《替嫁世子妃受宠若惊[穿书]》作者:花近溪【完结】   晋江VIP2025-04-04完结   总书评数:441 当前被收藏数:2023 营养液数:1420 文章积分:38,454,500   简介:   上辈子病死的娇气包白照影,这辈子睁眼穿书,被逼替嫁。   新郎官虽贵为隋王府世子,当年也曾文武动京华,少年成名,风流意气,压得同辈的凤子龙孙尽低头,堪称佼佼者中的头一名。   然而现在人是疯的,据说,还又凶又不行。   花轿抬进隋王府时,所有人都觉得白照影这条小命完蛋了,就他那琉璃体格,非得磋磨死在这疯世子手里。   半年后,白照影不仅活着还一路升职,从落魄世子妃华丽转身成了皇后。   夫君疯是装的,满心都是谋算。凶是为了自保,对外手段狠辣凌厉,至于他不行……   白照影双眸含泪刚钻出鸳鸯帐,又被萧烬安抓住脚踝扯回了满床狼藉,嗓音已经发颤:   “不行了不行了!你没有不行,我真不行了!”   ---   ※食用指南:   娇气包小可爱X小心眼大灰狼   1V1,HE   作者花花成长中,部分权谋片段,我会尽量写通逻辑   #娇娇包也能活在权谋文#   #我那个最终会战死沙场的夫君,不仅没死还当了皇帝#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穿书 爽文 先婚后爱   主角视角:白照影 萧烬安   配角:白兮然 崔执简   一句话简介:替嫁世子妃升职当皇后   立意:云开月明,重获新生 第1章   “痛……”   掀起盖头,有东西扎了白照影一下。   桃花眼环视四周,到处浓郁的深红。红绸红缎,红床红幔,布置像古装剧,而他正对着雕花门坐在喜床上。   他是个被推进病房做骨髓移植的病人,为什么会在未知片场?   糊门纸外冲进一支箭!   铮——   白照影头皮骤麻,本能地缩小存在感,心脏被吓得差点儿停跳。头顶凤冠珠玉瞬间崩碎,撒在地面乱蹦,发出阵稀里哗啦的碎响。   哗啦啦啦……   这不是古装剧。   这箭来真的!就插在他的凤冠正中。   他两手颤抖地抚着清漆油过的箭杆,木质格外真实,四周围完全不属于现代的一切,全都提醒着他从病房来到了另外的世界——前世他已经因手术失败死了。   穿越,重生?   这些猜测在白照影脑海中盘旋。   思绪中断于一阵阵声音调很高的叫喊:   “世、世子爷!!!”   “洞房不宜动兵,唯恐惊到新人,大喜之日,请放下弓箭啊世子爷!”   外头婢女们脚步杂沓,惊恐万状,只听声音都能想象到庭院的混乱。   尚未挣脱陌生与茫然,白照影还在努力适应环境。   这时屋外许多种声音,有道嗓音格外明显。   那声音好听,低缓平静,像深冬冰凌之下的湖水,对方因为太过镇定,而在混乱中显现出了一种诡异的疯感。   “何故大惊小怪,不过是讨个彩头,证明本世子对爱妃‘一箭钟情’。”   门扇映出道高挑剪影。   白照影眉心微颤。   白照影清楚了:就、就是外头这人放的箭。   自己现在在一本书里,白照影忽然触动回忆。   书是他做手术之前,听隔壁床病友播放的:《宅斗之庶子欲孽》。   这本书讲得是,庶子白兮然,运用貌美心机,不断接近主角攻七皇子,最终帮助七皇子夺嫡登基,白兮然当上皇后。   白兮然擅长文字,写了篇品评人物的文章,奉承七皇子,鼓励七皇子更加发愤图强。   但怎会得罪门口这位世子爷呢?   这篇文章为追求效果,文章里,对比了一个名贯上京城的,凶恶疯癫的混蛋。   ——正是门外的世子殿下。   白兮然一拉一踩,惹得世子疯性大发。   世子在御前求婚,就要娶写文章的白兮然。   于是主角受嫁不了主角攻了。   主角一贯软弱的嫡兄出现,勇敢到反常,要替弟代嫁!   白照影就是这倒霉的替嫁者。   对方是个疯子,想伤害自己。   白照影拔出嵌在发冠里的羽箭。   箭头反勾起他丝丝缕缕的头发,能听见发丝崩断时发出的声音,一阵噼里啪啦。   刚才屋外那支箭只消再下移一寸,爆裂的就会是他的头颅。   白照影摸出刚穿进来时,藏在坐垫底下,扎着自己的那东西,低头看看,是把两寸小刀。   有武器。   只是这刀格外得短。   那么,等外面那个人进来,自己是行刺,还是等死?   不想死,好不容易能活,行刺吧。   白照影伸出纤细皓白的指头,捏住匕首的刀把。   他怀疑,带着这把刀甚至能过安检。   他怎知上辈子根本没杀过鸡,这辈子开局就得杀个人。   白照影倒抽口气,调整呼吸。   他额前浮汗,心跳得很快,前世久病缠身惯了,整个人穿过来时,都还是节能模式。   他对雕花门外的那个人影,怀着期待、恐惧,将要杀他的怜悯,还有这个朝代是否保护正当防卫权的担忧。   这还是头一次,能有谁引起白照影如此复杂的情绪变化——门开了!   捏紧刀柄的指尖,骨节因紧张发出声干脆的轻响。   白照影将所有注意力凝聚到房门。   竟觉得那门扇开启速度极慢,犹如一帧一帧拖动画面播放。   萧烬安缓缓映入他的视线。   白照影屏住了呼吸。   他很高,手握重弓。故意作对,大婚当晚,竟穿着身黑色的圆领长袍。   他因为世子的尊贵身份,袍服胸口领口,都用金线绣着蟒纹。红烛照映,光芒明灭。   但比尊贵着装更夺目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双本该很标准的剑眉星目,却因为眼窝深邃,眼神里有股化不开的阴鸷厉色,使他像与整个世界隔着层黑雾,分明是天潢贵胄,竟浑身透着股魔教教主的邪性。   萧烬安,隋王府世子,他走进屋,一步一步。足音像踩在白照影的耳鼓。   白照影精巧的喉结滚动,背后泛起一整层鸡皮疙瘩。   因为亲眼见到对方舒展饱满的肌肉轮廓,浑身散发出来的力量感,白照影明确地意识到对方是手上见过无数鲜血的练家子。   而像自己这种娇宝宝小病鸡,最好还是趁早藏起匕首。   杀不了。   ——别找死了。   ***   洞房紧闭,萧烬安在他旁边坐下。   白照影咽了咽口水,下意识把眼睛合上。   他不敢看对方,怕激怒这人,更没敢露出惧怕或者厌恶,任何多余的情绪,唯恐引起对方反应。   白照影小心地拿捏着分寸。   但这时脸被人抬起,萧烬安指端粗糙,白照影猝不及防,正在被他凉薄地审视,不得不眯着眼睛,睁开条眼缝,茧子刮得他又痛又痒。   耳边的嗓音依然缓慢。   不知为何,白照影觉得,对方正在愉悦地享受自己的狼狈:“怕吗?”   白照影轻轻吸了口气。   嘴唇微张时,他露出点嫩红的舌尖,唇片赶紧合住了。   怕……也不敢吭啊。   桃花眼笼着水雾。   上辈子除了病痛,他家境富裕,浑身都被精心娇养,没受过什么刺激,有点想哭。   但好不容易自己有个重生的机会,这具身体比前世要健□□命诚可贵,白照影在心理极限边缘安慰自己苟命,用沉默当作给萧烬安的回答。   萧烬安把手收回去,点了点床面,笑意格外散漫:   “上京白氏二公子,人前号称如玉如竹,却为攀上高枝变凤凰,做些拉高踩低的勾当,想得到会被我求婚拉下地狱么?”   说得是主角受嘲笑他的事。   白照影没法解释,他不是白兮然,文章也不是他写的。   再说拿终身大事报复别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人简直睚眦必报,疯得够劲够狠啊!   到底是求生欲,让白照影鬼使神差地转了个心思:   ——他想看我恐惧,我便奉承他吧?   当个又乖又黏的世子妃,不与他起任何冲突,那样他会不会觉得没趣,然后甩甩袖子就走了?   白照影小小地呢喃:“夫君。”   萧烬安微微眯起眼睛。   前世病体使然,白照影说话声音不大,声线柔和,在讲些短促词语时,语气又甜又软,像在人心上落了只小小的钩子。   他又重复地唤了声:“夫君。”   萧烬安眼睛眯得更狠了。   白照影手探过去,徐徐接近,谨慎得仿佛在摸老虎屁股。   他握上萧烬安搁在床边的弓柄,不着痕迹地转移凶器,破弓箭沉得厉害,他手指微酸,才把它给挪远许多。   他讨好地一笑:“你看,洞房花烛新婚夜,该是和和美美,我伺候夫君舒舒服服度过,夫君模样英俊,箭术过人,我对夫君很满意,夫君没撵我走,对我也满意吧。”   “那接下来,让我好生服侍服侍夫君可以嘛?”   因为嗓音的特质,在说比较长的语句时,白照影每个字,就从小小的钩子,变成串温润的珠玉。   他很乖地凑过来,拳头如仓鼠般在萧烬安身前细细鼓捣,软软落在萧烬安大腿:“今日成亲折腾得累了,夫君浑身肌肉僵硬,我给夫君松快松快,我按摩手艺很好的。”   这倒是没吹牛。   因为久病卧床,肢体总是不舒服,白照影会在病情稍缓和时,晒晒太阳给自己捏捏,他自有一套章法,基本能捏到解乏。   萧烬安被他成功上手。   对方肩背腰腿底下,隐藏着扎实的肌肉,外头有袍服掩盖还不明显,摸到才清楚这具身体何其有力量。幸亏没跟他硬碰硬。   呜,还硌得手痛。   饶是使出浑身力气,触感总像是拳头砸墙。   白照影在不为人知处调整呼吸。带着些桃花香味的气息从后向前,浅浅拂动萧烬安有些碎发的耳际。   萧烬安因为这点痒意挪动身子,眸光往墙角横了瞬。   白照影两辈子没出过这么大力气,手累得只能停了。感受到大魔王敛起呼吸,他似被猎鹰锁定,赶紧换个方法哄,甜甜撒娇:“夫君,你饿不饿,吃点东西?”   萧烬安:“你看着伺候。”   呵呵,好摆谱兄弟。   你可知这要在我家,这样欺负我,是要被保镖扫地出门的。   那腹诽不知怎的像被萧烬安听见,萧烬安语气冰冷,微微上扬:“伺候得不好,换本世子伺候你。”   那还是不要了!   这人端着副鬼畜的表情,白照影脑海轮播“满清十大酷刑”。   岂敢让他伺候自己?   白照影连忙起身去桌上端来果盘,拈起颗樱桃投喂野兽,樱桃呈现出娇艳欲滴的玛瑙色,映得白照影指尖如蔻丹秾丽。   “夫君尝一尝?”   萧烬安不吃。还拨开他的手。   白照影只得换种食物,依旧显得很耐心:“那来块西瓜?”   也不吃。   “频婆果?”苹果在古代应该是叫这个名字。   还是不吃。   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白照影根本没伺候过谁,他身体向前微倾,忽被一股猛力带到萧烬安跟前。   他紧紧抱着果盘,生怕汤汁洒在萧烬安身上,然后抬头暗自打量对方。又要干什么?   两人的视线恰好迎上。   他被人不紧不慢地盘问:   “白兮然,洞房花烛夜,你还该伺候些什么?”   一绺长发,被萧烬安顺过来,攥在指端缠绕着,力度就像把玩细细的蛇。   若说那篇文章满纸谄媚,暗藏心机,他能读出对方想往上拼命地爬。   但是面前这个少年眸光清澈,看不出野心,除非城府比想象得还更深。   不过,辱人者人恒辱之,白兮然,惺惺作态惯了,你又能装多久呢?   萧烬安露出明显的厌恶。   那表情使白照影更加提高警惕,生怕对方一言不合动手,他赶紧道:“对对对,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们还要喝合卺酒,夫君稍等,我这就去倒。”   白照影眼睛转了转,多喝几杯,把你灌醉,今晚营业结束,小爷我就可以睡觉了。   酒是早就准备好的。   纯银百子莲花酒盅摆在酒壶旁边,白照影倒满两杯酒,左右手各执一杯,因为屋里回旋的余地不大,他衣摆特别大,差点儿被嫁衣绊倒,活像一团会动的花。   “夫君请。”   酒杯塞进萧烬安掌心,杯口荡漾着浮光,银质酒杯表面,还遗留着少年淡淡的温度。   萧烬安眸光微凝,注视片刻白照影,那双水润的桃花眼,灯辉里越发显出懵懂干净,并不见有不堪折辱的表情,甚至也看不出,是不是在故意装傻。   难道他真不懂自己的暗示,白兮然有这么单纯?   “手臂要再抬高些,就是这样,夫君真棒!”   桃花清甜软软地蔓延过来。   白照影将两人的手臂,按他在影视作品中的印象交叠在一起,双臂相勾时,衣服底下皮肤间的温度相互传递。   温暖的。   真实的。   萧烬安抿唇,对亲近行为本能地防御。   然而对方浑然不觉,还在耐心给他解释,合卺酒怎么饮:“待会儿我们要同时举杯。喝下这杯酒,夫妻同体,同心同德,今后就要同甘共苦,长长久久啦。”   怎么,这少年好像还很期待喝这杯酒似的。   被白照影带着,萧烬安鬼使神差把酒饮毕。   酒浆缓缓滑入喉咙。   萧烬安放下杯盏,就见红烛昏罗帐内,两人衣袖衣摆相叠,少年对他痴痴含笑,略微歪头,灯影迷离,眸光潋滟。   白、兮、然。   萧烬安暗中舔了舔犬齿。   白照影用黏糊糊的嗓音继续劝酒:“夫君,我们再喝,喝第二……杯……”   骨碌碌碌——   空酒杯乍然落于红毯,在地上划出个圆润的弧度。   少年突然撒手丢了杯子,仿佛被抽走三魂六魄,一头栽进萧烬安怀里,马上就失去了动静。   酒里有毒!?   萧烬安运气迅速过了遍浑身经脉。   不对。杯子是银质的,他自身也始终没发出任何药性。   再推推这少年,这是白兮然买来的刺客,为拒婚故意搞这种自杀式袭击?   可怎会有连毒酒都饮错了的刺客???   如果真是刺客,萧烬安嫌恶地推开白照影脑袋。   却因为这一推,醉倒的白照影终于动了,他脑袋轻晃,打了个餍足的酒嗝:“嗝。再喝,第……二杯……喝,接着……喝啊……夫君。”   严格执行灌酒计划的白照影,完全没料到自己上辈子滴酒不沾,是典型的一杯倒。   白照影身体根本就没有酒精耐受力。眼下轻吐长气,下唇湿痕光亮,眼睛半张地扯动萧烬安的衣领和衣襟,就像是拨爪乱挠的小猫。   “好夫君,嗝。”   “我上辈子,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这辈子,为什么罚我,罚我……来替……替……”   替什么?   萧烬安凑过去,略微压低了身体。凑近少年唇边才能听清楚他的醉话,白照影很干净,气息混合着丝甘醇的酒味。萧烬安不由自主锁眉。   白照影道:“我为何会替白兮然嫁给个疯子啊。”   一言既出,白照影遽然疼痛!   萧烬安扳起他的下巴。   阴戾眼神狠狠逼视着他,手上力度极大,像要把他的下颌骨钳碎似的,白照影吃痛哭了起来,桃花眼蓄满泪水。因为即将有性命之忧,醉意全消,灵台一片清明。   救命!   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他本来能够过关,却意外踩中了所有的雷。   既招出自己替嫁,还贴脸骂萧烬安是个疯子。   这可比白兮然得罪世子殿下要狠得多吧。   他、完、了。 第2章   那双钳住白照影下巴的手逐渐下移,喉咙被扼住,窒息感令白照影意识到,死亡的威胁近在眼前。   于是讨好的话又浮现嘴边。   白照影断断续续地往回圆:“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说,夫君不疯,夫君就是有些与众不同。夫君文武双全,夫君海纳百川,夫君……”   “我不听屁话。”   讨好卖乖,都是刚才用过的招数,奉承也肯定不好用了,白照影大脑缺氧,眼前发黑,只觉得头脑里根根血管就要炸开了。   病死跟掐死相比,后者的死相实在难看。   他不想死。   他在电光火石间,想起萧烬安睚眦必报的性格。   白照影突然大声道:“殿下不能杀我!你杀我只能让亲者痛,仇者快!看起来是恩怨两清,其实你亏得厉害!”   掐住他的手,指尖有一瞬息滞涩。   萧烬安寒声:“怎么亏?”   “白兮然让我替嫁!如果我死在王府,那就保全了白兮然,殿下也出不了这口恶气……”   “白家担上欺君之罪,岂能好过?”   “非也非也!”白照影迅速道。   这是他两辈子加起来,反应最最快的一回。   他噼里啪啦地摊开利弊,头脑在高压之下,更加机灵起来:“你要娶白兮然,却杀了白照影。我们显得兄弟情深,白家则会因为你杀了我,倒打殿下一耙,从没理变成有理了!”   “白家根本就不希望我活着。”   等、等等。   话说到这儿,白照影后背汗毛根根炸立。   他好像误打误撞,戳穿了事情的真相。   那把垫在他身下,谁也杀不了的小刀,让他合理怀疑,那就是故意要激发萧烬安的凶性。   毕竟替嫁纸包不住火,白家完全清楚,他们是想让自己死在萧烬安手下。   不愧是宅斗文,他这个弟弟白兮然,还有白家,有点可怕。   白照影眼睛闪了闪,泪光在瞬间更为氤氲,把本来是要求生讨饶的话术,做得动心动情。   上辈子他胎里带病,家人补偿给他无度的娇宠,他从没想到过,亲族之间,竟会有这样缜密的算计。   他回不去白家。   白照影似乎也只有暂时依赖萧烬安这边,才会得到片容身之地。   白照影哭着蹭世子的手,唇上涂过胭脂,浅浅一道红痕,擦在萧烬安掌背:   “呜。夫君。”   “白家弃我如敝履,咱们都是这场阴谋的受害者!我愿意生生世世亲爱殿下、陪伴殿下。我们喝过合卺酒拜过堂,求求殿下成全我侍奉左右。我会成为殿下最好的帮手,求求夫君!”   眼泪有温热的触感,晕开道光亮的水痕。   白照影的皮肤柔软,活像雨夜里可可怜怜求收留的小动物。   他注视萧烬安的目光里,充满了崇拜与投诚,写满了“留下我”“我很乖”“求求啦”。   萧烬安被扒着手,掌背蹭得湿漉漉的,眉头皱紧,面色铁青。   白家没嫁出白兮然,送过来个替死鬼。   白兮然甚至还想算计他,此人处心积虑,又善作虚伪,这笔账没完。   至于白家这小傻子的去留……   萧烬安甩开白照影,眉宇微蹙,这哭啼鬼满眼都是泪,他仿佛再在洞房多待片刻都嫌烦,隋王世子将刚娶的世子妃独自留在房中,走了。   白照影擦擦沾满眼泪的睫毛。   获得暂住权,白照影眼睛眨巴。   ***   尽管带着妆,但这具身体的确是健康的,萧烬安走后,白照影睡了这两辈子加起来最最满足的一觉,直到天明自然醒。   “少爷。我可以进屋吗?”   这声音……是昨晚门口的婢女。   茸茸端盆进来帮他洗漱,小丫头十一二岁,梳着两边花苞头。进门就看见白照影把妆给哭花了,昨晚必定是受了那疯癫世子的欺负,帕子沾水,茸茸给白照影细细擦拭脸颊。   白照影嘶了声。他脖子侧面还有指印。萧烬安掐的,仰起脸时,脆嫩的肌肤被牵动得疼。   茸茸知道少爷平时惯为恭顺,很少说话,受委屈也不吭,就边给白照影擦脸边掉眼泪:“少爷疼不疼?少爷命真苦,在家不得老爷跟柳姨娘喜欢,还被他们逼迫嫁给这么个疯子……”   “嘘。”   那萧烬安是个大魔王,小妹妹,你当心隔墙有耳。   白照影打断茸茸的话。   从昨晚到现在,他多少摸清了这条剧情支线。   原文为突出白兮然,没写原主挺身而出的背景,看来原主就是被逼被算计的。   主仆一时无话卸完脸上的残妆。   茸茸捧起铜镜,白照影审视这辈子的脸,跟原来相比,没什么两样,也就头发长了。   “那茸茸给您梳头发吧。”小丫头拿起梳子。   白照影点点头。   昨日为成亲戴凤冠,他将头发扎得夸张了些,头顶发髻还挨了萧烬安一箭,夜里胡乱拆散头发一通拱,现在跟鸟窝似的。   茸茸抓了抓他的头皮,按摩过后,才开始梳发,白照影享受服务中。   屋门砰的一声敞开。   屋里所有东西都好像在这个瞬间发出巨震,送嫁的宋老妈子语气不善,冲到跟前,先把茸茸给拨开了:“听说大少爷昨晚把替嫁的事招出来!可害苦白家了!”   她拨开茸茸时,扯断了白照影两根头发。痛。   白照影斜了宋老妈子一眼。   而宋老妈子却在原主跟前张扬惯了,根本没察觉大少爷换了芯子:   “老奴虽是奴才,但也知道白家为重,大局为重!老爷每日为白家奔波,姨娘在家操持家务,二少爷日夜苦读,为上京白家博得了好声名,唯有大少爷不仅让人欺侮,就连事情也给办砸了,老奴真替大少爷脸上无光!”   卧房里好像飞进一只乱扑的老母鸡,宋老妈子连声吓唬:“王府一旦追究下来,白家就是欺君之罪,大少爷好会害人,眼下该怎么挽回?”   那嬷子往脸皮上拍了几拍。   白照影叹口气,却答得颇为事不关己:“那也是白家欺君,与我何干?”   宋老妈子怔住了。   张了张嘴,竟没说出话。不对吧。对面坐着的是大少爷,但感觉又完全不同于大少爷。   宋老妈子赶紧道:“大少爷也是白家的一员!”   “我现在嫁入隋王府,是世子妃了。律法治罪,祸不及出嫁之人。闹归闹,别带上我。”   进门就看这老妈子不顺眼,推人还叫嚣,摆明在欺负人,你当我丁点儿没看过宅斗剧吗?   白照影提起声音:“跪下!”   宋老妈子更是愣得更如一尊塑像:“这……”   茸茸看见咬了咬唇,想起平时他们主仆被这老奴欺负,也提起底气道:“宋氏,大少爷让你跪着回话!”   宋老妈子被唬住了,毕竟身份也是奴仆,行礼抬头,正对上白照影越发光艳外露的面孔,心中暗暗惊讶。   对方仿佛一夜之间,从待开的花骨朵,长成满树盛放的桃花,生动而娇艳。   白照影勾起嘴角:“二弟他日夜苦读,没读出什么名堂,还给白家惹出个天大的麻烦。我替嫁过来,就已经仁至义尽,你们回去自求多福吧。”   从没听过大少爷如此说话,他向来是讷讷的。   宋老妈子的脸色铁青。   她是白兮然的奶娘,柳姨娘的贴身嬷嬷,他们为了昨天晚上的那个局机关算尽,可唯独没能算到,会有白照影本人性情大变这个变化。   白照影没能以死保节,还容光焕发地活着,身份跃然直上,现在是隋王府世子妃。   宋老妈子彻底脸色灰败,已经不是她这个奴才,能够解决的情况了。   “你……我……我告诉老爷,我……我、我,我现在就回!”   到底是心里有气,宋老妈子提起裙角疾走,走得太快又没看路,竟是砰的一声撞上门框,捂着脑袋好不狼狈。   茸茸在旁参与全程,直到宋老妈子走后,表情依旧有点发呆,像是脑袋还没转过这个弯,眨巴着圆溜溜的杏仁眼,都没能想到他们居然有战胜这老恶妇的时候。   “少爷。她很会告状的。最擅长添油加醋,许多事本来您占理,却惹得老爷频频怪您。”   白照影微微点头,往事追究无益,白家得罪就得罪了,反正也没法回去。   茸茸继续给白照影梳头。但听白照影对镜歪头,忽然豁然开朗,喃喃了声:“好用啊。”   茸茸莫名:“什么好用?”   白照影笑了:“萧烬安好用啊。”他轻声说。   这一笑让茸茸惊艳得很。   可惜大少爷以前总把自己关在家中,才让上京城传闻二少爷才貌双全,要她看来,这才是真正的风姿卓绝:“为何世子殿下好用?”   因为白照影想起一件事——   那部有声小说,他断断续续地听,回忆萧烬安的结局,婚后不久,萧烬安死于大虞朝的一场战争……他们没终生绑定!   熬到萧烬安战死,就能得到遗产守寡!   隋王府啊,隋亲王,天子的弟弟,那可不是一般的有钱人啊,估计比上辈子的家产还多。   天生注定我命带富贵,白照影小声点头:   “萧烬安昨晚没杀我,那就是能哄住,我现在对外有萧烬安凶名罩着,白家敢跟我造次?”   茸茸身为奴婢,自是没敢吭声,但眼睛不由瞟到白照影脖颈的血印,这就叫哄住了……   “我服务对象只有萧烬安。在他手下苟活,活到服务到期,细枝末节我不足为惧!茸茸!”   “少爷我在!”   场面竟忽然激动起来,茸茸也不知怎么回事。   “你去准备点心,准备早饭,我要好好吃饭,不吃清淡的,吃辣,吃冰,什么油炸的糖醋的统统不忌口……对,我今晚还要熬夜!”   茸茸:“啊?”   “啊什么,你快准备,咱俩一块吃,你这年纪还在长身体,多吃多补才行。未来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我家少爷莫不是傻了吧。茸茸半信半疑,疑惑居多。   但白照影在说完这番话时,站起身,拿过铜镜自我欣赏。   他还未加冠,半披长发,青春年少,面容焕发着光彩,重生的喜悦到现在才在他心底蔓延开,滋味甚美。   他深呼吸了口新鲜的空气。   “快去准备。吃完早饭,我们还要去考察一下工作环境。嘿嘿。”   茸茸无奈地退下。 第3章   按说这不当不正的时刻,最多能吃到些聊以果腹的点心。   但隋王府毕竟家大业大,不多时茸茸就传来桌丰盛的早午饭,并且依照白照影吩咐,不吃清淡,可着香的辣的甜的咸的上,宗旨是五味俱全地造。   王府侍从鲜少来世子院这边传菜,更是没见过能在世子院这种阴气森森的地方,吃饭吃得这么香的人。   “茸茸你快尝尝这个。这饼有种清甜的香味。”   “好。好的。”能跟少爷同吃,已经觉得三生有幸,茸茸不敢僭越与少爷同席,站着吃。   白照影拗不过只能随她去。   “为什么这饼香而不腻?”   侍从垂目:“禀世子妃,这是木犀花饼。每年木犀花开放时,宫中设有拣花使者若干名,收集上来新鲜花瓣分发至各府。糕饼不添香料,全凭本味沁人心脾。”   唔,无污染无科技狠活。   光是拣花使者这四字祭出,何其风雅,穿越这趟不亏。   ——当然,前提是继续抱稳萧烬安这条大腿。   ……   早饭足足吃了半个时辰。   早饭罢,侍从撤去餐具离开,每个人都捧着一摞精致的小碟子。   白照影用丝帕擦擦嘴,丢下帕子起身,出世子院:去考察工作环境。不用走的,用跑的。   他前世没跑过。   茸茸在后面紧跟:“少爷,您刚吃完饭,要等食物在腹中消化片刻,少——”   鬼才会乖乖听话。   此时春末夏初,百般红紫斗芳菲,白照影拥抱日光,闭着眼睛张开双臂,仿佛一只拍动翅膀随时能飞走的蝴蝶。   这隋王府占地规模宏大。   亭台轩榭、湖泊假山,应有尽有。听说甚至还有马场道场,除非站在院墙附近,否则放眼望不到边。   白照影欣赏园林景色,左一眼,右一眼,怎么也看不够。   他睁圆了桃花眼,放眼看湖,湖与岸之间的石子路上,恰有队水鸭子步行而过,鸭妈妈走路摇头摆尾打头阵,后面跟着好几只刚长出绒毛的小黄鸭。   白照影不看船了,低头改看小鸭子,蹲在鸭群旁边检阅部队,手指尖戳戳小黄鸭的羽尾。   “太可爱了。”   上辈子也没有养过小动物。别人是怕小动物死了,饲主饱受离别之苦,白照影是正相反,他怕他哪天完蛋,小动物失去主人难过。   每只路过的小鸭子他都要友好地轻轻戳一戳。   茸茸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上。   可是这般悠闲的情致,却被一声粗嘎的大叫打断,河岸冲上来只两三尺高的大鹅!   大鹅上去就叨小鸭的屁股,小鸭被吓得惊慌失措,鸭妈妈回头救援,却根本不是鹅的对手,眼看就要落败。   白照影不许它恃强凌弱。起身果断挡住大鹅,张开衣袖庇护,鸭妈妈带儿女快速通行。   大鹅愤而大叫,叨白照影的袖子,羽毛乱飘,白照影一通乱躲,冲着大鹅做出个跨越物种的鬼脸:“略略略——”   “嘎嘎嘎!!!”   茸茸从来没见过这阵势,突然惊道:“少爷,那边来了一群鹅!”   白照影大惊:“你还带叫帮手的???”   单挑变群架,大鹅呼朋引伴,群鹅振翅纷纷扑去。   吓得白照影往湖畔逃跑,慌不择路钻进湖边游船,茸茸跳上船板,将拴船的绳索勇敢地解开,船桨猛戳岸边,船进水漂流。两人躲进船舱里。   群鹅再战无益,悻悻离去骂声不绝。   白照影顺水漂远了才敢钻出船篷向鹅群挑衅,但没看见假山后面有块凸起的叠石,撞在后脑勺疼得嘴角猛颤,乐极生悲大哭。   “少爷,少爷你怎么了,少爷!”   “好痛啊。”   ***   世子院飞仙亭,是整个王府最高的地段。   萧烬安端起茶杯,目光看似俯瞰全景,但白照影闹出这么大动静,萧烬安在远处怎能不注意?   ——保护小鸭,和鹅打架,被鹅追杀……   喜怒哀乐惧,很短的工夫里,在白照影脸上走马灯似的轮换,他抿了口微苦的茶水,皱眉转了转杯沿,愚蠢。   “禀殿下,白家嫡子白照影。母亲早逝,白老爷娶了门妾室,生下庶子白兮然,嫡子没娘亲庇护,常把自己关在白府后宅不出来,怯懦内向,被称为‘呆木头’。”   亭外两人皆是萧烬安的亲信侍从,是对姐弟。弟弟健谈,姐姐沉默。   弟弟又道:“就连白府的老妈子都敢欺负世子妃,经常克扣他份例呢。世子妃也不说话。”   不说话?呆木头?   萧烬安想起方才还有人在亭下与鹅对决,又想起他昨晚甜言蜜语,哄自己合卺交杯。   这要是段呆木头……满园的花木都得化形成精吧。   萧烬安:“白家的情况,重复。”   成安忙不迭点头:“白夫人早死,白老爷宠妾灭妻,嫡子性格木讷。”   萧烬安又咽了口茶。   这白照影,不是中途换了人,就是故意装作不爱说话。装蒜的可能性更大。   成安也是这么想的,娃娃脸扬起来,连忙跟主上沟通:“可能是因为他幼年丧母,不得不另出奇计缩小存在感,害怕遭到家里其他人算计,所以才……这倒是跟世子爷有点相像。”   姐姐狠狠拧了弟弟一把,音色惶恐:“殿下恕罪!”   萧烬安心口骤紧。   因为成安的无心之言,一些不愿回忆起的画面,控制不住地涌现,他看见了母妃去世以后,侧妃抱着王府庶子在庭院欢笑,父王望向自己,露出厌恶冷淡的神情。   “烬儿,他是个疯子,不必理会。”   “世子行为无状,让各位见笑了。”   “世子疯了。”   头颅像是有万根银针同时刺中!   萧烬安捂脑袋,掌背青筋根根爆出。袍袖扫落了石桌的茶壶茶盏,紫砂碎片迸溅满地,淡青色茶水沿着石砖蜿蜒。   “殿下!”姐弟俩同时道。   “滚。”   世子又犯病了。姐弟俩惶然。   坊间所传的疯症,其实半真半假,并且事出有因。世子发作时确实会有暴躁之举。但因为曾经出手误伤过他们,所以往后只要感觉情况不对,他就坚决果断让他们滚。谁也别来管。   姐弟俩不敢违拗,原地起身后退,守在五十步外跪倒。   飞仙亭四壁漏风,并无任何屏障。而亭内亭外隔绝两个世界,犹如天堂地狱,萧烬安独自关在地狱里,得有半个时辰才稍微恢复平静。   姐弟俩庆幸世子这回发作,比平时恢复得快。赶紧过来捡碎片。地面有未干的冷汗,有他痛苦时刺伤自己流下的血珠。   姐弟俩垂眸,半分关心也不敢露出,世子古怪,离他太近,问得太勤,脑袋太笨,行为太蠢,嘴巴太碎……他都会表现出嫌弃。   他现在正嫌弃地注视着亭下湖泊。   他盯着白照影那条船,看见刚才跟鹅打架的人,登上船,湖面漂够了,变成急得团团转。   ……因为不会靠岸。   “哈。”何其愚蠢啊。   成安成美后脊梁骨发寒。   成安小心翼翼地提醒:“殿下,世子妃附近是芙蕖院的方向,许侧妃把殿下当眼中钉,如果世子妃不小心跟她碰上,必定会被刁难吧。” 第4章   “是什么人!!!”   “干什么的???竟敢擅闯芙蕖院,哪里来的狗男女???”   众侍卫刀光雪亮,纷纷把刚上岸还没喘匀气的白照影围在垓心。   白照影及时举手投降。赶紧解释,配上自然地微笑,企图息事宁人:“诸位将军,我们是世子妃和随侍。”茸茸点头:“不是什么狗男女。”   这具身体的原主才十六七,侍女茸茸也就是十一二,放在现代都还是花朵,这些大老爷们瞎叫什么狗男女,最多小狗男带着只小狗女。汪汪。   侍卫听罢他们的话,拔出的刀稍微挪远几分:   “世子妃?世子那边的人?”   又有人说:“快去禀报侧妃娘娘!”   就在此半刻钟前,因为无法靠岸,白照影索性弃疗乱漂。   但谁知船到桥头自然直,那游船还真就漂到了岸边,到一处挨挨挤挤的荷花池,迎上这群身穿相同皮甲的王府护卫,再被对方给包围住。   这登岸方式确实有些特别,白照影自觉理亏,禀报的侍卫回来了,语气并不太善,初夏听着也让人觉得略感凉意:“见过世子妃,娘娘有请,让世子妃入院问安。”   有请,入院,问安?   六个字落在白照影脑袋里,逐渐扩散出一圈圈大大小小的涟漪:   王府没有正妃,侧妃最大。问安本来应该由自己主动发出,侧妃的措辞,让人品出责备的味道,白照影略感心虚。但却不能不进。冤家宜解不宜结。   不过,好在侧妃是隋王的妾,理论上说,不敢拿世子妃怎样。他虽胆小,想到这儿,底气还是壮了几分,带着茸茸跟随王府侍卫前去。   芙蕖院内部引水入廊,廊道两侧,也种满了碧绿的荷花,时节未到,花还没开,粉红色小荷露出尖尖角角,数量蔚为壮观。   廊道尽头摆着张美人榻,贴身侍女在旁打扇,略抬起些声调,提醒许侧妃:“娘娘,世子妃来了。”   “嗯。”许菘娘懒懒地掀起眼皮。   她四十上下,发髻高高挽起,上面簪满了令人炫目的珠花,好像行走的珠宝架,服饰花团锦绣,颜色很接近正红。妾室不当用这种疑似僭越的颜色。   白照影上前行礼:“见过侧妃娘娘。”   许菘娘竟把眼睛给闭上了。   白照影感觉碰到个软钉子,有点不舒服。   但不管对方态度如何,他有错,要主动认错:   “晚辈初入王府,本该尽早向娘娘问安,不料上午误入游船,直到刚才才靠岸,误闯芙蕖院惊扰娘娘,万望娘娘海涵。”   他诚恳低头。又过半晌,还是迟迟没听到许菘娘回应,悄然抬起双桃花眼。   婢女提醒:“世子妃虽嫁进王府,也是男子之身,目光直露地盯着娘娘,恐怕有失礼数。”   白照影只好收回视线,保持低头拱手的姿势,让他脖子有点酸痛。   好在瞌睡虫并没在许侧妃身上盘桓太久,许菘娘缓缓睁开双目,换了个休息的姿势,语气冰凉:“白照影,你可知罪?”   闯祸我认,论罪的话,不至于吧?   白照影没有乱接茬。   不过,这番静观其变,反倒误合了对方心意——   听说白照影替弟出嫁,许菘娘暗中派婢女打听白照影此人,知道他软弱可欺。许菘娘膝下有子,且早有觊觎王府正妃之意,然而多年筹谋,未曾实现。萧烬安这嫡子世子的身份,可谓是挡在她上位之路的一座雄峰。   两方有十年的交恶,现在为了膈应萧烬安,而敲打他送上门来的世子妃,有现成的借口,许菘娘以为顺理成章。   “大胆白照影,”许菘娘质问,手指拍打美人榻的扶手,发出清脆的一声,“上京白家,自诩书香门第,竟做出欺君罔上的勾当!王府举办婚礼,规模宏大,宴请宾朋众多,事事给足白家颜面,而你以兄代弟,偷梁换柱,你不该认罪吗?”   她绣眉敛紧,示意两名健壮妇人,按白照影下跪。   两名老妇各个人高马大手掌有力,从背后摁住白照影,就好像摁住只无力挣扎的小鸡仔,虽说这一世白照影身体并无病痛,战五渣属性是延续下来的。   “少爷!”茸茸带着哭腔,也被摁住给侧妃赔罪,她人小胳膊还很细,更没有反抗能力。   白照影痛得后背生疼,被个老妇踢中膝弯,膝盖砸上地砖,他眼角眼尾红成一片,满心厌恶。但哪怕这时也不能承认“欺君罔上”。   白照影大声说:“——婚书上写得是娶白家子,二弟是白家子,我也是白家子,如何能算得上是欺君?”   他知道许菘娘绝对不会去查婚书。   果然许菘娘稍微噎了噎。婚书封存进王府密档,她查不到。   她扶了扶鬓边步摇,用小动作掩饰住思路的断档,脑海又浮现出磋磨出白照影的借口,传闻白照影性格软弱。   许氏更为借题发挥:“满口歪理,巧舌如簧,正经人家哪会养出这种促狭鬼,给我掌嘴。”   那两名摁住他的仆妇抬起手掌。   白照影迅速觉察到更加危险,这个许侧妃并不是个好相与的,哪怕自己率先道歉,对方也根本没有身为长辈的气度。他虽吓得眼圈含泪,但绝对不想吃此闷亏。   于是白照影扬起头,再道:“我是世子房里的人,阴差阳错让我嫁进王府,是我与世子天定的缘分。昨夜世子便知替嫁,却仍肯留我服侍左右,娘娘您想,打我不会令世子难堪吗?”   许菘娘:“等等!”   两名仆妇连忙退后。   空气里仿佛残留着火药燃烧时的干苦味。   许菘娘暗自扶稳险些滑落的簪子,她再度凝然,继而陷入两难的权衡:罚,还是作罢?   如果萧烬安对这个世子妃无意,娶回来当个摆设还好,拿他示威,让隋王府看看自己才是能说了算的,这种斗法的后果尚且可控。   怕只怕萧烬安没把人撵出去,这白照影误打误撞得宠……   萧烬安那孽障,疯起来杀过不少人,世子院飞仙亭倚靠的那座山丘,山底据说有个大坑,正是萧烬安杀人弃尸之处。此子惯来如此做派,想想就让人胆寒。   许菘娘再打量白照影的脸和眼,面若桃花,冷白之中透着浅粉,眉眼润泽含情,皮囊是放眼整个上京城,都挑不出第二款的好颜色。   萧烬安已经成年,为色所蛊,人之常情。   所以这世子妃就算要敲打,也不能来硬的。   许菘娘转转脑筋,使了个不会被抓住把柄的法子,她吩咐婢女小翠:“去把玉白菜拿来。”   小翠连忙去办。从芙蕖院内间捧出个婴儿那么大小的玉白菜,白菜底坐镌着个字——崧。   崧就是白菜。   白照影不懂,并不明白玉白菜上头的玄机,许氏让他双手举过头顶,将玉白菜高高举起。   许菘娘平静地下套:“圣人曾说‘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世子妃闯进芙蕖院,先是行为放诞,然后言语无礼,王府主母早逝,我代王妃掌家,爱子情深,见不得殿下房里人荒唐!所以世子妃就举着这颗玉白菜,在院里跪上半个时辰。好好冷静冷静,学习王府里的规矩吧。”   这种话术暗藏心机,白照影也是谨慎地琢磨片刻,方才慢慢想到:   许氏祭出掌家之权,拿王妃狐假虎威,仗着人多势众,甚至还把茸茸当人质。可谓占尽天时地理人和,就是要跟他过不去。自己却不能强行反抗,否则恰好给许菘娘机会,真要打脸教他规矩了。   白照影暗中叹了口气,只得依言受罚。   芙蕖院长廊尚有阴凉,廊外就是烈日暴晒。   白照影就跪在廊外,并且双手举着玉白菜。他本来体质就不太好,刚开始跪就膝盖酸麻,手臂打颤,一颗颗汗珠渗出额头滑至下颌,他眼睛被汗水蛰得很,体感温度得有四十度吧?   瞧见世子妃认罚,许菘娘暗暗得意。   那崧字玉白菜对她来说,不仅是个惩罚的物件,她在这行为里寄托着私心,希望自己跟儿子萧宝瑞,迟早能够压过世子头顶,盖过世子这房。   ……就算白照影回去告状,那也是他有错在先,错也认了,跪都跪了,还能怎的?   许侧妃的嘴角抬了抬,斜倚美人榻,品鉴着世子妃受罚。   哗啦啦啦——   玉碎声响彻芙蕖院。   碎玉片纷纷溅射,在日光中到处乱蹦,犹如在地上刚下过阵绿色的暴雨,满地碎片莹莹发光,那个象征着许侧妃身份与寄托的“崧”字,正好被摔成两半,碎片就迸射到许氏脚下。   哪知竟还不到半盏茶工夫,那颗她与隋王定情的和田玉白菜,就被世子妃摔了个粉碎。   许菘娘难以置信地望着白照影,再看向满地狼藉,她从美人榻上站起,感觉一口气哽上喉咙,她又坐回榻上,浑身都在颤抖:   “你,你……你——”   “你”了半天,因为气愤交加,气得愣是没说出后面的话。小翠连忙按住许崧娘后背规律地抚拍,她稍微顺气,这才冰冷道:“你故意的。”   天地良心,我不是故意的。   白照影尽力露出个诚恳的眼神,手臂犹在酸麻,在袖子里颤抖:“娘娘误会了,是我实在没这个力气。”   其实不解释还好,越解释越坐实他有逆反情绪,许崧娘不相信他的话,矛盾也越来越大。   许氏再也装不下去主母仪态,深深呼吸几口:“那颗玉白菜乃是王爷所赐,你不孝母,不敬父,虚伪矫情,狐媚惑主,若我掌家还能容许你如此飞扬跋扈,恐怕这副隋王府的对牌我也不必拿了——请家法。”   家法立刻被端上来,有简单的三样:军杖白绫跟清香。   军杖打人,清香跪祠堂,白绫赐死。   两名健仆手持军杖向白照影踱过来。   白照影眉梢微敛,本能地想逃跑,自然不想挨这顿打,但逃跑肯定跑不出去,白照影目光映入那条白绫,想到了装死。芙蕖院可以对他动家法,可许侧妃,绝不能轻易要他的命。   白照影干枯的嘴唇缓慢翕张,在强烈的日光下向侧面瘫倒,嘴里吐出口将断未断的气息。前世被下病危通知书积攒下来的丰富经验,使他装病手到擒来。倒下时眉心紧紧地蹙了蹙。   唯一的失误就是摔倒的方向不对,好疼,许多碎片扎在他的身上,白照影忍痛没出声,因为受伤导致的面容憔悴,使得这种装病看起来更真实了。   许氏怔了怔,受罚和责打有天壤之别,她根本没想到事态会往这个方向发展,饶是许崧娘对白照影有千万个不满,现在也得顾全大局道:“先救世子妃,看看世子妃怎样……”   芙蕖院顿时兵荒马乱。有丫头过去搀扶白照影,还有婢女婆子给他探脉象、掐人中。   天很热,身边围着这么多人,各个都像火炉子,再加上人声嘈嘈切切,当然令人更热。   白照影骑虎难下,刚才倒地时被碎玉刺破的地方,泛起针扎般的疼痛,他任由她们摆弄,心中期盼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你们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病的人,不行就派人将我送回世子院吧。   他在度秒如年当中煎熬,勉力控制自己的呼吸,变成细得像线一样虚弱,他感到身边丫鬟们手臂变得有些僵硬,庭院的喧哗也逐渐停止了,芙蕖院沦陷于诡异莫名的寂静。   他很好奇,听见了脚步声,又不敢睁眼。   这脚步声他是熟悉的,看似散漫随意,却每一步都很有力量。   许氏的簪子掉下来,发出一阵清声。院内院外整整齐齐行礼,许氏也不得不从美人榻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道:“给殿下请安。”   萧烬安。   白照影早就听出是他,却又不敢相信会是他。这时身体悬空,被萧烬安抄着他手臂和膝弯抱起来。贴近了另一个人的怀抱里。 第5章   碎玉声泠泠。   白照影心也像悬起来,眉尖不由自主地一跳。   他闻见了萧烬安身上混合着雪松味的铁锈气息。天很热,挨着他胸膛,体温比刚才那些侍女还烫,白照影未免撑不住,睫毛轻轻颤动。听见了萧烬安发出声唯有自己能察觉的冷笑。   ……完蛋!露馅儿了,他知道我是装的了!   白照影露出马脚,萧烬安却好像混不在意,反倒是把白照影抱得更紧了些,让人难免有一种被当成易碎品呵护的错觉,白照影心头控制不住地快跳。   前世白照影久病,很少与谁如此接近过。   但白照影还是冷静下来,知道对方绝非来救自己,毕竟他昨晚险些还被此人掐死,这人向来翻脸比翻书还快,于是刚才那点儿感激之情倏地被风给吹散了,感激与察觉不到的悸动,余韵变成了阵阵寒冷。   他到底想干什么?   沉默像被拉长到无限远。萧烬安让芙蕖院众人行了有半刻钟的礼,方才懒洋洋地开口:   “原来王府,有虐待我房里人的规矩?”   许崧娘头皮发紧。   隋王世子尊位,早在萧烬安出生那天,就由朝廷敕封。哪怕她经营多年方才拿到王府的掌家之权,地位却与萧烬安依然天差地别。   她没想到萧烬安会亲自来到芙蕖院!   许崧娘打马虎眼道:“世子说笑了。哪有什么虐待?不过是世子妃误入芙蕖院,小事而已。”她顿了顿又说,“王爷在道场诵经,妾身刚才在午睡,怎能想到竟把殿下惊动了。”   许崧娘埋怨萧烬安不该擅闯庶母的领域,她话里有话。   萧烬安缓慢而冷淡:“世子妃人生路不熟,我来接他。却发现原来小事也要动用家法。”这是把冲撞庶母的话头,又给她堵回去了。   两方短兵相接,白照影闻见明显的火药味。   这让他忽然明白,萧烬安此行,因为他与许氏矛盾颇深,不想许氏得意罢了。   可这让白照影看到了机会——世子睚眦必报,他可以与世子达成同盟,双方共同对敌,他就能顺利脱身离开芙蕖院。   白照影想到这儿哽了哽,作势醒过来,他眉梢轻颤,在怀里拱了拱萧烬安。显出死里逃生又万分可怜:“夫君……”那小钩子似的嗓音又响起来。   萧烬安手臂有一瞬间僵硬,他不着痕迹地调整呼吸:“醒了。”   白照影点点头,依偎着他胸口呢喃:   “真对不起,夫君。是我错了。我错在让夫君担心,我应该更早点给娘娘道歉,就算娘娘让我举二十多斤的玉白菜罚跪也不能手抖,挨棍子也不能吭声,我给夫君跟娘娘添了麻烦。”   他每说一个字,萧烬安脸色就阴沉几分。   他在被横抱起来的视角观察萧烬安,看到对方越绷越紧的唇线,心中充满对萧烬安演技优越的夸赞。   于是白照影捧起左袖,故意让萧烬安看看他被碎玉片刺出的血,袖子上宛如落着朵红梅,他捧到萧烬安跟前飙戏,劝他不要因为小事生气,果然那片血让他更为凛冽的气息压迫下来。   萧烬安像被这滴血拨动了某根不会被轻易触动的弦。他的目光向王府家法缓慢地挪去,先望向那条刺眼的白绫,眸光遗憾地闪了闪。   许崧娘在暗中深吸口气。   掌家之妾,于内眷来说可能还算个人物。对于嫡子而言,她什么都不算,她就算有隋王的宠爱傍身,隋王不在身边。而萧烬安,疯起来随时能把她投环。   白绫在下午热辣辣的风里抖动。   许崧娘尽管站着,却恨不能变成缕随时可以飘走的空气,沉默太难捱了,她怕极了对方那种漠然的眼神,纵使对方什么也不说,她依旧觉得他来自地狱。   有风把白绫吹动,落在许崧娘脚下,许氏吓得“啊”一声连退几步,像生怕那条白绫成精捆住自己似的!芙蕖院的婢女侍卫受到惊吓,再度齐刷刷地跪倒:“世子恕罪!殿下恕罪……”   唯独白照影支起头,匆忙瞧了眼热闹,又装作身体不适,扯着萧烬安的衣服调整个更舒服的姿势看戏。感受到萧烬安落下个目光,不敢得意忘形,连忙不动了。   萧烬安似笑非笑地凝视他:“爱妃伤得这么重,得请全城的大夫,来府上给你好生诊治。”   整个上京城,得有上百家医馆吧?   白照影轻轻启唇,又不敢婉拒,对方有点可怕。   “你那件血衣也破了,我们要一模一样的料子,现在就让人去集市,挨家挨户地比对。”   “好、好的,谢谢夫君。”白照影喉咙发哽。   许氏则是心里发虚,世子的两名侍从当真去买衣料请大夫,她方才知道萧烬安是想诛心,大夫是人证,血衣是物证,两者都流传出去,上京贵妇圈该怎样看自己?   那萧烬安从来不在乎声名。   她的瑞儿可是到了娶亲的年纪,她刻薄儿媳的名声传出去,瑞儿还怎么娶亲!   许菘娘顿时冷汗涔涔。连忙上前挽留:“殿下,府中也有大夫,定能调理好世子妃玉体,妾身也可开启库房,里面真丝锦绣应有尽有,可任由世子妃挑选,殿下……”   萧烬安不听她私了。走出了芙蕖院。   离开许侧妃的活动范围,白照影松了口气,他顺利逃脱虎口,达成今日份狐假虎威,只觉得一身神清气爽,恨不能当场哼哼个小曲。   但谁知身下倏然一空,老虎双手撒开,白照影被萧烬安丢进草丛,刚才抱在怀里的至宝,变成现在随手可以扔掉的废品,草叶窸窸窣窣,白照影惊起两只粉蝶,不可置信地扒拉下来满头草梗。   好疼!   他含泪的眼睛注视萧烬安。   萧烬安并不留恋,他更加愉悦地审视白照影的委屈,像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嘴角幅度不大地抬了抬:   “自己走。”   ***   春末夏初,蝉在叫!   白照影浑身的骨头,疼得就快要断了。   他身上有皮外伤,再加上被人当成个麻袋似的丢进草丛,白照影羞愤交加,以至于他刚被茸茸搀扶进屋,就趴在屋外的卧榻,为什么会有人这么讨厌呢?   嘘,小声些,隔墙有耳,也许萧烬安神通广大,就是他在心里说话,也要被萧烬安听见,又要变着法子折磨自己了。   白照影脱掉外衣,艰难地在卧榻翻了个面。   庭院外有嘈杂的脚步声,成美奉命去请全城医者,大夫们纷纷提着药箱,站在院外排队,给世子妃看诊,隔着帘子只听声音,感觉人数众多。阵势把茸茸吓了一大跳。   小丫头连忙凑到白照影旁边,低声说:“少爷,外头有上百个人啊。”那样子不像该给世子妃看病,反倒该给世子爷看看脑袋。   白照影胡乱地嗯了声,他隔着帘子,望了望对面的庭院,萧烬安正在屋子里品茶,动作慢悠悠的。   他看不清萧烬安的面容,只看见对方抿了口茶水,然后做出个杯子向前敬茶的动作。白照影被发现连忙趴回榻上,脸莫名有点泛红。   ……就是讨厌。   大夫们按顺序进来了。   第一名来看诊的大夫最为慎重,因为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他放下药箱先请安,然后再给世子妃小心翼翼的诊脉,查看世子妃身上碎片留下的部分伤痕,仅仅是观看,并不敢触碰。   “世子妃这身伤可是打碎了花瓶?”   “不,是我在芙蕖院受罚。”   芙蕖院三个字一出,大夫知是内宅隐私,连忙闭了嘴。他们平时也给达官贵人看病,多少知道些隋王府的情况,只是不敢妄议,大夫诊完病后匆匆写下药方,交代几句赶紧就走了。   第二名、第三名……   之后白照影把刚才这些话,又是纷纷向所有大夫重复了一遍,越说越觉得活在王府委屈,然后又想起来他受伤还被萧烬安扔进草丛,渐渐在交代病情时夹杂私货。   嘴上依旧给许崧娘的名声抹黑泥,实际拐弯抹角骂萧烬安不是东西。说到动情时用被角蘸蘸眼睛啜泣。   北屋的声音隔着两道帘子传进南屋。   萧烬安淡淡咀嚼着白照影的话:   “我满身划痕,五内俱焚,只想求死,不想求生。”   “如今闭上眼睛,我连呼吸都是痛的。从肩膀往下整个人都像是被摔碎了。大夫再看看我的腿,我的腰,还有脊梁骨……是不是需要有断续再接的地方?需要打石膏吗?”   “敢问世子妃,何为石膏?”   “没什么,我在书上看到的典故,形容痛得伤筋断骨。”   南屋萧烬安拨弄着手里的茶盏盖,褐色的茶汤表面,似乎倒映出白照影娇憨的影像,像个敢怒不敢言的猫崽。小猫满腹心思,但很怂,只有用不露爪子的肉垫虚张声势地挠他几下。   萧烬安突然露出笑容。   门口的成安听见笑声瘆得慌,挠挠头皮:“殿——”   “闭嘴。”萧烬安打断,“碍着我听戏了。”   成安莫名。   哪里有戏?   进北屋最后一名大夫,是个得有七八旬的颤巍巍的老者,这老人姓陈,萧烬安隔着帘子都认了出来,他在上京城内颇有名气。以前因为某些缘故,他也曾向这位陈老大夫求医问药。   陈大夫号脉号得时间最长。足有半刻钟。不时抖抖半边长眉,搭脉搭得白照影都有点儿心里犯嘀咕,这才终于听见陈大夫嗓音沙哑地道:“都是庸医。”   白照影屏住呼吸。   他上辈子几乎在医院里长大,其实他害怕看病,若非知道这具身体没得那种重病,他断然不敢再见这么多大夫……还是说,他那个病,又回来找他了?   白照影心口像堵住块石头,血液犹如在瞬间凝滞。   他在榻上蜷起小腿,隔着帘子,看见萧烬安换了个姿势的人影。   陈大夫道:“世子妃不仅有外伤,更主要的是,目前尚有神魂不稳之症,所以底子发虚,偶尔贪睡,力气不足。若是不能好生将养,恐怕还会有突然昏倒的时候。”   不,昏是装昏。   但白照影想起自己摔碎玉白菜的那时,手上的确使不上劲。如果说许侧妃跟他的矛盾彻底激化,就是因为他把玉白菜打碎了,那能治好他没力气,也算是祛病除根吧。   白照影问:“何为神魂不稳?”   “魂魄本身不属于这个躯壳。”   屋内的虾须帘轻轻晃动,白照影猛咳了几声,再次确定他穿进来的是宅斗而并非修仙文,抿了抿唇,心里虚成条虚线。追问:“那岂不成……咳,岂非闹鬼了。” 第6章   白照影躺在医院看闲书时,曾看过些故事。   无论是在华国封建时代,还是欧洲的中世纪,越是科技不发达,人们就越避讳谈论鬼神,甚至可能把解释不了的怪异现象、灾难……推给他们认为是鬼怪巫师的人。   乱搞巫术,在古代有一万种死法,不论这大夫接下来要说什么,白照影都不能认。   他挽起衣袖让陈老大夫看看他新鲜的伤口,血渍未干:“您看,我是活生生的人。”   陈老大夫颤巍巍地拱手,沙哑地补充:“也有可能因为接连遭逢变故,神思紧绷,情志内伤,这种病不如说其实在心底,表现出来就是身体不适,老百姓常说‘像丢了魂儿一样’……”   想到这条来之不易的小命,白照影当然决定认这个,不能认自己穿书。   他长长一声叹息:   “唉。”   “也不瞒大夫,我本久居后宅,初次离家,又是嫁给天潢贵胄,以前我还是个温吞水的性子。我怕做得不好,怕给世子丢人,害怕在王府行差踏错……日日担惊受怕,让您见笑了。”   南屋萧烬安茶盏与杯盖轻轻一碰。   他未能听清楚许多字,只听白照影不断重复害怕。   他记起白照影新婚时求他,被罚时用带着惊诧的眼神瞧着他,将那染血的衣袖递给他看,血液鲜红的颜色,在他脑海刺得慌。   白照影蝇营狗苟小心翼翼地讨好……   萧烬安嘲弄地挑起嘴角,冷漠地锁了锁眉。   而中庭那边,茸茸礼貌地搀着老大夫走出庭院,边走边说:“您慢点,慢些,这里有门槛,药箱茸茸帮您提。”   老者还再絮絮地叮嘱:“切记,姑娘,世子妃要好生调养,切莫再受惊吓。”   北屋白照影还趴在榻上哼哼唧唧。   萧烬安更加烦躁起来,放下茶盏,语气无甚起伏地对守在门外的成安道:“拿融雪膏。”   融雪膏生肌弥骨不留疤痕,外敷时有剧痛。   成安做事不带脑子,提醒萧烬安:“因为殿下常常受伤,融雪膏只剩下半瓶了。要是伤势还不太严重,属下给您拿点儿别的。”   屋内一时沉默,萧烬安并不答话。   成安被萧烬安给出的压力缓缓杀死,拔腿去了。   ***   世子院私库不同于王府,因为许侧妃把持公中,有些东西入了库反而不方便取用,萧烬安自老王妃死后,逐渐暗中建立起自己的库房。世子常用的兵器、伤药、暗器,都藏在里面。   平时这些都是成美负责,成美在绸缎庄散播芙蕖院刻薄世子妃的传闻,暂时回不来。成安从南屋出去了半个时辰也没回来,很明显,他没找见。   萧烬安眸光不耐,拨开虾须帘,踱步出房间。   他刚一出门,白照影后背就仿佛牵着条线,他撑着手臂支棱起来,狐疑地望向萧烬安离开的方向。可惜他并没能解锁世子院所有地图,萧烬安又想作甚,他不太明白。   不过白照影也没有多想,庆幸自己暂时平安。   白照影唤茸茸去拿伤药。刚才大夫们只开了方子,留下了许多药瓶。可是他们不敢给他包扎伤口,所以到现在伤口还裸露在外面,一碰就痛,伤口边缘还是青青紫紫。   白照影心疼地扁了扁嘴。   上百名大夫留下的伤药,都是薄荷脑那种又凉又辣的气味。   白照影在鼻子前面扇风,呛得他直打喷嚏:“茸茸,药太难闻了,快去再拿点香膏来。”   茸茸言听计从:“都有,少爷请稍候!”   茸茸的小身影拨开帘子跑出庭院,一双小短腿倒腾得极快。   她刚走,北屋的虾须帘又动了:“禀报世子妃。”   外面是世子院的侍从,不记得姓名:“迎客厅有您的娘家人来看您,人知道刚才您在就诊,所以没让通传,已经等很久了。”   白照影心中略沉,娘家人?   白家的?   他早就知道白府设计谋害自己,听到他们的到来,不仅没生出半分期待,反而迅速拉满警惕——这会儿白家不是应该还在处理那桩欺君之罪吗?   侍从禀完事就走了,没留下更多信息。   白照影思前想后,到底是不能不去,万一白府再给他扣上顶不孝的帽子……他好像还得费力气撇清干系,古代可真麻烦。   前世白照影被家人无限呵护宠爱。   这世界的家人并不爱他。   白照影垂眸。   他想爸妈了,还有他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他们一路磕磕绊绊给他治病培养他上大学,哪怕知道即使将他精心养育到十八岁,之后他也并不能活太久。他是全家唯一的遗憾和明珠。   迎客厅就在眼前。   他踟蹰站在石阶之下,感受到一片孤立无援的清寂。   他想,如果来的是白父,他喊不出那个人叫爸爸。他的爸爸,是个斯文的中年人,每次回家都会到房间先探望自己,会哄他说“病一定能好起来”,很爱很爱他。   白照影偷偷掉了颗眼泪。   他拼命地吞了口口水,手背把眼泪抹去,他拔腿要跑。   可是那个瞬间,有阵清润的嗓音,从身后响起,语气温和得像春风一样:   “不是受伤了?还跑这么快。当心摔着。”   白照影缓缓地止住脚步,向后侧过半边身子,瞧见身青色的袍裾。   青年主动向白照影靠近,他回头看清楚这个人的脸庞。眉清目秀,神态俊雅,身材颀长仿佛亭亭竹节,他唇边含笑,笑起来就像块古老又典雅的美玉化形了。   他是……谁?   被这身风度吸引了眼球。   对方的身份,白照影却一筹莫展:白老爷?白兮然?   恐怕都不是。   迎客厅响起茸茸的喊声,小丫头端着两瓶香膏来找白照影了,她一见到这青年男子,连忙激动地紧走几步,让门槛绊住脚,差点儿把漆盘掀翻:   “表少爷!……不对,是小侯爷!不不不,也不对,您今年春闱在殿试上得了好名次,今后就该称呼您官职,叫您崔大人啦!”   表少爷,姓崔,不是白家的人,是原主生母那边的亲戚,倒也算是娘家人。   这个人能耐心等自己看完病,还对茸茸这小丫头忘记身份尊卑的呼唤不以为忤,白照影猜想,他要么是与原主很熟,要么就是格外温柔。   又或者是二者兼备。   白照影试探地唤了声,说短促词语时,总是很清甜的:“表哥。”   崔执简微微凝住。   ***   傍晚的阳光斜照,染红了白照影半边脸颊,使声音像晚霞飘忽,气质也变得跟以前不同,很光艳很浓丽的模样,像一树盛放的桃花。   他这个表弟,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是很内向的性格。因为他太怯懦,姑母才在临终前托付自己永远照顾他,崔白两家于是定下婚约。   可是前不久姑丈商定两家退婚,退婚次日,他就收到了他表弟的下落,原来白照影竟被白家偷梁换柱,到了隋王府替嫁!   隔日,他又收到了全城大夫为表弟白照影看诊的传闻,动用了那么多大夫,表弟果然在王府受到磋磨。   于情于理,他身负托孤之重。纵使婚约取消,也不能置身事外,愧对姑母的在天之灵,这是他对白照影的责任。   ……曾经他对白照影唯有责任。   如今。   婚事的责任卸下来,崔执简望着白照影,竟莫名心中浮现起一丝惆怅。他把那股不该出现的情绪压下去,问:“坊间传闻你在王府出了些事情,现在解决了吗?”   白照影一时语塞。   怎么说呢?他确实报复了许侧妃,但今后还要生活在同一个屋檐底下。至于萧烬安那边,自己更是与他相处得如履薄冰,境况实在不容乐观。   但扬起来却是个微笑,因为不愿让这本书里,唯一一个肯关心自己的家人为自己担忧,算是弥补他上辈子没有余力,为家人做些什么的遗憾吧。   “我很好,解决啦。”   笑容也是崔执简完全没见过的鲜活神态。   崔执简凝了凝,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从身后捞出个牛皮纸袋,悬在白照影眼前摇了摇,牛皮纸包上面覆着红封。   崔执简温声说:“我给你带来些好东西,尝尝看,是你喜欢的。”   他喜欢什么?   原主的喜欢,跟自己一样吗?   那种熟悉的被照顾的感觉浮现上来。   白照影竟又对崔执简多出几分信任,凑近纸包歪头去看。   崔执简慢条斯理地把麻绳解开,红封缓缓取下来,牛皮纸里头露出几十个粽子状的糖果,颜色如宝石,是一个个粽子糖,每颗都晶莹剔透。   白照影眼睛亮了亮。   前世他怕血糖失衡不怎么敢吃甜食,这辈子虽然活得更加举步维艰,但他一直尽量在满足口腹之欲。   他在崔执简手上认真挑选起来——薄荷味的太凉,桂花味的又有点太腻……他挑挑拣拣给每颗糖果找了个不想先吃它的理由,最后拈了颗最符合心意的玫瑰松子糖含在嘴里。   花香在口中晕开,白照影眼睛里的光更亮了:   “谢谢表哥,粽子糖真好吃。”   掌心被白照影隔着牛皮纸来回拨弄,白照影指尖将触未触,像蝴蝶在手掌起舞,痒痒的。   白照影满足地享用了几块糖,崔执简却还伸着手。   直到白照影问:“表哥?”   崔执简方才滞后地冒出句:“吃太多糖牙疼。”   他把他当自家人,白照影自然而然地嗔怪:“牙疼也是都怪你。你不买糖我就不吃了。要是我真长了虫牙,表哥要向我道歉。”   崔执简:“……”   隔了好半晌,崔执简方才微微抬起唇角,温柔的眼眸将白照影包容进去:“好。”   他将白照影看得仔细,见到白照影擦手时,手腕往下有道红痕,是块新受的伤。   崔执简思绪默默绷紧。   他知道萧烬安是怎样的人,宫廷宴饮,时令节会,凡有这个人出现,几乎当场便会流传他荒诞无稽的风闻。   以往崔执简秉持君子之道,认为与这种人井水不犯河水,避而远之即可。   现在白照影却成这疯子的直接受害者。   崔执简既气愤又怜惜,因为这块伤,他眉目冷下来,对白照影道:“隋王府不比其他宅院,姑丈跟白家暂时顾不上你。可你不必有动辄得咎的担忧,若你真受了委屈,或有性命之虞,纵使拼却功名爵位不要,我崔执简也会护你周全,让隋王府知晓,你的母族也有底气。”   “……”   他的话还没说完,白照影就感到心底凭空升出一阵热流,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他轻轻吸了口气,再次不着痕迹地来回打量,觉得崔执简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气质。   温柔又从容,很像他们白家的长辈。   白照影思绪乱搭。   从崔执简这个人,突然回想起书中崔执简的结局——他承袭了文翰侯的爵位,官职做到大虞朝顺天府府尹,也就是上京市□□。   原书围绕白兮然和七皇子展开,像崔执简这样的能臣角色,也许被安排成主角攻受在政坛的助力。白照影没想到这个人会是自己的表哥。   所以,他为崔执简高兴,也为自己高兴。   白照影想:如果隋王府这条剧情走完,萧烬安战死,他在上京就是寡夫,寡夫门前是非多,但他至少还有个表哥可以依靠,想必不会有谁能欺负自己。   活在古代当真不易。   白照影规划好了后半生的路线,低徊婉转地叹了口气。   然而崔执简却因为他这声叹息,以为白照影不信自己的话,眸光略定了定,想给白照影再吃颗定心丸。   可是他正待启唇时,话却被迎客厅外一阵笑声堵回喉咙:   “哈,哈哈哈哈……”   萧烬安笑得开怀,让人听见却冷得发抖。   同样的夕照映在白照影身上像鲜花着锦,披在萧烬安身上,则宛如给修罗厉鬼喂饱了血。   崔执简抿了抿唇,在瞬间筑起防备,略向前走了半步,将白照影挡在了后边。   这小动作自是没逃过萧烬安的眼睛。   萧烬安听说白照影在迎客厅与崔执简见面。   他揣着融雪膏,在迎客厅外站了会儿。   凭他的武功,自是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不会引起其他两人的注意。   于是他看见到白照影对别人笑,吃别人的糖,跟别人说说笑笑,然后还围在崔执简身边,像小鸟啄食般在他掌心挑挑拣拣……   躁郁感再次海潮般浮现。   他觉得自己见不得美好的感情。并且发现了白照影这个小骗子的另一面——原来他不止有花言巧语,口蜜腹剑的时候,还会有爱笑爱娇,轻易向别人痴缠耍赖的模样。   “要是我真长了虫牙,表哥要向我道歉。”   “好。”   指腹摩挲着融雪膏的药瓶,屋内越发言笑晏晏,屋外萧烬安心里那股无名火就更为旺盛。   可是他嘴上依旧懒洋洋地开口,话像利剑贯穿崔执简心尖:   “连张婚约都守不住,你能护谁周全?” 第7章   崔执简有一瞬间,脸色很不好看。   好在他风度涵养好,又迅速恢复了君子如玉的姿态,拱了拱手,态度不卑不亢:   “世子妃已嫁进隋王府,日后唯有世子能够护他周全。”   萧烬安:“那确实与你无关。”   崔执简难得的噎住了。   他强行整理思绪,告诉自己白照影还在这人手里,他特意提起白照影的伤势:“可我听说今日上京城所有大夫都来王府给舍弟看伤,希望世子更周全些。”   萧烬安笑了:“也是多亏本世子为爱妃做主,如果等到傍晚,不必叫大夫,而要买寿材。”   傍晚的夕阳染透红云,晚霞罩顶。   崔执简渐觉呼吸有些困难。   白照影竭力缩小存在感,刚穿到书里,许多内情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原主跟表哥有过婚约,更不知道表哥这么文雅的人,竟然也得罪过大魔王?   萧烬安垂眸闲适地拨弄衣袖。投过去个眼神,让白照影过来。手臂搭上白照影单薄的双肩,从后向前做出个将人牢牢禁锢的姿势。   白照影像被两只翅膀包住,露出张小脸,一个精致的小玉瓶在萧烬安掌心显露:融雪膏。   萧烬安抱着白照影在耳边道:“替嫁我没追究。受委屈赶去救你,受伤给你拿来灵药,待你好不好?”   气息掠过白照影耳后,瞬间将他雪白的小脸烫红,白照影脑袋嗡嗡作响,甚至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话,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好……”   崔执简略微呆了呆。   他想捕捉白照影是否被萧烬安胁迫,想了想,替嫁救人跟拿药,萧烬安处理这三件事时,居然都没有错处。   崔执简回想起白照影的话:“表哥,我很好,解决啦。”   崔执简微微苦笑,被碎发刺得眯了眯眼。萧烬安是个被上京贵胄视作反面典型的人物,可是难道他对白照影,当真是有情意的?   他不免再望向两人。白照影一张小脸,在萧烬安怀里被衬得像是只眼睛水汪汪的小动物,这二人同时面对自己,显得是新婚燕尔的难舍难离。   崔执简呼吸像是被勒住了。半晌才干巴巴地道:“世子善待舍弟,崔某不胜感激。”   萧烬安:“他与你无关。”   “……”崔执简那口气在喉咙里哽着有如实质。他自小作为礼仪君子,简直从来没碰见过这种说话态度的人,若非白照影这层关系,他肯定拂袖而去。   白照影困在萧烬安怀里,这回算是完全看清楚了:   ——大魔王不是跟谁有仇,而是不想让任何人好过!   他厌恶白兮然,是白兮然自作聪明算计他。   报复许菘娘,因为许菘娘一直惦记他母妃的正妻之位。   至于表哥崔执简,如何也解释不通,所以只能说兴趣使然,他故意恶劣地捉弄,让表哥误以为自己平安,还要打消表哥拯救自己出苦海的念头,这样自己和表哥都会很不舒服……   白照影闭着眼打了个寒噤。心说碰上的这个人真有够疯,还是个反社会人格!   他那点儿细细密密的颤抖,当然没逃过萧烬安的感知。   萧烬安反而更温柔:“天不早了,我们回去。我给你涂药。”   融雪膏的玉瓶泛起融融的光泽,白照影暗中咽了口口水。事到如今拉上崔执简鱼死网破的事情,白照影做不出。他这个表哥纯文官,自己是个战五渣,他俩谁也打不过。   白照影两害相较取其轻,决定先把表哥放走,再将萧烬安哄住。   他温顺地用一双纤细的手握住萧烬安的左腕,扒拉着他对崔执简道:   “再次多谢表哥送来的药跟食物,表哥回府以后,请代我给舅父舅母问安,王府宅院幽深,我让随从送送表哥。我们要回去了。”   刚才那个进北屋报讯的侍从,领命送文翰小侯爷出府。   崔执简走出几步,倏然回头,目光又深深地凝望迎客厅一眼:   只见萧烬安似笑非笑,白照影仍被萧烬安抱着,他朝自己挥了挥手:“再见表哥!”   崔执简略微颔首:“保重。”   回过身面朝世子院门外时,终究是耐不住,崔执简眉头深皱。   ……   ***   从迎客厅回去住处,天已经要入夜了。   茸茸忙前忙后地掀帘子开门,萧烬安衣袖伸展,北屋大门紧闭,茸茸小鼻尖抵住门板,被萧烬安关在外面。   北屋卧房只有内外两个套间。   卧房不大,白照影屋里只点着一盏纱灯,他坐在外屋睡榻一角阴影里,介意古代的纱灯照明度太差。   昏暗的灯光给所有家具拖出长长的黑影。烛影摇曳,更是将萧烬安原本就阴鸷的面容,衬得犹如笼罩着一层浮动的黑雾。   白照影没能想到萧烬安会跟他进门。   萧烬安坐在榻边,正用修长的指节摩挲药瓶,融雪膏的玉瓶被他指腹轻轻划过,像阎王爷抚摸新鲜的头盖骨。   白照影在阴影里不敢看萧烬安,生怕哪个眼神会把此人激怒。他多次领教并深深佩服萧烬安变脸的功夫,沉默像是巨石寸寸下挪。   白照影头发根都要立起来了。   萧烬安打开玉瓶,瓶口发出乒的一声,那声音简直快要把白照影的神识敲碎了。   他讨好地唤了句“夫君”,脚腕被萧烬安不容置疑地拉过来,放在大腿旁边。   他把足衣缓缓给白照影扯下,吓得白照影连忙勾紧了脚尖,踝骨在萧烬安掌心滚轮般微颤。白照影脚踝、膝盖、小腿,都有被玉片刺破的伤痕。   玉片刺伤的伤口很不规则,多呈梅花或者菱花形状,斑驳的伤口在暗光下还白皙亮眼的皮肤落着,宛如雪地红梅舒展。   落下伤疤,确实遗憾。   萧烬安蘸取些半透明的药膏,在白照影踝骨上方的一点儿破口上面轻点了点,用粗糙的指腹缓缓推开,玉珠般的踝骨覆上层光亮的湿痕。   凉意和痒意晕染开,伴随融雪膏精致的冷香味。   白照影心肺俱清,既是死也没能想到萧烬安真会给他涂药,又是闭着眼轻轻吸了口气,忽然听见萧烬安一声嗤笑,那融雪膏又疼又辣的后调海潮般层层跃起。   白照影心神陡然绞紧,那条腿就要往回缩,却被萧烬安面无表情地钳住,对方并不像施展多大力气,可他一动也不能动。   就只能任由那点儿小伤带来的刺痛感,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   他被这种痛楚折磨得眼底泛起层泪光,肩腰在卧榻水蛇般打颤。   他实在受不了这种伤药的体感。   冰冷噬心,缠绵附骨。   他甚至开始不正常地悔恨自己为何不伤得再重一些,创面再大一点儿,就不用受这种细微又漫长的折磨。   白照影终究是忍不住,红着脸,发出声细细的哼唧:   “呜……夫君,可以了,我好了,不要了。”   他天真地不知道这种讨好反而更加令人烦躁。   萧烬安抿了抿唇,略微坐直身体,理不清白照影是精还是笨。或者只是顶着副漂亮的眉眼做些愚蠢的行为。心思一眼就能让人望穿。   床畔纱灯摇曳了瞬。   茸茸在外面听见动静,轻轻敲门关切道:“少爷。诶,成美姐姐,好好,厨下没有人,我去给少爷烧热水。”   茸茸的嗓音从屋外消失。   白照影思绪不得不返回屋内,到底是确定了,萧烬安拿瓶药都能耍自己玩,对他的恶劣行径,有言语难描的谴责恐惧。   药还在继续发力,白照影痛得费尽心思的讨好,颤声填满整间屋子,无端在灯影里酝酿出几分暧昧。听得萧烬安额头突突直跳,无名火一把接着一把袭来:   “好夫君,可以了好夫君,我受不了了,太多了好夫君,我会死的。”   他嗓音婉转,想哭也不敢真哭,想生气也不敢说狠话,就这么不清不楚颤声难耐地喊着,将这座世子院惹得万籁俱静。谁也不敢捣乱,谁也不敢出声。   唯有声源本人渐渐没意识到自己正在失控,涂膝盖时,声调从低徐徐拔高,似海潮一浪拍打一浪,最后飚出个带着哭腔的海豚音。   “啊!啊啊啊啊……”   整个世子院沉默片刻。   初夏的空气似乎都浓郁了几分。   成安掏了掏耳朵,少年郎带着一脸不明所以,世子也经常涂融雪膏,到底也没听见殿下像这么叫出首小调的。   成美轻功掠出院外,看看厨下热水烧好了没。   北屋白照影小死般趴在床榻,好话说尽,满头虚汗,嗓子哑得语不成声,他体质不行,声音越哭越干。   等萧烬安掀起他的腿要涂第二个膝盖时,白照影深吸一口气,还是得继续哭着飚海豚音讨饶,终于使得后者眉心沉到极致,烦躁不已地放过他站起来,深深调整了几口气息。   萧烬安把融雪膏,连膏带瓶戳在白照影旁边:   “自、己、涂。”   白照影忽被放过,长喘了几口放松的大气,以为萧烬安是玩够了,或者是听他哭嫌烦了,暗中庆幸,再度把求生欲拉满。   白照影偏过脸双手抓起瓶子,作势小狗拜年:“好的,谢谢夫君赐药。”眼角还挂着泪。   萧烬安头也不回地出门。   外头茸茸肩膀搭着毛巾,成美捧着热水,庭院疏疏的月光照进北屋,映出衣着尚在,只有四肢露在外面的白照影,药痕未干。   成美微微皱了皱眉。   白照影死里逃生涂完了最后的右膝盖,忍痛道:“刚涂好,不能洗,别拿盆,我想喝水。请给我倒一杯。”   “……” 第8章   白照影喝过水,好好地润了润已经干哑的嗓子,对成美跟茸茸都没什么吩咐,抱着枕头找了个光线最亮的地方,让她们多点几盏灯就睡熟了。   ……   因着昨天一连串的事件,白照影不敢轻易招惹萧烬安。他起得晚,日上三竿时,他才从被窝里面幽幽转醒,身上这时已经完全消去了涂药时的痛感。他在睡榻慵懒地翻了个面。   柔滑如丝瀑的长发垂落床沿。   白照影亵衣底下,伤口周围的青紫已经完全消退,乳白色肌肤被日光照射亮得晃眼。他没能分出注意力瞧自己其实已经康复大半的伤痕,而是侧着耳朵仔细聆听。   南屋没有萧烬安的声音。   他坐起来看看,隔着帘子,也未找到萧烬安的身影,未免暗自庆幸萧烬安并没有每天捉弄自己的兴趣。   那既然萧烬安不在,就能摸鱼划水,又熬过一天——他还要及时行乐,重生需珍惜。   茸茸醒得早,过来给他洗漱兼投喂早饭。   王府的木犀花饼尚且还在供应。   白照影用了块饼,又喝了小碗的粳米粥,觉得不够,再要了几碟点心。   重生后他胃口见长,但荷花酥他不爱吃,这东西外头一层层酥皮,做出花瓣重叠的模样。每片酥皮滋滋冒油,吃两口就腻。   早膳用毕,侍从侍女鱼贯而入,将碗碟撤出去。   白照影看着那碟没吃完的荷花酥,出声吩咐:“留下吧。”   侍女的手指尖刚刚接触到碟子,收住动作,福了福身,向后退出屋外。   茸茸凑在桌边也吃不下去,问道:“少爷留着它下午用嘛?”   “不用。待会儿端着,去喂鱼。”白照影有心好好开发隋王府的活动项目,上次他逗水鸭坐游船,在船上漂流时,发现王府湖泊有鱼,点心掰碎成渣,正好喂鱼。   茸茸跟着欢天喜地。   主仆两个跟做贼似的穿出庭院,一路没见萧烬安。   穿过月牙门进了花园,王府造景主要由花木、叠石、湖泊组成,阳光透过绿荫照在石砖,形成大大小小如圆镜似的锃亮光点。   在紧挨着湖边的地方,头顶有树荫,背后靠着假山叠石,茸茸和白照影站定。   白照影搓了把点心渣,随意往湖水里一撒,每颗点心渣在湖面荡起大大小小的涟漪,白照影安静在湖水边等候。   晴天的时候,如果水平如镜,鱼儿会对水面波纹非常敏感,前世白照影少有户外娱乐,在医院散步时,偶尔会看看那里的鱼,稍微知道些鱼儿的习性。   果然,第一条红锦鲤被水纹吸引,远远游过来,摇头摆尾地浮出水面,张嘴吞了鱼食。   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   一把把点心渣抛下去,层层波纹吸引来更多的鲤鱼,不多时在白照影跟前,鲤鱼聚集成巨大的如花团般的鱼群,吞食声呼哧呼哧。   白照影玩得乐此不疲。   “少爷,你看还有纯金色的鲤鱼!”茸茸兴奋地摇晃白照影的衣袖,指尖指给他看。   白照影望过去,不仅有纯金色的,还有纯白色的,雪一样的白,鱼鳞不带半点儿杂色。隋王府培育的鲤鱼品种珍贵,数量也比他在医院见到的观赏鱼多得多。   可是,就在鱼群吃食投入的时候,水草丛里忽然传出阵阵粗嘎的大叫。   鱼儿同时打了个激灵!   刹那间,鱼群散开,池影稀碎。   水草里窜出只半人高的大鹅,鹅背后还有鹅,林林总总十几只鹅。鹅群扑棱棱冲到水里大肆掠杀,为首的恶霸鹅,正是当初跟白照影对打的那只!   当真是冤家路窄。   鹅和白照影狭路相逢,两相对视,白照影猛打个机灵,丢掉盘子,拉起茸茸,拔腿就跑。   他当然打不过那么多鹅。   “嘎!嘎嘎!”   恶霸鹅一展双翅,腾空飞起快两米,半空中指挥它的帮手们并肩齐上,群鹅接到召唤,联合对白照影两人奋力追赶。   陈大夫说自己不能受到惊吓,自从听了这番话,白照影就害怕自己突然昏倒或者虚脱。   王府太大,家兵家将又太少。   除了芙蕖院那几个卫兵尚有规模,其他地方总是稀稀落落瞧不见人影。白照影跑得双腿酸痛。愣是没找到能求助的人。   “少爷,它们追上来了……”   “少爷,它们会飞!”   白照影脚步加快,想甩开群鹅。首领大鹅在后面纵身跃起,凭借自己会飞,越过白照影挡在他前头。鹅嘴大张,就要开咬。白照影指东打西,虚晃一招闪过。   鹅旁边错开两道轻灵的身影。   白照影拉起茸茸再度钻进湖畔游船,这回轻车熟路地解开绳索,给岸上望船兴叹的大鹅,回敬了个上次的鬼脸:“承让了鹅兄,就此别过——”   茸茸拍手:“少爷,咱们赢啦。”   白照影抚着胸口,他点点头。把船舱关上,等待气息喘匀。船就继续顺水而漂。   他忽然坐起身,打开船舱窗户,探头张望隋王府碧波荡漾的湖面,白照影抬了抬眉,继而意识到出现了个很严重的情况。   ——船,不会划,依然不会靠岸。   至于这次漂到哪里,那就得自求多福了。   ***   隋王府,校场。   午后的阳光晒在身上,犹如刀割般毒辣。   校场几十丈见方,四周被茂密的花木围着,入口处摆放着面红漆掉了一半的战鼓,空气中弥漫着腥臭的马粪味。   王府造景精美,唯有这处铺得是土路,现在日日赋闲修道的隋亲王,当年也曾经领兵,隋王年轻时候的风采,只能在此处校场,还能隐约看出。   王府家将急得满脸涨红,擦了擦额头的汗禀报:   “侧妃娘娘,二公子练……练了半天,连马背都没上去,这,这——”   许菘娘满头珠翠,簪子在烈日下闪着强光。天很热,她涂在脸上的脂粉已经有些糊了。   她以帕子掩口,阻隔呛鼻的马粪味,对家将下命令道:“不行!过些天就是锦衣卫选拔考核,瑞儿连马都不会骑,今后怎么保护圣上?”   大虞朝历代皇帝都对锦衣卫赋予无限的器重。   锦衣卫直属皇帝,也只效忠于帝王,能够入选锦衣卫,在锦衣卫里混出名堂,得到天子青睐,前途不可限量。   许菘娘还在做让儿子延续隋王府荣光的美梦,对家将令道:“练,再让他练!”   家将领命。   这时萧宝瑞穿着身松垮垮的曳撒走过来,他一把扔了马鞭子,坐在许侧妃旁边向后仰,咕嘟咕嘟喝消暑汤。   家将为难地看着萧宝瑞:“二公子……”   “不练了!”萧宝瑞把地上的马鞭子远远踢开,大声道,“说什么我都不练了!滚,你们统统滚出去,这么大热天傻子才在校场活受罪,沤得我浑身都是马臭味!”   萧宝瑞十七八的年纪,眯缝眼,人不太高。眼下略带虚浮的乌青。不过眸光中尚有几分神采,显得他有些小聪明。   刚才萧宝瑞故意发作砸碎茶碗,把家将都撵出视线之外,这样就没谁敢过来逼他骑马了。   然后,萧宝瑞迅速换上一张卖乖讨好的表情,声音软下来央求许菘娘:“娘,孩儿午饭吃得太多,到现在肚子都在胀,真不适合饭后骑马,颠得慌。”说罢作势欲呕。   许菘娘连忙放下帕子给儿子拍背,边拍边顺气道:“贪嘴,让你中午少吃些肉食你不听!鹿肉那东西不好克化,怎么样?好些没,还想不想吐?”   萧宝瑞边咳边哭,眼睛红了一圈儿,含着泪道:“娘,难受。孩儿肚子疼,真的不练了。”   他紧紧地捂肚子,许菘娘怕儿子有事不敢妄动,尽力安抚了好半天,萧宝瑞的脸色才慢慢变好。   许菘娘拿帕子擦擦眼泪,轻叹口气:“瑞儿。娘知道你辛苦。可像你这般文不成武不就,还天天给娘要钱赌钱的,娘倒是担得起,但娘不放心你今后啊……娘走了你今后可怎么办?”   许菘娘哭得真切,妆糊得更狠了,眼角纹路再厚的脂粉也遮盖不住。   萧宝瑞虽然浑,但在他娘面前永远都是卖乖撒娇,赶紧拿袖子给许菘娘擦眼睛:   “娘,孩儿知错了。孩儿就是身体不方便练,等孩儿缓上几天,肯定能够策马驰骋,再给您表演个马踏飞燕。”说着萧宝瑞做出个展翅欲飞的夸张动作。   许菘娘破涕为笑:“就你嘴贫。有这嘴上功夫,何愁不能文武双全?”   提到文武双全,许菘娘像是意有所指。   萧宝瑞却架着腿给自己又灌了碗消暑汤,桂花酸梅,爽口生津。   萧宝瑞享受地哈了口凉气,靠在椅背悠然道:“我怕什么?娘能当正妃,我就是世子,整个隋王府都是咱们的,文武双全有屁用?”   哗——   花丛里倏然露出声轻响。   白照影跟茸茸蹲在花丛后面,主仆两个心里都在咚咚打鼓。幸亏与此同时过去道热风。他俩人也是倒霉透了,这次船飘荡到王府校场,以为能平安无事,谁知又碰见许菘娘!   可不想再被罚跪,白照影按着茸茸,往灌木丛里藏得更深。   许菘娘则是一把捂住了萧宝瑞还沾着酸梅汤的嘴:   “小祖宗,你小声些!娘就是有这颗心,也遭不住你这张嘴……这是能摆在明面儿上议论的吗?”   许菘娘迅速环顾四周,目光在灌木丛停留片刻。   最近上京城里对她刻薄儿媳的行为物议汹汹,她都不敢出门跟别家女眷喝茶,走到哪里都有人拿这个事儿戳她的脊梁骨,她怕再传出什么流言。   白照影寒毛耸立。   好在,许菘娘没过多久又把注意力放回儿子身上,低声说:“娘偷偷告诉你,这次锦衣卫选拔,皇上另开了恩典,允许各家送个儿子进入宫中。我跟你父王软磨硬泡,他才答应你入锦衣卫。”   萧宝瑞微微睁大了眯缝眼,眸光亮起来:“娘的意思是说,内定?”   许菘娘点头。   白照影却在灌木丛中不由抿起了嘴。见到许菘娘拿指尖戳萧宝瑞的额头,循循善诱:   “所以说,瑞儿,你就去走个过场,但断然也不能太丢脸面。爹娘都把前路都给你铺好了,等你待会儿休息好,咱们再练起来。你看上京城的锦衣卫多威风,你想不想跟他们一样?”   萧宝瑞到底是还有点儿英雄主义的情怀,多少提起些兴趣。   “行……”   “那就太好了,娘知道你一定能行!”   说着许菘娘声音压得更低,因为想给萧宝瑞再打鸡血,她给儿子畅想今后:   “锦衣卫是天子之刃,你先入锦衣卫,搞好人脉,站稳脚跟。娘再在家里使劲搏一搏,要这个正妃之位,再帮你争这个世子。最好的结果就是娘和你都能成功,扳倒小贱人和孽种。”   她自以为声音很小。   却提议时本人情绪激动,后半句咬牙切齿,让白照影听得清清楚楚,继而浮现起胆寒。   白照影还是不由自主地对号入座,那个“小贱人”当然指得就是自己,至于“孽种”……难道指得是萧烬安?   心头浮现起一丝疑惑。   白照影眉眼微垂——古代的妾室怎能喊王妃生的嫡子叫孽种?   按照尊卑关系,如果隋王妃还在世,许侧妃没在王爷跟王妃同时首肯的情况下抬进王府,那才是尊卑不分,萧宝瑞才是孽种。   总之,无论如何,礼法不当把萧烬安叫作孽种,纵使隋王府宠妾灭妻也不可。   白照影琢磨这个问题,他想不通,并且隐约察觉出整座隋王府,所有人都有点怪怪的。   他蹲得脚麻,警惕地挪动身子。   此时灌木丛里,突然传出道尖利的人声:   “来人啊,有人啊。”   那声音比寻常丫鬟或者侍卫的音调要高许多,声音尖锐带着股不真实感,引得白照影寒毛根根炸立。   完了,又完了。   他以为自己又要得罪许菘娘,果然,许菘娘连忙起身,厉声对灌木丛方向:“谁在那里!”   许菘娘豁然站起来,向着白照影走去…… 第9章   “来人啊!有人啊!”   “王爷万安,王爷驾到……”   许菘娘正要朝白照影藏身的方向走去,忽然听见灌木丛中猝不及防的一声“王爷驾到”,她连忙旋身,要给隋王行礼。   白照影更害怕了,上回只有许菘娘在,为了脱身他还闹得满身伤痕,如果现在再加上个隋王本尊,发现他在草丛里偷窥,他虽然不清楚隋王是个什么脾气,总之不可能不生气。   可是许菘娘朝身后校场方向福身。却没见到任何人,许菘娘露出个疑惑的表情。   座位上萧宝瑞大笑起来,他一抬手,胳膊落了只鹦鹉。   萧宝瑞拿果盘里的瓜子投喂,嘻嘻哈哈道:“娘,父王哪会来这儿,就是长春廊挂着的鹦鹉,这些扁毛畜生最会吓唬人了。”   萧宝瑞熟练地吹弄口哨,逗鹦鹉学些油腔滑调的贯口。   鹦鹉学舌,十分精明。   许菘娘这才解除警惕,无奈道:“好了,你再玩一会儿,娘陪你继续练骑马。肚子还疼不疼?要不先请府医给你瞧病?”   萧宝瑞架起鹦鹉,鹦鹉道:“——婆婆嘴,烦死啦!”   “臭小子,我揍你。”   ……   许侧妃没发现灌木丛里有人。   白照影带着茸茸找了个机会撤离,距离校场越来越远,身后萧宝瑞那杂乱的马蹄声,依旧没有丝毫长进,就好像是有一面破鼓,被谁用小锤在鼓面上乱捶。听得让人喘不上气。   日光热辣。   远远传来许菘娘给儿子鼓劲儿的喊声。   茸茸望了眼四周无人,在小路上,拉着白照影的衣袖小声问:“少爷,我们是不是听见了秘密?”   白照影点头,拨开探到身前的一根树枝,道:“还是个很大的内幕。”   茸茸说:“少爷,锦衣卫很厉害?要是那个叫‘瑞儿’的哥哥当上锦衣卫,会不会对少爷有什么威胁?”   白照影咽了口口水。   其实,在他前世文学艺术作品异常繁荣的年代,锦衣卫的凶名,早已经跟暗杀、酷刑、罗织冤案等难解难分。   回忆起刚才许菘娘在提他时那种恶意,那声带着怨毒的“小贱人”,白照影心绪实在难平。惹上这对母子,只觉得满心烦闷。   “少爷?”茸茸又轻轻拉他衣袖,眼睛里亮晶晶,“茸茸保护你。”   “……”他当然没丢人到让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保护自己。   白照影摸着茸茸的脑袋,想对茸茸吹几句大话,结果只是刚刚吸进口气,王府小路深处听见声长长的“世子驾到”,吓得白照影差点儿一头撞进假山里。   一只鹦鹉毛色鲜亮,落在白照影跟前,鹦鹉在树枝上晃晃悠悠,张了张红色的鸟嘴:   “给世子请安。世子万安。世子万安。”   白照影意识到自己又被骗了。   因为这声万安,他再度牵动了全身细细密密的伤痕,昨晚被按在榻上戏弄的惨景历历在目,白照影摸了摸鹦鹉脑袋,毛绒绒的,是种细腻带点儿油润的质感。   他耳尖泛红地道:“跟我学。世子笨蛋。”   “世子笨蛋!世子笨蛋!”白照影喂它条果干。重生后胃口好,他有随身揣零食的习惯。   茸茸惊讶地踮脚观察:“少爷,它好聪明……”   世子院的果干,清香甘甜,鹦鹉不常吃到。鹦鹉随即落到白照影肩头不走了,张开翅膀,用翅尖指了指岔路向前的方向,花木遮蔽的那座建筑,里面有翅膀扑棱扑棱的声响。   白照影沿着台阶仰望——   长春廊几百只鹦鹉挂在廊道。   夏风拂动,金属架摇曳,鹦鹉架子同时发出拉弦般吱呀吱呀的声音,群鸟鸣叫,一些鸟儿扇扇翅膀飞出廊外,又有一些鸟儿飞回廊里。   白照影肩头的那只鸟儿起了个头:“王爷万安。”几百只鸟跟着学舌,刹那间竟叫出了个军阵的架势:“王爷万安!”“王爷万安……”   令白照影大为震撼。   他想起刚才许侧妃母子的密谋,脑袋里突然有根弦搭上了。   白照影浅色的瞳孔里盛满长春廊活跃万分的鹦鹉,他用力吸了一口气,从袖袋里摸出所有梅肉果干,先给为首的鹦鹉大快朵颐。   然后,白照影压细声音,尽力模仿许侧妃的口气,道:   “娘偷偷告诉你,锦衣卫选拔内定萧宝瑞。”   长春廊霎时鸟声鼎沸。   ……   ***   “娘偷偷告诉你,锦衣卫选拔内定萧宝瑞。”   “娘偷偷告诉你,锦衣卫选拔内定萧宝瑞。”   “娘偷偷告诉你……”   这几日,王府所有鹦鹉学会了新词儿。   鹦鹉在隋王府乱飞,误闯世子院还能对上口号的,白照影统统赏了大把果干。   鹦鹉分不清各院之间的差别,但以为只要说这句话就能领奖,纷纷更加卖力地营业。   北屋屋檐下频频听见鹦鹉学舌。   鹦鹉能够飞到王府各个角落,当然也能传播到王府之外。   几百张鸟嘴去往不同方向叭叭,散播能力几不可控,使许侧妃所谓的“偷偷内定”,完全变成个十足十的笑话。   她反正在上京城贵妇圈已经担上个“刻薄晚辈”的名声,再来条“不守妇德,苛待长子”,想必也是鲜花着锦。   白照影一包一包地向外掏着果干,自以为打了场神鬼不知的生物战。许菘娘必不会想到,教鹦鹉学说话的是自己,兴许还以为是哪只鹦鹉,学她本人说话,学漏嘴了。   这种偷偷办坏事的感觉让人愉快。   不过,他依旧不知道许菘娘会不会厚着脸皮,硬把萧宝瑞送进锦衣卫,未来的守寡生活,不希望有更多麻烦的情况出现,纵使今后有表哥照拂,他尽量给表哥少找麻烦。   白照影呆呆地给自己嘴里塞了条果干,舌根发酸,一直蔓延到两腮。   茸茸拨开虾须帘闯进来,进门就压低声音:“少爷,在长春廊,有好戏!”   茸茸眼神晶亮。   白照影心中略有预感,丢了果干换成一把瓜子,登上飞仙亭,整座隋王府最高的建筑。   居高望远,白照影手扶栏杆,目光锁定到长春廊的位置,那地方枝丫晃动,花叶间瞧见若干名王府家兵、丫鬟仆人,各个挥舞网兜乱扑乱抓。   飞鸟的灵活度远胜于人。   即使是身怀武功的侍卫们,同样在长春廊上蹿下跳。   白照影远远被许菘娘簪子上面的反光刺了下,微眯起桃花眼,看到许侧妃慌乱地在廊道指挥捕鸟,他一边磕瓜子一边吃吃地笑,半个身子探到栏杆外面,隔着若干层园林山水观战。   许菘娘的高峨髻落了只鹦鹉,婢女旋身,网兜挥舞……   白照影咂咂嘴不忍直视,盐水瓜子入口咸香,他嗑了一枚又一枚。   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茸茸早已经离开飞仙亭外。飞仙亭被成安成美悄然无声地把守,萧烬安在白照影身后已站了一会儿了。   他这几日服过药后心绪不宁,人处于将疯未疯的边缘,故而有段时间都没理会白照影。   萧烬安来飞仙亭独自发作,却看见白照影霸占亭子,扒着栏杆嗑瓜子,像只永远也吃不饱的金丝熊。   那瞬间他也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了。   原本想把白照影直接扔出亭外,却在望向远处长春廊人鸟斗的时候,想起那一声声近来总是盘桓在世子院的鸟语:   “……娘偷偷告诉你,锦衣卫选拔内定萧宝瑞。”   这话不可能是许氏说的。   如果鹦鹉无意学会许侧妃的话,对王府庶子的称呼,应当是“瑞儿”而不是“萧宝瑞”,教它们传鸟语的人没意识到这点,并不特别高明。但用鹦鹉学舌传话,倒是别有意趣。   萧烬安眸光晦暗地望向长春廊的许氏。   然后,收回视线,投向白照影目不转睛的侧脸。   暖光给白照影打上了层淡金色,他听到白照影低低的笑声,吃瓜子时露出截嫩红的舌尖,心头那股躁郁在不知不觉间被对方转移。   萧烬安嗓音响起来,刚喝完药。略带沙哑地嘲讽:“我竟不知爱妃还有些精致的淘气。”   “嘶——”白照影被瓜子皮重重地戳了下舌头。   他愁眉苦脸地扭过头,小脸瞬间垮下来,看热闹的兴致敛去大半,直直撞进萧烬安阴郁深邃的视野:“世、世……子殿下。”   萧烬安淡淡:“你心虚的时候,八成会喊我殿下。”   白照影连忙改口,营业笑容跟着挂上来:“夫君。”   萧烬安对这称呼无可无不可,故意将视线投向远处:“你知道,过不了多久许菘娘就要来向我问罪。她必然以为是我干的。爱妃嫁祸我。”   白照影心说,我哪敢嫁祸您?我就是不想让她得逞罢了。   但本职工作是哄好大魔王,萧烬安语气现在阴暗得像朵黑夜角落里的毒蘑菇,白照影委实害怕这朵蘑菇会毒死自己。   他讨好地递出个剥开的瓜子:“夫君尝尝?”   那颗被唇齿嗑开的瓜子,无可避免地带着亮晶晶的口水。   萧烬安嫌弃地瞟了一眼。   白照影连忙塞进自己嘴里毁尸灭迹:“夫君是王府嫡长子,任职锦衣卫效忠御前,本该紧着夫君。退一万步说就算公平竞争,也不该这样内定。我是打抱不平。想为夫君出气。”   平抑下去的躁狂感,又猝不及防阵阵上翻。   脑海听不懂长串的话,萧烬安唯独能依稀辨别的,居然是个清甜短促的词语“夫君”“夫君”“夫君夫君”……   萧烬安暗中舔了舔犬齿。   一股疯劲儿突然上来,他腹中有架罗盘绞紧,萧烬安攥紧白照影的衣襟往身前带,两人陡然离得极近。   萧烬安用泛着稠密血丝的眸子,逼视白照影,却因为看不清也听不清,目光只能锁定在对方淡红如桃花色的唇瓣。   那双薄唇开开合合,说些意味不明的话,日光漏进飞仙亭,白照影舌尖被瓜子皮刺中的地方,破开丁点儿嫣红的血。   血液催发了萧烬安的凶性,他大手托起白照影的脸,俊美的五官变得狰狞,他迫使白照影半张口,吐出那截柔滑的舌头,却吓得白照影扒住他的手,滴滴答答淌下了眼泪。   白照影不知哪里激怒了萧烬安。   心底泛起股危险感,他害怕萧烬安吞噬自己,渐渐的,竟被萧烬安浑身的压迫感折磨的没法说话、没法呼吸。   他敏感地求饶。大颗泪珠砸在萧烬安掌背,开出朵朵晶莹的水花,滚烫的热意让萧烬安怔了怔,然后眸光从浑浊变得恢复了半刻清明。   少年已经哭得像朵沾湿的桃花了。   萧烬安缓缓吐出口呼吸,药劲将疯症带来的焦躁感敛去,他撒开白照影,继而命令白照影离开飞仙亭。   可是这时飞仙亭外,成安过来传话,挡住白照影离开飞仙亭的脚步,双方各自停住。   萧烬安不耐道:“怎么?”   成安:“小翠过来带话,说侧妃娘娘传世子妃过去。”   白照影心头狂跳,没来由先退后半步,差点儿绊倒在飞仙亭的台阶:   “可知道是何事?”   成安无奈地挠了挠头:“小翠架着只绿鹦哥,鹦鹉每学几十遍娘娘的话,就会冒出句‘少爷,它好聪明’,世子妃,许娘娘让您过去解释解释……”   白照影脸垮了,千算万算,竟没想到失此一算,怎么也没想到那鹦鹉,还会把茸茸的话也给学了去!   茸茸跟白照影同时筛糠,此去必是龙潭虎穴,但白照影又不能不去,否则岂不真成了做贼心虚?   白照影脚步艰难地往亭外迈了一迈。   未知带来的恐惧感,使他动作变得更加缓慢,他想起芙蕖院让他受过的伤,嘴角不自觉向下撇。   怎知却在这时,亭内的隋王世子冷声吩咐:“成美,带萧宝瑞上校场,我指点他武艺。” 第10章   隋王府校场依旧是熟悉的马粪味。   白照影站在破破烂烂的红鼓下面,成安成美站在他后面,茸茸扒着白照影的袖子,露出个花苞头小脑袋。   本来是侧妃传唤世子妃。   但由于萧烬安横插一杠子,嫡兄命令庶弟,天经地义。   如此,许菘娘哪里还有心思找白照影兴师问罪,务必会改道赶去王府校场。   校场正中,世子兄弟两个已经站定。   王府家将给两人递上练习用的木刀。   萧宝瑞喉咙滚了几滚,不知怎得,就觉得萧烬安的刀,要比自己的重些,掌心沁出冷汗。   以前他仰仗隋王跟侧妃的宠爱,对这个脑袋不清醒的嫡兄甚是厌烦,至于想取代他的地位,在许氏的耳融目染之下,萧宝瑞也觉得是理所当然。   可如今与隋王世子校场对峙,萧烬安不过是随意将刀柄握住,散漫地瞧着刀刃上的落灰,萧宝瑞就不敢看萧烬安。   嫡兄在气势上如有实质的压迫感,绵密如钢针潮海,萧宝瑞浑身泛起不适,脑袋里循环掠过的,是萧烬安发疯杀人、世子院隐藏着他藏尸埋骨之地的血腥传闻。   萧宝瑞双腿发颤。   萧烬安将刀尖点在他的脚尖前,只这么根本算不上起手式的一挥。   萧宝瑞猛退两步,竟自己被自己绊倒,跌坐进校场的马粪堆。   萧宝瑞恶心得脸都绿了。他在心中大骂了许多声疯子,可疯子只微微勾了勾嘴角。萧宝瑞自觉被萧烬安嘲讽,于是用力挥刀向萧烬安斩落,刀与刀之间的交击处在半空中悬停了瞬。   萧烬安嗤声。   萧宝瑞抬脚踹萧烬安胸前的空门,前者后退半步,使得萧宝瑞再次突然失去重心,猝不及防又跌坐在另外一大滩的马粪上面。   萧宝瑞面部青筋剧烈地颤抖!   他哪里受过这种闷气,萧宝瑞暗骂“疯子劲大”,心中早已知道实力悬殊,但表面还是维护脸皮嘴硬,颤声道:“再、再……再来!”   木刀无趣地插在萧宝瑞眼前。   只不过打了两招,萧烬安索然无味:“我原以为,让你入北镇抚司,是你武艺有所精进,记得你七岁那年,还能拿木刀打猎。”   萧宝瑞不吭声,说得是他十多年前的事情。   萧宝瑞纵使再纨绔,也还是个少年,被自己厌恶的嫡兄当着这么多人讽刺,他面上涨红,咬咬牙第三刀砍来。   这刀算贯注他全身气力,萧烬安眉眼略沉,持刀的手腕转了转。   两柄木刀刀刃间相互擦过。   萧烬安推进至萧宝瑞跟前,他心绪尚且平稳,但见萧宝瑞有了几分想打的血性,到底不负还有些当年行伍出身的隋王血脉,于是撞开那刀,去扫萧宝瑞的腿。萧宝瑞自然不是对手,再度瘫坐在地。   世子与二公子之间实力的差距,自不必说。   即使王府家将有心向着萧宝瑞,知道许氏母子在家中更得宠些。但在校场刀兵相向时,那点势利未免都要向实力让步——“锦衣卫内定萧宝瑞”,根据情形看起来,有如笑话一般。   怎知这时,萧宝瑞竟从袖袋突然摸出个瓶子!变故猝不及防,瓶中血红色的雾气如团花般在萧烬安身上绽开。   校场顷刻浮起层呛辣的热意。萧宝瑞眯缝眼里光芒一盛,旋即露出道得意的神采。正欲举刀再战。   “世子当心!”成安道。   白照影不知切磋武艺还能出此阴招。心头骤然绞紧。视线凝聚在校场正中,见萧烬安早已在萧宝瑞刚拔起瓶盖时退后半步,又在萧宝瑞提刀逼近时候,将他一掌推开。   萧宝瑞整个人飞出去。   萧烬安原以为这是毒物,他自幼中毒中得太多,寻常毒物伤不着他。他略微回神,目光落在萧宝瑞身上,嗅出这呛辣味有点熟悉,好像是胡椒与刚传入大虞的辣椒研磨而成的粉末。想必为了暗算自己,萧宝瑞故意让厨房准备的。   此人性情荒唐,他刻在骨髓里的心机跟鬼蜮伎俩,从小被惯坏了的娇纵任性,母子二人,同样恶心。   萧烬安眸光深深地暗下去。   “秘密武器”未能奏效,反倒像是激怒萧烬安,萧宝瑞这下真的慌了,他四顾意图呼救。   许崧娘慌慌张张赶到校场。   校场中响起声染上哑意的“世子住手!”王府家将慌忙把两人分开,萧宝瑞这才如蒙大赦,被死死地护在后面,面无人色地唤许崧娘道:   “娘……”   许氏见到儿子满身狼狈,只想顾不得许多将她的瑞儿抱起,刚才的情形,她看得清清楚楚。萧烬安恃勇行凶,她的瑞儿相拼不过,不得已出此下策。   可是碍于维持表面功夫,许氏朝萧烬安福了福身,压下怒火强道:   “殿下。”   萧烬安掸去袖子上一点胡椒粉,淡漠地望着校场对面如临大敌。别人看他是疯子发病,他看别人是在演闹剧,他心中知晓,两相厌弃。   许氏没得到回应,自顾自继续道:   “妾身已在王爷跟前,替瑞儿回绝了北镇抚司的差事,世子自幼行走宫中,身怀武艺,侍奉御前当之无愧,这场比武就当做你兄弟之间平等竞争,世子等考核那天便可……”   “让他去。”   许崧娘鬓边的步摇微微一闪。   萧烬安笃定道:“说是指点,并非竞争,就让他去。”   已经分辨不出,这句话是什么级别的讽刺了。   面对于隋王府日渐长成的嫡长子,许菘娘感觉跟萧烬安对峙时,越来越失去了底牌和底气,她的瑞儿还一身脏污地被撂在校场地上,许菘娘不敢多话,立即将萧宝瑞带出是非之地。   萧宝瑞胆子不大,在心底骂一声呸。   隋王府校场只剩下世子这边的人,无人说话,虽是夏天也显出冷寂。   成安用力挠了挠脑袋,没意外殿下打赢了,却没看懂殿下的深意:世子把才到手的锦衣卫名额,轻易拱手让出,那他跟萧宝瑞刚才在打什么?打赢萧宝瑞,又是为了谁?   百思不得解,成安就只好胡乱猜测:   ——难不成,殿下其实是为了围魏救赵,捞捞他那个,刚被许氏抓住小辫子的世子妃?   殿下有那么好心吗?   因为这场武斗而困惑的,当然还有白照影本人。   白照影刚亲身经历,萧烬安在飞仙亭险些又掐死他,他知道对方对自己讨厌,于是更想不明白萧烬安为何这回帮他。   但毕竟是受益者,白照影不敢问,怯怯地跟随世子院一行人。离开校场穿过月牙门,众人各自回房。白照影也竭力缩小存在感,走在最后面,试图蒙混过关。   却被萧烬安用眼神制止住了,萧烬安视线扫过沾上椒麻面的外衣。   白照影心里发虚,不敢抬头,说真话的时候,反而声音像蚊子一样哼唧:“谢谢你。”   萧烬安根本不听他在哼什么,椒麻面的呛辣味,让他闻着自己好像进了烤鸭店。   萧烬安扫视了圈院里听候的人,视线散漫地又落回白照影身上,消遣道:“去准备热水,服侍我沐浴。”   对方施恩在前,白照影只能用心照办。   ***   咚。   四名侍从将浴桶搬进浴房,水汽氤氲。一层水波拍打到桶壁,溅起的水珠打湿了白照影的脚尖。侍从低头齐齐退出去。   萧烬安站在浴桶边缘。   白照影穿着单薄的浴袍,肩膀搭着毛巾。   水汽浓郁,湿度很大。   白照影被烘得脸颊潮红,浴袍没盖住的地方,肌肤润泽得像羊脂暖玉。世子院的浴房并不宽敞,白照影只能轻轻吸了口气,视线已完全被萧烬安挡住。   对方将手臂抬起来,眼神不耐。   白照影在萧烬安的气息之外,嗅到了呛人的椒麻面味儿,赶紧伺候萧烬安给他解开。脱外衣的时候只觉得萧烬安很高,杵在自己跟前像堵墙,热度烘得他心脏小鼓轻捶。   外衣脱干净,里头是亵衣,亵衣包裹着真皮。   可是……电视剧里不曾见过有谁服侍沐浴时,要脱这么干净的。   白照影喉咙有点发干,被蒸汽烘得又虚又渴,将指节搭在萧烬安系亵衣的绳结,认命地拉扯绳结,却操作的方法不对,误把活扣拽成了死扣。   萧烬安视线望下来,看着他的手。   白照影有点尴尬。   可是还能怎么办呢?   赶紧拆。   白照影用尽耐心拆解,在萧烬安胸前来回折腾。   萧烬安垂眸,散下的头发,发梢拂弄着白照影的手臂,牵动起细微的痒意。   若非再换个角度审视,两人像极了正在耳鬓厮磨。   然而实际上却是萧烬安,连嘲笑都懒得再开尊口,简洁地警告白照影:   “水凉了。”   白照影慌了,他想赶紧解决问题,又越慌张,绳结打得越紧。   打结的地方,绳索系成个黄豆大小的疙瘩。白照影没留过指甲,费力半天都没能抠开。还因为笨手笨脚的自作孽,变成在萧烬安胸前徒劳地折腾。   萧烬安叹了口气。   白照影误把他的反应当成生气,连忙哄道:“夫君稍等,马上好,马上、马上。”   这时他只想赶紧完成任务,指甲用力拆解绳结,到底是给绳索绸料打开点小小的松动。   但因为捏不住那点儿松动,白照影尝试换了好多个角度,最终只能探身垂头用牙去咬开,他额头鼻尖深深抵进萧烬安的胸膛时,对方的躯体细微的一颤。   萧烬安骤然被他发顶清甜的桃花味占满呼吸。   微妙的悸动感与疯病的后遗症交缠不清,萧烬安觉得胸口有瞬间的窒闷。   他轻推白照影,绳这时完全松散,白照影叼着根绳索,抬起雾蒙蒙的桃花眼,脸颊眼睛耳尖,全都被浴房水汽熏染得红成一片……   白照影邀功似的,咬着绳索道:“解开了。”   距离微微拉开时,方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是与萧烬安挨得过于近了。   他心脏乱跳,怎么也不敢承认亵渎大佬,他没办法只能将错就错,硬装意识不到。   就这么慢慢,慢慢用牙扯开萧烬安的亵衣衣带,心里默念道:别尴尬、别在意、别尴尬、别在意……但愿萧烬安没察觉到自己刚才都钻进他怀里的冒犯。   白照影映入萧烬安眸光深邃的双眼。   一弹指、两个弹指、三个弹指。   白照影挑战着自己的心理素质。   萧烬安暗暗屏息,终于从消遣别人的主动方,破天荒地变成了被动的另一方。   萧烬安思绪乱搭,今日他与萧宝瑞交手,包括随后让出锦衣卫的名额,皆是别有用意,他脑海早有成算,向来熟练于掌控局面。   如今却有些心潮不宁地乱了方寸。   这是从来都没遇到过的事情,对方却像是浑然不知的。   萧烬安皱紧眉头,冷声赶人,表情对白照影更加不耐:   “手太笨,你出去。”   白照影并没听出,这话蕴含着萧烬安一点点恼羞成怒。   他赶紧速度地跑路,出浴房,长长松了口气。   好热,好闷。 第11章   夏日,凉风习习。   世子院里的冰盆向来都足量供应。   白照影一边吃冰湃水果,另一边眼睛觑着南屋那边。   隔着虾须帘,他看到南屋有芙蕖院的人,来传了许多次话。还有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的,成箱的东西,往世子院一箱接着一箱地搬。   白照影很奇怪。   就在自己的屋子里,隔着帘子数红木箱,有十几个?二十几个?   反正很多个。   不清楚许氏跟萧烬安之间这算什么发展,化敌为友还是虚与委蛇……许氏为什么要送礼?   他不敢打听。自从昨日出浴房之后,萧烬安没再见他,他也不敢轻易招惹萧烬安。   鼻端似莫名又闻见了混合着椒麻粉味道的雪松气息。   白照影眼睫颤了颤,他曲起指弯贴紧颊面,夏季暑热,他捧起冰镇酸梅饮,再来了一杯。   茸茸拨开虾须帘蹦跳着进屋。   茸茸见到他,就压低了声音,凑过来说悄悄话:“少爷,我告诉你件有趣的事……”茸茸目标小,年龄小长得又可爱,逢人就叫哥哥姐姐,在世子院内很吃得开,算是个小小耳报神。   白照影让她跟自己并排坐,说实话,比起小丫环,茸茸更像是小妹妹。   茸茸:“许侧妃现在正求世子殿下进锦衣卫呢。”   茸茸指了指外头的红木箱子,补充道:“喏,这些都是她送的礼物,她掌管王府公中,果然好大的手笔。”   “少爷,为什么她从抢名额,变成推名额了呀?”茸茸问。   白照影没有七窍玲珑心,微微摇头。   但到底还是有点好奇心,左右闲来无事,不妨琢磨琢磨。   思索片刻小声说:   “因为萧宝瑞进锦衣卫就是死。许氏只看到眼前利益,想让萧宝瑞陪王伴驾,但锦衣卫是刀口舔血的差事,萧宝瑞吃不了这碗饭。她后悔了。”   萧烬安昨天打得那场,既是对许氏母子的羞辱,更让她彻底看清楚,她亲手让儿子送死。   许氏当然要换人。   茸茸半知半解道:“二公子不能去,隋王府必须有人报名,所以许氏只能反过来求殿下,否则二公子就要被送进去,对吗?”   白照影点头:“对。”   想通了这趟弯弯绕绕,白照影脑细胞也消耗大半,到此终于不再自作多情,他昨天以为萧烬安指教萧宝瑞那场,多少是有点想救自己。现在看来,成分微乎其微。   白照影又给自己倒了碗酸梅汤,心里凉冰冰的。   像隋王府这般勾心斗角生涯,到底还得过多久?   白照影桃花眼眨了眨,眼睛浮起层茫然的雾气。   茸茸在旁边掰着手指头算:“少爷,您嫁进隋王府九天了。”   九天也并不太快……   白照影对这个数字不敏感。   茸茸却把手指头递给他看,说:“少爷,您知不知道,什么叫回门?”   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和一个刚穿过来的社会经验单薄的病秧子,两人拼凑彼此不多的知识储备,得出大虞朝普遍第九日回门。   茸茸浅浅叹了口气,说:“少爷,我们要回白家了。”   白照影苦笑。   回门这事,白照影当然能避就避。   上次见表哥之前,他因为想起白家这些人害他,还在迎客厅外偷偷哭了一场。   再说进白家必然要见到主角受,白兮然跟七皇子那条线,结局登皇封后,太大了,他沾都不想沾。   遂当即跟茸茸拟定计划,谁都不提回门,要是萧烬安过后想起来,大虞朝也没有第九日以外再回门的。   白照影刚以为滴水不漏,在北屋外间靠背软椅,懒洋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但见日长风暖,虾须帘摇曳,去往南屋给萧烬安当说客的、贿赂萧烬安的,换了一批又一批人。   白照影漫不经心地想,要照这样下去,下一个来的会是谁?   许氏本人?   隋王?   ……他还从来没见过隋王。   白照影胡乱地想着,渐渐有点困意,头靠在长椅小憩,所谓的神魂不稳之症,随着他在古代待得时间越久,症状有所减轻。   这也正说明了,他大概要永远地待在古代。   跟这些机关算尽的人周旋,有时不得不见那些并不爱自己的家人,他还有一个……夫君。   只第一次穿书就被安排了如此复杂的人际关系,白照影把两条腿缩进椅子,要睡一会儿,那样子看起来像是要抱住自己。   他刚乖顺地窝好,调匀了气息。   这时忽然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声“世子已安排好回门,请世子妃上车。”他吓得眼睛倏然张开。   墙角的阴影里,成美姿容极冷,话极少,单膝跪着,请白照影动身。   白照影木着眼睛,露出个略显茫然的眼神,隔着虾须帘,他见萧烬安立于庭院,两道视线缓缓相触。世子院里面的其他随从,正在将回门礼物装车。   白照影不敢耽搁。站起身。   成安驾马车开进院子里,在白照影跟前放踩脚凳,打开车门:“世子妃请吧?”   成安惯来嘴碎,眉飞色舞,正想夸赞白照影风光,就这几十箱回门礼,至少得让半城上京名门尽汗颜。   但碍于萧烬安的威势,他闭上嘴。车内一时清寂。车轮徐徐而动。日光透过挽起的床帘,照亮了萧烬安半片衣袖。仍是玄衣描金,不过金描得更多些,竟将他阴郁眉眼映出矜贵昳丽。   白照影被他容貌吸引,又匆匆移开,装作在看车厢悬挂的八宝流苏络子。   茸茸一直在车下,跟随侍从侍女们那队,但探头探脑张望进来,显得欲言又止。   萧烬安敛起眉梢。   捕捉到细微的变化,白照影立马替茸茸求生道:“夫君,她可能有事想跟我说。”   茸茸得到允准跳上马车,进车厢先行礼,在白照影眼神示意下,不敢藏着掖着,如实道:   “少爷这次回门,进卧房后先别难过,您这回嫁得急,匆匆忙忙将您送上花轿,那些个丫环嬷子将您房里一些……”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走得晚,看到一些摆件、细软全都给分走了。对了,还有老夫人留给您的那根青竹玉簪。因为太贵重了,丫头婆子不一定敢要,但一直在屋里放着,八成也保不住了。”   萧烬安想起成安打听的情报,但没什么举动,表现得事不关己。   白照影知道原主窝囊,并且下人们敢瓜分原主的物件,当然也是以为原主根本没命回去。   白照影心头梗了梗。   他有好奇原主当年的处境,又怕暴露穿书者的身份,心底好像盘桓着个很微弱的声音,怯怯地在耳边响起,说“但愿能找到娘亲的遗物”……白照影惊了惊。   如果说神魂不稳之症,因为魂魄没能牢牢扎根进□□。   现在他能听见原主这句心声,是不是说,他的到来,让这本书的白照影拥有了完整的魂灵,他与原主相互融合,即将变成真正的书中人了。   难怪原主怯懦木讷,原主少了几分魂魄,缺失的部分正是自己。   白照影眼前开始浮现出一些碎片般的记忆。   划过得很快,很短暂:   ——他看见自己学说话晚,走路晚,张不开口叫父亲母亲,总跌跌撞撞地被门槛绊倒,然后发不出哭的声音。   ——还看见因为他不说话,告状都不利索,下人们欺负他。柳姨娘从来都睁只眼闭只眼,有时甚至会把正房那里顺来的东西,拿走享用。   ——白兮然表现得事事比他强,继白夫人死后,将父爱也给他剥夺了。   ……   白照影喉咙泛起阵苦涩。   这些事并不会影响他在现代的记忆。   但,影响了他的心情。   他用完整的魂魄,体会到原主的渴望和无奈。   在门槛边,在房屋里,在每次被人漠视鄙夷,都希望无论是谁也好,过来亲近安慰自己。   白照影低垂眼帘,浮起层眼泪。   他转了转眼珠子,将泪水收回去,心肺憋得酸胀,睫毛挂着轻盈得几乎看不见的小泪滴。   车停了。   白照影微微挺着身体。   继主车停住以后,拉回门礼的几辆小车也跟着停了。   车外响起成安放下缰绳,安置踩脚凳的声响。   成安忙活完清了清嗓子,长吸口气,大声禀报:   “大虞朝天授隋国王世子,天潢贵胄,英武显赫,携其世子妃,淑贤端庄,今日荣归白府,回门之喜,白府上下众人皆肃静以待,即刻恭迎尊驾!!!”   一言已出,车厢外,只听见沉重的正门被推开的吱呀声音。   白照影不得不从自己刚才那点儿思绪敛神,他湿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   白府此时由远及近,脚步声阵阵不断,匆匆忙忙赶出来接驾的人,一批接着一批。   白父、白兮然、柳姨娘……还有曾经时常欺侮原主的宋老妈子,他循着原主记忆认出的桃红,怡翠,芳草,克扣他膳食份例的魏大厨,诓骗过他压岁钱的张顺家的。   白家如今勉强还算是个名门,但已两代没出过朝臣,与皇族隔着天渊之别,是以不敢托大,几百号人出来见驾。   萧烬安先下车,靴尖踏在青石地砖,织金圆领袍被日光朗照,满身笼罩着层灿烂的金影。   他站着俯瞰所有人。   然后敲敲白照影的车壁。   白照影挑起车帘,外头阵仗很大,他下车时因为马匹抖动身子,他没太站稳。   眼见要摔倒的瞬间,萧烬安的手臂及时穿过他胳膊,将白照影扶腰半抱在怀里。白照影身体轻颤,方才堪堪站定。   外人低头看不出这番端倪,反倒是以为隋王世子,抱下了他的世子妃。   白兮然与白照影有八分像,在人群中很好认。他第一个抬起目光,然后匆匆低头。   但白兮然又忍不住再抬头,想再确认一眼,正对上萧烬安用指腹蹭过白照影的桃花眼,抹干净白照影眼睫沾着最后的丁点儿泪意。   白兮然愕然。   白照影亦怔住了,从没经历过萧烬安待他这般好,心口猛烈地颤了颤。白照影不明所以。   萧烬安却捏着他脸颊,对白照影,倏然间笑意盈盈:   “你看,怪我在王府惯着你,脚都不会沾地了。”   “腿疼还是腰酸?我抱你进去。”   他这话一出,在场除去白照影,能听懂的都闹了个大红脸。   两人亲昵温存,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若是寻常夫妻,正该蜜里调油,倒也没什么不对。   白兮然艰难地理不清头绪,低头跪着瞧膝前的砖石地,眼前掠过萧烬安绣着蟒纹的靴筒。   那个上京城的著名混蛋,隋王世子——真将他新娶的世子妃,抱进了白府正堂。   于是白家所有人,都产生了种极不真实的感觉,却又得对曾经欺负过、轻蔑过的白照影,恭恭敬敬地称呼他为:“世子妃。” 第12章   被抱在萧烬安的怀里,一路穿堂入室,白照影边被迫移动,边怀疑,萧烬安他人又疯了。   带着这种怀疑被萧烬安放下来时,白照影已经坐在正堂次首,两人并排。   白府正堂外从远及近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了,所有人还得一批批返回正堂。刚才是接驾,现在是见驾,不是一回事。   “草民白星群,携次子,侧室,及全家上下百余口人,请世子、世子妃安……”白星群哑声道。   白兮然与柳姨娘跟着叩头。   白照影抿了抿唇,等他们的脸抬起来,真实地观察到白父的模样,眉眼内收,连心眉,和他现代的爸爸毫无相似之处,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他委实对白父全无好感。   更因为有了些原主的记忆,再加上自己的是非观,说对白父厌恶也不为过。   视线再对准主角受——   白兮然长着张跟自己差不多的脸,身形轮廓也肖似,白兮然脸上最有标志的地方在眼睛。他有双丹凤眼,眼尾轻微上挑,确实是个主角的模样。   柳姨娘徐娘半老,风姿犹存,爱穿一身雅致的白衣,却又在身体显眼处都佩戴了金器。   白兮然和柳姨娘也各自见驾,说了些官面上的话语。   再接下来,陆陆续续结组过来的,是府上的下人。   宋老妈子一眼就能让人看出心中所想,恨透了白照影,可是她脸上还得极力表现出谄媚,形成了种很别扭的观感。   ……   此番,萧烬安并未以晚辈的身份回门。   显然他不认白父这个老丈人,白星群也不能主动提,所以从进门开始,白家上上下下就都得对世子夫妇,事事执宫廷礼。   白家自诩诗礼传家,祖上官职最高时,曾做到过内阁次辅。哪怕白星群这代起读书科举颗粒无收,如今只勉强支撑个贵族门面,越注重表面,就越不能失了礼数。   否则里子没有,就连面子也没了。   依照回门的流程,姑爷带礼物入府,先叙家常,歇息片刻,然后全家再共进宴席。   礼物就是许氏上午送来,讨好萧烬安谈条件的那批。   礼极厚,有十几箱子。   至于里头是什么,萧烬安连打都没打开。   萧烬安无非随手转运至白府。   但白府有许多年不曾经历过风光,白府下人们卸货时眼睛发直。一边搬运一边小心翼翼地窥探他们如今高攀不起的世子妃。   芳草清点物资时,扯过茸茸悄悄问道:“小妮子,你给姐姐透个实底,就那段呆木,咳,世子妃他在隋王府,当真很得宠么?”   茸茸不太懂大人之间的情事。暗中在心里盘算:殿下护过少爷、摔过少爷,昨天为少爷打过架,还刚刚抱过少爷……   茸茸加来减去算不清。   但,芳草曾经也欺负过少爷。芳草不想让少爷好,茸茸就得维护少爷。   茸茸骄傲点头:“嗯嗯!”   芳草反倒是把脑袋垂了下来,连带着对茸茸都尊敬了几分。干脆连“小妮子”也不敢喊了,就只是讪讪地笑,样子看着很是恭喜。   白照影从正堂打开的窗户里头,正好瞧见这幕,还有白府两三个入不得主屋的粗使丫头,破天荒地凑过去给茸茸福身。茸茸接连摇头,倒是吓得不轻。   白照影视线转回厅堂。   他后知后觉,又明白,萧烬安在装什么蒜了:他又拿自己做筏子。   他肯定知道原主白照影的家庭地位,白家厌恶白照影,他就抬高白照影,既恶心白家又让白家后悔——这种报复,比直接拿皇族威势强压下去,更令白家憋屈。   白照影觉得自己想通了关窍。   心中略有释怀,清楚了萧烬安的意思。   刚才那种没来由的心跳加快,他没再追根究底。   他回回神,这萧烬安变脸极快入戏又深,他发现自己正被萧烬安目光柔和地笼罩着,眼皮略微挑起,萧烬安就对他轻抬唇角,指腹蹭过白照影的眼底,捻去根掉落的睫毛。   那样子,简直动作熟练无比。   白府众人深深吸了口气。   白照影配合道:“谢谢夫君。”   又觉得过分客套,不足以飚得起大佬的演技,白照影努力把萧烬安当作最亲近的人试戏:   “掉睫毛是我没睡好,夫君要陪我午睡,不准叫我起。”   萧烬安淡声应允:“嗯。”   于是白府众人吸进去的那口气,差点儿都没上来。   且不说白照影现在说话流畅无碍,就单说他语气里,那份自然而然的娇气,非是被精心呵护许久,不会养成这种情态。   难不成这桩婚,不仅给萧烬安找到正缘,而且给白照影冲了喜?   白星群心头震颤。   柳姨娘也是暗暗咋舌。   白兮然自从进门起就在反复观察白照影和萧烬安,但毕竟不知内情,也看不出白照影穿书者的身份,无法解释两人的行为,就只能认为是情投意合,引发了两人同时有所改变。   “……”白兮然咽了口口水,如吞流沙似的。   这时不免想起当初那桩替嫁的谋算。   他从没想到过白照影,竟会在萧烬安手下活着,曾经听到过萧烬安无数负面传闻,说他行为无端,说他癫狂成性,还有七皇子对萧烬安的评价,说是鹰视狼顾、再世魔王也不为过。   他与七皇子相识也有一段时间,虽彼此有意,但还未走到定亲这步。   而这次误打误撞,让白照影成亲,使得呆木头白照影,居然先他一步攀附上了皇族!   那萧烬安尽管不济,到底也是朝廷册封的世子,他——   喉咙似有苦水顶上来。   白兮然在正堂最末座,暗暗冷看父亲跟姨娘强打精神,与萧烬安寒暄。   萧烬安眼神始终未曾分给他一眼,所有的关心都落在白照影身上,将白照影一缕垂落的鬓发掖回耳边。   白照影红着脸蹭萧烬安的掌心。   白兮然心头烧起把灼烫的火。   如今不知刺眼的是那个笑,还是萧烬安对他这嫡兄的善待,又或者怨恨得是自己错过了嫁进隋王府的机会,否则那十几箱的回门礼是他的,那声“世子妃”也是他的,还有那疯子的温柔呵护……   白兮然狠狠地抿着唇。   他暗中告诉自己,萧烬安到底不是皇子身份,今后能袭爵成为隋王,已经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造化了,可惜隋王早已被褫夺兵权,隋王府只是具漂亮的空壳子而已。   白兮然想着七皇子的好处。   稍稍平复时,那正堂最首座,悠悠传来萧烬安放下茶盏,散漫又带点儿戏谑的嗓音,让白兮然思绪拉回到现在:   “本世子未曾追究白府找人替嫁一事,你们也必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此事且先按着。”   他的意思是随时可以追究。   白父连忙赔笑,觉得被无形的手提住了脑袋,刀就在颈边,还不如来个痛快。   萧烬安笑意更深,笑容里隐藏着的阴冷劲儿浮现:   “白府几代不曾出息,与皇室攀亲,应知皇族规矩森严……本世子听说府上有个庶的,还未成亲就与老七交情甚密?”   白兮然忽被点名,丹凤眼抬起。   那句“还未成亲就交情甚密”,像打了白兮然的脸,使他脸上热辣辣得犹如火烤,像是要把他尽力遮掩好的心思,毫无顾忌地暴露出来。   到底是心中有气,不愿被人当众下了面子。   白兮然从末座起身,拿出京城风流人物的气度,引经据典道:   “殿下,诗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我朝民风淳朴,交往发乎情止于礼,就是圣人也不禁止。殿下是否有些偏颇了?”   白兮然能在上京公子圈混出些名堂,靠得当然是真有几分巧辩之才,胸中尚有些学识。   他以为不卑不亢,抬出孔孟圣人,能压下萧烬安的嘲讽。   却忘记了萧烬安是个不按照常理出牌的人,他根本不接他的招。   萧烬安兀自说起另一个话题,目光打量白兮然的发顶,在他束发的青竹玉簪,悠然停留片刻:   “你这玉簪,是世子妃之物。”   ***   此言一出,纵使身在白府,依旧是掀起阵阵巨浪,满座哗然。   白兮然面容滚烫。右手不知不觉抚上发簪,表情变得像僵死般难看。   那截青竹玉簪是他戴了三五日的爱物,因为他在上京城有个“如玉如竹”的称号,所以自从得到青玉簪,觉得与自己格外相衬,日日爱不释手。   簪子是柳姨娘给的。   柳姨娘会拿到这簪子,是宋老妈子刚被白照影从隋王府撵回来,心中气不过,遂来到白照影的房间搜索泄愤,从原主珍藏在床头的锦盒找到的。   玉簪太过珍贵,宋老妈子不敢戴,献给柳姨娘换了赏钱。   柳姨娘故作不知它来路,料想白照影没命追究,所以根本没细问,转送给儿子白兮然戴。   就这么几经转手,糊里糊涂竟把白夫人遗物插在白兮然头上,玉簪变成了赃物,纵使白兮然再有声名再能巧辩,这根装饰他的玉簪,也要变成他的污点,白兮然脸瞬间涨成通红!   柳姨娘连忙斥道:“宋氏,你怎么帮二少爷梳洗的?谁的东西都敢戴!”   柳姨娘拍响座位扶手。   宋老妈子纳头就跪,心知自己闯了大祸,为了不被逐出白府,连忙求饶,主仆联合要将二少爷面子保全下来,她磕头如捣蒜似的:   “世子恕罪、世子妃恕罪,老爷姨娘还有二少爷都请恕罪,是老奴一时昏聩,因为咱府上要接见贵宾,希望咱们二少爷体面些,这才自作主张到世子妃原来的屋子里,拿了这根玉簪给二少爷!全是老奴的过错,二少爷根本不知情!”   她竭力撇开白兮然。   白兮然却因为想通了青竹玉簪背后的关窍,心中有气,又哑口无言。   宋老妈子还在请罪。   白兮然迅速反应,只能两害取其轻,曾经白府最最风光体面的二少爷,不得不认下自己为了体面擅自戴嫡兄长发饰,怎么听怎么让人觉得眼皮子浅。   白兮然拱手向萧烬安与白照影致歉:“对不住,世子、世子妃,这件事是我分辨不明,不小心取用了兄长留在府里的东西,还望兄长跟殿下海涵。”   萧烬安把目光缓缓投向白照影,眼神幽深,盛满了光,就好像正在看世上最珍贵的事物。   白照影又被他这种眼神给惊讶到了。心头浮现起一种被羽毛拂过的,很毛茸茸的触感。明知两人不过做戏,两人却把戏做得,比珍珠还真。   白照影体内,原主的半片残魂曾经拜托他拿回发簪子,受人所托,当然要终人之事,所以他现在也顾不得这样做会不会得罪本书的主角受,白夫人的遗物,他一定要拿回来。   白照影道:“既是无心之过,还给我吧。”   白兮然从来都是抢白照影的东西,多少年间,这还是头一次,两个人的形势对调过来。   他万分不悦,却也不得不道:“是。我这就回去更换发……”   那道话音,被萧烬安阴郁的眸光生生制住。   萧烬安好整以暇地,理了理白照影的头发,指端爬梳着白照影柔软的发丝,白照影一头青丝,正被一支普通的白玉簪挽着,他轻轻碰了碰那玉簪的簪尾。   白兮然已经懂了。   这个疯子成心给自己难看,打定主意要拿白照影恶心自己!   白兮然将发簪取下,长发垂落,发丝披散,模样倒比当初他所嘲笑的隋王世子萧烬安,更为肖似疯子百倍。   萧烬安接过玉簪,用成美递来的帕子仔细擦了几遍。然后方才温柔地将玉簪嵌进白照影发髻里。他动作缓慢。   白照影热意又染上两腮。   更不知是否为原主残魂影响,遗物完璧归赵,白照影心里乱撞得很。   萧烬安:“困了,午睡,醒来再用晚宴。” 第13章   上京城永宁街,白府。   白府内内外外,都安插着萧烬安从世子院带来的护卫。阵仗大得震撼了整条永宁街,许多百姓来来往往地看热闹。   成安腰间斜挂短刀,在白府踱来踱去。   成美守在白照影卧房门口。   萧烬安毫不客气,并不在意住在白家会出什么意外,说午睡就去午睡。   而白星群等人,却完全是另外一种心理:   他们有苦说不出,既担心萧烬安疯病发作,纵容手下护卫在白府闹出好歹,又害怕对萧烬安招待不周,让他翻替嫁的旧债,一顶欺君之罪的帽子砸下去。   白星群满头冒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怎么也送不走这尊大神,连带看柳姨娘也来气,他呵斥柳姨娘赶紧准备回门宴。   柳姨娘根本没想到,萧烬安真要留在白府吃饭,她还待想抱怨什么,但掂量着白老爷火气正盛,连忙去了。   白兮然满头乱发,让白星群看着更加糟心。白星群眉头一沉。   白兮然心知不是说话的时机,暗中将这笔账牢牢记下,立刻回屋重新梳洗。   这一下午,白家都如履薄冰。   唯独白照影那间卧房,处于白府后宅最偏僻处,倒是格外幽静。   白照影躺在床上,眼睛悄悄睁开,还眨巴了几下。   他在暗中观察屋内陈设,东西并没有少太多,但是从摆放来看,有些瞧着不合适,有挪动过的痕迹。   他猜想,也许因为他刚才在白家正堂向白兮然要回青竹玉簪,敲虎震山,喽啰们趁他不在时,来屋里自觉退赃了。   白照影不免回忆着,戴发簪那时,萧烬安手掌碰到他头发的触感。   旁边萧烬安闭着眼,正在午睡。这是他头一回,跟萧烬安睡在一张榻上。   原主的床很小。   萧烬安人高马大。他躺好,将床占去一大半,白照影就不得不与他挨得很紧,被对方身上雪松味混合着的铁锈气息,缓缓侵袭。   白照影鼻头轻颤。   萧烬安总是对他嫌弃又疏离,今日却在白府,表现得格外对自己亲昵,直到现在都不曾撂下演技,想必是这场“床戏”,也在两人今天的对戏范围,他们应该让白府的人彻底取信。   白照影想通了,稍微做足心理建设,距离萧烬安更近了点,午睡就午睡。   桃花甜香隐约钻进怀里。   萧烬安微睁双眸。   他其实没有睡着,只是眼睛闭着。感受到身边人呼吸越发匀细,他睁开眼,看到的是白照影低垂的眼睑,睡得舒坦,脸颊蹭蹭枕面。   睡着时倒是不会花言巧语,却会讨巧地,揪着与自己不远不近的一段被褥,像隔着衣服,微微攥住他的衣襟。   萧烬安心头被拨弄了瞬,白照影领口稍微松散,玲珑的锁骨睡得泛粉,他睡熟时不老实,嫌热,在被褥里乱拱,蹭得萧烬安由宁静变得烦躁,注目他霜雪色肌肤露出更多来。   萧烬安尚未意识到,白照影会在有意无意间,影响到他的情绪。   只是已经困意全无,他将他所有心绪不宁,归咎于体内尚未完全疗愈的疯病,冷着脸等白照影完全转醒。   两人同时起床时,已经到晚宴时间了。   外头有敲门声,是芳草过来请大少爷跟殿下用餐。   白照影从床上坐起,望着快要彻底落幕的天色,脸颊潮热,张了张手臂,浑身筋骨舒展。   芳草连忙隔门献殷勤道:“大少爷……大少爷睡了那么久,可是身体有所不适?需不需要传郎中给您看看?”   白照影不太喜欢她,遂敷衍:“昨晚熬夜了,我累,补觉补得长了些。”   芳草听罢,果然讪讪地走了,还夸赞世子夫妇感情甚笃,这都哪儿跟哪,白照影莫名。   宴会在花厅安排。   迫于萧烬安的无形压力,柳氏差点儿掏干净白府家底,这才给隋王府世子准备好一桌,能配得起对方规格的回门宴。   席间烹龙炮凤自不必说。   白星群不敢生事。   白兮然审时度势,也知今日主动权不在自己,硬碰硬占不到便宜,表面文章也做起来。   席面上还来了个意想不到的客人:表哥崔执简,文翰小侯爷也在回门宴上。   上次崔执简跟白照影分别,到底还是放心不下,这回算着第九日白照影回门,所以主动过来赴宴。这是崔执简第二次见萧烬安和表弟共处。   萧烬安显然更亲近表弟许多,他会布菜,问白照影滋味咸淡,在白照影嘴角沾上酱汁时,用指节擦过他的脸蛋。   崔执简瞧着欣慰,隐约酸楚。又偶尔敏锐地捕捉到表弟,时不时流露出一种“我其实是被人胁迫的”为难之感。   崔执简洞察若微,越不明所以,就越焦灼不安。   一顿饭面上平静,所有人各怀心事,可谓是宾主尽不欢。   ***   夜宴散尽,萧烬安打道回府。   这次登上车厢以后,车门车窗皆锁着,萧烬安人前刻意表现出来的温柔,顷刻间成梦幻泡影。令人不得不佩服萧烬安做戏的水平。   萧烬安眼神阴郁地,自斟自饮了好几杯,喝不知是药还是茶水的,闻着非常苦的东西。   白照影眼观鼻,鼻观心。马车急刹时,坐不稳直扑到萧烬安身上。   而那么大的动作,对方掌心的茶杯却涓滴未洒。   萧烬安闲适地撂下茶盏,不甚在意地凝着白照影,倏然淡淡总结了句:“往后逢年过节,白府想必都如临大敌。”   话毕他嘴角微弯。   白照影一阵恶寒。   只觉萧烬安这个人,骨子里渗出种随时拉人下地狱的疯狂感,满身难描的破碎。   ……   下午觉睡得太多了。   胸中经历了不少事,闭上眼,白照影眼睛里是一幕幕场景:   一会儿他看见萧烬安给他理头发,一会儿又会看见,表哥崔执简用那种“想要解救人质”,关切的目光注视自己,看得他好生心虚。   脑海里杂念过多,白照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最终还是睡不着,披衣站起。   外屋的茸茸睡得香到流口水。   白照影没忍心打扰她,挑起帘子推开门。   世子院夜里也点着灯。   庭院里有两棵不高的海棠树,海棠花已经凋谢,青绿色的树冠遮不住满天密密麻麻的繁星,古代的生态环境好,这是前世过惯了居家生活的白照影,几乎从未欣赏过的盛景。   这点儿孩子般的好奇心暂时战胜了走夜路的恐惧。   白照影从刚开始只敢站在庭院灯下,到慢慢挪向庭院边缘,发现一只夜行胖鸟猫头鹰,猫头鹰缓慢地扑扇翅膀,从院内飞到院外。   白照影跟出去庭院,和那只猫头鹰缩短距离。   追上了猫头鹰,并真实地见到保护动物,是种奇异的感觉。   猫头鹰不太怕人,白照影朝猫头鹰招手,想跟它玩。树上和树下,人与鸟的脑袋都各自一歪。   可这时划破黑夜,世子院外听见阵如鬼祟般凄惨的叫声。   那声音来得突然,似有谁倒抽了一口凉气。白照影吓得心脏险些停跳,他连忙躲在树后,来回张望,生怕在不经意间,视线里出现个会飘的东西。   到底还是没有,白照影渐松口气,想要立刻逃跑。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从不清楚的气音,变成嘶哑的哀鸣:“呼哈……呼哈……呼……”   像人,又不像人。   声音的来源,就是自己旁边的隔墙,墙那边是他没去过的地方。   白照影贴紧墙,被陡然拔高的一声尖叫,吓得绷紧呼吸,发出声音的人像杀猪似的:   “殿下饶命!!!”   白照影咕嘟,吞了口口水。   那发声的人,声音只拔高那一瞬,刹那后就好像被卸干净了全身力气,再发出的不过就是些断断续续的气音。   对话是单方面压制的:   “十年前,你制药害我时,可有想到今日?”   “殿下——饶——饶……我……我已知……我错……”   到最后,竟连气音也弱下去。   墙内那人彻底被萧烬安折磨得断气,萧烬安道:“埋了。”墙那边就传来铁锹铲土挖土的声音。   白照影不明所以。他竭力控制着情绪,想象力却将未曾看到的虐杀场面补全。他心头阵阵惊慌,唯恐被萧烬安发现,自己竟撞破了他的秘密。   ——若激怒萧烬安,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白照影生怕引起隔墙那边的注意,想起萧烬安,就觉得脖子痛。   他缓慢转动脚踝,调整方向,屏住气息,距离墙边越来越远。   可是这时,他却又不慎踩中墙边一截枯枝,脚底发出声碎响,白照影浑身僵冷,果然墙那边有人做出了反应,跃出道腾飞而起的人影。   完了……   成美越出墙外,眉目冷锐,视线来回逡巡。   白照影心里咚咚打鼓,恰好那树上落着的大个儿猫头鹰,忽闪忽闪翅膀,因为太胖,在树冠间弄得枝叶嘎巴嘎巴响。吸引走成美所有注意力,让人误以为是它在外头作祟。   成美足尖轻轻一点,又飞回墙那边去了。   空气中深浓的血腥味,让白照影捂住胸口。   白照影失魂落魄地返回庭院,脚下像踩着棉花似的,钻回房内,紧紧关闭房门,忽然被冷汗蜇得浑身刺痛,想到萧烬安襟怀间那缕雪松香,尾调总缠绕着那股化不开的铁锈气息。   是血。   后半夜白照影仍然失眠。   但纵使睡着了,思绪的主题已不再是回忆和萧烬安做戏,而变成了,萧烬安发现自己窥探,虐待自己,杀了自己。   萧烬安在梦里用不同的方式,让自己死掉一遍又一遍……他反正再也不想接近萧烬安了。 第14章   昨晚无意间听见萧烬安对人动刑的事,北屋直到正午也未打开房门。   白照影还是有些鸵鸟情结在的。   以为关起门就能躲避外界。   他魂不守舍,醒来就觉得那喊都喊不出的惨叫声,就在耳边,嘶哑的呼吸拨动空气。   茸茸自是不清楚,怎么自己睡醒一觉,少爷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昨天当着整个白家跟殿下撒娇,今天却连门都不敢开。   因为白照影醒得晚,北屋已经错过了两餐,早晨跟中午,白照影都没吃饭。而屋内常备的零食果干,毕竟不顶正餐。   茸茸越发觉得平时胃口很好的少爷奇怪。   她凑到里屋,脑袋扒着门框,问道:“少爷昨晚跟殿下吵架了?”   茸茸印象里如果两口子吵架,就是谁也不理谁,绝食闹脾气。   白照影不想把茸茸搅进去。   有关萧烬安有虐杀倾向,他隐去不谈,咽了咽口水,想让茸茸把窗帘再拉严实一些,但却又发觉不对——他好像不能总在屋里关着。   他怕萧烬安,但,以前自己还会在哄萧烬安之余,见缝插针去花园玩,在庭院里乱转,偶尔兴头太足了,反而引得萧烬安嫌烦,让他离南屋远点。   如今这摆明了发现什么内情心虚。   白照影未免后怕连连。   赶紧哑声对茸茸道:“没吵架。你把门窗都打开,我睡醒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这个点,平时是该玩耍的。   茸茸还以为少爷真的是累了,对白照影的话不疑有他,问:“那,少爷,传不传午饭?”   白照影不太吃得下:“随便叫点就行。”不想浪费。   茸茸蹦蹦跳跳往屋外去。   汤品都是王府灶房随时备好的,就在火上煨着,点心也都是常备的几样,随时可供取用。   只是不知是否为白照影心绪不安的缘故,他觉得茸茸去了很久,得有个把时辰,很小的茸茸方才提着很大的食盒,从远到近,走走停停,最终拨开帘子在白照影跟前站定,低声道:   “少爷,似乎是隋王出面,将锦衣卫的差事,硬给到世子头上。”   白照影从里屋走到外屋,抿了抿唇。   小耳报神又带回来新消息:“世子爷并不太愿意。但奴婢又听说亡母遗物什么的……少爷把青竹玉簪再次弄丢了吗?”   白照影坐下。   外屋妆镜前有个锦盒,青竹玉簪没人动过,他也很小声:“很可能是老王妃的。”   “哦哦。”   茸茸点头,开启食盒。   那食盒看着很大,但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是瓷罐汤,另外一样,是色泽金黄的棋子饼。   青花瓷罐打开时,一股浓烈的香气逸散开来,是鸡枞菌的味道。搭配滇南土鸡文火慢熬,足有满满一罐。   茸茸献宝似的推荐道:“少爷闻闻汤香不香?听说世子爷要授官了,我觉得王府下人间的风向都改变不少,我去厨房时,厨下还给您现熬鸡枞汤,用得是小侯爷探病时送的礼物呢。”   鸡枞汤在桌上冒着白气,汤头呈深浓的棕黄色,土鸡已经炖得软烂,鸡肉微微泛粉。   但白照影不吃蘑菇,早已养成习惯,前世他因病免疫系统低下,菌菇类携带的微生物,容易引起感染。   饶是鸡枞菌在现代都属于珍贵食材,可是马屁确实也拍到马蹄子上去了。   白照影看着那罐汤,拿起油乎乎的棋子饼,不知汤该怎么处理。   茸茸道:“厨下特地熬了这么多,说这食材从滇南运来不易,光是快马都能耗死几匹,让您跟世子爷都尝尝新鲜。”   这倒是提醒了白照影。   自己整个上午都没出现在萧烬安跟前,他怕引起萧烬安怀疑,是不是看到不该看的事情。这碗珍贵菌汤,正好刺探一下萧烬安,看看对方的态度,有没有跟之前差异。   白照影让茸茸盛出来半碗,待会儿留给茸茸尝鲜。   他吩咐茸茸:“去把汤送给成美,让她转交世子殿下。”   茸茸当然乐见两人有谁先低头求和,以前她不看好这桩婚事,觉得少爷会被欺负。现在她看不懂这桩婚事,大人们好奇怪。   世子偶尔会对少爷很好,大家又都怕世子,哄好世子,少爷也会滋润些。   茸茸趁热捧出瓷罐。   她走了有一回儿,白照影坐在北屋,将棋子饼咬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前世妈妈哄自己喝药。   前世白照影喝过太多药。   他讨厌喝药,妈妈就会把每种药片,安排个清新脱俗的来历,像是“月光树上面的露水”“圣诞老人提前给你的礼物”,每次都好像编神话似的。   可到头来,药还是药,还那么苦,还是不顶用。   因为白照影被骗喝药太多次,以至于后来不相信,知道无论怎样渲染夸张,到底不过是想让他赶紧把药喝掉而已。   ——那罐汤!!!   心念电转,白照影瞬间骇然。   依照大虞朝现在的运输条件,鸡枞菌勉强能运到上京城,再耽搁到今日,肯定不会新鲜,而王府大厨深谙食材特点,如何能说出“尝鲜”?   更何况为何要炖那么多?   又为何要炖崔执简送来的东西?   白照影突然冷汗涔涔。   早就对这本小说绝望了,人与人之间没有信任。   他拔下衣饰上一颗银珠,投进瓷碗里,再拿调羹舀了勺鸡枞汤,到窗边,映在阳光之下,仔仔细细地观察。   银珠在鸡枞汤里面泡澡。   白照影把汤勺里的汤漏出去,单看银子的反应,银珠表面泛起层油亮的浮光,没变黑。   白照影稍微松了口气。   但,好歹是个现代人,他不完全相信银子测毒,再晃了晃调羹,银珠依然锃亮。   只是……银珠底下,粘着片草本植物的破碎外壳,很小,被熬成了跟汤头同样的棕褐色。   这是什么东西?   白照影迅速在脑海过了遍,前世吃过的所有调味品:   桂皮、八角、香叶,统统对不上号。   鸡枞有明亮的香气,不应该用药材提味,况且前世他也没少吃过中药,这不是补药啊。   白照影指端似有千钧重。   他一失神,调羹砸在地上,并没摔碎,但砸中了他的脚面,将白照影唤回了神智。他用并不擅长谋划的脑袋,艰难盘算:   如果这是碗毒汤,萧烬安可能会死。   萧烬安擅长报复,这碗疑似被下料的毒汤,如果经自己的手,送到萧烬安那边,那么他必定要把仇记在自己身上。昨晚院墙那边惨死之人,正是前车之鉴。   但如果自己送得巧,萧烬安根本没发现汤里的蹊跷,当真……死了呢?   那会不会等于,自己重新得到了自由?   白照影突然感觉肩膀有些沉重,瓷碗表面波光浮动。   他指甲挠动桌面,来回纠结。   ***   世子院,飞仙亭。   午后阳光直照,此处居高临下,光线只能穿过亭子的边缘,给亭子镶上层明亮的金边。   石桌上摆放着茸茸送来的瓷罐。罐边有两个碗。   萧烬安坐在石凳,成美捧着罐子,向外倒了些汤。棕褐色汤汁流入碗底,山菌香气扑鼻。   萧烬安连看都没看那碗。   成美映着日光仔细辨别,面容越来越沉:“禀殿下,是那种药。”   成美将碗放回石桌。   萧烬安眼里已浮起一层冷酷的杀意。   他心里莫名蜇得很,嘴上却噙笑道:“他跟许氏谈成什么条件?我死以后,许氏放他出府。还是等我彻底疯了,许氏帮他和离?”   成美低头看向足尖,觉得炎夏的飞仙亭渗冷。   萧烬安这时用指腹摩挲着碗沿。   成美余光瞧见他手腕一道比肤色较淡的伤痕。   当初世子刚为疯药所害时,误伤过许多人。最痛苦时曾经想过就此了结自己。但有老王妃遗命在前,让他珍重性命,殿下到底还是咬牙坚持至今。   世子暗中求医,单为稳定病情就花了十年,至今仍需用药。   如果这碗鸡枞汤不慎喝下去……   世子病情加重,功亏一篑,后果不堪设想。   成美面色冰冷。   因着入北镇抚司的关系,世子搭上了许多条线,这才终于找到当年制出疯药的恶徒。那游医做出这方子,还想到个发横财的门路,卖给高门大户,作为后宅坑害人的阴私用途。   世子恨他杀他,挫骨扬灰也不为过。   然而现在,世子妃居然沾上这碗疯药的干系。   成美紧紧抿唇,不敢替谁辩解,只能看世子的表情越来越恶劣。   成安进亭匆匆禀报了声:“殿下,世子妃来了。”   飞仙亭似有无形的弦,骤然绷紧了一瞬。   成安和成美目光统统投向世子妃,见白照影姿容清丽,举止活泼,像只小白猫蹦跳在花园里。走两步停两步,像在试探,又像是在躲闪犹豫,仿佛已写在脸上的心里有鬼。   两名侍从退到亭边,恐怕美人血溅五步。   白照影不知死活地进亭子,不敢太靠近萧烬安,目光盯着那碗汤和那个罐。碗是满的,罐看不见里面。他心里惶悚,不知萧烬安到底喝下去没,迟疑地张张嘴。   却没发出“夫君”那个词语。   决定告诉萧烬安有毒,是怕担干系,更怕良心过不去。   他可以等萧烬安死,但不能杀他,他是守法好公民,对生命心怀敬畏。   白照影再一次看着那碗汤。   萧烬安则故意端起汤碗,眸中闪烁出危险的光,递给白照影道:   “这碗鸡枞汤很香,为夫还没喝,你尝尝看?”   萧烬安在试探他,想看看白照影是不是蠢到能同许菘娘合作。   而白照影微凝。并不知道其中蕴藏着的杀机,只是想到如果直接揭穿汤里面有毒,那肯定瓜田李下,自己仍有洗不清的嫌疑。   思前想后,白照影有了主意,但只能先殷勤笑道:“既然夫君还没喝,我服侍夫君喝,夫君先来。”   白照影捧起瓷罐。   萧烬安露出个阴沉的笑。   两名侍从同时闭上了眼。 第15章   眸光锁定白照影脆弱的脖子,萧烬安想,杀死白照影,他甚至连内力都不需要使。   只需他递过来碗那时,脖子轻轻一折,颈骨当即折断。   自从母妃去世以后,多年间,也并非没有想以美人计接近害他的人,以前他统统扫地出门,唯独不慎放进来这个,看来也要死在他的掌心。   萧烬安早已养成将出手当成件习以为常的事,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白照影上前捧起瓷罐。   萧烬安袖中翻掌!   瓷罐很烫,动作间白照影故意用力将底料摇匀,溅出来的汤汁泼溅到手背。   白照影立刻被烫得眼圈红热,皮肤骤然刺痛,瓷罐脱手砸下石桌,将瓷碗砸得粉碎,然后罐子骨碌碌滚下桌面,满地狼藉……   两名侍从还以为是萧烬安动手。心知世子妃不成了。   可这时却听见世子妃的声音,从亭子内传到亭子外,白照影直挺挺地跪在飞仙亭请罪:   “我不慎失手,请夫君惩罚。”   两名侍从同时回头。   世子妃打碎了所有疯药。溅得满身都是棕褐色的汤汁,眼尾两颊都泛着红,一边哭一边跟世子爷认错。   萧烬安胸口剧烈地起伏几瞬。   那已经抬起来的手掌,刚要动手,复又收回袖中。   他被白照影突然闹出的动静砸得耳膜刺痛,脑袋里面嗡嗡作响,隔了好半晌,脑海里的余音方才渐渐消散。他收敛回神智,看清白照影跪在一大片棕褐色汤料里,白衣满身脏污。   萧烬安眼眸轻闪了闪。   白照影紧紧攥住双手。掌背烫出两片红痕,过后泛起层半透明的水泡,白照影低头发颤。   “……”萧烬安矮身将他捞起来,白照影被迫站在萧烬安跟前。   鸡枞片、土鸡肉、滴滴答答的汤汁,全都跟随白照影的动作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白照影生怕沾到萧烬安身上讨嫌,僵硬得跟他保持距离。   但是手烫得有点打哆嗦,他刚拧起眉梢,手腕悬空,手被放在萧烬安的掌心,再被对方修长坚硬的手掌握着,反反复复地打量。   现在的情况,骤然从世子妃下药加害世子,变成了世子妃赶来,委婉的救下世子。   两名侍从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是该进去收拾残片,还是赶紧给世子爷搭个台阶下。   看到世子爷还捏着世子妃的手,成安福至心灵:“我去拿融雪膏。”   成美去拿换洗衣服。   碍眼的人,一个跑得比一个还快。   飞仙亭就留给两名当事人。   萧烬安眸光在白照影被烫伤处停留。   白泡里面的脓水越积越多,白照影扁着嘴,显得恐惧又不知所措。指尖在萧烬安掌心里无力地勾过。   少年的桃花甜香,让人心里莫名就轻软成片,而那一身汤汤水水的狼狈,又使得他滋味说不出的难言。   十年间有人恨他害他,有人嫌他,厌恶他,跟风嘲讽诋毁他……   还从没有谁像白照影这样蠢,整天麻烦他,乱说喜欢他,烫伤自己,为了救他。   萧烬安拨动了根,从未被谁触碰过的弦。   这时方才后知后觉地体察到,他烦白照影,也许不完全是疯病未根除的后遗症,而是对方真的在牵动他的心神,引起萧烬安敏感的警惕。   萧烬安把白照影那只受伤的右手放下,伤口红痕犹在眼帘,而他却将人推远半尺。   世子殿下声音冷冷地说:“汤里有疯药。”   白照影心中一慌,没听说过这么直白的问法,他没法给萧烬安解释,只能硬装不知情。红着眼睛装可怜,抽了抽鼻子:“什么药?谁要害夫君?”   萧烬安有点拿不准他是否知情了。   是故意救他,还是真的笨?   二者皆有可能。   萧烬安更加直白地试探:“昨晚你在墙外,听见我处决了个人。”   白照影心头突突乱跳,眼神来回忽闪。   对方甚至都不给他装无辜的机会,字字句句,一针见血:   “你害怕我,所以要杀我。下药是最好的方法,我死你就自由了。”   虽然前因后果,串联得都很准确……   白照影牙根发软,那晚听到的惨叫声,闻见的血腥味,再度清楚地浮现。他仿佛只要再答错分毫,被残忍对待的就是自己。   白照影紧紧地闭起眼睛。   长睫毛合住,挤出两颗眼泪,噼啪砸上自己手背的烫伤,白照影肩膀骤缩。   他的脑袋瓜子,已经支持不了想出更动听的话术。   在萧烬安绵密如潮海的气势面前,他是穷途末路的猎物,纵使之前再有求生欲,被逼到这步,脑海也是一片空白。   白照影嗫嚅:“我……没。没下毒。”   “本世子饮食皆需取样,你来之前,成美已将那碗汤,提前盛出些许,或许能留给你。”   狩猎的包围圈越缩越小,白照影濒临崩溃,生怕待会儿萧烬安会给他再弄出碗毒药,然后逼着他,给他灌下去。   白照影身形晃了晃,哭湿了的桃花眼,眼神开始涣散,这时再也招架不住,边哭边道:   “毒汤是茸茸从公厨拿来的,我不喝汤,是因为不吃蘑菇,送给你汤,是因为它很珍贵,都不是因为汤里有毒,我根本不知道谁下的毒……”   “可你却特地将汤碗打碎了。”   “我觉得汤有问题,想了想,不能让你喝。”   说这句话时,他哭得急喘一阵,然后剧烈地咳嗽,胸口起伏。   萧烬安却仿佛看到朵被露水打湿的花。冷峻地捕捉白照影是否有心虚的神情。   少年面无人色,已经怕自己怕得要死。   白照影有和许氏合谋的动机,但看反应,尚且真实,又不能断定他跟许氏合作。   如果白照影仅是猜出汤有毒,就赶来提醒自己……   萧烬安身形微僵,一瞬间神思绞紧。   而白照影却在此时软软地倒下去。   那种初来书中世界的神魂不稳,使他扛不住与萧烬安对峙,他觉得身体发虚,在打哆嗦,眼前浮现出团团黑影。   萧烬安攥住他手腕向前带,到底还是让白照影,扑了自己满怀。白照影眼睫沾着泪水,又凉又痒,仿佛直接滴进他心口。   萧烬安喉结滑动。   成安成美同时回来,一人拿药,另一人手里还拿着衣裳。   两人重新回到飞仙亭,见局势又有了进一步改变。   殿下刚开始要杀世子妃,走之前改成罚世子妃,而现在,竟变成爱不释手地抱着世子妃。   姐弟俩二度瞠目结舌。   到底是觉得上意难测。   ***   世子院北屋,茸茸被撵出屋外。   成安成美把守房门,茸茸先开始还很担心,少爷这说晕就晕了。   但她看见世子在屋里没出来,屋内也没有其他怪异的动静,也就放心地在屋外抓石子,边玩边等,待抓了几圈之后,世子走了。   茸茸方才推门进屋。   少爷安安静静地躺着。   白照影仪容很整齐,已经换了衣裳,脸干干净净。手上粘着块轻柔的纱布。   茸茸还以为是少爷跟世子玩的时候,不小心受伤了,她跟小伙伴玩耍也会受伤。那既然还能在一块玩,可能两个人没闹别扭。   茸茸搬个小板凳,坐到白照影床边,轻轻摸了摸白照影受伤的手背。   这是轻容纱,包得很仔细,伤口也能透气。在白家,轻容纱是二少爷做珍贵衣服才用的料子,而在这里,世子裁它给大少爷当纱布使。   茸茸暗暗给世子爷又记了笔好。   白照影这时指尖缩回去。   他醒了。手背很痛,说明还活着。   他又看见手背包起来的烧伤,心知萧烬安信了自己的话。那到底谁在借刀杀人呢?   白照影想,许氏的嫌疑最大。   她掌家,对公厨方便伸手。   最近她更是输给萧烬安许多局,赔了名额,赔了十几箱礼物。   她给疯子下疯药,旁人也许只会认为是萧烬安疯病加重,如果能得手,并不会让人怀疑到她头上。一个彻底失去理智的隋王府世子,必定再也够不成威胁。   白照影不由漫无目的地琢磨,也许萧烬安并不是从出生起,就暴虐嗜杀躁狂的。   那会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耳边飘进昨日偷听到,萧烬安用刑时说的那句话:   “——十年前,你制药害我时,可有想到今日?”   白照影突然眼眶潮红,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按住胸口,茸茸连忙拍他的后背:“少爷,少爷怎么了?咳得这么厉害,要不要叫个大夫?”   白照影缓了缓,脸庞又热又涨,可他并没顾上自己的情况,想到了件很可怕的事。   白照影抓住茸茸的手臂,断断续续地问:“你今年十一了?”   茸茸歪头,单纯的孩童模样,天真道:“是呀。”   十年前萧烬安能有几岁?   他被人下药那会儿,是否比茸茸还年幼呢?   白照影目光凝着茸茸,将茸茸看得有些奇怪。   茸茸却不知晓,他在想象十年前的萧烬安,那时他几岁?会比茸茸还矮么?   白照影靠在床头张了张右手,微微牵动伤势,泛起丝丝缕缕的痛楚。   白照影嘲笑自己胡乱地悲天悯人,叹了口气。 第16章   “世子妃。”   成美的声音出现在虾须帘外,夜深才来,身影投在帘外。   她用漆盘端着饭菜,走近看了,是两碗干贝瑶柱粥、小碟青瓜莴苣,掌心大小的酥皮点心两三块,桂花山楂糕,清蒸银丝卷,爆炒肉片。   “请您用膳。”   成美放下盘子,搁在白照影床头。   白照影眼皮挑起,饭菜荤素搭配,他饿了一整天,赶紧伸手抓酥皮饼,咬了口,发觉里面不是经常吃的木樨花瓣馅儿。馅料虽同样清新适口,味道略有不同。   这是隋王府换主厨了?   成美转述世子的话:“殿下原句,世子妃今后还会被人利用,为防止被世子妃加害,从今日起您与世子共灶。”   有些主子,总把人话说成鬼话。   成美好歹找补了句:“世子院有单独的厨房,不传公厨的饭菜,所以您不必担心有毒。殿下平日无甚口腹之欲,主厨很少烤制点心,现采的茉莉花给您做饼,所以才晚了一些。”   茉莉花饼清甜可口,沁得白照影心肺俱清。   看在点心的面子,白照影决定先吃饭。   茸茸赶紧给白照影塞了口瑶柱粥,海鲜大补,能滋润一番白照影瘦弱的身体。   成美再拜告退。   白照影忽然叫住她,咽下嘴里的粥,到底还是问出了口:“你们两边分灶,是因为公厨的饭菜可能有毒?”   “……”   “许氏曾给世子下过毒?”   成美不说能引起争端的话,但她不否认,约莫等于认同。   白照影心口一窒:“我夫君今年多大了?”   “刚行冠礼。”   十年前萧烬安不过十岁。   白照影震撼,深深地望了眼茸茸,目光锁定着茸茸的小小身体,女孩子比男孩子,同等年龄的条件下,发育还要早两年。   这也就是说,萧烬安也许发病时还没有茸茸高,是个完完全全的小朋友。   假设他童年时得到老王妃的荫蔽,如何在丧母之痛尚未消化时,再提前知晓人心险恶?   心头很不是个滋味。   白照影咽下干涩的茉莉花饼。   ***   又一日,日光朗照,清晨时刻。   南屋萧烬安的居所分内外两间,内部结构,大致与北屋相同。   沿着南屋一直向内走,有条小道,推开单扇房门,里头是两丈长宽的小院子,四面围墙,是世子萧烬安的习武场所。   兵器架陈列着不同式样的武器,冷光锃亮。   靶场需要的纵深幅度更长,所以凿开半扇砖墙,需要时把隔板拿开,就能对着墙壁练弓。   幼年时萧烬安刚疯,神智混乱,在校场时常伤人,起初不敢出现在众人面前,但又意识到荒废了武艺,会失去自保能力,就让母妃的一些亲信,帮他开辟出这片不为人知的小院。   如今萧烬安正在院里练刀。   刀身出鞘,一道清鸣。   他起刀,层层刀势密不透风,刀光形成大片清亮的刀影,绣春刀所笼罩的范围,仿佛水泼不进,声音连贯。   此时院墙外飘落进一片落叶。   叶片极小,在空中翻飞,打着旋儿的过程中,正面迎上萧烬安的刀刃,单薄树叶立刻凌空断成两半,可见刀势何等冷厉。   刀刃后露出萧烬安轮廓深邃的眼睛,他收刀入鞘。   成安这才敢探头跪在萧烬安跟前,带着笑容恭贺道:“殿下最近大喜了。”   萧烬安看着他。   成安掰手指头,一件接着一件地数:“在锦衣卫获得官职、找到制药的人、身体日渐康复……按照这个走势下去,殿下会变得越来越好。”   好这个字让萧烬安咀嚼片刻,眸光晦暗。   先发抖的却是成安,自家主子童年为了自保,边解毒边装疯,他被王府上下多年暗算,在上京名声败坏,活得好不辛苦。   以前殿下想过死,老王妃遗命却让他活。   如今殿下也许熬出了些名堂,但已被磋磨出满身颓败厌世感。不能死又不想活,对这红尘世早已没什么兴头。   变得好,能好到哪里去呢?   成安满嘴苦涩,只得换个话题道:   “茉莉花饼好吃,世子妃昨儿个用了两块,早晨又吃了两块,他天天吃甜的,厨房的蔗霜自从世子妃入伙起,两天下了半罐。”   萧烬安鼻端闻见股甜香气,无意识间,将空气深吸了口。   成安又禀报道:“属下暗查完毕王府公厨,投药害人的都找到了,世子妃确实是毫不知情。是那厨子对他暗示有毒,厨子已经招了……”   他手上烧起层血泡。   萧烬安亲自给白照影包扎时,用银针颗颗把泡刺破,脓水放出方才能敷药。涂融雪膏时,封住了白照影感知外界的几处穴位。   脂膏滑腻,皮肤细致。   缠上轻容纱后,影影绰绰,指节透着淡青色的脉络,指尖泛粉,指甲莹润,亮色动人。   成安还在小心翼翼地多话,内容依旧关于白照影,萧烬安并不阻止,也许能听下去。   成安继续道:“世子妃特地赶来救您。”   萧烬安放下刀,找座椅坐下,在几句话中脑海已跳出若干个白照影:   “也许怕被投毒事件牵连。”   “被烫不是假的,世子百般试探,世子妃通过考验,也不是假的……”   成安说着说着,那点儿想让白照影唤回萧烬安些人味儿的意图,终于太明显。   他引起萧烬安的抵触,被萧烬安带着警告的眼神逼退。让萧烬安回忆起,自己几次三番被白照影搅得思绪不宁。   萧烬安额上浮起层汗水。   迅速给自己倒杯苦药,药水在桌上常备,就蓄在他平时所用的茶壶里。   他咽下药汁吩咐,替自己断绝未来被白照影再影响的可能:   “成安。”   “属下在。”   “去拿纸笔。”   成安领命,笔墨立即备好,就安顿在茶壶边上。   桌面空地不大,萧烬安字迹行云流水:   ——放妻书。   成安赶紧又跪下了,失声连忙道:“世子妃无过!请殿下三思!”   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两人好好的。明明世子抱世子妃回房,给世子妃上药,显出许多年未曾见过的温存。   可能药喝得不够,也可能痊愈前病情有反复,总之成安吓得魂不附体,这可不兴乱写的!   成安低着头想要规劝。   萧烬安却运笔流畅,放妻书已经成文。   他故意抗拒自己的无措,因为疯病,平生最厌恶失控感。   萧烬安将纸面掀起晾干,语气悠然缓慢:“白照影替嫁入府,恩怨本就与他无关。回门宴我报复够也玩够了。从此一别两宽,省得他再做出什么事引来麻烦……”   放妻书递给成安。   成安双手颤抖着接过。   纸页上面的墨字,自幼临得是王羲之的行书,只是萧烬安发病后,性情变化同样影响了书法笔体,他字迹多有棱角,部分笔画有如刀剑,透着攻击性。   萧烬安朝他摆手:“我抽空理理北镇抚司的头绪,无暇见他,找时间告诉他。”   成安只觉得这放妻书有千钧重,只怕轻易递出去,成全了世子一时痛快,到时候想再娶个世子妃可不容易:   ——想找个这么漂亮的不容易,人品端正,天真烂漫,还会逗趣的更难!   成安简直为难死了,不想让世子妃走,世子的意思又不敢违拗。   他拿去问姐姐。   成美正在庭院给世子妃挑选新鲜的茉莉花瓣,世子院种植的茉莉小有规模,要做鲜花饼,还是要选开得烂漫些的,这种茉莉花味道更浓。   成美精挑细选,所以只捡了巴掌大的小半罐。看见弟弟过来,刚想招呼他没事干一起捡。   弟弟双手递上封放妻书,成美茫然地正反面各翻了几遍,没看出端倪,闹不明白世子爷这又是个什么章程,亦是微微摇头。   姐弟两个领了命,放下没摘完的茉莉花,同时站在北屋,在帘外等白照影。两人谁也没主动进。   虾须帘窸窸窣窣地闪了闪。帘影曳动,白照影在帘子里面说话,觉得烫伤应该快好了,让茸茸帮他拆纱布。   灯影纱是御赐贡品。但世子剪断它时,并没显得任何心疼。   那天决定今后跟世子妃共灶,世子随口吩咐道,让厨房烤制些鲜花饼。   上次世子这般细致时,还是十多年前,给老王妃准备生辰礼,他记得老王妃喜欢天青色。   两姐弟同时叹了口气。   帘子后面,白照影今早始终没见南屋有动静,以为萧烬安不在,于是鬼鬼祟祟探出个头。   六只眼睛相对,白照影捂住脸,以为自己被监视了,乖乖回屋里坐好。   但是帘外面的人,心也很虚,齐刷刷往后退了几步,使得白照影觉得还有打商量的余地,脑袋又冒出来道:   “那个,两位高手。”   “世子院有没有规定,新嫁进来的世子妃,能出去王府玩么?”   “我快郁闷死了。”   世子妃想出门,那就给他收拾好,先送他出门……然后再告诉他,您无须再回王府了,这样是否可行?   暗中交换了个眼神,姐弟俩点头,这样确实不会太突兀。   于是牵好茸茸,准备马车。   马车车厢里他们暗中给世子妃收拾了一些细软。   白照影嫁进王府很匆忙,除了那根发簪,基本没置办过什么私人之物。干净的来,干净的走,像个过客。   成安驾过来马车,还是多嘴道:“世子妃怎么想到外面玩了?”   事实上,自从白照影清楚些王府阴私以后,他就不太想在王府玩耍了。   他恐惧萧烬安,现在依旧如此。   但并不代表,他能接受许氏,戕害那个堪堪十岁的萧烬安。   白照影低头看看自己的右手,烫伤表面浮起层纸片薄的白皮。   他随口敷衍道:“园林里有毒蛇。” 第17章   成安驱车。   不多时,来到了上京城最大的集市。   大虞朝早已经度过了坊市分离的阶段,各条街道,甚至是小巷子,都会有百姓在里面进行商业活动。但是买卖最成规模的,还得数城东丰厚集。   隋王府的马车太大,行动不便,只能先行寄放在路边。   马车停步,成安在车门外喊了声“到啦”,掀开车门。   白照影迫不及待地钻出车外。   他站在车头凝滞片刻,丰厚集纵横绵延许多条街,放眼望去,只是街道的交汇口就看见了四五个。区别于他在现代见过的影视城,百姓碌碌奔波,比群众演员数量多得多。   商肆鳞次栉比。商旗招展,随风飘举。   这便是古代集市,大虞朝最热闹的地方。   白照影下车就开始转转看看,眼睛跟腿都很忙,显得十分兴奋。   逛街对于现代人是常态,却并不包括他这种现代病号。别人出街带钱就行,曾经的白照影出街,不仅要带钱带药,兜里揣着联系方式,还系着手环检测心跳。   他喜欢现在这具身体。   如今正值夏天,暑气炎热,茸茸举着小手,在后面给白照影撑伞。   白照影接过伞,沿街边给他们这一行四人,买了四盏西瓜酪,是半透明果冻状的半流体,呈晶莹的水红色,原料是西瓜汁,掺了冰沙和蔗浆。现代西瓜没这么麻烦的吃法。   茸茸跟着少爷,早就习惯了少爷不时投喂。   成安跟成美,却因为两盏西瓜酪受宠若惊。世子面冷,在他跟前,姐弟俩常常绷紧神思,世子的赏赐总是很贵重,但他们只敢谢恩,不敢表现出任何的喜悦之情。   姐弟俩吃着甜甜的西瓜酪,越发觉得放妻书很沉。   丰厚集除了吃的,还有用的。   白照影拽着茸茸,在首饰店给她挑花戴,把茸茸扎成了只闪烁的花蝴蝶。送给成美的是支绒花木兰簪,胜在精致,能衬得她气质更为清绝。   这是成美这辈子第一次,收到发饰作为礼物。老王妃在世时,她还小,没法佩戴发簪。如今世子妃送她发簪,世子妃还是个男子。虽然知道并无深意,她还是暗中脸红,喉咙发紧。   就连成安都得到了条锦绣发带,扎上精神得很。   他们一行人转转看看,不给萧烬安买点什么,说不过去,太便宜了显得敷衍,恐怕被萧烬安挑理。就算稍微贵重些也无妨,白照影上回从白家收到近百两退赃款,趁有机会赶紧用。   两世生活条件优越,白照影没什么消费观念。   看中了店里一个发冠,鎏金质地,镂空花纹嵌着玛瑙,映着日光明灭闪烁。他瞧着好生喜欢,但款式风格并不太适合自己,唯独胜在好看。那发冠售价八十两银子。   白照影干脆地付钱,想着萧烬安最好是不肯收,他不收,白照影就留着长大后戴。   店主装盒,成安赶紧接,世子妃送给殿下的礼物,比他们的加起来都贵。   虽说礼轻情意重,但礼重情意更浓,就冲精心挑选贴身物件这桩,成安恨不得豁出命去,也要违拗世子爷一回——想把放妻书替世子撕了。   冲动消费的后果是,丰厚集还没逛完,白照影手里的钱已经见底。   以致于越往后,只能买点不痛不痒的玩意儿,陶泥小猫、纸扎风筝、草编蚂蚱、竹蜻蜓之类的……剩下最后三文钱,买了张还算做工仔细的,暖橙色狐狸面具。   世子妃戴着面具悠然叹息,现在是贫穷的小狐狸。   成安觉得放妻书快把自己硌死了,放眼整座上京,除了世子殿下,谁还能养得起世子妃?   成安手臂悬着数不清的物件,指头再度摸到放妻书的纸页。   街对面有个小厮打扮的少年,径直朝白照影走来。   成安警惕地望向对方。   那小厮恭恭敬敬地行礼,然后才道:“大少爷,下午暑热,小侯爷正跟几个同年清谈,碰巧看到您经过,想请您进声望楼喝杯冰饮,暂时歇息歇息。”   白照影认识的小侯爷只有一个,表哥崔执简是也。   白照影对表哥印象极好,他跟表哥两次相见,表哥两次都关心他身在王府处境是否安全,白照影特地向茸茸了解过,原主与崔执简婚约因为托孤,曾经没有私情。   崔执简在茶楼第二层,目光柔柔地望着自己。   他身着绯红色官服,清秀面庞,被衬托出几分春风得意的喜气,上次就听说他要被皇帝授以官职,想来现在已经得偿所愿。自己必然要上去恭喜恭喜。   “我这就来。”   白照影跟随小厮而去。   那小厮引路,隋王府一行人当然跟随世子妃上楼。   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位文翰侯府上的小厮,在街上片刻工夫,甚至都有人远远就向他揖手。文翰侯祖上出过首辅,崔执简更是上京公子榜首,不久前还在殿试扬名,前途不可限量。   单看崔小侯爷这份上心,再加上两家曾有婚约,成安咽了咽口水。   也不知世子北镇抚司的头绪,是否理清楚了?   他放妻图一时痛快,知不知道,世子妃行情这么好?   如果这封放妻书给出去,世子妃恐怕当天都留不住。   ***   声望楼最显眼的地方,用金钩银划写了四个字:匹夫有责。   白照影登楼。崔执简听到白照影的脚步,从座位立时起身。几名同年的进士也纷纷起身。   “表弟。”   “给哥哥行礼。”白照影拜得很深,恭恭敬敬。   反倒让崔执简失笑,就势摸他的发顶:“作何这么客气?”   “因为客气完了,就可以不客气了——表哥快给我倒水,我累死啦,外面还那么热。”   他对亲近的人,向来顺杆爬,捧起崔小侯爷亲自倒好的酸梅饮,咕嘟咕嘟。顷刻间干完满杯,旁边的小厮想搭把手,再给白照影续上,却被崔执简用目光轻轻地制止了。   崔执简再给他注满一杯,提壶慢斟,儒雅风流。   白照影对酸梅汤如饮酒,逐渐言语无忌起来,东拉西扯:   “你知道嘛,最近都不会下雨,外面还要再热十几天!”   “我逛了一遍丰厚集,觉得它最大的问题是车辆不禁行,我的车只能停在外面,为什么不整顿成步行街呢……”   “表哥当了什么官?”   崔执简绽放出个柔和的笑。竟是所有问题都回答,哪怕再幼稚的问题,他也给予了回应:   “热虽热,但城郊正收割小麦,如果下雨,反倒对农事不美。”“何为步行街?喔,如果按你这种设想,我可以向府尹建议,这事确实是顺天府管的。”“为兄现在任顺天府推官。”   推官不是府尹,想来崔执简还得一步步擢升。   “推官是干什么的?”   “断案。”   “推理?”   崔执简没听过这个词,仔细想想,还挺有趣,展颜道:“对,就是推断出,谁更有理。”   同桌的几名进士,都暗自惊讶称奇。   要知文翰小侯爷,其实是个很讲规矩守礼之人。可是白照影对他语气随意,甚至还带着理所当然的娇纵,文翰小侯爷不以为忤,居然十分受用。   有名进士想在崔执简跟前卖好,故意奉承白照影道:“上京早有传闻,小侯爷与公子榜排名第四的白兮然白二公子是表亲。当真是兄长慈爱,表弟孺慕,令人感动不已。”   白兮然这个名字像几块冰疙瘩,砸下来,令局面稍有冷场一瞬。   但不等白照影尴尬,崔执简就坦然道:“这位是白家大公子,名讳照影,他不是二公子。”   崔执简直白纠正,也与他平时委婉含蓄的风格大相径庭。   那名说错话的进士,就只得讪讪地笑,拱手致歉:“原来如此,白家大公子,久仰久仰。听说公子……”当然这只不过是套话,听说后面,要补充一两个事例。   可是那进士死活也补不上,白照影声名不显,他搜肠刮肚,突然想起这美人竟是隋王府世子妃,然后想起萧烬安一些传闻,场面愈发陷入沉默。   进士只好从袖中拿出赠予崔执简的贺礼,是块散发着香气的描金墨锭。   “今日授官以后,我等各奔东西,崔兄身在天心,今后必得圣眷。”他顿了顿又道,“我父母俱在上京,山长水远,难以顾及。还望崔兄在京多加照拂一二。”   大虞朝为防止官员在某地割据,地方官通常不许携带家眷。对方的请求,乃是人之常情。   崔执简当然应允:“那是自然。”   其他几名同年,大多有同样的请求,其实更为与崔执简拉拢关系,以求对方飞黄腾达时,还能顾念旧情。   不过崔执简为人清正,别人不敢明说,哪怕送贺礼,也只敢送点稍微精致的文具。   整桌上所有人都赠送了贺礼。   白照影心虚地挠下巴。   本就没想到会在外碰见表哥,哪能提前准备贺礼,更何况钱还花得干净。   他有点坐立不安地在椅子上挪了挪。   成安警惕地将鎏金发冠抱得更紧。   白照影把目光错开,停留在身上挂着的几个小玩意儿,他把橙红色的小狐狸摘下来,在脸上最后戴了一下,方才依依不舍地送给表哥。   “这是我在集市上买的小玩意儿,祝愿表哥今后得偿所愿,万事如意。”   崔执简听见得偿所愿,倏然间凝滞片刻,有三两息的工夫,方才点头笑道:“但愿如此。”珍重地接过狐狸面具。   成安暗中松了口气。   崔执简突然回忆道:“姑母当年成婚两载,日思夜想得到个孩子,途经狐仙庙的时候停步祈祷,隔月就怀了你。狐狐,这份礼物很宝贵。”   谁知道三文钱的礼物,竟还送出段故事,表哥显然很高兴。   而白照影在现代小名也叫狐狐,因为他姓白。   他只能装作早有用意,附和地点头,胡乱说道:“表哥喜欢就好,往后见它如见我,我是小狐仙,你挂到家里墙上,说不定还能挡灾。”   崔执简莞尔。   席间又是阵随性而至的清谈。崔执简通晓天文地理,但为人不爱炫耀,总在人们谈话时,画龙点睛地补上几句,让人拍案叫绝,又有徐徐风度。   小侯爷风度翩翩,世子妃笑意频频。   成安在旁边牙酸地对比,努力扒拉殿下的好处,却是——人冷漠,脾气坏,反复无常,还有疯子的恶名在外,看起来竟没有什么赢面。   可是成安的忠心,不允许世子落于其他谁的下风。   世子的本事他们不知道。那崔执简不过是承袭爵位,又读了两本破书,会做点酸腐文字,无病呻吟,他还能干什么?   就在成安暗中强烈质疑之际,一声尖叫,划破了声望楼原本的清静。   叫声过后,声望楼宾客躁动,到处是拉拉杂杂的脚步声。   外头楼下有官军风尘仆仆地喝道:   “顺天府办差,有刺客刚从禁宫逃窜,一路被追踪躲藏进了声望楼,此贼擅于易容逃窜,立即封锁现场擒贼!”   声望楼一时间氛围肃穆。   那官军喊得越厉害,官兵纷至沓来地登楼。   却不料越想控制局面,不让声望楼内惊惶,反而引出场面更大的慌乱。茶客们议论纷纷。不多时已有不少人,被认为形迹可疑,众官军宁可错杀绝不放过,所以顷刻间扣住四个。   崔执简略作思忖。   他起身,崭新官服,绯红衣裳,补子绘着鸂鶒图案,对那些顺天府官兵道:   “且先放人,我有擒贼的手段。”   官军头目自是认识新上任的推官,推官在古代别称四爷,目前的上京市四把手,欣然道:   “崔小侯爷!大伙儿听崔小侯爷指令!”   成安小抽了一口冷气。 第18章   顺天府负责京城治安,崔小侯爷既有爵位,又有京城公子榜榜首的名誉加身。   有崔小侯爷主持局面,顺天府官军迅速释放“嫌犯”,四个刚被抓住的百姓这才惊魂稍安,连忙向崔执简道谢。   官军统领还在一旁禀报:“据说圣上出乾清宫到御花园,这刺客先扮成侍卫,又假扮成太监,一路徐徐接近,就在圣上观景的时候,于假山后面刺出一剑。”   官军犹在战战兢兢。   禁军将刺客从皇宫追逐到宫外,属于了顺天府服务范围,若是不能擒贼,各部门恐怕还要相互攀扯。抓住是功,抓不住可能要死,大伙儿脑袋都摇摇欲坠。   崔执简利落道:“所有人坐回原处。”   那统兵的军将一怔,揩了把脸上豆大的汗,气息粗重道:“小侯爷,刺客能在顷刻间易容改扮,咱们就坐在这里不追吗?”   崔执简从容地用宽袖里食指,比出个噤声的动作。示意那统领过来,对统领耳语。   他吩咐几句,统领眼睛逐渐放光,不断地点头。   茶客们这时恐慌情绪渐消,声望楼陷入片刻静寂。   白照影不解地东张西望。   就见两三个呼吸之间,崔执简已观察遍楼中所有人。指着距离他们几十尺外,靠窗一个独自坐着的鹤发老者:“是他。”   “他是刺客!抓住他!”统领厉声喝道。百姓同时望去。   众官军拔刀上前,不耽误纷纷愕然,竟是单独观察外形,怎么也不会想到此人会是刺客。   这老头儿瞧着得有七八十岁了吧?   十几柄钢刀围向窗边。   那刺客没料到这么快暴露身份,立即脱去那层老者的外衣,他以诡异的身法窜出包围,形似金蝉脱壳,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人群里钻了又钻,然后跃出人墙!   赫然是个瘦削青年的模样,身着暗青色劲装。   原来刺客虽能轻易改变形貌,但是他毕竟刚被几支官军队伍穷追不舍,呼吸频率难以改变。所以崔执简让他们坐下凝住不动,观察胸膛起伏变化。   崔执简正是利用最简单的现象破案。   声望楼观众久久瞠目,也是考虑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陆陆续续想通破案原理。   白照影哑然片刻,然后对他这表哥,钦佩增长到几何数,就算那些电视剧里的神探,想必也不过如此吧?   楼中所有人以为尘埃落定,然而,顺天府官军却不断倒下。重伤惨叫一浪高过一浪,在声望楼二楼,已有五六名官兵被刺客用短剑戳出许多血洞。   原来那刺客混进声望楼,是因为茶楼人员混杂,有同伙在此处接应。   打斗之际,刺客的两个同伙也已现身,利刃交兵时被刺破外衣,显出内里一样的暗青色劲装。三名高手同时与顺天府官军作战。   崔执简将白照影挡在身后,所有人站在墙边,形式不容乐观。   成安成美唯恐世子妃被殃及,虽然有可能不再是世子妃了,牢牢守护在白照影左右。   这时白照影忽然想起,还带着两个高手,向两人征求意见道:“你们……能去帮帮忙吗?”   成安成美鲜少公开参与过行动,两人是老王妃捡回来,养育培育,留给世子殿下的亲信,姐弟俩都忠诚得有些轴。   在放妻书递出前,世子妃依然是世子妃,理论上夫妻同体,要听世子妃的命令。   姐弟俩点点头,随手捡起地面官军丢下的兵刃,抖开刀势,斜冲进入战圈。   两人加入,刀锋翻转,顷刻间牵制住刺客的两名同伙,官军声势突然壮大,越来越逐渐缩小包围圈,将三名刺客围困在里面。   此时成美故作不敌,引得对手冒进,雪亮的刀尖直接将对方贯穿,背后透出血刃。   那人杀猪般一声惨叫,临死前高声叫道:   “幽兰映月,慧心自明!!!”   成美不知他在喊什么,刀刃拔出,带起道血泉。   白照影两辈子头回见近在眼前的杀人,到底是心头恐惧不已。   混乱中三名刺客只剩下两个。   其中一个被成安制住,众官军刀架在那人脖子上,将他按到地面生擒。   仅剩的那名刺客与崔执简眸光相对,视线危险地闪了闪,使了个指东打西的虚晃招数,身形如电,接近欲挟持崔小侯爷。   刺客以为崔执简是在场身份最贵重的一个。   白照影搓起他的竹蜻蜓。   竹蜻蜓从崔执简侧后方向前,带起大片光影。   刺客误以为是什么绝门暗器,倏然顿住脚步,崔执简护着白照影避开。但是这个小小动作,却令刺客改变了主意,误以为能令崔小侯爷不忘相护的人,必然身份更加不凡。   刺客故意再对崔小侯爷下手,实则只为将护卫引开,找了个空隙一抓一带,拉住白照影衣袖把人带到跟前。   成安成美救援不及。   刺客血淋淋的手臂,握着柄刃口崩碎的蛇形剑,已是强弩之末,嗓音哑得厉害:   “给我车,让我走……”   “不然我宰了他——”   ***   白照影呼吸都快要忘记了。   上辈子他因病,日日命悬一线,如今这辈子,他身体虽无病痛,那种随时要死的感觉,却比前世还更加频繁。   刀锋就在他的眼前。   呼吸再粗重些,他的脖子就能被刃口破开血皮。   白照影瞳孔发颤,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顺天府官军急于立功,并不知白照影是谁,统领正欲一举擒贼,被崔执简阻拦:“且慢。”   统领动作凝住,握刀的手,手腕转了一转。   崔执简怀有私心,必不能舍弃白照影,但也不能明说,沉声提醒:“人质是隋王府世子妃,这些天,你想必听说过此人。”   隋王世子萧烬安,嗜杀暴戾,在上京早有凶名。传闻他宫宴斩杀朝臣、鞭笞异国使者……种种荒唐,触犯律法无数,但偏偏此混世魔王,至今都没被褫夺世子爵位。   背后的关系,上京水深,自己不过官军小小头目,琢磨也不敢琢磨。   只知事关萧烬安,不招惹,不得罪。   更况且这次被抓的是他家世子妃,就是他那个受点伤,延请满城大夫给他看病的娇气鬼,如果上头追责起来,责任能推给隋王府一半。   统领心中谋划好退路,以为崔执简考虑周全,对崔执简抱了抱拳,旋即向后撤步。   众官军纷纷散开个扇形。   刺客眼睛里闪过抹喜色。拖着白照影,将白照影夹得更紧,在不断靠近楼梯的过程中,靴底印着鲜血,白照影双脚在地板划出两道长长的血迹。   白照影小脸惨白。   崔执简不敢激怒刺客,刺客挟持人质下楼。   崔小侯爷在刺客身后道:“本官给你备车,将世子妃放开。”   刺客却用剑在白照影颈边刻意比了比,声音哑得更加厉害:“放开?他是老子保命符,放了他,我的车根本出不了城,就要被官兵放箭穿成刺猬!”   此刺客从刺杀皇帝失败起,直到现在,在生死的边缘,经过无数次来来回回。现在好容易因为挟持人质而看到一线生机,当然不肯放弃生还的机会。   刺客人已下到楼梯过半,就快要消失在崔执简视线。   崔小侯爷紧走几步:“本官愿用自身换世子妃。”   所挟持的白照影轻轻颤抖。白照影没想到,表哥会对自己如此重视,胸中泛起股难言的感动。他咬了咬唇,分明恐惧已极,又不想让表哥担心。   那刺客当然不肯跟崔执简谈判,纵使出身江湖组织,不知隋王世子妃何人,只是认定了白照影能够做个筹码。冷哼了声,拖着白照影继续下楼。   刺客在声望楼的木质楼梯前,投出片浓郁的阴影。   那片阴影的头颅,被衮绣金线的靴尖踩中,像是狠狠地碾了碾。   刺客神魂震颤,并未想到会有谁敢迎面接近,抬眸投去抹冷厉的眼神,却被对方阴郁的目光逼退回来。   阴影逐渐缠绕住足踝,来者向他步步趋近。   刺客掌心握着的蛇形剑微颤,瞳孔映入片飞鱼服森冷肃穆的黑金色。   这身衣服的辨识度,说是大虞朝最高也不为过。   整座声望楼的官军,在遇见这支队伍时自觉站开,锦衣卫乃天子之刃,执行任务,宛如天子亲自过问。   敬贤帝在前段时间遴选世家子弟,扩充了锦衣卫的编制,淘汰了一部分锦衣卫的旧人。   帝王的特务机构大换血,如今正是锦衣卫再放异彩之时,敬贤帝因为在宫中遭到行刺而龙颜大怒。   皇帝已知刺客逃出皇宫。   皇城负责防务的部门众多,追捕刺客,必然牵涉到城中各部门推诿扯皮,索性动用他新淬罢的利刃锦衣卫,下旨捉拿到刺客者或可破格拔擢。   萧烬安带着部从到声望楼。   但其实他对赏赐无甚兴趣。   早晨他写完放妻书,上午在北镇抚司理事,前前后后拢共不到个把时辰,可是他体内那股烦躁情绪,郁积得令他只想犯病,分明今日是喝过药的。   他不知成安送没送走白照影,心思不宁,最终决定派个人打问。   然而被他选中传话的锦衣卫小旗,是个傻子,消息还停留在伉俪情深的旧版本,没打听来白照影被送出隋王府,倒打听出,白照影带着他两名侍从去丰厚集玩……他怎么这么爱玩!   小旗照实反馈,禀报有点事无巨细。   萧烬安看似淡漠地聆听,对白照影的行动轨迹,到底还是听了进去:   “世子妃给殿下买了礼物。”   “那发冠与世子形貌很是相称,必定是精挑细选过的。”   “这趟偶遇崔小侯爷,崔小侯爷亲自斟茶,世子妃满饮两杯。”   “世子妃对崔小侯爷笑,崔小侯爷对世子妃讲上京城的奇闻异事。”   “世子妃……”   “世子妃……”   白照影人虽不在。   萧烬安却依然在满脑子冒白照影:在笑的,在挑发冠的,在捧着杯子喝崔执简倒给他的冰饮,那双桃花眼笑得时候微微地眯起来,眼睛里都是细碎的光晕。   纵使他竭力,将幻想里的每个白照影,脑门上都贴了张放妻书。   但白照影依旧撵都撵不走,反而在他身边,不断徘徊,不断强调,变成更为明显的存在。   萧烬安深吸了一口气。   整个白天,萧烬安脸色差得厉害,以为自己必定疯出强迫症了,把锦衣卫这帮见惯大阵仗的爷们儿吓得头都不敢抬。   就在这时接到了皇帝的旨意,要缉拿刺客。   萧烬安想杀个人冷静冷静,到声望楼,正中下怀。   却不料他在看到刺客的同时,眸子对上了白照影那张可怜兮兮的脸。眼睛望向他。   使萧烬安定了定神,误以为解药失效,自己终于彻底疯了。   萧烬安的眸光,在白照影苍白的面容盘桓瞬息,这次没看到对方贴在正脸前头的放妻书。   看到的,是对方眼睛眨了几下,突然,哭了,同时掉下两颗黄豆大小的眼泪,啪嗒啪嗒……   这次是本尊。   白照影被劫持了。 第19章   因为并没把刺客太当回事,刺客反而对萧烬安摸不透底细。   刺客只觉得浑身被强烈的威压感慑住,一路后退。   萧烬安沿着楼梯向上。   仿佛根本无惧于刺客的胁迫,那刺客心思恐慌了起来,刺客作势提起声音,额角却淌落几颗冷汗,他颤声喊道:“他是隋王府世子妃,他——你若再接近一步,我必然杀了他……”   他是隋王府世子妃。   萧烬安没听进去威胁,无意识锁定了这句话。   他看得很清楚,远远见有人质被劫持时,人质并没显得那么失态,只是在望见自己的瞬间,白照影突然红透了双眼。   眼睛眨一下,就有眼泪掉下来。哭个不停。   他不知道白照影为何会哭?   也可能他就是爱哭。   但楼上有崔执简、有成安成美,还有大虞朝顺天府官军几十人。   白照影背对着他们,湿漉漉的眼睛,唯独面对自己。   萧烬安的心颤了颤。   此时大概是终于意识到突然不争气了,白照影藏在刺客刀锋后面,小心翼翼吸了口气,泪水略有回潮。   白照影也没想到,自己一见萧烬安竟控制不住眼泪。可能总是遇到危险,就在萧烬安跟前哭,已养成生理习惯。可他根本不敢指望萧烬安能救自己,又怕随时割断脖子会死。   白照影鼻尖颤动,半张着嘴,因失措呼吸逐渐凌乱。   而刺客同样也濒临崩溃的边缘,如何都没想到,会有锦衣卫追到此处,对方也根本没把人质的死活当回事情。   刺客紧紧地扼住白照影的喉咙,刀抵着白照影道:“隋王乃是宗亲,隋王世子的正妻,必定也是高门贵胄,你为一时争功害死此人,就不怕皇帝过后对你清算吗?”   萧烬安又接近了一步。   声望楼静得落针可闻。   刺客握刀的手遽然颤抖:“你到底是谁!!!”让白照影命令这锦衣卫退开。如果逼迫白照影强调身份,引得对方忌惮,应该能够做到。   却没想到白照影轻轻的,嗫嚅着,望向来人哑声道:“夫君。”   “……”   他到底是被那声呼唤打动了瞬息。   萧烬安绣春刀出鞘,银光闪过,只在局面僵持的时刻,将刺客半根手臂连同蛇形剑齐齐斩断,血浆喷涌如瀑!   刺客一声哀嚎,几乎刺破人的耳膜。然后刺客瞳孔映出自己的剑与手坠地。惨叫越发不止。   已经骤然失去条手臂的刺客,身形晃动,又被萧烬安当胸踹飞,倒仰着从楼梯口摔回二楼,跌入顺天府官军包围圈内,被若干把军刀牢牢控制住。   萧烬安这算快刀斩乱麻,因为料定刺客会将白照影当成护身符,反而要刻意避免伤害白照影的性命,他才能出其不意,在那么近的距离解救人质。   从楼梯到楼上,此时已经满地鲜血。   萧烬安浑身溅了血。   血浆融入飞鱼服的黑金底色,瞧不太明显,可是零星的血沫乱洒在萧烬安的眼尾眉心,他带着满身煞气出现在众人面前。整个人像是个修罗恶鬼。   在场者呼吸滞重片刻,竟都无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成安跟成美连忙搀扶起世子妃,在萧烬安旁边站定。   众锦衣卫捡起刺客断掉的手臂,将刺客堵上嘴牢牢绑缚,推搡着带走。   顺天府那小统领,虽说心有不甘,但犯不着跟锦衣卫抢功。   崔执简更是无意争功,表弟已然无事。但他对萧烬安的营救行为,完全不顾表弟安危,确实有些冒火。幸好结果有惊无险。   崔执简拱手道:“楼中刚发生血案,在场者皆心有余悸,崔某已让部下传唤顺天府医官,不多时医者就会到声望楼义诊。世子妃可在此处稍坐。”他担心表弟因惊吓闹出什么后遗症。   萧烬安目光却越过崔执简,落在靠窗众进士那桌,有张新加的圆凳,凳子与座椅距离仅有两三个拳头。酸梅饮瓷壶泛起层水汽。   萧烬安倏然不悦:“我不缺出诊费。”   崔小侯爷调整呼吸,令人窒息的感觉又上来了。   但崔执简依然坚持:“此番是我将世子妃邀请到声望楼,世子妃被挟持,有我一份责任,崔某将竭尽全力弥补世子妃,还望能给崔某亡羊补牢的机会。”   萧烬安说不出人话:“那你自裁吧。”   崔执简:“……”   崔执简冠玉般的面孔微微泛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行止间萧烬安眼神扫过,崔执简腰佩着个狐狸面具,那面具精致,但却是纸糊的,外圈有层毛边,沾水估计都得掉色,售价三两文都多。   此时成安重新抱起来白照影买回的发冠,金光闪闪,玛瑙色鲜亮夺目。   萧烬安气息无由地顺畅。   他叹口气,摆摆手,放过崔执简:   ——“也怪可怜的,你不必死了。”   ***   白照影从没见过这么多血。对这个世界的崩溃感,在重新登上隋王府马车以前,铺天盖地袭来。白照影胃里翻搅热意,他扶着车壁吐得像个漏风口袋。   忘不了萧烬安那一刀下去,刺客手骨断裂的声音。   他从没听到过这种声音。   嘎啦。   他又不断后怕,怕死了万一当时刺客手抖,割破了自己脖子……   又害怕萧烬安这个人,他拿不准他是救自己,还是根本没打算救自己,只不过是他的刀,不小心划得太快,而自己这条命,也是不小心捡了个漏。   白照影边吐边哭,吐得两颊发胀。   成美捧着痰盂等世子妃吐完,茸茸赶紧捧过来清水,给他漱口。   白照影漱完口就缩进车里,躲到个角落,把自己蜷起来。   车外是不减热闹的丰厚集。   刺客已伏诛的消息一经传出,丰厚集街头巷尾又有新鲜的谈资,尤其这场追捕刺客之战,上下涉及到天子、锦衣卫、顺天府、小侯爷、小王爷,背后似乎还隐藏着个口号诡异的教派。   只在顷刻间,此事市集传言,众说纷纭。   白照影头倚着车壁,如今很虚弱。   他有种神魂抽离的空虚感,目光落在同车萧烬安的身上,又移开视线。萧烬安已命人移交刺客进入皇宫。白照影猜测他沾了血,面君不雅,所以要先回隋王府。   白照影竭力缩小存在感,不敢跟萧烬安有交流。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错车时,听外头百姓们议论。   起先他还没听出些什么,无非都是今天市集里的事。到后来听见个关键词“隋王府世子”,他敏锐的神经被触动,不免悄悄望了眼萧烬安。   距离近了,车外面的话音变得清晰可闻:   “听说,隋王世子又发疯了。”白照影在车里身体僵硬。觉得这话他不该听。   可是丰厚集这段路堵得厉害。   外面的百姓被堵着,走都走不了,就只能排遣时间,边走边说:   “以前萧烬安有老皇帝罩着,现在听说他往皇宫派刺客,他难道嫌命长么?”   “可我怎听说的是,萧烬安打伤崔小侯爷,与顺天府发生冲突,双方在声望楼交手时,正好遇见从皇宫逃出来的刺客?”   “你这版本也不太对,我听得是……”   百姓妄议皇族是非,声音其实不大。   但隋王府这辆马车实在宽敞,它委实寸步难行,而窗户正好开着条缝,所有话都能隔着车板传进车里,听得白照影胆战心惊。   他怕车里的大魔王再度发作,也担心他出手伤人。   另有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地方时,他知道萧烬安初次发疯,是童年时遭到谋害,他承认发疯这件事,他对萧烬安有几分恻隐之情。   乱七八糟的思绪,使白照影掀起车帘,作势欲透透气,而暗中露头跟外面百姓目光相对,指了指车前头挂着的两盏灯笼。   灯笼提线转动。   车外几个年轻人,先开始表情莫名,而后看到马车灯笼上头“隋王府”三个大字,立时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宛如活见鬼似的,也不再打算进集市逛街,连忙跑了。   白照影视野内,四五条人影逐渐缩成黑点。   他疲惫地把脑袋缩回车内。没敢直视,想要小心捕捉萧烬安的脸色是雨是晴。   车厢内压抑感依然不减。光线很幽微地照进车内,给萧烬安侧影镀上层金橙色轮廓,削弱了他向来阴冷的英俊,给他添了几分雅致。   外头却突然又有不知情的议论声:“隋王府世子当街发疯,杀死一人,砍伤两人,声望楼现场血流如注。”   萧烬安指节在刀柄摩挲片刻,露出的却是道笑声。   他若出手杀人或伤人,白照影只会觉得怕。可他笑起来,白照影则心头有某处莫名好疼。   白照影鬼使神差地想着:   这次萧烬安抓获刺客,救下他,按说算做的是件好事。但坊间却把他传得很不是个东西。   那能不能这样以为?   ——也许,萧烬安疯过一阵,可是那些混蛋事,并不完全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他倒没想为萧烬安辩白,仅仅是,有此猜测。   白照影并不急于求证,也无法向谁迅速求证。   隋王府车辆穿行过丰厚集,走得这才顺畅了许多,下车一路无话,白照影今天浑身热汗叠冷汗,在下人的服侍过后换了干净衣服。   沐浴过罢,浑身毛孔刺得慌,他在北屋睡得并不安生。   当晚,白照影做了一个梦。   …… 第20章   梦里有人追着他索要断臂,那声音嘶哑,胳膊断面切口处血淋淋的。   白照影赶紧跑,甩掉了那个没手的人,正待喘过气歇歇脚的时候,忽然感觉有谁在轻轻敲自己的肩头。   他忙回身查看,一滴血滴淌落脚面,他没看见人,看到的是只血淋淋的手。   圆柱般胳膊中心,有块被斩断的灰白色暴露出骨髓的骨头。   白照影被魇住了。   梦中让那断臂紧紧勒住脖子。   他上不来气,觉得自己要死,好容易方才挣扎出来梦魇,上气不接下气唤茸茸:   “茸……茸茸,你过来,你在哪儿?”   茸茸不回答。   小丫头向来睡得沉,白照影心里清楚。   但是刚做了噩梦,他必须得看见个活生生的大活人,这是他在前世养成的习惯,要有人陪伴,方才不至于那么害怕。   茸茸虽小,勉强是个活物。   白照影抱着枕头,去外间找茸茸,小姑娘的被子鼓鼓囊囊的。   他害怕吓着茸茸,一边叫着茸茸一边过去,然而茸茸并没有什么反应,白照影的呼唤,始终得不到回应。   他在黑夜里颤抖嗓音,只能听见自己说的话,因为只有来言没有去语,于是更害怕了,又担心茸茸在被子里闷坏自己,白照影隔着被子,他小心翼翼推推茸茸的脑袋。   摸到茸茸的花苞头。   ——可是,那花苞头竟一整个儿掉下床榻,砸在他脚面!   先是啪地一声,然后再骨碌碌滚动,滚落到白照影脚边,满地碎发一片。   白照影立时魂飞魄散,拔腿就往外面跑,完全没想到情况会变成这样的展开,他生怕再骨碌碌追上自己的,是茸茸的头。   其实这是茸茸提前放好的假发包,里面裹着个圆圆的蹴鞠球,球上有几个铃铛哗啦作响。   因为茸茸也被今天追捕现场吓得做噩梦惊醒,担心搅扰白照影睡眠,小姑娘伪装了个假人睡下,悄悄找成美姐姐去了。   小姑娘当然不知道,正是她做出来的那假人,差点儿吓死她家少爷。   白照影慌不择路,跑出屋门。   北屋向外,出门对面就是南屋。   南屋萧烬安睡觉很浅。   萧烬安睡前将那放妻书从成安手里,找了个由头收回。   他理由充分,说考虑到日后也许还有用得着白照影的地方。   成安连忙点头,说家里多养个世子妃,无非每月多耗几罐蔗霜,省得外头再有谁给您乌七八糟地添人,打扰殿下的清静。   主从暂时达成观念上的平衡,放妻书重新回到萧烬安手中。   放妻书压进萧烬安枕头下,萧烬安同样觉得硌。   他警惕于这种被谁反复拨弄的感觉。   但却不得不承认,就在今天,他平生第一回,主动改变了自己的决策。   闭上眼,看到白照影笑,看到白照影哭,看到他从车内向车外提示那些不知死活的青年,那是在维护自己么?   ……那他可真是自作多情。   萧烬安冷冷地驱赶白照影的影像。   刚消停没多长时间,就听见南屋外头有动静,声音轻轻细细的。   他原以为仍是刺客,萧烬安摸索枕边的刀。   听见的居然还是白照影的声音,大晚上的,该不会是幻听了?   可他确实在轻拍他的门,声音不大,像试探他到底睡没睡、醒没醒,颤抖着冒出很小声:   “夫君?”   ……他到底想干什么?   萧烬安在屋里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继头一回改变主意以后,又头一回产生了,被某个人烦到,想要跳下床去喝口解药的冲动。   南屋帘外投出白照影的影子。逐渐消失,他想走。   但岂能让他招惹完自己,就这么轻易离开。   萧烬安故意声音渗人:“何事。”   白照影在屋外被吓得更狠,此时万分后悔,为何慌乱间要敲萧烬安的房门,自己这岂不是主动唤醒沉睡的魔头?   实在够勇。   白照影骑虎难下,硬着头皮道:“夫君,我……能求你件事儿吗?”   “别卖关子。”萧烬安冷声。   白照影隔门都能感到对方语气里的不耐,他自然不敢久留,小声说:“你能把成安派出来陪陪我么?”   南屋里边沉默了瞬。   白照影好像意识到,自己提了个有点儿过分的请求。   他对萧烬安解释,尽量又柔和又轻缓跟对方商量,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恳求:“夫君,我做噩梦了。想看见个活人,我可以给成安守夜钱。”   萧烬安并不理会,把胳膊搭在了额头。   白照影的声音再次传来,他像是在转圜,也像是在讨好,珠玉般的嗓音连续道:“我实在害怕,茸茸也不在北屋。你要是不忍心成安守夜,夫君,让他睡在我旁边都行。”   萧烬安翻了个身,那始终不曾泛起的困意,越发离他远去,他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琢磨白照影的诉求,使他瞧见床顶飘绿。   这时门外白照影不在央告,他又困又怕,其实脑袋已经不太转了。   他换了个话题,想赶紧脱身:   “对不起,不该打扰夫君睡觉……那我自己去想想办法,我不麻烦成安,我也可以今晚先到下人房里,挤一挤。”   世子院伺候的随从的不多,除了成安跟成美,这两个半主半从的单住,其余下人房是两个四人间,各分男女。   白照影毕竟是男子,肯定不能跟侍女们混住,他木着眼睛,打算蹭住男寝。   正欲举步离开时。   南屋被罩顶绿云,压得几乎透不过气的世子殿下,眉头紧皱。   萧烬安把胳膊从前额拿下来,半坐起身,隔着道门,缓缓地质问门外的白照影道:   “白照影,你当我死了吗?”   ***   呃……   怎么说呢,这话他接都不敢接。   白照影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只是被萧烬安飘过来这道阴森森的语句,吓得纵使醒着,也如坠噩梦。   怎么就跟生死联系起来了呢?   他到底不知道,触到萧烬安哪片逆鳞,抱着枕头往后退了半步,见到海棠树枝投落在门扇上,是许多扭曲错杂的树影,像大团大团从后向前笼罩住他的鬼祟。   白照影只能哆哆嗦嗦的:“对不起。”先敷衍为好。   “进屋。”   “……”   抱住枕头的胳膊,微微收紧。白照影没太听清。   树影婆娑,扭曲的树影像怪物的手,他神识因为困意仿佛跟外界又隔了一层,迟钝地站着没动。   “那还是……不用了吧?”   萧烬安的屋,不是安全屋,白照影想得是大魔窟老虎洞。并未料到对方竟会让自己进去,而且也完全不受用。   他就是被缉捕刺客现场,萧烬安那刀吓着才做噩梦的,进屋不是梦见鬼,而是就睡到鬼旁边了!大魔王大厉鬼!   脑子困得已经完全转不动。   可求生欲到底还是让白照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因为太害怕了,说出来的那番话,好像对世子妃角色有点出戏,他就不该跟别人同住。   ——如果要躺一张床,他只能跟萧烬安躺一张床。   刚才那番话,是在世子殿下男人的尊严上面乱踩,雷区疯狂蹦迪,后果很严重。   大佬要收拾自己。   白照影后悔自己贸然跑出北屋,要不……还是让茸茸的头追自己吧?   他再度浑身冷汗,转了个方向想逃。   萧烬安却在门那边发出道鼻音。   吓得白照影脚腕发软,心说万不能麻烦萧烬安出来亲自捉拿自己。   他自认倒霉,满嘴乱瓢讲错话,他垂头耷脑地推开条门缝,不知萧烬安将用什么办法,惩罚他在屋外面胡说八道。   南屋的门发出轻轻一声响,微弱的门扇声,在过于静寂的黑夜里,响声漫长而酸涩。   白照影关上门,就只敢站在屋门口,两脚像灌了铅似的沉重。   他以前从来没有进过南屋,借着月光,看见两个屋大致结构相似,萧烬安就躺在屋里面,看不太真切,但感觉像蛰伏的野兽。   他虽想要见到大活人,里面这人也虽是活的。   可这活人却随时都能够把别人变成死人。尤其白照影刚才还犯了错。   两种矛盾情绪在心里交撞着,变成白照影向前走了半步,又赶紧怕烫似的收回足尖。试探得仿佛是只想动又不敢动弹的小猫,白照影不吭声。   萧烬安刻薄地取笑:“你是想找成安睡一个,还是到大通铺睡四个?”   白照影低头,快别提这事儿了。   抱着枕头的胳膊越收越紧,白照影紧张地收紧脚趾,既不想暴露真实的心思,又还得对萧烬安不遗余力地讨好,企图让对方不要那么记仇。   “我夜里睡觉会缠人,所以不敢打扰夫君。”这个理由挺好,白照影糊弄地说。   萧烬安:“那就去缠别的男人?”   白照影只想给自己个嘴巴子,原来这个理由也并不好。   少年扁着嘴在透过月色的门边为难,抱着枕头,小小一只,现在是被困在笼子里的小动物,既要显得顺从,又在笼子里来回乱动,吸引起萧烬安的注意,也越发让萧烬安想要逗弄。   萧烬安恶劣地补充了句:“记得王府家法?”   吓得白照影打个激灵,想起清香白绫跟军棍,自己哪个也都不受用。   他连忙摇头:“记得。”但不要。   萧烬安在黑暗夜幕里审视着白照影,门边的少年牙齿都要打颤了。那双水润润的桃花眼,盛着些单薄的月色,很生动。   萧烬安于是更加悠然地排遣,报复对方害他睡不着的情绪:“你知道猪笼吗?”   白照影茫然地咽了咽口水。   里屋萧烬安淡淡地描述:“猪笼是用细藤条编成的,将人关进去,投进水里,泡两三天,捞出时尸体会变得又大又肿。专用来对付跟别人睡的妻子。你的鼻子就会跟拳头一样大了。”   白照影摸摸自己的鼻子,动作很迟钝,困得心慌,却又怕得有点想发抖。   他是真的见证过萧烬安有虐杀倾向,也绝对不想浸猪笼。   他竭力地又要弥补自己跟萧烬安这场对话,终于捕捉到了对方逻辑方面的谬误,白照影声音不大,小心翼翼地反驳:“我只是说错话,并没有真心做错事,夫君不应该罚我浸猪笼。”   但这句话看起来逻辑很对,却忽略了另外一个问题,白照影这是讲着讲着,把自己明明很无辜的自己,硬给绕进去了。   室内这时突然一灯如豆。   光源在萧烬安架子床左斜前方的圆桌上点亮,是盏油灯,萧烬安不知何时已披起衣服,用打火镰将油灯点燃了。   油灯的光线,衬得萧烬安轮廓异常高大。穿白色亵衣,衣料很单薄,他胸膛挺阔。似笑非笑的样子,似俊美的血海修罗。   萧烬安凝着跟白照影之间十几步的距离,展颜道:   “那么,爱妃,我该罚你点什么?” 第21章   “罚我……?”   为什么要受罚?   他只不过不小心做了场噩梦,现在就变成要来南屋受罚,对方好像还很理所当然的样子,白照影越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耍了。   萧烬安的恶劣,体现在方方面面,算计他在每一字每一句都有可能。   白照影脚步朝光源趋近,这次是真的没法逃走。   他抱着枕头的指节,在绸面紧紧收拢,靠近了萧烬安跟前,雪松气息犹如雨后秋林,令人闻见泛起阵阵寒意。   白照影已经不敢再说话了。他为活命哄好大魔王,希望大魔王能赶紧给他个受罚的章程,这样好也见招拆招,早罚早超生。   但大魔王等他动作,并不急于处决,让白照影想起了猫玩老鼠。   小老鼠白照影吞了口口水,抬头释放出一个乖巧讨好的笑容,拿枕头边蹭了蹭萧烬安的胸口,他的视平线,也只能到萧烬安的胸口。   “我服侍夫君就寝。”   “你觉得这是罚你?”   太错了。   “求夫君赐我与您同床共枕。”这说得都是些什么烫嘴的话。白照影想。   萧烬安淡淡讽刺:“做错事不应该赏。”   怎么着也都是萧烬安占理,萧烬安周围好像有某种看不见的领域,能把世界上所有道理,吸引过来包围自己。   白照影前世也不是个擅辩的,这会儿站着都困难,只好把头埋在枕面,艰难地想哭:   “求夫君罚我。”你给个死法吧。   等待的过程依然是很漫长的。   从猫玩老鼠,变成了突然就被抓到审判庭,等待裁决的人犯。白照影的心通通直跳,心慌得不行。   脸埋在枕头,半晌没回应,白照影从枕头表面抬起眼睛,心绪犹带惊惶。   可审判长萧烬安殿下,却不知何时,早已经躺回了床上。他刚才披着的外衣搭在床前的衣架,屋内有很轻柔的烛火。萧烬安在幽昧的光线里闭着眼睛。   立即执行改成了缓刑。   白照影稍微放松警惕。   抱着枕头,有点儿好奇地打量他一会儿,歪着脑袋像某种正在熟悉环境的小动物。   猛兽没有反应,白照影把枕头搭在架子床边上,就着个睡上去不会掉下来的位置,小心翼翼地侧躺好,恨不能自己这会儿微小得是粒砂砾。   对面是个人,大活人……   白照影眯着眼睛,对自己悄悄地这样劝告。   驱散噩梦带来的恐惧,就是需要旁边有人的呼吸声,能感觉到,人的形貌和温度。   他听到萧烬安的呼吸声,很绵长,大魔王呼气也不会像风箱。白照影在夜幕里就着点点微弱的灯光,仔细地感受萧烬安身体的温度,虽然他们还有点距离,但是,这具体魄,很烫。   仿佛能感觉到隔着单薄亵衣,传递过来的热意。白照影耳际微微发热。   他耐受不住呼了口气,满心杂乱,眼睛发麻,而萧烬安身体突然这时动了下,吓得白照影守着床边掉下来,在南屋卧室发出巨大的扑通一声响!   桌面上的火苗,被砸得微微颤动,火光在屋子里面摇晃。   白照影摔得浑身痛,泪意晕染起整层,眼睫毛上挂满了泪花。   他湿漉漉又讨好地扒着床沿爬起来,屁股痛得快要摔成了八瓣。   他又怕这点儿声音刺激打扰到萧烬安休息,战战兢兢趴在床边缓了会,对上萧烬安递给他的一只手。白照影凝了凝。   手的主人没什么动静。   但他竟突然意会了,双手扒着那只手,从床沿笨拙地往上爬。   以前都是萧烬安捏他脖子,他没有握过萧烬安的手,现在他两只手同时攥紧萧烬安右手,几乎是整个人的重量都用上了。对方一动不动,手臂也纹丝不动。   白照影借着油灯微弱的光线,看得见萧烬安从手掌到手臂肌肉的走势,匀称、流畅又有力量。   让白照影想起白天在声望楼,这只手挥起刃薄如纸的绣春刀。   若是单想起那刀,而不想起它带起来的血,只想到救下自己的结果,白照影稍有平静。   一点点示好也能让他有心头松弛的感觉。   他躺回来,放开萧烬安的手,掌心的热意逐渐消失,今天下午,在车里盘桓脑海的困惑浮现起来。   他口不择言地问:“其实会有人误会你吗?”   他的话音刚落,才刚刚平静下来的卧室,骤然间又宛如有看不见的弦微微绞紧。   萧烬安眉梢微动。在听见问话的瞬间,想起白照影探头出车外,撵那些嚼舌根的年轻人走。思绪的打开犹如潮水蔓延,他控制不住自己联系,白照影打碎的药碗,送给自己的礼物。   萧烬安却是变得更凶了。   但这回有点刻意,带着虚张声势与恼羞成怒,萧烬安甚至都没意识到,他是在掩饰自己:   “北镇抚司还有许多刑具,除了猪笼,也很得用。”   “……”这下白照影彻底没了谈兴。   那点儿刚刚冒头的好感小萌芽,再度被萧烬安扼杀,白照影战战兢兢。怪不得老隋王硬要安排萧烬安进锦衣卫,而萧烬安还能接受,原来竟是他无意间找到天职了。   白照影继续在萧烬安身边时刻警惕。   倒是亏得脑海里有了别的事,占满了他的心思,做噩梦梦见鬼手,反而让他抛到一边。   他随时等待宣判,等待做出反应,等待旁边的萧烬安惩罚自己,明明伸出头,而刽子手却不落刀,这才是最难熬的折磨。   白照影就这么风声鹤唳地躺着:   听见萧烬安呼吸,不时睁开条眼缝。   听见萧烬安有动静,他会吓得抖一抖……   白照影在毛骨悚然与困意罩顶之间徘徊,仿佛死神和睡神,各自拉扯住他的两边胳膊,脑海间乱絮纠结成团,意识慢慢抽离,雪松气息逐渐覆盖了他的神智。   到底还是困意先占据了上风。   白照影能听见的话音,越来越浅。接着身体从僵硬的咸鱼,变得没那么紧绷。睡着了。   睡着时的白照影,桃花清香成几倍的释放,他睡得不太安稳,睫毛犹在颤动。   这时小腿擦过床面,亵裤裤脚与萧烬安的足踝摩挲,白照影很依赖活物,接触到同属于人类的肌肤,磨了磨,如荡过条滑溜溜的鱼尾。   萧烬安喉咙绷紧,轻吸了一口气。   “……”原来睡着缠人这件事,并不是假的。   他有点有意思,又带给自己失控感。   萧烬安暗暗琢磨着这种感觉,完全陌生的感觉。   他轮廓深邃的眉眼里,眸光幅度不大地闪了闪,指端从枕头底下抽出那张放妻书。   萧烬安躺着,将放妻书折了几折,动作缓慢地,折成一只纸飞燕。   他拿飞燕的燕嘴,戳戳白照影的脑袋,拨弄他拨浪鼓似的摇头,在梦里打了个激灵。泄露出几声断断续续的梦话:   “那刀……”   “十年前……可怜……真疯假疯……”   “我害怕……别欺负我……”   萧烬安嘴角微微抬起。   他不清楚白照影探听出几分内情,今晚一切体验都是久违的。萧烬安将那纸飞燕,在唇边呵了口气,然后抬手轻轻放飞出去,目标是桌上小小油灯台。   飞燕燕嘴直扑火苗焰心,力度拿捏得刚刚好。   火苗舔舐纸页,放妻书被火烧成灰烬。   他现在不太想放白照影走。   ***   “金缕衣,玉带横。笑语盈盈,白马踏遍香尘路,锦绣艳夺彩霞明。”   “翠袖招,红裙舞。笙歌不绝,玉指轻弹冰弦上,一曲新词醉千城。”   午后,午膳过罢。   隋王府水榭里,这所唱的,是京中纨绔爱听的新曲儿。词是意象堆砌,曲是靡靡之音。属于就算再听个千八百遍,都不会记住的那类。   然而萧宝瑞却听得津津有味。   圣贤书让他随手丢在地面,上头洒着几片瓜子皮。   萧宝瑞的手指尖轻轻叩着大腿,按着拍子跟随音乐懒洋洋地哼唧,他眯眼目光不时望向唱曲的娘子,刚才微风拂动,显现出那姑娘裙摆之下,轮廓修长的大腿。   萧宝瑞咽了口口水,圣贤书怎么说来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君子不仅需要有淑女,还得会踢球。   对,那就听完唱曲再去赌球。   他好朋友尚书府家王三郎,最近开盘做局,赌得是上京城两支有名的马球队谁输谁赢。两支球队都很威武,萧宝瑞很是困扰了会儿,不知到底押哪个。   唱曲娘子嗓音婉转,萧宝瑞闭上眼,却听见音乐骤停,她不唱了。   萧宝瑞皱起眉头,心下不悦,熟练无比地摆手道了声“赏”,竟连眼皮都不抬。   接着耳朵就被拧住了:“大胆——啊疼疼疼,娘……娘住手啊……娘……”萧宝瑞哀嚎,骨碌从圈椅滚落,屁股砸在圣贤书上,压碎了几片瓜子皮。   许氏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气得满头簪饰乱颤:“你不是读书考学吗?这便是你读的书,你考的学?你知不知道那疯……”   到底还是存了些理智,许氏把声音压低,没嚷出不该说的话,又看见儿子摔到地上,委屈地望向自己,拉起萧宝瑞哄道:“瑞儿,摔疼了没?”   萧宝瑞顺杆爬,挤出两滴眼泪,哑声说:“娘干什么这么大火气,厨房里少给娘炖了银耳还是雪梨?我好好地听个歌词学学作诗,怎么在娘眼里看来,我就做什么都是错的呢?”   许氏自然听不懂词好词坏,萧宝瑞递过来唱词本子,密密麻麻的都是字,随手翻看几页,她只能干笑。   许氏转了个话题道:   “娘问你,你知道幽兰教吗?” 第22章   “幽兰教?”   “对。”   词语在萧宝瑞舌尖盘桓了几遍, 萧宝瑞若有所思,许氏越发被儿子这反映吸引起好奇。   但见萧宝瑞摇了摇头, 挑眉道:“娘,这是哪家戏班子?唱得怎么样?”   许氏只觉那一口气又堵上了喉咙,到底没忍心再拧萧宝瑞:“不是戏班子!”   “那就是江湖组织咯?”   萧宝瑞平日里常流连市集,虽是纨绔子弟,却也对这种东西有点敏感性,连忙提醒说:   “娘, 这东西玄玄乎乎的,还是别轻易招惹了。”   许氏低声道:“萧烬安刚入职北镇抚司没几日,就当街斩杀了行刺皇帝的刺客,那些刺客据说牵涉到什么‘幽兰教’, 圣上龙心大悦,娘还听说,就连皇帝都对那孽障称赞不绝……”   许氏的意思是,想敲打萧宝瑞,既然来武的不行, 那就在家好好学文, 往后让隋王给他谋个一官半职, 总好过日日荒废光阴。   萧宝瑞却不以为意, 摆摆手散漫道:“儿子早就说那疯子劲大,杀几个刺客算什么, 皇帝敢选他入锦衣卫, 就不怕哪天萧烬安当庭发病, 给老皇帝来个刺激的?”   他话没说完,就被许氏捂住了嘴,发出了呜呜几声。   许氏惊惶地看看左右, 确定都是自己的人,叹气:“小祖宗,你能不能让娘省点心!”她顿了顿又道:“娘是想让你上进些,你没发现,萧烬安近来有变化吗?”   “有什么变化?”   因为许崧娘的长期灌输,萧宝瑞从根上瞧不起自己这个大哥,当然不会注意观察萧烬安。   许氏却因为知己知彼的缘故,纵使世子院那边人手水泼不进,她还是想尽办法打听萧烬安的动向,声音沉闷地道:“以前,他疯得厉害,经常会发病,出手伤人。”   其实是许氏自己心虚。   十年前她给初丧母的萧烬安送去滋补的安神汤,给那时琢玉般的小世子下了碗疯药。   萧烬安最落魄的时候,在上京城几乎成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许氏也不断暗中推波助澜,让萧烬安声名日益败坏,以致于现在的上京城,早就忘记了当年还有个文武动京华的隋王府小世子。记得住的,是暴戾恣睢的萧烬安。   那时萧烬安满手鲜血,许氏隐隐得意。   如今萧烬安依旧乖张,但,到底是充满了不可掌控感。   ——他在短短的时间里,娶妻,入职,立功,一次又一次地反客为主……   许氏不想看到这些。   又有种不好的预感,往后都是这些。   许氏抿了抿唇,扶正发鬓间一支珍珠步摇,眸光闪烁不定。   她跟萧烬安,关系已经完全没有能转圜的余地,难道是她下得那碗疯药剂量不够?可前几天她也想办法再补上药量,萧烬安喝没喝进去?   按说这事儿不应该被发现。   制药的毒士分明保证过,此疯药味道不大,根本验不出毒性,摧毁人的神志,缠绵跗骨,非几十年如一日的坚韧心性对抗药力,绝不可解。   许崧娘越想越没底。   她半晌不说话,反倒是让萧宝瑞眼睛骨碌骨碌转,赶紧想脱身的主意。   “娘,疯子就是疯子,您不用担心,他迟早会再发疯的。现在的一时平静,没准儿就是攒着呢,您早点回去歇息,改天他肯定疯个大的。”   说着萧宝瑞拍拍屁股起身,弯腰恭恭敬敬地搀许侧妃走出水榭。水榭内部歌女奴才们,瞧见他母子离开,这才都从地上起来滚了。   萧宝瑞连忙给许侧妃保证:“娘不愿意我听曲学作诗,我就换个别的法子,我改听说书,改看话本,圣人还说要因材施教呢,天生我材必有用,儿子也有自己的路数,您相信我呗?”   萧宝瑞荒唐,许侧妃宠溺。   这番劝慰下来,许侧妃竟然还真就相信,萧宝瑞在文化方面是个可造之材。   许氏慈和微笑道:“娘相信你。”   “谢谢娘。”萧宝瑞嬉皮笑脸。   看着儿子一日日在身边长成,虽是淘气了些,到底是个天真善良又孝顺的好孩子,比那满脸阴恻恻的萧烬安,不知好上多少倍。   许崧娘又是欣然,又是担忧,满心想着为瑞儿扫清前面的路,倏然间脚步一滞。头上的簪子跟着摇晃几下。   萧宝瑞凝然:“娘又怎么了?”   许崧娘轻轻按着萧宝瑞扶着自己的手,心思被儿子刚才的某句话给触动,她缓了缓神:   “没什么。”   ——萧烬安近来不够癫狂,确实该让他疯个大的,该给他再添一把火,助一把力。   ***   晨曦温暖。   今早白照影起床时,睡得并不怎么好,虽然确实有睡着,眼睛还是木的。   他并未觉得解乏,习惯性递出去手。   拉他起来的不是茸茸,而是成美。   成美带着两名侍女等候在旁边,两个侍女一个捧着洗漱用品,另一个手托漆盘,上头是给白照影准备的早饭。   视线从模糊变得逐渐清楚,白照影凝了凝,让成美给自己擦了把脸,这才迟钝地想起来,这是在南屋。   他昨晚做噩梦害怕,说错话招惹到萧烬安,最后睡在萧烬安的屋子里。   白照影扁了扁唇,零零星星回忆起睡到南屋后那种复杂的体感,又困又满身防备,像坐着赶整晚的火车。他同寝有个男生家乡在海南,坐火车来他们这边,每次都会跟他形容,这种睡不着又好想睡觉的痛苦。   昨晚后来没有再做噩梦。   但梦也光怪陆离,不是普通梦,梦境中他来到个野兽洞府。老虎趴在洞里,半睁着眼睛,懒洋洋审视自己,态度不急不缓,对他要吃不吃的,惹人心惊。   可能这就是萧烬安罚他的方法。   一言不发,却罚他整晚都没能好睡。白照影郁闷。   今日早晨饭盘里是虎皮卷,半拉红焖鸡爪子,清粥小菜鲜花饼,荤素搭配很丰盛。   白照影却把虎皮卷跟鸡爪子都推远了些,看着添堵。   用膳前侍女给他一根根清洗手指,动作很轻柔,自己这个穿到古代的世子妃,除了担惊受怕,也还是能得到许多相应身份的服务。白照影手指节痒痒的。   给他擦手指的侍女胆子大,夸赞道:“世子妃皮肤真白净,颜色跟丝帕差不多。”   那是上辈子在病房里闷出来的。   白照影拈了一口茉莉花饼:“茸茸呢?”   成美回答:“她布置的那个假人七零八散,知道吓着您,她自觉没脸,不敢见世子妃。”   可别提那个砸在他脚边还带响的“脑袋”了。   白照影叹了口气,昨晚的事因为他被吓跑而起,他吩咐:“反省完就回来吧。把那个蹴鞠球扔远点。”   “是。”成美话毕,转达了萧烬安的意思,“世子说,让您睡醒回自己屋。”   那可真求之不得。   成美却再度替世子找补:“世子若干年间,从未有过与谁共寝,就算伺候起居,我等也不能靠近。”   懂了。躁狂加孤僻症患者。   白照影没往别的地方想,以为成美就是在提醒自己,心说我没事绝不去招惹。心念转动,又想探听得更仔细些。   白照影问成美道:“那除了不亲近人,我夫君还有什么其他忌讳?”   成美清冷的面容微微凝滞,心中想说,忌讳可太多了。   曾经因为中过疯药的缘故,世子殿下喜怒无常,声音大了他神经痛,声音小了他容易产生幻觉,离得近他嫌烦,离得远又会怀疑你有异心……   哪怕他现在当真要痊愈了,脾气还是这么个脾气。令人难以捉摸。   可毕竟成美对萧烬安也有难以量化的忠诚,简短维护道:“并不多。”   “那如果我犯忌,你能不能提醒我?”   成美微怔。   白照影其实才刚刚摆脱昨晚精神折磨,脑袋昏昏沉沉,浑身都是疲惫感觉。不过他还是有滋有味地扫干净了盘里的食物,卤鸡爪跟虎皮卷推得更远了。   他情态天真道:“我可以和你约定暗号,眨左眼是干得好,眨右眼是快停下,如果你咳嗽一声,那就是我犯了忌讳。”那时我就要想,怎么哄大魔王开心了。   成美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玩法。   顿了顿,发觉世子妃这是串通她,在世子跟前阳奉阴违。   她想要拒绝。   但是自从昨晚世子妃留宿南屋,早晨出门时世子殿下瞧着心情不错。她其实对世子妃的印象真很好,总归不是拉拢她背叛世子。她答应了他的请求。   成美:“遵命。”   白照影感激地以为自己多出道保命符,笑起来时晃得成美眼前一亮。厨房的蔗霜滋养了白照影,他是很甜的。   他用那种清甜的语气说:“戴花簪很适合你。我知道你心性稳健,倒也不必总板着面孔。”   当年老王妃夸赞过她的性格沉稳,多年间,成美总把内敛当成她的标志,她是护卫杀手。   可是世子妃好像把她当成一个……一个年轻姑娘来看待的。怪不得茸茸那么爱戴世子妃。   主仆两个在南屋用完饭回去北屋,房檐上蹲着三两只鹦鹉,最近不知从哪里学会了新词,讨白照影欢心:“爱妃!爱妃!爱妃爱妃!”   白照影听得奇怪,院里的侍女侍从偷偷抿嘴低头。他掏果干,鹦鹉各自得到几条果脯,满意地飞走了。   鹦鹉走后,芙蕖院的小翠进来传话。   她是许崧娘的贴身侍女,嘴唇略厚,眉眼平平,放进来时,估计已被搜查了好几道程序,手里连张帕子都没带。   “见过世子妃。”   白照影让她起身。   小翠道:“王爷闻听世子擒获强贼,在圣驾跟前露脸,被圣驾破格提拔为锦衣卫镇抚使,心中大为欣慰。王爷和侧妃娘娘,今晚在倚山听泉台举办庆功家宴,请世子跟世子妃参与。”   自从嫁进王府,白照影晓得隋王潜心修道,没见过隋王本人,是有隋王发话举办的宴会。   今晚能看到隋王吗? 第23章   其实白照影想, 这种宴会,萧烬安可能连他父王的面子都驳回, 拒不参与。   但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萧烬安答应了。   侍从侍女们开始包装自己,好好打扮,穿得是件月光色锦缎襕衫,材质并不低调,但外形也不会太过扎眼。   白照影想, 萧烬安可能是表演的瘾又犯了:   他可以带自己招摇过市,去气白府上下。   当然也可以带自己,到夜宴上,给隋王跟许侧妃两杆偏心秤看, 给因为他娘名声的关系,最近几年都娶不到媳妇的萧宝瑞看。   世子夫妇在前面走,贴身仆从在后面尾随。   飞鱼服光华流转。在路过光照比较强的灯下时,萧烬安身上,泛起粼粼金辉。   两人并排, 白照影害怕再招惹到他, 心有余悸, 保持得是不远不近的距离。但是这件衣服, 一旦道路不平,就容易踩到衣摆。   白照影脚下趔趄。去扒萧烬安的胳膊。   这属于条件反射, 因为旁边只有萧烬安。   他握住的是飞鱼服外面的束腕, 虽说皮质束腕扎得很结实, 没被他扯下来,但招惹还是扎扎实实地招惹了。萧烬安目光冷锐。   倚山听泉台就在前面。   他们已经落入王府其他人的视线,白照影硬着头皮, 把意外扭成演技:“夫君搀着我。”   萧烬安眉梢微动。见他近了一步,主动想把人推开。又见他匆忙欲放开手,便索性挽起白照影进倚山听泉台。   山是造景,引入流水,假山宛如巨大的扇形,将宴席场地环抱在里面。倚山听泉台,将月与山与泉景融为一体。   白照影浑身鸡皮疙瘩,心说挨着鬼挨着鬼挨着鬼……回头见成美竟冲他眨左眼,夸他干得漂亮。   白照影皱眉,小爷这是用生命在飙戏。   他与成美匆匆对视的那瞬完毕,再转回身,就走到了倚山听泉台,清风朗月映照的席面,他捕捉到个身着青色道袍的小老头,满头花白,佝偻着身躯。   隋王!   隋王抿着唇,不太精神,眼袋很大,许氏正在给他捏肩,萧宝瑞则坐在他爹娘的左下首。   白照影行了礼,行礼时又将隋王不着痕迹地打量,他曾经设想过许多次隋王本人的模样,但每次都认为,隋王必然是个挺拔魁梧的威风老王爷。   他没想到,隋王满脸褶皱,神情微微显得怯懦,勉力撑起个笑意道:“都是家宴,不必拘礼。坐。”   白照影入座。   萧烬安给隋王见礼:“父王。”   白照影被这声父王给惊到了。   他以为萧烬安不是个东西,是对谁都不是个东西。他揍他庶弟,罚他小妈行礼,当然也还从隋王手里要回他母妃的遗物……他没想到,萧烬安面对隋王时,态度并不亲厚,但还是保留了几分尊重的。   难怪今日隋王召见,萧烬安会来赴宴。   隋王的语气有种久避尘世的隔阂感:   “我身有旧伤,多年不曾与人动武。”那种上了年纪特有的沙哑,使也不过就将近五十岁的隋王,显得更为颓靡。   “北镇抚司,”隋王想了想,像是在回忆这地方的在哪里和它的作用,缓声说,“能抓获刺客者破格提拔,皇兄任命你为镇抚使,从小到大,皇兄向来对你青眼有加。”   萧烬安抿唇绷直了身体。   白照影听不懂他们话里有话。低头作势装鹌鹑。却被隋王点名道:   “世子妃。”   “我在。”白照影回神。   “本王老了,到底精力不济。每日诵经吐纳,寻延年益寿之道,吊着这条老命都很艰难,今后要时刻看顾他。”   这种托付,放在没有感情的夫妻身上,就有些沉重。   但白照影还是点点头。答应这承诺的时候,偷偷望了一眼萧烬安,竟捕捉到他张了张口。这在萧烬安脸上,是种罕见的表情。   萧烬安没有言明,但是白照影居然能看明白。   白照影也是为人子的,当然能够体会到父亲这个身份,在儿子心中的地位,像遮风挡雨的树,像巍峨的高山。   十年前老王妃在世时,萧烬安父母双全,许氏那般媵妾自然没有戕害世子的机会。   然后他先没了娘,再没了爹。   也许隋王以前还曾对萧烬安有过一片慈心,而后纵容许氏,对萧烬安的处境视而不见,最痛得莫过于来自至亲的伤害。   那个瞬间,白照影心里又是一动,觉得他可能是误会了萧烬安,也许萧烬安今晚来这场庆功宴,也并没有什么太复杂的谋算。   可能他只想来看看隋王。   把大魔王萧烬安带着人文关怀审视,假设萧烬安有人情味时,白照影心底倏然泛起股绵密的痛。   隋王府为何如此对待萧烬安?   主菜一道一道上来。   隋王茹素,浅浅用了几筷子。   许侧妃让小翠站在萧宝瑞旁边,仔细照顾儿子饮食。   而白照影不知道自己出于怎么个想法,可能是进入角色,他沾手给萧烬安剥了一只虾。   这虾跟食指差不多粗,壳很坚硬,蘸料与现代相差不大,也是酱油和醋,细细的姜末掺和在料碟。   粉白色挂着深褐色料汁的虾仁,被白照影捏着放在萧烬安碗里,虾有点烫,哆哆嗦嗦淌着料汁。白照影服务完毕,见他仍没动筷子,灵机一动,小心翼翼拈起虾尾,撇开粘在虾上面的姜末。   少年在做这件事时,很认真。   萧烬安眸光凝着那只虾,心中一点空落落的感觉,落到实处。可他下一个本能反应就是,不太说人话,吃掉虾淡淡道:“肉质发硬。凉了。”   白照影低头,无辜地看着自己被烫得有点泛红的指腹,手指如花瓣轻拢。   萧烬安被这种委屈刺中了瞬,低声说:“不过勉强也能下咽。”   白照影用桌上的巾帕擦手。   此时许氏笑眯眯地道:“世子成婚之后,就连性格都开朗了不少,令我们这些看着世子长大的人,不由十分高兴。”许氏的态度跟以往反常。引来白照影暗暗地警惕。   “王爷命令妾身张罗这场大宴,有道压轴的大菜,是厨子从上京百味楼学回来的手艺。平时王公贵族们,想一饱口福都无觅处,今个儿都是自家人,咱们也尝尝这名动上京的炙肉。”   炙肉就是烤肉。   许氏抚掌。七八名王府家兵过来,抬着个巨大的烧烤架进入宴席。   家兵把架子支好,在底下支起柴堆。木头泼油,柴火一触即燃。   火苗带来光和热。   倚山听泉台每个人眼里,都多出团跳跃的火,火光烁动,火色给每一个人镀上层灼烈的光影,萧烬安凝望那火堆微眯起眼睛。   两个家仆送入食材,远看是深紫色的,被熊熊的火光照出道红边,家仆一边走,一边有滴滴答答的液体淌落,家仆走到跟前呈上来。   ——是副刚剖下来犹在跳动的,血淋淋的心肝肺!   萧烬安指节微颤。   手背几根青筋鼓起,他坐在席位,额前浮起层细密的冷汗,倏然整个人僵立住,不动了。   ***   ……   幼年时的萧烬安,总觉得母妃身上,有种散不尽的清苦味。   乳娘孙嬷嬷说,王妃害了病,需要喝药。   萧烬安读书习武,皆能自律,只希望母亲好生养病,并不让母亲担忧。   王妃也不希望总让儿子惦念,病痛在她身上有八分疼,她若说完全康复,萧烬安不会信,而她就只对萧烬安表现出三成,不爽利也不严重。   王妃爱子情深,许多王府中的事,她也不告诉他内情,在隋王妃的庇护下,隋王府世子,是上京城最耀眼的王公贵胄,压得满城凤子龙孙尽低头。   王妃常挂在嘴边的话总是——小病小灾而已。   可王妃的病终于让她一日日清减,变得熬不住了。   王妃从能站着,变成只能坐着,到后来坐不起身,日日卧床,这个过程在王妃的硬撑下,延续了很久很久。   小病小灾,欺骗了萧烬安快十年。   直到王妃临终前那几十天,萧烬安才发现,母妃的病情早就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临终前,她大口大口地呕出血块,深红色的血混合着破碎的内脏,血淋淋地往地面砸。   弥留之际,整间屋子里头,停驻了许多人。但没有谁能勾起母妃任何情绪方面的变化。   残存的意识让她发现了自己,母妃颤抖的手指向门外,让嬷嬷把自己带走。   母妃仍然坚持着,欲对他扬起嘴角露出艰难的笑,那笑容的口型似乎也依旧要说:   “烬儿,没事。小病小灾而已。”   小病小灾,而已……   记忆里大片深红的血,那些砸在地上犹在颤动的内脏碎块,全都针扎般向萧烬安袭来。   而眼前主厨刀背猛拍,脏器发出噗滋噗滋的声响,越发变得软烂。主厨把内脏剁碎。   心魔与现实交错重合。   萧烬安大脑每根神经,仿佛顷刻间化成了具象。每一根都悬在自己的四面八方,再在同一瞬间纷纷绞紧。   神识几乎要在顷刻间,被无形的力量撕碎!   萧烬安手按住了红木桌子,桌沿上面,他掌背根根隆起的青筋,每根筋络都似要爆开。   他求医问诊十年,日日喝那苦药,才勉强做到把体内疯药的余效拔除。眼见一日轻似一日。   可现在他开始再次无法控制自己,恨自己的存在,恨世道对母妃的不公,恨隋王府,恨许菘娘,恨所有人……萧烬安危险地舔过犬齿。   他眼中的血丝仿佛都要爆出来,外界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烈火灼烧着被切成碎块的心肝肺,做成炙肉放在桌上。   于是记忆中的内脏碎片,又在脑海重新现形。   ——他的母妃,死因或跟他们每个人都有关!   许氏噙着笑意问道:“怎么不尝尝看,殿下,好吃吗?”   萧烬安耳朵里嗡嗡作响。   因为压抑无处释放想掀翻桌子,想杀人,想见到血腥。   他仍在与自己抗衡时,身畔悄咪咪地伸过来双亮银色的筷子头,白照影夹走一大块烤肉。 第24章   萧烬安几乎崩溃了的神识, 被那筷子上一点亮银色触动。   他木讷地转过身体,目光凝着那点亮色, 肉块放进白照影口中。   白照影咀嚼几下,眉梢抬起,表情突然变得更为鲜活。   食物里有果木的香气,茴香、辣椒……撒料既保留肉质的本味,又挥发出香料的作用。   尽管食材端上来血呼刺啦的,没想到味道格外不错, 也可能是他前世,完全禁忌烤肉这种高盐分刺激性食物,所以尤为渴望。   白照影吃完了一块,犹不尽兴, 探过去筷子吃下去第二口。这次在盘子挑拣了个最大的。   那盘差点儿催发萧烬安疯症复发的心肝肺,又少了一块。   萧烬安犹豫地看看白照影。   两块、三块,他一口接一口地吃。   盘子露出盘底,一点点变空。   萧烬安心中的残忍念头,好像也随着这盘炙烤心肝肺正在变少, 而逐渐被压抑住。   那份分到桌上的烤心肝肺, 不多时见了底。直到盘底空空如也。   血腥的画面变淡。   他开始意识到现实与记忆之间, 存在着鸿沟, 他满头虚汗地扶住桌沿,意识也渐渐回笼。   白照影是在他身边, 难以忽略的存在。   以前萧烬安不希望受到对方的影响, 当他意识到白照影会牵动他的情绪时, 他的脑海里充满警惕。   而现在,他更不希望让自己陷入心魔。   两害相较取其轻,萧烬安急于让白照影说点什么, 做点什么。无论是烦他也好,喊他夫君也好,哭哭啼啼也好,希望白照影能将他从混沌的状态解救。   而主厨继续拍打内脏的声音……   火的热量和光影……   它们都在拉扯萧烬安的神思,他脑仁痛得厉害。   萧烬安突然紧紧攥住白照影的手,狠狠地攥住他的指骨,像是要在溺毙之前抓住道浮木!   他将白照影吓得不轻,筷子掉在地上。   白照影抬头正对着萧烬安快要扭曲的表情。   白照影被这个表情,吓得越发想要撤回自己的手,可是他的力气根本没萧烬安大,他感觉到两人手臂相连接的地方,萧烬安的手掌正在颤抖。   一瞬间,白照影慌乱地规划好了两个反应:要么强行挣扎,要么呼喊救命。   可是这两个对策又被白照影完全否定,在这个宴会上,没有谁会救自己。   而他只能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纵使心中恐惧,他也必须要弄清楚,在萧烬安身上这片刻工夫,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白照影被那双颤抖的手掌几乎捏断了胳膊,却强忍住没敢露出异样的表情,他回忆留在萧烬安身边时,有什么异常的行为。   可他只不过是吃了点烤肉而已。   难道萧烬安小心眼到,不准别人抢他食物的地步?那好像也不至于。   白照影苦思冥想不得解,这时感受到萧烬安手掌冰冷,白照影的手探过去,发现萧烬安那么凉的手掌心,竟还有层薄汗。   白照影这时终于发现萧烬安是在望着他,抓住他的胳膊,不是威胁,而是目光透出期待,让白照影想到了一只亟待安抚的狂躁大型犬。   白照影问他说:“你还吃烤肉不吃?”手臂被攥得更痛了。   白照影嘶声。成美在他两人后头,重重地咳嗽。   “咳。”   暗号便是,咳嗽代表白照影触到萧烬安某种忌讳。   难道萧烬安,对动物内脏过敏?就连看一眼都能过敏???   动物内脏里面含有大量微量元素,有些人体质难以消受,再联想起许氏对萧烬安的敌意,她拿动物内脏膈应萧烬安,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白照影自以为理清楚变化的原委,心里略有些计较,他试探着先轻拍拍萧烬安的手背,做主替萧烬安婉拒了他不能吃的菜品。   然后对许氏斟酌着用词:“这道炙肉当真是人间美味。夫君口味清淡,想必消受不了,娘娘的好意,就由我代夫君领受了。”   萧烬安不能吃烤内脏,自己替他吃,这都不算见义勇为,简直正中下怀。   白照影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过关?   不过好在,嵌在白照影胳膊上的手指,终是渐渐卸了力气。   白照影暗中松了口气。低头看盘子,一点点处理端到他们这桌的动物内脏,虽然确实觉得很香,但他小心翼翼,吃相没滋没味。   萧烬安盖住了他的餐具,皱眉道:“吃不下去不必勉强,可以离席。”   白照影哪敢动,更没敢走。   心说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是我被您吓得,已经完全不敢表现出来它很好吃呢?   萧烬安眉头皱得更深。   他以为白照影是打听过他一些前尘往事,今晚才会主动出头。毕竟知晓母妃死状的人,整个世子院超不过五个。也不知道是谁口风不紧,引来白照影自作多情。   他竟觉得白照影想要渡他……   萧烬安冷哂。   到底还是不想再看见白照影硬吃炙烤心肝肺的样子。   萧烬安命令成美:“我有事要讲,他不方便听。带世子妃去外面走走。上丰厚集。”   逛夜市?   说起这个白照影就有精神了,烤肉也可以不吃,并没有多可惜。他连忙起身,向隋王和许氏告辞。跟着成美离开了倚山听泉台,不想听他不该听的事情。   白照影走后,倚山听泉台的月色倏然黯淡。   随后乌云蔽空,树影摇曳,枝杈给萧烬安披上满身错杂的阴影,他犹如猛兽般狠厉。而半边身子又被烤架底下的篝火照映,显得华丽而诡异。   萧烬安带着笑道:“其实我不止会抓刺客,近来还学会些追查的手段,有个人带到这里。”   话毕,倚山听泉台宴席正中,被丢进来个麻袋。   成安拿短剑将麻袋撕开,破口处钻出个嘴堵白布的男人,那男人獐头鼠目,一双断眉,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根本说不出话,呜呜噫噫地不停叫喊。   成安把他堵嘴的白布取下。   那男人号丧般爆出一声大喊:“许妃娘娘救救奴才!”   ***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若干年间,替许侧妃办事的心腹。   许氏出身一户落魄的小贵族,家中有个嫡兄,在上京城有些纨绔的声名,父母皆丧后败光家产又没混出名堂,遂把妹妹嫁给已经失势的隋王为妾。   隋王妃一死,隋王府虽说没能争夺君位的可能,但到底比他们这种门户强上百倍,泼天富贵,焉能不动心?   而隋王府所阻碍他们的,不过萧烬安一个稚子而已。   于是许兄派来心腹家奴许勇。   许勇搭桥牵线,让许侧妃认得江湖上卖疯药的毒士,萧烬安性情大变,行事越发乖张起来。在上京城逐渐有了个疯子的名号,把曾经积攒的声名败尽。   一个疯子,做什么都不会被人怀疑,怎么死都会被人以为是不慎。   往后萧烬安遇到过很多“意外”。   每次看似合理,但又次次惊险无比。   直到后来暗中勾结公厨,给厨子授意在世子妃那罐鸡枞汤里下药,也是许勇。   许勇此人有个特点,阴诈狡猾,又加上许氏对他厚爱。不止是狡兔三窟,几十窟都不为过。所以哪怕萧烬安能查到制药者的痕迹,却迟迟没抓到这个人。   可毕竟这次,萧烬安得到的是北镇抚司助力,锦衣卫探子耳目遍布天下,九州皆有锦衣卫卫所,他抓许勇,这次并没费多少力气。   许勇被抓时,正在戏园子里听戏。身上挂着是其他人的铭牌,完全没想到他假造这么多身份,还会被人发现。   锦衣卫将此人逮捕,数罪并罚,明面上是处理许勇伪造身份,顺藤摸瓜,捣毁了五六个制造假铭牌的基地。   这桩看起来的大功,实际上也不过就是搂草打兔子。萧烬安结案后,将许勇暗中带到这里,许勇能证明许侧妃所作所为,但他起初确实并不想在许氏和隋王跟前发难。   如果隋王这场宴会,当真是给他庆功而办的,萧烬安遵从母妃遗愿,恩怨两清,今后与他们互不相干。   但他没想到,今晚竟是隋王做局,许氏给他张罗了一场,直戳他最平生痛处的烤心肝宴。   萧烬安有点好笑,不免暗暗自嘲。烈火扭曲的火苗跳动的光线,映得他浑身火色如沥血。他朝许勇勾起嘴角。   许勇已经被吓得尿了裤子,膝行到许氏跟前,一边跪一边喊:   “侧妃娘娘,一切都是您和老爷指示小人做的!否则小人就算有千八百个胆子,哪里敢谋害天潢贵胄……娘娘救救小人!娘娘看在小人十年间为您赴汤蹈火的份上,救救小人啊!”   自从被关进北镇抚司,许勇就跟许氏失去联系。   北镇抚司不是好待的地方,许勇没少受刑,至今吊着口气,身上还都是干涸的血。   许勇满心把许氏当成救命稻草,所以这会儿什么也顾不得,无数桩谋害萧烬安的往事,纷纷往外面倒。   “世子十一岁那年落水,是他神志不清时,被我推下去的。”   “世子十二岁时打猎,撞见那只猛虎,乃是小人花钱让猎户们迷倒生擒,放在子秋山,等待殿下经过。”   说到最后,许勇口中呕出道血,牙缝里满是红痕:“是娘娘想要王妃和世子的位置……我奉命办事……与我何干……与我何干……”   今日夜宴,集合了王府上下所有主仆。   王府阴私就这样被赤裸裸扯到明面。   家将侍女等各自垂头,倚山听泉台落针可闻。虽说以往他们皆知侧妃和世子不睦,但到底不清楚,世子的疯症竟然也来源于许氏戕害。未免心惊不已。   可这件事,许氏哪里敢认?   她颤抖地站起身,想到许勇做事隐蔽,这十年间,未曾让人发现他跟芙蕖院有什么关联。   许氏摆摆手,令家将把快要跪到她跟前的许勇拖远,步摇在她鬓边,划出个不大的弧度。   许氏道:“你是哪里的贼子,说得是什么话,我都未曾见过你,怎能血口喷人!?”   许勇愕然,眼里的光渐渐淡去,心知这是许氏不肯保他,这些年他拿了钱又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到底还是报应不爽。许勇知道自己已经活不成了。   萧烬安恨他入骨,再入北镇抚司,必定有无数酷刑要他求死不能,对他来说,早死反而早解脱。   可是许勇毕竟不甘心,惨声诅咒,每个字都像渗出血:“娘娘害了世子,害了奴才,那我便祝咱们二公子,从此胡天胡地,疯疯癫癫……疯疯癫癫,哈,哈哈哈哈……”   话毕,许勇撞在萧宝瑞跟前!   许勇的太阳穴,碰到萧宝瑞旁边的假山,叠石凸起处棱角尖利。锐利的石棱扎进许勇脑袋左侧,他惨痛的一声叫嚷,淡白色脑浆迸出,人在地上抽搐着,却已经没了声息。   萧宝瑞吓得惨无人色。   他本来胆子就小,今晚先是看见烤心肝宴,着实恶心了一阵,又看见疯子找人指控他的母亲。那人竟还撞死在自己跟前。   血浆汩汩从许勇脑袋里面流出,不多时,在尸体底下淌成片蜿蜒的血河。   萧宝瑞这时终于控制不住,先是慌忙站起身连退了几步,杯盘碗盏扫落一地,人仿佛已经丢了魂:“死、死人了……杀人了,救命,救命啊!”   萧宝瑞哀嚎几声,屁股向后跌坐进满地狼藉,嘴唇不停地颤抖,最后昏厥过去。 第25章   城东, 丰厚集。   上次来丰厚集是白天,而且又赶上了几个部门联合追捕刺客, 白照影对丰厚集,到底是没玩彻底。   这回成美带白照影出来,是上京城灯火最绚烂之际。从街头到街尾,各家店肆的灯笼连成一片,如条条光龙纵横交错在整个市集,华丽而且壮观。   白照影走走停停, 转转看看,不时摆弄些沿街店铺的小玩意儿,又驻足在街头小摊档前面,看摊主做糖画。   红褐色浓稠滚烫的糖浆, 盛在摊主手中长勺,勺柄轻轻歪斜,勺子里糖浆洒落,然后细细的糖浆勾勒出流畅的线条,粘在铁板凝固成糖画。   白照影看摊主画凤凰, 手法写意, 看得完全入了神。   摊主拿木棍粘住糖画递给买糖的孩子, 几个孩子嬉笑地离开摊子。   成美在后面问他:“世子妃, 买吗?”   白照影愕了愕,这才反应过来, 出门仓促, 并没有带钱。   看成美这个意思, 好像也不用自己结账。但他还是说不想买。吃不下去。隔夜就浪费了。   不能买吃的,就只能买东西看。   白照影目光落在距离糖画摊位不远处,破旧的一辆板车。   车是陈旧的原木色, 看着至少有几十个年头,可是板车上却盛着大团淡粉浅红的花朵,是从荷塘刚采摘下来的红莲。   白照影走近看荷花,迎面遇到的却是个不会说话的老人。老者干瘦,仿佛只剩骨头架子,皮肤像一层单薄的纸。他指指自己的耳朵和嘴,然后摆摆手,示意白照影看招牌。   木牌上用炭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荷花每支两文。   其实隋王府遍植荷花,再新鲜的也可以采得来。   但白照影被那个木牌拙劣的墨字,还有老者手背皱纹里的污泥打动了。有点不能想象,这么孱弱的老者是怎么采来荷花,推到集市,然后还要把那个巨大的板车再推回家里。   他想买几朵荷花。扭头看看成美。   可是成美却很为难:“世子妃。他找不开。”   成美很想跟白照影解释。上次白照影在丰厚集斥资近百两买了个鎏金发冠,殿下虽然没戴,但也因此知道了白照影花钱的手笔。这回让自己带世子妃玩,意思是让他花世子院的钱。   成美以为猜中殿下心思,又希望世子妃开心,唯恐银子带得多压手,抓了两把金瓜子。   金瓜子买发冠不成问题,两百两轻而易举拿下。   买荷花,两文钱……成美暗暗叹了口气。   又担心世子妃仁慈,把金瓜子赏给老者,那这老人家恐怕要引来杀身之祸,委婉劝道:“世子妃可先行买点别的,等找开零钱,咱们连车带花都包下,再雇个人推回世子院。”   这主意倒是好,也只能如此。   白照影敛回目光,想许诺什么,但老人听不见,老人只发觉他要走,露出些遗憾的神色,看得白照影心底也很遗憾。   这时候,鼻端拂过阵清雅白檀香,身畔有人伸过来一只手。   那手指的指骨修长清劲,手背白皙,食指与中指指端处略起了薄茧,应当是经常握笔。   手的主人崔执简,递过去角碎银子,那块银子成色灰白,不好不坏,分量也不太重。   “表哥?”白照影喜道。   崔执简则并未开口,只是默默用手势比出几个数字,指了指荷花,又指向白照影。   倏然间那老人好像是福至心灵般明白了崔小侯爷的意思,原本黯淡下来的眼眸点亮,然后露出明显的喜色。   老人将车里几十朵鲜花抱起来递给白照影,连同车板里几个莲蓬,也给白照影塞进怀里。   荷花很大,一朵荷花,都能衬得白照影脸小一圈,更遑论好几十朵。白照影当然抱不动。   成美和崔小侯爷连忙抢救,各分走十几朵荷花,怀抱着这些荷花继续逛街。   每走个几步,白照影就把荷花沿街送给乖巧懂事的小孩,这才慢慢把泛滥的荷花分出去,手里只剩下根莲蓬。   白照影抱怨了声累,崔执简在夜晚暖融融的灯火里望着他,微笑说:“怎么晚上有雅兴在外面玩?”   白照影没提刚又被萧烬安给吓到了的事,只是说自己想来逛夜市,而萧烬安刚好有事,不能作陪。派了侍女成美相陪。   成美武功卓越,崔执简在声望楼那场恶战已经见过,萧烬安这样做也不为过。   可是崔执简毕竟是上京城里搞刑侦的,他略微垂头,见白照影举着莲蓬的那只右手,手臂露出皮肤的地方,有块椭圆形的黑紫痕迹。   崔执简眉梢微蹙:“胳膊是怎么回事?”若他没有看错,这是另一个人的手,指腹用力所捏成的伤势。   白照影想起萧烬安在宴会上的反常,掩饰说:“我撞的。手臂撞到桌角上了。”   疑虑和担忧因为他这个谎言而放大了百倍。   尽管白照影显得若无其事,低头摆弄莲蓬玩。而这种视线上的不肯接触,更加使得崔执简心中惭愧。让他觉得辜负了姑母的托孤之意。   崔执简并不避讳成美在场,问道:“你是不是在家里受了欺负?”   白照影怔了怔,回忆这场宴席,复盘时,倒是先没想手臂被捏痛的事,而在想隋王府上上下下,对萧烬安并不公平的对待。   这件事……在隋王府最奇怪,也令他好奇。   白照影敛回思绪:“没有。表哥又怎么会在外面?”   白照影在回避问题,崔执简毕竟不是个执意探听别人内宅隐私的人,况且旁边成美还在,万一他表现得太过关心,让成美转告给萧烬安,崔执简唯恐表弟因此再受委屈。   崔执简只好转了话题:“我在这里办案。”   崔执简温声解释:   “自从幽兰教行刺圣上以后,顺天府至今还在处理后续,捣毁了十几个幽兰教的据点。朝廷发现幽兰教在上京城的势力,暗中如罗网密布,越查越让人惊心。”   白照影不懂这些事,也不知道什么幽兰教,只知晓刺客那次挟持他,当真把他给吓坏了。   白照影不会说别的,但确实对崔执简担心:“他们武功很好,表哥你要注意。”   崔执简点头。   本来这场相遇,到这里也应该结束了。   成美不着痕迹地引导世子妃换个地方玩,提示白照影天有点晚,可是夜市还没逛完。白照影点点头,崔执简也当然知情识趣。   可是这时,从他们身后跑来两个相互追逐的孩童,前面的孩子手举荷花,正是被白照影松果荷花的一个。后面的孩子追上荷花想要一起玩。   两个孩子你追我赶,碰巧要撞到个提着篮鸡蛋的老妇,崔执简连忙拦阻,扬起广袖挡住那乱跑的孩子,两个小孩这才堪堪没有闯祸。   前面小孩认出是送花的叔叔,但认错了他们的关系,一边笑一边叫嚷,然后与他们擦身而过:“谢谢小叔叔!小婶婶……”   崔执简怔忡。   白照影则是心思没在这里,集市嘈杂,他惦记着之后要去哪里玩,并不曾听清楚,那两个小孩刚才在喊什么。白照影完全没有反应。   崔执简心湖忽被搅乱,怕他这是默许,警惕地意识到自己竟有隐秘的期待,崔执简抿唇。   白照影已经走远了。   崔执简不知为何,没控制住自己唤道:“狐狐——”   那瞬间白照影回眸,夜市灯辉绚烂,而白照影模糊了整片灯光,淡化了丰厚集的人潮,唯独在崔执简跟前,特写了他那爱笑带笑的脸。   崔执简呼吸凝住。   白照影问道:“表哥怎么啦?”   “没……事。”崔执简顿了顿,方才回神,平静地说,“保重。”   ***   逛丰厚集至逛到接近子时。   大虞朝经济发达,尽管仍保留了宵禁制度,子时到五更天以前不得夜行。但时间已经放宽到了凌晨零点到凌晨五点,这是最大程度保留了商业活动时间,还能规避深夜犯罪。   白照影逛得很累,没忍住买了几样物件。贵得有冰玉扇坠,蹀躞腰带。便宜的有麦秆蚱蜢,总之买得没什么章程。   其中绿莲蓬最合他心意,因为莲蓬背后是个助人为乐的故事,还有他表哥的慷慨解囊。所以白照影一路举着莲蓬,在手里边转边走,回世子院。成美在后面提着他的东西。   此时倚山听泉台的夜宴早已经散了。   世子院点着幽幽的灯火。   但也不知为何,白照影还没走回北屋,就觉得沿途有一种压抑的氛围,以至于他突然不敢自在地呼吸。   白照影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望见了世子院最高处,丝毫未亮灯火的飞仙亭,隐隐约约感觉到上面有人影。   成安的声音这时响起,透着些急:“世……世子妃!”   他竟带着哭腔。   让白照影一时有种错觉,成安等了他很久,像等他回来做主似的。白照影莫名。   难道自己不是这世子院里,来得最晚的人,最无足轻重的人?   成安显然没看懂白照影正在自我否定。   少年心性急躁,遇事更像只慌脚鸡,竟是突然对白照影单膝拜倒,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殿下把自己关在飞仙亭,殿下中过药……眼见康复在即,不得受到刺激……殿下抓人,杀人……平时过度防备,总是休息不好……”   他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堆,越发将白照影说得云里雾里。   成美瞪视弟弟,直击状况的核心:“殿下如何?”   成安哭着磕头道:“求世子妃看看殿下,殿下从夜宴回来吐了口血!他不肯就诊,也不回去休息,别让殿下在亭子里待着了,属下怕他身体受不了!”   成安两行眼泪这时候滚落下来。 第26章   成安的这番慌乱, 使白照影终于从逛夜市的状态抽离。   他走的时候萧烬安就很奇怪,回来的时候更加奇怪, 事情变得有点麻烦。   他毕竟是萧烬安名义上的世子妃。   世子院的下人也许不知道,自己跟萧烬安之间频频相互利用的关系,所以慌乱得过来找自己做主,这件事情白照影不得不处理。他跟成安成美来到飞仙亭,站在亭子底下。   微微瞠目,从亭上到亭下, 跪着的都是世子院的下人。他们纷纷低头,眼观鼻,鼻观心,战战兢兢的。就连成安和成美两个在挨近亭子时, 也都把呼吸跟脚步放轻了。   飞仙亭除了月亮,没有任何光源。   白照影从亭下向亭上远望,看到萧烬安阴沉沉的背影,脚步率先滞重了瞬。说实话,他很怕萧烬安。   他怕他百般捉弄, 怕他突然变脸……萧烬安的心比海底针还难琢磨, 白照影有点想打退堂鼓。   成安道:“殿下不时就会把自己困在亭中。我等被下令不能进, 但如果殿下控制不住对您出手, 我等会尽力保世子妃周全。”   疯症缘由,已成为白照影跟世子院这边的人, 心照不宣的秘密。   成安的话, 反而激出他几分勇敢。让他把注意力从单纯的恐惧, 挪到萧烬安“不准所有人靠近”的指令,在冰冷的命令之外,翻找出萧烬安对其他人, 一点点隐忍关怀。   白照影轻轻吸了口气。   初夏夜风中,眼睫微垂,旋即拧了拧眉踏上飞仙亭石阶。越往上就只剩他。   白照影胳膊跟后背泛起鸡皮疙瘩,生怕萧烬安突然暴起掐死自己,踏进亭子的那一瞬间,敏锐地感觉到,像是走入了萧烬安的领地。压迫感层层袭来。   萧烬安亦警惕地绷直了身体。   他身形晃动时,吓得白照影差点儿叫出声。白照影紧紧攥住莲蓬梗,掌心被叶杆表面细腻的纤维蜇得疼。   耳边传来萧烬安的声音:“你出去。”   白照影反而又往前进了半步,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靠近。靠近后等待萧烬安做出反应,对方只是气息更加粗重,没动手,让白照影分出半缕心神类比,他好像在给萧烬安逐渐脱敏。   又是那种安抚大型犬的既视感……   白照影温声说:“丰,丰厚集很好玩。我在夜市买了很多好东西。”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话结巴还带颤。   但既然开了口,白照影就把这个话题继续。   语速讲得也不快,娓娓道来的语气:   “那个冰玉扇坠子,里面一点杂质都没有,放在掌心,像滴散不开的水。”   “我还给它配了把素面折扇,可上面的字,我不会写。”   “蹀躞带也是鎏金的,跟你上次那顶鎏金冠很配。”   “因为买了许多东西,店家便宜了我两角银子,我就有钱买麦秆蚱蜢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   这点儿不痛不痒的行程分享,大概不会招惹到萧烬安,反正花得也是世子院账上的钱,该把账报给世子殿下听。   而萧烬安起先虽没理会白照影,到最后,竟被对方浑水摸鱼,他半阖着眼睛,看亭下粼粼的湖水,默许白照影存在。   等白照影没词了,方才不耐烦道:“说完就回屋睡。”   此时白照影已经蹭到萧烬安的旁边,距离将人带出飞仙亭只剩一步,当然不愿功亏一篑。   白照影就着月光,望见萧烬安唇片有干涸的血迹。他唇上微微起了皮,血就渗进唇纹里。   白照影因为这点儿血色眼眸轻闪。忽然想到成安那声,殿下吐了血。为什么参与完夜宴,他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难道是隋王跟许氏,谁在宴会里再谋害他了?   这种可能被白照影否定。   他看见过许氏对萧烬安的态度,她害怕萧烬安,成年之后的萧烬安简直无比的阴森阴郁,随着萧烬安的日日长成,许氏那些伎俩,在他面前不过成为小打小闹而已。   而隋王孱弱,也不至于能伤到萧烬安。   问题的根本不在于外界,那就只能是,出自萧烬安的内心。   白照影有某根心弦无端绞紧。   黑金色的,诡异华丽的飞鱼服,在他强硬的外表之下,应是有副伤痕累累到破碎的魂灵。   可能萧烬安也没有想到,他对隋王仅存的那半点儿父子之情,反而害得今晚夜宴上,他又被许氏磋磨了一回。   若症结来源于寒心,白照影这人,从小被呵护得天真单纯,他会怜悯。   注视萧烬安英俊面容,知道他经历坎坷,白照影再次感到满心沉重,同情心暂且压下去他对萧烬安的恐惧。   白照影小小声嗫嚅了句:“那……外面很黑,该睡觉了,你跟我一起回屋吧。”   话音未毕,他就被一股力量带得踉跄了几步!   白照影平衡不稳,慌乱地向前倾,跌坐在萧烬安身上。   他以一种非常狼狈的姿势,跨坐在萧烬安的大腿。   ***   雪松与铁锈味将白照影罩住。   白照影绷直身子,紧张感从尾椎直冲后脖领。   分明现在是他俯视萧烬安的角度,白照影却因对方略微抬起的视线,背后鸡皮疙瘩炸立。   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捏住,攥得死紧,白照影难以呼吸。   他想哭。   完全不知怎么又招惹到大魔王,他难道不能跟别人回屋?   世子殿下高贵的屋子,不允许自己这种闯入者进?那上次不仅进了,还睡在他床上,那晚不是没疯吗?还是他主动邀请的。   白照影哆哆嗦嗦地,咽了口口水,嘴角一撇,没忍住掉了两行泪。   眼泪载着月光融进萧烬安的飞鱼服。吧嗒吧嗒。   光线很暗,使萧烬安被那两滴泪水砸中,又发现把白照影吓哭,望着他湿漉漉的桃花眼,看不清白照影晕红的眼尾。   少年正在颤抖,胆小又可怜。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萧烬安胸膛缓慢地起伏。   发疯时,从没人敢接近自己。   白照影却擅自闯入,带着他那些夜市买的冰玉扇坠素面折扇蹀躞带……零七碎八的话题,告诉自己,他在不停地给这个世子院里添东西。   他每说一样事物,萧烬安就感觉与少年多一分联系,像是彼此之间牵了一道道无形的线。   直到白照影要带自己回屋,联系终于又变成警惕,所有牵起的丝线将他捆住,再度引起他深深的心绪不宁。   乌云将月亮遮蔽住,飞仙亭变得更暗。   萧烬安烦乱地以为,白照影对他存在些不寻常的感情,将白照影又冷漠地推远了几分。   而白照影莫名从坐着又变成站在萧烬安眼前,大魔王刚才吓得他腿根打哆嗦,差点儿以为萧烬安是打算拉近他,然后一掌拍碎他后背。   白照影心有余悸,暗暗松了口气,又被方才雪松气息烘得耳热,心脏依旧在怦怦直跳。   幸好大魔王这回发作的时间不长。   白照影劝不动大魔王,惜命得想要离开。可是他手里那杆长长的绿莲蓬,已经因为刚才的动作折断。   莲蓬头形成个锐角耷拉下来。   好巧不巧的,正好砸中了坐在石凳上面的萧烬安。砸中世子殿下高贵的脑袋,咚一声。   莲蓬不重,但亭子里太安静,声音非常明显。   萧烬安头发被压下去大片,眸光晦暗不定。几乎使白照影认为,他丧失了对自己高抬贵手的所有可能性。   白照影战战兢兢地凝视掌心的莲蓬杆,指端抠了抠手掌心。   简直是死也没想到,那支象征着助人为乐的绿莲蓬,竟能以如此方式,招惹到萧烬安。   白照影嘴角僵硬。   如果萧烬安因为被莲蓬砸中而发疯,疯得多少有点可笑。   但白照影这回哭不出更不敢笑。时间变得比上刑还难熬,尴尬的气氛在亭子里蔓延。   乌云遮挡明月,时隔片刻,月亮又从云彩里冒出头。   淡淡的浅金色月光斜穿进飞仙亭,照出萧烬安等待解释的脸。   白照影硬着头皮,把那折断的莲蓬双手奉上去递给萧烬安道:“对,对不起……是想送给夫君一个小礼物的。这也是我在夜市上买的,我很喜欢这个,莲蓬是好东西,因为有莲子,莲子,莲子它……”   他编不下去了。   他想说清心败火。但害怕反而被萧烬安误解是嘲讽他火气太盛生气,他这边突然闭了嘴。   对面的萧烬安却不免多加琢磨。   因为古人对莲子还赋予过很含蓄的寓意:   ——莲子,怜子。   心疼你,怜爱你,喜欢你。   我好心疼你……   我好喜欢你……   萧烬安目光在那坑坑洼洼的莲蓬表面扫过,一寸寸审视着,眼眸变得越发深邃。   少年含蓄又半藏半露的话,让他如若被什么毛绒绒的东西撞了下。   他呼吸凝滞片刻,回想起白照影来找他时,就一直紧紧攥着这支莲蓬,想必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物。   萧烬安那点抗拒,最终还是被另一种情绪占据上风。   因为确定捕捉到白照影的小心思,他嗤笑,将莲蓬拿在手里转了转。   耷拉脑袋的莲蓬扭动得很费力,像极了白照影总是笨拙地靠近自己。   ——他还真是想渡我不成?   萧烬安丢回莲蓬杆,塞进白照影怀中,嘲笑他:“犯傻。”   但到底没再吓唬白照影,反而注意到白照影刚才被自己弄乱的衣服和头发。他的衣领稍稍散开了些,玲珑的锁骨中心,锁骨窝又小又浅。   萧烬安挪开了视线。   飞仙亭上,月光完全破开乌云。   萧烬安淡淡地道:“你走,我自己回。”   这时白照影略感愕然,也是真的不清楚,局面迂回曲折半天,他以为要被萧烬安责罚,怎么就最后发展到,他竟真能劝服萧烬安离开亭子。   白照影有点惊喜也有点意外。   可他不敢再多事,点头:“好的。”   又补充道:“不舒服要请大夫,要照顾好自己,早点睡。”   萧烬安摆摆手。   世子院跪着的所有下人,听见脚步声,见世子妃拿着根断了的莲蓬先下飞仙亭,低头皆不敢问。   又见世子不久后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跟着回屋。两人一前一后,距离也就几十尺远。   但世子院里面的人,未免觉得府上格局,产生些微妙的改变。   成安也跪着,此情此景,他突然间冒出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只敢自己琢磨,都没敢说给姐姐听:   ……怎么觉得是世子妃,把世子爷给套住了,然后牵下山来的? 第27章   离席之后, 宴会后来发生的事,白照影依靠茸茸, 多少打听到五六成,知晓倚山听泉台的夜宴,因为萧宝瑞被吓昏,不了了之地中断。   至于是否彻查许氏与世子疯症之间的关系,无人敢提。   许氏好生消停了一阵。   隋王依旧首尾不见。   世子院里来来往往养成习惯跟白照影讨食的鹦鹉,因为实在无聊, 最近没人陪它们玩,没法学到新鲜词汇,逗弄白照影开心依旧还是原来的手段:“爱妃!爱妃!爱妃爱妃!”   鹦鹉们积极营业。   世子院的下人们早已经见怪不怪,不过每次听到时, 依旧会偷偷抿着嘴笑。   而茸茸小丫头听到总是脸红,她还小,半懂不懂的,只是觉得好玩。   白照影囤积了大量果干堵它们的嘴,不过也只能顶一会儿工夫, 没多久, 它们还是会三三两两地飞过来求投喂, 令白照影有点无奈。   “爱妃!爱妃!爱妃爱妃!”   ……   萧宝瑞最近就住在芙蕖院。   芙蕖院里的侍女们, 将他众星捧月似的,仔细呵护着。芙蕖院内人人都换了软底鞋, 婢女们就连簪环都不敢戴, 生怕惊扰萧宝瑞养病。   包括许氏本人佩饰也素淡得很。   许氏哭肿了两个眼睛, 她拿巾帕拭泪,又给儿子擦拭额头的汗水。嘴唇颤抖地呼唤了声:   “瑞儿?”   萧宝瑞一阵惊悸,竟是死死地攥住身下床单, 豆大的汗珠又渗出额角,失声道:“别杀我。别杀我!别……”   话音的最后,萧宝瑞语气带颤,浑身脱力陷入更深的昏迷。   许氏一直不停地哄着儿子,手按住萧宝瑞的胳膊,觉得儿子躺得这几天,瘦了两三圈。   她心疼地给萧宝瑞整理好被子,一边在心里责备,隋王对萧烬安教子无方,让他放出个血呼刺啦的人犯,吓坏了她的瑞儿。另一边又生气,隋王根本不听她抱怨,反而还劝告她就此收敛。   养儿不教如养虎,她已把萧烬安雕琢成个随时能伤人的猛虎。   时至今日,她还有什么退路?收敛又有何用?   难道让她把争了十年的爵位,就这样放手给萧烬安承袭,萧烬安一旦成为下任隋亲王,她母子还有活路吗?   必定不能走回头路。   许菘娘暗暗揣摩萧烬安的身世,知晓世子必然要为隋王所忌。至少现在王爷跟她母子还站在一边。她觉得不能催促太紧,得张弛有度,命令小翠炖碗莲子羹,赶饭口送到隋王手边。   瑞儿毕竟是王爷嫡亲嫡亲的血脉……   许菘娘缓缓松了口气,喉咙有点发干。   这时给萧宝瑞安神的汤药已经熬好,婢女端到许菘娘跟前,许氏接过勺子,探了探温度,慢慢地吹。   “娘娘,给二公子讲授经义的先生还在外面候着,问二公子醒了没有。”婢女禀报道,“先生说二公子已有半个月没温习课业,担心功课落下了。”   许菘娘没来由地烦躁,她比谁都希望萧宝瑞醒,于是皱眉:“这些个酸丁都读书读傻了,人好好的,怎会不让他上学?给他几个钱,打发他赶紧走,等过半个月之后再来。”   她想着让萧宝瑞好生调养。   毕竟受到惊吓关乎神志,她怕极了许勇的诅咒,生怕萧宝瑞变成十年前刚中药的萧烬安。   许氏在心中求遍了漫天神佛,又祈祷隋王能够拿出几分血性,给她母子再助推一把力。   芙蕖院依旧是诡异的静谧,不时爆出几声吓破胆的叫喊。   ***   眼见得夏天一日炎热胜似一日。   白照影最近在屋里消夏,热得都不肯出来。   冰盆不停地往北屋送,白照影因为太热消极怠工,没去他夫君跟前刷存在感,好生当几天富贵闲人。   宅居养生很愉快,又让茸茸从世子院借来些话本,磕磕巴巴地看古白话文消遣。   意外的是,萧烬安并没派人叫自己,也没为难。   如此这般也挺好的,让我混到杀青吧。   白照影在床板躺平,翻了个面。   耳朵里灌进几声悠长的蝉叫,他安逸得在床上半阖双眼,不多时睡死过去。只觉得天地悠悠,整个人飘飘欲仙陶陶然。   好舒服。   耳畔边的话音像相隔许多层屏障,他听不太清楚,甚至以为这是在做梦,白照影继续绵长的呼吸,并不打算睁开紧闭的双眼。   他好像听见有人说:   “神魂不稳,多久才能稳固?”   他顿了顿,迟钝地并没能反应出来这是谁。   而另一个人回答问题说:“禀报殿下,这种病症玄而又玄,并不遵从医理。仅从脉象方面推断,世子妃并无大碍,也许仅是夏季燥热引起的肢体疲惫。”   白照影模模糊糊,好像听有谁正在拐弯抹角揭穿自己犯懒。   不太高兴。   这种事情,应该心照不宣。   他仅存的那点儿神识周全自己的颜面,蜷起身体立即粗喘了几口热气,没有人比白照影更了解生病是什么样子了。白照影手到擒来。   果然大夫瞬间转了口风,立时拿不准神魂不稳之症对人体的影响,不敢再说世子妃没事,改医嘱为好生调养密切观察,白照影这才满意地继续睡。   只是他表现出来的,像团委屈的小狐狸。蔫巴巴的。   他也不知道旁边有谁,只专心卖惨,无意识间蹭得萧烬安更近了一些,坐实了白照影睡觉缠人的坏习惯。   那大夫闪烁其词地走了,如今北屋屋里也没其他人。   萧烬安坐在床头,沉默了片刻,并未将人推醒,听白照影绵长的呼吸声。   草编蚂蚱、麦秆蚱蜢……这些白照影买回来的小玩意儿,没什么规律地悬挂在床顶。微风透过窗子,它们悠悠地转。   桌子上还支着白照影写了一半的素扇面,字不是很好看,画了几个墨团,他也没看懂他写得是什么。   这是白照影住进来以后,萧烬安第一次来这间北屋。   屋里的陈设已经跟以往相比,带上明显属于白照影的痕迹,而窗边不时落下来几只鹦鹉,又让变化显得更为明显。   白照影是生动的,鲜活的,哪怕正在睡着也有存在感,影响了以往过于清冷安静的世子院。   萧烬安略微收敛回目光,回想起这几天白照影都销声匿迹,他起初确实感觉到很轻松,毕竟知晓白照影对他有越界的心思,他根本不愿意成全。   于是萧烬安冷处理,若干天没理会白照影。   他本来希望白照影收敛了不该有的心思,却没想到,白照影更能沉得住气,一连五六日居然都没来烦他。   而萧烬安每多一日,就会觉得想起白照影时,胃里翻搅得很,就会在北镇抚司用刑时,更像是只修罗恶鬼。   明日是端午节。   今晚宫中举办端午庆典,敬贤帝跟萧烬安提起他刚娶的世子妃,听说伉俪情深,想让他把白照影带进皇宫里来看看。   萧烬安揉了揉额角,打算跟白照影说这件事,理由充分地来到北屋,结果进门就看见白照影大白天,正在昏天黑地得睡。   他想起神魂不稳,于是传了府医,果然白照影病了。   那这三五日白照影没出现,就也能说得通,少年不希望自己担心,当真是傻得可笑可怜。   萧烬安烦闷地摇头。   白照影这时居然已经缠到他手边了。   睡着的少年像有条尾巴,气息浅浅地喷吐在萧烬安的手背,仿佛桃花清香幽幽地散出来。   萧烬安嘴角微抬。   指节被拨弄得痒。手背不经意被白照影的鼻头挨蹭到,指尖微颤。那小鼻子尖玲珑又尖尖的,呼吸倒还不算烫。看来神魂不稳之症,只是让人看着虚,并没有什么殃及根本的伤害。   萧烬安不打算久留了。   至于端午庆典,既然白照影拿不出手又还生着病,就让他在家里躺着吧。省得带他出去,再助长他非分之想。   他正欲抽手时,白照影醒了。   因为枕边突然失去能依凭的东西,白照影不太适应,遂睁开湿漉漉的大眼睛,有点茫然。   他缱绻依赖,萧烬安拧着眉心,冷冷地坐到白照影床头,脸色并不好看。   结果白照影眼睛眨巴眨巴,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跟前是萧烬安大魔王,大魔王一直盯着自己睡觉。   白照影不晓得,这是个什么癖好,难道在睡着时,他一直拿刀比着自己不成?   白照影不敢想,顿时间毛骨悚然。   漏了点本能反应,他跟萧烬安退开半尺,让出了整个床沿。   萧烬安在两人之间的床沿,投落一缕目光,眼睛微微眯起。   而白照影暗中在被窝里,勾起了脚尖,讨好的,息事宁人地用食指戳了戳萧烬安的手背:   “夫君,你怎在这里,我还以为屋里进了坏人,有点害怕,夫君有什么事情吩咐?”   依旧像只乖巧可爱的小动物。   还是那么天真又依赖。   可是萧烬安依旧感觉,方才被白照影一时不察咬了口,不轻不重的,但令人心里蜇得很。   萧烬安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个章程,方才还想放过白照影,此刻竟瞬时转变了心思。   他忽然又不太想让白照影继续待在屋里,就这么各自安好地过。   萧烬安理了理衣袖,淡淡的,散漫地命令了句:   “你收拾收拾,晚上跟我参加端午庆典。” 第28章   事情的最后, 发展成了白照影一睁开眼,就被告知有个大活需要营业。   世子殿下说一不二, 把话对他放下,然后等他执行。   他还能说什么?   顶着满头乱发,让茸茸给自己梳头,不多时才恢复了满头青丝如瀑。   茸茸小丫头充满好奇,低声问:“少爷要去宫里玩?皇宫会不会瓦片都贴满金子呢?”   茸茸想象力丰富,白照影一时无语。   看来白家落魄这几十年, 让当年的内阁次辅门第,如今府上都没个见过皇宫的人,难怪这种设定之下,白兮然野心勃勃要往上钻。   其实他这个现代人都见过皇宫, 离得不算远,门票很良心。就是进宫的时候人挤人,需要多加注意些。   前世白照影身体状况稍微平稳时,进宫不止一次。   白照影跟茸茸解释,瓦片表层不是金子, 是烧制的金黄色琉璃釉面, 引来茸茸的崇拜, 小姑娘很好哄。   那古代的皇宫又是什么样子呢?   心随意动, 白照影有点期待,毕竟今晚这趟进宫是沉浸式全景体验, 还有大量群演。   白照影未免对着镜子催促茸茸:“稍快点, 回来我讲给你听细节, 有机会带你进去玩。”   茸茸尾指勾起白照影一绺头发,麻利地编小辫。   正在白照影琢磨穿哪身衣服得体时,成美挑帘进来, 带侍女送进外衣和鞋子,这应该是世子妃独有的一身装束,成美在白照影跟前抖开。   “请世子妃更换。”   万幸不是女装,在这个有男妻的时代,白照影放了个心。   世子妃要穿正红色圆领袍,胸口肩头,皆有满目绚烂的鸾凤锦绣。服饰形制,只是比男装略改些表面纹样,头冠的样子像是他出嫁那天戴着的凤冠,左右有两道珠串。鞋子也可以接受。还要佩玉质的腰带。   白照影将这复杂的衣服,从头到脚的穿上,然后在镜子里审视,发现自己被光照射时,都焕着亮光,看来今晚不仅是沉浸式体验宫廷活动,而且还有变装环节。   他这边换完衣服,对着镜子转了一个圈。   上回夸白照影皮肤白的那个小丫鬟,这回盯着白照影看了半天,只见她脸有点红,眼睛放着光,隔了很久小声嗫嚅:“真,真好看……”   很好看的白照影只安静了片刻。   对着镜子是美少年,离开镜子旋身,举起手臂,就变成扑棱蛾子,摆着大袖高兴得出门。   迎面就撞进了萧烬安的视线。   萧烬安换下了飞鱼服。   平时飞鱼服宽肩细腰窄袖,衬得萧烬安身形挺拔英武。   这会儿萧烬安也穿着正红色圆领袍,跟自己位置相同的地方,是四爪龙纹锦绣,峨冠广袖削弱了萧烬安本人的凌厉感,瑰丽花纹又让他显示出了亲王世子的尊贵地位。   白照影一时屏住呼吸。   在萧烬安黝黑深邃的眸子里,看到一抹属于自己的正红色。想必自己的眼睛里,也映着的是这个颜色吧?   他乱了心神却没止住脚步,像只花蝴蝶似的扑向屋外,正冲着萧烬安而去,被台阶绊了一跤。   他差点儿碰到他,万幸没来个嘴啃泥,白照影堪堪站稳。   刹车时鬓边两道珠串拂过萧烬安,珠子末端抚弄了一瞬,萧烬安绣满龙纹的左右两肩。   有点痒。   萧烬安张开嘴唇,垂眸将白照影尽收眼底。   对方冒失地向他扑来,显得很兴奋,萧烬安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松了口气,刚才那点儿被拨乱的思绪变得平缓。   可他口头却责备白照影道:“稳重些。不要给本世子丢人。”   白照影整理好两边的珠串,还是很激动的,他心说小爷尽力,但点头点的实在很诚恳。   ***   白照影现在已经对皇宫庆典更加期待了。   白照影并不清楚的是,他现在的兴奋状态,从另一个角度取悦到了萧烬安。   他在马车里,有点坐不住似的,轻轻掀起帘子缝,向外面看。   从隋王府到皇宫这段路程,跟从隋王府至丰厚集完全不同。后者是越走越热闹,然而前者,则是越来越庄严。   他起初还能看见沿街尚有店铺,有走街串巷的货郎,还有些上京城三三两两行路的百姓,而越往后,店肆百姓全都看不着。   车辆上皇城主道。   主道只有有身份地位的王公贵胄才能行驶,白照影就着一阵吹进马车的清风,往外半探出头,这条路从南至北,笔直而壮观,地面上一点儿尘土也没有。   已近黄昏,暮鸦从这边飞到那边,白照影想看它们是不是还在皇宫城门楼做了个巢。   身子再向外探时,马车急刹,白照影没坐稳,差点儿从座板摔个屁股墩,幸亏他双手同时扒住车窗框。   摔是没摔着,只不过样子有点滑稽,尤其对比他还穿着那么庄重,珠串就像两根触须在他鬓边摇晃。   噼里啪啦。   白照影使力把自己牵引回座位,这才坐好。讨好性给世子殿下露出个稍有安分的微笑。   萧烬安轻锁眉锋。   稳重是不可能稳重的,但也并不会让人觉得他没见过世面。   萧烬安眸光在白照影身上短促地滑过,忽然以为车厢像个大笼子,关着只跳来跳去的小动物……灵巧生动,过于活泼。   白照影却误以为那个眼神的意思是责备,吓得不敢动了,乖乖轻扯萧烬安正红色的广袖:   “夫君我错了,我好好坐着,理理我。”   萧烬安轻吸了口气,看着白照影伸过来的那只手。明明牵着是他的衣服,萧烬安却在袖中轻颤了瞬指骨。   他并没有理会白照影。   而白照影更加安分了许多,察觉到被嫌弃,他也不好奇车外的世界了,大着胆子跟萧烬安坐在同一条座板,专心致志搞服务:“我给夫君剥个橘子吃。”   橘子还没拿稳,马车从刹车变成骤停。   白照影因为惯性又要往前扑。这次没有窗框可扒,就只能本能地扒萧烬安,变成了抱住萧烬安的肩头。   他出于慌乱,并没能感觉到萧烬安身体倏然僵硬。   等白照影再稳定下来时,橘子骨碌碌地滚向车角,而他的脸颊,轻擦过萧烬安的颈侧,   白照影呼吸骤紧,从侧面,望见萧烬安已拧成个疙瘩的眉头。   “对……对不起夫君……”白照影磕磕巴巴道。   萧烬安长长呼吸了几回。   他已经能够完全确定,白照影就是故意在引起他注意。白照影那点儿不知从何时开始,对自己萌生的旖旎心思,藏也藏不住。   萧烬安心绪被白照影贴近的脸庞拨乱。   分明已经知道少年的企图,他却还是因为,余光映入白照影鸦翅似的长睫毛,忽闪忽闪,心尖也像被它缓慢而细密地蹭过。   萧烬安在袖中收紧手。   他还未推开白照影,光线直照进来,车厢门打开了。   赶车的成安一见到车厢中这个情况,还以为世子跟世子妃正在亲近,被自己坏了好事,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在车板磕了个头:“殿殿殿……殿下。殿下恕罪!”   萧烬安烦躁地闭上眼睛。   白照影虽然尴尬,还是恢复坐姿,心想反正他不是故意的,真的感谢成安误入车厢解围。   成安的目光只敢看车角那个橘子,低头垂目:“禀报世子世子妃,今日端午庆典,各府马车皆在此时入宫,禁军正在逐一检查入宫车辆及人员身份,御道拥堵至此,请殿下稍候。”   这就是要排队过安检似的,白照影想。   萧烬安幅度轻微地点点头。   成安明显能觉察出殿下现在的心思很复杂,殿下心向来海底针,他捞不到,更不想遭到牵连,不敢探寻殿下正在纠结什么。   成安连忙道:“属下告退。”   “让开,让开……前面的马车一律靠右!”   此时南面有一阵逐渐接近的脚步声,那道脚步琐碎,迈得步子不大,并且隐约还能听见,在这道声音的催促之下,后头的马车不断避让。   “咱们主子急着面圣,前头的马车让路!”   离近了听,说话的这人操着口公鸭嗓子,是个太监,年纪不大。   而众多马车,因为太监亮出主人的身份,继续一辆一辆地错开,车轮徐徐挪动,马匹烦躁地嘶鸣。   成安从跪着稍微直起身体,他们隋王府的马车,都是按照亲王规格打造的。   大虞礼制,亲王规格犹如皇太子,朝廷除了皇帝以外,身份最贵重的就是隋王。除非他们马车紧紧地贴在墙壁,否则这段御道窄小,根本无法让后面的马车通行。   那太监就快要接近他们这辆车。   成安把目光投向萧烬安,心里有点打鼓。虽说隋王府比较低调,但是要是把车贴着墙,给别人让路,也太丢人了。   白照影自然也没见过,公然要求排队加塞,还如此理直气壮的做派。深受现代文明熏陶,他对这种行为非常不齿。不免表现在脸上,有点不太高兴。   不过皇宫内部等级森严,自己既然穿到古代,多少得体谅这里的基本规则,到底让不让路,要看看隋王府跟来者谁的来头大才行。   白照影不好干预,他就是个来观光的。   白照影小心翼翼地望了眼萧烬安,窥探不出他的想法。   思忖间,外头那个太监果然催命似的,嗓音跟脚步都很聒噪,已经到达他们车外了:   “前头是谁的马车,里面的人聋了,没听见咱家清道吗——赶紧让路!”   白照影直觉有人要倒霉了。   他不知大魔王要怎么收拾对方,大魔王小心眼还记仇。白照影轻轻叹了口气。   但让白照影没有想到的是,萧烬安并未直接发难,而是让成安传话,萧烬安淡声说:   “你问他,后头那车,载着兵部奏报,还是户部急传入京的文书?”   成安领命,有点拿不准地道:“那……如果都不是呢?”   萧烬安眼皮抬也不抬。   “让他滚。” 第29章   因为萧烬安问那个太监的问题, 白照影产生了片刻间的疑惑,他在想萧烬安的意思。   兵部关乎前线, 户部关系到民生,而他这个隋王世子的马车,只为以上两种情况让路。   此前白照影一直以为,萧烬安是个睚眦必报的,谁都敢得罪也敢惹,不太好相处的人物。   但是萧烬安竟表现出, 他对天下苍生,也有些自己的坚守。   白照影凝然,还记得萧烬安在情绪不稳时,会将世子院所有下人屏退……他神思轻颤。   隋王府世子萧烬安, 真实的他,也许跟坊间传闻当中的他,当真不尽相同。   白照影心中有根隐秘的弦,清浅地拨了拨。   不过,到底还是不敢靠近这个人。   白照影假装关心外头的动静。他弯腰待在门口, 聆听成安跟太监的对话。   果然太监碰了一鼻子灰, 太监知道里面这位凶名在外, 连连请罪, 竟是嗓音都哆嗦着:“原来是世子殿下,奴才狗胆包天, 奴才冒犯殿下……”   那太监的公鸭嗓子, 隔着车门传入车厢, 不敢再驱赶隋王府的马车,按说这事情到此就应该了结了。   可是马车外面,并没有消停。   白照影似乎听见有另一人的脚步声接近, 跟这个传话的太监不同,此人步伐明显是轻快有力的。   如果让白照影猜,会这样走路的人,要么是从小备受关注,要么就是春风得意未经挫折。   这人已经过来了,满身龙纹,穿得是跟萧烬安相似的衣服。   此人拉车厢门环,动作幅度很大,成安掂量他身份没有拦阻:   “我倒要看看里面的是人是鬼,听不见本殿下要你们让开吗?”   话音方落,门扇打开。   里头的白照影猝不及防,身前倏然掀起阵风,他往前倾。   因为刚好就在车门后面,白照影与此人迎面碰见,这是个眉目俊逸的男子,竟与萧烬安有四五分像。白照影略呆了呆,这两人穿得也差不多。   但他绝对不会将他们弄混,眼前的男子眸光外放。看人时,令人不太舒服。   此人注视白照影的面容片刻,手扶车门怔住。   然后,他竟对白照影缓慢展露笑颜,刚才那股剑拔弩张的气势,暂且削弱下去几分,变成股粘稠的亲昵,暧昧感说不清道不明。   男人唤了句:“兮兮?”   那副嗓音,音调偏高,华丽而轻浮。   白照影越发不舒服,像是被油乎乎湿漉漉的舌头舔了一口。他后退半步。扒住了门框。有点像小动物遇到危险缩回洞府。   而萧烬安声音从身后响起,因为被车厢的环境拢音,嗓音至少比对面男子降低八度:   “老七,眼珠子忘枕头上了?”   这位世子爷说话向来不饶人。   白照影连忙避到车厢一侧,把通路闪开,赶紧撤,不要影响世子殿下与人对线的雅兴。   果然萧烬安慢悠悠地又给了句:“难怪急着进宫找。”   萧烬安嘲讽对方插队,又阴阳对方认错自己。   白照影虽然根本上没能跟萧烬安做到夫妻同心,但只针对这件事,他觉得萧烬安做得好。   对待这种仗势欺人的人,一定不要放过他,制裁硬茬子,还得让他碰见个更硬的猹。   果然车外那嗓音华丽男,气势又削减下去几分。   炎炎夏日,奥热的空气中浮起股窒闷感,男子抿唇,眉梢微凝。   十年前萧烬安没疯时,皇子世子们共同就读大本堂,萧烬安这个别人家孩子,简直是每天都害得他跟他的书童挨手板。   后来萧烬安疯了,古怪脾气,一点就着,上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更加轻易没谁敢愿意招惹此人。   而现在,萧烬安据说疯症慢慢见好,他竟还在锦衣卫拿到点势力,立下了功劳。   父皇本身极为看重萧烬安,而自己最近刚惹父皇不高兴,再想想母妃告诉他那些传闻……嗓音华丽男心中鄙夷。   他暗骂晦气,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心想这疯子今天不知吃错了哪味药,居然也肯参加宫廷活动。   男子轻飘飘道了声:“堂哥教训得是。我今天确实有些冒失。”   然后不再多话,踢一脚跪在地上的小太监,那个小太监赶紧起身,将男子扶上马车,车门紧紧闭住。   白照影这才冒出头,打量着停在他们斜后方的巨大马车。   那辆车从车队末尾一路加塞,终于加到这里,却只能跟他们的马车一前一后地错开,车厢在整条御道里,显得很憋屈也很突兀。   就好像人群里突然跳出来个小丑。   白照影拉上车门,捡起车角的橘子放回盘子里。因为萧烬安刚刚威慑了别人,他垂头跟他并排坐,唯恐萧烬安尚有还没能消化干净的火。   白照影安安分分,摆弄绣满鸾凤花纹的衣袖。   暖橙色的夕照照不进车里,光线晦暗。   马车隔了有半盏茶的工夫,方才徐徐地开动。   车轮规律地发出骨碌骨碌的动静。   白照影在这种声音里,漫不经心地回忆,自己跟刚才陌生人的一场际会。   他被对方叫做“兮兮”,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而萧烬安称呼对方为“老七”,老七……他好像也在哪里,听见萧烬安曾经这样叫过。   记忆里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各种各样的线索在他脑海里拼错杂合。   白照影不属于特别聪明的人,但还是悟出了其中关窍,他轻轻吸了口凉气,感觉他们好像刚才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   白照影越发觉得这种猜测有理有据。   他大着胆子,装作跟萧烬安搭话,其实是想套出萧烬安的话,故意引起话题,嗫嚅道:   “我们的车,刚才就算想避,也不能避开,说不定还要把车厢漆面蹭坏了。”   “也不知道这人是谁,幸亏夫君态度强硬,杀了杀他的威风。”   话音轻轻落下。   像撒下把细碎的鱼饵,白照影等待萧烬安主动给他解惑,心里频频打鼓。   他的手放在腿上,指尖不由自主抠动,鸾凤锦绣金银绣线,被他拨动时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   等待总是很漫长的,尤其是萧烬安,他虽戏弄自己,但平时并不怎么稀罕搭理自己。   白照影等了好久,等到他以为萧烬安会忽略这个话题时,方才见到萧烬安露出个半阴不阳的冷笑,反问他说:“老七,萧明彻,那不是你们白家的乘龙快婿么?”   ***   白照影终于哑然,心头的那份猜测落到了实处。   七皇子,萧明彻。   原书《宅斗之庶子欲孽》的主角攻,简言之,他是白兮然的男朋友。   意识到七皇子身份的那瞬间,白照影心头很沉,怪自己怎么就非要探出个脑袋张望,让萧明彻逮了个正着,他在无意间又触碰到剧情主线——七皇子和白兮然那条线。   早先白照影已经知道,这俩人的结局,他们是未来的皇帝和皇后。   而自己不久前还在白家,把白兮然下了个没脸。   今儿个又公开阻拦萧明彻的马车,还把萧明彻给撅了回去,虽说事儿其实是萧烬安干的,但自己也在车上,肯定要被算作同伙。   如果未来的帝后要记仇……   白照影在腿上扒拉手指,加加减减,觉得自己跟两位主角的仇,已经结得有些规模。   他不安地手指抠动。   虽说萧明彻该骂,而且本来萧明彻在书中前期就是个好色渣攻,是因为倾慕白兮然,才从浪荡纨绔蜕变成深情男主。   但,逞一时之快爽过了,白照影却也想长长久久地活。   剧情规定,萧烬安迟早战死沙场。自己很快就会变成寡夫,要是得罪了新皇帝和新皇后,就算他有个顺天府尹表哥,表哥也束手无策。   白照影无力地咽了口口水。   已经在预想,自己今后会被锦衣卫暗杀,或者被直接治个大不敬罪,从此幽禁在宗人府。   这样的余生,比死还不如。   白照影心头充满了对自己小命的担忧,他没能控制住睫毛轻颤,指甲更加频繁地扒拉袖口,唯独手上的动作没有停,身体其他地方都不动了,像不再欢实的小动物。   萧烬安自是对这种反应,敏锐地体察到了。   自从遇见老七,白照影就心神不宁,变化之迅速使萧烬安无法不引起两者之间的联系,又并不清楚白照影发生变化的理由。   可是萧烬安是很聪明的。   他自幼闻一而知十,纵使白照影不说话,前前后后地联系起来,他也不难理清楚关窍,白照影虽然笨,却也不是个傻子,他这是害怕了。怕自己到处得罪人,然后他跟着遭到报复。   萧烬安索性敲打敲打白照影。   他非良人,甚至都不算是个正常人。   这少年纵使想逃脱白家的桎梏,也不应该不知死活地妄想,以为在自己的水磨工夫之下,就能跟自己真的建立起什么。   萧烬安眼底闪过道危险的光。   因为突然想到了,某些让他恶心厌烦,永远不想提的事情。   ——其实要真建立起什么,那才不好收场。   届时这少年恐怕就不止是被白家厌弃,会跟自己同入地狱,能不能留下全尸都难说……   萧烬安眯起眸子,视线晦明不定。   车轮碾过宫城城门的石砖,落照已完全消失殆尽,车厢阴郁如墨,到处是化不开的夜色。   萧烬安看似温柔地,把白照影手顺过来,轻轻地搁在自己腿上,觉察到白照影掌心略微汗湿,指节轻颤,手掌里像拢了只小兔子,正在不安地跳动。   可是萧烬安愉悦地品味着这种恐惧,故意道:   “你应当知晓,老皇帝三个儿子里头,老七继位,最有可能。”   “老七忌恨我。也不仅是老七,不管谁今后继位,都留不得我。”   白照影抖动嘴唇,但没吭声。   他听不懂萧烬安话中有话,只是那些对未来的恐怖幻想,在他脑海盘旋得更密集了。   然后萧烬安淡淡叹气,带着遗憾笑问白照影:   “所以爱妃,跟了我,你害怕吗?” 第30章   白照影被吓得不敢回答。   不仅仅因为想到未来的事, 更因为旁边还有个阴气森森的大魔头。   萧烬安用指腹,在他的手背抚弄。   他手掌上那点茧子, 在擦过自己手背时,犹如刻意缓慢地摩挲,于是拉长了恐惧感,使得白照影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被钉在针板上折磨。   白照影再度咽了口口水,嗓子依旧感觉很干涩。   可能当初自己规划就是错的, 白照影想。   以为哄好萧烬安大魔头,就能等到杀青。但萧烬安行事无忌,所以贻害无穷。   也许一开始带着茸茸逃跑,才是他这趟穿书旅程的最优解吧?   如今白照影已没有了回头路, 他拖的时间太长,跟书中世界,已建立了太多羁绊。   如果他现在走,可能会惦记表哥,会想念他布置好的北屋, 放心不下成安成美, 还有他那没画完的扇面, 没看完的话本, 许许多多……还有一个会发疯的大魔王。   他很害怕,可是他也不敢说实话。   白照影昧着良心摇摇头。   萧烬安却忽然说起北镇抚司, 怎么给犯人用刑:   “有一种刑罚, 叫梳洗。用沸水泼浇皮肤, 然后拿铁刷子,刷下被烫熟的烂肉。”   “还有‘弹琵琶’。你也许听说过。”   “这些外伤尚且有救,而如今北镇抚司, 深埋于地下有一静室,顶高五尺,没有光线,没有声响,人在其中,站立坐卧都不能,过不多时就会发疯。”   “疯症最为难治,你知道的。”   萧烬安语句简短,表达的意思却不折不扣。   “我没吓唬你,这些酷刑手段,老七做梦都想加诸于我身上,他们拿不住我就要作践你,你知道吗。”   白照影这时抽抽鼻子,忽然想起送进北屋那罐鸡枞汤,要是他跟萧烬安都喝下去,就是两人一起发作,他后知后觉,觉得害怕不已。   许氏只不过是个后宅女子,尚且阴毒如此。   而那未来帝后,富有天下,萧烬安所描述的一切,完全可能成为现实。   此时白照影终于露出畏惧情态,手抖得很厉害,小脸已经完全惨白。到底害怕与否,白照影早已在脸上给出了回答。   他喉咙哽咽,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也没有哭,因为设想得很入神,而显得失魂落魄。   萧烬安如愿以偿将白照影唬住。   看着白照影因为不慎沾惹上自己,未来的路变得一片混沌,萧烬安浮起股暴虐的快感,他越发觉得自己正代表了残忍和不幸。他想要吓跑少年,而少年这次一定会想方设法地逃走。   萧烬安修长的指骨停顿。   审视片刻。   然后,指节逐渐勾紧,变成萧烬安紧攥着拳头。他的心绪像被忽然打碎了的池水,愉悦根本没能维持两三个呼吸。   萧烬安压抑地抿紧薄唇。   在给白照影心理施加重压时,他发现自己竟也在经历碾压似的难受,后背浮起一层冷汗:   撵走他,拉回他。   靠近他,推远他。   他怎么总在对白照影,做这些明显自相矛盾的事情?   萧烬安脑海突然嗡嗡地响。他用手按住嘴,憋得肺部一阵窒闷,喉间涌上股腥甜,让他强压下去,却迸出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   身体余毒将清之际,体内淤积的毒性,将随血液排出。萧烬安不清楚。   这是他继倚山听泉台夜宴之后,吐得第二口血。   昏暗的车厢里,血液呈深黑紫色,沿指缝流淌出来,萧烬安低头俯身。因为不想吐血,反而让废血呛进气管,咳嗽声连绵不停。   “咳,咳咳咳!”   “咳……”   萧烬安这人,本来就高大。咳起来更是如同玉山将倾,带动得车厢震颤。马车外成安倒是明显地感觉到车在晃,但有例子在前,世子跟世子妃在车里亲近,车在晃……车在晃??!   成安这回死也不敢打扰,以为洞悉局势,越发装听不见。   侍从在外面铁了心装聋,世子却快要自己被自己给呛死了。   于是车内的世子妃没法不采取些行动,白照影没想好退路,只得暂时从恐惧中抽身。   他扶住萧烬安,给萧烬安在后背顺气。   白照影手指并拢,手掌从上到下,把萧烬安气息理顺,再在他耳畔小声提醒呼吸的频率。   这套手法全都是前世白照影自己生病呕血那会儿,医生护士们在他身上实践过的。   白照影原样照搬,不多时让萧烬安把那阵,几乎捱不住的咳嗽熬过去,宛如给恶犬顺毛。他抚平了萧烬安的躁动,看着他逐渐从一种激烈的反应,变得和缓,最后归于平静。   到底还是被萧烬安吐出的那口血给触动了。   白照影以为,萧烬安吓唬自己,多半属于病症复发。但也不是他故意想变成个疯子的,白照影决定不与萧烬安论短长。   他放开萧烬安,规矩地收紧脚尖坐好,心有余悸地保持了些距离,老老实实地等进皇宫。   萧烬安敛眉,刚被咳嗽闹腾得厉害,对白照影续不上刚才那个话题,纵使有天大的气性,突然咳成个破风箱,也得把气势整没了。   少年害怕自己吗?   害怕的。   但并不耽误他还敢靠近自己,在每一次次最合适的时候,每一次需要他的时候。   像飞蛾扑火那样。   双耳还在长长的嗡鸣。   萧烬安这回意外得狼狈。他沉默地擦干净嘴角。话题中断,他不再说话了。   马车驶进皇宫内城,所有贵胄们都应该下车了。   ***   端午庆典在隆庆殿举办。   白照影跟随宗亲贵胄队伍,鱼贯朝向隆庆殿。   出来车厢,换了新的天地,夏夜褪去些暑气的清风拂过,使白照影心情明朗了不少。   远远望去,隆庆殿飞檐重宇,金碧辉煌,月光照映琉璃瓦,瓦片如湖面,泛起粼粼波光。记忆中的宫殿遗址,和书中世界略有差异。   他们不多时就到隆庆殿外,建筑四周悬挂着五色络子,一些角落悬挂着扎成束的艾草。清苦的草木气息,幽幽逸散过来。婢女皆配戴同款香囊。宫灯映照,香囊闪烁缎光。   白照影鼻子尖颤动,不着痕迹地闻她们,走路时还有点儿刺鼻,可能香囊里头装有雄黄。   穿着这身圆领袍礼服,走路也太累赘了。   队伍迟缓地才慢行至隆庆殿殿内,王宫贵胄皆向皇帝问安,低头叩拜,呼喊“吾皇万岁”,就像电视剧里头一样。   白照影跟随人群行动,所以并没显得突兀。   而他旁边的萧烬安倒是也行了跪叩礼,就是动作不太虔诚。在众多几乎身体贴地的人群里面,萧烬安应该是尤其明显,但意外的是,皇帝竟然什么都没有说。   皇帝在殿上喊平身。   白照影这才抬头,把隆庆殿尽收眼底,在不闯祸的前提之下,满足小小好奇心,发现隆庆殿一整个就是大型活动场地。   正中最高处,是敬贤帝的御座。   皇帝座位东西两边,密密实实地摆放着,许多张蒙着锦绣桌布的方桌。在皇帝的下首按次序坐皇子诸王。皇帝先寒暄几句,然后众人才能入座。   白照影有自己的位置,距离皇帝并不远。他偷偷打量皇帝,是这个大虞朝最最重要的人物。   老皇帝眼窝深陷,两腮没什么肉,皮肤苍白,很瘦。   若不是皇帝的嘴角有皱纹,给他添了几分慈祥,这份面相实在阴郁。老皇帝不太有什么精神的端起茶盏,放下杯子时手却在抖。   原书中提过一两句,老皇帝早被立为太子,但始终未居住东宫,具体原因白照影蹭听书的时候没听见,所以不太清楚。   不过他倒是浮起个不成形的猜测,觉得皇帝继位以前活得,估计是很不容易的。   桌上布置有果品和点心。   葡萄苹果香梨切成块,很规律地,还摆成像小山一样高的造型,底下的梨片切成月牙状,梨片上面是苹果片,一层层码好,葡萄珠沿着小山缠绕,一路攀爬到山顶。   这造型很精致,但,白照影不清楚,它是怎么就能让葡萄粘在小山上面的?   他正在好奇时,老皇帝坐在上首点点头。   这时大太监手摆拂尘,扯着公鸭嗓子替皇帝开口:“吉时到,礼乐齐鸣,庆典开始!”   大太监话音刚落,丝竹管弦声顿时响起,奏得是很欢快的曲调,又轻又急如跃动的脚步。   皇家的端午庆典先看表演,菜肴随宴会进行由宫女端入,随宴随上。   手持道具的演员上台。   蛇妖身披绿色鳞片,蝎子妖穿着黑褐色外衣,穿红衣的蜈蚣精,斑点装的蟾蜍精,最后爬进殿内的是壁虎妖。   这演得是五毒戏。   五只怪物各自在宾客面前翻跟头,做得是搅闹人间状,五个怪物要演出鸡犬不宁之态,然后“天师”就该出场了。   天师身披鹤氅,手持法剑,仙风道骨地进殿,先是舞了一套剑,向世人展示他的“法力”,然后擒拿五怪,五毒一一被他收服,还天下苍生太平,最后叩拜老皇帝,一通吹捧,祝愿大虞年年安康。   五毒戏演得挺好,演员卖力,不管是天师还是五毒。   白照影看得入神,觉得实景演出很不错。   他目不转睛,等到谢幕时余光方才望向其他宾客,并且习惯性想要给演员鼓掌。然而其余贵胄都没他如此兴致盎然,大概是五毒戏年年都演,他们身份尊贵,也不当鼓掌。   节庆氛围浓厚,演出氛围却不热闹。   五毒戏音乐声一停,宴会陷入半晌寂静,能听见宫女传菜轻微的脚步声,皇室规矩森严,宗亲们唯恐行差踏错。   白照影遗憾地收起要鼓掌的手。这时方才心说,要不是头一回来这里,宫廷活动也挺让人难熬的。   他此时偷瞄萧烬安,世子殿下兴味索然。手托腮轻轻阖目,显得谁也不屑理会,仿佛参与庆典都是给了皇帝脸面。这使白照影轻轻歪了歪头。   他多少能猜到,萧烬安很少出席公众场合。   那既然没有想交谈的人,也不乐意看节目,更不是缺这顿饭,萧烬安今晚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总不会他是来带自己见世面的吧。   白照影按下不可能存在的幻想。   他瞄萧烬安瞄得久了,以为萧烬安不会看见,白照影盯着他,忘记自己动作越来越明显。   萧烬安则是被他盯得有些烦乱,睁开了双眸。   两人的视线堪堪交汇,萧烬安眸色幽暗,显得不是很高兴。   白照影忽然被人抓包,心下骤紧,谁知道大魔头还长了一双看不见的眼睛?   白照影心虚地假装自己吃水果。   果砌小山在他跟萧烬安眼前,白照影忙伸手去拈葡萄,葡萄不太好拽,被他薅下来一枚,他忙把那葡萄当道具搁在嘴边,葡萄尚未吃进嘴里。   果砌小山牵一发而动全身,突然轰塌了!   水果散落满桌。哗啦声打碎了隆庆殿的宁静,宾客们纷纷望过来。   白照影立时懵了。   主位上面老皇帝投过缕目光,缓声垂问:“何人喧哗?” 第31章   皇帝的嗓音不大, 但是在安静的环境里,再被空旷的殿堂拢音, 实在显得多出了七八分的庄严,听得白照影冷汗直冒。   有谁能料想,这个果砌小山会坍塌?   水果散落满桌时,水果能做成造型的秘密方才揭破,最里层是琥珀色糖堆,果切是被先蘸上糖浆, 然后粘在了糖堆上。   糖砌果山,乃是宫廷风雅,不过也不太结实。   但白照影却没心思再好奇它。   皇帝的问话当然要有回答,但他们这桌宗亲, 无人认得白照影,纵使是有人能通过隋王世子,猜测出旁边坐着的是他家世子妃,但谁也不愿意得罪萧烬安,索性都装作锯嘴葫芦。   隆庆殿沉默更甚。   皇帝却掀起眼皮。   因为罕见地得不到回应, 反而激发了皇帝的好奇, 他淡淡地嗯了声。   白照影浮在表皮的冷汗, 使他浑身像根根针扎似的。他即使不承认, 手里也还捏着那枚罪魁祸首的葡萄。他在脑海中琢磨君前失仪的危险指数,觉得可以说大, 也可以变成小。   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承认个错误吧, 他乖。   白照影正欲启唇, 偏偏还是晚了半步。   老皇帝的好奇转化为不悦,表情变得严肃。   殿内不知是哪个皇家子弟先吓得磕头:“皇上息怒!”紧接着胆小的就跟着应声虫似的,接连道:“皇上息怒!”“陛下息怒!”“皇上龙体保重……”   于是这回好像不生个气, 就连皇帝都下不来台。   白照影在心中暗道小错变成了大错,因着刚才萧烬安的吓唬,他对皇家的刑罚深深恐惧,不免开始哆嗦,颤抖着张开嘴唇。   白照影干哑地道:“启——”   低低的认错声却被萧烬安中断,世子殿下连眼皮都不抬,嗓音冷冰冰的:“我不吃橘子。”   白照影讶然地收了声,桃花眼翕张了几下。因为这道话音,许多人眼睛从白照影身上,转移到萧烬安的身上。   那隋王世子满身矜贵华服,面容被正红色衬得昳丽,而又因为他那股疯劲儿,显得格外桀骜。   萧烬安不太满意地觑了眼散落的果品。   他像是只对白照影一个人,补充说:“葡萄我也不吃。”   白照影怔怔的,这时转了转掌心的葡萄。   ……萧烬安刚才,是以为自己要给他剥葡萄吃?所以才把水果山给弄塌了的?   老实说,这是个美丽的误会。但白照影还真就经常干这种事儿。   洞房那晚,他就投喂水果,刚在车厢里还要投喂橘子,萧烬安皆无甚兴趣。白照影低头。   而两人这一前一后的言语和行动,使得在场者,未免自然而然地联想起来,以为这不过就是件小事儿:   ——是世子妃想给世子剥个水果,世子不吃,而已。   那些跪在地上喊“皇上息怒”的人,这时方才发觉有点过了,堂堂大虞天子,要是为了这芝麻绿豆大小的事生气,岂不是可笑?   跪着的人,逐渐变得如跪针板。袍服之下,腿根哆嗦。   坐着的人,却因为这点儿小事,见微知著,以为世子妃在隋王府地位低下,竟然不得不靠讨好萧烬安这个疯子苟活。舆论的风向逐渐改变。   而萧烬安这时又慢悠悠地来了句。   不咸也不淡,没说给他们听,但也不避讳他们听,不胜其烦叹气:   “你不能老实一会儿,宴会吃得,表演也看得,都依你,别闹我。”   白照影想了想,嘴角微微下撇,以为萧烬安嫌自己烦。纵使是美丽的误会,他心头也像是被小爪子给挠了挠,敢怒不敢言,委屈巴巴的。   而其他贵胄们,却暗暗再度转了想法,甚至于有些惊叹。   因为这话就不是世子不在意世子妃,而是很暧昧了。   ——想来萧烬安能忍过谁?   十年前宫廷大宴,萧烬安刚刚患病,七皇子萧明彻当堂取笑他,两人言语交锋,七皇子说不过,旋即脱口而出一声“没娘养的疯子”,被萧烬安直接将他的头摁进盘红烧狮子头里。   狮子头全都被挤得滚落出来。七皇子脸上沾满红油。   七皇子的母妃丽娘娘,简直要当场撕碎萧烬安。却被萧烬安那股“接近即死”的疯劲儿,吓得愣是没敢动,灰溜溜带七皇子走了。   六年前他带侍从小成安入宫廷,小成安不认得便服的三皇子,而没有行礼,被三皇子敏感地误以为瞧他不起,扣留了小成安,结果萧烬安知道,掀了三皇子府。   还有两年前九皇子的爱犬……   对,那狗子至今瞧见萧烬安,就夹着尾巴跑路。小狗小短腿蹦跶蹦跶,可笑得令人心疼。   萧烬安可谓是人嫌狗弃。   如果唯独全都依他的世子妃,这真有点儿让人活见鬼。   王公贵胄们不免又把好奇的目光投回白照影这里,世子妃面容姣好,一双桃花眼,也不知是礼服衬得,还是自带妆感,眼尾眼角泛起薄红。   这样的一对新婚夫妻,单从面相来看,众宗亲不由微微点头。   此时敬贤帝在主位上颔了颔首,目睹萧烬安跟白照影这番互动,不过是夫妻逗趣,怎能有生气的理由?   敬贤帝反而眉头舒展,一扫方才的愠色。   皇帝要说话时,隆庆殿又默契地落针可闻,敬贤帝目不转睛地审视萧烬安,深陷的眼眶,露出几根笑纹,到底是因为萧烬安听了他的话。   “你将世子妃带来了。”   却也不等萧烬安回答,敬贤帝直接点名白照影:“是白家的长子?”   眼瞅气氛没那么紧张,白照影态度自然了许多,行礼点头。   替嫁的事,请整个上京城大夫的事……早就提高了白照影的知名度。敬贤帝虽然在宫里,同样也有所耳闻。   敬贤帝略微思忖,褶皱的眼皮抬起来,声音微冷:“朕知道些传闻。以为是个不省心的。”   这是在敲打白照影。闹得满城风雨,不得恃宠而骄。   因为带着皇帝多年养成的威严感,这句普通的话,也令白照影心头一蹦。还是要生气么?   却不想皇帝转了话锋,打完一巴掌,给了个甜枣:“世子近来颇有长进,引导规劝,你功不可没,看着倒是夫妻和睦,就连小小水果也记得分给他吃。你是惦着他的。赏。”   那赏字方落,大太监何其乖觉,立刻捧上两盘金锭。   小小的金疙瘩泛着灿灿的光,映入白照影的眼睛,手笔非常可观。使得白照影很是咋舌。   而这场庆典,经这番高高低低起起落落,终是暂告一段落,老皇帝先回养心殿,退场了。   ***   敬贤帝前些日子,还把五日一次常朝改成十日,每次不超过一个时辰。朝会尚且如此,庆典更不可能捱到最后。   老皇帝摆驾退场,隆庆殿终于开始有些低低的说话声。   宗亲们仿佛是皮球轻泄了口气,在宴会上寒暄、议论,分享最近的所见所闻。   到后来,低声议论变成高声谈笑,隆庆殿更加热闹,正襟危坐的贵胄变成各种姿态都有。   也有些从刚入宫就憋着没出恭的男宾女宾们,这时也都零零散散地离席,因为皇帝不在,他们出门,不需要给谁打招呼。   宫人们早已把白照影那桌收拾好。   而白照影也慢慢从惶恐的心绪摆脱出来,刚得到两盘金子,既是皇上赏的,今晚肯定已平稳度过。   他还惦记着夜游皇宫观光的事,觉得主角攻受都出现了,主线必定是依旧在推进的。那场战事也许旦夕而至,自己这个世子妃,最多也还能再坚持十几章。   该游还得游,今后就没机会了。   白照影心随意动,正欲起身,发现旁边还坐着个大活人,感觉自己应该跟萧烬安说一声。   但他又怕萧烬安不准他出去玩。   白照影琢磨,然后在心中定好了计策,决定就到外面上个厕所。   他只在厕所附近小小地溜达一圈,走安全的地方,不走远。   白照影很容易就说服了自己。   他慢慢吐出口气,表达“上厕所”的意思并不很含蓄,他指头轻戳一下萧烬安,白照影心一横,他想要这回赌萧烬安讨厌自己,于是乎小声央求:“夫君。”   他顿了顿。见到萧烬安注意到他,又把声音再放软了几分,并且微微倾过去半边身子:   “你能不能陪我出个小恭……”   白照影确定,自己已经把声音放得很低很低。这么丢人的话,只有他俩听就够了。   果然众宾客没有多余反应,只是见到白照影凑到萧烬安跟前时,还以为是他们夫妻叙话,并没有谁刻意探询。   但就是这短短的一句话,在两三个呼吸间,白照影再次将萧烬安心潮掀起了几层。   萧烬安看起来很平静地,微抬起眼帘,实则却在琢磨这个请求的含义:   陪白照影出恭,他不认路?他多大了?   他知不知道,他干得这事儿,但凡人超过十岁都干不出来。   萧烬安手放在一盏冰凉的酸梅饮,他没喝,指腹细细地在杯沿摩挲。   到底是白照影疯了,还是自己又发疯了,萧烬安艰难地理了理呼吸,他默然朝白照影微微挑起眉梢,让他再说一遍。   而白照影则被这种态度,吓得有点心慌,拿不准萧烬安会不会当堂对他发作。   白照影赶紧转了个口风,脑子有点短路,他随口胡乱道:“我就是,想让夫君,陪我……”   ——少年有断断续续的声音,欲说还休的语气,被隆庆殿粲然灯火映照出的满目碎光。   他要自己陪他。   哪怕刚才,他还那么吓唬过白照影。   萧烬安忽被掀起心潮,变得克制不住,心潮有势头趋向于滔天巨浪。   而萧烬安死死地握着碗沿,克制着。对白照影的心思直白,还有他对自己那份锲而不舍,气得瞬间就想把琉璃盏捏爆,翻搅的心绪在胸膛撞击,他阵阵窒闷,简直想喷出第三口血。   萧烬安不知是花了多大的耐力,方才将那股无名火按下。   见白照影似乎还在不知死活地等他回答,萧烬安咬牙切齿地朝白照影摆了摆手,字字道:   “你、自、己、去。”   结果白照影得令,连忙一溜烟儿地跑了,庆幸对萧烬安反向激将成功。他如愿以偿:   “好的夫君,没问题夫君,我绝对不会惹事儿的。”   隆庆殿内,灯辉映入杯口,酸梅饮映出萧烬安英俊的眉目。   萧烬安莫名奇妙地淡淡怅惘。 第32章   果然不出白照影所料, 隆庆殿宴会现场并不设净房,想要解手就得往更远处走。   这正中下怀, 白照影当然不嫌路远。   他一路出隆庆殿,沿御道向东漫步,夜晚的皇宫别有一番意趣,上面是深蓝色的夜空,乱洒密密麻麻的满天星斗。底下衔接着宫殿建筑群高低错落。   前世即使是身体康健,也不能够看到夜里的皇宫, 毕竟景点开放时间已经过去了。   所以白照影越稀罕就越想看,不免多走了几步。   按说在隆庆殿殿外侍奉的小太监,应该将白照影拦阻住。   但不知怎的,今晚殿外东边侍奉的太监尤其得少, 稀稀落落几个,白照影又不了解情况,还以为夜里本来当值的人就少。   白照影糊里糊涂地散步出了龙光门。   龙光门外,是一条南北走向的窄道,虽然幽静, 但目之所及, 能看出人更少了。   这段甬道完全没有亮灯, 唯有月色。   两侧是朱砂红色的宫墙, 被夜幕染成了深红紫色,红得竟有点儿血腥气。   而白照影穿行其间, 终于有点心虚, 就算是出多长的小恭, 这会儿也该回去了。   他打定主意,刚刚旋身要走。但是听见后面有声音,他不知道是谁, 得赶紧避一避。   白照影加快了脚步。   而情况就莫名其妙地变成,白照影在躲什么。   他放轻呼吸紧跑几步,见到片没着灯的平房,这些房室规模不大,他穿行在廊道之间,看到的全是紧闭的绮窗,不知里面是何景象。   白照影累得有点儿跑不动了。   他手扶着腿喘了会气,额上沁出层汗水。因为躲藏片刻,并没遇到危险,他那根绷紧的神思,未免逐渐懈怠下来,白照影再度被好奇心占据上风。   他步子挪动,忽然听见身旁绮窗里,一阵微弱的窸窣声,屋里面黑着灯,但有动静。   是谁呢?是什么声音呢?   白照影屏住呼吸,站在外头仔细地听了听,那声音从微弱到消失,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他正想走开时,里头的动静似乎又明显了许多,感觉是有谁正在整理衣服。   今晚他们穿着的圆领袍可谓十分华丽,衣料里面织有金银丝,质地较为坚硬。这种衣服摩挲起来的声音,尤为明显。   ……可能是哪位贵胄衣服没穿好,怕丢人,所以才在这里偷偷更换吗?   他这样想,觉得也没什么不对。   下午成美和茸茸帮他穿外衣时,他就觉得,这礼服又系带又盘扣怪麻烦的。万一里面是个比他还不好意思让婢女服侍的少年,说不定他还能帮帮忙呢。   白照影手按在门框。不由自主,想往里推推看。   但就在这时,身后有一只净白的手,不轻不重地按住门框。   月光照在这只手的手背,手指修长,皮肤莹润得仿佛美玉。   手的主人阻止了白照影开门的动作,却刻意避开了白照影同样放在门框上的手。   白照影眉心略紧。   他向后扭头,整个人恰撞进崔执简的视线。   表哥身穿靛青色圆领袍,领口胸口和两肩,同样布满锦绣。他头戴纱帽,将碎发拢紧,仪态温润且庄重。   偏偏今天没对白照影带笑,反而还很严肃,崔执简板着脸教训他道:“你当皇宫是什么地方?哪个屋子是你能随便窥探的?立刻回去。”   崔执简语气深沉。   因为关心则乱,不由拿出在顺天府审犯人的态度,将总爱在他跟前装痴卖娇的白照影,着实给吓了一跳。   白照影呆呆的,有点儿不适应,本来看到表哥还很兴奋,结果迎面就挨了顿吵。   他扁扁嘴,眼圈儿倏然泛红。   才刚出现的泪光刺激到崔执简,他连忙对白照影转变语气,在瞬息间变化成慌乱和惶恐。   夜色圆融了崔执简倏然更迭的表情,崔执简关切担忧。   崔小侯爷无奈道:“狐狐。宫中水深,不宜久留。”   对面的少年这才没那么委屈。   情绪排遣干净,人也变得懂事起来,白照影方才回忆,刚才在龙光门外黑漆漆的甬道里,他听到的那阵脚步声,很有可能就是表哥的。   原来表哥为了提醒自己,见自己出门,悄悄跟出来,怕自己人生地不熟犯忌。   白照影这时理顺了前因后果,胸中泛起一股暖流,觉得表哥真是待自己特别好。   他感激地对表哥深深揖礼,因为浮现起后怕,更觉崔执简很照顾自己。   白照影眼睛亮亮的,顷刻间绽出来个笑,仿佛在表哥面前变成只跳来跳去的小动物:“谢谢表哥,我知道了。我马上就走。”   崔执简眸光温和,既已做到了提醒,他先行离去,脚步很疾,有点像怕烫似的。   从隆庆殿跟随至此,崔小侯爷拢共就跟白照影说了两句话,但至少走了二里地。   白照影越想越觉得领情,又连忙告诉自己,这不是在逛景点,他真的该回去了。   白照影原路返回。   可是,就在这时——   ***   从廊道的转角处,倏然窜出一道人影。   月光只能照进半边过道,有个身影突然出来,他的身形庞大高挑,影子黑黢黢的。并不能看清楚面容,但绝对不是宫中太监打扮。   白照影忽被吓了个激灵!   还没看清那人是谁,对方竟向自己扑过来。   那双张开的手臂,仿佛要将他困住,因为感受到陌生人的气息和热度,白照影忽然觉得危险,转身就跑。   结果他跑,那人就追。   白照影慌不择路,却也不敢乱喊,毕竟身在皇宫,他就只能不停地加快脚步,想摆脱那人,脚累得像灌了铅那般沉重。   忙乱间,白照影早已彻底失去了方向。   他只知两边划过朱红色的,一堵堵高耸的围墙,却既不知自己刚才误闯了什么地方,更不知,身后到底是谁追他。   隆庆殿在哪里?再跑又会到哪里?……   明明记得是沿着甬道返回的。   眼前的环境却跟来时截然不同,也许是走错了路,甬道尽头不是龙光门,他彻底找不到隆庆殿。   而眼前由远及近,那端有悬挂着的,一行行散发着柔和光线的宫灯。   灯辉给白照影染上层亮色。   既已经到达了有光线的地方,后面那人应该再不会追他了吧?   果然追逐者脚步渐缓,白照影已走入千灯之下,他的心里渐渐涌现出几分底气,白照影气喘吁吁地回头。   然后,他感觉身体骤然僵硬,脚像是钉在地上,因为看清楚来人的面孔,而长久地错愕。   是……七皇子。   萧明彻于千灯之下,再度靠近白照影一步。   此处宫殿,乃是宫中一处盛景,名为千灯楼。   楼前悬挂灯火千盏,灯光随晚风款款摇曳,灯火错落的光线漫洒在白照影的红衣,锦绣反射华光。   衣裳的瑰丽并没能掩盖白照影本人的容色,只做锦绣添花,让他更为明媚。   傍晚在御道马车上面匆匆一瞥时,萧明彻只瞧见白照影大致形貌。   入席时,两桌相距得远,萧明彻也依旧没能看清楚。   而现在,萧明彻仔细注视白照影,只觉得视野骤然变窄,三魂丢了七魄。   他勉力咽了咽口水,方才堪堪找回神智。   萧明彻一边思索,白兮然曾言自己有个相貌平凡、性格平板的嫡兄,一边分神不知餍足地打量白照影汗湿的额头,因奔跑半张着的口,吐出未能匀停的喘息。   那气息应该是柔和香甜的。   萧明彻喉咙干哑极了。   白兮然不染纤尘的清贵形象,在萧明彻心中打了个折扣。白兮然对他撒了谎。   七皇子暗暗将这两兄弟相较,心中早已有了计较。   何况,宴会上,萧烬安对白照影如此与众不同,这世子妃是世子的心头好……   萧明彻痛恨萧烬安,便越发对白照影产生浓厚的兴趣。   他又想起白照影,从宴会离席后,专往黑处里钻。   萧明彻用旖旎的念头揣摩白照影,自是以为白照影做得是跟人暗通款曲的事。如此貌美的世子妃,被那疯子日夜磋磨。   疯子必不懂得怜香惜玉,而美人自是想要换个人疼爱自己。   况且据说坊间传闻,疯症可能会影响房事,世子妃恐怕房中寂寞。   萧明彻竟越想越以为有理。   既然误打误撞选择了同一处地方当野鸳鸯,白照影找别人是找,找自己也是找,他也算是深谙风月之事,便索性陪陪这位可怜的堂嫂。   萧明彻自诩风流,拿捏着美人喜欢的路数,含蓄地暗示,朝白照影拜道:   “下午在御道唐突了世子妃,在下不胜惶恐。”   “世子妃应该早在堂哥那里听说过我,不过,堂哥这人幼年时害过病,说话总是颠三倒四的,世子妃恐怕比我更清楚……你的那些苦衷,我也清楚。”   话毕萧明彻又往前半步。   距离缩短到仅剩几尺。   在千灯映照下,七皇子眉眼上挑,将白照影柔嫩的嘴唇尽收眼中,觉得句句说进白照影心坎里,暗中志在必得。   谁知却吓得白照影连忙再退。   油腻腻湿漉漉的感觉,再度浮现上来。萧明彻放光的眼睛虽然只是在看自己,但好像让人感到隐约有种耻辱。   白照影浑身都不舒服。   七皇子不是讨厌萧烬安吗?   既然连世子都不待见,那他跟自己这个世子妃套什么近乎?   白照影无暇细思量,慢慢地,步步后退,远离那种让他不适的感觉。   而萧明彻似乎受到什么力量牵引,鬼使神差地向前。   似这般拉锯了十几步之后。   白照影的鞋帮磕在千灯楼前一块翘起的青石砖角,石头戳中了他的足跟,白照影眉头微皱,接着一屁股坐在青灰色的砖面。   萧明彻伸手欲捞。 第33章   这一次, 看到那双朝自己伸过来的手,即使是坐在地上, 白照影依旧向后退了两步,屁股和脚后跟都好疼。   白照影再度想起《宅斗之庶子欲孽》主角攻的设定:   ——前期萧明彻情人无数,是风流阵里的急先锋。   可能那个变渣为宝的爱情故事,还没能彻底展开,主角之间羁绊度不够,白兮然对萧明彻的影响也不够。   所以自己现在遇见的, 是尚未进化完全的主角攻,随时随地乱发情的渣男版主角攻。   终于想明白为何萧明彻的眼神,让他感到难受。   白照影遽然打了个激灵。   未来的皇帝还未让皇后拿捏住,而自己不巧成为, 即将被萧明彻猎艳的猎物。   眼前那只手的指尖,堪堪要碰到自己,白照影莫名嫌脏。   他的鼻尖抽动,刚想是不是那就稍微丢点人,索性将事情闹大, 他讨厌萧明彻。   可是这时身体倏然一轻, 他觉得后脖领子揪紧, 视线正在被迫抬高。   白照影心神不宁了瞬, 居然有人提溜他,像提溜猫似的, 提起来了。   白照影回头望去。   雪松味先盈满鼻头, 竟给夏季增添了抹清凉肃杀气, 萧烬安正敛眉看着他,然后放开手。   白照影立刻没站稳,在地面踉跄几步。   看到萧烬安的那刻他是害怕的, 因为他刚才还答应萧烬安,绝对不会惹麻烦,可谁知他从承诺到闯祸,前后竟不到两盏茶的工夫。   白照影低头,能看见萧烬安的广袖,萧烬安抄着手,没说话,不是很高兴。   一种没法解释的为难感攫住白照影。   其实,他仅仅是出来转一圈,真没想到又会招惹到七皇子。   白照影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无论如何,想赶紧认错。   怎知自己分明是摆出要道歉的态度,却使得萧烬安的脸色,顿时比刚才还阴沉了七八分。   萧烬安眉眼暗下去,满身森森然然,正红色衣服上面绚丽的龙纹,都好像狰狞的野兽。   白照影抿了抿嘴唇,变得不明所以,怎会突然就来气呢?   这种压迫感,使他向后再退了几分,萧烬安表情更加难看,就快要淌黑水了。   白照影莫名其妙歪了歪头。   这一点小小的困惑,彻底激怒了萧烬安,使他动作先于意识之前,拉过白照影的胳膊,将两人之间分开的那点儿距离强行弥合。   白照影忽被拉了个踉跄,鼻梁砸在萧烬安的胸膛,撞得他鼻酸。   旋即心慌不已,心脏乱蹦,手也在抖。   “夫夫夫……夫君?”   白照影以为萧烬安,是因为乱跑才对自己发作。他还在想,接下来会不会挨揍,以为萧烬安还会再惩罚自己,萧烬安却凝住了。   萧烬安眸光幽邃,咀嚼着白照影那个后退的举动。   此时白照影后面就站着萧明彻。   半步退回,白照影的人就与萧明彻接近几分。   而萧明彻眼眸豁亮,似乎脑海有某些龌龊想法被印证,从牙缝漏出道很轻微的笑声。   因为这一连串的反应,萧烬安肺腑燃烧起一把大火,他不为人知,被火势炽烈地炙烤。   刚才少年匆匆离开隆庆殿,他变得烦躁。自己在隆庆殿也没能呆上多久。   他出门寻找少年,对方又突然躲避自己,萧烬安心脏犹如悬于高空,像随风忽上忽下的。   萧烬安再度归咎为自己的疯病没完全治好。   既已有了理由,萧烬安半数同自己和解。   他把反复无常,自相矛盾,全都蛮横地归咎于复发疯症。   疯了就什么都能解释。   所以他既不能容忍白照影纠缠自己,同样更不准白照影忽冷忽热。   萧烬安将白照影单臂困住,摁在怀里不能动,感受到白照影略作挣扎,像落水的小鸡胡乱扑腾,最后发现徒劳无功,白照影只能趴在自己肩膀,折腾累了。   桃花甜香萦满襟怀。   萧烬安嘴角微弯起个弧度。心绪略有平静。   然后他把锐利而挑衅的目光抛回给萧明彻,使萧明彻身体打了好几个哆嗦。   萧明彻后背寒透。其实只是动了动绮念,根本还没碰到隋王世子妃,可是萧烬安的眼神,就像是要用眼刀,将他一刀刀凌迟似的。   纵使他对白照影更起兴致,到底还是不敢表现。七皇子委顿下来。   于是收起满身狎昵的态度,如同傍晚在御道那般,萧明彻再度规规矩矩对两人行了个礼。   七皇子操着口华丽的男中音恭敬道:“我在宫中随意漫步消食,见到世子妃,觉得他背影很像我认识的人,无意间追逐堂嫂许久,堂哥是否误会了?”   堂哥,堂嫂……   世子,世子妃……   外人看来,他们是一对,他是自己的妻子。   白照影是在万千默默路人里,与他生生牵扯出来的一道联系。   是所有人远离自己背弃自己时,硬要赖在他身边的那个。   萧烬安心绪在混乱和平静间来回跳荡,最后低头看了眼怀中。   怀里白照影见只是被抱了抱,没什么后果,还以为是萧烬安跟七皇子关系不太好,又想拿自己做筏子,嘲笑七皇子猎艳失败。   白照影勉勉强强,觉得逻辑差不多能说通,心稍微放了下来。   虽然害怕大魔王,但更厌烦大流氓。   白照影想明白了,配合地回抱住萧烬安,抵着萧烬安的胸膛抬起小脸,桃花眼水濛濛的。   他一边跟萧烬安道歉一边说:“对不起夫君,我出完小恭想到附近走走,不小心迷了路,所以迟迟没回隆庆殿。还得麻烦夫君亲自寻我。我再不会这样了。”   话毕白照影尽量想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显得更亲密些,在萧烬安衣袍上阵阵乱蹭。   紧挨着大魔王的感觉并不太好。   但至少还有好闻的雪松味,和专属于萧烬安的一点点铁锈气息,能暂时缓解白照影的紧张感,白照影最后没词可说,就在萧烬安身上埋头。   拿大魔王对付大流氓,以毒攻毒,卓有成效。   这次是白照影头一回,从萧烬安的脸上,看到明显的满意的表情,他明明挺直了身子,却显得很放松,仿佛刚才的满身阴戾,都慢慢烟消云散。   白照影暗中松口气,庆幸过关,可喜可贺。   暗中庆幸的还有萧明彻。   萧明彻眼见萧烬安出现,自然是没胆量再做逗留,他匆忙地拱了拱手,然后正欲开溜。怎知后背骤疼,挨了萧烬安狠狠一踹!   萧明彻毫无防备,整个人飞出去。   七皇子身体重重地撂在青石板,那硌得他最痛的地方,正是方才绊倒白照影的青石砖角。   萧明彻惨呼失声。   察觉到被萧烬安攻击,萧明彻满脸愤怒,趴在地上,整张脸瞬间涨红。   想来他堂堂敬贤帝爱子,天潢贵胄,也是行过冠礼的成年男子,怎得让萧烬安如十年前那般,说动手就动手?   萧明彻正欲反击,痛斥萧烬安不讲道理。   偏偏萧烬安这个疯子,如今逻辑格外清楚,嗓音渗冷:   “千灯楼光照充足,你是正面见过他的。”   “老七,你明知道,他是你堂嫂。”   萧明彻心思完全被戳破,倏然间身体僵硬一瞬,像是正面被人扯开了遮羞布,暴露出他那难以为外人道的念头,完全理屈词穷。   萧烬安在千灯映照下磨了磨牙。   紧接着,又是一拳砸下!   ***   “护驾!护驾,七殿下和世子爷打起来了……”   “快快!快把他们分开!”   “来人啊。”   喊人来的那个,自然不会是白照影。   自从开打的那刻起,白照影就被萧烬安远远丢出战圈,他既不敢声张,更没本事阻拦。   白照影满心慌乱,眼睁睁地看着萧烬安,痛揍了本书男主。   并且萧烬安不仅打,还是打着自己的名义,针对七皇子刚才对他那场冒犯,狠狠教训他。   这下白照影可能永远也脱不清楚这场干系,要被主角攻记恨一辈子,白照影想起自己后半辈子就惶恐不已。   在那惶恐之外,有细微的快意,刚才他差点儿被碰嫌脏那会,确实盼望着有谁能替自己出头。   白照影心情复杂地望着这场架。   萧明彻本身就失了先手,哪怕之后仗着怀有武功想翻盘,依旧被萧烬安狠狠地摁在地上。   萧烬安在他左颊和下巴各打一拳,萧明彻脸上开花。   惨叫声音越来越大,萧明彻终于被打得失去了风度。   千灯楼附近,萧明彻安排的那些负责给自己望风的小太监,见到自己主子被打惨,呼救的声音更大了,盼望守夜的禁军能快些赶到。   但其实也是自作自受,萧明彻私会佳人之前,早早安排人把这片区域内的太监宫女侍卫,统统支走,帮手不可能这么早就来。而萧明彻已经快被萧烬安打废了。   可能两人之间的恩怨,根本就不止这几桩。   萧明彻肚子上又挨了一拳,感觉不能善了,知道萧烬安这也是对他们少时到现在,重重矛盾的报复,既然打不过,自是什么话诛心就把什么话往外说。   自以为言语就能像刀子,萧明彻把他听到的那些传闻抖搂出来,字句都往萧烬安身上捅:   “——萧烬安,你娘不守妇道才生了你,你霸占着隋王世子的位置,还来参加端午宴,是还动了什么妄念?”   “我劝你趁早熄了这份心思,你满身的血都是脏的,你根本就不配在这世上苟活,我要是你,我就现在去投金水河!”   “萧烬安,你这个孽种,孽种……”   萧明彻的嗓音本来就辨识度很高,穿透力也很强。   而这几句话更是爆出猛料,令人想不听清楚都不行。   此时白照影忽然想起许氏所说的那声“孽种”,心思逐渐了然:   世子殿下,他,不是隋王的亲生儿子吗?难道这就是隋王府,阖府对萧烬安苛待的缘故?以前他认为老王妃必定是个很端庄的女人,老王妃为何如此?   白照影满心惶恐地琢磨,疑团重重,越想越想不明白,只觉得背后还有隐情。   打斗声依然不止。   萧烬安那边听到萧明彻这番胡话,早已经动了真怒,眼前闪过抹凛冽的杀意。   这时,守夜的禁军终于来了,隆庆殿宗亲贵胄闻声赶到,丽妃听说自己的儿子挨打,跪求皇帝做主,于是才刚歇下的敬贤帝被一架肩舆抬过来……   敬贤帝远远命令道:“住手。” 第34章   闹到皇帝出动, 小事又变成大事。   萧明彻太过乖觉,眼见人围得越来越多, 他把那些诛心的话,全都咽进肚子里,急转弯变成了另一种喊叫的话术。   “堂哥发疯打人了!堂哥发疯打人了……”   七皇子动作圆融,看得白照影心惊肉跳,绝对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而围观的宗亲贵胄们,听见发疯两字, 脸上皆露出了见怪不怪的神色。   随着皇帝更加接近,所有人面对着敬贤帝的肩舆跪倒,白照影跟着行礼,只见千灯楼前, 万千盏宫灯映照出无数反射着缎光的背影。锦绣生辉。   敬贤帝命令禁军:“分开他们。”嗓音透着股疲惫。   然后守夜禁军将皇子跟世子分开,不过萧烬安到底是凭实力在锦衣卫站住脚的,哪有那么容易拦阻。禁军只敢以身体做肉盾,不敢伤害贵胄,费了好大力气。   敬贤帝淡声道:“都起来, 抬朕进楼。”   千灯楼外, 是千盏华灯。   楼里是处燕居休憩的场所, 隆庆殿时常举办国宴, 老皇帝身体吃不消应付外宾那么久,故而偶尔会在千灯楼稍作调整, 方才继续招待使者。   千灯楼内也有艾草苦味。   打架的两人被先带进去, 丢到皇帝座前。   两个人都跪着, 但一个敷衍,另一个顺从。   白照影跟随众宗亲一同进楼,只敢站在不起眼的角落, 他默然打量每个人的脸色,觉得今晚这事儿,居然转了方向。   ——他明明亲眼见证是萧烬安出手教训流氓,但好像现在,根本没人站在萧烬安那头。   他已经听见隐隐有人声议论,隋王府世子,果然出现到哪儿,哪里就会有灾祸。   萧明彻这盆脏水,把萧烬安给浇了个透。   令白照影联想到声望楼那回,明明是萧烬安抓获刺客,竟传成萧烬安,跟刺客还有瓜葛。   白照影轻吸了口气。   许多传言在萧烬安身上蒙了层雾,萧烬安的形象变得越发难以捉摸,而今晚这件事,好像更是难以收场了。   白照影藏在千灯楼的阴影里。   他隔着好几层人墙看萧烬安,恰看见室内的灯光,照在萧烬安因为动武而变得凌乱的额发,碎发让萧烬安额前投落了片阴影,阴郁了他的眼睛。   白照影突然一阵黯然。   跪着的萧烬安什么话都不解释,倒像是饶有兴味地,听那些压低了的议论声。就冲他那副样子,实在引不起什么同情。   白照影不知为何咬了咬牙。   而同样跪着的萧明彻却辩解不停:“父皇,母妃,孩儿今天真不知怎么招惹到堂兄,我就在附近观灯,堂兄出手就打,我也不敢还手,好疼。”萧明彻似乎已经疼得当真浑身抽搐。   母子连心,再加上七皇子演技过人,故意隐去部分真相,萧明彻的母妃心肝都要碎了。   丽妃胸前的璎珞圈子闪了闪,跪下来时窸窣作响,在皇帝脚边突然哭成个泪人:“皇上,臣妾虽知晓男子血气正盛的年纪,打两架不妨事,可是世子对彻儿行凶,不是一回两回了!”   丽妃越说越气,回想起十年前他俩打得第一场架,也是在众人皆在的大宴,那些个满地滚落的狮子头还历历在目,丽妃恨得牙根痒痒。   她连珠炮似的控诉:   “总不能彻儿性子好,就总让彻儿受欺负。都是加了冠成了年的爷们,今日这事传出去,知道的是我们彻儿尊敬兄长不敢动手,不知道的,还真就把我们当成怂包软蛋了……”   这话说到了所有当娘的心坎里。   今晚参与端午庆典的命妇们,哪个不认为自家孩子最善良最天真呢?   一时间,人群纷纷点头。   而丽妃更像是找到援手,眼泪簌簌落下两行:“求皇上给我们母子做主。”   丽妃的哭声使千灯楼空气都像在颤动,令人耳膜发疼。   有娘疼和没娘疼的区别,顷刻间,对比天差地别。   即使是跪着,萧明彻那端也开始有太医、宫女等人,为他整理衣服诊断伤情,很是忙碌。   另有不明情状的皇室长辈,看见萧明彻挂彩,未免动了恻隐心肠,觉得挨打的必定是占理那方。更何况萧明彻母亲得宠,本人乃是最有希望继承大位的皇子,关切他的人纷纷问候。   配合上丽妃嘤嘤不绝的哭泣,仿佛不用审,就已经知道谁对谁错。   而这边的热闹更衬得萧烬安旁边冷清,那股阴郁感,割裂了他和整座灯火辉煌的千灯楼。   白照影抿了抿唇,觉得自己在人群里,有点儿藏不住,脚底板像针扎似的。   他喉咙发哽,萧烬安这趟出隆庆殿,为他解围是真的,痛打了冒犯他的七皇子也是真的。   不管出于何种目的,无论是故意气人,或者随性为之,不能因为萧烬安性格古怪,白照影就视而不见,不领这份情。   情他领了。   白照影略微倾身,从人群里探出头。   见到萧明彻更加如同被众星捧月,白照影越发不忿,他像条鱼似的,不着痕迹滑溜溜地,并排跪在萧烬安的身侧。   因为个头小,跟那端声势浩大的人群比起来,白照影只能给萧烬安,添上个小小的砝码。   于是就这样子,穿着世子尊贵礼服,跪着也显高大的萧烬安,旁边倏然多了个穿配套衣服的世子妃白照影。白照影加入队伍。   他没有发现的是,就在他跪下的那刻,萧烬安身体僵硬,眉头有一瞬间在跳动。   他在明面瞧见的则是,萧烬安眼角余光乜斜自己,觉得没意思地轻哼了声。   可能认为有没有帮手都无所谓。   然而一码归一码,萧烬安这回没做错。   如果明明做对了事,还让萧烬安受到责罚,那白照影这个知情者,会永远背负心理包袱。   既然心里已经有了偏袒,白照影就不能只陪萧烬安罚跪,他必须再为萧烬安做些什么。   那,做些什么呢?   白照影余光扫视一遍萧烬安:   没受伤,不用擦药。   衣服略有褶皱,他刚才自己已经拉平。   ……怎么看怎么像打赢了的样子,大魔王手上不吃亏。   而白照影就只能尽量发挥,目光落到萧烬安的侧脸,望见他那几缕从纱冠漏下的碎发。   那些碎发遮住部分视线,使萧烬安显得颓靡。至少从头发上看,能显示出我们打过架了。   白照影给自己壮了壮胆,于是接近萧烬安,凑过去一点点把萧烬安的纱冠轻轻掀起,要给萧烬安整理鬓边的乱发,他要将他垂落的头发,小心翼翼地掖进发冠。   他伸手时,萧烬安欲往后躲。   躲得幅度太小,还是被白照影摸到,萧烬安又突然不动了。   萧烬安眉梢在微弱地轻颤。   白照影控制力度,尽量不让对方产生不适感。   前世并不怎么做这些照顾人的服务,说实话,白照影挺笨手笨脚的,就整理整理头发,塞进去一绺,掉出来另一绺,所以他前前后后,几乎花耗掉小半盏茶的时间。   这才勉强把世子殿下打理好,萧烬安眼眸里的光线微闪,像只不太喜欢被梳毛的大型犬,眉目虽然明显明朗了许多,气息却变得很粗重了。   萧烬安长长地呼吸了几口。   那热息,喷吐在白照影腕底内侧。   痒。   烫得白照影忍不住,暗暗打了个激灵,指骨缩紧。   白照影赶紧罢手,却已经是耳根红热,对萧烬安看都不敢再看,连忙把能做的全做完,让他们这边显得也有苦衷。   他没有注视萧烬安。   但低声问道:“夫君你疼不疼?”   他希望萧烬安也能跟七皇子一样卖个惨,那也许今天处理这件事时,就会像对待小孩儿打架,各自批评几句,然后被老皇帝统统撵回府。   白照影想回府了。   其实皇宫也没那么好玩,自己不过是来观光一晚,就已经几次三番遇到不测。   皇宫的危险程度似乎比萧烬安还要高,竟让他鬼使神差地和大魔王跪在一起,今晚并肩作战了。   跪着的时候方才设身处地地发现,萧烬安这视角,所有人都离他很远。   白照影略呆了呆,左右一片空旷,他甚至都能够数清楚,他们周围空了四五块大型地砖。   对比被众人环绕的七皇子,这边……实在是冷冷清清的。   只有他们两个。   白照影心像被根针刺中。   他有点不敢想象,若今天没跪在这里,那是不是萧烬安旁边,就完全连个活人都没有了?   ……以前也有好多次这样的时刻吧?   也许世子殿下真不在乎。   但,与所有人为敌的感觉,真有如此好受?   白照影并不清楚,萧烬安的真实想法,因为对方对自己,表现出来的总是厌烦与嫌弃,也没有其他态度。   也许世子殿下,真是天生桀骜,冷心冷情?   又也许,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世子这么多年,是因为孤立无援,所以必须装模作样地死撑?   他其实也想试一试萧烬安。   不能总让萧烬安捉弄自己。   白照影此刻故意对萧烬安道:“夫君,不要担心,回去我给你上药,一会儿就不疼了,我会陪你的。”   他就要用这种酸麻了的态度,在这种情况下,探探萧烬安壳子里,到底装的是人还是鬼。   结果萧烬安眼也不眨,平静地冒出句鬼话:“爱妃,确实疼,我打得手疼。”   心头酝酿的所有怜悯都喂了狗!   白照影气不打一处来,真想站起来一走了之。   反正好歹顶着个世子头衔,就算打了皇子,处罚至重也要不了萧烬安的命。   白照影越想心里越堵得慌,进气出气都不顺了,他表情目之可见地垮下来,却在这时……   看见了萧烬安鼻尖耸动。   他在笑,分明表情更为倨傲。   可是下唇微翕,喉结轻颤,似是哽了哽。   白照影因为这个细节,倏然红透了眼眶,刹那间差点两行泪掉下来。   深深吸了口气,白照影将泪意咽回去。   原来大魔王不完全是个大魔王,他只是,总要做出满不在乎。   因为没被谁在乎过。   萧烬安这点儿真正的面目,使得白照影完全不后悔今天跟大魔王合作,知道他还是个人,纵使古怪些,那也值了。   有些人多年来被流言所苦,变得长手不长嘴,而白照影决心替萧烬安分辨。   他要两人全身而退,先虔诚地磕了个头:   “陛下容禀,打架那会儿,晚辈就在旁边,我知晓世子和七殿下打斗的实情。” 第35章   这一番话说出来, 老皇帝还没答话,白照影先招惹了丽娘娘。   丽妃连忙阻止, 膝行向前跪了几步:“陛下,世子妃乃是世子的枕边人,自然是向着世子的,若听他一面之词,恐怕要将罪责怪到彻儿头上,还望您能明鉴, 世子妃也不必开口了。”   主角攻的母亲,实在蛮横,也难怪儿子能做出,故意逼迫车队给自己的马车让路的事情。   白照影不能明着跟主角团队为敌, 他收起声音。但是这份乖巧的态度,激发了包括敬贤帝在内,楼中其他人的好奇。   老皇帝用目光制止丽妃:“世子妃,你说来听听。”   白照影努力斟酌用词,故而语气缓慢:   “我出隆庆殿走走, 七殿下误把我当成认识的人, 他在后面追赶我, 我不知情就往前跑, 夫君还以为我被歹人欺负,没看清楚动了手。”   白照影表面平平静静, 可暗自捏了把汗。   这是他唯一能想出的万全之策, 指控萧明彻, 他拿不出有力的证据,萧明彻已经挨了揍。   只能把打架变成误会。不知者无罪,两边都没错。   何况萧明彻方才, 不是一直想大事化小吗?   白照影偷瞄敬贤帝,老皇帝微微眯起眼睛:“原来如此,这两个毛脚鸡闹得阖宫皆知,器量都太狭小。”   倚山听泉台夜宴那会儿,白照影就听说,眼前的老皇帝对萧烬安还存有几分眷顾,况且萧烬安最近又立了不少功,这样看来,倒也有可能会平安过关。   果然皇帝刚有意向给事件定性成意外,大太监连忙帮腔,跪下细声细语:“陛下,七殿下年轻正盛,行事难免好动,世子殿下又是格外担心世子妃,年轻人之间难免磕碰,陛下还望保重龙体啊……”   一声“保重龙体”之后,千灯楼里,应声虫们纷纷附和。   许多声“请陛下保重龙体”响起,嗡嗡声不绝于耳。看样子事情到这里也许就该结束了。   白照影暗暗松了口气。接下来不管罚款还是道歉,他都替萧烬安受着。   但不为白照影所知的是,七皇子也有自己的考量。   宫中明里暗里早有传闻,他母妃也经常跟他嘀嘀咕咕,说敬贤帝与隋王妃之间不清不楚,而萧烬安的身世则不干不净。   虽说都是捕风捉影的事,谁都拿不出实证。   然而,就冲萧烬安打了皇子,父皇还肯保他,萧烬安不是另一位皇子,还能是什么!?   这件事一直是萧明彻的心腹大患。因为,萧明彻从来都没把其他两名皇子当作竞争对手。   三皇子母亲乃是宫女,母家根本在朝中没有势力。九皇子母亲倒是个能顶点事的女医官,但九皇子本人看见父皇就发抖,扶不上墙,也完全没有争储的意图。   萧明彻知晓,如果没出意外,帝王桂冠总归落在他身上。   然而,萧烬安就是意外。   萧烬安最近正常了许多,父皇对萧烬安,态度也比以往好上更多。   萧明彻怕敬贤帝来个竞争上位,当真认回萧烬安。萧烬安的身世是根刺,多年来,一直让他们的关系近乎你死我活。   萧明彻害过萧烬安许多次,不差这一次。   他在不为人知处冷笑,计上心头,他依旧不会让萧烬安好过。   萧明彻捂着自己被打肿的脸:“世子妃说笑了,千灯楼外灯火通明,我怎会认错世子妃,堂哥又怎么能认错我?”   白照影的身体,逐渐凝固。没想到萧明彻竟忽然转变了态度。   对于成长背景单纯的白照影而言,皇宫里,那些私心杂念弯弯绕绕,他搞不明白。他连书中角色都认不全。   只是胸口赌上阵气愤,白照影想,明明让了步,七皇子居然得寸进尺,怎么可以这样呢?   又是句句诛心的言语砸下来:   “世子妃回护世子,此乃人之常情,我不怪世子妃。可是我堂兄发疯伤人,将我弄得遍体鳞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也想以兄弟孝悌之义忍下这口气,就怕我父皇母妃不答应。”   丽妃当然立即拜道:“臣妾再请皇上,给我们娘儿俩做主!”   七皇子本来就是储君十拿九稳的人选,他今日受了气,千灯楼在场的各府宗亲,不少要拿这事儿当投名状,向七皇子卖好。   不知情的,觉得踩世子便踩一脚,今晚同伙那么多,他报复不过来,况且他都自身难保。   而多少知道点儿传闻的,更以为萧烬安日后的赢面不大,等七殿下上位,他必然死定了。   千灯楼内众人心潮暗流涌动。   最后便是多数人表态:   “启禀皇上,世子出手伤人该当重罚,世子妃欺君妄言,胡乱开脱,当与世子同罪!”   “恳请皇上圣裁!”   “恳请皇上圣断……”   声音犹如潮水,闹得白照影耳根嗡嗡作响。   白照影茫然地凝望他人,灯光洒落,他竟觉得与其他人都隔了一层。   白照影听到敬贤帝问他:“世子妃,你可还有话补充?”   他喉咙从堵得很变成梗痛,喉间又酸又苦,比起之后要受到的惩罚,皇宫里人们的态度,才更加令人绝望。   白照影想要揭穿七皇子,他在说谎!   但是他又分明能预料到,他如果这样做,不仅无用,还很可笑。白照影肺都快要憋炸了。   他越生气,就越能对萧烬安的处境感同身受,忽然顿悟萧烬安为何从一开始就懒得辩驳:   我说了,但没用。   我退让,你们逼我。   所以我只好变成个混蛋,刀枪不入。   随便你们吧,惹恼本世子,哪天抽空要你们的命。   那股凉薄的悲伤感如水墨蔓延,晕染得满心浑浊,让白照影终是意难平,他气愤,于是护大魔王护得更狠。   白照影执拗地重复:“陛下,我无话可说,但……世子没有错。世子他今天没做错什么。”   眼泪蜇得白照影眼眶酸疼,他一眨眼,便噼啪砸下两颗泪珠。   泪水摔碎在他和萧烬安的身前,很轻微的声响,却让萧烬安凝望那两滴眼泪,出神良久。   此时崔执简上前温声禀道:“微臣与世子妃也算沾亲,世子妃天真烂漫,不懂皇室规矩,也唯有他愿意全心回护世子,这是份独到的心意,希望陛下体谅。”   表哥总是柔声款款,听起来像求情,也像怪他不懂事。   白照影挂着泪,感激地看了一眼表哥。却听不懂表哥这是软刀子,直戳敬贤帝的肺管子,其实崔执简只差明说,你看陛下,你老人家还活着,你三亲六眷就都盼你死讨好下一位了……   敬贤帝面色阴沉几息,复又恢复如常。   而白照影则眼睁睁地看着老皇帝,无视众人的压力,竟对自己赞道:   “恪守为妻之责,你做得好。都是朕的晚辈,自家子弟打架,何苦非得闹得不可开交?”   话毕敬贤帝广袖一摆,竟好像当真要把此事揭过。   白照影悬起的心再度放下,误以为表哥有天大的面子,连带着对敬贤帝,尊敬多出几分。   这下他一定要请崔执简吃饭,而且,要到上京城里最好的馆子,让表哥随便点菜才好。   可是萧明彻这时突然跪倒,眼泪流下来两行,华丽的声音都变得嘶哑:   “父皇一片慈心,孩儿感佩不已。”   “孩儿不敢再追究堂哥,但,堂哥这疯症确实会伤人,堂哥现在担任北镇抚司镇抚使,他来日会不会御前行凶,这事谁都不能保证……恳请父皇三思,孩儿为父皇担忧!”   ***   十年前那碗疯药,断送了萧烬安的名声和多半条性命。   萧烬安解毒解了十年,痼疾堪医,但积毁销骨。   萧明彻恶人告刁状,总要在萧烬安身上讨回点什么,能卸了萧烬安的实权,再好不过,疯症就是最好的发作借口。   父皇多疑,疑心自己,当然也疑心抬举萧烬安,疯子会不会一刀把他给捅了当场篡位……   皇子威胁到君父,便不可留。   敬贤帝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   而白照影不明所以,等着他放人,却始终也等不到。反而等到老皇帝脸色阴沉了好几分。像晴转多云,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让白照影开始隐隐怀疑,心中嘀咕,老皇帝也是不能信赖的?   这般猜测没过片刻就得到了印证。   老皇帝转了个鼻音,似乎突然又不想放走他们,反而惦记起萧烬安的身体情况:“身体方面的事,总也不听你说,以前你就有癔症。即使王府府医不得力,宫中御医你想传就传,有得是杏林圣手。”   皇帝的话音未落,千灯楼内,有一御医颤声道:“启禀陛下,癔症最为难治,此病殃及神志,若是世子还未能痊愈,微臣等愿共赴隋王府会诊,给世子根治,为陛下和隋王分忧。”   这名御医当然是七皇子的亲信。   白照影只觉得今晚还算正常的大魔王,绕来绕去,竟被定性为精神病。   他堵在嘴边的一声“世子没病”被自己生生给压下去,通常情况下,这种疾病的患者,以及他们的家属,都会掩饰硬说病人正常。   白照影喉咙紧缩。   敬贤帝语气似乎淡了些:“还是看看得好。”   那些对老皇帝升起的敬爱之情,顷刻间,烟消云散了。白照影委屈得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是事态在往更恶劣的方向滑坡——   千灯楼内,灯火晦明一瞬,一道晚风带动得在场者人影纷纷摇曳,如鬼祟似的。   白照影跪着,见有一道瘦长的人影,沿着他身侧逐渐变长。   他闻见了丹药房酸苦的硫磺味,见到身青灰色宽大道袍,隋王小老头做道士打扮,行礼,五体投地给敬贤帝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白照影却有不祥的预感,简直忘记呼吸。   隋王颤声请罪道:“臣弟教子无方,世子染病,不忍拘囿他于王府。前些日子,他于夜宴失控行凶杀死家臣,今夜又跟七殿下有此冲突。臣弟愿自削爵位,大义灭亲,请赐死世子。” 第36章   那赐死两个字砸下来, 像从天而降两块大石头,砸得白照影眼冒金星。   他不知道隋王是从何时来到千灯楼的, 隋王的存在感太过单薄。以至于刚才端午庆典,他都不记得见过这个人物。   王府家宴那会儿,他曾听萧烬安喊隋王为“父王”,虽说两人谈话时,显得不远不近,但白照影依旧觉得, 隋王应当与萧烬安有几分父子情。   可眼下局势越发紧张,他没想到隋王会落井下石。   夜宴失控,杀死家臣……又是怎么回事?   倚山听泉台那场宴席,后半程, 他被萧烬安打发到夜市,回来后萧烬安就把自己关在亭子里,状态很是古怪。   难不成,正是在自己走后,他杀了个家臣?犯了疯病?   以前若是别人对白照影这么说, 白照影深信不疑。   而现在, 历经许多次见证传闻和现实之间的差异, 白照影到底觉得, 萧烬安跟传闻不尽相同。   他也有斩杀刺客为民除害时。   他的车只为军情和民生让路。   他还会,还会悲伤。   如果刚才打架时, 七皇子喊得那些胡话为真, 老王妃出轨, 隋王必然是恨透了萧烬安。   所以隋王盘桓良久,等待个机会出手,在萧明彻再度把矛盾指向疯症时, 以家属的身份,置萧烬安于死地!   白照影狠狠抿了抿唇。   又见敬贤帝咳嗽几声。嘴角的笑纹早已不见半根。   他不知皇帝启用萧烬安,正因为萧烬安日渐正常,敬贤帝需要人替他牵制七皇子。皇帝又不能在身边放个不安定因子。若萧烬安无药可医,背后牵涉良多,就可借此机会除掉了之。   敬贤帝凝视向在场的禁军,眼睛微眯了眯。   白照影则有一种四周围全是修罗恶鬼磨牙吮血的感觉,因为这小小的举动,浑身寒透了。   舆论越发倒向更加不利于萧烬安的方向。   七皇子拥趸者众多,甚至连眼色也不用使,大有投机者愿意为他鞍前马后,例证一个接一个往外抛,全部都有鼻子有眼的:   “启禀皇上,世子前些天缉拿刺客时,当街斩断刺客的四肢,血流在丰厚集几乎成河。”   “世子在锦衣卫行刑,从来就喜欢见血,还喜欢舔刀尖上的肉沫,行事异于常人。”   “此等凶厉心性,宛如不受拘管的野兽,确实不应该在锦衣卫多留,恳请陛下三思……”   “那死掉的王府家臣,到底是良籍还是奴籍,还望隋王给个交代,若是世子斩杀良民,大理寺还要向世子问责。”   该是多想要萧烬安的性命,这些人才会如此罗织罪名。   白照影有些后悔方才试探萧烬安的事。   若他不知萧烬安尚有人性,又怎能气愤如此?   白照影半条手臂都在哆嗦。   而旁边的隋王此时颤颤巍巍的,从袖袋里摸出张带血的薄纸。   那纸的纸背,墨字被血洇湿,纵横交错的笔划显得有些糊。   隋王恭敬地呈上纸页,哑声道:“许勇是臣弟侧妃的娘家人,虽是家生子,但早早被放了奴籍,这是从他身上找到的籍书。世子杀了人,臣弟万不敢姑息。还望皇帝圣断。”   接着千灯楼里又是连续地许多声:“请皇帝重惩世子!”   声浪迭起,震得楼中灯火都在闪动。   敬贤帝凝望那张带血的文书,目光又在萧烬安面孔停留片刻,见萧烬安始终毫无动摇,也无求饶,完全像块石头似的。   敬贤帝最终权衡片刻,叹了口气:   “朕以法治理天下,即使世子以前立了功,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况且今夜世子因病又犯下行凶伤人之事。念在他患有疾病,免去于大理寺过堂,将其幽禁至疯人塔直至痊愈。”   “世子妃,汝可先回隋王府,准备相应的用度。”   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纵使是皇帝再威严,皇权再不可侵犯。白照影也始终不能接受这种不平事。   萧烬安终究会死,但,丈夫死于国,大魔王可以尊重剧情死在战场。   而因为教训七皇子,被加害入疯人塔,简直是不可理喻。   所以即使跪在御前,白照影紧紧咬着下唇,得到皇帝命令回府打点行装,却也一动不动。   “世子妃?”皇帝身旁的大太监小声提醒了一遍。   敬贤帝的表情已有不悦。   可是白照影这时完全被情绪左右,甚至忘记了在场的那边就是皇帝。他并不擅长跟人争辩,而是竟直接挡在了萧烬安前面。   在禁军壮着胆子要拖走萧烬安之前,不由自主地护住萧烬安,张开了双手。   成为所有人都舍弃萧烬安,希望抹杀这条命时,对萧烬安唯一的挽留:   “疯人塔里是什么环境我不知晓,但我知道,肯定有很多人等着到疯人塔收拾他。”   “请皇帝开恩……或者将功折罪,让他替您打仗,替大虞守城,这些他都可以做。”   少年清润的嗓音,因为边哭边恳求,逐渐泣不成声。   而萧烬安就在他的身后,目睹白照影的背影,肩膀瘦削,对自己遮都遮不住。两肩耸动,哭得哆嗦。   其实进入千灯楼时,萧烬安就宛如封闭五感,任由外界发挥,身心麻木。   偏偏白照影哑了的嗓音,像是从珠玉变成了颗颗砂砾。   一次次摩挲着,不厌其烦打磨萧烬安早已坚硬又布满防御的心灵。生生将那层粗粝的外壳磨平了一块,露出里面尚且还在跳动的火热肺腑。   萧烬安嘲弄地笑了。   纵使母妃要他活着,他依旧不贪恋生。   但是抗旨不遵的罪责,远比幽禁疯人塔更严重。   他到底还是不希望少年被砍头。   那颗又笨又爱哭的脑袋,还是应该活灵活现地长在这双小小的肩膀上。   萧烬安慢慢将白照影背影又打量几回,竟控制不住,产生一种感觉方面的共通,觉得少年现在肯定是无助极了,又害怕极了。   真可怜。   他能为自己做到如此,想必,也不止是单纯图谋留在世子院,摆脱白家的苛待吧?   萧烬安向来不屑于白照影对他的那份求爱之心,但,他还是轻轻拨下去,白照影那双挡住自己的手。   白照影回眸望过来。大魔王在动。   萧烬安嘴角向上牵扯,从冷漠越来越变成个野兽反击的状态,下颏抬起,隐隐有些快意:   “许勇那奴才,尸身早就被冰镇在北镇抚司,乃触柱而死,大理寺仵作尽可以前去鉴定。”   “至于‘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萧烬安言语未竟,头颅转动,饶有深意地望向七皇子。   萧明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个眼神,吓得无端骤然打起激灵。   此时千灯楼外有两三道琐碎的脚步声渐进,进来的是几名女官,女官们各个面无人色,跪下行礼时,头上的簪饰竟还掉出去。   而她们却也来不及周全礼数,失声道:“娟贵人投缳自尽了!”   这是个原书都没有出现过的后宫女子,早已被力不从心的敬贤帝,冷落多年。   女官们又惶恐道:“她本该在芳芷轩,却被发现死在隆庆殿旁边的配殿。她手里还有半截字条,约她戌时初刻相会,纸用得是香纸,写得是些山盟海誓的情话,但没有找到落款……”   总有好事的人追问道:“——字条的另外半截呢?”   宫中锦衣卫探子,通天彻地,无孔不入。   萧烬安此时摸了摸衣袖。   敬贤帝眸光忽闪,瞬时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知是宫中丑闻,自是不能声张,一边看清楚了萧烬安心思缜密狠毒,另一边认清了萧明彻好色油滑的劣性。都不是省油的灯。   敬贤帝扶了扶额角。最终以哑声收场:“宫中死了个贵人,死了便死了,交给皇后酌情处理,不要总再拿这些小事烦扰朕。都退下吧,朕乏了。”   旋即大太监一摆拂尘,仪仗开道,千灯楼各府贵胄齐齐对着皇帝步辇行拜礼。   萧烬安拉起白照影,第一个站起来。   外头月明如昼。   ***   白照影到底还是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   不过就是短短的一晚上,他竟跟前世在ICU病房里,生生死死的走过好几趟。   可怜前世他虽病痛,却到底没有心理方面的折磨,今生却简直是日日遭受心理考验。   进宫有什么好的?   他再也不想进宫了。   自从从千灯楼站起来的那会儿,白照影就觉得心慌,然后脚步虚浮,千盏灯火在他眼前,就好像不停跳动闪烁的无数颗星星。   他终于顶不住还是后知后觉地犯了病,神魂不稳之症,让他像是棵刚被劲风摧残过的小草苗,他恹恹地一路捱到皇宫御道,爬也似的爬回马车。   来时的马车犹如移动魔窟,他害怕大魔王。   回来时,马车却像是安全屋,原来比大魔王还可怕的人,在皇宫里竟多得多得多。   白照影从心慌变成晕眩,靠在马车车角缓了会儿,然后意识渐渐模糊。   也许身体的本能,还是渴望以休息的方式,疗愈那颗受伤的心灵。   白照影慢慢睡着了。   头碰在车角坚硬的檀木板,虽是在休息,但显得不太舒服。在马车上被颠得频频磕碰。   砰一声,砰又一声……   萧烬安终是觉得这声音,砸在耳膜里太响了。   他按捺了片刻,还是起身将白照影抄起膝弯放平,让他躺在马车的座位,将自己的腿,借给白照影做枕头。   触摸到白照影的头发,并将白照影脑袋放在腿上时,萧烬安的手指微颤,自欺欺人地,在白照影柔顺的发间,流连略久。   白照影毛茸茸的,很温热,被碰到就蜷起身,像个刚被吓怕了的小动物。   萧烬安指尖颤抖,吸了口气,觉得闷热。   萧烬安打开马车车窗,淡淡的,忽然对外头赶车的成安道:“改道,去丰厚集。”   车板上成安毛躁躁的回应道:“殿下,这会儿就算到集市,出不了几盏茶的工夫,也该夜禁了……好的,属下知错了,属下遵命。”   殿下就是殿下,成安不明所以,然而永远都拗不过。 第37章   亥时二刻, 丰厚集。   大虞朝夜禁起于子时,这会儿正是逛集市的人潮, 陆陆续续往外出的时候,隋王府的马车却逆流驶向集市。   这等反常之举,成安摘下车灯。   马车的占地宽阔,错车时难免引起一部分人的白眼,但毕竟车辆规格摆在那里,所以即使走得缓慢些, 也不至于和其他马车发生磕碰。   萧烬安右手搭在车窗框,身体倚靠车壁看向车外,窗户全打开了。   夜风吹进车厢里。   他闷热的感觉渐渐散去一些,手里还留着半截落款写有“七”字的纸条, 他厌恶地将纸条攥成团丢在车外,纸团被擦身而过的其他马车的马蹄,深深碾进泥土。   他故意来到这人潮最稠密的地方,萧烬安被丰厚集店肆的灯光晃了一瞬眼睛。   他收回目光。   视线里挥之不去的,还是白照影在千灯楼张开手臂保护自己。耳力莫名敏锐了许多倍。   在马车行驶时, 他听马车外叽叽喳喳的欢闹, 周围环绕着这个世界上最普通的人间烟火:   “娘亲, 我们赶在集市散前, 还能找到那个卖糖葫芦的。”   “爹,慢点儿, 等等阿囡!”   “郎君瞧瞧这料子穿上合不合适, 等入秋给你做件新外袍。”   他今晚有奇妙的认知, 竟觉得这种热闹也能够是属于他的,鬼使神差地想来集市上转转。   以往他会嫌烦嫌吵。   而现在……   白照影躺在他腿上翻了个身。小声哼唧几下。也不知道是太舒服还是不舒服。   这少年一旦睡着就太缠人,总显得黏黏糊糊的, 迷糊着扒拉自己衣袍时,无意识间,触碰到自己的腰侧。   萧烬安轻轻抽了口气。   成安不解的嗓音,终究还是从车头又传了过来,抑制不住地好奇:“殿下有想买的没有?一会儿到了夜禁,什么也买不到了。要是殿下有差遣,属下赶紧去采购。”   成安是急性子,语速很快,生怕办差不得力。   萧烬安却像失神般,半晌才凝着窗外回了句:“没有。想看灯。”   成安讶然,那皇宫千灯楼里的灯,不比这里好看?   但成安只惶惑了瞬息,然后心思豁然贯通,眼眶慢慢红成一片。   这是世子殿下十年以来,头一次,提出这么个,有人味儿的要求。   成安喉头发颤,忙道:“灯,灯挺好看的,买灯吗殿下?花灯铺子还没收摊呢,我们给世子妃带回去几盏花灯?我姐姐说世子妃每次逛街都不空手。”   “你闭嘴。”萧烬安不耐。   成安已经迅速跳下车买灯去了。   好歹是被老王妃捡回府上,跟世子一同养大的,成安自诩了解世子,赶紧提了两盏花灯回来,连找钱都没来得及要,前后不过眨眼间工夫。   一只大灰狼一只小白兔,纸扎灯笼,栩栩如生。   成安提灯,灯笼被烛光映出温暖的杏黄色。   萧烬安最终没说什么,继续坐在车里出神。花灯暂且被成安一左一右地悬挂在车头。   紧踩着夜禁的时间,成安方才驱车返回世子院。成安打开车门。   夜里起了风,萧烬安看向马车外面,先见到车前两盏灯笼,频频在车头一碰,又一碰。   然后茸茸惺忪睡眼迎上来,小姑娘等得早就熬不住,坐在榻上睡着了,听见车声方才醒:“殿下跟少爷回来啦。”   茸茸跟随白照影走了几步,见方向不对,有点困惑。   成美跟着追上去,心领神会地揉揉茸茸的花苞头:“今晚跟姐姐作伴儿吧。”   “那好,好诶。”茸茸道。既然少爷有人陪,茸茸听话地跟成美走。   萧烬安将白照影抱进南屋。放在了榻上,解下床边帷幔的绳索。   少年缠人缠得很。前半夜趋暖,后半夜梦魇,闹得满身虚汗。   萧烬安其实根本没睡着,顶着两个黑眼圈,却没将白照影丢出去,只是在心里频频责怪白照影真能折腾。   ***   “大夫!大夫!”   陈应容的药庐,刚卸下遮蔽门窗的木板营业时,成安早早恭候在门口,备好了马车请老大夫入世子院。   陈应容还记得这个病患,隋王府世子妃,他的脉象很奇怪,有时虚得虚无缥缈,反应在身体方面,却没表现出什么实症。   陈应容多年前还给隋王府世子,配过副疯药解药的方子。   老者并不想参与权贵们的争斗。但,当年萧烬安才十岁,发病时伴有幻觉痛不欲生。医者仁心,他看不下去,后来多少就跟这位世子殿下有了些交集,只是老者不挟恩也不想多说。   陈应容的小徒弟却是话多得很,边提药箱边小声嘀咕:“又是那名世子妃?睡得多也要看大夫?”   药庐小学徒学本领时,做得都是苦活累活,休假时能睡整整十二个时辰,根本理解不了这种就诊请求,心中觉得矫情。   外头暑热。   屋内的冰盆似乎唯恐屋里人给热化了。   小学徒刚放下药箱,箱子表面的漆皮就潮了一层。小学徒咋舌。   世子妃是个男子,陈大夫是个老头,世子院跟药庐之前还有些渊源,是以避嫌的规矩,在陈大夫这里少了好几道。   小学徒跟着师父走进南屋卧房里,只见锦绣堆中,睡着个玉做的人儿。直到师父将两指搭上世子妃脉管时,白照影方才堪堪转醒。   眼睛缓缓睁开,忽闪了几下。睡得满眼水雾。   小学徒不敢对视,生怕惹得主顾不悦,给师父带来麻烦,目光下移去看师父诊脉的手。   陈应容手指诊完脉,慢慢地撤回袖中,然而白照影雪白的手腕,倏忽间浮起片薄红,能看见皮肤底下淡青浅紫的脉络。   小学徒此时满心只盘旋着两个字,人已经处于混沌状态:   太娇了,太娇了……   白照影黯然地在被子里蹭了蹭,反应了会儿方才知道已经在家了,他小声问:“大夫,我又病了么?”   陈应容:“没有。反倒是要恭喜世子妃,症状比之前有所减轻。可能是世子妃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环境。”   陈大夫说得是隋王府。   白照影却心知这是他快要住惯了古代,心头滋味莫名。   总归症状快好了就是好事,白照影谢过陈老大夫。   成安却显得略有着急:“大、大夫,不开药吗?”   白照影小脸一僵。   上辈子白照影喝药喝到想吐,尤其是中药,鱼腥草又腥又苦,他早已经对药有心理阴影。   偏偏成安轴起来,只知道听命办事,这回脑袋都不转的:“世子殿下说一定要多开药材。请大夫任意发挥,无论是化形老山参还是长腿的鹿茸,千万别拘泥于价格。”   陈大夫闻言挑起半边长眉。   忽觉得听错了,又以为自己的方子,是不是根本就没治好萧烬安?   小学徒则是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震撼于这种有钱没处花,闲到要去买药的高门大户……   陈应容耐不住成安苦苦请求,只得提笔开方子,写得都是些丹参、黄芪、犀牛角,这种安神养心的补药。纯属可吃可不吃的那种。   怎料成安却恭敬地接过药方子,竟对待其宛如圣旨。   客气地将老人家送走,成安托付小厨房,给世子妃熬了一整锅汤药。黑漆漆的药汁如墨汁,酸苦味蔓延院落。   只待世子妃用完早饭洗漱罢,成安跪请世子妃,遵从世子爷的嘱咐,连干三碗不能停。   白照影喝得只想哭!   却因为害怕大魔王迁怒成安,泪水混着药水咽,白照影嘴里变得又咸又酸又苦。   敢情在皇宫里的并肩作战都是假的!   只要一回到这座世子院,他的日常,就又恢复了被这位世子爷戏弄。   是以成安这差事办得有多不地道,白照影就对萧烬安有多迁怒。   喝完了中午的汤药,成安满意地收走药碗,又虔诚地磕了个头:   “多谢世子妃体谅,晚上还有一顿。”   “……”   白照影心里,将对萧烬安刚萌升起的那丁点儿好感,稀里哗啦地扣成个天大的负数。   ——他、可、恶。   ***   傍晚那顿药的气味比中午还冲。   药味快把整个庭院熏入味了,药罐送到世子妃的卧房,白照影绝望到手指颤抖。   负责监工的成安殷勤地看着自己,白照影受不住,给成安指了条活路,让他跟成美一起去采茉莉花瓣。   这样即使接下来自己要做点什么,成安也不会被连累。白照影连茸茸也避开了。   他独自抱起瓦罐,轻轻推开北屋的后窗。   窗外一片草木葱郁,晚霞落照鲜红。   窗户并不高,白照影可以翻过去。   不过抱着个罐子翻窗,终究是需要些技术。   白照影一条腿先下去,屁股卡在窗框上,脚尖没够着地,不上不下的卡着。   他略作狠心把屋里的那条腿抬起来,双腿同时跳出窗外,抱住瓦罐坐了个屁股墩儿。然后白照影不太开心地抱起瓦罐,鬼鬼祟祟地往世子院院外跑。   白照影从小到大积攒了丰富的倒药经历,只要他不想喝,就能想法子做得干干净净的。   他没选择把药倒在窗外,因为药渣太难处理,滚烫的药水可能会浇死花木,容易被发现。   不能被大魔王发现。   于是他想起了隋王府的湖。   穿过月牙门,就是隋王府的范围了。隋王府的湖水,占据大半片王府的位置,汤药倒进去,宛如水归大海,不留痕迹。   不过,白照影也知道这边危险,绝对不敢多停留,倒干净药水就走。   这片湖岸在隋王府花园边缘,放眼水天相接,微波粼粼,半江瑟瑟。   白照影蹑手蹑脚地打开罐子。夕阳披满了他的衣服。   这药罐有点儿烫,抱着怪让人满头冒汗的。   他正欲蹲身,竟有王府家将巡夜,使他都忘记了自己还算是这座府上的世子妃,吓得连忙抱紧罐子,像个受惊小动物似的钻进草丛。   一刻钟,两刻钟。   可气的是,这俩大块头并不是照例巡查,而是坐在岸边闲聊天,摸鱼划水,竟然不走了: 第38章   白照影蹲在地上觉得腿麻。怀里抱着罐子, 又让他觉得热。   然而两位家将大哥,武功完全没能高到听声辨位, 凭气息洞悉周围还有活物的地步。   一个活生生的白照影,就这么在草丛里尴尬地活动脚趾头。现在就盼着他们发现自己,蹲在这儿忒活受罪了,主动出去,又好像有点怪怪的。   偏偏家将们在芙蕖院有规矩,不敢放开手脚议论, 这会儿以为在场没有第三个人,谈兴正足:“我跟你说,二公子近来不成了。”   是在说萧宝瑞。   白照影在草丛里歪脑袋。露出个茫然的神情。   不该啊,萧宝瑞不是很受宠吗?   上次在倚山听泉台, 萧宝瑞身边围绕着好几个伺候他吃饭的丫头,人挺能吃的,怎就突然不成了?   “他被吓破了胆子,整日在院里撒癔症,完全都不是个正常人, 这回轮到自家儿子发病, 许娘娘都快要急疯了……”   昨晚在千灯楼, 白照影听萧烬安提起, 有个叫许勇的家臣触柱死了,难不成是被许勇吓的?   那萧宝瑞为人荒唐, 许氏又是个毒妇。   许氏戕害别人的儿子, 自己的爱子最后也疯了, 这就是所谓的现世报吧。   白照影不同情。   此时左边那个家将又嘀咕道:“芙蕖院近来也是遍求宫中太医,什么药都用过,至少花进去几千两纹银, 二公子到底不见好,所以有传闻说……”   “说什么?”   另一名家将忙问,白照影也侧耳细听。   说话的家将嗓音压下去,显得阴森森的,落照给两名家将披上身血色。   “药石无灵,就是民间所说‘被冲撞丢了魂儿’。”   “那得把魂找回来吧?咱们王爷不就是修道的,修行多年,做场法事招个魂还不轻松?”   “放肆,王爷修的道,能与这种阴邪东西有关?”   白照影微微敛起眉头。   觉得这事再往下听,就有他不想听见的了。   果然那家将继续低声:“世子是七月十五生人,阴气最重的日子,二公子则是正月初一,年关岁首。二公子犯病,也许是被世子爷克的,所以世子日渐康泰,二公子却越来越疯魔……”   简直胡说八道。   白照影手按在瓷罐略紧了几分,瓷罐表面传来灼痛的触感,烫得他打哆嗦。   草丛忽然窸窣作响!   白照影还以为要被发现了,倒不太害怕,脚又麻又痛,他甚至有点庆幸。   结果两个家将胆更怂,因为正在谈神神鬼鬼的事,猛一听见动静,误以为鬼神显灵,吓得从岸边石头起身,逃窜得慌不择路。   徒留白照影在岸边抱着个热腾腾的瓷罐,看着已经空了的河岸,有点茫然地摇了摇头,准备继续打开罐子行动。   瓷罐第二次被打开时,罐内药汁温度尚热。   一股酸苦蔓延开来,白照影舌根发木。实在是没长第三只手帮自己捂住鼻子,也不知陈老大夫这药方子里,埋伏着哪味惊世骇俗的配料,味道实在让人不受用。   浓黑的药汁徐徐泼进湖水。哗啦哗啦。   罐子变轻,白照影手掌用双袖垫着,还是觉得热。   默默祈祷老天爷原谅自己这回暴殄天物,真的喝不下去,他没病。又祈祷水底鱼儿游得远些,别这罐药倒下去,锦鲤再漂起来一层,那就罪过罪过。   很好!药倒完了,锦鲤没死!   心头重担放下,白照影抱住空掉的罐子,气息长舒一口。   先前落霞满天,如今已是金乌坠地,天渐渐黑下去,其实白照影在隋王府花园耽误的时间已经比较久了。   他准备回撤。   白照影旋身举步,身形陡然僵住。   继而汗直冒,他咽下去一口口水,只觉得冤家路窄,自己竟总是与强敌狭路相逢。   ——是王府大鹅。   以恶霸鹅为首的群鹅,不知从何时起,就已经环伺在他所藏身的草丛四周。长脖子伸展,鹅头纷纷攒动,使他的眼里映出一片半人高的雪白色。   恶霸鹅曾两次被白照影戏耍。   鹅这种动物,记仇,敏捷,领地意识超强,非常善于打团战。   此时恶霸鹅与白照影对视,双目迸出精光,两只翅膀打开,浑身的羽毛都蓬松开来,使得本来就强壮的大白鹅,看起来又庞大了好几倍。嘎嘎大叫,群鹅奋起,这就单方面开团了。   白照影头发根都立起来。   此时他也顾不得身为人类的脸面了,抱着罐子就跑。   沿河而行,群鹅追逐,又有大鹅飞到白照影前面,逐渐缩小包围圈。白照影越来越慌乱。越跑脚步越沉,呼吸变得很是粗重。   “呼哧,呼哧呼哧……”   鹅的叫声声势浩大。   白照影惊恐地跑着,然后再度在湖岸边,看到了熟悉的游船。   他心头狂喜,连忙再紧跑几步,小腿肌肉浮现起酸麻感。他冒着被鹅咬中的风险,从一只已经腾飞起来的鹅翅膀底下钻过去,迅猛如子弹般。   接着,白照影抱着罐子砸进甲板!   他熟练无比地拔了船头的拴船绳,膝行几步钻入游船,紧锁住船舱门板,绝不给外面的大鹅以可乘之机。   这一套动作连贯,白照影惊魂甫定,确定不会被大鹅咬,才稍稍松了口气。   船舱里光线非常幽暗,因为外头的天色已经黑下去,他刚从户外转移到室内,正是眼睛不适应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   他就觉得木船咯吱咯吱地摇晃,猜测外面月影破碎,荡起水波层层。   再往船里挪了挪,白照影疲倦地想歇一会儿。这时候……   黑暗中,他闻见道熟悉的雪松味。   他继而心头一紧,颇有些不可置信,他在黑暗的船舱里,抱着罐子略微地呆了呆。   再仔细嗅,他的鼻尖颤抖,从雪松气息里捕捉到一股透着寒意的铁锈气息,熟悉的味道,又在这么幽闭的方寸大小的环境里,让他有点儿毛骨悚然。   他痛恨自己刚才关紧船舱,导致目不能视。   就只能抱住罐子,挨挨蹭蹭地距离那个味道更近了点,他凭侥幸希望船舱里只有自己,而对面不过只是自己乱跑累傻了产生的幻觉。   白照影挪动膝盖。   可是他抱着罐子,倏然顶上了一具坚硬的身体。   他因为这点儿受阻产生的惯性,身体不受控制向前倾,脖子搭在很结实的肩膀,侧脸贴在萧烬安的耳边,对面是一个活人,是萧烬安!   萧烬安略显粗重地呼吸了几口。他轻推开白照影。白照影向后缩。   两人之间的瓷罐又热又烫,白照影搂住空罐子,后撤得十分警惕。   气得萧烬安又把人拉回原位。   萧烬安指尖在罐子表面敲了敲,罐体发出明显的空腔音,罐内空空如也。   ——不必想,药都被白照影给倒了。   萧烬安气场暴涨八分。   起初他回世子院,听说白照影失踪,以为他去隋王府玩耍,自己就在船里守株待兔。   “我以为你只不过淘气,谁知顽劣如此,偷摸出来倒药。”   萧烬安说得很慢,升起的却是股天大的火气,脑子里频频撞进四个字:神魂不稳。   萧烬安磨了磨牙。   白照影听见嘎吱声打哆嗦。浑身汗毛完全炸立,苦巴巴的:“夫夫夫、夫君……”   罐子余温尚在。   白照影勉力挣扎解释:“其实,这药我是喝了的,真的,我抱着药罐来隋王府,这里的风景好,山清水秀,风和日丽,适合畅饮。”   “我喝了,”白照影磕巴道,“而且一滴没剩,我刚刚喝完,全部都喝下去了,夫君。”   萧烬安没有理会他的解释,手探过去。   忽然感觉到黑暗里,他下巴被人捏紧,白照影下唇被人拇指按住,粗粝的指腹压住他的唇片,带着危险的痒意激起白照影连打了好几个激灵,白照影闭眼只敢哼唧。   萧烬安冷漠道:“张嘴。”   ***   唇片听话地缓缓分开。   白照影不敢违拗,他半张嘴唇,萧烬安将他的下巴更加抬起。   一股窒闷感袭来,刺激直冲白照影的泪腺,他觉得自己现在浑身都很敏感,怕被萧烬安碰触,又没法摆脱对方的桎梏,他只好尽可能抱着罐子将肢体收紧。   偏偏萧烬安检视得很认真,很仔细,他甚至能感觉到萧烬安略微俯身,在闻自己嘴巴里,有没有草药味。   “你,骗人。”   “我——”   白照影羞得脸颊快要热熟了。   就只是拆穿自己个谎言,为何要较这个真?   前世白照影从来没跟谁在幽闭环境里待得如此久长过,只隐约能意识到暧昧,更多的是误以为正在被对方折磨。   他几乎要让那股雪松气息逼迫得喊叫出来,泪水流淌几颗,头皮阵阵发紧……   “夫君,放开我,求你。”他求饶。   萧烬安掌背沾上点湿意,捏紧白照影的手指轻颤。   因为这点儿凉意和白照影颤抖的嗓音,到底是思绪闪到了别的地方。   萧烬安微皱眉,恨自己先登上船,又有过人的夜视能力。   他在幽暗里眸光锁定白照影开启些许的唇瓣,被那点儿露出舌尖的空隙几乎迷了心窍,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   !!!   ——自己在干什么?   萧烬安满心震撼,发现他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行为。   他先是因为白照影不喝药而生气,可怎么气着气着,就变成胡思乱想,是他解药没喝够,还是他当真成年以后房中寂寞,满身血气无处施展。所以就对白照影……   他强压下自己的冲动,赶走脑海中将白照影按在船舱里亲吻的臆想,驱逐那些幻想里被亲得可怜兮兮,满脸泪痕,还眼巴巴凝望自己的白照影。   萧烬安愤怒地觉得,再这样下去,他就快要让白照影得逞了。   萧烬安把人放开,错开身子,打开船舱出去。   船早就开始顺水漂行,清凉的晚风和着月光透进船舱,驱散刚才化不开的暧昧气息,使白照影被刺激得晕腾腾的脑袋,暂时被吹得清醒。鸡皮疙瘩逐渐钻回皮肤,他暗中小声叹气。   抱着罐子,指尖在罐子表面摩挲,白照影还是挺奇怪的:   他先被萧烬安发现,再被萧烬安吓唬,满心都以为萧烬安又要出些什么折腾他的坏主意,结果萧烬安倒像先撤了火。撤火撤得很突然。   如今世子殿下背对白照影坐在船头,大马金刀的,看似气势不输方才,却隐约显得有点郁闷和委屈。   白照影理解不了,把罐子放下,将所有难理解的行为,归结于萧烬安喜怒无常有冷热病。   小船沿着湖水流淌。   岸随船动,满池星月,撇开隋王府藏有危险人物不谈,当真是好环境。   船舱里白照影虽然被放过,但仔细想想,别管萧烬安出于什么目的,自己倒药水这事儿做得也不对。更何况他还得依仗萧烬安,今晚才能靠岸回世子院,白照影还是决定先低个头。   他从船舱里钻出来,小动物探头似的。   试探地摸爬到萧烬安的后背,白照影谨慎地讨好道:“我错了夫君。我不应该把成安熬好的药水都倒掉,不应该嫌苦,也不应该惹夫君生气。夫君再理理我吧。”   他戳了戳萧烬安的后背,在那飞鱼锦绣的眼睛上,点了点。跟个想找人玩的小猫似的,拿肉垫就这么试探地挠你几下子。   萧烬安正在自我较劲,不想理。   脑海里白照影的幻象,能量越来越大,现实中的白照影,在耳边越发喋喋。   萧烬安烦躁地双手执起船桨,抿紧唇线,划船转移注意力。   舟行碧波上。 第39章   隋王府沿湖两岸假山叠翠, 白照影跟萧烬安没话找话,萧烬安嫌他烦, 水花哗啦哗啦地响,萧烬安划船划得很用力。   可是不知是不是萧烬安本人神思恍惚的缘故,游船本该返回世子院,倒是距离世子院越来越远。   白照影路痴对方向并不敏感,自然没做提醒。等到两人都发现时,船已经到达了湖心。   月在头顶, 人在船上。月光给白照影镀了层柔和的外衣,同样也使得萧烬安的飞鱼服,更加夺目绚丽。   对于两人来说,是人在画中游。   而对于见此场景的其他人而言, 是玉人如画,郎艳独绝。   ……   啪。   “这汤比给你奶奶烧得接生水还烫,是想烫死你二公子?”   许氏打了端汤送药的侍女一巴掌,那侍女打了个趔趄,药碗调羹摔碎一地, 哆哆嗦嗦跪在地上请罚:“娘娘饶命, 娘娘饶命!”   芙蕖院近来很少能有这么大的声音, 许氏唯恐惊到萧宝瑞, 屏住呼吸凝神,吩咐家将把侍女拖下去受罚。于是乎脾气更大了。   她近来不仅气不顺, 更因为忧心萧宝瑞的病情, 导致她自己也恍恍惚惚、神神叨叨的。   芙蕖院这边的下人日日被非打即骂, 过得很是坎坷。   就连小翠这随许氏从娘家嫁进隋王府的贴身大丫鬟,也不敢靠近许氏太久。   归根结底还是倚山听泉台夜宴以后,萧宝瑞的精神状态出了大问题。   之前那些梦魇癔症都不提, 萧宝瑞添了新毛病:以前他喜欢热闹,现在变得终日不见人。   萧宝瑞将自己闷在芙蕖院最偏头的一处小院,说是不能听声音,谁也不见,谁也不能进。   每天丫头婆子就只能把饭菜汤药搁到小院门外。   如果有谁不慎打扰,或者好奇心强窥探小院,萧宝瑞可能就会当场发作,疯起来在地上打滚,撒泼,捂着耳朵喊头疼欲裂,到头来许氏没奈何,只得重惩了下人,而就由萧宝瑞去。   可能是心病还须心药医,瑞儿单纯良善,被那死人的场面给吓怕了。   许氏索性为了儿子,也不再住芙蕖院主屋,就在萧宝瑞的栖身的小院附近一处水榭居住,就住在水榭二楼,背对着隋王府的湖水,正面走不远就是萧宝瑞所居。   期间西席先生来过一趟,许氏替他辞了先生,满心都是萧宝瑞何时能好。   当娘的,别说替儿子受苦,纵使是让她为了儿子拧下老皇帝的头,她也能豁得出去。   可惜敬贤帝的脑袋并没有此药用价值。   水榭蚊子多,小翠见许氏刚对其他侍女撒完气,心知她一时半会儿发作不到自己身上,小翠凑过去给许氏打扇撵蚊子。   凉风扇了会,许氏稍微平静些许。   她慢慢出了口气,鬓边金步摇,早就换成了黄金五福簪子,以求消灾续命:“扶我去窗边走走。”   小翠福身,放下扇子托许氏的手,许氏左掌发颤,走路步态已不太稳。   许氏恍恍惚惚走了几步,走到窗边,扶着栏杆,红木雕花窗外是荡漾的水,粼粼的光和融融的月。   许氏呆呆凝望半晌,记得以前瑞儿很喜欢游船。那时自己刚嫁进王府根基未稳,纵使生下庶子,也不敢表现出要争抢什么,又是小门小户出身,平日连人都不敢见。   便只能遥遥远望那萧烬安,金尊玉贵的王世子,与他的母妃在花园游赏,心里何其艳羡。   如今他,萧烬安他……   千灯楼的事她也听说了,竟是老隋王出手,都没能搬动萧烬安,老皇帝到底没把他圈禁。   打了七皇子,打就打了,据说萧烬安现在竟还在锦衣卫上任职。   许氏对着湖水喃喃自语:“据阿兄打听的消息,上京城的局面都有可能改变,劣势陡转,不过在他三两句话之间,你是没见那萧烬安的样子,心狠手毒,绝非个好相与的人物。”   小翠听罢低声道:“娘娘,看开些,世子要真有这么厉害,哪还至于沦落到现在?”   “他有本事是真的,小时候就是。别人功课做不完,他还有余闲在校场打几个时辰,”许氏黯然回忆,然后低声细语,“他越来越活出些滋味,令我不心安。”   他若真打算改变这上京城的局面……   许氏咬牙打了个寒噤。   也就在这时,从水榭远远能看见,一艘小船驶向波心。   那船正是王府的游船,许氏凝目细看,凭高视下,见两人坐在船头,身形一大一小,飞鱼服光彩焕然。   许氏眼里的光线却更加黯淡下去,鼻翼翕动,喉咙滚了滚。那是萧烬安载着他的世子妃,夜晚泛舟游船。   画面犹如图画似的。   而许氏却快要把栏杆给掰碎了。   那股不甘使她纵使在栏杆上掰断了指甲戳进肉里木刺,也一样挡不住这种恨意。   她虽看不真切游船上到底是怎样的光景,但萧烬安心境大有改变,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她想到萧宝瑞和她娘俩今后的出路,双手紧紧攥着带血的栏杆,忧心让她也产生了幻觉,让她看见萧烬安认祖归宗,萧烬安参与夺嫡,萧烬安熬到最后登基为帝,萧烬安杀萧宝瑞……   不能!   不能不能!不能!   许氏痛苦地扒住栏杆蹲下,带血的手抓自己的头发,五福簪子割破她掌心又乒啷坠地,到底是从何时情况开始发生变化,根源是谁,根源在谁?   许氏脑海嗡嗡作响,似乎在混乱中捕捉到婚嫁的喜乐,是萧烬安犯浑要娶白兮然的时候。他没娶成白兮然,娶得是白兮然来替嫁的嫡兄,白照影。   “白照影,白照影……”   许氏呢喃这个名字,想把白照影咬碎,那场心肝宴都没能让萧烬安犯病。她要想个办法破坏世子妃和萧烬安的关系,才能再度毁了萧烬安。   ***   昨晚从王府花园回来,萧烬安没理白照影,直接将白照影丢回了北屋。   白照影自己睡,茸茸照例躺在屋外。他因为知道可能要变天,让茸茸把窗户关上,果然后半夜夜里起了风,主仆两个,各自睡得还算安生。   只唯一一点搅乱白照影心绪的是,他会回忆起那个幽闭的船舱,撞进萧烬安的怀抱时,硬邦邦热乎乎的,像闯进了片雪松树林。   白照影心悬一瞬,曲起指弯,贴了贴自己有些发热的脸。   ……   午后用罢了饭菜,白照影捏鼻子喝药,药汁这次只有半碗,极苦,不过比起昨天很凝练。   喝完他去玩自己没画完的扇子。   扇子本来是想题字的,但,他用不惯毛笔。写得不满意,涂了好几个墨团,最后准备补救一番改成作画。就画墨梅图吧。   黑团团的地方,乃是梅。   不过把梅画得太黑了,不写意,白照影还有办法,改画乌龟,给每个墨团子加了头和足,完成柄华丽丽的千龟扇。   “少爷,大少爷!”   啪地一声,白照影合住千龟扇,这东西自己画得开心就好,实在不宜声张。他还要脸。   双手将折扇聚拢挡在脸前:“有什么事?”   茸茸喜滋滋地道:“大少爷从今往后有铺子啦!”   白照影有点儿好奇,不明何意,见茸茸递了封契书上来,是工工整整的繁体字,写明了这是个绸缎铺子的产权,铺子不在丰厚集,应当就在上京城城市某条街道里面。   “谁给我的?”   “许侧妃在老王妃走后掌家,挪走不少钱,还动了老王妃的嫁妆,是处很出息的铺子,据说知道易主之后,掌柜的舍命也要让铺子赔钱,许氏拖不动它,打发小翠把铺子给您啦。”   世子妃继承婆母隋王妃点遗产,也是天经地义。   于是白照影天降横财,成了古代的有产人士。   但头一回在古代当企业法人,他还是不太懂规矩,问茸茸小丫头该怎么办。   茸茸好歹也是个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喃喃地说:“少爷至少该去看看吧。毕竟是新产业。”   “嗯。”白照影点头,觉得她说得很对,跟自己想法同样。突然得到个绸缎庄,到底要留要卖,许氏是不是坑他往里搭钱,白照影虽然单纯,还不至于明晃晃地犯蠢,“要去看。”   弄好了是笔收入,弄不成赶紧脱手。   定好今天下午的行程安排,白照影放下千龟扇,安排茸茸准备动身。   午后阳光热辣。   光线透过海棠树的罅隙,在庭院投落颗颗光点,看起来是个晴空万里的大热天。茸茸这次记得带足了零钱,少爷肯定会嫌热,半途要买冷饮买水。   收拾妥当以后,白照影因为昨天萧烬安回来就不理他,他也不太想让成安给萧烬安带话,世子院对他并没什么门禁,他堂而皇之地出去了。   刚走到世子院门口,白照影幅度不大地慢慢转身,平静地对茸茸吩咐道:“再去拿把伞。”   茸茸歪头:“挡太阳嘛?我这就去。”怎会忘了少爷还很怕晒,茸茸迈开小短腿行动。   白照影微微摇头,很笃定地说:“不是,要下雨。”   茸茸看了眼头顶的大太阳,莫名其妙。 第40章   那个铺子具体的位置, 白照影一路按图索骥,再加上沿街打听, 方才找到眉目。其实离得并不远,就在正阳门外,锦衣巷。   锦衣巷本身不叫做锦衣巷。   因为里面蛰伏了个锦衣卫卫所,所以反而把原来巷子的名字,莫名就给夺走了,可见锦衣卫行事如此霸道。   当然, 后半句纯属白照影自己的评价。   跟他指路的路人,可没胆量对锦衣卫品头论足,反而好心提醒他见到官爷要行礼,态度规矩小心些, 别乱看,否则会被官差当嫌犯。   白照影一一应了。   从午时过到未时,大太阳一路更加热辣辣,行道树的叶子,都好像被太阳烤得打卷, 蝉热得吱哇乱叫。   茸茸跟白照影各吃完一盏西瓜酪, 带着些舒爽凉意, 进绸缎铺子实地考察。   店里没传闻中说得那么惨, 虽看不出日进斗金,至少不算门可罗雀。满目琳琅绸缎, 色彩鲜亮晃眼。   白照影刚刚亮出身份, 头发花白的老掌柜, 推了推鼻梁上的叆叇,待分辨清楚来人,水晶镜片之后, 眼底一片触动。   掌柜的匆忙整理好衣冠,从柜台里出来,率领店内伙计齐声行礼:“见过世子妃。”   世子妃白照影,近来是城中热门人物。   即便是没见过他,至少也听过他的传闻。   所以店内不多的正在挑料子的主顾,边行礼边偷偷打量世子妃,目光是好奇的,也是探询的。莫名让人从那几道眼神读出了句:“这就是那个请遍全城大夫的矫情鬼啊……”   白照影挠了挠脸颊,想赶紧结束这场会面,匆匆问道:“店铺的契书我已经收到了,据说你们都是老王妃娘家的旧人,要周转这个铺子,又想把铺子挪到世子手里,费了不少力气。”   老掌柜江良跪着抬头哑声道:“大小姐当年待我们不薄,奈何她撒手西去,世子爷是个当家的爷们,不合适打理家业,以往他也没这个意向。老奴等盼着世子妃出现,盼得太久了。”   白照影倏然觉得,吃下去的那点儿西瓜酪,凉意渐消,泛起股热劲儿。可能天太热了。   江掌柜又将账簿给白照影看,写得是店内收支情况。当然白照影看不懂。   不过江掌柜很耐心,还会一点点解释给白照影听。总体来说,就是这铺子虽然亏损,但仍在可控范围,而且商铺地段极好,只要他贴补上来那点小小的亏空,店铺就能运营正常。   不得不说,其实挺让人动心。   但白照影毕竟不太好意思,擅自动萧烬安的银子,这件事,得见到萧烬安再当面商量。他能做到的就是把这铺子的情况了解得更全面些,白照影用心记下来江良的所有话。   但他最后也没给江良个准确消息,只让江良稍等等。   江老掌柜并不催:“世子未曾跟王府分家,世子妃的难处,我们也都清楚。”这份体谅倒是让白照影有点内疚。   期间又有两三个进来买绸缎的客人,见店内有贵人在,显得束手束脚,声音都低低的。   白照影自觉影响店里生意,示意要走。   江老掌柜不敢挽留,最后吩咐伙计,提来一篮绸缎。   “往年世子小时候,老王妃都在他生辰前,让铺子里备些专供给世子裁衣的衣料。这铺子自从易主,衣料有许多年不送了,今年老奴特地在世子生辰前,再给世子准备了好绸缎,无论铺子能不能留,劳世子妃给世子爷带回去。”江良说着说着眼眶含泪。   白照影最怕老人哭,赶紧接过来,篮里一共叠好的两幅绸缎,上头是宝蓝色,应做外衣,底下是秋香色,瞧着单薄,可能是做里衣的。他收下。   他跟茸茸出绸缎庄。   街头仍是日光朗照,蝉叫得更欢实了。   茸茸提篮,就没手再拿伞。偌大把油纸伞挺碍事的,白照影接过伞,却被茸茸小声吐槽:   “少爷,雨下到爪哇国了?”   茸茸语尾带着笑意,小姑娘很天真地看着自己,打趣打得并不让人讨厌。   白照影颇为不以为意,纵使现在仍是更加威力强大的暑热天气,他也转着伞柄悠然自得:“雨一定会下。”   茸茸只当少爷硬找面子,嘻嘻一笑,边挎篮子边跳着走,主仆两人都很活泼。徐徐前行。   此时的午后,锦衣巷子里,有一户人家外头用麻绳拉起圈屏障,阻挡了外人进入。两名身着制式公服的官差佩刀站在门外,还有一个挂刀的官差逡巡在门口。   白照影站在那宅院外头停留片刻,不敢多留。   但他听见附近有人议论,说里面办案的是顺天府。顺天府推官奉朝廷旨意继续捣毁民间幽兰教据点,最近都在锦衣巷行动,崔小侯爷在肃清反朝廷势力方面立了大功。   “崔小侯爷七岁成诗。”   “崔小侯爷真不愧是少年才高……”   因为听到崔小侯爷,白照影心中欢喜,前几天在皇宫,表哥还给他求情呢。   他暗暗惦记着自己还欠表哥一顿饭,这是他单方面许给崔执简的,白照影也不觉得那被封锁的幽兰教据点有多可怕了,探头张望唤道:“表哥!”   两名官差俱是一愕,屋里崔执简已经出来,官服还沾着些尘土,兴许那据点里面有地道。崔执简刚才亲自下地道沾惹的。   崔执简眉梢眼角稍微扬起喜色,然而顾着规矩,没唤他小名,又顾念朝廷律例,没放他进案发现场,就在门口远远招手道:“怎么正热的天气出来玩了?”   白照影在栅栏外面答:“我得到家绸缎铺子!就在这条街,赶巧遇见你,原来你最近都在这边办案呢!表哥放班后叫上你那些好朋友,我请你吃饭啊!”   其实白照影也并不是完全不懂避嫌。   故意喊得声音大,就是让别人都听见,反而不会有闲话。他真的是很想谢谢表哥照顾。   但崔执简毕竟比他多想了一层,闻言立即敛眉,许氏对钱把持得很紧,铺子亏了可以卖,怎可能轻易给他?   自己倒是行踪久在锦衣巷……   崔执简更不敢过去了,远远说:“不巧为兄今日事忙,你早点回去,改天我去府上拜访。”   “哦。”白照影不纠缠,“那就下次请。我一定要请你的,下回不去,我是要生表哥气的。”   “自然一定。”   本来顺天府官差们见到个美人跟崔小侯爷搭话,存了几分八卦的心思,然而兄弟两人说话全不避人,大伙儿那点看热闹的意图烟消云散,倒是觉得崔家家风清正,兄友弟恭。   白照影到底没请成表哥吃饭,临走前,非要把伞给表哥留下,说是他放班前就会下雨。   崔执简拗不过,只得在艳阳天里领受了这番好意,但却是派门口挂刀的官差,替他接过雨伞,从头到尾都没跟白照影有接触,佯装若无其事,安抚白照影走。   可等到白照影走后。   理顺了前因后果,崔小侯爷拂袖,瞬间变了脸色,让官差立刻捉拿了在他办案地点附近,鬼鬼祟祟探头张望的几个人。   就地在庭院里仔细一审,果然都是隋王府芙蕖院的家奴,为首的人姓张,姑且称张婆子。   张婆子让崔小侯爷不带火气地威慑,竹筒倒豆子似的秃噜出来一切:   “小、小侯爷,小侯爷饶命。”   “故意引世子妃来见您,这真的不是老奴胆敢擅作主张的,这是,是……”她也不敢说受许侧妃的指使,像被掐住脖子的鹅,到最后支支吾吾。   而崔执简虽气愤,也无意为难底下这些办事的人,他们虽坏,助纣为虐,但也有不得不办的难处,崔执简只追问他们:“引世子妃来见本官,可是为了什么?”   张婆子不敢隐瞒,既然是崔执简亲审,就等同于在衙门立了案,她连忙争取宽大处理说:   “世子妃那篮绸缎里面,有夹带。”   崔执简深深吸了口气。   张婆子揉了揉眼眶又道:“我等都是芙蕖院里嗓门大的,得到上头授意,只要世子妃跟小侯爷遇上,我等就嚷捉奸,把事情闹大,再把那份夹带抖落出来,让世子爷对世子妃离心。”   崔执简在炎夏觉得冷,淡声问:“萧烬安这么好骗?”   张婆子:“信也好,不信也好,终究是埋了根刺,世子多疑且敏感,又是害过病的人,受不得心理方面的折磨。”   张婆子说话时眼神不停闪烁,露出讨好地笑容,使崔执简感到很厌恶。   这座隋王府简直烂到了根子里。   自己天真单纯的表弟,被放在这样的家庭里磋磨,崔执简喉咙仿佛堵着根刺,那点儿根刺扎在心口更加深入,崔执简喉结滚动。   而此时,一角阴霾,突然遮挡住阳光满照的庭院,将崔执简与几个隋王府家奴都笼罩住。   厚重的乌云从南边的天空,沉重地滚动到北边。酷热转变成闷热。   蝉不叫了,刚才还晒得打卷儿的树叶,现在一片片低垂着头。   一颗豆大的雨珠啪嗒砸在崔执简的脸颊,湿漉漉的,让他抬起头,对夏季的天气变化之快,颇有些不可思议。   雨珠哗啦啦的泼洒下来。   雨水犹如瓢泼,转瞬间视野里到处是灰蒙蒙的雨帘。崔执简额发湿透。   外面守门的官差连忙撑起方才白照影留下来的雨伞,六十四骨紫竹油纸伞罩在头顶,油纸伞暂时使崔执简没那么狼狈,他往上看。   伞面是天青色的,没有点缀花纹,颜色清爽活泼。沿着伞骨边缘滚落根根水柱。   打伞的官差不知崔大人刚问出些王府黑幕,并不知崔执简正在满心怜惜,只是单纯因为这场雨,和这份送伞的情谊,夸赞白照影道:“这雨说下就下,大人的弟弟,可真是个妙人。”   崔执简越发酸涩,俊雅面庞,显出一抹匆匆划过的黯然,却不敢在隋王府这群家奴面前,表现出半分除去兄弟情谊外的情愫。   崔小侯爷声音微哑,对张婆子等人道:“汝等犯案未遂,且录下口供签字画押留作凭证。回去也告诉许氏,栽赃嫁祸皇亲者当斩首。我清清白白的弟弟,岂容她败坏名声?”   连我都——   崔执简眨去眼眶里的雨水,忽然不敢再想他错失良缘的事。   悔之晚矣,纵使有千万个不甘,为了对方好,他也只能关心些旁的,不落人话柄的方面。   崔执简在袖口渐渐收紧指尖。   ……下这么大的雨,狐狐有地方躲雨吗? 第41章   这场雨来得十分突然。   仿佛在街上走着, 被人兜头一盆水接一盆水地乱泼,上京城彤云罩顶。   稠密的雨帘打得人望而却步。   锦衣巷形形色色的百姓们, 完全没人带雨具,见雨来各个犹如慌脚鸡似的,匆匆忙忙往屋檐下钻。   茅草房屋檐漏水,锦衣巷巷子里成气候的高门大户不多,能修起大门的殷实人家,门楼底下站满了人。   人与人挨挨挤挤, 站在边上的人还得千万小心,因为一不留神就得被从台阶挤到雨幕里。   房檐下不时爆出一两声谦让或者喊叫,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而白照影带着茸茸小丫头, 两人还挎着个大篮子,占地颇多,身材瘦弱,委实没有跟别人争抢地盘的赢面,就只能另谋去处, 脚步迅速地停在一处外头没挂匾额的门房前面。   那里很好, 干干净净, 没其他躲雨的人。   可能是地处巷子最深处的缘故, 百姓们没有发现,白照影就跟茸茸站在房檐底下, 看雨水沿着房檐唰啦唰啦冲下一整排水柱, 水柱急泄不停, 有种栖身于水帘洞的壮观。   白照影前额沾水。他抹了把自己的额头,眼睫湿润。   茸茸伸手探罢篮子里的锦缎,还好, 刚才她护得紧,所以基本没湿。   茸茸目光从篮子里挪到雨幕中,刚才那点儿玩笑全都变成了惊叹,小丫头声音清亮亮的:   “少爷,这场雨说下就下,你可真厉害!”   茸茸夸奖得十分诚恳。   白照影没眨眼,目光依旧凝着雨。   能预测天气根本不算特异功能,是他前世躺在病床不能动时,仅存的一点儿个人爱好,也算是结合了他的大学所学。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白照影的专业,跟穿越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哪怕以前白照影还满心希望过,书中能给他个神挡杀神的系统,现在看来,完全没戏。   若干年积累下来的人类文明,根本就没能在他身上有具体体现,他既不知道什么是硝石,也不会造蒸汽机,更不敢跟霉菌打交道提炼青霉素……而茸茸更不像系统助手,倒像是跟宠。   白照影反而被茸茸夸得满心悲酸。   “少爷?”   “啊?”白照影回神,摸摸茸茸的脑袋,“怎么了。”   茸茸提着锦绣篮扭过身,白照影跟着扭过去,小姑娘声音好奇,因为发现整条锦衣巷子里有门楼的宅院不多,凡是能够看到的门楼底下都挤满人,门前空空落落的,唯有他们这户。   茸茸感到很奇怪,小声说:“少爷,按说这家修葺的更壮观,为什么没人呢?”   白照影不知。   此时黑云越发罩顶,一道电光闪过,炽烈的白光使得整座上京城都犹如被照亮了一瞬。   白照影害怕打雷,连忙捂耳朵,雷声轰鸣,炸雷过后他睁开眼,注意到这门扇门框虽然都是用油漆新油过的,尚且泛着亮色,但底下有深褐色的团块,像溅上去的干涸的血。   白照影喉咙顿时紧了几分。   “少爷……”茸茸轻唤。   此时连续的又是几道炸雷响过,雨渐渐小了,但毕竟还不能到户外。   白照影对这座没挂匾额的门楼是什么地方有些推断,心里盼着绝对不要,又盼着这里真是锦衣卫卫所,也别有人出来,最好是萧烬安根本不在。   稠密的雨声逐渐变成哗哗啦啦的雨点。   白照影暗自嘀咕:“不被发现,不被发现,不要被发现。”然后满心想着,只要雨再小点,他就跑路。于是从很悠闲的看雨,变成有种莫名的紧张感。   雨势又小了几分。   白照影心头狂喜,听雨声逐渐变成了淅淅沥沥,他要战略性转移。   可是这时身后吱呀一声,门开了。   两个身着锦衣卫公服秋香色曳撒的汉子,一胖一瘦,一左一右地出现在白照影眼帘。   甚至还不等白照影有任何打算浑水摸鱼捏造身份的机会,那个又高又壮满脸憨厚的锦衣卫男子,忽然虔诚地爆出声:“世子妃!小的拜见世子妃!世子殿下就在卫所里视察,小的这就带您进去!”   这俩小旗一个薛明一个段莽,都是萧烬安培植的亲信。   高胖的段莽不是别人,正是当初萧烬安要休妻那天,派去跟踪成安查看进度的人。   所以他一眼就认出了白照影,也知道他们世子殿下看着凶,实则在意白照影,不然也不能一会儿不在身边,就暗暗打听世子妃许多遍。   大门完全敞开,里头是与民家别无二致的院落。   隔着照壁墙段莽就开始大喊:“世子爷,兄弟们,世子妃来啦,世子妃过来啦——”   他的嗓音不说声振寰宇,响彻半条街是不夸张的。   白照影暗道自投罗网误入虎穴擅闯魔窟,不得不干笑几声,硬着头皮进去。   ***   雷声隆隆。   锦衣卫卫所里面类似于一座四合院,两边都是公房,庭院竖着几排兵器架,兵器沾水,刀刃豁口凹凸不平,堂屋就在眼前。   这般黑云压城的环境下,即使雨快停了,道道闪电依旧不停地闪烁在房屋背后的天幕,使坐在堂屋拄着刀,聆听底下卫所百户们禀事的萧烬安,看起来越发犹如魔窟里的恶龙那般。   轰。   炸雷又是一道!   白照影狠狠打了个激灵,觉得恶龙咆哮,后背阵阵发紧。   偏偏段莽还很读不懂空气似的,欢欢喜喜地说:“殿下,刚才兄弟们还说,没赶上殿下的喜事,殿下看重世子妃,我等今后有机会要去府上拜见世子妃。世子妃这不就来看您了?”   卫所里锦衣卫多是没成家的年轻郎君,听到这话,只敢偷笑,一张张黑脸泛红,显傻气。   白照影则心如悬丝,吞了口口水,因为正面对上萧烬安一个很不高兴的表情,被这个表情刺激得收住脚步,只敢呆呆地杵在正堂地毯中间。   战略性讨好叫人:“夫、夫君。”   白、照、影——   萧烬安暗中在嘴里咀嚼这个名字,越发感到挥之不散。   昨晚他在船舱方寸大乱,对白照影产生逾矩的念头,回南屋后那晚心口灼烫,一股邪火六七碗凉茶都泼不下去。   他今日行程,虽说不算保密,但也确实没告诉白照影。   他从衙署赶到卫所,秘密调查些情况,收拢收拢底下的势力,谁知这也能让白照影逮住,这不是非分之想是什么!   过、分……   萧烬安磨牙。   不善的表情酝酿到最后,目光却无意间落在白照影桃花浅粉的嘴唇,昨晚在船舱里没能看清。软乎吗?   萧烬安深深吸了口气。   虽说眉头紧皱,却到底因为心中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那点儿喜悦,嗓音都轻快了几分:   “谁让你过来的?我不会回去吗?没事就到办公务的地方找我,脑袋里可还有规矩?”   他是想怼白照影几句,去一去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也让白照影知难而退。   偏偏语气和往日不同,萧烬安自己分辨不出来。   在场锦衣卫们却全都心头豁然开朗,以为这是世子殿下,明撕暗秀,故意显摆自个儿有媳妇惦记,令人酸溜溜的。   更何况世子妃还那么好看!   众锦衣卫越发牙酸,脑袋比较活络的,已经打算出了这个门就去找人说亲了。   白照影琢磨不出萧烬安肚子里对自己改变了的心肠,被萧烬安教训,再加上昨天晚上,从船上下来,对方就不理人,他也有点小脾气。   白照影实事求是:“我没想来找夫君,我就是在锦衣卫门口躲雨。”   “……”   轰然间天空一道炸雷,萧烬安的脸色差了八分。   使得白照影完全搞不清楚,这人是不是能够与天地通灵,雷鸣电闪映得萧烬安表情沉肃,令白照影如小动物般,瞬间拉满了警惕。   怎么能违拗大魔王呢???   大魔王说啥就是啥,更何况突然说没想找萧烬安,会不会让萧烬安在锦衣卫属下们面前,有点丢脸。   白照影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做错了事,既然误打误撞,进入危险区域,想要脱身就得老老实实营业,保全世子殿下的面子才行。   白照影提过茸茸挎着的那篮锦绣,拢共手里就这份道具,他绞尽脑汁给自己想了个理由,转圜了一下刚才已经被他聊到死的话题:   “其实……是底下店铺刚进献上来几匹料子,赶在生辰日之前,我想给夫君裁衣。夫君看花色喜欢吗?”   ——郎君瞧瞧这料子穿上合不合适,等入秋给你做件新外袍……   那晚他去丰厚集看灯,车外挨挨挤挤的,尽是城中最普通的百姓。   萧烬安曾在嘈杂的闹市,听见一对民间夫妻这般絮语。   心头狠狠悬起了瞬!   似有千万道丝缕,同时将萧烬安与这个尘世再度牵绊起来。   萧烬安故作镇定,暗自却在品味着,感受着这种感觉。   他自己并不知晓,他脸色变得好看了许多分,坐着时拄着刀的指端,在刀柄上点了点,显出几分幽微的愉悦。   可他又抵抗着这种感觉。   他冷冰冰地道:“这点小事,以后不必特地过来。”   世子殿下显得奉公忘私。   可底下的锦衣卫们遭到暴击,深吸了口气。   此时萧烬安却莫名在主位挺直了身板,他脑海里权衡较量,最后竟延续了这个话题:   “那便拿来看看,下回注意。”   “……”不是,这戏没完吗?   白照影错愕,没想到萧烬安还能再演。   而他却不得不成全殿下的颜面,手探进竹筐子里,抖搂开上头那层宝蓝色锦缎,锦绣被他皙白的指尖捏着,白照影微微晃动料子,让他看。   缎光水感丝滑。   白照影的脸颊,被绸缎映出层清浅的亮色,他在锦缎后面,小声问好不好看。   缎好看,但是人更好看……   众锦衣卫略微呆了呆,吸进来的那口气,再吐竟都没吐出去,被气息憋闷得不上不下的。   萧烬安扫过那一双双放光的眼,按下那点儿烦躁,占据上风的又是股无端的愉悦。   “爱妃,这是公堂,这么多人。”他责备。   公堂尚且如此,更遑论在隋王府的卧室……   堂下的千户、百户,和小旗们,黑脸越发透红,竟谁都不敢再想,却又控制不住会想,心说传闻世子娶亲后,病情强效扭转,他们当然找到了原因——给我个漂亮媳妇我也拼啊!!!   萧烬安这会儿无端有点飘飘然,欣赏堂下众人的反应。   可惜漂亮媳妇白照影,其实并不太想配合世子爷。提着身前这块衣料,手臂有点发酸。说白了,活难干,而他只想早点收摊。   似乎听到了声“出去”,白照影如蒙大赦,转身就欲跑。   偏那点儿小心思稍微显露得明显了一些,白照影敏锐地,感觉自己好像被老虎盯上的兔子,他一动,老虎也跟着动。   他好容易给萧烬安维护周全的面子,竟然因为自己稍稍沉不住气,而变得功亏一篑。   轰隆隆隆……   天空中再度响起阵阵闷雷。   白照影咽了咽口水。回身看见萧烬安英俊的脸,从晴转阴。   大魔王也许真的通灵,压低了声音,锁眉表达着不高兴:“我说,其他人都出去。”   “!!!” 第42章   众锦衣卫脚底抹油, 闪得比闪电还快。出去时各自都长出了口气,被狗粮塞的肠满肚满。   茸茸跟着也出去了。   锦衣卫正堂空空荡荡, 电闪雷鸣,这里变成了大恶龙对自己的审判厅。   此时忽而又觉得,倒还不如跟萧烬安一起困在船舱,至少不必直面萧烬安的面庞。   萧烬安阴郁又英毅,尤其那双深邃的眼睛,黑如点漆, 又比点漆更具润泽感。   他怕被他望得无所遁形,白照影提起衣料挡脸。   忽而觉察出对方气场闪烁不定,白照影觉得不能再消极怠工,这事儿想完, 他就必须主动出击,将局面扭转过来。   “……其实我打扰夫君也挺久了。再待下去,还让别人在外面等,我过意不去。”   “费劲千般周折打听我所在,你就过意得去?”   “我没——”那个没字的尾音, 生生被白照影吞回去半截, 此时方知抹黑了便洗不白, 他就只好硬着头皮低低地道, “也没想待那么久,就……”   “怎样。”   “就看看夫君。”   萧烬安眉心微微一凝。   那只手在刀柄上, 手指骨收紧, 摩挲着刀柄的鲨鱼皮。   他逼得白照影说出真话, 萧烬安露出道极轻微的哂笑,他其实拢共离开白照影也不过几个时辰。但昨晚从花园回来刻意冷落,少年毕竟在意, 却还要执拗地寻找自己。   想接近又逃跑,想撒娇又要装懂事。   少年心事,大致如此吧。   萧烬安自以为看得通透,忽然回忆起昨晚两人从花园回世子院,白照影步子不大,拿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却总想跟自己找点话题,然后都碰壁。   萧烬安目光不太自然,说了点别的:“今天的药呢?”   “我喝完了!”白照影连忙回答,又卖乖讨巧,“其实药熬得少一点,我也勉强能喝下去。”   但这样就有点出卖成安的嫌疑。白照影往回收了收话头:“不怪成安。”   成安成美与其说是萧烬安的亲信,两人身负老王妃的抚育之恩,比亲信略近些。   萧烬安有些欣慰白照影这声解释,但却说:“他该罚。”   于是白照影却变成了给成安说情,小声说:“今天只有半碗。他长了记性。”   萧烬安这时走近了几步将手臂平举。   “???”他这是要干什么。   白照影警惕地挑起眉梢。起先并不知是何缘故,继而想到自己刚才说让萧烬安看衣料,而对方的意思是,在身上比一比。世子殿下,八成从来都是这样挑衣料的。   白照影并不太想搞这个服务,觉得自己像个奴才。   偏萧烬安这时来了句:“十年来这店里花色依然是宝蓝天青。穿上如野葱成精一般。”   这般的毒舌也就萧烬安能做到,白照影非常想顺杆爬:“那便不试了?”   “试试吧。”萧烬安道。以前店里的料子,母妃喜欢。   白照影并不知道,曾给萧烬安试衣料的只有他娘,否则应该觉得这便宜可占。参照从电视剧里得到的浅薄知识,微微踮脚,一只手提溜着衣料两角,另一只胳膊搭在萧烬安肩上。   他从他身后将衣料展开。照猫画虎地把衣料往萧烬安身上披。   披得太笨了,胳膊搭上萧烬安肩膀时,不由自主就会离得太近。   白照影赶紧想分开,他欲后退,而手里有衣料也退不了太远,浓郁的雪松气息令人目眩。   他为了掩饰,就只得低头。发现萧烬安一直在看着自己,有点尴尬。   却不知萧烬安脑海早已跳进了另一件事,想起他母妃给他比衣料时,一声絮语:   “等到烬儿再长大些,给你挑选衣料的就不当是为娘了。我们烬儿,往后定会娶个漂亮又贴心的世子妃。”   定了定神,萧烬安方才回归到现实,他眸光垂落,正好注意到白照影眼波流转,长睫低垂。白照影那点儿掩饰尴尬,落在萧烬安视线里,竟全部都变成了新婚的世子妃稚嫩的风情。   “……”他突然有一个瞬间,很想将白照影拢进怀里,拥抱住这满身的桃花香气。   他没法控制自己的思绪,肩膀动了动,然后察觉白照影如蝴蝶扇翅般跟着轻颤了瞬,有点惹人爱怜。   如果真这样做了呢?   白照影会不知所措,如愿以偿……还是,索性投怀送抱,将两人的亲密巩固得再牢靠些?   到底不愿屈从于情欲的本能。   萧烬安反而收回目光,恢复了更板正的站姿。   他没有将白照影,发展成为枕边玩物的意向。也从没想过利用白照影的身体,发泄那些自己多年几乎不堪承受的绝望怨恨。   少年对他只是很单纯的喜欢。   比这世上,剩下的任何一个人,都怀有更真挚的善念。   ——白照影只是不知死活而已。   萧烬安暗自想着,念起白照影曾经对他次次不离不弃的好,把本来想刺激白照影远离自己的话,转了个语气:“你看着料子合适就留下吧。裁成什么款式都可,我对这些不太挑拣。”   他没有用“爱妃”这个称呼。像商量,也像夫妻絮语。   乍一听来,温柔万分。   白照影前世并没经历过情爱,如今只感觉有些新鲜。   他收起布料搂在身前。因为不知萧烬安何故转了性子,脑海里警惕得很,生怕不小心再踩什么不该踩的雷,心里毛乱乱的。   白照影说话打磕巴:“那另一匹做亵衣的衣料,夫君拿回去试,让成美帮你比。”   果然还是莫名招惹到大魔王,那点儿温柔感没了,萧烬安拧眉:“她从未服侍过我穿衣。”   白照影不知他在生什么气。   也许殿下觉得,不让侍女伺候,是件很骄傲的事?   那你可真独立自主啊。   白照影只好撇开话题。   想起盘活绸缎铺子,这个能赚点零花钱的商机。他把自己记忆的情报从头到尾地告知萧烬安:“希望夫君能够资助一点小钱。当启动资金,可以吗?”   奇怪的是分明是给萧烬安要钱投资,萧烬安脸色竟好了几分:“你去找成美拿钥匙。”   难不成萧烬安是个财迷,也想投资小爷给他赚钱?   那他知不知道投资有风险?要是我赔了呢?   白照影决定还是说清楚:“我可以抵押那支青竹簪子给夫君,如果有盈余,给夫君分钱。”   “你出去。”   “……”   这回公堂只有一个人,出去的只可能是自己。   这冷热病患者,简直无端就会招惹他,又不知怎么就能哄好他,大魔王的脾气令人半点儿章程都摸不透,白照影莫名其妙。   公堂外头锦衣卫们各自讪讪,面红耳赤地瞅着白照影,又继续办公了。   ***   街面刚下完雨,到处都是水,不好自行先回,白照影带茸茸在锦衣卫卫所后院玩。   等到放班的时间到了,白照影方才缀行在萧烬安身后上马车,主仆俩被打包带回世子院。   进北屋换下外衣,只在屋里歇息没多久,成美就来送钥匙。   那世子院库房的钥匙并不多,都盛在漆盘里。漆盘底下垫着层红色素缎。   成美郑重地把钥匙交过来,整得有些仪式感。令白照影觉得,自己穿这身睡衣去接钥匙,竟有点唐突了。   成美这姑娘平日话少,今日却多番交代:   “世子妃,院内尚未跟王府分家,院里没有对牌,钱都在账目上,账册就挂在库房门后面的铜环。世子妃需要取用多少银两,过后自行记录在账本就行。”   “若银两用得多,可唤吾弟帮您运到绸缎铺子。”   “开店并非易事,若还有何需要跑腿打点的,小女不才,随时听候世子妃的差遣。”   她也算嘱咐得事无巨细。   可她唯独没提,钥匙什么时候归还。   白照影莫名觉得有点奇怪,又能自洽地理解为,估计萧烬安也拿不准他会花多少钱,不想让自己一次次用要钱打扰他。   罢了,那这件事情,就算萧烬安无心却办得敞亮吧。   白照影有点欣慰,决定等把店铺搞好,还是多少应给萧烬安返点红利,也请大魔王吃饭。   这边开店的事情,令白照影踌躇满志。   直到临睡前手里都把玩着钥匙,整个晚上,白照影都觉得自己,虽然没给古代人带来先进的科技文明,但至少他自己没穿到古代就饿死,也不算丢现代人的脸。   ……   夜晚,梦里,白照影开起了个很大的铺子。   那铺子里琳琅满目摆满了绸缎,铺子中心有个聚宝盆。   聚宝盆呈铜鼎状,三条腿,上面盖着盖子,铜鼎却不太稳,里面有金银铜币碰撞出来的哗啦响声,嗡嗡嗡嗡的,几乎要爆裂开来。   白照影不知道里面积攒有多少钱,站在铜鼎跟前搓了搓手,有点喜滋滋的。   然后白照影走得更近,揭开盖子,视线想往聚宝盆里探询。   结果他刚刚凑过去时,那聚宝盆则犹如蒸汽炉爆裂,倏然眼前白光闪烁,炸起震耳欲聋的声音——轰隆隆隆……   白照影打着哆嗦睁开了眼。   此时外头,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打雷声在古代没有声污染的环境条件下,响亮得像打仗那般。吓得白照影还以为倏然自己又穿到末世文里,躲在被子里像只鹌鹑。   但是装鹌鹑也没装多久。雷声滚滚,并不停顿。间或伴有树影投在糊窗纸上恣意横斜,形如鬼魅,风声尖啸,凄凄惨惨。   白照影咽了咽口水,并不太能睡着了,想起床守着个活物才放心。   他披了衣服起身,探头去望茸茸,榻上是空的。   茸茸小丫头估计早就被雷声吓破了胆子,又悄悄找她成美姐姐借宿去了。   白照影深深吸了口气。觉得现在这情形,有一股似曾相识的既视感。好像前一段时间,他就是这么个状态,被吓得跑出屋子,最后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跟萧烬安睡。   可……他这次长了记性,他不会主动找萧烬安蹭床位的。   白照影决定告诉自己,忍一忍也能过去,糊窗纸外面,那些曳动的影子是树而不是鬼。   树影投落在北屋卧房里,继续如利爪般摇曳。   白照影抿了抿唇。   然后,窗户忽然被撞开条缝隙,有个白色的东西,带着凄厉的叫声窜了进来! 第43章   那一声完全划破夜幕的惨叫, 窗户陡然开了半扇!   吓得白照影拔腿就跑,根本没胆量看从窗子里钻进来个什么东西。   只觉得那道白影又急又快……   这回连枕头都没来得及拿。   冒着雨, 白照影径直冲向南屋门口,带着满身水渍,还有些慌不择路的狼狈。   他拍拍萧烬安的门扇。   已经快子时了。白照影抖着嗓音,既带着想看见活人的惶急,又害怕吵醒大魔王会生气,他在南屋门外低低地呢喃:“夫、夫君, 你能不能打开条门缝,让,让我进去躲躲雨?”   那道几乎刺破他耳膜的尖啸,又从身后的北屋响起, 白照影牙关打颤。   而与此同时,从身后照进道通天彻地的电光,闪电足足亮了有五六秒,闪电过后几个弹指的工夫,天幕间轰然一声炸雷。   轰——   白照影毛骨悚然。   他颤抖着继续轻拍南屋紧闭的雕花门门框, 声音又提起来几分:“夫君?求你稍微开一下门, 我保证进门就绝不烦你, 夫君, 夫君?”   人都说身弱则胆小。   前世的白照影太虚弱了,刮风下雨, 什么都怕, 体型又比同龄人瘦小许多, 总觉得外界谁都比自己强大,故而对待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时,敬畏得有点可怜。   可南屋仍旧没有谁回应。门窗紧锁。   身后北屋的窗子, 却在夜风里不停地嘎吱嘎吱。   两屋两相对比,那间北屋里头,必定已经潲得都是冰凉的雨水。纵使真有胆量再回去住,也要摸黑收拾半天。   白照影自觉断了后路,只好鼓起不太多的勇气,再敲第三次门。   笃,笃笃——   那声音像新手啄木鸟,试探老树里面动静似的,白照影仔细聆听。过了好一会儿,因为实在没有得到回应。白照影悻悻地收起手指。   “……”   他以为不抱希望了。   可南屋的糊窗纸内,亮起很微弱的杏黄色光线,透出来。   继而门扇打开一线。   清淡的雪松味,沿着门缝钻出,那味道使白照影有一瞬间的提神。察觉到萧烬安正在居高临下投过来视线。表情很不友好,吓得白照影只敢低头摆弄亵衣衣摆。   小声提出自己的诉求:“下雨了,雷声好大,我屋里有鬼,我可不可以,就坐在夫君卧房外,找一个地方,坐着睡?”   他其实说得话句句都是真的。   偏偏在萧烬安看来,被雷声吓到尚有可能,有鬼纯属荒诞!   下午还刚给了他世子院库房的钥匙,犹不知足,晚上就要登堂入室,和自己同寝。   白照影执着于追求自己。   得寸进尺。萧烬安不理他,只打开门,然后便自去架子床里休息,连句话都没有多言。   白照影挨挨蹭蹭地溜进了门。门关上。隔绝了外头的暴风骤雨。他心里稍稍安宁,不敢再多话,小心地坐在外间的太师椅。   孤灯微弱的光线,吃力地映照出卧房的轮廓。   白照影的手,搭在扶手上,因为太瘦了,以致于胳膊跟屁股都有点硌。他不安地挪动在椅子面。   怎么改变位置,都有点难受……他怪自己就是一副干巴巴的骨头,白照影只好在凳子上蜷起两腿,手臂紧紧抱住膝盖。   因为身体蜷缩成个标准的团子,受力面积小了,倒感觉舒服些,不过他的脊梁骨依旧紧紧地挨着圈椅靠背,痛。   白照影低低抽了口气。   此时目光循着如豆的灯光,他到底是渴望地,觑了眼萧烬安躺着的架子床。   却又害怕跟对方打交道,小心地掩饰起自己的心思,只敢暗中回忆那床,还是挺舒适的。   !!!   白照影头如小鸡啄米般一栽。   坐着坐着,太困了,他打了个盹,然后被自己吓得倏然清醒一瞬。人险些连同凳子一起翻倒在地。椅子腿和地板摩挲,在南屋外间拉扯出道唰喇喇的声响。   白照影连忙克制一些,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徒惹萧烬安生气,他就只能把蜷起的腿放下地,恢复了那个浑身更不舒服的姿势。他有点想念,前世自己的单人床了。   上辈子他的床,非常合他意。床的一侧紧紧地靠着墙,另一侧放着同学们过来探病时,集资送给他的毛绒玩具。说不眷恋前世的家,是不太可能的。   白照影鼻梁微酸,在闷闷的风雨声里,揉了揉鼻子,鼻尖凉凉的。   那在另一个世界里面,妈妈会不会担心自己?知道她的宝贝,下雨天,只能在别人屋里的凳子上将就着睡?妈妈肯定要伤心。   白照影越想越委屈,只能不去想,就硬睡。   这里有大魔王,没有鬼,大魔王是个大活人,他唯有如此安慰自己。   白照影刚刚又有了些困意,他半身趴到座椅扶手,睡得非常艰难,稀里哗啦的雷雨声,偶尔太响了,惊得他突然抬头一瞬,又在阵阵心慌中趴回原位。   他打了个无声的哈欠。   接着卧房里,传来萧烬安冷淡的命令:“你过来睡。”   ***   “……”   虽说睡在椅子上太难受了。   但,睡大魔王身边更折磨,他早有前车之鉴,上回他就睡得很不舒服,梦见了只对自己要吃不吃的大老虎。   白照影沙哑又诚实:“别了吧,那多不好,这里就可以。我凑合凑合,能过去。”   萧烬安淡淡地说了声随便你。   偏白照影这会儿在座椅扶手又栽了个头,淋雨有点冷,他打了个喷嚏:“嗤。”   喷嚏调成静音模式。   萧烬安以为他卖惨,想撒娇博取同情,自认为看穿了少年步步为营又欲拒还迎的小心思,但却被他在屋外椅子上,一下一下地栽头,扰得心绪不宁。   “快点。”   白照影昏昏沉沉地打了个哈欠,跟个幽灵似的,打飘到萧烬安的床头,躺到床的最侧边。   他随时防备,拿不准萧烬安会在哪儿给自己来个惊喜:“我可以给夫君唱个催眠曲。”想让萧烬安赶紧就寝。   萧烬安不听他展示才情:“不许动,别乱想,闭眼睡。”   可这分明该是自己的台词。白照影浑浑噩噩地想着。   有床睡真的舒坦。   总归是困了,又在凳子上折腾了很长时间。这番对比使白照影没忍住,在床边舒服得挺了挺身,脊骨肩骨噼啪作响,躺了会儿就能冒出声哼唧,不太动弹了。   萧烬安轻叹了声,怪自己还是没忍心。   白照影这边,则是因为听到这声叹息,吓得抖动了瞬,匆匆忙忙迎战,却没醒。眼睫不安地闪动。   刚好迎上外头阵特别响亮的炸雷。   轰隆隆隆……   少年纤细的胳膊和腿,摩挲床面一抽!   竟引得萧烬安瞬间萌生了多年未曾触动的保护欲,差点伸手把白照影搂在怀里。   此时屋外雷声未绝,少年依然还在原地乱蹬。   引得萧烬安终于乱了方寸,他抬手把被子分给白照影一多半,身后被布料包裹住,使白照影明显安生了许多分。   然后巨大的雷声终于停了,白照影也不再动弹,这少年似乎很努力地想睁开眼睛,但到最后并没能做到,低低的,呢喃了瞬。   “嗯……”   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音节。黏糊糊的,甜丝丝的。小猫似的。轻得像羽毛似的。   偏偏落在萧烬安耳朵里,终于引得他心中警铃大作。   他发现自己现在竟想抱住白照影,再好好地哄一哄,也不多做别的,就想告诉他不怕,让白照影睡得更安稳些——这根本就不是肉/欲。   萧烬安悬起心慌感,暗中缓不过来这口气。   一道逐渐清楚的意识,劈开灵台,缓慢浮现在他的脑海,纵使他不愿意承认,现实就摆在那里。   也许,长久以来驱使他反复无常的,不是身体的需求,也不是病情的反复。   而是,他对白照影动了心。   所以他才会容忍白照影,甚至是主动邀请他,一次一次来到自己的领域,直到钻进心里。   白照影得逞了。   萧烬安疲惫地在孤灯里凝望少年,眸光映着微光轻闪。   喜欢这件事情曾经离他太远,以致于,他根本就没有料想到,情爱会突然来到自己身边。   而喜欢白照影,其实远比想要他,更难以处理。   前者不过是克服欲望,后者……后者要做到的,根本不止于清心寡欲。   如果是爱意的话。   他会渴望这个少年待自己好,也会想对他好,想长长久久,想白首不离……想把一切,曾经在十多年前幻想过的爱恋的美好,都在对方身上实践,让白照影成为最幸福的世子妃。   多年前他也认为,自己能携手爱妻相伴终生。   ——可偏有一身罪孽的骨血!   萧烬安想到自己的身世,一股恶心感灌满了他的喉咙,心里倏然在痛,他如被烈火炙烤,他在架子床幽暗的空间里,控制不住,起伏不定的呼吸。   他的命悬于丝弦,受尽苦难,尝遍敌意。今后能活多久,是个未知之数。   而少年本不应该承受这些。   若牵起他的手,便是让白照影与所有人为敌。   曾经他吓唬白照影的话,曾经他告诉白照影的那些可怕的刑罚,会因为白照影与自己息息相关,而全都从设想变成实际。   萧烬安在丝绒被底下攥紧掌心,恨这个世界,他从粗喘变成咬紧自己的嘴唇。   唇片很痛,萧烬安尝到了铁锈味。   血气催发了他的凶性,他想要大发狂性。   更有雷电交加催逼着南屋,窗户被震得嗡嗡直响,使他宛如凶暴的困兽。   他在拼命用理智抑制自己以免失控,口中的血味越来越浓,唇片被犬齿深深刺入。用咬自己的方式,平复那种躁狂感,避免伤害到身边的少年。   可是那种催发人疯狂的感觉太难受了,他努力要按捺住,然而总是濒临崩溃的边缘,他有点需要药水,而这时他身边的白照影……忽然,缠了过来。   萧烬安滞住了。   白照影睡熟以后,就会下意识黏人。   那个跟块小粘包一样的白照影,得到了被子,得陇望蜀,所以脑袋骨碌一下子,顺溜地登陆了他的枕面。使他枕头那端陷下去一块。   白照影自然而然地拉近距离,渴望大活人,于是将脸深埋进萧烬安的颈窝里。   有点微凉的鼻子尖,就刚好抵住了萧烬安颈边的动脉。   本该是最脆弱不可触碰的地方,却让白照影拱得萧烬安慢慢仰起了脑袋。冰冰的,痒痒的,萧烬安注意力竟被转移到那点儿相贴的皮肤上。   他像逐渐被白照影,按下暂停键。   满床的桃花甜味氤氲,白照影抱住自己,就像这世上最普通的夫妻一般腻歪。   这少年永远对他像飞蛾扑火,又总是来得恰到好处。   他在危险里逡巡,总是浑然不知,又总是用那些友好、温和又依赖的举动,使得自己的躁郁,每次都默默地平息。   萧烬安从僵死般仰着脖子,动也不敢动,到稍微恢复正常。   他抿抿唇,舔去了下唇的血迹。然后又调整了几个呼吸,混乱的神智被拨回正轨。   如今他已完全无法忽视,对白照影这份感情,他越思量,答案便越明晰。   一晌贪欢,竟都无须多做什么,哪怕只是紧挨着入眠,都让萧烬安如此心跳不已。   他喜欢他,他喜欢他,喜欢白照影……他该怎么办!?   萧烬安在雨声中狠狠闭起眼睛,既悸动又觉满口苦涩。   等到明早白照影醒过来,他觉得,自己确实应该跟白照影,说清楚一些事情。 第44章   夏风伴夏雨, 哗啦啦下了一整晚。   清早时日光朗照,一只雪白色的野猫从北屋出来, 昨晚它被雷声吓坏了,慌不择路闯进窗户,然后它趴在白照影的卧房里,躲了整夜雨。   鸟鸣声啁啾,南屋弥漫着砂金色的光线。   床真舒服,被子好暖和, 太阳的光线已经很强了,而白照影眯着眼睛,在床面恋恋不舍地翻了翻。微微睁开点眼皮。   有点亮。   很香……   和大活人紧紧相贴时,有满满的安全感。   等等, 哪里来的大活人?   昨天晚上睡着前,白照影最后的印象是,萧烬安勉强允许自己挨个床边睡,之后他好像还在一直在防备萧烬安有什么行动,再然后, 他记不太清楚了。   那现在这个情况是——   白照影倏然睁大了桃花眼。   他正在抱着萧烬安, 手放在大魔王怀里, 鼻子尖深深抵住萧烬安的脖子, 所以刚才闻见的全是萧烬安温热的气息。   自己的腿好像更不老实,脚踝缠着萧烬安的小腿, 整个人就像是一只紧紧扒住船舱壁的八爪鱼。   白照影在惊恐之前, 脸先红透了:“夫夫夫……夫君!?”   怎么睡成了这般放肆, 竟还没让大魔王扔下床?   白照影慌忙将手脚往回缩,脑袋跟着往远处撤,可被萧烬安压着的头发, 牵动他的头皮刺痛。   他发现,萧烬安眸光冷静地,正在自上而下审视自己。   表情不辨喜怒,自己刚才做得事情又那么可怕,他搂着大魔王睡了一整晚,看起来大魔王这段燕国地图太长,故意晚上不发作,故意当时不推开自己,就等今早数罪并罚兴师问罪。   白照影眼眶唰就红了,便又微微起身,看到萧烬安唇瓣有块血痕,血已经干了,但伤口还是新鲜的。   他甚至怀疑昨夜自己还咬了大魔王,他这是梦里长了什么出息!?   白照影虔诚地双手合十小狗拜年,讨好的话就在唇边。   他有点儿拿不准,犯了这么大的事儿,做点什么能让大魔王消气,他有点儿害怕大魔王生大气,随手把自己丢进北镇抚司的监狱里,慢慢用刑。   白照影咕嘟吞了口口水。   但是萧烬安却一直在看他,根本没有接下来的动作,使得白照影越发拿不准萧烬安的意思,心也就越来越虚。   ……他这是怎么回事?   总不能两人就这样干巴巴地耗着,白照影更不知道,自己这张刚睡醒的脸,有哪里值得他盯着不停细看。   是脸上落了睫毛还是沾了什么,要不然,难道是萧烬安那厮,趁自己睡着的时候,在自己的脸上画满了乌龟?   指背小幅度蹭了下脸颊,没变黑。白照影不明所以。   萧烬安从床上坐起身,坐起来更显气势,白照影在被窝里缩成团。   他并没能看见萧烬安垂眸注视自己时,目光盛满的是怜爱之意。   他只是听见萧烬安终于开了口,却并未宣判,不惩罚,不发怒,也没有像平时那样子,总是捉弄自己玩:“白照影,你想做我真正的妻?”   “咳,咳咳咳咳,咳……”   烫嘴的话烫嘴地说,鬼知道自己怎么突然迎上了这一句。   白照影阵阵咳嗽不止,心说会不会是他抱住萧烬安睡觉时,引起了萧烬安的误会。   可是这件事情他确实很冤枉,再说了,自己本意就想在他房间坐几个时辰,是大魔王自己非要让他过来睡,到现在还诬陷自己心怀不轨,哪里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白照影越想越觉得可气。   脑袋前面碎发拨动,此时微微发痒,有张纸盖在他的脸前面,使白照影躺着还颤抖了瞬,生怕萧烬安动用酷刑,这是想用油纸闷死自己。   但从头到尾就只这一张纸。   也不是油纸。再没别的。   白照影吹气,纸被吹开,他把纸捏在手心,见纸面上有歪七扭八如鳖爬的墨字,那字迹必然是自己写的,因为正经古人根本就拿不出这手烂字。   “山——”   他顿住,不敢念了,紧紧抿住嘴。   萧烬安却点点头道:“念。”   绵密的威圧感如潮海席卷。   白照影只好硬着头皮朗读: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是《楚辞》里著名的情诗,但凡有点文学功底的人,都能看懂此诗中蕴含的表白意义。   白照影并不是文盲,文科还算是他的强项,自是清楚他对萧烬安念了句怎样越界的话,也自是清楚,这是他写得情书。   这很不对劲,白照影皮肤滚烫,快要在被窝里熟透了,快冒火了。   冤枉啊,冤枉啊!   难不成是他梦里中了邪,抱住萧烬安,给萧烬安写信,最后歹意大发,咬了萧烬安的嘴?   心口在胸腔扑通扑通乱跳。   纵使是从小到大都没有交过男女朋友,也不应该与狼共舞,这是想舍身饲虎喂鹰吗?   白照影露出满面茫然的神态,因为这事儿他不能认,所以萧烬安误以为,他正在默认。   而萧烬安顿了顿,起身边穿外衣边说话,轻飘飘的语气,却始终都没看白照影的眼睛:   “这纸就在你给我准备的亵衣衣料里夹着,白照影……心意我收到了。但是。”   更崩溃了。   ——你收到了什么???谁给你的心意,我自己都不知道啊!!!   白照影徒有种浑身都是嘴,却都解释不清楚了的无力感,他坐起身,两只手抓住了两鬓的头发,往外扯了扯,感觉灵魂都被抽走。   “夫君,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   纵使背对着白照影,萧烬安也能从穿衣镜中,将白照影的反应尽收眼底。   昨晚他带白照影从锦衣卫卫所回来,那篮锦缎,就被下人放在南屋桌上。   睡前他将底下那块亵衣衣料拿起,原本只是想看看,结果那件贴身之物,里面藏着封信。   然后他睡不太着了,再然后,少年就来怯生生敲自己的门,求同寝。   少年心里确实有自己,所以他很痛苦,萧烬安痛惜这种情根深种,又打定主意,长痛不如短痛,萧烬安在衣带上落着的指节,曲起又握紧。   他敛去情绪平静道:“你把这张纸拿回去。我不接受。”   而羞愤欲绝的白照影,此时听了这话,慢动作似的,手握着纸面,缓缓眨了眨眼睛。   那点儿羞恼感逐渐消散。   白照影收拢了心神,对话从解释变成迟疑:“你——不接受?”   萧烬安用默认代表了他的不屑。   “……”   怎么说呢。   只能说白照影有那么几个弹指间的释然。他不用撇清楚,自己跟情书的关系,是好事。   但,喜悦仅仅停留了两三个弹指。   心口大石放下以后,白照影又觉得此事令他很不甘心。   就算信也许不是自己写的,也许是梦游写的,也许是别的,也毕竟打着自己名义送出去的。   这是他两辈子加起来第一封情书。   收信的那人却不接受,还亲自退回,这算怎么回事?   一口几乎要顶死他的憋闷感,就压在白照影的喉咙,令白照影气得没忍住,瞪大了眼睛。   偏他自己还是个泪包体质,想要指责萧烬安,却又因为实力悬殊,不太敢。   于是有火没处发,就只能跟自己干着急。   那双桃花眼开始支撑不住流泪,连眼睛都不用眨,泪水吧嗒吧嗒地掉,泪珠往下摔,蜇得他眼眶红了整整一圈儿,他抽了抽鼻子,这是件很伤自尊的事情。   却也可以被误认为求而不得的难耐。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萧烬安闻声转过身,心口被白照影刺痛了瞬,他没忍住抬起手,想擦干净白照影布满泪痕的小脸。   偏白照影害怕又生气,正好缩了缩头,扁着嘴红着眼,继续哭。没看见。   那点微小的动作,白照影并没能意识到,蕴藏着萧烬安狠狠压抑住的喜欢。   终究是理智占据上风。   萧烬安的手,复归原位,他下唇翕动了瞬,发出阵干哑的声音:“我不接受。”   他补充道:“白照影,别对我动心。”   不要喜欢,就不会受到牵累,也不至于今后因为我有意外,而感到格外伤怀。   “不要对我动心”和“我不会对你动心”之间,有微妙的差异,我知道你不会明白。   其实我心悦你。   萧烬安五脏六腑都在绞痛。   他将那股浓烈的悲伤感强压下去,却硬扯出道笑意,为了打消白照影所有怀疑,他故意将语调再提高了几分,变成了他惯有的傲慢。   “开店是希望你有其他事做,锦衣卫卫所不必来,南屋也不要随便进。无事不必相见。”   无事不必相见,是白照影最希望得到的结果。明明是应该两相释然。   萧烬安说得缓慢,也很郑重,绝不是开玩笑。   而白照影捏着那封情书,手在颤抖,郁闷和委屈半点不减。   并且还在这两种情绪之外,潜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感,在心中如藤蔓蔓延。   白照影终于大哭了起来。   萧烬安磕磕绊绊地表达清楚了自己的意思,已经耗尽了全部心力,决心随时有可能动摇,他实在不敢再在这南屋里待。   他曾经想过用“你现在出去”,绝情到底地解决他跟白照影的对话。   到头来,话到嘴边,他只能狼狈地拐了个弯,变成了:“白照影,现在我出去。”   萧烬安将自己撵出了屋。   把白照影留在屋里面。 第45章   萧烬安出门以后, 南屋着实安静了好一阵子。   白照影呆呆地握着那封不知来处的信,目光投向门外, 又收起,怎么也没能料准,蹭一个床位,竟蹭出天大的委屈。   他总是要把话说得那么直白又难听?   白照影心口的酸楚感,刺激得他越哭声音越大。但是萧烬安匆匆地走了,屋里再没有其他人。他的哭声在宽敞的南屋荡起余音, 喉咙都哭痛了,没有人理自己。   白照影睁着涩痛的眼,环视一圈,哭累了, 擦干了眼泪。   无事不必相见……他咀嚼着萧烬安的话。   无事不必相见,也挺好的。   最起码,他可以不用再被迫营业,也无须费尽心思揣摩萧烬安大魔王变换难料的情绪。   白照影坐在床沿待了会儿,穿好鞋。   南屋外头成美跟茸茸早早准备好了伺候白照影洗漱, 还有用早膳。   茸茸还小, 并不太知事, 只是看少爷低落, 拉拉白照影的衣袖说道:“少爷,你怎么了?”   而成美则是想得更多, 瞧见世子妃眼眶是红的, 世子爷出来时, 嘴唇底下还有伤痕,料定两人可能是有些闺房情事方面的龃龉。   问题应当不大,若是大事, 需注意什么,世子必会交代。   成美温柔地对世子妃安慰:“世子爷昨晚说,库房钥匙就先在您那里保管,世子妃,今天要去打理铺子吗?”   白照影木讷地点点头,仰起脸。侍女给他擦干净脸上的泪痕。   ……   下午时分,成安骑着马,不停穿梭在上京城里的小巷子。   此时时节即将数伏,天很潮热,成安却不敢停驻买一盏西瓜酪,而是马不停蹄地,执行世子爷交给的两大任务。   此番又不知殿下是个什么意思。   任务一,他让自己偷偷去买套宅子。   接到这个命令的时候,成安差点儿以为听错了,又差点儿惊恐地以为,殿下要养个外室。   可是殿下跟世子妃,那可是甜甜蜜蜜得不行。   殿下虽然面上不说,买花灯也紧着世子妃,吃食也惦记着世子妃,不许任何人欺负世子妃。成安也曾经观察过,世子唯独跟世子妃在一起时,他其实偶尔还笑一笑的。   ——所以要养外室吗?   成安使劲挠着头皮,头皮嘎啦嘎啦地响。   对于这套宅子,世子有严格的要求:   首先,不能离宗亲贵胄们太近,也不得离基础设施太远。   所在要干净,要安静,有完整的产权,邻里和睦,邻居养些花草猫狗,擅长做饭更好。   还有,如果过户房契,这房写得不是世子的名字,户籍甚至不知道是世子哪里搞来的,根本不认识。世子越发神通广大了。   最最重要的是,这件事,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姐姐成美,更尤其不能告诉世子妃。   ——这怎么看怎么是养外室的节奏啊!!!   房、房中不合了?   想要小宝宝了?   移情别恋了?   成安死也不明白。当然,死也不能问。   任务二就更可怕了,世子竟让他用个陌生的户籍,在多家票号开户,今后要往里存钱。   转移财产嘛?   给外室和外室的小宝宝留的?   您要是真有这打算,干啥昨天还让我姐把库房钥匙交给世子妃,拱手给世子妃掌家权?   成安顶着满头问号,碌碌奔忙在上京城宽敞的官道。继续看房时路过一家马球场,听见里头哇啦哇啦的喝彩声音,以及噼里啪啦如奔雷的马蹄动静。   太吵。成安勒紧缰绳,决定这附近的房不看了。   调转马头时,忽见得那马球场里,遥遥有个瘦条条的熟悉身影,站在观众席上跳跃呐喊,成安使劲瞪了瞪眼睛,有点不可置信,怎么会是他……   但待他提缰打马,想再接近些许看个真切时,那观众席上又没有了这个人。   成安以为自己,大概是中暑眼花了吧。   ***   下午白照影开库房,掏钱将绸缎庄给盘了回来。   江良一时诧异,伙计们也露出惊愕神色。但到底没能明着说出,他们曾经跟许侧妃合谋,往绸缎里放夹带构陷世子妃的事,世子妃财大气粗,还带着个面露精光的女打手,众人畏服。   绸缎铺子遂落在白照影手中。   有一句话,萧烬安并没有说错——开铺子会给他找很多事做。   自从他得了这个绸缎铺,手里突然有了大把的事情。   他要认识店里人员,学看账目,还要筹备给铺子翻新铺面,改进花色……诚如萧烬安所说,货物虽看起来琳琅满目,实际上能拿得出手的料子也就宝蓝天青,野葱成精那般。   白照影单只初步了解这个店,就从下午进行到傍晚。   夜幕四合时,甚至都是成美折返了趟世子院,从小厨房用食盒带来了晚饭,然后茸茸服侍着白照影在店里账房吃完。   晚饭是还有茉莉花饼的。   白照影疲惫地用了一块。   世子院的茉莉花饼,早就和白照影的口味相互驯化,是不甜不腻的口感,尤其是今晚这几块茉莉花饼,饼皮酥甜,内馅绵软,花香沁人,稍给白照影提了提神:“好吃。”   “这饼里的茉莉,不是咱们府上的茉莉。”府上那些,早就被我和我弟弟给薅秃了。   然后她回忆起,刚才回世子院取晚膳时,发生的一些反常的事。   世子从宫中退值后回了世子院,交给厨下一些新鲜的花瓣。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世子爷辣手摧了御花园。   本该是如此缱绻动人的爱妻之举,世子爷知道跟世子妃吵了架,要拿这几块鲜花饼求和,逻辑按说是这么个逻辑。   偏偏世子爷从来都是跟人反着来。   他命令自己,往后不准在世子妃跟前提他。   什么话题也不行,就不准提自己。   于是成美带着食盒和满头雾水,马蹄沉重地回到绸缎庄,伺候世子妃吃饭。   然后越想越奇怪。   这是个什么章程?   殿下,您又怎么了?   老王妃走后,最大的影响不完全是世子疯了,而是世子失控了。小时候,若是真碰上世子爷这种不听话不可理喻的罕见情况,老王妃不是许菘娘,生气了是真揍儿子的。   以前他们满心认为,能用世子妃牵制住失控的世子,带殿下回到正轨,进行得一直还算顺利,不清楚这会儿两人又发生了什么波折。还不让外人介入相劝。   成美暗中叹了口气。   “鲜花饼里是哪里的茉莉?”   账房忽然一声珠玉般的话音响起,白照影吃罢饼,就着小菜喝了两口米粥,感觉今晚的饭菜无比符合脾胃,让他疲惫稍解,很受用。   成美心说,此事是世子妃问属下,不是我主动提,提得也不是您,是茉莉:“宫中来的。”   白照影微微吸气,眉梢轻抬。世子院能去宫中的人,唯独萧烬安。   萧烬安怎么回事?   早晨说不必往来,整日都没有相见,晚饭却送了茉莉鲜花做饼。   到底是他饼里下了毒,还是他后来发现那封情书是误会,所以他过后想明白了,觉得自己行事草率过分又说话伤人,要跟我道歉?   ——不可能。   萧烬安向来霸道,还长着张能占遍天下歪理的破嘴,是个会道歉的主儿吗。   白照影思索片刻不得解,吃完花饼也没毒发,更是不清楚,世子殿下来这一竿子的意义。   白照影放下筷子,随口道:“什么时辰了?”   “戌时了。”   大概是晚上八点。   离夜禁还早,但,如果是工作,也到了该下班的时间。白照影决定吃完就回去,不太想成为员工东家的第一天,就做强迫加班的畜生老板。   他起身,先派茸茸给店员们分铜板买宵夜。然后离开绸缎庄出门。江掌柜与众店员相送。   偏巧了,在登上马车车板的同时,锦衣巷子里,打马出来两个身着公服夜行的郎君。   那一高壮一瘦小的,他竟然都认识。   白照影远远与这两人对上视线,薛明段莽,连忙快走几步,在马车车下纳头就拜:   “参见世子妃!!!”   段莽的声音总能镇住半条街。更何况身着的是锦衣卫制服。声音夺人,模样显眼。   就在绸缎庄门外。江良见到成美时,已经动摇了想两头吃,收钱顺便给许氏当耳报神的念头。再见到这俩锦衣卫汉子,江良抖抖瑟瑟,吓得几乎站不稳。其他那些伙计,也是生怕被白照影发现,他们曾经吃里扒外的事。   这些闲杂人等的心思,暂且不表。   就单说白照影,他心里有点尴尬,站在车板不安地倾了倾身,让他们赶紧起来:   “别在地上说,我没有这么多规矩。”   “谢世子妃。”   早晨刚被萧烬安下令,今后无事不得入锦衣卫。   但我不去就山,山竟过来见我。自己在街面上,碰见了萧烬安衙署里的同事,到底是应该遵从萧烬安的意思,敬而远之。还是成全萧烬安的面子,继续扮演他乖巧的世子妃呢?   白照影想不透。   却心里酸楚得很,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释然并没有来,他跟萧烬安,从同一个庭院的对门冤家,变成了陌生人。   白照影从没被人无端这样恶劣对待过,他鼻息翕了翕,假装困乏打了个哈欠。含糊地圆场道:“两位缇骑,这是有公干?夜里潮热,我车上有驱蚊避暑的药水。”   薛明跟段莽连忙谢了。   但又各自露出个笑容,握着绣春刀抱拳,俩人虔诚得跟给白照影上香似的:   “世子妃,不瞒您说,有件事想让世子妃帮助。”   白照影微讶,他能帮他们什么。   但出于礼貌,他还是仔细倾听。   听到薛明恭敬道:“北镇抚司有秘密情报单交给世子,我等护送装信的蜡丸。自知进不去世子院的大门,希望世子妃能看在是密报的份上,载我们一段……”   “带你们,回世子府?”   “是。”   白照影又轻轻吸了口气。倒是举手之劳的事。只不过萧烬安知晓,是否又会生气呢?   “请世子妃放心,”薛明似看清楚白照影的顾虑,连忙保证,“我等只进大门,入了门禁,见到成安小兄弟,让他给我们通禀,自是从始至终不会让世子妃为难,还望世子妃成全!”   这俩人说着又跪下了。   好像是今天不找个理由,送世子妃一道回世子院,他俩就有可能当即完蛋。其实事实也正是如此。   但白照影自不知其中奥秘,还真以为是救人以急,温声说:“那,好吧。可以载你们。”   薛明跟段莽千恩万谢地上了车,心说从阎王爷手里逃过一劫。殿下很会收拢人心,讲义气,手黑,人也大方。但只有一点,在他手下做事,他发布的命令得办好快办。   段莽大喇喇地接过车夫的缰绳,帮忙赶车。绳索一抖,马蹄徐行。   马车走出锦衣巷子,走到上京城大道的时候,恰在街面,迎上一队喝得醉气熏熏的郎君。   那些人边唱边挽手,声如狼嚎那般。   那歌词道:   “红烛花灯醉哎,阿妹与我睡哎,夜歇人未歇哎,情动不知累哎!”   “嘿嘿嘿——”   歌词荒诞,人也荒唐。不时有跟他们擦肩而过的百姓,觉得这些不是好人,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薛明握紧了绣春刀,拇指推开半鞘,知道对面这是群刚从烟花巷里玩够了的流氓,若胆敢靠近世子妃的车驾冒犯,当即要他们死。   但实际上,彼此未理会,擦着车身错过去。歌声渐渐远了。   白照影撩起帘子望向窗外,眉心微动,眸光轻闪。竟在醉鬼队伍里,瞧见个很眼熟的人。   …… 第46章   白照影的目光, 跟随那个很眼熟的人向外看。   不多时,因为那伙浪荡子越来越远, 白照影几乎快要从座板起来,捕捉其中那名眼熟之人的背影,越发挑起了眉。   “怎会是……他?”白照影低声自语。   因为外头马车座板,坐着三个大男人,成美跟随白照影在车里,闻言低声询问:“世子妃有何吩咐?”   “没, 没有。”倏然回神。   也许是彼此错过的太快,令人眼花了的缘故。白照影不敢保证自己看得真切。但他确实觉得,自己竟在这摇街高唱的队伍里面,看见了隋王府的二公子萧宝瑞。   这就奇怪了。   分明前几天他躲在王府湖畔草丛里, 听两名家将议论,许氏自作自受,她儿子萧宝瑞,疯症十分严重,许氏为此心急如焚。   两个家将不可能事先知道自己在那, 故意拿话说给自己听。信息来源较为可靠。   可刚才错过马车的其中一人, 瘦条个眯缝眼, 步履发飘显得虚, 不是萧宝瑞还能有谁?   白照影兀自疑惑。   隔了半晌,白照影都没想明白, 于是问:“最近可有二公子的消息?”   成美不知怎会提起萧宝瑞, 世子跟王府庶子, 虽说名为兄弟,实际上早就是水火不容,互相厌憎的关系。她不知道世子妃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成美如实回答:“府上都说他疯了, 镇日闭门不出,将自己关在屋里。”   那就是刚才看错了。   要说也是,白照影想,除非萧烬安那种特殊情况,被人加害得名声扫地,否则好生生的,谁会故意糟践名声,让人认为是个疯子呢?   成美谨慎道:“若世子妃在意,我等尽快打听。”   白照影着实手头的事情有点多,也不愿意操闲心,闻言点点头,这才多少消解了疑虑。   马车缓缓行回世子院。   就按照刚才的约定,薛明段莽进了大门,便自行和成安对接,让成安引着去见世子殿下。   而成美跟茸茸随白照影回北屋,烧好热水,放世子妃自己去沐浴。   然后她跟茸茸一起给白照影铺好床,燃起支助眠的安息香,临出门前揉了揉茸茸的脑袋,成美委婉小声提醒:“你快要长大了,今后就算睡外屋,也不合适了,长大就要学会自己睡。”   茸茸有点儿懂,但还是不完全懂,只知道成美姐姐不会骗自己。   茸茸仰起小脸坚定道:“那我尽快搬出去,少爷也长大了,希望他也能锻炼胆子自己睡。”   成美颇为一言难尽,心说倒是希望世子妃胆子,永远只有针尖儿那么一点点。   等拾掇利索了出北屋。   成美倒好了几杯茶水,到南屋那边。敲门进屋,奉上茶盏:   “殿下用茶。”   “放下,你们继续。”   萧烬安正在接见薛明段莽,未着公服,穿秋香色的亵衣,外头随便披着件宝蓝色的外衣,发冠拆开,乌发半披着坐在床头。模样看似同往常一样桀骜恣意,但成美发觉其实有不同。   只说身上的衣服。那是世子妃带回来的料子,绸缎庄最经典的花色。   世子跟世子妃闹不和,裁衣服却比眨眼还快。   成美心中又是一阵不解。   耳边零零碎碎地,听薛明跟段莽跪在床前禀告,说得事什么都有。大事上关皇帝和皇子,后宫秘闻,府上往来,小事可称为鸡毛蒜皮,市内净房何处寻,坊间闲话,城中物价涨几许……   往常世子对这些不感兴趣。   如今听得入神,他不评议,到底能看得出来,他好像是在跟世界,主动向外建立起联系。   成美在暗中轻轻抽气。   惊讶感酝酿开来,变成一种难以描摹的欣喜。   她虽然尚且还不清楚世子到底想干什么。   但,就只冲他肯把自己重新划归回人这个范畴,而不是茕茕游离在红尘之外,这就值得向天告慰,多亏老王妃在天有灵。   也多亏……对。也多亏殿下娶了个能牵住他心思的世子妃。   所以俩人到底这是又闹什么矛盾呢?   成美再度替世子爷着急,又暗中祷告“天可怜见”,总觉得这座世子院,似乎从阴气森森,终于有意向要守得云开见月明。   “殿下,情况就是这么多。”   “近来殿下让留意的,还有我们认为比较重要的情报,都说出来了。”   这时候薛明段莽交代完,俩人同时在床前叩首,等世子吩咐。   世子挥挥手让两人离开,临走前,似乎又提起他们锦衣卫内部公务,赋予了薛明段莽某些特权,底下薛明段莽面露喜色,面对世子,表情又虔诚了许多分。   看来不仅滔天权柄令人趋之若鹜,换成是小小能量,也能使小人物们追捧不已。   世子多年以不守规矩行走于世。   而,他要当真玩弄起这个世间的规矩,竟也如鱼得水。   成美越发觉得世子爷身上的改变引人注意。   尤其今晚在这屋表现出来的样子,往大了说,对标戏文里,称一声英明神武也不为过,成美只想道“殿下英明神武“。   然而殿下只英明了片刻。   薛明段莽一走,萧烬安立刻不太开心,他拢了拢衣服,脸庞冷下来,视线面向成美道:   “是不是你向他提过我,他才会把这俩人带回府上的?”   成美拿不准殿下的意思,不知他想听什么,先照实回话说:“两位缇骑拜托世子妃带他们进外门,世子妃恐怕是耽误您办公务,就准了。从头至尾,属下什么也没有提。”   萧烬安的面容,在听见“恐怕耽误您办公务”那几个字时,有一瞬间寻味,目光徐徐敛起。   可是投下的命令更加冰冷:“那便对了,以后就这么办。”   虽说表情变化极其微小,成美侍奉萧烬安多年,自是看出萧烬安那点儿没藏起来的真心。   她谨慎地问:“世子爷可有为难的事?若是张不开口,属下可代为传信。”   “没有。”萧烬安决断道,“不必多事,让他离我远些。”   话毕就把目光转移到成安。   成安那里还有他安排的两桩事:若今后是自己死,白照影可改换身份,从此居住至城中其他宅院。他不仅安排了房子,同样也考虑到了未来白照影需要花销的银钱。   内情他知道。但成安不知道。   成安刚听殿下跟姐姐说得那些话,还以为坐实了殿下想纳外室的心思,连忙跪着叩头,表情难看已极:“殿下,事全办妥了。但属下还有事要禀。”   萧烬安微微点头,多少轻松了些,这会儿有心听成安讲话,目光往成安那边凝了凝。   成安道:“属下叩请殿下三思!!!”   话反正已经说出来了,成安再叩了个头,他索性讲个痛快。硬着头皮大声给自己壮胆:“世子妃无过错,他总是想着您,念着您,在您看到看不到的地方,世子妃是个顶顶好的贴心人。”   他这话说完时,萧烬安并没有发作。反而继续注视成安。   成安便继续讲下去:“倚山听泉台那场夜宴之后,您把自己关在飞仙亭,我等不敢靠近,可我那时只想让世子爷恢复正常,把事情乱七八糟地跟世子妃交代……”   “世子妃知道有危险,可他还是到飞仙亭,带您下来。”   “殿下,世子妃在意您。”   萧烬安作势面无表情,那时候他犯病,神智不太清醒,满脑子想得都是些偏激的事,不知竟还有如此内情。他眼睛里的光芒,在不为人知处盛了几分。   那片干涸心田,因为成安一句句的言语,变得润泽起来。   成安接着说道:   “世子不在家,世子妃在家里玩,隔不多久就会问属下们,‘世子回来了没’、‘世子回来了没’,世子在外当然听不见,可我们在家里,听得真真切切,心里暖呼呼的,知道这个家多了一个亲人牵挂着您。”   “世子妃一次次待世子好,是世子不领情,总对世子妃冷冷淡淡,这次的吩咐疑似负心,让属下想——想——”   他那个想字,像石头卡在喉咙里,噎得很,最终狠狠提气倒出来,命是真的不要了:   “属下想替世子妃抱不平,想托梦王妃娘娘,让王妃娘娘给世子妃做主!”   成安心声吐露至此时,所有的勇气,都已消耗完毕。成安把头埋进地板,露出个后背。   南屋内烛影闪动,落针可闻。   烛光映得萧烬安眼里的光线暗了又明,闪闪烁烁,像落进许多颗跳动的细碎星星。   萧烬安忽然惊喜地发现,当他以爱恋的角度审视白照影时,自己曾经的那些疑虑与抗拒,全部都卸下外壳,变成丝丝缕缕的甜蜜感,像有糖水滋养他的心。   他的眼睛凝视着跃动的烛火。焰心一跳一跳。   他又仿佛,在这间南屋里这张床上,看到躺在他身边的白照影,小小一团的,爱笑爱娇又黏人的,会哼哼唧唧的,掩藏心事故意引自己主动的……各种各样的白照影。   萧烬安想把人搂住。到北屋,告诉他,自己说得是假话。   然而沉默的时刻毕竟长久了些,他半晌没有动静。   引得成美误以为弟弟的言语还欠火候,跟着也跪下来,跪得近了些,跟弟弟并排着道:   “当初得知世子是被害染病,世子妃很痛苦。”   “知道那会儿您才十岁,世子妃既震惊,又有同情。”   成美把声音压得更低,跟成安不同,她语气自带缓慢郑重,更能给人一种信服力:   “以前王妃娘娘教我,观其言察其行,属下无法评议您与世子妃之间的感情,但,单只谈人品,世子妃可结交可敬佩,而并非应该疏远的那类。”   他两名属下,两双殷切的眼睛看着自己,说白照影的好处。   却不知越说越让萧烬安豁然开朗,越发看到白照影如同钻石般的不同切面,反而更加坚定了萧烬安暗中保全白照影的那颗心。   ——他欲为未来打算,要争的是条活路,跟敬贤帝的诸皇子,抢那把万人之上的龙椅。   稍有差池,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萧烬安指节在身前交叠,手掌搭在被面。   那点儿沉重感没来源于生死,竟全部来源于对白照影的惭愧,继而他手指收紧,再收紧。   唯恐给成安成美透漏得太多,反而会影响他的设计。   萧烬安声线毫无起伏:“我有安排。你等不可对他慢待。”   成安成美相视,听到殿下笃定的语气,知道劝不动,只能领命。   而这时传来一阵惊呼,竟是白照影的叫声,在喊救命!   “救……救,救命啊。” 第47章   “救……救命……”   求救的话音传到南屋, 嗓音断断续续,音量似乎刻意放低, 不想搅扰别人的休息,也不想显得自己那么狼狈,迫切又怯生生的。   然而实际上,正因为白照影想喊又不敢喊,他哑着嗓子,反而使声音尖锐了几分, 在晚风中打颤,显得更加可怜。   可怜的白照影可怜地重复:   “救救我……有没有人来啊……”   萧烬安眉头狠狠地动了下!   行动先于意识,他的指端掀起锦被,人已经从靠在床头变成坐在床沿。等到再想起要和白照影保持距离时, 鞋已经穿好了。   两名侍从跪在床前看世子,同时低头变成抬头,眼睛茫然地眨一眨。   萧烬安动作稍顿,语气恢复了淡然:“去救他。”话毕成安成美飘掠着去了。   南屋一瞬空寂,烛影晃了几晃。萧烬安目光投向屋外, 按住脑海里不祥的预感。   他已经尽量减少自己做出的改变, 不愿过早引起他人的注意。但难免万一被有心人发现, 派人混进世子院行刺, 并且阴错阳差搞错了南北屋,也有这样的可能。   有能耐闯进府上必不是善类。   萧烬安披着衣服起来, 拿起放在床头的刀。人走到门口时, 那求救声依旧未绝, 甚至更加颤抖几分,萧烬安面上显出杀意。   已走到庭院,正撞上成安为难的脸:   “世子殿下……”   “刺客死了?”   “没死, 不是,不是刺客,”成安表情复杂,依然是毛毛躁躁的,要尽快跟世子解释,但实在说不准重点,“世子妃没穿衣服……”   火一下子上来了。   那把绣春刀在萧烬安掌中,因为太过用力攥出声关节的清响。   萧烬安咬牙:“刺客脱了他衣服?”   肯定是七皇子的手笔,萧明彻生性好色,他麾下确实也有个江湖高手,据说能以一敌百,成安成美毕竟年少,尚且不敌。   萧烬安本来是徐徐图之争储的心思,但若萧明彻公然入他府苑行事不轨,他也能快刀乱斩,索性将七皇子等几个正牌皇子统统宰了,不计后果了结这场乱局,干脆利落净。   萧烬安被萧明彻气得神思恍惚,话音不稳:“去点人手,拿火铳,杀刺客,再宰老七。把他那玩意儿剁成肉泥。”   而成安赶紧拦住,面色惊诧,怎么又跟七皇子较上劲了?又怎么提到七皇子的那东西?   成安一慌就爱乱说,这会儿总算冷静下来:“世子爷莫冲动,没刺客,世子妃没穿衣服,他在浴房里面洗澡……”   “他洗澡乱喊什么救命?”萧烬安打断了成安的话,面色更不虞,“有谁偷看他?”   说来说去,怎么也逃不出有人惦记世子妃。   成安没能意识到重点所在,只是尽量往清楚了禀:“世子妃在浴房里哭,墙上有大壁虎。”   有什么?   “大壁虎。”   “……”   萧烬安握着刀,手腕微微转动了瞬。他应该没犯病,他喝过药。绣春刀在刀鞘发出鸣响。   比起刚才自己想到的江湖第一高手,七皇子萧明彻,还有三皇子九皇子几个,这里哪怕是最不济的那个,能量和威力也都要远胜过一只壁虎——别管是多大的壁虎!   落差太大,使萧烬安满腹担心,成几何倍酝酿为郁闷。   屋里有壁虎,这很正常。   可放在白照影身上,他害怕。   对,他见血害怕,打雷害怕,跟他大声说话害怕,壁虎而已,当然也害怕。   萧烬安在庭院深深吸了口气,夏季的晚风混合着草木香吸进肺中,清苦气多少让他心态平和。他换位思考,知晓白照影颇为娇气,害怕壁虎不是什么多大的事情。   他缓声:“给他除了。”   成安身形微僵,顿了顿。   萧烬安这时反应过来,洗澡时白照影没穿衣服。世子院里侍从侍女,谁进去也不适合。   若是他自己进去,那他保全白照影的计划,尚且还没完全实施,就要中途夭折。   此时白照影的音量终于上来了,已完全变了调:“救救救救命啊,壁虎爬到房顶了!”那求救声里面带着哭腔。   萧烬安紧紧蹙眉:再大的壁虎能有多大?说不定白照影这么一喊,壁虎比白照影还害怕。   完全不理不睬,壁虎也不会吃了他。最多他再嚎两嗓子,知道没用白照影就不哭了。   是这么个道理。   但,萧烬安已经能想象到,白照影必然胆怯时又缩成一小团,两只手扒在桶沿,在水里只露出半个脑袋,浑身警惕且可怜的模样。   并非楚楚动人,萧烬安来不及思考这些风月事。   他只是觉得心疼得很。又如昨晚风雨交加时,他只想把怕打雷的白照影,搂进怀里哄到睡着那样。   ……不怕。   萧烬安放下手中绣春刀,刀身靠在庭院院墙。到底还是没忍住。   他冷淡着一张脸,将刀换成墙边根半丈长的枯黄竹竿,那竹竿是婢女们收衣服时用的。   萧烬安自幼有人照顾衣食,没亲自洗晾过衣服,忽然从手执绣春刀,变成握着根晾衣杆,画风霎时从凶悍变成居家。   成安不由瞠目,嘴合不拢。见世子已经提着根晾衣杆走到浴房门口了。   众下人见到世子亲临连忙行礼。   见到世子爷披着外衣还提着根晾衣杆,怎么看怎么稀罕,所有人想笑当然却不敢笑。只齐声道:“世子万福。”   继那声“世子万福”之后,浴房里头的求救声戛然而止,只漏出一两声藏不住的哭腔。   无事不必相见,是萧烬安刚下的命令。   早晨下令,晚上犯规,朝令夕改,如是而已。   可萧烬安根本无心周全自己的面子,人已经推门踏进浴房,留下个坚决的背影。   声音从房中幽幽地传出:   ——“区区壁虎而已,世子妃在夜里大呼小叫,你们就在外面候着,待会儿我当众罚他。”   萧烬安想,这界限该是划得很清楚了。   ***   白照影魂儿都要吓没了!   咕嘟。   他狠狠咽了口口水,头顶有只手臂那么长的大壁虎,虎视眈眈地扒着房梁。   外头则是萧烬安掂着根半人高的棍子,朝着自己过来。像是要报自己多次扰他清梦之仇。   双管齐下,白照影浑身爬满鸡皮疙瘩。   觉得待会儿自己要么是被壁虎吓死,要么是挨萧烬安的痛揍。   白照影拼命敛回思绪,在水里缩成个更小的团子。鼻尖儿碰到水面。   仿佛再探出点些脑袋,就要顶上只壁虎的吸盘脚,或者被木棍敲脑瓜。白照影可怜兮兮地求饶,迎着萧烬安铁青的脸,小声嗫嚅:   “无……无事不必相见。”   无事不必相见也挺好的!真挺好的!!!   求求您回忆起自己到底有多反感我,然后赶紧被我烦得出门吧……   白照影对着那根棍子,脑海疯狂输出。   希望萧烬安能意识到他正在犯规,可是萧烬安竟然看见他哭,就离得他越来越近了。   果然还是嫌我烦吧?   白照影眼圈儿更加泛红,他早已经被壁虎吓哭了一回,面前又来了个大魔王。   他怕极了大魔王,这回连壁虎也没那么可怕,大魔王阴着远胜过平时许多分的俊脸。   白照影止不住眼泪就吧嗒吧嗒:“无事不必相见,是你说的,是你说的……”快走吧快走吧。   怎知他那几滴眼泪掉进浴桶里,萧烬安被他这模样,弄得脸色再也阴沉不下:   ——少年还在记挂早晨被他拒绝的事,白照影伤心了。   萧烬安满心一阵乱绞。   目光投落在白照影的眼睛,水润润的桃花眼,如今完全湿红着。他用那种可怜巴巴的目光望着自己,让萧烬安感到愧疚难过。   他需要自己,愿意跟自己在一起。   他只是需要一点儿回应,明明他先付出过那么多。   然而自己竟连驱赶一只壁虎,都无法堂堂正正的。   萧烬安提起棍子,想要速战速决。绝不能因为稍微心软,让自己接下来要淌的这趟浑水,卷进去白照影。   而白照影见他举起棍子,连忙钻进水里捂住脑袋,在千钧一发的形势之下,想起了前世玩过的游戏打地鼠。   枯黄色的晾衣杆探过来!   白照影发出哇地一声,在水里闭紧眼睛。   然后晾衣杆的杆头,精准有力地落在壁虎所在的房梁。壁虎乃是益虫,萧烬安无心杀生,准备引这小东西沿着毛竹晾衣杆向下爬走。   可是这种东西,它真名根本不是壁虎。   而是与壁虎形状相似,体型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种生物,蛤蚧。   蛤蚧是大块头,长得更凶,胆子也比壁虎更大。   见毛竹竿对自己伸过来,蛤蚧斯哈斯哈吐了吐舌头,有点儿挑衅的意思。   萧烬安又怎能容许它造次,再举一杆对着蛤蚧脚爪轻戳,他用杆头拨拉它的吸盘脚几下——谁知竟把半米长的蛤蚧戳下来了!   蛤蚧尾巴在空中乱甩。   有东西擦过白照影后脑,有偌大个东西,扑通掉进浴桶。   蛤蚧的尾巴搔得白照影后背发痒。   蛤蚧在水里扑腾。   白照影被尾巴跟吸盘脚挠得魂飞魄散,终是声音彻底变调,浴桶险些翻倒,而白照影窜出去正好猛扑向萧烬安。   桶里大片水花溢出来。   白照影满身热水,温润光滑的皮肤,触手如暖玉般,他并不沉又很瘦,被水里的蛤蚧吓坏了,在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萧烬安只好托住白照影的后腰,地板湿滑,他怕白照影摔倒。   可是白照影才出虎穴又入狼窝,被大壁虎吓懵了,又骤然落进大魔王的怀抱里,他觉得自己心脏完全受不了。   白照影哭得不成人声了:“啊啊啊啊啊我要死了要死了你放开我放开我救命啊……”   浴房外世子院侍从侍女,相互对望,寂静如雪。   ——里头这是在除壁虎吗?   ——真的是吗? 第48章   浴房外。   因为世子爷有令, 世子院的下人们就只能在浴房外面候着,吭也不敢吭, 眼睛也不敢眨。   壁虎不知是除了没有。   反正世子爷在里头待得也是够久了。   屋里的声音越拔越高,声音也越来越杂。   浴房里间或伴随着水声,世子妃的手脚踢踏木桶的砰砰声,世子妃难耐到极致的哭泣声,世子爷沙哑地让世子妃“别乱动”……   整座世子院温度都上升了几度。   成美捂住茸茸的耳朵,小朋友, 未及笄,还不方便听。   成安眨眨眼睛,这要再养外室,世子爷也真是精力充足。   浴房里。   白照影又抖又哭, 被那只大壁虎和大魔王,交替吓得快要命了。   壁虎在水桶里,逐渐爬出来,拍打桶壁,噼啪噼啪。   白照影低头看着自己没穿衣服, 还紧贴在大魔王身上, 瞬间满身皮肤泛起一层潮红。   他用力推开萧烬安, 萧烬安却怕白照影从木桶掉下, 只能闭眼把人抱稳,手搁在他腰后, 偏偏白照影还在怀里不停乱动。   白照影是鲜活的……   心上人未着寸缕落在怀里, 萧烬安怎能宁静?   萧烬安只能低声制止他“不准扭”, 压抑的嗓音,却把白照影吓得更加发颤,哭声不绝, 水里的大壁虎终于爬上来,欲咬白照影脚后跟报仇。   白照影只能又跟萧烬安贴得更紧了。   萧烬安的心脏砰砰直跳,往常只觉得白照影又软又香,现在是温香软玉全粘在身上,桃花甜味全蔓延过来,是带着热度和湿意的。   萧烬安满身邪火乱撞。   恐怕再让白照影闹腾下去,别说欲跟白照影划清界限,当场就让白照影变成自己真正的世子妃都有可能。   那壁虎作祟要缠白照影的脚!   白照影猛打激灵,小脸浮起层惨白,瞳孔微微涣散。   萧烬安惦记着神魂不稳的事,这会儿怎么也不能容白照影胡闹了。   他赶紧脱下外袍把人包住,听白照影最后提起嗓音叫道:“——出来了,它出来了。”   蛤蚧外爬,摇头摆尾,虎视眈眈。   萧烬安利落地脚面抄起那只沉甸甸的大壁虎,托起它,拿捏着力道稳稳一兜。   蛤蚧被甩出浴房的气窗,外头就是世子院的树丛。想必它也正是从气窗爬进来的。   蛤蚧并未受伤,落进树丛唰啦唰啦地跑了。   而白照影依然大口大口地粗喘,吓得站不稳。人还让大魔王用外衣紧紧包着,不停地打哆嗦,半晌后方才惊魂稍安。   白照影贴着萧烬安,动静越来越小。   最后变成警惕且无辜地,有气无力地在宽大衣袍里抬起泪眼,小小一只,抽噎几下,也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像是哭傻了。   白照影怔然地凝立。   他根本没想到,萧烬安会进浴房给他除壁虎。   更没想到萧烬安,声称要惩罚自己,却还没责罚。   最最没有想到的是,他跳出浴桶,萧烬安竟会用新衣服包裹住他,给自己盖住层遮羞布。   他还安安静静地等自己平静。   如此众多意想不到历数下来,白照影很是愕然。   他有点儿半信半疑,看鬼似的打量大清早还对他冷眼相待的萧烬安,确实有点抱歉地动了个念头,这人怕不是疯病演化到人格分裂了?   大壁虎被扔出浴房,大魔王有点要改观的苗头,危险感渐渐离开。   白照影反而满心杂乱。   他呼吸平静下来。在萧烬安怀中抬起眼眸,却在萧烬安深邃的眼睛里,望见一个露出领口大片皮肤的自己。   他能看见自己的脖子,脖子底下那凹陷下去的小小锁骨窝。   他还看见萧烬安微微眯起眼眶。   白照影瞬时红透了脸庞,骤然打了个激灵,觉得浑身变得很烫。   可是躲也没地方躲,浴房本来就不大。闪转不开。   他只好深深地低头。   并没有猛力推开萧烬安,怕招惹是其次,主要是萧烬安这回似乎真救下自己,别管大魔王人格分裂了没,这会儿逃跑也忒不是个人了。   白照影吸了吸鼻子。   决定就事论事,还是低头诚恳地道了一声:“……谢谢夫君。”   白照影声音哑得太厉害了,全是刚才哭坏了的缘故。   萧烬安心里疼得很,纵使再压抑,无法明着表现出关怀,他语气责备之中带着哄:   “怎会吓成这样子?”   救命恩人在前,今晚萧烬安占理。   白照影还怎好意思说,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被世子殿下您吓得,只好把责任全推给壁虎。   白照影扁嘴啜泣:“壁虎……”   纤细的身板边哭边颤,白照影却不知仅仅是这一声,简直要让萧烬安满心酸软得化开了。   他的世子妃,真是又娇又爱哭。   胆子那么小,未来可怎么办?   萧烬安越发想对白照影好,想给白照影谋个平安顺遂的前程。   那种被生拉硬拽,牵回这个红尘世的羁绊感,使萧烬安心头有百般滋味,不由微微抬起嘴角,眯起眼眸。   却又不得不把他即将按捺不住的喜悦,强压下去几分。   敬贤帝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竞争对手也不是。   萧烬安还是顾全大局,脸对白照影突然冷下来,晴转下冰雹。白照影又吓得凝了凝。   然后萧烬安转身出浴房。   刚才说好要公开责罚,他对外头的下人们吩咐:“去传府医。且算上今晚,世子妃三日内不准外出。”   传府医是看神魂不稳是否发作。   不让他出门,一则为示惩戒,另一则是为了他少些疲劳,稳固神魂重要。   萧烬安以为如此,便算是划清界限有始有终。   却不知世子院众下人面面相觑,并不能领会世子殿下泾渭分明的意思。反而胆大的侍女满脸含笑,面皮薄的侍女捂脸含羞。   成安是世子院里思维最离谱的那个,面对世子远去的背影,惊叹不已:   “竟折腾得三天不能下地么?”   “难道娶外室,是因为世子妃一个人招架不住?”   ……   ***   这三天,绸缎庄日日派人来跟白照影对接。   生意已经做起来了,在白照影的推动下,店里上了许多新鲜的花色。   前世白照影还算审美比较优秀,而且他有幸能记住许多后世流行的,如今却还没开发出来的花纹,他绘成图纸,希望能够在织工的努力下制成绸缎。哪怕他绘画水平没那么好。   去店里经营,和远程指挥营业,毕竟是两种工作强度。   后者明显让白照影更闲一些。   招呼完江良等人,白照影只不过才用了半个多时辰,还有大把的时间,要在世子院里过。   早晨中午饮食都挺清淡不油腻的,白照影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其实还是很馋刺激性食物。   成美率领茸茸,把白照影北屋的座椅都加了层软垫,很贴心,白照影也觉得挺舒适。   白照影坐在北屋,半躺着吃点心,禁足禁得很滋润。   闲下来才又想起萧宝瑞的事。他派成美往芙蕖院那边打听了打听。   成美不多时就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说:“萧宝瑞把自己关在了芙蕖院角落,绝对不准任何人靠近,谁想擅闯那小院,他就发疯。”   这跟自己得到的情报相同。   白照影并不意外。   许侧妃最近都没跟世子发生矛盾,也许正因为忙于给萧宝瑞看病,她无暇他顾。   可萧宝瑞怎会如此不禁吓?   白照影有点奇怪。   曾经他亲眼看到萧烬安在丰厚集斩下刺客的手臂,血如泉涌,那场面也很血腥,他惊悸几天,但是到最后也算缓过来了。   萧宝瑞他也见过,他还敢跟萧烬安对战时耍诈,不像是非常胆小的人物。   白照影凝了凝,舔干净指尖的点心渣,在湿帕子擦了擦手:“你亲眼看见了吗?”   “回禀世子妃,”成美行事谨慎,其实她也怀有疑虑,在芙蕖院众下人给萧宝瑞送饭时,悄悄跟过去窥探萧宝瑞那小院,“许氏派人把守森严,我想尽办法只混到院外,隔着门缝窥见了一点点。”   屋里石阶上,坐着个头发蓬乱的萧宝瑞,身形瘦削,满脸污垢,傻兮兮地举着糖葫芦。   外头还来了只鹦鹉,他骂鹦鹉,鹦鹉回骂,很热闹。   “属下不敢久留,只看得七八分真切,小院里肯定有人。”成美说得笃定。   白照影也算基本打消好奇心,不再想这件事了。   “爱妃!爱妃,爱妃爱妃!”   忽而间有扑棱棱的鸟类拍翅膀响声,成美掀起虾须帘,两只大红鲜绿的鹦鹉,边学舌边飞进北屋,顺利地一左一右在白照影肩头着陆。   “爱妃爱妃!“爱妃爱妃……”鹦鹉聒聒不停。   因为前几天白照影忙,鹦鹉没逮着他要好吃的,今儿个瞧见北屋有人,鹦鹉卖力讨赏。   白照影自是叫茸茸去抓果干:“多抓一点。”好几天没见了,要让它们吃到饱。   他皓白的指尖捏着条果干,逗肩膀上的两只鹦鹉,喂过好吃的,鹦鹉拿扁毛脑袋蹭白照影的头,人与自然关系和谐。   鹦鹉嘎嘎大叫说:“爱妃,不准扭!”   另一只鹦鹉大声回答:“夫君,我要死了!”   “爱妃,怎么怕成这样?”   “夫君,救命,它出来了……”   两只鹦鹉兴高采烈,因为刚得了白照影的果干,想讨好白照影说点新鲜的词语。   这些天来它们日日在世子院守株待兔,世子院浴房房顶,当然也有它们的身影。   鹦鹉只是对人类话语进行模仿重复,不知何意,也不知能不能接到一起。鹦鹉说者无意,然而成美听者有心,抿嘴强压住笑意。   白照影前世纵使再不谙世事,再体弱无法去想那事,现代信息来源那么发达,他多少能听个半懂不懂。   白照影僵了几分,霎时有点尴尬。   可是他并不能跟小动物生气,白照影只好硬装作听不明白。哪怕耳朵尖已经悄悄红了。   他还记得昨晚萧烬安从上而下地凝望自己,那双如水般幽深的眼睛。   他耳朵从红热变成滚烫,肌肤霎时敏感数倍,白照影漫无边际地回忆起,自己被萧烬安隔着绸缎衣服抱住时,对方贴得很近,那坚实的胸膛和有力胳膊,激得白照影鼻梁顶上泪意。   所以萧烬安昨晚为何要来救自己?   真是因为讨厌他乱喊,那索性不管,或者派谁威胁他不准喊,岂非更符合大魔王作风?   白照影有点想不透,微微垂头。   成美却把世子妃这模样,完全解读为新婚燕尔蜜里调油的风情。世子妃正在害羞。   成美心下了然,至于他们世子爷那道命令,什么“不准在世子妃跟前提我”,虽然遵从,但是成美以为,肯定是他们夫妻之间的小把戏,俩人好着呢。   成美按下欣喜,告辞去厨下准备清淡的晚饭了。 第49章   芙蕖院。   只是短短半个月, 许氏瘦了一圈,竟好像也苍老了十岁。许氏额前和鬓角的白发显现, 皱纹也多了许多根。   爱子至极,萧宝瑞患疯病对她的影响,就比天塌了还更严重。   许氏焦灼地捻断了手串里的丝线,小叶紫檀佛珠噼啪摔落,珠子满地乱弹,滚到水榭边。   许氏身心也像这珠子般快要散架。   她在滚珠声中, 想到瑞儿小时候,她担心孩儿自幼就因为王府的嫡庶之分伤怀,她想尽办法补偿萧宝瑞。   许他肆意吃喝,偷偷让他用度尽量等同于世子, 允他十岁还不跟娘亲分床睡……她没料想到头来,瑞儿竟还是如此福薄。   许氏失魂落魄地远望她那进不去的小院。   然后目光空洞地挪过脸,问小翠:“你,办妥当那个没?”   小翠一时讳莫如深。   许氏所说的“那个”,指的是民间传闻中有仙术的高人, 大虞朝以儒教治国, 民间禁止动用邪术祭祀巫鬼。纵使是隋王所修的道, 也是朝廷允许的道。   而许氏却因为萧宝瑞药石无灵, 改求助别的,求的是神神鬼鬼的东西, 指望的是幽兰教。   幽兰教渗透于大虞朝民间。   虽是官府下令禁止, 但它在上京城还有些信仰基础。几个能叫上名字的仙师据说法力高强, 能令白纸显字,能徒手下油锅……   许氏相信了他们有些神通,暗暗让小翠和其中一名法师搭上线, 就在王府做法。   只是这事儿不能明着办。   小翠暗暗布置了祭台祭器,让法师给芙蕖院先望气,然后再做法,花了有好几百两。   许氏并不心疼这个钱。颤声问道:“法师……怎么说?”   小翠生怕别人听见低语,轻声道:“娘娘,那法师真灵,不消说就晓得咱们王府的情况,说二公子这是,是。”   许侧妃掐了她一把:“是什么?”   “——是命犯罗刹鬼!”小翠被掐得声音有点高,许氏眉心颤动,鬓边簪饰跟着闪了闪。   其实若干天前,隋王府就有传闻,说她们母子最近倒霉有鬼神的缘故。起先她不太信。   但从自己找到的高人口中听见这话,许氏心狠狠揪了揪:“谁是罗刹鬼?”   小翠噤声。   这还用问吗?   萧烬安生于七月十五,命格自带凶煞。   萧宝瑞生于正月初一,年关岁首多福多禄。   必定是萧烬安冲撞了萧宝瑞,才使得两人的情况,竟好像反过来似的!   许氏哗啦打翻了手边的茶盏,恨意绞紧心肠,她牙根都快咬断了:“萧——萧……”   她急喘了几口长气,才从世子院飞回来的那两只鹦鹉,因为受到大量果干奖励,两只鸟落在水榭房顶勤加练习,为的是下次还能在白照影那里讨生活。   鹦鹉嘎嘎的叫声,从水榭房顶传到房中。   不断地,重复着昨晚学会的话语:“夫君,我要死了!”“爱妃,不准扭!”……   荒谬,淫/荡,不知羞耻!   就是那疯子和贱人,夺走了她瑞儿本该有的命格。   许侧妃满心想看她儿子娶妻成婚的模样,便越发深恨,听不得这种言语。   她确实已给过钱让法师诅咒萧烬安,夺回萧宝瑞的气运,当然犹觉得不够。   她作为母亲根本无法原谅萧烬安曾恐吓过她的瑞儿,瞳孔在眸子中颤动:“七月十五,七月十五。”   许氏声音都变了调。   吓得小翠战战兢兢,连忙扶住她的胳膊:“娘娘,娘娘保重。娘娘。”   “他生在七月十五,他娘死在七月十五,他要祭拜他娘,他要走……”   许氏断断续续地说着,仿佛丢了魂,哆嗦着从头上拔下根金簪。   那五福簪子微微泛着金芒,是好物件。   许氏稍稳住心神满头冷汗道:“按法师从前日开始作法算起,三天都镇不住那尊煞神,我不能坐以待毙。天做不到,人来做。指望别人护不住瑞儿,娘来护。”   许氏让小翠把那簪子交给她娘家兄弟:   “孽种他娘入不得宗祠,他给他娘迁过坟,只有他知晓,必定祭拜时不会带其他人手。”   “纵使萧烬安有天大的本领,双拳难敌四手,阿兄必定有自己的手段,暗中要他的命。”   无论毒杀还是谋杀。   此事谋划过太多次,许氏早就已然麻木。   “便再传一句话,”许氏咬了咬牙,“不计代价,不论后果,我要他的命,要他的命……”   骤然间,芙蕖院水榭顶上掀起阵大风。风势阴森。   两只鹦鹉不堪劲风,拍拍翅膀飞走了。   ***   世子院,南屋。   老王妃祭日前几天,往常,萧烬安在这段时日,疯症发作得要更严重。   但也许是最近有太多事做,又也许是解药有了效果,病情已经恢复到最后一程,萧烬安反而心绪非常稳定。   在休沐日这天,他没有出门,甚至还让成安搬了把靠椅安放在庭院,在海棠树下晒太阳,觉得四肢都是暖和的。   鹦鹉们向来不敢落在萧烬安跟前讨嫌。   不过,动物通灵性,可能觉得萧烬安如今心情尚可,鹦鹉们也敢悄悄地落在他头顶的海棠树枝,试探地叫了几声:“爱妃爱妃!”   萧烬安把目光挪到树上。并不发难,反而和鹦鹉对上视线,恍然做出个口型:“爱妃。”   怎么就控制不住,又把白照影放进了脑袋?   他躺着,沐浴着日光,浴房里那晚白照影沾水的身体浮现在眼前。   那时他虽闭起眼睛,但也没法避免地能看到,之后也按捺不住地会回想。   萧烬安此刻无意识地将手掌抬起,放在眼前,依稀还能感觉到,掌心下滚动着的蝴蝶骨。   萧烬安屈起指弯,将手指缓缓收紧。   “壁虎……”   少年曾边哭边紧贴着自己,白照影很依赖他。   而他难以自控,觉得对不起少年。   越想到他,越对白照影无法割舍,于是就从失神凝望枝杈鹦鹉,变成绽开个微小的笑容。   “爱妃。”   成安守在庭院一角可是给看呆了。他直觉世子在想世子妃,偏这俩人又挺奇怪,明明今天都在家里,却谁都不来找谁。   成安急得抓耳挠腮。   ——殿下,您浴房那晚的凶猛劲儿呢?   凶猛完也要温柔点啊。   成安颇为焦急地递过去个话题:“世子妃今天没喝药。”   “……不必禀。去劝他喝。”   成安心里打着鼓领命。半盏茶后回来禀报:“喝完了。”   “嗯。”很乖。   很乖的白照影,让萧烬安心房又填满许多,觉得夏末的清晨很舒服。   他从躺椅坐起来,使成安还以为世子殿下要去验收世子妃的药碗。成安期待地转动眼眸。   结果是世子起来了,但没往北屋去。   他瞥见北屋,偶尔会进来几个绸缎庄禀事的伙计,听见白照影兴头十足地安排事情。   他有点高兴。面上没带出来。   半晌后高兴转变成郁闷,他们见白照影见得那么轻松。   萧烬安对成安吩咐:“让门子查外人严格些。”   成安明白道:“是!绝不许他们携带利器伤害世子妃分毫。还是殿下考虑周到。”   萧烬安对此郁闷更重,故意更冷下去几分:“我这几日不想见白照影。去准备准备,我要上祠堂。”   老王妃祭日将近。   成安算了算日子,心头酸涩一瞬,救命之恩,抚育之情,无以为报,他赶紧领命去了。   萧烬安还坐在庭院的躺椅,有些出神,枝头鹦鹉三两只,如今越发不怕他,落得更近站在他的身旁,大红大绿地排成行:“夫君!夫君!”   萧烬安眸光轻颤,自是十年以来,从没喂过小动物,这会儿竟鬼使神差地从石桌漆盘里取出几枚坚果,生疏地剥开,略有笨拙地塞给鹦鹉。   鹦鹉张嘴满意地吃掉,叫声更响亮了,连语气都学白照影学得肖似:“谢谢夫君……”   萧烬安跟每一只鹦鹉都玩了会儿。   不多时身边落下更多只鹦鹉。   他对那些跳动的鹦鹉们,无意间露出个僵硬的笑容。   而成安这时准备好祭品,恰注意到这个笑容,仿佛刹那间回到十多年前,成安眼眶酸涩。   “殿、殿下,”成安激动地有些找不到舌头,对萧烬安说,“祭品准备好了。”   萧烬安这才轻轻收回手。   因为好生投喂,竟还有只胆大的鸟儿,最后用油亮的小脑袋,蹭蹭他指头:“谢谢夫君!”   “走吧。”   世子院的祠堂,并非隋王府家庙。   而是在飞仙亭背靠着的小山坡再往上些许,有一座精致,但在山下绝对不惹人起眼的小屋。   萧烬安推开祠堂。   屋里最多四五平,老王妃牌位供在中间,只有这一张牌位。室内一边是门,另一边是窗,窗下就是王府连接世子院的人工湖。   屋子不大,成安进去磕了三个响头,额头发红,然后下山了。   萧烬安是要在祠堂惯例多待会儿的。   吹起火折子,点上香,香火供上案桌,轻烟袅袅。   紫红色牌位上既没写母妃嫁谁,也没写她是谁家的女儿,而只写了她的名字,江川月。   萧烬安目光在那名姓停留片刻,仿佛看到母亲的脸庞。   往年他来祠堂也只不过是站着,满心芜杂,情绪偏激得很。   今年……   今年却觉得有几句话,想对母亲说,萧烬安在烟火气里,缓慢地自言自语,低声道:   “孩儿大婚完毕,已有了心悦之人。”   “他貌美良善,娇憨多情,我愿护他终生。”   “父王与我断绝情分,端午庆典那日欲取走我性命。敬贤帝年迈体衰,满心忧虑被膝下诸皇子篡位,对我亦用亦防。”   “以往孩儿活得糊涂,如今却想争条活路,保妻子周全,给母亲泄愤,我妻子他,他……”   萧烬安顿了顿。心头忽顶起一股热浪,哽得他喉咙酸涩。   他又记起白照影的好,温声说:“他是很在意孩儿的。可我怕他受伤,不敢回应。”   “若母亲在天之灵护佑,孩儿能登大位,我要立他为后,那时再带他来见您,今天就……”   萧烬安两回既想分享,又没法分享。   多想像不谙世事的时候,设想的那样,牵喜欢的人告诉母亲,这是孩儿娶回家的世子妃,今后我会永远待他好。萧烬安微微抿唇。   正欲揭过这个话题时,却听见祠堂外面的小路上有动静,是有人穿过飞仙亭,来到这处罕为人知的地方。   萧烬安提起警惕。   门扇又推开,光线照进来,人影投落。   然后探进白照影的脑袋,水濛濛的桃花眼看到他,睁大眼睛眨了眨,白照影手里提着瓜果点心和几根清香……   萧烬安顷刻间忘记了呼吸。 第50章   三千六百两!   白照影只开了几天店, 便得到了三千六百两白银。   就算去掉萧烬安预支给他还账面亏空的钱,还净赚两千两百多两。   起因是他回忆出来的那些花纹, 被城中一家当年出嫁的富商之女看中,那位小姐不缺钱,在店里不仅预定料子,还买绸买缎,给钱给得很痛快,消费了好大一宗。   而白照影也体验到人生中赚到第一桶金的成就感。   白照影自从知道消息起, 就兴奋得找不着北了。   兴奋劲头过后,还是决定吃水不忘挖井人。   白照影理了理要感谢的人,表哥,萧烬安, 为他跑腿的成安成美,茸茸……这些人都要安排奖励。   但是白照影再往前追溯,觉得根上还是在于老王妃留给他这个铺子,这铺面原是老王妃的嫁妆。   虽说从未见过这位婆母,白照影却莫名对她印象很好。   于是趁着今天自己禁足, 白照影想去祭拜她。   成美自然是乐于见到世子妃温良孝顺, 妥帖地准备好清香跟祭品, 就给世子妃指路, 让他上飞仙亭之上那座看似野地,实则被草木环抱的祭堂。   他也没想到祠堂这么隐蔽。   他小心拨开花木寻到门口, 动作很轻, 白照影生怕惊扰了这该肃穆的场合。   结果探头进去, 竟瞧见了大魔王——狗屁无事不相见,人生无处不相逢啊!   白照影“惊喜”地又眨了眨眼睛。不是幻觉,没眨走。   只好战略性报以微笑:“夫君。”   萧烬安表情僵住, 身形也凝着。似乎想把白照影看得更清楚些,确实是他的世子妃。瓜果点心,祭拜用的清香,全都在白照影手里。   他看出白照影是来祭祀自己的母妃。   萧烬安心头那股热浪,变成涌向四肢百骸的阵阵暖流。   他在心底骄傲地对母妃说了声:“母妃,您看,这就是世子妃,他对我是非常非常好的。”   如果说一个家庭,在哪里能够培养情感,卧房,餐厅,祠堂。   白照影祭拜自己的母亲,给予萧烬安明确的认知,他很融入世子妃这个角色,他很愿意嫁给自己。   于是萧烬安更惭愧了,眸光收敛,他显得脸色有些沉重。   令白照影警惕地后退半步,以为自己没经报备就来到老王妃的祠堂,让大魔王不高兴了。   白照影不敢进门,心中打鼓,脚在门外艰难地刨了几下。   萧烬安却因为少年永远都欲靠近自己的这份心意,越发愧疚。   可只能沉着脸道:“怎么来这儿了?”   白照影:“想……想来探望一下王妃。”谢谢送我个黄金门面。   他半真半假地交代,然后询问说:“不方便吗?”   萧烬安心里又甜又酸,真想把人拉进门紧紧抱住,强忍着感动低声:“进门。”   “好,好。”白照影讪讪的,迈进门框,心说拜完赶紧走。   几支清香在白照影手里点燃。   少年很尊敬逝者,清香稳稳捏在手里,香与香之间的距离约有一寸,取聊表寸心之意。   白照影动作缓慢谨慎,礼数周到,行拜礼,显然为符合身份不招惹大魔王,用辞更贴合:   “孩儿于灵前焚香,感念母亲,愿母妃芳魂安息,世子院福泽绵长。”   您让我再多赚点钱养老吧……   白照影低头进香,古灵精怪地胡思乱想。   檀香插进香炉,发出沙地一声,接着祭拜者便要对着灵位叩头。   白照影没有心理负担,入乡随俗,死者为大,他屈膝跪在蒲团,小小一只。   少年虔诚的模样,和他平时活泼跳脱的风格,不太相同。   白照影整个儿落入萧烬安眼睛里,刚才那一声声“母妃”,让萧烬安心软得快要化开了。   他不着痕迹地与白照影同时跪在母妃灵前,假装不过是同时叩拜。   却在那三个响头之际,暗自激动地向母亲禀明:   “——母妃,你快看,这就是世子妃。”   咚。第一个响头罢。   “好看吧。”   咚。第二个响头罢。   “可爱吧。”   咚。第三个响头罢。   他与白照影同时起身。   虽没扶白照影,却始终在注意白照影的动作,余光见白照影被窗外的光线映得满身温柔。   萧烬安眼里像映入幅画,淡声说:“祭拜完就下山吧。”   白照影:“喔。”妥当地整理一番衣袍。   按说两人这次的相遇,应该就这么结束。   偏白照影提心吊胆半天,却愣是没让萧烬安捉弄,场面太过和平了。   白照影颇有点不适应地,又扒住门框扭过身,带着这几天积压的所有疑虑,小心翼翼地问:“夫君,你那晚是特地来给我除壁虎吗?”   少年问话问得很直白,仿佛逼宫,强迫自己正视这份感情,少年还想要他回应。   萧烬安分明心疼他,又不忍伤害他,摆摆手让他走。   可是稍稍友好一点的大魔王,实在是让白照影放心不下。   惦记着人格分裂的事,知道古代医学并没能达到如此水平。   白照影好意提醒萧烬安说:“夫君,你有没有感觉出来,自己体内好像住着两个人,行事风格有很大偏差?”   “……”这少年又在暗示自己对他忽冷忽热。   萧烬安感觉正在被白照影追逼,那颗真心,就快要掩藏不住。   于是他假意吓唬少年,故作凶神恶煞:“我体内有两个鬼打架,你再不走,鬼就要吃你了。”   少年很害怕鬼。萧烬安笃定。   偏白照影想纠正他对人格分裂的看法,这是病,得治,这不是鬼,不可怕。这点他懂的。   白照影很想劝说,摇摇头,没有动。   却气得萧烬安濒临破功——少年为了自己,竟然连鬼都不怕了!   萧烬安只想唤人把他带出去,关屋里,又甜得想赶紧了结继位这桩破事,紧紧地抱住他。   他阴晴不定地变幻着表情。   最后终于下了决心。   萧烬安狠狠地对白照影威胁:“你不走,我立刻就让成安逮十只蛤蚧过来,每只都放在你眼前亮个相,然后把门关上看它们在屋里乱爬,咬你的脚后跟,谁也不会再替你抓……”   萧烬安以为这次定会把少年吓跑。   白照影怕大壁虎,那晚他是见过的,比见鬼还怕。   这回定是要离自己远远的,否则十只蛤蚧就上山了。   白照影果然轻轻吸了口气。鼻尖微颤,他的眼圈儿又泛红了。看来确实被蛤蚧吓得不轻。   而看到少年可怜兮兮要哭出来的样子,萧烬安偏过头。满心沉重且复杂。   安静的祠堂里,只有白照影漏出一两声哭腔。   然后他轻轻拉了拉自己衣袖,因为那个不经意吐露出来的“再”字,使得白照影重点捕捉得完全错误。   白照影越发确定,萧烬安喜怒无常,源于人格的时好时坏了。   萧烬安有好的一面。   虽然少,虽然微小。但不可抹杀它的存在和功劳。   白照影哑声,眸光轻颤道:“原来,你就是在替我抓大壁虎。”   ——根本就不对劲!!!   萧烬安霎时间说不出话来,他本想保护少年,却不料少年越发沦陷。   使他连厉鬼抛出来,蛤蚧抛出来,统统都不管用。   白照影根本不笨,竟比他想象中更加聪明敏感,追寻蛛丝马迹也拆穿了他。   萧烬安满心复杂。像是赤裸裸地,跟白照影同时剥开两颗真心,心和心在吸引,可他并不想拖白照影当苦命鸳鸯。   然而再吓就真要动真格的,他肯定不会动手,碰他世子妃一下,所以五脏六腑气得疼。   他气白照影钟情不渝,气白照影难骗,气他又精又傻……   但凡白照影少可爱一点儿,自己都不至于如此难办!   眼看白照影因为捉壁虎这事,目光又依恋了许多分。   萧烬安心一横。   索性跟少年讲明利害,他刷拉扯下祠堂的青布窗帘,帘子被他攥在手里,几枚窗帘银钩洒落,叮咚作响。   萧烬安用青布将白照影兜头罩住,外头根本看不清里面包着什么。   白照影在动。   似乎被他闹出这阵势给吓到了。少年倏然发颤。   萧烬安点了他哑穴,迅速抄起白照影的腿弯,将他连人带布抱下山,到马厩点了马。   他托起白照影放上马背,跨马鞍,抖缰绳,横冲直撞奔出世子院。他怕白照影摔下去,隔着布稳稳抱紧这个人。   马蹄在上京官道踢踏踢踏!   ***   马匹颠簸,白照影在发颤。   白照影委屈极了。   在被青布蒙住头抱上马背前,他只刚刚窥见了萧烬安一点点点好。   这点儿好还没来得及生发酝酿,萧烬安就又变回那个喜怒无常的大魔王。他不由分说,不知要把自己带到哪里,不知待会儿怎么处置自己。   白照影喊不出来,又露不出脸,呼吸逐渐起伏,被大魔王紧紧勒着。   他哆哆嗦嗦地看脚下大地颠簸,露出的那点儿视线,从砖路变成土路,他们出了城。   城外远没有城内喧嚣。   黄土扬尘,这条路逐渐变成了只有他们这匹马的马蹄声,马蹄踏在地面荡起阵阵烟雾。   白照影被颠得快断了气。   身体磕碰到萧烬安的下颏或肩骨,肌肤不堪撞击,酸得很,料想身体现在估计已经青青紫紫。纵使他似乎被挪换了个位置,依旧不舒服,他被载着骑马奔驰了很远又很久。   脚下的路变成铅灰色了。   是天暗下来。入了夜。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马匹终于放慢速度,马蹄渐渐止住。   马停了。   罩住自己的青布被扯下来。   哑穴被解开。   白照影眼睛不适应,他闭上眼,深深呼吸几口。满头都是被颠出来的热汗,耳边野地里尽是嗡嗡的虫鸣声和猫头鹰咕咕的怪叫。   这里是哪里?   他强行站定,不知萧烬安带自己来这儿做什么?   白照影疲惫又惶恐地睁开桃花眼,视线渐渐清楚,他惊愕,眼前看见的竟全部都是坟墓!   乱葬岗……   坟圈子有的是鼓包,有的是深坑,有上头歪歪斜斜插着破旧的木板,炭条潦草写着姓名。还有的坟上什么都没有。   惨白的幡旗随风飘荡,被夜风任意撕扯。白色纸钱翻转不定。   白照影艰难地想着,这个带自己过来的,突然变坏的萧烬安,是不是想把自己掐死了事,然后再曝尸荒野,管杀不管埋呢?   他随即头皮阵阵发紧。掌心后背,全是冷汗。   白照影僵立不敢动。   此处远离上京,萧烬安顾虑稍少些,见白照影已经吓呆了,他隐晦地表达着安抚意味,拂去白照影飘落肩头的纸钱,指头悬在白照影肩膀跟前微收,却引来少年一瞬颤抖。   萧烬安跟着心被扎疼,将那纸钱丢了,他麻木地扫视周围乱葬岗的惨景。   半晌之后,萧烬安轻声说:“我母妃埋在这儿。” 第51章   “我母妃埋在这儿。”   萧烬安这一句话说完, 夜里的风徐徐扬起,乱葬岗密林发出萧萧的响动, 马儿不适应地打了个响鼻,无数道惨白的丧幡在空气里纠缠着。   使得白照影听罢牙齿渗冷。   “王妃她……”   穿林而过的风声犹如鬼叫。   空气里氤氲着湿意,白照影闻了闻,脚底不安地在土地磨动,快要下雨了。   萧烬安背后因风飘飞的纸钱,被昏暗的月色, 照出点点惨白的光。荒野的夜色太过浓密。   萧烬安的面容,在谈及此事时,逐渐变得阴郁起来。轮廓仿佛更为深邃,目光幽暗:   “我年幼时母妃患病, 走得时候,内脏烂尽,吐血而亡。”   “隋王府曾也敬重过母妃,却将她停灵数十日,然后定为恶疾送至京郊焚化。我骑马截下运尸的家奴, 发现母妃连个棺椁都没有, 被张破席子卷着, 夏末尸身已腐化了。”   “他们不是烧她, 是弃她。”   夏末几十天没有埋葬的人,早变成个满身蚊蝇的血人。   萧烬安凝望着乱葬岗某处。   那时他马背载着尸身胡乱地跑, 小小年纪, 尚不知晓发生何事, 亦不知为何身边的至亲,对他突然转变成冷淡的态度。   母妃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他将她暂时安放在这里, 双手刨土挖了坑,在坑上做了记号,江川月在死后快两个月,方才被儿子找到安顿入土。   白照影在乱葬岗惊惧地想象这一幕。   又是阵风吹过来,乌云更稠密几分。   萧烬安低沉着嗓音道:“那时我猜测,母妃是被害的,她身后有事情,她从来都瞒着我。”   “我追查了整件事,查到我并非隋王之子,至于母妃内脏烂尽和呕血,也不是身患恶疾,而是因为这桩内情。”   毒杀……?   白照影心弦绞紧。   倏然想起倚山听泉台那场心肝宴,那时萧烬安反应剧烈,他不是对动物内脏过敏,而是被触到了他的心理阴影。   但究竟这是不是投毒,萧烬安没有细说。   大片乌云笼罩住月亮,夜风更急。   白照影只觉得乱葬岗降低了许多度。   风声虽拨乱了萧烬安的嗓音,但是他的话依旧很清楚:“母妃并非出于本意。而我的存在,确实挡了许多人的路。”   隋亲王的位置,虽不掌实权,然而万户食邑,怎会不令人心动?   许氏的阴毒嘴脸尚在眼前。   仅仅是一个许氏,就足以毁掉萧烬安半生,而萧烬安既称挡住许多人,恐怕跟他结下的都是生死之仇。白照影茫然看自己的脚尖。   不是生气了吗?那说这些作甚?   难道杀人弃尸之前,还要剖白一下,自己变成个魔鬼的理由?   白照影有些狐疑地抬起眼帘。   可我并没与你结仇,是你总不放过我……   恰逢萧烬安的视线,正垂眸凝视自己,他的面容浮起一层掩藏不住的悲色。   白照影知道些萧烬安所受过的苦,见到萧烬安这种反应,到底还是存着一丁丁点怜悯,他恐惧淡了几分,桃花眼微微抬起,视线与萧烬安缓慢而深入地接触。   他竟发现大魔王表情逐渐变化了。   夜里稀薄的光,照出萧烬安温温沉沉的视线,自己正在被他望着,如同那晚在浴房被萧烬安用衣服包裹时那样。   那视线像带着温度。   烫得白照影脸颊到耳根再次烧起来,忽以为无所遁形,低头只想嗫嚅,让他别这样看了,看得人毛毛躁躁的。   萧烬安忽然在眼前道:“因为我身边危险环伺,你必须远离我一阵。”   “不准问,也不要想,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就像当初不认识我时那样。”   这提议美得快让白照影怀疑,萧烬安是不是又故意放出话,试探自己的忠诚。   白照影求之不得,但不敢胡乱答应,桃花眼骨碌碌转动,小心翼翼地反试探,低声说:   “夫君不要我了吗?”   太委屈了,像小猫将要被抛弃似的。   白照影垂头。那反应仿佛凭空出现一只手,紧紧地扼住萧烬安的心脏。   萧烬安心口窒闷,喉咙里,早已顶上想安慰少年的千言万语。他怎能忍心不要白照影?   所做的全部,也都是为了白照影。   可他控制住自己,没有抱紧少年,也不去摸他的脑袋。   萧烬安用尽平生耐心和温柔,在不为人所见的乱葬岗,他好声好气跟白照影商量着说话,嗓音好听得令人心痒:“离开我,别管我,先答应我,好不好?”   骤然因为那声“好不好”,白照影觉得耳尖熟透。   萧烬安的声音像长在他耳朵里,挠一挠,再挠挠……使白照影热烘烘地打了个激灵,着魔似的,正待点头。   而此时,乱葬岗树林草木忽然窸窣。   两只猫头鹰从枝杈飞起!   许多拉弦的声音划破黑夜,继而羽箭飞出,白照影余光里瞧见自己两侧有箭支划过。   他恐惧地生怕被冷箭钉穿后心,脚步踉跄几下,他忽被萧烬安用力摁进怀里,身体狠狠撞上了萧烬安的胸膛。   白照影眼冒金星。   再抬起头时,视线映入萧烬安铁青的脸。萧烬安额前浮起一层汗水,唇线紧紧抿着。   白照影讶然地后退了半步。   羽箭穿过密林击倒丧幡、钉穿木牌、陷入土包……顷刻间乱葬岗被箭雨激得狼籍一片!   数十支火把亮起来了。不是鬼火。   白照影回身——有许多蒙面人。有的手持弓箭,还有人提着刀,冷兵器寒光乍然,刺得白照影眼睛发痛。   白照影不清楚这些人的身份,直觉来者不善。   这时听见萧烬安闷哼一声,将带血的箭拔出来,攥在手掌。   白照影方才发现刚刚萧烬安按住自己,为他挡去那阵箭雨,萧烬安掌背硬捱了支羽箭,箭镞穿透了他的手,血沿着手臂蜿蜒而下,渐渐汇成条小河。   萧烬安脸色更差了几分。   却不等白照影反应过来,他用另外一只未受伤的手,纵身提起白照影,将人拽上马背。   白照影视线一下子从低到高!   马背上很硌,白照影仍未习惯,可并不等他准备妥当,萧烬安就用力抖起缰绳。   那马匹后足十分有力,马儿无所畏惧,居然硬撞开个蒙面人的身体,给包围圈撕开条破绽。   “驾!”   骏马踏地奋力奔跑——   眨眼工夫,就与这片橙红色的火光拉远距离。   蒙面杀手们惊觉,目标竟在中了支毒箭以后,还能做出如此反应,纷纷见鬼般提刀愣怔。   为首的杀手啐出口血沫,他诨号狂龙,正是刚才被萧烬安纵马撞翻的那个。   他们这组织叫狂龙会,是个上京城的流氓团伙,跟许侧妃的大哥有几分酒肉朋友的交情。   本来狂龙会不敢招惹锦衣卫,更何况刺杀隋王府世子,这位爷比道上混的还更有凶名。   偏偏财帛动人心,狂龙收到根金簪子,得有半斤那么重,并且许家大郎承诺,只要事情做得干净,之后许娘娘还重重有赏。   于是狂龙被金子催壮了胆子。蹲守世子院等萧烬安出城,果然让他等到了!   如今刺杀已经干了,萧烬安在城中有名的记仇,一旦将他放回城里,接着就是他率锦衣卫们复仇,狂龙会必然被连根拔起。   狂龙顿时汗毛炸立,已经能想象到锦衣卫牢房里面有百般酷刑,狂龙精悍的身子颤抖,面孔肌肉不由抽搐几下。   狂龙抖声:“追……快追!他带着个人,在林子里,跑不快!”   “就算那乌头草涂得毒性不够,他也不可能半点儿影响没有,妈的,老子就说买毒药不能讲价钱,还他妈可能不灵……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蒙面人纷纷提刀追赶。   ***   月亮不多时冲破乌云,又钻进去,光线晦明不定,马匹疾驰在乱葬岗。   马蹄踏碎枯枝碎叶,在荒林里发出噼啪响声。白照影坐在前头,枝枝叉叉犹如鬼魅,不仅在他眼前横斜,还会不时伸出根猝不及防的枝条,挂住头发或衣服。   白照影的衣袍被枝杈勾住,拉力险些将人带下去。   他当然赶紧俯身趴在马背,抖腿想把树枝甩开,被萧烬安狠拽了把衣摆,衣服发出唰啦一声破裂。而白照影睁开眼睛,见到的是萧烬安血痕未干的手。   伤口又撑裂了。   白照影被那鲜红色狠狠刺中。   却不知萧烬安是个什么意思,怎会再救自己呢?   他脑海杂乱地随马蹄声理不清头绪——无事不必相见,弄走壁虎,带自己出城来乱葬岗,又将自己救下……   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人格分裂的症状又回顾了许多遍,以为萧烬安性格分为暴戾与温和。   身后有个刺客也骑着马,只刚追他们近些,就被萧烬安挽起缰绳控马侧身,避开道粗壮的横木,引得后头急追的刺客不知情况,脑袋狠狠撞上木头,人摔下来,怕是颈骨已断裂了。   却并没瞧出多少温和,大魔王依然心狠手辣。   白照影死死地抱住马脖子,继甩开刚才那名追得最紧的刺客之后,形势似乎略有好转。   后头的刺客在乱葬岗密林稍有迷路,暂时没追上来。   白照影稍稍松了口气。   今日大魔王穿燕居服,身上没有带刀,还受了伤,没有什么赢面,能甩开刺客都是造化。   皇都上京城子时夜禁,看月亮的位置,应该还能赶得上回城。   白照影眼睛紧紧落在眼前萧烬安那只手背,手背有个血洞,血肉模糊,他暗暗吸了口气,看见就觉得痛。   只盼马儿跑得再快些吧……   离开乱葬岗范围,就是官道,这会儿还有进出皇城的车马,刺客必不敢当着那么多百姓,肆无忌惮地行凶。   白照影眯起视线,对那只手背不敢看,又忍不住再看一眼。   却发现那只手在微微松开缰绳,指端轻颤。   萧烬安垂头贴在白照影耳边,嘴唇似乎翕张了瞬,不知说得是何言语。   白照影扭过身子,想查看萧烬安的情况。   然后,见萧烬安从马背摔下! 第52章   骏马在荒林内长嘶一声。   马匹停步。   马儿发现竟将主人摔下马背, 它顿住脚步,颇为不安地在地面刨土。   白照影不会骑马, 哆哆嗦嗦在马背撑起身体,本还想是否要挽起缰绳,幸好,马停了。   远处依稀有橙红色的光点,追兵未绝。蒙面人在树林中徘徊。   白照影回头打量萧烬安,这浓密的夜色中, 发现萧烬安肢体幅度不大地动了几下,那动作十分微小,人还活着。   白照影犹豫了瞬间,在救与不救萧烬安之间, 不多时脑海已有了回答。   要救。   ——没有萧烬安,他无法返回上京城。根本不认得路,流落在荒郊野外,遇上悍匪或者猛兽,也完全没有生还的可能。   更何况那个血洞……那支箭!   萧烬安替自己挡了支箭。   还有刚才他让自己答应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继续在他身边会有危险之类的, 难道不是在试探自己吗?   白照影咬咬牙。   忽觉得还有许多事没问清楚萧烬安, 情况紧急, 他哆哆嗦嗦爬下马,马儿太高, 而他动作太过生疏。下马时他方才发现, 自己的脚尖一直竟套着马镫。   白照影再度涌起阵不是滋味, 动作更急,他踉跄地摔了个屁股墩,然后坐到地上。   骏马无辜地看着他们, 马儿经验丰富却连续摔下去两个人,马匹躁动地摇晃着尾巴。   此时乌云中出现一瞬月光。   萧烬安面孔已完全惨白,额前覆了层汗水。   但那汗水不是热的,冰冷而潮湿,萧烬安体温下降了几度,他的身体既沉重又僵硬,眼睛还紧紧闭着。   白照影抬起萧烬安的胳膊,发现他手背上的伤口,边缘鲜血没有凝固,反倒是要腐烂了,伤口吐出青白的液体——箭头有毒!   白照影心头狠狠颤抖。   虽不知萧烬安中了什么毒,箭支要置他死地,箭上涂得毒,必是剧毒。   白照影颤抖地缩回手,对生命的本能怜惜,他生怕沾上毒血。   却在手掌放下萧烬安胳膊的瞬间,瞧见萧烬安眉心痛苦地骤缩。   白照影手在半空中凝住,变成又将萧烬安那只带血的胳膊托住,托起来,他想给萧烬安把毒血挤出,看看萧烬安会不会稍缓过来些。   “……”   可是他发现萧烬安使不上力气。   原本象征着力量的被肌肉覆盖的手,如今像尚有弹性的石头。   血肉模糊的手背让白照影很不适。   他害怕见血,但还是咬牙,用力帮萧烬安挤压伤口的毒液。   萧烬安眉心紧紧皱起!   唇线抿得更紧了,上下唇片几乎失去血色,发出声痛苦的闷哼,他有了一瞬间的清醒。   萧烬安睁开双眸。   因为毒性浑身麻痹不便动弹,萧烬安看见远处点点橙红色的光,是火把。然后他眼神涣散地凝望马背,从白照影掌心抽出手。   白照影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手掌。跪坐着,吃力地半扶萧烬安,疲惫又惶恐地歪了歪头。   萧烬安屈起指弯,指着那匹马,让白照影走。   曾经多少次设想,继位之前会遇到性命之忧,萧烬安没想到竟会来得那么早。   他也想多陪伴少年一段日子。   他甚至现在还搞不清来杀他的是哪一路,来自诸皇子还是隋王府……没有人想让他活,无论谁都对自己下得是死手!   少年不应该被牵累。   萧烬安最后透出了几分真心。   他要把他的世子妃映进眼里:白照影头发有点儿乱了,单薄的衣服被树枝划破,看起来有点儿狼狈。   偏他鼻梁精致,鼻尖小巧,神情灵动。   萧烬安爱极了白照影永远鲜活的模样。   在生死离别之际,方才狠狠地感受到活在世上的意义,原来能和心上人厮守红尘,乃是这世间莫大的幸福。   萧烬安嘴角用力地弯起。   原本打算欺骗白照影到底,话到嘴边的那声“走开”,却变成用口型,干哑地道了声:   “保重。”   ——抱歉没有机会说声心悦你。   ——再见了,我的世子妃。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让我知道这世上,还会再出现一个人,很爱我。   萧烬安的手掌垂落。   那马匹有灵性,在萧烬安的指引下,垂头呼哧呼哧地向着白照影乱拱。   马儿叼起白照影的衣袖,不停示意他爬上马背。   马儿似乎也感觉到主人沉甸甸的托付,像是有些急躁,马背下沉,它甚至要跪在白照影跟前,屈起腿弯让他爬到自己后背。   可白照影忽然砸下两颗泪珠。   心底牵动了股无由的痛,白照影五脏六腑绞得疼!   曾经他称他是大魔王,怕他杀了自己,怕他犯病伤人,怕他滥用私刑,怕他随意捉弄……   他害怕他,但萧烬安这时要救自己的命。   曾经对萧烬安的恐惧,都因为生死之际这一声“保重”被全部击溃。   白照影哽咽着。   他以全新的眼光审视萧烬安,发现对方其实仅仅是个,几经多方磋磨锻炼成的促狭鬼,浑身长满了敏感刻薄的保护色。   马儿急切地哼叫。   此时远处许多颗橙红色的火光,追命似的亮起来。   狂龙的嗓音回响在乱葬岗,歇斯底里地道:“我看见他们了,宰了他俩!!!”   蒙面人骑着马纷纷冲过来!   ***   一线灵光破开白照影混沌的灵台。   白照影急中生智。   他在顷刻间想到了两个成语:金蝉脱壳,老马识途。   白照影推开黑马拍了拍马背,对马儿用力一指,指向了乱葬岗荒林深处。   这里是萧烬安母妃葬身的地方,萧烬安必定常来探望,每次都骑着马,马儿对这片丛林很熟悉,甩开追兵不成问题。   那马果然看懂了白照影的意思,刹那间扬蹄狂奔!   马匹带起宛如霹雳般的马蹄响动。   马儿掠过去了。   白照影用力托起萧烬安的躯体,带着他,就近往灌木丛里一骨碌。   那灌木丛茂密,底下紧挨着个深坑,往恐怖了说,可能里头曾躺过被人挖出去的尸骨,或者正待埋人也说不定。   狂龙等人越来越近。   白照影害怕极了。   在他的角度,能看见深坑外几名蒙面人反射着光线的刀刃,刃口凉薄冰冷。   白照影不敢发出任何动静,连抽噎都忍住。   他用手捂住萧烬安的嘴,害怕萧烬安突然迸出声音,又不敢捂得太紧,生怕萧烬安断气。   深坑里灌木的枝枝叉叉,轻易间就刺穿了白照影单薄的衣服,有点痛,白照影却没有挪,只是眼泪又无声冒出几颗。   狂龙提缰在原地逡巡片刻。   狂龙的马蹄距离那深坑很近,仿佛火把再高一点,就能照进坑底,照出白照影明显会反射光线的雪白衣服。   “老大,马到林子那边去了,这马跑得真快,还追不追?”   “追,不能让他们回城。他活着,我们就都完蛋了!”   “可我看这马跑得太快,不像是身上带着人的……”   白照影心头猛颤!   他使劲把身体下沉,与萧烬安再紧贴几分,不敢暴露目标,两人几乎重叠地嵌进深坑。   冰冷的雪松味将白照影堙埋住。   这味道也比原来降下许多度,白照影悬着颗心,却越发收紧了指骨。   狂龙在深坑外面,马匹提着缰绳转了个圈。像他这种地痞流氓,其实只靠下三滥的手段,配合一股子狠劲儿,都并不是什么高手。   狂龙的骑术不佳,眼看就要误打误撞,马失前足出溜进灌木丛里面了。   如果被发现了呢?   白照影不敢想。   他屏住呼吸,不由攥萧烬安的衣服,攥得死紧。   白照影在脑海历数所有让他快乐的事,想缓解这种可怕的折磨,数茉莉花饼,一块茉莉花饼,两块茉莉花饼……   “那茉莉是从宫中来的。”   白照影凝然。脑袋里突然撞进这一句话。   然后深坑外头,狂龙猛抽马鞭,狠狠地道了声:“赶快追!兵分两路,包抄这俩人逃跑的方向,妈的,就算我拿六十文钱买的乌头草是假货,也不至于跑这么快吧!”   杂沓的马蹄声噼里啪啦。   几十名追兵冲过去之后,橙红色的火光渐渐黯淡下去。   天幕的乌云遮蔽住月色。   白照影从坑底出来,咽了口口水,凝视着蒙面人们远去的背影,接着鼻尖上,砸下颗豆大的雨珠。   ……   夏秋之交,正是上京城的雨季。   伴随着嗡隆嗡隆的雷鸣,雨水淅淅沥沥地降落。   不多时,白照影身上已经湿透了。   前世白照影恨不能被关进玻璃温室里待着,生怕他有任何风吹草动,他喜欢看雨,却从没有淋过雨。   如今两辈子加起来,他还是头一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水里。   泥路湿滑,萧烬安的身体很沉重,他比他庞大不少。   白照影背不动萧烬安,就把他胳膊架在肩膀拖着,这样子根本走不快。并且边走边摔,雨水沿着两人的身体不断滑下,身后萧烬安的脚划出两道水沟。   看雨时,雨是如水晶丝网般美丽的,淋雨的心境则是大不相同。   白照影起初还能强行告诉自己要坚强,后来就开始小声哭,边哭边走。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些什么,逃了这么半天,追兵没追上来,估计追兵与他们南辕北辙,按说这应该属于劫后余生,大魔王也没有那么坏,按说他更该庆幸。   更何况万一萧烬安真的中毒死了,他反而还能提前完成任务。   ……白照影没想完成任务的事。   就是眼泪不停地流。   与他所料想相差不大的是,只要能走上官道,他就能碰见进出城的百姓。   大虞朝民风还比较淳朴,他与萧烬安都是便服,请求过往行路人的帮助,总有人愿意伸出援助之手。   白照影拦住的,是进城赶秋闱考试的书生,因为那书生有车,还有书童,想来出自地方上的殷实人家,古人太贫寒也没法供起读书郎。   白照影声称遇到了土匪,夫君为救自己受伤,而他背起夫君逃出生天,他可以给书生留下配饰当车费,希望书生能带他们进城。   白照影那块配饰,不算便宜,逛夜市的时候买的。   以前他不管账,对世子院的银子向来没数,后来是拿到世子院的钥匙,还做了个生意,才多少有点概念,了解家里的收入和支出。   那钥匙还没有还……   白照影失神一瞬。   回神时,白照影唯恐那书生嫌弃他们浑身又湿又脏,不肯载他们,在哗啦啦的雨声中,一把拆下了他自己束发的头绳,那发带的最末端有两颗绿油油的翡翠珠。   白照影更狼狈了,以前是头发披在身后,现在则是湿发粘在他的脸侧,他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那书生。   然而书生仍然婉拒了。   书生的手指,将白照影递过去东西的手推回去。   白照影慌得连忙在身上继续摸索,体会到无助,他对那书生许诺:“求先生救救我们,我在城中做着生意,我夫君他是官身。等到我们脱险,必定给先生更多报酬。”   那读书人年岁不大,穿一身青布直裰,面容文雅,眉宇间很有些书呆子的意思,音调微扬地掉书袋道:“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多少夫妻真能做到死生契阔?”   “夫人与郎君情比金坚,在下不过顺手施为,若是还收你的钱,那才是枉为丈夫。”   “请上车吧。”   转圜来得太快,白照影没有想到有些人很坏,要杀他们。   而有些人很好,不求报酬地相救。   好人和坏人之间,没写在脸上,也并不是泾渭分明。   正如上京城人人都将萧烬安当作疯子,恨他,厌恶他,编排他,加害他……而萧烬安却保护了自己。   马车赶着最末班入城。   那书生极厚道,马车甚至送到世子院后门,见到成安出门相迎时,白照影方才放下心来。   他想帮成安一把,将人抬下去。   也想请书生小哥进世子院,避避雨,喝杯茶。   可是他太累了,脚尖沾地就是一软,白照影虚脱地往地面栽头…… 第53章   夏末, 夜里下起了大雨。   世子院彻夜都是哗哗啦啦的雨声。   陈应容老大夫,被成安哭着请进门, 家里能做主的人全倒下了,成安六神无主。   世子遇刺受伤,世子院谁都不敢睡,集体处于备战状态。侍从们佩刀警戒,侍女们也都战战兢兢地凑到了一个屋。   这陈应容也算世子院的老熟人了。   老爷子八十多岁,久经风雨, 为人慈和良善,竟是谁也不清楚,老人家还跟传言为人凶厉的隋王府世子有这段瓜葛。   大雨的声音在窗外几乎连成一线。   陈应容给萧烬安扒开眼皮,探过脉象, 又用银针擦过萧烬安中箭部位的血肉,如此这般探了半天毒,最后拈须开方子,主料乃是薄荷跟绿豆。   陈应容要给萧烬安包扎手背,先观察。   “世子的手被箭头整个贯穿。”   “应是殿下怕妨碍行动, 又生把箭镞拔出, 破坏了不少组织血肉。万幸没伤到手骨。”   陈应容从医数十载, 见过手狠的, 很少见手这么狠的。萧烬安对自己都狠,有时候让陈应容救过他之后也心有余悸。老者不是圣人, 也怕哪天不慎得罪这种人, 引来杀身之祸。   小学徒就蹲在屋里窗边熬药。现熬现喝, 给药降温用的冰盆都准备好了。   小学徒头一次来世子的卧房,只敢低头给药炉扇火,哪也不敢乱看。   但毕竟年轻, 还是忍不住用余光去瞄——先看见挂在墙上的绣春刀,又看见撑在衣架上的锦衣卫公服,这些都是锦衣卫的标志性物件,令人心头骇然。   再稍微直起身子,小学徒就看见师父正在给世子殿下处理的伤口,血肉模糊,格外狰狞。   他听师父那意思,世子利落地亲手拔了箭。小学徒更是吓得牙根发软,无端哆嗦了阵。   他忽回想起世子妃那么娇,怎么就嫁了个阎王似的人物?   小学徒暗自浮想联翩:这世子妃遇上世子,指不定怎么在卧房里被磋磨……   小学徒拨了拨药炉炉火,火更旺了。   火炉里发出哔波几声。   成安半信半疑地问:“陈大夫,就煮绿豆跟薄荷,能管用?”   陈应容正在拿盐水给萧烬安冲洗伤口,箭镞的锈渣要弄干净。   老大夫虽然脾气好,但是当然也不能允许,毛头小子轻易质疑他的医术。   陈大夫横了眼成安:“他就中个麻药,有微毒,也值当开药开上十几副?”   “麻药?”成安愣住。   能把世子逼迫至如此境地,还动用军器,阵仗好大,可是箭头上涂得竟然不是剧毒。   成安当然想不到,那其中还有狂龙杀价买乌头草,被行脚商诓骗的内情,成安只觉万幸。   但还是有些担心,成安又追问:“箭头可能不干净,要不要喝点儿预防发烧的草药?”   陈应容沙哑地怼了句:“你是大夫我是大夫?你等世子醒过来,告诉他爱惜自己的身体,比喝什么草药预防都管用。”   陈应容只给萧烬安看过关键的几次诊。   头一回,就是萧烬安刚被下药时疯症发作,少年萧烬安为了得到神智的片刻清明,竟然拿匕首扎自己的肩膀,血流如注。   后来还有个秋天,少年萧烬安行猎,竟在山中遇上猛虎,那孩子提刀与恶虎搏斗,老虎死了,而他居然在老虎口中杀出条活路。萧烬安身上还有数块撕咬伤,那时带伤来找自己,很可怖。   陈老大夫叹了口气。   成安刚被老大夫教训,如今还讪讪的,他不敢再胡乱搭腔,只是边解释边挠头,给自家殿下找补:“殿下这也是为了世子妃才受得伤,他也不是故意赶紧拔箭的,世子妃一下车就说,他给世子妃挡了一箭……”   陈老大夫给萧烬安冲洗伤口的手,微微停顿住。   老人挑起长眉。   ——这道伤是他救人救出来的?   老者浑浊的眸光闪了闪,与萧烬安在上京城的名声相对照,他能救人,就显得有点可笑。   成安当然不至于骗人。   老者放下手里冲伤口的盐水壶,嗓音不紧不慢道:“救人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话毕拿出医药匣里的绷带,托起萧烬安的手腕,给萧烬安缠伤口。   伤口仍然是狰狞的,人也依然是个狠人。   但,多少因为觉察出萧烬安身上的人性,老者对隋王世子的忌惮减少几分。   成安尤在嘀嘀咕咕:“您别不信,我们世子对世子妃可好了。遇见大事给世子妃挡箭,小事还管给世子妃捉壁虎。”   “捉壁虎?”   “对,好大一壁虎,吓得世子妃哭。”   成安还在絮絮叨叨,没什么重点讲当晚抓壁虎的事。   却因为他的话语,使得南屋那种血腥气都像是淡了几分。   熬药的小学徒,还在低头对着药炉子规律地扇风,这会儿逐渐不觉得萧烬安可怕了,反倒是觉得传闻中的凶神恶煞,居然有点亲切,世子殿下心疼老婆,小学徒他爹也怕老婆。   爱妻的男人品行当不会太差。   南屋紧绷的氛围松弛许多。   就连小学徒也敢直起身东看西看了。   陈大夫给萧烬安手上绷带打结。   此时药熬好了,下人连忙给萧烬安冰镇好送服,屋里一股子薄荷脑自带的凉苦味,陈老大夫开药在精不在多,主要是有效。   药喝下去不多时,萧烬安就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有种深邃寂静的美丽,不说话时,人们会关注到他模样生得极好。   萧烬安攥了攥那只没坏的手,还能动,力量在逐渐返回,身体各处也都恢复了基本机能。   觉得差不多,萧烬安半撑着身子坐起来。   成安喜得连忙迎上,赶紧道:“殿下!你可算醒了!”   萧烬安没回应,坐在床面,沉默片刻。   他中得是麻药,略有些致幻效果,中药时他全身不能动弹,也不能吭。   但随着麻药的效力随时间淡去,他虽然不能动,然而意识率先地恢复。   这让他感受到,是白照影一步步将自己背上官道,在官道上拦车,他放下身份向人求助,他在哭,哭着带自己回府。   生离死别之际,少年并没有听他的话。   他要保全少年,少年也舍不得他。   脑袋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萧烬安不为人知地弯唇,倍感无奈地暗中失笑。   接着他的笑容敛去,变成了更锋锐的表情。   他垂眸凝视那只被羽箭钉穿的左手。   这场刺杀,杀手能搞到军器,但竟搞不到瓶像样的毒药,还托付一些三脚猫出手。这不是皇子们的手笔。   萧烬安逐渐把目标锁定在芙蕖院。   他平静地起身,成安给萧烬安从后向前披上衣服,夜里披上外衣的萧烬安,经过夜色的修饰轮廓显得非常英武。   小学徒搀着师父,竭力缩小存在感。   萧烬安接近他们,声音低沉且郑重:“多谢相救。”   只是个“谢”字就快把小学徒给吓哭了。他是锦衣卫镇抚使,还是隋王府世子,上京城宗亲中排得上号的天潢贵胄,他也会跟人道谢么?   而陈老大夫似乎也从没料想到,隋王府世子突然如此客气。   当初,就算是萧烬安求医求到他药庐外,少年一身桀骜,神情透着股冷冰冰的寂寥,他曾经和他现在,确实有所不同……   陈老大夫有片刻出神,拱了拱手。   却不料萧烬安接下来那句话更令人震撼:“先生数次救我于危难,我虽付过诊金,但先生担着风险,非是金钱可以衡量的。倘若先生今后有所托,我必不相负。”   如今面对眼前这人,谁还能说他是个疯子?   萧烬安简直懂事极了。   老者痴然地想着,是否成家也有助于疯症恢复,这是医学方面对疯病又一补充治疗手段。   他毕竟是眼看着病人从患病到康复的,陈应容既有成就感且动容,嗓音苍老道:“好。”   成安把老大夫师徒两人送出南屋。   洒在门上的冷雨声,因为开门而响亮了瞬,屋里是干燥温暖的,外头雨声则是又密又急。   萧烬安在成安出去时备好了刀。   他单手拔出刀刃,寸余长的刀身,映出他的眼睛。   他眼眸轻闪。   因为想到今后自己不在家时,白照影必然还要与许氏他们几个人打交道。   萧烬安眸光中的杀意越积累越多。像是骤雨过后的池塘,杀气如水般漫出来了。   使得成安收伞回屋时,迎面就见到殿下执刀虎视眈眈望着自己,成安还以为又做错什么事,招惹殿下动怒,成安连忙请罪道:“属下万死!”   “如果刺客没杀死我,会怎么办?”夜幕里,萧烬安犹如自语。   成安被这话给问得一怔,原来殿下并不是发难自己。他稍微松了口气。   成安仰头:“会着急……然后跟雇主复命。”   刹那间萧烬安的刀反射出一片寒芒。世子的腕子转了转。   成安眯起眼睛。   在萧烬安杀意毕现的姿态里,竟福至心灵地悟出他们殿下的意思:“如果雇主是许氏,殿下平安归来,杀手并不安生,也会跟着回来——杀手就在隋王府!”   话音刚落,萧烬安已掠出南屋。 第54章   午夜。   战战兢兢打马从乱葬岗回来, 有一股绝望感席卷了狂龙。   他们追杀世子夫妇,却发现萧烬安那匹马简直不可置信地快, 不多时就脱离他们视线,像是对乱葬岗丛林无比谙熟。   紧接着,大雨下起来了。   雨水立刻冲刷干净马蹄印,抹去了最后可靠的线索。   狂龙心知纵虎归山。这萧烬安绝对不是个捡回条命,就能与他们两厢安好的角色。   所以狂龙进城以后,欲与许家大郎告知情况, 这回惹上大事了!   他还打算拿这事儿敲许大郎一笔,狂龙连说辞都想好了:   这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经此事件之后,狂龙会就休想再在上京城立足, 他想多要点钱跑路,避避风头。   当然,如果许大郎不答应,他就把许氏的金簪主动交给萧烬安,改投隋王世子, 由不得他不答应。   狂龙以为盘算得好, 不过是损失了个住处, 等萧烬安息怒忘记自己再返京, 还能守得云开月明。   他站在隋王府的角门,打着伞, 带着两名喽啰敲门。深夜未燃灯, 狂龙只敢叩门环, 而不敢发出声音,哪怕他在乱葬岗有意收敛,并没让萧烬安听到他的音色。   “砰。砰砰!”   敲门声混合在雨声里。   声音穿透稠密的雨网, 正在传进王府内部,狂龙在心中又琢磨了一遍话术。   其他参与刺杀的喽啰们,都远远地坐在隋王府所在的墙根底下,这些流氓出身的人,很不讲究,像滩烂泥般瘫坐。   隋王府的地界很少有来查夜禁的士兵经过,长弓箭矢随意摊散。   “砰砰砰!”   可能是雨声太大,狂龙敲门也有些急了,心头开始惴惴不安,总觉得今晚会出什么大事。   忽而天幕电光急闪,狂龙心脏嘭嘭直跳,心悬在嗓子眼儿时,门开了——   角门徐徐开启。   门缝先是一线,透出里头黑黢黢的人影,门缝越来越大……   门扇的左右两边完全撑开时,门里边是萧烬安森郁的轮廓,恰逢闪电再次照亮了整个黑夜,映得狂龙视野里到处都是片失真的亮色。   狂龙的眼睛与萧烬安堪堪对上。   此时他没蒙面,摘了黑布,但穿着夜行衣,他仰视,萧烬安则居高临下。   对视的片刻狂龙就已经丧失了所有底气,他向后一屁股跌坐下台阶,滚进泥水里,两只脚不停前蹬,他的人就在慢慢后退。   狂龙还想装模作样问:“你是……谁?”   绣春刀刀锋指着他,划开他衣襟。五福金簪当啷滑落,也滚进泥水里。   萧烬安唇线抿着,像是很轻的嗤笑了声。   那种丝毫不必顾虑力道的随意感,使狂龙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都陷于对方之手。狂龙喉结猛颤。   此时萧烬安根本不必审问谁。狂龙早已不敢再耍花样,他从跌坐于泥水,改成翻身跪在雨中,整个人好像是只匍匐的王八。   狂龙拜倒求饶道:“世子殿下!小人罪该万死!请殿下看在小的上有八十小儿下有七岁老母份儿上,饶了在下一命,放过在下一马!”   他说着将五福簪子拾起,用双手捧着托举递到萧烬安眼前。   此时他改变思路,决定纵使许家大郎没给钱,也要转投隋王府世子那边了。   “这根簪子是许娘娘给小人的……”狂龙道,“许家兄妹委托小人杀殿下,小人也是拿钱办事,为生活所迫不得已得罪殿下。”   “小人愿意作证,小人愿意指控他们,小——小……”   那个“小”字的尾音,化作一口浓稠的鲜血呕出。   狂龙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身体里扎进去一把刀刃。   他现在的样子,就好像与曾经被他残害死的人对调,死亡的阴霾剧烈地蔓延开来,临死前的狂龙痛苦、嚎啕,直到声音被雷雨掩盖。   狂龙成了一具尸体,彻底没了声息。   而那毒妇的金簪,萧烬安看都没看,更遑论碰它一下。他恶心。   隋王府院墙底下蹲守的十几个流氓,不多时也被成安成美制伏。   都是些城中的渣滓,姐弟俩出手并无顾忌。即使是要他们的命,反而更有种为民除害之感。   稳定了局面以后,两人方才回世子跟前复命,各自手里提着几柄长弓,弓正是在乱葬岗密林袭击世子夫妇的那些弓,箭头正是涂了那假毒药,箭支有着微微泛绿的箭头。   成美将弓箭递上去:“殿下请看,这些弓箭皆有编号。确是军器。”   萧烬安眸光晦暗了瞬,接过弓柄,看它上头的刻印,有批次和制作它师傅的姓氏,以及它分派往哪支队伍。   许氏的兄长乃是纨绔,嫁妹之后,得了许氏资助,捐了个低阶武官。他想搞到弓箭,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但朝廷对军器有着严格的管控。   为了让这场刺杀更有把握而动用军器,是违反朝廷律例,疑似谋反。恰属于锦衣卫的管辖范畴。   萧烬安在雨中甩去刀刃上面的鲜血,向后转头,恰迎上角门里一双与许崧娘肖似的眼睛。   许茁年过四十,穿一身轻甲,身形比萧宝瑞魁伟。   许茁拄着柄大刀,尽管他奋力挺直身体,做出无所畏惧的姿态,然而他嘴唇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率领府中近百名家将,还有他带来的许家子弟,就站在角门里,与萧烬安对峙。   雨幕幢幢,夜幕森森。   许茁自知漏出大破绽,绝对没有活路。   他此番也不管什么尊卑规矩,萧烬安必须死。   许茁强提起口底气,嗓音穿透雨声,颠倒黑白道:“世子欲刺杀庶母,世子疯了,拦住他。”   话毕许茁仗着兵力绝对占优,动用人手迅速封锁了萧烬安的退路,人群在萧烬安的身边围成圈,使他无法突破重围寻找援手。见萧烬安插翅难逃,许茁稍有了底气。   这几年许茁依然混账,但好歹也算是在军中,平日里不得不装模作样的操练,寒来暑往,许茁以为自己练出了些功夫,甚至还有了得意招数。   许茁将手里的刀,双手握住刀柄横过来,刀刃向前。   他早已盘算妥当,杀死萧烬安之后,要把他的尸体喂给野狗撕咬,看不出本来面目,所以更坐实他是疯症复发导致殒命,没有人会在意他是怎么死的。   至于他那个世子妃……据说长得还行。   他必让他分不到王府任何财产,还要再给他另寻个好“归宿”。他知道上京城有许多贵族有不为人知的癖好,喜欢嫁过人的,喜欢死了丈夫的。   许茁自以为将未来许多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分神只在一瞬间。   天幕间陡然又亮起一道闪电,照亮了整座隋王府。   闪电过后,到处是轰隆轰隆的雷鸣。   许茁再收回思绪,仿佛是在电光的掩饰之下,不知何时,萧烬安已从几十步开外,坚决地劈开条血路直抵许茁的面前。   绣春刀的刀背下压。   许茁双手握刀,却已招架不住,他被萧烬安只用力气就封住攻势,并且用得还只是单手,许茁顿时满头冷汗,得意的招数哪儿能使得出来?   狂龙的尸体还在雨地里,许茁物伤其类,已经被恐惧攫住,满心冰凉。   许茁完全没想到,萧烬安能有那么强的力量。   但如果萧烬安愿意跟他分享,许茁就能死个明白——萧烬安一切出手狠毒与不留余地,与他们兄妹当年的加害息息相关。   许茁胳膊颤抖。   大刀的刀柄是木质的,只闻咔嚓一声断裂,大刀当啷坠地,许茁跌坐在泥水里。   许茁眸子痛苦骤缩,眼里映入萧烬安的面孔,与十年前那个稚气又无辜的少年世子重合。   是他们砥砺出萧烬安,成为无坚不摧的利刃。   现在萧烬安用刀刃抵住他的脖子,一寸寸缓慢迟钝地割断。   许茁痛苦却无法发出哀嚎:   “啊……嘎……格啦啦……”   “你不该自作聪明向我动手,如果你再明智些,应该跑。而不是拖下水,祸害你们全族。”   萧烬安延长了许茁的痛苦,许茁的表情扭曲得不成样子了。   萧烬安抽刀了结了许茁。   他眸光再扫向许家其他子弟时,周围只有雨声,再不闻其他任何声音,不论是许家的人,还是依附许氏的王府家臣,全都怔在原地,像哑巴了一样。   此时就在隋王府角门外长街,有列队伍由远及近,来者各披着蓑衣,手执火把,火光隐约能映照出蓑衣之下,光芒绚丽的飞鱼服。   段莽来到萧烬安附近时,连忙滚鞍跪下,再起身撑伞站在他身后。   其实早在决定今晚这场行动时,萧烬安就已递出去消息,让薛明去刑部请批捕文书。   他先杀人,然后文书到位,只不过时间略有颠倒,手续滴水不漏。   敬贤帝多疑,尤其对于军事格外敏感,许氏兄妹挪用军武,可以说狠狠踩中皇帝的逆鳞,又碰巧落进了自己的手中。   更碰巧的是,许家所有儿郎都聚在这里。   曾经他们的目标都是想杀他。   而如今,萧烬安反过来遗憾道:“谋反罪名连坐。”   ***   锦衣卫与许家的人缠斗在一起!   闪电映照出交撞的兵器,耳朵里是密密麻麻的雨声。   萧烬安撑着伞,外头局面已定,无甚意思。   他往王府庭院的内部,芙蕖院的方向走。   谋反连坐,祸不及出嫁之女,他知晓许氏并不会因许茁的罪名,而受到惩罚。   尽管如此,如今他要杀许氏也再简单不过。   但他想看看,当许氏得知至亲惨死时,她也会伤怀吗?   这些年,萧烬安把旧事追查得七七八八,唯独他母妃那场缠绵数载的重病,到底怎么得上的,他查询一直未果。   是谋杀还是巧合,仍有疑点。   所以萧烬安还想看看,当自己突然出现在许氏眼前时,她会不会露出点儿,其他的反应。   他怀着这种想法踏进芙蕖院。   在雨幕里,在水榭下,略有讶异的是没瞧见那个总把自己装饰得满头珠翠的侧妃,而看到的是个头发蓬乱的女人。   光源从许菘娘背后照过来,使她正面显得憔悴,唯有轮廓镀着层暗光。   许氏也早就在水榭上望见萧烬安,二人面对面时,她失魂落魄。   许氏干涸的嘴唇略有翕张,她并没有求饶,这回没有诅咒,也没有逃跑。   她在绝对的优势之下,意识到自己筹谋十年已经败了。   她颤抖着嗓音,失神抬眸,宛如机械般刻板地重复道:   “不怪……不怪瑞儿。”   “你杀我,而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求你放过我的孩子。”   许氏的嗓音讲到最后泛起阵哭腔。   萧烬安打着油纸伞的右手,在伞柄握紧几分,伞面水珠抖落。   在世上有人牵挂是幸福的,有一个瞬间,她让萧烬安想起自己死去的娘。若母妃活着,同样也会为他事事谋算牵挂。   近来萧烬安被白照影泡软了心肠。   对方是蛇蝎毒妇,即使如此,她能从此改过自新,放她一马,也不是没有可能。   萧烬安微微仰起头。伞面雨珠倾落。   可他正欲启唇。   世子院里的下人,急匆匆地跑过来,是个满脸是血的侍女,那侍女惊呼道:   “——救命啊!二公子闯进北屋里,提剑要杀世子妃了!!!” 第55章   天地间雷鸣接连不断!   大雨依然在下。   萧宝瑞手里握着一把剑, 那剑是他从芙蕖院主屋墙壁上摘的。当年隋王曾是战将出身,它是被父王挂在墙上束之高阁的武器, 然而依旧锋利非常。   哗啦——   他那剑仿佛自带股凌厉的剑压。   他竟劈断了世子院庭除的石桌!   他的嫂子,世子妃白照影,正在满目苍白地围绕那石桌躲避,然后惊讶地发现,石桌竟从当中断开了。   轰塌声仿佛在世子院大地炸起道雷。   王府的众下人想去营救,奈何萧宝瑞跟世子妃距离太近了, 拿得乃是把旷世利器,众人反而不敢妄动。   这位王府二公子,行事向来荒唐悖谬,谁也不知晓萧宝瑞竟然没疯!他竟还混进世子院。   隋王的那把剑太冷厉了。   一片冷光划过, 所到之处,物件必切口齐整地断开。   白照影刚淋了雨,又被吵醒,脑袋还昏昏沉沉,就让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王府二公子, 提着把剑追杀到现在。   白照影爱玩, 但这种捉迷藏一点儿也不快乐。   石桌断开, 他便转头躲在树后。   粗壮的海棠树干快到合抱, 他逆时针绕,萧宝瑞提剑逆时针追, 剑锋寒芒犹如索命鬼, 白照影生怕被那把剑斩成两段。   萧宝瑞这会儿也慌了神。   双手持剑, 他只顾挺剑乱斩,头顶还有道道闪电扰乱他思绪:“杀……快杀……”他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不清楚。   这些日子萧宝瑞找了个替身,替他装疯卖傻逃避读书, 又勾结术士诓骗母亲一点钱财,好让他在城中肆意玩乐挥霍。   这些日子过得好不自在,无人拘管,马球也看得,青楼也逛得,日日流连风月,与城中无数纨绔帮闲等厮混……   他诈许侧妃的几百两银子,都够在城中另安个家了。   他这趟深夜回来,就想偷偷见替身一回,给替身补点儿银子,让他再装几个月傻子。   这计谋两全其美,拴住娘的心,解放他的身,萧宝瑞都对自己拍案叫绝。   怎知,这趟刚进芙蕖院,还没摸进小院里,就听见角门那边两方交战,有人告诉萧宝瑞,他舅舅全家都被锦衣卫正法了。   那些锦衣卫不正是萧烬安的人?   萧宝瑞以为疯子犯病,又继续听人说,萧烬安独自撑着把伞,往芙蕖院走。   萧宝瑞登时头皮发麻。   谋害萧烬安的事,他虽没亲自沾过手,但具体内情,他在倚山听泉台那晚,早听得真切,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娘筹谋未成,惨遭反噬!   娘毕竟是娘……   萧宝瑞脑门子一拍,摘下隋亲王的宝剑釜底抽薪,要杀那疯子心爱的世子妃白照影。   可是他真的不会用剑,更没杀过人,天地间暴风骤雨雷鸣闪电,亮得吓人,响声唬人,萧宝瑞双手哆嗦,出手就失去准头。纵使下定决心,行动犹带软弱。   更何况他最近日日熬夜,脚步都有些发飘。只仗着剑好,胡乱地照着白照影砍。   两人围绕海棠树,追逐数合。   萧宝瑞思绪已成一团乱麻:   “娘,杀人……我杀……”   “你别跑,我宰了你!”   那树堪堪只够他俩追逐,瞬息出错,世子妃必死。庭院里到处都是呼喊声。   忽然萧宝瑞停了,晃了晃神。   而白照影却未停,竟绕树绕到他跟前,还以为对方用计,吓得魂飞魄散。   白照影转身就跑。往庭院外面跑。   幸好对方并非有意停留,所以反应没那么迅速,萧宝瑞反手一剑到底迟钝,只斩断了白照影背后大片发梢。   但白照影后背一阵热辣辣的烧灼……好痛。   必然是流血了。   他看不到伤口,死亡的恐惧感犹如灭顶,这时他吓得哭也哭不出来,在生死之际反而没掉眼泪,只是狼狈地往庭院外跑。   庭院尽头有一级级石阶。   石阶沿着小山山势铺就,通往世子院的飞仙亭。   白照影没有去路,只好往山上跑,萧宝瑞在后面追,底下的侍从侍女惊慌失措地跟随。   登台阶时,白照影在雨声里,分辨不出身后萧宝瑞脚步远近,他不敢看,奋力爬到亭子。   萧宝瑞像个鬼魅似的跟着也爬上来了。   萧宝瑞手里的剑,白照影距离稍近些方才看清,那兵器淋过雨,在月光中闪着寒芒,白照影不敢小觑。可这亭子四面透风,竟毫无他藏身之地。   祠堂!   白照影想到了那个祠堂,那祠堂里头有门闩,门还尚且结实,只要他能把萧宝瑞关在门外一瞬,后头的侍从侍女,就能动手把萧宝瑞拦住。   白照影逆着草木,往飞仙亭背靠着的小山更深处钻。   树枝扎得他痛,萧宝瑞的剑划开一片树丛。   白照影满心慌乱,祠堂小门就在眼前。   这门平时不锁,它所在罕为人知,看到门板结实,白照影稍微有了底气。   只需比身后萧宝瑞快个十几步……   白照影奋力拔腿,推门,迎面是股未散尽的檀香气息,早晨奉上去的祭品尚在,地上还有两三个窗帘钩。   可是这一天情况的变化迅速竟让他难以适应。   他欲迈过门槛转身。   却在门槛绊了一跤,坐到地上,面朝大门跌坐,从正面迎上提剑的萧宝瑞,吓得他两条小腿拼命往回收。   他没有退路了……   祭堂只有四余平米。   他的后脑顶上供桌,贡盘哗啦作响,江川月的牌位跟着不安地颤动。仿佛神魂不宁。   老王妃送他铺子,白照影从没想过打扰老王妃的清净,他只想保命,可是萧宝瑞那一剑劈下来了!   白照影藏进供桌里面。   盘盏顷刻间纷纷摔碎。糕点果品滚落满地。供桌断成两截。   白照影藏在另一边,而江川月的牌位摔下来,就摔在他的手背,使得白照影万分惭愧,吓得把那牌位抱在怀里。   祠堂外头点亮洞彻天地的电光。   萧宝瑞逆着光线,有空洞失神的双眼,可怖极了。   萧宝瑞嗫嚅着:“我要世子妃死……疯子会伤心……杀你……我杀你……”着魔似的往白照影腹心猛刺。   白照影慌乱地在地上一滚。   身子压过碎瓷片,他疼得滚起身,满身都是斑驳的血痕。   他到窗前,用力推开窗子看见隋王府的湖泊,旁边萧宝瑞又要刺过来一剑。   白照影无路可躲,于是闭眼翻窗,竟从那十丈左右的高空跳下去!   山上山下的侍从全都僵在原处。   世子院同时爆发出呼喊:“世子妃!!!”   ***   雨太大,水面未溅起水花。   萧宝瑞见人跳下去,没了目标,这才茫然地回头。   他手掌冰凉,握着剑稍有回魂,方后知后觉自己竟将萧烬安的世子妃逼到跳楼。   他手中宝剑当啷坠地。   在不间断的雨声里,满心慌乱极了。他应该挟持白照影,而不应该伤害白照影,他这样虽给萧烬安带来惩罚,也救不了自己的娘。   他反而闯下泼天大祸。   如果说许家从舅舅到表哥表弟,皆已死在萧烬安之手,萧烬安绝不会留自己。   他刚才对得是自己嫂子出剑,即使萧烬安杀了自己,也并不会违反法度,更何况那疯子什么时候遵循过法度?   萧宝瑞自幼被许氏娇养,遇事不多,经事时考虑也不周全。   这会儿他对着窗,只见许多侍从侍女纷纷下水救人,萧宝瑞全身都在颤抖。   他惊恐地喃喃自语“不是我”“我没错”……又痴然地喊“娘”,又不知许氏现在的情况,萧宝瑞已经完全丧失了主心骨。他回头,眼睛里映入萧烬安的轮廓。   萧烬安目眦欲裂,眼里渗满血丝。   萧宝瑞心知完蛋,腿软闭眼吓昏过去,他洇湿了裤管。   此时萧烬安根本顾不得保持距离的事。   他听见白照影遇到危险,满脑子想的都是保护少年。   他从芙蕖院赶来,可是他只晚了一步,他追随萧宝瑞上祠堂,只进门见到萧宝瑞的背影,然后就见翻窗跳出去个人影,是他的世子妃。   ——白照影抱紧他母妃的牌位跳下山了……   那瞬间萧烬安想不到任何事。   他与这红尘世界的联系,仿佛顷刻崩断。   他无须延时获得感伤,而是骤然被抽走了神魂。   他甚至都意识不到应该对萧宝瑞愤怒。   没有多余的情绪,他提刀变得痴然。   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窗下的水,萧烬安走过去,对窗下目不转睛,脑髓如疯狂燃烧般,大脑在灼痛,他连呼吸都要忘记了。   成美把白照影拖上岸。   他的世子妃从上往下看,小小的可怜的一团。   萧烬安看到那小人影儿浮出水面,方才稍稍回了魂。   只是白照影不动了,萧烬安慌乱得险些跟着跳下去,又堪堪稳定心神收住脚步。   他要下山。   偌大个身子,刚才交手时底盘稳健,如今却踉跄不稳,出门这几步显得跌跌撞撞。   萧烬安狠狠地踩中已经晕厥过去的萧宝瑞,他举起绣春刀,刀锋对准了萧宝瑞的脖子。   刀尖落下。   萧宝瑞昏迷中似乎意识到危险,狼狈地抽搐。   此时祠堂里有动静,有人上来。   那人进门时脚步很轻,人形佝偻,身体穿着件青布道袍,神情落寞。   隋王……   隋亲王嗓音不大,道了声:“烬儿。”   隋王缓缓跪在老王妃的祠堂。   就在江川月原来放灵位的供桌前,隋王的出现,中断了萧烬安的动作,隋王嗓音喑哑道:   “王妃,你已不在十年,烬儿文采武艺依然能够冠绝上京,若你还在,应该会很欣慰吧。”   “我对不起你们母子,闹出今日的局面,我一直缺位,是我治家不严,也是我教子无方,烬儿要杀,那便杀我吧。”   祭堂很小,雨声虽大,并没有把隋王的声音掩盖住。   隋王给萧烬安当了十年慈父,纵使后来情分断了,隋王站在许氏那边。但隋王常年修道,鲜少直接参与家宅争斗,连露面都很少。   他仍未绝情到让当年的父亲,下跪乞求自己。   正如他看到许氏爱子情深时,想到自己的母妃一样。   逼他成魔的人,竟赌他身上还有人性。   萧烬安刀尖停顿片刻,刀口冷星闪烁,若他执意要杀萧宝瑞呢?   他也在赌,隋王的这份愧疚是真是假。   萧烬安将刀尖下压几寸——   隋王神色巨变:“为父愿将这蠢货发配至京郊田庄反省,你在一日,他便碍不着你眼,永远让他登不得王位如何?”   再度被一股无法言喻的绝望感攫住,萧烬安嘴角微微提起。   他赌输了。 第56章   愧疚是假的。   幼时那份父子情分, 也是假的。   可怜他将他当作父王,对方却只把自己, 当成垂涎王位的孽种。   萧烬安怔然从祭堂下来。   在石阶每走一步,他腹中翻搅,呼吸不畅。雨水沿着身体滑落,冷雨带走躯体的温度,衣服跟头发全湿了。   那纠缠不休的疯症,并没有因为受到刺激到来, 就连发疯时产生的幻觉,都不肯解救他。   他意识无比清楚。自己活在敌意和谎言里,他像个笑话。   “殿下……”   “殿下,我们把世子妃捞上来了, 我们给世子妃按出去了腹腔的水,可是世子妃没有醒。”   “快给殿下撑伞,属下再去请大夫,再麻烦陈老大夫来一趟!”   成美掐白照影的人中,茸茸给白照影打伞。雨水沿着伞骨滚落。哗啦哗啦。   唯有成安与萧烬安的视线对上, 见萧烬安表情僵死, 土偶桃梗似的。   成安惶恐地央求:“殿下, 求您说句话……”   萧烬安俯身。   他半跪在白照影身边, 抄起白照影的腰,让他能靠在自己身上。   萧烬安如机械般抱住白照影, 手指颤抖地抚摸白照影的侧脸。   白照影小小的, 鼻尖凉凉的, 像是个没有生机的精致娃娃,一动不动地,眼睛还闭着。   ——那样鲜活的少年不动弹了。   萧烬安在漫天的雨幕里喉结轻颤, 恨透了自己。   曾经他以为先死的会是自己。   曾经他也以为,如果外人瞧不出他对白照影的感情,就是对白照影周到。   可他竟不知晓,即使做到如此,都没能让少年远离他身边的争斗。   他爱世子妃,冷落他,疏远他,打着为他好的名义折磨他。   最后竟让白照影根本没指望自己会来救他。所以白照影才会坚决又绝望地,从高处跳下。   落水时他的世子妃很痛苦吧?   他胆子那么小,会害怕吧……   萧烬安没法想象白照影的处境。   他用指尖扣住少年的手,白照影刚从水里被捞出来,手掌冰凉,指节也纹丝不动,任由他用指节抵着。   他不肯回应自己,是对自己的惩罚吗?   那么爱笑的,爱玩的白照影,不笑不动地倚在他怀里。   什么皇子,什么登基,什么继位——   他统统没有兴趣!!!   他只是喜欢上一个人,希望他好,希望他活着,却都没能做到。   萧烬安在大雨和夜色里,伴随雨水流下眼泪。   他对这座上京城有滔天的恨意,深恨在胸口蓄积,使他即便没疯,也有无数个偏激的念头,想要毁掉周围的一切。   然后又在绝望到濒临崩溃时,被他世子妃,很轻微地一声咳嗽,失控的理智重新被唤醒。   白照影在萧烬安怀中微动。   他仍不太能睁开眼睛,但多少恢复了生命体征。   白照影蝴蝶轻颤般的动静,竟瞬间扼住了萧烬安所有疯狂的想法:   “……”   他还活着。   周围的雨变成暖雨,阴沉的天空染上颜色。   萧烬安满心恨意,竟完全败给了失而复得的喜悦。转变来得太迅速。   原来在他心里白照影的分量,已经重要到能让他在顷刻间,觉得这个世界又从坏变好。   萧烬安与这世界再度建立起联系。   他在雨声里微微直起身子,安静地,等待白照影接下来的反应,约莫有几个呼吸的工夫,他等到了白照影眉心轻颤,身体缩了缩。   萧烬安惊喜地握住世子妃的手,自己的掌心也在颤抖。   而白照影可怜巴巴的,像耗尽体力,然后闭着眼再呕出几口水,接着用微弱的气音表达:   “疼。”   “好疼。”   ***   南屋。   门窗紧闭着。   天色已经快要明朗了。   下了一整晚的急雨变成了小雨,小雨变得再小,最后唯独只剩房檐的水,向下滴滴答答。   鸟儿在屋檐下啁啾。   昨晚府上太乱,鹦鹉没有出现,今早鹦鹉才在世子院重新冒头。   鹦鹉这东西毕竟通灵性,也没像往常似的聒聒大叫,就偶尔在房顶冒出一句:   “嘎——世子笨蛋!”   屋里被骂笨蛋的世子微微勾起嘴角。   不是他癖好特殊,而听出是他爱妃的手笔,这少年喜欢自己,也没少偷偷说他坏话。   很可爱。   昨晚萧烬安彻夜未眠,如今眼睛底下,还有两块浅浅的乌青。不过他不在意。   他早晨也没去北镇抚司,更没用饭,甚至还把锦衣卫破获许茁挪用军武的案件,拱手让给薛明段莽他们去查。要知道这种案子在锦衣卫向来吃香,素来能让人打破头抢。   其实萧烬安在房间里,也没干什么重要的事,不规矩的事也没有。   他就是给他世子妃浑身收拾干净之后,好好地看了白照影一晚上,照顾了他一晚上。   如今他也不再刻意隐藏自己的意思。经过昨天连续的几件事,就连瞎子都应该看得出来,他把白照影放在心上。   当然,世子院的所有人都并不瞎。   正因为不瞎,所以各个都乖觉得很,不来碍眼也不讨嫌:   一大早成安就到吏部补条子请假。   成美也没着急催主人用膳,而是把餐盘放在南屋外间,还给白照影熬好了安神的汤药。   茸茸小丫头虽然担心少爷,但也是很乖地,搬小板凳坐在南屋门口守着。   庭院里侍女们在洒扫,声音轻细。竹扫把剐蹭地面,响声沙沙。   几个侍从搬走了断开的石桌,各自保持着沉默。   外面,世子院的所有人,都在成人之美。   屋里,这片刻间的厮守,让萧烬安感到无比愉悦。   他给他世子妃喂汤药,一勺一勺地喂,看甜白瓷调羹,抵开白照影桃花色的唇瓣,轻轻撬开条缝隙,然后棕褐色的药汁流进嘴里,他拿帕子小心翼翼给爱妻擦嘴角。   喂完药,他摸摸白照影的额头。   白照影额发全干了,没发热,在被窝里让人小心呵护了几个时辰,体温恢复过来,头发丝都透着股暖香。   白照影缠人地蹭他的手。   白照影睡着时尤其可爱。   从醒着时的机灵小动物,变成懵懂小动物,满头绒毛似的软发,他在萧烬安掌心摩挲,把萧烬安整个人的阴森感全熨平了。   萧烬安嘴角漾着笑意,满心言语,似乎都已忘记,唯独只剩下“吾妻可怜可爱”而已。   萧烬安在脑海千千万万遍重复。   ……   “殿下。”   下午,有声音隔着南屋的帘子传进来。   屋内屋外隔着道虾须帘,屋里显得影影绰绰。   是薛明。   这是他在锦衣卫的亲信,想必有事要禀。萧烬安在听,却完全没把目光,往帘外分给薛明半点。   当然薛明也并不敢有任何意见。自是听说了昨晚世子妃坠湖的事,世子向来在意世子妃,能有空接见自己,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许家那桩案子结了。”薛明禀道,这南屋附近没有外人,薛明耳听八方,声音不大。   “殿下虽让属下几个主理此事,但我等人微言轻,报上去的还是殿下主办。所以上头很快给了回应,许茁挪用军武确有其事,其中还牵出了武备库盘点环节的漏洞,圣上龙心大悦。”   “圣上口谕褒奖殿下,我等也跟着沾光。”   薛明段莽能得萧烬安的重用,正是因为各取所需。   薛明自知身份寒微,想往上攀爬,当然要依靠萧烬安,世子的交代他都不遗余力地办好。   这种借势而起的行为,萧烬安并不评价对错。   萧烬安只关心重要的事:“老七有动静吗?”   薛明禀道:“七皇子近来似乎跟兵部的一些人,走得更近了几分。我等在他身边安插了探子。但他身边也有高手,太多的消息打听不到。”   萧烬安淡淡的:“老七以前自视甚高,觉得圣朝以文治国,他不待见兵鲁子。”   “那为何有此转变?”薛明扬起眉梢。   萧烬安语气未变:“当然因为我是个武官,在皇帝面前如鱼得水,让他发觉武职也好,想结交些武将。”   “敢问殿下,应该如何应对?”薛明请示。   萧烬安嗤笑:“无妨,先让他胡闹。儿时在大本堂,就是我读《论语》,他也读。还故意偷看,跟我读同一页一行。老七向来画虎不成,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想干什么,不必自乱阵脚。”   薛明低头颔首:“是……”总觉得殿下他语气轻松,还在漫谈,当是心情很好。   那殿下到底想干什么?   薛明不由理了理殿下在意的细节,以及殿下托付他们,暗暗打听的那些琐事。   薛明胜在机智,运用他的脑袋,细细地琢磨出来,其实从始至终,殿下抓大放小,只攥紧了两张底牌——军权、情报。   以殿下的出身和名声,注定没法像正牌皇子那般,交结文人雅士,提升自己的存在感。   他只能走另一条路。   用刀剑劈开条血路!   这条路太过艰险,七皇子等人,惯来养尊处优,争储也不过是为了延续这种日子,必定不会踏足。   唯独殿下会,因他争不着那把椅子,就没法活。   薛明想着,如果没猜错,在锦衣卫站住脚之后,世子殿下必然不满足于此,早把目光投到战场上去了。   世子想立下战功,堂堂正正有自己的力量,而非利益交换,结交战将。   听说瓦剌人近来很不安生……   薛明喉头涌上阵热辣。   忽觉得这样的男子,身世虽不光明,争储手段却极为强硬,竟不失为正道。   薛明不免觉得汗颜,他跟随殿下做事,起初不过是想投机,谋条高人一等的出路。   现在却被殿下带动得踌躇满志,今后,他们说不定还能跟殿下策马疆场。   薛明在南屋外面深吸了口气。   压抑住起伏的心潮,薛明再度躬身虔诚:“敢问殿下,下一步我该怎么做?”   他洗耳恭听,觉得世子还会有重要指示。   而南屋里萧烬安的确是沉默了好一会儿,世子隔着虾须帘,变换了好几个姿势,从正坐着到侧坐着,竟显得有些不安。   刚才他与世子谈论七皇子,都没能引起世子这种反应。   薛明的心头有些紧张,是还有什么大事吗。   薛明连忙再问道:“殿下?”   “要变天了,把门关好。”   薛明微怔。竟完全不懂萧烬安这句暗语。   薛明努力联想,还以为世子的意思是,谨防锦衣卫有外人渗透。   薛明答话:“我等务必保持队伍的忠诚。”   可屋里的萧烬安完全没反应。   这令薛明惶恐不已,还以为自己是猜错了。   难道不是只让他们守好北镇抚司的门,就连他们锦衣卫,分派到各地的暗桩,也要认真筛选考核,以防出现家贼吗?   世子考虑得真是周全!   薛明敬畏万分地再道:“殿下英明。”   英明的世子,好像坐在床头仔细地整理衣襟,很注意形象。   萧烬安不太高兴:“胡乱拍马。我让你临走前关好门。外头起风了,世子妃不能着凉。”   薛明微怔,哪知道殿下这就是字面意思,人家担心自己媳妇呢,他跟着瞎紧张。   他的世子妃快醒了。   隔着帘子,薛明看见萧烬安摆了摆手,虾须帘床上躺着的世子妃,身体幅度不大地轻颤,然后浅浅地哼了声。   好娇……   那点儿透出虾须帘的声音,使薛明面皮微红,连忙带好门告退。 第57章   南屋外头, 风声急吼。   夏末秋初,雨连绵地下。   只是薛明刚把门带上的眨眼工夫, 又一阵微冷的雨水洒下,滴滴答答,屋檐上停落的几只鹦鹉扑棱棱飞走了。   萧烬安听到鹦鹉挥动翅膀的声音,知道风急,体贴地把白照影露到被子外面的手指尖,轻轻托起掖回被子里。   他的世子妃又糯糯地哼唧几声, 眼睫轻颤,要醒又没能醒,在将醒未醒之间,丁点儿的慵懒反应, 引得萧烬安再度满心融化。   他小心地凑近白照影唇边,想听听白照影说什么。   听不太清楚。   白照影也说不明白,微微张开嘴唇,嘴片在动。   萧烬安转过头,目光投在他面容, 那桃花般唇瓣之间的缝隙, 几乎勾走萧烬安所有理智。   使他鬼使神差地, 想在白照影唇上摸一摸。   他的手很干净, 因为要喂药,洗过好几遍。   触摸世子妃时也很慎重, 并不是亵玩他, 而是……就觉得他可爱, 想上手过去逗一逗。   明明自己是主动逗人的那个,萧烬安的心却在重跳,嘴角牵扯。   他指端压在白照影唇上, 就好像触到了初春娇嫩的花瓣,那唇片触手温软,让他有点嫌弃自己的拇指,会不会弄破?   萧烬安牵起的嘴角更为上扬。   他怜惜地欲抽走手指,使坏得逞,心满意足,再来怕他世子妃不舒服。   结果却是白照影微微蹙眉,身体向上探,噙住萧烬安的指端,然后狠狠咬了一口!   “嘶——”   即使指腹上有茧子,挤压感也让萧烬安撤回手,垂眼见到个深红的牙印。   怎么还会咬人?   以前他世子妃又软又乖,挨近他就小粘包似的。   谁知竟突然给他一下子,萧烬安倒是不生气,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他这是气自己趁他睡着时候冒犯,还是在对昨天晚上的事情抗议,怪自己没救他,还是生气自己这会儿才想明白,要两人长相厮守?   都不是。   白照影缓缓地睁开双眼。   屋内很暗,屋里压抑,因为看不清对方轮廓,让他不太高兴。   苏醒后白照影当然还记得,他是被萧宝瑞给逼下水的。   他不会游泳,入水后怕极了。   他在水中起起伏伏,不知灌进去多少口水,又好像在水底磕碰到石头,那种鼻孔、耳朵、脑袋到处都塞满水的感觉,几乎让他要绝望了……   之后白照影再没什么特别清楚的意识。   只是糊里糊涂的,竟最后做了个令人面红耳赤的梦。   梦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撬开他的唇齿,磕碰到他的牙齿,令他不容拒绝。   那东西扰人得很,让他不太安生,齿关被它一次次抵进,每次都会一点一点地灌进热流,唇舌被液体反复熨热了,一种腥苦味再弥漫他的喉咙。   白照影睁不开眼睛。   那时有种朦胧的羞愤,觉得想哭,鼻梁酸楚,又隐隐觉得那东西不怀好意。   好容易身体稍稍恢复时,它又来欺负自己,就压在嘴唇上,白照影狠狠地一咬!   咬过了才发现,那好像是人的手指。   他听见萧烬安嘶了一声,原来折腾他整晚的是大魔王。   白照影更不高兴。   扭过去,面朝里,转了个方向。后背对着萧烬安,不想理人,天还早,他翻身继续睡。还要缓一缓,昨晚怕极了。   萧烬安满心期待地想被少年依赖,他的世子妃却露出个背影给自己。   小粘包变成了小凉糕。   萧烬安那点儿奇怪,等量转换为不安,难道因为他反复无常,白照影生气了?   白照影在被子里缩成更小的一团。   萧烬安坐着,能看到白照影半个侧脸,心也跟着紧缩成一团。   他自是不敢还像刚才那样,使坏再摸白照影的嘴唇。   但也拉不下架子,马上显得郎情蜜意。   脑袋里再喜欢白照影,亲近也得变成小心试探。   他伸出根指节,戳一只海葵似的,戳戳白照影蜷成团的表面。   语气跟以前没什么差别,只是动作软和许多分,他对白照影道:“太阳晒屁股了,还睡。”   ——最讨厌大魔王阴阳怪气!   白照影看看还黑沉沉的天色,知道萧烬安欺负完自己,还取笑自己。   索性整个人贴住墙壁,完全缩在床的最里面。   ——他的世子妃有小脾气了。   让白照影晾在床头,萧烬安心里很复杂。   往常少年黏他粘他,确实甜蜜,但到底会偶尔觉得,甜得不太真实。   现在他世子妃居然不理自己,萧烬安非但没动气,反倒是更为惊喜,甚至有些兴奋地往里挪了挪。   应该哄哄白照影,他控制不住地想跟他说话。   “起来吃午饭。”   白照影看看天色,只觉得他欺负人:“不吃。”天还那么黑。   任性撒娇允许,伤害身体不行。   萧烬安很有原则地拒绝,又戳了他一下,戳得白照影烦躁地在被子里乱拱:“不许碰。”   白照影现在还真没那么怕他。   自从萧烬安在乱葬岗多次相救,他把萧烬安当作个时好时坏的怪人,他早就不再相信,这怪人会随意杀自己了。   反正死不了了。   白照影有恃无恐,理直气壮地拒绝营业:“陪伴就餐等天亮再说,否则我要收加时费的。”   萧烬安听不懂什么叫陪伴就餐,也不懂收加时费。   只多少听懂了收费两字,萧烬安失笑,这小财迷还拿着世子院的库房钥匙呢,居然还敢跟他要钱,今后自己想支钱都得来白照影这边拿。   萧烬安道:“没有。”   没有就更不许欺负人了!   白照影哼哼唧唧,在被窝里伸出只脚,试探地蹬大魔王。   那只脚白白嫩嫩的,足弓睡得泛粉,挨住萧烬安的大腿,见对方没有反应,白照影贴着墙向后尥蹶子,逐渐得寸进尺,缓缓把人往外推。   “出去,好烦。”   他敢说自己烦?   还让自己出去自己的屋?   若是换其他另外的谁,萧烬安恐怕早就让他知道什么叫做锦衣卫的威严感。   偏偏这是他世子妃……   萧烬安恐怕本人都意识不到,他竟泛起种欠兮兮的心态,越推越想往人跟前凑,更何况心里还有昨晚没救成白照影的愧疚感。   他拿捏着力道攥住白照影的足踝,足弓银鱼似的一跳,世子妃肌肤怕痒,茧子摩挲得白照影的脚,在自己手掌里乱转。   脚腕白得晃人。   萧烬安受不住这个,按下遐思,沉声警告:“停。”   白照影怔住。   以为又要遇到个坏人萧烬安,白照影警惕地绷紧足尖,趾头珠玉似的:“……干什么?”   少年的语气忽然软下去许多分。   像闹腾的小动物突然被吓得惶恐,拿不准,试探人类的脾气,让萧烬安又是好一阵惭愧。   他的世子妃刚受过天大的委屈……   不过才跟自己置几句气,怎么就不允许了?   萧烬安将握住白照影脚腕的手放开,手搁在腿上,他世子妃温玉软香地卧着,自己却不敢再看。   萧烬安尽量不透出丢盔卸甲的无奈感。   为了不得罪小财迷,他摘下身上最后一枚配饰,是燕居服的玛瑙扣子,东西虽小,然而玛瑙质地极好,色泽红得亮眼。   不过这下,金尊玉贵的世子爷,完全变成了今后要指望老婆垂怜的穷光蛋。   穷光蛋世子并不痛惜地献上玛瑙。   微冷的语气,是最后的矜持。   萧烬安把玛瑙珠,在白照影跟前晃了几下,给世子妃交费:“又有钱了,起来吃午饭。”   ——很不能理解这种大半夜要人陪吃午饭的行为!   白照影皱眉合理地想着,昨天是撵他,今天却找他,萧烬安这种冷热病到底要发作多久。   但养老钱不赚白不赚。   他浑浑噩噩地起身。   摸黑,去找萧烬安的手指,不知道萧烬安给了他点什么。   他的两只手在黑暗中摸索,先是碰到了萧烬安的手腕,柔软的掌心皮肤,双掌包住了萧烬安筋骨结实的腕子。   白照影有点脸红,不过还好有夜幕掩盖着。他不太想承认,两人之间体格方面的差距。   白照影继续探寻地向上找,从手腕摸到手掌,再摸到手指,最后不确定地戳了戳萧烬安指尖拈着的珊瑚宝珠。   他感觉到规模不大,一点点。不太满意,觉得就是普通的珍珠。   他勉勉强强把珠子攥在手里,掀开被子,向着床沿伸下去两只小腿。   可是他没能想到,他两只脚没碰到床沿,反而全都落在萧烬安怀里,就搭在萧烬安的腿上,因为距离离得太近,仿佛是让萧烬安抱住他的腿。   而萧烬安胸口被白照影足尖点中,心神悸动,过后却是满心惊骇。   他……   白照影反应缓慢,他完全在摸索着寻找那颗红得极为明亮的珊瑚珠,他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就坐在他旁边,他还一直不停地抵触,说现在不是吃午饭的时间。   他看不见。   萧烬安愕然了。   落水时也许不慎磕碰到什么地方,血脉淤积,阻塞住视线。   昨晚捞起他时,没见到他的明伤,也许这是块暗伤,就在白照影蓬松柔软的头发底下。   萧烬安的掌心渐渐在床面收紧。   他虽然用能解释清楚的方式,给白照影失明找到理由。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少年,对白照影的愧疚又翻了几倍,那愧疚中还混合着他的心爱与怜惜。   纵使白照影还在声音清亮地催促他用饭,现在肯听话了,显得很乖。   萧烬安那种复杂的悲酸感,却让他反而成为凝立不动的那个。   萧烬安这时轻轻扶住白照影。   白照影还在低头摸索鞋子,身体微僵,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白照影有点困惑,小脸转向萧烬安:“还有事?”   结果隔了半晌,他在浓郁的夜幕里,听见萧烬安嗓音喑哑,大魔王简短地提醒:   “上京城的钟声,远远传来十下,现在是申时,白天。”   “……” 第58章   南屋。   白照影哭了很长时间。   泪水浸润他的眼眶, 然后眼泪撑不住,沿着脸颊向下淌。   白照影哭到眼眶酸涩, 眼睛又麻又痛。他自己看不见,两只眼睛已经像兔子般湿红无比。   白照影用力地眨眨眼睛,眼前仍然一片黑暗。曾经在这个世界最熟悉的世子院,如今也变得恐怖且陌生。   他不敢动,也不再提收加时费陪萧烬安用午餐的事情。   他茫然地坐在南屋架子床的床面,后背靠着墙, 视线则空洞地向前看。   ……没有谁能比白照影更清楚病痛带来的感受。   那种感觉,他其实一直有意封存在前世的记忆。   这辈子来到古代,他根本不想提起。   前世他血液病扩散,最先蔓延的就是双眼。   某天他躺在病房, 总觉得眼前悬着个黑点儿,起先他以为是蚊子,躺着,不停用手去拨,发现撵也撵不走时, 满心被绝望攫住。他嚎啕大哭。   那黑点儿没几天, 就变成眼前浮起层黑块儿, 再没多少天, 他的眼睛就再也看不见了。   看不见,就只能听。   所以在做手术之前, 他才会留意, 同病房里, 病友播放的那本小说,《宅斗之庶子欲孽》。   那病会不会又回来找他了?   因为潜滋暗长,古代医疗条件不发达, 所以此前根本就没发现?   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白照影的喉咙。白照影难以呼吸。   前世他患病时,还有爸爸妈妈相陪。   纵使是临终之前,身体虽然痛苦,但心里是幸福的。   这辈子……   他不敢再想,越想越害怕。   手里那颗珊瑚珠,早就不知道滚落到什么地方。   而白照影宛如丢了魂,不想动,也不想说话,到最后就连眼泪也都流完了。   他的哭声使得才刚刚宁静祥和下来的世子院,逐渐又变得氛围乍然绷紧。   侍从侍女不清楚世子妃为什么哭,还哭得很痛苦。   若是两个人吵架,可他们根本没听见吵架的声音。   如果世子动了手……那更不可能。   世子整晚都没睡,因为害怕世子妃再也醒不过来。   世子又怎么可能,好容易等人醒了,再动手呢?   可所有猜测都不对,南屋的门也迟迟不开。   世子院的下人们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地在外头等着。   成安成美也没有多想,这样的哭声并不旖旎,反而有种让人绝望的悲凉感。   萧烬安没有动,就一直在旁边作陪。   可能是萧烬安小时候过得太顺,长大后又过得太苦,当心上人痛哭时,他竟发现不知道该怎么劝。   他不会哄人,他会唬人,也会杀人。   他甚至都不会说声安慰人的甜言蜜语。   他脑袋里空白得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手足无措,想抱一抱白照影,却又隐约意识到少年现在满身抗拒和疏离,心头的那份不安感化作实质。   萧烬安被堵得上不来气。   到底是不敢让少年再哭了。   将近两天没进食,与死亡擦肩而过,如今又陡然陷入伤悲。   萧烬安害怕白照影真的哭出什么事,拿不出像样的话术,就只好缓慢地命令:“别哭了。”   白照影被萧烬安塞进掌心一杯温水。   这个动作打断了白照影的哭泣。白照影呼吸尚不均匀,湿漉漉的眼睫毛挂着眼泪。   他拿不准萧烬安的态度,他是好是坏?再哭会不会生气?   白照影又有种寄人篱下的悲哀,茫茫然然的强行止住声音,白照影低头,小口抿着喝水。   ……   ***   南屋陈老大夫诊治完,萧烬安跟大夫在庭院会面。   陈应容的诊断,与萧烬安自己的推测大差不差,世子妃坠河后受了暗伤。   比他的判断更有依据,陈应容讲了许多晦涩的医理,核心的意思只有一个——通筋活血非一日之功,纵使自己再担忧,白照影再着急,他也没法保证世子妃什么时候能重见光明。   陈应容说得很诚恳。   萧烬安听完后,满心的沉重感又翻了几倍,觉得没法跟少年交代。   他始终认为这件事有自己的过失,就算要处置许家,怎么就不考虑周全,安顿好世子院?   他把白照影当作他真正的妻子,脑袋里就充满为人夫君的愧疚,白照影是很顺口称呼他“夫君”的,萧烬安为此感到汗颜。   失魂落魄时,竟险些忘记,对救命恩人的礼数。萧烬安回神要再度感谢陈老大夫。   陈应容此时则是完全相信了成安当初所言,那个桀骜的世子殿下有了牵挂,他的世子妃,改变了他这个人。   陈应容完全不觉得萧烬安失态,相反更觉得亲近。   陈老大夫道:“老夫家族世代行医,我有一个师妹,擅针灸,祖上许多针灸秘法,都让她学了去。想必针灸之法,能对世子妃病情有所助益。”   萧烬安眉宇扬起,立时追问:“这位医者姓甚名谁,在哪里执业?”   无论她是坐堂还是行游,锦衣卫耳目遍布天下,只要想找,他总有可能找到她的。   萧烬安多少觉得,像是在云雾里,忽然捕捉到一丝光明。   可是陈应容接下来的话,又让局面变得恢复了云里雾里。   陈应容哑声说:“她叫忍冬。二十年前我们就断了联系。然后我和她都离开了师门。”   萧烬安抿唇。   半晌方才开口,他沉声:“我送送大夫。”   如今客气起来的隋王世子,当真让人招架不住。   老大夫今年八十有二,也不是没治好过患疯病的,但病愈前后差距这么大的,萧烬安还真是头一人。   萧烬安将老者送至世子院大门外。他与老者并行。   而老者那小徒弟,就斜挎着药箱,亦步亦趋地跟在二人之后,见鬼似的看那隋王府世子,锦衣卫头子,将老人扶上马车。   小徒弟知道这举动,其实不符合地位的尊卑。   但他反而对萧烬安这人,打心眼儿里产生了股油然的敬佩。   ……这位殿下既宠爱老婆又关怀老人,也就是性格冷淡些,到底谁编排他是个坏人啊?   小学徒怔怔的。   老者眼眶也有些湿润。   老者亲眼见证,当初药庐外求医的残破少年,长成个有家有室的男人。   他从医几十载,看惯了生离死别,这种浪子回头的故事罕见,也挺好看。   陈应容在马车里干哑道:“我最后得到忍冬的消息,忍冬应在上京。忍冬偏爱零陵香。若殿下找到忍冬,还烦请给老夫带一句话。”   “说什么?”   陈应容道:“说我早已死了。”   ***   “世子殿下。小……崔小侯爷来了。”   萧烬安眉头一皱。   他才刚送走陈应容,站在世子院门口,凝立不到片刻,就听见院里茸茸的禀告声,脸色瞬间冷了八分。   “他来干什么?”   茸茸小丫头怵得很,因为这句话里的寒意,脚步怯怯地后退:“来拜访世子和世子妃。”   茸茸吓得都差点儿躲进了门后面。   因她是世子妃这边的亲信,娘家来人,当然得茸茸通传。   小丫头不懂大人的事,就是直觉,世子应是极不喜欢崔小侯爷。   可是为什么呢,崔小侯爷明明温柔又风雅,家世那么好,在上京城又广有才名,怎会有人不喜欢崔小侯爷?   茸茸硬着头皮再禀了句:“世子殿下,外头风不小,崔小侯爷还带着些东西,他在另一道门外面站许久了。”   “我跟他说,可以在花厅等候,但小侯爷规矩地递了拜帖,说务必要让家主同意才进。”   茸茸也很为难。   萧烬安嘴角僵硬。   侯府和王府相距不远,有什么风吹草动,崔执简必能获悉。他直觉崔执简来者不善。   更何况他也不傻,大家都是男人,谁也别糊弄谁,他死也不肯相信,崔执简对他世子妃,就只有颗当好哥哥的心。   萧烬安满腹烧灼,傲然道:“让他……”   萧烬安收回话头,滚字未能出口。   为难地转到了另一重考量,如今白家早与他爱妃离心,不偏不倚的,崔执简正好就是他世子妃唯独能算有点儿情分的亲人。   所以崔执简是情敌,却不能得罪,因为还是大舅子。   此人更比一般蠢货脑袋好使,又不是老七那样的色胚,也揍不得。   萧烬安深深吸了口气,颇有一种,大型猛兽的领地,即将被其他兽类侵犯的烦躁感。   萧烬安脑袋里本来就很乱了。   还没哄好白照影,还对那能治眼睛的女医忍冬没头绪,他实在不想支应崔执简。   而崔执简故意在门外等着,故意礼数周全,故意递上拜帖。   崔小侯爷,只为让人挑不出错处地登堂入室。   萧烬安牙根痒痒,却嘴里泛酸,脑中电光急闪。再一次体会到他的世子妃,是何等紧俏的行情。不过萧小王爷,应对的计策也说来就来。   萧烬安面上由森冷变成了波澜不惊,状态自如地调整。   他带着茸茸,从院门口又返回庭院,初秋已有凉意,风把庭中的海棠树叶都吹落了几片。   萧烬安一边走,一边也安排得很周全:“他既是要见我夫妻二人。世子妃抱恙,在内宅不便见客。我与他会面,将他的话转告世子妃。”   于情于理,同样也挑不出错处。   茸茸自然点头:“是,殿下。”   两人走到海棠树下。   萧烬安很高,走得快。   他路过南屋要去前厅时,南屋被光线染成杏黄色的糊门纸,映出个缓慢又摇晃着的细长的人影。接着门扇轻轻打开。   是白照影。   萧烬安自然而然就顿住脚步,在庭院里凝立,知道他的世子妃眼睛不方便,怕他会摔。   大概是白照影在屋里被闷得太久了。   曾经那个一直都很鲜活生动的白照影,如今恹恹的,瞳孔也聚不得光,他散漫地看着庭院里不知名的某处,然后失神般眼睫低垂。   萧烬安心里再度疼得很。   楚楚可怜……他的世子妃现在美丽极了,可自己却一点儿都不想欣赏,这种楚楚可怜。   萧烬安鬼使神差地,竟将刚才做好的决定,临时改变了方向。   如果白照影愿意,出来换换心情,也未尝不可的。   萧烬安莫名就失去了坚持,跟茸茸一大一小站在南屋门口。   他走近白照影几步,茸茸也跟着走近,两人到白照影跟前。   萧烬安怜爱却并不敢太靠近,稳着嗓音,询问世子妃的意见:“有亲人来看你,是否要见?” 第59章   他的世子妃绝望了好一阵, 在想自己病殃殃的前世。乍然听到这声问话,有些痴然。   上辈子……上辈子他。   前世的家人, 因为注入书中原主记忆的缘故,形貌已经淡了。   但到底能够清楚记得的,是家人之间其乐融融的氛围。是有什么好吃的,大家一起分享,有什么有趣的事,说出来一起开心。   白照影很小声地“嗯”了一下, 微微点头,嗓音干哑地变了调:“想见。”   他总算和自己说话了。   萧烬安心头放下一块大石头,面上英冷的神情,徐徐地化开。   比起私下为他世子妃作出决定, 拒绝崔执简与他会面,像现在这样征求他世子妃的想法,似乎更让人心理少几分负担。   萧烬安腰杆挺直几分。   但是,毕竟白照影说得是想见,而不是不见, 崔执简威胁尚在, 且可恶, 情况仍不乐观。   萧烬安挺直的腰杆子里, 立时就蓄满了如女鬼般的幽怨。   他只能劝慰自己,“见他只不过是给亲戚个面子”, 白照影自从嫁给自己, 就连许氏那边, 面子做得都比较周全,更遑论是个表哥?   他这般想着,茸茸已经陪白照影再回屋换衣服了。   大虞朝礼数颇多, 尤其是宗亲贵胄门第,闲居在家着装虽可以随意些,但有外人来会客,白照影这身养病时穿的单薄里衣,必定不方便相见。   萧烬安就隔着帘子,在外面等。   他看到侍女从白照影那屋,抱过来件纹样华丽的鸳鸯锦衣,正红色打底,上头绣着明灭绚丽的图案,待客是绝对足够规格的。   那帘子里面,透出个他世子妃影影绰绰的身形,即使不必看脸,都令人浮想联翩。   萧烬安一边在暗中欣赏白照影,另一边又忍不住觉得,在自己跟前穿着随意,见崔执简就格外郑重,穿最好的衣服打扮齐整,很让人介意……可这样难道不是,在周全自己的颜面?   他的世子妃光鲜亮丽,崔执简才会知难而退,这个家铁桶似的牢固,崔执简无缝可钻。   萧烬安脑海当中,想法来来回回,自己跟自己辩。   他思维有时爱钻牛角尖,想得多,又因为害过病,联想丰富是别人的几倍,脑袋里浮现出生动的画面。   一会儿看见他的世子妃跟崔执简好了,一会儿又看见崔执简等待的过程中,整理衣襟,扶正发冠,很讨厌。   萧烬安背着手在庭院转了许多圈。   屋檐上鹦鹉蹦蹦跶跶,鹦鹉看他,齐齐歪头,似乎觉得人类异常好玩。   “少爷小心。”   里屋世子妃衣服穿好了,茸茸掀帘,搀白照影出来。   白照影还是不习惯失明以后的行动。走得很慢,腾出来的那只手总想摸摸索索地探路。他眼睛周围泪痕未消,眼睛是红的,眼尾连着脸颊,呈现出朦胧的霞红色。   萧烬安因为这一抹红收起怀疑,又不知第多少次变成怜爱。   吾妻甚是可爱。   因为世子妃今晚也来见客,会面的地方改在茶室。   茶室是仿唐风格装饰,里面有矮几蒲团,可以跪坐。是对外开放的场合,但比客厅舒适许多。   小厨房给崔执简准备了晚饭。   “世子妃,小心台阶。”   茶室外,侍女低声提醒,拉开门扇。   茶室里崔执简起身,两边视线对上时,崔执简眼睛如秋水般明亮。   今天崔小侯爷未着官服,穿得是身玉色直裰,款式普通,料子却是极好的苏缎,崔执简收拾得体面又干净。他拱手与世子夫妇见礼。   萧烬安潦草地还了:“坐。”宾主入席。   侍女把菜品端上来,用小盘盛着,对待不速之客,萧烬安也没让崔执简吃糠咽菜。反而厨下费了好些工夫烹制,小米海参羹,豆皮油菜,卤牛肉,银丝卷,依旧是荤素搭配。   萧烬安目的明确,姓崔的不能白来,他还得配合自己,给世子妃下饭。   萧烬安专心找机会投喂,并不招待。夹起牛肉放进白照影面前的餐碟。   他自是知晓白照影看不见了,觉得给白照影放盘子里犹不够,挪了挪放在调羹,指甲盖大小的牛肉粒。牛肉这东西,最适合病人食用恢复元气。   白照影喝粥时抿到了,咀嚼几下。还当是有外人在,他处于营业状态,萧烬安在演给崔执简。他疲惫地又舀了几口海参羹。   ……却在每一口温热的羹品里,都尝到了咸香的牛肉味。   白照影鼻梁酸了一瞬。   前世只有爸爸妈妈这样精细呵护过自己,在他失明以后,临终之前。   白照影不免觉得萧烬安戏演得足,又莫名觉得很心酸。埋头继续吃。   下一口调羹里牛肉粒,改成了掰碎的银丝卷,有些葱香味,很绵软。   白照影强撑着眼泪不会掉下来。   这时表哥开门见山地道:“王府昨晚逮捕嫌犯,阵仗闹得颇大,世子虽说在朝上立了功,崔某却对舍弟的安危很挂怀。”   白照影勺子略微在嘴边停顿。他不吃了,茫然地看两人,看不见,眨了眨眼,眼睫轻颤。   萧烬安语气冰冷,说话无甚顾忌,并且向来如此:“你僭越了,特地来我家管我的家事。”   这两人一见面就掐……不,是萧烬安跟谁都掐。无论把谁放在萧烬安旁边,立马都得发展成锋芒相对的场面。   在萧烬安旁边经历得多了,白照影早已习惯。   他安静地感受局势的变化。却被人碰了碰指节,萧烬安催他吃东西。   白照影艰难地为了营业再吃一口。味蕾惊喜,调羹里不是粥,是鲜花饼,只有馅儿。   他不知道饼皮哪里去了。   白照影哭酸了的口腔里,终于感到些甜。   耳边表哥的嗓音依然平稳,并不被萧烬安所激怒。   表哥的涵养总是很好,但这席话说出来,用词让人听出了悲酸:   “舍弟年幼丧母。不为庶母所喜,又被姑丈厌弃,姑母临终时,再三托付我照顾好表弟。”   “曾经立下婚约,是姑母为表弟后半生谋下出路。表弟另嫁他人,婚约虽然作废,但我的承诺不会收回。”   “我也曾经答应过表弟,”崔执简道,“若他在王府受到苛待,纵使世子不悦,我会挽救他脱离苦海。世子也许不知道此事,但这句话,如今也是作数的。”   崔执简把话摊开到明处,没有因为婚约的事忸怩,便更见心地光明,又让人挑不出错误。   只是他说了许多,茶室里更为静寂。   白照影机械般又填塞了一口食物,是油菜嫩芯。菜芯咀嚼后吞下去。菜很嫩,几乎吃不到油菜的纤维,像含着包水。   可怜白照影眼睛不灵,脑袋也哭得缺氧,白照影混混沌沌地感觉到,屋子里现在进行着一场并无硝烟的对抗。   表哥注定跟萧烬安打不起来,但表哥今天听起来,越来越强硬。   他强硬起来,萧烬安反更加冷冷淡淡:“你要作何?”   茶室那静寂的空气里,仿佛悬着若干根冰做的针。   白照影后脊发凉,紧张地,又有点害怕地,在调羹表面勾紧手指。   ……他倒并不是担心,萧烬安会突然暴起杀了表哥。   因为看不见,又无法察言观色,白照影没法对情况做出准确的判断。   他直觉,凭萧烬安的性格,他下一句话会让表哥很不舒服,怎么诛心怎么来。   他又不知道表哥想怎么回击,表哥连皇帝都能劝得动,绝非任人宰割之辈。   白照影挪了挪身子,很不喜欢他俩为敌的这种感觉,手里的调羹悬着,没再进食。   表哥却砸下一句重话。   白照影勺子当啷坠进碗里。   崔执简:“——我来这趟,为带回表弟和阁下义绝。请世子成全。”   义绝与和离,是古代离婚的两种方式。   后者需要征得两方两家的同意,类似和平分手,前者则不然。   义绝,恩断义绝,夫妻之间发生了重大的伤害事故,事关性命,所以必须将两人拆开。   崔执简一直觉得萧烬安非是良人,若是表弟与世子两情相悦,他不会遗憾,也断不会心里长长久久扎着根刺。   崔执简清润的声音略微带颤:“舍弟嫁给世子,他虽然淘气了些,却完全未私德有亏,在王府并无错处,在皇宫还对世子不离不弃。”   “而据崔某知晓,舍弟被逼到跳楼,如今双目失明,世子未曾告知,便以为崔某看不出来吗?”他是顺天府推官,能胜任,靠得就是这双洞察秋毫的慧眼。   崔执简深谙朝廷律法,出手必要达成解救白照影的目的,还不会给白照影带来后续麻烦。   外人道白照影被逼跳楼,具体细节并不明晰,实际是被萧宝瑞所迫,但传闻多为萧烬安。   无论被谁所害,隋王府不是好地方。   崔执简拿义绝说事,甚至还可以定性为伤害事故立案,归属顺天府管辖范围,归他管,当即就可以用调查的名义,保护被害人带走白照影。   崔执简并没想出这个隋王府,就立刻重娶白照影进门。   他只是在城中听说,白照影被逼跳楼,那种对白照影只能深藏于心的喜爱,催促着他赶紧谋划,要救他出来,救他出来……   崔小侯爷,猝然给了白照影万无一失的脱身方法。   甚至于今晚,崔执简在世子院外面,一直备着文翰侯府的马车。   只要白照影点头,行李能全带走,财产都分割明白,绝不会让狐狐再牵扯隋王府第二回。   表哥的这份心意,比国库里的金子还真。   就在几个月以前,表哥对他承诺过,嫁得不开心,他会有一日带自己走。   现在这一天来到了,很突然。   他发现自己可以不用再装乖乖的世子妃,就可以离开大魔王过好日子了,白照影眼眶又是一阵酸楚,心里的滋味难言。   他依然看不见。   但感觉到了表哥灼灼而坚定的视线,他在看着自己,应是等一个回信。   萧烬安应该也在看着自己,也是等回信。   这两道视线,在白照影想象的加持下,越发使他如坐针毡。   白照影突然低头找调羹,伸手想抓住点东西,找不到,指尖在发颤。 第60章   白照影不知道刚才勺子掉到哪里去了。   他不知所措地摸索, 摸到的是盛海参羹的碗,小碗不大, 可是他对碗的位置没有概念。   白照影碰到了碗的边缘,向上去摸勺子,但是他不知道这个碗,在案几上放得很靠边。   白照影手指将碗给碰翻了。   碗里黏稠的小米粥流淌出来,他听到碗边缘触到案台时骨碌碌的响动,他急忙往回撤, 又担心营业失败给萧烬安丢脸。   他最后慌到伸手去托瓷碗。   双手却被另一只带着粗茧的手按在腿上,白照影不能动了。   那意料之中的汤汤水水,并没能洒自己身上。白照影凝然地微微坐直身体。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伺候在外面的侍女听见碗滚落的声音,连忙拉开门扇处理, 开门时响起声惊呼:   “世子殿下,奴婢这就去找烫伤药……”   “不必。”萧烬安沉声说了句。接着就听见侍女进门擦桌子的动静。   萧烬安像是接过棉布,把手仔细地擦拭干净。   白照影看不清萧烬安举动,就只能在脑海里想象,他一只手摁住自己, 另一只手掌心向上, 大手将米汤全部兜住。   会烫吗?   应该还是比较烫的。   刚才白照影喝海参羹时, 每喝一口就得吹上几吹。   那么烫的海参羹浇在手掌, 即使手上有层厚厚的茧子,萧烬安也绝不可能丝毫没有感觉。   白照影心房某处, 像是被萧烬安那只带着茧子的手, 轻轻拨弄了一瞬。   他无端感到困惑, 不清楚萧烬安所作所为的用意,如果只是为了演场戏给外人看,这戏未免太及时也太过火了些。   白照影身子又不由自主僵硬几分。他放在腿上的手越来越冷。   萧烬安按住他的那只手, 却是火热的。   手和手相接触的地方,温度在徐徐交换,萧烬安那只曾被箭贯穿的左手,成为白照影在黑暗中茫然的时候,和外面陌生的世界唯一的联系。   纵使知道对方是个大魔王……   纵使知道,他在骗别人也骗自己……   可是,大魔王萧烬安,那个活生生的人的温度,让他很受用。   他眼睛不灵光时,鼻子变得很敏感,白照影闻见了凛冽带着微苦的雪松气息。鼻头轻颤。   茶室因这小插曲的打断,话题中止片刻,然后又再度回到了义绝。   表哥还在等他的答复。   停顿得稍久,崔执简语气里渗出担心,似乎生怕表弟因为对萧烬安强横的顾虑,而放弃了这次机会。   崔执简又提醒说:“本朝律例保障夫妻义绝之后的人身安全,文翰侯府虽不如王府宽敞,到底有你立足之地,你不必害怕,你的舅公舅母也在等你回家。”   白照影的手变得更冷了。   而萧烬安的带着厚茧还有纱布的手掌心,在白照影双手之上,皮肤渗汗,微微收紧。   白照影竟感觉到了萧烬安的手在颤抖。   他不清楚那种情绪的来源,也许萧烬安要突然变坏。   他一边害怕自己和表哥,被萧烬安人格反复时所伤害,另一边又感觉到对方现在透出种,深深的苦恼和不安。   他等着萧烬安说诛心的话,或者阻止自己走。   可萧烬安唯独今晚遇到崔执简时,什么都没多说,倒像是在等待。   侍女在外头禀道:“小侯爷的马车停到世子院门口了,马车有些宽阔,绸缎铺子送样品的货车开不进来。小侯爷可否下令给挪上一挪?”   “绸缎铺子?”是许氏害他表弟的那座铺面,当初绸料里给他暗藏夹带,崔执简微挑起眉梢,声音不大问白照影,“你真开成了那家铺子?”   那铺子是萧烬安投资给他开的。   钥匙还在白照影的北屋,就在床头挂着,跟他在夜市买的那堆小玩意儿一起。   白照影忽然便觉得,自己跟这座世子院,有无形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似乎不好一走了之。   手背正在被萧烬安越发湿黏的手掌碰触到。   白照影心头窒闷片刻,身子向前探了探,案台已经收拾干净了,他凑过去坐回了原位。   他语气真诚地跟崔执简分享,稍稍冲淡哭过整个下午的悲色。   莫名的,说着说着话,音调也扬起了许多分,白照影恢复了六七成的活跃:   “对。表哥。我还在店里主推了许多新花样,可好看了。我保证上京城哪家店都没有这种货色,你待会儿挑几样拿回去,给舅舅舅妈也拿些。”   他手上,萧烬安的手掌颤动。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萧烬安深邃的眼睛里,忽然闪烁出狂喜。   白照影被手上动静牵得晃了晃神,就听得崔执简话音带颤,不可思议地问:   “你,不想走?”   白照影说不出自己什么意思,他感激崔执简的谋划,不想辜负崔执简的好意。   但,又觉现在,也不适合离开。   也许他直觉判定了时机未到,而白照影选择相信直觉。   他温和地给两人拉架。   萧烬安要顺毛哄,不能直言,表哥能讲通道理,比较好劝。   他又哆嗦着找到调羹,慢慢的,慢慢伸到半空,也不知道是否递到了萧烬安跟前。   他道了声“好饿”,想让大魔王再配合对戏,手中调羹的重量马上压下来,立刻又被填上了什么东西。   他还来不及品尝,竟莫名感觉到旁边那个大魔王,动作竟有种他形容不出来的利落。   白照影凝然。   勺子递进口中,又是甜甜的鲜花馅儿。   他咀嚼几口,咽下去对表哥道:“是外头的传闻有误吗?我不是被世子推下楼的。世子确实没保护好我,表哥不要生气,待会儿多挑点店里的东西,我拿这些缎子当作殿下的赔礼。”   补贴娘家人可以有。白照影得意。   茶室似乎要剑拔弩张的局面,就在白照影分化应对之下,轻轻揭过了“义绝”这个话题。   ***   崔执简空荡荡的马车,走的时候,带走了整车的绸缎。   这些东西又名,“世子殿下的赔礼”。   古代的优质锦缎能当金子交换,世子萧烬安虽冷着一张脸,他家成安成美往外搬缎子,不停地搬,不停地搬……好像不要钱。   负责赶车的车夫惊呆了,家仆也是万万没想到。   来之前,小侯爷吩咐说让他们等待运东西,大伙都以为运的应该是狐狐小少爷的东西。   结果小少爷的行李半件没带走,小侯爷您这是要开绸缎铺子吗,来隋王府进货的???   文翰侯府的家仆边搬运边估算,少说这笔也得几千两,越搬他们越没底,但不搬还不行。   崔家家仆们奇怪的是:   收绸缎的自家崔小侯爷,可他神色却显得有些黯然,笼着袖子,若有所思般唇线抿起。   而破大财的隔壁的萧小王爷,胸膛挺得板正,宛如斗赢了的大公鸡。   崔家家仆们惶悚,深深地不明就里,决定这趟回去以后,还是赶紧告知老侯爷,让小侯爷今后别跟小王爷玩了,有点可怕。   崔府跟隋王府距离太近了。不必要急着走,马车载着大批量绸缎,缓缓徐行。   崔执简人就在马车之中,目光收敛,望着车厢内不知道某处,觉得今天这件事,既有欣慰也有心酸,又敏锐地感觉到,似乎有哪里不对。   ……狐狐若是深爱他,必不可能迟疑了这么久,他有犹豫。   若是不爱他,嫁得受了委屈,又怎会替萧烬安说话呢?   沉重的马车骨碌骨碌地返回崔府。   马车的背影逐渐消失于街面。   隋王府世子院门外。   世子萧烬安刚在崔执简那边扬眉吐气,他送走了崔执简,世子脚步轻飘,满心欢喜,感觉脚下像踩着朵筋斗云。   世子妃瞧不见世子的仪态和满身喜色,捱到这会儿,方才又泛起满心劳累。世子妃眼睫微垂。   从门口回北屋这段路,又要过许多门槛和台阶。   出门时,是茸茸搀扶白照影到门口的。   要往回返时,萧烬安目光示意茸茸退开,在白照影找手借力时,恰当又不失自然地,将手垫在白照影柔软的掌心底下。   白照影察觉到了,手掌在萧烬安掌中蜷起,被茧子硌得痒。以为可能崔家谁还没走,或者表哥还有后续调查的可能,萧烬安还要做戏。   萧烬安扶着他很稳。   比茸茸稳得多,萧烬安的手掌很有力。   然而用的是左手,白照影摸到了纱布,到底是觉得那块伤不适合触碰。   白照影提醒:“换一只手吧。”   萧烬安却道:“我会治好你。”   “……”   怎么也不知迎面就撞上了这句话,话来得很突然,用语并不华丽,简短且实在,确实这句话,也比什么话都让白照影更想听。   遑论真假,白照影嗯了声,哭腔又冒出来。   却把萧烬安给疼得五脏六腑都宛如错位。   他心中早已把那女医忍冬,天南海北地搜寻过无数遍。   萧烬安压下那点儿怜爱,故意卖惨:“就这只。”   果然白照影只敢抓他的指端,重伤的掌心碰都没碰,使萧烬安美得满心犹如炸开了烟花,又合理地自责,他世子妃对他偶尔冷淡,也许是因为他实在表现不佳。   白照影虽然依旧疼他,可白照影也会失望的。   也对,就是他把白照影害得那么惨。   萧烬安喉结轻颤。   托着白照影的手,更满心柔软,心里不断想着:   ——当初嫁给我是被迫,现在留下来是自愿。   我的爱妻呀,哪怕没那么喜欢我了,我也要,让你再对我动心一回。 第61章   美得冒泡的世子爷, 安顿好白照影睡在北屋,没再多进一步要共寝, 白照影现在心里脆弱,他要循序渐进。   萧烬安闭上北屋的门。   再出来时,今晚云开雾散,难得的星斗满天。   他脑海中勾勒出接下来行事的方向,报仇,夺嫡, 跟白照影一起活下去,样样都得抓紧。   ……   “世子殿下。”   北镇抚司的诏狱内部,光线昏暗。   这里的牢房跟顺天府的大牢并不相同,少有混住, 绝大多数都是单间。   能被押到锦衣卫狱中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快死的人。自锦衣卫建立以来,能从诏狱活着走出去的,就寥寥无几。   萧烬安手里没拿着刑具, 拿了本书。   他就坐在一间牢房门前, 栅栏里, 有个断了只手臂的囚犯。   萧烬安桌上放着盏清茶, 杯口犹冒着袅袅烟气。   茶水的烟雾朦胧了萧烬安身着飞鱼服的躯体,他是俊美如斯的修罗恶鬼。   “殿下, 屋里这个人, 就是咱们当时在声望楼逮住的刺客, 到现在还是什么也不肯说,我们也遵照您的吩咐,不与他说话, 也没对他用刑。”   “这可咋办嘛。”段莽粗声粗气,仿佛是对自己招待不周的抱怨,“他还挺滋润,还看!”   屋内的刺客又往栅栏外看了一眼。   试探的,害怕萧烬安动刑,又警惕地收回视线。   他是幽兰教的余孽。   敬贤帝大怒全境剿灭幽兰教,那会儿萧烬安上报时,找了个断臂替身,把替身给砍了。   刺杀敬贤帝的刺客,活口还在萧烬安的手里。   只是这刺客一直以为,萧烬安藏起他有话要问,他也确实是个幽兰教的高层,自恃能用闭嘴保住性命,故而缄默至今。   可萧烬安根本没理他。   目光落在书的纸页,他当真就是个来看闲书的,看了有半个时辰。   待得刺客都有点熬不住,咬咬牙,又咽了口口水。   直到锦衣卫的又一个亲信,薛明来禀,诏狱内部的沉默方才稍有打破。   薛明对萧烬安说:“殿下,跟萧宝瑞厮混的狐朋狗友,全都已经谈妥,都安排好了。”   萧烬安从纸面抬起眼眸,视线凛冽得突然就宛如刀子。   他给足了隋王最后一回颜面,当时没杀萧宝瑞,隋王将萧宝瑞安排在了京郊庄园。   他既看清楚所有人的面目,那就要做到狠,萧宝瑞弄瞎他爱妻的双眼,此仇必报无疑。   不论萧宝瑞躲在哪里。   萧烬安平静地放下书:“谈妥了?让那些纨绔到田庄跟他赌钱?”   薛明点头。   萧烬安淡淡地点拨,声线凉薄:“刚开始,让他赢一些,却不能总赢,难免失了趣味,要小赢小亏地玩。”   薛明再点头,觉得跪在诏狱的地板,有点寒冷。   萧烬安再道:“赢钱必沉醉,难以接受亏本。多陪他玩几把,套牢了,再诱使他要钱。”   萧宝瑞必会朝许氏索要。   许氏把持了隋王府若干年的家财,连他母妃的嫁妆也吞没,该让她成倍地吐出来。   “是。”薛明再道,“那等他要着钱了呢?这一时半会的,王府家业颇大,许氏总不会把所有钱都给他儿子贴补零花。”   “不是还让你安排几个妇人,向许氏宣传,存下银两能获得高息,她给萧宝瑞花了钱,必定很急迫,想找地方赚回来。”萧烬安道。   萧烬安那法子,薛明听都没听说过,保本获利,存下五两,一个月返本,两个月就能拿到十两……   “这天上掉的馅饼会有人信?”   萧烬安笃定:“会。”   薛明半信半疑地算了笔账:“那她要是一冲动存进几万两,以为能够把他儿子赌出去的亏空全部填回来,那,那……”   薛明那了两声,心想的是,殿下你可就发了大财了。   只是他在脑海里想想,万万没敢吭声。   “从萧宝瑞那里套来的银子,记得分给参与此事的兄弟们辛苦钱。他那些狐朋狗友,如果有得用的,可以发展为城中的暗线。”   薛明连忙点头,又问:“那要有品行恶劣,或者身上还背着案底的呢?”   萧烬安目光压下来,并未说话,意思很明显——用完再宰。   他安排完报复隋王府的计划,筹谋略显沉重。   而他现在早就跟以往有所改变,不再轻易执拗于那些让他不快的恩怨,情绪没那么偏激。   萧烬安顿了顿,继而,语气稍微和缓,他手撑腮,对他两个亲信,突然冒出句:   “你们知道城中,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能找到乐子,还不必用眼?”   世子的话音轻轻落下。   问得很探寻,在谋划户外活动,来讨好他的宝贝世子妃,神情里勾起一抹很寡淡的笑意。   世子的措辞和要求有些奇怪。   似笑非笑的表情,出现在这样一个正当年的男子身上,使薛明和段莽两人对望,紧接着双双福至心灵,同时低声回答,也宛如做贼那般:“蕙香楼,南风馆。”   上京城两大著名风月场所,分别主打姑娘和小倌。   薛明慎重地推荐:“里头玩得花,如果您需要,可以要求遮眼。”   段莽则是补充了句,略有为难;“只是世子妃那边,是否我等串供一二?就说您在宫中当值,所以归家略晚?”   “您可千万别在身上留胭脂印,需办事时,也要买鱼鳔制成的子孙袋。”   “……”   ***   不是不知道,锦衣卫单身汉多。   萧烬安也不是不能理解,血气方刚的儿郎,孤枕寂寞,想找个地方消消火。   可这些人居然将有家有室的自己,跟掏钱逛青楼的人,划到了统一战线。   他跟世子妃相处犹嫌不够,哪有逛青楼的工夫?   再说青楼女子,欢场小倌,一味只会曲意逢迎,宛如腻得齁人的蜜水。   能与他的爱妻同样,一边心疼自己,一边耍小脾气,既会撒娇痴缠,又会若即若离……百般滋味,凝于一身。   ——岂是他们这些没成过亲的毛头小子能明白?   萧烬安同情地收起了话题。   摆摆手,遗憾地放他们离去。   他是要打听高雅的娱乐,还是得问一些正经的人,方才能够得到健康的回答。   直到北镇抚司衙门放班那会儿,萧烬安犹在满脑子扒拉,谁才是那个正经的人,忽然惊觉自己在上京城里混蛋惯了,得罪过人,不认识什么人,更没有正经人。   萧烬安正待浮起第二重遗憾的当口,他骑着马,马蹄徐行在城中官道。   秋风飒飒。   萧烬安本就生得人高马大,又穿着锦衣卫的公服,马走得不快,别人也瞧见他远远避开。   他倒是习惯了而不甚在意,心情舒朗,信手为之,还用马鞭捞起了个,一看到他就吓得即将摔个屁股墩儿的小孩。   他在马上,用鞭子卷起那小孩儿的胳膊,稳稳站定。   小孩儿吃吃地咬着指头,看着自己。   小孩儿他娘也是吓呆了,拉起儿子,道谢道得很生硬,就好像看见阎王爷救死扶伤似的:   “多、多谢这位官爷。”   萧烬安收起鞭子,打马离开,连头都不点。   提起缰绳走了再没几步,迎面遇上辆蜜合色的马车。   那车身是半侧着停靠在官道上的,所在的这条街并不拥堵,因此这马车只为堪堪挡住萧烬安一个,好让他马蹄稍稍停顿些。   萧烬安收起缰绳,夕阳斜照,满身飞鱼锦绣,光芒明灭。   萧烬安略微扬起声线,嗓音透出几分傲然,骑马的比乘车的要高,他睥睨:   “是崔小侯爷,这次拦住我,为让我夫人和我义绝还是和离?”   他自己都不清楚,他把那声我夫人,说得有多顺口。   昨日崔执简公然来他府上拆台,萧烬安自是盛怒。   然而因为想听白照影对是否义绝的答案,又被白照影要留下来深深取悦,萧烬安根本没来得及生气,这番见到崔执简再次现身,心里那股火终于上来了,必须得报复回来。   崔家是世家注重颜面,萧烬安提姓氏又提爵位,果然引来附近百姓驻足侧目。   如果世子夫妇两情相悦,崔执简这事情办得确实不合理。   然而,实际上世子夫妇并未到达两情相悦,崔执简今天也并非再来帮助狐狐脱离隋王府。   一回不成,第二回,他要再细细观察,也要尊重狐狐的意见。   所以崔执简并不接萧烬安挑衅的话题。   锋芒刺在棉花上。   崔执简挑了帘子起身下车。   他也是刚从顺天府退值,绯红官服斯文儒雅,他拱手垂眸,微微抬起眼帘,夕阳映衬得面如暖玉那般。   “世子言重了,昨日承蒙世子和世子妃厚赠,家父家母甚是欣喜。”   “以往姑母尚在时,她与侯府时有走动,姑母离世之后,这还是表弟头一回跟家里往来。家母听闻世子妃双目失明,疼惜得整晚未能好睡。”   舅舅舅妈牵挂外甥,此乃人之常情。   更何况穿过来的白照影,比起当初魂魄不全的原主白照影,虽然偶尔脱线,总体来说,确实是伶俐了许多分。   更别提世子夫妇送的那些锦缎花样,什么百子送福、四合如意……寓意吉祥,件件往文翰侯夫妇的心坎上戳。不得不让两位老人家对这外甥隔空增添了无限喜爱。   萧烬安静观其变。   崔执简觉得打开局面继续,温声说:“如今秋意渐浓,表弟嫁到王府太过仓促,家父家母未曾给他添妆,故而从昨晚起,家母整理了些家用的物件,全是崭新的,托我给府上送去。”   这句话不是假的。   隋王世子夫妇两个晚辈,豪掷几千两给文翰侯府送礼,文翰侯夫妇怎能不还礼?   但二老又不能亲自去还,辈分不对,这俩亲自登门,只能把东西入账给隋王那边,可他们分明又都清楚,隋王跟世子之间情分尽失的局面。   思虑再三,最稳妥的,还是让崔执简来送。   文翰侯夫妇本来也有担心,儿子去给原未婚妻贴补嫁妆尴尬,但见到儿子乐意跑这趟,倒也觉得儿子能放下,是个行事坦荡之人,也就不再有顾虑。   于是崔执简再拱手道:“礼单在此,还望世子成全。”   喔——主动给他世子妃送礼物的。   萧烬安爱简洁,但他知道,世子妃喜欢把屋子装扮得很有意趣,希望收到娘家人的礼物,能让他世子妃转移些注意力,不要总是沉浸在失明的痛苦里。   萧烬安自然是不收白不收。   带着目的,更得收。   他在马背上淡淡点头,马鞭抬起,见紧跟着文翰侯府的马车之后,又有六七辆礼车缀行。   他走在前,崔执简坐在车里,略微靠后,这一前一后的,倒好像是萧烬安驱赶着个车队返回世子院。   收礼固然愉快。   但,送礼的那个人,姓崔的贼心不死,怎的跟着礼车队伍一起进府了……   那他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狼又来了。 第62章   “嘎, 嘎嘎——”   隋王府世子院,庭院里, 活物除了鹦鹉,又多了几只毛绒绒的小鸭子。   鸭群最近是被恶霸鹅驱逐到世子院这片水域的,它们在这里落了户。   由于白照影对小动物的关爱,鸭妈妈孵出这窝小鸭崽以后,特地摇摇晃晃地来到庭院,给白照影报喜。   于是白照影坐在庭院摇椅里, 黄呼呼的小鸭子,就在他脚边围成一团,此起彼伏地叫唤:   “啾……”   小鸭子们无比活泼,此时头顶海棠树上, 鹦鹉不甘示弱地展示才艺:   “爱妃爱妃!”   “我会治好爱妃!治好爱妃!”   庭院里的侍女们又是抿嘴笑,因为鹦鹉们总是不遗余力地揭发,使得他们都以为世子从阴森古怪,变得更亲切了许多分。   茸茸举手投喂果干,低头漫洒鸭食, 忙得不可开交。   摇椅跟前, 头发花白的江掌柜, 率领绸缎庄两个伙计, 汇报生意进度,噼里啪啦打算盘。   整个庭院热闹非常。   声音密得几乎不能穿指, 填满了整座世子院。   而上辈子病死的白照影, 这辈子, 在因失明消沉了两天以后,觉得还是应该庆幸些。   毕竟他现在觉得除了眼前昏黑,并无其他异状, 跟前世相比,也许不至于那么惨:   ……活还是要好好活的。   白照影终于跟自己达成了和解。   在夕阳金橙色的光线里,他戴着道雪白色的遮眼纱,素缎立领补服衬得他脖颈尤其修长,白照影边安排店里的活计,边低头捞小鸭子玩。   小鸭子笨笨的。   走路都走的不太稳,纵使白照影闭着眼睛,信手捕捉,还是会落网许多只。   捞起一只,软乎乎暖和和的……   再捞起一只……   小鸭子在白照影手里毛绒绒地攒动。   而周围的人瞧见这画面,只觉得世子妃憨态天真。   但是谁也不敢小觑白照影,毕竟以世子的性格,世子妃不仅能活下来,还能在他跟前养满小动物,本身就跟这座世子院达成了一种谁也不能完成的,奇怪的和谐。   生意安排得差不多时,成美禀报,说世子回来了,还带着崔家的那位殿下,身后跟着几辆货车,来给世子妃还礼。   听闻表哥来家里看自己,白照影当然非常高兴,更何况还带着礼物,他喜欢收礼物。   白照影抑制不住地欢喜。   他倏然从摇椅起身,已经听见了前院传来的脚步声,一左一右,是两个人的足音。   他想去迎接表哥,又害怕大魔王介意。   站起身,摇椅在他腿弯后面摇晃。   他怕轧到小鸭子急忙摸索着扶住椅背,整个人搭成个笨拙的拱桥形,于是从迎接变成背对表哥和世子。   “表哥,夫君……”   他有点尴尬,又险些趴在摇椅上。改扶住摇椅扶手,并不打算放开。   小鸭子们自是不解白照影这份体贴,还想和站起来的白照影玩,咕咕叽叽又围成一堆,把白照影闹得更不敢动了,手臂有点发颤。   萧烬安跟崔执简同时上前几步:   “别动。”   “小心。”   此时白照影看不到,就在他的面前,两个身穿大虞朝文武官服的男人,一个挽起广袖,另一个单膝触地蹲身,帮他驱赶小鸭子,合力解救白照影。   可萧烬安一边驱赶鸭子,一边往白照影远了些挤崔执简,心说有你什么事?   萧烬安武职出身,和武人平时待得久,对待情敌,手上不可能太有轻重。   只是他没想到,崔执简驱赶小鸭子时,害怕踩到小鸭子,脚步站得本来就很不扎实,被萧烬安并不太用力地拥挤,崔执简也仍是坐在了地上,就在世子院的中庭,响起一阵坠地声。   咚——   那声音肯定是有人摔了。   白照影不知是谁,立刻摸黑去寻人。   而崔执简连忙起身。   一坐一起之间,崔执简腰间悬着的佩玉叮咚碎响。   白照影听出摔得那人是崔执简,他连忙道:“表哥?”   他总不能让崔执简来家里这趟还负伤,白照影看不着,就连忙双手划拉得,急促了几分。   “中庭常有碎石子,表哥有没有事?”   崔执简顾念礼数,心里又觉得丢人,自是摔死也不能让白照影扶,只闷哼了声,目光在白照影朝自己伸过来的雪白指尖停顿一瞬,又连忙电光般错开。   刚才他敏锐地感受到,萧烬安满身敌意。   崔执简介怀萧烬安这种行为,无论从择偶还是做人,这位隋王府世子,浑身像是长满了任性幼稚。   崔执简收敛所有思绪,却绝不以恶言评议他人:“没事。为兄不慎跌倒而已。”   白照影悬空的手微微顿住,小声说:“好。那表哥今后小心些。”   “那是一定。让表弟见笑了。”   这兄弟俩一来一回,没听出温情风月,萧烬安不安感打消不少,就多少浮起丁点儿惭愧。   没想到这姓崔的竟不出卖自己……   更没想到,这姓崔的,突然看起来,还真就挺像是个,来代替家中老人走亲戚的大舅子。   这让崔执简一下子形象友好了很多。   萧烬安抄起最后俩小鸭子放走,理了理束腕,心中刚想说个客气话,再挽留崔执简用饭。   偏偏这时候,树上看热闹的鹦鹉不嫌事大,搅和浑水起来:   “嘎!嘎嘎!”   “世子笨蛋!世子笨蛋!”   “……”   那些鹦鹉都很聪明的,揭发萧烬安,也不是一回半回,而且总能好巧不巧地,把萧烬安揭穿个精准无比。   白照影才刚刚收回去的指尖,在广袖里面缓缓拢紧,像花朵收拢花瓣。   昨天萧烬安承诺要治好自己。   今天萧烬安又那么及时地过来救他和小鸭子们。   这一桩桩件件的,使白照影都快要误以为,萧烬安是真转了性子,要一直都对自己好了。   偏巧印象刚要转变时,他竟把自己的亲人推下地。   萧烬安可还记得当初在千灯楼,表哥为救他们两个,向老皇帝进言,进得那么不遗余力,怎能这样对表哥呢?   白照影心里郁闷。   他黯然地收起想再靠近些探询萧烬安的想法,改为浮起层失望和警惕,他垂眸不太高兴。   仅仅是短促又微妙的表情变化,亦能让萧烬安捕捉到,因为他早就演化成了,不停地,难以控制地关注他的爱妻。   萧烬安只觉心里一沉,白照影生气了。   因为崔执简跟自己置气,萧烬安不能理解。   他两人之间不能再插足第三个人。   他爱妻待见崔执简,可以明着指责,可别暗中介意,为何要为他跟自己再藏着掖着的?   不安感哗哗地涨上来。   萧烬安咽了口口水,喉咙犹如哽着根刺。   刚才对崔执简的丁点儿惭愧,转瞬间烟消云散,暴涨几万重的敌意让他态度也坚决起来,就要在崔执简跟前宣誓主权。   萧烬安把手放到白照影跟前,使白照影只能依靠他的手。   婢女们何其乖觉,早就学会见世子脸色行事,纷纷退开,谁也不能搀白照影。   萧烬安牵起白照影:“文翰侯夫妇给你不少好东西,东西都卸进了后院,我带你去看看。”   白照影身子一僵,嘴角却往下撇。   昨晚萧烬安那只手牵着自己,他能感觉到,这是他与这世界的唯一联系。   现在的感觉却截然不同,他好像从寄人篱下,更惨了许多,忽然变成仰人鼻息。   白照影鼻梁狠狠酸涩。   小心地挣了一下,似乎感受到萧烬安比他要强大太多,他又不敢不从命。   只是黯然地哑了嗓音,白照影央求说:“夫君,我们还是送走表哥再去看,行不行?”   哪有当着送礼人的面拆礼物的。   难道再当着崔执简的面,盘点一番礼单吗?   白照影只想着赶紧让表哥走,别让表哥看见自己狼狈求生存的样子。   心中正黯然时,他没看到,见萧烬安霸道强势,表弟居于下风,崔执简眼眸狠狠闪了闪。   而萧烬安那只紧握着白照影的手,力道也卸了好多。   他可以容白照影随时抽走手掌。   萧烬安的嗓音也不太高兴,强打精神,再防备也要给足白照影娘家人的颜面。   萧烬安对崔执简礼数周全道:“我与内子已收到了礼物,承蒙二老挂怀,他日世子妃眼睛稍好些时,必定登门拜访,只是今日崔小侯爷来得不巧,厨下未特地准备晚膳,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那声顺口的内子,像在崔执简心中,暗布下许多根银针。   崔执简闹不懂萧烬安的路数。   怎的先前还蛮横无理,现在又通情达理,人说隋王府世子疯症反复发作,难道真的如此?   崔执简错愕难言。   白照影也没有抽出那只手,就容萧烬安虚虚地握着。   庭院里气氛不大好,像是怎么做都有错。   白照影同样也不敢再久留表哥,温声跟了句:“我和夫君一起送送表哥。”   于是场面就变成了,崔执简踏着夕阳出门。   身后萧烬安和白照影,两人并排相随。   夕阳金红色的光线,照得这条路异常静寂,唯闻脚步声沙沙,三人各怀心思,竟谁也没能再主动说些什么。   萧烬安一直牵着白照影。   白照影脚步缓慢,走几步,就还要反复确认似的,感觉并不是很相信自己。   所以世子殿下后知后觉地以为,是不是自己过分?   分明人都已经娶回家,握在手里了,却还总拘管着白照影的自由。   自己若是真有魅力,依旧值得世子妃喜欢,纵使再来十个百个崔执简,又怎能撼动地位?   严防死守反而不美……   萧烬安的心思,总在讨好爱妻和防备情敌之间来回跳荡,刚要想着说句活话,邀请崔执简常来做客,好显示自己有绝对的信心。   这时应当分别,走到世子院的台阶,侯府的马车就停在阶前。   白照影自行探路,却并没能料想,前方不是平地,突然矮了一截。   白照影猝不及防打着滑往下窜!   萧烬安连忙提起白照影的手。   崔执简本欲上车,却瞳孔骤缩旋身,想出手相救,紧接着脱口而出:   “狐狐!” 第63章   这一声狐狐喊出口, 夕阳之下,场面好似凝固一阵。   亲人之间以乳名相唤本无不妥。   只不过是以前崔执简考虑周全, 不愿落人口实,也不想给白照影因此带来麻烦,所以才从没在萧烬安跟前唤过。   如此脱口而出,乃是关心则乱。   崔执简毕竟尴尬,但他自知问心无愧,与其再遮遮掩掩, 还不如坦荡些。   见白照影并未摔倒,他礼貌告辞:“送到这儿就可以,外面起了风,狐狐留步吧。”   乍然在崔执简口中, 又听见自己的乳名,白照影前世和今生的记忆缓缓交错。   他最后得到的,是一种来自亲人之间的熨贴。   白照影乖乖点头,遮眼纱垂下的流苏在胸前摆了摆:“表哥慢走。”   “好。”   崔府的马车和礼车队伍,缓缓驶去。   马车车声渐远, 初秋的夜晚起了些凉风。   萧烬安牵白照影返回院里, 一路无话, 可是脑子里逐渐想起崔执简所唤的那词语:狐狐。   ——是白照影的乳名?   萧烬安的视线里, 缓缓出现了一只雪白的小狐狸,警惕的, 可爱的, 跳来跳去的。   萧烬安心中觉得有趣。   狐狐这名字很衬白照影。   白照影在他心里, 又何尝不是个天真单纯,犹如小动物似的形象?   他将白照影的乳名,压在舌尖, 暗暗念过许多遍。   每一遍都更加喜欢这名字,又犹觉得不够。   怎么跟白照影成亲好几个月,却直到现在,才刚知道他爱妃的乳名?   纵使萧烬安不通风月,以往没有经验,然而他不是个傻子。   北镇抚司同样与刑狱有关,萧烬安同样也需要侦办案件。他洞悉秋毫,与崔执简旗鼓相当,甚至萧烬安还总比崔执简想得更多,从小小乳名思绪蔓延。   胸中疑问如一阵乱石雨,噼里啪啦从萧烬安头顶砸下。   萧烬安眉梢轻颤:   ——怎的崔执简两次吃瘪,偏偏在临走前挑衅,亮出他知晓我爱妻的乳名?   料准我不会跟他回侯府理论吗!   ——就算是崔执简,曾经为避嫌不能唤,刚才关心则乱,方才脱口而出……   若不是心怀鬼胎,避得什么嫌!   ——爱妃跟狐狐相比,到底是狐狐更亲近些,可是世子妃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乳名呢?   难不成这名字,只许崔执简唤!   ……   萧烬安越想,越觉得疑窦丛生,快要把他砸得晕头转向。   他脑海拼命发问,然而解答迟迟跟不上提问的速度。   萧烬安呼吸渐有不畅。   搀白照影回北屋时,脑袋里还是惦记着这些细节。他一边掀帘子安顿白照影在床沿坐好,另一边在白照影跟前,没话找话地晃了几晃。   初秋夜晚有窸窣虫鸣,秋高气爽,并无狂风暴雨。有人想赖在北屋却没机会。   萧烬安郁闷地在白照影桌上吃了口冷茶,茶味泛酸,他放下茶盏猛不丁来了句:   “狐狐。”   白照影眉心重跳。   他逐渐也是闹不准萧烬安什么路数,从推他表哥,强迫他听话,到唤他小名。   同样的两个字“狐狐”,在崔执简口中,每一个音节,皆温润如珠玉。   偏偏从萧烬安嘴里念出来,声音直接低沉几分,共鸣惹得他耳朵里面都在痒。   白照影忽觉得自己被这种声音喊得,变成了不是什么好狐狐,耳尖儿顿时如微醺般烧起来,脚尖在床沿底下,略带紧张地收紧。   他不安地抬起头,却望不见萧烬安的视线。   他不知道萧烬安是喜是怒,即使没有以前那么怕他,白照影也断然不敢把叫小名这举动,当做亲切。   只好试探地点头:“夫君有事?”   他遮眼的那层薄纱,遮住他平时灵活的视线,隐去眼睛里面那点儿狡黠,更加惹人怜爱。   白照影跟萧烬安这么一问一答,使萧烬安越发得趣,以致于失神似的,再次沉着嗓音,唤白照影的乳名:“狐狐。”   第二次叫,白照影依然点头。   而萧烬安心中的那句“吾妻甚是可爱”,又浮上心头重复几遍。   以致于他并没多做考虑,唤了第三声:“狐狐。”   “……”   他本意是与妻子玩笑,若是寻常两情相悦的爱侣,定当把这种无意义的唤名,当作在意对方的表现。   但是萧烬安发乎于情,白照影却是火候未到。   白照影困惑不解。   他分析不出来,大魔王为何连续唤自己许多遍名字。   他凭对萧烬安以往的了解推断,兴许萧烬安又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是嫌自己的名字难听吗?是笑话自己的小名吗?   白狐狐这个名字,前世的小时候,也确实曾被人笑话。白照影也有困扰过。   毕竟在前世小朋友的认知当中,狐狸这种生物,不仅只有可爱还有狡猾。他不知道萧烬安唤他,到底出于觉得好还是坏。   他试探地阻止:“不要唤了。”很小声。   北屋幽微又委屈地响起白照影的嗓音。   却从另一个落点触到萧烬安的心房:   崔执简唤他乳名时,他反应好像很欣喜。   换自己同样念叨这两个字,白照影却阻止不给唤了。   到底还是崔执简这表哥重要……萧烬安越思考心眼儿就越小。   到最后那心眼儿小的,连针尖都捅不进去。   萧烬安面沉似水,心里已把世子院的围墙加高了几分。   他语气沉下去,非要跟崔执简较劲,崔执简喊了十几年的狐狐,自己喊三声就不让了……   赌气喊了第四声:“狐狐。”   他那个表哥比狐狸还狡猾,每次来家里,都闹得老不愉快。偏偏还走得是道貌岸然的路线,倒是总显得自己无理取闹。   就闹。   “狐狐,狐狐,好狐狐!”   第五声、第六声,第七八九十声……   萧烬安也不知怎么了,控制不住接连又唤了十几声白照影的小名儿。   他越叫,越想得到白照影的许可和反馈,想跟崔执简得到同等待遇,他觉得这是身为夫君再合理不过的要求。   却坐实了白照影的猜想,认为萧烬安就是跟前世的某些人一样,在拿自己的小名取乐。   前世的白照影,尚且还能跟那些讨厌鬼分辨几句。   这辈子对上萧烬安,他辩也辩不过,打架就更别提了,还得照顾好萧烬安的情绪。   但他毕竟不如以前对大魔王畏惧如斯,虽不敢反抗,到底敢表现出不欢喜,甚至是越想越委屈,又觉得萧烬安欺负人。   连同刚才他推自己表哥的账一起算上,白照影不想睬他,嘴角控制不住越发下撇,接着鼻尖颤抖,遮眼纱底下遮不住的脸颊全憋红了。   白照影忍不住哭了出来。   “不要唤了,你出去……”   可怎么因为这种小事会哭呢?   萧烬安不能理解。但见白照影哭腔正浓,登时就从赌气变成手足无措,此时与崔执简争个高下已不重要了。   他颇为慌忙地探身,但白照影看不见。   他坐在床边,两人并排,白照影却往床那头躲了躲,像是坐都不愿意一起坐着:“出去,出去!说好无事不必相见的,你还在我房里做什么?”   白照影哭着哭着,脾气上来,这时竟推了一把大魔王。   力度不大,猫爪子挠似的,因看不见,指端虚按在萧烬安胸膛上,萧烬安呼吸浊重几分。   大魔王身体在床面侧动,白照影无法读出萧烬安视线里的关切紧张,听到变沉的呼吸声,还以为大魔王在生气,遂收住哭声往床里躲,双脚向上一缩。   突然,他后脑撞上架子床里头放东西的横木。   砰的一声!   木架发出嗡嗡声响,木架上头摆着的小玩意儿纷纷坠落。   白照影根本看不见从后向前,摔到他身上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陶泥小猫?草编蚂蚱?又或者是他买的香木手串还是千龟扇……   那稀里哗啦的物件全砸中脑袋。下雨似的。   白照影狼狈极了。   萧烬安怕他受伤连忙伸手相护,却让白照影以为要被伤害捂住了头。   这一番惊吓之后,白照影宛如惊弓之鸟,目不能视、到处是未知的恐惧,将他再度包围。   白照影脸埋进膝盖里,边哭边揉眼睛。   他甚至都打算,再也不伺候萧烬安这个混蛋,任务都不要做了,当什么世子妃,还是逃跑当小瞎子去吧,可是小瞎子又能跑到哪里……   小瞎子哪里都去不了。   白照影遮眼纱湿了大片。   轻容纱吸水透气,但毕竟也是层料子。   他隔着布料揉眼睛,倏然间,感觉到右眼眼球表面一阵针扎般的剧痛!   白照影紧紧地闭起眼睛,捂着眼喊疼。   兴许是揉眼时,睫毛尖正好直戳到眼睛上,因为那道遮眼纱盖着,他弄不出那根睫毛,双手去扒遮眼纱,勒得下不来,摸索着向后寻找流苏,却误将活扣拉成了死扣。   白照影又陷入了绝望。   小瞎子什么也干不了。   他气得单薄的后背在颤,双肩耸动。   他痴然地边扯遮眼纱瘫坐在床面,右眼火辣辣地疼。   白照影茫然地张张嘴,唇片翕动,根本说不出话。   萧烬安则实在心疼,瞧他的样子,五脏六腑像是搅碎了。   早知道能话赶话,最后牵动白照影的伤心事,萧烬安恨不得退回方才,狠狠给自己两拳。   事到如今,他也顾不得别的,当然是哄人要紧。   但是他也不是个哄人的熟手,见白照影无助,就只好手掌轻拍拍白照影的手背,先跟他释放个信号,然后手臂再缓缓穿过白照影肋下,把白照影扎实地抱住。像勾过来个精致娃娃。   另一只手托起他的后脑,去解遮眼纱。   萧烬安贴在他耳边,耐心安抚,缓缓拍打白照影的后背,让人从惊惶变得平静,皮肤隔着衣服相贴时,他们互相交换着彼此的温度。   萧烬安公服上面的飞鱼锦绣有点硌,挨得太近,身上雪松气息没那么冷。   白照影根本不清楚外面是个什么环境,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一堵,有香味的墙包围着。   他天生依赖活物带来的生命力,其实前世,是很喜欢跟家人亲近的。   可他又不敢全心全意依赖萧烬安。   纵使现在被萧烬安安慰着,有点舒服,他喜欢萧烬安的体温,还有萧烬安搁在后脑勺,正稳稳托着自己的手。   白照影心头毛绒绒一动。逐渐收起哭腔,鼻子抽了抽。   萧烬安则是见到白照影平静下来,这才对北屋外候着的侍女令道:“去准备热水和巾帕。”   他要给世子妃好好清洗眼睛。   “别动。我来处理,一会儿就好了。”   ……   ***   处理那根误入白照影眼眶的睫毛,耗时许久,白照影眼睛被它蜇得,跟小兔子似的。   萧烬安用软巾蘸水,扒开白照影眼睑,着实小心翼翼地拨弄了些工夫,方才把睫毛拨出。   做完这件事,萧烬安简单地收拾床褥,他把那些掉在床面的小物件,又都摆回木架,归置得整整齐齐。   屋里白照影疲倦一整天,连忙生意带玩耍,他折腾不停,这会儿又哭累了,说想要就寝。   萧烬安自是无奈地微微摇头。   亲自端起木盆带走软巾,临出门前,回望了白照影一眼,见他其实睡相不太安稳,两只雪白的手,指骨攥住被沿,攥得还紧紧的。   萧烬安不愿逼得他太紧,既然还没能走出对自己的介怀,那就再给他些时间,今晚这张床,自己也还是可以不住。   安顿好白照影躺下,萧烬安打开北屋的房门,秋风迎面。   他面向屋外时,倏然神色凛冽,眉间浮起一股杀伐气。   即使端着盆子,肩膀还搭着毛巾,是个不伦不类的居家造型,并不能掩去他突然间恨意丛生。   他冷冰冰地唤来庭院一角,随时听候调遣的成安,道:   “告诉薛明,对萧宝瑞收线了。”   成安立刻消失于夜色。 第64章   到后半夜, 天将亮未亮时,世子院的大门门缝打开一线。门吱呀一声。   门房将人放进去, 进来的是成安,还有薛明。薛明穿得是便装。   两人都是高手,脚步踏月无声,来到南屋跟前。   两人一左一右架着个浑身酒气,鼻翼底下,还压着颗花生豆那么大黑痦子的年轻纨绔。   为什么需要架着这人?   因为这纨绔胆小。   纨绔与隋王世子合作, 知晓隋王世子任职锦衣卫,更从萧宝瑞口中,得知他的嫡兄长,是位心狠手辣阴晴无定的角色。   所以这纨绔少年, 早在进世子院以前就吓破了胆。   两股战战,只能由薛明跟成安架着见世子。   “拜……拜拜,拜见世子爷。”   纨绔的声音打着哆嗦,几乎是趴在南屋的地毯,伏跪一抬眼, 看见萧烬安的织金靴尖, 他被那金芒刺得躲开了视线。   萧烬安坐在南屋外屋的太师椅, 手边有个茶盏。   阴影几乎将纨绔整个罩住, 纨绔把头压得更低,听见萧烬安拨弄茶盏的杯盖, 是很轻微的陶瓷碰击的声音, 却撞得人神魂都在发颤。   头顶上的人问道:“他输给你多少钱?”   问得是萧宝瑞。   被隋王和许氏, 双双护到京郊庄园,躲避自己报复的萧宝瑞。   纨绔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回答:   “遵遵遵……遵照世子爷吩咐,我们找到京郊庄子上去, 刚开始不敢大玩,就赌三两五两的,也让二公子赢,二公子也有输,有一回……”   他目光抬起。   见萧烬安眉心微皱。   隋王府世子模样远比萧宝瑞英俊,但只变化不大的一个表情,就足以令人毛孔渗冷。   纨绔连忙截断所有无用的话头:“——他输给我等十万两!打下十万两的欠条!!!”   寂静里,成安跟薛明轻轻抽气。   虽是早就知晓,这位隋王府二公子,是个做事极不着调的荒唐鬼。   但到底谁也没能提前预想到,萧宝瑞竟能在短短几天,赔出去个天文数字。   恐怕许氏跟隋王放他出府时,也都不知晓这败家子能量如此非凡。   萧烬安垂眸望杯盏里自己的影子,淡声说:“许氏呢?”   “小人没动用那些个长舌妇人,亲自出马,许氏并不认得小人。”纨绔边说话边邀功,这也能理解,负责设局的人少,过后分打赏钱分得就多,纨绔道,“小人亲自扮成个妇人……”   萧烬安微微凝目。   成安跟薛明也都哑然。   只见那纨绔夸张兮兮挑起个兰花指,形貌姿态,还真有点像是个喜欢说长道短的婆子。   纨绔那枚黑痦子,跟随说话抖动,十分引人注意:“草民给殿下说得那种赚红利的方法,取了个名字叫‘福禄券’。”   “许氏刚给萧宝瑞掏了十万两银子,以为儿子在京郊住得不美,贴补零用,修缮房屋。”   “她正有亏空时,草民方才改头换面出现,跟许氏宣传,买福禄券保本获息,能钱生钱。”   “那许氏自然是心旌动摇。”   纨绔顿了顿又说:“小人在这儿怕她不信,还使了一计,让我们这些参与此事的兄弟伙,家里的妇人齐上阵,扮作在汇丰钱庄排队买限量的福禄券。那许氏果然更加动心。”   “许氏托我收购大量的福禄券,越多越好。”   纨绔讲到这儿,脸上露出很惊诧的表情,哑声说:“有谁能想到那许氏这么趁钱,她一出手就是十二万两,受益人写得还全是萧宝瑞的名字,简直没见过对儿子这么下作的娘……”   那纨绔表达的意思,等同于慈母多败儿,只是用词用得不雅。   像这种市井流民,做起事来得用,不容易被人发现,鬼主意还挺多。   萧烬安目前并没有什么光明正大的支持者,所以这类人,能为他所用的,他也会用。   那纨绔汇报完欣喜地拍马,在萧烬安脚边抬眼:“世子殿下,您可知晓,这里外里加起来,得有二十二万两银子。那可是二十二万两啊!”   彼时大虞朝廷,给北部边关将士们的军饷,也就是几十万两银子。   可见隋王府虽然没落,家资却极殷实。   那纨绔连忙提前澄清:“世子交代的差事,我等纵使看见这些大钱,也万不敢私自吞没。”   纨绔把借据等一并奉上,二十二万两移交萧烬安。   而萧烬安拨弄杯盖的眸光,却辨不出多少欣喜。   使得那纨绔眼珠缓缓转动,心里越发没底起来。   “殿下?”纨绔问道。   两万两银票飘在他眼前。   纨绔低垂视线,瞳孔瞬间亮起,眼眶都睁圆了。   他知是殿下的赏赐,几万两,好大手笔。   纨绔双手颤抖着要去触摸银票。   头顶上有话传来,纨绔的动作停顿。   他战战兢兢地听萧烬安冷漠地将自己拆穿,洞彻细微,并且丝毫不留情面:   “——今后若城中有谁,拿福禄券当营生,坑害其他人,我要你头。”   纨绔身体顿时一僵。   接着脖颈后面发凉,感觉随时有把绣春刀,要对着他脑袋瓜子斩下。   这时方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自己在言语里所漏出来的破绽:他既联合了钱庄,又拿自家婆娘当托儿,阵仗摆那么大,骗过许氏一人,也肯定会骗到上京城其他百姓,他也确实……   纨绔伏跪在地,半点私心也不敢藏了:“小人万死!小人万死!”   “小人这就去退回所有福禄券的本钱,小人不敢再沾这种钱了!”   纨绔磕头如捣蒜,把南屋地毯磕得咚咚响。   他这边认罪,暗地里,薛明和成安震惊。   若非殿下指出,他两个并未想到,还有城中其他百姓,可能被这种骗术所惑。   许氏可能丢个几十万两,并不算家财尽失。可普通民家几十两都是毕生积蓄,千万不能给这些渣滓们骗走了。   殿下那声“只要见到有这种骗局,就要他头”,不仅截住了此人的贪心,恐怕从此以后,这纨绔小子,还要化身成为上京城的反诈急先锋——因为殿下真的会要他头。   薛明跟成安皆是松了一口气。   那纨绔屁滚尿流又被两人架着滚蛋了,走的时候,比来的时候还惨,他早已汗湿夹衣,面无人色。   ……   薛明走后,萧烬安也没看这二十万两银子。   他爱妻的双眼,母妃的性命,和他在这座王府吃过的苦,绝不是这二十万两能够弥补的。   报复只不过是个开始而已。   萧烬安且按下这端的思绪,外头晨曦渐明,又是应该入北镇抚司当值的一日。   他理了理衣袍,站在院子里。   院内已经有了清秋的寒气,晨起时分,树叶草尖儿上都挂着层露水,亮亮晶晶。   昨天那若干只小鸭子,可能还没跟白照影玩够。   它们跟鸭妈妈,暂时都住在世子院院墙的一角,在鸭妈妈的带领下,全乖巧地抱团卧着。   鹦鹉也很安静。   萧烬安并不忍打扰这宁谧的早上。   目光投到北屋紧闭的门扇,门还没开,屋里的世子妃应当还睡着,他没有醒。   萧烬安又不免回忆起昨晚,他给白照影擦眼睛时。   他解开遮眼纱,净过手,扒开白照影又薄又嫩的眼皮,在白照影红彤彤的兔子眼里,找那根作乱的睫毛。   他那世子妃双手攀着自己的胳膊……   昨晚抱是抱到手了,也很好抱。   但到底觉得不足。或许人性的本质,便是得陇望蜀。   萧烬安竟在这清寒得令人皮紧的早晨,脑海中撞进段莽那厮的一句混账话,旋即整个人,都变得不太镇定。   ——“办那事儿时,需买鱼鳔制成的子孙袋。”   萧烬安深深吸了口初秋的空气,连忙从北屋的门窗上收回目光。断是想也不敢再细想了。   他早对白照影有欲望。   起初正是因为萌生欲望,他才逐渐发觉喜欢白照影。   他却绝不能在白照影最脆弱时要他。   纵使他知晓,那会是无比凄楚动人的风情。   可是世子妃被睫毛扎中尚且哭泣,让他在失明的状态尝试陌生的人事,他肯定会害怕的。   萧烬安驱逐走心猿意马,硬改了思路,去想怎么找女医忍冬。   两厢落差,他暂时强行舍去温香软玉,便觉得今天早晨,真的是格外寒冷,难怪就连墙角小鸭子都抱成一团了……   “殿、殿下。”   “?”   庭中萧烬安在出神,后头有人叫自己。   萧烬安回首,见那是下人房小门里,颠颠儿地跑过来个腿短的茸茸,小姑娘双手捧着件叠好的衣服,花样是他没见过的新颖样子,面料瞧着挺厚。   茸茸把衣服递上去:“昨个夜里,少爷听见了风声。奴婢给少爷加被子时,少爷吩咐,把用店里料子新制的秋装送给您穿着。”   白照影一直记挂感谢萧烬安准许他开店的事。   但既然眼睛废了,外出很不方便,白照影没法兑现,当初决定上外面请他吃饭的许诺。   所以白照影安排江掌柜准备了这件,作为谢礼的厚衣服。   江良自然是能办多快,就办多快,立马制成就送来了。   这是件衬袍,正好能套在飞鱼服外面,露出皮革束腕,丝毫不影响活动。衬袍的颜色,跟萧烬安的飞鱼服乃是同一系列,穿上并不突兀。   茸茸不明其中内情,只道是两人夫妻情笃,趁机连忙再推荐自家少爷的好处,给两人添柴加火:“殿下穿上吧,我们少爷预测天气可准了。”   “他说今天外面冷,外头要肯定要变天的!”   茸茸把衬袍递到萧烬安面前。   缎面柔滑,锦绣明朗,外头是缎子,里面夹着绒。   萧烬安自行把衬袍套在公服外面,感觉身体被一种踏实的厚度裹住,很抗风。并不用隐隐羡慕那小鸭子会抱团了……   萧烬安没说感谢的话,知道显生分。   他接受了白照影的好意,心里自在得很。   因为关注到茸茸从其他房间出来,并没跟白照影再住一起,他有点独占欲得逞的欣慰,又唯恐白照影双目失明,夜里独寝不方便。   ——会害怕吗?晚上冷不冷?   他琐碎地想着。   又深深地庆幸自己没因为那点欲念,对白照影做出过分的事。   白照影会哭,白照影娇气,白照影最近不太好琢磨。   白照影依然很疼自己。   ……吾妻甚是可爱啊。   吾妻这床,本世子迟早睡定了。   世子振了振衣袍,精神抖擞地进皇宫。 第65章   北镇抚司轮值, 萧烬安应当在敬贤帝跟前当差。   养心殿。   内阁大臣觐见议事,来跟敬贤帝禀报各地呈报奏章中的机要。   这些臣僚进来, 带进阵凉风,使敬贤帝咳嗽了一阵。阁臣们在敬贤帝的跟前叩头:   “参见圣上。”   “都……咳,都起来。”敬贤帝摆摆手。   此时萧烬安很自然地退出门外,丝毫没有无法聆听参与军国大事的遗憾。   这种态度让敬贤帝露出隐秘的欣慰,敬贤帝暗暗勾起嘴角。   他的另一个儿子萧明彻,暗中结交阁臣, 削尖了脑袋想染指军务政务,他其实早已知晓。   如此比起老七,竟然是素有行事不羁声名的萧烬安,更有自知之明。   敬贤帝连续又咳嗽几声, 面对萧烬安的背影,露出些拉拢的意思:   “咳,今儿个天凉,暖阁已经烧上炭火,备着雪燕羹, 朕准你去暖阁暂时歇息。”   “我不冷。”   萧烬安穿着扎实的衬袍, 心下暗自得意, 拒绝毫不留情。   萧烬安这般态度, 反倒是让敬贤帝尤为看不穿他,只觉他没那么好拿捏, 放他去了。   萧烬安就站在离主殿几十步外的亭子。   秋气格外清寒, 没下雨, 但极冷,寒意似乎能渗进骨头缝。   敬贤帝其实并不知晓,因为有宫墙拢音, 但凡耳力稍敏锐些的习武之人,能在这凉亭里,把殿内机要听取个六七分。   萧烬安自从发现这个门道,还安排了亲信,不时会路过亭子与主殿之间的点位。   这样,就连原本他听不着的那四五分,拼拼凑凑也听全了。   萧烬安正在听阁老们讲,大同城连遭瓦剌部队袭击的事。   近来天气骤变,北边过得也不舒服。   所以那瓦剌国不知道来了个什么王子,率军犯境掠夺,守将程岳临时应变能力丰富,却也始终被瓦剌牵着鼻子走。   大虞方面的所有军事行动,全都被瓦剌王子预判,打得很被动。   主殿里老皇帝已经很不悦了。   ……   “殿下,我说殿下。有大好事!”   萧烬安正听得入神。   亭外起了阵寒风,段莽随着寒风一起进入亭子。   锦衣卫公服虽然绚丽,但毕竟只是比普通绸缎厚实些许的一层。段莽虽然人高马大,在极端天气的考验之下,也还是会搓手跺脚。   萧烬安朝段莽掸了掸衬袍,他的袍服针脚密实,锦缎华丽,质地厚重,看起来就很暖和。   而萧烬安眼下乌青,昨晚接见那纨绔没睡好,他对冻透的段莽勾起个,不太厚道的微笑。   “……”   段莽见他笑犹如见鬼,更加寒冷。   又以为猜中了萧烬安的心事,结合那俩黑眼圈,讪讪地低声:   “殿下这是成了?去的南风馆还是蕙香楼?里面的倌人不干净,套袋子了吧?”   萧烬安只觉对牛弹琴,自爱地把袍子拢了拢。   “什么好事?”   “那个刺客招了!”   段莽喜上眉梢:“按您的吩咐,我们从来不理会他,该干什么干什么。他没被用刑,一日三餐皆有吃喝,起初他还挺怕我等有什么招数使在他身上,但越到后来,他越撑不住。”   “直到刚才,他告诉狱里看守的兄弟们,他全撂了,绝不藏私,只求殿下能给条生路。”   这是幽兰教的第一手资料。   也应该是绝密资料。   萧烬安淡淡道:“说。”   “幽兰教是个反对朝廷的组织,这种组织每朝每代都有,在咱们大虞就是这幽兰教。”   “拣重点。”   段莽怔忡一瞬,整理回答:   “他们高层曾是些被朝廷逼到过不下去的能人,招揽得是不满朝廷,活不下去的百姓。”   “这些人听从教主的指令,只为搅乱大虞,教主神通广大,心思缜密又狠毒,他们不仅在上京城内有势力,还欲把毒手伸到各地,据他知晓,就连边关都有。”   只一个瞬间,秋风瑟瑟,萧烬安在秋风中后脊的皮肤绞紧。   眼前段莽的情报,和他耳朵里刚听见的阁老议政,交错杂合。   萧烬安立刻想到了前线情况,瓦剌王子能次次预判大同守将程岳的所有军事行动。   难道是大同城军营里头,也有幽兰教的教徒?   ……这很有可能。   毕竟想搅乱一个朝廷,不止可以搅和内部,也可以把目光投到外部。跟敌军里应外合。   段莽唉声道:“这几年,前线的军费始终没给到位,瓦剌人又凶悍难当,将士们想打仗,就只能依靠当地吸纳补贴,兵士跟百姓都苦。”   所以有人才会恨朝廷,为幽兰教所蛊,愿意当叛徒。   ——内奸之乱。   萧烬安脑海缓缓浮现起来这四个字。   耳朵里,就传来敬贤帝拉风箱似的咳嗽:“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他怎么敢!”   “这个混账东西,皇弟是怎么教育他的,他怎么敢!”   “十万两输给地痞流氓,然后被流氓戏耍,把借条刻印得到处都是,贴满了大街小巷。”   “萧宝瑞还算是朕的庶侄,他给皇家留下什么颜面?”   “户部前脚跟边关解释何故迟发军饷,朕的侄子,就拿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赌钱,百姓怎么想朕,怎么看朝廷,斩了他,宰了这畜牲……”   “皇上息怒!”   “圣驾保重龙体,陛下息怒!”   殿内是阁臣们稀里哗啦的跪地劝慰声。   主殿外,凉亭里。萧烬安勾起嘴角,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也没想到萧宝瑞撞上天运,赌输十万两雪花银,恰撞上大同兵败,军费难以配齐之事。   他这也算是催命符急如星火,报应不爽。   萧烬安面上划过抹冷酷的笑意,他知道自己心机深沉,暗中筹谋报复,其实不算好人。   不算就不算。   伤害他和爱妻的人要死,他和他的爱妻要活。   除此之外,不相干者,他才能救便救。   萧烬安不想再听养心殿主殿里头,敬贤帝的咳嗽声,还有他想愤怒,却因病体无法发出的咆哮。   萧烬安爱惜地抚平衬袍左臂的一根衣褶,在寒风里,命令段莽说:   “你让他写出边地的教徒名单。”   “写不全不要紧,使劲儿去想,人挖人总能顺藤摸瓜全搜索到。事情办得满意,让他活。”   萧烬安布置下去。   段莽立刻领命。   但猜不准殿下之后的行动。   殿下的指令总是很简短,但总能办成事情,方法也总是很有效。   以至于就算是现在,段莽都没能反应过来,当初到底为何,殿下不准他们对刺客用刑,而那刺客竟然主动招认了呢?   段莽跟那刺客继续打交道前,黑红的脸庞,绽开纳闷不已的憨笑。   他还是忍不住问世子,声音虔诚恭敬:“殿下,你当初怎么就能断定,晾着他,就会招?”   因为他想活命。   萧烬安在脑海里道出答案。   那刺客从奔逃出宫,到企图闭嘴以求在狱中不死,都是为了求生。   于是他偏不按照常理出牌,不用死威胁他,也不动刑,这样的人,吃喝都已在狱中满足,他自然得陇望蜀,继而愿意主动谈条件脱身。   这种情况得来的情报基本保真。   说到底,这位刺客,也不过就是拜入幽兰教里,想过上好日子的普通人罢了。   萧烬安并不想跟段莽这么多废话,   况且段莽不如薛明聪慧,说得太复杂,他也听不懂。   萧烬安尽量言简意赅,答案就六个字:   “他贪心,想自由。”   果然段莽似懂非懂。   段莽暗自领悟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否完全琢磨明白了,还是觉得应该对殿下这番指教最后做出些反馈。   段莽沉声总结道:“确实,人是会贪心的。”   他那般模样,好像洞悉了人的劣根性,眉心虬结,表情很是痛惜。   段莽竟也学会了迁移运用。   矛头拐了个弯儿,又指回世子身上。   段莽忠心耿耿地规劝:   “殿下,家里虽能办事但规矩多,世子妃出自世家,自是玩不来像遮眼、鞭笞的那一套。”   “可打野食固然刺激,那蕙香楼和南风馆的哥儿姐儿,全部都是嘴头说得好听,哄您在他们身上使劲花钱,您切莫因此,生疏了跟世子妃的情分啊。”   萧烬安两边额头,在寒风里突突直跳,心绪骤然格外烦乱。   段莽仍在小心翼翼地求串供,都给世子安排妥当:“晌午这就快退值了,您这双眼睛,眼眶周围乌青太明显,要用煮熟的鸡蛋滚一滚才能消。”   “出宫后回去北镇抚司,属下再把您昨夜的行踪,说成是办公事,跟兄弟们多次强调,大家都是这么干的,大伙家里问的时候,也都默认给彼此打掩护。”   萧烬安额头青筋快要跳出来。   他觉得他的袍子,还有他整个人,都受到了玷污。   “闭嘴。”   段莽越发以为,世子这反应是恼羞成怒:“是是是,这种事应当沉默,锦衣卫所有兄弟,都会闭嘴的!”   “滚。”   段莽连忙滚了。   留萧烬安一个人在寒风里,抱紧他爱妻所赠的袍子,试图自我净化,凉亭却四面漏风。   他明明什么都没干,连想都没想过。   怎么就让这憨货,不停地洗脑,还搞出了一身的愧疚!?   萧烬安直觉这口黑锅要扣死自己。   ……   另一方面,世子院里,海棠树上,飞进来只刚从北镇抚司归家的幼年红绿鹦鹉。   这些鹦鹉们来去自由,偶尔落在隋王府的马车车顶,然后就被载到主人所去的各种地方。有时误被带到世子当值的衙门,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小鹦鹉在树顶盘旋不到片刻,飞下来,落到白照影的肩膀。   白照影拢着毯子,行动不便,早安排好今日的生意,略有闲暇,却只能在院里晒晒太阳。   小鹦鹉毛绒绒的脑袋,蹭白照影的侧脸。   它今天也学会了新词邀功,只是不太熟。   小鹦鹉扬起了脖子,张了张嘴,像个学外语的学生,决定要发言,但腼腆地嘎了声,到底因为嗓子太稚嫩,发出来的是听不懂意思的音节。   “咕……”   “南——”   白照影微笑,朝小鹦鹉的方向扭头:   “在说什么呢? 第66章   “南, 南南,嘎——”   幼年鹦鹉学说话不太熟练, 白照影弄不懂它的表意,耐心歪头等它说。   可小鹦鹉却好像也着急了,在白照影肩头蹦蹦跶跶,情状显得很焦灼。   它其实也想像自己长辈那样,凭实力换取果干投喂,但它做不到, 低落地只能耷拉脑袋,   白照影安抚地摸了摸它的头:“乖。多练一练吧。”   好在鹦鹉这东西亲人,只是被摸脑袋,也很受用, 瞬间不难过了,还欢乐地叫了几声。   “世子妃,喝点羹汤吧。”   中庭里,成美盛好了滋补的汤品,用调羹搅拌到温度合适, 方才拿给白照影食用。   今儿个虽有太阳, 然而冷极了, 浑不似初秋。   成美给世子妃的毯子又紧了几分, 半点儿风都不敢透。然后她道了声冒犯,给白照影探额头, 幸好不烧。   ……昨晚世子爷办得这事, 忒不地道。   纵使之后要热水巾帕, 给世子妃亲自擦洗。可世子妃毕竟刚刚目盲,房事当时还哭。   成美思前想后,还是温声道:“属下不敢妄言, 但世子确实有莽撞的地方。”   她说得隐晦,白照影联系得自然。   放下瓷盏,白照影微微扁起嘴唇,对,很讨厌,大魔王笑话自己小名,他还推表哥。   白照影嘴角越发下撇。   成美心疼得把毯子掖得更紧了,小声解释:“世子其实也有好处……”   昨晚萧烬安抱住他。   那时自己快要崩溃,可跟他吵架的大魔王,却突然转了个态度,将自己按住紧紧搂着,大魔王还轻拍他的后背。   上辈子白照影生命力微弱,太喜欢人的体温。   于是陷落在萧烬安的怀里,慢慢失去了原则,对方也不说话也不动,吵架莫名就中止了。   然后萧烬安才用帕子蘸取热水,给自己拨走眼睛里的异物。   白照影低头,在绒毯里小幅度拱了拱。   昨晚的事,勉强功过两清。   他可以不记恨萧烬安,更何况,他知道今天冷,还给萧烬安兑现了谢礼,他已经很大度。   白照影恩怨分明闷声:“我没生气。”   成美欣慰极了,连忙替世子爷继续哄。   此时秋风恰送来一阵清寒的秋气,几片海棠落叶洒下。   白照影拂开落在面颊的叶子,道:“我那个铺子每天赚不少银子,我是否能做主,给院里其他人也裁套衣服?”   有福大家享。   况且他早在心里也许诺过,给世子院其他人答谢,毕竟他们上上下下都帮他的生意忙活。   成美惊喜道:“当然可以。”   世子院里面的婢女,也全都福身谢恩,哪个小姑娘不爱新衣服呢:“多谢世子妃!”   秋气萧瑟,庭院却霎时热闹起来。   白照影肩头那只学舌失败的小鹦鹉,也蹦跶几下,轻轻扑闪翅膀,在白照影面颊扫过阵轻风,还在试探着练习:   “南,南南,南……”   白照影又揉了揉鹦鹉脑袋。   “裁衣只是小事而已,不必言谢。我财运好,其实也早想给大家每人都分点红。如果今后生意更好,我们每季度都换新衣服。”   白照影画饼画得更大。   当然他没意识到,更不是故意的,他确实是真想多赚点钱,谁又会嫌银子多?   世子院内的侍女们,自是从没吃过这种大饼。   毕竟世子爷话少嘴毒,他从不画饼。   于是侍女们声音更响亮了,又起身崇拜且兴奋道:“多谢,多谢世子妃!”   “在谢他什么?”   “世子殿下!”   中庭里,萧萧秋气拂动树叶,阳光如碎金,落叶飘零。   敬贤帝被萧宝瑞跟大同兵败双管齐下给气蒙了,于是萧烬安退值尤其早。   哪怕拐了趟北镇抚司拿到刺客的供词,归家时,也不过申时三刻,正赶上侍女跟白照影围在庭院叙话的场景。   自从明确心意以来,多日里,他每次见白照影,每次都觉得他世子妃有可爱之处。   上次是跟小鸭子玩。他和小鸭子相映成趣。   这回是给侍女们闲聊,话音将世子院填得格外热闹,竟然连极端天气,都抵挡得不冷了。   成美连忙回禀:“是世子妃主张给底下人裁衣,让大家换厚衣服。”   萧烬安闻言,嘴角暗中又抬起几分。   昨晚白照影还跟他生气,撵他出去,早晨给他送衣服,还记挂着操持家里,这就掌家了。   萧烬安心头甜得一塌糊涂。   顷刻间,仿佛他那身衬袍,不仅能抗寒风,还可以刀枪不入。   白照影眼睛不便,还对家里事事费心。   萧烬安拉过把交椅,就坐在白照影旁边,将白照影因为刚才的动作露出些毛毯的身子,又给他掖紧了:“怎还在外面待着,外头这么冷。”   白照影早已被人掖得密不透风。萧烬安比成美更敢碰他一些,所以边边角角,萧烬安都用毯子塞得紧紧的。   可他听不懂这是责备还是关切,只能小心应对:“不冷,盖得够厚,阳光暖和。”   萧烬安暗中失笑,有点喜欢白照影在毯子里,只露个头。   他饶有兴致,跟白照影分享,萧宝瑞要被降刑的事,自是隐去了自己的那段推波助澜。   白照影不是个圣人,萧宝瑞害他,他活该:“这是报应。”   萧烬安微微点头,世子妃爱憎分明。   大魔王和谐地跟自己叙话,虽不算是温声软语,但萧烬安时不时就给他整理一下毯子的举动,着实让白照影心头有些打鼓。   他一方面觉得,萧烬安行为奇怪,这回并没有外人在,今日演得哪出?   但另一方面,在清寒的秋气里,被一只大手时时安抚拨弄,又跟坐在旁边的这人,身体若即若离,温度偶尔交换着,是他最贪恋的那种活生生的人的体温,白照影又很受用。   只是担心萧烬安又突然冒出来什么奇招,或者说些自己接不了的话。   白照影在放松和警惕之间来回。   最后还是选择了暂且放松,白照影舒了口气。   其实,他也想跟萧烬安也随意闲话几句,就想问问他,那衬袍喜欢吗,穿上暖不暖和……   他们这样说话,也没什么打紧,白照影想,其实就跟刚才,自己和侍女们围着聊天似的。   白照影柔声问道:“今日可有同僚,夸我为夫君做的衣服好看吗?”   太甜美了。   仿佛每个字都是糖做的,一块一块掉下来,砸中他。   萧烬安也是强作矜持,方才能显出,自己是威严尚在的一家之主,萧烬安正待点头。   偏偏那肩膀上的小鹦鹉,憋了一下午,暗中调试,如今终于发力。   小鹦鹉拼命扬起脑袋,努力张嘴大叫。   整座世子院,都被小鹦鹉的第一声学舌震撼了:   “嘎——南风馆!蕙香楼!”   “世子爷去——南风馆!蕙香楼!!!”   “……”   ***   那一声震彻庭院的叫嚷,连秋风都静默了几分,海棠树叶儿不落,到处都是封冻般无声。   唯有小鹦鹉还在不遗余力地揭发,蓦地给萧烬安,扣上口天大的黑锅。   成美赶紧从墙根跑过去,将那只鹦鹉拢住,喂了食放走,眉心拧成一团,她狐疑地偷偷觑了世子爷一眼,眸光复杂莫名。   白照影单纯发问:“那是什么?”   他出门少,穿过来也没多久,根本不清楚上京城最有名的风月场合。   萧烬安深深吸了口气,在炖段莽与炖鹦鹉之间,狠狠选择了前者。   他要把段莽给炖了!!!   四周都投过来遗憾与失望的目光,哪怕因为他们之间的主从关系,其实已经收敛许多。   萧烬安心里硌得慌,叫天天不灵。   当初他从来不在意别人的想法,纵使被骂成疯子也无妨。   现在他却丝毫不希望,有损自己在白照影心中的印象。   他心如烧灼。   偏白照影对萧烬安稍有好感,也愿多说几句,问萧烬安:“夫君何时去的?好玩么?”   ……这是热辣辣的讽刺。   萧烬安不知怎么,就浮起种被捉奸的惭愧。   衬袍烫得很,他立刻道了句:“我没去。”   可这种语气,与以往他沉稳缓慢,甚至带着些轻飘飘的傲然,截然不同,显得有点紧张。   庭院里,狐疑的目光,好像变得更怀疑了,众侍女像是看穿了自己,类比醉汉从不说自己醉酒。   单说这事,侍女们肯定都站在世子妃那边。   萧烬安满嘴苦涩,头一回被逼到两难的境地。   他身体僵直地坐在交椅,又站起来,站站坐坐,昔日毒舌打结,眼下什么话也没法说。   白照影终是感觉到,萧烬安与平时不同。   因着萧烬安的职务涉密,白照影也不想过多干预别人的隐私,纵使是他对那两处地方,提起些许兴趣,但也没追究到底,话题打住不问了。   白照影拉回没有分歧的话题,道:“喜欢这件衣服的话,等我赚了钱,也给夫君添别的。”   “……”   白照影语气很平静,无甚起伏,如果仔细听,竟还有种对未来店铺赚钱的憧憬。   使萧烬安倏然弄不明白:开店更重要吗?   他忽然顾不上被误会的为难,萧烬安心慌了。   到底是白照影身为正妻很大度,掩藏住内心的嫉妒,还是他给自己留下足够的面子,揭过话题不发作?   甚至往深了考虑,也许是他……其实,并没那么喜欢自己吗?   曾经萧烬安以为,白照影是深爱自己的。   他怕他闹,更怕他不闹。   不安感攫住萧烬安整颗心,使他远比任何一次遇险,更感到紧张。   他早就爱上他的世子妃了……   没有白照影反悔的机会……   萧烬安内里像是空了一大块,手指收紧,血液都凝住。   他就只能把刚才最尴尬的话题,强扯回来试探道:“若我当真去那些秦楼楚馆厮混,爱妃当如何?”   他竟承认了,庭院内侍女皆低低抽了口气。   白照影微蹙眉,果然不出所料,真让萧烬安抛过来一个,自己根本没法接嘴的话题。   大魔王去过青楼,这是他的私事,问自己作甚?   ——他难道还想让自己说他做得对,允许他继续这样做?   其实两人假做夫妻,萧烬安可以有感情自由。   可白照影根本接受不了。   他既没想萧烬安会有这种不良嗜好,现代教育教给他的尊严,也不能容许他认可萧烬安这种行径。   他甚至因为这话,觉得萧烬安故意羞辱自己……   即使古代正妻不阻止丈夫纳妾,却也没鼓励丈夫上青楼的,那不是明晃晃打自己脸吗?   白照影体察出萧烬安的恶意,脸冷下几分,僵硬得距离人远些,躲开萧烬安给他掖毯子的手。   他怕那手不知刚油腻腻地摸过谁,在摇椅里缩成更紧的一团了。   萧烬安却因为这反应,暗自眉梢轻抬,试着再挨过去几分。   果然世子妃白照影,吓得慌乱如猫崽般亮出爪子,在萧烬安掌背一挠:“都说了不许碰我!”   白照影手突然被萧烬安攥住。两人的手僵在半空,白照影气愤地脸颊涨红,手在颤抖。   怎知自己好意,想给萧烬安添件衣服,话又说着说着,变成被对方戏弄。   他真不想见自己好,就要给自己添堵!   握着手就握着吧,白照影不理人了,小脸扭向别处。   却不知如今他越显得生气,萧烬安反而越高兴。世子妃是在乎他的。   只是萧烬安也不敢逗得太过分,赶紧心满意足地撤火:“衙署办案逮人,刚好涉及两座欢场,小鹦鹉胡乱学嘴,爱妃竟当真了。”   白照影在毯子里半信半疑。   半晌,又闷闷道:“小鹦鹉从不骗人。”   萧烬安:“那银库钥匙还都在你手里,我拿什么眠花宿柳?”   白照影:“……”   青楼素有规矩,不能白嫖,亦不准赊账。   最近他因为开店总要用账本,他知晓库里没人支钱,小脸埋进毯子里。   得知萧烬安并没去过欢场,他其实隐隐有些轻松之感,但他没有细琢磨,脸已经红透了。   白照影终是把哭腔收回去。   “我勉强信了。”   萧烬安暗中扬起个笑。   简直越看越可爱,世子殿下满心温柔。   刚才他将白照影惹恼了,是他的不对,他最近总是这样,胡乱就心绪不宁。   萧烬安小有惭愧地补偿道:“我明日休沐。狐狐,你想不想外出?” 第67章   白照影闻声, 从毯子里抬起脸庞。   在黑暗中,他又辨别了一遍萧烬安的话音, 觉得前面悬着个诱人的饵。   他确实想出去。眼盲之后,世子院所有侍从侍女,皆将自己看护得很周全,当然谁也不敢放他外出。   萧烬安是这座世子院里能做主的,可他的话,不太可信。   白照影脸埋回毯子里闷哼:“不想”。   却没想到这声拒绝, 立刻让世子感到着急。   他的世子妃平时很爱玩,活泼好动,是闲不下来的性格。他以为刚才故意惹世子妃吃醋,哄不好了。   于是才得意起来的萧烬安, 暗中收敛几分,选了个对彼此都很合适的借口:“我想看看你那个绸缎铺子。”   噢。   原来是董事长要来验收门店经营情况。   白照影很能理解,毕竟萧烬安投进去了好几千两。   自己虽说给了他反馈,可那件衬袍的造价也不过几十两银子,即使自己答应给世子院所有侍女侍从都换套新衣服, 撑死抵扣个一百两。   萧烬安也还是没得到多少真金白银的分红。   白照影点点头, 这才从毯子里冒出脑袋:“可以的。明早睡醒便去。正好我到店里瞧瞧。”   接着, 当晚宁谧, 无事发生。   白照影有点儿兴奋,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小半个时辰。   到底是既期待, 又有失明出门遇到不便的紧张, 白照影抱着个蓬松松的枕头, 终于睡着。   ……   “恭喜发财!身体健康!”   “恭喜发财!身体健康!”   休沐日清晨,鹦鹉叫早。   那小鹦鹉,昨儿才只会说句坏话, 今早已经仿佛忘记前尘,竟满嘴都是吉利的贯口,也不知道它这是怎么了。   茸茸敲门,进屋先帮白照影梳洗妥当,再帮白照影打理着装。   “今儿个天虽说不冷了,但少爷也小心些。在外头吃罢饭也别脱袍子,仔细风激得着凉。”   “我晓得。”   茸茸又道:“在外头时时刻刻跟好殿下,万一少爷跟丢了,记得在原处别乱转悠,若有人强拉您,记得要呼救。”   茸茸给白照影系好衣领的飘带,喋喋不休。   白照影失笑:“你当我比你还小?会被拍花子的拐走?”   “不是,是世……”   “是什么是?”   世子殿下让她跟少爷强调出行安全。   她得跟少爷交代完,一条一条。   茸茸哎呀道:“少爷听话,上京城也不安全,有人拍少爷这样的漂亮公子,然后卖到不好的地方。”   “南风馆吗?”昨天刚学的新词。   被茸茸小手捂嘴:“不可以说那种地方,里面的倌人可苦了,少爷受不了。”   衣服飘带系完,白照影摸着是身平民服饰,因为衣服上并无锦绣。他从屋里被搀扶出来。   一路看不见,走到院子外面,他没被安排上车,再碰到的,是一双粗糙坚硬的手。   是萧烬安的手。   白照影蝴蝶轻颤般,指端微微往后缩了缩。   却被萧烬安拽住,大言不惭地道:“车坏了。这趟得走。”   他不仅想让白照影散散心,还想让他散散步。   他世子妃自从上回在屋子里,摸黑被床上一堆零碎玩意儿给砸了,能看出心有余悸,所以昨天见白照影时,白照影都是半躺在庭院里,哪哪儿都不敢动。   萧烬安并不嫌白照影麻烦,能把他护周全。   带着白照影徐徐走出隋王府所在的长街,又穿过几条小街,两人并不言语,只是感觉,周围街面热闹了许多。   以前这份热闹在白照影的眼睛里,是商铺鳞次栉比,人潮熙熙攘攘。   现在上京城落在白照影的耳朵里,若要形容,就是声音很杂:他听见了马蹄声、脚步声,木质车轱辘碾地的隆隆声……   他有些惊讶于上京城里,格外安好的秩序。   因为走了那么久,很顺利,竟与他失明前,没什么不同。   白照影走着走着,胆子也稍大了几分,他不再小步地怯生生探索,而是挺胸抬头,还会被声音吸引得东张西望了。   “红果儿,糖葫芦嘞——”   “咳,咳咳,老婆子,等等我。”   “客官里面请!”   “……”   没有视觉,白照影耳力就灵敏了许多倍,以前关注不到的许多声音,现在全部都如实传进他的耳朵。   他好像擦身经过谁,又好像听见有谁说:“那郎君好生俊俏,只可惜眼盲。哎呀得罪……”   他直觉萧烬安在瞪人家。   白照影回头望过去,走了一段,然后又听见还是刚才那嗓音,抖声飘过来句:“好凶。”   白照影心头滋味莫名。   ——为我吓唬人吗?   他手在萧烬安掌心倏然跳动,却没有问出口。   自然也不敢放开,因为还牢记茸茸的叮嘱,不想被卖到不好的地方,就勉强跟萧烬安保持着沉默的平衡,互相牵着走。   对方茧子刮得他手背有一点点痛,萧烬安手很大。   手和手之间用了些力度。   他虽然不会难受,但是能从萧烬安的手掌里,感知到这只手的主人,身体状况处于极盛。   萧烬安是活生生的大活人……   白照影小脸浮起层温热。   走到绸缎庄门口,忽听见有行人啐骂:“呸,隋王府的二公子,拿十万两白银赌钱花,朝廷却因为要打瓦剌人,常平仓的粮食都涨价!”   “常平仓都卖十六文一斤,谁家还没七八口子人,这是让人都拴住嘴,不活了不活了……”   “传宝娘,那绸缎你还买不买啦?”   “怎的不买?俺传宝下个月要娶媳妇,穿身布衣接新娘子,想让亲家指着俺鼻子骂?”   彼时百姓受教育程度较低,市井生民,表达少有弯弯绕绕。   两名妇人由物价聊到娶亲,从绸缎庄门外聊到店里,叽叽喳喳,将朝廷贬了个一无是处,声音不算小也不很大。   白照影跟随她们进门。   他忽有些心惊胆战的,觉得刚才萧烬安瞪人,现在萧烬安是不是就要抓人了?   两位婶子,你们可知我手里攥着个特务头子吗?   可是头子并未发难。   白照影有点纳闷。   这时听见江良匆匆赶来的脚步,注意力被吸引,江掌柜的纳头便跪,死也没想到竟能在店里,见到这尊活生生的大佛。   江良:“殿——”   “店里生意不错。”萧烬安把话头截住了。   “多谢世——”   “事再多也要慢慢禀,后堂说。”   江良纵使再迟钝,也能听出来是世子不许他暴露身份。   再看世子跟世子妃这身便服,大抵是休沐日,夫妻俩出来了解铺子经营情况兼玩耍,不想阵仗太大。   江良哪敢拂逆两人雅兴,招呼小伙计:“后堂看茶。主人跟夫人请进。”   世子极轻微地点头,给世子妃掀开帘子。   因为前几日秋寒渐起的缘故,绸缎庄正堂与后堂连接处悬挂了布帘,世子妃并不清楚,无甚感觉就走过去了。   店里传宝娘跟她同伴还在议论:   “常平仓粮食一斤涨六文,正赶上秋收,农忙时谁家不吃点干饭,日日喝稀根本扛不住,俺一天就得多花几十文钱!”   “要我说,就应该把隋王府的家宅抄没,边关打仗有钱,粮食也不涨价了。”   “嗐,也不知晓大同要打多久。”   “瓦剌人这是准备逼近上京,还是打打就走?”   ……   白照影冷汗冒了一层,这两个妇人,话已经说到要将隋王府抄家了,他害怕店内动武,可萧烬安依旧并未发作,仍往后堂走。   使得白照影一边被牵着,另一边天真地想:原来大魔王今天真不办公嘛?要好好休假?   ***   后堂。   伙计端上茶水,白照影被扶着落座。   这里跟囤积织物的仓房挨得很近,很干燥,空气里有股账本上松烟墨的苦味,白照影捧起杯子,抿了口。   江良说起最近卖货的情况:“大虞被瓦剌侵袭,大同那边的战事,还没干扰到店里生意,能买起绸缎的多为城中较为殷实的人家,也有怕涨价的,提前囤料子,这生意还能好过一阵。”   白照影前几天因眼盲困在世子院,信息不畅。   这会儿联系前前后后得到的情报,知道这是有地方打仗了。   在某一个瞬间,他心底深处有地方揪了揪,但那种心慌感稍纵即逝,再回过神时,江良已经汇报完货品走势,跟白照影报账。   白照影其实听得半懂不懂,但他有财运,江良等人如今也万万不敢骗他。   倒是萧烬安接过账本,还会信手翻一翻,翻看间,纸页带起轻微的唰啦声响。   白照影细细听着,手扶杯沿,脑海间已勾勒出个大魔王看账本的轮廓。大魔王好似随性,可他忽然好奇今日,萧烬安穿得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自从目盲开始,他耳力敏锐,也丰富了想象。他在脑海里面回忆萧烬安的模样,然后低垂着头,拨弄身上挂着的佩玉。   忽听萧烬安的指端划过纸页,道:“同样的一匹素缎,半月前记录得是六两五钱,昨日记录的是六两,今日两笔账单,一笔六两,一笔七两,这是何故?”   素缎比起来绸缎庄其他绫罗锦绣,是叫价较低的上等布料。   江掌柜的默了片刻,自是也绝没想到,大佛真是来看账本的,而且翻阅虽快,审读却细,轻而易举就关注到账上的奇怪之处。   江掌柜小意解释:“这是世子妃的意思,让我等印刷了些‘折价券’,针对这些便宜走俏的料子,可用券给些抵扣,这样店内的主顾更多,生意也很热闹。”   这倒有意思:“券怎么获得?”   江掌柜的:“领券的方式也有很多,可以会员日领取,也可以老客拉新客。”   萧烬安从没听说过这种卖货的方式,思路打开,不免更深望了一眼白照影,他的世子妃,却正以为CEO接受董事长考核,拨拉玉佩拨拉得更频繁了。   萧烬安暗中又勾起抹笑容:“可还有?”   “有,有……世子妃打理铺子招数颇多,老奴等听都没听说过,世子妃管这些叫营销。”   前世白照影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儒商,所以白照影家境极好。   但这些小把戏,跟他家世也无多大关系,可能就是他频频消费,买东西买出的经验罢了。   以为已经被董事长认可的白照影试探搭话:“我今后还有意请上京城里的俊逸人物,穿店里料子制成的衣服,王公贵族也能带得动货,如果他们不敢当第一个,那我就去做模特。”   萧烬安多少能猜出什么叫“模特”。   应当是让所有人,都来欣赏此人,看他和他身上穿的衣料——萧烬安笑意顿时收起。   “绝对不可。”   白照影小脸垮下来,认可什么认可,搭话失败。   这时候正赶上店外伙计来报,让店里出来几个人卸货,江掌柜的听后欲先行告辞安排。   萧烬安便问道:“一般店肆进货在早上,不耽误客人采买,何故推迟到晌午?”   江掌柜望向来报讯的伙计。   伙计哆哆嗦嗦回答说:“禀……禀殿下,我等拿货在丰厚集,今儿个声望楼募捐义演,是说书场,到场许多名嘴,老百姓早就闻风而动,蹲在楼外等着蹭听,货车就堵到这会儿。”   伙计话毕,赶紧告退。掌柜也跟着出去。   留下白照影和萧烬安在后堂账房里。   白照影还是有点不高兴,因为萧烬安要求好高。   白照影深以为,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们并排着坐,他拉拉萧烬安的衣服:“夫君……我已经很用心经营这家店铺了。”   到底想让大魔王称赞自己。   却不想大魔王根本没吭声,在看他的手。   他以为牵得是萧烬安左臂的衣服,实际更往里,已经快到达了胸口。   萧烬安微微屏住呼吸,被这只雪白的手,拨弄得心猿意马,其实是忘记说话了。   可白照影并不知情,还在作乱:“夫君,夫君?”   别喊了。   萧烬安给自己猛灌了口茶水,掀起茶碗,仰脖喝了,暂时泼灭心火。   他合理转移话题:“我带你去声望楼听说书吧。”   “唔——好,那也好。”   不夸的话,带小爷出去耍,也算你不是黑心老板,给点实际的也成。   白照影很能想开地啄米点头。 第68章   纵使声望楼人山人海, 但,世子殿下毕竟是世子。   他一出手, 竟能在声望楼密密匝匝的观众人潮里,抢着个上等包厢。   两人刚刚进楼,就有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厮,凑过来小声请他们入座:   “老爷,夫人,果品跟茶水已备好, 演出快要开始了。”   话毕,白照影已被牵引到座位,萧烬安跟着坐在旁边。   而那原本占着座等表演的宾客,起身告辞腾地方。   “哎……”白照影生怕他们也跟七皇子似的, 做损人利己之事。   他正欲开口,却被萧烬安按了按掌背。   声望楼环境嘈杂,萧烬安人凑到他的耳边说话,方才勉强听清楚。   他说得是:“不必在意,我出去跟这人说几句, 这周围有盆栽遮挡, 很安全, 别乱走。”   白照影直觉, 他可能是出去跟人讲条件,利益交换他能懂。   只是欣赏演出是件小事, 何故因此动用他的势力?   白照影又不太懂。   又有点怕——希望大魔王不会干坏事。   他耳朵里, 犹有刚才萧烬安说话时, 毛茸茸的触感,雪松气息浮动。   白照影轻轻吸了口气,身边没有了熟悉的温度, 纵使被告知这里很安全,他还是警惕着。   竖起耳朵,左听听,右听听:   “常平仓的粮食涨价了……”   “那个隋王府的混蛋二公子,竟赌输了十万两!”   “这王八蛋要能把钱用在正道上,解朝廷燃眉之急,何至于声望楼楼主,还要开此义演平台筹集善款做军费呢?”   “楼主高义,为百姓不至于过紧日子,帮朝廷度这场难关,组织名角也费不少工夫吧?”   白照影还是有点紧张地扶稳杯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心里还是想问,这常平仓是个啥?   自己来观看表演,待会儿也要捐点钱的,他现在手头有点钱,要不要跟大魔王商量?   上辈子他没亲临过慈善演出,但他在电视上见过,参与慈善义演之后捐款的爸爸。   他思绪乱飘时,场内一声锣响,有个管事致辞兼报幕。   今日说书场讲得全是战争段子,《霸王别姬》《火烧赤壁》《大破天门阵》《枪挑小梁王》……   说书的人开始说起来,声音抑扬顿挫。   没说几句,就将白照影注意力勾过去,不再乱想了。   这跟前世听广播剧还不相同,说书先生道具极简,却能用各种手法,表现出不同的战争场景,这更能考验说书者的功力。   尤其令白照影印象最深刻的是,说书人讲《霸王别姬》这一折。   在表现西楚霸王力能扛鼎时,书中角色本该“大喝一声”,说书人却是知晓,断然喊不出这种威力,于是便竭力铺垫,深深吸气,惊堂木一拍,只作势并不出声。   一切尽在不言中。   白照影深深体会到了想象的魅力。   他坐在包厢听了几折,周围无人打扰。   渐渐地,白照影忘记了,自己还处在一个较为陌生的环境。   他从只敢抱着杯子,缩成一团独坐,变成探询地摸摸索索,寻找果盘在哪里,想给自己剥个水果。边吃边听。   白照影探到果盘所在的位置。   摸见硬硬的壳,微黏,他还闻见股有点发甜头的焦香味道,是栗子。   白照影咬开颗栗子,草率地剥了剥,栗子仁被他放进口里,质地沙甜软糯。   他品尝着香甜的栗子,又怕栗子壳掉下去,就放在手掌心握着,然后探寻桌子所在的位置,将壳放在桌上的角落。   这一连串动作,他因看不见,故而做得比较磨蹭。   而下一场说书却迟迟没有到来。   白照影有点疑惑,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声望楼场地内,好像其他客人也不清楚缘故,场馆里渐渐起了百姓议论时的喧哗声。   然后那喧哗声,在另一道鸣锣声响起后中止,嗡——   锣声使白照影耳鼓受到刺激,他双耳刺痛。   还以为是另一位说书先生闪亮登场,稍有期待,听到的却是个年轻人的声音,底气并不浑厚,那嗓音他很耳熟。   “诸位今日齐聚于此,共同为大同边关筹集善款,乃是莫大义举,某身为读书子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本不该多说什么。”   白照影仔细回忆,很熟。   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可如果大家的捐款,捐得越多,越会让诸位的血汗钱付诸东流,那是否还有捐款的意义呢?”   他是谁……   脑袋宛如被针扎中。   楼中亦是默然片刻,却并未因为临时中断募捐义演,而对来者有任何不愤。   白照影猜测,声望楼必是有许多人认得他,这人估计有不小的声名。   沉默片刻有人问道:   “——白二公子,您的意思难道说,是声望楼的楼主贪赃了善款?我等受了他的蒙骗!”   话音既出,楼中哗然。   瞬时有人给声望楼楼主打抱不平,也有人义愤填膺,也有人报以怀疑,楼中又是一阵如浪潮般的议论声。   而白照影的思绪,犹如断触的开关重连。   他突然想起了这人是谁,又想起了自己在哪儿:   ——他竟误闯了白兮然的事业线!   《宅斗之庶子欲孽》,主线就是白兮然征服七皇子,帮助七皇子登基当皇后。   其中有一个环节,他隐约在听书时听过,和现在情况相似。   是白兮然趁着战事时,推举七皇子的亲信当抗敌主将,替换了原来的将官,使七皇子得到了一定的军事实力。   这段详情他已不记得了。   但明确清楚,它是白兮然的高光时刻,也是主角攻受,越发钟情于彼此的契机。   白照影不喜欢白兮然。   白兮然想必更厌烦自己。   既相看两相厌,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自保的能力尚无,还是应该距离主角受,还有主线剧情越远越好,捐款的事可以找人代做。   白照影一瞬间没了聆听节目的雅兴。   可是他也没法起身就走,他看不见,更何况他还被萧烬安叮嘱,就在原位等着,不要到处乱跑。   他有点无所适从地收起手掌,指头攒动,感觉有道无形的视线,如利锥般朝他直刺过来,于是更加不安地在座位挪了几挪。   不是说周围有盆栽遮挡吗,到底有没有……   白照影依旧在心里打鼓。   白兮然那头,声音郑重地解释道:“非也。楼主高义,自声望楼建成以来,每逢大灾大事,总是楼主牵头各方施以援手,某不是质疑楼主的品格,只是想引导诸位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有人说。   白兮然:“捐款捐物,是否能改变大同的战局?”   “如果问题根本就没有出在钱,岂不是南辕北辙,捐款再多也没有用!”   “这……”   能来到这儿入座的百姓,皆怀着一颗公心,想着利国救民,倒是没人能想到这儿。   白兮然在上京公子榜榜上有名。   他的话,当然能引起四座一阵沉默。   台下问道:“白二公子,您可是收到了什么准确的情报?”   既然有人捧场,白兮然声音扬起三分,利得有些刺耳:“大同守将程岳,此人年过半百,早已苍苍老迈,他对待瓦剌的打法,还停留在坚壁清野、加固防御,坚守不出这老一套……”   “敌将罗戈王子,正当茂年,身上既积攒了前人的对敌经验,又常有新颖之举。所以罗戈进步而朝廷止步不前,程岳屡次军事行动都被预知。这不是早已经被人摸透了吗?”   “与其捐款捐物投无底洞,不如更换更得用的将领,重新安排跟瓦剌的作战方略,我建议换将!”   随着白兮然的话音,楼中渐渐有人附和,嗓音能让白照影听见。   程岳那几场败仗实在窝囊……   另一种思考的角度,让越来越多的宾客被白兮然触动。   这些人不乏城中士绅,儒生士子,还有休沐日身着常服欣赏演出的官员,自是有些影响力的观众,才能在今日进来这座声望楼。   经白兮然的鼓动,舆论就这样起来了:   “白二公子所言有些道理。”   “诸君,我还听说老程岳闭城以后,想另出一支奇兵,沿水源偷袭罗戈王子的后方队伍,结果又被罗戈王子料中,反在水源地,提前设下埋伏。”   “罗戈没折损一兵一卒,我军却没能动一刀一剑,死伤近千,确实阻止兵败不在于捐款。”   “某也支持换将。”   “换将!换将!”   声望楼从不回避百姓参与国事。   但也不乏空有一腔热情,但没有什么主意之辈,容易在此被煽动蛊惑,以为在后方多发表几声议论,就能够左右前线战局。   白兮然选这个地方选得好,时机也很恰当。   他这等于是楼主搭台他唱戏,借了楼主募捐义演的声势,手段甚是了得。   “我等这就去写万民书!是大虞人的,跟我往上头按血手印,咱们呈递到圣上跟前!!!”   “白二公子提议救国救民,二公子可有推荐的将官人选,我等一并写在万民书上。”   “……"   舆论更加起来了。   纷繁嘈杂声越发震耳,显出股怪异的热血。   甚至还有些更激进的年轻人,三五成群,大声叫嚣,要闹到程府施加压力,逼迫老程岳让位贤能。   白照影听觉敏感,此刻不得不趴在桌子,方才能让耳朵稍微好受几分。   他因为对白兮然心怀芥蒂,没有被当下的场面感召。   这本书中的军事剧情,白照影也并不熟悉。   白兮然和七皇子想换的人,是否比现在这个将军强,程岳是不是真有做错,他一概不知。   白照影不愿胡乱评论。   他趴在包厢里,沉默得更久,边趴着边想,萧烬安怎得跟那人说了这么久的话?怎么还没有回来?怎么还不带自己走?   他不想参与主角受这场戏份了,不要当群演。   “……”   可他沉默中,觉察到方才锥子般凌厉的视线,似乎并没有放过自己。   白照影不明周围情况,瞬时如芒在背。   他警惕地坐起身,竖着耳朵扭头探听了一圈,可眼前一片漆黑茫然。   白照影小心地吸了口气。   而这时候,有个惊喜到虚伪的声音,突然将他叫住:“兄长!”   白照影抬头,蓦地浑身僵硬,遮眼纱的流苏,拂过他的手边。   此时白兮然正春风得意,事情正按自己的计划一步步展开,并且还要让他再搂草打兔子,顺便再将白照影回门那天落他面子的事情,当众报复回来。   这是天意。   白兮然早就发现了白照影。   如今他脸上越发满含笑意,故意装作不知跟诧异,一句句话,往危险的话题上引,往白照影心尖上戳:   “兄长是隋王府世子妃,隋王府有泼天富贵,兄长怎生来看义演?兄长眼睛是怎么了?”   果然我不来就山,山自来就我,白兮然不会放过自己。   白照影眉头深深拧紧。   话音刚落,便有愤青起身大怒,厉喝道:   “世子妃?是隋王府的人!”   “隋王府长子嚣张,次子骄奢,边关战事大起,却豪掷万金狂赌,隋王府上的世子妃,怎还有脸来这募捐现场!” 第69章   隋王府二公子豪赌, 恰赶上大同兵败,其实本是两件并不相干的事情。   仅仅是因为巧合, 放大了萧宝瑞的过错。   可同时,却也让白兮然引白照影,深深陷进了漩涡。   白兮然暗中勾起抹冷笑。   白照影回门之后,数月以来,他一直以为嫡兄当日敢朝他索要发簪子,是嫁给隋王世子, 觉得能借萧烬安的势。   狐假虎威,纵使当时落于白照影下风,白兮然也没把白照影看在眼里,仍是那段呆木头。   今日萧烬安不在身边。   他站在声望楼万众瞩目的核心, 对面只有白照影一人。   且看谁能来救这死瞎子……   心里狠毒,白兮然嘴上却越发回护,白兮然佯怒道:   “休要这样诋毁我兄长,兄长嫁进隋王府,然而毕竟不是世子, 也不是二公子, 自然是与此事无关。”   他公开维护白照影, 反而让自己的形象更为磊落几分。   便有白兮然的拥趸者道:“可惜, 白二公子如此高义,令兄长却嫁入隋王府与狼共舞。”   “彼时上京城里皆知, 世子求娶的是白二公子, 怎到最后出嫁的却是白大公子?”   换将的舆论造完。   场面不多时, 就改成了追溯那桩婚事。   白家也算上京名门,白家的热闹,身边人的热闹, 比说书好听,众宾客全当余兴节目,关注得津津有味。   白兮然等得就是这声问。   他故意面露难色:“这——”   仿佛刚才站在声望楼义演舞台正中,侃侃而谈的人已不是自己。   白兮然目光躲闪,凤眼眸光流转,张了张口,似乎想说又不能说。   于是更加能引起台下众人的好奇。   有人急迫道:“白二公子?怎么了这是?”   白兮然怎能轻易就范,做足了期期艾艾的戏码。   他成功吊起了声望楼围观众人,满腹的好奇心肠,使台下众人都跟听说书似的,各个伸长了脖子。   直到有一人大声说:“白二公子为国为民着想,实乃我辈楷模!若是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受委屈的事,我们也不答应。”   “白二公子就不要卖关子了,大伙儿这也是担心你啊……”   白兮然这才带着遗憾惋惜,小声说:“罢了,家门不幸,人各有志而已。”   声望楼内,白照影揪起的心,更加缩成了一团。   仿佛瞬间有若干把刀子似的目光,齐齐戳向自己,白照影抿紧嘴唇。   白兮然为难的语气更甚。   他的表现,引来楼中其他围观者猜测道:   “——难道是白照影,想要攀附权贵,主动嫁进隋王府的吗???”   白照影怔然。   周围刀子般的目光,似乎更锋利了。   原来白兮然要做的,竟是件颠倒黑白的事!   白兮然设计坑害嫡兄长替嫁,现在却要把真相,扭曲成是自己贪图名利,顶替了他世子妃的位置,跟萧烬安成亲。   可惜当初太仁慈,顾念他是主角受,回门那天,只是要回发簪,并没再当众揭发他算计。   却没想到,竟让这小人把自己当成个软柿子。   他以为自己仗着世子,才敢回娘家跟他叫板。   他毫无悔意,且对自己记恨。   心肠恶毒,不由让人齿冷!   难怪原主在府上,被白兮然磋磨得几乎无容身之地。   若非自己穿进书里,并且求生欲旺盛,这具身体恐怕早就被白兮然给算死了!   白照影越想越觉得胆寒,也越是有股庆幸。   可笑白兮然仍然不知,他不是当初那个,任他揉捏搓弄的呆木头。   白照影反而冷静了许多。   因为心里有底,他并不吭声,安静地看白兮然表演。   声望楼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白兮然引导下,楼中哗然。   几个清流子弟率先坐不住了,登时起身,义愤填膺道:   “白二公子有气节风骨,不肯嫁进隋王府当世子妃,却不料嫡兄长眼巴巴望着这机会,欲飞上枝头变凤凰,所以才替嫁进门!”   “难怪他婚后事事讨好那世子,原来是个贪慕名利之徒!”   “令兄长生个病,都要请全城大夫,骄奢不输萧宝瑞。”   “再看看他这张脸,果然……”   当众人怀揣着恶意,打量白照影的容貌,蒙纱遮眼,楚楚可怜,无辜也成为了罪过。   有人对这种美丽下了评价,诅骂道:“以色侍人,狼狈为奸!”   第一声以色侍人道出口,后头的人,都仿佛找到了舌头。   舆论被规划妥当方向,攻击白照影人格。   在场的有白兮然的人,也有自觉正义的人,也有随波逐流的人……   所有人使用的全都是最最恶毒的词语,议论声极为难听,有的甚至涉及令人耳热的房中细节,几乎不堪入耳。   有些白照影听不太懂。   另有些能听懂的,无非是指责他勾引萧烬安,这话更为可笑。   大魔王恨不能自己离他远远的,那是个勾引得动的人物吗?   贪图世子妃的位子……   当初隋王府什么光景,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他淡漠地聆听。   耳朵里再度撞进了声恶毒的言语,不知是哪个愤青说的:“白大少削尖了脑袋钻营富贵,相中隋王府,嫁给萧烬安,岂不就是活该瞎了眼?”   白兮然更为火上浇油,似乎是诚恳地,对四周拜了几拜:   “兄长遇人不淑,被萧烬安害得双目失明,自己已得到教训,我相信兄长早有与隋王府决裂之心,我们兄弟共同进退,我自然了解兄长,还望诸位可以嘴下留情。”   话毕声望楼里,一时静默。   白兮然的形象,在这座楼里,倏然变得高大。   宾客们赞道:“以德报怨,白二公子好啊。”“白二公子心胸宽广,当是成大事者,上京白家能有白二公子这等晚辈,必定家门有望,我等拭目以待……”   白兮然越发得意。   他得意时,想看白照影局促不安的可怜相。   他对比自己在回门当日所受的折辱,觉得这回能把白照影踩在脚底,再狠狠碾碎!   白兮然向来习惯了拿捏这个嫡兄长。   熟悉的感觉再度回来,他倨傲又同情地,望向宾客包厢里站起身,被千夫所指的白照影。   可是白兮然倏然眉心重跳!   这不对。   白照影不对!   他哪怕瞎了,哪怕孤立无援,却平静一如回门那日,在白家客厅时。   他并没退回畏畏缩缩小可怜。   而是还像当初自己跪着,而他坐在正堂次首那般,他是娇美高贵的世子妃。   白兮然自是想不到,白照影穿书补全原主神魂的事,完全改变了原主白照影自卑的气质。   心头颤动,隐隐觉得不祥。   然后那种不祥感逐渐扩大,蔓延他整颗心,使他微微站不稳。   接着迎面砸下世子妃的质问:   “白兮然,你怕死,所以煽动父亲,退我婚事,设计我代嫁。”   “我不愿与你计较,可你得寸进尺,非要让我公然揭穿你是个小人。”   声望楼内,真相徐徐揭开。   白兮然闻声讶然。   他预感自己那种不祥的假设即将成真,身边没有隋王世子撑腰,呆木头白照影又眼盲,竟仍敢跟自己针锋相对。   声望楼忽然因为白家兄弟这场争论,陷入片刻沉寂。   以兄代弟,鼓动悔婚,设计替嫁。   这种变化不亚于方才聆听一波三折的说书。   白兮然在上京城早有美名,此时突然冒出白照影,当场指控,将白兮然的形象完全颠覆,人们起初并不相信。   有些百姓当即窃窃私语:“这白照影难道疯了?”   还有些崇拜白兮然的后生维护道:“我编都编不出这种桥段,白大公子说话简直可笑!”   其他百姓纷纷附和,措辞各不相同,但都一致认为白照影诋毁白兮然。   白兮然暗中庆幸。   白照影并不动气,语气反而更加诚恳:“此事当然即兴编不出来,诸位,我也并不知晓,白兮然今天会来打断义演。”   他说得似乎没错。   维护白兮然的书生们,顿时陷入缄默。其中故事,确实并非能轻易间,迅速编出来作伪。   而更像是个深思熟虑的局。   倘若当真如此……   楼中寂然片刻,响起另一种议论声:   “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   “更何况隋王府世子,凶名在外,送人替嫁,不是送人去死吗?”   “若是白二公子为了脱身自保,当真毁掉白大公子的婚约,此事做得真不地道,他也不配在上京公子榜榜上有名,那可真就是小人了。”   “先别妄下定论,且听听看,白二公子怎么解释?”   因为白照影语气坚决,越发想让人得知事情的实情。   百姓们好奇再度被勾动起来。   而白兮然从庆幸变成隐隐渗出冷汗,掌心冰凉,公开说假话,他到底是心虚的。   可话已经说出来了,万没有往回收的机会,白兮然只能硬着头皮,仓促应对白照影突然强势起来的路数。   他面上摆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白兮然混淆是非:“兄长怎能血口喷人?分明是兄长爱慕隋王府势大,说要舍身博个前程,这才同父亲说了,要嫁隋王世子。我有泼天本领,也不敢做如此算计。”   “嫁进隋王府对我而言,险象环生。可对兄长来说,并非不是个好机会,兄长动心也是人之常情啊。”   白兮然一脸错愕,甚至还后退了半步。   在声望楼围观者片刻的宁谧里,有他脚步的沙沙声。   他自以为说辞天衣无缝,应变也算妥帖,定可以让白照影哑口无言,从而再给他安上个,蛇蝎心肠诬告好人的帽子。   人的名,树的影。白兮然知晓名声的重要性。   他在上京经营多年,方才博得个“如玉如竹”的雅号,位列京城公子榜第四。   他以清贵高洁驰名,名声断不能毁了!   这一把,必须得让白照影身败名裂。   白兮然反问:“分明兄长贪财爱势,嫁进隋王府已成定局,兄长怎能证明是我害你替的?”   对方应变虽快,白照影只觉他已无药可救。   白照影郑重道:“你忘了,我根本不需要走替嫁改命这一折。”   话音响彻声望楼。   白兮然怔然。   白兮然瞬时回过味来,已然浑身寒透!   冷汗如冰针般,渗出白兮然毛孔。   白兮然先是冷,然后满脸火辣辣的,意识到问题所在,自己已完全没法补救。   这是话赶话露出个天大的破绽,而他刚才却浑然不知,反还以为能够证死白照影。   声望楼其他宾客,也有反应过来的,纷纷探问:   “白大公子之前要嫁的人是谁?”   “难不成白大少爷,本该有个平安顺遂的后半生,真是让白二少爷给毁了?”   “啧啧,峰回路转,那白大公子现在双目失明,也与白兮然推兄长入火坑,脱不了干系!”   “诸位,如果白兮然对待自己亲兄长尚且算计,那他这次力主替换程岳,是不是还有什么谋划……我等可得擦亮双眼,别给这小人当刀子使。”   “是也是也。”   转瞬间,话题竟回溯至换将。   白兮然费力盘算得到的成果,居然因为他有戕害亲兄长的嫌疑,而渐渐被人质疑。   白兮然惶恐得心上像是开了个洞,细密的汗珠,变成冷汗涔涔。   他揣测白照影的心思:   ——白照影还没做绝,他在暗示自己收手,因为不想出卖崔执简。   ——白照影并不愿意公开曾经的婚约。   白兮然孤注一掷。   “兄长妄言博取同情,你休要虚张声势,兄长哪里会有什么,堪称绝佳的亲事?”   白兮然最后的挣扎,却被声望楼内突然响起的,清朗温润的男中音盖过。   那把嗓音令人如沐春风。   宾客席位有人起身,接着不疾不徐地说道:   “他曾经婚约对象是我。” 第70章   “崔小侯爷!”   宾客们皆不约而同失声道。   上京城公子榜榜首, 文翰侯府嫡长子,大虞官场新秀崔执简。   今日崔执简同样休沐, 崔执简又是个心怀家国天下的性子,不约而同来到这座声望楼,为的是看完义演之后捐款。   谁知竟赶上白兮然制造舆论,又赶上白兮然,跟白照影因为替嫁之事,当众论辩。   此前崔执简心中, 一直有股隐而不发的遗憾和火气。   他错失了狐狐。   而现在,当有人把白兮然鼓动白家退婚的事,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在崔执简耳边,让他醒悟当时自己因为礼制, 中了白兮然的计谋,放走狐狐嫁到隋王府。   狐狐曾身处的环境有多危险……   狐狐曾是个多内向的性子,现在都变得坚韧起来,敢于与曾欺负他的白兮然对峙。   望着那双目盲的眼睛,他无法想象成长的代价, 崔执简心如刀绞。   若能由自己妥当地护着狐狐……   逝者如斯, 不可回还。   崔执简面上还保持着刻在骨子里的仪态。   可那只垂在袖子里的手, 手掌掌心, 早已被指甲刺破,刺痛袭来, 鲜血渗出, 他将衣袖背到身后, 不想让人看穿他的愧疚。   崔执简收起所有感情的波澜,带着温雅笑意,落落大方地解释:   “白二公子, 诸位,几年前姑母去世,弥留之际,为我两人定下婚约,不才崔某,正是白大公子曾经的未婚夫婿。”   崔执简话音坦荡,徐徐如林下松风。   他面庞如冠玉,模样并非夺目抢眼那一类人,而是俊美儒雅,令人熨帖。   崔执简背后光环无数,崔家是比大虞朝国史还悠久的名门,更遑论他本人的能力……   几年前,白照影孝期未除,不公开婚约也能理解。   崔执简的出现,立刻像一把锤子,把白照影字字句句,都如板上钉钉般敲定下来。   ——当初白照影已有良缘。   没人会主动放弃文翰侯府,而去选择隋王府。   哪怕隋王府爵位更高。   文翰侯府的美名,早已冠绝上京。   声望楼内,舆论几乎是如反扑的浪潮似的,潮头从这一端,立刻打回那一端。   先前还被白兮然煽动,辱骂白照影的人,以及支持更换老将程岳的人,这会儿大多数都想明白了替嫁之事,背后蕴藏的隐秘内情。   宾客们炸开了锅:   “白二公子怎么能这样!”   “那是他嫡兄,他们可都姓白啊!”   “一笔写不出两个白字,可他白兮然手段多,害完兄长又害程老将军,我等险险被蛊惑。”   “呸——”   不知谁啐了口唾沫。   唾沫落地,砸下舞台,这对读书人来说是莫大的耻辱。   白兮然脸颊耳尖一阵红一阵白,感觉脑袋里嗡嗡作响。   白照影的改变,崔执简这个出场,完全都在白兮然的意料之外。   白兮然踉跄着倒退了几步。   他完了……   拼命立下的清高人设,竟突然成了个笑话。   他如今恨不能将白照影化作个虱子一口咬死,目光聚焦在白照影身上,只见那蒙着眼的小瞎子,呆木头白照影,手指捻着遮眼纱流苏的底端。   那是副故意勾引男人怜惜的惺惺作态,令白兮然几乎呕吐!   他此刻唯有强装云淡风轻,不为外界争议所打扰。   “清者自清,崔小侯爷素来回护兄长。你两人婚事不成,是缘分不到,怎能见怪旁人,也难为崔小侯爷如此深情,依然为兄长事事出头……”   ——怎么感觉这里面还有事???   声望楼内,宾客茫然。   白兮然没给出准确的解释。   他自诩无愧于心,用模糊的回答,妄图彻底搅乱这一潭浑水。   局面从不利于白兮然,又隐隐有势头被拉扯回来。   变成了崔执简痴恋白照影,白照影拒绝且另攀高枝。   若以常理推断,看两家条件,当选崔执简。   可感情这事,谁又能给出准确答案?   声望楼宾客再次炸了锅:   “上京公子榜榜首跟第四对上了,我信崔小侯爷!”   “可崔执简婚事没成也公开力挺白照影,不就证实他用情颇深,诋毁二公子,又有何难?”   “……”   白兮然暗中勾起抹冷笑。   忽而在见到声望楼密密匝匝的人潮之外,由远及近而来的一道金影时,白兮然心头狂喜。   他的靠山到了。   声望楼爆出连连几声公鸭嗓音:   ——“肃静。”“回避”。   百姓脚步挪动,真让出一条道路。   人群本已经十分拥堵,看热闹的越来越多。   有人“哎呀”地叫了声,突然被挤出人墙之外,啪嗒摔到刚才开辟出来的那条小道。   公鸭嗓子斥道:“放肆,退开!”   地上那人被太监踢了脚,发出砰砰两声闷响。   然后起来便要反击:“来的是龙还是虎,给你爷爷我缩回——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侍卫将拳风截住,引七皇子入声望楼:“七殿下玉体尊贵,唯恐遇刺,故而时刻警惕,多有得罪。”   侍卫将摔倒的人推回人潮。   萧明彻腰间佩玉叮当作响,脚步轻快。   他亮出皇子身份,楼中自是立即拜倒。   白照影身旁全都是膝盖撞地的声音:“草民等请七殿下安!”   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萧明彻来得正巧。   白照影隐隐不安,刚才自己与表哥合力才扳回来的局面,恐怕要被这人搅和了。   白照影虽然眼盲,可他忘不了,千灯楼外,萧明彻凝视他时,令他无处遁形的滚烫视线。   此时他竟还有点庆幸,他瞎了,看不见萧明彻的眼。   但愿萧明彻用那种古怪的目光,时时刻刻紧盯着白兮然。   可实际上却是——   白兮然朝七皇子,含蓄而迅速地投来道目光。   而萧明彻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萧明彻仍把那目光,控制不住地锁定白照影。   纵使知道,他今天这趟出场,是来攫取大同兵权,也是来给白兮然挽回面子的。   当他看到,白兮然在白照影跟前,那种故作的清冷,只能显出十分的狼狈。   白家兄弟,一双美人,同时展现在自己眼前,对比之下,白兮然的模样淡了,而白照影越发显得惊艳。   遮眼蒙纱,凄楚惹人爱怜,身姿修长,温软只合在怀里调弄。   偏偏白照影还露出副倔强的姿态,更令人喜欢……   隋王府,世子妃。   萧明彻喉咙干痒。   总是劣性难改,萧明彻恨不能趁着那疯子不在,掳走白照影就在此处,大开大阖地享用。   萧烬安当真是占尽这世间的便宜!   萧明彻挪不开目光地道:“今日这件事,本是白家的私事,按说我等不该把这件事,拿到公开场合议论。只是这场面似曾相识,端午庆典那日,小侯爷还在父皇跟前替世子妃说话,圣驾因此宽宥了世子妃不懂宫廷规矩。”   皇帝何等至高无上。   纵使萧明彻字字句句没提偏袒。   只冲着崔执简就连在圣驾跟前,都会替白照影申辩,崔执简所有话,就具备了片面色彩。   人群又是一阵讶然。   议论再如竹节噌噌拔起:   “难道崔小侯爷的话也不可信?”   崔执简默然。   如今他想再帮表弟,唯有把崔家自己书房放着的,已作废的那纸婚书,请到声望楼现场,再请几个崔氏的长辈,复述当日白家与崔家和平退婚,方才能证实狐狐和自己所言不虚。   可这样做,就是明摆着承认,自己对狐狐尚有心思。   否则他留着这婚契干甚!   倒是能让白兮然彻底闭嘴,可长远看却对狐狐不利。   狐狐还要在隋王府过下去……   万一让人认为,两人藕断丝连,狐狐名声毁了,那萧烬安何等小心眼!   一时间,崔执简只觉进退两难。   他因为太过在意,反而束手束脚。   而萧明彻却是瞅准这个空当,话一句句往外递:   “崔小侯爷是个为情所困的人,可我等男儿立身处世,到底以国事为重。小侯爷狭隘了。”   萧明彻本就带着皇子身份现身,他说的话,有要为朝廷发声的意思。   萧明彻也据说是最得圣心的皇子。   他有意回避问题,不再提白兮然谋划替嫁这茬。   就着白兮然刚才的话题,狠狠地贬低别人,再拔高自己:   “诸位本是来给大同前线募捐,而后在商量前线换将,怎么都忘记了原意?”   “大丈夫应该胸怀天下,尔等却因为个后宅小事,看热闹看到明面处来,丢人不丢人?”   声望楼的宾客们置身事中,自然会被局势变化带着跑。   而如今突然来个七皇子,把刚才白兮然引得跑偏了的话头带回原处。   宾客们以为如梦初醒。   人群纷纷道:“七皇子英明!”   萧明彻暗笑,自以为,他的出现时机,不偏不倚正合适。   他得意地解脱了白兮然,噎回崔执简,然后又点醒众人。   接着便把主意,打到萧烬安头上。   他要让白照影知晓,继续追随萧烬安毫无前途,萧烬安迟早要被自己弄死:   “堂嫂命不好,这才会阴差阳错嫁给堂哥,隋王府素来门风不正。”   “且不说赌钱的萧宝瑞,就说堂哥本人,滥杀无辜,任性恣睢,向来没拿正眼看过别人。且看堂嫂这双眼,就知道在堂哥跟前,受过多少委屈,我真为堂嫂可怜可惜。”   “倘若堂哥能把这份血气,用在打仗上,而不是关起门来打老婆,他得杀多少个瓦剌人。”   倏然有一个瞬间,白照影整颗心,似被无形的手攫住。   萧明彻这句话,骤然串起现实情况与书中剧情,使白照影蓦地袭来了种潮海般的心慌感。   ……萧烬安死于战场。   而现在开始打仗了。   他与大魔王相处的时间太长。   以至于长久得,竟让他忘记了萧烬安会死。   就在某一场即将到来的战斗里,萧烬安牺牲,成为保卫大虞朝的烈士。   ——“你问他,车里载着的,是兵部的奏报还是户部的文书?”   白照影心狠狠一紧!   上回遭遇七皇子时,他就知大魔王比道貌岸然的七皇子,品行高尚许多。   萧烬安是战斗英雄。   前世出生于和平年代,受过良好教育,白照影尊重这种人。   萧明彻对萧烬安素有敌意,而他绝不容许这种小人再度颠倒黑白,诋毁萧烬安的名誉。   白照影就要说实话。   就像那日在千灯楼似的。   他不管对面是七皇子还是谁,哪怕敬贤帝,当初他都没让步。   白照影厉声道:   “眼睛是我不慎摔成这样的,夫君从不动手,没有滥杀无辜,他才是胸怀天下之人!”   人群里爆出阵哄堂大笑。   那笑声使声望楼快被抬起来。   上京城人人皆知,萧烬安乃是个又凶又疯的阎罗恶鬼,白照影怕不是在梦呓!   萧明彻怜悯地摇头,以为这美人堂嫂,当真被疯子蛊惑了。却不知疯子有什么特长之处,使得美人如此不离不弃。   萧明彻满心浮动绮念。   他摆摆手,浑不在意。   纵使萧烬安入了锦衣卫,他手里有些人马。不过就是个飞檐走壁,刺探朝臣阴私的探子。   据说皇帝连跟阁臣议政都不准他旁听,而自己还偶尔有机会,能入阁观摩政事。   萧烬安不过是个皇帝用来敲打正牌皇子的手段。   他能得到什么心怀天下的机会?   萧明彻声音华丽地漫道:“堂嫂谬矣,若他真是这种人,我爬出声望楼。”   然而就在这时——   楼外一阵声音嚷道:   “不好了,有伙年轻人方才听罢楼中的议论,把兵败全归咎给程岳,跑到程府上门闹事,打出人命来!”   “世子率锦衣卫,救下程老将军的家眷,逮捕许多散谣者,边军家属闯进声望楼了……”   萧明彻脑海嗡地一震! 第71章   “白兮然妖言惑众!七皇子乃是幕后主使!”   “我等父兄皆在前线打仗, 饭也吃不饱,军饷给不足, 我们族中贴钱暗中为将士们改善,却没有想到,界外的瓦剌人没让我们胆怯,城中的同胞如此令人寒心!”   这是程家的妇人们。   程家的近百名宗妇,皆穿素色麻衣而来,为首的是个满头雪白的妇人。   老太太满面怒容, 身形高大,并未缠足。   她一根龙头拐杖,乃是先帝钦赐,这老太太也是上过战场的老兵, 又与尚且在世的太后沾亲,拐杖戳地戳得咚咚直响。   老太太腿脚便当,阔步上前,厉声喝道:   “老妪乃先皇钦封一品诰命,我儿程岳不才, 豁着性命顶在前线, 他人也将近花甲之年, 为朝廷打了一辈子仗, 竟容汝等竖子指手画脚,谁言更换将官, 便自己亲自上阵!”   “若瓦剌人打进大同, 距离上京城不过几百里, 你等可知在此妄议军机,寒了将士的心,要的是他们的命, 丢得是大虞的北门。”   “临阵换将,亏你等还是读过圣贤书的,那书都读到了狗肚里!”   白兮然何曾见过这样的老妇!   萧明彻自是活到今日,除了挨过萧烬安的打,但绝没被人这般指着鼻子,直截了当地骂。   可她那根龙头拐,确确实实是他皇爷爷的赐物,见它如见先皇之面。   萧明彻顿时僵在当地。   竟是连动都不敢动,让那龙头拐扎扎实实地括了十七八棍。   萧明彻当时汗如雨下。疼得膝弯微曲,踉跄几步。   七皇子哪还有先前得意之态?   白兮然更是被前线军属包围。   可惜白兮然满嘴谎话,却没人听他分辨。   若是给程岳治罪,换下程岳,牵连得又何止程岳一人。   程岳的部从下属,幕僚军师,俱皆得换,八成还要连坐。   白兮然是把别人家往死路上逼。   谁会给他面子,女眷家丁们其上,稚子幼童也恨透了他,登时就把白兮然扔下义演舞台。   白兮然在舞台下打了好几个滚……   声望楼依然在挤进妇女老幼!   这些人里有程家的,有前线其他家的,与楼中宾客相错杂。   也是因为敬贤帝多疑,凡出征将帅,家眷皆在京中,这上京城攀攀扯扯,至少能扒拉出上千名军属。   场面越发无法控制。   混乱声犹如末日。   白照影慌乱了一瞬,怕陷入人潮误被踩踏。   可他那包厢四周却如铁桶似的,安稳又扎实。   白照影左右摸摸,并无其他人进来。   渐渐的,他的警惕稍微放松,他先安稳下来。   白照影不免想起,分别前,萧烬安对自己那声嘱咐:“这里很安全,别乱跑,等着我。”   大魔王没有骗人。   白照影在鼎沸的喧哗声里,竟轻轻松了口气。   他坐下来,还捧起了杯子,抿下一口水,润润嗓子。   外界的扭打声忽高忽低。   白照影在遮眼纱之后,左右转转眼睛。   他想要竖起耳朵,多探听些周围的情况,不多时,听见那打斗声和诉冤声,越来越低了。   白照影捧着杯子的手在半空凝住。   接着他听见声望楼里,打斗声几乎不闻,脚步声却逐渐明显,楼外又走进一个人。   人墙分开。   却并非因为有谁清场,大伙儿出于本能的自觉,甚至都敛紧了呼吸。   此人的脚步声非常明显,扎实而矫健。   白照影手指在杯身紧了紧,他听出来,是萧烬安。   萧烬安率领锦衣卫到场,兴许刚从程府闹事现场回来,也难怪刚才他出去那么久。   白照影感觉到萧烬安越来越近。   然后,他手里的茶杯被放下,手被人顺在掌心,萧烬安就站在自己的旁边,身上尚有股热腾腾的血腥气。   白照影被这股气息烘得耳热。   他还坐着,闹不清楚萧烬安的用意。   他想站起来,却被萧烬安道了声“不必”。   可他们这一站一坐,想想就显得高低分明。   ……坐着就坐着呗,为何要拉手呢?   按说白照影应该以为他在演戏。   又有另一种隐秘的猜测,他觉得并不当是如此,大魔王是不是在安抚自己?   因为离开得太久了,他半天不见人,萧烬安觉得惭愧,他以为自己会害怕。   这念头只在白照影脑海,幽微地徘徊片刻。   白照影心尖轻颤。   却到底没敢信,也没好再往下想。   只是觉得环境比刚才更安全,周围不打架了,白照影暗中长叹,指骨从紧绷变成软软的。   柔软的手勾着萧烬安的手。   却激得萧烬安手掌用力了几分,紧紧将白照影握住,似乎谁也不能让他放开。   吓得白照影又警惕起来,小心翼翼地感触两人手掌紧贴着的地方,然后不着痕迹地防备。   声望楼中,沉重的拐杖拄地,又发出一声闷响。   刚才那还用龙头拐痛揍萧明彻的妇人,那位程老夫人,忽而用苍老雄浑的嗓音,哑声道:   “程家自开国以来,历代守国,忠心可昭日月,家门从未受过如此折辱!”   “府中老弱妇孺百余人皆在此,谢殿下解围,请世子世子妃,受老妪一拜!”   话毕,龙头拐平放于地,发出嗡地一声响。   程老夫人拜倒。   “请世子世子妃,也受我等一拜……”   程府上下,及边军将领军属们,尽皆叩首,老人妇人,幼儿家臣们泣涕不绝。   白照影耳边全是哭泣声。   他觉得有点局促,从没接受过这么多虔诚的尊敬。   白照影还是坐不住,跟萧烬安一同站起身,成为一高一矮的两道人影,手牵着手并排。   大魔王做了好事,他没辜负自己的期待。   大魔王只是性格古怪,喜欢捉弄人,也没那么坏。   白照影拽了拽萧烬安,想让他发话,赶紧结束这场闹剧。   ……戏也看够了,他要回家。   萧烬安却从握着他的手,变成十指紧扣着,指头缠上来。   白照影掌心紧了紧,略显不解。   “稍等。”萧烬安道。   接着大魔王质问尤在义演舞台正中的萧明彻,简短道:“何为前线?”   ***   萧明彻死也没想到,他以为自己是黄雀,黄雀背后还有鹰隼。   白兮然在声望楼替他搭台,舞台的主角竟是萧烬安!   萧明彻张口结舌。   却不懂萧烬安问题为何意。   他冷硬地回答“大同就是前线”。   却被萧烬安淡漠地嘲讽,似乎把“胡说八道”四个字,明摆地甩在萧明彻的正脸。   “我北部边关,与瓦剌交战处不止大同,阳和卫、白登、天城卫,淮安卫乃至宣府,云州堡独石口一带,皆为前线。”   “瓦剌兵卒,可于这几处相互策应,来回活跃。”   “若只将大同当作前线,至多做个百夫长。与瓦剌交战,守城还是出击,全凭军情而定,也绝不会有战法新旧、战术淘汰之言。”   萧烬安流利地又道:“前几日天气极寒,北部边关必有风雪,粮饷不足,物资储备不够,必引起军心动摇,时疫蔓延。”   他每说一句,程氏宗妇,和其他与前线将士通过家书的军属们,不由自主,纷纷点头。   而声望楼内,先前嘲笑萧烬安的人,见到形势不对,知趣地闭嘴。   也有认真听萧烬安说话的另一部分人,等待世子继续。   萧烬安道:   “兵士信念不足,便容易被敌国钻空子。军事行动屡次泄密,就会导致敌在我先。”   “此战根源在军心而非将帅。”   “换将无用!”   萧烬安话音方落。   楼中有七八岁的少年稚声道:“阿爹说将士们饭都吃不起了,叮嘱我在京中爱惜粮食,阿爹还说好羡慕江南风和日暖,想必前线是极冷的。”   稚童话毕,又有女声响起,控诉军饷迟迟不至,将官难做。   女声言罢,还有人声。   声声不绝。   边军军属是距离前线最近的当事者,不约而同地肯定了萧烬安的分析。   纵使萧烬安串供,也绝对买通不了这么多人。   声望楼内,所有对隋王府叱骂的声音,如今不得不将萧烬安跟萧宝瑞,彻底分开来看。   萧烬安的形象在急剧扭转。   在场的军属们,还有他们远在边界的家人,如今都对萧烬安感激不已。   这一招隔山打牛,萧烬安遥遥收买了军心。   使萧明彻原本想,靠白兮然造势,欲往大虞军队安插势力,如今却成了苛待军属的公敌!   萧明彻浑身冷透。   恐怕他别想染指军务了……   萧明彻被程老夫人重击的腿骨,肿痛得后劲儿上来。   他渗着冷汗,始终不肯承认,萧烬安说得对。   他咬牙嘴硬,试图挽回面子,对萧烬安强辩道:“你同样也没上过战场,同为纸上谈兵,你所说的话,就算有人附和,也不过就是推论而已。”   萧烬安深邃的眼眸豁地一亮,继而笑意莫名:   “我确实只是推测。”   萧明彻却完全被他给笑懵了。   心知不妙,果然正中萧烬安下怀。   “所以我愿意一试。捐款二十万两白银,解朝廷燃眉之火,平抑常平仓官粮物价。如此前线打得起仗,百姓也能吃上饱饭。”   “……”   多少钱!!!   令人震惊的不仅是大魔王捐款。   更是萧烬安捐赠的数额。   要知一方穷县,年收入不过二十万两。   萧烬安不仅有二十万两,还把它捐了出去。   此番邀买的何止军心,乃是整座上京城的人心。   谁不想吃到便宜的粮食?   谁又能有如此器量?   隋王世子,这是彻底有了改变。   整座声望楼募捐现场,百姓们齐齐转了口风。   负责记账的楼中管事,接过银票时,落笔手都在抖。   管事七扭八歪地在账册记录下萧烬安的名讳,至于先前所有对白兮然和萧明彻的盛赞,全都不配用给世子。   管事与声望楼中见惯大场面的书手们,遍索枯肠无话,到最后这些文人,相互对视之后,齐齐向萧烬安作了个长揖。   往后声望楼的捐款现场,静默而有秩序。   人人慷慨解囊,也都愿为大虞前线贡献绵薄之力。   萧明彻见事不成,试图趁乱退场。   却被萧烬安截住,淡声问萧明彻道:“老七,你该怎么出去?” 第72章   萧明彻已经被打的很痛苦的脸色, 霎时变得更加难看。   他刚才说的那句大话,言犹在耳, 说如果萧烬安心怀天下,他就要从这个声望楼爬出去。   萧烬安所做之事,如果都不算心怀天下,那便没人心怀天下了。   所有目光都聚焦着他。   萧明彻面容从涨红变成了涨紫,最后涨成了黑紫的猪肝色。   他堂堂七皇子,来得时候, 好大排场,退场的时候,竟会如此颜面扫地……   萧明彻试图跟萧烬安打个商量。   哪怕他过后赔给萧烬安钱,或者赔给他些庄子、珠宝等, 爬这件事就算了。   可他那恳求的目光,萧烬安完全不接受。   萧烬安哪有工夫看萧明彻?   他给白照影整理了番衣服上的系带。   因为处理程家的事情耽误了,萧烬安他并没看到,白照影对峙白兮然的那幕。   他进门那会儿,其实听见的是白照影公开维护自己的名誉。   他小小胆子的世子妃, 却强硬地跟老七叫板。   萧烬安满心温柔, 努力给白照影衣带打了个蝴蝶结, 他很尽力, 不过扎得并不好看。   白照影并不清楚对方心思,不明情况, 还以为真是衣带乱了, 丢世子的人, 任由他折腾。   白照影半晌才道:“还不能回家吗?”   世子妃想回家了。   萧烬安投过去凛冽的目光,意思很明显——爬。   萧明彻咬牙!   自有滔天恨意无法发泄,他提气运功, 匍匐贴地,原本趾高气扬的金衣,深深低下去。   萧明彻嘴硬道:“此乃西域独门蜥蜴功,尔等看好了!”   白照影眉心微微收紧。   继而听见了咚咚咚的,四肢并用接触木质地面声响。   他偏了偏头,竟无法想象,如此不可一世的七皇子,还当真就爬了出去?   ……用蜥蜴的方式,爬了出去???   他有点想笑,却用力忍住,但还是露出丁点儿笑音。可见大魔王克制一切。   白照影摇了摇萧烬安的手:“回家。”   声望楼外,前头有马儿銮铃的清音。   成安连忙下车布置踩脚凳,被世子授意,谎话说得有点儿心虚:“世子,世子妃,车修好了,上车吧!”   白照影攀扶着车板护栏,另一手抓着萧烬安的手,往车上登:“早晨也没问,车哪坏了?”   成安一怔,这句世子没教。   他哑然,知道不是车坏了,是世子爷良心坏了,他就是想拉您的手。   成安鬼扯道:“扶、扶手坏了。”   白照影刚摸过扶手,无甚异样,有点莫名。   车门关闭,缰绳抖动,车厢里入秋后加了绒毯,暖乎乎的,一点也不硬,马车正欲启程。   车身却突然停了。   车厢凝滞。   右边的车窗帘外,有熟悉的声音:“世子殿下留步。”   “表哥!”白照影喜道。   他因坐在车厢中间,没守着窗户,故而听见崔执简的声音,摸黑按着萧烬安的腿往外探。   喜悦得像小动物即将钻出笼外。   气得萧烬安把他摁住又挡住半边,手指掀开厚重的锦帘,就掀起一道缝:“何事?”   萧烬安领白照影出声望楼时,隐约听见了,楼中百姓议论方才崔执简替他爱妃出头之事。   照常理来说,他该感谢崔执简。   但他并不甘愿,崔执简这厮,公开了那桩已经作废的婚事,往后城中人人都可能知道,他的世子妃,曾经要嫁的人是崔执简。   萧烬安有自知之明,不是不清楚,若没有白兮然这通折腾,白照影根本不会嫁自己。   若崔执简是遗憾且贼心不死。   萧烬安就是后怕且警惕。   他就是看不惯崔执简接近,偏偏他爱妃就是待见崔执简。   但这种青睐,表面看起来,也没超过逾矩的范畴,自己想让他俩划清界限都没法明说。   萧烬安气闷,语气又冷淡几分,又隐约透着傲然:“爱妃当众维护我,怕不会与我义绝。”   “崔某说得正是义绝之事。”   萧烬安气得差点儿从车窗冲出去。   却听崔执简在车窗外,虔诚拱手致歉道:“崔某当时登门入府,误会世子害得狐狐失明,狐狐今日公开澄清,失明乃是意外。崔某不胜歉疚,在此与世子赔礼,万望世子海涵。”   如玉君子崔执简,与那萧明彻万万不同。   他才不会搬出,给自己挽回颜面,错便是错,崔执简拜得诚恳。   倒整得萧烬安对这种人,阎罗脾气也没有发作的余地,摆摆手:“知道了。”   黑着脸继续让成安往前开。   白照影拱啊拱,几乎趴在萧烬安腿面。   他要扒住窗框,拱到窗边,声音溢出车厢:“表哥再见!表哥注意安全!”   隋王府车驾渐行渐远。   崔执简又面对着马车背影,夕阳斜照,显得自己异常孤兀。   世子萧烬安今日做出数桩义举,说明他并非霸道无理、滥杀无辜的人,相反,他在军务方面展露出来的天分,以及这人本身的肃杀气质,倒像是个浑然天成的将才。   狐狐是否嫁得开心呢?   他想自欺欺人,骗自己说,狐狐嫁得不欢喜。   但是刚才透过窗子,狐狐在那萧烬安身上左窜右窜,作乱的小猫似的,狐狐若无其事,那萧烬安也并未多言。   ——“表哥再见。”   崔执简心里狠狠一刺!   到底他是个君子,成也君子,败也君子。   崔执简在斜阳余晖下,失神地凝望自己被夕阳拉长的影子,落寞感翻了几倍。   却并没有泛起任何吟诗作赋,记录这种情怀的雅意,只是千万孤独怅惘而已。   他劝自己,再等等看。   ***   车厢里面。   白照影还扒着窗框欲跟崔执简搭话。   今天声望楼整个一连串事件,尤其是他拆穿白兮然那段,表哥的助力功不可没。   即使他没能亲眼见到白兮然张口结舌、满面涨红的样子,他也能猜到,白兮然见到表哥出场时,肯定是快要气死了的。   不管,他单方面决定,他欠表哥另一顿饭。   表哥太靠谱了!!!   纵使马车距离崔执简,已经离得很远了。   白照影因为出神,还是保持着向外看的姿势,一条腿压在萧烬安的大腿,那姿势不太稳。   身下的马车颠簸,路况不妙。   白照影必须得稳稳扒住窗框,才不至于整个人,扑到萧烬安怀里跌倒。   他为了不招惹萧烬安生气,很乖地保持那个探头的姿势,欲捱过这段石子路。   却气得萧烬安心眼儿瞬间变窄。   ——怎么还在看崔执简,他爱妃怎么能看别的男人???   萧烬安沉重地酝酿了几个呼吸。   白照影仍不敢动。   萧烬安伸出大手,拍了拍白照影单薄的后背,瞧他跟猫搭拱桥似的。   萧烬安佯装大度:“就这么舍不得?”   白照影听不出话里的醋意,隐约觉得怪怪的。   但大魔王不是坏人,他有点儿想跟大魔王修好,毕竟住在一个屋檐下,他也希望大魔王,能接纳自己的表哥。   白照影试着推荐,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小心地扭头:“我表哥人很好的,还是个好官。”   萧烬安心里打翻的那坛醋,提纯了好几个度。   醋酸横斜。   他却还在硬装洋蒜:“嗯。”   引得白照影误以为受到鼓励,再往前推荐了些,欲给大魔王与表哥冰释前嫌,制造机会:   “我……想请表哥吃饭,就在咱们家里,可不可以?”   萧烬安深深被那声“咱们家”取悦,想迅速答应世子妃所有要求。   可又对即将引狼入室担忧,他的世子妃,为何那么想见崔执简……   ——白照影,不是自愿嫁给他的。   ——白照影,曾经能嫁到个和睦的家庭。   这是萧烬安无法消解的心结。   这段婚姻缔造时,就比两情相悦的婚姻来得不同。   萧烬安心被醋给泡透了,后劲儿更是蜇得很。   他曾经遍尝世间所有恶意都未尝畏惧,如今却深深地委屈和不安。   萧烬安沉默地收回手。   不敢想象,他又忍不住去想。   如果当时世子妃嫁得是崔执简,会很幸福吧?   那崔执简,哪怕自己不愿意承认,当真是个极好脾气的郎君。   崔执简不会让狐狐陷入危险……   崔执简甚解风情,他读过崔执简的诗,当真是具有高雅的情怀……   萧烬安唇角牵动一抹苦笑。   自从他遇见白照影,竟从未有片刻,心绪能平静过。   如今他感受到,委屈和不安之外,居然还有患得患失的自卑感。   白照影在他最失意时,来到他身边。   他当初很过分,扔过他,气过他,惹哭过他,吓坏过他……   而对方依然明朗地,成为照亮他晦暗生命的那缕光线。   所以现在自己,害怕他走。   害怕白照影更倾心于别人。   更害怕白照影对自己不过是逢场作戏,就像自己当初利用白照影,演给外人看似的……   萧烬安捞起白照影,中断了他喋喋不休,称赞崔执简的话。   “狐狐。”   白照影微怔。   他把白照影放在腿上,鼻端深深陷进白照影满身的桃花甜香。   他给白照影调整了个角度,好让他坐得不太累,然后自己像个受了伤的大型猛兽,与白照影面对面,紧紧地抱着。   他那从没有在此前出现过的反应,使白照影茫然。   “怎么了?”   接着,白照影身体僵了僵。不知萧烬安接下来会有何动静。   白照影警惕地等萧烬安的变化。   可萧烬安根本没有动静。   就是突然变成这个样子,维持抱紧自己不动。   使僵硬的白照影,被萧烬安的体温,完全包围。   肌肤隔着彼此的衣服,脉脉地传递相互间的温度,也许宽袍大袖正在彼此重叠。   萧烬安的手掌,压在自己后背,他的身体能够完全覆住自己。萧烬安挺拔的鼻梁抵着他。而自己被雪松林包围了。   白照影身体软化下来。   大魔王则是越发显得委屈,往他身前埋了几分。   如此白照影终于迟钝地意识到,他们好像,正在做一件很亲密的事情。   ……为何要这样做?   白照影满心芜杂,耳尖开始红热。   他的手无处安放,按说最好的姿势,应该是抱住萧烬安的脑袋,或者就势搭上他的双肩。   可那样做是不对的。   大魔王厌烦自己。   哪怕最近,他们关系转圜了些,大魔王萧烬安又怎可能主动抱他?   白照影思量无果,又无法做出反应,他那手尴尬地就在身侧放着,让萧烬安的不安又落实了几分。   他希望世子妃能够同自己一样,也表达些爱慕反馈,他像是个需要夸奖的小男孩,想从白照影身上得到肯定。   可白照影始终没能迈出这步。   尽管白照影的心,已经快要跳出来了。   白照影被萧烬安逼得眼尾到双颊红透,他颤抖地哼唧几声,但虚推了推萧烬安的身体。   却让萧烬安满心惶恐,最终到达了极限。   在约莫半盏茶的工夫以后。   萧烬安强行平静心思,缓慢地放开白照影。   他用大手手掌托着白照影的手,另一只手,扶稳白照影的腰身。   他抬起那双英俊而深邃的眸子,黑如点漆,在车厢里暗光浮动,却对不上白照影的视线,只能看到他轻纱遮眼,这也是嫁进隋王府才会遇害的。好可怜。   萧烬安问白照影的心意,心上像压着石头,声音苦涩得哑极了:   “嫁给我,你后不后悔?” 第73章   纵使白照影后悔, 他也不会放手。   纵使知道他对崔执简仍有眷恋,他也会尽自己所能, 让这种情感变得越来越淡。   崔执简是君子,他不是。   崔执简能因礼制放弃婚约,他不会。   没人能让他放弃白照影,敬贤帝不能,萧明彻不能,许侧妃不能……   萧烬安这样想着, 气息沉重许多分。   解药虽已调治好了他的疯症,可帮他走出阴霾的,是白照影这个人,他偏执地就要他。   就要他, 就要白照影。   车厢封闭的环境,眼前昏黑的视线,放大了白照影遇到危险时分的警惕感。   他坐在萧烬安腿上不安挪动,白照影脸颊烧灼得很,呼出来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他乱动想逃跑。   萧烬安的问题不对。   当初自己穿到书里, 正赶上两人的新婚之夜, 他根本没时间做选择, 又何来后悔之谈?   就算是在问原主白照影……   原主白照影任人摆布, 没有做选择的主见。   他不知萧烬安是怎么回事。   身后紧挨着自己后腰腰心的,萧烬安那只大手, 掌心温热如火, 越发烧得他感到难耐。   他在萧烬安腿上再蹭动几下, 扭来扭去,想下来。   可是那种危险感瞬间增长了许多倍,萧烬安屏住沉重的呼吸, 像野兽蓄势待发攻击自己。   吓得白照影扭动得更加厉害,误以为也许是大魔王那个副人格,坏人大魔王将要出现。   他懵懂地不知晓,萧烬安对他有强烈的渴望。   白照影身体的本能,因为同样受到刺激,放大了现在所有体感。   他想哭,感觉到处都是萧烬安。   马车骤然颠簸!   车轮哐地一声,像是撞上了街面的障碍物,兴许轧上了块石头。   车厢向□□斜。   白照影本就坐不稳往左边仰倒。心里一悬。   身前萧烬安护住他,手掌垫在他后脑底下,身体压过去,跟白照影同时摔倒在宽阔的座板。   白照影被萧烬安铺天盖地得完全覆盖。   呼吸突然就不畅快了。   窒闷感让白照影胸口猛烈起伏。   他想抽口气,但萧烬安实在太沉。   底下的石子路疙里疙瘩,车厢就在他脑袋底下,嗡嗡不绝地震颤。   压在身上的萧烬安,却还在等他回答,后不后悔。   另一只手描摹在白照影的唇片,指腹在下唇抚弄,力度如触摸花瓣,却带动得人浑身都痒痒的。   不应该答后悔。   也不敢答不后悔。   白照影冒出声哭腔,脑袋完全混混沌沌。   他用哼唧到央求的嗓音,模糊了萧烬安问题的答案。   他抱怨说:“你……你重。”   却迎上对方一声,辨别不出喜怒的笑音,低音搔刮着他的耳膜:“这你就嫌重了?”   白照影想找个地方躲。   可车厢就这么大,哪里能躲?   他甚至不敢挪自己的腿,因为浑身泛起奇怪的感觉,只要略动一下,那感觉就更加明显。   白照影哭泣说:“不——”要欺负我……   偏偏那后四个字,根本就没机会说出口。   外头成安驾车怕是驾到石头岭了,车轮似在碎石乱撞,然后砰砰又是几响。   震动惊得白照影身体弹起!   却向上触碰到萧烬安的鼻尖,唇片碰到大魔王。   在“不要欺负人”和“不后悔”之间分辨不清,萧烬安被他亲到时,理智就已崩断了线。   这是他的世子妃。他可以碰。   他的世子妃不后悔。   他忍不住了。   萧烬安托起白照影的后脑向前,深深吻住白照影!   ***   车厢在石子路上颠簸。   白照影像小舟在浪潮间来回。   满身都是萧烬安的温度,唇齿间充满了雪松气息。   他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   他开始觉得害怕。   可对方的动作强硬却并不暴力。   他感觉到了有舌头勾动自己的舌尖,像在品尝自己似的,一阵乱缠。   失明时的白照影,觉得自己缩小变身成为颗糖块。   太痒了,电流感激得他无力思考,耳边交杂着水声和喘气的声音,还有车声辚辚。   那颗糖块似的自己像正在融化,他好热。热得越发想哼唧。觉得今天穿得太厚,好想拆。   白照影指端几乎是无意识地触到领口。   “……”   他那解飘带的手掌,却让萧烬安紧紧摁住,气息低沉得不成样子,把手摁在白照影身前。   车厢不是洞房。   两人湿漉漉的急喘几口,分开时牵起道光亮的银丝。   萧烬安多少确认了番白照影的心意,心头稍安,又不能就地委屈了白照影,所以强忍下满心灼热的欲念。   剩下的事,可以回去再办。   他如果害怕,也可以等等再办,眼睛治好再办。   他炽烈地亲吻白照影之后,餍足地觉得,已占有了他世子妃的一部分。   只待徐徐图之,攻城略池,他最终会把白照影身心完全占据。   萧烬安满意地想摸一摸,他把世子妃已经亲得红透的小脸。   白照影仍是平躺在车厢座板。   唇齿分开时,白照影茫然地呼吸,失魂般与外界交换了几口新鲜的空气。   涣散的意识,如星辰砂砾般缓缓飞回脑海。   白照影又呆了片刻,身上热意渐消,方才理清了前因后果,大魔王先是很反常,然后大魔王强吻了自己。   前世的白照影,哪怕再不经人事,也知晓,这动作不能随便做。   必然是两情相悦的爱侣,才能像他们刚才那样亲吻。   当然世上也有为了平息欲望,随便谁都可以亲的人。   白照影不认可这种人。   可是……   他知道萧烬安讨厌自己,他却这样做了,他亲了自己。   萧烬安把他当什么?   不仅是合作挡桃花的伙伴,而是可以用来发泄的工具人?   难为他以为萧烬安是个好人,还在慢慢变得更好。   他是那么得欣赏今天的萧烬安,想跟他和好,想让他接纳表哥,没想到他突然来这个……   白照影对萧烬安的期待,一时间全都变成了羞愤!   白照影涨红着脸,感觉到萧烬安伸过来只手。   得寸进尺,他竟没完了。   不管刚才接吻的体验感如何,这件事他接受不了。   他握住萧烬安,那只还要捏他脸的手。   白照影咬牙。   然后,一巴掌呼了上去。   啪——   车厢里响彻白照影清脆的耳光声。   白照影掌心发麻,他把大魔王给打了。   车到世子院,白照影甚至顾不上自己失明,他气鼓鼓地跳出马车,跌跌撞撞扎回屋,满身衣服凌乱。   “世子妃?”   “少爷!”   ……   ***   晚间。世子院。   大小鹦鹉歪着头,零星地落在海棠树,此起彼伏地眨眼睛,今夜没人陪它们玩。   南屋和北屋各自锁门。   两边都点着灯,糊窗纸透出暖光,纸上却没投出身影,俩人八成都在里屋猫着。   下人们知道这俩吵了架,皆不敢劝,分别往屋里头送饭。   成安送得是南屋,端着盘子进去,哆嗦着放下食物出来。   成美送得是北屋,倒是没被世子妃为难,只不过表情也不好看。   姐弟俩围着庭院的石桌坐着。   海棠树漏过月色娟娟。   秋气微冷,但两人都身怀武艺,纵使穿得很薄也能抵寒气。   成安表现得比成美更着急,半大少年,毛毛躁躁的。   成安边叹气边托腮:“唉。怎么这俩人就不能有一天好呢?明明出去的时候,手拉着手,看起来挺和睦。”   成安又是一叹。惶恐道:“我……我听见巴掌响了,世子妃他……他居然敢打世子爷……”   这世上除了老王妃,还有谁打过世子爷?   “按道理来说,世子爷挨了打该生气,我都当时替世子妃捏一把汗,生怕世子爷还手。”   “要是世子爷动手,世子妃肯定受不住。”成安小声道,“好夫君不能打老婆,我想好词,那会儿都准备进车里拦架了。”   “好在世子爷真的没动世子妃。勉强算是好夫君。”   成安心有余悸地回忆。   仍是不放心,成安急道:“姐,他俩到底是怎么了?”   弟弟的话音方落,成美理了理自己这边,刚才进世子妃的北屋送饭时,观察得到的线索。   屋里的世子妃摘了遮眼纱,倚靠在床头,眼睛红热,脸颊潮红未褪,下唇微肿,唇片浮现出秾丽的胭脂色……   那般满面春情,两人定然是在车厢里亲近。   而世子妃甩给世子一巴掌,肯定是亲近的分寸过了。   当时车厢颠簸,环境恶劣,风吹窗帘就能打开,外头随时抵达府上。   世子妃面皮薄不依。   成美到底比成安年长几个时辰,女子成熟得早,她跟随王府的教养嬷嬷住过一段时间,已然教导她知晓人事。   成美双颊红热。   她安慰弟弟,简短道:“无妨,世子猴急。”   “我看世子妃冲下车厢,我都吓着了,生怕世子妃磕着碰着,俩人没事就好。”成安道。   成美知道弟弟心里藏不住事,不给他解释明白,他甚至还要自责,以为是他驾车有问题。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成美开解道:“夫妻因为房事动了不死不休的气,世子妃应该踹下面,哪有甩巴掌的?你听世子妃打得响,世子脸上有没有留手印?”   成安看得清楚,毕竟进屋刚送过饭:“没。不过世子爷脸色不太好,他倒不像是在生气。就挺郁闷的……”   “那就成了。”成美道,“夫妻情事,我等不好参与。世子惹的人,只能他自己哄高兴。”   “那,”成安问,“就殿下那阎王脾气,这回可是挨打的那方,我怕世子爷拉不下脸,我等还能干些什么?”   姐姐向来是弟弟的主心骨。   姐姐老谋深算,眼底闪动微光,觉得世子再骄矜,跟世子妃打冷战,绝不可能撑过五天。   成美道:“等着烧热水。”   成安敬畏地点点头。   中庭海棠树上的大小鹦鹉们,听得认真,也都跟着颔首。   庭院里忽传来南屋一声吩咐,是世子萧烬安低沉的嗓音:“成安。”   成安立刻打个激灵坐正:“殿下我在!”   萧烬安隔着门,嗓音依旧哑得很,吩咐道:“去烧热水。”   ——怎么现在就要烧热水???   成安站起身,深以为这情况不对。   成安用求助的目光望向姐姐。   成美也被殿下突然冒出的古怪指令弄蒙,同样起身忙问:“殿下怎么了……”   那门里杏黄色的灯光闪烁一瞬,晃得人心神不宁。   萧烬安缓慢地道:“烧好水,泡些薄荷茶,再把那病的解药,熬几碗端过来。”   “殿下!”   成安和成美失声,然后扑向南屋门外。 第74章   当晚, 药草浓烈的苦味弥漫了整座世子院。   成安哆哆嗦嗦,将疯药解药熬好了端进世子的南屋, 眼圈完全是红的:“殿、殿下……”   世子就在里屋躺着,架子床床边一张小圆桌,桌面燃着支火光幽暗的蜡烛。   萧烬安哑声吩咐:“放在那,然后你走。”   成安满心酸楚极了。   这才维持多长时间?大概只有一个月吧?   世子殿下才刚停了药,才看着情绪稳定,才有意向要为今后打算。   明明一切趋于好转, 怎么突然就犯病了呢?   成安跪到萧烬安的床前,面朝世子的背影,磕了个头,泣涕道:“殿下保重, 殿下再坚持片刻,属下这就去请陈大夫,殿下一定会没事的……”   成安边拜边哭,接着就要起身去陈应容的药庐。   却被萧烬安截住,他在床里, 嗓音有气无力地说:“明日大朝, 要商议对瓦剌作战的事, 我身为锦衣卫主官, 片刻不得耽误。”   成安激动得两行眼泪掉下来,泪洒床前地毯, 只觉得殿下如今堪比张良周公, 诸葛武侯。   又怕殿下独自在屋里抵挡那病, 一时不察伤了自己,成安到处扫视周围是否还有利器,打算临走前把那刀啊剑啊的都带走。   此时萧烬安温声道:“去吧。别告诉世子妃, 更别离我太近,免得误伤尔等。”   “殿下!!!”   知晓世子面冷心热,向来待自己摆着张冷脸,而关键时刻,殿下却对所有人都如此照拂。   曾经殿下病得最严重时,也都是顾念他们安危的。   成安感动得无以复加,在床前又磕了两个响头,共凑成三个磕头大礼,抹着眼泪出去了。   ……   “世子猴急!世子病了!”   “世子猴急!世子病了!”   与最近西北部突如其来的寒潮有密切关系,上京城清冷,今天阴沉沉的。   庭院光照不强,鹦鹉们叫得不欢实,各自在海棠树枝上频率不高地蹦跶,群鸟挤在一起,聚众取暖似的。   北屋迟疑地推开条门缝。   昨天白照影回来就闭门不出,晚饭都没吃,钻在被窝里,浑身热腾腾地辗转整宿。   ——还是没把萧烬安强吻自己这事给忘掉。   反倒是因为刻意想忘记,他的记忆却在频频重复。   白照影指尖抚摸下唇。   肤质柔软,触感痒得他曲起指弯,缩了缩。   以往嘴唇长在自己身上,白照影没刻意留意过这儿,更没想到这里被舌尖扫过时,能激起层层鸡皮疙瘩,浑身像过电流。   白照影咽了口口水。   站在北屋屋门后面,他警惕地探出个脑袋,没听见萧烬安脚步声,应该是去衙门上班了。   白照影这才从门后走到门外。   鹦鹉们见他出来,兴奋地拍拍翅膀,往他跟前凑。   听见拍打翅膀的声音,白照影迎面又撞上一声:“世子猴急!世子病了!世子疯病犯了!”   白照影眉心蹙紧。   犯病了……?   他早就知道许侧妃害他服过药,也知道他快要康复了。   可鹦鹉们从不说假话,它们虔诚地学舌,听到院里有新鲜词就会模仿,这定是院里哪个下人议论此事,世子院的下人们并不乱嚼舌根子,应该是真的。   白照影站在北屋屋外的石阶,形容不出是什么感觉。   尽管还是会对萧烬安昨天的冒犯动气。   但,过去的事和眼前的事相比较,他还是更关注眼前的。   白照影站在庭院等成安,成安话多,也会有意保密,但嘴不是很严。   白照影有意从成安这里,得到萧烬安身体状况的详情,这人好歹是自己的服务对象。如果他有所改变,也得相应调整服务方针。   白照影这样对自己解释,然后把成安叫过来。   成安见面先给白照影行礼:“世子妃。”   然后给世子妃搬了个凳子,服侍白照影坐下,树头小鹦鹉拍拍翅膀大叫:“世子犯病了!”   成安谨记着萧烬安的命令,不忍世子妃忧心:“别乱喊。”   此地无银三百两,小鹦鹉不开心地飞远了。   白照影心底对萧烬安的情况掌握了七八分:“病得严重吗?”   “不严重,不对!没有病!”   怎么能料到世子妃还有直接预制前提的问法?   成安还没启唇应答,人已经上当了。   他埋怨自己没有办好世子交给的差事,低落地请罪:“世子妃……”   世子妃这回信了有九成。   白照影想,从昨天下午登车起,萧烬安就感觉不对,态度更加忽冷忽热,对他既虎视眈眈又阴沉沉的。   萧烬安在犯疯症时,情绪过激,行为有反常表现,偶有攻击倾向。   他难不成那会儿就犯了病?   白照影心头揪紧。   但是大魔王昨天还欺负自己,不值得关心。   白照影想让成安退下,不管他,去处理绸缎庄赚钱的事。   然而听见成安脚步沉重,使他思绪跟着牵动,问成安道:“犯病为何不在世子院里休息?”   问得恰当,这一问,成安完全情绪崩溃!   他对于世子忧国忧民的崇敬,和他对世子妃关怀世子的情深,使成安涕泗横流语无伦次。   他哭着跪在白照影脚边道:“世子妃……世子爷连喝几碗汤药,灯亮整晚,世子整夜没睡,可今儿个朝堂又要议论对瓦剌的平敌方略,世子爷不能缺席!他带着病上朝去了……”   成安的眼泪吧嗒砸上白照影跟前的地板。   如此情真意切,白照影不得不信了十分,他在此刻突然联想起萧烬安大虞烈士的身份,和他在声望楼滔滔谈论军务的情形。   尽管没亲眼见到萧烬安……   白照影能听出,萧烬安气度从容,战况全局在握,想必是很英俊的。   白照影莫名耳热,指尖点了点嘴唇。   羞涩和赞赏,使他在十分相信之上,对萧烬安平添一缕好感。   大概真的是犯病了,没能控制住,行为变得失常,无法被意识左右?   白照影轻轻呼吸着初秋的空气,今儿的天气又是好冷:“上朝去了。讨论怎么打瓦剌人。”白照影自己对自己重复。   脑袋里突然撞进书中原文,萧烬安的死亡预警。   白照影在好感之上,又加上一缕怜悯同情。   何苦跟病人较劲呢?   他在想,要不这件事,谁也不提就算了。   只要萧烬安今后别欺负自己,别轻易动手动脚的,别真是拿他发泄成年之后的□□,趁着大魔王还能活段时间,他也能试着,跟大魔王和平相处。   想到这儿,白照影火气几乎全消下去。   最后问成安,世子是否还有什么异常时,成安扛不住,就只能一五一十地全交代了:“他……世子妃,殿下不让我把这事情告诉您,因为他可能伤人,让我们都离他远远的……”   所以昨天在车厢里面的事……   白照影凝然,接着豁然开朗。   因为太过良善,白照影不想辜负别人每一道好意,萧烬安在为他着想。   白照影低头,攥了攥昨天甩萧烬安巴掌的那只手。   手掌心火辣辣的,在烧灼。   何苦跟已经陷入痛苦的病人发火?   白照影嘴角下撇,心里压着石头,好感怜悯兼同情,如今全转变成为愧疚。   成安在白照影跟前又小心禀报了几句,因为他完全兜不住了,索性把从世子发病到求诊,这十年间如何不易,受过多少折磨,都讲给世子妃听。   只是成安讲话没重点,讲得琐碎,拉拉杂杂说了有小半个时辰。   白照影在门口,由清晨坐到晌午。   并不觉听这些往事浪费时间,每一件都听进去了,在听到某些尤为艰难的细节时,白照影搁在腿上的手,会紧紧勾着。   今日他处理绸缎铺子的事,比以往推迟两个时辰。   江掌柜的来禀事时,有喜事带给白照影:   “因为世子爷平抑常平米价的善举,上京城里,百姓不知怎的打听到,咱们绸缎庄是世子妃的产业,于是各色料子统统走俏。”   “咱们世子爷,在城中可算是火了!”   “至于您与白二公子那场争辩,自是相信您占理的居多……虽说当初被害嫁到隋王府,您这也算阴错阳差得良缘,世子爷待您何其上心。”   他待我好么?   假夫妻扮得久了,总是被不知情的外人,真真假假地评价。   白照影略感糊涂,只觉心中毛乱,而掌心越发灼痛。   他最后问江良:“江掌柜的,我让你寻找的那些模特,可找好了?”   “妥了!妥了!如今凡听说给世子妃办事,谁不上杆子抻头?这下不必世子妃亲自上阵,世子爷也不会吃味了。”   “……”   曾经被人误认为亲密无间,白照影并不在意,因为知道是假的,甚至还稍有配合。   但毕竟三人成虎。   白照影心不是石头做的,常让人这样念叨,他也会混淆现实。   他怕情况更加严重,让侍女送走了江良。   他摸着黑,傍晚在世子院里面溜达,听见了萧烬安返回府上的马蹄声。   他想赶紧跑回屋里,躲着不见萧烬安。   又想知晓萧烬安的病情,就偷偷躲在院里跟院外连接的小径,一棵行道树的树干之后,聆听萧烬安的脚步。   大魔王步伐不太稳当。   白照影微皱眉,但不敢冒头。   可他并不清楚,他因为看不见,以为是在大树后面,隔着树窥探萧烬安。   然而实际上是他搂着树,做出探询的姿态,背朝萧烬安,暴露在萧烬安眼前。   可爱得让萧烬安想把人抱住。   世子殿下生怕自己再犯馋惊着白照影,连忙刹住脚步,勾勾手,指挥个守在边上的侍女,送世子妃回屋。   世子妃白照影,尴尬地发现自己露馅,红着脸回去了。   坐在屋里根本消停没多久。   他听见灶房那个方向,沉重且规律的捣药声,是制那疯病的解药。   白照影跌跌撞撞地跑出北屋。   他不知萧烬安在看自己,摸索到萧烬安的门口,白照影对那紧闭的房门,试探地搭话说:   “夫君,我可否进屋坐坐?” 第75章   南屋无人回答。   就像萧烬安病发时似的, 屋里沉默,白照影越发心惊, 推推门发现门没锁着。   他进屋里面。提起衣摆迈过门槛。   屋外没有萧烬安,他听不见呼吸声,摸着墙往屋里走。   每件家具的边角都用棉布包上边,只是白照影碰巧没摸到。   屋里的药味很苦,几乎盖住了萧烬安身上的气息。   药味还没散尽,灶头的新药正熬着, 又要端过来,白照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也不是第一回,从发病状态捞回萧烬安了。   白照影自诩还有点分寸,凑过去, 然后摸索到床边,在尽量不招惹到大魔王的前提之下,轻戳戳萧烬安的后背。   萧烬安心头涌现出狂喜。   他以为白照影打他巴掌,是不愿和他亲近,昨晚好生难过了许久, 差点儿真要犯病的。   可扇他巴掌和踢他那里也有区别, 萧烬安不是傻子, 在亲吻时, 他能感觉到白照影情动。   果然他世子妃今天来找他了,是疼他的。   可能就是经得事少, 不明白这个。   也可能是昨天在车里, 他表现得太强硬, 让白照影害怕了。   萧烬安强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被白照影触碰时,肩膀一缩。   使得白照影误以为吓坏了萧烬安, 萧烬安正在难受。   白照影怯生生的收回手,也怕萧烬安突然生气。   他就在床边站着,听萧烬安问他:“不是让你别靠近我?”   “我听说你病了。”白照影道。   萧烬安面朝床里,嘴角几乎挂到天上去。他强忍着情绪保持设定,控制住想拉白照影一起躺下的手:“快好了。”   白照影向来听不出他话里的真假,快好了和快死了,差不多。   白照影自己说自己的,歉疚万分:“昨天在车厢里就病着?”   亲你可不是因为我犯病。   萧烬安澄清:“没有。”   他倒还不如说有。   联想起成安那些话,萧烬安强支病体,还要再参与军国大事,白照影只当他是在硬撑,于是更愧疚了:“对——”   世子妃可爱,从昨天开始吓得他不轻,然而他骗世子妃也是实情。   知道世子妃想跟自己道歉,他也不能太过分,萧烬安中断白照影的话:“坐下,不许说。”   他因为看不见,规矩得哪都不敢动,又以为自己的歉意萧烬安不肯接受,白照影听话地坐在床沿。   他也看不见萧烬安满目柔光。   白照影正了正身子:“那,那你保重身体,不舒服记得吭声,我走。”   手腕忽被萧烬安攥住!   白照影又坐回床面,萧烬安这时从面朝墙,变成正过来,直冲着白照影。   他虽然面容焕发神采,然而嗓音刻意阴郁渗人,就好像那时他还病着:“也不准走,留下讲点别的。”   白照影跟犯病时的大魔王相处过,有经验,不好拂逆,也有同感,人病弱时喜欢被陪着。   他就坐下陪萧烬安说说话。   就当作补偿打他那巴掌,打得那么疼。   “说……说点啥?”   “你想说什么就说。”萧烬安道。   “哦。”白照影考虑片刻,起了个话头,“常平仓是何物?”   萧烬安竟还真给白照影解释:“大虞朝立国初期,为控制粮价涨幅,官府设置常平仓。常平仓官粮售价一般低于市价,供给城中贫寒门户。”   粮食的事是天大的事。   诚然官粮涨价,官府可以短时间筹到钱应急军用,但百姓的荷包难免受损。   白照影想起传宝娘在绸缎庄算得那笔账,等于她家每天就要给大同前线,捐几十文军饷。   而萧烬安竟投进去了二十万两白银……   白照影再次咋舌,是怎么也生不起萧烬安的气,反倒是觉得他所作所为,有点他在现代,他老爸的风度。   官府会给很大的锦旗吧?   白照影琢磨,想把那锦旗挂到店铺,用来招徕顾客。   萧烬安:“接着说。”   白照影愣怔,失神片刻,只好再起话题,乖乖地道:“你哪儿来这么多钱?账上也没少。”   哪知这话让萧烬安竟语速快了八分:“银钱来路正当,早有捐款意图,故而没能入账。”   白照影莫名觉得对方慌张。   库房的钱,不都是他的吗?   白照影把库房钥匙穿了条红线挂在脖子上,他拿出来晃了晃:“那你零用钱还挺不少。”   萧烬安坚决:“只有这一笔。”   白照影更莫名了。   他提着钥匙,左摆右摆。   萧烬安坐起来,他距离白照影不近又不远,探身凑到白照影身边审视,嘴角勾起抹笑意。   引得白照影感觉到被谁看着,回眸摸索试探。   然而萧烬安何等身手,躲避白照影轻轻松松,瞧他世子妃面露茫然,脸颊耳尖又红起来。   萧烬安:“咳……”   白照影一激灵,却要往床下跳:“我不打扰你养病了!”   脚还没沾地,咳嗽的大魔王瘫倒在床面,卧室床板发出轻轻一声“砰”。大魔王不动了。   白照影也不好走。   半晌才道:“那要还是很难受,我找人给你请个大夫?”   大魔王萧烬安,装模作样地闷哼:“已有解药,无须大夫。”   不让请大夫,也不准走,萧烬安堵住了所有选项,最后留给白照影的选项,就只有一个。   白照影脑海挣扎片刻,方打了个哈气,低声说:“夫君,我能守个床边睡吗?”   萧烬安求之不得,眼睛亮了几分,那点儿最后的矜持,让他含蓄地说:“皆可。”   于是白照影脱掉鞋子躺下来。   他没盖被子,净袜也没除。   只穿着件中单,白照影躺平,心头就有点紧张。他在担心犹如上回在车厢里那般,再被萧烬安按在床面。   亲吻时令人战栗的体感,只是回忆,就麻酥酥爬满身体表面。   白照影有点想起鸡皮疙瘩。以往最渴望的大活人就在身边,而他不敢躺得太踏实。往床外边靠了靠,又差点儿掉下去,手死死抓住床沿。   萧烬安多少比白照影懂些情事。   见他吓得很,知道他心结。   他欢喜世子妃如此青涩,必然之前没有旁人。   也有种甜蜜的忧愁,想推进两人的亲密行为可太难了。   白照影现在警惕不已,怕是捱到后半夜都睡不着。   萧烬安波澜不惊道:“你以为我会动?你怕,再给我一巴掌。往另一边打,仔细手疼。”   “……”   完全听不出是讽刺还是调戏。   白照影小腿磨蹭,在床面调整姿势,双手搭上腹部。   再睡不着,也架不住天冷,躺着躺着就容易犯困。   至多坚持了两炷香,白照影意识模糊地梦呓,翻了个身,又惯例地开始缠睡在身边的人。   萧烬安掀被子把人给裹住。   心知白照影睡得沉,紧挨着扎扎实实,他在白照影额头正中亲了一口,刚才宽慰白照影的“他不动”,完全没遵守。   萧烬安抱紧白照影,像搂着个巨大的宝贝。   他轻声道:“我承认自己是个小人。世子妃,小人赖上你了,救救我。”   整晚白照影都在不知情的状态下,被萧烬安护在怀中。   ***   隋王府京郊的这座庄子,是处特产瓜果的农庄。   这时节,橙红色的比拳头还大个儿的柿子,沉甸甸地挂在枝头。   这柿子往日只要成熟,都会进献给主家隋王府,厨下无论是捣柿子酱、晒柿子干还是烙柿子饼……总之柿子甜度极高,很好吃的。   可今年隋王府没能吃到半颗柿子。   萧宝瑞瘸了条腿,架着腿,在庭院指挥小厮们,小厮们一个个打柿子下来,摔碎了喂狗。   柿子跟世子同音。   萧宝瑞恨透了萧烬安,   若非萧烬安把他赶到京郊的庄园,鸟不拉屎的地方,他也不会召唤狐朋狗友来此赌钱。   假如他没赌钱,自然就不会借钱,更不会打欠条,让徐大痦子把欠条散布的到处都是,引来皇帝老儿勃然大怒,本想砍他头,后改为狠狠杖责。   腿便这样废了!   萧宝瑞牙根痒痒。   他腿刚断不久,一动尚且还疼,阴冷天尤其不得劲,像有千虫万蚁啃噬骨头缝。   他因为身上难受,越发想对柿子泄愤,将世子迁怒柿子,尖利地道:“打!再打!打烂!全打下来!统统都喂狗!再给爷牵几条狗!”   看护庄园的黄犬又来数只,把种了一年的柿子,吭哧吭哧地啃了。   果园糟践大半,狗啃得也不干净。   可纵使是狗啃柿子,萧宝瑞尤未解气,想着还有狮子和世子同音,不然也搞来几头猛抽。   底下小厮连忙讨饶,求爷爷告奶奶道:“二爷饶命,二爷饶了我们吧……”   狗啃柿子,尚且能干。若让他们活捉狮子,那是要他们的命。   萧宝瑞越发嫌底下人没能耐,啐道:“呸,就是你等这帮没骨气的,事事都畏手畏脚,才让爷们儿受如此奇耻大辱,哎,那个,那个谁来着,长富,二爷让你办的事办妥了没?”   牵狗的长富立马拜倒,长富眼睛上还有块乌青:“二、二爷恕罪,小的进城宣传世子的疯子劣迹,才刚在城里起了个头,就被街面上的人给打了。”   萧宝瑞:“——哪厮敢打二爷的人???”   长富道:“不是一个人,是整条街!上京城不知道怎么了,曾经对世子殿下畏如水火,而今却风头大转,皆夸世子心怀家国,我等好久没进城,不知怎么回事啊……”   心怀家国?   萧宝瑞两边太阳穴突突一跳!   十年前,他那大哥风评便是极好的,文采武艺俱佳,那时萧宝瑞,连与萧烬安相比的资格都没有。   萧宝瑞牙根打颤。   他多年来对萧烬安如此不屑,多半原因是萧烬安疯,可他如今不疯了。   萧烬安声名改变,令萧宝瑞恐惧万分,那个当初光环满身的萧烬安,恐怕真的要回来了。   萧宝瑞心悬起来。   他遇事儿主意不大,预料到这桩大事,难免打算分享给许氏。   萧宝瑞深呼吸了几口长气,胸口起伏:“长富,你再进城一趟,往王府芙蕖院递个消息。”   长富抬头问道:“二爷,说些什么?”   萧宝瑞也拿不准该怎么应对,总归娘会应对,让娘知道就行:“说那疯子八成还有后招,让娘小心提防,不成先把隋王府财产全转移出去,就算今后疯子承袭爵位,让他落个空壳。”   萧宝瑞想,他也算是神机妙算,随机应变了。   长富领命:“我这就去。”   长富拔腿刚走到篱笆门外,迎面对上顶青布小轿,轿夫是王府的家将,个顶个人高马大,小翠拈着帕子小跑在前头。   长富知晓来的是隋王侧妃。   许氏关切儿子,常偷偷来看萧宝瑞。只是这次阵仗不大,显得行色匆匆。   萧宝瑞老远喊了声娘。   小翠见到萧宝瑞,方才连声哭道:“二公子,不好了二公子!许娘娘福禄券买了十万两,本金拿不回来,许娘娘犯病了!”   萧宝瑞哎呦一声,瘸腿没站起来,摔到地上。 第76章   许氏头上绑着厚墩墩的护额。   若说萧宝瑞装病那会儿, 许氏显得苍老了十岁,这会儿许氏说显年长二十多岁也不嫌多。   许氏气若游丝地靠在轿子厢板, 眼睛半睁,未涂口脂的干枯嘴唇,不停地嗫嚅几个词语。   萧宝瑞拄着拐杖凑过去,方才听见他娘说得是“福禄券”。   “福禄券……福禄……券,十万两……福禄券……”   “全赔了,钱庄都关门了, 福禄券……”   许氏已如染上心魔,她魔怔地念叨。   萧宝瑞看见他娘这副模样,赶紧让侍女小厮们一并搭把手,把许氏抬进田庄里躺好。   许氏连灌了三碗参茶, 方才慢慢恢复神智,见到萧宝瑞,眼睛里神采又焕亮几分,哆哆嗦嗦地唤着“瑞儿”。   萧宝瑞:“娘,什么福禄券?”   福禄券这种保本获息的骗局, 因为萧烬安已经警告过那个纨绔徐大痦子, 民间百姓有不慎中招的皆已退款, 骗术未曾波及旁人, 不怪乎萧宝瑞全不知情。   可许氏哪里还能解释得清?   许氏只是堪堪捡回条命,没被气得痹症发作当场死了。   许氏支吾不答, 小翠简短说明前因后果。   萧宝瑞毕竟有几分小聪明在, 时灵时不灵的, 闻言坐在许氏床前锁眉:“娘,儿子赌钱,尚且有赢有输, 你这骗局傻子才信吧?”   许氏服用第四杯参茶,长长叹了一口:“那个徐婆子,能说会道,跟我反复描绘福禄券的好处……还带我上钱庄里看,有好多人,排队买福禄券,那券还有限额,娘托了人才到手。”   萧宝瑞:“哎呀,娘,那您这不是上杆子给人送钱!”   曾经萧宝瑞也想过,他们要是真争不过疯子,至少能多捞走些实惠的。   可怎谁知娘亲向来精明,对银子分分厘厘把得紧,到最后竟栽进了阴沟!   萧宝瑞恨道:“娘,这回咱母子是真没有退路了!”   如今从势头上论,萧烬安起来了,许氏又何尝不知?   算计了整整十年,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许氏满心有种冷透了的慌乱,万万没想到辛苦把持家业,到最后会折在个名不见经传的婆子手里。   回想起那婆子说话时天花乱坠,鼻翼底下压着的痦子,跟随言语一抖一抖。   许氏狠狠地咒骂。   言语如果能化成刀剑,许氏能将徐婆子隔空立时穿成刺猬!   她越想到自己被骗,才刚缓和的情绪,又被强烈地勾起来。   许氏捂着发闷的心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虔婆!老妖妇!你鼻子底下长着烂疔疮,偌大颗狼心狗肺痣!你那痣必然压得生生世世入不得轮回道,当孤魂野鬼,做猪狗牛马……”   许氏骂得恶毒,然而尤不解恨。   许氏还在不断找新词泄愤。   床前萧宝瑞稀疏的眉头一抬,怎么听许氏骂人,怎么却都觉得像他认识的人。   哪怕性别不同,萧宝瑞想起,那害他身败名裂的徐大痦子,并非随便谁,都能长颗跟花生米那么大小的黑痣,这体貌特征太明显了。   萧宝瑞打断道:“娘您等等!”   许氏顿住。   萧宝瑞立即捕捉那点儿灵光:“您说那婆子有痣?具体位置在哪儿?娘你给我比比?”   许氏不明所以地指向左边鼻翼底下,摸了摸,道:“就这里。”   说罢她还给这颗痣做了一番形容。   “这痣上的皮肤并不光滑,瞧着疙里疙瘩,她擦粉儿的时候,把痣也给涂上了,所以痣上微微盖着层霜白色,痣上还有根半寸长的毛。”   “……”   那一瞬间,萧宝瑞架在凳子旁边的竹柺乓啷落地!   竹柺在地上滚了滚,发出一连串骨碌碌的声响,萧宝瑞被这响声几乎碾碎了神魂。   他失神地凝着拐杖。   然后空洞地抬起目光。   而他绝对不肯相信,会有特征这么相似的两个人,只有可能他是易容过后的徐大痦子,分别设局诓骗了他们两个人。   ——他们母子都上了同一个人的当!   “徐大痦子!”   “徐大痦子……”   萧宝瑞牙根恨不能咬断。   可这个徐姓纨绔若为贪钱害他,这还可以解释。   解释不通的是,分明给了钱,他还要贴出借据毁自己。   他怎能想出这种骗局?   又怎么可能,不偏不倚地再加坑害的,是他萧宝瑞的娘亲!   被夺去一条腿的深恨,和对那纨绔子徐大郎的熟悉,使萧宝瑞脑海运转伶俐了许多分。   这世上唯有一人,会对他母子怀有强烈的敌意,并且还有毁掉他们的心计。   “——萧、烬、安。”   萧宝瑞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个字都压得极低。   这名字刚出口,许氏无端打了个寒噤,隐隐觉察出事情的苗头不对。   许氏颤着嗓音:“何故……提到,此人?”   萧宝瑞把被徐大痦子诱骗坑害,还有他怀疑,徐大痦子是受萧烬安指使的猜测,一并同许氏说了。   许氏闻言,先是震惊,而后震惊变成愤怒,再变成技不如人,被对方玩弄于鼓掌的无奈。   许氏仿佛被抽干了灵魂的一具皮囊,此时只能靠在床头出气进气。   萧宝瑞再混蛋,也怕许氏死过去,他起身去探许氏的额头,却因为没拄拐杖,连摔带爬,脸着地栽到许氏床前。   萧宝瑞流下两筒鼻血。   鲜红的血液刺目。   儿子狼狈的模样,触动了许氏心底最柔软又最坚硬的地方。   她可以穷,可以死,可以被萧烬安报复,但不能动瑞儿,瑞儿是她的命。   许氏疲软的身躯,再度焕发出如枯木逢春般最后一缕生机。   她将护额取下,扶了扶鬓边乱发。   她让小翠扶起萧宝瑞,对儿子道:“瑞儿,若你猜测是真,你可知道那姓徐的家住何地?”   照常理,徐大痦子经此一事,应当立刻远走高飞,断没有再留在上京城被翻后账的可能。   然而萧宝瑞,跟徐大痦子他们交往时,酒酣耳热之际,徐大痦子也说漏过嘴。   “他在蕙香楼有个相好。他想给他赎身,徐家却不许妓子进门。”   “倘使有了钱,他当给妓子置办一处产业,也许就在那里躲着。”   萧宝瑞知道那女人的花名。   到蕙香楼打听,总有跟那女子关系熟悉的姑娘,知道此女落脚的去处。   “如此便妥了”,许氏道,“叫家兵带上人,暗暗把那姓徐的制住。必能先萧烬安一步,得到他的口供。”   “他能背地捅刀,娘也能借刀杀人。”   “越想往高爬,想把他踩下来的人就越多。”   “娘去上告宗人府。”   “……”   秋风萧飒,许氏的嗓音和秋风刮过落叶声一起响起,有种令人刺骨的寒冷。   宗人府,顾名思义,乃是专门处理皇室宗族事宜的衙门。   大虞朝设立之初,为防止宗室子弟为非作歹,而寻常职官不敢弹纠,特地将宗人府主官,从皇室成员中德高望重者选择。   七皇子继位可能性最大。   宗人府若干年前,就都是七皇子的支持者。   若能把戕害胞弟的罪名坐实,萧烬安进了宗人府,萧明彻必定往死里整他。   说不定根本就抗不到过堂,七皇子就把人暗中抹了。   她送萧明彻这场东风。   这未尝不是绝地翻盘的机会!   许氏颤巍巍下地穿上绣鞋,人只被一股意念支着。   她跌跌撞撞被小翠扶着出去,离开庄园。   临走时,又深深回望了孩儿一眼,一股强烈的酸楚和心疼,使她眼眶蕴泪,哀哀地唤了几声“瑞儿”。   可是萧宝瑞并没能听见,纵使听得见,也许懒得动弹,也许那条瘸腿也没法及时跟去。   许氏横了横心,起轿,往宗人府方向去。   ***   “世子猴急,世子病了!”   “世子疯病犯了!”   “……”   世子院里的小鹦鹉,蹦蹦跶跶,重复练习着最近学会的词语。   近来天冷了,它们也知冷热,以前在海棠树上叫,不避风,现在都在南屋屋檐底下叫唤。   有时候还会趁茸茸开门或关门,混进去一两只,飞进屋里叫唤,直接落在白照影肩头。   如果世子妃伸出指弯,它们甚至会用脚爪,扒住世子妃的指头。   如今世子妃霸占了世子爷整张书桌。   还有,半个卧房……   起因仍是萧烬安突如其来的犯病。   他生病,他又古怪。   不许侍女接近,还嫌成安不顺眼,对谁都横挑鼻子竖挑眼,使得下人们各自战战兢兢。   按说这种情况,应该就让他自己冷静。   可是萧烬安病情反复,夜里还有顿药,成安成美都不能喂他,自己于是晚上被留下来,监督大魔王喝药。   可这种“监督”,又实在毫无意义。白照影想。   首先他看不见,根本不知萧烬安喝进去了没有。   其次,就算待在屋里,喝药也还是萧烬安自己喝,完全没有把关的必要。   最后就是连续两晚跟大魔王同宿,不觉得累,就是鼻子受刺激,他有点儿依赖上屋里这种雪松味。   所以即使萧烬安白天上朝,他暂时没出去,还把自己一小部分东西搬到南屋,像那些账本啊,锦缎样品之类的,都在萧烬安书桌桌面堆着。   身陷协议婚姻,他也许还得再陪几天床……   也不知萧烬安这阵疯病何时过去?   曾经不是当晚就过去了吗?   白照影脑海浮现疑团。   坐在书桌后面的交椅,白照影根本不清楚,他的那些碎布样品、零食碟子,彻底挤压了锦衣卫公文的空间,还有他带进来的鸟。   小鹦鹉们也有停在笔架叫唤的:“世子疯病犯了!”   “乖,换一句。”   还是得等他赶紧康复,生活才能恢复如常。   白照影点点小鹦鹉:“来句吉祥话。”   小鹦鹉偶尔也支持点播功能。   鹦鹉这东西毕竟聪明,能有人类几岁的智商。   见白照影百无聊赖,他又只能跟自己玩,还从零食碟子里拈起颗开心果。   小鹦鹉贪图开心果,在笔架上跳来跳去,嫩黄色的鸟喙,不停往白照影指尖探,显得很活泼也很殷勤。   白照影尤在逗它,娇得很,跟鹦鹉商量:“快来嘛。我这颗干果可好吃了。”   开心果在大虞,属于引都引不进来的外邦坚果,乃是贡品。   它油脂丰富,远比果脯香。   小鹦鹉似是搜肠刮肚,必然要来个一鸣惊人,方才不愧这枚远渡重洋来投喂它的果实。   鹦鹉大叫道:“嘎!嘎!——世子爷装的!!!” 第77章   砰啷啷啷啷……   外头, 成安手里的托盘一抖,盘里的干果碟滚到地上去, 十几枚雪白色的开心果乱滚。   成安满头冷汗,赶紧在地上捡拾,若干只红绿鹦鹉同时落在果盘洒落的地方,低头啄食。   成安只觉得院里的小鹦鹉跟世子爷犯冲,竟句句一针见血!   中伤世子爷,根本都不用刀子。   屋内的小鹦鹉, 被/干果盘摔地上的声音惊起,拍拍翅膀继续大叫:“装的!装的!世子爷装的!”   其实也真不怪人家鹦鹉多嘴。   成安僵立门外,只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子。   露馅的起因是世子爷连续两晚都叫了汤药,可世子爷只是让熬, 没喝。   成安每天清早过去收碗,看到世子跟世子妃同榻,碗里汤药满满的。   成安不免非常担忧,既生怕世子爷害病,又怕世子爷再伤到世子妃, 俩人关系更加紧张。   成安当时就把顾虑告诉了姐姐。   成美是个明白人, 当时就分析道:“世子装的。”又说:“他知道世子妃看不见, 用犯病博取世子妃同情, 换世子妃忘了车厢里的事照顾他,此计妙是妙矣, 也符合世子爷的手段。”   但成安知晓, 这手段存在极大的隐患。   那就是世子妃不能知晓上当。   否则世子爷既欺负世子妃又骗人, 再多的好感也得败尽了!   成安自己嘀咕时,没想到小鹦鹉学会了。   他心虚地捡起开心果。   推开门,来送茶点, 见小鹦鹉已经落在世子妃肩膀告状了:“装的装的,他是装的!”   世子妃的表情变得渐渐凝重。   连带着面对刚进门的成安,他也耷拉着脸,让成安愧疚得以为,自己是个从犯。   ——要说世子干得这事儿,可真不是人!!!   再说干了就干了,他还贪心,睡一晚不行,还要睡几晚???   但凡殿下适可而止,哪可能轻易露馅?   成安在心里面,深感自己遇上了无妄之灾。   可迎面撞上世子妃的表情,犹在等一个解释。   成安不知怎的,脑子就转得这么快,当即想到个谐音梗:“世子妃,小鸟担心世子爷,总想跟您说这是真的……”   白照影微微偏头。   成安把新的果盘摆好,旧的撤换下去,满头冷汗不减,强撑着,保全世子殿下的颜面。   可怜小鹦鹉发声器官还不成熟,装和真傻傻分不清楚,闻言急切地拍打翅膀,却又不能跟成安辩出个好歹,生气地飞出南屋。   扑棱棱棱——   作乱的小鹦鹉跑了。   成安胆气更大几分,强撑着说胡话:“世子妃,你看,小鹦鹉也为世子的病情着急呢。”   白照影这才慢慢将思绪平静下来,多少信了成安的话。   骗自己疯症发作又有何用呢……   他若真想欺负人,亲了就亲了,自己无力反抗。   他还能真是顾及自己的情绪,为这件事找个借口?何必要找借口?   难道他确实想亲自己不成?   思及至此,白照影心漏跳一拍。   以往一些肢体方面的亲近互动,如今瞬间染上了种暧昧的霞红色。使他想起那船舱里,那车厢里,那架子床里……   视觉丧失过于丰富了白照影的想象。   即使是前世不通人事。   今生回过味来,也知晓自己曾跟萧烬安做过多少看似很亲密的行为,白照影脸红耳热。   觉得不可能,不该瞎想,又忍不住不想。   白照影轻轻碰了碰嘴唇,唇峰痒痒。   书桌前成安递上果盘以后,还等着自己吩咐,白照影朝他摆摆手:“没什么事情了,处理完店里的事,我午睡片刻。”   行路不便,白照影懒得折腾,没换屋。   可成安心里熨帖,既庆幸自己圆得漂亮,没把世子殿下完全暴露,还欣慰他俩住一个屋。   要知高门大户的主人和夫人,越是门第显赫,越是各有各的住所,需合房方才凑在一起。   世子妃和世子,真如民间夫妻似的。   成安轻轻给世子妃带上门。   就在白照影午睡时分,陈应容的小徒弟来请脉,探白照影神魂不稳之症如今的情况。   陈应容本人今日并未出诊。   老人家也有历练徒弟的意思,毕竟白照影情况日渐好转,无须过去开药,探探脉象即可。   那小学徒兀自背着个药箱,将双手擦洗得干干净净,垂手立在南屋门外,等世子妃睡醒。   小学徒俩眼骨碌碌地,悄悄左看右看。   说实话,高门大户,他进得少,这般顶级的天潢贵胄府邸,他也只踏足过这一座。   小学徒生怕行差踏错。   想起那隋王世子,身高八尺有余,满身凛冽气度,他腿脚发抖,还好看起来他似乎不在。   又想起那世子妃,待会儿要号他的脉,指腹要挨上他细软的手腕,略碰下皮都会泛红……   小学徒给自己强行截住,可不敢再想了。   庭院清寂。   成安蹲在庭院一角,很是挑拣地打量,觉得这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学徒,能否胜任给世子妃看诊,颇有待考量。   成安反正不太满意。   世子妃值得最好的。   他于是更加警惕又小心,生怕那小学徒出错,又怕少问了什么,耽误世子妃的病情。   等到白照影醒转,他方才将人领进屋里,眼睛像尺子,紧盯小学徒迈出的每一步,把那小学徒看得浑身更发毛了,脚底打滑,踉跄地摔到白照影床下。   药箱里瓶瓶罐罐骨碌满地……   吓得白照影连忙坐起来,让成安跟茸茸扶人。   小学徒更是惊骇万分,趴着不敢起:“惊扰贵人!罪该万死,世子妃恕罪!世子妃恕罪!”   世子妃友好地递过去腕子:“你看,你舍身试探,看我会不会吓昏,小大夫医者仁心,着实令人感动。”   小学徒却是被世子妃开脱之后,再也不敢对世子妃胡思乱想。   他指尖发颤,心里涌起股热流。   小学徒恭敬虔诚地搭上白照影的脉管,闭眼诊治片刻,感受脉搏隐隐透着股生机的跳动。   小学徒语气喜悦:“世子妃,太好了!师父说过,‘脉象有胃、有根、有神,气血充足,生气旺盛’,能诊出这些,就说明您身体越来越好,神魂不稳之症,算是康复了!”   他话音方落,南屋有极短暂的安静。   似有股无形的喜悦,徐徐流进白照影心田。   比起前世年纪轻轻死于病痛,这辈子即使折损了双眼睛,但他其他地方都是健康的。   他能完全康复,也意味着他跟原主白照影,已然完全重合。   他将此生生活在古代。   白照影于喜悦之余,又有些描述不清的期待或者惶恐。   正消化自己的情绪,白照影从平躺变成侧身,面对那小学徒道:“小大夫,你看我这眼睛还有治吗?”   “有。师父说过,想加快您眼睛康复,有个偏门法子,继承这法子的人还在寻觅当中。”   白照影信心又提了几分,很满意就诊结果。   成安却很不放心。   因为那药庐小学徒,张口闭口离不开“师父”,嘴上没毛,实在让人觉得他办事不牢。   成安连陈老大夫都敢质疑,更别提药庐的小徒弟。   索性连忙在旁边问道:“就无须开点巩固的药嘛?”   小学徒愣了。   再度直觉这种高门大户,就是有钱吃饱了撑的,别人开药避之不及,他们居然想喝药。   小学徒连忙摆手:“不不不,不必了,是药三分毒,多喝反而不美。”   白照影有预感,某种熟悉的场景即将重现,连忙同时在被子里摇头:“不必了,不喝了。”况且这回失明根本没办法倒。   这两人一唱一和地拒绝用药。   偏偏成安轴起来,生怕是大夫学艺不精,世子妃趁机躲避喝药,唯恐耽误世子妃看起来很有好转的病情。   成安急道:“那你总得开个方子!好让我知晓,万一你诊得不准,我该怎么救急吧!”   成安全是出于好意,只想多为世子妃考虑,没有故意伤害谁的意思。   但药庐小学徒也是个年轻人,两个少年对上,谁也不服气谁。   药庐小学徒反应过来,知道成安没瞧上自己的医术,故意出难题试探,登时也气得不轻。   小学徒涨红着脸道:“诊……诊脉,诊脉乃是医道中最基础的一项,疑难杂症不好诊断,在下承认学艺不精。可诊个平安脉,判断人的身体情况,这我要是诊不准,便不必从医了!”   小学徒话里带气。   成安虽有惭愧,但也不肯让步,梗着脖子不说话。   南屋似有两只倔驴头顶着头。   白照影实在觉得自己想象出来的画面奇怪,轻笑一声,笑得很不厚道。   两头倔驴听见世子妃发声,连忙歇兵。   毕竟隋王府是患者,小学徒是医者,小学徒决定先让成安一头,但也不开方子。   他发话保证,字字句句像砸下颗钉:“——我以我师父,还有我们安泰药庐的名声发誓,给世子妃诊脉绝对精准!”   “不论是世子的病症,还是世子妃的神魂不牢,说痊愈就是痊愈了,断没有复发的道理!”   “……”   小学徒气哼哼地还在指天誓日。   白照影已经凝住了,好像突然听出这话无意揭穿了某人。   而那只外面刚被气跑的小鹦鹉,此时盘旋几息,落在檐上,仰着头喊:“世子病了!世子装的!世子病了!世子装的!”   成安整个人僵在当场。   那些关心则乱的急切,全都变成了懊悔自己何其画蛇添足。   他不敢面对世子妃的表情,被迫给世子爷当了从犯,然后成为全家最受煎熬的那个。   成安嗫嚅道:“世,世子妃……”   “出去。”   白照影生气了。   气得很,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发抖,心上像堵着颗大石头。   他骗自己,而自己竟然傻傻地上了两天当,守着他服药,给他陪床,还陪他说话。   萧烬安劣性不改,是个永远想着捉弄自己的混账东西!   萧烬安欺人太甚!!!   若非最后的教养管着,白照影实在想对这小人破口大骂。   可怜他竟然还寄托希望于萧烬安,以为对方能治好他眼睛。   恐怕自己瞎一辈子,萧烬安反而会觉得,戏耍他更有趣吧?   白照影气得掀起被子,踩上软鞋,就要跑出南屋,此地根本不宜久留!谁要再陪他喝药。   成安哪敢把好生生的世子妃放出去,心知自己给世子惹下了大祸。   成安正欲请罪。   这时,世子院陡然陷入种冷冰冰的危险感,庭院外响起脚步声,听着有许多人。   镣铐声和锁链声,随着这些人的行动,同时响起,也同时吸引了白照影和成安的注意力。   往日有萧烬安的身份压着,世子院还算清静,院内几乎没来过客人,更是从未突然闯进过这么多人!   这阵仗令人顿觉来者不善。   白照影微微沉下了面容。   院外有谁的身体被刚猛的力道重击,腾空悬起,然后又重重摔落。   成美一声闷哼。   “姐!” 第78章   “世子妃何在?”   高朔站在院内, 穿着身侍卫衣服,三白眼与秋气相映。   他瞳孔聚光时, 自带着股无形的杀气,扫视整座世子院,这气场与世子的威严感不相同。   高朔是把透着江湖气的霜刀。   曾经高朔在江湖结仇无数,祸及儿女,为报丽妃派人抚育他一双儿女的恩情,十几年来, 一直受丽妃驱遣。   如今这对母子冲击皇位。   高朔被派给七皇子当护卫。   上回他在声望楼替七皇子挡拳又开道,后来七皇子大事不成,反被城中军属唾骂,又是高朔将其平安护送回宫。   至于那“西域特色蜥蜴功”也是高朔所传……   他为报恩对萧明彻倾囊相授。   只是高朔实在没想到, 七皇子竟然会以当天那种方式展示蜥蜴功,用它来爬出声望楼。   萧明彻也算灵慧,学东西不慢。   但是细观此人,俊逸风流其外,内里却好像有股子难描的狠毒。   正如萧明彻今日派给自己的这道命令:“得到宗人府消息, 隋王侧妃许氏, 状告世子萧烬安戕害手足。人证物证俱在, 罪名板上钉钉, 而萧烬安必不肯就范,亦不敢来宗人府过堂。”   “趁他尚未知情, 掳了他的世子妃白照影。”   正如高朔的一双儿女, 落在丽妃手里, 十几年来,未尝见过一面,而他为了这点恩情, 和亲子团聚的希望,不得不日日被他们母子驱遣……   掳走白照影,挟制萧烬安。   这是世上最简单最无解的,拿捏另一个人的手段,用他在意的人威胁。   高朔不想这么干,可是又不得不干。   他刚出手伤了个院内会武功的女侍。   那丫头眼神冰冷,出手果断,是个习武的苗子,浑不怕死。   高朔没要她的命。   不知怎的,也没再下狠手。   这院里的人虽然也有练家子,但毕竟不是自己对手。   高朔谨记着带走白照影的差事,能不伤人,便不想节外生枝。   高朔再问一遍,语气更沉:“世子因戕害手足,谋害王府二公子,即将被宗人府调查,请世子妃先行入宗人府陪审,交出世子妃。”   话音方出,这院里的侍女侍从,更加如临大敌。   不可思议的是,竟连庭院的鹦鹉都纷纷叫嚷:“坏人!坏人!世子不在有坏人!”   然后庭院里所有下人挡成道人墙:   “世子妃别怕,世子妃别出来……”   与七皇子拿捏底下人的手段不同。   白照影身边的人,不像是被迫为他做事,倒像是愿意主动守护白照影。   高朔完全没想到,进了世子府上,他不像提犯人,更没有为七皇子筹谋大事的壮志豪情。   自己反倒像是成为个恶棍,要破坏别人幸福美满的家庭。   高朔背着手,心头不是滋味。   此时南屋屋门徐徐打开。   他的目光投向屋内,欲寻觅他要锁拿的目标。   侍女掀起帘子,世子妃白照影走出屋子。   他穿吉服,戴珠冠,做得是参与朝廷盛会时的打扮,纵使是他看不见,失去一双眼睛,并未减去半缕风姿,反而因为惊艳之中稍带有缺憾,越发占据高朔的视线。   “世子妃……”   “成安!带世子妃回去!”   庭院里,仆从乱成一团,世子妃从人墙后,走到人前,在贴身侍女的搀扶下与自己对峙。   高朔呼吸滞重了片刻。   倏然在与白照影面对面时,高朔反而失去了气势,纵使浑身武功也无法跟白照影动手。   相反还因为太过近距离端详这张脸,高朔越发对七皇子的意图了然。   必定是他恶习难改,不止是要用白照影,迫使萧烬安就范,他还想要白照影这个人。   成全皇图霸业,还要淫人妻子。   高朔原以为与白二公子交往,能使这位七殿下收收心。   却不料七皇子得陇望蜀,居然对堂嫂怀揣着龌龊的心思。   使高朔越发厌恶这趟差事,觉得自己成为江湖上最令人不齿的采花大盗,原本好好的争储变成了恶心。   世子妃样貌温软,人却是强硬的发出质问:   “我从未听说,世子有违反律法之处。”   “世子纵使涉案,上门逮捕,为何不见出具文书?”   “——案子还没过堂,为何连累家人,打伤我府上随侍又是何缘故!”   高朔本不擅辩。   被白照影诘问,高朔亦自觉理亏。   他并不知晓,前世白照影在普法课上学过逮捕流程,拥有一整套现代文明教化出来的反诈骗经验。   高朔只以为这世子妃头脑清醒,又对自己的郎君和府上人极为爱护,难怪也能得到别人的爱戴和保护。   如此这般的妙人,萧明彻怎会不动心?   高朔内心隐隐倾向白照影。   但毕竟他被萧明彻母子所制,当抓的人,必须要抓回去,完成釜底抽薪之计。   高朔横了横心,冷硬地对白照影道:“我乃奉命办事,不问缘由,请世子妃立即与我同行,免受多余的苦楚。”   他话音方落。   庭院氛围犹如弹丸上膛。   由于世子妃成功吸引走这大块头的注意力,成安得以在暗处布置好火器。   成安调弄火铳。   火铳在大虞乃是刚刚问世的先进军武,这时的火铳管口粗长,里面填得是压实的火药,威力巨大。   自从上次萧宝瑞提剑刺杀世子妃,世子殿下早早做出再遇上这种事的准备,从武库里不知怎的弄出了把火铳,还给成安传授了用法。   ……整个大虞都没几个见过火铳的人。   成安咬牙,把黑洞洞的铳管冲着高朔的方向。   只待这厮胆敢硬抢世子妃,他便开枪。   管他再高的高手也得趴下!   成安本想早早开枪解决麻烦。   奈何他被世子妃拦住,世子妃想到了,前段时间给许茁定罪,就是挪用军武。   万一用火器逃过这劫,却暴露世子院藏有新式装备,那可是现成的谋反罪,得不偿失啊。   总之藏枪犯法!   此时白照影反问高朔道:“你是七皇子的人?我听过你的声音。”   他这张脸,没打算遮掩,嗓音也未加改变,曾在声望楼一见,能被白照影识破并不意外。   高朔冷声:“是又怎样?七皇子在宗人府也领过职衔,协助宗人令办理此案,何错之有?”   白照影双手拢着衣袖,袖子里突然抽出个瓷瓶。   他利落地将那瓷瓶木塞拔开。   瓷瓶里的药丸,发出哗啦啦地几声清响。   高朔不明所以。   但等老江湖已知危险时,以为是毒烟自我防御,却不料白照影已把瓶子里的所有药丸吞下去,喉咙上下滚动。   高朔眉心皱起,三白眼瞳孔缩得更小。   然后听见白照影对庭院内外近百号人大声道:   “我已服下毒药,萧明彻派人登门冒犯堂嫂!我若在途中毒发,萧明彻难辞其咎!”   “在见到世子弄清情况之前,我哪里也不去,要是我死了,萧明彻才是戕害手足!”   高朔:“……”   白照影反朝前进了一步,声音坚决,嘴唇颤抖:“尔等给我出去!”   珠冠轻碰出窸窣的响动。   冠上珠宝切面急闪。   高朔被反光刺得眼睛灼痛。   他本以为这世子妃要祭出暗器,却根本没想到,他竟然服毒。   高朔行走江湖多年,在皇宫也待过多年,贪生怕死、趋炎附势之辈,他见过无数,这看似温温软软的世子妃,居然有如此刚烈的脾性。   白照影寸步不让。   身处弱势,反倒能越显风骨。   高朔心底将白照影和萧明彻的品格比较,二者高下立判,他更觉得办这趟差事,要替一个觊觎嫂子的皇子拉皮条,实在是对自己的玷污!   更是对这位世子妃的玷污……   如今再强行带走世子妃,必定有损七皇子的名誉,七皇子也有沾上官司的可能。   高朔正好趁此机会后退。   宗人府衙役,和这些七皇子派来的侍卫们,皆以高朔为尊。   如今见高朔后退,其余人等也都后退,缓缓地向后挪。   在海棠树下,世子妃白照影跟前,近百人退成个半环形。   与白照影本人的纤细体型相比较,被他吓退的人群,无论从数量还是身量,都远超过白照影,这画面就显得震撼且可笑。   偏偏白照影还更近了一步!   吓得宗人府全体成员退后了十几步。   众人生怕给上头找麻烦,更怕在自己身上出岔子,成为让七皇子泄愤的那个倒霉蛋,近百人你推我踩地踉跄出去。   中庭树上的大小鹦鹉拍翅大叫:“坏人跑啦!坏人跑啦!”   “……”   高朔闭了闭眼。   觉得暗地某处,正有什么隐秘的东西指着自己,这座世子院水深,远超过七皇子设想。   高朔再往后退。   这时从斜后方袭来一股潮海般的威压感,高朔停步侧身,直觉身后有危险。   他想要躲开来自后方那掌,余光扫见许多身飞鱼服质地绚丽的料子,高朔心头猛颤。   ——萧烬安。   十几名锦衣卫齐上,将高朔所有的躲避方位全都封锁。   高朔纵使武功纵横江湖,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被锦衣卫围在垓心,薛明策应,接着段莽硬压下去一掌,力度比刚才成美挨的那掌只增不减,扎扎实实报了个仇。   “世子殿下!”   庭院里不约而同响起侍从侍女们的欢呼。   高朔摇摇晃晃的视线里,见到萧烬安阴沉这一张脸,脚步越发趋近。当萧烬安接近时,那股威圧感越来越盛,高朔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萧烬安果然并未被宗人府扣留。   而是与宗人令并列而行。   这不似囚犯的待遇,也不像接受调查,高朔直觉不好。   本朝宗人令乃是个一脸笑容的老郡王,浑身锦绣朝服,挂着玉片束带,模样见牙不见眼,富态得根本找不着腰。   宗人令摇摇晃晃地上前,态度竟然和方才给七皇子传讯时,有截然不同的转变,拈须道:   “住手,此案情况有变,那许氏乃是幽兰教信徒。”   “幽兰教反对朝廷,人人得而诛之,许氏用幽兰教邪术诅咒世子,戕害皇室成员在前,反而还要诬告世子不顾手足情分,其中是非曲折,本王定当向圣上禀明。”   高朔凝然。   原来在他被派来抓人的这段时间,萧烬安并没闲着。   他不会束手就范,而是用一桩规格更大的事,调转了这桩案件的正反。萧烬安掌握的幽兰教情报远比他们丰富!   老郡王两头不得罪。   是参与世子和七皇子的帝位之争。还是捞走现成的好处,抓幽兰教,解除敬贤帝的心病。老郡王不傻,账能算得清。   他反正也给七皇子报过信了,萧明彻没本事拿住萧烬安,那是他的命。   关自己什么事!   宗人令笑呵呵地说:“世子,除了那两个幽兰教仙师,许氏动用邪术害人,你还有铁证?”   老郡王滑得像个老泥鳅。   老泥鳅急着立功。   萧烬安却并不急着应付老泥鳅。   当初他从一个幽兰教高层生发开来,挖到幽兰教不少情报,所抓获的人里,刚好有许氏邀请进隋王府做法的两个。一人号称仙师,另一个是为小仙童。   原本萧烬安对这条线,还不知该怎么发作。   怎料许氏仍有心思害他。   竟误打误撞送给他个理由!   萧烬安拉过白照影探问,指腹压在白照影下唇:“你服了毒?服的什么毒?你这傻狐狐!” 第79章   白照影被萧烬安拉过来, 站在他跟前,两人挨得很近。   使刚才还有些清凉的秋气, 染上萧烬安的雪松味道。   白照影鼻尖轻颤,身体僵硬。   自从得知萧烬安装病骗他,白照影心里就藏着火。   又被一些无由的遐思所影响,使他更欲躲避萧烬安的触碰,带着茧子的指腹刚贴住自己,白照影就敏感地打了个激灵。   “……”   却引得萧烬安误以为是白照影毒发, 连忙将拇指抵进白照影的嘴唇,他扳开他的唇齿,手指压住白照影舌面,要迫使白照影把毒物吐出。   引来白照影突然干呕:“哕——”   萧烬安只觉有吐出毒物的希望, 按住白照影再来。   气得白照影又羞又恼,浑身激起层汗水!   他并不能推开萧烬安,闹不清楚这是帮他还是玩他。   白照影哆哆嗦嗦扒住萧烬安的手腕,一横心,狠狠咬了口萧烬安的指头!   嘎吱。   萧烬安吃痛。   连忙抽手, 垂头见到他世子妃, 居然抱着他的手咬人, 双颊被反胃感激得满脸潮红。   他温声对世子妃道:“我手干净。”   干净也不准欺负人了……   白照影撇着嘴角闷声, 因有外人在,不方便立刻与他往前攀扯:“没中毒。吓唬他们的。”   高朔以及七皇子的亲信兵丁们一怔!   原以为世子妃刚烈,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谁知晓这世子妃还会骗人?   方才满身不堪折辱的姿态, 实际上, 纯属装模作样,所有人都被世子妃耍了。   想起刚才他们被白照影吓退数步的表现,众人难免觉得滑稽又愤恨。   唯有高朔对白照影隐隐佩服。   行动变故横生, 问题不在自己,他也算能给七皇子交差。   高朔率领这一票人马:“走!”   “不准走。”萧烬安幽幽地开口。   世子妃没有大碍,萧烬安一颗心放下大半,余下的皆是整治七皇子手下的闲工夫。   萧烬安理了理束腕:“老七以为我会被宗人府治罪,怕我不认罪,派人捉拿我的家眷,算是条好计策。”   “可我没有罪,反而向朝廷检举有功。”   “他不分青红皂白擅闯我宅邸,是什么章程?”   高朔说不出所以然。   而七皇子确实想到了许多方案,看似天衣无缝,实则并没有算计到,如果萧烬安翻案,捉拿行动将完全不占理这种可能。   高朔抿了抿唇。   “十七王叔,您说呢?”   萧烬安望过去,压力给到老郡王。   老头子负责调节皇族内部矛盾,事摆在明面,他不好不管,只能摆摆手道:“全都带走。”   高朔深深吸了口气。   他确实有反抗的功力,但实在不能。   他知道若敢动这院里的任何一人,萧烬安就更能借题发挥,把戕害同族不敬兄长的帽子,一顶顶给七皇子往上扣。   于是高朔来抓人的,却跟部从一起,要被押进宗人府大牢。   而那些个他们带来的刑具,重枷镣铐之类的,全都就地卸在世子院。   来时气势汹汹,退场时光光溜溜。   不多时庭院近百兵丁全都不见了。   萧烬安面对这些人消失的方向,勾起道残酷的笑意。   垂首看着自己指端被咬出来那枚牙印,小半寸的细长凹痕,颜色深红,他又弯了弯嘴角,笑容里冷漠逐渐变浅。   萧烬安捏捏白照影鼻梁:“我竟没看出,原来是聪明狐狐。”   白照影却拍掉萧烬安的手。   听不出是夸赞还是嘲讽,按道理,嘲讽的可能性居多。   白照影气鼓鼓道:“你先去,晚上再跟你算账。”   对,那算账是真的算账。   白照影先前甚至都想破口大骂的,刚才咬那口都不解气,萧烬安必须为欺骗人付出代价。   偏偏萧烬安不明内情,又奢望这是什么暗示,眸色更加明亮几分,快然地道了声“好”。   旁边的老郡王彻底没眼看了。   年轻人,小夫妻,干柴烈火。   夜里还能怎么算账?   老郡王打着哈哈干笑几声,提醒道:“世子说的铁证在哪里?”   段莽一直负责跟进幽兰教事宜,闻言得到世子点头,根本不需世子亲自带路。   段莽道:“我知道。跟我走!”   ***   檀木熏香浓郁。   香气里夹杂了一股硫磺味。   丹炉炉火未绝,铜炉底部燃烧着灼烈的炉火。   老隋王盘膝而坐。   他枯瘦的身体,几乎缩成一团的脸庞,全都被这炉火映得忽明忽暗。   他手里拿着把蒲扇,扇子残破不堪,边缘已经被炉火熏得焦黑。   与整座隋王府的恢弘豪奢相比,这座偌大的道场,除了大,好像也没什么可提。   老隋王闭着眼。   许氏跪在他的后面,只能看见隋王瘦削的背影。   许氏已经磕头磕到眼冒金星,额头正中,鲜血长流。   可她还在不停地向隋王求情,簪环洒落满地,她捡都没捡,嘴唇似乎都已磨薄:   “王爷……”   “求求王爷救救妾身!”   “妾为王爷哺育了一名亲生子,王爷就算嫌妾已蒲柳之姿,瑞儿却不能没有亲娘。”   “没娘的孩子,处处受人白眼!”   “王爷看在瑞儿还没成亲的份儿上,挽救妾身这条性命吧……”   许氏磕头又抬头。   眼睛里的光越来越黯淡。   隋王张开了干枯的唇,整个人像是段冬天的树枝,毫无生机,没有水分,一折就碎似的。   “你动了什么邪术?”隋王问。   许氏还不敢答,闻言抿紧渗血的嘴唇。   许氏咽了口口水。   隋王却将淡漠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来,一根手指搁在嘴边:“嘘。你听。”   道场外响起错杂的脚步声,是许多人由远及近。   隋王轻声道:“他们是来抓你的。想必已经有你做过那些事的证据。就算你嘴硬能抗住,你底下那些侍女,能熬过大刑吗?”   人声越来越近了……   外头每一步都像是踩碎了许氏的魂魄。   许氏惊慌失措地大叫,双手抓住头发:“我不能说!我不能说!”   “仙师交代只要那东西被镇在底下一日,萧烬安就必定生不如死,我的瑞儿就能把被夺走的气运还回来。”   “瑞儿的腿能长好!”   “瑞儿能继承王位!”   “瑞儿能娶个贤惠美丽的妻子,今后儿孙满堂!”   “我的瑞儿!我的瑞儿啊!!!”   许氏彻底疯狂。   原本抓住头发的手,指甲又抓上了脸。   她奋力扯向两边,在脸上划出道道血痕。   面对老隋王完全无动于衷的背影,她发现自己二十年来的枕边人,她一直暗中认为的合作伙伴,居然是个冷酷无情,怯懦又自私自利的男人。   许氏发现了他的真正意图。   许氏崩溃地大叫起来:“你故意的!你一直是故意的!”   “萧泽,是你被敬贤帝吓破了胆子,你跟他争储,怕他报复,让他夺你兵权,塞给你,他想娶又娶不到的女人!”   “你想保全这条贱命苟活,就得被人戴绿帽,给人养儿子!”   “我是你手中那把刀……”   “纵着我,许给我未来,让我除掉王妃和孽种给你出气。”   “可你又从未想过护着我,就像今天似的!”   “——你这个无情无耻的缩头乌龟王八蛋!!!”   道场空旷。   炉火亮了一瞬。   老隋王掀了掀沉重的眼皮。   像什么都没听见,任由许氏的喊声带着回音,咒骂一潮高过一潮。   他摆摆扇子,便有两名小童出来,其中个小童端着碗黑褐色的汤药,碗里药汁略泛白气,药在碗口里摇摇晃晃。   小童扳起许氏的脸,将人摁住,扳开嘴将药汁灌了下去!   汤药半入半洒,许氏衣服浸透大片。   她原本还在道场骂得响亮,之后就只能像野兽般,发出呜呜咽咽的低声。   她已经疯了,也不会写字,如今还被灌下哑药。   就算把她放在宗人府受审,无论过几遍堂,受多少道大刑,她也没法供出任何有价值的消息。   老隋王哆哆嗦嗦地舒了口气,将扇子在手边放下。   他凑近炉子搓了搓手,瞳孔里映出两颗微弱的火星。   身后道场的大门打开。   伴随着长长的吱呀一声响,在隋王的眼前,投落若干道从后向前,将他包围住的黑黢黢的人影。   隋王嗓音喑哑地开口,平静地说:“王弟,烬儿,都来了。坐。”   那俩小童递过去几个蒲团。   见贵人们不接,低头铺在地面,然后守着那个已经傻了的许氏。   隋王摆摆手一指:“人犯就在那里。休妾的文书,以及其他相关事宜,本王已准备妥当。她动用邪术之事,属实与我无关。”   “带走吧,毕竟她伺候过本王二十多年,烦请少让她吃点苦。”   许氏发出嘎啦嘎啦地几声傻笑。   那嗓音被道场空寂的环境修饰,幽幽如同鬼魅似的,令人不寒而栗。   老郡王挥袖,令部下架走了许氏。   许氏的笑音溢出一串儿。   双脚踩过刚才自己磕头流出的血迹,她将那滩鲜血,拉扯成为两道尖锐的长弧。   老郡王没走,萧烬安也没有走。   隋王在蒲团上不太安分地挪动身体,指头发颤,哑声问道:“嫌犯与我根本没有瓜葛,诸位还有什么见教?”   宗人府将物证呈上来,差役端上来个漆盘,盘中散发出血腥气和土腥味,盘里有个人偶。   隋王眉心凝成个疙瘩。   老郡王道:“她动得是巫蛊。”   隋王扭结的眉心眉毛,有冷汗渗出来。   老郡王又道:“倚山听泉台有重山,恶妇欲用连绵山峦镇住世子,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巫蛊之乱,早从先秦两汉开始,就为历代帝王所忌惮,时常牵连广泛,多则上万人之众!   如许氏这般身份,纵使隋王早就备好休妾书,隋王不进宫接受宗人府调查,是不可能的。   老隋王目光凝着火。   然后瞳孔遽然一缩!   丹炉的橘色火焰,并没能赐予他任何面对敬贤帝的勇气。   龟缩若干年都不敢大胆地报复,隋王脸色惨白如纸,到底还是在蒲团上坐不住了,他颤抖着起来,又因为腿软失神地坐在地面。   隋王颓然地回视萧烬安。   他露出宛如慈父般的神情,想唤起萧烬安对他的尊敬。   他多年来借得是许氏的手,除了端午庆典那次,并未展现出多少想要除掉萧烬安的意味。   可萧烬安不是傻子。   当上得多了,早就不会被骗了。   萧烬安没有反应。   宗人府的差官上前,欲请隋王就范。   隋王又颤抖着喊了声:“烬儿!”   然后话音消失在道场,他知晓得不到回答。   隋王绽出个苦笑,慈父的面容撕下来,换上恶毒刻薄的嘴脸,这才是隋王真实的模样。   隋王也一直想这样对他。   “看来你我的父子缘分已尽,我也好歹做过你几十年的父亲,受审之前,最后有几句话,说给你听。”   萧烬安知晓那不会是什么好话。   饶是做好了准备,迎上萧泽远比巫蛊还更狠辣的诅咒:   ——“烬儿啊,我愿你往后,万事不如意,所求皆泡影。”   似有道无形的雷电,击中萧烬安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明知言语不能做刀,却因太过在意某人,惶恐便越来越狠。   万事不如意,所求皆泡影。   而他所愿,不过和白照影长相厮守。   “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道场萦满隋王阴戾的笑音。 第80章   人群在眼前攒动, 脚步声摩挲道场的砖石地面,发出一道道窸窣声响。   老郡王拍着自己的肚子, 微微摇头。   老郡王是见证过上届皇位角逐的幸存者,知晓萧泽曾经势大,曾经惹得敬贤帝很不安宁。   甚至还逼得当时身为太子的敬贤帝,住不得东宫,勉强寄居在外臣家里,住了有五年多。   刻骨深恨, 敬贤帝心眼很小。   必会对隋王清算。   即使隋王死不了,从狱中出来,恐怕要被圈禁到亡故。   老郡王带走了萧泽。   ……   道场空荡荡的。   隋王的那炉丹烧过了火,散发出一股焦糊味, 透着苦。   丹炉底下的火逐渐灭了,木料炭化成灰白色,被风一吹,道场青幔招摇,炉火吹出数颗散乱的火星。   无人负责开炉。   也无人负责打扫地面。   隋王的道童与许氏的侍女, 还有这王府绝大部分的家兵家将, 都被宗人府带走统一调查。   所以天入夜了, 道场没点灯烛。   萧烬安命令锦衣卫各自回去。   段莽本想说几声恭喜的话, 如今殿下得以报仇,整座隋王府都属于殿下, 再也不用, 仅仅守着世子院那片区域居住……如果隋王被褫夺爵位, 殿下立马就能封王。   可段莽刚想张口,意外地发觉,萧烬安脸上并没有任何喜色。   段莽被薛明拽了拽, 赶紧走了。   “殿下保重。”   萧烬安从道场出来。   一路上没人支应,近处远处,漆黑成片,王府也没有见到半缕灯光。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王府。   他在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的夜色里,尝试过好几回,然后没有找到任何胜利者的姿态。   反倒是回忆起了,自己在这座王府的二十余载。   隋王府从许多人,相互倾轧。   到现在,只剩下他一个。   萧烬安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在王府行走。   一步,两步。   每一步像踏碎自己童年的一道剪影。   每一步像成熟前遭受的一次伤痛。   他从未想到走路,也会消耗如此大量的力气。   萧烬安走得很慢,到最后不动了。   他也不知自己走到哪里,像是要被黑夜吞没。   隋王临别前的话,再次魇住了萧烬安。   他诅咒自己,所求皆泡影。   萧烬安不敢想象,真的会有这一天,让他在没有白照影的世界里,孤兀的活着……   人需要有个活着的信念。   白照影是他活着的信念。   萧烬安曾经不畏鬼神,不惧生死。   他却会害怕这些不祥的事端,统统报应在白照影身上,正如他母妃病得不明不白那样。   萧烬安心缩成一团。   “殿下——”   “世子殿下——”   “你在哪里啊——殿下——”   声音先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然后,小径尽头,缓慢冒出火把的光亮。   闪烁的火光曳动着。   光芒逐渐驱散幽暗,光源挪近,照亮了萧烬安四周,给清寒的秋夜,染上生动的暖色。   萧烬安被这动静牵去神思。   神志如蜉蝣般飘荡,他从那些悲伤绝望的念头中抽离,疲惫地抿唇,哑声道:“在这儿。”   然后他见到许多人走近。   萧烬安在人群中,率先锁定了白照影的面庞,见到茸茸扶着世子妃,白照影走得很慢,肩膀上还落着两只小鸟。   两只小鹦鹉一齐飞近萧烬安。   盘旋着,在他头顶叫了几声:“夫君在哪儿?夫君在哪儿?”   白照影已经来到他眼前。   萧烬安只觉喉结沉重,勉强收敛了情绪,强装作嫌弃他们劳师动众。   “怎么都不睡?觉得我有事?”萧烬安故意挑理。   白照影冷哼了一声。   世子院里从来没丢过大活人。   即使白照影生气,见锦衣卫都来朝他告别,而世子殿下仍未归家,到底不能放着他不管,就做主带着茸茸来寻人。   可茸茸太小,遇事顶不上,遂又叫上成美,成美受伤战力不足,谁知晓现在的隋王府是什么光景?   于是全家就都跟来了,鹦鹉也跟来了。   这些情况白照影都没跟萧烬安讲。   他也在挑理,不满意地扭脸:“你答应过我,回来找你算账,我来跟你算账,怕你逃跑。”   萧烬安心头瞬间被填得满满当当。   在这个疑似闹矛盾的当口,脑海想得竟是些暧昧的情事,萧烬安面上完全不显,实际在灯光下匆匆扫过白照影的下颏、领口,从胸到腰再到脚……   秋夜泛起股燥热。   他承认自己真不是什么好人。   以为白照影生气,是自己相救太晚。   他想向白照影保证,以后该开枪就开枪。   他敢把火铳拿回家,就有应对敬贤帝盘问的方法。   可是成安在旁边拼命使眼色,连做口型带比手势:“——殿下,你暴露了!”   暴露什么?   “你装病暴露了,世子妃很生气!”   成安作势捏住脖子,狠狠一掐,来表达白照影对此事愤怒的程度。   萧烬安心里一寒,莫名其妙,分明白照影看不见,怎么就能辨别出来,自己是装的?   萧烬安凛冽的目光投向成安。   成安硬着头皮仰起了脸庞。   主仆二人并没有达成甩锅共识。   于是该萧烬安承担的后果,他不能不担着,并且报应一点儿都不能少。   隋王府的花园一隅,被火把照得透亮。   萧烬安稳住心神,问白照影:“骗你这事,是我不对,我认罚,你想怎么罚?”   “……”   怎么罚是个好问题。   白照影根本没想到,大魔王干脆利落地接受算账,以为还要跟他再掰扯几句,竟直接进行到最后一步了。   白照影抬头,茫然地转了个鼻音。   事情是因为萧烬安骗他而起的。   他害自己平白守夜了两日,还害他惭愧,睡不好觉。   罚钱吗?   他身上现在还挂着世子院的库房钥匙,萧烬安那次保证过,没什么零花钱。   那就只能罚他做点事了。   白照影轻轻放开茸茸的手。   脑袋里浮现出几个方案,他带有犹豫,所以确认了一遍,清清嗓子:“那我跟你算账了。”   萧烬安:“嗯。”   大魔王难得认错态度良好,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要抓紧时间报复。   要选最能折辱萧烬安,最让他郁闷的事情罚,好好整治这个高高在上的大魔王!   白照影:“我要罚你伺候我,背我回去,给我洗脚,服侍我起夜,也只许守着床边睡觉。”   “……”   隋王府花园有一瞬间古怪的沉默。   侍从侍女相互对视,各自抿唇不言,唇线已经弯成弦月。   萧烬安琢磨了片刻,像是想要听得更清楚,在处罚与执行处罚之间,隔了好半晌。   萧烬安道:“好。”   ***   ……大魔王,应该是很不情愿的吧?   否则他也不会考虑了那么久,才答应下来。   萧烬安掀袍,俯身容他上去。   白照影窜到萧烬安的后背,重心突然拔高,一阵心慌。旋即感觉到他们在移动了。   萧烬安正背着自己,履行了承诺。   白照影这时趴在萧烬安背上,想尝试着作威作福。   “夫君。”   “怎么了?”   “没事……”   可是却心里打鼓。   他害怕萧烬安突然把自己颠下去,隋王府的花园里,路况很复杂,地上铺得是鹅卵石子,万一屁股着地,摔得怪疼的。   白照影小心翼翼地竖起耳朵,防备着突发情况,似乎听到草丛里一声鹅叫:   “嘎——”   是恶霸鹅吗?   他打了个激灵!   难道大鹅不睡觉,出来找他麻烦。   萧烬安大魔王会不会掀翻自己,正好送给恶霸鹅磋磨。   白照影生怕被群鹅围殴。   这回眼睛不方便,他跑都没地方跑。   他只好紧紧搂住萧烬安的脖子,越听见鹅的动静,越用腿卡住萧烬安的腰,迫使他甩都甩不下去自己。   却迟迟没等来后文,听不见大白鹅翅膀扑闪声,萧烬安还在走。   兴许恶霸鹅看着人多,不敢轻举妄动,幸好鹅没追上来。   白照影轻轻松了口气。   于是他那道气息,成为紧贴着萧烬安,拂过一道痒痒的桃花甜味。   萧烬安立刻把白照影往上颠了颠,那股痒劲儿稍缓,却吓得白照影双腿全都挂在他腰上。   萧烬安心绪更杂。   “你喜欢鸟,却怕鹅?”   “我不怕!”   “那你为何贴我这么紧?”   白照影虚张声势:“因为……驾!快跑!跑起来!”   整座世子院的人都没想到,世子背着世子妃走,已经够令人瞠目结舌了,怎知世子妃还有主意,竟突然胡闹。   世子爷还真就陪着胡闹!?   萧烬安没跑,却载着白照影加快了脚步,轻盈地返回世子院。   ***   北屋。   “世子爷,世子妃,洗,嗯,水,水好了。”   侍女死也不敢把“洗脚水”三个字完整地说出来。   她端着木盆,盆中热水蒸汽腾腾,水面晃晃荡荡。   她把水盆往北屋的架子床跟前一放。   水没洒出来。   她抬眸时觑见光线幽暗,世子妃就穿着身亵衣,坐在床沿,体格有点儿单薄。   他小腿垂下来耷拉着,还穿着足衣,雪白雪白的,修饰得脚型很漂亮。   世子妃没出声。   世子爷就站在床边,也是早换下了官服,穿得很居家,发冠都拆下来,正在认真又缓慢地挽起衣袖。   侍女已经吓傻了——真的要给世子妃洗脚吗???   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应该大胆地给世子解围,问“是否需要奴婢代劳”?   侍女如芒在背。   幸好,世子袖口约莫挽到小臂处时,发现屋内还有闲杂人等。   萧烬安敛眉令道:“你出去吧。”   侍女哆哆嗦嗦:“谢世子殿下开恩!奴婢打扰了!”   那侍女出门时,还是忍不住偷偷回头,见世子爷蹲身,正托起世子妃的右脚…… 第81章   侍女红着脸, 掩面跑了出去!   白照影听见“咚咚咚咚”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一阵莫名。   ——她是没见过大魔王认错吗?   也许真没见过。   那应当让她留下来长长见识。   湿漉漉的水汽抚过白照影的面颊。水声哗啦。   前世白照影疾病缠身时,家人还有护工阿姨,都帮他洗过脚。   洗脚的过程是很享受的。   尤其在初冬微冷,还没来暖气的夜晚,穿着睡衣泡泡脚,热水烘得鼻尖额头全是白毛汗, 然后将脚擦一擦,暖融融地钻进被子里。   别提有多舒服了!   秋天天寒,白照影在外头也待了段时间,王府花园草木萧萧, 也许要比屋里低上几度,他身上不算暖。   所以萧烬安捞起他脚丫子时,白照影不同于刚才想要恶作剧的态度,改成了比较配合,等待享受, 洗完澡要睡觉了。   足衣缓缓除去。   白照影的右脚, 完全暴露出来。   他足趾指尖圆润, 趾甲晶莹, 形如贝壳。足弓微微弯曲,状若新月。   白皙得又像一捧雪。   萧烬安掌心托起白照影的脚掌时, 那几乎从未见过外人的皮肤, 质感细腻柔软得不成样子, 使萧烬安感觉托起的不是脚,而是朵云。   萧烬安怕握不住,无端收紧了掌心。   白照影则是忽然感觉到, 有团砂纸似的触感包裹着自己,激得他足趾收拢,足踝转了转,没挣出去。   反而足底扎扎实实地,摩挲过萧烬安厚厚的茧子。   白照影鼻尖轻颤,鼻梁泛酸,溢出声无意义的哼唧:“……快点洗。”   “嗯。”   另一只足衣也被脱下来。   白照影双脚脚尖被萧烬安带着,先是蜻蜓般分别沾了沾水,不太烫。   他幅度不大地点点头。   萧烬安将他的脚,缓慢地浸泡入水中,水漫过脚面直到足踝。   水温与体温交换,加速血液流动,暖意直达全身,这段乃是泡脚时候的精髓。   白照影在木桶里面,刚想如小鱼般嬉戏,攒动脚趾。   但是他又突然不敢动了,而且打了个激灵。   因为趾端再度触到了萧烬安手上的茧子,白照影惊讶地发觉,他的手没出去,仍然同样浸泡在木盆子里。   白照影有些不明所以。   正在纳闷时,他听见窸窣的声响,萧烬安似是打开了个木盒。   白照影知道这盒子,以前每回泡脚时也会用到,是澡豆,类似于现代的香皂,但是澡豆更为纯天然,是猪胰腺洗干净后研磨,再加上豆粉及香料合制,有很清雅的香气。   白照影听见抓取澡豆的声音。   他手压着床面,绷直了身体,微微屏住了呼吸。   然后……   细致而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足跟被抬起来,湿漉漉的,搁在对面男人宽大的掌心。   他的脚还没能适应突然出水,被手托着的陌生触感。   澡豆圆滑地滚过他的足尖、足面,调转了个圈儿划过他脚心。   那种痒痒的感觉,逼得他欲收脚溢出声笑,脚腕却被人攥住了,是萧烬安不许他躲避。   萧烬安的手力气太大,铁箍似的。   使白照影一时间闹不清楚,萧烬安这是甘心认错还是不认,脚腕僵住,脑袋歪了歪。   然后在茫然的当口,他被萧烬安硬拉着,另一只脚也在给他涂澡豆,脚丫子滑滑溜溜。   白照影被这个过程激起过电流般的感觉。   “别,不要这样了……”   “不要哪样?”   “涂、涂澡豆。”   “洗脚不涂澡豆?”   往常洗脚都涂澡豆。   并且白照影爱干净,又因为喜欢澡豆的香味,有时还会涂好几遍。   可是自己涂澡豆,和被别人涂澡豆,体感不一样,被萧烬安涂澡豆,体感则更不相同。   当初家人或者护工阿姨,帮他给脚上打香皂时,他会不好意思,偶尔也会觉得温馨。   唯独萧烬安做这件事时,他会感觉……   心跳得,特别快。   嘭嗵嘭嗵,嘭嗵嘭嗵。   快得不明所以。   白照影遮眼纱底下的面颊热烫,脸应该是全红了,他没捂住脸,仍然强装镇定坐在床沿。   他分明是惩罚者,结果自己竟狼狈不堪,心跳越发强烈,脸皮烧灼得快要滴血。   他控制不了自己,聚焦于萧烬安缓慢了的动作,脚泡进水里,热水漫上来。   萧烬安手撩起些水,手指抬起他足尖,趾缝也冲干净,不留一点点豆粉的痕迹。   ——倒还不如让大魔王在洗脚时放热水欺负人!   白照影隐约发现了,比起防备萧烬安,他似乎更害怕,萧烬安突然对他好。   萧烬安这人好起来,总会精准击中某个他很需要的点。   很让人招架不住。   抓大壁虎,还舍身救过自己。   今天这场受罚,看起来,反而更像萧烬安,他甘愿照顾自己,没有心理压力。   这怎么可能呢?   白照影有点想哭。   “……”   遐思中,他晕陶陶的,双脚已被冲洗完毕。   两只脚再让萧烬安的右手同时捞起,陷入张吸水的棉布。   棉布吸干净水分,白照影腿弯一轻,之后直接被抱起来摊平在床面。   他连忙扯过被子,将自己裹紧。   他再次警惕地竖起耳朵。   听见萧烬安叫人,然后侍女进来收了东西,北屋响起阵水声伴随脚步声,最后归于平静。   萧烬安躺下了。   床陷下去一块,他守着个床边。   白照影躲在被子里,察觉到大活人,距离他大概有多半尺远。   白照影临睡前不敢喝水。   等待萧烬安接下来的举动,他猜测大魔王还会干什么。   耐心静观其变,约有半盏茶的时间,白照影都没打哈欠。   ……可是听见了旁边萧烬安绵长的呼吸。   “呼。”   那股气息均匀,频率稳定,哪怕仅仅占了个床边,大魔王依然睡得很香甜。   白照影钻出被子。   他轻戳了戳大魔王,萧烬安没动,倒显得入梦更深,他身上清冷的雪松味都闻着暖了些。   这使白照影在黑暗里,动动鼻子,茫然地歪了歪脑袋。   他不太好睡着了,就瞎琢磨。   给一切安排个看似合理的解释:   ——萧烬安今晚对自己认错态度良好,其实是为了早点睡!?   呃,应该对。   大魔王昨天累了,于是懒得捉弄自己。   ……   ***   白照影自以为解释得当,整晚相安无事。   萧烬安上班早,早晨他睡醒时,萧烬安已经出门快整个时辰。   知道大魔王不在,白照影慢吞吞起身,出小恭,放心泄走昨晚体内存留的水。   梳洗罢,茸茸来报,有人给门房递了拜帖,希望下午未时来探望他。   拜帖看不见颜色,摸摸纸质很好,纸面有股木头的香味,大概是自己跟萧烬安名声见好不少,这还是白照影第一次收到拜帖。   拜帖来自于崔氏——文翰侯府的亲眷们。   文翰侯夫妇,是白照影舅公舅婆,若干天前,他们给世子院送过东西。   皇位新旧交替之际,这是个讯号,表示侯爷愿意与世子交好。   崔家是个大家族,崔氏其他成员,难免闻风而动,不愿意失了这个先机。   崔家堂上官众多,不方便直接表明态度,跟世子也不熟。但崔家跟世子妃沾亲,同为内眷方便往来,于是就派妻室到世子院探探底。   可白照影并不清楚,别人怀揣什么目的而来。   总归来者都是客,他自己待在世子院,再能自娱自乐也委实无聊,对崔家家眷们,总体还比较欢迎。   白照影想起崔小侯爷。   上回他招待表哥时,萧烬安就是在茶室摆了桌饭食,食物的种类不是很多,但胜在精致。   他想这回,原模原样地仍在茶室待客。   因为未时过了饭点,他可以摆些茶水点心,大家围炉煮茶,关系还显得亲近,一边吃喝,一边跟宾主闲谈几句。   可是白照影这种设想,才刚告知成美,就被成美委婉否决。   “世子妃,这样不妥。”   “为何不妥?”白照影问。   “崔家乃世家大族,即使内眷走动,也有完整的礼数和规矩。”   “世子妃应当先回复拜帖,派人捎到各位夫人府上。未时着装整齐,出正门迎客,在正堂会面,如果叙话毕还有雅兴,还要换下身外穿的衣服,着常服,挽留客人入茶室或者花厅。”   “……”   被成美接连砸下这一大串话,待客也显得好辛苦。   白照影不免回忆起,自己在世子院,时常想怎么穿就怎么穿,失明以后虽不能乱跑了,但还有心爱的小躺椅,想躺哪里就躺哪里。   白照影问得不太走脑子:“以前怎没听你说起这些规矩?也没见夫君遵守这些规矩……”   成美回答:“殿下向来不羁。”   无论是尊重崔家,还是融入古代,既然懂了规矩,白照影就按规矩执行,变得忙碌起来。   下午未时以前,他换好了待客穿的圆领袍,在茸茸的搀扶下,对崔府客人出正门相迎。   来得是崔执简族兄和族弟的夫人。   有意思的是,一听声音,这两名崔夫人也都是男妻,看来崔家家族竟有婚娶男妻的习惯。   来者且称之为,崔兄夫人和崔弟夫人。   崔兄夫人语气温和,有点江南水乡的软糯口音,一见面,先与白照影相互见了礼,然后再引出好几个典故,来表达他期待这场见面,还有对白照影的关切。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君名如雷贯耳,却似参商遥望,未曾有幸一睹世子妃的风采。今日得以相见,实乃三生有幸。”   “……”   好吧,要这样说话,话可不会说了。   白照影搜肠刮肚,才想起了句“久仰久仰”,强撑着不落下风,引领两名客人进门。   入正堂后,宾主落座。   与崔兄夫人不停地掉书袋相比,崔弟夫人,话少了很多。   崔弟夫人不怎么闲聊,他语速很慢,说体面的官话,自述复姓轩辕,是个极古老的姓氏。   真正接待客人时,白照影方才发现,无论是崔家哪位夫人,都有个特点,客气而疏离。   白照影知道他们衣服上面,应该都有佩玉,可两人身上的玉器,从始至终没发出过声音。   ——啪嗒。   记忆里,自己刚穿盛装吉服时,就在这座院子里,头顶珠冠流苏噼啪作响。   这要是当时穿书穿到崔家……   恐怕当天就要被关起来,好生教导规矩。   白照影不经意间,曲起指弯,暗暗贴了贴脸。   茶已过了两道,过第三道茶之后,主人若要挽留客人,才可以进内院再叙。   可白照影蓦然觉得,跟他们两个人说话,简直堪比英语口试答题,他还得一边想词儿,一边组织成另一种言语。委实不太想跟他们再叙。   不能叙那就送客吧。   临别前。   崔兄夫人握着白照影的手道:“我近来读诗册,读到杜少陵那两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愚兄深有所感。世子夫妇在声望楼那场捐款义举,义赈大同,更是令人颇为感佩。”   “只是西北之危未解,瓦剌威胁尚在,愚兄心思颇不宁静,但请世子妃开解一桩家事,立冬前,我等缝不缝寒衣?”   崔弟夫人简短道:“我也有桩家事请教,家父三子在朝,一子在野。如今在野的那位颇得阿翁中意,可他毕竟未曾养在膝下,该以何种方式进入朝廷?”   他们在说什么?   白照影半懂不懂,但却在表现出茫然的神色之前,直觉不能乱答。   对方为人做事规矩严格,不是能让自己随意说话的人物。   难道想套话问大魔王的事,还是探问前线情况?   白照影确实不知道,只好小心搪塞:“我管家勉强,不会缝衣。”   崔氏内眷,眼看即将要走,最后也没拿到实在的情报,竟以为白照影城府颇深,在跟他们认真打太极。   两人齐声追问:“——敢问世子何意?”   “世子更不做这些。”   他们急切想知道萧烬安动向,问得更直白:“世子近日做甚?”   白照影鬼使神差,竟胡乱跳出个最近的答案:“帮我洗……”   成美大惊:“咳。”   “……清一些见不得的东西。”   白照影总算圆了回来,成美也总算松了口气。   两名崔夫人以为,世子又在谋划打击政敌的最新行动,世子干劲正足,似乎是个厚积薄发的厉害人物。两名崔夫人拿到“情报”欣然辞别。   双方可谓达成心力交瘁之后的皆大欢喜。 第82章   养心殿殿外是铅灰色的天。   殿内诸皇子与内阁议政, 议得仍然是前线战况。   老将程岳,到底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调整, 再加上粮饷到账,还有来自上京城的些许消息,败报不再递入朝堂。   但前线僵持,程岳和罗戈王子打得难分难解。   长期作战,虽于双方都无好处,但是大虞亏得更狠。   因为瓦剌走得是以战养战的路数, 而朝廷边境线长,防守十分艰难,反击也不好反击。   敬贤帝边咳嗽,边听兵部尚书分析局势。   尚书说得冗长, 敬贤帝听着不耐,打断后拍拍桌子,茶盏发出“嗡嗡”一连串儿响。   “朕不听尔等描述!”   敬贤帝的嗓音提高了八分。   带着些尖利的声音,穿透力十足地穿到殿外,飘进萧烬安时常窃听殿阁议政的凉亭。   萧烬安耳廓细微地轻转, 收拢了殿内每一处声音。   听见敬贤帝痛斥道:“偌大朝堂, 文武济济, 竟连个能把罗戈赶出国门的章程都拿不出来, 朕要得是方法,否则朕要你们何用!”   凉亭四处透风。   伴随着风势, 敬贤帝的嗓音越来越清楚。   他越生气, 萧烬安便越含笑。   到后来笑意极盛, 使得跟萧烬安同时当值,把守在凉亭之外的薛明段莽,各自浑身渗冷。   三皇子这时声音不大地来了句:“父……父皇, 儿臣对前线局势,多方调查,熬夜不眠,写出了《三战三策论》,希望能对前线有所助益,有本启奏。”   “准!”   萧烬安笑吟吟地静听。   果然三皇子还没开口,就被萧明彻辨识度颇高的嗓音打断:   “儿臣有七战七策之说,三战三策,有何可言?”   七到底比三大。   七皇子也比三皇子,在皇帝跟前有地位。   说着萧明彻开始用他那把嗓子,朗读这篇策论。   他也适合声情并茂的朗读,文章想必出自白兮然之笔:   “昔者,‘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今北部瓦剌犯边……”   可是萧明彻的嗓音又被中断:   “陛下,禀报陛下!宗人府监牢里还羁押着隋亲王,宗人令上奏,牢房内的空位已满,宗人府毗邻街市,监牢本就不大,如今关着这么多人,城中来来往往的百姓看朝廷的笑话。”   萧明彻道了声“放肆”,便要斥责传话的太监。   却不料敬贤帝听出其中不对,立时截住话头追问道:“——宗人府为何关押那么多人?”   萧烬安在亭外笑得能滴黑水了。   他早安排好这名太监,是身家性命捏在他手里的死士。   不成功便成仁,太监狠下心叫道:“宗人府要抓世子,七殿下先派人到府上请世子妃,底下人对世子妃不敬!逼得世子妃以服毒相挟!”   萧明彻:“你、住、口。”   “你才住口!”敬贤帝哗啦一声把杯子扫下御书案,瓷杯摔出了四分五裂的鸣音。   什么“底下人对世子妃不敬”!?   分明是萧明彻心怀不轨。   当初娟贵人死得不明不白,娟贵人势微,老皇帝不欲追究,但那时就已知晓七皇子性淫。   那娟贵人死就死了。   世子却是他现在正得用的利刃。   老七劣性不改,若不施以惩戒,必难让萧烬安心服。   况且萧烬安时常随驾,竟不在御前提及此事,恐怕是知晓家丑不可外扬,他替妻子遮掩。   这事就更有几分真……   但这局也有破绽,只是敬贤帝被闹昏了脑子,又想狠狠地敲打萧明彻,让他若想争夺万人之上,也得管得住自己的下面。   敬贤帝决定隐晦处理萧明彻。   萧明彻被罚抄百遍《心经》。   其实敬贤帝想让他懂的,也就是里头那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而已。   至于明着补偿,如果他这样判,那是坐实了老七不敬堂嫂,甚至是皇嫂,两边都不好看。   补偿萧烬安只能再寻机会。   萧明彻黯然退场。   他出殿时,带起养心殿一阵凉风,又引得皇帝遽然咳嗽。   老皇帝边咳边问:“老九呢!朕让皇子议政,老九人在哪里……”   “启禀圣上,九殿下的爱犬得病兴头不高,九殿下也恹恹的,前几日就跟大本堂告了假,想必正在陈妃娘娘跟前调养呢。”   “爱犬兴头不高,那便传旨告诉老九,朕兴头也不高。”   “哪天朕要是,咳,要是驾崩了,他还要抱着狗给朕出殡!”   “都不中用!都不中用……”   “咳,咳咳咳——”   按说敬贤帝这话,已经出离了皇帝身份能讲出的范围,着实不太合适,将自己与狗相比。   但是敬贤帝本人也有段曾在皇宫外长大的经历,怒气起来,性格中的本质便遮掩不住。   敬贤帝又响起阵几乎要把肺咳穿了的咳嗽。   引得朝臣和宫人们纷纷拜倒:“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陛下保重龙体!”……   养心殿殿外这几天,并没那么冷,尽管天幕依旧阴沉沉的,让人不适意。   萧烬安在这般天气里,那种浓烈的笑容,更加透着股,随时可以撕裂这个尘世的癫狂感。   一阵萧飒的秋风吹过,萧烬安溢出了道笑音。   笑得人从齿冷到头皮发紧。   他从始至终未发片语,可是他那笑容,满载着不忠不孝不臣之心。   薛明跟段莽拢了拢单薄的飞鱼服。   实在不能让殿下再这样子了。   否则还没入冬,殿下也还大业未成,他们俩就要冻死在这座亭子里,没法继续追随。   得想办法赶紧说点什么,打破这种气氛。   段莽上前半步:“殿——”下您笑得忒可怕了。   薛明知晓呆子肯定要闯祸,手肘忙拐了把段莽,强揽过话题:“殿下的衬袍瞧着真暖和。”   “……”萧烬安听到这话,逐渐敛起笑容。   所有的锋芒与疯狂,像在一个缓慢的过程中,如毒刺徐徐收拢。   萧烬安回过神。   继而不耐地摆摆手,如大鹅般仰头:“热,非让穿,烦得很。”   他并不点明是谁,然后深深皱眉,显得很困扰。   如此薛明只好讪讪地赔笑,递上一个更友好的话题:“世子妃也是关心殿下。”   “真好,你等便没有这种烦恼。”   薛明的赔笑变得非常苦涩,飞鱼服更显薄了。   迎上段莽哀怨的目光,段莽心说,你还不如让殿下直接发难呢!   这两个活宝眼下深受打击。   话题愣是从北部战况,皇子角逐,直接硬拐到世子院内部:   世子妃白照影亲来王府寻他,世子妃还要让自己背他,拢共从王府回世子院也没多远的距离。   “你等内子,也似这样,片刻不能分离?”   “哦,忘了,你等没有内子,也是自在。”   薛明段莽:“……”   薛明段莽几乎心里大叫:谁来救救我们!谁来救救我们!   也兴许是上苍凑巧听到了两名活宝的心声,就在这个当口,养心殿外这座凉亭,直冲着的小径尽头,小碎步走近个身穿青布衫的下等太监。   这类太监平日里负责宫廷洒扫,也并不专门伺候某位主人,他们时常起得极早而又睡得极晚,是皇宫里最最辛苦的奴才,没谁把他们当人看。   可是萧烬安总能用最微薄的代价,收拢到最得用的势力。   洒扫太监足迹遍布宫中,吃苦耐劳,又普遍想着翻盘改命,替世子办差搜罗情报,他们这是在相互投机。   小福放下扫把恭敬道:“殿下!大喜!忍冬找到了!”   萧烬安在那瞬间,阴沉感再度削减几分,近乎完全消散:“在哪里?”   小福走近,小声道了个词语。   萧烬安和缓下来的气息,竟倏然紧绷。   他仿佛一张弓,放了箭,然后弓弦又再度绞紧。   “怎会是……她?”   “殿下,是谁?”   薛明跟段莽好奇心双双勾动。   两人从被打击里稍微回神,在萧烬安旁边,一左一右地凑近。   段莽忙道:“嗐,殿下,管她是谁!只要能给世子妃治眼睛,把她无论绑来还是请来,弟兄们都能弄到手!”   “不得胡说。”薛明道,“看这样子,不好轻易弄到手。”   萧烬安伸出根食指,旋即曲起指弯,做出个手势,将忍冬的身份对两人示意。   薛明和段莽俱是一惊,甚至还后退了半步:   “——怎会是她!?”   先前还生怕萧烬安为难,现在为难的,却是他们两人。   段莽急道:   “那要是她,她跟殿下立场不同,恐怕咱们就是逼死她,她也有可能不会帮助殿下……”   薛明:“我等还不知道她对继位什么想法,但也没法跟她沟通,锦衣卫的暗线多在前朝,后宫被丽妃把持,我等跟宫女们说不上话,洒扫太监也近不了贵人。”   小福惭愧伏地:“请殿下责罚。”   萧烬安抿唇:“力有不逮,无需责备。她是否会从后宫出来?”   小福想了想,还是面露难色:“恐怕冒头被丽妃刁难,她深居简出,恐怕不会。”   薛明跟段莽轻轻吸了口气。   已经燃起来的希望,似乎就在此刻扑灭,薛明跟段莽抽进去的那口气,仿佛在肺里化为实质,凝住没吐出来。   萧烬安打破了亭子里的沉默,嗓音喑哑低沉。   “我能让她会。”   薛明跟段莽同时凝住,因为知晓世子殿下的手段,两人又逐渐恢复了呼吸。   薛明试探问道:“殿下有什么办法?”   萧烬安不答,心中已有了谋划。   如今那养心殿里,无论说什么军机要事也都不重要了。   他立刻吩咐道:“尔等去找零陵香,做成香包。再在那香料里,添一味柑橘。”   然后萧烬安起身。   后头的薛明跟段莽连忙跟上,两个人追出庭外,同时见萧烬安阔步朝养心殿的方向。   两人生怕萧烬安进去弑君,忙道:“殿下作何?”   “卖惨。”   两人一怔。   立即想吐槽道:您惨吗?您也会跟人卖惨吗?   萧烬安脚步未停,盘算也未停。   如今敬贤帝,早已经知晓萧明彻干得龌龊勾当。   为跟自己示好,继续玩弄平衡之术,敬贤帝必定会答应自己所有请求。   他要趁热打铁,哪怕忍着恶心暂且低头,也得给世子妃,换个入宫问诊的机会…… 第83章   果然不出萧烬安所料, 他等到内阁议政结束,去跟敬贤帝卖惨。   表面上字字句句不提萧明彻, 为敬贤帝做足了兄友弟恭的面子,一改他平时桀骜的态度。   敬贤帝肯定了世子院在此事上受了委屈,又因着萧烬安夫妇义赈大同的缘故,皇帝顺理成章地召见白照影,要赐他东西。   萧烬安目的达到一半。   他硬着头皮,默不作声, 给敬贤帝行完了礼。   倒退着出养心殿后,萧烬安便急奔出皇宫。   以往从世子院到宫廷,起码得走半个时辰,萧烬安也不知怎么做到的, 两三盏茶工夫,就满身热汗地直接在院外下马,马也不拴。   “世子妃呢?”   门房刚好就在门子里准备开门,一见世子爷,连忙行礼。   但却不知这位爷, 怎么今天如此不矜持, 还没进门就喊世子妃?   门子连忙回答:“禀世子爷, 刚在院里, 准备出去。”   “院里?出去?”   他把马鞭随手丢给门子,门子赶紧双手去接。   他进庭院见茸茸正在收拾东西, 两名侍从挑着衣箱, 茸茸把两三件锦绣衣服装进箱子里。   萧烬安忙问:“要去白家?”   茸茸小丫头让世子吓了一跳。   误把世子殿下的不安当生气, 茸茸哆嗦着从箱子边缘,收起了手指。   “殿、殿下……”   白家当然非是好去处。   萧烬安眉梢微敛,又以为他们最近的风头, 引得白兮然暗中使力,让白家给世子妃制造什么压力。   萧烬安火气上来,声音变沉:“不要去。”   白照影刚在成美的服侍下穿好外衣,被成美扶着下台阶,听见萧烬安的嗓音:“夫……”   “那他这是去哪里?”   “……君。”   尾音被萧烬安的声音盖过。   白照影屏起呼吸。   觉得大魔王嗓音提高了几分,白照影略显警惕地绷紧心神,他回来干什么的?   最近白照影跟崔家内眷们有所来往。   崔兄夫人还有崔弟夫人,自从来了一趟,打开了局面,往后又递帖子,过来拜见了两回。   白照影就尝试着,给他们渗透了点“独属于世子院的随心所欲”。   果然有点用,接受现代思维点化,两位夫人刚开始还不适应,现在已敢跟自己开茶话会。   崔兄夫人诚心诚意地邀请他去崔家玩。   白照影已经回了帖子,答应未时就到,崔家不是世子院,正经去崔家,就要遵守高门的规矩。   他准备了好久。   不能失礼,不能失约。   ——是萧烬安要阻止他吗?   白照影越发拿不准,萧烬安为何特地回来,只能静观其变。   偏偏成安和侍从们都知晓,殿下对崔家没有好感,谁也不敢对世子妃要去崔家的事多言。   场面一时寂静下来。   萧烬安急于处理召见的事,便也无暇考虑太多,什么事都没给白照影治好眼睛重要。   他布置的局,容不得片刻耽误。   “备车,扶世子妃跟我走,有事回来再说。”   这话说完,世子院大部分侍从就已多想,以为世子故意不肯让世子妃去崔家。   世子发话,成安不敢不听。   成安脚步刚动。   成美扶住世子妃,白照影差点儿踉跄下台阶,伸手阻拦:“等等,成安。”   成安又不敢动了。   成安像根木柱子似的杵在原地,左右看看为难。   世子院里的侍从跟侍女屏住呼吸,唯恐点燃火苗,茸茸更是吓得躲在了衣箱后面。   白照影解释道:“夫君,我有约了。”他照顾萧烬安的情绪,没想告诉他自己打算去崔家。   因为大魔王那么讨厌表哥……   白照影道:“我出去也不会多久,夫君若有事,我去去就回。”   可这事并不能等。   如今敬贤帝对他们还有所亏欠。   若是让敬贤帝久等,皇帝那点儿心眼,顷刻能以为白照影失礼。   萧烬安不愿世子妃为难,耐着性子道:“如有约定,能推便推。”   “可我下过拜帖,这是我第一次下拜帖,我准备了几套衣服,学习了好多规矩,我想去。”   这不仅是白照影第一次下拜帖造访别人。   也是白照影第一次,觉得能和萧烬安商量某事。   并非讨好,并非畏惧,也不想妥协。   他语音微微上扬,带着撒娇的意味。   使得萧烬安满心浑似被小爪子挠过。   他欲鬼使神差地同意,架不住白照影这种口吻和表情。   可是又不得不收起纵容,让侍女们收衣箱。   侍女们却各自跪倒,死活不敢听从世子或者世子妃哪一边。   俩人狗皮帽子没反正,过后仍然可以亲密无间,她们可不敢偏帮谁,伤了对方的心。   看来白照影是坚持赴约。   “你准备得如此妥当,势必筹划过许久。到底要去哪儿?”萧烬安探问。   即便是拜帖下了,也可以暂有急事,脱不开身推延。   真有失礼之处,自己今后跟白照影同去造访,家主与夫人登门致歉,总该不会落人话柄。   可这到底是好奇还是嘲讽,下人分不清,白照影心里也隐隐打鼓。庭院里两度沉默。   萧烬安点名道:“成安。”   成安在秋风中打了个寒噤,总觉事事都有自己,世子问话也不敢不答:   “禀……禀世子爷,去崔家。”   成安没讲错,文翰侯府虽没有隋王府那般气派的园林,但也很大,无论崔兄夫人还是崔弟夫人,崔家几代各支都住在里面。   可他们也不知道,是不是世子院对崔家这俩字过敏。   成安刚把话禀出来,世子院里的仆从,就陷入了一阵更长久的沉默。   如此好像弄得是世子妃,真趁着世子不在家,偷偷见崔小侯爷。   萧烬安难免被这种氛围带动,脸色不太好看。   他最近忙于朝堂的事,忙着报复萧明彻,其实完全不清楚,白照影还交到了新朋友。   他就算排斥崔执简,倒是不会以为,世子妃会带着这么多人,赴崔家跟崔执简怎样。   如果对方是崔执简,那反而还好办。   崔执简懂事,又不会忌恨世子妃。   萧烬安道:“去跟崔家再传张帖子,就说宫中传召,十万火急,世子妃立刻进皇宫去了。”   既是宫里有事,肯定是大事。   他抛出这个理由,如果崔执简收到,应该能理解。   可因为萧烬安从来不是个会把“老皇帝的召见”放在眼里的性格,他这次竟迅速地执行,反常得令人存疑,使白照影误会了萧烬安的心意。   于是结合萧烬安行色匆匆地闯进世子院,来得早又那么巧。   白照影顿住脚步,还是不肯动,以为他真是故意来搅局的,不免有些不开心。   “……”   这点小小的反应,让萧烬安收起了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喜。   约定好去崔家,竟连圣旨都能违抗。   萧烬安心中警铃大作,此时不得不将崔家和崔执简,在世子妃心里的分量重新掂量判断。   他试探地牵世子妃的手。   可是白照影后缩,像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使萧烬安那点不安感,最终落到实处。   越心虚,他就越想表现得自然而然。   萧烬安拉起白照影的手腕阔步向外。   结果本该跟自己乖乖走的世子妃,就在庭院闹起小脾气。   白照影踉跄半步,还是不动。   他摇摇头:“我不想去。”   “皇宫召见,岂有你不去的道——”   好吧,这话说出来,萧烬安自己都屈心。   他有意投诚敬贤帝,可远非言听计从,对于皇帝一些无甚意义的传召,从来都不应召,传旨太监毫无办法,这些白照影都知晓得真真切切。   他骗不了白照影。   萧烬安只能回身道:“听话。”   但白照影最近,好像被某种不成型的念头指示。   对萧烬安刻意的讨好,变成他一点点暴露真实的自己。   如果我,并不太听话呢?   如果我真的不喜欢皇宫呢?   夫君会不会因为我个人的意愿,安慰一下我?改变些决定?   他其实闹不明白,为何会对萧烬安有这样的奢望。   他佯装很可怜地晃了晃萧烬安的手,期待萧烬安态度软和些。   上京鼓楼报时的鼓声响起来了。   鼓声连响了十数下,迢迢而来,响声连续且沉闷。   这鼓声平日里除非特地去听,否则根本没人注意。   白照影甚至都没把半分心思放在鼓上,可是接着感觉双脚离地。   他手被人放开了。   他被人抱起来,他们在移动。   成安驱着隋王府沉重的马车,骨碌骨碌地过来。萧烬安抱他登车,不由分说地塞进车里。   他听萧烬安下令启程。   车上的软垫跟白照影身体一接触,白照影便如弹簧般起来。   白照影眼睛一阵热烫!   萧烬安并没有尊重自己。   也许自己真的对于萧烬安来说,就是个摆在家里的玩物。   他捉弄人,他命令人。   他的事比什么都重要,无所谓自己的想法,甚至不可能都多一句解释的话。   白照影在车里向后大声喊道:“——给我去崔家带声无法赴约的抱歉!”   茸茸连忙在外面答应。   此时车已经走远了。   车轮碾过砖石地面。   白照影待在车里一动不动,表情僵硬,遮眼纱已经被他洇湿了两个深色的团块。   因为有了期待,所以才会委屈。   白照影隔着纱布揉眼。   如今他不再想跟萧烬安多说半句话,到底是高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偏偏萧烬安怕他把眼睛揉坏,把白照影的手从眼睛上拿下来。   进宫前还有方方面面需要交代。   他先给白照影套上只璎珞,又给白照影挂了个香包。   零陵香味混杂着一股柑橘香,香包外面小铃铛叮咚作响,像香囊更像玩具。   他有整套方案需要白照影按着办。   马车距离皇宫越来越近,他有意让成安开得极快。   要求一条条压下去:   “你见皇帝时,要戴着这圈璎珞。”   “他要赏你,你求他准许你在御花园等我,放班后一起回去。”   “会有人带你去御花园,你会碰见只小狗,跟那只小狗玩到尽兴。夸那小狗的主人聪明,告诉他,你最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因受伤失去了光明。”   白照影完全听不懂了。   他依然对萧烬安有情绪,觉得颠簸,什么信息都灌不进去。   可萧烬安根本没法见那忍冬,她就是九皇子的亲娘,唯有白照影能以世子妃的身份与她会面。   他得到这消息太仓促!   完全无暇对白照影训练。   他甚至还要迅速让白照影背会怎么跟忍冬谈条件。   萧烬安贴紧白照影更近了一步。   却吓得白照影捂住耳朵:“不听!”   手被人不容拒绝拿下来,按在手心。   萧烬安沉声道:“听话。”   短短两个字,再度让白照影感觉到被命令和被压迫,白照影控制不住哭了起来。   听话是假的,听话是装出来的!   ——他不是个听话的漂亮木偶!   白照影拍了一掌萧烬安的手,萧烬安握他握得并不紧。   车厢里响起“啪”地一声。   吓得成安又发觉有人动了手,成安哆哆嗦嗦,抖着缰绳已快到皇宫门口。   车厢里萧烬安显然不清楚,自己得罪了白照影哪一点。   他怕白照影哭。   他怎么总跟眼睛过不去?   刚才是揉,现在是掉眼泪!   他唯恐白照影,见过那忍冬之后也不能复明,慌忙对白照影道:“你眼睛还想不想好了?”   却被白照影误以为是威胁。   萧烬安分明承诺过治好自己的眼睛。   如今他却为了要摆布自己,拿答应过的事做代价!   白照影百倍浮现起失去眼睛的无助,一股不想再忍受这本书的情绪蔓延。   白照影把所有的阳奉阴违、虚与委蛇,都转变成了立刻爆发而出的坏脾气。   他扯下了脖子戴着的璎珞圈,把那璎珞圈丢向车门!   璎珞杂宝稀里哗啦乱响,在皇宫门口,成安停车开门时砸了出去。   恰砸在车板,碰碎了一块玛瑙。   吓得成安魂飞魄散,连忙跟捧起眼珠子似的,把那璎珞捧在掌心。   这这这……世子妃摔得这是……   是老王妃的遗物。   ——正是当初殿下从隋王手里艰难讨要回来的,老王妃仅存的贴身物品。   车厢陷入死寂。 第84章   车厢内的这道沉默, 维持得漫长而又冰冷。   仿佛在霎时间,初秋的天气骤然遍布了凛冬般寒意, 成安捧着璎珞圈哆哆嗦嗦。   以前曾有盗贼,误闯过老王妃的祠堂。   那贼人是个惯犯,不仅偷钱而且盗墓,业务范围广泛,瞧中了处于隋王府一隅的世子院,以为飞仙亭之上那座小屋子, 里头藏着的必是秘宝。   盗贼推门而入,翻找宝物时打翻了贡品,惊扰老王妃的芳魂,最后让世子挫骨扬灰。   现在世子妃, 弄坏了老王妃的遗物……   成安不敢想接下来的画面。   更不敢再看世子的脸色。   他低头盘算,不行先带世子妃跑,他可以扛起世子妃往外窜,直到世子爷消气。   可是现在他们车外面就是皇宫。   他带走世子妃,必定得引起皇城数十名大内高手集体围观, 怎么都感觉有点奇怪。   成安只好栽头跪进车厢, 冷汗全下来了:“属, 是属下驾车不稳, 让世子妃璎珞脱手,属下有罪, 请殿下恕罪, 殿下恕罪……”   成安“咚咚咚”在车厢里磕了三个响头。   他磕得扎实, 砸得车板嗡嗡震动。   成安的惶恐和车厢里漫长的安静,使白照影多少意识到危险。   他听见萧烬安呼吸变沉,像大型猛兽被激怒前蓄势待发。   白照影则因为对方呼吸频率的改变, 霎时间心里一紧——   大魔王已经好久都没有吓唬过自己。   但,大魔王好像真生了气!   仿佛空气里悬着若干根冰做的针,绵密地刺进白照影肌肤。   白照影本能地浮现起一层鸡皮疙瘩,又怕又委屈,蜷着小腿往车厢角退。   直到后背嵌进车壁,他退得无处可藏,咽了咽口水。   萧烬安冷峻的气场更加蔓延。   白照影怕挨打,蜷成小小一团,他捂住脑袋,无助地想保护住关键部位,紧紧咬着下唇,眼泪噼啪往下掉落。   成安越发以为萧烬安要降罪,边揽责任,边求饶不停:   “不关世子妃的事,请世子爷放过世子妃,请世子爷放过世子妃……”   成安跟白照影相互吓唬。   成安加剧了白照影的恐慌感,白照影哭得更加厉害。无声大颗落泪。   泪水封印了萧烬安的脾气。   这少年哭得实在可怜。   他还搂着头,怕自己会动手吗?   萧烬安颤抖着手指,想碰一下世子妃,手还没碰到,白照影就打了个激灵。   使萧烬安满心酸楚。   明明是为对方着想,还被不由分说摔坏东西的人,他却又要成为哄人的那个。   萧烬安郁闷又生硬地简短道:“这璎珞你不喜欢戴,今日也勉强戴着,务必妥善还我,这趟费不了你多少时间。”   “你若真想去崔家,我陪你去崔府住几天。”你想自己住是不可能的。   “……”   白照影鼻尖动了动,脑袋从膝盖抬起来。   其实,白照影隐约想争的,也不过就是个理字。   他不愿总处于萧烬安的下风。   哪怕身处一个封建时代。   如今萧烬安愿意退让,补偿他,说明他愿意平等相待,自己并非任由大魔王处置的玩具,白照影心里多少有点宽慰。   至于能不能去崔府,已经不重要了。   如果萧烬安这边很急,当然紧着更紧的事办,他也可以很乖。   白照影配合营业,挂着满脸泪痕,又摸索着从成安手里,把那道佩饰带上了。   璎珞圈宝石窸窸窣窣,在他的手中响动。   而白照影的手指指端,触摸到璎珞圈底部缀着的宝石,有块玛瑙切面格外剌手,应是刚才被自己摔坏了。   白照影多少有点过意不去。   咕涌咕涌想爬过去凑近萧烬安,大魔王却刚好下车应对皇宫守卫的盘查。白照影被独自留在车里。   听见成安长长松了口气,道:“世子妃,您可真了不起。”   白照影动作停顿,脑袋幅度不大地歪了歪。   ——我都哭成这样还瞎成这样了……   哪儿了不起???   ***   白照影被带到养心殿。   秋气清寒,外头走路时候是冷的,迈入门槛,进入殿阁。   白照影扑面而来一种燥热,身上的汗起了一层。   他却并没能闻见炭火的味道,也许烧的正是传说中的地龙吧,皇帝嫌冷。   皇宫大太监在内殿门口拦驾。   “世子爷,陛下召见罢世子妃就要歇了。会面的时间不长,世子不必进去。”   白照影原本是跟萧烬安并排走,闻言萧烬安要走,他心里一慌,转动足跟,本能地跟随,身上的璎珞和铃铛窸窣轻响。   大太监拂尘扫过,然后两名宫女过来,稳稳搀住白照影:“世子妃请进。”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断然没有杵在门口不进殿的道理,萧烬安脚步渐远。   白照影不得不面对,周围全部的不确定。   他小心判断宫女的态度,很慎重,生怕扶不好自己。像是对待贵客,白照影强装镇定。   越往里气温越热。有种草药的苦味,混合着白照影经常在医院里闻到的,老人的气味。   敬贤帝的年纪有五十岁?还是六十岁?   老皇帝比隋王年长,隋王显老,敬贤帝没那么严重,但也没好到哪里。   他正想着,搀扶他的小宫女更紧张。   宫女无端打了个趔趄,带动白照影跟着歪斜,他只能拉了她一把,两人才堪堪站定。   小宫女突然吓得不成人声:“世子妃恕罪!”   那个恕罪的罪字,尚还噙在口里。   前头引路的大太监,缓慢地止住脚步,然后轻飘飘地道了声:“赐。”   宫女哑声:“公公饶命!公公饶命!”   这听起来,就必定赐得不是好东西。   纵使白照影没看过几部宫斗剧,也察觉出,这女孩要么被赐刑要么赐死。   他倒不是个圣人,只是觉得这点小事,实在罪不致死。   白照影随便摘了件小配饰,说:“公公欲赐,由我替公公赐下可好?”   那大太监握着拂尘柄端的手顿住,有何理由不做顺水人情?   只是皇宫里,动辄惩处宫人们的贵人居多,乍放进来了个慈悲心肠的活菩萨,也是难得。   太监便对那宫女道:“世子妃当然是赐得的。芳华,还不快收下?”   养心殿廊道一阵静默。   继而,宫女芳华压抑地哭泣,气喘不匀地道:“谢世子妃,谢世子妃……”   这段小插曲过罢,廊道方才走到尽头,门扇打开,皇帝应在里面。   白照影谨慎地收起遐思,被带到皇帝跟前,礼节妥当地拜倒。   “给陛下请安。”   药味更浓郁了。   白照影嗅着空气,连着肺都觉得苦,低头抿紧唇线。   半晌后,方才听见敬贤帝的咳嗽声,迟缓地回答:“起来吧,赐座。”   白照影沉默地坐下。   有上回端午庆典,差点儿被降罪的事例在前,他委实不敢再挑起话题。   没想到这次,老皇帝却很温和道:“嗓音哑得这么厉害?世子欺负你了?”   白照影身形微动。   确实是刚才还闹过矛盾的。   然而比起老皇帝的突然关心,他还是更相信萧烬安,他没傻到跟老皇帝告大魔王的状。   白照影低头道:“谢谢陛下关心。是小事,请别问了。”   他想把答案往夫妻拌嘴上面引,平安结束这场对话,老皇帝难断家务事。   可是皇帝却误以为他难以启齿,仍然被七皇子擅闯世子院的事惊吓,拉拢这边心思更甚。   “世子是朕的侄子,”皇帝安慰道,“以前他多有荒唐,行事无状。这次不仅给前线捐款,而且还平息边军军属舆论,他做得很好,你引导他,也功不可没,朕记得上次就因为此赏你。”   “世子妃,你夫妻替朕解决了桩大麻烦,想要何封赏?”   竟没想到皇帝今天这么好说话。   简直字字句句都透着宽和!   白照影暗中错愕,没想到今天是来领赏的。   可他也不需要皇帝直接赏钱,他现在自己能赚,况且数额不好拿捏,赏多赏少都不合适。   唔……倒也能从养心殿,弄件稀世珍宝回去。   只是赏赐的范围,未免需要皇帝介绍,就得跟敬贤帝多打半天交道,太过浪费时间。   白照影身子微微探过去,问道:“陛下能不能,送我一面锦旗?”   前世爸爸的办公室里,有面很大的锦旗,就挂在写字台对面。   他也想有面锦旗,挂在绸缎铺子。   这时代没人用这种方法招徕顾客吧?   白照影已经能想象,锦衣巷里来来往往的各种百姓,经过一见这锦旗,呦呵,这店里的主人颇有财力还如此懂得大义,值得照顾生意,就买他家的料子……   到时候会源源不断地再有钱。   然后他再捐,开分店,再换张锦旗。   良性循环嘿嘿。   白照影暗中牵起个笑,仿佛已钱从四面八方来。   却迎上敬贤帝稍显疑惑的一声询问:“何为锦旗?”   “……”   啊。   居然忘记了这时代锦旗根本就没出现呢!   如果想解释锦旗,他势必又得跟敬贤帝掰扯半天。   能不能描述清楚是一回事。   若是让敬贤帝,觉察出自己总是知道些不属于此世的东西,穿书者的身份都有可能暴露。   白照影只想捡条命好好活着,惜命得很。   于是收起想要锦旗的心思,脑袋活络地找代餐,调整说法道:“我是说,想要个惊喜……陛下能不能给晚辈的绸缎铺子,御笔亲题块匾额呢?”   后世对帝王真迹视若重宝。   古代皇帝真迹也有非凡的商业价值,只能比锦旗更重。   白照影暗中搓了搓手。   哪知敬贤帝竟抚掌大笑,并不觉得为难,甚至连那把苍老的嗓音,都显得年轻了几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世子妃,你可真有意思——拿纸笔来!”   太监立刻备好笔墨。   白照影听见宣纸铺开在皇帝书桌的声音,敬贤帝笔走龙蛇。   他不知道的是,敬贤帝喜欢被人尊崇,无论各种方面皆自以为是。   他所看中皇帝赐字蕴藏着的商业价值。   敬贤帝却因为二十万两,几笔勾销,世子妃主动对他献上了诚意,马屁被拍得很舒适。   如此又怎能不给白照影题匾?   敬贤帝落笔。   大太监连忙盖了印,盖得还是国玺,养心殿这间书房,有打开木盒的响声。   大太监赞到:“好啊,陛下,写得是‘忠义无双’,就凭世子爷跟世子妃的义举,堪当这声忠义无双啊……”   这四个字题得好。白照影暗喜。   比起自己预先设想的什么“仁商义举”“德泽乡里”……这些见惯了的套话,敬贤帝这四个字放出去,恐怕不仅百姓要对他的店铺多看几眼。   那些个王公贵族朝廷百官,家里不来这儿拿两匹货,都对不起这四个字。   你忠嘛?你义嘛?   快来小爷的店里消费吧。   敬贤帝并不知晓,自己的一番敲打,勉励世子夫妇继续效忠。   在白照影的解读里,则是越发丰富了他对钱从四面八方来的想象。   白照影在座位上面不为人知地挪了挪。   现在只想把这张字,赶紧裱起来,派人先去店里通知,给它腾出来个最最显眼的位置。   白照影乖巧谢恩道:“多谢陛下赏赐。”   他以为会面到这里就要结束了。   没想到皇帝余兴未了,见白照影懂事,题完了一张字,再吩咐大太监把私印拿出来。   接着白照影又听见敬贤帝饱蘸笔墨的声音。   笔走龙蛇,写下的是“恒为妻范”四字。   敬贤帝笑吟吟道:“世子妃,朕不仅给你铺子赐匾,也给你本人赐匾。使各家命妇瞻仰,让所有人知晓你是世子的贤内助,相夫有方,今后还能教子有道,妥当管理他的妾室如何?”   敬贤帝知晓,这世子妃,颇得世子爱重。   敬贤帝有意更加对白照影示好,就能将萧烬安拉拢得更为扎实。   既然萧烬安有意向争储,自己这块匾额,等于认可白照影的能力和作用,以长辈的身份,肯定了白照影堪当下任皇后。   这份天大的荣耀,还有他的许诺,白照影必然感激涕零。继而规劝世子,继续为他所用。   敬贤帝得意地扬起唇角。   白照影竟脱口而出一声:“不可!” 第85章   “你说, 不可?”   白照影这句话,使养心殿霎时陷入宁静。   他看不见敬贤帝的面色, 但能清楚地分辨出,敬贤帝语气透着疑惑,他加重了呼吸,搁笔时发出细微动静。   白照影喉咙滚了几滚。   这句话说出口,远在意识之前。   等到冷静下来,白照影方才莫名面对自己的抗拒。   ——世子院人口不多, 隋王跟许氏皆被查办,意味着整座王府,如今只剩他们两个主人。   若是能再来几个人,分担萧烬安的注意力, 有什么不好的?   况且大魔王若有了儿子女儿,坏脾气或许能够收敛几分?   白照影这样想着,便越觉得刚才的抗拒不妥。   难道是他跟萧烬安恩爱夫妻装久了,甚至对外还都装出了占有欲!?   白照影来不及思量过多。   他察觉到违拗了皇帝,想把话头往回收一收。   白照影低头:“陛下……”   但没想到, 敬贤帝竟把话题逼近一步, 使白照影原本打算放软态度, 却不得不犹豫起来:   “世子妃, 如此说来,你不愿尽这些为妻的责任了?”   敬贤帝也有自己的考量。   他虽贪恋皇位, 也知江山总得往下相传。   他有可能传给萧烬安。   可如果白照影是个善妒的, 而萧烬安又将他看得太重, 不利于国祚绵延,未来萧家皇室,还怎么能开枝散叶?   在利益的面前, 白照影那点儿聪明可爱,等量转化为狐媚专宠。   无论白照影有千般好,只这一条,便使敬贤帝对他态度冷下来。   但皇帝也不能将萧烬安逼急了,立刻换掉他的原配。   敬贤帝还得佯装大度,语气和缓,话语透着暗示,再对白照影确认了一遍:   “世子担着天大的家业,若他身后无人,谁来继承?”   “若是继承人太少,不足以择出优秀者,又当如何?”   “你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世子,忠义无双,却担上个不孝之名吗。”   敬贤帝声音越来越轻,显得很慈祥,可是措辞一句比一句更加严重。   白照影敏锐感受到敬贤帝话语中的不满。   但是白照影不知道,敬贤帝就是萧烬安的亲生父亲,故而白照影根本没能听懂,对方关于未来身为皇后责任担当的暗示。   白照影以为这就是敬贤帝身为长辈,在过问世子的家事。   他没往国事上联想,回答也更符合自己的性格,他和气地岔开了话题。   白照影委婉表示:   “如果夫君想纳妾,我当然不会阻止。他想拥有子女,我也没有干涉的余地。”   他知晓萧烬安看起来,完全没这个意思。   自从住进世子院,能待在萧烬安身边的,除了侍从侍女,就是他的部下。   可是大魔王嫌弃成安,又不让成美挨近。‘   至于薛明段莽两个大老粗,怎么看,怎么也不像能抬进家里做妾,更遑论开枝散叶!?   白照影自以为答得很妥帖,做出完美的课题分离。   可是他小看了皇帝。   在帝业江山面前,皇帝尤为慎重,故而敬贤帝敏锐地发觉,白照影在耍小聪明。   老皇帝追问道:“朕问得是你的想法。”   “绵延皇嗣,是他的责任,你当以他子嗣绕膝、妻妾和睦作为骄傲,岂能因为一己私爱,就要约束他今生只能有你?”   敬贤帝把萧烬安身份亮得很明了。   敬贤帝以为白照影早就知道。   可白照影依然没敢往那方面想。   况且敬贤帝刚才的发言,实在震碎三观,令白照影心里无端如压着石头般沉闷。   他艰难抉择,却没法取舍。   古人对正妻的要求,是既深情又大度。   他从根上理解不了,学不来,强装委实人格分裂。   白照影默然。   老皇帝却因沉默良久而被点燃火气。   敬贤帝拍案道:“朕命你说话!”   白照影滑溜地跪下了,不吃眼前亏。   怎么也没问出想要的答案,敬贤帝咳嗽几声,气越发喘不匀。   白照影不言不语不合作的态度,使得向来自大的敬贤帝,竟感觉在一个瞎眼的男妻跟前,第二次碰上颗软钉。   千灯楼那晚,白照影就几乎抗旨。   敬贤帝直觉,白照影从根上对自己并不畏惧。   这让敬贤帝不悦,于是他更逞权威,冷冰冰地压下旨意。   “你若真不想说话,世子妃,鸿胪寺那边刚才带来些外邦进贡的少女,模样皆非凡物,你斟酌着给世子选几个人带回去,务必让王府今年有喜讯,莫辜负朕对你的期望与栽培……”   ——他竟让自己给萧烬安选妾???   ——还要推人送到萧烬安床上,督促萧烬安拥有子女???   皇帝确实在生气,白照影自知危险。   然而白照影心里也不好过!   他从来没想过,会被人迎面甩来滩封建糟粕,让他亲手执行,白照影如吃了苍蝇般恶心。   他竟在剑拔弩张的时刻,眼前闪过自己跟萧烬安的掠影。   如果今后,萧烬安会进浴房,特地给另一个人抓大壁虎呢……   如果萧烬安会轻轻抱住其他人安慰……   如果他在车厢里,再扑倒别人亲吻。   他从此也会受别人的罚。   他会背着另一个人,给别人洗脚,再守在那个人的床边睡。   白照影惊讶地发现,他跟萧烬安的所作所为,无论出于什么缘故,都已然有越界的嫌疑。   他警惕地心头乱跳!   充满中药味的养心殿,药味淡去,白照影仿佛在这一刻,乍然陷进座气息清冷的雪松林。   那林子空气凛冽干净,温度却很暖和。   白照影惊慌失措。   觉得自己好像被萧烬安的存在侵蚀。   因为作假太多,导致模糊了真假,他竟收拾不了心情。   白照影泛起股强烈的醋意,就是不想让其他姬妾,进世子院的门。   这情绪发展下去就是抗旨……   白照影强迫自己冷静。   可皇帝却不肯放过他,再一次威逼,非要使白照影妥协。   敬贤帝道:“若你仍不同意,朕为江山社稷考虑,未来只得降你为侧室,世子纳妾与否,皆由不得你。”   话毕皇帝着大太监传口谕,安排鸿胪寺再把那些番邦少女带进皇宫,供世子世子妃挑选。   大太监何等乖觉,见到皇帝跟世子妃闹不愉快,连忙拉架道:“世子妃敬重皇上,却还是年轻,跟世子刚成婚,俩人蜜里调油,也就忘记了应当顾全大局,也许过些日子就想通啦。”   大太监说着又夸皇帝的字,噙着笑称赞道:“‘恒为妻范’,陛下这四个字运笔刚柔并济,可见陛下对世子妃,有颗长辈教导晚辈的拳拳之心,也不止是对世子妃提要求呢。”   大太监圆场圆得漂亮。   敬贤帝略微收起露出獠牙的面庞,疲惫地道了声:“还是你能懂朕。”   又对白照影稍退了一步,语气变回和缓道:“后宅的事,朕也并不懂。但若是以为几个姬妾,就能动摇正妻的地位。有朕给你做主,倒也不必担心。”   “退下去领人吧。”   一收一放之间,敬贤帝结束了会面,自以为拿捏住白照影。   若要让世子妃听话,便可给萧烬安多赐几个有本事的妾。   敬贤帝暗中得意。   白照影却已在调整过后,彻底拿准了人设。   他因为想起个很出名的历史故事,灵光乍现。   白照影跪着仰脸,坚决对敬贤帝道:“晚辈请求陛下收回成命,世子不准纳妾,我也不当侧妃,请赐晚辈一死!”   “……”   敬贤帝愕然。   那侍奉在侧的大太监同时抽了口气。   大太监见过无数命妇,过来跟皇帝求财求名的,没见过主动求死的。   谁能知晓这位活菩萨似的世子妃,遇到纳妾这事,怎就这么坚决,非要往牛角尖里头钻?   大太监还是想跟世子卖个好,赶紧安抚皇上,拂尘一摆,派人下去搀扶世子妃:   “哎呦,怎么好端端的就要寻死觅活了?”   “陛下传您来这儿是赏您,赐些姬妾,回去不仅伺候世子爷,她们不是也伺候您?”   “世子妃若是误会这番好意,陛下该多伤心……”   果然敬贤帝许久没遇见过敢直接违拗他的人。   敬贤帝打翻了手边杯盏。   茶盏骨碌碌沿着桌案滚落,浸湿了那张题写着“恒为妻范”的宣纸,晕开大片墨渍水渍。   然后茶盏摔下去,发出啪地一声!   敬贤帝急喘着道:“放肆,咳咳咳,可,放——放肆——你若要死,就让你,你去……”   白照影垂头,掌心紧紧捏着把汗。   他想:当年唐太宗想给房玄龄赐个小妾,房夫人不肯,太宗皇帝想用赐毒酒吓唬房夫人同意,但没用真的毒酒,用的是醋,于是后世就有了吃醋的典故。   唐太宗都不敢因为家事赐死大臣内眷,多毁名声啊。   敬贤帝显然不如唐太宗,他想必更是不敢。   白照影于是就这么干。   他反着逼皇帝一把,既没跟前头立下的人设冲突,也还是在演恩爱夫妻,更不会让他觉得心里留下负担。   最最重要的是,从此断绝皇帝往世子院里塞人的心思。   白照影暗暗等待皇帝发落。   皇帝那一声“去死”,果然哽在喉咙,不上不下的。   对待正面抗旨的白照影,他当然想传锦衣卫,将白照影拖下去杀头了之。   可是他毕竟还没决定传位给谁,萧烬安如今还得用,更何况因为逼迫世子妃同意世子纳妾,而赐死世子妃,这理由恐怕堵不住悠悠之口。   敬贤帝再度深呼吸了几口,发现自己竟没法奈何这个世子妃。   哪怕他眼盲,看似弱不禁风。   他却好像仍有种区别旁人的气质,让人无法忽略。   忽而间白照影颈边璎珞宝石的流光一闪!   有半颗碎掉的玛瑙,切面反射的莹红色,直冲进敬贤帝浑浊的双眼,如血一般,使敬贤帝的瞳孔被它狠狠地刺中。   敬贤帝的瞳仁骤缩。   在那个瞬间,认出了白照影戴着的璎珞圈,正是出自萧烬安的生母,江川月。   那璎珞圈住了白照影,就好像萧烬安用这件东西,紧紧地护住了白照影。   使得敬贤帝有些头皮发紧,思绪纷至沓来……   敬贤帝坐下来,用手紧紧扶着额头,指端揉捏太阳穴。   他搞不清楚,自己这个编外的儿子,是想用这件遗物换自己顾念旧情,眷顾他的世子妃。   还是在暗暗地威胁,倘若白照影有个三长两短,这小子就要掀翻棋盘,自行暴露身世,再跟整座上京城同归于尽!   敬贤帝满身冷汗。   他知道萧烬安真的敢。   他现存四个儿子,唯独这个最叛逆。   他能拿捏得了别人,唯独萧烬安,他拿不准。   敬贤帝权衡利弊之下,只能摆摆手,缓缓舒了口气。   他佯装大度地说:“你两人感情甚笃,一对小冤孽,朕管不了了。至于纳不纳妾的事,往后你们夫妻自己再议。朕乏了,拿好你店里的题字,你退下吧。”   白照影这才放下那颗悬着的心。   得了便宜要卖乖,白照影乖乖行了个重礼,软糯道:“多谢陛下成全。”   他惦着萧烬安嘱咐他,要去御花园等候的话。   白照影顺便就着“感情甚笃”的基础,提出要等着接世子下班的申请。   皇帝没听出任何不对,反而更相信了几分,觉得他们两人不可分离。   皇帝放走了白照影。 第86章   白照影被搀扶着出养心殿。   扶着他的宫女, 依然是芳华。   芳华这次更加谨慎,以至于谨慎得在走路时, 手心颤抖又沁了汗。   白照影原本还想跟她说几句话,见她这反应,也不好多说了,怕她再摔一跤,自己身上也没什么东西能赐。   这样沉默地走了有几盏茶的工夫,鼻端嗅到草木香, 白照影被芳华带到御花园。   “世子妃,奴婢,奴婢不便陪伴,奴婢告退。”   芳华匆匆地走了。   走的时候脚步踉跄, 她这个工作状态,令白照影有点担心。   御花园几乎在皇宫最里层,属于后宫的范围。   按常理说,白照影身为男子,不应当来到这个, 可能会有后妃宫人们活动的地方。   但这本《宅斗之庶子欲孽》有男妻制度, 兴许也可以有男妃, 他身为世子妃应属于内眷, 逛逛御花园也没什么不行。   前世他游赏宫廷御花园,景是真美, 人也是真多人。他在人群中摩肩接踵挨挨挤挤, 一身琉璃小体格十分受罪。   这辈子好容易体验到, 游赏没有几个人的御花园,但惨就惨在,他失去了视力。   ——那倒还不如让我看人……   芳华把白照影带到的是浮碧亭。   亭呈四方, 周围有座板,亭内穿梭而过有凉风,附近的水塘里有游鱼。   鱼偶尔冒出水面,发出泼剌一声。   白照影喜欢活物,想去看看鱼。   起身时,身上的佩饰哗啦作响,白照影起的太猛,往后踉跄半步。   他手向右拨,幸亏迅速扒住了柱子。   白照影心中暗惊,吓得不敢再动,万一掉进水里,旁边没人搭救,他死都死得不明不白。   白照影警惕地环顾四周。   什么都没感觉到。   他仍然紧紧地抱着柱子,不安地等待了会儿,周围唯有无序的水声还有鸟鸣。   他因为一阵秋风微微收紧小腿,腰间佩着的香包轻响,哗啦哗啦……   他以为待会儿就没了动静。   可是那香包上头的小铃铛,动静未停。   哗啦哗啦……   像有谁在拨弄它。   白照影听见小爪子挠地,觉得脚边有什么东西在磨蹭,热乎乎毛茸茸的。   他一低头,那活物就朝他腰间轻扑,像在拨弄自己身上的香袋,白照影指尖向下探去,摸到了覆满皮毛的柔软脑袋顶。   听见小狗斯哈斯哈的声音:   “哈嗤,哈嗤哈嗤——”   “汪呜!”   小狗小心地汪了声。   刚才那么一摸,狗的体型不大,是只类似蝴蝶或者博美的小型犬。   小狗很好摸,也很友好,在白照影腰间挠来挠去。   白照影索性解下来那只香囊,拈着香囊上面的细线,一摇一晃地逗小狗玩。   只是有时候,这只小狗,会因为扑香囊扑不准,在白照影的小腿上撞痛了湿润的鼻子尖,吚吚呜呜地哼唧。   白照影怜爱地抚摸它小脑袋。   “都督——”   “大都督——”   “藏好了没有啊,我过来找你啦?”   “要是这回被我发现,那就换你过来找我,你不准犯规,更不能跑出御花园的范围……”   忽然间从远处的亭外,传来道少年清亮的嗓音,人声由远及近。   白照影听出这就是狗的主人,记得萧烬安让自己夸他聪明。   他才要跟来者打招呼。   却没想到小狗闻声,放开咬香包的嘴。   白照影怔了怔。   倏然脚边一暖,曳地袍摆里,小狗扒拉扒拉地钻进去,在他衣服里摇尾巴,像是想让自己帮忙打个掩护,它乖巧地蹭白照影的腿。   白照影不愿背叛小动物的信任,只好就当自己是御花园里的假山叠石、草丛树洞,是个不动的物件,任由主人寻觅。   偏偏他听见那少年边喊狗的名字,边从浮碧亭里穿过,脚步甚至连停都未停,声音近了再远,直到渐渐远去。   “都督啊,大都督啊?”   小狗得意地摇摇尾巴。   这也能行!!!   白照影委实看不见今天自己穿得是什么衣服,幅面有这么宽阔吗?   是自己胖了,还是小狗太小……   难道真不会鼓出一块?   听声音那少年在亭外又兜了个大圈子。他还是没找见狗,少年像是询问了几个太监宫女,传到亭里阵阵模糊的话音。   而那狗已悠闲到在白照影脚跟翻肚皮,拱着白照影弯身伸进衣摆里,给它挠挠肚子……   如此他倒真能感觉出来,萧烬安为何要让自己夸那小狗主人聪明,缺啥补啥是吗?   昧良心的话,他在养心殿就没说,如此更是夸不出口了。   白照影尴尬地咳嗽,试图吸引少年的注意,替他挽回人类已经碎成渣渣的颜面。   幸好那少年耳力尚可。   闻声站在亭外,他又徐徐靠近。   只是走近的时候,少年到底没有站在白照影跟前,而是站在亭外的石阶。   白照影听见对方探头的动静:“我不认得你,请问你是不是,父皇新纳的妃嫔?”   白照影脑海浮起敬贤帝的脸,又想到老皇帝霸道的观念,觉得他把内眷都没当人看,更遑论当家人看,幸好他已再无纳妃的余力。   白照影道:“不是。”   少年又排除法问道:“那你对我七皇兄印象如何?平日里跟不跟他玩?”   白照影勉强:“一般。”   “那太好了。”   少年这才敢进亭子,因为亭子里坐着的,不是他招惹不起的人,话匣子瞬间就打开。   他坐在白照影对面扬起声音问道:“你在这里待多久了?你见过只棕黄色的小狗吗?我在跟我的大都督玩捉迷藏,每次让它抓我,每回都是它赢。”   “这次换我抓它,可是我再逮不住它,它好像也还是会赢。”   少年声音懊恼道:“你说,它怎么总是赢我呢?”   少年的疑问很真诚。   白照影脚下的狗子又换了种全新的姿势,在衣摆里打滚了。   要说这少年也是个人才,他跟狗捉迷藏,狗鼻子有多灵?   少年还在絮絮地道:“就一回,我想赢它一回!你帮帮我,要是能帮我找到大都督,我请你喝茶行不行?我母亲泡茶可好喝了。”   眼看着要攻略的人就在眼前,白照影却都没有递出正题。   他听出对方是九皇子,九皇子比萧烬安,也就最多小个五六岁。   可是十来岁的皇子,这个时辰,没上学,没去办公?   就,在御花园里跟狗玩……   他跟他的皇兄堂兄好像都不同。   白照影提示道:“你再仔细找找,也许你那小狗就在附近。”   少年又要起身去外面找,完全没有接受到信息。   但是少年很客气,礼貌地说了声:“谢谢你。”   是很简短的三个字。   却让从进皇宫开始,就经历了许多危险与不公平的白照影,顿时浮起种深深的熨贴。   那少年身在皇宫,贵为皇子,却完全不像这皇宫里每一个人。   使得白照影心头也浮现起三个字。   很干净。   “都督,大都督……你在哪儿?”   “你是不是被其他人抓走了?你在哪里?”   随着少年的语气越来越焦急,小狗“汪呜”了一声,从白照影脚边钻出来。   狗子的两条前腿趴在地上,摇着尾巴大叫:“汪——汪汪,汪——”   少年转身,小狗冲过去。   少年抱着小狗像是转了个圈,又是苦恼又是欢喜:“你赢了你赢了,你可太厉害了,只是你下次早点来找我,我会很担心。”   小狗乖巧地哼了声。   少年又进去亭子,这回声音里带着些气。   但不是敬贤帝那种怒气,就是无语时没好气。   九皇子抱着狗一屁股坐进亭子里:“好啊,你骗我!你明明都看见大都督了,你不帮人,你居然帮狗。”   小狗先认可了白照影这个好朋友,从九皇子怀中跳下去,继续扑白照影手里的香囊。   哗啦哗啦……   香囊的铃铛声清脆悦耳。   微妙的柑橘香,是犬科动物喜欢的气味,小狗在白照影脚边跳来跳去。   小狗的主人过去蹲在白照影旁边,琢磨白照影戴着的,是个什么玩具。   白照影莫名觉得,跟这少年在一起很放松。   即使对方刚才还在认真发问,也不过两三秒的时间,他的注意力竟被其他事物转移。   他不需要自己像应对敬贤帝那般,非要逼自己跟他角逐到底。   白照影放松地解释道:“我没骗你。我真没见过棕黄色的小狗,因为我根本看不见。”   九皇子愕然。   九皇子直起身,挥挥手,连忙在白照影遮眼纱跟前晃了几下子。   他动作幅度很大,白照影毫无反应。   九皇子不免脱口而出:“我还以为你那是什么时新的打扮,觉得挺好看,差点明天也找块布条遮住眼。”   九皇子话毕就对白照影问道:“怎么弄的?”   白照影:“摔伤。”   “自己摔的?”   “大概是,为了逃命。”   那晚跳下祠堂的事尚且历历在目。   雷雨很大,很可怕,到处漫过自己身周都是湖水。   他不会游泳,满身即将溺死的窒息感。   白照影抿紧嘴唇,顿觉秋意很冷。   这点露出受伤和防备的意思,让九皇子触动了恻隐之心。   九皇子小心地问:“你被人欺负了吗?我可以帮助你。”   然后他又赶快地补充道:“——只要你不是让我……”   他压得很小声说:“不是让我父皇责罚,或者七皇兄弄成这样的,一般的高等太监,不太出挑的王公贵族,不论对方是谁,我都可以帮助你。”   看来还是个量力行事的热心肠。   此人多一分则显得愚蠢,少一点显得虚伪。   九皇子貌似不太聪明,却是白照影在这个时代,从没见过的,最最友好的一种个性。   白照影咽下去假话,改为同样真诚地对九皇子说:“欺负我的人已经受到惩罚,我因为看不见,只能枯坐在这里等人,等了很久。”   九皇子自然而然地问:“喔,那你等谁?”   “等你。”   九皇子了然道:“——你是哪里的宫人?原来你也是求我母妃看病?” 第87章   当“看病”这个词语说出来时, 之前萧烬安所有莫名的命令,方才与现在作出呼应。   他让自己入宫, 为诊治自己的眼睛。   白照影愣怔在浮碧亭。   他总是不明白萧烬安,为什么把好事,常常办得让人很不愉快?   他如果早早告诉自己,要进宫就诊,无论再有约会,也得是此事为先。   白照影心头像有根羽毛, 它在轻柔地拨动,轻轻吸了口气。   但到底觉察不出,世子较劲,是因为泛起醋意。   九皇子道:“我母妃曾在太医院当过女医官, 她看病的手艺可好了,如今当了娘娘不能对外出诊,可也没有规则,不准她私下给看。”   白照影收回思绪。   九皇子:“我带你去啊。”   “这……方便吗?”   若是求医的过程艰难些,白照影倒好意思。   然而现在好像没那么艰难, 他从养心殿来到后宫, 遇到九皇子, 都很顺利。   白照影反而不敢相信。   九皇子道:“没什么不方便的, 母妃向来欢迎所有病人,实在困难抓不起药的宫人, 她还偷偷贴钱给看。”   哗啦哗啦……   小狗仍在拨弄那几串清脆的小铃铛, 虽说看不见, 白照影也知晓它爱不释手的模样。   九皇子搓搓手商量道:“如果母妃治好了你,这个小挂件,能不能送给都督当玩具?”   ——是这只香囊招狗吗?   白照影沿着香囊的位置触摸小狗脑袋, 被小狗柔软的舌头舔了口,微痒又湿漉漉的。   白照影把香囊直接系上小狗脖子。   松松地系着,小狗甩来甩去。   因为他大方,九皇子更加高兴,对小狗道:“谢谢。”   小狗直立起来作揖。   小爪子点地,哒哒不停。   白照影探问道:“你每天都逛御花园吗?”   “不是啊,”九皇子回答,“我请假了,大本堂先生都不愿意看见我,我就这几天在。”   ——锦衣卫调查过九皇子的动向。   自从进宫开始,看似一帆风顺,实则步步都潜藏着大魔王的心机。   他深知萧烬安是个狠角色,睚眦必报,筹谋深沉。   可是萧烬安,竟把他满腹算计用来拯救自己。   他也有这样的时候……   白照影心头被羽毛拂动的感觉更甚。   竟在一个毫不相干的时刻,想到大魔王在声望楼那场鞭辟入里的,对前线局势的分析。   很英俊。   他也许是因为信守承诺吧?   他有牵累自己失明的嫌疑,故而要把自己治到痊愈。   白照影轻轻抚上脖子戴着的那串璎珞,被玛瑙摔碎的切面刺了下,他的手指收拢如花瓣,这时听见小狗突然警惕地呜咽。   “汪……汪汪!”   九皇子打了个激灵。   白照影被抄起手腕,他另一只手好像捞走狗,显得鬼鬼祟祟,他放低了声音:   “不太妙,丽娘娘来了。”   小狗也跟着龇牙,白照影被带着走,往另一个方向。   而他能听见丽妃冗长的仪仗队伍,还有丽妃的声音,皆远远地传过来。   九皇子拉着他越走越快。   九皇子慌乱道:“你知道吗,父皇见我,总要询问我功课。这时丽娘娘不巧在旁边,她就能引导父皇给我出最难答的题。”   联想到丽妃之子萧明彻,没毛病,因为这俩人都是皇子,属于是竞争对手关系。   再联想到萧明彻手段花样百出,简直堪比万花筒。   白照影对这张白纸般的九皇子非常怜悯。   他也不知道被带到了哪儿,总之草木味道更浓,他向着皇宫深处走,方向很是荒僻。   离养心殿几乎远到十万八千里。   “七皇兄他有学问,会武艺,母妃受宠,朝臣支持。”   “因为这个缘故,大本堂的先生故意使绊子,仅仅教我读书习字,乱谈一些大道理,并不教特别关键的东西。所以我懒得去。”   “不去也很好,两头都高兴,只是我还得应对父皇那头,答不上他的题,总被责备。”   “……”   白照影默然。   甚至让九皇子感到了差别对待,丽妃母子做得有多过分!   他不免想告诉九皇子,我这里有个大喜讯,你那位七皇兄,刚从声望楼爬了出去。   怎知九皇子倒率先开启了有关萧烬安的话题。   九皇子边走边道:“嗳,小郎君,你知道我最怕谁吗?倒不是我七皇兄,也不是父皇,是我隋王叔家的堂哥!”   九皇子乐滋滋地分享:“我听说堂哥,逼得七皇兄爬着走,乐得我赶紧去套个近乎。”   “然后呢?”白照影问。   “我还没接近,就被瞪了一眼,吓得要命,都督也夹着尾巴跑了,比我跑得还快……”   果然如此。   白照影不出意料,但还是不自知地,维护了萧烬安道:“也许长得凶。”   九皇子轻轻地嗯了声,接着欣然表示同意:“对,所以宫中也还流传着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九皇子:“他怕老婆!”   白照影愕然,险些路都不会走了,最近宫中流传何等无稽之谈?   可是九皇子说得煞是有鼻子有眼。   因为过于反差强烈,九皇子言语充满吃瓜看戏的笑意,完全不知道瓜主就在旁边。   “就他那身飞鱼服,现在穿着也不冷嘛,可他从入秋外面就总是罩着身厚衬袍,说是世子妃让穿的,不让脱下来。”   “有些朝臣见他会问,问着问着,答案便传了开。”   “……”   那衬袍白照影是清楚的,下料用得就是店里最厚实的缎子。   前两天变天,天气极寒,白照影在天最冷时送出的这件衣服。   可是世子妃也从没有让他每天穿这么厚。   ——不捂得慌嘛,乱搞什么行为艺术!?   白照影心头杂乱。   他有点描述不出来的欢喜,更有点生气。   在多番情绪交错之间,再度敏锐感受到了,脖子上戴着璎珞圈的重量。   白照影无法说假话。   萧烬安并不怕冷,反而身上很烫,很温暖。   那这件衣服,他到底为何要穿?找借口也要穿?纵使同僚们询问也会穿?   ……难道因为,穿衬袍显得更英武更帅???   他当初嘱咐用的是接近锦衣卫制服颜色的缎子,说是给飞鱼服,搭配了个配套冬装,也不为夸张。   更何况江掌柜的最近被他审美熏陶,很是垂青裁衣服时收腰和垫肩。   萧烬安喜欢这件衣服吧?   那也不至于天天穿着。   白照影好心地决定,不行这次从皇宫里出来,送匾额进绸缎铺子时,就再给萧烬安添几件新衣服,春夏秋冬都多做几件。   否则大魔王也委实有点可怜。   九皇子道:“小郎君,你有见过世子妃吗?”   上回端午庆典时,他也没见过这九皇子。白照影回忆。   想必是在丽妃母子的作用下,逼迫得他和他母妃,几乎毫无容身之地吧?白照影想。   “堂兄那么害怕他的世子妃,他的世子妃,有三头六臂?”   “还是他世子妃,”九皇子道,“比他还凶悍,身高九尺,声如震雷,河东狮子一声吼,震断长江水倒流,堂兄也要抖三抖。他的巨人世子妃,好像就是本地人,姓白。我们上京人身材高大者确实挺多的。”   “小郎君,还没问过你是哪家的宫人?你姓什么呀?”   “姓白。”   “喔,那好巧。”九皇子道,“世子妃好像叫白照影,兴许跟你是本家,你叫什么呀?”   “白照影。”   “……”   ***   “母母母母母——母妃!!!”   九皇子与狗同时冲进芳林苑的垂花门。   九皇子已然不敢再碰白照影,更遑论还拖着他在皇宫乱窜。   九皇子回忆起萧烬安曾经瞪得他那一眼,只觉毛孔渗冷,毛骨悚然。   竟无法面对能把堂兄降住的世子妃。   他并不是个想象当中的巨人。   甚至白照影还很小巧,也就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身材,很单薄,皮肤很白。   难不成白照影会什么仙术?   他总之越想越不靠谱,越觉得白照影必有异能。   九皇子跟小狗同时扑向了陈妃。   陈妃院子里,并没几个伺候的人,正在院子里亲自捣药,庭院如药庐般一股子苦味。   生活在宫廷里的陈妃,饱受排挤,虽然担着个妃位,远远没有想象当中光鲜,甚至活得还不如外头的世家宗妇自在。   “我儿怎么了?”   那捣药的木杵声停下,陈妃叹了口气。   九皇子急道:“儿跟往常一般带病人来见母妃,希望母亲施以援手,可我这回没打听清楚,把堂兄家的世子妃领回来了!”   京中王侯颇多。   但提起世子,上京人最多想到的,就是隋王世子。   至于世子妃,那肯定就是隋王府世子妃。   “那还是……先请进来。”陈氏犹豫片刻道。   有些低哑的女声,透着股不知所措。   陈氏把目光投向白照影。   日色清辉,使得白照影面容跟衣服,都覆着一层明朗的颜色。   他衣着妥帖,容貌夺目,素色轻纱蒙住了双眼,看起来像是眼睛不方便。   处在陌生的环境,他神情尚有懵懂之态。   他在触摸门环,轻轻拨动,礼貌又带有娇憨:“打扰了。”   九皇子自以为刚讲过世子妃坏话,连忙藏得好远。   但是又担心世子妃摔倒,九皇子隔着几十尺道了声:“你前面有台阶……两节。”   白照影数着两级台阶走进院子里。   陈氏推开身前药筐,想搬个条凳。   忽又发觉那凳子上有药渣,世子妃白照影的衣服乃是浅色。   陈氏不便让白照影在院里入座,只能请进屋。   但是屋里寒酸,甚至都没像样的家什。   她只因生下皇子,而被丽妃针对十几载,平日里根本得不到任何出头的机会,自然生活方面更加拮据,丽妃不可能有让她打整自己的闲钱。   也是幸亏世子妃看不见……   陈氏暗暗松了口气。   平日里,她自降身份,不拘一格施人以救命之恩,若能诊治,她一概尽力而为。   她也并非是个纯粹的善人。   她有私心,知晓敬贤帝每况愈下。   朝廷面临新旧更替,而她只配结交些最低等的人物。   她渴盼这些小人物,能够在萧明彻登基后,清算诸皇子之时,放他们母子一条生路。   所以陈氏从来不拘管着,儿子偶尔会带人给她治。   她只觉儿子心善,并不嫌对方身份寒微。   但谁知晓,小九今日带来的,竟然是敬贤帝传闻中的私生子,风头近来盖过萧明彻,那个萧烬安的夫人。   王府里什么医者没有?   再往上,还有御医。   他为何非要辗转找到自己求医。   陈氏迷茫之际,鼻端闻到股熟悉的,零陵香的气味。   小狗载着小香包,绕着她的脚边转悠,带起一阵一阵的银铃,哗啦哗啦……   白照影依言开口问道:“君生我未生,君赐我新生,我为何不能伴君终老?”   忍冬闻声,身躯轻颤,慌乱地丢掉药杵。   杵头坠地,发出道乓啷啷啷的声音。 第88章   “师兄……”   仿佛一池沉寂的井水被石头打碎。   陈氏的心, 在胸腔剧烈震荡,药杵坠地, 面容霎时变得惨白。   她把九皇子吓了一跳。   九皇子担心娘亲,既不知道,为何看起来单薄瘦弱的白照影,随便说了句话,就能使母妃有如此强烈的反应,更不知道母亲现在的状况如何。   九皇子只是凡事不太爱用脑子, 讨厌勾心勾角,然而真用起脑子时,勉强也可以做到发挥正常。   为了防止丽妃安插耳目,芳林苑已经把伺候的宫女数额, 减得不能再减。   所以九皇子溜着墙边,亲自去把门带好。   九皇子握住门闩。   陈妃在屋里道:“小九,你出去玩会儿。让川穹与苦夏进来。”   川穹与苦夏是两个年老侍女。   川穹耳背,苦夏是个哑巴,皆是放在皇宫无论哪一处, 都不会有人待见的角色。   陈氏这样行事, 是接下来的谈话, 不想让儿子听见, 同时也要找个其他在场者避嫌。   九皇子这些听不太懂,但他喜欢继续出去玩, 于是招招手抱住小狗, 寻找没有丽妃母子活动的地方玩耍了。   门扇从外面关住, 发出吱呀一声响动。   白照影在室内就坐,坐在一张还算体面的太师椅。   他两只手,放在扶手, 给自己调整片刻位置。忽而敏锐地感觉到,这张椅子的幅面,比世子院南屋那张窄了许多,座椅上也没有繁复的纹饰。   白照影鼻端一阵暖香,闻到股热腾腾的香茶味。   这种茶水类似于他前世喝过的八宝茶,红枣温暖,玫瑰甜香,桂圆滋味悠长……   其实自从进皇宫以来,白照影就艰难保持着,身为世子妃的营业状态。   他捱了一下午直到现在,早已坚持不住了,现今坐在这个像是药房的宫殿,对面那个女子并没让他感到紧张。   白照影不为人知,调小幅度打了个哈欠。   手指悄然去碰散发着热意的茶盏。   耳背的川穹嗓音很大:“世子妃,小心烫!”   世子妃霎时被吓得一哆嗦。   不慎现了原形,白照影匆匆恢复了体面。   陈氏在椅子上挪了挪,酝酿着言语,半晌才道:“世子妃方才所言,是……知道我那师兄的消息?”   陈氏原名忍冬,与陈老大夫,皆为西南药王山传人。   陈氏四十年前,被弃于药田忍冬树下,采药的药王山师兄,陈应容将其捡回,之后收做师妹。   忍冬在师门长大,对陈应容产生的却是超乎师兄妹范围的情意。   陈应容虽说成婚后不久就已丧妻,男婚女嫁,本无不可,奈何两人之间有超出三十岁的差距。   陈应容不愿耽误忍冬的青春年华,拒绝忍冬,忍冬北上。   陈应容没两年离开师门,来到上京。   两人彼此有情,只是师兄不能迈这一步,数十年相别,从未再见。   这些往事萧烬安已经调查完备的。   然而今日时间紧迫,萧烬安没空对世子妃闲话两人尚未成形的旧情。   在他看来,即使他有能力,也敢将忍冬放出宫去,忍冬真的会走吗?   她走了,九皇子怎办?陈老大夫又有几年可活?   两人这局走到这儿便是无解。   萧烬安只能尊重陈应容的意愿,让白照影如实转告道:“昔人亡故,不必伤怀,传讯只为盼君平安。”   忍冬轻轻吸了口气。   白照影看不见她的表情,但隔了半晌,他又听见陈氏浅浅叹气的声音。   白照影又道:“陈先生未再续娶。”   成全她的遗憾,断绝她的念想。   局面无法改变,但这是独属于萧烬安的一份心意。   果然听到这话,忍冬从叹气变成了哽咽,有大颗大颗的泪珠,噼啪砸在桌面。   大嗓门的侍女川穹嚷道:“快拿帕子,娘娘莫哭!”   苦夏伊伊呜呜地给陈妃擦眼泪。   因为白照影对许多内情都不知晓,仅凭猜测,只能掌握个五六分。   他不敢妄言陈老大夫还活着,隐约觉得,说出实话反而要出事。   他只能不轻不重发挥了句:“我失明也曾在陈大夫的药庐就诊,老大夫仁心仁术,对我和世子眷顾良多。若是您有什么话,我可代为转达,至陈先生坟……嗯,跟前。”   陈氏干哑着嗓子,最终柔声道:“那便告诉师兄,我已遵照师兄期待有了家室,也算衣食无忧,晚辈孝顺。”   白照影微凝。   如此两边,就都算是放下了吧?   这虽不能算做终成眷属的结局,但至少已能称上是皆大欢喜。   白照影点头。   陈氏又道,这回声音压得极低:“与人作妾,非我所愿,但到底有了个懂事的儿子,在这天下,有块容身之地。”   白照影心头剧震!   若是陈氏所言为真,她是让敬贤帝强行霸占了身体。   白照影联想起方才老皇帝那番开枝散叶的言论,不免背后阵阵发紧,觉得皇帝可怕,又觉得敬贤帝真是深刻地认为,皇权是整个天下的核心。   所有人都该围着他转!   白照影却刚才还作死违拗了老皇帝。   这……他不会今晚就派锦衣卫来暗杀我泄愤吧?   白照影后怕不已,捧过茶盏,轻轻给自己压了口水。   好甜。九皇子没骗人。   他家茶就是很美味!   耳边陈妃询问道:“世子妃既在师兄跟前看过,师兄能推荐你寻觅到我这儿。想必与世子夫妇关系匪浅,也想必是,让我施展当年药王山一脉,流传下来的几套针法。”   陈妃对白照影又道:“请问世子妃,能否摘下这道遮眼纱,让我看看眼睛?”   终于进行到最关键的一步。   白照影相信陈应容的话,陈大夫都能治好世子缠绵十年的疯症,有他认可师妹,当然医术不同凡俗。   白照影心头激动。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   那遮眼纱就在大嗓门侍女的拆解之下,一道一道地滑落。   川穹是个粗手笨脚的,这座芳林苑里,也没什么需要她小心对待的事物。   可川穹的指头,在触碰到白照影时,不由自主变得温柔起来,指端挨上白照影耳尖。   白照影耳廓皮肤娇嫩,白中泛粉,像是稍稍用力都会弄破。   川穹紧张得手指头都在发颤。   “世、世子妃,好了。”大嗓门无意间压下几度。   倏然间,芳林苑的人像被同时夺走呼吸。   白照影面朝陈氏转过去,睁开了水濛濛的双眼。   ***   “禀报娘娘!九殿下他——”   门外报讯的是这座芳林苑里面唯一的太监。   老太监岁数也不小了,平时向来是稳重的,如今行止慌张,嗓音沙哑。   因为他突然提到九皇子,而使陈氏正待施针的指端轻颤。   陈氏连忙调整情绪:“……我儿怎么了?”   白照影惊讶,不知在这当口出了什么变故,茫然抬起眼帘。   “九殿下没回御花园,这回带都督在箭亭附近玩耍。”   “都督窜进箭亭,九皇子跟着进去,因为前段时间,陛下考教了九殿下的武艺,殿下一塌糊涂,挨了训,遂想抽空练习。”   “怎知世子这时跟锦衣卫来到箭亭。”   白照影屏住呼吸。   陈氏强作镇定道:“而后怎样?”   老太监躬身回答:“世子爷破天荒找九殿下玩耍起来,正在教九殿下射箭呢,让老奴来禀娘娘,九殿下等学会了才回。”   “……”   陈氏那捏住针的手,掌心冷汗霎时沁出一层!   这便是萧烬安,人都说他狠辣多疑。   他的世子妃在自己手里,即使有故旧交情,他也并不完全相信。   他故意让他世子妃讲些小九不方便听的话,自己支走小九,他便将小九控制在掌心。   陈氏心中犹如惊涛骇浪翻滚。   她也远远见过萧烬安,听说过宫中传闻,知道他在意他的世子妃,没想到深情至此。   竟有一点儿安全方面的隐患都不行……   陈氏不由捏着针,沿着针的方向,深深往坐在椅子上的白照影望去一眼。   世子妃小口地抿着茶水,呼吸清浅,由衷地评价了一句:“夫君的武功是非常好的。”   老太监跟着笑吟吟道:“老奴听说这事儿,特地还在箭亭之外张望了几眼。世子发现了也没怪罪,这俩人确实在射箭,九殿下慢慢也能射上靶了。”   陈妃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意有所指地道:“世子夫妇感情甚佳,世子是个意想不到的贴心人。”   白照影没有答话,若有所思,低垂眼睑,接着身躯轻颤:“嘶。”   银针一针一针地扎进穴位。   最怕疼了。   好疼!   ……   施完这套活血散瘀的针法,天已经入夜。   陈妃汗涔涔地拔下最后一根银针。   苦夏递过来热帕子,陈妃擦了手,待调匀几道呼吸之后,陈妃又拿遮眼纱给白照影把双眸蒙住,慢慢地缠。   轻纱擦过白照影的脸庞,质感如春风般温软。   白照影的手放在眼睛上,觉得针灸过后,太阳穴两边发涨,眼睛连着鼻梁里面泛酸。   白照影低喃了声热。   紧接着,陈氏唤苦夏给他摇扇。   但那股闷胀热意,就仿佛从骨子里往外冒,扇子扇点儿凉风,并不能压下去。   白照影眼珠子涩痛,总有种错觉,眼睛要像两颗小炮仗似的炸开,难受得有点委屈。   白照影不太能坐住了,仰起头:“好了吗?”   陈氏点头叮嘱道:“这针的效用,类似于虎狼之药,不能运用太多次,世子妃感到热意,应该是起效果的。”   “那我何时能看见?”   陈氏道:“再等等。”   话毕她触碰白照影的面孔,在他的鼻梁上面捏了捏,感到玲珑的鼻尖一颤。   “眼前不疼也不热了,兴许淤血就散尽了。”陈氏分析。   白照影感激地点点头:“谢谢您。”   此时芳林苑唯独能听见陈氏收拾银针的声音,针头刺破针包,发出咔嗒咔嗒的轻响。   白照影无聊地隔着遮眼纱,给自己按揉眼眶,今天已很是疲乏。   外头那大嗓门子川穹,突然在庭院一声吼:   “——娘娘,九殿下回来了!”   “——九殿下挂弓佩剑又牵狗回来了!!!” 第89章   “汪!”   都督一声大吼。   九皇子跟着如雷霆般窜进院子里。   九皇子欣喜万分, 一进芳林苑,就给陈妃炫耀身上的好东西。   “母妃, 你看我这把弓!”   九皇子把弓从挎着变成摘下来,轻轻拨动弓弦,拨弄出绵长的嗡嗡声,他对陈妃解释:   “以前在大本堂射箭,先生给我的弓,弓弦都太硬了, 我根本拉不动。”   “堂兄送得这把弓,不太费力就能够拉开。”   “堂兄还告诉我,射箭时要略微向上出箭,箭的落点才会精准, 这也是大本堂先生们从没告诉过我的……”   九皇子似乎越发沉浸在下午的收获,信誓旦旦地说:“这次如果父皇带我出猎,我想,我大概也能猎到几只野物了。”   儿子表现得很高兴。   陈氏身为母亲,自然更加欢喜。   陈氏也像一扫整个下午看诊的疲倦, 她稍作权衡, 还是出言教训。   “世子担任武职, 弓箭平时他还要用到, 你怎能随便拿世子殿下的东西?你还不快退给世子妃,让世子妃替你带回去。”   九皇子毕竟单纯, 只跟萧烬安玩耍不到两个时辰, 竟然坚决拥护这位堂哥:“不要吧, 我要是能把射箭,练给父皇看看,就不会挨骂了。”   九皇子爽利致歉道:“对不起世子妃, 是我误会了你跟堂哥,以为你们很凶。原来我堂哥真的只是长得凶。他还说如果我听话,今后每年带我打猎,我以前都没参加过围猎活动。”   萧烬安绝不会随便对人示好。   陈妃苦涩地想。   萧烬安只是想告诉他们,安分些,支持他上位,可保他们母子终生无忧。   陈妃简直是被赶鸭子上架。   但是比起根本瞧不上他们娘俩的七皇子,还有那些,不知道能不能顶上事的宫女内官,萧烬安抛来的这根橄榄枝,实在让人动心。   陈妃最终做出了决定:“世子呢?我们一起送世子妃出皇宫。”   说着芳林苑的两名侍女连忙准备。   川穹去找灯笼,苦夏去拿外衣。   白照影摸索着自己站起身,头依然在疼,热得很。   芳林苑好像瞬间忙碌了起来。   九皇子道:“堂兄不方便进后宫,他早就派车在神武门外等候了。他早说过无妨久等,母妃,我们可以稳当点过去。”   ——那个男人,深爱着他的世子妃。   陈氏想。   一个疼爱妻子的男人,再精于算计,心里也有块很柔软的地方吧?   若是萧烬安最终当上了皇帝,总要比那风流无度的萧明彻,强过许多倍……   ***   神武门。   最近的秋日恢复了应该有的温度,不会太冷。   但是夜里有风,偶尔会从东向西吹上一吹,带起几片沙沙的落叶。   白照影被侍女搀着,搀到了马车跟前。   直到他上车以前,耳边九皇子都跟只麻雀似的,不停地闲谈。   九皇子对萧烬安每个字都透着崇拜:“堂兄今日在宫里当值,下回当值是什么时候?下次还在箭亭能见到你?我可以去北镇抚司吗?”   白照影暗自叹气。   上一个废话这么多的成安,每天让世子殿下打击到怀疑人生,他直觉九皇子也危险。   却不料萧烬安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友好,萧烬安道:“随时都可以来。”   话毕白照影跟前的车门像是关上了。   白照影又是被载进那辆马车。   车里很安逸,是他熟悉的环境,他们正在返回家的路上。   只是挑选从神武门回隋王府,是为了就着芳林苑,马车等于要从外环绕整个皇宫,其实是绕了远。   白照影依然想揉眼睛,很热。   从眼睛到颅脑的热痛感,至此时不降反增,他因为这种感觉而憋闷。   他的手放在了遮眼纱。   却被萧烬安轻轻握住了手腕。   他此时感觉到自己纤细的胳膊,被萧烬安的一只大手攥住。   力道不大,他被那只手带动,手指乖乖地放下。   他指端轻触过萧烬安的衣服,白照影微微动了动眉心——穿得是那件衬袍吗?   “堂兄说,那件衣服,世子妃非让穿。”   今晚的天气不算冷,锦衣夜行,黑灯瞎火,车里只有失明的自己,他也没必要耍帅。   那么还要穿着这件衣服吗?   白照影有点好奇。   可是若干回他与萧烬安打交道的经历,告诫白照影,他不能直接问,否则不定听到什么他不想听见的答案。   白照影只能自己探询。   他想了个法子,靠在车角装睡。   但其实也不用装,他真的很疲倦,满身难受得不成样子。   以致于白照影刚刚挨上车角,骨头就跟没了似的陷进去。   他在车角里打了好几个哈气。   只盼成安能在外面,给马车来个深坑纵跃,或者是再开上段石子路。   这些都是成安平时的常规操作,白照影以为只是时间问题。   白照影想找机会故意蹭一下萧烬安,摸摸他究竟穿的什么?   然而等待半天,皇宫外面的这段路,实在是太平整了。   他想要的深坑不存在,石子路也没有,路上连颗石子都没有,马车在平稳地行驶。   而随着时间越发酝酿的,却是白照影的好奇心。   还有,他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这种奇怪的细节感到在意。   白照影顶着双热辣辣的眼圈没法发作,却在这种悠长的行车过程中睡着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陷入沉睡的。   也不知道,陷入休眠有多久。   只是随着车身运动,白照影做了许多个梦。   许多的梦境都是零零散散的,只是道一闪而过的剪影,他甚至都察觉不到梦见什么,脚腕一抽,然后跟着,再一抽……   白照影察觉到自己正在被人抱着!   他还闭着眼,却突然醒了。   可能是因为刚施过针灸,白照影睡得浅。   他身体没有动,可是意识却很清楚。   他的脸庞正抵在萧烬安的颈窝,上肢被萧烬安的胳膊环住。   凭这姿势,他不用使什么力,就能休息得很安逸。   白照影却更加睡不着了,心口怦然直跳!   刚才自己强烈好奇的那个问题,答案就在眼前——萧烬安穿着那件衬袍。   衬袍烘热了萧烬安的体温。   他胸膛滚烫,躯体像个暖炉,他为何要抱着自己呢?   白照影隐约只有一个解释。   但那个解释,他想想都以为可笑,属于自作多情,他自己最先不肯相信。   白照影只能搜肠刮肚,苦苦寻觅其他理由,然而更加合理的说法,却始终都没出现。   白照影不免变得更为悸动烦乱。   他有心试探,故而迷迷糊糊地哼唧,在车厢里,犹如梦话般喊疼。   他猜不到萧烬安接下来的反应,心头说不上来悬着什么期待,然后在夜幕的掩饰下,略显用力地闭着眼睛。   其实……也确实真的很疼。   白照影嘴角下撇。   这声疼既然已经倾诉出来,他的顾虑减少许多,为了表达真实,他又流露出好几声细若蚊子般的嗡鸣。   大魔王,会推开自己么?   额头前传来道干涩的暖意。   继而鼻梁一酸,白照影清楚地感受到,萧烬安隔着道遮眼纱,亲吻他的眉心和眼睛。   他从萧烬安的吻里,没有感受到慑人的欲望,而仅仅是安抚。   对方似乎没想着攻击或者伤害自己,而是只想让他感觉到舒服。   他应该是听见了,萧烬安在他耳边温沉地呢喃:   “别怕。不痛。”   “……”   一股强烈的酸楚感,迅速席卷白照影这颗心,白照影被引燃了所有委屈不安。   他还在装睡,却越陷越深。   他贪恋受伤时被人呵护的感觉,那已经离他很远了,是上辈子的事情,白照影想要再次确定。   车外这时传来了成安的嗓音,车停了,白照影听见车门被人打开。   “殿下,来得是鸿胪寺的人。”成安道。   秋夜的凉风透进来,白照影姿势没变,接着装睡。   外头有道脚步接近,就在车门外,响起道年轻男人的嗓音,此人官话讲得很标准。   “世子殿下万安啊,下官给世子爷请安了。”   “周少卿,有事?”   是鸿胪寺少卿。   萧烬安语气森冷,白照影预感不祥。   紧随着周峰一拍手,有女子的声音徐徐接近,七八个番邦少女齐齐在车门外头行礼。   众女子们娇媚道:“参见殿下。”   周峰得到老皇帝下令赐妾的旨意,带着众多异国少女,就守在世子返回隋王府的必经之路上等。   至于白照影跟老皇帝掐了一架,老皇帝说今后不管了,却没对鸿胪寺这头收回成命。   鸿胪寺该执行任务,还是得继续执行。   周峰道:“世子殿下,陛下让你挑选的这些女郎,有来自交趾、高丽、倭国,她们统统能歌善舞。还有肌肤胜雪的罗刹国女子,被称作黑牡丹的甘棠国女子,燕瘦环肥,不一而足。”   这阵势不亚于选妃了。周少卿都暗暗咋舌。   周峰拦路道:“秋夜清寒,下官在道边等候这么久,女郎们同样久候殿下。请殿下怜香惜玉,垂怜垂怜她们,捎上一两个回府?”   不知道的,还以为鸿胪寺少卿在当街售卖大白菜,让萧烬安拣水灵的赶紧带走几棵。   白照影心思悬着,在暗中将满脑袋糟粕的敬贤帝,又拎出来指指点点了许多遍。   只因他现在处于装睡阶段,不合适贸然开口,便只能静观其变。   白照影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车外,听那外头的动静,闻见传到车厢里面的浓郁脂粉香味。   白照影并不自知地咽了口口水,没有平静下来。   萧烬安淡漠地反问:“周峰,你见我车里还有地方么?”   周峰朝睡着的世子妃一拜,只见萧烬安护得紧,并没见白照影的脸:“参见世子妃。”   白照影继续装睡。   周峰打个哈哈继续推荐道:“世子妃纤巧,怎会腾不出来位置,依下官看来,您车里至少还能再盛两三……”   ——啪!   马鞭清脆的破空声响划过。   周峰甚至不知道怎么挨上的,等他再一低头,绯红朝服补子沿着对角斜线被撕裂。   周峰惊骇地捂住肚子,生怕这一鞭子,把他肠子全给抽出来。   众女郎各自惊散,自是隋王世子爵位再高,也万不敢招惹这种活阎罗,整条街响起叽叽喳喳的尖叫声!   成安一抖缰绳,清脆地喊了声“驾”。   马车跑起来。   白照影跟着在萧烬安身前一晃!   更深地撞进萧烬安怀里,雪松气息蔓延鼻腔。   萧烬安冷漠的余音冲破车厢,在街巷回响:“我已娶妻,世子妃的位置,世上谁都代替不了,转告皇帝休想往我身边塞人,滚。”   周峰这才低头发现,他只是官服破了,内里并未受伤。   萧烬安对他留了手。   周少卿简直连滚带爬,冲着那马车的背影拜倒:   “是、是是是……下官这就去给陛下复命……” 第90章   萧烬安那一鞭子的后遗症, 就是从皇宫出来,直到返回隋王府, 白照影的心一直在如擂鼓般不停地重重跳动。   那一声简短而又有力度的,“世子妃的位置,谁也代替不了”,使得白照影原本因为针灸而炙热的眼眶,变得越发滚烫酸楚。   他艰难地控制,没有在车厢里溢出哭声, 也不敢抽抽鼻子,依然装作睡得很熟。   他感觉到正在萧烬安抱着自己,托住后背,给他换了个姿势。   对方是慎重的、温柔的, 使白照影在他跟前,仿佛变成娇嫩的花瓣,柔弱的孩童。   大魔王现在的样子,与刚才对待那鸿胪寺少卿完全不同。   白照影被抱得更稳当,可是他的心却更不安宁。   曾经一次次被他亲手遏制住的幻想, 现在, 又一次地如同萌芽般顽强地复生。   ——他们之间, 好像是越界了。   ——是他多想了吗?   白照影一边觉得安宁, 想要更加亲近大魔王。   而另一边,又感觉到强烈的心虚, 他暗中调整着呼吸的频率, 被那雪松气息, 包裹得更加稳妥。   为什么要吻我?   也不像犯了病。   为什么……   在规律绵长的马车声里,忽然,白照影听见了成安的抱怨。   成安隔着门道:“嗐, 这周大人也真是的,明明知道殿下娶了亲,还做些多余的事。”   白照影安静地听着。   马车车轮骨碌骨碌,成安絮絮叨叨地又道:“以前就总这样,宫中总想给您送妾。现在殿下已经有世子妃,又给了周大人一鞭子,恐怕再也没谁敢拦这个活儿,给您找不痛快了……”   车厢里,萧烬安应了声,并没辨出喜怒。   他的声音,贴着自己额头传过来。   下唇底下,胡须剃得很干净,可是依然有淡淡的颗粒感,与自己额头皮肤紧紧相贴,显得这人真实极了。   白照影的心好像被挂上根绳子,再被吊起来,在风中摇摆不定地悬浮。   我其实是个挡桃花的吧?   我果然,只是个挡桃花的吧?   大魔王对外和自己表现得越亲昵,越真实,就越能够让人取信。   白照影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就是失落。   他只是觉得眼睛热,头还是很疼,然后更加不太舒服。   再接着听到的就是段莽的报信,段莽轻骑快马,匆匆忙忙地追逐上马车,也不知为半途截住他们跑得有多快。   段莽上气不接下气:“殿……殿下,世子殿下!”   “若还没回府,且先不必回了——有急事,宫中今晚叫了大朝会,养心殿灯火通明,不多时百官都将从各府返回朝廷!”   “弟兄们害怕您再回府多跑一趟,您就骑我的马,赶紧回宫里吧!”   段莽话毕,白照影心弦收紧,方才的那点儿旖旎,他满心的猜测,全都被这道突如其来的话音打散。   萧烬安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并不拖沓,白照影被放在座板。   再往后,听见的就是几乎连成一线的马蹄声。   成安犹在外头嘀咕:“你看,这样多好,没有那些糟心事,殿下就能安心忙活公务。”   白照影在座板蜷成个球。   ……   ***   当晚萧烬安没回来。   第二天早上,宫中仍然没动静。   因为少了一位重要的人物,婢女们早食只需做平时的一半,也只需在白照影北屋这一边服务。用得人少,清晨就显得凄清。   在茸茸服侍下,白照影勉强吃下半个小花卷,喝了几口粥。   茸茸自然不放心,还以为是厨房饭菜质量下降,乖巧地再递了块点心过去:“少爷眼睛还疼?”   “比昨晚好很多。”白照影道。   可能还是身体不舒服,夜里翻来覆去睡不好的缘故,白照影兴头不高。   与白照影相比,中午歇息罢,例行来汇报生意进度的江掌柜的,兴头则是非常高。   江掌柜简直是冲向北屋的,难为他人那么大年纪,却还能疾跑几步。   白照影在屋里就听见他的喊声:“世子妃,喜事,大喜了!”   “什么喜事?”白照影讷讷的。   江掌柜道:   “那块‘忠义无双’匾,早晨悬上咱们店门,不过几个时辰之内,绸缎销量比原来翻倍,最最重要的是……您猜猜?”   江老掌柜竟还顽皮地卖了个关子。   引得白照影无语,只好配合得追问:“是什么?”   江掌柜的回答:“是许多府邸约定好了,要来咱们店铺拿货。”   江掌柜仔细描述:“早晨我等刚应对了一批散客,店里的常备货就去了一半,我等刚要去织坊筹备新货,先是永安郡王府来人,再是定襄伯家,顺宜公主家……王公贵族不论花色,把店里的另一半货抢光了。”   这件事在白照影意料之内。   这伙人自然是闻风来给敬贤帝表忠心的。   江老掌柜笑吟吟道:“本来货品都卖完了,咱们已经很知足,哪知道还有什么吏部尚书夫人,户部侍郎家二小姐……这些人统统都没抢得到——所以改签契书订货啦!”   这等于是先给白照影钱,然后再等货品置办妥当,分发给各家各户。   白照影只想到营业额增加,绝没预料到他们还能来这一出,提前收到货款。   白照影心里估了个数:“能赚五千两?”   江掌柜的:“两万!”   江掌柜的又道:“订单已排到年后了!”   “……”白照影愕然。   小时候他在病床躺着,偶尔会想,今后自己怕是没法继承家业。   也不知道是不是穿到这本书里的补偿效果,竟好像把上辈子没做完的事情,这辈子也做完了。   只是可惜没把上辈子的家人带到这里。   乌鸦嘴!   白照影连忙暗中掐了自己一把——他可是因为死了才穿书的,他前世的家人,还要在现代好好活着。   他在这时代的家人呢?   白照影想起崔执简,还有他尚未亲眼见过的舅舅舅母……想见,萧烬安答应过要跟自己一起去看他们的。   萧烬安……   那一个瞬间,白照影浑身所有血液顶向脸上。   他突然面颊发涨,脸侧滚烫滚烫。   他发现自己将崔执简当亲人,把崔家当娘家,总是有意无意地发展崔家那边的关系。   而忘记还有一重近在眼前的关系:萧烬安是他的丈夫。   白照影迅速在北屋屋外的座椅,捧起水杯,战略性抿了口水,水很热。   白照影将“丈夫”这个词语,在脑海琢磨许多遍,只觉得奇异又很陌生。   毕竟上辈子不可能有丈夫。   这辈子……   “世子妃,老朽还有货要筹备,跟您禀报完这些琐事,老朽就先走了。”江掌柜道。   “等一等。”白照影叫住江良。   江良的脚步霎时停顿,转回身问:“世子妃还有吩咐?”   “你办货时挑好料子,给我府上侍女们添寒衣,要最厚实的绸缎,裁时新款型。”   江良连忙称是。   “尺寸你跟成美要,不必省钱,店里从你到伙计也有赏,赏套齐整衣服。”   “多谢世子妃!”   “再等等……”   江良靠上了招财进宝的小财神爷,无论等多久,自然是无不肯的,耐心听候使唤。   白照影慢慢地道:“我还想,给世子裁衣服。”   他想了想萧烬安的情况,然后又补充:“不能只要特别厚的冬装,春夏秋冬,都需要有。衣服的款型不拘于重色,明亮一点的颜色,他也衬得。”   这样大魔王就不用总穿衬袍了吧?   当他脱下那身衬袍,白照影会觉得,心理负担也许没那么重。   可他若真是再也不穿那身衬袍了……白照影设想至此,又会觉得,胸膛里空落落的。   茸茸小丫头突然用她稚气的嗓音:“少爷对殿下太好啦,这样殿下一年四季,都能穿上少爷送他的衣服了!”   从衬袍变成了所有。   从部分变成了全部。   白照影突然意识到自己出的是个馊主意。   可是并不等他收回成命,这府上所有人喜气洋洋地谢恩,江良更是马不停蹄去办,竟没给他任何反悔的机会……   使他不得不联想萧烬安永远穿着的是在他审美下,张罗操办的服装。   他会穿着它们去到任何地方,见到许多人,也许他还要再多说一句:“是世子妃让穿的,不可脱。”   白照影握住茶盏,紧紧地握着。   ***   入夜了。   萧烬安直到放班的时间却没有回来,也没有带任何一句话回来。   他其实很少夜不归宿。   因为就算萧烬安忙,他的工作效率很高,总能在规定的时间之前完成任务。   所以像今晚这样的,是实属罕见的情况。   并非白照影把所有心思,都系在萧烬安一人身上。   实在是府上人太少!   但凡走了这一个,侍女侍从们,就会把问题拿给自己决定:“留不留饭?”“锁不锁门?”“派不派人上衙署询问行踪?”……   白照影兀自玩不了片刻,就会被类似这种问题打断,然后脑海里生生插进个萧烬安。   白照影兵来将挡,都安排妥当了。   他继续躺在床上玩夜市里买的陶埙,吹不出什么调子,最多弄出点儿响声。   在陶埙一声和一声之间的空隙里,白照影听见有人在北屋屋门外面,外头有姐弟俩的说话声。   是成安和成美。   两人主动给他守夜。   白照影连忙停了陶埙。   “世子爷也不说家里什么安排,就这么消失,不回个信儿,让人怪担心的。”   成美向来不理弟弟嘴碎:“少说话,埙声停了,世子妃要睡觉。”   白照影眨眨眼睛。   成安小声地又嘀咕道:“姐,你说会不会,世子爷跟段大哥串通好了,去那个南风馆,蕙香楼?”   砰地一声闷响,成安让人来了一掌。   “别瞎说。”   成安讪讪:“哦。”   成安:“世子明天会回来吗?”   白照影躺在被窝,翻了个身。   萧烬安没有往家里带话,明确告知他的动向,白照影也没差遣仆从打听。   他们之间如果是做戏,表面功夫即可,并不需要干预对方太多。   可是白照影辗转反侧,居然睡不着了。   他的心思,随对方远离世子院,反而隔空牵动,总在想萧烬安的事。   在想他正在干什么,为何不往家里报个平安呢?   还是出了些,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事情,是什么事情?   白照影强行中断这种状态。   ——不想理会他,不想看见他,不想挨近他,远离大魔王……   睡、觉!   白照影闭上眼。   他决定摒弃烦恼之源,给自己做通思想工作,很久才酝酿出个如小猫般浅淡的哈欠。   他蹭蹭枕头,是半梦半醒的状态,逐渐迷糊,也不知持续多长时间。   朦胧时听见一阵门响,他觉得有人摸黑进来了。   白照影敏感地被扰到,闻到这人带进来的,秋天干枯的草木气息。   他的头钻进被子里,连人带被子往墙角一缩,打定主意清心静气,并不太想理人。   可是这样却更方便那人躺下来,把床边霸占了,倒是好像白照影故意给人让了个位置,使得他莫名又脸红起来。   心跳得更快了。   萧烬安也不盖被子,不说话,躺了半天,方才低声问道:“没有睡?”   无论我睡还是没睡,他为何回家,会先来找我?   为何会在我的屋子里,不碰我的被子,却用那么温柔的声音?   又是装给谁看……   会使得我觉得,不是做戏,而是在……   被爱。   白照影有着越发悸动的心潮,只觉眼睛里面泛酸,泪水刺激着泪腺,在他的遮眼纱前,形成了一个个杏黄色的光团。   白照影却是最后选择抵触的,他把悸动强行压下,却换上如赌气似的,冷冰冰的口吻,往墙角更深处缩进。   偏萧烬安再往床里蹭,呼吸声都更清楚更沉。   使白照影以为自己要被抱住,再缩成更小的一团,话里带着点儿赌气的哭腔:   “太晚了,睡着了,不营业!”   他要全身都挨住床里的墙面。   萧烬安又怎能容他跑?   萧烬安不知白照影心里那点儿挣扎,但有点明白,自己夜不归宿两宿,到底是惹恼了他的世子妃,妻子很不高兴。   萧烬安觉得既欣慰又惶恐,心快要跳出来,嘴角压不下去。   他当然可以解释。   他贴过去扒拉白照影,轻轻拨他肩膀,像想要哄一枚贝壳自愿开启。   “狐狐。”萧烬安道,“宫里的事太杂,我这边千头万绪,议政的地方对外严格保密,消息根本递不出去。”   ……他为何还要解释呢?   白照影更加郁闷。   萧烬安就贴在他背后,那样子似抱非抱,虽然隔着被子,他同样能感觉到萧烬安英武的体格,他完全罩住了自己。   白照影恼羞成怒了,作势提高嗓音:   “出去。关灯!”   架子床突然一阵摇撼!   白照影身体骤然变轻,肋下被人抄起,他有个腾起的瞬间,被迫翻了个面,忽被萧烬安连人带被子抱了起来,摆成个趴趴熊的姿势。   白照影撑着手臂要起身。   却不等白照影继续发怒。   萧烬安整个身体托着他道:   “狐狐,你刚才说什么?‘关灯’?” 第91章   萧烬安的嗓音, 因为激动几乎变了语调。   这使得白照影从发怒变得有些惊愕,他还要再挣扎, 他的手按住萧烬安的胸口,手腕却被萧烬安攥住。   他全身彻底趴在萧烬安身上。   “放手!”白照影有点生气了。   萧烬安不惹他动怒,手上力道连忙小了许多,就好像安抚一只非常想要炸毛的猫儿。   萧烬安沉声提醒:“你的眼睛。”   眼前杏黄色的光团,蔓延般逐渐连成一片。   白照影跟被子一起压在萧烬安的身上,艰难地拱动, 像一条笨拙的毛虫。   因为越发明显地感觉到光线刺激视野,白照影哼哼唧唧,最终方才确定:   “我眼前有光……”   他的嗓音有点哑,带着颤抖, 贴着萧烬安胸前扬起脸,磨蹭着萧烬安的衣襟,双眸浮起泪意。   “是真的有光!”   他又重复了一遍。   白照影现在完全忘记了刚才不满与防备的所有情绪。   他变得喜悦,双手去扒遮眼的轻纱。   他的手腕还在萧烬安掌心握着,一挣脱就失去支点, 哪还能撑得住?   白照影整个儿砸在萧烬安身前, 越用力, 越想验证自己是否能看见, 就越在萧烬安身上拱,全身都在拱。   拱得萧烬安满身燥热, 身体某处变化迅速, 隔着被子都快掩藏不住。   萧烬安气得摁住了白照影, 一整个儿压回自己身上。   他暗中调整已凌乱了的呼吸,警告道:“别动。”   白照影莫名感受到危险,懵懵懂懂, 浑身也又暖又热,不敢动了。   萧烬安没好气道:“我给你解。”   白照影又莫名对他不敢招惹,好容易方才稍微平复心绪。他这个姿势,自己拆确实不方便。   白照影轻声道:“好。”   萧烬安托着他后背,又把人连同被子一起抱起来。变成了自己靠着床头,白照影紧挨着他,面对面半趴着。   他有时觉得白照影软软的,隔着被子也像抱着团云,想挨近却生怕人跑了。   他占便宜占得小心翼翼,既紧紧贴着世子妃,给他拆遮眼纱。又不敢让白照影碰着什么关键部分,打破了两人难得的和平。   遮眼纱一圈又一圈地滑落。   白照影浑身都是暖的。   他在暖融融的被子,还有萧烬安的臂弯里,感触到遮眼纱完全离开他的眼睛。   然后他慢慢,慢慢地抬起眼皮……   他眼里映入了更多的光线。   虽然实际上,那不过是一盏孤灯的光。   对于已经失明许久的白照影而言,这光亮非常足够。   桃花眼完全睁开了。   他看到昏暗灯光下,萧烬安与自己面对着面,视平线对上的是萧烬安的喉结和下颏,还有他上半部分胸膛。   白照影再往上看。   他对上了在向下看注视自己的,萧烬安的眼睛。   “……”   那是一双自己许久没见过的眼睛,视线深邃如湖水。   萧烬安过于英俊,正望着自己,令白照影骤然心头颤动。   砰嗵!   白照影忽然不敢再看那双眼睛。   他将视线下移,挪到萧烬安脖子和胸口的位置,喉咙却滚了滚。   他对着这不过几尺的距离,因为看得太清楚,而鬼使神差触动个念头——他想将人抱住。   是萧烬安治好了自己的眼睛。   他只能将这种情绪解释为感恩,或者再解释为,太过喜悦无人分享,白照影怔怔的。   正在不知所措,又不敢再前进任何一步之际,萧烬安温声道:“看见了?”   “看见你了!”   “我看见了!”   “看见了——”   “看见了……”   他把同样的一句话重复了好多遍,显得很慌忙。   他故意趁乱,将脸埋进萧烬安怀里,就扎在刚才注视了半天,已经相中了的地方,鼻腔里瞬时弥漫着越发浓郁的雪松气息。   白照影刚扑进去,他就失控地大哭了起来。   像是在悼念失明的日子里所有恐惧,爆发了积攒下来的全部委屈,他泪水不停滚落。   萧烬安只觉得外衣都要被打湿了,才刚恢复视力,居然瞬间就变成个活泼的小泪包。   萧烬安心疼得要命。   并不觉世子妃哭得麻烦,抱起来整了整姿势,他抱住白照影轻轻地晃。   ……   ***   世子院昨晚热水连烧了好几回。   谁也不敢问,谁也不知道怎么了,反正世子爷一回来,世子妃房里的哭声就没停过。   世子妃直接哭到了后半夜。   清早世子爷也没让叫人,更没人敢叫,俩人都不出门,厨下把早饭接连热了好几回。   快到晌午时,世子妃才顶着两个桃子眼起来,眼尾两颊都还是红彤彤的,嗓子很哑。   下人们伺候洗漱时,谁也不敢多看。   纵使世子妃惊艳,也生怕哪个不注意,触碰到世子爷的占有欲,下人们给世子妃收拾齐整,各自匆匆退下。   唯有茸茸还小,担心少爷,不太清楚他为什么哭,被成美拉走,偷偷教育她十几岁要晓事了。   成安是那个走得最慢的,总是什么事都能赶上他。   成安让萧烬安叫住:“备马。”   “殿下恕罪!”成安跪了。   萧烬安不明所以:“赶快牵马过来。我跟世子妃出去,不在府上吃早食了。”   成安连滚带爬:“好好好……”他还以为是说自己就要被骂,人怂,习惯了。   马迅速牵上来。   还是那匹萧烬安常骑的黑色战马。   白照影哭了半宿,但睡到现在,也早就恢复了元气。   萧烬安先在中庭骑上马,朝他招手。   白照影脚步轻快地下来台阶,看懂示意,握住他的手,被对方一使力带上马背。   萧烬安将人稳住抖起缰绳,朗朗地喊了声:“驾!”   骏马撒蹄飞驰。利电般穿出庭院。   战马窜出庭院后,世子院的下人们方才面面相觑,各自稀罕道:“世子妃是不是能看见了?”   这匹战马驰过京中几条大道,晌午将近午饭的时候,日光极亮极暖,光线呈现出明媚的金黄色。   白照影深深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周围的景物,不停向身后划过,生动得让人目不暇接。   他被马儿颠得很,身后靠着萧烬安,身前看着的是萧烬安修长有力,紧握着缰绳的手。   他看到那缰绳收紧,视野抬高,战马忽然停下。   萧烬安的嗓音从耳边传来:“你吃什么?我下去买。”   忽然发现走到的这片区域,乃是上京城府苑林立的居民区,沿街食肆摊档众多,商旗飘舞,盛放饭食的炊具,像是汤锅、笼屉什么的,统统浮起热腾腾的白烟。   隋王府世子院,饭食向来谨慎,小吃不多。   故而白照影答得并不太走脑子:“都想尝尝……”   他只是随口说了声实话。   萧烬安下了马,偌大个隋王世子,挨个儿去摊贩那里,排队买东西付钱。   蒸笼冒出的烟火气,模糊了萧烬安的轮廓,同样也模糊了白照影的视线。   使得白照影桃花眼水濛濛的,心里又像揣了只小兔子似的,毛绒绒地一撞,又一撞……   大魔王治好了他的眼睛,理论上说,他完成诺言,他再有亏欠,到这里也应该结束了。   可却又为何再带他出来玩,给自己买好吃的?   难道是害怕营养不够,失明会再复发,所以大魔王害怕再折腾一回,提前投喂投喂么?   白照影满脑子胡思乱想,渐渐地,心烦意乱起来。   重见光明本是件十分值得庆贺的事,却因为他那点儿持续潜藏着的不安,让他在欢愉的过程中,隐隐透着点儿忧愁。   白照影不小心抓了下马鬃。   “咴咴——”   战马刨地,他吓了个激灵。   但见萧烬安一回来,战马立时立正。   萧烬安手上提了不少荷叶纸包住的吃食,每份分量都不大。   他在马背上挂了些纸包,拣最热乎的牛肉饼,递给白照影一个。   白照影双手接过来,扒开一点儿包装啃,牛肉饼肉和葱与汤汁的比例恰到好处,香得牙齿都要入味了。   大黑马从来没见过敢在自己背上吃东西的主儿。   偏偏它的主人,隋王世子殿下,还对此人非常放纵。   以至于大黑马终于悟出了白照影的特殊地位,也不敢悄悄使脾气了,就载着两位主人,在官道匀速地走。   白照影小口地啃着饼,速度却不慢,已经吃多半个了:“要去哪里?”   萧烬安:“到了便知。”   “这家食摊的饼,十年前我吃过。那时我因为吃腻了府上的饭食,从皇宫散学返回隋王府,偶尔偷偷买一个。好不好吃?”   白照影:“好吃。”   ——他为何要对我说起往事?   白照影咬着饼,吞下去最后一口,只觉哪怕没有馅料的饼皮,都散发着一股酥香味。   白照影吃得美极了。   嘴又被萧烬安的帕子糊住,谁知他袖口里,还会有张灰色的丝巾。   白照影被摁住擦了个干干净净。分明擦得是嘴,耳朵尖儿竟红了,持续散发着热烫。   白照影疑惑更甚,就算用来挡桃花的世子妃不能挨饿,倒也不至于管给擦嘴吧?   白照影小心翼翼地回过去头。   又赶紧错开!   他竟现在不太敢看萧烬安的视线,觉得那双眼睛的目光,也有实质般的热度。   暴露在萧烬安视线以内的,颈侧的肌肤,倏然变得很紧。   白照影收起肩膀,脑袋里撞进个越来越清晰的念头——他竟觉得萧烬安会亲下去。   白照影想起了那个吻!   舌头碰着舌头,舌尖柔软地相触……   白照影肩膀收得更狠了。   怎么也没有想到思维乱跳到那里,他不堪其扰,却无法控制,他心慌意乱地低着头。   但并没有被吻,马蹄停了,萧烬安下去牵马缰绳。   白照影轻轻松了口气。   心里又多少有点儿小遗憾,他强忍着不去思索太多,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府邸的大门。   那府门很宽阔。   府苑外左右有两头石狮子,狮子上各悬着红绸。   门庭整洁,因为有堵雕龙的影壁墙挡着,府邸里具体的内景看不清楚。   萧烬安伸手要带白照影下马,手和手掌相触,白照影让他抱起来。   抱着抱着倒是也习惯了……   可本以为自己是只被放下马,却未曾想到,萧烬安竟一路以横抱着自己的姿势,就这么穿过府门登堂入室。   完全没有多抱个人的负重感。   萧烬安脚步矫健。   他不多时站在正堂匾额之下,抱起白照影环顾四周:“我不打算继承隋王的爵位。这是世子府,我们自己的家,没外人打扰,往后我们搬出来住。” 第92章   白照影被抱着进门, 原本思绪已经乱得很。   又因为萧烬安那一声没头没尾的“我们的家”,使得白照影心思更是一上一下地飘忽。   他环顾左右, 哪里都没见到需要他们做戏的人——这座世子府除了他们,根本就没有别人。   眼前正堂屋室宽敞,光照充足。   正堂内全部是暗沉沉的紫檀色,阳光鲜亮,越显檀木质感厚重,光泽度极为温润, 此物必非凡品,令人咋舌。   白照影沿着正堂往更深处望去。   他眉眼微抬,发现自己根本竟看不出,这是座几进的宅子, 太大了。   他只能竭力向外望,感觉一座房子套着另一个房子,就像俄罗斯套娃似的。   世子府的建筑的整体风格,不像隋王府秀美安逸,但自有一派恢弘气度。   这座世子府的匾额, 也只写了是“世子府”, 但并未写明是哪位世子。   这使白照影感到奇怪。   萧烬安明言自己不会继承隋王爵位, 隋王应该仍在宗人府, 短时间应当不会放出来。   既不袭爵,又分给萧烬安新房子, 新房与隋王府似乎毫无瓜葛。   那, 世子今后应该以什么身份活在上京呢?   白照影隐隐感到此事奇怪。   又想起萧烬安曾言, 他并非隋王所出。   他如果不是隋王的儿子,不属于皇族血脉,他的待遇应该变差才对。   可怎么感觉, 萧烬安倒是越过越好了……   皇帝到底为何要赐他宅子呢?   可惜白照影没能再多想,他被萧烬安放下,二人继续向里走,沿着正堂,接着参观。   萧烬安没攥着那个“我们的家”的话题不放。   白照影暗自松了口气,不过还是混沌又茫然,他心思悸动,却又仍存有怀疑抵触。   他当然能体会到,萧烬安正前所未有地在待他好。   但更怕萧烬安突然退行回原来的态度,对自己捉弄,吓唬。   也许他那么好,就是为了要对自己更彻底的戏耍呢?   白照影一间堂屋穿过一间堂屋。   眼前目不暇接,他被这府邸从设计到装潢所震撼。   他喜欢那些雕梁画栋表面装饰的彩画,色彩对于一个刚复明的人来说,是那样的引人注目。   白照影还是抽出了几分注意力应对萧烬安,走几步,就会瞄萧烬安一眼。   他瞄萧烬安,却不知萧烬安何其敏锐。   世子早察觉世子妃偷看自己的小动作,虽说面色不变,行止上更加照顾白照影几分。   引得白照影更慌乱了。   之前眼尾耳尖的红意尚且没消退,并且不降反增,白照影自己确实看不见小脸红扑扑,只是能觉出脸颊有些热。   沿着中轴线穿过最后一道大门,萧烬安出手去扶白照影。   “小心门槛。”   这是之前白照影失明,给萧烬安留下的后遗症,他至今未能改变。   不过而今拉起白照影手的时候,方才想起他的世子妃已经康复。   萧烬安垂头,目光向右下方投落。   刚好白照影沿着左上方望去。   两道视线交汇时,两人手和手紧紧拉着。   白照影掌心就觉得很烫,又硌又烫。他虚挣了挣,想脱离萧烬安的手。   奈何力度也许不够,没能表达出躁动,倒像是逗人玩似的。   他反倒让萧烬安紧紧地捏住,这回不得不乖,只好继续被握着。   逛完起居日常区,来到后花园门前了。   “……!”   与那后花园的第一眼相触,白照影霎时失去了所有言语。白照影就在那花园门口怔住了。   一时间,不知道世子府的花园,该用什么辞藻形容。   他脑海既没有骈骊章句,也不会吟诗作赋。   只觉得重获光明的喜悦,在这一刻再度达到了巅峰。   秋天的叶子,深色的黄,浅色的黄,深浅的红。   园中有高低不齐的草,参差不齐的树,被花草环抱的碧色湖水,掩映在园林山石植物里的亭台楼阁……   兴奋让白照影忘记了,他还跟萧烬安交握着一只手,那只令人尴尬的手。   白照影赶紧进后花园。   那些个美好的景物,随着他脚步挪动,越发全面地展现在白照影面前,并且变幻着不同角度。   白照影高兴地踩进一堆,已落成金黄色地毯的银杏叶子。   他蹲身捡起几片,挑挑拣拣,捡的是最干净叶片最完整的。   他要抽空将它们做成书签。   萧烬安透着笑意淡声道:“前头屋里有数不清的紫檀,也没见你多兴奋,倒还不如这些叶子呢?”   白照影这回想试着,赌他不是在讽刺自己。   他于是诚恳回道:“紫檀家具很贵,老实地立在那里,又不能陪我玩。我要是真卸一条椅子腿,雕个什么小玩意儿,夫君不会生气么?”   “不会。”   白照影默然。   然后歪了歪头。   对方说得太快太轻。   使白照影分明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又或者说听见却没听懂。   萧烬安怎会对自己如此纵容?   白照影心又乱跳起来。   他还在用心给萧烬安方才的行为寻觅个解释,捏着叶柄,他手里的银杏叶转了几转,带起一小片绚丽的金影。   此时花园带起一道秋风,湖面微波粼粼,树叶萧萧瑟瑟。   白照影额前又有几片金黄夺人的银杏叶飘下来。   他的视线在银杏之后,眼光灵动地闪了闪。   他又环顾了一眼世子府的花园,在惊艳之余,小声地嘀咕了句:“太大了。又有点空。”   他只是随口发表感慨。   萧烬安竟听见了:“最近住你自己是有点空,侍从侍女也太少,可以把你那些动物,迁到这里做窝。”   “是我的小鹦鹉!?”   隋王府长春廊那些个鹦鹉,后头都七七八八地飞到更友好地世子院。具体有多少只,白照影没数过。   自从隋王那边,犯了事被抓起来,隋王府整座花园都是空的。   除了那些自己会觅食的动物,一些依赖人类投喂的活物,想必活得就比较惨了。   白照影道:“我可以多带些吗?将隋王府花园里面,活不下去的鹦鹉,水鸭都带走。”   “恶霸鹅如果愿意走,也带走。”   “这回把它们驯化一下,给世子府看家护院,不能再欺负其他小动物。”   萧烬安深望他的世子妃。   他知道白照影善良,喜欢白照影善良,世子妃性格中那种微妙的刚柔并济,是很让人着迷的。   萧烬安忍不住逗他,一本正经地道:“蛤蚧也带上。”   那晚被大壁虎吓得跳出浴桶的狼狈惨状,至今还能历历在目。   白照影打了个激灵!   萧烬安说不定图穷匕首见,难道就在这儿等着他呢?   把自己放在个大院子,里面爬满半米长的蛤蚧,也许还有蛇……浑身鳞甲都疙疙瘩瘩的……   白照影道:“夫君!我们只带走可以养的,不要动野生的!”   对对对,保护野生动物。   人家蛤蚧,本来就是依着隋王府那几座山头生存的。   还有锦鲤,隋王府引得是活水,锦鲤应当也能活。   白照影试图给大魔王做思想工作。   却不知自己眼中的大魔王萧烬安,只要跟他待久了,看似禁欲冷情的皮囊底下,总是在想些有的没的。   那晚白照影光溜溜地窜进自己怀里……   萧烬安眸色幽暗几分:“可惜了。”   这阵很低的声音,坐实了萧烬安想要捉弄自己的误会,使得白照影忽然从兴冲冲变得又很怂哒哒。   他半晌没敢吭,等下一步招数,边警惕,边分神在后花园里漫步。   直到走在棵很古老的银杏树下。   他被萧烬安捞起腰,轻柔地压进怀里抱住。   “……”   抬头满眼都是碎金色,迎上了萧烬安,深邃的五官轮廓。   他又不敢再看,怎么突然又抱呢?   他一低头整张小脸扎进萧烬安胸前,对方体格太硬,磕得白照影鼻子尖有点酸痛。   他眨眨眼睛。   雪松气息过于浓郁,更热。   他在防备的同时,觉察到抱着他的手臂,越收越紧。   白照影渐渐透不过气来,好像萧烬安分明在耳边说话,话音朦胧得像隔着层雾。   他晕陶陶的。   “这是你的家。”萧烬安道,“你想带谁来都可以,不想带谁也可以。哪怕你想带走锦鲤,我们就一条一条地捞上来,放在这边的水池里,让它们都陪着你。”   他曾给过自己光明……   他如今的话,又使白照影无可避免地认为,自己在古代真的有了个家庭。   他拿不准萧烬安想跟自己成为什么关系。   白照影先骗了自己,可以试着,将大魔王当成好朋友。   大魔王跟他是好朋友,大魔王是脾气古怪的朋友。   他对自己反复催眠。   大魔王却在自己右侧额角,被绒绒的额发盖住了的部位,像印章似的盖下一吻。   这是在清醒时被大魔王亲,萧烬安不像是发疯。   白照影感到前所未有过的慌乱,逃都没地方逃,就只能把脸更深深地埋起来。   在外邦某些地方……对,就是什么罗刹国罗马国的,他们不都有吻手礼贴面礼表达友好吗……   白照影那无处安放的两只手,到底还是不合适一直垂着。   他也不好抱萧烬安,害怕自己打破某种平衡。   他只敢像一根可怜爬山虎,两只手,乖巧平静拉住萧烬安身前的衣服,没有更进一步作乱。   世子妃仅是做出点儿回应。   世子殿下的心思,已经从刚才那浴桶,现在飘飞到不知何处,自不必提他在乱想些什么,总之隐忍得很辛苦。   萧烬安有意把腿挪远几分,恋恋不舍地放开了人。   白照影无辜地变成大红脸。   “这宅子喜欢吗?”   白照影迟疑,然后才答道:“喜欢。”   萧烬安只是略微松了口气。   然后又不为人知地提起口气,尽量平静地说:“狐狐,你自己住一段时间。我去大同,给程岳当副帅。”   白照影瞬间脸颊褪去血色! 第93章   白照影从未能想到, 会在这时,迎上萧烬安这段死亡剧情。   时间很快也很慢。   先前他度日如年, 每天去熬。   之后不知从何时开始,煎熬感渐退。   他习惯了世子院,习惯住在不算大的北屋,习惯白天料理生意逗弄动物,到了夜晚大魔王回家,跟大魔王斗智斗勇……   他有心理预期, 萧烬安会去打仗,也知道大同正在打仗。   但是相隔几百里的关外,他因为闻不见硝烟味,还是心里有种侥幸, 觉得朝中武将众多,萧烬安又力挺不换掉程岳,并不该此战出征。   这本书的剧情,已经走到哪儿了?   怎么他还没看到主角攻受相互倾心,剧情竟都到了作战的那段呢?   身为下任皇帝, 统兵打仗, 积攒威望……这些并不见萧明彻做过, 自己最近也没听到萧明彻的消息, 出征的是萧烬安。   难不成,书里的意思是让萧烬安战死, 再由萧明彻后来居上, 捡走对待瓦剌的战功?   白照影后背寒透。   倏然间不敢再想。   倏然间, 又发觉,自己竟从期盼任务完成,变成了会因为即将得知萧烬安的死讯, 异常的难过。   他控制不住下唇在发颤,距离萧烬安后退了半步。   他踩碎银杏树叶发出沙沙的脆响,在那响声中抬起头,阵脚又全乱了。   萧烬安自然以为白照影舍不得自己。   少年如此黏人,夜里缠人,胆子还小。   况且他一离开上京城,解大同之围,去追逐兵权跟战功,往长远看,对两人今后的日子更加有保障。往近了看,却会让世子妃,独自在府中很久。   军情急如星火。   萧烬安能争取到这多半天,与白照影搬家加告别,已实属不易。   大同前线那头,程岳小胜了罗戈一场,然而挨了罗戈一刀,虽说奏报写明性命无碍,毕竟也是有危险的。   萧烬安想让他两个能活到最后。   萧烬安故意板着脸:“下秋雨又不打雷,多大个人了,你试着自己住。”   白照影脚尖在落叶堆收紧,酝酿出一股不高兴。   引得萧烬安以为话说得重了,连忙要往回揽一揽,白照影果然像只生气的小狐狸,抖动尾巴,扭身就走。   刚扭过去就瞧见成安。   成安满身挂着鹦鹉笼子,每个笼子里硬装进六七只鹦鹉。   他倒是力气很大,步伐端得平稳,鹦鹉们并没有晃晃荡荡。   只是那些鹦鹉不太领情,还以为要趁着白照影不在,被人挪出世子院,各个都在骂骂咧咧地告状:“爱妃爱妃!我要爱妃!”“爱妃爱妃……”   成安和几个仆从狼狈地见礼,将笼子各自放下,快被那些不讲理的鹦鹉给骂哭了:   “世子爷!世子妃!”   “隋王府一共一百五十一只鹦鹉,大的小的,全在这里了。”   “我等用轻功分别搜查了隋王府的大树,查获鹦鹉蛋十九枚,由茸茸小姑娘保管,也带出来了。”   这一时间鹦鹉全看见了白照影。   鹦鹉在笼子里纷纷扑打翅膀,笼太小而鹦鹉太多,群鹦施展不开,撞翻了好几个鹦鹉笼。笼体在地上骨碌……   白照影连忙解救。   萧烬安蹲在他旁边,扶住鹦鹉笼子,白照影打开笼门,伸手进去,将鹦鹉一只只捧出,捧出一只肩膀就落下一只,聒噪的鹦鹉经此一劫,又变得很乖巧了。   “还有水鸭和鹅呢?”   “回禀世子爷,群鸭难觅完全,我姐雇了人专门去搜索。鹅太难带,属下等雇了车。”   “那棵树。”   “海棠树已有花匠移植,世子妃房间里的东西,老王妃祠堂里的器具,最迟今夜全部抵达新府。”   白照影眼眶忽然酸了。   他用力地抿紧嘴唇,不让萧烬安看见他的表情变化,仍在一只一只地释放鹦鹉。   成安忽从怀里,掏出件用丝帕包裹妥当的物事。   帕子角徐徐绽开,白照影分出缕目光,忽被灼目的莹红色刺了一眼。   他心头触动,慢慢挪去视线,见到那是个缀满杂宝的金丝璎珞圈。   他隐约能猜出,这东西自己用过,正是那个陪伴他见驾的璎珞。   “我等把老王妃的遗物送去银匠铺,那颗玛瑙让匠人用一种不知什么成分的胶水给粘好了。”   成安道:“工匠在做修复时,府上一直有派人跟进,世子爷,这修的绝对看不出来。”   成安递过去璎珞圈。   白照影支撑在眼睛里的泪水,只有深深吸了口气,才能勉强收住。   那天他在车里,摔坏的竟是萧烬安母妃的遗物。   他让自己戴着这圈璎珞,也许是希望皇帝能顾念老王妃的面子,也许老王妃曾经是在宫廷里非常有德行的命妇,也可能老王妃与老皇帝沾亲带故……   白照影没往别的太惊世骇俗的地方想。   只是忽然明白,老皇帝当时不太可能,被自己轻易的几句话道德绑架。   萧烬安成为了他能够活着走出养心殿的一大助力。   白照影本来无端还有气,这会儿脾气变成了感激。   但是白照影也拉不下脸,突然转变成亲近萧烬安的态度。   他放走了笼子里的最后一只小鸟,将空了的笼子扶正,他起身拍掉手上沾着的灰尘。   “你……什么时候出征?”白照影涩声问。   萧烬安发觉白照影理会自己,简短道:“晚上。”   他是在兵部负责集结军队的当口,抽空来跟家里告别的。   萧烬安去意已定,这书中的剧情,白照影无法更改。   白照影哑声说:“我们简单办个乔迁宴,也就当给你办个践行宴,做点好吃的,你吃完饭再走。”   他死死控制住思绪,并没敢联想那是赴黄泉路。   ……   ***   宴席在后花园的邀月台举办。   曾经成美告诉过白照影,高门大户宴请宾客需有许多规矩。   时间紧迫,白照影并不能遵守,也是幸好萧烬安,对外还担着个“行事无忌”的名头。   所以请谁都无所谓礼法,请得也是与他们关系相熟的人物,人并不多。   这场宴会,白照影亲自张罗。   他直接派人上门请表哥,请薛明段莽,给宫中传递消息,请很闲的九皇子赴宴,可以带狗。   他不会摆很复杂的宴席。   但好在大虞朝已经有了火锅。   厨下有全套的锅具,做法与现代差不太多,料碟碗筷备好,铜炉正中加炭,添水,水里拈少许食盐,放进切好的葱段姜片,热水逐渐变成滚水,然后他们往里涮菜涮肉即可。   客人到齐,已是黄昏。   果然能来的,根本没人计较这场宴会,什么座次什么流程。   表哥深谙礼法,对些许小事却并不执拗。   崔执简收到白照影的宴席邀约,更是深知此乃表弟首次张罗席面,崔执简给足了面子,早早就来赶来了。   九皇子身份尊贵,可是因丽妃的缘故,没接受过完整系统的礼仪教育,故而对宴席制度也不熟,放宽心来吃吃喝喝。   薛段两人,能入座都已喜极,那座上可是一位皇子、一位世子、一位小侯爷、一位世子妃……呃,还有一条被放在座板等投喂的乖乖小狗。如果要喂它,它会摇摇尾巴给摸头。   侍女开了两坛醇酒。   酒香蔓延。   萧烬安坐在最正首。   摆这场宴会之前,他不曾被白照影安排做过什么。   世子妃独挑大梁,闲得世子殿下只好去迎接王府大鹅,萧烬安好好教训了通恶霸鹅,在不经意间,日中变成了日暮,时光匆匆流过。   萧烬安被白照影安排坐到主位。   白照影把他跟前的酒倒满了。   酒浆是清澈透明的颜色,盛在白瓷质地的杯子里。   萧烬安在酒盏里瞧见自己,又瞧见白照影朝他凑近。   他端起酒盏时,旁边探过来白照影的小脸,眼睫毛像对浓密的小扇子,眼睛水灵灵骨碌碌的:“夫君就要去出征了。夫君有什么话,夫君先说。”   白照影并不想把接下来这些话,和遗言联系在一起。   可是萧烬安如果当真有什么未尽之事,有放心不下的地方,自己身在上京城,必定会谨慎对待他的嘱托。   我也会记得给老王妃初一十五进香……   也会按时扫墓……   白照影抱着酒坛等待。   萧烬安却淡声道:“此番离京归期不定,我不劳各位挂怀。”   宴会一时静默。   几位宾客面面相觑。   白照影下巴搁在酒坛盖子上,微微叹气。   萧烬安能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既在意料之外,倒是也在情理之中。   要是他真的正经地依依不舍作别,或者对酒当歌,抒发壮志豪情,那才会让人觉得见了鬼了。   白照影黯然垂眸,可怜大魔王并不知前路乃是死路,他听不到萧烬安的最终托付。   白照影郁闷地给自己倒满了酒。   白照影举杯道:“那既然夫君没有心事,我们同起一杯,祝愿夫君此行旗开得胜。”   可这时萧烬安道:“——我妻子尚在京城,他年少单纯,才嫁给我不久,便要忍受分离之苦。还望在京的九殿下和崔小侯爷,能够对我妻多加眷顾。”   “……”   白照影心脏仿佛被攥紧了!   他在那素来不拘一格的大魔王口中听到他的牵挂,说得是句措辞非常正常的托付。   可是他完全没能料到,这托付居然关于自己。   他根本没办法,再认为萧烬安是在对着别人装蒜,分明萧烬安的语气,那样真挚得令人动容。   我妻子……   我妻子他……   他还年少。   他很单纯,他嫁给我不久。   他喜欢大活人,乐意被人陪着。   他无法忍受分离之苦。   ——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会忍不住相信的。   我也很想,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同样被人妥帖地爱着。   白照影闭上眼,为了掩饰,仰起头,狠狠压了口酒!   然而白照影仍未听出,萧烬安全部的用意。   如此崔执简便不能趁虚而入,不能对世子妃任何请求袖手旁观,倘若世子殿下不幸战死,崔执简还要将世子妃妥当地安置好,这时才包括可以娶回家。   崔执简饶是好涵养,面色依然变了几变。   崔小侯爷端着酒杯的指尖微颤。   他好像这一次,明确地觉察出世子的深情,那是他一直想要验证的,答案清楚地呈现在自己面前。   也许狐狐说得没错,世子喜欢他,待他好。   萧烬安绝不是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却是个会不择手段,只想为狐狐着想的好丈夫。   崔小侯爷忽然浮起一道惭愧。   席间醇酒散发出来的气息,也好像很酸苦。   崔执简感到深深失落。   当初自己因为礼法错失了表弟。   而萧烬安平生百无禁忌,却唯独能为他的世子妃,捡起仁义道德,甚至把规矩礼法,都能化作刀为他所用。   总归性格不同,命运轨迹也不相同。   自己是被萧烬安给拿住了。   这样的男人,虽说待狐狐好,是否太危险了。   狐狐到底喜不喜欢他?   崔执简默然琢磨,并未意识到自己隐秘的祈盼。   时间逐渐流逝。   萧烬安仍端着酒杯,手腕不动,压力却徐徐施加。   崔执简沉重且郑重,举杯饮罢,道:“好。崔某必定不付所托。”   那作为托孤添头的九皇子,自然更是千肯万肯的。   九皇子利落地干了杯酒,小狗也跟着汪汪直叫。   “汪!汪汪!”   ……   散席时,算上同起的两杯,白照影总共喝下三杯酒,脚已经软了,脸也红透了。   茸茸跟成美带头收拾餐具。   当初喝洞房夜的交杯酒,浅浅的一小盅,白照影便把自己喝了个烂醉。   这回白照影醉得更加狼狈。   他让萧烬安扶着,才能下邀月台,深一脚浅一脚的,浑然像踩在云彩里。   他开始说起胡话,指着月亮嚷“这是蛋黄”。   他抱紧萧烬安的胳膊紧紧地拖着,让他带自己飞到天上去,还说要在网站留言评论打赏求配角HE,他可以打赏好多好多……   他说了一大堆萧烬安完全听不懂的话。   说到最后,胡话变成了哭。   白照影蹲着哭。   潜意识仍在控制他,没敢说出萧烬安此行的结果。   萧烬安只能当他是不忍分离,虽说同样不舍,但还是将白照影抄起腿弯抱起,放到这座府邸的卧房,打算安顿白照影睡着就走。   卧房里有张雕花复杂的拔步床。   外头天完全黑下来,床里弥漫着酒香和桃花甜味。   萧烬安给白照影盖好锦被,他不敢再多看一眼了。   他放开白照影的被角。   却被白照影拉住手腕。   世子妃因为醉意,像个小猫似的呜咽,薄红的嘴唇一张一合不停。世子妃不让走。   萧烬安竟有点挣脱不开白照影的手。   害怕伤到白照影,他只好又再等候片刻,等着白照影睡熟,这少年睡着了很软很乖的。   萧烬安忽然听白照影嗫嚅了几句。   “你……”   他听不太清楚。   白照影正在艰难地发音,像孩童牙牙学语,他因为醉意,半睁着眼凝望着萧烬安,一双桃花眼刚刚还带着泪,这会儿就弯成月牙形,注视萧烬安吃吃的笑。   “你……”   “我怎么?”耳朵贴到白照影唇边。   萧烬安神思飘忽。   他用拇指依恋地抚过白照影湿润的眼睑和唇瓣,他的世子妃现在明艳极了,他挪不开眼睛。   已到临别时方才越发明白,皇位也好,功名也罢,他愿意争,也想为这世间做点事情。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这世上要有白照影在。   他爱他的世子妃,此去千难万险,为的是长相厮守。   “狐狐,你等等我。不会等太久。”   萧烬安给白照影,顺过去一绺粘在鬓边的湿发。   世子妃则用柔软的手,握住他的手指,紧贴着颊面挨蹭。   他依然小声地哼唧:“你……”   “到底想说什么呢?”   “喜……喜欢你。我喜欢你。很危险,不要走,我害怕你走。” 第94章   “……”   曾经萧烬安以为白照影与他相处, 是出于替嫁那桩恩怨,以及这事后续的责任包袱。   曾经他也暗中觉得, 总比那青梅竹马的崔执简,永远矮了那么一头。   以前他许多次怀疑,怕白照影没那么喜欢自己。   现如今,他听见了白照影醉酒后吐露出的真言,闻听他那声喜欢的瞬间,萧烬安心头一块大石重重落地。   喜欢。   世子妃喜欢自己。   这世上最幸福的事, 自是自己深深爱着的那个人,也有同样的心意。   验证彼此心思的那一刻,萧烬安再也控制不住地压上去。   他按住白照影的手,手指缓慢抵进, 与世子妃十指相扣,萧烬安吻上白照影的嘴唇。   桃花甜味混合着酒香。   他用舌尖探进白照影的唇片,与白照影柔软的舌尖相触,他带着笑音与白照影的舌头交缠。   喜欢使人脑袋里仿佛炸开了烟花。   他经验稀薄,却无师自通。   长时间的肖想化作实际操作, 他循着本能进行。   萧烬安敏锐地感觉到, 他的世子妃几乎在床帷间融化了。   接吻时露出那点儿浅浅的哼唧, 越发失去力气的举动, 全都激起萧烬安占有的欲望。   白照影醉得昏天黑地,意识就只剩重复两个词语:“喜欢你”“不要走”……   他的手臂勾不住萧烬安的脖子, 胳膊已全软了。   他手任由萧烬安摆弄, 放在枕头两侧。   白照影不安地拱动, 胸膛紧紧相贴,他腰挎乱扭,同样也本能地寻找个释放的出口。   然后他被萧烬安一条左腿, 卡在腿间摁住,不让白照影动弹。   萧烬安顶着白照影,此时压抑得眼睛完全红了,他嗓音低哑,透着股猛兽般的野性。   体温烫得白照影,难耐的,连续打了许多个激灵。   “夫君……”   “若不是,”萧烬安喉结滚动,额上布满一层汗水,他低头在白照影颈边啃了口,“若不是时机不对,你又醉着,醒来什么也记不得,我这回一定要——”   他知道自己是个坏人。   脑袋里想做的事情,根本不止一两回欢好,他放出实话来,估计能当场吓跑白照影。   萧烬安不想吓他。   已然压抑欲望,他自下而上舔过白照影的耳后,把白照影折磨得跟在持续过电似的。   萧烬安沉闷地对着白照影耳朵眼儿里说话,气流又痒又烫。   他其实真是个大魔王。刚得到世子妃的认可,他就得意忘形。   萧烬安得寸进尺地挑逗:“狐狐,我想和你洞房,你知道什么是洞房吗?”   世子妃混混沌沌地哼唧几声。   那点儿憨态,简直使白照影看起来,越发成为落入大灰狼魔爪里的小白兔。   萧烬安在世子妃脖子旁边啮出个红痕,偏咬在他领口根本盖不住的地方,略微泛红,霸道昭然若揭,用心极为险恶。   “狐狐,你等我回来,回家我们就洞房。”   白照影也不知懂还是没懂,笑了笑,呆呆点头,很慢很慢地运转语言功能:   “夫君,不要乱立flag……”   他醉酒后单纯无辜的反应,允准了这个洞房申请。   却直接让刚才还很凶的萧烬安,瞬时招架不住。   萧烬安狼狈地逃出卧房,温柔乡向来磋磨英雄胆,恐怕再多黏糊片刻,他都得赖死在这间卧房里,直到走不动路。   萧烬安独自在更衣室,多待了一炷香。   出来时,他已从头到尾换了身干净衣服。   上兵部。   才到兵部门口,这时是寅时,天还完全黑着。   萧烬安让凌晨勤勤恳恳扫地的下等太监小福拦住,小福佯装给贵人行礼,磕了个头。   磕头的地面上留了张纸片。   擦身而过时,小福若无其事,却声音轻细地道:   “这是陈妃娘娘给您的投名状,娘娘在太医院有人,她写的方子,与太医截然不同,与您共谋繁荣,愿您旗开得胜。”   ……   ***   午后,白府。   白兮然的清雅斋,窗户外面,竹帘半卷。   阳光能够透过竹帘之间的缝隙,照进卧房地面,形成纵横交错的明亮光斑,随风摇曳,光线闪烁,别有情调。   这种透光的方法,只占雅意,比不上虾须帘既风雅又朦胧。   可是一面上好的虾须帘,造价甚高。   白府前段时间为给白兮然挽回声名,使得他在声望楼那场论辩结束以后,没被文人们的唾沫星子给骂死。   白府艰难运作,已花费了不少银子,当然无暇顾得上这种小事。   白兮然近来,更是对外营造避世不出,艰难锤炼文章的人设。   纵使白兮然早有意向继续活动,但仍不敢放开手脚,拜访走动也都在私下,显得鬼鬼祟祟的。   白兮然临窗写字。   窗外吹进来的秋风,拂过他耳边的头发。   此时白兮然轻柔地搁笔,动作缓慢又熟练地,将滑落的一绺鬓发压回耳后。   他手指的指形,尽量自然地舒展,似将开未开的花瓣,时时刻刻有种淡雅的风情。   可惜头发并不能撩太久,动作停顿在头上,反而显得刻意,有弄巧成拙之嫌。   白兮然小心维持着形象,眸光投向居室里,立在墙边的穿衣镜。   镜中萧明彻架着腿躺在床上。   七皇子腿骨修长,仪态风流,一把墨色洒金折扇,哪怕秋天还扇个不停。气息粗重。   萧明彻并没往他这儿注意一眼。   白兮然只得作罢,收起造型,继续悬腕写字。   他笔锋在纸面圆滑地辗转,落笔匆匆,笔势透着些得意,故而笔走龙蛇。   他正写着的是件宝贝,乃是他从文坛一位密友手中得来,准备要献给七皇子的。   可白兮然要献宝,也不能直接献。   因为他并不甘心只当萧明彻的谋士。   他心里有股危机感,曾经他能拿捏萧明彻,而如今不知什么时候起,掌控感变弱了。   可具体怎么回事,他又说不上来,仅仅是猜想萧明彻没对自己言听计从。   白兮然心里像堵着块石头。   ……七皇子妃的身份,他志在必得!   他一定要踩死白照影,能当隋王世子妃又算什么,就连隋王都被抓起来调查了。   白兮然给自己又鼓了口气。   他必须向上爬,无论用任何一种方法,雪耻的需求迫在眉睫。   白兮然知晓萧明彻的劣性。   此人贪图刺激,天性浪荡,他原本想纠正对方,只让他为自己所惑。   可两人毕竟火候未到。   所以白兮然不得不先将就着萧明彻,给萧明彻一些甜头。   但自己偏偏还担着个矜持之名,甜头不能给过分了,白兮然拿捏着分寸,也很折磨。   “七殿下,我倦了,写得背脊僵硬,手腕也在酸疼。”   白兮然疲惫地靠在椅背。   床那边,萧明彻的折扇合起来。   他穿上鞋,走近白兮然,将白兮然从后向前,手腕稳稳地托住。   萧明彻在白兮然的腕骨打着圈儿按揉,七皇子做惯了风月调情事,力道不轻也不重。   白兮然稍微放下点儿心。   假装正舒服地活动脖子,白兮然右边颈侧,露出大片瓷白色的皮肤,日色映照晃眼。   果然萧明彻开始作乱起来。   他就势俯身,熟练地叼住了白兮然脖颈的一块细嫩的皮肉,犬齿来回厮磨,烫得白兮然在圈椅里打了好几个激灵。   白兮然不能让明显处留下吻痕,有违他素雅的形象。   他与萧明彻交往,并非守着底线,而是就故意用最后要办的那事儿,吊着七皇子。   白兮然觉得给够了甜头,轻推开七皇子。   白兮然道了声:“正经帮我揉揉腕子,别闹。”   他把手抽了回去,向上拢起衣领,偏又拢得松垮垮的,跟没拢一样。   萧明彻按说应该抓心挠肝,以往,他还很喜欢白兮然这种调调。   但萧明彻这次并没有。   因为他刚才,竟在白兮然推拒自己时,脑袋里生生窜进个自己捏造出来的片段——   如果自己抱住的是白照影,亲吻的也是白照影,那般姿容明亮生动的白照影,萧烬安的世子妃白照影,任他予取予求……   萧明彻狠狠地喉结滚动!   望着那块自己没亲得扎实的皮肤,萧明彻神思恍惚,刹那间白兮然跟白照影,两人相似的轮廓逐渐重合。   七皇子俯身重重地吻下去。   容不得白兮然拒绝,萧明彻非要在白兮然身上留下个印子,吻痕犹如盖印似的,颜色越深越好。   白兮然眼见挣扎无用,便不再顽抗,嘴上轻声嘱咐着“别太明显”,心里却是欢喜的。   两人从脖子纠缠到唇舌,缠绵了也有半盏茶的时间。   再往下进行,萧明彻倒是无所谓,只是白兮然不可。   白兮然方才得到安全感,就强行把话题扭转回两人之间的大事业。   今日萧明彻会来府邸找自己,也正是因为朝野里眼下的热门事件,敬贤帝指派了萧烬安到大同作战。   老皇帝没选他的七皇子出征,也没动用,萧明彻提前在兵部结交的所有心腹。   谁都没想到,老皇帝居然把从没有远征经历的萧烬安支到了大同。   萧明彻很郁闷,拿不准老皇帝的意思,以为自己失去帝心,又害怕萧烬安真能取胜。   当初萧烬安在声望楼,局势分析得何其头头是道,一看就是提前做过功课的!   萧明彻比谁都怕萧烬安再摸到兵权。   虽说和平年代,朝廷普遍重文轻武。   但萧明彻也是读过书的皇子,武将兵变之事,史书历来不绝!   就算自己将来当了皇帝,只要萧烬安手里有兵,他是真敢反的。   萧明彻如芒在背。   自从萧烬安率军出发,他就浑身热汗叠冷汗,哪哪儿都不自在,扇着风也热。   白兮然觉得时机成熟,这时,方才把自己写完的东西递上去。   “七殿下,你看。这是我一位友人,誊抄太医院给前线治疗疫病的方子。只要我等知道这东西的成分,等于拿到了先机,即使萧烬安豁出命在大同战斗,他也不能赢。”   “七殿下,他如此锋芒毕露,我们就让他死在大同。”   那张药方里,清楚地写出了几味关键药材。   萧明彻如获至宝,倏然间,眸光急闪。   他知道白兮然有人脉也有异才,时常能做出创新之举。   萧明彻将那药方来回翻转。   眼底里的恨意妒火,全部都变成了咬着牙的一声吩咐。   他对他外头候着的侍卫道:“高朔,你多派些人手,往大同附近几镇都派人!去提前连夜将这些个药材全部给爷收购走,然后不必犹豫,全都给我烧了。” 第95章   又一个秋季的晌午。   白照影从酒醉之中睡醒, 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   这座架子床很大,只单说帐顶, 就比自己曾经睡觉的那张床宽阔两倍。   床帷并没有拉住,外头比较强烈的阳光可以透进来。   白照影动了动眼珠,眼珠子胀痛。   他撑着身体,从躺着变成坐着,在这个过程中,又觉得头很疼, 白照影捂了捂脑袋。   昨晚……自己为何会躺在这里的……   搜寻记忆的结果是一片空白。   白照影无奈,只好往前追溯。   忽然在外头鹦鹉的叽喳声里,脑袋像刺进一根针,白照影神经重重一跳:“不要走, 夫君不要走!”   ——萧烬安已经出征了???   心潮从平缓霎时如掀起巨浪!   白照影甚至顾不上穿鞋。   他下床出屋门,在中庭打量,眼前庭院正中心还是他熟悉的海棠树。树上小鹦鹉们瞧见自己,各自歪头欢喜地扑打翅膀。   树还在,但房不同。   记忆又在一点一滴地重新灌回脑海。   他想起零零散散的片段, 昨日萧烬安带他参观新房子, 他们只花了十几个时辰的工夫, 完成了从搬家到暖房请客。   至于为何如此仓促, 萧烬安要去大同远征。   而《宅斗之庶子欲孽》的结局,萧烬安注定死于战场。   白照影光着脚站在庭院, 怔怔的, 思绪忽然又断在了这里。   他不知道该往下再想什么。   很缓慢地, 在秋风中终于意识到一个现实,他其实什么都不必再想了。   ——因为这条线上有关于萧烬安的故事,自己能够参与的剧情, 至此终止。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少爷!哎呀少爷,您怎么就这样跑出来啦……”   庭院一角突然有人声传来。   白照影迟钝地扭脸望过去,见到端着水盆的茸茸,正在放下盆子,慌忙地接近自己。   白照影凝住,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呆立不动。   茸茸小丫头则是越发吓坏了,这,世子才走了一天,冻坏了可怎么行!?   茸茸很害怕世子殿下那双看得人后背发凉的眼睛。   “我们坐回去吧,少爷八成昨晚的酒还没醒呢,”茸茸边搀扶白照影边道,“少爷不知道,昨晚下邀月台那会儿,您指着月亮非说是蛋黄,让世子给您摘下来做成蛋黄酥。”   “蛋黄酥是什么呀少爷?世子爷还真就吩咐我等仔细听您描述,乍听起来怪好吃的,只是什么叫做‘里面有层雪媚娘’?什么娘?谁的娘?”   “少爷……”   白照影让她聒得,总算有点神魂归窍,重返人间的感觉。   他坐在床头,小丫头给他擦脸梳头。   他一开口嗓音就有点哑,问道:“世子走了?”   “嗯嗯。”   ——我妻子年少单纯,望诸位多加眷顾。   白照影心神狠狠地一颤。   鼻梁酸涩难言,他刚想把大魔王,当成在这个世界最最好的朋友,他的朋友走了。不会再回头。   白照影不为人知地抽了抽鼻子。   头发已经被茸茸打理成个,既显活泼又不失世子妃端庄的发型。鬓边各挑一绺长发,细细地编起来,用金银发饰束在脑后。   茸茸服侍白照影穿衣服:“府上刚换了新居,店里那边,也是首次来这儿禀事。少爷今天穿鲜亮些?”   卧房没有衣柜,白照影的衣服太多,全都被茸茸统一保管,穿哪件拿出哪件。   按照大虞朝时下审美观点,习惯以亮色锦绣彰显富贵,在衣服里织金织银,织孔雀羽毛,都是常事。   如同白照影进宫时的礼服,就是明艳度极高的正红色。   茸茸强烈推荐面相灵动活泼的少爷穿高调些。   可白照影竟选了清冷寡淡的月白色,是月光照耀之下,那种淡淡的青蓝。   茸茸只好照办,把早早准备好的华服叠好收好,继而小短腿挠地,捧着身素色襕衫回来了:“少爷请伸手。”   白照影接过来自己穿,他不用茸茸事事都伺候。   茸茸就歪着头,打量少爷穿衣服时候的侧影,一边打量,一边觉得自己狭隘了:要想俏一身孝,我们少爷穿素色更好看!   那素色的衣服,唯独不如亮色的一点就是——它撞上任何明亮的色彩,都会格外显眼。   正如茸茸现在正目不转睛,眼睛紧紧盯着某块,少爷的脖领子根本盖不住的地方。   那里,有个吻痕。   古代女子十五岁成人,普遍早熟,小丫头一直跟成美走得近,终于被成美教育明白了。   因为世子娶了世子妃,世子需要疼爱世子妃,这是世子爷表达爱意的其中一种方式。   当然还有其他方式……   茸茸想想都要脸红了!   “少爷,您要不要热水?”   “我不喝。”   那看来是处理过的。   “少爷你坐一会儿吧,我去跟厨下交代,我们今天也吃得清淡些。”   “嗯。”确实也吃不下去。   白照影靠在床柱。   ***   不多时,成美带着侍女进屋,与禁足的那次相似,她们给屋里的座椅都垫了软垫。   才入住的新居,因为一件件添置东西,而显得越发聚拢人气。   白照影忽然回忆起,他刚复明时,一个小小细节。   他记得,看见屋里所有家具,都用棉布包了边。包得严严实实的。   就算不慎撞上去,也不会太痛苦,这难道是萧烬安的主……   这一定是萧烬安的主意。   他之后虽没回过世子院,但临出门前,在南屋门口望了一眼,隐约也见屋里的家具,被同样的棉布包住四角。   如果是成美的提议,她是不可能,决定将萧烬安的房间也包裹上的。   大魔王怕自己受到伤害。   白照影在那一个瞬间,心像被棉布裹住,同样也温暖又柔软,最后心底压着股憋闷的酸。   他无法对任何人分享。   提前知道战事结局,可他只要胡乱一张嘴,那便是惑乱军心,立时要被重判。   白照影以前设想的后半生,就是像现在这样,清静安逸地好好过。   眼下大魔王甚至都给自己换了房子,今后哪怕隋王被放出来,他们都不必再见。   按说应该高兴啊……   我完成了任务……   我杀青了……   “世子妃,”成美忙活完屋里的布置,遣退了其他侍女,柔和道,“殿下独自开府后,府上有更加完备的库房,东西已经从那边都搬过来了。这是唯一一把库房钥匙。”   成美把新钥匙从袖口掏出。   她换掉白照影脖子上挂的那枚旧钥匙,又把钥匙递给白照影。   成美温声道:“世子妃若是歇过来,可与属下去盘点库房,看看账目。世子妃每日店铺入账也都搬进了公中,还有陛下的赏赐,世子殿下的爵俸和年俸,都放在里面。”   ——那是萧烬安留给自己的遗产。   钥匙是古铜色的,崭新崭新。   钥匙柄部有个龙头,显示皇家库房的尊崇地位。   白照影觉得这钥匙好沉。   “你提前看过了吗?”   成美道:“入库时替世子妃先盘点了一遍,账目都对。”   “那便不看了。等过段时间再说。”白照影道。   成美只觉被世子妃无比信任,这姐弟俩在效忠方面都挺轴的:“感谢世子妃……可还有一样东西,您必须得保管,属下不敢代劳。”   她又从另一个袖子,抽出叠好了的房契,还有各位家臣的籍书。   “这些是您和殿下的产业,以及部分奴才的卖身契。”   “我和弟弟虽为老王妃收养,但毕竟也不是主子行列,收着这个就僭越了。”   白照影只好麻木地接过。   那是得有两寸厚的一沓纸。   纸是油纸,不易被水浸透,上头是密密麻麻又规整的小楷字。   第一张纸写清楚了这座世子府,归属于世子夫妇。   后头那些纸,都能对应上奴才们的姓名,原籍,卖身原因等等。   引人注意的是最后那张纸。   白照影木着脑袋,垂眸用指端,在纸页边缘捻了捻。指腹干涩。   他眉梢挑起,指着一张房契上,一个完全没见过的名字,问成美说:“这是谁?”   “是世子。”   “……夫君?”   房主姓名当然不是国姓,与萧烬安姓名风格,相差十万八千里,根本看不出这是同一个人。   成美也是之后世子交代才知晓的,世子给世子妃留了条后路,如果今后有任何不测,他们可以大隐于市,也可以带着钱远走高飞。   成美低头,附在世子妃耳边小声道:“若有情况,世子妃可去此处暂避。”   “……”   他其实极少能从萧烬安嘴里听到好话。   他总冷嘲热讽,怼人夹枪带棒,很不好接近,像只随时可以咬人的老虎。   他绵绵密密的好,像萌芽般潜滋暗长,很难很难被发现。   如今全都呈现在自己眼前,已经在白照影心田,开出一片迟到的鲜花来。   白照影突然控制不住,失态地哽咽。   对方是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可萧烬安的音容模样,却在他的脑海,前所未有的明显。   “狐狐。”   “爱妃?”   “我那个年少又单纯的妻子,刚嫁给我,就要分离,拜托你们照顾好他。”   白照影根本意识不到,他眼眶正在不停滚落眼泪。   他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心神恍惚,仿佛昨天醉酒时丢的魂,才刚回来,现在又要猝不及防的飞出去。   吓得成美连忙扶住白照影,白照影闭起桃花眼。   成美道:“世子妃,您怎么了?”   成美很是困惑不解。   世子临走前,换了全身的衣服,昂首挺胸,那样子尤为春风得意,似乎前线的战事,在世子看来全都处于他可以掌控的范围。   世子骄矜,却并不是个自大的人啊,为何痛苦如此。   成美还是想到歪处去。   她让世子妃扒住床柱,伸手给白照影按揉肩膀,但按说最疼的地方,应该是腰和腿。   可她没这个胆子,即使世子不在,她也没。   她暗自瞩目着白照影脖子上那块吻痕,嫣红触目惊心,是世子对所有外人的警告,也是世子给世子妃盖上的印记。   成美边给白照影按摩,边小声打问道:“世子妃,是不是您哪里深处难受?”   ——我心里深处难受。   白照影:“嗯。”   成美耳边红霞瞬起,遐想那块吻痕底下的惨景,只觉惊心动魄,世子总是这么过分。   成美:“我去请府医。”   “不要。”府医治不好伤心。   然而成美知道那地方难以启齿,世子妃害臊,越发觉得猜测可信几分。   “切莫讳疾忌医。”成美连忙去了。   白照影怎么可能相信,古代的府医能疏解心理问题。   成美要去请,便去请吧。   正好没有人注意自己,他要出去一趟,谁也不想带谁,处理些萧烬安死后的事情。 第96章   上京城中, 锦衣巷里。   车马来来回回,行人攒动, 如今是此地不曾有过的热闹。   往日里,因为这条长巷里面蛰伏着个锦衣卫卫所,血气太重,人们总是绕着它走。然而现在车已经多到了,把巷子都给衬得窄。   白照影独自出世子府,他来到锦衣巷自己的店铺, 提前打点萧烬安后事,想置办点东西。   外头堵得太狠,以至于,他这个店主人, 都得穿行于各辆宽阔的马车的缝隙。   两名不知谁家的小厮,还因为马车排队问题吵了起来,引得各自车里的命妇出面,相互掰扯讲理。   店内正中最显眼的地方,挂着敬贤帝所赐“忠义无双”匾额。   来往人人瞩目那匾。   一些个迫切想要跟敬贤帝卖好的府邸, 还会在买完东西以后, 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店里江掌柜与伙计们忙得不可开交。   但总有伙计眼尖, 瞧见白照影进来, 忙喜气洋洋地出迎行礼道:“小的给世子妃请安!”   店内众人见到财神爷来了,赶紧各自放下手上的活计, 就地道:“拜见世子妃。”   声音此起彼伏的。   白照影来之前, 没想到店里现在还能聚这么多人, 一下子成为了所有人目光的核心。   近来世子夫妇,在上京城的风评急转直上,又因为萧烬安为国出征的事情传开, 店里百姓不敢搭话,但行礼低头,且悄声议论:   “这就是世子妃啊。”   “店铺生意这么大,身份尊贵,世子妃自己竟都不穿锦绣。”   与店内部分来扫货的命妇相比,今天白照影穿得太淡了,轻质襕衫,宛如邻家少年。   他发现客人们和店里这些眼熟的命妇们,目光正在若有若无地,偷偷瞟着自己,眼里似有暗暗诧异。   然而服饰贵贱,白照影无心在意。   也不知谁又悄悄地揣测了句:“前线打仗,世子府上刚捐过巨款,恐怕已倾尽全力。”   “殿下不仅捐款,本人亲赴关外,大军夤夜出征,世子夫妇正当年少,却两地分离……”   “嘘!”   白照影耳尖轻颤。   总觉得所有人的眼光,悄然瞄过自己时,变得暧昧又奇怪。   他不明所以。   目光恰对上一位跟崔弟夫人年纪差不多大小的俊美郎君。   可能在端午宫宴上见过,对方相貌眼熟,却不知这是谁家的男妻?文官家还是武官家的,记不清晰。   那位郎君红着脸含笑,朝他拱了拱手,极轻快的指了一下脖颈。   白照影更加茫然,却也无心细细考虑。   “让开让开,挡道的马车挪一挪!”   “这谁家的马车造这么宽,车里能唱大戏了,还专往巷子里面挤……”   绸缎庄外,底气十足的男声响罢,脚步铿锵,行过沿着锦衣巷回卫所的一队锦衣卫。   锦衣卫训练有素,行路时有习惯,三人成列,一步两尺,步伐都跟尺子丈量过似的。   原本锦衣卫能够通行无碍,呈一字长蛇。   现在他们不仅走不动道,巷子越发水泄不通,绸缎庄人员聚集。   锦衣卫同样负责上京城治安,自是得进去看看。   哪知进门就碰见了熟人,正是来过他们卫所的世子妃。   白照影一身素净,难掩风姿绰约。   众锦衣卫连忙拄刀拜倒:“参见世子妃!”   “快起来。”白照影并不愿被认出身份,惊扰太多人。   可对方乃是萧烬安的嫡系部下,拜得尤其诚恳,声如震雷,瞬间填满店内。   并且这群锦衣卫的大老爷们,全是搞侦查的出身,眼光一个更比一个毒辣,全都瞬间发现了白照影脖子侧边,那块新鲜的红痕。   有会验伤的,已经在脑子里琢磨了,就在昨夜,就在昨夜。   要不说,世子出征时得意地像一头大鹅。   终于有个小伙子忍不住笑了出来:“噗嗤——世子妃恕罪!”   世子妃摆摆手,对方执行公务经过,他不知要恕什么罪。   众锦衣卫慌忙溜了。   离开店门老远,那带头的千户长才骂道:“笑什么笑!惹得世子妃羞恼,回来不准殿下上炕,殿下扒了你皮——赶紧找你老娘给你说亲去……”   江掌柜是见过大阵仗的人,到底是觉得自己跟世子夫妇更亲近,这些都是没见过世面的。   江良吩咐伙计后堂倒茶,躬身解释:“店内生意,老奴原本打算下午登门汇报,却不知世子妃亲自驾临,可有吩咐我等急办的事?”   白照影嗓音沉闷:“我想再给夫君,多裁几件衣服。”   店内的小伙计咋舌,前段时间不久,才刚春夏秋冬各给世子爷裁了一件,衣服刚刚做好,还在后堂放着。   还裁?   还裁!!!   伙计牙都要酸倒了,店里的人各自讪讪,连忙给白照影让出一条进后堂的道路,真不愧是刚成婚的小夫妻……   ***   别人怎么想,白照影不清楚。   就算在白照影生活着的现代,送葬时也保有烧衣服的习俗,还要在死者口中含一勺米,为的是黄泉路上衣食无忧。   若萧烬安战死,他应当有自己的陵寝,衣物不必烧,想必作为陪葬封入地宫。   萧烬安也算留给自己泼天富贵了。   他生前,白照影没能察觉到这些好。   他死后,白照影希望能按照这个世界的规矩,使他极尽哀荣,让他风光大葬。   如此只做新的外衣就显少。   他自己都能死后穿书,若真有地下世界,萧烬安到了那里,里衣,亵衣亵裤什么的,都需穿,都得做。   他当然原来也有这些衣物。   但心意这种事情,还是自己给更真诚。   新的衣服更比旧的衣服得他垂青,且看萧烬安总爱穿那件新衬袍就能知晓。   萧烬安早年丧母,他说上次有人给他比量着做衣服,还是十年前,就算自己成全他的遗憾。   多裁几身,再多裁几件……   我不心疼钱。   你也从来没有,对我小气过。   “世子妃,先前四季的外衣,已经置办好都在这里了。”   江良躬身小心伺候着,伙计们在后堂支开长桌,洗干净手,将店里的料子式样,各选了一匹,搁在白照影跟前。布匹都码放得整整齐齐的。   白照影目光在那四身外衣上面停顿片刻。   外衣被其中一名伙计掂了掂,抖开了。   展开得是件玄色的冬装,料子色泽明亮,上头做了块补子,绣样是符合萧烬安武官身份的狮子图样。   那冬衣太沉,里头缝了层貂皮。   伙计的个头太矮,将那冬衣举过头顶,方才能让白照影瞧见那衣服的完整模样。   白照影忽觉萧烬安又站在他的眼前。   再看到只有衣服,没有头,白照影心被这场面猛刺。   他呆怔地点头,江良等人浑然不知白照影的心事。   江掌柜小心询问道:“老奴已经让伙计请来裁缝,您挑好料子,裁缝听听您的要求,我等把料运回裁缝铺,当即就做。”   江良可算是极为周到了。   只待白照影点头,裁缝挑开棉帘子进来,是个四十来岁的胖胖妇人,颧骨两团胭脂色,长得带喜气,脸盘圆乎乎没有纹路。   裁缝道:“拜见世子妃。民妇张氏,之前世子爷的几身衣服,正是民妇所裁。请问世子妃这回要给殿下做些什么?”   “做随身穿的,亵衣亵裤,中单这之类的。”白照影道。   白照影意思是,要为萧烬安的丧仪提前置办齐全。   他知道,可是裁缝跟店铺里的人都不知道。   他们就只能合理解释,是因为殿下远征,外衣多穿盔甲,盔甲这东西容易磨损里衣,骑马又特别费裤子,所以内穿衣物要多备,世子妃何其体贴,竟想得如此周到。   伙计们只觉牙更酸了。   裁缝张氏笑吟吟的:“里衣好做,民妇的手艺虽说抵不上宫中精干的绣娘,但制这些个同模同样的东西手到擒来。制里衣还是得用棉布,绸布次之,秋冬穿着贴身又暖和。”   江良听罢就把棉布呈上来,供白照影挑选。   白照影手指捻动布料感触着,薄的厚的,都选了几匹。   夏天的内衣要用纱料,他让江良推荐,江良自是毫不犹豫地拿出轻容纱,白照影发觉拿它蒙过眼,也拿它包扎过手。   那轻容纱柔软的纱料,又仿佛将白照影来回拨弄。   伙计取了库存的四匹轻容纱,暗想这仗好像也不至于打到明年立夏。世子有妻如此,对他事事在意,真难怪世子现在越来越拼命向好。   料子都挑选妥当了。   白照影一桩心事已了,本来想嘱咐裁缝,他可加钱麻烦她抓紧赶工。   店里伙计们都退下,去给料子装车打包。   掌柜的没走,那张氏也没动:“世子妃……”   “怎么?”   “敢问世子爷亵衣,那个,还有亵裤尺寸几何?”   “……”   绸缎庄有萧烬安外衣的尺码,上回做衬袍时,白照影参照的是萧烬安官服尺寸,大小差不了太多。   亵衣还可以比外衣做得稍小几分,那亵裤呢?   白照影微微皱起眉头,瞬间不自然地低垂了眼睛。   江良人老成精,眼看形式不对,赶紧借口监督伙计装车出去,后堂就留着白照影独自跟裁缝交涉。   裁缝一见世子妃反应,也不知道他是害羞还是旁的,就很小声地提点:“世子妃,亵裤穿大了走路晃荡,穿小了,不舒服,让人挤得慌。”   白照影脸皮更热了。   突然间真想吐槽这个内裤不能均码的时代!   可吐槽没用,此时衣料没有弹性,它就是不合适均码。   白照影脚尖收紧,刚想含糊一声:“他比寻常人高大,看着做,实在不行多做几条不同尺码的,让他看着穿就好。”   但偏偏张氏按经验出招,压着嗓子,给顾客节省成本。   张氏:“世子妃也可用手大致比量。”   张氏伸出双手,比出个距离:“您先比比腰围?”   白照影怎么知道,没抱过。   但也不能这么说,世子都成亲几个月,还没被世子妃抱过,世子恐怕死后名声不保。   不能让世子面子不保!   白照影硬着头皮,比出个差不多的距离。萧烬安应该属于宽肩窄腰。   张氏记下,又道:“那,臀围呢?”   白照影狠狠心,把那距离又调整了一些,那就算他宽肩窄腰翘臀吧。   张氏又记下。   白照影暗中松了口气,这回没事了吧?   可那张氏竟还不走。   张氏还有最最重要的事情需要确定,又上前半步,嗓音几乎已经压成一线了。   “那,世子妃,前头怎么做,距离留多少?” 第97章   前面是哪个部分, 不必裁缝解释,白照影已然了悟。   了悟的同时他小脸已涨成了霞红色, 只觉秋气清寒的后堂,他整个人竟热腾腾的。   ……腰围臀围小爷我尚且是捏造,那个地方更——   更……   白照影梗住了。   也就在同时一个瞬间,白照影尴尬地左顾右盼。   这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可是那张氏,却唯独等这个答案等得不心急, 像是根本不会设想到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世子妃并不清楚世子的尺寸呢?   前世的白照影身体孱弱,活着都困难,当然没法想这事。   可是前世的白照影, 也不算一点点都不懂。   他还是懂一点点的。   知道他如果跟萧烬安是真成婚,就要洞房,萧烬安的尺寸,洞房时就能看到。   感觉骑虎难下,总不能说, 世子娶了世子妃, 却还没洞过房?世子死前都没洞过房?   大魔王又要面子不保!   为了保全萧烬安的颜面, 好让他在黄泉路上不必烦忧, 白照影再度暗中咬牙,决定这个话题, 他必须得给世子爷圆得漂亮。   参照亚洲男人的平均尺寸, 考虑到萧烬安是个纸片人, 有二次元光环加持。   白照影示意裁缝附耳过来,红着脸,报了个数。   “……”   那张氏银盘般的脸庞, 当时就露出个惊愕表情,胖胖的身体僵了一僵。   白照影有什么办法。   要是真不合适穿,不行地府那边,世子爷您再多套几件?   或者里头垫团棉花,撑撑场面?   我反正已经是尽力了。   白照影点点头,砸实了那个数目:“就这么裁吧。”   张氏脸上的惊讶全都变成个不太厚道的笑,有点儿压不住嘴角。   不过大抵裁衣服没有骗裁缝的,世子妃这是真的心里有谱。   张氏又在此时,目光无意间投落到白照影脖颈侧边那块绯红色的吻痕。   她离得近,只见那块红印艳色动人,衬得世子妃皮肤更为皎洁,那角度只合是耳鬓厮磨时吮的。   张氏竟让这话题搅得满面红光。   “民、民妇告退,告退了。”   见张氏走了,江良才敢再度进来。   考虑到张氏走得时候面如丹霞,江掌柜的不敢多问,只敢拣最安全的话题:“料子装罢,老奴让伙计去送裁缝,三两日就能做成。”   白照影:“费心了。我还有件事安排。”   白照影接下来要干的事,容易暴露,世子府谁都不能差遣。   店铺这边向来办事不问缘由,白照影敢安排他们。   “你去给我准备大量纸钱和白布。”   江良眉心重跳!   江掌柜的差点儿整个人都站不稳了,白布纸钱,那是多晦气的东西!   世子正在边塞远征,世子妃突然买这些,这怎么回事?   江良赶紧叩首,连连道:“世子妃!可使不得!老奴不敢从命!”   白照影却早已想好说辞:“那白布是我用作纱布的,纸钱是我给阵亡却无人收殓的将士准备的,咱们店铺就做布料生意,无非多折腾你一趟买纸钱,如何使不得?”   这才合情合理。   江良常常松了口气。   他并不知道白照影是想让萧烬安做个富贵鬼,至于阵亡将士那笔纸钱,他愿意出。   他们若知那是世子妃出钱收殓,死后还愿意跟随世子,也很好。   至于白布,大虞的丧仪有赠白帕子的风俗。   他已决定大办丧礼,这个钱,也不能省。   江良简直是感动万分地去办差了。   白照影交代完,从后堂起身,要从前堂出去,还是要经过店面,屋里络绎不绝地依旧是人。   他的眸光在“忠义无双”匾上停留片刻,一垂眼,竟在店里遇见了甚爱跟人闲聊的崔兄夫人,还有那个有点儿小骄傲的崔弟夫人。   两名夫人各带侍女,双双跟白照影见礼。   白照影还了礼,完全无心叙旧,但偏偏这两位夫人不肯放人。   毕竟都是新交的朋友,他只好跟他们在店里寒暄,他心不在焉。   两名夫人分享欲却很旺盛:“大伯连破了几桩要案,圣上龙心大悦,听说在养心殿还对大伯多加褒奖,这次的吏部官员考评,应是要列为上等呢。”   “那上等可不容易拿,若是大伯得了,可是最年轻的上等了。”   “话也说得太早,若是世子殿下凯旋,必然也是上等,世子就是最年轻的能臣干将。”   “届时无论谁占上风,唯有世子妃能双赢。”   “我等先对世子妃恭喜恭喜啦……”   崔兄崔弟,两名夫人同时拱手。   崔执简最终能做到顺天府府尹。   这是个讯号,说明剧情还在走,崔执简马上要擢升,该有的情节都没变。   白照影一方面真心为表哥感到欣慰,表哥真的很有才华。   另一方面,又好像有一把无形的刀子,第不知多少回,再在白照影的心头捅了一刀又一刀。   他麻木地听他们说话。   忘记了自己在回应些什么。   他的眼里空洞地映入,店里的人来来往往。   萧、烬、安……   ——你在哪儿呢?   “世子妃!”   “大同传来消息了,是前线来的急信,世子妃呢,世子妃在店里吗?”   那说话的是成安。   他嗓音盖过店里的喧哗声,毛躁而慌乱。   因为这封信写明了急递世子妃,他跑都跑不稳,从马背上滚下来,踉跄着进店。   成安几乎是摔到白照影跟前!   成安这阵势引来店里所有人注意,店铺瞬间寂静。   那种兵败如山倒的颓势,与沉默的氛围相互佐证。   白照影受不了这种渲染,心慌感让他身躯轻颤,不知怎么就被崔弟夫人扶住。   崔兄夫人连忙道:“你这当差当的,可别把你主家吓着了,怎么大呼小叫的?”   成安浑身是汗,忙着办差,就是个遇着事儿,慌得很又轴得很的半大孩子。   成安道:“请世子妃看信!”   白照影闭上眼,压抑着长叹了一声:“信上说何事?”   成安:“我不敢拆。”   “你拆。”   白照影更不敢看。   比起直接面对萧烬安的死讯,看着那白纸黑字,给自己报丧。白照影还是更希望,有别人能和婉地转告给他。   或者还能更侥幸,有谁会骗骗自己,让噩耗再晚些到达?   成安把信犹豫着拆了,手指哆嗦。   白照影:“你念。”   成安眼睛扫过纸面,眼眶放大,嘴唇也哆嗦起来:“世子妃,我不敢念。”   那便是坐实了坏消息吗……   白照影稳住心神吸了口气。   看来是祸躲不过,他咬了咬牙:“念!”   成安这回声音都哆嗦了,世子妃发话不得不从,他豁出去命和脸:   “吾妻安好,展信平安。”   “大军夕发朝至,清晨与敌寇遭遇,短兵相接,斩敌四百,为夫初战告捷,世子妃功不可没。告知吾妻喜讯,回京必有厚偿。”   “甲戌十月秋晨,烬安手书。”   ——那是一封飞鸽传来,专门写给白照影的报捷信。   萧烬安不仅活着,还赢了。   白照影心思忽上忽下,如过山车般来回反复。   他终于走近几步,将成安书信取走,纸面墨迹尚新,萧烬安笔势恣肆,仿佛真在每个笔画里倾注着他的春风得意满腔热情,装是装不出来的。   白照影安静地把那封信,再审读了一遍,没瞧出别的异样,折好收好。   可是店铺里自己周围的人,却在吃吃地笑。   崔兄夫人挽起白照影左胳膊,意味深长,在白照影耳边瞧见了那块红印,悄声揶揄:   “世子妃给愚兄讲讲看,是怎个功不可没?怎个回京厚偿?”   ……   ***   萧烬安传回第一封信,作为全城头一个知道前线捷报的人,白照影心思复杂。   下午也不再置办其他的丧仪用品,白照影就在家呆着。   他就在卧房。   睡罢午觉,他靠在床头想事。   理不出什么头绪,他拿被子裹住自己,裹得全身暖乎乎热融融的。   他隐约可以明白,崔兄夫人,还有店里的人,刚才都在笑话自己,应是关于萧烬安笑的。   他也可以感觉到,他们误会了什么。   如果往大胆了猜,也许这些人以为,自己跟萧烬安,真的在身体方面,有过接触。   ——该怎样接触?   白照影“噌”地一下将被子拉过头顶!   外头还亮着,被窝里却是暗暗的,白照影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子,呼出口热气。   ……那晚萧烬安抱着自己解遮眼纱。   白照影觉得被窝里面更热了。   他警惕地冒出来双眼睛,眼圈泛粉。   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注意力跑偏了角度,以往他们也在外人跟前如此装模作样,而自己并不会有太多联想。   ——他把萧烬安当什么?   “世子妃,外头江掌柜派人来禀。”   白照影正在神思不定时,成美在卧房外面轻轻叩门,成美向来有礼有节,小声问:“世子妃睡着吗?”   “他禀什么?”   成美回答,语气尽管收敛,还是透着有股说不出的古怪:“说您要的东西,白布和纸钱,他都备办妥当了。”   白照影这才想起,他只安排江良去办,却没嘱咐对方保密。   反倒是因为自己想得那个理由,太过冠冕堂皇,江良根本就没往别处想,直接把实话全都给他抖搂出来了。   白照影揉了揉额角,没用上纸钱白布。   他心怀侥幸,侥幸尤甚。   他索性接着这话头,直接命令成美:“你告诉他,备好就捐出去吧。白布捐给前线,纸钱捐给后方。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希望他们能追随程老将军和世子好好打仗……”   成美的眼眶已然红热。   “是。”   十年以来,从来没有人,对待世子爷这般体贴过。   十年以来,殿下在病痛与身世争议之中艰难苟活,人们都以为世子前途无望。   谁也没能想到,会有位世子妃,将他从谷底生拉硬拽上来,塑成个钢筋铁骨的模样。   成美连忙出去回话。   白照影连忙钻回被子里。   唔,希望这点儿破财免灾的玄学能够起效。   ——就在又一日的夜晚,天气阴冷,上京城下了雨,秋夜里,那飞鸽传书又来了。 第98章   这次的书信连夜而来, 外头风雨交加,淅淅沥沥的冷雨声扰人。   白照影披着衣服半靠在床头。   他心中犹在惊疑不定, 脚步声渐近,茸茸捧着只羽毛湿漉漉的小鸽子进来了。   “少爷。您的信。”   小鸽子很乖巧,雪白的羽毛,沾着零零星星的雨珠。它在茸茸的手掌轻轻歪头,眼睛是红色的。   白照影:“你念给我听吧。”   他在见信时轻轻吸了口气。   茸茸唯少爷的命令是从,赶紧将鸽子脚爪绑着的细长信筒解下。   信筒不大, 有趣的是,信纸展开后竟是好几张。   茸茸一张一张掏出来,纸背后透出来密密麻麻的墨字,白照影眉心稍动。   如果是报丧……   怎么可能长篇累牍地给谁家报丧?生怕别人不伤心呢!   茸茸启唇:“吾——”   “不必念了!”白照影连忙阻止。   这回有绸缎庄那事作为前车之鉴, 白照影哪敢重蹈覆辙?   “给我吧,”他道,说着茸茸领命过来,递上信,白照影拨弄着鸽子水淋淋的羽毛, “难为这小家伙飞过好几百里, 喂点好吃的, 好好照顾它。”   “是, 少爷。”茸茸抱着小鸽子出去,关妥当卧房房门。   白照影床头有一盏纱灯, 他就着灯的光线, 辨认萧烬安字迹, 字体与第一封信同样。   唯独开头是从未变动的“吾妻安好,展信平安”,信的其他部分, 根本没讲什么行文雅洁,用得全是白话。   “从军数日,又历几仗,见闻颇多。”   “西北下了雪,雪下到地里就会融化,城里营里,泥泞湿滑。”   “作战时与敌寇拼杀,性命尚且悬于一线,遑论顾及衣裳,故而浑身泥水。回营后枕戈待旦,无暇换洗衣物,整个人就像泥塑那样。”   萧烬安孤僻爱洁。   白照影想象不到,他如何在泥汤里打滚。   灯光映照,白照影低垂眼眸,翻过去一页纸。   “营垒附近,生长着一种紫色小花,叶如锯齿,花似碎星。当地人说这花神奇,人可吃,马也可吃。人食之可以明目,马食之能行千里。”   “为夫不曾吃过。但斥候深入敌后,若干天与大军断联,以此果腹,幸而能活,身体还很康健,此事令人惊奇。”   “说给狐狐听,狐狐想象即可,切不可食用任何效用不明的野生紫花。”   “……”谁会闲得没事乱吃东西!你当我是头牛吗?   刚才还有点儿同情萧烬安泥里打滚,现在就变成了愤愤不平。   白照影深感遭到小觑。   那下一张则是更为气人。   “西北民风剽悍淳朴,男子刚强,女儿奔放。男女皆擅长骑马。”   “当地有一种女子追求心仪之人的方式,阔野赛马,女郎若是追上了那男儿,便等同于对他倾吐倾慕之意,不出意外,就可男婚女嫁。”   “为夫初来乍到,不懂行情,率领一支小队,不慎误闯马场。”   ——结果信到此就没了。   是真的没了,话语中断得很仓促。   白照影在这叠信纸里翻来覆去地找,什么都没找到,信纸绝不是少装了一张。   白照影一把将信纸摁上了被子,怒火骤起,人在床上坐直了。   你还给我写个连载???   他本来心绪就已很纷乱,在收到信之前,他还在担心萧烬安。   收到信之后,虽说担心稍缓,白照影知道他暂时活着,遐思却转向另一个角度。   他在联想萧烬安在前线的生活,交战时的恶劣、营垒长着的紫花,萧烬安误闯的那场赛马比赛……   他还会想,为什么萧烬安故意把信断在这里?   他想让自己吃醋吗?   他有吃醋的立场吗?   如果对方真的写信故意逗弄自己,萧烬安当他是什么呢?   白照影越想,就越是疑窦丛生。   万千思绪飘荡到最后,整齐地收口,思绪的尽头。   是萧烬安曾经郑重说过的一句话:   ——“白照影,别对我动心。”   血液倏然宛如凝固住,白照影身体微僵。   他把信纸连同上一封压进枕头底部,笨拙地钻回被子里,一双桃花眼在眼眶里打转。   他强行整理好不知怎么就阴郁起来的心情,灯也不吹,翻身睡觉,夜雨还在淅沥沥下。   ***   新入住的世子府,地段处于闹市,紧挨着萧烬安当初买牛肉饼的那条小吃街,此地远比隋王府热闹。   住在新地方,又是自由身,白照影也可以不在家里用膳。   他只需跟成美交代几句,就可以带着茸茸,到小吃街里慢慢逛。   小吃街有个体面的学名,名曰永宁巷,巷头巷尾,尽是摊档。   商户勤勤恳恳服务于周围府邸的住民,风雨无阻地开张。   若从房屋选址评价,萧烬安分下的这套房子,可谓熏陶在人间烟火气里。   白照影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主仆俩就在午膳时分,一路挑挑选选,走走买买,最后在一家馄饨小店入座。   小店门面简单,店里有四张长桌,桌前桌后各摆两排长凳,全都坐满了人。   店主还在店外支了桌子,有七八张,相互挨得很紧。   白照影跟茸茸占住一张,点了餐,不多时伙计就把皮里透馅的绉纱馄饨端上来,桌上到处都热气腾腾的。   茸茸取出竹筷,用帕子擦干净递给少爷。   两人出门不拘礼,都坐着,面对面吃馄饨喝汤,馄饨皮薄馅大。   这种能在小地方开得长久的食肆,必有特色之处,正如这家做得馄饨,汤底浓鲜,馄饨里面肉馅劲道。   白照影吃得筷子不停,茸茸要得是小碗,眼睛吃得闪闪亮亮。   “伙计再来一碗。”小丫头正长身体呢。   伙计得令,连忙又给续上十几枚馄饨,茸茸嘴角咧得老高。   她还没说出声谢谢少爷,旁边来了俩拼桌的食客,两人各戴着顶簇新的玄罗小帽,身着半新不旧的青色直裰。   俩人拱了拱手,示意要坐。   白照影点头,在摊档吃饭,没那么多讲究。   这俩人刚坐下就逗茸茸,等馄饨上桌之前,筷子敲敲筷子筒,开口就有俏皮话:“小丫头,吃绉纱,一张嘴,能吃仨,捧起碗来比头大。”   白照影拧起眉。   茸茸小脸抬起,不敢再吃了,无辜地看着碗口。   这俩年轻郎君齐齐莞尔,再次拱手道:“得罪得罪,跟你们兄妹闹着玩的。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干咱们这行就是嘴不能闲,给您个赔礼啦。”   茸茸听见兄妹两字,暗暗高兴。   白照影也算放过他们。   世子妃虽然微服出行,世子妃家可就在旁边呢!   两碗馄饨上来,那俩也没空逗茸茸了,唏哩呼噜吃饭,穿得虽然体面,俩人炫饭却炫的跟没见过饭似的。   白照影多少猜出来,这是城里的帮闲。   帮闲就是无正经营生,给大户人家活动时助兴的一群人。   以往白照影出入的场合普遍规范,不见帮闲,今天他深入城中,就碰巧遇见俩帮闲。   这俩帮闲业务水平堪忧。   他俩还得相互对词儿,交换消息,才能掌握上京城最新的娱乐动态,以至于在跟主家搭腔凑趣时,不落伍不显平庸。   白照影反正也无事,茸茸还在吃饭,他搅和着馄饨汤,悄悄听他们说:   “嗳,那个《梨花缘》你看完没,杜小姐没跟秦五郎私奔,是为尼还是投环自尽了?”   “《卖油郎》那场书,花魁嫁给卖油郎,这不就是写给平头老百姓遐想的嘛……”   “我前天到顺宜公主府,当真瞧见上京名旦,那杜芳官不提唱功,光是手势就有自创的百余种,人家不红,天理难容!”   白照影调羹舀起勺馄饨汤。   抿了抿,觉得古代挺有意思的。   温热的馄饨汤滑进喉咙。   同桌的俩帮闲开启了下一话题:   “声望楼书场火了套书,叫《回头记》。名字听着怪渗人,写得是浪子回头的故事。”   “那蛮横狂骄的睢阳王,得到下凡嫁予他的神仙点化,绝处逢生,回归正道,然后提枪远赴重山外,收复燕云十六州——那不就是隋王世子的故事吗?”   “隋王世子先出钱后出战,抵御外侮,是条汉子。但这场书能火,不止在紧跟时事。”   “那是为何?”   “哈哈,你说呢,王公神女,新婚新嫁,两个正是干柴烈火,日夜花样不同,你以为百姓只爱听神女给凶王讲道理吗?”   “这岂不也暗合了……”   “嘘!世子府可在旁边呢!”   这俩帮闲相视一笑。   白照影只觉心中一紧。   再接着,两个帮闲又开始磨练技艺,用筷子小声敲敲桌沿,嗓音连成一线:   “世子威武呦,世子如狼似虎,世子妃招架不住,光棍的夜里千万别路过世子府。”   白照影嗓子眼儿里呛了口馄饨汤。   瓜怎能就吃到自己身上呢!   他喉头犹如火烧,辣得直咳嗽:“咳,咳咳,咳咳咳……”茸茸赶紧放下筷子,给他顺气,白照影满眼泪花。   两名帮闲显然根本没注意他这反应。   帮闲们又嘀咕了两句,继而起身走了。   桌上空出半边位置,伙计娴熟地抹桌子。   白照影咳嗽略微缓过来劲儿,只想装鹌鹑,不想再提这种话题。   他勉强劝慰自己,传这个总比传萧烬安是个胡乱杀人的疯子,强得多,算有进步吧。   茸茸小丫头天真地关心白照影:   “少爷,那种招架很难嘛?世子爷会像老虎一样咬您吗?您会感到被虐待吗?”   “……”   别说了别说了。   白照影又是耳尖脸颊全都红热。   传绯闻这种事,小学的时候,他也经历过。   跟他传绯闻的就是他的同桌,因为白照影总不来上课,同桌小姑娘很乖,每回都把发下来的卷子本子,替白照影归置得妥妥当当。   那会儿白照影很是感谢对方,但对绯闻,却有点困扰,觉得怪尴尬。   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别人的话怎么引导,他会往那方面去想。   白照影更燥热了。   这顿饭吃完,他心不在焉地返回府邸,刚进府门,就被成安迎面恭候,递上又一只活泼的小鸽子。   “世子妃,连载来了!”   成安只知道学白照影用词,但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白照影带着点生气去拆:“我看看。”   这封信不长,估计萧烬安有军务,没空写太多字。   萧烬安仅仅简短交代了一番误闯马场事件的情况,算是揭晓当初留下的悬念:   “鸣锣声起,为夫等人,被当地女子策马追逐。”   “为夫惊觉不妙,遂奋起奔逃,左冲右突如利电!幸而保全名节,获了个赛马场上的魁首。”   “可怜薛、段二人之马,唯我马首是瞻。我驱马越快,两人之马追逐更紧,薛段阻拦无果,不得不拿到次首和探花,各自捶胸顿足。”   “狐狐,等我回家。”   那是根本前言不搭后语的末句。   白照影心口骤缩,却觉得被这句话给烫着了。   他开始再度闹不清楚这本书的走向。   萧烬安一封封书信传来,按说当是平安的,他会战死吗?还是根本并非这一战呢?   白照影有点期待,也许大魔王还能够回来。   能回来也好,我们就再相处一段吧?   白照影将那第三封信收进袖口。   可是他没有想到,这第三封信之后,萧烬安的家书,断了。 第99章   白照影等第四封家书等了有三天。   到第四日时, 他甚至都没有外出到店里亲自看生意,而是让江良傍晚的时候带着账目过来, 跟他汇报生意情况。   白照影怕错过第四封信。   可是直到第四天夜晚,信还是没来。   白照影开始心里打鼓。   曾经的所有侥幸,全都变成了担忧。   萧烬安这段时间躲过了一场又一场的仗……会不会有一场仗,他躲不过去,然后书中的剧情就应验了?   世子府的更漏规律地计时。   世子府的内院厅堂里,灯火通明。   白照影安安静静坐着, 翻完账本,又翻闲书,书上的墨字,在他眼里, 像是微微凸起。他眼珠不停地转,状似看得认真,没回卧房。   下人们瞧不出白照影的心思,更不知道,白照影知晓了一个不能开口的情报。   四天对其他人而言说短不短, 说长, 其实也没有多长。   世子妃等到子时过半, 世子府越来越静, 依然什么也没有等到。   他坐着,下人们断没有也坐着的份儿。   侍从侍女们轮番陪他站到夜深, 到底有熬不住的, 眼皮连连打架。   白照影不合适再等了。   他起身返回卧房, 底下人总算各自松了口气。   成美跟茸茸用最快的速度,把白照影收拾妥当,塞进被窝里捂好。   灯一熄, 他眼前无端勾勒出个满是泥水的战场,战场的边缘,有什么东西随风摇摆,是些零零碎碎的小花。   他朝那花望过去,视野骤然变得很宽,只见残阳如血,战场辽阔苍茫。   他找不到战场上的大魔王。   白照影在夜幕里倏然睁开一双桃花眼。   心上像挖了一个洞,他攥住被角,呆愣地望向床顶。   脑袋里忽然撞进萧烬安无头无尾的话:   “狐狐,等我回家。”   ……   ***   正午,御花园到神武门这段路向来肃穆,根本不见几人。   九皇子想要出宫。   这里是必经之路。   但为防止父皇在御花园散心,或者丽妃闲逛,逮自己个正着,九皇子每走几步,都会找个障碍物躲到后面,然后放出去小狗侦查。   都督踱着小碎步,警惕地压低身子,一点点往前探。   小狗底盘低,脚上还有厚厚的肉垫,很难被人发现。   确定几十步内没有危险,都督会静悄悄地回去,找到九皇子,叼住他的衣角,将萧明钰轻轻从障碍物后面拖出。   萧明钰这才稍微大胆地向前挪。   经过人与狗的密切配合,贯穿了整座御花园,九皇子想到神武门门口守门的兵士,多半不会对他拦驾。   萧明钰以为情况安全,抱狗就跑!   小狗四蹄跟随他脚步跑动一颠一颠的,也不闹,也不叫。   然而神武门外,停着辆檀木的马车。   那车外头的雕饰,远远望去如鱼鳞般复杂,车盖和车幔皆是明黄色的,车外头站着个斜挎刀的冷面汉子,几名做便服打扮的太监,在马车后头随驾。   萧明钰登时就不敢动了。   他心说晦气,转身拔腿就走,不想跟车里这人,打任何一个照面。   可是车窗敞开,车里的人目力很好,一把洒金折扇伸出车窗,一道懒洋洋的男中音,吩咐车外伺候的侍卫道:“高朔,去把老九送回大本堂,让先生按照学规管教。”   “是。”   话毕九皇子后背一凉!   他都不知怎么的,人早就被那侍卫近身,高朔道了声得罪,遂将九皇子连人带狗一起提至大本堂。   等到了皇家学堂,先生们已经严阵以待。   这些先生教九殿下教得颇不尽心,罚九皇子时,却是按照萧氏祖训,手板打得扎扎实实的。   九皇子鬼哭狼嚎,最后趁机晕倒。   大本堂的先生们这才害怕出事,慌慌忙忙,将九皇子送往芳林苑。   沿途让九皇子瞅准了个机会,抱狗溜走,再度谨慎探路重跑了一遭。来到世子府,比跟白照影约定的时间,整整晚了一个时辰。   九皇子滚进门就喊堂嫂,人在喊,狗在叫。   自从萧烬安走后,萧明钰得到那道“照顾世子妃”的指示,简直奉为圭臬。   他从小在诸皇子里存在感最低,又怂,故而不曾让谁认真拜托过什么事情。   此番萧烬安愿意委托自己,萧烬安还是那么厉害的人物。   萧明钰觉得受到抬举,倍感欣慰,近来时不时就会跟白照影沟通。   送点药膳,收了两只鹦鹉。   今日为见白照影,他手上挨了许多板子,对他来说也很值当。   萧明钰被迎进内院主楼。   “世子妃叫我过来有事?”   担着层叔嫂关系,白照影穿得整整齐齐的,但精神不太好,前段时间见堂嫂时,他会拉自己逛园子,然后和园里的可怕生物,恶霸鹅赛跑。   萧明钰赶快摆出最严肃的表情,洗耳恭听。   白照影:“我想知道,前线的情况如何?”   白照影把萧烬安传信中断的事情,跟萧明钰说了,省去了信的内容,能让他知道自己非常担心即可。   萧明钰这倒是能懂。   有时候,他在皇宫某处玩得太久,又忘记让太监给母妃递个话,母妃就会亲自出芳林苑,到处找他。   只是萧明钰挠头道:“我不知道,大本堂离兵部太远了。”   “那你能探听到吗?”   “……”   这话一说出来,白照影自己先觉得非常不合适。   他在怂恿萧明钰刺探军情。   虽然他本意没想贩卖情报,可是担着世子妃的身份,如果这件事暴露出去,是不是对萧烬安反而不好?   白照影心头刺了瞬,想把话往回收。   萧明钰竟道:“可以的!”   白照影眉梢略抬。   萧明钰又道:“豁出让父皇考问我,我去问问父皇。”说着萧明钰就要走。   白照影拦住这个憨憨:“等等,那要是陛下问你,为什么操心前线的事呢?”   “我就说想为父皇分忧。”   白照影稍稍松了口气:“那要是前线战局真的不利,你打算怎么分忧?”   “跟去北面打仗……”   “你还是别去陛下面前打问了。”   总觉得萧明钰不出几句话,就会被敬贤帝套住。   万一被敬贤帝抓包,自己这世子妃,竟在刺探军情之外,还与皇子交往甚密。   那时也许萧烬安没死,自己就先要被治罪,甚至可能连累整座世子府。怪不合适的。   萧明钰耳朵垂下来,没法给世子妃解决麻烦,他觉得深负堂哥的信任。堂哥又送他弓又送他刀,自己却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   萧明钰突然以拳叩掌:“世子妃,要不这样吧,我回去就在兵部附近徘徊,瞅准机会,放我的狗进去。宫里的侍卫都认识都督,他们不会伤害它,我也混进兵部啦!”   “……”   与萧明钰交往,总是会让白照影有一种,穿进童话故事里的轻松感。   然而萧明钰的脑回路,他有时实在不敢恭维。   白照影不能因为自己的事,将萧明钰置于险地。   他更不想打击萧明钰,萧明钰简直在这本书里,难得的善良!   白照影:“你也可以帮我想想其他办法……”   果然萧明钰没受到伤害,反而,他还真就认真帮白照影思索,探听前线军情的方法。   萧明钰想起另一个人:“你去问崔执简嘛,他是父皇嘴边挂着的能人呢!”   白照影微僵。   其实,表哥最近也异常。   以前萧烬安在家时,表哥明里暗里,总会关心自己过得好不好。   现在萧烬安不在家,表哥反而未尝登门,也没有派人过来询问,难道是表哥太忙?   白照影不能打扰表哥。   他官员大考可是要得上等呢!   白照影按下想找表哥帮忙的心思,喃喃自语:“还有什么能打听到前线的机会?”   萧明钰跟着白照影一起努力地想。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萧明钰想到了自己出皇宫时,碰见了萧明彻:“七皇兄与城中文人往来甚密,城里许多文人都帮着他说话,文人们最常去的地方,当属声望楼了。”   白照影乃是穿过来的,并不是本地土著,对声望楼没有当地人刻骨的印象。   他想起了第一次进声望楼,注意到,进楼时正中那块牌子,匹夫有责。   城中文人多在楼内议论国事。   朝廷的对外战争,乃是国事当中的大事。   故而他确实能去声望楼碰碰运气,万一遇上哪位能人很有门路,真能让他知道前线情况。   ***   未时初刻,秋阳正好。   听说要跟世子妃一道去声望楼,萧明钰心里还有点紧张。   他在大本堂总是逃课的名声,早就传到前朝,文官们在父皇跟前提起自己,都是一副痛心模样,声声念叨“朽木不可雕”。   让萧明钰去文人扎堆的地儿……   萧明钰决定这次他狠狠心,不再带狗,安顿好小狗在世子府暂留。   都督摇摇尾巴,很是有灵性地蹲坐。   白照影带着萧明钰,两人乘从外面雇来的马车,一路低调。   为什么带萧明钰而不是成安呢?   白照影没想暴露身份,更不想跟人动武。   而萧明钰担着皇子身份,万一当真遇到不测,所有人都会顾及这位是皇帝的九儿子,而对他们这个组合稍微忌惮。   马车停下。   白照影下来马车,萧明钰自从下车开始,就不停东张西望,连连搓手。   白照影心思不在他这儿。萧明钰主动搭话:“我没来过这种地方,见笑了,有点儿激动。”   今日声望楼又与之前见到的不同!   今天楼外人依然不少,有趣的是,来者皆是冠带之辈,而且并非巧合。   白照影目光在楼的出入口停顿几息,确实全做文人打扮,不见武人。   难不成声望楼又举办什么活动?   白照影进楼,目光不自觉投向当初坐过的包厢,有些地方被屏风和绿植格挡,不减雅意,遮得严严实实。   他眼瞳在眼眶里迅速地闪了闪。   一道雪白色宣纸,长长地铺开,还有截柔软地垂出窗外。   白照影目光沿着那纸望过去,有人临窗落笔,旁边围了许多墨客。   字写完,楼内爆发出叫好:“好!”“好诗!”“后两句浑然天成,可谓是尽显神韵!我等以茶代酒,敬兄台一杯……”   原来楼主在举办赛诗会。   听说这声望楼楼主博古通今,文武双全、无一不精,是本朝难得一见的通才。   不过楼主有才华却无心入仕。   若干年来,礼部吏部一直有官员想拜访楼主,举荐他免试入官,然而楼主不愿,又在江湖广有盛名,朝廷注重影响,亦不能将此人怎样。   本次赛诗会,不限主题,不拘格律。   只要能入得了楼主的眼,就能进声望楼最顶层的不对外开放的套间,与楼主一叙。   能和声望楼楼主推心置腹地交谈,此事只要传出去,此人就能声名远播,故而文人墨客们趋之若鹜,挥毫泼墨,好诗一首接一首地作出,楼中时而爆发出喝彩连连。   对于没能力赋诗争胜的文手来说,来此凑趣,开开眼界,也很值得。   楼内宾客三五成团。   白照影穿行在一张张诗轴里,目光落在墨字,耳朵也不闲着,总想着能听见些什么。   果不其然,途径一桌作边塞诗的坐席,几名青年书生,刚写完诗搁笔,胸中豪情更加激荡,口中控制不住,议论起当前的军情:   “世子与程老将军相辅相成,一年老,经验充足,一年少,血气方刚。前线连捷,愚弟在前线也有些人脉,听说罗戈已经有意向要撤军了。”   白照影心头如紧紧闭合着的花瓣慢慢打开。   那就好。快回来了。   可是并不等他高兴片刻,另一书生再道:“怎能这么容易?我有个朋友做药材生意,前线疫病横生,大军配给药物迟迟跟不上,几味重要的药材,早就被不知何处冒出来的黑心药商收购!也不知是不是想囤积居奇,坏透良心了!”   白照影立时沉落下来。   他刚要再仔细听,有人像在背后唤他。 第100章   “白大公子, 晚生这厢有礼了。”   来得是什么人,白照影并不认得。   只见对方是个身着一袭天青色的儒生, 眉毛细,眼睛也细,眉眼皆是弯弯的。   儒生笑吟吟拱手,白照影还了,心中暗自疑惑此人来历,警惕提起。   儒生语气更恭敬道:“白大公子为前线捐款的壮举, 实在让晚生佩服。如今朝廷对待瓦剌作战,刚获得几场小胜,这胜利背后,白大公子功不可没, 请再受晚生一拜。”   萧明钰望过来,表情崇敬。   白照影扶住这人,觉得他过分热情,显得心怀鬼胎。   果然这时旁边来了个姿容清正的公子,斥声道:“石大郎, 你想结交城中名士, 企图让白大公子推荐你的文章, 有这个钻营的心思, 还是多读几本书吧!”   话毕那公子嗤笑,走了几步揭穿道:“诸位, 石大这人, 左右袖子里各揣着他的大作, 文字狗屁不通,诗却写在最贵的花笺纸,纸用香料反复熏过, 逢人就套近乎。”   “你们说,这不是‘屎盆子镶金边’还是什么?”   “哈哈哈……”   石大被人讽刺,脸颊顿时涨红,低头连忙跑出去。   而即便那石大跑了,身后依然指指点点,书生们挖苦不休。   接着那清正公子对白照影拱手:“鄙姓方,方才出言不雅,让白大公子见笑。”   这姓方的白照影也不认识。   纵使方公子省去了白照影不少时间,白照影对此人也没什么好印象。   文采好坏,人人天赋不同。   石大想要包装自己,包装文字,他并没伤天害理,也没什么不妥。   白照影听说过文人相轻,古代文人脾气大,战斗力也很强。   不过前世白照影生活阅历单薄,体会只停留于字面,如今真的见到这些文人,对彼此拆台讽刺乃是常事,白照影浮现出一个很明确的想法——弄清楚前线情报,他就走,不能久留。   萧烬安是不是有大麻烦了?   白照影看诗,凑上另一桌。这桌的诗稿写得也是军事。   两个书生因为用“掳”还是“掠”字争执起来,各执己见,吵得挺激烈的。   白照影佯装听他们理论,实际注意力完全放在围观之人的闲谈。   他刚才听说黑心药商囤货,引得前线物资紧缺,看来此事为真,有书生说家人生病,柴胡的价格俨然翻好几番了。   “柴胡退热见效快,头疼脑热,少不得食用此物。”   “寻常百姓患病,尚且影响好几天农事,若是从军将士带病上阵,可是人命关天啊!”   “也不知哪个药商坏了良心……”   与萧烬安同榻而眠时,白照影能感觉到,萧烬安体格强健,他也许不会被寻常疫病波及。   但若是他所带兵士大多染病,没打过瓦剌人,瓦剌兵多而己方剩余的兵少,萧烬安就会寡不敌众——这也是电视里常见的牺牲桥段啊。   嗅到前方战事吃紧的风声,白照影脚步迟钝,不太敢再打听下去。   而萧明钰天真却懂事,试探道:“嫂子,不然我让我娘贡献些柴胡,宫中有药田,肯定种着这个。”   那不过杯水车薪而已。   白照影咬了咬牙!   如果大魔王战死,当真是因为没有柴胡,他必须找到这个药商,让他给萧烬安偿命!   那一个瞬间,白照影心绪尤其烦乱。   情绪引起白照影气质上出现极为罕见的攻击性,伶俐灵动的目光,变得躁郁内敛。   他不安地来回扫视。   萧明钰突然打了个寒噤,竟觉得白照影这副样子,明显像他堂哥:“嫂子……”   白照影怔道:“他能从京城一路收购柴胡直到大同,不仅需要有钱,也得要有门路。这样的人应该不多。”   “你在说什么……”   “嫂子!”   萧明钰的声音略微提起。   白照影缓过神,前头忽然多出来个捧着笔墨的小伙计。   那做伙计打扮的人,带着笑点头哈腰,恭恭敬敬地道:“给您问安了,这不是白大公子吗?能光临咱们声望楼,楼内蓬荜生辉啊!”   伙计话毕,楼里稀稀疏疏有人看过来。   白照影稍微压下心事,发觉自己还算个名人,后悔入场前没带锥帽。   “过奖了。”白照影礼貌道。   此时伙计将笔墨呈上来,双手托至白照影跟前,白照影眉梢微皱。   伙计用得全是恳求的语气:“今日声望楼所有诗作,都将整理成册以传后世,小人等崇敬白大公子已久!能够得到白大公子诗作三生有幸!恳请白大公子留下墨宝……”   这是让他写字。   白照影心虚了一虚,卧房那把千龟扇历历在目。   写诗就更别提了,写不明白的,胡诌打油诗他倒能做,推说不擅长也还能行。   可是那都太丢脸了!   之前他百般维护大魔王的颜面,不能功亏一篑,他只能钻个空子。   钻那种自从穿越小说流行到现在,被无数穿越者玩烂了的套路:背诵名家经典诗作。   正好带着萧明钰,他能代笔写字,不至于自己拿出手鳖爬体书法……很好。   唐诗三百首,背哪一首呢?   白照影在脑海纠结。   唯恐背出得那首太精彩,震撼整座声望楼,他不想太出风头。   可此时忽然想到了桩细节……   白照影冷汗直冒——这本书虽为架空,很多名作已经出现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是楚辞。   《卖油郎》那场书,那是明代小说。   萧烬安书房里有不少诗集。   恐怕大虞所参照的时代,唐宋早就成为过去。   这会儿他要是拿出唐宋的诗歌,引为自己所作,那才是贻笑大方,得把人给丢尽了!   白照影深深庆幸自己多想了几步。   但继而浮现起更严重的心虚。   唯有晚清或者近代,这些时代必然在大虞之后,可是诗歌储备,他又严重不足。   眼瞅那伙计更殷切地弯腰抬眼,将笔墨又往自己跟前递进几分。   白照影让人赶鸭子上架,庆幸突然想起一首清朝诗歌的后两句,且暂时足以撑撑场面,全诗已经忘了。   白照影对伙计微微点头,示意他同意参与,再拉拉萧明钰衣袖,目光落在毛笔,暗示替他写字。萧明钰自然是猜不出堂嫂字丑,还以为堂嫂也想考教他的功课。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够美了吧?也足够应付了吧?   白照影暗中松了口气。   却不料就在刚答应伙计留下诗句之际,那伙计提起比刚才洪亮几倍的声音:“楼中群雄诗才已尽,白大公子当堂献诗,欲做出力压群雄、别具一格之作,请诸位静听!”   ——“何人口出狂言?”   若干道凌厉的目光同时向白照影投过视线。   霎时间,原本还热闹喧嚷的声望楼,被这声群嘲勾动,陷入片刻寂静。   这楼里的文人,原本就一个个谁都不服谁,斗得像乌眼鸡似的,更何况文无第一。   众文士不免从楼中各座凑了过来,刹那间,将白照影和萧明钰两个人包围。   隔不多久,周围已然水泄不通!   萧明钰大吃一惊,连忙往后退了两步。想起得保护堂嫂,他兢兢业业地拉起白照影,预备脚底抹油。   却被刚才的方姓公子拦住。   方生道:“白大公子名声我们自然有所耳闻,但声望楼乃是文人墨客以诗会友之地,不是靠捐款多少,夫家背景几何就能立足的。若是真有才华,我等书生就等着开开眼界了!”   方生的话语中带着挑衅,话音刚落,便引起书生们一阵喧哗。   众书生各自愤愤不平起来:“正是,若无真才实学,也请切莫夸口。”   “白大公子不能作诗令我等心服口服,那就收回这番话,免得贻笑大方!”   “我们倒要看看,白大公子究竟有何高见,能在这里力压群雄。”   言语越发激烈,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白照影不明所以,竟然又处于声望楼舆论浪潮的核心。   他突然回忆对面这伙计,从出现到请求他作诗,似乎都是在引诱自己骑虎难下。   如此处心积虑,深谙文人们的作风,誓要让自己难堪到底……白照影暗暗打量四周,虽说没看见那人,这局是谁布的,他脑海早已浮现出答案。   ——自己再度误闯了白兮然的场合!   白照影不知道白兮然来此作甚。   《宅斗之庶子欲孽》,他根本就没认真听完。   他无心与对方为敌,更委实没空跟白兮然纠缠。   对方大概是积怨难消,也可能生怕再被破坏计划先下手为强,白兮然又朝自己发难。   这几日白照影心里压着块巨石,那种郁闷是自己的,他无法分享,无处发作。   白兮然来得不巧。   白照影没有容忍他的心情和理由,今天这件事,恐怕又不能善了了。   遂向窗外望了望天气,白照影心中有数,示意萧明钰过来,跟他交代几声,替自己写字。   而与此同时,声望楼一角,遥远处的包厢,白兮然暗中勾起嘴角。   白兮然给七皇子献上妙计,为前线作战,带来了极大困难。   他又给七皇子谋划了些小事,趁萧烬安不在,萧明彻在敬贤帝跟前得了脸。   于是七皇子投桃报李。   萧明彻愿意陪他参加赛诗会,挽回白兮然在城中文人圈里的名誉。   两人都躲在包厢,也都因为旧事不敢露面。   白兮然对自己的文采有所自信,他觉得很有可能会被楼主看中,也想趁此机会,将楼主延揽至萧明彻麾下。   不过今天的意外乃是,白兮然写罢诗,竟在楼中瞧见白照影,这使他霎时警惕且深恨!   报复的火焰熊熊燃烧,白兮然暗中设计。   也许白照影性格能够改变,可一个人的文学功底,绝不可能在短短数月,匆匆飞涨。   白照影不会作诗。   他与白照影兄弟数年,身处同个屋檐下,儿时下人们搜检过白照影的房间,从没见到嫡兄长有过只言片语的高论。   白照影根本不可能做出,让所有文人折服的名诗。   如果白照影真能做出好诗,白兮然要向钦天监举报:隋王世子妃是被妖魂夺舍的邪物。趁萧烬安不在,将他烧成灰烬。   他的目光自包厢内,投到包厢外。   对于白照影写下的句子,白兮然好奇至极,简直期待死了,他必然出错丢丑。   氛围煽动起来,好事者当然不止他一个。   诗句落成,众文生都跟马蜂似的,嗡嗡地围着那张诗稿,形成个更稠密的圆圈。   有人读出句子:   “溪云初起日沉阁,骤雨欲来风满楼!?”   “哈!哈哈哈哈哈……”   “这不是唐代许浑名作改的吗!”   “读过唐诗的谁不知道有这一句?就这般打油诗的水平,还敢说盖过群雄,别具一格?”   白照影勾起嘴角。   一阵大风毫无征兆地袭来,风骤起,楼中纸页随风卷起,纸张宛如滔滔白浪,各桌的仆从们连忙压纸。   大风紧紧压着白照影所作的这句诗,给足了应景。   风势罢,雨下起来了。 第101章   楼外雨水哗哗啦啦洒落。   雨滴被风送进窗户里, 打湿了窗边许多张诗稿。   秋季难来骤雨,谁也没想到会在这会儿下雨。   而雨来得赶巧, 刚好与白照影所献那首诗一前一后,使得人们不想往献诗通灵的角度解读都不行。   九皇子呆愣愣提着笔,人已经看呆了。   当然没有想到,他的世子妃堂嫂,居然还有沟通天地的本事,比钦天监监正还牛!   萧明钰满心震撼, 逐渐握不住手里的笔。毛笔啪嗒一声坠落地面,在声望楼的地板,砸出道不规则的墨渍。   有萧明钰带动,楼中书生暂时默然几息。   众文人从没见过这种场面, 虽然不便表现出多么诧异,然而各自瞠目,表情很丰富。   “……”   能够判断天气,是白照影为数不多的特长之一。   他知道不久就会下雨,也知道这雨下不了多久。   白照影投机取巧, 借用了本来就该变化的天气。   却没想到, 老天爷真给他面子, 大风骤雨, 如此恰到好处。   白照影得了便宜就卖乖。   好容易震慑住这帮文人,他得在质疑声响起之前, 出言打破沉默。   “我文采疏漏, 着实登不得台面, 更何况自古有言‘文无第一’,我不慎被人推到这风口浪尖,哪有什么压倒群雄的诗, 只能抖个机灵,让诸位见笑了。”   文人倨傲,然而文人同样知礼。   这会儿见到白照影温良谦逊,也算应对妥帖,众文生把想斗一斗的锐气都压了下去。   几名文生拱手,还礼道:“白公子客气。”   白照影目光挪向伙计,冷静道:“这位小兄弟也不知得到何人授意,要我献诗,我也推举不得,只是我得有多厚的脸皮,才敢妄言自己能压倒群雄?”   这话说到这儿,谁还能不清楚?   无须白照影点名,书生们反应过来,他们可能被谁做筏子,让人引导为难白大公子。   想要查到背后的指使者并不难,众书生围上递笔墨的伙计。   伙计惊慌失色,声望楼一时嘈杂。   那伙计想跑,接着被方生攥住后领,人群开始推推搡搡。   白照影没心情等他们接下来问出白兮然,再跟白兮然对质,他转身要走。   忽闻楼内又起了声音,是楼中管事,他洪亮地大喊:   ——“上京白氏长公子‘骤雨满楼’两句,匠心独运,别具一格,楼主恳请白大公子顶楼赏雨小叙,望白大公子亲临!”   声望楼第一首被楼主瞧中的诗作出现了。   那些还在跟那伙计纠缠的书生们,一瞬间面容僵硬,似是根本没有想到,楼主会在众多诗作当中,率先垂青白照影的诗作……分明那都不能算原创!   可是,楼主向来慧眼独到。   楼主名望,在江湖举足轻重,文人们敬佩不已。   于是众书生冷静地回忆,白照影从被人设套,到要求写诗,再到化解风波澄清误会。   他所作所为,堪称巧妙应变。   况且那场随诗而至的大风骤雨,也实在是奇了。   众书生拱手,认可楼主的眼光,拿羡慕的目光凝望白照影。   白照影却怕耽误他打听清情报的时间,犹豫着如何能够不去,不过这时忽然想到,他可以拿前线情况询问楼主。   楼主人脉广泛,想必消息更权威吧?   白照影缓慢点头。   书生们让出条道路,各自目光歆羡。   萧明钰眼见堂嫂出手竟然拔得头筹,崇敬之情难以言表,满脸都写着“嫂子你快去,回来给我讲讲顶楼有啥”……   白照影被人引上顶层。   白照影背影完全消失在比赛场内。   楼内管事这时翻阅已经收集上来的诗稿,神色转凉,冷漠道:   “‘绕堤春水’‘英发华夏’‘影落江湖’几句,其作者用心不正,故而不再录入本届赛诗会诗歌集册,告诫诸位文友以此为鉴,守住文心,不可自作聪明走向歧途!”   连着白照影被迫作诗的事,楼主处决的,必定是害他险些成为众矢之的的小人。   赛诗会献诗必有署名。   楼主没公开此人,给足了这人面子,使他不至于当场难堪。   但楼主也拉满在场者所有好奇,给出了三条信息,众文士必然暗中寻找,无论找得到还是找不到,都足以令企图陷害白照影之人,惶惶不可终日。   包厢内,茶盏映出白兮然僵硬的脸。   白兮然强装若无其事,端起茶盏,哆嗦着润了润喉咙。   但愿萧明彻根本没注意,自己写得是哪几句诗。   白兮然试探萧明彻的态度,凑过去,给萧明彻倒满杯中茶水。   萧明彻听见水声,倒是接了茶,就端着,没有喝。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锁定白照影消失的方向。   他竟发觉,自己爱极了白照影正面湿漉漉的桃花眼,也能欣赏来他的背影,喜欢他被重重衣裳包裹下,引人遐思的身姿。   那是具被萧烬安开发过的躯体……   萧明彻喉结滚动。   眸光越发幽暗,他狠狠给自己压了口水!   ***   声望楼,顶层。   与白照影脑海中的预想不同,他以为令上京城文人趋之若鹜的声望楼顶楼,应该是处庄严而神秘的地方。   可登上楼顶,越往里走,他越被廊道里绿植所吸引。   那些名花异草,被人精心修剪,却在墙边随意堆放,和其他常见品种同列。   就好像拾掇它们的人,不过顺手而为,声望楼楼主见惯了世上最好的与不好的事物。   他爱姚黄魏紫,也爱蒲草藤萝,对一切的爱率性随意,堪称名士风流。   仆从推开门扇。   里头是楼主的书房,白照影以为即将见到位饱经岁月的老者。   临窗风雨做布景,楼主站在窗前,一袭江南烟雨般的天青色,身姿修长挺拔,面相冷淡疏离,眉头总是轻轻蹙着,竟是个压迫感十足的年轻男子,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楼主简短地道了声“坐”。   他身后萧飒的秋风,带着重重寒意迎面扑来!   白照影眯起眼睛。   朦胧间,瞧见这人从背着手,也变成了坐下,坐席面对着面。   仆从上茶,背景雨幕如织,楼主比自己高出一大截,匀称的肌肉包裹在襕衫之下,并非孱弱文人。   楼主礼数周全,然而开门见山,他起了话题:“白大公子之后所捐那批物资,应该是今日抵达前线。算上之前二十万两,世子府为这场战役,少说付出二十一万两多。”   “世子与世子妃,对皇帝可谓忠心耿耿。”   不知是否为白照影错觉,书房里就连空气都像变沉重似的,气场在从外向内挤压自己。   楼主必然是在讽刺,楼主对敬贤帝好像没有恭敬的态度。   所以他才不出来做官吗?   白照影不敢乱讲,只拣着能说的道:“世子捐款,是因为知道战事关乎民生。”   回避老皇帝的话题,白照影把皇宫御道,世子只为公文奏报让路的细节跟楼主分享。   楼主的眉头果然舒展了许多,但还是看起来不太高兴。   白照影又试探着递出一句,掌心收紧,他攥住衣料:“我捐东西,只是希望世子取胜。”   “——若早有这份心,为何到现在才施展抱负?”   从没有人能给白照影感觉,他拿出架子教训大魔王是应该的。   白照影脚跟在坐垫上,不为人知挪了挪。   悄然打量这位楼主,忽然发现,他长得跟萧烬安得有五六分像!白照影心中一慌。   萧烬安并非隋王亲子,难不成是这个人的儿……不对不对,此人太年轻了,他俩看起来岁数都没差多少。   但有了这人跟大魔王或许沾亲的猜测,白照影心里多少有底。   白照影将世子被害发疯,性情大变,独自煎熬求医,被许氏和萧明彻等人编排磋磨,这些事捡重点跟楼主解释。   白照影说着说着,忽然自己也发现了,嗓音不大:“世子就是这段时间,才稍微清醒。”   楼主才刚舒展的眉头又深深皱起。   听罢白照影失明,真相乃是他抱着老王妃的牌位,被王府庶子逼得跳楼。   楼主表面虽没看出,牙咬得有多么紧,两腮到耳边的筋肉却动了几动。   白照影其实也有个猜测:“我觉得……他出征还为要套新房。”   这不是能拿得出手的理由。   可是光说冠冕堂皇的话,听起来反而虚假。   白照影诚实道:“我们以前住在隋王府,那是他伤心的地方。他不肯承袭隋王爵位,这世子就当到头了,只能依靠为国分忧,获得开府的资格。”   亲王尊位,于他视如粪土。   楼主道:“好。”   对方露出没忍住的赞美,白照影当然赶紧顺竿爬,愉快地分享道:“搬家没动隋王库房的半文钱。但世子帮我带走了鹦鹉、水鸭、大鹅,十九枚鹦鹉蛋,一棵海棠树。”   “前几天小鹦鹉刚孵出来,毛绒绒的。”   “原本还打算捞走锦鲤,但隋王府是活水,锦鲤在那边过得好,于是就由它们了。”   “先生这书房清寂,要鹦鹉吗?”   “我家鹦鹉可聪明了。”   雨声里,白照影独自叙说。   那点儿生活方面的细节,都使白照影每次回忆每次熨帖,自然分享时,就带着能同化旁人的舒适情绪。   却也因为萧烬安的缺席,话音的余味,透出莫名的感伤,白照影眼帘总是垂着的。   楼主像是看到秋雨中沾湿的花。   楼主对白照影的言语,前后串联,浮现了越发明确的想法——   这世子妃,是将萧烬安拖出灰暗的救赎。   楼主淡声道:“我久历江湖,平时多不在上京城里,这座楼中,有来自各地的工巧玩意儿,与皇宫的奢华珠宝并不相同。我因诗请你登楼小坐,听你喜欢玩耍,予你随意挑选如何?”   顺着楼主示意,仆从拉开帘布,露出摆放整齐的多宝架。   白照影讶然,上头已有了小型枪械,战船模型,简易望远镜,自鸣钟……楼主可以算是这个时代的科技达人了。   可是白照影并没忘记他的本意。   哪怕随便挑哪件东西,他批量生产,都能赚到数钱手软。   白照影向前略微探身,问道:“先生,我想知道前线情况,我夫君能打赢这场仗吗?” 第102章   他的话, 引起楼主的沉默。   楼主摆了摆手,仆从把多宝架前的帘布拉上, 在这个瞬间,再深望了白照影片刻。   半晌,楼主示意仆从说:“取山河图。”   大虞山河图挂在多宝架前的帘布,将多宝架完全挡住。   古代唯有官府才准许收藏地图,声望楼楼主能有这种东西,可见他的人脉还有胆魄。   他有点像白照影前世见过的, 那类上课不带教案,还能讲出重点的老师。   白照影不由坐直了身体。   “大虞边患共有两处,西北的瓦剌,东南的倭寇, 始终蠢蠢欲动。”   白照影顺着地图望过去。   “按照你方才的说法,世子打算以军功起家,打赢瓦剌这场仗,关键在于三个条件,重振军心, 清除内奸, 治疗疫病。”   “包括我在内, 每天和前线有若干只飞鹰传信, 得到的也都是几个时辰以后的情报,但只要大方向没有抓错, 整场战争就能赢。”   楼主道:“这些他是否都能做到呢?”   白照影并不懂军事。   就算他懂, 他所掌握资源着实太少。   假使萧烬安能赢得军心, 他怎知谁是内奸呢?疫病他该怎么治?   白照影其实还没那么了解大魔王。   至少工作上的事情,萧烬安并没跟他探讨过。   白照影晃过丝不安感,只能再次诚恳讨教:“依您最新收到的传书, 现在战局怎样?”   “军中时疫蔓延,你想必也听见药材涨价这事,我正在走访名医,希望能开出其他药方,代替原本最关键的那几味药。”   “他还活着?”   “今日没有消息。”   白照影惊喜道:“那就是昨天还有!”   那朵雨中的鲜花,抖了抖水珠,焕发出别样的光彩。   楼主被那模样晃得,略不自然错开了视线,嗓音镇定:   “罗戈被困大同城下,援军从阳和卫赶来。萧烬安奉命拦阻援兵,与罗戈胞弟作战,此人狡猾勇悍,两军在长城内外,僵持十六个时辰有余,很艰苦。”   “我还可以再捐……”   “不必了。”楼主幅度不大地摆手,就不是热络的性格,也不再看白照影,准备送客,“凭你一府之力,运转战争也是杯水车薪。秋雨刚停,楼中尚有闲车,你可自行取用回府。”   ***   大同城外,秋风劲吹。   枯黄色荒草丛生,偶尔有些紫色小花,被风翻腾出些鲜艳的颜色,像乱撒在天幕当中的星星。   流箭飞过城墙。   箭支穿透了大虞战旗,射落了一根旗杆。   瓦剌军在城下又一次搭起云梯。   嘶哑得已经听不出是什么词语的叫喊声,从城下爆发出来。   城上程岳花白的须发,被硝烟熏得黧黑。   老将站在北定城楼,北定城门,经过百余年战事不休,城墙残破,有些地方的城垛子已碎成石渣!   程岳一声大喊:“装弹!”   炮弹早已装填完毕,炮手往瓦剌冲阵队伍里射击,轰完一轮,换上已冷却完毕的炮筒,又是通狂轰乱炸。   城楼在震颤。   程岳的头顶上不知掉了多少层粉屑。   这几场战斗,他诱敌深入,让罗戈这五千人马来到城下,派遣萧烬安截断敌兵通路。   罗戈已成一道孤军。   他要么死在大同城外,要么攻破大同,闯入中原腹心。   程老将军当然有以死守城之志。   但前提必须是,瓦剌援兵不到,萧烬安能将援兵死死地拖住。   “大帅!”   敌军炮弹击中程岳侧后方的掩体,掀起一阵强烈的气浪。程岳几乎站不稳当。   身后副将连忙把人扶住,又被程岳推开:“不必!”   老将军反而越发向前,痛骂为何不扶起大虞倒下的旗杆。   副将连忙派人照办,又要劝程岳休息:“大帅连在城头站了十二个时辰,一日一夜,青壮年尚且支撑不住,恳请大帅以大局为重,三军不可夺将……”   “旗不可倒!”   老程岳根本没搭这茬,大骂那拴旗都没能拴正的小兵。   “阳和卫距此只有百里,守军见不到大同战旗,士气必然大打折扣,给我把旗挂好!”   “大帅,请您休……”   程岳一掌推开副将,熏黑了的手指,指着百余里外:“小的让我摁在长城浴血奋战,整整三十六个时辰没叫苦,他还没给我添乱,我这个老的岂能先不中用?”   “——你给我滚去督战!!!”   “是、是大帅。”   副将灰溜溜的去了。   那世子自从来到军营,一改在上京的傲慢作风。人变得少有讥诮,听话,稳重。作战除了合理提出建议,其余时刻都是以程老将军为主。   世子救过程老将军的家眷。   程老将军对世子,向来不吝指教,也给足了他立功的机会。   这一老一少,俨然已有忘年且过命的交情。   副将目光投向阳和卫。   那边同样是硝烟直冲云霄。   谁知浓烟不但没随时间变淡,反而越来越密集了。   百里之外的阳和卫。   阳和卫关楼上空,几乎被铅灰色的乌云压垮。   火铳与弓箭交替射击,响声完毕,马嘶长鸣,瓦剌人又倒下一排。   这里脚下的长城同样在发颤……   萧烬安稳稳端着支自生火铳。   这支是传教士带来大虞,又经兵部改良过的,当今唯一一支无须引线的火器。   他的这次出征,敬贤帝让他带走了神机营,萧烬安如愿以偿有了支重兵。   半个时辰前,萧烬安拿火铳射死了罗戈弟弟的副将。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   纵使如此,他始终还在紧盯罗戈的弟弟,火儿术的动向。   如今比起英俊,萧烬安五官早已被硝烟熏得看不出模样,神色更是堪称一声狰狞。   他火铳的铳管来回移动。   火儿术在瓦剌军阵里,也来回流窜。   奉命守国与营救主将之间,双方拉锯了超过三天三夜。   火儿术身先士卒,却始终没能跨过任何一座烽火台。   砰地一声!   弹丸击中火儿术的马匹,火儿术摔下马背。   萧烬安的眉峰,在铳管之后略微抬起,未有得色,冷峻如同塑像。   忽而长城又传来强烈的震感。   仿佛地动山摇,萧烬安颅内神经都被震得生疼。   他蹙眉,继续调整铳管的位置。   段莽冲到萧烬安跟前:   “殿下!瓦剌人缴获我军几门大炮!”   “炮火配合弓箭,我们远少于敌兵,这段城墙怕难以保全……”   萧烬安没有说话。   烽火台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仿佛为了印证段莽的消息准确,炮弹直接砸在萧烬安跟前的城楼,大量尘沙溅起。   段莽慌道:“我等向程老将军求助吧!殿下……”   站在长城上,便会让人联想起生死,更知道自己所在位置的重要。   萧烬安收起极短暂的感慨,放下铳管时,露出干裂的嘴唇,有血丝渗出。   “如果罗戈死了,会有人来助我。”   “可是城墙漫长,有些还不如北定门结实,总有守不住的方面,火儿术就闯进来了!”   萧烬安因为这席话,眉梢收紧,然后又徐徐展开,最后目光落在段莽黑红的面孔。   “你去点五百个轻甲勇士。”萧烬安再度举起铳管。   目光和枪口移到烽火台的一侧,正是瓦剌火炮对准的地方:“就在那边城墙下等候。”   段莽不明所以。   殿下不怯不退,段莽暗中佩服,他领命,人员骤至。   瓦剌的火炮果然对准了长城看上去最稀松的那段砖墙。   若干枚火炮齐发,给城墙轰开了一道敞口!   关内辽阔大地透出真容。   瓦剌部队疯也似的涌向此处,火儿术渴望取胜红了眼,再度策马骤至。   萧烬安瞳孔聚成道漆黑的光点。   铳管作响,他知道敌将必定往这方向冲锋,弹丸恰中火儿术铠甲遮挡不住的面门!远远见到血浆喷涌。   瓦剌军阵瞬间大乱……   五百名轻甲兵提着大刀冲出去了:   “杀火儿术!”   “杀火儿术!”   ***   烽火台的夜晚四处透风。   长城之下,因为火儿术被擒,瓦剌援军仓皇逃窜,直到现在还有部分兵士,在搜索瓦剌残兵,这场阻击战的主要战斗已经打完了。   烽火台里,有一张简易的床。萧烬安躺在床上。   他其实几乎剩不下呼吸的力气。   三十八个时辰,超过三天。   战场的艰辛远超过他的预测,远胜过在上京城学武受得那些苦。   他随时会死,但不能死。   他喜爱整洁,眼下却像刚从泥和血里捞出来的人,要多脏就有多脏。   萧烬安剩不下写封家书,给白照影报平安的力气。   朦朦胧胧地歇了几刻,休整不了太久,他还得返回主城。   他闭着眼,冷静地胡思乱想。   只是刚闪过上京城内的世子府,他安宁下来,气息平静,侧卧着恢复体力,很快地入睡。   小睡时手臂不自知地,往床板空余处捞了几捞。   萧烬安什么也没勾到,躁郁地闷哼。   那种压抑感使薛明凑近禀报时,警惕地一顿,脚步明显沉重。   薛明小心试探:“殿下。”   萧烬安睡得浅,应了声。   薛明禀道:“我们探听来自瓦剌军中的情报,如果罗戈战败,瓦剌将放弃罗戈。火儿术是最后一支增援罗戈的军队了。”   “线索是否可靠?”萧烬安没睁眼。   薛明缜密道:“属下没单听斥候的话,咱们的缇骑也打探过属实。”   自从依照幽兰教高层给出的情报,顺藤摸瓜,如今大虞消息网的漏洞已补全了。   “别外传。”萧烬安道,“以防军士懈怠。预防疫病的汤药准备得如何?”   “陈妃真不愧药王山后人,她开得方子因地制宜,殿下可知‘箭头草’?”   “直说。”   薛明:“正是您跟世子妃分享的紫花。”   萧烬安微怔。   他在出神,薛明却以为他好奇箭头草。   薛明娓娓道来:“这东西能清热凉血,还可以解毒祛肿,原野到处都是。我等按方抓药,找了患病严重的几个弟兄试过,果真见效!”   萧烬安嘴角勾起不为人知的笑。   薛明以为自己猜对了,趁机赞美萧烬安与箭头草:“箭头草犹如神兵天降,殿下捐款又尽得军心,除内奸,祛疫病,罗戈兵败在即!胜机已转向我方……”   “回城。”萧烬安打断他恭维,起身在关楼投出片高挑的阴影,“前后夹击,送罗戈上路。”   如此仅仅休息了半个多时辰。   世子着什么急???   薛明并不认为他贪功冒进,事事听从:“属下这就去传令。”   自生火铳被萧烬安挎在腰侧,和他绣春刀一起。   萧烬安利落地下楼,策马长驱于前,浑身不见任何疲惫之态。   薛明抖起缰绳,奋力才能追上,暗自感慨世子爷体力过人,简直堪称怪物。   队伍约有五百人马。   头顶顶着夜月。   夜风呼啸而过。   萧烬安他们没燃火把,对面刚好碰见也没燃火把的瓦剌小队。   这队目测只有百人,与大虞军队平野相逢!   薛明立即勒马道:“殿下,恐怕是瓦剌刺探情报的小队,来打听火儿术援军情况呢。”   萧烬安下令交战。   对方人手不足,战马散开,企图擦过战圈逃走。 第103章   停留在大同城下的瓦剌军不过数千。   如果能将这支百人小队斩杀, 罗戈手中的有生力量,就会越来越少。   阔野上, 大虞马队同时散开。   骑兵从不同方向追逐瓦剌人,若从高处看去,军队从一团火散成了满天星。   萧烬安和薛明刚把两个瓦剌人砍下马背。   那瓦剌兵士在地上打了许多滚儿,已知跑不脱,便用身体阻拦冲撞的马蹄,帮助其余瓦剌人逃窜。   这百余人, 用来打探情报算多了,用来军事袭击又太少。   萧烬安眉梢微皱,挽住缰绳,觉得疑点颇多, 目光锁定瓦剌残兵,示意务必追上。   大虞将士奋起追逐。   一队速度更快的骏马沿着左右包抄,在阔野将瓦剌人逃窜的方向,呈扇形牢牢封锁。   那奔逃的瓦剌人马蹄不停,试图冲出圈外。   段莽在马背弯弓射箭, 羽箭贯穿为首骑兵的帽盔!没射中头。   那人连扶都没扶自己的帽子, 还在跑, 快得几乎能拖出残影。   段莽眼看追逐不上。   瓦剌人几乎脱离大虞部队包围, 突然听到声刺耳的呼喊:“副帅死了!萧烬安死了!”   许多道声音从身后的旷野传来。   呼啸的风声无限放大了紧张感。   那瓦剌骑兵首领马蹄稍顿,正待回眸时, 六七支箭镞擦过他的身边骤至, 终是有支箭射中他的战马, 马蹄高高扬起。   大虞部队便在这时候全都围上来了……   军士将他重重包围,那骑兵首领举起弯刀,正欲自裁时被人拦下。   段莽的刀挑起他的刀。   弯刀在夜里画了个雪亮的长弧, 然后插进泥土。   萧烬安跟薛明打马前来,已有数百名军士围住这人,那人不能再动,这时才发现,因为自己心怀侥幸,竟中了大虞这边的诈死伎俩。   大虞士兵将火把点亮,橙红色的火苗凑近俘虏的脸庞,只照到俘虏染血的侧脸,帽盔之下看不清五官,那俘虏偏过脸。   可是有人这时捡起俘虏的刀:“——是金刀!是金刀!!!”   士兵大喊金刀。   所有人心头巨震。   一个捡了大便宜的期待感,迅速在人群当中漫开,便有军士立刻用火把照亮他另一边脸。   此人无处可躲,只得掀起帽盔,再丢下马鞭,如困兽般闷哼了几声。   饶是已有心理准备,大虞军士大吃一惊。   罗戈!!!   瓦剌王子罗戈。   他们这小队该是有多幸运,天降奇功,若非早早离开阳和卫,怎能碰见这要弃兵逃跑,金蝉脱壳的敌兵首领?   一旦将此人擒获,这场仗,等同于已经赢了。   众将士宛如打了强心剂,这会儿哪里还有疲态,捆住罗戈便要回城报功。   赢了,他们赢了。   大虞这支分队,队伍呼啸地穿过旷野,简直风里都带着难言的喜气。   大同侧门暗自打开,罗戈的残兵果然夜里还在营地驻扎。他们尚且不知,主将已逃遁且被人抓获,还在做再度攻城求生的打算。   萧烬安押着罗戈秘密进城。薛明段莽在后。   前线指挥部所在不定,副将引他进去,临时征用了距离北定门最近的一座砖瓦结构大屋。   “世子请。”   副将认出罗戈,眼神惊骇。   罗戈嘴里塞着白布,发不出什么声音,脸涨得紫红紫红。   无人理会战俘的求饶,毕竟此人在边关杀死无数大虞百姓,万死不足平民愤。   副将安顿世子稍候,去请程岳。   因为城外攻势暂停,老将军退回指挥室,才刚休息两个时辰,眼袋都快耷拉下来了。   程岳哑声:“世——罗戈……”   罗戈奋力挣扎,被薛段两人死死摁住。   萧烬安拜道:“末将返回大同城,遭遇罗戈军队,秘密潜行准备逃回瓦剌,幸而将此人截住,向大帅献俘!”   薛段两人推着罗戈递给副将。   副将愕然,绝不敢接,连忙看向主帅。   这可是份泼天的功劳……   初战告捷,再加上生擒瓦剌王子,世子此战足以青史留名,怎会将战功拱手送出?   副将生怕这是试探。凝视程老将军,瞧着老将军同样震惊,只不过表情含蓄许多。   他又望向世子,世子依然叩首,行得是军中礼。   世子把大帅当作上官,故而不能贪功,再大的俘虏也要由大帅处理。将帅之间,不会生出嫌隙。   世子萧烬安,何其器量与冷静!   ——他真是那个上京风闻喜怒无常的混世魔王吗???   程岳苍老的身躯,默然站定几息。   微弱烛光,映入程岳浑浊的眼睛,心绪也不平静。   于公,这俘虏能收,罗戈险些害得他阖家遭难,晚来名声不保,收下他,算是为抗击瓦剌之战画上个完美的句号。   然而于私,他又觉得受之有愧。   萧烬安年轻,若想当个武将,生擒罗戈,他必一战成名。   纵使朝廷对他身世颇有风言风语,他手里有了真刀实枪杀砍出来的功勋,无论今后谁继承大统,动他都不好动。   程岳忽然想起,耄耋之年的老母亲,亲自执笔,哆哆嗦嗦写给自己的信。   程家之围,乃世子所解。   此恩情永不相负。   程岳心头火辣,老眼浑浊欲扶起萧烬安。   萧烬安未起,一动不动。   年老者多慈悲,程岳与萧烬安的外家,江太傅是同辈人。   对晚辈的怜爱使他险些忘记,对方是皇族子弟身份,唇边多少声“好孩子”,到底没敢僭越地说出口。   只是程岳越发替萧烬安不忿,到底是当初谁将他谣传成这个样子!   两人推让时,薛段忙着控制罗戈。   唯有副将心不在焉,稍微能分出些神。   副将听着屋外有脚步声传来,眼睛快速地眨了眨,他道声:“有人深夜造访。”按说外头没有开战的声音,这个前线指挥所,应当不会有谁前来才对。   只觉来者不善。   庭院里声音更杂,守卫兵士不敢拦阻这人,脚步更近!   卫兵报讯道:“——朝廷监军太监持节问话,请大帅亲迎。”   是上京城来了人。   屋内几个各自对望,终究不明所以。   程岳应对这些个太监经验丰富,把萧烬安和薛、段罗戈等,都先安排进内室,独自整了整衣冠去接见朝廷特使。   这太监是皇帝身边的第二红人,名唤顺意。   顺意曾在丽妃跟前当差,被丽妃举荐给皇帝,有手按摩的好功夫。   使臣代表敬贤帝,程岳对着那使臣所持之节行礼。   顺意公公笑吟吟道:“皇上圣意,老将军在外打仗辛苦,特免去将军叩拜,外头风凉,老将军与我进去坐下说话。”   ***   主屋又添了好几盏灯。   顺意代敬贤帝询问了前线战况,说来时见到城墙残破,瓦剌驻扎城下,不知何时能退。   程岳从不把军情随便告知太监,太监的嘴,比内奸还松。   程岳更不能吐露,瓦剌王子就在里屋呢!   他含糊道:“虽然仍有波折,但,陛下恩泽照耀四海,区区贼寇,剿灭只是迟早。”   这话已足够让顺意听懂会赢。   顺意眉梢见喜:“那咱家率先恭喜老将军了!”   程岳拱了拱手,不动声色。   顺意公公则是在恭喜之后,轻轻叹了口气,欢喜与忧伤之间的落差显著。   程岳只觉图穷匕首见,不得不配合太监的表情,缓慢问道:“公公这是何故?”   顺意哀叹,故作无事地收起话题:“无妨,想到些朝廷琐事。”程岳不想听,所以没追问。   但怎知老头如此镇定?   顺意有点捱不住了,还是又把话题狼狈地捡了回来:“老将军可知,这回你大祸临头了?”   程岳连忙做出配合地失声:“此话怎讲!”   眼见老头上钩,顺意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他继续严肃地渲染气氛道:“我刚从阳和卫路过,听说世子用自生火铳撂了火儿术。他从儿时就深得陛下宠爱,陛下不惜借给他神机营历练。”   “神机营您知道的,放眼四海九州,唯有我大虞能打造出这支神兵,就是个娘们儿拿到神机营的火器,也能把壮汉放倒。”   顺意故意贴合程岳这种军中糙汉的身份,话说得糙。   顺意感慨万分:“拿火器赢了火儿术,不算本事。可陛下不一定这么想。”   “陛下必定以为……”   顺意悄声说,示意程岳附耳过来:“老将军,您花甲之年,英雄上阵杀敌却没能取胜。世子刚过弱冠年纪,竟能勇冠三军。”   “派出世子就能赢,单有老将军,就迟迟不胜。”   “就算最后瓦剌军灭,老将军回朝,也许都不能洗刷陛下的疑虑,却让他人占得头功。”   “老将军,您不值啊。”   “……”   这太监心思何其歹毒。   程岳满心后怕,若非世子提前擒获罗戈,将罗戈献给自己释了疑。更是若非他知晓,这仗就要打完了。   就凭太监这番挑拨,万一遇上个心眼小的,或者当时自己真想不开,上了这阉奴的当。   城下战火未熄,军中将帅闹起不合,仗还怎么打?   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程岳在烛光中深望了太监一眼。   似乎在太监背后,浮现起,那太监真正的主家,灯影中显露出丽妃母子垂涎皇位的影像。   程岳脑海的神经,宛如被针拨动,疼得他眼睛一闭。   老将军越发清楚地意识到,也许宫中流言,萧烬安乃是敬贤帝之子的事情,确实是真的。   世子有继承皇位的可能!   故而遭受忌惮、被人抹黑,遭人诬陷,木秀于林而从小饱受摧折……   老将军胸中涌起股不忿。   他心知如今处于皇位新旧交替之际,自己这把老骨头,不应该再带着整座程府,参与这趟浑水。   但萧烬安毁家纾难的决心,三十八个时辰的苦战,缜密筹谋,待人恭敬的态度,不得不赢得他的好感。   他出身不光彩。   可他所作所为,哪样都很光彩!   唯独这样的男人,配成为天下共主,也能引导这江山走向通途。   老程岳横了横心,暗下胸中激荡,早在心里买下世子这股。   心头大事已然决定,程岳糊弄监军太监,更配合了。拍着桌子做出番,不跟萧烬安争出个好歹誓不罢休的架势,砸了茶盏,茶杯七零八落粉碎。   外头的兵士连忙应景,喊道:“大帅息怒!”   顺意公公压不住眉梢的喜色,强行按捺得意,差事办成,他装模作样地劝慰几句。   顺意待不了太久,被程岳安排副将相送,老者叮嘱,务必把公公妥善地送出大同。   堂屋重新宁静下来。   烛火撤去几盏,火苗烁动,内室的门打开了。   人全都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更知七皇子那派,处处希望萧烬安死。   程岳不敢点破萧烬安的身世,提醒道:“此番返回上京,世子虽然立功,迎面却是千难万险,七殿下等人不会让世子好过。挑拨将相不和只是开始,等你回去……”   ——且不说沿途是否遇到危险。   ——即便回宫,那挑拨的就是父子不和了。   敬贤帝多疑。   皇帝哪敢不防备,刚立功,正值年轻,风头正盛的儿子?   当然还是要宠更听话的那个,七皇子估计最近在皇帝跟前,刷满了好感。   萧烬安冷笑,当然能想到凭场战功不会让萧明彻轻易落败,他们之间,少说得再斗数合。   萧烬安刚才藏在里屋,无法出门时,早就酝酿妥当下一步计划。   萧烬安道:“如何平安回京不被构陷,我已有对策,希望诸位配合。”   他将那想法跟众人说了。   众人惊讶,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态,掺杂着万分期待与拍案叫绝。   程岳大笑道:“好!” 第104章   军队即将在北定门门楼, 公开展示逃跑的罗戈王子,兵不血刃, 招降瓦剌留在城下的残兵,胜利的喜讯只在这几日内传回上京城。   段莽离开队伍,提前返回上京。   他骑着最快的马,是世子的战马,沿途不敢有片刻耽搁。   世子决定声称自己染病身死。   皇帝现在偏心更听话的萧明彻,但, 皇帝不会对刚立下战功的萧烬安不闻不问。   如果追查死因,就会对疫病倒查,萧明彻难逃干系。   这样世子既在途中遇不到危险,就算之后“被神医救治终于复活”, 他也还是受害方,他并非应该让敬贤帝忌惮的虎狼。   敬贤帝反而会害怕萧明彻。   世子再度卖惨。   段莽只觉世子多才多思。   如今,段莽身上唯有一项重任:   ——暗中告知世子妃,殿下安然无事,让世子妃别担心。   说清楚自己的计划以后, 世子立即就敲定此事, 甚至都没给段莽喘口气的工夫, 连马都借给他, 让他去跑腿。   段莽万万不敢耽搁。   人与马几乎在平野之中掠出残影!   世子妃他见过许多次,眼睛大, 水灵灵的, 性格非常和气, 每次偶尔跟他对上视线时,都会觉得有种难描的惊艳。   不过他从没敢直视世子妃太久。   因为世子醋劲太足。   他会不声不响地记仇,阴阳怪气。   段莽害怕这个, 不知怎么就被世子爷给绕进去骂了。   北边的士绅,有想跟皇族拉拉近乎,欲送自家如花似玉的姑娘公子,到世子府为妾室的。   自然城中也有些狂蜂浪蝶,瞧中世子皮相英俊,想做几天露水鸳鸯。世子通通不沾,到最后基本不在城中闲逛。   能挨上世子的,唯有误闯军营的一只小狐狸。   狐狸断了腿。浑身皮毛打绺。   世子把狐狸带回帐子里包扎好。他竟对这条野物,露出些难得的温柔,亲自喂过水食,抚摸小狐狸的皮毛,破例收留了它半晌。   人不如狐!   ……   终于。   阔别多日的上京城近在眼前!   段莽大喜,拍了拍战马的脑袋,商量着,希望马兄弟再快几分。   马儿步伐变得更大。   段莽有锦衣卫的令牌,可以通行无阻。   可是段莽忽然收住马蹄,鼻端传来阵清苦的草木气息。他在城外瞧见浩浩荡荡一支队伍。   他欲进城,这支载着木箱的长队,刚从上京城里出来。双方擦身而过。   这是药味。   近来段莽在军营,为对付疫病的事,他难免跟药草打交道。   就算他再迟钝,闻见药味就会触动有关前线疫病的记忆,这都快形成了本能反应。   车队领头的是俩老头,头发花白,都带着棉布小帽。   俩人在车板闲话。   段莽竖起耳朵细听:   “秋冬之际,正是疫病蔓延的时候。时疫年年都有,唯独今年药材下得快,都卖出去了。”   “退热的药材,可供选择的品类众多,柴胡在其中见效更快。今年柴胡的价钱飞涨,自然其他功能相似的药材,就能走俏几分。”   “可到底做不到物美价廉,成本摆在那里,我等纵使愿意让利,吃药也还是变昂贵了。”   “徐翁,你知《传家秘宝方》里有个治小儿黄疸的方子?”   “怎么不知?”   “柴胡配甘草,治疗此症有奇效!退热倒还能换种药材,那换上黄疸的平民之家孩童,想治病可要费大钱喽。”   段莽听得半懂不懂。   这车队冗长,前头等后头,所以段莽骑着马,就在马背依然直直地坐着。   马儿喘着粗气,歇歇脚。   俩药商小老头犹在嘀咕:   “前些日子,老夫见到景山那边红光大盛。那景山附近,有我几块药田,我怕天干物燥,唯恐失了山火。”   “白天我亲自进山探看,那山中进驻了些壮士,夜里可能烧什么东西。我自是不敢打问,可就在进山的必经之路,发现落在道边的几枚柴胡。”   “!!!”   俩人的话音没刻意放低。   段莽听得真切。   他早知七皇子应当就是操控药价,企图戕害世子殿下的元凶。可是他们苦于没有证据。   如果他能找到这块烧成灰烬的药堆,再将它保护起来,关键时刻,这将成为世子打击萧明彻的有力手段。   段莽自以为能够算得清账。   过了这村,便没有这店。   俩老头如果放走,景山那么大,他到哪儿去找几块烧过的荒地?   段莽赶紧凑近药商车队,速速打问消息。   心中激动难以言表,段莽只想高喊,大事定矣,大事成了啊殿下!   ……   ***   秋阳正好。银杏叶是金黄色的。   金色的阳光照在金色的叶子,世子府到处是明艳得快饱和的灿烂颜色。   白照影走在水畔。   边走,边捡叶子。   他上次的书签已做完了,这回出来找下一批。   茸茸挎着个精致的小竹篮,就跟在白照影的后面,竹篮底下垫着白照影刚买的话本子,上头那层,是少爷相中了的银杏树叶。   “少爷瞧瞧这片好不好?”   茸茸捡起树叶,递给白照影。   白照影接过,捏着叶柄茫然地捻了捻,投进筐中:“很好。”   “……”   可茸茸觉得少爷玩得很心不在焉。   虽然,少爷并没对自己提过一句,他到底心里压着什么。   茸茸直觉以为,那肯定是关于世子的事情。   世子殿下,对少爷很好很好。   世子那么久不回来,少爷想世子了吗?   唔,成美姐姐也有教导过的,新婚夫妻,不多久就要凑到一块儿,否则两个人都会想。   茸茸不清楚那是怎么个“想”。   反正,求求世子爷快点回来吧。   只要能跟少爷“凑作一块”,是不是两人就都会没那么想?   小姑娘纯洁地想着件危险的事。   湖面小鸭子悠闲自在地驶过。   茸茸小手一指:“看,少爷,这是鸭妈妈的儿女,这代小鸭子也可以下水游泳啦……”   阳光给小鸭子的羽毛,镀上层温暖的颜色。   小鸭子都是白照影逐个捧着长大的。   见白照影在水边,群鸭整齐地拐弯,凑到白照影跟前,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子,求白照影摸摸它们。   还有争宠的嫌疑,一个挤一个。   白照影蹲身,接着他挨个儿揉过脑袋。   群鸭欢喜万分,扑扑翅膀,在头鸭的率领下,继续去戏水了。   “嘎——”   鹅粗声粗气地大叫。   白照影扭头,瞧见就在自己跟小鸭子们互动的当口,身后站了一排若干只半米多高的,攒动的大动物。   恶霸鹅依然还是仰着头。   不过也没张开翅膀,也没有别的行动,群鹅就像列阵似的,全都笔挺地站着,有些威武。   如今世子府的鹅,早就不咬自家人了。   鹅群一致对外,改咬外人。   每回萧明钰游园,每回被撵着咬。   然后都督就会护主,鹅犬大战,好不热闹。   白照影如今还是不敢上手摸恶霸鹅的脑袋,但是鹅过来示好,他也很友好地递上随身装着的果条。   “给。”   恶霸鹅垂头叼走吃了。   大鹅们踱着方步,在恶霸鹅的率领之下,继续漫步园林。   白照影瞧着鹅的背影出神,几息工夫过去,桃花眼缓慢地眨动。   茸茸最受不了少爷有心事却不说的样子,她会心疼少爷。   她都故意找一路的闲话了,就是怕少爷闷得慌。   如今见到大鹅规规矩矩,茸茸又有了新话题:“少爷你看大鹅现在训练有素,穿行在咱们府上,好像巡逻似的。”   白照影怔怔点头:“嗯。怎么调教的?”   结果茸茸自己先秃噜出来,脱口而出道:“是殿下临走那天,您不让殿下忙活,他就只能去园子里乱逛,赶巧碰见刚送进府里的大鹅,跟鹅简短地谈了谈。”   白照影温声问道:“谈得什么?”   茸茸回答:“谁咬您就炖大鹅。”   白照影嘴角扯出个笑容。   想起那大鹅,低头想讨好自己,万般不敢造次的模样,白照影心底有种又酸又软的感觉。   萧烬安跟鹅商量,很幼稚吧?   萧烬安那时的样子,是蹲着,还是站着?   他很难想象,那个正在边关打仗的男人,临走前,还在操心府上的细节。   是为了自己吗?   是怕自己过不好吗?   已然被对方告诫过,不准自作多情,如今发现这府上,点点滴滴,都是萧烬安关照自己的痕迹,白照影心非木石,无法控制自己,不对这人动心。   你给了我一个家。   我喜欢你吗?   是不是我真的爱上了你,没有听你的话……   “少爷,你又在发呆。”茸茸把白照影,再度从遐思里拉出来。   她心中有点自我责备,不该跟少爷提到世子殿下,都怪话题不知怎么就拐过去,闹得她现在好惭愧啊。   茸茸鼓起勇气说:“少爷,世子一定最近就会回来的。”   她妄加猜度了主人的意思。   不管这事儿违不违背规矩。   总之,她也想做点什么,让少爷好过几分。   茸茸把筐里的银杏树叶往前一递,银杏叶子金灿灿的。   小姑娘展开个笑脸:“少爷把叶子晒干,等世子爷回来,就让殿下在树叶上写字作画,我们在南屋不是见过殿下的作品嘛,殿下画画可好看了。”   ——我的夫君,能征善战,文武双全。   白照影眼里浮起层泪意。   那种慌乱又幸福的心情,他此前从未经历过。   白照影紧张地答应,心跳骤快,不敢让茸茸看到他脸竟突然变红。   他转移茸茸小丫头的注意,摸摸她的脑袋,示意茸茸:“可以再捡点别的树叶,也能画。”   “好的少爷!”   自是能察觉到白照影一点儿微妙的变化,茸茸以为,自己的动员奏效,显得兴头很高。   主仆俩沿着园子,又走了多半圈。   树叶飘零之中,两人迎面遇见成安,不由自主停住步子。   白照影开口:“有事情禀?”   “有,有世子妃。”成安手里拿着张大红色的喜帖,可是他挠挠头,神色却很讪讪的。   “这是我们邻居,附近谁家要办喜事,”白照影端详到细节问,“邀请我去吃席面?”   自从住进新府,邻居很多,如今大部分愿意跟世子府走动。   “这倒不是……”   成安显得更加为难,头皮都快挠破了。   如今殿下不在,他怕世子妃受欺负。   成安道:“喜帖来自白府,白二公子,白兮然要跟七殿下议亲了,请您回家参与喜事。” 第105章   白兮然议亲?   大红色的喜帖, 表面的纹路,采用得是烫金质地。   不是金粉, 而是用金箔贴的,所以这张喜帖格外沉重,白照影接过打开,觉得有些压手。   他并非意外白兮然跟萧明彻会在一起。   《宅斗之庶子欲孽》的剧情,本来就会让他俩成为眷属。   白照影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心中一股不祥感蔓延,直教他呼吸不畅。   白照影控制自己, 别做那个扫兴的小人,即使白兮然他不待见,面子毕竟还要做全。   他是白兮然的哥哥,议亲时, 两家都要拿出有排面的亲戚坐镇。   白府如今没落了,能撑起场面的人,唯有自己这个还算吃着皇粮的世子妃。   白兮然这次的婚事,于情于理,他怎么也避不开。   喜帖也许正是白兮然亲自写的。   喜帖上, 倒没说什么不中听的话, 只是笔走龙蛇, 显得春风得意。   人逢喜事精神爽, 白照影也能理解。   他合住这张精致贵重的喜帖,抖出去喜帖里, 不慎夹进去的一片银杏叶子。问茸茸道:“我若去白府, 穿吉服合适吗?”   白照影有整套珠冠大袖袍, 那是他入宫参与重要场合时,才会拿出来穿戴的最隆重服饰。   茸茸也跟成美姐姐学过了皇家礼仪,想了想, 点点头说:“少爷可以的,那就太给他们面子了。”   君子成人之美。   他其实虽非君子,但白照影既决定要去,就不再细节上落人话柄,反倒是要体体面面的。   白照影道:“那就按这规格准备吧。议亲时,如果还需我送些什么,你告诉成美拿主意,她向来做事谨慎。”   茸茸连连点头。   “成安。”   “世子妃我在!”成安连忙道。   “那天我可能还要再点几个家将,你得挑精明强干的人跟我走。”   “遵命!”   那是必须的啊,成安心说,万一真在白府闹个不痛快,世子爷回来非扒了我的皮。还是得带足打手才好。   把能想到的安排都交代了,白照影毕竟也没对白兮然,有什么印象方面的扭转,勉强营业而已,此人浪费不了他太多时间。   白照影刚想换换心情。   天幕间,骤然掠过只黑漆漆的渡鸦。   巨大的渡鸦在花园地面,投落一片多半米长的移动阴影。   黑暗的影子罩在白照影身上,他突然仰头,阳光刺得他闭上眼睛,那渡鸦难听地叫了声。   白照影心神绞紧。   就这么心脏砰砰地打了四五个突儿,白照影无端趔趄。   茸茸连忙将他扶住,挎着的竹篮掉出几片叶子。   忽而外头有家仆匆匆地报讯,说门口来了朝廷的公公,公公穿着白衣戴着白帽,是来向世子妃宣旨的。   只是听见家仆所说的白色,白照影握住茸茸的手掌紧了紧,掌心倏然浸满了汗。   他已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凭借本能,他带着府里的人迎接宣旨太监。   他认得那太监,正是敬贤帝身边最得用的宫人,太监果然穿着满身的素白。   那张面皮,平时瞧见都是含着三分笑的。   可如今,他竟一点点笑意喜气都没有,像是具麻木的皮囊,来完成特殊又艰难的任务。   大太监展开整幅锦绣质地的圣旨平静道:   “皇帝诏曰:朕闻征西将军、世子萧烬安忠勇,自瓦剌犯边以来,身先士卒,奋勇杀敌,生擒敌将火儿术,协同作战,擒获罗戈,并击溃瓦剌残兵。不幸于大同之战后,染病殉国。”   “朕心甚痛,国家失一栋梁,百姓失一忠良。今赐谥号‘忠武’,以彰其功。其家眷着赐田产金银,以示国家之恩。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   府中果然迎来了死一般的寂静。   大太监悲悯地望向白照影。   那份怜悯出于真实,大太监久在敬贤帝跟前,老皇帝年老子嗣单薄,世子最近表现良好。   敬贤帝早已起了认回世子的意思。   尽管闻听世子在前线屡立战功,又牵挂着世子带走的那队神机营。皇帝也有些睡不踏实。   可是现在传来这道噩耗,自己一个活生生的儿子,战场取胜之后,因为感染上疫病死了。   老皇帝就算再多猜忌,也变成了惋惜不已!   这诏书所写,赏给世子妃的田地是最丰饶的,金银数额也早已逾制,可见敬贤帝对此事何其伤怀。   大太监心里也直呼可惜。   这要但凡世子爷还有口.活气,陛下指不定龙心一横,就将这位皇子认回来了!   届时世子妃,都能往下任皇后那把椅子上冲一冲。   大太监暗暗叹气。   他轻声道:“世子妃,还请节哀顺变。”他递过去圣旨。   白照影双手接过,指尖轻轻颤抖。   “朝廷特派礼部侍郎,亲自主持办理府上的一切丧仪,世子妃好生将养身体,切莫太过伤怀,丧仪没有多少琐事让您操心。”   话毕那大太监看着茸茸。   小丫头脸已经完全惨白了。   家中陡然失去支柱,少爷从世子妃变成了寡夫。   好像才刚刚过得有声有色的时光,因为这道突如其来的噩耗,到处陷入了僵局,茸茸只觉浑身冰冷,强撑着道:“公公,我晓得,奴婢会照顾妥当世子妃的。”   大太监颔首。   渡鸦在世子府的苍穹上来回盘旋。   并非刚才那只,而是来了更多只,移动的阴影一列列掠过,投在府院前堂青灰色的地砖。   因为是报丧,大太监不能要辛苦钱,更不敢在世子府上久留,带着仪仗,匆匆地走了。   礼部侍郎,不多时就会亲自登门。   在此之前,家里还有千头万绪要做。   纵使白照影其实早就给萧烬安暗自准备了些备办丧事的物品,那也不够。   灵堂还要布置,帖子还要广发……   在这一片死寂般的肃穆里,白照影在正堂稳了稳神。   没有谁,会比他更清楚死亡的意义。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若死了,前世的恩怨尽消。   意味着,令他动过心的那个男人,他的夫君萧烬安,再也不会回来了。   “狐狐,等我回家。”   “狐狐。”   胸口压着团强烈的窒闷感。   那种难受郁积许久,白照影再也控制不住,他从肺里向上,顶出道火辣辣的热流,衣襟被鲜血染红了。   成安和茸茸两厢慌乱:“快——快传府医!”   ***   白照影吐出一口鲜血,人昏迷了两个时辰。   他躺在世子府的卧房里,很安静。   因为府医给世子妃用了丸药。   那丸药是安神的,有催眠效果,所有人都害怕世子妃情志崩摧,再追随世子而去。   世子妃还是睡着更安全,且先歇歇吧。   府上下人们,有小半数留在房外等候,恪守规矩,绝不敢交头接耳,生怕对世子妃打扰。   如今世子妃没醒,成美暂且掌事。   成美安静地调度府中杂务。   灵堂已经开始布置了,选址选在前院与后院连接处的同心堂。这地方较为宽敞。   皇室子弟治丧,皇族各府,都要派人前来慰问。   如同世子这种情况,他的同辈弟兄们,不但要过来,还得给世子守灵。   同心堂外面可以搭棚子,供各位凤子龙孙暂歇,家里也有空屋,能预备给他们小住。   成美安排得妥妥帖帖。   府上有绸缎铺子,闻听噩耗,白布立即送来了。江良等人哭得泣不成声。   成美无心安抚他们,遣人收下物品,亲自监督白布幔子挂上去,同心堂到处白幔招展,俨然已经有了灵堂的雏形。   世子妃不知晓,同心堂的名字,是后来改的。   世子临走那天,说不喜清心堂,摆摆手让下人撤去匾额,还咕哝了句“没什么可清心的。”   于是后来清心堂变成了同心堂。   但这个小细节,今后成美也不准备再告诉世子妃了。   “成美姐,宫里会分发咱们寿材吗?寿材是否要咱们赶紧备办?”   府上的丫头来成美跟前请示。   成美思忖。   如果皇家赏赐楠木,世子的棺椁将用楠木打造。   如果皇家没赏,府上就得自己安排。   但世子是染了时疫死的,传染病在大虞律有规定,不可带回城中,世子的遗体能不能回府?   是置办棺材,还是备办衣冠冢?   她知世子妃不心疼这个钱,决定道:“都办,全都备好等着用,立刻去做。”   侍女得令,小跑着赶紧准备。   另一个侍女走进同心堂,眼圈全是红彤彤的:“成美姐姐!我刚才负责送绸缎铺掌柜的,掌柜把世子爷的许多新衣服都给府上带来了……”   侍女身后跟随府邸的家兵,抬进灵堂几箱衣服。   侍女大哭道:“这些衣服,这些衣服……有外穿的,有内穿的……全部都是最最体面的。全部都是世子妃……在世子爷离家这段时间,吩咐给世子爷做的……就等着他回家穿……”   “咱们殿下刚刚成婚,才有了人疼,他怎么就走了呢?”   侍女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下,脸上胭脂糊了大片。   成美把目光挪到衣箱,眼瞳闪烁,见到的正是层层叠叠的新衣服。   成美鼻梁一阵酸楚。   可她不敢失态,府上这时最不缺的,就是伤心难过的气氛。   成美强撑着,没接侍女的话,警告道:“你等把衣服藏好,该封进陵寝里时,跟世子爷的遗物一起悄悄把它们放进去。别在世子妃跟前掉眼泪,没的惹人难受!”   那侍女连忙点头:“晓得了!”   话毕擦干净眼泪,妆抹得更花了,带着家兵们,将衣箱赶紧搬走。   新婚夫妻,燕婉情浓。   成美只在话本里见过这般相爱的两个。   当初世子爷提着棍子抓壁虎还历历在目……   为妻子改掉许多生活的习惯,陪他吃点心,陪他养动物,也历历在目……   世子妃不过十七岁。   往后的日子还长,世子妃要怎么过?   成美不敢想,未来世子妃独守空房的日子。   同心堂的“同心”二字,顿时无比地刺目。   她手中世子府库房的钥匙掉了。   她弯身忙去捡。   身上还保管着白兮然那张议亲喜帖,成美被那质地坚硬的喜帖,硌得心口疼。   她把喜帖抽出,放在手里端详,灵台便瞬时窜上股熊熊怒火。   白兮然有宫中的消息网,必然是早就知道噩耗,故而赶在传旨太监之前,向世子府报喜。   白兮然想告诉世子妃,今后他是七皇子的人,也许还会是未来皇后,而世子妃从此失去了世子殿下的呵护。   这是个何其歹毒的弟弟!   可怜世子妃温柔敦厚,还叮嘱自己,给足对方体面,真要去给白兮然议亲送嫁……   世子爷,若您在天有灵,千万不要放过这对混账东西!   成美几乎咬碎了牙齿。   前院又传消息:“礼部侍郎奉职来牵头治丧了。” 第106章   礼部侍郎孔仪, 是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儒雅男子。   朝廷的治丧人选,能够派来礼部侍郎这种品级的大臣, 已能看出其重视与高规格。   按照常理,白照影要亲自迎接孔仪。   然而白照影如今昏睡着,成美只能率领家里所有下人出府相迎。   于规矩来说,这委屈了孔侍郎,并不合适。   可府上突然遭逢大丧,世子妃和世子伉俪情深, 后者无法接受枕边人离去,伤怀导致无法理事,孔仪也能理解。   孔仪被迎进同心堂,寒暄慰问过罢, 孔仪开始主事,让府里人准备世子的故衣。   成美一听,掩住惊慌之色,探问道:“大人,那就是说世子回不……”   孔仪轻轻吸了口气。   流行于边关的时疫, 比上京这边的症状更加严重。   过了今日, 来到同心堂吊唁的, 将都是王公贵胄, 甚至敬贤帝都有可能亲临世子府。   萧烬安遗骨所带的疫病,如果在世子府蔓延, 后果不堪设想。   礼部侍郎思虑深远, 以大局为先。   然而没有遗体, 灵堂总不能胡乱供奉。丧事需要在开办之前,再多加一道流程,家眷站在世子府的高处, 手提世子的衣服,迎风呼喊死者魂兮归来。   时人认为,衣服会带回死者的英灵,这方法多用于无法收殓者。   孔仪再道:“陛下赐楠木棺椁一副,停灵这四十九天,棺材里供着的先是世子这件衣服,等到停灵快要结束,扶棺下葬之前,府上可提前与大同那边沟通。”   这意思就是,吊唁与守灵都结束了,便可以将萧烬安遗骨接回上京。   同心堂迎来阵沉默。   众人的面色,好歹是舒展了几分。   成美转身向后,目光横掠过所有下人,他们各自抹了眼泪,又继续忙碌起来。   也是幸亏成美还勉强算是老王妃义女,老王妃在世时,身旁总带着成美,也带她进过数回皇宫。她跟孔仪交涉,不算太折孔仪。   成美深拜道:“谢孔大人提点,王府各项丧仪,自此劳烦孔大人费心。”   孔仪微微颔首。   突然,孔仪秀雅的眉梢一抬,眼中闪过层薄光,然后对着那同心堂正门拱手道:“拜见世子妃。”   世子妃怎么醒了!?   若干道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白照影。   白照影不知何时,已经换过衣裳。   眼下他穿着的,是身绝不会出错的白绢孝服,身上的一应配饰全都摘下,就连束发的唯一发绳都换成了素色。   白照影出来接见孔仪。   “孔大人驾临,对府上是极大的慰藉。我虽心如刀割,但礼数不可废。感谢孔侍郎亲自主持丧仪,为夫君后事尽心尽力。”   他收敛起平时在府上所有的烂漫活泼,有意疏离而端庄,他再次向孔仪致谢。   嗓音虽然稳稳端着,还是能听出压不住的哭腔和颤抖。   “孔侍郎只需专心操办大事,府上已为您备好休憩之所,饮食亦会周到安排。陛下慈悲,必定怜悯我年少,吩咐侍郎多担待,可应当我做的流程,不必顾及我会辛苦。”   白照影话毕,孔仪暗中点头。   熟料这世子妃,三言两语间不仅成全了他的颜面,还让他这个似乎来办苦差事的人,感到熨贴极了。   孔仪心甘情愿将此事办好。   又心说,可惜啊。   若是萧烬安活着,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既然世子妃能主事,府上的事务,自然交还给世子妃继续打理。   孔仪交代白照影,让白照影率领下人,登上世子府房屋瓦顶,面朝西北为世子招魂。   白照影应了。   他带着成美和几个身手好的侍从预备搭梯子,然后上房。   ***   他爱萧烬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迟了。   生死乃是天堑,白照影要依照原来的打算,隆重操持萧烬安的丧礼,让他风光大葬。   可当他知晓心意时,身份就从被迫营业的世子妃,变成萧烬安的未亡人。   那招魂仪式普遍在傍晚进行。   薄暮西垂,晦明交替之际,大虞人认为这时是能沟通阴阳的时候。   下人们已然备好竹梯,各自手里都拿着件世子的衣服。   成美细心,给白照影那件,是世子的锦缎衬袍。世子妃送给世子的第一件礼物。   世子不舍得穿到关外,临走前,将衣服叠好留在屋里。叠得平整,连褶皱都没有。   成美将世子妃稳稳扶上卧房瓦顶。   白照影左手抱着衬袍,右手攀爬梯子。   攀登的过程中,侧脸不时与厚重的衬袍相蹭,那雪松味没散去,隐约拂过鼻尖一道。   袍子很沉。当着人,白照影不敢深嗅。   他面孔极快地在那衣服表面埋了瞬,害怕失态错开,心里像灌了铅般沉重。   “世子妃小心。”成美也跟着上去。   成美没拿别的衣服,主要任务是保护世子妃。瓦顶松动,得防止世子妃失足。   暮光正对着白照影。   白照影将衬袍提起。   双手攥住的,是衬袍肩膀的位置。他把衬袍抖开,却又急速举起。   他忽然惊讶地更加意识到,萧烬安那么高……   衬袍展开的肩膀部分,比自己宽阔很多。   他提着那衣服,想到了件不该想的事,他挨过那双肩膀,在浴房里面。   那样活生生的,带着滚烫体温的人,现在在土里埋着吗?或者因为疫病,不能被人触碰,遗骨就暴露在野外呢?   前线那边很冷。   他的身体,现在会不会很凉。僵硬了吗,腐烂了吗。   四十九日停灵以后,再从异乡接回你,会不会还是曾经的模样?   “世子妃……”   “我有分寸,你下去。”   成美知趣,远远地退开,遣走了随行的几个下人,大伙儿到别处去招。   世子府卧房顶只剩白照影。   他将衣服迎风抖起时,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滚落。   他压抑自己的哭腔,哑着嗓子喊“夫君归来”。   他与萧烬安之间的联系,仿佛因为这一声一声呼唤,非但没能断开,反而更加紧密。   对方是个大魔王,刻薄又冷冰冰的,有时爱捉弄人,有时对自己极好。   白照影有点高兴嫁给他。   ***   招魂次日,衬袍放进楠木棺材里,代替萧烬安本人。   呈深棕黄色的棺材,停放在同心堂正中,灵位也在灵堂显眼之处。   灵堂外头有陆续前来吊唁的宾客。   家仆将人纷纷引进灵堂里。   进里面,世子妃穿着重孝在灵前迎接。   众宾客依照身份不同,来到此处,各自的做法也不同。   头一批来得是世子的部下,锦衣卫的各位郎官,来到这里皆是叩头,对世子的棺材磕,对世子妃也磕,脑袋砸得地砖砰砰响。   白照影只需浅浅还礼。   众锦衣卫却压抑不住嚎啕。   萧烬安待中下层军官手笔宽大,难得有上峰,体恤他们这些真正跑腿办事的底下人,又是死于国难,如何不让人叹息?   再来的是文翰侯夫妇等人。   文翰侯府赶了个大早,几乎阖府出动。   文翰侯以往不敢这么做,唯恐把整个崔家,跟世子完全沾惹上关系。   可是萧烬安为国远征,杀敌取胜,此事做得实在慷慨!   萧烬安已死,文翰侯不再有所顾忌,英灵值得凭吊。   况且自家外甥还在府上独自操持,老侯爷唯恐别人小看了狐狐,觉得狐狐无人依仗,能撑场面的全带来了。   老侯爷沙哑呼唤道:“世子妃。”   崔家子弟逐个步入灵堂,在文翰侯夫妇身后站开。   崔执简也在其中。   崔执简目光含蓄地望向白照影,复又匆匆收回。所以白照影根本没跟崔执简对上视线。   白照影抬眸,刚好见到舅舅,真长得有六七分像他前世的舅舅,舅妈也有几成像。   白照影嘴唇轻颤,迎上去,差点儿暴露本性,强撑着维持惯有的体面,没有扑上去,他给侯爷一家行礼安顿好。   舅妈侯爷夫人上前,暗中拉过白照影,低声询问道:“府上现在周转得可好,备办丧事资金可还够用,下人们有欺负你吗?”   按照常理来说,别人乍听见这番话,会觉得侯爷夫人所言,有小觑世子府的意思。   白照影不会这么想,因为舅妈真对他好,上回侯府添给他的嫁妆,全都是精心挑选,真正能在生活当中得用的。   白照影摇头:“舅妈费心了。府上一切安好,府里筹备丧事的资金也充足,下人们全都尽心尽力,没有人欺负我。您和舅舅能来,我已经很感激了。”   “好孩子,你舅舅总说平日忙于公务,疏忽了你和你母亲,想找机会弥补。”侯爷夫人拭泪道,“世子虽去了,你还有咱们崔家,若有难办的事需要帮助,务必跟我们说。”   侯爷夫人悄然打量四周。   除了那股弥漫的悲恸氛围挥之不去,世子府事事颇有规矩,世子妃是个能扛事的。   白照影一身素衣,越显凄楚,侯爷夫人心中更是怜爱。   狐狐成亲以前,与侯府来往很少,文翰侯夫人不了解白照影。   后来当她慢慢与白照影熟悉时,白照影已然成为别人家的儿媳。   总归知子莫若母,自家儿子今日推了衙门公务,早早跟他们前来吊丧,就算平日里再作势不在意,儿子依然是惦着狐狐的。   侯府夫人平心而论,不欲让他初婚的儿子和白照影再婚。   但狐狐实在可爱懂事。   如果儿子执拗,她这做娘的也会成全,帮助他把狐狐娶回崔府里。   侯爷夫人道:“你是个有担当的孩子,萧烬安能有你这样的世子妃,是他的福气,也莫要太委屈自身,往后的日子——”她含蓄道:“也要多顾着自己,往长远些考虑。”   崔府吊丧队伍之中,小侯爷崔执简霎时眼眸豁亮。   崔执简在那个瞬间,惭愧与渴慕并存,两种情绪同时疯长。   崔执简面如冠玉,刹那间脸色薄红。   他不敢让灵堂其他任何人瞧出端倪,他竟对新寡的世子妃仍有心思!   此事违反道义……   即使萧烬安临行前话语当中,确实有托付白照影的含义。   崔执简满心慌乱,匆匆又欲与白照影对上视线。   然而白照影与侯爷夫人叙完话,忙着安排崔家来宾进灵棚暂歇,目光仍未交融。   崔执简知现在不是说话的机会,他敛眉紧紧掩饰思绪,又注意到白照影那圈红彤彤的眼眶,他当然能推出,白照影长久地哭过。   萧烬安之死,让他如此伤心?   他二人是否两情相悦?   崔执简越发茫然地思索着。   忽然,灵堂外传来道通禀:“白府吊唁——”   白府溺爱庶子反而苛待嫡子,白照影与白家不睦,这些事,在这些日子里,早在上京城明里暗里地传开,所以灵堂内的气氛霎时凝重了几分。   世子府遭遇如此大事,白府当然要来。   只是听闻白家人来,宾客们或警惕或者期待,各个朝灵堂之外伸长脖子,总觉得待会儿即将发生什么。 第107章   白家来得是两个人, 白星群在前,白兮然在后。   白星群跟白兮然, 在衣饰细节方面,都挑不出什么错处。   白家不傻,如果明知吊唁当天,全上京城名门望族几乎都在,他们还表现出有多么厌烦白照影,这就是自掘死路。   故而白星群朝白照影走来, 艰难地挤出两滴眼泪。   他边哭边道:“我儿命苦。”   话毕却再也哭不出第三颗眼泪,只好边干嚎边佯装晕倒。   白兮然扶起白父。   白兮然温声劝慰:“父亲别哭,父亲若哭,又勾起兄长的伤心事。父亲如果能保重, 兄长也免得再多牵挂父亲这边,还望父亲考虑周全。”   这对父子打得是黑心算盘。   俩人唱双簧来世子府吊丧,其实是想让世子妃露出不悦。   倘使他们能逼得世子妃在灵堂跟其撕破脸皮,失态的是世子妃,人们或许就会认为, 之前种种, 胡搅蛮缠不占理的也是世子妃。   白兮然显得更和婉了。   他欲恶心白照影报复往事。   白照影又怎能不知?   联想起那张故意在萧烬安死讯前, 发到府上的喜帖, 白兮然猖狂地示威。   可白照影若是直接对白兮然发作,不仅折损自己的颜面, 还会搅乱萧烬安的丧事。   白照影同样温和道:“弟弟说得不错, 灵堂风凉, 父亲您毕竟上了年纪,不宜久留。茸茸,带父亲去歇息吧。”   茸茸领命, 小丫头两个花苞头都裹着白布,躬身道:“老爷请。”   白父抬起眼帘,茫然四顾,继而只能迟钝地站起身子。   白兮然却心头暗凛。   事态并没能按照他的想象发展。   白照影反而挽着他道:“弟弟与我情义深重,我在世子府总思念你,你我难得相见,你多陪陪为兄,送世子爷最后这程。”   白兮然表情微僵。   这是让他跪灵!   成美暗中咬牙,立时取了蒲团过来。   成美做事向来天衣无缝,蒲团恰放在风口,白兮然喉结滚动。   “世子妃总在府上提起白二公子,二公子知礼守礼,文采飞扬,处事向来从容有度,世子妃常说有您在,白府就似有了颗定盘星。”   “……”   这顶高帽子戴上,白兮然想推诿都不成。   他咬咬牙,略红着脸,发现周围全是注视自己的人。   白兮然无法,只能掀起袍摆,跪在萧烬安灵位跟前,头顶像是压着萧烬安厚重的楠木棺材,旁边就是站着迎接来宾的白照影,他又像匍匐在他脚底下。   白兮然挪动视线望向白照影,看到的乃是世子妃精致的侧脸,皎洁如月,高高在上。   白兮然肺都要气炸开了。   昨日投递那封喜帖时的得意烟消云散,一股强烈的屈辱感袭来。   白兮然想起又不能起!   本欲做全官面上的人情,惹怒白照影,搅乱这场丧事。   却不料白照影心机更深。   白兮然深深吸了几口长气,秋气萧萧,穿堂冷风呼啸而过。   白兮然在飕飕的冷风里,心中不甘更甚,后背皮肤发紧,膝盖也被这蒲团硌得生疼。   ——可是白照影没再分给过他半缕目光。   就好像尊贵的世子妃,看他一眼都嫌多,白兮然只觉自己,就快要把牙关咬碎。   他暗暗勉励自身:   白照影不过是个寡夫。再得意,他也有香火情用完的时候。   萧烬安死去,能与七皇子争夺大宝的重要人选出局,七皇子几乎能稳拿储君之位,其余两名皇子不足为虑……   自己会成为皇子妃,太子妃,然后便是皇后!   白兮然企图用未来构想麻痹自己,心思来来回回,转了许多遍。   白兮然正欲就此沉静下来。   可是,白照影竟拍了拍他肩头,抿了抿唇,面容像朵枯萎的鲜花,嗓音干哑:“弟弟,昨天早晨你向为兄报喜,要与七殿下喜结连理,说曹操曹操就到,七殿下不就在外面呢?”   白兮然眉头重重一跳!   他没想到白照影波澜不惊地提起这壶。   可是这话刚刚落地,整座灵堂里的气温,都似立即降低了许多度。   崔府的人洞察若微,瞬间变了脸色。   其他各府的名门贵胄也绝非草包,能听出白兮然居心不良的绝非少数。   而那些锦衣卫的郎官,则是以为世子爷尸骨未寒,世子妃就已经受气,各个儿拳头攥得死紧,骨节发出响亮的噼啪声。   白兮然只觉胆寒。   这事他抵不得赖。   喜帖就在白照影手里,谁传的谁送的,一问便知。他心里七上八下。   白照影更加云淡风轻。   他心中依然不屑再看白兮然,可是他的话却点到即止,话题没再继续往下说。这样的留白,反而给能够听懂的吊唁者足够想象空间,落在白兮然身上的目光更古怪了。   白兮然跪得不安,膝盖微挪。   白照影不再理会白兮然,灵堂外又来人,白照影认出对方,对七皇子迎客道:“七殿下。”   “……”萧明彻带着高朔,还刚沉浸在弄死萧烬安的愉悦里,强绷着脸,吊丧看笑话。   结果还没进门,自己先成了笑话,公然要他承认欲娶个心胸狭隘、用心险恶的小人。   萧明彻措手不及!   再加上,萧明彻迎面撞上素衣素服的世子妃。   对方往日的光鲜惊艳,如今又变成了惹人爱怜。白照影满身雪色的白,映衬眼眶与唇瓣的红,相得益彰。   萧明彻根本挪不开视线。   于是萧明彻表情淡淡,完全没敢接议亲的话题,甚至连看都没敢多看白兮然一眼。   白兮然彻底在寒风中僵硬。   萧明彻则对着世子妃拱手。   七皇子还是那副华丽的嗓音,低头垂目,尽将比他低半头的世子妃收入眼底。   他心不在焉道:“兄长死于前线,英年早逝却虽死犹荣,我与他堂兄弟一场,同个学堂读书,同个校场习武,昔年往事皆历历在目,忽闻噩耗传到上京,我深感哀恸。”   他的目光在白照影的轮廓轻快地扫过。   从鼻尖下移至嘴唇,流连忘返至领口,再探寻,不能看见腰身锁骨,只见厚厚衣服。   萧明彻遗憾地舔了舔唇,再道:   “皇家规矩,我需在世子府守灵三日,这段时间一应用度或可从简。世子妃不必过于担忧,切莫过分伤怀,先以身体为重。”   再之后便是三皇子、九皇子,各位公主等陆续向世子府献上慰问。   这些人以九皇子哭得最为真诚,然而皇家并不喜人情绪如此外露,九皇子暗遭鄙夷。   萧明钰由衷崇拜萧烬安。   白照影不忘呵护九皇子。   白照影遣成安,带九皇子去花园,那里他能够散心,也不至于因为礼数跟谁闹别扭。   至于花园有座箭楼,里头有萧烬安许多兵器,他今后都用不上了,萧明钰可以带走。   白照影能做主。   ***   深夜,同心堂白幔招展,燃着灯烛。   晚风更大了。   穿堂而过犹有啸音,风过时,白蜡烛的火苗,被撕扯成为不同形状。   唯有至亲才会彻夜待在灵前。   其余的凤子龙孙,虽号称是来守灵,可是毕竟都是金枝玉叶,白天能够乖巧地待在灵棚里都不容易。   若彻夜不眠,这些人统统顶不住!   本次丧事,世子妃思虑周全,早给他们安排好住处,府上并不缺空房待客。   故而灵堂只剩白照影独自待着。   支应一天的丧礼,作为操办丧事的主角,白照影今天,被人情世故彻底绊住脚步。   即使有孔仪分担,替他节省不少心力,长期在人前伪装乖巧的世子妃,他累得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白照影连下人都屏退了。   丧礼倒像是做给活人看的。   直到所有人都离开,白照影自己面对萧烬安的棺材时,他方才再度层层叠叠浮现起,他对萧烬安绵密的想念。   他想到萧烬安为人处事,萧烬安如果还在,自己好像什么规矩礼数,也都不用在乎。   有时他……很纵容自己。   至少如果自己处于崔兄夫人,或者是崔弟夫人的处境,要学的规矩就有好几车。   方才舅妈和舅舅以为他乖,乖得是想装乖的白照影。   不乖的那个白照影,表哥知道,萧烬安也知道。萧烬安显然更清楚。   “陪吃午餐要收加时费。”   “我要罚你给我守夜,还要你给我洗脚。”   “鹦鹉带过来,水鸭也带走,恶霸鹅如果愿意走,也带走。”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啊。   他的爱意随着萧烬安本人的离去,青涩地绽开,再无声告终。   仿佛在灵堂之中,呈现出萧烬安的影像,幽微的烛火催生了白照影的幻觉。   接着大风骤起,灵堂光焰迅速地一跳!   白照影神经跟着绞得生疼。   幻象被风势搅和得七零八散,白照影从蒲团起来。   他拢紧肩膀,搓了搓手,纵使身穿蓄棉的加厚衣服,身上却只像包着层纸。   脑袋里有些通灵的想法。   白照影喊了声“夫君”,唯有无数条白幔在灵堂忽高忽低地翻卷。四顾则是并无所获。   他黯然地等风势平静,风不肯停。   他在白幔与白蜡烛昏黄色的灯光掩映下,望见同心堂门口站着道清瘦的人影。   他心头狂跳,正欲迎上去,却发觉对面并非萧烬安的轮廓。   晚风吹动崔执简的袖摆。   崔执简带了两个仆从,仆从各自提着盏白灯,两人同时身穿白衣,相隔有十四五步。   不是彻夜吊唁,需要自己接待的来客……   白照影稍微松了口气,站在原处,点点头。   “表哥。”   “表哥。呜。”第二声表哥就已有哭腔了。   崔执简眉梢轻蹙,碍于避嫌并不可离他太近。   崔执简的影子,被白灯笼的光线拉得很长。   人影头顶的部分,与白照影的白绢鞋面堪堪接触,崔执简投向人与影交叠的那片地方,渴慕地想再靠近,可是却谨慎地敛眸。   在崔执简眼里,白照影身上的素白衣服,不仅仅象征死去,还代表另一种意义上的新生。   崔执简眼眸再次闪了闪。   站在同心堂门口,崔执简温声说:“狐狐。孝期过后,世子府必然更加清寂,今日灵堂小叙,母亲更想念你,父亲也想跟你团聚,所以二老托我打问,你可愿意回府小住?” 第108章   这句话说出来时, 崔执简的嗓音,在夜风当中几乎颤抖。   崔执简今晚会过来, 并不止是他自己的意思,也有老夫人的暗示,是崔母参悟出了崔执简的心思。   崔母在灵棚暂歇时,找了机会,跟崔执简闲话,说觉得狐狐将世子府打理得很好, 狐狐必定很辛苦,想过段时间,接来狐狐入府小住。   崔母含蓄如水,若是儿子有意, 肯定是赞成的。   若是无意,儿子必然会搬出道理劝说,狐狐新寡,入府不合礼数。   崔母爱子情深,崔执简冰雪聪明。   母子俩这番谈话, 崔执简没瞒过母亲, 含蓄地承认了还想娶回狐狐。   崔母和婉, 并没太多意见。   至于初婚和再婚的芥蒂, 崔母选择妥协。她的儿子崔执简谦谦君子,平生克己复礼, 在上京公子榜名列榜首。她固然自豪, 却也希望儿子, 真正做些符合他本心的事情。   崔执简这次见白照影,载着满心期待。   崔执简考虑得更加周全,他怕时人嘲笑狐狐, 邀请前来小住的时间,从“过不多久”变成“孝期以后”。   他愿意再等三年,两人体面地完婚。相信未来侯爷夫人的身份,更不会把狐狐辱没。   崔执简暗暗憧憬。   他对狐狐,必会比世子待狐狐更好。   毕竟世子性格强硬,自带几分偏执。而他不会,今后夫妻和睦,他连句重话都不舍得对狐狐说。   崔执简将那暗示递给白照影,掌心已沁出薄汗,湿黏黏的。他攥紧手。   可也不知是暗示太含蓄,还是白照影累昏了头,根本没听清楚。   白照影竟颤声道:“好……那可不可以,不等孝期结束,我也好想舅妈和舅舅。”   白照影委屈得眼泪在眼眶打转。   白天文翰侯夫妇刚露面时,他看到那两张熟悉的面孔,就想抱住他们痛哭。   前世的大舅很疼自己,是个爱倒腾古玩的文化老头。如果来病房探望,白照影就会不由分说夺走他核桃来盘,大舅就坐在床边,笨拙地削苹果。   白照影大哭起来!   伤心就是伤心,对面是他的亲人,他装不下去了。   他认可不来贵族那套喜怒不形于色,是个没被古代规矩完全同化的现代人,眼泪一颗一颗沿着面孔滑到下颏。   吓得那两名提灯侍从面面相觑。   崔府规矩严格,怎知晓白天还温柔有礼的世子妃,现在转瞬竟变成个泪人儿。   崔执简惦着维护世子妃体面,连忙挥退了这俩人。两名侍从提着灯离开。   同心堂只剩崔执简和白照影。   崔执简靠近将帕子递过去。手帕是纯白色的,染着沁人的白檀香。香气雅洁怡人。   白照影胡乱擦了一通,手帕揉得皱皱巴巴。   崔执简并不心疼那条帕子,幸好还有帕子代替他,给白照影擦眼泪。   他等待片刻容白照影哭了个痛快,这回白照影的嗓子完全给哭哑了。   他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并不觉得狐狐麻烦,赶紧提壶注茶,小声提醒道:“别哭。”   白照影捧着杯子啜泣片刻。   喝完茶水,嗓音略有恢复:“谢谢表哥。”   “狐狐,如今我蒙世子和姑母两重托付,他们去世前,都要我照顾你。你自是可以早早就来侯府暂居养心,可之后依然还要返回世子府。余生漫长,你有别的打算吗?”   舅妈也曾告诉过白照影,早早为未来考虑。   白照影确实没想过追随萧烬安而去,因为他会带着萧烬安这份,也替他好好生活。   如今他有钱,也算有地位,还有舅舅家作为倚仗。   这些在白照影刚穿来那天,早就打算好了。   白照影点头。   崔执简心下黯然,仍没得到期待的答案。   崔小侯爷天性含蓄,情势却硬逼他,再往前走一步!   崔执简喉咙发紧:“你还愿不愿意嫁我……”   “——小侯爷,客房那边,孔侍郎率领礼部的人,似是核查守灵情况。”两个提灯侍从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同心堂外。侍从规矩学得好,也不好奇两人的行为,只禀报事情。   “近来每逢仪礼,总有贵人克扣执行。上回安定郡王薨逝,王孙们夜里就有回府的。”   世子死于国难,朝廷有相当高的重视程度。   孔仪认真负责,晚上必须查寝。   不能被查到。   仆从明显慌了:“恐有损侯府威信,请小侯爷速归!”   崔执简凝然,只能默默呢喃威信两字,怨自己嗓音不大,还是没能把意思表达明白,语尾收束得太早,被打岔打没了。   徒留白照影擦着眼泪,茫然将“嫁我”和“威信”放在一起,拼凑出“加我微信”的含义,怪怪的。   崔执简走后,那贯穿灵堂的风,寂静片刻。   风再起时,烛火明暗变灭地闪烁,火苗这时突然颤抖地,打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激灵。   白照影向外望去。   眸光对上张风流轻佻的脸,那人用墨色洒金折扇,拨开道碍事的白幔,朝他投去道打量的视线。   是七皇子。对方那种眼神总是让白照影浅浅的不快。   他感到威胁,刚被风风干的脸颊,泪痕绷得紧紧的。   白照影抿了抿唇,不知萧明彻来意。   可是萧明彻也是今天来宾之一,不能对萧明彻失礼,强行镇定唤道:“七殿下安好。七殿下夜晚来此何故?”   萧明彻闻声,骨头也似酥了半边。他将白照影领口的位置,更为留恋地端详。   白照影不由自主喉咙发紧。   白照影正欲出声唤成安他们进来保护自己。   萧明彻却将洒金折扇放下,挽起衣袖,缓慢又仪态风流地掀袍,对萧烬安灵位跪好。   他就跪在白天白兮然守灵时用过的那块蒲团上,背影线条流畅,上半身直挺挺的。   “我与堂兄素来不和,堂嫂是知道的。”萧明彻道。   “白天吊唁时碍于颜面,没机会说出真心话。我与堂兄之间虽然总在竞争,然而着实不该成为这个结果。”   “天人两隔,太悲痛了。”   灵堂烛火抖动了瞬。   白照影能听得见自己呼吸和心跳声。   萧明彻眸色幽暗,语气似乎千回百转:“多年不打不成交,我特地单独来送送堂兄。唯有此刻清静,堂嫂与我俱在,堂兄在天有灵,他想必待会儿能看清,也能听清。”   话毕萧明彻拈香。   白照影不明所以。   他不知为何萧明彻,像是突然对萧烬安转变了态度。   他又不想打断萧明彻祭拜,黄泉路上,若能再给萧烬安减轻一桩恩怨,这他愿意做。   白照影于是只好静静地注视萧明彻上香。   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初见时几乎拉满的警惕,随着萧明彻的举动,稍微有所缓和。白照影逐渐放稳呼吸。   “……”   可是萧明彻侧影衣襟松散。   他望见那人束腰的玉带,沿着白绸衣裳,幅度不大地滑动。   白照影复又警惕起来,感觉到无由的不安,鸡皮疙瘩沿着后背窜起,没敢完全放松。   他哭得红彤彤的桃花眼,注视萧明彻所有举动。   只盼这道香燃得稍快些。   是不是香烧完了,萧明彻就会走?   白照影老老实实地站在萧烬安灵前守着香炉。   没守多久,萧明彻确实也不太能跪得住。   七皇子抄起灵位旁边,条案上摆着的酒坛,他拍开泥封,给萧烬安灵前倒了碗烈酒。   酒浆气息浓烈。他自己也仰脖干了一碗,然后又蓄满。   他另给白照影倒了个碗底,摇头叹道:“堂哥喝完我的酒,想必路上不再怨我了。我厚着脸皮,也敬堂嫂碗赔罪酒,毕竟往后再也见不到堂嫂几面,愿我们恩怨两清。”   萧明彻语气虔诚,将酒碗递过去。   白照影接过酒碗,怔了怔。   灵堂烛光摇曳,光线投落碗底,闪闪烁烁,乍然一看,犹如盛着碗细碎的星星。   于情于理,这碗酒应该喝。   七皇子所言不假,自己的剧情已走完了。   再之后,无论对方这个未来皇帝跟皇后,他有多不喜爱,那也与他无关。   这些人另有他们的恩怨,与白照影失去了牵连。   没有萧烬安,白照影在这本书里,关系网断掉一多半。   心头浮起种空落落的感觉,白照影蹙眉,立时干了一碗酒。   酒水涓滴不剩,热辣辣地灌进白照影喉咙,他微微皱眉,放下酒碗。   欲给萧明彻展示碗底时,一股强烈的醉意袭来,白照影脚步踉跄!   棕黑色的瓷碗脱手!   那瓷碗本该在地上摔得稀碎,却让萧明彻出手恰好捞起。七皇子把瓷碗稳稳搁上条案,眸光浮现出一抹贪婪。   白照影倒地,面颊浮起层不自然的潮红,像在脸上绽开婉转的桃花色。   他双手勉强支撑身体,可整个人被酒意与药力同时攫住。   “眼前……好晕……”   意识到中了计!脑袋已经不怎么转动了。   可怜地收起小腿,欲做出自我保护的姿势,白照影想蜷成一团。   奈何抽不出脚腕。   白绢鞋被人握住。   用力都无法挣脱。   有只手,隔着鞋面熟稔地摩挲他的脚踝,对方身经百战,乃是风月熟手,精准地撩拨,故而白照影触感仿佛被无限放大。   足踝又麻又痒,白照影打起阵阵激灵。   他的身体里烧起把难以言说的邪火。   分明没亏水,嗓子却干得很,满身燥热,他呼出口热气,视野竟变得更加朦胧,到处是飘动的白色,昏暗的杏黄色。   屏风映出萧明彻贴近的身子。   烛火作祟,身影放大许多倍,宛如狮子搏兔。   白照影颤声警告:“住……手。”   可不过变成了对萧明彻助兴。   空气里深浓的桃花味,密得几乎化不开,萧明彻眸光黯到极致。   天性的风流重欲,使他手腕用力,把人扯得更近,屏风上两道影子距离更近。   足衣和白绢鞋被分别抛出去,剪影处,呈现出白照影紧紧勾住的脚尖。   萧明彻怜悯地俯视,望向近在咫尺,有如鱼肉的白照影。   因为服下情药,白照影抖动得不成样子。   萧明彻喜欢他像是条离水之鱼,瞧他难以纾解,瞧他翻来覆去,却又无可奈何。   报复的快感无限上翻!   萧明彻的脸孔,被烛光映照,显得越发狰狞。   自从他得知萧烬安死讯,胸中那股尘埃落定之感,逐渐转为得意忘形。   萧明彻生来顺遂,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平生唯独在萧烬安这里,碰过无数回钉子。   他无法忘记萧烬安给过他的耻辱。   所以不仅要萧烬安死,还要萧烬安亡魂不宁。   要他世子妃在灵堂承欢,在萧烬安的灵前,让萧烬安看见他的妻子,身体被完全摆布,再对自己投怀送抱的光景。   “此药名曰‘迷尘醉’。”   “卖到蕙香楼的姐儿,性子再烈的服下这种药,挨不多久,也要扭腰相迎。”   萧明彻如同石头般压下去!   侧脸却被白照影划伤,一道血痕蜿蜒流淌,萧明彻吃痛。   灵位前忽然甩出把库房钥匙。红铜锯齿,犹有血痕。白照影胳膊撂在地砖,指端收拢。   萧明彻以为美人竟欲为疯子守节,见了血,又兼急色,满身风流竟全都变成凶性!   他自然不会心疼谁。玉腰带发出解扣的响动。萧明彻发狠地欲扣住白照影的脖子。   眼底却映入道明亮的火光。   灵堂里一阵稀里哗啦的动静,桌布让白照影扯下来,灵堂两边陈列的条案,案头若干盏灯台滚落——   灯油助燃,大风助势,灵堂到处都是白幔及纸人纸马,全都是易燃品!   只在顷刻之间,灵堂燃烧起来了! 第109章   水火无情, 火苗舔舐过一条白幔,被风吹动, 再引燃另外一条白幔。   萧明彻已是欲.火难耐,因为急于成事,他扑灭火苗,晚了瞬息工夫,没能控制住大火乱烧的局势,如今想灭火已然变难。   萧明彻放开白照影。起身欲跑!   幸好方才他安排高朔假扮自己睡在客房, 孔仪不会进房看他的脸,他回去能接着睡。   白照影躺在地板,已经失神地翻身,身体紧紧蜷缩成团。   灵堂道道橙红色的火光, 映照白照影脸庞,面容忽明忽暗。   他额前碎发,湿黏黏地紧贴着皮肤,眉梢难耐地轻颤,溢出声令人不堪听的嗓音。   萧明彻几乎放弃逃跑, 差点儿继续行事。   脚尖刚向前迈出一步, 有架烧焦了的花圈砸在靴边!   萧明彻慌神, 到底自己做得是件不光彩之事, 难道引发了亡魂报复?   萧明彻做贼心虚,连忙急退, 避开烧向自己的火。   可是他向后撞上供桌, 恰碰倒萧烬安的灵位, 那块上好的檀木牌位轰然砸下,砸中萧明彻脚面,他痛得五官移位。   捂着脚, 单腿弹出灵堂。   七皇子向后望了眼白照影。   心知白照影醒来,此事必定成为祸事!   倒不是因为他给白照影下药。以前他也曾经多次用过手段,上手过许多贵夫贵妇。尽兴后那些人为了保全名声,掩饰得哑口无声。   ——可他今夜闹出场大火。事已经闹大了!   为今之计,唯有把白照影烧死。   活口灭在火中,世子妃因为哀思过度,自焚追随世子而去。   萧明彻呼吸急促,心下更狠,又更加慌乱不已。   他没法周密地伪造自杀,料准白照影身中春药,没力气自行从屋里跑出来,他从内向外,紧紧关住灵堂的门。   大门隔绝了火光和烟气。   萧明彻长喘几口粗气,外头清风凉些,他不敢停留,提气纵身跑走。   同心堂与客房相距甚远,除非谁夜里特地往灵堂方向遥望,否则不可能及时赶过来。   萧明彻一边遗憾没碰着白照影的身子,美人香消玉殒,死得很是浪费,合该办事再利落些,用完再烧死不迟。   另一边他又迟到地庆幸。若萧烬安跟白照影同时死了,他也算成全这对鸳鸯,黄泉路上做个相携相伴的同命鬼。   ……   同心堂的大火,直烧得光焰冲天!   灵堂着火,世子府的暗卫率先看见。   这队锦衣卫只有两人。   自从萧烬安奉旨远征,家里留有火铳,那玩意儿危险,操作起来麻烦,萧烬安担心白照影来不及用。   于是他在府上安排了死士。这两个暗卫躲避过所有人的耳目,一直蛰伏在世子府,他们对世子妃白照影,永远不会打扰,永远保持着随时能赶来相救的距离。   两个死士其实也没料到灵堂起火。   俩人也不听墙角,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根本就不会出现。   因为萧烬安不愿让白照影以为,他不相信自己的世子妃,派人监视世子妃的行为。   然而起火可是大事!   死士们率先赶来同心堂。这种土木结构的房屋最不禁烧,窗户里透出熊熊火色。   两名死士一左一右地推开灵堂门扇,火光伴随滚滚热浪,视野盛满大火,眼前皆是火海,他们乍然竟没瞧见世子妃的踪迹。   两人齐声唤道:“世子妃!”   死士并不知白照影中药,没听到回应,只好顶着火势向里。   浓烟呛得他们难以行进寸步,忍着被烈火炙烤得痛楚清出条小路,两人便又喊了一声:“世子妃?属下等奉命护驾,世子妃……”   没有声音。   锦衣卫死士心头沉重,难不成大火太盛,世子妃已经殁了?   两人心头焦灼,比被火烧还要难受,世子妃是世子殿下唯独交给他们的托付。   恐怕不能完成任务,两人不敢回避,冒火再往里进,右侧却砸下根烧烂了的柱子,带着火斜搭在跟前,挡住靠近灵堂棺木的去路。   两名死士顿时一怔,齐齐去推那根柱子,心知这房子再烧就不行了!   同心堂比火焰山还滚烫。   同心堂外头喧哗起来,有人在喊,有水泼进来,有无数杂沓的声音此起彼伏,分不清是谁的话音:   “所有皇室成员全部不得靠近,带主子们远离,谁也不能来灵堂观火!”   “少爷,少爷就在里面……”   “眼下还是深夜,水龙队从集结赶到世子府,少说也半个时辰,房子都要烧没了——孔大人,求求您,我求求您,我愿以死将世子妃背出灵堂,你让这些人把我放开!”   可是孔仪带来的礼部干吏,四五人,却将成安牢牢控住。   孔仪:“大虞有律,盖因火势凶猛,凡火灾之起,非专司救火之人不得擅入火场。本官既在此主事,凤子龙孙不得有伤,国法亦不得违背!”   成美顶回孔仪的国法:“若我等与世子府签过死契呢?”   孔仪知她姐弟也算世子府的半个主子,敛眉拂袖,不再理会。   姐弟俩脸颊映出浓烈的赤红色。   若世子死了,世子妃去了,那这座世子府又算什么?   姐弟俩不欲听从这劳什子的国法。   这时同心堂外,崔执简带着崔府数名健仆前来,倒是做足准备,各个披着厚重的浸了水的麻布,手上戴着手套,各人持着棍子。   崔执简接近灵堂。   孔仪亦将崔小侯爷拦住。   在他主持之下,火场绝不能再死个文翰小侯爷!   世子是敬贤帝的爱将,小侯爷是敬贤帝的能臣。   孔仪挥手启唇。   崔执简却把纱帽卸除,一把塞进孔侍郎手里,堵住孔仪的后话。   崔执简大步流星:“我乃顺天府推官,比任何人熟知法度,心意已决,望大人成全!”   “崔小侯爷——”   礼部的郎官拦不住崔执简。   孔仪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疯魔的崔小侯爷。   只是刚迈过灵堂门槛,呛人的热浪就几乎将崔执简掀翻。   又有两道不知什么结构瞬间砸下,崔执简右袖立刻起了火。   孔仪面朝仍在往里进的崔小侯爷,大喊道:“灵堂将倾!”   这声炸雷般的惊呼,崔执简身形微怔。   灵堂外响起道奔雷般的马蹄声。   战马速度极快,入府无人拦阻。   马背上载着个黑衣黑袍的遮面男子,下马几乎缩地成寸,已至灵堂跟前。   来者模样能遮住,身形轮廓,难以遮掩。   世子府的下人们几乎是在同时焕发了生机,大火映照,各自面露狂喜。   眼见那人独自闯进火场,满身威势,孔仪竟不敢阻拦,更因为瞧见那匹直冲到同心堂外的矫健战马,孔仪眉心重跳!   萧烬安……活着?   活着也不当再度送死,孔仪更怕火场再折进去,好容易死里逃生的世子殿下。   世子那道剪影完全融入火海。   世子才刚进去,崔执简便被两名死士架出来,崔小侯爷额头和右臂都有伤,是外伤,但不知为何,人已经晕倒了。   崔执简脱险后,崔家家仆陆续从火场出来,面容各个已被熏得黢黑。   有崔氏家仆道:“找见世子妃了!”   “灵堂有条砸下来的木柱,恰跟棺材搭成个三角,世子妃紧贴棺材避险,人还活着!”   于是外头众人稍微松了口气。   成美道:“殿下怎样?”   “他让我等出去,正欲将世子妃抱出火海,世子平安。”   世子府下人们终于把心放下。   可是就在这时,燃着大火的灵堂飘飘摇摇,夜里急起一阵大风。   风猛烈地摇撼同心堂的残骸,在外头看上去,灵堂像是头浑身是火的巨兽,因为重伤不断颤抖,继而将要倒下。   大风更加劲吹,同心堂霎时发出道震耳欲聋的巨响。   已然烧穿了的房屋再也禁不住磋磨,轰然间房顶房瓦、房梁房柱统统骤然下沉!   无数颗火星子疯狂上窜,光焰照亮天幕。   这座建筑彻底坍毁。   同心堂原本比地平面高出数米,眼下至少削去一半,散架的木料犹在火场遗迹中发出不绝于耳的噼啪声响。   若是被成百上千斤的建材同时砸中,几乎无生还的可能!   众人失声唤道:“世子爷!世子妃!”   继而,众人七手八脚涌向火场狼藉寻人。   数名家仆合力,勉强挪开了压在火堆的沉重天花板,天花板底下是已经烧焦表面的一口御赐楠木棺椁。那棺材已瞧不出原来的木色。   家仆们各自眼含泪光。   在那天花板之下,世子妃刚才藏身的棺材旁边,并不见世子跟世子妃的踪迹,家仆们放眼四望,连尸骨也没有,什么都没有。   难不成是火势太大,将两人完全烧成灰烬了?   却也不能烧得这么快……   众家仆面面相觑。   倏然间那已成焦炭色的棺椁,发出嗡隆的一声闷响,响声吸引了人群的注意。   厚重的棺盖从内向外掀开,棺板反扣,摔进废墟里。   萧烬安从棺中起身,浑身黑灰,两人的衣服皆被烧得破破烂烂。   萧烬安拿棺里那件衬袍裹着白照影,掌背筋络鼓起,他将人抱得极紧。   成美等马上欲接白照影,却被他侧身避开。成美她们都扑了空。   “殿下?”   “去传府医。世子妃情况不好。”   白照影虽然活着,可喘着粗气,身体有宛如被烈火炙烤后不自然的热度。   萧烬安垂眸凝视白照影半张着的嘴唇,生怕他是在火场呛了烟尘,又担心他伤着肺。   萧烬安左臂更加用力,托起白照影后背,让白照影小脸挨上自己肩头,好让他能够顺畅地呼吸。   迈出棺椁返回后院卧房。   白照影这期间异常得更明显了。   萧烬安步伐极快,但很稳,踢开房门,稳稳把白照影放在床上。白照影嗓音喑哑,意识朦胧地溢出几声哼唧,黏腻得完全变调。   萧烬安霎时如烈火般顶起股浮躁。   白照影在床上不断辗转,弓起身子,脚踝摩挲床面。   “你是……夫君……吗。”   “我热夫君,好热。”   “救救我夫君。”   这种热度应该是在火场里烤的。   萧烬安无奈,只得给世子妃解开烧坏的衣裳。想先安顿妥当白照影,然后再去倒水。   指端犹豫地触碰到白照影领口,衣服剥洋葱似的一层一层解下。   萧烬安呼吸变重,白照影则是稍微得到疏解,没那么热了,喜欢外界凉飕飕的温度,于是自然而然地挺身。   因着视线清楚映入完全区别于肌肤的娇嫩红润,萧烬安眸光愈暗,喉结重重地滑滚。   “夫君……”   “你还好吗,夫君,我好想你,夫君。”   “我喜欢你,夫君。”   “我好喜欢你。”   萧烬安名为理智的弦完全崩断!   两副身体相贴,萧烬安重重地砸进床帐,白照影自然而然勾了他脖子。   那沉重的架子床,帷幔狠狠曳动了瞬,萧烬安埋首白照影颈边吮吻,早已红了眼睛。 第110章   世子府的卧房, 帷幔间,又是溢出无数道暧昧声响。   萧烬安沿着脖子兵分两路, 一路向上捕捉他世子妃半张的嘴唇。   另一路,则缓缓向下,对他曾经见过却没触碰过的地方,进行深沉而隐秘的探索。   世子府卧房隔音并不优良。   这种古代的套间,都是纸糊窗扇,屋里灯光幽暗, 门缝外突然再度流泻出世子妃脆弱的哭泣声。   府医脚步霎时停顿。   成美也跟着脚步顿住,两颊薄红。   两人谁都也不敢向前寸进,面对卧房房门,连呼吸都放轻了, 自是也不敢打搅。   成美与府医正欲暂避。   倏忽间,投在糊窗纸的光线更亮了几分,那惹人满身燥热的声音停止,萧烬安嗓音压抑得像一头困兽:“进来看病。”   府医差点儿绊倒在门槛,摔个大马趴。   成美连忙从后方把府医稳住。二人一前一后地进门。   屋里满地是世子妃的衣服, 分明都使用的是最最贵重的料子, 如今残破得甚是可怜。   有烧的, 也有撕的……   府医心跳极快。   成美更是全然不敢乱看。   二人甚至都不知是怎么煎熬着捱到床前, 齐齐抬眉,世子衣衫还算齐整, 世子妃却被他用锦缎被子紧紧裹成个蚕茧, 只露出脑袋。   灯光映照世子妃红扑扑的脸, 睫毛都润了水。   桃花甜香几乎让人感到置身桃林,世子妃仿佛仙果吹弹可破,想咬一口, 品品滋味。   可那念头但凡萌生,都可能触犯世子爷的逆鳞。   萧烬安气势压下去,他自从从战场回来,阴鸷感少了三分,威严却呈几何倍暴涨。   府医连忙跪着托起世子妃手腕,在世子爷警惕地注视下,颤声回答道:“禀殿下,微臣可否瞧瞧世子妃的脸?”   萧烬安脸色差了十分。   府医颤栗,成美连忙过去要给世子妃身后垫个软枕。   却不想世子没让人靠着软枕,就把世子妃原样不动裹着被子抱起,极不情愿地给看。   府医只觉得自己头上悬着无数把刀。   到底是把望闻问切里头的“望”字,用到极致,府医细细观察,又嘱咐世子按照他的指引操作,扒开世子妃唇瓣眼睑。   白照影不自知地咬住萧烬安的指端:“夫君……”   府医完全明了。   严肃的神色舒展,府医小心地禀报:“殿下,世子妃非是烧伤,体温不曾降下,乃是身中媚药。”   萧烬安搁在白照影腰上的手掌一紧。掌背青筋浮起。   “媚药?”   谁干的。   他已脑海里窜起无法形容的后怕。   幸好他在白照影身边早安排了人,也幸亏他安顿妥当前线事务,连夜策马返回上京。   否则他的世子妃,要先让人欺负,再被夺走性命……   萧烬安将白照影抱得更紧几分,惹得白照影难耐地仰头,在萧烬安的怀里乱蹭。精致的鼻子尖擦过萧烬安已有些胡茬的下颏,在军中不便,他无暇拾掇自己。   白照影却黏糊兮兮地含笑,天真道:“夫君,你好蜇人。像海葵。”   什么东西叫海葵?   显然海葵不是重点,府医连忙告退,拱拱手,慌得连方子都来不及开。   可仔细想想解媚药还要什么药方?   那世子爷不就是现成的解药,八成还是味补药!   世子从前线刚刚归家,夫妻俩正是干柴烈火,何必外人费心,什么药力发不出去!?   府医脚底抹油地更快了。   成美再懂那事儿也还只是个大姑娘,也赶紧走。   这几日他们世子府简直在悲喜之间大起大落。前几天他们都还在为世子爷的死悲恸,如今却又变成为世子妃今晚的劳累程度挂心,但愿小别胜新婚,世子爷也能节制点。   “我去准备热水。”成美道,“还有亵衣。”   萧烬安并没搭话。   等成美出去房门时候,从外向内,她把门紧紧掩住。   却怪她是个耳力很好的习武之人,听见世子妃哭着连喊了几声“别顶”。   成美被激得头皮一紧,脑袋里画面都跑出来了,她赶紧溜走到听不见墙角的范围外。   ***   今晚太慌乱了。   白照影彻底经历了伤心、哀恸,恐惧,然后再在脑袋完全昏乱的情形下,被萧烬安引导圆房。   他全凭本能,想迎他就迎,该哭他便哭。   被戳得痛,他就往床角里躲。   他的情绪完全释放,任性得肆无忌惮。   白照影浑身皮肤一碰就红,身子骨感知敏锐,现在又是种全然没打算配合的状态。   二人折腾了将近半个多时辰,白照影又痒又痛,每次将要成事时,他就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抬脚就蹬萧烬安的胸口。   瓦剌兵士都没曾伤到萧烬安要害。   萧烬安却对他娇气的世子妃,完全无可奈何。   也不能绑住他,强行成事又怕伤到他。   白照影哭得太惨了。   以至于让萧烬安不由反省,自己那样收着力气,是否还让世子妃不悦?   真的不怪世子殿下生疏!   皇室男子,十岁左右就接受这方面的教育。   萧烬安理论知识绝对过硬,人也足够温柔耐心。   可惜此事顺利之前的那段小小煎熬,现在跟世子妃讲不通,哄他也更是听不进去。   萧烬安再尝试了两回,却让白照影勾动了另一重心事。白照影从喊夫君改喊了别的,断断续续支吾着“迷尘醉”。   萧烬安眉心重跳!   他对迷尘醉有所耳闻,诏狱审讯囚犯时,有用这种药诱供的。   他知晓这东西发作起来缠绵附骨,世子妃现在必定难受极了。   萧烬安本想顺势与白照影完全相融,情况却出乎意外,使他不能想着方便自己,而只得先紧着白照影,发作出来势最汹涌的一波药性。   咬了咬牙。   萧烬安起身,从床头捞起茶壶。   水是凉的,他仰头,给自己猛灌了几口茶水。   他再次俯身,却又被白照影踢中肩膀,世子妃足趾在他肩头紧紧蜷起,脚尖儿渗汗。   萧烬安眉心沉了沉,忽然埋首做出一件,他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做的事情。   “……”   床帷间白照影哭声稍缓。   萧烬安无法说话。   白照影逐渐再度变了调子,嗓音如萤火,低回婉转直至擦亮了整个长夜,令人难寐。   ***   初阳渐起时,整座世子府的下人,皆顶着双黑眼圈。   起因是昨个儿后半夜世子叫了回水,隔了多半个时辰,世子又叫沐浴,让人把桶端进屋子里面,又叫了一回水。   以往下人们都以为世子爷与世子妃情好欢浓,到底是鲜少逮住实际的。   昨晚下人们在卧房门口来来回回,折腾许多遭,怎么也有目力绝佳的幸运儿,捕捉到架子床里香艳的光景。   白照影清晨醒过一次。   他睡醒的时候,疲倦感酥到骨子里。   他浑浑噩噩地睁开眼,似乎听到有谁,喊自己起来用早膳。那声音太恍惚了,像是与自己隔着若干个次元,他便不去听。   然后唤自己吃饭的人,像是也睡下了。两个人入梦睡得昏天黑地。   一只小鹦鹉站在房檐喊了声“圆房”。   白照影被这种脆嫩的嗓音,再度唤回神智,这时方才悠悠转醒,意识重返回人世间。   ——他……为什么会躺在床上呢?   白照影迷茫地看着帐顶。   因为分不清真真假假,他沉默了几个呼吸,记忆追溯到萧明彻敬酒那段,然后就断档似的终止。   白照影捂头,脑袋剧痛,因为敬酒而联想起宿醉。   白照影只想说饮酒误事!   他还有四十八天的灵堂要守。   还有数不清的皇亲贵胄需要接待。   敬贤帝估计不会赶着人最多的前两天莅临世子府,想必过几日也要到来……白照影脑海倏然浮现出千头万绪。   他欲起身,忍着头痛继续营业。   他在床面伸了伸懒腰,觉得腿弯腿根好酸,嗓子干哑得不太舒服。   白照影轻哼几声,微弱的动作扯动床面,牵扯到躺在床边的萧烬安。   萧烬安仍然紧紧地闭着眼,疲惫不亚于白照影。   世子殿下从战场回来就进了火场,才出火场又坠情场,一场赶不及一场,世子就算是铁打的也该累。   更何况如愿以偿返乡,昨晚虽没办到实处,然而亲亲抱抱这之类的,世子不委屈自己,可是占够了便宜。世子在温柔乡里睡得沉。   无意识勾过白照影,压进怀里继续睡。   世子临睡前洗过澡,又换上居家衣服,身上那股雪松气息格外浓郁。   白照影被暖意烘得晕晕腾腾,正面怼脸一个大活人。   他在萧烬安怀里警惕且谨慎地抬起双眸,分开了短短距离,却让萧烬安闭着眼睛锁眉,按住白照影后脑,不容拒绝又给他按了回去。   雪松味把白照影整个儿给湮没了。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萧烬安也许活着。难以置信,觉得这是在做梦。   他保持原有的姿势一动不动,并不想打碎这场美梦,以为刚才他打扰到大魔王睡觉,这次观察和打量得都小心翼翼。   白照影用鼻头,往萧烬安怀里压了压。肌肉坚实富有弹性。   大魔王闷哼,白照影脸红了。好像是真的。   再测试一次,他挪动自己的手。   掌心缓慢地擦过萧烬安胸膛向上,从被窝当中探出根指尖。   他用指尖轻戳萧烬安的下巴,像给一头大型犬挠痒痒,指端的颗粒感明显,惹得他自己也很痒痒。   白照影指腹敏感,轻轻浮起个笑。   偏这点儿微弱得互动,又不知怎么就招惹到睡着的大魔王,一只带有粗糙茧子的手掌,这回无意识地按住自己后背。   对方略施薄惩,在背心揉了几揉。   白照影被磨得浑身发颤,溢出道自己听见,突然小脸爆红的嗓音。   “……”   这可不得了了!大魔王回来了!   自己喜欢的那个人回来了。   胸中复杂的情绪湿红了他的眼眶,白照影眨眨眼睛,眼睫全部被泪水盈满。   他从欢喜到委屈,然后变成不知所措,曾经以为全部断掉的关系,再度运转重连。   他面前就是大魔王。   可为何大魔王会跟他睡在一起,还抱着自己?   胸中那点儿隐秘的期待刚刚萌生。   萧烬安转身,放开他面对着床里打了个喷嚏,侧躺着继续睡。留给白照影一扇宽阔又不设防备的后背。白照影茫然。   被子之间漏出空隙。   他垂头方才瞧见,自己浑身上下未着寸缕。   那只刚才伸出来的手,手臂缀满桃花色,花瓣般痕迹到处蔓延。   白照影哑然,连忙偷偷从被子里钻出来,先胡乱套上件衣服。   想穿鞋,双脚都不堪直视!   白照影闭着眼踩着鞋溜到卧房门口探头,门缝吱呀一声打开。   他对上个侍女,侍女红着脸,结结巴巴道:“世、世子妃睡醒了?传不传午膳?”   深秋的大太阳高照,光线明朗。   白照影把自己藏得更严实,半点儿没敢多露出门外:“夫君他……”   侍女好似想到什么,慌乱起身欲走,去请大夫:“世子反正吩咐,只要世子妃醒了,就再把府医叫过来看诊,看看世子妃中的那药,会不会有其他危害性?”   白照影完全记不得这茬,忙问:“什么药?”   侍女脸更红了:“春、那个药。”又哆哆嗦嗦地澄清:“奴婢也是今早快天亮才知晓,世子亲自给您解药性,昨晚守夜的并非奴婢,奴婢真没听见多少。”   那也已经很可怕了!   多少是个多啊?   白照影回忆起他那满身惨景,只觉脑海沸腾,脑髓都快烧干。   他与萧烬安圆房了。   在自己浑然不知的情况下,跟萧烬安做了最亲密的事情。   白照影连忙钻回房间,也不敢进里屋,心跳得砰砰快。   他双手贴脸,想给自己冰一冰,降降身上的热度。却未曾想,卧房里大魔王起床了,萧烬安必然要找自己。 第111章   白照影赧然, 他衣服都没穿好,怎么敢见萧烬安?   听到萧烬安脚步声, 从里屋传到屋外,白照影吓得连忙躲到外间的窗帘后面。   那窗帘又沉又重,上头是密密麻麻的锦绣。这扇窗帘遮得是外头一片过于清寂的草木。   白照影视线陷入昏暗,他努力缩小存在感,紧紧贴墙。他靠着墙壁踮起脚尖,心脏在胸膛蹦得更快, 心快要跳出来了。   萧烬安走到屋外,像是跟侍女随便说了几句。具体讲得什么,白照影听不太清楚。   接着屋子里一直没有动静,白照影还以为萧烬安出去了, 稍微松了口气。不敢探头。   但是踮起的足尖缓慢地放平,他在窗帘后头又等了半盏茶的工夫,仍然没人来找他,他放心了。   也许萧烬安出了门。   白照影掀开窗帘。   可是窗帘外恰好是萧烬安。   穿着身棉质居家道袍,道袍乃是大虞男子的流行服饰, 却不属于萧烬安平时的穿衣风格。   萧烬安站在他跟前, 眉梢挑起。   白照影躲人失败, 虚掩着的衣襟, 因为刚才掀窗帘的动作完全敞开,胸口映出片秾丽的桃花色。   白照影知道自己身上有多狼藉!   他羞耻于见人, 慌乱间一手扯衣服一手扯窗帘, 两边的力气都用得有点大, 窗帘带挂杆都让他给拽下去,然后稀里哗啦砸下来。   哗啦啦啦……   萧烬安连忙捞人。   白照影蹲身捂着脑袋。   感觉这回丢人丢大发了!   他莫名不敢见萧烬安,更不想让萧烬安瞧见自己这么狼狈。   希望大魔王会嫌弃他, 扭头赶紧走。   可是脑袋顶上,萧烬安非但没离开,还在扒拉扒拉锦绣堆,刨出一个白照影。白照影躲不过去。   “出来。”萧烬安嗓音还带着哑。   白照影听不得这种口吻,许久没听到的低音炮再度重播,白照影耳朵痒痒,心也痒痒。   白照影只好在锦绣堆里冒出个头,干笑几声,装作漫不经心,机敏地掩饰尴尬:“我刚才正在躲猫猫,夫君找到我了,夫君真厉害……”   “上床躺好。”萧烬安令道。   白照影却连忙打了个激灵,听到床,立马想到圆房。   昨晚断片时他完全不记得发生什么,如今这是什么意思,清醒了,所以又要来???   白照影也不知道自己是期待还是不安。   脸已经爆红了。   “夫君,我……”   萧烬安哪知白照影在乱想什么?   因为白照影这副样子,他不想让谁看见,故而让他上床藏起。   谁知白照影低头往床边走。余光注意自己举动,拉过被子闭起眼。   萧烬安瞧他被子没盖好,伸手。把被子给他又盖得严实。   白照影却睫毛轻颤,下唇微翕。   喜欢是一回事,洞房是另一回事。   洞完房等意识清醒之后再洞,洞了又洞,更是其他一回事!   白照影在被窝里打了个激灵,眼圈儿已完全湿红了。   他的世子妃突然露出昨晚那般仿佛邀请的姿态,萧烬安还以为他迷尘醉又发作了,伸手探过去,白照影没躲。   隔了会儿方才开始躲,拉起被角藏进被子里:“我药性解了!”   萧烬安凝住。   白照影虽然期待,到现在也没回忆起昨晚是个什么味儿。可现在是大白天,他可没办法接受直接就来。   白照影闷声道:“现在不洞!昨晚洞过了!我全身都是印子!”   他语气里满含控诉。   萧烬安委屈都没地方讲,分明自己没尽兴,不解馋地伺候了世子妃一个晚上,怎还会有人倒打一耙?闹得自己好像十分不是个东西?   白照影被子里哭得更凶了。   哭腔一声接一声溢出。   有制造混乱掩饰害羞的嫌疑。   也有测试萧烬安对自己的重视程度。   他其实心里清楚,世子妃身中春药,除去世子,谁都不可能敢给自己解。只有萧烬安能。   但俩人因药洞房,并不代表萧烬安同样喜欢自己。   如果萧烬安尊重一下他,说不洞就不洞了,白照影八成会收到暗示,大魔王在意他的。   白照影小声乱喊:“反正我肚子疼,腿疼,昨晚洞房,你弄得我哪里都疼,我要疼死了!”   萧烬安拧眉,洞什么房,什么洞房???还带这样扣黑锅的???   要不是知晓,白照影整晚没离开这张架子床,就冲他这口供,萧烬安都想提刀砍奸夫了。   萧烬安没有动作,决定静观其变。   白照影被窝里一喜。   不洞!   那就说明,大魔王喜欢自己有戏。   那昨晚自己不亏,嘿嘿,咱们大概算两情相悦。   只可惜把初夜的细节给忘了,好亏……   白照影冒出个脑袋,眨眨桃花眼满意地露出个笑容。   那笑容太晃眼了,水灵灵的眼睛,完成两道月牙形状。   萧烬安微微摇头,甚至快默许他的世子妃这场胡闹,强稳住嗓音:“你真的很疼?”   昨晚白照影确实一直在哭痛得很。   白照影点头:“嗯嗯。”   萧烬安默然。   昨夜帐子里,那几声凄惨的别顶,回忆起来,尤其使萧烬安在意。   他的世子妃是清白之身,头一回,到处娇得很,某处尤其柔嫩。   萧烬安心里有数,着侍女催促府医赶紧过来。   那府医自从接到指令,沿路念了百八十遍的清心咒,这才敢踏进世子府内宅卧室。   “给世子爷,世子妃请安。”   白照影又把露在被子外面的躯体完全藏回去。   “起来。”萧烬安道,“给世子妃好生看诊。”昨晚行事不成,有些隐患,世子妃害羞,自己不合适问,大夫却能直言。   他也倒是可以直接翻过来白照影检查,又怕惊着他,好在白照影对大夫一直挺尊重的。   那府医面如死水,恭顺地放下诊脉包。   搭上白照影手腕,腕底雪白。手腕伸得有点长,露出点点桃花痕迹。   府医乱了呼吸,连忙再度默背清心咒。   对于世子妃昨晚经历过房事的事情,府医完全都不意外,房事过多少回,他也不意外,毕竟整座城都知道世子爷疼世子妃入骨了。   至于同完房还要专门请大夫问诊,可见世子殿下如此用心。   府医诊过脉尽量平静地道:“除了虚耗过度,世子妃脉象安好。”   白照影躺着,被子里快热熟了。   萧烬安惦记他说痛,怕真把他戳出问题,暗示道:“再仔细打问。”   于是府医领命,但哪敢上手检查?   只能就依照经验探问,硬着头皮:“世子妃今日用早膳后可有不适?”   白照影道:“我中午才醒,没吃东西。”   府医只觉这屋里根本待不下去了!   他合理怀疑,世子殿下的恶趣味犯了,殿下是故意找人秀恩爱的,自己就是那只倒霉鬼!   世子爷却严肃地逼他:“再问。”   府医无奈,实在不清楚世子关心哪个方面。或者真跟坊间话本里所写的一些男子似的,爱听房中人回顾当时的细节?   府医继续硬着头皮,几乎豁出性命,大胆尝试:“世子妃昨晚经历几回?其间何种感觉?”   白照影茫然。   萧烬安冷漠地指节抵唇:“咳。”   府医吓了个激灵,看来猜得不对!   世子不是来反刍房中细节的,而他差点儿摸了老虎屁股。险得很。   府医战战兢兢地咽了口口水,问世子妃道:“请您切莫讳疾忌医,您可还有哪里不适吗?”   白照影:“我疼。”   萧烬安微微颔首。   府医当即了然!   敢情是世子殿下用力过猛,情怀大动,导致了不可言说的症状,难怪世子爷和世子妃引导他暗中参悟。   诊治这种情况,他们这些给贵胄府上当大夫的医者,全部都有经验。   毕竟大部分贵族家里,也就那档子事儿,瞧大病不找他们,要去请宫中御医。   府医从容地打开药箱。   他从箱子的侧边,找到个拇指大小的玉盒。   那盒子太精巧了,绿玉泛起的都是莹润的月光色,府医将丁点儿的玉盒双手进献上去。   “此物膏体呈半透明状,性微凉,夫妻同处之后,辗转深入涂于后方,可改善疼痛难捱。”   白照影看着那一丢丢的小玉盒。   听着府医的措辞,他琢磨对应身体能涂进去的部位,又逐渐出神,想到某事……   白照影霎时凝了凝。   他悄然打量萧烬安,又悄悄看着这府医,思绪理顺,心中却突然打了个突儿!   他从半懂不懂,变得小心求证。   暗中动了动腿感受,酸楚得却只有腿骨,并没有那处能涂进去的地方。   他只能期盼医生诚实回答:“洞房是不是,都会痛那儿?”   府医却被问懵了,不知世子妃何意,只能稳稳神,耐心作答:“世间夫妻十之八九,头几次大概都会。也有天赋异禀,钝于痛感者不会。”   白照影倏然抬起眉梢!   小脸儿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他可怕疼了,绝非天赋异禀之人。   可他根本不痛,却解了药性……萧烬安给他解了药性。   白照影心里一沉。还是想象不到,那事到底怎么回事。可多少能知道,自己对圆房的情况想岔了。   ——没圆房!   白照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发展,不知该庆幸还是失落。   心情复杂到极点。   他倒是从此不必遗憾,忘记了第一晚。   却发觉,萧烬安没想对自己那么亲密!   萧烬安早就警告过自己,不准胡乱动心,萧烬安想了别的法子,破解了他的药性,所以根本就没碰自己!   白照影觉得这个真相,好像并不美好。   他爱上了大魔王,可是大魔王很冷淡。   他视线与府医堪堪触上。   而那府医也不知怎的,像在这卧房的只言片语串联间,心思贯通,掌握了个天大的秘密!   ——敢情外头传得世子夫妇如何蜜里调油,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儿!   原来这世子妃瞧着机灵,实则懵懵懂懂。   世子妃竟还没开窍呢!   世子怜爱他,不忍他昨晚中药又受苦。   “……”府医掩不住视线里的惊骇,对于昨晚世子爷怎么解的药,他死也不敢再往下猜。   像是又有无数把无形的刀,精准地指着自己的脑袋。府医胆寒。   萧烬安视线望过去,眸光晦暗不明,嘴角微微勾起。   这是一个威胁的笑容。   府医绝不敢把内情外传,朝架子床磕了个头。   白照影不知他为何多礼,总归心情也不好,恹恹地在被窝里点头。   听萧烬安道了声:“赏。”   他闹不懂,萧烬安为何要赏。   还是觉得,他们俩之间,没什么实质的关系,萧烬安感到非常高兴?   总之萧烬安高兴,白照影不太高兴,翻了个身面对床里:“谢谢大夫,我缓一缓就好了。”   他要送客,大夫可不敢走人。   大夫接了世子殿下的赏,自是默会了,世子爷不会随便赏,这是世子爷请他启蒙的含义。   毕竟刚才听下人们禀道,世子妃中的药乃是迷尘醉。   药性发作缠绵,不在一朝一夕。   世子总不能每回都低头……   “咳咳。”   府医小心地给背对自己躺着的世子妃进言说:“方才微臣闻听您似乎对夫妻之事有所困惑。微臣嘴拙,言语难描,留给世子妃一本小册子,往后您若再有疑问,也可自行查阅。”   书是府医压在药箱最底层的——货真价实的压箱底。   可白照影心思哪还在这儿?   他黯然地轻挥挥手,抿了抿唇,低声说:“我收下了,你下去吧。”   府医赶紧脚底抹油。但愿他那本压箱底儿,能让世子爷房事和谐。   等那府医的脚步,彻底消失在廊道以后。   白照影扭着脸,闷声也撵萧烬安道:“我乏了。夫君也出去吧。”   萧烬安却是没走。   只是也不提那书的事儿,也不提洞房的事儿,什么都没说,懒洋洋躺在了白照影旁边。   他淡声道:“我现在对外处于疫病初愈的状态,怕引起朝廷怀疑,目前还得躲着外人,除了这间世子府卧房,我哪儿都不能去。” 第112章   本来白照影想生气。   但听到疫病, 又听到朝廷,心头隐约觉得这事背后不简单。   他的脚踝在被子里悄悄摩挲几下, 背对着萧烬安闷声问:“你为何要说自己已死?你是怎么从大同那边回来的?”   说起这折,萧烬安脑海浮现段莽的身影,将段莽炖了几十遍。   他简短描述前线的事,怕白照影担心,细节解释得含糊,仅强调被人谋害不得不为。   也担心白照影不信, 所以萧烬安将擒获罗戈献俘,不出半盏茶工夫,就赶上视察军情的太监挑拨离间,这事挑明了讲。   白照影听得暗暗惊心, 眼睛在眼眶里来回打转。   可他还是不想说话!   萧烬安当然不知道白照影在纠结什么。   世子殿下,平时语气要么嘲讽味道十足,要么冰水般寡淡。   但接下来萧烬安却换上副很温沉的嗓音,耐心澄清道:“我曾安排人往家里传递消息,唯恐府上牵挂我的安全。但传话者被另一桩事情牵绊, 他没能赶来。”   白照影抿唇。鼻子头动了动。   怎么回事呢?   明明大魔王在跟自己好好说话。   白照影却觉得又涌起阵委屈, 他将身体弓起, 变成虾米。   萧烬安道:“全是为夫的错。狐狐, 吓着你了。”   瞬间有大颗的泪珠,盈满白照影眼眶!   泪水将白照影的视线模糊。   他湿润着双眸, 咽了口口水, 嘴唇不断下撇。   不想给萧烬安听见他的哭腔。   那时对萧烬安的惋惜和思念, 几乎让他忘记了康复重生的喜悦。   他像块木头似的,为了支撑萧烬安的丧仪,强行立着, 实则满心空白。   那段光景,白照影而今都不敢往回追溯。   白照影深深吸了口气,把浮起的泪潮压抑下去,他佯装无事。   这时压着的床单一紧,萧烬安离得他更近了几分。   一种来自大活人的热息,就若有若无的与白照影的后背挨近,他把自己蜷得更紧,想到刚睡醒时萧烬安还主动抱他。   白照影有点怀念那种温度,还有雪松味道。   他背对萧烬安眨眨眼,尝试着,往上拱了拱,状若不经意间露出寸许肩头。   他猜想这样应该很好抱。   白照影也算活过两辈子,知晓自己好看。   可是醒着的萧烬安,却不像睡着时那般黏过来,大概是萧烬安睡觉时有胡乱抱东西的癖好吧?   白照影警觉地转动眼珠时,后头的萧烬安伸手,直接把他那露出来的小小心机,拎起被角盖得死紧。   白照影暗中噘嘴!   ……哼。   萧烬安想到府医所言“虚耗过度”,迷尘醉的药性还得再发。他咬牙隐忍,他的世子妃还得赶紧蓄积体力。   萧烬安捂好白照影,起来叫传了午膳。   午饭吃得各自无话。   午饭以后,果然如同萧烬安所说,世子以“疫病垂死复生”的理由复活,消息刚刚传开,世子府撤去灵堂,朝廷那边就有了举动。   门房给后院递了消息,敬贤帝派御医给世子看诊。   说是看诊,不过是确认萧烬安情况的,看看萧烬安是否真的“垂死复活”,还是他大逆不道妄言欺君。   可是萧烬安生龙活虎,哪怕躺着也不像个病人,白照影不由替大魔王捏了把汗。   大魔王却是执意卖惨到底。   萧烬安躺床上,白照影坐床头,两人交换了场地。   萧烬安立时吞下去枚早早准备好的丸药,脸色变得很差,显得半死不活起来。   世子殿下还让白照影到外屋给他拿个小瓷杯,说有大用。   白照影不解。   但本着同林鸟精神,有外人在,白照影就先配合萧烬安一致对外。小瓷杯给他塞到手里。   萧烬安却把瓷杯隔着衣服,夹在腋窝底下,紧紧地夹住,这时露出手腕,给白照影号脉。   白照影半是茫然地,两指搭在大魔王的脉管:“……”   眉梢微微浮起异色,白照影惊奇。   原是因为有障碍物的压迫,他那脉象竟变得时断时续!   无论是谁来诊治这样一个大魔王,都不能说他是个健康人。   白照影对这样的萧烬安,既佩服且警惕。   他很倾心于,这大魔王十足的优秀。   却又再次清楚地认识到,萧烬安手狠心黑,善于筹谋,可以说得上是老谋深算。   白照影配合大魔王,给宫中御医演戏时,同样浮起酸涩的小小心思,埋怨自己入戏太深。   竟然喜欢上了大魔王……   他那么能演会演……   白照影又是不太高兴。   但是顺利营业完毕,他们俩真把宫廷御医唬得一愣一愣的。   恐怕在那宫廷医生的添油加醋之下,萧烬安还要比现在装出来的,惨上更加许多倍,老皇帝哪有可能再对萧烬安忌惮?   ***   送走了那个御医,人还是一波接一波地来世子府探望。   萧烬安依样画葫芦,索性根本就没从被子里出来,跟白照影唱双簧,一茬接着一茬地糊弄。   包括萧明钰带犬慰问,即便不忍,也得糊弄。   消息从世子府呈放射状扩散。   过不多久,世子萧烬安感染疫病捡回条性命,如今正在半死不活,情况将传遍上京。   世子府直到戌时,来客方才停止。   这会儿也就是夜里七八点,不过主家授意,门房早早给世子府各门落了锁。   卧房里。   白照影挪了挪身,让出块空地,萧烬安立时起来,掀开被子已躺不住了。   他装病的那枚药,药效退下去,使他的脸色恢复正常。   身上穿着崭新道袍,在被子里窝憋了太久,道袍表面呈现出一根根褶皱。   萧烬安在军营里没法讲究,回家要讲究,让人给他拿件其他衣服。   成美带着几个侍女,各撑着新衣进去内室,行礼道:“世子爷请挑选。”   世子殿下眉梢微抬。   萧烬安眸色幽深的瞳孔,映入眼前式样不同的新衣——这些衣服都是他从没见过的。   以前他穿衣风格单调,对于衣饰并未追逐过流行,底下送上来什么,他就穿些什么。   今早穿得那件道袍,他其实已经引起注意,这件是新添的。   他原以为那是宫中分配下来的一件。   他没想到,如同道袍、马尾裙这样的新奇衣服,呈到跟前许多件,曳撒、贴里这些他常穿的款式,多种花色也有许多件。   成美及时道:“这都是世子妃在殿下出征时,张罗着给做的。”   当事人白照影被揭穿。   挠挠脸,白照影有点心虚,不敢说这些是他以为大魔王会死于前线,提前准备好的。   白照影不吭声,低着头。   萧烬安将他的世子妃垂眸拨弄衣褶的模样收入眼底。他没说话,却压不住弯了嘴角。   他挑选得还是道袍,这流行款穿上才晓得轻便舒服。   接着交待成美准备剃须的刀具,全都放进屋里,他让闲杂人等都走。   唯有白照影还闲坐在床边,耷拉着腿,无聊得要数羊了。   如今时间不早不晚,但是他哪里也不适合出,因为府中各门都关闭着。   他改成趴在床上。   外间传来萧烬安对着穿衣镜仔细刮胡子的声音。刷拉刷拉,像风吹过碎叶,或者下起凌乱的雨珠。   那声音挺有规律的。   白照影深吸口气,打了两个哈欠,下床从抽屉里捧出盒翡翠象棋,自己胡乱地拨弄。   棋子凉凉的。   他在床头盘着腿,给棋子叠叠乐。   拔下挽发的玉簪饰,头发全散了,披着满头乌发敲棋子,要把棋子敲出去,整个棋堆保持原样,不会倒塌摊平。   “……有点难。”   白照影试了几回做不到。大概是翡翠棋子太沉,远不如前世玩过的木质象棋子轻巧,一击即出。   棋子坍倒第八次时。白照影放下发簪,愣了会神,缓慢地发觉外间剃须的声音停了。   他眼神不由投向外面,在穿衣镜里看见萧烬安正换衣服。   白照影睫毛颤了颤。   那铜镜里的大魔王只脱了外衣,露出上身块垒分明的赤膊。   白照影倏然呼吸一紧,细长的小腿在床面收了收,心头拱动。   ——这是前世他羡慕死了的身材。   他因常年虚弱而慕强,他承认的。   即使今生无病无灾,这种倾向没改变,他很能欣赏来萧烬安强壮的体魄。   白照影在里间,暗暗再度打量镜子。   镜中的萧烬安脱掉道袍叠好,抖开新的一件衣服换上。   穿衣时,萧烬安展开手臂,他的肩膀结实,上臂鼓起块肌肉。   白照影目光在他的臂膀处停留。   与胸肌腹肌相比,胳膊更能直接展现出男子的力量感。   白照影莫名从这条手臂,想起了他夫君萧烬安,才刚打赢了跟瓦剌的战斗,只有这样的身体才能从沙场活着回来,才能赢。   白照影放下发簪,双手捂脸。   指缝露出只乌溜溜的眼睛,他想再看一眼。萧烬安已经穿好了。   萧烬安进来里屋。   穿上宽松的衣服,他就不显脱下时那样强壮,还让宽袍广袖硬拗出几分儒雅。白照影眨巴眼睛。   往床里挪了挪,让他坐。   萧烬安目光投向这满床棋子。   “……”白照影赶紧双手往身前揽,揽得围着自己一圈儿,绿油油的十七八个。   可萧烬安还是没坐下。就居高临下,再在床外看着他,右手将床帷掀得更展,纱灯光线从萧烬安的背后透出,显得这人更高大了。   白照影无辜地抬眸。   满头披散的绒发,浓密如海藻似的。   他小声问:“夫君,你要是嫌棋子脏,咱们换条床单用?”   萧烬安将人尽收眼底,满目碎光,越发温柔,伸手在白照影绒乎乎的脑袋侧摸了摸。   “发簪呢?”   白照影低头在床里找发簪,刨啊刨,抓起它:“刚拿去玩了。”   白照影正待重新挽发。   萧烬安握住他拿着发簪的手,把发簪抽出去,搁到床头。低头蹲身,将棋子一枚一枚捡回象棋棋盒里,码放得整整齐齐的。   对方动作做得耐心。   白照影还以为招惹得他洁癖犯了,他赶紧蜷好躺好,很乖巧,还紧紧把眼睛闭上。   故而没看见萧烬安的眼睛里,完全装满自己的模样。   萧烬安给他盖上被子。   白照影心头攒动。   今日一直被困在卧室里,他自然也没那么容易睡着。   他凑过去嗅着大魔王,试探地想聊两句,培养一下感情。   却没想到才刚挨近分毫不到,他腰间便搭上只手,手掌宽厚,沿着他的腰侧向后向上,落点在白照影的背心。   对方哄小孩儿似的,正给他轻轻拍着。   嗓音却不容拒绝:“躺好。”   白照影再度闭紧眼睛。   可是……   怎么能想躺好就躺好呢?   他的身体最内部,因为被心上人的接触,徐徐窜升起一道微弱的火苗。   躁动感持续而逐渐明显,大火越发成为了燎原的态势,他有点受不了。   接着,白照影清楚地感知到喉咙干痒,发热又发渴,骨子里希望被对面这个人亲近。   他好像,迷尘醉的药性被激得发作了。 第113章   这媚药的药性到底能持续多久, 白照影不清楚。   他忘记了上一次中药时候的感觉。   因为把这一次当成首次发作,白照影明确地感知, 自己的身体在产生明显的变化。   那是种突然席卷上来的,难以言喻的燥热,使他呼吸变重,渴慕地感知萧烬安大魔王正在抚拍他后背的手。   对方手上的茧子,隔着薄薄的衣服,触碰自己, 很解痒。   白照影控制不了地拱动,小心翼翼地深呼吸。   他是想跟这个男人有肌肤之亲,有点期待那事儿。   可是白照影红了脸。   他怎么可能跟萧烬安明示:“因为你的世子妃药性犯了,求求你帮帮我。”   况且萧烬安昨夜就根本没碰自己!   那时没有意识, 对方尚且没行动。   如今白照影更不愿意自取其辱。   白照影越发用力地闭上眼。   想凭意志力,把这阵药力给熬过去。   如此萧烬安那只手就太多余了。   他恨这只手哄得他太舒服,满心痒痒。而手的主人仅限于此,什么也没想多做。   白照影再次尝试着挨近对方。   迎上的,却是萧烬安的一声警告, 闷闷的, 惹得他耳膜轻颤:“想安分就别乱动。”   “……”大魔王排斥洞房。   白照影心里一跳, 再度意识到, 人家对他,也许情爱方面的兴趣非常不足。   白照影只好选择暂时忍着。   就, 继续数羊吧!   一只羊, 两只羊, 三——   忍了只有三只羊不到的时长,白照影这回郁闷地发现,那点儿深藏于自己体内的邪火, 正在驱使他这两辈子没有起立过的身体坚持立正。   白照影谨慎地吸了口气。   也不知应该庆幸还是憋屈。   他猝不及防地迎接这种体感。   哪怕他只不过是转转脚踝,被单与皮肤擦过时,带来的体感都足以让白照影颤栗。   他求助无门,能明显感觉到身前湿润,白照影越发在被子里,僵硬得哪儿也不敢动。   这不是个好办法!   他快要到极限了!   白照影觉得自己不应该成为这本书里,唯一一个被憋死的角色,如此隐忍,非常伤身,必须得做点儿什么,打破这种局面。   白照影尽可能保持平静,稳定声线地道:“夫君,你能帮我个忙再睡觉么?我睡不太着。”   萧烬安:“嗯。”   白照影闭着眼,嗓音低得几乎到,快让人听不见。   白照影小声拜托:“夫君,你能把府医那本小册子,拿来给我瞅瞅?”   “……”   得,现在睡不着的,立刻变成俩人了。   由于白照影怕被意中人拒绝羞辱,努力掩饰情况,萧烬安暂时没察觉出来异样。   他的世子妃语气平淡,不似引诱,也许他就是睡不着,然后真的好奇。   萧烬安暂时没有直接给他描述房事流程的想法,暗中委托了府医,刚好世子妃有意向研究,就让他先自己悟。   萧烬安手长,抓起册子递过去。   小册子也就是巴掌那么大,在白照影生活的现代,这种东西还有个别称,叫口袋书。   白照影接过册子。   却有意避开了萧烬安递书的手。目光在萧烬安掌背停留,很快就收回视线了。   这书在府医药箱底下放得久了,有股微苦的草木香气。   藏蓝色的书皮,封面什么字都没有,瞧着怪神秘。   白照影深吸了一口气:“吸——呼——”   他要看这本书,并不是想饮鸩止渴。   他在找自救的法子。   昨晚萧烬安没洞房就解决了他发作的迷尘醉,萧烬安怎么做到的?他想知道。   假如能依葫芦画瓢,那他根本用不着萧烬安帮忙解决,他自己就能驱散药性。   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处理情况,他还是好生生的一个白照影。   白照影暗中赞叹,觉得自己此计甚妙。   双手各持册子的两边,他躺平,把书展开。   然后察觉到,来自斜后方有一道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光线。   杏色的光照温暖柔和,白照影微微侧头,见萧烬安下床从外间挪来盏灯。然后躺下。   白照影非常郁闷了,扁扁嘴。既然什么都不让想,这人有时又对自己那么好……想不想歪也不成。   用心看书!   这书上哪有多少字?   文字精准简洁,基本都是全彩又精美的画。   显然封面的朴素纯属是为了混淆视听,府医呈上来的这本,完全是特供给皇室子弟的教学读物。   由于事关皇族绵延子嗣,画册细节毕现,要多清楚就有多清楚。   白照影翻开第一页。   浑身大火乱烧。   他以前只能想象个大概,完全没能想到人类的弯折程度,如此令人震惊!   图册直观地展示,他则无知无觉地代入。   他红着脸想象,原来洞房,便是萧烬安塞进……   这书没法看了!!!   白照影烫手得打了个激灵。书呼在脸上。白照影哆哆嗦嗦缩到床角。   迷尘醉却对白照影报复,使他不断联想起刚看过的那页书。   “去找他洞房。”   “不可以乱说……”   白照影脑海里小人打架,忙忙乱乱地捞起那本书,捂着脸,慢慢地向下挪,露出了两只眼睛。   水濛濛的桃花眼望了望萧烬安。   但愿大魔王没看出来,自己这脑子里面,都在想些什么。   大魔王萧烬安,像是很平静注视白照影的慌乱。   可是他眸色幽深,能让人就此陷进去似的,故而白照影不敢多看。草草错开视线。   还是赶快寻找不洞房就可以解决需要的法子!   他这样想着,重新翻书,翻动速度加快。   白照影尽量蜻蜓点水地看。   他其实完全没意识到,他的耳朵尖儿都在泛红,耳垂颜色更是浓得犹如两颗珊瑚珠。   他也全然没意识到,萧烬安其实早就在对他暗中观察。   瞧他慌乱,不知所措,世子殿下曾打算开口,但是都抿了抿嘴,什么也没有说。   到底是坚持不懈,终于让白照影找着了他需要的方法。   在这本册子里,唯有最后的一张,所描绘得用不上萧烬安和自己洞房。   可是……   白照影懵了。   石化了足有小半盏茶的时间,惊讶感几乎都压下他体内的迷尘醉,白照影慌乱更甚。   他开始在乱糟糟的被子堆里,对比那页书,望向萧烬安英冷单薄的唇形。   他难以想象。   因为深知萧烬安是何其骄矜傲慢,连皇帝都敢不放在眼里的性格,唯独对这张图片,白照影无法代入。   依白照影看来,多受罪啊,那还不如洞房呢!   可他到底是厌恶跟自己重合,心中另有所属,还是心甘情愿服侍自己……   白照影满心毛毛乱乱,便看着那页,眼眶有点酸,盯得又有点久。   久到萧烬安勾过他书册,食指向下压了压,在看他世子妃干什么。   因为他这个世子妃古灵精怪,一旦稍有关注不到,就总有意外之举,会整出个大活。   萧烬安当然不瞎。   指腹刚压下去,书页露出,画面呈现在眼前,他眉梢抬起,便知白照影对当晚的事情心中有数。   他在白照影那双大眼睛里读出了抱歉。他不需要抱歉。   至于白照影目光深处那点儿不安跟闪躲,萧烬安不明来由,却还是联想不上去,他的世子妃在情感方面非常需要呵护,安全感给得仍然不够。   世子主动挨过去,指了指那页书:“为何总掀着这页不放?”   他手腕擦过白照影的手背,动作之间,很自然而然的。   可是白照影受不了这种刺激。   一点点触碰,都能够成为摧毁白照影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   白照影红晕烧至眼尾,轻轻哼唧一声。   甜软到像小猫似的音节,稍纵即逝,却使整个架子床空气稠密了许多度。   白照影手里的书耷拉下来,还是翻开得那一页。   小册子老老实实地躺在两人之间。   光线照在小册子上面,清楚地映出人形。   不管换谁来,都得把这举动解读为暗示。   萧烬安知晓白照影的情况,手探过去,白照影发颤,像个猫儿似的就完全弓起来了,咬着下唇抬眸望自己。   目光里的隐忍,其实希望他赶快离开,千万别说那些伤害彼此情分的话。   可萧烬安看看白照影,再看看那小册子,无奈地了然。   原来他的世子妃看懂了,却依然怕疼。   萧烬安暗叹。   忽然大手扯过被角,盖住两人的头……   ***   白照影其实完全没有点菜的意思。   萧烬安却照单做菜,把白照影忘记了的事情,让他又从头到尾体验了一遍。   清醒时感受更加不同。   白照影只能看见被子,手指紧紧地嵌进萧烬安的头发里面。   他后来睡了过去,睡着再醒,满身汗水地让萧烬安抱起来换了衣服,觉得自己大概像是个人偶娃娃似的被任意摆弄。   白照影恨死了迷尘醉!还有那本小册子!   他今早出小恭时,尚且觉得火辣辣的。   他今天特意把自己打扮的体体面面,齐整地穿好整套衣服。   虽然世子妃最近有义务陪伴“病得快死的世子殿下”不能出门,但是,卧房这块地方是万万不能再待了。   白照影收拾好,就对半躺着的萧烬安请假:“夫君,我要去花园玩。白天不陪你了。”   萧烬安也看着他,还是装病不出:“嗯。”   萧烬安本身唇色偏淡。   可是今早,萧烬安唇片却明显比以往更红。   白照影不敢看他了,同时又不忍心,弃下连卧房门都出不得的夫君,自个儿去散步。   白照影小心翼翼地补充:“夫君,我出门时,会让成安把卧房周围这道墙牢牢把守。夫君躺累了出来走走。”   萧烬安浮起个白照影看不出弧度的笑。   世子爷眸光难得的亮。   世子妃临走前还给他倒了杯水:“夫君,你润润喉咙。”   水杯递过去。   白照影扭头就跑!   可惜腿不太好使,跑动的姿势很别扭,但他跑得挺快,不多时就彻底没影儿了。   唯余萧烬安展颜,仰头灌了盏清茶,如饮烈酒,那卧房回荡着萧烬安清朗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 第114章   白照影几乎都是逃到花园里的!   他一路跑, 茸茸一路在后面追,头顶有鹦鹉, 地上跟着大鹅。   白照影终于离远了他不敢再待的那间卧室,双手摁着脑袋,强迫自己不可以再想昨晚发生过的事情。   茸茸哪知道世子妃这是什么情况,少爷自从嫁人,反正就挺爱跑爱跳的。除去失明的那段时间没法走动,少爷现在这么活泼, 这很好。   茸茸怎么看都觉得少爷特别好,就在后面道:“少爷,你跑累了嘛,累了我这里带着竹筒茶, 少爷润润喉咙。”   “……”白照影整个人感觉更不好了。   竹筒茶就是用竹筒装着的饮品。   有时候盛满桂花蜂蜜水,也有时候是薄荷、茉莉花茶之类的甘露。   竹筒茶的筒盖正中挖了个小洞,伸进去根芦苇管,可以吸着喝。   世子府自从乔迁,厨房比原来有三倍大。厨子都扩编了好几个。其中有位厨娘, 就专门负责世子妃白照影的零食制作。   白照影喝了口竹筒茶冷静片刻。   唉。   这两天丧事加情事, 事事赶得紧。   他都没怎么过问自己的绸缎庄, 也不知晓现在生意怎么样?   他不方便出去, 决定传道指令至绸缎庄,然后边逛园子, 边跟江良商量买卖。   像是大魔王最近不会去锦衣卫当差, 就得在家呆着, 不知道会不会被朝廷扣钱。   当然,世子府的银子肯定足够花用。   可是白照影未雨绸缪,既然有时间赚, 他不嫌钱多。   江掌柜带着俩伙计一道儿来了。   世子妃这段时间缺席,要禀的事情着实有点多,所以江良多带了些人手,这也在情理之中。   几人入园先行礼,再向白照影祝贺,世子殿下化险为夷,击退瓦剌王子重返上京城。   总之好话一箩筐,白照影频频点头:“说正事。”   “是,”江良边走边低头看账本道,“世子自从出塞,咱们绸缎庄有义士购货,一直就没停过,再有声望楼楼主牵线搭桥,苏州那边又有家丝商,愿意给咱们持续供货。”   时下在大虞,最繁华的经济大都会就是苏州。   上京能拿到苏州的货,必然稳拿流行趋势,销路畅通。   白照影颔首:“首批货到后将人带到世子府,我瞅瞅。”   “老奴省得。”   两个伙计又拿出最新织物的样料,同时道:“禀世子妃,这是流行于江南那边的好料子,雪白柔软,耐洗耐穿,造价便宜,名曰飞花布。”   伙计呈上来给他看。   白照影心说,这不就是未染色的棉布嘛:“确实比上京这边的质量好些。”   伙计道:“正是,飞花布织造技艺,只在江南独有,南边有商户想为咱们绸缎庄专供飞花布,希望世子妃能够把控飞花布的货源,问世子妃的意思。”   伙计道:“上京还没有飞花布。”   前世活得短,别的事白照影也许不明白,做生意的事,白照影因为家世明白一丢丢。   这是黑心商人希望他动用皇权垄断呀!   到时候,只有白照影的绸缎庄,能对飞花布的售价说了算,每天都有大笔收入进账。   白照影能做到,很轻松,但他不能这样做。   白照影有办法治他们。   他从容地吩咐:“江掌柜今天就派些伙计下江南,暗中告知工坊织工,上京城这边,我给织工的待遇连翻数倍,当场签订契书,安顿他们长居帝都。”   如此这般,织工怎能不蜂拥至上京?   白照影啜了口竹筒茶,甜滋滋的:“我连技术都能拿走。”   江良并伙计们齐声赞道:“世子妃高明!”   高明的世子妃其实亏心。   白家是搞实业的,商品远销海外,远洋贸易居多。   他这辈子就算再高明,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打通海上丝绸之路,大虞境内为止了。   如果爸爸知道我在这边做生意,会不会欣慰几分?   爸爸妈妈要是知道,我在这边还有位夫君……他们会喜欢萧烬安嘛?   “狐狐。”   “我的世子妃。”   “爱妃。”   ——!!!   昨晚萧烬安跟他在被窝里,还是说了些有的没的。   他其实并不清楚,萧烬安这样待他,会有什么愉悦感,但萧烬安好像并不难过。   他曾经以为萧烬安会觉得屈辱。   但实际上,感到难耐的人,从始至终皆为自己,萧烬安很是从容。   他喜欢我?   还是只为了救我?   若真的爱我,心思与我同样,怎么就不肯洞房呢?   我都明明知道,洞房是什么样子了……   白照影骤然脸热。   赶紧捧起竹筒茶,给自己压了一口水。   他脸庞薄红时,对面的小伙计各自低头,不敢与世子妃对上视线。   白照影郁闷地想,所有人比萧烬安脸皮薄,萧烬安就很厚。   他没见过萧烬安方寸大乱的模样,每次乱得只有自己,他兵荒马乱,殿下无动于衷。   哼。   昨天衣服又都扔了满地,萧烬安,真不会想那事儿吗?   他该不会存在什么难言之隐吧?   难道疯症有后遗症嘛!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想着,白照影突然心念电转,觉得自己的猜测也许靠谱。   否则大魔王为啥娶个挡桃花的世子妃,也不碰,却总是传绯闻,让别人觉得他很行。   他这是缺啥补啥……   欲盖弥彰之计啊。   “唉。”白照影长长地叹了一叹,心中的包袱骤然添加了好几层。越想竟越觉得,此事真的很有可能。   他倒不因此嫌弃萧烬安。   萧烬安发疯,也不是自己愿意的。   只是萧烬安要真的不行,得替他保密,男人的自尊心要好好维护。   世子妃羞涩不已地逛园子,又带着满心惆怅出园子。   心情沉重。   ***   白照影后来叫来了府医,在世子府凉亭见他。   见府医的时候,他正在摸大鹅的脑袋,自从世子归家,现在的恶霸鹅可乖了。   恶霸鹅率领群鹅环绕世子妃。   一只只大鹅伸长脖子攒动,它们在亭子里摇摇摆摆,很壮观。   白照影想跟府医彻底确认件事。   ——患过疯症的人,当真会影响房事吗?   “世子妃金安。”   “起来,坐。”   大鹅瞪了眼来宾,府医影响了自己跟世子妃互动。   恶霸鹅自从被摸脑袋,才知道贴贴如此快乐,大鹅张开翅膀,欲挡住府医就坐。   府医愣了。   白照影瞧着鹅还是副骄横的模样,觉得好笑,抱住鹅脖子,拢起它雪白的双翼,耐心地哄:“乖。我找医生有要事呢。”   鹅不太满意地往亭子外面挪了挪。   “世子妃可有哪里不适?微臣先给世子妃诊脉吧。”   其实这府医来之前很忐忑。   毕竟他昨天才给世子妃科普过房事常识,也不知道世子妃能参悟几分,跟世子爷到底成事了么?   府医又默背了几十遍清心咒。   世子妃却直接道:“大夫,会有人年轻的时候,精神上受过伤,不能人道的么?”   府医吓得当场就要磕头了!!!   ——别别别,让我死,也别让我知道这个……   这种惊天大秘密,再联系到世子妃嫁过来数月后,都还是冰雪之身,府医只觉得承受了不能承受之重。   白照影无中生友:“我有个命妇朋友,他家郎君少年时期用药过度,曾经神志失常。他算高嫁过去,生活顺遂,可是想要个宝宝。他不好意思亲自打问,就拜托给我。”   萧烬安是患过疯病的。   这样说,也能说通。   白照影赶紧奋力地维护大魔王:“对了。大夫的医术很精湛,您那本书,我看懂了。昨天那种小玉瓶,再留给我几个吧。”   世子妃小声含羞。   府医的心放下大半。   再打量世子妃的小脸,红扑扑的,气色很不错。   总归不是世子爷的隐疾,别人他可管不着,反正世子爷威武就行。   那府医说话,不是很走脑子了。   “脑子里出现问题,确实会影响房事。但到底是不能人道,或者是子嗣艰难,还得根据病人的情况具体细说。”   白照影只觉情况不太理想。   他对府医追问,轻声道:“还有什么迹象能够判断吗?”   府医回答:“比如,这种人自知不举,一般回避房事。”   白照影刚拿起竹筒茶,茶水险些喷出来了!   白照影忙道:“这种人会回避房事?”   “当然,有些男子自知不举,耻于与妻子交待,故而夜里时常以读书忙碌等事为由,哄着妻子先睡,房中人睡下便不用向自己讨要了。”   躺好……   安分点。   大魔王言犹在耳,白照影洞察若微,同时浮现起强烈地怜悯和心疼。   白照影的手指紧扣着竹筒杯,指端在颤抖。   昨晚萧烬安哄他睡觉,可能并非喜欢他,可能就是,不想面对随时发作的迷尘醉吧!   秋风飒飒,亭外的银杏树叶,缓缓飘落,犹如碎金。   世子妃凝然如画。   府医却瞧世子妃面露忧色,还以为世子妃与那位命妇朋友关系极好,不由医者仁心,多嘱咐了几句,说:“唉。世子妃,这种情况,其实那位患过病的郎君心里负担才是最重的。若房中人太主动,反而激起他们的不适。世子妃务必告诫那位夫人慎重。”   白照影抿了抿唇。   我昨晚很慎重了呢……   也是幸亏没被迷尘醉的药力完全驱使,要是真抱住萧烬安讨要,那不是就在揭萧烬安的伤疤么?   白照影黯然地抿了口竹筒茶,觉得茶水寡淡,有一点苦。   “那,大夫,遇上这情况该怎么办?”白照影问道。   他知情后代为求医,自然并非完全出于看过小册子,知晓这是夫妻之间极欢愉的事。   他很想帮帮大魔王。   大魔王在战场上是个真男人,总不该因为儿时被人戕害,情事方面畏畏缩缩。   白照影殷切地抬起眉眼。   那府医却又给会错了意,误以为白照影想替命妇朋友,讨个抵挡长夜寂寞的高招。   故而府医捻须,叹了口气,提示道:“世子妃可看过小册子最后一页?”   白照影愣住。   记忆里,被子中那种昏暗和声音席卷而来。   白照影红着脸点头道:“看过的。”   府医这才往下续说,道:“男子即使雄风不振,也可用这种方式讨好妻子,让房中人寻得些夫妻之事的兴头。世子妃不妨分享给那位友人解忧。”   “……”   “…………”   “………………”   不得了了!!!   这前后串联起来,谁还能把萧烬安当成个正常男子。   白照影满心杂乱。   只觉得头晕目眩都不足以形容他现在的情况,白照影打了个激灵。   亭外远处,成安连滚带爬地跑到亭前,挤入鹅堆,惊起大鹅一片。   成安在白照影脚边栽头:“世子妃,宫中宣旨太监来了,宣旨太监直接进了后院,着世子爷卧房听旨,您得过去,下人们依礼也都过去了……” 第115章   白照影这边还没整理好思绪, 亭外成安很是慌张,恨不能立时扛过去白照影, 好让他赶紧到场。   白照影当然赶快结束了和府医的对话。   他动身走,成安在前边引路。   传旨太监来得仓促,并且毫无征兆。   白照影语速很快问道:“可知是什么事情?”   “不知。”成安老实回答。成安也慌张,经点事就像毛脚鸡似的。   成安催化了白照影的不安之感。   敬贤帝多疑。白照影唯恐这是萧烬安装病让人识破,老皇帝下圣旨要治他欺君之罪。   是祸躲不过,白照影走得更快了。   他今日盛装, 穿着一袭暖色,欲冲淡世子府前段时间的死气,但又担心才缓过来没两天的世子府,再度陷入困境。   锦鞋踩过银杏落叶, 金红两色相撞,出花园穿过罩楼,来到居住的院子,白照影明艳得像道闪耀的光,突然撞进萧烬安的视线里。   “夫君!”   内院所有的下人, 这时都已经跪好等听旨了。   唯独萧烬安根本没在乎宣旨的太监, 身子绷了绷, 注视着世子妃由远到近, 再挨到自己身边,两个人并排着。   萧烬安没有跟白照影说话, 点了点头。目光不经意投在地砖映出的, 自己和白照影一大一小的影子, 心神牵动,长久地看着。   ——竟然有位大爷听旨都不专心!?   可传旨太监哪敢计较。   太监展开黄绸,执行宣旨任务。   从圣旨背后看, 是条团龙逐渐呈现出华贵的身形。   太监尖细地禀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隋王世子萧烬安,忠勇双全,国难当头,挺身而出,击退瓦剌国之入侵,捍卫大虞朝之疆土,扬我国威于四方。”   “兹特封萧烬安为云中郡王,彰其功于世人。世子妃白照影,贤良淑德,辅佐有功,特封为一品诰命夫人,以示嘉奖。钦此。”   云中地带,正是大同前线所在,萧烬安作战的战场。   白照影呆呆地又经历一遭心潮方面的大起大落。   方才他急于见萧烬安,还打算着共同患难,所以脚步稍快,到现在气儿都没太喘匀。   可原以为是要被降罪……   结果萧烬安竟升职了?   白照影凝然,圣旨卷好,府上人跟着磕头。   白照影明显慢了半拍,突然在想,这边都已论功行赏了,萧烬安等于仗彻底打完了。萧烬安没死于战场,难道他又不必死了?剧情出现了错误???   白照影搞不明白。   传旨太监却是彻底对这两口子无语,好家伙,一个听旨前走神,另一个听完旨走神。   搞得传旨太监想说个吉祥话凑趣儿都没机会。   太监只好提醒道:“王爷,王妃,恭喜啦,接旨吧?”   萧烬安颔首。   白照影这才砸实了如今的剧情发展,大魔王确实平安归来,还封了王,云中郡王,非常好听的王。   白照影赶紧喜滋滋地伸手接旨,眼睛弯成了两个小月牙,亮晶晶地惹人喜欢。   他噼里啪啦地说了好长一串话:“圣恩浩荡,我们夫妇感激不尽!夫君不善言辞,又是重病初愈,反应寡淡了些,还望公公见谅!请您务必将整座王府的谢意转告陛下,我们定当更加不负朝廷所托……”   其实白照影隐约能觉察得到,萧烬安厌烦敬贤帝。   但萧烬安愿意为国事操劳,这也很好,大魔王如今是战斗英雄,尊重大魔王的意愿。   白照影诚恳的致谢辞里,其实动了点小手脚。   太监当然听不出来。   白照影更是让他五迷三道:“公公远道而来辛苦了,这点心意请您收下,沾沾喜气,喝茶解解乏。”   说着他示意成美,赶紧递上个精致的荷包,递给传旨太监。   那荷包不鼓但极沉,太监上手一摸,便知是沉甸甸的金锞子。   于是太监也见牙不见眼了,迟到的吉祥话海量冒出,气氛渐渐炒得热闹起来,整座大宅院改口的声音次第响起,全部都王爷王妃地叫:   “拜见王爷!”   “拜见王妃!”   那么多人不停地说重复的话,海棠树头的小鹦鹉们,自是跟着纷纷呼唤:“王爷王爷!王妃王妃……”   热闹程度于是更加翻了几倍。   白照影热络地亲自出门送走了太监,萧烬安自然也跟着。   只不过白照影忙着招呼太监,萧烬安仍是疏疏落落,扮演重病初愈的可怜王爷。   “可怜”的云中郡王,将他卖力操持府务的郡王妃收入眼底,暗自抬起嘴角。   ***   世子府改为云中郡王府。   王妃钱能通神,下午订匾,晚上做成。   王府门口搞了个挂牌仪式,放十万响的大红鞭炮,这是闹市区,门外聚了好多百姓。   王妃安排人给观礼者发红包,还发了糖果。   百姓们收下钱和小礼物,恭喜声更加稠密,上次发糖果时,还是世子妃出嫁的时候。   只不过小半年,世子妃竟将全上京城最最可怕的一门婚事,拗得风生水起招人羡慕。   便有胆大的百姓笑着打趣道:“王妃漂亮又旺夫,要与王爷百年好合!”   白照影又是满意地收割了波祝福。   挂牌仪式持续有半个多时辰。   白照影精力旺盛,忙着支应,没有疲乏感,放完鞭炮还想放花,哪怕已经戌时二刻,尚欲差人去烟花坊买。   成安此时出来正门,给白照影送披风跟夜宵,挑明说是王爷让送的:“禀、禀王妃,王爷让您忙完早些回去吧,怕您冷。”   外头百姓又是一阵起哄:   “长夜漫漫,今儿个月朗星稀,风清月白,适宜王爷与王妃共度良辰。”   “我等就不打扰王爷跟王妃庆功啦!”   “嗤——”   人群突然一阵会心的低笑。   即使百姓们表达得很是含蓄,白照影毕竟不是刚穿来时,那个懵懵懂懂的白照影。   经历那小册子的启蒙,还有连续两晚的亲身感受,外人的暗示,白照影现在真可以听明白个十之八、九。   白照影红了脸。   茸茸接过披风,给白照影严实地裹着。   百姓们各自向王妃行礼告退,王府门口逐渐变得很安静。   人少了,炮仗的烟气散去。   所以萧烬安差遣成安送来的那碗红枣莲子羹,枣子的浓郁香味,变得格外明显起来。   成安执行任务向来不打折扣,打开碗盖:“请王妃趁热喝。”   小碗很精致,用碟子托着,白照影边走边用。   “……”   有刚才的热闹衬托,就显得这段回去的路很安静。   白照影咀嚼着炖得沙糯的莲子,暗暗出神。   其实,他办活动,出红包,故意引人暖场,让说吉祥话哄自己开心,是因为他希望他们,能将自己和萧烬安联系在一起。   他可以不带心理负担地听他们编排绯闻,听得兴致勃勃。   甚至能参与他们的幻想,红着脸代入这些人,给自己编造出来的,一个又一个场景。   可是……   萧烬安主动送衣送食,催自己回屋,白照影感觉又有所不同。   他真假难辨、点到即止的好,再度让白照影害怕。   他曾经郑重其事的告诫,每回想起,又成为对白照影反复的折磨。   ——那我能问他吗?   不敢问。   他害怕失去,又不满足于见好就收。   白照影喝完一碗莲子羹,碗递给成安,他站在原地稳了稳脚步。   感受了片刻,发觉迷尘醉没有照常发作,白照影有些免遭尴尬的庆幸。   至少今晚他不用觉得难过,而萧烬安也不必因为不举之事遮掩闪躲。   他待会儿祝大魔王当上王爷,然后两人就可以安生的就寝,他偷偷吸点雪松味,搞一搞柏拉图。   你看,柏拉图也是可以的。   我也没非要做那个。   就算我届时想帮你就诊,也是会偷偷帮的……   白照影不知道自己心思漫游,以为逃过一劫,心存侥幸,其实不知不觉,他又想到了夫妻房事那边,他缓慢眨了眨眼睛。   从尾椎到腰椎,这段区域浮现起毛茸茸的感觉,像有根羽毛,在内里拨弄。   白照影抿了抿唇。   随着他身体走动,摆臂的过程肌肤摩挲轻柔的衣料,平时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如今却让他眼眶逐渐湿红。   “不、好。”   呜呜呜,感觉来了!   白照影浑身烧起来,红热从眼睛蔓延到双颊,直到让他在清寒的秋夜,仿佛满身起火。   先前还以为迷尘醉的效果,会因为时间推移减弱。   如今发现迷尘醉显然更像是一种酒,热辣绵长,越酿越浓。   白照影原本轻快的脚步变得沉重。   布料摩挲过的皮肤,泛起丝丝难以言说的酥麻,想发抖。   白照影妄图呼吸平复心绪,但每次与外界交换气息,都只是徒劳,他更加难耐了。   周围一切都变得模糊,唯有昨晚被子里的影像和萧烬安的声音,变得无限清楚。   “爱妃。”   “狐狐。”   “好狐狐。”   “……”   白照影打了个长长的激灵。   得,想个办法,避免和大魔王一起住。   无论是用自己现在这副身体,明晃晃提醒大魔王“他不行”这个事实,还是让大魔王第三次伺候自己,白照影都不愿意。   心中再次恨透了疯药和媚药,总归都不是什么好药。   坏宅斗文!   夜幕沉沉。白照影低着头进门,脑袋里琢磨了几套话术,准备见机行事。   跨过门槛,寻觅萧烬安,大魔王没在床上躺着,他坐在套间最边的小书房,穿着身道袍,提笔悬腕地写字。   白照影想,他想必是躺不住了。   萧烬安正值盛年,平日里他在世子院,都还保留着射箭练刀的习惯。   这回让他真跟个病人似的躺两天,他当然活动不开。   可能是在写字磨心性。   白照影凑过去,决定先打招呼,找机会提出不跟他同宿。   “夫君。”白照影乖乖往跟前凑,但不敢凑得太近,鼻头轻颤,“我回来了,夫君。”   纱灯光线映着萧烬安高大的身影。   萧烬安没有抬头,还在写,手边是茶盏,杯心飘着几片青绿的薄荷嫩叶:“疯玩整天,舍得回来了?”   白照影头微微一歪,忍下欲望,觉得萧烬安这话说得竟有点没好气。   白照影以为他气自己外面耍,他却不能出门。   那白照影可没办法,卧房太可怕了:“夫君抄的是什么呀?”转移话题中。   萧烬安:“心经。”   白照影愕然。   可称不信鬼神的萧烬安,竟破天荒在屋里抄经文,他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夫君好端端的,为什么抄经?”   萧烬安:“不好,问你。”搁笔灌了口茶水,那茶杯外面有层细密的水滴。茶里暗藏流凌。   萧烬安惦记自己的王妃,今日闻听迷尘醉的药性,乃是连续发作月余,并且一次更比一次来势汹涌。   王妃极其怕疼,萧烬安只觉得焦心且无奈。   而白照影竟想起来的是对方不举!   可能连续两晚,王妃都有这种需求,王爷夫君满足不了,王爷心里难过,有口难言,就……   故作清心寡欲姿态,实为欲盖弥彰之计?   白照影心疼地撇了撇嘴。   他不能拆穿大魔王,今晚也绝不能再麻烦大魔王了!   话毕白照影步态不自然地过去请示,以为在配合萧烬安说:“夫君恭喜封王。那就不打扰夫君抄经书了,我们今天可不可以分房睡呀?”   萧烬安抄经书的笔尖停顿。   落笔刚好在“色即是空”的空字。   笔端写得是空,面前却是灵动明艳的绝色。   萧烬安微敛眉峰,冷峻道:“本王今日封爵,你却跟我分房,下人们会认为你对此不喜。”   白照影很喜欢大魔王,也很希望大魔王高升的。   那他只好退而求次,白照影换个方式配合,说:“夫君,那就算不分房,分床睡可以嘛?”   这居所其实是个套间,除去架子床,还有张搁在外间的琉璃榻,可供小憩。   白照影满身红热地商量道:“那我去睡榻。”   如此在外人跟前,面子也成全了。大魔王也不必尴尬了。看破不说破,他觉得两全其美。   白照影乖巧地等待萧烬安答案。   萧烬安看他一眼,没说话。   白照影闭上了嘴。   这回真的不知道大魔王什么意思。   你若装我陪,我们装得很像了,再装你就要提枪上阵了,可是你又不能行。白照影垂头。   大魔王真的是很好面子。   但,迷尘醉不给白照影再飙戏的机会。   离得萧烬安越近,白照影所受影响越深,满身的桃花甜香浓郁,像盛放的花朵等人采撷。   萧烬安持笔,手臂揽过白照影腰肢,丁点儿刺激也足以让白照影瘫坐到他腿上,身体像团贝壳似的收紧。   他开始止不住腿弯打颤了……   白照影溢出声黏腻的哭腔。   萧烬安完全了然。   他仰头望向已经抖得像朵沾水桃花似的白照影,他的王妃,他嗓音低沉地问道:   “爱妃,你这样怎么分床睡?” 第116章   毛笔还握在萧烬安的手掌里。   他手臂很长, 即使搂着白照影,并没耽误他写完最后一个墨字。   他把笔搁下, 往上将白照影颠了颠,白照影已经像失去骨头,正欲融化在萧烬安矫健的躯体。   可是他又不能这样做……   白照影打起精神,不得让萧烬安难堪!   万一相互撩拨到最后,大魔王依然无法收场,他还是要做最后一页。   届时不仅白照影尴尬, 大魔王受累,两厢不痛快。   白照影捂脸:“不要。”   萧烬安把他手腕从脸上往下挪。   什么心经、什么冷茶,通通没用!   他是个正常的男人,渴望自己正经娶回家的王妃, 有什么不可以?   况且王妃还说过喜欢他……   萧烬安稍有底气,想再尝试一次能否成事。   他指腹的粗茧摩挲过白照影腕底内侧,激得白照影哭腔更浓。已然哆哆嗦嗦地在萧烬安腿上蜷成团。   白照影再颤声说:“不要。”   第二声拒绝让萧烬安心弦稍微揪紧。   他捏捏白照影的侧颊,掩藏占有欲以免吓着对方。   他让他的王妃靠在自己身上,像摇篮似的把他抱住, 晃了几下。   却激起白照影鼻梁更加酸楚。   这样的大魔王像是爱他, 他会抵挡不住, 他也想跟大魔王融为一体, 再度委屈地推了推萧烬安。   “不要。”眼圈红透了。   萧烬安咬咬牙,没狠下心, 改往他腿上看。   白照影捂住腿, 却心说果然又来。   他狠狠地咽了咽口水, 按住大魔王的肩膀,拦阻萧烬安道:“不能这样。不可以委屈你!”   萧烬安攥住他的腕子,牵过来, 在手背上亲了亲。   “王妃也有不委屈我的法子。”   白照影眸光闪动,脑袋短路,没太明白含义。   片刻间迟钝却让萧烬安误以为他仍不敢尝试。   为解迷尘醉的药性,萧烬安不宜再等,正欲放下白照影蹲身,白照影被放下竟要往外跑。   萧烬安望着王妃跟自己拉开的距离。略有茫然,他倏然僵硬。   “……”   他是怕,很害羞,还是根本不愿与自己亲近?   他不会因为王妃拒绝同房伤害白照影,但,会伤心。   是自己哪里不够好,没赢得王妃信任,还是当晚圆房时太糟糕了,让他的王妃失望透顶?   萧烬安拿不太准,眼睫微垂,显出几分黯然神态。   白照影这时方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是自己太过冒失!   本来想让大魔王好受,却无意间举动过激,让大魔王受到了伤害。   白照影也沉默了。   低着头,他又往书桌那边挪。   顶着迷尘醉的药力拉拉大魔王的袖子,大魔王不动,他又向下,食指勾住大魔王的指端。   白照影哑着嗓子:“夫君。”   萧烬安收起目光。   白照影靠近又晃了晃:“那,那样也可以的。我……我……”   白照影说不下去了。   见他如此为难,萧烬安更以为,妻子把亲近当成负担。   他本身疯症痊愈以后,思维习惯性也总容易走上偏激。   而他的王妃,是他心里最敏感的一块。   萧烬安不由自主乱想,思绪的末端,是他怕被白照影嫌弃。   如果是这样,他不想勉强妻子,暗中长叹口气。   萧烬安想抽出被白照影勾住的手指。   白照影却直接扑过来,再也捱不住,稀里哗啦地扫下笔架镇纸,他捂着脸躺在桌子上面,到处落地声成片。   脸虽然捂着,脸皮已完全没有了。   白照影几乎是哭着要求:“帮帮我……夫君,快、快一点……”   小书房桌案纱灯滚落。   骨碌骨碌,灯笼没有烧着,宫灯采用了特殊的材质,屋内所有事物的影子,皆因为光源的挪动而微微偏移。   萧烬安压下去。   白照影整个人仰倒在若干张金钩银划的心经上,半截腰身悬在桌外。   这动作太吃力,白照影从腰到腿,全都在止不住地发抖。   他指端恰落在那句“色即是空”的色字,随着萧烬安一口衔住他唇片,白照影指节勾紧。   那色字头上的一把刀被抠破了。   洒金纸皱皱巴巴。   白照影狼狈地,被萧烬安确认着,他的王妃是否厌恶自己。   舌尖一点点抵进白照影齿关,每占据寸缕,就视为禁地,被他标记而不准任何人侵犯。   萧烬安检视着白照影口腔里所有角落,贪婪地索取,直到白照影晕眩到几乎忘记呼吸。   白照影顶着最后一丝神智道了声:“抱歉。”   萧烬安蹲下去。   白照影哭出来。   他啜泣着猛吞了几口混合眼泪的口水,宣纸不耐抓,便去抓桌沿。   他够不到桌沿,红着眼睛,把那宣纸团成球给扔了。   纸团砸中个博古架上的小摆件,把那摆件砸翻,又是阵零落如雨的坠落声,外头侍女纷纷询问:“王爷跟王妃怎么了?”   萧烬安不说话。   可又担心外人冲进来,毕竟书房不是卧室。书房没那么私密。   白照影只得仰头含泪道:“都出去——”泪水沿着脸侧蜿蜒而下。   门外陡然陷入死寂。   下人们各自见鬼似的跑远,脚步声几乎顷刻灭绝。   白照影如今不仅没了脸,而且没了脑子。   他平时机敏灵秀,现在脑海一团团浆糊。   他不知自己都在喊些什么,萧烬安又是舍身给自己解围,白照影糊里糊涂瘫倒。   因为感动不已和羞愧,白照影低吟,冒出一小声又很坚决的:“……我也要治好你!”   嗓音不大,但足以萧烬安听清楚。   萧烬安起身,先端起桌上冰茶啜了口。   放下茶盏,浮冰碰撞,萧烬安深邃的眸子犹如点漆。   他微眯起眼睛,哑声说:“什么治好我?”   白照影此时几乎摔下桌子,被捞住,汗津津地扁嘴,心知犯了个大错,他竟然因为激动失了言。   白照影打算挽回。   但萧烬安凝眸审视。   对于白照影的异常,他从来不敢大意。   他再问了一遍他的王妃:“你治什么,我有什么病?”   若是觉得他疯症未能康复,他的妻子有心里芥蒂,不肯亲近,这也情有可原,故而必须问个清楚。   萧烬安抚摸着白照影的额发,怕他心里藏事,道了声:“告诉我。”   白照影摇头。   怎么也不能当场拆穿!   “好狐狐。”萧烬安蹭他脑袋。   白照影像是被大型犬拱得浑身发痒,不可说,说了就是坏狐狐!   萧烬安见问不出来,又蹲下去,用点手段去审。   不会真伤到他。   但只是弹指工夫。   白照影半坐起身尖叫道:“我说——”   萧烬安停了,耐着心思等候答案,听他王妃想什么。   结果白照影苦巴巴的。   小小声地,细若蚊鸣地道:“不……嗯,不……你,不……”   “我不什么?”   太可怜了,云中郡王妃拆成两半,才敢说出后半个音节,足够拼成个完整的词语。   白照影:“举。”   “……”   ***   太师椅错开桌案!   白照影身体腾空。   忽然感知到萧烬安本在温柔注视自己的眸光,霎时间变得阴郁而深沉,宛如一头憋闷了许久的猛兽将要出笼似的。   萧烬安呼吸急促。   显然是牙根儿都快咬断了。   表情黑压压的严肃,手背青筋浮起,他捞起白照影裹巴裹巴,阔步出去丢到卧室。   白照影被扔进架子床,立马缩成个团子。   可怜兮兮的,觉得大魔王这回生气了,萧烬安应当极不好哄。   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以为面刺了郡王之过,当着男人的面揭短,他做得不对,他要被大魔王欺负!   然而大魔王从不动手,白照影虽说直觉危险,却因为无法预料该被怎么对待而更加战栗。   道袍布制腰带垂落。   布料发出很轻微的一道声响。   落在白照影耳朵里,清晰得令他止不住心跳。   此时卧房薄光映照,萧烬安没再犹豫,默不作声扳起白照影的下巴。   王妃抬起下颏含着泪。   目光只得望向萧烬安大魔王,瞳仁在眼眶轻颤。只觉大魔王黑得快要滴水了。   白照影耳朵尖儿都在发抖。   萧烬安道:“王妃很好,王妃倒打一耙的水平,当真当本王刮目相看。”   分明是他怕疼,他忘了,却污蔑自己不行。   萧烬安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两天的隐忍简直可笑!   纱灯的光线足够幽暗,但想看轮廓,也可以很清晰。   白照影桃花眼眨巴,不敢对视,气势怂了,被人从捏下巴到抚弄耳垂,继而视线下移。   ——然后他就突然闭起了眼!!!   呜呜呜开眼了……   白照影立即像被烫着似的,发现之前的判断有多错误,满脑子只剩下盘旋环绕着的一个词语:举啊,大举啊!!!   他无法形容出何等壮观。   只觉得当初自己给裁缝张氏的那个尺码……   保守了,还是保守了!   白照影哆哆嗦嗦。   萧烬安情况正常,他来不及欢喜。   因为他觉得自己反而不妙,没瞧起大魔王,要是真按照那小册子所画……   小、命、休、矣。   他可不要当这本书里唯一一个被捅死的王妃!   白照影欲躲,要往床下钻。   但萧烬安哪里给他这个机会。早就封锁了所有逃跑的方位。   白照影身上压着堵厚重的人墙。   发觉越是可怜与卖惨,越显得自己无能为力,越会紧挨着那个生龙活虎的东西。   白照影咬紧牙关……   汗水冒出额头,他从未受过这样的支配。   足跟摩挲床单。白照影羞耻紧张,热得几乎要命。   萧烬安打定主意,这次不纵着他。   喘着粗气。   狠了点心,于是成了!   他眸光映出的是自己的王妃,眸子完全是湿润的,从内到外都是自己的。   封王封爵,有何可欢?   都不如他真正得到了他的王妃。   可是王妃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了。   白照影胳膊挡脸,萧烬安满心充实。   到底还是进攻前稍加安抚,在白照影耳边,他咬着耳廓呢喃:“别怕。不会难受太久。”   白照影眼睫沾泪,痴痴地望着床顶。 第117章   秋日, 到处的阳光如碎金。   萧烬安封王的第三个早晨,他穿上了身郡王的蟒服, 早早派人跟吏部打了声招呼,进宫复职,继续进锦衣卫当差。   据听说,除了云中郡王的爵位,萧烬安在朝官职也有所拔擢。   但具体能当上指挥使还是副指挥使,王府内部的消息不甚灵通, 暂且不知情。   为何是第三个早晨还朝,而非第二个早晨?   王府底下人心照不宣。   前天自从王妃进屋,整整两天一夜,王妃再没出来。王爷也没出来。   负责烧水的下人们断续进去过几趟。灶头炉火一直不敢关, 因为烧好了水,隔不多久,王爷便有吩咐,还得再烧一遍。   厨下每顿送温补滋养的食物,王妃的那份动过, 王爷的那份动得不多。   茸茸小丫头被限制了进屋, 所以送饭的最近都是成美。   成美耳力太好了。   总是端着汤汤水水, 人还没到, 就听见王妃婉转难耐的低吟,或者是王爷和王妃的私语:   “不行了。”   “谁不行?”   “你没有不行, 好夫君, 我真不行了!”   “……”   如此这般, 即使是成美接受过这方面教育,听得太勤,依旧是抵挡不住。更别提在屋里亲身经历着的王妃。   成美每回送饭, 每回微微摇头。   萧烬安去上朝以后,白照影兀自团进被子里,扎扎实实再睡了两个时辰。   直到这回换了茸茸小丫头,捧着食物在床边轻唤白照影用膳,白照影方才悠悠转醒。   白照影眼睛睁开两条缝。   有点口干。   茸茸给他摆上炕桌,抽起白照影后背给他靠着个软垫。   白照影呆呆的,缓了会神,白粥小菜点心,已经在他跟前摆好了。   茸茸把筷子递过来:“少爷给。”又要亲自喂粥。   白照影连忙拒了:“别!”   这是搞什么?   他,他只不过是跟萧烬安圆了个房,这般慎重对待,搞得他像刚受过重伤似的。   又搞得好像萧烬安很勇猛而自己忒娇贵,他还要脸。   白照影自己吃:“我下床去。”   刚想钻出被子,后腰到脊椎噼啪两响,这是关节发出的声音。   白照影狠狠地嘶了一声,又把伸下床的脚缩回去。给茸茸不慎瞧见了脚尖脚面的桃花落瓣。   “还是在床上吃吧。”白照影埋头,舀了口白粥,没滋没味的。   茸茸还是半懂不懂,心疼少爷,觉得王爷出门时明明神清气爽,与少爷这副半死不活的状态,简直有天壤之别。   茸茸有点怀疑成美姐姐的安抚,成美姐姐说,少爷不会太难过,反而两人在房间里,待得时间越长,少爷就会越高兴。   她没看出来少爷哪儿快乐?   凑过去问道:“少爷,你在屋里快乐吗?”   白照影险险被刚搁进嘴里的白粥呛死,连咳几声。   茸茸连忙过去拍他后背:“少爷顺顺气,少爷小心……”   白照影眼圈儿都咳红了,怎么都觉得古代的小丫头,早熟得很,让他无话可言。   偏偏茸茸是真的担心白照影。   茸茸是个傻孩子,少爷对他好,她觉得自己是少爷带过来的娘家人,其他的仆从哥哥姐姐虽然也很好,可他们不是娘家人。   她要永远不分对错地站在白照影这边。   茸茸小声说:“少爷,要是你很不快乐,茸茸可以今后偷偷过来打扰,成美姐姐说,这叫‘坏了王爷的兴致’。”   白照影:“……”   抚摸了一下小姑娘的脑瓜顶,白照影竟有点莫名的感动。   复又回忆起这几天的亲近,记忆里,画面层层涌现,白照影霎时红透了脸。   他在炕桌底下的被子里,收拢着酸透了的腿弯,咽了口粥勉强小声:“嗯,还成。”   可实际上岂止是还成?   他与萧烬安迟到的洞房,萧烬安为了证明给他看,翻来覆去、变着花样来回折腾人。   起先确实是不痛快。   可之后确实有改观。   到最后就是他只记得自己扒着架子床的床柱,人快要从床里被撞出床外。   白照影草草地吃了几口食物。   “撤下去吧。”其实也不好吃,厨子怕是得到授意,怕他肠胃受刺激,故意少油没盐。   他与萧烬安圆房了。   按说该高兴才对。   得到平生莫大的欢愉,又和心上人刚刚融为一体。   他喜欢萧烬安。   而萧烬安刚刚也尽过了做夫君的责任,办事的时候虽然凶,事后也没有冷淡,帮他洗漱,搂着他休息。   白照影抿了抿唇。   但是他与萧烬安之间,依然像是错位的。   他有许多心里话,仍是不敢分享给萧烬安听。   他虽想亲近大魔王,想坐他的腿,想搂他脖子随意撒娇,想支使他做许多,自己想跟另一半做的事情……   但到底不知道该不该。   他拿捏不好这个尺度。   他是我的王爷夫君,还是发生过关系的室友?   因为迷尘醉提前催化了接触的进度,这导致了白照影反而变得很茫然。   白照影吃完饭艰难下地,去处理自己的事,赚点钱。   起来步履缓慢地在书房坐着,屁股底下垫着软垫。   他接待来自江南的供货丝商,就是前几天江良所说的,要给绸缎庄提供更优良货源的南边来的。   白照影其实还没有这种谈大宗生意的经验。   但是他的身份在这里摆着,云中郡王妃,那丝商哪里敢对白照影不敬,自是巴不得想跟皇家攀上关系,哪怕让点利,也要结成合作关系。   生意谈成得竟然异常顺利。   下江南招聘飞花布织工的伙计,也已动身。   白照影两桩大事落了地,时间居然只过去不到两个时辰。   他意外地发觉,自己居然还能腾出点时间开茶话会,派人传话给崔兄夫人,还有崔弟夫人。   结果两位夫人都不在家,也许是崔家有什么集体活动,白照影一时没了玩伴,有点儿郁闷。   可是他今天又不方便出门消遣,从腰到腿都太痛了!   白照影只好带着茸茸,无聊地到花园里闲坐。   看水鸭子孵蛋,和恶霸鹅玩耍,和小鹦鹉聊天……   他不知道今晚该怎么面对萧烬安。   那个连续占据他两天一夜的男人,按说他们该足够亲密了,可又怎么也感觉,差着点,还差这一点。   夕阳落照洒遍整座王府。   白照影抱着鹅脖子,坐在他的躺椅上晒夕阳。   恶霸鹅今天都被抱得有点不想营业,懒洋洋慢吞吞的,斜倚着白照影,鹅脑袋轻轻拱白照影的脸。   “少爷回去嘛?天要擦黑了。”   “先不回。看完夕阳,再看看星星。”   古人的信息传播慢,生活节奏也慢,白照影好容易传到没有电脑,没有网络,没有热搜什么的古代,并不觉得浪费,他百无聊赖地享受着余闲。   茸茸给他盖了件衣服。小丫头捧着盏热热的糖水。   茸茸问道:“少爷这么没意思,怎么不跟王爷出去逛街?”   那上京城的娱乐活动是很丰富的。   夜禁又晚,无论白天黑夜,想玩都有得玩。   白照影摇摇头。   茸茸想得却是街面上那些个恩爱夫妻,每逢庙会、节令什么的,都一起出来游赏。   既然少爷跟殿下那么好,少爷现在没什么意思,完全可以找王爷玩。   “……”   白照影抱紧鹅,没说话,又打了个哈欠。   夕阳西坠。   ***   养心殿。   乓啷一声瓷盏摔碎的清响,茶水满地泼洒,碎瓷四分五裂!   安静的夜晚里,这种声音就显得格外清晰,伴随着老皇帝连绵不绝的咳嗽声,养心殿殿内形成了阵复杂的混音。   “父皇息怒!”   “父皇息怒!”   “儿臣,儿臣也是萧家的子孙,怎敢损毁祖宗基业?”   萧明彻膝行朝前几步,紧缩眉头,额头渗出的全是冷汗。   地上的碎瓷片扎进他的膝头,他没胆量停,还在叩头,磕个不停,脸已经惨白了:   “父皇息怒,求求父皇饶儿臣这回,父皇息怒……”   外头的寒风里,丽妃等着给儿子求情。   往日敬贤帝多少会卖她几分面子,纵容萧明彻一些。   如今丽妃仍在养心殿外挨冻候着,大太监却不敢通传,摆明了是皇帝有意不留情面。   七皇子向来得意。   如此失宠,被敬贤帝责罚,甚至还有可能因此失去圣心,乃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丽妃抱着手炉在养心殿外,几乎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丽妃问大太监道:“可对彻儿动刑了?可说怎的惩罚了?”   大太监平日里再供着丽妃,这时也看出,敬贤帝这边,对七皇子的态度趋向有变。   大太监不敢答复,低头含糊其辞,赶紧找借口,趁早离开了丽妃跟前。   丽妃连忙向前一步:“公公!”   却没等到那太监回头,丽妃气得险些摔了手炉。   旁边的宫女连忙拦道:“娘娘!您可小心些,万一让陛下知晓,您在养心殿外失仪,事情传给陛下,显得您对陛下不满。届时非但救不了七殿下,您也要失去圣心了!”   贴身宫女还算沉着。   丽妃这才不至于一口急火攻了心,做出冲动冒事的大事。   可是她毕竟母子连心,疼惜萧明彻被老皇帝斥责,丽妃在心里小声道,大动肝火,能有何事……   这时养心殿里面又不知砸了什么。   敬贤帝喝道:“——你身为皇子不思协助宗族,勠力同心报国,万斤柴胡付之一炬,前线重兵,几乎因你灰飞烟灭,好好想想你自己的身份!”   丽妃眉心一跳!   原是那柴胡的事情泄露了。   她本来就觉得彻儿走得是步险棋,前些天得知萧烬安身死,她还有所庆幸。   后来萧烬安死里逃生,从病危又变得恢复活力,得了个郡王封号,彻儿已落后一步。   没想到彻儿收购烧毁药材的事情也暴露了……   丽妃只觉得牙根发软,这回完了。   本来彻儿就跟兵部那头不对付,刚与程家结仇,此事传出,又将再与军方结怨!   而那萧烬安立下战功,在军队里立住脚跟,一个手里有兵的私生皇子,从此与一只刚长成的强壮老虎,有什么区别?   丽妃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寒。   她的指甲扣着暖手炉外头的铜胎,丽妃满心焦灼,心犹如被切成薄片,烙在铁板两面煎烤。   丽妃在殿外待着生不如死。   为人母亲,关心则乱,她想强闯进去,凭借多年侍奉皇帝的情分,跟皇帝求情,让老皇帝饶过彻儿这一时糊涂。   可她刚想这么做,身边的左右宫人又规劝道:“娘娘现在可别进去!”   “您偷听了陛下的壁角,打断陛下管教自家皇子,往小了说这是不懂礼数,要是陛下往大处发落,您这岂不是成了干预政事?”   “万一招惹到陛下厌烦您母子,您多年渴盼殿下的光明前程,那就真化成泡影了……”   丽妃闻言,稍微缄默。   其实她平时不傻,刚才种种失态,是太惦记着萧明彻的缘故。   这会儿丽妃也冷静下来,发现她不能冲动。   他们母子,俨然已经败给了那孽种好几场,如今再贸然行事,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丽妃在秋风中逐渐冷静下来。   她吁了几口长气,神智逐渐清明。   她脑海转出个主意,艳丽张扬的眉眼,逐渐焕发出神采。   既然不能急,不能与皇帝来硬的,那就要多软有多软,直击皇帝心头隐秘的期待。   ——丽妃知道,皇帝几十年前做太子时,因为先皇迷信天象,相信了钦天监“二龙不相见”的预警,敬贤帝曾被逐出东宫数年。   敬贤帝长期寄居于太傅家中,垂涎于太傅长女江川月。   江川月不肯嫁皇帝。   被皇帝赐婚,终生困于京都,早已死了。   丽妃却还活着。   也因为这段旧情债,丽妃命人攒造过不少江川月如那般的骑马装,比甲,璎珞圈……   丽妃眉心忽然闪过抹自信。   当年她曾见过几回江川月,确实是美,也确实富有才情,然而毕竟已经去世。   丽妃一面对宫女们吩咐,取她曾经置办的那些行头过来。   另一面早就拟好了话术,借着自己跟死人相像的几分情面,说几句软话,赶紧趁机把儿子救下。   宫女办事麻利,立刻给丽妃准备好了,就在养心殿旁的配殿换好行头。   丽妃请求太监再次通传。   而与此同时——   深夜里,她把自己打整成老王妃模样的事,情况也即刻由线人传给了萧烬安。 第118章   夜晚, 亥时许。   养心殿另一处配殿里,一灯如豆。   烛火摇曳, 微弱的光线照在萧烬安华丽的郡王蟒服,锦绣光泽明艳。   这处屋室乃是锦衣卫值夜军士的小憩场所,因为萧烬安坐着,薛明跟段莽不敢同坐,两人只敢站。   尤其是段莽,近期都不敢跟萧烬安对视。   要不是他真的拿住了萧明彻纵火烧毁柴胡的铁证, 使萧明彻在养心殿挨罚,就凭他害得世子妃守灵,险险被火烧死这事,萧烬安也得把他给大卸八块。   段莽低头小声道:“王爷, 殿内丽妃已经有了行动,咱们得赶紧想想办法。”   段莽头垂得更低了,偌大个人,恨不能钻进地砖缝里。   薛明在旁认同道:“丽妃有备而来,万一陛下真饶过七皇子, 就等于雷声大雨点小, 哪怕先前再暴怒, 也是更向着七皇子的。”   那就证明了, 皇帝心里有对这两个儿子的远近,于萧烬安争储不利。   静室里灯烛烛火摇曳。   萧烬安眼瞳的光线忽明忽暗。   薛明跟段莽不知什么意思。   萧烬安如今在北镇抚司任副指挥使, 指挥使年迈, 萧烬安等于已完全拿到锦衣卫的实权。   顶头上司年轻有为, 薛明跟段莽万万不敢打扰,唯有暗自着急。   此时来禀事的宫人,又往暗室递了张条子。   段莽接的条子, 映着一盏昏暗的灯光,皱巴巴的纸条,上头只有两个字:   “释七。”   段莽慌了:“王爷不好!”   他个大老粗险些没收住嗓音,烛火因他的动作,又猛烈地颤了几颤,火苗拼命拉扯。   段莽走到萧烬安跟前。   薛明凑过去把那条子看了,脸色也是骤变!   薛明立刻出主意:“丽妃扮演的那人,分明跟殿下更为亲近,殿下与老王妃是血亲,殿下何不也动用老王妃的旧……”   薛明霎时噤声。   只见萧烬安的脸色,阴郁得不成样子。   他那个“旧情”的情字,生生吞回肚子,薛明毛骨悚然。   以往他们只是心照不宣萧烬安的身世,从未当面对道破过。   萧烬安诞生于叔嫂□□。   敬贤帝纠缠不休,然而老王妃并不情愿,唯有折磨,何来旧情?   萧烬安绝不会吃他母亲这份耻辱的红利。   薛明立即拜倒:“属下万死!”   薛明还是不甘心,仰头道:“王爷出生入死,险些折在边关,那个萧明彻要是就这么被人放了,岂不便宜了他?”   “对,对对,便宜他个王八蛋。”段莽道。   萧烬安睨他俩一眼,两名下属相互对视,突然莫名觉得殿下必然又是心里有数,而他们却还在不停地犯蠢。   两名下属反应过来,收起气愤,可怜巴巴的,你一言我一语打听道:   “王爷什么安排?”   “丽妃惯来盛宠不衰,极难对付,冒充……嗯,这招也是她刚使出来的。”   “您连门都不出,怎么就断定能治得了他们母子俩?”   这两个活宝好奇心悬到嗓子眼。   静室的房门再度响起,线人在外面如啄木鸟般笃笃敲了几声。   四只眼睛齐刷刷望向门外,薛明跟段莽连忙去接纸条子,两个人凑到灯光下看字。   是两行字。   灯光映出,两人眼睛都睁大了:   “顺天府报,景山零星火起。”   “山火无由,久扑不灭,景山乃龙脉所在,民间故称为‘烧龙鳞’。”   顺天府刚把这消息连夜呈进皇宫。   静室内,这张条子读完,外头守着的锦衣卫就报道:“养心殿有动静,七殿下被赶出来了。”   “什么!?”薛明跟段莽赶紧起身。   他两人耳力好,只稍微开开门,便能听出个大概,殿外传出大太监的公鸭嗓音,宣布敬贤帝对萧明彻的惩治手段。   “……七皇子有失皇子之德,着即禁足清心寺,不得外出,不得见客,不得参与任何朝政活动,直至另有旨意。钦此——”   “父皇!”   “父皇,儿臣唯有对父皇的忠孝之心,绝对没有伤害君父之意!”   “烧龙鳞一说,纯属无稽之谈!儿臣只是放了把火,儿臣怎可能轻易伤及龙脉,儿臣万万不敢自毁大虞根基!”   “求父皇明察,父皇!!!”   清寒的秋夜里,萧明彻被两名锦衣卫拖出养心殿。   那道本来华丽耐听的嗓音,如今变得嘶哑凄惨。   纵使丽妃在后头追随求情,钗环簪饰,杂宝洒了满地,皇帝仍然不肯下令开恩。   锦衣卫正中下怀,把萧明彻越带越远。   养心殿外徒余丽妃已变了调的哭泣,这是丽妃母子,头一回在养心殿如此颜面尽丧!   可是宫人们谁都不敢上去搀扶。   局势仿佛在越发明显的转变。   萧烬安与萧明彻,前者封了郡王,后者被关禁闭。   曾经的皇位炙手可热继承者,被万众追捧的七殿下,今夜却在养心殿前如此狼狈……   宫人们赶紧眼观鼻鼻观心,谁还看憔悴的丽妃?   所有人面色平静,几乎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实则各个心潮涌动,盘算何时能找机会,与云中郡王结个善缘。   老皇帝听不得丽妃吵闹,命总管将丽妃带走了。   养心殿外不多时寂然无声。   薛明跟段莽缩头回静室里,各自吸了口气,稍微平复心头的震惊和敬畏之情。   薛明跟段莽这才缓过神,开始迟钝地拍马:“殿下高明。”   “王爷以不变应万变,衬得属下方才出的,简直是个馊主意。”   两个活宝夸赞不停。   萧烬安无心骄傲,反而只觉得无比嘲讽。   萧烬安太了解敬贤帝的为人!   狗屁的痴心重情。   不过是少年时期太子当得憋屈,导致自尊过剩,不肯见到任何人对自己的权威违拗,想征服从未对他低头的母妃。   只要涉及到切身利益,哪怕捕风捉影,他也会计较那些,根本就不存在的龙脉龙鳞。   萧烬安摆摆手不欲再想老皇帝。   他吩咐段莽道:“明日老七启程去清心寺,找机会废了此人。”   段莽微怔,想了想,然后道:“我等无所畏惧,七皇子身边肯定护卫周全。”   薛明也赶快阻拦:“王爷不可!王爷这般行事,恐怕会暴露自己!那时候往上倒查,查到咱们就完蛋了……”   俩活宝这回没说错。   可是俩活宝不知道,王妃差点儿被烧死,是因为中了媚药,昏倒在灵堂,跑不出来。   媚药是谁下的?   虽无铁证,萧明彻同样有最大的嫌疑。   萧烬安的独占欲和后怕感,时常将他攫住,每次都让他唯恐失去自己的王妃,又唯恐当初自己回来得晚,王妃果然受到玷污,或者被人伤害。   这口气他就要出!   萧烬安阴森道:“砍不了他,就毒死他。毒不死他,就收买清心寺的寺僧,磋磨他。”   萧明彻伤害了萧烬安的至宝。   一想到白照影,萧烬安握住太师椅扶手,缓慢地坐直了身体。   灯影映得几乎恐怖的表情,逐渐收敛,他深深吸了口气,深邃的眸光微闪。   “……”   萧烬安心弦倏然轻柔地拨动——现在是亥时了。   昨晚这会儿,他还在温柔乡里,不知第多少回欺负他的王妃。   萧烬安轻抬嘴角。   薛明跟段莽却是被他笑得浑身鸡皮。   以为云中郡王必然是又有了全新的策略对付萧明彻母子,两人战战兢兢,作势倾身,等待指示。   果然云中郡王起身!   薛明跟段莽立正。   萧烬安道:“备马。”   两人大骇:“王爷还要亲自截杀?”“王爷不可啊!”   萧烬安推门看了看天色,赶在夜禁以前,他策马快些,还能回家。   于是他没回望薛段两人,说走就走。   薛段跟在后面,打定主意要拦他:“王爷莫冲动啊……”   云中郡王悲悯地留下句话,余音袅袅:“宫中值宿,被衾寒凉,怕冷就多盖几条吧。”   薛段两人听得不明所以。   等再回过神时,云中郡王的背影早已消失于夜幕,养心殿建筑群格外安静。   ***   深夜,萧烬安推了门。   卧房内室没有亮灯,唯有淡淡的夜光,让萧烬安的身躯在地面投出一道长长的人影。   床帷合着,萧烬安指骨修长,掀开一角帷幔,王妃睡了,留给他半个床边。   萧烬安躺下去。   方才在宫廷时还精神很足,怎知回家沾上枕头,几乎是瞬间就困意罩顶。   萧烬安满心芜杂,在片刻间平静下来。   又等了没多会儿,他陷入睡眠,休息了有半个多时辰,在丑时刚过的打更声中醒转,觉得鼻端有什么软乎乎的东西阻住呼吸。   他再醒了醒神。   那是白照影的发顶,毛绒绒香香的,是他的王妃缠过来,白照影睡觉很黏人。   萧烬安已是满腔桃花甜香。   他长长地跟外界交换了几个呼吸,低头吻白照影的前额。   王妃体温温热,又乖又软,他有了动作,王妃就拉着他衣服浅浅地哼唧,小声说了句话:“陪……”   萧烬安带着些笑音:“什么陪?”   “陪我玩,逛街,陪我划船,陪我逗大鹅。”白照影哼了哼,嗓音不太满意,“陪我,喜欢我。”   萧烬安将王妃抱得更加用力。   他敏锐地觉察出,跟白照影其实还差点儿什么,虽然跟王妃已经圆房。   萧烬安略加反思,觉得王妃爱笑爱娇,却从未要求自己做过什么。   刚才这些小小的愿望,竟都存在于梦话。   就算曾说心悦他,那也是在醉后,在梦里。   他不知道造成这种情况的缘故。   抿了抿唇,指端越发嵌进白照影单薄的亵衣。   他指腹压在白照影的腰侧,那处只覆着薄薄的一层皮肤,很柔韧,令他无端想起这副腰肢的弯折程度。   萧烬安呼吸骤紧!   他这端收敛神思,按下旖旎想法,正欲接着休息。   一声黏腻到几乎能拧出水的嗓音,从两个人紧紧挨着的被窝冒出。   因为他搭着白照影的腰,按得久了,迷尘醉的热度由于他的撩拨直接烧上来。   白照影受不住,攥着萧烬安的衣服弓起身体。 第119章   白照影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在郡王府的人工湖划船, 湖水荡漾出微澜,湖岸两侧园林景色秀丽, 金色的银杏叶漫洒于湖面。   白照影坐在小船上赏景,船面悠悠荡荡的,摇晃着他,很舒服。   但这般安逸逐渐被打散。   湖心逐渐掀起巨浪。   巨浪越来越汹涌,波浪起伏,浪潮冲击拍打船面。   白照影的小船在波涛中起伏, 仿佛随时都可能被巨浪吞噬,他紧紧抓住船舷,心跳加速,不自觉被水花打湿了浑身衣服, 热意和凉意交替并存。   他忽而被水呛得咳嗽!   “……”乍然睁眼。   梦境返回现实,白照影眼前是片颤动的黑暗。   他红着脸感受片刻,惊慌失措地弹起身,欲抓压在枕头底下一张帕子。   奈何萧烬安正在成事的最后关头,抱紧他不让人动弹, 浪潮彻底席卷白照影, 两个人像两只煮熟了的水淋淋的虾子。   白照影呼出口滚烫的热气。   他从侧躺, 变成转过来, 反身扒住萧烬安的上臂急喘片刻,突然羞恼地感受到, 这床被褥已经被糟践了。   本就睡得迷迷糊糊, 还被迷尘醉烧得晕晕腾腾。   白照影脑子便不怎么考虑, 闭着眼直接在萧烬安肩膀狠狠咬了一口!   他带着无辜折腾出来的哭腔,嚷了声:“坏夫君!”   萧烬安被咬反而搂他更紧。不仅尽兴还给王妃缓解过药力,他也是将要睡着的状态, 沙哑地唤了声:“好狐狐。”   白照影气息沉沉,纵使眼睛木得很,累得随时能睡过去,但是并没敢睡。   因为想到了下人明早换洗被褥时,几乎能随时脑补出夜里的亲密情节,白照影当然还要脸。   他动了动腿,情况已经糟糕得无以复加。   他在床上手脚并用,气得要把萧烬安给推下床去:“——你洗!你现在就给我洗!”   但没想到脚腕让人抓住。   白照影羞死了怕对方再抬自己的腿,颤了颤鼻尖,有点委屈。   他反应过来,这还是第一次对萧烬安语气如此强硬。   萧烬安瞬间沉默。   白照影不知所措,正欲挪开目光时,又被人摁在怀里咬了口耳垂。   他以为还要迎来新的一轮攻势,连忙缩紧脖子,耳廓附近徐徐传来呼吸带起的热气。   萧烬安竟然连续亲了他几口。   白照影被亲懵了,夜幕里睁着双桃花眼,感知到萧烬安起身,当真要去揭床单。   白照影连忙反应过来:“先不能洗!”   萧烬安:“?”   “你大晚上用水,也很可疑。”白照影道。   虽说夜里,王爷跟王妃没有让下人们伺候的习惯,可是王府依然安排侍女在不远不近的一间房子里值宿,防止两人真要有何吩咐时找不到他们。   萧烬安这时出去,可能会引起值夜侍女的注意。   那……   王爷半夜回来,忙完一天,还不老实,还能折腾,还跟王妃如此贪欢……   曾经白照影没经历过,不懂。   现在完全懂了,不想明天吃早饭时,又瞧见所有人都低头抿嘴偷笑自己。   他知道那种笑里有藏不住的揶揄,可他不想下令,不准人笑,当个满身架子的严肃王妃。   白照影计较清楚利害,错开被褥弄脏的地方,在床面收了收腿:“早晨洗。揭开上面那层,底下应该还没什么污渍,先将就着睡一睡。”   萧烬安暗笑,动手去揭床单。   白照影歪头,心说这人竟然如此听话?让洗就洗,让不洗就不洗?   凭他对大魔王的了解,萧烬安才不会那么容易就乖。   白照影于是探身过去戳他,想看看能不能戳出什么坏主意。   可养尊处优的大魔王萧烬安,还真就连亵衣都没裹,带着浑身热意挪到床角,伸手探进床缝,去寻觅被单的边缘。   白照影觑着萧烬安的背影,心头毛茸茸地撞了撞。   这时白照影忽然迟钝地反应过来,今晚临睡前,那种积郁在胸口的燥热感缓解了许多,他深呼吸几口,气息顺畅舒服。   萧烬安一回来就做这个,也许不全是他坏,原因兴许也在自己,身体睡着时发作了药性。   白照影有点惭愧了。   揪揪萧烬安后背的衣服,床单只才撤下半边来。萧烬安做事利落,做家务时手却挺笨的。   “夫君。”   “嗯?”   “明天还要早朝,睡不了多久,要不然,床单你就别洗——唔……”   那话语的尾音全被萧烬安吞下!   他不知触动了萧烬安什么开关,大魔王再度发作。   白照影坐不住,身子又被按倒,夜幕里瞳孔映出个英俊又黑压压的,萧烬安的宽阔身影。   而这次绝非因为迷尘醉。   他的药性早已经舒缓了,萧烬安却不管这些,滚烫坚定地再次侵入,刚撤下半边的被褥,剩下另半边兢兢业业地,继续发挥着作用。   被褥它已经被弄脏了,总归是要洗的。   萧烬安便不吝于将这床被褥利用得更彻底。   直到天光逐渐擦亮时,白照影方才在满床狼藉中被放过,人已从解完药性的浑身轻松,变成了渗透进骨子里的筋疲力尽,嗓音也哑透了。   就连想瞪大魔王一眼,白照影都做不到,眼尾绯红,他瞪视得很没有力气。   这反而助长了始作俑者的气焰。   大魔王这回真正撤下床单,扔进衣笼,起身把夜里弄乱的卧房收拾得差不多妥当,穿上他飞鱼服又预备要走。   令人不得不怀疑,昨晚他急匆匆返回王府,是不是就只为那个的?   白照影咬唇。   霎时又从快活的余韵,变成难言的委屈。   虽然发生关系的起初,是为了解除药性,今后恐怕还得继续。   可他觉得自己愿意同房,付出的是心。   要是萧烬安完全没动心,那之前的几回,就是为了解除迷尘醉,之后的便全是为了享受,享受自己这具身体给他带来的满足和欢愉。   郡王妃,他的妻子,理论上说,这该属于白照影的服务范围。   毕竟萧烬安没尝过滋味,现在食髓知味。   萧烬安过了年二十二岁,比自己大一些。对方处于全盛状态,是男人平生若干年中,最为血气方刚的年纪。   男人面上再冷,想必也敌不过本能。   然而。   身心不同步,这样的情事,他会觉得卑微……   白照影突然红着眼睛哭了出来!   眼泪大颗大颗滚落,白照影在被子里抽噎,哭泣声溢满整张架子床。   他也不想这么敏感的。   可是他忍不住。   因为喜欢上不会回应的人,开启了无法掌控的感情,他被这种失控感压得喘不过气,白照影拉高被子,藏起越来越难以收束的声音。   人跟被子却一起悬空。   他隔着乱糟糟的被子,听见萧烬安的脚步。   视线照进了光,他被萧烬安扒拉开,对方让自己半靠着,腾出一只手擦他湿漉漉的眼睛。   “昨晚弄疼你了?”   “……”   这个姿势,白照影正好能埋头扎到大魔王的颈窝,嗅到暖洋洋的雪松味。   气息刺激泪腺,更加止不住分泌眼泪。   白照影小脸不肯抬起来,知道自己样子狼狈,将萧烬安飞鱼服领口打湿两小片。   可他也许自己都不清楚,他现在是副“快来哄我呀”的样子,看似在闹,实则像在撒娇。   他不知晓自己只是想引起萧烬安的注意。   被人抱起来,整了整姿势,再抱得稳一些。   白照影眼睛眨了眨。   很缓慢地,这才稍稍止住哭声,他变成断续的哼唧。   萧烬安那种很低沉的嗓音,就在白照影耳边缠绕,气息窜得白照影浑身都痒痒的:   “我没有过别人,所有经验都来源于,以前在宫里接受的教育。你不喜欢,要告诉我。确实不想要,也要明确地对我拒绝。”   “……”   泪痕渐干,白照影脸皮发紧。   胸中萦绕的那股不安感,多少缓解几分,他抿住嘴,气息逐渐调匀。   一点点安慰也能让他好过许多。   哪怕不是爱情,至少能说明,萧烬安对自己,还有些同个屋檐下相处滋养出来的情谊。   白照影稍有慰藉,哭累要起来洗漱了,向床下伸腿。   雪白色的足尖刚伸出来,萧烬安抓过足衣,把它给白照影套上了。两只脚都穿好袜子。   白照影脚趾勾紧,脸颊耳垂,烧得很红。   他低头。   对方给他穿好袜子,又系衣带,手指将细长的带子不熟练地打出个,歪七扭八的蝴蝶结。   蝴蝶结太丑了。   白照影垂眸目光正好能看见它,倏然莞尔,控制不住勾起抹笑意。   他才刚破涕为笑,有点儿被哄高兴的意思。   给他系蝴蝶结的人表情没变,突然启唇平静地落下一句:“狐狐,我心悦你。”   “……”   胸中又似被瞬间激起强烈的浪潮!   白照影懵了,绝没有想到,萧烬安竟突然直接说出,自己一直最最想听见的那句告白。   白照影僵坐床边,满身血液随着这句话,齐齐蜂拥直上脑海,然后再慢慢散进四肢百骸。   他抬眸望向萧烬安。目光在瞳孔微闪。   他鼻尖轻颤,越发觉得不真实,想要凑近再探询时,却因为凑得太近,直接让萧烬安按住后脑,莫名又迎上个炽烈万分的长吻。   白照影被亲得很狼狈,再度浑身软软的,挂着眼泪。   “王爷。”   房间外头有脚步声,清晨那半亮不亮的纸糊门扇,映出个人影:“王爷,您睡醒了没有?”听声音乃是成安。   “何事?”   “早儿个收到锦衣卫那边的传讯,七皇子被罚出城在清心寺静修,他的车驾预计于辰时二刻到达城门,段大哥让告诉您。”成安顿了顿,在门外挠挠头,困惑道,“王爷您要送他吗?”   萧烬安没发片语。   成安自知失言又道:“王爷,送您上朝的马车已经备好。今儿个天气不佳,深秋下了雪。咱们这片儿既高门云集,又在闹市区,等人家都醒来,指定驱车去城郊看雪,王爷不好走了。”   雪天路滑,其实成安着急。   可他再憨也不敢明说,别纠缠王妃了,赶紧出来!   屋外成安的嗓音越降越低。   屋里白照影的心思,则是越来越乱。   他压抑住满腹情绪,还是很乖地道:“夫君去忙吧。”   萧烬安略微点头,挂上绣春刀,临走前,他把那个脏衣篓里的床单被褥全都抱出卧室。   白照影不忍直视那堆被褥。   不自然地错开视线,直到萧烬安脚步完全走远。   白照影这才缓缓地回过神,回忆方才两个人的对话,脑袋木木的:“他心悦我……么……” 第120章   “狐狐, 我心悦你。”   刚才那声表白,话音不断在白照影脑袋里重现。   白照影披着衣服起来。   他如今腰和腿都很酸, 哪里都使不上力。   白照影没让侍女们搬浴桶进卧室。他彻底打开窗户,先散了散两人纠缠半宿的气味。   凉风徐徐透进来,暧昧的气息淡了。   白照影意识稍微清醒。   曾经他因为失明的缘故,耳力变得很好,所以他确定,萧烬安确实对他说了声喜欢。   大魔王也喜欢自己。   ——对吧?   ——对吗?   “……”   他并非不清楚大魔王的反复无常与绝情。   当然更能回忆起, 萧烬安待他有过无数的好。   对于难以捉摸的心上人,白照影又爱又惧。   回望卧房的狼藉,他嘴角微微勾起,希望两人挥洒的从不是欲望, 而是对彼此的爱意。   “王妃,”卧房外头守着的侍女通传,“上回您约崔夫人来府上,崔夫人不在,今天年长的那位崔夫人回信了, 前院收到帖子, 他想和您共同赏雪作诗, 问能不能今日拜访王妃?”   这份拜帖中断了白照影的思绪。   要说风雅, 那还是得数崔家人。   不过是城中下了点雪,崔兄夫人就有吟诗作赋的雅兴。   可自己很俗, 白照影想了想, 觉得可以背个“飞入芦花皆不见”撑撑场面。其余时间, 就听崔兄夫人作诗。   白照影隔着门吩咐道:“可以来,我先去沐浴,就约在花园摆宴, 我们同进午膳吧。”   “是,王妃。”   话毕白照影瞧瞧时辰,披了衣服往浴池去。   沐浴用的时间按说不该太长,然而白照影睡着了。   他睡得肌肤泛粉,热乎乎的才从浴缸里出来,在侍女的服侍下,穿好衣服上花园。   花园亭子外头,笼罩着层细细密密的雪粒。   亭里崔兄夫人一身青衫,早就坐在里面等他,菜也上好了,用金属盖子盖着保温。   白照影连忙紧走几步:“兄长好。让兄长久等了。”   崔兄夫人并不在意时辰早晚,跟白照影开茶话会开得次数多了,知晓云中郡王府不似其他门第。   那些高门奉为圭臬的规矩礼数,金科玉律,在王府并不通用。   人们是会找理由的,现在把萧烬安类比成魏晋风流,唯独他家可以任性不羁。   如此诗也不必作了。   崔兄夫人瞧瞧这满桌的菜,和落到地上就化开的雪,收起诗性,改拉家常。   瞧着白照影慢吞吞地坐下,皮肤透着股红润,崔兄夫人悄悄扯了扯他袖子:“嗳,贤弟昨晚是不是很累?”   “……”白照影缀着桃花瓣的手臂露出来了。   他连忙放下汤碗去遮。   崔兄夫人笑意更甚。   “你我说私房话,我年长你几岁,看到这个也不打紧。只是出门要遮严实点,倘若让人看见,虽不敢笑话王爷孟浪,但会有登徒子误以为你轻浮,胡乱惦记。”   白照影已经把手臂藏好。   跟崔兄夫人,随意吃吃喝喝,随便说了点话,正餐吃完,又上瓜果点心。   白照影漫不经心地剥开心果。   指端是皓白的,开心果也是皓白的,干果在他指尖摩挲,壳有点硬。   他边听崔兄夫人讲世家大族的故事,听得认真,指端用力,忽闻咔的一声深绿色的果核从果壳里掉出。   一只小鹦鹉灵敏地窜进亭子,横掠到白照影眼前。   小鹦鹉嗒嗒跳过来叼走开心果。   卖乖道:“谢谢爱妃!”   然后张开嫩黄的小嘴:“还要爱妃!”   白照影红了脸,突然被鹦鹉卖得彻彻底底。   鹦鹉自然说得是还要干果。   可那另一个“还要”的意思,白照影赧然,觉得不言而喻。   崔兄夫人抿唇笑道:“好呀,小家伙,让我审审你,晚上要几回爱妃?”   崔兄夫人拿出干果,剥得很利落。   小鹦鹉为了营业胡说八道,拣着学过最大的数讲:“八回!九回!八回!九回……”   崔兄夫人已然瞠目结舌了。   白照影立时觉得坐不住,连忙捧起小鹦鹉,滚烫着脸颊放飞。   小鹦鹉扑棱扑棱翅膀飞走了。   白照影坐回座位,腿酸得不能打弯,腰一软“嘶”了声绷紧身体。   崔兄夫人自是看透了全部,伸出三个手指:“奔九不至于,总能凑足这个数吧?”   ——能凑满整只手。   白照影战略性咬了口糕饼。   忽然又有大段记忆浮出脑海。   崔兄夫人摇摇头,望着亭外薄雪,感慨道:“唉。我七年前嫁给观澜,入府前几年还算新鲜,后来观澜的心思全在做官上,公务缠身,压得身子也劳累,每月只有两天能与我同寝。”   崔观澜是崔执简的族兄。   崔兄夫人又小声道:“哪怕是那两天,他有时也不做那事儿的。”   白照影呆呆地问:“那会干什么?”   崔兄夫人:“抱怨公务,谈谈家事,有兴致了聊点诗词歌赋,让我给他捏捏肩膀揉揉腿。”   白照影含蓄地收敛目光:“多数是这样吗?”   崔兄夫人:“多数是。说说话,做做伴,夫妻不就这点事吗。”   可白照影这边并不相同。   萧烬安未曾与他抱怨过什么,也很少谈过什么家务事。   至于捏肩膀揉腿,萧烬安不需要。   他身体太好了。   白照影战略性咬下第二口糕饼,抿了口甜甜的杏仁茶,顺了顺。   他心中早有不安,因为萧烬安曾经明确地告诉过他,不可动心。   他怀疑萧烬安对自己态度的变化,有一种可能,是贪恋他的身体。   但其实崔兄夫人只是羡慕白照影,轻推了把白照影道:“瞧你的气色,王爷宿在你这边,将你滋养得很好,水灵灵鲜花似的。”   “外子比郡王虚长十岁。”   “他是个文臣,被朝政磋磨久了,尤其是礼部做得事情琐碎,他偶尔也很无奈。”   “呀,我并非向你抱怨观澜,他很好。观澜虽然不能像当初成亲初,陪伴我,亲近我,不过如今也还是会费心思哄我欢喜。”   “比如呢?”白照影配合地问道。   崔兄夫人道:“他说休沐那天,陪我看雪打红叶。香山的雪打红叶有名,是上京盛景。”   白照影想得却是,他跟萧烬安其实,并没有过放下所有目的,单出去有场放松的约会。   还是差着点感觉……   亭外的雪更密了,簌簌如撒盐。   只不过温度还是没能降到留住雪花,地面的颜色,深了一个色号,到处是水。   白照影倏忽间竟有些黯然。   自从萧烬安返回上京城,他好像更忙了,床帷间,除了唤他名字,其实也并不怎么说话。   家常话更不必提。   他嘴很紧,人的威势十足,他有难过的事情?有无奈的事情?   白照影不知情。   不过,今早倒是他话比较多的一回,说得是喜欢自己。   ——“狐狐,我心悦你。”   白照影不太愿意相信这是骗人,不希望他骗人,又害怕这就是骗人。   他发现从早晨积累下来的安全感,逐渐变得动摇。   白照影战略性咬下第三口点心。   崔兄夫人突然意有所指,声音降得极低:“七皇子被逐出京,他何曾遭到过这样的待遇,俨然将要失去帝心。老侯爷看好郡王殿下,吊唁那日,早就被归为王爷这派。”   “王妃的前途一片光明,崔家往后承蒙王妃眷顾,为兄不才,先在这里祝贺王妃了。”   说着崔兄夫人以茶代酒,掩袖自行先饮满杯。   他作为世家大族某房的正妻,即使是朋友之间的玩耍,他也免不了混杂些交际之意。   可他着实再度把白照影给弄茫然了。   初见崔兄夫人那会儿,他就总喜欢云山雾罩地打哑谜,那时白照影猜出他在套话,就是胡乱对付过去的。   这会儿听崔兄夫人的口吻,不像套话,而是讨好。   白照影警惕地不敢胡乱答应。   直觉崔兄夫人对他态度的十足恭敬,根源还在萧烬安。   却并非因为萧烬安的战功,而是出于更深层,更可怕的内幕,是他不知道的隐情。   萧烬安从未告诉过自己这些隐情……   同样是因为萧烬安在他跟前,从不提朝廷的事。   那种不安感再度占据白照影满心,让他突然意识到,萧烬安对他刻意隐瞒了某些消息。   某个很重要的消息。   也许萧烬安觉得,有些事自己知道反而不好。   又也许是,萧烬安根本就把他当作内宅宠妃,拿他消遣夜里的时光,并不值得相信。   如此还叫什么心悦?   “……”   后半场赏雪宴,白照影吃得颇为心不在焉,含糊着说着不痛不痒的话,总算勉强对付走了崔兄夫人。   结束了赏雪宴,白照影心中有个计划,想等萧烬安回来,在大魔王身上确认点事情。   到傍晚,落雪停止,万籁俱寂。   白照影瞧了瞧天气,知晓雪最近不会再下了。   王府起居处没有什么尘土,所以雪化后并未成泥,地砖铺设不平坦的地方,偶尔有几片积水。   白照影估摸着时间,觉得萧烬安差不多该回来,让在外屋传晚饭。   等萧烬安一进门,便是热汤热菜地等着他:“夫君!” 第121章   “……”萧烬安没有欣悦。   站在门槛外头, 竟然有点迟疑。   成安连忙收了伞道:“王爷,听说王妃下午专门下厨, 给您露了手厨艺。”   萧烬安看看这满桌丰盛,再看看白照影,眉梢挑起。   白照影被他看得心虚,着实没脸承认展示失败,他从小忙着生病,谁舍得让他做饭?   于是纠正了成安的措辞, 小声说:“厨娘烧菜,我去厨房帮忙,打了几个鸡蛋。”   “蛋花汤里有我的贡献。”   说着推荐蛋花汤,把碗往前推了推。   萧烬安这才坐下, 嘴角不为人知地轻抬。调羹先舀了舀,没找到蛋皮,很出乎意外。   外头天冷,喝点蛋花汤确实能暖暖身子。萧烬安端起碗品尝。   白照影只当作没瞧见他找碎蛋壳的举动,托着腮问:“好不好喝?”   “嗯。”看到白照影殷切期待的目光, 萧烬安补充道, “因为爱妃打进去鸡蛋的缘故, 蛋花汤仿佛人间至味。”   “……”你还是别夸了。   萧烬安长着英俊阴冷的脸, 夸人自带一种讽刺人的感觉。   实际上他没讽刺,只是配合王妃。   可白照影已经羞惭地不敢再提厨艺的事了。   那好, 既然厨艺拿不出手, 为实现跟萧烬安的亲近计划, 他还有别的手段。   萧烬安拿起筷子。   白照影就连忙放下汤碗,站到萧烬安的背后给捏肩:“我给夫君松快松快。”   半年前白照影刚嫁给萧烬安,为了苟命讨好大魔王, 白照影就拿出了这套按摩手段,他很专业的。   只是他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上次按大魔王的时候,他已经足够坚硬,令人无法下手。   如今萧烬安飞鱼服底下的身体,简直是铁骨铮铮,白照影却是最近被他折腾得浑身发软,捏不了几下就累得轻喘。   气息从后向前,撩拨萧烬安的鬓发。   萧烬安放下筷子,摁住他的指端:“睡前再闹,认真吃饭。”   两次扮演贤惠王妃的策略都失败了。   恐怕今后都跟贤惠沾不上边,是娇气王妃,很闲,什么都不会。   白照影只能坐回原处。   心里装着事,但没耽误多吃,他好好照顾自己,吃得很营养搭配,吃完又问道:“夫君这里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吧?”   “没有。”   “那为何不跟我说说话呢?”白照影提醒,“别人温馨和睦的家庭,饭桌上都会聊天。”   萧烬安想起早晨那声心悦你,听到家庭这个词,微微点头:“你白天去哪儿玩了?”   “我太累了,洗完澡又睡到晌午,午膳是跟崔兄夫人一起吃的,我们俩想赏雪作诗,没赏到太多雪,雪落下就化了。”   “下午呢?”   “下午跟店里面的人打交道,我把江南飞花布的技术搞到手啦,南边招聘来的织工,明天就可以上机操作,上京城也可以买到物美价廉的飞花布。”   话毕白照影把黑心商人如何诱惑他垄断,以及他如何惩治他们,这事件跟萧烬安讲。   萧烬安淡道:“搭进去车马费,薪酬,织出飞花布也没打算涨价,其实你还赔了钱。”   白照影道:“虽然利薄,但之后会慢慢赚的。”   “就没想过真独揽这生意?”   “夫君能让我做到?”白照影问。   “你如果想,很简单。”   “可我不太想,”白照影从脖子里提溜起王府的库房钥匙,钥匙小小一把,很精致,“郡王涨了爵俸,你在外上班还有年俸,我们店铺有进项,我也不缺钱。更何况……”   “何况什么?”   白照影真心道:“我夫君是大英雄!击败瓦剌,生擒敌国元首,我已不能上阵杀敌,更不能与民争利。你看我们王府现在过得多好,我出门都有人主动跟我打招呼呢。”   曾经萧烬安所到之处,尽是诋毁他是个疯子的声音。   萧烬安心头动容:“吃饱了吗?”   白照影点头。   “过来。”   白照影放下筷子。   桌子不大,两个人其实坐得很近,下人们相互对视一眼,连忙撤出,将门紧紧掩住,隔绝了外头的风雪。   白照影莫名觉得,关上门就该脸红了。   他红着脸被萧烬安拉过去,坐上了他的腿。   他以为是侧坐,结果萧烬安勾过他的腿弯,放到身体侧边,侧坐变成了跨坐。   白照影从腰椎到脊骨攀升起一阵酥麻。   隔着飞鱼服曳撒,明显挨着了……   他浑身战栗,却已被萧烬安搂住。   萧烬安望着自己,喉结轻颤,手指在他背后按抚:“你今天晚上,就这样给我捏肩。”   白照影想起小册子——绝不是单纯的捏肩!   可他今天没吓得逃跑,忍着羞赧,乖乖地靠在萧烬安身上道:“夫君白天做些什么?”   “上朝。”   白照影不甘心,小声追问:“我没去过朝会,讲点什么呢?夫君要不要发言?”   “偶尔会,今天有急报,东南频出海患。”   “能仔细讲讲吗?”   如果是别的方面,萧烬安讲便讲了。   唯独军情涉密,这还真不方便讲。   他并不怀疑白照影会当奸细,他怕白照影会因为知道的太多,而遭人惦记,不再清静安闲。萧烬安摇头。   白照影蹭了蹭他,换了个方向提问:“上完朝夫君干什么?”   “去兵部观政。”这个同样不能展开。   之后是去北镇抚司处理刑狱案件,安排抄家,提审要犯,如此血腥暴力,亦不可言。   萧烬安抱紧怀里乖巧温软的狐狐,嗅着桃花甜香摇头。   他在白照影身上拱,摩挲得白照影晕腾腾的。   白照影自然情动,可是并不甘心,反而越发觉得,自己像是个宠物,心里打鼓得很。   白照影按住想更亲近的冲动,拉开点儿距离道:“萧明彻是被夫君给撵出城外了嘛?”   对于迷尘醉,白照影只能回忆起,萧明彻给他下过药。   至于灵堂那场冒犯,白照影酒醒后完全遗忘。   萧烬安更不想提。   不想让狐狐记起,曾经在那种腌臜东西手中受过气。   萧烬安只是点头:“嗯。用了点手段。”   “……”   “他议亲之事也作罢。”约定的日期已过。   萧烬安代替王妃,狠狠报复了这两个。   后来截杀萧明彻的那支队伍没能得手,萧明彻身边的高手太厉害,可他另有办法,勾动萧明彻邪火,不会让他顺心。   萧烬安自知很坏,所以这事更不必提。   他转移话题:“狐狐还疼不疼?”   他转移的话题,自以为最安全。   却不料是白照影如今最不敢听的方面。   好色夫君又不正经,白照影警惕地歪了歪脑袋,提示说:“夫君有考虑过一件事嘛?”   “何事。”   “要是七皇子是太子人选,你把未来皇帝皇后都得罪到底,咱们今后可怎么过?”   白照影真是在不遗余力给他透题,提升自己在家庭发展之中的参与感。   萧烬安脑海里轻飘飘闪过了声:“换个皇帝,不行我来。”   然而实在大逆不道,他不想多谈这事儿,宁可自己承受压力和危险。   萧烬安简短道:“考虑过。”话题不再展开。   无论白照影桃花眼里酝酿出多少期待。   他只要再往下说,就得扯出母妃多年受辱,被敬贤帝胁迫怀上自己,叔嫂□□等等。   狐狐的目光很单纯。   他恨自己这身恶心的骨血,也知自己满腹心机,怕玷污了狐狐这份宝贵的善良天真。   萧烬安将白照影后话堵住。   手掌按在白照影脑后,他舌尖探进白照影唇齿,不遗余力地搜寻,使得白照影彻底化成了一滩软绵绵热腾腾的水。   云中郡王妃含着眼泪道:“你怎么看见我就总这样……”   萧烬安听出话里的埋怨,却不知王妃不满哪个方面。   他说实话,嗓音喑哑地道:“你是我的妻子,我们圆过房,你是愿意的。我对自家王妃有心思,难道不应该?”   白照影撅嘴,但被“自家王妃”哄得半好,略微展颜。   怎知萧烬安真的开始不老实。   白照影惶恐尤甚,他不安地颤声,刚想拒绝说不想要,看看萧烬安的反应。   却恨恨地发觉,那迷尘醉的药效,就跟与萧烬安相互牵动似的!   只要萧烬安撩拨,火势就呈燎原姿态,在他身体里大烧特烧。   于是想问什么都没了办法。   他刚吃饱饭,就让萧烬安抱进帐子里帮助消化。   他后来什么都问不出口。   缓了会儿,缓到半夜,被带去浴池汤沐,结果洗着洗着,就变成体验了把鸳鸯浴。   白照影气若游丝,愉悦的尽头是恐慌,他最后认真地边哭边咬他说“不要”。   大魔王这才肯放过自己,于第五回合全胜收兵。   萧烬安会给他脑门盖印,吻着白照影额头,低沉地呢喃重复:“我的。是我的王妃。”   占有欲太强了,性格也太强势。   他让人又心动又害怕。   萧烬安侵入了白照影的世界,可他至少有一半活动,不准白照影参与。   萧烬安能自如地帮白照影看账、参与管店、听自己分享白天见闻……很不公平。   直到早晨。   白照影决定,无论再喜欢大魔王,今早也不理人了。   他不需要大魔王帮他穿衣穿鞋,他对大魔王不满,他要生闷气!   至于为什么不能直接表达出来?   他没到能跟对方随时发作的地步,找不到理由。   毕竟萧烬安只是没告诉自己行程,至于他做到的,继续给自己钱,给自己地位,权力……他完成得比任何夫君都超额。   自己现在是备受尊敬的云中郡王妃。   大概独自生气了有半盏茶的工夫,白照影听见萧烬安系飞鱼服革带的声音。   他莫名红透了脸。   翻了个身,继续打别。   他因为什么话都不说,萧烬安即使不是特别清楚他介意什么,但多少能觉察出王妃态度冷淡,背对着他窝成了一团。   他没有哄人的经验。   遇上白照影之前,没谁值得他费这个心思。   他也不太会哄王妃,满腹毒舌化不成甜言蜜语,这不是能等量代换的问题。   他会试着对别人好,过来揉了揉王妃布满绒发的脑袋,王妃往床里躲了躲。   挺有意思,他用另一只手封锁了王妃的去路,坐在床头,两只手臂支撑着床面:   “狐狐,我在京郊还有个庄子,因我无心打理,许多年没有去过了,就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白照影趴在枕面,收紧了掌心。   白照影有一种预感,只要他翻过身,露出点儿笑容,那庄子就会立即变成自己的财产。   曾经白照影惦记萧烬安的这份产业。   如今比起产业,他竟贪恋了萧烬安这颗心。   王妃仍不理人。   王妃敏感地等人继续哄。   王爷只能自说自话,延续这个庄子的话题。   “上京城没怎么积雪,那庄子在香山附近,山上冷,必定雪满山林,京城名景雪打红叶,每天有不少人驱车前往游览。而在那处,围着庄子,就圈起了一大片红叶林,应当值得一去。”   白照影心头攒动!可以玩!   他本性难改,但是他没吭声,继续在被子里拱了拱。   释放出一点想去庄子里看雪赏红叶的信息:“继续说。”   ——陪我,喜欢我,陪我玩。   萧烬安从来没忘记白照影那声梦话:“庄上有温泉。”   白照影像团猫儿甩尾,在被子里拱动得更狠了。   “庄子脏不脏,会被人占吗,要收拾很久吗?”   “皇庄哪里有人敢动,”萧烬安道,“可能太常寺每年派人打扫几回,没什么可收拾的。”   白照影突然转过来,坐起身。   却不料额头碰上了萧烬安的下巴,撞得好痛!   他揪了揪萧烬安的衣服,方才堪堪坐稳,痛得表情艰难,口吻虚张声势得厉害,他道:   “陪我看雪。” 第122章   萧烬安微微点头, 眸光轻闪,表面却很平静:   “可以。”   白照影更激动地坐起来。   因为想到了崔兄夫人跟崔观澜, 他的大魔王虽然不肯透漏行踪,但乐意哄自己,还肯拿出时间陪伴,他有点相信大魔王的那声喜欢。   白照影尽量按捺住激动,含蓄地重新布置了一下表情:“你何时休沐?”   “明天。”   和崔观澜差不多。   看来没有骗人,也许朝廷官员按批次放假, 萧烬安和崔观澜是同批。   白照影越发觉得有谱:“我要准备什么?”   “我没什么特地要带的,你可以带些纱囊装叶子,要是怕冷不打算捡,沿途有商贩叫卖。”   白照影眼睛更亮几分, 这就是明天旅游。   夫君要陪他旅游。   他和大魔王要约会啦。   “那我们当天回得来嘛?休沐以后,是不是要回府衙上班?”   上班在古代叫做应卯。   萧烬安能听懂这个新词,淡声道:“我可以多休息几日。”正好避避刚封了郡王的风头。   “山上冷,多带几件衣服。”   “如果当天到不了,王府的家兵会负责扎营。”   自从萧烬安开府, 府上扩编了几十名护卫, 都是他从大同军营里带回来的精锐。   话落到白照影耳朵里, 就变成了, 还有露营活动!   白照影自是高兴得不得了。   还装什么装?深沉不了,装不下去了。   总之, 一瞬间, 萧烬安的形象, 又从霸道夫君、色鬼夫君,变成了疑似好夫君。   白照影高兴地坐在床边,比出个胜利的剪刀手。   萧烬安莫名其妙, 理了理白照影蓬松的头发压回耳边,说得是不正经的话,摆得却是张冰冷认真的脸:“也可以,今晚就两回。”   白照影再度气道:“坏夫君!!!”   虽然把大魔王给骂了,可是整个一天,白照影都处于很愉快的状态。   他按照衣食住行的四个大方向,筹备他们这次的外出。   穿要穿暖和了,大魔王不用穿官服,他可以任意打扮大魔王。   他原来躺在病床玩游戏的时候,觉得有款游戏里男主角的立绘,那身文武袖很好看。   白照影也给萧烬安订做了同款,早就送到府上,明天让他穿。   至于食物,今天就要备好。   可以带干粮,也可以带炭火带炊具,带上食材现场烹饪,不过后者要带的东西太多,一路累赘,反而影响出行。   住就住帐篷,坐马车。   白照影跟成安商量了带多少名护卫合适,亲自挑选了最舒适的车辆。   车头的灯笼原来是纸质的,白照影要换成木头的,将“云中郡王府”五个大字,明明白白地写上去,再高高地挂好。   对,我们就是那个生擒罗戈的云中郡王……   店铺那边也交待过,这一两日不要来府禀事,王爷王妃外出。   总之萧烬安没回来前,白照影就已经彻底安排妥当。   等到萧烬安回来了,他像个小陀螺似的,在后头撵着萧烬安,吃饭、洗漱、睡觉。   还有同房。   白照影吹了灯才敢小声道:“我们今天要早点结束,否则明天该起不来床了。”   他摸黑去缠萧烬安的腿,整个人压上去,像个八爪鱼。   做得是不太纯良的举动。   实际打定的却是速战速决、破罐破摔的单纯主意。   白照影想着,如果晚上磨磨唧唧不进入状态,就要耽误睡觉的工夫,到头来还是不美,更何况大魔王今晚答应了只有两回。   他算计清楚,主动进击。   可哪知率先开战也没被提前放过。   反倒是中了敌军主将的诈术……   ——怎么能中间不歇兵,就不算一次呢!?   白照影泪痕满面地,像块铁板烧似的,被人摁在床面翻来覆去。   迷迷糊糊想起句俗话,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他只是想哄你跟他多贴贴。   白照影快到子时才被放过。   蹬蹬腿,已经完全不想动弹,他侧躺着睡着了,甚至能瞬间打起小呼噜,猫儿似的。   因为入睡太快,意识尚且迷迷糊糊,白照影依稀能感觉到,有人突然把他搂进怀里。   那种强烈的气息,哪怕是睡着了都很有存在感。   萧烬安紧紧箍着他道:“王妃,本王心悦你。”   “……”白照影混沌地与人紧紧地贴着。   休沐日初晨,鹦鹉声乱七八糟地报晓。   自从两人圆过房,小鹦鹉们日夜听墙角,如今说话就很奇怪了。   一只小鹦鹉大喊了虎狼之词,惊醒了白照影,吓得他连忙缩腿,哆哆嗦嗦地发觉,乃是鹦鹉作乱。   萧烬安靠在床头,人早醒了,但没叫他起床,面上嘴角微弯,有点想笑的意思。   白照影不准他有这种意思,使劲拿出气势,狠狠威胁:   “夫君讨厌,夫君如果笑话我,我就……”   “就怎样?”萧烬安望着他。   白照影道:“我就不理夫君了。”   气势蓄得很足,方式却很寻常。   白照影只觉得雷声大雨点小,声音缓缓降低。   “不理你。”   怎料萧烬安收起嘴角那点儿很细微的笑容,竟继续闭目养神。   白照影意外地略胜一场,戳戳大魔王,又有点欢喜。   戳得大魔王眉心微沉要抱他。   白照影连忙缩腿,但拗不过萧烬安,又被他抓过来牢牢困着。   “我的王妃。”   白照影:“……”   好热!   此时成美敲敲门,在外头禀道:“王爷,王妃,马车已经套好了。一应物品全都搬到车上,两位换好衣服,随时可以动身。”   白照影把目光投向他早就叫人拿出来,搭在衣架的白色文武袖。   其实文武袖只能算半件衣裳,因为它只能盖住右边的臂膀,里头还要搭配薄质轻甲。   考虑到他们是出去约会,而不是他带王爷夫君外出打架,甲胄就不必穿了,白照影做主替换成锦衣。   白照影这边也穿好了,穿得很是户外,首次放弃了扑棱蛾子似的宽袍大袖,穿了件洋红色织金窄袖对襟夹袄,下令道:“出发!”   王府正门敞开。   浩浩荡荡的出游队伍开出府门。   打头的正是昨天白照影换过车头灯的那辆马车。   车头两盏紫檀色宫灯摇曳,用隶书写得“云中郡王府”五个字,既有韵味又体面。   车走到刚出王府所在的长街,街面两侧围观百姓就拥趸起来。   白照影说得没错,现在公开出行,是有人会给他打招呼的。   他开车窗,探头向外。   ——白照影见到了一匹黑色的骏马。   “……”   那匹马就在上京城的官道疾行,跑得很快。   白照影凝然,掀起帘子,呆呆地望着那匹远远甩开他们车辆的加鞭快马,惊讶完全因为竟有人敢在闹市区策马扬鞭跑这么快。   马背上的骑士普普通通,青衣小帽,看不出身份背景。   然而身形健硕,表情严肃,白照影只瞧见一眼,便猜想这应该是个军士。   军士好啊,跟萧烬安算是同行。   白照影看那军士策马前往的方向,应该是皇宫。   不知道是不是日常汇报?还是哪里有什么事情了?   “狐狐。”   “怎么……”   “我多点些人先陪你,你去玩吧,我出去一趟,会尽快找你看雪。”   白照影瞬间讶然。   怎么着也没想到有人变卦竟然那么快!   白照影甚至都来不及追问几句,萧烬安跳下马车,骑走护卫的快马,径直去追赶那名骑士。   萧烬安临走前好像说了句话。   可白照影没听清楚,马匹太快,马蹄声又太响亮了。   作为约会突然被丢下的一方,白照影何尝受过这种委屈,心情从峰顶落到谷底,仿佛还没有去到香山皇庄,他就被谁从香山推了下来。   白照影呆坐在马车里。   马车还在不改初衷地开往香山方向。   他有心求证,没有立刻生气,对那个刚才被夺走马匹的护卫,招招手道:“小兄弟。”   护卫正跟着王妃的车辆小跑,闻声连忙赶过来支应王妃,与王妃眉眼相对的瞬间,护卫红着脸低头:“王、王妃有何吩咐?”   白照影:“王爷下车时说了什么话?”   护卫回忆片刻,他那会儿距离最近,所以基本可以听清。   护卫道:“王爷说,兵部应是有事,紧急军情。”   白照影:“……”   ***   夫君是武官,因为军功扬名。   白照影并非不能理解意外,打断他的出游计划。   甚至很能安慰自己,如果再往下考虑,即使他们没看见这位传讯的士兵,继续赶赴山中观雪,结果要么是萧烬安被中途叫回朝廷,要么则是他错过某项军事集议,因为陪王妃玩耍成为笑话。   他不会瞎闹,是很懂事的。   后来成美安慰自己,他会讲的道理,比成美还多得多。   只是唯有一点加剧了白照影的不安全感。   白照影更加觉得,永远参与不了萧烬安那边。   对方比自己更有主意。   他可以喜欢自己,答应自己,占有自己。   身体方面的绝对强势,确实能够带来欢愉。   行为方面的独断,给他的却是满满的无法掌控感,令人难受得不行。   白照影内心矛盾。   但不能在王府其他人跟前表现出来,表面当然是全力支持萧烬安。   他对底下人们道:“王爷临时有公务,我们也不适合再出远门作乐,载着东西的车辆先回去,多带的护卫和侍女也回去。”   “是,王妃。”   云中郡王府侍从们低头遵命。   其实原以为王妃哪怕不生气也该失落,毕竟王妃为了跟王爷看雪,整整准备了一日。   王妃格外地大度,下人们反而都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只好各自眼观鼻鼻观心。   其他车都回王府去了。   正在坐着的这辆车,驾车者乃是成安。   成安小心翼翼地问:“那……王妃这辆车跟着回?还是另有别的安排,属下载您去。”   “有。”白照影招手唤茸茸上车,茸茸跳过来。   他很快地整理了番心情,对茸茸和成安吩咐道,“今天连店里的事都推了,我确实有空,要在城里随意逛街玩耍,有推荐的尽管带我去就好。你们若想买什么,我也可以一起结账。”   “真的嘛?”   白照影有意按下心头烦恼走出去。   因为白照影的感召,欢喜顷刻间从一个人,变成了三个人。   郡王府马车驶向丰厚集,那么,郡王妃也可以今天不营业,要快快乐乐去玩啦。 第123章   云中郡王府的车辆开到丰厚集。   此时是秋天, 地上仍是雪落过后的泥泞,然而丰厚集做过路面硬化, 车辆行人,来来往往,车上身上都没沾什么污泥。   白照影在车里没下来。   天有点冷,他搓搓手,在车里瞧见街边有口直径半丈的大铁锅,里头咕嘟咕嘟煮着东西, 上面滚滚冒着白气。   白照影闻得香,又闻见了甜味,是煮红豆沙。   他唤茸茸去买,茸茸很快带回来三碗红豆沙, 三个人把碗捧在手里,热气腾腾的吃东西。   红豆沙甜糯美味!   白照影探头去看那口大锅,锅边白气后头,是个约莫得有六十多岁的老人家。   老翁煮粥,老妪盛粥售卖, 这样的组合到处都有, 古往今来, 哪里都不缺夫妻店。   经过马车的两三个年轻女子边行路边道:“王爷爷的摊子在丰厚集开了有四十年, 每天就熬一锅红豆粥……”   “卖完粥,阿翁阿婆就收摊, 闲下来, 所以晚些就喝不上哩!”   白照影舀着口粥, 送到嘴里,凝了凝。   隔着热腾腾的烟火气,老翁老妪配合着, 将熬粥的小小营生,做了四十年。   想必也赚不了多少钱,但两人笑呵呵的,仿佛他们并不在乎,多卖一碗,少卖一碗,相携相伴,活得很欢喜。   白照影吃完红豆粥,让茸茸归还小碗。   茸茸回来了,说摊主没收她的钱,指了指他们车头的灯。   茸茸骄傲地挺直胸脯:“大家认识这是王爷的车,知道车里坐着的是少爷!”   云中郡王,已不知何时开始,变成上京城很耀眼的存在。   想到萧烬安,白照影心里有点儿说不出的热意。   他从车里拿出盒点心,很谨慎地吩咐:“你把这个送给摊主夫妇,就说谢谢款待,这是府上随意烤的糕饼,作为回礼。”   茸茸连忙去办。   了却这桩事,白照影回眸,离那红豆粥摊远了,白烟模糊了摊主老夫妻的身影。   白照影收敛目光,漫无目的地投向丰厚集形形色色的人。   似乎每个人都有营生,有故事。   纵使他打定主意,今日尽情玩耍,却也控制不住,去看那些个街面上的夫妇,无意中用他们充实自己两世以来都很单薄的阅历。   “你买葱从来都不掸泥,平白让人家当冤大头宰!”   “哎呀,你不懂,有泥巴是葱新鲜,没泥,葱就不新鲜了。”   “新鲜不新鲜,你瞧有泥不就清楚了?非要把泥买回来?”   “……”   看了想看,还想再看。   大魔王从来不会跟自己因为这种小事拌嘴。   王府里,他不负责买葱,他就算买回来整车泥,大魔王也不会吵嘴。   也许唯有买头野猪回家,再搁到卧室,大魔王会犯洁癖。   可惜白照影怕被猪拱,之后收拾屋子也怪麻烦,不好这样做。   喜欢真是件甜蜜且折磨人的事。   他爱萧烬安,越抓不住越想抓住,越得不到越想奢求,希望对方能与自己同等心意。   ——白照影,别对我动心。   ——王妃,本王心悦你。   倏然间马车放慢速度,车头两盏宫灯摇摇晃晃,路旁杂耍摊围了好多百姓。   锣鼓声咚咚锵锵连续作响,周遭十分热闹,百姓围成人墙,外围个矮的孩子,不时踮起脚尖往人群里挤。   白照影出车门,站在车板。   就听见一声鸣锣,嗡嗡声毕,看摊的伙计给周围抱了圈拳。   伙计洪声道:“瞧一瞧看一看,给父老乡亲们请个安,咱今儿个来上京表演个新把式,小狗算数了啊!”   说着另一名伙计,把条戴着红绸的田园黄犬抱出来。   黄犬可爱机灵,眼睛亮得招人喜欢,伙计把狗给人群展示了一圈儿,黄犬作揖拜年。   人群里有不知谁道了声“好”。   那伙计敲锣,锣声再响,鸣锣响罢,伙计就亮本事,给小狗出题。   伙计道:“一根肉骨头,添上一根肉骨头,等于几个?”   小狗回答:“汪汪!”   小狗得到奖励,乐得在地上打滚。   伙计又道:“那这两根骨头,让你吃了两根,还余几个?”   小狗蹲坐摇尾巴,不吭声。   两道题亮出的本事,让闹市里百姓们叹服,只觉动物通灵性,已经开了眼界。   伙计又问了几个数,小狗对答流畅,似乎答多少就能吃多少根骨头。   故而可能为了减少成本,伙计也没问多大的数,配合着演把式的伙计,围着圈儿收了波钱。   白照影喜欢小动物,打赏得多了些,给了块碎银子,伙计千恩万谢。   有个看戏的顽童稚声道:“狗儿!你有五十根骨头,又加了十根,你现在要得几根?”   黄犬凝然,伙计连忙哄小孩儿道:“不可说,可不敢说,咱没指望小犬考学当进士,还是莫为难它了罢……”   围观百姓大笑。   人群的笑声里,混杂着另一种底气十足的狗叫。   都督从萧明钰怀里跳到地上,汪汪汪汪地转着圈儿叫个不停。   一边摇头,一边摆尾,还真有好事者听它边叫边数:“六十声啊,还真是六十声啊!”   俩伙计跟黄犬都懵了。   哪里也没想到,会出现个突然砸场子的同行。   不过再看萧明钰,是个不算高的白净小公子,满脸稚拙,怎么也不像打把式卖艺的。   可眼见围观的都把目光投到抱狗小公子这边,没人再看黄犬算数了。   伙计脸色极差。   白照影怕伙计赚不到钱,回去苛待黄犬,站在车头出声道:“小九,你家狗抢答了,赚走别人六十根骨头,羞也不羞?”   萧明钰见到白照影,眼前一亮。   他再不济也是皇子之尊,骨头钱是有的,天真地给都督找场子道:“那我也能还他一次呀,只要它答得上来。”   “不准出太难的。”   “五十加五十。”   黄犬立刻一拜,刚好谐音算百。这是伙计练过的保留节目,众人大笑。   萧明钰爱狗,不吝啬请别家小狗吃肉骨头。   萧明钰给了银子,伙计连忙答谢,黄犬也跟着谢谢,今日小摊得到两块碎银子,都督在人群里撒欢也很开心,可谓皆大欢喜。   车挪向别处。   萧明钰抱狗蹭地窜进车里,人狗同吠:“汪呜!”“嫂子!”   ***   九皇子萧明钰,自从他窜进车里,车上好像由热闹变成了喧闹。   茸茸先给九皇子行过礼,拿着块帕子,到处擦小狗的梅花蹄印,成安驱车再往丰厚集里面随意转转,随走随停,这趟很悠闲适意。   萧明钰边啃点心边道:“嫂子!你可不知道我最近过得有多滋润……”   萧明钰愉快地分享说:“七皇兄去佛寺静修,那清心寺挺远的。丽娘娘没空理睬我,三皇兄忙着在父皇跟前讨好,所有人都顾不上我啦!”   “所以你敢光天化日溜出皇宫?”   萧明钰道:“感谢我郡王堂哥,自从拜了我堂哥的码头,从此锦衣卫再不拦我路了。”   白照影无语。   萧明钰:“希望我七皇兄这辈子别回来,我就能从此安逸下去。”   少年,有没有另一种可能,你就有可能继位了?   白照影不懂朝政。   但,萧明彻屡次失败,已经不符合宅斗爽文主角的走势。   他还是得问问清楚,万一换卷改题,答案也变了?   白照影道:“七殿下这次闯祸很严重吗?”   “反正我父皇挺生他气的,这辈子从没这样罚过他。”萧明钰幸灾乐祸,抱紧都督,握着小爪子跟白照影玩耍。   萧明钰又低声说:“我听宫廷的小道消息,是说七皇兄烧毁了本该运往前线的柴胡,想害死我堂哥,我还听说什么监军太监,离间计等等的,我大多数都听不明白……”   白照影眉梢微敛:“柴胡。”   他曾在声望楼,打听到只言片语的情报,当时怕那不知名的黑心药商,害死萧烬安。   他为了给萧烬安报仇,曾推断可能与萧明彻有关。   可之后萧烬安复活,柴胡一事,他便不再追究。   建军太监,离间计,又是怎么回事……   白照影满头雾水。   着实觉得他有许多信息,与萧烬安完全不同步。   甚至他都没有九皇子耳目灵通,哪怕九皇子,根本就没打听情报的心思。   白照影戳戳小狗脑袋道:“给我讲讲监军太监的事呗?”   九皇子应允,倒了盏茶,于是就跟讲说书似的,把萧烬安擒获罗戈后,向程岳大帅献俘的传闻,都给白照影讲罢。   白照影只觉得,听得心惊肉跳!   这也是萧烬安不曾告诉自己的。   他心头那股不安越来越明显。   他在不安忧虑以外,还有对大魔王迟到的心疼。   白照影道:“你再说点别的,我想听听,宫中还有怎么传你堂哥的。”   萧明钰哪有多琢磨的心思,对郡王夫妇喜欢得很,故而有问必答道:“嫂子,那我给你讲讲堂哥他镇守阳和卫,靠着一副好身体,和那一支无坚不摧的神机营,把瓦剌援兵的大将火儿术擒获,你知道我听说件什么事儿嘛?”   白照影探身,被都督舔了口手指:“何事?”   “他抓罗戈前,在阳和卫的长城上,苦战了三十六个时辰。”   “归来的将士回顾道,那时他浑身几乎是浮肿的,眼睛里都是密密麻麻的血丝,别人害怕他随时可能熬不住,可他仍硬扛着,表情像阎罗恶鬼。”   “啊!我当然不是想说堂哥像鬼!太英勇了,简直这种事儿只能出现在话本里!”   萧明钰抱着都督激动,语气诚恳地敬畏。   都督配合地汪汪两声。   九皇子说这话是为了给白照影分享,当然也想给白照影报喜,向白照影表达,他有个何其厉害的王爷夫君。   可是落在白照影耳朵里,是另外一种感觉。   他心里酸楚,这些细节,以前统统没听过。   他也有种明确的预感,觉得以后,萧烬安也不会告诉自己。   白照影端起茶盏,喝了口水。   马车突然停下。   成安道:“王妃,白家的人找您。” 第124章   “白家?”   “是, ”成安道,“是白老爷的小厮, 王妃,白老爷说,在路边的茶摊等您小叙。”   成安的口气并不算好。   当初,白兮然踩着王爷死讯送来的那张喜帖,几乎触犯了家里所有人的底线。   成安若不是被姐姐拦着,担心真跟白家闹起来, 丢得是王妃的颜面,成安已经按不住自己的刀了。   马车停下,隔着车厢门,白照影听见马儿咴咴刨地, 躁动地打响鼻。   萧明钰多少知道白家苛待嫡子的事,抱着都督,挑起点车帘,皱眉小声嘀咕:“嫂子,你那个庶弟好厉害, 没少给我七皇兄出馊主意。”   萧明钰也是被白兮然算计过的受害者。   都督呜呜地龇牙, 小狗很不友好。   白照影本来外出就是为了要调节心情, 自然不想见白府的任何人。   可是白父选择当街拦车, 还在路边茶棚与他会面,他不得不见, 忍着恶心也要敷衍。   ——否则立刻就会流传出白府长子, 云中郡王妃倨傲无礼, 得势以后,藐视生养自己的家族这类负面传闻……   现在的云中郡王府很好。   他不允许出现这种负面情报,想了想, 对小九交代了几句。   九皇子亲近云中郡王这头,自然是无论吩咐什么,他都千肯万肯的:“好,没问题,我这就去办。”   九皇子抱着小狗,从马车侧面下了车。   车厢灌进一阵寒风,凉风吹得白照影心寒,他凝神,继萧明钰之后下车。   白照影想,白父能精准地堵住自己,估计是今天出行,郡王府车驾公开亮明了行迹,让白家知道了。   白家有备而来,必然谋划大事。   白照影扭头招手,唤正在停车的成安,道:“你陪我去,但什么也别说,如果有谁想对我不利,你只管打着王爷的名义出手便可。”   成安心说那当然了,我不出手,王爷知道必定对我动手。   成安挂好刀追随道:“遵命。”   白父纵使处处做得不对,却还有个父亲的身份,能把他死死压住。   白照影不想吃这个闷亏,寒暄过罢,他就走。   主仆两个过去茶棚。   茶棚就设在街面人潮涌动的地方,城中百姓,来来往往很热闹,棚中热水白雾缭绕,茶客喧嚣。   白父独自点了壶茶,桌上摆有两个茶碗。   白父面前的茶碗半满,他局促不安地喝,吸了口气,挺起了胸膛,努力摆出些像原来那般当老子的骄傲姿态,摆出阵仗,大马金刀的姿势正坐。   偏偏白照影在他跟前凝立,白照影没进座位,站着不动。   白照影身后的王府小将表情不善。   白父便坐不住了,于是只能起身行礼。   这时方才被白照影虚虚地一拦,满身金红色的锦衣,因这动作闪了闪。   白照影道:“父亲免礼,快请坐。”   白父哑然,老子的威风顿时削去多半,再看他的长子,模样比丧事相见的那回,明艳了不知多少倍!   更何况他从世子妃变成了王妃,身份更加贵重。   白父接下来的话题难以展开。   可是他又不得不说,强作慈和道:“狐狐。灵堂举办丧仪那回,为父以为王爷去了,你当真命苦。有幸老天眷顾,王爷平安无事,为父当真替你高兴。”   白照影道:“好。”   “……”好得太敷衍了。   白父只觉喉咙哽冻,大儿子根本不给他寒暄的机会!   他也不接招,仿佛自己一旦说完所有的话,他就会客气地告辞,礼貌又体面极了。   白星群不由暗中后悔,这十几年来,他怎么就把宝全押给二儿子,而完全蔑视这个大儿子的存在呢?   早知道大儿子多年装痴卖傻,还能有这么大的造化,他定不会把白照影当成个累赘,轻看他如此之久!   可惜这世上没地方卖后悔药。   所以尽管白照影成为王妃,白星群自知父子早已离心,他也没指望郡王妃孝顺听话,更不敢把云中郡王当成自家贤婿。   白星群给白照影推过去大碗茶:“狐狐,守灵时你二弟陪你伴你,兮兮他向来懂事,在为父跟前总念你的好,你兄弟敦睦,为父老怀大慰。”说完白星群捻须。   白照影不置可否。   白星群自顾自地劝说道:“兄弟之间,守望相助,白家才能越来越振兴昌盛。”   “你现在是郡王正妃,呼风唤雨,想要的应有尽有。”   “兮兮的婚事因为王爷的缘故搁置。”   “眼下你二弟待在书房,整日忧思过度不出门,他脆弱得很,正是你身为兄长该当拉他一把的时候,你当请王爷高抬贵手放过七殿下,成全他两个人的婚事。”   “……”   白照影抬眸,此时茶碗棕褐色的水面,映出他过于明亮的眼睛。   而白父竟说得有些激动,微扬起声调道:“我们白家,这样就能一门双秀!有个皇子妃,再有位郡王妃!你两人相互扶持,必将互帮互衬成一条坦途大道!”   白父从长椅上站起来。   成安连忙警惕地绷紧身子。   白父却仍陶醉在自己的说辞:“人帮人上天,今后你若有难,跟王爷拌嘴吵架,还有兮兮这个皇子妃帮你们从中劝和。如今帮兮兮脱困,挽回议亲,只有你能做到。”   “狐狐,你切莫辜负父亲对你的期望啊。”   他其实能想到白父寻他,与七皇子和白兮然的婚事有关。   但是白照影没有想到的是,白父没有请求他,没有向他表示抱歉,更完全没提白兮然拿那喜帖恶心自己的事。   采用得竟是这么可笑的说辞——互相帮衬?   成安还是憋得受不了了,脱口而出:“贵府二公子得势时,几次害得王妃……”   白照影止住成安的话。   怎能与他们讲通道理?   白父的偏心绝不会改变,更何况,如今他再养自己也养不亲。   他也没把白父当成爸爸,白照影认可的爸爸,一直都是现代那个,事业家庭两不误,即使知道他重病活不长久,也依然很爱他的美大叔。   白照影道:“父亲谬误了,误听信坊间传闻,王爷没耽搁任何人的婚事。”   白星群抿唇。   白照影道:“下旨七殿下静修的是圣上,圣上英明慈悲,他的决定,不容我等置喙。”   “更何况静修又不是出家,缘分到了,议亲自然继续。”   “我若横加干预,吹这种枕头风,好像真是王爷的错,我怎能对得起我家王爷?”   怼得好,锅甩得干干净净。   成安在一旁忍着鼓掌的意思,又咂摸着这个“我家王爷”,成安弯起嘴角。   王妃不奉陪了,告辞道:“既不是王爷的错,那我多说无益,也请转告弟弟,让他好自为之,注意保重身体。”   话毕白照影起身,留给白星群唯有背影。   白星群彻底无话,仿佛再说就得领个妄议圣裁的罪过,那可就完了。   白星群嘴唇打颤,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白照影刚欲脱身,身后却响起道女子尖利的嗓音,白府姨娘柳氏,其实早已在茶棚其他座位上偷听许久。   柳氏原以为白星群的父亲身份能压住白照影,怎料白照影竟抬出来皇帝。   柳氏气极,眼见得约定的议亲日期,一日日地早就过去,礼部那头却没有任何动静!   柳氏急得冲过来,口不择言道:“你不过凭着年轻貌美,引得那郡王色心大发,趁你能对他有些影响,还不立刻培植娘家人站稳脚跟,等到色衰爱弛,尚且不如兮兮!”   成安旋身握刀:“不得对王妃无礼。”   白照影脚步顿住。   却并非因为被柳氏冒犯,而是被拨弄到一根敏感的弦,他眉梢微敛,心神在那个色字上头千回百转,然后睫毛轻颤。   柳氏便要撒泼。   她可不管什么郡王府体面,她的儿子过不好,别人谁都别想好。   反正闹大闹丑,丢得是云中郡王府的颜面。   那柳氏一屁股坐在地上,便在街心挥舞着帕子,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嚎啕:“老天,没法过了!大伙儿都来给评评理做做主啊!”   她吸引到整条街的目光。   成安眉心骤紧。   打架他会,吵架他不擅长,要是柳氏引来别人对王妃指指点点,他怎么保护王妃?   可行走在丰厚集的人们,刚有些许看热闹的心思,陆陆续续围过来时,打从茶棚对面就来了四五个女子,顿时将白星群围住。   “老爷~”   “奴家在蕙香楼里,苦等老爷数日不至,到底是给何事绊住了脚步?家里有河东狮?”   “河东狮也有当不当怕的,您是堂堂老爷,怎会畏惧个妾室?”   “上回答应给奴家胸前填诗,奴家都打整好了,只盼老爷登门,您就垂怜垂怜奴家,今夜便还了这桩风流债罢。”   “……”   成安傻眼。   那柳氏才酝酿起来的情绪,转瞬变得瞠目结舌。   其实说来不难想通。   白星群文不成武不就,他能把上京白家,从出过内阁次辅的高门,祸害得中道衰落,必是有消磨时光的方法。   他平时好面子,逛青楼只对家中说是参与风流雅集,实则只有风流二字。   他被原主撞见过狎妓,原主胆小没敢多嘴,对母亲崔氏都没敢提。   白照影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却没必要为白父遮掩。   抖搂出来这件事,白父被青楼女子环绕。   白照影自然脱身。   柳氏撒泼失去对象,人们自然都以为,柳姨娘是对白老爷冒火,谁还能想到郡王妃?   于是只听茶棚嘈杂,到处都是对白父和柳氏的嘲笑声,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白家老败家子的名声,想必能够让白星群火一把,轰动半座上京城。   “王妃当心。”成安铺设脚踏,白照影登车。   打开车门就见都督狂摇尾巴:“汪汪!”   萧明钰刚刚跟小狗办完坑人的“坏事”,得意地对白照影展颜:“怎么样,嫂子?我本来想跟青楼老妈子说,就要接待过白老爷那几个女子,可你让我带去的酬金有点多,还有俩姐姐也想来表演,我就一起带来了。”   于是演出效果甚好。   可白照影余光只扫了眼街那边的乱象,不想多看。   他还得警告九皇子,去过那种地方不准学坏,往后离蕙香楼南风馆什么的越远越好。   九皇子立掌起誓,保证道:“我会的我会的!我娘也经常告诉我,不能学我七皇兄,腰带永远扎不牢。务必学习我郡王堂哥,放班回府陪王妃,从来不沾风月场合……”   白照影自以为很活泼了。   但有九皇子加上只都督,车厢聒噪无比。   他不由心想,要是这套卷换了题的答案是九皇子——白照影不免浮现忧国忧民之色。   马车又漫无目的地开起来。   突然九皇子豁然开朗道:“呀,嫂子,我有点明白,为何郡王哥哥对你如此宠爱了。”   有一瞬间,车厢里静得能听见白照影的心跳声。   白照影慌乱地理了理心神。   “有吗,”他问道,“为何?”   “你长得好看。”萧明钰耿直极了,天真道,“我要是堂哥,也会赖着你不肯放手的。”   白照影:“……” 第125章   在那车厢里, 白照影有段很长久的静默。   车还在继续漫无目地在集市路面游荡,随着午后的日色越来越明朗, 光线更多地照进车厢。   白照影被光照到的手,肤色白得几乎发光,皮肤之下,隐约能瞧见他淡青色的脉络。   “嫂子连手都长得这么好看。”萧明钰天真道,“皇宫里,丽娘娘跟母妃讨要过美容养颜的方子, 母妃没吝啬给她了,可她还是没你白——嫂子没擦粉吧?“   说着萧明钰凑过去闻。   明知他没别的意思,白照影依然绷直身子。   然后萧明钰笃定,都督也跟着点头:“没擦粉, 就是很白。”   白照影不觉感觉到脸热。   “我郡王哥哥大概是白天瞅锦衣卫的大老粗们,看够了,所以回到王府要换换心情。嫂子,堂兄一放班就着急回家,他是不是想看你整夜啊?”   “……”   白照影脸烧得更加滚烫。   因为丽妃暗中作梗, 萧明钰乃是条皇室教育的漏网之鱼, 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白照影想到自己颠来倒去, 被萧烬安收入眼底的方式。   他暗中代入萧烬安的视角, 血脉瞬时贲张。   他趁九皇子不注意,挽起袖子, 瞧了眼缀满胳膊的桃花瓣。   他红着脸想象萧烬安在做这件事时的感觉, 脑海里逐渐浮现出几个字:征服者。   白照影靠在车厢边缘, 理了理袖子。   他从车角拉过张盖毯拢住自己,目光投向车外,暖暖和和地继续逛街。   下午的丰厚集和上午相比, 开门的店肆更多。   白照影和萧明钰随着人流,穿梭在各式各样的摊位之间。   因为不愁销路,所以,午后许多特色商铺方才懒洋洋地开始营业。   譬如售卖异国香料的商铺。   开店的是个大胡子绿眼睛的男人,在集上有些名气,叫罗勒。   罗勒哪怕再晚打开店门,也会瞬间被高门内眷派来的丫鬟小厮包围,他们家有种商品叫“阿剌吉”。   “阿剌吉”沿着丝绸之路而来,使用以后,哪怕没佩香囊,人也会满身芳香,甜蜜诱人极了,故而每瓶价格堪比黄金。   可惜唯独这个热闹,白照影并不稀罕。   “阿剌吉”就是香水,只是大虞朝尚未掌握香水蒸馏技术,才会对它趋之若鹜。   白照影不上当。   当然,也没想过做香水卖钱,不会做。   带骨鲍螺倒是值得尝尝,奶呼呼的,好吃,像泡芙去掉外面那层面衣,但比泡芙填充的奶油更加醇厚优良。   带骨鲍螺是已经失传了的味道。   总之整天里,每个人都买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得车厢几乎没地方容身。   就连都督都被香包铃铛之类的挂满了,小狗移动,浑身乱响。   丰厚集在白照影等人花费五六个时辰以后,总算逛了个七七八八。   直到星斗满天,丰厚集行人渐稀,游玩方才到了最后一程。   白照影和萧明钰,临别前要体验在路边摊点俩菜,再喝个小酒。   真不是因为他俩谁没吃饱。   真是因为这俩人,一个是上辈子因病阅历太浅,另一个是这辈子因为身份不太自由。   好容易出来放风,俩人都想感受把练摊的快乐。   就索性连茸茸跟成安都给留在车上,郡王府的车不准跟来,小狗也没带着,俩人微服径直去了酒棚。   自是先观察了番酒棚的环境,四五张桌子,若干把条凳,没有可疑的醉醺醺的人物,白照影和萧明钰方才在酒棚入座。   便有女声招呼道:“两个亮闪闪的小郎君,坐,这般富贵人家的打扮,定是头一回来咱这小摊吧?是筛酒炒菜解解馋,还是陪你俩解解闷?”   “……”   那酒棚老板娘过于泼辣,即使深秋还挽着双袖,露出结实的胳膊,右臂束着金条脱。   她完全没觉得说话不合适。   白照影和萧明钰,两张想故作成熟的小白纸,齐齐被噎住了瞬,相互看着。   老板娘瞧这俩好看,逗得更上瘾了:“既不解馋又不解闷,难道是特地来看姐姐的?”   “哈哈哈哈哈——”   酒棚为数不多的酒客大笑起来。   有汉子道:“潘大娘子,你家那口子喝迷瞪了没出来掌勺,知道你多出俩小情郎吗?”   “知道更好,整日灌黄汤不干活,我踹了他。”老板娘跟着插科打诨,继续调侃道,“就是不晓得两位俊俏小公子愿不愿意呀?”   “大娘子威武!”   “我敬大娘子一碗女儿红!”   “……”   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   这酒棚里的女子汉子,行事做派,又与上京贵族截然不同。   白照影只觉自己刚习惯了跟皇室的人相处,倏然被拉到另外的世界,他有点不适应。   但,也很有趣。   他果然还是见得世面太少了。   白照影搜肠刮肚地故作成熟:“来套花毛一体,温两碗酒。”   行话对路,引来九皇子崇拜的目光。   潘大娘子麻利地煮酒盛豆,端上来花生豆毛豆,小摊实在,几文钱售价却给得很多。   白照影瞧着那酒碗,碗口倒映出自己的脸,人影摇动。   这应该就是自酿的米酒,有点浊,闻着不辣,表面泛起浓郁的酒香。   萧明钰还惦着刚才嫂子点菜,点出花毛一体的高光时刻,寻思着自己不能落后,为了不给嫂子丢人,端碗仰脖干了。   萧明钰:“好酒。”   白照影注视酒碗惊呆:喝这么快!?   萧明钰:“嗝。”   连嘴都不必擦,涓滴未洒,全部进肚,九皇子面色如常。   旁边几桌仍有留意他们这里的,由衷地惊叹:“这小兄弟爽快,看着海量啊……”   可怜白照影的花毛一体,就这样被比了下去。   他甚至还有点被人架到火上烤的感觉。   白照影隐约觉得,自己也必须证明点儿什么,他端起酒碗,更觉得有人在打量自己。   白照影咽了咽口水,能喝完这碗酒嘛?   他其实多少知道,自己属于易醉体质。   但喝何种程度会醉,他也不清楚,没人帮他准确地测过。   况且真的喝懵以后,喝醉时的情况,白照影记不得。   碗刚端起来,酒棚来了另一个客人。   随着那人过来,有道清雅的白檀香气,那香气令人神魂俱清,是种温柔儒雅的味道,仿佛完美诠释着书卷气,与萧烬安那种透着点凛冽的气息截然不同。   白照影不自知地又放下碗。   碗口酒面映出他抬眸,白照影眉心微皱。   并不因为别的,只不过因为,闻见熟悉的气味。   然而,继续由远及近听到的,竟是来者略显虚浮杂沓的脚步。   这人惯来注重仪态,有着刻在骨子里面规矩感。   他怎会深夜出门?   又怎会如此失魂落魄?   思及此处,白照影浮起担心,接着担心更甚,他回身轻声唤道:“表哥?”   ***   “狐……王妃。”   黯然地走进酒棚,身着黑白双色绘有墨竹的直身,崔执简即使是精神不振,模样同样犹如芝兰玉树。   崔执简刚进酒棚里,潘大娘子的眼神越发呆了。   如果说白照影容貌精致,萧明钰则还是少年尚未长成,崔执简雍容优雅,正是这座上京城里最推崇的那种贵族男子。   潘大娘子不好对崔执简调笑,一声不吭,前去筛酒。   酒上来,崔执简微微颔首,仍是魂魄尚未返回躯壳似的,他在白照影这桌入座,也跟九皇子见了礼。   九皇子连连点头,微服微得很入戏:“别客气啊崔大哥,尝尝花毛一体?咱哥俩走一个?”   太可怕了。   熟料崔执简面如冠玉,喝酒今日竟然如此不含糊,仰头灌了碗酒。   白照影再度瞠目结舌。   崔执简放下酒碗,酒棚昏暗的灯光中,他安安静静地就坐。   他宛如墨画似的,修长指节伸向豆盘,拈起颗煮成了青绿色的豆荚,从容不迫地剥开,再将豆子送进口中,细细地咀嚼着。   有人能把练摊吃出国宴的观感。   不知是否为错觉,白照影觉得,整座酒棚的喧哗声都降下去几个度。   崔执简不会无缘无故到街边喝闷酒。   自然,白照影也没有以为,他执行微服调查任务,如果真是有公事在身,崔执简便不会跟自己相认了。   白照影在这个世界亲缘单薄,早跟白家离心,所以越发重视和崔家的关系。   他的部分归属感至今仍来自崔家,于是那种亲人之间的关心,再度增长了好几个度。   况且,表哥以文士之躯,侯府继承人之尊,舍身欲将自己救出火场,他在那场大火里还受了伤,这些白照影醒来后,都有人告诉得他清清楚楚。   白照影早有想报答表哥的意思。   所以今日无论崔执简遇到什么麻烦事,白照影都打定了主意要帮到底。   可是他也不能明着问。   凭他对崔执简的了解,表哥不会示弱于人,更不会平白让自己为他担忧。   他巧妙地换了个话题,打趣道:“哈哈哈,表哥真有意思,王妃就是王妃,狐王妃是什么?”   果然白照影笑,九皇子也跟着笑起来,刹那间威震边关,威风凛凛的云中郡王变成了狐王,反差太大,萧明钰前仰后合。   崔执简这时方才表情松动。   可是他依然没言语,就只是安静地坐着,他那双温柔的眼眸,满满地盛着在笑的白照影,表弟是天真且干净的。   与崔府森严的规矩,恪守不完的礼节,似乎无穷无尽的讲究相对比,他这种守礼君子,最念念不忘的居然是……白照影在他掌心找糖,要求他倒酸梅汤,央着他一起逛街,每次自然而然地,亲近自己的模样。   “表哥怎么发呆了?”   “反正我跟小九没什么事,表哥如有需要差谴之处,我们去给表哥帮忙。”   他骗不了自己。崔执简想。   ——他心悦白照影……   表弟明媚动人,酒棚灯火昏暗,可是白照影仿佛闪着光。   今晚借助酒力,崔执简还是头一回,凝视白照影这么久。   崔执简没料到白照影竟会出现在这里。   他本意不过是借酒抒发愁闷买醉,而他遇到白照影,满腔愁闷因酒催发,变成了把燃烧在他心底深处的熊熊烈火。   今夜的相会是天意吗?   崔执简恍惚道:“狐狐……我有件事想对你说。”   萧明钰多少察觉出崔执简有些异常,托腮问道:“小侯爷,你有什么话,想跟我嫂子说?”   萧明钰的无心之言,再度明确地提醒崔执简,他喜欢的人,早就不仅仅是自己的表弟,更不是跟他订过亲的未婚妻。   白照影,是萧烬安的王妃。   这桩婚事如今被全城祝愿。   崔执简喉结哽动。   喜欢你,这三个字压在舌尖千回百转。   酒意与欲望交缠,几乎将崔小侯爷给逼疯了!   他上肢微挺,身体前倾,桌面的酒碗因为这点动静,有一瞬间的颤动。   崔执简的双唇也止不住打颤:“我……我……”   “表哥不要急。”白照影耐心地引导。   “如果表哥有私事,很不方便说,我不会多问。如果表哥有棘手的公务,无论需要借人还是借钱,我也可以跟王爷说。”   对,白照影现在有这个自信。   他执意恳求,大魔王想必会伸出援手,反正他知道表哥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帮表哥渡过难关,没什么不可以的。   可是这番劝解的话说出来时,崔执简更加地沉落。   狐狐依赖萧烬安,很明显了。   而至于萧烬安对狐狐的用情至深,他也已经许多次,从狐狐遭遇危险的时候,见证过。   他二人两情相悦吧……   可笑的却是自己。   分明从始至终,并没在任何环节出现疏漏,怎就能到最后,成了个求而不得、辗转反侧,在心上人跟前,连句真心话都不敢倾吐的小人呢!?   崔执简深深吸了口气。   然后那口如刀刃般的气息,缓缓地吐出来。   崔执简疲惫道:   “狐狐,我要成亲了。” 第126章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 崔执简并未感觉到轻松,心中仍然有一块大石, 就在他心里辗转反侧地压着。   白照影的眉眼逐渐抬起,睁大,喃喃道:“成亲?”   崔执简微微颔首,声线并无起伏。   “母亲前些日子,带领家中内眷到轩辕府上做客。相中了轩辕家的小公子,便与轩辕夫人商量, 定下来这门亲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古代的青年男女,基本无法在婚姻大事上发表意见。   崔执简依然恋慕原未婚妻,曾经隐藏得很严实。   然而王府灵堂起火那回, 他掌管司法,却不惜为了救出白照影,公然违反法度一事,已经有苗头暴露出他对白照影的心意。   崔家世代诗书簪礼,不可能不遏制这种不正常的情况, 任由其继续发展。   更何况, 七皇子被斥外出, 朝廷局势越发晦暗不明, 萧烬安的身份,如今越来越高。   崔家已经跟萧烬安摆脱不掉关系了。   既如此, 家族当然希望有个郡王靠山。   今后甚至还有可能, 要鼎力支持萧烬安上位当皇帝, 而绝不敢在这时候两头不是人,挖云中郡王的墙角。   崔府必须尽快给崔执简定下婚事。   这样一来,能断绝崔执简胡思乱想的苗头, 二来也是为了不耽误侯府继承人的前途。   以上全部,崔执简都能明白。   然而他到底有所不甘。   ——就因为他比萧烬安知礼守节,做了没有做错的事,所以命运才会惩罚他,弄丢自己的未婚妻?   如果现在他和萧烬安同样,带走狐狐,抢走狐狐……   放下顺天府的官职,丢掉煊赫上京城的家族,这些通通都不要了!   那他能不能挽回自己的姻缘呢?   “表哥?”   崔执简不是圣人,也有钻牛角尖的时候。   他端碗,再给自己灌了碗酒,将瓷碗放下时,面容已有薄红:“狐狐。”   “恭喜表哥!”   白照影的眼睛,在崔执简视线里,弯成了两个月牙形。   笑容太美好了,以至于崔执简被晃得失神。   他的声音在发颤,他比先前颤抖得还厉害!   那股催化他勇气的酒意,使他再度错不开目光地,凝望着这位王妃。   崔执简根本没听清白照影那一连串的话音,到底都在恭喜些什么。   恭喜的话被他下意识忽略。   至于九皇子的帮腔贺喜,两道声音在脑海混响成片,崔执简依然也没听清楚。   ——狐狐。   “上回在王府一别,许多人告诉我,表哥受了伤。”   “我怕极了表哥伤在脸孔,表哥那么仪表不凡的人物,要是因为救我而破相,那我就太对不起表哥了!”   “如今看到表哥没事,还要娶表嫂,太好啦,我是不是很快就能当舅舅?”   ——狐狐。   “我有最好的表哥,还有舅舅舅母。”   “我不太会喝酒,可我敬表哥一碗,我先喝。”   ——狐狐……   视野里有人影闪动。   崔执简模糊地意识到,白照影端起酒碗,喝干净了。   白照影眼前如同浮起层白雾,酒浆下肚的瞬间,他犹如腾上云端,与四周宛如隔世,不知今夕何夕。   “很好,表哥。”   “表哥。”白照影喃喃道。   崔执简反应也很迟钝,不知自己是醉了还是没醉,沉默地喝下不知第多少碗酒。   他以手拄着脑袋,有人叫他,他就机械般点头。   “崔大哥,嫂子,可以哎,很牛!”   “我也喝,我再喝,别抢我,让我先来……”   可怜萧明钰人虽清醒,但其实完全没能意识到,同席的另外两个人早就醉了,还以为正在饮酒比赛。   九皇子兴致勃勃地凑趣,绝对不甘示弱,并且将练摊精神发挥到极致,俨然已经完全融入酒棚里所有酒客。   “一坛不够啊,大娘子再开两坛,好酒好酒!”   “给我崔大哥满上,再给我嫂子满上!”   “好嘞。”老板娘久经风霜,谁能不能喝酒,到底醉没醉什么量,自是一看便知。   仨人里最面嫩的那个,天赋异禀,是个千杯不倒,其余两个量都不大,其中那个精致美貌到像画似的少年,现在其实早已经醉了,乃是所谓的一杯就倒。   可是老板娘做生意赚钱,只要喝不死,当然愿意让顾客多喝几碗。   至于酒客露出醉态,别管是说胡话,还是跳舞唱歌,老板娘见怪不怪,所以完全没拦着,接连开坛端酒。   萧明钰又干了好几碗。   酒性上来,九皇子掀碗给崔执简灌下去米酒。   崔执简嘴角淌下酒痕,酒精在体内不断蓄积,催得他浑身流淌着的血液,都仿佛在烧灼。   崔执简其实早就推断出结果,但他不愿意承认,想要真正亲自确认一遍,到底该燃起或者打碎那份希望。   于是他在席间冲口而出,问白照影道:   “若是时光可以倒流,狐狐后悔嫁给萧烬安吗?”   “……”   ***   萧烬安这个名字,只是刚出现在酒棚里,不大的酒棚就静谧了一瞬。   几名邻桌的酒客纷纷往这桌望去。   老板娘表情微僵,觉得自己没听清楚:萧烬安,城中那位炙手可热的云中郡王?   老板娘再瞧白照影,外形出众,模样身段当然可堪为郡王妃。   可王妃怎么会踏足他们这种小地方喝酒?   纵使郡王府没那么大规矩,王妃深夜未归,家里人为何不找?   老板娘内心充满了疑团,暗暗猜度起其他两名客人,跟王妃之间的关系。   老板娘泼辣但精明,瞬间对他们这桌,谁都不敢调笑了。   而已经被人反复猜测的白照影,本尊被醉意困扰,再被浑浑噩噩地砸下个问题。   他喃喃重复,若有所思,声音又小又模糊,引得崔执简仔细辨别:“我……后悔嫁给夫君……吗……”   尾音的那个“吗”字,让白照影的醉意吞没。   没人能听清这是问句还是陈述。   故而很容易,将它解释成截然相反的意思。   崔执简眼里亮起了光,隐秘的火光闪烁,那两道光亮的后面,是他尚未熄灭的执念。   崔执简借着酒力追问道:“后悔吗?”   若后悔,他现在就会带白照影走。   他不当小侯爷,狐狐也不必再当郡王妃。   他们逃到天涯海角,然后长相厮守。   崔执简用力地攥紧掌心,视野只凝聚在白照影的嘴唇,全神贯注地听取他的答案。   然而这时酒棚的灯火,却因秋风猛烈地摇撼了瞬!   光线骤然变化,导致所有人,在同个瞬间全部都眯起眼睛。   除了已经醉迷糊的白照影以外,所有人都注视秋风吹来的方向——   酒棚之外的夜幕里,多出道骑马而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由远及近,来者下马,接着从黑漆漆的轮廓,变成身着锦衣外罩文武袖的英武男人。   他进入酒棚,神情内敛。   萧烬安满身威势,目光锐利,很迅速扫了眼酒棚环境。   所有酒客不由都绷住了呼吸,感觉正在被审视,后背头顶,皆悬着若干把看不见的刀子似的。   好在萧烬安的眼神,仅仅是在酒棚内一扫而过,最终只锁定在白照影一人身上。   他的表情,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难以捉摸。   他不辨喜怒,气场不容忽视,让整个酒棚的氛围宛如瞬间凝固。   威严感使得完全没醉意的萧明钰,立刻就从很亢奋变成怂透了。   萧明钰不由放下酒碗,规规矩矩坐好,乖得像小狗似的,满心突突直跳,隐约觉察出自己好像是犯了错。   “堂……”   萧烬安依然是连眼神都没分给他半缕,只微微蹙起眉头,打量着白照影面前的空酒碗,还有王妃脸上那抹不寻常的红晕。   王妃饮罢米酒,模样更加娇艳,就好像海棠高烛照红妆,桃花犹带清晨露。   王妃用雾气蒙蒙的桃花眼瞧着他笑,边笑边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夫君,你也喝。”   萧烬安眉头锁得更紧。   一股威压感几乎慑得小小酒棚里所有人脊背发寒,萧烬安自是没接那碗酒,更没往崔执简那头去看。   尽管他已经想杀了崔执简了……   萧烬安竭力克制住自己性格中的偏激,方才离得远,他并没弄清楚,酒棚里说过些什么话,以及为何出现眼前这个深夜饮酒的组合。   他压下满心怒气和担忧。   萧烬安压着嗓音低沉道:“王妃,该回家了。”   云中郡王话毕,对自己的王妃伸出一只手。   白照影抬起头,醉眼朦胧地看着萧烬安。   他的意识有些模糊,但是努力地集中精神,想要站起身来,却因为酒精的作用而摇摇晃晃。   白照影又坐回座位,居然痴痴地笑道:“王妃高兴,王妃不走。我想去崔家住几天,行不行?”   萧明钰喉咙滚动,感觉自己不小心卷进了什么风波,可怜地抿唇闭嘴低头,像垂头丧气的小狗。   崔执简眼眸骤缩!   崔执简满心此时燃烧起强烈的期待,他似乎有预感,他与萧烬安在进行最后的角逐。   崔执简咬着牙关,顶着醉意不减仪态。   崔小侯爷微微扬起头颅,压实了白照影的愿望,探寻道:“狐狐想去我们崔家住?为何?”   酒后吐真言,崔执简期待白照影的选择。   “……”   而此刻萧烬安显得更加危险了。   萧烬安宛如躁动的困兽,目光紧紧锁定在白照影酡红色的脸庞,越冷静则越不安。   崔执简从席间起身。   萧烬安深深吸了口气!   骤然有心被挖走的错觉,萧烬安直接打断道:“王妃醉了,跟我回家。”   崔执简启唇:“慢着。”   俨然是针锋相对的状态。   警惕感使萧烬安杀意暴涨!   却偏偏因为崔执简担着个表哥身份,他按住杀机,改成诘问:“深夜本王接妻子回家,与崔小侯爷无关吧?”   崔执简打定主意,今晚不再被萧烬安提前拿到的丈夫身份所掣肘。   他挺直身体:“狐狐想来崔家,王爷为何不听听,表弟的真实想法?难道是不敢面对吗?”   萧烬安呼吸滞重,忽然被崔执简将了一军,心提到了喉咙,带有粗茧的掌心,渗出了汗水,充斥进掌纹里湿黏冰冷。   萧烬安伸手欲抓白照影的左腕。   崔执简并不退让这种霸道行为,拂开萧烬安的手。   萧烬安:“你敢横刀夺爱?”   崔执简抛去君子礼仪对抗:“他若对你无意,何必强人所难?”   此时白照影再次试着起身,却又踉跄,他重新摔回座位,这回长凳后移,他差点儿跌倒。   两道声音同时紧张万分:   “狐狐!”   “王妃!”   大虞朝文武双秀的两颗明珠,越发燃起看不见的熊熊战火,皆煎熬于白照影漫长的沉默。   可是喝醉的白照影,浑然感觉不到两道视线,都正在紧紧盯着自己。   白照影自顾自地高兴,欢喜道:“我……想去,想去崔家……”   崔执简眸光如旭日点亮。   萧烬安浑身的血液冰冷,几乎央求般凝视着他的王妃,掌背青筋浮现,宛如被抛弃似的。   白照影顿了顿,忽然扯扯萧烬安的衣袖。   “夫君,我想去崔家帮忙,参与三书六礼,给我表嫂下聘!”   “我还要带好多好绸缎添作彩礼!我不可以敷衍了事,我定然要多待几日,夫君知道嘛,我有表嫂啦,我表哥他就要成亲啦。” 第127章   萧烬安凝立着, 约莫有小半盏茶的时间毫无动作。   萧烬安在不为人知的时候,内心经历了长久的煎熬。   像是被人下了定身咒, 直到王妃那声“表哥要成亲了,我想帮忙”,才犹如给他解咒。   冰冷的四肢逐渐恢复温度,浑身的血液重新流淌。   他无法形容出自己此刻的欢喜,曾经来源于王妃原有婚事的不安感,认为总是低他青梅竹马一头的自卑感, 到此才终于释然。   白照影做出了选择。   崔执简仿佛魂魄抽离,微红的面容变成惨白,冠玉般的脸孔,表情逐渐僵硬。   ……他不是输给了萧烬安丈夫的身份。   而是输给了这个人。   白照影, 误打误撞嫁进王府以后,爱上了萧烬安,认同自己的王妃身份。   秋风使得崔执简发梢凌乱,烛火映出他很狼狈。   崔执简满心刀割,迫使自己站稳, 瞳孔映出对面一高一低的两个人, 他苦笑。   白照影硬拉着萧烬安道:“王爷夫君, 你要给我表哥敬酒!你老是欺负表哥, 别以为我不知道!请你务必要在婚事期间给我表哥面子,不能让表哥丢人, 否则, 我——”   白照影醉意熏熏地仰头望萧烬安, 又像条小狐狸似的,对萧烬安甩了尾巴。   白照影威胁道:“哼,否则我就不理你了!”   他也是在意自己的。崔执简想。   只不过那种在意, 从始至终,都停留在亲情。   云中郡王妃从来没有越界的心思,是自己控制不了,恋慕了已经成婚的他。   崔执简艰难地收回思绪。   尘埃落定,他维持着体面道:“我还尚未袭爵,身份尚有差异,怎可以让王爷敬酒?王妃愿意回家小住,崔府随时招待。崔某的婚事……”   他顿了顿,嗓音艰涩更甚:“崔某婚事期间,还望各位照拂。”   萧明钰这才敢小小声说:“应、应该的。”   酒棚里这桌叙话时,其他几桌酒客们,都已经听呆了。   谁也没有想到,小庙突然驾临许多大佛。   再看最后入席的那个男人,云中郡王萧烬安,无论从体格还是气度,都没有谁能够轻易模仿,,不会是假冒的。   棚中酒客想跑又不敢跑,想行礼又不敢动。   他们打趣过云中郡王的王妃……   他们还说,王妃是老板娘的小情郎。   他们都听过,云中郡王疼爱妻子的传闻。   众酒客齐齐僵住,呼吸都不敢大声,俨然等待发落。   萧烬安单臂稳住站不稳的王妃,另只手端起桌上一碗米酒,朝崔执简和其他围观者,幅度不大地向前递,目光在酒棚内扫过。   “王妃因家中喜事而醉,今晚之事,望各位同喜共饮,切莫外传。”说完萧烬安饮罢。   这算警告,以及郡王殿下维护王妃体面的请求。   云中郡王握有实权,执掌耳目众多的锦衣卫,谁敢对他的王妃乱嚼舌头?   众酒客们纷纷点头,跟着端碗牛饮:   “恭喜恭喜!恭喜王妃!”   “草民再干一碗。”   “草民也干了……”   萧明钰眨了眨眼,见到郡王哥哥,刚想凑过去讨好。   结果街角成安开过来马车,直接将他和崔小侯爷装进去,打包各自送走。   萧烬安扶着白照影,跨上战马,返回王府。   ***   清晨。   “头好痛。”   白照影悲催地翻了个面,呼出口仍带着酒意的热气,在床上听见自己的关节们噼里啪啦的响声。   “茸茸,茸茸。”   “启禀王妃,茸茸被禁足了。”成美道。   “什么?”   白照影迟钝地坐起身,有点没反应过来这种情况,茸茸是自己带来的陪嫁丫头,谁能禁她……好吧,恐怕唯有大魔王能。   白照影想不太起来,昨晚发生过什么。   可是他感觉出来睡衣换过,被褥跟昨天有区别,身体某处隐约泛起绵密的麻痒刺痛。   情事的余韵他很熟悉。   白照影红着脸。   昨晚他好像跟人练摊喝小酒,后来遇到崔执简,然后喝多了,再然后呢?   白照影有点不安地问:“是谁将我送回来的?”   成美道:“王爷。”   白照影轻轻舒了口气。   但又想到自己一回来就被萧烬安这样那样,他突然变得不高兴,他在完全醉酒的情况下被萧烬安随意支配……   想到昨晚他的可怜模样,白照影微微垂头。   “王爷呢?”   “休沐当日逢有军务,王爷耽误了休息,军情处理完毕,陛下让他回府。”   喔,原来古代也有调休。   白照影更低头,却撅起嘴:“在府上哪里?”   “属下不知,可能去看书,也可能在练武,总之醒来后就出去了。”   白照影想起曾经每次欢好完后,晨起萧烬安知他的腰使不上力气,会蹲身给自己穿鞋袜,今早是成美服务。   可是他不好意思,把穿袜子的事情,给个大姑娘做,白照影赶紧自己穿好了。   “王妃还去看雪吗?行李还未卸车,随时能走。”成美道。   王妃没说话,脚步艰难地摇摇头。   成美又道:“王妃找王爷吗?侍从可以在府上搜索,告知王爷,您现在需要他。”   王妃又摇头:“不找。”   成美只好缄默。   可分明是大魔王失约在前,他很晚才回来,然后彻夜索求自己在后。   萧烬安连续做错了两件事,早晨连人也不见了。   白照影不免失望尤甚,理了理自己的睡衣:“你准备好划船的衣服,我要去逗大鹅。”   成美划着船,白照影在船舱里,漫不经心地往船舱外面投食,水面缀行着一串以恶霸鹅为首的大白鹅。   舟与鹅同时行驶,所过之处,水波粼粼。   忽闻鸟儿展翅声响起,沿湖树头有鹦鹉起飞,落在白照影肩膀乖乖讨好:“王妃,我的王妃,王妃!”   白照影鼻梁一酸,皱眉嗔道:“谁是你的王妃。”   小鹦鹉听不出白照影语气委屈,继续卖弄词汇量:“王妃醉了!王妃醉了!醒酒汤!”   “……”白照影眉心轻颤。   拈起条投喂大鹅的小鱼干,喂给小鹦鹉,小鹦鹉一口啄了,船后头恶霸鹅嘎嘎大叫。   白照影放走小鹦鹉,大抓了几把鱼干投喂,方才平息鹅群。   他怔怔地问成美:“我昨晚醉得很严重吗?”   成美道:“是殿下照顾的,属下不知。”   “夫君昨晚什么态度?”   “王爷回来得晚,先抱您回房,罚了茸茸和成安,没看清表情,不清楚。”   “都说了何话?”   成美道:“‘醒酒汤。’”   白照影沉默。   可是心里依然没下去,他被人整晚欺负的事。   上午收到几笔订单,仍是来自宗亲贵族的,他随手处理了,安排库房入账。王府再度赚了许多钱。   他却心不在焉。   快到午膳的时候,成美问白照影在哪儿吃,可以在花园传膳,也可以在居所。   白照影忍不住了:“夫君用过膳吗?”   成美回答:“成安被王爷禁足,也不见其他仆从行动,应是尚未传膳。”   白照影:“派人找找王爷,我去他那里吃。”   成美点头,不多时就有人回禀,云中郡王在王府箭楼。   箭楼就在花园一隅,那是萧烬安收藏兵器和习武的地方,这地方白照影不常踏足。   白照影派成美把想要共餐的意思递到那边去,萧烬安应允了。   白照影决定就先低头这么一回,去看看萧烬安干什么,再顺便打听打听昨晚的情况。   如果可以的话,再兴师问罪,这个大魔王最近很过分!   传膳侍女鱼贯进入箭楼。   箭楼由演武场、兵器室两处组成。   兵器室内,有与军事相关的藏图藏书,桌上的《海防图论》被暂时收起,书案当作餐桌,饭食放上去,到处热气腾腾。   白照影和萧烬安面对面坐着。   侍女们全部都知趣地退到门外,两人进餐,偶尔有碗筷的磕磕碰碰。   竟是谁都没跟谁说一句话。   白照影受不了憋闷,但又觉得气氛不妙。   萧烬安眸色和脸色都很沉,默然进食,亦不时会凝神盯片刻他这边的饭碗。   使得白照影莫名心虚,埋头扒拉几口,营养均衡,什么也不敢剩,白照影肚皮发胀。   “这顿饭吃得好撑……”他心说。   王府午膳持续有多半柱香的时间,下人们过来撤去餐具,再麻利地将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拨暖了炉火,打开窗户。   这套流程下去,午膳其实已结束了。   白照影没什么再待在箭楼的理由,同样,他也没找到发作萧烬安的借口。   白照影只能悄悄含着眼泪道:“夫君告辞,我去歇晌。”   白照影站起来要走。   可他却被萧烬安阻止,对方声音从后传来,萧烬安语气极为严肃,让白照影突然想起上辈子做错事时,他爸还有他班主任似的。   ——“王妃反省清楚了?”   白照影一凝,下唇轻颤。   他因为喜欢萧烬安而不想大闹,又因为气萧烬安倒打一耙,两行眼泪掉下:“你快把茸茸和成安放出来!”   萧烬安道:“休想。不给教训,下次还要由着你行事,老九也得受罚,锦衣卫至少半个月不准他出皇宫。”   “霸道!独裁!大魔头!!!”   白照影扭头狠狠道。   他不想再理会萧烬安,拔腿起身就跑。   他本以为萧烬安会安排成美堵门,结果成美见他出来,还很疑惑,根本没拦他的意思,反而正在整理歇晌的寝具。   成美罕见地茫然,看着白照影问道:“王妃有何吩咐?是在箭楼歇晌吗?”   王妃刚刚上来的火气,再度莫名发不出去。   白照影噌地关上门缩回房里。   屋内萧烬安又拿起《海防图论》,但仍然不看白照影。   就算是白照影已经从门口慢吞吞挨到桌边,像个满腹探询与郁闷的小动物,白照影凑近,萧烬安都没抬起英俊的眉目。   “……”这是自从两人成婚以来,第一次认真闹矛盾。   白照影忽而敏感地意识到,自己曾经见惯了萧烬安掌控局面的从容模样,却没有见过,萧烬安也会有这般类似赌气的反应。   很稀罕,也很诧异。   白照影心里打鼓,他的底气,也倏然间变得很不足。   白照影试探地问:“夫君正在不高兴?”   他从《海防图论》书籍的上方边缘冒出脑袋,越过书页,寻觅到萧烬安的视线,白照影眨了眨灵动的桃花双眸,眼神布灵布灵的。   正面对上王妃的眼睛,萧烬安只觉心口骤缩,喉咙有股毛茸茸的痒意。   可萧烬安偏头。   隔半晌,萧烬安闷声道:“我妻子宿夜未归,当街买醉,还疑似与前未婚夫饮酒作乐,更别提他身上还中着随时可能发作的媚药,周围全是陌生男人。难道我该高兴吗?”   他会担心王妃的安危。   他也想对王妃完全占有。   萧烬安索性把《海防图论》放下,他没法在白照影不知轻重的情况下,还能哄白照影。   萧烬安冷声斥责:   “自己没有酒量,为何与人喝酒?”   “如果昨天不是我找你,换做恶徒拐走你,你还回得来吗?”   “锦衣卫同样负责皇都治安,城中的腌臜事众多,欢场暗门子不计其数。绑架勒索,拿钱撕票。君子不入险地,王妃想没想过?”   “我只是不想拘着你,否则第一个关得就是你。”   “……”   白照影不吭声了。   桃花眼的睫毛挂着水珠。   他的眼里,瞧见的是萧烬安好像是醋意大发,这是他从没见过的,对方方寸大乱的模样,反而暗合了白照影心思。   白照影根本没细听萧烬安说的是什么话,反而有点儿小欢喜,乖巧地缠过去,捏萧烬安肩膀,趁热打铁地确认道:“夫君,我昨晚又发药性了?那你是因为抑制药性,才抱我的嘛?”   “我喝醉酒是不是很丢人,你给我喂了醒酒汤?”   萧烬安不理他。   王妃醉酒失仪之事,他早就善后了,没什么可提的。萧烬安皱眉。   这是个太过明显的默认态度。   白照影心知这次真的做错事,他从小接受教育得当,没有刚愎自用的毛病,他能听懂别人是关心自己,还是讽刺自己。萧烬安当然属于前者。   知道好像误会了萧烬安,白照影打算挽回,就只能一连串地卖乖讨巧:“夫君我错啦,害得夫君担心我,我这厢给夫君赔礼道歉,我量小以后不乱在外头喝酒了,夫君原谅我呗?”   萧烬安眉心微颤,能看得出,表情稍有霁色。   白照影连忙顺杆爬,什么误会都讲清楚:   “还有夫君也有错啊,夫君说要带我出去看雪,夫君没做到,所以我才找人陪我玩耍。”   “往后夫君帮我解毒也请直说,拜托夫君今后好好跟我解释,不要再让我猜你心思了。”   “夫君……”   “夫君啊……”   再也听不下去王妃喵喵叫似的,在耳边夫君夫君地喊着。   萧烬安拉过白照影腕子,带到身前,托住白照影后脑直接印下个深吻,物理镇压至住口。 第128章   结果, 因为白照影主动招惹,本该在箭楼睡榻上浅浅歇晌, 变成了深度交流。   小小歇个晌,却歇到快夕阳西下。   “……”   有些事白照影真不明白。   就比如,他闹不懂萧烬安对同房的热衷程度。   虽然越往后越有感觉时,他也会愉快,可抵不过萧烬安太能折腾!   往往炽热得令人疯狂,偶尔激烈到让人害怕。   床笫间每一声“我的王妃”, 都会让白照影在妻子和所有物之间小小徘徊,再被萧烬安不经意的关怀哄好,然后再七上八下。   白照影没脸让人知道,他们夫妻大白天就行敦伦之礼, 硬是收拾干净后,在箭楼待到入夜,待在萧烬安的兵器室里看海防图册。   当然也只有他无聊搭话问到军务政事,萧烬安才会拣一两句不太重要的,缓慢回答。   “前段时间, 沿海出现个名叫松浦春繁的倭寇匪首。”   “倭寇人数不多, 却狡猾凶悍。利用沿海的复杂地形, 进行突袭和掠夺, 给当地百姓带来极大的困扰。”   萧烬安描述的只是概况。   实际上,就在他们约定进山游玩的当天, 沿海送入上京城里的那份军情急报, 说得正是松浦春繁登陆以后, 呈突袭状态流窜掠杀抢夺,辗转了东南数座城镇,威胁波及到了大虞朝的陪都南京。   松浦春繁甚至还率领小股倭寇, 在南京边缘耀武扬威转了一圈。   其猖狂程度,完全将大虞朝视若无物。   更可气的是,至今都没抓住松浦春繁!   反而让松浦春繁,在其掠夺过的村镇路牌,留下了挑衅十足的言语:“大虞皇帝老矣,皇子皆碌碌,此地终将成为我盘中之肉。”   朝廷要脸,受匪患波及的各城,当然也要脸,这份丢人的情报低调无比地送进皇都。   敬贤帝得到奏报,几乎背过气去。   敬贤帝当日召集各部集议,打算集结宝船,沿海而下,索性直接踏平倭国。   可惜如今这些宝船,依旧是开国初年那批,最年老的甚至服役过鄱阳湖水战,也有下过西洋的大船,总体来说,迭代太慢。   萧烬安倏然抿唇,指节收紧。   倭寇的强侵略性和高机动性,我方战船技术薄弱,海战水平一般,军队需要层层报批才敢动兵……全部都成为松浦春繁有恃无恐的本钱。   萧烬安端起茶盏压了口水。   再放下杯子时,他神情已然如常,捏了捏跟他同坐在一张交椅上的,白照影的鼻头。   白照影水濛濛的桃花眼看着萧烬安,声音瓮声瓮气:“夫君因为倭寇的威胁很烦心?”   东南沿海的大致情况,前世白家经营远洋贸易,他虽懂得不多,但,关键的懂一点。   白照影正欲启唇。   可惜萧烬安摇头,自是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本王确实烦心,该给你娘家随多少礼。”   话毕萧烬安从案头抽出张洒金红笺纸。   红笺表面的题字框里,规规矩矩地用楷书写着“崔府”两个大字。   展开喜帖,里头是以文翰侯夫妇名义,诚心邀请郡王和王妃入府小住,加入男方家属团队,参与他们的嫡子,崔执简的婚事准备活动。   这张帖子,直接送给的人是萧烬安,毕竟文翰侯不能递帖子给白照影这个晚辈。   老侯爷给郡王爷递帖子相邀,既符合两人的身份,更是尊重萧烬安一家之主的地位。   白照影没在意崔家这些弯弯绕的讲究,伸手抓过来帖子细读,越读越发的眉开眼笑。   他可不是九年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三书六礼,这是国学课上学过的。   白照影读懂了,崔家已经走过纳采、问名、纳吉这几个流程,再接下来就该是纳征,也就是传说中的“过大礼”。   过大礼是什么呢?   就是男方要派出家族最最体面的亲戚们,组成亲戚天团,到对方家里送聘礼。   这个亲戚天团,自然是身份越高,阵仗越大,越给对方家里面子……   白照影喜道:“——这就是我舅舅拜托咱们,去轩辕家正式下聘啊!”   文翰侯此举,也许有试探云中郡王,是否愿意从此结成利益同盟的诚意。   但,白照影才不会优先以利益观念,审视他身边的亲人,舅舅就是请他去家里玩的。   太好了!   为促成这桩美事,白照影几乎完全忘记,自己上午还在跟萧烬安闹别扭,他像个八爪鱼似的扒拉着萧烬安,小心摇晃着萧烬安坚硬宽阔的肩膀。   “你去嘛,你愿意。”   “你答应你答应你答应……”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无意间坐上了萧烬安的腿。   更不知道现在的声音,比以往不知更甜了多少分,满室桃花馥郁浮动。   萧烬安侧眸望向王妃缠在他肩头的手臂,却悄然将早已亲手写好的回帖,塞回桌膛。   “容我仔细考虑。”   王妃自是努力促成,尤甚从前,于是夜阑人未静。   ***   京郊清寂的秋夜里,天气寒凉。   清心寺虽说是国寺,然而萧明彻所住的那片地方,位于清心寺后山,范围根本不大,条件也不优良。   时已深秋,这几天下过雪,土路泥泞,草地泛黄,到处没什么生机,虫鸣都听不到。   白兮然穿着厚实的衣服,头戴斗笠,因为路太滑而只能牵马上山。   他一路打听一路打点,辗转地终于找到七皇子所在。   白兮然走到山寺极窄的小门门外,瞧出这里破破烂烂,他抬头,凝望摇摇欲坠的门顶。   白兮然狠狠锁了锁眉!   ——已经能看出“烧龙鳞”之事,引来皇帝怎样的震怒。   老皇帝的身体,只会越来越差。   从此“烧龙鳞”是敬贤帝心头的刺,敬贤帝不会怪自己年迈,只会把多病怪给七皇子。   白兮然已经明显能感受到,老皇帝对萧烬安的倾向。   他还利用人脉打听过,沿海地区,倭寇肆虐,奏报呈递入京时,老皇帝急召萧烬安进入兵部参与议论军机。   这显出老皇帝对萧烬安的荣宠。   宠爱依靠一个没名分的皇子,风险很小,对方觊觎皇位,就永远得指望父亲认回他。   白兮然很能理解敬贤帝的用意,敬贤帝自以为拿捏萧烬安很稳,两人相互达到平衡。   如今看来,七皇子赢面不大。   但,萧明彻这口灶,白兮然就算硬着头皮,也必须烧到底!   因为白兮然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且不说,他在七皇子身上付出过多少心思,才把七皇子钓到手。   只单说,他早已得罪透了云中郡王妃,他那位哥哥,白照影。   萧烬安痴恋那段呆木头,替白照影做过主。   只要萧烬安登基,白照影必定被立为皇后,届时他夫妻两个登顶人极,天下还会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吗?   萧烬安绝不会放过自己!   白兮然头皮发紧地想着。   强忍厌倦,顶着寒冷,白兮然将青骢马拴到寺外小门,一根脆不堪折的朽木拴马柱。   马儿疲惫地刨土,垂头想要吃草,却发现脚下地皮秃得,居然连根干草都没有。   马儿浮躁地打起响鼻。   白兮然动作僵硬地拍响门环,砰砰几下,他等待着。   然而过去半晌,徒留他仍在寒风中凝立,白兮然却没得到寺里任何人的回应。   “……”白兮然开始怀疑,这一路探听出来的消息,到底有几分可信程度。   但他多方求证过,总不至于来自各个不同斋院的寺僧,全都提前清楚自己会来探视萧明彻,所以集体含糊其辞误导他吧?   压下不合理的揣测,白兮然又敲了敲门。   砰、砰、砰——   暗夜叩响铜环之际,白兮然加上些他平时对萧明彻的爱语。   萧明彻天性风流,平日里,自己端着清冷姿态,吊着他不常说这些情话。   倘若他说出口,萧明彻难改秉性,必定在这座清心寺荒凉的后山,浮现起躁动渴望。   白兮然好事也就达成一半。   他得跟七皇子恢复关系,重新商量亲事,把皇子妃身份先稳稳地拿到手,就可以跟白照影这个郡王妃分庭抗礼。   强烈的嫉妒与愤怒,使得白兮然面容,在月光映照下竟显得有些狰狞。   他牙根紧咬,腮边筋肉抽动,累积的情绪酝酿成团熊熊烈火!   可是他的火烧不出来。   白兮然兀自吃下第二道闭门羹。   可他确定萧明彻听见了,因为他隔着山寺木门,察觉到寺中有细微的人语响动,是萧明彻和他的侍卫。   这两道声音太耳熟了,白兮然不会听错。   也许是高朔做事古板,被丽妃安排在清心寺,一方面保护儿子,另一方面约束着儿子的行为。   高朔有双儿女拿捏在丽妃手里,多年被丽妃驱使,所以丽妃说什么,他都无不肯的。   高朔武艺绝伦,如果执意阻拦,萧明彻出不来。   当然也有可能他不想见自己,索性就不出来了。   秋夜寒凉,白兮然的心也不太热乎。   他紧握着门环,到底是忍不住在脑海里,将自己相中的夫君萧明彻,与当初为了追捧萧明彻,狠狠诋毁过的萧烬安相对比……   萧明彻看似潜力无限,内核是个酒色之徒。   萧烬安疯症缠身,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谁能预料到他前途越来越好?   在冷寂的秋夜里,白兮然未免浮起层幻想。   如果当初没有替嫁那桩算计,他真嫁给萧烬安,成为萧烬安的妻子,现在应是副怎样的光景?   ——总该坐拥郡王府,再得到那个男人的疼爱。   白兮然眉心轻颤。   他虽畏惧萧烬安,却不得不承认,萧烬安当真很是英俊。   那种带有锐利攻击性的长相,强势有力的体格,倨傲淡漠的个性,这些放在上京城,属于完完全全的异类。   但如果把以上所有特质,挪移进一段感情,白兮然抿紧嘴唇,霎时间,牙根咬出血。   他又恨透了白照影!   夺走他王妃、皇子妃身份的都是白照影!   使得他沦落至荒郊野外,不再被人宠爱的根源,也是白照影!   白兮然急促地喘着气,扶住门扇铜环。   想报复和想翻盘的情绪,驱使他第三次叩响山寺柴门。   他将不惜一切代价完成此行的计划。   白兮然呢喃萧明彻的名字,待得再长久些,声音再大些许,他就有可能被寺众发现。   他并不在意。   于是蓦地门板向后陷落,他踉跄着扑过去,心知寺门已开,他面孔浮现出压抑的喜色。   “七殿下!”   门内高朔急退两步,冷肃着表情,没沾上白兮然半分衣服,却如高山那般,将白兮然给挡住了。   “白二公子。”高朔道,“殿下在离开帝京期间,遇到几个打劫的贼人,受了些小伤。他不便见您,所以请您回去吧。”   白兮然凝住,并不意外高朔的态度,而惊讶于萧明彻受伤,有谁竟敢戕害皇子?   白兮然慌道:“七殿下情况如何?”   高朔却无意解释。   亲眼见证过萧明彻从风光无两,跌落至深渊谷底,高朔没兴趣落井下石,也不想看到萧明彻再行堕落。   他知道白兮然此行过来的目的。   高朔冷硬道:“请回吧。”   夜风凛冽,白兮然暗笑,他怎么可能返回?   眼下七皇子正失意,正是自己能钻空子,混进萧明彻身边的好时机。   白兮然也并无办法,直接突破高朔这道坚硬的人墙,但他既想放手一搏,也早有心理预期,他能够豁得出去。   白兮然缓慢地取下发簪,月光萦绕,长发散落,他用食指轻轻勾住自己交领的领口。 第129章   发簪垂落, 白兮然青丝如瀑,月光之下散发着如妖精般的光泽, 高朔连忙急退两步。   “白二公子自重!”   “高侍卫,夜寒露重,我特地来探望殿下,我俩情义深重,此事本就与你无关。你何必费力不讨好地阻拦?”   白兮然步步逼近,高朔则越退越远。   白兮然披头散发地进了寺门, 这座后山小院,唯有禅院和佛堂几处建筑,有些小僧,其余基本与清心寺前山的香火鼎盛隔绝。   可是高朔仍不敢闹出动静, 他怕影响完成看护萧明彻的任务。   高朔只能再退,脚跟向后,靴底于土路摩挲出沙沙的响声。   眼看着白兮然就要靠近禅房,禅房里,纱灯光线一晃, 白兮然眸光也跟着晃了几晃。   高朔警告道:“他受了伤!”   白兮然唇线微扬, 语气自然而然地道:“此地环境简陋, 寺僧粗鄙, 殿下千金之躯,如今不是正该我这个殿下的未婚妻, 悉心服侍殿下的时候?”   白兮然将禅房推开。   杏黄色疏疏落落的光线照出来, 映出个萧明彻修长清瘦的剪影, 站得不是很直。   “七殿下……”   高朔心知,完了。   前段时间,萧明彻被贬出上京至清心寺, 途中遭遇悍匪打劫。   匪徒劫掠财货,原本被他打得七零八散,却有匪徒往车内扔了把尖锐的铁蒺藜。   于是萧明彻持剑在车中与敌拼杀时,下身恰坐在其中一枚铁蒺藜。   贼子虽然劫掠未成,可萧明彻私密处受了伤,当时痛不欲生,过后血流不止。   高朔等来到清心寺当时,就找寺医就诊,奈何寺中僧人讲究六根清净,大夫看这方面的经验竟比白纸还薄!   往后只好到附近村镇请大夫来后山诊治,那土大夫倒是个大刀阔斧的妙手人物,让小沙弥抓了把香灰给七皇子止血止痛。   这回倒是有点作用,伤口结痂愈合,可萧明彻落下暗伤。   曾经他引以为傲的风流本钱,如今变得萎靡不振。   萧明彻几乎痛不欲生,老想着找机会验证“自己是否完全废了”一事,奈何寺中僧人,根本没有能入他眼的清秀和尚。   萧明彻魔怔般想要重振雄风,今日白兮然到来,正中他下怀。   乃是高朔苦口婆心劝说,方才让萧明彻暂时按住见白兮然的念头。   却没成想——   一个欲望缠身,另一个用心不正,两厢一拍即合,立即化作了干柴烈火!   高朔根本就没法阻拦。   禅房的门,开启又关上了。   禅房内部烛火不停地摇动。   高朔听到鞋子扔进墙角里的声音,木板床吱吱呀呀,然后是白兮然压着嗓音的笑语。   身为当局者的七皇子萧明彻,已经陷入了偏执。   他不会想到白兮然此行,不可能怀揣单纯的目的,只想挽回身为男人的自尊,希望能在白兮然身上找回失去的面子。   高朔隐约觉察,两人这回可能要闹出大事。   可是他难以置喙,亦不敢禀报丽妃。   丽妃从来不会相信自己所言所奏,而只会怪责他无能,竟然能把白兮然这种祸害放进清心寺,放到她的宝贝儿子身边。   所以高朔沉沉地呼吸了几口长气,握紧拳。   ***   “王爷王妃能够驾临崔府,参与筹办我儿婚事,老夫不胜感激。”   “这几日,就请王爷王妃小住在碧梧馆。此处最为雅洁,届时家中来往宾客喧闹,也不至于扰了王爷和王妃的清静。”   临近过大礼的日期,崔家家主,崔老侯爷穿着身正红色蟒服,老侯爷平时并不高调,这回破天荒还系上了金腰带,远远望去,一身喜气。   老侯爷出门亲迎,手里捏着两个无处安放的核桃,热情地引白照影两个往侯府里走。   侯府夫人自然也在门外,亦是满脸笑容。   萧烬安淡淡点头,还了礼,人居然很正常地对答道:“舅父客气。希望我等的叨扰,不至于让舅父舅母太过费心。”   ——大魔王又会说人话了?   白照影和萧烬安也都身着盛装。   白照影轻轻拨开珠冠流苏,眼睛好奇地眨了眨,正对上萧烬安挺拔的侧颜。   萧烬安碰巧回眸,对上王妃的视线,自然道:“狐狐常说想念二位。”   白照影被看得赶紧垂眸,心脏莫名直跳,映照着早晨的日色,有种鲜活灵动的漂亮。   他像块发光的玉,侯爷夫人走过去挽着白照影的手问:“好孩子,用过早食没有?”   白照影微微点头:“谢谢舅妈,是在家吃过的。”   舅妈太像他上辈子的舅妈了。   白照影卖乖道:“舅妈这几天忙着给表哥操持大事,倒是有些清减。舅妈不要太辛苦啦,如果府上有能帮忙的事宜,请务必告诉我和我家王爷。”   对,前世他大舅舅,是个爱盘核桃的小老头,大舅妈跟减肥斗争了半辈子。   小时候只要夸舅妈瘦,就有糖吃。嘿嘿。   果然侯爷夫人听后展颜,不停地轻拍白照影手背:“好狐狐,好狐狐。狐狐小嘴越来越甜了,王爷跟你舅舅许是还要商量些事情,快跟舅妈去后院看看你的屋子……”   “喔。”白照影点头。   看来情况跟前世差不多,真可以当成是回了趟舅舅家。   前世的舅舅,只有妈妈一个姊妹,妈妈是家里的独女,舅舅们就特别照顾妈妈这边,姥姥姥爷也很疼妈妈。   前世的白照影,在母族这边不说作威作福,至少也是众星捧月,加上他又活泼嘴甜。   可以说是舅舅们的团宠了。   因此白照影没什么心理负担地,跟舅妈继续逛文翰侯府的花园。   文翰侯府花园,主要植得是四季常青的树木。   崔家风雅,自然不拘束于苍松翠柏,崔家的竹林选用的是特殊品种,秋冬竟未褪色。   一些阔叶树木难免禁不住低温,深秋时,枝头掉得光秃秃的。   崔家就会搭起高低错落的架子,用盆景补充整座园林的绿意,可谓是别具匠心。   所以即使崔府没有隔壁的隋王府大,胜在园林精致,蔚然而深秀,不算特别开阔的园林,也能称得上步步成景。   白照影问起崔执简:“舅妈,怎么早上不见表哥?表哥临到婚前,这是睡懒觉了嘛?”   侯府夫人微笑道:“他啊,明明是跟吏部请了几天处理人生大事的假,昨晚却接到杀人越货的案子,连夜赶回顺天府破案了。”   崔执简在这本书中的办事能力,可以称得上前三,乃是下任皇帝的朝中名臣。   能够做到公而忘私,表哥当真风格高尚。   白照影佩服地点点头:“原来如此。那我给表哥带来的好东西,香料香牌,文房四宝之类的,只能烦劳舅妈代为转交,还有副西洋眼镜,啊不,叆叇,表哥估计有用。”   文官常看卷宗,大概多为近视眼吧?   但愿这份礼能打在表哥的心巴上。   侯爷夫人微微错愕。   她也算见多识广,别的不提,就单说叆叇,唯有鸿胪寺收拢上来的海外贡品里才有。   传闻叆叇效果神奇,能使模糊不清的视线,变得清楚无比。   侯爷夫人并不敢收,还得问清楚了:“狐狐,叆叇从哪里来?”   白照影直说道:“鸿胪寺啊。”   侯爷夫人彻底无语,当真是贡品啊。   白照影这时才发现,舅妈表情突然变得有些惶恐。   他赶紧解释道:“放心,鸿胪寺那边完全知情,这是夫君要来的,算作我们的心意。”   毕竟老皇帝是老花眼,根本就用不上近视镜。   侯爷夫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此时白照影又从袖筒里拿出张花笺纸:“舅妈,你再看看这个。”   花笺展开,纸面上头墨字清楚地呈现出来,这纸的题头写着——驻颜方。   “这也是我们的心意,给舅妈试用。”白照影递到侯爷夫人掌心,补贴娘家人可以有。   王妃情态天真,真挚得不得了。   可是文翰侯夫人的表情,却再度僵硬片刻。   她并不愚钝,望向方子一眼便知,这是宫廷的养颜秘法,这也是件很难得到的东西。   文翰侯夫人道:“此物何等来历?”   白照影:“前天我跟夫君说您注重仪表,此物就是这么来的。”   文翰侯夫人暗自震惊。   她长久地僵立着,消化自个儿分析出来的信息。   萧烬安轻易间能伸手到鸿胪寺,能得到内宫秘法,说明他的势力已经很有规模了。   萧烬安竟如此宠爱他的王妃,他用心听取王妃的意见,给他的王妃娘家人精心准备礼物。   狐狐很聪明,很乖巧,虽然身在高门,然而视线清澈,处事透着股率真,这不仅是狐狐性格使然,也来源于萧烬安的小心呵护。   文翰侯夫人,虽然至今仍遗憾于,自家错失了个好媳妇,还是没把狐狐给重娶回家。   可是眼看狐狐现在过得如此顺意,萧烬安则是越发上道,更具帝王气象。   身为狐狐的舅妈,她不是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子,没有格局小到,因为两家婚事不成就心生记恨。她也愿意祝福。   毕竟狐狐能给家里带来的,也许还有皇后母族,这一份滔天地位!   文翰侯夫人能算清利害。   也真诚希望,白照影能够过得更好些。   侯爷夫人挽着白照影的手臂道:“好狐狐,你的心意,我们都知晓。往后回家便是放松,咱们不讲那些虚礼,别总带这带那的,显得咱们家人之间彼此生疏。”   “我跟你舅舅岁数大了,往后再看不了你们多少年,你要好好跟王爷过日子,记得怜惜人,切莫耍小脾气,让王爷下朝回家还不顺心。”   是有些忒娇惯了。   侯爷夫人为晚辈考虑,也怕王妃色衰爱弛,想着点点白照影。   “狐狐,你知道,王爷今后,必然比现在还要百倍忙碌,千万别给他添麻烦,别让总他为你做这做那的,听懂了没?”   白照影听得半懂不懂,似乎有点冤枉,舅妈这样讲,竟显得他很任性。   可他也不能直说。   就唯有答应而已:“好的舅妈,我晓得啦。”   侯爷夫人果然欣慰。   她又拍了拍他的手背,道:“那好,舅妈不絮叨了,碧梧馆就在前面,王爷跟你舅舅谈完琐事,就会回来陪伴你。你先自个儿看看屋子,还有什么要添的,随时与侍女交代就行。” 第130章   碧梧馆。   白天萧烬安找老侯爷议事, 白照影跟崔兄和崔弟夫人帮侯府清点聘礼,陪舅妈吃饭。   傍晚闲下来, 依然是白照影先回房间。   纱灯映照着房间里清静雅洁的陈设,室内一股墨香,墙壁悬着字画。   崔家的装潢很有文士气息。   白照影调动了原主的记忆,发觉这间屋子,他在很小的时候,也许是待过。   崔家过大礼定在后天。   其实, 在这期间,双方基本定下婚事,无非是差个具体成亲时间没敲定,两家已经可以稍微频繁地走动了。   白照影关门歇息前听下人们说, 下聘前,轩辕家还要派人再来打问一番,探听清楚表哥生活方面的详细情况。   看来这位轩辕家小公子,还挺受家族重视,会有人重视他嫁得开不开心, 顺不顺意。   白照影心中无由浮起股情绪。   他打了个哈欠, 不愿回忆起原主出嫁之前那番绝望和仓促, 原主怕极了隋王府世子。   白照影摆摆手。   那反正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 没有翻旧账的意义。   真要是翻起旧账来,大魔王竟敢在洞房那晚掐自己, 他知道这是他两辈子以来, 头一回被如此粗暴地对待吗?   “……”   不行, 说了不翻旧账,旧账却层层叠叠从脑海里冒出。   他还摔过自己!   他还用涂上就痛死了的伤药折磨自己!   白照影有点儿想磨牙的意思了。   他坐在床边,眼睛缓慢地眨巴了几下, 嘴角逐渐下撇。   白照影想着,要么今晚就与大魔王重新掰扯掰扯往事?   必须要让大魔王知道,他这个人,之前有多恶劣,这绝对不是几声心悦你能够解决。   白照影缩腿,盘膝上床,呼吸粗重起来。   他刚想酝酿出一个生气的表情,茸茸敲门走进屋,小短手捧着沓雪白的帕子:“少爷让准备的东西来啦。”   白照影的气愤突然完全破功。   他不太好意思看那些个帕子,让茸茸搁在床边,就赶紧离开,晚上不用在隔壁守夜。   茸茸当然愿意放假,只是边搁帕子,边好奇地追问道:“少爷要这么多帕子作甚?”   白照影:“感冒!不对,鼻炎,鼻炎……”   白照影想着别咒自己得病,淡声说:“我只是夜里不想叫醒你们,多备点擦擦鼻涕。”   茸茸信然,关切道:“奴婢给少爷熬碗姜糖水?”   “不用了。老姜太苦,我喝不下去。”   “好的。”茸茸点头去了。   茸茸一走,白照影就开始折腾那堆手帕。   这些当然不是擦鼻涕的帕子。   这是用来垫……呃,那个的。   那种不正经东西的药性,在白照影身上,缠绵附骨了许多天,至今已有消退的迹象。   但,药性虽然淡了,坏夫君却被他给喂馋了。   萧烬安春秋正盛,又是初尝情事滋味,平时哪怕没有发作药性,都会经常缠着自己。   在自家王府频繁些,次日换洗被单,被侍女们抿着嘴笑一笑,此事也就过去了。   可要是在舅舅家弄脏了被褥——那不社死了吗???   白照影不想社死。忒丢人了。   万一文翰侯家里,还有长得跟自己前世很像的亲戚,什么二舅三舅,假如还有跟爸爸妈妈肖似的人出现,他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得要脸。”   于是白照影布阵似的,一块一块,往床面贴帕子。   帕子也就是半尺见方,他得一张压一张,严严实实地铺满,不能只铺腰底下这一块。   因为大魔王折腾自己,场地绝对不只局限于那点儿地方。   白照影更加耳根红透。   他拿手帕,把床头床尾都填满了,觉得密不透风,又发现不够。   他趴到床上,在所有帕子表面再盖了两层帕子,这才认为厚度得当,算是万无一失。   这件事干完的时候,白照影整个人都在从内向外冒热气,皮肤泛起层浅粉色。   他钻进被子里等萧烬安睡觉,才发现自己好像竟是,挖了个坑给自己。   ——也许萧烬安本来没这个意思。   ——可他都给把场地置办好了……   那萧烬安是不是,瞬间就可以有这个意思?   而且是毫无顾忌地,可以实施这种意思。   白照影打了串激灵!   从被子里坐起,他连忙翻身,想着再一张张把帕子收回去,趁着萧烬安不在的时候。   奈何行动尚未实施,碧梧馆那扇门,好巧不巧地就被人给推开了。   萧烬安贵丽夺目的郡王吉服,红得很是灼人。   碧梧馆近来因为崔府喜事,床褥床帐换成吉庆的颜色,所以别的地方淡色雅致,唯独烛光照得卧房床铺,到处艳光四射。   白照影正好被抓包,让萧烬安看见,他摆了满床的帕子。   社死感提前席卷白照影整具身体。   他丢了帕子往被子里钻!   落在萧烬安眼里,王妃简直像个猫儿,吓得瞬间挓挲起全身的毛,炸成个毛团。   萧烬安压下微弯的嘴角,将蟒服除去搭在衣架,拿棉巾仔仔细细擦过手,漱了口,这才关起帐子,掀开被子的一角拨弄王妃。   他的王妃哼哼唧唧,大致意思是脸没了。   萧烬安把人抄起肋下按进怀里,不至于被窝里闷坏了,沉声说:“我的脸给你。”   白照影鼻梁抵着他胸膛,完全被雪松气息侵占,闷声道:“那夫君不要脸。”   萧烬安:“嗯。”   “……”   连架也吵不起来!   上次萧烬安闹别扭时,只是不吭声。   这回大魔王当真发话了,随随便便就能怼得人无言无语。   白照影被他又往上抱了点,吸吸外头的空气。   贴着个大活人很温暖。   他正在被大活人爬梳着整理头发,揉揉脑袋:“王妃白天做了些什么?有没有趣事?”   白照影在他怀里照实说了。   他喜欢分享:“我听说,轩辕家下聘前还要派人来呢,轩辕老夫人断断续续问了好多回,譬如表哥的食性,读什么书,起居作息的时辰,都细细地替儿子打问着呢……”   “还有轩辕清,”白照影压低了声音,小声呢喃道,“有人传说他天生有疾,也有人传说他行为怪异,他是轩辕家的嫡幺子,家中并没放弃他,反而越发呵护爱重得紧。”   白照影抬起眼眸。   视线映入的是萧烬安喉结和下颏,到处暖烘烘的,他低声细语:“我更好奇表嫂了。”   萧烬安:“可以帮你留意。”   “你干嘛留意我嫂子?”   萧烬安不吭声了,嘴唇探过来,在他额头唇齿都亲了亲。   于是口头上小占便宜的白照影,又在另一种层面的口头上,失去了阵地。   白照影滚烫着脸孔,眼眶眼尾都是红的。   再往下,他都知道该进行什么,帕子都铺好了。   大魔王翻过他侧躺,白照影弓起背。   他的大魔王身体太强悍,行为也有点过于强势了。   白照影又一次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差距,可是他还是有一点不甘心,边跟大魔王亲昵边问:“夫君整天都不见人,在干什么?”   在收服崔家的势力。   让你舅舅知道,支持我可保崔家未来几代无虞。   可惜狗屁的龙种血统,是萧烬安最最恶心的事,他因自卑而不想多提。   王妃天性活泼贪玩,还是应该让他快乐些。   萧烬安从身后和白照影十指相扣。   到底是收敛着,动作幅度不大,连贯的动作已换得白照影思绪破碎。   所以王妃根本问不出,那些卑劣的、肮脏的,充满算计的,会影响他心情的东西……   ——我是个为达目的,什么都敢做的坏人啊。   萧烬安额发散落,遮住他部分眉眼,床笫间的暗光修饰得他轮廓阴沉。   可是他侧抱住王妃,每句话都是很滚烫的:“我的王妃。”   “我的王妃。”   “……”   白照影被萧烬安每一次呢喃,牵起的动作带到失神。   他很爱萧烬安,很确定自己喜欢这个男人。   他愿意被对方完全占有。   色授魂与,并不后悔。   但,自己难以忽视的不安全感更甚,觉得像被谁不着痕迹地放进温室里,不被相信。   我是妻子还是物件?   妻子长相厮守,物件失去了兴趣,便可以更换。   他怕极了萧烬安是后一种想法,萧烬安越是不暴露自我,他就如同踩在云彩般心虚。   ——我也想和你同样成为个很厉害的人。   那声“我的王妃”,不应该总是宠爱的语气。   可不可以偶尔是骄傲的?   心悦我,不止是贪恋我的身体。   白照影哭着承受完萧烬安最后一轮攻势,累到骨软筋酥时,萧烬安才起身给他擦干净,然后独自收拾了帕子。   他接受大魔王的照顾,大魔王很仔细。   哪怕内里该整洁的地方,大魔王也想办法处理妥当,睡前拿打湿的帕子,先擦完脸,再一根根擦拭他的指节。   白照影手指细白细白的。   搁进萧烬安粗糙的手掌里,茧子剌得他痒痒,帕子摩挲指缝,更能让人窜升起痒意。   白照影先不说话,任由他擦。   在他给自己擦手时,白照影沉默地观察,几乎是半跪在自己身前的这个高大的男人。   萧烬安仍然汗津津的身体,有颗汗珠一路向下。   那滴汗沿着脖颈,滑落至萧烬安结实的胸肌。   汗水被一道衣服没挡住的伤疤阻止,弥散在早已不成形的肌肉组织里。   白照影瞧着牙根痛了瞬。   蓦然想到小九所言,夫君率领孤军镇守阳和卫,坚持足足三十六个时辰。   这人身上和心里伤痕累累,肯定瞒了不少,比自己见到的多得多。   白照影真的是一个很积极的人。   既然打定主意,希望萧烬安喜欢他别的方面,与他平等相处,他会展开行动。   白照影低头抹去那滴,可能蛰到萧烬安的汗水,歪头温温柔柔地问:   “这块伤怎么受的?还痛不痛,夫君?” 第131章   他的指尖触到萧烬安的胸口, 摸到伤疤时,萧烬安身体有一瞬间轻颤。   疤痕的肌肉组织遭到破坏, 所以那些部位,被触碰时的体感,会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是既麻痛又刺痒的。   萧烬安攥住了白照影的手:“别乱摸。”   手被萧烬安按住,规规矩矩地放回身侧。   白照影指尖在床面勾紧,弄皱了一片被褥。   他继续歪头探询, 视线更加不着痕迹地落在萧烬安那道伤疤的延伸处。   衣襟遮挡不住的地方,他暗中遐想,里面也藏着大魔王受过的伤吗?   “……”   以前他从镜子的反射里,看到过萧烬安的身躯, 但是看不太清楚,只能见到轮廓。   床事时,帐子里光线昏暗,他又经常被萧烬安折腾得死去活来,故而同样没怎么关注过对方身上的伤痕。   而萧烬安跟自己亲近, 确实多数时间, 还是会留上件衣服。   ——他大概真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大魔王。   白照影探身再看。   却不知怎的, 原本蹲身的大魔王起来。   他被他按住手, 衔住唇瓣,亲得晕晕乎乎。   等到他再回过神时, 大魔王已经基本掩住了衣服领口。   萧烬安灭了灯, 抱着自己简短解释了句:“以前习武时候受了些伤, 不疼。”   白照影闭上眼睛。   人的体温很能催发困意。   白照影不多时就昏昏沉沉的,安逸感很容易让他沦陷。   他侧身脸颊在枕头表面来回蹭了几下,动作间引发身后露出点风。并没有太凉。   可是他只是刚意识到身后有点寒气时, 就有一只搭在自己腰际的手,整了整两个人盖着的被子,棉被填实了那点儿缝隙。   白照影心底窜升出难以言说的扎实感。   又隐隐然觉得萧烬安对待他,像怜爱什么珍稀品种的小动物。   “狐狐。”   “?”白照影拱了拱。   “哪里不舒服?”   “……没有。”   “皱眉了。”   白照影微凝,竟没想到,萧烬安捕捉他的反应如此敏锐!   但他仔细想想,总不能说,觉得你对我太好了。   相比于前世病体缠身时,家人对待他的那种小心呵护,如今萧烬安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更加周到。   前世的他,至少病情稳定时,还可以上上学的。   现在他却仿佛失去了目标,让人觉得失落。   可白照影也不想辜负大魔王这番好意,故而不愿意直说。   他只好扒着萧烬安的肩膀道:“你能不能以后,也把自己经历的事讲给我听。夫君,只有我一个人话多,我会累的。”   “那给你讲个故事。”   “什么故事?”   锦衣卫里面难有老少皆宜的睡前故事。   但萧烬安打着哄王妃的主意,硬想怎么也能想起来,他温沉的嗓音在帐中呢喃。   帐子不大,声音像从四面八方包围着白照影,环绕立体声似的:“锦衣卫每隔一阵,都会驱赶驯象司的大象到城郊河中沐浴,象在中原是种稀罕动物,驱象那天,许多百姓会提前在河边等候,为了一睹那么多大象的真容。”   白照影嘿嘿地笑起来:“下次什么时候驱呀?”   萧烬安:“年前。若是事忙,也有可能等开春以后。”   白照影又往上蹭了蹭:“那我想去看。”   王妃在怀里乱动,萧烬安心猿意马地点头:“好。”   “我还想骑。我没骑过!”   前世白照影是个病秧子,家里为治他,连迷信也多少信了。其中有种说法,就是不让他接触猛兽,怕他压不住。   白照影止不住就想央求:“让我骑让我骑让我骑,我要骑大象!”   萧烬安眉梢微敛,自己的王妃已经完全扒拉上他,又变成条八爪鱼,浑身是吸盘手。   萧烬安郑重:“大象很凶。”以前皇宫当值的大象惨遭加班,群象反抗,踩死好几个。   可白照影不听:“你骗我,视频里的大象都不发火,我不管,什么凶我就骑什么……”   结果变成萧烬安,轻而易举地托起白照影搁在自己身上。   那般正面跨坐的姿势,吓得白照影瞬间打了个激灵。   帕子已经撤了,社死预警。   白照影连忙挪腿,手脚并用欲逃离桎梏:“不骑这个!我不骑这个!”   萧烬安眼眸晦暗,脸色阴沉沉道:“这个凶。”   “……”   可怜王妃的抗议声逐渐变了调子,然后越来越弱。   ***   到头来还是半社死状态!   有些王爷好吃好喝惯了,根本没有撩拨,他自己给自己添火!   白照影次日又是躺到了巳时。   阳光朗照,被窝是干净的。   昨晚萧烬安大刀阔斧,事毕直接掀了床单,再从别的客房里借了张新的,没麻烦崔家的人知晓。   但总觉得这事儿纸里包不住火。   白照影脸红。   大魔王不知道跟舅舅忙碌些什么,清早就出去了。   明天送聘礼,自己跟大魔王,将会代表崔家部分亲属参与,其中大魔王的身份最高。   他可能是再跟亲戚们,串一串过大礼的流程?   那个最不守规矩的大魔王,明天竟然要规规矩矩地走下来整个过场,白照影未免觉得好笑。   真可惜这个时代没有手机,否则他可以把大魔王给录下来的。   “少爷,轩辕老夫人带着几名内眷来了,侯爷夫人让我告诉您,他们等着拜见您呢!”   碧梧馆纸糊门扇后面,突然冒出个茸茸的脑袋。   茸茸俩眼眨巴:“我伺候少爷更衣,给少爷编发?”   白照影:“……”   如今自己这个王妃的身份,在自家府上,并不能看得出,相较于原来怎么个贵重。   可是放到上京城等级森严的贵族圈子里,等于是连升几级,从继承者变成了既得者。   轩辕老夫人亲自来府上做客,自己必须得见,否则就是不给轩辕家面子,想摸鱼都不行,态度敷衍了更不行。   为了表哥的亲事,白照影怎么也得给足这个面子!   白照影穿好盛装,也没让茸茸梳太随意的发型,好沉的流苏珠冠又戴上头顶。   白照影也不敢像扑棱蛾子了,愣是步态平稳,步入主位次首入座。   文翰侯夫人因为是他舅妈,又是这回亲事的男方家长,侯爷夫人占着主位,白照影完全没有意见。   “狐狐,你来了。”文翰侯夫人见白照影步入厅堂,便起身相迎,语气带着宠溺,也没在亲家跟前失去对王妃的尊敬,“到底是年轻人,气色光鲜,总是能让人眼前一亮。”   白照影却莫名脸从粉扑扑转变成红。   侯爷夫人赶紧拉着白照影的手,引他坐下,转向轩辕老夫人介绍道:“这就是我的外甥,云中郡王妃。他和郡王对这次婚事都十分上心,夫妻二人,早早就前来协助。”   轩辕老夫人闻言,率领家眷朝着白照影行礼。   轩辕夫人面相严肃,这个家族的祖上渊源,并不比崔家逊色。   轩辕老夫人按说该见惯贵族内眷,理当神情不改,态度不卑不亢。   却因为瞧见白照影如此年轻,又生得副如此容貌,再想到白照影于大同对敌作战时,付出的诸多贡献。   轩辕夫人眼前一亮。   “郡王妃年轻有为,贤良貌美,当真难得。轩辕家能与崔家结亲,也是我们的荣幸。”   白照影谦逊地回应:“老夫人谬赞了,轩辕家乃名门望族,前辈功绩无数,子孙未来可期,表哥与轩辕家公子结为连理,这是两家共同的福分。”   这话说到轩辕夫人的心坎里。   轩辕氏隐隐出现颓势,联姻不仅为给轩辕清找个归宿,也是为了让家族缓口气。   轩辕夫人口头不想承认,白照影给足了轩辕家面子。   轩辕夫人那张严肃的冰块脸,缓慢地舒展开来,再接着眉开眼笑:“王妃真是过奖。”   可怜文翰侯夫人,议亲之后,跟轩辕家主母接触的这段时光,纵使两家再怎么和平,也会在小细节方面隐隐争个高下。   文翰侯夫人都没见过轩辕氏主母几回笑脸!   她还以为那轩辕夫人天生冷面。   如今见到对方竟也会笑,侯爷夫人暗中拍了拍白照影的手:“好狐狐。”   白照影迅速地避着轩辕家主母,朝舅妈挤了挤眼睛。   轩辕家带着目的而来,欲打听崔执简更多情况,只不过,他们不能把来意说得太明。   古人贵族之间的交往讲究个含蓄。   以前白照影刚穿来,略懂,但不适应。   现在白照影都能懂。   只可惜确实拘束得很,他坐在正堂听舅妈跟亲家叙话,彼此你套我我套你犹如套娃。   他坐得脊骨僵硬、屁股生疼,这时方才更加明白,自家王府有多自在。   白照影瞧着舅妈那边能顶得住,轩辕家带到府上那几名内眷,也就离开到园子里去参观了。白照影得琢磨个理由赶紧脱身。   理由不能说生病,舅妈会担心。   也不能太不雅,会被亲家嫌弃,尿遁不能行。   白照影灵光乍现,就着昨天晚上的话题,发散思路:“舅妈,轩辕夫人。”   两人的目光同时望过来,正堂有一瞬间的静默。   “王妃何事?”   白照影目光微转,语气中带着丝忧虑:“实不相瞒,我家王爷自大同之战后,身上添了不少伤疤,尚未完全恢复,近日天气湿寒,我担心他身上作痛。须得给他上药。”   “我得先行告退,还望舅妈和轩辕夫人见谅。”   他抬出王爷,又让茸茸去拿伤药。   本来心里就压着昨天晚上没问透彻的事儿,如今表达在脸上,比真的还真。   文翰侯夫人闻声,立刻表现出关切:“哎呀,王爷的身子要紧。王妃当去就快去吧!”   文翰侯夫人多少知晓当初的战事情况,生擒敌首罗戈,肯定不是轻而易举能擒获的。   轩辕夫人情报差些,但总不至于因此介怀,点头道:“郡王妃请便,王爷伤势重要,我们改日再叙。”   白照影起身行礼,客气到底。   然后缓缓退出厅堂,步履中带着几分急切,白照影快走几步,崔家的花园就在眼前,中午花园里阳光映着树色,明丽得令人眼亮。   白照影深深吸了口气,呼,可算跑出来了。   他既然说要给萧烬安上药,那就不妨探望一眼萧烬安在干什么。   反正就在崔府范围,大魔王最近又请了假,应该不会扰乱萧烬安工作。   白照影很容易给自己做好心理疏导。   茸茸则在他身后递上个药瓶:“少爷,您要找的伤药,我给您拿过来啦。还有涂药用的玉勺,换药用的帕子。我也都准备好了。”   那小药瓶竟然有点眼熟。   白照影目光锁定在茸茸的小手,接过药瓶,眸光微动,那不是融雪膏么?   他刚穿来那几天,萧烬安就给自己用过。   白照影敛起心神,将融雪膏装进袖子里:“走。我们去找王爷夫君。”   他语毕,那花园里忽然竹影摇晃了瞬,竹丛里好像隐藏着个人影。 第132章   看到那竹影窸窣, 白照影略微警惕。   如今正赶上崔府喜事,轩辕小公子之后要嫁进崔家。所以向来处事低调的崔家, 也要兴一兴土木。   这位轩辕小公子,身份比同为轩辕氏子孙的崔弟夫人还高。   崔府叫来至少两个工队,重新整修园子。   据听说表哥那边的屋子,院内院外都小有改动。   工队进驻崔家,崔府虽然规矩严格,毕竟人多手杂。   白照影害怕是混进了贼人, 想趁乱偷盗崔家的东西。   盗贼当抓,他的个人安危也要注重。   白照影故而没有直接发难,只是出声提醒,保持着安全距离, 对竹丛那边清了清嗓子。   白照影道:“咳咳。这位梁上君子,崔府虽然世代修文,可是崔家有壮年仆从近百,更何况那位英勇善战的云中郡王也在崔家,你以为自己跑得掉吗?”   他话毕, 目光投向竹丛, 见那竹丛里的青色人影, 骤然从窸窸窣窣, 变得哆哆嗦嗦。   白照影微微扬起唇角。   以前他拿大魔王吓唬人,最多叫做狐假虎威。   现在他面对危险时抬出大魔王, 非但不会心虚, 还有点小小得意, 脑袋里瞬间晃过个甜滋滋的念头——我可是能摇人,摇出我老公的。   我老公凭借战功封王,他很厉害的。   “……”因为这点遐思, 白照影保持了片刻沉默。   怎知他的安静,让竹丛里的人影更加颤抖。   此人这么胆小,想必不是胆敢偷侯府的贼子。   白照影觉得之前的判断有点失误。   不把人当贼,他小心接近,茸茸挡在白照影的前面,同样也是蹑手蹑脚。   两人扒拉开竹丛瞧见个身影。   那身影“呀”了一声,欲向树丛外逃跑,吓到了白照影。   白照影随后也“哎呀”一声,吓得人影又钻回竹丛,两个胆小鬼分别逃往两处方向。   隔了半晌才都各自探出个脑袋。   那身影是个穿着袭天青色的广袖交领绸袍,眼睛小鹿似的少年:“王、妃。”   少年抱着本书,肤色白皙,眼神无辜,怎么看怎么都浅浅淡淡的,偏偏咬字非常重,像是他必须努力发音,才能够精准地发出来。   而白照影抱着棵树,探出脑袋,桃花眼眨了几眨。   因为完全不认得,所以心里有了猜测,白照影道:“你是轩辕家的来客?”   少年迟钝地点了点头。   轩辕家来宾,除了轩辕老夫人,就是些许内眷,没听说这些内眷里头还有男子。   白照影怕他心怀歹意伪冒轩辕家的宾客说假话,依着刚才从轩辕老夫人那里听见的情报,测试他说:“你是轩辕家亲属,可认得轩辕清?”   少年点头。   白照影又一连串地问道:“他年纪多大,长得多高,兄弟几人,什么喜好?”   除非来者当真是轩辕家家眷,否则这四个问题,立刻就能让他现原形了。   少年仍然没说话。   慢吞吞地伸出手指比出个一,再比出个六——十六岁。   然后按照自己的身高压在头顶伸手向前比了比个头,又对白照影用口型做出个“四”。   他的意思是,跟我同样高,家中还有四位哥哥。   轩辕老夫人很骄傲,因为轩辕老夫人非常能生男胎,至少比白照影的舅妈更能生养。   且不提这个。   白照影问:“爱好呢?”   轩辕家这位捡起跟干枯竹枝,单手抱着怀里的册子,右手在土地上寥寥几笔,勾勒出白照影刚才抱着树的剪影。   轩辕清擅长画画。   用轩辕老夫人的话来说,那就是:“幺子极不爱出门,深居简出,他精于丹青,画技由当代名师指点,至今已有小成。”   白照影望着竹枝画出的剪影,心中骇然:“小嫂子!?”   他不自知地失声,轩辕清的脸孔瞬间涨成了霞红色。   轩辕清作势又打算钻进竹丛里。   却被白照影拉回来,怎么也不能在崔家,吓到未来表嫂。   他确实想问,流程才刚到下聘,轩辕清怎么自己跑到了崔家后园。   可毕竟忍住了,白照影想到这话并不能问出口,否则就成质问轩辕清不够矜持。   万一惹得他那骄傲的老娘不满意就退婚,实在不合适。   白照影光明正大地挽起轩辕清,小心维护他的面子:“别躲了,小嫂子过不多久就嫁进崔府,我带小嫂子逛逛园子,先提前熟悉熟悉府上环境?”   轩辕清抱紧册子咬唇,下唇白了一圈儿。   白照影低声宽慰:“我们拣人少的地方走,别担心,我不告诉别人你是谁。”   轩辕清这才感激地点点头。   轩辕清作揖行礼,可是他却仍然没再多说半个字。   ***   崔府园林不小。   满目深绿浅绿,葱葱郁郁。   白照影不仅是这座府上的贵客郡王妃,还是崔家的狐狐小少爷。   就算他多带个人逛园子,让崔家家仆偶尔瞧见,崔家规矩大,自然谁也没人敢多嘴。   若有家仆好奇心重,没控制住视线打量他们,白照影会不着痕迹地挪动几步,刚好挡住这些视线。   轩辕清因此,总算不再像做贼那般鬼鬼祟祟,抱紧怀里的册子,跟白照影并排而行。   慢慢地,轩辕清方才展露出些世家大族公子的气质。   他突然在崔府园子的某个角度凝住不动,然后停步,捡起片深秋泛着浅黄色的叶子。   他再从袖子里抽出被套管保护得妥当的画笔,随手作画,画得却丁点儿都不随意。   画中的白照影拨开根旁逸斜出的翠竹,竹枝摇动,竹叶之后,露出双鲜活生动的桃花双目。   轩辕清满意地瞧着这画。   他把叶子递给白照影,绽开个很清秀的笑脸。   白照影诚恳地夸赞,还可以适度地夸张:“画功好极啦!我回去裱起来吧?”   轩辕清则红着脸摇头,生硬道:“是、王、妃、好、看。”   每个字都像是扔下颗小石子似的。   小石子又艰难地扔下几枚:   “我、单、独、给、画。”   “更、大、的。”   小嫂子说完,仿佛自知露怯,头垂得更低几分。   轩辕清注视锦靴的靴面,不敢再看白照影了。   此时白照影方才明显地意识到,传闻轩辕小公子怪异,可能正是他胆怯,天生口讷。   轩辕老夫人自然不会明说这回事。   刚才在正堂之中,她提都没提,全在表达自家儿子的善良纯真。   然而白照影不免浮现起担忧。   ……这,舅妈知道吗?表哥知道吗?   他倒真不是挑拣轩辕清。   只是如果不知道,瞒到新婚之夜,轩辕清一开口,表哥就知道了。   次日给长辈敬茶,见家中诸多来客,轩辕家却提前没打过任何招呼。   若是当场闹笑话,小嫂子那么害羞,必然接受不了,说不定还会落下什么心理阴影。   至于舅舅舅妈那边,是否觉得亲家有骗婚的嫌疑呢?   白照影千头万绪,替表哥这桩亲事犯愁。   表哥曾经前来隋王府,问自己过得好不好,嫁得开不开心。   现在轮到表哥成婚,不能大意,得赶在正式下聘之前,想办法透透底,好歹让侯府做个准备。   然而小嫂子这时捧着画册,在园子里止步。   轩辕清精巧的喉结,从上到下滚了几滚。   轩辕清拉拉白照影的衣袖,微弱地晃晃他,艰难地请求:“请、带我、见、小侯爷。”   白照影眼睛倏然睁得很大。   两家是典型的包办婚姻,轩辕清还没过门,却混进崔家,打算见未来夫婿。   这件事白照影不敢答应。   若是传出去,对两家的名声都不好。   可为何轩辕小公子,看起来比自己胆子还小,做得却件件是出格的事?   他才要想个理由婉拒。   轩辕清的耳垂都红得快要滴血了,声音小得像垂死的蚊子。   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小鹿眼含泪:“我,告诉他,怕他不要。”   话毕轩辕清真的只差委屈地哭出声音。   白照影哪能让他真哭?   小嫂子居然比轩辕家老夫人懂事。   轩辕小公子宁可揭自己疮疤,也不做欺骗表哥联姻的事。   所以他哪怕胆怯,哪怕再恐惧外出见人,跟别人交往,他还是赶在下聘之前,瞅准个机会偷偷溜进崔家,想亲自告诉表哥,他语言功能不太灵便的情况。   白照影不免对这位小嫂嫂攀升起数倍的好感。   小嫂子轩辕清搂紧胸前画册,他想要蹲身缓缓自己的情绪。   白照影伸手将他扶起,桃花眼骨碌碌地转了转。   ——不能带轩辕清到居所见崔执简。   白照影通晓人事以后,知道屋里有床有榻,若是居心叵测的人造谣,可以编造许多。   他堂堂云中郡王妃,不能像个拉皮条的。   如果在崔府四面漏风的水亭里会晤,就算过后暴露出来,这也不算过分。   就这么干!   既帮崔家发现一桩隐患,又帮小嫂子解决难题。   白照影很快打定了主意。   “茸茸,你仅以我的名义,去阆苑斋,请表哥来湖心亭。”   “就说那次丰厚集仓促别过,我还没好好跟表哥叙旧,在水亭等着表哥。”   崔执简住的地方叫做阆苑斋。   如果不提小嫂嫂在,表哥肯定会来,俩人多半还能把关键问题说开。   白照影盘算得明明白白。   也怕自家的大魔王吃醋,大魔王上回醋得都会跟他耍小脾气了。   虽然大魔王闹别扭时,偶尔比他强势到无坚不摧时,显得更有一丢丢可爱。   白照影不想消耗大魔王的感情。   他又对茸茸道:“通传完这件事,你不必急着回来伺候,直接在侯府找到咱们王爷,告诉他,我在水亭跟表哥闲话,旁边有其他人,他想来随时能来。”   准你查岗,不生气吧?   白照影微微撅起了嘴。   轩辕清却偷偷抿着唇笑。   茸茸领命前往。   白照影就带着轩辕清一路往不远处的湖心水亭赶去。   崔府这处亭子有个特点,周围全都是水,唯有若干块矗在水里的搭石,将水亭与湖岸勉强连接起来。   崔府追求得是个雅字。   如此布局,为得是不让廊桥破坏本该浑然天成的秀丽景致。   但对于白照影这种好动却很菜的扑棱蛾子而言,走这种搭石太要命了。   真怕稍有不注意落水,别说他给崔家解决麻烦,整个崔家都得被他麻烦,给他看病。   好容易才走过搭石,踏上地面,白照影跟小嫂子坐进亭子里。   凉风徐徐透进亭内,有点寒冷。   白照影暗中观察轩辕清。   小嫂子一直垂头摆弄衣服,随着茸茸消息递过去的时间越久,轩辕清抿唇抿得越狠,靴尖不断向内勾动。   竟有种白照影前世上考场的即视感……   白照影竟都替他紧张。   怎会这么怕人?表哥已经是再温柔不过的性子了。   坐在湖心亭子里,白照影能看见湖对岸远处,朝着湖心亭徐徐走来的一道俊秀身影。   崔执简今日在府上。   然而大礼将至,表哥却很低调,穿得依然素淡。   白照影心头浮起个比喻,表哥就是即将展翅掠过水面,轻灵地飞向这里的仙鹤。   白照影愿意促成美事,拉过他的小嫂子小声提示道:“你看,我表哥来啦,有什么心事,你待会儿都能跟他表达,他很有耐心,是这上京城里最端庄的男子。他在公子榜排名第一喔!”   怎知随着崔执简越发接近亭子,却将那轩辕清酝酿完毕的胆量,彻底给吓没了。   轩辕清打了个激灵,他竟把画册丢下,塞给了白照影,然后慌慌忙忙地逃出水亭!   方才为难死白照影的搭石,在轩辕小公子跟前,宛如平地那般。   轩辕清脚底抹油。   唯独剩下白照影,面对进入湖心亭的崔执简。   白照影满心错愕,被这变故闹得猝不及防。   崔执简嗓音干哑道:“狐狐。是你让人约我相见,可有事?” 第133章   怎么也没想到, 约好的,他们未来夫妻相见, 计划得妥妥当当。   可是到头来,竟变成自己在水亭里面会见表哥。   白照影惊讶,捡起刚才掉下来的画册。   他掸了掸封面沾着的灰尘,有些无话可说。   崔执简的目光温柔淡静地望向自己,表哥像是在安静地等待他回答。穿过亭子的风,拨弄表哥的衣袖跟头发。   崔执简缓慢地抚平了左袖上面的一根衣褶, 目光像是要将白照影完全装进去。   使得白照影莫名紧张,那样子就好像自己快要没了,看一眼少一眼似的。   表哥跟平时有点不一样。   白照影干笑着打了个哈哈:“表哥,其实不仅是我找你, 主要是别人找你,有事……”   崔执简云淡风轻如常,可是他的表情好像没什么变化。   他觉得表哥就像是,变成了一截枯木。   他觉得不应该再对表哥嬉笑。   白照影敏锐地收起笑容,正色道:“未来嫂嫂要见你。”   “……”崔执简凝然。眼眸环顾四周, 并不太相信。   要知轩辕家规矩严格, 怎么能在未婚前, 就让夫妻双方见面呢?   这门亲事, 与当初他娶狐狐的情况不同,两家是表亲。   崔执简不免以为这是白照影的借口。   看着四面漏风的水亭, 这又完全不像是个私会的场合。   崔执简已死的心, 依然在名为期待的海洋里滚了一圈儿, 胸膛充满蜇人苦涩的海浪。   无法克制再度萌生的妄念,他对白照影露出些笑意,淡声问道:“你未来嫂嫂呢?”   “在这里!——给!”   白照影把轩辕清留下的画集塞了过去。   轩辕清虽然跑了, 但这算是小嫂子刚才还在的唯一证据,白照影连忙递上画集。   不知怎的,今天他很局促,不敢再在表哥跟前随便撒娇了。   那画集的缎面乍看上去,只是普普通通的藏青色。   可是细密的银线,在表面织出轩辕家族的家徽纹路。   偏光映照,银光闪烁如细碎的繁星,崔执简不难辨认出那确实是轩辕家的东西。   才刚升起的那道妄念,再度被白照影亲手击溃!   他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白照影对他的心意,当真半点儿都看不出来。   可他又得无奈地接受,这何尝不是狐狐值得喜欢的地方?   他嫁给萧烬安,动了心,绝不会再吊着另外一个。   萧烬安令人羡慕。   崔执简暗中环顾这座水亭,到处都漏风,狐狐的清白昭然若揭。   崔执简欣慰混杂着悲喜莫名,温声道:“你和轩辕公子坐在这里等我,不嫌冷?”   “是我表嫂有话跟你说,”白照影小声回答,“可我不敢把他带到你那里私会,怕表哥遭人非议,只能带到水亭。嫂子临到跟前,大概觉得见你不合规矩,刚又跑掉了。”   崔执简微微点头,垂首,掂了掂那本画集,心头浮起许多声好狐狐。   白照影试探着表哥的态度,慢慢进了一步:“那……表哥不会怪责我自作主张吧?”   崔执简说:“狐狐打算得周到。”   眼看表哥对自己态度基本恢复正常,白照影这才敢稍稍放松警惕。   他小心翼翼地探头过去,打量画集道:“小嫂子送给你的东西,我当然没看,小嫂子这次前来的目的,我只能说,与你们的婚事有关,他希望你考虑清楚。”   白照影收住了后半句话。   就算跟表哥关系再好,他能直接揭穿,轩辕清有个说话不利索的毛病?   不破一门婚,白照影道:“总之要是真的,你只管打听打听,大概能知道怎么回事。如果传闻为真,人家轩辕小公子亲自入府解释,态度是很诚恳的。表哥要考虑好。”   好狐狐。   崔执简再度将白照影所有美好的地方都过了一遍。   越发婚事当头,他就越发觉得索然无趣。   他知晓这是对未来妻子的不公平。   他又没修炼到弃绝人情的地步,能将投入全部感情的这场暗恋,轻轻松松地割舍掉。   崔执简眸光再度映入了狐狐的小脸。   刹那间,仿佛在白照影的背后,浮起他的所有音容笑貌,在笑的,在哭的,活泼的,失明的,每个可爱的影子都在唤自己表哥。   崔执简强压下去他的爱慕!   有些话只要说出口,白照影将永远不会单独见自己,会把他所有的好当作别有所图。   多好的狐狐,也是萧烬安的王妃呀……   崔执简慌乱地低头打开画集,掩饰他早已零落不成样子的满心情愫。   白照影送到了东西,并没有多待。考虑到接下来表哥事忙,还得静下心来,看小嫂子送来的这册画,此刻实在不是畅谈的机会。   白照影真诚地说:“等到成婚以后,表哥抽空带小嫂子,来我们王府玩吧!”   “我们王府的小鸭子,又下了新的小鸭子,鹦鹉有了小小鹦鹉,我可以送给嫂子养。”   崔执简垂头,目光投在画纸,他对白照影声音不大地答应着:“好。”   白照影便去了。   他平时挺活泼的,过搭石时却一步三试探,谨慎地行走,胳膊为保持平衡摇摇晃晃,大袖张开,像个笨拙的扑棱蛾子。   崔执简目送白照影平安渡河,眸光方才迟钝地,再度在那画册的画纸上面聚焦。   他瞳孔微微收紧。   接着,眼睫闪了闪。   只见轩辕清画集夹着书签的那页,使用工笔细细描摹,笔触勾勒出个身着绯红朝服,补子是鸂鶒图案的年轻官员模样——那是他。   那个青年眉眼含笑,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拿着卷宗。   他再向前信手翻了几页,青年挽起官服蹲身,身体几乎贴地,在观察一棵沾着血带有锯齿的草,神情专注地捕捉线索,仿佛洞察秋毫——那也是他。   崔执简心头有些许触动。   那本画集里,来轩辕家走动拜年,送节礼的是他。   穿行在上京城巡街,追捕犯人,安排统筹的也是他。   “……”   他的世界里从未出现过轩辕清的影迹。   可轩辕清的画集里面,随处是他,到处是他,竟处处都是自己!   崔执简蓦地想起,轩辕清因为家世显赫,而有可以和崔家联姻的资本。   这婚事也许正是轩辕清促成的。   他又因为身体某些方面的自卑,唯恐被讨厌而太过害怕,所以大着胆子,赶来见他。   结果临到头来变回了胆小鬼,丢下狐狐,他自己跑了。   崔执简凝着这本精心珍藏的画集,略微出神片刻。   他指尖轻轻摩挲过画纸上的一笔一划,从未想过,自己落在另一个人眼中,竟是这样独特的存在。   轩辕清或许想告诉自己,即使不娶,也请收下他的画。   他不想骗婚,仰慕之情,无比诚恳。   崔执简闭起眼睛,却眉心轻颤。   合住画集,崔执简长长叹了口气。   ***   “陛下的秋猎计划安排下去,年底事忙,婚期恐怕要定在过年往后。”   崔府祠堂曾名曰孝贤堂。   后因为避敬贤帝年号讳,孝贤改为孝义。   崔家及明天参与向轩辕府上送聘礼的亲戚天团,就在这座孝义堂里面议事。   白照影来找萧烬安,果然见茸茸已经到了。   茸茸身份完全不够进孝义堂的标准,可是萧烬安没苛待这小姑娘,让茸茸在孝义堂外找个背风的地方坐等。   可是茸茸不敢给王府丢人,规规矩矩地站立。   见白照影过来,茸茸赶紧上前去:“少爷。”   白照影听孝义堂里面话音未绝,说婚期,秋猎什么的,他示意茸茸低声。   “不必通传,别打扰人家讨论。”茸茸点头。   里头又有人说:   “聘书礼书都已写罢,迎书还得等日子完全确定下来,侯爷可择好吉日了?”   文翰侯似是沉吟片刻,确定了日子。   众人附和,响起来成片的恭喜之声,迎书填上日期也完整了,三书凑齐。   “前往轩辕府上的马车,拉车的黑色骏马十九匹,另还有匹杂色的,也不算太杂,只是四蹄生有白毛,也是好马。离远了看,队伍整饬,看不出这匹马儿跟别的马不甚相同。”   马对于崔府来说,就是个代步工具。   能够整状地凑出个黑马队,已经算是为难崔家了,按理说,不应当纠结太多。   可毕竟有亲戚提出质疑,现有一匹白蹄乌混进马队,该当如何?   虽说特殊马匹被发现的几率很小。   然而事前演练,反复讨论,无非就是要最大程度,规避各种意外情况影响两家的婚事。   崔家作为迎娶这方,当然是发现问题,解决得越早越好。   “……”老侯爷再度沉吟。   孝义堂规矩地传出他盘核桃的响声,嘎啦,嘎啦。   白照影在孝义堂外,心神微微揪紧。   忽又听得堂里,有道他熟悉的嗓音,从容沉稳地说:“疾电跟随本王从大同战场回来,它通体乌黑,可以让它担任运送聘礼的重任。”   可他此话方出,屋里就是一阵“怎么使得”?   萧烬安倒是没什么多余的话。   大魔王说出口的所有句子,都能给人以一种莫名信服的力量。   不多时孝义堂里,便是片恭维感谢之声。   舅舅的嗓音多少有点激动。   白照影在外头听着,亦不免嘴角微微上扬。   忽然里头不知谁喊了一声:“王妃在外头!”   又有人低声补充:   “刚才侍女传话,王妃是来给王爷治伤的。”   孝义堂的门突然打开了。   眼前映入室内的景观,里面主座各分左右,底下是两排座位,得有二十余人。   白照影跟前突然有行礼声声,他微凝。   只见崔家比自己辈分大的亲戚朝他作揖,一些个旁支亲眷则需要叩首。   白照影不敢接受,进去虚扶了把众人:“莫多礼,自家人别生分了。”   可饶是他不愿意受礼,崔家的旁支不敢不拜。   白照影只能按着情况各自回礼,心说自从他当上郡王妃,不想摆谱,架子都给抬得莫名很大。   唯独他舅舅,文翰侯倒是不必行礼。   舅舅把玩着手里的核桃笑道:   “狐狐,小时候你不爱吭声,像条小影子似的。现在成了婚,倒是越发有个知冷知热的模样,懂得关心人了。”   “老夫不再拘着王爷为你表哥的事劳神费力了,出孝义堂不远处是片竹林,里头也有间厢房,你给王爷敷药治伤,便到那里去吧。” 第134章   绿竹萧萧, 哪怕到了深秋,崔府的竹子, 也有股苍劲的绿意。   茸茸提着药篮走在前头,白照影跟萧烬安随后。   那竹林深处果然有处精舍。   精舍的外面被篱笆环绕,篱笆上缠绕着爬藤植物,深秋时爬藤干枯,像细细长长的弹簧似的。   精舍窗户半开,透过竹制的窗棂, 能窥见室内陈设。   外屋乃是一张琴,一炉香,一方榻。可见崔府雅致至此。   茸茸推开门把药篮摆上桌,细心地准备好帕子, 拿出来,融雪膏掀开瓶盖,她将它摊平放在桌上。   然后茸茸小心翼翼地告退,从外面把门带上了。   竹制门扇关闭时,发出了很长的一声响动, 室内的光线由明转暗, 但与黄昏不同, 屋里浮动着淡淡的, 浅金色的朦胧。   萧烬安坐上竹榻,榻矮, 他腿很长。   所以萧烬安不得不将腿向外放出许多, 方才能适应竹榻的高度。   “王妃。”   白照影刚拿起小药瓶, 腰就被人搂住了。   自己站立而萧烬安坐着,萧烬安的鼻梁刚好戳在白照影的胸口。   白照影触电似的,微微错开某个角度, 刹然间脸色薄红,望向半开的窗户。   ——坏夫君怎么总在他身上揩油?!   白照影的心跳加速,对方的体温透过衣物传递过来。   他觉得自己又被雪松林包围了:“你这样,我怎么上药?”   “怎么想起给我上药?”萧烬安嗓音沉闷,“那块伤很久了。”   白照影推他也没推开,又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被大型的毛绒动物紧挨着。不是温驯的动物,而是虎狼狮子之类的。   白照影不想说,是因为担心他身上,还有别的伤疤。   他并不是公然反对伤痕是男人的勋章。   伤疤这种东西,落在身上又痛又痒,自是能消一点就消一点。   白照影扯了扯萧烬安的后颈领口,低声说:“快别缠人了王爷夫君,我带来融雪膏,把衣服脱掉。”   可是萧烬安呼吸明显更加沉重。   白照影感到警惕,身体微僵。   他还以为又要直接进入两人独处时的必备环节,来场几乎撞碎他神魂的云雨。   和萧烬安欢好,倒也说不上不喜欢,还挺喜欢的。   况且现在外屋坐着的这方乃是竹榻,表面仔细擦一擦,过后就能处理得干干净净。   可白照影也怕他上来就要自己。   白照影垂眸。   萧烬安却没有继续作乱,抓过白照影手里的药瓶,缓声说:“不麻烦爱妃了,你去里间等我。”   竹屋里能照进来的阳光,使屋里可见度还是很高的。   融雪膏有疗伤和祛疤的功效,只是他身上伤痕累累。   受得伤多了,便破罐破摔,除了脸上的皮肤完好,身上,尤其是上半身,难觅几块完好的地方。   他怕吓着他的王妃。   又担心王妃拿伤药给自己,是不喜欢自己浑身破破烂烂的模样。   萧烬安放开白照影向屋里示意,用镇定掩饰着那点儿心虚。   白照影不依,他没去抓瓶子,料想抢不过来。   为达到目的讲究策略,他反逼了萧烬安一把:“夫君害臊还是身上有胭脂牙印?夫君不敢让我瞧?”   “……”萧烬安沉默。   白照影便卖惨说:“夫君却总是瞧我呢!白天瞧,晚上也瞧。满耳朵都是你‘王妃王妃’地叫,惹得我跟自家哥嫂在一起聊天都得报备行程,夫君倒是捂得严严实实的。”   “……”萧烬安再次沉默。   对方占理,说得确实是这么回事,刚才他接到茸茸通传,王妃还主动将约见崔执简的事情告诉自己,王妃心底坦荡。   萧烬安抿唇。   白照影佯装生气道:“坏夫君!”   这也许是自己跟白照影真正熟悉了起来。   王妃不属于伶牙俐齿那类人。   他的王妃属于那种,只要给一点点爱和纵容,白照影就会像藤蔓般沿着人心田生长,开出无数朵柔软明媚的小花。   萧烬安很吃白照影这套。   因为完全不想在白照影心里,埋下颗不安的种子。   能隐瞒的情况,萧烬安已经隐瞒了很多。   再隐瞒更多,王妃必定会失落。   萧烬安轻轻叹了口气。   心知身上的伤势是瞒不住了。   他只得放下手中药瓶,搁在竹榻一侧,缓缓解开了自己的衣襟。   虽然动作缓慢有条不紊,萧烬安尽可能显得更加从容,心却在胸膛怦怦直跳。   可他却又不能移开目光,硬着头皮继续坐在竹榻,衣服已经滑到胳膊了。   萧烬安看似云淡风轻,暗中目不转睛,捕捉对面白照影的表情。   他在白照影的眼睛里面,看见了全部的自己。   他看见白照影的眼里,映出他的影像,看见他的王妃睫毛轻颤,眸光细微地闪烁,接着鼻子尖动了几下。   王妃的眼眶瞬间红了。   白照影轻轻抽气,他后退半步。   引得萧烬安一时慌乱,竟显出罕见的失态,连忙揽起衣服打算穿好。   那身坑坑洼洼的新伤旧伤,有的是被刀剑砍中的,有他发疯时为克制情绪故意刺伤自己的,还有些是刚在大同战场上受得伤……   那样的伤痕累累,方才锻造出自己,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凶残的一面,他不想再暴露给王妃。   他狼狈地主动找话题哄白照影,打破他们之间漫长的沉默:“狐狐看见牙印子了没?那确实是只母老虎所为。”   “许氏派许勇加害于我,找了只老虎,饿上许多天,所以它见到为夫就咬。可惜它咬偏了,没咬断脖子,差点儿咬碎我半边肩膀。”   “狐狐吃不吃它醋?”   “……”   王妃蓄满眼眶的泪水滚滚滑下,啪嗒砸在萧烬安的腿面。   萧烬安抬头。   见完全没有哄好白照影,王妃哭得越来越止不住。   抽泣声使得萧烬安手足无措,不敢贸然接近,怕再吓着他的王妃。   他规矩地坐好。   却被白照影抱住。   桃花甜香撞进萧烬安满怀。   有一双柔软温暖的嘴唇,凑过去贴在他肩膀,亲吻落在萧烬安已经溃不成形的伤痕。   白照影迟钝的发觉萧烬安满身伤痕,竟远比自己估计得还多。   他带着哭腔安抚:“夫君不痛。”   “夫君再受伤的话,下次告诉我吧,不对,夫君不要再受伤了。”   他的眼泪打湿了萧烬安被野兽噬咬那处的皮肤,刺激感如同带来小小的电流。   萧烬安像是被人捧上云端,温柔地包裹住。   他呼吸滞重,胸膛连续地起伏,从没有被谁这样善待过……   他早就习惯于将自己变成利刃钢刀,化身成一切锐利冰冷的事物。   每层坚硬的伪装,每次都会被他的妻子,敏锐地发现,小心翼翼地融化,直到解除。   萧烬安回抱白照影,抄起王妃的腿弯,压进竹榻。   ***   那竹榻吱吱嘎嘎响了有半个时辰。   白照影浑身疲倦,还是支撑着给萧烬安上药,手指拿捏住力道涂抹,再等融雪膏完全渗进伤疤处。   融雪膏里有些油性,白照影加速它吸收,用嘴给萧烬安呼呼地吹。   “呼——呼……”   竹林精舍响起风声,与白照影的吹气声映衬成趣。   吹气时,白照影嘴嘟起来,萧烬安就去捏他鼻子,像个捏捏怪,在用药过程中捣乱。   白照影倒是没躲他捏自己。   但等到用药完毕,萧烬安穿好衣服,白照影才跟坏夫君算账,丢给萧烬安块帕子。   “都是你弄的!去把竹榻擦干净!”   “……”   命令完毕,大魔王照做。   大魔王认错态度良好,服务态度更好,抱起软趴趴的王妃挪了个位置,挪到琴桌后。   大魔王蹲身,认真地擦拭每一根竹骨。   因为背对着白照影,萧烬安并没瞧见白照影在抿嘴偷笑。   他笑他堂堂云中郡王,风流过后,竟还得自己收场。刚才他有多肆意,现在就得有多麻烦——活该,老婆不会代劳!   白照影幸灾乐祸。   但也不知道大魔王怎么想的,竹榻不仅擦得锃亮,竟还把竹榻略错位的部分掰正了。   使得白照影看笑话的劲头骤然变淡。   他无聊地拨弄琴弦,随便弹出些不成调子的音符,抬眸看窗户,又是日色近黄昏了。   萧烬安这时站在白照影跟前,换了张干净帕子擦手:“要返回住处,还能不能走?”   哼。   说得自己有多厉害似的。   白照影当然想起身直接证明给他看,甚至想给他来个大跳。   但转念一想,有挑衅的嫌疑,大魔王当初就是被自己小看过,所以当晚跟自己圆房。   白照影战略性缓缓起身,深沉道:“还好。我可以慢点。”   两人缓步回到了碧梧馆。   在碧梧馆用过晚膳,白照影吃掉两碗加酥油蜜糖蒸食的牛乳酪。   吃得满足,也不急着就寝,白照影就试着拽萧烬安到外间,坐在罗汉床,说私房话。   他跟萧烬安分享,今天遇见轩辕清的种种经历。   “我那小嫂子,真的是既胆大又胆小!”   “他把册子塞给我,自己向水亭外跑掉,把我吓坏了。我都能想到家里夫君黑着脸,又要跟我置气了。”   白照影叽叽喳喳,凑过去拱萧烬安。   曾经萧烬安听他说十句,只会回一句,甚至仅仅是听。   如今萧烬安不知是不是被他那句“单方面找话题,我会累的”而影响,随着白照影说话,他会给出更加明显的反应。   现在是按住王妃绒乎乎的脑袋,揉了几揉,解释道:“那天没跟你说话,等你主动找我。不是置气,其实因为……”   萧烬安突然收住话音。   他想说因为害怕。   后怕发生失去王妃的所有情况,怕王妃遇到歹徒,怕王妃让人卖掉,怕王妃被欺负。   他需要消化这些负面情绪,才能克制自己,不会对白照影不知轻重的行为发火。   萧烬安不愿白照影知晓,他也有许多无奈和软弱。   他欲成为妻子扎实的依靠,单方面另起话题:“王妃是我的。”在白照影头顶连续亲了亲,捏捏怪变成亲亲怪。惹得白照影轻哼几声,话题被动终止。   “坏夫君!”   “好狐狐。”   唯有萧烬安那声好狐狐,会使白照影以为,自己根本不是正经狐狐。   果然不止于亲亲,萧烬安还要再更进一步,白照影无语了。   这次真的把他粗粝手掌从自己衣服里捞出来,死死地摁住,不给碰。   白照影嗔怪道:“——每天都……你没完了是吗???”   刚开荤的男人真可怕。   白照影也不想弄得床事不和。   但,明天他们要参加重要场合,太过乱来,不太好吧。   白照影坚持拒绝。   大魔王收回魔爪,倒是说到做到,他答应过此事全凭双方意愿,果然就没继续进行。   白照影稍微松了口气,胆子更大几分。   反正就他跟萧烬安两个。   白照影红着脸,小声说些让人羞耻的话:“先帮崔家走过大礼,等回王府补给夫君。”   新婚妻子在灯辉中的暗示,有时候,远比鱼水之欢更令人心悸。   萧烬安自是满意地收下王妃的许诺,点头:“可以。”   不能做那个就退回贴贴怪。   萧烬安搂过王妃肩膀抱了会儿,稍微止住心痒,对白照影道:“崔家这件事毕,皇帝提出秋猎,我要跟着出去段时间。王妃欠下的债,等我回来讨要。在家好好待着。”   “夫君要外出?”   白照影心里一紧。   他好像今天在孝义堂外听见了秋猎的事。   他还没仔细想,萧烬安就直接走了下个流程,简短且郑重地叮嘱:“按时吃饭,别轻信他人。你身边有锦衣卫保护,遇到危险不要害怕,大事找舅舅,他不在随驾队伍。等我回来。”   “……”看来谋划已久,又是什么都给自己安排妥当了。   今天白照影好不容易觉得,他家大魔王会分享了,偶尔也很听话,可以说越来越上道。   谁知夫君独断专行的毛病,有点难改。   白照影不免想起,上次他兜头砸给自己的出征剧情。   那回萧烬安就是早做安排。   可秋猎并非军事行动,没什么可保密的,不就是皇家成员,在帝王的带领下,集体进山打猎嘛。   ——眼下海边还有倭寇作乱,初冬都到了,熊都要冬眠了,皇帝秋猎个什么?   那,这种户外活动,不可以带王妃去?   白照影突然被安排,懊恼地想要追问。   刚刚抬头启唇,就被萧烬安以吻封缄,欺负了好长时间。   唇齿分开时,萧烬安耐心道:“要乖。”   白照影晕腾腾的:“……” 第135章   那一声低沉的“要乖”, 仿佛缠绕在白照影心头。   使得白照影既被他蛊惑得想要听话,又泛起点儿不安宁的萌芽。   他是等待主人下班回家的小动物吗?   总是被另一半照顾, 当然使人满足。   但是被过度呵护,那他和前世又有什么两样?   今生拥有了具健康的身体,白照影当然是想跑想跳,也想躬逢盛事,参与秋猎的。   至于萧烬安为何不带上自己……   他又为何不商量,单方面作出决定……   白照影即使有点介意, 他也很知趣,知道不合适再追问,索性先不问了。   既然大魔王还没走,那就瞅准机会先撒娇。   之后再想办法渗透给这个男人, 告诉他自己也可以很坚强,不必时时刻刻,非拿他当玻璃娃娃养。   白照影伸出手臂:“抱回里屋。”然后便身体骤轻。   灯烛的光线随萧烬安的步伐摇晃。   ***   白兮然拨亮了灯芯。   清心寺后山佛堂,大佛的金身低垂眉眼,慈悲地望着莲坐之下的一人。   佛堂有张掉漆的桐木桌, 上头铺着纸, 白兮然笔走龙蛇, 有道灯花噼啪落下。   白兮然连忙挪腿, 害怕衣服给烫出个窟窿,腿弯腿根却被牵动得阵阵发酸。   他使劲驱赶脑海当中, 自己侍奉萧明彻的模样, 那些源源不断的画面。   白兮然强忍着恶心。   低头看自己现在穿着这套小沙弥的装扮, 沙弥服是他跟寺里一个脑袋灵活的小僧租的。他穿着沙弥服,混进来,住在了清心寺。   租他衣服的小僧法号净财, 早已掉进了钱眼子里。   一套灰扑扑的衣服,净财小和尚竟按天收款,污损还会另外收取费用,每日两结账!   净财知道山中关着七皇子,更晓得如今自己与七皇子之间所作所为,不能放在台面。   所以这贼秃还时常胡乱加价!   白兮然如今不比从前。   白二公子文名毁了,声名败了,就连婚事也黄了,完全失去经济来源。   他当然得精打细算,故而他在灯下也没有伏案太久,只是草草按照所观书籍的印象,再结合民间话本等,绘制出一艘看似合理并且威风凛凛的战船图纸。   艨艟巨舰,在他笔端成形。   他隐有得意之色,搁笔双手展开图纸,眉峰扬起,仿佛已看见自己重回巅峰,拿回属于自己全部东西的模样。   “白、照、影。”白兮然咬得牙根痛。   ——这条战船就是他翻盘的本钱!   灯油烧干净了。   白兮然手指冻得发抖,他起身,将战船图纸揣进怀里。疲惫地伸了伸腰。他聚精会神半天,他想要休息。   然而佛堂外面投出萧明彻的轮廓。   白兮然心中一紧。   生理性反胃涌上喉咙。   萧明彻推开佛堂门!   白兮然则是突然被他重推,后背撞在佛像的莲坐,视野倏忽间从平视变成了仰头。   佛像嗡嗡地连续震动……   佛堂浮动着股强烈的酒气,应是高朔领命下山,给七皇子买酒助兴。   这是萧明彻又一重“偏方”,萧明彻无法接受自己重伤后疲软了的事实。   他渴望重振雄风,故而发癫般尝试各种办法康复,每次燃起希望,就会找人验证,对象自然就是主动送上门来的白兮然。   萧明彻脸上渗汗。   金身基座磋磨地面,佛像莲台挪动。   萧明彻似乎使出来全身力气,可白兮然只觉得烦躁,又在心里面自暴自弃地想着:兴许这事就是这么回事,没什么好欢愉的……   他借势指甲抠下了佛像莲坐的金箔,一枚枚藏在手掌里。每次他都会藏一点儿。   清心寺是国寺,佛像金身塑得都与别处不同。   金像每片金箔花纹以细腻的线条勾勒出佛陀讲经、弟子听法、天女散花这些佛家典故。   白兮然将它们藏起来,随身携带。   他早就不相信萧明彻对他还有真心,金箔能够当作证据,最后拿捏萧明彻母子一把。   他要皇子妃的身份!!!   他要当皇后!!!   白兮然视野颤动,咬牙狠心,继续配合萧明彻。   他强装快活,果然哄得萧明彻大喜。   萧明彻自欺欺人,以为自己尝试成功了,他扳起白兮然的下颏,压低了嗓音狠狠问:   ——“感受如何?”   白兮然忍住没吐在七皇子身上。   大局为重,他强扯出来个笑容:“七殿下龙精虎猛,不输以往,令人心神荡漾。”   萧明彻满意地捞起他一把头发,搁在唇边轻嗅。   酒气浓烈得像把酒棚挪到佛堂里似的!   萧明彻还待再试。   白兮然却按住他即将压下来的肩膀,趁着萧明彻心情好,赶紧把话题引向了别处。   “七殿下雄风已振,可你是天之骄子,怎能就此蛰伏山寺?”   “……”   萧明彻的动作忽然停顿。   他目光由贪婪痴妄,变得逐渐锐利,似乎在思考白兮然的话。   而白兮然观察萧明彻的反应,继续道:“殿下再不回皇宫,恐怕是要老死在这座破庙里了!等到皇位更迭完毕,殿下岂不是要引颈受戮?”   一阵彻骨的寒风穿过老庙。   佛堂里,破破烂烂的经幡摇曳,带出到处稀里哗啦的窗纸声响。   使得此间竟不像是佛堂,阴森宛如鬼宅。   萧明彻越发浮现出狠辣之色,他的指端紧紧扣进白兮然的肩膀,将对方的上臂立时攥出许多块黑青。   萧明彻突然放开白兮然。   瞩目白兮然狼狈的样子,他忽然浮现起对另一个人强烈的渴望,缓缓站直身体。   萧明彻两腮筋肉抽动,声音寒意十足:“你说得对。”   敬贤帝年事已高,浑身缠绕着伤病,说随时驾崩都有可能。   老皇帝假如暴毙,他身边尚存两个皇子,可这俩谁也干不过萧烬安!   萧烬安完全有实力,直接抢来龙椅坐。   如今萧烬安在干什么……   是不是收拢人心?是不是梳理势力?是不是清除了自己在上京城多年的布局?   萧明彻终于回过味儿来!   他在京外一筹莫展,对方却在突飞猛进。   时不我待,萧明彻也许都没有再犹豫的机会,他必须尽快返回朝廷。   萧明彻对着佛堂外洪声道:“高朔!”   “属下在。”高朔回答。   对于白兮然混进清心寺跟七皇子鬼混的事情,高朔劝谏多次,但是无济于事。   所以高朔一直远远地守在佛堂或者禅房外,既不会听得太清,也不至于召唤不来:“七殿下什么吩咐?”   “皇都发生了甚,萧烬安何种动向,快去打探,我要听,我现在就要听……”   萧明彻那道辨识度颇高的男中音发颤。   高朔最近被他支派,到处为萧明彻买药买酒,寻觅良方,倒是经常进城,多少知道些情况。   高朔跪禀道:“前几天,沿海倭寇进犯,倭寇匪首留下狂言,陛下被松浦春繁所激,为证明自己尚未年老,宣扬大虞国威,决定亲自率领宗室及部分朝臣秋猎。”   “秋猎?”萧明彻低喃。   北方天寒,舟车劳顿,一路颠簸,更何况猎场环境条件远不如皇宫,出猎又有危险。   这回说敬贤帝是人老逞强也不为过。   萧明彻心中那股不安感更加明显。   白兮然恭顺道:“我愿意替七殿下代笔上书,恳请陛下给你随驾的机会。也请七殿下念在你我之间的情分,准许我一道前往。”   “我想陪伴殿下,也想见见丽娘娘。我还有宝物献给咱们母妃。”   白兮然眼前浮现起,他刚绘制完毕的那幅战船草图。   他心中早有执念,也有安排。   白兮然怎么也要达到目的。   他衣衫不整,躬身含泪时,更加显得可怜楚楚:“请七殿下带我去。”   萧明彻点头。   “你写,告诉父皇,我也想随同狩猎。”   ***   “王爷,您就自己走,真不带王妃去狩猎啊?”   成安牵回疾电,马厩里,他正在给黑马喂饱料豆。   刚过完崔家的大礼,崔府派人将聘礼放至轩辕府上,崔府亲眷团在轩辕家用过午饭。   下午时分,云中郡王夫妇,方才结束在崔家的小住。   萧烬安收拾出猎的东西,准备代步工具。   他在马厩里,只等着疾电吃饱。   战马疾电很安静,慢慢地嚼草,安分地休息。   可成安却很聒噪,絮絮叨叨不停:“王妃挺喜欢出去玩儿的。”   “殿下,上次你没带王妃去庄园,王妃虽安慰我们别失望,但是让我把车开到集市,他爱凑热闹,看小狗算数,也可以看好半天。”   “咱们王府虽宽敞,毕竟不如外头的大千世界。”   “这回你再偷偷离开,王妃知道又该难过了……”   白照影正在屋里歇晌。   今日起了个大早,给崔家撑场面,他的王妃回府不久,就顶不住睡着了。   萧烬安心头似被什么小猫爪子拨弄,痒痒的。   其实除了那回酒后失仪,白照影淘气却不出圈,总体来说很乖。他也知道白照影喜欢玩。   而这次的秋猎行动,带他却有些危险。   丽妃被冷落以后,陈妃凭借医术复宠,成为病痛缠身的老皇帝,不可或缺的枕边人。   陈妃是萧烬安的内线,她明确地告诉自己,老皇帝阳寿将尽,若是发生意外,皇帝可能会死在猎场。   万一敬贤帝驾崩,敬贤帝未立太子。   底下的皇子们,老九无心皇位,老三却必然抢夺皇权,寺里待着的老七也不会甘心。   皇位角逐到最后,终究要打一场,必会见血!   他不怕任何人。   只是隐瞒王妃这么久,偷偷争这把椅子,到头来当然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弑兄杀弟,这般残忍模样。   萧烬安希望,能像送生辰礼物似的,轻松地送给白照影大虞朝皇后之位,不让白照影有任何负罪感和压力。   所以不能带他进猎场玩耍。   只能等到登基后,每年再带他玩,玩到痛快。   萧烬安更是想起皇室成员汇聚猎场,里头人多口杂,白照影不免就能听到些,对自己身世丑闻的议论。   他怕白照影听到这些,于是更不适合带他去。   萧烬安思索再三。   疾电已吃了五升料豆。   成安的废话凑足几大车,嗓音还在不断溢出马厩,到处蔓延。   “王妃每天处理生意只用三两个时辰,江老掌柜很顶事,伙计们个个精明强干。”   “王爷就算要走,您这回别偷偷走了!像醒来让枕边人遗弃了似的,多让王妃失落啊!”   “王爷……”   萧烬安打断道:“闭嘴。”   成安住口。   疾电长长地打个饱嗝,马尾巴摇曳,歇够了。   萧烬安轻拍马头,疾电十分通灵性,从马厩走出来。   萧烬安亲自给它套上笼头,牵起缰绳,此时马背上忽然落下只小鹦鹉,讨巧地学嘴:“王爷夫君!王爷夫君!”   萧烬安微怔,眉梢轻颤。   他从地上捡起些散落的料豆,喂给鹦鹉吃。   小鹦鹉跳在他手心啄食,爪子勾得他痒痒的:“谢谢夫君!最好了夫君!”   “……”萧烬安沉默地,用指尖抚触小鹦鹉嫩黄的鸟喙。   鹦鹉依赖地呼唤夫君。   成安在后头追随,很奇怪,分明那么舍不得王妃,对着只鹦鹉都能触动情怀,带上呗?   王妃能跑能跳,又不累赘。   主从俩牵着马,从马厩走到王府正门。   门房远远见到王爷,连忙把门敞开了,众位家将单膝叩首:“恭送王爷!”   萧烬安正欲跨上马鞍,骑马远去,脚步顿住,瞳孔里映出他王妃的身影。   白照影并没午睡,也可能是刚醒,他正在王府门外等着自己,手里提着包行李。   萧烬安敛眉。   白照影这时向前一步,赶紧解释道:“夫君,我是来送送你。知道你肯定收拾得草率,又给你准备了些东西。” 第136章   白照影过去, 给萧烬安递上了个不大不小的行囊。   “行囊里面有你的贴身衣服,我知道, 只要不带家眷,你肯定跟锦衣卫们行动。官军那边基本生活用品是有的。”   “可万一换洗不及,你爱干净,总得有备用的穿。”   “最近有雨夹雪,我还给你带了伞。”   萧烬安的掌心接过行囊。   沉甸甸的。   王妃又离近了些,叽叽喳喳地续道:“别嫌沉啊, 里头装着融雪膏,和几样常用药。咱们家自己的东西,用得更放心。我虽然不在身旁,可你要记得, 得接着涂药膏。”   萧烬安抿唇,觉得心头热烫,中午在轩辕府喝过的定亲酒,火辣辣带着热意窜上来。   萧烬安点头:“嗯。”   白照影:“你不准找别人涂!”   萧烬安压住嘴角,用力点头。   突然间王妃凑得更近。   桃花甜味, 徐徐迎面, 萧烬安咽下口水。   云中郡王抽气, 直起身体。   云中郡王妃的手指, 正在轻轻地捏着郡王的肩膀,指腹小心地压在, 那块曾被猛兽噬咬出来的伤痕。   王妃再度轻声叮嘱, 凑过来说话时, 都好像带着丝香气:“夫君,融雪膏吸收得慢,你用完药别着急, 等它慢慢渗进皮肤才更起效果。最好是像这样,吹一吹,呼——”   白照影当真轻轻吹了口气。   吹出的气流其实不强,甚至都不足以,拂动萧烬安鬓边的碎发。   可是萧烬安僵在原处。   那天他们在竹林精舍的涂药经历,王妃伏在自己肩膀,心疼到大哭的模样,还有王妃被按在竹榻“欺负”的画面——全部都在眼前重现。   萧烬安眸色渐沉,心口烫得更加厉害。   他已然想入非非。   王妃却歪歪头,显得天真又纯洁:“可惜夫君没法自己给自己吹,到时候找把扇子,你给自己扇扇好了。”   萧烬安握紧那包袱的束带。   “我还给夫君塞进去两包果干、肉干当零嘴。万一值夜辛苦,肚子咕咕叫,或者碰上特殊情况,开不了饭,夫君别饿着。”   “我带得多,你也适当给别人分些尝尝,咱们不当小气鬼。”   萧烬安:“……”   王妃此时交代完毕,从叽叽喳喳,刹那间变得眉眼低垂,长睫毛底下,乌溜溜的桃花眼骨碌骨碌的。   王妃撇撇嘴角,抽了抽鼻子说:“初冬夜寒,我会怕冷,可我知道要加衣裳添炭火。”   “也会好好吃饭,肉呀菜呀的,都不会少吃。”   “再不跟人随便出去喝夜酒,不做危险的事。”   “我会乖。”   “夫君放心。”   王妃嗓音突然染上哭腔:“我今天幸亏午休起得早,否则又瞧不见我家王爷!王爷天天说心悦我,可是你的薄情王妃,居然差点儿连续两次都没能送你,太没良心了!”   白照影突然咬牙切齿,诚恳地自责道:“夫君,我错了,真不应该,请夫君原谅我。”   萧烬安:“……”   大黑马疾电噗嗤噗嗤地打响鼻。   那声音竟有些像是笑声。   然而确实是马发出的动静,响动不停。   此时成安狠狠掐着自己的大腿,艰难地控制表情。   而没良心的薄情郎,云中郡王萧烬安,逐渐从胸口火辣辣,变成了脸上火辣辣的。   确实跟王妃在一起时,他占有欲过剩,他偏执地想确证王妃属于自己,总是忍不住需索白照影。   可瞒了那么多事,相见还总是在床上交流,下床又打算直接就走。   很坏。   萧烬安再度抿唇。   他目光罕见地闪烁,并极其不自然地到处游离。   王妃还在等自己“责备”,白照影低头看着脚尖。   萧烬安不得不做出点反应,至少要让王妃知晓,他没那么坏,他也是有苦衷的。   萧烬安挂着行囊,将手臂抬起。   他欲抚摸白照影的侧脸,哄一哄白照影:“狐狐。”   可是狐狐后退了半步,将距离拉开,红彤彤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夫君快去吧,不必在家里耽搁,也无需跟我解释。”   萧烬安为难地重复:“狐狐。”   白照影真诚无比,擦了擦眼泪:“我不是傻瓜,真的知道,夫君做出的决定,都是为我好。”   “可我会想念夫君,也会牵挂夫君。想对你好的心意,和你一样的。”白照影哭着说。   王妃每颗眼泪都像是滴在萧烬安的心田,滋润又苦涩。   萧烬安喉结轻颤。   白照影挂着泪水,微笑道:“再见夫君。”   萧烬安:“……”   最后踮起脚,白照影扑过去,亲了萧烬安一口。   他动作直接,萧烬安满心乱撞。   他亲完又推,声音干哑而委屈:“我等夫君忙完再临幸。”   ——!!!   大黑马倏然长嘶,马背载着两具躯体。   萧烬安胳膊挽着行李,不耽误俯身将白照影抱到马上,继而握紧缰绳。   他不想给王妃留下不安全感。   让白照影误以为自己只想跟他共赴巫山,让他的王妃,竟都使用了“临幸”这个词语。   萧烬安的诞生,来源于敬贤帝强迫他的母妃屈服。   年少时,萧烬安早就告诫过自己,他不做这样的男人。   敢带白照影去,他就敢保证白照影的安全,无非再多一份责任。   他愿意为王妃的小心愿买单,打消他妻子的疑虑:“坐稳。”   白照影点头。   王妃在他怀里回眸,桃花眼里,像盛满细碎的星星:“嗯嗯!夫君真要带我去秋猎?”   “带你去。”   “太好了,夫君最好啦!”   他既然带了夫人,就不能让夫人,身边没个阵仗,平白让那些宗室们小看:“成安。”   成安连忙答到。   “让成美收拾王妃的物品,随后你二人追上秋猎队伍。”   “遵命王爷!”   成安登时眼眸豁亮。   殿下这是同意让他们都跟着了。成安激动地连连叩首。   可是……又有点无可奈何,自己苦劝那么多话,嘴皮子都要磨薄了,竟没半点作用。   王妃真不愧是王妃啊。   成安赶紧回府找姐姐:“姐!姐!王爷同意,咱们跟着一道儿去了!姐!”   “驾——”   萧烬安抖起缰绳,马蹄疾奔。   ***   马蹄声响亮并且连贯。   马蹄响彻在官道,不多时,就会追上诸位皇家宗室冗长的队伍。   白照影坐在马背,其实马儿颠簸得很,他这具身体健康,却娇贵,不太受得住。   但是他心里高兴,所以纵使骑马不舒服,他也不吭声。   反倒还挺得意的……   因为,如今他更有信心,萧烬安喜欢自己。   应当不是对待小宠物的态度。   他今天那声“临幸”,是故意把姿态放得很低。   如果对方只把自己当玩物,一个用来暖床的王妃,萧烬安就根本不会在意,自己是否觉得委屈,是否认为丧失了尊严?   这个男人,很爱自己。   很爱很爱的那种。   白照影颇有点恃宠而骄的小心思,腾出只右手,伸出来,捕捉穿梭而过指尖的风。   果然那只手,立刻就被萧烬安的手掌,从后向前地包住。   萧烬安把他不老实的爪子,牢牢地按回身前,双臂将他护得严实:“别闹,看前面。”   白照影小皮了一下。   如今自是不敢再乱动,但他满心都毛茸茸热乎乎的。   他没有心理负担,向后靠着萧烬安的胸膛,嗅着对方身上徐徐传递过来的雪松气息。   香香的。   白照影像个猫儿般张开嘴,懒洋洋打个哈欠。   “哈——”   哈欠没收住,险些咬着舌头。   由远及近,官道另一头有支五六人左右组成的马队,正朝着他们,迎面疾奔而来。   白照影提起警惕。   对面那些人,模样则是越来越分明,尤其是那身衣服,有光时,它会与光线相映同辉,即使光照不强或者在夜里,那套制服都足够显眼。   是锦衣卫。   薛明等人的眼力极好。   他们早在另一个山头,就瞧见奔驰而来的战马疾电。   薛明等人,料想萧烬安给王妃娘家办完大事,这才追上狩猎队伍,他们去迎萧烬安。   几匹快马,载着云中郡王的数名亲信,不多时就把疾电给围住,宛如众星捧月。   薛明等人齐声道:“拜见王爷!”   可眼看王爷公侯服大袖后头还护着个人,看样子,是一路上拿袖子给怀里的人搪风。   薛明等锦衣卫诧异。   再定睛细瞧,又从惊讶变成了敬畏。   那双袖子后面,露出王妃的小脸。   白照影扒拉开萧烬安的胳膊,宽大的袖子慢慢压下去,他整个人方才正式现身,五官之中,眼睛尤其明亮,总是水灵灵乌溜溜的。   离远了看,好像云中郡王不撒手,怀里一直抱着个,眼睛忽闪忽闪的精致娃娃那般。   薛明等人咂了咂发酸的后槽牙,只觉得秋天突然甚寒,哗然道:“王爷将王妃带来了?”   “给王妃请安!”   “王妃没跟着家眷的车队一道儿走?行李是不是在后头,属下等去接应?”   薛明他们的话锋还算正常。   而段莽没什么心眼子,说话也委实不太过脑:“出猎队伍还没到大兴猎苑,王爷马背上就已经有收获了,咱们猎场是按积分制的,王妃算多少分?”   众锦衣卫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那样的话,王妃应该只能属于小鹿小兔子,比较无害,积分不太多。   一点点善意的调侃,白照影还是很能接受的。   更何况这些人拿他开玩笑,也是他们认为自己与萧烬安关系甚密的缘故。   白照影大方地道:“夫君说,锦衣卫的兄弟们深得他信任,他出征那段时间,大伙为王府做出许多贡献,所以他带我先见见诸位。”   白照影继续道:   “我家夫君还说,锦衣卫的兄弟们不仅是部下,还是他的袍泽战友。秋猎完后,紧接着就是过年,我想请大家,年前来王府喝酒。”   这不算白照影自作主张。   古人当然也有年前团建,古代的应酬丰富,名目甚众,其实比现在的人还多。   萧烬安既然选择了带兵,他该发的福利,该走的流程,这些都不能少。   薛明这行人都属于敲了底的酒缸子,听到喝酒,一个个兴头都来了。   薛明作为领头的锦衣卫,抱拳道:“王妃客气了,我等今后定当更加拼尽全力,不负王爷和王妃的期望。”   “走吧,上猎场?”   “驾!”   若干匹快马引路,给白照影和萧烬安开道。   群马在前,疾电载着两人在后。   白照影正了正坐姿。   马蹄刚刚飞驰起来,萧烬安那两只大袖子,又像翅膀似的收拢,把他给护在怀里。   萧烬安可能没想到,他的王妃小脑袋这么灵活。   把一桩临时起意的事,表达得比真的还真。   萧烬安在王妃耳边低声道:“刚才说得好。”   他的气息热乎乎的,白照影耳朵尖儿轻颤,烧得脸色微红。   他得到赞美,很高兴。   “那当然,我也不是纯粹为了胡闹,才想跟你一起参加秋猎活动的。”白照影想。   夫君啊,我还有很多好地方,你等着看嘛! 第137章   白照影他们骑马, 马队不多时,就追上了前头的宗亲队伍。   宗室队伍走得极慢。   莫说是走, 就算形容成挪都不为过。   白照影远远望去,随驾队伍冗长,人马前后绵延,少说得有一两里吧?   据说。   为保证皇帝的安全,车队中段,才是敬贤帝的仪仗。   仪仗隐藏在人海里, 故而白照影根本没能看到。   他当然也没执着地想看。   因为,一旦瞧见敬贤帝,他还得赶紧过去请安,很麻烦。   况且每次见敬贤帝, 都没发生过什么好事……   白照影腹诽了会儿。   只听沉重的马车,骨碌碌碌地响。   黄土扬尘,他在马背侧头,见到车队末端,缀行着许多辆, 来自各府的豪华马车。   皇族内眷里有些夫人太太, 小郡主小世子之类, 在车里待久了坐不住, 就放慢速度,打开窗子透透风。   车里的宗亲疲惫慵懒。   马背上的白照影就显得格外惹眼。   也不知哪家贵戚的娃娃, 稚嫩童声透出车外:“母妃, 母妃, 我也要骑大马,我也要被抱着走,抱……抱……”接着是小孩儿踢踏车板的动静。   萧烬安收紧手臂。   白照影腰肢一紧:“干什么?”   “大兴猎苑就快到了, ”萧烬安低声交代,“猎场有处行宫,特供皇帝及妃嫔等居住。等扎营时,宗亲都会住在行宫外头。你的东西成安成美不多时就会送来,别乱走。”   “知道了夫君。”他不会告诉萧烬安,他其实早偷偷准备了一份随身用具,就在他给萧烬安的那个行囊中。   他早有预感,萧烬安最终会带他去。   不能明说!   白照影乖巧点头。   坏夫君在自己耳朵尖跟侧脸亲了几口。   马镫作响,白照影背后一凉,原是萧烬安放开自己,自个儿下马了。   大黑马疾电咴咴地刨了刨脚下的土地。   萧烬安牵着缰绳,下来走了段。   往前就是目的地。   他确实想把王妃的所有权,炫耀给这些外人看。   但猎场人多眼杂,为了白照影的安全考虑,不能太高调,他再抱着王妃过于张扬了。   白照影并不知晓,萧烬安这番牵马的心思。   还以为萧烬安在马背上驾驶得累了,所以也没多说什么,就是牢牢地抓紧缰绳。   他在马背这个角度,看底下徒步行走的萧烬安,并没能对上萧烬安的视线,却能一览无遗,萧烬安轮廓挺拔的身形,很英武的侧脸。   也许不太符合皇都对贵族男子的主流审美,因为他气质太具有攻击性了。   但是白照影看在眼里,很受用,满满的,全都是安全感。   进大兴猎苑营门。   傍晚,触目到处是深碧色的草甸子,行宫在猎苑深处,极目远望,能瞧见些建造于山坡上面的飞檐重宇。   近处,先到猎苑的宫人们,猎场原有的兵丁们,都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扎营了。   秋猎本意就是彰显皇室的武威。   大兴猎苑这片营寨区域,模拟的恰是行军途中的营地。旨在让参与行猎活动的大虞朝宗亲们,缅怀当时祖宗打天下时候的不易。   人随萧烬安牵马而行动。   白照影瞧着远远近近的白色帐子,很稀罕,欢悦地夹了夹马肚子:“我想下来瞅瞅。”   “不行,地上脏。”萧烬安将那根缰绳勒得更紧,继续带他走。   白照影低头细看,猎苑刚过去这么多匹马,到处都还没来得及清理,现在草丛里隐藏着许多马粪。   白照影轻轻叹了口气:“那我在马背上瞅。”   萧烬安注目水囊:“多喝水。”   “……”   有时候,安全感给得过足,他会什么都管,唉。   摘下马头挂着的水囊,白照影无奈地抿了几口,水还是温热的。他小口顺了几口水。   “郡王堂哥!王妃嫂子!”   “汪!汪汪!”   猎苑深处两个不明生物,瞧见他们就拼命奔跑过来。   萧明钰在后,都督在前。人身上全是泥,狗身上也是泥水。小狗绕着疾电的马蹄子,闻闻嗅嗅乱蹦乱跳。   疾电忍住了尥蹶子的冲动。   萧烬安不着痕迹地拉着马头,退后半步,嫌弃道:“站定。”   萧明钰赶紧刹住脚步,欢快地说:“猎宫好几年都没人来,知道父皇率人行猎,提前给猎宫烧地龙。结果你知怎样?”   他不敢给萧烬安卖关子,自说自话地解释:“主殿烧啦!”   “工部的大人分析。不知道哪个笨蛋,排烟道没通就引火。所以整座主殿滔滔燃起。我看了会救火,弄得满身是水。”   都督蹲坐在马蹄前面,配合地点头,再用后腿搔耳朵。   萧明钰道:   “母妃让我告诉哥哥,父皇龙颜震怒。我万万不敢在行宫多待,求收留,求求收留。”   陈妃现已完全成为,萧烬安在老皇帝那边的耳目。   主殿被烧,皇帝会以为征兆不祥。   皇帝最疑神疑鬼之时,正是萧烬安可以利用的机会。   先将白照影带到了扎营的地方,王妃的营帐符合规制,但是更加结实,帐篷约莫有两间教室大小。   他抱起王妃下马,安顿好白照影。   萧烬安立即道:“我去崇政殿看看。”   白照影:“那你早点回来啊。”   萧烬安点头,又皱眉道:“——他和狗不能进,他俩必须洗澡。”   于是萧明钰跟都督被关到营帐以外,人狗垂头。   大魔王洁癖很严重。   ***   好在成美他们随后就赶到了,立刻安排洗漱事宜。   九皇子不可能在嫂子这边的帐篷汤沐,成美带他上别处。   白照影在帐子里,脱掉外衣,换上身居家的衣服,穿着轻便的靸鞋,在帐子里转转看看,顺便等。   帐篷内部被架屏分为几个区域。   起居区地上是一整张绒毯,绒毯上有张可供坐卧的小榻,软榻中间,是一张摆放着茶具的小桌。   书房区有张长桌,桌上还没摆文件。   另有换衣、汤沐等地,填满帐篷的角落。   王爷和王妃的卧房占地不大,没有架子床,只是张梨花木双人榻,出门在外,这样的条件也已经很不错了。   小九洗好又烘干回来:“到处都在扎营,乱得很,现在洗澡太不方便了。”   都督一头拱开帐篷,毛茸茸的。   外头营地里起点了火把,已完全入夜。贵胄们还在陆陆续续进驻大兴猎苑,锤子楔铆钉的声音未绝,砰砰,砰砰。   萧明钰进帐就赖进了坐榻,小狗在茶桌间来回窜动,一会儿去闹萧明钰,一会儿去找白照影。   白照影正在吃点心:“是成美从家里带的,尝尝。”   萧明钰咬了口黄澄澄的东西,眼前一亮,吃着个鸭蛋黄:“这吃食宫里可没见过啊。”   “蛋黄酥。”白照影说,“来自我老家。”   “嫂子老家不就是上京的吗?上京白氏啊。”   “祖上、祖上。”白照影连忙找补。   两碟蛋黄酥吃完,屋里无甚意思,说了会儿闲话,眼看着快戌时末刻了,萧明钰还不想走。   九皇子人困得难受,狗也困得栽头。   白照影也困,但有个客人在跟前,他也不好丢下客人睡觉。委婉问道:“这么晚了,陈娘娘不找你?”   “不找,现在母妃整夜伴驾,感觉,她像是希望我,离得越远越好。”   “为何?”白照影好奇想问,又有打听皇帝私事的嫌疑,尽快住口,“不便说也无妨。”   九皇子没那么多心思:“我父皇性格变得更加奇怪。顺着他说,会犯错,逆着他说,更不可。”   白照影默然。   九皇子拨拉着小狗脑袋,边摸边道:“皇宫里最近有个烧龙鳞的传闻,父皇虽不说,但我觉得他很介意,宫中原本是炭盆地龙对半分,现在没有炭盆,只有地龙……”   “烧不起地龙的宫殿,就很冷。”   “芳林苑冷得很,母妃不想我跟她受冻,她针灸给父皇助眠,好像因为这个复了宠。”   小狗呜呜地趴在主人腿上睡着了。   “可我觉得母妃……”   ——并不快乐。   九皇子年少单纯,但,再单纯,也知道有些话不敢说。   九皇子长长打了个哈欠。   他从小就跟敬贤帝没有父子情分,再被丽妃搅和,更是见皇帝犹如老鼠见猫。   何况现在皇帝还抢走了他的娘,让他娘在皇帝跟前,说些昧良心的话。   九皇子面色不太好看,神情躲躲闪闪,抱狗又紧了几分。   他低声道:“倭国进犯那回,父皇动怒,处死许多头番邦异兽。但其实,都督就是只番邦犬,我怕哪天父皇疑神疑鬼,把都督杀掉了。”   毛茸茸的小狗,在睡梦里不安地蹬蹬小腿。   白照影多少知晓,看似天潢贵胄的萧明钰,其实从小备受外界打压,朋友就是这条小狗。   母亲和朋友如果都被夺走,小九恐怕要崩溃。   对于此人赖在帐篷里不走的行为,白照影也算有了数,表示理解和同情。   寒风乍然吹过平野——   帐篷里,厚重的毡帘被掀开一角,案头烛火闪动瞬息。   火光闪得白照影微微眯起眼睛。   还有点头痛。   白照影揉揉右边的额头。   虽然,他看的闲书不多,但基本判断能力是有的。   《宅斗之庶子欲孽》,结局是七皇子夫妇封王登后。   眼看着老皇帝这意思,多疑敏感,喜怒无常,强弩之末……怎么看怎么是快要驾崩。   老皇帝都快没了。   可是七皇子夫妇,甚至根本没变成一对儿,两人分别静修且落魄。   至于那个当初出征必死的剧情,也没有应验,萧烬安回来了,战后升职。   这书怎么回事?   还是同样的感觉,他越看,越以为这是换卷改题的节奏。   那么正确答案是哪个?   白照影心里很不清楚。   他和萧烬安如今两情相悦,未来的日子,也要好好盘算。   如果知晓谁是下任皇帝,他们也好提前经营一下关系,最好不至于跟上批主角似的,双方明枪暗箭,几乎你死我活。   “小九,你的梦想是什么?”   反正闲聊,反正未来的皇帝候选人就在跟前,不妨探探他的底,白照影问。   九皇子:“多养都督几年,带我母妃,离宫开府。”   “那你自己的事情呢,你想干什么?”   “我想陪陪他们,不好吗,”萧明钰挠头,显得困惑不解,“人一定要干出些大事吗?”   “呃,不一定。”   “对啊,我也觉得。当个王爷,有钱有闲,挺好的。”   白照影倒是听他说话,心里苦涩,他家大魔王,怎么当王爷反而更忙了?   其实对于萧明钰的性格,白照影经过观察,已然摸得很透。   小九就算不幸真砸他脑袋上个皇位,今后大概率不会对他们家下手。   甚至还有可能……   白照影脑袋里冒出个很清楚的影像:   画面里萧明钰抱住都督坐在皇位。   萧明钰急得满头汗,都督在他怀里,四蹄儿刨呀刨。   对面就是瓦剌、倭寇等一系列硬茬子外邦,鸿胪寺一筹莫展,尚书六部战战兢兢。   萧明钰带着哭腔道:“哥哥!郡王哥哥!”“要田吗?”“要钱吗?”“要给嫂子置办些珠宝首饰吗?随便挑随便选啊!”   “——咱们祖上的基业就要被人抢夺了,哥哥快去把他们撵走吧!”   然后大魔王会给他甩个很嫌弃的表情。   白照影噗嗤一声笑出来。   笑声打破帐篷里的静谧与沉默。   灯辉映照,白照影笑意给衬得格外温柔,萧明钰情窦未开,依旧被晃花了眼,觉得漂亮。   萧明钰脸颊薄红:“嫂子,你笑什么呀?”   “无事,你等会儿堂哥,他要是允许,就给你支张床,在外间睡。”   “可以吗???”萧明钰眼睛点亮,宛如流浪小狗被收留似的。   “他做主。”自己虽没有意见,家庭却是要两个人共同经营的。   他爱萧烬安,所以不会消费萧烬安的感情。   “太好了,嫂子,那我们边玩边等吧!”   “可以。”白照影喜欢玩,“玩什么?”   萧明钰这会儿兴头上来,轻抓都督后背,灯火映照出,他手里有丝丝缕缕闪着光的动物毛发。   萧明钰兴致勃勃道:“我们来赌狗毛吧,单数还是双数。输了学小狗叫。”   白照影:“……”   白照影:“…………”   白照影忧国忧民啊! 第138章   怀着满腔对大虞朝未来国运的强烈忧患, 赌狗毛的游戏,两个人玩了二十多把, 白照影跟萧明钰输赢参半。   帐子内不时传出“汪汪”声,人在叫,都督听见也会叫。   都督忽然跳下萧明钰的膝头,脸朝帐篷门口,它两只前足下压,呜呜地龇牙。   萧明钰拍了拍手上的狗毛, 皱眉站起身。   其实他有点害怕,强撑着对白照影道:“嫂子别怕,我去瞧瞧。”   萧明钰脸探到帐篷外头。   很快的,他又迅速地缩回来了。   也不知是外头凉寒的缘故, 还是被吓着了的缘故,萧明钰连打了好几个哆嗦,双手按住毡帘,紧紧地按着。   “是他!怎么会是他?”   “是谁?”   “高朔!我七皇兄的亲卫!”   萧明钰自幼被萧明彻母子迫害,对萧明彻恐惧到骨子里。   前段时间萧明彻被逐出京城反省, 他着实高兴了一阵, 可这还没过多少天:“要是高朔出现, 我七皇兄肯定就在附近了……”   白照影示意成美。   成美上外头打听, 尽量避免和高朔正面接触,不多时, 回禀道:“七殿下让高侍卫, 替他向皇帝投递封书信。”   “什么信?”   “高侍卫还未见到陛下。崇政殿走水, 皇帝身体抱恙,暂时没有精力接见他。”   “那信上是什么内容?”   白照影拍了拍已经失魂落魄的小九,摇头:“送信的人都没进宫面圣, 怎可能知道信里写得是什么话?”   “噢,也对。”   这封信突如其来,打破了并不那么紧张的局势,使得秋猎尚未正式开始,猎场就先蒙上一层阴霾。   九皇子耷拉脑袋。   成美说:“王妃,九殿下,我在崇政殿外头听人议论,猜测这信应该是关于七皇子重新回京的。”   “那父皇答应了吗?”九皇子抬头连忙再问。   可是送信人尚且被晾在行宫之外,皇帝没看到信,谁能知晓敬贤帝会不会答应。   九皇子忧愁地瘫坐于软榻,面团似的:“完啦,嫂子,我的好日子到头了!”   “汪汪!”   “我能不能现在假扮刺客,把高朔的信抢回来,连忙烧掉,然后不让父皇看见?”   “且不说,你打不打得过高侍卫,单说敢在行宫行刺,你就彻底完了。”   萧明钰噤声。手在狗皮上不安地摩挲。   萧明钰道:“我们仅存的三个兄弟里,父皇一直最喜欢七皇兄。有时候,我也会想一想,如果七皇兄继位,他大概会把我撵去爪哇国喂鱼吧。”   “还有郡王堂兄,虽有本事,可是我七皇兄心眼小得很,估计也不会被他轻易放过。”   “至于嫂子你——”萧明钰顿了顿。   萧明钰孩童心思,描述不出萧明彻,注视白照影时那种贪婪目光。前段时间给萧烬安办丧事那天,他就灵堂里亲眼见过。   七皇兄瞧他堂嫂,跟瞧块点心也差不多。   他好像会把白照影掰开揉碎地啃食,连渣都吃掉。   萧明钰真挚地提醒,合掌道:“嫂子保重!”   “……”白照影沉默片刻。   那些九皇子没能表达出来的意思,白照影却能默会于心。   前些天,他身上所中缠绵附骨的媚药迷尘醉,如果猜测不错,必是来自于萧明彻。   他虽已全盘忘记,萧明彻曾经怎么对待过自己,当时被占过多少便宜?   只单说下药的行为,着实令人作呕!   如果萧明彻成为皇帝,今后会不会逼迫大魔王,送自己进宫?   ——侍、寝。   白照影打个激灵,突然冒出满身鸡皮疙瘩。   即便这是一本有男妻设定的小说。   然而皇帝召唤自己的皇嫂侍寝,做这种禽兽不如的□□之事,这是想被史书怎么骂?还要不要脸了。   白照影按下这种揣测。   只考虑眼前的情况,七皇子请求入猎苑,这让他觉得此书的结局已经在望,难道萧明彻回来,会给局势来个逆风大翻盘吗?   白照影心头不适,也有些不安,他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毡帐外,又是阵大风卷起。   风势凛冽,突然间,一只大手掀开毡帘!   白照影跟萧明钰同时收腿,在榻板缩成两个团子。都督挨着小桌,朝帐外叫了几声。   “是谁!”   然后两人这才见到来者,都督夹着尾巴后退,讨好地呜呜。   毡帐内部走入萧烬安高大的身躯,带着满身外头的寒气,形容略显疲倦,但总体来说还是很挺拔的。   “夫君?”   萧烬安阴沉着脸,因为见到烛光映照下,坐榻到处粘着亮闪闪的狗毛,大魔王锁眉,直接将小九拎出了帐篷。   ***   可怜的九皇子软磨硬泡,最后只能跟成安挤着睡,睡兄嫂这边是别想了。   毡帐里。   没有外人,白照影还是回卧房更自在。   他以为萧烬安犯洁癖,嫌弃那些狗毛,所以就把外衣跟靸鞋脱掉,只留薄薄的里衣,钻进被窝,这样不会沾上多少毛发。   梨花木双人榻,不同于他们王府的架子床,它既没顶帐,也不靠墙。   孤灯光源沿着床榻侧边投射,影子就会投向床榻另一头的屏风。   白照影余光注意到屏风那头他们的剪影,有点出神。   他刚想伸手比出个小狗。   手就被萧烬安攥住,抱着他,额头相抵,像蚂蚁轻碰触角似的,紧紧搂着:“冷吗?”   大兴猎苑位于郊野,气温比上京城更低。   也是刚从萧明钰口中得到的情报,因为触犯敬贤帝忌讳,猎苑到处都没供应炭盆。   白照影蜷成个更小的球,方才后知后觉哼唧了声:“冷。”   然后他仰起了头。   有点没料到萧烬安今天流程走得这么早,身体由外到内都给他烫暖了。   他余光能望见屏风的影子。   就见梨花木榻上面,萧烬安的影像庞大了数倍,黑影狰狞宛如巨兽,向下不断猛扑。   白照影视线被泪水模糊。实在不明白,萧烬安今晚,为何如此急迫地需索?   他也无法考虑那么多……   身体的契合度太强。   他不多时就与萧烬安神魂同频。   对方的犬齿,啮咬他的脖颈,从动脉一路啃噬至耳后。   吮得全部是最危险的部分!   白照影瞳孔失焦般望向屏风上耸动的影子,身体则在梨花木榻,控制不住地颤抖。   忽然间,那梨花木榻发出阵强烈的咔嚓声!   白照影突然因为这道声音,暂时唤回了神思,好在床并没有塌。   他此时自下而上,抬眸凝视着萧烬安。   原以为今夜的情事激烈到可怕,他会迎面撞见,萧烬安对自己居高临下的征伐。   他并没想到,萧烬安骤然停下动作护住自己。使白照影在身体弯折至极致的那瞬间,捕捉到萧烬安从未见过的神情。   这个男人,并非得意,而是因为那小小意外,暴露出他的极其不安和害怕。   就好像,怕自己,刚才会突然消失了似的……   他是跟上辈子一样,命悬一线的病号吗?   不是吧?   白照影困惑不解。   萧烬安则压下来,再度亲吻他的脑袋:“好狐狐。我的王妃,要乖,要乖。”   他连续重复了两次,折腾片刻,方才事毕,被子裹住白照影搂着。   白照影浑身汗津津的,这会儿脑子也不太好使。   他迷迷糊糊地缓了片刻,觉得今晚比平时都可怕。   他让萧烬安摆弄时,感觉自己像个猎物,像砧板上的鱼肉。   他发现萧烬安那么孤独悲伤的表情时,又以为自己不是个发泄品,而是段充电桩。   他的大魔王今天睡得早。   云雨之后,萧烬安罕见地侧躺着休息了。   白照影不知他怎么回事,又心知对方不会跟自己说实话。白照影叹了口气。   以前每次都是萧烬安负责善后,这回白照影有来有往,并不计较他某一天倒头就睡,刚想再躺躺就下床。   萧烬安歇息片刻就起来,轻按住白照影,给他的王妃擦擦洗洗。   只是边干活,边眼神回避着。   毛巾轻碰到白照影的皮肤,有青紫的地方,他手在颤抖,自知理亏:“狐……王妃。”   叫王妃就是知晓自己很坏,不配叫白照影的小名了。   萧烬安收拾干净,把水给倒出去。   他回来,白照影早已经躺好,在被窝朝萧烬安招招手,眉眼一弯道:“嗨,狐王?”   “……”萧烬安表情僵住片刻,突然觉得这段对话荒唐,又有点好笑,他压不住嘴角。   他的王妃缠过来,原谅他方才的冲动,也抚平了他的惭愧,靠在萧烬安身上:   “睡前运动结束了,睡前故事还没讲。”   “夫君,我听人说萧明彻就要回来,你跟我讲讲,这几个皇子吧。”白照影偎了过去。   其实萧烬安今晚情绪不稳,正是起源于萧明彻之事。   对方以退为进,想重新入局。   萧烬安在皇帝睡眠期间,暗中会见了猎苑的内官头目。   明早高朔向帝王递信请罪,猎苑就会向皇帝汇报失火事件,最终调查结果——两件事搅缠在一起,他不用明着出手。   然后敬贤帝疑神疑鬼,就会跟“烧龙鳞”联系在一起!从而彻底废了萧明彻的招数。   可这件事,皇帝必会迁怒。   虽不说伏尸百万,至少,猎苑许多宫人,肯定保不住。   如今他为局势所逼,不得不与敬贤帝,偶尔装出些父慈子孝的举动,锦衣卫乃是皇帝的爪牙。他奉旨必须处死几名与失火有关的内臣。   下午,他以残酷手段杀了他们。   他看他们嘶叫,看他们无助,听他们用最恶毒的言语,咒骂他和他的王妃不得好死,生生世世天人两隔……   这些不是敌人,不是内鬼,不是奸臣,只是冒犯敬贤帝龙威,实则罪不至死的生命。   他不仅满身罪孽,而且满身杀孽,为无辜的王妃积下仇怨,一直在强烈地自我消耗。   眼下王妃问起这几名皇子,萧烬安心虚了阵,含糊其辞:“都不怎么样。”   “可我听说七皇子要复出了。”   “秋后蚂蚱,时日无多。”   “那三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死要面子,不堪入目。”   “九皇子呢?”   “跟他的狗能凑作一对儿糊涂蛋吧。”   白照影:“……”   厉害了。   竟是所有选项夫君都不喜欢。   白照影很怀疑,是否萧烬安才是不够数?他难道没看出老皇帝快不行了么?   一种不安感盘旋,使白照影越发好奇。   他本来还累得很困,现在则向上蹭了蹭枕头,拍拍萧烬安的胸脯,索性将题目一透到底:“夫君,要是今后萧明彻当皇帝,咱们怎么办?”   他有意地对萧烬安提醒,要防备萧明彻。   实在再不济,他们卷钱跑路,从此遁迹江湖也是可以的,他也没想非当这个王妃。   然而他的透题,迎来的是萧烬安紧紧一抱,对方安抚说:“我会保护你。不要害怕。”   可我并非想要安慰——只是想帮帮咱们的小家脱困啊。   白照影分担的热情被限制,萧烬安用被子,把他完全裹成蚕茧了:“乖,狐狐睡觉。”   好吧,王妃还是个需要被人妥当哄着的玻璃娃娃。   白照影沟通未果,只好在被子里闭起眼睛,歪头啄了啄萧烬安大魔王的面颊。   他郑重说:“晚安。”   王妃也会想办法一直保护你的。 第139章   秋猎首日。   天刚破晓, 白照影被成美轻声唤醒。   成美为他穿戴整齐,选择了一套轻便的狩猎装束。内穿白色缎面袄子, 外头套比甲,是骑马服。   他两只衣袖被成美备好的束腕套上:“请王妃抬高胳膊。”   白照影双手平举,像小僵尸似的。   束腕让成美自下而上地扎好,扑棱蛾子收起神通。白照影转转手腕。   “王妃,这是您的弓,这个是您的箭囊, 都已经准备妥当。”成美一边说着,一边把狩猎用具都挂在白照影腰间。   白照影点了点头:“喔,好。”   还是两辈子头一次用这些真家伙!   白照影摸了摸箭囊的皮革表面,皮面呈暗红色, 做工精良,光泽锃亮。弓和箭都很精致,搭他刚刚好。   白照影稀罕地试试手感,弓弦发出轻微的弹响,嗡嗡:“这些都是特制的吗?”   “是王爷十四五岁那会儿用的。”成美回答, “这束腕您套上还显大。”   白照影顿感无奈。   那岂不是说, 他现在这个身量, 也就只能对标萧烬安十四五岁的时候?   那么大魔王每天看自己, 不就等于是看见个小孩吗……   那也难怪萧烬安把自己当成个小玻璃人。   白照影单方面决定,要继续用膳时多吃几口。   清晨的空气中带着丝寒意。   穿好衣服, 白照影心中充满期待。   两个侍从成安成美, 跟随他从营帐走向观礼台, 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宗亲贵胄,交谈声不甚规律地传来,乍一耳朵听上去, 什么都听不清楚。   他茫然地歪了歪脑袋。   考虑到自己是位体面王妃,他是来打猎的,白照影又雄赳赳气昂昂地仰头。   迎面正对上个明黄油幕遮风棚,这应该是帝王观猎区域。不过皇帝还没来。   白照影的目光,就在人群中寻找萧烬安的身影。   果然萧烬安正在与谁交谈,就在观猎区域一隅,夫君身边围着若干名,全身甲胄的将军。   穿这种衣服肯定谁没法自如打猎的。白照影想,可能这些是并不下场打猎,仅仅负责皇帝安全的队伍吧?   白照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专心欣赏萧烬安工作时的模样。   他因为没见过,越看越觉得稀罕。   他知晓萧烬安表情冷淡,神色从容,言语向来刻薄,许多人大概是害怕萧烬安。   不过当亲眼见到,夫君身边的将军们,哪怕正在低头聆听指示,同样都在两眼放光,白照影明确地体会到了,他们也崇拜萧烬安。   白照影跟着喜滋滋的。   再原地杵着就不礼貌了,他走上前,轻声唤道:“夫君。各位将军。”   “王妃。”众将肃然行礼。   萧烬安转过身,看到白照影,眼中的严肃瞬间被温柔取代。   他警惕地环顾了一圈,武官们连忙各自掏出借口遁走。   萧烬安走上前,打量白照影这身装备,眉峰稍微抬起。   他给白照影整理片刻束腕,觉得成美系得紧,略微把边缘往外松了松,低声说:“待会儿行猎时,跟随队伍,不要乱跑。”   “是是是,夫君教育得是,我今年五岁啦。”白照影故意说反话。   可萧烬安就像没听懂似的。   调整好束腕,又掂了掂白照影腰间悬着的小弓,弯弓搭箭,瞄准一处空地的蒲公英,给他上课。   “右手持弓,左手放箭,出箭的时候要稳。”   “不要拉弦太长时间,否则会手抖。”   “打得中就打,打不中就换一个,别追野物,你谁也跑不过。”   哎,最后半句就过分了啊!   白照影不满意地接过弓箭,鼓着两腮射向蒲公英。   嗖——   棉花团似的毛茸茸的蒲公英,在微风中恣意摇摆,飘摇地躲开了白照影两世间的第一道初箭,蒲公英得意地晃头。   箭支斜插进土地,箭屁股露在外头,狼狈极了。   白照影气得要命,又朝那摇摆的目标射出几箭,皆不中靶。   萧烬安就站到他背后,双手覆在白照影的左右手,替他瞄准开弓:“不要夹箭,手放松,肩膀张开,腿再分开点。”   白照影:“……”   也不知道是说者跟听者,谁更加不纯洁!   白照影脸已经红透了。   萧烬安说话时吹到他耳边的气流,烫得他,在萧烬安怀里长长地打了个哆嗦。   怎知王妃突然情动?   萧烬安也没能扛住。   羽箭飞出,流光划过,同样错过了那棵蒲公英。   蒲公英摇摇摆摆,竟得意地避开大虞名将云中郡王的一箭,达到蒲生巅峰。   萧烬安:“……”   云中郡王夫妻,竟被小小蒲公英折腾得没辙!   白照影钻出萧烬安怀里,颠颠儿地跑出去,跑到那棵蒲公英跟前蹲下:“你不乖喔。”   王妃深吸一口气。   秋草甸子上有位明眸善睐的美人,他对准一棵蓬松蒲公英,仔细地将它吹开。   蒲公英如白色烟花绽放般,向着四周接连开伞——   于是在白照影身边,到处飞舞着白色的,飘逸的植物。   王妃水灵灵的眼睛捕捉不及蒲公英们飞行的轨迹,眼波流转,映入萧烬安的视线里,使他背着手凝滞了片刻。   王妃在蒲公英里对着他笑:“夫君你看,我把它收拾掉啦!”   萧烬安微微摇头,走过去,对王妃道:“你这样它才高兴。”   白照影蹲在原处,想了想,好像也是,蒲公英依靠风力繁殖。   白照影拍拍手,绽开笑颜道:“那就算本王妃以德报怨吧,我帮它播种。”   萧烬安道:“不行,王妃只能帮我。”   “我帮你什么?”白照影茫然。然后顿时反应过来,从草丛中跃起,整个人烧透了。   ——坏夫君啊!!!   ——太坏了太坏了!!!   谁能想到他用最正经的语气说荤话,王妃吃了个大闷亏。看着满天飘舞的小蒲公英,白照影都觉得不太正常了。   播……播得哪门子种……   结不出果实的……   但万一在这本书的男妻设定之下,还能够结出果实,就凭现在这频次和情况……   白照影看了看萧烬安这张气势过于凛然的脸,眉眼深邃,骨相很有特点,基因想必是非常强大。   再看看萧烬安脚边的空地,到处落满蒲公英,每个蒲公英如果都能长出个小娃娃……   满心坏水的坏夫君可以丢掉了!   白照影跑回了内眷席位。   ***   猎场的号角声响起。   皇族宗室席位,内眷席位,同时收声陷入沉默。   白照影放下手里捧着的,甜甜的杏仁茶,抬眸望了一眼皇帝,然后跟随众人行礼。   敬贤帝被陈妃和大太监搀扶登上观礼台。   皇帝没看出清减,但也有可能是穿得很厚,把轮廓撑得较为饱满。   白照影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他不敢直视天颜,就低头偷偷用余光打量,整体来说,看得非常不真切。   “文成武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接着是大太监代替皇帝宣旨,文绉绉地,讲明了秋猎的规则以及意义。   这回秋猎是为了展示各位皇子与宗亲的实力,宣扬武威,震慑大虞朝四境之邻,号召参与出猎的王爷公侯、底下的各府继承者们,皆全力以赴。   狩猎统共进行三日。   猎场有规定的开放时间,排名按积分进行,猎物排名将由猎苑的内官专门负责统计。   大虞朝应该是早有行猎先例,野物对应的积分几何,并没有在宣旨的时候多说。   旨意的最后,乃是宣布彩头。   两名内官同时抬上个用红绸布蒙着的物件,绸布掀开,宝光乱闪,白照影眼前一亮。   ——是把黄澄澄的纯金嵌宝石如意!   白照影在心里估了估价,这如意要是空心的,少说也得有百两黄金。   这要是实心东西,咳咳,价值无可估量。   那彩头在人前展示完了,行猎活动正式开始。   若干匹骏马窜进猎场深处,马匹带起层层扬尘,第一批健儿,全是大虞朝宗室各府各家派出的勇士,他的坏夫君当然也在其中。   坏夫君的战马好,人比其他宗室子更高,萧烬安显得异常惹眼。   在他旁边是豆芽菜般,骑着匹雪白马驹的小九,马蹄旁边是小短腿奋力奔跑的都督。   “汪!汪汪!”   只因小九今年不想垫底,打定主意要追随他郡王堂哥捡个漏。   可是也不敢离得太近,因为萧烬安曾经阴沉沉地吓唬他道:“实在打不着东西,能值两分,你上交你的狗。”   小九又怕得不行。   这些宗室子疾驰而去的背影里,还有个跟小九服饰等级同样,背影瘦削,挎着张金银相错长弓的男人。   他不认得是谁,白照影眉目微凝。   那男人的兵器瞧着很贵,装饰在兵器表面的宝石,与方才那把镶宝金如意不遑多让。   白照影呆呆地想:弓箭装饰得华丽无俦,是否有增加攻击性的效果?这宝石附魔了?   ——他就是那位,死要面子的三皇子么……   水灵灵的桃花眼眨巴。   白照影犹在怀疑,这本小说,是否突然增加了什么奇怪的玄幻设定。   他思考还未落定,猎场内,一阵萧瑟的秋风吹过。没了扑棱蛾子般的袖子,他手背有点冷。   白照影见到场地内,最后驱马赶往猎场深处的宗室子,感觉胸口像忽然被勒住。   白照影深吸一口气:萧明彻!   萧明彻似乎若有所感,攀上马背,向内眷席位回首。恰与云中郡王妃视线对上。   萧明彻喉结滚动,眸光颤了几颤。   刹那间他那道眼神投过来时,白照影便觉得,脑海里拉满了警报声。   他已经不再是个不通人事的单纯王妃了。   白照影能够清楚地辨别出来,曾经让他多次感到不舒服的视线,带着七皇子对自己身体强烈的渴望。   萧明彻脸色比以往苍白了许多,骑在马背的姿势,莫名觉得有些别扭,像坐不稳似的,身体明显较以往孱弱数倍,可依然眼睛里有熊熊燃烧的火。   “……”   白照影抿紧嘴唇。   萧明彻舔了舔上唇,竟朝白照影笑了。以往萧明彻还能称上风流倜傥,如今竟显得,略有猥琐。   白照影压抑住想拼命后退的恐惧。   他可是云中郡王妃!   不得冒犯我,就算你是主角攻也不能!   日光之下,白照影挺起胸脯,正对上萧明彻露骨的眼睛,神色充满自信,宛如玉琢。   猎场里,萧明彻一刹那间变得痴然,想到了登顶人极往后的事,要先将白照影发配至清心寺,卸去他郡王正妻的身份,再把他召进宫廷封个妃子,圈在身边日夜磋磨……   确实萧烬安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他这次返京,极为落寞。   可萧烬安并不知晓,他不是为来此打猎的!   只要给个机会,让他能在皇帝跟前说上话,他就可以出头…… 第140章   随着哨子的一声长响, 白照影这边,内眷队伍也开始徐徐行动。   目的地与大兴猎苑的厮搏拼杀的主猎场地不同, 猎苑负责人带领他们所去的,完全是另外一个方向。   白照影瞧着目之可见的青山绿水,山美水美,沿途草木有的呈现出修剪过后的痕迹,还有些估计是猎场刻意种植在这片区域的零星小花。   “王妃,我们走吧。”成安在白照影后头道。成美点头。   白照影虽然大概能猜得出来, 他本人出猎的场所,会与萧烬安有所不同,但也没料到这么不同,他就像是个跟团去郊外秋游的。   秋游就秋游吧, 总比自己在府上呆着强。   白照影很快跟自己达成了和解,再度快乐起来。   内眷队伍约莫有百十号人。   入猎场时,他们还算排列整齐,一旦正式进去猎场,就三五成群地分散开, 各找地方玩耍。   行猎时间不长, 其中大多数内眷都想图个自由, 所以没带着随侍。   白照影身后的成安成美就显得格外突兀, 姐弟俩比起丫鬟小厮,气势拔得高出许多。   使得白照影很无奈, 直接赶人又不好看, 白照影就走一会儿问一问他们:“你俩想玩嘛?我准许你们去打猎, 可以放手玩耍,猎场这么多人,不用一直紧盯着我。”   两姐弟点头, 答应得很痛快,实际上,一动不动。   白照影就知晓,这又是他夫君的命令。   坏夫君不能陪他狩猎,就给他找了两个陪玩的。   可是如果放他俩帮自己狩猎,游戏体验感将会为零,白照影必定得变成个捡猎物的。   此时恰好一阵穿林风吹过来,白照影捂了捂胸口。   他故意作势倒下,戏精附体道:“你们王爷是以为,随便一场秋风都能要了我的命。”   ——“少夫人,有小兔子!”   ——“少夫人,在这里!”   此时草丛倏然窸窣作响。   一只棕黄色的毛茸茸野兔子,刚好从白照影脚边偷溜过去,它皮毛擦过白照影的靴子,窜到猎苑草丛更深处去了。   这还是白照影狩猎开始见到的第一只野物。   云中郡王妃警觉,认为自己要开张了,他没能守株待兔,拔腿追着小兔子跑。   兔子被秋草喂得肥嘟嘟的,在深碧色草丛里一跳一跳,草叶间露出它油光水滑的后背,肉乎乎的兔子屁股,肥美得好似一顿香喷喷的烤兔子肉。   白照影这辈子营养均衡,烤肉还是非常能消化得动。   那些兔子大多数是猎苑故意养在这里,为给宗室内眷们找点娱乐活动。   兔子很迟钝。跑跑停停,白照影就跟着追追赶赶。   追出有大概半里地的距离,白照影有点小累,兔子也逗他似的,就是跟他不远不近。   成安实在看不下去了,友善提醒:“王妃,咱们有弓!”   王妃沉默良久,方才喘不匀气地望向腰间悬着的武器,老神在在地挽尊:“抓活口。”   成安:“……”   “哈,哈哈哈,王妃如此心地仁慈,愚兄来助王妃一臂之力何如?”   白照影回眸,是崔兄夫人,崔观澜作为此次出猎活动礼部的随驾代表,自是能够携带家眷。   崔兄夫人身后两名侍从,各自递过捕捞网。   接过网子,崔兄夫人又送给白照影一支,两人一左一右地将那只兔子包围,徐徐潜行,同时出手——两支捕捞网撞在了一起!   兔子还回头看了一眼发生何事,歪了歪脑袋,再度遁逃,显得不太聪明。   白照影和崔兄夫人各自收杆,虽是仪态未改,多少因为这事儿小有遗憾,感觉像是被兔子嘲笑。   家仆把杆子收回去了。   崔兄夫人抄着手,边走边道:“王妃莫急,我们再往前头瞅瞅,这猎苑里的野物肯定不止这一只野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错过了这只,多半预示着要丰收。”   白照影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碰巧遇见个崔兄夫人,他们相熟,就边找猎物边看风景,在草甸子上走。   崔兄夫人问道:“王爷对那把金如意,可是志在必得?”   金如意贵是真贵,白照影也挺想要。   只是怎么听都不像是个正经问法,联系到崔兄夫人本人的性格,白照影含含糊糊:“夫君若有足够的实力和机会,自然会拿走。”   “出猎队伍里唯有王爷是军功出身,王爷的实力,当然可堪重任,确实还差个机会。”崔兄夫人点点头。   可他将白照影给说糊涂了。   怎么可能唯有夫君是军功出身?   那些马背上的贵族,他们的继承者们,同样有少年时就被送上边境戍守建功的儿郎。   崔兄夫人就算说话不严谨,当然也不至于,犯这样的常识错误。   白照影心头浮起些疑问。   若是范围再小一点儿,拿坏夫君跟其他几名皇子相比,倒是可以明显看出,他的实力强过现在他们的每一个。   “……”   ——有根神经,在白照影脑海里重重地一跳!   他好像隐约捕捉到了,崔兄夫人一直想向他传递的某个信息。   那念头很朦胧,压在白照影心口,让白照影心里像有块石头,顿时不上不下的,他呼吸滞重。   崔兄夫人却没发现他的异常,步伐一直稳妥地压在白照影的斜侧靠后。   只是向后错位得不太明显。   如果不是白照影仔细观察,甚至都不会觉察出,他在步态里渗透出的敬畏与尊重。   白照影轻轻吸了口气。   “王妃,少夫人,还是那只棕色小兔子,他又出来了!”   崔府侍从朝草丛灵活地一指。   白照影跟崔兄夫人同时警觉。   方才被兔子戏耍的郁闷再度浮现心头,两人追逐兔子,同时举起弓箭。   白照影弯弓搭箭,嗖——兔子躲开了。   崔兄夫人直冲兔子逃离的方向,再补一箭。   崔兄夫人的箭术只比白照影略强半分,箭杆斜钉在兔子跟前,那兔子太笨,脑袋不好使,竟被箭杆吓得又往回逃。   白照影兴奋地连发两箭,都没有中!   白照影气得丢了弓箭,抬头跟崔兄夫人匆忙对上个眼神,双方心领神会,合围去抓。   却也不知道,是否两面夹击,把那兔子给吓得不敢动了。   兔子呆呆地于草丛当中直立,左看看,右看看,玛瑙般红眼睛很呆萌。   白照影扑过去!   我的麻辣兔头,我的烤兔子肉!   棕黄色兔子这时突然被一支羽箭当胸击穿,兔子被那支箭一击毙命,皮毛染血,倒在草丛里,发出阵凄惨的哀鸣,四足犹在颤抖抽搐。   白照影动作骤止。   他停下,对面崔兄夫人也停下。   两人突然无话,中间唯有只濒死的兔子。   兔子红彤彤的眼睛看着他们,最终,失去了光泽。   “……”   抓兔子跟亲眼看见杀兔子,感受还是不一样的。   不过这里是猎场,捕猎当然不会被指责。   即使白照影觉得刚才的画面有点可怕,他倒也不至于,会因此而对谁发作。   这个人的箭法,还是怪好的,居然能够精准地将猎物击毙,是谁呢?   出猎的内眷队伍里,兴许会有某家自幼练习武艺的郡主县主、嫁进皇家宗室的武官之女等等,遇见个身怀武艺的高手,不足为奇。   但是值得好奇。   白照影跟崔兄夫人,就在原地等候,看谁会来带走这具兔子的尸体。   等了有半盏茶的时间,没有人来。   那兔子躺在地上僵硬地蹬腿,血浆由红转黑,它已经凉透了。   而崔兄夫人换了个姿势,从蹲坐变成站起身。   崔兄夫人远眺附近的草丛树丛,倒是见到些同样来狩猎的猎者,却无一人的方向面朝他们——这说明,谁也没打算来捡这只兔子。   崔兄夫人眉峰渐渐收敛。   忽然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阴霾,笼罩在,他们这片小小天空。   白照影忍着对鲜血的恐惧,大着胆子,指尖颤抖地触摸那根,已经深深扎进兔子身体里面的箭杆。   他闭起眼睛,突然将箭向外一拔!   兔子的尸体被带起,发出道噗呲的响声。   白照影握住箭杆,将箭横在眼前,他把那支箭给转了转,果然没在箭身上找到能够代表箭支主人的家纹或者名字。   大兴猎苑狩猎评判采用积分制,每个猎物都算分!   为了区分猎物的归属权,箭支皆镌刻有所有者的署名。   即使内眷队伍这边,打猎不过就是图个高兴,该遵守的规定都得遵守。   ——这说明什么?   白照影已然浑身寒透,那支箭本来的方向,根本就不是兔子。   而是他本人!   只是并不知道什么原因,刺客把箭射到兔子身上,那只兔子是被羽箭钉穿了的,这也就说明……   在这猎场里,不知何故,混进来个对他恨意滔天的刺客!   白照影赶紧起身:“我们先出去。”   不可。   他又迅速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这个特殊猎场不大,众位内眷兴头足,大部分人被游兴驱使,在往猎场深处探索。   如果在此时后退,必然让刺客更有单独瞄准他的机会,白照影便只有反其道而行。   他也不能若无其事,让那刺客以为,自己还有机会。   白照影命令道:“成安。”   “王妃我在!”   “你拿着这箭,去告诉负责此地的官员,不要提我的任何事,只说猎场恐混有歹徒,让人前来搜索。”   敌暗我明,他必须打草惊蛇。   白照影将箭支递给成安。   成安表情骇然,顿时浮现起几乎能将他吞没了的后怕感,赶紧领命而去。   成美向来聪慧,拔刀出鞘,打量崔家两名侍从,现场征用人手:“请劳烦二位与我,站在不同方位,护住王妃和贵府少夫人。”   崔家两名侍从,既能被带出陪同狩猎,必然不是文弱之辈,同时点头。   这五个人浑似摆了个阵,幅度不大地挪动,每走一步,都让人觉得皮肤紧绷。   周围的景观也在缓慢地变换着角度。   崔兄夫人乃是名门正妻,他浑身自有股,徐徐然如林下松风的态度,声音平稳地问:“王妃,我们要去哪里?”   白照影并不清楚此处猎场的地形特点。   料想崔兄夫人知道,崔兄夫人毕竟比他年长十岁有余,跟着崔观澜,也许不止去过这一次大兴猎苑吧?   白照影道:“咱们往人多的地方走走,还望兄长带路,引个热闹去处。”   崔兄夫人目光隐然流露出赞许之色,微笑拱手:“那是自然,愚兄倒真知道这里必去的一处名景。王妃请。” 第141章   “王妃小心。”   猎场里, 成美的掌心紧攥着刀鞘。   她目不错珠,眼睛紧盯着附近, 任何能够遮掩刺客行迹的树丛草丛。   跟随崔兄夫人的指引,白照影等一行人,谨慎地往猎苑内部挪动。   土路岔开了两条小道。   芳侵古道,即使已至冬季,两条路依然能称得上是草木萋萋。   崔兄夫人指路道:“左边这条小径,通往的仍是狩猎区域, 以前我曾经听观澜说过,此间也有些较大的野物。数量不多,当然也不算凶猛。”   “走右头的这条路,就有点儿像游园了。”   “我也其实不过第二次随同夫君游赏大兴猎苑, 依稀只能记住个大概,里头似乎有些造景,”崔兄夫人说,“然而具体是什么样子的山石,我也记不太清。”   崔观澜数年前在礼部还没能做到太拔尖的位置。   崔兄夫人即使入猎苑, 当时也是个陪衬, 游玩必不尽兴。   崔兄夫人有意模糊这段往事。   白照影并没察觉到, 当然也无意追究。   那支羽箭给他带来的威胁感, 已足够牵走他九成神思,他警惕地防备下支羽箭到来, 又不由自主地设想, 如果他刚才真被杀死了呢?   死过一次的人, 最知生命可贵。   前世他的死去,意味着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宝贵的亲人, 他爱的世界。   今生他再遇害,意味着,他也将见不着,他最爱的那个男人,萧烬安大魔王了。   对生命的渴望,并没使白照影更加胆怯。   相反,他曾经是个胆小鬼,见到壁虎都怕,如今却变得想要亲手抓住那名刺客,再拿他警告所有的刺客。   ——不可以伤害我。   要是伤害到我,我可是会生气的!   古道走过一段,果然如崔兄夫人所言,平野里出现了条小河。水是活水。   沿水而行,石桥如长虹般横架水面,桥的左岸右岸,有些亭子与凉伞,能够供行猎者驻足玩赏秋色。   白照影放缓脚步,人很多,隔着段距离,他耳边听见阵阵嬉笑声:   “边城伯家的三小姐,刚才射中了只兔子,真是好身手!”   “哎呀,那还不是因为城阳侯世子也在猎场上的缘故,两家才刚议了亲,还不是都想留个对彼此的好印象么?”   “我前些天听说,文翰侯家的小侯爷也定亲了?”   “对!定的是轩辕氏嫡幺子,你可不知,前些天崔家下聘礼,礼车前前后后来了好几十辆,我家跟轩辕府住得近,这条街都快要被抬起来了!”   也是大虞朝立国百年,习武风气渐淡,内眷们更是没有争那把金玉如意彩头的需求,多数人狩猎的热情,早在岔路前消磨殆尽。   俗话说人多口杂,尤其是各府内眷凑在一起,难免要叽叽喳喳说些八卦。   即使白照影忧心性命,对各家闲事不感兴趣,穿行在人群里,还是难免得听见。   “下聘队伍里打头阵的可是云中郡王!嘻嘻,说起来,前几年云中郡王还在上京城里声名不太好,这半年简直换了一个人……”   说话的这两个女子,梳得全都是妇人发髻,坐在背对着白照影等人的凉伞底下,两个人声音都脆生生的,听起来年纪不大,应当都是新嫁不久。   俩人关系甚密,手还拉着手。   白照影走近了两步。   并不为别的,只是她们说起萧烬安,白照影就注意力不知不觉地分过去,随着距离更近,听得更为清楚:   “央央,小时候咱们进宫,老打着个幌子,说去大本堂探望哥哥,如今时间过得真快,当初想探望的那位哥哥,已经成亲封了王,而你我也都快有小宝宝了呢!”   “瞧你说的,倒好像你跟人家有什么瓜葛似的,没的让人取笑。”   “笑笑笑,你再笑,我拧你的嘴,把你小时候给隋王世子绣荷包,戳了自己满手血泡的事情,我全部都咧咧出来。”   “你敢!你敢!”   “嘻嘻嘻嘻。”   两个女子越发嬉笑打闹,更是浑然不知,她们被白照影听了许久的壁角。   少年时期的萧烬安,也就是患上疯症以前的萧烬安,到底是什么模样?   白照影完全不清楚。   但是他偷听这两个姑娘的意思,发疯前的萧烬安,应是个极为丰神俊朗的热门人物。   白照影用他单薄的阅历,回想起他初一时,病情稳定些复课,在走廊迎面遇上校草。   校草在他跟前停步,他们眼神交汇。   白照影只记得对方外形很阳光,都是男孩子,彼此点了点头。   而楼道里有些同学,当真会像电视剧里那样,控制不住,尖叫起来。   古人成熟得早,宗室男女,家中皆有教养嬷嬷开蒙,大概知事更早。   那会儿,萧烬安若是知晓自己被许多人青睐,会做出何种反应?   ——他已经没法对大魔王退货。   但,就是好奇……   央央姑娘则是用言语填补了他的想象:   “我七岁那年,坐在爹爹马背上观猎,那时这里还没另外开辟猎场,我就见到隋王妃母子。王妃骑马拉弓,殿下紧随其后,野兔刚从石头后面探出头,王妃就射中了!”   “殿下承蒙王妃精心教育,自幼文武双全。”   “虽然多有曲折,他能有今日之造化,根源在厚积薄发,也无需如此惊讶。”   “呦,我们央央——这是还惦着烬安哥哥呢?”   “嘘,别胡言乱语!人家早已娶妻,若是让人听去,平白多生事端!”   “……”   她没否认那份情意,只是怕被谁发觉。   白照影指弯卷起绺头发,在指尖不断地缠绕了几圈。   崔兄夫人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好像根本没听到这茬,兀自对白照影挑起其他话题:“王妃聪慧过人,这处地方障碍物多,人员混杂,我们隐藏其中,确实不引人注意。”   白照影想了想,逐渐拉回神思:“嗯。”   再听央央话里的信息,还在回忆小时候观猎的事,白照影想,老王妃这样挺厉害呢?   自己却连抓一只笨兔子都抓不到!   原来以为萧烬安的母妃,应当是位端庄雍容的名门贵女,没想到老王妃竟弓马娴熟。   ——也对,若是寻常妇人,怎敢跟其他男人生……   !!!   皇宫秘辛,当然知道的越少越好,更不该探究另一半的隐私。   白照影战略性摸摸鼻子。   可不敢再在央央姑娘旁边待下去。   挽起崔兄夫人,他赶紧往别的地方去,心想万一央央她们扭过头来,还以为自己真在介意十几年前的小事,显得瓜田李下。   日光映照猎场。   就在刚才转头的瞬间,他直觉有道视线,依然在追随自己。   想到那名藏匿于猎场的刺客,白照影心头一紧。   可是,他突然停下脚步环顾,什么都没有,到底是没能发现异常。   他们融入了人群,可是刺客并没能把他放过。   对方仍在盯着他不放!   这该是有多强烈的恨意,多么对自己怨毒!   白照影脊背发寒。   崔兄夫人道:“王妃?可还有什么顾虑?”   崔兄夫人能在高门大户的崔府站稳脚跟,自然也有十足的察言观色的水平。   崔府如今上下有意跟郡王府交好。   崔兄夫人再度命令家仆:“如果王妃有难,尔等务必舍身相救。”   两名家仆称是。   崔兄夫人不吝于对白照影示好:“王妃放心,你就紧紧待在愚兄的旁边,假如第二支箭射过来,先钉穿的人也是我。”   以前听说过,白照影胆子不大。   崔兄夫人拍了拍白照影的手,边小声安慰边分析:“你看,王妃,这里人如此之多,若真埋伏着刺客,他唯有用弓箭从远处袭击。”   “可是猎场的人不是瞎子,总有人能看到羽箭的轨迹,顺藤摸瓜,这刺客能脱身吗?”   话毕崔兄夫人还举了个例子:“那刺客也许仍在附近,但并没有想舍身杀你的意思,否则刚才在人烟稀少之处,倒是他绝佳动手的场合。”   “你的意思是说,一旦被人发现,他就走不了了?”白照影喃喃自语。   崔兄夫人当然想劝白照影安心,于是稍微用力一些点头。   “对。”   便见到白照影若有所思,崔兄夫人还以为自己的劝解奏效,多少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毕竟舒得太早。   崔兄夫人眼里,白照影的手挪到腰间弓箭的位置,他眼眸在眼眶中流转,似乎最终是落到片灌木树丛所在的方向。   崔兄夫人稍微抬起眉头。   白照影突然道:“夫君,你带着锦衣卫来找我啦~”   崔兄夫人微皱眉,那把金玉如意非是凡品,其实象征着皇权,皇帝拿它当作秋猎彩头,难免有测试几名皇子的勇武程度,或者是直接给萧烬安铺路的含义。   萧烬安会在此吗?   崔兄夫人回身,见到树丛这时竟然无风自动!   崔兄夫人心弦绞紧,察觉到那刺客可能就在树丛里,一道雪白色的流光,就已擦过他的身体堪堪撞进树丛。崔兄夫人凝目。   是郡王妃放了箭!   郡王并没有来,而刺客犹不甘心,还在寻找机会没走。   刺客因方才失手而心虚,畏惧云中郡王,刚好中了郡王妃的敲山震虎之计。   谁又能想到,身在明处的云中郡王妃,居然能反客为主,还把刺客给诈了出来!   崔兄夫人暗自惊叹。   其实他心里白照影的形象,也是经历了几番变化,起初只觉得他貌美多情,身娇体贵,只凭模样,都值得萧烬安另眼相看。   而随着与白照影接触得越来越多,容貌反而成为了锦上添花的花。   也许白照影真正吸引人的地方,是无论遭遇何种逆境,都会想方设法改变的性格。   他不是弱者。   即使没有云中郡王在身边,郡王妃也能独当一面。   崔兄夫人暗自给郡王夫妇评分,觉得成为未来帝后,两个人都堪当重任。   白照影收起弓。刚才出箭太急,心绪又激动,他还稍微带着点儿喘,胸口犹在起伏着:   “成、成美……去看看到底是谁?”   成美领命而去,拔刀一步步逼近矮树丛。   崔府的两名家仆丝毫不敢懈怠,站在崔兄夫人跟白照影前面,把两人挡住。   成美不多时回来了:“王妃,没找见人,但拣着了您的箭。”成美把白羽箭支递上前去,尴尬的气息骤然蔓延,王妃脱靶了。   王妃闭眼不想看,心说丢人。   可是成美又道:“王妃,这箭头有血。您射中刺客,只是刺客身法好,逃跑得极快。”   白照影睁开桃花眼,箭头布满斑驳的血痕。 第142章   高朔身法极快, 抢在白兮然被抓个正着之前,高朔率先带白兮然溜走。   白兮然右小臂受了伤, 箭头穿过他不太厚实的冬衣,钉进肌肉有寸余深。   挂着箭逃跑目标太大,白兮然不能被云中郡王府那个女侍卫发现,他当即狠下心肠拔箭!   箭头拔出时,他看见带出一道血泉。   他疼得快要晕死过去,牙齿发酸发软, 强顶着一口气,不敢让自己喊出声,这样残酷的忍耐几乎夺走他半条性命。   谁也没想到上天如此不公!   他的箭,没射中白照影, 射中了野兔,让野兔成为了替死鬼。   白照影的箭,根本就没瞄准,不过是贸然射向树丛的方向,居然把自己打伤了。   人在陷入偏激时, 往往不会反思, 是自己有错在先, 若非白兮然先动手, 白照影不可能出手还击。   可是白兮然被恨意驱使,浑身都在发颤。   他不是宗室, 更还没跟皇族定亲, 跟随萧明彻混入猎场, 用得都不是自己的身份,而是扮作了七皇子萧明彻的仆人。   人靠衣装,仆役的衣服质量, 当然没有多好。   白兮然右边的袖管,被血染得斑斑驳驳。   他无比狼狈,显得刚让主人痛打过一顿似的。   高朔在几年之前,也见过这位白二公子最得意最挺拔俊秀的模样,如今瞧他沦落至此,略有于心不忍。   高朔仍是那副无甚表情的面孔,板着脸道:“白二公子,猎场周围虽然戒备森严,但那是防止外人进入猎场,你以外出办事的理由出猎场,应该不会遇上太大阻拦。”   高朔给白兮然指出条出路。   其实事已至此,高朔纵使是个江湖草莽出身,跟随丽妃母子多年,也能看出些朝廷局势。   萧烬安蒸蒸日上,逐渐势不可挡。   萧明彻已是半残之躯,一个基本失去生育能力的皇帝,是对江山稳固的最大挑战。   敬贤帝只要不傻,但凡知晓这个内情,就绝对不可能再传位给萧明彻。萧明彻已经完了,再跟随萧明彻,又有什么用处?   他并不相信,这两个人之间,还有什么你侬我侬的深厚情意。   如果当真情深义重,萧明彻不可能总是垂涎自己的嫂子,白兮然也不会在萧明彻重伤时,还要勾引他继续堕落,让他身体大伤元气。   当局者迷。   高朔这个旁观者,反而心肺俱清,知道这两个人相互利用,都对如今的处境很不甘心。   高朔暗中叹了口气。   白兮然嘴唇抖得厉害,人的嗓音已经变调了:“滚!你滚……滚开!别管你老子的事情!”   他口吐恶言,欲一脚踹开高朔。   高侍卫闪身躲避,白兮然攻击不中,自己先倒下坐进泥土里。   他的精神也因为这次摔倒而完全崩溃,双袖染上灰尘,浑身脏污不堪。   “不用同情我——我不需要你同情!”   他大喊大笑。   声音完全没有收敛,他甚至都忘记了自己是在猎场,白兮然面孔肌肉因为笑声不停抽搐。   使得高朔止不住眯起眼睛,手扶着刀,做出了防备的姿态。   “白二公子。”   “去他妈的二公子!我是皇后,我要当未来的皇后!”   白兮然右袖带着血,左袖又染着泥。   他双袖平举,在猎场的空地来回转了几个圈。   他用痴迷沉醉的目光仰望天穹,不断咀嚼着“皇后”这个词语,仿佛想得越迫切,就越能够与皇后的宝座距离更近几分。   白兮然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皇后,哈……哈哈……皇后……”   他笑容渐淡,又变成小声轻喘,目光渐渐染上杀意。   高朔已经完全确定,疯了,白兮然彻底变成个疯子。   可是事态的发展不由高朔控制,高侍卫脚步后退。   白兮然则是步步向前。   今日萧明彻打猎,白兮然脱离萧明彻这片刻,就是为了进内眷猎场,经营跟丽妃的关系。   他边走边自言自语,跌跌撞撞地道:“我要见丽娘娘,我见丽娘娘。要见到丽娘娘……”   宛如鬼魅似的。   秋心亭。   亭中女子鬓发高高挽起,虽然妆容齐整,神情则是透出了疲态。失宠也就是短短数日,丽妃两鬓已有了白发。   她最近睡得不好,垫了两层棉垫,坐在亭中的石凳,还是冷,可她不敢犯忌,不敢用炭。   她以手支颐,正待假寐。   丽妃刚闭上双眸。   白兮然则一头撞进了丽妃休息的凉亭。   吓得丽妃心脏砰砰重跳几瞬,她面容惨白。   “什么人!?”   ***   丽妃霍然站起身子,一根纤长食指指向亭外,突然被吓醒,使她浑身都在发抖。   随着七皇子失势,她如今圣眷大不如从前,宫人们见风使舵,报复她曾经的嚣张得意,已有很多人敢不给她宫殿里的下人好脸,打狗都不看主人。   然而像眼前这个贱仆,竟敢放肆到她的面前,强闯她的休憩场所,不知是得了哪家的贱蹄子之意!   别以为她不知道。   什么城阳侯府、应安伯府、永宁侯府,更别提那个文翰侯崔府……他们各个儿都不想看见自己跟彻儿好,一帮子得意的中山狼!   丽妃不由分说,使唤身旁几名壮实宫女,就要将这个恶奴架起来掌嘴。   可是两个宫女刚刚靠近,就瞧见来者身上的血,又见到他浑身脏污,一时间瞧不出什么来路。宫女犹豫不敢上前,恐怕这是刺客。   丽妃心里又打了个突儿。   此时忽然在亭外见到高朔的身影,丽妃如遇救星,尖声道:“高侍卫,快将这恶奴带走!”   高朔没有动作,也不敢上前,在亭外跪下,不欲掺和白二公子与他未来婆母这场相见。   丽妃却又尖利地道:“高朔!你是怎么回事,本宫让你将他带走,我看到他这浑身血就犯恶心,高朔,高朔——”   高朔仍然不动。   高侍卫也想明白了,这家人合该进一家门,都是同样的颐指气使,他谁都得罪不起。   白兮然仰脸,满身泥血爬进秋心亭,再接近丽妃几步。   “母妃。”   白兮然直接认亲。   丽妃这会儿已完全被吓破胆子,以致于根本没听清,对方喊了些什么,拼命地叫着滚。   她对高朔狠狠威胁:“高侍卫!你是再也不想见到,你的一双儿女了吗!?”   “……”听到丽妃的这声警告,高朔脑海里似有根神经,被重重地反复拨弹。   高朔垂头看着土地,眉峰凸起,沉声道:“回禀娘娘,亭外是七皇子的知心人,是娘娘贵人事忙,忘记了。”   当初白兮然与萧明彻确实已走到议亲这步。   丽妃不愿意离宫太久,远远见过白兮然几面,当时觉得以娶妻的流程,抬个庶子进门,委实有点辱没彻儿,奈何彻儿愿意,她也就允了。   结果彻儿出城静修,这桩事情暂搁,她又面临着失宠的局面,许久没想起白兮然这个人。   熟料白兮然竟会以如此狼狈的方式跟自己相见!   简直丢尽皇家体面。   丽妃庆幸黄了这桩婚事,又在心里坚决道,从此不再答应白兮然进门。   如今是既知道对方来路,即使不知来意,丽妃也能轻松在白兮然跟前拿乔:“你找本宫何事?”   顺便再痛骂高朔,丽妃道:“高侍卫,三书六礼,哪一礼都未成,何来知心人这一说?枉你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可有好好学过规矩?”   这便是不认账的意思了。   按说如果生在书香之家,遇到这种羞辱,白兮然应该拂袖起身就走,就算不想跟丽妃撕破面子,今后白兮然也该从此跟萧明彻断绝往来。   然而白兮然并未。   脑中唯有“皇后”两字,白兮然想着复仇,当然顾不得面子。   他将屈辱压下,变成个谄媚的笑容。   白兮然抹去脸上的灰,嗓音带着哑,听起来,仍有几分方才他那种歇斯底里。   白兮然幽幽道:“三书六礼未成,殿下却与我行完了周公之礼。”   “七殿下在清心寺无人问津之际,唯有我不离不弃,照料他,抚爱他,帝王临幸宫女过后还给个名分,我找上门来讨个名分,母妃还不肯认可我吗?”   秋心亭里,众宫女都惊呆了。   两名壮实宫女怒目而视,另有个稍年轻点的宫女捂住脸。   丽妃更是压不住她心头的震撼。   丽妃瞠目,从来没见过会有人把这事儿挂在嘴上,更没想到白兮然如此直接,想当皇子妃,连弯都不拐。   丽妃压了口石桌上的冷茶,放下茶盏道“放肆”。   却没想到这种强装出来的气势,就像气泡似的,被白兮然一戳而破。   “收收神通吧,母妃。”   丽妃不知何故,竟莫名噤了声。   白兮然完全不顾颜面地嘲讽:“你老人家如今让陈妃踩在脚下,这一路上,我蛰伏在猎场里,见到多少旧人,对你是何种态度?对陈妃又是什么态度?”   “外头的内眷们游兴正足,到处是人,可你看谁敢往你这亭子跟前凑?”   “你母子二人唯独剩下我一个实心实意的帮手,还要在我跟前装羊,也不看看你儿子现在的处境?”   “受了那种伤,谁还愿意给他做妻妾!?”   丽妃失声:“我儿受了什么伤?”   白兮然怎么会老老实实地回她的话,淡声道:“陛下这场秋猎,意在震慑倭寇,也是展示自己还有治理大虞朝的能力。”   “可现实确实是如此吗?”   “海患绝不会因此消失,我已托高侍卫打听过,即便这场秋猎,皇室成员几乎全部参加,皇帝的心思根本不在游猎上,皇帝身边兵部的朝臣最多,东南提拔来五位擅长海战的将军。”   “萧烬安因为与瓦剌作战扬名,七殿下怎就不能率军击溃倭寇,扳回败局?”   丽妃眉梢轻轻一挑,似要说话。   白兮然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怎的没上过战场就成为了怯战的理由?”   “萧烬安此前也没上过战场,更何况前线有那么多将军,谁会让七殿下亲自拼杀?”   丽妃轻轻吸了口气。   她若有所思。   怎么都觉得自己这颜面,被白兮然一扫而尽,又觉得白兮然不正常,怎么都不对劲。   偏偏白兮然身上,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让人受到感染般于心不甘。   ——她确实身边已没人可商量了。   墙倒众人推,陈妃把后宫稳稳拿住。   那孽种萧烬安在朝廷,把她娘家的势力,也基本摘干净了。   丽妃沉默半晌,最终还是燃起赌博的心思。   “你说说,该怎么办,我儿才能破局,重新回到朝野?”   丽妃这话说完,白兮然眼底嘲讽之意更甚,使得丽妃不得不拿出几分诚恳的态度,示意左右宫女扶起白兮然。   丽妃摘下个随身的玛瑙手镯,佯装欢喜地拉拢道:“你一心为彻儿打算,是母妃谬误了,彻儿如果能走出这段阴霾,往后你们的事,母妃当然率先给你做主。”   白兮然这才收起镯子,嘴角不为人知地勾起。   他从怀里摸出张墨迹斑驳的纸。   丽妃微怔,只见那纸上不是字,而是图,一笔笔勾画细致,她等着白兮然展开。   “此乃战船图纸。”白兮然道。   白兮然简短说出,他跟萧明彻议定过后的计划,道:“七殿下只要将此图背会,再有个机会,让他在圣驾跟前说上话,只要陛下知晓他在忧心国事,父子间,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定会给七殿下率军海战的机会。”   丽妃闻言,想了想,点头。 第143章   申时初刻, 日影还未西移,那支带血的羽箭, 尚在白照影手里攥着。   想那刺客已经负伤,他必定溜之大吉,不会再在自己周围窥伺。   白照影略感放心,但还是赶紧做了交代:“这里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只怕刺客再找来帮手,我们还是要迅速撤离。”   崔兄夫人跟成美等也是这样想。   一行五人, 打算原路折返,还未走到来时那座石桥,不过才走了几步,那猎场内部, 先前还能听见嬉笑声,如今陡然变得肃杀无比。   风吹草木,簌簌声之后,传来阵整饬的脚步,不知道是哪股势力, 强势地进驻猎场。   崔兄夫人难辨敌友, 离得远, 不由放缓脚步。   崔兄夫人按住白照影, 白照影也停下来。   成美的手放在刀上,微微眯起双眸。   他们不动。   猎场的人突然也不敢动, 并不知晓发生何事, 各家内眷只是一个接一个般受到感染, 各自继续收敛住气息。   崔兄夫人挡在白照影前头,看得稍微清楚几分,岔路那头就是来了许多人。   打头的是锦衣卫, 各自身着秋香色曳撒,锦衣辉光乱闪。   每个锦衣卫后头各领一支小队,队伍约莫有十几个人,这些人身着铠甲,头戴帽盔,皆作大虞士兵打扮。   这支拢共百余人的队伍,迅速呈雁翅形,站开包围了这座内眷猎场的整片休闲区域。   长矛配合绣春刀,不断来回拨弄可疑的树丛:   “没有刺客!”   “这里也没有。”   “并未发现刺客。”   “我的点位也无——”   “……”   兵士们一声接一声,地毯式搜查完毕,方才各自站定,军容严整,雷厉风行,各自皆宛如石像那般。   崔兄夫人轻轻抽了口气。   他已经有些猜想,清楚这是谁的手笔了。   猎场众多内眷,先是不明所以,而后又被眼前这些兵士所震慑,接着再听到场地内居然还混进去个刺客,纷纷连气都不敢喘,只得互相凝望。   央央和她那位密友对视,同时绞紧帕子。   此时成安嘹亮的少年嗓音,从远处传来:“云中郡王到!”每个字都咬得清楚且得意。   这声云中郡王道出,猎场顷刻间,由寂静变成了肃穆。   只因内朝与外朝隔着鸿沟,内府的男男女女,尽管从上京城风闻中频频得知,萧烬安改变颇多,然而几乎与他本人没有交集。   听闻云中郡王现身,不知多少道目光同时凝聚到萧烬安的方向,又在同时,那些目光迸射出同样的异彩。   云中郡王萧烬安,半年前还是个疯子。   如今萧烬安缓步走近,他体型修长,身形溶于日色金辉,因为比在场所有内眷更高,所有人只能仰头注视着他,眼皮眨也不眨。   继而军士叩拜,各府内眷跟着纷纷行礼,猎场响起一声声的“郡王殿下”。   萧烬安并未止步,目光也没停留在其中的任何某人。   他径直走向白照影。   崔兄夫人原本还怔怔地挡在白照影跟前,这会儿反应过来,瞧见郡王殿下表情冷淡,连忙错开位置,将个头不大的郡王妃露出。   崔兄夫人立即带着家仆闪得老远,这才逐渐感觉到,心理压力没那么严重,崔兄夫人轻舒口气。   萧烬安身上的攻击性也才削去几分。   崔兄夫人彻底无语——   主场地正如火如荼地狩猎,各府宗室子为赢得彩头搏命。   夺魁的热门人物,自己竟从场地出来,来……来保护他的王妃。   敢情这金玉如意,某人真就不要了啊?   崔兄夫人难免感概,这皇家当真冒出个情种!   又隐隐觉得牙疼肉疼,这回狩猎,万一真是老皇帝暗中测试何人堪为太子人选,萧烬安此举可是要扣分的啊。   崔家阖府性命都挂在云中郡王身上,这步不应该,万万不应该。   崔兄夫人替他悔恨。   当事者萧烬安则浑然不觉。   萧烬安面容严肃,走近王妃时,垂眸见白照影手里还有一支箭杆,箭头沾着血。   他先上下打量了番,没发现白照影挂彩,这才面容稍霁,压下掀了整座猎场找到刺客的冲动,然后方才对白照影伸出只左手:“我们回去吧,王妃。”   他的手就在白照影跟前,掌心上翻,手掌中有厚厚的茧。   萧烬安等待王妃搭上自己的手,仍然分出些许注意力,仔细洞察着白照影的周围。   锦衣卫情报无孔不入。   内眷猎场这头,自然也留有锦衣卫的探子,自从成安禀报有刺客混入场地时,萧烬安便知王妃遇到险情,他就在自己那头待不住了。   他原本不欲高调,却不得不立即带着人手,出场地给白照影解围。   他知道以金玉如意作为狩猎彩头,敬贤帝有给他铺路的含义。   可王妃若有任何不测……   天下对他来说,索然无味。   萧烬安把手更向前递出去几分。   白照影心里滚烫,却没触碰他的手,而是连忙看自己的靴尖,二人陷入短暂的僵持。   ——他委托成安,不提自己遇险,正因为不想让萧烬安过度保护,事事以他为中心。   他清楚萧烬安全是好意。   可是他又控制不住,觉得自己总被萧烬安小看。   甚至因为他兴师动众,突然劳烦了许多军士,让自己产生了股强烈的内疚和挫败感。   白照影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像没照顾好自己似的,他眼睫底下眸光轻颤。   如果手搭上去,他就彻底承认,自己要永远被萧烬安保护,不让萧烬安放心。   那样与上辈子还有什么区别?   前世他是病重无法自理。   今生他却是个健康的人,也要做个可以独立的人,不再拖累任何人。   虽然也很喜欢被萧烬安疼爱,可是白照影不想当他的玻璃娃娃。   于是萧烬安向他递出了手。   白照影却在萧烬安掌心,横放上去那支带血的羽箭。   “夫君是得知猎场有刺客,来保护大家的嘛?”   萧烬安凝眸。   他握住箭杆,将箭身横放在身前轻转。   他倏然幅度不大地抬眉,发现这支箭杆,与先前成安带来给猎苑负责人报讯的那支截然不同,这支箭上有刻字。   那箭上写着“云中郡王府”。   这是他王妃的箭!   是白照影射出去的箭支,命中了不知什么目标,这让萧烬安有些讶异地抬起轮廓深邃的眉眼。   萧烬安再度打量,他那看上去很小只的王妃。   那道目光中有些曾经没有的感情,像是见到了如同钻石般的王妃,另一个不同的切面。   王妃忽闪着双桃花眼朝着他笑,透着天真得意:“我用夫君教给我的箭法,还有夫君教给我的兵法,我拿你吓唬了那个刺客,那刺客刚一现身,我就把他给射中啦。”   话毕白照影向成安伸手,拿过来那支没刻姓名的羽箭。   白照影将羽箭举起。   猎场所有人目光更加聚集于他们。   白照影对各府内眷解释道:“诸位,我刚才在猎场捡到无主羽箭,推断场地混进了刺客。我立刻向猎苑负责人举报,殿下这才率领锦衣卫和士兵们迅速搜查,为了确保大家的安全。”   白照影巧妙地将萧烬安的出现,归因为,萧烬安在意这个猎场所有人,而不仅仅是自己。   他既成全了夫君身为云中郡王的颜面,也让自己在众人面前显得机智勇敢,不会太丢人。   羽箭被白照影递出去。   各府内眷你传我,我传他,传览观看,各个心头震撼,接着心有余悸地锁眉:   “还真有个刺客混进来了……”   “这是哪府没管好自己的人?”   “幸好有殿下赶到,不然我们还不知道会有刺客混进来,真是吓人。”   “郡王殿下果然是英雄,不仅自己武艺高强,还教出位有勇有谋的王妃,真是一对佳偶。”   传到最后,在场者纷纷点头。   央央姑娘目光悄然投向萧烬安,却深深地凝望了一眼,对方眼里唯有王妃。   央央收回了视线。   大部分人此前都没见过云中郡王本尊,头回相见,竟是皆为他所救,众人对萧烬安充满了好感。   而事件自然而然地,变成了锦衣卫牵头的营救行动。   萧烬安垂眸,整了整自己的铜制束腕,下令道:“各队将内眷们分别护送至猎场出口,确保所有人安全离开。”   他顿了顿,目光又落在白照影身上,语气稍缓:“王妃由我亲自护送,其他人不得靠近。”   众将士得令,猎场的内眷们也纷纷行动起来。   崔兄夫人自然不能再跟白照影同行,回眸打量,这小两口还在对望,没有要走的意思,也不知怎的情况?突然闹别扭了?   崔兄夫人探究不出结果,跟着队伍走。   猎场清场以后,萧烬安方才不容拒绝地牵起王妃的手。   掌心又热又烫,攥得白照影很紧。   萧烬安一路上神情收敛,表情冷得能凝固空气,就好像四面八方,全都有可能突然冒出来谁偷袭似的,萧烬安警惕万分。   白照影紧紧跟着,手让人拉住,刚才又做了自作主张的事情,他莫名心虚,也不敢不乖。   只是沿途太静默了。   他拿不准,萧烬安是不是在生气,他真的不是想辜负大魔王的好意。   他可以解释的……   白照影小声咕哝了句:“夫君理理我呗?”   萧烬安接着走,整个人没有片刻放松,他牵着白照影走到猎场出口,掌心的力道渐收,萧烬安方才像是暗中松了口气。   许多人护送自己,和大魔王一个人护送自己,付出的精力当然不同。   刺客虽有可能已经逃跑,但尚未捉住,危险犹在。   而他刚才做出的那个决定,只能说成全了两个人的颜面,却极有可能,将两人置于险地。   白照影事后方才反应过来。   于是更愧疚了。   他像只小猫似的,用爪子又拨拉了一下萧烬安,讨好道:“夫君,好夫君,说说话嘛。”   萧烬安再度默然片刻,他抿了抿唇。   白照影紧张地垂头。   萧烬安到底没有责备,只是用粗糙的手指,搓了搓王妃的手背,揉得白照影耳尖发抖。   “没事了,别怕。”   “……”白照影眼圈突然红了,长睫毛眨动。   哪怕猎场外面,全都是刚刚被送出来的内眷们,人员众多,上京贵族最最讲究规矩。   他也好想扑过去,抱住他的大魔王,将自己狠狠地埋进大魔王的怀里。   可是情况并不容许他实施这个举动。   他两人刚出猎场,敬贤帝的大太监,就沉着脸走到了两人眼前:“王爷,王妃,您提前出猎场的事,陛下已知晓了,陛下召唤王爷跟王妃觐见。” 第144章   今日是秋猎活动正式开始的第一天, 萧烬安私自出猎场的事,引来了敬贤帝的召见。   萧烬安此举, 无异于落了敬贤帝的面子。   而这场传召,多半不会有好事。   以前白照影也曾经从电视剧里面看到过,如果传口谕的太监,表情笑吟吟的很友好,那么多半是皇帝龙颜大悦。   然而现在,敬贤帝身旁, 这个总是面带几分笑容的公公,表情阴沉沉的,这想必是什么暗号吧,白照影头皮发紧。   他上前一步, 拉住萧烬安左手:“夫……”   “王妃回去,公公向陛下通禀,王妃猎场受到惊吓,暂时不便面见圣颜。”萧烬安道。   如此白照影确定是坏事:“我跟夫君同去。”   “听话。”   白照影咬紧下唇。   他若再争,那就在大太监面前给郡王难看了。   大太监低声提醒:“王爷, 陛下下午犯了头疾, 刺痛难捱, 已经接连砸坏三个茶盏, 还有两方砚台。”意思就是别忤逆。   可这话对谁说都行。   唯独萧烬安满身反骨,闻声更加坚定, 不准白照影跟去触这个霉头:“成安, 送王妃回去。”   成安为难地僵立不动。   大太监更是眼眶睁圆。   虽说早就知道, 这位爷谁也不惧,可这是公然抗旨。   纵使现在陛下确实对云中郡王倚重依赖,然而这会儿, 不更是该稳扎稳打的时候?   陛下可还没认回他呢。   陛下拿那把金玉如意当彩头,是让他出风头,明摆着的暗示啊!   何苦这会儿得罪陛下?   大太监的拂尘手柄,握在掌心轻轻地转。   真有时候,觉得殿下脑子很灵,又有时候,觉得这位爷的脑子,不知道好没好完全。   咱家是个阉人,从小根子就没了,不懂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   大太监摇头,正欲回禀。   白照影突然腿弯一软!   他眉眼耷拉下来,小脸惨白惨白的。在装病方面手到擒来,纵使当初骗御医骗得团团转的萧烬安,也不一定能比他戏来得更快。   白照影可怜巴巴地,扯扯萧烬安的衣服:“夫君,刚才确实吓到了,心口有点难受。”   难受就只能看大夫。   云中郡王府这趟出来得匆忙,没带府医。   萧烬安缓缓凝住。   大太监眉梢微挑,办砸了差事,他也有可能被敬贤帝责罚,正好发现,好像这位云中郡王妃有入行宫的意思。   他得赶紧成全:“王爷,御医只在行宫之内,医术精湛的陈妃娘娘也在。王妃眼下玉体违和,不如随同奴才,一道入行宫诊治?”   “嗯。”萧烬安点头。表情更差了几分。   白照影当然瞧出来了,心虚尤甚,他这次又是自作主张,利用了萧烬安对他的疼爱,让萧烬安改变主意。   可,他也没办法啊……   总不能任由大魔王那狗脾气,到行宫跟老皇帝硬刚,说自己有比行猎更重要的事吧?   老皇帝那么自我中心。   更何况这是封建时代,他清楚的,敬贤帝就算再是只病老虎,也有可以处死大魔王的权力。   大魔王不能死!   白照影决定先装洋蒜入宫,平息敬贤帝的怒火再说。   哪怕回屋以后,他再跟大魔王诚恳地道歉,为了大魔王不吃眼前亏,对不起了夫君。   打定主意随同入行宫面圣,那接下来的流程就很简单。   大太监招招手,召唤来了两个小太监徒弟,两人低眉顺目,一左一右地搀扶着王妃。   猎苑行宫的位置,在猎场就能够看得到。   大太监早早派人传话,所以进去行宫,还没走到主殿,就有太监引领御医出迎接诊。   “王妃请到偏殿稍事休息。微臣等为王妃请脉。”   “我不用先觐见吗?”   小太监道:“启禀王爷王妃,皇上听说王妃被刺客吓着,身体不舒服,不忍王妃带病面君,特许王妃在行宫等候王爷。王妃请。”   王妃抬起桃花眼,眼皮无辜地眨了几下,水润润的。   看样子,敬贤帝还比较客气,是知道大魔王乖乖带自己过来,原谅大魔王中途退出猎场了嘛?   白照影满心疑虑,分析不出接下来的发展,却不得不离开萧烬安,往另外一个方向。   分别前,白照影若有所感,转身回眸。   眼里映出萧烬安的侧影,大魔王英俊的面容紧绷,束腕之下,掌心收紧。   白照影瞬息间,呼吸都染上了刺痛!   “夫,君。”   他好像明白,他的大魔王为何不让自己跟去行宫了。   ***   一件事。   两件事。   第三件错事。   第四件……   偏殿点着炉微微清苦的熏香。   白照影躺着,任由御医诊脉。   偏殿没有地龙也不烧炭盆,他把自己裹紧,只露出双水濛濛的桃花眼。   此前他觉得自己次次自作主张,做得事都对。   可躺下来越想,越觉得每件事都有破绽。   就单说他装病,非要跟来行宫。   萧烬安露出很担心的神色,这让他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个可怕的词语——人质。   皇帝如果拿自己当人质,拿捏萧烬安,夫君岂不是很被动?自己还是主动送上门的。   白照影郁闷地闭起双眼。   偏偏御医又来添堵,白照影病痛经验丰富,演技过人,洋蒜装得过于成功了。   御医眉头微蹙,沉吟片刻道:“王妃乃是心疾所致,气息不顺,心神不宁。微臣给您开个方子,用以舒缓心神,调和气血。”   话毕御医提笔写下药方。   写完再三叮嘱,不可这个,不可那个,什么都忌口,什么也不可,比玻璃人还易碎!   医嘱必然会传到萧烬安耳朵,他就会害得萧烬安再度担心。   说白了,他的潜意识也许知道,萧烬安拗不过自己,所以这几回,次次都尽情发挥。   他好坏。   是任性的坏王妃。   御医退出偏殿,白照影郁闷地在被子里蜷成团。   皇宫完全不是什么好去处,朝廷也并非好地方。   自己跟着来,纯是因为喜欢萧烬安,可总给他带来困扰的人,也是自己。   白照影脑海里面思绪杂乱,再度复盘过今天发生的几件事,还是没找到更好的答案。   往前追溯,竟觉得根源在秋猎。   ——他是不是,就不该跟来秋猎?   他就应该乖乖在王府等萧烬安回家……那更不行!   白照影在被窝里摇了摇头。   那样的话,他就永远不清楚,老皇帝有多么古怪,萧烬安的工作环境。   他也会永远看不到,萧烬安很辛苦、很艰难的那一面。   白照影搂着被子坐起,裹住自己,像雪人儿似的,在想他一定要为大魔王做些什么。   这偏殿虽说以殿为名,实际上,殿内有数个不同的房间。   他那一间也许靠里,床对面就是门扇,门外是走廊,恰有宫人经过,在纸糊门扇上面投出双鸦青色的剪影。   白照影目光望向门外。   “这么冷的天,皇上罚云中郡王在外面跪着,跪了有半个时辰吧?”   许是她们不清楚,偏殿最里这间屋子有人。   另一名宫女摇头,她的簪饰剪影映入门扇,人影在门外轻轻晃动。   “陛下向来待王爷比较宽容,以往就算对王爷有意见,最多申饬几句,嫌少有惩罚这么狠的时候。”   皇宫内部规矩森严,行宫毕竟不如皇宫,随驾的宫女太监不多,这些宫女平时在养心殿说话放不开,如今以为到处无人,言语就自由了点。   白照影屏紧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身子微微向前探,鹅似的伸长了脖子。   “可能……陛下在拿这事,给殿下下马威吧。”   那宫女的声音陡然降下去许多分。   纵使白照影仔细聆听,声音也如雾里看花般,听得不真切:“陛下有意抬举殿下,没成想,殿下轻易就拂了陛下的颜面。”   “戏还没散场,主角就开始拿乔了,还不得好好敲打敲打他?”   什么抬举?   什么主角?   并不清楚两个宫女话外藏着的深意,白照影云里雾里。   他眉梢收敛,手指紧紧攥住被子。   而宫女们却往其他地方去了,投在糊窗纸上的影子移动,白照影顾不上穿鞋,光着脚下床,把耳朵贴在门扇。   走廊里声音更微弱了:   “明德殿直冲着风口,无风尚且自寒,外头又阴着天,也不知要再跪多久。”   “万一陛下睡熟,没给平身的旨意,恐怕就得到明日了……”   两个宫女的话音,他只听见个大概,然而已足够让白照影胸中憋闷。   他还是分析不出,怎么就叫做“不识老皇帝的抬举”。   至于敬贤帝在敲打什么——他如同上回似的,脑海浮现出个朦胧的揣测,可就是具体描述不出来。   白照影认为萧烬安没做错什么事。   让他向来骄傲的大魔王罚跪认错,白照影会觉得,萧烬安受了委屈。   他得想个办法救救萧烬安。   如果敬贤帝真的是想要维护面子,他也能有别的,能让老皇帝更加舒心的补偿办法。   可能萧烬安单独觐见老皇帝的时候,确实没跟老皇帝好好说话吧?   ——总之得先去那个明什么殿!   怀揣着满腔担忧,再理了理手头的消息,白照影动动脚趾头,他溜回床边先给自己穿好鞋袜。   他静悄悄地推开了门,缓慢地,偷感十足地探出半个脑袋。   外面没人!   还好不是真拿他当人质,并无锦衣卫看守自己。白照影略微松了口气。   不过转而又想,倒还不如来个锦衣卫守门。   这样他还能提他们顶头上司,他夫君的名号,拜托锦衣卫指个路,去那个明什么殿。   到底明什么殿来着???   猎苑行宫即使远不如皇宫规模宏大,那也是片堪称雄伟的建筑群。   白照影不能乱跑,唯恐再给萧烬安扣上顶治家不严,约束不了王妃言行举止的帽子。   这时要能有个熟人来就好了。   怎知白照影心想事成,他在猎宫行走,还真迎面遇见个熟人。   他赶紧迎上前去,这人应该绝不会骗自己的…… 第145章   “芳华姑娘。”   婢女芳华独自挑着个香炉, 正在给各宫室驱赶蚊虫。   老皇帝迷信,如今行宫不止禁烧炭火, 老皇帝对熏香也有很大的意见。   可是熏香对于宫廷来说,不止代表着一种贵族风雅。   那些香料还混有驱赶虫蛇鼠蚁的药材,行宫年久失修,不少虫子驻扎在里头,该燃香还是得燃,躲着老皇帝燃。   芳华在养心殿并不得脸, 此番随驾至此,她也是做些见不得人的活儿,也正好她胆子小,侍弄贵人们总出错。   芳华正在勤勤恳恳地燃香, 迎面遇见王妃,她眼睛亮了几倍,脸颊全都涨红了。   “王……王妃,给王妃请……给王妃请安。王妃怎的认出了奴婢?”   还是那个总爱紧张的姑娘。   当初白照影首次单独面圣时,也很紧张, 可是这姑娘搀扶他的时候, 手又凉又在抖。   白照影印象深刻, 指了指她悬在腰间的玉牌:“喏, 我记得你的名字。”   王妃记住了她的名字!   王妃还救过她的命!   芳华两眼含光,脸快要红得滴血了, 放下香炉, 结结巴巴地给王妃叩首。   却被王妃虚扶了一把, 白照影道:“你可知明什么殿?我要去明什么殿!”   明,什么殿啊???   芳华也懵了。   她羞怯地不敢抬头直视王妃,眼睛治好以后的王妃, 眼里的光,宛如星河落入眸底。   ——真好看……   虽然早就知道,白照影已是郡王府的内眷,可他还有个身份,是上京城的白大公子。   在许多个无人知晓的夜晚里,芳华也有对白照影暗许芳心,幻想过,若是白照影没跟云中郡王成婚,她愿意侍奉左右,哪怕仅仅是入白府为妾。   她没想到会在行宫,跟白照影再度相遇。   芳华脸孔滚烫磕巴道:“行宫,行宫座有明武殿……在……在……”   “在哪里!”白照影急道。   白照影问得迫切。   芳华却越激动越答不出话,直到最后红着脸憋出了句:“在此间走到尽头,往右拐!”   白照影已经跑起来了:“多谢!”   芳华犹沉浸在与意中人的惊鸿一面,嘴角咧开个笑容。   隔了片刻,芳华依然低着头,腼腆而又艰难地道:“不……不用客气,王妃。行宫内部还,还有……还有一座明德殿,就在明武殿对面。”   可白照影早跑到尽头,右拐直接没影儿了。   他实在救夫心切。   天地可鉴!   ***   右拐到头,果然是明武殿的后门。   森冷的风穿过大殿,天气雾蒙蒙又阴森森的,白照影知晓要变天。   他早给萧烬安在包裹里面带了伞,按说该不侵风雪。   可偏偏萧烬安现下在明武殿前挨罚,雨打在身上多冷啊。   哪怕有幸没下雨,雪化在脖子里也很冷,大魔王身体再好,也禁不住这样胡乱折腾。   我会心疼……   白照影咬咬牙。   那明武殿后门有重兵把守。   一队锦衣卫站姿笔挺如松树般立在殿外,另有几个,身着大虞朝军士甲胄,手扶着军刀踱来踱去,样子显得挺威武的。   这可能是皇帝处理朝政的地方,老皇帝病弱了就会胆小,会渴望被保护。   以上心情,白照影曾经深有体会。   他不是来私闯宫殿的,所以得正经找人通传,走明路求见老皇帝,请他原谅夫君态度不太好,忤逆皇帝这回。我们不吃眼前亏。   白照影在心底,再度用心琢磨了番话术:   “皇帝陛下。”   “夫君负责您的安全,猎场混进刺客,无论来者是真要行刺某位内眷,还是误闯了那边的特殊猎场,到底是项安全隐患。”   “当初幽兰教徒入宫行刺,尚且历历在目。那回就是夫君办案,深知歹徒穷凶极恶。”   “所以夫君按下争夺金玉如意,改去寻找刺客,夫君的忠诚可昭日月,请陛下明察!”   ——只要把萧烬安的目的,往忠君爱国方面猛靠……   老皇帝应该多少会消消气吧。   白照影向前走了一步。   可他刚打定主意要现身,白照影冒头。   却有一名锦衣卫,倏然拔出绣春刀左看右看,那样子有点凶,吓得白照影动作先于意识,反射般往后缩了缩脖子。   大水冲垮龙王庙,不要不认识自家人啊!   白照影遗憾地拍自己的脑袋,刚才好没出息,他鼓起勇气,再接近几分。   此时明武殿外部,又来了一支锦衣卫小队,约莫也有十几个人。   白照影以为,这是两支队伍交接,怎料两支队伍的缇骑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竟列队同时进入了殿里。   白照影:“……”   殿门还没有关,殿外也没有留人。   他堂堂郡王妃站在明武殿后门石砖上呆望了片刻,到底进,还是不进?   啪嗒一颗雨珠砸向白照影的颊面。   冰冰凉凉,湿淋淋的。   白照影抹了那颗水珠,往天上看去,发现如盐粒般细细密密的霰雪,正在从天而降。   雨点雪粒,和晚风相互撕扯,白照影因为寒风打了个哆嗦,想到大魔王,萧烬安穿得单薄。白照影虽然捂得很厚,也开始觉得冷。   他不再犹豫,从明武殿后门走了进去。   迈过门槛时,白照影心头一颤,浮起股无由的不安全感。   他回头——   寒风劲吹,明武殿的大门发出重响!   门扇隔绝风雪的呼啸,他靴尖前有片水迹,然后被这阵风关进了里面。   ***   “……”   那个瞬间,白照影的心跳,与门扇的撞击声同频。   他警惕的左右看看,殿内并不见人。   高大的,笼罩着杏黄垂幔的柱子,像是卫兵般在他的两列站开,本该守在这里的,真正的卫兵却不见踪迹。   白照影犹豫地向前走,走得不快,边走边探路,尽量不显得行色匆匆,也不会让人以为,他鬼鬼祟祟。   可实际上他的踪迹,没谁在看。   两边的陈设越来越肃穆。   他路过个博古架,上头放着的不是古玩,博古架摆着很多东西,很像现代的玩具乐高那种模型,令人产生探索的好奇心。   白照影走近了瞧,拿起了一个看看,桃花眼眼眶放大了几倍,觉得这东西很烫手了。   那不是玩具,而是……军器!   他手里是个穿城弩的模型。   穿城弩这种东西,白照影只在电视里见过,而且对它的印象,也仅仅是个轮廓。   当它安静地躺在白照影手心上时,白照影方才发现,这东西虽然很小,可当真精致。   他低头凑近了,能看见穿城弩模型木轮轮辐装饰着的纹路,重弩弩机左边插着小旗,是大虞龙旗——纵使微缩得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小,依然能看清龙形与龙身鳞甲走向。   白照影难免瞠目。   他唯恐把它弄坏了。   白照影踮起脚尖,慎重地将军器模型放回陈列它们的博古架。   他眼角余光更加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只觉门窗都未打开,明明还在室内,却像是有股飕飕的凉风,从他的后脖领子不断地钻进来。   白照影往后看了看,没有人。   这种不安感,不会轻而易举地消失或出现,明武殿内,与他想象中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他没遇见任何能给他通传的宫女太监。   他再往里走,好像更像是个闯入者了。   白照影身上多出层发不出来的冷汗,蛰得他很难受。他对外代表郡王府的形象,不能再给萧烬安的处境火上浇油。   “那……还是回去吧。”白照影拔腿往殿后门跑。   要原路返回!   空旷的明武殿只能听见白照影的脚步声,走廊尽头就是明武殿后门,还能挽回局面。   白照影跑得微微带喘,却还没能走到明武殿尽头,迎面听见阵脚步声。   他吓得打了个激灵,背靠着墙,这时抬眸,突然在墙面一块黄铜牌子表面,看见用繁体镌刻上去的八个字:   ——军机重地,擅入者死。   误闯白虎堂了属于是!!!   白照影浑身寒毛都立起来。   如果他在这里被人发现,要被治罪的。   可是对面卫兵的脚步声更近,距离逐渐缩短,白照影躲在明武殿过道的拐角,心脏扑通乱跳,睁圆了桃花双目。   别看见我,别过来……   眼帘里更清楚地映入了,朝他走来这支,巡查明武殿的队伍。   白照影又轻轻地缓了口气。   唔,都是锦衣卫,夫君的属下。   这事有转机。   白照影眨眨眼睛。   只要跟他们小小地商量一下,拜托他们,就当做没看见自己这个误入禁地的王妃。   看在萧烬安是锦衣卫副指挥使的面子上,这些锦衣卫郎君,想必不会斤斤计较的吧?   再说了,王妃真的没有窃取军情机密,王妃可以配合你们搜身。   白照影打定主意,绝不做给萧烬安惹麻烦的坏王妃。   他刚欲向前一步。   来者几个人正在低声议论,仅仅听到了半句话,直接使得白照影刹住脚步,气儿都不敢喘了。   “……让他跪死在雪地里。”   ——让谁!   克制住想咬人的冲动,白照影的那点儿侥幸,竟瞬间全都变成沉着。   他仗着个头小,缓缓地向后缩,钻进墙角的阴影。   白照影抿紧嘴唇,小心掩饰行迹。磨了磨牙。   万幸来者与他背道而驰,没往后看,越过拐角走得是另外一条路。   有锦衣卫道:“凌副使息怒。”   “老子与他萧烬安官阶等同,还比他早当上两年副指挥使,怎的行事起来,倒成了被他处处牵制。”   “上峰徐大人年老,郡王接任副指挥使之前,锦衣卫衙门里的公务,都是大人在做。徐大人虽没指定谁为他的衣钵传人,可谁都晓得,该在锦衣卫说了算的人是大人。”   “大人对锦衣卫贡献首屈一指,兄弟们有目共睹!”   彩虹屁声音不响,气味难闻。   白照影心底吐槽。   他夫君虽然对人冷淡,锦衣卫们对夫君敬畏信任,亲眼所见,不会是假的。   他也并不傻。   前后拼凑,他不难得出结论,是萧烬安擢升太快,威胁到同样也是副指挥使的同僚,别人不愿意了。   原来锦衣卫里面也有派系,夫君真不容易。   他心里盘算妥当,错开这队锦衣卫,不可以被他们发现,给他们为难萧烬安的理由。   白照影点点头,更加缩小存在感,躲在墙角一副甲胄后头。   “老子为上京浴过血,经过的事,比萧烬安那小子多得多!凭什么他现在说一不二,哪怕在外面受罚,老子也要听他指示!”   “加大巡查力度,保护几个东南来的老船工?这些贱民冻死在上京城,都没人捡骨头。”   “他把老子的脸往地上踩……”   凌副指挥使被部下拱火,心里越发不服不忿。   环顾明武殿到处无人,凌卓的嗓音自然而然提了起来,却不知都被白照影收入耳朵。   白照影在幻想里,摸了摸萧烬安大魔王的头。   两名锦衣卫压低嗓音道:“凌副使,王爷不喜私下议论,曾点过您,当心隔墙有耳。”   然而这句规劝,彻底使凌卓火气大盛:“他根本不是知我不甘心,而是介怀我跟……跟……”   跟谁?跟什么?   可惜凌卓那个“跟”字,最终还是以一道不明所以的气音收束。   白照影没听见实在的,也不敢多留,望见凌卓他们往明武殿深处而行,白照影叹气。   他从甲胄后面冒出个脑袋。   偏偏那个副指挥使,刚提起关键处自己心虚,凌卓担心被人听见,鬼使神差地回头。   “什么人在明武殿!抓住他!” 第146章   白照影闻声, 迅速地打了个激灵!   他的人已经完完全全被看见了,所以白照影不能在原地坐以待毙。   他套上头盔赶紧跑, 凌卓就在后头立刻追,其他几名锦衣卫也在追白照影。   “站住!站住……”   “娘的,撞大运了,果然混进来了刺客!”   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双方正在不断缩短距离,有一把刀擦过白照影身侧, 差点儿把他绊倒。   那把刀本来是要杀他的,幸好他刚才无端打了个趔趄。   他身形摇晃,避开了那把绣春刀。   对方拔刀的那瞬间,白照影就知晓, 此事已经绝对不可能善了。   他根本跑不过锦衣卫!   于是越过拐角,白照影灵机一动停下。   他在走廊两侧见到若干间紧闭着房门的屋子,他随意选择了一间撞进去。   他想,后头的锦衣卫,并不知道自己钻进哪个屋。   如果他们分头来追, 势必会兵分几路。   那么对付一两个锦衣卫, 肯定比对付他们所有人, 难度降下去不少。   要是刚好能够错开那个凌卓, 不被他逮住发作,这事就越来越有大事化小的可能。   就这么干!   门开了。   白照影钻进去, 反扣房门, 甚至还没等看清屋里什么陈设, 他就先慌不择路地找了个墙角,将身体藏进帷幔里。   帷幔又厚又重,一股尘土气息, 呛得他直想打喷嚏。   他迅速地揉了把小鼻子尖,没让自己发出动静,他紧贴着壁角越发严密,不敢急喘,控制住自己的气息。   然后听见推门进来个锦衣卫:“擅闯军机重地,到底何人在内!”   白照影心提到嗓子眼儿。不巧!   那正好是凌卓的声音。   他自以为拐角时跑得够快,但却没有自信,能够完全脱离凌副指挥使的视线。   如果被抓住,跟别人可能还可以谈个条件,跟凌卓却万万不可能,当真冤家路窄。   白照影在幔帐后头紧紧地绷住嘴。   凌卓的脚步近了!   “咳。”   未能想到,隔着幔帐,他听见声咳嗽,没想到误闯进去的这间屋子,内间竟还有人!   屋内这道嗓音,沙哑,虚弱,带着股年迈者特有的沧桑感,语速十分缓慢,却带着股不容忽略的傲慢与威压感,使得白照影顿时呼吸紧绷。   已经很快的心跳,又加快了几拍,跳得他心慌,他皱巴着小脸不敢乱动。   屋内的人淡淡道:“是,何人在外?”   ——敬贤帝!!!   白照影深吸气,没成想,他竟误打误撞,混到了老皇帝跟前。   他头皮发紧,只恨自己不能变成个小鸟小虫什么的。   敬贤帝好像根据音色辨认出来者的身份:“凌,卓?”   “微臣在!”   接着是敬贤帝强烈的咳嗽:“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嗽声响彻整间屋子,听得撕心裂肺。   然后响起大太监给皇帝的顺气拍背声,屋内的兵士呼喊“陛下”声,听不出是谁的朝臣关切道“保重龙体”声……   白照影声声入耳。   这时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两队卫兵,同时进入明武殿,根本不是什么神秘的仪式,而是他们收到保护皇帝的秘密任务。   这里屋必定有不少侍卫!   很多人,屋内重兵列阵,年迈的皇帝端坐于大国重器之间,手握着至高权力。   白照影想象这个画面,再联系到自己的处境,腿有点软。   如果凌卓直接揭开帘幔,他完了,他会完了的。   白照影眼眶发酸。   有时候很需要大魔王保护,就比如现在,他很想扎进大魔王怀里藏着,不想出来。   但大魔王的处境现在比他还惨……   白照影肯定得坚强,动也不能动,像段细长的木头那样,强装帷幔后面空空如也。   里间的敬贤帝隔了好久才止住咳嗽,他年迈多病,感知丧失了敏锐,区别不出凌卓跟白照影乃是一先一后进门。门开了两回。   敬贤帝以为是凌卓惊扰圣驾,方才的惊吓,使他发起阵断气般的咳嗽。皇帝的身体,根本扛不住这种猛咳,他肺快要炸开,眼眶都渗了血。   “滚。”   凌卓惊恐道:“微臣不知陛下在殿内议事!微臣有罪,恐有刺客混进议事之地,微臣请求进屋搜查!”   萧烬安怎么没告诉他,皇帝在明武殿……   凌卓满头冷汗,以为被萧烬安摆了一道,又以为刚才那个疑似刺客的人影,就是萧烬安给他设下的迷魂阵,心中越发惊悸万分。   ——难道里屋根本没有刺客?   凌卓自己先慌了,跪叩道:“臣罪该万死!微臣罪该万死!”   凌卓认错,敬贤帝便以为他做贼心虚。   恰好议事处正在商讨军机要事,为了克制倭寇高机动性的鸟船,萧烬安主办,东南船工因地制宜,设计出一种呈椭圆体形状的巨大龟船。   龟船搭载炮火,能打能撞,是稳固海防的利器,只是目今尚未正式营造,乃是军情绝密。   萧烬安安排这些老船工禀报。   凌卓就以搜查之名误闯……联想到这两人不睦,后者更加可疑。   敬贤帝气息虚浮地斥道:“滚,滚出去。自罚二十廷杖,没有朕的命令,从此不准见朕!”   那廷杖可不是能轻易熬过去的东西。   自锦衣卫创立以来,廷杖就是既折颜面又伤身体的大刑,几十廷杖下去,必然皮开肉绽。   更何况后头那半句,等于凌卓基本失去圣心。   凌卓跪着朝前膝行好几步:“陛下!”   敬贤帝并不愿听。   仿佛说话也会消耗他太多的气力,皇帝陷入沉默,议事厅死寂沉沉。   接下来更不必皇帝亲自行刑,两名卫兵脚步声清晰可闻,两人似乎将凌卓架起,其中某个护卫的嗓音略有熟悉,像薛明:“凌副使,请。”   如果是薛明的话……   白照影都能想象到,凌卓的脸色恐怕要比死了还难看!   拖行的脚步声狼狈地连成一线,隔着帘布,白照影竟听见了凌卓牙关打颤的格格声响。   廷杖很可怕吗?白照影不明白,二十棍这个数字也不是很大。   不过薛明平时对待自己恭敬斯文,对待凌卓却语气森冷,估计,凌卓会被打得很惨吧。   接着门缝一声响动,凌卓彻底被拖出门外。   白照影躲在墙角,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气。   呼——   桃花眼无辜地眨了眨。   他其实只想躲避大魔王的政敌,结果竟变成替大魔王打击了对手。这个凌副使,估计挨完打后很不高兴。   可白照影管不了这么多。   他小小得意,在帘布后比了个耶。   然后老皇帝又是道指令下来,这回是对身旁护驾的卫兵说的:“去调查凌卓今日和谁交往,说些什么话,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遵旨!”   屋内仍有卫兵供老皇帝驱使,可见老皇帝身边到底预备了多少人。   此时绝不是现身的好机会,白照影能听出皇帝在气头上,预备着离开这间屋子。   他满脑子走正规程序,指尖压住幔帐边缘,小心翼翼地先探出半边脑袋,双眸眨动着,像警惕天敌出现那种小动物似的。   ——屋外没人,这很好!   白照影给自己鼓了鼓劲。   而与此同时,议事处透出来几声浓重江南口音的言语:“陛下,这便是龟船的威力。”   白照影听见了水声,很细碎的轻微磕碰声,仔细嗅了几嗅,他闻见了,类似炮仗燃烧后产生的硝烟味。   “倭寇擅长水战,高机动性,可战可退,与船不可分离。”   “郡王殿下要我等设计的龟船,反其道而行之,极重,极高,也极大。”   “刚才这场模拟海战,龟船以一敌五,拦阻敌军两艘战船,冲撞两艘令其沉底,其搭载的火炮击垮了最后逼近的敌船,可见龟船的威力。”   “……”   白照影脚步放缓。   总是在听到萧烬安的名字,或者得到任何与他有关的消息时,白照影就会不由自主地凝聚注意力,这次也不例外。   他眼珠子转了转。   因为听到了船,想到他短命的前世,还有上辈子没能继承的家业家产。   如果书中世界和现实世界能够沟通,他一定要带萧烬安回家,带给家人们都看看。   我们家可是港口的龙头老大呢。   不是做坏事那种老大,是做生意的,经营远洋贸易,也做航运,白家名下有许多艘货船。   要是能穿回现代,他们也可以换一换,我家有钱,请大魔王吃软饭,不用他上班。   嘴角咧到耳根后头,白照影蓦然笑出了几分呆气。   如果他健康又活泼地重回白家,他就是“小白董事”,而大魔王就变成了“小白董夫人”。   就是……什么董事带上小,也都听得怪怪的。   白照影摇摇脑袋——还是快走吧。   他迈出脚尖。   蹑手蹑脚地出幔帐走到屋里,外屋跟内屋没有隔门,只隔着半道纱帘。那帘子很短。   白照影眉梢渐渐敛起,在帘布以内,瞧见了许多双腿,皆是笔直笔直的,都穿着战靴。   好多护卫。   其实他已经没那么胆小了,不怕萧烬安身边的锦衣卫,还偶尔调侃薛明段莽是单身狗。   可老皇帝身边的护卫,又与萧烬安旁边不同,很多必然是死忠于老皇帝的,他心虚更甚。   ——走啊!!!   “给朕站住。”   帘布一动不动。   可白照影吓傻了。   自己分明动作不大,怎么老皇帝还会隔空视物!?   冷汗沿着白照影额角缓缓流淌,白照影心脏几乎停跳。   议事处里间不多时又响起敬贤帝的声音,淡淡而又沉稳的:“转过来,让朕看船模侧舷。”   “草民等遵旨。”   “陛下,奴才给您拿过来瞧瞧。”这是大太监的声音。   白照影狠狠抚了抚心口!   敢情不是说我。真要命。   他的脚赶紧再抬起几分,趁乱接近门口,耳朵里灌进老皇帝的评价,是中肯的,认同龟船能够阻拦倭寇贼船。   然而敬贤帝也有所不满,沉声说:“侧舷被敌船轰开许多破洞,这艘船等于已经废了。”   “虽是以一敌五,这种海上巨兽,造价昂贵,数倍于倭寇贼船。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   兵部营造军器,只为打击敌方,向来不计成本。   成品汇报给敬贤帝,皇帝所处的位置,使他格局注定比朝廷各部门高,必定考虑折损率,国库的真金白银也是有数的。   果然敬贤帝话毕,皇帝的威严与尚未解决问题的紧迫感,使得议事处里间沉默更甚,空气像是从各处向内挤压。白照影都觉得呼吸困难。   曾经他和敬贤帝见过两面。   第一次,在端午庆典。   第二次,在私下觐见。   两次的场合皆不如这回严肃,无论是敬贤帝,还是他的大魔王,谈公事时都很有威严。   白照影眉心轻颤。手已经碰到门环了。   正待开门溜走,老皇帝一拍御座扶手,带着咳嗽声问道:“咳,咳咳……可有对策解决?”   可能是这回咳嗽得太剧烈了。   帘内敬贤帝声音不绝,茶盏被他的动作带落,瓷杯坠地,四分五裂,碎裂声在静谧的环境之下格外刺耳,仿佛敲击在每个人的神魂。   屋内众人被吓得连忙叩首:“陛下息怒!陛下恕罪!”   若干双腿同时行动,从站着变成了跪着。   几十道视平线同时下挪,半扇纱帘遮挡不住,许多护卫清楚地看见了屋外有人在偷听。   护卫惊呼道:“有人在外头!”   继而绣春刀拔刀响动不绝于耳,白照影正欲拔腿逃窜。   他逃不掉了。   迎面便是薛明,刚行完刑,与他面对面地撞见。   薛明当然不知前因后果,只是惊讶道:“王,王妃?”   云中郡王妃在外头!   白照影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人包围。 第147章   护卫向前。   白照影往后退了几退。   宛如可怜的猎物, 被猛兽环伺。他小小一只,脱离不了包围圈。想要求放过也无可奈何, 除了身后的薛明,他谁都不认识。   薛明连忙暗中向屋外递出情报。   这屋里共有三支人手。相互牵制。死忠于云中郡王的只有一支,另外两支都是敬贤帝的亲信,老皇帝对萧烬安已有偏爱之心,但根本不会做到,全心全意地相信。   闹出如此巨大的动静, 敬贤帝不可能察觉不出来。   如果说方才凌卓的出现,已经引起了敬贤帝的反感,白照影此刻突然冒头,成为了火上浇油的那个, 使敬贤帝这场议事,无端被第二次打断。   朕周围到底混进了多少人……   “带他见朕。”   敬贤帝胸口起伏,声音断断续续。   压抑的怒气使得除了轻微的脚步声,其余一概不闻。   白照影就势被带进了里间,心口犹在乱跳。   皇帝会打他廷杖吗?   打廷杖真的很疼吗?   里间唯独皇帝坐着, 老皇帝形销骨立, 颧骨之下, 两腮凹陷。其余人等, 全部都站在皇帝下首,围绕着一座海防沙盘。   沙盘海水漂浮着木屑, 船只模型模拟海战, 硝烟味就是从船体炮孔冒出来的, 很苦很干。   白照影不得不向老皇帝下拜,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几分视线。   “给皇上请安。”   他仰视皇帝,又迅速地低头。   当他跪在沙盘前, 而所有人都守在老皇帝左右时,环境正在施加给他无形的强烈压迫感。   白照影眼波闪动。双手按在地上,他无助地收拢了指端。   老皇帝嗓音如锥刺钉入骨髓:“明武殿乃军机重地,擅入者以通敌叛国论罪,你可知罪。”   敬贤帝对白照影早有成见。   随着病体缠身,他越发得指望萧烬安做事,而后者越来越像是个皇位继承人的样子,敬贤帝有意再往后铺路。   可他原以为那把金玉如意做彩头,一旦在猎场公开,等同于公开对萧烬安展示了偏爱,萧烬安应当感恩戴德。   敬贤帝没有想到……   当帝王的荣宠与妻子的安危,同时挂在萧烬安跟前衡量,前者几乎不值一提!   敬贤帝瞳孔闪着幽暗的光。   他不清楚白照影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或许想引诱凌卓入局,或许他也是遭人设计,在瞬间敬贤帝脑海里涌现出许多想法,每一条都加剧了他对白照影的迁怒。   如今还是朕的天下……   皇帝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要是暗中处死白照影,或者褫夺他郡王正妻之位,就着白照影的错处,罚他给萧烬安看。   敬贤帝心里有股展示帝王权威,与父亲威严的快感,在他脑海里头,白照影是死是活,都已经并不重要。   白照影成为示威与试探的工具。   自古帝王唯有占据,而不该为情爱所牵绊,到底要将萧烬安捧上云端,又或者碎尸万段。   敬贤帝迫不及待,想要印证答案。   “此船乃兵家绝密,”敬贤帝道,“国法无情,云中郡王妃擅入禁地,留全尸,将其缢死。”   白照影血都像是要被抽干!   ——真要杀自己吗?   他浑身冰冷,到处寻觅,没他认识的人能求助。   他惊慌失措又孤立无援,脑袋里嗡嗡直响,孤注一掷想要解释。   可还未膝行上前。   一个小太监结结巴巴,禀报时,几乎摔进了殿内,仿佛刚从地狱爬上来,见过阎罗恶鬼,颤声说:“陛下,云中郡王从明德殿起身,直奔这里来了!!!”   那话音未落。   明武殿像是被点燃似的,沿途响起无数把绣春刀出鞘的声音。   又有人喊:“陛下!有人闯进明武殿了!”   “王爷留步,王爷……”   议事处的门被撞开了。   气浪涌进屋内,帘布骤然掀起。   刀身剑身反射出纵横交错的许多道冷光,萧烬安载着满身腾腾杀气,出现在敬贤帝眼前。   父慈子孝、千依百顺,还未试探便被完全击溃!   年轻的雄狮早就不甘于被人挟制,阴沉的眸子锁定御座,只一个眼神交触,他年轻勇武,毫不犹豫地来给他的王妃当后盾。   敬贤帝惊怖万分,绝没有想到,对方反应之迅速,表情瞬间变得狰狞。   有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所有人的目光,不知不觉分成两派。   兵变宛如悬在每个护卫头上的刀。   众军士握紧手中兵刃,是要斩杀叛臣,还是要挥向皇帝……   薛明更是死也没想到,自己递出情报,只是希望王爷想办法捞出王妃,王爷冲冠一怒,竟然敢为了王妃造反。   且不说敌众我寡——   他若杀了皇帝,日后再爆出他的身世丑闻,杀父弑君,将为天地不容!   还是该和平继承权力当太子,此刻万万不是篡位的好机会啊殿下!!!   薛明眼看着贼船启航,他拦阻不住。   敬贤帝猛烈地咳嗽几声,压抑不住的怒火,与滔天而起的失望,使老皇帝在捧萧烬安,与杀萧烬安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狼子野心。   他是能抵御外侮的锋刃,也是敢反咬自己的虎狼。   萧烬安当死!   敬贤帝哑着嗓子,狠厉道:“将他两人拿下,即刻,咳……即刻处死,咳咳。”   议事堂暗中蛰伏了火铳手。   白照影听见装填铁弹的声音,他曾听过这种动静,他与萧烬安都没穿任何护具,他知道萧烬安要救自己,才会正面顶撞皇帝的权威!   大魔王对待自己珍重无比。   他有近乎偏执的保护欲。   白照影起身挡在萧烬安的前面,小小身体,张开双臂:“夫君与晚辈并非想冒犯君威,夫君殿外罚跪时,发现龟船有个致命缺陷!”   “唯恐陛下传旨营造龟船损耗民力,夫君派我替他求见陛下,夫君一直为朝廷尽心尽力。”   白照影顿了顿,掷地有声道:   ——“我可以使龟船遭遇敌舰火炮而不沉!”   ***   萧烬安怔住了。   议事处陷入诡异的停顿,宛如画面定格。   价值千万金的龟船,若能不沉,对于朝廷来说,乃是多了无数抗击倭寇的本钱,其利益之庞大,使得从敬贤帝到负责营造事务的各部,负责防卫事务的各位将军,全部都被吸引住。   但唯恐这是缓兵之计。   敬贤帝面颊一侧的肌肉抽搐,扯出个轻蔑的表情,正欲摆手示意,斩杀不赦。   白照影向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萧烬安跟前,撞上个温暖的胸膛,他要保护他的大魔王。   “我所言句句属实!请将龟船船高降低五尺,自重均摊在龟船幅面,立刻可见奇效!”   他了解船,与他前世有关,与白家也有关。   他并非造船专家,可是后世船舶发展史,无论商船、航船还是战船,他都略有所闻。   后世有场海战,战船为躲避炮火降低船高,直接将制式生产的敌船,火力攻击废了大半。   龟船尚未正式营造,可它设计模型就很高大,会成为海上笨重的标靶。   敬贤帝眉梢紧蹙。   老皇帝心头微动,目光缓慢投向工部尚书。   专司营造的工部大匠眸光一闪,旋即跪禀道:   “陛下!敌船多为倭国岛津部所造,船只各项数据已然固定,若能占此先机,松浦春繁必然手足无措。”   有了工部开头,军器监也敢说话。   继而几名老船工也跟着哆哆嗦嗦地发言。   “云……云中郡王妃所言不错,龟船的优势正是凭借自重撞击,在保持优势的条件之下,降低船体可能遭遇炮火袭击的几率,可谓扬长避短。”   得到专司营造众人的肯定,敬贤帝眉心虬结,继而,颤了几颤。   误会还是造反,他想不明白。   如果萧烬安想造反,为何独自一人进殿,连个帮手都不带?   如果真想禀报要事,身边无人可用,只有他的郡王妃?   此时偏头痛折磨得敬贤帝难受,他脑袋里像装进去个凿子,正在不停地作乱。   敬贤帝痛苦地意识不出,萧烬安是叛臣还是纯臣,心头烦躁,又打碎了几个瓷盏:   “给朕……给朕,跪下!”   白照影利索地拜倒。   王妃怎么可能知晓,他家王爷还敢有为了他弑君的打算,只是眼下双方明显敌众我寡。   穿到书里的世界,白照影学会的第一课,就是能屈能伸。   我们不吃眼前亏,混乱由他而起,就得被他终结。   演、到、底。   “请陛下明察!”   跪下时脚丫子暗中向后踹了萧烬安一脚,示意大魔王不要硬刚,可惜没法向后使个眼色。   真心希望萧烬安可以明白。   快认错,快说软话,快就坡下驴!   “……”   挡在自己身前的王妃,突然矮下去几分。   萧烬安看到的是白照影脑顶,从后颈到后背,线条流畅,还有只不安分的右脚,在身后如同条狐狸尾巴般摇摇摆摆。   那只右脚不断触碰他的足跟。   一下,两下。   他的王妃。   他知道白照影胆小。   所以当他得知王妃莫名进入明武殿议事堂,随时可能会被敬贤帝发落时,他有鱼死网破的打算,宁可玉碎也要保护白照影周全。   他没想到,白照影似乎胸有成竹。   以战船改良对策作为筹码,转移老皇帝的注意力,再把一桩意外事件,解释成自己对国事的担忧,关心则乱导致失态。逻辑合理,环环相扣。   敬贤帝多疑自大,但是捞到了实在的好处,不一定会追究,也许就过去了。   此时确实不是兵变的好时机。   可他怎么不知龟船有缺陷?   王妃又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萧烬安敛去杀意,按下疑团,缓慢地跪下。   行礼时,被王妃发带上宝石的切面反光闪烁,刺了一瞬眼睛。萧烬安的眼里盛满了王妃。   态度勉强配合,假意认错:   “臣有罪。”   云中郡王夫妇,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诚恳伏跪在老皇帝面前。   老皇帝收敛起不敢表露在外的恐慌,强作镇定,责骂道:“萧烬安,混账东西。”   “臣处事贸然,请陛下惩处。”   混账东西叩首,继而沉声再道:“臣派王妃入殿禀报,王妃不懂规矩,罪责臣一律承担。”   明武殿议事处,诸位将军兵刃缓慢回鞘。   老皇帝一只手揉着额角,另一只手,哆嗦地指向,御座之下两人:   “拟旨。”   大太监连忙秉笔。   白照影提起精神,呼吸完全绷住了,聚精会神聆听。   那,还会治罪吗? 第148章   敬贤帝口述道:“命萧烬安兼领造船督办使一职, 继续配合兵部及军器监,秘密研究营造抗倭战船, 不得有误。”   “至于那艘改良之后的龟船,”老皇帝咳嗽几声,又道,“两日后,秋猎结束时,再给朕演示一遍海战。如果当真有效, 咳,咳咳。”老皇帝摁着胸口:“将功折罪,并有重赏。”   营造必会接触巨额钱款。   如果萧烬安能揽下这桩任务,他就不仅有了兵, 也有了钱,也能往工部等空白区域伸手。   萧烬安眸光晦暗,不辨喜怒,低沉道:“臣遵旨。必不辱使命。”   硝烟与死亡的气息曾在这地方缓慢聚拢盘旋,如今又悄然的弥散不见。   议事处所有人几乎在同时都松了口气。   大太监浑身冷汗, 蛰得毛孔刺痛, 这会儿惊魂甫定, 赶紧打圆场道:“哎呀, 陛下,王爷和王妃这也是怕耽误国事, 这才闹出好大误会。您看王爷在雪地里跪过那么久, 王妃也吓得小脸惨白, 想是两人也知错了,老奴请您消消气。”   白照影确实吓得不轻,这会儿方才感到缓和, 鼻子尖动了动,眼眶红了。   这点儿加成显得他的认错态度很实在,白照影睫毛凝着水珠。   敬贤帝闭起眼睛,缓缓地摆手,道:“退下。”   这是要放人。   萧烬安也不用再罚跪了。   大太监有意交好云中郡王夫妇,连忙拉动气氛,赞扬皇帝英明仁慈。   所以整个议事处,当然盛满对敬贤帝歌功颂德的声音。   薛明连忙擦擦额头汗水,太可怕了,他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四五个锦衣卫负责护送萧烬安两人出明武殿。   整整一路上,都没有谁敢吭声,明武殿廊道格外安静,唯独能听见殿外簌簌的落雪的声音,伴着寒风凛冽,所有人后怕不已。   “王妃请。”   “殿下请。”   紧闭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明武殿外,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凉意沁人心肺。   这是傍晚,天已快要入夜了。   天幕降落无数细小如盐粒的细雪,落在行宫积起薄薄一层。这场雪已经下得小有规模了。眼前到处都又冷又白。   风吹进殿门时,萧烬安用高大的身躯,默默给白照影挡住了寒风。   薛明等人,注意到这个举动,暗中叹气,嘴上又不敢多言,只得拣最不容易出错的话,拱手向萧烬安恭喜:“王爷又添新职务,可喜可贺。”   薛明身后,几个锦衣卫郎君凑趣地同时贺喜。   但没得到回应。   萧烬安唇线紧抿。   云中郡王妃和众锦衣卫站在一起,越发显得小巧。白照影前后看看,觉得自家大魔王脸色很不友好,大魔王阴沉沉的,完全都不言不语。   怎么了这是?   他还在气,老皇帝罚跪的事情呢?   白照影脑海里转了几个想法,拿不太准,也不懂造船督办使能够带来的巨大利益。   按说别人说好话祝福他们,这个“造船督办使”,应该是个好差事。   更何况萧烬安现在都不用受冻了,因祸得福,化险为夷,局面很明显是在向好处发展的。   那么他也应该替没长嘴的大魔王做足面子工程。   云中郡王妃仰头道:“也多谢诸位将军,王爷今后执行皇命时,望各位郎君们多多帮衬,王妃在这里先谢过各位了。”   白照影作势要做个揖。   哪个锦衣卫有胆子受他的礼?   刹那间由薛明带头,锦衣卫们呈半环形,不约而同地退了几步。   众锦衣卫连忙婉拒,头摇得跟拨浪鼓的:   “岂敢岂敢!”   “王妃言重了,王妃且与王爷先回帐篷休息,我等告辞!”   而后寒风急吹,众锦衣卫像被风刮走似的,全都大步流星的跑了,留给两人的又是一座,冷清寂寥的明武大殿。   有些锦衣卫,真的好奇怪。   白照影伸出根手指,挠挠颧骨。   殿外一片落雪,冰冰凉凉地恰好飘在他的颊面,那雪粒融化在脸上,凉得他刺痒。   他皮肤才化了雪,又有更多雪粒,斜穿过明武殿屋檐洒下。   雪片薄光闪烁,映衬着刚入夜时,行宫到处朱红色的层叠宫墙。有种说不出的,古雅端庄的美丽。   古代的皇宫真漂亮啊!   白照影喜滋滋的,在房檐下,朝着吹雪的方向,平摊双手,欢欢乐乐地两只手接雪片。   也就是这辈子身体好,要换成上辈子,那种玻璃体格,怎么可能在雪地里,这样直接触碰雪花呢?   白照影得意忘形转身,挽住大魔王的胳膊道:“夫君陪我玩雪,我们堆个大雪人好不好?”   “……”   他要抱萧烬安,萧烬安一动不动。   萧烬安在屋檐下,静静地戳了片刻,淡色薄唇张开,像是想说什么话,可竟然又停住了。   萧烬安解下自己的外衣。   忽然罩在白照影肩膀,行猎装束,外袍沉重而结实,把白照影的身子和脸,全都衬得小了好几圈。白照影抬起头,湿漉漉地眨动着桃花眼。   然后手被萧烬安的大手牵住了,给他暖:“不准玩雪。待会儿找个地方,我堆,你看。”   他牵白照影缓步出行宫。   行宫远远近近,宫灯次第挑起,宫人却是寥寥。   只见近处杏黄色的光线,映着丹红的墙与皓白的雪,唯美宛如工笔绘画那般。   真的很好看……   反正就是词穷了,下雪好玩,到处都,好看……   白照影愉悦地看不够,像个小孩子似的被牵着,只顾欣赏雪景。   雪里有道缀满成串艳色宫灯的夹墙。   他经过那里,被灯吸引,夹道幽暗。   他歪头往里面瞅瞅,要是前世遇到这里,倒真像是个能引人驻足停留的拍照打卡点。很出片。   可他这时候脚下一滑,行宫光滑的地砖,落着层薄雪,他重心不稳,正要向前栽头。   再回过神,就被萧烬安揽住,身体被他抱稳了困在怀里,萧烬安手腕牢牢地抓住自己。   “小心。”   白照影方才觉得心跳落到实处,顺势抱紧萧烬安劲窄的腰身,他有点依赖地贴过去,在云中郡王怀里埋头。   被雪松味包围,他宛如小动物似的拱来拱去:“抱。”   当然萧烬安抱得他更紧了。   就势进了那处宫墙夹道,二人紧紧相拥,白照影后背紧贴着颗粒感分明的墙壁。   光源沿着右上方垂落,猩红的光线,照在萧烬安高大的身躯,艳色勾勒冷峻分明的轮廓。   白照影莫名就红热了脸和耳尖,眼眶湿漉漉地低头。   他有预感夫君又要“使坏”了……   白照影羞得厉害,小脸到处乱躲。   可是他没想到,他的夫君,他在床事方面非常热衷且主导的这个男人,非但没有怎么坏,反而格外单纯真挚地垂头,下颏压在他左肩,将他紧紧地抱住。   很紧。   白照影凝了凝,甚至觉得要被雪松味湮没,大魔王用手掌,轻轻托起自己的后脑,就只是抱着他,闻嗅着他颈边发丝的气息。   ——像怕他会突然不见。   白照影因为这点儿遐思而片刻间僵立。   “狐狐。”萧烬安声音发颤,“王妃。别动。”   对方像树木拼命汲取养分,在他身上获取能量。   白照影这时方才后知后觉地,拥有清楚明了的意识:大魔王什么都没说,大魔王在害怕。   大魔王也会害怕吗?   白照影凝然。   但答案是肯定的,萧烬安气息不稳,他怕自己出事。   自从跟随萧烬安,执意来秋猎猎场,自己几次三番发生意外!   他爱自己,所以会每次都牵动他的心,使他魂都快要丢没了。   白照影心里扎实而惭愧,被他抱着,乖乖的也不敢动,整具身体的重量,全部都软在萧烬安的怀里。   ——原来他把大魔王折磨得好惨……   尽管结果是好的。   白照影设身处地,却无法想象,萧烬安一次又一次,发现自己深陷危机,以为自己闯祸,想给自己善后,他该经历多少无可奈何,心急如焚。   白照影垂眸,又变成了坏王妃。   坏王妃不可以这样伤害他的好王爷。   他的大魔王真的最最最好了。   白照影有心弥补,又想着抚慰。   他抬眸,像小动物似的,拱了拱踮起脚尖,用凉凉的鼻子头,顶了萧烬安一下,就顶在萧烬安脖子左侧的皮肤。   他很乖地道歉。   “对不起。”   “?”   话却不是出自他之口。   那声音太微弱了,轻得甚至像一场幻觉。   白照影桃花眼眨了眨,眼眸抬起,不确定地望着对方,更不明白,为何萧烬安自言自语。   又为何没做错却要道歉的人,是萧烬安大魔王呢?   白照影又拿小鼻子尖顶了他一下。他踮踮脚。   萧烬安眉眼下撇,满目都装载着自己,自是什么都没有再说。   却让白照影莫名冒出个猜想。   难不成,他的大魔王,又犯了过度保护的毛病,觉得自己遇到危险,全都是他这个夫君处事不力?   不要这样呀。   我会心疼你。   白照影甜丝丝地想着,他家大魔王,怎么会对自己这么好。   他满心甜软,打定主意,不能让大魔王胡思乱想,这几回遇险,他确实有欠考虑的成分。   他有必要哄好大魔王,让大魔王卸下心理包袱的。   那……该怎么哄呢?   白照影眼珠一转,忽然有了主意。   一定能哄好的! 第149章   后背紧挨着宫道夹墙。灯光映着雪色。   白照影打算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 让萧烬安知道,这些天自己遇上的危险, 要么出于意外,要么就是自己考虑得不周全。   总之,同大魔王无关。   他不想让萧烬安自责。   不做坏王妃。   首先,态度要放端正。既然是主动认错,敬称不能少。   就好像萧烬安每次理亏时,无意识地不敢称呼自己“狐狐”, 而以前自己心虚时,便会叫大魔王“殿下”那样,他不可以喊夫君,有撒娇的成分, 体现不出满满的诚意。   白照影用了不长的时间,脑袋里突然转出个合适的称呼,他点点头,觉得满意。   至于认完错该怎么弥补萧烬安,大魔王事事在乎他, 带他秋猎, 答应陪他玩雪, 连雪人都要帮他堆……白照影当然也希望能够完成大魔王的心愿。   无论什么愿望都可以。   买东西可以, 他现在管账还有钱。   就算不想买东西,支使自己做点事, 捏肩捶腿这些, 也可以。   哪怕要他回帐篷, 翻开小册子配合尝试新姿势,也,也能行。   一个只抱着他, 却不使坏的大魔王,太让人担心了。   他觉得如果萧烬安有尾巴,那尾巴肯定在耷拉。   他必然要化解萧烬安这份黯然,满足萧烬安想要的所有。   白照影红着脸,做通了思想工作。   抱着他的大魔王依然没放手。   他想起个话头,轻轻一颤。   萧烬安却抱得再紧了几分,他被萧烬安鼻尖抵进头发,蓦然从心疼变成觉得他可怜。   ……明明那么好的男人。   那么好的孩子,那么优秀的少年……   怎么当初,就会被所有人厌弃呢?   怜惜的瞬间,白照影再度不由好奇起萧烬安的身世。   可尽管满心窒闷,觉得答案呼之欲出,他仍然压下了探询的冲动。   白照影再度拱拱萧烬安。   两人耳鬓厮磨。   白照影友好地引起大魔王的注意,像只可爱小猫在找人玩,要碰不碰的,终于使得萧烬安与自己微微分开些距离。   柔软的,灯笼红色的光,让萧烬安身上多出几分暖意。   萧烬安在看着他,想探询他要做什么。   而白照影抬起眉梢,在萧烬安轮廓深邃的眼睛里,望见自己的影子,泛着纱灯的红色。   “不……不要自责。”白照影磕巴道。   开口时,双手按在萧烬安的肩膀,白照影脸孔烫得更加厉害。   “从头到尾,要跟来猎场的是我,不小心被刺客盯上的也是我,没分清明武殿与明德殿的人,更是我。”   他大包大揽,看似立场坚定,实际上心底酸软,已经快要被萧烬安的目光给融化了。   他反思不该离得他太近。   因为即使对方根本没做什么,曾经激烈的,令人面红耳赤血脉贲张的亲昵,都会使他的身体产生应激反应。   白照影鼻梁痒痒。   要赶快哄好大魔王,他快受不了了。   白照影继续硬着头皮:“我任性了。下次会注意。”   在他的对面,萧烬安像是轻轻吸了口气,眼睛里闪烁着些光线,不知是灯光还是雪。   萧烬安近乎痴然地聆听。   因为认错已经开口,白照影越说越顺。   他就把想说的,完完全全都说了出来,他在那两道夹墙里略微提起声音,撅嘴又声音委屈:“我不要你总认为没保护好我,亏欠我。你是我的家人,家人应该相互扶持。”   “……”   夜色太浓郁了。   落雪飘摇,夹墙里头那点儿灯辉,并不能映照出萧烬安动容的神情,已然上翘的嘴。   同样夜幕也掩饰了,萧烬安鼻梁酸楚,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氤氲水汽。   他因为家人这个词语,拈起落在白照影前额碎发的雪花。   他指节在发颤。   雪花很澄澈,在纱灯映照下,在他布满硬茧的指端,淡淡清辉一闪。   他看着那点水光出神,眼睛里的水泽更甚。   他用力克制,睁大了眼睛,掩饰住自己在妻子跟前,从未有过的失态,将眼泪如潮水般压下,回潮是他深深的感激与恐惧。   王妃那么好,是爱我的。   王妃那么好,今后会知道真正的我很可怕吗?   是否能接受,我那些卑劣的、阴暗的,耻辱的,并不光明的方面?   他无奈地笑,感慨且不安。   可是白照影正在对面认真检讨,便见不得萧烬安这般模样,还以为对方心不在焉,萧烬安还在摘雪花,就根本没听进去!   气得白照影把好好的纵容许诺,变成了咬了口萧烬安的脖子。   下嘴略重,萧烬安因为痒意打了个很长的激灵。   立即听见白照影把最温柔的话,态度凶巴巴地讲,带着云中郡王妃的命令:   ——“烬安哥哥,要高兴!我现在就想让你高兴!”   “快点笑一下!”   “让我答应什么条件都可以,我只希望你能快快乐乐的。”   ……???   视线忽然被抬高了。   猩红色的宫灯,刚才还在白照影头顶右侧,突然就抵住了白照影的肩膀。   灯笼不轻不重地摇曳了瞬,使得眼前人影偏移。   双腿荡漾,背后抵着墙,白照影刹那心慌,后话变成咬紧下唇。   他无凭无依,身体没有地方借力,手足无措地腾空而起。   “你……”   ***   皇宫夹墙溢出白照影破碎的嗓音。   视线完全被眼泪朦胧,到处是交错的红光白光,小脸糊了一片,哭得紧巴巴热乎乎的。   他娇嫩怕冷,内外都被熨得滚烫。   拼命仰头,唯恐有人经过,牙根都在酥痒。   白照影几乎神魂出离天外,被撞得狼狈不堪,他哆嗦着艰难地忏悔。   他怎会愚蠢到,认为萧烬安没有使坏,就以为大魔王很值得同情呢?   现在看来,实际上,这就不是对方没想坏,而是他从刚才开始就憋着坏,好坏!!!   ——萧烬安好坏!!!   可是白照影这气生不出一点儿。   因为他从气鼓鼓,变成软绵绵。   最后变成可怜的,扒拉不住大树的细弱藤蔓。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俩人那顶偏僻的帐篷的。   闭着眼,让人横抱,到处是大兴猎苑的寥廓星天。   白照影自暴自弃地捂着小腹睡着。   被萧烬安放在梨花木硬板床,白照影撅着嘴乱拱了几下枕头。   萧烬安则拿出垫在他身后的帕子,负责善后。   那张熟悉的灰色丝帕刚一露头,白照影突然睁开双眸,已经红透的桃花眼漏出惊讶。   白照影气得将枕头砸过去,就丢萧烬安的脑袋。   “色鬼!坏蛋!不理你了!大坏蛋!”   “你知不知道刚才是在外面?”   “还是行宫!还有人经过,幸亏人家没往夹墙里看……”   大坏蛋精准接住枕头,枕头放在床尾,气息舒缓,很温沉。   也没再说令白照影羞愤欲死的话,萧烬安见好就收,目光在那张帕子表面流连片刻,收起帕子,去打水。   萧烬安的身形走动。   就会带动帐子里的纱灯灯焰颤动,影子投在屏风上。   开始清洗了。清洗时水声淅淅沥沥。   白照影被照顾得妥当,翻了个面,蹭着枕头打呵欠,折腾到现在,这才酝酿出几分安全感与疲惫感。   他背对萧烬安。   所以他看不见萧烬安有多温柔。   帕子都是他在腕管内侧皮肤亲身试过的,不凉不热才会贴住白照影,也不敢擦得太用力,怕弄疼王妃,也怕白照影破皮。   他也会停顿片刻,瞧王妃不太端庄的睡相。   而他的王妃,如果碰巧这阵睡得浅,醒了,就会认为某人再度心怀不轨。   白照影抬起一只胳膊咬牙警告:“住手。哒咩。不可以。”   大咩是什么咩?   王妃想吃羊肉补补身体?   大兴猎苑当然是有野山羊出没的,自己虽然奉命营造战船,恐怕之后都没有机会,再入猎场赢得大量积分。   不过,如果等闲下来的时候,不妨带上弓箭,给王妃猎只羊尝鲜。   要猎最大的羊。   大咩。   ***   “成、成了!!!”   “我成了,哈哈哈哈,我成了……”   大兴猎苑很寒冷。   没有炭盆,帐篷扎得也不牢实,更遑论外头还纷纷不绝地飘着雪。   萧明彻指头上有冻疮,青黑深紫,斑斑驳驳地两块。   他手里颤抖地捏着龙船模型的零件,将桅杆插在船模甲板部分,风帆悬在船体高处。   他松手,船帆铺开向下。   威武的风帆长卷般展开,灯烛映照出,萧明彻几乎布满猩红血丝的双眼。   萧明彻扯出个笑容。   面容扭曲,他的肌肉像是不受控制的抽动。   他已连续十几个时辰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这使萧明彻的精神,达到了一种,犹如独自走钢丝般,濒临崩溃的状态。   他在这种情绪下癫狂。   像是能从眼前威武高大,布满华丽纹饰、装载着强有力火炮的龙船船模背后,看到他复宠的影像……   他看到他继承大虞国君之位。   看到他把萧烬安狠狠地踩着脚底。   看到他掐住白照影的脖子,一边听他哭喊,一边奋力不停地索要白照影的身体!   畅快啊。   萧明彻似拢非拢着龙船。   双手之间,像有魔力。   他的船会让他做到,夺回自己失去的全部。   他也能带兵,也可出海,也会像萧烬安史册留名。   几乎已响在耳边的,来自未来的隆隆炮火,会覆盖深蓝色的海面。   龙船可以带他做到,他想要的一切!   萧明彻简直兴奋地要站起身咆哮。   而此时,冰冷的帐篷灯光一闪。   萧明彻瞳孔骤缩,微微偏头。   白兮然站在他身后,被夜风扰动,嗓音飘忽如鬼魅:“恭喜七殿下,龙船初具雏形。”   “只待秋猎结束那天,积分汇总,诸位宗室齐聚观猎台,颁布对猎场头名的奖赏时,七殿下就能以此船,抢走所有人的视线。”   夜色的朦胧,使他看不清白兮然与白照影那点儿区别,白家兄弟之间,轮廓相似。   萧明彻喉咙滚动,咽了咽口水。   他痴然地扑过去,伸出了一双手!   他突然咬在了白兮然的颈侧,竟感到身下的人,并非抗拒而是迎合。   他越发激动。   却又在激动过后,身形凝滞,微微与承欢之人分开几分距离。   萧明彻张开嘴唇:“不是……他……”   不是。   不是!!!   灯影把白兮然照得模糊。   萧明彻使劲皱着双眼,却越看,越看不真切。   一股热流控制不住,从他身子底下无力地蔓延出来,湿热了,晕染大片。   萧明彻惊慌失措地起身,将白兮然狠狠地推开。   使得白兮然后背撞在椅子腿上,咚地一声,痛得白兮然龇牙咧嘴,然后白兮然又忍着恶心更为热情地扑了过去。   “七殿下无事,无事。”   宫里的太监去势后,便会有这般后遗症。   萧明彻不肯承认,剧烈颤抖,唇边与牙关都在打战。   他欲盖弥彰,继续行事,仿佛为了证明自己还能算是个男人,灯影更加频繁地摇晃!   龙船剪影,投在帐篷一角。   船帆高大,炮口密集,影子来来回回。 第150章   秋猎的第二日, 猎场帐篷,隔绝了外头薄薄的落雪。   白照影翻了个身。   梨花木榻板不由自主地发出道吱嘎的响声, 酸软犹如白照影疲惫不堪的肢体。   他睡得餍足,小脸泛红,肢体在被子里由着性子舒展几分,微弱的关节噼啪声,唯独白照影一人可以听见,很慵懒。   昨晚……   他有点不敢想。   睁开眼, 回忆徐徐漫进脑子里。   眼前仿佛重现摇晃的灯火,不停高高低低颤动的宫墙,萧烬安埋在自己身前的头颅。   ——他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   白照影气恼抬脚,猛蹬床里!   可里头没人。   那个昨晚把自己抬起来怼到墙上的男人, 早晨又给大虞朝廷当牛马去了。   白照影撅嘴,却突然锁眉。   手掌无力地抚着小腹,只觉得肚脐之下,里面有块区域,肌肉隐隐抽搐, 他小腹发酸, 嘴角下撇。   成美早就守在外头。   白照影沉睡不醒, 她担心白照影出事, 端饭菜进帐子时,碰巧见到白照影表情低落。   成美连忙把饭菜放下, 问白照影:“王妃哪里不舒服?”   白照影躺着, 不太走心地闷声:“肚子疼。”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他没在意, 成美可不敢不当回事。   成美拐弯抹角地,很快请来了不知道哪个府上带来猎苑的大夫。   那大夫是位中年女医,长得很严肃, 方脸川字眉,她进来成美就介绍:“女大夫平时是给皇家内眷们瞧病的,来给王妃诊治身体。”   成美纯属一片好意。   只是,白照影瞧见大夫就有点心虚。   因为也不愿意为难成美,就只好躺着,让这个厉害大夫诊脉。   然后看起来凶巴巴的女大夫,摸完脉,就问饮食,接着探额头,问穿衣,成美一一答了。   凶巴巴的女大夫皱眉,川字纹更甚,让成美先出去。   成美点点头,离开帐篷。   帐子里唯有彼此,白照影就更加心虚了。   果然正面迎上女大夫的质问:“王妃昨夜可与王爷行过房?”   好热。白照影往被子深处躲了几分。   然而他从小敬畏医生,不敢不乖,点点头。   “……嗯。”   “行过几回?”   这也要问吗。   白照影脸皮滚烫,迟钝片刻,方才从被子里递出只爪子,比了个二,就这么多次。   女医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分明怀疑白照影没交代实话,女医的眼底写着郑重。   白照影点点头,没有骗大夫,脸烫得快熟了,声音细若蚊鸣:“他,比较久的。”   女医川字眉眉心一跳。   白照影彻底没脸说话了,藏起来。   自是外表显得依然很无害很乖,实际上,他把萧烬安大魔王从脑海里拉到跟前,痛打了不知道多少回。   每次萧烬安都不在,每次丢人的都只有自己!   云中郡王妃,即将在被子里捂到断气。   他偷偷冒出双眼睛瞧那女医。   女医没动笔开方子,与他视线对上时,对方板着面孔,嗓音无甚起伏地说:“王妃腹中疼痛,乃是筋脉拘急所致,并无大碍。往后房事要适度,避免过于激烈,会再次引发不适。”   “……”   前世久病成医,筋脉拘急,这术语,白照影能听懂。   这女医的意思,不就是说——   昨天晚上,他肚子里有块肌肉群不断被牵扯收缩导致痉挛,致使现在都没缓过来。   白照影热得快要融化了。   可恶!坏夫君可以丢进垃圾桶里了!   想到他昨晚滥发同情,引得萧烬安大逞欲念,白照影很生气。   又在脑海里揪出萧烬安乱挠一通,小猫龇牙。   实际上他还是客客气气地谢过女医,唤成美进帐,送走大夫。   厉害女医的背影,完全消失不见。   白照影半靠在床头,再给自己揉揉肚子。   一只手揉,另一只手探到床边,抓成美给他带来的饭菜。   行宫猎苑饭食当然不如郡王府。   他平时特供的点心吃不到,今天的主食,是一种纸皮烧麦,馅料应该来源于猎苑呈上来的野物,羊肉馅儿的。   很鲜,还挺好吃。   吃烧麦佐料要蘸芥末,白照影讨厌它呛鼻子,料碟就在漆盘里放着,白照影往里缩了缩,尽量离芥末远点。   成美回来把料碟撤去,擦擦桌子,给白照影递过去杯温水:“王妃喝水,润润嗓子。”   “谢谢。”   捧起杯子抿了口。   成美也不知道得到女医什么指示,温水里面有蜂蜜,淡淡又清甜的。   成美小心又低声地问:“王妃,要不您先起来,再给您垫十几床更加柔软的垫子?”   我豌豆狐狐嘛?   白照影警惕。   说实在话,他睡得这张木榻确实有点硬。   但他也不想垫这么多床垫,虽然舒服了自己,却也有暗夸萧烬安厉害的意思,非常羞耻。   白照影:“不要了。现在就很好。”   “水要趁热喝,还要多喝水,”成美道,“女医还说,腹痛揉揉肚子就可以缓解,再冷给您灌个汤婆子,王妃贴上肚皮搂着睡。”   白照影:照顾得太仔细了……   他不知不觉,没发现自己竟把心里想的话,嘴上说了出来。   成美微微含笑,淡声说:“王妃客气了,王爷在临走之前有命令,嘱咐要照顾好王妃。羊肉是王爷刚刚送来的,是猎物。”   “他早晨还有空打猎?”   “只在猎场待了片刻,就有所获,猎了好大一只羊拖出猎场,没算积分。”   白照影赧然,这辈子即使是健康的,人与人之间的体力差距也不能比。   白照影战略性喝水。   刚刚给萧烬安记下好几笔,他划掉一笔。   水缓慢下肚。   帐篷外面响起道风声,慌乱的脚步跑进帐子,伴随九皇子焦急的嗓音:“嫂子怎么了?怎么突然要看大夫!”   这也不知是这谁家的大夫。   大夫刚被请出来,外头就散播出消息。   九皇子嗓音更急切了:“猎苑距离上京也有段距离,嫂子水土不服吗?”   “行宫里头有治疗水土不服的丸药,王府要是没备,我去给嫂子拿!”   “嫂子,嫂子?”   成安尽职的拦阻声从帐外响到帐内:“殿下不能进,王妃正在……休息。”   白照影披散着头发,捧着洁白的瓷杯。   “小九?”   九皇子怔住了。一时间眼睛放大,显得有点呆气。   萧明钰关心则乱,唯恐白照影讳疾忌医,完全顾不上与白照影之间身份方面的差异。   闯进郡王府的帐篷,萧明钰方才意识到失误。   王妃的睡衣很单薄。   雪白色亵衣,毕现单薄的上身,脖颈尤其纤长。   瘦削的肩膀,盖着件宽大厚实的重色锦袍,是郡王堂兄的外衣。   王妃嫂子小脸泛红。   捧着水杯,杯口有雾气。   水雾缭绕越发使眼前这幕,朦胧如幻。   萧明钰心脏漏跳几拍,他其实什么都还不懂,突然觉得惭愧,喉咙莫名发紧。   萧明钰垂头向后退:“嫂子对不起!”   退后正撞上成安,踩到成安的脚,成安哆嗦了下,两人全坐到地上,局面总是因为萧明钰出现就变得混乱到不行……   ***   到底还是没让萧明钰出去等。   白照影就近接待,萧明钰规矩地坐好。适应了半天,会面才继续展开。   “嫂子到底病在哪儿?哪里不舒服?”萧明钰真诚发问。   白照影不想启蒙这条皇族教育的漏网之鱼,他自己都害羞。   含糊转移话题:“怎么今天没打猎?”   “嫂子病了,我来探望。”   叔嫂是两人固有的关系,但是比起叔嫂,萧明钰觉得他跟白照影之间有友谊。   “哪里不舒服,我拜托母妃给治病。”   “不是,你也是偷跑出来猎场的?”   “没啊,我今天就没去。”   白照影彻底惊垮了小脸。   好嘛,昨天他遭遇刺客,老皇帝的侄子中止行猎出来救他。   今天他肚子不舒服,老皇帝的儿子,索性连猎都不打了探视。   白照影没觉得自豪得意,只觉得好大一口锅再度横空飞扣在自己身上,好沉!   “会挨罚吗?”   好在萧明钰懂事道:“猎场第一日有个出猎典礼,不适合缺席。今天已有宗室子偷懒不去打猎了,所以不会挨罚,我也是偷懒的那个就对啦!”   这潇洒的不以为耻之人。   白照影微微叹气:“你打了多少分?够你交差吗?”   小九在皇帝那边不受宠。   如果他因为自己的缘故,积分排名猛掉,白照影过意不去。   萧明钰道:“两分!”   他手指比出二,像在说耶,不以为耻感恣肆蔓延。   使得白照影惊恐地望向他身后:“你该不会真把都督给……呃。”   小狗听到有人喊它名字,乖巧地从屏风那头探出脑袋,咧嘴微笑,蹲坐摇尾。   都督安好。白照影松了口气。   小九反而还安慰他道:“嫂子放心啦。我昨天跟着郡王哥哥的时间不长,只捡漏了只野兔,不过郡王哥哥另有安排,有人教我打猎。”   萧烬安没有食言,这事他答应过小九。   白照影心轻几分。   小九抱起小狗咕哝:“没事,就算教我也教不会,没再收获猎物也不打紧,反正有人垫底。”   白照影很不厚道地好奇,到底有谁,还能垫他的底?   目光中怀疑的成分太明显了。   九皇子却没看出来不受信任,抬起两只小狗爪子:“我七皇兄垫底啦!!!”   话毕小九继续喜悦:“七皇兄昨天心事重重,再加上对上我郡王哥哥,他打哪儿,堂哥就抢先,打得他一无所获。”   “七皇兄昨天没分,今天也没出猎。”   “我路过的时候,见帐篷紧闭,外头没留伺候的人手,不知在里面干什么。”   萧明彻身怀武功,这是白照影知道的。   且不说身为主角攻,硬件软件,设施必然都得齐全。   就单说萧明彻费尽心思前来猎场,打得不就是东山再起的主意?   他为何要自取其辱?   明明萧烬安没下场,正是他猎场扬名的机会。   白照影想不明白,又隐然觉得担心。   自从他中过迷尘醉,经历人事以后,他其实也有后怕,恐惧当时自己如果没被萧烬安救走,而是落在萧明彻手里……   同样的举动,萧烬安和他是鱼水欢好。   若换作萧明彻,是莫大的耻辱。   他必想办法杀了此人。   白照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其实越来越危险。   云中郡王妃捧起瓷杯又抿了口茶,心中的不安阴翳完全没有散去。   怎么会待在帐篷不出来呢……   “嫂子,你还没说到底哪里病了呢!”萧明彻再度提到这茬。   “咳,咳咳咳,咳。”白照影蜂蜜水呛进喉咙,骤然爆出阵咳嗽,“没,我没事,没——”   “我就是睡觉落枕扭了脖子,别小题大做,别外传,更别告诉陛下和贵妃。”   我、还、要、脸!   万一真派个御医过来,社死就在眼前。   “好的嫂子,你没事就行。”幸好萧明钰比较好骗。   “赶紧去学习打猎吧,天再晚些,猎物就看不清了。”   “嗯嗯,我会的。”确定自己平安,萧明钰抱狗出去撒欢。   直到骗走萧明钰,白照影方才轻轻松了口气,这张脸暂时保住了。   却未曾想到,这口气还是放松得太早了。   成安才送出去九皇子,复又回帐,匆匆便道:“王妃!崔氏夫人,城阳侯夫人,应安伯夫人,兵部侍郎家内眷,庆云县主……都,都知道您抱恙,全都来探望您了!!!”   ——还,还是要社死嘛!?   白照影大吃一惊,惊慌失措地滚下榻。 第151章   “全都……过来……看我?”   白照影表情一言难尽。   其实, 他不知晓。   疑似帝王私生子萧烬安,在敬贤帝跟前得宠, 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想在云中郡王跟前卖好的人不计其数。   可是,郡王年轻有为,性格却古怪难以捉摸,甚至称他毒舌刻薄,也不为过。   想接近云中郡王的大部分人,都会被萧烬安本人劝退。   于是这些人只好打别的主意。   而整座上京城都知晓, 云中郡王极其珍视他的王妃。   猎场今日突然盛传云中郡王妃生病请大夫的传闻。   王妃玉体违和,贵胄们则绝不肯放过这次讨好郡王夫妇的机会,所以全部都不约而同赶来营帐探望白照影。   其中必定包括如崔兄夫人般,冰雪聪明又久经人事的内眷……不好骗!肯定比小九难骗得多!   假如他被萧烬安怼到腹部痉挛的事情, 一不小心传扬出去——绝对不能传扬出去!   这时他也便顾不上肚子疼了,当然也没那么撕心裂肺地疼,就是里头发酸。   白照影垂下双腿穿鞋。   成美这时惊道:“王妃怎么下来了?”   她还待将白照影塞回床铺。   白照影自顾自穿鞋,整理裤腿的褶皱,目光往帐篷门口的方向看:“我要跑路, 你去暂时拦住他们。”   跑路就是避之不见, 成美能懂, 王妃这意思是让探望他的人全都扑个空。   可是也不必那么着急。   “足衣, 王妃,忘了穿足衣。”   “……”脚底这才觉出来硌得很。   白照影不敢多待, 皱眉小声道了句“不穿了”, 溜边窜出帐篷, 成美跟成安谁都没带,姐弟俩匆忙被支出去,接待其他府上的内眷。   赶快跑!   呼……跑出去了!   眼见得云中郡王府那顶帐篷, 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白照影扒着根营地随处可见的朱漆旗杆。他回首,探出半个脑袋,眨了眨眼,样子很警惕。   水润润的桃花眼里瞧见,得有二十多个浑身绫罗绸缎的男人女人们,带着仆从若干,还有探视礼物,他们正在不断涌向自己刚逃出来那顶帐篷。   也有跑得快的,甚至绕开了成安成美,意图直接求见主帐。   幸亏自己出来得早,可谓相当危险!   白照影松了口气。   然后他低头。   “没穿袜子……脚底板确实挺硌的。”   他动动脚趾头。   脚心一阵摩挲。   锦靴虽然已经很柔软了,但毕竟为了保证鞋子的质量,鞋底针脚细密,材质采用耐磨的皮质鞋底,白照影皮肤娇嫩,不舒服,受不住。   那他就只能慢慢地走。   去萧烬安临时秘密研究战船的地方。   那地方在行宫一隅。   白照影只听萧烬安说了个大概位置,他还没见过,但料想应该很隐蔽,不会被想探望他的人找到。   如今白照影不仅是龟船存在的知情者,还是推动龟船营造的贡献者。   他可以去探班。毕竟敬贤帝没下旨不准他参与,萧烬安同样也没有避着自己。   仅就这一点,白照影觉得萧烬安这事,与平时相比,做得很大方。   大魔王对自己的看法也有转变吧……   “给王妃请安!”   “王妃请!”   行宫门外,两个锦衣卫抱拳行礼,态度很虔诚也很恭敬。   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副指挥使凌卓被罚的缘故,行宫守门的锦衣卫,态度明显友好了许多,从行宫门口向内遥望,熟面孔也比原来多了几张。   安全感油然而生,有点小得意,只是白照影意识不到,他蜷起脚趾慢慢地走。   营造基地选址在行宫一隅。   这座殿外头连牌匾都没有。   人迹罕至,头顶是大兴猎苑灰蓝色的苍穹,朱红色的墙壁,明黄色的瓦顶,上头薄薄覆着层落雪,就好像奶油盖着红丝绒蛋糕。   引路的锦衣卫小郎君很负责,边在前头走边提醒,嗓音也是放轻又温柔的:“王妃小心,这边雪压实了,路滑。”   “好,好的。”给白照影都快整得不好意思了。   电视剧里面都这么演,锦衣卫宛如凶神恶煞,可他认为部分锦衣卫,对他一点也不凶。   还有锦衣卫头子……   殿内入了二道门是天井,天井之下,是方约两丈长、一丈多宽的水塘。   塘中有艘已然降低了船高的龟船船模。   白照影止步,在水塘的一端和另一端,与大魔王萧烬安相隔海战战局,遥遥对望。   萧烬安深望他一眼,也瞧见了自己,收敛起情绪,抬起只右手指挥船工试验。   几名船工用粗糙黝黑的手,托起数只倭船船模放进水里。   令人惊讶的是,水面无风,船身自动。   两边的船竟都能动。   白照影不由从站定,从想跟萧烬安搭话,变成好奇地蹲下来,守着水塘打量。   已知如今大虞科技水平根本不足以制造出发动机,船是怎么动的?   船体驱动力量还很足。   两边战船际会,龟船势不可挡!   龟船凭借自重带来强有力的冲击力,撞翻迎面而来的数只倭寇敌船。   倭船零件四分五裂,如天女散花,散落水面,木板打着旋儿。   萧烬安又抬起手。   另有六七名船工得令,再放进去几只鸟船。   鸟船入水前先用线香点燃引子,深灰色导火线尾巴拖着颗明亮的火星,响着嗤嗤的声音越来越短。   敌船开炮了!   白照影跟着凑过去,蹲在水边察看。   就听见数十声接连不断,犹如炮仗般的噼啪响声,倭船炮口冒出火光!   几十枚铁弹丸射向龟船。   白照影听见敲击金属的声音,铁弹丸中了五六颗,撞在龟船结实的板壁,然后反向弹射至四面八方。   锦衣卫连忙提醒:“王妃小心炮火。”   白照影蹲着退了几退。   另外那二十几枚炮弹,果然在炮火覆盖的有效范围内,出于倭寇船高的自身限制,没能命中龟船。   龟船仍然屹立水面。   若干艘鸟船却要等待炮筒冷却。   而这个工夫,龟船转了个方向,侧舷火力全开,它如猛兽怒吼般沉重地开炮。   炮弹击中敌船!   同时也掀起水塘里船跟船之间的水花。   水花站在水塘外察看,高不过多半尺。   然而设想当真身在海面,这半尺的水,乃是滔天巨浪!   白照影望着这场碾压般的战局,深深吸了口气。   要不然现代人都说,落后就要挨打,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提供后世设计思路的人,固然是自己。   但能有钱营造这种大船的,唯有大虞。   大虞是敬贤帝的时代,却也不完全是。   因为大虞不仅有疑神疑鬼、不好伺候的老皇帝,也有夫君,还有很多,跟夫君同样,愿意继续将这个朝廷推向辉煌的人们。   白照影感慨地鼓鼓掌。   掌声未绝,众船工和锦衣卫们,也都各自激动地表示喜悦。   一人鼓掌,变成了一群人鼓掌。   兴奋填满这座无名宫殿。   宫殿里筹谋得却是青史留名的壮举。   众船工自发道:“恭喜王爷得此重器!海患平定有望,松浦春繁必死无疑!”   “那个踩遍大虞十几城还放出狂言的倭贼,该让他知道谁才是他祖宗了……”   有人开头祝贺,自是凑趣声接连不断。   明日当着敬贤帝的面演示龟船,所有人几乎能预料到,老皇帝被模拟海战震惊,然后惊喜不已的结果。   白照影当然跟着喜滋滋的,眼睛弯成两个小月牙。   此时段莽忽然说:“大伙也不兴只恭喜王爷,也得感谢王妃,要不是王妃出了降低战船高度的主意,单凭咱们这伙粗人的脑袋,指不定得撞多少回南墙!”   “对对对,感谢王妃,感谢王妃……”   “王妃了不得,上京白氏子,内阁次辅的后裔,王妃聪明博学,王妃高明。”   “王妃和王爷天生一对。”   “云中郡王夫妇珠联璧合!”   长时间跟萧烬安打交道,锦衣卫们早已形成习惯,遇事不决,先提王妃。   反正夸王妃准没错,某人就会心情好。   当然也不能夸得太过分了,如果夸出强烈的个人仰慕之情,只能适得其反,云中郡王就会变成醋王。   好在今日夸得得当。   郡王萧烬安抿唇,嘴角微微上翘。   他掩饰住心底那抹与有荣焉的喜悦,再一次意外地发觉,原来他的小妻子不仅仅爱笑胆小爱撒娇,白照影还有很多,很厉害的一面,他觉得有点看不够。   萧烬安翘起的嘴角更使劲往下压了压。   自是无法在众位下属面前,表现得太过耽于情爱,哪怕他确实早已沉溺进去。   萧烬安负手敛起情绪,轻咳了一声。   仅仅是他给出这点暗示,便使得在场众锦衣卫及船工立刻收到讯号,各自肃穆地站好。   “请王爷指示!”众人皆道。   萧烬安沉声:“自卯时起,战船从再度制成到试水,已持续了几个时辰。”   “众人未用午食,未曾休息,酉时末刻还有一场海战模拟,时辰到来之前,所有人先行散去。”   这是要放人自由活动,众人面露喜色。   这也是要独自陪王妃,众人心照不宣。   这世上最没眼色的行为,莫过于打扰小夫妻独处。   谁也不想触云中郡王的霉头,尽管确实是很好奇,那也没胆子听顶头上司跟妻子讲私房话,知趣地退下,退得比潮水还快。   不太大的天井底下,就剩白照影,还有萧烬安了。   还未释放完动能的巨大龟船,仍然在不知疲倦地顶撞着几艘鸟船的残骸。   龟船形如椭圆柱状,往几艘鸟船残骸缝隙里头硬挤,哗哗水声,不绝于耳。   白照影听得莫名耳热。   腹中那块肌肉又抽搐起来,他捂住小腹,只在青天白日看见自家的王爷夫君,脸已经红透了。   谁能想到……人前总是瞧上去那么禁欲的萧烬安……   实际上,竟是个又敢户外,又很持久,又花样很多,力气还很大的坏蛋夫君呢?   白照影继续捂着肚子低头。   “进屋去。”这时萧烬安过来,摸他的脑袋。   那只手太温暖了。   白照影打了个激灵,又无意识地蹭了蹭萧烬安的手掌。   其实他很喜欢天井,外面空气新鲜。   他有点困惑,略微抬起桃花眼,偷偷觑着萧烬安,半懂不懂地试探问他。   “夫君,进屋干什么?”   萧烬安:“屋里有床。” 第152章   自从跟萧烬安有过夫妻之实以后, 床这种地方,就从单纯睡觉的场所, 变得很不纯洁。   完全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这个意思,自己肚子还痛,不太想他有这个意思。   白照影蜷起脚趾,红了耳朵。   里屋是处临时休息的地方,有张小床,床板底下放着个脚踏。   白照影坐在床面。   他眼睑微垂, 无端有点紧张,眸光在长睫毛底下来回流转。   萧烬安动了。   白照影下意识捂住肚子。   可萧烬安高大的身躯,在他眼前蹲下。   白照影被托起的是脚面。   他小腿一轻,足跟连同锦靴, 全都被萧烬安抬高,放在萧烬安的手掌。   萧烬安手上使力,白照影就被脱掉左靴,露出雪白的脚丫。   脚趾羞于见人,全部都蜷起来。   白照影无辜地眼圈儿泛红。   情事时对方总是关照自己的脚, 云雨过后, 脚面脚尖缀满吻痕, 现在都有未褪的红印子。   白照影委屈地收了腿。   他小声提醒:“夫君, 昨晚以后,我肚子里面就痛。”   萧烬安眉峰轻敛, 喉结轻微地滚动。   他压下心绪浮动, 左手腕的窄袖里面, 抽出王妃崭新的袜子——云中郡王刚才居然是揣着双袜子,面不改色地指挥海战的。   “那先穿好足衣。待会儿再揉肚子。”   “……?”   好像误会了什么。   白照影看着萧烬安,后知后觉地发现, 大魔王让他进屋,却没想做坏事,而只是想帮自己穿好袜子。   肯定是成美暗中递给萧烬安的情报,说他的王妃靴子里光着脚呢。   白照影心里暖暖的,不委屈了,改成担心另外一件事:他走路这么半天,脚上会不会有味道呀?   白照影怕尴尬,不想让萧烬安给穿。   萧烬安不知他心思,拉他脚腕,力道不轻不重,像哄个小朋友似的。   “狐狐听话。”   “……”   唔,听话狐狐只好伸出脚掌。   很心虚,白照影小心观察萧烬安的表情变化。   好在他没有露出嫌弃的模样。   袜子套上脚掌,整理好自己的裤脚,萧烬安把裤腿给自己塞进袜筒,严严实实的,一下子就又舒服又暖和了。   白照影动动两只脚掌,脚趾点头。   心里想的是另一句话:大魔王真的是在很用心地照顾自己。   白照影心里宛如揣了只兔子。   忽然莽莽撞撞地,他扑过去低头,往萧烬安侧颊狠狠亲了口。   于是安静的屋子里,冒出响亮的吧唧一声。   白照影不懂风月,哪怕已经有过与喜欢的人亲密接触的许多经历,可亲人的动作,依然总像是只懵懂小动物。   他在表达爱意,不清楚这是招惹。   萧烬安暗中深呼吸了口,很受用。   只是他半是威胁地看着白照影说:“你肚子想更疼了?”   “不!不想的!”   白照影面红耳赤,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不小心对萧烬安泄露了件很羞耻的事情。   白照影做足气势硬撑:“都怪你!”   “嗯,怪我。”萧烬安坦率地承认。   他坐起来伸手给王妃揉肚子,暖暖的,使得白照影想发作,也不方便吭声了。   占有自己时,那个男人总是长驱直入,野性十足。   而床事之外的许多小事方面,他又格外温柔,让人招架不住。   白照影拉拉他衣袖,赶紧转移话题:“夫君,那个龟船改良以后,好像很厉害。”   揉他肚子的手,换了个方向。   萧烬安的手掌很会用力,使得白照影疼痛缓解许多分。   萧烬安:“王妃修改方案提得好。”   王妃很高兴,扭过头扑萧烬安,乱拱。   “只是我很好奇,王妃家住内陆,怎么会通晓海事呢?”   唉,就说糊弄不了萧烬安。   自从明武殿出来那刻,白照影就觉得,自己当时的表现与平时迥异。   他知道的东西太多,他解释不清来处。   “我是小神仙。”白照影道。   结果小神仙被萧烬安圈得好紧,大魔王边揉他肚子边沉声说:“小神仙动凡心破色戒,犯了天规,折在我手里回不去了。”   好惨一小神仙。   白照影决定不当小神仙了,二号借口说来就来:“你远征上大同那会儿,曾经有段时间失去音信。我想打听前线的动向,就去了声望楼。”   声望楼乃上京城第一名楼。   文人名士汇集于此,楼中议论国事,言语不禁。   如果白照影想打听情报,声望楼当然是很合适的去处。   白照影又道:“我投机取巧用一首诗,暗合了当时的天气,引得楼主青睐,准许我登楼会见他,教给我许多知识。”   声望楼楼主有大才,锅甩在他身上,这下就能解释自己,今后有什么超乎意外的发挥了吧?   白照影心满意足。   萧烬安:“那这人短短时间,倒是告诉你不少东西。”   “时间也不是很短的……”   “哦?”   萧烬安挑眉。   一股蔓延至骨髓里的醋酸味,从白照影鼻孔钻进去,酸得白照影打激灵。   总觉得萧烬安突然变得很危险。   白照影不想影响夫妻和谐,张嘴乱讲:“他短!他时间很短!他就简单跟我介绍边防情况,看各种航船。”   “其实我在白家喜欢读书……”   “我偶尔了解过这些东西!”   “嫁给夫君之前,日子过得很乏味,他们都不喜欢我,我就自娱自乐。”   萧烬安将白照影更深地抱进怀里。   也不知哪句话,使得他欢喜。又或者是哪句惹他在意。   萧烬安搂白照影,像搂个布偶娃娃。   王妃无辜地眨着水灵灵的桃花双眸。   他被萧烬安抱着,打了个哈欠:“夫君,你把战船造好了,我们惹老皇帝生气这事,就能一笔勾销?”   “看明天他满不满意。”萧烬安道。   “龟船除了丑,那么强,他又有何不满意的?”白照影撅起嘴。   如果老皇帝敢不满意,那一定是老皇帝太挑剔了。   他倒是也可以从现代记忆里搜罗些更厉害的战船献上。   只是回忆需要很久,且违反大虞朝现有生产力,不适合如此。   白照影叹气。   萧烬安捏他的鼻子,淡淡说:“龟船很强,但他得陇望蜀。能认可你,也能随时改变规则,因为他是皇上。”   “喔。”白照影很乖地点头,“知道了。我们做臣下的,要敬畏皇上。”   萧烬安皱眉,眼中倏然闪过抹寒意。   “不用太久。”   “什么太久?”   “没什么。”萧烬安摇头。   不能把狼子野心暴露给单纯的王妃,让王妃跟着担忧。   萧烬安混淆视听,道:“龟船遇强则强,克制海上快船与巨舰皆不在话下,炮口越多,自重越大,它越占优势,我是说,揭晓答案不用太久。”   它会以实力驰骋海上。   白照影当然是希望,萧烬安能明天顺利过关,用力点头。   谁知太过努力,头顶磕在萧烬安的下巴,蓦然听着屋里砰地一声。   白照影捂着脑袋仰起下巴,抬着小脸,苦巴巴地望萧烬安。   却被萧烬安趁虚而入吻住嘴唇,低头探进白照影口中,吮白照影的舌尖。   刺激感使白照影强烈地打了串激灵,脑袋里白光阵阵。   不是好夫君!   还是色鬼夫君!!   大魔王大坏蛋!!!   ***   “副指挥使,七殿下要找猎宫旧人,找到了。”   冷飕飕的寒风窜进帐篷里。   一道亮光照在地面,凌卓抬起眉头。   他趴在这个漏风帐篷的床板,后背包着一圈又一圈的纱布。   恐怕伤口感染,凌卓没盖多厚。   廷杖可不是什么能轻易捱过的东西。   几十廷杖,差点儿去了凌卓这条性命,如今他只是稍微动了几下,额前就有豆大的汗珠渗出。   凌卓咬着牙关:“带他们进来!”   进来的是战战兢兢的两个老太监。   头发花白,脸色发白。   多年风霜磋磨,使得这两个太监,像两截老朽得就要腐烂的朽木。   两个太监麻木地跪下,面色乞求,嗓音沙哑地说:“我等……对云中郡王身世,什么都不知道。”   便有一把绣春刀刀光划过!   地上多了片蜿蜒的血,两个老太监,其中右边那个,竟然连哀鸣都没有发出一声,四肢抽搐地躺在破帐篷的地面,喉管发出痛苦的嘶鸣!   “格……格拉……”   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活着的那个太监,完全失去人色。   他再也没有求饶也没有拖延,在生与死的考验之前,他意识到唯有配合,方才能够顺利地活下去。   “老奴……老奴知道!”   “老奴知陛下在猎宫幸了江氏,萧烬安乃是叔嫂□□产下的孽种!”   “他的出生,不仁不义,自然不配主宰天下,成为我大虞未来的皇帝!”   老太监嗓音沙哑,吓得几乎昏厥。   凌卓眼睛里闪出锦衣卫独有的杀意。   接着,他听完。   于是那种杀意变成了满意。   凌卓觉得自己虽然上了贼船,但也许还没山穷水尽,也许通向坦途光明。   早些日子那会儿,萧明彻风头正盛,暗中结交朝中不少的武官引为党羽。   凌卓误以为萧明彻肯定是太子。   他跟萧明彻私下里往来甚密。   可谁知萧明彻失势……   萧烬安又跟他成了平级!   萧烬安不是好相与的人物,此人将自己老底摸得清清楚楚,把他当仇敌。   老皇帝怀疑他有异心。   如今凌卓知道自己的情况。   跟现任皇帝、未来太子热门人选都没搞好关系,随时可能被踹出权力核心,凌卓不甘心。   想要破局翻盘,唯有让七皇子上位!   萧烬安的身世,是他们打击萧烬安最有力的筹码。   行宫远离皇宫。   老皇帝年轻时,曾来皇宫行猎,江川月也在内眷随驾队伍。   猎宫的宫人距离老皇帝最近,行猎过后还不回上京,所以肯定有谁能窥见一鳞半爪。   果然在他们竭力搜寻之下,找到了。   眼看着那老太监磕头如捣蒜,凌卓浮起股强烈的快感,仿佛看到臣服着的那个,是萧烬安。他嘴角上扬。   凌卓道:“押下去。好生藏起来。”   锦衣卫领命将人带下去。   照进帐篷那缕阳光,从明变得幽暗。   帐子全暗下去。   凌卓把眼睛投向最阴暗处。   勾起的嘴角,泛起压不住的残忍得意,凌卓期待七皇子明日先以龙船扬威,然后他再暗中散播萧烬安的身世丑闻,必能将他死死踩在脚底…… 第153章   秋猎的第三日。   上午, 张贴在猎场的大红纸,上面的名次又更换了一轮。   上午依然有宗室子出猎, 为了在下午积分正式结算,秋猎闭幕以前,名次能够更好看一点。   上午白照影途径榜单时,榜单之下,围着不少看榜的皇亲贵胄。   众人围着榜单窃窃私语:   “谁能想到那位居中,那位垫底。”   “这两个向来不对付!”   “谁知道这回独占鳌头另有其人?”   “该争得不争, 争不过的却赢了,有点意思,有点意思啊。”   “……”   人头攒动,白照影远远往红榜望去。   他很低调, 所以只是扫一眼名次,没往跟前挤。   他听不懂榜下围观人群窃窃私语。   这一位、那一位,他不知道对应谁是谁。   不过当他看到小九的排名,没被攒动的人头挡住,名次居中时, 白照影小有欣慰。   看来小九没白接受来自锦衣卫的训练, 今年不会被人取笑了。   至于萧烬安, 名次不上不下, 因为他中途被老皇帝调走研究战船,能够凭第一天上午打猎留下的老底, 维持排名到这种程度, 大魔王已经是个人才了。   目光扫到萧明彻这个名字时, 白照影瞳孔收缩,抿紧嘴唇。   萧明彻果然是最后一名。   他为何这样做,原因不明。   白照影站得跟红榜有些距离, 再度在脑子里面过了过,最后眉头微皱。   他仍然想不清楚,萧明彻这样做,是什么理由?   因为站得稍久,引来成安殷切问道:“王妃哪里没看真切,可需要属下过去打问?”   “不用了。”白照影摇摇头。   出门应当谨言慎行。   他因为冒失差点儿死在明武殿,不要节外生枝。   白照影像是只小狐狸,遇到猎物之前潜行,他难得的警惕稳重,拢了拢自己已经被裹得厚厚的衣服:“我们走吧。”   倏然间,他听见阵急促的銮铃。   铃声过后,在他跟前掠过一道羽箭!   箭矢的破空声使成安以为还有刺客,吓得连忙将箭支拦住,成安的手握住箭杆,发现那羽箭外面包裹着夺目的金漆。   成安微微凝目。   沿着箭支原本飞往的方向,成安回头,见到只游荡在猎场外面的野鹿,野鹿收到惊吓这会儿早跑了。   成安略松了口气:“王妃可有受到惊吓?”   成安将箭杆递过去。   白照影接过箭杆,那层夸张的金漆带着刺鼻的气味,正常人,谁会把羽箭涂成这样?   就有不正常的……   白照影想到那把装饰到几乎让他以为附魔了的猎弓,眉眼微蹙时,有个满身锦衣,戴紫金冠的吊梢眼男人,策马来到他的跟前。   马是好马,马跑得很快,马儿到白照影跟前,主人方才提缰绳,故而马蹄高高抬起。   掀起马尾气,好大的尘土!   白照影不太开心,皱眉看着这个骑马的人。   可他天生长着双桃花眼,眼睛水濛濛的,面相攻击性很弱,不满表现得也像委屈。   引得三皇子笑道:“我苦练三年,遍访名师,这才能够射艺大成,我现在人与弓都融于一体,哪怕出来猎场还是手痒,吓着弟媳了,弟媳莫怪。”   “……”   他是三皇子。   好像一直努力刷存在感,可白照影甚至不知晓此人全名叫什么。   白照影不想惹麻烦,没说话,低头行了个礼,因为对方比他夫君岁数大。   他态度谦逊,三皇子笑意更浓。   三皇子在马背仔仔细细打量了番白照影,衣着花哨,他眼神轻视,觉得王妃弟媳不言不语,很是顺从。   三皇子提起更大的嗓门:“堂弟这次行猎只打中十几只野物,尚且不如为兄零头多!自古温柔乡磋磨英雄胆,堂弟的表现,可是让人瞠目结舌。”   看榜的人们投来几道视线。   白照影轻轻吸了口气。   他一抬眼,就被三皇子猎弓缀着的宝石晃得刺痛,偏开视线。   他忍了忍,想到萧烬安对三皇子的评价,他没说话,拉起成美和成安要走。   因为表现得更像是个幽居内宅、无甚主意的宠妃,引来三皇子捉弄白照影的胆气更足。   为了落萧烬安的面子,三皇子清清嗓子,周围驻足的人变多,视线于是更稠密了。   三皇子启唇:“弟媳。”   白照影无辜地接茬:“兄长,我觉得弓上嵌着的鸽子血,是假的。”   “……”   来言去语一拼凑,不得了了!   刚凑上来看热闹的皇族男女,接着发起阵阵压低了的嗤笑。   三皇子母族寒微,故而最爱显眼,奈何家底并不丰厚,这是宗室里心照不宣的内情。   无论宝石是真是假,三皇子被人当众揭短,就有打肿脸充胖子的嫌疑,人人都会顺溜地联系他的经济状况,把他使用赝品的行为坐实了。   三皇子提起缰绳的手,手背青筋毕显:“你——”   他喉咙哽着块石头,脸涨得通红,忽然发现自己怎么解释,也都是越描越黑。   方才吸引来的视线,现在全都注视着自己,三皇子只觉浑身滚烫,狠狠抽了马鞭子,纵马匆忙地去了。   “驾!!!”   ***   嗡——   猎场席卷过一阵带着沉闷回音的牛角号声。   号角响罢,原本还分散在各处的大虞朝宗室成员,纷纷如同接到召唤,不约而同地奔向观猎平台。   三皇子那段小插曲,并没能影响白照影的心情。   只是他有点担心,萧烬安过后会不会再去找三皇子算账。   老七小九是他弟弟,教训一顿,担不了道义方面的责任,三皇子却是大魔王的堂哥。   他不怕大魔王吃亏,他唯恐大魔王被人诟病。   白照影收拢了自己,愿意事事维护萧烬安的小小心思,他跟随皇族众宗亲,一并走向观猎平台,在内眷席位入座。   这是秋猎结束,宣布结算积分,论功行赏的号角。   该流程在现代叫闭幕典礼。   猎苑连下了几天的雪,天气到现在方才放晴。   恰有一抹阳光,斜穿过观猎台御座上方的明黄华盖,照在老皇帝的身上,将敬贤帝的龙袍,映衬得宛如正在发着光。乍看上去,威仪万丈。   白照影随大溜先给皇帝行过礼。   他悄悄打量敬贤帝,发现持伞宫人们,已经将投到御座的那缕阳光给挡住了。老皇帝皱着眉眼,胸口起伏着。   他已虚弱至此,见不得强光。   白照影曾经深有同感,他收起视线,改在锦衣卫队伍里找夫君,坏蛋夫君在哪儿呢?   “朕……登基二十余年以来。亲至大兴猎苑狩猎,不下十次,所获猎物,有狼、虎、豹,也有山鸡野鹿这些小物,林林总总百余只。”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朝野即使无战事,也应当存有尚武之心,解甲归田,马放南山,居安而不思危,乃不可为之举,大虞宗室子孙代代谨记!”   坏蛋夫君目光瞟向了远处。   有研究说,人在走神时眼睛会往右上方瞟。   老皇帝的闭幕演讲,夫君想必也很不爱听,正在思绪放空。   白照影刚巧与萧烬安成为同时走神的两个,视线缓缓交汇,他没想打扰萧烬安办公。   可萧烬安确实已经看见自己,涣散的眸光又如星火重聚般点亮,亮得很温柔。   白照影很快地朝他皱皱小鼻子。   ——夫君好呀!   ——夫君工作辛苦啦!   唔,应该没人看到吧?   小动作刚刚做完,白照影眼珠子转转,警惕地审视四周。   发现谁也没捕捉到,云中郡王夫妇刚才的隔空交流,他有点小得意,眨了眨眼睛。   “……可有些人令朕失望!”   什么意思???   白照影又被老皇帝吓到,扎实地打了串激灵。   还以为自己溜号,引得老皇帝公开点名,白照影心脏砰砰乱跳,暗道自己得意忘形。   幸而老皇帝视线根本就没分给自己,白照影小心翼翼地抚胸口,没敢调皮地吐舌头。   谁知老皇帝火气全都指向了萧明彻。   “老七!”   “朕准你从清心寺回京,你却无半分长进!”   “你堂堂皇子在帐篷里扎根,昼夜足不出户,行猎毫无所得,朕曾以你为宗室表率,如此行为,简直是大虞男儿的耻辱,丢尽了皇族颜面!”   猎场名次刚公布,老皇帝很震怒。   因为萧明彻垫底,所以显不出夫君这回名次仅仅居中。   白照影暗自摩拳擦掌,心中嚷着活该,只觉得这个倒数第一来得好,丝毫不同情。   此时猎场夺魁的三皇子落井下石,三皇子拿出皇兄的身份,教训萧明彻。   使得白照影觉得,就连刚才还不太友好的三皇子,如今也有几分可爱,暂时是朋友。   只教训他有什么意思?   要狠狠地罚才好!   白照影转动着眼珠子,视线扫过宗室子那边的席位,目光堪堪对上小九。   萧明钰立马坐好。   萧明钰常年遭受七皇子压迫,好容易扬眉吐气一次,怯生生地举手,面朝老皇帝小声补充了句:“孩儿专心打猎,这回多猎物比以往都多,请父皇保重龙体,父皇息怒!”   萧明钰误打误撞,火上浇了一把滚油。   倭寇贼首松浦春繁,留给大虞朝廷的讽刺,核心意思就是皇帝老迈,皇子不堪大用。   老皇帝有意证明自己跟皇室,结果七皇子就给他挂了个零!   老皇帝气得脸孔都变了色!   敬贤帝哆嗦着手指,颤巍巍指向观猎台下,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给朕滚……滚,滚回清心寺,朕不准你再出来,朕让你继续去寺中反省,你现在就走……”   那个走字话毕,几乎耗尽老皇帝的力气。   观猎场匍匐一片,唯独萧明彻站着,气氛压至最低点。   可是萧明彻仍没有请罪,也没动。   所为触底必反弹,萧明彻全书作为主要人物,难免会突然来个反转。   这本书结局走向至今未定。   白照影突然拉满警惕。   萧明彻此时果然负手仰头,显得大义凛然:“儿臣非是想荒废武艺,抹黑大虞朝廷,儿臣心系国事,有话要禀。” 第154章   “咳, 咳咳……咳咳咳。”   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老皇帝手指台下, 观猎场异常安静。   观猎场场地正中,唯有萧明彻独自站着。   萧明彻故意做出的姿态,将老皇帝引得极怒,敬贤帝怒极反笑,阴恻恻的。笑声使得在场的官员及宗室子们皆是心惊。   而白照影心寒尤甚。   已经不可能调和的矛盾,萧明彻对大魔王的恨意, 以及萧明彻对自己明晃晃的觊觎,都让白照影在桌膛下攥紧了手指。   曾经白照影潜意识想忘记,同心堂那场滔天大火。   如今再次亲眼见到萧明彻时,沉睡的记忆缓缓浮现, 他回想起自己的无助。   他曾被对方欺骗,喝下药酒。   被催发欲望,险些成为七皇子猎艳的猎物。   七皇子会伤害自己和萧烬安。   他害怕这个人东山再起……   耻辱感让白照影抿紧嘴唇,抬眸却刚好撞上萧明彻的目光,眼神在半空中匆匆际会。   他在做戏的过程中分神打量自己, 玩味地勾唇, 萧明彻眯起眼睛。   野性的、癫狂的, 充满暗示的神色一闪而过。   他使白照影感到危险。   同时也更加激起白照影罕见的攻击性, 如果萧明彻威胁到他们……   他这次,真的可以让他付出代价!   七皇子从卑劣猥琐, 变成夸张的大义凛然。   萧明彻原本华丽的嗓音, 因为不正常的激动, 显得音调很高。   他那嗓音尖利,接着快速上前:“打猎也好,排名也好, 父皇烦恼的是倭寇进犯!”   日光拉长了萧明彻深长的法令纹。   他靠近敬贤帝,敬贤帝不由身体后倾。   老皇帝以古怪的眼神凝视这个儿子,在萧明彻的脸孔,读出几分似疯非疯的病态。   那种疯与当年萧烬安的状况又有所不同。   萧烬安阴鸷内敛,萧明彻则是写满了痴狂。   敬贤帝收起对比后浮现起来的厌弃,沙哑地说:“你是说,你不肯打猎,是在帐子里思索对抗倭寇的法子?”   “正是啊,父皇!”萧明彻更加趋近敬贤帝,却迎上锦衣卫拔出刀鞘的绣春刀。   萧明彻用两根手指推开那刀背。指端见了血,他把血吮干净,嘴唇一抹浓烈的腥红。   “获得猎场头名有何用!拿走金玉如意又有何用!”   “是我的,终究是我的……”   萧明彻双唇几乎咧到嘴角。   皮笑,肉却未笑,他画皮般悠悠地转了几个圈。   因为转得太快而有些踉跄,便使这人越发显得不正常。   三皇子见状连忙攻击道:“老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什么你的我的,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七皇子不以为意。   他用看苍蝇的目光觑了眼三皇子,摆摆手,显得很是轻蔑。   他如醉酒般上台,再次迎上锦衣卫的刀阵,也再次迎上敬贤帝压着火气的表情。   他痴痴的喊了声父皇。   然后奔跑至观猎场正中!   萧明彻双袖平举,大笑着仰望天穹。   “哈,哈哈哈哈哈……”   “我等与倭寇对战!关键在船!”   “你们知道吗?兵部知道吗?”   “那萧烬安自以为是,靠着在大同给程岳当副手,捡垃圾似的捡回来功劳,他知道吗,他会造船吗!”   “萧烬安会个屁!”   七皇子甩袖做扇风状,像是扇走了些异味,所作所为令人瞠目结舌。   兵部的郎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迅速交换了个看傻子的眼神,各自不言不语。   营造战船乃是军事绝密。   实际上,战船不仅在云中郡王夫妇的指导下建模成功,还在研发地进行过模拟海战。   于是兵部众人不约而同退了一步,给七皇子让出表演场地。   萧明彻却误把这种退步当胆怯。   萧明彻面露神光,眼睛里焕发出连连异彩:“父皇,你看看吧。”   萧明彻的手突然指向锦衣卫:“他们不能给您分忧,只有我可以!这些怂包遇到麻烦事就往后退……”   “我会造船,我造了艘大战船。父皇册封我做造船督办使,让我筹备海战!”   萧明彻越发亢奋。   他招招手,高朔麻木地捧上盖着红丝绸的船模。   绸布高高低低勾勒出来个船形,红绸发黑,因为萧明彻失势的缘故,物资也拿不到优良的。   锦衣卫和兵部,以及所有知情人,压住了浮到嘴角的笑意。   白照影轻轻松了口气。   萧烬安面无表情,看萧明彻与看个死人也差不多,拇指指腹摩挲着绣春刀的刀柄,漠然对待这场闹剧。   他实在丢人。   直到皇亲贵族们全都看出来萧明彻的失态,敬贤帝颜面扫地。   老皇帝喘了几口长气,狠拍龙椅扶手,斥骂七皇子道:“造什么船,船已经造出来了!”   “什……”   七皇子手捧龙船,迟钝地揭开了龙船蒙着的红布。   高耸的龙船露出真面目,红布落下,落在萧明彻的脚面上。   萧明彻呆滞道:“船……造出来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胸膛变得满胀,他表情狰狞,以不可思议的语气确定了一遍。   “谁造的船?船造出来了???”   敬贤帝被萧明彻这模样刺得头痛,摆摆手,欲派人将他带下去。   锦衣卫眼看萧明彻现眼,实在都替他尴尬。   两名锦衣卫过去架七皇子。   七皇子连退了数步,抱紧龙船,躲开了锦衣卫的钳制。   他哆嗦着唇片,嘴角发颤:“何人先于我为父皇分忧?”   敬贤帝锁眉。   两名锦衣卫跟上前。   萧明彻身体挣扎,将锦衣卫伸出来的手甩走:“别碰我的龙船……”   他跑过去,几步跪在敬贤帝跟前。   他将龙船献上,高举过头顶。   他声音大到整座观猎平台全部都能够听见,为自己挽回局面。   “父皇身边已有能臣!”   “大虞之幸,父皇,儿臣愿与此人共同为朝廷分忧,求父皇成全!”   萧明彻膝行更近。   为了说服敬贤帝,他咧嘴许诺:“当初萧烬安能给程岳当副帅,儿臣怎么不能给父皇钦点的造船使鞍前马后,儿臣愿终生为此人差遣,求父皇成全!”   “……”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   虽然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咬字却很清楚:“云中郡王早就造好了大船!”   话音方落,萧明彻表情瞬间封冻。   他的脸,很僵硬。   扬起的嘴角如植物枯萎般缓慢下垂。   萧明彻逐渐放松肌肉,双臂举着的龙船降下来。   他的人也跟着嗓音低了几度:“萧烬安……是造船使?”   那些鞍前马后,和终生为此人差遣的谄媚言语,刹那间,就像巴掌般猛抽萧明彻的左右脸。   萧明彻瞳孔骤缩!   他如今反复无常,精神濒临崩溃,当然也就无暇顾及什么驷马难追覆水难收。   他有着对萧烬安刻骨铭心的恨……   萧明彻遽然起身道:   “这艘龙船搭载八十八门火炮!”   “船高十余丈,船帆就有数丈!”   “大风起兮,风帆助力船行,可以让此船无需多少船夫脚力,就能顺水航行。”   “逆风拉船帆,船底装有螺桨。船工驱使大船朝敌船猛撞,炮火连轰带炸,必可势如破竹!”   萧明彻话毕,又举了十数个关于龙船的优势。   他自是绝不会承认萧烬安比他强。   他大声说道:“敢问诸君,什么船能优于这艘龙船?”   “若是萧烬安真造出了好船,儿臣倒想跟满朝文武,和我大虞宗室子弟一起开开眼!”   “若是那船不过尔尔,我的船胜过萧烬安,造船督办使理应是我!鞍前马后,听我差遣的应该是他!”   军器监,将作监,以及兵部工部隶属全部于营造业有关的衙门,铸造新式装备之前必有建模的环节,缩小比例都是统一的。   萧明彻拿出来龙船,自然有人好奇萧烬安代表大虞官方营造的战船。   于是观猎平台两侧,开始逐渐响起春蚕食叶般议论的嗓音。   还有一些人,开始大着胆子,向观猎平台正中心探头探脑地张望。   “这龙船看起来挺威风的……”   “皇家营造的船又是何模样?”   龙船以朱漆绘制船身。   船头雕刻龙首,悬长帆,挂龙旗。   只从审美角度来看,龙船极符合时下设计理念,更能彰显大虞国威。   人们也许对萧明彻已经暗生鄙夷。   可大龙船造型的确惹眼。   敬贤帝虽然早已见过萧烬安主持营造的龟船,也听懂了白照影的龟船改良方案。   可他作为既得利益者,最终需要拍板为正式铸造航船巨额拨款。   敬贤帝当然要选择更优秀的船。   况且,他本来就打算秋猎结束之际,验收萧烬安的改良成果。   萧烬安与萧明彻之间的竞争,也是他一直以来都想要看见的。   军事机密捂不住了。   若是龟船不如龙船,也没必要保密。   敬贤帝暗自打好算盘,觉得两个儿子尚且都还能用。   他命令兵部侍郎,将行宫无名殿研发完成的那艘龟船取来。   兵部侍郎得令,只是心中打鼓。   他不清楚陛下怎么突然转变态度,方才还对七皇子厌恶,这会儿又对七皇子的船起了兴趣……当真君心难测。   兵部侍郎去去就回。   等再来到观猎平台时,他的双手稳稳托着个战船模型。   兵部侍郎不输阵,上头也盖了块布。   盖布勾勒出来龟船线条平缓的轮廓。   从没人见过这种船,椭圆体般的船!   盖着块衬布的龟船,在兵部侍郎怀里,就好像他抱着自家的奶娃娃。   一股滑稽感蔓延整座观猎场……   无数道视线锁定那条龟船。   衬布徐徐揭开。   一艘颜色沉闷、形状矮胖,通体覆盖着铁甲的怪异船模,露出它的真容。   人们发现这艘船,连块像样的甲板、挂旗的地方都没有,沉闷宛如混沌。   兵部侍郎道:“回禀陛下,这便是设计改良后的龟船。”   “龟、船?”   仿佛仅仅是名字都矮了一截。   龙船和龟船比较,前者装满炮口,昂首挺胸,威风凛然。   也几乎是同时,所有人将怀疑的眼光投向龟船,龙船更加引人注目。   猎场里有稚童的声音:“龟船好像是一只乌龟呀……”   萧明彻又如何能放过这个机会?   萧明彻道:“战船乃大虞朝廷形象所在,岂能以一只乌龟自辱国门,给松浦春繁话柄,令倭寇贼人嘲笑?”   “营造龙船,远胜龟船,请父皇明鉴!”   敬贤帝眉头紧皱,目光在两种船之间挪移。   他年事已高,不懂海事。   他看不懂谁好谁坏。   敬贤帝在那艘龙船彩绘的表面,高高扬起的龙旗,目光流连许久。   而他流连得越久,萧烬安摩挲刀柄的拇指,就越发频繁。   萧烬安绽出个冷笑。   观猎平台忽然有人清亮地喊道:   “既然分不出高下,那便让龟船和龙船对抗!它是我建议改造的船,自然担保它有无坚不摧的力量!” 第155章   声音来源自白照影。   白照影大概能够看明白, 如今倭寇作乱、海患频繁,萧明彻打算献出龙船, 重新获得老皇帝的信任。   可是萧明彻犯了个天大的错误。   他不知晓,对于他来说,最好的结局反而是与萧烬安共同对敌,可是萧明彻却非要争出个高下。   他们之间水火不容,彼此永远无法调和。   眼看着龙船要比龟船在舆论方面更胜一筹……皇帝有生杀予夺、评断是非的权力,与他是否英明无关。   希望绝不能寄托在皇帝身上!   白照影先声夺人, 走出内眷席位,然后向皇帝行礼。   他已知自己所做的事情,超出了郡王家眷所能干预的范畴。   但既然决定要做,就得做个彻底, 不可以畏畏缩缩!   萧烬安当然不知道,萧明彻才是这本书的主角……可能有主角光环。   他在这个世界,只有大魔王一个家人,他要为了他们的家率先开战。   “云中郡王妃?”   不合适的人物,不合时宜地出现。   白照影刚一现身, 礼部那头就有几个朝臣, 眉头锁成了个川字。   箭已离弦, 他就当看不见。   当白照影有动静时, 方才还落在龟船和龙船两艘战船上面的目光,全都不约而同地挪向他这边。   白照影咬了咬牙。   顶着股如有实质的压力, 他每接近萧明彻半步, 都会让他感到恶心。   他站在龙船和龟船之间。   前世从未对谁表现过敌意。   今生白照影几乎是在用每个音节的语气对萧明彻释放出, 我讨厌你。   “这艘龙船在海上是个空有其表的废物,晚辈请求以匠造机构测试船舶的方法,将两船作对抗演练!”   一言激起千层浪。   谁优谁劣, 不是凭嘴上说说,手底下才见真章。   观猎场两侧自是有无数想看热闹的皇室宗亲与文武朝臣。   即使谁嘴上都没表明,眼睛里放出的光芒也能明显表现出他们的期待。   萧明彻眼睛里爆射出贪婪的光……   完全没有想到,他所觊觎的美人,竟然某天表现出如此强硬的姿态。   征服他的快感几乎胜过征服天下。   萧明彻呼吸了口他与白照影之间清甜的空气。   可是视野里,忽然挤进萧烬安的身躯,气息顿感滞涩。   他被萧烬安蔑视地睨了眼,萧明彻抿紧下唇。   “王妃天资聪颖,师从名家,微臣营造此船,多亏了王妃在旁提出建议。”   萧烬安道:“臣与王妃同时担保战船质量,请求龟船与龙船一战。”   如今萧烬安在朝野势力已有规模。   云中郡王发话,有朝臣跟随帮腔。   继而好奇的人越来越多。   敬贤帝手掌摩挲着龙椅左右扶手的龙头,眉心逐渐锁成了个疙瘩。   皇帝点头,同意道:“准。”   ***   大兴猎苑观猎平台乃是旱地。   衰老的皇帝下旨,瞬间几百名工匠投入到海战场地的营造当中。   负责测量的工部文官,平举绳墨,规划场地,在与老皇帝御座前面五六丈位置,确定了场地规模,四周拉起红色的绸带。   工部的匠人们合制火药。   火药埋入红绸范围正中,爆破声震耳欲聋!泥沙尘土纷纷坠落!   这便在平地炸出池塘的雏形。   四周围百余名兵士,各自使用工具挖掘,铲地声宛如急雨。   引得是最近的活水。   海战场地竟在短短时间内完成了。   白照影小心掩藏起惊讶。   每次面见老皇帝时,每次都要被敬贤帝的派头所震撼。   皇权助长了老皇帝的骄傲,使他从自大变得更加不可一世。   自己与萧烬安原本以为已化险为夷,情况又陡然急转。   不能害怕……   要坚持……   他的夫君与他并排站在一起。   白照影点点头,将身体挺直了几分。   “启禀陛下,场地准备完成!”   “战船可入水,请皇上旨意开战。”   工部负责人回禀完毕。   一方长数丈,宽两丈多的水塘,占据了观猎平台多半幅场地。   它所修建的位置,海战局势,左右两侧坐席观众皆能看见,人们不约而同改变了位置,正坐变成侧坐。   老皇帝嗓音老迈道:“开始吧。”   大太监摆拂尘传话。   萧明彻双手颤抖地捧着龙船。   船身无风自动,内里采用发条动力。   白照影眼看船工粗糙的手,摆弄了半晌龟船,龙船和龟船各占水塘一边。   船下水了!   两边都放了手!   白照影站在面对老皇帝那头,两艘船徐徐接近。   他勾住萧烬安的指尖,手缠住他手。   他心里隐有筹划,掌心依然紧张得沁汗,被萧烬安反握住手,鼻头微颤。   袖子遮掩了两个人手上的动作。   白照影深吸一口气。   “炮火射程已至——”   军器监匠人禀报道。   话音尚未完全消散于观猎场,萧明彻那嗓子几乎破了音:“开炮!开炮!你们在干什么,赶紧开炮啊!”   八十八门炮火束着一根灰白色引线。   萧明彻表情狰狞,高朔举起根竹竿,绑着线香的竹竿正欲将导火线引燃。   萧明彻叫道:“从中间点!中间!”   那样烧得更快。   高朔挪动手掌,贴着引线尾部引火。   火星嗤嗤而起,奋力钻入炮膛!   炮膛发出阵阵嗡鸣,数不清的炮管,次第冒出浓烈白烟。   刹那间火光齐发!众炮齐鸣!   缩小了数不清多少倍的龙船,所发出的光焰都能令在场者闭眼捂住耳朵。   硝烟弥漫水面。   龙船高耸的船体摇晃。   萧明彻清楚地听到了炮弹命中目标的砰砰声响,激动地扑向水边。   烟雾逐渐散去了……   被浓烟巨浪重击过后,龟船船顶侧舷皆有弹痕,金属板壁留下数个小坑。   这些坑洞,已经代表龙船能对龟船造成伤害。   能中一次,便能中第二次。   滴水穿石,这是贯穿古今的道理。   再坚实的外甲,是否能抵挡得住炮火连天,一轮又一轮地射击?   猎场毫无多余的声响。   没有人交谈,人们各自静止不动。   场地里突然爆出萧明彻的声响,显得格外突兀。   萧明彻并不罢休:“再来!再开!”   高朔依次引燃火炮。   炮火第二轮袭击。   炮弹划出弧线猛攻龟船,数不清的视线跟随炮火从龙船挪移到龟船的方向,却意外地发现——打不中了。   龙船高度胜过龟船太多。   高度使龙船在近距离产生环状盲区。   随着龟船越发趋近,龙船对龟船无可奈何。   它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龟船搭载着满身能穿破船体的锋刃,如披着重甲的猛兽般进击。   萧明彻道:“后撤!后撤!”   “在正式的海战战场,谁会定在那里等着它打,快拨开它们……”   晚了。   白照影想。   且不说发条作为动力,两船本身都不是智能的,相撞不可避免。   这不仅是一场海战,更是演给包括老皇帝在内所有人的戏。   给外行看,戏剧效果胜于理论说服,他要让萧明彻永远消失!   “起风了……”   来自龙船背后的方向,此时刮起一阵大风。   那风势鼓满巨大的船帆,船帆犹如山丘隆起。   萧明彻一把抓过竹竿,想拨开龙船的方向逃窜。   可是他那最最得意的高船大帆,这会儿根本不听他使唤,整座船面朝龟船直挺挺地撞去。   “开炮。”萧烬安道。   龟船燃起火炮!   炮火的第一轮袭击,炮弹全部命中,龙船船壁立刻被打成了筛子。   水不断漫进去……   萧明彻张开了嘴,慢慢仰起脸,胸口剧烈起伏。   不知谁喊:“船撞上了!”   席位两侧有许多人站起来。   紧接着撞击声像是将龙船粉身碎骨。   它因为离水太高,底盘禁不住撞击。   它摇摇欲坠,被龟船深深撞进腹膛,然后被它开膛破肚,翻倒了……   但没被龟船放过,直到四分五裂。   一次又一次倾塌断裂之声不绝于耳。   等到观战的所有人回过神,眼前到处木板漂浮,巨大的船帆无力地摊在水中,无数零部件哀婉地打着旋儿……   水面唯独龟船屹立不倒。   像水上的一座大山。   “恭喜皇上!”   “恭喜皇上得到宝器!”   “此等军武横空出世,必将荡平倭寇海患,还东南水域太平,重振我大虞朝国威!”   “……”   锦上添花凑趣的人,从来都不会少。   方才还有对龟船心存质疑的声音,眼下亲眼见证过这幕水战,当然纷纷闭上了嘴。   萧明彻跪在满是残骸的水塘跟前。   膝行过去,从水里捞出片带着硝烟味的碎木片。   他满心期待着拿它翻盘的大龙船,成为了一场从头至尾完全虚空的幻梦。   梦碎了……   他不知道到底是谁在骗谁。   水面上倒映出来萧明彻的眼睛。   他像是能看见自己眼里的血丝,觉得这人很是陌生,眼睛空洞地眨了眨。   亢奋至今的神志,到此方才恢复几许清明。   他知道,他完了。   什么都完了,也晚了。   他以设计方面存在绝对漏洞的船舶,在人前丢尽脸面!   还在他父皇跟前大放厥词。   萧明彻后知后觉地感到惶恐,迟钝地将手拿出水面,他的手指冰冷发抖。   他不敢看敬贤帝的脸……   事到如今,胜负已分,闹剧也应该到此结束。   老皇帝作为在场者身份最尊贵的人,理当对萧明彻种种行为做出审判。   从某种角度来说,是萧明彻自找的。   敬贤帝沉声道:“老七。”   七皇子跪着面向龙椅,他瞳孔紧缩。   沾湿的指端挂满泥土,手指抠进土地,萧明彻喉咙像被石头堵住。   他迟钝地道:“父……父皇……”   “儿臣,儿臣知罪!”   “儿臣知罪啊父皇,求父皇饶命!”   萧明彻痛苦万分,表情剧变。   他语不成声地含糊道:“儿臣千万不该,不该狩猎垫底,不该御前失仪,不该跟兄弟不合……”   “儿臣愿向堂兄赔礼。”   “儿臣也从此愿给堂兄鞍前马后。”   “求父皇给儿臣赎罪的机会!!!”   可是萧明彻的忏悔,并没有消减敬贤帝半分怒火。   反而使得老皇帝的火气更甚。   他还是不了解皇帝。   跟表面文章相比,身为帝王,他更在意史笔留书时,是否背上千古骂名。   敬贤帝阴沉沉地质问:“如果当真信你营造此船,耗费金银不计其数,海战被倭贼打得七零八落,此罪你可承担得起?”   萧明彻痴然,他当然绝对承担不起。   他成了公开葬送大虞朝国运的罪人。   萧明彻感到阵阵窒闷。   他已被逼到穷途末路,想得到根救命稻草,他回望。   那根稻草来了。   ——“晚生白兮然御前鸣冤,状告兄长窃取战船图纸,躬请陛下圣裁!” 第156章   “这是谁……”   “他是何人?”   “白兮然, 那不是上京城的白家二公子吗?他为何会穿着仆从的衣服?”   以前七皇子得势时,白兮然为之后的平步青云准备, 曾结交过不少朝臣。   所以他的脸,才刚一出现在观猎场,就有人就将他给认了出来。   可是人们在认出白兮然的同时,感到的却是诧异,即使白家在上京城贵族圈低迷许久,那身普通到极致的布衣, 配不上白家二公子的身份。   况且,白兮然混入猎场更不合礼制。   嘈嘈切切的声音议论道:   “他不是曾经跟七皇子要议亲?”   “虽说后头没人提这桩事情,没名没分跟来,这也不太好吧……”   “白二公子, 是郡王妃的亲弟弟?”   “不对,是庶弟,王妃是嫡长子。”   来自不同方向质疑的声音,按说应该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戳在白兮然的脸面上。   可是白兮然仿若不闻。   为了博得翻盘的机会, 他必须将廉耻置于度外。   萧明彻是个蠢物, 再加上时运不济, 萧明彻把进献龙船这手棋走得稀烂。   萧明彻慑于老皇帝的威严想低头, 此人乃是皇子,他罪不至死。   只是可惜了自己……   白兮然不能放手这个机会, 从此贴在个废了的皇子身上。   他必须得给七皇子挽回颜面!   白兮然距离御座更近。   锦衣卫原本想阻拦, 但老皇帝没有下旨驱逐此人出去。可能老皇帝见识了这一场又一场的好戏, 尚未过瘾,觉得戏没看够?   拦路的锦衣卫刚想收手。   御座之上,老皇帝精神头不好, 迟钝了好久方才反应过来白兮然何人,又瞧他乔装混入猎苑,心中更是不喜:“撵出去。”   “是、遵旨!”锦衣卫动手驱逐。   白兮然未曾习武,当然禁不住被两个锦衣卫左右架着拖出去。   他孤注一掷,朝场内大喊:“白照影剽窃我龟船图纸,白照影自幼与晚生不睦!他戕害晚生至今,几乎令晚生身败名裂!白照影德不配位,怎能入宗室,怎么能做得了云中郡王妃!”   他喊了这番话,唯有最后半句,确实引起了老皇帝的注意。   若是萧烬安当太子,萧烬安现在的正妻,就是未来的皇后。   可这白照影身上,有许多怪异的地方……   敬贤帝描述不出。   但始终认为白照影并非合适的中宫之选,况且萧烬安对他的宠爱,也太过了些。   敬贤帝浑浊的眼睛,注视到白照影与萧烬安,两个人相连的衣袖,尚未放开的两只手。   他眉心虬结,又缓慢展开。   他摆摆手让锦衣卫退下,白兮然就如一条箭鱼般突然窜至眼前,扎扎实实地跪好。   敬贤帝面露不悦道:“你可知云中郡王妃是朕看重的晚辈?龟船改良方案,朕亲口听他所说。他对朝廷有功,又是你的兄长,谁给你的胆子对他诋毁?”   白兮然匍匐道:“我们住同一个屋檐底下,兄长天资有限,少言寡语,此事人尽皆知。”   “白家只有一座藏书楼,晚生书房就在此!晚生的书稿画稿,战船设计图稿也都在此!”   “晚生关心海事,少年时游学在外,遍访东南船工,早就有了对龙船龟船的设计构思。”   “我想将图谱呈递给圣上,奈何距离天听太远!”   “晚生跟七殿下亲厚,就与他配合先试制了龙船,可没想到,我设计的龟船竟出现在……”他顿了顿又道,“竟出现在海战现场——陛下,晚生书房敞开,从不避人,是兄长盗了图纸!”   他七拼八凑,串联了许多信息。   他所言乍听上去有几分道理,但实际存在许多漏洞。   白照影知晓他居心叵测,冷漠道:“船舶全是东南船工设计的,我只提出了改良方案。设计者皆在行宫,你可自去与他们对峙,是谁盗走你的图谱。”   东南来的那些船工,各个身负萧烬安知遇之恩,到时候不活吞了白兮然才见鬼。   可白兮然没有沿着他的思路寻找船工。   白兮然道:“船工们如今是造船使萧烬安的麾下,就算借给他们胆子,也不敢吐露实话,兄长嫁入宗室之后,身份日渐尊贵,我自是诉冤无门!”   白兮然跪着磕了三个响头。   每个头磕得都很扎实,前额已经淌血。   白兮然哭泣道:“晚生能……晚生能够不看那龟船一眼,默画……默画出龟船从外到内,它的完整图纸……”   “这张图纸,乃是晚生能够证明龟船出自我手的唯一证据。”   “恳请陛下赐予我笔墨,我宁可死也要让此事昭雪!”   他说完当然不会以死自证。   但事情已经闹到台面上,皇帝无论出于何种考虑,都会给这件事情个交代。   他要催化这个交代。   白兮然作势撞柱!   七皇子这才想起来应该配合演出,跪行道:“龙船确实是兮兮与我合制,兮兮满腹才华,儿臣与他结识时,便知他忧心天下,尤其了解海事,儿臣愿为兮兮作保!”   “若是龟船本来是兮兮所做,落到王妃手里,求云中郡王妃解释清楚!”   这些细节千头万绪的根源,在于一对兄弟分别嫁给了另外一对兄弟,彼此互为竞争关系。   白照影从前没有任何诗作、书稿、画作问世。   白照影曾经寂寂无名,是否在藏书楼盗取过白兮然的东西,无人可知。   白照影确实是在嫁出白家后才声名鹊起的……   “难道郡王妃,真是拿走弟弟的心血,引为自己所用?”   观猎场地里,不知哪家的宗室子心直口快,道出了这声质疑。   小狗汪汪直叫,萧明钰打断道:“不可能!我嫂子喝酒结账都是抢着掏的,夜里看不清,他还多给了赏钱,他才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老九,你跟谁喝夜酒?”   三皇子沉默半晌,无人问津,狩猎魁首被人当成空气,这会儿总算逮住个机会插上话,乐于看见他们鹬蚌相争,将浑水搅和的更混。   “你竟与云中郡王妃喝夜酒?这成何体统啊!”   大虞朝皇都风气开放。   但是白照影面相乖巧,身份又摆在那里,这样做委实不合适。   原本想给白照影开脱,萧明钰没想到,反而惹来了更大的麻烦!   他不敢再吭声了。   小狗也从挺着胸膛,变得呜呜咽咽往后退。   都督退到某地,遇到障碍物,一屁股坐下,回头见到是萧烬安的脚面,尾巴耷拉下来,浑身毛茸茸地炸立:“汪呜……”   萧烬安道:“当日我因公务外出,我妻子在丰厚集逛街遇到老九,难道该视而不见吗?”   这是明摆着撑腰。   人家丈夫都没有意见,云中郡王府向来行事随意,完全独立于上京贵族圈的规矩之外。   小狗从怯生生到歪头摇尾,萧明钰这才松了口气。   众人默然,三皇子语结。   在敬贤帝龙椅底下,宛如竖起一丛丛荆棘。   每个人都有所感知,这像是朝廷局势起承转合的重要关口,全部都不敢大意地支棱起来,好像多说或者说错某个字,都会有可能被归为哪派。   可能升入云霄,也有可能堕进尘泥。   猎场正中从刚开始的人声嘈杂,议论片刻过后,整座猎场变得声音岑寂,人们只敢呼吸。   敬贤帝摆摆龙袖,皱着眉头,对大太监道:“给他纸笔。”   龟船在海战胜利之后,早就被军器监的人收起来。   白兮然没有参照物可看,几名太监缓慢抬进来张长方形的紫檀色几案,将笔墨放上去。   “白二公子请用。”大太监执行皇帝派下的任务,纵使最近也有了投靠云中郡王的心思,在这个关头,不敢节外生枝,笔墨都是上好的。   白兮然收敛起眼底一闪而过的暗光。   他马上又要赢了。   以他之才华,几乎可称过目不忘。   龟船外部结构,他略作观察就能临摹。   至于龟船的内部构成,相关一应数据,对于他来说,能目测,能推算,细节能大致补全。   他比白照影的天赋强过千倍百倍!!!   他永远,对白照影,不肯服气!!!   白兮然狠狠地握住笔。   继而饱蘸墨水,笔走龙蛇。   笔尖触及宣纸,他未经犹豫,寥寥几笔勾画出龟船的轮廓,竟与刚才参与海战的龟船,完全没有差别。   纸面上呈现的内容很直观。   随着白兮然继续作画,龟船在纸上越发显形。   它炮孔的位置,铁甲的缝隙……全都和实物一模一样。   白兮然额头沁出汗水,微眯起眼睛,毫不停顿继续作画。   画完外部,便着手画内部剖面图,笔尖仍是行云流水般迅速。   要想骗过别人,就率先能够欺骗得了自己。   白兮然既咬死了,要替七皇子抢回制造龟船的功劳,每一笔都犹如椎心泣血。   他越画,背影便越在发颤。   他画完搁笔。   放下紫竹笔的那个瞬间,已经满面泪水,像是有天大的委屈苦楚笼罩着他。   白兮然崩溃道:“帝王明鉴!龟船曾是晚生耗尽无数心血设计而成,白照影心肠歹毒,他为了向上攀爬无所不用其极,他曾经是个足不出户的窝囊废,他怎能有机会接触到海事!”   “请陛下还我公道……”   “废去他郡王正妻之位,他不配。陛下,他不配啊!”   白兮然接着连连叩首。   额头的血淌落更多。   他不在乎。   如今自己是个狼狈的样子。   他也不在乎。   成事前可以付出代价,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要成功,他会当皇后,然后这些人都得死。   白兮然几乎把颈椎撞断了。   他视野里一片赤红色,那是他的血,渗进了眼睛里。   管他像不像个鬼,他扯出个笑容。   分明该匍匐在皇帝跟前。   他却发现身子前面,在他与皇帝之间,多出道雪白的人影,他看见这个人的靴尖。   白兮然抬起眼帘,带着血的眼睛,眨了眨。   视野里映入白照影,他几乎想嚼碎了白照影,却跪在这个人的脚边,被对方满身华服,晃花了眼。   白、照、影。   白照影低头俯视着他,倏然嘴唇翕动,声音不大,似乎唯有他们兄弟之间,才可以听见。   白兮然瞳孔紧了紧。   白照影小声嘀咕,像自言自语,语气遗憾:“我曾以为,穿越到大虞,连个系统都没带。”   “没有金手指,什么都没有,前世经历也跟皇宫无关。”   他听不懂白照影在说什么。   那是在对他讲话吗……   他继续演戏,卖命诉冤。   耳边是白照影的嗓音,很模糊,宛如从另一个世界传出来的那般:“我是海洋工程专业。” 第157章   前世的白照影疾病缠身。   他不能做很多事, 生命的三分之二在病中,另外三分之一才在教室。   别人的高考在学校复习昏天黑地。   而他的高中生涯, 时常半躺在病床,身前支着床桌,一只手挂着吊瓶输液,另外一只手做题。   化疗液体太疼了。   他很怕疼,他总是握不住笔,总是写出来字歪歪扭扭的, 像蚯蚓。   前世的白照影被病痛折磨,崩溃时,总是能哭到撕心裂肺。   他的父母从来不逼迫他完成学业。   他的父母也从来没放弃过他的学业。   白照影不算顶尖的学生。   为了读功课,请过数不清的私教。   但他确实是抱着副病体残躯, 坐在了高考考场,完成了志愿填报,在去世前读了几个月大学,海洋工程专业。   沿海抗倭,是提起海洋时绕不开的话题, 至今流传在码头有无数令人津津乐道的故事。   白家做远洋贸易。   白照影耳融目染, 他多年被父母寄予继承家业的希望, 最了解的就是海。   他要用这些知识, 彻底击垮白兮然!   “大虞海岸北起鸭绿江,南至安南, 全长四万多里。”   “东南沿海是海防建设的重点区域, 倭寇总登陆东南, 鲜少至渤海海域,你可知为何?”   “……”白兮然抿唇。   对方突然发问,唯恐这是白照影的伎俩, 他不敢吭声。   可是不说话又显得心虚胆怯。   白兮然仔细琢磨,说出最显而易见,不被挑出错处的答案:“离得近。”   白照影已在心里笑出声音了:   “远近只是表象,因为地形!”   “东南是基岩和砂质岩层,便于倭寇船只登陆,再往北是淤泥滩涂,船只难以登岸,海防地位就相对次要。”   “告诉你,战船不是海事的全部。”   “大虞海师布防因地制宜可分为两种思路,北部加固沿海筑城,南部建立瞭望水寨,完善烽堠系统。”   “以最少的支出,厚薄分配军力,同样能对倭贼造成强烈的打击!”   这些都是前人抗倭的宝贵经验。   白照影说都说不完。   而这条思路对于大虞目前则太新了。   白兮然表情凝滞,他的脑海在拼命思索,却完全想不出哪本古籍记载过。   他如鲠在喉,无话可接。   整座观猎场的人们,倏然从静默变成暗暗思索。   好半晌过去。   终于兵部的几名海军将军们觉得很有价值,追问道:“敢问王妃,您可否给我等细讲讲烽堠系统?”   “是与烽燧相同,海上的烽火台?”   王妃突然止住这个话题。   几位将军凝立,猎场再度陷入沉默。   他们从白照影这里得不到答案,人群便不知不觉望向白兮然求证。   果然白兮然更为语塞。   他不能胡说,又不能不说。   他分明知道前头是白照影给他设下的套,却得硬着头皮谨慎道:“是。”   众位将军关心海防事业,其中五六个将军,都是大虞朝廷从东南沿海破格提拔来的,视平息海患为毕生的使命。   “那请白二公子将详情告知!”   “……”   熬不过去了。   接下来,白兮然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苍白的脸色涨至通红,眼里的血,逐渐蜇得他睁不开眼。   他张了张口,酝酿不出该从哪里开始措辞,这种尴尬局促并未持续太久。   因为白照影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题。   简短解释了烽堠系统与烽燧,在岗哨设置、与当地水师关系方面的区别。   所言太精细了……   甚至精确到各港口烽子之间的距离,东南各城每港的区别差异。   甚至规划好鸣炮几声代表何种敌情。   众海军将军连连点头,连瞳孔都放大许多,唯恐一时走神,少听了哪句。   猎场里不时传出:“此计可行!”“多谢王妃赐教……”的赞叹声。   观猎场舆论有了微妙的走向变化。   纵使一些观众,不能够彻底听懂他们在探讨什么。   可至少白照影可以赢得海军将领们频频追问,白兮然却哑口无声,目之可见地陷入窘境。   兄弟两人,谁更擅长海事高下立现,谁诬赖谁,也心照不宣。   这不像白照影在作戏。   白兮然更加跪不住了……   他脸颊有块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他已能预料到大势已去浮现出绝望,被心慌感攫住,眼前阵阵发黑。   他却不愿意承认,更不可能甘心。   他遽然起身,对白照影质问:“你偷得是船,谁要听你谈海岸地形!”   白兮然想指控白照影转移话题。   却不知他表现得更像是气急败坏,带来的是更加负面的作用。   “……”   敬贤帝吃力地摩挲着御座扶手,因为白照影这席话,对白照影改变态度。   从大虞朝廷利益出发,白照影有丰富的利用价值!   他不仅现在不能夺去他的王妃之位,他还要好好安抚白照影,给白照影一个满意的交代。   敬贤帝身体前倾。   “云中郡王妃,说下去。”   老皇帝发了话。   锦衣卫自是保驾护航,给白照影充分的发言机会,白兮然被架到一边腾出场地。   如此情况,几乎是白照影跟老皇帝面对面禀奏,底下全部都是聆听之人。   唯有一不做二不休!   白照影深吸气道:“打击倭寇,解除海患,除去善于利用地形特点之外,还要懂天文,善于利用气象变化。”   他不知道古人把这些术语叫做什么。   他只能按照他的理解表达。   “查看太阳和月亮的位置,能够分辨航船行驶的方向。”   “观测星斗的高低,可以大致确定船舶的位置。”   “就像赤壁之战,要有东风的助力,要善于借助自然之力,那种力量是伟大的。”   “……”   他还待继续措辞。   可是白照影敏锐地意识到,他在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周围一切注视自己的视线,变得有些怪异。   他心里一紧。   目光不自觉投向萧烬安。   他暗中变成小孩,渴望萧烬安抚慰。   果然唯有他的大魔王没有露出可疑的表情,萧烬安朝他点头。   他喜欢这个回应,油然而生了自信。   我也是可以保护你的……   白照影道:“观测气象时有秘诀,在海上,朝看东南黑,势急午前雨。”   “暮看西北黑,半夜就会有风雨。”   “我看风雨看得准,基本能看对。”   “如果能在一场海战中合理利用风势,同样能抵百万雄兵。”   四周怪异的目光变得更古怪了。   白照影不明就里。   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哪处,按说应该不会,心里多少有点打鼓。   当他停顿下来时,周围人目光中的怪异感,强烈到无法忽视,使得白照影呼吸变得细长。   他暂时噤了声。   随驾队伍里有一名品阶不低的文官,这才缓慢道:“王妃,您会观天象,懂牵星之术?”   在科技落后的封建时代,王朝上下,都对天地万象有着深入骨髓的敬畏。   所以人们会将皇帝称作天子。   可是自古以来,连尊贵骄傲的天子,都要客气有加的部门,不是礼部,也并非御史台,而是……   钦天监。   那机构里的成员,相传能沟通天地。   白照影方才所说,涉及到的内容,正好与玄之又玄的钦天监有关。   皇帝权倾天下,头顶依旧罩着个天。   帝王很少有藐视天命气运的。   敬贤帝并没有免俗,甚至程度更深,否则他也不会因为虚无缥缈的“烧龙鳞”,直接将七皇子赶出了皇都。   敬贤帝再度深深打量着白照影。   云中郡王妃,玉骨仙姿,模样着实像是个小神仙。   况且自从他与萧烬安成婚,萧烬安确实一日更胜一日地变好……难不成真有白照影,其实是个神人的缘故?   衰老使敬贤帝恐惧。   所以他更加畏惧神罚。   他皱纹丛生、沟壑满布的额头,渗出层无人可知的薄汗,使他不敢再对白照影轻易处理。   他懊悔地回想起以往,曾经说过要剥夺白照影的分位,曾经要治他的罪。   敬贤帝如豆粒般的喉结滚动。   萧明钰突然道:“他会!他会!我亲眼看到嫂子会这些玄玄乎乎的东西,他在声望楼写诗,还引来场大风,他因为这首诗写得好,被楼主邀请去顶层喝茶水……”   “啊,对对对,那天是诗会,我等也可证明。”   “骤雨欲来风满楼,仿佛言出法随,郡王妃刚献上这两句诗,大风起兮,雨就跟着下起来了!”   应和的声音此起彼伏。   眼看着白照影势头完全压倒白兮然,人们无论出于什么缘故,为白照影造势。   也有联系起模拟海战时那场大风的,更加笃定王妃好像如有神助。   敬贤帝更加坐不住了。   纵使活剐了一万个白兮然,他这会儿也不愿得罪白照影半分!   活剐白兮然的念头,在他脑海转了又转,老皇帝已不想再浪费时间,主持所谓的公道,老皇帝胸口起伏着……   听见白照影最后道:“陛下,诸位大人,除去刚才我提到的地形与气候,抗倭的第三大助力才是航船,除去龟船之外,我还知道许多航船,它们各有特色,也许还能胜过龟船。”   白照影:“我也可以画出来。”   “请给我纸笔。”   “当然,我会画得有点慢。”   想活剐白兮然的念头,已经要涨破老皇帝的脑袋!   敬贤帝重重拍了把龙椅扶手。   若不是老七和白兮然,两个鬼迷了心窍大闹猎场,自己怎么可能险些犯了大忌!   敬贤帝将满腔的怨愤,发泄在七皇子和白兮然身上。   为了平息白照影的情绪,敬贤帝早就毫不客气地做出了取舍。   敬贤帝道:“将这两个欺君罔上,胡言乱语的东西打出猎场,让老七滚回清心寺,罚去他整年的俸禄,让他在朕眼前消失!”   锦衣卫待执行任务,各自心头大快。   一道尖锐的女声划破猎场的肃穆。   丽妃趴在萧明彻身上,拦阻锦衣卫道:“住手!”   “全都是白兮然那个贱人,他蒙骗彻儿才会让彻儿丢丑,彻儿是您的亲儿子,他在清心寺给国运祈福,给陛下祈福,他是个最孝顺的好孩子,请皇上开恩!” 第158章   丽妃趴在萧明彻身上, 硬拦阻着,不让人碰萧明彻。   发丝从她发髻里散乱出来, 使得丽妃甚是狼狈。   可她绣眉拧紧,眼睛里像带着火。   残酷的恨意与母爱的本能,使她在危急关头,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必须抛弃白兮然。   更何况,她从根本上就没看起过白兮然。   “陛下, 彻儿自从认识了这个贱人,这贱人就对彻儿百般唆使!”   “陛下认为的那些坏事,全都出自贱人之手,”丽妃挡住趴跪在地上的萧明彻, 双手捧住萧明彻的脑袋,“彻儿……彻儿。”   萧明彻双眼空洞,面孔苍白,眼睛底下是成片的乌青。   他看到丽妃,眸光无力地闪了闪。   然后勾出个苦笑, 哑声说:“母妃啊。”   萧明彻惯来骄傲, 入清心寺以前, 他春风得意, 如今却变成无比落魄又癫狂的模样。   丽妃心疼得用颤抖的指端反复摩挲萧明彻侧脸。   “母妃……母妃还记得彻儿风华正茂,彻儿怎么变成这么瘦了呢?”   丽妃流下两行眼泪。   她恨白兮然, 自然也恨白照影和萧烬安。   她无比清楚, 一旦老皇帝这回再把萧明彻关进清心寺, 就是将他彻底放逐了。   丽妃发疯般辱骂白兮然道:   “那个贱人!”   “是他盗取太医院药方,让我的彻儿收购烧毁柴胡!”   “万斤良药,付之一炬, 是他蛊惑彻儿放了火,他有邪术魅惑人心!”   “所以‘烧龙鳞’非是彻儿所为,陛下莫怪自己的亲生儿子,那是白兮然这个贱人烧的啊……”   丽妃哀泣不止。   柴胡事件原本没被人放到过明面。   尽管宫中多有传闻,此事与七皇子有关,可毕竟皇上没有承认。   如今丽妃有心撇清楚儿子与白兮然的全部关系,便横了心,认下以前的事,再把罪责全都推给白兮然。   这是丢车保帅。   丽妃打好了算盘,紧接着她不吝于把脏水继续向着白兮然猛泼——   “要换掉程岳!是他的主意!”   “在声望楼里散播对前线不利的传闻,也是他的主意。”   “贱人不仅拖垮了彻儿的名声,还害得程家险些闹出人命,蒙受奇耻大辱,这个白兮然浑身上下,连头发丝儿都是阴险刻毒的……”   “他是白家的烂种,白家——”   往后辱骂白家的话,在丽妃余光扫视到萧烬安的时候,蓦然被一股冰冷压迫感慑服,她不敢再往下讲。   然而以她贵妃的身份,把话说的这么难听,她已完全丧失了体面。   她顾不上这些。   丽妃放开萧明彻,跪着向前,再与敬贤帝缓缓接近。   她带妆的面容被泪水弄花,脸上道道湿痕。   她乞求大虞皇帝:“陛下,一日夫妻百日恩,臣妾不敢让陛下念臣妾的恩情,只盼陛下能够垂怜咱们的孩子,他犯了错,听信了谗言。”   “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祸首不是彻儿,您就算是剐了宰了蒸了煮了那个白兮然,臣妾只会为您的公道叫好,那个害我们孩子走上歧途的贱人,请您千万不要放过他啊!!!”   “……”   作为唯一对《宅斗之庶子欲孽》原剧情知情的人,白照影抿紧嘴唇。   尽管他觉得白兮然罪有应得。   可是丽妃的话,让人感到悲哀。   白兮然从一开始,汲汲以求,想嫁进去的竟然是个这样的家庭。   在面临惩罚之际,白兮然当初想要靠近的所有人,正在把他当成弃子重重地推开。   白兮然的眼睛也变得很空洞了。   身体摇晃,宛如已经禁不住任何一点风波,白兮然勾唇扬起个冷笑。   笑容格外嘲讽,阴测测的,使人背脊发冷。   白照影莫名觉得,白兮然像是颗正在蓄积能量的炸弹,又以为,他是个潘多拉魔盒,像等待一个诱因,它就会完全打开。   “老七,可是如你母亲所言,是他引诱你做了这些恶事?”   虎毒尚且不食子。可能老皇帝当真不想对七皇子下死手吧?   白兮然即将成为首恶,但七皇子也不会完全脱离干系。   萧明彻必将咬死被白兮然迷惑。   白照影不喜欢看这样的场面。   他收起心思回身,眼前有人影一闪而过,跟着听见了响亮的巴掌声!   白照影吸了口气。   跟着惊讶地后退几步,白兮然像条死鱼似的被甩在地上,两条细瘦的腿猛抽了抽,他捂住脸。   脸孔浮现起大片青紫,嘴角流血。   白兮然痛得惨叫了一声。   却被七皇子狠狠地啐了脸。   “贱人!辱我,害我,勾引我!”   “我堂堂皇子,天潢贵胄,全心向着大虞朝廷,却被你谗言引诱。”   “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一次又一次给我出那些害人损人的阴招?”   谁也没想到萧明彻会出手打人。   萧明彻武艺傍身,纵使他之后受伤毁了根基,依然力气远胜过常人。   况且这次为表达愤怒,萧明彻故意出手更狠。   那耳光之后,又是一个耳光:   “贱人!不知羞耻!”   “贱人!贪得无厌!”   “你死……你给我去死……”   白兮然怎能有抵抗之力?   他哀叫着撕扯,却完全没法摆脱。   他尖叫声几乎刺破耳朵,说不出半句整话,地皮滴答着白兮然口鼻间流下的血……   白照影从没见过这个阵仗。   家暴吓得他后退。   恰撞进萧烬安身前,萧烬安特地过来接住他。   白照影打着哆嗦闭上眼,并没看见萧烬安暗中对锦衣卫使了个眼色,两名锦衣卫立刻将萧明彻拉开。   这一分开就不得了了……   已经被打到精神崩溃的白兮然,对萧明彻彻底泯灭了希望。   他完全无所顾忌,尖着嗓子大喊:   “我勾引你,还是你往我身上扑?一个没了根子的东西,强装自己还行,老子忍着恶心配合你,勾引你作甚,你比宫里的太监还不如!”   “……”   这番话不亚于一颗炸弹投进水底。   刹那间,掀起千丈浪花。   使得今日的观猎场,每个人都犹如头顶顶着片黑漆漆的雷云,雷不断往下猛劈。   ——“萧明彻平时最擅长玩弄风月,他居然废了?什么时候废的?”   “这是调戏了哪家的闺秀,让人家报复了?”   “白兮然怎么知道七皇子废了?”   “他俩还没成亲,难道已做了那档子事?居然跟个废了的人做……”   还有一些更为私密的揣测,声音压的极低:“不举了还不得滑出来,进得去吗?”   萧明彻只觉刹那间天旋地转。   曾经他以玩弄美人的身体取乐,流连花丛,自诩风流,片叶不沾身。   如今他最不愿意承认的情况,竟然被白兮然赤裸裸地揭发在人前。   萧明彻嘴唇翕动,他喉咙发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等到他反应过来,他冲到人前,仓皇地辩解:“我没有,我好的,我没废!我没有废!别听他胡说,别听,他都是为了毁我,假的……”   “这些都是假的,假的!”   人在最紧张的时候,身体机能往往会出现异常。   表现在萧明彻的身上,他的异常在于,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某处,腿间划下来滚滚热流。   热浪滴答在地皮,洇湿了地面。   萧明彻惊恐地掩饰,拼命地并住腿,然而这已经晚了。   宫里的太监最清楚这种情况,骟不干净,或者阉割手术失败,男人就会失禁。   萧明彻果然废了。   丽妃登时一声尖叫,眼前一黑,她昏厥过去。   白兮然大笑。   恨不能再冲上去踩几脚丽妃。   白兮然如今跟七皇子,哪里还能有恩义可言?   白兮然癫狂地咧开嘴角,边走路边摇晃,从怀里抽出条汗巾子。   白兮然把那条汗巾子扔地上。   古人的风俗,必然是两情欢好时,才会互相交换贴身物品。   故而这东西一出现,所有人对这俩已有过夫妻之实,便心照不宣。   汗巾子里裹着的佛像金箔洒出来。   白兮然仰天长笑,笑得比毒蛇还毒三分:“萧明彻!你以为你干完我别人不知道,过后踹了我,咱俩没关系,这事就能永远完事儿……”   “你们看看,你们都来看看啊!”   “这是清心寺佛像的金箔,我住在清心寺,殿下多次抱起我强要。”   “他事不成,便拿我撒气,我给他折腾得只好抠那莲座的金箔……”   “陛下啊,这就是你那孝顺儿子,在国寺给你祈得福,这就是他为自己所作所为赎得罪!”   白兮然已经疯了。   故而他根本不管老皇帝的身份,他竭力报复,歇斯底里的笑声不绝。   场内没人敢拿起那金箔去验真假。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一定是真的。   “……”   敬贤帝瞳孔剧烈地颤抖。   不仅他的瞳孔在颤,他指节也在颤,干枯的手指扶着座椅的龙头。   他血涌上脑,气息骤然不顺。   他视野前面只有团团块块的颜色。   他看不清底下这些人……   “逆子。”   “畜生啊。”敬贤帝胸膛闷热,剧烈的咳嗽以后,喷出口浓黑的血!   大太监一声惊呼。   陈妃凑过去拿帕子给皇帝擦拭嘴角,一口血之后,皇帝继而涌出了许多口血。   血液帕子止不住,沿陈妃指缝漏下,陈妃眉梢微蹙,淡淡说道:“陛下痼疾犯了,恳请陛下回去休息。”   可老皇帝用力地摇头,重复得依然是那声“逆子”。   国寺清心寺,开国之初所立,所供奉乃是萧家列祖列宗的俗名牌位。   清心寺关乎大虞国运。   敬贤帝多病多疑,“烧龙鳞”已经让他觉得要遭受天谴,他想让萧明彻去积福赎罪,他的儿子却又在清静之地行淫……   老皇帝在斥骂出第三声逆子时,终于支撑不住,昏倒在龙椅。   他两脚一蹬,猎苑观猎平台彻底就乱了套。   天气严寒,医疗条件简陋,万一老皇帝就此崩在行宫,陛下,陛下这个太子可是还没有立啊! 第159章   敬贤帝这场病, 不知病到什么时候。   夜晚,大兴猎苑簌簌下起了落雪。   雪落宫墙, 红白相映,按说应该是非常唯美的一幕画面。   可是今晚的雪积得多些,雪面寥廓,朱红色行宫宫墙的颜色,反射在雪面表层,使得雪像是血。   ——到处蔓延整个行宫的血!   白照影被自己的这想法吓到了瞬。   “王妃, 您小心,脚下很滑。”   “呃,好的。”   白照影轻轻叹了口气。   他现在正在进行宫的路上,前面是引路太监, 后头是成安跟成美,另外缀行着两列提灯提香炉的宫女。   引路太监刚提醒王妃别滑倒,转头自己就在行宫台阶打了个趔趄。   幸好成安出手快,上前一把把人扶住,才不至于嘴啃泥。   引路太监连连感激:“谢王妃!多谢王妃!”   整了整衣服, 回头又难为情地嘀咕道:“行宫这边常年未曾修缮, 地砖都磨平打滑了, 这雪再下, 上头结层薄冰,不知再摔多少人呢。”   白照影只当他给自己找下台阶了。   白照影配合道:“没事的, 这雪不到半夜就停, 公公不必担心。”   引路太监却吓得差点儿再摔个跟头, 结结巴巴地附和:“王、王妃,王妃神人,王妃有大才……”   白照影至今仍无法完全体会古人对自然力量的敬畏。   所以他根本不清楚, 方才那席话,使得引路太监真把他当成神棍。   云中郡王妃博学广才,擅长牵星术,会望天象,是城中神秘的声望楼楼主的座上宾——王妃真厉害!   王妃还是那位爷捧在心尖上的人。   王妃着实得好生伺候,惹不起。   引路太监在自己这番念叨之下,对白照影越发客气得没边儿。   白照影也觉得奇怪,但却也说不上来哪里异常。   他继续向前,跟随引路太监走完这段,最后走到一座恢宏的殿宇里。   殿门很沉,但是上头并不脏,没有落灰。   太监卯足了浑身的力气向前推,慢慢地闻得吱呀一声响。   太监终于推开了门:“呼……就是这儿了,王妃。”   “好的,多谢。”   “王妃客气、客气。”小太监道,“里面设施是一应俱全的,佳仁殿取暖不靠地龙,但殿内并不寒冷。因为这殿阁的门扇墙板都特别的厚重,冷风根本就进不来。”   “王妃有事情,尽管吩咐奴才跟奴婢几个,陛下有令,赏您在此处暂时居住,我等也听您差遣在外头候着。”   “只是王妃喊人时声音要大些,因为这殿里的隔音太好了,墙板很厚,您吩咐的声音小了,咱们可能会听不见。”   话毕,引路太监朝白照影行礼。   后头两列宫女,也都跟随太监一起行礼。   然后他们同时原地向后退去,直直地退出门外,并将殿门给关上了。   殿内因为殿门的关闭,发出一声小小的嗡鸣。   风雪声音都被隔绝了,很安静。   白照影身后是佳仁殿紧闭的殿门,殿宇很高,他打量了一下殿内。   今晚老皇帝被抢救过来,昏厥暂醒后的第一句话,居然是给白照影安排间新房子,不让他住帐篷了。   口谕传到白照影这里,让白照影都觉得奇怪,明明皇帝跟他的关系,也没那么好?   白照影不清楚老皇帝的真实心思。   白照影还以为老皇帝是惜才。   毕竟他这个现代人,还真能多少拿出来些抗倭故事、专业知识,糊弄糊弄他们古代人,有利用价值。   那既然今后要给老皇帝干活,现在这好房子,就住得不亏。   白照影笑纳了,扑棱蛾子展翅,开心地扑向床里。   是大床!   四进式,雕花的巨型檀木床!   简直罕见极了,这比他们云中郡王府的床,还大还豪华。   人从外面看这张床,几乎像窥见另外一个天地。   白照影也是辛苦了一天的,当即脱掉外衫甩了鞋,噔噔噔跑进床,上了好几层台阶,这才扎实地躺进雕花大床的床铺表面。   床面很柔软,垫了许多层蚕丝垫。   豌豆狐狐尽情舒展四肢,翻了个身,趴趴在床上,两腿勾起,发出许多声愉快的哼唧。   “好舒服!”   “好舒服,终于有大床可以睡啦!”   帐篷里那梨花木板床仅容两人,萧烬安又占地太大,到底是不能左翻右翻、随心所愿。   成安和成美见到这情形也退了出去,不打扰王妃自娱自乐了。   白照影咕涌够了,方才平静地躺在床面。   他眼前一亮,见床顶镶嵌了张琉璃镜子。   一整张琉璃镜晶莹平滑,诚实地映照出床面躺着的自己。   他翘腿动动脚尖,镜子里头那个人同样。   他觉得有趣,在镜子里凹了个法老的造型,先是法老,再金鸡独立……直到萧烬安站在床头,将他淘气的画面收入眼底。   “狐狐。”   白照影吓了个激灵:“夫君好!”赶紧恢复正常。   佳仁殿隔音果然好,大魔王脚步声一点儿也没听见。   萧烬安已换过外衣躺进来。   床太大了,两个人躺着都有点空,萧烬安跟白照影枕头之间还留有空隙,大概有十几寸。   萧烬安忍不了这点距离,勾勾白照影,把人抱住了:“我的王妃。”   白照影正面砸脸,鼻梁撞得疼,往上拱了拱,又哼唧:“好痛。你的王妃要被你撞死了!”   这话说出来,床里的气氛就变得很古怪。   白照影实在没想着一语双关,可是他脸已经不争气地红了,好像真跟他想暗示什么似的。   白照影闭眼又低头,在被子里藏起自己。   但萧烬安轻捏他的鼻梁,所以没多久,他又不得不睁开眼,张开嘴呼吸:“哈……”   白照影是天真的,单纯的,居然格外博学的王妃,仅凭一己之力,让白兮然哑口无言,还被老皇帝敬畏如许。   萧烬安露出个很浅的笑。   笑容隐藏在雕花床较为朦胧的暗光,王妃无辜地指了指镜子:“我脸都憋红了。”   “嗯。”   “这镜子是干什么的?与风水有关?”   萧烬安抿唇蹙眉,不说话了。   他确实是个坏人,但在镜子下行事多半会吓到王妃,他也不知道皇帝分给他们佳仁殿,里头有这种床,床里另外还有设备。   他若直接求欢,王妃必然误以为,这就是他预谋好的,又要闹别扭一阵。   ——老皇帝示好的方式着实可笑!   “夫君,萧明彻和白兮然怎样了?”   白天的那场家暴,让白照影仍然心有余悸,萧明彻被阉了的事实,又让白照影很是震惊。   所以白照影早早放弃了镜子的话题,想了解两人的后续发展,当然也想知道,老皇帝在苏醒的那段时间,给这两个人怎样的结局?   萧烬安道:“他俩被关进行宫一间耳房。”   白照影问:“是要回京受审?还是怎么个意思?”   “是永远关着。关一起。”   白照影在柔软的床面蹭了蹭身子。   大概七皇子好色,皇帝于是故意这样罚他,把这对怨偶放在一处,那画面他简直不敢想。   白照影不自知地摸着侧脸。   下午他亲眼见到萧明彻出手打人,虽然打得不是好人,但是拳拳到肉,表现得可怕极了。   他的手摸脸,情状映入镜中。   萧烬安把他的手按住,放在自己脸侧:“摸我的。”   坏夫君。   指端跟随萧烬安的手掌引导,白照影一路沿着萧烬安的脸,摸到他颈部的动脉,从人体最脆弱的命门处,感受到这个男人血液的流动,身体何其火热。   他是比萧明彻武功好的,也比萧明彻更健壮。   可是他从不伤害自己,除了会偶尔使坏……   白照影心底来回盘算,勉强算是好夫君。   白照影像块牛皮糖粘过去,探头吧唧啄了萧烬安一口,动作虽然不大,萧烬安眼前发晕。   “狐狐。”   “咦?”   萧烬安喉头略哽,强行稳重道:“等这次回家,我单独拨给你一支人手。他们听你调遣,保护你游玩,陪你出去经营,你什么地方都能去。”   “不带他们也可以。但……要告诉我去向才行。”   所爱之人,并非金丝鸟雀。   他不会被笼子关住的。   他也向自己证明过许多回,他有自保的能力。   萧烬安愿意让出独占欲,做点小小的让步。   只是他未能料到,一点点小权限,都会让白照影像是见到炸开烟花般,充满了喜悦。   那喜悦差点儿让白照影蹬飞他俩盖着的被子,雕花床被浪翻滚,气浪涌动。   ——“太好了夫君!最好了夫君!我单方面宣布你就是这世上最最最好的夫君!”   最好的夫君眼里晦暗不定。   不是自己好,是王妃好。   王妃忘记了自己扔过他,欺负过他,吓唬过他,忘记了他们之间的不愉快,而选择了只论当下,接受现在努力对他好的自己。   萧烬安无奈地望着天真的王妃。   浮现起自卑,他视线心虚地偏移。   他不想让王妃发觉,他也有鼻梁发酸,眼眶红热的时候,王妃是他在世上唯一的家人了。   他有心感慨片刻。   王妃却总是不给他伤怀的机会。   他的王妃太活泼了,叽叽喳喳,小鸟似的:“镜子到底干什么的?辟邪用?还是梳妆的?”   “……”   “你得告诉我呀,我怕犯忌讳,在皇宫里不能做的事情太多了,我不能总过得那么惊险刺激。”他话毕用腿去磨萧烬安的腿,足踝缠绕,他小腿很细。   挠得萧烬安心口火热,呼出口气,扳起白照影的右腿,将它甩在自己的腰上。   坚硬滚烫,蓄势待发。   白照影脊骨酥麻,面对面身前相贴,一侧脸就把他即将要被进攻的模样,完全收进眼底。   他从来没以第三人称视角,观看过即将发生的事。   这该死的镜子,就是这作用吧?   白照影小脸一僵,想逃却逃不掉,羞死了在所难免。   他苦巴巴地商量:“不是,我明白了夫君。口头讲述就行,不用亲自演示的。”   “晚了,你自找的。”   “我肚子还疼!”其实早就不疼了。   “我轻。” 第160章   轻……也有轻的坏处啊!   轻就意味着慢, 慢时间就要拖长,时间久, 全景在镜子里展示得就更久,账怎么算都亏。   于是坏事办着办着,变成萧烬安慢的时候,王妃要求加快。   稍快些又受不了,王妃喊慢,却被磨得不上不下, 犹如蚂蚁挠心,王妃很狼狈。   狼狈的王妃忍不了,才一次就叫收兵。   云中郡王本来也不打算折磨他,只是怕他住不惯, 陪他适应适应行宫里面的环境。   事后白照影窝成一小团,非常难为情,等待成美进来送水。   成美进屋时,没有挂着那种要笑不笑,暗中吃瓜的表情。   以前他就觉得这姑娘挺奇怪的, 看着挺正经, 但总觉得她脑海另有一番不可描述的天地。   成美不敢离床太近, 在门口道:“王妃是否需要润肤的香膏?”   这是他们之间默认的试探。   如果要水是想洗手洗脸, 白照影过后就会护肤,涂点什么东西。   但如果是那个了, 润肤露不太需要, 白照影就会多说要毛巾。   白照影:“要帕子!”   成美了然。   萧烬安亲自跟出去拿, 没让成美进来。   屋里的气味黏腻暧昧,萧烬安端着水盆靠近白照影,白照影让他开窗户。   窗户一打开, 这才听见外头越下越大的风雪声,可见佳仁殿的隔音有多好。   白照影不好意思地想着,恐怕就是自己刚才声音叫得再激烈,也不会引起外面的人注意。   水端过来了,萧烬安简单处理。   萧烬安已成熟练工,前后没用多长时间,水又端了出去,把两人汗透的衣服也换了。   白照影又变得干干净净,坐起来,在雕花大床盘着腿。小脸红热道:“这座殿阁真厚实。”   萧烬安点头。   “是你让他给我分的?”   这个他指的是老皇帝。   萧烬安摇头。   白照影不太信任,怀疑的探过去。   “你说话为真,骗我是都督!”   都督就是九皇子养得那条番邦犬。   萧烬安干脆地点头:“不是我。”   他不怕变小狗。   所以,赐佳仁殿给他住,那这肯定就是老皇帝的手笔。   这老头真不正经!   不过现在他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有余力不正经?   白照影想想老皇帝病骨支离,又想想他在陈妃跟前,帕子都捂不住,一口一口往外吐血。   他哪还有余力不正经?   ——那难道是他年轻时候不正经???   大兴猎苑可有些年头了。   老皇帝自己也说过,年轻时,每年来猎苑行猎,也是带着皇室宗亲。   窥探欲望,人人都有。   白照影并不例外。   这个殿宇隔音尚佳。   白照影探过去鬼鬼祟祟道:“这该不会是老皇帝,以前宠幸妃嫔时用的屋子吧?”   高大的殿宇暗中似乎有根弦,悄然无声地一紧。   白照影心思被拨动,他略微锁眉。   可是异常来源于哪儿?   白照影具体说不上来。   他按下那股怪异感,因为相信自己是安全的,将猜测更往前进了一步。   “老皇帝自以为拥有天下,人人都要听他的,何必再造这种掩人耳目的宫殿?”   “他想要临幸哪个女子,难道还管人家愿不愿意?小九他娘不就是这么被纳进宫的?”   他所言自以为并无异常。   可是萧烬安却越来越异常。   萧烬安从半躺着,变成跟着坐起身。   他英俊阴郁的眉眼沉默地向上看,然后左右打量着,看雕花床内的角落,最后目光落在那面巨大而光滑的琉璃镜。   “……”   接着,他唇线僵直,瞳孔收缩。   冷汗从他的额头渗出。   秘密骤然窥破,他震惊且不可思议,他的身体越绷越紧。   白照影从没在萧烬安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   白照影不由担心地拉拉他胳膊:“夫君夫君好夫君!”   没有反应。   萧烬安宛如失魂般。   那张床刚才是温柔乡,现在犹如坟冢,他惊恐地从床上站起来。   吓得白照影跟着坐正:“夫、夫君怎么了?”   往事与现实交汇。   琉璃镜可以映照方才的鱼水之欢,也可以见证他母亲所承受的奇耻大辱。   萧烬安喉结颤动。   他这个样子太让人在意了。   白照影还以为他犯了病。   可是他又相信陈大夫,已经治好了的病,不会再反扑回来。   他从萧烬安的背后,沿着他腰际伸出两只胳膊。   他抱住萧烬安,小脸贴着他的后背,乖乖蹭了蹭。   “不要这样,好吓人。”   吓人……   几乎崩溃的理智瞬间因为这个词语恢复清明,萧烬安深呼吸一口长气。   他低头瞧见,王妃在他跟前打结的指端。   王妃手白白,八爪鱼似的缠着他。   他被那八爪鱼式的小触手,拨弄的心思融化。   他渐渐回神,冷静下来,用自己的手,握住了王妃的手,不可以吓到王妃。   他的王妃。   萧烬安迟钝地半侧脸道:“没事,就是有点热,我出来站一会儿。”   “喔。”王妃半信半不信,抱着他的手也没松开。   萧烬安转身:“狐狐乖。”   王妃从后抱变成正抱,不撒手了,挂在他身上。   身体的热度击垮了萧烬安突然袭来的厌世感。   他被家室牵绊,王妃太黏人了。   他温柔捧起白照影的小脸:“那也要走一会儿,就是过来安顿你。皇帝身体情况不太好。行宫完全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王妃故意夸张:“那我夫君是好臣子!”   却不知落在萧烬安的耳朵里,加重了他的心虚感。   他可不是什么好臣子……   他只是认为万一皇帝有三长两短,他要在第一时间掌握权力。   如果不是不便直接送老皇帝上路,仅凭他在佳仁殿的发现,他就可以弑君。   “那我睡醒去找夫君?”   “没必要,离明德殿远点,安也不用请,睡醒自去玩。”   “哦!太好了!”   他也不想给老皇帝请安。   他乖巧道:“那也不能总玩,抽空给他们默写一下牵星术秘诀吧?”   “别累着。”   白照影摆摆手放夫君走了。   ***   “王妃!王妃!”   怎……怎回事……   还困的,为什么要叫我呀?   “请王妃快起!!!”   白照影揉揉眼睛,雕花木床,蚕丝绒被,睡前运动体力消耗得刚好,正是睡得香甜。   王妃不想起呀。   “王妃,兵变了!!!”   兵……   ——“变成什么了?”   白照影突然睁开双目,意识强行回笼。   他双眉轻蹙,佳仁殿的窗户还开着。   他听见远远近近有数不清的嘈杂的声音,是喊声,马蹄声,还有依旧未绝的风雪声。   那绝对不是什么和平的声音。   否则谁敢在行宫猎苑里喧哗至此?   他心脏狂跳,起身时一阵心慌。   他手扶脑袋,思绪难以整合,外头的人好像太多了,到处都乱成一锅粥。   偌大的宫殿,彻底混乱的局面,白照影低头看了眼殿宇之下小小的自己,信息全都在他脑海里塞进个,他必须赶紧撤离的事实。   成安跟成美一人给他套上只袜子和锦靴。   他站起身:“我们走。夫君呢?”   “兵变事起突然,联系不到王爷!姐姐跟我轮流守夜,听见异常就赶紧来叫王妃撤离。”   成安成美姐弟,他完全信任。   到底谁兵变谁,哪支队伍不听话?   萧烬安也是最近才将军务分享给他,信息不全。只能边走边观察!   姐弟俩一前一后护住他,各自亮出把雪亮的绣春刀,姐姐出手将佳仁殿所有蜡烛都砍了。   佳仁殿瞬间陷入黑暗。   他们仨前后缀连,殿里谁也看不清谁的脸。白照影不由为成美缜密的心思点赞,出殿门,外头接近攒动着的大片橘红色火把。   殿门不好走了。   殿外的叛军远远大喊:“抓住云中郡王妃!拿他威胁萧烬安就范!”   他听不出这是谁。   叛军必定来人不少,已然兵分几路,一支缠斗着夫君,另一支抄底袭击自己。   他想,只有猎宫自己的人,才知道他住在哪儿,他隐约猜出这场兵变的发起者。   手上一紧,成安拉起白照影就逃:“王妃我们走窗户,往另外方向跑。”   佳仁殿的宫女太监,刹然即将遭受无妄之灾,黑灯瞎火里到处都是人惊慌失措的惨叫,无数黑黢黢的人影攒动着。   那小太监跟小宫女撞上,越来越慌,哭声不绝。   白照影眼底发酸。   成安硬生生道:“王妃不可以大发慈悲!救不了这么多人!王妃请跟我走!”   成安靠近窗户,一刀劈开了窗板,白照影方才发现这少年竟有巨大的力气。   窗户敞开,风雪透进佳仁殿——   窗户很高,白照影刚想扒上窗框,被成安放下刀喊了声“王妃得罪”,直接抱起来扔出了窗外。   白照影踉跄着方才站稳:“你姐姐呢?”   “姐姐探听情况,不久就会汇合。”成安捡起刀道。   佳仁殿喊声越发惨烈。   这些宫女太监,哪见过这种阵仗,白照影也没见过,只觉得在兵变者眼里,人命如草芥。   “把殿门关上!然后告诉他们,从窗口四散逃走!”   “叛军会以为我们想据守抵抗,佳仁殿门板结实,还能抵挡一阵。”   他只能试试看,是不是能多救一些人。   成安扒着窗眼眸微闪,王妃命令难违。   王妃那么善良。   少年重重点头,鼻音染上哭腔:“遵命!但我求求王妃,你千万等着,我去去就回!我跟姐姐都是老王妃从街上捡回来的,弄丢了您,我们没脸再活下去!死也没脸见老王妃……”   成安说完消失在窗框。   佳仁殿的门重重地锁了。   远处发出砰地一声。   白照影环顾四下,余音震荡空气,四周唯有自己,到底还是心虚,他没有能自保的武力。   早点回来,快回来呀……   英雄不是好当的,他其实还是只胆小鬼。   他被迫守着黑黢黢的窗口,仰头目不转睛望向窗框,他鼻尖轻颤,像只可怜的仓鼠。   等过半盏茶左右的时间,他听见窗子那边有动静,心头一喜上前,眼前却冒出把刀尖!   白照影连退几步坐地上了。   两把刀同时插在他左右两侧,白照影冷汗渗出一层。   成安和成美从窗框露头,依次窜出窗外,先扶王妃再捡刀:“处理好了,请王妃快走!”   “怎……没见出来宫人?”   “姐姐让开另一扇窗,生死关头,谁也不放心,不能让人知道王妃的行迹。”   成美缜密无比,白照影稍微松了口气:“叛军是谁的?”   成美:“七皇子反了。” 第161章   七皇子, 萧明彻?   萧明彻造反并不意外,可他不是还被关着吗?   白照影跟随成安成美, 继续沿着行宫最幽暗的地方闪躲。   漫长的宫道有宫人到处乱窜,还有手持兵器的士兵,尖叫声不绝于耳!   “救命啊——”   “饶命……饶了我……饶命啊!”   行宫刚落下的雪,积起平整的一层。   可有些地方到处脚印,有的雪里渗着血。   劲风疾吹,宫灯摇曳, 到处是明暗深浅的红色。   白照影害怕血,不敢仔细看地面,这时听见成美道:“王爷临走前没交代,我等对行宫不熟, 欲带王妃杀出行宫,抢夺快马,离开大兴猎苑。”   这不失为好办法。   白照影点头。   可是……他又担心萧烬安。   七皇子反了,剧情难道要在最后关头来个大转折?   哪怕自己用尽全力,在向这本书证明七皇子并非合适的皇帝人选, 《宅斗之庶子欲孽》还要固执地继续让萧明彻登基, 让白兮然为后?   那么原剧情里, 萧烬安会死于战场, 会不会在这场兵变里死去?难道是死于内战?   白照影脚步稍顿。   此时几个身着大虞兵士服色的汉子,迎面瞧见他们, 提刀而来, 喊得是:“把财物留下!”   兵变滋生混乱, 白照影心里一紧。   宫人们身上多有细软,宫女们能供乱军以逞色欲。   在失序的环境里,生存与攫取才是王道, 人性之恶毕显。   成安双手一举,砍了个要朝他们动手的大虞士兵,一脚将尸体踹出去老远:“滚——”   滚字出口,几名兵士纷纷后退,手上的火把映出还在簌簌下落的鹅毛大雪。   这些人浑身都是无辜者的鲜血。   白照影抬头打量着他们,血色刺得晃眼。   可不知谁喊出了句:“云中郡王妃!他是萧烬安的家眷!”   兵士从刚开始被成安吓得后退,变成了眼里闪出勃勃野心。   几名军士相互对视了一眼,意图并肩齐上。   可还未提刀合围,就先倒下两个。   成美率先动手,刀刀砍中要害,喷涌的鲜血震慑得这帮兵痞暗抽口气,火把映出了成美已经杀红的杏眼。   她没有迟疑,没有说话,卷刃的刀扔了,腰间抽出把短刀。   他们姐弟曾经跟殿下十年间,在王府艰难求活,所遇危险,次次不亚于今日,谁狠谁活的道理早就深谙于心。   刀影在她脸颊荡过,刀锋寒芒刺目。   她没命猛刺,刀刀刺向来者甲胄间的缝隙。   惨叫瞬时盈满宫道!   成美的脸上溅了血。   她抿唇,眯起眼睛,阻拦他们的这支小队,剩下几人被吓得四散溃逃。   有个跑得慢的摔进雪地,感觉到身后成美接近,吓得双腿乱蹬:“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宫墙映出成美的影子。   成美举刀。   白照影道:“——七皇子为何造反?都带了什么人!”   活口眼看求生有望,不敢回头,趴在雪地里,人已经变调了:“朝堂里曾经支持七殿下的文武官员们,心知七殿下再无继位可能,贼船难下,返京后必遭株连,只能铤而走险……”   白照影拧眉。   萧明彻被底下人硬逼造反。   叛军毫无组织,来自各地的驻军杀向猎苑,全都打着支持萧明彻的幌子,企图夺取皇权。   白照影:“云中郡王在哪儿?”   “按说,按说应该在明德殿……可是具体小人不知,小人几个就是趁乱跟着抢点东西,小人真的不知道啊……”   明德殿,老皇帝居住的地方。   兵变以前,皇帝应该就在明德殿养病。   白照影回望行宫主殿,明德殿在远处,殿宇巍峨,隐约可见,但看不出具体什么情况。   成美道:“王妃不必牵挂王爷,王爷手上有兵。王爷最想看到的,是王妃先照顾好自己。”   可是比起自身的安全,大兴猎苑乱成一锅粥,他更想确定萧烬安的安全。   白照影咬牙,他艰难抉择,再度望了眼远处的明德殿。   成美摇头:“王妃,行宫太乱,赶快走吧。”   白照影道:“夫君应该会派人接应我们。”他有这个自信。   “边走边等,关注左右。”   不管是谁,他想加入朝廷的军队。   三人迎着乱军,且战且行。   行宫里策马疾驰过一队锦衣卫,队伍目标不定,队长马匹骤停,高头大马映出凶悍的人影,隔着老远忽然朝他们猛冲过来。   成美提刀,保护王妃。   成安得到王妃指示,仔细关注来人,突然叫道:“段大哥!是段大哥!”   迎面而来领头的锦衣卫喜极而泣,确实是段莽:“王妃!我等奉命寻找王妃,在佳仁殿不见王妃踪迹,可找到您了王妃……”   “王爷呢?”白照影急忙问。   “分别前还在明德殿,跟陛下一起!”   “现在呢?”   “不知道,也许已撤退了,但陈妃娘娘始终不肯走。”   “上明德殿。”   ***   “陈妃娘娘,皇帝现在何处?”   宽阔的明德殿正殿用于议事。   灯火高照,夜明如昼。   陈妃一身淡青色的绸衣,妆容整齐地背着手。   宫女太监全都侍立左右。   与殿外混乱的局面相比,明德殿里仿佛无事发生,陈氏微扬起下巴,淡漠地瞥了眼叛军。   “大兴营五千驻军,联合凌卓率领的锦衣卫就近造反,”陈氏摇头,嗓音冰冷,“可惜你们不是萧烬安的对手,皇帝早就被他藏起来——皇帝不死,尔等皆为叛臣。”   封建时代讲究出师有名。   只要手中有敬贤帝在,萧烬安就能保证,他是官方部队。   果然叛军首领眉梢轻颤,身体向后退了半步。   却仍是不甘心。   叛军首领道:“陈妃娘娘携幼子投靠萧烬安,大难临头,他却只带走了老皇帝,萧烬安没法保障你们母子的安全,我等可以,请娘娘三思,告知我等皇帝的下落。”   “本宫不知道,也不想走。”   陈妃声音毫无起伏。   若与敬贤帝同死,她死也不得安宁!   “那娘娘可别怪我们,对娘娘冒犯了。”叛军首领狰狞道,“用刑,务必问出敬贤帝下落!”   这时,两名宫女却拖上来个头发披散的红衣女人。   丽妃两眼空洞,嘴里喃喃自语,失心疯般不知在嘀咕什么。   她忽然抬头,咧嘴笑得渗人。   叛军首领脚步停顿。   “这……”   陈妃冷道:“萧明彻想登基,他娘就在本宫手里。你敢上前,本宫就敢让她死。萧明彻杀父弑母,他凭什么夺取大位?”   陈妃的话不亚于定身术。   叛军虽非萧明彻亲自统领,可毕竟打着拱卫萧明彻当皇帝的幌子。   眼下皇帝在萧烬安之手,萧明彻再犯下杀父弑母之罪,就算在猎苑兵变成功,萧明彻也会成为众矢之的,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叛军首领喉结滚动,气息渐沉。   丽妃依然咧嘴大笑。   那笑声仿佛藤蔓,缠绕在每个人的足踝,明德殿众人僵持,双方竟谁也无法寸进。   叛军首领又道:“陈妃娘娘,明德殿里外全是我等重兵把守,娘娘就算能够抵挡一时,届时体力消耗过度,照样熬不过我们许多兄弟,还望娘娘三思,早些罢手了吧。”   陈妃道:“退出殿外。”   两个宫女川穹苦夏,哆嗦着掏出匕首。   匕首抵在丽妃的颈部,丽妃痴呆地扬头,瞳孔涣散道:“我儿,彻儿。”   匕首划破丽妃的皮肤。   丽妃惊悸地身子发颤!   叛军首领意识到这陈氏来真的,鱼死网破,陈氏并不畏惧。   “部队向后!”   陈氏暗中松气。   丽妃却在这时发起性子,疯癫般叫道:“我儿登基,我儿要登基了,尔等是不是接我儿入主皇位的?为何不上前?为何不让我儿进明德殿?”   丽妃突然站起来,川穹苦夏竟压不住。   她的脖子被匕首割破,鲜血喷涌。   丽妃张口发出模糊的声音:“本宫是彻儿的阻碍……没有人是彻儿的阻碍,他是皇帝!!!”   丽妃拔下金簪,目光呈现出片刻清醒,她将簪头斜插进已经敞开的血口,血肉模糊,所有人同时胆寒地闭起眼。   叛军首领道:“拿下陈氏,审问敬贤帝下落!”   陈妃深深吸了口气。   丽妃与她相争数年,竟没想到这女人虽然疯了,舐犊之情也可逼得她在此刻自裁。   陈妃决然,掏出袖中的银针,针刺太阳穴,深入即必死。   大势已去,她闭上双眸。   丽妃肯为老七去死,她也是当娘的,绝不苟活让小九为难。   ——且看你儿与我儿,谁能活到最后!!!!   这时从殿外向殿内,次第响起兵器的撞击声!   陈妃她停止动作,她听见了白照影的声音:“我等奉郡王之命营救娘娘,娘娘且慢!”   陈妃睁开眼睛,确实是白照影。   白照影带着支锦衣卫的小队,正和叛军首领交兵。   锦衣卫战斗力胜过地方驻军。   纵使敌众我寡,大兴营这百余人不是对手。   段莽几人直取叛军首领脑袋,甩干净绣春刀的血迹入鞘,陈妃和宫人们这才暂时得救。   白照影连忙上前:“娘娘身体可好?可见到我夫君了?”   陈妃虚脱地瘫坐,被白照影使劲搀起。   陈妃边喘边道:“夜里……王爷察觉不对,藏起了皇帝,打晕了九儿,叛军来势汹汹,王爷已将他们安顿。我自愿作为道障眼法拖住叛军,往后便与王爷失散。”   白照影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   白照影急道:“娘娘还有小九要照顾,怎么能以死阻拦叛军?”   陈妃解释:“殿下拿到皇帝的印信,下旨各处调兵平叛。我以为拖一拖,就能拖到转机。”   陈妃目光投向丽妃的尸体。   陈妃闭起双眸,丽妃虽是对手,她人已死,不欲多言。陈妃抿嘴。   “可援军怎么还不到?”   锦衣卫有郎君道:“可能通往大兴猎苑的路被叛军封住,属下猜测,王爷正在抢夺山道,等待援军汇合平叛。通州、直隶都会往这里派出人手,需要时间。”   “上京怎样?”   “目前不知。”那名锦衣卫道,“但以王爷平时的作风,他必在京城留有安排,飞鸽传书兴许已送到了。”   舅舅。文翰侯在京。   白照影尚不清楚崔家早就入伙,但相信表哥跟舅舅。   照现在看来,兵变事起突然,萧烬安却步步抢先,有条不紊,发力要在后期。   而大兴猎苑这伙叛军当然也更清楚,他们优势在当下,所以才不断逼问寻找皇帝的所在。   段莽拄刀跪道:“王妃——我等已确定王爷胸有成算,兹事体大,请王妃立刻出猎苑!”   白照影血液像凝固一般,使他刹那间几乎忘记了身体的存在,他浑身冰冷,没人能跟他分享这种绝望感。   唯独白照影知道,可能会有不好的结局。   可是他只能忍住眼泪,看到那么多血,看到人头滚落,他也不敢害怕,因为大魔王不在。   他当真派给自己一队人,这里拿主意的是自己。   白照影安排道:“兵分两路,段莽护送陈妃娘娘,留几名锦衣卫护送我,目标越小越好。”   提议合理,锦衣卫领命,立刻带陈妃启程,川穹苦夏等跟着走。   其余宫人就地遣散,指路给他们拼命逃往行宫之外,向山道方向,投靠朝廷军队。   分明带着兵,却不能保全所有人的性命。   白照影偷偷抹干净眼睛,被扶上马背——他不会骑马,不会骑也不能吭声,他策马向前。   明德殿在他身后。   他也想像电视剧里的老夫老妻那样,狠狠骂萧烬安:“我真是倒霉才会嫁给你!”希望能再有这个机会。   行宫角门门前,落雪平整,附近没有脚印,此处尚未被叛军占领,白照影略微松了口气。   他下马。   锦衣卫们也下马,朱漆斑驳的角门挂着把大锁,得把锁弄开。   两名锦衣卫拔刀,猎苑的锁极为沉重,硬劈不断,夜里火星乱蹦,两名锦衣卫有些着急。   周围应该是库房,想借个梯子,将王妃运出高墙,两名锦衣卫率先进入黑黢黢的建筑,没有出来。   外面的人等得不耐烦,进去一并寻找,仍然吞入黑洞似的,霎然间消失了音讯。   成安和成美握住刀,护着王妃向后退,不知道屋里有什么,不敢再接近这间屋子。   可是库房的门缓慢地敞开。   有人走向库房之外。   人影高大,成安和成美同时抬头,四只眼睛死死盯着来着,然后呼吸都凝住,刀柄下压。   高朔气息如同席卷西北的劲风,他站在库房石阶,更显庞然。   难道关押萧明彻的耳房,正是这间库房!?   高朔阴沉着脸,冷硬道:“交出云中郡王妃。”   姐弟俩早已领教过此人的身手,当初此人被十几名锦衣卫同时进攻,依旧未伤到他筋骨。   成安和成美同时咽下口水。   继而同时出手,同时道:“请王妃——先行离开!!!” 第162章   上京城曾有对流浪的小姐弟。   他们原本是在个姓马的婆子家里养着的。   邻居都说, 马家闺女不守妇道,在宫里偷汉子生野种。   可姐姐知道不是。   他俩有家的, 家在很远……   马婆子嫌听闲话,嫌养两个人费钱,刚开始克扣他们的饭食,然后变成用扫帚捶打他们。   姐姐懂事早,知道马婆子想收钱,又想逼他俩滚蛋, 马家不是他们的家。   姐姐饿了两天肚子,藏起来半个馒头,带弟弟逃出去。   上京城太大了。   车比他们大,人比他们大, 姐姐牵着弟弟小手。   小小的身体经不起多少风浪,无论谁都能把他们抱走,都能主宰他们的命运,他们害怕。   姐姐捡麻袋跟弟弟搭了个窝。   白天姐弟俩找店铺,跪在店门口乞讨, 小小身子紧贴地皮, 规规矩矩, 手紧紧互相拉着。   夜里内河桥洞底下又脏又臭, 到处都是蚊虫,蚊子咬得弟弟痛哭, 然后就, 恹恹地发热。   姐姐背着弟弟去药房求救。   谁知街上遇到人牙子, 人牙子拽走弟弟,拉起自己!   姐姐绝望罩顶,唯恐永远见不到弟弟, 挣脱了人牙子连滚带爬。   她摔到个女子的脚下。   她抬头,那女子衣着华美,牵着自家的孩子。   那女子面相带着几分英气,她赌对方是个好人,走投无路哭着喊:“愿发卖给夫人为奴,求夫人救救我和弟弟……”   万幸她赌对了。   姐弟俩被带进了,这辈子从没见过的豪华建筑群,喂食、洗澡、衣服换得干干净净的。   救命恩人还给弟弟治好了疟疾。   隋王妃身份贵重,拯救他们,就好像弯身捡走两根野草,她不缺仆从,没要他们签身契。   姐弟俩不敢怠慢这份恩情。   姐姐给王妃养花。   弟弟陪世子读书。   姐弟俩一起习武。   姐弟俩入王府多少年,就在王府作为半主,被精心抚育了多少年。   隋王妃染病身亡之前,姐姐侍疾陪伴左右,提起那段当街求救的往事。   姐姐方才知道,打动隋王妃收留他们的,不仅仅是仁慈,而是隋王妃赏识一个六岁女童,全力保护家人的心思。   “我有儿子,我也有弟弟,还有双义子义女。”   “我要与家人彻底失散了。”   “成美,我死以后,世子必定被世所不容,你们仨从此相依为命……要互相关照彼此啊。”   大风卷过雪片,回忆如海市蜃楼瞬间消散。   继而两道身影,后背重重砸进雪地!   成美看见头顶下雪的天。   她内脏像摔碎似的仰躺,拄着绣春刀吐了口血。   “姐!”成安鲤鱼打挺起身,凭借蛮力连续下劈,可是被高朔横刀不断阻挡。   刀刃爆出颗颗火星。   高侍卫久历江湖,正值经验与力气全部处于巅峰状态的壮年,他双手握刀,仍岿然不动,竟然反推回去,将成安再度踹进雪里。   雪面多出串红梅般的血渍。   成安吐了口血。   “让开。为七皇子登基,活捉云中郡王妃……”高朔麻木道。   少年狠狠咬牙,突然啐干净血迹!丢刀绕后,成安死死抱紧高侍卫的后腰。高侍卫侧身,身体庞大,他闪避不及。   隋王妃是我们的母亲。   成美提刀上前,刀口对准高侍卫的动脉。   殿下是长兄,王妃是长嫂。   ——恩人以情义待我,我当用性命偿还!!!   姐弟俩配合默契。   高朔血涌上脑,宛如即将疯狂的猛兽。   他彻底感知到危险,竟然来自云中郡王府的侍卫,忠义无双,却仅仅是一对不过十几岁的姐弟。   方才叛军那头传来情报,丽妃居然死了。   世上唯有七皇子知晓他儿女的下落。   七皇子许诺自己,登基后就能亲子团圆,他必须辅助七皇子登基。   他……他是个完全不合格的父亲。   曾经不顾及家人安危,行侠仗义。   曾经误投庸主,未曾再见过孩子一面,给丽妃母子当了十余年的鹰犬!   他已走到这个地步……   他无可后退。   高朔弃刀,右手抄至成安腕底,用力岔开了成安扣紧的手指,侧身反转。   成安的手臂被迫打开失去重心,他控制不了身体,头正在向下沉。   这样成美的刀刃砍中的,就是她的亲生弟弟!   成美发觉时瞳孔骤缩,发狠的一刀,去势果决,已完全收不回来了。   成美彻底失去血色。   成安震撼地扑向成美。   姐弟俩即将相撞在一起。   而高朔最终没忍心,让这两个义士手足相残。   他手掌略推开成安,使成美的刀避开脖子,砍中的是成安前胸,斜斜破开道深长的血弧。   成安用红线穿着枚带血的铜钱,平时深深藏在衣服里,这时滚出来砸进雪面。   成安惨叫了声。   雪面凹进去一块,血染红个小坑。   大虞朝身上佩戴铜钱招财并不罕见,可这枚铜钱年号却非比寻常。   ——景泰通宝。   那年敬贤帝改元,市面流通一批新铜币。   也是他把子女,托付给丽妃的那年。   高朔凝望这枚铜钱,突然像被扼住喉咙喘不过气,他觉得胃里像是翻江倒海,仔细打量成美的脸。   ……   ***   角门这条路走不通了。   只在角门下的雪地里怔然片刻,白照影心知根本飞不过去。   白照影转身,角门左右都是建筑。   深长的走廊黝黑,只在廊道边缘积起一道细细的雪迹。   耳朵里,高朔和成安成美的激战还在继续,只是打斗声越来越远。   他不敢止步。   如果他也被高朔拿住,成安成美这场牺牲就完全失去意义。   他把眼泪眨干净,袖子擦干净眼睛。   他想先躲起来直到援军抵达,朝廷军队平叛,局面带来转机,这里人少,会不会能实现?   脚步声太震耳了……   白照影收起脚步。   他站定,环顾左右凝视,廊外雪野里沧沧凉凉,无人看见自己。   他挺了挺身子,右手轻推旁边的门。   那门没有上锁,他身子一陷,歪斜进灰尘味刺鼻的屋里,白照影犹豫片刻,半掩着门。   雪光照进来那线光亮,使他只能看清楚,内室寸余宽窄的陈设。   他仔细辨别,是……麻布包。   他走近用他的手触摸麻包表面,袋子很轻,里头摩擦出吱吱的声响。   他拿他的指尖,凑近外头的亮光,指端发黑,是炭。   “烧龙鳞”事件之后,猎苑所有取暖物资,都因为老皇帝的猜疑失去了用处,原来全都存放在这里,这地方也是库房。   外头冷风疾吹。   半掩着的仓房门被风吹动,一线雪光变成清光一片。门口不适合躲藏。   白照影只好向里走。   他脚步试探,右边是麻包,左边是成垛的稻草。   他再往里,渐渐失去光源。   但好在眼睛多少适应了环境,他眼里有参差不齐堆放着的事物。   他猜测可能是行宫,因为老皇帝的到来,更替的一批废旧家具,桌椅、香炉、条案、铜盆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样数杂乱,摆放并不齐整。   行宫宫人表面文章,做事其实糙得很。   他怕杂物倒塌把自己砸死在里头,所以藏到这儿也不合适。   再往里走。   他想找个稳妥点的柜子。   最好是不太贵重却有空间的书橱或者衣柜,木头能对他遮挡,他小小一只,不占地方,躲到兵乱平息,萧烬安就会来找自己了。   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下两颗。   泪水模糊视线,使他看不见仓房的边缘。   他闭着眼睛走了几步,觉得隔着眼皮,外头有很微弱的火光,杏黄色一闪而过。   白照影心中骤紧!   难道这间库房也有人???   睁开眼睛看见盏油灯,脚下踩中什么东西。   他锁眉,缓慢而警惕的抬起视线,在仓房的尽头看见张血迹斑斑的木床。   木床底下是几个木箱,上面盖着草垫子,破旧的厚布滴滴答答淌着血。   床头有盏油灯。   灯芯太微弱了,所以隔着仓房里重重的障碍物,看不见这盏孤灯。   白照影的心悬到了喉咙——   萧、明、彻!!!   萧明彻冠冕散乱,发丝披散着,坐在床上。   因为光照不均匀的缘故,眼底乌青,面容显得扭曲狰狞。   原来大兴猎苑有两间库房。   萧明彻与白兮然被关进其中一间,而高侍卫为了随驾住在另外一间。   所以白照影才出虎穴,又彻彻底底掉进了狼窝!   他不敢看萧明彻的脸,不敢出声,不敢率先说话……   只盼萧明彻疯得彻底,他认不出自己,白照影就可以脱身。   而萧明彻果然未分给他半点目光。   倨傲的,自大的,得意的,萧明彻一手握住灯台,另一只手,用一把带血的刀,刀尖拨弄灯芯的火星,华丽的嗓音显现出彻底的病态。   “汝是来接朕登基的?”   白照影紧紧抿唇。   他与萧明彻对过话,音色萧明彻很清楚,不敢吭声。   他凝立不动,萧明彻便认为他是默认,依然把玩着手里的刀。   “朕,受不得贱人蛊惑。”   “他危害前线,诋毁朕的声誉,朕不能忍,于是朕下旨……不,哈哈哈,朕亲手把贱人给宰了,爱卿,你看,你快看——”   “他就在你的脚下啊。”   萧明彻捧着灯台移过脸。   正面遇上张满是鲜血的脸庞,白照影大叫出来。   他踩着那具身体,正是白兮然!!!   白兮然因为弥留前的痛楚狠狠攥住他的脚踝。   灯火暗光照出到处殷红。   白兮然数不清身中多少刀,正倒在血泊里,在血泊蠕动。   主角攻杀了主角受!!!   他虽然畏惧乱军,但更怕萧明彻。   这个人彻底是个疯子,白照影吓得扭身就跑。   萧明彻听见了他的叫声,影子在地上颤动,萧明彻突然打了个激灵。   七皇子一手掌灯一手执刀,在白照影身后跌跌撞撞地追逐。   他用变得诡异的嗓音,喊他留步,喊声在库房里格外清楚!   “你要去哪儿,皇后,朕的皇后?” 第163章   “你跑, 是嫌朕没了根子?”   “朕有,朕这就证明给你看……”   空气里有血腥味。   因为萧明彻不断接近, 血腥气息更加浓烈。   他掌灯的手不稳,光源在颤,他的影子也跟着发颤,犹如即将缠上白照影的鬼祟。   白照影被仓房地面的杂物绊了一跤。   好疼!   摔倒时狠狠磕中膝盖。   白照影腿瘸了,他只能用右脚使力,拖着左腿, 一步一步往外走。   却被萧明彻越追越近。   厌恶感与恐惧感交织,萧明彻令人恶心,却无法甩脱。   白照影不再是个不懂情事的孩子。   白兮然死前衣衫凌乱,他知晓, 那个男人曾经一边狠狠捅刀子,边对枕边人做过什么。   他不敢想象那种痛苦……   那疯子也一定会这样对待自己。   白照影掀翻了杂物堆!   桌椅条案香炉铜盆等,如同小山似的倾塌,尘土弥漫,白照影咳嗽。   杂物作为障碍, 隔绝了他与萧明彻。   白照影向门外奔跑。   可一把春凳先于他, 砸在他的跟前!   白照影止步!   他背后, 萧明彻是有武功在身的人, 踹翻了杂物堆破开道出口。   萧明彻被他完全激怒了。   萧明彻的嗓音拔起来:“你又凭什么跑?外头都是来支持朕的人,这是朕的天下, 你能跑到哪里?”   白照影把凳子向后骨碌过去, 连滚带爬再逃。   萧明彻踢开那把春凳。   因为库房拢音, 他嗓音像从四面八方而来,震得白照影耳膜又痒又痛,鸡皮疙瘩层层冒出。   “萧烬安是个叔嫂□□生出的孽种!”   白照影怔然。   他再跑, 萧明彻接着追。   萧明彻的话音也跟着追上来:   “他是老皇帝与隋王妃的孽种。”   “他的身世一旦爆出,乃是皇室丑闻,他是不可能继位的!”   萧明彻扑上来。   灯影剧烈地摇晃!   白照影被他摁在地上,后脑勺撞出咚地声响。   他眼冒金星,刀柄斜插在白照影发鬓一侧,刀光映得他半边视野雪亮,更照出萧明彻满目贪婪还有狰狞。   “你知道吗?”   “自从遇见你,朕就想幸你。”   “皇后,萧烬安能给你的,朕也能给,你喜欢叔嫂那样子做,朕也能,朕跟你不也是叔嫂吗?朕也能让你快活……”   灯火映出的影子,朝自己埋下去。   白照影向右滚,抬起不疼的那条腿,狠狠向萧明彻废了的那条根子猛踹!   他用尽力气,对方一阵惨叫。   他知道那该有多疼。   灯台骨碌骨碌倒下,灯芯引起火焰。   橙红色的火苗燃烧着稻草垛,火焰窜起半尺。   可是白照影起不来身,萧明彻要掐他脖子,他再踹了一脚。   萧明彻便去摸刀。   白照影看见了刀上未干的血痕,只觉触目惊心。   大火更加烧起来了。   火光明亮,火光中有道深色的剪影。   大火映出白兮然满身血迹!   白兮然是爬过来的……   突然,白兮然趴在萧明彻的背后,双臂勒住萧明彻的脖子,在他颈侧狠狠咬下。   那一口使出白兮然临死前全部力气。   带着白兮然被杀前的恨意跟执念,白兮然几乎咬断萧明彻的脖子!   鲜血喷出,萧明彻杀猪般惨叫。   白照影得以脱身。   他无暇考虑,拖着条伤腿奔跑,身后的叫声让他毛骨悚然!   他忍不住回头,见到这对怨偶大火里拼命纠缠撕扯的人影。   所有可燃物都在奋力催助火势。   白照影冲出仓库门。   他急喘着,将仓库锁住了。   门锁发出咔嚓声,燃烧声爆裂声……   他再也听不见萧明彻的声音。   他知道这本书的世界观里没有怪力乱神,如今主角攻受身上都是致命伤。   一本已完全失去两名男主的纯爱文,《宅斗之庶子欲孽》,犹如在大海里失去方向的航船,结局注定改变。   可白照影此时已完全摸不透它的剧情走向……   大魔王是老皇帝的儿子?   隋王妃出轨的人是老皇帝!   两个重要信息砸中脑袋,白照影晕晕腾腾,他刹然间明白曾经困惑他的许多事。   七皇子为何对萧烬安忌惮,老皇帝为何能容忍萧烬安不肯再当世子,隋王府上下都对萧烬安忌恨……   他甩甩头,不能再想下去!   要赶紧跑。   身后的仓库火起,高朔却没有赶来救驾,高朔和成安成美胜负不明。   白照影望过去。   只见另一间仓库,大门被冰冷晚风吹得开开合合,方才很激烈的打斗声,如今竟完全停止了。   人呢?   熊熊火光引来叛军,却不是白照影所期待的人。   叛军脚步杂沓,边喊边道:   “库房怎么着火了?”   “妈的,七皇子还在里面!”   “副指挥使让看着他,这废物刚才玩登基让我们滚,怎么把自己玩儿进去了?”   “救火……快救火!”   白照影被吓了一跳。   他扭头跑出角门,幸而没被叛军发现,角门竟然开着。   谁给他打开的?   ***   行宫之外,大兴猎苑广阔的平原,草地压着雪,后半夜雪停了。   啪!   一道鞭影划破寒风。   叛军驱赶行宫外面宗室各支,还有官员家属,像祭祀之前驱赶牛羊一般,统统赶至观猎场。   “快走!”   “快点儿,别慢慢吞吞的。”   上了年纪的宗妇腿脚不便,只好被家仆背着,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   其余内眷们哭哭啼啼不止,到处笼罩愁云惨雾,人群仿佛待宰的牲畜。   “曾经你们也是天潢贵胄,如今改朝换代在即,风水轮流转,识相的,配合着老子赶紧交差,否则鞭子伺候!”   内眷们哭声更大了。   突然央央在雪地里滑了一跤。   鞭梢声响如霹雳。   央央被抽打得完全趴进雪窝子里,她双手支起身子,后背不停打颤。   叛军小头目嫌耽搁进度:“起来!”   央央被人扯头发扬起脑袋,掀起的是张清秀的脸。   叛军头目眼前一亮。   央央身体立即收缩,躲避对方揩油。   崔兄夫人斜眼在旁冷冷道:“你竟有心情做这种闲事?”   “天亮以前,朝廷的援军必至。”   “凌卓等人没找到陛下,拿不出让七皇子顺利继位的理由,往远了不说,尔等叛臣根本连上京城都进不去。”   崔兄夫人嘴角微扬。   那叛军小头目出自大兴营,本身未经历几场大事,跟着上头才走到这步。   听闻崔兄夫人警告,叛军小头目果然心虚,央央趁机站起钻入人群。   崔兄夫人则更加从容地理了理衣袖。   那种渗透进崔家每个人骨子里的仪态端庄,更让叛军小头目暗中骇然。   他提高了声音:“少胡说八道!”   崔兄夫人抿唇。   那叛军小头目更加心里打鼓,造反……造反可是株连九族的罪过。   叛军小头目提着鞭子去抽打别人,背影竟有些失魂落魄。   见那叛军小头目走了,白照影警惕地上前,一瘸一拐凑到崔兄夫人跟前。   他小心翼翼,心里打着鼓。   他是被动混进来的。   自从跑出行宫,正赶上猎苑的叛军挨个搜索帐篷。   他见此情形,心知无法逃脱,就随便从帐篷里扯了件别人的衣服,遮住了他的满身华服,改头换面,赶紧低头被驱赶着走。   叛军这才根本不知道白照影在俘虏队伍里面。   “兄长可知这是要去哪里?”   崔兄夫人生生被白照影把仪态给吓没了,魂飞魄散般打激灵:“你——”   崔兄夫人强行镇定,低声询问:“你怎么被抓了?”   “他们不知道我是谁。”白照影苦恼道,“我出行宫就碰见叛军搜索宗室和百官的家眷,不敢跑,跑不动了。”   崔兄夫人瞧着他瘸掉的左腿,连忙伸手搀扶,替白照影遮挡住半边身子,见到白照影嘴角下撇,小脸皱了几皱。   崔兄夫人心疼道:“护卫呢?怎会弄得这么狼狈?”   白照影抽抽鼻子:“叛军太多,走散了。我制伏七皇子,腿是在火场里摔得。”   “哦,”崔兄夫人点头,反应过来,再度睁大眼睛,死死压低了声音,“你……制伏七皇子?”   白照影趴在崔兄夫人耳边,不提被欺负,简短道出经过:“就是这样。”   崔兄夫人深吸了口气。   在场者除去他们,谁也不知道七皇子已经死了!   崔兄夫人心头大快。   “可是纵然七皇子无法继承皇位,叛军不会放弃,会换别人。”   “小九在我夫君手里。”白照影道,“三皇子……三皇子不知所踪,他的消息自从兵变开始就没听说过。”   也许是存在感太低的缘故。   “他们手中已没有皇子了。”   崔兄夫人突然幅度不大地环顾左右:“猎场还有这么多凤子龙孙,只要他姓萧,再找个理由,凭什么当不了傀儡皇帝?”   白照影屏起呼吸,这话没有错。   白照影又在同时回想起萧烬安的身世,他抽抽鼻子。   萧烬安也是皇子。   曾经崔兄夫人对他几多暗示,如今全部都豁然贯通。   生父的身份对于萧烬安,也许是个不愿提及的隐私。   可是就连外人都心照不宣的情报,云中郡王妃竟然被严严实实地蒙在鼓里!   白照影不是傻子。   到底是谁故意瞒他,故意在他身边,制造了信息茧房……他当然完全猜得到。   是兵变造成乱序,局面脱离萧烬安控制,自己卷入风波,方才掀起真相的一角。   他直觉还有许多更为震撼的内情,即将翻腾出来,那些都是他不知道的。   白照影调整呼吸。   隐约能明白萧烬安为何如此。   多少又觉得困惑,他不能不在意!   他们明明是夫妻,自己一直在耐心地接近萧烬安,他毫无保留,愿意把所有亮点展示给萧烬安看。   对方却总是躲躲藏藏……   崔兄夫人突然拍拍他道:“到了!”   白照影凝然。   观猎台就在眼前!   所有各地搜捕到的人质队伍,分别被押至观猎台下,俘虏艰难地保持着仪态,哆哆嗦嗦。   猎火高张,照得到处夜明如昼。   猎苑内主位原本陈设着老皇帝的龙椅,如今敬贤帝失踪,主位空缺。   凌卓踏上主位。   草台班子占据主场。   凌卓朝台下道了声:“诸位?”   观猎台被抓做人质的人们抬起眼帘。   “今日事起突然,凌某让各位受苦,在此先向各位赔个不是。”   凌卓的发言无人应答。   凌卓又道:“可我凌某人保证,只要那些罪大恶极,不忠不义的东西得到报应,至于其他人等,义军绝对不会轻易杀生!”   他话毕,歃血为誓。   锦衣卫一名总旗给他端上酒。   凌卓伸手握拳,将血滴进酒里。   血酒饮罢,把碗摔碎。   碎瓷片四分五裂。   凌卓喝道:“敬贤帝私通隋王正妻,诞下孽种萧烬安!敬贤帝不配为君,他意图传位萧烬安,后者更不配主宰这个天下!   “我等为维护伦常礼制,为七殿下主持公道,请证人!”   其实叛军远不止眼前这支。   比起其余闻风而来的叛军,凌卓久在锦衣卫任职,此人显然更有脑子。   师出有名,可叛军根本找不到皇帝。   凌卓把皇室阴私摆上明面,等于就连老皇帝的权威,也彻底否认了。   此时一名头发花白的太监,被锦衣卫带上猎场。 第164章   那老太监乃是猎苑行宫旧人, 此番秋猎以前,他在猎苑重复且平静地生活, 这辈子从来没有站到这么多人,还都是大虞朝有头有脸的贵族们跟前。   老太监哆哆嗦嗦。   张开嘴,习惯性想要请安,却不知该先招呼谁。   他打算怯懦地后退。   负责将他押送上去的锦衣卫千户,不着痕迹地用绣春刀的刀柄,点了点老太监的腰眼。   于是老太监刹那间回忆起, 另一名太监手脚抽搐、倒在血泊的死状……   老太监头皮骤紧,不得不张开干枯的嘴唇:“奴——老奴,老奴和泰。”   他跪着,朝四周行了圈礼。   没再多寒暄, 老太监沙哑地说出第一句话:“陛,陛下做太子时,不为先皇所喜。”   “老父多爱幼子,先皇宠爱隋王,先皇相信了‘二龙不相见’的传闻, 将当时的陛下逐出东宫, 陛下只能寄居在他的老师, 江太傅家里, 住了数年。”   太傅姓江,白照影脑海有根神经重重一跳。   他皱着脸, 不敢表现得太过, 小心翼翼地听着。   老太监道:“于是陛下登基以后, 记恨隋王,将江氏女赐婚给隋王,仍对江氏私下召幸。宫中人心照不宣。老奴碰巧在行宫佳仁殿伺候, 知道这回。”   老太监正想继续。   到底还是有人敢插言,议论皇室秘辛:“记恨隋王,为何还要将恩师之女赐给隋王!?”   问话的是个少年。   刚刚开口,就被家眷狠狠捂住了嘴,消失在人群里。   答案稍有些阅历的人都能明白,大伙心照不宣——敬贤帝想侮辱隋王,夺走隋王王位。   老太监略微提起声音:“江氏必须尽快怀孕。隋王新婚几日,敬贤帝召集全皇室秋猎,佳仁殿修葺时刻意加厚墙壁,老奴亲眼看着那张四进式千工床,被十六个太监搬进佳仁殿。”   隔音。   镜子。   大床。   自己半个多时辰前,就在佳仁殿躺着。白照影心里堵得难受。   那太监急促地又道:“奴才们不敢听帝王壁角,不知道曾经屋里说过什么,但那年出猎十余日,隋王闭门不出,隋王妃就一直在佳仁殿!”   “宫女们收拾出来弄脏的衣物,老奴偷偷捡了条隋王妃被撕碎的百鸟罗裙。”   “那条裙子用料极为贵重,所以老奴现在还保留着……”   此话一出,在场都是倒抽凉气的声音。   因为皇宫珍贵布料来源皆有记录。   裙子拿出展开,压抑着的议论声终于变得哗然,曾经的宫廷传闻基本成真。   白照影不忍心再看了。   凌卓道:“请彤史女官!”   彤史女官正是记录后宫妃嫔承欢情况,月信日期的女子。   兵变事起突然,许多宫人来不及逃跑,彤史女官便落入叛军手里。   彤史女官被刀架在脖子上,泣道:“彤史簿上,多年前确实有江氏独自一页,陛下下旨,此事绝对保密,妾身以性命担保,行猎结束后江氏有孕,云中郡王千真万确是陛下的龙种啊。”   敬贤帝晚年身体抱病,彤史簿早已没有新的记录。   可是彤史女官按制在随驾队伍当中。   女官将史册随身携带,为得是害怕丑闻流入宫廷之外,却没想到,反而成为叛军的证物。   萧烬安虽然对朝廷有功,并不能抵消他身世的污点。   因为在场所有贵族都有同样的观点,家族血脉纯粹,家业才不会落到他人之手。   如果他们还认可萧烬安——没有人再敢公开认可萧烬安。   谁家都有产业,谁也不愿成为第二个隋王。   无人能容许妻子失贞,养别的男人的孽种!   于是他们的反应,必须是抵抗:   “呸!”   “叔嫂乱.伦生子……”   “隋王妃身为人妻,竟不守妇道至此!”   “这等于是把亲王爵位拱手让人,难怪隋王叔对嫡子如此不喜。”   “难怪江氏早死,简直死有余辜。”   “我若是那江川月,即使触柱撞死,也不能做二姓之女!”内眷们更是纷纷表明立场。   崔兄夫人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央央姑娘左右看看,眼神跳动,她想说什么话,可被好姐妹死死地捂住嘴:“你疯了?你敢给隋王妃说话,不怕回婆家被沉塘吗!”   央央被硬扯回去。   凌卓上前道:“敬贤帝无耻!隋王妃□□!”   “孽种萧烬安行为卑劣,他戕害庶弟,逼疯庶母,将有养育之恩的隋王检举关进宗人府,心肠歹毒,行为恶劣。”   “更遑论打击政敌,刑讯逼供,他手上沾过无数鲜血,现在他掌控皇帝,意图不言而喻。”   凌卓突然拔出绣春刀。   刀光闪过刺眼的寒芒。   他向前斩断了旗杆,大虞朝的龙旗飘然落地:“他不该出生,不配做人,更不能当国君!”   白照影在谩骂声里,空洞地睁着双眸,泪水蜇得眼睛痛,心口绞紧。   他明白了。   ——这就是萧烬安不愿让他知道的真相。   之前白照影还有过介意,认为萧烬安隐瞒,在他身边结实地做了个茧。   刹那间那层茧房击破。   他探头接触到茧外,混入人群,终于理解萧烬安刻骨的恨,外界对萧烬安的滔天恶意,几乎让白照影无法呼吸。   我爱的人,是打破利益传承的变数。   我的夫君那么优秀,却在你们眼里不值一提。   甚至就不该在这世上出现……   “现今微臣召集义军,请敬贤帝退位让贤,大伙儿随我一同杀入上京城,奉七殿下登基,然后论功行赏!”   萧烬安入朝为官以来,行事大刀阔斧,为了迅速扩张势力,得罪过的人,根本数不清楚,所以趁此机会,想要断绝他前程的也数不清楚。   凌卓只需个造反的理由。   顺理成章,便可率军揭竿而起。   至于能在观猎场募集到多少支持叛军的府邸,自是多多益善。   这时观猎场响起一声鹰唳。   紧接着,大兴营几名士兵,忽然气喘吁吁奔跑着,从猎苑远处闯进观猎场。   兵士浑身带着血,登台时体力不支,一个士兵从高台之上摔下,四脚朝天砸下观猎台,狼狈如此,几乎摔没了叛军的气焰。   凌卓怒道:“大兴营的靳南川怎么回事,治军散漫,你们干什么?”   那兵士起身,双手死死扒住高台,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最后一□□气,艰难道:“朝……”   “朝廷的军队来了!”   “萧烬安打破封锁,派人 沿途反扑回猎苑,靳统领刚被杀死,朝廷军来了!!!”   兵卒报讯后瘫倒。   猎场四周燃烧着的火堆,因为烈风同时颤动,火苗极限撕扯。   沉重的马蹄声带起大地连续的嗡鸣。   凌卓眉心骤紧,嘴唇缓缓打开。   他目光迟钝地挪向上京城的位置,瞳孔映出树林般森森的大虞龙旗,上唇不由自主发颤。   怎么可能?   他喉结滚动。   两列乌黑的马队左右开道,骑兵先进猎场,步兵殿后,依次站定。   萧烬安策马进观猎场,大太监在右,薛明在左。   大太监下马,怀里抱着传国玉玺。   大太监把玉玺举过头顶,声音响亮:“传,陛下口谕!”   “七皇子萧明彻心性恶劣,屡教不改。勾结凌卓与靳南川等犯上作乱,妄图对君父不轨。云中郡王奉旨平叛,率军五万,讨伐逆贼,以正纲纪。”   “见此印玺,如见朕躬。钦此。”   大太监话毕。   凌卓抬头见尚且还漆黑的天色。   挟天子令诸侯,他权臣的美梦才只做了半个多时辰。   凌卓目眦欲裂道:“放屁,老皇帝哪里飞来的几万雄兵?”   可是话音尚且未落,凌卓与萧烬安目光对上。同样穿着飞鱼服,同样的品级与衣服的花色,萧烬安的眼睛却让他胆寒。   他感到自己是个死物。   凌卓不由向后退了半步,恰踩中那条作为萧烬安身世证物的,破碎的百鸟罗裙。   凌卓的恐惧更甚,可是他已没有退路,向死而生,凌卓这时候突然有了胆气。   即使萧烬安能够打通官道,陆续集结小股部队,五万人绝不可能。   诈他的,他一定是诈他的!   凌卓拔刀道:“孽种,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昏君无道,伦常颠倒,你父子二人皆欠大虞天下一个交代,现在还要让我等听从皇命,简直可笑至极!”   凌卓刀刃拔出。   集结在观猎场几千名叛军,远远近近,同时拔出刀剑。   刀刃映照观猎台周围的篝火,红光白光纵横交错。   被叛军包围的各府内眷上百人,哭泣声夹杂在兵士蓄势待发的喊杀声里,双方正待交兵。   白照影在这个时候,脑海里骤然闪回,傍晚自己初进入行宫时,觉得漫天卷地铺开的血。   战乱从来视人命如草芥……   这时萧烬安也做出了举动,他抬起手,自后向前勾了勾指尖。   观猎场由兵士开辟的那条通路,抬进个军用担架,担架像是还有个人。   凌卓重心放低,蓄势待发的姿态不减,不知这是什么路数?   随着那台担架接近,离得近的人,率先瞧清楚大喊道:“七、七殿下!!!七殿下死了!!!”   两个军士将尸身朝地面一翻。   萧明彻尸体滚入尘土。   他身上烧得几成焦炭,唯独他的脸,也许在火场里遮挡住半边,还依稀能辨认正是本人,叛军顷刻间被惊骇攫住。   不止是叛军,在场所有人都对那具尸体感到骇然。   无形的压力绵密地渗入所有人的毛孔。   凌卓的声音几乎嘶哑:“萧烬安,你竟然,你、你杀了你亲弟弟!”   没有回答,仿佛这只是件小事。   萧烬安走到观猎台前,抬起视线,压得不少人瞬间低下了脸。   “萧明彻已被本王正法,勾结叛军者死,违抗皇命不遵者同罪,放下武器,即刻投降朝廷者从轻发落。”   话毕,他理了理束腕,默数道:“三。” 第165章   没有人能形容突然压在凌卓脑袋顶上的压力。   凌卓只觉得呼吸骤紧!   湿黏的冷汗, 逐渐从凌卓皮肤里渗出,他心脏狂跳!   他分不清楚是真的还是假的。   到底萧烬安是不是在诈他?   此时朝廷军从远处迅速推来上百名男女老幼。   这些人刚刚在猎场露面, 大兴营就有十几名叛军忍不住叫道:“母亲!弟弟!”“爹!”“娘……”   上京城遥远,朝廷局势,瞬息万变。   想要集结各地部队全部剿灭叛军,耗时长久,变数又太大。   无把握之仗难打。   可萧烬安无论对人对己,骨子里都透着一股狠劲儿。   他不需要多少援军。   他可以边打边等。   萧烬安在疏通山道运兵的同时, 分兵派人将大兴营的叛军家属全部驱赶到猎场。   这些居民皆在附近居住,兵变突然,他们此前从未见过这种阵势。   叛军家属被士兵按住肩膀,排成行, 押下跪倒。   鬼哭狼嚎般哀鸣声此起彼伏……   有些叛军手里已经握不住刀。   刀在手里发抖。   叛军与朝廷军的表现有微妙的对调。   凌卓喉结滚动,大声道:“萧烬安,你竟敢以义军家属为质!”   可是凌卓不能照抄照办。   萧烬安六亲不认,纵使台下的宗室内眷被杀干净,萧烬安不会引起任何的怜惜同情。   薛明:“王爷代表朝廷, 给所有叛军家族团聚的机会。放下武器, 弃暗投明, 一率从轻发落, 罪责不及家人!”   终于有叛军第一个丢刀,举起双手, 往朝廷军那里投奔了:“娘!孩儿并非有意叛国, 孩儿跟着上头不得不为啊!”   “夫人, 女儿,尔等放开她们!”   “小人愿意弃暗投明,恳请……恳请朝廷饶恕小人死罪, 小人愿意流放,莫要株连小人的家眷……”   开了这个头,往朝廷军投靠的人越来越多。   凌卓根本来不及阻止。   他刚刚公开揭穿萧烬安的狠毒。   萧烬安就在向他展示,还不够,他还可以再更狠毒。   “二。”   “萧烬安!!!”   凌卓嘶哑地叫喊。   萧烬安却在笑,他平静地负手,扬起头颅,嘴角缓慢向两边拉扯,那表情使人意识到自己更加无可奈何。   “一。”   薛明:“叛军负隅顽抗者,按律以谋逆罪论处,九族连坐。”   朝廷军拔出雪亮的刀,最后那声数字缓缓落地,猎场同时爆发出嘶哑的人声!   大兴营的叛军,刹那间几千人,零零落落跑空了半数。   白色的雪映照黑红的血,道道血河蜿蜒。   依然有人在不断地踏过血泥,连滚带爬地奔入朝廷军投诚。   一场绝对处于劣势,突发而起的兵变,极有可能引起大虞天下震荡,而局面不可思议地在顷刻出现了扭转。   凌卓瞳孔骤缩,缩成粒小小的豆。   萧烬安忽然拔刀向前!   主将率先动手,朝廷军扑向叛军。   凌卓就只能向后退,身后的百余人,眼见失去了士气,分明先发制人,却在兵变之后,步步技不如人。   “萧、萧烬安,我也曾经是皇帝的宠臣,我祖父给先帝当护卫,我父亲曾经被陛下夸赞过忠武过人,你杀我,要经过三法司同审,萧烬安!”   刀劈过来了。   对方那种凝望死物的眼神,从来没有改变。   凌卓想要大叫,可他喉咙也收缩得厉害,身上已中了两刀,剧痛和失血使他恐慌到极致。   凌卓余光掠过百鸟罗裙。   那条裙子被无数双靴底踏过,再被踢落台下,融于混乱的战场。   他看见萧烬安眉梢轻颤,转瞬即逝。   临死前的片刻,凌卓倏然福至心灵。   他在萧烬安冷漠的背后看见了愤怒。   凌卓拖着满身是血的身子,也露出疯狂的笑,他接住萧烬安一刀,刀锋抵进时啐了一句:   “你其实很生气吧?”   “老子让所有人知道,老皇帝干过你的娘,没人管你娘被迫与否——她是个□□。”   腥甜涌上喉咙,一口乌黑的血浆喷出。   刀尖从凌卓的后背透出半尺!   萧烬安终于被凌卓触动了情绪,视野里点燃两把大火。   凌卓也发了狠,已知无法生还,撞进绣春刀修长的刀刃,他双手捂紧萧烬安的右手。   凌卓滚烫的血液包裹着萧烬安。   他牙缝渗血,红白交错。   “我的血是干净的。你不同,你天生该承受无数人的愤恨,你是老皇帝故意造出的孽种。”   “孽种!!!”   “活该被千万人弃唾!!!”   “……”   萧烬安拔刀,将凌卓的尸身,捅成了个不断淌血的筛子。   血丝沿着眼眶爆开,他气息起伏。   他不知疲惫地露出个笑。   可是他太可怕了,视线无论扫过任何人,都会引来对方不由自主退后。   他于是垂头看自己手上和身上的血。   然后萧烬安奋力地提起他的绣春刀,在乱军中杀到麻木。   “王爷,”薛明大叫,不敢接近萧烬安,可是又不敢不报,“王爷……王妃他——”   萧烬安止住动作,因为听见白照影的消息,缓慢空洞地回头。   “王爷,王妃被抓住了!”   ***   观猎场负责援救的步卒队伍,双人一组分别举刀举着盾牌,将观猎场手无寸铁的人包围,护送他们撤退。   人潮涌动,左膝被撞得剧痛,白照影突然站不住摔倒。   他视野里到处都是腿。   他勉强爬起来,站起身,却失去方向,他与崔兄夫人也失散了。   救援队伍无法面面俱到,所以白照影必须尽快进入朝廷军的保护范围。   他抬起眼帘,混乱中,与叛军其中两个锦衣卫对上,对方眼前一亮,看见了救命稻草。   叛军的锦衣卫同样认得白照影,云中郡王妃,叛军将白照影包围,刀架在白照影的喉咙。   白照影突然被挟持,心里突突直跳,双手紧紧扒着叛军的胳膊,对方太过强壮。   他看不见那人的脸,被两名锦衣卫拖着向后走。   腿好疼……   白照影身子歪斜。   架在脖子前面的刀透着寒冷,他能看见刀光,清楚地闻见刀上的血腥气,他闭起眼睛。   另外一个锦衣卫大喊:“让路!云中郡王妃在此,让萧烬安把我们放了!”   这道声音沿着观猎场蔓延,刹那间吸引来十七八把刀剑相向。   刀光晃得白照影闭紧双眼。   叛军看出了他在害怕。   叛军的手从后捏住白照影下巴,狠狠扬起白照影的头:“我也数到三,萧烬安下令让路,否则砍了他老婆……”   “一!”   白照影想低头咬人,咬不到。   “二!”   白照影脖子像天鹅般拼命上仰,看见大兴猎苑的天空,同时听见了萧烬安的脚步。   他想看一看萧烬安,拼命踮脚,可这个动作使他难以呼吸又想哭。   他听见萧烬安干脆道:“传令沿途放人,让路。”   薛明犹豫:“王爷……”   尽管薛明并没有明说,白照影也清楚地知晓,不能下这个命令。   如果为了救王妃释放叛军,那不对,这不能服众。   “三。”   “放人!!!”   薛明惊诧万分。   薛明曾经以为皇位先于王妃。   王爷急于平叛,是为了保住自己既得的权力,稳定天下局势。   他没想到皇位在王妃面前,他的主公宁愿再背上个重色忘义的骂名。   这骂名可不好洗脱啊……   可是薛明无法,他必须传令开路。   队伍左右分成两边,白照影扬起的脸被放下来,长长地呼吸了几口气。   他眼圈含泪,眸光对上萧烬安的视线。   他害怕,爱萧烬安,想过去抱。   他体会到萧烬安满身破碎,同情的同时,恨透了自己为何今时今日在场。   如此,还不如永远被他瞒下去。   他不再介怀于最后那点儿留有底牌的隔阂。   他更不想看见,叛军就在自己眼前,狠狠地戳萧烬安的脊梁骨。   “殿下擅于报复,说释放可不敢相信。”   “云中郡王妃,恐怕兄弟们要借用几天,待到我们逃出生天,再归还殿下不迟。”   “你养父甘做王八,生父通奸弟媳,还望殿下子承父志,辛苦王妃陪伴我们这程?”   “反正用完不耽搁殿下享用,我等努力留个种,给殿下养老送终,哈哈哈哈哈……”   那些故意侮辱自己的言语,白照影恐惧且气愤。   然而方才傲慢到凌驾于叛军之上的萧烬安却声线克制,他与叛军谈判:“我会以金银补偿尔等,尽可能开价,不要伤害他。”   白照影眼睛又酸又痛。   他知道,那是因为害怕自己被虐待。   萧烬安清楚他胆小。   “殿下虽然有钱,可我想看云中郡王跪在老子跟前磕三个响头,我等也可对王妃稍微客气几分,不至于让王妃劳累太久。”   别欺负萧烬安……   我会难受。   不可以摧毁大魔王的尊严!!!   我会难受。   叛军大叫着挑衅道:   “跪下。”   “跪啊。”   白照影朝刀口撞上去!   他身体向前,叛军的手臂宛如石头,沉重地后倾。   这点反应让白照影确定,这两人不会让他死,所以他非活不可。   “你杀了我,让我与萧烬安恩断义绝!”   他只需要个机会。   一个能让弓弩手击杀叛军的机会。   “我出身上京名门,祖上乃内阁次辅,我与萧烬安联姻,原以为他只是疯,谁知道他当真身世龌龊不堪……”   白照影顿了顿。   他要将最恶毒的话,说给最不愿意伤害的人。   他把自己代入成,方才台下那些侮辱萧烬安和他母妃名声的卫道士们。   他用尽所有勇气,哭着诛萧烬安的心!   “我恨他,宁可被杀,也不愿再受辱。”   “我恨他每滴血都流淌着罪孽!”   “他凶狠歹毒!骗我!瞒我!从没有将身世告诉我!不知羞耻地触碰我!”   “让他滚,我不要他救……”   叛军根本没想到云中郡王妃如此反应。   这对夫妻骤然反目,棋子的价值有待考量,萧烬安如果动怒,王妃即将毫无价值!   所以两名叛军有片刻分神,握刀的手略微偏斜。   白照影捂着脖子下蹲。   还没等叛军低头将他再度拔起,道道弩机弹射声音宛如霹雳。   白照影惊慌失措地抱住脑袋——眼睛也不敢抬,不敢动,生怕被弓箭误伤。   不知窜来多少道箭雨,冲击力让那两个叛军向后仰躺。   然后他听见朝廷的军队冲了上去,叛军被远远地脱开。   他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白照影抬起半边脑袋,待到风平浪静,他缓慢站起身,眼睛里还蓄着泪水。   他睫毛忽闪,心有余悸,踉跄着接近,左腿伤得不轻,忽然瘫坐在地。   萧烬安往前走出半步。   可是距离没缩短,萧烬安又站着不动了,没靠近自己,像雪地里一尊半红半黑的泥塑。   白照影心头慌乱地跳,掉下两颗晶莹的泪珠,有点不安,有点茫然。   他主动伸出双手要抱。   可萧烬安刚好错开了目光。   白照影指尖往前用力递了递,没看见。   萧烬安依然没能接收到王妃的暗示,只是转身冰冷地对左右命令。   “清理现场。将王妃带回上京。” 第166章   猎苑仍然处于危险当中, 不时间,猎苑还会传来兵器叮叮当当的撞击声。   萧烬安越走越远, 他步伐仓促,瞬间有薛明等人围住他,商讨接下来的平叛策略。   他因为公事而忙碌,白照影嘴唇张了张,逐渐看不见萧烬安的背影。   白照影捂着腿,眼睛掩饰地往其他的地方看, 眼神骨碌骨碌。   他勉强将眼泪给收回眼底。   负责照看他的两名锦衣卫军士,比较脸熟,查看王妃腿上的伤势,谨慎地对王妃道:“委屈王妃躺进担架, 王妃请。”   那两个锦衣卫小将军抬来担架,担架放下。   白照影侧身滚进去,咽口水,小声嘶了一声。   王妃抽抽鼻子、眼睫沾泪,样子很无辜, 两个锦衣卫小将军红着脸低头:“王妃小心。”   “嗯。”   担架抬起来了。   白照影缓慢地腾起到半空。   他看不见地面了, 看见大兴猎苑彤红色的, 大雪初停的天幕。   他吐出一口雪白色的热气, 烟雾蒸腾。   白照影侧身在担架蜷腿,鼻梁越来越酸。   他不敢让别人看见, 云中郡王妃失态的样子, 偷偷抹眼泪, 偷偷地哭,哭得他两边太阳穴胀疼。   担架被抬着走了快半个时辰,两个锦衣卫停步, 担架即将被放下去。   白照影用衣袖遮脸,假意正在睡觉,两个锦衣卫小将军倒是实在,将整个担架塞进马车。   车门关上了。   白照影平躺在车里。   车顶漆黑一片,车窗两边透进雪光,车开了。   车外依稀透进来兵士们的声音,幽幽渺渺,显得不太真实:“王爷将陛下接出来了,九殿下也在……就连九殿下那只小狗都好好的……”   “叛军来势汹汹,竟不到两个时辰就已偃旗息鼓!”   “王爷此番回去必有重赏,说不定……”   “可王爷看着,并不高兴。”   “肯定不会高兴。”   军士的嗓音越压越低。   白照影在车厢里,轻轻搓了搓手,指端缓慢浮现起暖和的温度,他知道萧烬安在难过。   他敬重的母亲被人唾弃,忌讳的身世完全暴露,他在意的人,狠狠地羞辱了他。   萧烬安很生气吧?   萧烬安明明对我那么好。   可我当时也没有办法,不能让他跪,也想让自己活。   自责使白照影,一次又一次回忆萧烬安当时的反应,复盘也没有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除非他当时真的赴死。   白照影又变成了坏王妃,伤害了他的好王爷。   好王爷不理他了。   他还不到二十岁,萧烬安也不过二十多,二人今后的寿命还很长,要是从此互相不搭理,日子可该怎么过?   白照影这般想着,心里打鼓,闭上眼睛。   车轮碾压地面,发出规律的白噪音,多少舒缓了白照影的情绪。   今晚重重事件赶在一起,他被折腾得厉害,迷迷糊糊地睡下。   梦里先看见行宫的血,库房的火,萧明彻的脸,白兮然临死时的惨景……   这些确实让他感到害怕,白照影沉睡着,肢体抽动。   可是他每次从睡梦里突然惊醒,心脏重跳,却都是因为梦见了萧烬安离开他的冷漠背影。   他很自责。   ***   谁也不知道上京城夜禁,城门怎么开的。   马车连夜抵达云中郡王府。   成安和成美都没有回来,已派人去找,但是目前去向不明,打扫战场时也没发现尸身。   叛军并没有藏匿他们姐弟尸体的意义。   所以,这两人可能因为当初打不过高朔,而想办法脱身了。   茸茸还在。   小丫头听说王妃要回来,激动得就枯守在王府大门口等,也不怕冷,见到王妃窜起老高,茸茸蹦跳着扑过去迎。   “呀,少爷,你怎么浑身血!?”小丫头叫起来。   “少爷怎么受伤了?”   白照影浑身疲惫,心里很沉,他站不稳,也不想解释。   白照影朝茸茸伸出手,让茸茸扶着,一瘸一拐地回去卧房。   王府卧房虽说已有段时间没人住了,下人们尽心,屋里并无尘土味。   白照影疲惫地靠在床头。   整个人陷进去,浑身关节乱响。   茸茸捧来亵衣赶紧给白照影换,很仔细:“少爷伸手。少爷抬头……少爷,那两个锦衣卫小哥哥还在门口。”   门开着,所以被点名的两个锦衣卫,背影同时轻颤。   俩人当然死也不敢往屋里窥视一眼王妃的身体。   只有继续在卧房之外背对门站着,俩门神似的。   白照影敛眉,闹不清意思,只好暂时先不管,吩咐茸茸请府医给自己诊治。   茸茸刚一出门,白照影忍着疼,把亵裤独自换了,换裤子时方才发现,他左腿膝盖周围大片淤青。   白照影疼得眼眶含泪,自己吹了半天。   府医这会儿敲门,进屋叩首,站起身赶紧过来给王妃看伤。   因为要确定王妃的膝盖骨是否碎掉,府医一手托着王妃的腿弯,另一手,握紧王妃纤细的足踝,试着让白照影弯曲左腿。   “王妃可能使得上力气?”   “疼……”   “哪里疼?”   “特别疼,里头外头都疼。”   不知王妃这是对疼痛格外敏感,还是骨头疼。   府医没法判断,只好道了声冒犯,手摁住王妃的左膝,略使了几分力气,用力探查摸骨。   白照影:“疼!!!”   外头的两个锦衣卫,因为这道陡然拔高的海豚音打起激灵,对视一眼。   府医收手,满头冷汗地交待道:“王妃膝盖骨无碍,外头的肌肉多有挫伤,涂些活血化瘀的药膏即可。”   茸茸:“我跟您去拿药膏。”   府医与茸茸退出去。   涂药又耗了些时间。   药膏虽然不是融雪膏,没那么大的副作用,但涂上也让白照影难受,涂完白照影搂住个床边的绣墩呆呆地休息。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了,云中郡王府的群鹦苏醒,树上爆出此起彼伏的一声接着一声鸟鸣:   “夫君夫君!”   “王妃王妃!”   “还要,王妃还要!”   守在门外的两名锦衣卫小将,再度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仍没有走。   茸茸小丫头忙进忙出,把早饭也给白照影喂完了,恭迎王妃回府的流程方才彻底完成。   茸茸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想跟少爷叙话几句。   她想先问问少爷这身伤怎么来的,再跟少爷聊聊,大兴猎苑有什么有趣的见闻,还有城中传言猎场兵变,这件事情是真的吗?   可是这时,茸茸却被门外站着的俩锦衣卫小将军挡住。   这俩人终于有了动静。   两名锦衣卫一左一右,同时伸出手臂道:“止步。”   茸茸额头撞在两名官军的胳膊上,茫然地抬起眼睛:“为什么拦我呢?”   锦衣卫是萧烬安的嫡系部队,锦衣卫在云中郡王府的形象,向来都比较友好。   茸茸好声好气地商量道:“哥哥,我还要听少爷讲故事呢……”   “王爷有令。”   茸茸突然紧张起来。   毕竟萧烬安在家中的地位不可撼动,茸茸行礼:“婢子听令。”   锦衣卫小将军道:“奉王爷口谕,我等护送云中郡王妃入府之后,将王妃就地关押,不许王妃离开此门半步!”   茸茸歪歪脑袋,分明听得懂,却完全像没听明白:“为何?王爷从来……王爷很久都没有关过王妃了。”   以前少爷刚嫁进府上时,王爷很不友好,唯独那时对王妃禁足。   之后的王爷越来越好,就算是少爷闯祸,惹了王爷生气,王爷一般都是禁足从犯,都不会禁足少爷的。   茸茸心里有点恐慌,小声打问说:“两位哥哥,少爷是做错什么事了吗?”   王妃所说所做,两个锦衣卫,哪敢重新描述。   两名锦衣卫不语。   茸茸更害怕了,眼睛里都蕴满了泪水,带着哭腔道:“我替少爷给王爷先赔罪,两位小哥哥,少爷可不喜欢被关屋里了,求求两位跟王爷先说一声,不要关起来少爷,好不好?”   这是萧烬安的命令,谁敢违抗?   两名锦衣卫认真执行任务,不肯通融,板起面孔。   茸茸怯生生地,可是少爷还在里面,她怕少爷害怕,壮着胆子,又恳求了一遍:“我能给少爷送点解闷的东西吗,他,他很怕无聊。”   两名锦衣卫沉默。   茸茸正以为这是得到默许,想要拔腿去给白照影拾掇些玩意儿,让他在屋里自己耍时。   隔着卧房房门,茸茸眉心轻颤。   她听见了白照影的嗓音,很清楚,但声音不太高兴,低低的:“茸茸去玩吧。少爷没事。”   “少爷……”   少爷说没事,她反而更加奇怪了,担忧浮现百倍。   茸茸鼓起勇气更大了胆子:“少爷跟王爷吵架了吗?要不要茸茸去请文翰侯夫人,给少爷做主?”   好茸茸,搬娘家人出面这手也学会了。   茸茸自以为这招管用,多少能让长辈过来,给少爷跟王爷之间评评理,总关着少爷,这样也不行啊。   可是很意外的。   平时如果白照影被关禁闭,或者被白照影牵连的属下,谁被关了禁闭,白照影都会努力营救,今天却平静得很,也不自救,也不出动。   白照影道:“你多想了,我左腿有伤,平时又爱跑爱跳的,夫君这几天不在跟前,他怕我到处活动身上的伤势加重,关我在屋里养伤。”   “可是为何我不能进去伺候?”   白照影解释不通,又没法让成美把她带走,心思烦乱,也命令道:“好茸茸,去丰厚集买点心吧,我想吃折桂楼的桂花糕,再到蜜合斋攒一盒杂果。”   东跑西跑,得让茸茸在外头待几个时辰。   “你带个家臣跟你同去,钱去账上支,傍晚前回来。”   茸茸再傻也听出,少爷不想让她管这个事了。   茸茸垂头道:“是。少爷。”   “临走前交代厨下,给门口这两位小兄弟准备午膳。”   “伙食不可慢待,按王府待客标准执行,他们如果坚持守门,就支桌子把饭食放在门口。”   “家里有酒,辛苦一路送我回家,王妃请他们喝。”   两个锦衣卫受宠若惊。   原以为代表王爷关起王妃,办得是两头不是人的为难差事,王妃却甚是通情达理,安排得令人暖心窝子。   “多谢王妃!”   “不谢。原就答应过,要请你们喝酒。”白照影疲惫道,“都按着这自去办吧,我休息了。” 第167章   白照影虽然给外人说, 他正在休息。   实际上,他靠在床头, 一条瘸腿无力地压在被子上。   内疚,不高兴,害怕,心有余悸……复杂的感觉交替轮换出现。   他不知道萧烬安什么时候回来,还会怎样惩罚自己。   白照影的回忆,依然无限重复播放。   萧烬安担忧地靠近自己, 被他羞辱,然后他不再理会自己了,留下一个背影。   他的大魔王生气了。   他让大魔王伤心了。   白照影抽抽鼻子,迷迷糊糊靠着靠枕又多睡了会儿。   梦境再度被自责惊醒。   他缓过神, 缓慢地睁开双眸,睡了得有快两个时辰。   正午来自正南方向的日光,明媚地透过糊窗纸照进屋子里。   白照影用手支撑自己,面朝门板方向,在床上挪动。   忽然听见了碗筷相互磕碰时发出轻微的, 乒乒乓乓的声音, 两个锦衣卫小郎君在吃饭, 炫个不停, 挺能吃的。   “小秦,开酒吗?”   “陈十八, 别开酒了, 王爷来前有交代, 要看管好王妃。喝酒恐怕要耽误事情。”   “可王府这是桃花酒,劲头不大,外头天寒, 王妃也说请咱们喝酒,不开不太好呀。”   “唉,也是。”   “那就……小酌两杯?”   酌酌酌,赶紧酌。   酒后吐真言,本王妃听听萧烬安的意思,他到底气到什么程度。   我也好赶紧准备准备。   白照影拖着条瘸腿,从靠着变成了趴着,瘸腿狐狐撑起两腮,警惕地望着门口。   仔细听,不敢动。   听见了开坛的声音,很棒。   这酒感觉度数低,其实后劲儿挺足,管保两位小郎君喝得酣畅。   酒浆入杯,水声淅沥。   小秦跟陈十八两人碰了个杯,抿酒时发出美滋滋的“吱儿”一声。   两位兄弟,请泄露你们的心声。   小秦道:“叛乱已经平息,这回多亏了王爷。”   “要不是王爷诈赢了凌卓,通州那头竟还有几支部队想要静观其变,等待他们集结完毕再平叛,天下指不定真要易主。”   白照影轻轻吸了口气,提起精神。   “至于王爷的身世……”   陈十八死死地压低嗓音:“王爷身世爆出,那么多文武官员,宗室内眷全部都竖起耳朵听着,王爷又立下大功,老皇帝从此没有下文,这不太可能。”   小秦也紧紧压着音量道:“可是七殿下已经死了……”   “老皇帝要么抵死不认,要么就得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王爷认回去,届时三跟九,谁能与争锋?”   白照影托着腮,缓慢地吐出口气。   说实话,他现在不太想听这个。   白照影全趴在床上。   与遥远的朝廷局势比起来,当前他应该担心的,是如何应对夫妻间的感情危机,他要平息,大魔王的怒火。   忽然小秦道:“我听说王爷要打三百斤的重枷!”   “从此王妃再也出不去了。”   白照影腾地一声坐起来。   三……三百斤,三个他!   白照影吓得要死,只觉得浑身毛孔发紧,哆哆嗦嗦打了好几个激灵。   白照影但愿那把重枷是留给叛军头目的。   陈十八却把他希望全打破了:“我刚才也听说了,重枷就要运到王府。待会儿我等可得再多吃点,那么重的刑具,咱们得搭把手。”   白照影:大大大大,大可不必……   白照影苦着脸,他确实故意痛骂了萧烬安一场。   他在自责了,很自责的。   但——   三百斤的枷锁,确实是过分了啊。   我会变成狐狐饼的!   你的王妃会变成饼的!!!   想到从此关在这间屋子里披枷带锁,白照影趴回床上,已然感觉到透不过气。   可是外头这两个锦衣卫小郎君,越说越绘声绘色。   甚至细节到了三百斤的枷锁该怎么打开,打开的时候王妃会不会当场吓晕过去。   纵使是没有吓晕,王妃当真能顶着它走路?脖子会不会给压断了啊?   白照影捂着脖子在被窝里蜷成团。   这日子,还有法过吗?   不行真的去请舅妈吧!   救命啊,舅妈舅舅救命啊……   ***   可是下午也没等来重枷。   白照影吓得又睡了一觉。   日影西斜,腿上的伤又该涂伤药了。   侍女递进屋里伤药,茸茸的桂花糕还有果子盒也都买回来了,跟午膳一起送进卧室里。   白照影自己给自己涂药,药酒味道刺鼻,熏得他晕晕乎乎的。   他磨磨唧唧涂抹完药酒,想下床坐在桌边吃点心。   蜜合斋的杂拌果盒,里面每一样点心都很好吃。   尤其是酥炸藕饼,外焦里嫩,馅料丰富并且劲道,吃多少都不觉得饱。   白照影挪到床下弹拐拐,打开食盒,咔哧——先来一口藕饼。   呜呜,今后披枷带锁的日子里,连一条腿走路都奢侈,再也不能随手抓点心了!   白照影正在如此吓唬自己。   外头的小秦跟陈十八,哥俩改成坐在王妃卧房外头的石级,高高的人影变成了低低的。   小秦:“听说又不打重枷了。”   白照影要素察觉,叼着块圆圆的藕饼缓慢扭头。   陈十八:“对,不打重枷了。”   藕饼被圆润地啃掉一块,白照影抬起眉眼,觉得这日子好像还能勉强地继续过。   小秦:“王爷说,要让军器监改打副两百斤的脚镣,送到王府里。”   ——两百斤的脚镣那还不得拖废了我两条腿啊???   ——萧烬安你好狠的心!!!   左腿已然重伤,右腿又即将不保。   白照影自怜地收起双脚,他咀嚼着藕饼,觉得索然无味极了。   他不太开心地翻找点心盒,换其他东西吃,随手抓出来的是只卤成酱红色的扁平鸭脚。   白照影郁闷地把鸭脚丢了趴回床。   三百斤的重枷,两百斤的脚镣,两样沉重的刑具无论哪个都足以让白照影吓个半死。   时间从下午过到傍晚。   小秦与陈十八在门口支桌子吃起来晚饭。   这两个锦衣卫小将应该是累了,声音透着股疲惫感,调子狠狠拉长。   有点沙哑的话音从外面透过来。   “王爷说,为了避免王妃逃跑,这回决定让造船厂提供五十斤的麻绳。”   白照影在门里偷听。   五十斤的麻绳只有半个他那么重。   重量尚不致命,萧烬安这是打算把他给捆起来,捆成粽子狐狐。   “五十斤的麻绳跟手臂一样粗。”   “王妃不会再乱跑了,因为绳索要打猪蹄扣。”   “这样最紧了,手腕要多绕两圈,王妃肯定跑不了。”   陈十八和小秦,依然在门外不知疲倦地研究粽子狐狐的制作方法。   门里的白照影,则是因为惩罚工具越往后斤数越轻,仍然紧张,但好歹开始变得胆大。   他凑到门边,在门边坐下。   门外两个小将继续守门。   只隔了不久,便继续嘀咕。   他听得清楚:   “等好久了吧?”   “啧,五十斤的麻绳也没有来。”   “继五十斤的麻绳之后,你说王爷还想再造出些什么?”   “十斤的手铐,或者一瓶能够使服用者互相牵动的奇药。”   “效果没有变化,重量倒是越来越轻了。”   “要是能怀小娃娃,造个小娃娃,生下世子或者郡主拴住王妃的心,王妃就不会再跑了。”   白照影捂住肚子,好像不太可以,实践过许多次,造不出来的。   白照影小脸完全红透。   果然小秦将陈十八的提议彻底否定:“你疯了?不可能的……”   对,造不出来。   可惜小秦并不是指生理原因,而是几乎把声音掐成一线。   小秦道:“王爷他不就是因此出生的吗,他怎会这样对待王妃……”   陈十八:“所以我等还是好好守门,也许明天王爷又有新主意,从苗疆寻得情蛊,让王妃对他永远动心,王妃再也不可能私自逃跑,我等的任务也就结束了。”   ——他为何总是以为我要离开王府?   我待得好好的,这也是我的家。   我在外面颠沛流离时,做梦都想赶紧回家。   为何我要逃跑?   如今被吓唬了整整一天,白照影早已经不再害怕什么重枷脚镣。   恐惧压下去,他就又惭愧地回顾,他与萧烬安分别前的片段。   “我恨他,宁可被杀,也不肯再受辱。”   “他凶狠歹毒!骗我!瞒我!从来没有将身世告诉我!不知羞耻地触碰我!”   “让他滚,我不要他救……”   难道不只是我害怕?   萧烬安,也在害怕?   白照影迟钝地回过味来。   他对萧烬安惭愧,以为萧烬安对自己感到愤怒。   他等待承受这种愤怒。   他愿意接受萧烬安的惩罚。   可白照影没有想到,萧烬安的怒气消减在一件更比一件轻的刑具里,即使生气他都不舍得伤害自己。   囚禁并非惩罚,是他不安了。   他怕那些话是真的,唯恐自己不告而别,又不敢坦荡地相见。   故作睥睨众生的傲然,掩饰的,是他深深的自卑,是萧烬安对他们之间感情的诚惶诚恐。   他怕自己不要他了……   他怕又要失去家人了!   突然。   白照影隔着门板狠狠地抹眼泪。   萧烬安是头离群索居的猛兽,得到人类抚慰,慢慢对世界卸下防备,以为从此到处都充满了光明。   可是当晚他身世被世人唾弃,那个最最相信的人,他心目中唯一的亲人,他的王妃,还在他的心脏狠狠捅了一刀!   白照影怨恨自己伤害了这个男人。   他所作所为,不亚于那两个挟持自己的锦衣卫。   白照影抱紧膝盖痛哭。   坏王妃!他是坏王妃!   白照影坐在地上,后脑勺顶着门板,哭得几乎声音逐渐控制不住。   他忘记了门外还有两个锦衣卫正在守门,门板被他的动作牵动,震得嗡嗡直响。   王妃正在屋里痛哭。   门外的两个锦衣卫,霎时间被这动静吓得魂飞魄散。   还以为自己把顶头上司的心尖宝照看得不妥当,两个人同时站起身。   可是夜晚不方便,两个锦衣卫小郎君当然不敢冲进门。   俩人像两个壁虎似的贴在糊门纸,惊慌道:“王妃,您怎么了?王妃?可需要我等进去护驾??!”   王妃的哭声不减,可是他没有说话。   两个护卫越来越着急。   到最后他们在门外叩首:   “请王妃明示,王妃到底何故?否则我们就只能闯进来了!”   “……”   白照影深深吸了口气。   抽抽鼻子,他隔着门喊腿疼。   两个护卫不敢怠慢,只好分出其中一个奔跑着去叫府医,另一个又怕白照影趁机跑掉,抱紧手臂稳稳地站在门口。   府医来了,进门给白照影诊治。   府医进去了一段时间。   王妃却哭得更狠,简直让人觉得他的腿不是疼,而是要哭断了。   两个锦衣卫小郎君,慌乱得面面相觑,哪里见过这种阵势?   只觉得王妃的哭声,让他们心里有小猫爪子在挠。   耳朵里听着王妃绵延地哭了又将近半个时辰,方才逐渐平复。   王妃变成小声抽噎,可可怜怜,委委屈屈的。   王妃低低地喊疼。   奈何那府医也瞧不出毛病,府医没办法,只好给王妃开止疼的药。   而两个锦衣卫站在门外,觉得今晚这事值得立刻向云中郡王报告。 第168章   装病是白照影手到擒来的技能。   即使府医用尽了浑身解数, 都没能诊断出云中郡王妃有任何骨裂了的迹象,云中郡王妃就是挂着眼泪喊疼, 府医除了开止疼药,没有任何的办法。   古代的止疼技术,无非就是让人昏昏沉沉地睡一觉。   府医开好方子,茸茸按配方置办。   卧房外头那俩傻大个子锦衣卫,投落在糊窗纸上的两道人影,目之可见地减少了一个。   白照影心满意足, 消息传出去了。   但是他又担心,他故意引诱萧烬安主动找自己,可如果朝廷局势还很紧张,萧烬安万一为了他突然出皇宫, 这不太好。   还可以挽救一下的……白照影想。   于是不等茸茸把止疼药抓回来烹制,白照影多少收起神通,哭声调低了几度。   他抽抽鼻子,睫毛挂满眼泪,宛如晶莹的钻石花。   白照影一本正经地乖巧道:“大夫, 刚才最疼的那阵已经过去, 您按了按, 所以我感觉好上许多, 真是辛苦大夫跑这一趟,止疼药先在火上备着吧。”   其实白照影挺惭愧的, 这府医纯属无妄之灾, 被他半夜叫起来干活。   然而王府的和谐为先, 他可以稍后补偿。   所以白照影仍然保持着满脸愁苦:“只是不知我这腿,何时还会发作,唉, 现下没事了。”   府医长长地松了口气,显得如释重负,就诊的片刻简直耗尽了他的毕生所学,乃至全部心力。   郡王妃每哭一声,府医嘴角就不自知地抽搐一下。   府医感觉自己的乌纱小帽,搭在头皮摇摇欲坠,后颈也发凉。   “王妃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王妃如果再疼……”别,还是千万别再疼了!!!   说完这话府医就想抽自己的嘴,改口道:“希望不会再有疼痛难捱的情况。”   白照影:“应该不会有了。”   大夫告辞,躬身行礼,直直退出卧房之外。   大夫刚走,小秦跟陈十八就交换场地,分出一个人,又去传递消息。   锦衣卫肯定有迅捷且周密的情报网,白照影无心探索探子机构的互相联络方式。   他想,萧烬安刚收到他不舒服了,很快又收到,他好了,萧烬安八成还没有赶回王府,就得刹住脚步,先忙完手头的事情。   白照影趁机想,要怎么当面解释,怎么道这个歉?   瘸腿狐狐拉高了自己的被子,闭起双眼。   ……   “王爷,王妃他已经好多了。”   “止疼药王妃说让在火上备着,他也不喝。微臣刚才给王妃推拿了许久,应该有通筋活络的效果。”   “微臣确确实实已经摸,不,已经检查过,王妃他确实没有骨裂。”   “你只诊治他的腿伤,可有问过身上其他地方?”萧烬安的声音不大,传进屋里,“他昨晚一路颠沛流离,许是别处还有暗伤。”   “微、微臣知罪。微臣确实未探查过王妃别处是否有病灶。”那府医战战兢兢地解释道,“可是王妃他确实只说自己腿疼,微臣也不敢擅作主张,唯恐触犯了王爷的忌讳。”   怎会回来得这样早?   就算是飞,从皇宫飞到郡王府,也不当如此之快。   白照影对策都没想好呢,人就已经被他召回来了。   他脑袋混乱,埋头装睡,瘸腿狐狐,钻进窝里。   他从被窝露出只耳朵,小心聆听外面的动静。   没听见萧烬安说话,说话的是段莽。   段莽大嗓门子道:“王爷刚处理完朝务,顶着夜禁也要回家,还不是为了确定王妃好不好?王妃的安危为先,再考虑其他琐事,你们文臣就是这么多虚礼……”   “是、是,段大人教训得是。王妃自说无碍了,在里面歇着,不如下官依段大人所言,再进去把王妃叫醒,看看其他地方是否有疾?”   段莽:“你——”迎面被呼了一记,来自文官的制裁。   白照影莞尔,觉得段莽应该正在脸红脖子粗。   他等萧烬安进门。   萧烬安却嫌闲杂人等声音大:“太吵,都退下。”   “是!”   “微臣遵命。”   外头清静了。   小秦跟陈十八简短跟萧烬安汇报了屋里王妃的情况:“启禀王爷,王妃起初喊疼,哭泣不止,刚才确实是说不疼了的。”   “嗯,你等也退下,不必再值了,明早回去吧。”   “是,王爷!”   很好,外头俩门神任务结束,是不是代表萧烬安要放出去我?要和解好好过日子了?   白照影心里嘀咕,期待地眨巴了两下桃花眼。   他等萧烬安推门而入。   门外却彻底清寂到底。   一阵无辜的晚风扫过庭院,带起院内几片闲适的落叶,唰唰啦啦。   谁料想,白照影等着人回家,竟没等到人回房,疑惑地挑起眉,显得不可思议。   你又是闹哪出呢?   没办法,想解释,想翻篇,夫君一直不上钩。   瘸腿狐狐掀起被子,弹拐拐弹到门口,舔了舔指尖戳漏糊窗纸,脑袋探过去,向外张望。   庭院月光清亮如水,大树一棵,树下渺然无人迹。   ——萧烬安呢???   怎么他让别人退下,他自己也不见了!   那他回来干什么,站在门外干什么。   以前白照影苦恼过,萧烬安过于强势。   时常大半夜回来时,自己睡得正熟,他会在梦里被突然席卷上来的情潮弄醒,睁开眼,发现萧烬安正办坏事办得起兴。   今天居然跑掉了……   糊窗纸后面一只眨巴的桃花眼,水灵灵透着疑惑,白照影目光微动。   这时清澈的瞳孔里,映出个从别的房间刚走出来的影子,是萧烬安。   大魔王手里拎着个枕头。   大魔王在走廊下停顿了片刻,视线左右摇摆,好像在寻找后半夜,该扎在哪间客房睡。   白照影的心就像被针给猛刺了一瞬!   他心疼得咬紧下唇,察觉出来萧烬安其实是,不敢见自己。   因为自负的内核是自卑。   萧烬安身世曝光于众,他可以继续放浪形骸,对所有流言浑不在意,可他终究还是要回家的。   萧烬安没法对自己还持有抵抗的态度。   他猜他应该知道,那些狠话都是权宜之计。   可他不能完全拿准,太敏感又太谨慎,所以会畏惧,唯恐自己的话里有一点点发自真心。   是自己说,不让他碰……   也是自己说,让他滚……   他骄傲的大魔王,真的就乖乖地保持距离。   不要这样子。   我会很心疼你。   胸腔里酝酿出的酸水,几乎快要把白照影整个人给泡软了。   可是白照影也不太合适,直接开门,要求萧烬安进卧房同睡。   他不愿他的夫君,处于这段感情里绝对的被动地位。   萧烬安已经付出得够多了。   如果变成习惯,余生漫长,今后会很累。   夫君从小到大受过很多苦,不需要再乞求爱……   因为我,很爱很爱你。   所以白照影为吸引他注意,佯装着哭了几声,假意试探,夜幕里浅浅的哼唧。   ***   手里攥着个绸缎枕头,萧烬安站在廊下。   月光斜穿进回字走廊,萧烬安耳力敏锐,他微微转过去视线,目光凝聚在王府主卧。   “不过了……不跟你过了!”   “夫君,夫君欺负人,夫君好坏!”   萧烬安心里一紧,痛得五脏六腑都要错位。   月光映照半边侧脸,萧烬安闭上眼睛。   他欺瞒哄骗白照影,在王妃跟前装好人,结果让白照影亲眼瞧见,他最心狠手辣的一面。   他还把身世瞒得紧紧的,熟料突然让白照影知道,自己有个那么肮脏,不堪启齿的出身。   王妃觉得上当,他抵触自己,他可以理解。   可是……他真的割舍不下王妃。   对于萧烬安来说,白照影的存在仿佛唯一的媒介,他接触白照影,所以拥抱了整个世界。   他爱白照影,是否能别离开我?   他想过从此将白照影囚禁起来。   他确实这样做了。   然而那颗冰冷的心,唯独在白照影跟前,做不到发狠。   如果太凶,他的妻子很娇气,会害怕,被吓到,会哭的,哭了又不好哄。   三百斤的重枷变成了一句吓唬人的空话。   萧烬安这趟早早回府,只是想让白照影稍微冷静,他们先保持距离,他可以再等待时机。   他可以再想办法,让白照影爱上自己。   唯独日子不过了,要和离,他不愿意,在门外听得心惊,又被白照影哭声闹得思绪不宁。   萧烬安担心且犹豫地走过去,到卧房门外。   清冷的月光自后向前,将他的影子印在糊窗纸。   白照影假装没看见,压住心头那点儿激动,又埋进被子掉眼泪,一边抽泣一边说坏夫君。   坏夫君的心脏快抽成一团了,黑影轻颤,转身欲走。   白照影怕他走。   ——再钓不好往回钓了。   他捏着鼻子瓮声瓮气:“我明天就偷偷跑回娘家……”   门轻轻地开了。   合页的开关声,漫长得像维持了一个世纪。   白照影哭声略微停顿住,擦擦眼泪,略微扭头,不太辽阔的视野里,萧烬安站在门框外。   他高大,透着疲惫,猎场平叛与处理朝廷后续琐事,绵长沉重了他的呼吸。   白照影心疼得错开了半张床给这个人。   小小的暗示,他不着痕迹。   以往他们心有灵犀,萧烬安都能捕捉到。   他看见萧烬安的影子动了,人没有动。   他眉心轻蹙,不好把人勾过来,就只能故意继续佯装生气:“你进屋干什么?站在外面又干什么?”   他两头堵死,萧烬安走不了了,不能进也不能退。   于是萧烬安只好干哑地道:“本王,看看王妃。”   架子拿得挺大,实际行动一点儿没有。   白照影不由后悔自己平时嫌萧烬安霸道,他要真是斯文起来,倒像是要立地成佛了!   白照影心里着急,趴着在枕头面上蹭蹭,语气不咸不淡:“我腿疼,被刀吓得做噩梦,七皇子是因为想欺负我,被我反抗才烧成焦炭的,嫁给你好惨,好倒霉,我要回娘家了……”   王妃所言,句句埋怨,却对身世和他的欺骗只字未提。   萧烬安心头窃喜,逐渐挺直身子。   白照影小心应付,加大马力:“我们吵架了,我生气,所以我要回娘家,你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萧烬安迈步进屋,“不准。” 第169章   偌大一条影子, 从屋外延伸进屋内。   白照影冷哼了声,扭过头。   偏移视线的同时, 他感知到萧烬安已经走到床头,白照影空出更大位置,越往床里挤。   果然地方够萧烬安坐,萧烬安坐下了,丝绸枕头随手搁在床边,他用大手想揉王妃脑袋。   手却在半空停了。   萧烬安眉梢轻颤, 茫然望着的自己的指尖,将手收了回来。   他的影子很诚实,想接近,却有顾虑。   白照影喉咙紧缩, 想抱住大魔王。   萧烬安沉声道:“我们新婚,你就生气回娘家,崔家虽然会怜惜你,但显得王妃不懂事。”   “舅舅才不会觉得我不懂事。”   “你表哥快成亲了,去也得高兴的去, 大喜的日子莫扫兴, 让人以为我欺负你。”   好机会。   白照影翻过来身。   他躺着, 仰面对上坐着的萧烬安。   他狠狠地噘嘴, 抬起不疼的那条腿,用脚尖来回拨弄萧烬安的肚皮, 挂着眼泪:“夫君没欺负我吗?”   这话怎么说?萧烬安敛眸。   白照影不指望他自我辩解, 萧烬安这个人, 毒舌一箩筐,真要说点好话,让他搜肠刮肚, 他也想不出几句。   白照影:“我嫁给夫君很辛苦啊。身子累,心也累,还要遇上很多危机,我说得对不对?”   萧烬安想了想,心绪旖旎地浮动几息,他不着痕迹地拉回。   “嗯。”   “猎场那么危险,叛军头子实在可恶,他们拿我威胁你,我看不过去,用了点权宜之计脱身,说出不好听的话,夫君就要跟我生分了!”   当机立断,白照影直奔主题。   这么解释清楚,他心都轻了好多。   白照影暗自呼吸几口,状似气鼓鼓的,实际上他把萧烬安顾虑的情况,解释为事急从权。   其实就是事急从权。   萧烬安轻轻松了口气。   他心中欢喜,像是石头落地,萧烬安尽可能地平静,淡声说:“没跟王妃生分,没介意。”   可挠他的那只脚,拨弄得更起劲儿了,脚尖戳戳:“那还叫王妃!”   “……狐,狐狐。”   白照影生气地扭过去:“叫得不诚恳。”   拨弄自己的那只脚,修长且纤细,带着王妃的体温。   萧烬安心猿意马,想抓白照影的脚,白照影缩进被子里。   萧烬安弯身,身体下压了半尺,轮廓将人半拢着,罩在里面:“好狐狐。”   好狐狐向后探了探头。   关系有缓和的意思,萧烬安也不傻,身体贴上去,谨慎得像怕吓走蝴蝶,唯恐王妃发颤。   如果王妃生气的是这个……   他愿意请求这种原谅。   他庆幸,最想隐瞒的禁忌暴露在白照影跟前,没有招来白照影讨厌:“为夫小心眼了,误会王妃,是我有错。”   “你只是小心眼吗?”白照影扭过来,桃花味的王妃又甜又软,“你还又要关我呢,用枷锁,用铁链,用麻绳,好几百斤……你是坏蛋!”   萧烬安不知道,他是甘愿被自己抱了个满怀。   萧烬安只是暗中感激,王妃没有推开自己,徘徊在他心头的阴霾,终究是他多虑。   他觉得自己挺痴狂的,总被白照影惹得满心温柔。   他的小妻子有各种撒娇的方法。   每种都令人意想不到。   更招架不住。   “快说,说对不起。”   “对不起。”   “要说一百遍。”   “对不起,对不起……”他如此幼稚,自己居然愿意奉陪。   说到可能有十几遍对不起时,白照影已经在他怀里笑起来了:“笨蛋。”   笑声清清亮亮的,使萧烬安由痴然变得逐渐大胆。   他状态恢复,蹬掉靴子上床。   他捧起白照影的小脸,正面确认了王妃的眼神,王妃没有抗拒,还弯弯着眉眼望着他笑。   萧烬安心底涌上股热流,轻轻贴近,吮麻了白照影的舌尖,让他的王妃,化成一捧糖水。   他曾憎恨他的身世,厌恶这个世界,甚至还想放干过,自己流淌着的每一滴血。   遇见王妃前,他从没想到过,这世界还很有意思。   越来越有意思……   白照影热乎乎地搂着他,哼唧道:“那咱们和好啦,我还是最喜欢夫君!”   王妃怎会这样好,这么好呢?   ***   绵延几日的大兴猎苑兵变事件,险些改变了大虞朝的走向,最终在萧烬安全力挽回之下,风波彻底平息。   当晚王府夫妻之间的小矛盾,也有平息。   白照影早有预感,他们之间和解催化的最终结果,还得是内个……   内个就内个吧。   萧烬安吹灯。   白照影选了个躺平的姿势,任由萧烬安双臂架起他膝弯,他仰头看床顶。   这个姿势不费腿不费力,费嗓子费腰。   费就费吧!   今晚他舍腰赔夫君。   因为白照影已完全清楚了,萧烬安不善于表达感情,并且有时候很敏感。   萧烬安热衷于用内个确定他们俩还好着,也用内个卖力讨好自己……白照影多少理解,也不能不忍着羞耻说声很受用。   今晚萧烬安尤其滚烫。   白照影觉得自己快被烙熟了。   内个过后一段时间,两人按说该双双褪去情热,可是白照影没想到,萧烬安依然很烫。   他在初冬像个火炉子,紧紧闭着眼。   萧烬安平时浅眠,这会儿竟格外睡得很沉,睡梦里还要拉着白照影,强行十指紧扣。   他掌心像握着把火。   无形的火融于肌肤。   萧烬安极少说梦话,梦呓出现的概率非常罕见,然而今天他的梦话竟难得很清楚。   “王妃……好,王妃。”   凌晨时分,萧烬安掌心起了层湿淋淋的虚汗。   汗水未干,他浑身似火,人却在狠狠地打哆嗦。   他箍紧白照影取暖,眉心拧成疙瘩。   前世的职业病人白照影发现端倪,大魔王不对劲。   白照影扶着萧烬安肩膀,往上探寻,额头紧贴——很热。   他发烧了。   因为萧烬安平时的身体素质太好了,所以白照影其实并不能确定。   白照影蹭了蹭,一只手从萧烬安亵衣底下探进去,摸他的后背,摸到弹性十足的背肌,也很滚烫。   再探探他的鼻息,简直像喷火似的。   这一套组合方案做下来,白照影最终确定,萧烬安病了,很严重。   ***   萧烬安高热不退。   人烧得半糊涂,睡醒了半睁开双目,瞧见白照影端给他汤药喝,方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发烧了。   萧烬安轻推白照影端着的碗:“屋里有病气,我自己喝,王妃别待在屋里。”   孰料白照影嘴一扁。   “我照顾你整晚,都没睡好,睁眼就赶人,药那么难熬,碗还很烫,手酸了……”   白照影的桃花眼说红就红。   虽然事实的真相是,快天亮才发现病情开始照顾,药不是他熬的,侍女怕烫着他,用得是最隔热的厚瓷碗。   可萧烬安赶紧张开嘴。   白照影塞给他一勺子汤药。   勺子大,药熬得浓缩,没喂几勺全给他塞进嘴里。   中药喝完喂姜汤,早饭也全都安排上:银丝卷,小米粥,素菜一小碟。   不能少吃,少吃王妃会委屈:“我都从来没照顾过别人,只照顾过你,夫君是不是觉得我安排得不够好?”   “有意见你提嘛,你再这个样子,家里的下人今后该不给我面子了。”   “坏夫君!”   “……”   为了不成为坏夫君,萧烬安就只能多吃并且吃完,配合认真养病。   王府的侍女低垂眉眼,不敢多看。   外头传闻的云中郡王完全迥异。   屋里这个听话异常,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莫名有种令人心疼的乖巧。   吃完药也吃完饭,简单让王妃擦擦手脸,高大如山的云中郡王,轮廓深邃的眼睛闭起来。   他睡着,王妃坐在床头。   他紧贴王妃的右腿,气息浑浊,萧烬安如今像极了受伤叠起爪子,搂脑袋睡觉的猛兽。   哪怕在睡梦里,双方不能停止互动。   如果白照影有片刻想离开的意思,萧烬安会不由自主拱王妃,希望白照影继续摸他的头。   这样的病状,既不打喷嚏也不咳嗽,整一个上午干烧还是高烧,使白照影最终放弃了风寒感冒的推测。   按感冒治不管用。   他不是在猎场冻得,也不是在朝廷里累的。   白照影隐隐有推想,打算验证。   于是可怜的府医又被叫过去看病:“拜见王妃。王……”   府医突然噤声,身体微微后仰。   府医看见云中郡王眉心轻颤,眉头都渗着汗,没有睁开双目。   府医又跪下了,惶恐至极:“王爷昨夜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云中郡王如今乃是朝廷的热门人物,他的身体状况甚至事关国运!   殿下在家中倒下,完全无法临朝,府医又是最先知道这件事的一个人,身在云中郡王府,简直随随便便就能承受生命的无法承受之重。   “他从皇宫回来没多久就在发烧。”   府医惊骇半晌,方才跪行向前:“微臣给殿下请脉。”   白照影点头。   府医刚刚托起萧烬安的手腕。   怎知萧烬安看样子在沉睡,实际上,刚察觉有外人靠近,他的手掌变成像是锁喉的铁钳,一把掐住那府医的脖子!   “唔……王,王——”   萧烬安因意识混沌下得是死手。   府医脸涨成了猪肝色。   白照影肯定不能让屋里出人命,抱起萧烬安抚摸脑袋,多少能给萧烬安传递过去信息,萧烬安这才放开手。   白照影惭愧道:“每次都让大夫来做些为难的事,王爷病中难免防备心重,大夫请见谅。”   府医理顺气息道:“据微臣查看,王爷他脉象紊乱,浮数而不实,似非风寒之邪所侵,亦无风热之象。”   “大夫跟我的推测是一样的。”白照影道。   府医想到近几日皇城中沸沸扬扬的传闻,目光谨慎地低垂。   白照影:“不必有顾虑,说出来,本王妃担着。”   府医这才仰起头:“情志内伤,郁怒伤肝,致使肝火上炎,心神不宁,故而发热不退。王爷近日可能遭遇重大刺激,情绪波动甚剧导致。”   郁结于心,无法纾解。   白照影点了点头,顺理成章地联想到那晚在观猎场,萧烬安被人当众揭穿身世。   他从不表现出在乎,他心里,暗中蓄积着一把火。   烈火焚烧,负载过度。   他无法平衡,还是顶不住了,所以才会引来重病。   白照影问:“如果开药有用吗?”   “心病还需心药医,可能多少会有。”府医留下了药方。   方子搁到桌上,府医不敢多留。   府医谨慎地退到门口。   “请留步!”   府医心头乱跳,恭敬地问道:“王妃还有何事?”   “我没出门,外头……外头传他身世,还有侮辱隋王妃的传言,挺多吧?”白照影问。   府医就差把魂给吓没了,他不敢吭,生怕泄露半个字,躺床上的王爷就得当即蹦起来,直接把他宰掉。   府医叩头:“请王妃恕罪。”   “那你不用说,我知道了。”白照影抿唇。   府医揩了把额头表层已沁出的汗水:“多谢王妃体谅,谢王妃。微臣告退。”   “再等等。”   府医心脏又是一阵哆嗦,心态完全搞崩:“王妃……”   白照影:“辛苦你多时,去账房领赏。”   府医长长叹了口气。   这云中郡王府的大夫可真不好当。 第170章   白照影派出去几名家臣, 暗中打听上京城的传言。   家臣们陆陆续续回来,带回情报。   果不其然, 比“云中郡王平叛”更加满城风雨的话题,正是“云中郡王乃叔嫂乱.伦所出”。   没有谁敢诋毁敬贤帝。   所以隋王妃成为众矢之的,茶余饭后的谈资,皇都所有人都在明里暗里唾弃这位江氏女。   ——江氏女不贞。   ——江氏女淫.荡。   ……   外头风言风语,白照影捂得严实,暂且传不进郡王府。   下午江良把生意的事, 来跟白照影汇报情况。   屋里有个病患,所以,白照影召见江良时,隔着张金丝楠木屏风。   江良等人看不见屏风后面的情况, 不太明白王妃怎么隔着木板见自己,也不敢问。   他规规矩矩地禀事说:“临到年前,各府都在集中采办过年衣料,连同大宗陆续交单,飞花布开始盈利, 到年底郡王府的进项必不会少。”   府医用得药力猛, 下午时分药劲儿逐渐上去, 萧烬安退了烧, 在睡觉。   白照影边拿温热的手帕给萧烬安擦额头,边听江良理账。   年关岁尾, 云中郡王府虽说可以游离于规矩圈之外, 但是跟各府走动的节礼不能短。   白照影下达了个年底能拿到的数额, 对江良说:“这数字是我要的,多于这个之外的数,是店里的年终奖金, 还有与合作商户的分红。”   “年,终奖金?”   白照影:“岁赏。”   “谢王妃!”   隔着金丝楠木屏风,白照影听见江良带着俩小伙计,叩拜得扎实。   以他现在的身份,做得几乎是稳赚不赔的生意,水至清则无鱼,细节不必再听。   比起肯定规模越来越壮大的生意,他更担心家庭成员。   白照影刚想打发走江良,忽然反应过来,江良姓江。   江川月的往事,江良想必知道。   白照影还是得直接询问,婉转道:“年末祭祀时,我也想给婆母准备点心意,问你些婆母的往事,江掌柜请务必如实答复。”   江良老脸骤紧,上京城谁不知道,江川月现在的风评?   也就是郡王妃敢祭祀她。   城中其他内眷,提起江川月,都恨不得当反面典型,指天誓日地跟□□划清界限。   江良沉声:“老奴必知无不言。”   “婆母年轻时,可喜欢扇袋子、荷包之类的小物?绣过吗,偏爱什么花样的?”   这句话看似不痛不痒地问爱好。   实际上,白照影想知晓,隋王妃是否对老皇帝有情,或者对隋王有意?对其他的谁有意?   答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江良说:“大小姐从不做这些。”   “那婆母平时作甚,”白照影追问,找补了句,“我也好准备祭礼时注意关照。”   江良沉声,但并未迟疑:“大小姐未出阁时,日常乃练武、读书,游学,结交各界好友。”   半晌沉默。   白照影道:“若我想烧几幅名人字画,送婆母哪些合适?”   江良毫不犹豫:“千里江山图。”   江良顿了顿:“大小姐常说,若能等到机会,她要离开闺阁,历遍大虞山河。”   她在等什么机会?   心头好奇尤胜从前,萧烬安动了,萧烬安缓慢地睁开双目,原本幽邃如点漆的晶体混浊。   “……”云中郡王夫妻对视。   白照影赶紧让江良走了,扶起萧烬安喂水,他拽萧烬安,他有点沉:“夫君喝水。”   萧烬安手捧水杯沉默片刻,喝水时,让王妃摸头:“不烫了。哎——夫君干什么?躺下!”   他知道自己生病,配合白照影,养了一整天。   他受不了自己这副不顶事的模样,强行起身,眼前有些晕晕腾腾,他强撑着站稳没动。   白照影拍床道:“夫君你不想陪我。我用心挽留,派人到吏部请假,夫君带病还要离家,夫君想让我成为王妃界的笑话!”   “京城里,大王妃,小王妃,从此以后各种妃,统统都会认为我失宠。”   萧烬安坐下了。   一坐不得了,眼前发黑想晕倒。   他死要面子,双手向后支撑,他硬撑着床没肯倒下。   白照影看他见那样子心焦,琢磨下一套话术糊弄他上床,病人就该好好歇着。   偏有个家臣不识时务地回来了,不知晓王爷刚醒,隔屏风道:“王妃属下在外探听还有所获,城中遍传‘江氏女不贞’,唯独声望楼楼主为老王妃出头。”   “楼主给老王妃捐了座祠堂,跟流言对着干,给祠堂取名烈女祠!”   “寻边整座上京城,唯独这件事最令人解气。”   “王妃?”   王妃的冷汗下来几层。   只能说这个小兄弟运道不好,萧烬安脸孔铁青,本来他已经坐在床上,随时有可能卧倒再闷一觉,如今阴森地站起身,穿好鞋,满面冷峻地走出金丝楠木隔屏。   那家臣吓得连连高喊:“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袍角拂过,家臣整个身体贴地,唯恐王爷拧下他的脑袋。   白照影追出去拦架。   但是,萧烬安没有动怒,拿起件外衣出门。   已然请假,到花园走走就当散心。   白照影跟出去,边跟边道:“夫君陪我划船,我们看鸭子游泳,再抱抱恶霸鹅好不好……”   “夫君?”   “圣旨到,皇上有旨!”   只是刚刚追到庭院。   庭院里,迎面走近眼熟的太监,正是敬贤帝身边的大太监。   那大太监满脸含笑,皱纹深得像包子褶。   人还没走近,笑声就传过来:“恭喜殿下,恭喜殿下,恭喜啊!”   萧烬安收住脚步,白照影拉拉他回神,空气都仿佛凝滞。   大太监喜滋滋地将圣旨展开了。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登基以来,兢兢业业,唯恐有负天下。今云中郡王萧烬安,其母江氏,女德有损,然其子才德兼备,屡建奇功,深得朕心。   今特诏命萧烬安认祖归宗,入朕宗谱,按序为四皇子,以正名分。望四皇子效忠君父,不负朕望。钦此。”   这张是敬贤帝承认大魔王身份的诏书。   白照影心头突突直跳!   近来城中盛传的流言,呼应了圣旨里对隋王妃的评价,女德有损,是老皇帝故意造得势。   老皇帝彻底抹去自己的错处,居高临下,单方面给萧烬安的身世定性。   他的出生,与老皇帝的嫉妒无关,与老皇帝的占有欲也无关,他来源于江氏女失德诱惑。   没有人能形容萧烬安在重病之时,忽然接到这张圣旨的表情。   萧烬安一只手放在地面,手掌攥紧,他骨节发白,因为他重病还未痊愈,脸也发白,指尖在不断颤抖。   白照影红了眼眶。   偏偏对面的大太监,读不懂空气。   大太监把圣旨传达到,满脑子想得都是四皇子距离太子只差一步,同辈竞争者无人能及。   大太监几乎能确定,对面这位就是未来的皇帝。   “重回龙脉呀四殿下,奴才这厢抢个先,沾沾喜气,给四殿下行礼了。”   “从此云中郡王府要改成四皇子府,殿下的王妃,今后就是四皇子妃。”   “陛下注重细节,朝中对此事,未出现半点舆论,多亏陛下对您重视。”   “往后父子团聚,父慈子孝,这可是陛下最想要看到的结果……”   这老太监怎么今天句句往雷区上踩?   白照影真想起来捂住他那张嘴。   偏偏大太监越发兴致勃勃,双手将圣旨递给萧烬安:“四殿下,快请接旨吧。”   萧烬安豁然起身!   他从地上拔起八尺多高,气势慑人,眉眼阴森冷郁逼人。   吓得那大太监不知何故,身体不由自主退后半步,竟险些都没拿稳圣旨。   大太监脸色陡转惨白。   一时间,闹不清楚情况。   按说萧烬安锐意进取到这步,不就是为了坐上那把椅子?   眼下那把椅子就在跟前,快够着了,这位爷现在这反应算怎么回事?   大太监只能以为,是自己马屁拍得不够圆乎,惹来萧烬安不喜,便赶紧重新措辞,加重语气,提纯马屁含量。   “老奴原先就看,陛下与殿下模样气度间有九成九的相似,真不愧为天家父子!”   模样气质堪比皇帝,这可是夸你有人君之相,这次该满意了?   白照影只想下令把这个拱火的太监给扔出去。   那太监果然撬了萧烬安的逆鳞!   圣旨落地。   圣旨骨碌着,随意摊开在地面……   萧烬安攥紧那太监的衣领!   大太监如旱地拔葱般,被萧烬安狠狠地拔起来。   萧烬安嘴角向左右两边,缓慢拉扯出可怕的表情:“你说,我值得恭喜么。”   他嗓音压抑。   问得大太监毛骨悚然。   大太监浑身如筛糠般强烈地哆嗦,仿佛看到当初那个疯到敢在朝堂捅人的隋王世子。   萧烬安抬起手臂!   大太监以为自己莫名完蛋了。   白照影站起身拉萧烬安的胳膊。   圣旨代表皇帝的意思,大太监是皇帝的使者。   若是萧烬安既不接旨又打了大太监,打狗还得看主人,敬贤帝必定能看出,萧烬安对认回他为四皇子的事,有不满意的情绪。   白照影并非怯懦。   但觉得因此被治罪不值,这一拳该挨在老皇帝脸上!   白照影拦不住萧烬安。   萧烬安的拳头在贴近老太监半尺时,骤然压抑地收住了力道。   他拳风停顿,面颊的肌肉都在颤抖。   他深深吸了口气,绷紧的四肢百骸逐渐舒展,眉心缓缓放松。   他又恢复了那种寡淡的态度,收敛起残酷的表情,虽仍有病容,神色已如常。   滔天的愤怒变成又一次接近胜利之前的蛰伏。   未达目的前,他不会罢手,更不会给他们的小家庭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为母清算翻案,无人敢加阻拦,但要在他拿到皇位以后。   ……很近了。   萧烬安捡起圣旨道:“辛苦。”   白照影赶紧顺竿爬,及时打圆场道:“公公见谅,夫君他从皇宫回来就病了场,烧得糊涂,行事可能略有不同寻常。公公累了吧?茸茸!”   茸茸小短腿赶紧跑过来支应。   白照影道:“茸茸去给大总管泡壶明前茶,让大总管稍作歇息片刻,润润嗓子。”   至于报喜赏钱,白照影待会儿去给。   大太监这才回魂,觉得像那么回事儿,事情步入正轨。   大太监也不敢计较那些奇怪之处,赶紧随茸茸去了。   他一走,那庭院好像都变了个庭院。   如今是四皇子府的庭院。   四皇子本人只是罕见地脆弱了五六个时辰。   萧烬安身姿挺拔,刻意抹去身上的病态,简直恨不能把“我还行”“我没事”写在脑瓜顶。   萧烬安深深吸了口气。   “站住,不许你去皇宫,也不准办公务。”白照影忽然从身后抱住萧烬安,蹭道,“我给你请假了,今天你只能陪我,你给我讲讲咱们母妃的事情。” 第171章   听到白照影改口喊母妃, 萧烬安眉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   “我……”   “走嘛,陪我散心说说话。咱们都屋里待好久啦。”   萧烬安微垂眉眼。   白照影已牵起他手腕, 拖他的力气并不大,但是他就像磁铁般被吸住,他跟着走。   云中郡王府的花园建在居住区之后。   穿过个石头堆砌的小门,门里别有天地。   即使冬天银杏树也还没完全落尽,树上灿金,地上灿金, 金色的大地环绕湖水,水面波光粼粼。   白照影拖着萧烬安到水边。   府邸游船通身涂成朱红色,呈狭长状,船身主体为船厢, 船头安置有两支船桨。   白照影摇晃萧烬安的胳膊,下一瞬他就坐进船里,萧烬安握住桨。   水面上风冷,冻得人皮肤发紧。   白照影钻到船舱里,竟从船舱找到叠好的披风和毯子。   白照影把保暖设施给两人装备好:“夫君, 太有意思了, 船里居然什么都有!我们游到湖心, 还可以赏景下棋, 你让让我,我们下棋。”   萧烬安没说话。   这里的游船, 本来就是他送给白照影的玩具, 有什么都不稀罕。   他将披风帽子给白照影戴上, 绒毛滚边显得白照影脸很小,眼睛大,又是无辜地眨了眨。   船桨拨弄水面, 船动了:“启航!”   水声规律地响动,船尾拖起层层水纹。   一旦游船离开岸边,水天寥廓,他们的话,不可能再有外人听见。   白照影想,躲避从来不是好办法,他躲不过去,与萧烬安生活,今后必定还要再遇到隋王妃的往事。   他不想再被动,突然遭遇萧烬安情绪起伏的情况,所以索性从头到尾知晓个彻底。   他也不太着急追问。   因为萧烬安没有拒绝自己,他不拒绝,这就是答应。   他的夫君也许不太爱说话,但允诺过的事情,除了上回那次红叶之约,信誉度都还挺高的。   “以前老皇帝住在我外公家里,他当太子时,住了五六年。”   白照影点点头。   这件事白照影清楚:“后来呢?”   “先帝宠爱隋王,隋王年少,善于讨好,又常在军营与兵士相处,体魄远胜因抑郁生长迟缓的太子。”   “不过,太子毕竟是太子。”   “还没废,就只能继续培养。”   “朝廷每隔数月,会考教一次太子的功课,知道先皇早有废立之心,太子吓得战战兢兢,求太傅务必保他东宫之主的尊位。”   “外公尽忠职守,将辅佐太子登基作为毕生的使命,必须答应,使了个计策。”   船行到湖心时,擦过小船船舷,游过去几只羽毛蓬松的水鸭子。   小鸭朝白照影拍翅膀:“嘎!”   白照影伸手去捞。   游船就跟着向一旁偏斜,小鸭扑棱,白照影踉跄,被萧烬安勾过后背压进怀里,萧烬安撒开船桨。   “别乱动,你又不会游泳。”   小鸭沿着游船徘徊绕了个圈,打了个招呼就游走了。   白照影才不去追小鸭子。   跟男朋友独处,打得就是腻腻歪歪的主意。   更何况他这都不是男朋友,这是走过正经手续的老公:“然后呢?怎么解决的?”   萧烬安:“太子由我母妃扮演。”   白照影讶然。   “太子年幼时就住到宫外,很少有人见过真面目。”   “江家长女性格磊落大方,文武兼备,与太子年纪相仿。”   “所以皇宫来人考察太子,应对考察的皆是我的母亲,每每考核都极为顺利,先帝不得不暂时打消了重立太子的念头。”   “母亲本来不会与太子有过多接触,随着皇宫那头对太子的重视,就与太子的交集越来越多。”   伪装一国储君替太子争宠……   这段内情,无论哪里的传闻,白照影都没听说过。   想必是事涉绝密,如果揭露,不仅会给竞争者隋王一党手里递刀子,江家与当时的太子都会因此获罪!   所以保密至今,只剩萧烬安知道。   白照影:“母妃不能脱身了?”   “宫中赐下两个来伺候太子的内宦,有隋王党安插的人,圆谎困难。母亲肩负着江家辅佐太子的使命,暗中跟太子搬到了同一处。”   自卑且寄人篱下的皇太子,抱紧太子的头衔,惶惶不可终日地苟活。   太子的青春期没有人疏导心理,没谁去引导教育。   于是就把一腔扭曲的控制欲和占有欲,投射到距离他最近的那人身上。   太子披着人皮,暗中窥伺恩师江太傅的长女,并把这种病态的思想美其名曰为“这是孤对你的爱意”。   白照影深深打了串激灵!   江川月被恶狼盯上,那人如附骨之疽。   她也许初时察觉不到,但早已摆脱不了。   白照影也与敬贤帝打过交道,敬贤帝敏感多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有人冒犯他的帝王权威。   而联系到白照影对江川月的了解,江川月天性喜爱自由。所作所为,为了家族,照拂太子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在江家的全力帮助下,太子终于登基,太子觊觎江氏长女多年的心思,可以摆上明面。   而江川月必定不会入宫为妃。   萧烬安道:“朝廷的封赐旨意下达之前,我外公望出苗头,自觉愧对母亲,外公向朝廷请求致仕。”   致仕就是请求退休。   “朝廷驳回了外公的请求。皇帝假惺惺,认为外公也是以退为进,反而让外公请赏。”   “敬贤帝觉得外公送女儿祝他度过难关,就是为了铸成这桩姻缘。可外公知道我母亲的秉性与后宫无缘,一时激动,向皇帝请求‘女儿永不入宫为妃’,彻底激怒了皇帝。”   “敬贤帝觉得当了皇帝,江太傅看不起他,江氏也看不起他,江家还知道他偷梁换柱上位的内情,恩将仇报,江家不得不除。”   寒风乍然吹过湖面。   白照影抱住萧烬安,搂着脖子往颈窝里拱了拱。   那是他悲伤的事。   可是他不希望他每次触动时,都会悲伤起来。   白照影愿意黏人一点,转移他的注意:“亲亲我。”   萧烬安胸口满胀。   气愤变成了温柔,他还尚未酝酿出满腔怒火,只能低头无奈地在白照影脸颊啄了啄。   啾。   白照影满意地回给他一口:“接下来皇帝要使坏了?”   “是,所以后面就是你清楚的情况,皇帝将母亲赐婚给隋王,未入后宫,但也等于无法离开上京。”   “外婆早逝,外公因此被气死,江家还有个幼子江山宁,被皇帝拿住用来威胁我母亲屈服,帮他夺取隋王王位,继续服从他的支配,作为隋王妃与他媾和。”   “我不知道母亲是以怎样在佳仁殿备受折磨怀上我,她应该恨我。”   萧烬安喉结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白照影道:“可是母妃就是与别人不同,冤有头,债有主,你是她生的,稚子有何辜?她若毁了自己,报复你,反而便宜了老皇帝!”   他看见了萧烬安眼睛里有水光闪动,转瞬即逝。   白照影酸涩难言。   萧烬安也不知道为何,按照常理来说,母亲确实没有做到从一而终,而他的妻子从未诟病过这个细节,反而能做到打抱不平。   难道真是跟自己待久了,早把上京的那些破烂规矩抛到了脑后?   还是他本来就是这样通情达理呢?   他爱这样的白照影。   萧烬安动容道:“所以母亲越厌恶皇帝,就越悉心教导我。”   “她让皇帝看到了根本无法控制的江氏女。征服她的身体,也无法禁锢她的心。   “她会活,畅快地活着,皇帝只能如蝼蚁驱虫般在暗中得到她,哪怕他已贵为皇帝!”   白照影感到深深的震撼。   这样的江川月是敬贤帝永远无法企及的向往。   纵使他仰慕过,追逐过,玩弄过,摧毁过……他几乎将自己逼疯,可他也从来没有走进过这个女人的心。   ——这就是江川月对敬贤帝的报复。   船行湖心,白照影眼睫轻颤,终于明白萧烬安对皇帝的恨为何彻骨。   侮辱他的母亲,夺走了他的母亲。   还用那道圣旨,妄图被史书留情,混淆今后千千万万位晚辈的视听!   他察觉萧烬安紧扣着他身体的手,继续用力,指端几乎嵌进血肉。   白照影又变成了段充电桩。   白照影抚拍萧烬安的后背。   他能感觉到萧烬安的胸口骤然起伏,胸膛里蓄积着一股力量。   他觉得像是血。   下一刻,萧烬安用袖子里的丝帕捂住嘴,突然爆出阵阵剧烈的咳嗽。   他身体发抖,淤血从他的肺腑之间排出,深红的血触目惊心,萧烬安连忙收起帕子,没让白照影看见。   “没……没事。”   剧烈咳嗽过后,倒是给萧烬安原本苍白的面孔映染上几分血色。   白照影凑近,萧烬安却在离远,怕嘴角还有血吓着他。   白照影把他的肩膀都扳过来,含着泪抱他道:“可恶的是老皇帝,该承担后果的也是他,不是你。你又没法选择从谁的肚子里生出来。”   “夫君不脏,夫君的血也不脏,我最喜欢夫君,最喜欢夫君了!”   萧烬安刚吐完血,说话时,嗓音还带有一股哑意。   他稳了稳声音道:“哪怕我很坏?所有人都怕我,还每天都想对狐狐做坏事么?”   既已坦诚相见,他不再隐瞒。   他也瞒不住,因为白照影亲眼见过,他最凶狠残暴的那一面。   白照影怔了怔,考虑片刻,老实评价道:“夫君也不是所有的时候都坏,是该坏就坏,再说今后办坏事也可以少办一点,你慢慢改……”   他真是用尽全力在给自己找场子。   萧烬安嘴角翘起,忽然捏紧白照影的鼻头哧声,道:“少不了一点儿。”   然后白照影就被连披风带人,面对面抱起来了。   “——!?”   萧烬安坐在船头,游船摇晃,水波荡漾。   白照影四肢霎时间无处安放。   一个被披风蒙住全身,蒙得好像只小企鹅似的白照影,只能慌乱地双臂攀住萧烬安的脖子,双腿盘住萧烬安的腰际,他寻找平衡。   光天化日而且还在户外,对方还没做什么,他人已经完全要烫熟了。   坏人萧烬安长驱直入。   白照影头皮骤麻,鼻尖倏然就沁出汗水,紧紧闭起眼睛。   游船摇晃。   坏人仿佛在向自己证明他有多坏。   那些很坏的念头统统在无人问津,天地间唯有彼此的这条船上实践。   白照影的耳边到处充满水声。   分不清都是什么水。   水天发颤,眼睫湿润,他内脏几乎乱套,鼻腔全是萧烬安的气息,他快要受不了了。   坏人还用手摁住他的手。   很坏地陈述:“狐狐鼓起来了。”   你坏透了,我要退货!   我再也不敢心疼你了……   坏夫君!大坏蛋! 第172章   自找的坐船, 直接让白照影事毕后,倒在船舱里睡了半个时辰。   船舱里有帕子, 可以蘸蘸湖里的水。   船舱里还有涂那啥的药……   白照影在心里想,这就是早有预谋,自己是自投罗网!   游船里都藏着大魔王的坏心眼。   他拍打船板,萧烬安揉他的脑袋。   刚才进攻时有多激烈,现在就有多温柔,所以白照影脾气发得不痛快, 因为自己越显得生气,对方就越高兴。   还暗笑!我发现了!   下船以后,返回四皇子府建筑区域。   大太监惨被遗忘,还在芳芷居喝茶。   大太监自然知道四皇子妃留他, 是要给钱,利益当头,绝不能走。   他也知道四皇子府不会食言。   只是……这水喝得有点多呀!   太监这种群体生理上很容易尿急。   偏偏茸茸小丫头,经事少也不知道。   大太监喝完半杯,茸茸就给他满成整杯, 茸茸勤劳淳朴无限续杯。   大太监已经憋得满身筛糠了。   茸茸却谨记成美姐姐的教导, 不仅续杯还给奏乐, 芦笙吹响高山流水曲。   大太监快要憋炸了。   “别……别吹了……”   “公公不必客气!公公还有什么需要吩咐, 马上服务到位!”   少爷说过伺候得好就叫做服务到位。   茸茸立志服务到位。   完全不知道堂堂皇帝的大太监,就要让她给服务没了。   终于四皇子夫妇这时才进来。   大太监如遇救星, 登时起身, 奔向屋外迎驾:“哎呦四殿下四皇妃啊, 老奴等着给您二位告别,叨扰了许久,实在不敢再打扰了!陛下那边还得老奴回去伺候呢……”   萧烬安没给他太多废话:“赏你袋瓜子, 路上吃。”   油纸小包,一触即放。   就是普通装瓜子的纸袋。   可大太监感觉到它的重量沉甸甸的,他眼睛立马豁亮。   金瓜子!里头一定是金瓜子儿!   为了这把金瓜子,等再久都值得。   大太监更加眉开眼笑,这会儿也都不觉得尿急了,未来的大靠山,当真是财大气粗。   白照影被萧烬安挡住半边,四皇子夫妇同时送大太监出门。   这大太监也是乖觉的,虽然没正面跟白照影对视,侧脸瞧见白照影眼尾依然透着薄红,明媚动人,心下了然,难怪俩人回来这么晚。   太监无法真切体会这情情爱爱的事儿,但明显知晓自己多余。   “行了,两位主子就送到门口吧,往远了送,该折煞奴才了!”   四皇子府外头等着接大太监的马车,仍然在外面候着。   大太监连忙登车。   在车上又拜了几拜,车夫等人自有大太监本人拿着他们给的金瓜子打点。若是大太监要是贪慕这点儿钱,他也不配做到内宦首领的位置。   骨碌碌的马车声逐渐消失。   白照影在外面站着,瞧着路过的百姓来来往往。   上回他们府邸换匾,他买回烟花爆竹,吸引了整条街的男女老少捧人场,这回他不打算这样做了。   云中郡王是萧烬安的战功所得,那是他的荣耀。   至于四皇子,只是代表他是狗皇帝的第四个儿子,不值得炫耀。   最多夜里关起门来,家里吃顿好的,提前花花朝廷涨给他们的年俸。   白照影吩咐茸茸:“今晚跟厨房说多做几个好菜,咱们就不大办了。明个去上回那家铺子定块匾换了就成。”   茸茸点头称是。   萧烬安抿唇,然后暗中松了口气。   这时川流不息的街面上,有一辆马车缓缓驶过。   马车才刚出现,就已吸引走街上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车轮骨碌碌的,车体很沉重,车上载着的是庙会的道具。   临近年关,到处都在陆续举办庆祝年节的活动。   庙会对于古人而言,不亚于现在的演唱会,可以让忙碌了整年的大虞百姓扎扎实实地热闹几日。   哪怕只是见到运送道具的车,那车上的各色戏装戏服,红绸灯彩,搭台子的龙骨木架……都足以让人迷了眼。   白照影也迷了眼。   上辈子见得少,这辈子可以入乡随俗很入戏,眼神跟着马车走,两只眼睛都快要盯直了。   丢人的四皇子妃几乎想扒住车。   他虽然没明说,但也用一切神态动作向萧烬安表达“我想看,陪我去。”   萧烬安只能吩咐:“打听打听在哪里办庙会。”   茸茸:“是!”   嗖。   一枚歹毒的吹箭,穿插过道具车货物之间的缝隙,角度刁钻射向萧烬安!   四皇子府所在的街面嘈杂,刺杀之前毫无征兆,致命的危机发生在瞬息。   吹箭被萧烬安用袖子拂了。   这是他已刻在骨子里的习惯,随时会分神关注环境。   直到箭杆坠地,白照影才大吃一惊。   有人行刺!   而第二支吹箭已从同样的方向射来。   吹箭的目标是白照影,家臣连忙护驾,七八名家兵立刻站在白照影跟前,纷纷拔刀格挡,拨开了吹箭原本射向的方位。   两支箭全都落了空!   好在,这两支暗箭射出以后,门外迟迟没等来第三支箭。   家臣们全副警备的态度却不敢松懈。   白照影自知是活靶子,识趣地在家臣护送之下退回府邸。   四皇子府门外人数瞬间少了一半。   家臣战战兢兢:“是我等未能排查出府邸周围混入刺客,请殿下重罚!”   萧烬安:“自从没了成安牵头,尔等确实懈怠。”   那家臣惶恐得面皮涨红。   成安不过才十几岁,也没上过战场,平时他们归成安统领,隐有相争之心,可成安在时,王府除去让宗人府硬闯那回,从没发生过刺杀事件。   家臣惧怕道:“殿……殿下……我等这就去抓那刺客,审出背后主使,将功折罪!”   “不必。刺客跑了。”   “殿下?那车……”   萧烬安仿佛能看透他心中所想,瞥了一眼道具车的背影:“那辆车至今仍未减速,说明车夫不怕被我抓住审,他根本就不知情。”   被萧烬安审问,等于投进诏狱。   ——哪个不怕被投进诏狱???   车夫只是路人,道具车让刺客借用做了掩体。   家臣霎时间一筹莫展。   萧烬安眉头锁得更甚,目光娴熟地落在地面上两支羽箭,捡起拈着箭尾。   “这不是制式的军器,箭是自己削的。箭头淬毒,验验是什么毒。”   “杀我必然要用见血封喉的剧毒,毒箭往往要经过几日炮制。查毒源。”   那家臣跪着点头。   “王府外箭支射来的那个方向,共有六个隐蔽点,挨个排查,看是否曾有可疑人物蹲守。”   “重点问问树下那几个乞丐,有本王的暗桩在里面。”   家臣从一筹莫展,变成兵荒马乱,刹那间被兜头砸了许多思路。   家臣惶恐道:“那,殿下,敢问,敢问先试试哪条线索更容易走得通?”   萧烬安:“先把成安姐弟找回来。”   “……”   山路十八弯的讽刺,令人措手不及。   家臣诚实道:“早已去找了,从来没停过。活不见人,死未见尸。我等也跟锦衣卫的段大人几个交涉过,后续再无他们的踪迹。兴许……”   “兴许什么?”   “他们是被人掳走了,等着给殿下要赎金。”   萧烬安觉得极不可能,如果想要钱,绑匪早就该出来要钱。   萧烬安烦躁道:“我自会去问绑匪。赎金从成安份例里扣。”   家臣看不出萧烬安隐藏于心的忧虑。   不过已经无语了,当然绝对不意外萧烬安还能寻觅到江湖里绑匪的关系。   话题方才放下,一行人转身回府。   萧烬安这才听见几道脚步,接着传来阵带着哭腔的委屈少年音:“殿下,你为啥只扣我一个人的钱?”   萧烬安豁然转身。   他眉梢皱起,凝望不动。   成安被成美扶着,少年脸上完全没有血色,连路都走不稳。   姐弟俩站在石阶之下,两人同样的殷切,仰头望着这座府邸,同时揉眼。   “殿下……”   萧烬安带着人手又出府邸了。   还顺手抽走一名家将佩戴的钢刀。   成安大惊:“殿下这是干什么?”   “谁打的?”   “我、我姐打的。”   确实是成美误劈中了成安。   萧烬安把刀放下了:“活该。”   成安委屈劲儿完全上来了:“我姐可是被对手喂招故意打我的!”   萧烬安把丢给护卫的刀又捡回来。   成安喜上眉梢,但不敢得意忘形。   伤口牵动,成安疼得连抽几口长气。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我其实,是回来想先禀告殿下,小时候的事不好作数,殿下以后别当我义兄了。”   萧烬安眉梢轻抬,手里握着的刀,刀柄转了个微妙的方向。   吓得成安赶紧解释,习惯性语无伦次:“我我我我我,我们俩碰见个打不过也跑不赢的人,非说自己是我们亲爹,我寻思着殿下要跟我们是义兄妹,我们爹也得跟着抬抬点儿,况且谁知道他是不是我们爹,突然多个爹,这多奇怪啊,我也不想要这个爹,还是七皇子那边的爹……”   别说话了。   成美一把捂住弟弟的嘴:“萧明彻侍卫高朔,自认为我姐弟的父亲,他来赎罪,请求效忠殿下,就在附近。”   “嗯嗯嗯!”成安无辜地点头。   高朔……   七皇子那边的能人,江湖顶尖高手。   萧明彻已死,高朔无处可投,高朔有编造背景接近他的嫌疑,也有为故主报仇的动机。   所以虽说是块可用的材料,萧烬安对其完全没有兴趣。   “不见。”   “是!殿下!”   萧烬安不见,姐弟俩也不想接受高朔突然认亲。   与贪慕富贵无关,只是虚无缥缈的血缘关系,无法自证的两枚铜钱信物,根本不足以让他俩为此冒险,给殿下招惹来个可怕的人物。   姐弟俩跟着回府,未曾被养育,没有任何感情基础,所以当然对高朔也毫无留恋。   “请殿下留步!”   这时高朔出现在门口。   高朔现身,从来都是敌非友,整个府邸的家兵在同时抽刀向外。   高朔手里提着个做劲装打扮的刺客,突然将那刺客丢在王府石阶。   一支吹箭机关滚落……   这是高朔的投名状。   方才高朔在四皇子府门外枯等,见到刺客使用吹箭进攻萧烬安夫妇,而那行刺的刺客,远非高朔对手,撤离现场以后,没跑出多远就被高朔给拿下了。   高朔知道萧烬安为人淡漠,尤其对萧明彻这边的人厌恶至极。   高朔叩拜道:“承蒙隋王妃对我一双儿女的养育之恩,恳求殿下给我个入府自陈的机会。” 第173章   萧烬安冷漠地看了高朔一眼, 继续往屋里进。   成安和成美也只是稍微回头,脚步并没有放缓。   高朔爬上石阶跪进门里。   身后的门关了, 两边的家将跟他一起挪动,高朔跟到前厅,跪着把刚才在门口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在下敢念隋王妃的大恩大德,抚育我一双儿女。”   “在下为求家人团圆,从此愿为殿下效力,求殿下成全!”   忽见萧烬安转过身, 高朔一喜。   却紧接着整个人飞出数尺,高朔身体重重望地上摔。   地砖发出声闷响,他未用内功抵御,所以摔得格外重。   一口鲜血, 沿着高朔的嘴角溢出。   萧烬安嗓音凛冽:“你是在败坏我母妃的名声。”   高朔抬头,想到城中对隋王妃的传闻,他的话确实引人误会。   而他的儿子女儿,也没有因为他这道伤产生任何怜悯同情。   成美依然扶着成安。   成安有气无力道:“听说殿下病了,殿下身体才刚好些, 殿下息怒……”   高朔暗中苦笑, 他不会怪他们。   他心知自己不配。   多年来, 未尽到父亲责任的人是他。   他认敌为友, 多次与恩人之子作对,还差点儿让两个孩子自相残杀。   他们仨尊敬的长辈是隋王妃。   高朔在地上磕了沉重的三个响头。   随着他的动作, 血又涌上来一口。   高朔拿袖子揩去, 唯恐弄脏四皇子府的地砖, 狼狈又谨慎的样子,哪里也不像是个曾经纵横江湖的高手。   可依然没用,家臣让他止步:   “里头就是王妃活动的区域了, 不得入内,就在这儿等!”   高朔低头。   眉心皱起,深深叹了口气。   刺客被两名家将拖进二道门里。   ***   四皇子府,兵器室。   除了上回闹别扭那次,平时白照影几乎都不踏足这里。   兵器室内,萧烬安收藏的兵器贵重,需要养护,不宜曝光。   所以这间屋子窗户小,窗户少。   平时他觉得沉闷,到处都是墙。   现在墙体倍涨了他的安全感。   白照影缩在萧烬安常坐的椅子上面,双腿也蜷上去,几乎蜷成个球。   刚才那支箭,真的就是完全直冲他心脏射过来的!   白照影心有余悸。   甚至脑袋里现在还一直不停浮现,自己真的被吹箭扎死的画面……   不想死。   茸茸:“少爷,不然我们换个地方吧?仓库那边更严实,只有天窗。”   “去往仓库还要过两段路,一个走廊,走廊两边都是树。树里可能藏着人,就像车后面会藏着刺客一样。”   茸茸:“……”   “那我再去多叫几个家将哥哥来保护少爷。”   “打住。”   茸茸止步。   白照影扒着椅子扶手,严肃地分析:“你现在去叫人,人如果过来,这里的目标就会变大。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在这里就白躲了。”   茸茸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   小丫头犹豫了片刻道:“少爷,其实我听人讲,是您设计的战船,也是您在乱军中救出了陈妃娘娘……”   白照影耳朵尖尖竖起来:“你什么意思?是不是想说少爷胆小?”   “茸茸哪敢!少爷谨慎,谨慎而已。”   求生欲并没有换来白照影相信。   白照影眼睛忽闪,警惕又带着点埋怨,闷声道:“萧明彻已经死了,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还有人想杀我?”   不能怪白照影心理阴影巨大。   主角攻受死于火场,不可能再复活,他确实有所放松。   可他不过刚刚从屋里放出来,刚想拥抱一下自然,结果还没出自家大门,差点让人给弄死。   就算心态再好,事关生死也看不淡!   “少爷。”茸茸说,“那不成我去给您泡杯花草茶,喝完茶您休息会儿,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唔,这倒可以考虑。   白照影:“那还要绿豆糕。”   “好嘞,茶水七分糖,保证服务到位。”茸茸小短腿跑出去了。   白照影想,茸茸真是个好茸茸。   刺客要杀我,刺客坏!   他就不相信自己都躲得这么严实了,还会有刺客能找到自己。   白照影稍微放松警惕,把腿从椅子上拿下来,耷拉在椅子的边沿。   他听见外面有动静,是脚步声,难道茸茸回来了?回来得这么快?   兵器室的门豁然敞开!   屋里栽头撞进来个他完全不认识的男人,满身是尘土和血迹。   “……”   白照影望着对方,那刺客惨然一笑。   白照影吓得窜上椅子,大声不可思议地喊:“来人护驾!!!”   有人来了。   人影继刺客之后闪进门里。   萧烬安披着衣服,与白照影面对面。   他站着,而他的妻子站在椅子上,头一次比他高出多半头,胆小且活泼,像那种容易受到惊吓的小动物。   萧烬安压下那点儿奇妙的想象。   “刺客早已被反绑住双手,我要审他,所以没堵他嘴”,萧烬安接近白照影,仰头道,“你下来。”   “我不下去……你给我证明一下你是我夫君!你是不是戴了人皮面具!”   萧烬安牵起他手往脸颊两侧摸了下,脸侧皮肤平整,没有粘胶的痕迹。   白照影这才平静地站在椅子上,不动了,任由萧烬安给自己抱下来。   抱的时候白照影手臂紧了紧,完全环住萧烬安的脖子,鼻尖轻颤。   真是吓死个人……   兵器室里,那名刺客瞳孔映入此景,眉梢缓缓一抬,然后头又低下去。   他眼前两人并排坐着。   萧烬安道:“杀我的人,从来少有人活着。你很幸运,是其中活着的一个,能体验北镇抚司的所有刑具。”   甚至无需具体描述,只单单北镇抚司四个字出来,就足以让人动魄心惊。   刺客的瞳孔遽然紧缩。   刺客其实嘴里本来有颗毒丸,倘若行刺失败,他们往往会选择自尽。   可惜抓他的那个人发现及时,并且经验丰富,一掌拍向后背,早把那毒丸给他缴了。   而他成为刺客界难得的活口。   不能死,求生就变成了人的本能。   刺客跪拜道:“请殿下饶……饶我一命,殿下饶我一命……”   苍白的求饶是无用的。   萧烬安毫不动容。   这让刺客明确地意识到,他必须要拿出诚意才能保全性命。   刺客主动招认道:“我是被三皇子指使的,是三殿下告诉我,如果能将殿下杀死,他就能成为皇帝!”   “三殿下那天给了我张十万两的银票,我在府邸外蹲守数日,恰逢刚才是最好的机会……”   “少爷茶水来啦!”   茸茸推门进来,兵器室突然变成审问现场,她吓了一跳。   她将漆盘放下,摆在桌上甜甜的八宝茶和绿豆糕:“殿下喝茶吗?”   萧烬安摆手,茸茸自出去忙活了。   而那个刺客,已然自述完他的幕后指使三皇子,等待萧烬安对自己发落。   白照影手捧茶杯。   热水在白照影跟前氤氲了一层白汽。   ——三皇子要杀萧烬安连同自己?   《宅斗之庶子欲孽》主角已死,换卷改题在所难免。   萧烬安成为四皇子,三皇子等于有了强大的竞争对手,当然没办法忍受。   所以萧烬安再次挡了别人的路,引来三皇子先下手为强,倒是顺理成章。   只是萧烬安怎么每次都能精准地长成别人的眼中钉?   白照影不由同情片刻,推推小瓷碟,将绿豆糕分享给萧烬安品尝。   唉,生活太苦了,咱们吃点甜的吧!   刺客眼看着四皇子妃像是更好说话。   这个皇子妃胆子这么小,长着张不谙世事的脸,像朵无忧无虑的菟丝花。   他膝行向白照影求情:“小人所说句句属实,还望四皇子妃开恩,看在小人肯如实招认的份上,饶小人一条性命,求四皇子妃垂怜……”   刺客的目光带着乞求。   可他没想到菟丝花,咽下去绿豆糕饼道:“他给你这么多钱?十万两?”   皇室皆知三皇子出身寒微。   萧明朝平日里借钱也要漆金妆银,为得正是掩饰他的经济条件。   但如果他真的能拿得出十万两买凶,那是真有钱,平时就不必在外人面前故意强装自己有钱了。   所以白照影觉得不能帮忙说这个情。   白照影道:“你撒谎了。”   刺客心里咯噔一声,着实没想到,居然会被萧烬安看上去完全温良无害的妻子,轻易地拆穿谎言。   萧烬安在旁并不干预,也不引导。   以前他保护白照影,事事全部替他代劳。   但自从猎场之行归来,萧烬安越发见到了不一样的白照影。   钻石的切面需要经过打磨才能更加闪烁,在绝对安全的环境下,他愿意多给白照影历练的机会。   因为那样的白照影也很可爱。   他相信白照影可以做好。   “十、十万两,三殿下只给了我一半,另一半需要事成后才能兑现。”   “四皇子妃若不相信,小人可以将三殿下的信物,给四皇子妃查验,我保证我句句所说皆是实情……”   白照影:“三皇子府的陈设如何?”   刺客讶然:“……陈,设?”   在他慌乱之际,白照影不疾不徐,小口地抿着甜茶水。   “你不要说他蒙住你的眼睛。你认定是三皇子指使,他就没有故弄玄虚的必要,所以你句句所说都是谎话。”   刺客深深呼吸了几口长气。   再接着,他大脑从慌乱变成了空白,喉咙像哽着块石头,彻底明白了四皇子妃原来更不是好惹的。   萧烬安这才不咸不淡地补充:“带进北镇抚司重审。”   “我说!我说!!!”   北镇抚司,凶名在外,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种种酷刑让人生不如死……   刺客痛哭伏地。   只怪他今日太过背运,他知道不能再不说出实话。   刺客干哑地道:“请殿下解开绳索,小人手臂上有块证明身份的刺青。” 第174章   刺青在刺客的手臂内侧, 被一块跟皮肤同色的贴胶掩饰住。   贴胶扯下来发出嗤啦一声。   白照影闭上眼睛,再小心翼翼的探头。那片刺青呈青蓝色, 是株造型简单的兰草。   当刺青暴露出来时,兵器室变得沉默,上回上京城这个标记盛行还在半年以前,那时敬贤帝遇刺,然后皇帝勃然大怒,下旨大虞全境剿灭幽兰教。   分坛拔除, 教徒被捕,秘密地道被填塞,渗透在边地的奸细也受到惩罚。   按说幽兰教应该遭受毁灭性打击。   然而实际上,幽兰教并没有消失, 只是行事更隐秘了吗?   幽兰教也要杀大魔王……还打着三皇子的名义杀他们。   白照影眼前好像有三股势力,皇帝、三皇子、幽兰教,都很不友好,脑子转不过来了。   萧烬安:“押下去,先锁在王府。”   屋外来了两名家臣, 将刺客堵嘴拖行出去。刺客因为听见并不是关押进北镇抚司, 几乎没有挣扎的动作。   临被拖走时, 身上一块三皇子府的通行令牌掉出来, 镀金令牌摔到地板,兵器室响起串连续的嗡嗡声。   但如果今天这个刺客被抓住时服毒自尽, 是个死人, 他们不一定能迅速联想到幽兰教。   高、朔。   萧烬安指端轻轻叩击着桌面, 片刻后道:“带高朔进来。”   高朔被五花大绑带进兵器室。   从始至终,高侍卫并没表现出任何抗拒,就算将他蒙起眼睛, 刀架在脖子,使他彻底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家臣:“行礼!”   高侍卫顺从恭敬道:“拜见四皇子,四皇子妃。”   家臣诧异地望向高朔蒙着的眼,确定盖得严严实实。   难道他是通过呼吸声,清楚地分辨出,对面那张椅子坐着两个人的?   家臣死死地屏住气息,生怕让这人瞧出自己对他隐有震撼。   高朔表现得浑然不觉,嗓音疲惫却不减浑厚,环绕于兵器室:“四殿下这是愿意答应,要我为四殿下效犬马之劳?”   “你说我母妃救了你的儿女,”萧烬安语气平淡,“她天生仁慈,这不足为奇,本王也不是萧明彻母子,不需要对你挟恩图报。”   高朔本已提起的期待落下。   萧烬安:“你走吧,认亲我不拦阻,至于何时能得到认可,这不是我该干预的事情。”   高朔沉重地直起上身。   他看不见,但是隔着那层黑色的遮眼布,都能让人感觉出他瞬间的茫然。   这种茫然维持了不到片刻。   高朔道:“是我害得大姐砍伤了二郎,他两个多年来相依为命,所以对这件事介怀颇深!”   “如果仅凭我……我……”   “他们不想再多看见我一眼。”   除非能够加入四皇子的麾下。   他们同时被四皇子差遣,高朔就能顺理成章接近他的两个孩子。   高朔怀着这种想法再度恳求。   但是他发现萧烬安与萧明彻不同。   他引以为本钱的身手,无法改变萧烬安的想法。   他想来交换条件,实际上结果是,他在被萧烬安完全牵着走,对方却根本没有威胁他半个字。   萧烬安不是个自己能掌控的人。   萧明彻难怪输得彻底。   他终于放弃了拿引以为傲的武艺做交换,也放弃了立刻成为萧烬安客卿的意图。   高朔叩首:“谢殿下容我入府禀奏,殿下没有携恩,是我心甘情愿,我会随时听候殿下的召唤。”   然后高朔就被家将带出去了。   白照影今日亲眼目睹萧烬安应对朝廷局势的全过程,不免认为这样的萧烬安,既是他熟悉的夫君,又有一点点陌生,感觉很奇妙。   若是仔细体会这种神奇的感觉,白照影想,大概这是由于萧烬安对别人和对自己,态度完全不一样吧?   等高朔刚走萧烬安就开始捏他的脸颊:“不高兴了?想替他说话?”   “不想,谁知道他是敌是友。”   “所以才不能被他摸透,也不能让他以为我缺他不可。他若真有认回两个孩子的诚意,无论被我怎么晾,只要想找,一定能找到他。”   “夫君是再对他试探?”   “日久见人心,看他能坚持多久,也看他是不是还跟七皇子余党仍有来往。”   当他能真正参与萧烬安的世界时,萧烬安在白照影眼中,也多出了新鲜的模样。   他亲眼目睹了萧烬安冷静,缜密,不可被忽视与控制,像宝剑闪着幽冷的光。   白照影面对萧烬安,清浅一笑,被萧烬安又捏捏脸:“笑什么?”   “笑你可能真是这套题的答案啊,怎么以前我就没想到呢……”   他这样子,萧烬安莫名其妙,凑过去啄白照影的嘴角,啄走粒甜甜的绿豆糕。   ***   “三殿下,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殿下……”   夜里,三皇子府只点了盏孤灯。   灯火幽暗的光线,甚至都填不满整座书房。   明黄色垂幔因风而起,大风拂过博古架。   风势越发猛烈,萧明朝抬头望了眼架子上的文物,想过去扶。   可身体刚刚站起来,萧明朝就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那道鬼魅般的声音又响起:“殿下……殿下啊……”   “别,别装神弄鬼,你不要给我装神弄鬼!你别过来……滚出去!”   萧明朝虚张声势,提起嗓音。   可是与他对话的那个人非但不为所动,语气还显得饱含嘲笑。   “猎苑那晚若非有我,殿下即将被叛军包围。”   “殿下当时身上带着那么多宝物逃命,几乎变成了叛军的活靶子,这些殿下都忘了吗?”   萧明朝喉咙发紧。   猎苑兵变那晚,他走投无路时,被一支神出鬼没的小队救下。   那只小队带他躲避起来,直到兵乱结束送他返回朝廷。   萧明朝本想感激,但从此迎来了噩梦的开始。   这个神秘人对自己的情况完全了解,拿到他的通行令牌,知晓他的心魔所在。   甚至他还摸清楚自己和城中一些专业做赝品的古玩商的交易情况……   萧明朝自是不愿意让他买赝品的事情公之于众。   对方则是句句往他心窝子上捅:“你是宫婢之子,自幼丧母,无依无靠。”   “如今萧明彻死了,你本该有机会得到天下,作为国君富有四海。”   “——是谁让你战战兢兢,又心有不平?”   是,萧烬安。   眼前清楚浮现出萧烬安的脸……   萧明朝皱起眉头,他没有什么本钱,当初拼尽全力尚且斗不过七皇子,现在更别想跟萧烬安抗衡,争夺这个皇位。   他清楚萧烬安志在必得。   可他确实不甘心!   萧明朝粗喘了几口长气,他的手按住书桌上的茶杯,掀起瓷盖迅速地喝了一口。   他不敢跟萧烬安为敌。   因为萧明彻正是前车之鉴!   萧明彻被烧得尸身不保,萧烬安态度寡淡,不能跟个疯子虎口夺食。   三皇子满脑子盘算着利害关系,最终还是堵上耳朵,不想听外头这个神秘人说话。   可怕的是,对方的言语一句一句,仍然钻进他耳朵里。   “三殿下,你母亲是宫婢,尚且是个清白女子。萧烬安他娘却是上京城人人唾弃的□□。”   “他比你年轻,非嫡非长,若是他夺得皇位,今后是否你能忍受得了?”   “别说了……”   萧明朝站起来。   萧明朝拼命拉扯窗帘,将帷幔掩住。   因为他的动作,屋里那盏孤灯颤抖,明暗不定的光线加剧了萧明朝的焦灼感,使得萧明朝处于犹豫又不敢前进的状态,逼得他要发疯。   但是这时,来自三皇子书房外面,有逐渐变急促的脚步与人声。   三皇子府的家臣,手里捧着个盒子,在门外向三皇子禀报。   “殿下。”   “我没事……你,来干什么?”   门外的家臣自然看不见门里,三皇子几乎失魂落魄的状态。   家臣如实禀奏,将捧着的红漆木盒缓慢地放下,说:“这是四殿下让送给您的东西,交代我们,再晚也要送到您的手里。”   刚提起萧烬安,萧烬安冒出来,强势地体现出他的存在感。   那声四殿下给萧明朝造成的心理阴影难以描述。   萧明朝强行稳住情绪:“是……什么东西?”   “小人不知。”   “滚,放那里,滚吧。”   “是。”   萧明朝走到门边,打开门,一只木盒安静地融于夜色。   木盒只是普普通通的木头,没嵌珠宝,没有雕琢,随意得几乎就连上京城任何的平民家里都能够找到。   可即便如此,萧明朝也不可能低估萧烬安的财力。   拿外物证明自己,萧烬安用不着。   三皇子未免加剧了他心里的酸楚感,他鼓起勇气掀开木盒。   盒子里鎏金质地的通行腰牌翻滚着砸下地板,发出响亮的动静。   砰嗡嗡嗡……   萧明朝豁然站起连退数步!   血液刹时间全部涌向大脑,萧明朝手脚冰冷,曾经最不想要发生的情况,在他身上完全应验。   他嗓音发颤地道:“是谁给他的?”   “是你……是你,对不对!”   “你摸走了我的腰牌,拿这块腰牌招惹萧烬安,你陷害我,让他对付我,你这是在要我的命……”   萧明朝嗓音发抖。   然而没有对神秘人产生丝毫威慑力。   那神秘人反而笑了,笑声像是从四面八方而来。   “你一直以为萧烬安胜过你,你不服不忿,却不想改变,根本就不了解你现在正处于一个绝妙的机会。”   “我不想听!”   萧明朝欲出门直奔四皇子府:“我去告诉萧烬安,刺客不是我派去的,他不必警告我,他也不用威胁我……”   “敬贤帝不会让萧烬安独大。”   萧明朝迈出去的一只脚,像是突然灌了铅似的沉重,萧明朝缓慢地扭头。   收缩的瞳孔里,闪出萤火般的幽光。   萧明朝:“什……”   “你不了解你的父亲,他活在世上一日,就认为自己该掌控局面一日。”   “他不肯服老,要用萧烬安,更厌恶萧烬安年华正盛,他比你更恨他。”   父亲怎会厌恶儿子?   皇族父子便会。   平庸衰老的皇帝,面对优秀的继承人选,打从骨子里深深的防备与嫉妒。   三皇子这才听出神秘人话里的含义。   三皇子控制住喃喃自语的冲动。   他在心里想:“他的意思是说,我有可能,被父皇选中成为压制萧烬安的工具,父皇会从对我不屑一顾,到给我这个机会……”   太诱人了,幻想在三皇子脑袋里炸开了层层叠叠的烟花。   然而在现实中,他对书房外神秘人吐露出来的却是:“不要。” 第175章   隆冬, 养心殿殿外一片清寒气。   上京城这里是典型的北方天气,到处一片突兀, 干冷干冷。   白照影进了皇宫就维持着乖乖的皇子妃人设不敢搓手。   实际上,他冻得鼻子痛,耳朵尖尖也在痛,脚趾头尽管藏在厚实的靴子里,脚尖已经麻木。   但是不行啊,不能回家!   年底了, 该送节礼,萧烬安又是刚被册封为皇子,他们还明知老皇帝正在生病,老皇帝从叔叔变成了公公, 如此种种加起来,再不想见也得见一面呀。   白照影悲哀地暗中叹了口气。   他今天带着的是茸茸和府上几个下人,开着车来的,车上载了许多东西。   作为四皇子府的另一位主人,他必须得往皇宫走动走动。   指望萧烬安把这事办了——不可能。   别指望他去给人家送礼了!   他肯定会把所有人都得罪透!!!   白照影悲哀地叹出第二口气, 虽说被迫营业, 营业态度还得非常端正。   他从今天早晨就在挑选, 他该送给皇帝些什么节礼?   老皇帝富有四海什么都不缺, 可如果送的太不像样,反而会引起老皇帝不悦。   他可不想达到适得其反的效果。   最后挑选的是一棵老桩雪松盆景。盆景层层叠叠, 做的是宛如流云般的造型。   松树常青, 代表长寿, 想来老皇帝应该对这样礼物挑不出什么理?   “四皇子妃到了,老奴给您请安了,外头清寒, 请随老奴先进殿等候吧。”   大太监兢兢业业地站在门口。   白照影跟着进去。   养心殿有地龙,所以殿里不见明火,温度还很热乎。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养心殿,这回复明了,他专注地打量着殿里的陈设。   走着走着,便与芳华姑娘碰个正着。   自从陈妃得宠,老实内向的芳华逐渐有人赏识。   芳华出迎连忙行礼:“王……四皇子妃。见过四皇子妃。”   芳华脸颊明显红了两块,不敢凝望白照影,一边低头一边说:“陛下跟朝廷几位大人们议政,精神不济先休息了。”   “陈妃娘娘正给陛下按摩头部,让奴婢跟四皇子妃知会一声,免得您冲撞了陛下。”   这是怕老皇帝的起床气撒在自己身上,陈妃当然是自己人。   白照影心里感激不尽。   那挺好,见不到也会有人把盆栽跟他来过的事情都告诉老皇帝,省得本人现身,能拖一天算一天。   白照影这样想着,对芳华点了点头。   芳华脸彻底红到耳根,声音轻得像蚊鸣:“四皇子妃,能不能……能不能,出去走走?”   白照影:“什么?”   芳华吓了一跳,连忙改口,纠正成正确的传话内容:“陈妃娘娘让您等她,就在养心殿外陪她走走!”   “喔。”白照影这才听明白,“好啊。”   等待也没等多长时间。   白照影只在宫廷廊道里站了片刻,跟大太监聊了几句皇宫里不咸不淡的琐事。   老皇帝回宫以后就没再上过朝,但是敬贤帝会隔着屏风,听外头两名皇子率领诸位大臣议政。   白照影心说,这肯定跟萧明彻与叛军兵变脱不开关系,气得加吓得。   他默默地听,不太敢发表看法。   半盏茶后,陈妃独自出来,没带侍女。   所以白照影也不带,两人就在殿外晃悠,沿着养心殿外面的小路散步。   “娘娘最近身体怎样?”   陈妃:“自从上次猎苑回来,虽说收了些惊吓,总体无碍。”   白照影又问道:“那小九呢,他被吓着了吗?现在好不好?”   自从猎场一别,白照影还没见过小九。   “那晚九儿让他四哥敲晕醒来,兵变结束,人都快到上京城了。”   “九儿听说兵变时的种种险情,至今仍后怕不已,他后悔没跟本宫驻守明德殿,觉得对不起本宫,现在习武呢。”   喔,那倒是有很大进步。   白照影夸奖道:“小九很孝顺。”   陈妃淡笑不语。   白照影:“正好我给小九带来了《养正汇编》《算经总要》还有全套的《圣贤嘉言集录》,小九一定喜欢,希望他文武兼修。”   白照影心说小九,死道友不死贫道了。   我不管你到底看不看,反正你的这份礼物,官面上就得这么送。   至于其他的私下再补。   白照影把给陈妃年礼也奉上,是些市面上不常见到的医书,他知道陈妃如今根本也没空看。   但是爱好就这样神奇,哪怕只是靠近它一点点,守着它,都会让人感到幸福。   果然陈妃娘娘很喜欢,美到了骨子里。   陈妃笑着感谢白照影。   她却在凑近时突然压低了声音道:“你听好,告诉殿下,老皇帝快不行了。”   白照影刹那间桃花眼放大。   他连忙环顾左右,见没人注意到这里。   他小心翼翼地追问,陈妃却按住他的手,什么也不让他说。   陈妃看似寒暄,却语速很快地对白照影道:“皇帝已经无法上朝,日常听政都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将权力一分为二,财权给三皇子,兵权给四皇子。”   “四殿下兼着个造船使的头衔,舰队水师样样需要拨款,势必会跟三殿下龙争虎斗——他就想看到这种情况。”   这个他当然指的是老皇帝。   白照影暗中锁眉。   大魔王的脾气他是清楚的,大魔王一身反骨,做事还尤其讲究效率。   更关键的是,大魔王花钱如流水,造船养兵捐款,他样样不惜财力。   而三皇子金玉在外,骨子里是个拮据的性格,老皇帝却让他管钱,大魔王肯定要不到手!   唉……   白照影已经能想象出画面了。   喷火龙一样的萧烬安,手里握着把数不清的条子:“给我拨款!给我拨款!”   三皇子必定像考拉似的细细拨拉着算盘缓慢道:“省着点用,省着点用。”   白照影目光挪移到不远处的养心殿。   那里头……一定热闹极了。   陈妃自然看不出白照影脑袋里在想什么。   她也不宜跟白照影待得太久,唯恐落人话柄。   所以陈妃简短交代完朝廷现在的形势,匆匆地回去了。   白照影站在养心殿外,又呆立了片刻。   这时从觉得殿里的情况一定非常可笑,变成对萧烬安牵肠挂肚的担忧。   他会很生气,估计还会再得罪许多人。   别人的人生,是以和为贵,顺风顺水。   萧烬安却是一路逆流而上,劈波斩浪,真是自从生下来就没怎么安稳过。   ——“三皇子驾到!”   ***   宫人的禀奏声拖长了嗓音。   白照影茫然回头。   其实他的心思该沉浸在,刚才他对萧烬安处境的在意。   他没能想到,三皇子会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   他自以为刚才跟陈妃交流信息时,找得地方也够不引人注意了。   三皇子会把刚才他们的话听到吗?   白照影凝立不动,一时间,对局面的发展拿不太准。   他直视三皇子,三皇子并不算高大,除了衣着体面,面容甚至都没什么值得记忆的地方。   如今两人面对着面,白照影方才将这人看清楚。   而三皇子后头跟着的小太监,立马提起注意:“三殿下说养心殿里待得闷,想来这儿走走,没想到宝地风水好,四皇子妃先来了这里。”   这话一出口,再结合三皇子憋屈的表情,白照影想,果然还是吵架了吗?   也确实是吵架了。   萧明朝气得牙根痒痒。   老皇帝将户部划分给他,加上以前他负责的清水衙门,可以说现在确实是他权力最大的时候,统管大虞朝钱粮。   他本以为能据此狠狠限制萧烬安的行为。   但萧烬安此人确实不好对付——他说不合规制,他要特事特办。他给定拨款数额,萧烬安嫌拨款太少……   如果他说没钱,先给一半。萧烬安就敢全拿走,再让别的衙门找自己打欠条。   协理朝廷政务这几天下来,他也明白了个事情。   为何有些王朝不喜欢打仗?   看似打的是仗,其实打得是他这个管钱的后方!   萧明朝深深感到了政见不和。   如果哪天自己当皇帝,他会延续今日的做法,分出定额养兵。   而如果萧烬安当皇帝,他怕是把六宫粉黛都撵回家,也要保证他看重的军器研发和军饷发放!   他想到六宫,眼前却是萧烬安唯一的妻子。   他发现萧烬安不仅对军队大方,对自己唯一的老婆也很大方。   四皇子妃满身明媚的锦绣,闪着一双桃花眼向自己行礼。   “见过三皇兄,我来探望父皇,顺便跟陈妃娘娘聊聊,皇兄想在这里清静,那我就不打扰皇兄散心了。”   他咽不下这口气。   萧明朝锁眉,想找个机会向白照影发难,借机杀一杀萧烬安的锐气。   可他刚想说些什么,霎时间又想到当初白照影在猎场时让他下不来台的局面。   他的话在脑海千回百转,最终变成要拂袖而去。   可是白照影先他一步,温声地上前:“对了,三皇兄,还有一件事情。”   他语气热情,可萧明朝不敢卸下防备。   “何事?”   他绽开个笑容,刹那间令人忽视了他的满身锦绣。   萧明朝不觉拉满警惕,甚至后退半步。   “我来皇宫拜访各位尊长,带来我跟夫君的年节礼作为心意。”   “我给三皇兄准备了份礼物。”   萧明朝心里咯噔一声,想到的是那枚鎏金腰牌,他暗中把那神秘人又骂了一遍,给他惹来了无妄之灾。   可他想错了。   四皇子妃道:“皇兄事业有成,皇兄府上必然不缺什么。”   “所以我亲自挑选了外头不好买着的焰火,还有我们各处庄子进献的土仪。”   “东西并不贵重,做锦上添花用,希望三皇兄能够接受这份心意。”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这份年节礼本来他就该收。   萧明朝纵使对萧烬安有气,火也不好再发在白照影身上。   更何况,四皇子妃这份礼物,若是金银珠翠,他反而觉得他们家故意炫耀。   可并不是。   他竟在人前成全了他的颜面,好一个锦上添花,倒显得皇室当真兄友弟恭了。   萧明朝:“多谢。四皇子妃有心了。”   “三皇兄客气,夫君与三皇兄同朝共事,他性格急躁,恐怕有和三皇兄发生矛盾的地方,我先替他向皇兄赔礼。”   他也许知道白照影这么做是出于客套,当然是为了萧烬安在公务上少点麻烦。   自己曾被皇室排挤在继承人范围之外,无人问津,礼数如此周全的竟然是对头家的正宫。   萧明朝不由自嘲地一笑。   继而在白照影低头行礼时,他注意到白照影露出些雪白色的后颈。   肌肤耀眼,锦绣夺目,这是颗被萧烬安精心呵护的明珠。   收敛起那些恨屋及乌的想法,萧明朝忽然想躲。   他匆匆接过白照影递上的礼单,走掉了。 第176章   三皇子府。   自从入夜, 三皇子开始扎进书房。   管家过来跟他确定了一遍,他不用膳, 也不想休息,管家觉得他可能在朝政方面跟四皇子又发生冲突,心里憋得慌。   “殿下,不若老奴让人炖半盏莲子羹,在火上煨着,您用的时候随时能喝?”   “不用了, 灶房熄火吧。”   “是。”   “你回来。”   “怎么了……殿下?”   “去把我窗子打开,”萧明朝道,“再把我带回来的那车焰火点了,在院里点, 这里正好能看得到。”   管家对这吩咐不明所以,但只好照办。   不多时,萧明朝坐在书房里,而侧边窗外一声巨响,一颗鸡蛋大小的火球窜上天幕, 炸开满天繁星。   紧接着就是十七八个火球, 陆陆续续从地面窜起。   火光极盛, 绚丽得像锦绣。   烟花照亮了萧明朝书房里的摆件, 使它们都泛起多彩流转的光泽。   烟花是美丽的。   而自己即使削尖了脑袋,也是普通的。   纵使老皇帝给了他, 抗衡萧烬安证明自己的机会, 他也一样没有把握住。   他恨萧烬安, 嫉妒他,同时害怕他……   书房外头那道神秘的嗓音又响起来,直接强闯进他的意识。   使萧明朝觉得烟花突然透着凉:   “美人属于强者, 赝品配不上他。”   萧明朝遽然起身。   又是这个人!!!   ——“你跟着我进了皇宫?”   没人回应。   隔了片刻,有道声音在焰火爆炸声里依然清晰可闻,嘲笑的话语淡淡传过来。   “四皇子妃平时的礼服少说上千两。工期一年,你说萧烬安怎么赚来的钱?”   “滚。”   “这些烟花在你看来是奢侈之物,你可知萧烬安与他妻子新婚头一次过年。以他的性格,为讨四皇子妃到欢心,烟花彻夜不熄,光焰能照亮半座上京城。”   “你明知平庸,甘于平庸,窝囊地愤恨自己的平庸,机会就留给谁?”   他又触动了自己的心魔。   萧明朝觉得这个人像条阴暗的毒蛇,冰冷的锥子!   他被这个人窥破了心思。   所以对方不停地去戳,狠狠地去戳……   萧明朝感知到自己处在崩溃的边缘。   他堵上耳朵,拦不住已然开始动容的心思,只能听这道声音继续蛊惑。   “你想想,萧烬安身世比你惨,时至今日能得到一切,来源于他更敢去争。”   “你要对付萧烬安,孤掌难鸣,怎么就不敢让我帮你,拿到想要的东西呢?”   “……”   夺得皇位,得到金钱,收获尊重。   再迎娶一个能够像白照影一样,满心为他打算的皇后。   萧明朝趴在桌子上,宛如鸵鸟般将手臂埋进胳膊里。   他闷闷地道了句:“你都能做什么?”   那神秘人笑了。   萧明朝尖利道:“你自己都不敢见光,你又能做什么!”   那神秘人像是在交涉多时之后,终于被这句话搅乱了心绪。   神秘人爆出阵咳嗽,萧明朝耳膜刺痛!   那咳嗽的声音渐止。   萧明朝捂着耳朵,眼前多出一只深灰色的信鸽。   鸽子眼睛血红地看着他,转动着。   “这鸽子与东南那头有来往,是我未被朝廷拔除的最后几根暗线。”   东南……倭寇!   萧明朝如今入阁参政,恍然大悟:“你想干什么?你让我传递朝廷情报,给倭寇当内应!那我与老七有什么区别!”   “他自毁长城,你不是。”   “你只是制造出些小动静,但萧烬安务必南下亲自巡视海防,皇宫就空了。”   “这是手段,不是叛国。”   皇帝随时有驾崩的可能。   先控制朝廷者为皇上!!!   萧明朝当然想通了这个道理,太巨大的诱惑,他垂眸,正对上鸽子血红血红的眼睛,喉咙滚动。   烟花渐冷。   萧明朝颤声说:“你确定他会南下?”   ——时局如此紧张,他怎么可能南下!   “会。”   “……”   ***   无论在养心殿待到再晚,萧烬安都是要回家的。   不过越到年底,街面上人就越多。   沿途一些商贩摊档,踩着夜禁的尾巴踩收摊回家。   马蹄声停,萧烬安下马。   萧烬安穿着满身明丽的飞鱼服,站在糖炒栗子摊跟前,老摊主夫妇吓得哆嗦。   “这位官爷,我等可是正经小老百姓,平时就做个糊口买卖,这不……还没到夜禁呢?”   “糖炒栗子,两斤。要现炒的带走。”   萧烬安从荷包里给钱。   碎银给得足,老摊主夫妇这才放心,暗中松了口气,又慌慌张张赶紧开火。   萧烬安不着急,站着等,一动不动。   栗子下进小石子里,浇上糖浆,摊主用铁铲搅拌,不多时大锅白气腾腾,冒出了浓郁的焦糖香。   他看着糖炒栗子,不说话,夜里这样子实在让人渗得慌。   老板娘壮着胆子,跟人搭话:“这位官爷也爱吃我家的糖炒栗子,在咱们上京城可是出名的,若是白天,这条街许多人排队买……”   萧烬安凝了凝,继而,冰冷的表情融化,大鹅似的抬头:“我妻子喜欢。”   老摊主拌栗子的手腕顿住,然后继续。   老板娘眉开眼笑,居然也不觉得可怕了:“那他看到你给他买栗子,一定很高兴。”   “嗯。”他会高兴,很单纯,很好哄。   “糖炒栗子!!!”   人还没进屋,白照影闻着味儿就出来了。   白照影今天游走于各府,打点家事,虽然也被很多人招待,但是毕竟今天过得不是很尽兴。   一包糖炒栗子,临睡前看看话本子,单调的生活就可以变得很丰富。   他去抢糖炒栗子,偏偏萧烬安幼稚地举过头顶,让白照影扑了个空。   那白照影就只能挠痒痒。   萧烬安也许有痒痒肉,他嘴角微抽,装栗子的纸袋降落。   他当胸正面撞进个白照影,在他的身前挨蹭:“来试新衣服!”   “又试新衣服?”   萧烬安被白照影拉过门槛。   屋里的侍女全都默契得撤了出去。   大虞朝,或者说古代就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主人的衣着代表家庭生活状况。   皇室成员要遵守的礼仪更多,尤其费衣服,有时候参加某个场合,甚至得带好几套衣服。   萧烬安一进门,见到外间的桌椅上搭了许多套衣服。   “有你的,也有我的。”   “我特地这次选了情侣款,因为年底要参加的场合比较多。”   “宴请同僚,表哥大婚,除夕守岁,元日拜年,初五初七,元宵灯会……”   “好热闹,讨厌你们家的规矩真是多,我都变成了奇迹狐狐。”   白照影总是会说些奇怪的词语。   萧烬安纠正:“不遵守也无妨,我没那么多讲究。咱们家。奇迹狐狐……是狐狐的新品种?”   “才不是,你还想要几个狐狐?你最烦人了!”他说着烦人,却拎起件正红色的吉服接近自己。   萧烬安接过来,不舍得他服侍自己穿,他目光落在手里的衣服上略停顿片刻。   他旁边白照影已经脱下原来的外衣。   屋里暖和,他里衣单薄。   丝绸里衣勾勒出白照影流畅的轮廓,为什么天天喂他好吃的,腰还是那么瘦?   萧烬安没换。   白照影没注意,正把一套款型相似的同色外衣往身上穿。   他没意识到,萧烬安越牵越高的嘴角。   他只是觉得这件衣服太大了,他松松垮垮,衣服把他整个人套住。   他狼狈得像是个穿了大人衣服的小朋友,唯有脸小,眼睛很大。   他举起两袖,袖子耷拉下来,萧烬安就把他给抱住了。   “……唔?”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触动萧烬安的情.欲。   被包进那件很大的衣服里,他想伸出两只手,但伸不出。   他被萧烬安托起后脑,下巴微微向上扳,他不由自主张开唇瓣,然后滑进嘴里温热的舌头。   他口腔被侵占时,身体跟着到处变得火热,红色激发了男人的烈性。   白照影被萧烬安抱起来,就势扔上椅子,衣服乱七八糟的都落下来了。   他看见自己两条腿搭在椅子上,那椅子前腿腾空,白照影就吓得往萧烬安身上扑,自投罗网迎接大灰狼。   坏蛋就是坏蛋,毫无征兆地变成坏蛋。   给他买栗子的好夫君变成了坏夫君。   试新衣服试到了后半夜,然后侍女姐姐们直接走流程,浴桶热水毛巾一条龙。   今后不行还是给萧烬安开点清心降火的药材吧……白照影想。   他今生很健康,但对方更健康,简直精力过剩。   白照影疲惫地趴趴在床里。   补充点能量,吃糖炒栗子。   栗子壳丢在小盘,不一会儿硬壳变成座小山。   栗子的质地沙糯,味道令人欲罢不能。   今晚试了六套衣服,全都差不多,都可以穿,不用改也不用换。   大虞朝的新年真的是很热闹,跟现代比起来,古代的年味就很足,街上现在就开始张灯结彩,到处都有种没有融入现代商业气息的自然古朴。   白照影拱了拱,趴在坏夫君的身上问:“你今年不仅要陪我逛庙会,看灯展,只要我们拜完年,你忙完,你的时间都是我的,你答不答应?”   对,你就是我的古代生活体验搭子。   套圈圈,做糖画,去祈福……我还有好多想干的事情呢!   萧烬安:“好。”   “不准骗人。”   “好。”   “骗人是都督,今后要四条腿走路!”   “好。”   白照影这才放下心来,香山赏红叶之约萧烬安没践行,其实他现在还记仇呢!   这次他连说了三个好,总不会再出错。   白照影躺下,放过萧烬安,不再追着他允诺什么,栗子也放下了:“睡觉!”   “王……王爷。”   是成安的嗓音,屋内的气氛霎时一紧。   成安重伤初愈,如今还有些有气无力,所以不敢大声说话,显得异样的谨慎。   “兵部那边传来了封急报。”   “咱们在兵部的人同时将消息递进皇宫和您这里,殿下,东南出事了。” 第177章   那声“东南出事了”, 距离萧烬安答允白照影陪他玩耍,也就是前句后句的工夫。   成安没有走, 身体紧挨着房门,门扇映出成安的黢黑色的轮廓。   成安身体还未恢复,他站不了太久。   外头风凉,成安小声咳嗽。   但是因为不敢打扰萧烬安跟白照影,成安只乖乖地等着,没有再催促。   白照影期待的目光, 变得有点黯然。   视线下垂往脸颊看,萧烬安用指节温柔地抚弄他的脸。   他清楚地看到那双眼睛里面的抱歉和依恋。   萧烬安出去接成安的情报,交代了几句,成安点头走了。   萧烬安不背人, 字条给白照影看。   字条拆开,白照影靠在床头仔细盯着纸条瞧了一遍,写得是“海患再起”。   偷偷传出来给萧烬安的书信,当然不可能赘述太详细的内容。   至于倭寇袭扰了哪里?当地情况如何,是否有伤亡, 抗击情况怎么样……这些都不知道。   这代表, 萧烬安过不多时就要进宫。   萧烬安:“汪。”   那声音很轻, 是身居高位的萧烬安绝对不会做出的举动。   白照影已经哭了。   如今以白照影与萧烬安的默契, 早就能做到见微知著。   萧烬安这个造船使,因为处理兵变后续, 与三皇子同时监国, 后两件事更为紧要, 所以暂时处于交代给心腹代替履职状态。   唯有沿海才能造船。   船入海水,即可投入使用,绝没有在上京造好巨船, 再一路搬到海边的。   如今萧烬安的心腹,与他招揽的东南所有船工都在台州府船厂。   第一艘龟船就要下水,沿海倭寇就有动静。   两种情况撞在一起,机会难得,他要亲眼见到实战,拿倭寇测试战船!   如今哪头也需要他。   当然他不该离开上京,把偌大个空窗留给三皇子。   可偏偏白照影知道,萧烬安他就肯定会这样做。   “狐狐。”   他擦掉白照影两颗眼泪,另外两颗掉下来,狐狐一直是水做的。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萧烬安道,“满朝武将,会打仗的不缺我一个,为海战破格提拔过五六个将军,他们全都摩拳擦掌地等着。”   “我如果南下,皇帝万一驾崩,留给我的就是很被动的局面。”   “我也不放心你。”   萧烬安顿了顿,继续说:“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白照影哭泣道:“可是你也想告诉松浦春繁和沿海倭寇,窝囊了几十年的敬贤帝代表不了大虞国运。”   “新一代的大虞将士们有钱,有船,年轻。”   “大虞要跟倭寇斗到底,让他们不敢再踏进沿海半步!”   妻子总是对他很了解。   尽管白照影已经能够猜测出,自己接下来想做什么,哪怕明知爽约在所难免,白照影没有半个字的干预。   他引发了萧烬安的惭愧。   白照影乖得让人心疼。   萧烬安:“我明年……”   萧烬安被白照影捏住嘴,突然没法说话。   他眼里映入白照影:“不要立flag。”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哥。   新婚初年,自己即将不在妻子身边,注定已成事实。   萧烬安躺回去,等待皇帝召唤。   闭上眼睛,听见了白照影在枕边轻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些才是你想做的。”   狐狐以为自己兼爱整个世界。   实现抱负是一方面,但他更自私地希望永远得到妻子的崇拜,也是为了给他的心上人,提供最优质的生活环境。   好狐狐,狐狐还是把他想得太伟大了。   ***   腊月初十,东南海患再起。   倭寇意外地掌握了,当地沿海某项官方祭祀的时间,两千倭寇于宁波府登陆,趁虚而入,烧杀掠夺了当地的五座村庄。   年关岁末,败报传进上京城。   这给本就不太平的这一年,再度蒙上层浓郁的阴霾。   松浦春繁等贼匪,向来对敬贤帝不屑一顾。   想来敬贤帝被他的七儿子兵变之事,也已经徐徐地传到了倭寇们的耳朵里。   倭寇是否会让敬贤帝过个好年?   还是搞个大的,直接将老皇帝送走,答案已不言而喻。   因此朝野上下,目光聚焦于海事。   四皇子萧烬安,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自请至前线勘察。   萧烬安的决定刚一公开,引来的即是朝野震撼。   因为谁也知道,如今适逢朝廷新旧交替的重要节骨眼。   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会儿萧烬安竟然放弃稳固既定地位,而选择对外抗击倭寇!   老皇帝下达命令,萧烬安可以调度沿海各省兵马。   萧烬安离去匆忙,带走了白照影默下的《牵星术秘诀》,还有锦衣卫的一支亲信队伍。   萧烬安留下来的,则是填满整座上京城的喧哗与骚动!   国之大者,利国利民。   他是出身最不堪的皇子,前些天,城中还遍布着,他母亲江川月“一女侍二夫”的风闻。   而萧烬安立即用行动堵上了所有谩骂者的嘴。   他迎难而上,此举尽收城中民心。   如今在城里,谁还敢诟病“四皇子生母不贞,是□□所出”,谁就得被百姓们的唾沫星子烂菜叶子淹没。   塞翁失马,因祸得福,公道自在人心。   就连四皇子府都因此成为了城中住民的重点照顾对象,府外街面,每天打扫得干干净净。   甚至有小朋友,巴望在门口等着看:   “四皇子妃!”   “你们瞧,这是四皇子妃!会造船还会看星星的四皇子妃!”   ……   砰。   三皇子府书房,萧明朝气息起伏,大动肝火。   他本想把桌上的砚台扫到地上。   奈何那方端砚,是他整张桌面为数不多的真品。   而他如果站起来,去多宝格拿出个赝的摔地上,又过于刻意,不足以表达他此时的心情。   萧明朝只能选择重重地拍了拍桌子。   书桌震动,他的手指尖感觉到阵阵麻痛,他脑袋迅速转向窗口,面孔狰狞到发青!   萧明朝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艰难道:“五座村庄!上百余人的性命,沿海那些渔民正在祭祀,他们手无寸铁,就这样被倭寇屠戮,这就是你所说的小小动静?”   萧明朝拿出浑身气势怒视神秘人。   那不见踪迹的神秘人在笑,因他愤怒,对方格外平静:“与天下相比,五座村庄很多么?”   萧明朝忽被噎了瞬。   转瞬即逝,然后他道:“你走吧,答应你的条件,我也做到了,从此不要再来这里找我。”   “三殿下,卸磨杀驴,为时尚早啊。”   那神秘人越发老神在在。   可是萧明朝不为所动,到底是愧疚感占据上风,他起身打开窗子,远远招呼窗户外头的家臣:“你们几个,多叫些人,都上楼来。”   神秘人向来与萧明朝单独对话。   如果当场的人多,神秘人便会消失,因为不方便对谈,萧明朝认为找到摆脱他的好办法。   而那神秘人也确实像是被他给唬住了。   神秘人沉默几息。   外头的家兵家将,脚步声越来越近。   神秘人霎时悠然道:“如果我在他们跟前,公开是你递出消息,引来宁波府倭寇匪患呢?”   萧明朝愕然!   萧明朝后背泛起极度的寒意,整个人被恐惧完全攫住。   ——对方有证据。   那只灰鸽子,还有他传书的笔迹!   他为减少这件事情知道的人数,他自作聪明,写信的人正是他自己。   萧明朝快要被逼疯了。   有几乎放到无限大的四个字眼,在他的视野里来回滚动,骑虎难下。   神秘人利用了他的贪念,从而彻底将他绑在了条贼船!   而那神秘人不再多说,外头的家臣也已经听令走到了萧明朝跟前,十几人站在书房门口。   “三殿下,三殿下有何吩咐?”   ——他会身败名裂……   萧明朝:“无,无事。”   太可疑了,家臣们莫名其妙。   萧明朝连忙找补:“四皇子妃送得那些土仪,有些不好存放,该提前烹制的,记得收拾收拾。”   三皇子由于经济情况的缘故,府中事务,他常常亲自参与。   家臣们听罢并不觉得意外,问过各样土产的做法,然后各忙各的散开。   家臣们走后,萧明朝方才狠狠地吼道:“你想毁我!!!”   神秘人大笑不止:“哈,哈哈哈哈,这从来都是互惠互利,三殿下欲成大事,怎可能丝毫不付出代价?你已经从与萧烬安协同理政,变成了独自监国,你只等老皇帝咽气,可对?”   萧明朝咬着牙痛苦地道:“你杀了我,别逼我杀他,我父皇虽然糊涂,可我怎么能杀他!”   萧明朝几乎被逼到绝路的反应,极大地愉悦了窗外的神秘人。   神秘人哀叹道:“无毒不丈夫,我若是你,便入宫弑君,这也是你成为皇帝的最好机会。”   但是萧明朝确实根本不敢迈出这一步。   萧明朝身体紧缩成一团,肩膀收拢,他双肩打着哆嗦,给自己找好了理由。   “萧烬安他,他不可能完全没准备就离开上京,京城必有他的布置,养心殿里的锦衣卫,也没那么好对付。”   萧明朝干哑地道:“这个法子,太险,绝对不行。”   “那你就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神秘人声线缥缈。   仿佛知晓萧明朝狠不彻底,神秘人指点道:“你已经跟松浦春繁有来往了,为何不能借刀杀人,让松浦春繁替你宰了萧烬安,永绝后患?”   萧明朝的瞳孔渐渐收紧。   神秘人:“萧烬安作风强势,他不远千里,南下向倭寇示威,松浦春繁必然恨极了他。”   “你这个监国皇子不用手伸得太远,海岸线那么长,倭寇只要得到萧烬安大致的位置,自会有人前仆后继地杀他。”   “一不做,二不休。”   “无可后退,你又有何惧?”   书房的灯火突然跳动了瞬。   萧明朝深吸一口气,他抿唇。 第178章   萧烬安南下以后, 没过几日,皇帝罕见地对白照影下达了传召旨意。   旨意的内容是, 帝王怜惜四皇子妃独自在京,年关未免过得凄冷,准许他每日入宫问安,与诸位皇室亲眷团聚。   旨意下达,重兵迎接白照影,车驾抵达了四皇子府。   白照影也不傻。   夫君带走了一道节度沿海各省兵马的旨意, 如果夫君想反,等于已经拿走大虞半壁江山。   老皇帝用这道旨意震慑留京的三皇子,当然也担心,萧烬安真的造反。   老皇帝要以他妻子为质。   白照影登车, 只能表现出服从,身边带着最安全无害的茸茸。   四皇子府与皇宫有些距离,白照影最近睡不踏实,车身摇晃,白照影闭着眼在车里小憩。   他看见一片海。   水势浩大, 浪涛翻滚。   车体震动的频率契合了船身随着水波摇曳, 白照影入梦更深, 视野更为清晰, 他仰头看见了大虞猎猎招展的龙旗。   低头,他手扶着栏杆, 眼前是只筋骨有力的手, 手背的脉络分明, 手臂扎着黄铜束腕。   那是萧烬安的手。   他在梦中心脏漏跳几拍。   他没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萧烬安,可他竟突然意识到有危险,他下令暂避回港口时, 有许多条快船就将他的战船包围。   他在甲板摇晃。   他是萧烬安,又不具备萧烬安的力气。   倭寇密密麻麻地紧挨着他的战船,他拔不出绣春刀,无法动弹,白照影被梦魇魇住了。   他在混乱中,被倭刀捅中腹膛,鲜血流出。   他想喊。   绝望犹如潮水席卷,反抗无用,他被倭刀连续捅穿,倭语叽里呱啦连成一片,白照影什么都听不懂。   海水从蓝变红。   下一个瞬间,海域响起声骏马的长鸣,白照影额角突然磕碰到车壁。   砰。   他皱了皱眉,继而满身冷汗地醒转。   噩梦的尽头似乎有道诡异的天音:   “萧烬安,死于战场。”   ——!!!   这本书主角都没了还会应验吗?   白照影心头狂跳。   茸茸连忙给白照影擦汗:“少爷睡醒了?少爷最近睡不好,所以您好不容易睡着了,茸茸也不敢吵醒少爷。”   车到了。   马车不能开进皇宫,白照影擦掉汗水,神色如常地下车。   负责接驾的终于是个熟人。   薛明对白照影行礼,彼此没多说什么。   薛明引路。   养心殿到处都是全副武装的侍卫,这次白照影比以往走得都深。   越往里走,越闻见干枯的老人味,墙边居然还站着穿青袍的道童,道童向白照影点头。   敬贤帝养病的那间卧房,皇帝藏在屏风后不见真相,屏风外头,站着个鹤发童颜的道士。   大太监低声禀奏:“皇上,四皇子妃知晓您关心他,得到旨意,立即来侍疾了。”   “咳,咳咳咳……咳。”   回应大太监的是一阵咳嗽。   侍疾就是长辈得病,晚辈端水送药伺候。   不过,敬贤帝不敢让他见到脸,所以不可能让他上手喂药,老皇帝还害怕自己下毒手呢。   白照影当然可以想怎么画大饼,就怎么给敬贤帝画饼:“眼下夫君远在江浙为朝廷办事,父皇身体不适,儿臣无比担忧,听闻父皇召见片刻不敢怠慢,请父皇容许儿臣侍奉左右……”   果然敬贤帝沉默片刻。   咳够了,敬贤帝对白照影态度也很满意。   他用哑得不能再哑的嗓音说道:“老四他,愿意为君父分忧,为朝廷争口气,是好事。”   “老四足够辛苦,朕召你来,是让你替他回宫团圆,朕年纪大了,想念你们,又怎会再,再让你劳累。”   “你每天来陪朕说会儿话,就下去玩吧。”   敬贤帝还没有软禁他的打算。   白照影暗中松了口气。   忽然……真感谢自己有个脾气不太好的夫君。   此时屏风外头那个白发老道,半闭着眼睛,一脸不惹凡尘地站在那儿,掌心握着把拂尘。   老道瓮声瓮气地道:“贫道略懂望气之术,四皇子妃三花聚顶,头上有团紫气萦绕不散,四皇子妃近来要有喜事了。”   ——你内涵我夫君要登基嘛?   人在危机关头,往往反应极快。   尤其白照影在敬贤帝跟前,不知吃过多少回亏,来前他就告诫自己,连个标点符号都得用准确了。   白照影小心翼翼地确认道:“父皇,这位高人是?”   “高人”的身份马上得到揭示。   敬贤帝道:“各地给朕进献上来的丹……丹药。唯有长虹观主的丹方管用,朕将他们师徒等人召进皇宫,你也来给观主见个礼。”   “高人”鼻端轻哼。   白照影心说,就算前世活得短,历史他学过,《西游记》里也看过。   当哪个皇帝开始搜罗奇人吃丹药续命的时候,那就真离完蛋差不远了!   但这种“高人”白照影现在不想得罪。   咱们保持安全距离,你别为了显圣招惹我就行。   白照影恭敬地行完礼道:“先生好眼力,我紫气聚顶,当然是因为父皇的身体即将康健,辛苦长虹先生给父皇调养好身体,我们这些当晚辈的,这不就是最大的喜事吗?”   好马屁,连大太监都自叹不如地吸气。   老道士轻哼了哼,不说话了。   可白照影从容不迫送给他个回礼:“巧了,有幸结识道长,本宫也同样向往玄门之术,夫君拿我所写《牵星术秘诀》到前线打仗,钦天监监正也跟我探讨过天象观测。”   你敢质疑监正?   还是敢咒我军惨败?   一场兵不血刃的交锋,就在这三言两语间进行。   老道士终于眉梢收拢,紧接着,发现对方丝毫不惧怕他的下马威,与皇室其他成员迥异。   老道士只好肃然,改成商业互吹:“四皇子妃有大才。”   哎,这才对!   你得在老皇帝面前认可我,给我当保护伞,等我夫君回来,破除迷信时能勉强留你条命。   白照影美滋滋地想。   果然屏风里头,敬贤帝更不敢为难他,而是附和道:“他是,烬儿当初执意要娶的妻子,朕的晚辈之中,唯有四皇子妃最合朕的心意……”   不是你要杀我的时候了?   彼此默然。   看在敬贤帝行将就木的份上,白照影收敛起来腹诽。   他问完安,皇帝也不让他近身伺候,便不适合再待在皇帝的跟前。   他倒退着恭敬地走出内殿。   那股干枯腐朽的气息,因为内殿殿门关闭,而有所减轻,白照影深吸了口外面的空气。   薛明在内殿廊下久候,等着送白照影。   殿里太安静了。   唯有规律的脚步声,静得让白照影胡思乱想,想到刚才在马车上,无缘无故的那场噩梦。   “薛将军。”   “四皇子妃何事?”   明知薛明是萧烬安的亲信,可白照影也不敢在养心殿打听。   薛明却瞟了眼四周低声道:“殿下离京前早就对您有安排,无论何事,请四皇子妃放心。”   可我不放心的是他啊……   没有在担心自己……   白照影微微噘嘴。   正在心神不宁时,走廊中灌进一阵劲风,带着隆冬腊月的彻骨寒意,向白照影扑面而来!   白照影听见脚步声。   望见的,是浑身明黄锦绣,身着蟒袍,被各部重臣拥趸着,等待商议朝廷要事的萧明朝。   狭路相逢,迎面相撞,他无法躲避。   白照影面容微僵。   又不知是谁先瞧见白照影,立即点破他的存在道:“四皇子妃!”   “……”   ***   萧明朝因为惭愧,接手萧烬安丢下来的兵部事务以后,并没趁机替换自己的人手,也没往里掺和太深,总体来说,还跟兵部比较和平。   他看过南方传回的第一封情报,萧烬安先到宁波府,了解了倭寇的情况,安抚当地百姓。   接着,萧烬安要在台州船厂试船。   萧明朝没敢给松浦春繁交太多实底。   他没说,台州目前隐藏着朝廷新营造出来的秘密武器,巨型龟船。   他也没打听出来,台州的军力布防情况,他心虚。   所以他只是告诉松浦春繁,萧烬安人在台州。   至于松浦春繁怎么啃下这块硬骨头,那是这个倭寇头子的事!   就算倭寇拿不下萧烬安,自己硬耗着,也能把父皇耗死直到登基。   满身华丽的龙纹,那是萧明朝身为监国皇子,应该拥有的体面。   他分明可以气势十足,如愿以偿,成为众星捧月的那弯月亮。   可面对白照影时,萧明朝却心里扑通直跳。   背地里做了亏心事,所以他害怕鬼敲门,声音竭力压抑下去慌乱:“你们都先退下吧,在议事处等我,我与四皇子妃小叙几句,再去向父皇问安。”   “是。”众位大臣散了。   薛明却没走。   薛明本来就是在殿里值守的,萧明朝管不到他头上,薛明唯恐四皇子妃吃亏。   白照影心里也更加打鼓。   他不想跟萧明朝起冲突,萧明朝等于管着夫君的后方,他甚至还得跟萧明朝拉好关系。   哪怕……   哪怕待会儿稍微委屈一点点。   被对方嘲笑,昧良心说好听话,为了萧烬安平安回家,他可以。   白照影却没想到,迎上的是萧明朝,略显别扭的一声问候。   “隆冬天寒,皇宫不得骑马,坐肩舆到这儿也得小半个时辰,是否觉得冷?”   白照影豁然抬眸。   这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发展!   他其实不清楚萧明朝到底是敌是友,确实是竞争对手,也确实发生过矛盾。   可萧明朝与七皇子相比,更加复杂,偶尔友好,即使容貌平凡,有点虚荣小气,他却对萧明朝酝酿不出极致的讨厌。   萧明朝态度古怪。   白照影试探地装可怜:“很冷。”   “薛将军,养心殿有几处暖阁,四皇子妃今后要常来问安,收拾出一间给他暂时歇息。”   这次轮到薛明都傻眼了。   薛明怔然片刻才道:“是,末将立即去办。”   白照影:“谢三皇兄。”   萧明朝微微颔首。   萧明朝目光匆匆划过白照影的脸庞。   视线的际遇,再度让萧明朝想到了明珠与钻石。   白照影是曾尊敬过他,嘲弄过他,让他愧对,也暗生仰慕的……很复杂的人,四皇子妃。   他是萧烬安的人。   萧明朝喉结滚动。   紧接着,他脑海里翻腾出千里之外的东南海域,浪涛千尺,贼匪登岸,他亲手递刀子,联合倭寇杀死本朝名将,借刀杀人铲除了亲弟弟,夺走四皇子妃的夫君。   萧明朝一直都奋力争这把椅子。   但,这样不对!   他狠狠咬牙,克制住想告诉对方真相的冲动,如今最想杀的竟不是萧烬安,而是那个害他变得不人不鬼的东西。   可白照影软糯地打问,乖巧又有边界感:“三皇兄,前线可有夫君传来的情报,夫君那边好吗?”   萧明朝心脏缩成了团。   手在金色衣袖里颤抖。   他下唇发抖,突然变了脸色,他为掩饰狼狈,变成拂袖而去,气势这才迟钝地拔了起来。   “不知道!”   “……” 第179章   白照影茫然。   萧明朝这一嗓子, 彻底将白照影给喊懵了。   他也不知道这人为什么突然发飙,仔细回想, 他好像也没做得罪三皇子的事?   白照影很无奈。   这是萧明朝第二次无缘无故地遁走,养心殿通道里冷风呼呼地吹。   廊下唯独剩下自己跟薛明。   薛明道:“那四皇子妃,末将就遵从三殿下吩咐,先去给您收拾间暂时可供小憩的暖阁?”   “稍等。”白照影问道,“三皇子跟平时的穿着规格有所上升,是因为他监国的缘故吗?”   薛明点头。   作为目前唯一能够代表敬贤帝发号指令的皇子, 萧明朝必须得提高待遇才能服众。   白照影问道:“那他也能处理兵部的事?”   “殿下不在,奏折不能跟随殿下运往南方,三殿下当然要代为处理,四殿下留下的公务。”   这也就是说, 他清楚地知晓前线军情。   白照影被一种不安感攫住。   梦境像是要来提醒他注意什么,白照影睫毛轻颤,压下心里的恐惧道:“薛将军。”   “是,四皇子妃请吩咐。”   “你帮我留意三皇子最近的举动,我觉得……你们应该有办法, 能查到。”白照影道。   “但不知四皇子妃关心哪些方面?”   白照影思索片刻。   萧明朝两次突然遁逃, 都是因为他在他跟前提起萧烬安。   白照影道:“那就去查他在兵部的举动, 查他是否留意过, 关于夫君的事情。”   指向明确,不至于让薛明有云里雾里的感觉, 薛明是聪明人, 听出四皇子妃担心萧明朝给前线使绊子。   按说贼寇当前, 应该一致对外,但现在非常时期,谁会怎么做, 谁也说不好。   薛明:“遵命。末将等有消息,会及时送到四皇子妃跟前。”   咦,这怎么感觉像是我在暗中安排锦衣卫似的?   白照影赶紧找补:“不要耽误你们本职工作。”   “不耽误。殿下指派末将,暗中在四皇子妃跟前听奉,待他如待您即可。”   白照影登时觉得心口满涨。   给他支小队不是骗他的,能做到的事,萧烬安都会做到。   那么……自己也一定要加油。   要打破战场必死的flag!   带大魔王回家!   薛明走后,白照影在皇宫又多待了会儿。   跟陈妃聊天,听陈妃说起,老皇帝最近确实在被各地搜罗上来的神棍们轮番忽悠,所以对她的针灸医术的信任都有所降低,老皇帝见她的时间减少。   不过陈妃对此无所谓,她乐得清静。   她终于可以抽空享受爱好,顺便辅导小九。   可怜的小九,刚刚立志习武,又被敬爱的嫂子送来的学习资料给淹没,小九抱着小狗完成功课,人与犬的眼睛里都没有光了。   家庭作业是人类公敌!   白照影深深地抱歉。   这条皇室教育的漏网之鱼,终于还是没能逃过恢恢之网啊。   ***   为了给敬贤帝拉高安全感,让老皇帝放心,白照影自觉在皇宫待到天快擦黑才走。   出皇宫时,接他的不是皇帝派来的重甲兵士,而是他们四皇子府的自己人。   成安下车迎接。   大概是恢复得不错,成安的脸颊终于又泛起红扑扑的血色,说话时也有了几分底气。   “四皇子妃,那天殿下让打听的庙会,我们打听出来啦,就在丰厚集。”   “我们来的时候,庙会上的人刚多起来,这会应该已经开始热闹了。”成安道,“四皇子妃去不去看?”   上一次白照影在家门口被人刺杀,心理阴影延续至今。   庙会那么热闹,想杀他的人更加充满了可能。   白照影虽然心生向往,但还是懂事地说:“不去了,尽早回府休息。”   成安小声:“要是我们有办法偷偷且安全带您出去呢?”   南下以前,萧烬安早有交代,不准他们为完成任务拘着白照影。   四皇子府上上下下,都知道白照影是个绝对关不住的性子。   成安早就跟成美合计过:“四皇子妃上车,姐姐就在车里假扮您,我们找个拐角换辆车,您就可以改头换面去逛庙会。”   白照影在皇宫消耗能量过度,早就想出去了,成安的提议,可以说正中下怀。   也难为他们考虑得如此周全……   萧烬安。   这大概也是萧烬安临走前留下的指示。   这个男人哪怕去了遥远的南方,他也依然挂念自己。   他虽然不在身边,却给人感觉,时时刻刻,他一直都在。   白照影登车,在车厢里换下他进宫所穿的盛装。   车厢里,成美给他准备了低调些的素白色绸衫,卸下所有累赘的头饰,发丝披散,用丝带在脑后扎成一束。   他有点庆幸自己在这个世界还没成年,头发想怎么散就怎么散。   庙会从能看见丰厚集的牌坊处开始。   就连这块牌坊都被系上了红花红绸。   视野下移,极目远望,丰厚集主街沿街两侧商肆摊贩,全部都装扮得张灯结彩。   如果有谁以航拍的角度看,沿着牌坊,应是一条宽阔漫长的彩带。   人头不停攒动。   庙会里各支表演队伍,正在列队沿街游走。   白照影带着成安踏进集市时,恰与一支高跷队伍迎面相逢,两边锣鼓不停,高跷队伍越来越近。   擦身而过时,只能看见演员的鞋面,是只粉色的绣花鞋。   他往上仰头,看见的却是彪形大汉,穿花衣涂花脸,鼻头上面一块白,这是丑角,摇晃着手绢。   演员多是模仿神话人物,虽说各个扮相不同,但大多数都能猜出身份。   “皇都这边的高跷,平时都走文场,今年年底东南不太平,丰厚集高跷队是从外地请的,这回走武场,给咱们大虞去去晦气。”   成安奉命陪玩,早打听得很清楚。   成安才刚话毕,高跷队里的孙行者越众而出,踩着六尺的高跷杆,翻了个筋斗又站起来。   周围响起掌声如雷。   高跷队后头是舞狮队,舞狮边走边舞,舞狮崭新,威风凛凛。   既是走武场,舞狮比高跷不差,表演尤为激烈。   一只大粉狮子窜上街边摊支着的桌子,狮头狮尾默契配合,蹲坐在桌上,白照影跟围观百姓都凑过去摸狮头,粉色狮子就对他们格外妩媚地眨眼。   可爱!   狮口这时张开,狮子头里是个眼睛更明亮的少年。   少年对狮头外面的人笑:“恭贺新年,恭喜发财,给您拜个早年!”   “恭喜恭喜……”   谁也彼此不认识,可是新春的氛围就在这一声声恭喜里,酝酿得浓郁非凡。   白照影在这样热闹的情景里,想到了四个字,国泰民安。   他不知道萧烬安藏起来的一些儿女情长的想法。   所以白照影以为,这就是萧烬安想看到的,想守护的大虞。   他总是为这样的萧烬安感到骄傲。   也许前世他在病房听到的那本书,《宅斗之庶子欲孽》,是冥冥之中,注定他会记住那位,战场上的英雄隋王世子,那是萧烬安对他的接引吧。   白照影喃喃道:“新年平安。”   “公子,你吃不吃东西,我给你买。”成安道。   离宫后,还没用过晚膳。   丰厚集不缺吃的,白照影提醒成安,让成安一起在丰厚集吃:“我要重辣,你不能吃辣,有伤口吃辣会留疤。”   成安心里嘀咕,殿下不在,您也放纵起来了,殿下如果在家,您用膳都是只要微辣的……   成安刚走,就有双眼睛,在人群里头窥伺,一个高个子人影紧盯着白照影,霎时间,使白照影头皮发紧。   还是刺客???   他先发制人,扎进人群里隔开那双贼眼。   他消失在人潮中,果然那刺客找不到目标,盯着他的眼睛不见了,成安在原地到处乱找,记得团团转:“公子!公子!”   “在这儿。”他拍拍成安的左肩。   吓了成安一跳,看见是白照影,成安好像神魂重新归体,差点哭出来:“公子去哪里了?”   白照影:“有人跟踪我,不知是谁,想靠近,被我甩开了。”   成安问:“他是不是很高?”   白照影心说你怎么知道。   成安无语地把糖葫芦烤肉串,全都塞给白照影:“公子,那是薛大哥啊!公子已经神奇到能把薛大哥甩开了!”   白照影小脸微僵,战略性进食。   锦衣卫在胆小鬼的求生欲面前彻底溃败。   白照影吃得鼓起两腮:“里薛大锅说些什么?”   成安凑近了咬耳朵,少年脸色薄红:“三皇子知道殿下在哪儿,桌上有台州传来的奏折,他还查看过台州的水师布防情况,殿下就在台州造船厂。”   糖葫芦的酸甜混合了羊肉串的鲜香。   白照影机械地咀嚼着。   思考更没停,他在想事情。   萧明朝知道萧烬安的动向却不相告,若说为了保密,那他办公桌上的东西也应该避着人。   只避着自己,也不应该。   他图什么。   “对了公子,还有个情报。”成安又道,然后忽然张开了掌心。   在成安的手掌里,浓黑色的炭条画出个半圆,半圆里有个短横,有点像甲骨文里的月字。   “这个符号,三皇子也许画过很多,他纸篓里,藏着许多被烧成残缺不全的废纸。可他究竟是什么含义,薛大哥不明白,让我画给你看——您知道吗?”   白照影心说,鬼知道啊。   他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   一些设定背景,也许对历史有参考,但是史海渺茫,他自认没那么博学。   可成安还等着他的答案,眼巴巴的。   萧烬安离家,自己当然被默认为,整座四皇子府当家做主的主心骨。   白照影不想打破成安对他的这份期待。   他点点头:“走,我们不懂,那就去找能看懂的求助,全上京最有见识的人就在丰厚集,我们去找他论交情去。” 第180章   声望楼。   作为在丰厚集里, 开设的一家综合性茶馆,年关岁底, 楼外热闹,楼里也跟着人声鼎沸。   一张偌大而醒目的“匹夫有责”牌匾,高居在楼中最显眼的位置。   这几天庙会占据了百姓们的绝大部分精力,所以,声望楼除了吃茶聊天,没有举办活动。   茶博士肩膀搭着雪白帕子, 在桌与桌之间来回穿梭:“一壶毛峰,水煮瓜子,茶点拼盘,上二楼, 请——”   “雨前龙井两盏,您几位先在包厢里等着,待会儿小人给您送进里面。”   “这位客官,您吃茶还是点菜?”   白照影带着成安进楼。   伙计瞧见他们,远远过来招呼。   伙计仔细打量了白照影的脸, 又反复确认过几遍, 终于谨慎地压低嗓音:“您是那四……”   白照影点头:“我是。”   声望楼的伙计可都是见过大世面的。   白照影不想暴露身份, 伙计不仅不觉奇怪, 还会帮他遮掩,将两人自然而然引到了墙边。   伙计:“四皇子妃可需要包厢?年底在咱家宴请小聚的人多, 就怕有哪个不懂事儿的, 突然把您给认出来。”   白照影道:“我不喝茶, 但茶钱我给,我想找你们楼主小叙。”   当初白照影以两句通灵了的诗句震慑整个赛诗会,赢得跟楼主会面的机会, 按理说,这样的人物在伙计看来,全都属于贵客。   伙计当然能替楼主说客气话:“哪能让您掏钱请楼主喝茶。往常像您这类的客人,楼主说不定还会亲自抚琴舞剑,给您助兴呢……楼主是性情中人。”   “我今天求见正是性情中人。”   白照影将能证明他身份的玉牌递出去。   玉牌明确地镌刻着出自四皇子府,这种东西在上京没人敢作假。   伙计战战兢兢地双手把它接过。   “是,是,”伙计道,“四皇子妃肯定有要事吧,楼主今天他正好没事,只是楼主嫌太吵,他就一直扎在顶楼不肯下来。我去请,这就去请……”   白照影点头,并不着急。   成安则是越发起敬:“公子啊,连楼主您都说见就见,您可真厉害。”   白照影:“嗯。他挺好的。”   “好?怎么个好……”成安挠头。   白照影想了想,倏然回忆起那天,他跟楼主在上京秋雨窗边的相见:“这位楼主大隐于市,牵挂天下局势,顶楼有张铺满整面墙的山河舆图,他愿意指点我,向我分享前线的信息。”   成安惊讶道:“他在前线有探子?”   但是惊讶过后,成安逐渐恢复平静,毕竟楼主盛名远扬,这也不稀罕。   成安好奇道:“楼主长什么样,是不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   白照影诚实地评论:“该楼楼主满身风度,身高八尺有余,容貌俊美,气势慑人。”   白照影想了想,补充道:“听他伙计的意思,结合我的观察,楼主必然精通许多种技艺,不仅仅限于弹琴舞剑。”   白照影依然站着等。   可是成安却苦着脸说:“公子,要不咱还是找别人打听吧,行不……”   “为何?”都走到这里了。   成安警惕地压低嗓音:“咱们殿下,嘘,您知道的,他有点那个,所以临走前也有交代。”   白照影觉得好笑,神神秘秘的。   关于萧烬安的琐事,他总是都想听听看:“夫君说什么呀?”   成安:“少让烂桃花接近您!否则打断我的腿!”   白照影无语:“我哪有烂桃花?”   如果是指萧明彻……   七皇子已经死了,当不了暧昧对象。   成安只能心说那是您不知道,群狼环伺,到处虎视眈眈。   “反正,公子,”成安搓搓手建议说,“这声望楼楼主,咱们不行就别见了。城中学识广博者甚众,我还可以护送您去崔家问舅舅。”   文翰侯当然早已过去风花雪月的年纪,还是亲舅舅,更放心。   “舅舅忙着给表哥办婚事呢。”   唯恐敬贤帝驾崩,国丧耽误喜事,崔执简年前就会成亲。   成安急得抓耳挠腮:“那您见到楼主,可千万不要被对方迷惑,请公子务必早去早回。”   白照影点头:“声望楼并非我家,殿下才是我夫君,当然早去早回。”   听到这话,成安眼睛明显亮了几分,黑黝黝的:“公子,您这句话我可以转告给殿下吗?他一定会非常高兴!”   其实萧烬安很好哄。   萧烬安的成长环境,太过恶劣,注定他需要更多安全感。   白照影反而因为萧烬安爱吃醋,感到心里泛酸,他温声笃定地说:“就是要让你告诉他。”   “四皇子妃。”   方才那名伙计从楼梯下来,匆忙接近白照影,他双手将玉牌递过去,却面露难色地摇头。   “楼主说,阁下乃皇室贵客,他是只闲云野鹤,他不见。”   说着伙计挠头,似乎欲言又止。   白照影忽然被拒绝,表情当然也不好看:“——如果我想捐钱抗击倭寇,楼主肯见我吗?”   成安惊讶,他虽然不管账,但多少清楚白照影现在的财力,真要捐也不成问题。   声望楼的伙计,为难得脸色通红,只能硬梆梆地转告:“楼主说,四皇子府从人到狗,谁都别想踏进声望楼,让您立刻出去!”   白照影:“……”   谁能想到当初也算有半师之谊的声望楼楼主,如今竟对他口出恶言。   况且以声望楼楼主的涵养,就算不想见自己,何必落他颜面?   果然成安大怒道:“我家公子诚心诚意想见他,不见就算了,他还敢驳我家公子的面子,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破烂隐士,真当自己是头蒜?”   成安维护四皇子妃,站到白照影前面,准备替白照影讨回面子。   声望楼的伙计当然维护他们奉为神明的楼主。   那伙计脸色也变得很差,提高了声音,立即拉开架势道:“去去去!说不见就是不见!”   “楼主每逢国难,必然一马当先,他在大虞赫赫有名,不像某些人仰仗皇权狐假虎威。”   “四皇子府有何了不起,就算皇帝请楼主出仕,他都不见!”   “你——”   双方矛盾,一触即发。   楼内正在品茶小憩的人数众多。   因为听到关键词四皇子府,刹那间,不知道聚拢过来多少道目光,或看热闹或者探询。   对于想隐藏身份的白照影来说,未免如芒在背。   再说萧烬安才刚用行动洗刷了身世的污点,在上京城风评扭转,转机来之不易,白照影不能败坏府上的名声。   既要平息局面,还得达到目的。   白照影拉回成安,先劝住自己能管控的那头:“别闹,人家声望楼原本一直支持殿下,不知出现什么误会,容我询问清楚。”   成安护主,但是他非常听话。   少年郎委屈地望了眼白照影,任由那伙计挤兑,便不再说话了。   伙计隐约觉得占据上风,以为占理,叉腰道:“请两位走哪回哪,这里庙小,恕不远送。”   “回去倒是可以,但我有个问题。”   他不等伙计主动追问,白照影抬起右手,食指指向那块写着“匹夫有责”的显眼匾额。   白照影不卑不亢道:“我现在有件关乎国运的大事再次求见楼主。他可以再次驳我面子,也可以因为偏见拒绝,我会去请教别人,只是这块牌子,他不配。”   自从声望楼楼主名扬江湖,像白照影这般挑衅楼主权威的,这还是第一个。   可是白照影这番话术,使得伙计不得不再次向楼主禀报。   因为关乎国运的事情,楼主必然要过问!   伙计心头一阵窒闷,只能觉得楼主吃了个闷亏,被自己亲手挂在那里的牌匾,彻底给绕了进去。   伙计不知道,这招还有个现代的学名。   叫做,道德绑架。   伙计颠颠儿地跑上楼去。   ……   ***   “三殿下晚膳在皇宫里用吗?”   内官一声询问,拉回萧明朝焦躁不安的思绪。   萧明朝望向窗边,看了看现在已经是傍晚的天色。   他不想回府。   无论是否有公务,他想在养心殿多待一会儿。   朝廷放班的时间早就过了,可是他发现如果他不走,议事的这间大厅没有人肯率先离去。   手握权柄者,被人敬畏如斯。   萧明朝油然而生一股自尊心得到满足的快意。   但他又明显发觉,朝臣们并不打算真心奉陪,确实已有些人坐不住了。   空气里弥漫着烦躁的呼吸。   当内侍把萧明朝的晚膳,单独放在他的桌上时,那根敏感的神经再度被触动。   他们也许以为,自己是想蹭这顿饭吧。   萧明朝拿起筷子。   用膳时,状似无意问那给他布菜的小太监道:“四皇弟很少在养心殿用膳。”   小太监听不出来套话,直言说:“若无紧要军情,四殿下从来都是回府跟四皇妃用膳的。”   他的明珠……   他还真是片刻都不舍得放下。   小太监的话,突然让萧明朝好像在心里扎了根刺,筷子头顿了顿道:“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让人去传话,朝臣们该散就散吧。”   小太监:“是。”   隔不多久,议事处明显安静了许多,那小太监又回来了。   这次怀里捧着个瓷盅,很小,很精致。   萧明朝不解地抬起眉头。   小太监道:“三殿下,这是四皇子妃离宫前的吩咐,感谢您对他格外照顾,您现在要完成两个人的朝务,若是放班时间还没回府,他安排奴才们送来炖品。”   瓷盅被放在桌上。   盅盖打开,瓷盅里散发出红枣醇厚的香味,萧明朝用洁白的调羹舀起一颗莲子,莲子圆润饱满如珠玑。   甜度刚好适口,萧明朝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他有心了。”   “是,是,四皇子妃若非善解人意,怎能让四殿下如此挂怀?”那小太监道。   “奴才们都知四殿下行伍出身,性子冷,可是见到他如此善待四皇子妃,也不觉得那么严肃了。”   “你下去。”萧明朝沉了脸。   那小太监完全不清楚说错了哪句话,原本想跟三皇子搭话,莫名变成了讨嫌。   小太监赶紧告退。   那太监一出门,跟兵部前来禀报的主事对上了。   兵部主事急慌慌的,拨开挡路的小太监,负责向三皇子汇报军情。   “三殿下!三殿下!!!”   萧明朝暂时接管萧烬安负责的部门,兵部多为武将,嗓音都比别处官员高出几度。   “何事?”   那武将拿着道奏折。   还未喘匀了气,就已经把奏疏中的内容说出来了。   “倭寇……倭寇再次攻击宁波府以后,遭到当地极力抵抗,倭寇遂集结群匪南下,沿海直逼绍兴府!”   “绍兴府繁华不亚于宁波,沿海战火,一触即发,一旦倭寇造成当地巨大损失,来年春耕、税银摊派都要提前谋划,望三殿下做好准备……”   松浦春繁要打台州。   而那奏疏报得是倭寇欲袭扰绍兴。   虚晃一招,这贼首耍了奸计。   萧明朝压下眼睛里藏不住的兴奋与惶恐,他根本没看那奏疏,唇紧紧抿了抿。   “知道了,你下去吧。”   “三……殿下。”   他太过于平静,使得兵部主事误以为军情在萧明朝眼里不值一提。   兵部主事的面容肌肉轻颤,张了张嘴,最终没能发出声音,放下奏折走了。   议事处便只剩萧明朝。   那盏红枣莲子羹,他又舀起一勺,他细细地品着。   他把莲子含在他的舌尖,像龙衔着颗龙吐珠似的。   他耳边像听见了四皇子妃那声谢。   然后脑子里到处环绕着神秘人的嗓音:   “你要争!”   “要去争!不择手段地去争!”   “你与萧烬安之间只有输赢,没有情义,登不了大宝,你便是身败名裂!”   “你已经没有退路了啊……哈哈哈。”   那笑声格外刺耳。   萧明朝胃里翻江倒海,他一阵干呕感,捂住肚子趴上桌子,头埋进手臂里。 第181章   在等待伙计向声望楼楼主禀报的过程中, 硬闯进脑海的画面,切割开白照影思绪的片段。   他看见了海。   里面浪涛翻滚, 又是那些船。   无数战船向自己逼近。密密麻麻的倭寇举着刀朝自己刺来。   一刀,又一刀……   白照影突然眯起眼睛。   伙计回来了,带着声望楼楼主的指示,安排他们跟伙计登楼。   白照影在前,成安随后。   这是成安第一次来到神秘的声望楼顶楼,但他丝毫没有参观的雅兴, 因为他们跟楼主刚才还闹过不愉快。   成安左右环顾,唯恐会在哪里冒出什么东西对四皇子妃不利,甚至都不敢眨眼。   喧哗声随着楼层越来越高,仿佛隔世般, 被隔绝在楼底。   眼前是舒淡的灯光,光线安静笼罩过道两边的绿植,走廊尽头,推开一扇房门,里头是张可供对坐的方桌, 方桌两边摆放着蒲团。   声望楼楼主就坐在其中一个蒲团, 灯光映出典雅的轮廓, 他端起茶盏, 轻轻抿了口茶水。   茶杯浮着氤氲的水汽。   他的嗓音却很冰冷:“坐下。”   很少有谁说话时自带那种令人信服的威仪。   萧烬安算是这种人,声望楼楼主也是。   所以白照影坐下了, 成安跟随在白照影后面, 找地方站着。   只是走近这位楼主时, 稍微打量,成安瞪大双眼,阵阵惊心!   太……太像了……   也不知是否因为夜里光线昏暗的缘故, 面容的细节看不清,使得声望楼楼主与萧烬安轮廓已有七八分相似,成安甚至都以为萧烬安从南边偷偷地回来。   他可从来不知道,难道老王妃还给殿下生过个兄弟吗?   并不容成安诧异太久。   声望楼楼主,采用了一种更让人发寒的语气:“何事?”   探听前线情况要紧,至于他们之间的误会,白照影大概能猜出缘故,只是他还暂时不想与对方扯那么远。   他拿起条案上放着的笔,利落地将那个半月形的符号画出来。   他必须隐藏许多事实背景,不能承认盗取议事处机密。   白照影模糊地说:“我最近在宫廷问安,地上捡到些没烧干净的碎纸。纸面重复出现这个图案。应该很重要,否则不至于让人焚毁。”   白照影想了想,补充说:“那人烧它都没烧干净。说明当时处于一种很慌乱的状态,我越想越觉得心惊。”   他把那张纸缓缓推给楼主。   楼主并没有接。仿佛厌恶到不想触碰他,所接触过的任何东西似的。   楼主眼尾微垂,淡淡扫了眼纸面:“族徽。”   白照影抬起眼帘,眼睛里的疑惑毕显,大虞并不兴这个。   当他反应过来这种风俗,不属于大虞朝时。白照影忽然感觉到,四面八方都充满了危险!   白照影:“——是倭寇吗!?”   他反应奇快,楼主终于感到错愕,冷漠的表情略显松动。   楼主终于态度从防备变成了谨慎,如果事涉倭寇,白照影没有骗他,确实是能够关系到国运走向的事情。   “你从哪里得到的?”楼主问。   他不能说。   暴露他窃取三皇子的情报,会给萧烬安带来麻烦。   他将前后的信息串联,三皇子可能勾结了倭寇!而萧烬安便处于腹背受敌的状态。   白照影凭借单薄的阅历,根本搞不懂,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办?   可如果他把情况及时告诉萧烬安——那总强过夫君完全不知情,他需要对朝廷这端防备。   “我知道了,多谢您。”白照影站起来,慌乱让他脸色有些泛白。而对待长者的礼貌,则让他恭恭敬敬地行礼,“我为见您多有冒犯,在此向您赔罪,今后我不会再贸然打扰您。”   乍然见到白照影态度变软,声望楼楼主反而锁眉。   下一句,则是让声望楼楼主,深邃的眼睛里闪出了火星。   “前辈可以认为夫君认贼作父,可是他为他的母妃不甘,唯有一条路,能推翻前尘往事,最终为母亲正名。”   他带着哭腔说话。   因为倾诉的同时,想到萧烬安在接册封皇子旨意之后,吐出的那口鲜血,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肩膀微微颤抖。   而灯花在此时刚好噼啪爆响一瞬!   萧烬安跟他讲过,皇帝能胁迫江川月嫁给隋王,因为江川月当时,在世上仅剩一个弟弟。   江山宁是江家的希望,后来成为了声望楼楼主。   所以这就能解释为何楼主永不入朝为官,为何根本无法接受,萧烬安成为敬贤帝的皇子。   江山宁以为,姐姐精心教养的孩子对她背叛。   白照影拦不住别人怎么想:“告辞。”   因为急着应对前线局面,眼泪落下,他替萧烬安委屈。   楼主颀长的身躯跟着站起。   本就与萧烬安有七八分像,楼主挽留白照影的神情,使得相似度变成了九分。   “站住。”   阁楼突然被两名武者把守,大门让人封住了。   白照影止步。   成安看情况以为要打架,顾不得身上的伤势,从袖筒拔出短刀来:“公子小心。”   阁楼昏暗,从后向前,映出江山宁黑压压的人影。   江家的儿女自带一股英气,家族成员多才俊,怎知尽忠职守,以匡扶天下为己任的江家,最终竟没落于亲自辅佐至登基的太子忘恩负义。   江山宁恨敬贤帝。   同样也恨他还有个不该出现的外甥,萧烬安是姐姐受辱的证明!   他不明白,为何姐姐会爱这个孩子?   他甚至,想替姐姐捅死敬贤帝留下的孽种,再带姐姐远走高飞!   多年来,江山宁一直在暗中观察萧烬安。   他知道萧烬安疯,知道他被隋王的妾室折磨,他暗中高兴,兴奋于敬贤帝之子得到报应。   可是疯了的萧烬安会自我矫正。   落魄的萧烬安会从尘埃中崛起。   孤独的萧烬安找到伴侣。   如今萧烬安刚打败瓦剌又转向倭寇,脚步不停。   他无数次在荆棘坎坷中曲折行走,伤痕累累,脚步走向的依旧是光明。   楼主死死地咬着牙关,气息沉重如猛兽,仿佛挣扎了千千万万回,最终却不得不承认,也许姐姐真有她的道理。   ——萧烬安值得。   他又为何再接受不了他的外甥?   毕竟萧烬安身体另一半还流淌着,他们江家,他姐姐的血。   “楼中与东南传递信息的工具是海隼,比信鸽快,罕有天敌。能在一日之内联系到前线。”江山宁道,“我多年行走江湖,在东瀛有些探子,这几个人,我也可以暂时借给萧烬安用。”   ***   在台州船厂附近的水域深处,蛰伏着营造完毕的数艘巨型龟船。   成品龟船远比模型更加令人震撼。   船身通体涂成黑色,覆着几寸厚的钢板,船体平稳,侧舷隐藏着黑黢黢的炮口,水面以下是不为人所见的众多涡轮。   船工们给各艘龟船进行最后的调试。   庞大的船体驱动,在水面如大山似的挪移。   龟船行驶时,萧烬安视野同时映入船与岸,巨大的船,把岸衬得像沙盘,人则是像蚂蚁。   船厂有废弃的战船停在水面。   一艘龟船作为试验品,调整好方向,船头直冲目标,奋力朝着战船撞去。   只听轰然巨响,战船从当中破开,无数木料断裂坍塌声不绝于耳。   龟船穿越过战船的残骸。   它岿然不动,任由战船沉底……情况比模型演示震撼百倍。   而此时经历了大概有几个呼吸的沉默。船工突然兴奋地冲出船舱,所有人面上带着激动。   他们站上甲板,在船头,在岸边。大声的呼喊起来:   “成了殿下!”   “战船成了,成功了。”   造船厂沉浸于喜悦。   唯独萧烬安压下情绪,尽量保持着镇定。   他一回头,段莽过来报告,手里拿着海防图纸,   萧烬安摆摆手。船工们继续试验其他战船,他与段莽带着一队水师将士,沿着海岸日常巡查台州附近的海域。   萧烬安边走边听段莽汇报,出海一般在早晨,他看不见渔船。   海风不大,气息潮湿,温度比平时较高,按照白照影所写的《牵星术秘诀》,近期海上应该有大雾。   他用心了解海事,然后更加佩服白照影。   段莽这时在旁边道:“前日里重兵聚集在绍兴的倭寇,转头去攻打了象山。在象山袭击了两个村子,死伤百余人。”   “倭寇有多少人?”   “几十艘船。两千余个贼兵。这些船只据探子说仍然徘徊在象山附近。可能还会有动作。”   一只海隼盘旋在海岸上空,发出清脆的鹰唳。   萧烬安道:“水匪驻扎海上,物资靡费巨大。两千人袭击两个村子,与倭寇平时行动的体量不符。”   他话音方才说到这儿,附近村庄里有小孩在海边玩耍。   小孩不怕官军,竟凑过来跟萧烬安玩耍。   霎时间,萧烬安被四五名小孩包围:   “阿兄你挎着的刀沉不沉?我帮你拿一会儿吧?”   萧烬安怔然。   这里百姓与上京不同,对水师将士们格外拥戴。   他们不知晓他的身份,大概认为沿海巡查的一队官军之中,为首这个最威武也最体面吧。   绣春刀不能递出去。   萧烬安也没有吓唬人:“不沉。多谢。”   小孩儿们并没失望,还往他怀里塞进个东西,沉甸甸的。   小孩儿们对他分享:“我这里有个金色的海螺送给你,大哥哥,我阿娘说,金色海螺夜里会变成漂亮的姑娘,会做饭,还会生小宝贝。”   金色海螺突然变得很烫手了。   段莽强压下去嘴角,萧烬安高尚地将海螺,摁进段莽的掌心。   几个小孩儿歪歪脑袋。   萧烬安大言不惭:“我妻子也能生小宝贝,海螺送给更需要的人。”   段莽愣住,深受打击。   小孩子们却很高兴,改围着段莽道:“那你晚上不要吓跑海螺姑娘!”“记得别打呼噜,睡前洗脚。”……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跑开了,段莽快哭出来,怎么到他这儿,就像受到了海螺姑娘的嫌弃?   “这边百姓性格淳朴。”   随沿海巡防队伍里,一名水师士兵道:“常年遭受倭寇袭扰,便会感激帮他们抵挡倭寇的人。一旦倭寇突袭,没有官军保护,他们便家家户户各自躲藏。”   “倭寇搜村,幼儿哭泣会引来倭寇,暴露全家人因此丧命,所以很多孩子会因此被抛弃。”   “久而久之,就连孩童都无比感谢官军。”   萧烬安静默更甚。   突然刀子般锋利的目光投向深蓝的海域。   他似乎喉结轻颤,然后道:“如果倭寇虚晃一枪,表面屯兵一处,实则目标是另一处呢?”   “那也很有可能。”水师将士们道。   刹那间海水向海岸拍过来道大浪,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所有人朝着白浪席卷的方向看去,一股不祥的预感无端将整片海岸攫住,晴朗的海岸鹰隼尖啸,音调太高,令人惊心动魄。   那只隼落下来,精准地落在水师将军其中某人身上。   鹰隼脚踝绑着蜡丸,拆开蜡丸,里头字条字迹扭曲,纸张盖着声望楼传递情报的印信。   萧烬安认出了白照影的字。   还有他所画的符号,符号是一根短竖,底下点着个圆点。   他知晓白照影必定是历经辗转,想跟他说些,无比重要的事情——   “台州告急!台州告急!!台州告急!!!” 第182章   为了让萧烬安取信, 这封信当然是白照影亲自所写。   他的妻子写字难看,被萧烬安发现, 当初萧烬安以为这是可爱的一点,哪怕白照影完全不这么想。   许多时候,白照影避免在人前写字,他会以各种借口找人代劳。   但眼前的这封书信,必定是白照影所写,因为模仿清楚娟秀的字体很简单, 模仿白照影的字却很难。   他时常缺笔少画,根本就与大部分人书写不在一个体系。   “台州告急。”萧烬安默默咀嚼着这四个字。   随行水师之中,一名颧骨被海风吹得通红的将军单膝叩首,歉然道:“四……四殿下, 末将承认向您坦白得太晚,末将其实与上京城声望楼有所联系。”   萧烬安眉梢微抬。   那名将军立刻道:“末将从未出卖过军情!声望楼有自己探听情报的手段,多数情况下,不动用末将这支!”   那名水师小将脸完全涨得通红,奋力辩解。   萧烬安凝视他, 眼神一瞬不瞬。   雪白色的浪花再度重重拍打海岸, 浪涛的声音喧哗, 衬得萧烬安的嗓音低沉冰冷。   萧烬安问:“少数情况是什么?”   小将连忙回答:“是出了必须与朝廷沟通的大事!这枚印信是真的, 这封信也是真的!末将在这封信之前,还收到几个暗桩要求接头的讯号。”   “什么暗桩?”   “楼主培养的倭寇。”   一霎时间, 场面除了滔滔海浪声外, 显得非常寂静, 也许是水声盖住了倒抽冷气声。   片刻以后,那海军小将方才描述道:“末将此前从未与他们接触过。据声望楼其他成员所说,这些倭寇是数年前, 楼主送到东瀛的一批学子,精通倭语,如今早与东瀛人没区别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也杀人,也抢夺,也贩卖情报。”   萧烬安不是在问话。   海军小将感受到无形的压力。   也许来源于声望楼手伸得太长。   又也许,是萧烬安突然发现自己即将身处风暴核心时,主动调整成为更加稳重的状态。   海军小将因为此前的隐瞒不报,而深深低下了头。   “先把他带下去,”萧烬安吩咐,“再拿他的信物跟倭寇接头,带倭寇来见我。”   段莽立刻称是。   那名海军将军被两个锦衣卫带下去,当然要接受继续调查。   而段莽走后,仿佛为了配合台州告急这道消息,浪涛声越来越急,浪潮拍打海岸的次数也越来越密。   晴空被绵密的层云笼罩,天阴了。   按照他们当初预估倭寇的兵力,如果大部分都在绍兴、象山作为障眼法牵制官军的举动,机不可失,余下的上万倭寇应当立刻进攻台州!   也许正有无数只,如同蜂群般的倭船即将抵达海岸……   一名海军将军道:“台州兵力远不足以与倭寇大军抗衡。”   他的话音说罢,一部分同僚响应,另有将军想起以前的例子,建议沿海百姓全部转移。   而刚刚提到转移避难,部分将士们反应极为激烈:“不能撤离!沿海百姓撤离,就是将家业再度丢给敌人糟蹋!”   “那些跑不动的老人,妇女,襁褓里随时会哭出声音的幼儿,一旦离开家乡,命都不再是命,况且我们的船只也难以转移。”   朝廷投巨资营造的龟船,不能痛下心肠毁掉,更不能让它们落入敌手。   而如果不走,面对的即将是数倍于台州水师的敌人。   说话间段莽将两个浪人打扮,头顶顶着个发髻的倭寇带到海岸。   倭寇浑身上下,看不出半分大虞人的痕迹,开口竟是标准的上京官话。   两名倭寇急促道:“松浦春繁没想到大虞出了个主战派的继承者,集结一万五千名倭寇,发血誓荡平台州!”   “船来了,船已经要来了。”   战火燃起之前,余下的时间每一秒都比黄金珍贵。   如果要撤,现在应该下令,沿海所有村镇紧急避险。   而如果要打,海军各项军事准备都应该及时到位。   战场从未有过包赢的局面,主将只能判断输赢的概率,赌注则是全军将士的生命!   海浪的喧哗声里,倭寇为自证不断交替重复着大虞官话,和他们早已纯属运用的倭语。   海隼躁动地乱跳,忽然打开翅膀又张了张鸟喙,样子显得格外着急。   主战与主撤离派不停辩斗。   派出去联系斥候的锦衣卫迅速回馈:“四殿下,咱们平时蛰伏在水面的哨船,今日直到现在都没传回消息,我们怀疑是让倭寇做了……”   一切的声音都载着信息灌进萧烬安的脑袋。   混响像多种谷物煮成的腊八粥,彼此融合,难舍难离。   可越是混乱的局面,萧烬安竟然超出局势,感觉到了一种奇妙的镇定。   他不知道,他的小妻子居然帮他争取到,将近两个时辰的先机,然后再给他丢出个天大的难题。   他总能这么做,小麻烦精。   如今在白照影身边,肯定存在着同样凶险的惊涛骇浪。   白照影胆小,又不甘于被保护在温暖安全的笼子,每回都是鼓起勇气入局,一次又一次。   他让萧烬安体会到,纵使相隔千里之外,无形而深深的联系。   ——我会回家见你。   带着我的袍泽,我保护过的百姓的祝愿,我满身的战功,平安地返回上京。   萧烬安:“白昼时空气潮湿,两个时辰左右后入夜,天气渐冷,冷热一旦交汇,海面会出现浓郁的海雾。”   萧烬安语气总有种极致的镇定。   他不需要太大的声音,刹那间所有人停止了争论。目光转向同一个方向。   他们在听他说。   “下令船工与两千水师将士,将龟船驶出港湾,在距离台州海岸五十里处分散隐蔽。”   一名水师将军道:“遵命!船工……”   “船工如果不足,就地去召集当地壮年男女进舱,为船体提供动力,不需要做其他事情。”   “那剩下这几百名水军呢?”段莽问道。   “全副武装,列阵,登船迎敌。”   “那,那您呢?”   “我在海岸作为诱饵,等松浦春繁来到。”   “殿下!!!”   ***   天海一色,统一都是黑沉沉的。   只有夜,没有繁星,甚至都没有光。   与其他打架劫舍的倭寇相比,松浦春繁显得更像是个水师的头领,穿着漆成蓝色的铠甲,蓝得纯度很夸张,几乎胜于大海。   这是东瀛的风俗,战甲兼具防护性与辨识度,风格与大虞完全不同。   这点在帽盔上体现得更为明显,松浦春繁右后方有个武士,向他鞠躬并将帽盔举过头顶。   那帽盔前面装饰着铜制半月,月牙两边几乎直插天空。   松浦春繁将帽盔戴好。   武士虔诚地又向他递上了,刚刚擦得锃亮的瘦长倭刀。   临近台州,雾气变浓了,到处是海浪声。   松浦春繁愉悦地审视着周围除了海浪以外,到处宁谧,一股直捣黄龙的兴奋感将他攫住。   大虞朝懦弱衰老的皇帝,居然认回个新的儿子。   四皇子年轻,英勇,出身于行伍,是不折不扣的主战派。   强硬的四皇子继位,大虞朝将在几十年内,全面开展靖海行动!   这对他本人的掠夺事业,以及背靠着的大名,都是毁灭性的灾难,他们需要大虞的财富。   松浦春繁嘴角微微上扬。   粗糙的拇指,划过鲨鱼皮包裹的刀柄,倭刀与绣春刀同属于细长型的刀具。   松浦春繁笑容锐利,期待他的刀刺穿四皇子的躯体,然后他要将对方的绣春刀带回东瀛,那是他的战利品。   在松浦春繁的背后,呈燕翅形排开一艘艘鼓满风帆的战船,每艘船甲板都站着拔刀出鞘的武士。   这是奇袭,没有人发出声音。   军阵里蔓延开同样的期待感,像守在桌前等待开盘的赌徒。   天公作美,松浦春繁环顾四下,到处都起了大雾。   浓雾隐蔽了他的船只,至少要临近登岸时,才会被岸边驻防的水师发现,那时已经晚了。   他视野终于见到了海岸。   有一支船队正面与他际会!   松浦春繁手甲紧紧按住船头栏杆。   再近些,对面的战旗依稀可见,在台州海岸远远近近,已经燃起如繁星般的灯火,看来大虞并没有完全被他蒙骗。   传闻中的四皇子,也并不算是浪得虚名。   可惜他一腔孤勇,台州现有兵力不足,船队的规模也远远不及。   近了……   更近了!   松浦春繁在常年累月的劫掠生涯里,学会了几句大虞官话。   他把那句官话喊出口,让所有船上的武士跟他吼,顿时生硬又怪异的腔调蔓延海面——   “斩、龙。”   “斩龙!”   “斩龙!”   幼龙即将被斩杀进海底深渊。   倭寇点亮了火把,继而同时扑向海岸,扑向出海迎击的那些战船。   船队犹如蚁群,燕翅形船阵变成了聚拢的蚂蚁,纷纷向有食物的方向聚集。敌船太多了。   倭寇要把大虞水师,这十几艘战船包裹,倭寇的战船同时开炮。炮火像从四面八方而来。   大海因为炮弹轰击掀起巨浪!   浪涛波及船身,所有船只都在摇晃。   松浦春繁站上船头最高处,操着口叽里呱啦的倭语大喊继续开火,然后弹丸像一颗颗,不断往包围圈中心投射的火球。   松浦春繁不惜用火球将海水填平!   而大虞战船,两只护卫舰载着重炮集中轰往一个方向,护卫舰撞击敌船,两艘倭船避让。   避让不及双双沉没,巨响过后,船阵包围圈终于撕开道口子,萧烬安的主船得以脱身。   主船船身呈梭子型,船体速度飞快。   主船穿过倭船船群,波浪破开半圆的船队,船尾勾勒出一道平滑的弧线,像只逃脱罗网的燕子。   松浦春繁下令急追。   倭船同时被大虞主船牵动,阵型打乱。   水面到处是血,映着橙红的火色,漂浮的木板……   松浦春繁站在甲板,恨不能要飞向萧烬安的主船,海面上所有的倭语语气变得更加激烈!   大虞主船船舱舱底,暗藏着无数从附近就地征召参战的壮丁,脚踩踏板,奋力猛蹬。   踏板带动船底涡轮,涡轮急速旋转,飞燕般的主船越发难以捕捉。   大虞沿海这些普通百姓,每个人都被汗水包裹,强撑着一口气不肯虚脱。   沿海倭寇肆虐,这群倭寇,会让人想起身在家中却不能安眠,唯恐夜里鸣锣警报的恐惧。   会让人想起,亲手推开幼年的儿女,不能带他们逃生的绝望。   还有只能抛弃,无法带走转移的老人……   自请来东南抗击倭寇的四皇子深得民心。   他们要与四皇子共同守护这片海域!   “殿下,”数枚莹绿色的焰火窜上天空,那是台州向附近几府求援得到回应,副将道,“台州府以及台州附近各府步卒集结完毕,末将看见信号弹了。”   “我们的龟船开出海岸五十里,成功躲避倭寇的视线,现已返航,时机到了!”   海师不够,步兵来凑。   要将倭寇的战船撞毁,让倭寇无路可退,再把他们赶上岸完全歼灭。   松浦春繁引以为傲,现在已混乱不堪的船阵之外,雾海里出现了一座座如山般的大船。   风势加剧了推力。   松浦春繁停止叫嚷。   他突然闭上嘴,头颅转向后方,月牙头盔跟着旋转,他的眼里映入许多海上沉闷的巨兽。   他喉咙发紧,微微张开嘴唇,发不出什么声音了。   萧烬安:“撞船。”   巨型船舶面对倭船船阵,连轰带撞奋力冲击。 第183章   在浓雾隐蔽之下, 龟船突然出现,倭寇毫无防备。   已经船挨船扎在一起的船队, 成为了龟船显而易见的目标,外缘的船只已被龟船破开!   木头的断裂声令人听得胆战心惊。   声音伴随着海水流淌,乍然席卷了整片海域,倭船从未遇到过如此奇异的巨舰,意图开炮,但只是徒劳。   海域到处是炮弹砸中钢板沉重的声音, 一船接着一船被撞沉撞翻……   倭寇的船舶挤在一处,无法疏散。   他们想驱船往海域深处拉开距离。   来时的顺风却变成现在的逆风,在夜雾里,他们突破不了防线。   于是近百艘船舶无力抵抗以后, 松浦春繁只好下令,已经被撞沉的船舶水手弃船登岸。   倭寇主舰,旗手疯狂挥舞着旗杆,旗语不停,鲜红色的旗帜几乎在夜幕里被挥出了残影。   哪怕没有松浦春繁的命令, 落水的倭寇也要为求生而登陆岸上。   半渡而击, 最是畅快!   海岸边站满了由各府集结而来的官军, 若仔细看, 甚至还有附近提着农具、鱼叉等武器上阵的百姓。   落水的倭寇像被大浪冲打上岸的杂鱼。   只消刚爬上岸边,刀还没拿稳, 就被乱刃刺死。   从海域到海岸, 绵延方圆数里的范围, 远处是撞击声,近处是厮杀声。   倭寇方才叫嚣着的斩龙,不知何时, 逐渐变成官军与百姓,所有人自发呐喊,齐声呼喊另一句振奋人心的短语:   “台州大捷!”   “台州大捷,台州大捷!!!”   “台州倭寇尽死于海底,抓住松浦春繁,抓到匪首者赏重金。”   “台州大捷”这四个字像长了翅膀。   顷刻间,捷报沿着台州一路北上,消息从大虞江南迅速传到了大虞江北。   ……   大年初四。   文翰侯府。   崔家赶在腊月二十九举办了婚事。   年前几天,白照影都住在崔家,给舅舅舅妈帮忙,婚事过后又被舅舅舅妈诚心邀请留宿。   舅舅知道他喜欢热闹。   所以白照影除了去皇宫找老皇帝报道以外,就断断续续地小住到现在。   ——表哥和小嫂子结婚啦!   对于崔家这边的喜事,白照影发自肺腑地高兴。   并且,最近他还藏着坏心眼了,有逗逗小嫂子的意思。   因为白照影觉得自己长大了,他想,他也可以作为一个过来人,跟小嫂子聊聊私房话。   可他早晨还未找到小嫂子。   小嫂子总是藏起来,像那种很会打洞的小兔子。   他也不知道这样的小嫂子,在表哥面前,会不会也钻个洞躲进去……如果他会钻洞的话,教教我好吗?   我也想哪天遇到危险时就突然消失。   轩辕清躲在假山后面,穿着红色衣服,露出半个脑袋。   他与白照影隔着石头对上一眼,然后就不见了!   白照影不知道,是不是衣服映得轩辕清耳朵尖尖红,他恶趣味地就想去抓。   可惜等他跑到石头后面,又是空空如也,轩辕清在太湖石上贴了张鬼脸。   白照影扯掉鬼脸,到处捕捉轩辕清的踪迹。   崔家的一草一木都讲究幽深雅意,藏个人当然不成问题,白照影接连寻觅了几处都没能找到,手里的鬼脸图堆了厚厚一摞!   他气得冒汗,决定反其道而行。   他不再找轩辕清了,改成暗中观察,等待轩辕清出现。   轩辕清胆子那么小,肯定不敢一直藏在某处,只要他现身,自己就赢了。   白照影也蛰伏在一块太湖石后头。   太湖石格里疙瘩,石头背后刚开始没有动静。   他不动声色,继续等待,果然在静默的庭院里,听见有人的脚步声。   并且朝石头的方向越来越近了……   很好,我要吓他一跳!   白照影突然窜出来,往人身上扑,却在看清楚目标是崔执简时,连忙后退了半步:“表,表哥。”   太湖石底下布满苔藓。   白照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赶紧拍拍衣服从地面站起来,满身泥土,忽觉丢人丢大发了。   而崔执简就站在他身前几步,面容平静,衣服完全看不出衣褶。   他新婚,又是过年,表哥没有穿红,满身疏疏淡淡的石青色,跟崔家庭院里竹子似的。   表哥正在看着自己,端详了很久,却不说话。   可能是自己与崔家的雅正风范格格不入,与四皇子妃的身份也不匹配,他很失态。   白照影解释:“我……我在玩儿的,跟小嫂子捉迷藏,其实我是想找小嫂子说说话。”   他不知道崔执简,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幼稚。   但是表哥向来对他比较宽容,所以白照影也不会尴尬太久。   他想了想,收起情绪,开始告状了,叽叽喳喳:“看,小嫂子欺负我!”   白照影将手里的纸递出去:“不仅有鬼脸图,还有秃了毛的丑狐狐。”   轩辕清擅长工笔丹青,每一张看似信手为之,实则都惟妙惟肖。   看得崔执简都不由莞尔。   他其实闹不懂自己现在对白照影什么感情,他已经成婚了。   新婚妻子很温柔,至少,从家族联姻方面看来,轩辕清没有任何不妥。   他也知道,自己今生没有与白照影再有任何进展的可能。   崔执简温声说:“狐狐想让我为你出头?”   白照影却突然反应过来:“不对,你刚刚娶了小嫂子,新婚燕尔,现在是你们两个人一伙。”   那几张鬼脸图和丑狐狸图被白照影拿回来,白照影深有一种告状失败的感觉。   而另一块太湖石后面,轩辕清冒出脑袋,朝他招了招手。   白照影以为自己兄长要偏帮嫂子,矮身躲了一下。   却没想到崔执简纹丝未动。   而太湖石那头的轩辕清,又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白照影要去揭新的一幅画。   刚刚越过崔执简的身躯,崔执简的声音响在身后。   他顿了顿,柔和似玉磬:“台州大捷,萧烬安要回来了。”   白照影豁然回眸!   白照影有一双过于灵动的眼睛。   眼睛里的光像是某种神秘的机括,能将人瞬间击中。   崔执简呼吸依然感觉到滞涩,强迫自己扬起个笑容。   “真的吗?”   “四殿下凭借浓雾和大风助力,用十几艘船撞沉了敌军上百条船。”   白照影惊喜:“是我的牵星术!”   “他把倭寇从海里逼到了岸上,然后让饱受其害的渔民,痛快地报了血仇!”   “你今天若给陛下问安,满朝文武都将探讨此事,如今所有人都说……”   “说什么!?”   白照影等不及了。   暂时放弃追逐轩辕清的想法,不准崔执简卖关子,他在崔执简身旁绕来绕去。   这种兴奋到极致的表现,迫不及待想要得到他的另一半动向的心情,又一次在他面前真实地展现,在某个刹那间像触动机关,使崔执简突然彻悟。   以前崔执简觉得,是萧烬安更加幸运,方才得到好狐狐的青睐。   现在白照影依然可爱。   但,崔执简逐渐想试着豁达一些。   相爱是他们两个人彼此成就,两人都很值得祝福。   他又为什么让自己永远都活在执念里呢?   崔执简笑道:“上京盛传是四皇子妃博学多才,四皇子英勇善战,珠联璧合,方才给大虞朝立下了开年第一功。”   ——“狐狐,今日进宫,你必是领赏去的。”   “太棒了表哥!”   “……”   他都来不及处理那些图画,鬼脸和丑狐狸也变得可爱起来。   白照影朝近处的崔执简,和庭院里不知何处的轩辕清招招手,道:“那我先告辞啦,处理完宫中的事情,我要赶紧回府。”   要等萧烬安回家。   ***   皇宫,养心殿。   果然今日如同崔执简所言,他才站在养心殿外,遥望殿里能看见的朝臣们,觉得每个人,脸上都覆着层喜色。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移情所致。   薛明朝他走过来,立马禀报道:“拜见四皇子妃,台州大捷的军情传至上京,陛下龙颜大悦,方才在养心殿会见众臣时,提起要召见您重赏,末将正要去请您进宫。”   老皇帝……会见众臣?   白照影略显错愕。   薛明:“请随末将来。”   通向养心殿深处的走廊,依然幽深得令人心慌。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腐朽的气息,如今混合了一种刺鼻的硫磺味,负责给皇帝炼丹的道童,如木偶般站在墙壁两侧。   白照影这次进得是议事处。   他进门,刚一抬头,他看见病骨支离的皇帝确实坐在龙椅,脸上焕发着不自然的神采,面容略显浮肿,颧骨都透着光!   那样子像是截枯木,被强行注射进去营养液。   它已然注定死亡,可是有人用手段燃尽了它最后的那点生机。   白照影心脏沉重,突然觉得满室喜悦的气氛里,暗中流淌着股诡异感。   他曾作为与死亡常年相伴的那类人,如今的情状,白照影清楚地意识到四个字:回光返照。   长虹观主握着拂尘柄半开双眼。   白照影越发瘆得慌,只觉这是与活死人相对,偏偏已经进殿了,不得不向前。   三皇子与群臣都在老皇帝的御座之下。   老皇帝干哑地咳嗽着,动作太大,他鹰钩鼻底下流淌出来一筒血,血迹红得刺目,令人暗中心惊。   老皇帝接过大太监递上的手帕,按住鼻血,咧开嘴角:“朕以前……咳咳,咳,朕以前就能看得出,烬儿是朕的皇子里,最像朕,也最有出息的那个。”   鼻血止不住时,陈妃便站在敬贤帝的身边,拈起银针,刺向敬贤帝的颊面。   针头刺破肌肉,针尾在微弱地跳动。   敬贤帝慢慢止住血,道:“台州大捷,之后当地百姓擒获了松浦春繁,送到烬儿的跟前。这倭贼背后挂靠着东瀛国某个大名,乞求烬儿拿他换赔款。”   “烬儿把他面朝倭国的方向,处死了。”   “松浦春繁的遗骸,将在台州海岸挂着,从此倭寇胆敢犯境,便要掂量掂量,是否能活着踏出我大虞疆域半步。”   那本该是句很振奋人心的话。   却被敬贤帝那张血痕交错的脸孔,衬得令人毛孔渗冷。   白照影暗中吞咽口水。   “重赏!朕要重赏……”老皇帝忽然从座位起身。   他带起笔架、砚台、镇纸全部都从书案滚落,当场便是稀里哗啦,但是敬贤帝不以为然。   “朕赏你们银子,赏银五万,朕还能让烬儿享万户食邑,京郊皇庄,任你选择,太常寺还不速速拿来皇庄清单,给四皇子妃阅览?”   那太常寺卿怎么可能随身带着皇室的产业明细。   太常寺卿惶恐道:“微臣该死,微臣这就去办,微臣该死!”   死这个字不知触动了皇帝哪根神经。   敬贤帝眉心一跳,面颊挂着的银针,针尾跟着流光闪动。   老皇帝的亢奋暂时收束,变成了站在议事处地毯的正中。   眉眼下垂,他表情竟变得哀怜无比,缓声道:“道尊,朕是否又该服药了?”   长虹观主闭眼点头。   而敬贤帝议了半截的政事,当即中途搁置。   像是要让所有闲杂人等都立刻离远一些,他摆摆手:“出去吧,尔等通通都走。” 第184章   情况确实果然如同表哥所料。   皇帝给了赏钱, 压岁银子五万两。   银两应该出自皇帝的私库,敬贤帝在任多年, 可以说财大气粗。所以大太监跟随白照影出养心殿,当即就把这笔赏银给他结算了。   至于那个被吓得半死的太常寺卿,也不知道采用了什么办法,在白照影还待在养心殿门口的时候,向他献上皇庄登记手册。   白照影只好随便指了几处。   可偏偏他指得其中一处是座温泉山庄,产权也许有些问题, 太常寺卿还待派人考证。   “也不必麻烦。”白照影打算换换,“附近其他地段也可以,我也并不是非要这个。”   “四皇子妃,此处乃是京郊胜景所在之地, 丹霞万里,流云飞瀑,这地方是营造了好几代的庄子。”意思是值得拥有。   好吧。   自从这回他进宫,感觉朝臣们对他的态度又变了个样子。   他们殷勤、热络,即使许多人没法向自己搭话, 也会远远投过来眼神。目光中透着令人难以估量的尊敬。   他知道这种尊敬来源于对敌作战取胜以后, 萧烬安回朝, 他当太子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吧。   太常寺卿小心翼翼地道:“微臣这就去查阅清楚, 四皇子妃稍候。”   “那好,辛苦。”   不得不要就只能笑纳了。   白照影跟钱没有仇。   他暂时等待, 轻轻叹了口气, 那养心殿殿外不远有个可供人歇息的亭子。   亭子四边有四根朱漆红柱, 他想到那边去等,还可以坐着。   但是伴随他的脚步接近,亭子在他跟前微微转换了角度, 原来亭子里并非没有人,亭下柱子与柱子之间的横木,坐着道金色的身影。   三皇子……   漆柱将他挡住了。   他单薄的身躯没有什么存在感,被朝臣拥趸,权倾朝野,也仿佛只是他身上的昙花一现。   前线胜利,皇帝重新执政,萧烬安即将返程。   光环消失以后,萧明朝恢复了无人问津。   萧明朝独自坐在孤亭里,身边连个太监都没有。   他因为听见脚步声抬起眉眼,注视着白照影的眼神显得疲惫,眼底泛着层淡淡的乌青:   “四皇子妃。”   面对面碰着时,白照影就不好意思再逃走了。   只好硬着头皮进亭子寒暄:“三皇兄。”   说实话,白照影不太想理这个人。他后来又安排锦衣卫调查过三皇子,这人形迹可疑,使他基本坐实了萧明朝与倭寇有染。   他把台州告急的事情传书给萧烬安,果然台州迎来袭击,这更说明萧明朝的嫌疑深重。   萧明朝却像意识不到似的:“不会再有谁来,随便坐。”   白照影坐下,绷紧嘴巴。在萧烬安回家之前,他不想再有任何变故。   “父皇送你皇庄,有座温泉山庄不错,冬暖夏凉,据说因为气候适宜,还有不少孔雀在那里搭窝。”   “我听说你府上养着不少禽鸟,可以选这处。”   白照影小幅度点头:“选过了。”   “真好,抽空替我看看。”萧明朝道。   令白照影感到奇怪的是,这人既不惶恐,也没显得惭愧。   唯独今天在遇到萧明朝时,他浑身那种虚荣感,锐利敏感的模样统统淡化,他就是在跟自己闲聊,也没有遁逃,他显得很轻松。   轻松到让白照影以为,他并没害过萧烬安,简直像是自己误会了。   “三皇兄以前向往这座皇庄吗?”他试着跟他搭话。   萧明朝自如道:“嗯,我娘就在那里生的我。”   他是宫婢之子。   母亲连封号都没有,产后就殁了。   白照影从来没想过,以萧明朝的性格,会跟他提起这些不太光彩的往事,古怪的感觉越发明显。   他担心错怪三皇子,在保持活下来的前提下,他不太想跟萧明朝结仇,毕竟萧烬安的亲缘关系太淡薄。   他想让他活得更丰富些的。   白照影小心试探道:“沿海倭患平息,松浦春繁连句求饶的话都没说出来就死了,往后朝廷应该会减少很多关于沿海的杂务。就比如……”   他是想套话的。   但是他要真亲口说出来,什么减轻江浙受匪患侵扰地区的赋税,他反而就成不打自招了。   他不想承认,调查过萧明朝的事情。   白照影低头。   萧明朝反而把话题接住:“就比如我会清闲许多。少核算些款项,不用把大笔银两送去重建沿海设施,再被倭寇毁掉。”   白照影以为,这真是他认识萧明朝以来,这人最正常的一天。   “倭寇该死,”萧明朝坦率地直起身子,语气诚恳,“所以我现在非常高兴。”   松浦春繁被萧烬安手刃。   倭寇那边已经完蛋了。松浦春繁不会再能拿出任何证据,证明自己曾经跟倭寇有联系。   而至于那个神秘人。   萧明朝打定主意抵死不认!   萧明朝也能够断定,这个该死的东西,不可能敢走进阳光下与他对峙。   这些天三皇子饱受精神方面的折磨,最终在得知萧烬安取胜的那刻,他方才基本粉碎了压在的心里那颗石头。   所以他也能直面这颗明珠。   “你为何来这里找我?”萧明朝道。   “……”总不能说纯属巧合。   但也不想当小骗子。   白照影只能当半个小骗子:“路过时见三皇兄自己在亭子里,应当过来打个招呼。”   “以前许多人怕给我打招呼,现在也是,唯有你不是。”   这句话不适合对四皇子妃讲,萧明朝喃喃的声音很小。   白照影根本听不清楚:“那我打扰三皇兄了吗?”   “没有。”   “那我以后不会冒失了。”   “不用。”   “要是有缘分,今后你愿意来做客,我们可以同去温泉山庄,再带上陈妃娘娘和小九,如果所有人都在,夫君就会跟着走……三皇兄!?”   夫君没跟着走,三皇子走了。   第三次。   这是他第三次在白照影跟前遁逃。   因为白照影描述了一个,他从来不敢想象的皇室家庭。   而四皇子妃就像懂仙术似的,甚至能把萧烬安改造好,让他拥有了这样的家庭。   ***   “三殿下。”   “你是说,你不需要我的帮助了。”   当晚萧明朝回到书房,破天荒点燃了盏明亮的灯。   灯火映照得整间屋子,变得格外明亮,他的多宝架子上面的真品和赝品,全都焕发出同样晶莹的光泽。   他以往的恐惧,因为台州大捷减轻。   他不再背负着令生灵涂炭的包袱。   好险……   如果没有对比,萧明朝完全不知道,现在是种怎样舒畅的状态。   桌上是四皇子妃送来的土仪,一些核桃,府上厨子敲碎核桃,熬了糖浆裹上去,又香又脆,各个晶莹剔透。   神秘人的声音,还在他书房里环绕。   萧明朝充耳不闻,拈起颗饱满的核桃仁,放在嘴里咀嚼着,很甜,糖分蔓延至左右腮边。   于是嗓音起伏的变成那个神秘人了:“——你未曾听见我说话!?”   “滚。”   “……”   神秘人经历了阵漫长的气息不稳,呼吸声在萧明朝耳边触动他神经,令他感到大为快慰。   他报复这人,边磕核桃边道:“听到了,滚。”   神秘人顿时掀起书房的震颤,窗户在响,书桌在动,盛放核桃的瓷碟同样发出阵阵嗡嗡。   可他越生气萧明朝越高兴。   萧明朝认为,漠视这个神秘人远比杀了他,更能让他不快。   他不吝于这样做,于是萧明朝深呼吸几口,他不再说话了,这种释然感犹如新生降临。   可是神秘人从愤怒,变成扬起同样的笑意,并不太宽敞的书房充满愉快的笑音。   “哈,哈哈哈哈……”   萧明朝吃核桃的动作稍止,不想再浪费时间招待疯子。   疯子却在窗外说道:“老三,你长进了,比原来强。扶植现在的你当皇帝,让我觉得没那么乏味了。”   萧明朝却在想,那些土仪还有什么,足够他吃出正月吗?   “你作为对我的报酬,这段时间,安插进许多人手入宫。”   如果他不要皇位,他与他的几个兄弟,是否会有和睦相处的一天。   争了这么多年,若最终坐不上那把龙椅,后退一步,同样能封为亲王。   “你可知安排的那些人,是什么人?”   萧明朝闭起双目,觉得聒噪,环绕四周方才还有些松快,现在像暗中密布了罗网。   萧明朝额头渗出层汗水。   他用想象驱散烦闷。   温泉皇庄……   “老三,他们不是来求官的杂碎,你太紧张,没能想到,他们全都拿着你的荐书,是你的门客,也是我的人,我们永远脱不开关系。”   那你是谁?   他不再想着这个人的道,所以没有接他的话。   可是罗网依然收紧,缓慢又不留余地的,将他缠绕。   那神秘人从夜幕里走出来了。   萧明朝看见一张故弄玄虚的面具,对方穿着黑色的长袍,朝他挽起衣袖。   因为屋里太明亮了,萧明朝的视线不得不接触到神秘人手臂的皮肤,兰花图案让他冷汗泛起了一层。   萧明朝觉得手脚都变得冰冷。他强行镇定。   对方却捕捉到他的慌张,神秘人悠然道:   “对,幽兰教。” 第185章   去年, 幽兰教曾经因刺杀敬贤帝,而成为朝廷公敌。   参与幽兰教的教徒立斩, 包庇幽兰教与教徒同罪,皇帝对幽兰教回报以顶格的报复。   如今幽兰教在他身边现身。   如果对方是幽兰教的教主。   那么即使萧明朝不算太聪明,这时也反应过来,觉察出这是对面的神秘人,针对他量身定做展开的一场又一场套路。   从救了他,到引诱他……   再到今日彻底亮出底牌, 告诉他,他们已经完全不可能再分开了。   萧明朝捏紧核桃的指端收紧。   他仍然保持镇定,用琥珀核桃的糖分,压抑住他满心的愤怒。   幽兰教教主道:“我帮你登基这颗心, 从来不是假的。”   萧明朝没动。   他猜测那个人要对他开出筹码,并且能够威逼利诱使他执行,无视他的意愿。   “长虹观主是我们的人。”   “他也是由你的关系才接近了皇上。”   萧明朝机械地咀嚼着食物,他不知道。   “你父皇为续命吃得丹丸其实是兽药。”幽兰教教主道,“快病死的猪狗牛马, 吃了这种药立即拉到集市上迅速脱手, 药劲过去, 人也就彻底完了。”   萧明朝想起他父亲流淌的那道鼻血。   眼前幽兰教教主的形象, 从见不得人的蛇鼠,变成眼睛幽绿的恶狼。   他在愤怒到极致时, 反而觉得平静了。   明亮的灯火映出两人的轮廓, 萧明朝收敛眉头。   “你想干什么?”   “敬贤帝愚蠢地相信了世上真有神人, 所以长虹观主的话,他一定会相信。长虹观主将在明日皇帝跟前进献吉兆。”   萧明朝:“你想行刺。”   他毫不犹豫,采用肯定的语气。   如果对方是幽兰教, 他不再对对方怀有任何侥幸的期待。   幽兰教自从在这个朝代浮出水面,便对皇帝和朝廷怀有极大的恨意。   一次刺杀不成,便会有下一次,下下次,无数次。   皇宫有锦衣卫严格把守,水泼不进。   可是祥瑞在外,父皇必定因为迷信祥瑞,拖着已经必死的病体离开皇宫!   只是萧明朝不明白:“你既然已经投毒,又何必再多此一……”   他未说完的话,变得戛然而止,他自己已经想得很清楚——是因为萧烬安快要回来了。   如果萧烬安人在上京,哪怕幽兰教用兽药毒死父皇,对于这座江山,没有丝毫影响。   反而因为提前上任,大虞彻底进入萧烬安的时代,那也是幽兰教的灭顶之灾!   权力的交接要快。   那样当萧烬安赶回时,他就只能称臣。   幽兰教的教主,面具背后一双眼睛里闪烁着森冷的光,视线里有滔天的恨意,仅仅凭一双眼睛,就能从中窥见,这人究竟有多癫狂。   “你应该谢我选中了你。我说过,你很幸运,我真想让你当皇帝。”   “因为我能被控制,适合当傀儡?”萧明朝嘲弄地苦笑,“还是如果你站在老四跟前,他根本从开始就不会听你的屁话,而是揪出来你,直接给你一刀。”   他曾经很向往皇帝的位置,如今不亚于被人无情地揭穿,硬扯着自己的耳朵,告诉他,他很无能只配当棋子的真相。   幽兰教教主安慰得并不真诚:“无需妄自菲薄,你比他更适合合作。”   “如何合作?”   “祥瑞在香山主峰鬼见愁的山顶。那山顶有个平台,平台正中多出块巨大的灵石,石头的纹路天然形成万岁两字。”   “石头底下,整座祭台都埋着火药。”   千秋万岁,那是敬贤帝的幻想。   已经因为药物稍有恢复的皇帝,必然会抓住这个沟通天地的机会,祭拜灵石,企图给自己续命。   老皇帝不可能独自前往。   萧明朝哑声说:“大虞的朝臣,在场所有人,全都会被炸死,再由幽兰教教徒控制住全场。”   “然后推我登基,是吗?”   幽兰教教主用点头代表对萧明朝认可。   “我会尽量做得干脆。”   “当你登基之后,自可以随意记录这场事件的经过,再也没有人能干预你。”   不配合,是包庇乱党。   跟着干,能登基为皇。   幽兰教教主根本不用想萧明朝的选择。   萧明朝抓起一把琥珀核桃,突然全部塞进嘴里,大口大口狠狠地嚼碎了!   甜的,咯嘣咯嘣的。   他脑袋里疼。   他曾经已侥幸回到了阳光下,却被幽兰教主这个王八蛋完全拖回来阴沟里!   他如吞噬血肉般对待那些核桃仁。   想咬死的是幽兰教主!   他方才还在幻想的温泉皇庄,转瞬间将变成他亲手给所有人送葬!   那颗明珠,又要等不到萧烬安回来了。   萧明朝咽下那口琥珀核桃仁,痴惘般出神,分明还活着,却有着双几乎快要涣散的瞳孔。   很久以后,萧明朝疲惫感泛上来。   他轻推开盛核桃的瓷碟,道:“你,还有多少教徒可用,你把他们全带上。”   ***   “少爷,你看看这串儿辣椒挂这里合适吗?”   “偏了,再往左一点。”   “好的,少爷!”   “四皇子妃,厨下中午要包饺子,问您想吃什么馅儿的?”   “三鲜。要多放虾仁。”   “少爷,您跟殿下的床头要贴哪张福字?这一张稍小一点的可以吗?”   “四皇子妃,咱们府上布置成这样子,等到殿下回来,他……他会不会……”   白照影:“会什么?”   ——他会不会觉得太闹眼睛了。   成安忍住没吭声,默默拿起窗花,在白照影期待的目光中,破罐破摔地把窗花贴在窗户。   窗口有窗花,头上有灯笼,墙上挂着辣椒串串,里屋还有福字。   今年年前四皇子妃在崔家住,直到初五中午,从皇宫问安结束以后才回,回来就把家里重新布置了一遍。   成安暗中叹了口气,他自从有印象以来,无论是隋王府还是世子院……哪年都没有贴得这么花里胡哨过。   殿下性格冷淡,真不知道当他看见自己的卧房,贴得比当初他们洞房还喜庆,会是个什么表情。   要是气得吵人的话,他必然不可能吵四皇子妃,看在四皇子妃的面子上,也必不会吵茸茸小姑娘,至于姐姐,殿下很欣赏姐姐。   “……”可怕啊!   难道现在大伙儿闹得这一通,到最后全都会报复在自己身上?殿下如果不爽,他就是那个挨骂的对象!   完蛋,满屋的热闹喜庆,变成了成安必须独自承受的压力。   压力太大了,搞不好又要关禁闭的……   成安哆哆嗦嗦地想着应该怎么跟殿下解释,让他处理从犯时稍微宽容几分。   啪叽一声,白照影把萧烬安挂墙上的刀,用涂了浆糊福字给贴住了。   四皇子妃说,这叫封刀礼,寓意来年平平安安,少打几架。   可成安只觉得心惊肉跳。   那福字摘下来的时候……浆糊会不会粘在刀柄上,殿下有洁癖啊!!!   完了,这顿禁闭免不了了。   门外有家臣禀报:“四皇子妃,府上来客人了,是送宫里赏下来的东西。”   这不稀罕。   老皇帝对萧烬安打得这仗满意,萧烬安把老皇帝在倭寇那边丢光的面子找补回来,所以最近敬贤帝的赏赐颇多。   “放到库房就好,”白照影道。   “来送赏赐的人是……三殿下。”   屋内负责布置的所有人,都稍微停顿了一瞬。   定格般的场面维持有三两个呼吸那么久,三皇子与萧烬安是明打明的竞争关系,即使三皇子平时表面并没有显示出什么恶意,但毕竟不算熟人。   家臣还在等待白照影指示。   三皇子就在门外,当然不可能让他久等。   白照影刚想命令将人请进来,又想了想,还是穿好衣服亲自出迎。   正门外头也贴得喜庆,门已经打开了。   三皇子在外面,坐在马背上。他今天穿得亮眼,人靠衣装,满身锦绣的吉服,多少将他的面孔衬出了几分光鲜。   他旁边是两名位份不低的太监,俩人不敢托大,早早就站着等候四皇子妃。   几人后头跟着搬运赏赐货物的车队。   也不知是否为白照影的错觉,同样负责押送赏赐物品的两个太监,迎向自己,很是热络。   可是当他们返回萧明朝身边时,步子拉开了好一段距离,刚好站在萧明朝扭头时,也不太方便说话的地方。   白照影想,是不是因为,他们在站队。   他们想向自己表示,他们绝对支持得是四皇子,于是必须跟三皇子显得生疏几分?   太监尚且如此,更遑论朝臣。   他不免想起来昨天亭子里三皇子跟他打招呼时的那句话:“坐,不会有谁再来。”   那么,萧明彻还活着时,所有人同样是这样对待萧明朝吧?   甚至包括自己,也没有怎么留意过萧明朝的存在,白照影心里有点不舒服了。   他垂下眼帘。   因为皮肤白,睫毛显长,天冷,眼尾又显红。   小小的动作,让萧明朝略微扬起声音:“父皇今天得到一祥瑞,心情大快,恰好交趾国送来时令水果,赏赐四皇子府。我横竖无事,顺便带给你。”   赏给自己,却没有赏给他。   恐怕在敬贤帝眼睛里,三皇子,从来利用价值也不大。   白照影至今仍介意三皇子是否与私通倭寇之事有关。   不过一码归一码,拿不到铁证,于公于私,他都应该好好周全萧明朝的颜面。   “今天破五吃饺子,府上的饺子快要包好啦,我请三皇兄留下来吃顿便饭,咱们把交趾国的水果切开尝尝,共享父皇这一片心意?”   萧明朝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否则也不可能每天把自己收拾得那么体面。   是否留下来吃饭,决定权在萧明朝。   这不是施舍,也不算为难。   但如果这样说,就等于给随行的这两个太监明确的表达——四皇子与三皇子没什么矛盾,不要把我和大魔王想得刻薄,也不要厚此薄彼。   白照影觉得自己做得对。   白照影没有看见,萧明朝骤然泛起雾气的双眼。   白照影略微挑起些目光,偷瞄三皇子,觉得彼此关系不熟的话,也许人家根本不会留家里吃饭的吧?   否则也不会考虑那么久。   可是萧明朝这会儿已经恢复如常:“好。”   “……” 第186章   好?   他想了很多, 唯独没想到对方考虑得最后,会说出一声好。   白照影将萧明朝迎进门。   那两个太监抱着势不两立的心肠, 前来给四皇子妃卖好,却没想到四皇子与三皇子两边,竟然能够和睦相处。   难道他们见风使舵,反而还得罪了两头?   两个太监讪讪告辞,不敢再进。   搬运赏赐物品的队伍,徐徐跟随着四皇子妃进门。   萧明朝不着痕迹地回望那两个太监一眼, 眼尾下垂,眉梢轻轻地锁着。   然后他掸掸衣袖,又尽量自然而然地跟上四皇子妃。   用膳地点定在四皇子府的客厅。   客厅离内院距离还远,想必是平时有外人来, 这边才开放,萧明朝坐下来,见这间不大不小的屋子,四周站着侍卫。   他与白照影是敌非友,他心中知道, 不想奢求。   今日他做了不太符合礼数的事情, 此生也仅有这一日。   萧明朝抬眼打量到处贴着福字的客厅, 淡淡地说:“很热闹。”   “夫君在外头过年, 好多活动都没赶上,他快要回来了, 反正还没出正月, 我们再热闹热闹。”   那说话之际, 两个冷碟和一壶温酒端上来。   其中一个冷碟正是交趾国进贡的水果,那东西切成了橙色的小丁,在现代叫芒果, 古代好像叫蜜望。   白照影给萧明朝斟满酒。   因为不能喝酒,白照影喝得是酸梅汤:“夫君不在,兄长很照顾我。还总惦记我们府上,这一杯我敬兄长。”   萧明朝颔首,将酒杯端起饮罢。   他不太明白为何白照影有些诧异地望着自己,他曾因为对方提起萧烬安而多次逃跑。他没有意识到。   “蜜望产自交趾或者儋州,产量小,运输费用巨大。故而来到上京,只有这么小小几筐。”   “那我多吃一点,兄长也多吃一点。”蜜望背后插着银质的签子。他又在用心维护自己,他听出来了。   他确实在吃蜜望果。   帝王赐食,他没享受过。   派府上家臣去买,他舍不得。   蜜望酸中带甜,他吃得既机械又很慢,舌尖的味道散尽,他胸口再度涌上沉甸甸的感觉。   萧明朝压抑住那股想要爆发出来的情绪,变成试探,他在引白照影说话:“我听说你府上跟老九关系不错。老九经常偷跑出来,去四皇子府。”   “我们家有个园子,能划船,园里有禽鸟,小九喜欢玩儿,还能在这里遛狗。”   “我家的鹦鹉可聪明了,养了水鸭,还养了鹅。”   “恶霸鹅是其中最威武的一只动物。”   “以前我不知道,原来鹅这么好斗,你看它一眼,它会咬。把它跟别的动物一起放水里,它逮谁咬谁,以前还会咬我。”   “之后呢?”萧明朝问。   “夫君吓唬鹅,不准鹅咬我。”白照影说,“所以鹅现在很听话,大鹅还能表演才艺呢。”   “能否演来瞧瞧?”   白照影:“……”   他不像个来送赏赐的,也不像来吃饭的。   他平静的态度,聆听的语气使他彻底变成来闲话家常的人。可他分明不应该找自己倾诉。   白照影以最快的速度,思考萧明朝的处境,竟悲哀的发现,对方失去了支持者,也从来没有过同盟。   他来到疑似对手的四皇子府,也许是缓和关系,也有些像是走投无路。   可自己与萧烬安,从没有对此人斩尽杀绝的意思——如果他不先下毒手。   白照影默然。   萧明朝:“不方便的话,待会儿去园子里看。”   “不不不,方便的。”他本来已经很奇怪了,再陪游园会更奇怪吧,“待会儿要上饺子,鹅身上可能有土,兄长会不会嫌弃?”   “不会。”   恶霸鹅就这样被抱到客厅里。   恶霸鹅不太愿意,起初还用脚掌跟翅膀,不停拨拉抱它的人。   它们本来好好在花园待着,贸然被抱到前院,前院可是有厨房的地方,鹅也唯恐犯了萧烬安的忌讳,然后就炖大鹅。   “嘎——!”   一脱手,果然大鹅认生扑向萧明朝。   鹅忽闪翅膀悬在半空,鹅掌扑棱,桌上杯盘碗盏难免被殃及,白照影连忙把鹅给抱住了。   大鹅认得这位背靠着的,是府上最惹不起的存在。   大鹅收拢翅膀,站在白照影腿上,用鹅油亮的长嘴拱白照影的下巴,鹅在四皇子妃怀里,从不受控制变成像在窃窃私语,最后很温和了。   萧明朝默默把这幅画面收到眼底。   白照影对人与对动物的态度,都让人感到很舒服。   他有种错觉,萧烬安像极了,这只被四皇子妃,从暴躁收服到乖顺的大鹅。   萧明朝缓慢地勾起嘴角。   他正坐在萧烬安的位置,四皇子府主位,面对着萧烬安的明珠,是能把萧烬安从濒临疯癫的边缘,一次又一次拉回来的人。   ——可我已踏进深渊,无法挽回。   白照影友好地道:“它可以和人握手,如果伸出手,它会在你手掌里,搭上它的脖子。”   萧明朝痴然伸出手掌。   恶霸鹅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探出脑袋任人摩挲。   而萧明朝抿紧唇缝,手掌抚触鹅嘴,然后闭紧眼睛。感触着,那一点儿也许能残存在鹅身上的气息和温度。   萧明朝不经意将抚过鹅羽毛的手,轻轻放在鼻端。   有很清甜的……桃花味道。   “它还会呼朋引伴,它是我们府上大鹅的头领。”   “如果它站在这里多叫几声。其他的鹅就会从园子里过来跟人讨食,吃桌上这些食物。”   “府上有鹅蛋,有鹦鹉,上回送给兄长的土仪,好不好吃?”   “要是觉得可以,我让下人打包再给你带走。”   成安突然叫起来:“四皇子妃小心!”   离得太近,方才还很平静的客厅,因为萧明朝站起身,局面刹那间紧绷起来。   恶霸鹅突然跳起,桌面上东西噼噼啪啪乱响一阵,只在刹那间,整个四皇子府几乎要对萧明朝动手。   可唯独白照影莫名认为此人不会怎样。   他要来吃饭,却没用几口。   他看似闲谈,却心事重重。   他仿佛看到在皮囊里不断挣扎痛苦的一个灵魂。可对方却在这时从亲切变得格外高傲,让人没法接近了。   “四皇子妃,”萧明朝道,“父皇由长虹观主望气得到一处祥瑞,在香山鬼见愁峰顶。”   “明日父皇将亲自率领宗室百官在此处祭天。”   “由我安排出行,我会提前过去,随行可带侍卫,你与父皇同路。”   这话题与方才他们所聊有任何联系吗……   他想要追问,萧明朝俯身。   他打了个激灵倒退,萧明朝已在他脚边拣干净碎瓷,而侍女这时才端上来煮好的饺子。   饺子刚出锅时,个个鼓着肚皮,在洁白的盘子里,像鼓鼓囊囊的小兔子。   盘子冒着热气,白照影好歹挽留三皇子。   得到的是没头没尾的第四次告别:   “还有事,我吃不到了。”   ***   正月初六,敬贤帝沐浴斋戒完毕,于清晨率领百官及宗室前往香山祭祀。   祥瑞名为万岁山石。   石头有天然形成的纹路,汇成万岁两字。   香山距离上京毕竟有段路程,不到卯时白照影就得起床。但好在最近没有萧烬安打扰他睡眠,他稍有不适,倒还能顶住。   他眼睛发木,被茸茸扶上了车,右眼皮重重一跳!   他站在车头茫然望向皇宫的位置。   萧明朝昨天所有异常表现,没有因为睡眠遗忘,反而加剧了他不安的感觉。   萧明朝非敌非友,亦敌亦友。   他无法完全相信他的话,又不敢不信。打听清楚确实能带侍卫,他点了成安与十几名家将随行。   他的车要先到皇宫与皇帝会合,按照身份,车辆行在皇帝后面。   老皇帝仿佛只留了一副枯骨,双颊凹陷,唯有眼睛极亮,闪烁着病态的渴望。   白照影向老皇帝行礼。   皇帝没有看他。而是痴然向前。   敬贤帝在大太监和陈妃用尽力气的搀扶下,不断喃喃:“朕去,朕要,长生不老……”   七窍流血,唯有精神亢奋。   嗓音干哑,像是吞了沙子。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长生不老。”   血液滴染龙袍,黄中带红,颜色刺目。   天气很差,上京阴沉沉的。   而那个长虹观主目光与白照影相接,依然装神弄鬼,可是失去了对他原本的尊敬,并不看自己。   长虹观主半眯着眼睛,道袍漆黑,宛如接引灵魂往生的无常鬼。   “吉时已到,陛下,咱们启程吧。”   皇帝点了点头。手指无力地指向车队。   仪仗里有个小太监,兴许是因为起得太早,在皇帝下令出发时,不慎踉跄几步。然后他就被拖下去,刹那以后,再也听不见声息。   白照影毛骨悚然。   一支由皇帝主张,放下朝务全部参与祭天的浩荡队伍,从队首开始缓缓移动,所有朝臣表情同样的麻木,车轮骨碌骨碌。   通往香山的道路,因为各种元素汇聚,像极了黄泉路。   皇宫在背后,越来越远。城门就在跟前,渐行渐近。   城中队伍左右有早起围观的百姓。人数密集,难得一睹圣颜,然而没谁发出声音,场面诡异得很。   “四皇子妃,出城之后要进入山道,山道狭窄,马车颠簸不易进食,您先吃点儿东西。”   ——我吃不到了。   侍女被白照影反应吓了一跳。   白照影掀开一道车帘,神棍骑着马,引皇帝向前。   ……如果老皇帝真病死在祭天台,长虹观主图什么?   如果敬贤帝祭祀以后,病情完全没有好转,长虹观主,难辞其咎。此人已经用丹药得到了皇帝的信任,为何要做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不吃了,叫成安来。”   他唤成安联系锦衣卫打探。   想知道这道行程到底隐藏着什么?   锦衣卫接头的速度远比他想象要快。   薛明瞅准机会,提着缰绳,靠近白照影的马车。   白照影用手指挑起一线车帘:“薛将军,有线索吗?”   “自从昨天发现万岁山石开始,香山主峰就被三皇子派人严加把守。他的人与我们的人都不同,所以水泼不进。”   白照影锁眉。   “四皇子妃,属下有问题。”   “你说。”   薛明道:“如果此行与陛下不利,我等应该怎么办?”   他有先例,决断道:“誓死保护皇帝。”   “如果皇帝顶不住呢?”   “稳固局势,减少伤亡,拖到夫君回来。”   “如果有朝臣强调,国不可一日无君呢?”   白照影想了想:“那我去给老皇帝哭坟,说他尸骨未寒,就有奸臣想改朝换代。”   薛明隔着车帘,只能瞧见白照影的指头,白得像笋尖儿似的。   他们总是见殿下把人护着,护得紧。然而殿下真的把人放出来磨砺时,却会让人觉得,以往总留意四皇子妃的容貌太遗憾了。   薛明动容道:“四皇子妃。其实末将早有预感那块神石有问题,长虹观主进献祥瑞之际,我已派了个人到山上查探,可那人到现在都没回来。”   这说明他被谁发现给杀了。   “末将有七成把握,此行必九死一生,但看这情况,没人敢拦皇帝送死,这又该怎么办?” 第187章   香山主峰鬼见愁峰顶, 晨光晦暗,山顶有层乌黑的紫气。   祭台在群山之间, 此处乃是进献之际,敬贤帝派人围绕神石连夜砌制,有两层基座,万岁山石就矗立在顶层。   万岁山石像是黑白灰相间的花岗岩,石头的纹路隐约显示出万岁两字。   萧明朝站在祭台入口汉白玉石阶。四周和底下,全都站满了人。   有兵士, 有道童,这些人还有统一不足为外人道的身份,幽兰教徒。   数不清的幽兰教徒!   自从被朝廷打击之后,残存的幽兰教徒, 全部处于亡命徒的状态。   神秘人今天装扮成瘦小的道童,站在萧明朝身边,他容貌经过掩饰,脸上覆着层假面:“恭喜三殿下即将荣登大宝。”   “皇帝站上祭台,我等就带你脱身后退。”   “皇帝点燃香炉, 埋藏在祭坛底与石头里的火药就会轰然炸开。”   “三殿下是否高兴?”   “高兴。”萧明朝道, 他今日身着吉服, 起得早, 沐浴焚香样样没少。身姿站得挺拔。虽不是很高,却像树一样。   幽兰教主:“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 三殿下模样都比原来更鲜亮。”   萧明朝对他拱了拱手。   祭台附近幽兰教教徒还在不停地聚集。   萧明朝望着台下, 想得却是几十里外的上京。昨天他想尽办法向四皇子妃透露此行的异常,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   不重要了。   萧明朝双手拢进袖子里。   就在这时候有幽兰教徒,向祭台传来消息:“禀报教主!队伍停了!”   神秘人微微愣怔,但那种错愕只是一瞬, 他恢复镇定,声音干哑难听:“出了什么事?”   “在城门附近,四皇子妃当街拦住皇帝的车驾,说被天人托梦,梦到此行危险。请皇帝立刻返回皇宫。”   萧明朝缓缓勾起嘴角。   袖子里的东西,在他指尖摩挲。他不着痕迹,将东西的盖子拔开,灼痛烫伤了他的皮肉。   他不动声色,也没什么人关注他,那幽兰教主自然认为,已以将祭坛这边局势完全掌握。   他如此轻视自己,作弄他,控制他,萧明朝眼睛里的笑意更浓郁了。   “你笑什么?”幽兰教教主突然回头。   这不是个该笑的时机。   萧明朝道:“阁下自诩洞察人心,算无遗策,会想到有人阻拦你的大计吗?”   “他是在找死!”幽兰教教主说,“皇帝驾崩,萧烬安继位的可能性最大,阻拦皇帝祭天,皇帝必定以为四皇子府别有所图。”   “敬贤帝已经疯了,恨萧烬安,当然恨他的妻子。现在杀萧烬安有可能动摇国本,赐死四皇子妃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的弟弟名扬天下,北击瓦剌,南抗倭寇,肩负大虞的兴衰,不能死。   我也终会活在众人聚焦的视线里。   让他们看着我。   他也看着我。   “不必管他。”幽兰教主道,“纵使他说到天花乱坠,皇帝也要亲眼见证这般神迹。他想死,就让他先死。他敢违背敬贤帝的意思。是他不了解老皇帝的本性。”   萧明朝饶有兴味提问:“我父皇的品行,教主了解吗?”   汗水沿着萧明朝的发际不断淌下。   幽兰教主嗤声:“那是自然。”   他不满于萧明朝满头虚汗,唇色发白,嘲弄道:“不必紧张,也别显得太像个废物一样。”   萧明朝虔诚点头:“你也一直认为自己很了解我,觉得我既虚荣又胆小,确实像个废物。”   “但是……”   “但是什么?”   他打开衣袖是燃烧着的火折子。   萧明朝左手手臂,被火折子的火星烧得溃烂。   火星耀眼,萧明朝展颜大笑,他转身抬手将燃烧的火折子扔进香炉,香炉里底层香灰混合浓烈的火药。   光焰霎时从香炉绽开,传导致四面八方。   山石里面、整个祭台基座底下的火药全都被牵动,剧烈爆炸前发出嗡嗡呲呲的声响。   幽兰教教主霎时褪去了从容。   他假面狰狞,喉咙发哽,一时间拿不准是去是留,然后被萧明昭的手深深攥住。   鬼见愁主峰震动,碎石乱飞,祭台发出接连不断震耳欲聋的巨响!   整座祭台,祭台里所有教徒,幽兰教教主本人……全部被爆炸席卷,炽烈的红光蔓延,瞬间将所有人都吞没了。   萧明朝被后背炸起的巨石重创,向前吐出口血。   他意识尚未丧失。   但,外界的颜色变淡了。   萧明朝感觉到生命正在向外急剧流逝。   身体所有部分的机能都在失常,他痛到极致,所以麻木不觉,四周到处是火,他却认为冷冰冰的。   此生愧于天,愧于地,愧于家国,幸而没有酿成大错。   我会让所有人记住我。   我也想拥有一颗,属于我的明珠。   ……   ***   “将四皇子妃拖下去,继续前进。”   “是!”   卫兵将白照影架起来,可是白照影并没有因此退却。   反而因为他的笃定,两边卫兵不敢上前。   双臂展开挡在敬贤帝车外,身后就是上京城门,白照影道:“长虹观主善于望气,我也有沟通天地的本领,既然父皇相信世上有神迹,为何不信仙人会托梦给我?”   敬贤帝的脸色越来越黑。   大太监闭起眼睛,用力摇头。   陈妃一边攥住老皇帝的衣袖,扶着老皇帝的躯体,在对白照影明确地使眼色。   敬贤帝胸腔起伏,气息急喘。   对长生大道有多渴望,他就对白照影有多愤恨。   长虹观主眯起双眸,不敢对神人不敬,敬贤帝立刻做出了取舍。   “四皇子妃不敬君父……咳,藐视,藐视上苍,德不配位……应当……”   “废为庶人,除名金册。”   “陛下!!!”   求情的朝臣出列,在皇帝的金车跟前,又接二连三地跪倒一片。   “四殿下尚未还朝,四皇子妃与四皇子伉俪情深,也许事出有因,惩罚不当如此啊。”   “臣等请求再次核查万岁山石附近的情况,如果真有可疑之处,臣也请求陛下摆驾回宫。”   “龙体贵重,请陛下三思!”   白照影派出了一支小队。   他们会赶在祭祀队伍抵达香山以前,人为制造出混乱,将祭祀打断!   但其实如果他对皇帝谎称身体不适,他就能够在即将到来的灾难面前幸存。   白照影做不到。   可就像萧烬安愿意南下参与海战那样。   明知前路死伤无数,他无法独善其身。   这是萧烬安守护的大虞……   穿到这本书里,他早已经认可了这片天地。   他是个现代安分守己的好公民,可来到古代,他都数不清自己在皇帝跟前,冒犯过敬贤帝多少次。   他知道皇帝会要他命。   只要再争取一些时间。   “儿臣认为朝官们所言不错,请父皇暂缓出行,容我等查探清楚祭台情况!”   众臣异口同声:“臣等附议。”   “反了,统统反了……”   敬贤帝一口污浊的血,伴随着他大动肝火喷涌而出。   敬贤帝牙缝里渗着血:“斩了他,锦衣卫!斩了他!!!”   帝王金口玉言。   白照影眼前是薛明的绣春刀,明晃晃的,照亮了他半边小脸。   刀刃锋利无比,白照影在刀身看见了自己的双眼。   他抬头望向薛明。   而薛明此时面临着人生中最大的抉择,不杀四皇子妃,自己与四殿下立刻会被判定为反贼。   他如果敢伤害四皇子妃……   他不敢想后果。   在艰难的考验之下,他想到的居然是,为什么当初四皇子南下,他没有跟着?   薛明举刀!   如果再等不到祭台那边的回应,他就只能替四殿下宰了皇帝。   但是殿下终生要背负着骂名,又一重骂名……   “禀、禀报!禀报皇上!”   城门有马蹄嘶鸣,策马狂奔进来,一个满身是血满脸黑灰的士兵。   那士兵几乎是摔下马背。   狼狈得都不可能是刺客,护卫跟在他身后,士兵爬到皇帝御驾之下。   “陛下……祭台,祭台埋藏着大量火药,无数幽兰教徒聚集在香山主峰。”   “三殿下点燃祭台,与幽兰教余孽同归于尽,山上横尸遍野,三殿下殁了。”   城门关闭!   城上守军的头颅骤然掉入城底。   城中百姓如炸开了锅般惊慌逃窜。   城楼里面的,混进围观百姓队伍里的,曾经被幽兰教安插于朝廷的……幽兰教徒心知等不到接应而提前发作!   服色不分敌我。   不知是谁就会亮出把尖刀,所以在祭台被炸毁的消息传出以后,到处都充满了尖叫声。   他最害怕的血腥杀戮,再一次席卷了白照影,他依然目光空洞地跪在原地,又在刹那间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薛明将四皇子妃拉起,让四皇子妃登车,与皇帝一起撤退。   长虹观主袖中拂尘暗藏机关,拂尘对准皇帝,飞箭直穿进敬贤帝腹膛,薛明一刀捅穿了妖道。   妖道嘴角里渗出血液,哑声说:“狗皇帝,死得好,在位昏聩,善恶不明,我手刃此贼,给……恩师全家报仇……”   老道是装的,白须白发也是假的。   长虹观主的恩师不知何人,幽兰教集结的皆是对朝廷有着莫大恨意的人。   马车反向驶回皇宫,人太拥挤了!   马车无法通行。   若干名道童不退反进。   敬贤帝躺在车里手捂着肚子,血浆从他的腹膛一汩汩冒出,他大口大口倒气。   陈妃将敬贤帝放倒医治。   可是他人已病入膏肓,又被丹丸彻底耗尽生机。   陈妃发狠用一根针硬吊着老皇帝的命,如果皇帝死掉,整个天下顿时陷入无主状态。   敬贤帝该死,他现在不能死!   “薛将军,门外有人撞城!”   “四殿下带着南下的队伍回来了。” 第188章   城楼上的官军, 正在朝城下呐喊。   因为发现局势转机,兴奋宛如道道水纹, 蔓延在已被封锁的城内。   然而喊声过后,城上的官军首领被幽兰教匪徒砍断手臂,跟着又被刺了一刀!   官军首领身体倒下,摔落城头滚了几圈。   “四殿下在城外!?”   薛明觉得精神一振,他握紧刀:“收缩对金车的保护,分头行动疏散百姓!”   原本上京城门底下完全陷入混乱的状态。   然而因为这声“殿下回来了”, 百姓原本恐慌的情绪,变得稍微稳定。   白照影在车里探出头,见两名锦衣卫并排掩护不慎摔倒进人潮的母女俩,那妇人赶紧拉女儿站起身, 两人这才没被人群踩踏。   “谢四殿下,谢四殿下……”   城中百姓默认锦衣卫是萧烬安的队伍。   但其实白照影也不知道,到底是从哪一桩事件开始,萧烬安从让人退避三舍的煞星,竟变成了大虞备受敬仰的名将。   “走不了了, 能杀一个赚一个!杀!”   幽兰教匪徒已知不可能活命, 便不再区分皇室与平民, 面对周围开启无差别的杀戮。   朝廷多年的积弊与内耗, 在此刻,化为了斩向朝廷的刀!   街面的血液, 从一片片, 变成了连成片, 街上的人,越倒越多。   白照影不喜欢血,血液会让他联想起死亡。而他正在目睹无辜的人, 不停地死亡……如果没有这场祭祀。   可是应该对此负责的敬贤帝毫无所觉。   白照影缩在车里。   敬贤帝就在他身旁。   他只能挨着老皇帝,身上沾了敬贤帝的血,敬贤帝面露狰狞,他双手扶着那只索命的短箭,喉音伴随着血液依然不断溢出:“杀了他们,朕不能死……”   敬贤帝拔高了嗓音。   那声音被车厢拢音,更加可怕。   可是身为大虞之主的皇帝,没有得到身边人任何同情。   陈妃目光淡漠,眼尾纹路纵横,这是皇宫曾葬送她青春的罪证。   城门剧烈作响,萧烬安疯狂攻城,但不是为了敬贤帝,因为萧烬安的存在,本身就是敬贤帝的罪证。   也许敬贤帝生命活到此刻,依然没认为自己有错。   ——一切都是别人错了。   ——一切都是他们不敬畏朕这个皇帝。   凝望濒死的敬贤帝,白照影目光流露出几分悲悯。   车外的打斗声越来越盛。   这时车身轰然向下,车头与马匹的连接处被斩断了!   白照影坐不稳往前扑!   他忽然摔出金车,几柄刀纵横向下,那是幽兰教的匪徒。   他闭上眼睛低头,薛明替他挡住了刀刃,然后薛明身前中了一刀,靠在车壁慢慢滑下,后背在车上蹭出道血痕。   “薛将军!”   城门仍未打开,幽兰教徒占据城楼。   可有人从城上跳下来了!   大虞皇都城门高十几丈,说是天下最宏伟的城门也不为过。   那人从高处坠下,双手紧握着根绳子。   他从粗糙的绳索滑降,在白照影眼前像一道流光。   紧接着,城门又有数十人降下。   入城之后从内向外突破,先锋部队把守城门的幽兰教徒诛杀。   大门沉重地作响,城门敞开。   军队涌入上京城。   军队将幽兰教余孽宛如洪流吞没。   局势已定,幽兰教徒再无翻盘的余地。   白照影耳边,到处都是刀剑坠地的声音,他在马车底下缩了缩身体,唯恐被误伤。   再睁开眼睛,眼睫轻颤,白照影眼前迎上萧烬安朝他伸出的手掌。   那只手是刚刚擦过的,手掌没有血,指节修长漂亮。   白照影有点迟钝地仰头:“……”   他还坐在地上,而萧烬安站着。   背后彻底敞开的城门,为本来就很高大的萧烬安,轮廓披上了一层光。   白照影也有段时间没见萧烬安了。   每一次离别之后的重逢,对方历练过后,附着在萧烬安身上那种威严感,就会越来越强。   白照影试探地,用指尖点了点那只手。   手指与手掌接触的瞬间,茧子依然有点硌,触感总像是电流划过。   白照影身体骤轻,被萧烬安俯身捞起来,撞进他一片片质感沉重的甲片里。   小鼻子有点痛,他磕得鼻尖微动了动。   他好像听见萧烬安在他耳边,用唯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   他好像在对自己讲:“我想你了。”   罕见的直球,竟打得白照影有点恍惚。   难道一个人,离家在外与敌人拼杀过后,身体越发坚硬,嘴却变甜变软嘛?   “四殿下,”金车里响起剧烈的一阵咳嗽,继而大太监惊惶道,“陛下不行了,他有话说,他有话对您讲!!!”   ***   这是皇位传承的最后一刻。   敬贤帝捱不到皇宫。   文翰侯率领文官在马车左右退避,人群迅速形成巨大的半环形,远远包围了整个马车。   薛明被几名将士抬下去。   陈妃下车,丝毫不敢犹豫地拉走小九。   大太监也不能多留。   大太监以一种极为恭敬的态度,过来扶住白照影的胳膊,将人暂时带到安全的地方:“四皇子妃请。”   白照影往敬贤帝那辆金车看过去一眼。   敬贤帝在车里躺着,只能望见轮廓,人影黑黢黢的,他肢体幅度不大地摆动。   “四皇子妃不必多虑,车里您刚才看到了,并没有机关,什么都没有。”   “是陛下有遗言交代给四殿下。”   “您放心好了。”   白照影茫然地点点头。   说话的工夫,萧烬安已走到车厢门口。   身着铠甲,背影显得更为宽阔,他俯身钻进车里。   周围所有的人,再度屏起呼吸,到处陷入了默契的寂静。   但也不知道从谁开始,第一个朝臣跪下了,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等到最后,站着的人默认为车厢内的萧烬安,以及车厢外面的白照影。   尘埃落定,九州称臣。   想想本应该是段漫长的过程。   然而如今《宅斗之庶子欲孽》,所有原定结局都被打破了。   最终的结果突然摆在眼前,大虞曾经的掌权者与未来的掌权者,就在那间车厢里,进行最后的交接。   待会儿,一旦等萧烬安出车厢。   他就是大虞朝的皇帝了。   所有人都会像当初敬畏敬贤帝那般,从此以一种诚惶诚恐的态度面对萧烬安。   白照影与上一任皇帝打过许多次交道,这个时代人们对于皇权的崇尚,无需赘述。   皇权会助长人的自大,萧烬安威严又胜过敬贤帝百倍,人们对他只能更畏惧。   以前他是世子,是郡王,是皇子,身份贵重,白照影其实都还勉强能接受。   而现在萧烬安要成为天下间唯一一人,伴君如伴虎。   白照影未免对之后的日子,有点担忧。   不过……   在这个万众瞩目的节骨眼,白照影却认为,萧烬安,看上去也并不高兴。   车厢里是密集的血腥味。   “萧烬安,萧烬安……”   到处都是敬贤帝的呼吸声,他气息奄奄,目光中流露出无法估计的不甘不愿。   可是他没有办法。   生命在体内流逝,使敬贤帝开始浮现出曾经一些事件的幻影。   车厢外笼罩着突破乌云的阳光,他眼前是萧烬安。   萧烬安的面容,却缓缓变形,变成了那个女人,他永远想征服想摧毁都做不到的江川月。   敬贤帝看到了幼年时,江家长女穿着他的衣服,作他的打扮,一次一次应对皇宫里对他的考验。   还有一次,是自己不知道宫里突然来了人,他却与江川月同时出现在书房门口。   两人彼此愕然。   江川月反应迅速,将他推进了书房廊下的一株冬青。   那冬青扎人扎得很,他在树丛不敢动。   他隔着层层叠叠的枝桠,望向江川月,视野里是她狡黠的笑和到处朦胧的光影,他不知怎的,就也跟着笑了起来。   冬青蜇人,她的行为如此失礼,而他身为太子都没有介意。   她心里必定是有过自己的。   她还给朕生了儿子。   那么,为何不肯留下?留在朕的身边?   若是她肯说一声愿意,即使将她送到庵里为尼,再接回来重入后宫,未尝不可。   为何明知隋王对她恨如仇敌,却还是要选择离开朕……   她不爱朕!   她厌恶朕,欺骗朕,瞧不起朕!!!   她以为自己满腹才华,兼资文武,她就能离开上京,游历四海,畅游天地。   她不过是个读书读坏了脑子,不守妇德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不配败坏朕的名声……   敬贤帝伴随咳嗽又呕出口污浊的血。   萧烬安毫不掩饰地皱眉。   父亲的概念于他而言是平淡的,萧烬安的半生,所有磨难全都来源于对面这个男人。   以前萧烬安无数次想过,造反杀了他,拔刀捅死他,疯狂暴戾的恨意使他拳头握紧,手指指骨发出一声脆响。   却又在想起,他的妻子就在车外等待,刚刚受到惊吓,他不能再吓唬白照影了……   残酷的恨变成温柔的收敛。   萧烬安尽量显出光明的姿态,等老皇帝说。   “烬,烬儿啊。”   “朕立你为太子,传位于你,圣训在前,不得辜负……”   “你要聆听,记牢朕的话。”   车厢内是阵长久的沉默。   敬贤帝最后道:“江家,江家事涉前朝秘闻,绝不可……翻案,江川月……江川月……”   他刚刚说出第一句遗言。   萧烬安就明晃晃地勾起嘴唇,满含嘲弄。   敬贤帝的视觉,已经支撑不了他捕捉萧烬安表情方面的细节了。   敬贤帝气息极弱:“江川月,一女侍二夫,她是荡/妇,绝不配追封为太后!”   萧烬安胸膛略微起伏,心中翻滚过一阵惊涛骇浪。   如果母亲不追封太后,意味着,母亲没有洗刷污名,敬贤帝这是用遗命威胁自己。   萧烬安深深吸气,压下去想吐出的那口血。   眼前敬贤帝尚且等待他的答复,敬贤帝空洞地,瞪着灰白色的双眸,嘴唇半开。   老皇帝发出游丝般的气音:“答应,朕。”   “答应……朕……”   可是老皇帝把自己,想象得太软弱了。   萧烬安不怕老皇帝化为厉鬼,更不怕他入梦报复,只要敬贤帝敢。   他可以把对敬贤帝的折磨,再延长一点,让此人生前不宁,死不瞑目。   ——“我会把真相,昭告天地。”   敬贤帝表情拉扯出个狰狞扭曲的弧度。   他拼命挣扎,想要呼喊,这却成为断送他的最后一口气。   敬贤帝彻底歪倒车壁,没了声息。   萧烬安完全没有留恋,转身离开车厢,车厢处于昏暗,所以外头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睛。   小小的动作,引来大虞朝臣的连锁反应。   接着长街响起异口同声的山呼:   “吾皇万岁!” 第189章   作为大虞建国史上最年轻的皇帝, 所有人都清楚,萧烬安的执政年限, 必然要绵延数十载。   所有朝臣怎敢怠慢?   众臣跟随新皇帝亦步亦趋的返回宫廷。   白照影则跟随萧烬安,被他拉着只右手。   他其实不敢问,也不想问,最后那车厢里发生过什么?   他也没有余力考虑太多。   尽管已经习惯了当世子妃,郡王妃,皇子妃。   这条路所经过的地段, 每一个人都要对他们两人行礼,视线不敢落在他们身上,人潮太壮观了。勾动白照影前世的记忆,他有些无法适应。   手还被萧烬安紧紧握着。   可是旁边的萧烬安也不说话, 他一直比自己高好多,自己得努力站直,还得加大步子。   如今萧烬安身为皇帝,第一一次在城中露面,第一次入主皇宫。他好像必须得保持这种, 沉默的威仪。   皇宫大门再度敞开。   门上发出漫长的吱嘎声。   凌晨他们从内向外走出皇宫, 皇宫到处死寂。   晌午时分, 还是同样的队伍, 调转方向从城外走入,此时照在琉璃瓦上的阳光, 是今年开春以来最好的一回。   萧烬安拉住他的那只手一直没放。   穿过午门, 过金水桥太和门, 直到来到皇宫主殿以前,萧烬安牵着他的手反而还紧了紧。   这让白照影有一种错觉,他是不是要把自己拽进主殿里?   ——这, 不太合适吧?   毕竟自己在朝堂上没有官职。待会儿肯定要商议朝廷大事。那是萧烬安作为大虞之主,第一次开会……不,议政。   “陛下,”大太监道,“吏部已知会整个上京六品以上的朝官,迅速整理仪容,返回主殿觐见新君,城中各位宗室也都回府重换吉服,不多时就会返回。”   “片刻后,各地即将陆续递上奏折,初次向陛下问安。”   “至于鸿胪寺那头,外邦皆有贺表,藩属国则以最快的速度,派使臣来上京觐见。”   大太监代表众臣,喋喋地说了一通。   别管萧烬安听没听懂,白照影听懂了,这意思是:手放开,干活去。   萧烬安成为一个国家的主人,就要担负起运转大虞的责任。   白照影心里知道,萧烬安是担心他不适应——当然他确实不适应。   但也不至于,要是真跟着他进主殿,那不成了公开处刑吗?显得自己忒丢人。   白照影道:“那我回府等着。”   接他这句话的人是舅舅。也许看不出别的大臣什么心情,反正舅舅挺高兴。   “四皇子府如今是潜邸,此地乃真龙诞生之处,不宜再赐赏给任何人,也不宜久居。”   原来如此,白照影含蓄地转向舅舅。   果然舅舅是自己人,瞬间心有灵犀:“府上的所有活物,都会转移至皇宫,有专人负责。”   小动物们又要搬家了。   “至于府上的宫人宫女,也都会安顿在皇宫。”   这就是说,茸茸和成美也会过来。   白照影稍微松了口气。   真可惜,他花时间装扮好的四皇子府,这时再也回不去了。   他能对搬出世子院毫不念旧,这座四皇子府,他却很留恋,是萧烬安特地要回来的宅子,他还记得那时候自己跟萧烬安在隋王府吃过苦,有了这套房子,他们从此跟隋王府彻底分离。   但是有些要求,在摸清状况之前,他不能提,皇宫有自己的规矩。   白照影点点头。   那大太监道:“老奴这就安排人,给四皇子妃收拾出一处歇息的地方。外面冷,刚才又经历了好一场风波。四皇子妃可在那里稍候,等待陛下回来。”   主殿外,萧烬安朝大太监投去个眼神,目光冷淡。   白照影微凝。如果这双眼睛,现在是在望着自己,白照影必定会毛孔全部起立。   大太监立马自我掌嘴:“糊涂糊涂,奴才糊涂了!怎么还能叫四皇子妃?又怎还需收拾其他的地方?老奴这就派人去打扫坤宁宫,迎四……迎皇后入中宫主位。”   皇后。   纵使已有准备,白照影还是被这俩字烫到了瞬,目光小幅度移开。   因为对古代一些知识的略有空白,使得白照影没听出,那老太监在这儿耍了个心眼。   如果太子继位为皇帝,太子妃便是皇后。   然而萧烬安以四皇子的身份登基,他的正妻,并不一定必须当皇后。   老太监以为萧烬安继位,多少要考虑开枝散叶,也多少有,拉拢朝臣或者世家的可能,中宫之位是个很大的筹码,所以太监仍称白照影为四皇子妃。   老太监没想到,反而触了新皇帝的逆鳞。   于是老太监为了挽回立场,只能主动给皇帝做刀,画风急转,代替皇帝去赌朝臣们的嘴:   “皇后千岁!老奴给皇后赔罪,在此先拜见皇后!”   白照影莫名地受了他这个礼。   ***   先帝敬贤帝的皇后早逝。坤宁宫已有十余载无人居住。   打扫费了些时间,但总体来说不算太久。   目前主管坤宁宫的小太监叫小福。听说原来是皇宫的洒扫内官。他一跃而成为皇后身边的总管太监,其中内情,白照影并不可知。   但他直觉这与萧烬安有关。小福也许是萧烬安登基过程中,曾经出过力的某个人。   事成之后,论功行赏,这是应该做的。   萧烬安如此赏识小福,想必小福也有自己值得人留意的优势。   果然,他才望向小福那边,小福就已放下安排坤宁宫内务的活计,躬身来到白照影跟前。   “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能不能?不喊娘娘……怪怪的。”   “是,皇后。”是个很有眼色,有适应性的人。   白照影:“帮我催催潜邸里面的旧人。让他们赶紧过来。”   果然小福办事爽利,片刻后,成美和茸茸来了,进来就告诉他,花园里的大鹅放在坤宁宫不太合适,所以统一放生到了御花园。   鹦鹉太多了,一部分分散到了其他宫殿,比较乖巧认熟那几只,可以继续待在坤宁宫里。   至于白照影经常栖息晒太阳的海棠树,那树之前移过一回,怕它移到皇宫反而死掉,坏了坤宁宫的风水,所以仍在潜邸养着,等白照影之后想起它的时候再移。   “皇后千岁!皇后千岁!”   鹦鹉一进驻坤宁宫,冷淡沉肃的皇宫,霎时间有了活气。   熟悉的宫人们陆续来坤宁宫报道,使得这片久久无人居住的建筑群,更加焕发了些生活的气息。   白照影心头的不适应感,再度削减了几分。   突然坤宁宫大门敞开。   冷风进来,主屋所有人身体绷直一瞬,目光齐齐投向门口。   白照影不明所以,见成安跌跌撞撞,哭着进来:“皇后,求求皇后!求皇后救救属下啊!”   “你晚上过来的时候,皇宫里闹鬼了吗?”   “没闹鬼,是我怕今后不能再侍奉皇上和皇后左右了!”成安扑到白照影脚下,要不是怕罪加一等,肯定会抱住白照影的腿,“我想留在宫里,可宫里能近身伺候的男人只有太监。”   “皇宫已经有那么多的太监了,我觉得不该缺我这个。”   “可我拿这个问题悄悄问陛下。陛下就横我一眼,紧接着我双腿发冷。”   “皇后,您说陛下会不会派人,摁着把我给骟了……我虽然目前没有娶妻生子的打算,可我不想挨那刀啊!”   少年哭得真切,毕竟去掉的物件,不会轻易长回来。   少年的疑虑,白照影心里倒有个解答,可能萧烬安没想让他当随从,身边不缺伺候的人。   成安有武功,年纪小,必定今后要长久为萧烬安办事,他又是萧烬安过命的心腹,极有可能被委以重任。也许下一步就是把成安放进锦衣卫。   可是他不能先给成安保证什么。   至于萧烬安横他那眼,大概是被成安蠢到了。   白照影不太认真地安慰:“我先让人给你备最好的止痛药。”   果然傻孩子的嚎啕声更大了。   总管小福自知尚且融不进去,垂首立在墙边,静静地往这边看。   主从之间的目光相互对上,如果对方表现友好,白照影不会刻意为难人:“小福。”   “奴才在。”   小福赶紧上来:“皇后又有吩咐?”   “主殿的议政何时会散?”   “启禀皇后,往常大朝会最多两三个时辰,但今日情况特殊,也许百官觐见后,陛下还要在乾清宫等地处理一些事务。”意思是不会太早回来。   小福斟酌着措辞安慰道:“今日包括大总管在内,数名朝臣向皇后见过礼。即使还没到登基大典,皇后也无需多虑。”   他并不是在考虑自己的地位问题。白照影想。   他只是想问问,还有多少时间?   萧烬安从前朝回来,很劳累,有些事情自己想到的,能办的,要提前妥善的办理。   白照影:“你帮我去打听祭天台,是否有人为三殿下收殓?”   “他没有妻室,他的丧仪该怎么办,陛下日理万机,恐怕顾不上,你去陛下跟前询问,就问这件事可否由我主理。”   曾经小福在皇宫见过也听说过,无数桩为了稳固地位,争宠吃醋的案例。   可是他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对面这位的皇后身份还没拿稳,居然要给皇帝的政敌,料理后事?   ——他是真不怕皇帝变心。   至于皇帝本人……   小福暗自琢磨。   回忆起这位陛下,自从开始决定夺嫡以来,事事心狠手毒,唯独能让人觉察出,他还有点人味儿的,就是他非常照顾他的爱妻。   小福决定不多进谏那些后宫心计。   小福依言进了前朝。   新皇帝不喜养心殿,政事处理就在乾清宫,殿内小官已经散了,唯独朝中重臣还在殿内。   众臣子保持同一个姿势,爬伏在新皇帝跟前,声音萦回:“陛下不可,万万不可啊……” 第190章   小福奉皇后的懿旨, 来找皇帝申请。   不多时,就从乾清宫回来, 带给白照影皇帝的答案:“可以。”   只是短短的两个字,措辞属于萧烬安。   可是因为经小福转述,听不出什么语气。   小福也不会多描述乾清宫目前什么状态,因为彼此还不熟悉,他不能随意在皇后面前,落一个喜欢学嘴嚼舌的罪名。   这是久在宫廷之人的心思, 白照影尚且不能完全理解。   天已经比较晚了。亥时,就连小鹦鹉也都进入了睡眠。   皇宫里万籁俱寂。   可是因为有白照影的及时督促,亥时末刻,打扫爆炸现场残骸的队伍彻夜收工。子时, 一支锦衣卫小队顶着夜禁返回宫廷。   坤宁宫属于后宫,按说白照影这么晚,不应该见外人。   可是白照影是男妻身份,又加上他们的家庭,本来就不是很守规矩。   为避嫌坤宁宫大门敞开, 灯火通明。   宫人基本就在墙边站着, 林林总总, 主殿有二十几人。   潜邸四皇子府带来的心腹, 并不足以填满坤宁宫,所以白照影尽管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 为了大虞朝的颜面, 也不得不再接管一些宫人。   哪怕他告诉过他们, 如果犯困,都可以休息,但这是自己与坤宁宫上下的第一次磨合, 新人不敢睡,旧人们为了给他撑场子,也不肯睡。   白照影有点惭愧。   实在没想到是这种发展,他用已经木了的眼睛,接待来回禀消息的那支锦衣卫队伍。   “拜见皇后,皇后千岁!”   是陈十八,并排来复命的还有小秦。   如今薛明跟段莽,早就身价跟随萧烬安水涨船高,更何况两人分别在平叛与靖海两战中,各自立有功劳,薛段眼下应该在乾清宫,不会再做这些跑腿的工作了。   小秦开门见山道:“香山上共发现遗体五百二十五具,山顶神石完全炸碎,祭台被炸平。”   “五百余具尸骨,是根据躯干辨认的。”   “至于皇后命令我等好生收殓的,三皇子的遗骨,他……”   小秦年轻的嗓音倏然收束。   他喉咙哽动,眼睛快速地眨了眨,坤宁宫过于明亮的灯火,映照出小秦眼睛里的波纹。   白照影心脏跟着变沉了,他吸了口气:“你说。但说无妨。”   “是。”小秦道,“三皇子的尸体,只剩头颅连着躯干,其他的肢体粉碎,我们是从三皇子身上佩戴着的一些金银首饰,才辨认出遗骸是他本人。”   那人总是非常体面的。   虽然有时候,打扮得夸张了一些。   小秦突然抬头道:“我们猜测,幽兰教为对先皇行刺,石头里的火药填塞得既多也瓷实,所以祭台正中处于爆炸核心,爆炸应该连续了数次!”   这也就是说……   萧明朝的身体,先经过爆炸第一次冲击,然后是再一次,再再次……   直到他全身上下只剩头和躯体。   陈十八骇然道:“我等亲眼见到,方才知晓何为舍生取义,如果让这帮幽兰教的恶徒得逞,恐怕现在躺着的,便是我等了。”   他明知道自己离爆炸源最近。   白照影心里绞得很紧。   他与萧明朝,接触的次数并没有几回。   不过,这人音容笑貌尚且能够浮现在眼前。   他回忆起那天中午萧明朝来府上作客,再咀嚼他们之间所说的每句话,每一句,都像是萧明朝,在向他做诀别与暗示。   如果没有萧明朝提醒,自己不可能一开始,就对香山祭祀感到怀疑。   而萧明朝也完全可以暗中派人调集军队剿贼……为何要选择,与幽兰教匪徒玉石俱碎?   难道是幽兰教挟持了他,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吗?   他想不到。   逝者已去,白照影只能先希望故人安息。   他压抑着泛起来的哭腔哑声说:“收殓好尸体,先装进棺木。”   白照影还没有理顺宫中各部门:“我希望能有楠木做为棺椁。”那是皇室对于逝者的最高礼遇。   墙边的小福连忙道:“奴才请办此事。先皇私库就有楠木。只是……”   不知现在的皇帝会不会同意?   “那我待会儿去问夫……问问陛下。”   两人身份方面的转变,带来相关一应细节的变化,还是让白照影会突然冒出落差感。   他压下那种不太愉快的感觉。   既然锦衣卫能夤夜禀奏,白照影索性从礼部叫来了崔观澜,就在不远处的前朝,六部的重要官员,谁都没有离宫。   “拜见皇后。”崔观澜与崔氏所有人同样,温柔雅正。   如今崔家等于是外戚,是白照影这边能放心委托办事的重要人物。   “起来,我从陛下那里拿到了旨意,主办三皇子的丧事。”   “我并没有主办过这些,如今刚走到收殓尸体这步,接下来该如何?”   崔观澜拱手:“三皇子无妻室无子嗣,虽已行过冠礼,这般去世在民间也会被称为夭折,可从宗室子里过继一人至三皇子名下,将三皇子产业赠予此人,从此让此人为三皇子延续香火。”   人死如灯灭,可这是古人的习俗,白照影决定尊重。   白照影:“好。然后呢?”   崔观澜道:“三皇子舍生取义,生前未曾赐爵,死后当追封爵位,选择谥号。微臣有一些备选谥号在这里,敬请皇后过目。”   礼部的主官就是专业。   崔观澜比当初孔仪还仔细些,他必定是自从接到召见,就打好腹稿,准备好道具才来的。   白照影在若干个象征美好品格的字眼里,选择了“英显”两字。   生前此人湮没于人群,死后,白照影希望能成全他的遗憾。   ——“坐,不会有人再来这里。”   不,所有人会记得你。   白照影不着痕迹地收起眼泪,招手让成美过来,低声吩咐:“待会儿你去查查三皇子府的财产,如果有亏空,我帮他补上,还要再添一些,作为给他找继子的资本。”   成美点头。   “至于治丧细节,”白照影转向崔观澜,“如果有我不方便出面的地方,就请崔大人代劳。辛苦了。”   崔家全家跟着身价再涨。   崔观澜哪敢说辛苦?   可是崔观澜也没有走,被白照影疑惑地看着,斟酌着措辞进谏说:“皇后选的谥号很好,但是是否考虑再选别的?”   “既然很好,为何要再选别的?”   崔观澜背诵:“行见中外曰显;受禄于天曰显;圣德昭临曰显;有光前烈曰显;中外仰德曰显;德美宣昭曰显。”   “显字极美,但是规格高了。”   萧烬安还未祭告天地正式上任。   萧明朝拿走这么好的谥号,引人误会。   白照影不太艰难地想明白了,这也许让百姓认为,爆炸案幕后是四皇子府。   四皇子心中有愧,所以,才让三皇子极尽哀荣——皇家的事真的好难办啊!   白照影想让这件事敲定。   可他又不能落了萧烬安的面子,给萧烬安这边带来麻烦。   看了看坤宁宫门外黑漆漆的天色,子时已过,萧烬安却还没回来。   白照影从座位站起身,拿起那卷谥号备选,有了个去前朝探班的理由:“那我问陛下。”   “请皇后留步。”身后,崔观澜这句话的语气明显比原来要重。   白照影止步回头:“怎么了?”   崔观澜:“眼下乾清宫不适合去。”   “表哥,是因为我是皇后,就应该待在后宫吗?”那永远不出这几道门,他会闷死的,他就更应该跟萧烬安谈谈了。   “不是。”崔观澜解释道,“陛下在前朝有些事情,处理得不太顺当,因此陛下没有散议。皇后不适合再拿出个难题给陛下。”   崔观澜大概是不会偏他的。   可是听到还没有散议,白照影急了:“那要何时?”   “也许很久。”崔观澜回禀。   很久……   萧烬安从东南回京,按时间算,他必须马不停蹄才能赶到。他为解救祭祀队伍,还在城门一战血战,接着主持朝会到现在,想必已经十几个时辰未曾休息。   ——到底什么事这样耗着他?   白照影把那卷写满谥号的纸搁下了。   那他也可以先不谈有争议的话题,他想看看乾清宫到底怎么回事。   ***   太医院派出两行太医,轮番值守在乾清宫宫门之外。   太医各个眼睛木得无神,正面见到白照影,要向白照影行礼。   白照影手指抵住嘴唇:“嘘。”   乾清宫正殿里,同样也是正门敞开,幸好屋内炭火温暖,萧烬安并不相信什么烧龙鳞的无稽之谈。   殿堂很大。   殿宇内部有数根几人合抱那么粗的柱子,殿顶极高,上面是雕龙画凤的藻井。   白照影悄悄进殿,躲在根柱子后面,两边锦衣卫认得白照影,只是都面露难色,让白照影越发好奇。   殿里清寂得只有萧烬安翻阅书册的纸张声,宛如春蚕食叶,沙沙啦啦的。   萧烬安没穿龙袍,但不妨碍他无可争议地像是皇帝。   他很少见萧烬安阅读时的模样,比起平时更有种冷淡的矜贵,他不说话,在他御座前面,乾清宫正殿殿底,跪着有数十个文臣。   对,补子上画飞鸟的,是文官。   白照影知道的。   继续暗中观察,有个绯红色的背影跪不住了,那名朝臣倒下,太医院医官与学徒就进殿,七手八脚地抬走那人。   整个过程里殿宇依然是静默的。   白照影找到段莽对口型道:“他——在——干——什——么?”   “陛,”段莽发出了点声音,又赶紧闭嘴,周围有几道视线落在段莽身上,段莽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过去片刻方才对白照影也做口型回答,“看,地,方,志……”   志字的尾音又泄出人声,段莽连忙用几声咳嗽掩饰。   地方志,即是大虞境内各地的情况概览,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各地风俗民情,物资概览,等等方面内容。   这是作为新任皇帝,萧烬安想要尽快了解大虞。   白照影略有欣慰,喔,虽然有点忙,但果然是个好皇帝。   白照影又问:“那——底下的朝臣——在干什么?”   段莽破译了白照影的口型,挠挠头,也用口型回答道:“抗旨。” 第191章   抗……旨?   “陛下。”   “臣等依旧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圣朝以孝治国, 陛下的皇位从先皇那里继承,身为人子, 岂能轻信捕风捉影的往事,陷先皇于不仁不义,追封不贞之女做太后?”   白照影躲在柱子后面,小心观察着殿中。   ……他要给母妃翻案?   那么底下的这些大臣,是这件事的反对者,是朝廷的言官么?   白照影往前面伸了伸脑袋, 为看得更清楚。   他没看到萧烬安有其他反应,萧烬安在认真审读各地的地方志。   他偶尔提笔,悬腕在纸面勾勒,没有发难, 却绝不是什么友好的表情。   白照影安安静静观察了片刻。   好困,他打了个哈欠,又霎时突然醒盹。   他听见萧烬安平静地对旁边听奉的职官道:“这条对益阳的注疏写错了,益阳频发火灾,与风水无关, 是当地遍布竹屋, 不要以讹传讹。”   “是。”那文官双手捧着益阳县志下去。   与此同时, 宫殿里, 又是道躯体砸向乾清宫地板的响动。   反对给江川月正名的言官再度被抬出去一员。   两个时辰以前,义正辞严前来阻止皇帝的言官们, 陆续败给新皇帝过人的精力和体力。   萧烬安没说什么话, 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言官队伍的人剩得越来越少, 眼看就要被皇帝一言不发地折服。   白照影指端压在了柱子,指尖收拢。   为首的言官头发雪白,像是这些人里面领头的, 那老臣肩膀十分宽阔,背影庞然,声音宛如洪钟。   老言官:“忠臣不事二主,一女不事两夫。即使江氏诞下陛下,陛下为大虞朝立下战功,也无法改变江氏失节的错误。”   “前朝往事已成过去,陛下应当为大局着想,如果从陛下的层面,就为失贞之女开脱,陛下还有何颜面面对朝廷每年立在各地的贞节牌坊,还有那些以死守节的烈妇!”   他只不过……是想为他敬爱的母亲,讨回个公道。   他分明以为能够讨回这个公道,却没想到到处有卫道士,成为敬贤帝遗留在世间的后手。   萧烬安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尽管隔着段距离,白照影还是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面上不显,可是他已经很生气了。   兴许因为萧烬安久历行伍,平时在朝议不常说话,也没怎么直接跟文官群体打过交道。   那些言官误以为,他们可以用这种方式抗议,请皇帝收回成命。   他会罚那些大臣吗?   处罚言官,是不是不太好?   白照影暗中给双方都捏了把汗。   那是萧烬安的私事,可这些人却要干预好多。管太多了。   砰!   又是一具躯体倒地,发出沉重的闷响,医官过来又抬走名言官,殿内更加空了一块。   沉默的空气里酝酿着逐渐扩散开来的战战兢兢。   言官固执,新皇帝强硬,后者根本不为所动。   那桌案上的纱灯,光线细微地颤动了一瞬。   萧烬安看完了一卷地理志,冷淡地换下一卷,他并没给言官任何与他论辩的机会。   而白照影这时在心里冒出句不太合适的吐槽……你们不一定能吵过他。张口必得罪人,他嘴很毒的。   段莽在另一根柱子的方向,对白照影做口型:“末将——把他们——都拖出去——廷杖。”   段莽做了个打屁股的动作。   白照影摇摇头。   但是倏然间,他看见萧烬安在拿起地志册更换时,用册子的封面遮挡住一瞬间面孔,状似不经意,可白照影心有灵犀。   他猜出他累了。   垂眸又抬起眼帘的工夫,殿内的言官如风卷残荷,噼啪又倒下几个,混合着已经知趣,明白当今皇帝决不妥协也不受威胁的臣子,殿里已不剩多少文官了。   白照影感到畅快,可又觉得心疼。   酸涩感充斥了白照影的胸腔,再一路直上,弥漫了他的眼睛。   “陛下不听谏言,乃是违背祖训。”   “陛下此举天下闻所未闻,老臣理解陛下养育在隋王妃身侧,生养之恩难忘,可纵使实情当真如传闻所言,隋王妃也该以身殉道!”   “陛下也有妻室,推己及人,是否容许妻子失节,侍奉陛下的同时,还与其他人有染呢!”   白照影眉心狠狠跳了一跳!   他看见萧烬安捻着纸页的手,指端轻颤,慑人的压迫感不动声色地蔓延。   他像常年行走于尸山血海的猛兽,暴露出冷峻的凶性。   而段莽此时眸光点亮,用力扶了扶刀把——廷杖终于要来了吗?   剩余的言官们表现各异,有的挺起胸膛,有的伏跪在地,为首的那名老言官,这时背影缓缓站起,爆出得却是阵剧烈的咳嗽。   “顾老!”   “顾大人!”   “顾御史……”   殿内的数名言官围住老言官。   那姓顾的老臣却狠狠摆了摆手。   他年纪老迈,然而格外固执,身体明显已不禁折腾,硬顶着一□□气连续急喘地进谏。   ——“臣请求,老臣请求,陛下收回,成命。”   乾清宫外医官们听闻顾御史像是犯了急病,不知该进该退,纷纷提着药箱站在门槛里面。   白照影前世在医院见到过很多年纪大了,动气时痰喘上涌的老人。   如果这个姓顾的老臣倒不出这口气,必定会死在乾清宫,然后萧烬安就会得到上任首日,逼死进谏大臣的恶名。   顾大人在逼萧烬安。   这种难题,有时候竟远胜于对付倭寇或者瓦剌人。   白照影觉得这座皇宫很不可爱。   他想去做点什么打断这场闹剧,萧烬安已语气平淡地下令:“锦衣卫将顾御史送回府,准假养病。”   送这个字意味着不能打,段莽忍了忍,勉强听懂了。   段莽带锦衣卫将顾御史抬出殿外。   七八名医官跟在后面,随时准备诊治,看来是顾大人气死在家里也不能气死在乾清宫。   宫殿里有一段暂时的混乱,接着杂沓的脚步声过去。   依旧在殿里跪着的言官,此时已经没了首脑,彼此相互对视,双臂支撑着身体,再度抬头面相龙椅之上的皇帝。   皇帝的意思很明确。   皇帝就是要把生父钉在耻辱柱,有抗议,不接受。   自古言官都是倔脾气,却发现根本拗不过新皇帝。   今日哪怕他们全都以死进谏,也会被皇帝的锦衣卫拦住,没法咬舌,也没法撞柱。   言官们齐齐在萧烬安跟前叩了个首。   “臣等告退。”   “去吧,明日不必再来。”   “是皇上。”   穿红色官服的朝臣倒退出乾清宫。   这时有名音色年轻的言官停下来,压抑片刻,还是追问道:“微臣想,陛下今日不满,也许是因为我等直言直语,伤害了陛下对已故母亲的感情,可微臣纯粹是为江山社稷考虑。陛下分明已经能平稳登基,做得却是件写进史册都惹人争议的事情。”   那青年官员觉得萧烬安不值得。   白照影眼睛闪了闪。   他直觉萧烬安不会罚这人。   他没想到萧烬安竟还会对他解释道:“先帝处事惯用阴谋,自以为是,造成朝廷积弊,大虞内耗,国内幽兰教肆虐,外敌入侵,皇子间争斗不休。”   “朕不仅要为太后伸冤。”   “朕要改变的,是以上所有情况,所以不作任何人的遮羞布。”   “……”   他话毕,那青年官员默然。   眼前的新皇帝,在登基以前便身体力行地践行着他刚才这番话,所以青年官员垂头拱手。   青年官员道:“臣明白了。臣以后,不会再来进谏此事了。”   萧烬安摆手。   那青年言官倒退出殿门外,没了人影。   白照影则是稍稍松了口气,心想,我就说你们说不过他吧。不仅说不过,还打不过。   白照影心里小小得意,他从柱子后面出来,脚下的动作没停。   他彻底出现在萧烬安的跟前时,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的情绪,在见到他时有种从混乱到平静的微妙变化,他觉得萧烬安在高兴。   可是他当皇帝以后,越发克制自己,使白照影只能观察出萧烬安嘴角,一点扬起的弧度。   白照影扑过去差点趴桌上!   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后是突然行大礼。   知道的人手臂已经伸出来,赶在皇后拜年以前,让皇后稳稳握住了自己的手。   “慢点。”   皇后站定。   “其他人等出去,到殿外轮值,不必进殿守护。”   “是。”这场面,锦衣卫们早已经习惯了。   段莽最后把乾清宫的正门关闭,那宫殿里又空旷又安静。   白照影好奇地审视着御书桌后面的九龙屏风,是金色的,像电视剧里那样子,也与他前世为数不多的几次旅游所见差不多。   想……摸一摸。   他摸屏风时很认真。   他指尖跟屏风的龙头缓缓接触,龙首的质感并不润泽,屏风疙里疙瘩的。   接着白照影试探地望了萧烬安一眼,然后谨慎激动地去触碰国玺。   皇后虽然很困,但抵不住亢奋,萧烬安知晓他皇后亢奋的原因,根本就不是得到权力,而是他发现了有趣的东西。   所以萧烬安没打扰白照影玩耍。   任由他摆弄书桌上头的物件。   奏折可以参观,朱笔也可以用。   跟朝臣打交道,和与妻子嬉戏比起来,自然是后者令人放松。   萧烬安其实从根上对皇权藐视,只是不巧竟成了皇帝本人,如果白照影还喜欢坐一坐,萧烬安甚至愿意让出半张龙椅给皇后。   可他的皇后不想坐,也玩够了,皇后双手拽着他衣袖,像只可怜又笨拙的兔子在拔萝卜。   拔呀拔,拔不动。   白照影嚷道:“回坤宁宫!回坤宁宫!”   他听见萧烬安一声轻笑,问:“回坤宁宫干什么?”   “睡觉啊。就是来叫你休息的。”   萧烬安却怀着逗人的心思:“朕为何去你那里,乾清宫不能休息吗?”   果然白照影小脸一垮,瞬间人把手丢开:“那你休息好了,我回去了。”说着就要回去,又被萧烬安给拽住。   “等等。”   力气自然没有人家大。跑不了,白照影知趣地转过头:“又干什么?”   “皇后今晚应该住一住乾清宫。”   “为什么?”白照影问。   “因为……”难得萧烬安会给他直接地卖关子,萧烬安道,“狐狐,你住一晚就知道了。” 第192章   结果, 当然是解锁未知地图更具吸引力。   白照影决定留宿。   与此同时,萧烬安带他离开主殿, 返回皇帝的起居地带。这就要经过一段很长的走廊,沿途一部分暴露在户外。   白照影抬起眼帘,看到的是头顶一大片星天。星空的辽阔映衬出殿宇的巍峨。人走在其中就显得很小。也许是他瘦小。萧烬安比他高大得多。   “到了。”   萧烬安止住脚步,殿内没有别人,但是灯火通明。这里是帝王的寝宫。   白照影合理怀疑,将寝宫的宫人也提前支开, 这又是对方的早有预谋。   放眼寝宫,寝宫有许多间不同的屋子。   陈设各异,但匆匆看去,里面相同的是都有床铺。   他无法理解一位皇帝为何会有那么多间卧房?   甚至还有种不太好言明的想法冒出脑袋, 那些卧房里面,都住帝王的妃嫔吗?   ——会有可能所有妃子各自占一张床,等帝王临幸???   这该是个怎样壮观的画面啊。   “在想什么。”   “没……没有。”   他听见萧烬安很轻微的一声笑,觉得被嘲笑了。他在胡思乱想,被他看出来了。   萧烬安:“屋里所有的床, 都为掩饰皇帝的踪迹, 预防行刺。这是曾经一代代皇帝布置下来的。”   原来不是皇帝轮流宠幸妃嫔用的。   白照影歪了歪脑袋:“那皇帝住哪一张床?”   萧烬安:“哪张都有可能。”   “所以今晚就是由我挑选住在哪里?”   “嗯。”萧烬安点头。   那些房间的布置各不相同, 床的形制也是各式各样。   白照影知道萧烬安没有住过现代的酒店。他有一种感觉, 像在住主题酒店一样。   神奇的是以后他们经常要这样随机选房间来住了。   “那住这个。”他拉着萧烬安的手腕走过去,视野里先看到的是一架梯子。   梯子在床底, 床悬在半空。白照影想, 这很像现代学生宿舍里的上下铺。   前世白照影只有很短暂的大学生活。   萧烬安自是不明白, 怎么皇后会在几十间卧房里,选择了最不方便就寝的那个。那悬床是为防止刺客夜里接近设计的。   他的皇后小脑袋瓜子里,总是不知装着些什么。   他扶稳梯子, 让白照影上去。   与贪玩好奇不成比例的,乃是白照影肢体动作方面的笨拙,这是前世活动太少的后遗症。   白照影气喘吁吁地趴到床面。   这个视角很奇特,身体悬空,能看到殿宇的高处,他扒住床沿,萧烬安还在床下。   他从床面冒出脑袋,一时间,让萧烬安联想起在房顶蛰伏的,眼睛水灵灵湿漉漉的猫儿。   萧烬安上去跟他的皇后亲近。   皇后把外衣扔下床,里面是单薄贴身穿的衣服,他用指节轻蹭白照影的脸颊,皇后的回应则是把他一整个抱住。   “睡觉。”   “许久没见,你什么都不想说?”   “醒了说,你累了。”   黏人是皇后独有的哄睡服务,白照影早就说过,他睡觉缠人,表现在实践里就是手脚都会挂在被缠那人身上。   他不知道这反而更会让人睡不着:“我刚才处罚那几个言官,你看到了。”   “陛下要说朕。”白照影纠正。   可萧烬安纠正了他的纠正:“我是谁?”   “陛下……唔。”白照影鼻子被捏住了,眼睛只能张开,桃花眼委屈地乱眨,哼哼唧唧地投降,“夫君!夫君!”   萧烬安放开他鼻端,气息这才顺畅。   白照影往床外挪了几分,坏夫君:“处罚言官,不听劝谏,会有后果吧。”   “会。”   “夫君把那老大臣送回府,不仅是撵他走,也是担心他犯病?”   萧烬安没承认,冷硬道:“此人不能死在我跟前。”   言官这个话题,略微勾动起萧烬安的谈兴,他又简短地说:“我跟前这些官员,看起来做得是同一件事,怀揣得却是不同的目的。”   “有人墨守规矩,有人为了国体,还有一些臣子,为得是试探我的底线,或者得到名声。”   “真麻烦。”好像所有人都想利用夫君,引导萧烬安站在自己的立场,“所以你这是在跟他们较量,好让所有朝臣知道,你有自己的主张?”   “对,但这有后果。”萧烬安道,“我务必要把翻案的事情做到底。至于今后朝官们,还敢不敢再诤言劝谏,也不好说。”   他坚信现在所做的事对,可他又担心未来难免出错。   他在以审慎的态度对待这个国家。   如果敬贤帝这个皇帝,内核是自大。   萧烬安给白照影的感觉是,他很孤独,更加孤独。   白照影想出一份力,好意提醒:“那我可以帮你留意朝臣,也可以帮你撵人,我能做的事情很多,看账也可以的……”   “你想入仕?”   “不想。”白照影说,“我不想当官。我不想起床,也不想上朝,太累了。”   懒狐狐悠闲地蹭着枕头,声音黏糊:“我想睡到自然醒,再去外面活动,不要给我官做。”   “可你刚才所说,都是官员的职责。”   “因为我想帮你。”   萧烬安:“……”   那张半悬空的龙床,床面有个瞬间,微微凹陷。   萧烬安眼睛里,有温柔的流光闪动。   这世上有无数人恨我,憎我,厌恶我,利用我。   唯独你一个人,胆子那么小,总敢逆着人潮来到我身边,说喜欢我,想帮我。   他爱他的皇后。   他把对皇后的感情,化为在白照影额头的轻吻,安静的寝宫里,唯有这个吻,使他们周围的小环境,发出轻微的,啾的一声。   白照影则像是融化了似的,软倒在龙床里,慵懒到极致地用手臂,将萧烬安松垮垮地环住:“晚安,好夫君。”   “还不能晚安。”   “为……什么。”   “因为还有一件事情,你第一天住进乾清宫,我们一定要做。”   “做什么?”   白照影突然不说话了。   他感知到萧烬安的手,穿过自己的上衣,粗糙的指腹压在他的腰部。   他当然知道萧烬安打算同房。   换到新环境的新鲜感,身份变化以后的奇特感,都对白照影刺激,压下他暂时的困意。   “可是你该好好休息……”   “不用。不差这会儿工夫。”   “骗人,你从来都不是一会儿。”白照影哼唧。   “今天不骗你。”   但是他抗议并不真诚,所以当腰被抬起来,翻身被放平垫个枕头以后,白照影知道没什么可纠结的了,不久便沦陷其中。   白照影不是很清楚住在乾清宫里的规矩。   他隐约认为,萧烬安想向皇室宣示什么。   床事方面温柔起来的萧烬安同样令人招架不住。   白照影快要溺死了,闭上眼睛,世界里唯有萧烬安。   他身体内外,他的四周,他脑袋里,耳朵里,他正在被对方完全地占有。   “我的皇后。”   “狐狐。”   “我爱你。”   ***   这最后关头一颗猝不及防的直球,直接把白照影撂倒。   大虞皇后睡过去,睡得人事不省。   次日睁开眼发现萧烬安早已起了,床边没有人。   白照影朦朦胧胧,听见穿衣服的动静,他扒着床沿往床下看,然后被萧烬安明黄色的外衣晃花眼睛。   他们难怪得给萧烬安赶紧重订衣服。   以前敬贤帝的龙袍,他根本凑活都没法凑活。   萧烬安正在面对穿衣镜整理衣领。   白照影趴在床上支着下巴,对床下嗓音黏糊地取笑:“大虞皇帝早啊。大虞皇帝还得自己穿衣上朝?”   萧烬安没往那张悬床看,低笑了声。   白照影:“我下去帮你穿。”   皇后又笨拙地下床。   等到他下来了,才发现有一个太监和一名宫女,在寝宫的墙角久候:“拜见皇后。”   白照影:?   “跟皇后说说,你们是负责干什么的。”   那两个人,在听到皇帝这句话时,同时默契地打了个寒噤。   然后太监躬身道:“微臣小路子,在兰台挂职,负责给陛下做起居注。”   起居注就是皇帝的全方位无死角个人言行记录。白照影知道。   旁边那个宫女紧接着道:“臣女珍珠,乃是彤史女官,负责……”她几乎都不敢看白照影,也不敢含糊其词。   彤史女官酝酿片刻后,才道:“微臣负责记录宫嫔与皇后的承欢情况,包括侍寝时间及次数,以及遵从陛下的意愿,事后龙子该不该留,以保持龙脉的纯正。”   白照影:“……”   怪他昨晚观察不仔细!   难道他俩内个的同时,这座寝殿屋里一直有俩听墙角的,细节到他们怎么说情话,还有用过哪些,哪些个姿势么!?   轰然巨响炸在脑海。   白照影说不出话来,面孔烫得快要熟了。   他厚着脸皮,拿起彤史女官搁在地面的记录册。   因为萧烬安是新皇帝,册子也是全新准备的,那上头赫然是自己的名字!   凡是能想到的,上面都记了。   至于起居注甚至都不必看。   白照影人已经傻眼了。   他闭着眼睛,完全没脸回忆,昨儿晚上萧烬安在龙床都说得是些什么肉麻的话。   什么我爱你我的皇后好狐狐……   白照影已经在脚趾抠地了。   这玩意儿传于后世,他俩还有脸吗!   他不知道萧烬安怎么想的。   他只觉应该赶紧毁掉这些坏东西!   白照影焦灼不安,还穿得那么薄,有些痕迹根本遮不住,明晃晃印证着起居注与彤史册所写。   白照影感觉自己又在人前社死了,每次都让他社死吗?   讨厌的萧烬安,根本就是知道寝宫里有外人,这人故意的,故意让人家记录!   白照影愤愤地这样想,怒视萧烬安一眼。   后者不为所动,还是对着穿衣镜,向那两个内官很平静地道:“昨晚记过了,以后也是这些,所以不必记了,夜里离开乾清宫。”   可这也违反历代大虞皇帝的规矩。   两名内官感到为难:“陛下……”   萧烬安淡淡:“我身世被前任彤史女官泄露,在起居注里也有考证,尔等打算犯朕的忌讳么?”   “臣,臣等不敢,臣等万死。”   “臣等罪该万死……”   太监和女官不停叩首,自然永远不敢在夜里踏足皇帝的寝室,这样的话,也从此听不见皇帝和皇后说什么与做些什么。   “退下吧。”   “谢皇上!谢皇后!臣等告退,告退!”两人于是立即消失。   白照影这才从认为萧烬安又是坏夫君,变成心里熨贴,因为萧烬安对他细致的照顾。   他知道自己想要隐私,也知道自己不想被记在那册子上,使皇后像是被皇帝使用的物件似的。   至于昨晚,必须得让这些人记录一次,而不能直接将人赶走,是因为萧烬安不允许自己在皇宫里被人嚼舌。   萧烬安要让这俩宫人传出去,他爱皇后,宫里不会再有其他人等,他跟皇后无论床上还是床下都很和睦。   呜。萧烬安又是好夫君了。   好夫君值得好狐狐为他奔波。   白照影道:“夫君,我想跟你商量几件事情。” 第193章   “你是要跟我商量, 关于三皇兄后事的细节,还是想让我允许你出皇宫, 到外面去走走?”   “你是蛔虫……”   “什么是蛔虫?”   “就是能读懂人心事的小虫子,都让你猜准了。”白照影无奈地摊手。   “不难猜。”萧烬安道。   白照影把选中谥号又感到为难的情况,直接跟萧烬安说了。   萧烬安答复:“可以。英显就不错。这件事情委托给你,你不用顾忌太多。”   “我是怕别人议论我们有阴谋。”   “不用怕。”萧烬安平静地说,“背地议论我的人,从来都没少过。”   这句话说得真让人既心酸又心疼。   白照影锁眉, 微微垂头。   萧烬安:“他值得。”   白照影抬头。   “尽管三皇兄死前,我并没能看出,他有与幽兰教余党同归于尽的胆魄,我很意外, 他竟然这样去世了。”   其实白照影知晓他的大魔王超级爱吃醋。   但是他心里一直压着团疑惑,有关于萧明朝,他觉得唯有萧烬安能给他解答。   白照影老老实实地举手,对萧烬安坦白:“夫君,在你没回家那时, 祭台爆炸的前一天, 咱们府上, 三皇兄来过。”   他把萧明朝所有话, 都给萧烬安复述了一遍。   他的疑惑在于:“夫君,如果我是三皇兄, 我会想办法联系官军部队, 抓获幽兰教徒, 阻止敬贤帝祭天,而不是把自己逼上一条绝路。”   “夫君,我猜三皇兄有苦衷。可我不能确定。”   “必然有。”   白照影:“怎么讲?”   外头这时, 有大太监来乾清宫寝殿外叩门了。   那大太监伺候过两朝皇帝,因为在夺嫡期间就早早投靠了萧烬安这派,做事还算乖觉,于是被萧烬安继续留用。   大太监可是拿着最温和的语气,轻声细语地报行程,生怕打扰了里面两位。   “陛下,昨儿个大朝议过后,今天就是内阁与您在常朝共商国事了。”   “礼部备办登基典礼,需要您提前熟悉环节,登基大典期间将由陛下亲自为妻子封后,皇后今天也要与礼部交流。”   萧烬安:“皇后累了,朕独去即可。”   大太监隔着寝宫门骤然被噎住了一瞬。   联想起刚被皇帝撵出去的起居注令还有彤史女官,大太监自然知道是什么累,可惜作为太监,他永远不懂。   大太监苦笑:“好,老奴在外面等。”   “叫你工作呢。”白照影推了推萧烬安,彻底知晓萧烬安一整个白天都将不属于自己,“你不出来,他不会走。”   今天自己已经能免于沉浸于繁琐的礼仪,可以安安生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会乖的:“快去呀。”   唔!?   他在穿衣镜前,被萧烬安抱住,在镜子里映出一高一低两道人影。   镜子太大,萧烬安也很高大,所以衬得白照影不太大。   白照影在萧烬安怀里闷声,骤然觉得这人在某些方面,有荒唐昏君的潜质了。   “我递过奏折,向朝廷告知我身在台州,松浦春繁进攻台州,说明信息泄露了,此事三皇兄有最大的嫌疑。”   “然后我打了胜仗,按说他应该阻我回城,可是却在我回皇城之前,选择暗示你有危险,与幽兰教同归于尽,这说明他别无他法,他是被迫的。”   白照影想了想,然后迟钝地点点头。   白照影:“他被幽兰教胁迫了?”   “很有可能。”   萧烬安补充道:“从泄露我位置开始,就存在他被胁迫的可能。”   “对方威胁他的手段超乎想象,了解他的性格,知道他的作风,他摆脱不掉,不想苟同,就只能赴死。”   好可怜。   “幽兰教……”白照影咬了咬牙。   自从他来到这个时代,幽兰教的存在就仿佛如影随形。   它像是在他们身边埋下道看不见的线。   如今皇位落定,大爆炸都结束了。   白照影却都没能做到拨开云雾见到光明,还是对幽兰教无甚所知。   他不免感到郁闷,也不免觉得担忧。   “这是跟朝廷有多大仇,那么,幽兰教教主……会被炸死吗?”   白照影声音温软,满含着对未来的不确定。   不免让萧烬安揉了揉脑袋,安慰道:“不用怕,这里很安全。你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我会让你很安全。”   如今萧烬安并不吝于承诺。   萧烬安半生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与他的妻子,成为皇位角逐决胜者活了下来。   熬过最艰难的时刻,可以慢慢料理剩下的敌人。   他有这个耐性。   萧烬安如此从容若定,让白照影嫉妒,白照影不由缠着他问:“夫君,那你对幽兰教主是不是有了解,你知道他是谁吗?”   白照影急于求知得到答案。   但萧烬安说:“只是有些猜测。如果你也有想法,我们可以合谋。”   “你告诉我。”白照影委屈。   萧烬安甚至觉得他每句话都像是在撒娇,于是浮现幅度不大的笑容,在皇后耳边提醒:“你还有那么多更有意义的事能做,先去忙那些事吧。”   “陛下,礼部……”   外头大太监只能又厚着脸皮提醒了一遍。   大太监也是当了五六十年的太监了,伺候过两届,见过三届皇帝。   当今这个皇帝对谁都寡淡,唯独对与皇后的情事兴致盎然,简直让人……   让人后悔自己是个太监!   大太监再催:“陛——”   殿门骤然打开。   萧烬安出来,大太监与护卫等人吓了一跳,众人连忙列队,摆开仪仗了紧随其后。   萧烬安出门就对大太监道:“你负责掌印,让人把皇后印玺送去坤宁宫,皇后应该有用。”   大太监心说,这不还没正式封后呢?   大太监却只敢在心里琢磨,随着皇帝的阔步,他跟着小碎步疾行:“是是,早晚的事,早晚得给。这就给,这就给……”   ***   得到皇后凤印,代表白照影可以发懿旨了。   先前他对萧明朝后事的一切安排,现在都能够徐徐铺展开。   在白照影发下旨意,金丝楠木瞬间到手,追封萧明朝为英显王的诏书,也由礼部拟好。   如今还差给萧明朝过继个儿子,白照影正在物色当中,毕竟哪怕家里的情况稍微过得去,谁也都不会把亲生子送给别人延续香火。   要是最终没人来报名,白照影还得问宗人府,要大虞皇族族谱,物色物色有没有合适的。   萧明朝的丧事在登基大典后举办。   前期工作准备完毕,此事可以暂告一段落。   入主坤宁宫以后,身边其他人的生活轨迹,也各自产生了变化。   白照影盘算了盘算:   先前哭着说不想当太监的成安,果然被萧烬安,安置进锦衣卫,成为了锦衣卫最年轻的小将军。   成安当然心满意足,制式飞鱼服发下来,成安几乎想把飞鱼服,就这么焊死在自己身上,走哪儿也舍不得脱。   可怜这傻孩子并不清楚,他当锦衣卫意味着,今后要每天成为大魔王的出气筒,而成安却只顾表面现象,稀罕那身飞鱼服。   至于薛明段莽,他们曾经追随萧烬安奔波南北,真实地打过仗,萧烬安要放手历练他们,将两人各自派往南北边关驻守。   艰苦肯定是艰苦。   但这意味着两人会成为手握重兵的大将,与当初锦衣卫小旗的身份相比,追随萧烬安,已然令他们功成名就,光宗耀祖。   成美跟茸茸当然最好安置。   成美是坤宁宫大宫女。   茸茸太小,勉强继续跟随自己,贴身做些杂活。   如今坤宁宫是皇帝处理完政务的落脚地。   皇帝讨厌人近身服侍,也就自家这几个,勉强还能往他跟前凑凑,所以成美跟茸茸的压力也很大,因为萧烬安,有时候也挺挑剔的。   皇族教育的漏网之鱼小九,在白照影看来,反而是敬贤帝几个皇子里,最最幸福悠哉的那个。   萧烬安给小九封为福王,将小九母子放出了皇宫,允许小九在上京城选一栋大宅子开府。   小九如愿以偿,彻底变成条咸鱼,估计今后的日子里,他想躺多平,就可以放心躺多平。   小九每逢年节才会进宫,最近白照影太忙,两人还没有单独再见。   那就等登基大典完毕吧,再等等,肯定有彼此都闲下来的时候。   店铺如今不能再开了。   自己若以皇后的身份开店,难免萧烬安的臣子们,为博取好印象买货,对皇帝变相贿赂。   给江良等人分完红,绸缎庄正式闭店,店面捐给顺天府做善堂,如遇灾荒年救济百姓用。   对了,唯一能跟原书剧情结局吻合的人物,居然是表哥。   表哥崔执简,被萧烬安大魔王提拔成顺天府府尹,成为了上京城的一把手。   自己也是深入皇室,方才知晓顺天府府尹,是所有京官里最难干的职务!   整个朝廷设在上京。   朝廷的核心是萧烬安,各部的首脑是各位尚书,顶级的朝臣组成了内阁。   这意味着,刚才自己提到的所有人,都比顺天府府尹官大,但所有人又都生活在上京城。   责任之间,相互穿插。   然后全都在上京这片地带率先落实。   表哥今后肯定会遇见许多麻烦事!   相信以表哥的办事能力,他可以处理好上京城复杂的人际关系。   就算表哥遇到了麻烦,有人想欺负表哥,那不还有自己这个皇后罩着?   嘿嘿……   刚穿来那会儿,表哥诚恳地说,他会保护自己,谁能想到自己现在竟可以保护表哥了呢。   不许欺负表哥!   “少爷,你发呆好久了,确定没有事么?”茸茸探出个脑袋,朝白照影望过来。   白照影坐在坤宁宫的书房,托着腮,这才方被茸茸牵回思绪。   看看午后外面晴朗的天气,低头提起笔,歪歪扭扭地写信。   信是写给声望楼楼主江山宁的。   江山宁,是江川月幼弟,也就是萧烬安的亲舅舅。   舅舅大人满腹才学,但不想跟萧烬安相认,他还是愿意在暗中帮助朝廷,继续隐遁江湖。   所以白照影只能尊重对方的意愿。   不告诉萧烬安,他舅舅活着。   可是白照影要代表他俩,简单给舅舅打个招呼,告诉江山宁,他们俩在皇宫一切挺好的。   “展信舒颜,多谢相助。”   “我等已入宫两日,万事遂意,朝臣敬服。为母妃平冤一事已提上议程,虽小有波澜,皆不足为虑。望舅舅在外珍重。”   “晚辈白氏子照影,携外子烬安敬上。”   还是那句话,管他半文半白,收信人看得懂就行了。   白照影把信装进信封。   没有火漆,也没有透明胶条,古代封口用得是浆糊。他封好交给茸茸,交代她快送走。   茸茸领命去了。   茸茸没走出几步又回来了:“少爷,乾清宫好像……出了事。” 第194章   坤宁宫与乾清宫的位置, 恰为一前一后,乃是皇帝办理完政事, 所能见到的第一座后宫。   这就是说,如果茸茸要出坤宁宫送信,沿殿阁边缘行走,就能够看到乾清宫那边的动静,于是返回向白照影禀报。   白照影问道:“可知什么事?”   茸茸回答不知。   但是茸茸仔细回忆,然后描述道:“远远望去, 好像有很多没穿官服的士人,在乾清宫殿外整齐地跪着。”   “……”这场景似曾相识,脑海里头的画面,刹那间给到昨晚乾清宫殿内, 顾御史等人当庭逼谏。   白照影锁了锁眉。   这要是昨晚那群大臣,今天换了种方法,来给大魔王找不痛快。   他们怕是把大魔王当成面团子了,可揉可捏?   不,萧烬安可没那么好脾气。   “少、少爷要去乾清宫嘛?”   茸茸拿着信, 跟在白照影后头。   作为皇后的出行仪仗, 白照影和茸茸身后, 又跟随两列各自提香炉, 持孔雀羽扇的宫女。   他们走得并不快,因为离开坤宁宫的范围, 白照影没敢表现得太活泼。   他在脑袋里琢磨, 该想个什么借口, 把劝谏的大臣堵回去?   就说……   就说他们妨碍乾清宫运转,因小失大,转移一下矛盾吧。   “少爷, 前面就是乾清宫了,衣服太繁琐了,我扶着您,请您小心。”   “好。”他当然不想成为大虞国史,第一个从台阶摔下来的笨皇后。   走到乾清宫门外时,确实见到了茸茸所说那些,没穿官服的士人。这些人服色统一,是长长的青衫。   不过,这些人正在灰溜溜排成一串,与乾清宫相背离去。走了。   想来解围的速度,赶不上萧烬安解决他们的速度。   白照影沉默。   他观察片刻才问:“他们是学生?”   精明的小福不知何时早就混进队伍里:“回禀娘娘,是。朝廷有经筵日讲制度,经筵官来自国子监的大儒,部分优秀士子,跟随经筵官进宫旁听学问,所以他们没有官身却能进宫。”   白照影点头。   所谓经筵日讲,就是给皇帝上课的,保持皇帝的知识输入,好皇帝每天听课,部分懒惰些的皇帝可能以各种方式逃课。   这样看来,萧烬安还是个好皇帝。   白照影:“走在学子们最前头的是谁?”   小福连忙使劲抬眼看去。   接着分辨半晌才道:“应是绳愆厅监丞,奴才见过这位大人,品级虽低,面沉让人害怕。”   白照影当然不能问,啥是绳愆厅,忒丢人了。   但他会夸萧烬安:“陛下处理得当。”   小福自己就顺杆送上来答案:“是呀,以陛下的身份,自是不能亲自劝离学子们。运转朝政需要文臣,若是驱赶学子,天下士人会寒心的。只能让负责考核纪律的先生,把人带走。”   喔,就是让教务处主任立刻解决问题。   白照影点点头。   他夫君确实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难为自己还差点儿以为,大魔王要跟他们动兵了,大魔王的文斗水平,同样令人放心。   白照影:“福公公,你去打听打听,他们到底在反对什么?然后再到上京城街面上探听,城中舆论是个什么方向?”   小福却当即吓得脸色惨白:“皇后恕罪,奴才不敢啊!”   “我恕你的罪,你老实打听就行。”   被新皇帝特地安排在坤宁宫时,皇帝就亲自交代小福,要听皇后的话。   但也没说,如果皇后想知道,一些不太好的闲话时,那该怎么办呢?   想了想,小福为难点头:“是,遵皇后懿旨。”   ***   国子监学生劝谏事件以后,小福也从城中回来,带着城中百姓对皇帝的议论情况。   萧烬安上任不过几天,从政策层面革除敬贤帝时代的积弊,裁撤了许多复杂重复的机构,将这些官吏安排到地方任实职,三年之内,呈报政绩,并接受来自皇帝特派锦衣卫的考核。   明确皇庄范围,禁止宗室私占民田。   减免百姓杂税,公示今年的征役项目……   以往城中百姓提到萧烬安,只是知晓他会打仗。   现在萧烬安表现得精心治国,很得民心,城中自是到处充满了对新皇帝的赞许之言。   这也是小福重点向皇后描述的。   至于对萧烬安的争议,当然,仍是他下旨,公开敬贤帝害死恩师,霸占恩师之女江氏,胁迫江氏谋夺隋王王位……这些秘闻。   他真追封了江川月为太后。   放眼史籍,谁都没见过自揭其短的皇帝。   萧烬安的身世,与萧烬安的才能,同时将这个新皇帝,推向了皇城舆论的风口浪尖上。   即便是百姓们根本不敢明着妄议帝王,茶余饭后,也都免不了小声谈论。   而小福在白照影跟前,不知该怎么转述。   小福结结巴巴:“有些刁民,认,认为,陛下此举颠倒伦常,说陛下是被不贞之女所养,他心向着……向着太后,所以陛下……”   “你大胆说。我都知道。”   本来白照影就听得憋屈。   再加上小福这样的转述,只能让他更加憋屈,他觉得胸口有块石头不上不下,快压死了。   小福硬着头皮完全倒出:   “陛下不惜编造往事给江氏脱罪!”   “陛下知其母不知其父,是随了江氏女□□的本性。”   “陛下继承了先皇的皇位,却要对先皇抹黑,身为人子,是大不孝。还因为这样个本该被浸猪笼的女人,不听言官劝告,把三朝老臣顾雍顾御史,气得命悬一线,简直是糊涂荒唐!”   小福已经说出不敬之言了。   只能索性不敬个彻底:“他们说,皇上是个昏君。”   “……”   “还有人议论,陛下根本不配为人!”   “少爷,少爷您别哭呀。”   “若是城中刁民再有妄议圣裁者,属下可以率人去城中抓捕,请皇后息怒。”   皇后没有发怒。   就是觉得委屈,替萧烬安委屈。   他刚穿越进这本书里,还坐在花轿时,就听见萧烬安被人骂作疯子。疯子的名声,不知道伴随他有多久。   直到现在,萧烬安还是在被人诟病,话和原来一样难听。   自己身在局中,清楚真相,知道敬贤帝是个龌龊的人物,有着卑劣的性格,别人不知道。   偏袒母亲,诋毁父亲,尤其他父亲还是先皇,这做得不对。   可敬贤帝驾崩,江川月早逝,没人能作证这事的真相。   萧烬安今早还对他说:“背地议论我的人,从来都没少过。”   想想就让人难受。   他不信萧烬安从小就练就了不侵风雪的心肠,他是被磨成这样的。   白照影擦了擦已经湿漉漉的眼睛,睫毛挂着水花。   小福还在他脚边战战兢兢,无辜地小声说:“奴才罪该万死。”   白照影当然不会治罪,放他离开。   他也没再让茸茸陪。   自己出去坤宁宫,身后那长尾巴似的仪仗队连忙要跟随,也被白照影阻止了。   “不用跟着,我自己上御花园里走走。”   宫女们虽然面露难色,然而几天相处下来,也都知道皇后是个有主意的,皇帝都完全不会拘着皇后,她们也只能听从。   众宫女福身行礼:“是。”   ……   没有了身后的那一串尾巴,白照影自己走在皇宫里,也显得非常清静。   时值下午,开年以后,上京城迎来生机勃发的早春。   才刚走到御花园假山堆砌的石门外,石门两侧各自两三尺高的枯枝灌木丛,上面点缀着几朵金灿灿的小黄花。   乍看上去,像落在草丛里的星星那样。   这是迎春花开了。   他在古代要待满一年了。   白照影凑近迎春花,石门的另一侧明晃晃闪出片锦绣,接着出现两道人影:“什么人!——拜见皇后!”   是在御花园守护的锦衣卫。   俩锦衣卫面面相觑,估计正在难以置信,皇后居然没带仪仗队伍,差点儿让他们以为,有人进御花园居心叵测。   俩锦衣卫当然放行:“皇后请。”   “嗯。”   心情不太好,白照影没多想,表情恍惚地进了御花园,迎面扑棱棱飞来只接客的小鹦鹉。   “皇后千岁!拜见皇后!”   小鹦鹉落在白照影的肩膀,用长满油亮羽毛的脑袋,轻柔地蹭白照影的面颊。   禽鸟的体温与热烘烘的气味,使得白照影郁闷的心情被拉回来几分,小鹦鹉被他架着走,很乖巧。   这春日还是没有完全降临。   他沿着小路赏景,御花园除去迎春花有动静,就只有腊梅开着。   腊梅比迎春花更积极些,花开满树,雪白灿金鲜红,毛色艳丽的小鹦鹉,在腊梅树如锦绣堆成的枝丫上面来回蹦跶。   “皇后皇后!”   “我的皇后!”   ……原来小鹦鹉的语言包也会升级吗。   他站在树下,跟几只鹦鹉嬉戏了片刻。   园里还有其他的禽鸟,不过跟白照影不熟,目前没有找到大鹅,可能中午恶霸鹅犯懒,躲在某片水草里面,悄悄地晒太阳吧?   要是人也能这样无忧无虑就好了。   “本月十七乃是吉日。”   “陛下的登基大典,如果赶在十七那日举办,最晚后天,陛下就应率领参与典礼的官员前往天坛,提前斋戒三天以示虔诚。”   萧烬安在御花园?   因为听见了“陛下”两个字,白照影敏感地触动了神思,再细细地听,确实不远处有人。   难怪。   白照影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以前御花园没有锦衣卫,刚才外头站着那两个,可能就是特地来保护萧烬安的。   白照影与旁边的那条小道,隔着片深绿透着些枯黄的竹丛。   他拨拉拨拉竹丛,尽量减轻动静。   竹丛很茂密。   但他影影绰绰地看见,果然对面是萧烬安。   他正对着的,是萧烬安比他高大,而且很宽阔的背影。   他喜欢这个男人。   可是当他从这种角度,注视萧烬安的后背时,会油然升腾起一种感觉,他觉得萧烬安,总是很孤独。   许多人会站在他的对面,而他的身后,什么都没有。 第195章   “去往京郊不需要带太多朝臣。”萧烬安道, “仪式从简即可。”   他嗓音透过竹丛,传到白照影耳朵。   朝臣在他对面, 只能隐约瞧见官服的某一部分。在黄绿竹叶的小小缝隙里,透出朝官们绯红色的衣料。   白照影用皙白的指尖扒拉开竹叶。   与朝官们对话时,萧烬安的嗓音是冷冰冰的。   而如果身边只有自己,萧烬安他的人,他的语气,就会染上层明显的温度。   隐藏在竹丛后直观地对比, 白照影心里像揣着只小鹦鹉,正在毛绒绒地乱拱。   按说登基典礼,应是皇帝在任期间,最隆重的一项活动, 比皇帝大婚还要更隆重。   皇帝已经成婚了,帝后大婚不可能补办。   皇帝居然还让登基仪式从简。   这实在让礼部,太常寺等官员匪夷所思,但他们又不得不奉命。   白照影听到,其中一名官员道:“皇上圣明, 上次祭祀万岁山石, 城中朝官与宗室成员尽皆出动。被幽兰教贼子钻了空子, 险些让我朝能臣干吏全军覆没。”   但也不能太寒酸了……尽管皇帝根本不在乎。   行伍出身的萧烬安完全是实用派。   如果不是登基大典有预算底限, 皇帝甚至想动这些钱,扩充上京城的神机营。   朝臣缓声询问:“陛下。可否将规制提高到, 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 和所有宗室成员, 都随同您去天坛参与盛典呢?”   萧烬安思考片刻:“三品以上保留。不需全部,各部派出代表。”   “是。”   已敲定典礼规格。   紧接着那几个负责仪式的朝官,又对萧烬安叙述了遍典礼流程。   皇帝在圜丘祭告天地, 率领百官至祈年殿。文武百官依次进殿,向新君行五拜三叩之礼,最后是司礼太监宣读诏书,确定帝号。   然后萧烬安等于受命于天,在大虞正式执政了。   白照影轻轻叹了口气。   恍如隔世。   他闭上眼,想到洞房花烛夜,萧烬安差点儿掐死自己。   再睁开眼睛,他竟早已回忆不起来,那时候真切的恐惧感,镌刻在脑海里的只有画面,而没有想躲避或者厌恶的感情。   他也不能太好哄了。   白照影决定不告诉萧烬安,他原谅了这个人曾经做过的坏事。   竹丛那边的朝臣,还有拿不准细节的地方,等待萧烬安来敲。   “陛下,宗室是否要全体随驾?”   宗室与朝官不同,朝官各有职务,离京意味着朝政即将艰难运行,宗室则是清闲无比。   萧烬安想了想:“都带去。”   “遵旨。”   好呀,那就能见到小九了。   白照影在竹丛后面,满含期待地点头。   可是竹丛那边又迎来一阵沉默,令人不明所以,半晌没有谁说话。   白照影好奇地挑起眉,伸出双手将竹丛重新扒拉扒拉,碎声碎影,到处一片哗哗。   怎么不吭声了?   终于有臣子请示道:“陛下明鉴,先帝在时,宗人府羁押隋王已有数月,陛下下旨所有宗室随驾,是否要带上隋王?”   有关隋王的话题很敏感。   隋王没有被宗人府定罪,而是被敬贤帝下令收押。   敬贤帝已死,隋王成了个特殊的存在,是放是留是杀,只有皇帝能决定,朝臣们很为难。   萧烬安:“他最近如何?”   宗人府的官员禀道:“隋王上了年纪,以前常年修道不见天日,身子底子不佳,所以入狱后未曾遭到任何苛待,人也病骨支离,整天背对牢门躺着。”   “他可知朕要登基?”   “宗人府牢狱没有其他衙门严苛,犯人们常在狱中闲谈,隋王应该能听到。”   “有何反应?”   “没有反应。”   竹丛那头又迎上一阵明显的寂静。   萧烬安在想事,白照影也在思考。   白照影还记得逮捕隋王那夜,锦衣卫、宗人府,还有萧烬安本人,同时去到隋王的道场。   抓捕结束,所有人都从隋王府陆续地出来,唯独萧烬安还在隋王府逗留,他不甚放心,还带了人去找。   白照影觉得,隋王是恨萧烬安的,无论出于哪方面。   隋王明知自己戴了顶绿帽子,还得忍气吞声,接受敬贤帝赐婚,替敬贤帝养大他的儿子。   隋王害过萧烬安几回,次次几乎致命。   也许隋王病得说不出话来,可他还有行动,还有反应,他不至于麻木,这个隋王怎么了?   萧烬安:“你们关起他以后,是否与他交流?”   宗人府官员回禀:“隋王一病至今,平时除去索要日常用度外,并不与我等说话。当然,我等也从不主动与他沟通。”   还是那句话,隋王的身份太敏感了。   这几句话,每句之间的相隔,都是淡淡的沉默。   似有看不见的思绪静静流淌。   白照影觉得竹丛前视线变得很模糊,到处织成无形的网。   他咽了咽口水。   “萧烬安!萧烬安!”   ——是谁敢在皇宫里直呼他的名字?   “皇庄之外那几百亩农田,是你皇祖父封给本王的,你不认你父皇,你连皇祖父也不认!你这个无君无父的混账……”   “顾御史三朝老臣,因为你去了半条性命!”   “大虞祖训不得对言官不敬。”   “顾老门生遍布朝野。你是否也要一个一个去杀?”   “你要把前人留下的所有成命都违抗掉,倒行逆施,你难道不是暴君吗?”   “暴君!”   “暴君,你这个暴君!”   御花园窜进来数名身着皇室冠服的宗亲。   这些人,白照影都不认识。但是他感觉他们的地位应该不低,门口的锦衣卫不合适拦阻。   白照影还没看过萧家族谱,猜想这是开国勋贵后裔的可能性比较大,横竖出不了那些人。   “应安王,业王殿下……陛下正在与朝臣商量要事,还请您迅速随末将出去……”   如果是王爵这类的人物硬闯御花园,确实锦衣卫不好直接对他们动手。   但他们说话太难听了。   锦衣卫像是把人捂嘴架起。   萧烬安说:“站住。”   锦衣卫又把人给放回原处。   那两个王爵被锦衣卫狠狠按住跪倒,然而并不服气,像是以为自己有什么仰仗似的,大喊道:“我等祖上有世袭罔替的爵位,乃太祖皇帝所封。”   “太祖皇帝何其英明神武!你萧烬安真以为自己功盖几世,太祖皇帝的封爵也不认吗?”   白照影脚步向前,不觉自己已经陷进竹丛之下的泥土。   他几乎钻进竹子里。   心里想的却是,难怪这些人有恃无恐。   萧烬安的嗓音冰冷地传过来:“你的皇庄乃昔日皇帝所赐,确实没错。”   两名王爵高高抬起了头。   “可你拆掉以前的围墙,重新圈地侵占民田,皇庄原占地几何,地契早有记录,尔等所作所为,已是触犯国法。”   萧烬安没等他们再辩解:“你认为我不守前人规矩,不准确。”   “太祖皇帝为宗室定下的铁律,便是忠于君上。”   “朕遵照太祖指示,宗人府,将人带走吧。”   开国时封赐的王爵,含金量相当高。   所以宗人府的朝官没想到,皇帝立即处理了两人。皇帝对这两人的态度,又与对顾御史、国子监学生不同。   简直是天威难测。   宗人府官员道:“微臣遵旨。”   既然已经是罪臣,锦衣卫就没必要再对这两个王客气了。两名锦衣卫迅速将人拖下去。   拖行时用了点儿手段。所以再不闻任何难听的话。   而因为这道不愉快的插曲,原本尚且顺畅的议事活动,现在则是彻底令人沉重。   朝臣们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说话,应是认为皇帝心情很差。   萧烬安又是沉默了片刻才道:“去完成刚才拟定的方案,朕独自在花园里走走。”   “是皇上。”   这样的萧烬安,很孤独吧。   他所作所为触犯了许多人的利益。   而他最大的污点,却明晃晃的亮在所有人跟前。   谁也无法攻击萧烬安其他方面,他寡欲(对于其他人),爱国,文武兼修,珍视百姓,想当好这个皇帝。   于是他们只能骂——你不敬前人,妄自尊大,你是淫.妇所生,还要为淫.妇正名,你背叛父皇,你是暴君,你是个孽种……   暴君!孽种!   暴君!孽种!!!   所有辱骂的话在白照影耳朵里仿佛尖啸,音调提高了数倍。   他被震得捂住双耳。头在发痛。   他脚下一滑。   身体完全陷进竹丛,手不知抓到了什么,刺得好痛。全身都被竹子给包围了。   白照影大叫起来:“呜……夫君,夫君救我,快把我从竹子里拉出来。”   “夫君!”   他没有成为大虞首个摔下台阶的皇后。   他成为了大虞首个摔进树丛里出不来的皇后。   白照影现在最庆幸的就是,自己出门没带仪仗,而萧烬安这边也刚遣散了大臣。   萧烬安转身迟疑一瞬,迅速向前,竹丛被他抱住,像抱一捧稻草似的挪到了别处,茂密的竹丛辟开了空隙。   萧烬安放开竹子,俯身将白照影从竹丛里捞起。   被竹子蛰手,两脚踩着泥,浑身灰扑扑,并且狼狈地要他抱,还给他看被竹叶划破的手。   “你快看,都红了,红彤彤的。”   “疼死了。”   这就是他的皇后。   白照影在萧烬安眼里,总是这样一种,很需要人的状态,稍微分离片刻,就有可能闯祸。   皇后完全占据了萧烬安的心神。   使他根本来不及酝酿消极的情绪,他迅速瞄了眼白照影摔跤之前那片泥地,那脚印的痕迹缓缓拖长。   白照影是因为想接近他,才会摔倒。   萧烬安压下自己浮现上来的笑意。   放下白照影,萧烬安蹲在白照影跟前:“别委屈,背你走。” 第196章   背我走也……不太合适吧。   白照影低垂了眉眼, 他想了想,倒并非没有背过。   上一次, 就在隋王府,萧烬安背起自己回世子院。   但那会儿是自己要惩罚这个人,那时他也看不见,背他尚且还能算是提供方便,现在……现在萧烬安是皇帝了。   他没什么封建观念,可他要入乡随俗。既然穿到古代, 就要遵守古代的规矩,那不太好。   “怎么?”   “没、没有什么。”   “上来。”   “喔。”还是得窜上去。   视野骤然变高,这次白照影睁着眼睛,被背着的感觉, 又与以前不同。   上一次被背着,白照影感受到的,是萧烬安背部扎实的肌肉,身体的气息。   这时他能看到萧烬安的侧脸,他的下颌线。还可以看御花园不同的角度, 看突然比他低了的花木叠石。   还有太监宫女见到他们, 不知该是去是留的样子。   俩小太监慌乱地撞到了一起。   白照影赧然:“还……还是放下吧?”   萧烬安点头却没动。   白照影就只好告诉自己:没事的, 所有的皇帝和皇后都会这样, 没事的。   “天坛距离皇宫并不远。但斋戒无趣,你可以多预备些东西, 免得烦闷。”   白照影点点头, 害得敬贤帝遇刺身死的那场祭祀, 实在给所有人留下了太大的心理阴影。   敬贤帝死后,也给萧烬安留下了很多难题,老皇帝很不让人省心。   白照影搂紧萧烬安的脖子:“夫君, 我有时候,都不知道该怎样哄你了。”   背着他的人,有不着痕迹的一瞬僵硬,萧烬安继续走,路上招呼锦衣卫,去趟坤宁宫给白照影拿干净衣服。   锦衣卫自然是见多识广,见怪不怪,连忙去了。   “我每次来哄你,可还是有很多人惹你生气。”   “我只有一张嘴,只有这点办法,那些人有好多张嘴,我说不过他们。”   皇后的嗓音带着天真的懊恼,鼻尖轻蹭萧烬安的颈侧。   萧烬安深吸气,把人往上颠了颠:“你哄过了,我很高兴。”   “有吗,什么时候?”白照影左右寻觅。   却换来萧烬安一声低语:“傻狐狐。”   可这句话皇后介意了,变得很凶:“哼,我才不傻呢。”   背着只聪明狐狐路过水边,白照影怕他累,提议坐在石头上数鸭子,鸭子根本数不清楚,因为不多时就会从芦苇窜出几只加入队伍,显然这个提议并不聪明。   御花园湖水里的水鸭,是来自隋王府的那批,还有它们诞下的儿女。   初春时气温回暖,鸭子们纷纷下水,在头鸭的带领下,花斑褐色的水鸭成群,一只缀着好多只。   鸭群尾部拖着水纹,游得慢,看得人心情跟着自在起来。   鸭群行至湖心止步,迎上鹅群,为首的是恶霸鹅。   白照影搂着萧烬安一只胳膊,靠在他肩膀,懒洋洋的。   鸭和鹅撞上,白照影还以为要过去拉架。   恶霸鹅却带着鹅群拐了个弯儿游走,水鸭子纷纷通行。彼此没有对峙。   恶霸鹅游向岸边,歪歪扭扭地奔向白照影,撞进白照影怀里,用它的脑袋不停拱白照影,表达出无需言说的讨好意味。   白照影被鹅脑袋拱得痒痒,及时反馈:“好啦好啦。今天做得很好,摸摸你,再摸摸你。”   大鹅害怕萧烬安,不着痕迹地距离萧烬安变远。   萧烬安觑了眼大鹅,不爽它在皇后面前撒娇谄媚。   大鹅与大魔王视线突然交汇。   在人与鹅发生矛盾之前,白照影将鹅抱过去递给萧烬安:“夫君!快摸一摸它。”   萧烬安微怔,大鹅没想到自己突然被卖出去,艰难地扭动着脖子,怕萧烬安怕得要死。   白照影又去做萧烬安的工作:“伸手嘛。”   他听皇后的话,所以手伸出来。于是大鹅知趣地凑到萧烬安跟前,面对萧烬安伸出脑袋。   破冰行动很顺利。   萧烬安总擅长把自己掩饰得冷硬,乍然接触到羽毛的温暖,那感觉很奇异,他开始掌心幅度不大的抚摸鹅脑袋。   大鹅则是连扑带抱,动物比人的心理防备要低。   白照影双手抱住大鹅,夸奖翻倍:“你太棒了!你知道吗?你看起来还是以前那只恶霸鹅,但你实际上已经是一只全新的恶霸鹅了!”   他又夸张地对萧烬安道:“我夫君也是全新的夫君,我们都在慢慢变好了!”   即使萧烬安现在还不完全被朝廷认同,又即使他为母亲正名的事,他还没能完全实现。   但,一切都在向好,他们都会变好的。   都会变好!   那么……隋王也会变好吗?   白照影坐在石头上,慢慢地,慢慢地思绪流动。不知怎么,一种不安感,让他身体绷紧。   他开始以一种怀疑的态度,审视隋王这边的线索,依然觉得隋王表现奇怪,他太平静了。   自从被关进宗人府,隋王好像刻意隐匿了自己的踪迹。   可在前朝整段恩怨里,隋王分明是被敬贤帝算计最狠的一人。   隋王当然恨萧烬安。   但根本上,他该恨得是老皇帝,为何以前他们,只见隋王报复萧烬安,却没见过他报复敬贤帝呢?   难道是……在暗处?   ***   “陛下,衣服备好,养性斋炭火也备好了,请皇后更换。”被差遣的锦衣卫回来复命。   萧烬安对白照影伸出手,然后将人从石头上拉起来。   养性斋正是皇帝光临御花园时,临时下榻的场所,里面不大,两层小楼,四周别无其他建筑,初春得烧会儿炭火才不那么冷。   锦衣卫取了衣服,但没有给皇后带来换衣服的人。   皇后的服色花式繁丽。   萧烬安摆摆手,那锦衣卫连忙退出去。   室内一方香炉,两张垂蔓,一张小几,一架可容两人坐卧的矮榻。白照影不太敢让萧烬安帮他穿。   因为帮他穿之前要先帮他脱。而这屋子里有做坏事的条件。   如果做了坏事,那就不是换衣服了。   那就要在御花园里叫洗澡水——然后又是社死预警!   “不要,我自己来。”白照影决定为了他的脸,不能让萧烬安脱。   但是他没想到,萧烬安居然放开了他:“可以。”   他不知道萧烬安为何要答应这么迅速,白照影赶紧双手覆在胸前的盘扣,脱掉外衣,剥笋似的露出只穿着里衣的身体。   新拿来的那套衣服,形制与身上穿得有所不同。   内外不配套,里衣也得脱。   萧烬安好整以暇地等,尊重皇后的决定,没有插手的意思。   可是皇后却不敢动了。   白照影手停在领口,意识到里面就是他白花花的真皮!   他……他后知后觉,明白了萧烬安此人的恶劣。   难怪大魔王答应的这么痛快,他想让自己,脱,脱给他看?   可偏偏这人现在表现得道貌岸然,好一脸“朕对皇后光风霁月”,显得皇后倒像是要主动献身了啊!   白照影:“你、你出去等。”   萧烬安无辜道:“外头有锦衣卫,我出去,别人要觉得你我吵架了。”   “那我里面不换了。”   “只套外衣,里衬显得古怪。”萧烬安打量。   白照影是有点颜控的。这样的人,往往也注意自己的形象。   所以白照影还不能让自己难看,就,只好硬着头皮去脱。   指尖勾起领口,外界的温度与某个人的视线,瞬间让他浮起层鸡皮疙瘩。   他在微弱地战栗,一低头,就看见身上青青紫紫,斑驳撩人的痕迹。   他呼出口热气,泪腺立时敏感起来。   他赶紧触电似的用最快速度,从萧烬安手臂搭着的衣服堆里,找到合适自己穿的里衣。   白照影披上,尤其先迅速掩好领口。   他不想让萧烬安看见,仅仅是视线的接触,他身体就因为萧烬安,产生近乎本能的反应。   白照影觉得萧烬安太坏了,气得蹲下:“你欺负人。”   蹲着的狐狐又被捞起,对方不认账:“没有。”   白照影嘴角撇得很低。   最终还是萧烬安自觉给皇后穿外衣,罩外袍,把刚才狼狈的白照影收拾妥当,头发也给他整理平顺,才勉强哄得半好。   这次萧烬安没多招惹,上下打量了一番皇后的新衣服,觉得刚才那身鲜艳的好看,现在素淡的这套也很养眼。   他流连地在白照影脸颊蹭了蹭指节,温声逗皇后说:“别人不知道你换过衣服。待会儿,见你穿了另一身衣服,他们会很好奇,以为你会变把戏。”   如果隋王也披了许多身衣服……   白照影突然闪念——   道场的隋王穿着青袍,深居简出,是他的替身。   宗人府的隋王,穿着罪人服,也是他的替身。   而真正的隋王披着幽兰教主的法袍!   他与替身交错出现。   替身帮他掩饰行迹,方便他的真身行动。   隋王深恨皇帝,不敢明着与皇帝对抗,就暗中集结所有反对皇帝的势力,成为祸乱大虞的幽兰教组织。   隋王带过兵,了解前线。   他是宗室,了解三皇子。   他恨透了大虞,所以不惜勾结松浦春繁,那么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那个暗中织网,无形想搅乱全局的人,是隋王!隋王就是幽兰教主!   白照影豁然贯通,他招招手,踮脚贴在萧烬安耳朵跟前,将自己的猜测,说给萧烬安听。   他有成就感,因为萧烬安并没有透露过什么,是他自己主动想到这个结论。   白照影跟萧烬安咬耳朵:“夫君,我猜隋王肯定没死。”   “为何?”   “他的替身稳稳当当的在牢狱。若是隋王死了,替身迟早露馅,必然惶惶不可终日。可替身现在很平静,说明隋王与他接过头。”   萧烬安思索,目光含有认可:“嗯。”   “那我们要抓他!先抓那替身,再抓本体,老东西害死了三皇兄,勾结境外,使得惨死了那么多人,他应该偿命!不能放过这个人……”   皇后很有正义感,萧烬安点头。   皇后已经跃跃欲试了,简直想亲自率领一支队伍,带人去逮住这个幕后黑手。   可那点儿激越的雄心,被意外打断。   守门的锦衣卫匆匆道:“陛下,顾老病情未愈便进宫求见,持着皇太祖御赐顾老的信物,我等不敢拦阻,顾老要单独求见陛下。” 第197章   大虞朝刚建立之际, 尚且还是个积极向上,锐意进取的朝廷。   开国皇帝确立言官制度, 将言官提上了相当尊崇的地位,从而鼓励言官谏言。   顾御史是三朝元老,因为资历深厚,为人沉稳。   先皇的前任皇帝,不欣赏敬贤帝,所以赐顾御史金笔, 令顾御史辅助敬贤帝做守成之君。   敬贤帝在位无甚建树,没有发布让顾御史以为,可能动摇国本的政策,又加上敬贤帝酷爱维持皇权的尊严, 顾御史更无话可说。   可新皇帝不同。   萧烬安上任不过数日,改革大刀阔斧,最为可怕的是,他的旨意甚至敢直指他的生父,这在顾御史看来, 已经超出了所能理解的范畴。   顾御史缓步走到养性斋前, 哆嗦着手指掀起袍角。   “老臣……求见陛下。”   “老臣求见陛下啊!!!”   透过养性斋的窗户, 白照影刚好看到这幕, 他手扶窗框,替萧烬安感到头痛。   当然顾御史不会有好话。   可是顾御史身份在那摆着, 不能打, 也不能杀, 是个很棘手的人物。   他很担心,他的大魔王会不会狗脾气上来直接将人砍了,这样不好, 如果有这种倾向,他得劝架。   白照影视线挪向萧烬安:“他单独求见你,我在屏风后回避可以嘛?”随时准备当和事佬。   萧烬安:“坐我旁边就好。”   “还是回避吧?”要是顾御史看见他俩在御花园,他怕被误会,白日那啥,就变成妖后了。   萧烬安琢磨不到他的小心思:“嗯,都可。”   白照影搬了个小圆凳,闪到屏风后头。   门扇打开,顾御史进屋,脚步因为身体沉重,而显得很是拖沓。   顾御史没有听声辨位的能力。不知道屋里多了一个人。   他跪下,将那只金笔举过头顶。   那是萧烬安的祖父之物,但显然萧烬安对他皇爷爷,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顾卿有话,不必绕弯子。请说吧。”   萧烬安坐在养性斋的主位。他问话缓慢。顾御史回答也很缓慢。   老大臣哑声道:“自从被陛下下旨,留在家中养病,老臣躺在病床,想过很多。也与府上和陛下年纪相仿的晚辈探讨过。”   这是做好准备来的。   顾御史又道:“老臣有问题想问陛下。”   “你说。”   “陛下认为,历代朝廷为何推崇烈女忠贞,为何弘扬孝道?”   屏风那头,现代人白照影眼前闪过四个大字——封建糟粕。   但是屏风另一头,萧烬安甚至未加思索,淡漠道:“为求稳定。”   白照影挑起细细的眉梢,往屏风那边凑了凑。   顾御史像是惊艳,吸了口气,遗憾无法施展已经打好的腹稿,轻叹道:“陛下通透,乃是我大虞之幸。”   顾御史缓了缓:“世家大族累世积攒富贵,就连平民百姓辛苦付出几十载,也能赚得几亩薄田,几间房屋。谁也不希望自家祖产落于他人之手。”   “为了防止外姓人侵吞家产,必然灌输妇人从一而终,是时势催生了贞洁烈妇。”   萧烬安没说话。   顾御史继续道:“推崇孝道也为稳定,父养祖、子养父。生民百姓为各自家庭奔波劳碌,百姓安分,帝王也就能减少烦忧。”   太安静了,白照影听见萧烬安的呼吸声。   白照影隐约能觉察出,顾御史蓄势待发,话中所指,他轻锁眉。   顾御史道:“太后失节违反规训,陛下声讨先皇又违反孝道。陛下想当好皇帝,可是上任起,就在动摇江山稳固的根基。”   “如果天下所有女人,都可以怀别的男人的儿子。所有儿子,都敢上行下效,违抗老子。大虞要有多少伦理荒唐事?”   “这些逆子淫.妇不贞不孝,却以陛下当挡箭牌,整座大虞世风日下。”   “陛下考虑过后果吗?”   与先前乾清宫执意进谏,要萧烬安收回成命相比,顾御史今天有备而来,徐徐分析道理,看来被放病假,顾御史也没在家好好歇着。   白照影设身处地感到为难,如果他是萧烬安,就要被问住了。   怎么办?   萧烬安不愧是大魔王。   他平静道:“朕大义灭亲,捍卫得是公道。若是朕执掌江山,尚且不能给自己母亲公道,世人怎么想朕?”   “徒有孝道妇道,甚至不需有大虞律法,江山就稳固了吗?”   思路清晰,他可真能说啊。   白照影眼睛发直。   继而后知后觉地发现,萧烬安总对自己捉弄,也许都没用上这人深厚功力之万一。   可是顾御史并未放弃。   顾御史低沉道:“整座上京城刚刚盛传过江氏引诱先帝,江氏之子登基,她便成了受害者,谁能证明陛下所说为真?陛下追回这种公道,除了让皇室贻笑大方,还有任何意义吗?”   “旨意已下发各地。”萧烬安不想再谈了。   顾御史言语仓促,匆忙抬起头:“故而老臣请陛下迷途知返,由中书省暗中封驳圣旨,地方追回旨意,减少此事的知情人数。再由陛下扶棺将先皇风光大葬。”   “朝臣不敢议论,继而数载之后,百姓也会将此事淡忘。”   “至于史册……”   顾御史顿了顿,郑重说:“史册略过此事,大虞朝历代皇帝,没有为后来人诟病的地方。”   敬贤帝所作所为,当事人几乎死绝。   如果按照顾御史的处理方法,经过多年掩饰沉淀,敬贤帝兴许还能成为明君呢。   那就与萧烬安的本意相差太远了。   白照影低低叹了口气。   “不可能。”屏风那端回应干脆利落,“以后这种话,不必跟朕再说了。”   养性斋酝酿出顾御史的叹息,和他低低的咳嗽。   作为言官单独进谏,顾御史早在家里做足准备。   通常皇帝会给言官几分面子。   可顾御史没能想到,他循循善诱,鞭辟入里,自以为能够说服皇帝,周全先帝的颜面,让皇室少些恶劣影响。   萧烬安却与历代皇帝都不同。   他讲不通世俗伦理。   新皇帝骨子里渗透着叛逆,狠厉又执着,无所谓教条。   顾御史已经能预见,在这个新皇帝的带领下,大虞可能会迎来多少剧变!   他怕萧烬安胡来,便不能放纵他胡来,宁可让他受挫。   顾御史眉心沉了沉。   养性斋有锦盒摩挲地面的沙沙响声。   白照影微凝,听到顾御史推过去金笔:   “老臣终于懂了,陛下善于诡辩,叛逆乖张。陛下想做到的事情,纵使前方横尸遍野、流血漂橹,陛下还是要做。”   顾御史嗓音干涩,喑哑黯然:“老臣尽忠过三代皇帝,可能真的老了。”   “陛下年轻气盛,老臣做不到与陛下同步,故而也不适合再做言官,为陛下进谏些什么。如果陛下不能纳谏——老臣请求乞骸骨还乡,望陛下恩准。”   顾御史不能走!   就连白照影这名皇后都清楚,顾御史离开朝廷,所造成的恶劣影响,萧烬安必然更会让人认为就是个暴君了。   养性斋浮动着萧烬安略显紊乱的气息声。他在生气。   白照影赶紧站起身。脚步挪动,半边身子正欲探出屏风,因为听见萧烬安说话,头又赶紧缩回去了。   萧烬安:“朕不准。”   顾御史咳嗽几声,眉梢微微挑起:“那么陛下采纳老臣的进谏?”   “不采纳。”萧烬安每个字,都像沁着冰碴,“顾卿口口声声为朝廷稳固,朕初继位,三朝元老就要离开朝堂,你在逼朕就犯。”   “朕反而恩赏你,更加重用顾氏全族。”   “如果顾卿仍然要走,朕还会召集翰林院写诗作赋挽留,一日若干篇,收录于本朝文选,定能成全顾卿的美名。”   “愿你好自为之,勿负朕望。”   “……”   这席话尾音收束,暗含警告。   萧烬安说了许多字,虽然越说越平静,可白照影知晓,如果生气有程度,是很高的程度。   白照影心疼萧烬安,眼睫低垂闪了闪。   顾御史满心震撼,一层又一层冷汗渗出。   既完全没能想到,新皇帝用朝廷稳固,反拿了他一把。他更想不到新皇帝的招数,如此奇诡狠毒……   不受威胁,满腹心计,萧烬安会不遗余力做到,任何他想完成的事情。   摆在顾御史面前的,只有合作一条路!   老臣踌躇满志而来,却败得离谱。   老臣嘴唇颤动,浑浊的眼睛里,涣散了光。   顾御史被锦衣卫更加恭敬地搀走。   ***   白照影从屏风后面探出脑袋,见萧烬安仍在位置上坐着发怔,走过去,倒茶水给他喝:“夫君用茶。我再给夫君捏捏肩膀。”   萧烬安抿了口茶水。   他反应难得迟钝,已被皇后的手搭上肩膀,被捏了片刻,这才把手中茶杯放下。   萧烬安微挑眉梢:“有事求我?”   白照影狠狠地掐萧烬安双肩一把:“我就不可以是心疼你嘛!”却硌得他手指又酸又痛。   白照影不太高兴地活动指头。   萧烬安低声:“我能困住他,放他,杀他,主动权在我手里,我是皇帝,有何值得心疼。”   说自己不值得心疼的皇帝,却被皇后搂住肩膀,从后头紧紧地抱着:“不管,就心疼你。”   皇后是很会占据皇帝精力的。   皇帝身边有皇后,皇后还在不停地轻轻摇晃他。   直到又把萧烬安,所有不欢喜晃得烟消云散,晕晕腾腾。   萧烬安满心温柔:“我对顾御史,话说得很重。”   他担心白照影认为自己处事强硬。   他根本没意识到,居然在反思了,那也是他很少有过的感情。   萧烬安拍拍白照影的手。   皇后是很护短的皇后:“一点都不重!我现在想变成许多只蜜蜂,飞到人群里,在所有人的耳朵跟前,跟他们嗡嗡。”   皇后说悄悄话时,带起柔软的气流,挠得萧烬安耳朵发痒,浑身电流乱窜。   萧烬安不着痕迹地望向白照影刚换好的衣服,又端起茶杯压了一口:“嗡嗡什么?”   白照影:“我要告诉他们,我夫君没有偏袒谁,也不是不孝顺,是敬贤帝真的坏,他活该得到报应。”   白照影加大马力。   他不清楚这就是治愈。   他想让萧烬安感到快乐:“我夫君,最好了。”   “真可惜你不会变蜜蜂,因为你是傻狐狐。”   “才没有傻!是聪明狐狐,聪明狐狐!”   他在故意惹萧烬安说些废话,引萧烬安配合。   可是想变成蜜蜂,帮助萧烬安彻底完成给母妃伸冤的愿望,并没有熄灭,反而更强烈了。   白照影很懊恼。   想帮助萧烬安的情绪,使得他倏然低落,但在焦虑之际,也有道思绪,犹如断点重连。他眼前一亮。 第198章   正月十七, 早晨,天光未明。   皇帝率领他的仪仗, 以及一部分重要朝臣将去往天坛,选定在卯时出发。   这是为了与百姓活动的时间错开,否则皇室冗长的队伍还要静街,也要加大警戒。   新皇帝不是个喜欢摆架子的皇帝。   如此安排,对于朝官来说无甚所谓,大朝会本身也是同样起个大早。   唯独委屈了的, 是萧烬安的皇后。   坤宁宫一大早兵荒马乱。   白照影不到卯时就被叫起,还是茸茸大着胆子,凑到龙床跟前,把皇后从背后向前, 慢慢给推起来的。   洗漱,更换吉服。   白照影的桃花眼发木,茫然的半睁着,眼神涣散空洞。   “霞帔呢!”   “这道霞帔缀着的是番邦珠,让那些洋毛子使节瞧见, 以为咱们大虞连颗像样的珍珠都没有, 换!”   “百凤, 你笨手笨脚找到没有?”   “回禀公公, 找到了,找到了……”   坤宁宫的宫女忙得团团转。   那个叫百凤的宫女, 和其他几名宫女, 赶在被福公公责罚之前, 还好找到了番邦珠霞帔的替代款。   “这条是东珠,这条是南珠。”   白照影抬了抬眼皮,看不出什么区别。   小福:“用南珠!”   “是、是……”   几名宫女将霞帔轻柔地往白照影身上搭。   白照影半梦半醒着, 糊里糊涂地想,为什么要用南珠呢?难道儋州那边给小福使钱了?他忍住没打哈欠。   帝后这几日在天坛,所穿服色,皆是最高规格。华丽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是麻烦。   白照影继续任由摆弄,十几个宫女围绕着他不停捯饬,直到他站着都快睡着了,这才勉强结束。   小福恭恭敬敬,向皇后伸出手:“皇后,奴才扶着您出坤宁宫,肩舆在外面等着。”   白照影点头。   他其实以前看电视时,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皇后啊太后啊,都得让人扶着。   作为一个能跑能跳有手有脚的人类,平时他觉得不太合适,都不让人扶。   可是今天不行。   太困了,他穿的衣服拖尾比松鼠还长。   在丢人与被扶之间,他不太艰难地伸出右手。   出坤宁宫殿门。   外面好冷啊。   尽管这种寒意,已经不是隆冬腊月的苦寒,不至于穿透厚厚的衣服,直侵骨缝。   但是白照影作为一个没睡醒的人,抵抗风寒的能力很差,他觉得皮紧,脸颊在刺痛。   步上肩舆走了好久。   肩舆停了,白照影才在皇宫正门门外,与萧烬安率领的宗室百官队伍汇合。好在在门外没多讲虚礼。皇后勉强给皇帝见了个礼,步上金车。   车往天坛方向徐行。   白照影在进入私人环境的第一时间,就抱着萧烬安的胳膊,靠在他肩膀睡着了。   偶尔感觉萧烬安在用指节碰他的脸颊,玩得不亦乐乎。   可是白照影好累,根本没有余力睁开眼讨伐,只能用皱眉和哼唧,表达不满意的态度。太坏了,有些皇帝太坏了!   “睡吧,到了我叫你。”萧烬安扯来张毯子,将白照影裹住,手掌搭在白照影左边腰侧。   有些坏皇帝在做完坏事时,就会变得很好,让人脾气也发不出来。   ***   天坛并不只像课本那样,是座蓝顶蘑菇型的巨大房子。   天坛是片地广人稀,遍植绿树的建筑区域。   圜丘部分,是皇帝直接与上苍对话的地方。   祈年殿部分,用来祈祷风调雨顺,保佑国运安康。   但这两个地段,为保持神圣性,不允许非斋戒人群踏足。   朝官们由专人统一负责饭食,一般不会犯忌。   至于皇帝,因为皇帝是沟通天地的主要人物,而被寄予厚望,以至于特殊对待,就有了以下这座,专门监督皇帝斋戒三日的地方。   ——斋宫。   无论从名字还是实质,斋宫都透着股乏善可陈的单调。   搬进斋宫的这几日,帝后都没有安排活动。   前两日,平静宛如一潭死水。   皇帝在斋宫主殿日常处理朝务。   应该说,萧烬安算很认真负责的皇帝,尽管本人不在皇宫,按说这几日,他能拿“筹备登基典礼”当借口,拒绝批复奏折,反正他在皇宫留下了一批阁臣。   但萧烬安没这样做。   相反,萧烬安还特地吩咐皇宫那边,将涉及重大事务的折子,直接送往斋宫来。   所以皇帝有事情做,便不显得那么无聊。   门开着,萧烬安在折子上勾勾写写,主殿安静得能听见萧烬安笔尖划过纸面的摩擦。   这座主殿有个平铺直叙的名字,叫无梁殿,顾名思义,就是整座殿宇从外到内没有房梁,全部都用石头累砌而成。   如果没房梁,房顶就不能太高,屋子就会显得采光很差,闷得慌,更何况屋子也很小。   也许这是因为皇帝要斋戒。有忆苦思甜的必要。   白照影在斋宫无梁殿里枯坐,很难顺利透出口气。   难怪萧烬安在来之前就告诉自己,多准备一些玩物。悲催得是,白照影最近吃好睡好。过于安逸,所以根本没把这句提醒当回事情。   无梁殿变成了无聊殿。   白照影长长打了好几个哈欠,眼睫毛全湿了。   他带着一脸倦容蹭到萧烬安桌边,想在桌上,找个什么东西玩。可是除了重要奏折,什么也没有。   他不想沾那些关乎大事的奏折。又打了个哈欠,想睡午觉。   “夫君,我去歇息了。”   “过来,别那么早睡,晚上你睡不着。”   萧烬安让出一半椅子给白照影。   有时候,这夫君是能当出几分爹味的。   “哦。”   白照影抱着软蓬蓬的绣墩,在萧烬安旁边坐下。   坐着的这张不是明晃晃的龙椅,而是张紫檀木雕成的坐榻,整幅座板很长,可坐可卧,后面是张雕龙屏风。   这椅子造价并不比龙椅低廉,同样也是极品。   但白照影坐它却丝毫没有心理压力。   他轻拉萧烬安的胳膊,萧烬安批阅奏折的笔端未停:“商量个事,能不能让成安帮我回去拿点小玩意儿消磨时光?”   “能是能。”萧烬安写完一张折子,整齐码放在奏折堆最顶。听起来像有后话。   白照影:“可是呢?”   “他初入皇宫要走手续,朝臣必然以为我有急事。如果见到他给你带的那些东西……”   “还是不要了!”   他堂堂皇后看话本摸骨牌,让人知道怎么得了?   社死预警!   白照影无聊地丢开绣墩,搂住萧烬安胳膊,无聊地把整个人的身体,坠在那只右手臂上。   ——“你的手正在变沉。”   白照影故意拖长语气,怪腔怪调地说:“你现在不仅肩负整座江山,还有你的皇后。你快拖着你的皇后办公,让我感到你的力量。”   萧烬安:“……”   这是无聊疯了吗?   萧烬安一侧目,恰看见白照影半张小脸埋进他手臂,另半张小脸露出来,俩眼圆溜溜的。   萧烬安当然不会真拖着个白照影写字。   他把笔放下,提出建议:“让人拿点好吃的?”   白照影:“算了吧,在破斋宫吃过一顿饭,才知道,原来斋戒什么都忌口。”   鱼不能吃,虾不能吃,做饭葱姜蒜不能放。   往常他爱吃的点心,为了追求口感好,里面多少要放些荤油,也不能有,御膳房不供应。   白照影委屈:“我都要立地成佛了。”   成佛有点儿过分,萧烬安挽留,右手握住白照影左手,十指交叠放在腿上:“别去西方极乐,渡人不如渡我。”   萧烬安如今会说些奇怪的情话。   白照影抖抖爪子,比起对方常常含蓄地表达,他其实仍然不太习惯直球,颤声说:“谁……谁要渡你了。”   萧烬安目之可见地危险起来,眯起眸子:“不渡我,你还想渡谁?你不准再有别的人了。”   这男人会突然冒出占有欲。   白照影眨巴着眼睛。   无梁殿外有大臣求见。   殿宇敞开着门,皇帝处于办公状态,所以无需通禀。   大臣们进殿来时,白照影立刻和萧烬安各自分开,皇帝和皇后保持端坐状态。都要脸。   大臣们一直低着头,倒是没觉察出哪里不对。   大臣们陆续禀奏道:“陛下让彻查的皇庄侵吞民田的情况,如今已在整座上京排查完成,拆除违建、退还民田都会在春耕前完成,微臣来跟陛下复命。”   这人应当是专管此事的,白照影想。   萧烬安点头。   那大臣退出去,上来另一个人,躬身说:“陛下之前的旨意,与裁汰机构退还民田政策,引来一部分势力的不满。”   “臣在坊间听有传闻……”那大臣说了一半,忽然像被谁掐住脖子似的,另一半不说了。   白照影听得抓心挠肝,好容易能有个让他排遣寂寞的事情,他向前探过去身子。   却没想到那大臣还低了低头。   白照影暗中咬牙。   萧烬安:“说。”   大臣知道这是恕他无罪,于是回禀:“有在新政中受损失的人,暗中立起先皇的灵位,微臣唯恐这与当初幽兰教同样,成为聚众结社的组织。”   萧烬安眉梢微蹙:“去彻查。杜绝一切可能的情况。”   “是,微臣领命。”   那位大臣正要退出之际,应是感到不该只说恶劣形势,便又补充了句:“陛下。上京城有百姓编了首儿歌,是称赞您的,城中小儿广为传唱。”   萧烬安并不居功:“嗯。”   那大臣要退下去了。   白照影:“是什么儿歌?说给我听听。”   皇后虽是男子,有才华,不干政,在众臣子间风评很高尚。   那臣子回禀道:“退皇庄,田归桑。削杂税,尽安康。”   那儿歌用嵌字法,谐音暗含了萧烬安的名字。   白照影嘴角提起来。   他就知道,不可能因为夫君公开反对敬贤帝,所有人就会反抗他的好夫君。老百姓终究会认可夫君。   白照影喜滋滋道:“赏,皇后有赏。”   皇后拿着皇帝的私库钥匙,显得财大气粗。   白照影又怕惹来后患:“只赏你一位,要保守秘密,别让别人都来我这儿拍马。”   “是、是。”那大臣自然是高兴极了,“谢皇后,谢皇后恩赏。”   第三位来汇报的是一拨人,有四五个,这些是言官,白照影仔细瞅了瞅,发现有熟面孔。   自从萧烬安明面上没处理顾老臣,反给顾家更多优待,言官们积极性都没有受到打击,所以时不时也敢继续来皇帝跟前刷存在感,这是又来进谏了。   其实白照影有点好奇,他们会再建议些什么?   如果还是有关萧烬安父子关系那桩事,他们真的会再集体来碰这个钉子吗?   白照影正了正身体,微微歪头。   众言官:“臣等谏言,陛下登基大典后,广选秀女扩充后宫,延续皇族血脉。” 第199章   无梁殿不大, 大臣们一个紧挨着一个,人挨人, 排并排,使得皇帝书桌跟前的空间,乍然显得很拥挤。   人是神奇的生物,人凑得多了,人们就会觉得扎堆很安全,言官们后脑勺朝天, 面对着是萧烬安修长笔直的腿。   其实,言官们并不以为,新皇帝册封一名男子为后,与新皇帝纳妃之间有什么关联。   毕竟让白照影当皇后, 已然是给予了皇帝发妻最完全的颜面。   皇后理所应当鼓励皇帝开枝散叶,也理所应当替皇帝管理后宅,因为历朝历代的皇后,都有这样的责任。   况且皇后以体谅皇帝闻名,面容乖顺, 性情想必应该很和婉。   言官们不敢抬头。   不过果然, 皇后没有反对, 皇后很安静, 像是在平静地等待。   言官们深深吸了口气。   沉默酝酿了太久,就变得有些渗人。   萧烬安出身行伍, 他身上有远比旁人更具压迫感的威严。   言官们不明所以, 但是已经喉头发颤, 按说纳妃生子乃是人生乐事。   新皇帝如此年轻,把那精力分出一分匀给后宫,来年必定能收获许多皇子皇女。   有名言官悄悄抬头。   他的目光, 却恰好与新皇帝的视线对上,他顿时头皮发麻,赶紧低头,恨不能将自己完完全全埋进地皮里。   一声毫无预料的“皇上恕罪”,从那名大臣口中爆出,继而在无梁殿炸开。   越来越多请罪声响起,看来人多不仅仅能够壮胆,还能使恐惧迅速蔓延。   言官们惊慌失措,混乱持续了一阵子,端坐在主位上面的皇帝,这才抿了口茶水。   萧烬安表情阴沉,他缓慢地开口:“朕如今最受争议的那道圣旨,内容汝等清楚。”   ——怎么突然提起更可怕的话题!?   言官们都在暗中吸了口气。   上回,众言官被皇帝警告,从此不能在皇帝跟前提那道谏言,再加上顾老最近稍有安分,这些言官暂时没想再翻旧债。   可皇帝没规定,不准他自己提。   皇帝把话题猝然拿到明面。   继而,在众言官抖抖瑟瑟的状况下,萧烬安道:“朕不避讳谈及身世。”   言官们发抖得更厉害了。   毕竟让皇帝开枝散叶,这话题要比当前皇帝的话题,不知多少倍的安全。   言官们谁也不敢接茬。   萧烬安又道:“朕厌恶自己这身骨血,也不会再留下血脉。”   那平静的语气里,带着股难描的疯感。   就仿佛对面的皇帝,是条雄健的龙,随时能把人拍死。   而现在萧烬安用龙爪子清楚地指向身上某处,告诉众言官,这是他的逆鳞。   于是场下霎时缄默。   刹那间,言官们自觉犯蠢,后知后觉才想起这里面的内情,联想起新皇帝的成长背景。   萧烬安所言,人人皆可理解。   纵使言官们有千百条大道理能摆到萧烬安跟前,但是,不值当因此再招惹皇帝,至少在三年五载里,谁也尽量别拿选妃的事恶心皇帝。   言官们拱手全部都退出去了。   本来就不怎么宽敞的无梁殿,好歹透出点空地。   萧烬安刚说了些决绝的话,面色如常冷静,然后继续提起了朱笔,完成批阅奏章的任务。   无梁殿内又是笔墨沙沙。   可这次的白照影,却不能再没心没肺地玩耍,他在想萧烬安堵言官众口的那番话。   他现在有个无法印证的猜想,会不会萧烬安揭发敬贤帝的那道旨意,必须得发,不得不发,不仅是为了伸张正义,也是为了……自己呢?   回避选妃,萧烬安有完美的借口。   结果不会有谁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可白照影并不欢喜。   甚至心情沉重,眼睛眨了眨,眼眶全红了。   “夫君。”他又拉了拉萧烬安的衣袖,这回没有胡闹,他嗓音带着种哑意,“夫君……”   萧烬安停了笔。   总而言之,皇帝很快回应皇后的情绪,但是萧烬安误以为,这是他的皇后仍没有安全感。   他半侧脸平静地对皇后道:“我拟道旨意,将我放弃延续皇嗣的决定告知朝廷,过段时间从宗室子中挑选你合意的孩子,你……”   他被他皇后拉住手腕,扯过衣袖,凑得很近。   他看到了皇后睫毛小小的水滴。   无梁殿微弱的光线,角度刁钻地映入白照影的泪花,光亮如颗颗碎钻。   他怕皇后哭出来。   那瞬间皇帝也不想做了。   如果他在扫平所有仇家之后退隐,是否他和白照影,就能余生安稳度日?   白照影扒着他手腕,很认真地重复:“夫君,我说过的,我不讨厌你的骨血,你很好,所以不要厌恶你自己。”   萧烬安:“……”   萧烬安没有动弹。   同样的话,哪怕第二次听见,震撼的效果只会翻倍。引起萧烬安满心仓皇,还强作默然。   白照影以为自己说得不诚恳,还看着萧烬安的眼睛。   简直是想通过眼神,甚至是每一根头发,来表达自己的真诚。   白照影话音传递过去,一字一顿:   ——“我喜欢你的骨血。”   “好喜欢。”   “你快说‘我没有难受’,让我放心。”   “我……”   萧烬安行事冷酷,言语短促,很少支吾。   于是他反常的情况,催发了白照影的期待,使白照影懵懵懂懂地撞过去,因为太想安慰萧烬安,撞进了萧烬安的怀里,然后被人深深地摁进怀中。   白照影鼻尖出不来。   听见萧烬安闷闷地道出句:“把殿门关上。”   ***   无梁殿的殿门紧闭。   殿宇低矮,门窗关闭,殿内虽然是白天,也犹如进入地洞似的幽邃。   也许是天气不好,皇帝怕皇后着凉,所以才叫关殿门。   又也许,方才那些言官惹恼了皇帝,致使皇帝陛下提前歇业。   殿内没有人,殿外稍远些的地方,才有人守着。   距离无梁殿更远的地方,有一尊铜铸塑像,塑得是位铁面无私的名臣,手里举着斋戒牌。   可是本该斋戒静心的皇帝,现在正在那架紫檀木榻,狠狠“欺负”皇后。   榻板坚硬,皇后脑袋后面垫着衣服。   皇后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分明在开解萧烬安,哪里也没有诱惑的意思,怎么就发展成被皇帝摁住办坏事,两个人一起偷偷犯戒。   他听见那木榻挪动。   榻脚摩挲地面,嗡嗡声不绝于耳。   白照影仰躺着,哪怕是昏暗的光线,依然能辨认这是白天。   他深感荒唐,又因为禁忌感沦陷其中,他分不出半缕心神应对可能闯入目睹他们的外人。   他不知道,对方居然今天来这么大的劲。   “萧烬安……萧烬安!”   “你知道,这是在斋戒么?”   他看起来虽然在推人,可是根本就用不上力气,纵使连名带姓地唤他,也只能助长了彼此的欢愉。   白照影带着浓郁的哭腔,快散架也快坏掉了。   相连最紧密时,白照影忽然拔高了音调。   他听见萧烬安呼吸声响在耳边,气息缠绕,沉重得令白照影心尖发颤。   “我不敬天,不畏神,不怕报应。”   “我只在乎你。”   “喜欢我的骨血,那给我生一个,你生的我才要。”   “别往我身旁塞任何人,就连你,也别想,往我身边塞人。”   每句话,都像是想打消彼此对未来的疑虑。   可是他太荒唐了,激得白照影发颤。   他怎么可能会生得出来?   奇怪的情话助长白照影幻想,又觉得像萧烬安这样下去,他哪天真有可能怀上。太难为情了!   ……   无梁殿从无聊殿,变成了无良殿。   道德败坏的萧烬安若无其事地给他穿好衣服,若无其事地收拾书桌,然后开殿门叫心腹宫人去取水。   皇后不得不暂停营业。   白照影也没力气喊没意思了,沐浴后,窝在被子里补觉。   掌心摊开,脚趾却蜷得很紧,在休息。   等他睡到皮肤淡粉的时候,半睁开眼,斋宫的天色也只刚蒙蒙擦黑。   他迷糊地唤成美。   成美靠在卧室房门外面,轻轻地问:“有何吩咐皇后?”   白照影顶着犯进骨子里的酸意,缓慢地在被子里舒展躯体,然后说:“今晚我没有安排,要从现在睡到明天,最近你和宫人们奔波远胜过我,可暂时散了自行休息。”   成美有些犹豫:“皇后。”   房门的另一端,已经能听见皇后,再度进入梦乡时候发出的呼吸声。   她不适合再多话。   于是就只能按照皇后的吩咐,成美至少得安排一两个守在跟前,其他宫女轮休。   成美对卧室外招了招手。   十六七个粉衣侍女走近她,大伙齐齐行了个礼。   成美体现出良好的素养,她用了手势,比出两根手指,指向皇后寝室外面的空地。   意思是,留两人值守第一班岗。   留下这两人是非常辛苦的。   意味着她们要再坚守许久,别人休息而自己站着,是个苦差事。   但干活靠自觉,坤宁宫给值守宫女有补助。   百凤和另一名宫女向前一步,自请留下。   百凤与蓁蓁同时小声说:“婢子愿往。”   这两个都不是潜邸旧人,都是坤宁宫留下的新面孔。   两位宫女各自已站在值守岗位,成美于是带着其他宫女,回卧房休息。   茸茸往宫殿回望,然后被轻轻拉走。   茸茸闪着大眼睛,茫然地跟上队伍。   没走几步,侍女们就从斋宫寝殿这边离开,彻底看不见了。   而这时寝殿的门外,百凤和蓁蓁各自在岗位站了有半个时辰。   蓁蓁打了个哈欠。值守补助很高,但是自古至今,钱都是很难赚的。   百凤则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会儿,假装扶她,实则立掌重击蓁蓁的颈侧。   天旋地转一阵眩晕,蓁蓁倒下来。   百凤把蓁蓁拖进寝殿墙角,将人藏起,然后脚步缓慢地,潜行至皇后寝房。 第200章   在百凤的袖子里, 隐藏了一支熏香,还有把两三寸长的匕首。   平日里, 这些东西不会暴露在外,她一直在等这个机会,能够单独接近萧烬安的皇后。   百凤正是三皇子经幽兰教主蛊惑,安排进皇宫各地的眼线。   幽兰教大部分教众,死于那场爆炸,于是这支潜伏在皇宫的那支幽兰教队伍, 没有条件顺藤摸瓜拔除。   百凤正是其中对朝廷恨意最大的那个。   她父亲因敬贤帝打压隋王,身为隋王部将惨遭连坐。   而在幽兰教教众里,像百凤这种情况不在少数。   她蛰伏在坤宁宫,卖乖讨好, 最终得以留下。   她不敢太显山露水,也不能庸庸碌碌,小心地把控着这个范围,最终能勉强赢得了这里所有人的信任。   皇后的龙床就在前面。   百凤用帕子蒙住脸,甩了甩, 点燃了熏香。香雾沿着香头扶摇直上。这支迷香足够让白照影睡得很沉。   她指端掀起一点点帘子。   白照影弓着身体, 总是副很安然很无害的模样, 有股迥异于皇室的亲切感。平心而论, 没人会讨厌这样的皇后。   烟雾吸入肺腑,白照影睡觉睡得更沉。   更为绵延的呼吸, 让他看上去像玩累了的小动物。百凤从床上将人背起。   第一步, 她要把沉睡的皇后藏在床底。   第二步, 她早就联系了其他混进天坛的教徒,她会换上白照影的衣服,代替白照影发号施令, 制造防守的缺口。   第三步,有了这个缺口,教众才会把皇后带出斋宫。   至于皇帝……   斋戒的最后一日,登基大典的前夕,经礼部钦天监等合议出来的时间很早,在寅时末到卯时初。   以萧烬安的行为习惯,他有可能担心打扰皇后休息,选择直接在无梁殿小憩至典礼。   如果此时能制造出什么事件将其牵绊住,萧烬安必定宿在无梁殿。   比如,在天坛另外几处宫殿,放不大不小一场火。   百凤把一切都完成之后,送走白照影,将寝殿殿门紧紧关住。   ……   戌时,萧烬安处理完折子,亥时在无梁殿看书。   能入斋宫的书,无非都是些圣人之学,萧烬安不感兴趣,看得无聊,但怀着兴许能找到几处漏洞的恶劣心思,他也能津津有味地审读。   当皇帝以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萧烬安不喜欢。   他愿意活动活动,但是哪怕他站起来看书,让那帮太监瞧见,就得撵在后头给他搬椅子坐。   历代大虞皇帝都是这样养废的,萧烬安想。   萧烬安垂眸又看了眼手里的书,什么圣人之道,让他忍耐,让他宽容,他暗中斥道混账话。   他当不了圣人,当圣人能憋死他。   如今让他回忆起阳和卫那场血战,台州海域指挥舰队抗倭,他历历在目,喜欢那种喉咙发紧的畅快感,与现在截然不同。   “陛下。”大太监来禀事了。   萧烬安:“皇后睡了吗?”   “寝殿那边没动静,皇后可能睡得沉。”大太监道。   萧烬安微微点头。   他知道今天下午做了很坏的事,皇后肯定是起不来的。   可是以典礼的安排,皇后将会在最困倦时被他吵醒。萧烬安不想这么做。   “那不回去了,还有其他事?”   老太监赶紧禀告:“有处空房起了火,那间库房是给祭祀用的牲畜放饲料的,大火一起,牲畜不安躁动。”   “可叫人去灭了?”   “回皇上,灭倒灭了,只是这事应向皇上禀报,是否立刻彻查,请皇上定夺。”   萧烬安手指在书页捻了片刻。   他指端有茧子,摩挲出轻微的沙沙声,在安静的无梁殿显得格外清楚。   萧烬安平静地摇头:“无需大动干戈,火灭了即可。”   大太监面露难色。   在直言禀报和斟酌词句之间,大太监显得徘徊不定。   萧烬安:“还有事?”   大太监跪禀:“陛下。天坛这场火,在宗室们眼里,有不一样的解读。老奴并不想告谁的状,老奴只是听见留言成了些规模,不得不说。”   萧烬安不想听他铺垫:“说。”   “有人说这是萧家列祖列宗,对陛下的报应。”   大太监又道:“天坛起火,证明陛下并非天命所向,几个时辰以后就是登基典礼,老奴认为您应该知道。”   萧烬安:“知道了。”   老太监等待着皇帝的进一步打算,但没有下文了。   老太监躬身,继而自说自话打圆场,挽回这场沉默:“陛下大权在握,重兵在手,又对朝廷立过大功。这些流言蜚语,无非是表达他们的牢骚。”   “没有哪个小丑,敢直面陛下。”   “陛下是英勇无敌的。”   萧烬安:“……”   马屁太肉麻了,尤其从一个老太监口中道出,萧烬安叹了口气,压下浑身鸡皮疙瘩。   “朕去休息,到吉时安排人叫朕。”他又召来站在门口的成安,对成安说,“你也去休息,不要杵在门口。”   成安无辜地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是。”   ***   无梁殿熄灯以来,斋宫彻底进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   而就在距离斋宫不远,东北的祈年殿方向,极具盛名的天坛御道底下,正有一支队伍驶入,驱赶着牛羊。   “站住!”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把守这条小道的是天坛的禁卫。   这条地底小路不仅不怎么为人所知,就算知道这条路的,也对它避之不及,因为这里只能走牲畜,而牲畜沿着地下通路走到尽头,面对的就是屠宰。   所以这条路有两个令人胆寒的别称,鬼门关,畜生道。   寻常人避之不及的鬼门关,怎会来了这么多人押送牲畜?   卫兵觉得奇怪,自然要将人拦截下来查验。   在幽暗阴沉沉的巷道里,弥漫着牛羊的腥膻气。   其中一名卫兵靠近,跟押送队伍派出来的代表接头。   对方只做普通内官打扮,但不低,身形魁梧:“存放牲畜饲料的那间库房着火了,牛羊当时就在旁受到惊吓。”   押运者说:“小的们害怕耽误大事,就都在旁边守着,否则这些畜牲生拉硬拽鞭子抽,怎么都不动……”   卫兵倒是听说附近有建筑着火的事,想了想,不疑有他。   卫兵放牛羊通过。   牛羊群队伍往通道深处去。   卫兵的警惕逐渐放松,半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然后——只觉眼前一黑,他们被捂住口鼻,刹那间失去了知觉,身体软倒。   而那做太监打扮的幽兰教徒继续向前,若无其事穿过畜生道。   牛羊被驱赶进庖厨亭待宰,而这些教徒就蛰伏于漫长的窄道,等待象征吉时到来的钟声敲响,然后他们再集体行动。   一刻钟。   两刻钟。   巷道里唯有掺杂着血腥气的呼吸声。   能挨到这一步的幽兰教徒,早已没有了退路。也是幽兰教里最顽固,最危险的一拨。   之前曾出于各种不同的原因,这里每一个人加入幽兰教,如今理由早就忘却,身份也已经忘了,他们凑在一起,已然被洗脑。   脑子里到现在只留下一道执念:   ——反抗朝廷,反抗朝廷,反抗朝廷!   咚嗡——咚嗡——   悠长的黄钟声,漫长地席卷整个天坛,虽然庄严,并不刺耳,音声袅袅。   这道声音响罢,无梁殿像瞬间被唤醒了。   在大太监的率领下,几名太监手捧新皇帝最隆重的一套礼服,宫女鱼贯而入,依次将洗漱的用具摆在萧烬安的跟前。   萧烬安自己撩水洗脸。   他拿起巾帕擦脸,脸上沾着水珠,脸庞周围一圈鬓发被打湿了,中和了他脸上的冷漠感,显得明亮。   几名宫女低头,有偷瞄的意思,但丝毫不敢跟皇帝视线对上。   而正在被人以审美角度打量,萧烬安并不知道。   帝王吉服繁琐,实在穿不明白的环节,萧烬安只能勉强让老太监服务。   他穿完以后,有轿辇来接他。   天坛总体很大,他现在要向东北方向登上御道,文武百官就在御道两边等,萧烬安将率领他们去往圜丘,在天心石上祭告。   登基仪式结束才是他给白照影封后。   仪式流程较长,他早就吩咐下去,赶着仪式的尾巴再去叫白照影,参加下一轮场合,他并不在乎这些虚礼。   只是,轿辇就不必上了:“朕走着去。”   皇帝充满了腿长的优势。   萧烬安一转身,大太监就被遮住了一半,向前走,成安就在后面赶紧跟上。堂堂锦衣卫新秀朝气蓬勃,却被正值盛年的皇帝,被衬得像小孩似的。   萧烬安身后是锦衣卫一支十几人的队伍。   从服饰判断,他应是皇帝。从气质判断,他还是那个当初南北征战的大虞名将。   萧烬安走到道口,即将踏上御道。   这条御道分为三部分。   主道居于正中,笔直地通往圜丘。   自从天坛建立以来,这条主道只允许皇帝一人通行。   萧烬安站上去,前面没有人,略微仰视,视野的高处是泛着青灰色的天空。   主道左右分别站着官员和宗室。   正待向前,御道四周窜出支近百人的队伍。   晨曦未明的薄光,映在这些人雪亮的兵器,兵刃反光灼目,刹那间使许多人同时闭起了眼睛,心里突然一慌!   “有刺客!”   一声刺客,宛如将炸弹投向人潮。朝臣与宗室顷刻哗然。   有些胆小的宗亲躲进人群里,不知是谁喊出来:“幽兰教!”   幽兰教徒不再隐藏,教众出手,到处响起兵器刺破皮肤的闷响伴随惨叫,锦衣卫与其兵刃相接。   成安还守在萧烬安的跟前,身为锦衣卫,他要保护皇帝。   皇帝眉心颤也不颤,反而伸手,朝成安要绣春刀。   成安怔了怔,发觉他们陛下,并非寻常的帝王,他的实力甚至能亲自上。   短兵相接,怎知御道另一头,有人胆敢站在主路,就在萧烬安的对面。   此人徐徐而来,戴着面具,身材不高,黑衣黑袍。   那人一出现,光线将影子拉得好长。   那人笑起来,在天坛独特的环境里,笑声不断萦回,仿佛来自四面八方。   那般猖狂与阴森没有别人,正是幽兰教教主。   他声音喑哑,音调略高,像漏了风的唢呐,怪异诡异地对萧烬安说道:“我儿,好久不见了。”   “阴沟里爬行成习惯,你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萧泽。”   萧泽就是……隋王! 第201章   真正的隋王出现, 以及隋王幽兰教教主身份揭穿,使得在场者同一时间, 望向宗室队伍最里面的那个隋王。   假隋王已经不见了。   在假隋王原来所站的地方,扔着件隋王的服装,两绺假胡须散乱地摊在衣服上。   假隋王代替了真隋王。   真正的隋王,乃是幽兰教教主,是他蛰伏于大虞朝的角落,勾结瓦剌, 联合倭寇。   如今还纠集了一支百余人的教众队伍,包围了天坛御道,来此逼宫!   隋王黑色的法袍在颤,银色面具之下, 他用喉音发出一连串地怪笑。   他的笑声再度被天坛独特的环境放大环绕。   皇族宗室和百官,无端引起颤栗。   众人抬头四望。   两边的兵力几乎均势,然而明显皇室这边累赘更多。   面对着来者不善的隋王,以及幽兰教教众们亮出的屠刀,众皇室成员在下意识里聚集得更紧, 人群突然像扎堆的蚂蚁一样。   “隋隋隋……隋王叔, 你想干什么?”   不知道喊这句话的是哪家贵族, 喊声出口, 人已经吓破了胆子。   这段时间朝廷不断出现变故,山石爆炸事件, 争夺城门事件, 因为幽兰教作祟, 以至于皇族人员锐减。   “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有人冲出人群, 想往外面逃命!   逃出皇室队伍的一刹那,却正好迎面撞上幽兰教徒,手起刀落,一声惨叫贯穿御道,骤然让人头皮发紧。   “诚顺郡王!”   所有人在外头都是天潢贵胄,来到此处,竟好像变成了待宰的牛羊。   诚顺郡王的躯体还在不断地抽搐。   鲜血刺中了每一个人最近都很敏感的神经。   已知面对的是众多亡命徒,朝臣与宗室迅速分成两派,混乱中又有人失措地跑出包围圈,然后在幽兰教匪徒的跟前倒下。   空气里已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   另一部分宗室贵族,紧紧往皇帝身后拥挤。   不仅因为锦衣卫混战,需要率先保护皇帝,更因为皇帝本人。   一切对皇帝新政的不满,和对他强权霸道的厌恶,全部都在生死关头等量置换,全部都变成对萧烬安能力的信任。   在人群里不断爆发出“求陛下救救我等”“陛下救命”“我等从此愿对陛下心服口服”“幽兰教当人人共同诛之”……分不清谁是谁,言语混杂。   隋王与萧烬安在御道相对。   隋王愉悦地审视着,犹如炸窝蜜蜂似的,惊慌失措的对面,那正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看到的场景。   可是萧烬安勾起个冷笑,他对周围的强敌,还有背后的负担,通通毫无动容。   萧烬安太过平静,竟让隋王心里打了个突儿!   隋王精于谋算,不着痕迹,将这缕慌乱镇压下去。   隋王扬起声音,缓慢地道:“我儿,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你也曾经总围在我身边,真挚地唤我父王,没有比你再好的世子了。”   萧烬安平静中漾起一丝微澜。   有道暗流划过他深邃的眼睛。   隋王继续道:   “你文才武艺样样俱佳,我想象过,你这样的孩子,若真是我的儿子,压得敬贤帝的废物儿子们抬不起头,老夫就算是把这条老命赔上,也得将皇位抢回手里,让咱们父子俩坐坐。”   “你那个亲爹是世上最卑劣狭隘的东西!”   “记恨我,记恨我的部将,我的父皇,记恨江氏,记恨一手将他托到皇位的老师。”   “本王看到你昭告天下的那道旨意时,甚至都有一瞬间怀疑,难道你真是本王的儿子?是来为本王做主的吗?”   隋王这番话音刚落,暗合了萧烬安才颁布到各地的旨意。   多年来他行走在见不天日的黑暗里,早已让隋王迫切地需要个发泄的机会。   萧泽所有的不甘,满心越酝酿越暴涨的偏执,都使得这个人每说一个字,表情就狰狞一分,甚至都无需听众,他太需要表达。   而他的话,霎时间引发人声低语:“难道那旨意所言,全是真的?”   隋王不可能替萧烬安说话。   隋王正是饱受敬贤帝迫害的直接当事人。   真相显而易见。   “江氏确实是被逼嫁给隋王的?”   “江太傅我还记得,江家之人,惯有才名。难怪江家在朝廷销声匿迹,原来是事成之后,被卸磨杀驴了。”   “隋王的部将也受到了牵连?”   “江家当年门生遍布四海,隋王从军时,麾下有名有姓的将军,也算数不胜数。”   “他们都被清算了……”   那些低语持续不到片刻。   只在短暂的时间里,再度狠狠揭开了敬贤帝努力想要遮掩的疮疤。   萧泽突然大笑着摘掉自己的面具,扯下黑色的法袍。   然后面对着萧泽的人群,此起彼伏发出抽气的声音,甚至有人爆发出惊叫!   “你——”   “你的脸……”   如果刚才那假隋王小老头,已经是骨瘦嶙峋,面颊无肉。   真正的隋王脸部肌肉松弛,还在人前控制不住地抽搐,比假隋王丑陋百倍!   他的身躯佝偻,后背鼓起,弯着的弧度让人心惊。   他手脚犹如萎缩似的,在衣袍的暂时下,看不出他的人已变了形,现在则一览无遗。   谁还能认出这就是当年,能领兵打仗,相貌堂堂的隋王萧泽。   不知谁道出声:“牵机药!”   皇室中有秘法,牵机药能使服用者改变形貌,面部肌肉失控,身体蜷缩成弓形。   对,敬贤帝记恨比他英武的隋王。   敬贤帝彻底毁了隋王,没有要他的命,而是成为不人不鬼的模样!   那层最后的遮羞布取下,隋王整个人陷入了疯狂。   “我要这天下!”   “这本该是朕的天下,这是朕的登基盛典,朕将要在此君临大虞。”   “萧烬安,朕让你退位避贤,举剑自裁,以死为你的生父谢罪。”   晨曦将明未明。   隋王面容铅灰,他那眼皮下的肌肉,仍然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隋王招招手。   众人望向御道那头,有个身着皇后盛装的人,她被众宫女簇拥而来,她摘下易容。   是坤宁宫宫女百凤。   百凤大叫道:“萧烬安!你的人在我们这里!退位,自裁,给敬贤帝谢罪,还我家公道!”   “皇后在哪里?”   成美出手摁住假皇后。   百凤却一矮身躲避,她不想当作活口让人逼供,抽出袖中匕首,狠狠扎进腹膛!   百凤吐出口鲜红的血。   血液染红了皇后的盛装,百凤倒地。   她摊开的裙幅,使她像一朵红色的巨大的花。   她把白照影的所在地,完完全全瞒住,将秘密带走,把给萧烬安的难题留下。   “他是你的软肋。”隋王说,“白照影,你唯一的软肋。”   隋王了解萧烬安,性情寡淡,可对待放在心上的人无比真诚,珍视对方超过自己的性命。   “萧烬安,你去死,我放了他。”   隋王抬了抬下巴。   萧烬安抿唇,举起手中的绣春刀。   众臣惊呼:“陛下不可!!!”   ***   天坛距离上京城主城,不过十里左右。   在上京城一家客栈的地窖,白照影仰望头顶的天窗。   他醒了有一会儿了。   百凤的那支迷香药劲儿不大,但是他有点头疼,地窖又闷,所以不太高兴。   地窖外面看守他的,应该是五个幽兰教徒。   是怎么听出来的呢?   他刚才坐在地底,无聊地听他们讲:“如果教主登基,萧烬安退位,地底下这人怎么办?”   放了?   卖了?   他听得挺有意思的。   结果地窖上面的话题突然跑偏了。   他们开始讨论,要在教主法旨下来以前,赶紧尝尝皇后的味道。   他们还给彼此分配了顺序,从一到五,五个幽兰教徒。   白照影现在能听懂这些话里的内涵。   所以,更加不高兴。   于是从地窖里捡起块红薯,沿着天窗,使劲儿往上抛!   红薯被扔到地窖外面。   不知怎么就砸中了一个人的脑袋,他听见砰的声响。   “哎呦!”   幽兰教徒有阵小小的炸锅。   一个幽兰教徒扒住天窗往下看,应该就是刚才被砸中的,一双愤怒的眼睛,对上白照影水灵灵的桃花眼。   白照影瞪了眼外头那个人,脸庞就挪开了。   他不知道自己生气时,模样更有几分娇俏,他还抱着手臂。   外头那幽兰教徒气急败坏,粗声粗喘地说:“上了他,老子现在就要上了他!”   白照影:“……”   那个幽兰教徒刚才排得序号是三,现在居然想提前到一。   于是刚才排老大的幽兰教徒不许,双方好一通争执。   白照影就在地窖底下听他们狗咬狗。   可惜还没听太久好戏,上面的教徒争出结果——还按照原来的顺序,只是改成现在就上。   白照影:“!!!”   怎么知道自己生气地扔了块红薯,还给自己整出个大麻烦。皇后不想营这种业啊!   白照影打了个激灵,心说救我的人怎么还不来?   这时地窖的大门开了。   光线照进来,外头有五条歪瓜裂枣的人影,就是刚才地上那五个。   白照影咽了咽口水,有点紧张。   ——他发誓自己再也不胡闹了!   他还在想,要想个什么借口拖延一下?   要不说萧烬安控制欲太强,给自己下过一种,别人一碰他就会死的毒药???   对不起了夫君,关键时刻,该说谎就要说一点谎,我知道你风评被害,可是你会原谅我的。   “我……”   那些人已经扑上来了。   可他们的动作在半空中僵住,身后有一只大手,将人扯回原处。   五名幽兰教徒这才意识到不对劲,竟然有个人,能够在他们全部都不知情的情况之下,跟他们一起进入了地窖。   那人面容魁伟,表情麻木,满身江湖高手的肃杀感。   几个幽兰教徒余孽本来就自恃武功,以为能将这人包了饺子,可惜竟在这人面前,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五名幽兰教徒,倾刻间横七竖八躺尸。   白照影这才松了口气,有点无辜地往门口看了一眼来者,掩饰自己刚才没事找事的错误。   白照影道:“高侍卫!你来救我啦!”   自从白照影知道幽兰教主的真实身份,猜测幽兰教必定有继续报复朝廷的阴谋。   索性跟萧烬安将计就计,利用隋王把敬贤帝的罪行公开,再将幽兰教引出一网打尽。   此事的危险之处便在于,皇后要故意露出破绽,以身作饵。   萧烬安自然不放心皇后。   于是此时启用了,被他弃置考验了多时的高朔,暗中保护白照影,成为皇帝的暗桩。   高朔默默点头,立刻请皇后离开地窖。   从地下到地上,直到见了阳光上了主路,白照影才觉得有了活气。   主路上早已列阵了一支上千人的队伍。   那队伍为首者,身穿绯色官服,面容如冠玉,他见到白照影连忙下马,抬起视线,眼睛里有明朗润泽的颜色。   “微臣崔执简拜见皇后。”   “微臣与陛下内线联系,得知皇后被困城中,集结顺天府上千官兵前来护驾!”   表哥现在是顺天府府尹了。   整个顺天府最大的官员,天坛方向,正在崔执简的管辖范围。   崔小侯爷给皇后带来一匹快马。   白照影:“天坛那边怎么样?”   “已知天坛有幽兰教余孽作祟,状况未明。”   白照影不会骑马,然而决战当前,他必然也要做出慷慨豪情,让自己看起来像是这支队伍的领导者:“崔府尹。”   “微臣在!”   白照影扬起马鞭,朝天坛方向:“随我救驾!” 第202章   萧烬安举起刀。   可是他的绣春刀没冲自己, 而是朝着另外一个位置。   皇室队伍里由锦衣卫推上来一个人,那人形容狼狈, 目光涣散,整个人的状态很是惊惶。   那人被摁在两军之前,再在隋王跟前跪下。   才刚刚看到对面的隋王,那人的情绪已然崩溃,近乎疯狂地喊着,不停挣扎, 却让锦衣卫按住了肩膀。   “父王!父王是我啊父王!”   “我是瑞儿,您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瑞儿啊!!!”   萧宝瑞庶子身份,按说,他绝对没有资格, 参与皇室最隆重的盛典。   可是他早被算进萧烬安的计划里,故而早已被秘密押至天坛。   “以你的罪行,造反连坐。”   “放下你的刀,撤去你的喽啰。我可以不杀萧宝瑞,囚禁他终生。”   萧宝瑞是早就被宠坏了的性子。   他最看不惯的孽种大哥当了皇帝。   萧宝瑞害怕报复, 又无能为力对抗, 每天惶惶不可终日。   自从被带到天坛, 他甚至以为自己要与祭祀的牲畜同样, 即将在祈年殿挨宰。   隋王是幽兰教教主,他的亲爹还敢绑架萧烬安的皇后……   本来数罪并罚, 他不会有命在。   如今萧烬安愿意留他性命, 哪怕被关一辈子, 那也比死了要好。   萧宝瑞只能用最嘶哑的嗓音,不住地,对隋王乞求。   “父王, 求求您救救孩儿!”   “自从您被抓,母亲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孩儿一天也没过好,太可怕了。”   “父王!”   隋王那肌肉抽搐的面孔,因为见到萧宝瑞,有了频率不规则的一跳!   萧宝瑞这个儿子,确实为隋王亲生。   隋王给了萧宝瑞一切优越的条件,作为身为人父的补偿。   萧宝瑞的哭声,着实令他的心绪被牵动了一瞬。   人有软肋,萧烬安有,萧烬安自然知道他也有。   萧烬安想用萧宝瑞,换回他的皇后。   隋王嘴角向上提了提,对萧烬安的憎恨里,始终掺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赏识。   那些年在人前假扮家庭和睦,跟外人做戏时,他也并非没有入戏太深的时候。   这位养子的优秀和潜能,无数绝境也未曾将他摧毁的执着,一直在深深地惊艳萧泽。   隋王动摇了,想救萧宝瑞。   可惜就在隋王心生动摇的那刻,萧宝瑞却以为,父亲执迷不悟。   萧宝瑞不想死。   萧宝瑞脸色全变了:“你——你不是我爹……我父王很在意我!我父王……曾经说过,他会把最好的一切都给我……你,你一定是假的!”   隋王才软下来半分的心肠缓缓凝固。   慢慢地,隋王吸了口气,松弛眼皮下的肌肉,又在不规律地抽搐。他像是在冷笑。   而这时,萧宝瑞已完全调转了恳求的方向,改为面向萧烬安臣服:“皇兄!我从没有参与过幽兰教任何行动,萧泽是幽兰教教主,这件事我根本不知情!”   “皇兄,不知者无罪,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还曾经奉劝过我娘,不要沾幽兰教。我从始至终都是无辜的,求求你,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皇兄!”   萧宝瑞的头磕得咚咚响。   这就是我萧泽的儿子。   隋王的表情逐渐淡漠。   他娇生惯养的孩子,他的种,竟然在敬贤帝的儿子跟前,做出这样卑微屈辱的举动。   这样的废物还要他何用?   即使能夺得天下,传给这样的不孝子又有何用!   ——我不会再输给敬贤帝!!!   隋王从牙缝里挤出笑容,在这时一抬手。   他袖子里有支锋利的暗器,那暗器就像一道璀璨的流光。   衣袖落回原处时,萧宝瑞已经倒下。   箭镞钉穿了萧宝瑞的咽喉,使萧宝瑞再也说不出任何没有骨气的话。   萧宝瑞只能用一双惊恐的眼睛,最后凝视这个世界,再在不甘中睁着双眸,瞳孔里逐渐消散了光。   隋王杀了自己的亲生子!   在场者都被这一幕震撼了。   无数张脸变得和萧宝瑞同样惊恐,在御道僵立,犹如石像。   而隋王本人同样因为萧宝瑞的死,发出歇斯底里的喉音,大笑道:   “我,杀了江氏,杀了许氏,杀了儿子,杀了皇兄!”   “我没有软肋!我没有软肋了……”   “萧烬安!”隋王道,“你知道吗,你不是从小就问本王,你母妃怎会染上恶疾,我告诉你,那不是恶疾,我杀了她,我也杀了她!!!”   “她很好,我恨她。”   “她的饮水饭食里有我暗下的金属粉,无毒却能致人死地。”   内脏溃烂,吐血而死。查无原因,是种手段特殊的谋杀。   “如今我要杀的,是你这个养子,你现在去死,将皇位还给我!”   幽兰教徒振奋,举刀收缩包围。   萧烬安手里握着刀,因为得知母亲死亡的真正原因,刹那间犹如被人绞碎了心脏。   那是最好的母亲。   宽恕他,教育他,陪伴他。   她曾潇洒恣意地活着,然后,她被他们摆布,被他们害死了。   他在仇恨隋王的同时,强忍住自己即将手刃仇人的行为,他在想,为何到现在还没能等到他的皇后。   如果白照影没能逃出生天……   按说,他已经安排了最周密的部署,在高朔之外,仍有他的布置?   难道高朔也没能抵挡住幽兰教徒?   还是高朔蛰伏太深,在最关键的时候,反而摆了他一道!   萧烬安的忧心,让他肺腑几乎炸开。   快要到达他等待的极限。   连接御道的小径,从远到近传递来奔雷般的马蹄声响,是数不清的骑兵队伍。   骑兵在前,步卒在后,这是上京城的常备军队伍,归顺天府府尹管辖。   也许是因为形势紧急,从而激发了白照影的潜能,也可能是崔执简给白照影挑选的那匹马,十分乖巧通灵性。   白照影奔跑在这支队伍的最前面,他是这支队伍的领袖。   就像是白照影前世没能做到,而今生期待的那样,他充满激情,能跑能跳。   白照影在拼命地奔赴萧烬安。   他的出现,和他带来的援军,使得局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援军到处炸开贯穿整条御道,甚至是整座天坛的喊声。   他们喊得是:   ——“皇后救驾!”   ——“皇后救驾!”   ***   隋王难以置信地注视白照影。   虽然迅速,但还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被骗了。   他的养子萧烬安,确实有软肋,谁也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所以萧烬安绝不会让人有得手的机会。   他们在引他出动。   迟了。   锦衣卫从内向外,全部开始向四面八方反击。   他的教众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再有外援的加入,眼前到处是幽兰教徒被诛杀倒下,多年经营,在此刻化为泡影。   可他根本来不及惋惜。   因为有一把刀已经指向了他的脖子,萧烬安就在他的眼前。   隋王在萧烬安的眼睛里,看不见任何复仇的喜悦,他力量远不如萧烬安。   兵刃交接不过几回合,他就被萧烬安用绣春刀贯穿了腹膛。   刀口刺进身体时,最初的感觉不是痛,而是凉。   隋王垂头看到那把刀刺进身体。   隋王沿着刀背一路望向萧烬安的右手,又沿着他的右腕,缓慢地,上挪移向他的脸庞。   自从他们父子恩情决裂,隋王有十年没仔细打量过萧烬安。   萧烬安和敬贤帝长得不像。   萧烬安像他的母亲。   恍惚一瞬,隋王在临终之前,想,也许赢家不是敬贤帝,也根本不是敬贤帝的血脉。   赢家只是萧烬安。   他给所有恩怨做出了断。   他是渡过万千劫难淬火而生的大虞君主,是历经所有竞争与淘汰,最适合的继承人。   自己和敬贤帝,谁都没有取胜。   生命消散,爱恨成空。   隋王的眼睛闭上了。   ***   “吉时将至,请陛下登基。”   整座天坛的幽兰教徒全都被剿灭干净。   宫人们迅速拖走尸体,御道来不及用清水泼洗,满地血迹纵横。   典礼日期不可更改,礼部的官员提醒皇帝,要继续完成仪式。   但为了与吉时切合,前面的冗长环节全部取消,皇帝率领百官尽快进入圜丘,站在天心石祭告,由司礼监昭告天下新的帝号。   萧烬安甚至来不及换身衣服。   作为皇帝,他是大虞最年轻的一个,身着染血的龙袍登基,他也是唯一一个。   不过,精简的仪式反而更符合他的心意。   新皇帝挽起皇后走进圜丘。   天空澄碧,圆形的巨大的平台,最中心有块光滑如圆鼓的石头,这就是天心石。   从古唯有皇帝能站在这里。   他向天祷告,祷祝辞是礼部早已写好,放在萧烬安案头让他背诵记熟的。   照本宣科,对于萧烬安来说并不复杂。   只是因为周围太过安静,圜丘的拢音效果更胜天坛别处,在天心石正中,声音向四周不断反射,使得皇帝的祭告声,犹如在整片空间里来回反复。   “维大虞庚寅正月丙辰,朔之二十日。”   “臣萧烬安,受命于天,承继大统,继位为大虞皇帝。”   “臣愿以身作则,勤政爱民,修德行仁,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   “祈求昊天上帝,庇佑大虞江山社稷,风调雨顺,国祚永昌!”   司礼监总管,大太监展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维大虞宣武元年,正月二十日。   兹定年号宣武,愿以此年号,彰显朕之武德,庇佑天下,威震四方。望我大虞臣民,同心协力,共襄盛举,使大虞国运昌隆,万世不替。”   宣武帝。   萧烬安选择了个武德爆棚的帝号。   原书当中,他本来要因战而死,却一次又一次历经战火洗礼而浴火重生。   白照影不由骄傲得意,在小小的感慨时,感觉到有人在叫他,那是今日典礼的下一流程,属于他的主场到了。   白照影赶紧登上圜丘的最高处。   他脚步轻快,从来都很活跃。   他的头顶已戴上萧烬安为他亲手加冕的珠冠,突然在眼前,多出若干道珍珠流苏。   流苏模糊了白照影的视线。   所以他看见夫君浑身连成片的血渍,低头瞧瞧,自己满身沾着泥土。   他眨眨眼,觉得好笑。   他们应该是史上最狼狈的皇帝和皇后了。   他这样想着,脸颊被人轻轻捏了捏。   在这种万众瞩目的场合,有些坏皇帝竟然还敢不老实!?   不老实的坏皇帝垂首倾身,白照影突然额头一暖。   古代其实不兴这个,按说帝后也不应该公开示范这个。   不过,不重要了。   白照影踮脚凑过去,吧唧了他一口。   《宅斗之庶子欲孽》的剧情,到此彻底结束了。   从此大虞是他们的时代。   从此他们有对方,有未来,再也掺杂不进任何过往的恩怨。   从此……   登皇封后!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