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穿成贵族学院的万人嫌   作者:也是黄昏   文案:南序穿书了,穿成贵族学院的炮灰万人嫌。   原身贪慕虚荣,踩低捧高且不学无术。结果一朝家里破产,原身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崩溃自杀又被抢救了回来。   然而故事还在继续。   醒来后的原身会被戳穿某位主角攻倾慕自己的妄想,人人生厌,为众人所不耻。   这所学院里,名门世家高高在上、游戏人间,他是他们棋盘上玩乐的棋子。   特招生们清贫但才华横溢,他是他们眼中鄙夷的朽木顽石。   他成了学校人人厌恶的最底层。   死亡开局之后,南序终于和他们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希望可以低调安稳地顺利毕业。   只是他在不知道的暗处,处处隐匿着与他有关的蛛丝马迹。   偶然路过时人群莫名安静下的诡异沉默、匿名群聊中因为一张照片而暗流汹涌的躁动、宴会上暧昧不清的赌注……   他们用炙热晦暗的目光贪婪注视着他,互相防备、互相撕咬,等待一个可以乖顺依偎在他身边的机会。   #   他们妄图禁锢南序,却反被囚于笼中作困兽之斗。   温馨提示:   1V1,有正攻   别的想到了再加,谢谢大家~   内容标签: 幻想空间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穿书 成长 万人迷   主角:南序,谢倾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们不是都讨厌我吗?   立意:自立自强,无论是否身处逆境,坚定地走在自己的道路上,曙光就在眼前 第1章 穿书   天空涌动着酒渣色的云。   透过云隙的光将整片大地笼上浓烈瑰丽的玫瑰色泽,经过落地玻璃窗的折射,在皮肤上投出一小块柔和的光斑。   南序靠坐在床头,低头望了眼手背上的光影,腕间细密的刺痛提醒着止痛剂快要失效的节点。   电视屏幕里形象端庄的气象员正面带微笑地在播放:“受热带风暴影响,佛列伦州预计未来三天将迎来连续的降水……”   这是南序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十五天。   从车下救了一只小猫自己却被撞死后,他一睁眼,又是满目的血色。   南序失神很久,迟钝的思维才反应过来他正趴伏在浴缸边,手腕无力地垂悬在冰凉的水面,一池猩红的血。   南序平静地判断——原来“他”割腕自杀了。   怎么又要再死一遍?   这是他的第二个反应。   不幸中的万幸,他真的没有倒霉地经历两种死法。?   南序做了一个梦。   梦见他还在生前的那个世界,他的朋友死命敲开他的房门,怒气冲冲:“你怎么又不回我消息!”   这位朋友叫做莉尔,典型的大小姐形象,金色长卷发,经过时风风火火,卷起一阵香气袭人的风,冲进门之后扶着膝盖重重喘息着,平复刚才跑过来的急促呼吸。   南序低头处理好掌心还未结痂的伤口,面不改色撒完药粉包扎完,才慢条斯理地掀起眼皮问:“给我发什么了?”   莉尔满心借题发挥的愤怒瞬间变成无所适从的愧疚:“你受伤了啊……”   她的语气变成了另一种难以遏制的愤怒,比先前谴责南序时真切上几百倍:“哪只畜生又伤到你了?”   “前天一个顾客刚送来的一只鬣狗。”南序答道,瞥过她一眼,问,“那是什么?”   莉尔手上拿了一沓充满油墨气息的纸,这会儿冷静下来后把它们往身后藏了藏:“没什么……”   南序轻轻抬起下巴,挑了下眉。   “好吧。”她乖乖地把稿子交出来,跑到沙发边上,窝到南序身边,“不知道哪个神经病写的,把你给写进去了。”   午间的阳光照在南序恹恹耷下的眼皮上,透明得能看清眼皮上纤细的血管。他伸手随意翻了翻。   一本小说。   非常俗套的贵族学院背景。   凡是校园文必有F4。   这篇文也大差不差。   谢家、温家、季家以及卡佩家族这四大家族领导着联邦的势力走向,他们的继承人在诺伊斯学院同样垄断了话语权。   主角受舒逸尘作为特招生进入了诺伊斯学院,和很多故事里写的那样,向高高在上的贵族阶级们作出了抗争,凭借自己坚韧与善良收获了学校风云人物们的注意。   而南序在其故事中是一位没有多少戏份的万人嫌炮灰。   虚荣且拜金,物质又世俗。   他的家世在诺伊斯学院排不上名号,但自诩贵族身份,一边妄图攀附顶层的权势,一边享受俯视平民的乐趣。   直到有一天他的家族破产了,家族的庄园被变卖,他的父母不知所踪,他赖以生存的根基化为泡沫。   “他”没有办法忍受巨大的落差,也十分清楚,在这所学院里,毫无背景的人究竟有多可悲。   在一次被关在储物间一天一夜才回到寝室后,他以为他也要接受和特招生一般沦为玩物的命运,惊慌恐惧之下,“他”自杀了。   南序在故事里的“他”死后抬起头问:“这个角色除了名字和我一样,和我有什么关系?”   “没有。”莉尔摇摇头,“但他就是故意恶心人!我在收来的投稿里找到的,别让我找到是谁写的……”   她的爸爸经营着这座城市享誉已久的大剧院以及全球知名的传媒公司,大小姐隐姓埋名在剧团里也过得顺风顺水,从来没有什么烦恼,认识南序以来每天最困扰的事情大概就是怎么把南序拐到舞台上做大明星。今天倒是因为生气,眉头就没有松开过。   大小姐催促道:“你是不是以为没你戏份了?再往后翻翻。”   南序诧异,又往后翻了几页。   挺好的,给“他”加戏了,让“他”死而复生。   但对角色来说却是噩梦的开始。   从医院回来后,他留在现场的手机丢失不见,他找了很久没有找到,但没有放在心上。   但这个角色应被安排了天选倒霉蛋的人设,很快有人捡到了遗失的手机,曝光了他从前阴暗地意淫某位主角攻的言论,一下子惹恼了对方拥趸者团体的不满。   南序:“……”   他忍不住皱眉。   大小姐说:“我第一次看到和你一样的表情。”   南序不想看了,快速跳页阅读。   在学院的四年,清贫却出类拔萃的特招生天然对立地厌恶着他。   高高在上的矜贵公子哥们同样蔑视他的存在,一方面认为他丢了他们的脸,不配与他们为伍,另一方面,他失去了家世的依仗,不再有值得关注的利益。   所有人都视他为劣质品。   属于他的结局里,他会在绝望之中走向自取灭亡的衰败,自甘堕落,在某个酒意熏然的夜晚忽然惊醒,迟钝地再度划开手腕那条伤疤。   南序指尖在纸张上敲了几下,漫不经心:“这人这么恨我啊……”   那也不一定就是纯恨。   莉尔的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个想法。   她盯着南序那张瞧上一眼很容易让人做梦的脸,叹了声气。   南序听见这道叹息,想要抬头朝她笑笑以作安抚,但眼前的世界倏然褪色,空气中浅淡、清幽的薰衣草香渐渐消散,转成了刺鼻凛冽的消毒药水气味。   一睁眼,是全然陌生的纯白世界。   医院经过反复评估,确定南序不会再有自杀的倾向,按照南序的要求出具了出院手续。   出了医院,却从未出过学院。   抢救他的救护车呼啦啦开了半天仍然在诺伊斯学院的地界里。   诺伊斯学院坐落在佛列伦州的中心区域,占据了首府卡明罗特区四分之一的空间,古老坚固的石墙将学院和外界隔绝开来,构筑起一个秩序森冷的名利场。   它象征着荣耀和权势。   以家族传承为纽带,在里头就读的学生将是联邦未来冉冉升起的新星,成为政治家、科学家、文学家等顶尖人才。   原著里的那部手机应该就是在原身自杀时遗失,返回去寻找时果然寻找不到,南序从宿舍里又找到了一部淘汰了但还能用的旧手机。   屏幕冷光映在南序的脸上,界面的文字倒影进他墨色的瞳孔。   匿名论坛内置的代码实时更新,不断置顶起新回复的帖子。   主题:【家里破产自杀那位回来上学了吗,有没有知情的朋友提供点乐子?】   【NX?装b不成心理崩溃的那位同学?】   【虽说特招生不招人待见,但他现在在我心里比特招生都不如,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选择自杀,简直丢尽了我们的脸,因为他,我们被特招生嘲笑我们引以为傲的精神就这么不堪一击】   【1111谁知道他突然自杀的原因】   【南家连落魄的世家都不算,除了空置的爵位在传承以外,往上三代就只是毫无底蕴的商户,你们都被他平时趾高气扬的样子骗过去了?现在家族破产了,维持不了骄纵奢靡的谎言当然绝望了。】   南序班上的同学自然最了解情况,他们在论坛上回了几句,瞥见周围同伴触碰键盘的手指时对视了眼,勾起一抹心照不宣的笑意。   “可惜了,听校医院说拣回一条命了。”有人懒散倚在靠背里,直接说出声,“丢人的蠢货倒是命大。”   隔壁桌的学生笑着说:“毕竟校医院垄断了联邦多少医学专家,救回来也正常,没救回来才比较奇怪。”   “你们的消息有多滞后,听说人都已经出院了。”接话的人没有掩饰嘲弄的口吻,“他还有脸回来吗?打个赌,今天放学前他会不会来上课?”   “来。”   “不来。”   ……   越来越多的同学来了兴趣,轻飘飘地把放在外界会成为拍卖会压轴卖品的收藏当作赌注。   佛列伦州地处中部平原,四季分明又气候多变,刚才还晴朗的天气转瞬间有了要下雨的阴沉,却并不影响空气里渐渐蔓延开兴奋的波动。   他们的目光忽然凝在玻璃窗上,不太明亮的光线勾勒出一张模糊的侧脸,等回过神再眨眼,来人已经站在了教室的门口。   人群忽然安静下来。   站在门口的人低垂着眉眼,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漆黑的阴影,唇上没有什么血色,白皙的皮肤在白炽灯的光映落下显出一种透明的感觉。   清瘦疏离,漂亮得像一捧冷淡的雪。   对方抬眸掠过他们,目光没有任何感情。然后径直走到空置了大半个月的座位上,安安静静地翻开桌面上的书籍。   诺伊斯学院夏季的校服剪裁干净,简单的白衬衫,领间袖口绣了暗银色的花纹,他们看见对方在抬起手臂时无意间露出的,手腕上还未掉痂的棕色狰狞疤痕。   气氛莫名透出几分异样。   几个学生并不担心南序听见他们先前的谈话,却交换了眼神默默坐直。   光将身后的人的影子拉长,风一吹,像怪谈里覆盖上来的鬼影。   南序背对着他们,依旧能感知到他们的注视。   不奇怪。   他本人的性格和原先的角色设定完全不同,而世界不再是纸面的文字而是现实里的鲜活血肉,这些贵族子弟们有着耳濡目染下本能的敏锐,当然会感知到一些异样。   他很熟悉类似的目光。   无论是人还是野兽。   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里,狭路相逢时它们会从头到脚、从表情到动作观察着相遇的人,决定它们将退让抑或上前撕碎。   就像现在这样,这群天之骄子们若有所思地窥视着他,从南序侧脸干净利落的线条、后方黑色碎发下延伸出的细白脖颈到肩背微微弓起时突出的蝴蝶骨。   他们在重新评估南序的价值。 第2章 手机   诺伊斯学院实行精英教育,学制三年,入学前两年采用全科培养模式,政治、文学、历史、法律、化学、物理等均有涉猎,辅修拉丁文、宗教学等内容。   南序皱着眉,快速就把崭新的书页翻到了最后。   好消息,这个世界1加1还是等于2。   坏消息,他几乎成了文盲。   没学过,完全不会。   与他所在的世界相比,原本在同一阶段应该学习的知识在诺伊斯只默认为是最基本的常识,而诺伊斯的教学以此为基础,授予各学科更深入、复杂理论以及前沿研究成果。   显赫的家庭垄断了最为优越的教育资源,从小耳濡目染,就算是个庸才也能有所见解。而特招生则因为卓越的天赋在进入校园后,同样可以迅速掌握这些同龄人看来过于深奥的知识。   南序很擅长放弃。   但目前为止,除了诺伊斯,他无处可去。联邦学费高昂,他无力支付,惨淡为零的账户连租住在贫民窟的租金也无法承担,而联邦不允许雇佣未成年,他无法靠工作养活自己。   再加上诺伊斯考核成绩分等级,直到期末时,综合成绩在全校倒数百分之二十的学生并不会被退学,但学费要相应地提高百分之二十五。   倒数的不可能会是特招生,只会是贵族阶级的学生,他们不会在乎这笔钱。   但对现在的南序来说,却十分致命。   南序从抽屉找到一团皱皱巴巴的纸张,是最近的一次月考,摊平开后,几乎全是D。   南序发出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叹息。   他在唯一一个老师手写的潦草随意的C等级上面加上了两个点。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死者为大”的说法,南序这位曾经差点死了的人过了一段堪称平静的生活。   开局必须先自学。   南序从图书馆借阅到了从前的教材,登记时得到管理员几眼奇怪的东西打量,大概诧异于怎么有学生竟然会再借初中知识的课本。   诺伊斯拥有联邦规模前五的教学建筑群,图书馆主馆与教学主楼位于教学区域的核心,两者以镶嵌着巨型浮雕石英钟的交错连廊连接在一起,里头浮雕连绵,随便一个古籍手稿、雕像、挂毯都能在拍卖会上卖出不菲的价钱。   南序更喜欢去南边的一栋教学楼,在学院里相对偏僻,人少安静,色调灰暗些,和他的心情比较搭。   对着以往的教材连续几个小时,南序捏了捏鼻梁,合上书本准备往外走。   几道低沉的声音打破了静谧,正巧就拦在他要走过的过道中央。   人影围挡之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很干净清秀的面庞,被人掐着下巴,眉宇间的倔强很容易令人升起征服欲。   “舒逸尘,怎么见到我们就跑啊?”   “瞧不上我们呗,也是,我们家世不如季哥,不值得一个特招生向我们宣战。”   南序对那份剧本再怎么不上心,也记得主角受的名字叫做舒逸尘。整个剧本以他为中心,来这么多天了遇见一次也不奇怪。   舒逸尘皱眉打掉对方的手,另一个特招生把他挡在了身后,两个人越过对面几个人制服的肩膀注意到不远处迎面站定的南序。   南序没有对上他们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抬眼扫过角落。   有摄像头。   这群精明的聪明人做不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只是过过嘴瘾。   他转身拐到另一个分叉的通道上。   不知道是不是没有见义勇为,南序很快就遭到了报应。   在回旋走道转弯的角落,一伙人三三两两地抽着烟,为首的那位身材高大、衣领松松垮垮,远远见到南序之后就眯起眼睛,兴味地抖落末梢的烟灰。   “南序?”   已经被看见还叫出了名字,南序不可能原路返回,只能慢吞吞地走到了他们面前。   两位刚被放走的特招生甚至有机会旁观了南序面临的困境。   舒逸尘当然认识南序。   同届的,刚开学时还引发了很多人关注,后来似乎没什么出彩的地方而泯然于众人,不过怎么着都不是他们这个阶层的。   自从南序自杀之后没了消息,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他。   显而易见的,高处天窗投下的那束光笼罩下的氛围跟他们特招生即将遭遇围堵时散发的信号如出一辙。   南序面前的男生望向不远处的两位特招生,心情愉悦地说:“滚远点。”   舒逸尘咬住嘴唇。   “不用管,他们不是好朋友吗?”他身边的特招生刚才亲眼目睹南序视若无睹地走开,现在把好朋友几个字的音节咬得极重,厌恶连藏都不藏,担心舒逸尘泛滥善心,赶紧拉住他走开。   舒逸尘犹豫片刻,最终没有反抗地跟上了。   这座楼历史最为悠久,出于古迹保护的考虑,校方没有对其部分地方进行翻新修缮。或许是受刚刚席卷过的热带风暴带来连续降雨的影响,走道上有股轻微的、但质感厚重的潮湿木头的味道。   也意味着这是校方原封不动保留的区域,不会有监控。   某种意义上,南序感觉这个脑残剧本写得还挺有逻辑。   殊途同归,和原身一样,他现在正被贵族和特招生两个群体同时讨厌着。   但多亏了特招生的提示,他才能从记忆中少得可怜的与他相关的剧情里找出对应的人物。   原身的家世放在诺伊斯毫无存在感,过往在学院外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不复存在,原身无法忍受一落千丈的待遇,更没办法接受被所有人无视,就靠着砸钱加入了一个小团体,结交了学院里一群臭名远扬的狐朋狗友。   领头的人叫做卓朗,隔壁市市长的儿子。   “臭老鼠走了以后空气都清新了很多。”卓朗把目光重新移回南序的身上,瞳孔里晃动着明晃晃的恶意,嘴唇因为笑容咧开,露出的牙齿冷森森的。   南序的脸上没什么笑意,说了声:“朗哥。”   卓朗很难描述那种感觉,仿佛南序完全忘记了他,沉默半晌终于勉强喊出了个名字对号入座。   他既要恼怒于南序一如既往的傲慢和愚蠢,又忍不住在脑海中把时间线拉回南序说出他名字的那一秒钟,冷淡的、指尖碾过雪砾一样的嗓音。   他认真打量久未见面的南序。   整个学院里见过南序的人都知道,他是一朵玻璃罩下温养的纸片样的靡艳花朵,浅薄得令人毫无探寻欲望。但没有人会在收来之后刻意去丢弃,摆在那儿心情好了纯作观赏也行。   现在玻璃碎裂,只剩一朵伶仃的花,谁人都可以攀折、碾碎他,反而倏然变得有些不同了。   但无论怎样,南序都需要再找一个玻璃罩。   卓朗盯住南序的脸,皮肤细腻,光影下泛着莹白的光,伸手要去触摸。   南序侧开脸。   卓朗的手落了空,滞在空中几秒,捻了捻手心收回身侧,勾唇笑起来:   “听说你爸跳楼自杀了,从三十三楼跳下去,摔得血肉模糊,满地残渣碎屑,连全尸都拼不起来。家里的长辈受不了刺激突发疾病去世,你的家里就剩下你一个人。”   南序没有应声,似乎在默默承受他的冷嘲。   “怎么?还当自己是少爷呢?养得活自己吗?南序,你比谁都清楚,这所学校没有人庇护会是什么下场,你现在连那群特招生都不如,当然只要你听话……”   南序割的是右手手腕,近期生活很不便利,提不了重物,好在两本书的重量还能承受,书籍的尺寸很大,挡在胸前,几乎把他上半身掩去一大半。   他的左手掩在身后,手中握着一支黑色质朴的钢笔,指腹抵住笔身,指间勾着笔帽。   钢笔早就出不了墨,南序再将笔尖又在古堡随处一块石材上打磨了一遍,尖锐锋利,早就换了一个用途。   他微微偏过一些脸颊的角度,眸光柔软,静静注视着卓朗,从他的眼睛到脖颈处凸起的颈动脉。   这样的温顺刺激得卓朗有点战栗,他忍不住要凑近揽过对方。   “南序。”   他们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然后是走下台阶的脚步声。   南序转过头。   嗅觉比视觉更快反应,他先闻到一股很舒服的松枝香,然后抬眼看站到他旁边的人,整个人挺拔清逸,轮廓线条俊美不失柔和,脸上有温柔的笑意,和窗外破开云层落在绿茵上的光给人一样的感觉。   “会长。”   那群人齐齐出声,下意识先低了头打招呼。   “我找南序有事。”南序旁边的人温和地开口,但语气不容置疑,傻子也能听清里头赶人的意思。   卓朗垂着头,不敢抬起来,余光不甘心地扫过南序,沉声说:“那我们先走了。”   权势之上还有权势。   住在金字塔里的人会比塔外更加维护金字塔的阶层,也意味着他们在骨子里会畏惧尖塔的最顶端。   无论之后十年以内联邦局势多么风云诡谲,新兴势力崭露头角,颠覆性介入未来的权力框架。至少现在在诺伊斯学院内,四大家族代表的顶级权势不可撼动。   温斐就是其中之一。   联邦史的书页上时常有温家人的名字赫然在上。   温家是联邦历史里的皇室家族之一,后来皇权没落,温家当时的继承人明哲保身选择和平地让渡出手中的权力,得以保全传承,同时润物细无声地在政坛上渗透,至今仍然备受尊重,拥有不容小觑的影响力。   南序感觉今天日历上大概写着诸事不宜,让他接连碰到两个主角。但又挺幸运的,遇到一位是善良不惹事的主角受,另一位是主角攻里风评最好的存在。   大小姐虽然吐槽剧情狗血,但实在抗拒不了这盆狗血,叫才看了一点点的南序猜主角受会和哪个攻在一起。   南序兴致缺缺,不想扫朋友的兴,就给出了温斐的名字作为答案。   性格没那么恶劣,礼貌有风度,简直是学院里的清流,帮了舒逸尘好几次。   莉尔连连摇头:“一看你就不懂套路,这对cp走的是虐心的套路。”   在大小姐声音清脆的描述里,南序大概知道了,后续剧情会进展到舒逸尘喜欢上温斐后忽然发现,温斐有一个白月光,他对他的另眼相待只是因为他和温的白月光有几分相似,于是愤而提了分手,转身被另外一个攻趁虚而入。温斐也在失去舒逸尘后看清自己的感情,加入争夺的阵营。   南序一回忆,被乱七八糟的剧情塞得瞬间出了神。   温斐没有因此感到怠慢或者冒犯,只是瞥过南序贴在烫金封面上的手腕:“你的手怎么样了?”   南序说:“刚从医院出来没多久,还在恢复。”   “回去早点休息吧。”温斐低头,“注意安全。”   他没有和南序再多说些什么,轻描淡写地为对方解完围以后就道别,换作任何一位被救下的人都会心存感激。   南序小幅度地点了点脑袋,转身离开。   在设定里他们不算太陌生,甚至算得上有点交情,文字里有过温斐似乎对他有几分优待,以及“南序”因此而脸红心跳的描述。   南序不懂为什么要这么写,不可能在表达作者的思乡之情,那就只能表现了“南序”的虚荣与自作多情。   但他现在有些明了。   温斐看向他的目光和在原先世界里一位古怪的收藏家望向他的目光有些许相似,只是温斐更克制礼貌。   那位收藏家夸赞南序的眼睛像黑珍珠一般漂亮,值得挖下来收藏。   南序让停在他肩上的鹰隼去啄收藏家的眼睛作为回答。   南区教学楼走到住宿区有二十分钟的距离,从寝室走到教学主楼需要十分钟,主楼到南区再花上二十分钟,一个闭环结束,一天也就过去了。   又一个循环要开始的早上,南序洗漱完坐在床边有预感地拿起手机,拇指在手机上滑动,发梢滴落的水坠在屏幕上,放大了论坛里帖子里的几个字。   南序一边擦干湿润的发尾,一边浏览着页面。   顶在最上头的帖子十分热心。   【捡到了一部手机?哪位失主来认领一下!】   昨天凌晨更新的,现在还在论坛的最顶端,源源不断地有人回复。   点进页面,除了和标题一样的主楼文字以外,还有拾到的手机照片。   白色边框白色背壳,特殊之处在于机身背后角落里小小的蔷薇镌刻印记。   不出所料,南序知道今天是剧情给他订好的翻车之日。   果然再往下划开时,画面一转。   这部手机被人解锁了。   第一个公开的是相册,里面很多偷拍的视角,或模糊或清晰地记录着同一个身影。   第二个公开的是社交账号,在网络上发一些他在学院日常花销多么奢侈、多么受人追捧的文学。   第三个公开的是手机备忘录,除了酣畅淋漓地骂学院,骂老师课堂提问他,骂同学不给他低头让路等等外,还记录了他对J的窥视和迷恋,并幻想J对他有所回应。   细枝末节、零零散散的描述里拼凑出了J有桃花眼、笑起来会露出梨涡和虎牙、少年气十足。   明晃晃指向了联邦财团大亨之子季凌。   【楼主真好人666,一看就能让失主发现是不是自己的手机,不会有人冒认】   【笑死,谁敢出来认啊。】   【去网上搜了下账号,你别说,粉丝还挺多的,平民们又代入高chao了吧】   【一场酣畅淋漓的匿名,别的失主看不爽的人不知道是谁,但失主喜欢的人一看就能解锁】   【用得着文字解锁?照片那么糊都能看清是谁?】   【好恶心,偷窥癖加跟踪狂,会不会偷季少东西了?】   【替季少跨个火盆,怪晦气的】   搭了几十楼之后,突然有懂行的人留了句言。   【没人注意那朵蔷薇吗?就我所知,我们学校里家徽是蔷薇的只有一个人】   【ls给出重要信息,我去找了下还真是,对个答案,姓名两个字,姓氏是个方位?】   【bingo恭喜你答对了】   【少当什么谜语人,大家在论坛还讲礼貌,直接名牌,手机主人是南序吧】   【前段时间自杀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位,才出院又闹幺蛾子】   浏览到最后一条,再往下用力划时页面空滞几秒钟,图标转了个圈,最新的回复刷新跳了出来。   【季少最讨厌同性恋。】   【他要完了。】 第3章 信号   季家这位小少爷从小就有一幅格外能欺骗人的皮囊,桃花眼加上薄唇,明明是十分凉薄和盛气凌人的长相,但他的眼睛偏偏弧度柔和,显出了清澈的少年气。   和他的长相一起扬名的是他喜怒无常的脾气还有厌恶同性恋的名声。   原著里描述过诺伊斯学院第一个退学的贵族就是因为在季凌面前暴露了性向,遭到季凌的厌恶,被针对了几次之后灰溜溜的自己选择了退学。   所以在追逐舒逸的几位主角里季凌是最晚开窍的那位。   南序不再关注论坛。   反正天已经塌下来了,再看也没有用。   他起身倒了杯温水,慢慢将一把药片分几次吞服。   蓝的、绿的、黄的,包裹了一层浅薄的糖衣在嘴里迅速化开,到了喉咙口尚未滑进食道苦意就会显露,不管他怎么掐时间很快吞进去都赶不上糖衣划掉的速度。   之前在医院时护士和医生每次见到他吞药时把脸皱巴成一团的表情就会抿嘴偷偷笑。   这座城市阴晴不定的天气实在不利于伤口恢复,掉痂后腕间新愈合长出的肉偶尔会在深夜时发痒或是有密密麻麻的刺痛。医生因此再三叮嘱南序一定要遵循医嘱,才能让右手慢慢恢复。   从医院出来后,班上的同学或许对于南序还处在试探期,或者对南序失去了兴趣,暂时没有什么动作。   他们正常地交流,偶尔不经意站到南序身边开展话题时,也会顺便与南序闲聊两句。   南序礼貌回应,一场对话也算结束了。   显然,今早论坛的帖子已经在全校疯传。   南序抵达课堂时,教室所有人的谈论声在同一时间静止,抬头看向他的声音仿佛晚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   很快他们都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多明显,又纷纷低下了头继续小声谈论。   南序并不在意身边人的打量,也不想去探究身边人话题的内容究竟是否和自己有关。   他很擅长屏蔽自己不关注的事物。   跨阶学习无疑是件极为艰难的事情,老师的板书如同天书,南序能做到只是一模一样地抄下来,方便以后课后对比。   巡视课堂的数学老师是位严肃古板的小老头,路过南序时望见南序的笔记本,惊讶地又瞧了眼自己的字迹,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模一样,是指老师的连笔和停顿、数字的勾写都一比一地复制下来。   终于熬完一天的课程,南序的脸上蒙了一层淡淡的疲惫,他盖上笔帽,阖上眼缓解眼睛的酸涩,视网膜前仍然跳动着公式与符号。   “南序。”一道怯怯的声音响在耳边,南序辨别出是他前桌的声音,“你看论坛了吗?”   南序说:“看了。”   前桌没有预料到南序真的会回答他,在南序睁眼的瞬间没隐藏好那一抹诧异。   南序回来之后就变得不同。   从前趾高气昂的,只和他瞧得上的人说话到现在和所有人有一层隔膜。   他以为南序会不理他。   他能感知到班内的注意力全凝聚到以他和南序为圆心的角落,顿时倍感压力。   更让他感到笨拙慌张是南序正在和他对视。   一臂之隔,他能清晰看见南序因懒倦而蒙上一层雾气的眼睛,随意瞥过他紧张咬唇动作时眨动的纤长睫毛。   “那……”   那个手机是你的吗?   他突然不想这么问,磕磕绊绊地说:“那你可以看看论坛的探讨板块,里面有往届前辈留下的笔记,可能对你有帮助。”   话音刚落,他就听见不远处有人不满的“啧”声,他咳了一声扭头当没听见。   侧过身时,他听见南序的声音,说:“谢谢。”   他颔首当作接受,抬起笔在纸上的政治情势未尽的分析上继续写作。   字迹心不在焉。   谢谢谢谢谢谢谢。   走在栽满行道树的林荫道上,已经日暮,樟树的树影和凉风一起变得鬼影森森,树叶摩挲声像指尖擦过黑板的声音,听多了容易起鸡皮疙瘩。   南序倏然停住脚步。   离他一米远的地上,静静躺着一个三秒钟前坠落的玻璃花瓶。   他抬眼向左手边可能坠物的方向望去,五层的教学楼,三楼中间有延伸出的摆放花草的小洋房,隔着玻璃影影绰绰闪过人影。   随机传来几个人推推搡搡、快速跑开的闷笑声。   这是一个信号。   从第二天起,课本被撕毁、笔记上画上血淋淋的鬼画、抽屉里多出来的垃圾等等情况层出不穷。   说实话,很难对南序产生什么影响。   以他目前还在学习这个世界初中知识的进度,课本撕了就被撕了,他根本无所谓。   诺伊斯学院的环境以及资源堪称顶级,又或者是特意为了老倒霉蛋特招生设置,去学工部登记一下就能再申领一套教材。   至于论坛或者生活中的议论更是无关痛痒。   他通常只听得进三类人说的话:医生的医嘱、老师的教导以及朋友的愿望。   其余的内容都他很擅长屏蔽。   但恶作剧的快感并非源于破坏本身,而在于受害人崩溃、恳求、伤心的情绪,破坏欲才在此时得到了延迟满足。   南序为了避免那些人感到无趣而想到别的新招,让他们维持现状,通常会在发现这种情况以后静止几秒象征性表达自己的难过,安静地把残破的书籍卷边抚平,整齐塞回桌子的抽屉里。   很奇怪,班里的气氛越来越怪异,偶尔会在南序静在原地的时候突然发出好几道紧促不满的呼吸声。   不知道这不满到底是冲着谁的。   南序已经熟练地拿出一张新的白纸,钢笔簌簌在纸张上拓印出隽永的字迹,声音像秋天踩上厚厚的一层落叶时一般。   诺伊斯的月考即将到来,南序算了下,这次考试他必须考到至少3个C才能在期末的综合折合算分里不至于因为成绩太差而被提高学费。   他对照各科的试卷扫了眼难度,目前他可以解一些基础的题目,配合本季度相关课题调研的课外分,勉强卡上C的层次。   下课时候,南序本来透白的皮肤在经过学习摧残以后变得惨白,唇色淡粉,睫毛漆黑,极为浓烈的色彩对比,令本就立体的五官更有冲击力。   他慢腾腾地收拾好书包向外走。   下午三点半以后为自由活动时间,学生们会自动分散到参与的兴趣小组或者课题之中继续研讨。南序登陆系统查看从前的记录,他曾经报了戏剧社和生物实验组。   前者是因为温斐是社团负责人,后者则是因为主角受在实验组之中,报了方便加入恐吓欺负主角受的第一线。   已经没办法退了,好在戏剧社没有刻意要求出席率,生物实验组后期踩着截止日期完成几组实验就好。   手机陆陆续续提示了几条讯息,南序点开查看。   除了积攒的从前原身认识的朋友约他出来的讯息。   还有几封匿名邮件发送到校内网链接的邮箱里。点开之后是一些近期课堂笔记电子版的内容。   不懂的是哪个少爷或者哪几个少爷从指缝间漏出的善心。   实际上老师的笔记他不仅一比一模仿了,还完全刻进了脑子里,电子版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南序扫了一眼就兴致缺缺地退出界面。   一抬头,被包围了。   “玩手机呢。”他正前方的男生笑眯眯地把这句话当成了开场白。   环绕一圈,五个男生,其中还有一个熟悉的面孔,是前几天堵住他的卓朗。   南序把目光集中在前方的男生。   对方吊儿郎当,典型的玩世不恭公子哥形象,抬手朝他扬起的手机实在引人注目。   白色机身,淡粉色蔷薇标志,很难不认识。   都被包围了,肯定走不了,南序问:“怎么了?”   对方诧异地扬眉,南序竟然在反问他。   他欺负过的人要么瑟瑟发抖、委屈求饶,要么坚定不移地唾骂他一副自以为对抗全世界的模样,很少有南序这样,表现得有点平静。   “你是不是该谢我?捡到了你的手机还公开了你的心事让大家帮你出谋划策。”他晃了晃手机,笑眯眯的。   其余人嗤笑:   “算了吧,他一个同性恋,还对季少藏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心思,太恶心人了。阴沟里的老鼠不是到了阳光下就变得光明正大,对吧,南序。”   南序没理解。   偷窥别人隐私的人都不认为自己恶心,他怎么会觉得自己恶心。   而且诺伊斯全校都是男生,百分百的男生占比,一个石头砸下去百分之五十甚至更多的几率能砸中同性恋,不明白他们在稀奇些什么?   “来还我手机的吗?”南序问。   他们发出哄笑,满眼笑意地望着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少年。和他们的视线平齐,学院深黑色的制服穿在他的身上格外气质清冷,像飘落到潭中的落叶。   他们有瞬间怀疑是不是对号入了别的座,南序实在不像露出的截图中那样的阴暗、卑鄙,对季凌那么狂热。   卓朗也在一起笑,嘴角冷冷地牵扯起来。在南序环视一圈扫过他再移开时,又僵住放下。   “我和他有话要说。”卓朗和其他人说,脸上写满了“给我个面子”。   本来他们只是乐子人,暂时不打算对南序做些什么,这个面子给了就给了,无伤大雅。   南序在此前和卓朗算得上绑定在一起,这几天没见到卓朗身边有南序的身影,就知道小团体要散伙了,有话要单独说也很正常。   虽然他们可能看热闹,但卓朗的热闹可没那么好看。   为首的男生拍了下卓朗的肩膀,朝南序再次挥了下手里的手机,在没得到南序的回应后顿了下笑容,耸耸肩带人离开。   人墙一走,温度瞬间下来了,卡明罗特区入秋很快,几乎一夜间葱翠的树叶有了打卷儿发蔫的迹象。   卓朗的手上也拿着手机,指尖不耐地扣动几下,一开口语气就特别冲:   “南序,想跟我割席了?都不回我消息?”   他明明瞧见南序有在看手机,根本就是故意不理他。   “没有我的保护,你在学院根本没办法活下来。”他的后槽牙在摩擦,脸上露出凶恶的表情,唇角肌肉微微颤动。   “你知道他们私底下怎么讲你的吗?他们在赌你会在什么时候为了钱爬上别人的床?”   雄性多的地方避开不了情绪的涌动,男寝串门夜聊时总是思绪连篇,发散到从前庸俗美丽但一夕家破人亡的南序,用刻板印象幻想着对方之后的选择。   他不至于没有眼色地和那些人起冲突,只是在起身时踢倒凳子终结了话题,   “也是,毕竟你喜欢的是季少,瞧不上我们,但南序,痴心妄想也要有个度。”   南序低头站在那里等卓朗讲话的功夫,过完了早上起床背的一页拉丁文单词,等对面的人停下,看样子已经宣泄完,他才礼貌开口:   “你说完了吗?”   卓朗的面色因为这个疑问沉了下来。   人的双眼总在相互映照着事物,卓朗能看见南序眼底自己缩小的身影,但那实在微不足道,不值得细看。   很快他发现自己的眼里噌得亮起一点光。   “我不喜欢他。”南序说。   他没来得及再提问。   南序已经垂下眼,走过他的身边。   “我也不喜欢你。” 第4章 打狗   那天之后,南序的生活短暂地消停了一小会儿。   倒不是因为别人良心发现,而是学院的月度小考即将到来。   公子哥们再怎么拥有无限精力,在学院高压的教学模式下都得收敛几分,端正好态度应付接下来的小考评定。   秋意的校园加上考试周的到来使校园更加肃穆。   南序抱着新写完的作业准备去追还没下班跑路的老师。   这位本节课掌管电磁场能量问题的老师非常忙碌,除了在诺伊斯学院任教,还在隔壁州top3的大学任教,经常一下课就去机场打飞的。   好不容易这回有了一个多小时的空余时间,他告诉同学如果有疑问可以到他的办公室找他。   南序抬手看了眼手表,加快脚步朝西侧教学楼走去。   忽然横生出一股力,从他的侧面用力一推。   扑通。   秋季的水已经充满寒意,刺骨的湖水瞬间灌进他的衣领之中,很快校服的布料吸水加重,拖着人往下沉。   城市的河静静途径过偌大的校园,诺伊斯引入了流水,形成大大小小的人工湖。湖水不太深,草色和枝叶、浮萍相互交错,令水面翠绿清透。   湖边倒映出一张红发卷曲、面容精致的少年的脸庞,正在得意洋洋地拍掌大笑:“怎么这么简单就被推下去了,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他盯住水里的那个身影,浮力让南序仰躺着在湖面上沉浮。南序的眼睛因为进水而痛苦地皱在一起,喉结滚动了一下,透绿的水波令他侧脸的皮肤仿佛覆上了一层剔透的膜。   如果抛开落水的原因,光从画面来看,静谧得像一幅油画。   “奥维,要不要帮他……”岸上的其他学生在看见南序过分平静没有挣扎的画面以后,觑着红发少年的脸色询问,在奥维似笑非笑的威胁神情里默默闭嘴。   好在南序自己上了岸。   写满字迹的作业纸有的还零星漂浮在水上,有的沉了底,也早就错过了那位老师停留的时间。   南序一边微微喘着气,一边对上衣着光鲜、浑身清爽干净的同学们。   除了个别之前找过他茬的熟悉面孔,还有新的面孔。   为首的这位红头发望向他的目光不加掩饰地嫌弃和鄙夷。   季凌恐同,但架不住有很多性别为男的爱慕者。   他们一边小心翼翼在季凌面前掩藏好自己的心思,一边在背后以一种互相厌恶互相缠绕的藤蔓相处。   因为彼此统一战线的隐瞒,又达成了一种默契的平衡。   其中最出名的一位隐藏的追求者,是誓死捍卫季凌的拥趸,叫做奥维,红发褐眼,非常好辨认出来。   原身之后校园生活很大的波澜,奥维是其中之一的原因。   奥维嫌弃地用手帕捂住鼻子,打量全身湿透的南序:“喜欢阿凌?想勾引阿凌吗?靠你那张脸吗?”   他的声线还没有经历换声期,偏向尖细:“故意丢了手机,让别人捡到公开,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欲拒还迎?你的把戏我见多了,去年我才收拾了一样套路的特招生。”   南序皱着眉抚摸自己碰了水的伤口,拧干一点袖口的水,回头可惜地看了眼泡在水里的作业纸后,再没有什么其余的动作,似乎在认真聆听奥维的话。   感受到南序的惋惜,奥维在对方的注视下竟然微微颤栗。   他忍不住提高语调加快语速,一点一点逼近南序,不想放过一点南序会出现的难堪。   “你知道他什么下场吗?”   只是提起那个特招生的名字,奥维的眼底闪烁着异常兴奋的光,他的目光像钉子一样凿进南序的脸庞,冰冷带着锈意。语气刻意放轻,像虫子咬过的糖心苹果一样甜蜜。   “他以为退学就是解脱了。其实不是哦,我让他在外面体验了治疗同性恋的疗程,把胳膊和双脚固定住,一通电,人就会抽搐着失禁晕过去,没几次之后他就趴在地上像狗一样哭着说,他改正好啦。”   南序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似乎一点都没有感到兔死狐悲的挣扎。反倒是周围陪同的几个学生皱眉交换着眼色。   这个神经病。   奥维嚣张跋扈,他们有时也不喜欢奥维时不时神经兮兮的癫狂,平时拿特招生取个乐放松一下而已,哪里有跟他一样追着人死咬不放的。   但奥维毕竟是现任内阁财政部部长的儿子,他们家族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南序曾经也算得上他们阶层的,他们暂时不想像对特招生那样做得那么绝。   空气里静得只有几道呼吸。   奥维顿了一秒,眯起眼睛要再说话,双膝忽然一痛要软下去,来不及站稳,马上一股力扯住他的头发把他往下压,令他趴伏在地上。   “是像这样吗?”南序冷淡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   奥维愣了几秒反应过来。   “像这样”是在回应刚才他说那个特招生像狗一样。   他整个人弓起,双手的掌心为了不摔伤而撑住,膝盖和小腿紧贴着地面,鼻尖沾上了湿润的泥土。   他的视线所及,能看见的只有南序修长笔直的黑色制服裤子的一小截。   现在像狗一样的,是他奥维。   巨大的羞耻涌上他的脸颊,他的双眼瞬间充血。   “南序!我要杀了你!”   依旧没有回应,南序掐住他的后颈,专注地把他的脸一下一下不停地往地上磕。   奥维反手没有抓到南序,在空气中胡乱抓了几下,怒斥道:   “你们这群蠢货,还不拉开他!”   太过冲击的变故令其他人头脑空白地僵在原地,等到奥维发出怒斥才让他们清醒过来,一窝蜂涌上前。   “南序你疯了吗?”   “校规禁止斗殴!南序发什么疯?快点住手!”   诺伊斯学院曾经闹出一桩命案,一个特招生死于一场校园霸凌之中。   肇事者们的父母想要轻描淡写地平息这次意外,却恰逢联邦国会换届大选,他们的政敌抓住了这件负面丑闻大肆宣扬,引爆了选民们的冲突与抵制。   哪怕这群人再怎么瞧不起平民,在漫长的拉锯战后不得不垂下高贵的头颅被迫低头。   一个被包装成正义的审判背后,实质上只是一场利益的博弈。   一个平民少年的鲜血换来了当年大选民主党的大获全胜,以及诺伊斯颁布的一条新的校规   ——“校内禁止使用暴力。”   此后诺伊斯内暴力事件的数量的确大大降低。   但不被告发的暴力、掌握好分寸的暴力、当事人隐忍的暴力、校外的暴力,概不属于校规管理的范围。   奥维惊声尖叫:“南序,你这个贱人,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几个男生顾忌着南序也顾忌着奥维,吵吵嚷嚷地像一群野蜂。   “南序!你松手!”   “别打了!”   “南序!”   他们纠缠、制止的每一个落到南序身上的力道,南序都不为所动,沉默地只专注奥维一个人,他手上没愈合好的的伤口彻底裂开,血液从撕扯开的裂缝里流过指缝滴到奥维头上。   黏稠、猩红,偶尔溅到南序雪白的侧脸上。   渐渐的,那些学生不敢再对南序有什么动作。   反正有泥土作缓冲,再受伤也严重不到哪里去,等南序气消了再说吧。   奥维剧烈喘息着,误以为南序的血是他自己头破血流的伤口,涣散的思维开始隐隐后悔为什么要招惹南序:“我错了,你松开我。”   他绝望地放弃挣扎后,南序终于止住了动作,眼泪糊住的视线里他望见南序瞥过嫌弃的一眼。   很快、很淡。   南序终于松开手,把他往旁边一甩。   狗打完了,得去找他的主人。 第5章 天台   启明楼的天台摆了一架百万元的天文望远镜,一年四季都可以观测遥远的星系,风景极美。   夏季傍晚时天光落在天台上美不胜收,到了夏秋之际,气温转凉更加舒适,依旧肉眼可见明朗的星星。   这是季凌在学院喜欢独处的场所之一,别的学生默认是季凌的地盘,鲜少踏足。   整个学院都是四大家族的,季大少爷只是对这一处天台情有独钟,谁会去不长眼地去打扰他。   当然了,除了主角受。   南序回忆里为数不多的剧本内容写明了季凌和舒逸尘很多场冲突和感情的升温都发生在天台上。   他再翻了下原身手机里偷拍的照片,基本确定了季凌所处的位置。   果然快要到达的时候,舒逸尘似乎刚从楼中走出,和南序隔着一小段距离沿相反的路径错开。   天台的风意渐起,懒散靠在围栏边的身影颀长,姿态松弛,没个正形儿,听见脚步声之后没有回头,只是懒洋洋地说:“回来了?还有什么事吗?”   南序马上意识到这话应该是对刚离开不久的舒逸尘说的。   无辜闯入的善良特招生和顽劣骄纵大少爷。   经典的欢喜冤家剧本。   主角受原本在学院也算低调,面对权贵们突然其来的针对按照前辈们的叮嘱能忍就忍,也算风平浪静。   他本来可以安稳地苟过四年。   但在某天他的朋友得罪了季凌之后,他为了维护好朋友勇敢地站到季凌面前和他对峙,引起了少爷的兴趣。   尽管季凌最早在主线剧情里出现,但别人会在挣扎中感受到自己对舒逸尘的心意,而剧本翻过了大半本季凌还在恐同的路上南辕北辙,成了最迟可以上桌吃饭的人。   现在按照进度,估计进展到了舒逸尘和季凌打赌如果这回的考试他的排名能超过季凌,季凌就宣布暂停对一位特招生的审判。   几秒钟的沉默里,季大少爷似乎反应过来不是他以为的舒逸尘去而复返,拧起英俊的眉毛转过身。   一个眉眼清隽疏冷的少年站在他的面前,说:   “刚揍了奥维,来找你想想办法。”   季凌以为自己听错了,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天台的风吹得出现了幻象。   眨了下眼,眼前的少年仍然没有消失。   “奥维?”季凌反应了两秒这个名字,“你得罪了他?你疯了?”   南序没有回答。   他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回答问题的。   而且为什么都说他疯了。   有没有可能他只是没有那么想活着。   本来这条命就是捡来的,他已经多活了两个月,死了也没关系,所以随心而为就行。   季凌看出来南序不打算解决他的疑惑,也没有再纠结。   稍微一思考,确实说得通逻辑。   奥维的家世在名流聚集的诺伊斯同样排名前列,学院里能管得住奥维的人除了四大家族以外的人寥寥无几,普通贵族都会给他几分薄面。   而谁都知道奥维的家族依附于季家,奥维又天天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季凌的身边,牵住恶犬的绳索的确在他的手上。   结合南序这幅狼狈不堪的模样,季凌心中升起一点不受掌控的反感,奥维竟然能给他惹来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麻烦。   他耸了耸肩,表达自己的爱莫能助:   “财政部长的独子,脾气出了名的乖戾,我可帮不了你了。”   他兴味地打量着南序,表情跃跃欲试,显然想继续打听发生了什么。   行,南序听懂了。   狗主人不想管狗。   他不想再说话,只是二话不说提起拳头朝季凌的脸上砸去。一道劲风呼啸而来,季凌下意识躲开,拳头落到他的下巴上,口腔迅速充斥着淡淡的血腥味。   说实话,季凌到现在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还在怀疑是不是遇到了校园异闻里的什么天台艳鬼,作为他最近熬夜太多的报应。   但不影响他下意识冷笑了一声,几乎毫不费力地钳制住南序。   从皮肉上的响声再到骨头的响声,南序没有吭一声,却几乎没有还击的机会。   直到后腰抵上尖锐直角的冰冷大理石板,季凌才意识到什么。   他们在缠斗中不知不觉到了天台的边缘。   南序搭在他的肩膀,随时可以抓着他一起下坠。   “原来等在这里啊。”季凌一愣,随后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他和南序靠得很近。   南序身上仍然有潮湿的水意,微乱的气息证明着对方是真实、可感知的存在。   没有下雨的天气,在这所学校里湿漉漉的,显而易见他遭遇了什么样的把戏。   初秋的风一吹,南序的体温格外凉,和他肌肤相贴时像块烫手的冰,冰块握上去是冷意,但很快变成了灼烧的烫意。   天台的夜晚依靠不远处塔台的灯光照亮。   发蓝的白色冷光映到南序的脸上,在颧弓处泛着盈盈的瓷白幽光。   他的眼睛里干净见底,眼白微微发蓝,很平静很疯狂,看得出来南序是真的会拉着人一起去死。   “我投降,来谈谈吧。”季凌很知情知趣,敛了脸上所有不该有的表情,唇瓣微微上翘,眼睛明亮,看起来分外乖巧,“是让奥维别再欺负你对吗?”   南序说:“可以。”   “我尽量,奥维烦得很,你能揍他我也很高兴。但他比较疯,比较有难度,我说的话不一定管用。”   季大少爷一头栗色短发,琥珀色的瞳孔澄澈清亮,被人拉着生死一线时也依旧改不了狡黠的神情,跟有九条命的猫一样。   “不过你既然来找我,我应该可以拥有知情权吧。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呢。”   胶质一样凝结的氛围里,他注视着南序,习惯性轻佻的目光中隐藏着秋日温度一般的凉气。   静谧的环境里忽然有了急促的脚步声。   “南序!”他们的背后是去而复返的舒逸尘焦急的声音。   他震惊地呆在原地。   南序经过他身边时潮湿的、冰冷的气息实在熟悉,没有人比特招生更明白南序可能经历了什么。   对方往天台去的方向只会撞见季凌,哪怕南序之前再怎么过分,对上季凌都是弱势,他不希望出事。   他慌乱地注视着南序将季凌压倒在天台边缘两个人摇摇欲坠的画面,急忙出声制止,哆哆嗦嗦地要上来劝架。   “南序。”季凌重复了一遍南序的名字,知道了南序的名字,笑的时候露出一小排干净洁白的牙齿,犬齿尖尖的,“来人了。”   不用季凌提醒,南序有耳朵当然听得见。   这场你死我亡的赌局被突如其来的第三人打乱了筹码,就失去了继续的意义。   而且在舒逸尘发出声音、南序分神的间隙,季凌立刻抓住南序受伤的那只手腕,鲜血从先前凝固的血块间的间隙再次溅开,南序没办法确保他还有力气拖着季凌一起死。   南序站直起身子,顺便用完好的左手把季凌拉起来:“记得你的约定。”   季凌抚平衣服的褶皱,闻言笑了笑,微微颔首。   南序转身离开。   舒逸尘在不远处小心、谨慎地观察着他们,在南序经过时忍不住询问:“南序,你没事吧?”   南序只是擦掉额间快滴落到眼睛里的血,沉默地和他擦肩而过。   “怎么都不关心关心我?”他听见身后季凌在对舒逸尘说话,语气一如既往的轻佻,带着几分调笑。   舒逸尘可能回了什么,随着南序离他们越来越远,已经听不见了。   主角间的故事,和他毫无关系,他只负责路过就好。   南序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舒逸尘的余光瞥见季凌似乎和他同时从南序消失的地方收回视线。   季凌脸上没什么表情时,会透出他们这个阶层特有的压抑和阴鸷。   他盯着自己衬衫上沾到的南序的血渍,嫌弃地皱了下眉。 第6章 红牌   南序成了校医院的常客。   出门诊的外科医生和之前抢救南序的是同一位,五十多岁的女性,知性大方,用不赞同的眼神再次帮南序把手缝针好。   南序全程低头,垂着眼睛,偶尔会抬眼撇过医生的神色。   他的睫毛很长,影子会落在眼下微微的凹陷处。   医生握着他的手替他包扎,慢慢忍不住笑起来。   她实在受不了南序偷偷打量她的眼神,像谨慎乖巧的雀鸟一样。   “我有认真吃药,也注意不碰水,忌口了,出现了点小意外,以后不会这样了。”南序强调。   医生温柔点头,在心里微微叹气。   前一个小时,南序刚来医院的时候吓了所有人一跳。   白衬衫露出领子上和袖口等等地方全蹭上了血渍,校服外套的右手臂处一团浓郁的深色,发梢带着湿润的潮意,微卷贴在额前,脸色惨淡。   接引的护士差点以为南序要死了,直接急哭了。   平时他们见过那些因为学院里的龃龉受伤的学生,没有一个像南序这样伤得这么严重。   南序愣了下就被好几双手推上了急救床,稀里糊涂地得到了救治。   “没事,好好修养,只是右手之后可能提不了重物。”医生说得很委婉。   南序看懂她无不惋惜的表情,问:“除了不能提重物,还有吗?”   医生轻声说:“无法进行一些过于精细的操作,但日常基本运用是可以的。”   “好。”南序似乎毫无遗憾地接受了这点。   毕竟当时原身为了求死下了死手,几乎割断大半的肌腱,先前出院时医护人员就给他提过醒,现在出了这样的风波只是更加坐实了这一点。   “好好修养复健,或许只是影响你当不成外科医生成为我们的同行了。”医生温柔地开解,“但联邦会多一名其他领域的人才。”   南序点头回应医生。   医生问:“需要给你开假条吗?你在医院多待一会儿。”   南序摇头:“要考试了。”   她知道诺伊斯的学生对于考核的重视:“行,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随时来医院。”   从诊室出来后,秉承着来都来的心态,南序反手给自己挂了一个精神科的号。   校医院里从门诊出来到心理科的案例比比皆是,医生看上去见怪不怪,见到南序后坐直身子,等待南序向他述说情况。   按照南序原先的性格,他应该不会那么冲动地和奥维还有季凌发生冲突,毕竟反击的手段不一定要在当面。   这些少爷们披着文质彬彬的皮囊,比纯粹的野兽更懂得先礼后兵一点,至少不会上来就撕咬掉他的一块肉或者让他缺胳膊少腿。   但他在奥维逼近的瞬间忽然在脑中闪过一个想法:   没意思,死了也行。   他已经连着很多个晚上做梦,反复梦到剧本中原身求死的结局。在醒来之后,生理性的头痛和心理上的混乱令他恶心得想要干呕。   原本南序分得很清楚。   原身是剧本里虚拟的人物,他是他自己。   反反复复的梦境暗示之下,剧情设定里原身想自杀的自毁倾向会突然像鬼魅一样出现,在某个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   但南序本身又不算是什么忍气吞声的性格。   现在两者揉杂在一起,变成了想拉着人一起自杀。   来心理科的多数是遭受欺凌的特招生,多数情况下医生能给予的其实只是一个心理安慰。   其实能考进学院的特招生在同龄人中都算天之骄子,在来到这里之前就有了一些心理准备。只是乍然遭受了那些落差,心态失衡。   南序坐在他边上,不用开口他就知道对方可能会说些什么,但他仍然静静地聆听南序的诉说。   医生一边颔首示意自己在听一边问:“反击了吗?”   南序点头:“反击了。”   医生冷静道:“打了谁?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这所学院里反击并不是最佳的应对方式,大多时候反而忍一忍就能过去。   有禁止斗殴的校规以及出了人命的前车之鉴在,这群公子哥们其实已经被教育过不要玩得太过火。   特招生们忍过四年之后就能享受诺伊斯赋予的荣光,开启他们光明的人生。   南序说:“奥维。”   医生知道这是财政部长家的公子,学院出名混不吝的恶美人。   不畏强权到反抗奥维,的确难以控制住愤怒。   医生顿了下。   药量加倍。   南序又说一个人名:“季凌。”   这个名字医生也知道,和四大家族继承人之一同名同姓。   医生的笔尖不动了,抬头眨了眨眼,确认自己的听力是否有问题。   南序表情认真。   医生冷静地低下头,在病历上字迹潦草地写下:   妄想症嫌疑?   心理科对于精神类疾病的检测十分精细,南序从测评到脑补检查花了一个晚上剩下的所有时间。   最后医生拿着透光的黑色X光片和一沓厚厚的测评表,和南序促膝长谈。   简而言之,有点病,但不多,而且还表现得挺有意思的。   有隐隐的人格分裂倾向和自毁意识,好在由于主体意识无比的坚定和强大,目前更多处在了情绪容易失控的阶段,如果感觉不舒服就吃一些平复心绪的药片,多来找他聊聊天。   不得不说,校医院的医生很有水准,药片吃完,当晚南序就睡了一个没有梦的好觉。   那次爆发的激烈冲突仿佛落进海里的一颗小石子,没有后续的动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季凌信守承诺真的出声约束了奥维,还是奥维嫌丢人不肯声张,奥维竟然没有再来找他的麻烦。   南序全身心投入了考试复习之中。   图书馆人满为患、同学低声快速探讨题目的声音、窗外鸽子盘旋在教堂浓雾环绕的塔尖,他有时会一恍惚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在哪个时空。   再一恍惚,他就坐到了考场上。   事实证明,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再怎么认真复习也没什么用,南序扫完试卷立刻就判断出哪些是他能力范围内可以拿到分数,刷刷写完。   巡考的老师马上注意到这位学生,和进入这间考场的所有人一样,他第一时间就注意到角落的少年。   和那些颜狗学生不一样,从老师的角度来说,南序长着一张很会考试的脸。   老师特意绕到南序的身后,瞥了眼他的试卷。   唉,年纪大了,看走眼了!   卷面比这个学生的衣领都要干净,能猜的全才猜上了,没法猜的解题过程一片空白。   老师忍不住瞪了几眼南序的后脑勺。   结束的铃声结束了一场考试的煎熬。   南序被收好卷子的老师留住吹胡子瞪眼问他怎么都不会。   南序老实回答:“还没学到。”   老师被南序“别管,我有自己的学习计划”的模样气到,又因为南序凝视他时安静明亮的瞳孔而心软,扛不住南序卖乖,挥手说:“算了快回去休息,等你学到了再来问我。”   南序乖乖地“嗯”了一声。   考完的学生正熙熙攘攘地向外走。除了大型的庆典、聚会以外,这是学院人潮最汹涌的时刻之一。从高空上俯视,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每个人都穿着学院定制的制服,带着年少特有的意气风发,英气挺拔。   南序塞上了耳机企图抱佛脚挽回明天的意语听力,路过他身边的人三三两两,从他的身后刻意加快步伐,等到和南序并肩时又会慢慢放缓,微微侧过脸观察不远处盛开的一丛风信子,磨磨蹭蹭地超过南序。   只是南序太过专注于耳朵里磨耳朵的听力,并没有注意到。   最后一门终结的时候,南序感觉佛列伦州变幻莫测的天气都变得非常可爱。   几天的暖阳令人心情放松,老师们也效率极高地批改出了等级评定。   诺伊斯最接地气的一点就是会以张贴光荣榜的形式公布学院的考核成绩。   特招生自然会在榜上占据一席之地,南序在经过时听见了很熟悉的声音。   “逸尘,你考得真好!”舒逸尘身边的同伴高兴地拍他肩膀。   舒逸尘失落地摇摇头,无比沮丧:“还是……”   还是输了。   季凌的成绩在他之上,他输掉了和季凌打赌让特招生摆脱困境的赌局。   “没关系。”他的朋友们纷纷安慰他,“什么赌局都只是那些特权阶级的借口而已,赢了这个他们也会找别的理由针对我们的。”   舒逸尘不希望朋友们担心,提起精神转移话题:“屿哥真厉害,是第一名。”   他的目光从第一名“裴屿”的名字转头仰望身边的男生,眼里满是崇拜。   男生比舒逸尘高了快一个头,极为清俊的外貌,修眉俊眼,薄唇挺鼻,疏离淡漠的气质,低低“嗯”了一声。   舒逸尘的视线不经意间瞥到了路过的身影,舌尖吐出了音节:“南序……”   他身旁的人纷纷望过去。   南序没有转头。   不用望过去都知道那些人可能是谁。   主角受肯定拥有很多朋友,其中关系最好的,同样也是主角攻候选人之一的,是主角受的竹马,裴屿。   清冷学霸型人设,在竞争激烈的诺伊斯仍然名列前茅,尽管家境清寒,依旧吸引来不少狂蜂浪蝶,但他的心里始终只在意自己的小竹马,默默收敛自己的爱意守护对方,以新贵的身份走进名利场中厮杀。   离得太远了,再加上不想和剧情扯上什么交集,南序头也没抬,当作没听见。   舒逸尘的同伴嘀咕:“切,傲什么?论坛上把他的嘴脸扒得一干二净,背地里跪舔季凌跪得很开心嘛,现在装起来了。”   舒逸尘连忙拉住他,示意他不要多话。   同伴不服气,但碍于舒逸尘的面子闭嘴,又不甘心地说:“你就是太好心了,连屿哥都不喜欢他。”   裴屿没有反驳这句话,他扫过一眼南序,从侧脸到手腕上显眼的伤口,带着几分审视,很快又收了回来,对舒逸尘说:“下午一起去做实验吗?“   舒逸尘眼睛亮起来,开心地点头。   全校的成绩单例行整理送到学生会。   温斐以当之无愧的高票当选诺伊斯的学生会长,但现在坐在办公桌前的却是反客为主的季凌大少爷,毫不客气地架着长腿,倚靠压在座椅上的力滑动着椅子底下的滚轮,松松垮垮的颓废姿态。   他第一时间翻到了自己和舒逸尘的排名。   毫不意外的结果。   他赢了。   “真可惜,有位特招生失去了一次脱离苦海的机会。”季凌的语气并不可惜,尾音上挑。   温斐坐在会客椅前,正在翻阅学院上一季度的财务收支报表。   季凌伸长了腿,找温斐聊天:   “我上回看见舒逸尘在琴房听你弹钢琴,你们相处得挺融洽嘛。你那个琴房不是不喜欢别人进去吗?”   “刚好遇见了。”温斐回答得很简单。   季凌没意思地撇撇嘴,他这位发小总是风度温柔,实则狡猾得跟只狐狸一样,什么都套不出来。   “倾哥怎么还没回来?第一名都易主被特招生的名字给占了。”他问温斐,“上回见他还是大半个月前他母亲的葬礼。”   温斐抬起头:“昨天问他了,他说他母亲家族那里还有产业要交涉,得等下周。”   “好吧。”季凌说,“希望倾哥快点回来,学院这么多乐子,他错过了很多。”   温斐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注意点分寸,他的母亲才去世。”   “好好好。”季凌做出缝上自己嘴巴的动作,翘着二郎腿把成绩册翻动,哗哗翻了好几张纸,嗤笑出声,“好烂的成绩啊。”   “谁?”   “南序啊。”   突然听到南序的名字,温斐有些意外,微微诧异地挑起眉。   “你认识啊。他前几天揍了奥维还威胁我要我管好奥维。”季凌隐去了他在天台被南序抓着要跳下去的情景,“我这么好心,见不得同学受欺负,就答应了。”   季凌耸耸肩:“不过打听这位同学到底是谁的时候,别人还给我看了他手机里的一些东西,说他喜欢我。”   一边是南序逼近他时冷淡的脸,一边是手机里阴湿、露骨妄想着和他牵手、亲吻的言论,两者很难联系在一起。   但手机确实就是南序的。   因爱生恨?欲擒故纵?   他的嘴角仍然好看地扬着,英气的眉眼却向下压:   “同性恋,怪恶心人的,我善良地忍到了月度考评结束,不打算忍了。”   多年朋友,温斐听见季凌的语气便知晓他的情绪,沉声提醒:“阿凌,别太过火了。”   温斐对待小猫小狗也是这样友善的态度,季凌见怪不怪。   季凌笑起来,唇角咧开时尖尖的弧度,狐狸一样狡黠:“放心,我会把握好分寸的。”   和往常一样平平无奇的教学日。   南序在踏出寝室的那一刻就感受到它的不同寻常。   似乎有很多人兴奋地刷新着手机激烈讨论着什么,不是单纯的喜悦,而是隔岸观火时又得知自己有火上添油机会的幸灾乐祸。   这样的感受在走进教室的那一刻更加明显。   仿佛水临近沸点时即将沸腾冒泡的氛围,平静、但下一秒滚出的气泡随时会灼伤人。   南序的前桌叫做西泽尔,是一位谦和克制、性格非常内敛内向的男生,平时不会和南序起冲突,但也很少和南序有什么交流。   现在他主动对上了南序的视线,欲言又止、皱眉露出了不忍的神色。   南序走到自己的座位前。   一张硬卡质地、镂刻着季家家徽——鎏金狮纹的红牌贴在了他的桌子上。 第7章 药膏   匿名论坛hot版块。   【最新重磅消息!有人被季少贴红牌了】   【学校多久没有人被罚红牌了,连舒逸尘那么招摇的特招生都只得到两三个黄牌警告,这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壮举。】   【黄牌被罚三个月,红牌永久被罚直到退学,季少在学院以来发出的第一张红牌,具有强烈的纪念意义】   【都红牌了就不用“有人”了,直说了吧,是南序,我亲眼看见他桌子上的红牌,也算我见过世面了】   【被贴红牌的非特招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是他啊,之前胆大包天意淫那位吧,我还一直奇怪这么久了没有什么动静,要不了了之了】   【这位破产小少爷怎么做到比特招生还要讨人厌的】   【全校都能对他做点什么,连特招生都可以欺负他了,祝他好运】   ……   罚牌制度掌控在四大家族继承人的手中。   只要学生被贴上红牌,整个学院的学生都能对他为所欲为,直到那个人毕业、主动退学,或者发牌人收回惩罚。   之前收到红牌的学生结果不一,要么苦熬坚持到了毕业,要么精神崩溃退学治疗,但无一不受到了难熬的折磨。   南序望着那张红牌。   不用想,只会是季凌发出的。   小季少爷脾气不太好,不像温斐那样温和,那天威胁完季凌之后,南序就等待着对方可能会作出的报复。   沉寂了这么多天,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在南序的意料之中。   他镇定地向往常一样翻开课本,至少接下来的一堂课他会比较安全,学院不会让学生在老师的课堂上做出破坏秩序的挑衅行为。   摄像头不动声色地被按下快门,南序发现红牌的照片被发送到了论坛新组建的群聊板块之中。   像素不太高清,可以看出是掩在类似书本的物体下匆忙拍摄的,南序正低着头,侧脸清隽,细长手指尖中夹着那张红牌。   【竟然没有害怕?】   【鬼门关死过一回胆子都变大了】   【lz技术真好,乍一看跟拍画报似的】   【有没有可能,不是lz技术好,而是南序的脸长得好】   【他家没破产之前就有人评价他用十世智商换来一世颜值,破产以后听说转性开始学习了,凭他那张脸学院里不知道多少人想上赶着养他,可惜他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很好奇,他真的只是因为爱慕季少被罚红牌吗?以前被发现季少的那些人也没这么严重吧】   【可能最近季少恐同情况加重了】   【笑死你们歪重点了,季少要被你们气死,图这么糊看得出什么,而且别忘了他现在可是“全校公敌”】   ……   学生们偷偷地浏览着下一秒就会几十加的新信息,一整堂课都心不在焉。   季凌的号召力惊人。   和现在南序遭遇的情况相比,从前那些试探甚至称得上友善。   南序不知道多少次被打翻了餐盘、锁在自修室里、图书馆的厕所之中或者人走楼空的教室中。   年轻男生们的精力如同不知疲倦的野兽,没完没了地骚扰着被欺凌者。   南序在几次被关之后学乖了,开始随身带着药片、水杯还有简易版的知识点小册子。   退学是不可能退学的,只要还在诺伊斯一天他就得努力学习来躲开“排名靠后,学费翻倍”的魔咒。   说实话,目前为止,这些小动作还在南序的接受范围里。   不知道是因为最近接受心理辅导、不再失眠之后心态平和了很多,还是学院的环境实在优越,以学院为场地展开的霸凌还没有他在上一个世界斗兽场或者贫民窟的条件恶劣。   硬件设施太好了,南序呆在无人的教室睡上一觉都没有关系。   唯一比较麻烦的是,南序手腕上的伤。   介于他有撕裂伤口的前科,校医院把他列入了重点观察对象,医生、护士定期轮流给他发消息监督提醒他换药。   一旦被围堵,换药就没有那么方便。   好在仗着年轻,细胞更新得很快,很快伤口就重新愈合。   南序拍了张对焦手腕的照片发给医生,伤疤已经完全掉痂,长出了淡粉色的新肉,长长的一道,和周围白皙的肌肤对比明显。   医生连发三个撒花表情包给他。   【恢复得很好,营养神经的药要继续吃,等过段时间忙完了来一趟医院学习些复健动作。】   南序发了个小猫蹦蹦跳跳的表情。   现在,南序习惯性地摸了摸腕间的伤口,借着窗外淡白的天光,可以看清他正身处在空荡的网球场之内。   他上完体育课之后,被高年级的助教老师留下来收拾球场。   其实助教的演技很差,想要留下南序时眼底的心虚和不安快要溢出,但毕竟他算个老师,南序选择尊重点他的面子,没有拒绝。   果然,等到捡完场地里所有的网球,门又被反锁了。   “砰”得很重一声,隔着门隐约有几个人的交谈声。   “他居然会答应捡球?一看就是陷阱居然也敢答应,真是脑子笨。”   “助教是个特招生吧,和南序说话的时候我看见他僵硬得像个木头,连骗人都不会,还好南序信了。”   “赶紧把钥匙给奥维交差,免得他又生气找我们不痛快。”   南序听到了奥维这个熟悉的名字,微微挑了下眉。   网球场位于体育场的其中一小块地界,体育场的空间极大且偏远,一时半会儿很难有人过来,只能寄希望于巡检的保安可能会巡逻过来。   在之前几次被关之后南序学乖了,开始随身带着药膏、水杯还有简易版的知识点小册子。   他索性拿出了化学公式背诵。   日光渐渐变成了月光,南序身边没有手机,只能通过感知时间的流逝来猜测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   门外终于传来了一串脚步声,皮质鞋子踩在路面上的声音十分清脆。   开门的动静带起空气里弥漫的尘埃颗粒。   奥维身上的紫罗兰香气比人先袭来,半个月没见,一如既往的跋扈嚣张,发丝打上了发蜡,似乎刚结束了某场宴会或者演出。   “你还有心情看书?”奥维皱起眉头,不可思议地观察南序。   蓝白运动服,发梢柔润地贴着额头,手臂上带了白色护腕,手指细长,略微显出骨节的形状,捏在笔记本上,掩住了下半张脸。   看见他的眼神没有任何诧异。   果然,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南序移开笔记本,露出完整的脸:“你来了。”   听上去像主人在问候客人。   奥维几乎要气笑了。   能不能尊重下霸凌者的心情?   秋意渐浓,会在夜晚不经意的某阵风里体现。   考试周一结束,他们会迅速举办各种派对释放压抑的心情,奥维正是刚从派对中场休息时过来。   不知道是冷风吹的,还是南序身上那股淡定的气质,他体内的喧嚣逐渐冷静下来,脑子也能够顺畅地运转开始思考。   被南序反过来教训以来,他被人扶起来送去了校医院。   看着可怕,其实里面有一半是南序手腕上流下来的血,他的伤口并不深。   伤口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被人踩在脚底下。   他发誓一定要让南序得到教训,但他一闭眼就是那天场景里南序冷淡的脸。   尖窄的下巴,内颌收敛精致的弧线,从上到下,冷冷俯视着他。   微微一倾身时,一股浅淡、恰到好处的草木花香萦绕了他。   他猛然惊醒,骂了声“神经病”倒头要接着睡。   再准备沉沉睡去,他的大脑却控制不了地回忆起越来越多的细节。   他还是被南序以屈辱的姿势钳制住,以那样的视角,可以见到南序刚刚从湖里上岸后湿透的裤脚,滴落的水滴在他的脚边形成一小圈湿润的水渍。   他连着好几天睡不着,醒来以后把手边的瓷器花瓶都摔到地上,大发脾气一通脾气以后好了很多。   结果一到入夜,南序的身影又阴魂不散地卷土重来。   奥维不信邪,找医生开了安眠药,总算睡了一顿安稳觉。   但在白天清醒逗弄那些可恶的特招生时,他竟然在某个瞬间又联想到了南序。   吵死了,南序才不会像他们那样大吵大闹。   回神过后,他反复咒骂着南序,他相信只要他再对南序出一次手,就一定可以摆脱那些影子一样缠绕上他的梦境碎片。   南序从书页上移开视线,打量着奥维。   奥维在南序的目光中先是犹疑地寻找自己脸上是不是因为过于匆忙赶来而沾上了脏东西,很快意识到自己该摆出凶恶的表情:“看什么?信不信把你眼睛挖……”   南序说:“你的伤口快好了。”   南序竟然还敢提起这件事,他脑袋上的伤口到底是谁造成的!   奥维更加愤怒,他不再废话,摸出口袋里的电击棒:“南序,你现在跪下来求我还来得及。”   电击棒是从校外偷偷带回来,功率不高,但足够吓唬那些特招生,让那些特招生害怕得涕泗横流,丑得他心烦。   不过只要南序肯求他到他满意,他之后会考虑放南序一马。   南序无视他手里的威胁,打断了他,只是说:“他不是让你不要找我?”   “谁?”奥维马上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果然是你!”   他包扎完的某天突然收到季凌的消息,满怀期待地前往赴约,没想到只听见季凌不耐烦地丢下一句“别再去烦南序”。   南序南序南序,都是因为南序。   他睡不好是因为南序,被季凌警告是因为南序,   可季凌的话他又必须服从,他父亲财政大臣的地位背后有季家财力的支持,他的家族一定程度上依附于季家。不管他的父亲多有野心,至少现在,他必须按照季凌说的做。   就这么放过南序吗?他真不甘心。   结果他竟然等到了季凌给南序的红牌警告。   南序活该!   “南序,你以为你得到了季凌的庇护吗,结果还不是被季凌报复吗?”奥维冷笑,“季凌最讨厌别人威胁他了。“   他才不像别的蠢货那样以为季凌是因为厌恶同性恋而教训南序。   显然,对方不长眼地以某种季凌讨厌的方式得罪了季凌,才会落到现在的下场。   “他给我发了红牌,不影响他曾经告诫你不要来惹我。” 南序没有被奥维的话牵着走,回答道。   他放下笔记本,走到奥维面前。   和奥维梦里的眼神一模一样,南序看着他的脸,冷冷地问:“你怎么不听话?”   “我凭什么听话!”奥维条件反射地要退后,下一秒反应过来他这回有了防备,不可能会再那么狼狈地抓住,他挥舞着手里的电棍,“钥匙在我手里,你今天要是不求饶,我不会放你走的。”   他听见南序好像叹气了。   南序静静注视着他。   奥维逐渐感觉到不安。   他很难形容那样的眼神。   像纪录片中人类与兽类狭路相逢时在判断对方是否无害。   干净通透、带着审视。   似乎看穿他莫名其妙地不想打开电击棒的开关。   可他连哪一方是居高临下的人类,哪一方是进攻挣扎的兽类都没办法分清。   气氛僵持凝滞。   月光森冷,给南序的黑发乌瞳镀上了一层冷调的青色,蓦然了然地微微弯起了些眼睛的弧度。   你笑什么?   在晃神的几秒钟,奥维感觉到西装外套外侧的口袋掠过片刻的触感,他下意识上手要抓住。   南序先预判了他的动作退后几步,抬高手,微微挑眉,手上一串泛着银光的钥匙。   奥维顺着惯性向拉长的草木气息方向前倾身体,等视觉信号终于传递到大脑,才恍然大悟地慌忙去摸自己的口袋。   球场的钥匙不翼而飞,他摸出来了一个祛疤的药膏。   南序已经走开他的几步之远,一定是他刚才在宴会上偷喝了酒才使他反应迟钝,他只能呆呆地望着南序的背影,听见南序说:   “药膏换钥匙,先走了。”   药膏开过封,显然是南序随身携带刚好顺手拿来糊弄他的。   奥维感觉额头的疤痕伤口大概忽然恶化,以至于竟然又开始发烫了。 第8章 疑惑   南序又一次被关进了狭窄的废弃仓库里。   手机就绪、知识点小册子就绪、脑子就绪。   坐等保安叔叔来捞。   南序急促地拍了会儿仓库的铁门,象征性地告知他们真的有被他们“吓”到,表示对他们的尊重。   今天和以往不同,从前外面的人听见南序拍门表示希望出去的信号时都会忍不住发出窃笑声,可今天外头静得诡异,仿佛有人刻意控制了呼吸声。   南序感觉到了那份微妙,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但来不及了。   一盆水从仓库上泛着幽光的天窗倾泻而下,结结实实把南序浇透了。   南序抬手捻过手背上的皮肤,指尖沾上了细碎的冰晶,光线切割出散射的微弱白光。   他的脚边落着更大的冰渣。   门外有略微急促却仍然不算大声的压抑呼吸声。   卡明罗特区今日北风1级,12℃,霜冻橙色预警。   衬衫布料紧贴吸附着皮肤,南序眼见自己的手在因为冷意而微微颤抖。   他找到远离天窗的角落,紧贴住墙壁让身上的体温晚一点流逝。   窸窸窣窣的呼吸声依然存在,很缠人,有种恶心黏腻的感觉。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赶来,紧接着是清亮的责问声:“余笙,你疯了吗?还不快点把门打开。”   门外的呼吸声静止,对方似乎慌张极了:“小尘,你怎么来了。”   钥匙的撞击声、把锁的扭动声。   舒逸尘抓着门把锁,急切地和南序对上了视线。   南序阖着眼倚靠在墙边,身姿颀长,闻声撩起眼看向他们。   忽略南序已经变得难以克制平静的呼吸,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   舒逸尘不敢相信身边的朋友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情,质问道:“余笙,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位叫做余笙的特招生回避了舒逸尘的眼神,扫过南序一眼,从刚开始的心虚转成找到理由的笃定:“南序以前欺负过我,我报复回来不可以吗?”   舒逸尘露出近乎错愕的神情,难以置信地盯住余笙。   余笙的语气越来越坚决,里面有着尖锐的恨意:“我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付别人。小尘,他以前就跟别人一起欺负过我,把我锁在仓库里,我现在只是同样报复回来而已,我有错吗?”   舒逸尘反问:“季凌、奥维他们也欺负了你,手段比南序狠一百倍,你敢报复他们吗?”   余笙无法回答。   空气里蔓延开冷冽冰冻的寒意。   南序显得像是个局外人。   他想,这算什么?主角团的友情危机吗?   身体的不适和大脑的迟钝,使南序的动作放慢,他直起身,问:“等我走了,你们再吵好吗?”   南序的脸色开始变得透明,不舒服地皱起眉头:“你们太吵了。”   “南序……”舒逸尘流露出愧疚的神情,“对不起。”   那天和季凌分开以后,他回想了当时南序和季凌对峙的画面。两个人摇摇欲坠,他一时慌乱,又被季凌那抹玩世不恭的笑容蒙蔽了。   但那时其实季凌被南序压在了天台的边缘。   南序当时大概率处于上风。   季凌桀骜不羁,笑意盎然之下潜藏着戏谑。当初季凌就是带着这样的笑容送给他了黄牌警告,令他开启了混乱的学院生活,他非常了解对方的恶劣。   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制止,很有可能令南序的目标没办法达成。   尤其在看到季凌向南序发出红牌警告之后,不安和愧疚时时刻刻压在他的心头。   没有人比他清楚被整个学院针对是什么样的感觉。   主角受看起来像是要哭了,他的朋友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逸尘和你道歉呢,你听不见吗?”   南序有点想笑。   行吧,主角团的友情坚不可摧之光速和好。   “听到了。”南序点头,语调冷淡,“不准备接受。”   舒逸尘注视着南序的脸庞,眼里生出茫然和空落。   他还想说些什么,南序已经绕过了他们。   诺伊斯学院的罚牌规则由来已久。   一代一代的传承中,四大家族的继承人多数年纪相仿,会在差不多的时间入学诺伊斯学院,将学院作为他们掌控规则的试验起点。   到了季凌这一辈时,温斐很少罚牌,只有一次用了这个规制去惩罚一个差点强jian了特招生的贵族。谢倾向来对学院的事情漠不关心,而卡佩家那个小疯子比他们小一岁,下一学期才会入学。   只有季凌心情不好了发发牌,看下面那些人挣扎的样子找点乐子。   果然生活会时不时蹦出惊喜。   比如舒逸尘反抗的反应就挺有趣,他愿意多花些时间和舒逸尘玩一玩。   但他也是第一次发出红牌。   和舒逸尘无关痛痒的反抗不同,南序切切实实地威胁到了他的生命,没有任何人能够忍受这种找死一样的挑衅。   南序确实和舒逸尘不同。   舒逸尘会直接找到他抗争,可南序从那天见面之后就杳无音信,没有在他的面前出现过,收到红牌警告以后也安安静静的。   季凌把往日围在他身边的几位人询问情况。   这几位少爷的家族全附庸于季家,毕恭毕敬地把手机拿给季凌。   “我们在匿名论坛的群聊板块建了个群聊。”   论坛的群聊多种多样,家世显赫的勋贵世家少爷们享有发起权力,根据不同情况限制加入的范围。   比如针对舒逸尘的行动,会把特招生的群体权限排除在外。   而这次针对南序的,将全校全列入了可加入群聊的范围,除了南序。   群里全是南序。   图书馆明亮穹顶下低头看书的南序、体育课在角落沉默换护膝的南序、音乐会结束散场在人潮之中的南序、被关了几个小时从实验室放出来的南序。   你们……   是不是有病?   搞个霸凌把自己搞成了偷窥狂一样。   他提出自己的疑惑,小弟一号沉默了下。   他再往下翻了群聊的消息记录,证明他们确实有对南序做些什么。   “都是什么?”   “南序被我们撕了的课本、作业本、被丢弃的私人物品,被我们关在仓库的录像……”   季凌感觉怪怪的,但说不太上来,以往这些人也是这么对待特招生的,一模一样的招数,但总觉得有些不一样。   “之前怕吵到您没有拉到群里。季少,您要不要也进群?”小弟一号询问。   季凌点了点头。   把那些人叫离之后,群里跳出了两个新的视频。   季凌点开之后,诧异地挑了眉。   发在群里,自然针对的是南序。   紧闭的厕所的门,有人往倒了一桶水。   银光闪过,水里有没化完的冰凌。   然后是水浇到皮肉躯体上的闷声。   这个“有人”季凌也有印象。   他饶有兴致地勾起了唇。   多有意思。   舒逸尘维护的特招生群体之一,曾经为了这人不惜怼上了他。   然后舒逸尘来了,和门外的人爆发了争吵,拉着对方一起走进仓库。   拍视频的人不满意地“啧”了一声。   视频还没有播完,休息室门外就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刚才还在视频里的舒逸尘像一阵风,气喘吁吁的,好看的脸颊上带着几分薄汗:   “季凌!你……”   “……你能不能放过南序。”   说出这话时,舒逸尘的语气并没有底气。   他明明没有任何立场要求季凌,可在南序和他侧肩而过时,他生出了莫大的冲动,径直跑向了季凌的休息室。   一鼓作气,再而衰。   他的心跳咚咚在胸腔里有力跳动时,他渐渐明晰了大脑的思路。   他以什么身份要求季凌这么做?季凌不可能听他的。   “你来得正好。”季凌朝他扬了扬手机屏幕。   舒逸尘看清了画面,是半个小时前余笙欺负南序的视频。   “这算什么?”季凌停顿了几秒,在思考如何做出合适的描述,“屠龙者终成恶龙?”   舒逸尘的脸色倏然变得苍白。   “还是你们特招生更懂得怎么欺负人。”季凌眯起桃花眼,拖长了音调,慢慢悠悠的,“冷库掺了冰碴子的冷水加上今天的温度,南序肯定会吃一点苦头对吗?你们下手比你们口中讨厌的贵族阶层还要狠。”   舒逸尘下意识想张口说些什么,但他却什么也说不出。   季凌并不在意,朝舒逸尘很灿烂地笑:“你看,特招生有了权力同样会成为施暴者。从来就不是人的区别,而是权力的区别,你不能简单地怪我们吧,毕竟我们手上的权力从出生就拥有了。”   颠倒黑白、偷换概念。   “不是的。”舒逸尘喃喃道,可他的心中充满巨大的迷茫,南序脆弱得一碰就要碎开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的喉咙仿佛被什么梗住,没办法再说话。   “那是什么样呢?”季凌笑眯眯的,“回去再想想吧。”   他不动声色地赶走了失魂落魄的舒逸尘。   虽然对舒逸尘有点感兴趣,但他可不会大发善心地做心灵导师。   另一个视频继续播放,看时间显示,和上一个拍摄视频的时间大概隔了一个多小时。   因为兴奋而抖动的镜头里,南序表情沉静终于从仓库里走了出来。   全身湿透了,狼狈不堪,风一吹微微打着颤。   拉近的焦距里,看视频的人能看清南序脸上残留几滴的水珠从鬓角滑落,颊边细腻的小绒毛和冷白到极致的肤色。   季凌反复拉着进度条。   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再一次冒了出来。   他想不出来。   四大家族的继承人在学院内拥有单独的学府别墅,直到晚间从教学区域回到自己的别墅,手机的群里对南序被特招生出手的视频讨论了一整天,还在刷新出新消息。   季凌刚洗完澡,房间里充斥着沐浴露清爽却浓郁的海盐味道。   发梢滴落的水珠落在屏幕上的照片,水珠的折射放大了南序模糊的侧脸。   季凌擦掉那滴水。   湿润的感觉令他猝不及防联想到那个天台的傍晚南序带着一身的潮意一步步逼近他。   很浅淡的气息,又像一场后知后觉的海啸。   季凌终于灵光一闪。   为什么南序不反击他们?偏偏只对他生气动手?   凭什么! 第9章 医院   群聊消息在早晨的课间不断刷新出来。   【南序今天早上没来上课。】   【怎么没来啊?不应该啊,他从来不缺席课堂。】   【他学习态度真的没的说,除了有一回他附近寝室的往他的宿舍房间门口放了一桶水,刚出门就被浇了换衣服迟到以外,他每天都早出晚归地学习。】   【那次迟到我也在,他被当堂的老师骂了十分钟让他到门口罚站,他就倚着我窗边的位置在听课,情绪挺不好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老师说教了。谁不知道那节课的老师学问一般脾气还大,也就南序把他当回事儿,给他脸了。】   消息刷新得很快,无意义的聊天持续了半天,终于有人抛出点有用的信息。   【他生病请假了】   【昨天余笙那桶冰水给南序干医院了】   【啧,不愧是聪明上进一点就通的特招生,连搞霸凌都上手这么快】   【我们还去医院找他吗?】   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似乎没有人愿意做出“是”或者“否”的回答,成为了举棋不定的执棋人。   南序坐在医院诊疗室的椅子上,短短一个月,他来的频率之频繁甚至令他见证了窗边盛开的木芙蓉随温度变换颜色的全程。   液体冰凉的流动感在他的手背蔓延,安静的环境中挂瓶点滴坠落药物的声音清晰可闻。   昨天从仓库回来之后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喝了热水吃了药片希望可以防范未然,但凌晨两点多的时候他仍然被全身闷热的烫意灼烧醒。   爬起来坐到书桌把一杯装了冷水的玻璃杯贴在脸上,他用不清醒的意识判断自己又要光顾校医院。   急诊的医生查完房回来,观察南序的状态,劝告道:“身体太差了,要补一补,多多锻炼。”   他们这个年纪的学生,因为高压的环境,身体多少带点不健康但命长且硬。   医生非常明白学生们的状态,对每个来看病的学生都这么说。   反正多锻炼总是没错的。   南序乱糟糟的思绪忽然冒出一个地狱笑话来:   以良好的体魄迎接霸凌吗?   “知道了。”他恹恹地回复。   “今天的假条已经帮你开好了,你还打算请几天的假,要不要好好休息一下。”医生问。   校医院毕竟也算学院的一部分,院内呼啸而过的风声同样会被风卷到他们医护人员的耳朵里。   更何况眼前男生惊艳的脸和极具标志性的伤疤。   他们虽然只能视而不见保全自己,但在能力范围内还是可以适当帮一帮的。   “我多久可以好?”   “如果以退烧为标准,你今天就能算好;但你前不久动完手术本身很虚弱,现在又病倒了。”医生生怕南序扛着难受在那里硬犟,所以多暗示了几句,“我建议你多休息几天。”   好在南序不是那种为了学习拼尽全力不顾一切的好学生,麻烦医生帮忙开了五天的假条。   校医院的假条开完以后由医院端直接传给教务处备案,挺人性化的。   没有主动来招惹他的恶作剧,没有写不完的试题分析,南序感觉自己提前过上了和谐安逸的退休生活。   他决定将自己的生日愿望改成以后他也能过上这样的养老生活。   除了邮箱里叮叮当当不知道是哪些好心人整理的课堂笔记以外,他仿佛被隔绝开来一般。   诺伊斯学院的建筑耗费了建筑家、艺术家们长达五年的设计,此后再由建成完从学院毕业以后在建筑领域崭露头角的学子们继续修缮。   南序把下巴搁在窗台上,把思绪放空,欣赏远处尖塔与圆弧屋顶意外和谐组成的几何线条,比他没解完的空间几何习题要更加生动几分。   ……   住院疗养日程转瞬过了三天。   医院里的病人形形色色,有的病人恬静,有的病人就比较喧嚣。   比如学院知名不好伺候的少爷在威胁医生:“必须给我用最好的药,我不想留疤!”   “本身伤口没有很深,继续养护伤口,愈合之后不会留疤的。”医生的语气耐心又专业,“如果恢复完之后真的留有痕迹,也可以通过激光去除。”   奥维放下端详自己的镜子:“行。”   医生等待这位患者的离开,但这位患者依然不动如山地坐在椅子上,敲击几下桌面,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个药膏:   “对了,你帮我看看这个祛疤膏有没有效果?”   医生只需要看一眼就能辨认:“有效的。”   而且看着应该校医院开出来的。   奥维继续问:“哦,那对比我头上更深更丑的疤也有用吗?”   “如果疤痕太深,更建议通过手术祛疤。”医生说道。   奥维点头,终于起身离开,医院的消毒药水味他实在不喜欢,从进到医院里他额间的“川”字纹就没有消失过,恨不得以他为圆心的五米以内都是闻不到消毒水味的真空地带。   但出了门诊之后,他却忍不住放缓了脚步,扭头四处打量着。   专门因为南序而建立的群里,因为那句“要不要去医院找南序”的提问而争论不休,直到季凌在群里丢了一句“没事别去医院”。   所有人熄了火。   奥维想,虽然季凌发了话,但他现在是有事要来医院,如果来医院开药的时候一不小心偶遇了南序也不算违抗季凌的命令。   他向来运气不错,在走廊角落的最后一间报告厅里看到了他想要看到的身影。   报告厅里有几个实习生在护士的带领下练习急救基本程序,南序正感兴趣地看他们操作,被实习生鼓励着试验了几次。   教学的时候南序就蹲在人体模型身边,大家弯腰俯视他时可以看见他头顶柔软黑发中逆时针的小发旋和翘起来的一小撮发丝,就会忍不住碰碰那簇头发,然后抿着嘴忍不住笑。   南序身为当事人毫无反应,专注地辨认着他们向他科普的人体结构。奥维在外头却看得一清二楚。   奥维在心里骂:傻子,学习不好、反应力也迟钝。   这话纯属奥维的迁怒。   就他调查所知,学院里的一些老师出乎他们意料的竟然对南序的观感很好,尽管南序的成绩并不突出。   天气很好,阳光晒久了身体会感受到自然的暖意。奥维因为这份舒适,莫名地不想移动脚步,出神地望着室内。   直到手机铃声打破了安静,在空旷的走廊形成不合时宜的回声。   季凌的来电。   季大少爷很少给他打电话,一般涉及到周末的家宴,但他会以第一时间以兴奋虔诚的姿态接起来。   奥维下意识在第一时间点了接听,但学术厅内部的人已经听见门外的动静纷纷注意过来,当然包括南序。   他和南序的每次相遇都是充满着他单方面的挑衅,南序的神色总是淡漠的。   现在,当南序没有见到门外的人是他时,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柔软,仿佛融进了一片清亮和煦的日光。   奥维心里有了奇异的感觉。   电话对面,季凌听见这头过分安静的场景,疑惑地询问了一声:   “奥维?”   奥维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挂断电话,攥着手机和门里已经看见他的南序慌乱地对视。 第10章 碰瓷   有医学生拉开房间的门,被贴门站着的奥维吓了一跳。   骄纵蛮横的少爷连忙往后退了好几步,贴住洁白的墙壁。   门里的医护人员们鱼贯而出,奥维来不及走,落在人群最后的南序也即将要走出那扇门。   但南序的脚步没有要停下的信号,径直经过了奥维,要往走廊深处走去。   “南序?”奥维忍不住生气,大声说,“你聋了还是瞎了?怎么又不理人。”   他快步地跑到南序面前,拦住南序要离开的脚步。   他才发现今天南序换下诺伊斯的制度,换上了医院的蓝白条纹病号服。   宽宽大大、空空荡荡的,脆弱得像一张纸,风一吹就会吹跑。   探进走廊的阳光投射到窗户的玻璃再映照得人满头满身,南序不适地眯起眼睛,回答说:“你也知道我不想理人。”   奥维不经意间溢出的雀跃冻结在眉梢,他僵硬地偏了偏头。   完全意料之外的回答。   他以为南序至少应该会叫一声他的名字作为回应。   他攥紧口袋里那支祛疤膏。   他以为那天在球场南序给了他祛疤膏是一个信号。   可以和平相处的、可以把过去的冲突一笔勾销的信号。   “你给我的祛疤膏是什么廉价货。”奥维维持着脸上的表情,他的长相明艳,稍微一扬眉就会显露出张扬的咄咄逼人,“我这里有点别的药膏,联邦最新技术,如果你……”   南序打断他的话:“那就丢了吧。”   奥维哑口无言,半晌他结结巴巴说:“你特意送我的,也不至于……”   南序认真道:“不是特意,不是送你,一物换一物的交易而已。”   就算是会错了意,可只要南序顺着他的话承认祛疤膏是专门送给他的,他就也可以顺从某种心意和南序把从前的事情抹平。他在学院里的地位不低,得到他的庇佑,南序的学院生活一定会比现在好过一百倍。   是个聪明人一定会这样选择。   明明只要一句话。   奥维的心跳渐渐沉寂下来,声线冻结起来:“你什么意思?”   可南序没有任何停顿地说:“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奥维眼神错也不错地盯住南序。   光线模糊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和视线,他依旧能窥见南序因为休息好而丰盈了些的莹润面庞上在说话时残存着对其他人的几分柔软笑意。   笑意在面对他时没有消散,漂亮轻快得让奥维连嫉妒或者破坏欲都没办法升起来。   带着少年气,带着几分游刃有余的了然。   南序连假装着哄他一声都不愿意。   “南序!”奥维提高声音。   不等南序开口,去而复返的护士长阿姨已经挡到南序身前:“同学,这是医院,不要打扰病人休息。”   “南序。”奥维维持着胶水糊住一般拙劣挂在脸上的面具,恶狠狠地、一字一顿地说,“你别后悔。”   他重重踹了一脚走廊等待的椅子。   连排的座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震颤了十几秒,惊飞外头停歇在树梢的鸟雀。   南序朝神色严峻的护士长微笑了一下示意她不用担心自己,按住那排座椅直至它们不再震颤,才转身继续走回病房。   住院疗养日程的最后一天,南序在下午办理了出院手续。   医生疯狂暗示南序还可以再续几天,毕竟目前看来外面的那些人暂时还没有泯灭人性,把手伸到医院里来,医院算是一个安全区。   南序谢过了他们的好意。   但他本就知识贫瘠的大脑不可以再雪上加霜下去,有些知识还得靠听课才能掌握。   诺伊斯学院斥巨资请来了名师,不可能把钱花在刀刃上,纯粹学术型的学者一般不会成为授课的教师,对他们进行教学的那些老师博学多识且擅长点拨,对学生们的启发很大。   周日的东区教学楼人迹少见,大多数学生会集中到西区开派对或者参加社团活动。   南序回了趟教室打算看一看桌子抽屉里会不会留有这一周的试卷。   陪伴他上课的书桌可谓命途多舛。   经过过杂物丛生、污水横流还有七零八落、横七竖八,竟然还能坚挺地在教室里存活。   可能因为桌子的主人本周住院,书桌表面上保持着南序住院以前的整洁。   桌洞里被塞得满满当当,南序从前喜欢在桌洞里放些巧克力、非常清淡的草木气息的香薰还有目前为止他尚不能完全解开的练习本。   其他人则喜欢往里面放垃圾或者一些蠕动的虫子。   南序第一次发现虫子的时候就淡定地把它们用纸壳拢到多余的纸盒里,放在他旁边的窗台上。   他们的教室位于一楼,诺伊斯的生态实在太好,旁边的草丛里时不时会有一群跳动的雀鸟。   不过多时,它们就发现了招呼它们的大餐,呼啦啦停驻在窗边啄食。   连着几天这群小鸟们定点觅食,形成了习惯。   等到其他人意识到南序并不怕虫子不再忍着恶心往课桌里丢之后,它们仍然在某节自习课翩然落在南序的左手窗边。   为首的那只小雀绿豆大一样黑亮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歪头“咕”了一下,意识到今天并没有加餐,不满地用小小的尖喙啄击窗户的玻璃表示不满。   其他小鸟见状连连效仿。   南序撑着头偏过脸,瞧着它们的愤怒,觉得很可爱,弯起眼睛笑了起来。   安静的教室响起“咔嚓”的很清晰的声音。   忘记关掉摄像模式的照相声。   全班人的笔尖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尴尬地停滞了。   更寂静的环境中,南序仍然在用指尖隔着玻璃去逗弄化身“啄木鸟”的小鸟。   见南序没有在意,马上有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班上有些同学莫名其妙的,而且似乎经常很难控制住自己大起大落的情绪,不过他的同班同学相比于班外其他的人,实在算不上恶霸,能够相安无事地继续当同学,南序通常不会把他们一些奇怪的举动放在心上。   南序坐在座位上,简单翻找了这几天发下来的簇新试卷,准备抽出来按照科目来整理。   他的手忽然顿住,难得有些发愣。   但是手上的感觉没有骗人,冰凉滑腻的触感从他的指尖慢慢缠绕到他的手腕。   南序从桌洞里伸出手,盘在他腕间的一条小黑蛇用小小圆圆、幽蓝的眼睛和南序对视,嘶嘶吐了下信子,露出尖尖的獠牙。   南序面无表情地精准捏住它的七寸。   小黑蛇立刻乖乖僵立。   不懂哪个缺心眼的同学拿这种毫无攻击力的宠物无毒蛇来吓人。   南序继续收拾,把有用的习题塞到包里,打算带回宿舍写完。   小黑蛇用尾巴尖拍南序的手臂。   南序不理会,任由它盘旋在手腕上,拉好书包拉链走出教室。   教学楼旁边绿意葱茏,再往深处走有一处僻静的池塘,南序就地取材用纸盒子、捡来的树枝、绿植简易制作了个躲避屋,把这条小蛇放进去。   “别乱爬,小心被别人打死。”南序蹲下身,低声认真和它对话。   小蛇安安静静地盘旋在纸盒子里。   南序上辈子什么都养过,当然也包括了蛇。可他现在自顾不暇,没办法再养些什么小动物,只能随缘放生。   学院的占地面积很大,除了人之外,自成一个小型的生物链,放生一条无毒的小蛇不会产生什么影响。   小小的风波就此过去,南序在回宿舍挑灯夜读以后立刻把这件事情翻篇,在清晨太阳初升的时候晨练完照常上课。   晨间本就是容易昏昏欲睡的时候,十月底,诺伊斯的室内已经开始初步供暖,加剧了大家的困意。   南序把书包塞进抽屉里,几秒后轻轻叹了一声气。   熟悉的触感。   那条小蛇也不特意张牙舞爪的直立起来吓人了,直接熟门熟路地盘上南序的左手,刚好绕手腕两圈,冰冰凉凉的,很提神醒脑。   南序开始怀疑这是谁的碰瓷计划。   人的第六感总会在某些时刻无比精确地应验。   俗称,好的不灵坏的灵。   教室原木质地的门哐铛撞击到墙上反弹开来,卷起一阵风。   那条小蛇吓得立刻噌得往南序袖子里藏了一点儿。   南序的手臂在衬衫下留有很大的间隙,秋冬季的制服外套一掩,刚好藏了个彻底。   室内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落到门口。   门口的人却径直地穿越所有视线,不加辨别就第一眼锁定在最出众的那个人身上,眼中闪过惊艳,随后勾起一抹恶劣的、挑衅的笑。   “打扰了,来找个东西。” 第11章 小蛇   “沈林,你大早上的就犯病了?”刚好座位靠近门边、身材高大健壮的男生马上站起来。   名门世家们不太会有什么以班级为单位的集体荣誉感。   但与此同时,他们却有着强烈的领地意识。   教室作为他们除了自己的休憩室外最经常呆的地方,当然具有特殊的含义。   现在对方莫名其妙闯入的行为无疑挑衅到了他们。   这位叫沈林的同学姿态淡定地插着兜:“里昂,火气别那么大,你要原谅我丢了东西,心情比较着急。”   在场的没有一个不是聪明人。   在这句话刚一出现,他们几乎在同一秒钟陷入沉默之后明白了他的意思。   南序也不傻,对方的眼珠子快要黏到他的脸上了,东西怎么“丢”的,“丢”到了哪里自然很容易联想到。   不过对方刻意弄丢的东西不是他以为的此刻在他手腕间装傻跟死了一样一动不动的趴趴蛇。   沈林的目标很明确,装也懒得装,径直走向了南序:“我的手表昨天体育课的时候不见了,几个班在一起上课,别的班我都问过了没见过,就剩你们这儿。想来想去你最有可能,南序,麻烦让我检查一下你的书包和课桌。”   他的用词挺有礼貌,和脸上快要破土而出的张扬相比显得格外割裂。   南序坐在座位前,他以站立的角度俯视着这位全校闻名的蔷薇美人。   早在南序被发红牌以前,南序凭借着颜值就在诺伊斯小有名气,只是和他没有什么接触。直到全校范围针对南序的群聊建立,他加入了群聊。   每天翻看着群聊中关于南序的点点滴滴,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在某次点开群聊以后,他福至心灵,终于明白了哪里不对劲。   那张惊艳十足的脸上过分冷静,偶尔在视频中会流露出一瞬间的惊吓时,那一刻会莫名地使他升起一丝兴奋感。   恐惧会让美人更加活色生香。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设了一个俗套但无比管用的局。   沈林精准地从南序的书桌里摸出了一块满钻表盘的机械腕表,朝南序得意地抬了下眉,又因为马上意识到自己在演戏,回收了几分快要溢出的兴奋:“南序,怎么在你哪里?你有什么说的。”   “他能有什么说的?”西泽尔踹了脚桌子拉开了点空间站了起来:“才几十万的手表就拿来陷害人?沈林你家穷成这样了吗?”   沈林因为西泽尔的话脸色扭曲了一瞬间,很快恢复了情绪,冷笑道:“我家是不怎么有钱,但也比南序家有钱啊。谁知道是不是南序少爷家里破产之后囊中实在羞涩,就冒险偷走了我这块一般人瞧不上的手表呢?”   他的咬字很重,落在“一般人”和“瞧不上”两个字眼之上,仿佛海洋生物遭遇刺激时喷洒出的墨汁,不太有攻击力,却足够搅浑这趟水。   所有人都知道南序不可能偷了手表。   所有人都知道沈林在污蔑南序。   但所有人也知道沈林的行为可以用红牌规则光明正大地得到庇佑。   这算诺伊斯学院里对付看不顺眼的特招生比较常见的招数,没有真的想做到什么借此让特招生们退学,可有时候精神羞辱比肉体折磨更叫人难以接受。   现在一模一样的招数被用在了南序身上。   他们把视线全都聚焦着南序。   同往常很多时候一样,南序脸上的情绪波动淡然,他的手里还抓着先前书写用的黑色钢笔,现在正垂眸从桌上拿起笔帽慢慢对准契合的角度合上。   咔哒一声。   “你想怎么办?”南序问。   “你承认是你偷的了。”   其他忍不住起身的人皱眉说:“出现在南序桌上也可能是别人塞的,你凭什么证明是他?“   他们身处一楼,南序的桌子又靠窗,窗外是低矮的灌木丛,外人可以绕路踏足,再从窗外将赃物丢进南序的抽屉里。   沈林游刃有余地反问:“拿什么证明不是他呢?”   空气里飘散了一句轻声的嘀咕:“我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是无辜的!”   沈林捕捉到这句话,下意识看向南序一眼,随后不自然地绷紧表情。   一群意志不坚定的人,庸俗无知,就因为南序的长相和气质轻而易举的动摇了。   他环视着周遭,阴恻恻地提醒道:“你们要违抗季少的命令吗?”   蓦然沉寂的室内,响起几道加重的呼吸声。没人喜欢被威胁,可沈林知道他们被成功威胁到了。   站在南序斜角前方的西泽尔偷偷注视着南序。   他做不到为了南序去反抗季凌,反抗全校的制度,于是只能装作平时看不见南序的遭遇,只要他看不见,他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等南序真的在他的眼前经历着一切,他难以装聋作哑,冲动地站了起来。   他不后悔他的这份冲动,但他有些难受,他的勇气好像就到此为止了。   这群天之骄子们仿佛极有默契地陷入了吊诡的封印之中,压抑着越来越迸发的怒火,不能有任何的动弹。   “没事。”南序没有因而感到任何失落、沮丧的情绪,只是轻轻开了口,“报警吧。”   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请君入瓮的陷阱,以季凌的名义在诺伊斯拉起鲜明的旗帜。   不正义,但可以成为诺伊斯是容许的法则。   南序懒得花时间和他们争辩,他伸出双手,左手光洁无暇,薄薄的皮肤透见青绿血管,右手腕上一道粉色新肉鼓起的痕迹。   一个犯人等待手铐的动作。   其他人能清晰发现南序神色倦怠,不太明显,也不会令人忽略,如同卡明罗特区天空上时常藏匿在厚重云层前的晨光。   沈林终于等到南序正眼瞧他,对方冷静地向他说:“报警,让警察来,查完了证据,我愿意进监狱或者少管所。”   沈林原本以为南序要服软而亢奋起来的脸庞控制不住露出一瞬错愕的表情。   怎么和他预想的走向不一样?   明明之前那些特招生们不会是这个反应。   他们会因为百口莫辩,却无法折价赔偿,更无法承担“偷窃”的罪名令自己的人生在刚起步阶段就背上污点,而慌乱或者崩溃。   这时沈林就会让他们做出跪下来赔礼道歉、再写一张欠条给他的选择。   那些自尊心极强的特招生们往往会因为受不了这种羞辱而哭泣出声,却不得不服从。   他会在他们的低头中享受到折辱的快感。   他只是想让南序低头,从来没有想过让南序离开诺伊斯。   南序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南序已经收回了手,仍然作出等待的姿态,冲一瞬间呆在原地的沈林微微扬眉,似乎在疑问为什么他没有下一步行动。   反而西泽尔先说出了声:“南序,你别……”   南序没开玩笑。   理由倒不是现在周围人可能认为的“南序选择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原因。   学院开设的法律课程让南序对这个世界最底层的规则有了最基本的认知。   刑法老师估计也没想到过,她在介绍未成年人犯罪那一章节时谆谆教诲,希望面前的那群未成年人有所收敛和忌惮,其中一位未成年人确实听进去了,但偏离了重点。   其他人的重点是犯罪记录伴随终身,天都塌了,为了他们璀璨的未来没必要犯错沾染上污点。   南序的重点是原来出了点小问题会被少管所收容,还行,能接受,天不会塌。   圈定的坏境范围、不安分的人物因素、早出晚归的作息,抛开降级的住宿条件和教学氛围以外,少管所和诺伊斯学院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在哪里过不是过。   他对学院没有执念,更没有以此为砝码而跃升平台的野心。   他只是因为交不起其他学校的学费无法转学留在了诺伊斯,联邦不招聘未成年学工而留在诺伊斯。   现在思路打开,监狱不仅不用交钱,还允许未成年进入。   南序琉璃珠一般干净清透的瞳孔错也不错地凝视住沈林。   全场寂静。   南序轻声询问,用不太大的冷淡嗓音打破了所有人刻意制造的沉默:“我自己报警?”   沈林焦躁地摩挲赃物手表上的细密的钻石尖锐切割面,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行啊,那就报警。”   他坚信南序只是嘴硬,等到警察真正来了,在警察的追问之下,迟早能叫南序乖乖退让。   边上的学生忍不住出声:“沈林你玩一玩就够了,适可而止,到底要疯到什么时候?学院和外来人员联络要申报理事会批准,你们要直接去理事会吗?”   沈林不为所动:“那就去理事会报告呗,多了道程序而已,我相信理事会可以给出合理的解决办法的,不管是赔偿求饶,还是退学。”   南序耸耸肩表示没有异议。   西泽尔咬唇,下定决心:“南序,我陪你一起去。”   在通往南区的路上,西泽尔向看上去就有些不太了解的南序科普了学院的机构设置。   学生会负责学院大大小小的学生事务,理事会则偏向规划与重大事件的审批。   理事会和学生们联系最紧密的事项,是诺伊斯学院的升学与退学决定权,他们所有人的去留全都掌握在理事会的手中。   南区的建筑群以高耸繁复的哥特式建筑风格为主,教堂、尖塔、扇拱构成锋利与圆润兼具的轮廓。   理事会闭会期间,常务理事轮岗,不知道哪一位会在。   他们在门口工作人员的引导下穿过袖廊走进尾间的最后一间房间。   门一开,西泽尔率先猛然停住脚步。   沈林也忽然如同踩住了电流一般僵住,鞋底的涂层像化开了胶水,把他黏在地上。   他恭敬地微微躬身:“您回来了。”   他们一俯身,将身后的南序显露无疑。   豁然开阔的视线里,南序看到了一个站在胡桃木书墙前手拿书籍的身影,光影昏暗,只能窥见半边英挺的轮廓和书籍封面不经意间反射了的烫金卷草纹样。   似乎是察觉到南序的注视,那个人偏过头侧脸望过来。   他的骨相立体、眼窝深邃,眼形狭长,尾端一道浅浅的褶皱微上扬,带出锋利的攻击性。   南序最先注意到他瞳孔的颜色。   不是纯粹的黑色,而是沉寂的灰蓝色。   特征过于明显,很好辨认出这是谁。   谢倾。   原剧本里的主要人物已经出场了大部分。   争夺主角受的雄竞修罗场中,谢倾是最猜不透的那位。   谢家权势惊人,一度掌握了联邦的命脉,在谢倾父亲与母亲两家联姻之后再度迎来权力的顶峰。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漠视学院的存在,对学院中所有的事情都不太感兴趣,从骨子里透出欲望被满足而冷淡的隔绝感。   和主角受的初遇,是因为知道主角受是他母亲曾经资助过的学生,于是慢慢开始关注。   谢倾没有换上学院的制服,穿了一身贵气十足的黑色西装,胸襟前别了一支白色的玫瑰。   联邦悼念逝者的习俗。   而沈林这么惊讶正是因为谢倾竟然毫无预兆地回到学校。   一个月以前,谢家夫人,谢倾的母亲去世。谢倾从学院请假回家参加母亲的葬礼。   南序曾经刷到过相关的新闻。   照片上王室贵族们身着深色礼服神情肃穆且哀悼,发表致辞惋惜着逝者的离开。   小道消息则描绘着谢夫人灵柩上装饰了多少钻石与花环,揣测着谢夫人为何如此年轻就突发疾病去世,用尽夸张的表述赢得甚嚣尘上的流量。   整个诺伊斯学院由谢家持股最多,占住了学院理事会话语权最大的理事长席位,现任理事长正是谢倾的祖父。   “卡尔顿主席去出席佛列伦州的州议会,短时间不会回来。”谢倾说,“你们来有什么事?”   听到主席不在,在场至少有两个人同时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沈林调动起情绪,斜眝过南序:“有人偷走了我的手表,人赃并获放弃抵赖,说大不了被抓走,我就遵循他的意愿……”   沈林一开口添油加火地讲述事件的经过,西泽尔好不容易努力压制住怒气再一次被勾了起来。   谢倾饶有兴致地旁观着这位以性格害羞著称的新闻外长家的独子和沈林当着他的面旁若无人地吵起来了。   而另一位当事人以比谢倾这位局外人还要毫不相关的视角,冷倦地倚靠在桌边。   离他最近的一块儿玫瑰窗倒映投射的光在他的眼里晃动,他微微垂下眼睫,避开光线对上瞳孔的直射点。   一看就知道是个刺头儿。   西泽尔和沈林吵架的进展发展到了各执一词的“疑罪从无”和“人赃并获”之上。   “怎么不看监控?”谢倾懒洋洋地补充。   双方同时安静下来。   西泽尔说:“要是从教学楼旁边的墙翻过来,走过草丛从一层窗户外头把扔东西进来,监控拍不到那个角度。”   沈林扬了扬唇角。   怪只怪南序选的位子不好,他连对监控动手脚的时间都不用花。   他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   “为什么拍不到?”谢倾扬起眉眼,在三个人略显诧异的注视里微微勾唇,”那里有监控。”   “很巧。”他说,“昨天刚好动用了点权力,午休时让人加装了监控。”   巧到南序终于流露出微微的诧异,瞬间像化冰的水流动开来。   而沈林的面色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血色,他眼眸中的内容几近空无一物,颤颤巍巍地挂上风一吹就会掀下来的笑容:“谢少,您在开玩笑吗?”   他的耳朵机械性地回收谢倾磁性清润的声线。   “你觉得呢?”   西泽尔开心地快要蹦起来,恨不得给谢倾当场送上一个天使光环:“那我们可以现在去看吗?”   “可以。”谢倾点头。   西泽尔恶狠狠地扭过头对着沈林:“走,调监控去,沈林,我看你能说什么!”   低温的天气,豆大的汗珠从沈林的额间滑落进鬓角,他慌乱地下意识环顾四周,发现在场的其余三人不可能给予他什么采取其他补救计划的支撑。   “是季少……”他喃喃说道。   谢倾似笑非笑:“和阿凌有什么关系?”   沈林狼狈地噤声。   他是疯了不成?就算所有人都知道红牌是季凌发的,明面上他也不可以透露季凌分毫,把季凌拉下水。   无论任何时候开口,这都只能是他自己一个人设下的局,不可以攀扯到上位者的利益。   这是默认的潜规则。   “没有……”沈林讷讷地微微含着胸。   南序冷眼旁观着所谓的上流守则,无趣地低下了头,轻轻拍了下右手的小臂处,把右臂往身后掩了一下。   旁人看来有些奇怪的动作,不太确定有没有被人瞧见,因为他感觉到他低头时有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淡定地抬起头,重新聆听两位同学的争吵。   沈林先前的嚣张不翼而飞,西泽尔步步逼近,生气地扭过脸问南序:“现在这情况归学生会管,南序,你放心,我一定让沈林给你道歉。”   南序回复的一个微笑让西泽尔顷刻间斗志昂扬,恨不得按着沈林立刻给南序磕几个。   “谢少,谢谢您,我们先不打扰您了。”西泽尔像斗胜的小公鸡连忙朝谢倾鞠了个躬,拽住沈林的外套风风火火地往外赶。   南序落后一步要离开。   “等等。”谢倾突然出了声。   落在最后的人不得不听到。   南序停住脚步,转身轻声问:“有什么事吗?”   他垂着头,避免和谢倾对上视线,却在低垂的视野范围内,猛然注意到正中间书桌的钢笔。   它的笔帽上镶嵌着一枚缩小的黑银色、吐着蛇信子的家族徽章。   那道反射的森冷银光忽然攫取了南序大脑的思绪,条件反射联系起来的预感像毒蛇一般爬行上他的脊背。   果然,徽章的继承人说话了。   “我养的一条小蛇丢了,找遍了所有的监控都没有找到它。”   谢倾深灰蓝的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南序。   “南序同学,你有见过我的蛇吗?” 第12章 会长   谢倾和南序之间相隔并不算太远,可以相互窥见双方表情的距离之中,南序却没办法从谢倾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中读出什么样的信息。   那条小蛇依旧安安静静地呆在他的腕间。   先前小蛇跃跃欲试地想钻出来时,被南序隔着衣服轻轻拍了下当做警告以后安分了很多,如果不是紧贴皮肤冰凉的手感,很容易让人忘记它的存在。   几步之遥,谢倾在等待他的回复,他的眉弓很高,顶上投下的光线打在脸上,令他的眉眼呈现出极强的侵略性,像不知不觉间被一只色彩斑斓、不明毒性却十分危险的蛇类缠上。   对方已经加装了监控,又直白地点出了南序的姓名提问,南序不信对方什么都不知道。   但南序没有想好自己应该怎么回答,因为他猜不透谢倾究竟会有什么反应。   说没见过吗,谁知道谢倾是不是在明知故问。   “什么样子的?”南序询问。   失主提供了较为详细的描述:“我的手掌这么大,纯黑色,眼睛是蓝色。”   谢倾的眼睛也是蓝色的,没有小蛇那样湛蓝通透,而是和佛列伦州常年清晨盘旋在塔尖灰色烟气一样,雾蒙蒙又冰冷的机械感。   南序还是更喜欢那条小蛇眼睛的颜色。   诺伊斯学院处处是陷阱,很容易前脚出了一个坑,后脚又陷进一个坑。   比如这个被包装为失物招领的陷阱,失主看穿了南序不希望和他产生任何交集的内心,恶劣地在等待南序的回答。   谢倾发现南序一直很平静的表情终于起了一些波澜。   如果用语言去描述的话,应该是类似于一种因为感到麻烦和棘手而生起了无奈的感觉。   维持那样的神色,南序垂眼将自己黑色学院制服的袖子向上拉开。   舒舒服服盘成蚊香圈的小蛇乍然见光,透明鳞片下的竖瞳扩散成圆形,焦躁地挪动了一点角度,南序手腕上刚好遮挡住的疤痕露出一点粉色的印记。   “是这只吗?”谢倾听见南序冷清的声音,伴随一阵温度柔和但气息冷冽的风走向他的方向。   湛蓝的豆豆小眼睛和灰蓝的狭长眼眸猝不及防地对视,因为被捏住七寸,下意识嘶嘶地朝他这位主人吐着蛇信子。   “是。”谢倾回答,他注意到南序抓蛇的方式非常老练。   “那还你了。”小蛇精准地被抛回它主人的怀里,在它主人的掌心再次扭曲成一团麻花。   南序收回手:“还有事吗?没有我就走了。”   谢倾因为这个回答忍不住勾起一点笑意。   惜字如金,绝对不多说一句话,只把刚才的互动定义为一件一码归一码的事。   捡到失物归回失主,双方两清,可以一拍两散了。   中间的来龙去脉绝口不提。   过于分明的界限感和淡淡的疏冷感,为了防止南序同学真的嫌弃他,谢倾挺直了腰背。   他好整以暇地用指腹按住黑蛇甩动的表达不满的尾巴:“没有了,如果需要什么……”   草木气息的风远离了他,微微颔首告别向他示意着要离去的信号。   谢倾意兴阑珊地噤声。   对方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他没必要再自讨没趣。   小蛇抓住主人手指因怔忪而放轻力度的空隙继续拿尾巴抽打它的主人。   主人被掌心没什么威胁力的触感唤回注意力,他盯着蓝色火焰黑色盘圈的“蚊香圈”,很有良心地观察他刚进学院就越狱逃窜的宠物蛇。   命大、没死、活蹦乱跳的。   谢倾捏住小蛇颈椎的位置,忽然皱眉:“你是冷血动物,哪里来的温度?”   原本冰凉的触感变得温润。   很细微的差别,但他有些担心它生病了。   小蛇无辜的莹蓝眼睛一眨不眨,不可能给他任何回应。   谢倾忽然反应过来,那是南序的体温。   理事会的楼栋与学生会的相距不远。   南序大概比西泽尔和沈林晚了十分钟到达。   学生会的装修布局比理事会明亮,纯白外观的建筑,临水而建,白得在诺伊斯学院甚至显得有些刺眼。   南序按照指示牌的引导走到会长办公室。   里面的氛围比南序想象中的平静,在南序推门之后齐刷刷地将目光汇集到他的面上。   他再仔细一看,原来是战火燃烧过后的平静。   西泽尔在见到他以后立刻如释重负地跳了起来跑向他,沈林的脸上青青紫紫挂了彩。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怒气冲冲地坐在沈林十万八千米远的地方,眼眶下面同样一大块青黑的淤血。   另一位预料之外情理之中出现的这里的人,温和地微笑向他颔首。   “会长。”南序和温斐打招呼。   西泽尔已经蹦到了南序的眼前:“你怎么才到啊?有出什么事情吗?”   先前一时情绪上头,他迫不及待地要把沈林拉到学生会进行审判。   刚巧温斐正好在会长室,还有卓朗在。   西泽尔和卓朗不同班,知道卓朗还是因为他很早以前见过卓朗来南序的班上找过南序。   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到一半时,就听到一声骨头和骨头对撞的声音。   他茫然地转过头,发现卓朗和沈林已经纠缠到一起搏斗。   沈林一边闷哼一边怒声问:“卓朗,你发什么癫?”   “你才有病吧,没事污蔑南序?脑子不清醒我现在让你清醒清醒。”卓朗咬牙切齿地说。   明明很冷清的天气,室内干燥温暖的暖气和雄性缠斗时持续升温的氛围,让空气充满躁动燃烧的气息。   西泽尔才不上去劝架。   沈林活该,就得卓朗这种一言不合就上手的人来治他。   他偷偷瞟了眼温斐。   温斐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诺伊斯肃穆庄重的校服穿在他身上没有把他温润的气质压住,他仍然温和像得像一片湖水。   温斐没有要制止的意思。   会长都没有反应,西泽尔光明正大地拿起手机录像,他要把这一刻记录下来留作纪念。   “南序呢?”温斐突然出声询问。   西泽尔被冲昏的头脑猛然醒神。   南序呢?   他怎么把那么大一个南序弄丢了!   斗殴的两位听见了这句提问,不约而同地停下手脚。   然后几秒钟过后就是南序走进门见到的场面。   “迷路了。”南序给出一个含糊的回答。   “哦哦。”西泽尔点头,他刚才很担心南序是不是在路上又突然被什么同学欺负了,现在看到南序没事,他就相信了这个解释。   “来解决下这件事。”温斐说,他看着眼前的闹剧,似乎终于有了解决的兴趣开始控场,“首先,和南序道歉。”   沈林被卓朗猛得一推肩膀,一个趔趄到了南序面前。   一切事情对于沈林而言都发生得猝不及防、急转直下。   他弯着腰,只能盯着南序制服上金色的纽扣:“对不起,我……我把手表送给你。”   卓朗冷笑一声:“想得真美啊。”   沈林涨红了脸。   南序的声音也从他头顶传来:“不需要。”   制服的设计处处讲究,比如纽扣的材质特殊,可以清楚在反光里让他看到自己除了屈辱、还因为南序的不给回应而很不甘心的脸:“对不起。”   “污蔑同学。”温斐声线温柔,“遣返留家查看。”   一般学校的处罚会是留校查看,唯有诺伊斯的处罚是回家反省。   背后的逻辑显而易见。诺伊斯被塑造成极高门槛接近于学生心中荣耀的殿堂,当你被遣返回家,意味着你被否定、被拒之门外。   在所有诺伊斯学生的眼中看来,这是无比丢脸的事情。   “会长!”沈林忍不住提高声音,慌乱地想要求情,下意识要抓住温斐的衣襟求饶,又在温斐淡然的注视下退却。   温斐平静地转向卓朗:“校内斗殴,考虑到伤势轻微,记一个处分。”   卓朗余光里全是南序,下意识嚅嗫了一下嘴唇,马上用尽力气克制住反驳的冲动。   哪怕温斐多么名声在外,特招生可能会因为温斐平时的过度宽容而心存幻想,但他们从小在一个圈子里的人无比清楚上位者不可以挑衅。   “你们先走吧。”温斐说,“南序,你先留下来配合做个记录。”   几个人磨磨蹭噌地落上门,在走之前眼睛仍然黏在南序的身上,似乎在等待南序和他们说点什么。   不管是厌恶的追问、还是关心或者一个眼神,他们都没有等到。   低头已经坐到桌前的南序错过了三个人的关注,拿起笔填写那张情况说明表。   南序脸上从外头带进来的寒意渐渐地被室内的温暖驱散,血色从他的两颊渐渐泛起。   室内的松木香沉稳低调,壁炉安静地晃动橙红色的火焰。   温斐推给他一杯水,叹了一声气:“如果不是刚好有监控,你是不是真的等警察来去办退学手续。”   南序的笔停顿了一下,仰起脸:“没有别的办法了不是吗?”   漆黑、平静的眼眸和深棕色、温润的眼眸对视。   显而易见的,只会是温斐率先移开了眼。   “阿凌是家里独子,但他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会劝他的。”   南序没有给他一声冷笑,算是遵循了人类社会经典的社交礼仪。   “你很久没来戏剧社了。”   “忙着学习,暂时抽不出时间。”   笔尖沙沙作响,对话也还在继续。   温斐问:“虽然这样说有些冒犯,但我感觉你似乎在躲着我。”   从前似乎经常见到南序的身影,但自从南序家里出事以后,偌大的校园把南序的踪迹隐藏得一干二净。   南序诚恳地回复:“我在躲着全校所有人。”   温斐因为这样的诚实而感到有些失笑。   记录表填写完整,南序从椅子上起身的瞬间,一张泛着冷光的银白色磁卡进入他的视线。   拿着它的手指修长干净,淡青的指甲修剪整齐,像雕塑家精心雕琢过的艺术品。   “戏剧社在威尔逊艺术馆的三楼,一层楼都是话剧社的基地,平时不常排练,下一次学期考快要到了,或许你会有需要。”   在诺伊斯,所有的相处都在等价交换。所以温斐显得这么格格不入,他愿意帮助特招生,惩罚举止过分的贵族,成为很多特招生群体心中的一道光。   不管是真的善良还是伪善,对面释放出友善的信号时,南序不会选择视而不见。至少他目前没有损害到南序的利益,并且还很有可能帮助南序规避掉一些麻烦。   南序不怕死,不影响他在活的时候很爱惜自己的身体。   温斐的五官出众,南序才注意对方眼尾有一颗极小的小痣,拉长了他的多情。   南序不为美色所动,接过那张卡,低声说了句“谢谢”。   论坛软件是学院的学生们每天除了学习以外耗费时间最多的地方,涵盖了学生在校内所有的社交需求。   群聊板块更新的速度比前两天活跃了很多,说明今天有了不一般的消息出现。   主楼:【报!谢少回学院了】   【果然今天我见到很多迷弟心不在焉的】   【他还好吗?】   【远观了一下,状态还可以】   【你们竟然觉得自己可以看出太子爷的心情,什么时候练成的读心术,记得教教我】   【唉,谢夫人那么年轻就离世,我母亲还去她葬礼上献过一束花,谁都惋惜,何况是他的母亲】   【无语,楼上好好的为什么要提到不该提的事情,现在好了大家又要被禁号一周了】   ———此贴已被删除———   西泽尔快速划过这些帖子,这种事现在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大新闻,他迫不及待地点开私聊板块,对着新加上的账号傻笑。   西泽尔得意洋洋地勾选了前面刚刚录下来的沈林向南序道歉的视频、沈林被卓朗打得鼻青脸肿的视频准备发给南序。   勇敢跟随心意果然可以拥有好运。   他加到了南序的联系方式!   今早所有的不愉快、晦气、愤怒全都一笔勾销,他现在是全世界最快乐的小男孩。   然后乐极生悲,他手一抖发到了标记着野蔷薇图标的群聊里。   炸出来一连串的问号“?”   西泽尔猛然惊起。   不仅发错了,而且这个群里还有季凌在。   西泽尔哆嗦着手打字:   【错误示范,大家引以为鉴】   【蠢死了】   可给他机智的!   大家不说话,西泽尔默认他已经把场子圆回来了,闭眼装鹌鹑,心理建设了一秒钟又乐滋滋继续给南序发消息。   ……   季凌还是看见了。   他冷哼一声,没去计较西泽尔的小心思。   因为他也不认可沈林莫名其妙上演的这一出自导自演蹩脚戏剧,引火上身。   脑子不好加运气不好,现在撞到温斐的枪口上只能说他活该了。   空气中缭绕着雪茄焚烧产生的皮革味。   温斐走进休息室时,把外套往架子一扔,顺手就点燃了一支雪茄。   “论坛上讨论关于你的事情,我封了。”他对谢倾说。   谢倾正在翻阅从理事会书架上拿来的书籍,闻言轻轻点头。   季大少爷懒散得坐没坐相,指尖夹着雪茄,歪斜在天鹅绒靠背上:“阿斐,你从学生会过来的?”   “那件事也解决了。”温斐听懂了发小未尽的提问。   “上回也是他拿同样的招数对付舒逸尘,舒逸尘倒挺聪明的,知道拉老师来当人证。”   “南序怎么这么笨,要不是刚好新装了摄像头,他要干嘛?真打算要退学吗?”季凌显然非常不满意事件里几个人的处理方式,“把人给赶走了,那我还玩什么?本来上学就无聊。”   温斐垂眼掸了掸手里的雪茄,春风和煦的声线,雪茄慢慢飘散的烟雾里,他的面庞被模糊,火星照见他眼角的小痣,映出几分惹眼的诡气。   “放心吧,不会让他们退学的。”   季凌想起这位温姓发小在学院弱势群体心中堪比白马王子的形象,小声嘀咕:“也是,他们有你在。真不懂你有时候护着他们做什么?”   谢倾的指尖停顿了一秒,从泛黄的书页移开视线,扫过温斐,再瞥到堪称迟钝的季凌的身上。   温斐注意到谢倾意味不明的眼神,温和地朝他微微一笑。 第13章 初见   抛开巨大的阶级差距不谈,诺伊斯本身是个十分适合学习的地方,只有没有人刻意来找麻烦,南序的生活单调到在外人看来近乎乏味。   只学习加运动,不社交,和老师沟通得最多。   南序在老师面前观感很好的传言不是空穴来风。   大部分老师都很容易对两类学生抱有好感。   一类是天资卓越的学生,另一类是乖巧听话的学生。   尤其是诺伊斯学院的老师大多同时担任着知名高校的教职,诺伊斯汇聚了联邦在这个年龄段最优秀的学生,他们或许可以提前找到擅长自己领域的天才加以培养。这也是他们同意担任诺伊斯老师的原因之一。   南序在老师们眼中两类属性都沾点,又两类都不怎么沾。   他们发现南序的天赋在学院部分的选修课上拉满,比如植物学、动物学以及戏剧赏析等等课程,主科课程仍然算得上一塌糊涂。   至于听话乖巧,南序只有来问老师问题时,睁着乌黑通透的眼睛聆听解答时才和这个词沾边。   他现在坐在物理老师埃德文教授的办公室里,安静地像只鹌鹑听他念叨。   “南序,这里不该这么分析,你的知识到底学到哪里了?”   全世界辅导功课的长辈通用语录。   埃德文教授在背地里被同学们偷偷取名叫“暴怒雄狮”,果然绰号没有起错,稍微抬高点声音,金发就全都立起来了,嗓门大得像咆哮。   “老师。”南序熟练地找到办公室饮水机的位置递来一杯温水,“你别生气。”   埃德文其实没有生气,只是情绪激动了一点。   他的教学生涯里遇到的要不然就是天才特招生,要不然就是等着继承家业的贵族,学成什么样和他的关系不大,不过在他面前都挺老实的。   只有南序这位小朋友,似乎不怎么怕他,抓住机会问他问题。   他当然乐意解答,但是南序同学的基础实在是太差了,不可能迅速反应,一来二去,南序倒是不急,把他给急上火了。   他快速扫过南序的神色,很镇定。   幸好,应该没被他吓到。   是真的不怕他。   “你自学得怎么样?下轮月考有信心吗?”   南序说:“希望下回月考可以保持C的成绩。”   埃德文:“……”   没听过这么没出息的要求。   “为什么只保持C?不争取一下B级。”   “因为别的科目想试试能不能从D变成C。”   埃德文:“……”   好一个四处漏风的成绩,全是短板。   唯一的希望就是当事人异常平静,表现得非常稳。   南序和同龄人相比有一个优点。   他苍白脆弱的外表下是充满韧劲、无比笃定的灵魂,他会设定目标,但也能接受随时有意外发生。   目标无法达成时,他不会因此而苛责自己或者别人,可以坦然接受这个结果。   “你已经有自己的主意了,那我就不多干涉什么了。”埃德文拽过南序的作业本,接着把最后一道南序解决不出的题目给解答完,然后扔了一沓簇新的、油墨清晰的A4纸到南序面前。   南序拿起来查看,惊讶地抬起眼:“谢谢老师!”   纸张上并不是近期学习内容相关的题目,而是更往前时间线知识的分类好难度等级的练习。   “你进度太慢了,我把以前的教案找出来。”   “谢谢老师。”南序再次感激地道谢。   埃文德老师没有义务单独帮他补习从前的内容,但对方仍然这么做了。   “那就下回拿一个B给我看看。”“暴怒雄狮”的金发已经没有那么怒发冲冠,脸上是身为师长的和蔼与勉励,甚至还有些掩饰不住的小得意。   幸亏他第一个找到南序,把教案拿给南序的人。   据他所知,别的科目老师也有类似的做法,但他抢先一步,从此以后,他就可以默认那些老师都是在抄袭他的创意。   南序笑着点头,抱住练习本和埃德文礼貌道别。   埃德文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教师休息室可以清晰看到学生离开楼栋的身影,南序跑下台阶的背影时黑发被风扬起的弧度像是一只灵动白鸽振翅的羽翼。   埃德文突然想起他忘记询问,南序上周请假一周是不是生病了?现在好点了没有。   南序没注意到老师还在注视他,趁着刚做完题手感还在,他打算把手头的实验报告填完,随意塞了几片面包就前往实验楼。   物化生实验各领走了一栋楼,主要供学生操作教科书上的实验,再复杂些的实验则要到校内更偏远一些的配备了更精密仪器的实验区域去。   南序暂时用不到那些,他的当务之急是把必考的实验做到了然于心。   实验室实施预约制度,南序选择的时候还只有他一个人预约,等到了地方刷开大门以后发现温度比室外上升了几度,代表现在实验室内有人。   南序放缓脚步,在正中央的仪器前的身影很难叫人忽视。   谢大少爷低着头,五官锋利冷峻,和初见时略微外显的懒散不同,因为聚精会神而面无表情,眉弓高耸,投下一块很深的阴影,没有什么人味。   谢倾落下了几个月的课程,诺伊斯在这点上很公平,大少爷也要刷够实验才能让自己的学分达到要求。   南序本来想走,但听见开门声的谢倾已经抬头望了过来,很快面无表情地低头继续未尽的动作。   走不走,都有可能引起对方的注意,所以索性不纠结了,把实验给做完。   南序沉默地找到角落的设备,先放下书包插上耳机,看了几遍操作视频再开始上手。   线路不稳定地晃动了一下。   南序立即停了手。   果然,白炽灯挣扎了猛烈爆闪几下以后,室内陷入和室外夜色相同的漆黑。   从进入室内起就没有对视过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移过眼望向对方,大概是从对方的表情里判断出点什么。   一方想看一看始终平静的人会作出什么反应。   另一方想见识下对方因为外头那群人切断线路而让他的数据毁于一旦,对此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感想。   可惜两个人都过于淡定。   南序先移开了视线。   太黑了,看不清。   外面那群少爷断人电路的招数已经驾轻就熟,未来家里破产了说不定可以从事电工这一职业。   诺伊斯有应急电源备用,所以这个招数不怎么吓人,只是挺恶心人。万一有什么实验功亏一篑,一般人真的很容易崩溃。   黑暗里响起谢倾低沉的声线:“经常这样吗?”   南序起身摸索到电箱旁,推上应急电源的开关,应了一声:“嗯。”   沉默在黑暗里蔓延了几分钟,南序没有没话找话的打算,空气里有两个人相安无事的清浅呼吸声。   谢大少爷咨询有经验人士的经验:“多久能来电?”   谢倾的瞳色偏浅,在昏暗里仍然可以看见南序撑着手等待时很清晰的轮廓,脸庞微微倾过一些角度,细长指尖扣在桌面轻点。   “你倒数个五秒吧。”   指尖点到第五下。   备用电源亮起。   在谢倾的视觉反馈里,漆黑的世界最先从南序漫不经心的、掠过他的清亮瞳孔中亮起。   备用电源没有那么容易动手脚,对于南序来说接下来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平安夜。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实验被中断影响到了数据,谢倾干脆不做了。   从亮灯以后,对方的压迫感十足,存在感越来越强烈,实在很难叫人忽视。   南序猛然抬头。   谢倾被抓包也不尴尬,微微挑眉,嘴里没有什么好话着评价说:“你的基础真的很差。”   南序露出“这还用你讲”的表情。   似乎观察够了,谢倾重新投入回自己的桌面,铅笔尖扫过纸面的记录声,铅体倾斜角度在书写中被磨掉的声音。   仪器重新开机的声音。   大概谢倾补到了和南序一样的进度,现在和南序做的实验一样。   同样的动作,谢倾完成得很流畅,行云流水。   南序原本也打算这样做的。   就当又见过一遍实验示范视频,南序安静地对着笔记补充上谢倾现实里多出的细节,再一步一步边重复边把步骤刻进脑子里。等后颈的肌肉感受到酸麻,他才回过神。   时钟指向了十点,南序晚上回去以后还有别的安排,他直起来身,收拾好书包向外走。   谢倾晚他一步,不紧不慢地在他身后,影子随着光源角度的变换悄然生长,覆盖在南序的身上。   南序的手已经握上了把手,又再移开:“有东西忘了。”   他重新回到座位上。   不是有东西忘了,而是记起来了些东西。   比如说,主角受在这栋楼里同样被切断了实验室的电源,因为幽闭恐惧症犯了无法独自一人呆在黑暗的房间等待电源亮起,只好走投无路地慌乱朝着走廊有光源的地方跑去,就撞见了来补上实验进度的谢倾。   谢倾按住门把时,急促的奔跑声转瞬间到达门外。   门已经被拧开,舒逸尘苍白颤抖的身影从门隙间慢慢显露出来。 第14章 命令   南序前排围观在剧本里可以取名叫做“初见”的一幕。   比他想象的还要平淡。   原著虽然称作初见,但双方的印象实在不太好。   尤其是舒逸尘回忆起来时,谢倾高高在上的冷漠姿态,和其他俯视他的贵族阶级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更加旗帜鲜明地展露出上位者的气质。   谢倾很高,低头看人时影子可以完全将人笼住,和静谧的夜色一般可以把人吞噬。   舒逸尘先前也被关过好几次,但那些房间大多有天窗,不像实验室密不透风,一点光亮都透不进来。   看样子,舒逸尘的幽闭恐惧症没有减轻,仿佛加重了。对上谢倾以后,整张脸最后一点血色都失去了,快要化身一座大理石雕像。   谢倾灰蓝色的眼眸从舒逸尘浑身颤抖的身上转向角落里的南序:“东西找到了吗?”   南序:“?”   关他什么事。   南序伸手把记录本重新装进书包,拉上拉链:“找好了。”   舒逸尘的眼珠随着听觉的感知稍微移动,才注意到实验室里南序的存在。稍一晃神的瞬间,他可以感知到谢倾已经走离他的身边。   他没有去看,他的瞳孔好像只能锁定着正在向门前靠近的南序。   从光影模糊的暗处逐渐显出标志秀丽到极点的五官。   他一瞬不瞬地麻痹在原地,晶状体无法调节着他的视物距离,他只能感受到南序将要和从前很多次那样漠视着路过他。   “呼吸。”   像掠过湖面的风,低声冷淡的命令。   舒逸尘的大脑下意识地接受了这个指令,后知后觉地张大嘴巴大口喘息着,拼命让空气卷入肺部。   他控制不住地流出生理性的泪水,整张脸渐渐从惨淡的青白色到情绪激动的绯红。   活过来了。   他扶住墙壁慢慢蹲下去,抵着墙壁,缺氧的大脑还在闪现所有的片段,最后跟随那声命令,七零八碎地拼凑起呼吸的本能。   被糊住的视线开始调节焦距自动追寻南序的身影,南序离去的背影已经快要和拐角的夜色融为一体,凝成了一滴边缘模糊的墨渍映到他的眼眸中。   ……   两大主角的相遇平平无奇,但经过论坛一润色,就成了格外值得关注的八卦。   【惊报!谢少也难逃SYC的魔爪?三大继承人全员沦陷?】   配图糊成一片的背景下,一前一后走出实验楼的谢倾和舒逸尘。   主楼编辑:【众所周知,SYC虽然只是位特招生,但和top阶层关系暧昧,季少和会长对他挺特别。结果昨晚小编在钟楼记录野猫打架的时候,意外照见他们一前一后地从物理实验楼走出来,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是否代表了一段浪漫故事的开端呢?我们敬请期待】   【开局一张图就开始编,疑似期考前精神状态陷入癫狂的妄想】   【皮下是哪位特招生?或者SYC本人上大号说话,想得很美啊,把top全绑定上了】   【SYC别读书了,出本书分享下经验应该也能赚很多】   【粉丝团说话也别那么冲,说实话,会长对舒姓特招生温柔得很不一样,季少虽然给了黄牌,但对他的容忍度也很不寻常,同样的事换成别人做出来,可能早就人没了。】   【lz最好说清楚野猫打架是真打架还是假打架,丧心病狂侵犯猫权,小心被猫猫之神制裁】   【了解了下情况,昨天物理实验楼被恶意断电了,显然是有些人想搞恶作剧的手段。但是谢倾从实验楼里出来,等于那人也断了他的电,细思极恐,粗思也恐,不思更恐,阿门。】   【谢家这位不喜欢学院,好不容易回校突然来了这么一出】   【哪位勇士搞动作没带脑子,最好祈祷他不生气吧】   八卦板块的编辑者嘴巴都很毒,留言的人也通常“妙语连珠”。尤其临近考试时,这群人发起疯来连自己的死活都不管,肆无忌惮地议论着特招生和顶级权势之间的爱恨情仇。   “倾哥,你的实验数据不会真的没保存吧?”当事人就在眼前,季凌第一时间就问出了最关注的问题。   谢倾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翻阅着跟帖的内容,顺口回答:“没有。”   季凌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   “那你和舒逸尘怎么回事儿?”他笑完了,眼角还残留着笑意,“你也对他感兴趣。”   谢倾重复了季凌这句话里的一个字眼:“也?”   季凌毫不避讳:“对啊,比如像我一样,感觉他很有趣。”   谢倾没有表情时长了一张恹恹又极具攻击性的厌世脸,听见问题后眉也不抬,沉沉压着眼:”没兴趣。”   “那你昨晚真的和他一起独处做实验了?这么刚巧被人撞见,实验楼就没有其他人了?”季凌审讯着谢倾,就像小时候他疑心是不是有人偷拿了他的玩具。   谢倾盯着那两张被人瞎编的照片,他也很好奇为什么没有其他人了?   谢倾没有正面回答季凌的问题,也没暴露出不愿意出现的那位同学,只是说:“我对学院里的人不感兴趣,不用老在我面前提起名字。”   季凌撇了下嘴唇,脸上装出了略显不满的神色,但答应得很快:“行吧。”   “还有,你那些牌什么时候收走?”谢倾问。   季凌狐疑且警觉:“怎么?”   谢倾说:“影响到我了。”   “这是个意外。”这个解释季季凌可以接受,他说,“好吧,我会叫他们注意点的。”   谢倾起身,季凌继续地把口无遮拦的帖子回复刷新到最新更新,发现帖子被封禁删除了。   他笑了下,从小就认识,他知道谢倾因为母亲的缘故其实不怎么想来诺伊斯读书,可四大家族继承人又必须在诺伊斯就读,谢倾还真是一点都不想和诺伊斯扯上关系。   马上又被跳出来的群聊消息吸引走视线。   熟悉的野蔷薇logo。   消息加了很多感叹号。   不知道在表达震惊还是愤怒还是着急,看一眼眼睛都会被吵到。   “南序……”季凌提取关键词,“……心情不好?……”   他排斥感叹号的干扰,低低念出了声,纠结地把脸拧到一起。   这个群越来越离谱了。   谢倾抬头看了他一眼。   ……   南序对自己从后门绕开、没有走正门最终没被拍到的机智选择表示满意。   虽然他不怕麻烦,但如果被复习得精神失常的同学编排进一场三角恋里,他的精神应该也不会太美妙。   不过他现在的状态并不称得上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见到的场景原原本本地还原了纸面上的描述。被他深埋到深处的剧本又开始活跃在他的大脑皮层,造就了他一晚上光怪陆离的梦。   本来能睡觉的时间就不多,再加上奇差无比的睡眠质量,南序再次陷入头脑混乱的状态,气息冷得浮在周身,令人难以忽视。   他没注意到同班同学整天呼吸也放轻了很多,埋头要钻进桌洞里交换着聊天消息。   聊天的内容是在揣测他今天有没有生气。如果真的生气了,谁惹的?   当事人显然不知道自己的情绪竟然也能成为众人议论的话题。   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终于熬过了一天的课程,南序没有任何犹豫地起身离开教室。   人总会有那么几个瞬间,希望周围变成真空地带,隔绝一切生命物体,只有自己一颗自转的小行星。   南序现在就是这个状态。   他的思绪因为混乱而变成了具象化的杂乱的线性图案,太阳穴突突胀痛。   他捏着那天温斐递给他的艺术馆的卡片,卡面上一位中世纪眼神坚毅的骑士头像,翻过去是一只天鹅与月桂枝缠绕的温家家徽图案。   南序从来不会有接受别人施舍很丢人的心态。   温斐愿意给他,他愿意接受,双方互相给了个面子而已。   艺术馆只有四层。   一、二两层是艺术品展厅,平时不对外开放,只有美术鉴赏课或者校庆期间才会经过提前报备安排前来参观。   三楼一整层,是戏剧社排练的地方,当初改造时专门安装了隔音墙。   四楼则是中厅和少量的可用于自习的教室。   整栋楼很空旷,没有人的时候感觉会有游魂出没,应该是诺伊斯少有的可以找到清净的地方。   南序随意找到一间无人的教室坐下。   已经到了深秋的季节,学院的供暖系统运转流畅,在外头应该穿上轻薄羽绒服的天气,他们在室内仍然可以穿着西装、衬衫配领带。   他脱下在室外挡风的外套,等待暖气慢慢蒸发走他身上的寒意。   拉开书包拉链的声音在空气中以声波的形式传开,再反弹回南序的耳朵里。   他全天毫无效率,稀里糊涂地过完了一天,现在总算勉强升起一点学习的动力,随机摸出一本课本,摸到谁就学谁。   摸到了拉丁语课本。   拉丁语历史悠久,而且和其他语系有共通之处,很多学校都将它作为一门必修课进行考核。   头疼的不是学习语言,是呈现在你面前的不是简单的单词或句子,而是一篇篇关于历史、哲学、诗歌、天文的手稿。   南序认命地开始小声读写。   窗户用一大块方正的面积框住了窗外的景色,深深浅浅、簌簌落下的叶子把诺伊斯染成了萧条的金色。   铅笔落在纸上的声音和落叶很像,绵绵的勾勒声被一道推门声打断。   南序望过去,温斐站在门口,同样有些惊讶:“以为我忘关灯了,没想到是你来了。”   “来自习,这里人少。”南序手上还抓着钢笔,回答已经走向他的温斐。   今天诺伊斯有一场音乐会,温斐大概还穿着典礼上的服饰,银白色西服,金色天鹅羽毛的配饰插在胸前口袋处,精致繁复的臂章、袖口没有压住他的气质,反而衬得他更加俊美出尘。   温斐很适合白色,天空柔软的云朵、壁画上圣洁悲悯的天使长,他们以同样的色泽和温度建立起对意象之间互通的联想。   “不介意我坐这儿吧?”他指着南序身边的空位,绅士地询问。   知道对方只是客套,南序把放在手边的字典挪到桌上,腾出空位。   两个人相遇的时候总在互相打量,南序在打量温斐,同样的,温斐也在观察着南序。   这位全院“通缉”的对象有种惊艳逼人的美,要是真的有通缉令,上面印了南序的照片,那大概全学院会人手好几张偷偷存起来收藏。   温斐和南序勉强算得上有些交情。   南家因为被授予荣誉军衔而起家,但他们家族并没有联姻的习惯,历任家主自由婚恋,自动放弃上层社会利用婚姻缔约的机会,于是有迹可循地走向衰败。   不过南家曾经出过好几位大艺术家,其中一位曾经当过温斐父亲的钢琴老师。   当初,南序刚入学的时候就以此为契机和温斐攀上关系。   温斐对于有才华的人往往很包容,但和南序接触以后,发现这又是一位一无所长、好慕虚荣,集这个阶层人士所有浅薄缺点于一身的人。   虽然很失望,惋惜这张脸长在这样一个人身上,但他不会在其他人面前轻易表现出自己的好恶,却似乎成为“南序”狐假虎威的借口。   不过现在似乎有了很大的改变。   温斐说:“你家里出事以后,感觉你变了很多。”   南序正在把头钻到手边厚厚的拉丁文字典里,头也不抬地回了句废话:“因为我家里出事了。”   温斐注意到南序笔记上清秀的字迹:“拉丁文?需要我帮你吗?”   南序放下笔,抬头和温斐对视。   不明白这位学生会长到底在做什么。   尤其是他今天心情非常一般,更没有意图去弄清温会长到底想做什么。   明明看不起他,明明对他充满鄙薄,为什么要凑到他面前没话找话。   昨晚睡梦中缠上他的阴冷粘稠的梦境里,也有温斐的一席之地。   可能因为真真正正地参与到了剧情之中,哪怕只是谢倾和舒逸尘一次简单的初见,他又陷入了剧本之中。   梦见他自己因为那部丢失的手机里被发现的幻想言论而被季凌发了红牌,他被奥维带头针对,毫无还手的力气。   他开始利用自己去寻求对他有企图的人的帮助,虽然杯水车薪,但至少可以维持他勉强体面的生活。   唯一对他态度仍然温和的人是温斐。   学院里高不可攀的月亮向他伸出援手,帮助他躲过了几次灾难,温柔多情地给予他帮助。   他似乎不再喜欢季凌,而喜欢上了温斐。   在时间线进展到该上大学的时候,他辍学了。   无法放弃欲望,无法离开金钱维持的尊严,他和学院里的某些人仍然保持着藕断丝连的关系,心里仍然收藏月亮的剪影。   直到又一次陪酒的宴会上见到了温斐。   比高中时又高了很多,翩翩的气质里揉进了成熟男性的荷尔蒙。   他鬼使神差地跟上了醉酒的温斐,想要照顾一下对方。   温斐认出了他,捏着他的下巴,酒意浸染的深情眼睛里依旧有月色皎洁,微笑着说:“南序,还喜欢我是吗?知道我是这家会所的老板还喜欢我吗?”   他曾经因为输了一场赌局,被迫和这家高级会所签了卖身契,无法抑制地走向深渊。   后来他才发现那场赌局就是彻头彻尾的骗局,背后有人在引诱他,等他发现想逃离会所时又被抓了回来一顿毒打,日复一日地困在欲望的泥沼中。   现在温斐告诉他这家会所的幕后始作俑者就是温斐本人。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以为那是一轮照亮他的月亮,却没想到是催促他殒命的天外陨石。   南序醒来以后因为这些情节而恶心地有点想吐。   辍学、被威胁……全都踩在了他的雷点上。   现在梦里的雷点本尊又撞到他的面前。   南序分得清现实,但不代表他能不受影响。   现实里的温斐在南序没有回答的停顿里垂眸露出疑问的神色。   南序敷衍地伸手指着纸上懒得去查字典的单词:“这个怎么念?”   手上一动作,腕间的袖口就跑上去了几公分,露出粉色的伤疤。   温斐瞥过一眼,移到纸上,读出那个单词。   南序的声线清越,读拉丁文的时候那种特殊的低沉磁性会更加明显,不紧不慢的,和纪录片里从前某些浪漫又神经质的旧贵族优雅的腔调类似。   他的衣领总是扣到最上方,领带端正地系于白衬衫前,有种克制又旖丽的美。   余光里,温斐顺着粉色疤痕移动的轨迹中,注意到南序似乎因为心情的烦躁和不透气的闷热垂眼扯开了领带。   温斐说:“你读错了。”   南序偏过头去看他。   温斐指着书本的单词刚好撞进南序的视线。   南序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疲惫懒倦,眼神透出因为心情不好而不想掩饰对一切都很厌倦的锋利。   对方的目光落在他的喉咙的地方。   明明温斐知道,南序或许只是因为想要观察他的发音才注视那个地方,但他在南序无动于衷的漠然里,恍惚间竟会错觉南序细白冰冷的指尖将掐上他的脖子。   “再念一遍。”南序说。   没由来的像一个命令。   温斐滚了下喉结,用舌根抵出变得涩然的音节,再读了一遍。   南序冷漠地转过头去。   他把读音低低重复了两遍,合上书本。   今天学到这里够了,他作出要离开的姿态,温斐也识趣地不再多说什么。   南序走了几步,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停下脚步,转身回头,光影柔和了他的大半张侧脸。   温斐不自觉地直起身子。   “谢谢。”南序慢悠悠地说。   迟到几分钟的道谢像一片在空中晃晃悠悠许久终于要落在湖面的羽毛。   季凌有时会在温斐身边评价,被贴红牌的南序和特招生完全不一样。   的确很不一样,或许是南序的出身,比谁都深谙上流社会的法则。   对于他们阶层而言,彬彬有礼代表不了什么,只不过在社交时发挥通行证的作用。   毕竟世俗意义下,礼貌是尊重、欣赏等等美好观感的等价物。   比如现在轻描淡写的一句道谢,就能令人感到难以言说的被满足感。   温斐笑了一声,不带任何感情。   等南序走远,他还在想,南序今天心情的确和他们说的那样,真的不太好。   以及南序明天还会不会来? 第15章 复查   南序不是每一天都会心情烦躁要躲清静,也不是每天都有什么拉丁文的问题需要温斐解答,当然不会频繁地去艺术馆。   心情平复之后,他还是更偏向选择自己经常去的图书馆或者教学楼,继续在自己熟悉的地图上开辟路线。   按期的日常医院复查时间。   “你这个情况……”心理室舒缓柔和的音乐里,医生对着南序重新监测的诊断单发出沉吟。   一般人都会在这时候被医生吊的提起心脏,但南序八风不动,抬手拨弄医生放在办公桌上的盆栽多肉。   破小孩。   医生知道自己骗不了南序,表面上看上去有些不爽,实际上脸上的笑容有了扩大的趋势。   “很好,情况越来越好了。”   从第一次面诊以后,南序陆陆续续地来心理室接受了两个多月的心理疏导。   今天南序复诊的时候,医生还十分担忧。   南序坐在诊疗的椅子上没有开口说话之前,疲倦地拿手撑着头,因为酸胀的太阳穴而蹙起的眉头十分显眼,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的不适。   看上去像是病情又加重了。   医生连忙询问南序有没有偷偷乱吃药、或者有没有什么没有开解好的心事。   但从现在的检查来看,南序的状态比第一次检查的时候好得不是一点半点。   医生用怀疑的眼神打量南序:“你不会来之前偷偷刷了几套心理测试的题目吧?”   诺伊斯学院的学生挺爱做题的,不是没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南序被他逗笑了,摇了摇头。   鉴于南序在医生这里还算有信誉,医生相信他的说辞,露出和缓的笑脸,嘴角提上去以后就再也没有下来过。   见到病人痊愈是每一个医生都会感到幸福的事情。   “有什么好事发生吗?”他问南序。   前几次南序来找他的时候还没有这样,水面一般平静的外表下总在翻涌叫嚣着什么,南序就站在那片波涛的正中间,无动于衷地等待随时可能席卷的海浪将他吞噬。   可现在的南序似乎多了几分确定性,有了笃定的把握。   南序说:“因为我做了个噩梦。”   那个强迫他回顾原身悲惨人生的梦除了让他头晕犯恶心了几天以外,并非全都是坏处。   至少南序突然变得很坚定。   梦里的人不可能是他。   那或许是另一个值得惋惜的人生,但一定不会是他的。   想通了这一点,原先缠绕在他身后、时刻催促着他走向毁灭的丝线一样的思绪渐渐的放松了对他的桎梏。   医生喜悦之余没有放松警惕,担心南序不好的情绪会突然间卷土重开,给南序开了些安眠药之后,千叮咛万嘱咐南序千万不要不来了。   因为这位医生长着一张勤恳打工人的脸,拉着南序说医嘱的时候仿佛外头要推销年卡的金牌销售。   南序认真地点头回应他,等到走出诊室时才泄出一点笑意。   开完药、和上回住院期间认识的医生护士们打完招呼再出来之后南序的黑发被揉得更加蓬松,阳光一晒,几根压不下来的发丝像蒲公英一样在微风里轻轻摇晃。   南序对着影子当做照镜子,想要用手想要把它们给捋顺,别那么张牙舞爪的。   专心致志地和细软的头发做了大半天斗争,他的身后忽然有了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不太确定的音调,又闷着一点微不可查的笑意:“南序?”   南序转过头。   季大少爷站在他几步之遥,在他转头之后又向他的方向走了几步,高大的影子覆盖住南序原先影子的形状。   诺伊斯到了初冬时分,竟然难得给面子出了点可以使人感觉到暖意的阳光,在冬日显得弥足珍贵。   医院附近有一个体育场,季凌应该是从那里出来经过了这边,全套宽松舒适的运动服,肩上斜跨了网球拍的背包。   个位数的温度,季大少爷额前鬓角有一层微微的汗意,还穿着短袖,白色护膝,露出的手臂肌肉线条流畅明显,浑身浓郁却清爽的青草味道,是年轻男孩子特有的自由干净的气息。   南序转过脸时表情还没有调整好,脸上还带着没成功的苦恼。   季凌看着南序的头发抿起嘴唇。   其实他已经站了有一会儿,目睹了南序呆站在那里和头发奋战的全过程,本来稀松平常的心情和南序头顶飘摇的发丝一般变得莫名轻快起来。   这是季凌和南序既上次天台之后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不同于天台光线的影影绰绰,也不同于视频或者照片里模糊不清的剪影,南序真真切切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不再雾里看花。   日照碧湖的好天气,绿水漾开的微波找好角度反射了云层间隙坠下的光,在南序垂下的眼皮上跳动。   季凌被那个光斑晃了一下。   他才发现南序手上的单子,再环顾了下不远处的医院,问:“你又生病了?”   那群人知道他在群里之后,芝麻大点的事情都往群里发,他被迫将南序的行踪一览无遗。   明明最近他没听见群聊里有人通风报信说南序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啊。   而他和奥维碰面的几次相遇里,奥维不再和狂犬一样乱吠,而是时刻攥着小镜子观察自己额头日复一日淡下去的疤痕,表情时常愤恨时而伤心,嘀嘀咕咕念叨着南序手腕的伤痕难看死了,他千万不要像南序那样留疤。   从奥维的嘴里他又再一次被迫听到南序的消息。   南序没去在意对方那个“又”字有什么讲究,简单地回复了季凌的问题:“复查开了点药。”   季凌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他知道南序肯定不会像某些人那样讨好地凑近他,所以他本来以为南序不会理他,又或者像一些特招生那样和他说话。   “那样”是指明明心里非常厌恶他,却不得不向他低头,但装得不太到位,又会在不经意间表现出几丝愤恨,仿佛那样就能体现出他们特招生的清高与抗争。   季凌看得很想笑。   可南序太过于正常了,平淡得像路过了一个陌生的同学,接受了同学寒暄的一个问题。   正常得季凌想多停留一会儿,他随心所欲,抛出一个一直萦绕在他心间的问题:“别人欺负你,你为什么不还手?”   为什么只爆发了那么一次以后就没有声息?   为什么在他发了红牌以后不像舒逸尘为首的特招生一样直接对上他和他宣战。   仿佛他说了一个零下几十度的冷笑话,南序掀起眼皮看向他的眼神略微表现出一丝惊讶。   一个始作俑者竟敢要求被欺凌者一定要反抗。   上位者设定了惩罚的规则,竟然还要操控反击的程序。   季凌马上联想到南序唯一一次反击换来了全校惩罚的红牌,有这样的想法似乎也很正常。   南序的精力有限,无权无势,又没有什么光环傍身,报复全校像是天方夜谭。   季凌感觉到南序平静的情绪在他说出这个问题之后又淡了一点。   他想回答,如果南序开口求求他或许更有用,可他心知肚明南序不可能会这么做,在他思考应该怎么回答南序的时候,南序先向他丢出一个问题:“不回去吗?”   南序扫视了他过分单薄的穿着,似乎疑惑亦或者关心他为什么不冷。   “还好。”季凌回应。   南序抬脚,没有刻意避开季凌,一边回了句“要降温了”一边径直走向季凌站的那条必经之路。   避也不避的。   季凌却下意识给南序让开了一步。   擦肩而过的体温。   他的脑海里突然响起奥维愤愤的咒骂,说南序很擅长用迂回的方式达成自己的目的,他被骗了好几次。   他当时还在心里百无聊赖地回复奥维,有没有可能是你脑子不好比较好骗。   他忽然在亲身体验后明悟了这一点,比如刚才明明是南序不耐烦再和他相处了,可是只要南序露出一点点包装好的、温和的请求,他就乖乖让了路。   一模一样的套路,他居然和奥维那个蠢货一样上了当。   季凌感觉自己应该生气,却奇异地生不出一点脾气。   没关系,南序是个聪明人,才能让这场游戏更有趣。   青玉色的月亮贴在深黑色的天空背景上,带着淡淡的毛边感。   实验楼银色的外表在夜色下也笼上一层不真实的感觉,像是游戏里要发生怪谈的建模。   南序披着毛毯微蜷在实验室外头等候间的沙发椅上,抱着一个枕头,半张脸埋在柔软的棉麻面料上,阖着眼。听见细微的响声后,立刻睁开眼。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来的人放轻声音。   谢倾停在门口。   南序一睁眼的眼神就很清明,甚至有几分防备的谨慎,但眼白上又有些疲惫而爬上的红血丝,他一时间难以判断南序到底是睡着了醒来还是一直清醒着。   南序揉了揉眼睛,望向靠近天花板处钟表上的时间。   凌晨两点钟。   阴间时间。   谢倾一身修长的黑色大衣,肩膀处凝结了霜露厚重的水汽。   “我来补实验。”谢倾解释。   果然世界上只有实验没有阶级,平等要让所有人熬大夜。   南序也是守在这里等实验结果。   一个流式细胞的实验。   不太清楚有没有哪位会起早摸黑地内卷搞霸凌,但万一真的有人半夜三更来破坏他的样本,就会令他的实验功亏一篑。   为了防止这种现象出现,南序索性住到了实验室等结果。   实验室的暖通系统低调运作,维持在一个令人不会感到寒冷,也不会感觉温暖的地方。   南序刚才只是眯了会儿,轻微的风吹草动就可以令他醒来,现在困意消散了一些,他隔着休息室和实验间的玻璃阻隔观察换了实验服走进去做实验的谢倾。   太远了,没办法看清对方的实验步骤偷师,只能看到对方低头在操作仪器的模样,谢倾的骨相很立体,线条凌厉流畅,不过深夜的夜色太过浓重,反而模糊了他身上的界限感。   南序收回了视线。   谢倾收拾完实验台走出来,脱掉实验服挂在衣架上,回头朝南序说话,开玩笑的语气:“不放心我?”   他注意到了南序先前在看他,故意把那误解成南序是不是在防着他对自己的实验做手脚的意思。   南序还抱着抱枕,稍微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懒靠着椅子。   “唯一有机会成功的样品,比较宝贝。”   对方语气很柔和,神态很自然,谢倾也轻松地反问:“哦?是吗?”   他不再寻找话题,有分寸地选择了一个不会令人感觉到冒犯或者僭越的距离坐下休息。   凌晨四点。   有谢倾在,就算对方抱臂闭着眼在休憩,仍然存在感分明,南序更加不可能放任那种危险在自己身边发酵而产生困意,他清醒地刷新着手机上的新闻。   联邦降息预期信心降低、巴克纳州爆发集体罢工事件、《通胀削减法案》修订……外面世界的消息狂轰滥炸,随时可能摇身一变成为金融、法律或者文学考试卷面的一道题目。   南序对着雪白的墙壁出神,构思完宏观经济学结课论文的题目和框架。   差不多到了时间,他瞥了眼似乎在浅眠的谢倾,尽量轻手轻脚地拧开实验室的门把手进去记录下实验结果。   门以非常微小的动静关上。   谢倾的眼神若有所思。   南序在操作的中途,谢倾也走了进来,对比他因为担心做错步骤而小心翼翼的动作,谢倾效率极高,几乎和他一个时间完成。   谢倾低沉的嗓音因为一晚上没休息好略显沙哑:“成功了?”   南序得到自己想要的数据,心情挺好地点了下头。   “恭喜。”谢倾拖长语调,瞥了眼外面的天色,转头看向南序。   他一低头盯着人时,会勾起唇似笑非笑,唇线柔和的弧度和缓了立体五官的锋芒,那股蔫坏儿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这回可以一起走吧。”   这句话说的很有意思,点出了南序上回找东西拖延时间再从后门走开可能是故意的,但又没有过分直白。   这位大少爷很擅长用模棱两可的话语拿捏别人的心理,   上一回溜走是怕掺和进原书的剧情徒增没必要的议论,现在这个凌晨的时间点一般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再加上通宵的疲惫,南序懒得再和心眼子多的人动脑筋。   南序低低“嗯”了一声。   把大门落了锁,因为有人走过,通道并不黑暗,声控的白炽灯对于一晚没休息的人甚至有些刺眼。   谢倾跟在南序身后,不再特意搭话。   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沉稳冷静。   谢倾落在南序后头,无声地在丈量着距离。   才几天没见,不知道他得罪了这位同学,怎么距离感又强了一点?   走出实验楼,天边的月亮残存了一道指甲盖印在纸面上一般圆弧型的痕迹。   “我先走了。”   谢倾不住在宿舍,南序有理由和他分开了。   仍然是大家本来应该在睡觉的时间,架不住就是有零星几位阴间作息的同学会碰巧经过。   隔壁实验楼敞开的窗户,裴屿脱掉洁白的实验服,从卫生间用冷水抹了把脸出来,倚靠着窗透气。   他的睫毛、发丝和指节还裹挟着几滴尚未滴落的水珠,风一吹,冷水的温度更加刺骨,快要结出一层薄薄的霜,书本也被洇湿了一小圈深色,瞬间令人清醒了几分。   舒逸尘上回在实验楼被人断电犯了幽闭恐惧症之后受到了惊吓,连着发了几天的低烧请假住院。裴屿白天帮舒逸尘补习落下的功课,只能利用晚上的时间再次熟悉自己的课业。   病床前有特招生询问舒逸尘是否真的和谢倾有什么关联。   他的竹马犹豫地摇了摇头,说其实南序也在。   南序明明在,却可以完美地隐身,把其他无辜的人推到台前遭受非议。   地平线上的鱼肚白扫除了对面实验楼黑魆魆的阴霾。   裴屿的视线里映出南序和谢倾一前一后从对面楼里出来的身影。   他的脸上闪过一抹轻蔑嘲讽的神色。   极为浅淡,和晨间的烟气一样倏然消失不见。 第16章 邀请函   越来越接近年底的时候,诺伊斯会在十二月中旬进行一场收尾的考核,再综合本学期之前月度的评定成绩给出总体的等级打分。   事关带回家的成绩单,公子哥们希望回家过家宴时不要拎着一张过于难看的成绩单。   特招生也憋着一口气,想通过考试来证明自己,如果能得到诺伊斯高昂的奖学金,那就更好了。   同时,这也是决定南序是不是全学院后百分之二十,需不需要交钱的关键时刻。   整个佛列伦州开始下雪,宣告着十二月彻底到来。   路面上的积雪会在学生没有醒来之前被清扫干净,只有钟楼、教堂的十字架上以及树枝的枝桠上沉积着一层薄雪。   南序感觉自己每天穿梭于图书馆、实验室还有宿舍,像被设定好程序的npc一样,除了每天要完成的作业不太相同。   艺术馆真的是个自习的好地方,而且时常会刷新出一个擅长教导拉丁语的另一位npc。   温斐是一个足够耐心且博学多识的老师,不厌其烦地纠正着南序的读音、语法,而且从一篇文章里,他能引申到其他文学地理等知识。   他乐意教,南序就学着,没什么损失。   温斐靠在南序前一排的桌子上,长腿交叠,难得闲散的姿态,俯视着南序柔软黑发的头顶上小小的发旋。   头顶冷白灯的光线完完全全落在南序的脸上,眉骨、鼻梁、颊骨的轮廓异常明显,完完全全卡在那些艺术家所规定的黄金标准上。   等待南序仰头望他时,眼前所有的线条倏然变得清晰生动,他和南序澄澈的眼睛对视。   “怎么了?”南序问。   温斐才发现自己大概因为观察南序的时间太久太入神,被南序给发现了。   他没表现出来什么,淡定地问:“你好像不会固定在这里自习。找到什么别的好地方了吗?”   “艺术馆离宿舍有些远。”南序摘下耳机认真回答温斐的提问。   而且最近其他人似乎消停了一点,没再小动作频出,为了节省时间,他选择就近在宿舍楼近处的空置教学楼或者图书馆学习。   温斐丈量了一下两者的距离:“是有点远了。”   “嗯,诺伊斯太大了,来回奔波在路上要花很多时间,有点来不及,如果从体育馆出来,我就会来这里。”南序解释道。   温斐发现了,南序对于可以在知识上教导他的人会给予一定的尊重,他沾了拉丁语的光,得到了南序不再那么有距离感的回应。   南序的想法其实也很简单。   人类社会的运转依靠人际关系之间的连接,他并不算是什么与世隔绝的人,要悲观厌倦地去抵抗诺伊斯的一切。   更何况温斐是一个像水一样圆融的人,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消磨和旁人之间的界限。   他和温斐或许将以这样不温不火的方式相处下去,双方默契地没去提及季凌的红牌。   大家不是傻子。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而诺伊斯在世界之内,自然也会被风经过,将消息悄悄传开。   有人撞见了南序和温斐在艺术馆的自习空间自习,不远不近的距离。   或许只是刚巧在同一个空间,又很难叫人承认这只是一个巧合。   那人下意识偷偷拍了一张照,两个颜值顶级的人放在同一个摄影框里足够赏心悦目,但等他在离开艺术馆翻看照片时,手一抖立刻删除了照片。   照片里更远处一点的南序无察觉温顺安静地做着习题,一向以脾气好著称的温会长却注意到了镜头,一瞬间的目光阴森冷鸷。   删得太快,他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他返回手机的回收站再确认了一遍以后,沉默地清空了回收站。   知晓了可能有温斐要护着南序的信号,大家没有多想。   很早入学的时候,南序因为家族上的牵扯就勉强和温斐算得上有一些交情。而且温斐性格绅士温柔,看不惯南序的遭遇伸出援手也很有可能,之前一个个被帮助过的特招生就是先例。   至于季少那里。   两个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家族继承人之间的交情暂时还轮不到他们这些陪读来评判。   季凌会给温斐面子的。   于是,大家心安理得地收敛了对南序的手段。   群聊中发送的消息在慢慢减少,随着逐渐覆盖的落雪沉寂下去。   风雪撞击着休息室的玻璃,室内和室外是两个世界,诺伊斯财大气粗,供暖系统的运作在联邦排名前列。   窗边的沙发椅上,熏然的暖香使季凌小眯了一会儿,再醒来时他的两个朋友仍然保持着他睡过去前一模一样的姿势。   季凌看着温斐问:“你最近怎么总看拉丁文的书?拉丁文你不是早就学过了吗?突然又感兴趣了?”   温斐的手指握在拉丁文书籍陈旧的封面上,漫不经心的语气:“随便看看。”   季凌又扫过同样捧着密密麻麻的应该是记载了联邦各州本月移民潮数据表格的谢倾,对方刚处理完远程邮件,还戴的嵌着防蓝光镜片的金丝细边眼镜,斯文败类感极强。   季凌感觉到自己的格格不入,无奈地叹了声气。   不懂他们。   他们明明有家业要继承,结果比以后要当科学家、艺术家的那些人还要卷,和他及时享乐的人生信条一点都不一样。   季凌晃动着椅子仰着头,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把光源散发的光柔和地分散到正下方的一片区域,他闭上眼,黑暗里仍然有闪动的光斑。   温斐翻过一页书:“我家里和我联系了,他们说马赛多纳州的并购法案和政策会在一个月内松动,你家如果感兴趣可以看看他们市场的中小型石油商,准备好现金流收购。”   他们之间熟悉得连“谢了”都不用说,季凌哼笑了一声,连眼睛都没有睁开,拖长语调:“温少,我的金主,出了校门就把我家最值钱的车送你。”   温斐被季凌特意搞怪的语气逗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倾哥,你呢?你有什么表示吗?”季凌问谢倾。   谢倾摘下眼镜,思考了下:“以利半岛的页岩盆地勘测到了大片的石油和天然气资源,自己想想办法。”   季凌继续感谢另一位金主:“出了校门我就把我最喜欢的那匹马送到你家马场。”   谢倾不置可否。   温斐故意用疑惑的语气问:“最喜欢的?还舍得送?”   “喜欢而已。”季凌慢悠悠地睁开眼,手肘撑住椅子扶手,手掌托着腮,满不在乎的态度,“马上就能遇到下一个喜欢的。”   简单地为家族产业奋斗了两分钟,小季少爷重新陷入虚无的状态。   隆冬的征兆越来越明显,学院也像进入了冬眠状态。   季凌最后一点困意被映到窗户的雪光反射到眼睛刺痛了一下之后彻底消散。   “等考完了,办个聚会?”他说,“倾哥回来以后还没参加过,带你认识认识几个挺有意思的人。”   另外两个人没提反对意见,季凌就当他们默认答应了,拿起手机打算选上几个人让他们安排。   他浏览过沉到底下很久没有什么消息的群聊时停顿了一秒钟,望着聊天名称图标上的那朵花,脸上单侧陷下去一个酒窝,忍不住笑了一声。   诺伊斯本学期最后一次考试落幕。   在离校之前,是学生们接受自己成绩的缓冲期和自由支配的时间。   诺伊斯的老师们也挺关注这群学生们的成绩。   一方面这是检测他们辛辛苦苦教育那群小崽子到底成果如何的机会,另一方面有一些老师会提前看看能不能以后能培养的好苗子。   埃德文暂时不想做后面一件事,但他很关注前面一件事。   天才总是少见的,对于这个年纪的学生更重要的是培养兴趣和基础。   他大致了解完所有人的状况后,又把南序的成绩给拎出来。   比南序说的保持“等级C”要更近一步,竟然得了B。   埃德文挺开心的,得意洋洋地找人分享。   他的朋友被他烦到:【一个十几岁的学生而已。】   【你不懂,他是我花了最多力气教的学生。】   埃德文感觉对面根本不懂他,他只能去找懂他的人去分享了。   他打通了同班授课生物老师的电话。   这位女士和他在同一所大学任职,有几分交情,耐心听他暗戳戳的自夸和炫耀后,轻描淡写地说:“哦,南序啊。”   她的语气很熟稔:“他生物也得了B啊,动物学和植物学成绩实在漂亮,就是实验数据差了点,综合考虑我就给他打了B。”   “……哦。”埃德文老师干巴巴应道。   生物老师慢条斯理地补充:“而且我听说南序的人文专业成绩也还不错,说不定他其实对哪个理工科都不感兴趣。”   然后南序莫名其妙地被埃德文老师叫到办公室阴阳怪气了一顿。   埃德文老师怪腔怪调的,说了一些“现在确实是生物的时代”“但宇宙的尽头是物理”“不懂物理的人就像在黑暗里摸黑走路的人,撞个满头包也找不到世界的真谛”这样的话。   南序莫名其妙地走出了教学楼,也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嫌他考得差吗?   可是这是目前他发挥最好的一次了。   南序懵懵地垂着眼睛回到教室。   本学期在诺伊斯学院的最后一周半,尽管还有几科课业需要提交论文,他们已然抛之脑后,环境中充斥着狂欢的躁动氛围。   几个男生坐在桌子上手上晃动着薄薄的一张类似贺卡的硬质卡纸,眉飞色舞的,非常兴奋。   南序安静地绕开他们走回自己的桌前,沉默地捏起桌面上那张烫金的、用羽毛笔书写字体的邀请函。   西泽尔转过身时,眼神亮晶晶的,似乎在期待南序会有什么反应。   南序皱眉:“这是什么?”   西泽尔说:“兄弟会考核的邀请函。”   “兄弟会……”南序的指腹无意识摩挲着邀请函封面字母的凸起处。   诺伊斯学院的兄弟会同样由四大家族的继承人掌控,在每年学期之初,有意向的人会向兄弟会投递申请。   兄弟会聚集了学院最顶尖的人脉资源,强大的显贵组织串联起四通八达的关系网络,意味着他们将得到通向未来上升阶梯的第一张入场券。   申请之后是为期一个学期的考核期,中间会筛选掉很多人,直到期末,收到邀请函的学生将会被邀请至一个晚宴进行最后一场考核。   西泽尔观察南序的神色:“是有什么问题吗?”   南序往前回顾了自己的记忆,原身的确一入学就去申请了兄弟会。   不太想去,感觉会有一堆麻烦事。   “可以不参加吗?”   西泽尔愣了一刻。   之前所有拿到邀请函的人都欢天喜地,不会主动放弃,南序的要求他第一次听到,没有回答的经验。   “应该?可以吧。”西泽尔的语气很不确定。   南序打开邀请函,拉丁文手写体的“南序”,旁边绽放了一朵盛放的野蔷薇标志。   “每个人的邀请函不一样吗?”南序问。   西泽尔主动把自己的递给南序:“除了名字都一样吧。”   西泽尔的邀请函,同样的金粉描边、同样淡淡的沉香气味,唯一不同的就是上面并没有专属的家徽标志。   南序面无表情地合上邀请函。   冲他来的。 第17章 雪茄   主楼:【多少人收到了今年兄弟会的最后邀请,请报数!】   【1】   【1】   【我没有】   【无】   【我就想知道评判标准是什么?怎么连特招生都收到了邀请函】   【舒逸尘收到了?】   【收到了】   【不是不畏强权抗争的小白兔吗?怎么能也瞄准兄弟会的资源了,明明心里门儿清嘛】   【怎么?兄弟会有规定过特招生不能参加吗?】   由于特招生加入的一句发言,帖子开始陷入混战吵了好几页。   【额,弱弱插一句,我没收到邀请函,肯定入会无望了,现在我就想知道我刚入会的时候交的“会费”还能要回来吗?我把我家里收藏了几百年的古籍拿去当会费了,突然想起来要是被家里人发现了,怕不是会打断我的腿。】   【楼上哪里来的熊孩子,先备好石膏吧】   【你惨咯,要回家被整个家族混合双打咯】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大哭.jpg】   【他们瞧不上我们这点东西,放心吧,去参加宴会的时候上和季明远说一声,求求情,会还给你的。】   【是季明远学长吗QAQ】   【是的,他负责管理兄弟会的这一部分内容,不过他已经在政府实习了大半年基本不在学院,很快又要去大学了,小道消息是这次宴会他会回来,你去碰碰运气吧】   南序的手指停在这一页。   这样的熊孩子似乎不止这一位。   他在不详的预感中去翻了翻回忆。   原身上交的竟然是南家于军功起家的军爵勋章。   他难得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头。   值得头疼的事情有很多,宴会在五天之后,南序先专注于眼前还没上交的几篇论文。   那几篇论文其实不算什么太过于艰难的任务,只是选修课结业的要求。   选修课,不计入期末学分排位,简称水课。   但南序想认真完成。   人文社科在现阶段不如理工类科目被重视,却是南序快速加深对这个世界了解的重要途径之一。   不过稍微深入研究了一点问题之后,南序发现他自己给自己找了个难题。越来越多的内容需要引入别的学科知识互相论证,他被迫坚守在图书馆内方便随时查阅资料。   南序不太经常去主馆学习,因为主馆拥有最丰富的藏书资源,他反而在这一阶段频繁地出入主馆。   考试结束以后馆内基本没什么人,空荡的空间配合高深的穹顶,更令人感觉到个体的渺小和无知。   图书馆管理员在短短几天眼熟了南序,和他微笑打招呼之后目送南序坐到位置上。   因为没什么人,所以南序这几天选择了一个靠窗的固定位置。   南序的仪态极好,后背挺直,肩、背处在和座椅桌面平行以及垂直的角度,周身沉静的气质隔绝开其他事物。   阅览室内因为空旷而一览无遗。   管理员把目光放到阅览室另一个气质冷峭淡漠的男生的身上,她对这个男生有很深刻的印象,似乎是一年级特招生里特别优秀的代表,叫做裴屿。   两个人应该不认识,这么多天都没有见到他们对上视线以后互相打招呼,也一点都没有打算认识一下的迹象,遥遥坐在对角线里最远的地方。   看样子是陌生人。   但她的第六感总觉得两个人陌生得有点古怪。   像陌生的仇人。   她暗笑自己是不是最近小说看多了产生了什么奇妙的联想能力,在心里调侃了自己几句,不再关注两位学生,专注回自己的事。   当图书馆窗外的景色变幻过四个日与月的交替,南序终于点击了邮箱的提交键,把论文提交给老师。   骤然卸下压力的时候心里往往会感觉空白的茫然,南序来不及体验这种感觉,就又被拉到了乱糟糟、团团转的事情中。   年末的宴会即将开始。   雪色白与冷杉绿为主调的校园多了金碧辉煌的渲染,揭开狂欢夜的面纱。   会场设置在查尔斯礼堂。   仿佛汇集了今夜诺伊斯所有的光照,从城市卫星图上俯瞰,凝聚了一粒星子一般闪烁的明亮。   礼堂外围仅是期末结束后例行的酒会,但隔着那扇雕刻了上帝受命使徒浮雕的大理石大门,将开启兄弟会最后的考核。   外场的酒会谁都可以来,包括了特招生,只不过特招生向来不怎么参加这种聚会。   几个站在一起的公子哥儿们见到舒逸尘和他身边的余笙出现在这里时,相互对视了一眼见到彼此眼中的惊讶,随机挑起发现乐趣的玩味的笑,端着酒杯走到舒逸尘面前。   舒逸尘和余笙为首的三四个特招生被拦住,被迫停下了脚步。   “瞧瞧我看到了谁?”   “人都没凑近就先闻到了穷酸味,来参加晚宴还穿校服。”   舒逸尘因为习惯了类似的讽刺而显得无动于衷,余笙却在闪过屈辱的神色后回嘴:“怎么?什么时候有限制一定要穿什么来宴会了吗?”   “没有啊。”对方无辜地耸耸肩,“只是抒发下自己的感受,要是有人被刺痛到的话真不好意思啊。”   余笙冷笑:“我们又不是来参加外头的聚会的。”   兄弟会邀请函烫金花纹的反光照得他今天容光焕发:“我们要进去。”   他扫视着眼前几位仪表不凡的少爷,扬了扬手上的邀请函:“不像有些人,没拿到邀请函被拒之门外。”   不再顾忌他们的脸色,他拉住舒逸尘向前走。   舒逸尘皱眉小声问:“是不是太高调了?”   余笙反过来安慰他,语气里有点恨铁不成钢:“小尘,只有狠一点他们才知道怕我们。”   狠了就有用吗?   舒逸尘有点不安,惶恐的忧愁在他的眉间一览无遗,他对危险有着小动物一样的预感,有时候余笙会笑他总喜欢一惊一乍的。   他其实并不想来参加兄弟会。   明晃晃的为了上流社会创建的组织,怎么可能会对他们特招生敞开大门。   但按捺不住余笙哀求他,希望他一起报名去试试,他就同意了。   余笙的理由很简单,以往并不是没有特招生成功进入兄弟会的先例,联邦现在最风头无俩的年轻议员齐昀曾经在诺伊斯就读期间就以特招生的身份加入了兄弟会,其他人都认为齐昀能从平民走到现在的地位,正是因为在诺伊斯学院就读过特别是参加兄弟会的经历。   报名时他们几个人不能像其他人那样随意拿出一件价值千金的入会费,只能拿着自己比较值钱的物品提交。余笙拿出了他母亲的祖母绿戒指,舒逸尘拿出了学院颁发的纯金打造的竞赛奖牌。   没有想到真的走到了最后一关。   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再怎么担忧,他们也已经暂时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门里的世界延续了门外的华贵,比外面过分外放的衣香鬓影相比,更内敛了几分。   留声机上芭蕾舞者的陶瓷雕像随着唱片的旋转而舞动,碧绿天鹅绒窗帘幽幽飘荡。   他们踌躇地站在门口抓着刚才领到的雪茄不知所措。   门口的侍从拖着托盘,为进来的每一个人都送上了雪茄。   一支雪茄价值十万左右,不算什么高昂货色,只是提供给入场的客人尝尝味儿。   联邦名义上禁止未成年人使用烟草和酒,但这群公子哥从小耳濡目染,或多或少都有尝试过。尤其在刚结束高压考试以后,这样的小乐子更能令他们欢欣雀跃、感到放松。   特招生之前顶多因为好奇偷偷尝过父亲的香烟,接触不到更昂贵的雪茄。   他们谨慎地观察四周,希望找到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或者悄悄模仿其他人。   他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停在同一个地方。   角落侧方安静燃烧着的壁炉前,南序在那里静静地坐着。   南序的肩膀、手臂都是壁炉里安静燃烧火光的倒影,侧半张脸微微透出透亮的光,随着炉火中白桦木偶尔哔剥作响炸开一点火星,墙面上那个剪影也会动荡片刻。   他的手里同样掐着一支雪茄。   南序一贯冷清的神色,似乎在盯着那片火焰发呆。   他沉在了这样令人目驰神迷的光晕里,漫不经心地往下压了下手腕,撩过那点窜起的火焰的尖端。   火苗主动去碰了碰雪茄烟丝,替南序点燃了那支雪茄。   然后放任那支雪茄在空气里静静地燃烧。   南序没有要凑近的意思,似乎只在把玩和观赏或者单纯无聊发呆时顺手的小动作,但不会有哪个好为人师的学生上前要去指责他的行为在暴殄天物、违背了上流社会社交的默认守则。   过分简单随意的动作,舒逸尘感觉自己像着了魔一样呆在原地,他的呼吸在某一瞬间和雪茄闪烁的火星竟然同频了。   他维持着呆呆的样子环顾四周,发现不止他们,那群眼高于顶的贵公子们也纷纷把视线集中在南序的身上。   舒逸尘忽然产生了一个和南序现在的处境截然相反的想法:   只要南序愿意,他是个可以迅速被群体接纳的一个人。   或许不只是接纳,还会拥趸他为中心,死死地抓住他不放。 第18章 学长   “他怎么也来了?”余笙悄声的疑问勉强把舒逸尘拉回现实。   现实里不是只有南序一个人,还有很多嘈杂躁动的声音。   舒逸尘悄悄再瞥了南序几眼,明白了南序也对烟草不怎么感兴趣,点燃之后并没有放在嘴边,只是夹在指尖冷淡地注视着烟丝的燃烧。   他强迫自己回过神,回答余笙的问题:“他为什么不能来?”   他和余笙认识了很久,自认为对余笙的情绪比较了解,他可以非常明显感受到余笙简短的几个字里对南序的厌恶和鄙薄。   余笙回了一句冷笑。   舒逸尘明白余笙未尽的意思。   可来这里的所有人不都是为了借助这里的资源吗?为什么对南序的敌意就这么大?   余笙毕竟是自己的好朋友,舒逸尘不欲和他在这里多作争执,他小声回复:“你别说了。”   但他根本拉不住余笙,不知道究竟受到了什么蛊惑,余笙竟然径直走到了南序的面前。   一个人闯进和谐美好的画面中破坏了微微摇晃的光影,在场有些人下意识微微皱眉。   南序正在对着燃烧了三分之一的雪茄发呆。他不怎么喜欢烟草,以前身边人为了提神时会吸一些廉价的烟草,等到他因为帮助一些主顾驯兽后会得到对方施舍的一支雪茄,价值几十万到几百万不等,他婉拒了他们并告知他们希望可以直接换成现金。   扑面而来的一阵风令烟尾的一点火星急促地闪动了一下。   一个南序不怎么认识的人快要怼到他面前,看上去很烦躁,和他有点仇。   对方不说话,南序当然没有理他,将快要坠落的灰烬压进烟灰缸里。   “南序,你也来这里了?”   “装了这么久、还是想攀高枝吧。”   余笙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脸庞被偷偷不知不觉爬上的嫉妒扭曲,破坏了他本身因为斯文气质而清秀的感觉。   他非常讨厌南序。   从前南序和卓朗一起居高临下地戏耍他时,他对南序的情感是鄙夷,后来南序被发红牌以后,他从道德上对南序进行俯视的优势反而荡然无存。   南序分明连他们特招生都不如,既没有才华也不再有权势,竟然还敢依旧看不起他们。   南序没太领悟到正对面的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本来他今天只想安安稳稳地找到季明远,拿回南家的勋章就走人,虽然他知道应该不太可能过于顺利,但没想过一开场就要被人拦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然后熟悉的主角受追了过来。   南序才想起来这位似乎是主角受的朋友之一,之前还泼过他一盆冷水。   “你疯了?和我回去!”舒逸尘死死拉着余笙要把人带走。   他一边着急,一边竟然还能分心。凑近才发现南序不像他们那样还穿着诺伊斯的校服,而换上了深灰色的西装,马甲衬衫,胸前别了个银色链条样式的装饰,比穿校服时更精致贵气。   等到南序转过来和他对视时,他脑袋空白了一秒,一分神的间隙,他的手被余笙重重地甩开。   他的好朋友不再掩饰眼睛里的愤怒和不甘心。   余笙是个很聪明的人,否则也不能考上了诺伊斯学院。   所以他在南序几息的目光变幻中明白了南序在最开始根本没有认出他,而在舒逸尘到来后才勉强回忆起他是谁。   到现在为止,南序可能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余笙……”舒逸尘被吓了一跳。   天顶上的光源明明灭灭扑朔不定,余笙的脸被暗处覆盖,扭曲了五官的阴影。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并不好做什么,但回去以后就说不定了。   虽然最近那些人放松了对南序的手段,可季凌的红牌一天没有收回,他对南序做什么都不会被指摘。   “祝你找到的靠山可以帮你躲过季凌的红牌。”他低低地说。   南序没有看他,反而将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同样的,紧贴着他的舒逸尘也陷入不一般的沉默里,微微抿起嘴唇。   冥冥中的预感,余笙僵硬地转过头。   他以为这个角落无人注意,没想到一转头,同时撞上了很多人的视线。   更令他惊恐的是,有两个深刻印在他梦里的人注意到了他们,走了过来。   奥维和卓朗。   两位平时很少同行的人竟然并肩而行,正朝向他们走过来,以不同的形式冲击着视线。   奥维身上喷洒了浓郁的檀木麝香香水味道,打了发蜡,红发被路过的灯光一打,颜色鲜艳得快要燃烧起来。   卓朗这学期窜高了很多,也寡言了很多,棱角分明。   本来不太宽敞的角落顿时更加逼仄,骤然望去,像是昏暗菲林色调里中世纪的吸血鬼集会。   精致、阴郁、鬼气森森。   奥维并没有先看余笙或者舒逸尘,而是先紧紧盯着南序,像凸透镜聚焦了太阳的光线一般,仿佛要穿透南序。   南序在这样攻击性极强的目光下竟然还能面不改色,先碾熄手中的雪茄再抬头。   奇怪的是,南序一抬眼,奥维反而下意识低下了头。   只是几个瞬息的时间,余笙来不及分辨这个场面有什么意味,因为卓朗正在死死盯住他,和动物世界里感受到领地被威胁的狼一样,随时要上前撕碎他。   “你在做什么?”卓朗问。   余笙被逼近的两个人几乎要架起来,攥紧了侧边的裤子,嘴唇嚅嗫,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看你和南序说了很多,怎么我们一来就不说话了?怎么?排挤我们?”奥维抱起手臂。   卓朗不喜欢像奥维那样废话,直接低头逼问余笙:“我听见你跟南序说什么靠山、红牌?”   在场的没有一个是傻子。   随便串联一下,就知道余笙说了无非是“南序要来这里靠抱大腿来抵抗红牌规则”。   要是南序真想抱大腿就好了。   某几个人脑海里不约而同闪过了这个想法。   “噢,你是上回泼了冰水让南序生病住院的那个人。”奥维笑起来,眼角尖尖的,“你们特招生竟然真的在南序身上找优越感啊。”   奥维感叹的语气十分笃定,余笙紧紧咬住自己的牙关,脸部的肌肉绷紧,不知道是因为奥维过分轻蔑的语气,还是因为被戳穿的恼怒。   像被击中一般,舒逸尘终于明白余笙的反常出自哪里。   因为季凌发出的那张红牌,明面上只要是诺伊斯的学生都可以对南序动手脚。   诺伊斯除了贵族,还有特招生。   字面上的意思,特招生也可以欺凌南序。   舒逸尘一定不会这么做,如果这样,他们和那些傲慢冷漠的贵族就不再有什么分别。   可是余笙听进去了。   弱者挥刀向更弱者。   从余笙故意出手把南序关到废弃仓库再结结实实倒了南序一桶冰水的时候,他就该明白这一点。   但为了和余笙之间的友情还有一些对南序难以理清的情绪,他选择了忽视。   奥维没有舒逸尘的好脾气,把余笙的念头全都赤裸裸摊开来:“有时候挺佩服你们特招生的勇气和脸皮的,自顾不暇的时候还要踩一脚别人来慰藉自己的自尊心,不是说好特招生很正直善良呢?你还不如你的好朋友舒逸尘,至少有点骨气。”   不知道哪一点戳中了余笙的痛点,在奥维提到他和舒逸尘的对比以后,他立刻想也不想地回复奥维:“你呢?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现在是在替南序打抱不平吗?你不是也有在欺负南序?”   奥维的眼皮跳了几下,他第一时间锁定住余笙确认这句话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内涵,来不及多想他心里生起了无尽的怒意。   他当然知道自己惹了南序,而且南序拒绝他的靠近,但是他不允许别人戳穿这个真相。   他的神情变得阴测测的,美丽又恶毒。   余笙瑟缩了一下,嘴唇嚅嗫,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   小小角落中的火药硝烟气息被一个声音短暂打断。   “好热闹啊。”   听声音就能猜到这是位格外随性不羁的人,一转头果然也是如此。   映入眼帘的先是深紫色的衬衫,解开好几粒扣子露出胸口隐隐透着肌肉线条的大片皮肤,插着兜充满好奇地站到他们身后,像只闻着香味过来的花蝴蝶。   “明远哥。”卓朗第一个打招呼,稍微挪动给对方让出一个位置,也不知不觉让自己离南序更近了一点。   奥维刚要出声,却注意到南序的眼睛有些亮了起来。   “奥维少爷,怎么了,突然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是季凌的表哥,兄弟乱伦犯法,当不了你的情敌。”季明远在奥维的目光下举起手作投降状,面色不改地开玩笑。   奥维冷哼了一声,不看季明远,只看南序。   “噢。”季明远目光在几个人之间来回穿梭,读懂了一些现在场上的情况,迅速抓住了焦点。   他转向南序:“这位小学弟也是受邀来的?介绍一下,我是……”   话没讲完,他就被奥维顺手抓起蛋糕堵住了嘴。   “少拿你勾引别人的手段对南序。”   “我冤枉啊。”季明远用拇指瞥掉唇边沾上的奶油,笑眯眯地喊冤。   “我这么久没来学院,都不让我认识认识我没见过的学弟了吗?好不讲道理,对吧,学弟。”   之后要找季明远拿回南家勋章,算得上有求于季明远,南序给了一个好脸色,微微颔首:“学长好,我是南序。”   清如秋水的外貌偏偏搭配了柔和的声音、真挚乖巧的眼神。   季明远顿了一下。   其他人也沉默了。   他们开始疯狂在脑子里回忆南序有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和他们说过话。   “学长……”有人拖长语调重复了一遍,带着呵笑的语气,玩味十足,“可以啊。”   季凌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季明远的身边,按住他表哥的肩膀,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盯着南序,神色微妙:“叫得这么亲切。” 第19章 赌局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季明远是个处事非常妥帖的人,不会放任气氛滑向沉默,马上笑着接过季凌的话茬。   季凌望见南序只是在发现他到来的时候掀了下眼权当瞧过,之后马上兴致缺缺地移开注意力,显然没意识到自己的区别对待有什么明显。   一声学长而已。   有必要那么乖吗?   “没什么。”季凌撩了下眉峰。   看起来季家两位表兄弟的关系不错,季明远没什么顾忌地打趣季凌:“才一段时间没见,你怎么也学会了不好好说话,云里雾里的,跟谁学的?”   季凌哼哼了两声:“倾哥和阿斐吧。”   “还学会甩锅了。”季明远露出了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   “我都说了你可不可以别用那么恶心的腔调。”奥维忍无可忍地捏着耳朵朝季明远翻白眼。   平心而论,季明远的声线低沉好听,但他的发音很多鼻腔音偏重,仿佛过分刻意控制了语调的轻重,听多了震得人耳朵发麻。   季明远笑着缓缓摇头:“抱歉奥维少爷,不可以,我的男朋友说就喜欢我这么说话。”   在场的人沉默了片刻。   大概没想到季明远会这么公开性向地秀恩爱。   联邦虽然已经爆发过几次同性恋平权运动,但当权者对于性别相关问题的态度仍然暧昧不清。   更重要的是,季明远是季家人,而季家现在的当权者在对待这类少数群体的政策明确地表现出保守倾向。   在场除了知情人之外或多或少露出了不同的神色,季明远慢慢地掠过没有什么波动的南序,朝没有控制住惊讶表情的舒逸尘灿然一笑。   舒逸尘立刻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季凌回过头瞧见另一位熟悉的风度翩翩的身影,抬手看了看手表:“阿斐也来了,开始吧。”   灯光一寸一寸地亮起,比先前更明亮了些,却仍然是晦暗古典的昏黄光影。   一场狂欢的派对即将开启。   奥维站到了中央的位置,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中心水晶照灯的光幕像从云端轻悠悠落下,刚好将奥维笼罩,他的脸变得模糊不清。   “恭喜大家走到最后的考核。”奥维举起盛满通透澄亮液体的酒杯,“经过一个学期的了解,大家让我们看到了热情与决心。”   满场玻璃杯撞击的欢呼声。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考验,大家就能够加入我们成为一家人,兄弟会将会为大家带来无尽的荣誉和声望。”奥维挑起精致秀气的眉毛,笑着环顾一圈周围,为数不多的几个特招生在对上他的笑容以后,后背忍不住爬上了寒气。   “刚进门的时候,每个人都收到了一张纸条,现在打开那个纸条,就能看见每个人的专属挑战。有的很简单,有的或许有些难度。但没办法,毕竟运气也是人生的一部分,会有人监管你们是否完成了挑战。只要完成任务,就是通过最后的考核。”   奥维仰头喝完了那杯酒:“现在,开始吧。”   场上开始有了骚动,查看任务的声音、快速的交谈声、懊恼或者惊呼的声音,随即是有人毫不犹豫跳入游泳池的响动。   显然,有人抽中了在深冬的泳池里呆上半个小时就能通过的任务。   诺伊斯零下的温度,那些人被冻得浑身发抖,脸上仍然挂上了庆幸任务比较简单的笑容。   “你们不看看吗?”季凌拿了杯香槟,顺势倚靠在桌旁,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几个人,一身纸醉金迷的肆意。   窸窸窣窣、犹豫不决打开纸条的声音中,南序没有要拿出口袋里小纸片的意思。   他原本只想单独找到季天远,询问入会申请上交的藏品的事情,但现在,周围围了这么多人,甩都甩不开,根本找不到私下交流的间隙。   趁着其他人在关注特招生的任务似乎没空关注他,他只能试探地询问:“学长……”   季天远微笑地压低应了声:“怎么了?”   “入会时我交了一枚……”   明明是非常低声的、快要没入空气的交谈,架不住几位有心之人比狗都要灵敏的耳朵。   季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南序的身边,低头含笑,琥珀色的瞳仁比香槟里的冰块还要澄澈:“你交了什么?现在想要回来?”   他偏过头:“阿斐,你有印象吗?”   一直安静在一边的温斐转过头看向南序,眼里闪过淡淡的光芒:“勋章。”   “勋章?”季凌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迅速想通了点什么,语气比先前轻快上几分,“有求于人,难怪要叫学长。”   他抿了一口酒,犬齿尾端的小尖有润湿的盈润光亮,像一只猫:“想拿回来是吗?必须通过考验了才可以拿回入会上交的‘会费’。”   南序说:“什么时候的规定?”   季凌说:“我刚加的。”   无声的对峙。   耳边传来卓朗对几个特招生的议论声:“舒逸尘,你的运气不错,只要喝下一杯酒就可以,余笙呢,让我看看……”   余笙的任务被卓朗念了出来:“接受一个赌局”。   奥维已经从中央重新回到他们身边,他抽过余笙要攥紧的纸张,堪称温和地抚平纸面上的褶皱:“只是一个考验运气的小游戏而已,你放心,当然不会像俄罗斯转盘那么残酷。”   侍者从旁边端上一个托盘,托盘上不是什么精美华美的物件,而是几个球状烟花。   联邦小孩儿从小到大都玩过的玩具,丢在地上,一小段引线,火苗到达包装好的火药部分时,会轰然炸开四溅的火星,流光溢彩。   “选一个。”奥维说。   余笙犹豫不决,在几个人无声的催促里闭眼咬牙随便拿了一个。   奥维也顺手拿起一个握在手上随意向上抛了下接住,他解释说:“这些烟花里,有些引线熄火了没办法点燃,有些可以,你选择一个握在手上,如果运气好,那么就平安过关,如果运气不好……”   他故意顿了一下,感叹道:“烟花在你的手上亲手绽放,听上去就很美,不是吗?”   余笙控制不住地有些发抖,没有想到是这样的赌局。   奥维这群疯子。   旁观了这出戏的季凌朝南序努了努下巴:“打开看都不看一下吗?万一你的运气好很简单呢。”   南序从来不相信自己的运气能好到哪里去,他低头摸出自己的纸条。   余笙的任务是“接受一个赌局”,而南序的是——“配合完成一个赌局。”   季凌笑起来:“真巧啊,现成的搭档就在身边了,那就帮他点燃这个烟花就可以了,你运气真好。”   终于从加入兄弟会的美梦中清醒来,意识到不对劲的余笙的脸刷啦变得惨白。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偏偏是南序!   从头到尾,就是一场请君入瓮的游戏。   那么他手上选择的这个烟花,真的还有不被点燃的可能性吗?   他的手将要被炸得血肉模糊。   他以后的学业怎么办?人生怎么办?   “小尘,你帮……”余笙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舒逸尘,泪水瞬间倾泻而下。   舒逸尘是这里唯一能够救他的人。   “现在知道找舒逸尘了?你还真是他的好朋友,自己不敢反抗,怕得罪我们,就找舒逸尘帮你。”奥维直接戳破了他的心思,“你真是我见过最懦弱最有自己小算盘的人。”   余笙被糊住的视线里,发现表情复杂的舒逸尘被卓朗死死钳制住了,季凌的眉宇里丝毫不掩饰的嫌弃,以及季凌身旁温斐一贯清和面庞上一闪而过的嘲弄。   还有南序。   太过恐惧,他没办法看清南序的表情。   季凌抄着兜,抛给南序一个打火机,悠悠地说:“南序,如果完成了这个任务,你不仅可以加入兄弟会,红牌也一并撤销。”   奥维和卓朗闻言,脸上难以抑制地露出微笑。   太好了。   确实是一项十分诱人的交易。   南序根本不用付出什么,也不会遭受什么伤害,只需要对一个不太惹人喜欢的人作出一点有点残忍但不致命的伤害,就可以重新获得贵族阶层的认可,从此在诺伊斯学院里畅通无阻。   南序看着手中冷锈色的打火机,不紧不慢地弯下腰。   橙红色的火光噌然亮起,随着空气细微的流动而跳跃,倒映在南序的脸上,把南序的发丝、皮肤、瞳孔映染上了淡弱的浅金色。   余笙没有力气站稳,几乎瘫坐到了地上,手里竟然还死死攥着那支烟花。   现场似乎只有咚咚的心跳声,不知道源于余笙的崩溃害怕,还是某些旁观者终于可以把南序拉回他们阵营的喜悦。   舒逸尘六神无主,大脑近乎一片空白,连身旁的卓朗因为期待南序的动作而在什么时候放松了对他的束缚都没发现,所以他一时间忘了冲出去拯救他的朋友。   这出荒诞的黑色默剧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在等南序作出选择。   南序维持着微微倾身的动作,感觉他好像又回到了斗兽场。   旗帜飘扬、沸反盈天、血色横流。   观众加注砝码,他们喜欢坐在环形剧场中,居高临下地观赏着斗兽的角逐。   就算他是内定的胜利者,实际上也只是任凭他们摆布的棋子。   他和余笙没有任何区别,都只是这场赌局里被操纵人生的傀儡。   身边衣冠楚楚、英俊傲慢的青年们骤然模糊了五官,变成没有表情的伥鬼。   南序想。   南家的军功勋章应该没机会拿回来了。   温斐忽然注意到,南序依旧垂着眼,抬手把指尖覆上了领带。   非常细微的、不引人注目的小动作,条件反射一般的,温斐滚了滚喉结。   他和南序在艺术馆相处时发现了这一点,南序会因为情绪的低气压而微微皱着眉轻轻拽松领带。   原本一丝不苟的衬衫有了微微的褶皱,冲散了南序身上平静淡漠的冷感。   南序心情不好的原因有很多。   也许是因为一道解不开的题、也许是因为突然断开的思路、也许是因为晦涩难懂的语言。   也许是因为那间教室有他的存在,有时候连呼吸声都可能引起南序的不满。   温斐脸上不再是漫不经心的温和,他若有所感地站直身体,盯住南序不放。   咔哒一声。   南序松开了按住点火器的手指,余笙的世界陷入了残余一点橙色光圈余韵的黑暗之中。   南序直起身,对上这些人的目光。   那些人的眼里竟然闪过了类似惊慌的诧异。   南序勾起一点笑。   “真没意思。”他说。   窗外簌簌落雪似乎经不起积累覆盖的压力“砰”得从房檐滑落,在寂静的环境里清晰可闻。   季凌也预感到了什么,收敛起所有的表情,阴沉下脸色。   南序说:“你们好像都觉得我会选择你们。”   会选择回到他从前的贵族阶层,不和他们计较,抹去曾经单方面的羞辱和疯狂针对,重新和他们变得亲密无间。   他环视过奥维、季凌他们。   他们被迫接受这样没有什么特别情绪的沉静目光,竟然生出了一种海面在燃烧的躁动不安。   “是什么造成了你们的错觉呢?我很好奇。”南序轻又冷地问。   打火机在他的指尖轻轻转了一圈,他轻轻一抛,没再去接住。   沉入了旁边的酒杯里。 第20章 脚腕   离校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到了南序。   季明远拦到拖着行李箱的南序面前,平复了略微凌乱的呼吸,笑着叹了声气:“差点就追不上你了。”   没有在季明远的身上看到什么要找茬的信号,南序停住脚步问:“怎么了?”   季明远用夸张的失落语气说:“学弟,你怎么这么狠心这么现实,都不肯叫我学长了?”   南序不吃这套唱念做打的把戏,作势要走。   季明远连忙正经起来,往后退了两步,伸手摊开在南序面前。   一个深红色的盒子,里面有一枚由红宝石、蓝珐琅、银镶钻组成的军功章。   “圣安德烈十字勋章,联邦军队的最高荣誉,物归原主。”   南序愣了愣,从季明远的手中接过那个盒子,冰凉的温度烙刻在他的掌心,很快因为他传递过去的体温而变得触感温润。   南序抬起眼,疑问的神色。   季明远迅速领会,开口解释道:“我只是一个管账的,没那么大权力。本来呢,应该是没戏了,因为阿凌回去以后很生气,我也不敢在他气头上违背他的命令。”   那天的宴会在南序离开后不欢而散,几个宴会的焦点先后离场,勉强剩下他维持完场上接下来的局面,直到那些人的任务结束,他才回到了季凌的休息室。   休息室的主人独自坐在那里散发着低气压,不再笑意盈盈。   他的表弟那张英俊得令人侧目的脸上从头到尾没有松开眉头,除了愤怒,看上去还有很深的困惑,问他:“为什么南序不同意?”   分明他们的提议对于南序百利而无一害,只是点燃一支烟花,顺便还能惩戒一个心思不正的人。   随便乱给人答疑解惑可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且他一个实习了一年从来不回学校的人哪里能清楚分析出什么。季明远沉默地摇了摇头。   好在季凌似乎并不是真的需要他给出一个答案,没再说话。   怕惹到这位魔王,季明远赶紧从休息室退了出来。   虽然有那么点心意想帮南序,但那点心意还是不如自己的安危重要。   “不过谢家那位少爷听说了这件事,找到我说让我把东西还给你,然后温少也找到了我说了差不多的话,二比一,两位少爷的面子我还是要给的。”   相信季凌的两位好兄弟肯定可以搞定季凌。   季明远跟随南序的步伐往校外走,明亮轻快,听上去还有点为自家表弟吃瘪而产生的幸灾乐祸:“学弟,那天你也太帅了,马上我就毕业了还能见证这么一场好戏,不枉我辛辛苦苦管着储藏室那些东西。”   他猜不止是他,应该会有很多人会在这几天的脑海中回放南序轻描淡写扔下打火机时的画面。   南序听出了两位表兄弟的“塑料”兄弟情,但八风不动,毫无探索的欲望,只是珍惜地将盒子盖上,小心地握在手上,轻声说:“谢谢学长。”   季明远因为这声道谢愣了一下,马上扬起笑:“诶,不客气。”   难怪他的表弟那么生气,明明只要这位学弟愿意,稍微说句软和的话,很多人就会心甘情愿地把奇珍异宝捧到他的面前,结果南序当场以割席一样的方式选择了拒绝,这群心高气傲的公子哥们当然不会善罢甘休。   季明远想到什么,惋惜地叹了声气:“可惜了啊,可惜我就要被发配边远地区,没办法时不时来学院瞧一瞧。”   他很期待下学期开学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南序因为季明远送还的勋章给了他一点不太淡漠的脸色,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本质上,季明远同样存在着他们这个阶级的优越感,对待南序和煦的态度背后依旧带着天然戏谑的俯视角度。   不过论坛里讨论过,季明远报考的大学靠近联邦与邻国的边境区域,用“发配”一点都不过分。   季明远虽然是季家旁支,但和季家掌权人的血缘关系并不疏远,通常这些子弟会选择在卡明罗特区附近就读,方便毕业后第一时间进入权力中心。   南序没有询问为什么,季明远却笑了笑,透出几分落寞和嘲讽,轻声说了一句:“谁让我公开在性取向问题上公开和季家的提案叫板呢。”   行李箱的滚轮踏过诺伊斯深灰色古朴的石砖即将抵达学院的大门。   或许是虚长他们几岁,再加上曾在政府实习过,季明远身上已经有了政客们惯有的见好就收,自觉地在校门口停住脚步。   虽然很好奇南序的家族覆灭后他会怎么度过这个假期,但季明远忍住了求知欲,不再自讨没趣,彬彬有礼地道别:“学弟,假期愉快。”   这是南序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走出诺伊斯。   他攥着手上的车票,跟随汹涌的人潮,终于到达了车站。   由北及南,列车穿过广袤的平原,远离诺伊斯学院,驶出卡明罗特区,随着波光粼粼、静静流淌的洛河进入莱普兰州。   莱普兰州毗邻佛列伦州,州府是一个名叫蒙特佩斯的城市,被誉为天堂与罪恶之城。   不同于卡明罗特区乃至佛列伦州凛冽的温度,在诺伊斯学院倍感奢侈的阳光在蒙特佩斯冬日的白天显得稀松平常。   温和适宜的气候推动了蒙特佩斯繁华的畜牧业、种植业,周边的山脉拦截了南下的寒流,造就了这个城市从中世纪起宁静梦幻的美名,无数的艺术家、诗人为它留下了瑰丽的作品。   温暖同样容易滋生黑暗,酿酒产地的源头、富余的财富、历史上的黑帮文化令蒙特佩斯在夜幕降临之后换了一副模样,以赌博业为中心的娱乐场地亮起不灭的灯塔。   整个城市变成了酒精、香水、血液汇聚的海洋。   南家从前的古堡以及产业就位于蒙特佩斯,不过所有的财产在当初破产之际已经全被查封,南序没有什么缅怀失去的遗产的想法,只是按照当时原身收到的远到十万八千里的亲戚的消息,找到了南家父母以及长辈所在墓地的位置。   南家当时倾家荡产,连块墓地都没有,但考虑到他们家族曾经显赫的军功,相识的贵族出资安葬了他们。   对于南序而言,他们是全然陌生的人。但又因为他们照片上温柔和蔼的脸,奇异地升起了一点亲切感。   他拿出书包里妥帖收藏好的血色丝绒盒子,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公墓群位于郊野,远处白雪皑皑的山脉静谧守护着安息的灵魂。   南序没有找到可以把勋章安全放置的地方,只好默默再收起来,朝碑上的照片认真说:“先帮你们保管好了。”   从墓园出来以后,南序的假期生活才正式开始。   其实他没有一个固定的住所,只是不想寒假再呆在诺伊斯,就选择了回剧本里的“南序”的家看一看。现在因为蒙特佩斯馥郁盎然的花香和街上悠扬的手风琴演奏声,南序有点喜欢上了这里。   南序在蒙特佩斯当了一天的无业游民,最后成功租下了一个阁楼上的小单间。   房东是位和蔼可亲的奶奶,是南序在路边撞见的。   在南序利用植物学课堂上的知识帮她辨别出两种新型肥料以后,她了解到南序有租房的打算,大方地决定把花店上方空余的地方腾出来以低廉的价格出租给南序。   老师说知识改变命运,果然是对的!   小屋面积很小,从没有人居住过,简单做完卫生以后,整个居室空空荡荡的,南序拿出手机准备按照地图去集市商店集中购置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边走边逛,顺带着浏览了学校的消息。   学生们全都回家了,论坛上还剩下格外爱网上冲浪的同学在孜孜不倦地水贴,没什么技术含量。   倒是一个帖子的内容和南序可能有关。   是讨论兄弟会宴会上的任务和最后的录取名单。   南序的手指停留在标题上一秒钟,思索了一下还是懒得点开。   有没有议论他对他而言都无所谓,他一点都不后悔拒绝了季凌那个的确称得上诱惑的提议。   他当然知道季凌肯定会很生气,可现在天高皇帝远,下学期的事情下学期再说,他会在教堂面前向神明祈祷一夜暴富的同时,顺便许愿季大少爷可以在这个假期放平点心态,别那么斤斤计较。   万一就有哪一个愿望被神明听到了呢。   手机的消息跳了出来,来自他的前桌西泽尔。   【南序,你到家了吗?】   可能是想到南序没有家了,怕“家”这个字眼会刺痛南序,对方隔了半分钟又撤回了。   【南序,你到了吗?】   南序回道:【到了。】   对面答复得很快:【我也到啦,我这边和蒙特佩斯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差。我以前去过蒙特佩斯,那里很好看,就是晚上有点不安全,你要注意啊。】   南序戳屏幕地发了个小兔子用耳朵点点头的表情包。   外面的天色已经到了黄昏时分,南序站在商店延伸出来的阳台窗边安静欣赏完一场完整的日落。   再结完账从商店走出来就已经进入蒙特佩斯寻欢作乐的危险夜晚。   从这里回到住所大概二十分钟,寻常的商户大多闭了店,取而代之的是斑斓过曝的霓虹灯。南序冷着脸远远避开企图和他对上视线散发信号的那些人。   终于随着环境的偏僻,喧嚣渐歇。   鹅卵石小巷寂静无声,路灯很少,在一片浓稠的漆黑里,墙体上的涂鸦因为颜料散发出微弱的莹莹的诡异幽光。   南序不太明白蒙特佩斯的市政出于什么考虑把这段路的规划成这样的,难怪蒙特佩斯的犯罪率一到夜间就飙升,这么伸手不见五指,感觉那些犯罪嫌疑人不做点什么都对不起他们的穷凶恶极。   寂静会将任何声音都凸显放大,南序听见了远处凌乱的脚步声和打斗声还有带着蒙特佩斯当地咬字略显圆润口音的叫骂声。   他顿住脚步,犹豫要不要换一条路走。   一声很清晰的铁质敲击声,再变成远离散开的脚步声,喧嚣声很快归于沉寂。   南序果断换了条路走,但巷子像棋盘格一样四通八达,兜兜转转他还是又听见了异常的响动。   微弱而模糊的声音、一团模糊浓重的黑影。   一只冰冷潮湿的手攥住了南序的脚腕。   那股湿意并不是沾水的微潮感,而带着比水更厚重的液态质感。   南序不用低头看,就知道那是血。   冷色调的月亮洋洋洒洒地从高空落下几束光,细长缥缈,像崖边抛给命悬一线的人吝啬的救赎。   南序皱着眉借着光俯视脚边狼狈的黑影,他蹙眉了很久,突然发出了一声轻笑。   一个不怎么能够预想到但也在逻辑以内的人竟然会出现这里。   “裴屿?”   南序看着这位学院里以才华横溢、冷漠疏离闻名的特招生。   对方不知道是不是昏死过去,没有反应,但手倒是攥得很紧。   南序深黑的瞳孔在黑暗中重新调整着光距。   这具身体似乎原本也有一些幽闭恐惧症。   因为引发原身自杀的契机,就是原身被人关到了废弃不见光的储藏间整整一天一夜,回去之后惊恐、抑郁、焦躁各种负面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崩溃,才毫不犹豫地划开自己的手腕。   南序接受完心理治疗以后症状好了很多,只是在面对没有什么光源的黑暗时会下意识因为防备而全身紧绷。   心理学上有种回溯的疗法,通过不断地回到过去负面的场景改写记忆,从而实现自我的救赎。   在心理室反反复复体验了几次黑暗以后,南序顺利脱敏,从亲临其境到可以抽离出这段剧情,成为不受影响的旁观者。   在最后几次治疗时,南序在原身反馈给他的情绪和片段之中发现了点什么。   比如说。   他串联起了他遭遇恶作剧的整个片段。   起因是周末的一场混乱的狂欢聚会。   那时原身家破人亡的消息已经全校皆知,原身害怕出门遇见别人异样的目光,请了假整整躲在寝室里一周。   他照例接到了那个宴会的请柬,犹豫再三,选择了走出房门赴宴。   那场晚宴的主题不出所料又以对特招生的戏耍展开,他躲在角落逐渐冷汗淋漓,背后沾着潮冷的黏意。   那群富家子弟们会这样对特招生们,就也有同样的可能对待现在毫无反抗能力的他。   那些人情绪上头起来荤素不忌,脱离了权势的保护,他没办法承受那些曾经同阶层同学的手段。   他想借着二楼走廊拐角的备用楼梯从后门溜走,走了几步,没遇见以前的狐朋狗友,反而遇见了裴屿。   裴屿这个人过分冷清,从前那些贵族们欺负舒逸尘的时候,裴屿经常会及时赶到护住舒逸尘,用狼一样锐利的眼神厌恶地盯住他们。   原身那时候擅长狐假虎威,跟在大部队后,偏偏胆子小一对上裴屿的眼睛就会被吓到,可以感觉到裴屿对他们、对他的恨意。   他和裴屿狭路相逢,以为裴屿会沉默不语。   没想到裴屿出了声,一眼洞穿他的惴惴不安,冷冷地说:   “原来你们也会害怕。”   原身浑身一震,迅速一言不发地远离对方。   没想到没走几步,他就听到了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他连忙躲进了附近的杂物间。   醉醺醺的贵族们似乎拦住了裴屿:“裴屿,你在这里,你的小竹马舒逸尘也可能在附近咯。”   裴屿说:“他不在。”   “你们只是想玩游戏,这层楼或许就有你们想找的人。”裴屿的声音很好认,低沉磁性,沁着冰雪的寒意,“我先走了。”   “哪里有什么人?”   他们嘀咕着。   然后他们见到了原身所在房间里从门缝透露出来的影子,玩味地说。   “这里藏了只小猫咪。”   在门外敲门、拧锁的巨大响动后,原身搬来椅子死死抵住门。   门外的动静持续了半个小时终于消失,外面似乎放弃了离开,再等了半个小时,他小心翼翼地椅子搬来想出去。   门从外面被反锁了。   然后就是故事的开头,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结尾——   原主被锁了一天一夜才出来,回到寝室自杀。   从头到尾,裴屿似乎什么都没做,只有一句轻描淡写的引导。   是原身自己害怕那些人以同样的手段对待他,是原身自己心里脆弱而彻底崩溃割开淋漓粘连的血肉。   两个本就属于对立面的人,犯不着去深究恨意的原因。   既然如此,不影响南序现在要不分是非、见死不救。   他蹲下身,端详了会儿裴屿的伤口,非常耐心的、一根一根掰开裴屿握在他脚踝上的手指。   鲜血、疼痛和黑暗使裴屿没有办法视物,求生的本能令他下意识死死抓住过路的人孤注一掷。   他感觉到了一道平淡的呼吸,弯下腰凑近他。   他的嗅觉被动接受着浅浅的香气,大脑却无法处理出任何信息。   那个人轻轻碰了碰他额头旁的伤口,似乎不计较他这个无礼的飞来横祸。   他想张口,想说对不起,想要求助,然而却发出了一声闷哼。   那个人随意按住了他的一处伤口,在他吃痛的时候,慢条斯理地移开他的手指。   掌心原先纤细的握感变得空荡。   那个人居高临下地、轻蔑地用鞋尖踢了下他的下巴。 第21章 客人   裴屿和舒逸尘在剧情的设定中不仅是竹马,而且走的还是一种特殊的竹马路线。   天降竹马。   把这本小说分享给南序的朋友莉尔,她深谙各种剧情套路、把小说情节掰开当做聊天话题,赖在南序家的沙发上给南序口述分析剧情时提到了这个词。   南序给面子地询问这是什么意思。   莉尔用具体事例为南序详细解释。   比如裴屿和舒逸尘从小一起在佛列伦州的州界附近的小城市长大,但在他们十岁的那一年,裴屿和他相依为命的长辈搬了那座小城。   舒逸尘小时候很失落,伤心了好一段时间。   没想到在诺伊斯学院开学的第一天,他就一眼认出了多年以来他一直念念不忘曾经那个邻家竹马。   裴屿变得比小时候更难以接近,拥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成熟。   舒逸尘纠结了一整个星期到底要不要上去打招呼,最终因为近乡情怯选择没有上前打扰。   直到他有一次被同学骚扰时,裴屿上前帮他解围,他才鼓起勇气上前和裴屿相认。   原来裴屿也第一眼就认出了他,但是同样以为舒逸尘可能忘记了他。   两个人在心照不宣的相处中扫平了最后一点隔阂。   莉尔最后总结:这就是剧情里所谓的宿命感。   南序当时“嗯”了一声当做“已阅”的回复,又垂下眼低头捋顺手工羽毛笔末端的白色鸦羽。   莉尔怀疑南序是不是在敷衍她其实压根没听,刚要假装闹起来,就被南序递出去送她的羽毛笔收买,磕磕绊绊、结结巴巴地重复了几遍“原来是送我的啊”,然后兴高采烈地收下。   事实证明,南序真的有听进去。   在昨天遇见裴屿之后,他的大脑不受控制地迅速串联起了这段剧情。   不过,想到归想到,和他的关系又不大。   甚至南序甩开裴屿的情况都没能在南序的脑中停留多久,回到家睡了一觉就忘得七七八八。   他特意早早爬起来趴在阁楼的窗边观赏来到蒙特佩斯遇见的第一场日出。   冬季的日出远不如夏日的绚烂壮烈,橙红色天然的被渲染上了一层雾色,有了印象派画家下模糊笔触的韵味。   南序双手放在窗沿,把下巴搁在手背上,颇为闲适地等待初升的阳光穿透他的皮肤。   早间的露水使他的发尖变得潮湿,颜色变成更有光泽的深黑,一只渡鸦收敛羽翼停留在窗边歪过头打量着南序,似乎在对比它的鸦羽和南序的头发谁比较漂亮。   南序撑起手,没有去驱赶它,直到它被楼下的面包屑吸引走。   南序探出一点身子,和楼下的房东奶奶笑着打了个照面。   房东奶奶七十多岁,是位极为优雅的女士,叫做梅琳达。   梅琳达女士经营着一间花店和一间服装设计裁缝店,有点强迫症,但这样的小毛病在她的阳光、温暖的性格压根不值一提。她最近爱上了学习绘画,正好昨天捡了个南序,于是放心地把自己的这个花店交给了南序。   她还反过来叫南序不用担心。花店经营多年,来的都是老顾客,特别擅长自主购物,他只需要在花店里看心情浇浇水、充当花店门面就行。   南序稀里糊涂地接受了花店钥匙。   好在他以前养过挺多花,诺伊斯植物学课堂的拓展实践也效果显著,店里的品种他大部分都认识。按照不同的习性,他简单浇了水除了草后,捧着本书坐到柔软的躺椅前。   已经放假了,南序倒也没有像成绩特别好的同学那样勤奋,不再勤勤恳恳地啃着学校的大块头教科书,随便抓了本临放假前从学校图书馆借出的小说阅读。   没有莉尔的解说,小说顿时没有那么有意思,南序先读了前十页、再跳到中间、最后直接翻到结局,感觉什么都没有看懂、又翻回到开头从头读起。   早上起得太早、清新的花香太宜人、室内不冷不热的温室温度太舒适,种种因素都成了催眠的原因,让南序的眼皮越来越往下沉。   南序没有抵抗,打算就这么休息过去。   在小店员睡觉的时候,花店迎来了第四位客人。   客人身形颀长,唇色苍白,额头上包裹着一小块白纱布掩盖住了眉骨,有种疲倦的冷漠,把花店的温度都压低了。   他刚要开口询问,却蓦然噤声。   他发现了花团锦簇里躺在躺椅上的南序,像融了所有的春光,一进门只会把目光聚焦到对方的身上。   南序阖着眼,一本书胡乱掩在脸上,只露出下半张脸,雪白的下巴,他的嘴唇比在学校时颜色更艳了一些,泛着带点浆果色果实般诱人的色泽。   花店的花束盛放得实在太灿烂,几乎掩映了躺椅的形状,像是南序睡在一片花里,全身的线条柔软,从洁白纤细的脖颈到弧度纤细的脚腕从宽松的裤腿露出一小截,上面似乎有一圈突兀的红痕。   客人走上前一步,想要再看得清楚一点。   时间仿佛在南序绵长的呼吸中静止了,直到南序慢悠悠地抬起手把书本拉下来露出眉眼。   “有事吗?”   南序和裴屿对视。   裴屿发现南序见到自己时并不惊讶,他第一时间先狼狈地移开了眼睛,很快又重回了固有的淡漠,说:“要一束洋桔梗。”   南序懒洋洋的:“没有。”   裴屿指着南序右手边的那一丛问:“那是什么?”   南序把整本书都收起来,显出完整的一张旖丽的脸:“看到了还问我?”   裴屿冷笑一声:“确认下你的视力。”   脱离了诺伊斯的环境,换去诺伊斯英气挺括的校服,两个衣料柔软的人反而针锋相对得更加外露。   裴屿厌恶所有的特权阶级。   南序不可能对间接害过他、也不喜欢他的人有什么好脸色。   “我视力还挺好的,能看到很多东西。”   南序抬起手撑在脸边,袖口顺着滑落堆叠到了手肘边,他手腕上的粉色疤痕在渐渐的变淡,粉白色的印记缠绕住他的腕间,破坏了他青色血管的走势。   “比如说,我看到了前天晚上偶遇的亡命之徒,和我在诺伊斯学院同届的同学长得一模一样。”   裴屿猛然抬眼,撞进南序冷淡舒展的笑里。   “多巧啊。”   裴屿跨了一步走到南序的面前,眼睑的肌肉不自觉地痉挛抽搐了一下:“是你。”   从刚进花店见到南序的那一刻他就开始疑心,昨天受伤时抓住的过路人是不是南序,没想到南序真的有胆子承认。   “怎么了吗?”   南序的眼神无辜又坦荡,一点都没有什么负担,更没有捅破自己见死不救后诸如不好意思的表情。   他的眼里倒着流转滟滟的光,唇角不抿直时,唇珠肉肉的弧度微微隆起,漂亮狡黠得不像样,揉皱了他平时的清冷气息。   裴屿瞬间就联想到了南序从前没有家道中落时作威作福威胁他的模样。   嚣张跋扈的令人生厌,浅薄到毫无内涵,却喜欢别人没有脑子地追捧他,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   “你看,就算我没有救你,你自己不也好好的站在这里。以后没有什么必要,就别麻烦别人。”   裴屿几乎要被这无耻的话逗笑。   他麻烦了南序什么?   舒逸尘还在他面前说过南序最近有了改变,到底改变在哪里,如出一辙的性格恶劣,只是比从前更擅长伪装。   裴屿刚要开口,余光里瞥见南序脚踝乳白肌肤上刺眼的红痕和手指印大小的淤青色。   他沉默地滚了下喉结,把要开口的话给吞了回去。   俯视南序的视线太过于没有焦点而飘忽,会不自觉地把目光散开到南序全身的各处,裴屿想弯腰离南序近一点,刚刚微倾了点角度,又感觉没必要再在这里多浪费时间。   南序却一把扯过了他的衣领,他猛得倾身,鼻尖差点刮蹭到一起。   他的视线终于聚焦。   南序的眼睛明澈,细密的睫毛像是漆黑的羽翼,眼角、眼尾尖尖的,说不到底是哪里不对,但合在一起像有个小钩子一样,让裴屿产生了潜意识抗拒的不舒服。   “给你个建议,就算再不喜欢一个人,也不要表现得那么明显,控制好点表情,不然很容易像前天一样被人追杀。”   家境贫寒的天之骄子,有傲气有傲骨,学院里的明日之星,那天晚上却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南序从前见过很多类似的例子,大多无非是不得不为了钱铤而走险,又因为自尊和棱角被某些人记恨上了。   尤其裴屿还长了一双不怎么讨喜的眼睛,幽幽的暗色,看上去像是会反击报复他们的狼。   “不用你管。”   裴屿沉下表情。   他很不喜欢南序说这话时的语气。   高高在上、不识人间疾苦的小少爷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些黑暗和肮脏,又从哪里来的立场训诫他这些道理。   这话说的。   “我管过你吗?”南序轻笑着反问。   裴屿沉默。   确实没管,如果那天他不是命大,遇到了一个要来摸索他身上有没有多余财物却摸到满手血的拾荒老人,他已经恍惚的意识被老人直呼晦气的叫骂声唤回,他可能真的会死在路边。   南序百无聊赖地收回和他对视的目光,重新变得吝啬起来:“把腰直起来,挡着我的光了。”   裴屿才发现,现在这样的姿势下,他的脊骨低平得像只摇尾乞怜的狗。   他无法控制自己回想起那天他以同样的姿势趴伏在地上,趴伏在南序的脚边祈求南序的救援。   哪怕这是他无意识的行为,但在把南序的脸和那位散发着冷香的轻蔑身影联系在一起时,后知后觉的屈辱比身上剧烈的疼痛还要难以忍受。   他冷下脸,快速地直起腰。   被他的肩膀和后背遮挡住的光瞬间流淌到南序的身上。   他被晃了下眼,转身忘记了最初要买一束洋桔梗的目的,只想快点走出这个店铺。   门口的风铃因为客人离开时急促冷淡的气流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随着风铃向外飘荡的弧度,他从满室的花香中抽离,室外的寒风一吹先萦绕在他的鼻尖再飞快地化作空气中浮动的因子。   他捕捉到一缕熟悉的香气。   昏迷倒地时灰暗、潮湿、寒冷甚至腐臭的环境里,那道气息不断下意识令人追溯,在脑海里中反复重温形成了鲜明的印象。   直到他可以下床走路可以回到家以后,他才在家门口那片灌木前的蔷薇花丛找到了答案,现在不是它们盛开的季节,但他曾在春日时一次又一次接受它们香味的馈赠。   “欢迎下次光临~”   门口梅琳达女士购入的那个会智能发出响声的小猫摆件,用开朗的声音招呼算得上落荒而逃的客人。 第22章 手串   梅琳达女士的花店来了个新店员。   梅琳达女士花店的花最近供不应求。   两者显而易见的存在关联。   福尔摩斯梅琳达女士抓住了令她生意突然爆好的嫌疑人,这位罪魁祸首正在无辜地将一盆茉莉搬到户外晒太阳。   “南序。”她逮住南序,催促他快点来尝一尝她刚刚出炉的黄油蜂蜜松饼。   南序去洗了个手,坐到铺了鹅黄色餐巾的小圆桌前,切了一小块尝试,松软绵密的口感在口腔里化开。   他眼前一亮,吞咽完之后,诚恳地告诉梅琳达:“真好吃。”   梅琳达女士自认为历经千帆波澜不惊,现在还是会因为南序凑到她面前真诚、清凌凌的眼睛而舒展开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   她笑容满面地把描绘了乳白色铃兰的陶瓷餐盘推到南序面前,认真欣赏南序低着头吃饭的样子,乖得没边。   她可不是莫名其妙就把南序捡回来的。   她是仔仔细细看过南序的脸才把南序捡回家的。   当时南序推着行李箱在大街上游荡,驻足在这条街道历史最悠久的二手古董店,靠近玻璃但没有完全贴上去的距离,观赏着店里的收藏和装潢。   陈列在玻璃前那一列展品古朴、暮色的光穿透玻璃,微弱地映在南序的脸上,朦朦胧胧的,有股黄昏时分世界寂寥的美感。   或许是一个游客,她当时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但当南序注意到她似乎遇到了困难,走到她身边、主动帮助因为记忆力不太好分不清花肥的她对号入座时,她注意到了南序放在一旁的行李箱滚轮上沾的新鲜的泥土,又感觉南序不太像来玩的,于是主动询问了南序。   南序一边摸出书包里的便签条和钢笔,细心详细地写清了类型和功效,一边回复她正在找房子。   梅琳达女士心念一动。   生活中独居的老人需要多一点防备心,但南序很难让她生起什么防备。   她迅速推销起名下空置的小房间,在南序因为不好意思接受免费而拒绝以后,心痛地象征性收了点房租。   事实证明爱看脸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   南序是一个非常完美的租客。   安静、懂礼貌,像个天使。   在得知南序正身处于接近身无分文的处境,联邦又对未成年就业管制得很严,她主动产生了要资助南序的想法。   为了让南序答应,她目前只说要麻烦南序在花店帮帮忙,南序果然答应了。   她打算等到南序要开学的时候,再给南序一笔资助金就说是作为帮忙照看花店的回报。   到时候硬塞给南序,南序肯定争不过她。   世界上可没有小孩能犟得过硬要给红包的老人家。   “会不会太累了?”梅琳达女士表现得忧心忡忡,十分担心累到了小朋友,“不然闭店吧。只开半天,或者隔天开?”   当发现她的花店都快被搬空了的时候,第二天她特意没有去学油画,决定蹲守在店里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观察了下她都忍不住冷笑,狭小的店面挤了好几个人磨磨蹭蹭地围着花转悠,有人在那儿慢慢转到南序身边,问南序手边的那株草是什么。   南序回答是狗尾草。   那个人出神地盯着南序好一会儿,再猛然醒神后匆忙把目光移到南序手上弯弯下垂的野草,磕磕巴巴地说真好看,你帮我结账吧。   狗尾草,就是狗尾巴草,蒙特佩斯荒郊漫山遍野都是。   南序怀疑地看了眼自己手上本来是准备拿去和绿玫瑰一起作花艺作品的草,又轻声问了一遍,有打算怎么搭配吗?   那人迷糊地答非所问说“好”。   南序没听懂,把求助的眼光投向梅琳达。   呵呵。   梅琳达女士感觉她的花店被狗尾巴草给占领了。   直到梅琳达女士出马,那些人才如梦初醒,排队等南序包装好了花以后灰溜溜地走开。   难怪花店生意好成这样。   梅琳达女士感觉这一定给南序造成了很大的负担。   在南序尝试用餐刀把盘子里多余的蜂蜜勾画成小熊形状时,她语重心长地劝说南序别太认真:“我也不靠这些赚钱。只做老顾客的生意就可以了,反正开店是为了我和他们的心情变好。”   “谁是老顾客?”南序闻言,回忆了下这段时间的熟面孔,陆陆续续说了几个人名。   梅琳达点头,补充:“还有一位夫人,住在这里也很久了,她身体不太好但很喜欢花,有时候她孙子会来光顾,你有看到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吗?”   南序想到了一个可能。   可能是和他闹了不愉快导致花没买到就离开店铺的那位。   梅琳达对于南序的沉默没有多想,只是因为老顾客的没有光临而感到一点疑虑,起身去抱上一束花:“今天也没什么花卖了,进的货今晚或者明天才能到,你在家好好休息或者到处转转,我正好顺路去看看她。”   南序乖乖点头。   梅琳达女士没有忍住伸手让南序的头发变得乱蓬蓬的。   ……   蒙特佩斯慵懒散漫的慢节奏气氛也把南序带成了慢吞吞的性子。   他在店门前挂上休息的小木牌,坐在藤制椅子前放空发了一会儿呆,才拿出自己的电脑,先点开了自己的教务系统。   期末前那几门水课的成绩出来了,认真雕琢出来的论文依旧是在B或者C的成绩。南序没有沮丧,人文社科需要深刻的积累,他那点临时抱佛脚的雕虫小技怎么可能会得出精辟入里的结果。   他点开了校园邮箱,里面有封邮件来自社会学的老师,附件里是南序的论文,密密麻麻的全是红色修改的批注,最后给出了评语——“幼稚、浅薄,令人发笑”。   南序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毫不犹豫地回复“谢谢老师的指导”。   诺伊斯的老师大多很值得尊敬,比如刚才这位老师,完全直接给他一个打分,但仍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批阅了他的论文。   善意是很珍贵的事物,足够蒸发掉诺伊斯漫长寒冬的一点寒意。   他把这周完成的物理课题拍照通过校内论坛的通讯软件发给埃德文老师。   对方在期末前给南序布置了一堆作业,警告南序假期不可以放松学习,放假也要定期把完成了的阶段性作业给他看。   退出软件前,南序强迫症地点开了好友申请那一栏的红点点。   大多数是通过校内的个人主页添加的,好几个头像看着很眼熟,因为发现南序没有通过以后就锲而不舍地一直申请。   南序已读但是不同意,直接退出了软件。   他又按照教程申请了贫困生补助和联邦的学费贷款。   诺伊斯学费高昂,特招生有奖学金还需要靠家里节省开支才能供得起学杂费。   南序不仅没有奖金,也没有家。   不太清楚能不能短时间内能不能批下来,南序必须得给自己准备一条后路。   临走前他翻遍了寝室的边边角角,终于找到了可以拿去典当的两三件物品。   如果幸运的话,他可以换到接下来乃至大学头两年生活的学费,如果不成功的话,那他再想想办法。   蒙特佩斯的古董、收藏、典当生意最早发源于当地黑手党家族,整个行业与那个家族紧密缠绕在一起。   就算那个家族在之后几次动荡中退出历史舞台,典当业也根深蒂固地游走在灰色地带。   梅琳达女士第一次见到南序是在二手古董店旁边,其实当时南序是在观察。   这几天他又去了那家店铺和店主闲聊。   对方正值爱絮叨又没什么人听的年纪,好不容易逮着南序愿意听他分享,他从联邦还没建立前的历史侃到了蒙特佩斯的文学革命。   南序从过分繁多的信息里筛选出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摆在街面上的那些店铺大多只售卖,要想卖出好价钱直接到黑市上交易才是最快的捷径。   店家说这些的时候大概没想到眼前这个真诚听他吹嘘的乖小孩只是为了套他的话,要是知道了应该会天塌了。   他还在南序无比清澈的、湿漉漉的崇拜眼神里鬼使神差地顺口说出了黑市的地点。   天堂……   这个单词刚一出口,他猛得醒悟自己是不是说太多了,连忙闭嘴,挥手敷衍说小孩子别知道那么多。   但南序已经知道了。   天堂街。   位于蒙特佩斯最纸醉金迷的销金窟——落日城之中的一条不起眼的街道。   落日城是蒙特佩斯的特色——   城市中的人造城市,单独占据了蒙特佩斯四分之一的面积。   蒙特佩斯的赌场、酒店、戏团、酒庄云集在这里,虽然叫落日城,但整片区域的灯光彻夜通明,如同永不落日的白昼。   南序关上电脑,摸出了一串翡翠手串打算去探探路。   夕照时刻是蒙特佩斯一天最特别的时候,余晖把空气变得透明橙黄,随着角度的倾斜收拢着它的覆盖范围,直到太阳彻底落山,地面上就剩下了璀璨闪耀的人造光源。   众星捧月的赌场周围是华丽耀眼的拍卖行,四周散落着一些小本生意的散户。   天堂街在地图上没有什么存在感,许多小酒吧的招牌忽闪忽灭、色彩变幻,南序推门走进路边的一间。   等待的侍者本打算招呼南序就座,却发现南序礼貌地朝他颔首之后,径直走向了更深处那扇不起眼的木门,顿时调整好脸上的表情,低声和胸前胸针样式的对讲装置对话了一声,更恭敬地为南序指路。   这扇门通往了蒙特佩斯最大的地下市场。   赌场、狂欢、搏斗、交易,任何摆在明面上的词汇到了这里全都可能要沾上血腥的色彩。   南序没有走出几步路,就被一位西装革履、打着厚重发蜡、长相富态的中年男人迎了过来:“晚上好,小少爷,我是安东尼奥,这里的经理人,叫我安东就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南序言简意赅:“典当。”   安东尼奥维持着和善的笑容,伸手为南序引路:“您跟我一起来。”   南序打量着周围金碧辉煌到显出了几分圣洁的装潢,安东尼奥也在不动声色打量着南序。   不知道这位小少爷从哪个渠道得到了黑市的地点。   安东尼奥一点都不怀疑自己对南序身份的判断,尽管对方刚进来时因为外头寒冷的温度而把下半张脸都围进了围巾里,可留在外面的眼睛昳丽又明澈,一点点裸露皮肤比得上最顶尖的白瓷釉色。   他没有在南序的眼神里发现一点不安或者讶异,显然对方之前生活过的环境中这些价值千金的藏品已经司空见惯。   小少爷看起来像是一时冲动离家出走以后走投无路、不得不变卖财物,孱弱无害得像只误入歧途的小羊羔。   安东尼奥眼里闪烁着宰杀羔羊的期待。   最好还能哄小少爷签下一些利息极高的贷款。   双方表面和谐地进入了一间接待室。   以丝绒材质为主要材料,墨绿色、深灰色、酒红色随着各种家具延伸的线条在屋内化开,侧方墙壁上挂了一幅犹达斯抛却三十块银币忏悔背叛耶稣的画卷。   正前方的沙发后方铺展了一幅更大的占据了半张墙的油画作品,笔触细腻地描绘了表情庄严的耶稣将货币交易者赶出圣殿的画面。   画面之前,安东尼奥以一种类似于神父听从祷告时近乎慈悲的慷慨表情询问:“小少爷,你想要交易什么?”   南序拿出口袋里的那个手串。   安东尼奥望着眼前的少年,进了屋子里之后他便摘下了厚重柔软的围巾,把他的脸完整地展现出来。   他把对于南序身价的评估又翻了一倍。   翻得越多,坑得越狠。   他一边带上白手套接过来慢慢检查,一边用尽溢美之词吹捧着南序。   脸上始终是无懈可击的热情表情,但渐渐的露出可以让人察觉到的无可奈何的神态。   他捧着手串:“色泽很透亮,就是里面的纹理不太细腻,而且联邦现在翡翠的收藏爱好者没有那么多,不太好出手,我给个公道的价格,你看看怎么样?”   他比划出了五个指头。   五万联邦币。   奸商,压到至少五分之一的价格。   南序没接话,静静地看他表演,他上辈子就深谙这群人的套路。   “安东先生,你身上的那颗珐琅胸针多少钱?”   少年的表情只是好奇,安东尼奥没有多想,瞥过自己的紫罗兰胸针:“不太值钱,二十万而已,您知道,我们工资微薄,只能选些撑撑场面。”   南序反问:“翡翠的市价从蒙特佩斯建成起就高于珐琅,怎么现在您给我的报价反而自己的胸针低呢?”   安东尼奥在南序洞察的目光里无所遁形,明白了对方至少不算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富家小少爷。   他没有慌,笑了一声自然地转换策略,放松肩膀靠向身后的沙发:“你也知道,做生意不容易,适当压价是默认的操作。”   他并不担心会得罪南序,能来到这里的基本都是赌徒或者投机者,交易的天平会坚定地倒向拥有金钱砝码的他们,他们有恃无恐。   看在南序通身的气质上,安东尼奥已经尽力和缓了自己的表情,不要用凶神恶煞的表情吓走那位小羔羊,但仍然狡黠、凶恶且充满压迫感。   南序觑了眼他的表情,态度不温不火,端起威士忌酒杯晃了晃,让里面的冰酒石和玻璃杯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的睫毛淡然地敛着,像雀鸟收束的羽翼,语气平缓地说:“您应该听说,罗切斯特港正在发生混战,作为最大的翡翠原石市场即将断供。”   确实是翡翠价格走高的话重要因素,安东尼奥心知肚明却不为所动。   这是因为如此,他在收购时要狠狠压价才方便在未来拥有更多的利润空间。   翡翠手串静静躺在黑色天鹅绒的盒子内,每一颗珠子都浓绿地像嵌了一整个春天。   南序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皇室的伊莎贝尔长公主即将过生日,她很喜欢翡翠,当你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再全世界去搜罗太麻烦了,最简单便捷的途径就摆在你的面前。”   安东尼奥微微倾身,在南序轻描淡写的笃定有些犹豫:“你怎么会知道的?”   长公主是皇室中最有可能接过女王皇冠的成员,她的喜好自然多方打听,但是长公主为人低调严肃,不喜欢在外人面前展现自己的喜好,可以收集到的私人方面的消息少之又少。正值长公主生日即将到来,各路人都在蠢蠢欲动。   温斐告诉他的。   为数不多在艺术馆的教室内和温斐一起自习,两者有交流时温斐无意间分享过这个话题,装模作样地苦恼要送他的姑母什么礼物。   南序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   但聪明人会在沉默的空白里越想越多。   尤其是南序已经先入为主令安东尼奥相信他的身份不一样,只是一时窘迫来到这里救济一下。   南序抬起眼望着安东尼奥脸上的表情,没有错过对方转瞬即逝的动摇:“安东先生,你将可以卖出一笔好价钱。而我只想要一个合理的价格而已。”   一昧的强硬可能会把对方激起情绪,适当的示弱反而更容易令安东尼奥这种聪明人放下戒心。   尤其南序这样擅长利用微小的表情展现真挚和无害的表现。   “三十万。”安东尼奥沉吟。   南序摇头:”四十万。”   安东尼奥沉默片刻:“可以。”   盒子“咔哒”一声合上,安东尼奥扬起了风度翩翩的笑容,鹰钩鼻在面中十分尖锐,破坏了他脸上其余因为富态而显得圆润柔和的线条。   “合作愉快。小少爷,希望你的消息准确,如果有机会,但愿我们还能合作。”   南序听出对方话里潜藏的威胁:   如果被发现骗了他们,就可能来追究南序的责任。   无所谓,真要追究那就找到诺伊斯去,也算他们有本事。   钱货两讫。   去时的路和来时的路不太相同。   安东尼奥为南序指引了一条新的通道:“刚才忙着谈生意,担心耽误了你的时间,没来得及多多招呼你小少爷,你要是有兴趣,可以享受一下我们的娱乐。”   进场时南序路过了明亮的展厅,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一看就明白价值不菲的艺术品,空间辽阔而空旷,穹顶上的壁画绘就了日月星辰、斗转星移。   现在铺陈在南序眼前的场景一片晦暝。   像是泡进了黄澄色的威士忌酒桶中,空气中有一种被扭曲的窒息感。   赌桌上的骰子旋转不停,站在周边衣着光鲜的客人在结局落定前忘记了呼吸。   南序的视线被更加人声鼎沸的地方吸引,他靠近栏杆,中庭空余区域设计成了倒金字塔的形状。   由上至下,空间不断收窄。   向对面抬眼望去可以见到各式各样的观众,满眼猩红一看就知道加注了的赌徒,发泄情绪、满口脏话的混混,神情讥诮、实际上兴奋得微微战栗的精英,妖娆、风情万种的女士……   往下望则是嵌在楼层底下、聚光灯笼罩的狭小空间。   方寸间的拳台,帆布、绳索锈色斑斑,血迹经年累积造成的。   安东尼奥发现南序并没有被震慑到,表露出任何的畏惧和不忍,完美融入,反而让他的漂亮带上了杀气。   拳拳到肉的闷响声在观众的喝彩唏嘘声中仍然清晰可见。   场上的一位选手满脸横肉,贲张的肌肉像是即将爆炸的气球,拥有绝对的压制效果,恶狠狠地把拳头砸向另一位选手的腹部。   另一位选手应声而倒,发出痛苦的沉吟,周围爆发巨大的喝彩声和尖叫狂笑声。   虽然选手画上了模糊脸部特征的迷彩,但南序认出来了。   他又巧遇了他再次无比狼狈的同学。   裴屿也同样再次见到了又一次俯视他的南序。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急促起伏,眼前出现了幼时屏幕接受不到频道的雪花点,再三模糊又偶然清晰。   阴暗嘲杂的背景里切割、拼凑出南序的身影。   南家的小少爷松散地倚靠在栏杆边,意外的和黑暗不相违背,幽幽淡淡的感觉,像晦暗中走出来的油画美人。   裴屿一眨不眨。   南序应该也认出了他,可能觉得他的落魄实在值得庆贺,远远地朝他笑了笑。   他记忆里很少见到南序这么笑,慢慢咧起唇角,很漂亮的弧度,上扬得格外明显,甚至笑出了浓郁的笑眼。   太刻薄、太恶劣。   叫人看一眼就丢了魂。 第23章 玫瑰   在场注意到一楼边上少年的人,不约而同地因为那粲然一笑而屏息。   安东尼奥同样溢出了欣赏美好事物的微笑,心情愉悦地说:“能博得您一笑是我们的荣幸,看来您也对这样的角逐游戏感兴趣。”   “角逐?”南序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汇。   “是的。”安东尼奥向他解释,“角斗场全天二十四小时有选手在上面较量,保证每一位来参观的来宾都可以观赏到蒙特佩斯最精彩的比拼。”   “人是动物的进化,始终保留着兽类对于黑暗、血腥的嗜好。事实证明,这很成功,为我们带来了不错的利益。”   能让安东尼奥这样的“威尼斯商人”评价收益不错,可见其中天价的收入与利润。   不过地下拳赛哪里都有,光是一个蒙特佩斯就有无数家愿意经营地下黑赛的赌场,为什么这里的赛台可以保持长盛不衰。   南序径直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安东尼奥先刻意压平嘴角,一番故作姿态以后再扬起一个神秘的笑容:“我们增加一些小小的设置,来提高大家的趣味性。选手按照实力排行榜分了序号,我们会不定期地举行一些以弱胜强的决斗,由低位者向高位者发起挑战。”   他满怀微笑地遥望着有两个人在上面殊死缠斗的圆台,仿佛看见了源源不断产生财富的聚宝盆。   “比如今天这场比赛就是5号与37号间的对决,一旦37号赢了,他将获得本场赌池百分之一的资金作为奖励金。”   南序和他一起望过去。   显而易见,37号只会是他的同学裴屿。   “当然,这套模式很容易被其他家复制过去,最重要的还是仰仗我们的选手。”安东尼奥表露出了不合时宜的谦虚和赞赏。   “我们用高昂的酬金吸引了全联邦的……”他停顿了三秒钟,终于想到一个高度概括的名词,“亡命之徒。”   南序静静注视着摇摇晃晃爬起来、誓要撕咬下对手一片血肉,浑身散发刺骨嗜血气息的裴屿,表示了认同:“确实。”   “在金钱的激励下越级抗争,不知道可以爆发出多少潜能,也不知道命运究竟要眷顾哪一边,这样的赌局可以更满足我们观众的期待。”安东尼奥耸了耸肩。   充满着罪恶和肮脏的生意圣经被安东尼奥慷慨大方地分享给了南序。   小少爷倒是分外平静、波澜不惊,没有被激起什么兴奋的情绪,也没有任何同情或者可怜的意愿,简简单单、不带感情地回了他一句“你们挺会做生意的”就不再有什么发言。   安东尼奥无声地把对南序的评价再次拉高了几分。   “谢谢夸奖。”他彬彬有礼地微微颔首,“比赛才刚刚开始,您想不想尝试下一注。”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人群爆发的欢呼也有那么一瞬间调动起这位小少爷的冲动,对方歪着头稍微思索了片刻竟然点了点头。   “您赌谁?”安东尼奥示意侍者上前等待南序将钱款放在举着的托盘上。   “37号吧。”南序回答。   安东尼奥说:“您也喜欢以卵击石的挑战。”   南序不置可否。   谁让他的同学还要出现在后续的剧情里,肯定不会死呢。   “希望他可以不辜负您的期待。”   在南序离开以前,安东尼奥送出了给予南序的祝福。   不到万不得已,南序不打算再和地下黑市那边有什么接触。   那里就像一片葱茏的热带雨林,混杂着有腥气的繁盛气息,可以感受到过分磅礴的生机,也可能会被随时出没的危险袭击。   南序开始专心致志当好一个小花匠,每天抽一段时间完成练习、再阅读一小会儿后,全身心地投入花室和后面的花房小天地。   蒙特佩斯人天生热情开朗,马上和南序熟络起来,南序的记忆力和辨认能力也很好,方圆三四条街道,所有的住户要么在集市上见过、要么在送花的时候探望过。   其中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一户人家住在花园路一幢老房子的一层,住在那儿的是一位年长的女士。   她因为受病痛折磨、常年卧病在床而瘦的有些醒目,常年坐在轮椅上,但仍然干净优雅,满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   是上回梅琳达女士关心的那位老顾客,也是裴屿的奶奶。   南序第一次替花店送花到她的家里时,第一时间就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裴屿的奶奶和裴屿是完全相反的类型,慈祥含笑,很儒雅的书卷气,感觉在她身边就有家的感觉。   裴奶奶大概是个自来熟的性格,和南序见到第一面以后就把脸上所有的皱纹和笑纹都扬了起来,拉住南序的手上上下下欣赏了很久,不停地夸南序真有灵气,顺便给南序起了个“小蔷薇”绰号,把南序弄得非常不好意思。   本来放下花束三分钟就要离开的事情延长到了半个小时。   裴奶奶在南序临走前恋恋不舍,她有个极厉害的一点,就是看人很准,特别擅长在交谈中把握住别人的性格和喜好。   所以在和南序道别时,她柔和地眨了眨眼,说:“小蔷薇,我家里有很多书,你应该会喜欢,下次来记得来我家书房看一看。”   南序诱捕器成功启动。   果然,南序来送花的第二次就被带进了裴家的书房。   裴家的所有装饰都比较简朴,在主人审美的改造下,简单普通的搭配由于色彩的对比、空间的错位以及团团簇簇的花卉摆放而有了很美的设计感。   南序感觉一走近房间就有种像被明快热烈的气流簇拥了。   裴家的书房却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   裴奶奶看出南序在窥见书房装修时没有忍住的诧异,忍不住抿嘴笑:“和客厅房间完全不一样对吗?这是我孙子强烈要求的,他说外面那些颜色太吵了,影响他看书,所以就选择了冷色调。”   裴奶奶不怎么认同这样的设计理念,佯装不赞同:“读书本来就很辛苦,怎么可以再在这么冷冰冰的环境里学习呢。”   南序对前面半句话深表赞同。   书房自然不及诺伊斯学学院图书馆那么种类丰富、藏书繁多,但也有很多很值得阅读的书籍,裴奶奶大方地把书房使用权暂时让渡给南序。   “反正我的孙子总是不着家,你随便用。”   南序的视线瞥过书桌前的相框。   相片底色是橘黄色为主的温暖色调,裴屿在里面才七八岁的样子,有婴儿肥,严肃的包子脸,苦大仇深地盯着镜头。   “他去哪儿了?”   南序挺好奇裴屿用的是什么借口躲避开了家人。   “他去鲍勃先生那里学习拳击去了,他在的学校似乎会有坏孩子会欺负人,他说他也怕自己被盯上。”裴奶奶提到这个不免叹了口气,“鲍勃先生人很好但是特别严厉,他经常有伤回来。”   南序了然:找人帮他圆谎了。   而且真假掺杂的谎言最容易让人信服。   学院里有人欺负需要些反击的手段是真的,他在拳击也是真的。   “我想劝他别学了,可他总是很有主见。”   裴奶奶的声线温柔低缓,但嗓音很轻,和壁炉角落里不起眼快要燃烧殆尽的火苗一般缥缈。   “当初我孙子执意要搬到蒙特佩斯的时候我也不太同意,但我还是拗不过他。不过事实证明了,年轻人的选择许多都很明智,蒙特佩斯真的很温暖很舒适。”   南序说:“他很孝顺。”   搬家的决定肯定是为了裴奶奶的身体。   “你来了好几次,还没有见过我的孙子,可惜了。”老人家总是喜欢见到同龄的小辈相互认识交朋友,“不知道你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他?他和你差不多大,或许你和他会有一点话题。”   南序停顿了一下。   那倒也没有那么可惜。   来到蒙特佩斯以后就少说就见过三次了。   南序无意去戳穿裴屿说的话,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他和裴屿关系怎么样,不影响他和裴奶奶和平相处。   裴奶奶喜欢烤一些坚果曲奇饼干来招待他,冬日的阳光懒洋洋的,醇香的红茶在茶壶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泡,她就会满脸慈爱地看着一边安静倾听她说话一边认真地啃饼干的南序。   这是南序第九次来送花,早就对裴家无比熟悉。   今天送的是一捧连着根可以移植的玫瑰,但裴奶奶不在。   裴家租住的老房坐北朝南,光照充裕,从梅琳达女士的花店里移栽过来的花草都很繁盛,散发治愈人的熏香。   南序低头观察哪一片土地适合移植手上的玫瑰。   埋头了好一会儿,空气里有了树枝被踩压过的入侵者的声音。   “南序。”裴屿现在对于见到南序已经波澜不惊,但仍然表现出领地被入侵的提防,“你怎么在这里?”   南序正在弯腰栽完一支玫瑰,听到询问时手上还拿着一朵,直起身回答道:“都遇见这么多次了,不是很正常吗?只是这次地点在你家而已。”   比在学院里遇见的次数频繁多了。   裴屿漆黑的眉眼在听到“家”这个词时条件反射一样瞬间加剧了防备。   “噢。”南序看出来了,故意拖长语气,“怕我告状啊。”   “你觉得你打黑拳这件事,是让你的奶奶知道影响比较不好,还是让诺伊斯学院知道比较不好呢?”   地下黑拳本身就不符合联盟的规定,真要有人举报到学校的层面,学院会做出让人退学的决定也并没有可能。   他们离矮墙太近,南序背对着墙,裴屿面对着南序,稍微一逼近,就形成了两个人呼吸缠绕的小空间。   黑暗里磨砺出的血腥气令裴屿在这个年纪竟泛着过度锋利的锐意,他的手臂上肌肉的青筋鼓胀,清俊的面孔和身姿溢出极强的动物性。   南序却主动迎上对方峻厉的目光,极为顺手的,轻轻搭上裴屿的肩膀。   裴屿微不可查的颤了下,感觉南序掌心触碰他的地方温度似乎大不相同。   在犹豫要不要拉开距离的时候,南序那只手不轻不重地钳住了他,另一手上的那支玫瑰也没有放下。   鲜红的玫瑰不紧不慢地拍打在裴屿的脸上。   从花瓣的顶端蹭到了花枝的躯干。   玫瑰花瓣柔软的触感和没摘掉花刺的刺痛同时存在。   近乎于轻佻调情的狎昵姿势,和南序冷冽平静的气息矛盾得格外有张力。   裴屿英俊光洁的侧脸很快出现了细小的血痕。   “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南序扬了扬眉,说道,“37号。”   裴屿在那个序号说出口时,猛得睁眼,浑身像窜过了一串电流。   他在南序的呼吸里嗅到光明正大的狡黠,和猫抓老鼠一样的戏耍。   凭借一支玫瑰的手段,就可以操纵别人的情绪。   太过分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南序这么可恶、这么讨厌的小少爷。   南序瞥到裴屿红得滴血的耳朵,不知道对方究竟几分气恼几分涩意,只觉得对方不经逗,于是兴致缺缺地停止了动作。   裴屿感觉到南序的抽离,更加确认对方的恶劣。   他攥紧了手。   南序却忽然抬了抬下巴。   下一秒,他的奶奶在门口呼唤:“小岛。”   南序见识到裴屿瞬间变脸的表情:“奶奶,你去哪里了?”   裴奶奶没有立刻回答她孙子的问题,而是眼前一亮,笑眯眯地招呼南序:“小蔷薇来啦。”   裴屿感觉被他奶奶起的这个绰号软软地戳了下耳膜。   南序竟然也应了,声音明快地回答:“奶奶下午好,我来给您送玫瑰,刚才栽了几支,剩下的几支我清理完倒刺给您放在窗台的花瓶上。”   大家都挺会变脸的。   “不用,让他清理就行。”裴奶奶说,指着裴屿,“他就是我孙子,叫做裴屿,我喜欢叫他小岛。”   南序没有装模作样地去和裴屿装作初见再打招呼,简单笑了笑,动作利落地整理完花枝,道了声别。   祖孙两人目送南序离开的背影,梅琳达女士强迫南序穿的由她剪裁的白色套头毛衣,让南序的背影在逆光时变成了毛茸茸的柔软一团。   裴奶奶皱眉,一脸不认同地看着她的孙子:“是不是你太凶,把人吓跑了。”   裴屿哑口无言,感觉有点冤枉。   裴屿能平安无事地和南序作对,证明南序当初投给37号的赌注也一本万利地回收到了他的手上。   感谢裴屿,南序的资金池又增加了百分之五十,按照他没有什么需求的消费习惯,他已经攒够了未来五年的一切费用。   午间城市里所有的人都在昏昏欲睡的时候,南序也裹了一条毛毯窝在阁楼的沙发椅上休憩。   挂在墙壁上的电视正在播报着皇室庆贺伊莎贝尔长公主的新闻。   没有太多的渲染衣香鬓影的宴会画面,长公主选择在这一天外出处理贫民供暖问题倾听民声,画面着重强调着长公主大理石一样冷硬的棱角和偶然闪过的一丝值得动容的柔情。   一场政治作秀,但很有效。   南序注意到温斐也在随行的行列,记者特意给了这位少爷好几个镜头。   迷漫的雪天使镜头画面呈现幽蓝的色调。   高清的跟踪镜头里,温斐的头发被佛列伦州冬日经久不衰的寒风吹得有些凌乱,站在长公主右下侧方的位置,身形修长挺阔,低着头似乎在为见到的场景而感到遗憾。   手机铃声唤回南序的思绪,安东尼奥先生恭敬地致电南序:“小少爷,感谢您的消息,长公主很喜欢这份礼物。”   “不客气。”南序说。   “您之前参与赌局的筹款已经汇入了您的账户。”安东尼奥没话找话,“接下来还有一场比赛挺值得期待,推荐您关注一下。”   南序“嗯”了一声,没挂电话,安东尼奥明白这是可以接着往下说的意思。   “还是37号。上回他成功对抗5号吸引了很多人的关注,大家都希望他可以再比一场。正好他似乎急缺钱,我们就和他签订了新的合同,如果他意外死亡也可以获得一笔可观的补偿。”   裴奶奶的身体严重到需要动手术了吗?   安东尼奥十分适合当商人或者鼓动别人的投资人,一开口就有浓浓的勾起别人兴趣往下听的意味:“这一回是37号对上1号。”   “1号?”南序重复了一遍。   “是的,是我们赛场上从无败绩的选手。”安东尼奥低低地笑,语气愉悦。   “听起来37号像是去送死。”南序评价。   安东尼奥无不遗憾地说:“很大可能,目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1号会赢。您似乎不太了解我们的选手,我给您看一样东西。”   叮。   南序收到了安东尼奥发给他的长长的清单。   记录了排行榜前五十名选手的特征数据和输赢的场次。   其余人都没有照片,唯独1号挂上了一张照片并且战无败绩。   因为1号不是人。   浑身鬃毛仿佛要燃烧起来,森冷沾血的齿间挂着腥臭的涎水。   一只会在赛前被饿上好几天的雄狮。   一片安静的沉默里,安东尼奥的声音充满嗜血狂欢的跃跃欲试:“您还要下注37号吗?”   南序当然没有被蛊惑到。   他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裴屿在原著里还有戏份。   他的未来会成为联邦炙手可热的新贵、人人敬畏的座上宾,就说明接下来的这场博弈他不会丧命。   可是原著也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了他为什么还能活着。   裴屿以生命为赌注希望赚取钱财挽回他奶奶的健康。   但他还是输了。   险在他的命太硬,九死一生,当天那只野兽没什么食欲,没有就地处理输家的尸体,懒洋洋地径直离场。   工作人员进入赛场清扫时,发现了尚存一丝气息的他,紧急送往医院抢救。   在那个亡灵唱响颂歌的夜晚,他的奶奶得知了裴屿一直为了她伤痕累累乃至付出生命的消息,却并没有收到裴屿还有希望活着的音信。   清晨的曙光从东方升起,裴屿终于睁开了眼睛。   而他的奶奶自杀在黎明前那绝望的一夜。 第24章 寻找   花店的小猫摆件每天迎来送往、十分忙碌。   它会在感应到客人来的时候殷勤地摆动自己的机械小猫爪, 在客人离开时希望他们”欢迎下次光临”。   但是今天它迎了一位可恶的客人。   在门口徘徊好久不进门,害它辛苦地招了好几次手。   终于这位客人还是选择了进门,小猫不计前嫌地再次欢迎客人。   门口的风铃轻轻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乐曲。   花店里南序正端正坐在桌前, 拿着笔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   “要一束洋桔梗。”客人说。   南序这次不再说没有, 而是抬头问:“要几支,想包成什么样的?”   “你看看吧。”客人很随意,没有任何的要求。   “行。”南序放下笔,找来前几天刚刚和梅琳达女士一起完成的紫色晕染染纸开始包装。   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他又学会了好几项技能。   裴屿站到桌子前静静地等待着,望着南序有条不紊的背景竟然有些出神。   他意识到自己长时间的凝视以后, 立刻收回了视线,顺手抓起笔把南序草稿上没解完的题目写完。   南序抱着花束回来发现自己草稿纸上不属于自己的清隽锋利的字迹, 沉默了几秒钟:“恩将仇报?”   裴屿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慌乱地退开一步。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透出了点迷惘的少年气。   南序把花放到桌边, 坐下来观察这道题的学霸解法, 快速记下了新思路以后合起笔记本。   他询问道:“裴奶奶的身体还好吗?”   南序和裴屿只有在裴奶奶的问题上才可以短暂地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交流。   裴屿摇头:“发现她最近开始化妆了。”   病人喜欢用化妆品遮掩气色。   “蒙特佩斯的医院最近会有中央医院的专家来会诊,想安排她最近把手术给做了,然后让她住进疗养院。”   为此, 他向学院发出了延迟开学的申请。   不过按正常的时间, 南序快要离开蒙特佩斯了。   “噢。”   难怪要忙着签下生死状去送死。   南序评价:“只管着去死, 没管她动完手术应该怎么办。”   裴屿陷入更深的沉默里,他的右侧脸上还有那天玫瑰拍打过造成的细小的血点, 冷峻的骨相线条像是冰层雕琢出来的。   他的声音有点哑:   “那你告诉我, 应该怎么办?”   他望着南序,像一只被困住的囚兽,说话时有无能为力的恨意。   或许不是冲着南序, 但或许南序也在他恨的那群人的范围之内。   但这样的恨意太浅薄,对上南序浪漫无情的眼时顷刻间消失殆尽。   南序知道这件事他并不意外。   安东尼奥是个人精,在赛后私下里找到他拿着南序的照片问过他是否和南序认识。   他们那些商人最擅长看人下菜碟,把人当做一种获利的手段,冷冰冰的用地位、家产等等数据去评估一个人。   他不知道南序怎么会找到这样肮脏、鱼龙混杂的黑市里,却知道安东尼奥把南序当做神秘座上宾的同时仍在潜意识怀疑着南序的身份。   他们或许已经查到了南序是蒙特佩斯当地那个已经破产的南家的小少爷,现在正处于无家可依的局面,但还在忌惮着南序身后会不会有别的势力。   只要他平铺直叙一下南序其实在诺伊斯学院里似乎不怎么受欢迎、得罪了四大家族继承人季凌的事实,这家赌场或许不再有任何顾忌,将会用血腥的方式榨干南序的价值。   很符合他跟南序互相不顺眼、算不上仇恨但是一定不是喜欢的相处模式。   但裴屿在开口前囫囵了在喉咙口的音节,默默摇头,眉宇间颇为厌恶地回了句——   “这又是你们哪位客人还是要安排他和我比赛的选手?让他上赛场被人一拳砸死吗?”   他在黑市里的名声比在学院里的要更有戾气,场上腥气狠厉的杀意被场下的人尽收眼底,他们恐惧他是个热衷于同归于尽的疯子,在拿他赚钱的同时希望他迟早玩火自焚。   裴屿发现自己又开始看着南序失神了片刻,他躲开和南序干净的眼瞳对视的目光:“怎么?安东尼奥找上你,想让你下注了吗?”   “说了几句。”南序回答,“还告诉我如果你可以活下来就也算你赢。”   裴屿的脸上闪过极为讽刺的笑意。   他们上层人士喜欢通过对底层人士施舍一点微不足道的让步当做莫大的恩赐和慷慨。   安东尼奥甚至给他安排了专业的医疗团队和训练计划。   无非是希望他可以在那只狮子的爪牙下支撑得久一点,令那些观众能够尽兴而归。   最终的终点终究指向了永恒的利益。   1号那头狮子被豢养成了极度嗜血的好战分子,比在丛林草原中更具有野性,裴屿曾经亲眼见过1号把忘记穿防护装置的朝夕相处一年的饲养员毫不犹豫地撕裂,然后慢条斯理地噬咬,吞食享受着那位和他朝夕相处两年的饲养员血肉模糊的残肢血块。   面对未知又既定的死亡结局,裴屿不可能告诉他的奶奶,游魂一样在蒙特佩斯的大街游荡,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叙说的人,不知不觉他就又来到了这家花店。   在进来以前,他就隔着玻璃看了南序很久。   南序低头演算着题目的过程,没有发现他。   树叶在随风摇晃,也晃动了斑斑驳驳落在南序侧脸上的树影。   因为冷暖交汇的空气而凝湿的微小水珠停在南序的睫毛,润湿出晶亮鸦黑的色泽。   裴屿其实不懂自己会找到南序。   他和南序之间本来就是关系不好的陌路人,因为双方的性格,连厌恶都谈不上酣畅淋漓。   等到他真的死了的消息传到南序的耳朵里,大概比路过的风存在感强一些,却也很快会从南序的生活中散开。   快要死的人总是会受到一点眷顾的。   譬如南序的瞳孔里凝缩了一个只有裴屿的倒影。   “你有没有听过一种驯兽的手法,驯兽师为了快速驯服一只野兽,会涂抹上一种气味特殊的香料,钻到笼子里和野兽同处在一个笼子里。”   忽然说起了别的话题,南序的声音低缓,很容易就让人逐渐沉迷。   “那种香料的味道可以让那些兽类不喜欢靠近你,根据气味把你判定成有攻击力的同类,不会第一时间对你出手。”   裴屿认真地聆听。   南序从来没有和他有过这么长的对话。   “接下来就是硬熬,几天几夜不合眼和它对峙,不让它睡着,要是它快睡着了就用铁棍敲打笼子吵醒它,不停地强迫它清醒,让它达到最疲惫的状态,让它认输。”   “随着时间的流逝,气味会渐渐消散、人体血肉的气息就会散发出来,这个时候,如果那只野兽还没有被消磨野性,仍然暴戾,你会被它毫不犹豫地撕碎。”   “当然,如果它被你摧毁了意志,从你走向它抚摸它,它放弃反击、乖乖吃下你喂的肉的那一刻,就宣告了你的成功。”   描述的太详细,煞有其事,不过南序的情绪很抽离,又像是单纯在讲一个故事。   裴屿抓住了一个关键点:“为什么一定要让驯兽师用这种方法驯兽?”   就他所知,驯兽师在前期通常会拉开和野兽的距离,直到它渐渐地减少防备,才会慢慢近身接近它。   南序朝裴屿眨了下眼,裴屿难以去描述那其中的意味。   “因为这是一场公开的驯兽表演。”   聚光灯照射的笼子位于舞台中央,灯光之外,许许多多黑魆魆的鬼魅的目光兴奋地注视着这场演出。   驯兽师成功驯服野兽是一种表演的形式,弱小俊美的少年负隅抵抗终究逃脱不了被野兽捕食的抵抗也是一种表演形式。   裴屿了然,流露出厌恶的神色。   南序撑起手,腕上凸起的筋骨像清瘦的花枝:“如果你有了那个,能有多大的把握赢呢?”   “百分之八十吧。”裴屿真的认真思考了。   他的耐力很好,只要1号不一上来就发起攻击,他就可以慢慢消磨对方。   不过说来说去也只是一个假设,裴屿鼓起勇气,故作轻巧地用玩笑的语气说话:“怎么?你有吗?”   其实他想问。   如果有,你会给我吗?   感觉很冒昧,他不打算自讨没趣了。   南序耸了耸肩。   很简单的小动作,被他那么一做,像绽放的花一样。   从小困顿贫苦、无法让任何愿望得到满足的经历使裴屿习惯于抗拒沉迷于某样事物。   他怕再多聊下去,会更不想离开,于是伸手揽过了那束花。   “走了,开学快乐。”   “开学快乐。”南序竟然在他身后回应他了,一如既往泠然的声音。   因为过分平稳甚至令人产生了安心的感觉,仿佛他真的还有命活到开学。   裴屿笑了笑,沉郁的心情在这片刻愉快了一些。   他沿着熟悉的路回到自己的家中。   裴奶奶在户外晒着太阳,远远瞧见他以后就露出笑容。   裴屿也迅速调整好表情,把花束放在她的怀里。   裴奶奶说:“你去小蔷薇那里了?早知道让你把我织好的围巾带给他了,他上回找到我说他要开学了,送给了我礼物,我还没有回礼给他。”   “送了什么?”裴屿蹲下,帮老人家掖好毛毯,温柔地询问。   裴奶奶很高兴地向她的孙子分享。   “应我要求,我想让他送我蔷薇的标本。他说现在不是蔷薇的花期,先欠着我,然后送了我一幅我的肖像画,一会儿回去你帮我把它挂起来。”   “哦,竟然还有你的。”裴奶奶炫耀了一小会儿,终于想起来。   什么叫做竟然。   裴屿失笑,转念一想,用“竟然”这个词的确很合适。   他敛下眼睛,无意识地期待那个礼物。   裴奶奶看不惯他那幅故作不在意的样子,直接点出来:“小岛,做人要诚实,坦诚面对自己的内心。”   但是她比较善良,没有刻意为难裴屿,直接拿出了送给裴屿的礼物。   “他说,不算礼物,但是或许你可以用得上。”   很简约素净的一个小布袋,上面有出自梅琳达女士手笔的白色小花刺绣。   蒙特佩斯已经很少使用香囊,香水代替了香囊香袋这些中世纪的饰品。   裴屿愣在原地,空白了一瞬间,小小的香袋躺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只占据了三分之一的位置。   香囊的气味很奇异,刺鼻的芬芳,味道浓郁,谈不上好闻、但也谈不上难闻,只觉得气息很强烈。   裴奶奶嗅嗅拿给裴屿时手上沾染残留的味道,好奇询问:“为什么突然给你这个?你们是不是背着我交流什么呢?这种香味一点不像你或者他会喜欢的味道。”   裴屿模糊的思绪忽然渐渐清晰。   他维持着半蹲在他奶奶身边的姿势。   天光云影浅淡像水彩晕开了。   邻居家那只喜欢越狱的三花猫沿着墙沿轻巧跳进他们的院子里,优哉游哉地准备走向平时总投喂的两只人类。   在几十米远的地方它却忽然拱起身子,竖起飞机耳,随时防御又随时进攻的状态。   裴屿第一时间挡在他的奶奶面前。   “小猫今天怎么了?”他奶奶探出头柔声地询问,伸手想要招呼它过来。   小三花动了动粉色的鼻头,头也不回地跳回石墙边原路逃跑。   裴奶奶很敏锐,瞬间望向裴屿手上的东西:“是不喜欢这个味道吗?”   她问的是猫,但裴屿条件反射,回答得却是他自己:“不是。”   “问的不是你。”裴奶奶说。   裴屿忘记了回答。   手里的东西把先前的驯兽师故事和未来的比赛蓦然串联起来。   还有南序那张看起来冷淡强硬、永不心软的脸。   裴屿轻轻攥住掌心,柔软布料塞满手里的空隙,和肌肤太贴近,沾上了人体汗津津的温度。   他一向自诩理智清晰的大脑竟发生了错乱,退化成了无法思考的动物。   蒙特佩斯的冬季的风沾染着当地懒散的习惯,喜欢轻悠地晃荡。   那股香味在随风涌动。   漫无目的的风穿过了裴屿的身体,让落入耳边的风声变成数不胜数的心跳。   ……   南序没有接受安东尼奥的邀请,去观看裴屿和1号的比赛。   安东尼奥在电话中极力渲染场地的恢弘磅礴,据说搬到了蒙特佩斯迄今最大的私人所有的圆形剧场,众多权贵要来旁观,他会为南序留出最适合观看视角的一个位置。   南序说没兴趣。   听出南序话语里的冷淡,安东尼奥知情知趣地不再多言,和南序寒暄了一会儿再挂断。   对原著的破局似乎很简单。   只要守在裴奶奶身边,在裴屿疑似死亡的消息传来时告诉她裴屿还活着就可以。   可老人家一旦知道裴屿打黑拳的真相,认为自己拖累了裴屿,或许仍然会选择同一个自杀的结局。   亲情让这道题变得复杂难解。   唯一保险的解决办法就是裴屿赢得这次比赛。   裴屿活下来获得一大笔财富,裴奶奶可以治病。   安东尼奥为了粉饰太平掩盖黑市的存在,也会为裴屿编造一套天衣无缝的谎言。   他依旧保持不怎么喜欢裴屿的立场,但愿意帮助裴奶奶的孙子。   演出的夜晚既盛大又寂静,南序守在裴家附近路灯的长凳上静静背诵了一夜下学期要求必背的《联合宣言》。   倒不是他脑子转不过来,不懂得找个借口住进裴家近身观察裴奶奶的情况。   而是他想了又想,了解裴奶奶是个非常敏感、聪明的人。   他冒然提出要在裴家住一个晚上,就算撒撒娇或许可以在当天蒙混过去,但事后对方但凡生起一点疑心,怀疑是不是那晚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南序很担心她的情况,抽丝剥茧,或许就会联想到裴屿身上。   好了,那就又是一个死局。   他做事喜欢做出最坏结局的打算,尽力去避免。   直到晨光冲破阴霾,裴家都是静悄悄的。   没有兵荒马乱的死亡通知、也没有绝望哀泣的荆棘鸟之泪。   再过两个小时,裴奶奶就会起床,迎接新的、平安又美好的一天到来。   南序转了转长时间经历低温而微微发僵的手腕,裹紧了羽绒服,拉上覆盖了一层薄霜的黑色行李箱,准备直接前往车站。   昨天傍晚的时候他已经和梅琳达女士聚过最后一次。   南序其实是一个不太擅长告别的人。   他有思考过要不要偷偷离开,避开不舍的场景,又认为这样实在算不上礼貌和尊重。   他认认真真和梅琳达女士吃了最后一顿晚餐,把礼物和接下来几个月的租金交给对方,希望她可以为他保留楼上的小阁楼。   梅琳达女士笑得眼睛闪过了一点泪光,好像一下子不知道拿南序怎么办才好。   小辈拗不过长辈,长辈同样拗不过乖巧的小辈。   “当然了,蒙特佩斯永远是你的家。”她说。   现在还算不上开学的高峰期,候车室的座位上没有几个学生面孔。   其实诺伊斯学院开学的时间也在几天以后,只不过南序的日程安排上有一项待做的事项需要提前完成,所以在诺伊斯学院开放学生进入的权限以后,他就买了相应时间的车票。   南序简单收拾了下书包打算找出耳机,在最底层翻到了梅琳达女士给他偷藏的一沓钱币。   什么时候塞的。   他无奈地叹了声气。   拿起手机发了个小猫头上冒火的表情包给那位女士。   一会儿没看手机,列表里躺了几条未读的消息。   安东尼奥在今早向他表达了裴屿竟然能赢下比赛的震惊,还企图和他探讨他认为1号的情况不对,对裴屿的攻击兴趣不太强,可能裴屿动了什么手脚。   动手脚的帮凶已读不回他的消息,转手点开了一封来自光标闪动的校内网邮件。   【恭喜您通过了勤工助学项目的审核,请于一月八日前往北区接受阿诺德先生的面试……】   其余全是些无意义的骚扰邮件和申请通知。   信号有些微弱,南序心安理得地关上电脑不再理会。   启程的列车穿越山间、盆地和平原,顺便截停了飞逝的假期。   寒假对于诺伊斯学院的学生比较特殊。   横跨两个年份的这一段时间,大部分的家族会选择在此时举办宴会联络感情。   尤其是他们已经到了快要成年的年纪;年轻的贵族们再怎么不愿意也必须与长辈一起出席,在假面的问候中认识他们将来可能的盟友与潜在的敌人。   一整个假期,几乎没有一个人有什么喘息的机会,比较起来,他们反而更加期待开学。   临近开学的一周,沉寂许久的论坛版聊终于热闹了起来。   这群公子哥们仿佛住在了论坛里高强度冲浪,无意义的水贴都可以随便聊起来顶成热门。   主题:【开学倒计时五天!家人们,还是学校好啊,我快被家里烦死了,开学有没有人组团去北边禁区一起探险?】   【同,感觉被礼仪教师扒了一层皮,假笑都不会笑了,我要速速回到学校,还是诺伊斯的聚会有意思】   【兄弟,知道你开学很兴奋,但也不至于想不开,去北区被狗追着咬吗?上一个在论坛发北区探险贴的人还没打完三针狂犬病疫苗吧】   【弱弱问一下学长们,北区有什么特别的吗?我看地图上什么也没有啊,只标志了山峰、湖泊、密林还有栋书屋。】   【书屋里有怪老头、密林里有见人就咬的疯狗,向学院投诉八百回都不管用,反正为了你的身心健康,尽量绕开一点吧】   【楼内有新生出没!楼主骗几个还不知情的新生陪你吧】   【话说新学期要有新生进来了,又有几位万里挑一的特招生咯,期待】   【新生比我们晚两周入学,你要是最近马上想找特招生玩,还是得找同期。】   【话说那位也在今年新生里的吧,学校的新格局要诞生了】   【哪位?】   【哦哦哦,不用回楼上,我知道是谁了,搜了下引擎,四大家族最后一位继承人要来了】   【他和现在这三位关系怎么样啊?卡佩家族那位比他们三个人小了一岁,就总感觉他们关系没那么亲?】   【他们的关系轮得到我们来评判?四大家族利益多多少少都缠绕在一起,而且你忘了温家和卡佩家在上一代有了姻亲关系了吗?】   【放了个假,看出来大家胆子都大了很多,敢在公开帖子里谈论起他们了,既然这样,悄悄表白一下四位大少爷,新学期我也会努力奋斗挤进你们的小弟队伍的!】   【哪里来的狗腿子,加我一个】   【哪里来的狗腿子,加我一个】   【111111】   ……   切换版聊的页面到聊天的空间。   仅限于校内之间的联络,页面很清爽,无非就是一些发起聚会的邀请。   唯独特别的是那朵蔷薇悄悄地爬上了列表的顶部。   一条消息先发到了群里,不知道是在试探群聊还在不在,还是一不小心把私聊发错到群里。   【急死我了,我已经一个月没见到南序了,申请他的好友又不通过我急急急急急】   马上慌乱撤回。   过了两分钟看起来调整心态编好了话术,重新发:   【已经一个月没见到南序了,笑死,不会在哪儿流浪吧,离校前怎么不发起一个救济活动让大家友情资助他呢?】   不清楚其他人到底看没看见那句被撤回的话,反正就非常丝滑地顺竿子往下聊。   【南家之前的大本营在莱普兰州,南序假期是回到蒙特佩斯了吗?】   【诺伊斯汇集了全联邦的学生?没有一个人住在蒙特佩斯吗?也没有人偶遇过南序吗?】   【举手,我住蒙特佩斯,南家的古堡离我家不太远,已经被查封了,还处于法拍冻结状态,没有人入住,我也没见到过南序】   【楼上了解这么详细,不会故意去附近溜达好几次想偶遇吧】   【无处可去干嘛不申请留校啊,不是更方便】   【emmm你确认他想留校吗?】   沉默了一分钟,大家匆匆揭过这个话题。   【听说上学期末的兄弟会考评上发生了一点小冲突,和南序有关,过了一个假期了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人解码吗?】   【季少下了封口令,你别打听了,只能说我不太理解南序当时的选择,但是……唉,算了,感觉这学期他的红牌也解除不了了】   【人家都和我们割席了,你们倒惋惜上了,既然他不愿意接受兄弟会,那就预想到可能的代价】   【看季少的意思吧】   他们口中的季大少爷刚巧一个电话拨给温斐,张口就是:“南序交学费了吗?”   “怎么?”温斐含着笑意问。   “南序下学期不会没钱交学费吧?”隔着电话都能想象到季凌含糊地皱起眉的样子,“我去问倾哥,他还嫌我烦了,直接挂了我电话,突然想起来这事儿应该归学生会管。”   温斐说:“放心吧,按时提交。”   “他哪里来的钱?”季凌嘀咕了一声。   温斐的手指轻轻拂过手边锋利的草叶,任凭通话陷入只有微微嘈杂电流声的短暂沉默。   季凌只是顺口一提,他对这种问题向来敏锐但不喜欢深究。   “噢,那我就放心了,我这学期还想报复他呢。”   季大少爷“报复”的读音实在不够分量,听上去和“看见”“遇见”没什么区别。   “你那里怎么有点吵,先挂了,阿斐,过几天见。”   电话“嘟”声之后挂断,温斐本身没怎么在意这通对话,挂断之后仍然不紧不慢地“嗯”了一声,才把手机的屏幕熄屏。   叶家的花园与饲养动物的驯兽场相接,他正站定在草场的边界。   卡明罗特区的天空很高,却很少见到在城市中心见到什么星星,只有一点寒凉幽暗的月光。   驯兽场的开端位置,一座铁笼闪烁着森冷的金属光泽,里面一双棕黄色的竖瞳在闪烁。   笼子间笼上了一层血色的雾霭。   刚才季凌听到的动静就源于这里。   温斐养的那只宠物猫误入了笼子里,被笼子里的狮子毫不犹豫地当作猎杀对象。   小猫雪白的毛发沾染上刺目的血液,湛蓝清澈的眼睛哀哀地望着他,似乎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在感到痛苦的同时,也困惑于宠爱他的主人为什么不救他。   温斐以凝视湖面一样平静的眼神,凝视着这幅弱肉强食的画面。   他的身后响起一声轻笑,温和地问:“怎么了?”   温斐略微转身,朝他的父亲微微颔首表示尊敬:“意外跑进去了。”   温之礼象征性地表示了一下惋惜,没有再分给那里一点眼神,只询问道:“你觉得诺伊斯学院怎么样?”   “挺好的。”温斐回答。   野兽呼吸声粗重腥臭的背景里,温家父子俩穿着同样浅白的皇室制度,金色排扣,家徽的月桂枝装饰从肩膀垂落到胸襟上,圣洁光明。   “听说你在特招生群体里风评不错,皇室需要维持良好的公众形象,做的很好。”举止儒雅的男人随意地延展着话题。   温斐低头,恭敬地聆听父亲说话。   “特招生们?”他的父亲语气里有了对学生时代的怀念,“虽然他们平庸愚钝,但有时候实在是一把很好用的刀。”   温斐说:“是。”   一枚钱币都不用付出的代价就可以收买他们的敬仰。   譬如在季凌或者其他贵族戏耍那些特招生时给一些不痛不痒的维护,就可以令他们把他视作一个标志甚至救赎。   他从来都深谙这一点。   “你在入学前我就嘱咐过你,无论怎么样都不要让特招生退学,现在想明白为什么了吗?”   不用温斐的答案去验证,对方把两个人心知肚明的内容摆在面上。   “诺伊斯金字塔一样的生态需要特招生群体的缓冲,我们必须承认那些从可怜地方出身的人充满韧劲,不然让那些自命不菲的小贵族们发现自己才是这个生态的底层,他们会疯掉的。”   温斐之前在学院里动用学生会的权力警告甚至驱逐破坏了规则的贵族,也出自这样的考虑。   “您怎么和我聊这些呢?”温斐谨慎地询问。   “一个多月前你回到家里的时候似乎有点困惑,我认为你应该在学院里遇到一些事情。”温之礼笑着说,“不过你很快调整过来了,刚才提到诺伊斯,突然想起来而已。”   不用回忆,温斐清楚他的父亲在意指什么。   放假前、兄弟会宴会、没点燃的烟花、南序泠然的神态、和酒里冰块撞击在一起的打火机。   不止是季凌不明白南序的选择,他也同样感到不解。   烟花的提议是他提的。   到底为什么?   南序分明是个有仇报仇的性格,那个叫余笙的特招生得罪过南序,为什么南序要拒绝兄弟会的设计。   和季凌不同的是,温斐不喜欢自己的思绪、情感被一个事物或者人掌控。他会刻意去压抑脑海中的影像,尘封自己的好奇心。   现在再提起那次的话题,他已经可以很好地掩盖自己的情绪。   倒伏的草叶又蹭过了他的手边,他捏住尖利的刃边,指腹薄薄的表皮划开,渗出一点血。   他反复摩挲着叶边的锯齿,让血肉的伤痕更深刻,平淡地说:   “没什么,只是阿凌玩的游戏里出现了一个变数,他很生气,我被他影响了会儿,已经过去了。”   笼子里那头雄狮在躁动地在巡视,小猫对于它而言瘦弱无比、丝毫没有征服的快感。   它贪婪凶狠的目光不断审视笼外的两个人,却囿于钢筋铁骨的桎梏,只能寄希望于两位也能主动走进笼中。   “游戏不必自己下场,成为操纵游戏的人同样可以享受快感。”   温之礼在含蓄地提醒温斐不必和季凌一样亲自动手。   家族继承人们之间的确从小一起长大,拥有勉强称得上友情的感情,可其中掺杂了太多的利益,迟早要变得面目全非。   他知道温斐和季凌以及谢倾的关系还不错,不打算说得太直白引起对方的逆反。   而且至少目前季家要借温家的权、温家要借季家的势,   他转而接上另一句话。   “至于变数,只要去掌控好它,就能适当地增加游戏的趣味性。”   温家人占尽了皮囊的便宜,不听话语的具体内容,只从语气来辨别,既循循善诱又亲和力十足。   “控制好情绪,阿斐,这点你一直做的很好,享受你的新学期吧。”   ……   从漫长的州境线进入佛列伦州,从远处窥见如同方尖碑一般高耸的议会大厦,就代表着卡明罗特区近在咫尺。   穹顶之下,诺伊斯学院尖塔、钟楼、石墙的阴影沉郁汹涌。而与它遥遥相对的,是联邦享誉世界的不灭灯塔,始终为远方的行人指引明亮的方向。   地面上的雪砾随风流动,一辆辆车队从诺伊斯的大门驶入碾过,破坏了它规律的轨迹。   新学期即将到来。   再度换上学院制服、比上学期更修长高挺的青年们开始频繁地路过南序的寝室、教室以及南序常常光顾的图书馆座位,想要装作不经意地瞥过那个身影。   没有南序。   焦躁、茫然若失的感觉在刻意寻找却遍寻不到以后,在群体间寂寂蔓延开来。   直到情绪容易泛滥生长的深夜,蔷薇花的群聊里有人图穷匕见、直接不装了:   【到底有没有人知道南序到底去哪里了呀,怎么还没看见他,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到他了QAQ】 第25章 汪汪   诺伊斯学院的东区是学生教师集中的学术中心, 西区与教学区域相对较远,在建筑设计时规划成了供人社交娱乐的场域,南区设立了校医院、运动馆与学生的宿舍区。   北区毗邻横贯城市的洛索索比山脉, 在地形条件上难以做出大面积的开发, 自然风光无限。   早年还有生物学家偷溜进来,在北区的山脉深处找到了一株珍稀植物,欣喜若狂之际被诺伊斯逮个正着。   学院担心这群好奇心强、精力旺盛的学生们在北区出问题,就将北区的大部分地方在平日里封禁,只留下了地势平坦的一大片区域,规划成马场、试验田以及可以观赏但绝对安全的风景区。   地图上唯一一个比较特别的是在山脚下的两幢小房子。   白墙红瓦的两幢“小红帽”房子。   一幢是一间书屋, 一幢则住着学院里知名的“怪人”阿诺德先生。   点开联邦新闻网页上关于他的百科,就会看到一列令人惊诧的履历。   这位先生大学就读于文学系, 文采斐然, 大三时就受邀加入联邦文学学会。   毕业任文学学会理事之后,又读了个研究生学历转去机械工程专业, 再当了十多年的高级工程师, 直到海外战争爆发,他加入了志愿支援队伍当技术顾问。   结果一个搞维修的在部队里摸到枪之后一发不可收拾,短短的又一个十年, 从中尉一跃升至上校。   然后在战争结束之后, 他放弃了即将到手的将级军衔荣耀, 带着满身伤痕和战场上捡来的一条狗住进了诺伊斯。   最新一条履历,显示他目前是个哲学家和社会学家。   著作还在撰写中, 但是社论文章很丰富。   包括了怒斥虚伪狡诈的政客腐坏联邦生态、嘲讽漠视装瞎的精英阶层忘本践踏他人利益等等。   并且在诺伊斯学院住下观察了学生们一段时间以后, 一笔挥就了篇教育学的文章,批判愚蠢自大的贵族和短视天真的特招生。   难以相信这位先生22岁时就写下了《论自由与平等》,在62岁时却进入了迟到的叛逆期, 自由平等地厌恶所有人类。   按理说学院不应当令除了学生教职工以外的人员进驻,不能接受阿诺德先生要在诺伊斯学院住下的申请。   但阿诺德先生背后有个不错的家族,当年诺伊斯建立之初时学院的土地产权尚处于切割状态,北区的一部分正好就在阿诺德曾祖父家手上,多亏了他们家的慷慨捐赠,才有了更完整的学院。   阿诺德提交的申请理由很简单:   我家有亲戚埋在里面,我要去陪他们。   噢,是关系户呀,那没关系了。   诺伊斯学院想了一个办法,随便挂了个项目让对方有什么入驻的资格。   于是阿诺德先生在这里一住又是十年。   十年里,他和他的狗威名远扬、臭名昭著,吓哭了不少新生,导致学生们都不怎么爱往那里跑。   南序上学期搜索学院的助工助学项目时,发现基本都已经被特招生占满,唯独留了个北区助管的职位时,好奇询问了西泽尔,才知道了这位学院的“不可说”。   南序当时没有放在心上,等到兄弟会的聚会结束之后思考自己的出路时,忽然联想到这件事。   他没有后悔得罪季凌,只是不清楚这位少爷在更深重的怒火下会做出什么举动。   一个其他人不敢靠近的地方,对他而言是一种庇护。   所以他在假期投递了申请,提前七天到了学院接受面试。   学校负责助学项目的老师甚至联系了他,要他好好考虑清楚,可以为他推荐更加轻松、报酬丰厚的工作。   在南序婉拒之后,她只能为南序送上祝福,并且通知南序“面试内容不详”。   面试地点在北区阿诺德先生的小屋,面试时间在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分,因为这位先生白天起不来。   诺伊斯这段时间缺失了黄昏的概念,天气预报里报道的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降雪以强势的姿态发起进攻。   雪已经停了,天色仍然不好,暮色怪诞地漂浮在没有人气的学院上空。   南序总算明白为什么之前没有人通过面试。   对比其他的工作,一般人实在没必要给自己找罪受。   面试地点在小屋,首先人就很难抵达小屋。   刚把脚踩在黑色冻土和冷湿草皮的边界线上,南序的眼前就袭过一阵黑色的影子。   一个温热的、沉重的身躯扑倒了他,无机质、暗黄色、暴戾的眼睛锁定住了南序,犬牙泛着森冷的寒光,呼吸粗重沉闷,引发胸腔的震动。   一只狼犬。   有过咬了无数名诺伊斯学生的赫赫战功。   不远处的小屋也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圆弧窗子前出现了面试官的身影。   阿诺德先生穿了一身军蓝色皮夹克,身形微微佝偻、走起路来有些跛脚。横贯他刚毅的面部,有一条从额前穿到耳朵与脖颈连接处的伤疤,触目惊心。一定的年纪令他眼部的皮肤松弛下垂,遮挡了原来的眼形,倒三角状的眼睛,眼神凶狠凌厉。   他在小屋的窗前对上南序在和狗纠缠中投过来的一眼,耸耸肩嘶哑着嗓音说:“它不归我管。”   他在等待南序的回应,不知道会是不愉的呵斥还是礼貌的求助。   南序没空去理会阿诺德,那只恶犬炙热狂暴的鼻息喷洒在他的脸前,涎水跃跃欲试地要滴落。   后背被地面上的枯枝、爬行植物和尖锐的荆棘草硌得慌,南序的脸色流露出淡淡的嫌弃感,撇开的脸直接暴露出纤细脆弱的颈间,只要狼犬咬上去,破裂的大动脉就能令他命丧当场。   阿诺德先生目睹这一切,低低咒了一声“蠢货”要开口——   南序伸手扯过手指边的藤蔓,借力反手甩到狼犬的身上。在狼犬被突如其来的草鞭抽得吃痛时,南序趁机翻身,利落地用藤蔓缠住它的吻部,顺手缠在树干上打了个结。   狼犬被强行捂了嘴,从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威慑声。   南序平静把藤蔓上的结系得更紧了。   藤蔓上的几处荆棘扎破了手,他的掌心淌下了几滴鲜红的血,淅淅沥沥地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无比刺眼。   南序毫不在意地掐住附近的止血点,在呜咽的嗥叫声里走到小屋的台阶前,和栏杆上被推门气流卷起的雪片迎面交错而过。   阿诺德先生站在门口,深深皱着眉,看看南序再看看不远处几分钟前还很威风的恶犬,脸上的表情难以描述,有诧异、不解、困惑。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样、又那样,狗就成这样了。   “你养过狗?”   养过狗也不至于有这样的手法,他换了个问法:“你练过?”   南序用一个问题回答他的问题:“要面试什么?”   阿诺德先生沉默一会儿,说:“你为什么要拴我的狗。”   ?你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又变成你养的了?”南序扬眉。   阿诺德想起前面自己看戏时候的免责声明,用不尴尬的神情和动作掩饰他的尴尬:“进来吧。”   屋子内很暖,毕毕剥剥的木材燃烧声时不时响起,南序的皮肤上迅速凝了一层水汽,他拿手帕简单包扎了下手上的伤,防止血液落到室内的地板上。   阿诺德无声地观察着南序,在南序和他对上视线时,自然地移到椅子上示意南序坐下。   刚刚在关于狗的话题上碰了个壁,他决定先揭过这个话题。   “一个可怜的特招生来寻求庇护。”阿诺德的口音有种顽固不化的腔调,“谁在针对你。”   南序说:“全校都不怎么喜欢我,我也不是特招生。”   阿诺德一瞬间露出浓重的怀疑神色,半晌评价道:“你挺厉害的。”   他喝了一口热可可:“在你来之前,有几个家伙打电话给我,让我别为难你。”   他没错过南序脸上闪过的诧异。   “你竟然不知道?”阿诺德特别会拿捏阴阳怪气的微表情,“他们大概通过学工部那里知道你要来面试的消息,打电话过来警告我别乱来,我这人最讨厌别人威胁我。”   他冷锐的双眼打量着南序,充满不认可和否定。   “看来我的面试失败了。”南序在对方刀锋一样阴测测的灰暗眼神里淡然地站起身,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阿诺德先生的确没有帮他的必要和义务。   尤其是在知道他可能会引来一些麻烦之后。   双向选择的过程,速战速决,没通过他就再想个办法而已。   壁炉的火焰尽力燃烧要招待好每一位从风雪里远道而来的客人,架不住客人呆的时间太短,它连对方衣襟上的雪都没来得及加温融化。   “你就这么走了?”   南序回了头。   阿诺德先生和屋外狼犬同样浅黄颜色的眼珠子闪了闪。   “可以告诉我是谁联系你的吗?”   南序想回去感谢那些老师。   阿诺德先生张张嘴、发出一声冷笑。   行吧,看来连这个也不想说。   南序转头就走。   阿诺德看不穿南序就这么走了到底是不是在拿捏他的心态。   他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小孩子牵着鼻子走。   他踱步了两下,踩下的脚步像斗牛节的舞步,在南序跨出门槛的那一秒恶声恶气地说:“明天必须把书屋给打扫完!不可以让我看见一点灰尘!”   ……   群聊板块。   【破案了同学们,我连夜搜索发现官网助学页面里,那个常年保留的北区助管项目图标灰了下去,结果点进去看一眼,上面公示助管的名字叫做“南序”】   【这不是真的吧,我们学校还有第二个叫做南序的吗?】   【他疯了?为什么要到那里去?阿诺德可不是什么好人】   【emmm有没有一种可能,南序能通过面试,就代表密林、小屋还是疯狗都对他不造成威胁。】   【挺聪明的,知道没有人庇佑,就利用学院能利用上的条件,只要待在林场附近,能筛掉一大批骚扰他的人】   【楼上怎么讲话的,完全站在南序那边了?别忘了这个群成立的目的!那条深夜破防说很久没见过南序的账号还被封号了,说明季少气还没消呢!】   【好好的别吵架呀】   【书屋应该还是挺安全的,我之前就看见特招生去那里借书】   【那是因为阿诺德时不时抽风心情好,会放过特招生一马把狗给栓起来,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也没放过特招生】   【前几天那个发帖说要去北区禁地探险的楼主有在群里吗?能不能去探个路】   【在,但是我口嗨的,不知道阿诺德的那条狗哪里来的,分明就是头狼啊,一看到它我就腿软,我不敢】   【我也不敢呜呜】   都不敢。   一群胆小鬼。   怕什么?   全世界最有胆的季大少爷就敢。   他看着群里一谈到“南序”这个话题就智商自动削掉一半的那群人,不懂怎么凑成一个群的。   他到学校的第一天,保镖就把南序的踪迹摆到他的面前。   很聪明。   知道借阿诺德的势。   阿诺德的家族是一个祖坟冒青烟的家族,他们家族在最初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热爱收藏以及囤货的家庭,喜欢资助一些穷困潦倒的画家与作曲家,收买一些他们的作品。   买的多了,总会有几位会在死后一炮而红。   正巧赶上镀金时代与复兴时代,他们家族手中藏品静静躺在家中,每当清晨他们一睁眼,藏品的价值就会翻上几番,由此实现了阶级的跨越。   不过他们家族的人除了运气好,还有横冲直撞的勇气,诞生了不少的冒进者,又因为运气好,把他们循环到了兴盛的道路上。   其他老牌资本被迫捏着鼻子承认了他们。   而北区那位前退役军官本人在贵族圈里闻名遐迩,又臭又硬的石头脾气,早年参加宴会时其余人的保镖都要着重观察他,生怕他不高兴了随时掏出枪来。   后来他想要诺伊斯学院隐居去研究哲学时,许多人投票赞成,欢送他的离开。   季凌此前和他没有接触,他喜欢热闹,北区冷寂荒凉,不太是他的取向。   但大少爷现在站到了中央广场和北区的边界上。   诺伊斯的雪开始化了,潺潺流动的水以缓慢的速度注入途径校园的城市河流。   远处的崇山峻岭线条清晰,近处的书屋透出明亮的光。   阿诺德建立的这个书屋在学院是个挺特别的存在,诺伊斯的图书馆里古籍、藏书应有尽有,听起来书屋除了是阿诺德住进来的借口以外,似乎毫无作用。   但实际上,阿诺德多年在外游历,继承了他的家族爱捡“破烂”的习惯,里面有很多不知作者、不知来源的书本,甚至于漫画书。   如果不是人太凶、狗太疯,应该有挺多人愿意来阅读。   屋子的门扉敞开,里面传来了轻微的响动和沉稳的脚步声,听声音就能听出那个人淡然的性格。   终于要见到南序。   季家的主要产业中心不在佛列伦州,正好年底家族需要聚会,季凌没有待在卡明罗特区的住宅,而是彻底远离了和学院有关的事物。   他原计划在假期忽视南序当众下他面子的事情。   假期怎么还能再想烦心事呢?   结果三十多天的假期里,线上那些人倒是清净了,架不住线下还有因为南序总心不在焉的干扰因素。   在金融街大鳄云集的几次会见中,奥维跟在他的财政部长父亲旁边,偷偷溜出来跑到季凌身边的时候,季凌难得觑了奥维好几眼。   好几眼之后,他才找出奥维究竟哪里不对劲。   向来高傲、不可一世地扬着头颅的人,透出几分垂头丧气和心不在焉。   像版型精致的西装里套了个没有空壳的人,灵魂不知道游荡到哪里去了。   “你怎么了?”簇拥在季凌旁边的某位银行家家里的少爷问。   “感觉好没意思,硬被家里人拴在身边,我是什么离了人就走不路的小孩吗?这个聚会缺了我就开不了吗?”奥维抱怨。   实在是稀奇,这位美丽恶毒的交际花、宴会上辛勤的花蝴蝶居然会说出这种认为聚会没意思的话。   几个人笑了起来:“什么让你没意思了?”   奥维张了张嘴又合拢,用牙齿去咬嘴唇上的肉,在季凌因为他莫名其妙的扭捏生出了不耐之后,才嘟嘟囔囔的:   “没什么,就是我想出去玩了。”   季凌若有所思,和奥维对视:“去哪里?”   奥维其实不想回答,可是他从小就听季凌的,从来没有反抗过季凌,只好不情不愿地说了。   “蒙特佩斯。”   “蒙特佩斯?赌场很有名。”   其他人就着话题议论起来。   “奥维少爷,怎么突然对那里感兴趣,金融街那么多风险投资还不够刺激吗?”   “你别说,赌场那种不用动脑子的一掷千金比风投更爽,我去过一次就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上瘾的赌徒。”   他们误以为奥维去那里只是为了娱乐,奥维在和季凌沉默对视的片刻就知道季凌知道正确的答案。   “他上回那么生气……”   奥维低低的声音里在鼻腔里共鸣。   季凌听见了,眉眼一动,不明白的烦心事又多了一件。   换作从前谁拒绝了奥维的安排和“好意”,奥维一定会勃然大怒,再多的好感也会顷刻转换成被忤逆的恨意。   现在奥维竟然没有一点愤怒,反而担心南序会生气。   季凌大少爷前十七年顺风顺水的人生里出现一小串不可避开的逆流。   逆流的制造者立在了堆叠书籍的旧色背景里,弯腰整理着东西。   冬日的温度下,南序的额前沁了晶莹薄透的汗意,若有似无的亮色光点,反射成一小片很浅淡的光源。   季凌被晃了一下眼睛。   来之前,季凌就打定主意。   这学期他一定要让南序低头道歉。   过程怎么样、手段怎么样他暂时还没想好,但结局他想好了。   南序必须给他道歉,不用口头道歉也可以,让南序拿着那个修好的打火机给他点支雪茄,他再为难会儿南序,这件事才能算就此揭过。   结果南序分明听见他的动静了,又直接掠过了他。   好嘛,直接不理人了。   之前还会假装说点什么话给点回应,现在把他当作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了。   “南序。”季凌盯了好一会儿,说道。   “就打算这么消极抵抗吗?你又不是一辈子不出这间书屋了。”   他讲话的时候自带几分笑,把天然固有的威胁语气包裹上了一层又甜蜜又味道猛烈的糖衣。   季凌斜倚在门框边上。   这位少爷有种年青俊美的荷尔蒙气息,刻意凑近后会令人感觉到像当头浇了一勺散发蓬勃热气的青草汁,看人时琥珀色的眼睛明亮深情,殊不知这是颗淬了封喉毒药的话梅糖。   说完这话,季凌如愿得到南序停下手上的动作瞥过来的一眼。   季凌不擅长和语言有关的学科,所以时常难以形容南序给他的感觉。   讨厌的南序。   不至于。   愤怒、生气、不渝,在南序的眼神一对上他,他就感觉那些情绪被飘落的新雪覆盖了。   静静的南序。   季凌用狗屁不通的语法给南序的描写加了个通感的前缀。   他悻悻揉了下鼻子。   整间书屋的面积不大,但收拾起来把南序累得够呛。   阿诺德先生是不是怪人南序不太清楚,但一定是个懒人。   建成了这间书屋之后把家族的书本搬来往那里一堆就算完事儿,不知道多久没有清扫过了。   时限以年为单位,蜘蛛网连绵不绝。   而且让南序微微有点想叹气的是图书根本没有分类,漫画书混杂在DVD里,物化生的书里神来一本《股神教你七天玩转股市》。   一片等待灾后重整的废墟又迎来一位难伺候的少爷。   南序保持情绪稳定,有条不紊地把《接受苦难,笑对人生》从政治分析的书架里抽出来塞进心理学的毒鸡汤分类里。   室内很安静的时候,一切都是有声音的,连季凌把目光投在他身上的瞬间都有细微的嗡鸣。   南序可以感觉到季凌目前尚处于可控状态,就没去理会。   下一道窸窣的声音再响起时,南序却马上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季凌一直在门边,忽然发现南序回了头,看向自己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松动。   他清了下嗓子挺直身体。   南序竟然直直地快步走向他。   和他擦肩而过。   与此同时,身体条件反射地拉满警报,在转身前就感受到一道劲疾疯狂的身影从他的身后扑向他。他下意识踹过一脚,那只狗的肚子本来要被踹个正着,因为南序的拦截而只蹭到了一点皮毛。   反而南序的手臂在揽过那只狼犬时承受了一点力,季凌不知道有没有伤到他。   季凌生出一点慌乱:“南序,我不知道你突然……”   南序只顾着把那只狼犬拖回到树下,撇掉它颈间扯咬开的项圈,随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新的把它拴了回去。   越狱加突袭失败,使得脾气本来就差劲的狗更加狂暴,得了疯狗病一样狂吠不止,吵得季凌都忍不住皱眉。   树底下有一个长椅,南序的呼吸略微错乱,蹲在他身旁的狗同样急促地呼哧呼哧喘气。   季凌借机打量这只狗,马上明白了这就是北区令人闻风丧胆的那只畜生。   野狗败犬,劣等皮毛,下流品相。   在南序揉了下它的耳朵时还不领情,龇牙咧嘴威胁南序。   “格洛里,你怎么咬断这个项圈的?”   南序没指望狗真能回答他,伸手去掰开它的牙齿去观察它有没有被金属链磨损。   那只畜生没什么控制力,没张口前贪婪的涎水就溢了出来,等南序的手一凑过来,立刻迫不及待地咬上去。   它的牙齿还很尖锐,抵住南序的虎口,蹭过很深的痕迹,渗出一点血。   在南序抽回手以后,一点也不羞愧地向南序展示它参差不齐的犬牙,朝着南序嚎叫。   知道管教者冷脸了也不怕,张嘴又要无比得意地滚出一串狂吠。   南序面无表情地扇了它一巴掌。   狗被扇懵了。   鼻翼急促地翕动,喉咙咕噜咕噜冒着气泡,牙齿磨得哧哧作响——   “汪呜”伤心得哀嚎了一下。   世界清静了。   季凌也懵了。   他滚了下喉结,堪称小心地觑着南序和南序的手。   手指修长纤细、手背有几道乱杂的血痕,指腹有抵住犬齿牙尖陷下的小凹陷,手腕上的疤痕依旧明显。   扇起来还很响亮。   南序正冷冷和那条狗对视,脸部一点点柔和的线条都找不到,凿穿心脏的凛然冷感,攻击性十足。   他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南序,对比起来,上回兄弟会南序的漠然根本什么都不算。   那只欺软怕硬的恶犬终于后知后觉趴伏下一点点身躯。   季凌站到狗身后两步远的位置,离南序近了点,南序没反对,他就占了这个地方。   季凌的视角里,南序大概判断了一下这只狗狗有点饿,起身到狗窝里摸出了些狗粮,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透明的小东西。   按一下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然后南序就会给它吃的。   再按一下,又有吃的。   循环往复。   季凌看懂了,南序在把响声和食物建立起联系,用这种方式训练。   他小时候偶然见过别家宠物的主人这么训练自己的宠物。   不知道是刚才消耗了太多体力,还是南序手里就是更好吃一点,那只狗飞快地把平时放在狗窝里动都不动的狗粮吃了个精光。   在南序再一次按下响片向它伸出手时,它却不明所以,不懂为什么有声音了却没吃的。   它平息的肌肉又有了起伏贲张的预兆,面对南序的手又想咬上去,但前面才刚被扇过,它不敢。   于是它急得团团转。   季少爷都有点急了。   蠢狗,看不懂人的脸色。   连他都接收到了南序的指令。   要听话。   把手搭上去啊。   狼犬不得要领,呜汪一声猛得冲向南序的手。   季凌感觉它又要咬南序,下意识要抬手拦住。   狗狗比人快,撞到南序的手里,用力湿哒哒地舔了下南序的掌心。   季凌慢了半拍弯下腰,落空的手蹭过脏兮兮的皮毛。   但他现在和那只狗有了差不多的视角。   都离南序很近。   难怪那狗怕南序,怎么会有人一凑近就叫别人心神不宁。   叫做格洛里的狼犬意识到自己没做对时、犹豫着准备逃跑了。   南序脸上冷漠训诫的表情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拿干燥的手背温柔地抚过它雪地泥潭里滚过、肮脏打缕的毛发。   “没关系,很乖。”   离得太近,季凌总感觉南序在和他对话一样。   感觉怪怪的。 第26章 鹰隼   季大少爷有洁癖, 晃了晃神之后,发现自己的手碰过大狗身上的邋遢毛发以后脸色有点变了。   不明白南序怎么可以接受的,狗脏成那样, 还敢去摸。   其实看南序拂过那层皮毛时他一点也没觉得脏, 没有那么大的别扭,只是自己手上湿润的触感又提醒着他这只狗天天钻来钻去、撒泼打滚的,不知道蹭过了多少的泥泞,恨不得马上去消毒。   大少爷的脑子在左右搏击。   最后常年顽固的心理习惯占了上风,他还是先离开一步去清理了。   “南……”他开了个口要说自己走了,马上被一串暴躁的汪汪汪打断。   有你狗叫的份吗?   但是狗都快靠到南序的怀里, 南序为了钳制躁动的它,一条手臂横揽过去, 陷在狼犬的灰色的皮毛里, 若隐若现的轮廓。   反而衬得他是个外人。   季凌觉得瞪那只狗太掉价,磨了磨牙齿, 被那只狗弄得很憋闷地离开。   格洛里的战绩当然不会止步于击退一位季大少爷。   学院里的人感觉南序去了阿诺德先生的木屋以后, 北区上方总有连绵不绝的狗叫。   那必然和南序有关。   狗叫的次数比先前频繁上好几倍,高高低低的,他们在中央广场向北逐渐抬高地势的边缘, 再往深处探索, 就能隐约听见。   听久了有点瘆人, 神经衰弱的同学很容易误把晚间呜呜咽咽的风也认为是动物发出的声音。   整个学院都被格洛里包围了。   很多人很好奇南序究竟对那狗做了什么?又或者那狗对南序究竟有多大的深仇大恨?南序那么脆弱被那狗袭击了怎么办?   幸运的是,南序完整的、好手好脚的走了出来。   西泽尔感动地都要流泪了:“南序, 还好你没事, 他们都在猜你是不是出事了?”   他偷偷在群聊里潜水,第一时间掌握那群人的情报。   最近蔷薇花群聊的话题比较集中:   #如何突破禁区#   #救命,铁人阿诺德又出来吃小孩了#   #能否根据狗叫的高低和频率判断出南序是不是又跟那只狗对上了, 请定期监测并总结规律撰写一篇调研报告#   #学好狗语,社交不愁#   #去医院能不能蹲守到来打狂犬疫苗的南序#   不是没人想偷溜进去,但这几天阿诺德先生似乎加强了巡逻,企图偷溜进去的同学无一例外全被抓个正着。   阿诺德先生六字开头的年龄,老当益壮,全身都是腱子肉,而且他不喜欢正面和人交锋,而喜欢运用自己多年高级工程师的经验在漫山遍野的北区设置陷阱。   俗称喜欢玩阴的。   从前就有学生不小心踩到陷阱被倒吊起来,他会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神经兮兮地朝头朝下脸充血的同学笑:“同学,这个陷阱运用了动定滑轮组,你要不要画个受力分析?”   此事一出,阿诺德名声大噪,原本没有的名声向负数那里的指标狂飙,实现了负增长。   而且阿诺德很宠他那只叫做格洛里的狼犬,南序跟它杠上,谁知道阿诺德先生会不会对南序做什么。   万一阿诺德先生和他们一样也是个坏人呢。   西泽尔被他们说的很害怕,虽然他问过南序有没有事,南序回复他没有事,他仍然跟个被害妄想症一样担心。   终于等到了一个合理的借口——新学期的课本需要申领,他赶紧去敲南序,询问要不要一起去。   没想到南序答应了。   西泽尔一个激动,差点打算为爱勇闯北区。   南序很善良地把他们的见面地点约在了教学楼。   虽说是新学期,很难有什么新气象,再设计精妙、装修明朗的教学楼呆久了之后学生只会嫌它沉闷老气。   陈旧的窗户框住了一个澄静的美人。   沿边的积雪反射着雪光,让画面变得目眩神迷。   西泽尔眼巴巴在楼底下仰头看南序,然后匆匆跑上楼:“对不起,我迟到了。”   南序收起手机:“没有,是我来早了。”   西泽尔感觉自己应该再回点什么,但是一到南序身边,他就是只会乖巧地“嗯嗯嗯”。   说是申领课本,实际上学院怎么会让那群金尊玉贵的少爷们真的搬一沓厚厚的书本回去,只是把他们叫来签个字,顺便录入指纹完成开学报道。   学工中心设置了数台自助机,效率极高,西泽尔三下五除二就注册完了学籍,开始后悔为什么不找个可以时间拖得更久的借口,和南序多呆一会儿。   他剩在心态好,一想到自己还有个南序前桌的身份,比别人好多了,又把自己调理好了。   西泽尔和南序并排:“你不打算住宿舍了吗?”   南序说:“没有,还是住那里。”   西泽尔点点头:“你前几天都没住宿,以为你不住了。”   “在收拾书屋,直接睡那里了,有课的时候还是住在宿舍方便一点。”   “哦哦。”西泽尔好奇地问,“北区助管到底要做些什么啊?累不累啊?”   网页上面招聘的界面都被人刷新烂了,但只有一个“北区助管”的条目、一个南序的名字,构成了简洁的页面,空白到令人难以开展丰富的联想。   “整理顺便照看下书屋,巡护林子里阿诺德先生养的花草,养狗。”   南序用简简单单的词汇概括了动荡起伏的这几天。   西泽尔听出南序平静的话语里的确对目前的生活适应良好,口笨嘴拙地默默作小鸡啄米状。   等到他们要走出通道走出学工大楼,西泽尔鼓起勇气:   “你去哪里啊南序?我可以跟着吗?”   他其实不太敢离南序太近,倒不是怕别人看到以后遭致别人的报复,只是单纯地怕自己打扰到南序。   可能现在在南序眼里,他就是个印象不怎么深刻的同班同学,新学期他一定要再接再厉,让南序多给他加点印象分。   南序微微有点诧异,仍然点了点头:“我要去医院买点药,不耽误你时间就一起吧。”   西泽尔兴匆匆地直点头,马上又反应过来:“什么药?”   他关切地观察了下南序,除了手臂上细细碎碎的小擦痕以外,他没见到什么深刻的痕迹,但是现在天气冷,大部分的皮肤全都裹在制服之下,他没办法判断南序是不是又受伤了。   南序推开医院的玻璃门,说:“润喉片。”   “嗓子不舒服吗?”   西泽尔感觉光听南序声音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不是。”南序说,“给狗的。”   轻描淡写的,很寻常的回答。   西泽尔却觉得自己的头皮麻了一下。   该怎么说呢?   换作别人说这句话,他的第一反应是那个人很关心那条狗。   可是从南序嘴里说出来,他顷刻间就能想象到南序坐在北区冷杉树的长椅下,冷凝着眼睛,薄薄的眼睑下瞳孔深沉,无动于衷地任凭那只狗狂吠,静静地做自己的事情。   等南序慢条斯理地把事给了结,才肯抬头注视叫累了呼哧呼哧大喘气的狗。   拂过它尖锐的齿间,推给它一个润喉片,象征性地理它一下。   因为南序平时在学院应对那群人差不多也是这种做法。   甚至人不如狗。   南序可不会给他们买润喉片。   西泽尔感觉自己的想象力实在是太胡扯,但他忍不住怀疑这些天盘旋多时的犬吠是不是有一部分是因为得不到南序的回应在撕心裂肺。   他思考得太认真,模样显得苦大仇深的,因此在南序找到院里为数不多兼修了兽医专业的心理医生开药的时候,得到心理医生真挚的关心。   西泽尔连忙回过神,表示自己一切都好,今天尤其好,心情美妙得不得了,在跑来见南序的路上还和小鸟说了早上好。   心理医生欲言又止,最后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西泽尔在学院人缘挺不错的,在出门时迎面遇到正好也来医院开药的同学,那人远远地“西”了一声,然后慌慌张张地把话吞了回去,瞪大眼睛。   看起来想叫南序的名字,却由于不敢相信真能遇见南序,呆呆地张开嘴灌进了一口冷风。   并肩的两个人朝他走过来,时间静止了几秒钟。   诺伊斯的制服是一片肃穆的黑色,全靠各自的气质把服饰诠释出不同。   西泽尔就很乖顺,西泽尔旁边的人就很……   尖锐?   感觉眼前被刺进了一道夺目的光。   西泽尔微笑着、实则不渝、防备地和他点了点头,紧紧盯着南序的肩膀和对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擦肩而过,才再度恢复了腼腆乖巧的样子。   那个同学愣在原地,疑惑怎么静止时间的流速又恢复了正常,傻站了一会儿意识到人都已经走远,没控制住嗓音骂了句脏话消散在空气里,立刻解锁了手机屏幕,在屏幕上敲击点击发送。   洄游的学生一聚集,诺伊斯就成了一片漂浮着荧光蓝眼泪的黑色海洋。   美丽,过度繁殖时又是一种污染。   要么推推搡搡着肩膀快速路过,皮鞋踩踏地板的脚步声七零八落,要么就是徘徊,趴在门边的玻璃窗上偷偷摸摸看几眼南序,南序一抬眼,他们立刻呼啦啦灰溜溜地散开。   估计是季凌没动手,他们还在观望。   南序忙着拿手机编辑感谢短信。   凭借从蒙特佩斯带过来的酸酸甜甜的山楂茶,阿诺德先生不情愿地松口,告诉了南序当时究竟是哪几位老师致电他叫他帮帮南序。   熟悉的物理老师、生物老师,还有上学期末批复了他的水课老师。   应当给予水课同等的尊敬,用水课的全称尊称那位为,教《经济政治与社会》的那个老师。   南序无比诚恳地发完讯息,收获了老师们欣慰的一堆新发的作业。   欺负老实学生。   南序诚实地回:【好的老师,我快学到这里了,等我学会了就写。】   对面回了一串省略号。   欺负年迈老师。   南序的学习进度已经追上来不少,他自认为自己现在的课业水平应该赶上了诺伊斯的平均线,再学一学就能跟上诺伊斯一日千里的教学进度了。   这群鸡娃的老师们起初很担心诺伊斯的教学都坐上火箭了,南序小朋友还在哼哧哼哧拧螺丝。   不过后面发现南序确实很有规划,他们就没再介入。   南序感受不到对面淡淡的教育焦虑,淡定地阖上手机,开始自己的安排。   温斐是在南序练习精翻的时候走进来的。   南序无声地读着长难句的断句,塞着半边耳机,听见他进来的动静,抬了下眼,又把眸光垂下,拨弄着笔盖重新读。   找了个不好的时机。   温斐马上意识到这个情况,坐在最靠近门边的纯白桌子前,放下手中从教堂祷告出来忘记归还的圣经。   思考。   南序不擅长外文类的学科,这些科目需要十几年积累刻意养成的华丽阴沉的腔调,对现实生活一点帮助都没有,还要耗费诸多的时间去钻研。   所以南序通常奖励自己做几道数学题或者看一篇政研评论再去读拉丁文。   这个时候去打扰南序,完全是一件极为愚蠢的事情。   他来这里是因为季凌在那儿抱怨南序根本不肯和季凌说话了,他很好奇,南序对待他的态度会不会也有所转变。   毕竟当时他也在场,南序有没有迁怒到他。   好无用的思考。   竟然占满了他的脑子。   外面清了场,空荡的气息很沁人心脾。   温斐的理智和直觉都在告诉他别在这个时候自讨没趣打扰南序,他的情感又背道而驰。   他在承受一种难耐的拉扯,但表面上依旧俊美温和,克制地把手覆盖在圣经上,手部的肌肉在纠结的思绪里微妙地战栗。   口袋里的震动在寂静的空间里难以被忽视。   温斐立刻起身走出门,看了眼来电显示,脸上闪过一点不耐。   他要是走开接,估计一回来只会面对一间空教室,于是就近站到了走廊前。   温斐戴上耳机,划开了接通键。   “哦,打错了,怎么变成视频了。”   和南序时常听的录音带中的阴鸷低沉的贵族腔调很相似,又多了几分掠食动物的轻蔑。   对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镜头在黑暗中倾倒,角度晃动闪烁。   “算了,就这样吧,温斐,我马上要来报道了,家里叫我打个电话给你。”   “嗯。”温斐心不在焉地回答,侧过一点角度观察南序有没有离开。   “你在诺伊斯?顺便转个镜头让我熟悉下环境。”   温斐轻舒一口气,移动着角度。   对面“嗒”的一声似乎终于找到了立住的角度,模糊不定的背景里出现了个刺眼的人像。   五官深刻,金发碧眼,绿色瞳孔被暗室灰黑的色彩侵蚀出浓淡不均的绿,随便盯着温斐身后的背景看。   他倏然凑近了一点镜头,遮挡的光影让他脸部骨骼锐利的走向暴露无遗。   “表哥。”他忽然换了个称呼,戏谑着拉近距离。   “把镜头挪过去一点,你在藏什么吗?”   温斐顿了下。   镜头只是跟随他发现南序准备离开的视线,扫过了一点南序的身影以后就马上挪开,对面居然也能抓住。   被缠上就很麻烦。   “没有?还是不肯说?”   对面笑了声,信号不稳定的传导放大了隐约神经质的兴奋。   “没事,我们三天后见。”   三天后伴随着寒潮的再次来袭,新生报道。   从巴伐利亚高原出发,穿越过英尔顿海峡的鹰隼,即将带着混乱的气流,成为学院的焦点。 第27章 骗局   翻开卡佩家族的族谱, 你会看见一个充斥着圣洁又疯狂的家族。   卡佩家族起源于教廷,在宗教文化鼎盛时至高无上。   当权力世俗化的趋势不可避免,教廷式微, 皇室兴盛, 宗教成为皇室的附庸,卡佩罗家族似乎就此落寞下去。   直到新兴资产阶层兴起,为了拓展掌控的话语权,和皇室之间展开了漫长的权力争夺。   经过大大小小无数次革命、动荡,在最后一次内战时,皇室以微弱的优势即将胜出, 否决全民公投、走向共和的提案。   新贵们亟需发动一场政变,阻止皇室即将颁布的《王权法案》。   本该深浓的夜色亮如白昼, 火光硝烟漫天, 厮杀声冲破天际,象征皇室的心脏、屹立多年的格兰维尔宫却静得诡异。   天空失去了它的阴面的时候, 最后一波攻击在格兰维尔宫的大门前开展殊死搏斗。   有人意识到那点不合时宜的门外的静谧, 犹疑地要冒死溜进去查看时,门却打开了。   卡佩家族金发碧眼、神圣悲悯的教皇从门里走出,他雪白的脸上溅满了猩红的血迹, 右手拎着一个黑漆漆的圆形物体。   借着破晓的淡蓝色天光, 人们看清了那是什么——   是国王死不瞑目的头颅。   此后, 联邦建立。   几乎杀光了皇室核心成员、在本次革命中发挥不可否认作用的卡佩家族与贵族们开始了政治斡旋,得到了联邦成立后的资源倾斜。   卡佩家族似乎彻底背弃了他们的主坠入地狱, 疯狂敛财完成资本的原始积累, 再加之多年的家族积累,成功在联邦站稳脚跟。   以上内容是联邦百科上写的,添加了很多描述性的词汇, 写的人估计是个小说家外加卡佩家族的粉丝。   西泽尔在南序面前绘声绘色地讲现实里的八卦。   “卡佩家族的家徽是双头鹰,从前是教堂旗帜上漂浮的图案。有不喜欢他们家族的人嘲讽说,双头的寓意是因为他们左右摇摆,背弃了效忠的皇室和上帝。”   是的,家族之间也有粉粉黑黑,比如皇室的拥趸就很厌恶卡佩家族。   “结果二十多年前,两家的拥护者相互被打脸了。卡佩家族竟然与温家之间结成了姻亲关系,据说当天联邦所有媒体都瘫痪了。”   “卡佩家族的小女儿嫁入了温家,也就是说,温斐和希里斯是表兄弟的关系。”   新生开学典礼在即,最近学院论坛的帖子全都是关于新生的报道。   【今年新来的特招生资料盘点,速看!】   【F4格局终于诞生!四大家族继承人齐聚诺伊斯,敬请期待】   【他来了没来了没来了没】   自修室里南序刷新了下论坛的学习板块想去找那里的资料,发现大家最近都无心学习,一窝蜂地泡在帖子里了。   希里斯的名字是高频词。   预约的自修室里就他和西泽尔两个人,他们被老师排在一起做一个小组作业。   西泽尔保存了文档转过身发现南序在关注这个,忍不住和南序搭话,发现南序很认真地在聆听,一个打鸡血越说越多。   西泽尔说的口干了,无比珍惜地喝了一口南序从蒙特佩斯为他带来的玫瑰花茶,喝完了还要咂巴咂巴嘴享受一下回甘。   南序问:“你很喜欢吗?我那里还有。”   西泽尔意识到自己不顾礼仪的模样被南序看得一清二楚,立刻不好意思地正襟危坐:“不……不用了。”   “他的发色和瞳孔颜色很少见。”   南序看过希里斯的照片,金灿灿的头发,和他前世的朋友莉尔一样。   生怕南序被魔鬼蛊惑,西泽尔吓坏了,包子脸皱起褶皱,立马说起希里斯的坏话。   “我听说过一个小道消息。”   他谨慎看了眼窗外确定没有人,但还是压低了声音:“卡佩家族曾经为了维持金发碧眼的家族特征,短时间内出现过近亲结婚的情况,虽然没有出现什么畸形变异,但是似乎导致了家族有点遗传的……”   西泽尔讲话向来很含蓄。   “疯。”他补全了自己的话。   南序知道西泽尔很想直接说精神病。   “四大家族继承人里,希里斯比其他三个人小了一岁,所以从小就差了一个年级。”   家族之间总要往来,西泽尔从前也有接触过卡佩家。   小时候的希里斯简直像油画上的天使,祖母绿的眼睛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金色发丝像是阳光织就的布匹。   西泽尔在宴会上偷偷关注了这个看上去乖巧的弟弟好几次,结果在古堡的后花园,他亲眼见到希里斯在湖边冷漠地溺死了一只总是围着他转吵到他的小鸟。   他没有说出自己见到的,只是以后再也不想见到希里斯了,特别庆幸自己比希里斯大了一岁。   西泽尔表现出了一点担忧:“感觉诺伊斯会变得很乱。”   这样的不安在触及南序的身上时晃动了一下,似乎找到了支点安定下来。   管他呢,等希里斯真的发疯了再说,现在他的重点任务是在小组作业里不拖南序的后腿。   尽管目前为止,他凭借多年的提前学习基础还是比南序好,不过从上学期起,他就观察到南序很擅长自学。   小组作业通常是课本外知识的延展,除了教导的老师自己在研究以外,大部分学生都没有接触过相关的课题。   当所有人都站到一个起跑线上,靠自己钻研去自学一个新的知识点的时候,南序的规划力和领悟力就十分突出。   西泽尔平时学习其实挺散漫的,家里人对他没有很严苛的要求,他每天就上课做做笔记,下课写完作业以后立刻捧起手机网上冲浪。   他发誓这几天他一定要一改从前的风貌在南序面前好好表现。   西泽尔给自己一通激励,继续在电脑上搜索资料,不知不觉在外头雪落的声音和里边侧方静静的身影里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进去。   等到把整理的资料收尾,西泽尔发现自己居然专注了三个小时心无杂念,并且产生了一种“学习好爽”的感觉。   他眼睛圆圆的,凑到南序身边,真诚地建议:“你要不要去当现在网络上很火的学习陪伴博主啊,听说收入还不错。”   还不错是相对而言的,部分贵族瞧不上那些钱。   可是南序需要勤工俭学,真的比较起来感觉他这个提议比北区助管那个身份好多了。   西泽尔还在耿耿于怀北区那么凶险,南序万一受伤的可能性。   “好,我大学要是有空了就去做。”南序边收拾着、抚平翘起的页面小边角,一边回复。   南序说什么他都会信的!他以后一定会应聘上南序的直播间管理员的!   他嘿嘿一笑跑去先开一下自习室的门。   自修室安装了最新的电子设备,是后来装修的,被设计成了纯白的蜂巢内部结构相似的形状,纯粹到近乎赤裸的几何建筑美学。开了门之后,左右两边延展出一模一样房门紧闭的空间。   纯白色的走廊在窗户照进来的日光下模糊了尽头的边界,成为一条无限延伸的通道。   哪怕在诺伊斯上了一年的学,西泽尔还会有时被突然在某一个瞬间透出吊诡氛围的建筑设计吓一跳。   他在门口猛然停住,用力嗅了嗅空气。   几乎在一夜之间,诺伊斯学院多了很多的动物性的气味。   类似于孱弱的迷途羔羊和披着人皮的狩猎动物。   新生在好奇地探索世界,和老生之间展开社交,迅速熟悉贴近关系。   同时也循环了新生贵族和特招生之间没完没了的追逐战。   没有给出黄牌和红牌警告以前,这群贵族通常不会做出极其过分的行为,就是会很犯贱地去招惹特招生,例如当着他们的面用丈量的目光打量他们、又或者走在路上突然拦住他们。   不过这种幼稚的行为并非无关痛痒,毕竟做出这些行为的那些人体格强健魁梧,强烈的香水味道像是在圈定地盘的野兽。   果然西泽尔见到了一幕一位特招生被三个贵族堵在墙边的场景。   都是生面孔,特招生什么样被挡住了看不太清楚,另外三位贵族高鼻深目,典型的北边巴伐利亚人的特征。   他们正高高地拿起特招生的作业本,压着嗓音愉悦地逗人。   西泽尔打开门的时候,正巧又有一个人闯进画面。   舒逸尘脚步带风,演出了着急的模样,借口把那个特招生带走:“老师要找你,先走吧。”   被围困的特招生不想管作业了,懂了舒逸尘的暗示,连忙趁着三个人转头看舒逸尘的间隙从围挡的空隙里钻出来:“好……好的。”   一只手又按在墙壁上挡住他的去路,另外两位则走向了舒逸尘。   “哪里来的老师?当我们是傻子吗?”   舒逸尘吞了吞口水,不过更强烈的压迫感他都感受过了,现在被练得提升了阈值,脸上的表情没有发生任何变动:“他新加入了罗切老师的课题组,罗切老师的办公室就在这栋楼的顶层,老师看见他一直没来,就让我来找他。”   无论是乍看还是细看,舒逸尘的表情和语气都完美无缺。   教导化学的罗切老师惜才,喜欢招揽学生进课题组也是全校出了名的,而且这位老师兼职了学校的行政岗位,对外很护短,真要闹起来贵族们可能会记一个处分。   学生们多多少少要给点面子。   见他们松动了态度,不打算纠缠,舒逸尘偷偷在心里舒了一口气,示意学弟赶紧过来。   他转身朝离开的方向要离开。   见到了离他十多米远的距离、拉上南序从另一个门出来不想撞见他们的西泽尔。   还有南序。   他们几个人刚结束了一场纠纷,没有什么声音,但几个活人突兀地站在那里总是能叫人感知到,南序侧过脸,扫过他们一眼。   只是舒逸尘是他熟悉的面孔,多停留了两秒。   舒逸尘悄悄地吸气收腹站得端正,原本流畅无比的行为系统进入缓冲加载。   想开口打招呼,但是南序已经转过头去。   几息之间,南序走远了,他想抬脚跟上南序。   后方有呼吸逼近。   他身边学弟的身体绷紧,舒逸尘别过脸,担心那几个贵族又要作妖。   “那个学长是谁?”他们目不转睛盯着快要消失的背影开口。   有两个学长,不用特别指出,也知道指代的是哪一位。   “你们回答了问题再走。”他们的声音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指使,又在接二连三的追问里语气现出一点催促的恳求。   “叫什么?谁家的?哪个州?还是卡明罗特区?”   ……   开学之后比想象中平静。   至少对于舒逸尘而言。   这学期季凌给他的黄牌已经到期,大家的关注重点暂时转移到新生身上。   除开他和余笙在上学期的兄弟会见面后关系冷淡、不再说话他为这份逝去的友情感到淡淡的失落,以及如果碰见求助的特招新生他去帮个忙花费时间以外,他过得还不错。   他心满意足地给裴屿发消息,询问对方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来学校。   假期里他和裴屿陆陆续续地在联系,   裴屿请了一个月的假,他很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去问,裴屿告诉他只是因为他的奶奶需要动手术。   裴屿回了消息说,裴奶奶的手术很顺利,把老人家安顿进疗养院之后他就会来上学。   舒逸尘很高兴。   他噼里啪啦打完了字,看到教务系统弹出的老师给他的邮件留言,说选课系统录入出现问题,要他去东楼再确认一遍选课。   东楼是诺伊斯的一栋老楼,从前也是活动楼,后来诺伊斯内部能举办活动的地方实在太多,学校就对建筑重新进行了改造,搬了一部分教务工作的场所过去。   舒逸尘对此深信不疑,直到他赶到了东楼的一楼大厅,才知道又是一次骗局。   本该冷清的大厅金碧辉煌,人不太多,却完完全全就是宴会的场景。   尤其在见到穿着白色军制西服向他走来的希里斯的时候。   “你就是舒逸尘吧?”   舒逸尘的脸上时常出现会偶然出现弱小动物一样空白的惊慌,很容易招致不怀好意的人的逗弄。   希里斯身上那种蛮横扩张的侵略感,令他潜意识里不想站在希里斯高大身影的阴翳下。   季凌也会这样俯视着和他说话,但至少季凌身上的感觉很阳光坦荡,而希里斯那双祖母绿的眼睛像是在海面上吸取着能量来源随时准备登陆岸上、狂躁肆虐的风暴。   他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再一眨眼,又感觉是自己的错觉,眼前的人跟美术课壁画上的天使一样精致:   “别怕,我没什么恶意。听说你在学校很有名,就用了点唐突的小手段想见见你,这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他递给舒逸尘一个装着黄金项链饰品的礼盒。   金光灿灿。   周围围观的人在这一刻议论声不断,用或疑惑或嫉妒的目光反复打量着舒逸尘。   礼盒被塞到了舒逸尘的手中,舒逸尘攥住礼盒,问:“我可以走了吗?”   “不可以。”希里斯摇头否决他的想法,“不过很快就可以了,我怕你出去被别的客人见到,让他发现不对劲,他就不来了。”   别的客人。   舒逸尘看向大门口。   他来的时候就下了雪,现在外头的雪更加密集,纷飞的雪花里有一把黑色的伞。   伞下的人在诺伊斯制服外,套了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   走进门,收了伞,眨掉睫毛上坠落的雪片,视线和里面的一群人撞上,又看了眼自己手机,稀奇地意识到自己碰到诈骗短信了,挑了下眉。   希里斯径直走向了另一位被他用谎言邀请来的客人。   这次没有用疑问句,直接用了肯定句。   “南序。”   与舒逸尘截然不同的反应,希里斯注意到南序似乎停留在他的金发上多停留了一秒钟,才和他彼此对视。   眼睛里映出他自己那张混血面容。   “感觉给你发邀请函你也不会过来,所以就自作主张了,实在是对你很好奇。”   他的目光有着孩子气一样的探索。   黑发黑眸、白皙皮肤在联邦其实很常见,为什么组合起来的南序就和其他人不同,好像南序的发色更青亮,皮肤更薄透,可以窥见里面微细的血管。   他费解地观察着南序,直到他发现自己太过投入,南序瞳孔的黑色被他的注视融进了一点点绿意。   希里斯眨眨眼,朝侧方的保镖偏过一些角度,保镖马上恭敬地把东西送了上来。   希里斯少爷今天大概是个一掷千金的送礼人设。   单手握拢可以掌控的琉璃水晶里盛放了一只枝蔓细长、色彩淡雅的鲜妍蔷薇花,壁罩里的液体流光溢彩。   隆冬时分,不是蔷薇的花季,里面的液体应该比较特殊,可以令这朵花保持绽放不枯萎。   一份不错的礼物,等待蔷薇本人的垂青。   ……   吊顶华丽的灯饰展开它金色的翅膀,把空间里的人尽收在金色光芒的笼罩之下。   “他在想什么?”   温斐问身边难得来参加这种场合的谢倾。   希里斯第一次到学院,需要给他一个面子。   温斐让人举办了迎接的宴会,考虑到希里斯喜静,邀请了家族之间熟悉的一点人,又让希里斯看了眼名单。   希里斯又删掉了名单一大批人的名字。   没有见到南序的名字时,温斐还稍微放松了一些,说明那天视频通话时希里斯应该只看到模糊的影子,没有联系起任何与南序有关的迹象。   没想到希里斯自作主张把舒逸尘和南序给骗了过来。   他这个表弟从小遗传了卡佩家族的喜怒无常。他也难以判断希里斯究竟有什么样的目的。   二楼的视角,他们旁观了一出柔黄色剧场光幕下的戏剧。   舒逸尘的防备、顾虑和犹疑温斐可以一清二楚。   一遇到南序,他的视线又升起轻薄的雾气,无法窥探到南序下一步的行动。   谢倾朝他笑了笑,移回视线,说:“阿斐,真有意思,你在失去判断力。”   温斐的眼皮微不可见地跳了一下。   谢倾侧对着他,评价完这句以后就没了下文。   在他怔愣的时刻,他的朋友再度善意地用悠闲的语气开口:“他为什么要有反应?”   谢倾灰蓝色的眼睛也嵌入了那一处精致墨色勾勒出来的身影。   “有人送他东西,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得到狂热的关注、受到狂热的追捧这种事情,放在南序的身上稀松平常,凭什么要求南序一定向他们做出回应。   尤其希里斯这样来者不善的人,南序更不可能给任何的反馈。   希里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南序没有接过礼物的第十秒,他松开手。   礼物摔了。   清脆的一声响,尖锐的碎片散落在地上。   旁边的舒逸尘惊得要跳起来。   花瓣零落,花汁和泛着碎光的维持养分的清液混在一起流淌成脚边小小的水洼。   希里斯冷漠地碾过了坠落在地上的蔷薇。   “既然你不喜欢,那就不要了。”   他终于在南序眼中看见了看到一个麻烦的情绪波动。 第28章 赔偿   希里斯这种情况南序从前见过类似病例。   闲的发慌, 热衷于找乐子。   他会故意恐吓,让其他猎物落荒而逃。   这些逃跑的猎物不是重点,重点的是如果出现一只乐于挣扎、反抗他的猎物, 那么他的新乐子就出现了。   原来的情节中, 希里斯来到学院时,正巧舒逸尘和季凌之间的纠缠冲突到了白热化。   上学期的期末,余笙和舒逸尘同样来到了最终的兄弟会考核。   不过他们抽到的题目大致一样又略有不同。   余笙抽到仍然是个被惩罚的倒霉鬼签面,要他喝下一瓶伏特加。   没有因为和南序的冲突而被揭露不甘、欺软怕硬的小心思,余笙还是个完美受害者的身份,当场哭出来躲到了舒逸尘的身后。   舒逸尘为了维护余笙, 骂了季凌一通,气愤地拉着余笙离场。   暨开学以后, 舒逸尘和季凌的纠缠冲突进入白热化, 这个时候希里斯来到了学院。   一个不同于诺伊斯冬季的冷肃、也不同于巴伐利亚高原终年沉郁的特招生吸引了希里斯的注意。   希里斯的感情源于观察和模仿。   观察学院最特别的特招生究竟有什么不同,观察舒逸尘反击他的行为时炙热的情绪。   在日复一日的纠缠里, 他又见识到舒逸尘和温斐在一起以后的甜蜜、温柔和全身心的对待, 感到了新奇。   他也想感受这样的对待。   他开始模仿。   模仿其他人怎么对待舒逸尘好一点,模仿电影里追求恋人的浪漫情节。   正逢舒逸尘和温斐闹分手,根据电影情节的剧情, 应该是他这个角色应该出场的时候, 他就上前安慰舒逸尘。   希里斯天使一样的面孔十分具有欺骗性, 舒逸尘忍不住有点心动,可是希里斯根本不懂得爱, 反而令舒逸尘陷入了更深的迷茫和痛苦中。   但南序在的这个世界, 季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近没有什么消息,新来的学生之间忙着社交, 舒逸尘反而没有那么打眼,本以为这段剧情会含糊过去,没想到舒逸尘又被希里斯注意到了。   至于南序,他的生活经常横飞来那么几个变态,他已经习惯了。   对变态的回应,是对自己的残忍。   南序可以适当地装一装。   南序弯腰拾起那朵花握在手上,说:   “希里斯少爷,谢谢你的礼物。”   他低了点头,没那么谄媚却千篇一律的顺从。   估计没想到南序会回答,希里斯流露出了点诧异。在南序尊称他为希里斯少爷的时候,变成了无趣的表情。又在南序肯低头弯腰的时候,彻底成了无聊的表情。   楼上的视角多了一个人,姗姗来迟的季凌顺着谢倾和温斐的目光,深深皱起眉毛:“南序为什么捡了朵那么丑的花?”   他越看越觉得南序手里那朵凋零的蔷薇不爽,环顾了下四下的情况,问温斐:“希里斯又犯病了。”   希里斯的表哥耸耸肩,表示自己的无可奈何。   季凌忍不住要下去。   谢倾好整以暇地制止了季凌:“他已经快解决了,你下去添麻烦吗?”   季凌一回头。   希里斯似乎在见完面以后失去了兴趣,在南序和他微微颔首之后,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放南序走了。   舒逸尘拿着那个烫手的黄金项链,抬起又放下,犹豫着要不要归还,最后怕赶不上南序的脚步,匆忙推回给希里斯说了句“我不能要”然后慌慌张张地跟上。   希里斯若有所感地感觉到楼上几位的注视,回过头看了眼他们那边,遥遥朝他们咧了下嘴。   弧度很微弱生硬,就当是笑了。   一场宴会持续的时间不太久,希里斯一时兴起之后开始嫌他们烦,随便一点酒杯相撞的声音都会引发他的反感,走上二楼的休息室,没人敢拦他。   休息室里能坐人的地方坐满了。   几张单人沙发,一张桌子前的珍珠色雕花椅子。   温斐说:“你把宴会地点设在东楼就是为了这个?”   希里斯把手肘随便搭在椅子扶手上,金发随着脑袋的偏移偏向了一方的弧度:“没见过,没机会见,就自己制造机会了。”   一年级和二年级之间确实短期内没什么交集。   “怎么突然请他们?”温斐问。   “我看诺伊斯往期论坛里全是舒逸尘,大名鼎鼎的特招生,谁不好奇呢?”   希里斯因为宴会的喧嚣而头疼,现在正闭着眼睛揉按鼻梁。   “南序?之前我身边几个同学回来以后在那儿到处找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学长,被我听见了,看他们魂不守舍的,我就帮他们一把,就知道那个人是南序了。   谢倾的声音响起来:“见完了有什么感觉?”   看来希里斯是突发神经病那阵劲儿过了,现在挺平静的。   “没什么感觉。”   “舒逸尘还挺有意思的,逗一逗还会有反应。”   “至于南序,只有一副不错的皮囊而已,不懂为什么你们这么多人心软。”   希里斯睁开眼。   三位英俊各异的人在他面前听他的评价。   谢倾半垂着眼。   温斐凝视着他。   季凌懒散曲着腿。   希里斯慢慢笑起来,眼里闪着森冷的光芒:   “怎么感觉你们在审我?”   温斐眨了下眼睫。   季凌调整了个姿势。   谢倾抬眼望向他,虚伪又敷衍地朝他笑了笑。   ……   舒逸尘发现南序没有走的特别快,他只要加快几步就赶上南序了。   刚才还在下的大雪小了一些。   南序还打着那把黑伞。   黑伞的衬布变成小片雪花展现自己完整六边形的背景。   舒逸尘一边快速跨了几步,一边忍不住想:南序肯定是南方人。   他们都说只有南方人会在雪天撑伞。   他到了和南序并肩的水平线上,南序正随手把破败的蔷薇丢进垃圾桶里,站到房檐下摸出手机在打字。   舒逸尘装作不经意的:“你还有事吗?不回宿舍?”   南序低着头:“发完这个就回。”   南序回应他了,舒逸尘马上咬了下嘴唇,接着对话:“发什么啊?这么急。”   “申诉,让教务系统自查一下,加强管理。”   舒逸尘想起他和南序都是被这个系统推送短信给骗过来的。   他顿时愤怒地化身河豚摸出手机,气愤地噼里啪啦在屏幕上戳字,怒写八百字小作文控诉系统管理不当,导致学生惨遭欺骗,心灵遭受严重打击。   点击发送之后,抬起头。   雪没有停。   南序还在身边,很温和地注视着这场风雪,和飘落的雪花一样拥有轻盈的节奏。   ……   这学期的课表安排很松散,下午没有课,南序牢记自己北区助管的职责,去找格洛里。   路过书屋时没听见熟悉的呜汪声,寻到阿诺德的屋子里时,门扉虚掩着,里面有交谈声。   阿诺德瓮声瓮气地说:“能不能别折腾格洛里,回家盘你的蛇去。”   谢倾的声音,说:“我的蛇在冬眠。”   毕竟是北区还在诺伊斯的地盘之内,谢倾是诺伊斯的学生,阿诺德是诺伊斯另类的社会人士,有什么交集也正常。   南序站上一个台阶,推开了点门,见识一下对方怎么折腾格洛里的。   格洛里喜欢拱生人,张嘴嗷嗷叫,激动了还会扑上去咬。   室内有暖气,谢倾只穿了件白衬衫,衬衫下左手手臂和肩胛骨的肌肉线条隐隐窥见,因为他的手正握在格洛里的前突的吻部。   强制闭麦。   格洛里的嘴巴张张合合,发现自己无法流畅地叫唤了,难受地拿爪子刨地板。   地板补起来很麻烦,阿诺德心痛地要站起来制止,起身发现了南序:“你来啦。”   谢倾转身和南序对上,发现南序的目光安静落在自己抓住格洛里的手掌上,感觉自己像被主人抓包了对他的狗不尊重。   “前面讲话的时候,它有点吵。”谢倾一边解释,一边松开说。   南序迈过门槛,正要点头。   狼犬忽然被松开了钳制,磨磨牙,毫不客气地报复眼前那只钳制了它老半天的手掌,没想到前面那么灵活、有力的手掌似乎分心到了别的什么上面,尖利的牙齿瞬间欠进皮肉里,顷刻间血流如注。   不过几秒钟的瞬间,情况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谢倾又看向南序,似要讨个说法。   格洛里经过最近的训练意识到不该咬人,也赶紧盯着南序的反应。   阿诺德“哇”了一声,转头用眼神无声询问南序该怎么办?   四个定点,三个人,一条狗。   名画分割角度。   南序抬头看阿诺德:“你的狗,咬人了你来赔。”   阿诺德:“……它之前咬人从来不赔。”   学生就是有素质,不像他这种恨不得世界毁灭的社会人士没道德。   空气沉寂,格洛里意识到自己牵扯进一件金钱纠纷,松开牙齿后都不敢张嘴了,怕引起注意力。   它看上去很想把自己蜷起来,但高得到人腰间,很难比得上那些楚楚可怜的小狗。   “不用赔。”谢倾拿出手帕擦掉了手上的血,伤痕的血珠又涌了出来。   阿诺德掏了掏自己的耳朵,不敢置信地说:“你什么时候这么有人性了?”   南序往前了几步,可以观察到谢倾的伤口,很深,小部分的皮肉都外翻了。   大狗默默蹭到南序身边。   格洛里安静的时候站在南序身边,被南序衬托得还挺威风的。   谢倾没回答阿诺德的问题,看了几秒钟自己的伤口,思考出了个解决方案:“我会回去检查。他漫山遍野地跑,不知道会不会携带什么感染风险,我不放心,这样,加个联系方式吧,如果他有什么异常和我说一声。”   阿诺德冷笑,攻击性人格又一次上线了:“格洛里这么多年都活得好好的,只是爱叫了点,就你们一群人金贵得不得了,蹭点血就要去打疫苗。”   谢倾慢条斯理地把新鲜的血珠抹掉,语气有点轻叹:“第一次被咬,没经验,很害怕,不可以吗?”   阿诺德脸色扭曲了,受不了这种说话方式。   手帕上沾满了斑驳的血迹,谢倾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摸出自己的手机调出页面放到南序面前:“麻烦你和我说说它的情况,不然我怕死,每天都要来一趟北区看到它还活着我才放心。”   阿诺德无语地目睹南序通过了谢倾的联系方式。   谢倾不会是故意被狗咬的吧?   一场纠纷没花费太久的纠缠很快化解,谢倾是个挺有分寸感的人,知道自己在这间小屋是个不受欢迎的外人,礼貌地同他们道别。   人前脚刚走,后脚阿诺德就马上提出质疑:“他是不是装的?”   南序反问:“那伤口真的挺深,而且你想让他提出赔偿额,继续和他拉扯?”   阿诺德很想豪情万丈地说“那我们就赔”,考虑到谢倾的身份,欲言又止了好久说:“好吧。”   “你都不好奇,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吗?”阿诺德感觉这两个人处于应该认识又比较陌生的状态,语气还算熟稔,可是谢倾居然连南序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南序摇头:“一般。”   那阿诺德偏要说:“他来书屋找他母亲的手稿。之前书屋……有点乱,来了几次他都没找到,现在你整理好了,他一下就找到了。”   南序回忆了下,书稿那一格符合女性字迹条件的内容。   “一本作曲本?里面有肖像画?”   阿诺德露出“年轻的脑子就是好用的”的佩服表情。   他其实就是逗逗南序,没打算真的把一些东西告诉对方,就此沉默了下来。   沉默地盯着南序的侧脸,很多情绪涌上心头,总结来说他感觉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首先,那些老师们威胁他给予南序一点帮助还不够,知道了南序当上北区助管以后,居然还要来烦他。   三天两头就给他打电话,警告他不要压榨童工,不要给南序太多任务,南序必须有充足的时间好好学习。   什么都不让做,那他招南序来到底干嘛的?   而且电话那头还希望他希望多关心、多督促一下南序的学习情况、生活进度。   怎么?把他这里当成托管班了?   阿诺德毫不留情地骂回去,对面不甘示弱,和他互喷了一个多小时,等到南序走进书屋时,阿诺德才说了句“我先挂了,但这不是认输”以后挂断电话。   其次,是因为南序本人。   书屋被南序收拾得干干净净、整齐有序到阿诺德觉得有些太过分了,太有秩序感觉浑身发痒想弄乱。   当然他只是想想,真要弄乱了,南序肯定会不高兴。   南序不高兴了可能会撤掉他加餐的小饼干。   是的,才没来多久,南序就敢对他指手画脚了,说他的生活非常不健康,不建议他这么做。   说是建议,但是他把手伸向香烟、酒水或者高糖食品的时候,南序就会露出非常轻微的不赞同的神色。   他怎么可能会怕一个小孩!他马上就把香烟放下了。   未成年不能抽二手烟,就当替下辈子积德了。   南序不认同他的行为的时候还有一大表现,那就是跑去和格洛里呆在一起,表示自己的眼不见为净。   但动物又对人的情绪很敏感,一旦感受到南序的一点不同寻常,狗就在那里呜呜呜地绕圈圈,比单纯地嚎叫还要烦人。   他受不了了,哪里来的祖宗啊!   阿诺德越想越感觉不对劲,猛得灌了一口山楂水。   原先这个杯子里可是伏特加。   南序没看到他脸上非常不爽的表情,在慢慢把风干的肉条撕开喂蹲在脚边的狼狗。   格洛里前段时间刚洗完澡,终于露出本身灰白的皮毛,老实蹲坐在那儿时一点不像其他人眼里的疯狗,竟然显得很善良,一点都看不出才咬过一个人。   阿诺德盯着格洛里出了会儿神,发现南序喂给格洛里的肉里夹杂了点磨碎了的药片。   “你加了什么?”他问。   南序回答:“一些营养剂还有润喉片。”   阿诺德:“……”   好地狱。   和西泽尔的假想大差不差。   南序这段时间在训练格洛里,格洛里不想配合,叫得嗓子都哑了,到后面出现了嘲哳的嘶哑。   南序始终不为所动,强硬地发出指令,一定要格洛里做到以后才会去摸摸它喂它吃的。   现在又给狗喂润喉片养嗓子。   欢迎它下次继续叫吗?   他算是发现了,南序不仅有点强迫症,还有点掌控欲,并且有些恶趣味。   真是服了这小孩了。   “你从哪里学来的?”阿诺德忍不住又问。   “什么?”   阿诺德看着南序训练格洛里时各种各样的小花样,特别专业,和他以前在部队里的训犬师技术差不太多,又多了几分简单粗暴。   南序眉眼不抬:“上辈子就会了。”   阿诺德“切”了一声。   训练格洛里不可能急于一时,南序陪格洛里复习了一下之前简单的指令之后,拿着书包起身。   “去哪里?”阿诺德问。   “去书屋看书,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南序打量了阿诺德的小屋,之前阿诺德有布置他要把客厅掉漆的墙壁重新粉刷、餐桌上脆裂的餐具想办法补全、格洛里小窝边的杂草要拔光,他都完成了,不知道还有什么需要他做的。   阿诺德悻悻地揉了揉鼻子。   原本那些事儿只是想为难南序,结果南序连他水池边的青苔都清理了。   他的良心在南序认真到严谨的干活过程中慌慌张张。   现在一个学生要主动去学习,这个时候再打扰这位学生会天打雷劈。   他咕哝两声,挥手让南序赶紧走。   阿诺德住的小屋和书屋大概就隔了十多米远的距离。   两幢外观上一模一样的“小红帽”房子,里面装修大不相同,小屋用了生活化的乡村风格,书屋则以几排靠墙的书架为最重点的依托,延展出木质的基调。   南序先前一直在狂追理科的学习进度,基本战略性放弃了人文社科。等收到期末政经社会学相关论文老师反馈批注之后,他才慢慢意识到自己这方面的欠缺。   另一种形式的美。   一段文字就可以把作家一生向内的追索、向外的思考痛苦地凝缩在一起,穿越时间和阅读者对话。   阿诺德的书屋里很多闲杂书本,南序随意挑了一本以凛冬为背景展开的文学,窝到橙色绒皮沙发椅上,披了层淡米色柔软的毛毯在身上。   小屋外漫天飞雪,喧嚣声在触及起雾的窗户时消融。小火炉上热气腾腾的红茶咕噜咕噜冒着泡,大狗趴在椅子边,在书页沉静的翻动声中昏昏欲睡,脊背的高度随着匀长的呼吸温柔地起伏。   走到最后一节台阶前的阿诺德想把格洛里叫走免得吵到南序,推开门被温暖拂了一面。   他默不作声地找到书屋角落里的一张椅子坐下,平静地和壁炉的火焰一起发呆,很久没有过的闲适包裹了他。   他感觉自己突然很想吃热乎乎的烤栗子。   ……   学校的教务处反馈了南序的申诉邮件,表示修复了系统的漏洞,处分了恶作剧的学生,向他致以诚挚的歉意,向他提出下学期优先选课的补偿措施。同时提醒他系统课表已经发放,线上即可予以确认。   诺伊斯的课表安排挺有意思的。   一年级的时候全科教学拉满,希望学生进入学校后紧抓学习,养成勤奋的习惯。   三年级的时候即将面临升学考试,再强调全面发展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于是夹在中间的二年级被学校安排了很多课本以外的课程,譬如帆船、马术、射击、击剑课等等以及更多的自习时间。   户外冰天雪地,暂时只开放了户内的运动。   射击场的砰砰声络绎不绝。   教务系统的排班恰好把那么几个人拢到了一起。   南序穿了一身白紫色的射击服,护目镜边缘闪着金属的冷光,枪口对准靶子。   砰砰砰。   三枪全部脱靶。   一直认为这个学生气质冷静一看就是射击好苗子、等待南序惊艳全场的老师疑惑地揉了揉眼睛。   当事人同样松开枪把,深深地皱起眉。   震惊的老师注意到学生的情绪,正要上前鼓励他没关系,调整好心态,慢慢来总能成功。   南序已经快步走向了放手机的地方。   重新调出了自己的课表,看向射击课的那一个小方框。   哦,选修课。   那没事了。 第29章 义工   可怜、单纯、善良的老师不知道自己的课程已经被战略性放弃了, 凑到已经放下手机、站回射击点位的南序身边用宽慰的语气说:   “同学,是不是这么多人看着你,你有点紧张啦?”   有关运动的课程不再仅以班级为单位, 课表会把几个班排到一起, 多分配几位老师。   读作老师,但老师懂得他其实只负责教几位没有接触过射击运动的特招生,顺便充当下其他少爷们的安全员。   这位老师站定在这个区域的时候就发现了。   好多目光似若有无地往他身边那位气质独特的同学身上瞟。   轻飘飘、没有实质性意味的目光像从树上掉落的落叶在空中转了好几圈,迟迟不肯落地。   都在看他,却没人上去和他打招呼。   老师认为有两种可能:   一、这位同学是校草。   二、这位同学是射击天才。   现在天才梦碎,只有这位同学那张漂亮依旧的脸庞证明了第一种可能性必然成立。   “没有紧张。”南序的情绪很稳定, “是我不太会。”   “没关系。”老师感觉自己总算来活了,高兴地摩拳擦掌, “才第一节课, 只是让大家摸一摸熟悉一下手感,之后会慢慢教学练习的, 同学你别担心。”   “我刚才就观察你的时候发现了, 姿势可以再调整,重心再往后移动一点,肩膀和手臂之间的弧度收紧, 没错, 对, 就是这样!”   脱靶。   又脱靶。   擦线了。   “好!”老师含泪表扬,比遇见一个天才更加激动。   “老师, 我再练练。”南序怕老师也快被击碎了, 劝着他。   老师战略性地撤退,打算先指导其他有需要的学生,再仔细考虑怎么制定南序的训练计划。   窗外有落雪中默立修长的树。   窗内有静谧、疏冷的南序。   射击场的场地偌大, 除了离得近的同学,其他人被护目镜与耳罩遮挡、穿着大差不差的冲锋衣,其实看不太清彼此的脸。   他们只是不自觉地落到了那个身影上,本能地思考了一小会儿。   哦,原来是南序。   跟那个老师差不多的心路,他们的视网膜前映着南序沉稳的姿势,心里不由自主有了期待。   结果南序打出了好烂的成绩,有些错愕的闷笑声在人群间蔓延,其中有人性格嚣张,直接笑得肩膀微微颤抖。   可惜南序没理他。   射击课的班级安排从系统抽签设定,许多人从见到排课表的时候就开始期待。   课表上耳熟能详的名字有好几个,熟悉到如果说不知道他们是谁,那可能存在其他游魂附身诺伊斯学生的情况。   他们在等着季凌和南序对上。   季凌和舒逸尘的相处模式多多少少有被人路过过,舒逸尘的当众反击、季凌的降贵纡尊,令场面吵吵嚷嚷,有时候会令人忘却事件的内核是不平等的丛林法则。   可季凌和南序始终没有在公开场合出现在一起过。   他们只知道当初季凌似乎因为帖子里爆料的南序对他的幻想而产生了厌恶情绪,发出了那张红牌,却从未见识过南序和季凌的正面交锋。   难以想象出究竟要发生什么。   结果在他们的意料之外,又的确合乎情理。   季凌课前撞见南序时只愣了一瞬,眉眼依旧明亮,课上仿佛身上有什么牵引线,盯了南序会儿,没什么威慑力地下了个“打得真不行”的评价,隐藏了“要不要我教你”的咕哝。   而南序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直身站在那里,没有和人交谈的兴致,从人群的背景中隔绝开来。   沉浸在黑纸白字运算的年纪对正误有异常明确的执着。   譬如南序没理任何人,甚至也没理季凌,是正确的。   季凌眼底的笑在见到南序的第一眼时开始闪烁,在南序专注于瞄准,不分给他一丝一毫眼神的时候没了锚点,随意发泄性地打完子弹。   不理就不理,他也不是非要执着在南序身上的。   他慢慢收回视线,瞥到身旁谢倾的成绩对比了下:“倾哥,你又进步了,让让我呗。”   季凌说得很自然,没吃过什么苦头的人特有的语气,霸道惯了,从小对长辈对同辈对小辈都这么说话。   谢倾眼里的灰蓝色正笼罩在枪械的金属色调反光之中。   听见季凌的话,松开瞄准时闭眼那一边的眼睫,回了声“好的”,马上打偏一枪。   只是随口一说的玩笑,结果因为谢倾太敷衍的演技变了味,季凌的大脑本能探知到一丝怪异。   “演得好假。”季凌说。   “还好吧。”谢倾回道,体贴地圆完了谎,“手受伤打歪了。”   季凌瞅着谢倾包裹了伤口的手,问:“你的手怎么了?”   谢倾没打算多解释:“不小心伤到的,快没事了。”   季凌听完就当这个话题结束了,毕竟这回答从谢倾的嘴巴里说出来很合理。   从小到大,乌泱泱的那些继承人里,只有谢倾有超脱同龄人的沉稳。一点小伤,的确不值得谢倾小题大做的。   几十分钟射击课在诡异的平静中结束。   暨坚持不懈观测北区狗叫频率之后,蔷薇群石破天惊,终于有了最新进展。   一张南序冷漠瞄准目标的高清照片,侧脸的线条干净利落,照片的冷光都像白刃反光一样凌厉。   【大家快看!】   正值下课,群里估计不少射击课在同一个场地的同学拿起了手机。   【可以,难得遇见一个拍照手稳的,我拍得就很糊】   【在现场,南序竟然不会射击,刚开始没几次射中,最后快下课的时候勉强稳到五环,老师都快哭了】   【南序怎么什么都不会,丢我们贵族的脸】   【“我们贵族”?他和谁是“我们”了?】   【别偏题,这话也没错,我们从小就学这些,至少他在一年级上半学期以前还算“我们贵族”这个范围内,评价下他的射击技术烂怎么啦】   虽然这个群的标志是蔷薇花,但是西泽尔觉得这片花园里总有些杂草,当零碎的火星随着一条消息的发布而散落,就把丛生的杂草烧得燃成一片。   乱糟糟的战火里,也有人坚定不移。   【不够看,还有别的照片吗?】   窥屏的西泽尔看了眼ID。   这个ID他眼熟。   上回说在群里公开问“好久没见过南序,南序去哪儿”被禁言一个月那位,好不容易解除禁言了,用珍贵的发言机会发出这么一声呐喊。   西泽尔决定速速私下加他。   那天小组作业时,他鬼使神差地提出过南序去当学习博主,他给南序当管理员的提议。   回去以后,他想了又想,觉得自己真是个天才。   不用以后了,他现在就要当管理员。   他就不信这所学校除了他、没人发现南序的好。   他要把那些有眼光的漏网之鱼汇聚起来,要是有机会能帮上南序一星半点的忙就更好了。   【说起来今天这堂课真是聚集了一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季少、谢少……哦对了,还有舒逸尘也在。】   【这是南序的群,别提无关人等】   这是谁?这么有种?   有点潜力,有待进一步观察。   西泽尔记住了这个ID。   截至目前为止,诺伊斯的论坛或者群聊板块暂未出现太大的风波,远不如上一学年刚开始时与特招生相关的帖子不断刷新来得热闹。   不过不影响一年级的人在默默善用论坛的搜索工具。   在版聊上搜索南序的名字和缩写,只有明面上的寥寥数言讨论过南序曾经自杀以及被季凌贴红牌的帖子。   一年级里那些见过南序的青涩新生反复刷着这两个帖子,从只言片语里搜寻有关的信息,试图捕捉早已错过的风声。   蔷薇群聊人数快满了,系统自动开启了进群审批制。   之前三年级、现在已经毕业的学生在那儿和群管理扯皮,不太想退群。   一年级刚来的学生费尽心思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也来加群。   群聊管理员是季家财团控制下一家银行的少爷,拿不准主意,于是找到了季凌。当他和季凌说完情况以后,说不出来季凌的反应到底怎么描述,可能在苦恼、疑惑,反正肯定不是厌恶。   从季凌的表情里,那位少爷就聪明地知道了短时间内别拿这件事来自找麻烦。   让那些人等着吧,反正他自己在群里就行了。   天气预报显示最后一场风雪已经过去。   学院观望着气候,更新了官网上的日程安排。   联邦的高中远不如大学自由。   申请加考试双重考核并行的升学规定下,志愿者经历是每个人简历上的加分项。   以相同的“二年级比一年级、三年级闲”的思路,学校认为该把二年级的学生收拾收拾打包去志愿者实习项目了。   诺伊斯学院和几家慈善基金会签订了协议,大致涉及的内容包括到养老院、孤儿院、动物救助中心等等场所开展社会服务。   根据以往情况,特招生当然在这些方面表现出色,获得合作方赞不绝口的夸奖,至于那些少爷们,中规中矩别出错刷个简历分就算大功告成。   有的不用或者不想刷简历当义工的,就让他们交一笔钱给基金会当作慈善款,放他们出门玩一天。   离开诺伊斯学院对学生而言简直是近日里最大的好消息,哪怕诺伊斯学院的占地面积大到被联邦某些人士诟病,对学生而言也就只是个很大的牢笼。   排队的学生穿着诺伊斯专门定制的白色志愿者羽绒服眉飞色舞地聊天,脸上的兴奋溢于言表。   南序缀在队伍最后,塞着耳机听电台广播,看着像在发呆。   他前几天在北区跟格洛里玩雪球、堆雪人,一不小心得了个小感冒。   好在三四天就好了,就是精力还没完全恢复、混沌的思维受低温天气裹挟,整个人透出几分懒倦。   那群心都野了的学生们已经要看不见踪迹,就剩下末尾的南序。   负责义工物资分发的老师在南序快要走近的时候多嘀咕了一句:“唉,可惜了,可以分去发传单的。”   她的同事好奇地闻声望向南序,想见识一下什么天选发传单人。   诶,一眼就明了。   他往那里那么一站,人们就那么一围。   宛若白鸽呼啦啦拍翅膀落下一点洁白的羽毛,传单也会呼啦啦地自动飞走到大家手里。   评价很到位。   老师把诺伊斯的徽章递给南序。   在南序低头把徽章别到胸前时,她耐心地提醒南序外出要注意安全、注意回校的行程以及校工部联系方式,让他到前方的空地前等和他一起组队的志愿者。   絮絮叨叨了半天,临走前往南序的怀里塞了个小小的暖手宝。   南序拆开暖手宝的包装阅读里面的说明书,读到一半,一辆车无声地停在他的身旁,克制响了两声喇叭,摇下车窗。   儒雅温润的身形坐在车内左后方黑色皮革座椅上,和南序拿到的徽章颜色一致,代表他们将一起行动。   他们的目的地是卡明罗特区郊野的一家福利院。   温斐在南序身边,隔了一个座位的差距,原本打好的关于他为什么会和南序分到一队的腹稿和借口压根没有派上用场。   多余的困扰。   南序怎么可能去在意谁的费尽心机。   更何况,南序今天有点恹恹的,半张脸埋进围巾里,剩余的轮廓很清晰,黑发白肤,雪光洒在他的皮肤上,有了透明的温度。   南序在侧过脸透过车窗观察外面的世界,耳廓边缘还泛着微微的冻红。   郊野离诺伊斯不算太远,半个小时的车程就能到达。   诺伊斯其他人可以不参加志愿活动,唯独温斐不可以。   皇室成员从一出生起就被推到舞台前,一举一动都要经过精心排演成为演出的一部分,自然不可能放过志愿活动这样展现皇室良好形象的作秀机会。   温斐从小就学会在镜头前表现得毫无芥蒂,牵起一个孤儿院孩子的脏手、接受平民区一个拾荒老人冷腻的拥抱。   平平无奇的一次活动安排,在他见到南序的名字时起了波澜,动用了学生会的渠道重新分配名单。   “殿下。”   温斐身边随行的官员向他伸出手指引方向,摄像师已经就位,今天的行程需要被记录,必要时作为宣传的契机。   温斐犹豫了一下:“单独拍吧。”   他习惯镜头的直视,但不习惯镜头旁有南序的注视。   他也不希望南序出镜。   官员仍然谦卑低着头,脑中浮现出车上另一位少年很上镜的身影:“好的。”   温斐和福利院院长简单谈完话、了解完基金流转去向以后,前往靠近后院的房间,工作人员说南序已经按照分配的任务直接去找孩子们陪他们玩耍。   温斐发现他不可以再用惯有的思路去揣测南序的行为。   可他实在想不到南序要怎么和那群小孩相处。   ……   福利院的儿童房地上铺了亮色绒毛地毯,暖气开得很足,持续不断的暖意熏得人昏昏欲睡。   地毯微微陷进去一点凹痕,南序坐在上面,双腿随意曲起,刚从户外进来没多久,身上那股冷气侵袭的透明感还没有散开。   几个小孩子蹭蹭站在他面前围住了他,像小恶霸一样拷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南序。”   “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我没有爸爸妈妈。”   竟然来了个和他们一模一样的人。   小朋友捂住了嘴巴。   “哦,那你在干嘛呢?”   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在孤儿院。   “在读书。”   小朋友们纷纷皱鼻子,不喜欢读书是从小到大刻进基因的事情。   他们的模仿能力很强,其实不知道有些话到底什么意思,但是大人们都会在读书后面跟一句:   “那你的成绩好吗?”   脆弱又好看的哥哥摇了摇头:   “不太好。”   天呐。   小朋友们咋咋呼呼发出了感叹的声音,交换着眼神,用眼睛说他有点可怜。   为首的小女孩有点瘦,头发泛黄,眼睛大大的,像森林里的小鹿,特别有义气地说:“那我们陪你玩吧。”   南序睁着眼睛和他们点点头。   小朋友们很有主见,一点也不纠结。   “我们玩过家家。”   他们簇拥到南序身边,开始安排南序要扮演的角色。   南序撑着手,怀里被塞了一只小熊玩偶。   “他最大,他可以演爸爸。”   “可是他看上去有点累累的,当不了爸爸,还是让他当妈妈吧。”   “妈妈也要上班,还要照顾小孩,很辛苦的,他不行。”   小朋友们争了一小会儿,完全不顾南序的意愿,最后清脆地一锤定音。   “你还是当宝宝吧!” 第30章 考核   “我不能当哥哥吗?”南序反问。   抗议无效。   小女孩兴致勃勃地说:“不可以的, 宝宝。”   看出来了,平时没什么人愿意当宝宝。   南序捂住眼睛,随他们去了。   这群小朋友们马上顺着杆子往上爬, 爬到南序的身上、背后还有怀里。   在背后的小女孩摸摸南序的头发, 比划了下长度,不怕困难地努力要给南序编好几个小辫子,为此,她特意和小伙伴把压箱底珍藏很久的亮晶晶透明塑料小碎花发饰给贡献出来。   苦什么都不能苦了宝宝!   小朋友对于力道的感知还没有完全成熟,尽管尽量小心翼翼了,仍然好几次把南序的一小簇发丝都连着耳边的皮肤微微牵扯起来, 看着能感受到那种有点刺麻的疼。   南序也没有出声,只是快速眨几下垂掩的眼睛, 颈边薄薄、透明的皮肤红了一小片, 伸手扶住要递给他镜子欣赏没站稳的小朋友。   很悠闲的下午,其实有人早就注意到伫立在门口的温斐了, 但是他们已经和南序玩得很开心, 建立了一个幸福的多口之家,不希望有外来人打扰。   于是他们清澈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希望快点把温斐的身影转不见了。   “您怎么不进去?”福利院的工作人员见到门口停留的温斐, 担心有哪里不妥, 连忙恭敬地上前询问。   房间里的人全都看过来了。   温斐在工作人员的热情邀请下进入房间。   区别对待十分明显。   小孩们盯着温斐看了几秒钟, 没有兴趣问他叫什么,很明显把他当成了个过客, 用稚嫩的嗓音稀稀拉拉地打招呼说“哥哥好”。   温斐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   离南序有一点距离, 不过一群人已经围成了一个小圈,距离也远不到哪里去。   南序的气息明明很安静内敛,可是竟然静悄悄地侵占了他的呼吸。   南序在面对这些小朋友时目光变得很柔软, 整个人也变得柔软。   像翩然降临在掌心里、小心翼翼不敢拢住的蝴蝶。   听见他的动静,抬起眼,眼睫毛掀起,蝶翅一般振动,柔和平缓地化成了淡漠。   温斐下意识摩挲了一下手指,感觉心脏被抓了一下。   “你们在玩什么?”温斐用一个明知答案的问题加入话题。   “过家家。”为首的小女孩礼貌回答。   “我可以加入吗?”温斐猜到他们不怎么乐意,刻意问道。   果然,小朋友们的眼睛又开始滴溜溜地转,用单纯的大脑思考一个家里已经有爸爸妈妈叔叔阿姨和宝宝以外,还有什么角色。   “佣……”一个小瘦猴样儿的男生刚张开嘴就马上被旁边的女孩儿捂住。   福利院的小孩还是很机灵的,知道不能随便把“佣人”这个称呼对着气质斐然、福利院其他大人都对他点头哈腰的人说出来。   温斐不至于和他们计较:“佣人要做什么?”   正在扮演爸爸的小男孩摇头晃脑地说:“你既然到了我们家,就要好好看好家里,大人们要是出门上班了你就要照顾宝宝,你要听他的话。”   小男孩没有接触过佣人这个职业,说到一半越说越怪,为了维持一家之主的威严,开始胡编乱造:“必须要听话,不听话就要挨打,碰到坏人靠近了你要咬……不是,你要吓跑他们。”   那个动词一出,所有人都知道他贫瘠的想象力在借鉴什么原型。   刚才那位原型在福利院门口还防备地盯着驶入的车子,龇牙咧嘴地观望着外来探访者。   温斐失笑:“比较难做到,毕竟我还想当个人。”   小男孩马上接话,换成了电视上资本家的嘴脸:“这就是你求职的诚意吗?那你还是回去吧,我要再考虑一下。”   说完他还有点小得意,朝其他小伙伴使眼色,示意他们夸他聪明,总算赶跑了温斐。   “殿下。”温斐在外等待的侍从官忍不住开口,维护皇室的尊严是他们的执着,哪怕是在年纪小的顽童面前也要遵循,他朝孩子们扬起一点和蔼的笑,“可不可以换一个游戏。”   本来只是轻松玩笑的调侃由于西装革履的侍从官的插话变了味,气氛因为孩子们的不情不愿僵硬起来。   温斐先观察了眼南序的反应,随后扭过头看向侍官。   平静俊秀的面容上没有丝毫关于表情的改变,侍从官却被凝视目光里的冷漠情绪吓得瞬间低头。   “先出去。”温斐说。   哪怕那位大人走了,室内的氛围也仍然生硬。   南序不紧不慢地开口:“不玩了吗?”   南序的头发已经编好了,厨房玩具也带着南序介绍了一遍,让南序假装品尝了好几回,他们开始苦恼接下来该做什么。   南序拨了拨垂到脖颈间细细的辫子:“你们不辅导我的作业吗?”   日程表上安排他们今天的义工活动是辅导孩子学习。   南序把那群小孩压到了房间中央的红木桌子前,三言两语就用“这道题我不会,谁能教教我”“我还是不会,你们再看看,家长要承担起责任”“你们真聪明啊”把这群还没有文凭的朋友们哄得晕头转向。   半个小时后,有人向绑了漂亮小辫的南序抗议:“我感觉你骗了我们。”   “没有啊,我成绩不好,不是和你们说过了吗?”南序顿了下,“八乘以七等于多少。”   “五十六。”他们齐齐回答。   回答完以后他们立刻非常懊恼怎么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接南序的话。   “真厉害。”南序点点头。   小孩们害羞又开心地抿起嘴。   温斐发现南序可能有点强迫症,要严格根据学校的规划行事,该辅导作业的时候就辅导,该陪玩的时候就陪玩。   要叛乱但没文凭很好骗的小孩们又在他轻描淡写两句话以后开心地拿起画笔。   南序的画技在假期经过梅琳达女士的培训之后有了显著的提升,不再是普普通通的火柴线条人水平,进阶成为会做动作的立体火柴人。   小孩子们对比了下温斐手上的作品,更加坚定南序和他们才是一伙儿的。   温斐的画技很成熟,从小到大他的课余生活除开必备的礼仪课程以外,最喜欢沉浸在松节油的气味里。   他的老师欣喜于他的天赋,也扼腕于他的身份不可能作为一名纯粹的艺术家。   温斐当然不可能。   他只是喜欢从容不迫地掌控一面画布的感觉,把世界篡改成他想要的模样。   笔触下的线条很轻,草草勾勒出不很明晰的轮廓。   创作者的灵感源头正无知觉地伏在桌前,像流淌过冰层的水。   难以篡改。   温斐停下笔。   他身边的小孩看看他,又看看南序,还以为温斐会完整画出来的期待心情落空,他还打算等温斐完成之后管他要过来留作纪念呢。   算了,真人就在面前干嘛非要舍近求远。   他迅速抛下温斐,去挤占南序身边的位置。   学院要求学生在天黑之前返校,小孩们把人送到了门口。   就像绘画图本里说的那样,他们生活的地方一直指向了北极星,太阳的直射点决定了白昼的长短,现在那个点在逐渐北移,白天越来越长,下一次他们见到南序的时间就会更长了。   刚刚全程南序都是坐着和他们说话,等到南序站起来,他们才发现南序比他们高了那么多,清瘦挺拔,他们才到南序腰间的位置。   平视的角度,南序手腕间的伤疤太明显,他们围在南序身边的时候就看到,不知道看了多少眼。   小女孩抬起头,扯了扯南序的衣角。   南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要俯身听她说话。   小女孩用脸蹭蹭南序的手,用力亲了下南序的手腕。   “啵叽”一声特别响亮。   “下次见宝宝。”   ……   南序带着漂亮小辫儿回到了诺伊斯。   限量版、无比珍贵的小辫南序。   小朋友们的手艺很好,编得特别精细,南序保留了一天没去拆掉。   阿诺德这天见到南序,有点遗憾:“哦,拆了啊。”   他当时见到刚回校的南序的新发型都愣了一下,端详了南序半天才发现这点不一样。   南序有一头漂亮的黑发,假期刚到蒙特佩斯时理过一回,离开的时候忘记剪短了,现在又长长了一些,放在诺伊斯冬日晦暗的背景下,贵气里多少沾了点阴郁的色彩。   那几条细弱的隐藏在发间的精致小辫并不明显,但是让他的头发微微卷曲,增加了几分活泼的少年气。   阿诺德认为诺伊斯学院的教学总算有一点可取之处,南序出去了一圈回来,跟小机器人充了电一样,状态更好了。   冬季在更换了很多空置的弹夹时快要走到尾声。   南序其余的课程稳步推进,射击课也在缓慢推进,勉勉强强稳在了五环以内。   鸡娃的风终究还是吹到了北区。   阿诺德知道南序的射击课成绩踩线飘红的时候表现得非常激动。   “我在军队的时候可是神枪手。你……”   阿诺德想强调下他和南序的关系,表明南序也应该在他伟大光辉的笼罩下同样成绩优秀,卡壳了一会儿发现他和南序间的关系好像也没有硬到那个地步,语气瞬间没那么激昂了。   “你作为我的助管,怎么没有传承到我的能力?”   他心虚地强行扯上一点关联。   “我的手受伤了。”南序说。   他在运动上的训练都严格听从医生的医嘱进行,不可以过度负荷,他就表现得比较随缘了。   “啊……”阿诺德钢铁一般的心灵顿时变成玻璃被摔得稀巴烂。   平时南序表现得过于不在意和无所谓,他都快忘记这件事了,其实他见到南序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那条触目惊心的痕迹。   “还好,已经接受了。”南序反过来安慰阿诺德,“总比死了好。”   见阿诺德依然沉浸在“真该死啊”的郁闷中,南序施展自己的独门安慰法:“死了也没关系。”   把阿诺德吓得不敢伤春悲秋了,连忙“呸呸”两声。   南序露出一点小得意的表情,多有效的安慰,阿诺德马上就不抑郁了。   阿诺德反应过来南序只是在逗他,的确没什么不健康不积极的想法,都懒得跟他计较了,赶紧转回正题上:“你不知道吧,本来你们这门射击课的老师是我来着,不过被我拒绝了。”   其实是校方经过深思熟虑很怕阿诺德让课堂成为鬼哭狼嚎的炼狱,撤回了这个想法。但校方又很希望阿诺德可以发挥些价值,于是把射击课的最终考核权交给了阿诺德。   南序之前从来不关注,听到阿诺德说的话有些诧异。   阿诺德说:“春天马上就要到了,北区会再开放部分区域作为你们射击课最终考核的地点。”   一想到自己又有机会光明正大折磨那群贵族人家的蠢货小崽子,阿诺德的老脸上就泛起愉悦的微笑,笑了一半笑容卡壳。   突然想起来,南序也在今年考核的那一批学生里。   “哦。”南序了然。   难怪最近阿诺德经常早出晚归、神神秘秘的,回来总是挂着几丝诡异的微笑,估计布置场地去了。   阿诺德的额头沁了一点冷汗,他张嘴:“你进入射击场以后记得……”   南序捂住了耳朵。   阿诺德冷汗更多了,怎么忘记了南序这人有原则到有时候能让人抓狂,完全没有接受他透题的可能。   他起身在房间里团团转,大狗以为他在陪玩,兴奋地窜出来和他一起转圈,在南序起身离开之后流畅地刹车转弯跟上南序的步伐。   阿诺德要刻板了。   ……   卡明罗特区的初春和日历上逝去的冬天暂时从气温上区分不出太大的区别。   都是在零度左右徘徊的温度。   剩余的差距需要认真去感知,才能观察到校园路面上的积雪清扫得连残雪的踪迹都无影无踪,冰冻坚硬的泥土颜色更深了,微微湿润,用手指用力一戳,会向下陷下一个小凹陷,给予地底深处的种子破土的机会。   参与考核的二年级学生谨慎被迫踏进了北区的地界上。   都在诺伊斯的校园里,哪里有那么明显的界限划分,但阿诺德就是能够凭借恶名树起了无形的墙壁。好多人其实到现在都不知道阿诺德到底长什么样,就跟风害怕起来,知道射击课结业考核的设计人以后天都塌了。   一边痛骂之前的学长嘴巴那么紧不说到底里面是什么样子的,一边发誓自己要是出来了也要瞒好消息不传到下一届的耳朵里。   划定一片区域设为户外射击场,定点和移动的靶子都有,枪支提前申请自选,每个人的子弹里安装了认证芯片,累积得分认定考核成绩,达到及格线就主动找到出口出来就行。   一定程度上参考了军事化的考核形式。   曾经在公布考核的最初,有些恶劣的公子哥们敏锐地感觉到又是一次可以戏耍特招生的机会,询问校方射中其他人可不可以掠夺他的分数。   校方背后的阿诺德回答说,最后十分钟开放这个规则。   公子哥们欢欣鼓舞,特招生们草木皆兵。   可经历过一场考核以后,所有人就明白这个规则有了等于没有,甚至更利好特招生。   首先,场子实在太大了,得保证自己不迷路,曾经有人创下考核早就结束、他还在里面迷路了一天一夜没走出来的记录。   阴森森的,根本撞不见人,只能撞见鬼。   其次,用那些贵族酸溜溜的破防形容就是特招生太能苟了。   诺伊斯除了顶层寥寥几位家族继承人或者本身家族是军部出身的同学以外,大部分的少爷们奢靡空虚,早就抛弃了祖上的骑士传承,出入于酒色宴会之间,很少会接触到原生野蛮的自然环境。   特招生们坚韧的特性却在这个场子里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沉稳、耐力强、不急躁,就算射击水平比不上从小就练习的贵族,但时间那么长,他们总能慢慢凑到分数。   等长时间诡异的空寂气氛和长久能量的消耗令躯体感到生理性疲惫和烦躁之后,在龟兔赛跑的故事结局里,往往是特招生得到了反杀的机会。   子弹经过特殊处置,没有杀伤力,只会留下标记。   出来的贵族们将此视为奇耻大辱,拿着击中他的子弹弹头想要通过里面的芯片认定找到究竟是谁打中了他。   不好意思,考核一结束所有身份信息清零,没办法找到。   而且除了特招生,表面光鲜和睦的贵族之间也多有龃龉,击中他的可能不止是特招生,而是另一位贵族。   妄图溯源身份的贵族会得到阿诺德在论坛上亲自公开帖子。   “x年x月x日,xxx同学想知道是谁打中了他,最近他的仇人们注意了,他要开始小心眼地报复了哦。”   这点不重要。   重要的是阿诺德会配图。   配上监控高清摄像头里那个人被打中时表情错愕、摔个大马趴的黑图,并且高亮置顶。   极其丢脸、极其不优雅。   渐渐的几次之后,有小心思的贵族都老实了。   赶紧考完这个神经病考试才是重点。   至于特招生,天生的谨慎令他们不会刻意去报复,和平主义在他们心里永远占据上风,不是那些人太烦先攻击,谁会拿着根本不熟练的枪技去反击呢。   总之,这场射击考试因为阿诺德的诡异操作,成功没有变成一次狩猎游戏。   下一届听从往届的叮嘱,带好压缩饼干和保暖用品,别和人起冲突,早点考完早点完事儿,是西区宴会的餐点不香还是南区宿舍的被窝不舒服。   天空很高远明净的一天,二年级的学生紧张地鱼贯进入户外射击场内,满脑子都是“冲冲冲考完解放”的战歌。   飞鸟被充满硝烟味的响动从树枝上惊起。   声音不来自射击场内,而来自场外。   希里斯收起枪支,观察十几米被他精准射中的从草尖上飘摇坠落的飞虫,朝他身后家族派来守候他的下属感叹:   “诺伊斯真无聊啊。你们骗我来上学之前,不是说这里很有趣吗?”   下属立刻深深弯腰,后背起了一身冷汗,笔直西裤下的双腿以高频度在细微颤抖,哑声回复:“历任卡佩家族的继承人都会来到这里求学,您还有什么需要,我们会全力以赴的。”   他只能见到垂落还冒着热气的枪口,他一点都不怀疑希里斯会因为不满意而给他一枪。   希里斯笑意嘲讽。   诺伊斯对枪支管控很严格,属下能为他弄进来的枪支甚至不能杀死一个人。   好在希里斯心情不算太差。   “不过我最近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季凌竟然发出过一张红牌,可是整个学院却没有一点迹象在针对那个人。”   “为什么?他很特别吗?”   黑衣男人在帮希里斯调查,当然清楚对方口中的意有所指。   刚开始不明白为什么希里斯要来到这里的他终于醒悟,上前一步,不放心地发出短促的音节:“您!”   希里斯懒洋洋地回应:“放心,我有分寸,只是做个小实验。”   他们站在北区开放的小山丘上,高处狙击的绝佳点位。   希里斯重新端起了枪支,眯起一只眼。   瞄准镜里终于出现了那个人影。   总是喜欢独来独往,冷冷淡淡的。   不会失落、不会惊慌。   明明长了一幅巴伐利亚高原最容易被猛禽盯上、纤弱洁白的猎物模样。   砰。   子弹飞速穿过低伏的草木,击中南序肩胛骨的位置。   脆弱的猎物应声而倒。 第31章 迷惑   突如其来的疼痛在肩头炸开。   南序就势翻滚找到个掩体。   他把手死死按压在肩膀上等待痛楚的席卷而过, 等到大脑可以清醒地转动,他捡起散落在脚边的弹壳。   对应的不应该是本次考核会出现的枪支的型号。   而且从子弹袭来的方向大致可以判断出来对方的位置。   南序实操不太行是因为自身身体素质受限,能力范围之内他把可以达到的理论水平拉满。   二年级几乎都在这个射击场里, 只能一年级或者三年级的同学。   能够无视诺伊斯的规则肆无忌惮的人显而易见、不作他想。   感谢诺伊斯的规则还没有完全被漠视, 否则希里斯真能从校外拿到真正具有杀伤力的枪口射他身上现在只会出现贯穿伤。   周围静悄悄的。   分批次早早进场的那些人乱哄哄的都在想着快点开启计时完成任务,南序没有去抢,落在了最后才慢慢走进去。   入口处分叉了许多路口,南序远远见到很多人往同一条小径上走去。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人走的时候嘟囔着“希望上届别骗人”,估计在论坛或者群聊上得到了什么以往的射击场攻略。   南序当时挑了条最顺眼的路, 结果才走没多远就遭遇了神经病的远程攻击。   他在思考要不要坚持一下,或者索性原路返回等到和下一届一起补测。   靴子踩过枯枝的声音。   谢倾见到了藏在荆棘丛后正在思考的南序, 问:“南序, 你在做什么?”   南序说:“在想办法。”   刚才踩过枝叶已经使南序有所警觉,长期的训练本能令谢倾立刻判断出南序现在柔顺外表下绷紧的防御姿态。   一小片弧度和缓的坡度, 谢倾站在上方, 俯视的视角,南序抬起脸和他对视。   南序的额前有涔涔冷汗干透后留下的透亮微光,疼痛已经过去了, 但是疼痛带来的惊人的易碎感保留了下来。   他掠过南序左边僵硬的肩膀, 皱眉说:“你受伤了。”   “嗯。”南序简短回复了一个音节。   南序在思考, 谢倾也在思考。   南序大概能猜出谢倾在思考接下来应该要怎么做。   这个学期起,处理完了父母家族之间的事情, 谢倾基本落定在了诺伊斯, 很少返家,每节课不落,图书馆、实验室去的次数也很多。   那些同学刚开始还激动于谢倾的出现, 后来发现谢倾完全按部就班根据课程表生活以后,就渐渐地习惯了。   南序和他接触的频率也逐渐增加,尤其是谢倾和阿诺德还相互认识。   他感觉谢倾像在努力让自己作为一个正常的普通学生在生活。   不懂有钱人稀奇古怪的癖好,但南序的直觉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正常学生会在这个时候直接走掉还是给予帮助。   谢倾比同龄人更宽阔的肩背和流畅劲韧的肌肉线条令他身上的侵略感很强,眼睛的颜色赋予他不为所动的冷漠气息,平时他有意去掩饰,现在陷入沉默一时之间忘了伪装,那种冰冷的感觉弥漫在他的周身。   南序的手压在枪的同时,随着一声低沉的“打扰了”,一股力道将他揽起到荆棘丛上方的平地上。   “谢谢。”南序说。   “不客气。”谢倾询问,“需要处理一下吗?”   总共考试才几个小时的时间,南序估摸了自己的身体情况,目测自己扛得住:“没伤口,出去再检查。”   小路弯弯曲曲的,两侧有很多碎石子,石子的缝隙间长了钻出来的野花野草,随风轻轻摇曳,带来清新的空气气息。   “只是进来晚一点,为什么没见到其他人。”谢倾这语气,一听就知道也跟南序一样一点也不急,只是看到有考试就来参加了。   “抄近道了吧。”南序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谢倾对此有点疑惑:“还有近道吗?”   他算有点了解阿诺德,说:“近道未必是好事。”   阿诺德以折磨学生为乐,就算那条路通往终点的距离更短更快,说不定会设置更多的障碍。   当然,也有可能阿诺德反其道而行之,玩的就是心理学战术。   南序点头:“你怎么选的这条?”   “这条风景比较好。”谢倾说,“你呢。”   “只剩这条没走过了。”   南序之前偷偷来过。   不止一次。   这一块区域原先是封禁的,南序翻看地图的时候认为既然来都来了,不去看看怪可惜的。   阿诺德平时喜欢呆在自己的小屋里,南序把格洛里领走以后,他以为南序只是把格洛里带去书屋或者带去后方大片的空地训练,压根没想到过南序冷静的外表下实际上会偷偷带着格洛里漫山遍野地探索冒险,对南序完全不设防。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格洛里的带领下,南序的地图探索情况已经初见成效。   知道户外射击场要定在解封的这块儿,南序果断选了条没走过的路尝试。   听了南序的回答,谢倾的眼睛里闪过诧异,算是小小颠覆了他对南序的印象。   眼前伸展的路就一条,两个人没有特意再说什么,没拉开多大距离。   南序看出来谢倾刻意放慢了步调,稍比他提前半个身位。   考核在谢倾扣动第一下扳机时启动。   一般考试都是由简到难,阿诺德的思路也不例外。   在他们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稻草人,很欠揍地写着“快来打我”。   固定靶子。   为了防止有人凑近来一枪,特意立在了难以接近的灌木丛林中间,确保射击距离足够拉远。不知道阿诺德又私下里捣鼓了什么设备投放的,南序打算出去以后把阿诺德那些小发明骗来拆几个看看。   谢倾侧过头望向南序,等待南序举起手枪。   射击课随机分班,他有幸和南序分到过几次。   别人在看南序,他也在看南序。   可以发现,南序刚开始确实在这方面没有经验,在老师的耳提面命之下,像一块汲取水分的海绵,无比认真地不断尝试。   系统随机根据学号乱序排布,不是每节课都能分到一起的,所以只是隔了一段时间,谢倾再碰到和南序一组时,就发现南序成长得飞快。   调整姿势、枪口定位、推测的轨道其实都很准,如果是一个手稳的老手,那么一定百发百中。   但是枪支的后坐力太大,南序的手受过伤,就会在发射之后产生一定的偏移。   凝神观察南序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就像会为了风景而驻足。   谢倾准备在下课以后给南序发送条信息,提示一下或许可以再找找错误的感觉。   抓准自己偏差的角度,把自己偏差的角度算到一开始的方位锚定之中。   结果快到下课的时候,南序放下枪,漫不经心地活动自己的手腕,低头凝思了一会儿,再抬起手尝试,就把自己手抖的情况也计算到其中,再练几次就能很快上手了。   好吧,没有发消息的机会了。   两个人保持一前一后的模式大约和睦地持续了二十分钟。   延伸的环境也在不断变化,植被从稀疏到稠密。   南序差不多明白了阿诺德设计本次考核的主旨。   阿诺德估计把毕生读过、见过的恐怖故事全都布置到这个场地里。   不得不说阿诺德多年人生经历积攒出来的文化审美是顶级的。   以密林暗色诡气的环境作为渲染,蜿蜒扭曲向上疯长的树木在地面上投下重重黑影。天光在这小片区域里彻底迷失,凝滞浓稠的背景中时不时有听不清的低声呓语,还会忽然闪过森冷模糊的鬼影或者飞鸟掠影。   刚进去的时候吓都吓死了,哪里有什么力气去辨认靶子或者拿稳枪。   主打一个不想让你得到好成绩,同时也要吓死你。   南序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啦?”谢倾问。   “听见了格洛里的狗叫作为背景音友情出场了。”   还特意做了技术处理,更幽怨更凄凉更压抑。   但南序养了它好一段时间,甚至能听出来格洛里这段音节出自它伤心没吃到肉骨头而哀嚎。   谢倾闻言仔细去听,分辨出来了,也勾起了一点笑容。   说起狗。   南序象征性问了问:“你的手怎么样?”   谢倾听出了南序同学应该是出自一路上自己多多少少帮了一点忙的回报,用不太熟练的社交技巧开展社交。   同学难得展现了关心,谢倾当然要领情,把手伸到南序面前。   骨节分明、青筋微现的手,虎口处有一小块白色的疤痕,印子还是特别明显。   南序看了一眼,睁着眼睛说瞎话:“其实好得还挺快的。”   一闪而过的客套,终究还是站在了大狗这边替狗说话。   谢倾不好驳了狗主人的面子,南序说挺好那就算挺好吧。   渐渐的,两个人没有了闲聊的心思,考核的难度在到达某个阈值时陡然上升,必须十分集中精神。   固定靶子越来越少,要求的技术越来越精细,变态到了要射中十米外草尖上的一个电子七星瓢虫。   同时,移动的靶子越来越多。   南序暗暗发誓,回去一定要多拆几个阿诺德的小发明研究!   他现在手臂和肩膀的状态支撑不起击中移动靶子的爆发力,直接选择了放弃,旁观身边谢倾的完成情况。   上膛到扣动扳机的速度很快,先前南序没站稳谢倾伸手要扶住他的时候,对方手上粗粝的枪茧蹭过南序手背上的皮肤,触感明显,肯定练过挺久了。   但移动靶子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到了眼花缭乱的地步。   时间已经过得差不多,阿诺德直接把最后一段路的难度升级到了变态的地狱模式。   他们进入了几近失去视觉的盲区,飞快的掠影和呼啸风声吵得人心烦闷。   谢倾连续落空了好几枪,垂下手长舒一口气,指尖敲了下思忖有没有什么规律可言。   在昏暗中忽然有南序冷静的声音:“十二点方向,保持三秒,然后射击。”   谢倾下意识抬手。   击中了。   他转头去看南序,晦暗的光线里南序脸部的线条被模糊了,只有眼睛很明亮坚定。   再往深处,夜视能力差的人很有可能会摔倒,但南序在黑暗中有一种完全可以称之为天性的直觉。   天赋?还是训练过?   谢倾更倾向于两者的结合,再优越的天赋也需要日复一日的挖掘,就是不知道南序怎么做的训练。   “两点钟方向,五秒后瞄准。”   “四点钟,肩膀可以稍微调整到十一点钟。”   战绩累累。   谢倾思索了一小会儿,总算找到那一丝不对劲。   南序指哪儿他打哪儿。   “有什么不对吗?”南序在他的停顿里偏过头问他。   “没有。”谢倾回复,顺便毫不犹豫地听从南序的指挥。   果然一击命中了高速移动的瘦长鬼影状的靶子。   得分声。   最后十五分钟。   阿诺德在设置这段路程的时候应该没指望有人能在这里得分,单纯吓唬小孩的,结果遇到了一个南序这样bug的存在。   南序的话很少,等到视野之内再次有了光亮可以视物,又安静了下来,谢倾知道南序的分寸感和界限感过分明晰,不需要帮助的时候一定不会再多嘴对他做出什么指导。   前方一片明亮,终点近在眼前,他们应该是第一个完成出来的。   天光乍破,即将迎来结束的心情也变得悠闲起来,   酣畅淋漓地连击目标以后,谢倾锋利的眉眼像开了刃的刀锋,右手臂在长时间举枪的后坐力影响下微微颤抖,冷峻的脸庞罕见有了血热之后的兴奋。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情绪。   “沾了你的光。”南序再次认真道谢。   “没有我,你也能出来。”谢倾说,他感觉北区的地盘上简直写上了南序的大名。   那倒不至于,没有谢倾把南序给拉上来,他在那个小斜坡就要耗上挺久的时候,一路上谢倾也在尽量走在前面探路,南序几次没打准固定靶子也不会出声催促,只在一旁默默等待。   大家相互谦虚下去也没完没了的,南序不打算回应了,低头检查起自己的分数够不够混个及格分,谢倾站在他身边等着。   最后十分钟。   阿诺德设置的可以互相攻击的规则开放。   南序抬起头,非常平静地和谢倾说:“对了,是不是我解决了你,就是第一名了。”   ……   月亮出来得很早,高高贴在淡蓝色天空上。   谢倾停下脚步。   南序跟他只有一臂的距离,手上拿着精致的勃朗宁。   林间的露珠凝了几滴在南序的发梢,柔软的黑发贴在他白净的皮肤上,唇色浅淡,不太爱展现攻击力的外貌,但经历过刚才,没有人会否认他拥有掠夺和反杀的能力。   坚毅不动摇的纯粹双眼静静注视着他。   谢倾眼睛里跃动的灰蓝也沉淀了下来。   他的子弹已经在考核之中耗尽,南序倒是还剩了不少。   他的潜意识在警戒,脑子一片空白。   他被迷惑了。   南序在他的目光里,抬起了另一只手,修长白皙的手指敲在他胸前布料硬挺的军装前,配音都懒得发出来,就做了个圆润的口型。   砰。   南序见到他愣住表情的脸,竟然温和又轻巧地朝他笑起来,瞳孔像明晃的光斑,亮晶晶的,似乎因为猜中他防备的情绪而有点了然的神气。   “第一名,我没那么恩将仇报。”   砰砰。   他又被迷惑了。 第32章 取消   南序出了终点就立刻拐去了校医院。   想婉拒谢倾的陪同, 可对方跟听不懂人话一样,跟到了医院得到骨裂的诊断以后皱了下眉,知道情况以后不用南序再强烈遣返, 就自动离开了。   两分钟后, 南序接到了阿诺德的电话。   怎么还带通风报信的呢?   他本来不准备让阿诺德知道,打算直接和阿诺德请假就好了。   南序以为会阿诺德会在电话那头怒吼,特意一接通起来就拉远了耳朵和听筒的距离。   结果没听见阿诺德的声音,把手机贴到耳朵边上,阿诺德着急得有气无力:“南序,你怎么受伤了?”   南序能猜出来阿诺德怕是误会了是考核设置的内容不小心伤到了自己。   他随便找了个理由说:“没事, 刚进去的时候不小心踩空摔倒,休息几天就好了, 别担心, 你设计的考核很精彩,谢谢您。”   旁边的医生在听到南序说“不小心”的时候露出冷笑, 在南序说”休息几天就好了”的时候发出冷笑。   南序立刻挂断电话, 不好意思地朝医生抿嘴。   “请假吧。”这家医院很多医生都和南序熟了,毫不客气地开口要把南序压在医院。   “要多久呀?”南序问。   “伤筋动骨起码以月为单位……”医生在南序变得纠结的眼神里叹气,“先请一周吧, 看着是小事, 但是得养好知道吗?万一没有养好以后下雨天都会疼。”   南序点头。   其实南序自我感觉还可以, 没有到那么严重的地步,但是他向医生护士们表示坚决听从医嘱, 绝对不敢反驳, 考虑到这学期的主要课程不太密集,就算请假一周也可以跟上,还是身体更重要, 南序再次在医院过上了度假养老生活。   射击测验全面结束。   学生们出来第一时间在论坛的射击课结业群哀嚎。   【从今往后,阿诺德将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男人,我到死都不会忘记他的】   【鬼屋主题,我真是服了,多大仇多大恨啊,我爬了好长一段路才扶着树干都站起来的】   【天杀的,上届告诉我们的那条近道,里面分散了好多小路,和约定好的同班走着走着又散开了,而且他还设置了陷阱,我同学倒霉鬼被绳子绊倒了,听说还有差点又被吊起来的】   【大家记得瞒好,千万别让下届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   【他们知道了也没用,里面的环境太惊悚了,得天独厚,就算有准备也没有办法接受】   【别的不说,阿诺德不愧当过十多年的工程师,我捡到了一只掉落的飞鸟,里面的仪器很精妙,还有同学捡到了带出来的吗?我出高价收】   【我也收,大家骂归骂,但是阿诺德的工程师身份还有军衔的分量还是很重的,钻研一下可以学到很多】   【和你们这些爱学习的学霸拼了,不说了,我要回宿舍疗伤了】   群聊热热闹闹讨论了两三天,学生们差不多在表面上忘却了痛苦,对于另一件事情的注意力越滚越大。   南序在班级里的座位空置了。   第一天上午没见到南序的时候他们就有点疑惑,但没多想,可能有事请假休息会儿。   结果南序没来的第二天,他们才知道南序请了一周的假期住进医院。   大家第一反应,射击考试害人不浅,竟然让南序在里面受伤了要休息这么久。   舆论甚嚣尘上。   无论是出于对南序的关心还是借机发泄对阿诺德的不满,张扬着要投诉的声音到处都是。   直到一年级同样来自巴伐利亚的同学不小心说漏了嘴,他们才知道南序的伤并非因为射击课考核,而源于希里斯的刻意狙击。   【希里斯少爷为什么要这么做?没听说他和南序有什么过节啊?】   【刚开学的时候他举办过一场宴会,把不在名单上的南序和舒逸尘都请过来了,难道南序在那个时候惹了他?】   【南序怎么可能会刻意去惹别人,你们别忘了希里斯的性格,我爸妈在我入学第一天就提醒我尤其要小心卡佩家族的人】   【希里斯的做派翻开历史书上关于卡佩家族的记载不就能看见一模一样的例子,大少爷从来不分场合只看心情,南序估计早就被盯上了】   【找医院打听了下,南序肩胛骨骨裂了,幸好没有骨折,得休养一段时间】   【听着就好疼,校规说过禁止使用暴力,公然场外拿枪械击伤同学,就算是四大家族继承人也不能突然发疯吧】   【一年级那群希里斯的走狗说了,反正南序身上有红牌,挨一枪而已又没死,算南序自认倒霉吧】   【………】   【………】   论坛、群聊、现实聊天中蔓延开的讨论,暂时流传不到被隔绝在医院的南序。   肩膀的痛苦可能因为受伤时过于突然被当时的大脑强制封闭,在医院治疗时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疼痛。   他把这个发现分享了医生,感叹医生预估得真厉害,提前让他请假的决定真明智。   医生被南序一脸认真的夸奖弄得哭笑不得,只能摸摸南序的头问他的痛感,给他搭配合适的止痛药。   手机里的消息叮叮当当,南序单手回消息不太方便,只道谢完西泽尔关心身体的进度和投喂的课堂笔记、谢倾划过来的重点等消息以外,不怎么太看手机。   每次一进医院,南序都觉得自己的心灵被净化了。   他和这间医院太有缘,短短半年多的时间数次往返,作为医院的编外人员要把医院的所有路线给摸透了。   病房有很多空余,护士知道他喜欢尾端那间空间比较小、但是有巨大窗户的那间病房,之前两次住院都在那儿,很善良地再分配给了他。   诺伊斯的早春在努力从干枯枝叶中长出新芽的树梢间飘摇。   南序打算和窗外那一块陈年顽固的积雪比赛,究竟是它先被不猛烈的阳光晒化,还是他先康复出院。   医生在查房细声细语了解南序昨晚睡得怎么样的某天早上,走廊外传来了很沉重的脚步声。   医生差点以为有人要来闹事,床头呼叫保安的按钮差点就要按下去了。   南序却侧了侧耳朵,走到门口先拉开门:“阿诺德。”   阿诺德的脚步声很好认,他的左腿有些跛,所以走起路来左右两边踩下的力道不同,左右脚从抬脚到落地的时间也有细微的差别,南序听多了,也就熟悉了。   阿诺德没想到南序先发现了他来迎接他,愣在原地。   随后可能意识到自己人高马大的堵在门口影响不好,马上闪进了南序的病房。   查房的医生狐疑地打量了下凶神恶煞、长刀疤的阿诺德,见南序和来客关系很熟悉,体贴地退出为他们留出聊天的空间。   阿诺德仔仔细细、从上到下、着重打量完南序的肩头,硬邦邦地说:“请假这么久,荒草都长了很多,回去有的你收拾。”   “放心。”南序时刻坚守自己身为助管的职责,很爽快地就答应下来。   阿诺德脸上的皱纹不满意地褶起来,不满意自己这张破嘴一开口就说不出什么好话,南序要是误会他特意来催人回去压榨工作怎么办。   他坐在椅子前,随意挑了一个苹果,用水果刀一点一点地削皮,保留连串的果皮想把果肉剥离了出来,低沉的眉宇间孕育着一场风暴,脸颊上横亘的伤疤仿佛劈下的惊雷闪电。   “希里斯被我关进禁闭室了,卡佩家族的人怎么还没死绝,低等劣种的家族早就该没了,简直脏了联邦的空气。”   南序愣了下。   阿诺德解释:“和你受伤没关系,我只是非常不满意他破坏了我的规则,我一定要给他一个教训。”   破嘴,又胡说了。   南序“哦”了一声。   阿诺德没好意思问南序那声“哦”是什么意思,手停顿了一下,控制住脾气:“他被关进去前,还被揍了一顿,没给他药,可惜天气不热,不然他的伤口就能烂了。”   南序听完点点头,平静得像是一个局外人。   不为他的仇人受伤而感到报复的愉快,也没有因为回忆起伤痛而畏缩。   所有的情绪从南序身边静静流过了。   阿诺德观察着南序的情绪。   至少没有被吓到就行了。   南序要是选择就此揭过这件事,他也能理解。   毕竟南序的处境和特招生没有什么区别,没有家世背景,希里斯对于他们来说是凌驾的强权,对于强权的畏惧会使人失去抗争的底气。   “卡佩家族……”   “放心,希里斯从巴伐利亚来到诺伊斯,就要遵守诺伊斯的规则,这学校只是学生之间的角斗场,凡事学生之间自己解决,家族长辈的势力不可以插手。”   反正他气不过下狠手教训了一顿,他虽然是长辈,但不算家族,纯属于他阿诺德个人的泄愤行为。   卡佩家族真要找事儿就找,他也不是什么吃素的,烂命一条就是干,疯子互相对冲,卡佩家族应该更怕不怕死的他,肯定会选择息事宁人。   南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说不开心的事情了。”阿诺德专注在手里的水果刀上,苹果皮还是断了,他的眼皮因此震颤了一下,双手反复揉搓。   发现南序在看他,他用力挤了下眼睛,强行塞苹果给南序。   苹果的清香在房间散开,南序问:“你把格洛里带来了吗?”   “没有,怕它咬到别人,趁它埋头吃饭溜出来了。”   其实格洛里连着几天没见着南序,心情低落了好几天,阿诺德怕说出来南序加快出院进度,特意隐瞒了。   “才从理事会回来,我累了,先回去了啊。“阿诺德起身丢下一句告别,和南序道别,逐渐加快步伐。   长廊的尽头是相互映照的窗户,日光一照射进来,窗户的边框被模糊,没有开始也没有尽头,怎么都走不完的感觉,平直的墙线变成滚动的白色潮水,不停在翻涌,医生护士的交谈声被闷在水里,若有似无地传过来。   “阿诺德?”医院那个跟南序很相熟的心理医生正巧拉开了心理诊疗室的门,发现阿诺德时很惊讶,尊重地说,”阿诺德将军,您竟然出来了。”   阿诺德被迫止住脚步,打量着心理医生说:“装什么装?南序给你通风报信了吧。”   心理医生悻悻控制住心理学上代表撒谎的摸鼻头动作。   心理室的白色配色比走廊少了几分冷色,多了几分暖调,而且四方墙壁伫立起一个小空间,给人一定的庇护感。   医生端给阿诺德一杯热水:“他很细心,也很关心您。”   阿诺德冷哼了一声,伸手按住另一只在颤抖的手。   一位无奈的医生和一位固执的病人时隔许久又坐到一起。   阿诺德出神地望着这位在他刚来诺伊斯时也才工作没几年,现在变得像个推销员的心理医生小伙子。   翻开医生刚到诺伊斯就职的前几份病历,会发现比现在英俊上些的阿诺德的照片和军事医院转移过来的记录。   漫长的战争结束。   他从年青时的意气风发到中年时心灰意冷,身边的人全死光了,匆匆才过数十载。   回到联邦接受所谓胜利者刀光剑影的表彰,每个聪明人脸上挂着得体的面具,奉承着他染血的功绩,算计着他是敌是友,他的耳边只有荒野呼啸的风声和呼嚎。   他开始痛恨人类。   医生说他患上了战后创伤应激综合症,连带着他的狗一起,见人就要发狂。   南序也是讨厌的人类之一。   带着一身风雪走进他的小屋。   冷脸不爱笑,一笑多半就是做坏事了,不怕他也不会被吓哭,被欺负了不懂抱怨,爱管他吃吃喝喝的酗酒享乐生活,害得他要鼓起勇气迈出北区见到这么多人,腿都差点软了。   阿诺德将军还被南序反将了一军。   都不白来医院,黄昏时分,阿诺德带着黄黄绿绿的讨厌药片和讨厌的南序拜托他保留些考核里小飞行器等他回去解构分析的要求回到小屋。   ……   希里斯打伤了南序。   希里斯被阿诺德关了禁闭。   关禁闭前,季凌和希里斯打架了。   诺伊斯学院从来没有过这样诡异的氛围。   历任四大家族继承人就算关系一般,也会出于家族间的利益纽带维持表面的和平,更从来没有过公开场合相互出手的情况。   结果在某个还算和煦的天气,季凌出现在了体育场,一拳将希里斯撂倒在地上。   所有人被猝不及防的场景施下了静止符,唯独希里斯没有任何意外,慢条斯理地抹掉唇边出现的血迹,嘴角微微上扬:“为了他?”   他是谁?   马上有了答案。   季凌揪住希里斯的衣领:“你没事去动他做什么?”   “没事,但有正当理由。”希里斯露出了一副猎物终于踩中陷阱的笑容,无不恶意地说,“你的红牌啊。”   季凌愣神的瞬间,希里斯迅速一拳砸中季凌的面门。   纯粹野兽一样的暴力缠斗,却没有人敢看这样的热闹,他们在血腥的味道里闻到了窒息的味道。   现在的一年级里有许多希里斯从小到大的追随者,二年级的同学则和季凌同期,季凌性格不算太差,桀骜轻狂,出手大方,和许多公子哥的关系还算不错。   从小的家庭教育告诫他们不要轻易站队,但在这个旗帜鲜明的年纪,学院依旧隐隐呈现出了割裂敌对的氛围。   风波以外的局外人不可避免的用暧昧黏腻的语调讨论着故事里出现的第三人。   刚好撞见的西泽尔听见这些话不再保持乖巧,直接骂了回去:“滚,关南序什么事儿,我警告你们,不准把这件事情传到南序的耳朵里。”   不止西泽尔,同样的警告从不同人的口中作出。   秘而不语的沉默、躁动不安的压抑,强行抑制住即将万物复苏的春天生长的步伐。   整个学院像被一张透明冷森的蜘蛛网无形地束缚着,甚至不如本来给人紧张冷清感觉的医院气氛要好。   白色红十字的建筑的轮廓在视野中由小到大,直到深入其中,视觉被空荡的走廊模糊。   季凌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有些恍惚又很明确,走到了南序的病房前。   南序正坐在窗边阅读着什么信件,浅蓝色的病服,听见响声,转头看门口的来访者。   季凌脸上还带着伤,突兀的青紫破坏了他俊秀的面庞,嘴角边上留了一道深紫色的痂。   之前他对这些伤口不以为意,现在在南序的注视中感觉这样的自己太过狼狈挺不好看,不适合出现在南序的面前。   季凌看向南序的肩膀,其实看穿了也看不出什么,不过他马上发现南序拿信的手变成了右手。   南序右手受了伤以后,右利手成了短板,平时很多事情都会刻意换成左手,训练下左手的灵活性。   季大少爷感觉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蠢透了。   季凌的喉咙哑涩,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想告诉南序,他取消了给南序的红牌。   没说。   取消了一场起源于他的灾难难道是值得宣告的事情吗?   真不想在南序面前丢脸,他现在只想撤回鬼使神差走到南序面前的这一个步骤。   季凌人生上的第一节礼仪课,就是要他学会控制情绪,不要让其他人读懂你到底在想什么。他聪明领悟力强,学什么都快,很快就结束了这门课程。   不过他从小就肆无忌惮,家世给予了他傲慢恶劣的资本,习惯把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实在没什么值得他低头、需要伪装情绪的事情。   不管南序会不会回应他,他抢在南序开口的可能性出现前,滚了滚喉结,稳定声线,扬起一点笑意:“走错了。”   真丢脸。   季凌什么也没做地离开了医院,回到自己的休息室。   路上遇见了个同学,发现他的表情没有最近那么阴郁,脸上出现了很平和的神色,鼓起勇气打招呼:“季少。”   季凌懒散朝他露出一个很季凌的完美笑容。   休息室没有刺鼻的消毒药水味,季凌悠然地坐回沙发软榻前开了一把游戏,操纵着角色完成闯关。   死了。   又死了。   季凌烦躁地点击退出,页面默认进入了经典的纸牌游戏界面,他盯着牌面的红色出神。   这场全校针对南序的游戏因他而开始,他操纵游戏,自以为可以得到想要的结局。   或许他压根不知道结局应该是怎么样的。   他已经不再执着于让南序退学,南序也不会向他低头,红牌似乎永远没有收回的理由。   反正南序没再受到什么针对,大部分人都忘记了那张红牌的存在,他没有理清自己的思绪,就先这样维持现状。   结果希里斯以此为由伤害了南序。   知道希里斯枪伤了南序以后,他第一反应就是怒不可遏,燃烧的怒火使他失去理智,哪怕打完希里斯,他依旧不后悔自己的冲动,恨不得再多揍希里斯几拳。   怒意未散,他在慌乱中终于撤销了南序的红牌。   他的脑子一团乱麻。   挫败、烦闷。   甚至惶恐。   希里斯那个小疯子拿捏着他的心理,用畅快无比的笑容提醒着他才是始作俑者,南序会因此离他更远。   对面由程序控制的人工智能发牌飞快,迅速垄断了牌局。   季凌把游戏手柄猛得朝墙上摔去,用胳膊埋住眼睛。   线条凌乱的黑暗里,那个被南序丢进酒杯里的打火机点燃了他发出的那张红牌。   他无牌可出。   他赢来了一场惨败。 第33章 野营   春天来了, 又到了动物繁衍的季节。   南序在混杂着初春冷意的空气里嗅到了不同寻常的躁动气息。   出院之后还听见季凌悄无声息地取消了给予他的红牌。   他忽然联想到那天季凌失魂落魄地到他的病房前一闪而过后堪称落荒而逃的身影。   没太在意。   精力有限,只能分给想关心的事物。   南序摸摸格洛里越来越顺滑的皮毛:“还好我们格洛里是单身狗,不然有点麻烦。”   他说“麻烦”的语气很轻飘, 没感觉会造成什么麻烦。   阿诺德沉默。   还好单身狗本狗不计较, 以为南序在陪它玩,开心地在甩尾巴。   训练了这么久,格洛里状态好上很多,而且可以正确地根据指令做出一些反馈,重回曾经威风凛凛的模样,看得阿诺德心情激动、老泪纵横。   不过南序才出院, 阿诺德怕格洛里控制不好力度把南序扑倒,让南序又旧伤复发, 伸手要把格洛里招呼过来。   狗看到了, 狗不理。   阿诺德只能和听得懂人话的人说话:“你和它保持点距离。”   “没事。”南序回答。   算了,阿诺德都可以自动补全南序没说完的话, 他明白——   南序肯定有自己的安排。   他拦不住南序和格洛里接触, 就像他拦不住南序在射击课结束以后继续练习一样。   左肩受伤,没影响到南序端着右手有条不紊地练习。   才刚出院没多久,怎么可以动手呢。   之前阿诺德还觉得南序没有通过疯狂练习变成一个射击天才很可惜, 现在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希望给南序安一个真空精钢刀枪不入的挡板, 把所有的风刀霜剑隔绝在外。   但是南序刚好踩在了他可以抓住由头告诫对方要爱惜身体的边缘线上,练的时间没多长, 就收枪了。   其实一开始南序不打算告诉阿诺德还有在练枪, 都是在校园射击场上练习的,是阿诺德多年老油条,眼尖地发现南序下意识抓握的动作和平时有些不太一样, 马上联想到了一起。   他问南序,南序只回答一门课结束了不代表知识的学习就此结束。   行吧,非常合理的理由,拦不住,他只能叫南序在北区外头留着的几个靶子练习,在他这位金牌教练的眼皮子底下,由他这位金牌教练亲自督导。   南序满口答应,但不执行。   阿诺德又直白地问,是不是嫌他这里的设备没有学校的先进,边说边思考是时候该把自己仓库里的压箱底拿出来让小朋友涨涨见识了。   南序只是回答,怕吵到你。   阿诺德瞬间没话了。   是怕吵到他。   还是怕吓到他呢。   他的房间设计得很温馨,没有一点冰冷金属的存在。   温暖得过了头,就会令人产生疑惑。   一个人过去的经历会反复塑造着这个人的当下,为什么他多年的军旅生涯,房间内却没有一点有关的痕迹。   阿诺德感觉自己的心泡在了一瓢温水里。   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组织着语言平缓地说,就来这里吧,他的抗拒情绪已经好了很多,而且南序在他面前他才能比较安心。   南序和平常一样淡定的表情因为他突然柔下来的温情和关心闪过了几秒的空白,垂下眼睛答应了下来。   哈哈,他总算也成功将军了南序一次。   ……   南序最近的时间流逝以去医院复查的倒计时为单位,流程熟门熟路,恢复也越来越好,要复查检验的项目越来越少。   从打印设备上取出最新的检验单,他低头阅读各项指标以及医生的论断。   一步之遥,颀长的影子映在淡白色瓷砖上,移动了过来。   “南序。”   裴屿回来了。   南序算了算,离开学差不多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裴屿当时说的请假时长好像就是这么多,也是时候该回来了。   久而未见再相见时,面对再熟悉的人都会生出一种陌生感觉,何况南序和裴屿不怎么熟。   但一望而知的,裴屿身上似乎多了坚冰破碎的流动感。   “你生病了吗?”裴屿问。   南序简单回复,没有展开受伤的前因后果:“只是来开点药。”   他有个不喜欢阅读时被打断的习惯,答完了就接着站在那儿往下读。   单子上的字很小、药袋密封不透明,分辨不清里面是与什么相关的药物。   裴屿仔细辨认半天没有辨认出来,注视着南序的侧脸,看了一眼又一眼,暖融融的日光中,他的思绪开始飘飞,忍不住开始测量着他和南序间的距离。   感觉实在难以估量。   或者不止隔了时间,还隔了两个洲陆的地点,还有其他难以言喻的东西。   那场注定死亡的斗争因为南序有了一线回旋的余地,他成为了奄奄一息撑到最后没有倒下的赢家。   血液模糊他的眼睛,鼓胀的血管像要冲破了什么,他看不见那些观众亢奋的嘴脸以及数千双眼睛充血的凝视。   观众从惊讶的沉默到震耳的呼叫,奋力疯狂地喊叫着他的编号。   场面很盛大,有种末日狂欢的喧哗,他暴烈跳动的心在急剧的收缩中安静塌陷出了一个名字。   安东尼奥是个合格的商人,完美地替他圆完了受伤休养的谎,又摇身一变作为一个慈善商人设立基金会,让他的奶奶动完手术进入疗养院。   仿佛沉重的现实裂开缝隙透进了一丝光,一切都在顺着很好的方向发展,令他对诺伊斯的抗拒都少了好几分。   他的奶奶在进入疗养院前还温声抱怨着怎么两个孩子在同一个学校就读也不告诉她,拉着他聊了很多,让他在学校如果有遇到南序要多多照顾南序。   一转眼,南序终于又站到了他的面前。   他刚回学校,正在发愁有什么理由可以见到南序。   脱离了蒙特佩斯,他连南序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本来打算到图书馆碰碰运气,结果意料之外在医院撞见南序。   裴屿才刚到医院,南序就要走了,他只能假装自己也办完了事情,和南序一起迈出医院。   “奶奶的手术很成功。”   “我知道,她给我写信了。”   老人家不擅长用电子设备,不过联邦的邮递业务很发达,南序时常收到来自蒙特佩斯的老人家们单独或者一起寄来的包裹,里面有很多小工艺品,令他的宿舍多了很多人气。   他们从医院的楼中路过花园出来。   花坛里蜜蜂正嗡嗡得围着鲜花转。   裴屿一瞥感觉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再看到水泥上的两个影子。   哦,原先像他和南序。   裴屿是一个不太擅长言辞的人,而且他发现除开蒙特佩斯的长辈,他无法和南序再展开什么话题。他本来悦动的心跳在这样的认知里渐渐平复下来,停滞了几秒打乱了心跳的节拍。   都呆了一个学年,诺伊斯的路线分布学生们都了如指掌,他从途径的路线上判断出南序要去图书馆和实验室所在那片区域。   南序习惯去教学楼。   他先前不明白南序为什么不喜欢去图书馆,哪怕那些楼条件还没有改善,设备远不如图书馆先进,后来忽然就有点想通了。   诺伊斯图书馆设计中庭千篇一律的圆形弧度、环绕式楼梯,密密麻麻竖长方格一般嵌在圆形弧度的书架的书籍和斗兽场的格局、观赛座位似乎很像。   他对南序的探知在细枝末节的小事里不断完善,却迟迟无法缓解探索的渴求,那种渴意拉扯着他引以为豪的自控力,宛若种子临近破土而出前的焦急。   南序的脚步不急不缓,新开学大家又领了几套校服,升级了点杂七杂八的小设计,肩膀上多了流苏肩章,随着人的走动,光影在肩膀上晃动。   裴屿不太喜欢诺伊斯学院,自然不喜欢和学院有关的处处显露着傲慢且华而不实的一切。   可是南序很适合这样的考究精致着装。   他在修养时胡思乱想的时候,总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个身影,按图索骥,他回溯着从前对南序不太正面的印象。   他总认为家境衰败后的南序仍属于贵族阶级,这样根深蒂固的想法源于他对南序日复一日的印象。   美的形式有很多种。   庸俗的美、颓废的美、艳丽的美……   南序给他的印象是不会蒙尘的美。   这样的美过于层次分明、天生拉开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南序在高处俯视着他。   蒙特佩斯像一场美好的梦。   梦醒了,南序走到教学楼的高处台阶上,回头对下方的他说:“裴屿,你没必要特意跟着我。”   ……   舒逸尘开心地来到自习室里裴屿的书桌前。   隔了这么久没见过裴屿,他有很多事想和裴屿分享。   裴屿端正挺拔地坐在桌前,沉默不语的学习气氛迫使他雀跃的心情跟随着一起平静下来。   身边很多人都挺情绪化的,可裴屿坚定不移,有超越同龄人的沉稳。   舒逸尘很佩服这样性格的人,在裴屿身边他时常能静下心多读几本书。   他也拿出自己的笔记耐心整理。   裴屿却停下了笔,问他:“南序受伤了,是因为什么?”   突如其来的问题,舒逸尘被问得猝不及防。   裴屿以前从来不关心学院的事情,更不会关心和南序有关的事,而且他才刚回来,从哪里听到的风声。   但他没多想,立刻组织好语言把开学以来裴屿缺席的时光里发生事情串联起来说给裴屿听。   从开学希里斯的那场宴会说起,素未谋面的希里斯突然把南序和他邀请到了迎新宴会上。   到学院里那群一年级贵族多么庸俗无趣就知道烦他们特招生。   再到南序当上了阿诺德的助管、南序参加了射击课的考核。   最后到希里斯打伤了南序,季凌和希里斯打架,南序住院。   舒逸尘一口气说完,才发现一个多月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我打听了,幸好南序的伤没有太重,但是希里斯也太……”   说得太快太赶,他伸手去拿水杯润润嗓子。   他握住水杯的手变得迟疑,低头抿了点水,只是把嘴唇沾湿了。   温水在水杯里晃动,他快要把鼻子埋到水杯里,来掩盖刚才惊鸿一瞥带来的诧异与不确定。   他缓缓放下一点什么都遮不住的水杯,小心地再次确认一眼。   他向来淡漠的竹马似乎依旧无动于衷。   他只是看见了对方的眼睛。   浓黑的瞳孔。   暗潮汹涌的憎恨。   卡明罗特区今日东南风1级,10°C,微风和煦。   有点适合放风筝。   学校决定利用野营活动把学生拿出去放一放。   主题:【野营活动相关消息请在这里更新】   【家人们,最新情报,学院和远郊洲界线上的一家生态风景区签订了合约,今年我们去那儿放风】   【可以去玩多久啊,再探再报】   【感觉没有去年去隔壁州的科技城好玩诶,去年我在那儿玩游戏玩了个爽!】   【远郊挺好的,听说那里有很多诺伊斯里没有的动植物,刚好可以亲身实践参观,近距离贴近大自然】   【我再说一遍,我要和你们这群扫兴的学霸们拼了!】   【想知道F4会去吗?】   【笑死,我们学校现在还有F4 还没建立就被几个拳头邦邦立刻瓦解。】   【这次活动自愿报名,看几位少爷想不想去打野了】   【想知道NX会去吗?】   南序当然去。   南序就是某些人口中扫兴的同学。   刷到学院官网上对目的地的详细介绍以后他就毫不犹豫地报了名,打算趁机巩固下高阶植物学课堂上教学的内容,方便以后为梅琳达女士的花店添砖加瓦。   道理西泽尔都懂。   可是他非常烦心南序要跟一年级的那群人呆在一起。   学院里这段日子,二年级和一年级还在呈现着割据的氛围。   希里斯受到惩戒,在一年级有些人的煽动之下,一年级某些没脑子的人认为群体的核心和权威受到了挑衅,对群体的认同感令他们急于宣泄自己的情绪。   季凌是明面上的讨伐对象,南序则是暗处诽议的目标。   匿名论坛上最近封了很多评价南序是“迷惑人心的魔鬼”“引诱亚当夏娃犯罪的禁果”等等描述。   跟实名制上网一样,一看就知道是那群教义入脑的巴伐利亚人发的帖子,西泽尔反手就举报了。   南序要去远郊参加这次采风,在西泽尔看来就是羊入虎口。   而且一年级里有希里斯……   西泽尔的担心十分合理,南序被编到了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或者同班同学的游学小队中。   当南序出现在统一出发的大巴车上时,数道打闹的声音顷刻间静止,四方的车体在放轻的呼吸里像是个刻意掩盖活人气息的棺材,鬼影森森。   很多人装模作样地玩着手机,屏幕的蓝光映到他们的脸上,手指飞快地移动着,部分二年级的学生见到他们的模样嗤笑了声,不甘示弱地拿起手机也在那儿打字。   等到了目的地,单独行动的南序先下了车,一年级那些人迅速把目光压在南序的背影上,起身拉长的影子比他们先追上了南序,很快被刻意挡在他们面前的二年级学生拦截。   广袤无垠的狂野从高空俯瞰,草色的平面上多了许多攒动的、分散开来的小人头。   充斥着腥风的肃杀环境,南序带着学校薅来的手套小心采摘着草叶边缘锋利的植物标本,对危险的来临居然一点感知能力都没有。   “南序。”希里斯笑盈盈地像鬼一样冒了出来。   逐渐上升的温度里,万物显现出更明显的线条。   南序的面庞和身姿在冬天就很清晰分明了,在春天反而有了更轻灵的视觉。   荒野里夹杂着各种植物破土后的微弱气味,混在一起,味道杂乱,倒是有股很淡的清净草木气息。   希里斯伸头嗅嗅,探头去寻找,意识到可能来源于南序身上之后才若无其事地停止。   “才出来就能遇见你,我们多有缘份。”   一提到“出来”这个词,勾起了希里斯不好的回忆。   诺伊斯的禁闭室从建校以来就有,和学校教堂的忏悔室年代相同,设立最初就为了管教不听话的孩子。   后来随着规则越来越完善,校方的管理层在作出惩戒时慢慢避开这项措施,就让禁闭室荒废了。   荒废了,但没有取消。   阿诺德揍完希里斯以后把人往里一推,找到沾满灰尘的校规条例,就直奔校长办公室告诉了校长:结果就是这么一个结果,我照校规办事,你们要是想去取消这条规定,也得等希里斯出来再改,否则我就要闹了。   关禁闭其实也有人送吃送喝,对于某些人而言就是换个地方生活,没什么威慑力。   但阿诺德知道,希里斯身为卡佩家族的人却基因突变,很讨厌跟宗教相关的事物。   别的任何一项惩罚可能都没有让希里斯一直呆在那个四面八方全是遗留下来的宗教圣洁古壁画,定时能聆听到隔壁神职人员祷告的声音有杀伤力。   回想起来,希里斯的脸上瞬间一片阴霾,   他的情绪从眼睛里倾泻出来,眼珠动也不动地挪到南序的脸上,半晌后歪歪头,像小孩子找到了一件新奇的玩具。   希里斯对其他人的讨厌做不得假。   没有任何感情,偏要虚伪地硬凑到一起假装社交。他挺喜欢看那些人分明对他十分厌恶又因为家族利益而强行按捺的模样。   尤其是另外三位。   他很顺利地找到了引线。   他本以为那个人是舒逸尘这位特招生,没想到是南序,稍微一试探就顺利地出来了结果。   季凌愤怒地出手,温斐跟之前一样伪善地劝导,谢倾居然肯出手把南序给带出来。   越研究越有意思。   知道自己伤害过他,估计南序不想装了,不再像那天那样柔顺地喊他希里斯少爷,忽视他忙着做植物本体和照片的对比。   咔哒。   金属合扣声。   南序总算抬头看他了。   表情写在脸上:不懂他的抽风脑回路为什么把两个人铐上。   希里斯盯着南序被扯起来的手:“上回让你跑了,这回把你锁在身边,方便我观察你。”   他得意洋洋地望着南序被冷质金属禁锢的纤细手腕,像是望着自己俘获的战利品。   他总算回过味来,第一次宴会上南序和本人的感觉完全割裂的语气多半在伪装,他被一时蒙骗了过去就那么放南序离开,还好那些蠢货瞒不住事,叫他抓住了端倪,也抓住了南序。   行动受限,南序终于不得不转过来面向他。   南序的呼吸向来很轻,有条不紊采集植物标本的力度也很轻柔,转过脸时拂面的触感更被春风柔化得没边。   “你想怎么对付我?”南序问。   在问话的同时,竟然在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南序的目光和羽毛一样轻盈,惹人骚动的感觉,从希里斯脸上的青紫到额前、脖颈等地方被阿诺德揍出来的伤口,再游移到他的身体上。   “我不会像季凌一样再出红牌的,重复一遍没意义的行为,多没意思。”希里斯认真地思考起来。   “没想好吗?”南序说,“但我想好了。”   他一脚踹中希里斯的腿弯,力道大得听见骨头清脆的移位声。   剧痛袭来,希里斯被迫半跪到粗粝的碎石子地上。   希里斯想站起来,南序带了黑色皮质手套的手穿过他的金发,收拢五指,强硬地用力一按。   那只手还带着镣铐,令希里斯以一种狼狈的姿势扭曲着,吃痛地低下头颅。   “你既然调查了我,怎么不调查清楚。”南序冷淡的声音从他的头顶飘来,“当初季凌到底为什么给我发红牌?” 第34章 雏鹰   “啊, 不是因为你是同性恋吗?”希里斯的语气莫名有些遗憾。   马上,他又高兴起来了,感叹道:“也是, 你怎么可能喜欢季凌呢?”   为了更了解南序, 别人为他找到了论坛里有关南序的帖子。   零零散散的内容。   他从最早的时间线看起。   去年刚入学的时候,有夸南序脸的、紧接着变成评价南序没意思的、再变成了讨论南家破产。   情况急转直下,突然就爆出了南序遗失的手机里,里面全是有关季凌的情感幻想。   希里斯感到荒诞不经,像观看了个恶俗的戏剧一般。   他敏锐的直觉令他感觉到很怪异,但呈现在面上的资料又确实表现得如此, 令他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紧接着,季凌发红牌、恶意聚焦在南序身上的目光, 听说学院内甚至有一个专门和南序有关的群聊。   群聊神神秘秘的, 一年级的人和他告状根本加入不进去。   抱怨了好几次,希里斯嫌他们吵, 叫他们闭嘴滚出去。   但他若有所思, 这样的行为竟然有些像在排斥觊觎行为的恶龙守卫。   说明巢穴里有珍宝。   他不在意所谓珍宝的品性、外貌如何,只要它可以引发争抢、让他能够看热闹,就发挥了应该发挥的作用。   没想到南序给了他一个惊喜。   他见到了南序的真面目。   那种错位的认知终于消失, 南序冷浸到极致、像握住了一手冰的感觉才叫人生出了就应该如此的诡异满足感。   希里斯年纪比南序小一岁, 却比他身材高大, 再凑近一些,南序修长的身形就能轻而易举地被揽进怀里。   希里斯的视野和南序的腰平齐。   太窄了, 一手就能折断。   他仰起脸和南序对视。   无边辽阔的青灰色天空下, 南序的黑发被风吹得凌乱,脖颈纤细,颈部的皮肤因为肩膀手臂的用力而受到拉扯, 仿佛可以透视内部叶脉一般的青色血管纹理。   这么脆弱,竟敢做出反抗。   他低低喘息着,闷笑在他的胸腔轻微震动。   “只是伤到了我的腿,就以为可以钳制我,你未免太低估我了。”   “我没有低估你。”南序微微弯腰俯下了身。   希里斯惊讶地再抬眼,他的目光顺着南序的另一只手的走向移动。   学校很普通的皮革手套,贴合着南序细韧的手指。   皮革手套细腻冰冷的触感,顺着希里斯的脖颈慢慢移动到他的手臂,没有人体的温度但力度堪称温和,被指尖滑过的地方激起了生理性出现的战栗。   希里斯在这样的柔和里怔愣几秒,马上发出了低声的闷哼。   南序用做实验一样认真专注的脸庞,面无表情地扯开了他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   与此同时,一脚再次踩上他受伤的膝盖。   “阿诺德说当时你和他搏斗用了利刃,他被你划伤了,他也把你划伤了,果然还没好。”   “他的伤口也挺深的。”   希里斯笑起来,很快因为提到了阿诺德引发南序的不满,被再次用力撕开伤口而无法再说话。   他的的确确没料到南序会采用这种血肉模糊作出回应的方式,就像某些野兽在撕咬猎物时会咬准同一个要害薄弱点。   配上南序这张沉静到圣洁、白玉一样透润干净的脸,像个怜悯的屠宰者。   希里斯喘动着呼吸,疼痛让他的背部微微佝偻,急促收缩着腹部的肌肉:“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植物一样的冷静,动物一样的血性。   “你当时也这么对季凌了吗?”   南序没回答,说:“钥匙呢?”   “没有钥匙。”希里斯耸耸肩,不想配合的模样。   南序伸手要去摸他。   这回是真切的摸索。   希里斯后背僵直,难以忍受地说:“右边口袋。”   南序灵巧的手指勾出了钥匙,控制好手腕的角度扯了扯,手脚俱伤还保持半跪姿势的希里斯狼狈地膝行了几步。   直接解开前非要多这么一个步骤,南序分明就是故意的!   他一瞬不瞬盯着南序,南序竟然朝他露出点“你发现了又怎么样的”的笑意。   南序解开自己这边的锁铐后环顾四周,发现全是野草,没有什么可以固定的树干把希里斯锁在原地,只能遗憾地重新铐上希里斯的双手。   “你来找我是来做什么的?”   被南序收拾了一顿,希里斯差点忘记他起初只想观察逗弄一下南序。   观察是观察了。   他自己送上了门,沦为一只案板上的猎物。   样本还没有采集完,南序转身把未尽的步骤做完,慢条斯理地辨认对照着书本图片和现实的实物,把植物装好到采集袋里。   要不是全身遍布的痛劲在提醒着希里斯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差点以为自己经历了一场幻觉。   从其他人发来的调查里,在校园里最常见到南序的场景也是这样。   坐在教室里,透过照片上的噪点可以见到现实中若有似无的窥视,不过隔着玻璃少有人敢去凑近。   他很好奇南序究竟会为了什么改变脸色。   手套的皮革面上沾了许多草籽,一想到之前南序还用手套穿过他的头发,他的发梢还残留着泥土和草屑,希里斯就要蹙眉。   令他眉间的褶皱加深的事情还有更多。   比如南序为了采集一株水生植物,伸进了一洼水中,边缘的河床里沉积着滋养植物的淤泥,南序在触碰植物根系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接触到了。   等南序把手上的手套摘下来,腕边仍然沾着一点污泥,在白皙的皮肤上很刺眼。   南序竟然一无所觉,还在忙活着用小型相机记录数据,在膝盖上的作业本上写写画画。   希里斯眉眼深切地拧起来,似乎遇到了什么极为厌恶的事情,要伸手去擦掉。   当啷。   手铐链条摩擦的声音提醒他现在行动没那么自如。   南序被声音吸引了注意力,转过头。   希里斯读懂了,南序在不耐烦他为什么会呼吸、会发出动静。   “脏了。”希里斯说。   南序抬起自己的手腕。   希里斯猜测南序很有可能要恶劣地刻意蹭到他的衣服上。   猜测落空,南序随意放到水中洗了洗。   希里斯扫过南序湿淋淋的手,抿直嘴角。   诺伊斯野营划定的空间十分宽阔,一大片草色和天色相接的原野里,有草皮稀疏的平原空地,也有随着草势茂盛的坡度渐升的低矮丘陵。   风一卷,平原那里传过来已经微弱不可查的人声传过来。   先前希里斯找到南序前,还听见有人在嘀咕怎么没见到南序,   “你怎么总一个人?你不需要朋友吗?”希里斯问。   南序投过去一眼:“不一个人,怎么方便对你动手呢?”   ……   学院的野营项目利用算法为学生规划了很多不同的路线,南序选择了“三天两夜速成生物学专家”版。   攻略里头详细地标注了这片区域里可以采摘的花草,有的姿态妍艳,有的奇形怪状,有的芳香扑鼻。   都已经走到过渡带的植物从灌木向林木衔接的地域,南序看了眼手表,离天黑还有几个小时,决定索性往里走一走。   希里斯拖着不太平稳的步伐跟上了南序的脚步。   从南序说出“方便动手”那句话以后,他就一反常态地沉默了一会儿,在不停歇的观察中反复地加工、矫正着对南序的印象。   林木深深,鸟鸣啾啾,多了很多无害的动物。   时不时窜过树梢间一跃而下的小松鼠,甚至出现了单纯无辜、睁着红宝石眼睛躲在草丛里的兔子。   希里斯拿自己绿莹莹的眼珠和它对视,成功把兔子吓跑了。   冻土随着温度的升高消融,踩下去有潮湿的凹陷印记。   学校财大气粗,给每个申请的同学都分了个记录的卡片相机。   南序还在探索中,新奇地对着天空地上树林深处拍了很多张,返回相册检查。   南序一边查阅一边点评自己,还好没有人物入镜,不然这样刁钻的拍摄角度很容易引起入镜者的崩溃。   希里斯瞧见南序的目光忽然锁定在屏幕上的一个点,然后按动放大取景器的按钮,对比着走到了一棵树底下,蹲下了身。   希里斯硬挤过来,看见一只孱弱、翅膀受伤的未成年雏鹰,左翼耷拉着,偏向中小体型。   哦,人类可怜的同情心发作了。   希里斯翻译着南序的心理活动。   他平等地厌恶所有生灵,不过希里斯家族的家徽也是鹰,高原上它们天天盘旋着,对于同类的认同令他对这类生灵的厌恶相对减轻:“给它挖个坑埋了吧。”   受伤、飞不起来,等于废物,没什么存在的必要。   南序没听他的,熟练地检查了它的翅膀,把外出应急携带的医用品拿出来做了简单的包扎和处理。   希里斯安静地打量南序的动作。   可以。   一边折磨他的伤口,一边给一只要没救的畜生上药。   动物的翅膀上有爪痕,往高处找,没发现可以安置他的巢穴。   出于正常人类的同情心,捡拾的人通常会把鹰带出去交给野外救助站救治。   希里斯总算猜对一回南序的思路。   果然,南序把外套脱下简易打了个结,把鹰给放进去打算带出去想办法。   希里斯冷眼旁观。   ……   南序加快了步伐,回到营地,快速搭建起帐篷,观察了会儿还没有睁眼迹象的鹰走出帐篷。   背后是米白色的方块底尖顶帐篷,身前是一堆堆的篝火。   人在没有限制的地方心态会自然地开阔,学院两大对立团体的边界都被模糊了。   特招生和贵族仍然分开团坐,但没有兴致相互防备,假装忽略了彼此的存在,专注于和身边人聊天欣赏风景。   篝火噼里啪啦地炸着火星,燃烧的木头在火光里喧闹,熔熔的光点在南序的脸上移动。   一群怨天怨地抱怨环境的学生们忽然认为野营也没有太差了。   某些层面比在学院的时候好。   在学院的时候,多数时间只有南序的同班同学可以和他近距离接触。   大家都触碰不到南序,同学仗着一点运气上的优势在他们面前趾高气扬。   他们在南序面前敢这样吗?   真是见不惯这幅嘴脸。   到了野外,没有班级、座位,以南序为圆心,他们可以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不受空间的隔绝。   这群少爷们乃至特招生放在外头都可以得到一声天之骄子的夸赞,光芒璀璨。随意坐下时姿态也有说不出的好看,像闪光的星辰。   只是夜色太深厚,他们的面孔和身影隐藏在暗色中,更像天上散落的灰暗陨石碎屑。   火光受外来的气流影响往上攒动了一下。   希里斯光明正大地坐到了南序身边。   换了身衣服,拆掉了手铐,处理了伤口,又一幅衣冠楚楚的人形雕塑样。   他一过来,其他人的神情不一,有些闪过害怕和担忧,有些则在疑惑他对南序的态度到底是什么。   希里斯不在意其他人的注视,只专注于南序:“那只鹰怎么样?醒了吗?”   南序拿树枝拨弄着火堆。   没有等到南序回答,反而等到了陆陆续续闻着味道过来的人。   季凌坐到南序的另一边,盯着希里斯不动摇,语气威胁:“你来做什么?”   “你不是也来了吗?”希里斯对他笑,宛若双方毫无芥蒂。   季凌旁边偷偷跟过来的奥维偷偷向地面的方向翻白眼。   烦死,真想把希里斯的嘴给堵住,拿泥巴把他的脸给糊住,偏偏动不了手。   又来了两个人,篝火的火焰受气流波动向下压了几秒,才若无其事地继续向上生长。   “真热闹。”温斐感叹。   谢倾不说话,直接找了个地方坐下。   温斐和季凌关系不错,希里斯又是他的表弟,寻到这里似乎情有可原。   谢倾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扎人堆里了?   “你也来了。”希里斯冷冷地说。   “不能来?”谢倾反问。   所有人里,希里斯最讨厌谢倾说话的语调。   西泽尔跟南序失联一天了,好不容易找到了南序,结果南序周围围了一圈恐怖分子。   他小心谨慎地蹭过去,强迫自己不怕那些人,眼睛一闭跑到南序身边,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留下来。   “南南南……序。”西泽尔磕磕巴巴,“我前面找到了这个花,你要不要看一看?”   大家都天生懂得投其所好,尤其西泽尔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知道南序最近在关注些什么。   南序真的接过来了。   “《花草图鉴》里有一章介绍过它,说它可以食用,你之前不是好奇嘛?我正好找到了,你可以尝尝看,我刚才试过了,一点点甜味,挺新奇的。”西泽尔说,“你放心,我吃过了,没有事情。”   为了证明,他往嘴巴里丢了一朵,嚼巴嚼巴。   西泽尔分享出去以后就有点后悔。   很想恶狠狠地转过头瞪那些人。   看什么看,没见过送花的吗?   南序伸手拨弄了下花瓣,摘了一片放进嘴里。   花朵是红色的,花汁也是红色的。   橙色的火光包裹了夜色,分不出花汁的颜色,只能见到南序干燥的嘴唇上有了浅亮的水光润湿痕迹。   呼吸静默。   西泽尔更后悔了,感觉自己好像做错了事,不该把这朵花递给南序的。   “有点甜。”南序反馈了下。   西泽尔连连点头。   “什么花?”季凌忍不住问。   西泽尔充当官方发言人,用非常好、挑不出毛病的态度,说:“当时无意间在《花草图鉴》上翻到了,名字我有些忘了,回去我再找到了再告诉你。”   很明显,季凌不想听到来自西泽尔的回答,不过问过一次之后自觉丧失宝贵的发言机会,只能悻悻闭嘴。   沐浴在木材燃烧的烟熏味里,篝火温暖的温度灼烤得大脑很舒适放空。   人围了很多,但大多人一声不吭,不敢打扰南序发呆。   尤其一堆人相互之间虎视眈眈,说出一句话估计就马上要有别人接上,接话的人都多了就会七嘴八舌,那到时候南序要么会离开要么叫他们离开。   连希里斯在和南序相处的短短时间里,都摸清了他们面对南序都在按耐下什么。   他嗤笑一声要开口。   南序往里头丢了一节枯枝,撩起的火苗要去舔南序的手指。   希里斯噤声,在南序不慌不乱收回手指以后,忘记了几秒钟之前自己要开口讲些什么。   想不起来,那算了,他也不说了。   木材燃烧到只剩下奄奄一息的焰火。   天气预报说明天才可能有繁星出现,大家心不在焉地说笑、玩游戏,分心了解学院核心那批人静悄悄的动静,那批人散了,他们就也散了,回到各自温暖的帐篷内。   帐篷密封,光源聚拢到方寸间的地盘,微光可以把帐篷内的人的身影映得清晰,需要立一个“谨防偷窥狂”的警示标志。   嘻嘻哈哈的男声从附近的帐篷里响起:   “一点隐私都没有了,警告我的左邻右舍,别偷看我啊。”   隔壁帐篷笑骂:   “滚,谁那么变态,对你不感兴趣。”   希里斯在南序帐篷外头、不会暴露自己身影的地方,没什么道德地听着其他人的打闹。   腿和手臂还在疼,他不在意脏乱直接曲着腿就坐。   暖色光源柔和,古典朦胧的侧面剪影被放大到了白色帆布上。   再过会儿,一只戒备提防的鹰影也映了上来。   那只鹰醒了。   又出现了手的剪影,弧线优美。   “不吃吗?”南序问,“不补充能量,你的情况会更差。”   希里斯了然地扯扯嘴角,他就是来看热闹的。   鹰是犟种。   翱翔于高空的猛禽怎么可能折服于人类无处安放的滥情好心。   其实在太好奇南序要怎么和那只鹰相处,他就专程来见识见识南序的笑话,最好那只鹰可以攻击南序,叫南序吃点苦头。   他一定要亲眼见证农夫与蛇的现实戏剧。   可惜这只鹰攻击性没那么强,翅膀受了伤扑腾不动,象征性地啄了个空以后,就停息在可以歇脚的桌沿上。   南序的影子没有去靠近,维持在椅子上的坐姿。   人冷俊的侧脸和鹰尖锐的侧面相对,对峙着。   这只鹰受伤了,不用刻意再做什么束缚就会老实呆着。   听说有种驯服猛禽的技巧叫做熬鹰,拿锁链铐住鹰隼,一动不动地和鹰对峙,哪方先感觉到疲乏示弱,哪方就认输了。   希里斯出生的地方就有人以此为手艺,从前驯服了一只只苍鹰源源不断地送到卡佩家,卡佩家传承的肖像画里时常出现阴鸷人像和凶狠苍鹰的搭配组合。   人影和鹰影相互耗着,一方仍然气定神闲,一方渐渐野性消磨。   外头的第三者也跟着蜷曲受伤的腿在冷峭寒风里等待结果。   世界熄灭又点亮。   这只鹰还是只雏鹰,意志力不够坚定,熬了一夜就不抵抗了,又饿又困,蹦着伤体去啄南序留给他的肉。   南序本身不想驯服它,只想叫这只动物补充食物,就没去再刻意阻拦它的进食挑战它的极限状态。   长时间的清醒令他的嗓子有了微微沙哑的颗粒感,叹了声气:“非要犟什么?”   鹰辨别不了人话语里的感情,外头的人却听出了那句话里无可奈何的包容。   不知不觉在外呆了一晚就等来这么个结果,希里斯的伤口被深夜的低温和晨间潮湿的水汽侵蚀,更疼了。   希里斯要气笑了。   他一瘸一拐地站起来。   同类的屈从叫他感到一股无法言说、无从发泄的愤闷,无穷无尽,比旷野的风还要难以抓住。 第35章 放飞   年轻身体底子好, 通宵了一夜也能神采奕奕。   南序简单合眼休整了会儿,就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小鹰在进食之后睡觉去了,现在看着无害, 但毕竟是个会攻击的野生动物, 等伤口愈合、恢复精力后,不知道会不会再度发起攻击。   出于谨慎,南序用在林子里顺手打包上的藤蔓做成一个结实的结绳,把它拴好固定住,免得对方一时兴起损毁了他的财物,把帐篷顶都给掀了。   诺伊斯学院没准备让学生们体验一把“荒野求生”拉练模式, 单纯打算让各位同学们放松放松心情,所以野营的设施条件都挺完善, 行动也比较自由。   出行前统一给学生发放了做好项目标记的地图, 提醒学生注意安全,开心玩耍。   晨光熹微, 在校园内养成生物钟的学生们睡眼惺忪地起床, 拉开帐篷的拉链,哈欠连天地简单解决了个早餐,静静等待瞌睡虫自动退下。   荒野上多了很多晃晃荡荡、行尸走肉的游魂。   南序在其中漂亮得醒目。   字面意义上的, 见到南序眼前一亮, 睁大眼睛, 睁着睁着就清醒了。   今天天气比昨天好,天色比昨天晴朗, 温度升高了几度, 能见度高上不少,有了草长莺飞的味道,景色特别好。   学生们不分年级、不分家境, 纷纷拿出手机到处拍照,有的分享给家人,有的忙着发定位超级云淡风轻地在社交平台上炫耀。   【学校春游,还不错】   配图1234,附自拍。   他们这群学生英俊高调,在社交软件上构筑了令人向往的精英主义形象,再加上诺伊斯学院为他们赋予的璀璨光环,大多很受追捧。   【哇好幸福啊,真想艾特我们学校来看看】   【我知道诺伊斯去哪儿春游,在我们学校这个州,说是为了让学生有更好的体验,直接把那几天的景区清场承包了】   【这些人比我们有钱、比我们有才,天杀的,谁酸了我不说,互联网记住,我不爱看这些,请不要给我再推荐了】   ……   夸赞的话塞满了评论区,热评第一却是:   【p3有个小哥哥的模糊侧脸大鲨特鲨,请问有账号吗,我要去follow他】   评论里一堆点赞加附和的。   发文的同学狐疑地点开第三张照片搜寻,怀疑自己是不是拍到了什么照骗杀手。   发现远处的角落里入镜了南序。   live动图,很快就出镜了,居然也能被眼尖的人捕捉到。   哦,那没事了,情有可原。   南序应该是没有什么社交账号的,校内网的账号也不常用,他犹豫了半天要不要直接回复“没有”,下定决心不回以后又犹豫要不要删除这条动态。   他抬起头打算征询其他人的意见,发现身边的同伴举着照相机装作超级不经意地移动着镜头,镜头的角度方向直直指向南序,边装淡定边嘀咕:“学校发的设备好烂,什么都拍不出来,早知道把家里最新超高清设备拿过来了,多好的机会啊。”   以前都是鬼鬼祟祟地偷拍。   现在变成表面光明正大、内心还是鬼鬼祟祟地偷拍。   有时候某些行为倒也没有刻意到那种程度,他们只是下意识地抬起相机,希望捕捉那道风景。   可惜风景会流动,仅靠照片定格了瞬间以后也会出现遗憾的感觉。   两个人头凑到一起研究学校发的照相机,抽空抬头和走到他们身边的温斐打招呼:“会长。”   贵族之间也有小圈子,长辈之间的利益联盟使小辈自然而然地汇聚在一起,初步建立一个尚未成熟的政治联盟。   他们这几位祖上都有爵位传承,无论在学校还是在私下生活中经常交集,交情还算不错,加上温斐气质温润,和温斐说话时就没有那么束手束脚的。   他们想想之前温斐和南序的关系似乎没有很差,没有明面上起过什么冲突,而且学院里隐隐有过温斐维护过南序的传闻,就直接以此展开了话题:“拍照拍到南序,感觉没拍好。”   温斐接过相机审视了下:“确实没拍好,焦距、景深、曝光都……”   没有下一个明确的论断,评价得很含蓄,不过他们都清楚言外之意。   他们笑着“唉”了一声:“拍得不好也架不住人好看,我发了条动态,他只是路过,就能被人揪住。”   温斐听完露出探究的神态:“可以让我看看吗?”   那同学直接把那条账号底下的评论翻出来递给温斐看。   才短短二十分钟,热评第一置顶里的评论又翻一倍:   【互联网我爱你,我就知道你突然给我推这条是有原因的,好看爱看还想看】   【求你了,短短三秒钟的动图,我已经不知道反复按动屏幕多少遍了】   【这么帅,一定是照骗,除非让我见见高清正脸】   【天杀的我一看就知道这是我新晋的男神】   【屏幕前的我好狼狈,逐帧截图,勉强截出几张他有出现的,求博主指路他账号,我将拥护你为互联网第一大善人】   大早上有点冷冷的温度,联邦网民的热情攻占评论区。   那个同学注意到温斐平静的脸庞在浏览着这些新闻时目光渐渐冷淡。   皇室对于社交账号的管控比较严格,他猜应该是温斐没见过这种阵仗,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解释道:“他们讲话就这个调调。”   “删掉吧。”温斐把手机递还给他,淡淡地笑着说。   “啊?”同学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南序的照片有什么不对吗?”   温斐平和地说:“和南序没关系,那一张照片你拍到了远处军事塔楼的塔尖,以防万一,还是删了吧。”   是吗?   同学疑惑:什么时候联邦的管控这么严了。   不过做出这个提醒的人是温斐,温斐的政治嗅觉肯定比他灵敏多了,同学应了声“好吧”。   温斐神色自若地等待他删除完之后收回凝视的目光。   放眼远眺,野草蔓长,一旦有一点点的春日的信号就会冒出土、连绵不绝。   关注南序的人太多,真烦啊。   “会长,有空吗?不然教我们玩玩相机。”同学无所察觉地摆弄着巴掌大的玩具卡片机。   技多不压身,而且这项技能未来说不定能成为核心竞争力。   “行。”温斐维持着翩翩的风度答应下来。   ……   特招生这儿的氛围也其乐融融。   他们平时在学院里神经紧绷惯了,突如其来的春游计划令他们难得感到放松,和寻常同龄人们一样玩乐。   玩扑克的玩扑克,沉迷钻研的继续在美好的自然背景里沉迷钻研。   舒逸尘在吹蒲公英,瞥见到裴屿手上成型的花环。   舒逸尘飘来一句:“要是带到南序头上肯定好看。”   裴屿浑身一震。   舒逸尘其实就是看到花随口一说:“屿哥,你怎么突然想编花环了,从你奶奶那里学来的?”   “嗯。”裴屿应声。   他奶奶喜欢编织一些很漂亮的小玩意儿,从前除了送给周围的邻居以外无处发挥,后来遇见南序,灵感大爆发,创造了更多更漂亮的小玩意儿,他看久了,也就学会了一两个。   其他人笑着说:“屿哥这手艺,学习好就算了,手工也这么好。”   他们聊着聊着就溯洄先前的关键词,说:   “南序这学期成绩好了不少。”   “是啊,很勤奋,比先前稀巴烂的成绩好多了。”   “上回我去北区的书屋结束,那只大狗见到我要扑上来,被南序硬生生用绳子扯住了,说实话,帅到我了。”   “上次去书屋找一本书,不懂具体位置在哪里,他刚好在自习,直接熟门熟路把书找出来给我了。”   “感觉他好像也没那么难接触。”   “格洛里最近还有没有之前那么吓人,没有的话,我也去书屋瞧一瞧。”   裴屿听着听着编错了一个步骤。   细心的人注意到这点,拉扯着同伴疯狂给他打眼神,又给舒逸尘使眼色。   舒逸尘莫名其妙地被闭麦,过了好半天绕到后头,去问那个同学到底怎么了。   同学压低声音:“屿哥可能不太喜欢南序。”   “啊?”舒逸尘惊讶。   “之前我就发现了。”同学神神秘秘地分享,“屿哥很排斥听见和南序有关的话题,挺冷漠的。之前你在实验室幽闭症发作还被谢倾吓到住院那回,学校其他人都在议论你,你说其实南序其实也在场,屿哥就有点沉下脸,肯定是不高兴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一张扑克脸上居然能分出这么多情绪?   舒逸尘将信将疑。   同学拍胸脯:“你信我!我以后可是要读心理学的人,不要轻易质疑一个未来学术界冉冉升起的心理学之星。”   更疑惑了。   舒逸尘不好打击同学充沛的自信心,只能说:“那好吧,我以后尽量少在他面前提南序。”   水是顺流而下的,南序是逆流而上的。   今日白天日程很简单。   第一,延续昨天未完成的野外作业。   第二,顺着昨天的路线再往里探寻一下,救鹰救到底,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只鹰的巢穴。   有了闲情逸致、怀揣着一颗对科研并不纯粹的心的小部分人,起了复刻南序走过路线的小心思。   很快被击退了。   南序身边有人了。   落在南序身后一步之遥的身位,敛了一身压迫气息,不紧不慢地跟随着,他的感觉很敏锐,平淡地眯起眼睛扫过他们的踪迹,漠然得叫人透不过气来。   和南序沟通需要讲究方式和方法。   “发给你的笔记看了吗?”   “看了。”   早上出门,迎面撞见了谢倾,谢倾一询问,南序一回答,自然而然就接上了。   南序修养肩膀上的伤病期间,谢倾定时发送笔记,收到南序的“谢谢”以后就结束对话,从不拖泥带水、东拉西扯其他内容。   全自动线上辅导老师。   老师在线下问话:“有用吗?”   “挺有用的。”   谢倾和他在的班级不一样,部分授课的老师也不太一样,题目和详解的形式和南序之前接触的解法有些不同,南序在医院的时候比较闲,经常对着同一题的不同解法发呆,慢慢就把一些知识点成功串联起来。   对话要继续,又自然而然的,谢倾就跟上了南序的身边。   “有没有看不懂的地方?”   南序点头。   笔记他还没看完,每逢末尾的几道题,都会用最简单的题干要人完成最复杂的计算,难度陡增,南序的思路比较模糊,还需要之后专门再捋一捋。   看不懂就对了。   “之后都可以来问我。”谢倾说,“把你教会了,我可以找阿诺德敲一笔报酬。”   南序失笑:“你缺什么还要去找他。”   阿诺德确实有种魔力,很容易叫人忍不住跟他杠上。   不过可能出于谢倾在南序刚进医院就给阿诺德通风报信的原因,南序观察到阿诺德最近和谢倾讲话少了那么几分一视同仁的攻击力。   这么一回想,南序感觉谢倾出现在自己生活中的频率比之前直线提高了很多,但每次都理由充分,合情合理,挑不出什么毛病。   昨天走过差不多的路线,基本上探索了一大半,南序就没有多停留,行程的速度比昨天快上一些。   天底下的很多树木乍一看都有些像,一旦密集起来,就跟北区有点像。   谢倾探寻地说:“我回去实验了下,黑暗中提前感知到靶子的出现击中靶子,练了好几天还是不太能做到。”   可以提前预知危险的人必定时时身处在危险之下,才会对危险即将来临的如此敏锐。   南序为什么那么熟练呢?   “没事练那个做什么,阿诺德的考核只有一次。”南序蹲着拿出小铲子铲铲铲,“而且你说不太能做到,说明已经可以做到一部分有进步了。”   他们这些有能力的人就喜欢说一些一听就知道在自谦的谦虚话。   谢倾听出来南序不想深究这个话题,聊天就此打住,把收集袋顺手递给了南序。   南序黑发上沾了一片树枝上掉落的青青树叶,走了好几步也没有掉落。   谢倾没忍住抬手。   黑发的触感很柔软,黑发主人转身时则比较强硬,目露质疑,询问他突如其来的动作。   谢倾这人深谙说话的艺术。   他不会直接说“你头上沾了草叶”。   他只会一边坦诚地说着“抱歉”,一边安静地摊开手掌把掌心摘落的叶子展示给南序看。   同样的意思,不同的呈现效果,以退为进的效果很好。   南序不说话了。   但是谢倾得确认南序不说话,是这事儿就此揭过了还是南序不打算理他了。   坡度逐渐陡峭,一大块横截光滑的石面,谢倾先踩上去,伸出手臂给南序,示意南序可以扶着上来。   “比较省力。”他眼睛不眨地说,“你才出院,好好休息。”   “我伤的是肩膀,又不是腿。”南序感觉谢倾这话莫名其妙的,顺手搭上了谢倾的手臂,一借力,很轻松地踩到了尖锐凹凸不平的大石头上。   谢倾的眼睛终于眨了下,眼睑盖住灰蓝色的眼珠,再睁开显露,云淡风轻地说:“哦,上次一起配合完有点习惯了。”   “上次太痛了,全身都使不上力。”南序想起来什么,“对了,学校出了个新规,严禁违规物品,顺便严查了一波,你说话了?”   公告出自理事会和学生会,在南序进医院事发之后,肯定有点因果关系,把全校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查了一遍。   能做到拥有让那群眼高于顶的少爷们乖乖接受检查的话语权,也就那么几个人。   “怎么没想过把这个告诉我。”南序转身,手还搭在谢倾的手臂上,呼吸温热,“感觉按你的性格,可能会告诉我。”   谢倾的呼吸在和南序面对面时屏住,谨慎用问题回答问题:“你怎么知道的?温斐告诉你的?”   南序那时候在医院,他以为南序不知道。   “嗯。”   上回温斐来送上慰问关心的时候,跟南序提起来,真诚地叫南序放心,保证以后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没必要提,管理出了问题就整改,很平常的事就没说。”谢倾回得很平淡,不经意地带到下一个问题,“我是什么性格?”   他更执着于后者,抿起的嘴唇线条平直。   这个问题挺难回答,毕竟要用几个词概括一个人的性格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像肉食动物,表现得像草食动物。   不像好人,又表现得挺像好人。   而且南序从来没见过除了自己以外,阿诺德会在谁那里吃瘪,但是阿诺德经常接不上谢倾的话,似乎经常一听谢倾说话就血压飙升。   谢倾换了个提问方式:“你讨厌吗?”   南序随口说:“还行,不讨厌。”   谁会随便讨厌一个帮忙整理笔记的热心同学。   谢倾听见自己加速上升的紧张心跳回落,勾起唇,笑起来。   踩上这个石头,没想到又进入了一片新的天地,视野瞬间无比辽阔、无边无际。   高原上植被稀疏,草皮低矮,云朵近得要压下来,远处山峦起伏。   开阔猛烈的风在南序转头时猛然将南序的气息扑向谢倾的面前。   温热、浅淡的香气在鼻尖萦绕不去。   一时之间,他的视觉、嗅觉完全被攫取。   谢倾左手上的手环振了振,响动在空旷的环境中挺明显。   他镇定自若地说:“没什么,时间提醒。”   他低头看了眼,心电的波动和眼前的起伏山峦一样蜿蜒。   手环温馨提醒了他持续的心率不正常,请注意身体健康,及时就医。   只分析结果不分析原因。   不太智能。   谢倾评判。   帐篷里多了一只鹰。   南序调整了植物学家的方向,短暂化身动物学家。   这只鹰比他从前见过的性格要乖。   可能年龄小,没那么桀骜不驯。   发现南序检查它的伤口也没有反抗,亮黄色的眼珠一转,毫无戒备地喝着清水。   伤口不深,只是皮外伤,当时应该只是晕过去了,醒了以后威风凛凛,身姿矫健,巡视着新领地。   目测阿诺德挺喜欢这种猛禽,南序打了个视频分享给阿诺德。   谁能料到阿诺德没有想象中的兴奋,接起电话的时候还在笑,招呼格洛里一起过来。   等镜头转到那只鹰以后面色渐渐凝重,最后无可奈何地说:“你能不能少让人操点心?”   其实还挺危险的。   如果不是懂得如何救治的同时保护自身,抑制了猛禽的野性,换成另一个普通发善心的学生可能就会遭殃,发生点血光之灾了。   阿诺德算发现了,南序的胆子其实特别大,一到新地盘观察了会儿就会开始巡逻,探索欲很强。   阿诺德锐利的目光像要穿透屏幕:“你是不是找希里斯麻烦了?”   南序顿住,不明白阿诺德怎么跟装了监控摄像头一样了解野营发生了什么。   等意识到要管理好表情不露馅时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扩充了下详细的过程,撇清责任:“希里斯找我麻烦,我反击。”   阿诺德冷笑。   不相信。   南序的不畏惧掺杂了太多自毁式的倾向,平时没有机会表现出来,踩到南序的底线时就会充分体现。   南序出院以来的情绪一直淡淡的,阿诺德敏锐的神经感觉到南序憋了一点心思,又没办法揪住。等阿诺德换伤药时,南序发现了阿诺德被希里斯伤到的痕迹,掩藏好的情绪终于露出了些小线头。   阿诺德就知道南序肯定要回击,只是没想到双方交手得这么快,没几天就对上了。   阿诺德再三确认南序面上没有什么伤痕,讲话声音也很正常,深吸一口气要准备输出。   曾几何时他无比厌烦南序老师时不时的殷殷嘱托,现在他质疑老师,理解老师,超越老师,张口就操碎了心。   “唉。”南序先叹了声气。   阿诺德闭嘴。   “我一个人呆在那里,他上来就拴我,我气不过,就踹了他一脚,真没有故意找事儿。”南序说。   你是故意一个人落单的吧。   阿诺德的眼皮跳了跳,却被南序的叹气搅乱了思绪,说不出话。   趁着阿诺德没反应过来,南序迅速切换话题:“你放心,马上就回来了,回来以后把拍过的照片带给你看。”   挂断电话。   小鹰就漏了个脸,友情出镜,探脑袋要去啄屏幕。   南序拿指腹搓了搓它短硬的毛羽,打算先拍照,回去再思索怎么跟阿诺德解释。   学院特别配备了冲洗相片的仪器,南序已经洗出来一堆照片。   有一半被他贴到了实验册上做记录的图鉴,剩下的则是自由发挥的风景。   南序决定再拍一次星空,再拍一次日出,到时候把照片寄给福利院的小朋友、蒙特佩斯的邻居们。   细细一算,任务重大。   白天的好天气延续到了晚上,夜空比前两天通透明澈,繁星密布。   神出鬼没的带队老师专业对口,专修天文学,开始现场讲解各种星辰,南序上去凑了个热闹。   带队老师收获一名很有好学心的听众,叽里呱啦、滔滔不绝地讲了两个小时,酣畅淋漓。   如果周围没有同学的争执声飘过来就更好了。   不远处,季凌拦住了希里斯。   他都要服了,怎么又出现了和昨天一样希里斯往南序跟前凑的画面,跟鬼打墙一样。   “你做什么?”   他从小就跟希里斯不对付,之前还能勉强眼不见心不烦维持和平,打完架以后彻底不想装了。   他才不管对方那张金发碧眼的外表多么难得,只清楚对方神经兮兮、时不时冒出病态趣味的内里多么烦人。   “显而易见。”希里斯回答。   他们俩彻底撕破了脸,一见面就火药味十足。   一想起来希里斯才伤过南序,季凌的拳头又痒了:“你怎么好意思啊?”   “为什么不好意思,你要和我提羞耻心吗?”希里斯笑盈盈地感叹,“可惜我没有。”   季凌的怒火越堆积越高:“你是不是还没有被揍够?”   希里斯乐意至极:“还想打?当然可以,现在就来吗?”   “行了。”温斐从今年希里斯入学起就始终要担起希里斯表哥的身份,帮希里斯收拾拦摊子。尤其在季凌和希里斯打架以后,他在其中协调,现在已经可以在苗头要开始前掐准时机,出声制止,不要让火势蔓延。   可惜希里斯不领他的情,阴阳怪气地说:“表哥,为什么一幅头疼的表情,你不是最喜欢当审判官了吗?”   温斐扯动一个标准的微笑,很纵容地说:“又说什么玩笑话呢?”   希里斯最讨厌他们仗着比他大一岁,就真的以兄长亲戚的身份自居,倏然拉下脸色。   来回几句交锋,他们的争执声刻意压低了,仍然传到那一边南序和老师的耳朵里。   老师踌躇着要不要来劝架,停止了解说,担忧地望过去。   南序自然也注意到了。   没有他们因他而起争端而感到得意或者骄傲。   南序的眼底有着很淡漠的戏谑,仿佛在旁观一场硬送上门的动物表演。   季凌只见到南序似乎终于肯给一点眼神看他们了,自以为抓住了一点思绪,振奋得蓄势待发。   希里斯发现,南序从头到尾的漫不经心,根本不把眼前的事物往心里放以后,嘴角微微下垂。   杂乱的烦躁在他的碧色眼瞳中翻涌,他冲季凌冷笑一声,不再回话。   一群犯蠢的人。   希里斯简直要暴躁了。   南序下手真的很狠,加上他懒得用止痛药。   持续细细密密的痛,突如其来的抽痛,反复刺激切割着他的神经。   白天各式各样的人提起南序的名字,晚上感受来自南序带来的痛苦,算一算,一整天都被南序占满了。   从星空下回到帐篷里,最后一个晚上,所有人消耗着精力迟迟不肯睡去,希里斯吵得睡不着。   反正都这样了,那就去南序帐篷外面转转。   希里斯毫无负担地产生了想法并实践。   于是南序凌晨四五点的时候从帐篷出来,才走几步就踢到了一团不明黑色物体。   踩了几脚,黑色物体动了动,直起身,像现了形、向上生长的阴沉鬼影。   试图去弄懂一个疯子的脑回路毫无意义。   南序平静地跨过。   “你去做什么?”   希里斯原先以为今晚还会有训鹰的戏码,等了半天,结果帐篷里静悄悄的。   情况非常祥和。   希里斯几乎可以想象到那只吃完肉休养生息完的雏鹰就跟学院里其他中了魔咒的人一样鬼使神差地赖上南序,蹭上南序的衣领袖口。   果不其然,那只鹰一点野性都没有,此刻正站在南序的肩头,亲昵地控制力度去啄南序的手背,才短短两天就意志消沉被养废了。   “你要豢养它?”   希里斯语气冷森地问。   南序此刻在他的心中完完全全就是玩弄人心的狩猎者姿态。   仗着美貌、傲气愚弄人心,把所有存在都当作踩在脚下的宠物,享受着驯服的快感。   南序的回答更坚定了他的猜测:“怎么?羡慕它?”   希里斯听到了一个荒谬的笑话:“你疯了?”   南序幽幽叹了声气:“毕竟你这么关心它,很难不让人多想。”   他想了个关联词:“你联想到了同类的命运。”   南序的声音很有辨识度,细雪一般的颗粒感,刻意控制语调的时候,戏弄一般的慵懒。   希里斯觉得自己要被气到发笑。   南序很懂得怎么挑起他的怒火。   把他和那只乖顺、被驯化的鹰放在一起比较,轻飘飘的蔑视意味瞬间就能激怒他。   南序挑起眉:“别生气,你怎么能和它比呢?”   更生气了。   大早上起来,成功气到一个不顺眼的人,算是给美好的一天开了一个好头。   短短几天,南序就摸熟了地盘,目标明确地寻着目的地走去。   万籁俱寂的时候,虫鸣声惊起,天色只有一抹鱼肚白,朦朦胧胧的黑色。   留在这里的最后一个白天,他特意订了闹钟,收集来自这里的日出。   他坐在了山脊上。   太阳刚好要升起来了。   视野里出现了一片红亮的金色,大片大片肆意在天空涂抹。   比南序之前见过的任何一场都来得震撼。   新的一天会有新的道别和新的遇见。   小鹰很乖巧地蹭蹭南序的侧边脸颊。   日出接近尾声的时候,金色的背景里出现了逆光黑色的站立剪影。   南序用力一抬手臂,停息的鹰借力飞离。   不舍地盘旋几圈,最终翱翔向更高的天空。   希里斯对于旁人的观感向来模糊不清,所有人都大差不差。   一具骨骼,一点思想,锁在一幅皮囊之下,困在牢笼之中。   呼啸的风声里忽然闻到了自由的气息。   在一片熔化了金光的模糊视野里,无比清晰深刻的印象叫人目眩神迷,几乎灼伤了他的视网膜,刻进他的大脑里。 第36章 画作   水帖:【诺伊斯最近是不是有脑子不正常的人?我看见好几次有人鬼鬼祟祟的往校园边角扔东西了。】   【扔什么呢】   【细思极恐不会是投毒的吧】   【不是的, 我后来偷偷上去看了,似乎是种子,但是暂时看不出来是什么种子?】   【生物入侵?毁灭诺伊斯?】   【我已经通知学校叫人来清理了, 我会顺便问下是什么的】   【我服了, 是蔷薇花种子】   【……】   【……】   【……】   人多了、学习久了,总有那么几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做出一些出其不意的事情。   季凌刷新论坛的时候刷到帖子,怀疑了会儿自己读书的地方到底还藏了多少脑回路不太正常的人,一边思考,一边丢了朵花放到嘴里。   从野营回来之后,季少叫别人替他找来了西泽尔当时递给南序那种花。   不知名的小花。   季凌家中的温室里养了数不胜数的名贵花种, 他从来置之不理,却在寒气未消的早春沉迷在吃花上乐此不疲。   甜的, 回味有点涩, 有点酸。   当时他看西泽尔稀奇的态度,还有南序品尝时的姿态还以为有多好吃呢。   也不过如此。   季凌下意识又塞了一朵放到唇边。   手上蹭了点滑顺微红的花汁, 他发了会儿呆, 倏然联想到南序的嘴唇。   偏向淡粉。   不经常有绯红艳丽的色彩。   没见过,所以特别想见见。   可惜太黑了,他当时只能看见看得非常认真才能发现的濡湿痕迹, 看不清颜色。   进入休息室有多久, 季大少爷就漫不经心、若有所思地吃了多久的花, 实在太过引人注目,配合季凌脸上细细小小的痂痕, 像在演话剧里深沉的主人公一样, 谁能想到他们明明在讨论正事儿。   奥维幽幽盯了半天,突然冒出来一句说:“你变丑了。”   希里斯挑拨离间的话很有用,让希里斯对南序的伤害里永远横亘了一张来自季凌的红牌, 导致奥维看季凌越来越不爽。   说完他就离得远远的,怕季凌拿东西砸他。   结果季凌顿了下,抬头:“真有变丑了?”   平心而论,没有。   但奥维的心遗落在了其他地方,没有心地点头。   季凌沉思了片刻,管奥维要镜子,奥维不肯给。   季凌忽然问:“你最近怎么和卓朗玩在一起?”   之前奥维三天两头在他面前刷新存在感,今天在会议室再见到奥维,他才发现很久没怎么见到奥维了。   奥维沉默。   上回兄弟会宴会事件的时候他们认识的。   他还以为卓朗之前有和南序相处过,可以提供点什么信息,方便他更了解南序,结果就是个没用的,一点有效的情报都没有。   都是南序没有给过眼神的人,遇到一起默默地刷新群聊,也不算玩在一起。   季凌思考道:“你喜欢卓朗?”   奥维缓缓闭上了眼:“你有病?”   季凌不懂为什么自己开个玩笑就要被骂,就感觉奥维这段时间变了很多,并且最近事事不顺,想来想去只能归咎于希里斯来到学院和他犯冲。   “卓朗是男的,我也是男的,你把我俩凑到一起怎么不觉得恶心了?”奥维忍住翻白眼。   他能听出来,季凌的“喜欢”没有什么更深层的意思,单纯的拿到一个词就来调侃。   完全没开窍呢。   季凌噎了一下。   温斐用指节叩几下桌面,笑着打断季凌的思绪:“说点正事。”   奥维闭上了嘴巴。   温斐是希里斯的表哥,按照家谱上的关系,属于连坐范围之内,介于温斐平时人不错,事发以后也没护着希里斯,奥维就没那么抗拒。   诺伊斯的百年校庆即将到来。   说是即将,实际上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算今年以来的一件大事,校方早早准备。学生会分了权柄,需要承担部分的责任,一些对内的事务分给了学生去执行。   “有场宴会,上次校庆由兄弟会承担,今年还分给你们办呢?”温斐问。   哦,说到宴会,的确专业对口。   但是说到宴会,又联想到上学期期末那场把南序越推越远的宴会。   奥维捋了把红发:”他还会去吗?”   不过指名道姓。   宴会多热闹啊,要是没有南序,感觉很没意思了,都是那些天天看要看腻了的脸。   温斐对笼了层阴云的奥维说:“你没发现吗?南序一般不逃集体活动。”   比如南序明显就对学院内定期的礼拜活动不感兴趣,但每次都会参加。   诺伊斯的礼拜传统传承已久,联邦刚建立时宗教信徒占比高、人数众多,大部分家庭有着祷告的习俗,诺伊斯在规划建筑时就加入了教堂的设计。   后来联邦历经几次移民,带来更多的文化,随着时间迁移,对宗教的冲击以及影响力加深,导致了当前联邦信仰自由。   诺伊斯依旧保留了做礼拜的习俗,希望学生在祷告之中静心,不过相应减少了频率,每两周轮一次。   南序显然没有相关的信仰,每回都在角落的位置偷偷补觉。   第一次来教堂的时候,还不太熟悉环境,随意找了个位置阖眼,玫瑰窗绚丽的光映到他的脸上,晃眼睛,休息得很不安稳。   第二次来,找了个离窗远点的位置,结果旁边的人不安分,目光黏在他身上就算了还和旁边的人窃窃私语,影响睡眠质量。   第三次,特意来得早了,找了个避开窗又避开人的好位置,以后就在那里落了窝。   温斐每次等待在中厅,等待南序经过教堂的外墙、浮雕、窗棂、门扉,坐到他的面前再离开,好像一个循环的等待结束,下个循环又要再次开启了。   奥维狐疑于温斐对于南序的关注:“你怎么知道的?”   温斐注视着他,温声说:“我是领誓人,站在我那个位置,谁在做什么都很清楚。”   “是吗?”奥维问,“那我在做什么?”   温斐平静地回答:“你没来。”   还真说对了。   奥维摸了下鼻子,前段时间冬天太冷,他根本起不来。   不过既然南序都有在,那他再克服克服。   会议室里出现了低声交流讨论的声音和笔触在纸张上的沙沙蚕食声,季凌没多大兴趣,摸了下耳朵,感觉太低频的音效弄得耳朵难受。   “我要干嘛?投钱不就行了。”   季家财团专门为诺伊斯设立了基金投入资金,诺伊斯应该会趁着这段时间升级学校的基础设施。   他起身拿起制度外套,调整了衬衫的领带,呼啦啦带走一阵清爽的风:“我先走了。”   季大少爷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到北区去。   诺伊斯虽然占地面积大,但任何一个学生都有思维惯性和定式在,喜欢去的地点就那么几处。   众所周知,南序除了教室、教学楼自习室外,是主宰北区安全的神。   经过快两个月的磨合,北区上空的狗叫声从高亢转低沉再变得静悄悄的,引发持续关注。   有不怕死的同学前往前线一探究竟。   毫发无伤的回来了。   带着一本书,和一张幸福的笑脸。   说书真好看啊,真是太好看了,看半天才磨磨蹭蹭借一本,下次还书的时候又能见到了。   其他同学纷纷询问那只大狗呢?   同学回神,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后怕,说一见面格洛里就龇着沾满涎水的牙冲过来,幸好栓了绳。   而且南序出现了。   同学停顿,表现出强调的意味。   发现他害怕,伸手拽过了狗绳,把格洛里拉离了他。   同学是个励志学文学的好苗子,着重强调了南序手臂上微微用力而拉长绷紧的漂亮肌肉线条,还有皮革绳子缠绕在腕间的情况。   阿诺德的书屋渐渐迎来借阅高峰期。   季凌不知道背地里曾经出现过这么一例宣传案例,只感觉到北区的界限似乎快要被人踏平了,和他上次冬天来时荒凉不见踪影的情况完全不同。   季凌有些不太高兴了。   红帽子小书屋近在眼前,往来的同学匆忙慌乱地从书屋里出来,见到他以后怔愣了下,微微鞠躬打过招呼夹着尾巴离开。   格洛里凶人了吗?   可是没听见狗叫啊?   季凌疑惑地走进书屋才发现真正的原因。   本来应该坐着南序的借阅管理员的位置另有其人。   阿诺德沉着脸,跟座山一样矗立在那里,不耐烦的感觉快要凝成实体化的刀刃,扎穿本来老旧的屋顶。   听见来人的响动撞击了风铃,阿诺德眼皮不抬,想说“滚”,特意花时间忍住了,才抬起眼睛。   他打量着季凌,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说:“季凌?”   阿诺德可以说出季凌的名字也正常,毕竟从前是同一个阶层圈子里的。   又或许是因为季凌这个名字是推动南序来到北区的诱因。   “你好。”季凌说。   不在南序面前的时候,季凌那种来自阶层的矜贵乃至略显阴郁的气质就会表露无遗。   阿诺德审视着季凌,就像在审视着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不过这段日子他的心理调养好了很多,竟然学会伪装自己的情绪了,倦怠地收回目光,没再有搭理人的意思。   季凌神色自若地端详着书屋。   上次来时,南序还没有整理完毕,这次已经焕然一新。   一个完全由南序构造出来的空间,处处都充斥着属于南序的细节。   强迫症一样排序整齐的书籍、书架上纸盒子装饰里的干花以及格洛里的照片相框。   季少鬼使神差地问:“北区还缺助管吗?”   他就想和南序离得再近一点。   阿诺德摆出微笑的面试官专业表情:“你打算应聘?”   “还可以吗?”季凌感觉这个想法确实挺不错的。   “当然可以。”阿诺德的嘴角缓缓上扬,眼中闪动着光芒,“不过面试流程还是要有的。”   季少稀里糊涂地接过了一个破破烂烂的抹布,被叫去清理书屋外、依靠着台阶、阿诺德新整理出来的垃圾——一些旧书柜。   原本阿诺德从杂物堆里找到准备废物再利用的,结果这几天诺伊斯遇见了几场连绵的春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旧书柜的缝隙上长了细小的菌菇,靠近墙面地面的书柜底角长满了青苔。   苔藓植物,生命力顽强,湿黏的触感,去除它得用小铲子铲平,抹布一抹,只会把暗绿色物质延展得到处都是。   在这方面毫无常识的洁癖季少头皮都要炸了,他跟阿诺德说:   “我可以叫人来清理,你这些书柜也可以换了,学院要校庆了,所有设施都在翻新,你的书屋也可以趁机装修一下。”   “年轻人你不懂了吧,我那书屋叫做岁月的痕迹。”阿诺德不领情,“南序平时也干这些活儿,你多做些,南序的负担就能减轻点。”   早期阿诺德为难南序的时候的确叫南序做过这活儿,后来他良心发现,就叫停了。   这话成功让季凌闭嘴了,嘀咕了句“你怎么让他做这些”以后用力擦拭了好几下。   哼哧哼哧抹水泥一样抹了半天,季凌感觉一道有点熟悉的身影逼近。   格洛里喷动不耐烦的鼻息,前爪在地面上抓挠了痕迹,后肢下屈,进攻的姿态。   南序的训练卓有成效,格洛里至少没有直接扑上去咬人。   季凌不希望生出别的波澜,没跟狗去计较,继续蹲在台阶的角落里干活。   格洛里离他很近,时不时扫动尾巴。   狗狗监工。   毫无意义但很折磨人的工作,季凌渐渐少爷脾气起来了。   人不能,也不应该把自己的姿态摆得这么低。   格洛里站着都比他高。   季凌恶狠狠地甩下抹布要站起身走人。   下一秒,就慌慌张张弯下身,转了个圈,直接钻书橱里了。   他头发上有蜘蛛网、手上全是青到发黑的苔藓,脸上不知道有没有蹭到灰,奥维还评价他变丑了。   格洛里的狗眼表达着不解。   狗当然不懂他这幅样子并不适合被人看见。   南序踩上了木屋的两级台阶,在台阶上和阿诺德交谈:“人多吗?”   “还行,被我吓跑了。”阿诺德无比得意地回答。   南序只问:“你有没有感觉不舒服?”   他怕阿诺德接触的人太多惊恐发作。   阿诺德粗壮的声音忽然变得细声细气的:“也……也还好啦,比之前好多了。”   “嗯,那就好,下次我去医院复诊你和我一起吗?”   阿诺德呃呃啊啊一会儿,在做着剧烈的心理搏斗。   南序也不催他,静静等待时抽空摸了摸格洛里的头。   小狗色彩有限的灰色视觉里垂下一双手。   冷色调、修长,手背上有青筋,指尖收拢成很干净利落的弧度,温和地用指腹摸过灰白的皮毛。   季凌往里面缩了缩,怕被南序发现以后当成变态。   格洛里闻到南序的味道,兴奋地拱开季凌去舔南序的手指,温热、湿漉漉的。   南序的手指条件反射地微微蜷缩了下,很快伸直,手指的顶端出现了晶亮的湿意。   和那天朦胧夜色里一闪而过的唇上光亮相似。   “我去洗手。”   仗着格洛里听不懂人话,南序光明正大地表示嫌弃。   “好。“阿诺德点头,南序一走,他就低头去看台阶下的书橱。   领结松散的季凌灰头土脸、耳根通红地钻了出来。   “你干嘛?”阿诺德不信任地抽着季凌。   季凌张嘴,嗓子有点哑,没说出声。   既然南序回来了,阿诺德不希望南序碰见季凌,招呼着季凌快点滚蛋。   “干得一点都不行,快走吧你。”   “我……”季凌发出了一个音节,没注意就被阿诺德推走了。   他顺着惯性走远一点,有点空白的脑袋慢慢再次运转。   他摸了下自己的口袋。   不知名味道酸甜的红色小花只剩下花的残骸。   本来打算带给南序的,一着急全忘了。   前头慌乱躲藏的时候,被压到碾碎,弄得他的口袋里一塌糊涂。   他想扔又有点舍不得扔,习惯性放进嘴里,忘记自己手脏,混了青苔味道。   苦不拉唧的。   几场春雨过后,学院有了润物细无声的变化。   校方邀请了建筑学界的知名校友再次出山,对校园重新再规划。   诺伊斯在设计之初已经尽量做到尽善尽美,所以能做得调整不太大。   变化最大的可能是南区即将新建一个体育场,其余的无非就是把现代设施升级到最新技术,对草地地皮、水木景观再修整一番。   人文方面倒有一些文章可以做,学校对外向许多艺术家发出了约稿,届时考虑将举办展览,对内动员了有基础的学生在校内部分长廊、旧教学楼、旧礼堂等地段完成绘画。   舒逸尘尝试上传了自己的作品报名,没想到真的通过了,分给了他老旧教学楼最顶层走廊的一面墙。   舒逸尘第一学期刚来学校的时候有个爱好,就是打卡测评诺伊斯各大教学楼、图书馆等等可以学习的地方,更新学习心得。   他看到分配给他的这栋楼时第一时间反应——南序挺喜欢去这里自习。   诺伊斯的学习场所数不胜数,每幢楼都有自己的特点,这栋楼历史悠久,最大的特点也源于它的历史,教学楼部分结构由木质材料建构。   从木头的味道可以判断出气候与天气。   如果是干燥温暖的味道,可能说明佛列伦州的夏季到来,晒干了木板缝隙间的每一滴蒸汽。   雨季到来时,木头的味道变得潮湿厚重,胜在建材原料好,不会有那种将潮未潮的霉味。   楼顶走廊的墙上很多往届同学的暴戾发言,甚至还有一些不堪入眼的话语,他需要用颜料创作把整面墙给覆盖。   要是运气好,还可以望到走廊尽头、来天台背书的南序。   他和南序见面的次数手指数得过来,在这栋楼、在南序和季凌交锋的天台,在实验室……   每一次都把南序的形象在他的印象中添重几笔。   自从接了这个项目以后,他撞到南序的次数反而变得更多了。   舒逸尘自认为其实是一个很容易受环境影响的人,天色阴沉都会让他的心情变得沉重,以前觉得烦的时候他会一顿狂躁地在没人的地方跟猩猩一样嗷嗷乱叫,一通发泄,现在这种情况改善了不少。   他包裹在沉稳的木头香气里进行着创作,时不时抬头还可以欣赏到南序纤长挺拔、安静默背着书本的背影,感觉自己的心灵得到了净化,忘却沉重的课业压力、阶层的负担,甚至平和到可以原谅某些讨厌的同学。   并没有。   当他脚步轻盈地背着画具走到墙壁面前,发现他费尽心血画了一半色调清新的壁画,被抹了那么丑的颜色上去时,他又狂躁了。   到底是谁!   这栋楼原先有些地方还没有监控,后来听说谢倾有一次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发话把全校都装了监控以后,这栋楼基本也做到了监控全覆盖。   舒逸尘把书包往地上一甩,准备冲去监控室调监控。   重重地在地板上踩了好几步,他的脚步渐渐停住了。   他看到了南序倚靠在天台栏杆前的背影。   静静的、很从容、很安心。   快要到达顶点的生气突然回落,急遽转化为了另一种情绪。   很微弱的委屈突然被放大了一百倍,他紧紧盯着南序,视线一片模糊。   一开始就收不住了。   他的眼泪开闸了以后似乎就再停不下来,从无声到有声,一呼一吸地哭得很有节奏,传得很远,传到了天台。   南序一只手托着下巴,移开了书本,眼睛看了过来。   “感觉你好像特意到我面前哭的。”   舒逸尘发现自己隐秘的小心思被戳中了,默默要抬手捂嘴。   依旧冷淡的声线,不过没什么责备的意味,隔着有点远的距离,嗓音飘进耳朵里甚至有几分隐隐绰绰的温柔。   “说说吧,怎么了?” 第37章 争锋   舒逸尘同手同脚地走到了南序身边。   微风里他的眼泪被风干, 在脸上糊成一团,他赶紧吸吸鼻子,免得更狼狈。   他找到了纸巾, 赶紧糊到脸上随意抹了一把, 结果才停了一秒钟,马上就有新的眼泪滚了出来。   眼泪太多了流不完,他索性把白色的面巾纸盖到了眼睛上。   溢出的眼泪迅速被吸收到纸张上,白色纸巾润湿成透明,可以透视光影。   模模糊糊的一团微光。   他知道那是南序。   哭得太久太用力,感觉自己的灵魂快要出窍了, 像轻飘飘要飞走的风筝。   但又有一根线扯住了他,那根线就在他身边。   南序转头跟他说:“不是你遮住眼睛, 我就发现不了你在看我。”   舒逸尘回了魂, 不好意思地拿下纸巾,他现在可以说话了, 仍然带有抽抽噎噎的语调:“不好意思啊, 我没控制住情绪。”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南序就感觉特别委屈。   “我以为你会离开呢。”他小声用南序听不见的音量说话。   当然不会有任何指责的意味,他只是感到惊喜, 在喜的同时有一些些惊的疑惑。   就好像他一直对着静谧的山谷, 忽然有一天山谷的风传给他微弱的回应。   但想想, 似乎并不意外。   不太清楚南序还有没有印象。   但舒逸尘对于南序最深的印象,源于上回在密闭实验室犯了幽闭恐惧症, 撞见谢倾之后症状加剧, 南序路过时提醒他呼吸,拯救了溺水一般濒临窒息的他。   他的记忆定格了那么几秒钟,南序经过、说了一句“呼吸”、再离开。   然后他获救了。   大脑反反复复地回播着这段录像, 时不时汲取着能量,往后再遇到南序,又形成一段影像,再次回放,成为他安定感的来源,慌乱的大脑会重归思路清晰。   不太清楚别人的大脑构造怎么样,反正他还挺经常会联想到南序的。   感觉舒逸尘的情绪平复,可以正常对话了,南序看了眼舒逸尘前头走过来的方向:“你的画出问题了吗?”   “嗯,被人毁了。”心态大起大落之后,舒逸尘的心情反而进入了一种平静之中,“你要去看看吗?”   天台和连廊没有几步的间距,移动几步就到了。   “算了,我……”舒逸尘又不那么希望南序见到失败的半成品,“它之前不长这样的。”   舒逸尘接触绘画没多久就可以独立承担起壁画设计,灵气和巧思很多,以这栋楼的木色为基调,绘就了一幅林间的景象。   笔触很清新,浅亮色调为主,沾了点雨雾,散发人间仙境的调调,是舒逸尘最擅长的风格。   现在被人泼了黑灰色的颜料,完全破坏了画面的美感。   “我知道,森林主题。”南序说,纯粹的欣赏,“很厉害。”   舒逸尘结巴了:“你……你看过啊。”   南序点头。   又不是瞎子,离那么近肯定看得到。   诺伊斯的鉴赏课不是白上的,假期又经过了蒙特佩斯的梅琳达女士亲切的美学熏陶,南序入了门,可以在鉴赏论文里分析出一二三四点的内容了。   其实舒逸尘的绘画技巧出自温斐。   在进入诺伊斯时,温斐向他伸出了援手,还邀请舒逸尘进入了画室、琴房,教会了舒逸尘很多东西,他很感谢温斐。   换在平时,他一定会谦虚地回答“是温斐教的,多亏了这个老师,其实我画得很一般”。   可在南序面前,他没打算这么答了,准备顺水推舟收下这个夸奖,顺便试探了一下:“你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之前梅琳达女士在学画画的时候,也想拉上南序一起学,几次以后发现南序实在带不动,只能被迫放弃。   南序挺清楚自己在绘画方面的确没点亮技能,摇了摇头:“不用,我学不太会。”   他抬头指向西北侧楼壁顶端,帮忙解决问题:“那里有监控。”   他有个习惯,有人的地方他会先观察踩点一遍监控。   舒逸尘“嗯”了一声。   其实监控都不用查了。   他观察过颜料的质地,可以认出颜料的牌子,再结合他在学院的经历来看,基本上就锁定了。   是余笙。   曾经的朋友。   上学期末兄弟会宴会结束之后闹掰了,从假期起直到这学期开学,再也没有联系过。   余笙了解着舒逸尘,就像舒逸尘对他同样了解一般。   哪怕有监控也无所谓,余笙是故意让舒逸尘认出来的。   他明晃晃地要折腾舒逸尘的心态,体会一下来自曾经好朋友的背叛。   放在以前,余笙就成功了。   舒逸尘会愤怒、伤心、质问、甚至崩溃。   因为余笙曾经是他的朋友,两个人相互约定着考同一所大学,实现自己的梦想。   情感具有牵连性,就算分开得多么决绝,一旦扯到当初的回忆,就难免有触动。   现在有南序了,谁管那人。   本来应该难过的,南序在身边,突然变得可以举重若轻地放下了。   南序感觉自己全程没怎么说话,舒逸尘就自己调整好心情了,情绪跨越非常大。   没太懂,但反正应该没他什么事了,南序就不再言语,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起身:“我先走了,要去找老师。”   舒逸尘连连点头说“好”。   南序走了两步,回过头。   舒逸尘立正!   南序遗憾地看了眼壁画:“还有补救的办法吗?”   舒逸尘呲牙毫无形象地笑起来:“你放心,我可以的。”   目送南序背影消失在拐角以后,舒逸尘呆呆站了好久,僵硬的身体像上了润滑油,内心突然生出了无限豪情。   他,舒逸尘,就是南序肯定过的小艺术家。   没有诓南序,画虽然被毁了,但他有了新的灵感。   他谨慎地抬起手,从墙壁角落的污浊起笔,勾画成尖锐勾结的荆棘。   浑浊荒瘠的荆棘丛逐渐遍布蔓延到墙面之上,人立在墙边时,排山倒海的暗色情绪倾泻而下。   时间不知不觉过得很快,伴随光线的移动,舒逸尘额前沁出几滴消耗过度的冷汗。   已经变成跟之前完全不一样的风格。   幽暝、沉郁。   很影响舒逸尘心情的着色笔调。   他长舒一口气,眼神忽然变得专注且炽热,蹲在墙角下,轻柔地开始画下荆棘里开出的第一朵蔷薇。   期中几场陆陆续续的考试结束了,南序被频繁得被各个老师叫去交流。   几位老师的办公室都在一栋楼里,南序出了这个门又进了另一个门,在地图上看很像主角小人被困在教学楼里做任务。   不枉南序之前出去野营的时候也心系着课外作业,他凭借着真真正正的实践经验拉高了评定分数,在生物学这门课程的总分上,终于获得了人生的第一个A。   老师很满意,因为当初她一见到南序,就感觉南序就长着一张要拿A的脸。   经过大半年的努力,这个A终于挂在南序的身上。   当事人比她想象中平静得多,问他有什么首发感受,他思考了下回答:“原来要这么努力才能拿A”。   听着这话的表述有股淡淡的疲惫,老师狐疑确认了下南序的状态,应该没有被累到,她笑道:“我相信下一个A在等着你,去吧。”   她很熟悉南序的行程:“去找埃德文吧,一定记得告诉他你在我的课程上拿了A。”   南序抿了抿嘴角,勾起一点弧度。   埃德文老师在成绩刚出来时就听说了。   他还知道南序现在文学拿了C,拉丁文拿了C,法学拿了B,化学拿了B,他的物理也拿了个B。   不就是得了个A吗?   他才不会在意的。   教育学上有句话说得好,和自己比才是最重要的。   与其卷学生,不如卷自己,他立志让自己成为诺伊斯讲课最深入浅出的老师。   他把南序叫来只是例行地把练习交给南序。   他很想嘱托,又嘱托不了什么。   其实南序很让人放心,无论在课上还是课后。   先前天气冷了还可以劝南序多穿点衣服别感冒,现在天气转暖了,他的这句万能模板不好用了。   埃德文嘴笨口拙,只好又回归到教育上。   “有没有想好之后去哪个学校?”   南序说:“没有。”   预想过南序可能会回答“没有”,还是没想到南序会回答得这么干脆,他停顿了一下:“没事,先顾好当下,多刷刷你的简历。”   诺伊斯很多学生一早就坚定地选好目标,在专项领域上积极钻研着可以包装自己的成绩,虽然有目标是好事,但有时候用力过猛,难免带上些功利性。   南序这样不疾不徐、顺其自然的,不符合联邦主流的教育观点,却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对。   之前他总爱用自己所谓过来人的视角去催促南序,认为一定要在既定的轨道上行走,才可以得到一个一帆风顺、为人所羡慕的人生,殊不知或许落入了思维固化的陷阱。   “如果你要是有什么问题,你也可以问问阿诺德。虽然阿诺德只有些半吊子的各种头衔,但勉勉强强实践经验丰富,他还是有一些可取之处。”   经常打电话来北区和阿诺德互相吵架抬杠的老师就是埃德文,他和阿诺德是老相识,阿诺德算是他从前同一个大学的学长。   南序颔首。   说起阿诺德,埃德文老师的语调顿时高昂起来,落下又轻轻的:“我听说他的情况好一点。”   具体表现在,跟他互喷的时候,思路更清晰了。   当初他联系阿诺德的时候,只是想阿诺德给予南序一些庇护。   他和南序相识于课堂。   抓狂的老师和犯轴的学生。   然后在南序一次又一次锲而不舍地请教弱智问题里,加强着师生之间的联系。   虽然疑惑过南序的疤痕,有时脆弱的身体,但南序的气质实在太有迷惑性,完完全全就是要永远把个人毕业照挂在诺伊斯礼堂光荣墙的那类学生,他想当然地忽略了。   直到期末结束,他偶然路过特招生议论时提起南序的名字才知晓了这一切。   诺伊斯的华美、宏大的场景背后,隐藏着晦暗、不平等。   埃德文同样也感到无能为力,尽自己可能给了特招生一些保护,有时候他也想过辞了教职眼不见为净,但转念一想如果他也走了,可以伸出援手的力量又少了一份。   所以知道南序报名了助学项目和阿诺德产生联系以后,他立刻明白了南序的打算,联系上了阿诺德。   联系完他就隐隐后悔,忘记阿诺德那个容易逆反的性格了。   没想到南序不仅成功了,而且似乎还反过来治愈了阿诺德。   南序这个性格随遇而安,到哪里都能生活得挺好,连北区都可以征服,但他希望南序可以在更好的环境里安定下来。   “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老师,不要硬扛。”埃德文说。   南序轻轻点了点头。   ……   南序抱着一堆的练习题回到了自习室。   新纸带有油墨味,大概因为原材料都是植物,它平顺地融进了室内的木头味。   科目太多、琳琅满目。   他按照条目理好,拿出笔记本翻阅。   南序读书的时候,如果没有书在,外人有时候会很难辨别他在读书。   他不太有什么小动作,不会有什么小表情,偶尔烦了才会扯开领带透气,像安静铺开的书页,吸引人驻足。   门口笃笃敲了两声。   裴屿说:“不好意思,打扰了。”   他在门外已经站了很久,南序沉浸在思绪之中,他不好打断,趁着南序拿起笔又放下的间隙,他才敢出声。   “奶奶给我寄了手工艺品,要我拿给你。”   裴奶奶寄了包裹来,塞满了她在疗养院做的小玩意儿,手工编织的蝴蝶、蟋蟀、甲壳虫和自己尝试做了纸浆做成的小书签,让他分给南序一些。   裴屿不太确定南序会不会喜欢这些,但他的奶奶似乎挺了解南序的,而且这是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和借口,可以到南序面前,和他攀谈。   “好。”南序收下了。   “嗯。”裴屿应下。   静止的时间在话题结束以后开始流动,裴屿站在桌子的边角,可以见到南序的笔记本和草稿纸,南序似乎卡在了某个步骤,草稿纸上写满了一页仍然解决不了。   裴屿发现这本笔记并不属于南序,和南序的字迹对应不上。   他扫过题目,再扫过解题过程,迫不及待地用最耐心的语气说:“这里卡住了吗?因为少了一个步骤,你看……”   笃笃又是两声。   谢倾站在门口收回手,视线越过裴屿,朝向南序,挑眉道:“还请了别的老师?”   “没有,他找我有事。”南序回。   这笔记是谢倾的,应阿诺德的“年纪小不要看太多电子产品”的要求,谢倾后来又给了南序纸质版的笔记。   南序消化得差不多,上周野营刚巧碰见谢倾提及了笔记的事情,他就和谢倾约定了时间,准备把笔记里面未解的问题一口气全部梳理清楚。   本来应该是谢倾在的位置,换了另外一个人,当然很碍眼。   “他是谁?”谢倾目光直直的,只问南序。   不用南序回答,裴屿说:“裴屿。”   同一个年级的,成绩排完名,第一名不是裴屿就是谢倾,之前还一起参加过表彰,裴屿不信谢倾不认识他,偏偏现在故意这么说话。   裴屿当然知道谢倾。   四大家族继承人之一,光环加身,很倨傲的一张脸,刚开学时匆匆出现在开学典礼过,冷峻、漠不关心地走过礼堂前列入座。   身边的特招生在季凌、温斐经过时会忍不住感叹点评几句,在见到谢倾以后反而隐隐沉默了下来。   裴屿对学院里的大部分人都不关注,更别提后来谢倾家里出了些事,大半个学期没有来。   他情愿谢倾永远没有消息,而不是在突然反馈给他的信息里,找到了“谢倾在南序身边,而且和南序相处得还算融洽”的内容。   不是不速之客,而是有约定地出现在南序身边,就足够证明太多东西。   谢倾已经走进了室内。   三个人,很空旷的房间,又似乎很逼仄,仿佛只剩下南序那张桌子和他左右的空间。   谢倾的手撑在南序附近一张桌子的桌沿上,比大众印象里要柔和,嘴角有弧度,维持着见到南序后微微上扬的角度,把视线移向裴屿,眼珠的颜色漠然:“特招生?”   很平淡的语气,没有任何意味,裴屿却感觉脊柱被针刺了下。   他的肌肉绷紧了,以一种过分横平竖直乃至不太自然的姿态,挺直着脊骨部分的骨骼。   谢倾比他随意一些,倚靠在桌沿,身体微有一点向前倾身的流畅弧度,像张蓄势待发的弓。   两个人的性格都偏冷,就算隐隐在争锋,那样的锋芒也很隐匿,避免刃面的寒芒暴露到南序面前。   裴屿说:“你挡到南序的光了。”   光确实从谢倾斜侧方的方向探进来,有白炽灯在,对南序可能只有一点点影响,谢倾当然听得出来是裴屿的借口,还是让开了,远离到稍微远一点不会扰到南序的地方。   如果谢倾维持着寸步不让,裴屿似乎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感受,偏偏谢倾让开了,令他感到一丝一拳落空的微妙。   双方相互看不穿看不爽彼此的心思,其实不过才过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   南序转了转笔。   他回想了会儿,印象不太深了,但可以肯定的是裴屿和谢倾在原著里几乎没有任何交集,是剧情里离得最远的两个人。   毕竟已经和谢倾约定好了,南序转头跟裴屿说:“我会回去给她发消息的。”   裴屿第一次不喜欢自己敏锐的神经和自尊,那样就不会听出南序口中希望他退场的意思,也不会再听懂了之后放不下脸面纠缠。   他的呼吸有几秒钟颤抖的错乱,低低应了一声好。   三个人变成两个人。   谢倾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因为“第三人被放逐”的自得或者喜悦。   “是哪里不会?”他问南序,自然地回归正题,坐在南序身边的座位上。   “先等等,我感觉我找到点思路了。”   有灵感的话,南序还是更喜欢自己抽丝剥茧找寻答案。   “好。”谢倾答应下来,把借阅来的习题平铺开。   诺伊斯学习的内容大部分他就在更早的时候学习过,基本扫过一遍就能得出答案,为了方便南序理解,他这段时间开始不吞步骤地写下过程。   笔尖在墨水纸面上洇出一小滴墨渍,在墨渍即将越晕越大时,他淡定地控制自己抬起手,换了一张干净的纸面,瞥过南序夹在书本里新出现的毛边复古书签。   他发觉了。   南序和裴屿挺熟悉的。   和学院里的同学不一样,他们之间有着学院以外的联系,并且那样的联系对南序而言并不是一个讨厌甚至算得上温暖的存在。   透明的、隐秘的、不为人知的丝线只存在于裴屿和南序之间,在某个寻常的日子,因为阳光微妙又刚好的角度,连带着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一起被无意间发现。   谢倾写下一串公式,顺畅地向下接续作答的过程。   光线洒在他的侧脸上,他的唇角平直、神色自若。   “谢倾。”南序叫他的名字,出声提醒,“你这题做错了。” 第38章 态度   谢倾的眼皮嗡鸣一般的连续急促震颤几下, 镇定自若地收回手没再往下写:“是吗?”   保持冷静。   他再重新阅读一遍题目,笔尖渗出的墨水仿佛掺杂了胶质,令他本该能随意解答出来的答案粘黏在稿纸上。   脑子转不动。   不会做了。   一点虚无缥缈的危机感轻易动摇了他的心神。   谢倾放下笔, 望着一整页机械性写下的笔迹, 全身自然地就散发了跟柠檬被挤压出汁水时清新的气息,说:“如果是他,应该就能做对了吧?”   他是谁,显而易见。   南序认真分析了这道题的难度,以他现在的学习进展,都可以发现谢倾的思路走偏了, 更何况裴屿,裴屿算得上是一个天才。   他诚实地说:“应该能吧。”   谢倾顿了一下, 像被哽住, 用力滚了滚喉结才恢复顺畅。   南序过分直白的回答召唤回他零星的本能,顺畅地使他的大脑恢复了运转, 刷刷重起了一行写完。   “现在对了?”他问。   南序凑过去研究步骤。   倾身而过的角度, 因为专注思考,南序的睫毛也忘记了眨动。   谢倾也没眨动自己的睫毛,望着南序:“你和裴屿认识吗?”   怎么认识的?什么时候认识的?关系有多好?经常联系吗?   南序轻轻“唔”了一声。   由于南序过分简单的回答, 浪费了一次宝贵的问答机会。   再问一次太刻意, 有很大风险会引起南序的警觉, 经过潜意识的权衡利弊,谢倾遗憾地夺回了自控权。   “做对了。”南序移回前倾的身体, “我以为你们都不会做错题目的。”   谢倾淡淡笑了笑:“怎么可能?”   他以前也这么自我认为的, 但现实告诉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   避免多说多错,谢倾直接地切换话题,回归今天最开始的目的。   他大概能估测出南序会在哪些地方卡壳, 毕竟笔记本里的陷阱就是他亲手设下的。   南序非常顺畅地把所有的思路打通,像结束了一局漫长的闯关游戏,露出一点笑,好心问谢倾:“你要不要先走?”   感觉他还挺忙的。   谢倾跟着南序笑起来,好整以暇地撑起手支住侧额,手臂占了大半张桌子的长度,幽幽叹了一声“唉”。   卷土重来,很擅长地流露出“你怎么用完就丢”的落寞和谴责。   南序这回听懂了。   行吧。   随便他了。   南序趁着思路还在,再次完全沉了进去。   他的手臂伏在桌面上,轮廓笃定认真,下颌线干净利落。   淡金色的光切割在胡桃木桌面上,沿着光线的轨迹移动,会不自觉地偏移到线条侧方的人影上。   谢倾很少会驻足去关注微尘一样细小的瞬息。   优渥的家世、卓越的天赋、麻痹的情感,使他习惯居高临下地俯视时间在布满暗礁的涌流里喧嘈地急遽逝去。   他在观察南序时,终于开始感受到他看不懂的文学作家笔下所谓的细节。   透过窗外斑驳树叶的光斑,落下透白书页的边角。   翻页时,南序的指尖会蜻蜓点水一样触碰纸张的角落,光斑就映在指盖上,晃动一下,安稳投射在下一页上。   南序让诺伊斯割裂出一个很安定的空间。   他追溯着那点光源。   还有很多细细小小、或暖或冷的光会落下南序的身上,他在收集珍贵光影碎片的过程里感受到柔软和真实。   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傍晚,春季白天的日光渐长,天色处在白与灰之间,渐渐的随着时间的流逝,色彩昏昏转暗,直到收拢起所有的亮色因子,只余下彻底的漆黑。   谢倾看了眼时间,已经快要十二点了,南序不停歇地坐在那儿快六个小时。   “南……”他开口发出了一个音节。   南序抬起手挥了挥。   意思是别吵他。   谢倾只能不再说话。   南序的专注力非常强,坚定不移,多吵闹的环境都能够全神贯注,在完成设定的目标前会不动摇地前进。   直到“咔哒”合上笔帽的声音响起,谢倾懂得南序准备收拾书包走人了。   诺伊斯财大气粗,连路灯也非要和外头的做出一些区分,灯柱雕花、灯罩镂空,但从功能性角度上和其他路灯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更加麻烦。   声控灯,随着人脚步的落地会渐次亮起,光度适中,暖黄色,不算很明亮,每隔五秒就要再踩一起以免灯光灭掉。   南序在严谨地根据时间间隔踩下脚步,确保前一盏灯暗下的同时下一盏灯会亮起。   谢倾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其中有个路灯历史悠久,出了点问题,不符合计算的规律,有一秒钟的差距,提前要熄灭。   谢倾特意多踩了一脚,让它重新亮起来,但是显然这样破坏了南序的节奏,引起南序的注意。   南序转过身,从灯罩里出发打散的光线像春日融融的落雪一样飘在南序的身上。   南序有时候会挺注重规律性和秩序感,谢倾不懂突然打断南序,南序会有什么反应。   南序的眼睛很漂亮,双眼皮窄长、眼皮很薄,淡寂的眼神,在南序的打量里,谢倾有点吃不消想先举手投降了。   南序又踩了一脚。   声控的。   要灭掉的路灯马上又亮起来了。   哦,没有生气,原来只是在等下一个五秒,重新找回规律。   很宽容、很有原则,刚才转身只是在宕机默数秒数。   “你的灯也快灭了,走吧。”   谢倾快步走向南序,感觉很可爱,抑制不住笑起来,从震动的胸腔到抖动的肩膀。   南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笑什么笑。   早春晴朗。   其实天气才刚刚攀升到1开头的两位数,早上没什么太阳,多云,没有转晴的迹象,只是舒逸尘单方面因为自己晴朗的心情而赋予了好天气的定义。   他这段时间天天写完作业以后就泡在了这栋楼里,进入了很玄妙的状态,没日没夜地画画,要是有外人路过估计会被他过度虔诚到略显狰狞的模样吓到。   学校没有赶工催促他的意思,是他自己灵感大爆发,每天肾上腺激素狂飙。   总而言之,他画了个爽。   有时候人在太开心的时候就会突发点小插曲。   很湍急的一阵脚步声,把角落里的尘埃和湿软的霉味都带得飞起来,舒逸尘不适地皱皱鼻子。   “舒逸尘。”   他曾经的朋友跑定到他的眼前,不甘又憎恨地叫他的名字。   舒逸尘耐心地用最细的画笔把浓绿叶片上的脉络勾勒出来,小心地收好自己的画笔,才转过头去。   余笙的表情有和他的语气一样黏稠的愤恨。   舒逸尘恍惚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几个月没见,还是余笙有些变样了,他感觉到非常陌生。   当初南序没点燃那支作为赌注的烟花,余笙也没有通过兄弟会的测验,成功进入兄弟会。   南序离场之后,那群人脸上的光影明明灭灭很久,沉默了会儿,渐渐散开去。空气里因聚集在一起而上升的气温回落,寒气从大理石地板渗透上来,舒逸尘连忙扶起腿软瘫坐在地上的余笙离开。   余笙一路沉默,舒逸尘以为他被吓坏了,温声安慰他:没关系的,不加入兄弟会也可以,他们只要继续好好学习就可以,毕业以后他们会去到自己希望的大学,诺伊斯的经历总会成为过去。   他担心余笙是在害怕奥维他们的报复,承诺接下来他会和余笙寸步不离地保护他。   而且舒逸尘心思细腻,他感觉南序不愿意对余笙出手的结局,释放了一个信号,那些人会因为害怕南序对他们的厌恶加深而忍着对余笙眼不见为净,刚才宴会时没再理会余笙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知道哪一句话触动到了余笙,舒逸尘听见余笙在他耳边发出一声嗤笑。他转过脸,也许是月光太冷森,也许是余笙不想掩藏了,嫉妒让余笙比鬼还要怨毒。   余笙甩开舒逸尘扶着他肩膀的手,开始咒骂。   骂他不思进取,骂他仗着季凌和温斐对他的与众不同而特立独行,骂他每次替别人出头的时候是不是特别为自己的英雄主义而感到得意。   舒逸尘僵在原地很久,在寂寂的冬夜被冻得全身发麻。   余笙就是这么想他的?   他一直以来的抗争在他的朋友眼中只是一场自以为是的闹剧。   舒逸尘手脚冰凉,余笙从他的茫然里仿佛获得了力量,继续骂南序故作清高吸引别人的视线。   愤怒终于占据了舒逸尘的大脑唤回他的思绪,他难以置信地说:“南序没有伤害你,你不骂加害者,竟然反过来反咬一口?”   这个朋友已经变质了。   他觉得余笙可怜,更觉得对方可恨。他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再去对待对方,默默拉黑了余笙的联系方式,很想掉眼泪。   他和裴屿分享了这件事。   刚和裴屿重逢的时候,舒逸尘有把余笙作为朋友介绍给裴屿,不过裴屿对余笙的印象似乎一直很一般,听完以后淡淡评价说“断了也好”。   但也只是这样了。   裴屿不太理解他为什么伤心成这样,也不明白这件事对他带来的冲击和动摇。   抛弃这段扭曲的友情应该像抛弃垃圾一样果断,当断则断。   裴屿似乎不太认同他的优柔寡断。   舒逸尘只能一个人在宿舍的黑暗里发呆坐着。   巨大的迷茫包裹了他。   他做的一切真的很可笑吗?   没开灯,只有惨白的几丝月光透过窗进入,可以让他看清室内的场景。   墙壁角落的阴影正缓慢地向上攀爬,浓厚的夜色像涌动的漆黑浓稠物质向他席卷而来,他无法呼吸,快要窒息。   全身的感官一边麻痹一边下意识自救。   “呼吸。”   大脑翻出了南序在实验室门口给他下的命令,扯开了鼻腔和呼吸道的一点空隙让空气流入。   然后又翻到了南序在宴会上壁炉火光边的剪影,还有把玩着的打火机泛着的幽冷蓝光。   还有火机的光消失前,南序最后坚定的脸庞。   他的视觉也回来了,他可以感知到眼睛的存在,因为一阵潮意濡湿了他的睫毛。   要刺穿他血肉的荆棘丛里中有一朵永不动摇的蔷薇。   舒逸尘终于埋到被窝里哭了出来。   所以那天画被毁见到南序以后他才会哭得那么撕心裂肺。   他终于在很想哭很无助的时候又见到了南序。   现在舒逸尘不会哭了,他平静但冷冷问余笙:“你有什么事?”   “你去告发我了?”   余笙没有料到舒逸尘的反应竟然会平淡到几乎找不到情绪。   兄弟会测验失利,他心惊胆战地担心奥维、卓朗他们会不会事后报复他。   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切就这么揭过,无人理会他。   可对他而言,没人理会才是最痛苦的事情,他要出头,他要做人上人,他要做备受瞩目的焦点,曾经在舒逸尘身边时,那些人的关注会分到他的身上,令他误以为自己也算学院的风云人物。   特招生群体也有关系亲近的小团体,开学以后大家不知道为什么他和舒逸尘闹翻了,偷偷来询问他,他掉了几滴眼泪把自己塑造成受害者以后拉拢了一些同学。   但他仍感觉他就像一滩烂泥一样,只有以舒逸尘扭曲的情绪为养料,他才能得到滋养的动力。   “你来做什么?再泼一次?你赔不起那么多钱了。”舒逸尘耸耸肩。   那天泼洒颜料之后余笙就等待着舒逸尘来找他,和他产生纠葛,舒逸尘心软,肯定会被他瓦解。   结果他只等待学生会出具的一张惩戒条,说他破坏校园的公物要面临大额的赔款。   他哪里出的起那么多钱,只能拿奖学金勉强补上,还有一部分的缺口。   “小尘,我们不是朋友吗?”余笙企图唤起舒逸尘的回忆,把对方的感情调动起来。   舒逸尘被恶心得掏了掏耳朵,忍住不犯恶心,嘴巴里毒液快要滋出来了,忽然,他看见温斐在拐角出现,安静端详了会儿他们两个人对峙的画面,似乎有一阵子了。   “会长。”余笙从舒逸尘的视线望过去,局促地把汗湿的掌心贴紧裤腿。   温斐很有涵养地点头回应了他。   他身上别了十字架的胸针,闪烁银白色的光芒。   余笙观察发现温斐对上他的表情没有出现鄙夷,心里感觉几分安慰。   他嫉妒舒逸尘,有几分也出于温斐对所有人的温柔里,对舒逸尘独一份的特殊。   “不要再和小舒起冲突了,注意一点,下次不要再犯,你先走吧。”   宽容的话语,却又一次在维护舒逸尘,余笙低下头,眼中的恨意越发深刻。   看似一场冲突化解,舒逸尘奇怪地不想领温斐的情,他还没来得及开骂把余笙骂破防呢。   莫名的,舒逸尘看温斐也有点不顺眼了,他的理智告诉他实在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只好闷声拿起画笔转移注意力。   “来看看你的画。”温斐解释他到来的原因。   学生会对余笙作出了处罚,这件事当然会传到温斐的耳朵里,他不在意舒逸尘和余笙之间的矛盾冲突,更在意舒逸尘改造后的那幅画作。   他走到了墙下,伸手抚摸过下方已经干涸的淡粉色的蔷薇花。   “用更深一点的红色或许也不错。”   虽然温斐是他的老师,但每个人对艺术都有不同的见解,舒逸尘不想听。   温斐维持温和的微笑,没在意舒逸尘的忽视,指尖摩挲在花瓣上。   “用空气透视,我教过你的,还记得吗?近暖远冷,过度一点白色,效果会更好。”   舒逸尘想了想还真是,马上实验了下,效果很好,他软下语气:“谢谢会长。”   “没事,我很期待这幅作品。”温斐说,“但现在,你是不是得和我一起去教堂了。”   ……   塔楼的钟声即将整点敲响,白鸽从尖拱顶飞起掠过灰白色的天空。   又到了周一,也是诺伊斯的祷告日。   诺伊斯的教堂和礼堂毗邻。   和很多教堂一样。   彩窗、十字架、木椅、神像、蓝调静谧。   哥特教堂避不开的阴森感,又在内部巧夺天空的交错光影映衬下显得圣洁。   南序提前十分钟来占好了位置,惯常性地合上眼睛休息,感官的知觉逐渐在眠意中恍惚。   同学们鱼贯进入的步伐窸窸窣窣,相互交谈的声音被脑神经贴心地调弱成窃窃私语模式。   每次祷告日坐在南序身边的同学都不太相同,今天这位同学的气息如同杂乱无章的风暴。   南序把双臂环到胸前,淡定地调整姿势继续闭目养神。   祷告大约半个钟头的时间,南序一般会掐着点在二十分钟左右睁开眼。   刚睁开眼。   希里斯发梢的金光刺得人眼睛疼。   “你也不喜欢这里。”   希里斯的语气莫名带了点愉悦。   南序被闪了下,目光随意向下落在地上的某一个点缓神,随口说:“挺喜欢的。”   静默、管弦乐、唱诗、祷告……   每一个流程都很催眠啊,每次在这里都能睡很香,只迷糊一会儿也蓄上一波挺充足的电量。   没听到想听的答案,希里斯的笑收起来一点。   既然南序喜欢。   “诺伊斯的教堂很普通,巴伐利亚有全联邦最宏伟的教堂,你要是有兴趣……”   “没兴趣。”南序说。   找个睡觉的地方还跑那么远,他脑子又没问题。   接连遭受拒绝,希里斯的脸彻底阴沉。   果然,他和南序完全不可能有共同话题。   诺伊斯这项仪式一向让学生自愿参与,谢倾和季凌没有类似的家族传统从来不参加,令学院的某些人感到奇怪的是,希里斯来了诺伊斯之后也不怎么参加。   温斐和希里斯这对表兄弟很有意思。   希里斯才是那位出自宗教世家的继承人,可学院的宗教事务全权由温斐负责。   温斐的母亲来自卡佩家族,温斐受她影响,从小有所接触,负责这项工作无可厚非,可希里斯来了,难道由希里斯接手难道不是再正确不过、名正言顺的事情了吗?   信仰如果被有心之人稍加利用,就有大篇的文章可以书写。   温斐的好名声里面又有多少教堂的功劳呢。   希里斯身边人不满于现在的安排,和温斐的支持者杠上了,奈何希里斯并不在乎,他们几次三番希望希里斯可以去争取。   然后他们就被希里斯嫌他们吵闹轰然踹门的一脚吓得呼啦啦跑了,不再敢提起这件事。   希里斯到来并且坐在南序身边这件事,连站在布道坛上的温斐发现时都愣住两秒才恢复神情。   差不多快要结束了,南序保持着清醒,趁着最后一点时间放空发呆,以便一会儿更好投入到课堂之中。   光线给南序鸦黑色的头发环绕上一小圈光圈,希里斯盯着一小圈光说:“教堂的后殿有一顶金丝荆棘样王冠,感觉很适合……”   算了,南序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南序,没必要说。   他抬起右腿搭在左腿之上,玩味地望向先前频繁望向他们这里的温斐。   温斐的手覆盖在圣经上,无名指上他家族的月桂枝缠绕到了第二个手指的指节,他正用低沉的嗓音读经: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春日柔风一般的语调。   “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   希里斯听完嗤笑出声,遥遥对上温斐,咧出一个灿烂又嘲讽的笑容。   从温斐口中说出来,他越想越好笑,神经质地躬身颤动身体。   南序说:“别吵了。”   一向只有希里斯嫌别人吵的份,南序竟然说他吵,他哪里吵了?   希里斯保持弯腰的姿态几秒钟才直起腰,眼神阴鸷。   他来这鬼地方就是为了测试他对南序究竟是什么感觉。   那场日出的剪影像那只鹰一样盘旋在他的眼前无法抹去,甚至他身上的伤口都愈合了,视网膜有时还会出现金色的灼烧感觉。   于是他随意找到了个南序会出现的场合。   繁丽的穹顶之下,南序抱臂垂着头,像纯洁无瑕的羔羊信徒,脖颈弯下的线条泛着隐隐的白光。   希里斯忍住不满再观察一下,发现南序只是在睡觉,嘴角松动了点。   结果南序睁开眼之后开口应了他几句话,全是反对,他得出结论,他还是和南序气场不和,南序还是那么值得讨厌。   联排的木椅上只有他和南序坐着,他拉远了彼此的距离。   坐在后排的同学来自一年级,卡佩家族的附庸,希里斯的拥护者。   他当然知道南序,一年级大部分也知晓,从刚开学的宴会、希里斯的枪击到野营活动的接触,处处有踪迹。   希里斯遇见南序时总是暴戾,不见南序时又会突然间提及南序的名字,刚刚开始坐在南序身边时气息平和,现在又再次阴沉。   希里斯的态度一定上决定了他们的态度,他有些迷糊,他们到底该对南序采取什么样的立场? 第39章 风暴瓶   十分钟以后祷告结束。   同学以为希里斯会拦住南序。   结果南序站起身以后, 希里斯仅仅瞥过一眼以后,如同缠绕在椅子上的枝蔓一动不动。   那位同学都打算伸出手去拦南序了,发现希里斯毫无动静, 而南序即将走过他的面前——   浅淡的眼风一扫。   同学讪讪地收起抬到一半的手臂, 让开了路。   从高处鸟瞰,教堂人群如同候鸟一般向门口迁徙,南序抚平袖口上的褶皱,胸前环抱着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等待加入黑压压的鸟群,隐匿自己的踪迹。   希里斯目视着南序离开, 扭过头,上半身倾伏着椅背, 指尖叩击几下:“你说, 我取代了我表哥那个位置怎么样?”   同学眼前一亮。   希里斯少爷来教堂一趟接受了神灵的感召,决定承担起卡佩家族的传承了吗?   马上这位少爷在三秒钟之后就推翻了自己的言论:“没意思, 站在台上在那儿只能眼巴巴地眺望, 在台下我还能坐某人身边。”   “你说对吧?表哥。”希里斯问要和他们擦肩而过的温斐。   人走得差不多,只剩下希里斯、几位一年级的学生、温斐还有在收拾弦乐乐器的同学。   温斐停下,静静听他说话。   “站在台上不应该平等地望过所有的信徒吗?怎么感觉你的视线好像集中在了我们这里, ”希里斯仰起脸, 长长叹了一声气, “是太久没见到你的表弟?还是要在看别的?上帝不是不可以有偏袒吗?”   “只是见到你来很惊讶。”温斐反问,“希里斯, 你怎么突然肯和我谈论起这些了?”   尽管宗教在联邦淡化, 但在大家族内部,尤其是卡佩家族这样历史上有名的教廷家族,信仰是他们延续的根基, 在代际之间层层传承。   百余年来,多多少少会有几位离经叛道的人,这一代刚好希里斯就是代表。   他从小听见祷告、圣歌就头痛,厌恶至极,圣洁的音符在他耳朵里是难听的低语。不过希里斯是这代卡佩家族中唯一金发碧眼的人,血脉纯正,继承人只会是他。而且这点小毛病在时常出疯子的卡佩家族算不上什么事儿,长辈们都选择了忽略不计。   温斐的不承认和惯常“用问题回答问题”斡旋的方式,希里斯跟他认识这么多年了,自然心照不宣。   他打量着温斐,懒得看对方的脸了,就把目光落到十字架勋章和白色缎带上。   一位永远带着完美面具的伪善神父,最擅长利用悲悯的姿态获得其他人的忏悔,在倾听中探知他人的消息,却绝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自己一丝一毫的想法。   希里斯见到每个人第一反应下意识厌恶。   欺诈、虚伪、贪婪,各有各的讨厌,温斐更是其中佼佼者。   温斐对南序的关注他看在眼里了。   南序呢?是不是也被温斐的那副样貌和气质欺骗愚弄了呢。   真是的话,那可太没意思了。   希里斯愉快地打算把这个问题当做近期可以探索南序的事情之一。   南序在他心里和很多事物联系在一起,离他最近的一样就是伤疤。   希里斯有了个思考时摸手臂上伤疤的习惯,凹凸不平的痕迹,目前还在消退的阶段。   脑回路转了一圈,空气里满是冷场的气息,他才兴味地朝温斐挑眉,眼睛里的绿色闪动,回答温斐刚才“为什么会讨论上帝”的问题:“神学嘛,再不学一学,表哥都快取代我成为卡佩家族继承人了。”   “又胡说了。”温斐的语气宽容。   他一幅“希望希里斯合群一点”的十足好哥哥姿态,换了话题:“对了,倾哥的生日要到了,你要不要来参加?”   季凌他们几个人都叫谢倾“倾哥”,一方面出于尊重谢家的权势,另一方面谢倾确实比他们大,在年初出生。   “谢倾怎么肯办生日宴?”   其他刻意放轻呼吸、默默听闻两位表兄弟隐隐对峙的在场人士也产生了相同的疑惑。   谢倾在学校算得上低调,但没有人会就此误认为他和他们一样。他少参加宴会、不参与兄弟会,偶尔和季凌、温斐出席学院必要的仪式,却难以叫人忽略他与生俱来的俯视者姿态。   温斐解释:“也不是他在办,先前大家生日都是这么过的,遵循惯例而已。”   随便找个由头,提供一个可以利益交换的平台、搭建一个可以延伸的关系网,谢倾没有想法,其他人却需要这个借口。   ……   诺伊斯的周末宴会、舞会大大小小,定期联谊,推杯换盏——   之前都和南序没关系。   因为他学不完。   没日没夜地补上基础之后,那些宴会依旧和南序没关系。   因为他没兴趣。   他的课桌不再出现污浊的痕迹或者垃圾,取而代之了一张张精致烫金的邀请函。   那些放置的人向南序同班同学打听着南序见到邀请函的表情,听说还没有当初南序见到虫子时来得有波动,毕竟虫子还可以喂小鸟。   谢倾的生日宴南序没有收到邀请函,不过收到了谢倾的口头邀请。   这种事情很难暗示,只能明牌。   谢倾应该思考了会儿,直接问:“南序,过几天我生日,你想吃蛋糕吗?我带给你。”   “可以啊。”南序说。   意料之外于南序答应得这么干脆,谢倾说:“他们想办宴会,宴会结束后我们在阿……”   想说最经常遇见阿诺德的书屋,但是南序晚上似乎不怎么到哪里去,他卡壳了一秒钟,南序接上:“实验楼旁边的花丛边见吧。”   太过容易地敲定下来,谢倾准备好的说辞全没用上,他反而一愣。   南序的思路就很简单。   谢倾免费帮忙补习了这么久,现在还热心给他送蛋糕,也不为难他参加生日宴,好像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他还感觉对方的生日自己似乎可以送点礼物。   凭借谢家的财力和资源,谢倾什么都不缺。南序的所有物品都走的极简风,为数不多的装饰品在假期时候被典当到了黑市,手上没有什么可以再送出去的,只能自制。   南序以前给朋友送礼物也偏向自制,就地取材,薅些小动物的毛发,会送些羽毛笔、手戳毛毡小玩偶等等,现在诺伊斯没有这个饲养环境,他思考了下决定善用学习过的化学知识。   一个干净的透明玻璃瓶,2.5克硝酸钾、2.5克氯化铵、33毫升蒸馏水……   完成一个可以根据天气变化而变化的风暴瓶。   试验了几次,南序选了一个结晶形状最好看的。   玻璃瓶找阿诺德友情赞助,水滴形,平面底,会亮灯,加强视觉效果。   南序还挺满意的。   阿诺德看完也很满意,很想抢过来,南序表示这个东西可以批发不用抢,再做一个就好了,而且等到阿诺德生日他还可以再送其他的。阿诺德说他不懂,是南序拿起哪一个,哪一个就最珍贵。   到了约定的时间。   南序提前从实验楼里出来,走到约定地点,不远处楼栋的光芒耀目璀璨,应该就是举办宴会的位置。   月光洒在花丛上,开了几朵莹白色的不知名小花,南序蹲下来摸出手机搜索它叫什么,落了一团影子在地上,像小猫的尾巴。   踩在泥土上的脚步声,谢倾朝他跑了过来,递给了南序一小块装在透明盒子里的蛋糕,一个长条状的细长小盒子:“给你的。”   “什么?”南序接了过来。   在谢倾的眼神示意下,南序打开了。   一支钢笔,上面似乎还镂刻了图案,光线昏暗,看不太清。   南序抬头问:“你生日,你怎么还送我东西?”   谢倾端详着南序的神情,感觉没有要退回的意思:“看见你那支被格洛里咬坏了。”   就是单纯想送东西,被他找到一个借口。   谢谢格洛里。   “哦,原来是它啊。”南序打算秋后算账,顺便把礼物递给了谢倾,“生日快乐。”   谢倾的眉眼一亮。   快见到南序的时候他就隐隐发现了对方抓在手里的亮光,但没有多想。   他只是贪心地想在有点特殊的一天见到南序一眼,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南序凑近,按下底部灯光的按钮展示成果。   析出的白色雪花晶体隔着透亮的玻璃器皿散发隐隐幽蓝的雪色光彩,映在谢倾的眉骨、眼睛上,似乎要把他瞳孔里的灰色风暴全部卷走。   他原本灰蓝色的瞳孔在光照下好像变成了矢车菊一样明亮的蓝色,眼睛里的光满了又溢、溢了又满。   ……   从远处看,那团光就显得很幽微,晕染隔绝出一个柔和的角落。   和刚刚才结束的纸醉金迷的宴会相去甚远。   温斐的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果实成熟味的酒气,眯起眼睛放远视线。   谢倾离开得不动声色,如果不是他出来散酒,沿着那条唯一的小路走了几步,还发现不了。   他盯着垂头看风暴瓶的南序和低头看南序的谢倾看。   “关系这么好?”他喃喃自语。   同在诺伊斯之内,谢倾有时也会和他们一起出现在南序面前,不像季凌那么要表现着去引起南序的注意,多数沉默,私下里很安静地听他们偶然谈论起南序。   很正常的关注,他忘记了,放在谢倾身上就是不正常。   没想到谢倾背地里竟然像伊甸园里引诱犯罪的蛇,不声不响地缠上了南序。   没办法假装不在意,因为南序给出了不一样的回应。   对他,对季凌,对希里斯,都不一样。   他反复摩挲着戒指上硌手的月桂枝装饰,枝条仿佛要从他的指节缠绕上他胸腔的位置,不断生长,一点一点收紧,挤压他的心脏。 第40章 马场   阿诺德感觉到, 最近有很多人在讨好他。   有的给他送生日蛋糕,有的要给他投钱翻新他的老房子,有的时不时来书屋逛一圈, 逛多了难免就会见到他, 见多了就从开始的两腿战战到现在可以大着胆子和他打招呼。   阿诺德非常不满意。   他经营许久的恶霸形象怎么能够就此破灭。   导致他恶人形象岌岌可危的罪魁祸首正坐在小木桌前面,左手边摞起来一大叠的书,眉头上挂了个小小的锁。   阿诺德趁着南序低头查资料的间隙,偷偷把谢倾给他的小蛋糕狂塞了好几口进去,抹掉嘴巴上沾着的奶油。   蛋糕味道好极了,可以偷吃就更加美味。   之前去医院体检他还查出了身体上的一些小毛病。   老生常谈, 戒酒,还要戒糖。   南序一如既往地不会多说什么, 不会像其他小辈用担心乖巧的语气劝告他以后一定要注意饮食习惯。   南序只是淡然地在阅读完那两张医嘱之后, 捏起纸张的边角拎到他的面前。   停顿五秒,给阿诺德的时间观看。   像在展示一张通缉令。   然后阿诺德的威士忌和糖果罐全被通缉了。   先前南序就有提醒过阿诺德的生活习惯, 阿诺德改正了一点点, 但忍不住偷偷藏了储备粮,藏得很深。   他满口答应一定矫正自己的坏毛病,心里得意极了, 北区可是他的地盘, 他要是偷吃, 南序怎么可能发现。   结果万万没想到。   南序派出了格洛里。   南序蹲在格洛里身边,轻轻摸了下格洛里的头, 给它下指令, 格洛里疾风一样兴奋地冲了出去,灵敏的狗鼻子狂嗅,把阿诺德压箱底的美味存货全都翻了出来, 兴奋地推到南序的脚边,围着南序摇尾巴等待夸奖。   南序弯腰喂给它一根肉条,顺便收缴了阿诺德的赃物。   阿诺德目瞪口呆地望着狂风过境一样的屋子。   苍天。   他的天塌了。   他的狗背刺他!   但没办法,他骂狗,狗也听不懂,要是被狗的新主人听见了,新主人会不开心。   所以谢倾来把蛋糕给他的时候,尽管他深觉对方无事献殷勤,仍然没有抵挡住诱惑接受了,并且要求谢倾给他多拿点,同时警告谢倾不准告诉南序多给他好几份,否则他就在南序面前说谢倾的坏话。   谢倾沉默片刻,垂着眼皮,默许了。   所以其实阿诺德在南序来之前就已经吃过几块小蛋糕,现在又拿出一块在南序面前装模作样,假装这是仅有的一块,假模假样地演绎着惋惜的神态:“好可惜,吃完就没了。”   南序把眼睛从电脑屏幕上移走,长时间用眼,他阖了下眼皮再睁开,再聚焦到阿诺德身上:“按照医生的安排,你这周摄糖量已经超标,吃完了这个以后我会监督你的。”   ?   阿诺德一边心虚一边思考南序是不是在诈他一边嘴硬问“为什么”。   南序放下了笔,说:“刚来的时候就见到你胡子上有一点干掉的奶油。”   好坏啊这个小孩。   故意看他演戏的笑话是吧。   阿诺德不假思索推锅:“谢倾分给我的。”   南序挑了下眉。   管不了谢倾了,现在在南序面前接受审问的是他阿诺德,阿诺德呵呵干笑两声,转移注意力:“换钢笔了,挺好看的。”   “谢倾送的。”   借着日光一看,钢笔上描绘了广袤唯美的高原和雪山,很低调,不会喧宾夺主,要调整光影角度才可以窥见全貌,有很多的小巧思。   无事献殷勤,介于刚坑了一把谢倾,阿诺德就不再多说什么批判。   阿诺德切换到下一个话题:“你不是已经考完了吗?怎么还那么痛苦。”   层层叠叠的书把人遮挡了一大半,阿诺德的视角望去,只看见南序翘起来的几缕黑发。   南序说:“还有论文没写。”   考试和论文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考试是表面上痛苦,实际上也痛苦。   论文比较具有辩证性,如果不带脑子水过去,写的飞快非常爽,可是一旦你要去深究文章的选题、结构、逻辑、观点,你这辈子就完了。   偏偏南序选择了后者。   同一个话题,不知道有多少个观点,互相驳斥对方的观点是异端,坚定地细数论证的理由。   乍看了都很有道理,南序被上一位说服了,下一位又十分合理地驳倒了上一位的论证。   南序借来了图书馆的书,顺便翻找到了书屋里相关的书籍,准备全部看完以后再向下推进。   阿诺德挺同意的,他就是这些杠精中的一员,具有丰富的杠精经验,只要先形成了自己的观点,越想越自信,一篇精巧的论述就完成了。   年纪大了,看见学生疯狂地学习还会心有余悸,阿诺德站起身端给南序一杯热腾腾的红茶。   “谁的课?”阿诺德问,不等南序回答,他瞥到了南序在翻阅的书籍。   “哦,是他啊。”   语气明显认识。   “他以前也是诺伊斯的学生,以前还有来我这读过书。”阿诺德说,“的确是个要求严格的人。”   没办法了,老师和学生都很严谨,注定是一场漫长的学术折磨。   拗不过南序,阿诺德只能劝南序一定注意身体。   好在南序还算拎得清“劳逸结合”的重要性,学累了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瞄了眼课表安排,换了身衣服,向着北区,但不是经常去的方向前进。   诺伊斯的马场同样设在北区里,选了宽阔的一大片平地,马匹品种优良、室内外训练场敞亮,设备齐全,也配有专门的指导人员。   南序经过时,跨坐在马背上的同学远远就望见了,像突然被拧上了发条又松开,无比流畅做完了几个障碍物的跨越。   教练捧场地夸了声好。   同学想吸引的不是教练。   差点忘了,这样的技术在南序面前也算不上特别厉害。   南序在马术课上很有名。   不是因为红牌游戏或者其他继承人的关注而有名,而是因为在课堂上的表现。   也不是因为像射击课刚开始差点飘红的成绩有名,而是因为感觉来到了南序的主场。   换下诺伊斯的制服,换上骑装,修身外套长裤,黑白搭配,把人衬得挺拔又优雅。   大家穿的样式都差不多,但就是控制不住目光往南序身上看。   诺伊斯的制服设计再怎么精巧,底色也是黑色的,南序很少穿大面积白色点缀的衣服,现在一看发现白色也很适合南序。   金属锋刃凛冽的白、雪后初霁纯净的白、天边云朵柔软的白,各人眼里有各人的形容。   南序只是安静地倚在训练场的白色围栏上,有着内敛又绝不让人忽略的光。   旁观人克制住呼吸,像进行了一场光合作用。   刚开始的课程集中在入门的介绍,大多数人从小在家就接触过马术,时常和父母、同伴相约跑一场,诺伊斯的课程无非对他们来说是一场从复习开始的户外运动,所以他们在教练做器材教学讲解的时候只顾着自己的心意在攀谈。   老师勤勤恳恳地介绍,大家左耳进右耳出,目光乱飞,飞到想看的人身上。   想看的那个人比较尊重老师,在跟着老师的操作熟悉器具。   老师说:“你们旁边选定的那匹就是接下来你们的搭档。“   想看的那个人伸手就摸了摸自己身边站立的高大俊美的黑马。   老师说:“马术课的马鞭只用作提醒,不用来惩戒,请大家不要误会,也不要拿来做出抽的动作。”   想看的那个人垂下眼,白皙细韧的手指缓缓摸过漆黑的鞭子,在掌控着这根鞭子的手感。   鞭身闪着冷腻腻的光,绳子编织成的细细好几股汇集在一起,有粗粝感。   人盯着摩挲的指尖看久了,大脑就很容易形成通感的共振,引起身体的战栗,仿佛那个鞭子在触碰着他们。   突然就没声音了,老师连忙噤声,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左右扭头观察情况,感觉很奇怪又具体说不上来,只好放宽心态归结为大家良心发现了愿意认真听讲。   老师在空地上激情洋溢,不远处的同学们心不在焉。   到了实操的时候,老师着重关注了几位专注听讲的同学,以他以往的经验判断,通常那几位同学会是还没出新手村的特招生,所以愿意接受新手教程。   南序就是其中之一。   没想到南序给了他惊喜。   从流畅的翻身上马到懒散地试跑两三步,完完全全的行云流水、游刃有余的视觉享受。   老师私下里询问过南序有没有兴趣报名参加三项赛,以南序的水平,稍微训练几次就能捧个冠军回来,被南序婉拒了。   诺伊斯马术俱乐部的负责人也来找到过南序,希望他可以参加表演。   负责人极尽描述他们俱乐部获得过多少荣誉、俱乐部成员都多么的有背景,南序来他们那里的马随便南序挑选。   也被南序拒绝了。   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南序拒绝老师还会采用委婉的方式,拒绝同龄人不需要理由。   马场最近很热闹,校庆制定流程时考虑将盛装舞步作为展示的一项,顺便举行一场比赛,这段时间在筛选人选、编排节目。   “南序。”马术老师从纸面上抬起头,发现了南序,连忙招呼他过来。   老师身边围的几个一起讨论的学生随之抬头,调整了下先前随意、没有站姿的姿势,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衣角。   南序走到了老师的面前,被叫得太匆忙,白手套未摘,手里的鞭子也还来不及搁置。   “你来得正好,这是马术表演准备规划的路线图,你可以不可以给点建议呀,比如哪里增设些障碍、或者怎么调整排列组合、规划路径,更能出效果?”   不参加表演,直接晋级为外聘专家总可以了吧,这么好的人才,不发挥些力量总觉得可惜了。   南序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地图,红绿蓝标定好布局点位,他随意拿水笔勾了几笔,标注出可以加强的安全提示和障碍物,递还给老师:“您看看。”   身边那几个学生来自被南序拒绝的马术俱乐部,比较有发言权,基本上认可了南序的构思,只指着一处新添的障碍设计,说:   “这里连续太多组合障碍,难度太高了。”   南序沉默了下:“那就删掉吧。”   同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难度总是相对的。   他们觉着难,南序不一定这么认为。   这种事儿不能细想,细想就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老师不管学生脆弱的自尊心,照着南序的规划在脑海里模拟了一遍,乐呵呵地表示满意,拉着南序不舍得让他走了:“南老师,再抽空瞧瞧场上在练习的这批同学吧。”   细沙地、白栅栏,学生三五成群分散在训练场和休息区。   这次选拔的队伍十分均衡,均衡到了可以称得上政治正确的地步,涵盖各个年级,涉及了贵族和特招生。   至少在出色完成校庆表演,不给诺伊斯丢人这项观点上,贵族和特招生达成了共识。   休息区在栅栏边上,栅栏边上拴了只高大的骏马,皮毛漆黑。   旁人扫过一眼就知道,那是南序的马。   南序身边可以凑近他的存在都非常不好惹,叫人第一印象望过去时,总担心他们会不会伤害到南序。   时间一久他们就会发现,伤害性是有的,只不过不会冲着南序,通常冲着外人。   包括南序挑选的马。   除了部分讲究的少爷们从家里空运过来自家的马,诺伊斯马场的马匹数量足够应付课程的需要。   南序选的这匹黑马四肢修长、肌肉发达,加快速度奔跑时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潇洒异常,被叫做“闪电”。   在南序选中它之前,它已经很久没有主人了。   这匹马是这批马中综合素质最好的一匹,但桀骜不驯,多少人想通过驯服它展现自己的实力,最终都被它从马背上摔下来,住院打了石膏以后老实了。   得不到的,大家就诋毁它,偷偷在背后骂它是“诺伊斯之驴”,像驴一样爱踹人,路过的都要被它看不顺眼踹上几脚。   在课堂最初所有人一起选马的时候,大家一窝蜂地停停走走,凭借眼缘和双方的契合度选择接下来要搭档的伙伴。   诺伊斯很多学生年轻气盛且好面子,越是反抗越会激发起征服欲,排着队想要征服黑马。   老师们不得不专门守在他们旁边防止他们受伤。   南序很随遇而安,随意地走在最后那点人里,随着散乱队伍的移动前进到了那匹叫做闪电的黑马前。   前头已经被踹翻了好几个,黑马正处在蔑视人类的状态下,傲然地和南序对视,评判着眼前这个人类。   它在他身上嗅到了需要防备的气息,前肢逐渐微微弯曲刨着地面,一副要攻击对峙的模样。   南序淡淡地观察了它会儿,走开了。   马:?   驯服一匹烈马的确很有挑战性和成就感,但偏离了南序的初衷,已经不是工作了,马术课对于南序而言,只是一门趁机放松的课程,没有要花费太多精力的想法。   南序准备随便挑匹长得好看的。   刚走开一步,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嘶鸣。   南序回头。   动物的眼睛和人的眼睛平齐。   一分钟后,马受不了人的“冷暴力”,气势汹汹地上前,轻轻拱了下南序。   起初,闪电还是很不老实。   南序骑在马背上时要刻意颠几下刻意要把南序摔下去,或者和南序对着干,不听南序指令。   南序也不跟它犟,极限控制好自己的身体不摔下去以后,毫不犹豫翻身下马,把它拴起来,剩下的课程时间里坐在草场边上的椅子发呆也不要再骑,态度非常消极抵抗。   老师劝南序要不要换一匹,南序没反应,老师差点被闪电给踢了好几脚。   南序回他“谢谢老师,我休息下也没事,选中它了就它吧”。   几节课下来,竟然建立了另一种意想不到的条件反射。   那匹马发现,握住了它缰绳的手很轻,不爱用力量掌控它,特别没追求,一刺激对方,对方就不带它跑了。   但它是个自我要求很严格的马,具有非常强的向上竞争意识与管理能力,力争马中第一。   它一定要带它选中不争气的人跑第一!   马术课上一到障碍赛南序carry全场的画面因而诞生。   老师:原来这马吃这套?   主人暂时没在,休息区的人向它行注目礼,帅是真的帅,就是越看越害怕,不知道今天又有什么惹到了这位,尾巴不规律地帅晃动着。   他们心里边发怵,边感叹也就南序能控得住它。   动物散发着热气的呼吸躁动不安地溢出到空气里膨胀发酵,人的神经跟随绷紧不安。   “都让开。”   他们忽然听见耳边传来南序的冷淡的声音,以为自己幻听了,于是顺着声音望去。   似乎不是幻觉,南序沉下了脸,快速穿过人群,逆着光,瞧不清他的脸,就感知到一道薄锐的刃光劈向他们的方向。   劲疾的光快要到他们眼前时,他们才惊觉切割开空气的还有凌厉甩开的鞭子。   短促、高频次的嗡鸣声,贯穿了他们的耳膜,一眨眼溅起细沙地上的尘土,   扬起的微尘阻滞了一秒钟的时间流逝,也模糊了惊马的视线。   南序趁机从侧方上前向下用力扯过马匹的缰绳迫使它低头。   训练场上,舒逸尘发出了一声恐惧的尖叫,死死抱住失去控制的马匹。   几个安全员分散成两拨飞奔而来,面色严肃地制住了两只马匹的四肢。   舒逸尘选的马温驯没什么攻击力,发狂了也尚且在人力能控制的范围以内。   最棘手、最噩梦的情况也因为南序没有发生。   闻到熟悉的气味,闪电情绪稍微稳定了点,南序正缓慢、冷静地反复抚摸着它的鬃毛。   一看就知道南序是专业的,安全员轻松了些,有精力开玩笑吐槽:   “我真服了,这群人平时多机灵多聪明,结果前面都发现发现不对劲了还傻呆呆地站在那儿做什么呢。”   惊魂未定的学生被点了个遍。   危机未爆发就有惊无险地化解,他们的身体还没解除屏蔽状态,全身麻木,呆呆把眼睛转向南序时,渐渐听到南序向马匹时强调“没事”的安抚声。   匆匆赶来的负责人笑不出来。   他费了多大的功夫才招标进驻诺伊斯,一场不知道要可能波及多少人的事故,如果给不出解释,他这辈子就要完了。   就算没发生恶性踩踏事件,及时止损,他也难逃追责,现在他能做的就是先安抚同学的情绪,控制好舆论的波及范围,找到原因尽量减轻一点责任。   挤到南序面前观察南序那儿暂时应该不用他发挥什么作用,指挥人把舒逸尘送到医院,再趁着那些同学没回过神的状态,言词恳切地送走这群祖宗们。   他开始翻监控录像,在监控前冷汗涔涔,快要崩溃了。   再次重温南序挥鞭、钳制、安抚的场景,他简直想给南序跪下来。   南序那匹马陷入疯狂造成的危害比舒逸尘那匹马状态不对的后果呈指数倍爆炸,前者可能真的会死人。   他一边庆幸,一边催促着安保人员回溯监控,马场没问题,那么只能是马厩。   反复地回拉着进度条,昨天、前天、大前天的视频,一切风平浪静。   他的眼珠充血,红外监控里橙红色源于休憩的马匹,低温的死物如同幽蓝的鬼火,和他眼里爬上白眼球的红血丝交缠到了一起。   到底是谁?   好好的两匹马,突然出现了问题。   他焦虑地啃着手指甲,才见过的镜头在脑海中混乱闪现。   监控左下角非常不起眼的角落,他终于抓住了一只畸变的蜘蛛腿。   春季潮湿,尚未完全回暖,蜘蛛这样的冷血动物在这样的天气里体温不冷不热,将在屏幕上成像成一团灰色的暗物质。   可一只冷血动物,为什么会拥有血热生物才拥有的橙色热量温度呢?   余笙倒在地上,会议室的地毯毛绒纤细柔软,缓冲了他的关节撞击,减少了点痛楚,聊胜于无。   他来不及露出痛苦的表情,咽下满口铁锈味,急忙解释:“我只想对舒逸尘的马动手脚的,没有想对南序的……”   就算余笙是个傻子,他也知道自己要对南序下手的歪心思绝对不能表露出来,咬死不可以松口。   室内很沉默,光很刺眼。   阴暗的蛀虫自以为可以凿空植物,结果被丢到日光灯下一照,皮肉就滋滋作响。   季凌从他身边走开,神色阴郁,琥珀色的眼睛一动不动,身上风暴一般的气息尚未抑制。   马场负责人终于揪出了余笙。   借着特招生参与勤工俭学的借口,在马场工作好几天,拥有进入马厩打扫卫生的权限。   抓住他是凭借着他早早刷卡进入马厩后却迟迟没有出来的时间线。   他向学生会汇报了这件事,正巧其余几位在开会讨论校庆的事情,听完了全过程。   余笙对上那几个人的目光时他就知道自己完了。   奥维上前用力扯起余笙的头发,对上那张令他做呕的脸:“你在害怕?你动手要让人摔下马,一个人就算不死也会残疾,你分明就想要他的命。”   说实话,奥维不在乎舒逸尘怎么样,但他在意南序。他只要想想南序如果因此坠马受伤,他会预设性地先行崩溃。   “我没有。”余笙从抖动的牙齿里挤出语句。   他的仇恨原本只冲着舒逸尘去,凭什么舒逸尘同他一样生为特招生,却大放异彩,从壁画到马术表演,出尽风头,他只能泯然众人,他要让舒逸尘吃个教训。   路过那匹黑马时,他又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南序。   他不敢恨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少爷们,只能恨上南序,如果不是南序,他或许可以顺利进入兄弟会,舒逸尘也在围着南序转,所有人都在围着南序转,如果南序消失不见就好了……   但这样的念头决定不可以展现在这些人面前,这些人会撕碎他的。   “因为你,我们跟他越离越远。”   奥维至今难以释怀,上次的宴会就是因为余笙,他们没能把南序拉回到他们身边。   他咬牙切齿,阴沉下语气:“那一回就不该放过你,这一回……”   “算了吧。”季凌说。   奥维愤怒地扭过头。   季凌皱起眉:“下手太死,他又生气了怎么办?”   奥维停滞了片刻,最终不忿地松手,恶狠狠甩开余笙。   余笙粘连的睫毛、眼皮下瞳孔闪过一丝庆幸。   他已经顾不上有什么耻辱、憎恨或者嫉妒的感觉,只希望快点离开。   他奋力睁开眼,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温斐。   温斐冷冷地看着他,像看见了一个不值得上心的死物,闭上眼睛,眼皮下的眼珠轻轻左右滚了下,再睁开眼时,一派温和。   “走程序联系校外的警署,以及,根据校规你应该可以退学了。”   瘫成一滩泥的余笙忽然像过了一串电流,蹬起一点身体,哀求道:“会长,不要让我退学。”   某种意义上,诺伊斯的洗脑教育很成功,给学生植入了“退学就是耻辱”“退学就毁了人生”的印象。而且余笙必然要带着一身污点离开诺伊斯,其他学校未必肯收他。   “退学了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他们不会收我的。我真的错了,我会向他道歉补偿他的。”   他扒住温斐的裤腿,拼命恳求,拼命摇晃,终于在温斐的脸上找到一点松动,似乎真的于心不忍。   奥维见到温斐脸上那幅救世主一样的神态,冷嗤了一声。   温斐叹气:“大家都不太希望在诺伊斯再看见你了,不如你转学吧。”   “不是不能转学吗?”余笙呆呆地问。   联邦的教育政策在制定之初为了固定教育人口和资源,一刀切地禁止转学,后来放松了政策,转学仍然十分艰难。   温斐说:“有一所学校也许可以,诺伊斯先前男女混校,后来出现了一点小风波,女校独立出去单独设立一所私校,门槛不太高,也招收男生,和诺伊斯联系很深,或许……”   “南序……”季凌迎到了门口,“你怎么来了。”   南序的手上还有清新的青草香气:“有人通知我来的。”   季凌下意识用身体掩住门缝可窥探的视角。   “我通知的。”温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季凌腹诽温斐为什么要把没处理完的事情捅到南序面前,没发现南序眼底淡淡的青色,明显最近很疲惫吗?   他敛起暴戾的气质,棕发棕眸,很明亮:“还没处理完,之后我再告诉你吧。”   南序收回眼,就算默认了。   季凌掩藏着内心的雀跃,握着门把手舍不得松开,眷恋盯着南序的背影。   室内又静了几分。   在南序彻底离开后的几分钟。   奥维的脸色突然像鬼一样难看:“你说,南序刚才听见了吗?”   “什么?”季凌问。   奥维说:“诺伊斯可以转学。” 第41章 冰山   北区训练时的风波暂未在全校扩张。   舒逸尘没怎么受伤, 检查完身体后,被工作人员劝返休息,他没请假, 再来到教室时, 脸色苍白,腿还在抖着。   学生会告诉他,余笙是那个罪魁祸首。   既冲着他,也冲着南序。   他感觉心里沉甸甸的。   本以为余笙上次被罚款以后已经吃到了教训,结果没想到对方会采取更极端的方式。   他的焦躁和愤怒具体体现在身体上,克制不住的战栗令桌面发生不平稳地抖动。   裴屿注意到了舒逸尘的不对劲, 稳住书桌,停下撰写申请的笔, 抬起了头。   如果舒逸尘打算述说, 他可以聆听,对方选择缄默, 他也没必要过问, 他手上目前有更重要的东西去完成。   裴屿和诺伊斯的割裂感很强。   当初选择进入诺伊斯,就是为了利用诺伊斯的资源。   在他看来,诺伊斯只是他人生一个短暂停留过的平台, 以后会成为他简历上简短的一行白纸黑字, 无法寄托任何的感情。   老师赞赏提携他的研究天赋时, 意味着他的升学之路将会更加顺畅。外人认同诺伊斯的光环时,意味着他的履历将更有分量。   当沉稳清寒的外表足够具有迷惑性时, 就会很好掩饰住内里的野心。   舒逸尘吞了吞口水:“余笙在马术彩排的时候动了手脚, 差点坠马出事了。”   一句话作为开头,掀起了他更多的情绪。   愤怒和压抑令他的牙齿咯吱作响。   裴屿扫过一眼舒逸尘,目光冷冷清清, 没什么波澜:“你能说出他的名字,说明他被抓住了,他会得到他应有的惩罚。”   余笙背后没什么深厚的势力,毫无被包庇的可能性,诺伊斯在维持这种类型的公平时不会有任何偏见。   舒逸尘的思绪持续焦灼着。   幸好没出事,幸好南序没来得及上马。   他的马矮小温顺,一个有经验的马术师就能制服。可南序那里,围了几个人才确保万无一失。   就算南序骑术好,或许可以化险为夷。   可万一呢。   万一南序坠马呢……   猛然落地对身体震荡的冲击力、马匹受到惊吓慌乱踩踏时可以踩碎骨骼的力度。   联邦媒体上随处一搜就有天之骄子因此陨落的新闻。   只要一想到那万分之一的几率,他的心脏就会极速地收紧,感到后怕。   还好南序没事,还好他没事。   余笙嘲讽暗恨过他的幸运体质,他之前无所察觉,现在却无比感谢这份幸运。   舒逸尘的唇瓣发干,他抿了一口热水,努力平复涌起的负面情绪。   “嗯,我就是气不过,南序要是出事了……”   裴屿静止片刻,盯住了舒逸尘:“和南序有什么关系?”   “啊?”   舒逸尘时时谨记着他那位立志要当心理学家的同学的分析,说裴屿似乎不怎么喜欢南序,于是在和裴屿接触时一直尽量少在对方面前提起南序。   所以刚才他在讲述余笙这件事时,避开了和南序有关的部分。   他怕裴屿真的对南序有意见,说出什么“没必要理会”这种他不喜欢听的话,他这样的反驳型人格肯定会忍不住上线,和裴屿闹得不欢而散。   “他还想对南序下手?”裴屿很慢地重复了一遍。   舒逸尘在裴屿突然漫开的冷漠和危险感中感到一股没来由的悚然。   裴屿的眼睛像漆黑望不见的平静深潭,在刚才和他的对视里,舒逸尘却望见了无风而动的涌动漩涡。   他木楞地盯着裴屿,不停息运转的大脑从对方完全不同的态度里,蓦然间飞速联系了很多的事情。   “屿哥你……”   你和南序……   舒逸尘有点吃惊。   不声不响的,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裴屿已经起身,问:“余笙在哪里?”   语调的情绪没有起伏,可是舒逸尘看到了裴屿手臂上暴突的青筋。   不等舒逸尘回答,裴屿已经走到了门口。   舒逸尘慌乱地跟上裴屿。   论坛今日消息最新动态:   【吃瓜,有人知道余笙是谁吗?】   【谁啊?完全没听过,发生什么事了吗?】   【体育场打完高尔夫路过了医院,在医院外的小围墙那儿撞见了一场激烈冲突,特意来论坛问问】   【别卖关子了,再支支吾吾就让帖子沉了】   【楼上别那么急躁,我只是还没打完不小心点了发送。我接着说,小围墙那儿很偏僻,lz想抄近路,没想到撞到了三个人的场面。两个人在打架,第三个人在拦架。   本来嘛,这在诺伊斯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但是我停下来仔细看了看,发现当事人竟然我认识两位。   揍人比较狠的是裴屿,劝架的是舒逸尘,舒逸尘在拦着叫裴屿冷静一点,别出事了,隐隐约约听见那个被揍的人叫做余笙,所以想来论坛打听一下】   【余笙不认识,舒逸尘应该没什么人不认识,裴屿在特招生里很有名啊,老师最喜欢的好学生,成绩排名榜出来总能见到他的名字,而且听说诺伊斯好几个在校外任教的老师已经向他伸出了橄榄枝】   【lz补充一点细节,别的不说,裴屿平时看着那么低调,私下里是不是练过,戾气特别可怕,跟平时见到的模样完全不同,当时我被吓了一跳,差点不敢认那是裴屿,如果不是舒逸尘,我也没办法确认】   【话说裴屿平时是什么表现?傲得没边对吗?我第一次在特招生身上感觉到他不太看得起我们的信号】   【所以他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和余笙起冲突?我以为他们特招生内部之间很团结,而且我记得舒逸尘和余笙是朋友?他帮余笙出头过好几次得罪了不少人,有没有特招生出来说几句,为大家讲解一下这段波澜壮阔的友谊怎么发展到这步了】   【两个人早就闹掰了】   【抓住一个特招生,留步,能不能细说满足一下吃瓜群众的请求】   【我也不太清楚,开学之后就发现两个人没什么接触】   【你们还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哦哦哦看来当时在场的人都太震惊了忘记分享了,马场昨天出了意外,南序和舒逸尘的马受了刺激发疯,幸好事态没发酵被控制住了,负责人查监控抓到了是余笙做的】   【这么大的事儿,你们不声不响也不发帖子?】   【本人在场,还沉浸在昨天的震撼中,回去想了下越想越害怕一宿儿没睡,一闭眼感觉有什么要踩到我的脸上和身上。如果南序没有及时拉住马,那时候我离它那么近,我将成为诺伊斯史上第一位命丧马蹄下的就读生。从今以后南序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无以为报,我愿意以身相许】   【ls连吃带拿是吧,美得你】   【希望快点出结果吧】   ……   出结果的过程里,还要处理些小插曲。   “本来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温斐对裴屿说,“那个帖子的阅读量实在太大了,我只能把你找过来,最开始想把见面地点定在会议室,但感觉氛围太压抑了,所以找个轻松的环境和你聊一聊。”   画室里散发着松节油明晰的味道,很好辨认。   温斐坐在椅子上,鼻梁上架了个金丝边眼镜,镜框在不经意间闪过金属的冷光,在裴屿到来时停下笔,示意裴屿随意坐下。   学生会掌握了奖励惩处学生的权力,送到面前的违反规则的行为,他们不可以视而不见。   “你让我很惊讶,我印象里你不是这么冲动的人。”   温斐和裴屿接触不深。   不过裴屿在学院很特殊。   在所有人看来,裴屿是非常经典的特招生形象。   天赋卓绝,就算很多人不喜于他恃才傲物的冷漠,也要承认裴屿的这份出众将为他迎来一个可能突破阶层的未来。   在知晓裴屿是舒逸尘的竹马以前,温斐就在学校提供的学生名单上注意到这位将来或许很有利用价值的特招生。   但开学观察后,温斐放弃了这个想法。   一位出身清贫的野心家,的确是一把十分锐利的刀,但他对温斐这个阶层骨子里抱有强烈的厌恶,有太大反杀的风险。   于是温斐和裴屿保持着疏远、不相干涉的距离。   “可以理解你为了……”温斐停顿了两秒,脸上的神色像笼罩在沉沉雾霭里捉摸不透,“为了小舒,心里气不过。”   裴屿坐着没动,脸上没有表情。   都是聪明人,没必要开口戳穿彼此的面具。   温斐在特招生群体中风评很不错,他们认为温斐皇室出身,却毫无架子,和那些傲慢的贵族完全不同。   可裴屿在地下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有一类人,披着温文尔雅的人皮,实际上每一个动作都充满目的性。   温斐会叫舒逸尘“小舒”,语气亲昵,实际上和叫唤一只小狗小猫没有任何区别。他会帮助维护特招生,制止其他人的欺凌,公平维持学院的规则。   他也得到了想要的结果,被特招生视为救赎,引得了他们的追捧。   裴屿早先提醒过几次凡事别太看表面,可惜人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也就言尽于此。   “余笙这次确实很过分,除了小舒,其实还有一位受害者,是南序,你应该知道他吧。”   温斐说:“ 本来就是烈马,他还喂了掺杂兴奋剂的干草饲料。”   裴屿的表情兴致缺缺,盯着空气里的某个点放空出神。   “你出手太重了,如果只是一点小冲突,我还能按在手上,现在我没办法坐视不管。”温斐轻轻发出一个叹息,“记一个处分,停课半个月。”   他勾起点无奈的微笑:“希望你可以理解。”   “随便。”裴屿无所谓地回答,似乎认为温斐浪费了他的时间,直接离开了椅子。   温斐微笑着目送裴屿。   门落了锁,他的笑容仍然维持不变,像粘连的面具。   裴屿全程表现得毫不在意。   那先前对余笙的愤怒又算什么?   听见南序也卷入这件事时没有一点惊讶,没有一点反应,强行控制了所有的喜怒哀乐,说明裴屿也知道了余笙害过南序。   越平静,就越显得割裂。   室内空旷,一点响动都将在画板与墙壁之间反弹来回。   温斐从喉管挤出一点冷冷的笑音,断断续续的,胸膛在震颤,笑出了声。   这出戏剧越来越有意思了,还能意外地抓住又一位对南序藏有非分之想的人。   【提问:诺伊斯可以转学吗?】   【最近怎么总有奇奇怪怪的问题出现orz】   【我们不是规定了吗?情节极度恶劣予以退学处置,诺伊斯只有退学,没听过转学】   【不是啊,我只是问问,我怕南序真的转走。】   【???发生了什么?我怎么看不懂字了】   【???谁???】   【哪里传来的消息,莫名其妙的,你在开玩笑吧?】   问号被打了满屏。   【我没有胡说,我听在学生会的同学说的消息,余笙去求会长,会长心地好,让他考虑转学,好像被南序听见了,我最近都没在教学楼偶遇南序自习了,见不到他人,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就来问问】   自由活动时间,在教室的人都拿着手机,不约而同地重复着划动翻页的动作,一片静默的呼吸声。   打字太慢了,有人直接放下手机对话,安静了太久没说话,他的声带有点涩,清了清嗓子:“其实真的可能可以转学。”   其他人纷纷抬头:“转去哪里啊?”   那个人回答:“普顿私学,在阿兰州,格兰家族创办的。”   “格兰家族?怎么这么耳熟?”   “当然耳熟了,谢倾的母亲就来自格兰家族。”说话的同学似乎知道些捕风捉影的消息,“这所学校建校历史不久,就是从诺伊斯分出去的,传闻说,是谢夫人身体一直不好,格兰家族为了让她就近接受更好的照顾,在本地建立了这所私学。”   “哦。”有人评价,“它也没诺伊斯底蕴深厚,名气也没那么大,方方面面不如诺伊斯,有什么好,还不如呆在诺伊斯。”   其余人赞同点点头,淡定地找到了解释,把视线重新投到手机屏幕上,脸被手机照亮,执拗、机械性地刷新着论坛。   他们的身体微微弓着,头顶的照灯使他们的影子生长。   横横竖竖、纵横交错。影子在地面上联结起来,像是雨林中匍匐的藤蔓植物,扭曲缠绕成一张束缚的网。 第42章 生日   言论像散落的草籽在诺伊斯漫飞, 形成一个又一个旋转的小小气流。   分不清究竟是谣言还是真相。   转学的帖子连着很多天挂在首页第一条,无法落下也无法消失,时时刻刻有新消息将它置顶。   诺伊斯为了配合校庆的到来, 在同学们的强烈要求下, 将这几周课程少排了很多,方便各种社团等团体参与排练以及场地布置。   校方宣布这项决定时,所有同学欢呼雀跃,回过头发现由于这项决定,他们可以见到南序的机会更少了。   南序没有参与任何庆典仪式。   南序不学习时,会写信、阅读、发呆……   在做着与诺伊斯无关的一切。   靠着窗, 流动的光在南序的身上淌过,汇集成一道清透的河淌走。   他们无法控制流水并不朝向他们的方向, 同样的, 就算知道被隔绝了,他们也无法控制注视南序的目光。   现在眼睛忽然失去了目标, 某些人陷入了茫然, 其他器官开始运转,于是张开了嘴巴,发出半死不活的窃窃私语。   “不可能吧?到底哪里传来的消息, 不要再乱说了。”   “那你说说, 南序这两天神出鬼没的, 他们说肯定在弄转校申请。”   “不可以转走,我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 我不想。”   “我也不想, 有没有什么办法留下他。”   ……   晴朗无风的日子,空气里持续卷动的草籽终于停息,安稳落地。   学院公示了余笙退学的公告。   同时发了条澄清, 大意是:   近期部分同学对转学事宜关注较大,目前为止诺伊斯并未开通受理转学申请渠道,希望各位同学专注学习。   落款上盖了诺伊斯繁复的校徽印章。   很多人听见自己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南序趴在桌上,远眺着窗格外幽暗的墨绿色,格洛里学他,也把头就近搁在桌子上。   “交上去了?”阿诺德说。   南序没回头,恹恹地应道:“交了。”   阿诺德也是佩服南序。   一篇论文能折腾成这样,他当年打算申请博士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疯狂。   当然,所以他没申上……   连着快三天的时间,南序在某天快要睡着前的深夜,临时推翻了之前的论证从头再来,发现时间可能来不及。   书籍数量多,又太厚太重,阿诺德劝南序直接留在北区,他这儿还有个小隔间,也有新被褥,要不要直接留在这儿休息,写完了再回去。   他担心南序觉得不适应,偷偷摸摸准备观察南序的表情,如果对床单那些生活用品不满意,他就去校方那里打劫些更好的。   结果南序根本没怎么睡觉,尤其到了最后一天时,阿诺德看得心惊胆战,每次路过基本都可以见到隔间里的亮光、纹丝不动的影子,听见断续的打字声。   人的成长就在一瞬间,比如无师自通掌握了未来在大学要通宵赶ddl的技能。   南序说:“再也不想学了,犯恶心。”   你最好是。   阿诺德收走咖啡杯,发出重重的不满抗议。   要是以后上大学也这样怎么办。   阿诺德越想越觉得他扎根在这片土地许多年的双脚,有了要连根拔起再跟随南序移动的想法和必要。   “你的马没事了。”阿诺德对南序说。   南序在闭关之前小马已经脱离了危险,以防万一还得持续观测,他拜托了同在北区的阿诺德帮忙关注一下无辜的小马,阿诺德每天遛着狗风雨无阻地去探望,写下一本厚厚一沓的小马的病后养护指南。   阿诺德心想他以后可以考虑在履历里多添一笔兽医的经历。   “那就好。”南序实在分身乏术走不开。   时间逝去得太慢,令他有种不知道今夕何夕的恍惚感。   他将脸转向阿诺德这一侧,摸索到手边的手机按下开机键。   为了防止又有人突然通知要他去做什么打乱他的思路,南序把通讯设备也撇到了一边。   他相信没有什么活动是他必须参与的,世界没了他又不是转不了。   手机开机了,叮叮咚咚的提示音接连不断。   人似乎还没有开机,眼皮扫上几眼,没兴趣再去关注那些过期的消息。   阿诺德联想到短短几天学院里凭空发生、突如其来的风波。   人生乱套你学习,你是这个。   阿诺德默默竖起了大拇指。   “发生了什么?”   阿诺德的表情藏不住事儿,一幅要分享的模样,南序给面子地配合他。   阿诺德问:“你要转学吗?”   南序微挑了挑眉,他在做什么对方明明是最清楚的人:“没有啊。”   阿诺德才发现自己提问的方式有问题。   他这几天被那群神经质的学生紧张兮兮地询问了无数次,仿佛也被植入了南序真的要离开诺伊斯的认知。   实际上南序离他们的距离才不到几十米,阿诺德最初听见那些学生的提问时十分茫然。   马上他就知晓了来龙去脉。   他看见他们忐忑不安的表情起了坏心,故意沉着脸安静不语,再叹一声气,学生们就会露出天塌了一样的表情回去。   这么一想,他也算为流言的传播做出了一定的贡献。   “不对,你知道能转学?”阿诺德抓住了一丝与众不同的头绪。   怎么南序听见他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没有表现出一点的疑惑。   南序恢复了些精力,支起手肘,单手撑在面颊上:“早就知道了。”   格洛里的眼睛尖,发现有怀抱的空间可以钻,马上挪到南序的怀里。   狗狗浑身柔软温暖,南序摸了摸它。   早就?阿诺德思索究竟有多早,或许是南序得了红牌惩处的阶段:“那你怎么没转。”   “没钱。”   阿诺德“啊”得发出了了然的一声。   好朴素、好现实的理由。   南序刚来这个世界时就向一位很面善的助管了解过转学政策。   那位助管当时很诧异,大概很少见到要离开诺伊斯的人,但他为人善良,告诉过南序普顿私学的存在。   联邦的教育成本高昂,就学、转学都是一笔不菲支出,当时南序口袋里空空如也,只能放弃。   假期时他典当换了些钱,他大致估算,可以涵盖到他的大学生涯前几年的开销。   算不得太有钱,省着点花,能正常活着。   就剩一年多的时间,没必要再折腾。   南序与生俱来,有种随便怎么样都能活着的气质。   “你要真的想转,我可以给……”阿诺德在一个音节上卡住,认为直接给不太符合他的人设,改口道,“可以借给你,利率我们另议。”   利率也可以是负的,多过会儿时间,他就可以反过来还钱,光明正大给南序零花钱了。   南序拿起手机浏览了下,目光轻轻停在某个页面片刻,勾起一点嘲讽的笑意,气息平淡,把屏幕在阿诺德面前随意晃了晃:“那也转不了了。”   阿诺德愣了下,接过手机浏览,见到了挂在论坛和官网内嵌页面里的公告。   这群学生……   如果南序真的要走,这就是他们慌不择路的解决方式吗?   用漏洞百出的虚伪规则和权力去束缚。   阿诺德观察了会儿面庞沉静的南序,除了刚才一闪而过的那抹讽刺,辨别不出什么别的情绪。   阿诺德也不再费心辨认。   那些年轻人自以为是、费劲心机,可他多活了这么久也不是白活的,他摩挲着掌心厚厚的茧和枪伤洞穿过的疤痕,不打算让南序看出自己的心情,转身朝厨房走去。   南序瞥过眼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快要到了十二点了,起身打算睡一觉调整回作息,明天回主校区。   白炽灯突然熄灭,四周沉入黑暗。   格洛里“嗷呜”地警惕守到南序身边。   “就是现在,南序。”阿诺德在黑暗里严肃地说。   时针分针秒针合并,跳到了新的一天。   “嚓”的一声。   微弱的烛火亮了起来。   阿诺德给南序戴上了一个小小的王冠,轻声祝福:“生日快乐,南序。”   ……   蔷薇花盛开的季节,迎来了南序的生日。   橙黄色的烛光在南序薄薄的眼睑上微微颤动。   南序愣在原地,又因为头顶上的生日帽要滑落而连忙抬手扶住。   他垫了垫重量:“真的?”   “那当然。”阿诺德得意地回答,他家别的不说,家底的确丰厚。   他的审美——   亮晶晶的,好看。   闪闪发亮的金色,反射着灿烂的光芒,很适合南序。   很明显,阿诺德就知道南序一定会忘记自己的生日,幸好他替南序记着:“快吹蜡烛许愿。”   南序慢慢眨了眨眼盯着蛋糕和蜡烛:“噢。”   不太熟练地合上双手,闭上眼,然后微微俯身吹灭。   也不知道南序许了什么愿望。   阿诺德在南序闭眼时闪过这个疑惑。   他也闭上眼睛,蹭了南序一个愿望,希望南序天天开心。   白炽灯亮了起来,阿诺德在和南序吹嘘,他多么用心,把各式各样的切片蛋糕拼到一起,南序想尝哪个味道就能尝到哪个味道。   果然,他在南序的脸上发现了感动的表情,他立刻抓住机会,讨价还价:   “今天是你生日,我可不可以多吃点甜品。”   “不可以。”南序感动但拒绝。   阿诺德要佯装不开心,很快不得不扬起了笑脸。   因为南序说:   “下个生日也能吃。”   意思是下个生日也要一起过。   好吧,下个生日继续讨价还价。   过了一个黑夜,睡醒以后还是南序的生日。   校历今天安排一片空白,只说晚上有一场全校的宴会。   “你要不要出去?”难得见到空闲下来的南序,阿诺德思考了会儿,问,“这两天外面很热闹。”   天气很好,湛蓝明净。   一瞧南序的表情就知道他对联邦的风俗还不太了解,阿诺德给他描述了大致的情况。   联邦这片土地动荡更迭,少有几样东西可以永恒。星辰、信仰、时间,在生活中提起来显得高深莫测,对于大家而言随手可及的感受就是狂欢文化。   不止蒙特佩斯,大大小小的城市都在举行着庆典,连一向以正经严肃著称的卡明罗特区也不例外。   南序问:“能出去?”   诺伊斯实行严格的封闭式管理,非必要、非假期不出校,进了学校就得好好呆着,别想着离开。普通学校看病就医还可以走出校门,可诺伊斯的校医院在联邦的水平数一数二,导致想出去放风的同学们以此为理由的借口纷纷落空。   阿诺德露出一点意味深长的表情。   南序懂了。   社会人士,有门路。   “走吧。”南序说。   阿诺德被南序的毫不犹豫晃了下。   他还以为南序是那种乖得没边的好学生,不迟到、不早退、不逃课,尊重老师,严格遵守学校纪律。   听到他的建议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他,毕竟他平时就是这么表现的。   怎么逃学逃得这么轻易?   阿诺德心痒痒,故意恐吓南序:“出去是可以出去,你不怕被抓到吗?抓到了可是有处分哦。”   南序看了他一眼。   有点无奈的,看穿了他的虚张声势。   阿诺德老实了。   北区的地界很大,学生不常来,阿诺德也不喜欢别人来打扰他,相较于其他区域,校方自然疏于管理。   但只要是土地,就一定会有边界。   他边微拐地带路,边给南序介绍:“出去以后向东走,沿着那条小路,经过一片白桦林就能见到柏油马路,你要是想出去玩就向东走,注意安全,对了你有钱吗?刚才出门太急忘记带钱了……”   他越说话越多,越说越担忧。   两个人那么高的围墙,上面爬满了荆棘的枝条和绿色攀缘植物,和周围的绿植快要融为一体,特别隐蔽,如果不是阿诺德指认,一般人根本发现不了。   “算了你先等等,不然你等我回去拿点钱……”   南序轻轻一跃,翻到了墙的另一边。   阿诺德话都没来得及说完,人就没影儿了。   “南序!你怎么不听人把话讲完!”阿诺德对着墙咆哮,“记得不要太迟回来,太黑了根本看不清路。   南序应了声“知道了”,拍了拍沾了泥土的手,环顾打量四周的环境。   这一块儿很荒废,杂草疯长到人的腿弯高度,地面上倒了一个“禁止攀爬”的告示牌。   南序有礼貌且不心虚地把它扶正了。   虽然不怎么出校,但卡明罗特区的方位很好辨认。   伫立在卡明罗特区遥遥不变的灯塔与诺伊斯相对,象征着东边的方向。向西看,高耸的议会大厦的玻璃外墙叫人疑心会不会造成夏季的光污染。   南序听从阿诺德的指示往东。   他的方向感很强,走了半个多小时就听见了人声的喧哗。   荒无人烟的鹅卵石小路拐出去就要到了繁华热闹的石砖大道上,没有特别明显的分界线,但感觉像两个世界。   南序连着很多天一个人和电脑屏幕上冰冷的字相对,独处习惯了,乍然见到这么多人有点不太适应。   游行的乐队正在演奏,等到他们彻底经过,南序踩着快要消失的音符迈出一步,跃迁到了街道中央。   出门得很随意,南序身上还穿着整洁、一丝不苟的制服衬衫,在人潮中十分低调,却更加显眼。   卡明罗特区的现代元素颇多,没有蒙特佩斯的古典味强烈,风景大不相同,但每个人脸上笑容的传染力特别相似。   一个棉花糖蓦然挡住他的视线。   南序微微向后倾了点身体,端详了会儿,谨慎地回答:“我没钱。”   “送你的。”后面露出一个克制的笑脸。   一排都是木质的小推车,插着飘扬的彩旗,摆放着家里找出来随意卖卖的小玩意儿,增添节日的氛围,一群人撞在一起互相聊天。   他们远远注意这位俊秀模样的学生很久,制服冷清严整,在喧嚣里有着不同寻常的沉静,目光流连在街边的小物件上又移开,看上去是个自律稳重的好学生。   南序没想到自己因为没带钱、不能买东西,就不靠近露天的商店,保持距离望了几眼,会被其他人脑补了这么多。   他刚想解释,其他人默默围了过来问话:   “什么学校的啊?”   ——“诺伊斯。”   “哦,真厉害!”   诺伊斯在这儿赫赫有名,没什么人不知道。   “不上课吗?”   ——“今天没有课。”   聚集的人气太足,把南序白皙釉色一样似乎不容易染色的皮肤从内沾上了一层浅红,中间还穿插着年轻人弱弱问“可不可以加个联系方式”的问话,南序好不容易才钻了出来。   他先前和卡明罗特区接触甚少,没有太深的印象,现在记住了蓝调天空、天际线和表面上礼貌内敛但难掩热情的人群。   新闻上说卡明罗特区要在节日谨防扒手,南序的口袋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多了很多编绳、迷迭香干料、冰箱贴等等,感觉大家都挺有“天赋”的。   世界很主动地走到了他的面前,顺便踉跄了一下。   南序眼疾手快地一手揪住一个在路边快要摔倒被踩上的小孩,把人平安带到了空地上。   小朋友惊魂未定,一身燕尾西服,家庭估计教育他不要轻易流泪,抽抽嗒嗒地要哭未哭。   由于没有什么应对经验,南序滞住了。   上次的福利院小孩们不用南序回应,自己叽叽喳喳就自顾自吵嚷开了,南序只需要配合他们就行。   根据生活经验,南序应该给他一个糖就能把他哄好。   南序摸了摸口袋,没什么吃的,只摸到了以防万一给格洛里备着的狗粮,给人类小孩不合适。   小孩很期待地看着眼前这位哥哥摸向口袋,条件反射地和糖果结合在一起,目露期待,结果盯了南序半天,发现南序又若无其事地缩回了手,他的嘴巴又一瘪。   “你的家长呢?”南序转移话题。   “我一个人出来的,准备去街头表演,我家就在附近。”   联邦养小孩向来心很大,不会寸步不离地一直盯着看。   南序环视了下环境,感觉这里比较安全:“你在这里就可以表演了。”   “作为我的第一个欣赏者,我给你表演。”小孩拿出了一直抱着的竖笛,用力鼓起腮帮子。   南序坐在没开启的喷泉水池边,听完对方断断续续的一曲。   小孩对穿校服比自己年纪大的人总非常崇拜:“你觉得我表演得怎么样,我想以后去那里表演。”   指了指不远处的剧场。   南序在学校听了不知道多少场音乐会,认为有时候说实话不是非必要的事情,还是保护童年比较重要:“挺好听,你会去的。”   结果对面不领情:“你骗人,我刚才都错了几个音,就知道哄小孩,我家里也是嫌我吵才叫我出来表演的。”   现在联邦儿童也学会搞钓鱼执法那一套了?   南序眼睛不眨,游刃有余地说:“今天是我生日,我说什么都会被当作愿望实现的。”   小孩子一点就炸的情绪被南序笃定的语气吸引,好像对方说什么都能成真。   他吸吸鼻子,重新吹奏了一曲生日赞歌。   他超常发挥,迎来了很多人驻足,特区的人民偏向内敛,不会像蒙特佩斯那么外放热情,但眼睛里充满欣赏,望向自然伸着长腿、用指尖敲打音节,成为生动画作一部分的少年时,微微一笑。   南序和他道谢,小孩扬扬下巴。   看来南序为他招揽来这么多听众的份上,小孩很有风度地鞠完躬,绅士地走到要离开的南序面前:“送你了,生日礼物。”   一个折好的星星,指甲盖大小,糖纸折出来,带着小朋友掌心里被捂热的潮湿温度。   小小的星,像小小的心。   很轻的重量,扯了扯南序。   月亮像融化的黄油。   阿诺德在墙边踱步,打着手电筒,拿着手机思考要不要打电话给南序。   曾几何时,他多么痛恨那种到点就催回家的扫兴家长,结果现在他的心蠢蠢欲动。   他的耳朵蓦然动了一下,格洛里也嗅到了熟悉的味道,“汪呜”一声。   南序不紧不慢地攀在墙头,单手撑在墙面上,姿态潇洒,见到守在墙下的阿诺德,他摸了摸口袋,抛给阿诺德什么。   阿诺德发现是一袋果脯干,眼前一亮。   南序轻巧地跳了下来,慢悠悠地路过他:“无糖的。”   果然。   但不是出门没带钱吗?   阿诺德仔细端详,南小少爷一身酸酸甜甜的馥郁脂粉味,嘴里含着水果糖,手上拿着一束花束,口袋也比出发之前满,一股“我从外面鬼混回来了”的气息。   什么时候联邦没钱也能混得这么好了? 第43章 入局   “亲爱的小蔷薇, 展信安。   收到这封信时是你的生日,蒙特佩斯在举行一年一度的春日诞和酒神祭,我不懂宗教, 但懂得浪漫。   气温攀升, 世界在燃烧,天空是葡萄酒色的,隔壁邻居的脸应该也是葡萄酒色的,下次来信时寄给你嘲笑他。   ………”   看得南序有点想回蒙特佩斯了。   他把外头收到的小物件按顺序按条理摆好,然后坐在寝室的地毯上拆着准时收到的包裹和信件。   方方正正的大箱子,淡紫色, 有葡萄酒发酵的香气。   再拆开,里面有许许多多的小盒子, 蒙特佩斯的邻居礼物合集, 听说一口气把所有礼物拆了的感觉会更幸福。   寝室隔音不错,但窗户敞开了些缝隙, 声音会渗进来, 有时候经过的人成群结队,动静很大,断续地传了过来, 但现在安安静静的, 一栋楼的人应该已经走空了七七八八。   南序认真拆了两个多小时的礼物, 边拆边整,边拆边吃, 加上前面在外头被投喂的, 宴会没开席前已经完全吃饱了。   诺伊斯遵循了联邦节日庆典的习俗,每年在这一段时间会举办一场宴会,免得被困学校的学生们因不满而骚动。正值校庆, 资金投入、规模建设更大,学生们很早就在兴致勃勃地讨论。   户外露天。   鲜花簇拥、音乐环绕、橡木桶源源不断地挤压出晶亮清透的流动酒液,像血液输送进身体的脉络。   “怎么这么……”舒逸尘端着酒杯,侍者递给他的时候和他描绘了这款葡萄酒的风味,类似覆盆子、无花果之类的口感,他尝不出来,只觉得挺好喝的。   旁边的特招生帮忙想出了形容词:“这么热闹。”   诺伊斯的宴会,大多是在无数盏的水晶吊灯下,晶体的切割面会将光线打散,光晕很美,每个学生的面庞却模糊不清,还没散场时就会在宴会中途的某个时间节点感受到寂寥。   裴屿环绕场内一周,百无聊赖垂下头:“他们模仿了蒙特佩斯。”   别人可能不太了解,裴屿在蒙特佩斯生活了多少年,自然很清楚。   再过了遍脑子,也立刻明白了这些人为谁模仿的用意。   “挺还原的,连酒水都用了蒙特佩斯顶尖的当地庄园品牌。”有些出过远门、见识过南方明艳的同学打量着人造景观,感慨这次宴会的用心。   就是到现在都没有见到某位来自南方的同学。   “你没叫南序?”奥维揪住西泽尔的袖子。   他守在门口大半天,从下午就可以入场,现在天都黑了,还没有见到南序的踪影。   奥维开始还可以和入场的同学礼貌地笑着打招呼,到后面直接耷拉下嘴角,浑身的低气压吓得必经门口的同学们快步跨过大门,生怕他骤然生气迁怒到他们。   西泽尔甩开了他,压平衣服上微微起伏的褶皱,沉着脸:“你拿什么态度和我说话?”   白天的时候奥维拦住了他,要他在寝室遇见南序的时候把南序给带来。   西泽尔当然不会去问,南序来不来是他的自由,他才不会妄图干涉南序的选择。当然了,他应该也没这个本事,他自我认知很明确。   他和奥维年纪相仿、家世相当,只不过奥维张扬高调、咄咄逼人,而他性格温吞,在骨子里本能对这类人会生出畏惧。   不要怕,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西泽尔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掌握好节奏,不要被奥维牵着鼻子走。   西泽尔绷紧了脸,戒备着撤退。   奥维咬紧牙关,恶狠狠地盯住西泽尔的背影,深吸一口气走到广场中心。   “没来?”奥维的表情全写在脸上,温斐一眼就看出来。   奥维简单把自己先前让西泽尔叫南序过来的情况复述了一遍。   温斐不是说南序一定会参加吗?   他想质问温斐。   没有胆子。   明明温斐五官清俊且风度翩翩,奥维却总在对方温和的呼吸里感受到潮湿的雾气,朦朦胧胧的,难以辨认出真实的情绪。   所以他从前宁愿跟在季凌身边也不愿意和温斐有过多接触。   这段时间,他和温斐由于校庆的问题见面频数增加。   会议室四方长桌,温斐在桌首,低头随意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宽容地不对他们发表的言论做任何的限制。   雨季已经短暂过去,奥维在他身边却越来越感到一种不太稳定的气息,类似于黏着在皮肤毛孔里的潮气。   温斐听完他的话,声音很平静:“你找错人了,应该让倾哥去试试,或许更有用,对吧,倾哥?”   中心广场雕像的阴影倒在谢倾的身上,谢倾听到温斐的问句,不紧不慢地偏起脸,黑色的沉光顺着他的眉骨、鼻窝滑落。   没有答话。   温斐眯起眼笑了一声。   莫名紧绷的神经催促奥维离开,他转头找季凌在哪里。   季凌正抱臂站在不远处的娱乐区内部。   上个假期南序回到了蒙特佩斯以后,季凌就很想去蒙特佩斯看看。   蒙特佩斯有什么?   日不落城市、鲜花、酒精、博彩。   在校内公开博彩未免过于嚣张,虽然学生组织的权力大,校方也不能完全任由他们折腾。   双方各退一步。   玩些简单的赌场小游戏,不谈钱,筹码是大家身上零零碎碎的收藏品,手表、项链、袖扣,随便摘下一样丢在那儿,图个响儿。   庄家赢来的筹码到时候参与拍卖行的拍卖捐给慈善机构。   骰子摇掷声、扑克扇动声,喝彩声、叹息声,在他的耳边穿过,他幻想着南序在蒙特佩斯生活时会是什么样子的。   那个城市灿烂热烈且充满生气,南序是不是也会多笑一笑。   不过南序应该对这种东西没兴趣。   季凌兴致缺缺地瞥过桌上那群紧张忐忑的人群,就算只是小游戏,他们仿佛当了真一般,心情随着输赢跌宕起伏。   概率学上庄家通赢的游戏,他不明白为什么总有源源不断、抱有幻想的赌徒出现。   无论是方寸间铺上深红丝绒的卡桌,亦或者梦幻泡影一般的金融市场,每天都有前赴后继的人怀揣着纸醉金迷的幻梦走入局中。   不过也得感谢那些人,让他们幕后操纵着游戏的人有利可图。   繁华杂乱的声音被风吹开,渐渐消失了。   他望见了南序。   伫立在花束和枝叶下,深蓝色丝绸衬衫,一片沉沉的海。   南序正被一位助管老师拦下。   诺伊斯有一个美好的校园传统。   每逢学生生日,以学院的名义会向学生送上一份礼物。   礼物大多出自这位同学的好友,再由学院匿名送出。   纯粹地表达朋友间的心意,如果你的朋友留了一手,送礼时的个人特征很明显,被猜出来了,算是意外之喜。   如果恰好你的朋友比较忙忘记了你的生日,或者你在学院里更偏爱独行,校方也会专门备上一份礼物在生日当天送到你的手上。   “可以不要吗?”南序垂眼看向那个礼盒,淡定地问,口腔里还含着刚从蒙特佩斯收到的玫瑰糖。   助管愣住。   没听过这个请求。   而且他参与了部分过程,知道送礼的人都是些什么人,他的脸上爬上了僵硬的裂痕。   南序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拒收对于对方而言比较棘手,于是伸手接过了礼盒。   很精致,巴掌大,里面装了几样东西,晃起来有撞击的声音。   “你要不要看看?”助管问,他感觉里面的东西其实和南序很适配。   南序掀开。   红宝石、蔷薇胸针、一把刀还有一些一瞧就知道非常贵重的东西。   关注到南序收下礼物,有人在心里默默放松了很多,继而等待南序率先拿起哪一个。   南序的手上捧起了蔷薇胸针,粉白剔透。   温斐露出了一点笑意。   “喜欢吗?”他忍不住走到南序身边。   南序说:“你送的,可以退回吗。”   “只是想送你个礼物,怎么这么难?”温斐温声无奈地说。   南序听了他的话,似乎早就料到温斐会用回避的口吻避开他的话,似笑非笑,扬了些很轻微的弧度。   太轻了。   温斐在南序的注视里,误以为自己被南序看穿了什么。   南序低头,没再回应,径直走向了娱乐区,借着手腕的力抛了下那个胸针,花瓣流光溢彩,落进了礼盒之中,观察中央那些轮盘游戏。   季凌想说,你也看看其他礼物呢。他走向了南序,观察南序的神色:“想玩吗?”   他突然寂静下来,喧嚣吵杂的桌面也瞬间沉默了。   “真没意思。”应邀而来的希里斯打量着娱乐区的轮盘设施,感兴趣地问,“怎么不玩真人的转盘?”   左轮手枪,六个弹槽,一个子弹,对准太阳穴扣动扳机。   没有人理会他充满血腥气的发言。   马上希里斯就觉得有意思了。   他跟随着其他人的目光,注意到南序按在桌面充当筹码的礼物上。   精致的,巴掌大的,才送到南序手上的。   温斐失去了笑意。   “你什么意思?”   “既然送我了,怎么处置就是我的权利吧,难道不是吗。”   糖果在舌尖滚动,讲话的声音变得偶尔模糊,把随意冷淡的字眼尾音染上了一点甜意,若即若离。   如果不听内容,只听语调,温斐大概会毫不犹豫地误认为这是一个释放柔和的信号。   南序观察了桌面上凌乱的局面,瞥见别人递交上去的装饰品,没有什么犹豫,把礼盒向前一推。   梭哈。   盒子里的物件撞击,叮叮当当,一眼望过去就知道价值不菲。   温斐的目光里有了无法回避的压迫感,第一次在人前显露出来,死死盯着不放,希望从南序无动于衷的脸上找到点信息。   可以送给别人礼物,可以和别人更亲近一些,但对他,就是保持着没有回音的距离。   “有什么不对吗?”   有人能听出来,南序在学温斐的讲话方式。   “是不能拿这些当筹码?还是哪一条规则又规定了,我不能这样做?”   温斐错也不错地和南序对视,慢慢开口:“可以,就这么玩。”   礼物的送出者围了过来。   季凌沉默坐到了桌前的椅子上。   还有奥维他们。   “谢倾,你不来玩吗?”温斐忽然问。   位置已经满了,有同学慌忙要起身。   谢倾对站在台前的荷官说:“我来。”   荷官嗅到了山雨欲来的风潮气息,连忙将位置让给谢倾。   运气和计算的游戏。   南序不在乎玩法,漫不经心、飞快地押注、投掷骰子、出牌。   也不在意输赢,抑或更希望输。   输了,那些物品就会原封不动地返还,或者直接捐出去。   所以输的未必输了,赢的未必赢了。   人造光源从他们的四方聚焦到赌桌上。   南序的眼睛漆黑,背着光,瞳孔里仍有明亮的光点。   呆在他身边时,会有一种静静的感觉,但其实离他几米之外,随时会有欲望挣扎在涌动。   争斗的光影映到南序的眼睛里,等到南序眨眨眼,他们才发现南序从来没有认真看待过。   他像个一掷千金的狂热赌徒,直到输完为止,却表现得格外淡定。   赢家满眼通红,竟像个失败者。   一个回合结束得飞快,马上要进入尾声。   “为什么?”季凌攥住手中最后一张牌,偏过头看南序,迷惘地问。   上一次兄弟会的考核宴会,他们用一个点燃烟花、惩罚余笙的赌局游戏希望把南序拉回他们身边。   南序拒绝了。   现在他们用更迂回的方式重新讨好、拉拢着南序。   费尽心思地留住南序、费尽心思地送出礼物。   又失败了。   他好像又回到了解除南序红牌那天他回到休息室,独自一人和程序完成了一场纸牌游戏。   只不过现在和他博弈的人换成了南序。   季凌盯着手上的那张牌。   一张红心J。   红色的线条。   他从来没有认为红色这么刺眼过。   算牌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他知道,打出去,他就将得到本轮最大的胜利。   他再次面临无牌可出的窘境。   “恭喜你。”希里斯站在一旁,嘲弄地对季凌感叹。   第一回合,季凌赢了。   第一个出局。 第44章 匕首   希里斯占住了一个位置。   他和季凌早早撕破了脸, 非常热衷于做一切令季凌吃瘪的事情。   “你的礼物是哪一个?我替你拿出去。”   他观察了会儿,拿起那颗璀璨夺目的红宝石,十分笃定:“是这个吧。”   季家有钱, 送礼的观念也和金钱靠拢, 这颗宝石华美异常,很符合季家的作风。   季凌按理来说应该会冷漠地剜过他一眼,但是此刻似乎丧失了力气,只呆坐在椅子上。   第二局已经开始了。   希里斯欣赏了会儿季凌落败的模样,好心情地将视线转移到了南序身上。   真有意思。   怎么想到这样的方式让所有人都不高兴的?   呆在南序身边,无聊的生活都变得有趣起来。   他环顾着场上神色各异的人群, 把盒子里的礼物和他们的脸连线匹配起来,打算谁赢了南序, 他就亲自把对方送出的礼物当作筹码还给那个人, 临时充当一个筹码管理员。   这样拉仇恨的事情他做起来得心应手。   礼物又多又杂,小玩意儿零零碎碎的, 没有办法一一分清, 但重点很好抓。   希里斯已经拿起了来自温斐的那个蔷薇胸针,静静等待,顺便火上浇油:“表哥, 这个不会是你自己设计的吧?”   温斐没有理会他, 目光钉在了南序的身上。   “你还是现在这幅模样我看着比较顺眼。”他笑着假装去摸手臂上不存在的鸡皮疙瘩。   怨鬼一样。   虽然在对着温斐讲话, 但希里斯的感官很敏锐,忽然发现南序把目光掠过了他。   以为南序在看他, 他停了一秒等南序开口。   结果南序只是要经过他, 看向桌边供给客人品尝的葡萄酒。   希里斯眼睛的弧线走势向下扯了扯,径直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酒都被他喝了,南序还是没看他, 散漫地把目光移了回去。   被人当作空气了。   希里斯冷哼出一口气。   南序充耳不闻,他知道那是希里斯刻意发出的动静。   他的关注点聚焦在那杯酒上,又不是希里斯身上。   酒没了,那就没必要再浪费什么注意力。   从入场起,撇开若有似无的烟草味,鼻腔里充盈着醇厚的酒香。   虽然南序已经充分领略过蒙特佩斯的风土人情,但在酒文化上还没什么机会体验。   家家户户其实都备着些酒,卡明罗特区的人民下午喝茶,蒙特佩斯的人民下午喝酒,平日里会在午间时小酌一会儿,南序就坐在老房子葡萄架下的秋千上陪他们。   邻居大叔很热情倒了一小盅要分享给南序,梅琳达女士本来想说年青学生别喝酒,但思考了下,他们从小喝到大,让南序尝一点味道也没什么,就没有去劝阻。   结果大叔刚好绕到南序身旁,瞥见南序的生物课本上写着的菌种类型,例举了酿酒用的各类菌种,同时温馨提示要注意自家酿酒时要注意生物细菌。   看完了书上的内容他就脸色一变,惊慌失措,撤回了那杯酒。   南序不明所以。   大叔说“你们书上都说了要少喝自酿的酒,我们这就是自酿的,为了避免耽误你,让你进医院,你还是别喝了”。   那你们怎么在喝?不也没事吗?   但长辈擅长双标以及“固执己见”,再也不准备给南序尝尝葡萄酒味道的机会,只允许他们喝葡萄酒南序吃葡萄,睁着眼睛说瞎话,说葡萄酒和葡萄其实一个味道,没什么好喝的。   还以为今天可以趁机尝试一下,但既然没有缘分被人截胡,那就算了。   南序把注意力放回到自己的牌面上。   他之前从来没有玩过,上场摇了摇骰子就开始胡乱甩牌,谢姓荷官说谁赢了就是赢了,谁输了就是输了。   一局多下来以后,差不多懂了游戏规则。   两局结束,他开始能判断自己的输赢。   非常规性的赌局。   每个人都难以预测。   没办法根据表情判断出手气的好坏,也没办法根据手气判断结果的好坏。   南序叹了声气,说:“运气不错。”   他的脸侧向了温斐的方向,不知道是不是朝着温斐说的。   毕竟这局南序赢了,温斐输了。   温斐在维持笑意和抿直唇瓣中选择了后者,潮水一般褪去了暖意,只余下了潮水本身冷湿的气息。   第三局。   玩游戏有个玄学,叫做“新手光环”,看来此刻正在南序的身上发挥作用。   南序又多掌握了一点规则和技巧,将手上分到的牌里和卡池里的公共牌结合在一起比较,可以推测出来这牌还挺好的,要是想输出去,还得开始动脑子和别人玩心理战。   谢姓荷官不动声色地推出了最后一张公共牌。   南序抬头,微微挑了下眉。   希里斯注意到谢倾和南序的对视,眯起眼睛,“啧”了一声质疑:“没出千吧?”   谢倾淡定地回他:“希里斯,没证据的话还是过一遍脑子再说出口。”   南序也回他:“我认为没上桌的观众要遵守基本的旁观礼貌。”   两个人配合得挺默契,而其他上桌的人无心过问,把希里斯给气无语了。   气愤无法向南序发泄,他就发泄到了温斐的身上,在本局结束时尽职尽责地恭喜温斐又一次得到了他人生一直以来不懈渴求的胜利。   “运气不错。”南序点评道。   这次温斐可以确认,南序就是在朝着他说话。   他压在桌面上的手微微颤抖。   一个热衷于控场的人,此刻情绪完全由南序掌控。   不明所以的人远远站在一旁,不敢上前。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气氛非常不对劲。   他们相互交换着眼色,惊讶于温斐从未在人前流露出的阴鸷气质,完全颠覆了他们的印象。   除此之外,失落萦绕在他们的心头。   南序不收任何礼物。   如果他轻蔑地去挥霍、一掷千金,至少那些礼物曾经被南序看在过眼里。   但是南序正眼都没去瞧几眼,吝啬地连眼神都不肯施舍。   他们的喜欢根本无法留下任何痕迹。   裴屿倒是一反常态地站在了风暴的中心地段。   只是其他人低垂着目光,心神不宁,没太关注他。   全场大概只有南序真的像一位误入这里、消磨时间的游客,完美契合本次宴会的主题。   裴屿一早就注意到,南序挺难得地穿了纯白颜色以外的衬衫。   刚进场时树影丛丛太昏暗,以为是深邃的蓝黑色,等入座场上以后,灯光不要钱似的随意泼洒,才察觉那抹蓝烟波浩渺。   南序的手肘稳撑在桌面上,衬衫袖口的扣子没有系起,布料松垮地堆积到了肘弯,腕间系了一串小而碎的茉莉花手串。   偏着脸看向自己的牌,不清楚嘴里含了什么糖,应该在口腔里融了一大半,开始用牙齿咬开,发出轻轻的明亮的脆响。   姿态舒展,背脊仍挺直着,像有着自己生长方向的挺拔树木,因而绝不受焦灼压抑的气氛压迫。   裴屿的余光瞥到了处在赌桌上、又似乎游离于局外的谢倾。   他先前和地下接触了这么久,安东尼奥开设的拳台附近就有很多个赌桌,耳濡目染,多多少少比在场的很多人都要了解些门道。   一场赌局中,除了玩家、观众,还有荷官。   荷官负责推进流程、分牌、控制节奏。   谢倾这个荷官当得勉强称职,背了光,垂着眼,不偏不倚、公正地发牌,手上的动作有条不紊,没有刻意发出一些响动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除了第三局的时候,应该动了点手脚,算出了场上的牌面,助推了一波温斐的“败局”,再后来就再也没有任何的小动作,静静发完了牌,在牌面与空气、桌面的摩擦声中,把视线停留在南序身上,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只是在那一堆的礼物里有一把低调、古朴的刀被当作输掉的筹码时,短暂抬起过眼,像一串急遽的电流被导入湖水,紊乱嗡鸣了片刻,又归于沉寂。   裴屿倒敏锐地感知到了。   他心里倒没产生什么要嘲笑谢倾的念头,毕竟他自己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   收到的礼物已经输完了。   南序发现这游戏还挺有意思的,要用到数学概率、心理博弈等等知识。   感觉玩着玩着就像回到了课堂做数学题。   等回到蒙特佩斯有闲暇了可以顺便钻研一下,借此巩固概率论知识。   他满打满算在这里呆了一个多小时。   十一点钟要到了。   很寻常的时间,隔一个点就要到第二天,但也是南序快要休息的时间。   谢倾观察了下南序的神色,揣摩出南序似乎对此还有点感兴趣。   “最后再来一局结束。”谢倾朝所有人说。   没有人反对,也没有人放水。   纯粹的、和普通赌局一模一样的筹码局。   输了就是输了,赢了就是赢了。   骰子停止转动、轮盘球落定槽位、沙漏倒立流空。   南序翻开最后一张牌。   完美收官,大获全胜。   赢得的筹码五光十色,哗啦啦堆叠到了南序的面前。   他捡起一枚筹码,端详了下收缴来的战利品,随意抛掷回了面前那堆摞起来的筹码小山。   在离场前,思索了下,学习这些人引以为傲到有些虚伪的贵族礼仪,矜贵且风度翩翩地说:   “走了,谢谢款待。”   时钟卡上了十二点的罗马数字。   本该彻夜通宵的狂欢,因为失去了主角而草草散场。   喧嚣如同潮水一般退却,烛光、空酒杯、人造的星辰灯饰,像是留在岸上的荧光生物,微弱濒死一般发出黯淡的光。   谢倾从桌面未能成功送出的礼物里抽出了那把匕首小刀。   没太多的装饰,握柄和鞘身都是木头做的,很轻便,小巧便携特别好隐藏。刃身锋利,要是遇到什么危险,是很有效的反击武器。   其实他有很多东西都想送给南序,打包了很多,最后直线性思维选了个最实用的,也不太清楚南序到底喜不喜欢。   现在回过头再考虑,生日送匕首似乎不够浪漫,没送出去也好。   温斐仍然坐在椅子上,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和打算,淡淡道:“哦,原来这个是你送的,也被退回了,我以为你会不一样呢。”   谢倾没有因为挑衅而感到愤怒,南序不在,他不用维持什么礼貌无害的人设,也不会有什么情绪的波动。   匕首的冷光横在他的眉眼上,他一刀冷漠地扎进温斐的手掌:   “你最近的小动作太多了。” 第45章 降临   温斐在谢倾走向他时已经有了警觉, 不过没想到谢倾完全剥离了社交性,根本不想放过他,尽管他的手偏移了很大的角度, 仍然避免不了被伤到。   他下意识吃痛地发出闷哼, 涌起的疼痛瞬间被大脑麻痹,他反而暂时可以正常自如地对话:“真该让南序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谢倾稳稳擦掉刃面的血,比刀刃更具有金属一般无机质的感觉。   手帕简易覆盖在伤口上,迅速吸收流淌的血液,血痕蜿蜒,温斐像在望着别人的身体, 也不着急就医,还有心情和谢倾闲聊:“这才比较像你, 之前你在南序面前装得那么正常, 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你了。”   谢倾拉开空椅坐下,神色冷倦, 微微弓着背, 像一只等待狩猎的野兽,听完温斐的话,知道大概自己哪次和南序的独处被温斐撞见了:“原来你是因为这个发疯。”   温斐这段时间疯了很久。   一直以来, 温斐把诺伊斯当作棋局, 黑白棋盘, 国王、皇后、骑士………而他把自己定位成独自一人、自我对弈的执棋手。   不久前风平浪静,最近棋局却出现了很多的小风波。   棋局多数时间有自己的运行准则, 温斐一时兴起, 会玩弄一些人性的小游戏。   比如前段时间,一枚叫做余笙的棋子就引起了他的兴趣,一个一直藏在别人身后寻找掩护的棋子在他的棋盘上出现了微小的移动。   余笙和舒逸尘反目了, 一段在最初不可分割的关系分崩离析,他很好奇一个本质懦弱的人会在愤怒、嫉妒的侵蚀下发生什么变化。   所以在教学楼的蔷薇墙前,他当着余笙的面维护舒逸尘,激起余笙的负面情绪,引诱余笙下一步的动作。   他欣赏了一段两个特招生之间丑态百出的戏剧。   很有趣。   温斐说有趣的态度和他的表兄弟希里斯挺像,唇边有微妙的弧度。   谢倾没有兴趣,只说:“你让他差点受伤。”   温斐的脸色阴沉了一瞬:“那是个意外。”   余笙卑怯的仇恨竟然还牵扯到了南序。   谢倾轻微活动了手,指关节发出“咔”的响声:“你就顺着这个意外,故意让南序知道可以转学。”   南序要转学的消息空穴来风,一个莫名其妙毫无根据的消息竟然在诺伊斯盘旋了那么久,甚至引起了恐慌般的情绪,背后就有温斐在推波助澜。   “是啊,借着余笙做个小测验而已。”温斐直直望着谢倾,不再掩饰这个测验最终指向的目标是谁。   通过余笙这个借口让南序知道可以转学的消息。   他以为南序会毫不犹豫提交转学申请的,毕竟这所学校没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东西。结果南序静悄悄的,闷头写了几天的论文,置若罔闻。   想到南序,温斐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点笑意。   再对上谢倾,他的脸色冷了下来,他继续说原本的设想。   “没有人希望南序走,你应该也不想南序离开吧。”   南序真的走了,也不知道会疯成什么样,温斐压根没有想过要让南序离开。   “学院的学籍掌握在理事会手上,只要你不同意,又或者你在普顿私学那里拦一道关卡……”   他的思路很简单。   南序不喜欢什么?   血腥、暴力、残忍?   不一定。   但南序一定不喜欢操纵、束缚、禁锢。   只要谢倾暴露出一点本性,就会立刻出局。   “拉人下水,很符合你的性格。”谢倾评价。   “不是没有成功吗?我又算漏了一点,你竟然这么沉得住气。”温斐耸了耸肩,眼皮颤动了几下,语气森然,“谢倾,你想和我们割席,那怎么可以?”   那天目睹南序愿意送给谢倾礼物时,他就知道了谢倾的思路。   抹去身份、抹去阶级、抹去骨子里的掠夺性,单纯地去接触南序,竟然真的得到了南序的一点青睐。   哪怕只有一点,他都嫉妒得发疯。   谢倾的脸上浮现了淡淡的讥讽:“你算对过什么?”   温斐出神地笑了笑。   之前倒还真没怎么出过错。   遇见南序以前,他的欲望和权力从未分开。   遇见南序以后,他的欲望从权力上剥离,变成汲汲营营对未知的掌控欲。   从解不开南序为什么要拒绝重回他们阶层的问题时诞生,他希望辨明南序身上所有举动的含义,结果越陷越深。   温斐手上的血已经干涸了,谢倾惋惜地认为刚才扎得不够深。   匕首沾了不讨喜的人的血液,开过锋,就只能保留在手里。   和温斐对话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他还不如多花些时间思考要再送南序什么礼物,以及怎么送出去。   谢倾转身要离开。   温斐的声音幽幽从身后传来:“你认为不需要承担后果吗?”   指的是温斐受伤的手。   谢倾漠然地回复:“无所谓。”   “要出校吗?”老师象征性地询问谢倾。   整个学校有谢家的一份子,谢倾的祖父更兼任了校理事会的主席,这份出校申请实在是可有可无。   谢倾仍然依照流程递交了,礼貌回应:“我父亲生病了。”   “谢泽之议员?希望他早日康复。”   谢倾颔首。   拐到谢家,管家见到谢倾以后,闪过意外的神色,迎上前。   谢倾向对方示意不用做其他多余的动作,直接走进客厅。   他正“生病”的父亲在玻璃窗边,墙壁木质边框镶住的结婚照下,弯腰细致修剪着兰草,无比认真,和谢倾说话时,剪刀声未停,头也没有回,只说:“回来做什么?”   谢倾敷衍地说:“有事回来一趟。”   “你去了诺伊斯之间,很少听见你的消息了。”   父子之间了解彼此,用的“消息”而不是“交流”,方式是“听见”而不是“对话”。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谢倾说。   他的父亲终于转过身,对比后方不远的结婚照,五官没有多大变化,只多了几分年纪沉淀下来的魅力。   照片里,另一位温柔的女性仿佛也在注视着他们。   格兰家族的家徽是一束典雅的兰花,格兰家族的人都有着一双澄澈的蓝眼睛。   谢倾眼睛的颜色遗传于他的母亲,但蓝得不太纯粹,掺杂了雾霭一般的灰色。   “诺伊斯还跟以前一样吗?”他的父亲问话。   “以前是什么样?”   谢泽之露出回忆的神色:“哦,也对,你们已经男女分校了。”   他换了个问法:“那些特招生怎么样?还是那么招人厌恶吗?”   谢泽之发现谢倾竟然露出了一点微妙。   这样的微妙,既可能是谢倾本身联想到了校内的特招生群体、乃至某个令他感到威胁的特招生,也可能是谢倾联想到了其他人和特招生之间发生过的故事。   他眨了下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感觉谢倾去了学校,多了一点活人的气息。   联邦许多政客明面上通常只会展现对于底层感同身受的同理心,无论私底下如何蔑视不满,表面上一定掩盖得非常完美。   轻蔑不满的理由有很多,源于自身自视甚高的傲慢,源于与生俱来的阶层性格,但对于谢倾的父亲而言或许还要再加上一条和诺伊斯有关的经历。   同很多联邦流传至今的浪漫爱情故事演绎得大差不差。   故事起源于多年前的诺伊斯。   他的母亲身为贵族,身负着与谢家的联姻,却爱上了一名特招生。   恋情被发现后自然面临着拆散的结局,他的母亲拼命抗争,不希望那位特招生因此被退学。为了给出一个交代,格兰家族只好为他的母亲办理了转学,借口她身体不好需要就近照顾,将人接回家族的视线下看管,建立了普顿私学。   又是几年,格兰家不舍得小女儿从出生起就不健康的身体因此受折磨,双方有私下联络他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准备与谢家协商退婚。   谢倾的父亲倒没有充当什么棒打鸳鸯的角色,从头到尾在这段故事中没有什么存在感,似乎因为没有什么感情,对此并不在意,结婚也可以,不结也可以,只说可以等一等,于是退婚的协商一拖再拖。   不过那段恋情终究结束了,理由是男方不抵内心的压力主动提出了分手。   谢家与格兰家族的联姻照旧。   凯特琳女士与谢泽之先生结为了夫妻。   政治联姻,算不上貌合神离,当然也算不上两情相悦。   他的父亲忙于自己的政治生涯,他的母亲致力于慈善事业。私下里他们相处得还算融洽,同处一室,两个人会交流一些基金会管理、最新的政策动态,甚至可以平和回忆起曾经就读于诺伊斯的共同回忆。   谢倾小时候在一旁默不作声,安静完成自己的课业,但他天生敏锐,注意到了他父亲的视线会沉默追随着他母亲离去的步伐,谈到诺伊斯时父亲刻意的回避和转移话题,以及母亲提起任何与特招生、平民等词汇后父亲没隐藏好的咬牙切齿。   母亲一回头,父亲又会一派平静。   随着对那些缠绵悱恻的文学戏剧作品阅读量的增加。   谢倾在某天福至心灵,忽然想到了一个极为适合他父亲的形容:   一个绝望的怨夫。   不知道被自己儿子打上这样定义的父亲还在象征性地表示关心:“要待多久?”   “马上就走,回学校有事。”   回家是有事,回学校又有事,什么事这么重要?   谢泽之闪过这个念头,当然,也只在脑海里浮现过,没有口头表达出来。   谢倾已经走上了二楼,走到自己房间的储藏室,他对物欲向来没什么要求,在诺伊斯的住处空荡得像个棺材,平时没感觉,找起能送出手的东西就显得十分困难,只能回家一趟。   在房间挑拣了几样要推门离开,走了几步,又猛然想起什么去而复返,径直走向角落的生态箱。   他探进箱子,若有所思地捏起那条懒洋洋的蛇,对它寄予重任:   “睡了一个冬天,你该发挥点作用了。”   北区再怎么荒凉也要过春天。   学院近期引进了许多昂贵新奇的新品种,一视同仁,在北区也栽种了不少。   种植之前还特意询问过阿诺德的意见,生怕一不小心又触到这位大魔头的霉头,毕竟多年以来,大魔头喜欢他的生存环境和他的内心一样寸草不生。   没想到大魔头这次意外答应了。   于是蔷薇、玫瑰、郁金香等等进驻了北区。   花束正在开着,没有玻璃遮挡,花枝探进了书屋的窗户里,花影垂落在南序书写的信笺上。   影子细碎,花瓣圆或尖的形状很清晰。   南序忽然发现了一个不属于花的轮廓,抬起头,沿着窗沿,小小的黑色的弧度正一点点往上升,露出圆圆的幽蓝色眼睛。   南序放下信件观察了会儿认出了它。   上回主动钻他课桌,差点跟他进监狱,最后物归原主的那位传奇小蛇。   那条黑色的蓝眼睛小蛇已经熟练地来到南序的面前,直盯目标,顺着南序搭在桌面上的指尖爬去。   南序确信,这是一场碰瓷。   还学会跑到北区来碰瓷了、碰瓷路径扩大了非常多。   南序立刻收了手。   小蛇被迫停止自来熟。   南序环顾了下正门,没见到主人,也不知道闹得哪一出。   但是送上门来了,顺手逗一逗,是个不可能放过的机会。   南序逗宠物不怎么直接上手,有时候喜欢用点小道具,手上刚好拿了支羽毛笔,羽毛尖在空气里滑动,小蛇会跟着无形的轨迹游走。   稍微恶趣味地多画了几次缠绕的圈,老实巴交、听从指挥的小蛇差点身体打结。   南序捡了片粉色的花瓣盖在晕头转向的小蛇头上作为补偿。   痛定思痛的小蛇决定不再受这个人蒙骗,缓缓游走,坚定地直奔向自己的目标,南序的手腕。   用尾巴尖一点点试探,慢慢缠上南序的手腕。   南序垂眼,感受到微凉柔软的触感,说:“长大了。”   冬眠了一个冬天,又褪过几次皮,上回见面绕南序手腕两圈,现在有三圈,严严实实把南序的手腕和伤疤裹得密不透风。   ……   谢倾真的不是没有公德心,让蛇随地乱跑,架不住才靠近书屋,踩上微微潮润的泥土,那条蛇似乎就闻到了气息,“噌”得一下窜出去,到南序眼前卖萌。   确认了下南序应该没有被吓到,谢倾松了口气,又陷入了犹豫。   原先的计划里,他准备把宠物蛇当借口,随便顺口胡诹一个症状询问南序,开启话题。   剩下的,等到可以和南序聊天了再随机应变。   但南序单独和小蛇玩得挺开心,声音柔软。   谢倾的心也一起安逸下来,刚好旁边就是墙角,他蹲下了身。   他的视角只能对着地面发呆。   团团簇簇的花影,融融又灿灿的光,南序的影子也在里面。   他用手轻轻地去碰了碰那个影子。   一会儿,他听见南序估计盘够了,无情地说:“带你去失物招领处。”   失物招领处在哪里来着?   谢倾思索。   他在站起来挽回一下,和继续蹲着别让南序见到自己狼狈样子之间迟疑。   没来得及选择前者,南序好像已经走出了书屋,没了声息。   再次听见声音,是谢倾手机里给南序设置的消息特别提示音,消息界面就一个简单的“?”。   “钓鱼执法”的战术。   来不及隐藏捂住手机的声音,南序长官已经循声而至,现实中的声音从他的头顶飘落,像魔法一样降临:“原来你在这里,在当小偷吗?”   南序轻晃了下手机,电子屏幕上投射的光线和小蛇“手镯”的闪光鳞片一起,还有南序明亮的眼睛,一闪一闪晃进了谢倾的眼里。 第46章 大屏   “感觉你就在附近, 想发消息问问你。”南序说。   他还真没有那么未卜先知,装了什么雷达,发消息是准备直接问谢倾到底在哪里。   结果不用回复, 一个提示音就暴露了谢倾。   南序长官明察秋毫。   特别提示音竟成了定位器意外暴露嫌疑犯的存在。   谢倾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好像也不能怪特别提示音出卖了他的狼狈。   他拂开枝桠站起身,若无其事地展示了春秋笔法:“想带它来问你点问题,结果刚到这里,它就窜不见影子了,我以为它跑到树丛里,正好在找, 没想到跑到你那里了。”   南序安静听他说完,得出结论:“人在辩解的时候果然话会变多。”   小蛇“嘶嘶”两声表示附和。   谢倾叹了声气, 勇于承认被戳穿的心理。   他失笑道:“确实是这样的。”   绕着书屋晃了半圈, 就找到了失主,再晃半圈, 又回到了书屋。   “是要来问什么?”南序说。   谢倾整理心情, 将原先准备好的胡诹理由作为话题的展开:“它前段时间很喜欢撞生态缸的玻璃,听说之前有段时间不怎么进食……”   没等他详细叙述完。   南序说:“发情了。”   冷冷淡淡的声音。   谢倾:“……”   还不如不问。   小蛇谴责性地“嘶嘶”两声。   “现在肯进食了吗?”南序问,“愿意的话基本上已经度过这段时期了。”   看着确实度过了。   前段时间高冷得不理人, 现在亲亲密密地在黏人。   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眼睛, 在全方面地朝南序展示自己的无辜, 心情很好地吐着信子,缓慢有节奏地吐了几次, 渐渐试探地用鲜红的蛇信子蹭过南序的皮肤。   谢倾竟然在一条不足两岁的蛇身上看到了一条狗的智商, 忍无可忍,想伸手把蛇给抓过来,但对方缠南序缠得太紧, 把尾巴尖都窝到了身体底下,不留一丝一毫被扯开的可能性。   也就仗着南序对小动物很宽容。   谢倾感觉不该把这条蛇带来的,过分抢占了南序的注意力。   南序从发现他以后,就没有怎么看过他,目光全集中到了那条蛇身上。   “你喜欢它的眼睛?”谢倾注意着南序的视线。   南序点头:“嗯,颜色很好看。”   蓝色的。   是喜欢蓝色,还是只喜欢这种蓝色?   南序下一句话就回答了谢倾的疑惑:“很少见到这么清澈的深蓝色。”   蓝色偏深了,就会显出几分阴暗,但是小蛇的幽蓝色里有莹润的微光。   谢倾的睫毛掩过灰蓝色的瞳孔,对比着自己和宠物眼睛的颜色,诋毁它:“以后长大了,不一定就是这种蓝色了。”   蛇朝原主人虚空吐了蛇信子。   谢倾不至于和一个动物计较,轻轻一弯腰,把准备好的礼物摆在桌子上。   很多样,没有包装,特别直白,因为这样方便他观察南序的态度。   南序一脸惊讶:“你把你的家底都搬来了?”   上一回南序见识过这么跟他操作的还是一只黑色的乌鸦,把捡衔来的玻璃珠、酒瓶盖、银纽扣等等闪光小玩意儿得意地摆到南序面前歪头邀功。   谢倾正偏过他望着他,漆黑的发梢也像乌鸦一般,黑沉沉的。   “没有。”   谢倾在摆出这些东西的同时,垂眼观察南序望见它们的表情,在南序收回视线望向他的时候,他迅速地捡出了南序多停留两秒的那个物件。   联邦新型另类送礼法——   不知道送什么,所以都送了,发现你喜欢哪个,再选出那个马后炮地说“果然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个”。   他知道南序不可能照单全收,拿出荷官出牌、收牌的手速,施施然收走了其余没被南序看上的物件,捧起了南序选中的那件。   “昨天没见到你把礼物给你,所以今天过来。”谢倾认真地再重复了一遍,“生日快乐。”   他直接隐瞒了南序输掉的那堆礼物里有他一份子这件事情。   比较丢脸,没什么好让南序知道的。   南序伸手接了过来。   一块温润、柔和的玉石。   联邦人喜欢钻石、宝石等等更闪耀的珠宝,玉石偏向小众,不过也没人会否认它的价值。   不过谢倾之前一直认为它们都是石头,没有任何区别。   一群人对着一块长得不同的石头倾注着狂热的追捧,叫它成为历史上的传世珍宝,成为动荡年代的权力象征,有些令人难以理解。   直到他在人声鼎沸的拍卖行里见到了最后一件收藏品。   这块玉躺在丝绒布上,周身环绕着极尽渲染其价值的描述、喧嚣的交互低语,沁了一层冷色的浮光,又含有时光温养的暖意。   他的父亲讶然看了第一次举起牌的他一眼。   谢倾依然认为这不过是一块石头,但是心甘情愿为它一掷千金,因为这或许是一枚可以讨南序欢心的石头。   拿起它抬起头对着日光,里面淡青的纹路可以像溪流、像枝蔓、像山峦的线条,像无穷的远方。   很适合南序在欣赏的时候随意发挥想象力。   对于谢倾而言,除了它确实配得上南序以外,他还很喜欢它的寓意。   平安。   希望南序平安。   南序眉眼的光比那块玉还要清润:“谢谢啦。”   谢倾勾起一点笑。   趁着南序观察礼物的时刻,谢倾揪住了放松的蛇尾巴,把蛇给拽回自己的手上,一把捏住要咬上他虎口的动物脖部。   扭动的鳞片在他的指尖来回摩擦。   两双不同颜色的蓝眼睛相视,谢倾没有羞愧地仗着自己是个人,镇压了对方。   “我听人说,很适合戴起来,可以找根绳给它穿个孔。”他抬头说。   “也行,之后我研究一下。”   也行,就是有希望。   玩物丧志这个词语不太会出现在南序人生的字典里,很快不管是人还是蛇还是玉,都被抛在脑后。   南序已经重新拾起羽毛笔,继续写着寄给蒙特佩斯的回信。   安安静静的氛围,很适合读点书。   谢倾面前就摆了一本书,装模作样,书里面放着个手机,页面是南序和他的聊天对话。   每天都有不同的事情要忙、每天都有新事物在出现,导致南序对电子设备没什么依赖,通常把手机开着勿扰模式,处在静音状态,不会经常刷新消息。   对南序没什么影响,对其他等着南序消息的人影响很大。   以前就有人因为南序已读不回抓狂的,如果让他们评价,南序有什么缺点,他们一定会把唯一的这条给写上去。   写完了之后也可能再擦掉,因为他们转念一想,都有南序好友联系方式了,应该知足一点,不回肯定是因为南序太忙或者他们的消息没那么重要。   南序不知道有人在他没回消息的一段时间里,默默发生了一场坍塌的灾难,又默默做好灾后重建。   谢倾和南序的聊天界面。   最新一条是南序的小问号。   往上两条则由谢倾发出来。   【生日快乐】   此条应该是被南序评判成已阅收到即可的消息,忘记回了。   【想转学吗?】   此条应该是被南序评判为不重要消息,延迟收到以后就没回。   最初。   显示撤回了一条消息。   撤回的是【别走】。   温斐判断得没错。   谢倾知道南序可能转学的第一反应也是不可以。   南序不可以走。   谢倾和南序相处了这么久,理智上可以猜到南序应该不会走,情感上却没办法跟上理智的节奏。   撤回消息的原因不是他仍然保持着冷静,而是他理性尽数撤退,残留着程序一样的本能在运作。   程序的底层逻辑判断出不应该这么做,否则可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他第一次遇见南序,是在理事会。   南序当时应该真的无所谓被人污蔑偷窃,认为被碰瓷了也可以借机离开。   谢倾头一回见到一个和他一样对这个世界无所谓的灵魂,甚至比他更能抽离。   怎么会认为诺伊斯和少管所、监狱是处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的?   联邦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都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正是因为这样的第一印象,他总会在时不时产生着南序要抽离的感觉,所以他才会对温斐的动作忍无可忍,在错乱、抑制暴虐的呼吸里直接警告了温斐。   发疯的方式有很多种,在无人注意的时候暗里发疯是其中一种。   占有欲、控制欲,越克制越汹涌。   想变成一个动物,缠绕、紧贴、禁锢、标记。   休憩的蛇类似乎嗅到了同类的气息,竖起身体略显防备。   “谢倾。”南序忽然抬起头,手腕压着桌沿有了几道淡红色的痕印,写信的姿势很懒散,正在信里和人炫耀昨天的战果,“昨天我们最后玩的那局游戏,你还记得我赢了多少点筹码吗?”   谢倾停顿一秒,抬起眼睑,消融了躁动,温柔地回答:“6000点。”   还是做个人比较好,不然回答不了南序的问题。   ……   校庆对于诺伊斯而言意义十分重大。   诺伊斯久违在白天安排了集体活动,邀请校友参加校庆庆典。   鱼贯而入的车辆停在了停车坪上,遵循着横平竖直的车位线摆放,车漆反光,高空上俯视像停泊在港湾的渔排。   无论有没有活动,南序每天定点早起,检查了系统,查阅昨天凌晨收到的一封邮件。   他前段时间费了好大功夫写出来的论文有了反馈。   这个老师的课是一套系统的社科课程,分了上中下,一二年级接续学习。   南序其实统共只在线下见过这位特立独行的老师几次,剩下时候对方会让学生听他的网课,学校找过他几次,他总是一边道歉时间实在太忙一边继续我行我素地线上交流。   鉴于这门课程选修不太重要,学生也喜欢通过这种教学方式对着屏幕摸鱼,且对方确实很有水平,诺伊斯决定再考量一会儿。   南序不怎么在意上课形式,对面是个AI他都能问出很多问题,把AI的模型训练得愿意陪他聊天解惑,懂得他的需求和喜好。   对面是个老师,多沟通互动几次,老师的性格就渐渐明晰了,南序没打开就知道说的话会很阴阳怪气。   文档里有密密麻麻的红色批注。   除了引注推荐阅读的书籍以外,言辞非常恳切。   ——“感觉你的脑子不在状态”   ——“写到这儿喝醉了?”   ——“终于拜读完了您的大作”   南序:……   一如既往,嘴巴跟淬了毒似的。   南序认真把标注从头阅读到尾,花费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这篇论文快拉到最底下的评语。   这位老师虽然喜欢插诨打科,但本质上是一个要求严格的人。   南序已经看见了一模一样的开头:“幼稚、浅薄”。   他记得这位老师给他第一篇论文的最终评价是”幼稚、浅薄,令人发笑”。   行吧,老师爱笑就笑吧。   滑到最后一行,南序看到了最底下那段完整的小字:   “幼稚、浅薄,但感谢你的理想主义”   评分:A +   ……   南序走出宿舍门口的时候,依旧认为老师是不是突然吃错药了。   但凡给个A,他也不会产生这样不尊敬老师的想法。   换上春夏簇新的校服,大家都朝着礼堂的方向走。   虽然方向朝着礼堂,但校方相信天气预报关于今天万里无云晴朗天气的预测,在户外举办这场庆典。   人潮涌动,细看之下,肩膀与肩膀之间还有留着一定的距离,喧闹的风潮里有一个真空地带。   他们边聊天打闹边观察南序,不太敢靠近。   前两天南序在游戏桌上随手一输将人拒之门外的情况在私底下传遍了。   那几位南序都没给脸,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果然,他们送到教室、寝室门口的东西都被清走了。   收杂物的清洁工没见过这么多这么昂贵的东西,拜托行政老师叫人来认领,有人认为没送出去就没有价值,丢了就丢了,也有人默默选择回收,不知道要不要再留。   他们共同认为没送出去的礼物已经失去了意义。   那份压在心底的失落在见到南序第一眼时翻涌了上来,多看看南序几眼又散去很少。   又高兴又遗憾,导致了他们心不在焉。   一场长达一个多小时的庆典开幕式,校领导和校友轮流演讲,学生们左耳进右耳出,场面有着很隐晦的喧嚣。   都是过来人,知道没什么学生喜欢听台上的人长篇大论,尽力缩减讲话的篇幅。   撇开了祝福诺伊斯越来越好的客套话,里面还是有些干货,可惜囿于时间限制没有展开,南序埋头在脑子里默记,打算回去了自己搜索把知识点拓展开。   截至目前为止,台上的人已经换过了天文学家、生物学家、建筑师、银行家等等。   诺伊斯为了这次校庆在物上支出了高昂的费用,在人上却没有花费太多的钱。   知名校友实在是太多了。   联邦各行各业总有那么几位杰出人才毕业于诺伊斯,在母校的邀请下,通常会给母校一个薄面,义务帮忙。   凡是大事,必有记录。   现在掌镜记录庆典仪式的就是从诺伊斯走出来,刚获得最佳导演奖的一位新锐导演。   又不是真的在拍电影,比较难有炫技的空间。   导演勤勤恳恳、敬职敬责拍摄着此刻演说席上在致辞前自我介绍叫做齐昀的先生。   一个学校出来的,对方又经常刷脸,导演知道这位是当年走出诺伊斯的特招生代表,联邦目前炙手可热的政客之一。   拍了一会儿,他作为艺术家职业病犯了,由于对政客过敏,令他的心痒痒、手也痒痒。   所有人透过中央巨型清晰的大屏发现镜头不动声色移转了,直视着远方海域上全球闻名的灯塔。   青天白日,苍白肃穆的塔台停止闪烁,一只鹰从塔尖俯冲,羽翼划走太阳锋锐的金光,从浩渺无光的海经向拥有白昼的陆地,在庆典的好天气里遥遥成为一个金色的小点。   漫溢的光线游弋在镜头里,微小的尘埃粒子在空中飘荡,摇摇晃晃落在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之上,落在人群中某位同学鸦青色的头发、眼睫上。   千人的礼会,百英寸的大屏,万籁俱寂,默默注视着那位没有察觉的同学。   白衬衫,干净轮廓,蓝色天空,十七岁的少年抬眼回望了镜头。   风一吹,黑发像远处振翅纷飞的鸽群,意气风发。   已经结束讲话的议员回到底下讲台见到大屏,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后半程讲话无人问津。   “这个同学是谁?”他询问身旁诺伊斯的老师。   老师准确说出了名字:“南序。”   “噢。”议员长长“噢”了一声,带着恍然大悟、原来是他的感觉。   旁边的老师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熟悉意味,稀奇道:“你也知道他?你都不来学校上课,天天给学生上网课,怎么知道的?”   因为南序才回过他通篇批注的标红文件,留言“谢谢老师”。   诺伊斯知名水课教师齐老师无视了同事对他不负责任的教育工作的揶揄,陷入沉思。   从文字可以窥见一个人灵魂的形象。   南序的言辞简练,客观淡然,偶尔会透出一针见血的锋芒。   齐昀自认看人的眼光不算太差,在南序提交的进步飞快的报告中,他勾勒出南序的形象。   认真努力的好学生,且为人低调。   没想到这个学生……   他想了想,搜索着形容词。   长得这么嚣张。 第47章 成绩   “同学, 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天生就是吃艺术这碗饭的!”   仪式一结束, 南序就被刚才记录校庆全程、顺便拍出了人生镜头之一的导演给拦住。   这位兼任了摄影师的导演眼睛黏在了南序身上。   他的设想里, 要通过那一段长镜头的跟随,不断调整景深,从宏观的大景观过渡跳转到具体的人之上,是摄影上经常使用的叙事手法之一,事实证明也非常成功。   导演在诺伊斯上过那么久的学,对于学院的景观了如指掌, 前半段拍得丝滑无比,到了后半程有些忐忑和犹豫, 不知道最后开出来的盲盒人选会落到哪一位学生身上。   镜头好像自己有了重心和引力, 像一片雪花要飘落到南序的掌心。   导演眼睛跟狼一样亮着,蹲守在散场时大家会经过的礼堂门口, 眼睛仿佛和镜头一样会自动聚焦, 抓住了人群中的南序。   现实里亲眼见证的冲击力和屏幕上不相上下。   导演的职业病症状很强烈,在欣赏美时会套入自己的美学公式去分析、去鉴赏,乃至挑剔, 从布局、光影、色调细抠每一个小细节。结果到了南序面前, 看到南序的第一眼, 脑海里的公式扑哧哧飞走,身体留在原地, 就想着和南序多说几句话。   “不吃。”南序吝啬地回复了两个字。   导演的神经元经过长长的反射, 才醒悟过来南序是在回复他开门见山希望南序吃艺术这碗饭的邀请,他努力回想圈子里那些星探的话术,给斩钉截铁的拒绝留下了回旋的余地:“没事, 等你毕业了以后试试吧。”   南序再次摇头:“演不来。”   导演当然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   南序个人的特质太强了,完全饰演不了其他人,就仿佛“南序只会是南序”,大家不会把他当做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也想象不出来南序扮演另一个人的模样。   “南序。”   身后有沉稳的声音喊了声南序的姓名,南序闻声望去,从容地走向那人,和他擦肩而过。   导演见到把南序招呼走的齐昀,默默磨牙。   政客不愧是联邦最受人讨厌的职业排行黑榜上前几名。   咬牙切齿地目送两个人的身影消失,一回头,他发现很多同学还在注视着他,看向他的目光透露出不满,类似于一种“你怎么可以纠缠南序”的感觉,和他的目光相撞以后,傲气地抬起下巴。   就你会拍?我们也会。   他们偷拍的技术不是盖的。   这青年导演在片场也算一位暴君,脾气暴躁,发现这些透露着针对的目光以后没有退让,一个一个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争取一下怎么了?造福全世界的事情,他们懂什么。   老师或许刚刚才见到南序的脸,但南序对这张脸非常眼熟,问好道:“老师。”   齐昀“诶”了一声。   感觉怪新奇的,毕竟他很少听见现实中有人喊他“老师”,声线还清爽干净,语气尊重,对比起来,联邦某些人没当面叫他老登都算维持着表面的礼貌了。   他瞥过头观察这位学生,刚才导演拦下南序的场面他也见证了:“你对文娱方向不感兴趣吗?这个行业收入十分可观,也是诺伊斯不少毕业生之后就业的方向。刚才那个拦住你的导演,出生在演艺世家,你要是答应了他,可以算给你毕业以后的人生开了个漂亮的好头。”   南序还是那句话:“我不太适合这份工作,在台前没办法演绎,做幕后的话知识储备也不够。”   老师笑起来:“他可没想让你当演员……”   而是把南序当做了缪斯。   但是南序的回答很符合南序给他的印象,不会区分一个职业的高低,仅仅从自身是否适合这项工作、这项工作自己能否胜任的角度出发去进行判断。   唉,老油条叹了声气,作为一个职场混子,他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存在的羞愧感。   两位差了不少辈分、也没见过几次面的师生没有经过什么特别的寒暄,自然而然地并肩而行,交流了下去。   齐昀诚挚地请教:“请问我的教师休息室应该往哪儿走?”   倒反天罡。   南序沉默地为他带路。   学生不爱说话,好在老师是位巧言令色的政客,不会场面出现任何一秒钟的空白,环顾着四周的风景,感叹道:“变化真大,前几次来的时候我只去了几次课堂,没有很深的印象,其实我的记忆还停留在二十多年前,那时候诺伊斯给我的色调比现在还要灰暗。”   他边走路边没个正形地伸懒腰:“唉,不过也提醒了我,还是得多跟诺伊斯交流一下感情,免得他们把我的教职给辞了,不然我该上哪儿找这么钱多事少的兼职啊。毕竟当政客太花钱了,我们这种底层出来的就喜欢薅有钱人的羊毛。”   一听就知道这位又在开玩笑。   诺伊斯的确支付给了老师高昂的薪水,但对比起选举的费用就是杯水车薪。   联邦每一位知名的政客的上升都由金钱支撑、构筑、堆砌起来,尤其每逢选举季,每分每秒银行账务上都有天文数字都在跳动着消逝。   “你以后挑选工作,也记得要选这种啊,随便找个班上一上就得了,千万别像现在学习这个劲头那样那么努力。”齐昀体贴地向南序传授着人生偷懒经验。   这是南序见过最不像老师的老师,话痨、混不吝、吊儿郎当、圆滑,再控制不好度,就容易滑向油腻,以至于南序叹了声气:“老师,我们还是线上交流吧。”   止步于网友,我会永远尊敬您。   “……”   老师受伤了,默默闭嘴了一秒钟。   横跨小半个校园来到教学区,至少齐昀没有忘记自己的办公室门牌号,勉强挽回一点形象。   门扉吱呀弹开,久未有主人光顾,室内积压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在桌面、书架、相框上静置,令整个空间蒙上了褪色的感觉。   齐老师心虚地摸出手帕擦出两个干净的空位,恭恭敬敬地请学生入座。   窗外绝对算不上安静,学院临时清场了一个隔壁的楼栋供来访的校友休息、交谈,晚间时还要举行一场交流会,方便学生与校友、校友与校友之间开展社交。   齐昀观察着外头某些彬彬有礼的圆滑长者和攀谈恭维的学生,终于有了此刻正身在诺伊斯的实感,脸上也跟着挂上虚伪精致的笑容。   校庆不仅可以庆祝学院的成立,还可以成为一场大型的资源置换。   诺伊斯的学生比同龄人更深入地明白人脉和资源的重要性。   再转过头对上面前气质疏离的学生,齐昀收起脸上的笑,免得这位学生对他的意见更大,他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师长的样子:“虽然我这门课总算结束了,如果你还有问题的话,欢迎和我继续探讨。”   幸好学生还肯理他,确定地点头:“我会的,谢谢老师。”   水课为什么是水课。   因为一节更比六节强。   涵盖哲学、法学、社会学、经济学等等内容,全都融到了这门课里,美其名曰,交叉前沿学科。   什么都沾点边,就会导致什么都学不好。   所以南序在最开始学这门课时才会无比痛苦。   他对这个世界毫无认知,却一上来就要阐述这个世界的看法。   齐昀感觉自己露出了非常不符合自己精英人设的、老父亲一样慈祥的微笑。   走得太远,会忘记来时的路。他的人生已经走过了一大半,脱离学生生涯太久,忘却了当时求学的挣扎、卑怯和迷茫。   他失去同理心,拥有了成年人的傲慢,不和学生交流,轻描淡写地上完课、给学生还算一个不错的成绩,双方皆大欢喜。   心情不好的时候,正巧打开了某位学生长篇大论的论文,痛批了这个学生一顿,给了个很不好看的成绩。   诺伊斯的学生为了今后申请上一所好大学,对于学分等级十分看重,要是遇到偏向主观理论的课程被打了低分,通常会选择申诉。   果然他收到了回信。   没想到这个学生只字未提成绩,通篇都是道谢,开始锲而不舍地与他沟通。   一开始,齐昀并不放在心上,偶尔一时兴起了会给予南序回复,丢给南序几本书或者几个问题。   果然南序就没空去找他了。   下次再一时兴起登录系统,他发现了积攒起来的邮件,南序把所有列明的书单一一写完了读后感,针对他的问题完成了结构清晰的短文。   他好像透过文字亲眼见证了一个少年的成长。   像有一条无形的线,扯动以后忍不住有了关怀和担忧。   开始担心诺伊斯虚浮焦躁的竞争压力会不会让南序感到迷茫,南序会不会找不到努力的方向。   以己度人,他当初在诺伊斯就是这样的,差点走了些弯路。   分散在蛋壳上的力道会令人无法捏碎蛋壳,甚至在日复一日的无用功里因为无法撼动薄薄的、脆弱的蛋壳而感到沮丧。   当然,他认为南序多半不会有什么否定自己的负面情绪。   他合理且大胆地猜测。   既然捏不碎蛋壳,南序可能自然地、顺水推舟地抱着蛋壳,跟不倒翁一样晃晃,圆润地咕噜噜一起滚走,不知道要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齐昀看向不倒翁同学:“马上要三年级了,再马上就要去别的学校了,再马上就要工作了,你迷茫吗?”   南序回答:“不迷茫,这么能快进,这辈子也快结束,马上就要死了。”   人生导师尚未发挥心灵引导的作用就被不软不硬的冷幽默挡了回来。   他像个杠精,不依不饶地问南序,像在问南序,也像在反问自己,表情严肃:“如果迷茫的时候,你能做什么?”   马上,他笑了起来。   屋内尘粒堆积,黯淡蒙了尘。   南序鲜亮明朗,对他说:“向前走。”   ……   诺伊斯学生们的心情经历了一场大起大落。   外界热切关注着诺伊斯的校庆,庆典赋予的荣耀落在了他们的头上,他们得意地接受着由学校传导给他们的赞赏,在校内与那些精英们一同挂上假面和谐客套地社交。   一切的一切令他们认为他们已经光荣地步入了成人的世界。   校庆一过,学院告诉他们想得美,赶紧回来读书。   论坛上哀鸿遍野。   【诺伊斯,如果你不想让人活那就给个痛快,而不是连续七天,主修选修不间断考试,拿慢刀子折磨你的学生】   【校庆的时候我还误以为我是联邦的未来,这几天我悟了,考得完蛋我不一定能活着见到联邦的未来】   【校庆那段时间把课表都调开了,放手让我们玩,所以那些课业压力都积攒到现在,当初多快乐现在就有多痛苦】   【重金求计算机基础往年题库,我为什么要想不开选这门】   【楼上的既然是选修就糊弄下过去吧,必修更重要】   【金融学基础今年改了教材,往届流传的真题作废,我们该何去何从】   咖啡伴随焦虑一起滤出,再被人喝下回到体内。   阿诺德到医院复诊开药的时候,撞见学习学疯了特意来问医生有没有天才药的学生,看得他一阵牙酸。   幸好医生拎得清,立刻沉下脸,斥责了那几个学生脑子不清醒了就去泡冷水,别胡思乱想那些有的没的。   阿诺德见到他们才知道学院这群学生最近为了课业而焦头烂额,不然光凭和南序的相处,他根本无法得知外头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他每天都会放轻声音,发出不忍南序过分劳累的叹息,不管是否有考试来检测这个阶段的成果,南序每天也都在充实地度过。   孜孜不倦的坚持,持之以恒的努力。   南序不急不躁地和时间并肩而行,走过日光躁动的白天,走过苍白浸冷的深夜,完成一遍又一遍推倒再重来的论证。   几场春风拂过的昼夜,时间被笔尖与纸面摩擦的沙沙声蚕食。   诺伊斯每学期末成绩出来以后,都会在布告栏的墙面上张贴光荣榜,记载除去选修课业,综合成绩前五十名的学生名字和照片。   以前还有人吐槽过,诺伊斯竟然学其他学校搞这套俗套的表彰机制,一点都没有新意。很不符合诺伊斯的逼格。   但不得不说,还挺有激励效果的,每次一出成绩,就有一堆人晃到布告栏前围观。   光荣榜有几位常驻人员,大家基本不怎么新鲜,顶多看看有没有自己或者自己同学,看完就会走开。   但今天的人格外多,层层叠叠地围在一个点位,没有要挪窝的意思,兴奋惊喜的喧嚣声四起。   “我靠!”   “哇!”   “你掐我一下,没看错吧。”   “这个名字这张脸你还认不出来?”   深棕低调的实木拱栏,墨绿色深沉的背景,嵌入了烫金的铭牌与方寸大小的证件照。   南序。   漆黑的眼睛,冷静、笃定地注视着镜头。   刚刚拍摄、冲洗出来的照片,隔了一层玻璃仍然色彩明丽,带有新生植物一般的生命力。   ……   第二天就被偷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   阿诺德瞥见南序的成绩单以后走路带风了好几天,和他曾经的学弟、南序的物理老师埃德文打电话时也顾不上互喷了,两个加起来一百多的老头子在电话里乐呵呵的,中间短暂产生过“谁比较旺南序的学业”这样神神叨叨的争执,很快重归和平。   阿诺德去迟了,光荣榜上的照片已经不翼而飞,只能对着南序的铭牌咔咔许多张留作纪念。   他到场的时候还有其他人也在场,围着南序那处位置,咬牙切齿地在骂到底哪个缺德人士偷走了照片。   学校为此亡羊补牢,给布告栏加了把锁,听说之后考虑换成防爆玻璃,免得玻璃被人砸烂偷东西。   在诺伊斯呆久了,真是能见证“各种各样奇怪规则背后一定有奇怪的事情发生过”这一定律。   “采访一下有没有什么感想?”阿诺德向南序提问。   “什么感受?”南序半蹲在地上,“感受就是行李很难收拾。”   这次的考试难度拔升,要求更加严格,还有一个原因在于本次排名的结果关系着联邦大学面向中学开放的夏令营名额。   南序也接到了邀请,明天就要动身。   他后来经常呆在书屋,为了省事儿,会把一些常用的水杯、笔记本、电子设备等等留在这里,把寝室的行李收完了之后,拎着袋子到书屋整理东西。   大狗可能预感到即将分别一段时间,趁着南序弯腰收拾时,钻进了行李袋里,爪子搭在拉链上,眼巴巴地望着南序。   南序把肉干放到其他位置引开它,它都不为所动。   南序抬头看向阿诺德。   阿诺德懂了。   行吧,他来做坏人。   他凶神恶煞抱走格洛里,强制塞给狗窝,临走前安慰大狗:“只是去两周,没关系的。”   ……   灰白厚重的云层翻滚成了云海,机场的航线纵横交错,四通八达,总有几条航线有着共同汇集的交点。   伊黎市。   联邦的学术之都。   机场的人们注意到了精力充沛、自信昂扬的学生群体,穿着不同设计的学院制服。   联邦各个州市中学中的佼佼者汇集于此,等待联邦大学的巴士将他们接走。   部分在同一个州的学校经常在周末举办联谊,彼此之间早就认识,其余不认识的,都是同龄人,刚开始可能还有些不熟的隔膜,不过等待的时间有些漫长和无聊,很快就有主动外向的人交流了起来。   “你是哪个学校的啊?我是诺伊斯的。”   其实诺伊斯的学生不怎么需要自我介绍,在人堆里挺好辨认。   一方面诺伊斯的校服处处精致华丽,金色丝线绣制的校徽简直把“我来自诺伊斯”怼到别人的脑门上,另一方面诺伊斯的学生要么家世出众,要么天赋卓越,甚至两者兼有,同龄的学生会不自觉给他们加上一层滤镜,感觉他们气质出挑。   前来交谈搭话的学生衣冠楚楚,语调优雅。   被搭话的同学连忙回应:“我是普顿私学的学生。”   对面的语气和表情却忽然冷漠下来许多。   “哦,原来你们就是普顿私学的。”   普顿的同学被诺伊斯的人瞬间变脸的绝技弄懵了,呆立在原地,隐约听见身边那位诺伊斯的学生用微妙的语气嘀咕着“就是能转学到那儿”,转头和同为诺伊斯的同学皱眉说:“这是普顿私学的。”   另一个同学也目光挑剔地打量过来。   什么转学?   我们普顿私学怎么了?   那位同学不忿地撇嘴,滤镜碎了一地。   诺伊斯的学生真是一群神经病。 第48章 仲夏夜之梦   伊黎市给人第一印象最深的是道路。   几何对称、四通八达。   沥青、水泥混凝的主干路, 大理石砖铺就的街道,环绕中心城区,又有一条环形大道, 将切割成方块的城市串联。   驶出环岛, 进入学院街,联邦大学近在眼前。   伊黎市拥有联邦数量最多的高校。   之所以能够直接把联邦两个字贯在校名上,说明联邦大学是联邦当之无愧、无可置疑的top1,无论其余大学排名不分先后地争夺top2,也不会撼动它的地位。   诺伊斯在联邦赫赫有名,垄断了不少的教育资源。联邦大学很大一部分生源也来源于诺伊斯, 所以这次夏令营名额中诺伊斯的占比最多,其他来自诸塞、普顿、莱维安等等学校。   仗着人头优势, 诺伊斯学生自主承包了一辆车。   前五十名, 南序见到了温斐、季凌、裴屿等等面孔,却没有见到谢倾。   他打开手机, 果不其然看到了谢倾静静躺着的留言:   【到伊黎了吗】   不在学院时, 手机就变成了必备的交流工具,南序给面子地回复:【到了,怎么没来】   对面马上发了个“小蛇哭泣”表情包。   黑色蓝眼睛, 手绘版, 不清楚谢家知道自己家徽被篡改成这样会是什么反应, 但南序长按收藏了。   文字显示输入了半天,对面才发送过来:【家里有事, 我稍后再来】   谢倾以往回复南序的消息从来都是秒回, 这一次回复起南序的消息却开始有间隔,看来是真的忙。   南序给阿诺德等等发完了消息,刷新了会儿伊黎市的当地新闻, 准备把手机熄屏时,消息刚巧又弹了出来。   【夏令营开头和结尾有两场考试,综合评分,关系到申请联邦大学的加分,感兴趣的话可以试试,加油】   【我尽力】   南序有听说这件事儿,考试和后续的申请挂钩。   谢倾比南序还要笃定,又过了会儿发过来:【你一定可以的】   南序就当谢倾老师对于自己教学的学生寄予的厚望了。   下一条消息终于悠悠跳出来,帮助不知情的南序同学解答政策:   【考得好,联邦大学会予以学费减免】   南序的重点立刻落在最后四个字上。   他可以!   选举季到来,街上飘满了色彩不一的旗帜。从诺伊斯出发前,特区的广告牌等等宣传更加五彩斑斓,远远望去并不像歌颂的那样高尚,反而像把世界流俗地贴满了小广告。   伊黎市的初夏穿透巴士的玻璃,巴士摇摇晃晃播放着蓝调旧曲,把手机屏幕上的字体晃成了音符,南序先前在飞机上由于耳压升高没有休息好,此刻神经放松下来,迷迷糊糊了一小会儿。   不清楚时间流逝了多久,眼睑再次颤动时,太阳穴的酸涩感已经消失,耳朵的听觉随着苏醒而恢复,传进一阵窸窸窣窣做贼一样的声音。   季凌举手的姿势还没有变,挡住直射南序眼睛的阳光太久,他的胳膊僵直,来不及收回来,在南序清泠泠的目光里,脑袋出现了和手臂一样的麻意,口齿笨拙地说:“我怕晒到你的眼睛。”   光线在变化、从照见南序鼻梁骨的侧光线条,转而直射了南序的眼皮。   南序不适地滚了滚眼珠,也许太累了,没有睁开。   照得太久会不断加剧刺痛灼烧感,他担心伤到南序的眼睛,毫不犹豫坐到南序身边。   那束光洞穿的能力在渐渐积累,令皮肤的那个点在发烫,他全神贯注在南序眼下的淡淡青黑和脖颈垂下时凸起那节清瘦的脊柱,忘记了其他感官的存在。   南序的睫毛轻轻晃动,那种全世界只剩下南序的感觉更加强烈,季凌吞了吞口水。   南序要是肯和他说说话就好了。   南序说话了:“去别的位置。”   尽管心里有所准备,季凌下意识脱口而出:“不要。”   语调不甘心地颤抖了,低声又重复了一遍“可不可以”。   南序的肩膀放松地靠在座椅上,不为所动:“还要我再说第二遍吗?”   季凌眼神空洞地随意回到最初的位置,失去了聚焦的点。   右手边隔了几个座位的温斐似乎发出了一声嘲讽的冷笑。   季凌的眼珠子动了动,疑心自己听错,转过去。   温斐的手上不知何时包扎了一层白纱布,侧对了车窗,脸庞的倒影似乎因为车窗而扭曲。   他无比确认温斐刚才一闪而过的轻蔑并非作假,但仔细观察,他在温斐的脸上看到了和他一样若有似无的颓败。   马上他不再观察温斐。   因为车窗上有着更期待见到的人的倒影。   联邦大学的学生每逢这段春夏之交的季节,就会迎来一批来自各地,未来可能成为他们学弟学妹的学生们。   在大学的人潮中,分辨出这些预备役新生比较容易,尽管双方并没有差距多少岁。   对环境的目光比较审视,对观点的表达更有刺人的锐气。   给出的安排表松弛有度,考虑到部分同学横跨了大半个联邦才来到陌生的城市,舟车劳顿,头一天是自由活动时间。   大家自主行动,分散到了大学的各处到处逛逛,像雨水化入了大海一般。   很大一部分人拎着临时借阅卡刷进了图书馆。   诺伊斯本身藏书丰厚,联邦大学也不逞多让。不过相比起来,诺伊斯更注重历史传承,图书馆藏书以古籍手稿为主,联邦大学的图书馆则偏好于收录了当前最新最前沿的观点博弈。   尚未到大学生的期末季,图书馆比较安静,没有那种精神癫狂的气息,前来阅读的人安安静静的,在联排的书架之间留恋,寻找着自己决定消磨时间的书籍。   和眼睛齐平的角度,有学生取下了一本书。   书架上少了一本书,多出了一本书的空隙。   透过空隙,和图书馆的窗边相对着。   窗外花叶在微风中簌簌摇曳,斜打在透光的白色窗帘上,随风飘进了窗边长身玉立的青年捧着的书本上。   浅灰蓝色宽松的衬衫袖口拂过书本,轻柔珍惜地把零星落花放回窗沿,继续安静地翻过一张书页。   整个午后仿佛静置在这个眨眼的瞬间。   叫人很想瞧瞧那本书写了什么。   开场安排的考试就是个下马威。   考试中途就有人时不时发出叹息声,被老师用眼神示意,等到结束的铃声一响,无数声叹息和怨念快要冲破这栋教学楼。   南序考试的时候没有太多的小动作,从头到尾都很平静。   以前平静是因为完全不会,像和陌生人见面以后擦肩而过。   现在平静则是因为大部分都会了。   他拿大部分的时间弄清了理论的底层逻辑之后,把题目再分解,许多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地着手分析。   而且这样的难度他先前在谢倾笔记本里每个篇章最后他突然解不开的题目里见识过,已经有过心理准备,在卷面上见到类似的难度时不至于受到很大的冲击。   所以那些题其实是超纲的?   南序把桌面的水笔合上笔盖,在咕噜噜沸腾的讨论声中从后门离开。   某些人在聊天时刻意抬高音量,掩盖内心的踌躇,结果眼见着那位很不好接近的同学悄然离开,来不及跟上,只要暗自扼腕。   为了方便各学校交流,组织带队的老师拉了个群,把人都拉了进来。   开始还没什么人说话,考完之后群聊就炸了,一个劲儿地吐槽发表感想。   【弱弱打断下话题,求问,今天第三考场,坐在第一列最后一个的同学是谁?有人知道吗?】   【什么意思?这次考试这么难,你跑来捞人了?】   【什么超绝恋爱脑?军训爱上教官,上学爱上老师,考试爱上竞争对手】   【唉,你没见过真人,你不懂,也不是爱上吧,就是在最无能为力的年纪遇到了最想保护的人】   【同第三考场,对个暗号,是不是看着不太好接近的那位?我也因为他的气质没胆子上去问候,果然犹豫就会败北】   【除了第一天报道时穿了校服,现在大家都在穿自己的衣服,认不出哪个学院的】   【我是他前桌,收卷后特意看了一眼,诺伊斯的。我去打听的时候,诺伊斯的学生还很警觉,问我没事问这个做什么?有句古话怎么说来着“此地无银三百两”】   【不可能是诺伊斯的吧,我们和诺伊斯都在卡明罗特区,经常和诺伊斯周末联谊,本人社交小达人,从来没有听说过或者见过他】   【诺伊斯的同学别窥屏,快出来冒个泡】   诺伊斯的同学看到了,反应不一。   假装没看到型。   顺便发现了联邦大学论坛上的一个图书馆捞人的贴子,根据对方描述的穿搭,合理猜测那个人也是南序。   含蓄回复型。   【大概能猜到你们说的是谁,他从来不参加联谊,所以你们不知道很正常】   替人拒绝型。   【他喜欢安静,少去打扰他】   通篇不提名字,无法言说、回旋兜圈的“他”,反而更激发起了其他人的好奇心。   【诺伊斯的同学不要再打哑谜了】   【诺伊斯你们这群谜语人,我不信了我蹲不到我的crush,我相信,只要见到他第一眼,我就一定能认出他!】   【凡事果然还得靠自己,经过本人不懈努力排查花名册,加上刺探诺伊斯情报,打听到了,他叫南序】   ……   “南序~”   在来到联邦大学以前,联邦大学很有人文情怀地给每位学生分配了一名学长学姐的代教,希望通过引导,让他们对学校有更深入的认识。   南序分到了一个法律学系的学姐,叫做爱丽丝,特别热情外向,南序回一句话,她回二十句,讲话还自带波浪号。   见到南序前,学姐就知道这个学弟非常高冷,做好了心理准备,等待开营时她眼睛里直开花。   不回消息怎么啦?要是都回过去,不得被别人烦死,南序做得对!   她立下目标,一定要把南序拐来当他们的学弟,为此制定了充分的规划带领南序充分领略大学风采。   联邦大学有三宝,图书馆、食堂和戏剧表演。   爱丽丝是话剧社的骨干力量,领着南序体验完前两项之后,尝试着邀请南序欣赏最后一项。   南序的腿迈进这个剧场的第一步,学姐就认为,带人来对了,感觉小学弟和这个背景完美适配。   全世界剧场为了邀请观众一同入梦,热衷于以明暗交织的光影构筑一场幻梦。   那样从不同角度错开的幽微的光,模糊了皮相,人的骨相就历历可见。   南序微微侧开的脸会陷入暗暗的影子里,和剧场的背景融在一起,可眉骨、鼻梁、耳廓边缘的线条会从黑暗中很清晰地浮起,一眼望去,有种难以描摹的美感。   投其所好投对了,没想到南序真的挺感兴趣的,正巧他们在彩排大戏,每天都在彩排,收到她的邀请后,南序会在忙完夏令营那里的事物后逛过来观看他们的演出。   南序喜欢坐在最靠近台边的第一排,侧过点角度看台上,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手的指尖点着扶手,肩膀松散地微微向后仰,长腿随意向前伸着。   台上的演员和台下小少爷做派的观众对视时,心里顿时产生了必须好好演的感觉。   一幕结束,大家把目光第一时间看向第一排那位尊贵的观众少爷,等待对方的鼓掌,每当这个时候,就是他们最期待的时刻。   没想到少爷这次竟然微微皱起眉。   哪里演的不好吗?   大家反思。   南序直起身,撑手翻上舞台,找到边缘的道具绳。   “怎么啦?”爱丽丝凑过去。   “道具绳松了。”南序指着绳子。   爱丽丝瞪圆眼睛,连忙细看。   还真是,固定的绳结没有多系几个死结,松松垮垮的。   她连忙松了口气,感谢南序:“幸好你眼尖。”   马上她这暴脾气就上来了:“谁负责的道具?艾伦,道具是你负责的对吗?   饰演男二号的艾伦站在原地,满不在乎地掏了掏耳朵:“不就一根绳子,系上不就好了?”   爱丽丝愤怒地走到他的面前:“这条绳要配合精灵做飞跃动作,出问题了会闹出人命的!”   她抬高声音:“你能不能给出点专业态度来,马上就要表演了,你这几天根本不在状态!”   艾伦挥挥手,像挥走一片碍眼的尘雾:“又没出事,你别大惊小怪的。”   “艾伦,你又搞敢做不敢当那套,朱莉……”   艾伦眯起眼睛,打断爱丽丝的话,忽然暴怒道:“你怎么知道朱莉这个名字?是你做的。”   说漏嘴了,爱丽丝也就不遮掩了:“是啊,就是我!是我无意中发现你脚踏好多船的渣男行为,看不顺眼,就拉了个群聊把真相告诉那些受骗的女孩们。”   知道内情的剧组成员立刻关联起了前因后果。   这段时间艾伦的风评差到极点,多线骗取女生的感情,被上当受骗的女生发现匿名做了pdf挂到论坛上,有女生陆续出来声援证明被骗。大家吃完了瓜,可惜还得跟他一起演完这幕戏,他们只好捏着鼻子和他共事。   就是没料到原来是爱丽丝发现的。   艾伦推搡了爱丽丝的肩膀,脸色顿时阴云密布:“贱人,原来是你告密的。”   爱丽丝重重踉跄了一下。   一旁的演员急忙扶住爱丽丝:“艾伦你发什么疯?”   “疯女人,谁让你多嘴的。”这位男二号算得上英俊的外表只剩下扭曲的丑陋,肌肉紧绷到了移位的状态,面色因为被戳破的心虚和愤怒变成了猪血色,恼羞成怒地提出要求,“你败坏我的名誉,爱丽丝,我要你跪下来和我道歉。”   爱丽丝毫不犹豫:“你休想!”   艾伦眯起眼睛,阴测测地威胁:“别着急呢爱丽丝,我还没说完,否则我就退出这次大戏。”   爱丽丝气得胸口最近起伏,呼吸微微颤抖,嘴唇发白。   但对方实实在在恶心地拿捏住了最关键的点,马上表演在即,这场表演不仅关系着他们的学分,更倾注了他们无数的心血,一旦对方撂挑子,就会让所有人的努力化为泡影。   拿捏住了女生,艾伦扬起得意的笑:“爱丽丝,你想清楚了。过两天就是正式演出了,我要是走了,你上哪儿临时找一个男二号去?谁还能胜任?”   照耀着中央的追光灯光束刺目,刺得爱丽丝眼睛涨红,顶光之上,一群黑色的小黑虫狂乱地飞舞,绕着光晕转圈。   一切都在微微旋转,但先前不牢固而幅度轻微晃动的绳子却静止了下来,因为它另一头的绳索被老练打上了剧场经常使用的八字结。   愤怒到委屈的爱丽丝听见身后传来令人安心的脚步声。   南序声音平淡:“我能,你可以滚了。”   南序其实挺喜欢戏剧的,上个世界里短暂流浪过孤儿院、马戏团、剧团,后来认识的朋友家族也有剧团的产业,耳濡目染之下,他在这方面了解得还真不算少。   只不过到了这个世界以后,有更重要紧急的事情要去完成,暂时没有闲情逸致去追寻艺术,就耽搁了。现在生活慢慢腾出了空隙,他有心力闲下来享受些别的爱好。   两个世界的文学体系大差不差。   夏天要来了。   明媚蓬勃的色彩渗透进生活中,适合再演绎一出瑰丽灿烂的经典戏剧《仲夏夜之梦》。   女主赫米娅与男主拉山德是一对恋人,但女主赫米娅的父亲希望她嫁给狄米特律斯。   同时,女主的闺蜜海伦娜又喜欢着狄米特律斯。   四角混乱关系。   剧场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头,座无虚席。   原定男二号艾伦被剧团扫地出门以后,大肆宣扬,剧团失心疯,让一位年少无知的中学生顶替了他男二号的位置,并且演出竟然没有宣布推迟。他倒要看看那些人要闹出哪些笑话。   这样煽动的言论导致联邦大学的很多同学们前来吃瓜,另一方面,蜗居在大学的那群夏令营学生们不敢置信地听见了南序的名字竟然出现在话剧表演上,自然要来一探究竟。   在灯光没有熄灭以前。   一个同学在问身边另一个看上去比较懂的同学:“南序在演哪个角色呀?”   那位懂王同学正巧是诺伊斯的,听见问题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南序?就这么叫上南序的名字了?语气这么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早就认识南序了。   他硬邦邦地回答:“狄米特律斯。”   “演的是哪一幕?”对戏剧一窍不通只为了路过支持一下的同学继续问。   另一道声音回复了他:“第二幕第一场。”   他望去,那位诺伊斯同学的右手边,左袖章上编织着皇室月桂枝象征的温斐回答了他的问题。   他想起来,温家人对艺术的推崇,新闻上有过温斐艺术造诣很高的报道,道谢说:“谢谢。”   温斐没理会,只在思考。   以南序的性格,答应帮助别人救场,说明南序对在戏剧上有所研究,诺伊斯也有戏剧社,温斐是负责人,南序却从来不去参加。   所以南序不是不喜欢戏剧,只是不喜欢诺伊斯的戏剧社。   温斐发出一声低沉而短促的嘲弄,很快消散在拉开的帘幕中。   很少有人见过这样的南序。   都知道南序有张古典昳丽的脸庞,眉眼锋利。   但由于中古世纪的衣着过于繁复,站在台上时反而显得轮廓脆弱,透出蝶翼衰亡一般的艳丽。   南序的确饰演不了别人。   但如果那些台词像是为南序专门制定的呢。   这一幕在演绎着喜欢狄米特律斯的海伦娜苦苦追求未果,忍不住告白,被狄米特律斯无情地拒绝了。   另一方的示爱叫人感到厌烦,狄米特律斯说:“是我引诱你吗 我曾经向你说过好话吗 ”   南序的声音质感冰冷,刻意调整成一种戏剧上更低沉磁性的腔调。   的确没有引诱,更不可能说什么好话,一句话的交流都吝啬给予。   “我不是曾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你,我不爱你,而且也不能爱你吗 ”   女演员要情绪饱满地诉说着疯狂的爱意。   这个片段太有名,以致于温斐能够一字一句在心里地跟读:   “即使那样,也只是使我爱你爱得更加厉害。我是你的一条狗。狄米特律斯,请你就像对待你的狗一样对待我吧……”   温斐从前对这一幕戏并不感兴趣,艺术家笔下幻想出来的篇章过于可笑,他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鄙夷这种愚蠢、象征着所谓自由的爱情故事。   他当然不会表露,只会在他人寻求认同时适时点头。   他还记得后续的剧目内容。   纠缠的四个人为爱出逃到达了森林。   森林里有精灵,还有一种特殊的花汁,滴在一个人的眼睛里,那个人醒来将会无可救药地爱上第一眼看到的人或动物。   小精灵乱点鸳鸯谱,滴错了花汁,由于两个男人见到的第一眼都是闺蜜,他们追求起了闺蜜。   女主和闺蜜同时暴怒。   阴差阳错的爱恨纠葛自此展开,直到花汁的魔法解除,情侣们恢复了相爱。   温斐对着台前出了神。   如果真的有那样的花汁该多好?   给南序滴上,守在南序身边,成为南序第一眼见到的人,让南序的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苍白空洞的灵魂终于在此刻与创作者有了极为狭隘的共鸣。   可惜碍于时长和篇幅,舞台上没有将温斐期待的场景搬上台前。   现实里,“海伦娜”演员还在叙说:“踢我、打我、冷淡我、不理我,都好,只容许我跟随你……”   那位备受瞩目的“狄米特律斯”为了角色,脸上露出冷漠嘲弄的表情。   和无数戏剧家热爱创作的美得阴郁而叫人爱而不得的角色完美契合。   ……   一场绝对算得上惊艳的演出,视觉与听觉并重的声色盛宴,主演间配合默契,中古台词的发音华丽优雅,不亚于联邦知名剧团的水准,何况还有令人心折的饰演者。   给光给到了角色的主演们,落幕的纸花纷飞如蝴蝶。   爱丽丝激动得又叫又跳,眼泪汪汪地望向南序:“南序,谢谢你!”   “谢谢。”其他演员同样感激。   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几天的压力。   核心角色突然退出的愤怒,对作品未来的迷茫,充斥着他们的内心。   不是不信任南序,但焦虑和不安在所难免,毕竟台词、灯光、服化全部要重新磨合,几天的努力真的可以挽回他们的心血吗?   刚开始,他们差点要掉眼泪,可南序的表现使他们的心安定了下来。   动线、灯光、道具布局,南序才看了他们几天的表演就记得一清二楚,而且调整升级成了更好的效果。   仿佛什么事情到了南序面前,都能迎刃而解。   他们在南序身边,感受到来自夏日葱茏蓬勃的能量。   南序轻轻颔首,接受了这些感谢。   表现得不错。   他给自己打分。   没落寞前的马戏团和百老汇齐名,观众爆满。   南序从前有个小习惯,会取下胸襟前别着的一支蔷薇告别,一度成为他标志性的动作。   灯光亮起,台下掌声雷动,又一次到了演员谢幕的时候。   南序随手摘下手边道具花丛里那支妍丽的蔷薇,放在胸前,微躬身,淡然伸手把蔷薇抛向台下。 第49章 调查   无论这场话剧在学生群体间卷起了追逐欣赏唱段的热潮, 对于南序而言,走上舞台还是走向舞台,都只是生活里的一段插曲, 演完退场, 就算结束了。   有时,主人公轻而易举地抽离,观众却难以下头。   诺伊斯,群聊:   【请问没有别的照片了吗?夏令营的同学们给力一点啊!像上次话剧那样积极表现,传点音频给远方留守的同学啊】   【能不能回诺伊斯再演一次啊让我亲眼看看啊】   【话剧作品盘包浆了,凌晨两点一闭眼就是“是我引诱你吗”, 早上再睁眼就是“我曾经向你说过好话吗”】   【我也是,不知道该说啥了, 汪几声给大家助助兴吧】   【早知道当初好好读书, 现在能呆在夏令营的就是我了】   【楼上已经对自己的学习能力产生了错误认知,建议再听几遍话剧清醒一下吧】   终于有夏令营的同学百忙之中上线冒了泡。   【别叫唤, 我也无语死了, 联邦大学把分组都给打乱,根本见不到人】   夏令营的日程持续推进。   包含了各个学科主题讲座、实验项目筛选、课题调研等等。   南序听了几场讲座有了基本了解以后,选了个社科类课题调研的项目加入。   项目的形式是由夏令营预设一个课题, 讨论结束、开展调研后形成一篇报告提交。   为了增进相互之间的认知度, 联邦大学安排分组时把学校之间的队伍打散, 尽可能令大家多认识一些外校的同学。   全夏令营没人不知道南序的名字,但聚集在讨论室时, 见到在桌侧的南序, 小组成员仍然要装模作样地询问:“同学,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南序。”   当然知道你叫南序啦,他们只是为了自然地引出话题, 向南序自我介绍自己叫什么名字,告诉南序他们来自于格雷、温莎、诸塞等等学校。   南序微微点头。   也不知道南序记住他们没有。   他们决定好好表现,加深印象。   讨论室两侧围挡了两面墙的书架,昔日的黄铜壁灯失去照明的功能,成为装饰品。深棕色橡木长桌,延伸到最前方是墨绿色可供书写的板面,残留了许多难以擦拭干净的粉笔印痕,可以猜测当时观点碰撞的激烈。   联邦鼓励年轻选民积极参与选举,校园的学生群体作为重要的一份子加入其中。这段日子每天一打开新闻推送的就是那些各大候选人的小弹窗,在媒体添油加醋的渲染下,象牙塔里的波澜起伏逐渐加大。   一个人总是会有倾向性和趋向性。   自身认同的理念、背后的家族支持方向等等会在言论之中表达出来。   听说季凌在的那一组,有学生为了迎合季家,知道季家的自由贸易主义、保守的性别立场,把读书会开展成反同集会,定期调理同性恋症状。   温斐那组,有人吹捧着皇室代表的鸽派主张,听完感觉世界就此和平了。   南序这一组没有一边倒的论述,各自有各自的见解。   起身发表观点前,微微清清嗓子,若无其事地用余光瞥到南序在注视着,再抬高音量。   发表完了,另一个会以比上一个更高一点的音量接上。   声量此起彼伏,在心高气傲、急切探求世界的年纪,简直太容易上头了。   简而言之,他们吵起来了。   不再就事论事,转向“你支持的候选人为了上镜偷偷整容死不承认”到“你崇拜的那位秃头不爱洗澡”,毫无逻辑,但挺有攻击性。   辩论中不一定能产生真理,但一定会输出情绪。   一个个温文尔雅的学生额头青筋胀起,脸色涨红,在对峙中看着下一秒仿佛就要打起来。   几个胆子小的同学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在这样的氛围里快要窒息了,眼珠子在争执者之间快速移动,停留在南序的位置上。   漩涡中心,南序手肘架在深黑皮质椅子的扶手上,撑着手,手指微微蜷着,骨节如硬玉,垂着的眉眼似乎一如既往的冷淡,另一只手拨弄着钢笔的笔帽。   同学心里紧绷的弦松了些,又看了眼,找到一点不一样。   冷淡和冷漠是有区别的。   南序发现他偷偷的注视时,回望过来的眼神算冷淡,那种感觉是无意识的,会令想接近他的人惴惴不安地研究他此刻的情绪究竟怎么样。   等南序再抬眼,冷眼直视那几个吵架的同学,笔盖合上,“咔哒”一声,说:“别吵了。”   争吵的同学下意识噤声,并且马上领悟。   不是叫他们别吵架了,是叫他们别吵到别人耳朵了。   气压低了下来,因为南序不喜欢无意义浪费时间、拖累全组进度的行为。   他们在沁着冷意的目光里默默坐下来,也顾不得吵不吵架、吵没吵赢了,只觉得坐立难安,思索南序是不是生气、他们是不是惹人讨厌了。   “接着说。”   他们张张嘴,发现有点怕,说不出来了。   南序向没说话的内向同学微抬下巴。   同学乖乖发言。   有了这么一遭,之后的讨论没再那么充满火药味,效率提高了不少。   就是有时空气里传来笔帽打开或者合上,又是“咔哒”一声时,他们会条件反射地向南序望去。   发现南序只是单纯提笔做记录,才松了口气。   理论上推进得很快,但需要支撑的数据实践上进展却并不顺利。   带有选拔性质的夏令营,发布的任务不会那么简单。这是一项关于“社会安定感“的研究,需要他们去以调查、访谈、数据分析等等形式去分析特殊的社会群体。   思索到一会儿要去的地方,大家幽幽叹了一声气。   走出联邦大学,走向伊黎市的边缘地带。   灰白色的废弃工厂,铜绿色的铁皮架子,锈迹斑斑的残败铁轨。   还有一群从低矮民房里像地鼠一样抓不住、留守在这儿的叛逆小孩。   也是他们需要采访的对象们。   才踩到那片地上,立刻就听到了充满嫌弃的声音:“哎呀,那群烦人精又来了!”   一群人气得直咬牙。   到底是谁烦人?   他们来到夏令营以后最多的苦都在这儿了。   第一次来调查时,他们自以为还算顺利,找到了民房区留守的那群小孩作为采访对象。   小孩们见到他们很防备,听说要配合他们做调查以后,反问他们这就是你们要人帮忙的诚意吗?   大家悟了,纷纷买了糖果等等小零食投喂,那群小孩吃完以后,说太晚了你们下次再来问吧,把他们打发走。   下次再来,又吃完了,说吃完了犯困再推到下一次吧,再下一次除了吃,甚至还要骑在他们头上。   一次又一次,他们一个问题都没问出来,脑子总算反应过来被小孩忽悠了。   可学校制定了这块区域作为研究地,他们必须得继续斡旋。   一排脑袋从墙垣后冒了出来。   为首的那位十岁出头左右的孩子,叫奥利弗,穿了黑色过分宽松的T恤,邋遢拖地的破洞牛仔裤,嚼着口香糖,眼睛透着老成的锐利,基本有什么坏主意都是他出的。   “小朋友,我们没恶意,只是……”团队里活泼点擅长沟通的男生试图跟他们对话,下一秒话全被堵住,干呕一声,蹲到路边吐。   那群熊孩子不讲武德,直接朝他嘴巴扔泥巴,黏黏的,混了小石子,又恶心又磨人。   “我们没什么好聊的。”奥利弗说,“这是我们的地盘,不欢迎你们,赶紧滚。”   越来越多的泥巴团砸向学生们,砸中对面干净的衣服时会哈哈大笑。   “他们都听他的,都攻击他!”   奥利弗眼神好,一眼洞穿本质,得意洋洋地指着南序。   发现南序也在看他,故意做鬼脸惹南序生气,虎牙闪着尖锐的光。   真讨厌,他还记得开头讨要糖果的时候南序明明一直安安静静的,那时他对南序印象还不算差,特意多听了一会儿,听到他们叫他南序。   后来他和某个人傻钱多的学生提出要做金钱交易以后,那人明明都动摇要掏钱了,南序出声把那人叫了回来拦了下来,那人还真就听从了。   南序坏了他的财路,他恨得牙痒痒。   泥巴雨停了两秒钟。   奥利弗转身瞪身后的同伴:“砸啊!”   百发百中的同伴犹豫地抛掷,不轻不重地砸到了南序的脚边。   奥利弗瞪了对方一眼,知道对方靠不住了,自己捡起泥团,一把瞄准南序。   “嗖”得砸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很精准,一摊烂泥砸到那人黑色外套肩膀下靠近心脏的位置。   不知道哪里突然走来的人,先前几次都没见过。   奥利弗被对方一只手抓起后衣领,轻松提起到面前,和对方的眼睛平视。   那人低头判断着高度和轨迹,高耸眉骨下灰蓝色的眼珠蒙了一层阴翳,冷冰冰地问:   “你冲谁砸呢?”   奥利弗在充满压迫的危险性中感到害怕,双腿不安地在虚空瞪了几下,不敢乱动,眼泪快要出来了。   他在慌张中抓住脑海里最后一点冷静的判断出对方肯听谁的话,朝南序喊:   “你快管管他!” 第50章 混乱   “你怎么来了?”南序问谢倾。   奥利弗亲眼见证这个叫做谢倾的人微微偏转向南序的方向, 眼睛狭长的褶痕再撩起时,睫毛眨掉了冷涩淡漠,有了温和的浮光。   “事情处理完了。”谢倾说。   南序点头表示了解了, 思考了下, 认真问:“你是我们组的吗?”   其他同学认同地点点头。   就是就是,他们凭运气和南序分到一组。   谢倾凭什么过来?   但谢家在联邦太过有名,哪怕最年轻的继承人再怎么低调,正值拉开幕帷的政治舞台走到公众面前,联邦又开始盘点各大家族可以挖掘的新闻热点,继承人就是其中之一。媒体无孔不入的关注捕风捉影报道过谢倾的形象, 他们能猜出这位是谢倾。   所以他们只好克制地用小幅度点头,表达自己不希望天降一个新人的态度。   “我是啊。”谢倾似乎早有准备, 笃定地回复, “系统开放课题申请的时候我选上的,名册上有我。”   名义上的组长回忆了一下, 每天就顾着别的事儿了, 仔细一想确实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儿:“还真是。”   人不能在身边,就会尽可能地去搜集有关于他的消息。   搜索他所在城市的景色,查看当天的天气预报, 再了解差点错过的夏令营日程。   谢倾只是在选之前, 特意打开和南序的聊天框, 旁敲侧击询问了南序对哪些方向比较感兴趣。   南序回复,只排除了一些内容。   根据排除的内容, 谢倾筛出了准确的项目, 一身风尘,赶在结束以前来到南序身边。   “嗯。”南序问这个本意就没什么驱逐的意思,单纯确认谢倾的组别而已。   谢倾说:“感觉大家不太欢迎我。”   先不管无辜的大家到底欢迎不欢迎他, 他和南序说这话时嗓音比先前低上几分,仿佛这是什么天大的事情。   “我可以得到你的欢迎吗?”   他说话时没有刻意遮挡视线,低头看南序,眉眼里有试探。   好像也没办法做出什么欢迎仪式,南序只能象征性地回复两个字:“欢迎。”   谢倾挺愉快地低低笑了声。   在空中飘荡的奥利弗条件反射地抖了抖,鸡皮疙瘩抖落了好多到空气里。   他费解地盯着谢倾,感觉自己看不透这个人的人设。   但他更确定一点,这人肯定听从南序的。   “你快让他放我下来!”他对南序说。   南序淡淡朝他投过一瞥,又收回目光,问谢倾:“你生病了吗?”   南序对细节很敏锐,近距离接触时发现对方没什么血色。   谢倾没怎么借题发挥,轻描淡写地说:“路上没休息好。”   奥利弗又看出来了,南序就是故意的,故意不回应他,要他被谢倾举着,叫他又尴尬又害怕。   他奋力扭动身躯,谢倾的注意力没有被他吸引,但不动声色地稍微松开一点手上的力道,他往下坠了几厘米,又被谢倾稳稳地拎住。外头看来,仿佛只是他挣扎而引发的动静。   到底才十岁出头,再怎么早熟也只是个小孩,被失重感吓得浑身一震,奥利弗彻底老实了,对南序说:“对不起,我错了。”   谢倾感觉这小孩真的聪明的。   明明被砸中的另有其人,结果朝着南序道歉,很懂得把握解题的关键。   南序说:“被砸的不是我。”   奥利弗又朝谢倾,还有其他人闭眼大声喊:“对不起。”   南序看向谢倾。   奥利弗一落地,摇摇晃晃勉强维持着不摔倒的平衡,咬住嘴唇,不情不愿地说:“你们问吧。”   大家眼前一亮,顾不上衣服上深深浅浅的泥渍污浊,把设计好的问卷拿出来提问,拉锯了一周多的任务终于迎来希望的曙光。   这块地方规划得不太到位,后院和道路之间没有太多的界限,屋影和树影融成一片轻柔的暗色云翳落在地上,间隙里穿插着阳光的碎片。   南序坐在树下,手腕和纸张在记录时发出轻轻的摩擦声,背脊挺直,眼神专注,特别符合小朋友们对于哥哥的幻想。   那些小孩回答完小组成员的问题,又特意跑到南序面前再说一遍。   南序没有制止他们重复发言的行为,认真记录了下来。   奥利弗站得远远的,见到这样的场景不开心地撇嘴。   他就知道,他们肯定背地里又有叛变了,前面都不肯砸南序,故意砸不中南序。   他维持着仰头的姿态,直到南序和其他同学们向他们道别说“再见”时,脖子始终向天僵硬伸得长长的。   骗人,哪里还会再见。   邻居家年纪小的小女孩软软地问:“奥利弗,我们为什么要砸他们?”   奥利弗说:“看他们不爽咯。”   他是这一片的孩子王,凡是冲在前面,平时会护着他们不受外面的人欺负,所以有什么事他们都听他的,包括了奥利弗让他们不要理会来调查的学生,逗他们玩一玩。   小女孩温柔反驳:“你明明很喜欢他们,我看见了,南序分给你的糖你都收藏着没有吃。”   奥利弗磕绊卡壳了好几秒,“我才没有”的话含在喉咙口吞吞吐吐说不出来,口袋里散落的硬糖硌人,压得他坠坠难受,他没办法说谎,也没力气把心里千回百转的念头解释给女孩听。   他们小的时候,父母为了经济为了家庭外出生计,缺少陪伴的他们被认为是荒野长大的孩子。   大家似乎认为他们和其他小孩是不一样的。   从前同样有来来往往的人踏足过这个土地,拿着摄像机、话筒或者笔记本,和蔼温柔。   开始他还因为这些人的到来感到高兴,可他发现那些人反复询问着关于家庭、父母、教育等等问题,又会在最后露出同情的神色,高高在上地施舍了些糖果、怜悯乃至金钱,再满意地离开。   再长大一些,他明白了那些人的目的只是为了获取几句感想,他对于那些人而言只是一串分析的数据或者博取关注的流量。   他开始联合其他人抗拒那些人的接触。   见到联邦大学的那群学生是在一个蔚蓝的午后,马甲衬衫,少年和青年交界的年纪,意气十足。   最醒目的是被人有意无意簇拥在中间的那个人,迎着光,很晃眼睛,冷冷淡淡、不爱说话的样子。   感觉很容易抽离。   很容易失去。   如果一开始就结尾知道要离别,那还不如用锋利和冷漠包裹自己,抗拒他们的接近。   可是南序会教他们分辨树莓和覆盆子,会耐心地用糖纸折一枚星星,会用手影模仿出各种小动物的模样。   他讨厌南序讨厌得力不从心。   路的尽头空空荡荡的,已经没有学生们的身影。   早知道就不那么讨人厌了,在南序离开前给南序还留个坏印象。   奥利弗瘪下嘴,风沙迷了眼睛,有点红。   一点点的泪光在他的眼里晃动,连着晃了好几天,在某个太阳在向西移动的午后,因为他错愕地揉眼睛,揉得一干二净。   “你们怎么又来了?”奥利弗诧异中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喜悦,打量着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早在南序要出校前也有小组的成员问出差不多的问题。   “怎么还要去那儿?”   问的人没经过思考,下意识脱口而出。   南序说:“只是我要去,你们可以不去。”   那怎么行?   组里除了谢倾以外唯一一位诺伊斯的同学第一时间反驳。   可以看得出来他坚持走了“不理解但照做”的风格路线。   在几个院校学生中,诺伊斯人在迷茫时擅长掩藏好情绪,保持矜贵的形象。   在重新跟着南序踏入房区,那群闹翻了天的“讨厌”小孩们见到他们惊喜地尖叫时,他仍然还在游离状态,不适地摸摸耳垂。   直到抱着玩具熊的小女孩跑到他面前眼睛大而圆,郑重给了他一颗甜甜的糖:“哥哥我记得你,你喜欢皱眉,你还说你是诺伊斯的……”   傲慢的学生终于感到一丝拘谨。   他以为一场调查不过走马观花,连名字都没有介绍,只随口说了个校名,没想到认为校名拗口的小朋友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先前拿糖果做交易时,他无所谓地认为是一场各取所需,当糖果成为礼物以后,他竟变得手足无措,摸遍口袋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回礼作为等价交换的东西。   “我不要。”小朋友明白他的意思,“是送给你的。”   不需要计算价值,不需要天平完全公正地平衡,交换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运转方式。   “哦。”向来游刃有余的学生迟缓地收下那颗廉价的糖果,说,“我叫伊桑,你叫什么名字?”   小朋友说:“我叫索菲亚。”   从我们交换名字开始,我们的相遇开始有意义。   谢倾扫过这一幕。   他手里握着木刀,正在接受小孩“在捡来的木头上雕刻出一个宇宙”要求。   他低头剜下一小块木屑,刻画出一个星星的线条。   南序像一个在自有轨道上恒定运行的行星,其他行星在偶然路过时受到潮汐引力的影响,慢慢改变了自己的环绕轨迹。   奥利弗也望着不远处的景象,猛然抬头看着南序。   心思敏感聪慧的小孩,会因为害怕离别而抗拒开始,当然更会明白重逢的珍贵。   所以南序猜到了他寂寥变扭的小心思。   其实仔细回想。   一开始他们反反复复骗糖果时,南序从来没有制止过,说了声“注意牙齿”,之后每次都是不同口味的糖果,还有铅笔、书本、图画书。   是他狮子大开口,市侩地要敲诈一笔不菲的费用时,南序才表露出不赞同。   奥利弗蹭到了南序的影子边,阴荫很清凉,羞愧的烫红从脸颊烧到了脖子。   “南序,对不起。”他小声说。   “对不起,我不该拿泥巴砸你们的。”他又说了一遍。   没回。   “对不起,我不该骗钱的。”   回了。   奥利弗见不到南序的神色,谢倾可就在眼前。   第一次道歉时,南序就听见了,神情绝对不算生气。   第二遍时奥利弗的声音更涩然,担心南序不原谅他,南序眼神已经偏向了奥利弗那一边,但就是没转过去。   注意到谢倾的观察,理直气壮地眨眼。   第三次,那小孩真的慌了,也真的认识到错误,南序才懒洋洋地“唔”了一声。   小孩吸了下鼻子,顺畅地把眼泪收回去,比水龙头开关还要顺畅。   谢倾失笑。   “你们会呆多久?”   奥利弗是个典型的没有什么安全感的悲观主义者,其他小孩沉浸在玩耍时,他会先计算离别的倒计时。   “要不要出去走走?今晚伊黎市听说有一场烟花会,时间不晚,可以期待一下。”   有人提议。   没人反对。   昼长夜短。   六点多的时间,天色和白昼时没什么差别。   “这么热闹?”   南序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中央广场,慢慢悠悠走到以后,发现等待的人很多,不像是等烟花的,眼神热情无限,一旦和他对上视线他就可能给你发小传单。   奥利弗说:“今天是第一轮竞选人演讲吧。”   “可以啊,你居然懂这些?”同学惊讶。   “那当然。”奥利弗有点骄傲。   “你支持谁呀?”   奥利弗准确说出了个名字。   对于孩子们而言,电视盒子里每天有不同的面孔出现,他们说着不同的话,又似乎有着相同的目的,最终让他们的国家更加幸福。   奥利弗最喜欢的那位议员,对方提出过要增加本地的就业岗位,如果真的可以实现的话,他的爸爸妈妈就可以留在他的身边。   四面八方延伸的白色道路,哪里都是泛滥的主义,过分自由过分涌动。   南序轻轻皱起眉。   他对于这种沉闷的躁动有着特别的警觉,环顾四周观察着路线。   哪里比较宽敞,哪里狭窄需要注意,以及公共建筑物外墙上手动制动的防空警报。   奥利弗趁着大家没注意,偷偷溜到队伍最后。   这一次南序来了,那下一次呢?   他知道南序只是暂时来到了联邦大学,不会在这里久留,可能没有下一次见面了,他想好好地道个别,挑选一点礼物送给南序和其他同学。   继续沿着直路走。   空中广播忽然传来滋滋电流声。   大意是临时交通管制,演讲地点变更,请民众移步。   等待中渐渐激愤的人群骂骂咧咧的,一股脑朝通知的地点涌去。   不只是南序,其他学生也感觉到了危险:   “通知得这么临时,怎么也没人维持秩序?”   “有点乱啊。”   “不会出事吧?”   越发焦躁的吼声证实了那人的猜想,人和人之间的肩膀开始有了碰撞,有了偶然急刹的停滞,有了杂乱的脚步声,秩序越来越混乱。   稍不注意,一场惨烈的踩踏事件很有可能要发生。   学生一回头,语气慌张:   “奥利弗呢?他怎么人不见了。”   “他在那里!”   与此伴随了一声远处传来的尖叫:“有小孩摔倒了!”   奥利弗想不到那么多,他只感觉不知道被谁不小心轻轻一撞,自己东倒西歪,卷入了不停的涡流之中。   尚小的年纪,对危机和死亡没有太过的认知,他只感觉自己像汪洋里一颗黑色、零碎的礁石碎片,石头碎片沉底了就结束了。   海水再次向他涌来,海浪里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下一秒,微凉的触感拉过他的手。   南序抱起他,像捞起一颗坠落海底的星星。   奥利弗茫然地说出一直犹豫压在心里的称呼:   “哥哥。”   南序“嗯”的应了他,和他想象一样好闻清冽的气息:   “别怕。”   屏幕里录制播放的视频在畅谈着美好的未来,定格慢镜头的现在却岌岌可危。   急于变动路线的人潮变成了巨浪滔天的黑色海洋,象征未来的条幅口号成为了苍白的条带,践踏起的尘埃卷起灰色的漩涡。   世界在开始混乱时是会渐渐褪色的。   尤其在焦急蒙上了一层灰暗的泪膜时,对小孩的担忧,对混乱的震动和下意识的空白。   直到下一秒有身边的人快步奔去,快速找准路线穿越了人潮。   黑发飞扬,白色衬衫被风灌进的弧度。   像鲜明的旗帜,鼓起的航帆,白日里绽放光芒的焰火。   抱起了奥利弗,拎过另一个要摔倒的人的后衣襟扶稳,再无比精确地拍响了墙壁顶端的安全警报。   无畏、冷静、笃定。   警报声响彻天空,压过慌乱咒骂的声浪。   高亢急促,红光刺眼,黑白的世界却蓦然被噼里啪啦打破了真空的玻璃罩,重新有了颜色。   学生们也再次听见胸膛里心脏炽烈跳动的声音。   应该做些什么,必须做些什么。   人群的耳膜被震得茫然了一瞬间,反而停止挤压推搡。   学生们趁机奔走呼喊:   “不要挤!”   “不要慌张,先保持在原地!”   “深呼吸,保持冷静!”   直到安保人员到来,不再需要他们,他们心跳声还未止歇,带着喘息搜寻着那个因他生出勇气、迫切希望见到的身影。   世界再度有了色彩,天空暗蓝,树色浓绿,云彩淡橘。   南序伫立在警报的墙边旁,红光已经停止闪烁,白昼的余韵洒到他的身上,悠长又纯粹。   是光的颜色。 第51章 蒙面   有人到了南序的面前。   呼吸微微错乱, 看得出来赶来得急,幅度很大地弓着身,急切打量了南序好几遍, 确认南序没有受伤。   牵住南序的手就没放开的奥利弗, 抬头打量着谢倾,发现对方挽起袖口的修长小臂上布满擦伤的血痕,手肘的情况更严重,沙砾磨在模糊的血肉里。   他个子矮,看到的角度不一样,所以他刚才见到了谢倾为了护住另一个要跌倒的孩子时, 直接拿手臂垫在对方的脑袋下面作为缓冲,扶起后继续拨开人群跑向南序在的位置。   奥利弗以为谢倾肯定要再次变得不一样了。   他仔细思考了“不一样”的具体表达。   卖可怜。   奥利弗找到了合适的形容, 肯定地点点头。   别看他年纪小, 但他脑子灵光着呢。   之前被砸了个泥巴就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现在伤成这样了, 不得天都塌了。   他等待谢倾的表演。   谢倾竟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只是很重无声地呼吸,一动不动地站在南序面前,投下了一小片灰色的影子, 眼睛的颜色很黯淡, 下颌线紧绷, 深深望着南序:   “南序,下次不要再……”   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就算知道南序做事很有把握, 但当见到南序一个人穿越那样汹涌窒息的人潮时, 他的心依然高高抬起。   谢倾的私心默默说道,但他也清楚,拦不住南序, 做出那样行为的才是南序,所以没有说完全部的话。   所以他垂下眼睛,喉结滚了滚:“太危险了。”   南序明白了谢倾的意思:“放心,我没事。”   谢倾眼睛没再抬起来,狭长的睫缝合上,闭眼压抑了情绪,低声说:“幸好你没事。”   声调冷静又微微颤抖。   南序愣了愣,再次向谢倾重复了一遍:“我没事,不要担心。”   “嗯。”谢倾低低应了声,抬眼朝南序微微、很快地笑了下,像是听进了南序的安抚。   奥利弗看呆了。   此时无招胜有招。   他确信谢倾不是演的,但是这比平时那些行为有效多了。   南序问:“你受伤了,要去医院吗?”   “一点小伤而已。”谢倾目不转睛望着南序,对自己的伤口毫无反应。   南序露出不太赞同的神色。   谢倾改口:“把他们送回去,再去医院吧。”   奥利弗想说其实他没事,也没有受伤,开始有些惊慌,贴着南序好一会儿就不再害怕了,还可以在外头接着玩。   而且好不容易牵上南序的手,他才不想放开。   但南序考虑到安全问题先行点头同意,其他人也附和,他只能不情不愿地乖乖听话。   果然,他也成为了听南序的话大军中的一员。   新闻、社交媒体上第一时间播报了这次的事件。   政府为了防止事态升级,临时取消了今晚的烟火大会,惊魂未定散开的人群大部分自行回了家,医院收留了小部分受了伤,或者惊恐尚未平息、需要医生调节的病人。   冷白的光线从头顶照射了下来,谢倾英俊的脸上面无表情,似乎在沉思。   没人能猜出他此刻在思索的是,他在处理伤口时应该怎么表现。   表现出感到疼痛,或许可以吸引南序的注意力,但南序会不会认为这点小伤他都承受不了,给他的印象分减分。   什么都不表现,又感觉错失了一次可以和南序交流的机会。   他不动声色地瞥过南序。   南序正注视着医生在包扎伤口,睫毛长又软。   原先毫无感知的伤口在南序的目光中迟钝地有了感觉,不疼,只是温热的痒意,在南序眼神长长的停留中,他的心也密密麻麻泛起了酥软的痒意。   他胸膛发出低沉的共振,闷闷发出点带着笑意的呵气声。   南序疑惑抬头,不懂他怎么突然发出了声音。   谢倾感觉这声笑的确有点突兀,无法向南序解释是因为南序在看他所以笑了,于是找借口掩饰过去:“医生,有点疼。”   不明所以的医生才不帮忙打配合:“都已经包好了,你才来说疼?装的吧?”   绷带上最后一个包扎结即将成型。   谢倾:……   “我条件反射慢。”他面不改色。   医生不戳穿他,只说:“好好休息,我看见你身上其他……”   “谢谢您。”谢倾截过医生的话,没让他再说下去。   “你听医生把话说完。”南序发言。   全世界最听医生话的人一眼就能揪出那种不遵医嘱的人。   谢倾立刻低头应好。   医生“啧”了一声,在心里狂笑。   但她见过了那么多病人,清楚隐瞒一定有理由,没再多说什么:“注意饮食,按时换药。”   谢倾连忙在南序面前表态,一定谨遵医嘱,领了药返回宿舍区。   月光柔长。   在快要分离时,谢倾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那朵花被谁捡到了?”   “什么花?”   南序反问,很快反应过来。   谢倾说的是仲夏夜之梦话剧谢幕时抛出的蔷薇。   “噢,你看到了。”   诺伊斯论坛上到处都是视频,更勿论他不允许自己错过和南序有关的任何一点消息。   至于那朵不知所踪的蔷薇。   他铭记于心,耿耿于怀。   “我也不知道被谁捡走了。”南序没太关注。   当时他急着去换衣服,下了台就把震耳的呼声抛在身后。   “看到了,可惜错过了,我要是在现场一定落在我的手上。”谢倾熟练地拉踩别人。   他轻而易举地弯下脖颈的颈骨,把脸没入阴影中,前面没装上的可怜总算有机会装上了:“不然看在我是伤员、今天还见义勇为的份上,也送我一朵吧。”   南序拧起眉头。   这话半是玩笑的性质,谢倾也清楚大黑天的上哪儿找朵花来,他就想刷刷存在感,悄悄摸摸抒发些错过亲眼看南序表演的惋惜。   “开玩笑的,晚安。”谢倾说。   离别转身后,他的手机蓦然响起了熟悉的提示音。   手机消息来自南序。   一个蔷薇的emoji。   他在顷刻间明白了南序的意思。   没真花,送你个假花emoji安慰下见义勇为的伤者吧。   他连忙回头,南序已经不在他的视线里,也就没见到他骤然噼里啪啦亮起火花的眼睛。   小小的一个图标。   屏幕开花了。   他捧着手机一晚上没睡。   ……   谢倾一宿儿没休息,索性起身吃了医生开出来的药片,换过身上其他地方的纱布,走出门。   伊黎的清晨才刚刚苏醒,微薄的晨光里两个同样带着伤的人在宿舍红砖楼下相遇。   温斐笼罩着一层疲惫。   王室不直接参与政治选举,却要频繁地与重要候选人保持联络,这段时间,温斐时常从联邦大学出发乘坐航班跟随成员进行一场又一场私下的会晤,又在结束的第一时间赶回联邦大学。   联邦大学的夏令营对于温斐而言毫无必要,侍官不解温斐究竟有什么一定不可以错过夏令营的理由,劝说温斐退出夏令营,安心呆在卡明罗特区。   温斐拒绝了,又低头在观看着隐隐绰绰的剧场影像。   侍官无法说服温斐改变决定,只能作罢。   “就这么出来了?谢家的道歉诚意还是不够大。”温斐刻意扫空脸上的倦意,似笑非笑地对谢倾说。   谢倾那晚用刀扎伤了温斐,用不着温斐刻意提起手上的伤口,王室安置在成员身边的侍官很快发现了温斐手上锐器的贯伤。   王室虽然辉煌不再,但仍然保有一定的政治意义,也掌握着联邦话语权的部分。   温斐全程保持着抽身的态度,任凭王室处置,只在侍官要代表王室向谢家要求一个说法时,提点了一句。   不用告诉谢倾的父亲,但可以告诉谢倾的祖父。   谢倾的父亲是一只擅长虚与委蛇的狐狸,多半会诚恳道歉,打过几次机锋以后轻描淡写地把这件事揭过。   而谢倾的祖父符合一切有关大家长的描述。   铁腕、古板、严肃,尽管谢家的权力在代际间逐渐交接,但他的权威依旧不容忽视。   谢倾的母亲在生他后,身体状况更加糟糕,他的父亲忙着顾着母亲,所以谢倾刚出生就被他的祖父接到身边培养。   他的祖父秉承着家族利益高于一切的想法,严格要求谢倾的行为,不希望谢倾像他的父亲那样溺于感情。   在很早的时候,谢倾认为自己是由继承人课程构筑起来的程序。   程序犯错了,需要被修正。   于是会接受黑暗里的训诫,会得到更加严苛的禁闭训练。   尽管谢倾祖父对于王室的指责心中没有太多的波澜,也无所谓谢倾与温斐的争执。   但,冲动,是谢倾不应该有的情绪。   所以面对王室的交涉,谢倾的祖父给出了赔礼,同时承诺要将谢倾丢进禁闭岛惩罚作为回应。   那是联邦特殊军队、雇佣兵特殊训练的场所,条件极为血腥恶劣。   倒真是舍得。   王室勉强接受了这个条件,毕竟又不可能真的让谢倾也扎自己一刀。   岛上信号不好,谢倾偷偷藏了手机,所以回复南序的消息断断续续。   过程有些曲折,好在他拼了一口气通过考核,飞到南序身边,还接住了坠落的蔷薇图标消息。   昨晚的医生正是发现了谢倾袖子不经意间挽上去后更严重的伤势,忍不住出声提醒,才被谢倾打断。   他和温斐的纷争,没必要令南序知道。   而且出来得太狼狈,伤得挺深,他不希望影响自己在南序心里的形象。   “多少诚意,取决于对方有多少价值。”谢倾不紧不慢。   温斐说:“如果你身上的血腥味不那么冲人,会更有说服力。”   温斐注视了手上仍缠着的绷带。   他的伤口快要痊愈。   一个刀伤换来谢倾一身沉痛的伤口。   他仍觉得不够。   他和谢倾永远不可能再维持表面上伪装的和平。   第二天的早报通篇都是昨天的意外,伊黎市政府滑跪得很快,向公众郑重地道歉场地及安全保卫安排上的失误。   幸而没有发生死亡事件,仅有十多位的民众受伤,迅速被拉往医院救治。   紧接着媒体报道,事故发生前有一群学生临时站出来维持了秩序,大肆夸奖着他们的勇敢。   可惜当时没有拍到照片,否则他们可以将声势炒作得更加浩大。   小组里的学生们在刚看到报道时十分惊喜,一种得到认可的满足感在内心膨胀,恨不得在脑门上贴“没错,英雄就是我”。   这样飘飘然到有些浮躁的症状在南序面前不药而愈。   一方面,南序什么反应也没有,面对那些新闻,更像是旁观者;另一方面,他们一定不能飘,要稳住心态做好剩下的分析论证,坚决不拖累小组的进度。   几个沉浸在学业、时间紧促的日夜过后,他们的大脑逐渐冷却下来,发现了不对劲。   关注的焦点不知何时移转到了他们身上,移转到了联邦的未来有多么光明,渐渐的,事故的伤者、动乱被掩藏,被遗忘。   他们不需要有名字,不需要有面孔,只要贴上标签成为一个符号,就会变成掩护的工具。   没意思,真没意思。   这就是他们此前坚定不移的支持对象吗?   还害得他们争得面红耳赤、耽误进度差点惹南序生气。   夏日有微风吹拂,树叶与树叶的摩擦声簌簌,南序的手腕和书页的摩擦声也簌簌。   很轻柔的声音。   一点一点蚕食了他们的愤怒、迷惘与动摇。   不如老老实实提交论文、抓紧时间去找那些小孩玩、趁机和南序再多说说话来得有意义。   阳光很好,他们伸出手攥紧空气里的光,也试图攥住飞快流逝的时间。   夏令营除了综合考核之外,还有一种专项评定的形式。   后者在尚未来到夏令营之前,就已经和选定方向的教授联系好。   与其说他们进入了联邦大学,不如说他们进入的是联邦大学某位教授的团队。基本上,只有领域上极有天赋的佼佼者才可以选择这个形式。   裴屿就是其中之一。   早在一年级的下半学期,他就通过诺伊斯的平台联系上了联邦大学生物学和药学方向交叉融合工程方向的教授,早早内定了联邦大学的入学名额。   这次来夏令营,他直接进驻实验室参与项目,不参与日程表上安排的所有活动。   “DNA浓度测量值符合标准,学弟辛苦了,先休息吧。”   实验室内,纯白桌台反射着窗外的阳光,耀目到刺眼,却在恒温的环境下感受不到户外温暖的温度。   说话的那位学长口中的学弟穿着洁白的实验服,有条不紊地收拾好实验器材,严谨寡言到没什么温度。   学长没得到回应,早已见怪不怪。   夏令营要开始以前,他们组里就知道有位来自诺伊斯名字叫裴屿的学弟即将进组。   诺伊斯,特招生,同时在如此年少的年纪就得到了教授的认可,里面的含金量不言而喻。   果然,这次接触下来之后,发现他们猜测得一点都没有错。   裴屿为人冷峻,与实验室里的学长学姐不会有除了和实验以外任何的交流,像个无情的实验机器。   但裴屿来到实验室之后,拉快了实验室里的进度,出来的数据都很漂亮,甚至隐隐有了突破。   备受折磨的学长学姐们立刻认为这点小缺点算不了什么,优秀的人里更加优秀的人,有点傲气也很正常,能带飞他们的实验才是关键!   裴屿冷漠记载完最后一组数据,拖下白大褂和乳胶手套,没有留恋地走出实验室。   实验楼的斜对面就是图书馆,裴屿数着层数,看向第四层的高度。   隔着窗户,看另一扇窗户。   金属外框在反光下泛着银白的光泽,树木的浓荫倒影在玻璃上,一片沉积的绿意。   裴屿看了眼手表,时针秒针指向了固定的时间范围,没多久,那扇窗开始有晃动的剪影经过,他凝神放眼观察着,在其中找到了希望见到的那个沉静身影。   再见证对方短暂地经过了那些绿沉沉如深潭一样的窗景,晃动了潭中的水。   有脚步声。   裴屿转头,朝来人问好:“许教授。”   走过来的人气质温雅,整体望过去有那种常年专注于学术的人特有不见光的苍白,衣着低调,带着多次浆洗后的发白,但很整洁干净。   裴屿当初在筛选导师时在官网见到了许凛教授的简介。   一位当之无愧的天才,在生物药学领域有着绝对的权威。   同时,论坛上对于许教授的风评很不错,而且对方同样有过诺伊斯特招生的身份,于是向许教授投递了申请。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裴屿将跟随他学习。   但现在出了意外。   “你给我提交的申请我看到了,虽然纸面上写得很清楚,我还是想来当面问问,怎么突然想退出?”许凛含笑叹了声气,语气里有惋惜。   在来到夏令营之前,许凛就收到了来自裴屿的道歉,说经过慎重的思考,他打算退出跟进的项目,重新考虑未来的规划,十分抱歉辜负了教授的提携与帮助。   许凛若有所思打量着裴屿:“受诺伊斯的影响,打算从政了?”   裴屿沉默道:“没有想好。”   他的视线从平视转向俯视,投向了图书馆的大门。   那群从四层讨论室结束讨论的学生出来了,走出了图书馆的大门,离得太远,听不见他们在聊一些什么,却可以清晰瞧见那些人的表情神采飞扬,簇拥着南序。   南序今天穿了白衬衫,浅灰色的薄针织马甲,柔和了他五官的锋利。   衣领的扣子系到了最上方,袖口却没有系上,胸前环抱了一本书,衬衫的袖口随着走动轻轻摇晃,像白鸽在振翅的羽翼。   他也是这个夏令营其中的一员,但由于始终泡在实验室里,除了所有人都见证了的戏剧表演,他几乎和南序没有任何交集。   为什么他永远和南序走在不同的道路上。   从出身的环境,到人生的轨迹,竟然没有一丝一毫可以汇聚在一起的地方。   这样的认识在上一个假期重回诺伊斯后不断加深,在上一回的校庆宴会上接近爆发。   那一次,南序把那些人的礼物作为筹码全部输光,狠狠刺激了那些人。   受刺激的除了他们,还有他。   当他站在桌边见证着场上的光影交锋时,内心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那些他鄙夷冷视的权贵子弟们在局中沉浮,而他竟然连入局的资格都没有。   他或许没有想好以后的方向,但他无比确定的是,他想要参与到南序的未来,想要他的未来不要和南序毫无瓜葛。   许凛在裴屿的眼睛里看到了无穷无尽的野望。   他轻笑了声,内心并不意外。   当初他和裴屿第一次面试时,就知道这位和他有着相似出身的少年骨子里的野心。   裴屿当初选择他,希望借助这方面的资源救助他的奶奶。   听说裴奶奶后来动完手术以后身体好转,少了这点支撑和联系,裴屿不再在这条路上坚持似乎顺理成章,他也早有预感。   不过,这回他和裴屿见面时,他观察到这个清贫冷傲、目空一切的少年似乎有了什么不一样,有了自嘲的寂寥,和暗物质一样的沉淀。   他奇怪的一点在于,是什么造成了裴屿的改变。   “在看什么?”许凛问。   “没有。”裴屿否认。   许凛已经顺着裴屿的视线望过去,了然地说:“哦,夏令营的其他学生,里面有你认识的吗?”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出挑的孩子身上:“我记得他叫南序,和你一样也是来自诺伊斯,你们是同学吧,关系怎么样?”   裴屿的睫毛震颤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关系怎么样”的这个问题,于是问:“您也知道南序吗?”   许凛眯起眼睛,脸上有点微笑:“当然了,很难没有印象。”   夏令营是一个展示的平台。远道而来的学生们需要展示实力,联邦大学也要展示自己的价值和底蕴。   学校在刚开头时密集地举办众多学术大拿们的讲座,也告诉老师们可以在营员之中挑选有没有心仪的学生。   作为联邦大学杰青导师的代表,许凛应邀参与了几场讲座、座谈,也组织了一场测验筛选有没有好苗子。   第一次见到南序时,南序坐在了第一排,全程只有抬头和记笔记两个动作,以及听不懂过于深奥的专业名词时闪过的困惑。   很少见到这样可以屏蔽所有干扰的学生,哪怕安静,却会令台上的人感到十足的交流感。   认真到过分的地步,以至于许凛以为南序要选择他作为导师。   结果他并没有收到南序的申请。   再从旁人的叙说中得知,南序每一门都一碗水端平,每个老师在课堂上都会误认为自己是南序最深爱、最青睐的方向。   挺有意思的一个学生。   许凛笑了笑。   许凛有过医生实习的经历,观察力很敏锐:   “对了,他手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儿,怎么那么严重。”   许凛发现他这个向来冷情冷心的前学生突然愣在原地:“有多严重?”   许凛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裴屿,感觉发现了什么。   “虽然影响不了日常的使用,但对于一些非常精细的操作,应该还是有影响的,比如,做不了精密实验?”   “或许他没有选这个方向,是在规避自己这个劣势。”   许凛和南序又没有更深入的交流,怎么可能知道南序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而且大部分研究不涉及要手稳得不行的操作。   之所以这么随口一说只是像科学家做实验一样验证自己的猜测。   关心则乱。   裴屿脸上褪去最后一丝血色,变成了惨白,漆黑的眼珠木愣愣的,像一个空洞的玻璃球。   疤痕愈合,不太平整的走向,像发生了变动的脉络,迎来了一个新的南序。   可疤痕不会消失,而那过去的疤痕里,提醒着曾经有过他间接给出的一份划痕。   许凛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他的猜想得到满足,裴屿的心也应该乱得没有办法再继续和他聊天。   他留裴屿独自一人,和裴屿告别,走下实验楼。   刚才还在讨论的学生恰恰好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南序礼貌地问好:“老师好。”   许凛点点头:“你好,要去做什么?”   不是才离开吗?怎么感觉又像要往图书馆的方向去。   “再去借本书。”南序说。   “什么书啊?”   因为本身南序值得关注,再加上发现了裴屿受南序影响的情况,许凛很乐意和南序多聊几句。   南序:“哈森教授新出了一本书,打算借来读一读。”   哈森可是历史学方面的。   许凛失笑,这个学生的兴趣爱好真是多方面的。   尽管他们只在最开始有过深入的接触,但彼此间的印象不错,可以很轻松地交谈。   许凛开玩笑地问:“怎么没有读我的?”   “读过了一本您三年前出版的著作,基因工程方向的。”   南序回答。   许凛:“那有没有考虑报考我的学生?”   南序说:“也许以后会选吧。”   许凛失笑,怎么还给画上饼了。   “为什么?”   南序的答案出乎了他的意料:“感觉我还挺厉害的,要继续探索一下,我在哪方面最厉害。”   诺伊斯的课程进度提前,他来到这里时发现,有些大学基础的内容他已经学过了,而且学得不错。   有阿诺德这位“斜杠老年”前半生那个频频转行的标杆在,南序当一位“斜杆青年”似乎也不失是一种选择。   许凛愣住。   有点没料到南序会说出这样的话,仔细一想又不太意外。   这话要是放在别人口中说出来,许凛就要不动声色地给对方打上一个狂妄的标签,可南序思索着语气平平说出这话时,他在对方映了一树夏光的眼睛里感受到了生机与力量。   少年特有着的自信和张扬,无限多可能选择的道路,更远大、更广阔的未来,会在南序面前徐徐铺开。   “联邦大学是一所综合大学,非常适合你。”许凛说,“期待再见到你。”   夏令营快要临近尾声时,联邦大学刚巧在校内举办每年要来那么一次的套路。   蒙面晚会。   人员不限,路过在门口抽个面具就能加入。   面具在入口处抽选,款式不一。   由羽毛、珠宝等装饰的最普通款的船型面具、金属锋芒尖锐的鸟嘴面具、皮革狐狸面具、滑稽的小丑面具等等。   前期全程带着面具隐匿身份,平等地交流,或许更容易触发灵魂的共鸣。   如果你和身边的人恰好有着共同的话题,那么交换过名字,把面具下的人与名字、编号联系在一起,告诉工作人员,正确的话就可以领取一份礼物。   浪漫神秘的氛围感。   南序受到爱丽丝学姐邀请,去瞧一瞧热闹。   他手气不错,抽到了一个毫无特色的普通白面具,把五官遮盖得差不多,只留了眼睛和硬玉一样的下巴,又抽了个号码。   由于太没特色,在一众花里胡哨的面具里甚至有点丑。   挺好。   更没人认得他了。   大厅不刺眼的暖黄光薄纱一般笼罩在每个人的身上。   南序在小推车上拿起一杯葡萄酒之后,观察完了会场丝绒玫瑰、水晶杯、气球等等布置,再环顾一圈,全是面具人,看得他晕人了。   他打算到靠近门口的位置找爱丽丝打声招呼溜走。   “南序~”爱丽丝准确叫出了南序的名字,招呼南序过来。   热爱社团活动的她又光荣担任了本次活动的工作人员。   “怎么认出我的?”南序走到她身边问。   爱丽丝笑起来,把登记表推给他看。   南序倚在铺了红丝绒桌布的台边,查看登记情况,基本上毫不犹豫地写上了“南序”并标注出他胸前贴着的号码牌数字。   此时距离宴会开始才没过多久。   开场即掉马。   带了面具,看不清南序的表情,只能听见冷清嗓音里有了尾调疑惑的小小上扬:“怎么认得我?”   没人跟他说过话,他也没告诉过任何人自己的名字,不声不响一群人把名字给填上了。   你可太好认了,学弟。   爱丽丝在心里嘀咕。   就算带着这么张丑面具,只露出了一点点特征,也足够辨别。   戴和没戴一样,还闷。   南序微微侧过脸。   由于这个面具带在南序脸上,早就硬被看顺眼了。   结果忽然被掀开。   黑色的影子浮起来,微亮的光沉下去,过分冲击的视觉对比,反而令人目眩。   爱丽丝半晌后问道:“你喝酒了吗?”   “喝了一杯。”南序晃了晃手里空了的杯子。   蒙特佩斯没喝上的葡萄酒终于在伊黎喝上了。   甜的,果香,还有点木头沉淀的味道。   和那些长辈说的跟葡萄一个味道显然不一样。   南序喝酒不上脸,心跳也很平稳,目测酒量不错。   他的眼睛在滟滟灯光下沁了冷,扫视过人时一股说不出的酥麻麻的感觉。   唯一的区别是眼尾多了一抹很淡的薄红。   眼下落了雪一样的皮肤,坠了片蔷薇花瓣。   爱丽丝慌慌张张地对南序说:“快戴上面具。” 第52章 爬山虎   南序不明所以, 在见到爱丽丝着急的表情后,不理解但照做了。   面具盖上,刚才那样旖旎的影像仍然在心中反复地重播。   “怎么了?”南序用手背试探了下颌边缘皮肤的温度, 冰凉的触感, 应该没有红得上脸。   没怎么,杀伤力太大了,为了挽救其他人的生命,于是紧急做出了这样的提示。   不过应该还是被其他人窥见了,爱丽丝感觉到有很多双眼睛缓慢移了过来,不满地瞪着她。   爱丽丝的心里油然生起一股义不容辞的责任, 一个个瞪了回去。   “之前喝过酒吗?”她问南序。   “第一次喝。”   爱丽丝幽幽提醒:“以后还是少喝。”   喝了酒的南序一如既往漂亮得有距离感,就是眼尾的那点浅浅淡淡的红色太过迷惑人, 晃了晃别人的眼睛, 就成了映在水中的月亮。   水波粼粼,月影摇曳, 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   虽然那些人碰到水中月的碎片以后, 就会清醒不过是一场幻觉。   既然如此,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让某些人产生想得美的无谓期待。   可爱丽丝学姐转念一想。   凭什么,因为某些人就得让南序戴面具了?   世界上像她这样单纯欣赏美的人也有很多。   南序眼见着爱丽丝学姐的脸色忽明忽暗, 仿佛因为一杯酒陷入了难解的电车难题, 有些失笑:”不喝了。”   回蒙特佩斯再喝。   爱丽丝很快也调整好了表情, 放轻声音解释:“第一次喝,少喝些比较好。之后私下里可以自己试试酒量的界限在哪里。要是你能喝, 以后你来联邦大学了, 我带你去附近的酒吧转一圈,你放心,酒吧一条街, 没有我不熟的场子。”   她说话的语气一股操碎了心的味道,特别有说服力。   “好。”南序点头,他来这里就是礼貌性地应邀晃一圈,身份被明牌以后更没什么玩的,于是和爱丽丝打了声招呼,“那我先走了。”   “要去看一会儿的烟花大会吗?”爱丽丝了然,“在学校也能看啊。”   他们宴会也有设计这个环节,在烟火燃尽的最高点摘下面罩,多浪漫啊。   “已经和人约好了。”   好吧。   爱丽丝只好应下。   而且对于南序而言,呆在这儿的确失去了蒙面的意义。   失策了,应该装不认识的,   现在好了,什么游戏都玩不了了。   爱丽丝弯腰,推给南序一个方正的礼物盒:“这个给你。”   将姓名和面具下的人匹配上才能拿到礼物,南序以为是这个的奖励,摇头道:“我没认出别人。”   “这是大家专门送给你的。”爱丽丝真诚地说,“谢谢你带来一场仲夏夜之梦。”   联邦接受礼物时当场拆开是一种礼貌的行为。   是一个透明的水晶球。   “你碰一下。”   南序细长的手指点了下冰凉的表面。   纯净的玻璃体从指尖接触的位置蓦然有了颜色,瑰丽星云翻滚,变幻着蝴蝶、玫瑰、眼睛的形状,来自宇宙的光芒流动而自由。   就像南序给他们的印象一样。   他们都这么认为。   南小少爷的行程较为繁忙,捧着水晶球,按照约定到达了地点。   静谧的湖水像琥珀一样通透,倒映着岸边层层叠叠的人影。   南序刚走近。   最边缘游离于人群外的谢倾第一个有反应:“南……”   没转身前就要叫出南序的名字,转过身反而卡顿了下:“怎么戴了面具?”   南序才想起来脸上的东西没取,难怪一路上总感觉有人看他。   “去蒙面晚会逛了一圈,刚进去就被认出来,就走了。”南序顺手摘了下来。   眼尾的红色收敛了很多,眼睑处的皮肤薄而透,余下尾端最后一点红色,莫名的脆弱感,像哭过一样潮润。   谢倾滞了两秒,没开口前,南序预览了他的预判:“喝酒喝的。”   谢倾:“照镜子了吗?”   南序摇头。   谢倾抿了下唇:“谁看到了?”   “爱丽丝学姐告诉我的。”   谢倾点了点头,微微移转开目光,不再多看南序一眼。   多看几眼,怕自己再装不下去什么绅士。   南序轻巧地抛动面具,再接住,再抛弃,循环了几个来回:“他们人呢?”   “小孩说要买东西,他们领着去了,我留下来等你。”谢倾维持刻意侧身侧脸垂眸的状态,宽阔肩背挺拔得有些僵持,有种老派的体面。   “你不敢看我?”南序好听的声音传了过来。   谢倾的呼吸停顿了会儿。   几秒后,他转过一点角度,在南序面前通常他只有坦白这一个选择,若无其事地说:“怎么发现的?”   “噢。”南序也淡定自若地说。   谢倾抬眼。   南序的眼睛弧线是微弯的,眼中少见露出点狡黠:   “诈你的。”   都说了,越漂亮的越会骗人。   低垂夜幕出现第一朵烟花,照亮湖天相接的边界,也恰好掩盖了谢倾的眸光。   有些无奈、有些心软、有些要忍不住微笑的冲动,最后表现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的眸光。   夜空中盛开千万束的烟火,千万树一般的绚丽灿烂的光芒如同流星坠落。   从商铺街道往回走的同学们掐着点把小孩带到这儿。   小孩们立刻围到南序身边,仿佛南序脚边长了一群小猫,再抬头仰望着人类独创出的类似于宇宙一样的浪漫。   南序也抬头,眼底仿佛有星辰揉碎了被放进去。   低头,轻轻叩了下口袋藏着的水晶球,一朵璀璨的星云在小小的天地里绽放。   呆在伊黎市的最后一晚,南序同时收获了一场烟花与一片宇宙。   政府长了教训,加强广场街道的安保措施,全程维持秩序。   所有人沉浸于错过又重拾的美好。   硝烟快要散尽时,小孩问:“怎么又有烟花会了?”   这场意外的烟花,起源于小组的群聊中,聊天记录太长了南序懒得翻,讨论了好几页,自然地转入可以考虑带那些小孩再去看一场给小孩圆梦,等南序指挥接下来的行动。   南序说去。   他们就浩浩荡荡去接小孩,小孩也稀里糊涂就被领了过来。   谢倾回答说:“上次不是出了意外,没看成烟花吗,所以补一场。”   他说这话时把主语全部模糊了。   谁没看成烟花?又是谁补上的?   “倾哥之前问了我们还想不想再看,想的话就和官方协商重新再放一场。”   某位普顿私学的学生热心发言。   之前碍于谢倾的身份,大家不太好表现什么。   其实这位半路出家的小组成员,起初并不怎么受大家待见,他说的那句“感觉大家不太欢迎我”,不是一个错觉。   一个想上哪所大学就上哪所大学的人,来凑什么热闹。   转变从上次发生动乱,谢倾也毫不犹豫地出手救人开始,大家产生了些革命友情。   小组讨论时,谢倾又不经意间提起,他和他们没有任何竞争关系,来联邦大学单纯为了令校园生活更加完整。   谢倾有意收敛锋芒,这些人很快改口“倾哥、倾哥”的叫着。   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奥利弗“啧”了一声,感觉在场的只有自己看出来了谢倾的心机。   从别人嘴巴里说出来,比起自己口中邀功说出来,效果明显不一样。   谢倾注意到奥利弗的小表情。   比先前刚见到南序时,又恢复了游刃有余。   他朝小孩儿略微挑了挑眉。   谢倾本来不打算带上那些人的。   可思来想去,同样的一群人,或许才可以真正圆上那一天的遗憾,所以就叫上了。   不过值得肯定那些同学一定程度上发挥了作用。   谢倾算不上不食人间烟火,但他只见过子弹摩擦出枪膛爆发火星子,不太懂烟花。   这些同学挺懂的,立刻全网搜索烟花观赏攻略大全,结合当天的风向以及伊黎市地形位置选定最佳观测点。   吵吵嚷嚷的风一吹,让圆满变得更加圆满。   灰白的大道宽阔,拐到小道,色调柔了下来,暖白一片。   沿路的树影在与路灯下的人影在比较长短。   影子到达最长点时,奥利弗突然问南序:“哥哥,你喜欢吃什么水果?”   南序不明所以,但仍然仔细思索了一番:“都可以。”   挺好养的,不怎么挑。   想了半天也没有得出一个具体的答案,真是不靠谱的哥哥。   好在奥利弗主意比较正,对南序说:“你喜欢吃草莓吗?”   南序回忆起清凉甜津津的味道:“喜欢。”   奥利弗笑起来:“我们刚才去买了草莓种子,等你下次来了,就可以吃到了。”   小孩们齐刷刷点头。   烟花没开始前,他们在购物商店里挑了很久的种子。   要好看的、要好吃的、要一年期就可以种成的。   再小一点的孩子对于时间的流逝没有概念。   不过如果种上点什么,小小的种子从破土到结果。   当生长周期循环完成时,他们就会再次相遇。   为了不厚此薄彼,显示自己很公平,奥利弗转头对其他学生,鼓励道:“你们要是能考上,也可以来吃,南序吃完你们再吃。”   谢谢你,公平的小法官,竟然还记得我们。   其他学生无奈地连声道谢。   奥利弗认真又崇拜地仰头看南序,月光给对方镀了一层银色的光,反射回他的眼睛里。   他总拒绝离别,所以每一次分开都仓促得戛然而止。   但南序一定不会骗他,“再见”前面有个“再”字,令他有了向往。   而且就算真的没有和南序机会再见面,他也应该好好和南序道别。   就像刚才盛放的那场烟火。   存在过,绚烂过,就是意义。   遇到南序已经很幸运了,不要用眼泪作为句号,要用充满希望的祝福作为句号。   “南序,祝你身体健康、天天开心,考上联邦大学。”   奥利弗的眼睛鬼精地转了转,感觉自己真是太机灵了,最后一句话很明显的小私心,把句号模糊成了逗号。   祝福成真了,他们不就又能见到南序了吗?   “行。”南序懒散地答应。   树梢上的花影斑驳,长风吹过,枝条摇荡,把安置区小朋友的期盼送到了风里,也把联邦大学的邀请函送到了南序的手中。   “尊敬的南序同学:   感谢您出色的表现,我们非常荣幸地通知您,我们将向您发放导师推荐信、招生优待以及学费减免的权利……   祝您在未来永远保持好奇心与勇气,穿透未知的迷雾,真理的光芒将始终照耀前进的道路。”   南序淡定地拍了照,群发社交软件上的12345位长辈和老师。   再发了个:   :D   手机无声无息激动地冒出了一大堆小红点。   夏令营终于结束,如同潺潺流水从联邦各州市的支脉出发,完成了短暂的交汇,在金色阳光下漾着明媚的流光,一闪一闪的,像离别时不舍的眼睛。   除了诺伊斯的学生。   共同群聊。   【大家再见!】   【终于结束了,拜拜】   【再见,各回各的学校吧!】   顶着诺伊斯ID前缀的学生发出的迫不及待的道别在略显伤感的气氛里格格不入,甚至显得十分欠揍。   【诺伊斯的学生有病?】   【谁不懂他们,占有欲大爆发,在这里都凑不到NX身边,嫌其他学校的人烦,觉得回学校就好了呗】   穿插个趁乱表白的:【他在这个群里吗?可不可以看见?偷偷表白,虽然没拿到offer但我会继续努力的,等我来联邦大学见你!】   【核心竞争力不行就怪对手?友情提醒一下,马上要毕业了,他就不是你们诺伊斯的学生了】   【想得美,我们毕业证上永远有他】   【短短三年而已,大学可有四年呢,以后还有很多年呢,调整好心态别破防】   他们心态挺好的啊。   能到夏令营肯定以后能上联邦大学。   大学四年还能继续苟。   保持良好的心态,诺伊斯学生安排了最快的航班从伊黎驶回卡明罗特区。   从高处俯瞰,平铺在陆地上的霓虹灯曳曳,城市在灯光的镶嵌中轮廓逐渐清晰,从灯塔的方位,可以大致判断出诺伊斯的位置。   到达时已经接近深夜,学院城堡般的建筑群在静静沉睡。   一觉醒来,换上诺伊斯的校服,新的一天又即将开启了。   南序第一时间主动承担起快被人忘记的北区助管职责,早起到北区遛狗。   格洛里若有所感,突然窜到了门口,阿诺德见状,也猛得站起身。   果然,在只能见到一条直线的远方,渐渐有了一个剪影的轮廓。   距离逐渐缩短,视线渐渐清晰起来,从尽头走到了他们的面前,下一秒就要被扑倒。   格洛里表现得太激动,阿诺德拉都拉不住。   好在南序早就有了预料,侧身躲闪,不急不慢地钳住了绳索,一圈一圈把尼龙绳缠到自己的手腕上,收紧发力。   格洛里脖颈一圈的毛发微微压出一道浅淡的痕迹,委屈地呜呜直叫。   南序充耳不闻,拉着它走上台阶,走进了屋子里。   等他的松开链子,格洛里懂了,马上开开心心地扑倒了南序,陪他窝到沙发上。   阿诺德搬来条椅子到南序身边,仔细确认完南序的脸颊没有更瘦,精神状态也很不错,连忙伸手。   南序了然地把夏令营的通关证书放在对方的掌心。   阿诺德捧着联邦大学那本烫金封面和那张薄纸恨不得供起来,小屋的一面墙壁已经被他整理了出来,贴上了南序的成绩单,开辟了一个只属于南序的光荣榜,现在又添加上了一份战果。   南序之前刚刚见到这个操作还愣了会儿。   最开始的成绩单上面的成绩也不算多好,放在别家简直像个公开处刑的展板,但瞥到阿诺德脸上与有荣焉的表情,南序就随他去了。   紧接着阿诺德又开始思考着要不要复印一大叠,派发传单,格洛里一份,外头的物理老师一份。   然后,他认识的人就发完,剩下的只能发给陌生人了。   社交圈子不够大,一点都不够他炫耀,阿诺德竟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要把从前断连的那些人类关系重新捡起来,才能方便他更好地向大家展示南序的成绩单。   阿诺德说干就干,摸出手机在那儿摆弄起了手机通讯录,点击了屏幕几下又马上放下。   通讯录放那儿又不会跑,得多跟离开这么久的这位同学交流交流。   “说说吧。”南序懒洋洋地陷入了皮质沙发里,双腿交叠,“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在做些什么?”   阿诺德正色汇报:“本人按时吃药、严控饮食、准点遛狗,无不良作息行为,阳光健康积极向上。”   同时,他还抱着手机搜索起伊黎市的房价和地段,确定离联邦大学最近最好的房子为以后做准备。   顺便还搜了蒙特佩斯的房子。   也不知道南序以后在哪里工作,工作地的房子也可以看一看。   幸好他有钱,可以接着买。   前几十年在诺伊斯这里扎根,一把年纪了反而成了浮萍,阿诺德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听着还不错。”南序说。   阿诺德再次强调:“你那是什么眼神,老头子才不骗人,我以前可是个军人,不要小瞧了我的意志力。”   懒惰的坏习惯确实可以令人感觉到满足与依赖,但他突然在南序离开的某一天感知到了时间的短长。   南序不在身边时,时间很长。   南序回到他的身边,时间就变得很短。   时间一天一天地飞逝,为了留住时间,他必须争取活得健康、多活得久一点。   阿诺德顺口和南序介绍了下学院最近的情况:“你不在学院这段时间,来书屋借书的人少了很多,我都懒得戳穿他们之前藏的什么心思。”   “谢倾他们几个都不在,刚一走,那群巴伐利亚人估计感觉翻身做主人了,希里斯连开了好几场派对,听说一晚上挥霍了无数瓶香槟红酒。”   宴会厅所在的建筑彻夜灯火通明,在每个清晨,浓熏的酒味迟迟难以消散,令空气中的微尘都附着上了酒精分子。   “真不知道他们在发什么疯?”除南序以外,阿诺德仍然认为这个年纪的学生很讨厌,“你可别和他们学坏偷喝酒啊。”   已经喝过了。   南序四平八稳地应了声好。   “你没偷喝吧?”阿诺德的雷达莫名响起。   “没有。”南序双标地回答。   大庭广众、光明正大之下喝的,不算偷喝。   “行吧。”阿诺德安心地信了。   小动物柔顺的皮肤和炙热的体温极其容易令人玩物丧志,南序愉快地给自己放了大半天的假,在北区和狗狗消磨了好久的光阴,出门拐到图书馆打算借本书,再带到教学楼阅读。   不在忙季,图书馆的人零星可数。   图书馆管理员接过南序的借阅卡,熟稔地笑着说:“回来啦。”   “昨晚刚回。”南序颔首。   “怎么样?顺利吗?”南序临走来还书之前,告诉过她要参加夏令营的消息。   “挺好的。”南序向她分享了好消息,“拿到了加分政策和减免学费的优惠。”   “太好了!”管理员特别高兴。   驻守在图书馆工作这么多年,每届学生里她只和常来图书馆借阅学习的学生相熟。   当他们毕业不会再来图书馆时,比起遗憾,她更多的是欣喜。   仿佛见证了那些静静摆放在书架上的陈旧书籍,随着那些学生的脚步一同走向了外面的世界,完成一场从纸页上活过来的流动循环。   “你稍等我一下。”   管理员将桌面上凌乱堆砌的书籍简单摞成一叠,替南序录入了登记,把书递还给他,闲聊道:   “上一周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图书馆的《仲夏夜之梦》全被借空了,诺伊斯也兴起了文艺复兴的浪潮吗?”   南序回她:“可能夏天要来了。”   管理员皱起点鼻子:“夏天已经来了,诺伊斯的夏天和话剧里一样叫人又爱又恨,天气一点征兆也没有就会翻脸,你要记得带伞。”   南序点头说好。   管理员说得很准确,从五楼慢慢逛下一楼,临近出门时,很快天边一道闪电划过,下起了雨。   南序没带伞,只好又退回了图书馆,索性坐下翻阅那本书等待雨停。   墙壁、书架的装潢底色偏向鎏金了的昏黄,白炽灯的灯光再明亮,被沉甸甸的灰蒙天色中和,染上了朦胧的一点灰质。   雨意飘蒙,图书馆像在雨中坚守的避风港。   整齐方正的椅子横纵列席,木头被外头的水意带动起了一点将潮未潮的味道。   不知何时每张椅子上都坐了人。   时隔半个月未见,像外墙无声繁茂了的爬山虎。   明明都有伞,却仿佛都是来避雨的。   安静地在面前摆着书,也没有翻动书页的声音,偶尔才会突然醒神,再象征性翻过一张纸的响动。   大约四十多分钟,雨声停歇,南序把手伸出窗外,确认连雨丝也没有,这才抱起书走出图书馆。   他的心情不会轻易受天气影响,但某些人似乎因此备受折磨。   “怎么见我就要走?”   一个看着就要发疯的人面色难受地坐在你的座位上,换成你,你会不会走?   南序在来到常去的教学楼自习教室时,隔着窗,就发现了自己固定坐的那个位置上有了具苍白冰冷的石膏雕塑,只上了金色发丝、绿色眼瞳、以及凸起青筋的淡青颜色涂料。   希里斯在发现南序转身的背影后,不堪忍受地深深皱起眉,快步拦住南序,扯过南序的手腕将他压在墙壁前,双手撑起一个压迫、凝滞的空间,禁锢住南序的去路。   “南序,还没回答我问题呢?见到我就离开吗?”   “位置被占了,所以走了。”南序语气平淡。   希里斯扬起嘴角:“头疼,在你的位置上休息一下。”   头疼似乎是希里斯所在的卡佩家族的时尚单品,类似于小说之中霸道总裁人手分配一个的胃病一般。   尤其到了雨天,症状会更加严重。   狭小的空间,所有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南序在希里斯的身上,感受到了很熟悉的感觉,仿佛走进了驯兽笼之中。   希里斯的眼白上有着深沉的暗红,痛苦将他身上兽类一样的潮乱的气息挤压出来,溢出了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任谁都可以判断出他处于狂躁的边缘。   “你走了有多久?”希里斯垂头看南序,竟然还能语调冷静平稳地对话。   不需要南序的回应,更像他的一场自言自语。   “半个月?十五天?还要再零十五个小时。”   南序离开了。   这个消息从他人的口中传到了希里斯的耳朵里。   走了就走了。   诺伊斯校园偌大,南序平日里在校园之中沉默又安静,离不离开有什么区别吗?一个个在那儿议论纷纷,搞得好像南序在学校时,他们就可以和他有交集一样。   诺伊斯的日子平铺直叙地继续。   一点家族事务、一点纸醉金迷、一点教堂钟声。   他只在晃神的瞬间,想到浮现起那道身影。   又一想,哦,南序不在这里。   距离是一个不可以细思的概念。   一旦企图丈量,就会成为亿万公尺上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坐标点。   明明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为什么突然会感到无聊呢。   希里斯思索了会儿,的确要把原因归咎到南序身上。   南序能不能再玩一次游戏让那些人都不高兴,从而让他高兴高兴。   转念一想,那些人和南序同一届,一起前往联邦大学了。   啧,隔着一个年级,小了一岁,竟然有这样的弊端。   “总算回来了,联邦大学好玩吗?”   南序微微扬起眉梢,不懂两周没见,希里斯怎么单方面拉近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乍一听这话,仿佛他们像重逢的朋友一般。   南序漆黑的眼珠里明明白白传递了这样的疑惑。   两个人的视线不可避免地碰撞到了一起,希里斯张嘴要回答,额间的青筋猛得一跳,平复了会儿的神经又抽痛了一下。   他的肩背塌陷了几分,骤然离南序更近。   夏季诺伊斯的校服换上了短袖衬衫,没有厚重衣物的遮挡,手臂、脖颈的线条与皮肤展露,贴近时可以闻到南序身上清冽植物一样的干净香气。   希里斯忍不住再贴近一点,所有的呼吸都涌向了他。   肩膀有尖锐硬物触碰的感觉,他低头,南序用借来的书本的四方硬角抵上了他,微一用力,推开他们的距离:   “希里斯,生病了就去看医生。”   希里斯闷闷喷洒出一点笑音,拉长语调,像在撒娇一样,但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情绪的波动:“在你身边没那么疼了,南序,在外头可以救人,怎么回了学院都不愿意救一救同学呢?”   南序掀起眼皮。   救人那件事,新闻媒体作出过播报,却没有提及过南序以及其他学生的名字。   希里斯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倒一点都要没掩饰他调查了南序的行为,明晃晃的冒犯与挑衅。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冷硬的书角抵在心脏向上的肩窝处,微妙的压力感。   “我救过三类人。”   南序浓长的睫毛斜瞥过来,凝视着希里斯。   “老人、小孩。”   “和跪下来求我的同龄人。”   “你是哪一种?” 第53章 祷告   南序在曾经生活的那个环境, 和形形色色的动物打着交道,接触的人范围很狭隘。   有限的资源里,同龄人通常意味着抢占、竞争。来到这里以后, 接触的同龄人来自等级分明的诺伊斯, 令他认为人类社会和动物世界也差不了多少。   能第一时间留给南序好印象的,要么年龄特殊,要么职业特殊。   他和同龄人的相处在开始时带着淡淡的防备和警戒,之后和南序的相处模式要怎么转变,就各凭本事了。   不过只要好好讲话,南序还是愿意和他们交流的。   离得太近, 南序的声音钻进了希里斯的耳膜,字音有金属磁石一样的冰冷感和吸引力, 仿佛和他骨头里的磁性物质发生了反应。   跪?   希里斯回忆起上次在郊外, 南序踢中他的膝盖骨,他也算跪下来过。   比起来, 现在俯视着把南序攀压在墙边的姿态也不赖。   “真是有条件的善良。”希里斯思索片刻, 语气不明地说,“你就不能破例再多救一类人吗?”   南序破例,太难想象了。   他退而求其次:“你可以不把我当成人, 当成一个动物也行, 像你救的那只鹰一样。”   他又一次想到了那只日出下被放飞的鹰。   看得出来这人在发病期, 直接否认了自己的人格。   人的瞳孔一定程度上反映着一个人的情绪。   缩小是害怕。   放大是失神。   而南序只映着明暗的细微变化,薄雾沉沉里唯一的光亮。   “比较困难。”南序回答。   希里斯在听完这个回答后一眨不眨地盯住南序, 判断对方的每一寸神色以后, 竟然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你不怕我么?”   一个狠戾、攻击性强的同类,再掺杂进一些毁灭倾向的不可控性。   卡佩家族一些和他朝夕相处的人都害怕他的喜怒无常,眼底充满着深深的忌惮和厌恶, 尽量避开他走,不得以对上他以后,保持着谄媚讨好的姿态,转声又是另一幅面孔。   南序和那些人的反应哪一点都不沾。   但南序害怕起来会是什么样?   希里斯很好奇。   会蹙眉、会哭吗?   白皙的肤色会更苍白,鼻尖、眼眶会泛着从内浮现的浅红,脆弱、恍惚,摇摇欲坠。   一闪而过的念头,灼热的感觉从皮肉下窜过。   在对上南序雪一样的脸侧和潭水一样清寂的眼睛,又冷静了下来。   南序敷衍地回:“如果害怕可以让你离开,我可以害怕。”   希里斯说:“怎么可能?”   那你问什么?   两个人无声的对视里在对峙。   南序的肩膀倚着墙壁,在脚边投下一道很随意的长影。   抵住希里斯肩窝的书籍松开对那个位置的压制。   希里斯才注意到这本典藏书籍的四角在设计时包裹了银制的金属护角。   他低头的视线顺着书角森冷的尖锐移动。   冰凉的触感移动过脖颈,和内里致命的动脉只隔了一层薄薄的表皮。   “我以为你要划伤我的喉咙。”希里斯说。   不至于下死手,但给他点教训,脖颈就是最值得攻击的地方。   转念再一思考,他又觉得南序不会这么做。   场面有些血腥,南序要付出的代价很大,对方一般做不出这么无脑只顾冲动的事情。   最后锐物停在了他颧骨下方的位置。   不上不下的。   希里斯摸不透南序什么意思,用眼神询问。   “如果我现在用这个砸中你的太阳穴。”南序平淡地说,“你会感知到愉快。”   希里斯愣了下,渐而闷闷地从胸腔里发出点带笑的震动。   “怎么这么了解我?”   他还以为南序会说“愤怒、死亡”一类的词汇,没想到南序说出来的最后一个词。   来自外部的疼痛可以给他带来愉悦,当然制造疼痛冒犯他的人他不可能再事后放过。   如果这份疼痛由南序创造,他或许可以忍受。   “为什么不砸我呢?”希里斯问,“担心我报复?你放心,我向你承诺,不会对你动手的。”   他一边用脸去贴微凉的封面,尖锐的硬角直直陷入他的脸颊,一边眼神从未离开过南序。   “不想脏了书。” 南序说,又抬了抬下巴,“回去吃药了。”   不远处几个身材高大的保镖发现南序朝他们看过来,本来打算沉默等待的他们,不自觉出了声,询问希里斯:“您回去休息吗?”   希里斯慢慢直起身,回过头。   那头的两三个人微微弓身,礼貌又恭敬。   希里斯似乎连着许多天来到了这栋楼,坐在这儿,无所事事,他们找起来并不费劲。   有人小心观察了希里斯的情况,竟然在与从前的对比中,认为希里斯好上了不少,理智地站在那儿,神色也可以称作平静。   保镖在他身边刚好不远不近的距离,拿不准希里斯还要不要继续待下去,低声提醒道:“医生来了,他等了很久。”   希里斯的眉眼间闪过一点不耐。   转身南序已经坐到了座位上,好整以暇地旁观他们的互动。   希里斯正要开口,几道楼梯上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使他回头。   西泽尔为首的几个同学防备又僵硬得立在原地。   这才是正常碰到希里斯该产生的反应。   西泽尔眼尖,搜寻到了南序的身影,毫不犹豫地缩起身影绕了点远路穿到南序面前。   看着像要挡住南序。   其他几位也回过神,不经意但十分明显地挡到了南序那张课桌前,客气礼貌地和希里斯问好。   希里斯长了眼睛,自然分辨得出那些人担心他对南序做出什么不好的行为。   他们把南序放在了一个需要保护的位置上。   座位上的南序乌发雪肤,一点也瞧不出来两三分钟前对方还在用那样柔软又锋利的挑衅在和他斡旋。   希里斯对其他同学对于南序的认知感到理解,又因为只有他认识到南序的另一面而升起了奇异的满足。   来的人太多了。   保镖环视着那些人,再一次低声、语气略显强硬地提醒希里斯:“您该回去了。”   面对希里斯始终阴鸷的脸色,他谦恭地低下头,绷直身体,脚步却没有后退。   他的头顶终于传来希里斯一声轻笑:“走吧,给人腾地方,我可不敢惹他生气。”   保镖松了一口气,松开手掌让空气蒸发了掌心的冷汗。   ……   “希里斯怎么在这儿?”西泽尔问。   不等南序回头,另一位学生说:“我这几天来这里,见到他好几回了,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我以为只会在宴会厅见到他呢,自从学生会事权要过渡到下一届手上,下一届接手以后,每次经过穿过学校的河水我就会错觉闻到酒精的味道,他们怎么那么能喝。”   即将面临毕业,温斐他们开始忙于校园以外的家族事务,诺伊斯内部的人员在阶段性调整,大大小小的交际不断。   有希里斯在,整体氛围更加散漫,一片声色犬马。   “别管他们了。”西泽尔说,“做我们自己的事情吧。”   他从书包里摸出厚重的一大本笔记本:“南序,这是你离开期间,学院课程里的一些笔记。”   外出夏令营期间,诺伊斯的课程照旧。   西泽尔自告奋勇申请帮忙南序整理做好课堂记录,成为南序夏令营期间在诺伊斯的中转站。   机会是自己争取来的,别人和南序断连时,西泽尔只默默闷声发大财,笑而不语。   就是有时一转头发现后桌的人不在的时候,内心还是会空落落。   “这是我跟你提到过的,我们这次期末测评小组的成员。”   为了让南序顺利衔接上校内进度,西泽尔教学小秘书认真筛选组建了队伍,务必不拖南序后腿。   “你们好。”   经过夏令营,南序渐渐接受了团队合作的形式。   虽然有时候还是会产生把其他人都踢出去、一个人独自完成的想法,但都被其他组员异常积极的表态劝阻住了。   好好好,特别好。   其他人含蓄地抿嘴笑。   诺伊斯的窗边又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西泽尔仅从自己的感受做判断,这段时间,学院里许多人老实了不少,把自己按在了座位上。   联谊少参加了、图书馆去得多了。   毕竟联邦大学每年就招收那么多人,名额有限,考不上就得眼看着别人考上。   他就说南序可以当学习主播,不露脸就可以达到很好的劝学效果。   南序已经拿到offer,接下来好好完成剩下的学业,把成绩整理好提交申请就可以顺利安稳地等待毕业。   换作是西泽尔,他肯定就放飞了。   结果西泽尔在夏风翻飞的午后,只见到南序的书稿翻过一页又一页。   夏令营的好结局在南序身上没有表现为自满的止步不前,而是更游刃有余的从容。   一如既往的专注之外,南序开始偶尔会研究些棋类游戏的规则、可以上网编辑帖子和人分享各大品牌狗粮优缺点全解析,把视频平台上各式各样调侃着分享知识的博主点了过去当作背景音磨耳朵。   除此之外,和从前的生活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也幸好南序一直在,西泽尔觉得疲惫时,就会打气在心里念一声南序的名字当作口号,如果在教室,转过身,就能看见南序握住笔的手和笔下隽秀的字迹。   西泽尔放松地扭回头,又有了多构思一个作品塞到他作品集里的动力。   夏天十分任性。   一片云飘过去,雨就落了下来。   细密的丝线落完,半弧形的彩虹出现。   车辆涉水而过,平稳地从卡明罗特区宴请的庄园驶向诺伊斯学院。   季凌盯着那抹彩虹出神,感到在联邦大学参加的那几场读书会卓有成效,他现在看见彩虹不再只是彩虹,而会产生风雨后有象征意义的彩虹旗帜的联想。   司机为季家服务多年,也算有些可以交流的情感基础在,与后座打了点发蜡、西装笔挺的季凌聊天:“您在联邦大学的体验怎么样?”   季凌思索了下:“很好。”   联邦大学夏令营对他而言本身毫无意义。   他就为了追着南序去的。   事实证明,他去对了。   他没有错过那些南序美好、精彩的瞬间,也见到了南序的另一面。   清冷纯粹的底色有着柔和炽热的色彩,更加令人悸动。   司机不知道夏令营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季凌很少直接用这么深的程度副词去形容好,他从车内后视镜中窥见季凌的面庞闪过一丝柔和。   这对连续一段时间,频繁与人在交际场上社交,一结束就会疲惫的阴沉下来的季凌而言,显得十分难得。   “发生了什么吗?”司机微笑着说。   季凌稍微调整了下坐姿,司机服务于季家,但不一定服务于季凌。   本能反应,季凌不打算和司机提到南序这个名字:   “没什么,也就是活动、讨论那些事情,不过相比起来,总比看那些脸上全是树皮的老头子假笑来得好。”   用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敷衍了过去。   司机应道:“同龄人的确更有共同话题。”   同龄人、共同话题。   季凌扯了下嘴角。   联邦的学生早早接触政治,夏令营主动围在他身边的那些人,背后大多数家族有往来或即将有往来,需要与权力相互搭线,和刚才散场宴会里那些年长群体本质相似。   只是他们更年轻,更幼稚,尚且难以做出有实际意义的事件,只能在一张桌前空谈。   联邦大学一视同仁的给所有人安排了课题。   季凌没太关注具体的安排,由系统自动分配,导致错失了和南序的分组的机会。   读书会上季凌心不在焉,任由几个家世不错的学生主导着发言,有位急于与季家搭上关系,有意在季凌面前表现,语气狂热地赞成季家所有的观点。   季家反对联邦的同性议题,季凌作为继承人自然要支持家族的态度,对外无比坚定地展现家族的立场,这么多年,他跟随家族表示着这个群体的厌恶。   刨开上面这点最重要的原因,季凌本身把这个议题视作那些群体在现有秩序下无意义的反抗。   那个男生语气激烈地输出着否定的观点,季凌手肘撑在桌子上,兴致恹恹。   男的和男的。   起承转南序。   他又想到南序了。   他忽然回忆起他和南序的矛盾产生于南序那台遗失的手机,里面记录了“南序”对他晦涩的喜欢。   事到如今,他可以肯定那一定不是真正的“南序”。   毕竟现实里的南序如果肯和他说句话,都能让他高兴一整天。   他知道他被南序吸引,期待每一个和南序有关的细节,在固化思维下从未深思过,那样的追逐意味着什么。   台上的人滔滔不绝。   有些人体面地在台下翻白眼。   像一场闹剧。   喜欢、倾慕、爱恋。   那样心中空洞虚无的概念,在激烈愤怒的驳斥和批判中忽然化成了南序的脸。   联想到这一点,血管里像有蚂蚁爬过,一种隐晦、幽微的感觉在他的内心滋生。   脑袋更乱了。   随之而来莫名的焦躁和不安令他最近神思不属。   “诺伊斯到了。”司机停稳车后对季凌说。   季凌下了车,他需要先去同温斐协商近期一笔艺术品收藏交易的合作。   习惯性地走了几步要往学生会方向走去,倏然停步,回忆起温斐这段时间已经把学生会相关全脱手出去,将东西搬空。   他和温斐的关系不错,甚至可以算一同长大的权贵子弟中能够称得上兄弟的交情,相互间挺了解。   他简单考虑了下,猜测教堂那儿可以找到温斐。   温斐沿袭了母亲家族的传统,通常会在这个接近傍晚的时间默诵祷告词。   安静的教堂,穿过灯火圣洁的长廊,转到温斐常呆的那个房间。   门没关严,季凌稍一敲击叩门就敲开了一条缝隙。   他愣了几秒,脑中轰鸣,出现了片刻的空白,下一刻,用力推开了门,证实刚才一闪而过的场景究竟是不是幻觉。   木门不堪重负地发出“吱呀”一声。   四方狭小的一间告解室,角落散落着画架,板子上的作品颜料尚未干涸。   一屋暗室,阴湿冷潮的浓重氛围。   彩窗折射着光怪陆离的昏黄色彩,密闭的空间里四墙陈列着许许多多的作品。   不止那个未完成的作品。   它们都指向了同一个主题。   指向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沉思的南序、发呆的南序、教堂休憩的南序……   没有五官、没有面庞,因为画家落笔时惊觉难以描绘,废弃了无数稿子后选择放弃。   棕木色相框又间杂了很多张鲜丽的照片,视角模糊,看得出是仓促拍下的。   温斐穿着祷告时的长袍,静默坐在正中间,右手还搭在圣经上,兀自出神,和他无数次在众人前领誓时一样专注,具有欺骗性。   虚伪的信徒供奉着属于自己的信仰。   发现季凌的闯入时,脸上依旧保持着虔诚的神色。   手放在圣经上时,要保持真实。   对上季凌讶然到震惊的目光,温斐并没有被撞破自己对南序感情的慌张,也不再隐藏情绪,轻笑说:   “你终于发现了啊,蠢货。” 第54章 僵直   季凌的眼底爬上裂开的血丝, 他被激怒了,牙齿在战栗,快步伸手用力要攥住温斐的衣领。   不仅因为温斐对他的称呼, 更因为发现了满墙的画作。   温斐脸色没变:“别在这里打, 毁了我的画。”   不提那些画还好,一提那些话,季凌环顾上四周,背脊窜上了电流。   “温斐,你疯了。”季凌回过神来,从后槽牙里一字一顿地钻出了这句话, 用的陈述的语气。   季凌多多少少能感受到一点温斐的性格底色,知道温斐同样拥有基于阶层而生来的冷漠和傲慢, 但伪装掩饰得太好。   好到了那层面具已经深深地黏连在了他的脸上, 一扯下来就是血肉模糊。   看破不说破。   他和温斐没有什么利益冲突,家族的方向领域不同, 常有合作, 温斐的掩藏冒犯不到他。   而且面具戴久了就仿佛那才是真实。这么多年,他都快忘了温斐有这层面具在,可没想到温斐会突如其来地放弃伪装。   过分圣洁的场所, 过分奉若神明的行为, 走向了极端, 转成了极致压抑的扭曲。   温斐用冷静的语气说:“我不这么认为。”   “你就是这么喜欢南序的?”季凌难以置信地反问。   如果只是一两幅画就算了。   但那是一整间祷告室。   层层叠叠、没有源头也没有终结的相框,透出一股疯狂的病态和占有欲。   “能说出喜欢, 看来你可以理解这种感情了。”温斐抚平衬衫领上的皱褶, “联邦大学没有白去,那几场读书会没把你调理好,反而让你想开了啊。”   他脸色一片平静, 语气却不再掩饰自己的鄙薄,隐隐带着嘲弄的刻意挑衅。   季凌:“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早就知道自己喜欢南序,也早就知道他喜欢南序,却在背地里不声不响地癫狂。他突然回忆起,有好几次的聊天对话中提到南序时,温斐会刻意打断话题的导向,偏离到其他话题。   “别那么生气,阿凌,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也在替你着想。”温斐恢复了耐心,和季凌解释起来。   “就算你知道了又怎么样?你还记得你的表哥季明远吗?因为暴露了自己的取向勇敢和家族抗争,被踢出了家族的中心。”   “作为朋友,我多替你着想。”   季凌被温斐的语气恶心得厉害,愤怒的眼睛红得更厉害。   “真是好兄弟啊。”   已经到撕破脸的程度,温斐不回避地分享了些内心真实的想法。   “我最初有些提防你。”   温斐的下一句话证实了季凌心中一闪而过的猜想:“对,就是那部手机。”   风波的缘起,来自那个失落的手机,在客观上,那的的确确是属于南序的手机,所以温斐最先对于季凌在情感上的不开窍乐见其成。   万一南序残留了手机里表现的那样的感情呢?虽然不太可能,但他需要确保万无一失。   可惜了,那个手机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错误干扰,扇了他一巴掌,告诉他定势思维有多么大的坏处。   温斐迁怒了那部手机,也迁怒了背后的季凌。   “很难再找到像你一样迟钝的脑子,说你蠢,一点也不过分,有人都能光明正大地站到南序身边,你连只摇尾乞怜的狗都不如。”   他一点不怕地在季凌阴沉的脸色里评价着他的发小。   “不过北区那只狗在南序心里超过很多人的地位,拿自己和它还是不自量力了。”   “谁?”季凌的脑子在一长串信息的轰鸣之中竟然迎来前所未有的清明,“谢倾?”   温斐嘲弄地赞扬:“你说出了正确答案,我是不是该夸奖你的聪明?”   能说的话说完了。   “我的祷告时间还没结束,请不要打扰我。”   一天中最平静的时候,进来一位不长眼的朋友、实在破坏心情。   温斐揉了揉太阳穴,深深出了口气。   季凌怒到极致,反而冷静下来,攥紧拳头,再度环顾这个见不得光的祷告室。   转身要走。   他和温斐自小相识,相互刺痛起来也比一般人来得更得心应手,嗤笑了一声:“没有一个拿得出手,这就是你所谓的艺术?”   一个精挑细选的相框,一幅费劲心机的画,也只是个画不出灵魂的可笑赝品。   他随手抬手砸碎了离他最近的那一幅。   几乎在同时,似乎已经戴回面具的温斐,起身一拳砸中他的鼻梁骨。   北区的书屋迎来了一位新客人。   也不算新。   之前陆陆续续来过很多次,每次会在门口停一会儿,仿佛做足了心理建设再进去,每次又很短暂地只借了一本书就很快离开。   奇怪又矛盾的行为。   格洛里趴在台阶上,没有在停留了很长时间的来客身上感受到威胁的气息,又懒洋洋地趴下去继续晒太阳。   脚步声终于上了台阶,嗓音刚开口时有点涩然,意识到音色不太好听时,有点懊恼地皱了皱眉,还是说了下去:   “南序,许凛教授说你对这个课题感兴趣,叫我来把记录和资料给你,让你了解一下……”   南序把手边最后一本书归类到书架上,回头望向门口的裴屿:“好的。”   夏令营快结束时,南序曾在图书馆前遇到了许凛教授,告诉对方自己什么都想试试的打算后,那位老师表示了理解。   老师还很细致地和南序介绍了自己的方向,欢迎南序和他双向了解。   前两天在诺伊斯学院,南序又见到了许凛教授。   许教授没有在诺伊斯学院担任教职,按理说不该出现在这里,南序凑巧碰见他时,差点恍惚了片刻,以为再次身处在了联邦大学。   许凛看穿了南序的想法,解释道:“你没看错,确实是我。”   他的手上拎了个医药箱,舒适的飞行夹克服没有令他身上的学者气息打折,反而衬出了他严谨内敛的气质。   “老师好。”南序说,没特意去探究为什么许凛出现在这儿。   许凛“嗯”了声回复“你好”,主动和南序解释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有位主顾生了病,召唤我这位私人医生来看看。”   一位联邦大名鼎鼎生物药学专家,专门飞来了诺伊斯来当私人医生,能有这么大面子,还符合犯病了的前提条件,目前学院只有希里斯对得上号。   许凛叹气说:“人生在外,生活不易,得想办法多赚点钱,只能身兼多职了。”   南序点头,也不知道是单纯地表达自己在听,还是在表达对许凛说的话的认同。   既然碰到了,许凛顺便说道:“这段时间太忙了,你发的邮件我还没编辑完回复的内容,正好口头给你解答。”   联邦大学组织的夏令营之所以那么令学生们趋之若鹜,就是因为它很慷慨地给予了一个很广阔的平台,邀请学生真正参与到研究课题中。   夏令营结束以后,只要学生还保持着对项目的兴趣,那就可以继续和老师交流,要是缘分再深一点,或许就直接加入了那个团队。   许凛挺欣赏南序的,感觉这个学生的思维方式和行为逻辑很对他的胃口,所以愿意当一个引路人。   上回夏令营里,南序走马观花了解了那些项目,由于时间有限,不能太深入。   但他有个小毛病,特别喜欢把一个问题钻研到底,实验完成之后,他还有些疑惑没有解开,所以惦念了很久。   许凛在联邦大学的学生中人气很高,不仅因为他学问渊博,而且他很乐意给予学生帮助。   又是老师又是医生,简直加了双重buff,在南序看来,对方的脸上左边写着“尊”,右边写着“敬”,横批respect。   “大方向已经启发完了你。”许凛说,“剩下的要自己探索才有趣,你可以再结合理论观察现有的实验数据,我让裴屿联系你。”   于是裴屿出现在了南序面前。   既然不打算加入许教授的师门,裴屿准备把手上阶段性的工作了结,结果在某天傍晚,他收到了来自许教授的来信,要他给南序提供资料和数据。   裴屿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为什么许凛发给他的短信,会出现南序的名字。   一秒钟的错愕马上被持续源源不断涌上的喜悦覆盖。   不懂得许凛是否发现了他的喜欢,但他没有心思去探究了。   他第一时间冲去整理了平时看来稀松平常的资料,一串串冰冷的数据仿佛忽然有了生命,承载着他跳动的心跳,在南序面前屏住呼吸。   “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许教授的科研项目我基本有了解,实验我也跟了一年多,我随时能解答。”   裴屿感觉心脏变成了很多颗,在胸腔里来回撞击。   南序细长的手指接过了那沓薄纸。   直到南序在桌前落座,他试探地拉开桌对面的椅子一同坐下。   南序忙着低头认真翻阅,没有理会他,裴屿悄悄注视着南序,近在咫尺的距离,鼓胀的喜悦要尽力忍耐,才能不发出白鸽扑哧哧扑动翅膀的响动。   室内很静谧。   南序在读书时很认真,沉浸在小世界里,令人不舍得去打扰。   屋子里的人不敢打扰,屋子外的也不敢。   谢倾在门口站了四十分钟,也看了四十分钟桌前两个人安静到和谐的画面。   以往的惯例,坐在南序对面的人应该是他。   直到南序用力眨眨睫毛,无声阖上眼几秒钟。   谢倾从观察积累的经验中知道,这是南序眼睛有些酸涩,闭目缓解疲劳的信号,也意味着这时候出声不会对南序造成惊扰。   他抬手摸了摸手边晒太阳的格洛里。   格洛里经过训练后,见到陌生人不再乱吵乱叫,但不太允许别人近身。   谢倾嘛,不算陌生人,格洛里和他有“一咬之缘”,谢倾又经常出现在这儿,格洛里对他更宽容点。   可以允许谢倾摸它的狗头一次,当作来自狗狗的恩赐。   但摸第二次,格洛里就不乐意了。   格洛里在谢倾摸完它以后,懒懒地掀了下眼皮,没叫唤。   谢倾坚定地摸了第二下。   人,我对你的容忍是有界限的。   格洛里忍无可忍叫唤起来。   室内的氛围被狗叫声打破了,桌前的两个人成功看向了门口。   谢倾达成了目的,收回手:“不好意思,想陪格洛里玩,吵到你了。”   “你”,不是“你们”。   裴屿在心里冷笑,知道谢倾的“你”仅指南序,不包括他。   不过没关系。   和南序相处时会不自觉产生排他性。   谢倾能这么做,裴屿也可以。   裴屿是个学霸。   这意味着他领悟能力好,学习能力强。   他在因南序对谢倾态度和缓而产生的嫉妒中,也迅速明白了要怎么与南序相处。   不张扬,默守,寻找一个南序感兴趣的方向渐渐地加深双方之间的联系,陪伴在他身边。   他终于有了交集和方向。   四边的桌面,坐了三个人。   桌上散乱着数字、公式的手稿。   裴屿可以适时点拨南序的思路。   哪怕谢倾坐在那里,也因为对这方面不太精深而无法介入话题,更不会刻意发出声音引起响动打乱南序的思路。   谢倾没办法说话时,杀伤力被迫削弱了很多。   桌子在窗户旁。   阿诺德路过。   这几天连续见到裴屿,他见怪不怪了。   但见到三个人围着张桌子,南序学习,裴屿解答,谢倾面前摆了本书阅读,他还是觉得说不出来的怪。   他站在那儿盯着这幅画面思考了会儿。   谢倾发现了他,脸上平平淡淡,撩过眼睛向他示意。   阿诺德当过军人,观察力细致入微,“啧”了一声。   谢倾的背脊挺直,感觉直到发僵,像在死撑着。   情绪状态不太稳定。 第55章 扳机   射击场, 砰砰声不断,淡淡的硝烟味。   “你怎么没在那儿看书了?”阿诺德问谢倾。   南序和裴屿可还在北区的书屋那儿学习呢,谢倾竟然愿意离开那张桌子, 跟他一起到射击场上来。   “肩膀可以再沉下去。”谢倾静静观察完阿诺德, 再提出指导。   阿诺德闻言调整了姿势,又打出了几枪,命中率高了不少。   既然有了以后跟随南序离开诺伊斯的打算,那就要好好准备,总不能出了诺伊斯之后又当个无业游民吧。   联邦教育心理学爱好者论坛提过一个观点。   现在学校爱攀比,家长的工作也会成为孩子攀比的对象, 孩子会主动介绍我家长辈是建筑师/工程师/设计师等等。   总不能让南序介绍自己时说,我家的长辈就是个无业游民吧, 那样多没面子。   阿诺德不知道自己误入的是学龄前儿童教育板块, 反正看完帖子后他深受激励,认为老年人正是敢闯敢拼的时候, 他要实现一次再就业。   阿诺德翻出了柜子里的勋章, 联系上从前的旧相识,捡起很久没碰的伙计,准备来个牛气哄哄的回归方式, 所以这段时间在慢慢捡起基础。   许久没练, 手感生疏, 但底子好、多年的基础印在了骨子里,渐渐找回点感觉了, 不过如果有人在一旁提醒效率更快。   谢倾友情来帮忙陪练。   虽然阿诺德认为对方只是自己想发泄情绪。   谢倾一从北区走到射击场, 拿起枪面无表情地扣动了半个多小时的扳机,像个上了发条的无情射击机器。   等靶子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空洞,才若无其事地松手, 指导起阿诺德的复健情况。   谢倾再次检查了阿诺德的成绩,帮助阿诺德分析了哪里可以改进的地方,才回答阿诺德早先“为什么不呆在南序身边”的问题。   “一直待在那里,也没发挥上什么作用,不如出门转换心情。”   真的吗?你又不是去那里学习的。   阿诺德抽抽嘴角。   如果你脚边散落的弹壳少一些,那说服力会很大。   谢倾前段时间还在看南序感兴趣的那个方向的书籍,阿诺德大致瞥过几眼,是什么基因组学、神经元传导、神经缺陷等等的内容。   反正阿诺德看一眼就感觉头痛无比,真佩服南序会去钻研那些东西。   阿诺德活了多少年,在学院也呆过这么久。   小年轻的招数无非就那些,他早就看破。   没有话题那就创造话题,再加入话题,绝对不可以放任另外两个人独处。   这几天谢倾在做的就是这个套路。   就这么放弃了?   感觉不是谢倾的性格。   没想到谢倾还真放弃了,见到阿诺德不信任的眼神,他解释道:“就算再怎么学,也没办法赶上其他人那么久的积淀,天方夜谭也写不出那样的奇迹。”   阿诺德赞同。   裴屿随口说出来的那些晦涩的专有名词,并非一朝一夕就可以速成,真能这样,那些累死累活学习的人不都成了笑话吗?   “所以呢?”阿诺德问。   所以把自己努力给调理好了,不要那么轻易就破防?   谢倾垂眸,等待发热的枪管慢慢降温,思索怎么回应阿诺德。   南序对世界保持探索欲。   除了裴屿这个课题,以后或许还会有更多南序感兴趣的内容出现。   没有人会怀疑,无论是第一次见到南序,还是再和南序多相处一会儿,对南序产生好感是比呼吸还要自然的事情。   人生过客那么多,短暂有过交集和停留又怎么样,能并肩走到最后才算胜利。   “以后还有更多的裴屿,我不可能和别人的长处相比,把自己衬成一个废物。”谢倾抬手随意一举,后坐力令他的肩膀耸动了下。   阿诺德被谢倾云淡风轻的口吻诡异到了。   这个语气。   这个似曾相识的语气。   这个“熬死所有竞争对手,我就能上位”的语气。   阿诺德在多年前听过类似的论述,说出这话的人还是个老熟人,也就是谢倾的父亲。   不愧是一家人,身上都有种隐隐的疯感。   谢倾的影子倒映在墙壁上。   黑色的影子在细微晃动,宛若蛇行蜿蜒,很像谢家家徽上那条冰凉幽暗、一点点缠紧别人的蛇。   阿诺德的眼里开始闪烁着怀疑、防备的信号,担心对方疯到南序面前。   谢倾注意到了,没在意,身上的硝烟味随着子弹的迸发越来越重。   忽然间他停了手。   踢走快堆成小山的空弹壳,收敛起了气质,变成一枪枪弹无虚发的沉稳。   然后南序走了进来。   阿诺德感到费解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他就说怎么突然变脸了。   南序从接触到射击课程起,直到课程结束,再直到现在。   从开始的次次脱靶,到现在优秀的命中率,背后是持之以恒的坚持练习,用足够的定力和耐力弥补了先天手腕条件的不足。   阿诺德的注意力转移到南序身上,看着南序,骄傲地哼哼两声。   天气渐热,室内的恒温装置悄无声息的运转。   南序除了要保持专注力,要计算角度、手劲等等造成偏差的因素,安静地寻找了会儿手感,不知不觉鬓角、后颈覆了层薄薄的汗意,阳光一照,皮肤闪着瓷器一样的光泽。   谢倾递了个灰色棉麻手帕给南序。   南序接过来擦拭了一下,低头准备把手帕塞进口袋,谢倾又递给他一瓶水,自然地把手帕接了过来。   “那边结束了?”谢倾问。   南序摇头:“没有,没看懂,感觉越看问题越多,慢慢来吧。”   谢倾微微单挑眉,这方式他熟啊,飞速考虑了片刻以后没戳破。   某些时候不能把竞争对手的路堵得太死,有些手段放在眼皮子底下掌握或许会更好。   “你们练得怎么样?”南序越过谢倾的肩膀,实际上问的是阿诺德。   阿诺德感觉自己被质疑了:“我当年可是神枪手,百发百中,你别小瞧我。”   “噢。”南序说,“这么厉害。”   谢倾抿唇。   很少能听见南序把“噢”字说得这么有感情,哄小孩一样。   阿诺德羞了,恼了,要闹了。   “南序,你……”   “以后可以教我。”南序不紧不慢地踩在阿诺德要爆发前一秒,补充了一句话。   对时间和人物情绪的把控十分精确。   阿诺德闭嘴,被哄好了。   南序重新要戴上护目镜,和他们说:“你们先走吧,我要再练一会儿,不用等我。”   阿诺德和谢倾已经呆了很久,南序才来没多久,今天设置的目标量没有达标,他不会离开。   谢某肯定不想走,但阿诺德要拉着对方走。   南序再练习了半个多小时,摘下耳塞,回头问:“你要看到什么时候?”   缩在角落以为没被发现的季凌讪讪站了出来,说:“我路过。”   他手上拿着水、能量棒、更柔软隔音的新耳塞和联邦最新枪械的图纸,显然有备而来。   毫无说服力的路过。   他舒出一口气:“感觉你需要这些,所以特意给你带的。”   南序的眼神看都没有看一眼他手上的东西:“你和温斐打架了?”   季凌没想到南序上来就是这个问题,愣住了。   他第一时间的反应是,是不是有什么伤让南序看到,所以才被南序发现。   不应该。   有了上次和希里斯打架的经验,他这次对上温斐,特意护住了自己的脸,在偷偷来看南序之前,确认过好几遍镜子。   脑子再转了个弯,才反应过来,南序应该是看到论坛上那个讨论的帖子。   那天刚好有同学在教堂撞见了两人受伤的脸庞,怀揣着激动吃瓜的心情分享到了论坛上。   论坛上众说纷纭,有些坚定地不相信他俩会发生争执,有些猜测着他们争执的原因。   放在从前,温斐和季凌会删去这个帖子,理由是两个继承人的背后还有家族,这样对于双方的非议可能会对家族的交际关系以及背后的利益造成影响。   但这次他们放任着这个帖子发酵,任由其他人的猜测。   不再是一路人,没什么好藏的。   几秒钟的怔愣,季凌马上强行拉回思绪。   南序在等着他的回答,不能让他等太久了。   因为喜欢你。   想到这句话时,他的心脏也跟着灼热起来。   南序。   一念到这个名字他就浑身滚烫、头脑发热。   因为喜欢南序,所以没办法接受温斐对南序的觊觎,所以没办法接受温斐把扭曲的占有欲投射到南序身上。   季凌的嘴唇动了动,一向横冲直撞的人哑声、磕磕巴巴说着“喜欢”。   感觉南序应该听不见。   他不敢抬头,不敢看南序的表情,却在余光里见到南序终于回过头看向他。   一种审视的目光。   在季凌的感觉中,近乎于审判。   耳膜在鼓动着剧烈的心跳声,南序走到了他的面前。   季凌的头埋得很低,南序只能见到他的一头偏棕的头发,微微卷曲的硬茬感,像原野上扎手的荆棘。   对方刚才说的话南序都听见了。   喜欢?   诺伊斯像一个斗兽场。   但不是纯粹的斗兽场。   人和野兽的角逐比较纯粹,无非就是生、死、受伤,这三种结局,当场就明了结果。   人和人之间,还有规则的桎梏。   更逞论温斐和季凌这样在学院里充当着规则制定者身份的人,直接报复回来代价太大,得等到离开了学院,才有发挥的余地。   除了这个不同,这里给南序的感觉跟从前大差不差。   比如有些人的喜欢实质上总带着掠夺,和野兽一样横冲直撞。   企图让野兽蛰伏于人,踩下他们的尊严,让他们成为宠物一样表达无害的喜欢,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   永远需要时刻提防,时刻警醒。   但现在,对方似乎把自己低伏着把绳索亲手送到了他的面前。   季凌的头颅尽可能地低下来,也没有支撑起抬头看一眼南序的力气。   空气很静默,只有他紊乱急促的呼吸声。   是他说的话被南序听见了吗   南序会是什么反应?   季凌感觉到下巴传来冷硬的纤维质感。   射击手套砂纸一样的粗糙感,在细微动作不经意传导来的磨砺中,令他全身也一起微微颤抖。   南序捏住了他的下颌,他被迫抬起脸和南序对视。   他感觉到南序第一次完全将他放到了眼里。   那双冰冷昳丽的眼睛在审视着他,没有任何的情绪。   手套缓慢地沿着下颌骨的线条慢慢移到他的脖子。   季凌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手套一把卡在了季凌咽喉处的位置。   季凌渐渐感觉到呼吸受限。   南序其实没有怎么收紧力道。   是他自己战栗屏息而忘记了呼吸。   他企图从南序的眼里分析出在想些什么,丝毫分辨不出,像一面镜子,只照出他莫名的惶恐和不安。   他想讨好地朝南序笑一笑,下一秒南序松开了手,借力把他的脸庞甩向一边。   季凌没站稳,踉跄后退跌坐在地上,粗重地喘息着。   南序渐渐收回了眼神中锋利的打量。   季凌的喜欢对他而言无足轻重。   所谓的让对方爱上自己,再纠缠不清地狠狠报复回去的苦情戏码,南序不太感兴趣。   他和季凌之间没有原谅可言,比起对方因为虚无缥缈的感情感到悔恨,他更喜欢见证对方今后实打实地失去实际上的利益。   但既然现在对方摆出了这副猎物要被驯服的模样,南序仅从专业的角度点评。   季凌头顶飘来淡淡的声音:   “你的骨头还不够弯,我不太满意。”   季凌背脊佝偻着,昏昏沉沉地仰起头。   南序已经回到了射击点位上,重新上膛了手枪,再次无视他的存在。   两个人的场子,在地上的那位可以忽略不计。   吸引人视线的,只有那个静直的身影和一道稳定的瞄准靶心不动摇的凌厉弹道。   大摇大摆走进来的观察者饶有兴趣地欣赏完了这场小冲突,正准备上前。   一眨眼的功夫。   咔嚓,再次的上膛声。   希里斯低头,和黑漆漆的枪口对上。   他兴味地挑了挑眉,上移视线,和南序的视线相碰。   他曾经向南序开过枪,却还没见过南序射击的模样。   原来是这样的。   锐利明亮到了惊心动魄的程度。   结合南序刚才对季凌没下死手的态度,希里斯大致能猜出南序的想法。   “你不会开枪。”希里斯笃定地判断道。   南序毫无所动地望着他。   希里斯又有了个新的判断。   虽然南序现在不会朝他动手,但他总一种预感,南序迟早有一天会真的向他扣动扳机。 第56章 弹壳   “我来就是想和你分享, 季凌和温斐因为你打架了。”希里斯耸了耸肩,看热闹不嫌事大。   本来就是个来找南序的借口,就算当事人在场, 希里斯照样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   希里斯的视线落到季凌的颈部, 南序应该没怎么用力,季凌的脖子没有手指印,真不明白季凌为什么刚才是那一副完全被钳制的模样。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已经直起身、怔怔出神的季凌。   有希里斯在,季凌已经缓缓直起身,竭力控制好脸上的表情,不能让希里斯看去了笑话。   听到希里斯的评价, 他瞥过对方一眼,手还捂在脖子上, 喉咙发紧的感觉似乎还没有消散, 残留着手指捏住的触感,不轻不重, 恰到好处让人感觉到了被掌控的危险感。   他用力滚动喉结。   南序早就收回了对准希里斯的枪:“刚刚已经知道了。”   意思是没事你可以滚了。   那怎么可以。   希里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理由作为开场白。   “我才去探望过我的表哥。”希里斯一称呼温斐为“表哥”就说明他在内涵对方, “不错啊季凌,竟然知道打伤他的脸,皇室最重要的就是脸面, 近期他都没办法出席重大场合了。”   温斐的颧骨上有青黑色的淤青, 破坏了他面庞的亲和力。   “你们分出输赢了吗?”希里斯望住季凌没受伤的脸, 充满兴味,“感觉我表哥不是那么容易吃亏的人。”   当时第一拳打到了鼻梁骨, 季凌要见人, 有意护住脸,结果温斐下手阴,朝着他的肋骨打去。   季凌若无其事地忽略了呼吸时还会产生的痛意:“我赢了。”   他们在讲话, 南序已经把方向调转向了射击台。   希里斯又不是来找季凌的,收回注意力,惋惜地朝南序感叹:“如果不在学院该有多好,你早就对我动手了。”   希里斯看出来了,上次南序能那么对他动手,又是压着他叫他下跪,又是直接撕开他的伤口,正是因为在旷野户外。   在学院的桎梏太多,南序很谨慎,一般不会再做出那样的行为。   “为什么要朝你动手?”南序说,“便宜你吗?我又不是慈善家。”   希里斯闻言怔愣一秒,轻呵道:“射击场真是个好地方。”   哪怕只是个训练场,但枪支天然与斗争、血腥挂钩,把南序平时掩饰好不怎么表现的锋芒凌厉展露无遗,跟他们讲话也沾染上了不耐烦的火药味。   “你的枪技怎么样?”   希里斯感兴趣地问。   他还真不知道南序的射击水平。   站在南序身侧观察了下,感觉南序抬手时没有冲着靶心去的,有点奇怪。   再看向靶子。   正中中心。   显示器上方屏幕红亮的数字跳出10环。   他再一瞥,发现手套下的腕间皮肤一闪而过的痕迹,明白了过来。   希里斯挑了把枪械:“我们比一比?”   “比什么?”南序随口问。   希里斯不以为然地耸肩,一贯散漫的态度:“玩动态靶子,就比累计的环数吧。”   “你可以吗?”他问南序。   流畅的一串枪声,电子屏幕已经精准报出了漂亮的数值。   希里斯摒除了消遣的态度,凝神对抗。   两个人节奏不太一样。   一方凶悍,一方沉稳,比分咬得很紧,根本分不开输赢。   弹道交错,编织成网。   希里斯这人没什么耐心,三分钟热度,快要到半个小时的时候,不耐烦地皱起眉,要和南序约定个截止时间。   一转头,就知道南序压根不会听他说话。   对方稳得可怕,   “你比不过他。”季凌在心里回了希里斯一句。   南序其实也没在和希里斯比较,他从来只和自己比。   这样的一场射击对于南序而言不过是一场强度加深的训练。   射击场季凌不是第一次来。   蔷薇群早先时常发送南序的动态,后来渐渐的,他们不敢再明目张胆地骚扰南序,那个群也就慢慢沉寂下来,偶尔有好心人甩出了张偶遇模糊的照片都要被感恩戴德很久。   季凌按捺不住,希望可以亲眼见到南序。   南序在学校的活动范围就那么几个,教学楼、运动场、北区等等,可诺伊斯太大了,原来偶遇是这么难的一件事情。   接着他无意间发现了南序会定期来射击场训练。   他在射击时听见不远处持久的响动,一转头,没想到还能再遇见南序。   彼时离射击课程结束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   季凌仍然清清楚楚地记着南序当初刚拿起枪的模样。   不止可以用一窍不通来形容,更可以算得上一塌糊涂。   南序的基础比一般人要差上很多,一只手有伤,另一只手不常用。   寻常人学习射击的起点在坐标轴的零点刻度线上,南序则在负数,后来在课程结束时把水平拉到了及格线往上。   远处清瘦脊背的线条很流畅。   从50米到100米的静态射击。   从静态到靶子移动的动态射击。   从固定规律出没靶子到随机猝然升起的射击点位。   每一次从头开始,总有挫折,总能重来,像是流水,难以被阻拦,难以被斩断。   南序硬生生练出了肌肉记忆。   从冬到了夏,室内的自然光越来越明亮,不经意间晃到射击者的眼睛。   南序偏过脸让光线淌走,目光平直地在思索下一步怎么调整。   一瞬而过的错位,叫人看清了他的眼睛里有飓风。   和当初将人逼上天台边缘的那身水汽一般席卷而来。   想靠近又难以靠近。   季凌知道自己不可以再跟之前那么对待南序了,也不至于蠢得用权势施压的方式接近,把南序越推越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不远不近着急围着南序打转的样子。   希里斯吸了一口淡淡的铁片燃烧的火星味,再次投入心神。   最后一枚弹壳叮坠落在地上。   南序终于抬头,扫过红色积分屏幕。   希里斯对他而言起到了一个给予压力的吉祥物作用,他擅长在压迫感中超常发挥,显示屏上的成绩超出了他之前最好的成绩。   “你赢了。”希里斯说。   南序肯定地自我点头:“用不着你承认。”   胜利者对于胜利的坦然和傲气比任何事物都能刺激人。   希里斯因为南序的过分直白顿住,低声笑了。   他对南序的印象经常在其他人的言论中,不懂为什么会那么频繁地提及这个名字。   现在有点理解了。   有限苛刻的框架内,有人在废墟上架构起自己的秩序。   这时目光就会不自觉被吸引。   比如季家这位接受过南序命悬一线的威逼、见过南序驯服狼犬、又得不到一次好脸色的少爷。   趁着希里斯和南序较劲时,又多苟了一会儿没被驱逐的季凌跟过来。   “南序。”   怎么还没走?   他看见南序的眼中闪过了意外的疑惑。   又来了。   又是这种目光。   细碎的眼神一寸一寸地打量着对面的瞳孔、眼睑与下颌的肌肉和呼吸的频率等等,以此来判断着眼前人会不会暴起伤人、还是心甘情愿地表现出自己的无害。   这样的目光下,想攻击的人更兴奋,想示好的人更温顺。   季凌只想尽力表达自己是后者,手指贴着裤边收紧,迟疑地要抬起眼帘,掀了一半,又假装看向地上的某个点移开。   “你说骨头不够弯是什么意思?”他胡乱找了个话题。   是不是道歉不够诚恳?他应该怎么道歉?   季凌听见了希里斯发出的嘲笑。   南序刚结束了一场酣畅的射击,眉眼在精力发泄后微微显出倦怠,听见这个犯蠢的问话,嘴角竟然抬了点弧度。   很轻微,所以意外显出了些许轻慢的感觉。   一股不由分说的力道拉过季凌的领带,也拉下季凌颈椎的弧度。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措手不及,心跳再次加速,上半身折叠得很明显。   他的腰的确比刚才道歉时弯得更深,他只能见到南序深黑色的硬质鞋面。   头顶上窸窸窣窣,枪支在移动中和空气发生了细小的金属共振。   感觉到危险的本能反应,神经下意识绷紧,全身的肌肉第一时间抗拒,但他的脚步黏在原地没有动。   视线里又出现了一把枪。   南序懒散地用他的领带,擦拭了枪管上的污渍。   非常顺手的动作。   然后走开了。   季凌维持着深深躬身的姿势,和远处地板相对的视野角度,似乎给了他该弯成什么样的标准。   领带在他的眼前不停地晃动。   他伸手攥住了领带,仿佛就可以攥住自己的心脏。   希里斯露出点意味不明的牙酸表情:“真丢人啊季凌。”   南序还什么都没做,就这样低头了?   季凌把尖锐的棱角重新展现起来,平整好领带:“你懂什么?”   那个桀骜的巴伐利亚人擦着枪,第一时间冷笑了一声,很嘲讽,然后满是轻蔑地继续擦枪。   金属反射着清凌的光。   又过了会儿,他捡起一枚崩落在他脚边、不属于他的弹壳,轻轻地有了些疑惑,皱了皱眉。   真不懂。   超常发挥、肾上腺素回落之后,南序手臂上的肌肉一阵酸痛。   从遇见阿诺德和谢倾算起,那次在训练场总共呆的时长远远超出了他平时的训练量。   手抖影响实验进度,南序坐在位置上,自我感觉状态一般,南序简单记录了数据、检查完仪器装置关到位之后到点走人。   楼栋下在路灯旁等待的谢倾,向南序解释守株待兔的理由:“阿诺德说给你发消息没回,让我领你去北区,他给你准备了营养餐。”   南序捏了下鼻梁:“好,手机关机了忘记打开。”   谢倾注意到南序身上淡淡的低气压:“不顺利?”   南序回:“正常受挫。”   南序入驻实验室快一周的时间,又恢复了死亡作息。   诺伊斯的老师知道他最近的心飞到了许凛教授最新的研究方向上,就提议南序既然花了这么久时间了,不妨试试再多花点精力,弄点什么产出文章出来。   咨询之后,许凛教授很大方地同意了。   于是,南序从书桌前,搬到了实验室。   阿诺德不懂那些科研,只见到南序好不容易有血色的脸颊由于没休息好又瘦了些。   阿诺德自觉要维护良好形象不做坏人,就发动谢倾来做坏人,多一个人劝劝南序。   明明半只脚迈进联邦大学了,还那么拼命做什么。   谢倾感觉对方病急乱投医。   且不说他能不能劝动南序,通常情况下他只会成为南序的同谋。   但阿诺德送上门的又能多见面的借口,谢倾不会放过。   这段时间没有白当阿诺德的陪练。   等见到南序,无条件要站在南序那里的谢倾动摇了。   风一吹,会担心人差点要跟着跑了。   他一路在组织措辞,怎样才可以让南序听从建议,又不引起南序的不满。   路随人走,从南向北,中间穿过中心广场,摊开书本状的白色大理石雕塑居于正中,全校象征荣誉的布告栏位于侧方。   南序放慢了脚步。   布告栏金属边框才再上过一遍漆,又加固了玻璃,坚硬无杂质,像一镜清澈的湖水,倒映出的南序比照片上更鲜活。   诺伊斯为了学生的综合素质煞费苦心,最终排名综合了学术成绩、导师评价以及社会实践综合而得出。   后两者能拉开的分数不多,而且南序已经拉满了,重点还在学术成绩上。   这一项里又细分了考试、论文、项目分。   学校发给南序的分析报告里,还剩了论文和项目分有一定的提升空间。   南序的目光越过自己的位置,微微抬头看向最顶端的位置。   和自己比久了,有时也会有和别人比一比的兴趣。   谢倾定定注视着南序,明白了南序的方向和目标。   他分神掠过布告栏。   好险,这次的第一是他。   所以他得到了南序挑衅的通知。   没有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带过,漆黑的瞳孔很亮:“我要当第一名。”   谢倾说:“知道了,南序同学,我也会全力以赴的。”   南序同学很满意他尊重对手的态度。 第57章 玄学   本该温馨的饭桌, 气氛有些凝固。   狗都不叫了。   谢倾也没怎么吭声。   饭桌上主要是阿诺德和南序在对话。   打开阿诺德准备的营养餐的饭盒,南序就有些兴致缺缺。   理由是营养餐里绿色的蔬菜会让他联想到标本的颜色,同理, 红橙色会想到实验室的警告标识, 白色是仪器等等。   实在没有什么胃口,但考虑到阿诺德的一番心意,南序故作镇定地塞了一口。   但架不住阿诺德第一次下厨,为了观察自己精心准备的厨艺是否得到了南序的认可,没有放过南序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注意到南序心不在焉地挑动餐食之后,阿诺德有些着急。   苦夏漫长, 据他了解,南序已经很多天没怎么好好吃饭了, 比之前期末冲刺时的状态有过之而无不及, 每天胡乱对付几口就得过且过。   他脾气暴,嗓子天生和雷鸣一样轰轰作响, 讲话时眼睛会不自觉瞪大, 颊侧的疤痕随着脸上肌肉一起拉伸:   “也不吃,也不睡。”   意识到自己是在和南序说话,他一开口, 高高起了一个头, 意识到音调太高, 低低地落下,变成一个老年夹子:“你要反了天了吗?”   在场的人和狗都被这个语气震得一激灵。   后知后觉也被自己夹到起鸡皮疙瘩的阿诺德感到没面子, 只敢凶狠地瞪谢倾。   混到现在, 阿诺德已经忘记谢倾什么身份,反正在这个小屋里金字塔排序里,南序排第一, 谢倾排第四。   阿诺德和格洛里的排位,看南序心情,南序今天跟谁互动得多,谁的排名就上升。   谢倾很聪明地不再做声,低下头,不再和阿诺德有任何对抗的情绪。   南序注意到这一点,微微勾起点嘴唇,又进食了一口。   阿诺德又开始夹子了,这回是个又急又快的夹子音:“不吃就别吃了。”   南序从餐盒中抬头。   “我没凶你!”阿诺德强调,“不吃就不要勉强。”   他又着急又心软。   明明没什么胃口,碍于是自己做的,沉默安静地什么话也不说。   他的心好像被挤上了柠檬水,又酸涩又无奈:“你……”   老年人的心,真是经不起这么柔和的撞击。   “怎么不说实话,不想吃就直接挪开,你把我当外人?”   外人的反义词,是家人。   在家人面前,没必要伪装。   南序怔愣片刻,明白阿诺德的潜台词,犹豫了下,毫不迟疑地推开饭盒,那速度,比丢给格洛里的飞盘都要快。   谢倾试探地给南序递了杯山楂茶。   南序接了过来,热气腾腾的水汽飞快地在他的眉睫上凝结,漆黑的鸦色把他衬得脸上的肤色更苍白。   竟然又给姓谢的臭小子找到献殷勤的机会。   阿诺德和颜悦色地诋毁他:“营养餐不好吃就不吃了,军部营养师只管营养不管卖相。都怪谢倾,他提供的菜谱,看上去怪没食欲的,我这几天重新研究。”   谢倾又被扣了一口锅。   行。   认下了。   看样子一场冲突还未发生,就被按死在形成涡流形成的初期阶段,格洛里迅速拱到南序的怀里,身上的暖意传递给了南序。   但仍然有个非常严肃的问题要处理。   “你要注意调节好你的状态,不要太拼命了。”阿诺德第一次说这样肉麻的话,说得磕磕巴巴的,“就像你担心我的身体一样,我也担心你的。我只想要你平安、健康。”   他只感觉南序像张纸片。   老头子笨拙地说,刚说完上句话,马上恢复色厉内荏的原态:“你看你这样亚健康,像什么话。”   “好,我会注意的。”南序规矩地坐在椅子上,背脊挺直。   阿诺德又忍不住想再夹几句。   其实南序自己也隐隐感觉到这段时间的状态不太对劲,夏天的燥热偶尔爬上心头,让他心烦意乱。   南序其实也知晓了自己这个追寻热爱就不管不顾燃烧的脾性,阿诺德给他提了个醒,确实不该太钻牛角尖把自己先拖垮了。   安安分分地设定好努力不熬夜、坚决不通宵的闹钟,时间分分秒秒在稍微没那么紧绷的节奏中度过。   天大的兴趣变成需要研究的学业或者工作以后,有时也避免不了两看生厌。   南序揉了揉鼻梁,长长出了一口气。   确定了,以后一定不报这个专业。   许凛教授大概想不到,向南序抛出的橄榄枝摇身一变会成为南序拒绝他的理由,知道了以后一定会无奈叹气。   一旁安静的裴屿发觉南序仍恹恹的:“累了吗?要不要回去休息。”   南序转了转笔:“没关系。”   他还能硬扛。   裴屿唇边扬起笑容。   南序做实验的时候比单纯学习时会多一些小动作,因为一些实验数据要等,空白的时间里,南序就会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转笔。   一支笔夹在食指和无名指之间,快速旋转,在空中挽了朵花儿。   裴屿忍不住跟着尝试着转动手上的黑色签字笔。   啪嗒。   非常流畅地失败了。   南序被响动拉回思绪。   裴屿捡起笔:“手滑了。”   “你要是忙,可以去忙自己的。”南序跟他说。   裴屿面前有一沓厚厚的申请资料和表格,听说他临时换申请方向,应该挺多要整理的。   “没有影响。”裴屿赶紧说,“我和许凛教授交接过了,我把手上的进度收尾,刚好可以和你一起,也能指导你。”   平时很淡然的语速说得又急又快。   其实他进度慢还有一部分原因在于,有时一晃神,他在纸面上写下了南序的名字,就又要重头再来。   “嗯。”南序应道。   本来裴屿在原剧情里就没选这条路。   没选的原因是,他的奶奶已经离世,不再需要他借助这方面的资源进行救治。   现在裴奶奶没有去世,但接受到了救治,殊途同归,裴屿依旧没选这条路。   “你现在的进度怎么样?”   裴屿摇头:“才被齐昀议员拒绝了。”   “齐老师啊。”   这个世界真小。   南序前几天还收到了这位线上网友的论文批复,同时还暗示南序,他即将打第三份工,迎来联邦大学的教职,南序要不要考虑一下他,他可以带着南序一起摸鱼。   “他拒绝你的理由是什么?”   南序还以为齐昀会答应裴屿,毕竟裴屿的成绩摆在那里,而且他们同为诺伊斯的特招生,多少会给些面子。   裴屿嚅嗫了嘴唇。   其实他对学什么都无所谓。   他从小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可惜了,怎么没生在贵族家庭,不然……”   不然什么?   小时候,他会因为后面那半截深深的惋惜而自卑,后来随着他的才华斩头露脚,他开始学会掩饰自己。   自卑异化成了冷漠的尖刺。   要努力爬上去,把那些上层人士踩在脚底。   他的奶奶非常了解他,曾经担忧地望着他,告诉他没有理想的目标、对权力的过分追求,可能会将他引向穷途末路。   在裴屿笑着安慰她没事,实际上不为所动、压根没有听进去。   决定调整方向之后,他去联系了齐昀。   齐昀接待了他,相谈的过程中和蔼可亲,肯定了他的能力,却在他提出邀请以后,风度翩翩地拒绝了他。   巧的是,齐昀拒绝他的理由和他奶奶对他的劝告一模一样。   他还记得齐昀最后对他说的那番话:   “我不介意学生利用我的资源,但我介意学生拿它去做什么。你还年轻,希望不要在路的一开始就迷失。”   “以及。”那位圆滑的政客有了很纯粹的笑容,“我已经有学生的人选,如果他不答应,我也不招人了。”   南序只是随口一问,裴屿沉默时间超过五秒,他就默认裴屿不太想说,把心神放回实验之中。   裴屿发现自己错失了开口的机会,悻悻再次转了次失败的转笔。   仪器嗡嗡在运作。   南序低头翻裴屿的报告,感叹了一句:“你在这方面真的很厉害。”   第一次听见来自南序的夸奖。   裴屿感觉手上新写的申请很烫手。   不然?再换回去?就认准这个方向了?   无限向上爬的野心,只因为对方的一句话又轻轻动摇。   南序那句只是无意识的微叹,没再说话,仅剩下纸张翻页细碎的声音。   裴屿新书写的纸面上又落下了一横,再不注意,一个“南”字。   不再去想未来,只希望永远停留在实验室的这一刻,无限延续这个当下。   至少要帮上南序一点忙。   裴屿再怎么有帮忙的意愿,南序认为这个工作是自己的,主要还得靠自己,拒绝了裴屿恨不得一手代劳的操作。   世界是个通关游戏,要是找了代玩,岂不是要失去很多乐趣。   南序越挫越勇,积极尝试,保持稳定的精神状态,从实验室出来,转向了教堂。   终究要走上了所有科研前辈们的玄学之路。   俗话说,科学的尽头是神学。   虽说科学充分讲究逻辑,但《实验室守则》里也提出过了,出现困难后必要时可以祈祷、和器材标本聊天、夸奖它们,甚至下跪。   诺伊斯的地盘内,与神学相关的只有教堂。   南序将信将疑,自行前往了教堂。   学院例行的祷告时间之外,他一般不会来这里。但已经在学院呆了那么久,他和教堂也称得上相互熟悉的关系,找到专属座位以后发呆。   什么都不去思考,让紧绷的思绪渐渐在幽淡的空间里放松。   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寻求帮助的,直起腰,闭上双眼开始祷告。   身边多了道站着的宁静温和的气息:“需要祝福吗?”   教堂不仅可以自我祷告,某些信徒还会寻求神父的祝福,认为这样更能得到指引。   南序睁眼,温斐后退一步,示意南序可以去找圣坛上的主教。   诺伊斯喜欢把什么配置都拉到顶格,连教堂的配备也邀请了优秀的神职人员,主教、神父、合唱团一应俱全。   那位年迈主教的声音慈善且充满力量,南序安静与他交谈完,内心平和了些许,温声同对方告别。   身后的人默不作声地跟随了出来。   虽说诺伊斯不是他的地盘,其他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但这么明显的跟着就不太合适了吧。   南序停住脚步,坐到了教堂外的长椅上。   “怎么跟出来了?”   温斐一同落了座,承认道:“你知道,我是故意偶遇的。”   在以前,他会拐弯抹角地寻找借口,现在倒很坦然面对自己的欲望。   南序专门看了眼温斐的脸,脸上的伤消散得差不多,侧方脸颊上残余了一点团起的青紫色。   注意到南序的注视,温斐下意识扶上伤口,拿不准要不要提这个伤口的由来。提了以后,他也怕牵扯到那满墙的画,担心南序表示厌烦。   他无法揣摩出南序的心情。   观察南序眼角眉梢的舒展程度,他猜测应该不算太差。   猜错了。   南序只算得上心情平和,但远远算不上好,长时间注意力集中的疲惫被他强行压制下去,偶尔太阳穴会泛起酸胀感,终于有点明白希里斯为什么总是那副皱眉的样子。   所以南序留给温斐一个沉静、显得很遥远的侧影。   “我一直很好奇,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温斐自嘲地笑了笑。   他没有明面上向其他人动过手,维持着那些善良的品格,让自己活成一个优秀的典范。那些人敬仰他、爱戴他,唯独南序,对他一开始就疏离冷淡。   “因为我最初对你的态度不太友善吗?我承认,我当时以为你……”温斐用不那么激烈的措辞,“以为你虚荣胆小,所以那时有些时刻没处理好态度,抱歉。”   或许是因为当初他尚未不能掩饰好鄙薄,给南序造成了不好的印象。   除此之外,他找不出南序隐隐给他判了死刑的原因。   游刃有余的一个贵公子,在拼力思索为数不多相处的点滴,唇角微微扬起苦涩的弧度,眉眼间有着反差的颓丧和落寞感,换做一般人就要心软了。   南序身体微微前倾,把手肘撑在膝盖上,单手拖着侧脸,偏转角度,发丝的末梢垂落在他的眼睫之上,漆黑的瞳孔波澜不惊。   该怎么告诉温斐,他不喜欢原剧情里的那个温斐,是因为原剧情里他和温斐未来的过节很深呢。   不能透露剧本这件事,南序也没有和温斐解释的必要,保持了松散随意的神情:“你别多想。”   又一次,南序不在意他,彻底忽视了他。   温斐以为可以控制好的心,再次被狠狠动摇。   他默默攥紧拳头,执拗地要得到一个答案:“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连我的礼物也不肯接受,却肯接受谢倾的。”   兜兜转转,终于忍不住绕回那个问题。   不甘心。   非常不甘心。   凭什么其他人就不能接近?   为什么一点眼神都不愿意施舍他?   “你以为谢倾是什么好人吗?他上回直接拿着匕首要刺穿我的手,这样控制不住情绪的人,你也敢放在身边?”   温斐盯着南序。   “他可以伪装多久?你不怕哪一天他突然伤害你吗?”   怎么还拉踩起别人来了。   至少谢倾从来没把事情捅到他的面前,等温斐说了南序才知道这件事。   艺术家对于美的追求孜孜不倦,温斐继承了这种性格中偏执的一面,对人像是对待一件可以估值的艺术品。   如果这个艺术品恰好入了他的眼,却不完全符合他的审美,他就会费尽心思去打磨,就仿佛原著里那个和他同名同姓、性格不符合温斐的要求,但表面上符合花瓶要求的角色。   而此时此刻,温斐表面上心甘情愿地低着头,背地里又藏了多少的掌控欲呢。   不诚实。   随时可能反咬一口。   装得也不让南序满意。   “因为谢倾够听话吗?”温斐的喉咙沉沉地咕哝一声,带着图穷匕见的感情,“我也可以。”   南序笑起来,尾音上扬:   “听话?你能有多听话?”   干净灵动的眼睛、唇角弧度,温斐一看,心里翻滚的压抑情愫倏然止住。   “如果我说我不喜欢你的呼吸声,听话的你应该怎么做?”   本就放慢的呼吸竟然条件反射地屏住了。   空气阻滞在面庞之外,心跳被放大了无数倍。   温斐也不懂为什么自己要照做,以往他对这样命令式的句子只会感觉到深切的冒犯和不悦。   他接受的教育里,尊严是比任何情感都重要的东西。   可南序似乎太知道怎么刺激他。   好整以暇地观望着,皱了皱鼻子,露出小勾子一样的笑容。   开始还算平静。   渐渐的,大脑开始发出指令,催促他快点呼吸,迷迷蒙蒙出现颠倒眩晕的世界,目之所及,如同晕染开的水波。   在他全身慢慢生理性由于缺氧而发颤的同时,南序好看的眉眼轻轻蹙起,似乎在担忧一样。   如果忽略嘴角那点轻淡的弧度。   温斐咬紧牙关,无法忍受地吸入一口气。   “你看,我不是叫你不要呼吸了吗?可你还是呼吸了。”南序脸上看戏的笑敛了起来,轻轻发出一声叹息,“说明你不够听话。”   不呼吸,不就直接窒息了吗?   这根本就是一个难以达成的要求。   南序分明就在戏耍他。   太恶劣了。   可是很少见到这么恶劣的南序,罂粟花一样冷淡危险,叫人抑制不住产生更多的渴求。   温斐攥住发抖的指尖,胸膛急促地纳入刚才缺乏的空气。   但那样动静太大,恐怕又惹了那人不顺眼,控制好频率。   他缓慢等到心跳和呼吸平复,斑驳的色块聚焦,身边只余下空荡荡的空气。   夏日云霞在夕阳余晖中逐渐黯淡,教堂飞出成群结队的白鸽,教堂的唱诗班在娓娓唱响了赞歌,温柔又宽和,歌颂着爱的美德。   不对。   温斐在心里反驳。   爱分明是罪恶、绳索、原罪。   不远处的吟唱当然不会听到一个人内心的声音。   风不声不响地吹过傍晚,管风琴的演奏飘扬着柔和的音符,自顾自地抒发着对美好的描绘。   听久了,个人的内心也跟着一起落定安稳,仿佛一同沐浴在了爱河之中。   温斐低声地合上了颂歌里对爱的描摹:   “是他从不回头的目光。”   许愿有效。   南序的学习成效取得了一定的突破。   原本趁热打铁还想接着熬,脑子里浮现出阿诺德垮着的那张老脸。   算了,尊重下老年人吧。   他简单收拾了桌面,缓步走下实验楼。   裴屿紧随其后。   楼栋的重影叠叠,到了一楼,连排的路灯洒下漫漫光明。   谢倾等在路灯下,始终朝向出口的方向,第一时间见到了他们,和南序扬起了笑,对裴屿说:“辛苦。”   裴屿深深皱起眉头,第一时间敏锐感觉到不对劲。   这段时间,他们三个人仿佛处在了三个世界。   南序在自己的小世界,偶尔和他们交流几句。   裴屿在只有裴屿和南序的小世界。   谢倾在只有谢倾和南序的小世界。   两位默契屏蔽着除了自己和南序以后的第三者。   谢倾怎么忽然转了性,跟他打招呼了。   而且,裴屿冷漠地掠过谢倾一眼。   谢倾今天换下制服,穿了身黑衬衫,暗色很能突出他深刻五官的阴影,俊美深邃。   大部分人都有最适合自己的颜色。   谢倾就很适合黑色。   南序多看了他几眼。   谢倾注意到,问南序:“像它吗?”   他养的那条小黑蛇。   南序露了点笑意:“它最近怎么样了?”   谢倾说:“挺好的,下回带来给你看,它太黏人了,你最近忙,它缠到你手腕上会影响你。”   裴屿明白了谢倾的打算。   在目前的学习上没办法帮南序的忙,就转换赛道准备当花瓶。   谢倾递给南序一个水杯:“阿诺德要我送来给你的,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至于为什么给他来送。   阿诺德把营养餐的食谱甩锅到了谢倾的头上,他当场没反驳认下,事后和阿诺德借此谈判了一番,拿下送餐的机会。   南序收下来。   阿诺德为了激励南序补身体,费尽心思研究每天给南序做些什么。   说实话,味道奇奇怪怪的,但南序喜欢收集旁边小袋子里每次都不一样的小纸条。   诸如:狗爪子印、设计的机械图或者简单粗暴“别挑食”的叮嘱。   开盲盒似的。   但抓准了南序有点收藏小癖好的心理。   今天是个“记得休息”的字条,走的温情路线。   连着好几天太忙,没去看望孤寡老人和大狗,南序看了眼钟楼的时间,刚刚八点,还能再去那儿逛一圈。   谢倾拦住裴屿的脚步:“太迟了,狗见到陌生人会叫,别打扰人休息。”   谁叫?   裴屿冷冷和谢倾对视。   谢倾脸上的表情淡得几乎没有。   “奶奶给你寄了新烤好的饼干,我明天拿给你。”   临走前,裴屿对南序特意强调。   谢倾微挑眉。   才赶跑一个碍眼的人,直至对方身影消失不见,他来不及浮现出那抹心满意足的神色,南序的声音就令他唇瓣的弧度僵在唇边。   “你之前和温斐动过手?”   谢倾立刻扭头。   “温斐和我说你伤了他,什么时候的事儿?”   谢倾尽力维持轻描淡写:   “有把匕首准备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你,没送出去,他那段时间动的手脚太多,就……”   谢倾觑着南序的脸。   南序突然问这个,是不认可他的出手吗?   谢倾脑海中小心翼翼绷紧的弦旁边,有胡思乱想的思绪在蔓草丛生,难以控制。   他甚至想,今天不该穿这件衣服的。   穿校服不好吗?   别那么招摇。   “怎么伤的?”   谢倾尽可能弱化里面的血腥:“拿那把匕首……”   错了,不应该那么冒进的。   虽然他现在又想对温斐那么干了。   温斐真是时时刻刻不忘向南序提醒他可能对南序造成威胁。   他只希望如同一泓温水让南序适应他的存在,非得有不长眼的人要搅乱一池水。   谢倾的心中闪过冷戾的情绪。   小时候,他的祖父对他寄予的期望就是不要像他父亲那样。   为了让他摒弃那些软弱的情绪,他动不动就被丢进军方训练营,那是最讲究丛林法则的聚集地,他也习惯了以最简单的暴力血腥的动物本能方式解决问题。   后来母亲的身体修养过来,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和祖父抗争将他接到了身边,他才开始习得那些被教育漠视的浪漫主义。   但早先祖父的那些教诲似乎已经根植到了他的大脑,他展现给外人的时常是冰冷的程序。   后来遇到南序,他才知道,他祖父当初要防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遗传的,很难纠正了。   南序在等谢倾的回复。   猛兽后退,是要逃跑的信号。   结果谢倾前进了一步。   以往规律判断,这是攻击的信号。   谢倾身量高,骨相立体,眉骨和鼻梁打下的阴影很重,神色不清。   在南序没有做出反应之前,他已经弯腰,倾身的幅度很大。   南序反而因为这样的动作微微退了一小步。   “南序。”   谢倾再抬起脸,自下而上地看南序,冰冷寒霜一样的灰蓝色眼睛,仰仗路灯的光被照成湛蓝色。   装无辜的行为从口头升级到了行动上。   “怎么了?”南序问。   谢倾强装镇定:“感觉有事做错了,格洛里都是这么干的。”   每次南序情绪不对,狗狗反射弧长,等事后找南序让他摸耳朵求饶。   谢倾自认为反射弧比它短。   路灯的光很亮,清晰出卖谢倾的耳朵红得彻底。   说明他不像表面上那么淡定,硬着头皮在维持先前从未做出过的模样。   黑发倒伏在南序的眼前,连带着黑色衬衫宽阔利落的线条。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分明石砌钟楼的秒针还未转到一圈。   看在他宠物小黑蛇的份上,南序有点笑意:“蛇又不会长出耳朵。”   这件衣服穿对了。   谢倾松了口气,在纠结要不要突破底线,说出“要是我能长出耳朵就好了”“没有耳朵,摸摸我的头发”这样的话。   刚好有细碎的花瓣飘落在他的眉骨上。   南序抬手捡起那片花瓣,手腕蹭过他眼前的发梢和额前的皮肤。   被南序触碰的发丝噼里啪啦涌起小小的电流,从前额叶窜到他的颅内。   谢倾愣了下,下意识克制又隐秘地再蹭了蹭南序的手腕,额发和睫毛戳中了南序腕间的皮肤。   南序飞快收回手。   谢倾忍不住轻咳一声,施施然起来恢复了平常冷脸的状态,耳朵上的红颜色更深,红得滴血。   十分钟后,阿诺德狐疑地望着到他面前的南序和谢倾。   他着重狐疑地观察谢倾的脸,对方似乎失去了敏锐的判断力,没有察觉到他的注视,正出神地望着——   格洛里的耳朵。 第58章 饼干   南序身上最近多了甜甜的烘焙黄油味。   来自蒙特佩斯的裴奶奶制作的小饼干。   量大管饱。   别看南序一直在吃, 实际上他每一口咬得非常小,啃了半天饼干毫发无伤。   西泽尔坐在他身边,捧着那块南序分他的饼干半天也没舍得吃, 看上去似乎打算供起来以后当传家宝。   他观察南序脸上的色彩。   作为南序的前桌, 他应该是最能见证南序学习状态全过程的人。   大家一学习起来,脸色要么发红、要么发青、要么发白。   南序一认真,就是最后一种。   整个人被白炽灯一照,像薄薄的白瓷。   前段时间南序压力大苍白得没血色,来上课时把他吓一跳。   他不敢打扰南序,想和南序商量, 要不要退出这门课程,反正是选修, 也不影响到南序。   南序回了句没关系, 条理清晰、保质保量地把每个节点的作业完成,而且没缺席过每一次讨论。   神仙组员。   西泽尔冒出星星眼。   “你实验室那块儿怎么样?”他关心道。   “还行吧, 按部就班。”南序从闲杂书本中抬起头, 在咬下嘴唇前,把最后一点饼干扔进嘴里。   他最近养成了个不怎么好的咬唇小习惯。   每次学习完,阿诺德发现他唇上、脸上没什么血色, 就会哀叹。   阿诺德学乖了, 不跟南序犟, 可能从谢倾那里学来的作派,就在那儿幽幽叹气, 叹得南序心里直发怵。   于是南序同学产生了个天才想法。   嘴唇苍白, 那咬一咬不就有颜色了。   所以每次见阿诺德前他就会咬唇,没几天,差点就形成了惯性。   谢倾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一点, 眉头皱得特别深,要上手去碰南序的嘴唇,又收了回来,只沉了点声,提醒南序不要这样,否则他就把这个情况告诉阿诺德,阿诺德肯定又会气得天翻地覆。   南序也皱眉。   谢倾从沉声转低声,仔细分析了阿诺德闹起来的一二三四点弊端,以及咬破嘴唇的一二三四点不足,跟写了篇逻辑严谨的小论文一样。   南序听取了他的建议。   正好裴屿给他带了裴奶奶做的饼干,每次想咬唇,他就改成咬饼干,大概起到了一个磨牙棒的作用。   “你怎么样?”南序问。   大概在他从夏令营回到学校的那个节点,西泽尔就变得很努力,比之前的状态要振奋,学院的八卦也没那么关注了,以前经常见到南序就开始漫聊。   西泽尔汇报:“交了我的作品集,在联系导师了,如果有导师捞,我可能也能进联邦大学。”   “加油。”南序说。   “学院那些人卷飞了,连周末的聚会也不参加。”西泽尔一边点头一边小声抱怨。   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一个联邦大学一样,那些人嘴巴里全在念叨联邦大学,本来那些人成绩也不错,再一卷,西泽尔特别有危机感。   诺伊斯基本上每月或每两月有一次正式的宴会,每周举办一次小型的沙龙或者聚会,培养学生的社交能力,西泽尔很久没参加过,心有点痒痒。   他点开过论坛的公共版面查看时间和地点,知道今天就有场,下一秒左右脑互搏:   “算了不去了,去了又会碰到下一届的人,万一运气不好碰到希里斯怎么办?”   全场宴会,希里斯也没做什么,独自在中心位饮酒,也不怎么跟人对视,但总感觉有无形的压力。   不懂别人怎么想,反正西泽尔的感觉就这样,很想逃跑,还不如和南序多待一会儿,珍惜好时光。   相聚的时间总是短暂的。   南序在西泽尔依依不舍、强装懂事的目光中道别:“许老师来诺伊斯了,我去问他问题。”   面对教学困难,南序智慧地得出的经验就是:   真要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那就戳开和老师联系的邮箱界面,毕恭毕敬地写下最近的进展,展现自己的诚意。   铺垫完以后,再汇总了所有问题一股脑打包给老师,等老师回复。   前段时间那么加班加点,就是为了邮件的前半节内容,从而方便更好地问后半段问题。   “哇,许凛教授。”   许凛的单人毕业照现在还挂在诺伊斯的校友墙上,而且稍微关注点联办新闻的人都听说过他的研究室和新研发的药品突破。   西泽尔比南序着急,生怕耽误了南序的下一场赴约:“那你快去吧。”   许凛不曾拥有诺伊斯的教职,所以没有独立的教师办公室,但大科学家重返母校,诺伊斯趁机邀请他到校医院做交流,在校医院给他开了间专家就诊室。   提前半个多小时到,不是为了等老师,而是为了和医院熟悉的医生护士们交谈。南序准确问候了一群人,保证在场每一位都打过招呼。   还在他们的上班时间,南序不太想打扰他们的工作,在包围中杀出了重围。   医院到处静悄悄的,以至于危险来临时也静悄悄的。   南序拧开三楼许凛所在的诊疗室门把手,风一吹,门扉在他身后掩上。   避无可避。   室内的最里头,窗户洞开,蓝色窗帘归于平静,就是那道穿堂风吹上了门。   西泽尔生怕运气不好出现在宴会上的希里斯正坐在椅子上。   他单手的袖子卷起,露出的皮肤像大理石一样,另一只手握着刚向手臂肌肉推进完的注射器,眯起眼睛,视线落到门口的南序身上。   表情平静隐忍,却比之前任何一次相遇都要危险。   要不是不方便,南序甚至想给西泽尔发消息,让他放心去参加宴会。   仿佛身处笼中,不知道下一秒什么样的行为会令对方失控。   可能是脸颊偏移一些的角度、也可能是退后一步的微小挪动、可能只是缩小的瞳孔。   双方都在等对方的第一个响动。   南序的目光穿透距离间浅浅的光晕。   “又头疼了吗?”   消毒药水味弥漫的冷森肃杀环境里,希里斯竟然在南序的提问中听出了——   温柔。   希里斯像被按住了暂停键。   稀薄微光的空气使眼前的南序朦朦胧胧,希里斯当然分辨得出来南序这样是不想激怒他。   他丢了针管,向前走一步,试探南序有没有后退的动作。   没有。   南序就立在门扉前,气息平和悠长,等待他的靠近。   希里斯没有阻碍地走到了南序的面前。   “你看见了。”   南序:?   真是问了句废话。   多说容易出事,所以他只“嗯”了一声。   希里斯猜中了南序的想法,感叹:“真狡猾。”   为了暂时地安抚他,竟然摆出了一副野兽的判断里完全无害的模样。   与他对南序的初印象十分相似的温顺模样。   当初见到南序的第一眼,他就被南序的外在蒙蔽,把南序错认成了猎物。   现在南序刻意放缓了神色,那样的错觉卷土重来。   不同的是,他理智上不会再错判,但到了南序面前,仍然忍不住会产生片刻的恍惚。   真的能成为猎物吗?   他无比靠近南序脸侧和颈边白皙得接近透明的皮肤,用鼻子嗅了嗅。   偏凉仍然温暖的体温,熟悉的植物清新气息,希里斯甚至闻到了一点甜甜的黄油味。   “怎么没躲?”他扯扯嘴角。   “你现在很危险,不能激怒你。”南序诚实地说。   窗外天色正常地黯淡着,空气干燥。   没下雨。希里斯却不对劲了。   说明真的非常不对劲。   平时叫得响的时候至少有预警、可以预判,真正会咬人的不叫,将把攻击力收拢在一起等待致命一击。   希里斯现在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爆发起来的力道很有可能殃及他。   “不好奇我为什么这样吗?” 希里斯眼神探寻地询问南序。   南序的态度平平无奇:“生病了,所以治病。”   南序丝毫不存在的好奇心令希里斯感到不满。   明明他对南序充满了窥探欲,南序怎么一点了解他的兴趣都没有呢。   强烈的不对等感,使得希里斯自顾自地开了口,非要分享给南序:“家族遗传的老毛病。”   卡佩家族最经典的遗传特征就是金发碧眼。   布满古堡的棕色相框挂着从主教到继承人的照片,千篇一律的金色发丝绿色眼眸,令人不免好奇,为什么历代都有能一样的基因传承。   血脉、传承、纯粹。   在隐秘的时刻,思想发生了扭曲,在家族之内默许发生了不伦的禁忌。   家族遗传造成了基因突变的代价,希里斯在第一次发病,头痛欲绝中了解到真相时,身处在教堂中,听着时时刻刻对圣洁人性的颂唱,只觉得无比讽刺。   他们家族连人都当不了,竟然想着当神。   人与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伦理性,失去伦理,人和动物又有什么区别。   南序似乎在静静地认真等待、聆听他的分享。   希里斯的脸色越来越显出病态的苍白,眼睛里有恶意:   “他们都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家族……”   其实南序早就从原著里知道这个情节。   而且西泽尔在希里斯即将来上学时,把卡佩家族史扒得干干净净,也提到过一句卡佩家族曾经有家族不伦的绯闻。   南序以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从希里斯“他们都不知道”开始,他才反应过来,西泽尔当时为了和他分享八卦,真是拼了,什么都敢往外说。   不能让希里斯说下去了。   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和当事人主动坦诚了秘密,性质完全不同。   原著里提到过,希里斯非常介意这一点,介意到恨不得让知晓的外人永远闭嘴。   一个人突如其来地向你交付信任,要么是临近下手之前突如其来的坦诚欲望,要么是想将你拉成同伙。   这两者,南序都不想要。   “希里斯。”南序打断了希里斯即将说完的话。   希里斯停滞。   苍绿色的眼珠微微下沉,呼吸蓦然急促起来。   南序的指尖碰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没再隔着手套、或者用尖锐的物品。   直接的柔软触感,细腻温润,像一团云,忍不住不设防地沉溺其中。   “你该休息了。”   南序的另一只手绕到希里斯的后颈,已经呈现了手刀的姿势。   今日不幸中的万幸。   姗姗来迟的许凛教授来不及见识南序的手刀,在被抵住的门外用力敲门:“南序?”   南序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一只准备攻击的,一只碰触希里斯太阳穴的。   希里斯不悦地沉下脸。   南序无辜地朝他耸了耸肩。 第59章 家与校   许凛教授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见到南序和希里斯站在一起还是出现几秒惊讶的神情。   很快,他轻巧地掩饰了这份讶异,快速做出了判断。   “久等了。”他向南序颔首, 再转向希里斯, “身体不舒服吗?怎么没有和我联系?我帮你再检查一下。”   说着他就走向希里斯,用后背可靠地挡住希里斯盯着南序的目光,侧头歉意地向南序说:“抱歉,在外头再等我一会儿。”   希里斯懒散地垂首,仿佛败兴而归。   南序顺利地从诊疗室里脱身。   许凛出来的时候,前后左右巡视寻找那位遭受了无妄之灾的学生, 最终在走廊的尽头发现了人。   那位学生右侧肩倚着冰冷的白墙,悠哉舒适的姿态。   听见了脚步声, 第一时间转过头, 走向了他。   “解决了。”许凛向南序说,他推给南序一杯热水, “别担心。”   说完这话, 考虑到南序的脸上找不到担心的痕迹,改口问:“不害怕?”   诊疗室被占用,他们和医院打了声招呼, 来到了间空旷安静的教研室。   “希里斯身体状态很糟糕。”许凛停顿了几秒钟呼吸, “幸好你没出事。”   作为希里斯的医生,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希里斯的情况,第一时间就能判断出来希里斯已经是强弩之末。所以他刚才劝阻希里斯没费多大的功夫, 一针镇静剂对方就被放倒了。   但别人濒临崩溃时, 会表现出奄奄一息,而希里斯那样的性格,只会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拉身边人沉沦。   南序毫发无伤, 他感到意外。   而且他在发现南序从始至终的淡定以后,除开南序天生性格使然这个因素,他认为或许还有什么故事。   “麻烦您费心了。”南序只回复了一句。   对面是个不乐于主动透露信息的个性,许凛点到为止,转回约见南序的正题:“把你的问题拿出来,我们一起探讨。”   两个人线上探讨过一波,现实中碰面无非是为了点拨剩下的疑难杂症。   老师的指引仿佛拿走了最后一颗阻滞思路的石头,被石头分叉开的支流因而汇集。   南序恍然大悟。   南序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留给许凛一个专注的脑袋,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知道为什么我要来诺伊斯吗?”   “因为希里斯。”   “不止。”许凛调侃道,“来挽回我的学生预备役。”   南序问:“裴屿?”   许凛摇头。   南序眼神迷茫,在许凛将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五秒钟后,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   他这么厉害?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许凛微微扬起唇角:“你要不要看你最近给我发了多少个邮件,写了多少你现有的成果,又提出了多少新的问题。”   南序在他眼中,在这方向的素质偏上,暂且到达不了天花板。   但这段时间,他发现了一个新特点。   南序和他的邮件往来过于频繁了。   问题很多但很有礼貌的一个学生。   会在抛出问题前,有一篇长长的前缀分析,告诉他这段时间的进展。   分析得还有模有样,逻辑清晰。   而距离上一篇的投递时间,可能才隔了三五天。   说明南序未来有个相较于别人很擅长的优点:   特能肝论文。   许凛感到很有意思,听说南序学着学着只把这个当作阶段性的课题,就打算来跟南序聊一聊。   “我思考了会儿,你这么痛苦,应该是身边可以交流的人比较少。”   许凛顺便拉踩了下裴屿:   “裴屿虽然不错,但他的目标不在这里,你应该和更多这个课题的人沟通,产生思维碰撞。”   “最后一学年,诺伊斯会放松严格的出入校审批,让你们参与实习,我在卡明罗特区有个研究所,可以给你开实习证明,你要是感兴趣,就去报道吧。”   许凛要是单纯地发出邀约,南序说不定会婉拒。但他的落脚点在最朴素的“开实习证明”之上,南序就没有太多拒绝的理由。   诺伊斯的最后一学年,要求学生自行寻找实习,实习期不长,重点要提交一份体验版的最终实习报告交给学校。   南序还没有选定好找哪里,一束橄榄枝主动抛了出来。   南序点头:“好的,谢谢老师。”   枝头有飞鸟惊起。   “希里斯醒来,你怎么办?”   许凛关心道。   和希里斯有关的事,无论事前、事中还是事后都一样麻烦。   南序暂时避开了前两个阶段,可希里斯又不会一睡不醒,迟早要醒过来,这将是南序面临的最棘手的问题。   南序沉默地在笔记本上做好最后的收尾,方便回去复盘,没怎么思考:“需要怎么办吗?”   许凛来得太及时,希里斯没来得及说出家族的禁忌,他也没来得及向希里斯动手,无事发生。   所以希里斯醒了就醒了,日子还得照样过。   如果针对的是希里斯时不时凑到他面前抽风的行为,那么之前也有过类似情况。   根据之前的方式对付就行了,反正暂时没出什么意外,等出了意外再烦恼。   南序特别随缘。   “你之前是不是……“   处理希里斯处理得很有经验了。   许凛委婉地说:”看来他和你交集挺多。”   “我会在诺伊斯多待几天观察他,至少这几天你可以安心。”许凛说。   剩下的,只能看南序自己了。   南序认真地道了声“谢谢您”。   他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但就像触及了一面平静的湖水,水面泛起漾开的涟漪,很容易被对话者捕捉到,随之心情愉悦起来。   只是固定在行程里的安排,习惯使然,随口向南序安慰了一句。   在看到南序的反应,漫不经心的心情竟生出了些满足感。   “不客气。”许凛这次的回复更真心实意。   夏日到了最浓郁的顶峰,最晒化的时候,世界处在线条歪斜弯曲的形态。   已经步入暑假阶段,但三年级部分同学由于升学压力选择了留校。   南序综合考虑手头的任务以及诺伊斯没几周的短暂假期,也提交了留校申请。   早在要做出这个决定时,他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蒙特佩斯的梅琳达女士。   这回双方没再用写信沟通的方式,熟练掌握现代通讯设备。   南序的消息刚发出去,后脚梅琳达女士就甩了个视频通话过来,小窗口后层层叠叠慢慢聚集过来邻居的脑袋,共同谴责教育的压力越来越大。   南序在屏幕对面认真点头附和。   手机屏幕在絮絮叨叨的琐碎事物分享中渐渐暗了下去,一晃眼,倒映出图书馆延伸的书架线条。   针对希里斯,能不见面当然更好,去往人多的地方,更不容易遇见那位热衷于独来独往的人。   尽管在假期,图书馆的人还是很多,这一层的阅览自习室连少人问津的位置也有人在坐着。   空气非常安静,呼吸声刻意放轻,只有冷气不间断运转的声音。   钢笔的笔尖搁置纸面上,太久没有书写的动作,渐渐在稿纸上洇开了一团墨渍。   每个人的头埋得很深,手指翻飞,键盘字符跳跃的幻影在不断在眼眸中跳跃着。   论坛:   标题:【水贴,这是南序第五天来图书馆啦!】   主贴:【假期不回家留校老实读书的回报,我幸福了】   【之前他都是去教学楼的,怎么连着好几天来图书馆啦,教学楼呆得不舒服吗?】   【总而言之,这是件好事】   【是啊,在教学楼教室自习的时候,算个封闭空间,我不好意思和他坐一起怕影响他,在图书馆算开放空间,我坐他附近很合理吧】   【看到同学们都在超绝不经意,我就放心了】   【高兴得别太早,我每次去没座位了!】   【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楼上自己没把握好怪谁?】   【呵呵,那还真不怪我,那么大一张书桌,南序坐了一个位置,有时候和他小组讨论的同学占了一两个位置,我也不求坐南序身边了,挨着边角还有别的位置可以坐吧。   结果呢?有时候温少一个,有时候季少一个,一大张桌子只坐了两个或者三个人,其他人都不能坐了,真不爽!!!】   【big 胆,我们这个帖子还能留多久】   【上一回议论两位少爷是不是打架的帖子也没有被删,先别怕,事已至此,我们接着讨论】   【有时候一张桌子只坐南序一个人,季少坐在另一张靠近的桌子上,严重的资源浪费,强烈谴责!】   【谴责归谴责,你也不能拿他们怎么办】   【话说少爷们现在对南序的态度是……?】   【这还看不出来吗?就是现在,打开前置摄像头,你是什么无力抵抗的表情,他们就也是呗】   【唉,自己不敢和南序坐一桌,也不敢和那几位坐一桌,只能忍着了】   【我忍,忍无可忍,都这个时候了,大家都是平等的,管你什么家世,反正都平等地不被南序看到眼里。我单方面宣布,诺伊斯从今往后不再有贵族和特招生的分类,只有能靠近南序和不能靠近南序的两种人】   【看出来楼上挤不进图书馆的位置已经疯了】   【做个法,他们放假不回家吗?家里的庄园古堡不比诺伊斯好吗?拜托快回家吧】   可能是怨念太强,同学们许愿成功。   季家庄园。   季家刚举办完一场慈善晚会,季凌被强制召回参加。   转眼又一个明亮的白天,房间的窗户敞开,遥遥正对着远处的温室,花匠在里头弓身忙碌,精心呵护着铁架上盛放的蔷薇丛。   距离隔得太远,花瓣的形状难以分辨,花朵的边缘若隐若现,只凝结出成片灼灼的油画一般的颜色。   “行程安排好了吗?我要按时出发。”   管家恭敬地回复:“已经安排好了,今天启程诺伊斯……”   他停顿,朝向出现在门口的女人更前倾一点身体:“夫人。”   女人一袭剪裁得体的墨绿色长裙,挽着精致的发髻,温柔问道:   “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回去诺伊斯?”   季凌的目光短暂飘忽了一下,镇定地回答:“想回去就回去了。”   “是吗?”季夫人站定在季凌面前,紧盯住季凌,“你才回来了没几天,就要走。”   “离开学也没多久了,提前点返校有什么问题吗,在家呆腻了。”季凌用百无聊赖的语气说。   季夫人温柔的语调渐渐褪去:“季凌,你以为我眼瞎发现不了你这些天的不对劲吗?”   在家心不在焉,在聚会上敷衍无比,频繁刷着手机,心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回来之后,还把花圃里的玫瑰换成了蔷薇。   算不上蛛丝马迹的推理,直接把证据甩到别人面前了,很难叫人假装眼瞎看不见。   “你有喜欢的人了。”季夫人没用疑问句,直接用了肯定句。   季凌绷紧肩膀,沉默。   季夫人知道这是默认了。   季凌能养成嚣张恶劣的性格,有一半是家里宠出来的,季夫人不以为意:“到年纪了,你要玩玩……”   她已经到嘴边、没说完的“我不反对”卡住,脑子一闪而过什么,胸膛急促地起伏两下,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她转头对管家说:“你们先出去,锁上门。”   管家应声好。   高跟鞋哒哒哒在大理石地板上踩了几圈。   “你急着回诺伊斯。”季夫人猛然停下,攥住季凌肩膀上的布料,她的喉咙突然产生了一种梗塞感,她意识到季凌喜欢的人基本只会在诺伊斯,“可诺伊斯可是男校。”   那就说明,她的儿子,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季凌没有避开她的目光,承认:“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儿子意料之外的坦然态度令季夫人指尖微微颤抖,指甲不自觉陷到季凌的皮肉里。   “季凌,你在发什么疯。你忘记你还姓季吗?”   她难以维持优雅端庄的形象:“你想被你爸打死吗?”   季凌的舌尖顶了下上颚:“他的立场只是作秀而已,没事管我做什么?”   “就算是作秀,你也不可以公开打他的脸。”季夫人快要气昏了头,她抬起手,恨不得一巴掌打过去,终究没舍得落下。   她的溺爱终究占了上风,她忍不住安抚,以此缓和与儿子的关系:“你给我藏好了,别太过火,不要让你父亲知道。”   诺伊斯太封闭,年轻人又容易受荷尔蒙支配,一时的意乱情迷算不了什么,贸然出手反而容易引发季凌的抗争,弄巧成拙。   她清楚她儿子的性格,顽劣霸道,喜欢的时候捧到天上去,但三分钟热度,很快就会抛到身后。   “玩玩而已,别太上心。”她不太在意地叮嘱。   学院里一个学生而已。   图书馆成为这几周诺伊斯最受欢迎的场所。   红砖色外墙,爬山虎在葱茏绿意中蔓延。   季凌和季夫人似乎相互妥协,又延迟了三天到达诺伊斯。   车辆驶入校园,转眼间他就准确地走进了图书馆,走向了那一层。   第一眼见到那个位置上的身影后,他空荡的内心突然有了实感。马上,他的眼神变得锐利冰冷,盯住南序身边的裴屿。   裴屿这个特招生,他有过很模糊的印象。如果不是最近裴屿在南序身边的存在感很高,他压根不会想起裴屿这个人。   真以为他看不出裴屿眼睛里的渴望吗?   裴屿在季凌进场时,就注意到了。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裴屿没有移开视线,嘴唇紧抿成一条线。   季凌要被那样近乎于挑衅的目光激起怒火,他滚动喉咙,驱逐的话到了舌尖,意识到身处图书馆,忍了忍,又吞了回去。   “滚。”他无声朝裴屿做出着这个口型。   所幸裴屿有点眼色,离开了。   季凌维持着张扬的姿态,迫不及待地转向南序。   南序戴了耳机,耳机纯白的线条沿着他的脸颊、颈部垂落,说明他在看不需要太动脑子的闲书。   薄薄的眼睑由于在看书,顺着书本的位置垂落了下来。   就算南序没看他,季凌在离着南序几个位置以外落座时,也刻意挺直了腰背。   可能潜意识里还在担心,季夫人抓住最后的时机拼命给季凌灌输家族的声誉、荣耀以及权柄,反复强调着等级、出身以及规则,诺伊斯只是他人生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在离开季家前,季夫人似乎见到了她的儿子重回正轨,眉宇间的跋扈劲又回来了。   阳光推推搡搡的,金色波纹在静谧中晃动。   季凌没错过南序的任何一个表情。   南序的眼皮抬起一点,他的身体比意识更早做出了反应。   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力量,让他的身子低伏下来。   南序的目光并没有扫过他。   原来只是书籍要翻页,跟随书页,自然的眨眼幅度。   季凌暗骂了自己一声,一点风吹草动就又没出息成了这样。   快要趴在桌上的角度,他忽然瞥见了南序另一只闲适搭在桌面上的手。   指尖点在桌面上,浅金色的光晕在边缘漾开,仿佛瓷器透光的釉色。   他脖子的血管曾经在那双手下,隔着手套剧烈地跳动。   每一次收缩后更加猛烈地回弹,似乎迫不及待地送到南序的手上。   想到了这里,也想到了那句话,他要挺起的腰又再弯下了一点。   诺伊斯的广播电台在假期照常运营,学生工作人员眼见着温斐走了进来,起身迎接。   戏剧社的场子和这儿在同一层,温斐可能路过,所以他并不奇怪。   但温斐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他就有些疑惑了,碍于温斐无意与他交谈,仿佛在冥想一般,他聪明地保持沉默。   温斐在回忆他和他父亲不久前的对话。   他父亲例行询问:“你在诺伊斯怎么样?”   他回“一切都好”。   “相似的话我就不多说了。”他父亲说,只强调一个词,“掌控,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   当时温斐的心间翻滚了几秒,表面上理智应道:“好。”   视野向外,树林的枝叶交织,图书馆的楼栋掩映在后。   足够远离,就可以不动摇心志。   工作人员也不能摸鱼,也不能溜走,只能干愣着,余光偷瞄几眼温斐,始终远眺盯着窗外。   他也顺着看了下。   只有很多的树和远远的图书馆,不明白有什么好看的。   他快要放空到恍惚时,温斐忽然说:   “把广播换成管风琴的D小调弹奏曲吧。”   在教堂的时候,那人似乎挺喜欢这首。 第60章 学生争夺战   真神奇。   希里斯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准确读出南序眼睛里传递出来的情绪。   比如南序现在瞥过他一眼, 他就知道,南序应该在说:   醒了?又来了?   希里斯悠悠感叹:“见你一面可真难。”   “阿诺德和……”他要说出谢倾的名字之前,猛然止住。   没有缘由, 他归咎于一种本能。   希里斯撤回了这个名字, 含糊而过:“生气了,想把我遣返回卡佩家族养病,我醒了之后,沟通了很久才留在诺伊斯。”   至于怎么沟通的。   暴力沟通,就没必要在南序面前赘述。   南序的确和阿诺德提起过一句。   希里斯不多说,南序更不会主动开口了解。   枝繁叶茂的橡树分布在行道两侧, 立定的人影混在了树影之中。   希里斯的视线悄无声息地在南序身上游走,捕捉南序每一次眨眼的频率、嘴角的弧度, 似乎在把南序刻印进心里。   他在半梦半醒间, 身体的感知力逐渐回笼。   第一次呼吸,他嗅入了淡淡的青绿揉碎之后的气息, 再一嗅, 他的意识又虚构出了非常细微才能辨别出来的焦糖香甜味。   嗅觉。   持续的朦胧不清,他再次隐约感觉到有什么触碰在他的皮肤上,羽毛一般拂过。   触觉。   他渐渐睁开眼, 晌午金色的光芒很刺眼。   视觉。   构成了他目前对南序全部的认知。   他醒了。   “你为了躲我, 特意去了图书馆?”希里斯看向不远处图书馆的台阶, 南序就是从那儿出来的。   对方这几天的路径他调查清楚了个遍。   忽然平时不常去的图书馆,结合开始去的时间, 目测原因只能与他有关。   南序很干脆地承认了:   “算是吧, 上回你那样我有点害怕,真受了什么伤,人多点或许能及时获救。”   的确, 希里斯能感觉到,他把南序拦下之后,路过许多人的脚步都变慢了,都在悄悄关注着他们。   “能给你造成困扰我真高兴。”希里斯毫不犹豫回答。   可是“害怕”这个音节,不作出刻意挑衅的姿态,任谁说出来都会叫人心中一软。   但希里斯的心中同时在告诫自己:偶尔温和低头示弱也是南序的手段之一。   他犹豫了,竟鬼使神差又补充了一句: “上一次那是特殊情况。”   像在保证一样,可惜南序没有领悟到。   提起上一次,希里斯不免翻旧账:“你那天是不是想对我动手?”   当时突如其来的一点甜头扰乱了他的大脑。苏醒后复盘,没有了面对面的蛊惑,逐渐有些回过味来。   南序语气平静:“你的证据呢?”   “我的世界里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东西。”希里斯懒散地回应。   他向来无视规则和秩序,听见南序的回答,咧了下嘴唇,仿佛在嘲笑这句有点天真理想的回话。   和南序接触时,会接触到一些他平时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东西。   他喜欢追求刺激,混乱、刺激、危险是他生活的主旋律。   南序完全不同,他是这些词汇的反面——理智、镇定、秩序。   希里斯应该避之不及。   结果他现在跟个跟踪狂一样要来堵南序。   “真可惜。”南序对希里斯的世界观表示遗憾,但没把对方的想法放在心上,“我的世界很看重这个。”   南序这人只会按照自己的既有规则运行,不理会其他人的挑衅。   话题会被南序主导着走,稍不留神,整个人也会被南序主导着走。   希里斯只觉得,怎么南序又变成这幅油盐不进、冷淡聊天的样子,他磨牙:“你又不怕我了?”   南序反问:“这重要吗?你似乎很在意。”   “当然。”   那天片刻的温暖像希里斯做过的一场美梦。   纵观他和南序相处过的点点滴滴,唯独上一回接触南序,他令南序感到威胁,对方才隐隐有服软的迹象。   否则稍不留神他就会被忽视。   而南序一旦低头,他就会得到更多带着体温、气味的触碰。   所以应该让南序害怕他。   希里斯得出了这个结论。   但南序不害怕他、从容回应时似乎也使他兴致盎然。   手段无非就那么多。   从小到大,某些热衷于拯救他或者折服他的人都用过了,见识多了自然见怪不怪。   用鞭子折服,用糖果拯救,抑或者二者兼有。   他对南序的关注,只是猜不透南序究竟会用鞭子还是糖果呢?   希里斯没注意到自己的喉咙产生了一阵渴意,无论南序做出的行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忍不住颤栗。   急切地等待着南序的答复,所以他没发现他自然而然完全遵循着南序的步伐。   南序走得快,他也一起稍加快速度;南序走得慢,他也一同无比缓慢地停下脚步。   也不知道目的地通向了哪里,直到南序站定了脚步。   希里斯这才若无其事地要把目光移开。   骤然间,呼吸一滞,他见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南序的神态。   夏日的阳光大盛,南序的内里总有种隔绝开的疏离,令人感到望而却步。   但现在南序的眼、唇微微扬起,早春冰雪消融一般的流动感,哗啦向他倾泻而来。   大脑陷入空白。   肩膀被推了下,身体和里面的心脏一起撞了下。   “许老师。”南序越过他的肩,对许凛说,“您管好他,麻烦啦。”   原来不知不觉被引到了医院。   希里斯与许凛对视。   许凛的表情从错愕转向无奈。   希里斯的表情从怔松转向烦躁。   鞭子、糖果,什么也没给。   只有一个给别人的笑。   又被耍了。   可以找外援、能不自己解决的问题,南序认为没必要自己动手。   有问题,找老师。   既然许凛许下了承诺,南序相信这位老师作为希里斯的医生一针下去就能药到病除。   他低头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重新往学校的大门方向走去。   和希里斯的交流耽搁了会儿时间,得稍微加快些步伐。   门柱耸立,气势恢宏。   门卫刷过学工处为三年级的实习学生专门办理的门禁卡,提醒道:“外出注意安全。”   诺伊斯在课程设置上,在前两年密集地把所有应该上完的课程安排到位。到了最后一学年时,学院基本放手,给予学生更充分的自由时间。   这一学年,学生基本上就忙碌于两件事儿——实习以及全联邦学生最后统一参加、作为成绩重要参考之一的升学等级考试。   前者的实习是诺伊斯自己规定的,联邦内一些学风比较卷的学校也有类似的制度。   根据学生的未来专业期待和就业规划,由学生自主联系实习单位,或者学校帮助联系,最后交上一份报告。   时间要求不长,主要为了提高学生的实践能力,同时也让学生有机会深入了解一下理论和实践之间的区别有多大。   当然,部分学生压根想不了那么多,只觉得能外出不受封闭的限制,要开心疯了。   门卫瞧见这位学生沉稳的模样,心想难怪页面上显示对方有两个实习地点。   他望着录入系统,多询问一句:“你今天去哪一个?”   一个是医学研究机构,另一个是联邦执行署。   南序说:”执行署。”   许凛向他发出邀请之后,没隔几天,知名网络水课老师齐昀又发了封邮件,游说南序之后当他的学生。   知道南序已经答应去许凛那儿实习后,齐昀特别有危机感地加大了攻势。   首先,卖惨。   “这是我来联邦大学的第一年,你舍得看我一个学生都没有,颜面丢尽吗?”   其次,利诱。   “做我的关门大弟子,老师带你吃香喝辣。”   还暗戳戳拉踩。   “许凛风评那么好说不定是营销的,不纯粹,我就不一样了,我风评那么差,说明我这人很真实。”   最后,他提出让南序也去他负责的机构底下实习试试,要试过以后才有发言权。   凭借南序对他残留的最后一点尊重,南序答应了下来。   穿越繁华的街道,橙黄色的士缓缓驶上第一大道,高耸入云的议会大厦映入眼帘。   车辆一个左拐,停到了第三大道上一幢建筑物前。   即将到达目的地,在南序快要下车前,的士司机开口和南序闲聊:“里面进不去,得下车了。你来这儿是做什么的呀?找亲戚吗?”   南序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来实习的。”   司机“啊”出了声。   深灰色的金属框架,长方形的防弹玻璃窗镶嵌在灰白色外墙上。   一位发型不羁,但制服端庄的大叔朝南序跑了过来。   南序问好:“林长官您好。”   这位林长官在南序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就远远扫过很多眼,等南序到了面前,他已经可以淡定地颔首,但语调的尾音仍有小小的疑惑:“南序?”   “您好,我是南序。”南序配合他,再说了一遍。   林长官挤出一个和蔼的微笑:“齐先生的秘书和我联系过了,说让你来体验一下。我也看过你的简历,你很优秀。”   正值换届,齐昀选任司法部长。联邦的司法系统内有联邦法院、联邦检察院以及警署等各执法机构。   南序被引荐来了这里—— 一众执法机构之中名声微妙的联邦执行署。   执行署负责联邦的安全、金融等重大犯罪事件,拥有平平无奇的调查权、抓捕权等等,以及有点特殊的狱中再提审权。   林长官给南序带路,走进森冷建筑中,像两个人被吞没了。   室内延续了外部的金属、玻璃建筑材料,没什么人,简洁空旷,说起话来有回声。   “各机构的职能你们在课上应该教过,我就不多介绍了。我们是个低调、沉稳的机构,欢迎。”林长官说。   南序在安静地参观,听见他说话,为了表示尊重,看了他一眼。   林长官面不改色。   等南序低下头阅读石刻的法典,林长官扭曲了脸色,在心里骂齐昀神经病,没事把人领来这里做什么?去别的司法机构不好吗?   虽说从他的感觉上而言,这个少年和他们挺搭的。   但对方离成年到底还有那么几天,再怎么优秀,也只是个没出象牙塔的学生。   想到这里,他又开始骂齐昀了。   和南序有仇?   人学生多听话多乖巧啊被齐昀忽悠到这里。   林长官心里无奈,面上不显:“签完保密协议,我先给你看几份卷宗,慢慢熟悉流程和案卷。”   “好的。”南序答应下来。   更复杂的教材、更难懂的论文之前也不是没有啃下来过,卷宗只在里面增加了一点琢磨不透的人性和谎言,再落成了纸面上的文字。   林长官发现南序看得非常快,对上里面一些需要打码才不至于食不下咽的图片也淡定地接受了。   他称赞了南序的学习能力,顺便问一嘴:“你对我们印象怎么样啊?”   南序认真道:“挺好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客套话,但林长官觉得这个“好”字由南序说出来,就特别有说服力。   一边秉持着要保护联邦未来的信念,一边又认为不应该小瞧了南序,能让齐昀老狐狸推荐的应该没那么脆弱,终于,林长官敲敲南序的桌面:   “今天去克黎昂监狱,你和我一起吧。”   南序曾经研究筛选过联邦监狱福利待遇,所以对各大监狱有所了解。   克黎昂监狱关押着联邦物种多样的亡命之徒。   “我们和监狱的关系还不错,其他的那些部门吧,关系就比较一般,合作的时候经常较劲。以后见到他们,不用给他们什么好脸色看。”林长官多闲聊了几句。   南序记下了。   克黎昂监狱分三层,林长官要去把一层中间偏后位置的一个犯人给领出来。   他走了两步,大概思考了一分钟,回头,丢给南序一个电棍:“拿着防身,离栏杆远些,有些不长眼的人手太长要抓你,你就用这个脱身。”   铁门有了开锁再落锁的动静,说明有人来了。   靴底踩在地上的回响。   比平常多了一道脚步。   这片区域里时刻隐藏着轻飘飘的躁动,空气里有锈味,听见响动,第一时间警觉地目移而去。   罪犯无非就那些类型。   狂躁易怒的、反社会无感情的、病态自恋的。   长官也无非就那些类型。   正直古板的、嫉恶如仇的、理智冷漠的。   长官见多了罪犯,罪犯也见多了长官。   但他们注意到了走到后头的那一位新面孔。   衬衫制服、军制长靴,窄腰长腿,衣领扣到最上方的一粒,肩章、纽扣泛着薄薄的冷光。   气质冷冽,神色淡漠如霜,还有张漂亮到了倨傲的脸。   引起了他们的摧毁欲。   一声口哨吹响,如同一个信号,粗鄙下流的语言火星一般溅开,落入沸水的气泡,爆破的温度似乎要造成一场灼伤。   林长官果不其然听见众多的污言秽语,这些天他对南序犯纠结的点就在于——南序的气质似乎很吸引那些人,他充满怒气地大声喊:“闭嘴!”   更大的声浪掀起,混乱不堪。   林长官担心地回头,发现南序很听话地走在路中间,和围栏保持了一定距离,放心了些。   可他很快发现,离南序最近的一个人朝他说了什么,令南序停下了脚步。   南序回了头,看着对面狱中那位。   那个人脸上闪过更加兴奋肮脏的神色:“小长官,你听见了对吧,要不要试试,我当初就是这么对那些小男孩,他们说很爽的。”   他的眼睛肆意游走着,牢牢黏在南序露出的肌肤上。   南序眉梢未动。   一个不可能有回应的人,竟然朝他勾了勾手指。   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有被蛊惑了一般,那个人一步一步走向南序,又被栏杆阻挡,只能双手抓握,把脸贴近冰冷的栏杆,那样就可以离对方更近一点。   哐——   电棍猛然敲击在栏杆上,巨大的撞击声和尖锐的噼啪电弧声在耳膜上狠狠一划。   蓝紫色的电弧沿着栏杆刺目炸开,整个栏杆微微颤栗。   人群一寂。   只剩下那个人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痛呼后,倒地身体抽搐,持续不止的嚎声。   南序垂眼,问:“爽不爽?”   电棍“咔哒”滑下关闭的小按钮,光线又恢复了有光又黯淡的矛盾模样,空气里还有淡淡的焦灼味。   南序转过头,朝林长官说:“长官,他主动凑过来的,我用得对吧?”   林长官:“……” 第61章 假装   林长官保持沉默, 沉默地完成了交接手续。   直到从昏暗、少见天日的通道中走了出来,世界像裂了一个缝隙,有大片的光亮洒落进来。   林长官急需填补自己也微微出现裂痕的心灵。   他开始欲言又止, 止也止不住, 非常欲言,终于忍不住:“南序,你刚才怎么想到的?”   南序在观察监狱的作息和食谱,进而完善自己到达这个世界以来就在编写的监狱测评,听见林长官的问题,把注意力集中回来:“什么?”   林长官委婉道:“怎么想到敲在栏杆上的?”   监狱太阴森, 容易出现幻象。是不是他眼睛不好使,出现了问题?   他瞥向南序的手。   趁手的工具还被南序拿在手上, 很安稳, 不像别人那样舞得花样百出,只是偶尔随意在掌心转了转。   林长官凝神一想, 感觉南序在玩plus版的转笔。   用点防身工具不是特别值得诧异的事儿, 东西还是他亲自交到南序手上的。   就是用得太顺手了,仿佛甩开了凌厉的一鞭。   而且还带了点创意,噼里啪啦整了个这么大的场面。   林长官的脑海里没那个词汇量, 不懂描述那种感觉。   唯有震撼。   “之前用过?”他问。   南序还在更新他的监狱测评书, 回应道:“没有。”   那就是天赋异禀?   林长官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之中。   要是南序如果一直保持那一刻爆发的状态, 林长官不会怀疑自己,会将对于南序的印象彻底扭转过来。   但南序没有。   情绪爆发完又归于平静。   林长官对南序的评价谨慎地保留中立态度, 打算再观察观察, 顺便婉拒了监狱长跃跃欲试要挖人的请求,强调南序是他们这儿新来的,想都别想。   林长官现在有更值得发愁的事情需要焦虑。   收到了条工作消息的短信以后, 他的面部表情十分丰富多彩,有纠结、害怕、担忧等等情绪,最后转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署里的人基本要快回了,你也要见到大家了。”   南序刚到的时候,执行署里基本没什么人。   听说最近有个医药走私的大案,署长亲自领着执行署里的同事们倾巢而出,只留下零星几个人留守岗位。他刚刚接到通知,最迟不超过后天,那些人就能回来。   南序回应了一声“好”字表示自己明白了,礼貌地询问道:“需要注意些什么吗?”   有些事情也不是注意就有用的。   林长官腹诽,但心里留了点微弱的侥幸,也不希望让南序提前担忧,重新调整了表情:“我们执行署就几十号人,我提前给你介绍一下。”   ……   叮。   电梯到达楼层,冷银色电梯门向两侧缓缓划开。   冷清的走廊有了杂响人声的回音,在窗户玻璃之间渐次荡开,再反弹。   年轻一点的性子急,跑到前头冲进去推开门,往室内一看,愣住一秒钟,连忙点头哈腰道歉,“噌”得关上门:   “打扰了,走错了。”   一回头,对上同样诧异的同事们,大眼瞪小眼,他才堪堪回过味来:   不对,他没走错啊。   再次推开门,房间内那位的视线再次朝他移了过来。   什么时候执行署长出了一朵花?   不是,出现了这么惊艳的一个人?   同处一室、目测自己没被注意到的林长官,一瞧年轻人的表情就知道对方什么样的想法,清清嗓子咳嗽了一声:“我在这儿。”   年轻人的眼珠子终于产生了一片移动的趋势,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林长官,原来你也在。”   你这过分现实的语气,林长官都懒得拆穿。   林长官领着南序起身。   “都回来了,介绍一下,这是南序。”   “你们好。”南序朝挤在门口的年轻人问好。   七嘴八舌的一通询问。   “新来的?”   “怎么穿着我们的制服?”   “我们招人了?”   “多大啊?”   话太密了,没给人什么喘息的机会,林长官一一替南序挡了下来:“是来这里的实习生。”   在得知南序来自诺伊斯时,最年轻的那位脱离校园生活没多久,还对联邦中学的这项实习制度有印象,恍然大悟,顺嘴多问了一句:   “南序是谁介绍来的?”   林长官犹豫了下,选择实话实说:“齐昀议员。”   南序注意到,刚才分外热情的人群仿佛被泼了一瓢冷水,嘶嘶冒着白烟儿,那是大脑短路的声音。   空气中卷动的风潮忽然停止了呼啸,走廊传来更稳重的脚步声,靴子底部加了铝合金材质的硬片,踢起人来应该特别疼,啪嗒地踩在地上了,听见的人身体会忍不住跟着窜起小小的寒战。   “都堵在这里做什么?”一道威严低沉的嗓音问。   门口的一众人作鹌鹑状,低头齐声说:“卡尔长官好。”   那位长官朝门口的那群人说:“都散了,回来路上不是叫着要休息吗?现在精神百倍,那就再出去跑几圈。”   那群人连连摇头,老老实实地答应下来,最后看了眼南序,各自向两侧散开。   堵住的房门口终于露出了一个门扉大小的空白,室内室外的全貌得以相互被窥见知悉。   这位卡尔长官古铜色皮肤、褐色眼睛,不苟言笑,线条硬朗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给人一种追溯到很久之前黑白报纸上照片的感觉,有种隐隐的压抑感。   事实上,到了联邦如今媒体行业无比发达的今天,照片和真人差距并不太大。这位长官的照片偶尔挂在新闻头条上时,会令浏览过的人产生更色彩鲜艳、更高清的害怕。   卡尔,执行署署长。   “长官好。”南序例行公事,表示尊重,先一步问好。   那位长官肯定见到了南序,但他既没有出声询问,也没有更针对的举措。   听见南序说话之后,他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冷哼,没有回应,似乎刻意把南序当成透明人,离开了。   林长官因为淡淡的哀愁,额间纹更深了。   ……   大楼内人数虽然渐渐多了起来,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又或者喧嚣得很微弱。   林长官终于忍不住找到南序坦白:“你有没有感觉不对劲?”   南序在帮他盖章:“怎么了吗?”   “那些人都在偷偷看你。”   “看我不是很正常?”   林长官沉默。   确实很正常。   “那你有没有落差,他们刚见你的时候那么热情,现在这么冷淡?”   南序淡定地说:“因为齐昀老师吧。”   林长官附和地应了一声“嗯”,又“啊”出声:“原来你知道啊。”   就像学校之中有对立,步入社会更多的地方同样如此。   联邦政客之间素来有不同的派别,平时双方可以粉饰太平,伪装成风平浪静的气氛。   但现在这个时间节点,换届刚刚尘埃落定。在选举期经历完一场大型的扯头花,双方关系紧张得恨不得见面就直接动手,背地里更不知道策划过多少次死手。   而齐昀和卡尔长官就是上述情况中的典型。   齐昀上岗成功,卡尔竞选失败。   小道消息甚至报道,齐昀前段时间返程途中遭遇了一场追击战,命大只受了伤,现在还在修养,是卡尔长官偷偷找人做的。   南序这位齐老师刚接手位置,权力交接尚不清晰,而执行署被卡尔管理多年。   简而言之,这是一块齐昀尚未掌控、扎根的地方。   而南序由于齐昀的推荐空降来到这里,像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挑衅,仿佛一个被立起的靶子,脸上写着“快来针对我吧“。   知道了还这么淡定林长官不懂南序是真淡定还是直接放弃了,根据南序的表情很难判断出什么内容。   南序倒有一个好奇的问题。   既然齐昀的秘书直接联系了林长官,说明双方交情匪浅,那林长官在执行署里怎么和谁的关系都不错?   林长官哈哈回道:“我快退休了,不用再在意这些。”   “您要退休了?”南序这会儿眼睛里闪过了可以捕捉到的诧异。   林长官解释,虽然年纪没有到,之前追捕犯人的时候落了重伤,所以提前退休。   然后他差点被南序的目光里出现的敬重看得飘了起来。   但这也证明了一点,执行署不是什么安逸的地方。   林长官当初以为齐昀推荐来的学生是位孔武有力、战力超绝的同学,见到南序的简历以后,认知完全被颠覆:“齐昀怎么想的?其实他和你有仇吧?”   在其他人面前,南序还是很维护自己的老师的:“可能想磨练我?”   林长官犯嘀咕:“真下得去手。”   他在执行署中受人尊重,但缺少话语权,快退休了不能参与进核心业务,南序跟着他没什么前途。   他开始思考,实在不行他把南序引荐给监狱吧,毕竟监狱长还没死心,昨晚看了遍监控录像又向他发出了挖墙脚的请求。   南序比他沉得住气,反过来告诉他,别有太大压力,只是一份实习而已,怎么过都是过。   说这话的时候,来泡咖啡的卡尔长官路过,刚好听见了,脸上透露出了克制不住的不悦。   林长官露出更完蛋的表情:“长官最讨厌偷懒的人,你明明只是在安慰我,怎么偏偏被他听到了。”   南序淡定地继续安慰他,顺便回复了手机里在关心他的消息。   【实习怎么样?】   【挺好的,我挺喜欢这里。】   制服设计得不错,食堂饭菜很好吃,地理位置绝佳,同事们说话也好听,除了他不干活。   不干活理论上来说是件好事,但这几天整个署里正纷纷忙于刚刚收网的药品走私案,和医生相关的东西,又是一个南序诱捕器。   可惜他被边缘化了,没办法了解更多的东西。   直接提出来要参与,以卡尔对齐昀的态度,他肯定会被调得更远。   南序叩了叩手机屏幕,笃笃两声,很清脆,像在敲着自己的反骨。   平淡、不招人待见的日子又过了几天,在某个南序悠哉地准备提前溜走的傍晚,他被“传唤”到了署长办公室。   人的性格体现在了方方面面。   从办公室内部的装修构造,就可以看出这位长官的掌控欲比较强且性子比较锐利,房间的书桌、书架、文件夹,到处都是四方的棱角,唯一可供休憩的地方是个只有一层薄薄褥子的行军床。   卡尔长官刻意晾了南序一会儿,南序站在原地,静静等待。   等他将桌面上堆积的文件全部阅读、签署完毕,才抬起头看南序:   “齐昀真有意思,我以为他新官上任三把火,会空降一个什么狠角色,结果只来了一个实习生。”   “而你,更是对执行署的羞辱。”卡尔的整张脸笼罩在阴云之中,浓重的不满。   浇花、出神、闲聊。   最重要的是,他引以为豪、专注力无比集中的下属们,竟然会悄悄分出一点关注给眼前的这位,男女老少路过之后跟骨头痒似的,非要和南序搭话一句才走开。   “我以为齐昀推荐过来的人,就算没什么本领,但至少有点上进心,结果你连争取都不敢争取。”   卡尔一开始认为,南序至少会采取些什么行动,结果证明他看走眼了,南序似乎真的打算苟到实习期结束就走人。   他无法言明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如果不是碍于林长官的面子,我一定会让你滚蛋。”   南序沉默道:“您在劝退我吗?”   “我希望你可以自己提交申请,毕竟我要给林长官一份面子。”   至于齐昀的面子,他没有多踩几脚就是好事了。   “如果我不提交呢?”南序反问,他慢吞吞、似乎不情不愿地垂下眼,消极抵抗的意思很明显,“长官,完不成实习报告,我没办法交差的。”   卡尔长官似乎终于有点满意,冷笑道:“那接下来的日子,你将会很难过。”   南序从长官的办公室出来。   办公区域在同一个平层内,老大房间里的动静,多多少少会传进耳朵里。   发现南序似乎有点失落沮丧以后,他们赶紧装作低头忙碌自己的事情,心里不自觉有了小小的偏向。   年纪还小,希望轻松一些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让他休息休息怎么啦。   但他们站卡尔,南序背后是齐昀,表面上绝对不能打上司的脸。   急促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惊得人浑身一震。电话的主人接起了电话,讷讷半天,挂断以后,例行公事地通知:“南序,长官让我带你去整理卷宗。”   文件室堆积如山,堆叠成纸山一样的堡垒,南序一坐下去,就被挡住了一大半。   在大量文件里,找到少量南序的踪迹。   同事差点要找不到南序了,隔着障碍物,冷冰冰地说:“长官一时气头上,你别担心,不至于真的针对你。”   过几天,大家再吹吹耳边风,一定能把南序救出苦海。   “好的。”南序说,伸手拿过最新的嫌疑人资料。   他的嘴角微微朝上牵引了一下,露出上翘的小弧线。   靠谱小道消息称:执行署的卡尔长官不吃软也不吃硬,唯独吃激将法。   确实有效。 第62章 审讯   “没回学校吗?”推门进资料室的林长官再次见到了南序。   昨天他走之前南序没走, 现在来了南序还在,不会一晚上没走吧。   南序目光清明:“学校有点远,在行军床上睡了会儿。”   其实他的确差点又犯了忘记时间的老毛病, 结果到点之后, 手机响起了通话。   谢倾的来电。   南序以为自己眼花了。   谢倾之前通常只留言,手机通讯这个功能从来没有用上过。   事出反常必有妖。   南序接了起来。   反倒是对面没有预料到南序真的会接,几秒的空白后,卡在南序开口质询时说话:   “你的消息静音,本来打算响几声挂断再给你留言。”   话筒中隐约有静谧的风声:   “现在是凌晨一点,南长官, 恭喜你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但你打算几点睡?”   谢倾这人特别有眼色, 南序呆在什么地方, 就会切换对南序的称呼。   在学校管南序叫同学,到了执行署立刻改口叫长官。   这份眼力见一般人都挺满意的, 而且执行署所有人、包括卡尔长官在内的小道资料也有谢倾出的一份力,   “你怎么知道我没睡?”南序没急着挂断电话。   谢倾语气呵笑:“猜的,你碰到感兴趣的总这样。”   “总”字这个词很具有概括意义。   考虑到对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南序沉默道:“马上。”   换做阿诺德, 估计会有来有回地质疑南序是不是真的会听话乖乖睡觉。   谢倾不会, 他只提示:“如果你第一个晚上就那么投入, 容易引起卡尔长官的怀疑,你之前散漫的态度是不是在骗他。”   说的有道理, 南长官采纳了。   “行。”南序干脆答应了。   谢倾停顿几秒, 只有两个字的语句仿佛精心琢磨过,冷冷的嗓音放缓:“晚安。”   “晚安。”南序回答。   对面出现了错拍的呼吸声,打破了沉稳的节奏。   在月亮守卫之下, 执行署大楼的最后一盏灯终于熄灭。   有人穿越大半个城市,远远停留了片刻钟,希望窗内的人有一场好梦。   南序两眼一闭,呼吸绵长,早上状态不错,和同事打声招呼后,出去溜达几圈,在走廊的窗边逗了会儿小麻雀。   又被卡尔撞见了。   “长官好。”南序说。   长官沉着脸不回应,擦肩而过。   南序耸了耸肩。   一回来,林长官一脸沉痛地又抱来一堆文件:“老大要你今天之内把这些看完。”   还有这种好事?   南序接了过来。   执行署目前在忙活一桩跨州的大案子,价值十亿元以上的成瘾性药品通过大型医药公司代表分销,最后可能会流入黑市。   目前已经拦截了一部分的药品,卡尔长官带着一半的人收网先回来,还有一半的人在外追缴残余的药品。   “为了钱不择手段,真恶心。”林长官的语气深恶痛绝,转向南序时恢复了和蔼的语气,“看得懂吗?”   南序眨了下长长的睫毛,无辜道:“看不懂。”   其实看得懂。   好巧不巧,另一份医学研究所的实习虽然还没开始,但他去走了一圈,延续之前的论文进度加入了阿片类药物的研发。   而阿片类药物很微妙,出发点是好的,用于临床上的镇痛,但一旦滥用或者稍加改造,就会泛滥成瘾造成危害。   这个药品似乎刚被研发出来,资料里掺杂了大量的鉴定分析,外行人乍看就会头疼无比。   由于南序之前表现出的摸鱼情况,林长官不会认为南序在主动学习,而会认为是被动承受。   他看南序一直带着看一个后辈的慈爱滤镜   当然,那天在监狱非同一般的表现已经被他被迷惑的大脑自动清除了。   所以林长官没发现南序看得很快,几乎不带任何停顿地扫过每一行字,快速汲取着讯息。   就算看到了,也只会认为,南序和他一样在进行量子速读。   不知不觉又一天过去。   执行署的人感觉对南序的认识又加深了几分。   对南序的看法分成了两拨人:   一波人属于柔和派,认为虽然算敌对势力,但是生不起什么敌对的心。   南序安静内敛,面对他们长官的强权到了逆来顺受的程度,跟在林长官身边默默学习,偶尔还会主动帮忙。   不怎么喜欢这份工作怎么了?谁喜欢上班啊。而且南序还只是个实习生。   另一波人则是激进派,他们认为,这是齐昀的阴谋,把南序空降到办公室一定别有用意。   瞧瞧,如今内部出现了分裂的意见,还有些人偷偷抱怨长官是不是太严了,对卡尔长官的绝对权威造成了威胁。   都是因为南序动摇了军心!   执行署的人由于从事的工作原因,大多脾气直来直往的,两拨人在背地里偷偷摸摸地互相翻白眼。   笃笃。   有人叩响南序的办公桌。   林长官率先警觉地看过去。   “卡尔长官让我带你一起去审讯。”这位年轻的长官在林长官逼视的目光下正了正领带,恨不得指天发誓,自己在遵循长官安排,没有坏心。   林长官心里的警惕减少几分。   就他了解,这位姓陈的小年轻应该是柔和派,私下里和激烈派的人拌嘴过几次。   南序拿起了纸和笔:“陈长官,我们走吧。”   审讯室设在二楼,狭窄阴暗的走廊,走了很长时间,幽深又昏暗,感觉一眼望不到头。   陈长官担心南序第一次来不适应,受不了这种压抑感:“特意设计成这样,也算心理战的一种,让那些犯人进来前先感受一波心理压力。”   “别害怕,有我在,你看我一会儿怎么操作就行了。”   南序点头应“好”。   陈长官初出茅庐,却油然而生一种庄严的关于守护的使命感。   走进讯问室,进入了另一个极端。   白到刺眼的灯光,温度偏低,外头明明是气候温和的天气,却令人感觉骤然紧绷起神经。   角落里无声运转着一台监控,摄像头跟随着人移动。   灰色的墙面四四方方,有着挤压逼仄的困顿感。   审的是一位经手药物运输、混子模样的人,他们希望能从他的嘴里挖出没收缴的货物的去向。   光从面相上看是位流里流气却自视甚高的人,还有点小自得。   见到他们进来,翘起的二郎腿嚣张得不肯放下,目光凝在南序身上,眯起眼睛笑道:   “怎么用上美人计了?”   陈长官的脸色瞬间被阴霾覆盖,抿直嘴唇:“老实点。”   对方举手作投降状:“好好好,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一定老实交代。”   南序在刚来的时候,林长官给他塞过《审讯心理学》《讯问语言学》《七天速成审讯专家》,他看完以后颇有收获。   一场毅力的较量,慢慢的熬,反复的追问、震慑、推拉。   困在狭小的空间中双方互作困兽之斗。   随着时间的流逝,室内的低温在渐渐发挥作用。   陈长官偷偷用余光撇过南序。   他皮糙肉厚的已经习惯了,可南序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景,会不会扛不住。   说实话,时间有些久,他也有点不耐烦了。   南序坐在黑色皮质的椅子上,倾泻的冷白光线下,他的眉目清晰冷冽,目光似乎偶尔会停留在窗外一掠而过的飞鸟之上。   估计感觉无聊在出神了———   不过没受影响就行。   陈长官松了口气,   嫌犯用指甲焦躁地在金属椅上抓挠了下,深吸一口气。   陈长官浑身一震,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货物经过海运线路,沿着黎河到第九码头,卸下之后转北上的陆运……”   根据对方的描绘,陈长官隐隐锁定了目标。   果然,那位嫌疑人说出他心中的猜想。   “莱茵城。”   笔尖在记录纸上沙沙书写着,嫌疑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瞥过记录本,目光闪过一点欣喜。在途径南序时,忍不住多停了几秒。   好看是好看,花瓶也是真花瓶,刚进来时,他以为产生被盯上的感觉,应该只是错觉。   “长官,交代完了,我能走了吧。”他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长长舒了口气。   “乖乖配合,马上就好。”   一直沉在寂静中的美人雕像却忽然开口说了话:   “这个药里的分子结构对温度敏感,会在低温状态下发生化学反应,失去药效。”   话音落定,空间内如同坠了颗小石子,荡开涟漪。   奋笔疾书的陈长官停了笔,回过味来,阴沉了脸色:“莱茵城在联邦最北,这段时间进入个位数的温度,你在跟我们撒谎。”   嫌疑人放松的脸色僵住,支支吾吾。   始终没怎么说话的南序,又补充了一句,把尾音翘起来:“背了很久吧?”   嘲讽力max。   目光集中。   焦点慢慢偏移到了南序身上,不知不觉,坐在审讯椅子上的人在跟着南序的节奏走。   轻缓疏冷的嗓音在回响。   怎么送的?运输方式?中转地点?经手人员?   陈长官发现,南序学得非常快,完美复刻了他刚才审过的问题,又有自己独特的节奏。   一步一步、捉摸不定的讯问,配合吸引人视线的微小表情,仿佛一道道挥下的鞭子,慢条斯理地抽碎伪装。   最后只剩下了货物的地点。   “销售到了蒙特佩斯的黑市。”   蒙特佩斯名声在外,拥有联邦最大的黑市,温度和煦,很符合最终的地点。   嫌疑人听见南序竟然笑出了声。   他慌乱抬头,发现南序竟然露出“送上门”的表情。   南序朝他抬了抬下巴:“蒙特佩斯的黑市入口在哪里?负责人是谁?”   连陈长官都诧异地移过目光。   不是吧,这你都知道?   嫌疑人不再关注南序的那张脸,直愣愣地观望着南序的笑容。   到底是不是在诈他?   面前这位制服利落、背脊挺拔的人,把手肘压在桌面上,托着腮,举手投足倏然变得不太一样,沾上了蒙特佩斯的随意慵懒。   “是……”   是了半天,颓然地闭嘴。   陈长官憋住了点笑。   其实就算对方不交代完,根据这场审讯也可以排除很多地点,基本上锁定在很小的范围之内。   差不多,可以收网了。   他等待南序要不要再追问什么,如果没说话,他就再收个尾。   他发现南序转换了方式,语调变成不疾不徐的和缓。   “累了吧?”   声音甚至融进了一点温柔和耐心,与先前形成鲜明的对比,羽毛一样挠过紧绷的神经,倏然叫人松懈下来的魔力。   “已经到这里了,你也知道执行署死磕的名声,没必要废太多的精力撒谎,非得等他们挖出来,你连减刑的资格都没有了。”   “说得越多,减得越多,联邦法律赋予你的权利,别忘记用。”   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   再好用不过的手段。   南序微微一笑,温和地说:   “可以说实话吗?”   嫌疑人咽了咽口水,攥住拳头。   凝滞的空气终于松动。   审讯椅上的人像被抽空了力气。   陈长官悄悄擦掉额角的汗水,每次对峙完他的精神消耗极大,要缓好一阵儿才能缓过来,转头去看南序。   南序竟然………   神采奕奕?   眼瞳明亮,像被唤醒了一般,甚至算得上兴奋。   所有人垂着头。   嫌犯垂着头在失神,警员垂头要将人领走,陈长官和南序垂着头向外走。   铁门上忽然出现的清脆的响声向空气传导着共振。   黯淡的光线里,蓦然回头的人站在明暗交界处。   “联邦法律的确规定了坦白可以减刑,执行署会尽力帮你争取。”   “但我只是个实习生,人微言轻,也暂时没有这个权限,真抱歉。”   从头到尾,钓在前头的承诺就是个虚无缥缈的谎言。   “以及,你反复翻供,帮你算了算,起码再多加五年。”   南序偏过头,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太阳穴,脸上露出在对方看来漂亮得刺眼的刻薄:   “进去了记得多读读书。”   身后传来愤怒的咒骂声,被南序毫不犹豫地隔绝在身后。   监控室里十分安静,卡尔长官抱着手臂站在正中央,目光沉沉地盯着最中央的电子屏。   在观察的工作人员不懂上司为什么突然来到这儿。   也不算什么特别重要的审讯。   监控摄像头全程记录了询问室里发生的全过程。   画面内就三个人。   大家的目光来回移动。   虽然这样表述可能会看轻了南序,但是他们得诚实地承认,这场审讯能让南序进去,就是为了让他单纯学习的,没指望真的能问出什么。   由于只是拿给后辈练练手,他们的心态很放松。   所以他们看嫌疑人一眼,再看南序一眼。   抽空看主审的那位同事一眼,再看南序一眼。   然后再看嫌疑人,再看南序……   无限循环。   循环在南序提出第一个对于药品的质疑时被打破了。   目光彻底集中在南序身上。   卡尔长官挪了挪步子,换了个站姿:“还行,确实看了卷宗。”   指的是那些厚得吓死人的卷宗。   何止看了,而且看进去了,才一天多的时间,就能抓住里面的细节。   他们发现南序学得很快。   问话谁都会,那种隐隐压迫、把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却不是一般人能有。   紧接着南序提到“蒙特佩斯”。   长官轻挑了眉头,表示着诧异。   要不是下属们选修过表情心理学,差点就错过了卡尔那张面瘫脸上许许多多的蜘丝马迹。   听到减刑的承诺,卡尔长官微微不认可地皱眉。   同处一室的下属知道,卡尔嫉恶如仇,恨不得那些污染联邦的罪犯统统牢底坐穿甚至直接死刑。   直到最后,卡尔长官严肃的面孔终于溢出了一点笑,对其他人交代:“听见了吗?多读点书。”   不仅学得快,还把过往的知识和经历全用上了。   监控室和审讯室在同一层。   那两人经过时必然会路过他们。   南序抱着笔记本,跟在陈长官身后。   陈长官向在走廊边远眺的卡尔问好。   南序跟着微微颔首权作礼貌的招呼。   肩膀微下垂,发梢浮动,表情恬静,仔细一瞧,和询问室起初柔声使人放下戒备的状态很像。   窗外,一只小猫轻巧地跳出树丛,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捕捉到风声,耳朵警觉地动了动。   卡尔冷漠地目送他们远去,又面无表情地嘀咕:“演技还得提升。”   诺伊斯论坛:   【弱弱提问一下,NX去了哪里实习?】   【看到标题我就啪得点了进来】   【同问,实习不就是光明正大出校玩一玩的机会吗?玩好了回来休息休息,南序怎么直接不回来住了?蹲守北区也见不到人。】   【去沃森医学研究院了吧,我当时一起参加了夏令营,联邦大学许教授挺欣赏他的,回来之后我还有在实验室见过他还在学习许教授的课题。不过研究院压力这么大吗?】   【我打听到的消息也是沃森,结果我费了好大精力,曲线救国选了个科技城附近的化工实验室进厂干活,给我累个半死我也没见过人一面】   【所以不在沃森?失踪了???学校有去研究所实习的同学吗?快出来吱一声。】   【许凛教授的研究项目太难进了,好像没什么人能偶遇】   【NX以后会当医生吗?还是老师?科学家?还是当医生该多好,我天天可以挂号去看病,老师也好,只要上课就能经常碰见他。科学家的话比较麻烦,我可以应聘科研助理,送上最贴心的服务】   【你放心,肯定抢不到号,占不到座,找不到工作】   【ls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诅咒我!】   【监狱实习的外校同学发来超糊图片和我炫耀见到他了】   【什么意思?去监狱实习了?】   【再和那个同学确认了一下,说是在交接的时候无意间见到的,后来听监狱长提过一次扼腕那位实习生怎么不来监狱实习】   【所以到底去哪儿了?不在监狱又和监狱有接触,检察院?不可能啊,我就在里面啊】   【卧槽!快看联邦网络最新头条!执行署缉查行动被跟拍!】   【跟拍就跟拍,关我们什么事儿?】   【网民都在问队伍最后那个穿着制服的长官是谁,天杀的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南序!】 第63章 科研城   出门被拍纯属偶然。   才换完届, 正是各机构趁此机会向外展示良好形象的好时机。   卡明罗特区几条纵横的大道把政府部门、各个机构给连接到了一起,方便相互之间交流、沟通、吵架。尽管执行署的建筑独立成栋,但仍然在这片区域内。   摄像机在拍警署的时候, 灰色建筑里走出来一帮人正好出来与镜头擦肩而过。   本来就是个意外, 架不住有些网民比较有闲情逸致,而且擅长拿着放大镜看新闻。   【后头的是哪个机构的,怎么制服不一样】   【他们制服好帅啊,怎么感觉比警署的还要帅】   【我就一个问题,究竟是制服好看还是人好看】   【哈哈哈哈哈哈哈被发现了,看来大家的重点都一样】   一张只有一秒的动图。   联网新闻署拥有着不怎么发挥作用但是像素拉满的镜头, 一度被称作“高清放大你的丑”。   镜头终于发挥了作用。   采访画面无限被放大,定点到背景里某个人。   很出众, 在擦着枪。   似乎好奇那里的镜头在拍摄什么, 望来一眼。   像静谧地掉了一片雪,经过了镜头。   网民就没那么平静, 热情地沸腾了。   【伟大!好伟大!】   【是谁屏住了呼吸!美得我吓一大跳】   【这是不是导演毕生追求的故事感, 我看他一眼就觉得我应该和他发生点故事!大哭jpg】   【我这个人没有特殊癖好哈,但是他拿着枪、还用这种冷淡得看不起人的眼神看着我,我突然就不怎么当人了, 我真的没有特殊癖好哈】   【如果他的枪抵着我的太阳穴的话…… 嘟嘴思考.jpg】   说了半天, 总算有理智人士指出, 这是执行署的制服。   执行署在联邦网上的风评很一般。   在追查过程之中经常被批评过度使用武力,遭到部分人权人士的指责。   同时, 强硬的作风又使得其他合作机构看他们不顺眼, 在网上吐槽他们。   这机构也不怎么爱维护自己的形象,导致流言蜚语愈演愈烈,一度算得上“声名狼藉”。   【竟然是执行署的?更爱了】   【执行署, 你的风评能不能好转就看这次了,速速放这位长官出来营业】   【新闻署不是到处在拍纪录片吗?赶紧的,别吃白饭了,明天开始我就要看到二十四小时记录执行署日常生活,三百六十度记录这位长官好吗】   【天塌了,打听到他好像还不是长官,还只是个实习生】   【是诺伊斯的学生哦】   【一看ip就知道诺伊斯的学生又出来乱窜了呵呵呵】   【那他也是诺伊斯的哦】   【多大都没关系,哥哥姐姐愿意等你长大,但是答应哥哥姐姐们,你成年以后一定还要穿这身制服!ok?】   【实习生?那以后还会选这个职业吗?执行署,给我听好了,只要你留住他,从今以后,我无条件拥护你为联邦最正直、最善良、最美丽、最尊贵的机构】   “真能给我惹事。”卡尔翻完评论区的留言,感叹。   林长官坐在他对面的办公桌上:“你把嘴角的弧度收一收,算了,一想到警署那儿看我们更不顺眼,我也有点开心。”   没想到意外获得了一次短暂的曝光。   曝光什么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当时警署在拍宣传片,反而起了反作用,宣传了执行署。   双方原先就相互看不太顺眼,觉得对方碍事指手画脚的,前段时间他们才和警署吵过一架,现在发生这事儿,警署感觉被压了一头,更是气得牙痒痒。   对方不开心,执行署的人就开心了。   “你得谢谢功臣。”林长官示意卡尔有点表示。   说起这个,卡尔又回忆起评论区的那些话。脸上显示着迷惑和不解。   执行署天天被挂在最不受大众欢迎的部门榜首,天天被骂冷酷无情,转变形象竟然如此简单,就靠着一张照片。   “你也不看看是谁的照片?”林长官听完他的疑惑以后慢悠悠地反问,“换成你,大家晚上会做噩梦的,年末的公众评议直接给我们打到负分。   “我看你落选,说不定就是因为你那张脸。”   他一边点评,一边做出闭上眼睛的羞辱性动作。   卡尔:“……”   提到“落选”,他联想到自己曾经的对手齐昀,冷嗤一声:“做人不该那么肤浅地只看颜值,要凭实力说话。”   林长官就事论事就谈南序:“那你聊聊他的实力。”   卡尔沉默。   那次审讯以后,南序没有勤奋多少天,又恢复了刚到执行署的状态,继续早先浇花、喂猫、更新监狱测评记录,再偶尔回应几句关切的生活节奏。   卡尔以为南序又在演戏或者刻意气他,再仔细观察发现,似乎是因为南序东西看太快,把那些小山一样的文件读完之后没什么事情做了。   要毕业的学生不愧是人类史上的智商巅峰。   卡尔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老了。   前段时间他才放狠话要让南序很难过,结果反过来了,南序令他有点尴尬。   智商上不能为难,只好在体力上为难。   执行署还有追捕这个流程南序没见识过。   追捕需要配枪。   简历上显示南序的射击成绩不错,到底有多不错,配枪前拉到射击场测试了下。   又发现了南序的一个舒适区。   有些不服气的要比赛,斗志昂扬地上场,落败公鸡一样下场。   虽然没有碾压,但是实力相当就足够让人让人惊讶了。   他们已经摸枪多久,南序又花了多久?   不能细想,一想人生就会崩塌。   本以为南序要是留在执行署,可能会当个文职人员,结果竟然全面发展。   说这话的人在场下嘀咕,被林长官听见,幽幽提醒:哦,你已经安排上职位啦,之前不是说他是敌对势力吗,怎么不担心他当卧底了?   对方哽了哽,无语凝噎,脸慢慢涨红。   在执行署这栋大厦内可能没有能让南序感到为难的东西,所以南序在某天被叫上一起去参加审讯出来的走私药品流向的收缴行动。   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破门而入,一顿扫射,潇洒归案。   荣耀之外,是坚守、等待。   为了不再有漏网之鱼,不让那些危害生命的药品再流入市场,他们提前几天就在审出的交货地点蹲守。   卡尔把南序亲自带到身边。   不论谁推荐来的,到了他的手下,他就得负起点责任。   当然,也藏了磨一磨对方的想法。   卡尔长官语重心长地说:“执行署不如你想的那么光鲜。”   这次行动不危险,但战线拖得长,很难熬。   南序很淡定地点头,示意知道了。   卡尔认为南序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等待南序真正经历过一番苦头以后领悟。   狭窄隐蔽的角落,角落里潮湿难闻的霉味,霉味中没日没夜的蹲守。   南序回望卡尔频频投过来的视线:“你累了?”   三个字让卡尔长官被迫精神抖擞。   卡尔长官眼神在判断脸色上不太好使,瞧不出对方脸色有没有发白,但能瞧出南序眼里变态一样的精神奕奕。   等信号出来,收束罗网。   南序起身的时候顺手扶了一把头昏导致眼睛短暂失焦、没站稳的卡尔长官:“回去好好休息。”   卡尔忍不住爆了句脏话。   太TM能熬了。   到底是在磨砺谁?   原来这才是南序真正的舒适区。   “齐昀怎么就那么好运气,能找到这么好的学生?”卡尔第一次正面和林长官聊起这个话题。   他和林长官在工作上是合作愉快的同事,私交上也颇为融洽。   林长官当初找到他时,说要引荐一位实习生,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也正因为这份交情,林长官诚实告诉他,自己只是个中转站,背后真正要推荐的人是齐昀。   卡尔和齐昀之间,并非像什么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表面针锋相对,背地里携手合作的反转关系。   他们是真的不对付。   “他到底怎么想的?”把南序放在心上之后,卡尔头一次开始认真想这个问题,越琢磨越费解,突然全身一震,”会不会是他秘书听错了,想把他安排到执行局,听成执行署了。”   执行局下设在联邦法院,这一块儿的确在齐昀的掌控范围之中,把南序安排进执行局就显得合理很多。   卡尔冷静的目光变得闪烁不定:“不行,人到我这儿就别想走了。”   林长官在心里幸灾乐祸地“呦”了一声。   现在开始患得患失了。   “长官,选择权已经不在你的手中了,而在南序手中。”   他提醒。   ……   于是,南序又一次被叫到了卡尔长官的办公室。   熟悉的家徒四壁的装修风格。   “长官好。”   一段时间的相处过后,彼此熟悉了很多,几个眼神交换之后,发现不用再装了,南序就自然而然地回归常态。   卡尔本就挺直的身体更加挺直,抬手掩唇轻咳了几声:”在执行署的感觉怎么样?”   南序的眉梢微微一挑。   怎么感觉卡尔长官装起来了。   没听过这么瓮声瓮气的嗓门。   南序诚实地回答:“很好。”   卡尔紧绷的脸上放松了几分,他也察觉到自己不适合走温柔路线,声音听上去怪滑稽的,于是再次清了清喉咙:“你的表现我们看在眼里,适应得不错,但才刚起步,我觉得你在这里还有更多东西要学……”   总结核心观点就是“你有没有兴趣留下来”,但以卡尔长官的性格,这种话很难说出口。   所以卡尔长官下一秒就得到了报应。   南序说:“长官,有事向您汇报,我手头还有一份实习,刚好目前在跟进的案子要结束,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所以我最近在署里的时间会减少,您放心,收尾的工作我配合会做好的。”   “不是执行局吧?”卡尔问。   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提到执行局,南序摇头否认了。   那就好。卡尔松了一口气。   那也很不好!   你怎么还有实习?   执行署不是你的唯一了吗?   卡尔长官感觉遇见了负心汉。   对面脸上的表情很好懂,南序奇怪道:“我刚来时就和您汇报过,您说知道了。”   南序的表达很含蓄,卡尔想起自己的原话是“爱去就去,执行署不缺一个实习生,随时可以走人。”   回旋镖镖到自己身上,卡尔的表情僵了僵。   ……   玻璃旋转门缓缓转动,深灰色建筑中走出一群人,黑银肩徽折射锐利的光芒,光线冷冽,交汇在被簇拥着的人冷白的皮肤上。   最边上没能挤到南序身边的人习惯性地扫视周围环境,停留在花坛边。   “又来了。”她小声和身边同事说。   树下站了一个人,执行署的人这些天眼熟了。   经典的金融街出身,身上有股他们看不惯的香水与烟酒味,守在执行署门口也不知道在等着谁,对上他们狐疑的目光仍然姿态傲慢。   直到南序的出现。   那人眼前一亮,脚步直直冲向了南序,又在靠近南序几米的地方猛然刹住,焦虑地保持着距离。   脸上的高傲荡然无存,语气忐忑讨好:“你今天……怎么样?”   向南序递上了礼物。   南序步伐不停,衣襟被风带起,径直走进大厦。   那人风雨无阻,礼物每天不重样,有懂行的同事认出了送的礼物的价值,眼睛都瞪大了。   已经超出了出手阔绰的范畴,拍卖行千金一掷的压轴品,毕生难见一次的旷世珍宝,不过是讨人欢心的点缀。   南序看都没看一眼。   开始其他人还会惊讶流连,出于好奇查到这位是季家的少爷,到后面彻底麻木了。   既然南序不看,那他们也坚决不多看一眼。   对方坚持不懈了很久,终于得到了回应。   在某天,南序牵了隔壁警署的警犬,帮忙带进执行署照看,停下脚步。   “滚。”   季凌期待的心瞬间坠得更低。   警犬“汪”地咆哮一声,径直踩过刚才被那人挡的路。   好狗不挡道。   “来就来了,小南长官要走,我心情正烦着呢。”另一位同事脸上写满不耐,刻意要撞上去。   被身边的同事拦下了:“冷静点。”   “哼。”同事翻了个白眼,加快脚步,上前去抢和南序同坐一辆出勤车的位置。   车尾气嚣张地扬长而过,留在原地的人不自觉收紧着指尖,站了很久。   ………   执行署的人太过热情,或者说太过抽风,非说要亲手把南序送到下一个实习地点。   一辆车送就算了。   但一辆车塞不下那么多人,其他人勉为其难凑了几辆。   凑着凑着,成了一支车队。   在车内的人不太有什么感觉,在路上的人看来,鱼贯的车低调又高调。   执行署那帮人被训练得过于纪律严明,每辆车之间都保持着精确的车距,碾过的车辙溅不起一点路面的尘埃。   车开得很慢,慢得令人侧目,司机们保持了没用的默契,希望多拖一些时间。   卡明罗特区的边界专设一个科研基地,实验室、研发中心聚集,如同交织而成的大脑神经网络。   车辆停稳,乌泱泱一大帮人下了车,统一穿了执行署的制服,好战分子的血腥气和严谨肃穆的科研城格格不入。   南序被那群黑色簇拥着。   等待着的许凛教授的表情闪过一丝微妙,转成一抹无奈的笑,对南序叹气说:“你像来砸场子的。” 第64章 门口   许凛教授戳穿了执行署那帮人的小心思。   就是来砸场子的。   一定要从气势上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叫这群科研人员没法儿从他们的手上抢人。   执行署的长官起初得知南序要离开这儿,前往下一个实习地点时,乐观地安慰自己, 南序这么适合执行署, 来日方长,只是另一份实习而已,算不得什么。   但关键是,最近的案子让他们发现,南序在科研方面是真会啊。   卷宗里的专业知识信手拈来,说明他也很适合研究所。同时, 许凛发出的offer,据说含金量在科研界, 不亚于在政府部门的前途。   而他们执行署, 只是平平无奇、臭名远扬的恶霸机构。   浓烈的危机感由此诞生。   要是南序去了研究所,以后坚定走科研道路怎么办?   人家也没犯事儿, 他们不能毫无理由地动手, 只好硬跟着南序过来,希望对方知情知趣,别和他们抢人。   从这些人统一的脑回路来分析, 只能说, 执行署风评差并非空穴来风。   林长官年纪最大, 剩余的理智也最多,对许凛客套道:“您说笑了, 担心他不适应, 我们就来送一送。”   许凛的表情看上去温柔宽容:“您放心,他之前和我接触过很长一段时间了,适应得很不错。何况, 他既然在执行署能得到你们的认可,我相信他在这里会更得心应手。”   执行署听出了话语里拉踩的意思,磨了磨后槽牙。   你来我往的交锋,暗暗涌动的气氛。   当然,许凛不会做太不符合自己人设的意气举动,主要靠执行署的人在无谓地输出情绪。   南序看了眼时间,向林长官他们道别:“长官,你们送到这里就好,回去吧,谢谢。”   执行署的人脸垮了下来,瞬间失去了威风,脆弱无比。   他们稀稀拉拉、蔫了吧唧的,打起精神回答南序:“好吧,我们先走了,再见。”   边挪动脚步,边一步三回头。   再见!还会再见吗?一定要再见啊!再见时你要幸福啊,一定要选择我们执行署啊。   南序转身,没见到那些长官们饱含情绪的目光,许凛似笑非笑,领着南序向前走。   执行署是灰色的,沃森研究所则是白色的。   处处简单利落的设计,空间布局严谨有序,如同一台台高效运转的精密仪器。   南序听完许凛对实验室各楼层、区域的分工布局介绍,见识过一眼工作台,又录入了指纹、虹膜,领了储物柜钥匙。   许凛不着急压榨南序投入工作,把他带到了自己的休息间闲谈一会儿。   “你在执行署的生活如何?我听说每次有新人进去就会遭一通罪。”   他打量南序的脸色和精神状态,感觉南序应该不属于遭罪的范畴,反倒是执行署那些人仿佛得了分离焦虑一般。   这个学生真神奇。   “我以为你不会来实习了。”许凛换了个揶揄的口吻,“要是你没选执行署,选了研究院,我们可没有制服给你穿,联邦人民的怒火可能会攻占我们。”   南序露出几分无奈:“您也看那些消息了。”   “经常上网才能保持开放的心态,拓展思维。”许凛笑着说,“而且你那个新闻霸占了热门好几天,点进去就能看见,没见到的才是少数人。”   许凛的休息间比卡尔的办公室有人味多了,醇厚的咖啡香洋溢在室内,吸一口提神醒脑。   “就我所知,执行署通常不对外招聘实习生,把一个学生贸然放进执行署实习的操作也很奇怪。谁推荐的你?”   南序婉拒了对面来一杯咖啡的邀请,答道:“齐昀老师。”   “是他啊。”许凛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南序还在其中听出了相识的意味。   发现对面在等待他的回答时隐藏着的探寻目光,许凛不是一个喜欢打哑谜的人,直接告诉南序:“我和他都是诺伊斯出来,同一届的,还都是特招生出身,认识很正常。”   世界真小,兜兜转转一个圈,稍不留神把人给绕晕了。许凛的语气有些感慨:“以后该改口叫他齐部长了。”   “如果是他的话,我就不意外了,他确实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他眨动镜片后的眼睛:“回归正题,执行署已经翻篇了。我记得你当初告诉我,你什么都想试试再作定论,你的心还没有偏向对面吧?”   许凛打起感情牌,提起他和南序在联邦大学初识时南序的多角度多职业探索人生的发言。   这段时间找南序谈确定关系、谈未来的人非常多,南序只能做个有良心的负心汉,不承诺未来,只确认当下:“我会努力完成这个项目的。”   “既然如此,希望沃森同样可以成为你人生经历中精彩的一笔。”   许凛讲话向来很谦虚。   沃森研究所在业内乃至联邦闻名。   不是执行署那种毁誉参半的闻名,它作为医药生物技术的前沿阵地,拥有最尖端的仪器设备,最新的研究成果,成为许多科研人士的朝圣之地。   他在所内的话事权很高,手握多个项目的同时,担任了所长的行政职务。   南序来到研究所,自然不会有人明面上有什么意见。   如果说执行署是一个岛屿连片的洲陆,研究所更像各自相对孤立的岛屿,每个人的性格不一。   既有世界上最清澈的大学生,也有性格孤傲的天才代表。   南序走到实验台前,像一条平行线汇入了向前的方向。   他不知道的背后,那群周身被数据埋没的学长学姐们在发现实验室多了他的身影时数据流出现了片刻的紊乱。   “长……”一位马尾辫学姐意识到差点把心里的“长官”脱口而出,连忙改口,“师弟。”   作为联邦资深网民,南序踏进实验室的第一秒,她就“噌”得站了起来。   她的长官!   敬礼!   仿佛做梦一样,她以为她对着培养皿太久,吸入了太多霉菌孢子,终于疯了,才会分不清网络和现实。   凝固的画卷也会有呼吸、温度和声音吗?   微凉的气息拂过,扶住她快要倾倒的水杯。   “师姐,小心。”   她顺理成章地开始喊南序“师弟”,只是有时对着储存在手机里的一秒动图,仍然不免恍惚。   “师姐,有什么事情吗?”   南序轻声的疑惑唤回师姐的思绪,她热情地要给南序带路。   “你刚来不熟悉地点和路线,我带你去食堂,特别好吃。”   南序站在实验台前,低头观察检测结果时,眉宇间没有什么情绪。听见她的提议,抬起头,仿佛春日结了薄冰湖面淌过水流,流动了起来。   “谢谢。”南序换了便服,跟上师姐。   师姐的表情绷得很正经,没人知道她的内心在做激烈的搏斗。   其实白大褂,也很合适南序。   前提是她没上过网,没见过那张动图。   她提出倡议,支持南序留在实验室,但一三五穿白大褂,二四六穿制服!   实验室到食堂的路大概要走十多分钟。   秋天的前兆在踩上地面第一片湿润的叶片出现。   南序弯腰,捡起地上的自然从枝头掉落的叶子,打算带回去做成书签标本。   师姐拿小本子记下了这个爱好。   科研城参照学校的规划,在园区内集中设置了食堂。   门轴合页“吱嘎”一声,没发出太多的动静。但人具有趋声性,耳朵动了动,眼睛比大脑先反应,移了过来。   有人维持着舀着汤匙向嘴里送、嘴巴正好微张的表情,眼睛直愣愣定住,卡壳了会儿,嘴巴要合上,又再度无意识张开。   那位肯定认识南序。   师姐判断道。   她还看见那人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手指不太稳,深吸一口气以后才能流畅地在屏幕上打字。   一边打字,还一边朝他们所在的方向抬头,似乎不敢置信地在确认,反应和她当初与南序初见时有些相似,又有点不同。   在师姐见不到的论坛上——   【报!到沃森了】   【什么玩意儿,lz到了沃森就到了呗,什么事都在论坛水贴,我们又不是你爹妈,完全不关心】   【楼上戾气别太重,我有一个合理且大胆的猜测,字越少事越大】   【我也猜到了,结合前几天双实习的帖子……】   主楼再编辑:【手还在抖!放弃银行实习来到科研城苦苦搬砖一个多月,终于等到他!】   【还真是,不好意思我是一楼,误伤楼主了,谢谢通风报信】   【发生了什么?南序不是在执行署吗?】   【学有余力同时兼顾两份实习吧,之前也有这样的先例,话说回来,这两个实习跨度确实很大】   【穿制服、军靴,戴肩章的他已在我的心中定型,没办法接受其他职业了,南长官,请抽我!】   【傻不傻,执行署密不透风、戒备森严,连只虫子飞进去都要过安检,压根见不到人,但现在,他到了沃森,至少还能见到他】   【!!!偶遇的好机会,赶紧冲啊!】   实验室为了某些需要避光的试剂,朝向背阴,阴森不见光,长时间的专注,头晕目眩,容易产生幻觉。   凋落的季节即将来临,沃森研究所附近栽种了很多落叶树的品种。枯叶掉落之后,裸露的枝桠投射着细长的树影。   一出门,又多了三三两两期待着不经意撞见的学生们,以及八卦信号很敏锐,听说了网络走红那张动图的真人就在身边,前来一探究竟的外校人士。   影子在浮动、笼罩,再加上地处偏远、里头的人大多内敛,偏好理性的沟通方式,环境愈发安静。   沃森研究所在灰色天光浸染下,纯白建筑显出死寂一样的不真实。   从实验室出来,气温瞬间低了好几度。   实验服只有薄薄的一层布料,经不住冷风的吹拂,南序的手背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场骤雨,打湿了窗台和靠近边缘的地面,风裹挟着湿气刮在人的皮肤上,那点寒意顺着肌理的线条企图往骨缝里钻。   绵绵阴雨,把傍晚时分室内外的颜色染得更深。   走廊空荡荡的,南序的脚步向来很轻,声控灯未能捕捉到可识别的声音,没能登场发挥作用。   前往储物间的这条路走过很多次,他习惯地走在昏暗之中,实验台的灯太冷太刺眼,出来以后的光又晦暗不明,一明一暗的交替,视线难免闪烁,仿佛站在一片朦胧的雾区中。南序偶尔一晃神,特别能理解实验室经久不衰的“撞鬼”传闻。   他走到专属的储物柜前,若有所感地扭过头。   他可能真的撞鬼了。   黑暗中伫立了一个人,只能映出断断续续的微弱轮廓,除了鼻梁、下颌线以外,其他地方像被浓郁如潮水般的空气吞噬了。   湿漉漉的潮冷气息。   南序停下解开扣子的手,侧过脸:“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说着走向门口。   门口那位在南序向他走来时,呼吸不变。   在南序直直再迎上了些许偏差的角度时,平稳的呼吸起伏仿佛被什么绊住,不过很快又被刻意控制了回去。   南序只是伸出手,在墙壁上摸索,指尖掠过墙面,精确触到了凸起的开关。   电路开合的讯息通过按下开关的响声呈现。   灯光亮起,一瞬间有些刺眼。   南序头也不回地往回走,继续先前摸黑未完成的行动,脱下了实验服,换上衣柜里更厚一点的保暖外套。   门口的温斐目睹着南序的一举一动,语气舒缓:“本来想吓你来着,可惜了,刚走近一点就被发现了。”   南序的听觉上辈子就练出来了,很灵敏,在黑暗中这种特性更被放大,对方走动了几步他就发现了。   只是意料之外的,没猜到那个人是温斐。   根据常理判断,希里斯出现在这里的可能性比温斐大多了。   三年级的学生基本都在实习。   皇室内部沾亲带故的成员保持着政治中立,但并不意味着完全避讳政治。   新闻署发言人这样站在灯光下,充当着官方喉舌的角色,温斐早早预定了这个职务。   所以南序在执行署时,偶尔会碰见来送文件,或者跟随新闻署署长来交流的温斐,这样的偶遇勉强算得上情有可原。   他和温斐自上一回教堂简短的对话之后,再也没有什么交流。   短暂在执行署同处于一个空间之下时,温斐似乎忘记了曾经在教堂外与南序沟通时的狼狈,与南序自然地打过招呼,没收到回音,依旧不急不躁,在官员身旁自若地交流,临走前再礼貌同南序道别。   仿佛回到了最初温文尔雅、点到即止的表现。   但今天在研究所,竟然又撞见了温斐,不声不响地冒出来,配合天气的渲染,像什么鬼片的拍摄画面。   要么温斐也一样,同时兼顾了两份实习。   温斐诚实地说:“不找借口了,动用了点关系进来的,就是来看看你。”   当借口、伪装只会得到不回头的结果,不如换一种方式。   南序仍站在储物柜前,不紧不慢地叠着实验服。   没得到回应,温斐并不气馁,他对于南序的冷淡早有预料。   等南序把柜内散乱的小物件认真归类整理完,锁上柜门,   温斐站在门口,姿态似乎挺放松,却刚好把整个房间唯一的出口严严实实地挡住,直接、露骨地回望南序的注视。   门被堵住了。   堵门的演员演都不想演了。   南序转过身,淡淡扫过门口的那一位。   温斐终于如愿得到了南序停留了更长一些时间的打量。 第65章 共犯   南序的神色克制, 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几分探究。   他很久之前接触的人不太多,有交集的人大多单刀直入、就算是个恶人,也坏得明晃晃的。   温斐这样卸下伪装以后暗戳戳的阴湿感, 比较少见。   没怎么见过的东西, 就会一定程度上激发南序的好奇心。   所以他多停留了一会儿。   观察。   南序在观察他。   这个认知辅以南序的目光使得温斐心中泛滥着酥麻的感觉。   刚返校时刻意远离了南序,不让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有南序的身影,的确是个有效的方法,他似乎成功控制,回到初入诺伊斯的状态。   就仿佛人体具有抗药性一般,随着时间的日积月累, 甚至来说,堪堪不过一周多的时间而已, 刻意压抑的感情再度卷土重来。   只要远远看上一眼, 缓解身体中的渴意,就一定可以再次抽离。   实习期来临, 他费了些周折知道了南序正在执行署, 借着送文件的借口前往。   在他的默认印象中,南序并不适合执行署。   清冷、隔绝、井然有序、不容污秽沾染。   可执行署过于血腥、暴力,毫无美感可言。   那一天, 执行署正好结束了两天两夜的行动, 押解着抓捕的罪犯。   满身疲惫、狼狈的队伍在走廊同他相对而行, 经过了他。   难以接受的粗糙,一想到南序也会这样, 他就产生了难以言喻的矛盾感。   或许见到这样的南序, 他就能因为不符合自己框定的标准,而更好克制好对南序的渴求。   在队伍中的南序,一眼就很好认出。   伴随队伍路过, 带着走廊另一头过来的光晕,脸上的灰尘和血痕无比刺眼,还有一身浓重的血腥味。   衣襟微微凌乱,尘土的污痕蹭在颧骨的皮肤上,洁净一尘不染的手上蜿蜒着别人的血渍。   血液尚未干涸,顺着指尖滴了几滴落在了地上。   全然颠覆他对南序的印象,完全不符合他恒定的审美。   新闻署的官员笑着朝对面打招呼,得到了不冷不热的回应,仍维持笑意,等人呼啦啦走光,才暗骂执行署的人眼高于顶。   官员知道温斐一直以来对于整洁和优雅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转身希望得到温斐的共鸣。   温斐似乎在发愣,随后缓慢弯了腰。   用指尖擦拭了白色瓷砖上从对方指尖落下的那滴血。   瓷砖的反光里,他见到倒塌重组的进一步沉沦,就像此刻他在南序眼中见到的自己。   温斐说:“还记得你演绎过的那出戏剧吗?《仲夏夜之梦》。”   “里面有一种花汁,滴在人的眼睛里,会让那个人爱上醒来第一眼看见的那个人,说不定哪一天,真的能研发出这种药,我一定会用到你身上。”   南序淡定地听完,一脚将温斐踹倒在地。   这段时间在执行署的熏陶下,他行事越来越直接。   “想这么做的人很多,你不一定能排得上号。”   温斐吃痛地沉吟一声,捂住肋骨的位置,发觉南序的抽离,暗恼刚才的话惹得南序不高兴。   他仰头,语气有着隐隐的哀求:“南序,我可以把荣誉、地位……”   当初他唯一得到好脸色,就是他教南序拉丁文时,回想起来,是学院中最和谐的时候。   给予南序帮助,分享财富、权力、利益 ,一个以权势为中心的人产生了毫不犹豫献上一切的念头。   他低下那颗傲慢的头颅,把所有的砝码摆在明面上,求得天平稍微向自己倾斜。   南序无动于衷,笑了起来,还是那句话:   “想这么做的人也很多,你可能排不上队。”   受席卷的风暴影响,连日断断续续的暴雨、阴雨、细雨等等各种雨轮番上阵,像要把一年的雨量kpi完成。   那些实验室里本就备受产出ddl折磨、喜欢怪天怪地怪空气的学长学姐们,在天气的影响下,气氛更无比的凄风苦雨。   他们甚至幻听了楼上没有人、没有实验室的楼层偶尔有非常细微的响动。   简而言之,学疯了。   每当这个时候,他们就会庆幸,幸好南序在他们实验室。   灰蒙蒙底色下,通透如硬玉一般的人。   每当心情烦躁时——   看一眼,神清气爽。   看两眼,药到病除。   看三眼,长生不老!   年纪稍长一些,就会比南序的同龄人脸皮更厚,被南序发现了,也不避讳,直接“嘿嘿”两声,捧着脸,当作向日葵的花托。   受到向日葵的感召,风暴的威力在原地打转几天后慢慢消解,特区总算迎来了接下来很多天的晴朗。   研究所的管制不如执行署严苛,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某些人可趁之机。   从另一个角度看,南序也相对有了实验室以外可支配的时间和可拓展的空间。   一个周期的小阶段刚好结束,南序刷了卡,走出了那栋纯白建筑。   特区寸金寸土,科研城后来才建起来,地处远郊,远离中心城区的喧嚣,远处群山起伏,踩在脚下的土地则是一大片平原。   平坦的土地一向很有投资价值,这几年随着城市中心外扩以及科研城的人群聚集效应,渐渐兴起了高尔夫场、马场、赛车场等等娱乐设施。   “变化也太大了。”阿诺德发出了物是人非的感叹。   “您多久没有走出诺伊斯了?”谢倾淡淡回道。   当然会感觉变化大。   谢倾的语气冷静、平铺直叙,不带一丝一毫的嘲讽意味,可落在阿诺德耳朵里,就是非常的不顺耳,特别不爽。   他张嘴要放嘲讽技能,视野里出现了不紧不慢向他们走来的身影。   他迅速调整好表情:“来啦?”   南序观察阿诺德的神情:“感觉怎么样?”   阿诺德躲在自己的小世界已经很多很多年,自遇见南序以后,缩起来的龟壳有了隐隐开裂的迹象。   每一次裂开一条缝隙的原因,都在于南序出远门。   不要小看一位留守老人见不到晚辈生出的怨念。   怨念足够强大时,汇聚起来,成就了不竭的动力。   阿诺德回到老本行,别上曾经熠熠的肩章,重返军部。   年纪大,但余威仍在,军部既要给一位军人应当拥有的荣誉,同时也怕阿诺德的笔杆子和好骂的那张嘴重出江湖,在媒体上批判抹黑他们,于是火速给阿诺德安排了训练官的职务。   总之,老年人就业之路走得无比顺畅且一片光明。   “还可以啦。”阿诺德扬起笑,又谨慎地收敛几分,有意卖卖惨,企图赢得关心,“在适应的阶段,那些小年轻嫌弃我老了……”   谢倾冷眼旁观。   如果他没有在阿诺德手下被折磨的话。   不清楚谢倾到底是恰好被分到了阿诺德的手下,还是阿诺德主动把他划到了他的麾下,总之谢倾这段时间在军部没少吃苦头。   阿诺德有着多年较为丰富的折磨学生的小巧思,再加上看穿谢倾对南序的心思,下起手来毫不手软。   阿诺德边卖惨边用眼睛斜着谢倾,威胁谢倾不可以拆穿他。   谢倾只是全心全意地望着南序,在南序走进时,柔下声音:“南长官好。”   南长官随意地回了个礼。   谢倾憋住笑。   南长官这个敬礼实在太不标准,手没伸直。   像给自己比了个猫耳朵。   说到“长官”,阿诺德就有些怨言。   他和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一样。   南序怎么可以去恶犬老巢呢?   但他手边有个现成的参照物,故而接受度比别人高了很多。   想当年,格洛里也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狂犬,现在就只知道吃饭遛弯想南序,变成一只陪伴留守老人的留守大狗。   果不其然,他暗暗打听着执行署的动向。   听说那些人对南序的称呼从“那个实习生”变成了“小南长官”以后———   他知道,得了,不用担心了。   但令阿诺德怨气最重的节点在于,南序去了执行署后,竟然十天半个月不着小屋。   见到真人,阿诺德幽幽感叹:“实习了就忘了我们了。”   阿诺德这个“我们”当然不包括谢某,只包括了自己和格洛里。   南序正在给格洛里顺毛,听到之后,手上的动作顿住,瞬间得到狗狗撒娇的一拱,示意他赶紧继续摸。   “没忘。”   不是忘了,恰恰是记挂着他们。   怕一回去,暴露了太多。   怕阿诺德发现他熬了几个通宵,怕格洛里发现他的身上有别的狗的味道。   隔壁警署的警犬品种丰富多样,会蹲到南序脚边,等南序摸摸它们才肯让路,实在难以拒绝。   但是狗鼻子灵敏,自家的肯定能闻到别的狗味闹变扭,而阿诺德特别在意他的作息,肯定忍不住叨叨。   一人一狗,实在有些难以招架。   逃避可耻但有效。   小南长官逃了。   在“忘不忘”这个问题上纠缠太久很容易穿帮露馅。   谢倾开口,替南序解围,换了个话题:“我已经和研究所打过招呼,之后管控得会更严,不会有任何外来人员进入。”   前几天下雨,阿诺德关心南序有没有带伞,顺带关心了南序换过场地的生活进展如何。   南序像记录实验数据一般,完完整整、一板一眼地把自己的活动轨迹报了出来,听得阿诺德心软。   结果南序最后轻描淡写又抛出一句,当作趣事分享:“撞鬼,已经解决了。”   给阿诺德听的一口气差点没有提上来。   连忙追问之下,才明白此鬼非彼鬼。   阿诺德嗓门大,一着急,声音不免提高,再一回头,谢倾面无表情地站到了他的身边,蒙了一层阴郁。   听到了,也没掩饰,在阿诺德目光里动也不动。   双方交换眼神,无须多言。   阿诺德的眼睛比在训练之时更锋利,无声剖析谢倾又有多少可信度。   谢倾如雕像般自若地任他打量。   阿诺德没制止。   说起来,谢倾是第一次在南序面前提起谢家。   谢家的产业未涉及医疗,但谢倾的母亲身体不好,谢倾的父亲当初为了减少妻子的痛苦,不务正业,投资了科研城,期望可以研发出更对症的药物。   以谢倾父亲的性格,面上说着投资,实际上为了爱人的健康,当时必然掌控得滴水不漏。后来爱人离世,他才松懈了对这方面的关注。   谢倾向他的父亲提出这个请求时,他的父亲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很久,长时间审视着,终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如同叹息一般的哼笑,答应了。   这个请求背后,除了科研城以外,或许还有些关于未来、关于家庭之间的交涉,谢倾保留不提。   听见这个结果,阿诺德质疑:“有多严,闲杂人等,也包括你吗?”   谢倾冷淡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当然。”   他随时把自己放在可以被南序排除的范围之内,没有例外。   阿诺德不说话了。   在心里哼了两声,决定减少谢倾训练量的百分之一,作为勉强满意对方的回答的表态。   “这还差不多,行,回归正题,来了就开始吧。”阿诺德拍拍手掌,下意识摸了摸胸前挂着的口哨。   摸了个空。   好天气、好心情,除了要晒太阳,还有一项重大的任务要去完成。   南序要学车。   联邦规定十六岁就可以考取驾照,一到十六岁,那些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同学们就迫不及待地摸上了家里车辆的方向盘。   诺伊斯也有专门的赛车俱乐部。   如果不做出限制,那群翻了天的学生必定会在校内飙车,学校在规划时特意釜底抽薪,不设计车道和场地。   因此,南序在校内,不怎么能接触到车。   后来来了执行署。   生死时速、绝路狂飙。   南序心里永远藏着的对于刺激跃跃欲试的危险因子,被那些长官们勾了起来。   正巧,这段时间,在实验室作息规律、生活安定,有闲功夫练练手。   阿诺德积极主动承担起这个教学任务。   至于谢倾为什么会出现?   阿诺德肯定不同意谢倾和他一起,但谢倾抓住事情的核心和本质永远是南序,径直问过南序。   没问可不可以来?   问的是,需不需要替南序打掩护,在老人和狗察觉不对劲时帮忙遮盖一番。   定位很明确。   南长官的,共犯。   ……   学车的第一步,是先拥有一辆练习用的车。   阿诺德深感责任重大,逛遍了市面上所有的车子,每天在孜孜不倦地发送给南序,问他喜欢哪一辆,或者不然全部都包下来?   南序无奈提醒他,随意用一台二手车就够了。   阿诺德把那些车子统统加入购买清单,并打算以后亲自给南序设计一台全联邦最炫最拉风的,再精心挑选了个二手车,发挥工程师的作用进行改造。   一台墨绿的、重新上漆、设备拉满的二手车横在中央。   讲解指示灯、打方向盘,阿诺德坚信实践就是最好的教学,叭叭两句,就让南序坐在驾驶位上。   引擎启动声。   挡风玻璃前,一条笔直、平滑的大道,远眺而去,仿佛连接到了天际。   路边除了高耸的树木,还栽种了簇簇小花,星星点点,轻盈温柔。   如此美好,阿诺德却如此暴躁。   因为南序的车技。   一卡一卡,像个故障的小机器人。   也许是第一次接触,特别生涩。   方向盘握得很紧,经常开几步“嗖”得冲刺出去,之后意识到不对,再猛踩刹车。   阿诺德语重心长教导道:“南序,这条路比我的人生还要顺畅,放心大胆地踩油门,der一下就能出去了!”   “好的。”   南序应下。   大约过了几分钟,谢倾淡定地提前伸手抓住了车顶的扶手,果然,他对车辆的急促停滞做出了准确的预判。   南长官本领特别大,把开一辆普通的小轿车,都能开成过山车。   阿诺德跟军营那些学员们吹胡子瞪眼惯了,谁要是做得不行,他就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接上手。   可他不可能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南序。   他饱含耐心。   他开始深呼吸。   他的额头攒出了“忍”字。   坐在这辆南序掌舵的车上,无论加速或停止,他总难以预测,但每个瞬间他都会心跳加速。   在车轮与地面再次发出摩擦声以后,阿诺德伸回探向窗外渴望自由的头颅,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比狗毛还要凌乱:   “我下车抽根……”   忘了,他的烟瘾已经戒了。   南序的目光扫了过来。   他马上翻兜自证清白:“我抽根棒棒糖!这周的控糖摄入指标我还没用完呢。”   南序目光飘走了。   阿诺德感觉被拿捏得死死的,悻悻摸了下鼻子,转而妄图拿捏谢倾。   他对格洛里说:“看好某人哈,危险分子。”   见识过在军营的谢倾,再打量南序身边全然无害的谢倾,只会升起更深的防备。   格洛里“汪呜”一声。   阿诺德转念一想:“不行,你也跟我下车。”   不可以放任危险分子和南序一车。   既然如此,不如大家全下来,一起吹吹风。   南序拒绝了,温和地说:”我自己再试试。”   他不沮丧,也不急躁。   纵观过往的学习史,他学什么似乎都这样。   开头不顺利,犯错、跌倒、波折、坚持,向上迈过一级级的台阶。   阿诺德思索确实如此,南序现在这状态简直在复刻当初学枪的过程,不如让南序大胆地摸索。   谢倾解开安全带,手扶在车门上,目光深邃,回望南序的侧脸,似乎在确认什么。   “走了。”阿诺德催促。   南序单手撑在黑色方向盘上,托着腮,朝他们挥挥手,是道别,也是赶他们走。   和实验室里看他的托腮“向日葵”师兄师姐们学来的小动作。   ……   “你刚才脾气太急了。”谢倾对阿诺德说。改口用“你”,而非更有礼貌的“您”。   他们不远不近地缀在车后。   阿诺德注意到刚才反应不合适,没跟谢倾计较,脸上闪过懊悔:“我知道,我不适合教人,一会儿上车我一定一个字都不说。对了,他没生气吧?”   论对南序情绪的把控,阿诺德认为,比起自己判断,谢倾的判断可能更接近正确答案。   “他没有生气。”谢倾的目光始终跟随着那台外表有点小磕碰、小划痕的二手车,“但是……”   他眉宇、唇角的弧度不怎么轻松。   阿诺德疑惑地望去。   那台二手车哐当哐当地开出了好一段路程,又停在路中央。   谢倾快步过去,越走越快,用力敲响车窗。   车窗摇下来,露出南序茫然的脸:“怎……”   谢倾探进窗里,压在窗沿,一手按住方向盘,一手握住南序的肩膀。   骤然炙热的温度,被桎梏住了、乍一瞬间无法躲避。   南序下意识一巴掌拍到谢倾的手臂上。   很重的力道。   “啪”得一声脆响。   谢倾紧紧锁定在南序的脸,着急地问:“不舒服吗?害怕?”   南序愣住了。   有点。   人的记忆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喜欢联想,还特别喜欢联想不好的、负面的暗示。   他的脑海不受控制地忽然想起,上辈子出过车祸。   在执行署极限的生死时速,肾上腺激素狂飙时,彻底忘记了这茬,轮到自己掌控时,偶尔恍惚了下,难免有些束手束脚的。   南序在校医院那儿掌握了丰富的心理知识,估摸了下,摸准自己可以克服,不过需要反复练习。   刚才在慢慢把握那个度,试探在慢慢拉长可以开出的距离。   结果开猛了,刹得也太猛,人有点晕。   没想到谢倾竟然发现了。   “怎么知道的?”南序没有否认。   谢倾渐渐恢复冷静,松开握着南序的手,低声说了句“抱歉”,探回身体:“直觉。”   该怎么描述,才可以把南序微微蹙起的眉头、多眨了两次的睫毛频次、更用力而显现的手背青色血管的形状、失去一点点血色的嘴唇等等总结出来呢,只能用两个字概括了。   被谢倾与众不同的反应惊讶了瞬间,反而使得南序抽离了情绪,缓过神来,能思考点别的内容。   比如善后事宜。   南序双手扒住了车窗檐,抬头,眼睛弧度上翘:“你别告诉阿诺德。”   他清楚自己的底线,每一次都踩着边缘一点点试探,需要花费时间去调试与摸索。   可阿诺德那个把恨不得把人当眼珠子捧起来的性格,指不定就矫枉过正,不要南序碰车,找人给南序当一辈子的司机。   阿诺德已经察觉到不对赶过来了。   谢倾显然不想答应。   南序把脸搁在窗檐的手上,更扬起一点脸,朝他眨了眨眼。   谢倾滚了下喉结。   共犯。   阿诺德十分狐疑,在南序身上停留了很久,平行移动到了谢倾的身上。   感觉不对劲。   他腿微跛,跑不快,一瘸一拐过来时,远远瞧见谢倾对南序说了什么,过一会儿,南序下车,两个人绕到车后、交流了什么,同时扭头转向他们。   南序说刚才车子没动,以为车抛锚了。但检查了下,应该没事,是他不熟悉操作。   谢倾点头。   真的吗?   阿诺德还觉得哪里怪怪的。   可两个人表情完美无瑕,他挑不出什么毛病。   “为什么坐在驾驶位的人换成了谢倾?”阿诺德询问。   “我让他开的,叫他给我做个示范,流畅地开车到底怎么个开法?多看看我就会开了。”南序透过车内后视镜向阿诺德解释。   “这样吗?”阿诺德说他上也行,考虑到本人的开车风格过于粗犷,不像谢倾稳得没有丝毫颠簸,把话又咽了回去。   车子开得阿诺德想睡觉。   奈何身边的格洛里很少出门,狗生迎来第一片旷野,兴奋地快把整个身体甩出去了,仰头发出试图模仿狼嚎的一串狗叫。   车上的人拿它没办法,只好停车。   阿诺德打算带格洛里放风,顺道醒醒神。   他故技重施,要把谢倾给喊下来,犹豫几秒,认为谢倾当老师确有可取之处,把嘴巴给闭上。   罢了,就一小会儿车程,发生不了什么。   “还不舒服吗?”   阿诺德离开后,车子里静静的,谢倾出了声。   南序摇头:“没事了。看路,别看我。”   两人一狗眼睛盯着呢,南序不会在这里嘴硬。   谢倾分辨南序脸上渐渐恢复的血色,把目光投回正前方。   车开得很稳,仿佛在平地上一般。   南序偏过头,正如向阿诺德所述,他很擅长通过观察和模仿,内化成自己的东西。   谢倾侧脸线条挺括,在长时间的注视下,慢慢有了几分不自然。   他抬手触到车内音响的旋转按钮,温柔清晰的古典乐震颤如琴弦在拨动。   “你喜欢听什么?储物格里有几张唱片,阿诺德改造了播放槽,你可以试试。”   南序垂头,在储物格里果然摸出了唱片,挑挑拣拣选出一张喜欢的,唱片空转几圈,音乐流淌而出。   蓝调的乐曲,玫瑰金的天际,粉紫色不知名的小花、墨绿色的车,河流似的,一切色彩在路上无限延伸。   抚平绷紧的心绪,享受此时此刻的放松。   “你受伤了?”南序忽然问。   他很敏感血腥气味。   谢倾车窗用手按住他时,出于警觉,他没有收力,回击的力道很大。   联想谢倾的实习在军方,比起实习,更像去演练,可能有伤,估计刚才打的那一下刚才绷开了点。   “和你没关系,也不疼。”谢倾回道。   他侧过些许角度,让余光更多地纳入身边的人,顿了一秒,补充说:   “要不是不信,那就再打我一下。”   谢倾说出这话时,眼里灰蒙蒙的蓝仿佛被点亮了,竟然有些期待。   ?   南序不太理解这个要求。   但他微倾身,安全带的弧度拉长,凑了过去。   想看清谢倾的深色衬衫上有没有血渍渗出。   黑发贴着南序白皙的脖颈,鼻尖嗅到了淡淡好闻的气息。   温热、柔软的呼吸喷洒在谢倾的皮肤上,隔着衬衫,抵挡不了酥酥麻麻的痒意。   南序的指尖很轻地触碰了下。   如同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布料下的伤口痒了起来。   还有更多的蝴蝶在身体中翩飞。   咚。   车辆猛得一震,安全带紧紧勒住人的肩膀狠狠弹回座椅。   很稳的车撞树了。   谢倾像被定住了。   世界宕机。   啪嗒。   南序忍无可忍地抽了下谢倾的手背。 第66章 十三层   “有没有事?”谢倾第一时间向南序的方向倾身而去, 语气急切。   这幅模样,南序反而不好多说什么了。   不过刚才猛烈的撞击确确实实令他的心空了一拍,他并不打算客套地回“没事”。   南序不说话。   谢倾提起的心无法放下, 更拉近了距离, 眼睫一眨不眨。   南序的呼吸、嘴唇弧度、眨眼频率……   他的声音低沉而微哑,不太确定:“南序?”   南序似乎、应该、也许没有被吓到。   如果他的判断没有失误的话。   没有风,唱片还在旋转,呼吸的气息如同落云一般交叠在一起,影子把南序笼在其中。   谢倾在南序隐隐有了笑、善睐有光的眼里,眼底的光也柔和下来, 很轻地再次追问,比先前的不确定又多了几分确认:“没事?”   南序点点头, 脸上的笑意稍纵即逝地加深几分:“可你要有事了。”   阿诺德在用力拍着车窗, 力道之大,车窗玻璃都在震动。   幸好车外看不见车里的场景。   谢倾想。   阿诺德的愤怒在车门没打开前是薛定谔的愤怒。   如果驾驶座的人是南序, 他的愤怒就会坍缩成后怕、担忧。   如果撞树的人是谢倾, 他的愤怒就成了确定状态。   所以阿诺德发现从驾驶位上下来的不是南序而是谢倾以后————   好嘛,直接开火!   “你怎么开的车?闭着眼睛开也不会撞到树上吧,眼睛不要可以直接捐了。南序还在车上, 他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阿诺德的怒火快要把四周的空气滚烫得灼热, 持续不断朝着谢倾输出。   格洛里吓得依偎在南序的脚边。   南序安抚阿诺德:“你别生气。”   阿诺德更气了:“你还护着他?”   南序无辜道:“我没有, 我刚才还揍他了。”   低头的谢倾看向泛红的手背,把肩膀和背脊压得更低, 看了那道印记一会儿, 轻缓地把它掩在袖子下。   过了几秒钟,抬起手,继续盯着那道印记。   说实话, 对待阿诺德的火气,谢倾比南序想象中有经验得多。   他在阿诺德手下时被吼习惯了,当下听一听就好。只不过后续处理起来比较麻烦,阿诺德可能会更严苛地训练他。   伤痛是小事儿,但有个更严峻的问题,训练量太多,占据太长时间,他就没办法悄悄跑出去,到南序的楼下。   还是得再挽救一下。   掐着阿诺德爆发的情绪过了临界点,谢倾正要再次道歉。   可阿诺德在碰到和南序有关的事情时,智商和情商比较在线,所以阿诺德冷静了下来,问谢倾:   “你为什么会撞到树上?”   这么低级的错误,不可能发生在谢倾的身上。   阿诺德发现了或许更值得愤怒的点。   “刚才车上发生了什么?”他的眼瞳在南序和谢倾之间移转。   格洛里贴南序贴得更紧了。   不等南序说话,始作俑者谢倾仅仅停顿了一秒钟,会迅速作出判断,率先垂头:“对不起,身上突然有点疼,没把稳方向盘。”   很奇怪的是,阿诺德审视谢倾很久,重重哼了一声,竟然接受了这个原因。   轮到南序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流转。   阿诺德特意不看南序,只宣布剥夺了谢倾当司机的权力:“你们都下车,关键时刻还得靠我。”   他上前收拾着残局。   老头子没那么不近人情。   谢倾的情况他相对了解。谢家从政的根基深厚,之前没怎么往军方发展,所以在那里,谢倾反而容易成为靶子和眼中钉。他唯一认可谢倾的就是,对方真的就靠自己,对自己够狠,高强度训练没松懈过,喊疼也正常。   所以他理解,但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   把这些告诉南序,万一谢倾借此在南序面前又卖惨怎么办?   谢倾退开一步,惋惜地叹了声气。   “还练吗?”阿诺德检查完整车,确定只有外观上的损毁,其他零部件没什么问题,转头问南序要不要继续。   南序点头。   现在,一个脾气过于暴躁,一个由于伤病被剥夺上路资格,一个存在物种隔阂,在场的没有一位具有教学资格。   谁来接手光荣的、宝贵的、充当南序老师的机会呢。   执行署自告奋勇要承担起这个工作。   虽然人出了执行署,但联系不可以断,   他们把南序拉进了群聊中,得知南序要学车后欢欣雀跃,迅速和南序约了时间。   南序倒无所谓,但那群长官通常很忙,卡尔长官也极大可能不同意。   结果对面教育南序同学,能回复你短信的人在抓犯人的时候都能回复,忙算什么,时间是海绵里的水,挤挤就能出来,更何况卡尔长官毫不犹豫同意了。   于是科研城附近最近时常能见到一道风景线。   几台黑色的车辆像护卫般前后左右给一台车头微微凹陷的墨绿色车子,把南序给带回研究所。   外观有些与众不同,值得其他人多一份的关注。   步行走进大门的许凛,同车上下来的南序调侃道:“怎么你每次来到研究所都显得这么与众不同?”   南序也微笑起来:“正巧都被您撞见了。”   他们一起步入实验室。   择日不如撞日,许凛决定检查南序这段时间的成果。   师兄师姐们发现南序回来时正要抬手打招呼,发现许凛教授的身影立马僵在半空中,转而微微鞠躬向许凛问好。   听闻南序要被许教授拷问之后更充满无限同情。   许凛教授一向宽容温和,可改变不了他要以导师身份追问南序时的恐怖。   熟悉的咖啡香气。   发现南序压根用不着咖啡这个玩意儿,许凛就自顾自、安闲地给自己磨了杯咖啡。   “坐。”   他在南序只递过来一份报告时,诧异地扬了扬眉毛。   要知道,南序在此前保持“特别能肝”的效率产出量十分可观,怎么到了研究所,反而内容变少了。   他耐着性子,不着急于出声,仔细阅读完。   原来从“多”转向了“精”,对问题的把控更深入,不再东拉西扯那些有的没的。   许凛的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进步很快,怎么做到的?”   南序说:“师兄师姐点拨得好。”   许凛无法接受南序的解释:“除了他们,应该还有其他的东西在发挥作用。”   虽说他当时引诱南序前来时用的理由是,研究所的前辈很多,可以互相交流。   但实际上,每个人的研究重心不同,且时间精力有限,给予的帮助也有限,这意味着手上这份东西基本算得上由南序独立完成。   其实真正的原因在于南序在执行署也没落下读相关论文,相当于又多研究了一个多月。   密密麻麻、头昏脑涨的卷宗,记载了联邦新型镇痛佐剂。   那群确实算得上有“才华”却没有走在正途上的犯罪分子展现出令人赞叹的创新能力,可惜触碰到了药品安全的边界。   南序不会有什么惋惜天才走向堕落的惋惜,只会在参与追捕多踩他们几脚。   但不得不说,见识到卷宗上那些随便改变点神经镇痛佐剂的一点配方成分、几串基因组序列,就放大了药品的效用,呈现不同的毒性反应的药物记载,一定程度上给了南序启发。   触类旁通,打通了基础,突然就串联起来了。   只不过南序签了保密协议,没有办法多说,就随口胡诹道:   “研究所风水好。”   考虑到在科学家面前讨论神秘学力量或许不太合适,南序眨过眼睫,改口道:“研究所对我产生了环境心理学效果。”   许凛失笑,点到即止,他在某些方面很有眼色,懂得不去过分深究:“你付出的精力没有白费,恭喜你。”   南序不心虚地接受了这份恭喜。   研究所的强度没有那么累,只是相对于执行署而言的。真正要比较起来,在研究所死去的脑细胞,或许会比执行署要多得多。但一层层剥开问题、触及到最深本质的感觉令南序感到沉迷,得到许凛的肯定,他心情不错。   聊完学业聊生活。   许凛挺喜欢和南序聊天,尽管对面这位同学能给的回应有限,偶尔简短地“嗯”一声,却莫名令人有多说几句的欲望。   一个令很多人停驻的人。   许凛在心中给了南序这个评价,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   “接下来我都在办公室,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前段时间忙着应付希里斯,所以你找不见我……哦,对了,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你接下来可能会遇到希里斯。”   有许凛在的地方,出现希里斯这名患者并不意外。   南序淡然点头,表达自己了解了情况。   许凛的目光有了掩饰好的探究。   他见证过的几次南序和希里斯的接触,全部给他留了下了很深的印象。   研究者的好奇心体现在方方面面。   他的这位患者对南序究竟抱着什么样的感情。   他很好奇。   说爱吗?肯定算不上。   在他看来,一个不懂得爱的疯子,永远用不到这个词汇。   他初步判定为——   以病态为基础,在感兴趣的同时,还有适当的容忍,适当的清醒,与适当的沉沦。   这样的情感放在其他人身上或许稀松平常,可出现在希里斯身上,已经称得上天方夜谭一般的难得。   换做南序某位口无遮拦、热爱八卦、没脸没皮的齐姓老师,一定会拉着南序不放,深入探索剖析希里斯的人格构成。   但南序面前的是很有老师风度和气质的许凛。   许凛的指尖无意识沿着咖啡杯的边缘滑动一下,不准备拓展这个话题。   可是南序却忽然认真地问:“老师,你当希里斯的医生,是因为他的病吗?”   聊天时难免会产生视线交汇,在某个瞬间,师生之间的目光突然在交错时静止了。   许凛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南序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几秒钟后诚实地承认:“是的,我主攻基因、神经科学,他的病情我很感兴趣,所以一年前我当了他的医生。”   “他的情况很特殊不是吗?无论在研究还是临床上,无论是先天遗传还是后天的病理。”   许凛以耐心、平淡的口吻提起这位病患。   “怎么发现的?”许凛问,不用南序回答,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我给你的临床数据。”   南序没反驳。   “总之你要小心一些希里斯,我没办法时时刻刻在你身边,帮你约束他。”许凛多了几分语重心长,他还记得之前南序把希里斯推到他身边叫他管好希里斯的操作,不清楚希里斯是否对此耿耿于怀。   ……   当然介意。   “好久不见。”   一道阴郁的声音。   研究所不仅有实验室,还有许多其他可以刷新出南序的场所。   南序正坐在休憩区的岛台边。   下午茶时间。   无论在执行署还是研究所,两者存在南辕北辙的差别,却唯有一点共同之处——有空闲,就会享受下午茶,放空大脑片刻。   南序以前没有这个习惯,但在最近受身边人影响以后,也有了这个习惯。   希里斯占据了岛台边、南序右手旁的一个位置。   南序咬了一口饼干,手边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面前还有一份报告。   要是其他人见到了一定会哀叹着告诉南序,下午茶是用来休息的,不是用来在休息环境工作的。   纵然没下雨,特区的秋天已然将温度计的刻度拉低了好几分,午后的太阳光像是黄油蜂蜜,把触及到的事物都刷上了一层淡金色。   南序又在运用“半天饼干毫发无伤”的吃法对付饼干,悠哉悠哉的,仿佛时间也慢了下来。   希里斯在放缓下来的节奏里,数了数,自己很久没见到南序了。   上次有接触,还在南序出校实习之时,他被南序忽悠到了许凛那儿。   紧接着南序进了执行署,除了执行署的人,谁都见不到。   公共空间,岛台上放了个盘子,里面装满着小零食。   希里斯挑拣着,找到一个和南序手上一模一样的抹茶饼干,撕开包装袋,点评道:“不够甜。”   南序看了希里斯一眼。   因为希里斯的状态很平稳,再加上真的许久未见,记忆稍一疏漏,就极有可能忘记他从前动荡混乱、宛若袭经风暴的情况。   希里斯在南序转头望来时,瞬间接住了那道目光,扬起嘴角。   南序默默瞧瞧窗外的太阳。   在东边,没在西边。   南序又咬了一小口饼干,把注意力移转回报告之上。   没得到理会或者回应,希里斯并没有表现得像之前那样咄咄逼人,只坐在那儿,他似乎不知什么时候对饼干有了挺大的兴趣,拆开包装袋安静地把饼干放进嘴里。   “南序。”   实验室的师姐来找南序,发现南序身边那个金发碧眼的陌生面孔时,脚步一顿。   对面那位姿态随意、不受拘束的模样,实在不像是一个会出现在研究所里的形象。   可这段时间几大研究所戒严,外来人员不得入内,对方是怎么进来的?   “你好,我叫希里斯。”   希里斯发现她的迟疑,竟然先出了声。   师姐控制住往后退一步的冲动,连忙回“你好”。   看上去似乎对方和南序认识。   由于师姐无条件相信南序,她有点防备心但不多,心里的疑惑一闪而过,没有追问,接着继续要来找南序的目的。   她坐到南序的另一边,把手里的精致盒子笑眯眯地推到南序面前:“给你带了点饼干,我自己烤的,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这位师姐排解科研压力的方式之一就是烘焙,悲伤的时候来点甜品安慰犒劳自己,南序来了之后,她顾不得悲伤,每天心花怒放,没必要通过做小饼干释放压力,差点忘记自己的烘焙技能。   这两天突然想起来,这么好的投喂机会,她可不能错过。   “谢谢。”南序收下。   “我才要谢谢你!”师姐回道,“前段时间研究所好吓人,谢谢你啦。”   “吓人?发生什么了?”希里斯插了一句,加入对话。   师姐没多想,刚好顺着往下说:“前段时间不是下雨嘛,研究所特别瘆人,我胆子小,要去取标本试剂,十三层太暗了,经过走廊还听见了响动。可是那一层明明没有人在办公,当时我怀疑我肯定是撞鬼了。后来,南序发现我不对劲,就帮我代取了好几次。”   最重要的是。   南序什么都没说,非常顺手地就把她要的东西放在她的桌子上。   师姐说着说着就捧起脸,又成了朵感动想哭的向日葵:“好在天晴了,我后来再也没听见那些声音,估计是我那会儿精神紧张幻听了吧。”   希里斯若有所思,瞥过南序。   南序正在拆开盒子。   刚刚出炉不久的饼干甜香浓郁,边缘焦糖色、内里金黄。   “你是南序的朋友吗?”师姐还是没忍住,询问希里斯的身份。   正在端详着选择饼干的南序,希里斯因为这个意料不到的描述愣了下。   “朋友?”他笑着复述这两个字,嘴角的弧度令师姐感觉到几分危险。   似乎认为这个词语很荒谬。   他语气平淡地否认:“不是。” 第67章 山道   不是?   师姐瞬间收回和蔼可亲的笑容, 以及要递出去分享的小饼干。   没有“南序朋友”这个前缀称呼,你算哪块小饼干?   当然,她只敢在心里说这话。   联邦这样的发色和瞳孔很少见, 结合对方一身显贵的气质, 热衷于混迹在八卦论坛的师姐默默猜测出了对方的家族和身份。   希里斯注意到她迟疑的动作,不在意地忽略了。把问题又问了南序一遍:“南序,你说我们应该是什么关系?”   他思索片刻,发现竟然难以用一个准确的词语定义:“仇人?”   南序眉也不抬:“别太给自己脸了。”   希里斯疑惑了会儿,以他和南序结怨的关系,南序竟然会否认这个称呼?   半天后突然想明白了。   恨与爱相对, 他还不值得南序倾注这样浓烈的感情。   希里斯不爽地笑了笑。   师姐听不明白这段对话,听得迷迷糊糊, 但不影响她更加警觉了:“你是怎么进来的?我之前在研究所都没见过你, 不说清楚的话,我让安全人员把你带出去了。”   希里斯似笑非笑, 刚要张口。   南序说:“师姐, 不用管他,他是许老师带进来的。”   既然南序说话了,师姐不再纠结, 希里斯也顿住, 没再往下说。   他偏了偏头, 端详南序面前的几页薄纸:“什么东西?值得你研究那么久?”   从见面到现在,希里斯终于说了句值得师姐认同的话:“对啊, 休息时就该好好休息, 你已经够努力了。”   沾了别人的光,希里斯第一次见到在他眼中永远如同落雪一样不近人情的人表现出了不抗拒的顺从,甚至称得上……乖巧。   听完那个人的话, 竟然真的把几页纸给推远了。   他很有兴致地锁定着南序。   科研中心的下午茶,和自身的气质一样的内敛,即使不聊科研只作闲聊,也不会太过喧嚣。   希里斯产生了一种恍惚感,原来和南序和平交流,是这样一种静谧的感觉。   杯底的红茶见了底,桌上的点心告罄,一个多小时的放风时间结束,该到了启动仪器的时间,   师姐虽然奇怪希里斯怎么又跟了上来,但是倒相信了希里斯并非外来人员的身份,他看上去似乎对研究所的内部结构挺熟悉的,走在前头时没有什么陌生感。   穿过长长的走道,希里斯的金发格外醒目。   金发在联邦不算常见,而且这位的发色是很纯粹的金,不像其他金发群体一般掺杂了暗色。   很有研究价值。   师姐脑袋里的科研基因作响,不自觉多看了几眼,被背后仿佛长了眼睛转过来的希里斯吓了一跳。   希里斯仿佛洞穿了她的想法,回望她打量的目光里充满被冒犯的不悦和令人不寒而栗的危险感。   师姐像被什么束缚住一般,双腿有点发抖,恐惧慢慢缠绕上她的身体。   “怎么了?”不知不觉走到最前方的南序回过头,问停留在原地对峙一样的两个人。   希里斯如同没事人一般,转头扭向南序时,   取而代之一点微妙的笑容:“她觉得我的发色少见,我就停下来给她多看一看。”   他抬手摸了摸头发:“可惜我不太喜欢这个发色,有时候真想换一个。”   他盯着南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求,微微勾起嘴角:“染成黑色的怎么样?”   联邦随处可见的发色,却也是南序的发色。   一闪而过的想法,却在他的思维里越来越清晰,令他眼里的光越来越炙热。   南序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温斐也是黑发,你和他是表兄弟,染了会不会像他?”   希里斯的笑容转向感到淡淡晦气的意味:“你眼睛出问题了?”   南序无辜地回复:“没有啊。”   希里斯磨了磨牙齿。   师姐抓住气氛沉默的空隙,接收到南序的眼神,连忙避开希里斯,挤着门框,躲到南序身边寻找安全感。   许凛教授为什么要放这么一个人进来?   她身后,希里斯或许注意到他们之间的互动,冷笑一声。   南序置若罔闻,取下挂在不锈钢落地衣架上的实验服换上。   不愧是表兄弟,都喜欢挡在门口,希里斯将手臂随意抱在胸前:“研究所这么无聊,你以后不会真的要呆在这里吧?”   他轻轻踢了脚地面反光的洁白瓷砖。   像囚笼一般把人困住,一成不变、无趣得很。   希里斯认为南序适合更激烈、更血腥、更刺激的场景。   南序已经走到洗手台前,挽起袖口,水龙头拧开的流水声填补了提问之后没有回答的空白。   按下消毒液、洗手、抽纸擦拭。   向门口走来时,南序身上在下午茶时淡淡、松弛的烘焙气息消散,取而代之了冷冽的酒精挥发后的消毒药水味。   希里斯厌恶地皱了皱鼻子。   师姐的脚步将踏未踏,忌惮着门口的希里斯,又犹豫自己能不能克服恐惧勇敢一把,挡在南序和希里斯之间。   南序越来越近,希里斯的眉头越皱越深。   师姐闭上眼睛,大步迈了一步。   希里斯却先主动退开,微微侧身,门口多了一条可以通过的缝隙。   以为对方要拦路的师姐没预料到这一个让步的动作,诧异地看了希里斯一眼。   希里斯朝他们彬彬有礼地道别:“回头见。”   南序的生活可以在日程本上清晰地一览无余。   睡觉、做实验、写论文、练车。   又到了出门练车的时候。   电子感应门前的墙壁上挂着的电视机在播放天气预报,端庄的主持人在佛列伦州板块旁边的海域上画了个圈,提示最后一个气旋风暴即将来临,可能对特区产生降水影响。   南序的车技在很缓慢地自我进步。   进步前有个“自我”的限定,说明全靠自己的领悟力。   因为执行署那些老师们教学水平也非常一般。   接下教导南序这个活儿的时候,他们是带着政治任务来的,一定得多趁机交流感情,不让感情淡了,争取把南序拐回署里。   对于教学这件事,他们没太放在心上。南序完美契合着他们一贯以来行事果决的风格,什么东西全都迅速上手,学车肯定也不在话下。   这帮人一个个开车时肆意掌控着速度,风驰电掣,两眼一睁,一脚油门轰到底,一个字,就是冲。   结果见到系好安全带的南序之后,都傻了眼了。   车子前进一点、停一下,仪表盘上的指针在很快的间隔中飞快扫动,从一个极到了另一个极。   这个时候,他们才更清楚地意识到,南序比他们小了很多岁。   巨大、强烈的反差激发起他们无限的柔情,差点不知道手脚该放哪儿,拍着胸脯说,反正署里有那么多人,轮流给南序当司机,这样也挺好的,别学了。   他们的老师生涯,从入门到放弃,只要南序握上方向盘的十分钟试驾。   一片溺爱之心,南序不好指责什么,但坚定拒绝了,自己抓紧默默练习。   经过不懈的努力,他终于开到了当时和谢倾、阿诺德练习的那条平坦大道的尽头。   路的尽头还是路。   以圆缓的弧度稍微回转一些角度,坡度也随着抬升,那条平路就成了蜿蜒的山路。   南序严谨地控制手法,控制着屏幕上指示速度的指针角度,很稳地拐过了一个弯道。   他现在又隐隐有些领悟,把开车和做实验融汇贯通到一起,道路、仪表盘、身体反应都是实验的变量,相信再多实验几次,就能出师。   山道弯弯曲曲地向上,左手边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右手边旁边的天空是一个如实记录色彩的画布。   联邦的气象局很靠谱,风暴来临前的预兆提前好几天就已经显现。   天色一片宁静的绚烂,橙色的天空,乘着车经过,像在追逐一场末日。   后视镜里出现了一辆车。   南序开始不太在意。   这段盘山公路似乎越往上越有挑战性,凌晨、夜幕时会成为赛车的训练场。   南序只在阳间时间开上这条路,没怎么见过赛车盛况,但偶然遇到过开着豪车的诺伊斯学生。   对方当时摇下车窗要嘲讽菜鸡别碰方向盘,结果南序摇下车窗,对方瞪大眼睛、磕磕巴巴,叫了声南序。   南序离开后,那辆车很久没动,被后边急着超车的车主狂骂菜鸡别碰方向盘,好狗别挡道。   那车传来超级大声的回复:你懂什么!   后视镜中那辆深黑色的车如同幽灵一般冒了出来,不远不近地缀在镜子里,保持着适当的车距。   直到第一个转弯出现。   那辆车突然开始加速,引擎陡然拔高了低吼,不遗余力地直直冲向南序的车,再猛然刹车,逼得南序的车身微微偏移。   刺耳的轮胎摩擦声戛然而止,碎石扑簌簌滚下悬崖。   像要把人往悬崖上逼。   猛得弹回座位上,南序的眼睛渐渐冷下来。   前方连续转弯的告示牌在一片要燃烧起来的昏黄中伫立在那里。   连续不停的弯道,重复不断猛冲、急刹的把戏,几次直晃晃地紧贴着后备箱的边缘擦过。   挑衅、猫捉老鼠一般的戏耍感。   南序的确被挑衅到了。   他面无表情地踩下油门,引擎轰鸣声贴着耳朵炸响,甩过一个急弯。   那辆车似乎停顿了下,随即兴奋地提高速度。   尘土飞扬,从高空俯瞰,蛇形一般的弯道,两车飞驰。其中一辆并不贴合弯道的弧线,稍有不慎,就要冲向悬崖旁的防护栏,又在千钧一发之际甩了回来。   最后一个急弯,南序眼神冷静,握在方向盘上的骨节因为爆发的力度倏然泛白。   油门被毫不犹豫地踩到底,方向盘被猛得一打,仪表盘上的警报灯疯狂闪烁,车轮在地面上猛得划出一道白烟。   意想不到的角度,车尾甩开半圆形的弧度,直直撞上后方紧追不舍的车子。   车头如穷途末路的狂兽,在不堪重负的爆鸣中出现了凹陷,车身剧烈震动,空气中充斥着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耳膜在嗡鸣,视网膜震颤着出现一瞬间闪过的炫光,又立刻空洞漆黑。   世界静止在硝烟味的末日黄昏中。   南序面无表情地下了车。   另一辆遭到撞击差点失控翻转的车辆无声无息。   和他计算的卡点和角度差不多,那个时候,那辆车底盘最不稳定,最容易失去平衡。   他来到那辆车前,毫不犹豫地拿起工具砸向车窗,清脆裂开的脆响,玻璃碎开,随时要划伤驾驶座上的人。   直到那扇玻璃窗粉碎得一干二净,南序才停了手,探进里面打开车门,扯住驾驶座上的人沾了血的金发,硬生生地从车上直接拽下来。   希里斯吃痛得发出一声呻吟。   “你到底要做什么?” 第68章 选择   希里斯要回答。   南序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 一把揪起他的衣领。   希里斯一头金发凌乱不堪,他的眼神在面对骤然接近的面庞时片刻间变得空茫茫的。   下一秒,狠狠的一拳砸中了他的脸, 骨骼和皮肉相撞的声音清晰, 带着深刻的怒气再一次落下更重的力道。   南序非常不开心。   他这人比较双标。   他可以主动找事、找刺激,但反过来绝对不可以。   而且对方的挑衅暂且不提,最令他愤怒的点是,阿诺德精心替他改装的车被反复刮蹭。而就在前几天,他和阿诺德还在商量要不要在车身上DIY一些手绘。   所以他坐在车里越想越气,直接拐头撞上了希里斯。   风声凝固在两个人之间的空间。   勒紧的衣领在愤怒中被收紧, 钳制了希里斯的呼吸。他的心跳加速,细胞仿佛苏醒过来, 在疯狂战栗。   他凭借感官建立起对南序的认知, 现在又由南序剥夺了所有的感官,完全由对方掌控。   声音、触觉、视觉全都模糊不清, 他只能感知到南序燃烧着的浓郁感情。   满身的戾气终于散开了点, 南序停了手,把人往旁边一甩。   对方捂住脸,发出痛苦的呻吟, 身体蜷成一团。   南序也在平复着心情和呼吸, 血液中极速上升的肾上腺激素慢慢降落, 狂飙后一片空白的大脑开始运转。   他冷冷俯视希里斯,继续最初他们的对话:“说吧, 你又在抽什么风?”   其实他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希里斯缓缓挣扎着撑起身体, 擦掉唇瓣溢出的鲜血。   他喘息了很久,盯着南序的脸,沉默片刻, 终于开口:“前段时间,在研究所里,你看见我了对不对?”   研究所的十三层用于存放密封的资料,平时少有人到达,出入权限也很高。   师姐送资料时惊魂未定,总误认为幻听到了奇怪的响动,南序拿过了门禁卡,替代她前往。   窗外在下雨,雨丝斜打进来,让靠近窗边的地板湿淋淋了一片,南序走到了尽头,关紧没有封好的窗子。   一连排像蜂巢一般的小房间中,有一个不起眼的房间,被开辟成了诊室。   厚重的一扇灰白的门上仅有一个很小的门框可以窥见里面的景象,墙壁被隔音材料包裹、中间一张金属病床,床边金属栏杆上装着皮带束缚的装置,扣环处布满剧烈挣扎后的摩擦痕迹。   夏秋之交,席卷城市的风暴带来连日的阴雨。雨声持续不断,也加重了病人的病症,四肢被迫钳制在床上无法动弹,表情和身体因痛苦而扭曲,沉吟哀嚎着反复撞击床板。   南序没有再隐瞒掩饰的必要,先前在研究所里,顾忌担心着师姐被牵扯进来,所以在聊天中几次错开了话题,估计就是那时被希里斯发现了异样。   南序平静地问:“看到了,又怎么样?”   “当然不一样。”希里斯死死盯着南序,眼神越来越冷。   他的嘴角微微颤抖,是极力压制情绪之下的生理反应:“只有你不可以看见。”   南序。   为什么偏偏是南序。   谁都可以见到,唯独不可以是南序。   南序早就知道他的病,但那是不同的。   先前在南序面前时他尚存了理智,可以自控。可他深切知道自己那个时候的状态究竟有多丑陋,那幅样子却被南序见证了。   他无法接受最狼狈、不堪的丑态被南序看见,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进而又无法接受自己如此在意南序的评价。   甚至于,现在他还无法接受在南序的眼中,找不到一丝一毫因此产生的任何波动。   “一想到丢脸丢到了你的面前,我就恨不得你不存在,但是又有点舍不得。”   剔除屈辱最快的方式就是叫对方消失,但在回忆中触及到南序冷淡眼神时,那种强烈的感觉又被压抑,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渴望。   所以他驱车尾随了南序,原本打算趁机试探南序的态度,没想到不知道怎么回事,南序似乎被激起了火气,硬碰硬地以同归于尽一样的方式终结了追逐。   南序很生气。   希里斯的心脏因为这个认知猛得一颤,他脸上一向挂着的笑容细看之下似乎在强撑着。   剧烈的疼痛使他痴迷于暴力与血腥,可近在眼前,南序额角有撞击留下的血痕,他竟然并不感到兴奋。   乌发深眸,沉黑的颜色,令希里斯感到一股莫名的挫败感。   “上次见面,我说想把头发染成黑色。这话是真的。”   南序不可能成为他的同类,可他产生了希望可以成为南序同类的冲动。   可惜。   希里斯知道南序现在很生气,这条路没有可能了。   可他又很想呆在南序身边。   希里斯抬起头,嗓音沙哑,含着点柔和的讨好:“你把我驯服吧。”   反正人人妄想驯服他,都说他是一条疯狗,用看疯子、实验品、数据的眼光看待他。   但如果那个人换成南序,他借此走进南序的世界,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总在挑衅南序,其实是没有章法地在博取关注。   现在,只要南序回答一声“好”,他就心甘情愿地低头。   南序很平静地听完了这些话,他缓缓蹲下身。   希里斯的视线与南序平视,那双淡漠的眼睛仿佛在评估他的价值,又或者什么都没有。   夕阳正在收敛着余光,像在收拾战场的残局。   半晌,在希里斯期待回应的目光里,南序长长舒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我还是没办法冷静。”   休息完了,继续揍。   ……   希里斯没有抵抗。   但南序能下死手,最终还是停了手。   希里斯有那么一瞬间能感觉到南序身上真切产生过的杀意,但很好控制住了,他目光闪烁,点评道:“我最不喜欢你的道德感。”   最后昏昏沉沉的意识中,南序似乎对他说:   “做个人吧。”   许凛教授迎来了满头是血、鼻青脸肿的病人。   病人休息了一天一夜再下床,因为不喜欢那个房间,处理伤口的地点转移到了一层提供简单药品的医疗室。   希里斯兀自出神,仿佛在包扎伤口的躯体不属于他。   “他不是会轻易动手的性格,你做了什么?”许凛低声问。   他指谁,双方心知肚明,也心照不宣,乃至询问许凛为什么会知道南序动的手,这个提问都显得很多余。   作了个大死。   希里斯烦躁地闭上眼睛:“和你有什么关系,不要管和你不相关的事情。”   这位医患关系十分微妙。   许凛来到希里斯身边的目的他隐隐感觉到了,不过无所谓,只是各取所需而已。   希里斯睁开眼,朝许凛冷笑了一声:“多管闲事也不是你的风格。”   “火气这么大,看来你不止被揍了一顿,你和南序还发生了什么交流。”   许凛用情商不低的大脑思考,隐隐猜到背后还发生了什么。   “你提出什么要求,被南序拒绝了?”许凛窥见希里斯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然,精准地将消毒用的酒精棉球丢进垃圾桶中,没有嘲笑的打算,只是长长叹了声气,“其实我也被拒绝了。”   希里斯品味了许凛的意思,意识到南序之后的选择上应该不会选择许凛。   他虽然有点诧异,但马上嗤笑道:“没选你是件好事。”   外界对许凛的赞誉颇高,谦和有力,荣誉加身,他和许凛接触下来,反而感觉对方对所谓追求、利益、目标的执着,像冰冷仪器一般在运转。   当然,也许是因为希里斯本身不值得得到许凛的尊重,导致许凛对待他的态度一般。   总之,双方两看生厌。   许凛被冒犯也不生气,只是清理希里斯的伤口时用的力道更重上很多。   希里斯发出一声闷哼。   许凛并无歉意地说了声“抱歉”,恢复平和的力道,以闲聊的口吻不紧不慢地聊起:“我问过南序对你是什么看法?”   希里斯非常讨厌许凛这幅总是成竹在胸的样子,可必须承认,他被提起了兴趣。   什么?   垃圾,恶心,疯狗,还是其他什么词汇。   许凛微笑地转述了南序对眼前这位的评价:“一个讨厌的人。”   哦。   不出意外。   希里斯脸上闪过了然,又倏然停顿住,在许凛含着点轻慢笑意的眼睛里,重新回顾了许凛说这话的情况。   最后一个字的音节似乎特意加了重音。   又在故弄玄虚什么?   希里斯不耐地终结与许凛的对话,专心开始处理大脑纷纷扰扰的思绪。   不撞南墙不回头,撞完了,他还在想着南序。   希里斯不会承认自己心中隐隐的后悔,后悔让事情发展到了近乎无法回旋的余地。   他只能尽力忽略心中因此升起的烦躁和恐慌,转而想南序撞击后脸上蜿蜒而下的血,想南序为什么生气,想南序为什么不肯驯服他。   为什么不答应?   他多有用啊,为什么南序不答应?   他从出生起就被当做工具。   他的家族罔顾伦理诞生了他,因为他们需要一个符合外貌的继承人。   其他靠近他的人为了权势、为了征服欲,或者像许凛这样,看待他的眼睛永远像看着一组复杂变量的数据。   一切似乎与他的个人意志无关。   但他拥有着权势、财富、地位,虽然因此有了状若疯狗的缺陷,但分明对于南序百利而无一害。   他早就发现了,驯服对于南序而言或许是件并没有太大难度的事情。   所以理由到底是什么呢?他之后又该如何对待南序?   过度的不解与迷茫使时间失去了流逝的概念,不知不觉就完成了包扎的过程。   医疗室的位置离门口很近,大门旁的墙壁嵌入的电子屏幕在播报着最新的气象动态。   “气旋中心正朝州陆移动,特区受风暴潮影响有所减弱,但将面临大范围阴雨天气。”   希里斯暂时没有因为糟糕的坏天气而感受到疼痛的预兆,有更沉重的感觉萦绕在他心头消散不去。   “你不想知道我被南序拒绝的原因吗?”在希里斯要走出门之前,许凛又说。   希里斯停住了脚步。   许凛这么刻意的询问,说明这个答案竟然与他有关。   他?   希里斯不可思议,怀疑许凛得了失心疯在诓他。   许凛在自己这位病患的眼睛里竟然可以见到了对医生精神状态的质疑,想要宽和地笑笑,提了点嘴唇的弧度,又渐渐放下了。   认识南序,源自联邦大学的夏令营,更准确的说,源自裴屿因为南序而展现的不同。   裴屿是一个和他很相似的晚辈,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变化?好奇之下,他不免将关注分给了南序。   慢慢的,在交流、牵绊加深的基础之中,这份关注不再受其他因素或者缘由影响,完全因为南序值得他的关注。   他可以感受到南序对他的尊重,对当前的坚持和专注以及越来越值得惊喜的进步,所以就算短暂相逢,他渐渐将南序真的视为自己的学生。   哪怕他和气儒雅的性格下实则眼高于顶、恃才傲物,认为只有最优秀的天才才可以值得他花时间培养,他也被南序打动了,想在事后郑重地再发出邀请,希望南序成为他的学生。   当然南序或许会选择研究所,或许不会。   选择了研究所跟着他一起研究固然皆大欢喜,没有选择之下,难免要剖析原因。   可能是身体的疲惫和长期的压力,可能是认为这个方向不适合自己,可能是两相比较,认为走另一条路更好。   一切都是未知数。   不过他没想过结局的句号会以这样的方式画上。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   南序坐在他的办公桌前,阅读着他刚发表的最新的论文稿件。   天幕扯开的雨帘模糊,雨丝斜斜敲打着窗棂,空气微凉,室内愈发安静,安静到许凛一个理智、不易受影响的人,竟觉得今天深灰的天色令他感到难以言说的沉闷感。   南序的手指静静翻过几页纸,里面过分详细记载了一些脑波活动、基因数据、神经反应等等数据,为研究提供了突破性进展。   许凛不意外南序可以认出这些数据背后那位特殊的研究对象。   研究总是理性、冰冷的,更何况这位研究对象并不讨喜,长时间地站在南序的对立面,南序对他无感、乃至厌恶,就算存在些许忽视伦理、人性的质疑,但能让对方发挥出工具该有的价值,难道不好吗?   可是那个外表清冷、淡漠的学生抬起头,很轻地问了一句:“老师,你把希里斯当做研究对象,经过他的同意了吗?”   柔软的、以至于有些失望的。   希里斯站在门口,听完许凛的话,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沉默很久之后,发出一声古怪、颤抖的笑声。   席卷佛列伦州的风暴悄无声息地登录了。   一滴雨落进他碧色的眼睛里。 第69章 修车   阿诺德出手, 必是精品。   车子撞完了之后,竟然只是外观损伤,被南序顺顺利利地开回了科研城附近。   科研城之所以可以被称作为“城”, 内部除了研究所之外, 还配备了一些食堂、公寓等基础设施,南序到了研究所之后顺便分到了个公寓的小单间作为临时住所。   在卫生间用生理盐水把额角的血渍给擦掉,索性伤口只有一小道,当时狂飙时大脑空白,南序现在也回忆不起来究竟什么时候磕到或者蹭到的。   他坐回到沙发上,回复亮起的手机屏幕里的消息。   群聊成员为南序、阿诺德和谢倾。   谢倾会出现在这里似乎有点奇怪, 因为阿诺德肯定不会同意。   事实上,这个群聊刚刚出现时, 阿诺德果不其然作出了上述的反应。   他如果要和南序沟通, 直接私聊南序就好了,为什么要添加一个第三人, 把情报泄露给谢倾。   谢倾知道得越多, 情况就越不利。   阿诺德作出以上重要的战略判断。   奈何谢倾已经展现了良好的情报头子应当具备的素质,每一环节都经过精密的分析和算计。   首先,群聊由谢倾建立, 本人是群主, 阿诺德解散不了群聊, 就算要退群,谢倾还能把他拉回来。   其次, 谢倾充分掌握了用户心理。   群聊每天会按时发送一些链接, 特别随机,内容很广,从最新的前沿动态到最新的狗粮品质, 不刷屏,最多发一两条。   通讯软件每次有新消息出现时,聊天框就会出现在前列。   而南序和阿诺德都是怠于使用社交软件的人,使用社交工具时怎么方便怎么来。那个群聊因为新消息而显示在他们的首页,一打开软件就映入眼帘,自然而然地就在里面分享了消息。   阿诺德起初还会坚持点开和南序的聊天框,没过几天,发现南序更顺手在那个群聊里发消息,悲痛地屈从了。   谢倾一般不会在他们聊天时插话,只默默窥屏,却成功知晓了很多消息。   比如现在,阿诺德在群聊里讲话:   【今日训练计划完美结束,一想到训练营快要结束,有点舍不得他们呢】   潜台词:舍不得以后再也虐不到那些年轻人了。   隔着屏幕就能看出阿诺德的志满意得。   那些军方高层们对他的要求就是老老实实当个吉祥物,职衔给的高,可实职上只让他当一个训练官。   收拾不了那些老的,还收拾不了那些小的吗?阿诺德从前就有许多坑学生的经历,来训练营后硬件设施跟上,还有光明正大操练的理由,目测,阿诺德的恶名将更加远扬。   南序戳了个点赞的表情包。   阿诺德把关注点放到了南序身上:   【你那里最近怎么样?车学会了吗?】   南序望着屏幕,回忆起停在车位上的车子有点犯愁,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对方事情的来龙去脉。   复盘起来,先挑事儿的是希里斯,南序是在车辆被刮蹭后骤然爆发的。   可能有人认为他爆发的点有些奇怪。   那怎么啦?   就生气!   但行车记录仪一打开,就会发现南序被点燃怒火之后的行车轨迹,甩尾、漂移、急转等等高难度连环惊险的操作,毫无规律性。   南序怕阿诺德看完之后心电图的显示图像也变得毫无规律性。   【差不多了。】他谨慎地打字回复。   各种意义上的“差不多”,无论是快要离开的研究所,还是南序的学车生涯。   对面被蒙在鼓里的阿诺德轻声细语:【最近下雨,练车不太安全,别急着练习。】   更不安全的事情其实南序已经做过了。   南序抿直嘴唇,回复:【好的】   【定购的车漆要到了,过两天带你感受DIY的乐趣】   该来的还得来。   南序正在思考在阿诺德到来之前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补救措施。   聊天界面弹出了新的聊天框。   来自谢倾。   【发生什么事了吗?】   南序扣了一个问号。   打字输入——【怎么发现的】   删掉。   键入的光标闪烁,指尖停在键盘上方,他再次面临如何措辞的思索。   对面的消息先一步跳了出来:   【需要帮忙吗?】   ……   从军事基地到科研城有两个小时的车程。   由于驾驶者对路线的熟悉和急切的、不愿令目的地的人等待的心情,车子插上翅膀,缩短到了一个小时。   南序伸手在窗外试探雨丝的存在,正巧见到刺眼的车灯亮起,涉水而来的车辆停在门口。   进不来。   谢倾排除万难,卡在了最后一关。   南序撑着伞走过去时,谢倾正站在保安面前,低眉顺眼地接受保安的审查,努力证明自己是个好人。   科研城的安保自从谢倾的父亲打过招呼之后真的加强了很多,很成功地把他儿子也拦在外头。   保安不语,虽然有了临时通行证,仍然反复、仔仔细细地审核。   “南序。”保安转头发现了南序,询问,“他是你同学吗?”   南序点头:“叔叔,我来带他进去。”   “你认识啊?”保安大手一挥,立刻给出好人卡,特别好说话地放行了,“不早说,你进去吧。”   看出来了,天大地大,不如南序的面子大。   谢倾没反驳,也没纠正,而且他有预感,但凡南序不在场,他却提了一句南序的名字,保安应该会更加严苛。   经过这么一番打岔,谢倾出场的拉风程度大打折扣。   他长出一口气,目光凝在南序的额角:“磕到哪里了吗?”   “小事,一会儿就要愈合了。”南序感觉谢倾的观察力简直太敏锐了。   灰蒙蒙看不太清的环境,他还撑着伞,谢倾居然可以这么快发现这个细节,就像聊天时隔着屏幕也像见到真人一样,大差不差地判断出南序的需求。   南序还是很好奇:“你为什么会问我需不需要帮助?”   谢倾给出了解释:“自从去了研究所以后,你几乎不用模糊不清的表述。”   也许是受实验、数据、结论的影响,南序这段时间说的话也带上了那种严谨的风格。   而当时南序回复对面的却是“差不多”。   一些小反常,但在满心关注的人眼中简直像是一个不同寻常的紧急信号。   南序努力回忆,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印象:“我都没注意。”   “所以发生了什么?”谢倾问。   回归正题。   南序首先向谢倾强调:你不许告诉阿诺德。   谢倾微微皱眉,但点点头,再用语言保证了一遍:“好,我不告诉他。”   然后南序才开始分享:“我的车出了点问题。”   经过冷静,他已经可以平静地说出前因后果。   南序领着谢倾走向露天的停车场。   再远远看见车身上深刻的划痕,他仍然感觉到不舍。   当初阿诺德应南序要求,找出辆二手车给南序练习。但他也不是随随便便找的,发挥了他多年工程师的经验,用尽毕生工艺,让这台二手车成为送给南序的礼物。   所以他很珍惜这个礼物。   谢倾的情绪向来很稳,这也是南序愿意向他寻求帮助的原因。   果然,谢倾全程似乎很平静,认真听完南序的叙述,直到最后才克制地喊了一声南序的名字。   “南序。”   南序疑惑地“嗯”了一声。   四目相视。   雨天的潮润让周遭的事物都沾上了水汽,谢倾定睛看着南序,眼睛里雾沉沉的叹息好像要把南序也给沾湿了。   “你什么时候可以意识到,你才是最珍贵的呢?”   礼物再宝贵,也远远不如你的优先级,永远比不上你的最高级。   树叶发出沙沙声,沉默在蔓延。   谢倾几乎不表露自己的内心,   南序没说话,用小动作替代了沉默,轻轻转了几下伞,伞面上的水珠像星星一样滑出去。   谢倾抹掉脸上被溅上的水,似有若无地无奈笑了笑。   有点理亏了,可能在恼羞成怒。   谢倾转开话题:“我去检查,只是外观问题的话,处理起来应该很快。”   ……   修车不是一件太难的难事,谢倾找人帮忙联系了这方面的专业维养专家,效率极快地修复了两台车。   一辆是南序的宝贝二手车。   另一辆是找到了希里斯以后,把对方塞到车里,重新再撞一遍的战损车。   在一个风雨暂歇、秋高气爽的午后,阿诺德拎着颜料赴约。   本来就神经大条,再加上车子肉眼上根本瞧不出有什么不同,反正阿诺德什么都没发现,兴高采烈地和南序商量该画些花,还是该画些小动物。   最后,两个人决定左边是花,右边是动物,反正车底是墨绿色的漆色,很符合大自然的元素。   谢倾在负责看狗。   “哦,对了。”南序突然想起来什么,摸完小狗直起身之后,往谢倾的手心塞了一管药膏。   膏体管子的尖角戳在掌心,谢倾愣了一下。   “给我的?”他犹豫地又确认一遍,脸上闪过意外的神色,“怎么突然……”   “封口费?”他用口型无声问南序。   南序奇怪地看谢倾:   “你不是有伤吗?隔壁研究所的项目组新研发上市的药膏,治疗创伤很有用,可以试试。”   南序来科研城也算小有收获,师兄师姐有了这个师弟以后,热衷于骄傲地向全世界宣告。   学术下午茶的规模越来越大,南序借此也知道了不少好东西,经常喝一次茶,就被塞了很多研发新品。   谢倾的眼角眉梢渐渐流出难以抑制的笑意。   “谢谢,我会……”他在“收藏”和“使用”两个功能之间出现了选择困难症。   “用完可以写份用户体验,我回头给他们。”南序想起那些人在收集第一批反馈,补充道。   谢倾看上去可能会写一篇作文赞美这个药膏。   阿诺德重重“啧”了一声,见不惯这个空间里怪怪的氛围,阴阳怪气地说:“好令人感动的同学情,南序,你对朋友可真好。”   南序已经蹲下在观察漆色之间的区别,顺口“唔”了一声。   在这句话中,某个词语拥有一点的刺激性。阿诺德偏偏还要继续刺激:“祝你们友谊地久天长。”   南序已经彻底沉浸进去了,听见“祝”字,已读乱回:“谢谢,不客气。”   落在谢倾耳朵里,这个祝福或许带有诅咒色彩。   果不其然,阿诺德见到谢倾露出了复杂又微妙的表情。   他得意地哼哼两声,活脱脱一副要把感情苗头毫不手软掐灭的“坏人”模样。   实习即将临近尾声。   暂且不提或解脱或不舍的情绪,目前最重要的是,得向学校提交实习报告。   南序打算找个图书馆写报告。   在哪里写不太重要,主要是他想炫耀新鲜出炉的爱车。   于是南序选定了个路线有点远的图书馆,又考虑到没有驾照,作为守法公民,找来了有驾照的代驾。   拧开音响,风景在车窗外后退,墨绿色车身上的花园和小猫小狗在向前奔跑。   在见识过诺伊斯的复古老式图书馆,联邦大学的前卫现代风格图书馆之后,这个图书馆显得有些平平无奇,和所有图书馆一般宁静。   南序却有点难以静下心来,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实习报告很难写。   从他的两份实习入手分析。   研究所这一份,出现了一些小插曲,他还在犹豫如何落笔。   执行署那一份,剔除需要保密的部分,他可以写的东西显得非常简单粗暴。   提取完了大致能缩写为“如何花式恐吓别人”。   磕磕绊绊写了半天,南序停下笔,决定去借阅一本《语言的艺术》现场学习,包装自己的实习报告。   谢倾坐在他的斜对方。   手上的钢笔攥了很久,动笔极为专注地写了一行之后,又停下,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应该在犹豫要不要划掉。   看起来,这位也十分需要一本《语言的艺术》。   “在写实习报告?”南序问。   谢倾若无其事地把纸张往书本下掩了掩,镇定地抬起头:“嗯。”   他扫过南序面前凌乱的稿纸、电脑,迅速判断出情况:“很难写。”   南序得到共鸣,认同地点点头。   谢倾瞥了眼窗外:“可能一会儿会变天。”   “是吗?”南序闻言望出去。   今天的天空高远而清澈,微风拂过,天空飘来一片云,很明朗的一天,毫无要下雨的预兆。   南序回头说“感觉不会”时,谢倾已经把停驻在自己很久,只写了寥寥数言的纸张藏了起来。   看出来了,南长官应该正在因为实习报告而发愁,变得没那么明察秋毫,忽略了一些欺骗的小细节。   没有谁的实习报告会用过分郑重的钢笔、柔软温润的便笺书写。   也没有谁的实习报告的第一句会是———   “南序同学,你好。” 第70章 雪花   研究所外的树木枝桠空空荡荡。   季节更替, 自然掉下落叶。   风潮经过,又卷落一部分。   气温又低了很多度,室内的恒温空调不停运转。   南序收到了落叶标本合集、密封好的饼干、咖啡、多肉盆栽等等很多东西。   他用箱子把东西整理好, 坐回桌前归档分析记录。   “怎么还在?”许凛经过研究室, 叩响门扉。   “老师。”南序望去,和许凛打招呼,“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   师兄师姐们抒发了很久的不舍,南序没打断,但今天设定的进度条没有拉动,他就在大家走后留下来再理一理, 而且马上要离开了,他还需要把个人物品收拾好。   其实许凛在明知故问。   实习期即将结束。   实验室那些学生们送来礼物时, 拉着南序鬼哭狼嚎很久, 肝肠寸断,能想象出来, 一半真情实感, 一半刻意夸大演的想让南序心软,他在办公室也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他在办公室呆了很久,等到喧嚣渐歇, 他才走了出来。   “老师?”南序又叫了一声, 提醒发呆没有出声很久的许凛。   许凛脸上微微一动, 低声感叹,没让南序听见:“你还肯叫我老师啊。”   虽然揭穿了数据来源不当, 但他和南序在日常生活中都是情绪表达较为内敛的人, 不会爆发什么激烈的冲突。   质疑与回复时的气氛平和淡缓,连道别完关上办公室的门扉时,落锁的声音也只像落了一片叶般安静, 又像一声极轻的叹息。   许凛很清楚,就算不是希里斯,南序只要发现了问题,也会提出反对意见。   但正因为是希里斯,他得到的触动才会更大。   哪怕现在,南序对他仍然尊重,但他能感知到双方渐行渐远的道路。   许凛很清楚的知道自己谦逊博学的背后,可能是因为过分自尊的性格,可能是因为清贫的出身,他的研究除了探索着真理,也在探索着财富、名望和地位。   他要承认,自己更多是个利己主义者。   而南序是一个与他完全不同的个体。   对未知充满好奇,原则性很强又保留着理想般纯粹。   他们不是一对合适的师生,也许真的没有缘分吧。   许凛这么安慰自己。   “我已经联系了审稿人,把论文撤下了。但你的报告因为也涉及到那部分核心数据,或许没办法发表了……”   成年人没那么坦诚,他能做到的极限就是联系期刊,利用相熟的关系告知对方数据分析存在误差需要撤稿,没有具体说明理由,举重若轻的,做出了补救,又尽力将对他的影响压到最小。   但既然导师的主刊存在问题,那么相同方向下,学生的研究应该也难以通过审核。   许凛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如何向南序说出这件事情。   毕竟他比谁都清楚南序为此倾注的时间和心血,而因为这件事,南序的准备和努力都将要付之东流。   “我知道。”南序的声音出乎意料得平静。   许凛抬头,对面的学生的瞳孔色泽乌沉,倒映的光又清透如湖泊。   南序没有失落。   正是因为他自己研究的部分也涉及到了那些病理分析,否则他也不会那么快发现出不对劲。   他也早做好准备,成果没办法对外展示了。   知道还浪费时间吗?南序这段时间的付出和之前没有丝毫的区别。   许凛滚动了喉咙,脸上浮现出一丝讶然。   “有始有终吧,画上一个句号。”南序回答。   最开始答应许凛,只是因为对这个方向有兴趣而已,就算没得到世俗意义上的好结果。   但南序对世界的感觉算个体验派,体验过了,就是意义。   许凛的脸上变成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无奈。   南序像一面镜子的反光,快要映照出他遗失理想的功利和狼狈。   “谢谢老师的照顾。”南序还在向他道谢。   不是客气的客套,而是真情实感的致谢。   许凛露出一抹苦笑,轻轻又叹了一声气,目送南序离开。   大片金属、纯白的建筑,象征着规制的理性。   放目望去,视线开阔,南序穿梭在其中的身影像是一片柔软轻盈的雪花,无声无息地短暂降落,又融在心上。   飘然而至的小雪花落到了特区繁华的街道上。   裹着身白色外套的南序敲敲餐厅的窗户。   很久没见、曾经把南序抛到敌窝里、非常值得谴责的另一位老师,隔着金红缎带装饰的玻璃窗,扬起熟悉的、看着不太顺眼的老狐狸笑容。   说话也没大没小的,等南序一落座,立马毫不客气地说话:   “等你好久,饿死我了。不知道我的时间宝贵吗,快点餐!”   南序因研究所的离别而产生的一点伤感瞬间被齐昀热闹的语气给蒸发了:“我都可以,你还需要忌口吗?”   齐昀被南序逗笑了:“我有什么好忌口的,都过去多久了,现在没事,你随便点吧。”   数月以前,本该风光无限的当选者遭遇了一场枪击,但没有消息外传。   南序还是在执行署时听见的消息,立刻联系了齐昀询问情况,对方秒回,说没什么大事。   聊起这件事,齐昀开始吐槽:“我说我没问题,你怎么不信,联系不上我就找我秘书问我情况,真是……”   让人感觉心被泡在了温水里。   “你要是有精力,不可能在我进了执行署以后就没了消息。”   齐昀摸了摸鼻子,那段时间他的确在医院自顾不暇。   “那后来怎么不联系我了呢?”   齐昀回想起那段时间南序的嘘寒问暖,心里还会美滋滋的。   “你都好了,没什么好问的。”南序抿了一口桌上的柠檬水。   齐昀被冷酷到了:“南序,我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那就吃点清淡的。”南序正在勾选菜谱,作势要划掉对方点的几道营养过剩的菜肴。   “我又好了。”齐昀正色。   南序朝对面挑挑眉,手中的笔轻巧地在空中转了朵花儿,眉眼晃着了然的狡黠。   齐昀有预感,执行署那帮人肯定也是这么被拿捏的。   聊回实习。   诺伊斯的学生今后的选择无非就那么几条,科研、政治、商业、艺术。   在之前的相处中,南序似乎对后面两个选项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剩下的前两项里,怎么着也该让南序都体验体验。   刚好他专业对口,就死缠烂打让南序也试一试。   原本他打算让南序全试过去,不一定是执行署,什么机构都可以。   之所以把执行署作为第一站,一方面是因为感觉南序应该挺感兴趣,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虽然他与卡尔曾为竞争对手,但要承认对方是个正直且护短的人。   这个世界漩涡很多,不小心就将人卷入其中挣扎。   如果可以,他希望可以以一个过来人的角度,替这个乖巧叫他一声老师的学生避开一些风暴。   结果南序又一次超出了他的预期。   齐昀的脸上颇有一番发现自己的自作多情的感慨:“上次卡尔和我见面,竟然朝我笑了,我回去做了一晚上噩梦,后来想想,可能是因为你。再见面的时候,我就告诉他,你不一定就去执行署,果然他的脸又臭下来,我顿时舒服了。”   通常情况下,这对师生的相处模式就像现在一样,齐昀单方面在输出,南序低头,缓慢用刀叉切割牛排。   银质刀具散发冷冷的光芒,刀刃精确地把食物等分成均匀,而且切片平滑,配上南序认真专注、一丝不苟的神色。   齐昀看得一阵牙酸,几乎可以联想到南序在实验室的模样。   “我真怕你被许凛拐跑了。”   他对南序也算有点了解,许凛医生加老师的双重buff力量过于强大,不得不防。   幸好许凛不争气啊!   齐昀脸上的幸灾乐祸遮都遮不住:“诶,你可能是许大教授人生面临的第一次挫败。”   南序没有透露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齐昀特别关心,所以在期刊撤稿后,按图索骥,他打听到了点内幕。   “你们熟悉?”南序听语气判断道。   “同一届的嘛。”   相同的出身背景,同样汲汲营营的积累,只不过双方的理念不同,成了分道扬镳的陌路人。   许凛愿意撤回研究成果的行为倒令齐昀吃了一惊,这和许凛一向坚持的结果导向和工具思维背道而驰。   南序似乎反过来给许凛上了一课。   也幸好,或许被打动了,许凛退了一步,至少维护了南序心里对于“老师”敬仰的形象。   齐昀没再用不着调的言论“诋毁”曾经的同窗,温和地错开话题:“听说卡尔长官准备给你的实习经历打个A +。”   南序眼睛一亮。   齐昀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   这个城市冬季寒冷凛冽,昼短、夜过于冗长,已经走过一段路的旅人遇见了轻盈明亮的光芒,就会想要驻足守护希望。   希望虽然有风雪,但南序走在通往花团锦簇的路上。   对于一年级的诺伊斯学生而言,三年级的学生十分神秘。   从开学起就时常不在学校,一个学年过去了一半,那些人陆陆续续终于结束了实习期要回来。   诺伊斯瞬间热闹了不少。   学院特意举办了一个礼会,让一二三年级齐聚一堂。   成群的学生涌入礼堂。   同样穿着考究的制服,三年级的学生很好认,多了几分从容,在实习经历中更熟知了社交礼仪,熟稔地寒暄、交换近况。   换个表述。   装装的。   看着叫人有点不爽。   离开场还有一段时间,人头混在一起,旁边的学弟问西泽尔:“学长,你怎么一直在转镜头。”   他们的镜头连着屏幕,西泽尔的那个三百六十度环绕,晕头转向,看一眼立马昏厥。   “哦,那给你吧。”西泽尔把东西交给学弟。他去电视台实习久了,见到设备就忍不住过来调试,但是现在感觉设备有点碍手脚,果断归还。   这个学长看上去比较友善,学弟和他多交流几句:“你在找什么吗?”   不是你,准确来说,是你们。   他注意到,好多人在频繁把目光投向了门口。   西泽尔瞥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和停留很久的聊天页面:“快开始了,应该要来了。”   校长要来了?   学弟要张口反问。   没听说他们要这么尊敬校长啊。   灯火辉煌,嘈杂喧嚣中仿佛忽然降临了一片秩序。   人群安静了一瞬间。   门口走进来一个学长,穿着诺伊斯的制服,身形俊秀挺拔,眉眼漆黑,长睫覆了雪粒,眨眨眼,一片细微的雪就落了下来,空气里中多了清冽干净的气息。   那群傲慢的学生们一边佯装平静,投去窸窣的目光,一边不约而同地要么整理领带、衬衫,要么抬高交流的声量。   学弟竟突然理解了这些人莫名其妙的举动——   在吸引那个学长的注意。 第71章 下跪   诺伊斯地处卡明罗特区, 与议会大厦、联邦灯塔遥遥相对。   踏入雕栏拱门,望见尖塔红砖时,会感受到难以言说的忐忑。   更何况这两届中有着更突出的权势, 在这样的背景下, 金字塔般的格局通常会牢固。新生进来以后,他们或者将明哲保身,或者将选择立场。   结果这届新生被迫按兵不动。   论坛是最快了解校园的方式。   打开论坛,却没有他们想象中的立场鲜明、腥风血雨,特别松散,像一盘散沙, 让人看了很没有头绪。   【打卡记录贴,拼搏百天, 我要上联邦大学!】   【图书馆、教学楼?如何正确偶遇他!】   【科研城地图最新攻略指南】   【#发起投票, 我在“诺伊斯能不能买下执行署制服的版权改成校服并在上面绣朵蔷薇”的话题下投了“支持”,你也快来看看吧#】   直到在这场礼会, 新生的目光终于聚焦到了最前方几位冷淡的身影, 内心的疑惑更深了。   有眼色或者没眼色的人都能感觉到不对劲,不像传闻中那样关系紧密,但至少面子上不会过不去。但那几位隔绝开无形的壁垒, 甚至于隐隐之间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厌恶。   门外寒峭的一点冷意悄无声息地踩进温暖的室内, 那几个人毫不犹豫的, 目光就转了过去,随着来人的行动而移动。   甚至于在对方目不斜视经过时, 有人自然而然地垂下头, 原本傲气的身形微微弯下。   空气中有无法言说的压迫感,光源一般,把目光交汇到一个共同的点上, 像水波一般荡开。   又在对方抬眼时自然地垂下。   “南序。”随着西泽尔喊了一声。   论坛上除了莫名其妙的帖子,还有最经常看见的一个“NX”的缩写。   哦,原来他的名字是叫这个啊。   只是个例行的礼会,刚好卡在三年级归来的时间节点,于是校方欢迎了他们的归来。   台上在分享着千篇一律的期待、传统、责任有关的论述,台下在走神,看上去很想摸手机。   左右突围,站在南序身边的西泽尔偷偷找南序聊天:“实习顺利吗?”   “很好。”南序说,“你呢?”   “我也不错。”西泽尔随口回应。   他近距离地打量南序,感觉他的确有些变化。   更从容了些,更沉稳了些。   一样的挺拔坚韧,但从前一眼望去时,总有若有似无的初生易折的担忧,现在如同像慢慢向下扎了根,有种更加漫不经心的笃定。   一段外放张扬一段严谨内敛的两个经历,同时契合着他,似乎又同时塑造着他。   西泽尔叹气:“接下来考几场试,我们就要离开了,好舍不得。”   不过他很快打起精神:“幸好我实习评价高。”   论坛上那个“拼搏百天”的水贴就是他发的。   反正还能再见面,那就没什么好舍不得了。   说起实习报告,南序想起来:“我还没写完。”   西泽尔见缝插针:“我也没写,到时候我们一起可以吗?”   南序点头,答应了邀请,等再坐到桌子前,又去学校借阅了那本熟悉的《语言的艺术》。   西泽尔眼见南序认真阅读了这本书,写了几行字之后,揉了揉太阳穴,把书本挪了过来。   最后一学年的统一考试关乎申请表上最后一栏的包装情况,提前复习一下,很合理。   从南序镇定的表情上,一点分辨不出是在选择性地放弃拖延。   去年的旧课本,纸页膨胀发皱,纸面上还有深色的痕渍,翻开后笔记工整,一页又一页,纸张发出沙沙的颤动声。   一张红色的卡片一闪而过。   离得最近的西泽尔呼吸停顿了一瞬间,瞪大眼睛,记忆顷刻间被拉了回去。   南序似乎没什么反应,沉静地浏览完那一页。   他拿起那张曾经被发放、无意间夹在课本里的红牌,端详片刻,指尖轻轻翻转了下,淡定地继续放在里面做书签。   风声砸厚玻璃上,发出急促、凌乱的声音,仿佛不远处观察着窥见这一幕的见证者的呼吸声。   室内的暖气有点闷,南序合上书本,对西泽尔说:“出去透透气,顺便背书。”   西泽尔知道南序的习惯,点头应“好”。   很久没穿诺伊斯的冬季校服,这段时间穿惯了平时的常服,外面再随意套一个实验服,穿搭偏向休闲舒适。   身上层叠的衬衫、马甲剪裁贴身,乍然间令人感到有点束缚感,南序边向外走边解开了手腕衬衫的纽扣,向外扯松些领带。   室外的温度冲散了室内的燥热,这几天天气晴朗,有风无雪,气温渐渐回暖,尚在接受范围内。   他习惯了在天台背书,空旷又安静的环境,伴随偶尔走动背书时响动的节奏,像白噪音一般。   不一会儿,掺杂进很轻微的响着回声的脚步声,尽可能的放轻了声音,怕打扰到这片宁静。   南序移开书本,露出了眼睛。   “南序。”   几步之遥,季凌局促地站在那儿,目光从南序的眼睛,移到书本上,仿佛被烫了一下,垂到了地面上。   见到季凌并不意外。   除了毫无新意的送礼物环节,南序最近开始陆陆续续地在校务系统的邮箱中收到了道歉信,当初季凌身边那些追随者来道歉了针对他的行为。   算算时间,始作俑者的来信也应该出现在他的面前。   不过南序以为对方会同样的用信件的方式,没想到竟然会当面说出来。   “南序。”季凌的喉结滚了滚,声音充满懊悔,“对不起。”   他感觉喉咙被哽住,心跳声大声地盖过了其余动静,不敢和南序对视。   偷偷望见南序拿出从前的课本之后,他再次瞧见了从前他发给南序的那张红牌。   猝不及防的意外,一页又一页翻动的脆弱书页,避无可避地令他回忆起故事的开始,也再次提醒他在明白喜欢后掩耳盗铃企图隐藏的过去。   那本书曾经被恶作剧淋湿过,干透以后才会留下那样不平的褶皱,任凭怎么挽救,也无法复原到最初平整的状态。   南序不再看他,径直要朝门口走去。   和往常很多次一般脚步未停。   没什么意思,比起送花送礼物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换了个说法而已。   膝盖骨和地面撞击。   闷响声在寂静中格外的清晰。   南序微微顿住。   身后的声音急切又恳求:“别走!”   南序转过身,露出些许意外的神情。   不可一世的傲慢和自负被粉碎,骤然爆发的慌乱和压力集中在那一瞬间,令季凌猛地跪了下来,发现可以叫南序回头,他打消了再站起来的打算。   南序终于走回到他的面前,从他的头顶慢慢扫过他的双膝。   季凌开始还能仰头和南序对视,过了一会儿,在南序疏离的审视中,他似乎无法承受,垂下头,指节攥住衣角。   他把没说完的话说完:“我当初不应该向你发红牌,真的对不起,我不该自以为是……”   南序思考了会儿,好奇问:“怎么突然想到道歉了?”   起源在于他驱逐了图书馆前刻意接近南序的裴屿。   当时他用眼神警告之后,裴屿自觉离开了。   再相遇在走廊,裴屿没有躲闪的意思,似乎专门在等着他。   他的傲慢和优越感只在南序面前失效,对于其他人,他依旧蔑视。如果不是南序,裴屿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片根本不入眼的尘埃。   “离他远点。”   裴屿扯出嘲讽的笑意:“刚才不想和你起冲突是怕打扰到他,这话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季凌的眼神充满戾气地凝住。   裴屿却避也不避地继续挑衅:“怎么?看我不顺眼,要继续用你的特权发出一张红牌吗?”   他的拳头顿住。   对方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挺好的,顺便再一次提醒南序你对他做过什么。”   像一根刺,戳中了他一下,之后在他的心里没有拔出来。   金钱和权力是永恒的衡量标准,可是南序的意志不以此为转移,过往无往不利的筹码在对方眼中轻飘得连张纸都不如。   南序真难讨好啊。   他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但与此同时,在一次又一次得不到回应的追逐后,后悔在隐隐相伴而生。   因为清楚见过南序对其他人平淡却柔和的交流,那样的对比更加强烈。   他不该发出红牌。   一个完全错误的开头,在意识到喜欢的过程中,开始不停地让他预见到惶恐的未来。   他不敢细想之后会怎么样,更不敢想之前他做的行为,他只能被钉在原地,感受恐慌和懊悔带来的隐隐钝痛。   空气有着压迫的因子,将每一秒的等待拉长。   上一次匆乱的告白,他得到南序一声“骨头不够弯”的评价,他把身子弯得更低,不在乎什么自尊骄傲,只希望得到原谅。   “错了?”   南序很轻地重复一遍,意外的,嗓音不像平时那样冷,短短两个音节,尾音上扬,轻盈得像泡沫一样。   季凌说:“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报复我好不好,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   只要你愿意理我……   南序听完感觉很好笑。   他初来乍到一个新的世界。   弱肉强食、权力游戏,必须遵守规则。   行,那就暂时避开锋芒。   他当时没想好毕业时的自己会是怎么样?也没想到毕业后要做些什么?但他当初一定想好了,不论如何,都要在毕业前后先想办法揍季凌一顿。   结果现在——   南序捏住季凌的下巴,指节用力,迫使对方的脸抬了起来。   “你之前说喜欢我就算了,我忍一下恶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那是你的事。”他语气温和地和人讲道理。   听见这个不留情面的回复,季凌的呼吸停滞了,他的喉咙哽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南序很少像现在这样表达过厌恶。   捏着下巴的手转成钳住脖颈,他眼睛微微弯了下来,唇角扬起弧度,昏暗中若有似无的笑意,一字一顿地说话,音节柔和:“但现在,你竟然还想得到我的原谅?”   南序笑出了声,带着笑意砸下狠狠的一拳。   砰。   对着脸颊、迎面掀翻,让对面整个人砸在地面滚出去。   扣子在先前已经被解开,南序边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边走到季凌跟前。   没留情地再次拽起人,继续重复。   远方塔台刺眼的光扫了过来,视线一片模糊,针扎一般叫人有了流泪的感觉。   季凌恍惚反复调节焦距的视线里,南序的眼睛里闪烁着刃光一样的光芒,刀锋直指向他。   塔台环绕的灯再绕了一圈回来,南序蹲下身,忽略身上冬季一般的肃杀锐气,他轻轻揉着手,皱眉的神情似乎可以攥住一个人的呼吸。   “要报复我吗?”他问。   季凌没犹豫地摇头。   因为很会吊人胃口,南序讲话时含笑,总叫人觉得仿佛有回旋的余地。   不上不下等待审判的煎熬才是最痛苦的折磨。   气息渐渐在空气的温度中平稳,深吸一口气,有雪水融化了清冷干净的气息,当初南序也带着一身水汽出现在他的面前。   “我原谅你了。”   季凌来不及抓住那一丝希望,南序把一只手顶住膝盖托住下巴,下一秒又说:“你想听我这么说对吗?”   塔台白到泛蓝的灯光信号在闪烁。   像警告,像预兆。   果然,一声“怎么可能呢”的冷淡反问,那张红牌被塞回季凌的胸前口袋,坚硬的棱角毫不留情地戳着心脏的位置。   南序的神色礼貌又得体:   “希望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的脸。”   许愿语气一样的惩罚卡。   塔灯又快要移开。   季凌的脸色煞白,眼底似乎裂开了一条创口,干涩的酸意涌出,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在地上。 第72章 蔷薇   一年有四季。   冬季应该是诺伊斯校园最不好看的时候。   隆冬时尚有厚雪覆盖, 白茫茫一片,洁白柔软,雪色圣洁。   但天气预报报道今年佛列伦州的降雪量预计较往年偏少, 入冬下过一场大雪之后, 就再也没了声息。   少了雪的装饰,冬季的诺伊斯显得缺少生机,灰蒙蒙的天空,树枝光秃,草地的草叶蔫蔫打着卷儿,不在花期的花丛凋零衰败。   图书馆的门扉、窗牖隔绝了寒意, 却难以抵抗弥漫着的荒凉、停滞感。   尤其是学习的时候,很多人怨气比鬼大。   在很寻常的冬日一天, 大家睁开眼、走向室外、走进室内, 由于太过诧异,来不及扫掉身上湿润化开的细碎冰晶, 也来不及拿出手机在论坛上、讯息上交换信息, 径直说出了声。   “我还在做梦?”   “确诊已学疯,我出现幻觉了。”   “没疯,我刚才在外面摸过了, 是真花。”   窗内窗外, 透过玻璃。   不成形状的雪片静静落下之处, 生长出了蔷薇。   鲜妍、明丽的颜色、丛丛簇簇。   盛放的、含苞待放的,纷纷降落在贫瘠的土地上。   一夜之间, 美不胜收。   南序在走进图书馆前, 停在拐角,弯腰用手指轻轻碰了下粉色的花瓣,冰冷又细腻的触感, 凑近了,可以闻到沁着水汽的清新花香。   虽然南序的情绪不会受天气、环境影响而低落,但见到漂亮的花,还是喜欢的花,心情随之明朗起来,是人的本能。   他轻轻一笑。   窗内在观察花的人不自觉地也弯起弧度,他们压低声音继续讨论:   “蔷薇的花期不是五月才开始吗?”   “对啊,肯定是五月,世界上没人比我更懂蔷薇!”   说这话的人成功收获其他很多人冷冰冰的假笑。   关于“这些蔷薇是什么品种?为什么会出现在反常季节出现、学校怎么样搞到手”的经典三连问被抛出,讨论迟迟没有停息,忽然间,有人犹豫地恍然大悟:   “哦,我突然想起来,有一个地方或许可以培育出来?”   ……   风卷着细碎、湿润的雪粒落在教堂最高的塔尖,旁敲侧击,从洞开的窗户里进入教堂内。   坐在窗边的人似乎不感觉到寒冷,收回眼神:“学校种了花,确实顺眼不少。”   站在他前方侧边、身着黑西装的人深鼻高目,典型的高原人种特征,闻言笑道,带点自豪的语气:“是的。”   巴伐利亚高原严寒漫长,冻土之上植被稀疏。   但金钱、银币总能发挥一些作用,为了彰显权势,为了展现荣耀,在冬季也不凋落的花种与技术在历史里被卡佩家族所掌握。   目光触及到花海的起点,放眼望去,花海的尽头就是卡佩家族的古堡。   在即将步入冬天的秋日末尾,希里斯告诉呆在他身边的保镖,他想要看到蔷薇。   于是在冬天,从高原培育出的蔷薇移栽到了不可能盛开的校园之中。   “要关上窗吗?您的身体才刚好没有多久。”保镖关心询问。   这个秋天,频频造访佛列伦州的风暴令希里斯吃尽苦头。   和油画上金绿色颜料丝毫不差的外貌特征,也放大了基因问题在这一代的存在感。   希里斯冷漠地瞥过保镖,他嫌恶地擦掉化在皮肤上的水,没有理会这个建议。   家族将这些人放在他身边,名义上保护,实际上更为了管控他,在他头痛时约束好他,以免丑闻在风声中长了脚走漏。   保镖立刻谦恭地弯腰,保持着谨慎的态度,微微垂着的眼里闪过一瞬思索。   事实上,希里斯的反应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   哪怕对方是他需要服从的关系,但当他长时间注视着这位长期受病痛折磨的家族继承人,难免会产生这是一只困在梦魇中的野兽的认知。   他会对这样的狂暴感到深入骨髓的畏惧,但与此同时,微妙的怜悯和轻蔑相伴而生。   当然,随着年纪的增长,加重的情况以及成年躯体与日俱增的力量,警惕永远是面对希里斯的主要情绪。   但最近,好像发生了变化。   像一辆失控的车终于要冲向悬崖边缘时,又被什么拉了回来。   最后一个风暴爆发时,在许凛教授的诊室,希里斯双眼猩红,青筋暴起,保镖已经做好因压制以及迁怒而受伤的准备,希里斯却在砸碎一个花瓶后,抬头低吼让他们滚出去。   依旧是那副要撕裂什么的疯状,苍白疲倦的神经质病态,但在混乱中保存了一丝清明。在试图撕碎一切前,不再像从前那样直接爆发,企图拉着其他人一起走向毁灭。   带上了一点点……人类的感觉。   包括此刻,希里斯身处最为厌恶的教堂,却如此平和宁静。   这样改变的缘由,自入学起就跟在希里斯身边的保镖,对学院的事情同样有所掌握的保镖或许得以窥见。   他看向窗外的蔷薇。   希里斯的余光注意到了对方的视线指向,知道对方联想到了谁。   站在台前祷告的神父与唱诗班的声音合在一起,圣经的章节有限,循环往复,又翻到新约之中、哥多林前书里熟悉的章节。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就算厌恶,音乐、穹顶、信仰在日复一日中已经融进了希里斯的血液里,他可以自然地接上下一句,直到最后。   “……爱是永不止息。”   保镖讶然地望着希里斯。   对方虔诚、眷恋的神色,似乎懂得了什么是爱。   希里斯的眼睛没有挪动,空洞地集中向前方。   壁画在冷光中徐徐铺开,千篇一律的绘就对象——   面容模糊的上帝微微低头垂眸,抬起的手上有钉痕。   希里斯注视壁画很久,突然问道:“上帝的眼睛为什么是黑色?那分明是魔鬼的象征。”   “他的眼睛里就有魔鬼。”他喃喃说。   不然怎么照见阴暗、扭曲、暴力也不会害怕,不然怎么会多看几眼,竟会在心里感受到不能爱的绝望。   保镖声音迟疑:“您对他……”   是什么感情?   “怎么?“希里斯似笑非笑地把脸转向保镖,脸上的讥讽毫不掩饰,语气讥讽,“难道你想听到,我喜欢上了南序,这个回答?”   保镖噤声。   与一个神经病、一个疯子谈论爱与希望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的灵魂里只有极致、狂暴和毁灭。   希里斯揉了揉难受的太阳穴,声音阴恻恻的:“真要说起来,我更恨他。”   他还是恨自己那副样子被南序见到,他还是恨南序不肯驯服他,更恨南序把他当做人来对待,竟然教他了什么叫尊重。   尊重意味着他不能像条疯狗一样缠上南序,犯病时要忍耐,要避开南序,以免伤到对方,意味着他可能会越来越远离南序。   目光尽头的讲坛侧方,挂了张记载了不同地区教会分布的世界地图。   上方是北,下方是南。   从北端的巴伐利亚高原,移到南方的蒙特佩斯,一路向南。   但世界是一个兜兜转转的球体,恨到极点——   他盯着地图上标记的极点。   恰逢冬天,南半球的极点正处于极昼。   或许恨意会在一片亮堂中无所遁形,不小心就闪现了恨的对立面。   希里斯出神了很久。   他望向蔓蔓花枝,忽然向身边人确认,轻声、忐忑:   “他见到那些蔷薇时高兴吗?”   轰轰烈烈的蔷薇止步于北区的地界。   阿诺德,北区的王。之一。   绝对不允许未经证实的物种进入北区,万一发生生物入侵了怎么办?   北区较起真来,属于他祖上的地盘,他的话语权还算很够分量,校方要移栽之前征求过他的意见。阿诺德在某些方面嗅觉灵敏,不停追问校方究竟是谁的手笔。   校方架不住他的恐吓,只好坦白。   虽然不喜欢希里斯,但花是无罪的,何况还是南序喜欢的花。   阿诺德考虑了会儿,谨慎地圈出一小片地作为新品种的试验田,决定监测以后再考虑引不引进。   不过冬季少了几分生机的确不怎么好看,所以书屋的窗台前,不知什么时候,被谢倾摆上了一个花瓶,瓶口一样栽满了花。   冬季绽放鲜花的核心技术暂时无法被掌握,所以是假花。   又有些特别。   折纸叠出的。   层叠错落的纸蔷薇雅致舒展,浅蓝、烟紫,云霞般梦幻的色彩,风一吹,纸片的摩擦声簌簌。   阿诺德端详并且评判了一番,认为假花也是无罪的,于是保留在了小屋,没给谢倾丢出去。   窗框是胡桃木色的,中间一张桌子,两侧分开坐了人,花瓶摆在最中央,符合画里的构图审美。   谢倾手中捧着一本封皮褪色的旧书,在书屋里随意找到的。   他最近很有闲情逸致,开始翻阅起以前从不涉猎的书籍,集中在一些厚重、晦涩又浪漫的诗歌、散文、戏剧等等文学作品。   另一边,南序的钢笔停停走走,终于写到了报告纸一半的位置,但由于对面的气定神闲,对比较为突出,南序忍不住问谢倾:“你的实习报告写完了?”   谢倾将目光从书本上抬起来:“写完了。”   南序皱眉。   谢倾的实习不也是打打杀杀吗?为什么不像他那么纠结?   南序问:“你怎么写得那么快?”   明明上一次在图书馆,谢倾落笔的时候看上去还特别的苦恼,怎么突然之间进展飞快。   谢倾顿住。   该怎么告诉南序,他根本就没认真写,全心全意的注意力倾注在了别的需要书写的地方。   临时找借口很容易被戳穿,谢倾诚实地说了半真半假的实话:“我没认真写,简单写了点提升意志力、增强合作能力的空话,不打算在上面浪费时间,而且阿诺德也不会看。”   “好吧。”南序接受了这个理由,因为最后一点很有说服力。   实习报告一式两份,一份交给校方存档,一份要返还给实习机构。   南序同时得到了两个A +的分数。   这个分数代表了高度的肯定,所以他才不打算敷衍过去,认认真真地想要给予对面真诚的反馈。   谢倾的情况的确比较特殊,阿诺德看他不顺眼,把报告写出花儿来都没有用。   “你进展到哪里?”谢倾问。   “还剩三分之一吧。”   研究所那份好解决,和校方协商了实验数据暂时无法公开的情况,南序打算将那份无法发表的论文作为最后的成果递交给许凛,当做一个完美的收尾。   执行署的在磨磨蹭蹭中也在慢慢解决,只是单纯地不爽有人在他面前过分闲适。   谢倾知道自己碍眼,缓缓合上书本,看了眼南序差不多快空的水杯,知情知趣地站起身:“我再去煮壶红茶。”   人一走,狗又凑了上来,瞬间窜上了谢倾的座位,再轻轻一踩,高傲地站在桌上打量自己的江山。   它很聪明,知道南序的杯子、作业不可以随便乱动,动了之后风险巨大。于是在嗅了嗅南序的手指之后,它湿漉漉的鼻子又凑上了窗台,好奇探索片刻,毫不犹豫地伸出爪子推翻花瓶。   玻璃花瓶晃了晃,南序连忙伸手去拦,但倾斜的角度已经令里头的花束泼洒出来。   狗犯错、狗慌张、狗犯更大的错。惊慌失措的尾巴一扫,桌上的杯子应声而倒。   南序扶起水杯,摸了下小狗的头示意它先下桌,情绪稳定地收拾残局。   幸好杯里没有剩下多少水,桌上只有小水洼一样的一小片区域,没怎么殃及桌面上的作业。   南序抓起离那滩缓缓流动的水最近的那朵纸蔷薇,再把其余散乱的纸花推到干净的桌面上。   纸质的,淡粉色,很漂亮,线条弧度柔软,细腻的折叠手法,也是这个花瓶里唯一的粉色的纸蔷薇。   可惜挽救得来不及,已经被水洇湿了,水渍沿着花瓣缓缓渗透,若隐若现显示出浅淡的墨迹。   南序顿住,拆开了那朵花。   一朵花变成一张被水沾湿、布满折痕的粉色的纸张。   认真喷了同名的香水,温柔馥郁的清甜气息。   一行被水淋湿、洇开的字。   写的是——   “南序同学,我喜欢你。”   南序的指尖捏在信纸上,他转身拿起几朵完整的花。   一样有着字。   不过不是告白了。   淡金色这朵是祝福。   “祝你和阳光一样灿烂。”   烟紫的这朵也是祝福。   “祝你健康、平安。”   浅蓝的。   “祝你自由。”   “其他也是祝福。”谢倾站在门口,状似随意地把手中透明玻璃壶放在门边的架子上。   他没有倚着门,腰背挺直,影子被光拉得很长。   折纸和写情书在同一张桌面上进行。   一沓粉色的信笺,另一沓叠花的手工纸张,不小心就混在了一起,看见是粉色的,就习惯性地写下废了很多稿、但开头已经无比流畅的第一句告白。   写完才发现写错了,不该写在手工叠纸上,但出于一些私心,抱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和侥幸,将错就错,叠成了一支粉色的纸蔷薇,放进花瓶中,摆在窗前。   可能会被发现,但更大可能不会被发现,第一天放在窗台时,谢倾尚且怀揣忐忑的心情,掌心微微出了汗。   因为当时南序靠近了观察挺久,挺感兴趣,但最终字迹并没有被发现。   再过这么久,谢倾就忘记了这件事。   只不过会在香气快要消散时,再喷洒一点香水,让纸花陪伴过这个冬天,等待春天真正的到来。   但上帝喜欢眨眨眼,让秘密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刻猝然暴露。   南序拿回了那张粉色的纸张,又看了一遍,抬起眼皮,等待谢倾作出回复或者解释的样子。   空气很安静,呼吸声似乎碰撞在一起,也许是由于冬季冷淡不太温暖,竟像无声的对峙。   谢倾的眉眼深邃,抬眸看着南序。   反复的练习、字斟句酌,不停寻找那些作品里寻找动听的句子来修饰好那份心意,但在南序回望过来时沁着浮光的眼眸里纷纷被定格。   明明应该更周全、更完美,但全卡在喉咙里没办法说出来。   他滚了滚喉结,声音低沉,只能用最直白的话表达出来。   “南序,我喜欢你。”   由于过于郑重和坚定,冬日天色也不太明媚,告白者直视的眼睛就成了灰蓝的深水港,身上的那种平时刻意收敛、展现无害的冷峻感显现出来,容易令被告白者升起防备。   南序脸色平静,眼睛也没怎么眨过,这是一个习惯于接受表白的姿态。   淡淡的微光静静流淌向室内,下一秒的声音温柔:   “我可以成为你的追求者吗?”   南序微微挑了眉头,脸上露出微妙的诧异。   谢倾人如其名,倾斜着的特立独行,告白也要剑走偏锋。   倾注了所有的勇气、情感,字字句句推敲斟酌,却没有说“我可以和你在一起吗”,而说了另一句很没分量的话。   凝滞的气氛因为南序单手一撑,坐上桌子的随意姿态而流动起来。   领带和发梢微微晃动,南序捏着那张纸,顺着折痕在慢慢复原出原本的样子。   “那你之前的行为算什么?”   他问道。   他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当然清楚谢倾为什么会出现在他身边,但他感到意外的是,之前的经历不算追求吗?为什么还问可不可以当追求者。   谢倾望向南序。   南序正专注地低头研究那朵花的折法,黑发柔软,衬衫下那一节脖颈的肌骨透出硬玉的质地,淡且疏离。   算潜移默化。   算近水楼台先得月。   算处心积虑得到一个现在可以站在你面前说出这句话的机会。   谢倾思考了下。   好像都不是。   “什么都不算,南序。”谢倾认真说。   靠近你,对你好,和条件反射、本能反应、呼吸、心跳一样,不会去计算或者衡量。   南序“唔”了一声作为回应。   之后就没有了声音,只剩下叠纸的窸窣声。   谢倾在似乎于审判的场景里,心里有了预感。   朋友是一个界限,突破界限要迈向其他关系,会瞬间引起南序的警觉,甚至从前的接近也可能会推倒重来。   所以他试探地提出了追求者的身份,现在看来,也没有多大可能了。   有点遗憾,但没关系,得想办法重头再来。   只是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踏进这片地盘。   南序没抬眼,自然也没看见谢倾眼睛里没有隐藏的情感,隐秘而无穷期。   他的手很灵巧,没花多长时间,就复原出了那只粉蔷薇。   水渍已经干涸了,捏在指尖时栩栩如生。   南序的手抵住膝盖撑着头,用那朵纸蔷薇轻轻拍打自己的脸颊侧边。在思考的小动作。   一直以来,他一个小习惯,会在演出谢幕时向观众席抛下一支蔷薇。   洁白的窗帘被风吹起,书页哗啦啦的翻动,淡淡的蔷薇香气弥漫在呼吸之中。   谢倾正在垂头思考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纸蔷薇轻轻一抛,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度,落入手忙脚乱的慌乱怀中。   光影拂过南序的眉眼,比任何蔷薇都要叫人心动。   “诶。”   他托起腮,慢悠悠地说:   “我同意了,追求者。” 第73章 魔法   阿诺德感觉很不对劲。   他的目光在谢倾和南序之间来回移转。   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 双方的交流克制、稍纵即逝。   谢倾有分寸,南序淡然。   可阿诺德活了这么多年,也算积攒了些阅历, 在诺伊斯见证过无数的暧昧萌芽与爱情故事, 他脑子里的警报在拉响。   他打量很久,终于发现了异样感原来缘于谢倾的笑。   也不算笑。   谢倾五官凌厉,遇见特定人时会柔软,这几天的区别在于,眉梢、唇角走势更和缓。   感觉背地里笑过很多次才维持住了现在的表情?   阿诺德的脑中闪过这个想法。   而且突然对狗特别好,看向狗的那个眼神令阿诺德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阿诺德的心里也像有狗爪子在挠, 非常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他什么也没有错过, 为什么一小会儿的功夫突然发生了变化。   直接问南序吗?   他心里有一个担忧, 如果南序单纯只把谢倾当成同学,他这么一提醒, 万一催化了南序的情感转变怎么办?   没想到, 本以为什么都不会说的谢倾竟然找到他向他坦白了答案。   听到谢倾对南序告白了。   阿诺德“噌”得从凳子上站起来,下意识环顾四周,意识到目前他们已经不在训练营, 他没办法直接拿到枪直接轰开谢倾。   告白了?还敢告诉他, 这不是在彻头彻尾的挑衅吗?   然后谢倾不紧不慢地说, 但没在一起。   阿诺德一个急刹车。   他冷笑:“你果然被拒绝了。”   但转念一想,被拒绝了谢倾怎么还能这么开心。再追问, 得知对方荣获了一个追求者的身份。   阿诺德神色微妙。   他的心脏被卡在一个一口气提不上来也下不去的点。   一方面, 他会认为谢倾只多了个摆在明面上的身份而已,似乎也掀不出风浪,但另一方面, 又隐隐担忧以谢倾的手段可能在背地里憋着什么坏,借机兴风作浪。   “我已经告诉您了,您有什么好担心的。”谢倾冷静地和阿诺德分析。   他和阿诺德单独相处时,绝对算不上温情的场面。   阿诺德对人的戒备同样很强,对南序敞开心扉,不代表他与其他人相处也这样。谢倾更是如此。   “感觉哪里怪怪的。”阿诺德嘀咕。   难怪他讨厌全是心眼的政客。   谢倾就算没往那个方向发展,但总感觉他可能继承了他们家族的心眼,在兜着圈子、精心布局。   比如此刻,他又想暴起又忍不住反思——自己是否在小题大做了。   这样的心态是不是也在谢倾的估量范围之内呢?   谢倾似乎在阅读一本不知道从书屋哪个犄角旮旯找到的不知名诗歌集,认真研究的模样看得阿诺德一阵牙酸。   谢倾却任凭阿诺德的打量,神色自若。   至今为止,他几乎把自己的行为都放在了对方的眼皮子底下,接受注视和评估。   不是因为他和阿诺德也建立了很温馨的感情链接,更多是因为南序在意对方。   得到对方的信任,也是走向南序的一步。   千方百计,只为了更接近南序而已。   对于南序来说,最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的实习报告终于提交。   上传之后,教务系统会双向显示学生与实习老师对彼此的评价。   鼠标移动到等级得分的标注上,弹窗跳转出实习机构的评语。   执行署的特别简单直白:【你来不来?】   很符合卡尔长官说一不二的风格。   沃森研究所的也很简短,出自许凛教授的手笔:【谢谢,祝你前程似锦】   南序有点琢磨不透对方为什么要感谢他,但愉快地收下了这个祝福,反正祝福肯定是好的。   坏消息是,南序感冒了。   冬季温度骤低,稍不注意就容易感冒,吃几天的药缓解不适就好,但问题在于他感冒的时机不太对。   南序在教学楼复习时,感觉到呼吸有一丝干燥的灼热,眼睛发胀,他回到寝室吃了备着的药。   一觉醒来,仍然感觉有点昏沉。   与此同时,诺伊斯变成了一个白色的世界,这个冬天南序盼望了很久的、难得一见的第二场大雪降落。   “感冒才好,好好休息,不用着急过来。”阿诺德语重心长地叮嘱南序。   南序坐在书屋的软塌沙发上,手里捧着阿诺德塞过来的热水,摸了把小动物凑过来的温暖毛发。   “外头积雪那么深,留在宿舍别出门了,还来北区做什么?我这里也没什么事情要你做。”阿诺德确认着南序的状态。   南序讲话尚带一点鼻音,精神状态看上去不错:“已经好了,所以过来帮帮忙。”   事实上,他已经闷在寝室好几天没走到户外过,感觉有点无聊,感觉自己差不多好全了,就赶紧出门,结果一遇到阿诺德,还是被当成了水晶球。   “痊愈了也要注意身体,不小心再病倒了怎么办?”阿诺德尽力把自己的粗嗓子压低,“我这里没有什么事儿。”   北区助管的那笔补助定期仍然会打到南序的账户上,但后来阿诺德恨不得把所有的活儿都代劳了,南序确实不需要做什么事情,主要承担起书屋借阅管理,以及给老人与狗送温暖的职责。   阿诺德以为南序是来履行前一个职责的:“他们自己没手不会登记吗?管他们做什么。”   南序欲言又止,最后没吭声。   来都来了,不可能又把南序赶回去。   阿诺德开始忙活,南序终于有机会趁机摘下绕在脖子上的厚围巾,把眼睛以下的位置露出来。   结果马上阿诺德就给南序找来了毯子重新把人给包起来,顺便煮上一壶热茶、放好一张黑胶唱片,服务特别到位。   “格洛里今天出门了吗?”南序意有所指地问。   阿诺德没有领悟到,为了让南序放心休息,说:“至于遛狗的这份活儿另有其人,你别担心。”   过了会儿,最近被严防的谢倾被阿诺德召唤过来,接受在冰天雪地里遛狗的任务。   南序透过窗户看,一黑一灰的两个小点缀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格洛里非常兴奋地在猛冲。   大型军犬,运动量很大,雪地对它而言就是个游乐场,一眨眼就皮毛就从灰色变成白色。   其实今天南序来北区,目的很明确,闷太久了,难得有雪,他就是来找格洛里一起玩雪的。   结果进了屋,阿诺德嘘寒问暖,根本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而且就算他提出来了,也会得到反对。   病得真不及时。   算了,老实呆在屋里吧。   沙发靠在墙边,南序靠在窗前,百无聊赖地拿起随便一本书,时不时抽空望向窗外。   一声清脆的敲击。   南序推开窗,谢倾闻声走过来。   细小凝固的雪花立刻要在风的裹挟之下钻进屋内,但被谢倾调整好角度之后挡得严严实实,所以南序没感觉到冷意。   干净冷冽的雪的味道沁人心脾,和里头温暖壁炉火光的浅淡暖香撞在一起。   那天谢倾接了花之后,镇定自若地将那朵纸蔷薇带走,第二天补上了一支新的纸蔷薇。   不是粉色的了。   看样子是要让霸占那朵成为独一无二的。   多了个追求者的称号,两个人的相处模式也没有什么变化。   探究起来,南序答应谢倾作为追求者的身份,其中有一个原因就在于,他有些好奇,谢倾在新身份上会有什么转变的行动吗?   不清楚谢倾是不是抓住了南序的这份好奇心,才会迂回地提出这个出人意料的要求。   不过谢倾似乎只是一如既往地在记住南序的喜好、在恰好的时机出现、询问帮助,此外没有更多余的动作。   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   南序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   但南序大人宽宏大量,不和他计较了。   “怎么了?”谢倾问,不等南序回答,他马上接着笑了下,有些了然地反问,“你是不是想玩雪?”   虽然没进去过室内,可他一回头,窗边有一个毛茸茸裹着毯子的身影在不停地追随着雪景,不用动脑子也可以判断出来。   被发现了。   但被谢倾发现这个事实不奇怪,南序曾经一度认为谢倾拥有读心术,没什么他看不穿的内容。   南序再转回屋里看了一眼。   阿诺德不在了,他心念一动。   “我出来,你帮我掩护。”他向谢倾提要求。   这不是一个与追求者对话的口吻,而是一个与共犯说话的自然且熟稔的语气。   谢倾的眼底映着南序的身影,含着笑:“谢谢你的信任,但不可以。”   南序难得向他提要求,结果出于对方身体考虑又被他拒绝了,非常值得惋惜。   毯子很长,快要拖地,在沙发上躺着时就把南序裹得严严实实,现在对着窗坐起来,南序仍然只露出一张脸和半截衣领,细小柔软的毛毡在风里很轻地蹭过他雪白侧脸的皮肤。   显然,南序还有点怕冷,是个可能再次病倒的危险分子。   南序不太满意这个回答,道理归道理,阿诺德是长辈要给面子,但谢倾只是个同龄人。   “追求者?”南序反问。   谢倾知道点他呢。   这点要求都做不到。   但满足南序的要求在保障对方健康的原则前,必须适当让步。   谢倾从大衣口袋拿出一个风暴瓶摆在窗边。   “可以观察这个打发时间,太冷了,把窗户关了吧。”   有备而来。   谢倾这段时间,拥有了最充分的借口,一旦和南序见面,就会送上一些小礼物。   零碎的小物件,像衔来宝物的恶龙,试探性地堆到南序身边。   南序端详片刻:“我送你的那个?”   “自己做的。”谢倾摇头,“那是我要珍藏的东西,暂时没有送出的打算。”   南序顺手接过来,不留情地把窗户给关上。   在这样风雪弥漫的时刻尤其适合什么都不做,风暴瓶就成了消磨时间的好东西。   低温令瓶底静置了羽毛散开一般的雪花晶体,在触及到室内升高的温度后,那些雪花又被惊扰,缓慢向上飘絮。   南序对着里头晶体的变化发了会儿呆。   窗子的敲击声极有节奏感,这次从外部过来。   转过头,谢倾穿过风雪,叩开了他的窗扉。   南序再次开窗。   “新学的。”谢倾在户外呆得太久,肩头落满了雪,在他将手伸过来时抖落了一些。   一支洁白的蔷薇递了过来。   不是纸做的,而是雪做的。   蔷薇花瓣繁复,每一片之间的弧度和层次要恰到好处,保持和谐,免得由于细微的误差而破坏整体的美感。   明明谢倾前一个小时还带着手套,估计因为操作复杂、带着手套不利于精细制作,就摘下了。   因此捏着它的手被冻得很红,青筋明显。   “和蔷薇杠上了?”南序问。   但要承认老套但好用,这是一件很漂亮的艺术品,所以南序准备伸手接过来。   谢倾微微一动,挪开点距离:“还没展示完。”   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个打火机,火光凑近了那朵雪白的蔷薇,点燃藏匿在中心的引信。   簌簌积雪坠落,花瓣边缘在光热中卷曲。   雪里溅出明亮的光点,蔷薇状的烟花化成星屑碎片,明明灭灭顺着南序睫毛的弧度,流转到他的瞳孔里。   南序的眼睛里倒映着绚烂烟花,谢倾的眼睛里倒映了南序。   耐心等最后一丝余烟散去,南序挑起眉梢:“这是你追求人的手法?”   谢倾收起残余的枝干,慢条斯理地回答:“不是,是在补偿刚才的拒绝,挽回作为共犯的信任。”   “哦。”烟花的光辉似乎还残余在南序的眼睛里,他刻意放轻又拖长了音调,语气漫不经心,又像在逗弄人一样,“那怎么办?如果算追求的方式,本来打算给你加分的。”   南序同学摇身一变,当上了他最喜欢的老师职业,开始给人打分。   谢倾愣住,下意识问:“满分有几分?”   南序思考:“十分吧。”   可以看出来,刚才那朵烟花的惊喜发挥了很大的效果,南序现在的心情不错,语调轻快,脸上有似笑非笑的笑意。   谢倾收起留在手上的枝杆,认真求教:“南老师,请问我现在有几分呢?”   南老师的食指和拇指圈起来,比了个圆。   好标准的0分。   谢倾轻轻叹了一声气,准备要开口挽救一下。   下一秒,南序的手举高了点,似乎要变换手势的数字。   谢倾的眉眼动了动,眼底微不可查地闪过期待。   南序的指尖一松,张开五指,手动也放了个烟花。   小猫的烟花魔法。   “刚才的烟花挺好看的。”南序绕回去点评,没有正面回答得分的问题。   谢倾有些无奈地笑了。   究竟是0分还是5分。   南序老师太会吊人胃口。 第74章 春雪   经历一周的时间之后, 南序的感冒终于彻底好了,可雪也化得差不多。   虽然偷摸着出去玩雪也没人会发现,但是奈何南序是个格外听医生话的好同学, 医生劝他一定要注意保暖, 南序乖乖遵循医嘱,于是在等候中迎来了春日。   他不用再做什么保暖工作,却也错过了堆雪人的机会。   缠绕的围巾摘下,室内恒温系统吹出的暖风也不再那么有躁意,逐渐调节至更适合人体的体感。   春日应该是明朗的、更舒展的,但学生间蔓延着无言的期待和紧张感。   决定他们简历申请最后一栏成绩的综合等级联合考试, 即将到来。   南序的感觉就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他复习的速度很快,这些课本在当初就被他反复地阅读, 几乎形成了他神经末梢的延伸, 再翻一遍,无非是唤醒了神经。   所以他淡定地等待时间来临、参加考试, 顺便预约了自己的驾照考试。   唯独过程中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既然被叫做联合考试, 说明不止诺伊斯的人在考。   虽然诺伊斯名声在外,但佛列伦州乃至特区不止一家学校,考试地点设在专门的考试中心, 各个学校的学生齐聚一堂。   考场分配得比较巧合, 提前半个小时到场时, 刚踩进教室,就有人准确叫出了南序的名字。   南序认出对方曾经和他一起参加过联邦夏令营, 还跟他同一个小组过, 礼貌颔首打了招呼。   对方的眼里瞬间亮起惊喜的情绪。   其他的视线带着好奇、探究的意味随之投来。   等到考试结束,同学就走了过来,不知道真想对答案还是在没话找话, 试探性地询问南序还记不记得某几题的答案。   南序顺口就回答了。   聊天自然而然地继续,仿佛一个信号,其他人也围了过来,加入了七零八落问问题的行列。   南序一抬头,又被包围了。   第一个找到南序的同学无语,那些人一个个在那儿叫着南序的名字,格外厚脸皮,仿佛他们从前就认识了南序一样。   周围人在与南序的交流中渐渐安静下来,起初纯粹在有意无意地延长时间,后来他们就着一道题,无论相互之间认识还是不认识,纷纷开始激烈的争论。   和南序同一组呆过、在夏令营的小组讨论里被训练出来的成员,下意识维持秩序要让大家安静,别吵得太厉害,免得拖累进度、叫南序等得不耐烦,深刻展示了什么叫做“一月夏令营,一生南序情”。   南序对于这种有价值的争论挺欢迎的。   题目能讨论得都讨论差不多,那位同学恋恋不舍:“南序,我们大学见。”   南序讲话不怎么委婉:“你刚才错得挺多,比较难。”   同学碎了,被南序亲手击碎,又马上努力坚强地捡起破碎的自己:“下一门我还能再抢救一下!”   南序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由于考核内容涵盖的种类科目多,时间跨度比较大,中间间隔的时间里,有人相对紧绷,有人比较从容。   南序属于后者。   挺不容易的,毕竟一年前,他还在没日没夜地补基础,拼尽全力地学习陌生、复杂的规则体系。   像乍然被移栽到这片土地的植物,就算南序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和新世界相处还得需要花费时间与精力。   不过他能感觉到最近自己的一些慢慢的转变,似乎更放松了一些,更游刃有余了点,平静地整理着材料、把了然于胸的内容流畅地表达出来,要是还有余裕的时间,会把目光转向其他内容。   ……   钟楼的钟声传到教室。   南序移开轻点在书页上的手指,西泽尔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懂了。”   他低头刷刷写下被打通的思路,抬头朝南序笑,感谢南序给他花时间解答问题:“谢谢,又打扰你啦。”   南序修长的手指正在拨弄着面前羽毛笔柔软的末端。   “没事。”   他最近挺有空的。   有空到可以给学院里被投喂成球的原住民猫学长猫学姐制定营养餐健身训练计划。   桌面上有烫金镂空的邀请函,南序沾了点墨,随手在上面测试羽毛笔的书写感。   诺伊斯大大小小的宴会以年度、季度、月度的时间频率长盛不衰,这样的社交活动已经成为它的传统。   举办宴会的人各式各样,理由不一,可能单纯解压,可能办个学术沙龙,可能和外校联谊,可能交换人脉。   但相同的是,举办者们总锲而不舍地把邀请函递送给南序,也总被南序搁置在一旁。   南序理由很简单,没时间,更需要把时间花在课本中。   尤其在书读不明白的时候,只会认为那些人的繁华和喧嚣很碍眼。   渐渐的,其他人已经习惯了南序的拒绝,但给南序发送邀请函的行为也形成了习惯,绕过来趁机多望上一眼也好。而且万一呢。   人多活一会儿,就说不定有奇迹发生。   譬如现在,西泽尔忽然瞪圆了眼睛。   南序百无聊赖地捏起那封邀请函,询问道:“是拿着这个就能入场吗?”   【家人们,速去西区宴会厅一层,回来不必跪着谢我,只需要祝福我进顺利入联邦大学就可以】   【什么玩意儿?】   【西区宴会厅每月固定的社交宴会吧,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就是那些提供多巴胺的甜品、酒水还有些游戏吗?猜测发帖的是个新生?】   【不可能吧,新生也入学这么久了】   【本来上学就烦,谜语人滚出诺伊斯】   【只是个在攒人品的lz而已,别的不多说了,看你们自己能不能把握住吧】   【不得不说,lz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待我去一探究竟】   【十分钟过去了,ls怎么没有消息了?有没有人前线播报一下?】   【我就说现场怎么人越来越多了,现在好了我刚才被哪个天杀的怼出来挤不进去了,lz我恨你,我诅咒你考不上!!!】   【lz别怕,帮你反弹ls的诅咒,我将会永远拥护你!】   【我到现场了,lz你真是个大好人啊!!!!后来的人记得带上相机】   现场的宴会只是个平常、普通、打发时间的小聚。   香槟、管弦乐、随意的寒暄与游戏。   卡牌游戏是聚会通常不会缺少的环节。   长桌置于一隅,筹码堆垒在天鹅绒布桌上,桌边的人情绪克制又躁动,一边眼神乱瞟一边嘴角忍不住上翘,一边企图表现沉稳的牌风侧面展现自己的智商,一边努力抑制住不骂对手的冲动以维持充满风度的形象。   “下注吗?”   顺着那道声音望去,闲散而流转的灯影下,南序站在荷官的位置。   桌前的人如梦初醒,下意识听从指示行事。   下下下,all in全下了!   背后的人议论纷纷:   “行行好,让我玩一局吧。”   “我排队很久了,别插队。”   “睁眼说瞎话,全都围着呢哪里有队伍了?”   西泽尔坚定地坐在南序身侧,深藏功与名。   恰好走运碰见南序在他面前咨询宴会的事情,他当仁不让地充当起介绍人的身份带领南序进入宴会厅地点。   这栋建筑与礼堂、教堂一样,保持了中古世纪的古典设计,曾经的享乐场穿越数年时光,灯火依旧长明又迷离,晃动浮华飘渺的情调。   南序之前参加过用手指数得过来的几次聚会,西区宴会厅于不太常来的他而言只能算有些印象,不过每次的印象都挺深。   西泽尔详细向南序介绍了超级实用的聚会攻略,包括但不限于哪个点来可以吃上菜品,哪个甜点做到了清爽十足、甜而不腻,哪款调酒比较微醺。   这些介绍完,就能看出他作为“宴会蝗虫”的定位,可以预见以后参加学术会议也是直奔茶歇处的那类人。   但他得到了南序认真倾听且肯定的目光,打算继续坚持这个人设。   南序跟随西泽尔一一尝试后,走向了娱乐区域,顺势就坐下了。   怡情的博彩小游戏。上一回他初次尝试了些玩法,回去之后结合蒙特佩斯邻居们回信里分享的内容来了兴趣,研究过一小段时间。刚好遇到了,可以借机巩固一下。   不过他这次坐在了坐在桌子的另一端。   他对金钱、筹码没有欲望,单纯只为了研究些数理概率,再分析些情绪心理,这个位置似乎更加适合他。   果然,坐到荷官的位置之后,南序发现,以另一种视角更能从整体上把控、验证和推测场上的情况。   感觉挺有意思的。   也是又探索上了。   南序起了兴趣,发了好几轮的牌,他丝毫没有感觉疲惫。   环绕方桌的人越来越多,交叠的影子拥挤,他对那些视线习以为常,神色平静,在成功估准谁作为本局赢家时兴致盎然地勾起唇。   他一边复盘一边不紧不慢地理牌,再一抬头,某个微妙、不同寻常地安静下来的瞬间,牌桌上的玩家又换了几个大部分人都叫得出名字的面孔,都不动声色地注视他。   在对上他目光时,或者微微一笑,或者第一时间错开视线再抬眼看他。   还有的脸上的微笑不变,礼貌地向南序轻轻点头,摩挲着筹码:“我也来玩一局可以吗?”   南序扫过说这话的温斐,对方温文尔雅、无懈可击,在诺伊斯之内维持着完美无缺的优雅,仿佛早前在沃森研究所偶遇时被南序折了面子的模样从未发生过。   公共场所,谁来都行,南序耸了耸肩。   “我相信其他人也出于同样的想法,对吧?”温斐语调温和,看向裴屿和谢倾。   另外两个人不可能给他回复,空气中出现一秒微妙的凝滞。   裴屿在移开目光后,专注观察了眼前的筹码、骰子和牌局,意识到南序可能打量着他,姿态更端正。旁边的特招生学弟因此诧异地多打量他好几眼,意外他出现在这里。   南序格外适合这样的场景。   一点纸醉金迷、一点冷静从容,像回到了蒙特佩斯。   谁玩对南序而言都差不多,他把手指抵在卡牌边缘,指腹用力,流畅地滑动两股卡牌汇成一起,再单手铺开,把牌送到人面前把不好听的话说在前头:“这个游戏和你们想象的不一样,不介意太在乎输赢的人玩。”   “对啊,我们和南序约定好了,和他一起实验。”西泽尔帮忙解释。   荷官这个角色是可以控牌的。   南序提前告诉了他们,他可能会根据每个人的下注情况和策略尝试着调整发出的牌面,试试看他能不能也玩到这个程度。   所以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赌局,这是一个爱学习的南序同学在进行数理论证的实践地点,比较特别。公平起见,南序特别提醒他们介意的话就不要参与。   说实话,高看他们了,以他们现在的理智,还能记得出牌就已经很不错了。   直到西泽尔发现自己好像超常发挥赢了好几局之后,才意识到南序真的有不动声色地在做实验。而他由于混了个面熟,得到南序的青睐,多赢了好几次。   西泽尔开心地冒出泡泡。   “原来是这样,挺有意思的。”温斐点头表示理解了规则。   明眼人看得出,场子上换了几个人,气氛瞬间有了不同的感觉。   一根无形的弦在渐渐收紧,在清脆的筹码碰撞声与游移的目光中,克制地发出震颤。   这个游戏有点变了味道。   头一回见到有人玩游戏时,全程在看荷官的脸色。   从洗牌、发牌到翻牌,这些人一边漫不经心地算牌一边揣测着南序的神态。   从递牌停顿的时长、停留的目光方向以及指尖等待时敲击的节奏,企图窥探到这局谁会是他的“偏向”。   方寸之间的游戏,完全由南序掌控。   这个游戏原来是这么打开的吗?   西泽尔摸了摸手背上的鸡皮疙瘩,感觉前几局的自己在幼儿园玩过家家。   南序没想这么多。他只是个喜欢在实践中学习的好同学。   所有人有输有赢。   西泽尔发现自己赢的竟然是全场最多的,竟然拿到了第一名。   好好好,果然还是没心眼的傻白甜有前途,西泽尔高兴地挺起胸膛。   而温斐输得比较惨烈。   拿到牌时他的笑意微僵硬在唇角,抬眼深深盯住南序。   南序没错开眼地回望过来,甚至朝温斐扬了扬眉,摊开手心,表示爱莫能助。   能主动到这个场子来,也没有提前离场,说明南序今天的心情不错。   玩得差不多,动脑量达标,南序宣告完最后一局的结果后把位置让给别人,到宴会厅外的庭院门廊中场休息。   “给我推了不好的牌?还是我今天运气太差了?”   南序倚着花墙的边栏,从里头捎了个纸牌出来在把玩。   听见温斐的询问,他偏过头,侧脸轮廓中乌浓纤长的睫毛弧度柔和,在移过脸时细微地移动着,漆黑的眼瞳里折射了流动秾丽的光。   他没用温斐帮忙找的后一个借口,诚实地说:“前一个。”   南序慵懒地抬眼:“怎么?”   翻译过来大概是,怎么玩不起?   “事前不是说过规则了吗?”他说。   温斐的眼睛闪了闪。   规则在诺伊斯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词汇。   规则至上,权势在掌控着规则。   但上一个企图拿规则压制南序、斩去的人被揍得心甘情愿,哭着纠结于南序的原谅,成了祈求求饶的那一个,被困在了规则之下。   温斐认为应当引以为鉴。   再喜欢南序,再怎么对南序有意思,也不能连自尊都没了。可他仍然忍不住入局,又一次被南序勾住了目光。   纸牌在南序的指尖流转,他试图从南序平静的眼神中找到答案,他在乎胜负,却更在乎另一件事情。   温斐从玻璃的反光照见到自己快要疯了的神色,语气折磨:“南序,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你好像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我做错了什么?”   他忍不住追问,说出自己的猜测:“是在报复我吗?”   南序比其他人聪明、更有防备心,也更能看穿本质。他不意外南序洞察了他当初在季凌背后推波助澜的所作所为。   “不是。”   一句否认,又令温斐有了点希望。   南序的眼睛通透干净,带着几分戏谑。他耸耸肩,挑衅说:“今天高兴,在耍你而已。”   挑衅完了人,把人整得破防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南序保持着好心情回到宴会厅,把剩余的骰子那些的游戏项目又体验了一个遍,顺便把西泽尔推荐过的甜品给品尝完。   坐在岛台上尝着芝士蛋糕,南序顺便记载下来刚才在牌桌上每一局的过程分析,打算到时候塞到蒙特佩斯的来信里,向梅琳达女士们分享一个赌神可能就此诞生。   谢倾站到南序身边。   南序感知到对方的靠近,靠着旋转椅的旋转力稍微转动一下,没有抬头,专注于挥洒自己的记忆力。   笔尖停滞了一下。   谢倾及时提醒着当时场上的牌面和筹码点数。   南序接着写完,才侧过脸去问:“所以当时你算清楚了?”   谢倾语气谦虚:“推测得差不多吧。”   “那你还肯输?”   虽然除了温斐之外,南序特别公平地会给出适当的人适当的牌面,但有时候会为了验证输赢的结果,的确会操纵点局势。谢倾的胜负欲其实很强,而且会在某些时刻特别强,如果真的找机会,也不是没有翻盘的可能。   “我可没办法看穿你。”谢倾实话实说,轻描淡写地承认了自己的缺点,又拖长了语调,“而且……我听长官安排。”   但过了几秒,他的声音黯淡下来:“但说实话,唉,输的时候心里还挺不好受的。”   南序无动于衷。   谢倾了然,看来这套在熟悉了之后不怎么管用了,以后得更谨慎地使用。   谢倾问了南序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今天开心吗?”   其实不用问,也能判断出南序的情绪。   南序兴致盎然的时候会有一些身体上不自觉的小动作,比如此刻南序一只脚踩在地上,另一只脚很懒散地搭在椅子的圆形铁架上,高脚旋转椅在维持着一个很微小但是可以看见旋转角度的弧度在微动,连带着他左臂上的丝绸蝴蝶在一起飞动。   南序“嗯哼”一声。   谢倾用笃定的语气说:“今天你还能更开心。”   谢倾很少用这种确切的语气说话,更何况是在和南序对话的时候。   南序有些疑惑。   谢倾用隐秘的引诱口吻说:“要和我打赌吗?”   南序不置可否。   这么明显的陷阱他怎么可能踩进去,但他稍微提起了一点兴趣,多询问一句:“赌什么?”   “赌下一回让我赢一次吧。”谢倾兜兜转转,看来还挺介意南序没选择让他赢这件事,“如果我输了,你想个惩罚。”   南序眼睛没有眨一下:“你一个月别去北区。”   真狠啊,斩断了他最接近的一条路,谢倾沉默:“这个赌注不怎么有趣,不赌了。”   放弃得这么干脆,南序往后靠在椅背上:“一周?”   谢倾摇头,再一次认输得干脆。   蛋糕吃完,本次宴会,顺利收官。出门时,时针已经转向了十点钟的刻度时间。   懒散的一天即将圆满结束。   还能更圆满。   “所以到底是什么?”南序目光探究。   谢倾笑起来,看了眼手表:“快要到时间了。”   路灯柔和、有规律地亮起,有什么柔软而轻盈的东西在南序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秒。   南序错过的雪去而复返,回赠了他一场意外的春日礼物。   春雪温柔静谧地落下。   湿润又柔和。   细碎的落雪飞到了南序的发梢、睫毛、衣襟、领子上。   他张开手,接过一片雪花,新雪的存在尚且短暂,很快化成了一滴水,但相信明天一早起来,就会覆盖上一层雪,和冬天好好道个别,更好地迎接春天。   的确很开心。   难怪谢倾敢这么肯定,联邦的天气预报准得可怕,几乎没有出过错,那个约定简直就是在空手套白狼。   南序问:“有没有后悔,刚才没有跟我赌?”   “没有,万一天气预报有了千分之一出错的概率呢?”   遇见南序,他就成为了一个过分极端的风险厌恶主义者,无法接受任何一点远离、失去的风险。   尽管厌恶风险,不代表谢倾缺少心机。   密切关注着天气预报,令他可以及时地拿出一把伞,又故意只带一把伞,撑开之后,伞面向南序倾斜,把南序笼罩在伞下,而伞下的空间刚好可以缩短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第75章 毕业   南序如愿带上狗玩过了雪。   在春雪融化之后, 带走冬日最后的一丝寒意。   层出不穷的邀请函在南序参加过那次宴会后纷至沓来。   又被南序拒绝了。   那些兴奋的学生们瞬间被泼了一盆冷水。他们不明白,南序为什么同意之前那场宴会,为什么又不同意他们的?明明那场宴会的设计平平无奇, 举办宴会的人更从来没有机会和南序有过任何交流, 到底是为什么?是他们的太无趣吗?或者不合南序的胃口?   他们陷入疯狂的拉踩和自我怀疑之中,反反复复的揣摩,阴暗得成了潮呼呼的苔藓植物。   南序不知道那些人背地里的晦暗不明,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随心所欲,闲适地把所有的考试考完。   潮湿的空气中混入了蔷薇花香气,春日翩然降临, 数不胜数的好春光在翻飞的书页和落笔声之中落下。   校园里多了很多鸽子,这是临近毕业的征兆, 它们将在典礼上作为仪式的一环被放飞。   阿诺德跟随南序从北区出来走向东区, 中间要经过广场,他打量这些日益肥美的鸽子, 嘀咕道:“养这么胖, 到时候飞得动吗?”   学生们手痒,见到停在广场中央散步的鸽子,就忍不住洒点面包屑, 没过多久, 那群鸽子开始挑食, 挑起了面包的种类和口味。   阿诺德走在南序身后,猜测南序肯定会忍不住投喂。   果然, 南序放慢了脚步, 在快要靠近广场中央时停了下来。   阿诺德一直在等待南序从口袋里掏出点小米粒或者撕开面包袋子挥洒些爱心。   结果等了半天,南序也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停在那里等着, 好像在判断着什么、等待某个时机一般。   以为安稳、等待喂食的鸽群几乎陆陆续续的,全都从天上降落在地上安然收起翅膀,转着黑色眼珠子打量南序。   “你要……”   阿诺德的话刚发出两个音节,停驻很久的南序突然慢条斯理地说:   “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了?   下一秒,他看见南序的黑发随着轻盈的步伐翻飞飘扬起来,直直跑向鸽群中央。   鸽群在停歇之中倏然被径直而来的脚步惊扰,同一瞬间爆发出振翅的响声,仿佛涌起的白色海浪。   原来是在等鸽子更齐了的时机,这样更方便逗鸽子玩。   跑过去时会更有节目效果,人为整出个大场面。   阿诺德服了。   那些鸽子在惊起中掉落的羽毛顺着风一个劲儿往他的脸上扑。   他呸呸两声,抹了把脸,顺便把嘴角忍不住抬起来的弧度给抹掉,严肃道:“你几岁了?还这样玩?”   南序往前轻轻踢了一脚,借着气流的力道捞起根快要坠落的羽毛,回过身:“你要是想玩,我可以等你。”   阿诺德有点心动,但这大庭广众之下,他的包袱很重,担心被其他人看到影响他凶残的形象,轻咳一声:“快走吧。”   南序捻着那根羽毛,让它在指尖轻巧地转圈,看破没说破。   催促着叫人快走的是阿诺德,但主动停下脚步的人也是阿诺德。   中央广场的侧方,来来往往的人会经过的地方,树立着四四方方庄重的布告栏。   诺伊斯的布告栏在历经过照片丢失事件之后,被校方加固。   之后阿诺德不放心,又自己悄摸拿上了工具,确保每一个焊点完美无瑕,同时,出于自己的审美,把颜色生冷的边框缠绕上了彩色缎带。   玻璃的顶端是南序的名字和之前拍过的那张证件照,南序懒得再拍,就重复利用了。   阿诺德打开摄影模式,上下左右全方面合影留念。   回到本行,多了些讨人厌的同事们,虽然听上去不怎么美妙,但至少有一点好处,他可以找到人炫耀了。   在发送照片的同时发送了消息:【唉,这孩子就是太要强,和他说考个第二第三就行,非得考个第一,其他人多没面子啊】   【他临考前还在参加宴会,看得我真替他着急,没想到回来说没什么难度】   【我家孩子成绩也就一般吧,你记得点开大图仔细看看】   编辑了很多条不重样的,点击发送,脸上一直挂着欠打的笑。   南序耐心地等他炫耀完,等阿诺德收起手机,他声音温和:“开心了?”   阿诺德在里头听出了纵容的味道,差点把他哄得年龄倒退。   他绷紧嘴唇,努力装回原先威严冷峻的样子,走到议事厅。   诺伊斯的校园由学生高度自治,校园大小事务几乎全由学生会掌控,而代表校方的理事会通常来说就是个摆设或者象征。理事会的成员基本就挂了个名,大多专心于自己的事业之中。   毕业季也算在了学生会负责的范围之内,遵循往日的旧例举办,没有什么特别特殊的地方。   但对于阿诺德很特殊,因为这次的毕业典礼南序要参与,所以他细细翻阅了毕业典礼的流程,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学院惯例,会向优秀毕业生颁发荣誉奖章,往届里颁奖人有很大可能是学生会会长。   而这届相对特殊,几个家族的继承人在这个春天毕业,也许出于重视,那些家族的掌权人会出席并参加授予仪式。   已知,南序必然会是优秀毕业生。   但不管是小登,还是老登,想到要由他们给南序颁奖,阿诺德都觉得非常不爽。   经过紧急的大脑风暴,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也是理事会的成员,于是决定凭借这个身份去搞定这件事。   檀木会议桌、高背雕花椅、枝形金属烛台,一推门,那股古典奢侈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没有时常待在南序身边以前,阿诺德认为这样过分讲究的装潢毫无温度,把历史的陈旧感覆盖在每一个学生的身上。   不过仔细听里头学生讨论的话题,挺有温度的,很火热。   “上回校庆拍大屏的那个导演能请回来吗?他拍得挺好。”   ———拍南序拍得挺好,建议这次继续怼着南序拍。   “这次手捧花束统一成蔷薇没有问题吧?”   ——请问谁有意见?   “优秀毕业生名单出来了。谁来颁奖?”   ——谁给南序颁奖?   每个抛出的问题都有围绕中心人物的未尽之意。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正好聊到了阿诺德关注的话题。   他推开门,拉开椅子往上一坐:“我来颁。”   你谁啊?被吓到的学生们齐刷刷将眼神扫过来,发现是阿诺德之后,要张开的嘴又乖乖闭上。   南序在学院最亲近的人。很合理。   没等他们反应,这个会议上不受邀请来的人又来了一个。除了阿诺德,谢倾也破天荒地出现在了门口。   和阿诺德的视线相遇,推断出双方来的目的差不多。   其他人相互交换着眼神,把眼神投向前方的温斐。   温斐当了三年的学生会长,最后收官自然也会参与,按照传统的规划会由他颁奖。   温斐翻动流程册的手指停下。   他的脸上没什么笑,周围和他有接触的人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改变——   越来越冷颓,对学院的掌控欲不知在什么时候日渐淡化。刚刚全程坐在这里时也只字未发,似乎在沉思什么。   他发出一声冷笑:“放心,我不会自讨没趣。”   再惹他讨厌,没必要。   阿诺德在心里“啧”了一声,没想到温斐竟然这么听话。不过他懒得去探究对方的心路历程,达成目的之后,他毫不留恋地走人。   过于顺利地解决了这件事,谢倾没有停留在议事厅,不紧不慢坠在阿诺德的身后。   阿诺德本来想警告谢倾别干什么多余的事情,后来转念一想,以谢倾的脑子不会做不该做的事,就收了声。   但由于他看谢倾也不太顺眼,所以他重重哼了一声。   “您行李收拾完了吗?”谢倾问。   阿诺德嘴一快又回复了谢倾:“快了。”   他发誓绝对不能再着了谢倾的道,告诉谢倾他们要去哪里。   谢倾颔首,只说:“蒙特佩斯气温比卡明罗特区要高,您可以适当调整行李的服装。”   “你怎么……”阿诺德的话音刚出口就感觉这个问题有点傻,谁都知道南序来自蒙特佩斯,学院的宴会不知道设置了多少次蒙特佩斯的主题望梅止渴,谢倾不知道目的地的可能性为零。   阿诺德立马换上了防备的神色:“你不会也要去吧?”   谢倾不置可否,表情说明了一切。   “南序同意了,您就也会见到我。”   “我回去就叫南序别同意。”阿诺德冲谢倾恶声恶气。   谢倾态度淡定得让阿诺德感到害怕。   毕业典礼每年一次,学生在三年的时间里,见证过两次别人的典礼,自己再经历一次时,就没有了什么新鲜感。   南序就属于以上的心态。   只是毕业,又不是死了,怎么能伤心成那样?   但学院里一些人则凄风苦雨,尤其在毕业典礼前一天晚上,通宵没睡,试过了所有的衣服,清晨扬起苦涩的笑容出发。   最后一面。   南序被人群有意无意地控制站位后,成了群体最前排、最中央的位置。   摄影师还是那位校庆上的新锐导演,拍起来那叫一个得心应手,眼睛在摄影机后一亮又一亮。   之前拍南序是在户外,这次则在礼堂内。   曳曳、昏黄的璀璨灯光,落在深沉的黑发、眼瞳中,只是旖丽春日里他身上的一点光而已。   没有强求穿着,南序难得不穿全套校服,换了蒙特佩斯设计大师梅琳达女士亲手设计的制服。寄来的衣服里夹着封信,经过大设计师的精确测量,告诉南序——   “你又长高啦^ ^”   沉黑西装,身姿挺拔,扣子系到最顶端,衣领绣着朵蔷薇,站上台时所有聚光灯照在他的身上,反复镀了一层淡金色的光。   这幢古老的学院素来有优秀毕业生的评选传统。   厚积薄发的成绩单填补了前期的沟壑,再加上全都拉满了的实习、实践、师生评议等等环节,完成了一份令南序满意的答卷。   这是南序对毕业典礼中比较期待的一个环节。   他这个人有点收集癖,同时有通关的爱好。   坏到极点的开局,允许风暴、阴霾、荆棘,但永远不会凋谢。   另一方面,他听说那些老师还有阿诺德在争吵谁来替他颁奖。   南序在站上台以前还无从得知结果,不知道谁吵赢了,需要在台上才能揭晓结果。   他环视过台下黑压压的一群人,前方谢倾含笑望着他,再移过点眼神,占着诺伊斯一份工资的齐昀又仗着是诺伊斯老师的名头站在这里,正也朝他笑。再过去一点,那几门课程的老师也跟他弯嘴角,又恶狠狠地瞪了台边的身影一眼。   好的,说明还是武力值占了上风,阿诺德赢得胜利。   阿诺德久违穿上了西服,托着托盘走过来。现在的神色充满得意,走向南序,站到南序的面前。   “哈哈哈,一群弱不禁风的,怎么抢得过我。”   意识到南序很尊敬那群老师,他的得瑟戛然而止,至少不能在南序面前太表露出来。   “南序同学。”阿诺德清了清嗓子,“恭喜你,成为优秀毕业生。”   南序朝他扬眉,勾起点笑,灵动轻快,等待他把勋章戴在自己胸前。   阿诺德朝他眨眨眼:“自己戴上吧。”   南序愣住,嘴角思索着抿了下,转瞬间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绽开了笑意。   阿诺德的脸上露出更加得意的表情,不愧是他辗转反侧好几个夜晚排练推演之后,突然灵光一现、迄今为止产生的最有情商的天才想法。   南序握起冰凉的金属勋章。   摊开的书页中央内嵌着敞开的大门,像在探索知识的道路上走向新世界。   他别在了自己的胸前。   为自己加冕。   仪式的最后一个阶段,从室内转移至室外,天空湛蓝,晴空碧云,适合放飞所有的好天气。   南序眯起眼睛抬头看。   成群的白鸽从塔尖的最高点应风而起,盘旋在天空中,飞向无穷的远方。   是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降落点,是走向更广大世界的开始。   起点、终点、起点……周而复始。   列车轰鸣声缓缓驶入。   在店里悠闲品尝醇厚咖啡味道的旅客隔着落地玻璃,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   外头一老一少在狂奔。   黑发闪烁着灵动的光芒,跑动的途中口袋里的响动叮叮当当。   在离开前,南序去了趟做义工的孤儿院。   一年的相处,小朋友们还仍然执着于玩着过家家角色扮演的游戏,听见南序毕业的消息之后,撇撇嘴,没有哭,只是伸出手指要和南序拉钩。   “宝宝,你要长大了。”   “记得回来看我们。”   边拉勾边往南序的口袋里塞一些珍藏的宝贝,把南序的口袋塞得满满当当,他边跑得边捂着口袋防止东西洒落出来。   小小的玻璃珠,小小的发夹,小小勾起的手指,构成小小的永恒。   当然也耽搁了一点时间。   “南序,快点,要赶不上车了!”阿诺德年纪大了,太久没出远门,就要面临错过车的局面,肾上腺激素狂飙。   南序轻松地拎过他的行李,超过了他:“已经在加快了。”   路人忍不住露出微笑。   真灿烂啊。   气喘吁吁地终于坐到列车车厢里,阿诺德第一时间环顾四周,发现没看见姓谢的那位重点防备对象,满意地放下行李,开始阅读姓谢的给他做的旅游攻略。他的行李之中,还有谢倾帮助他准备给邻居们的见面礼。   对方自己非要为他做的,不用白不用,阿诺德心安理得。   “你的邻居们怎么样?”他放下笔记,忐忑地问。   在外面说一不二习惯了,感觉对待南序在蒙特佩斯的那帮邻居不可以那么气焰嚣张。   但是他除了对南序脾气好点,实在不懂怎么伪装着跟人正常友好相处。   考虑到这里,他竟然有了需要咨询谢倾这方面经验的冲动,毕竟谢倾挺擅长在这方面装模作样。   他马上唾弃自己一闪而过的想法,竟然又不知不觉被谢倾给消磨了攻击意志,养成了有事求助谢倾的坏习惯。   “他们人很好的,你不要担心。”南序安慰阿诺德。   穿过平原,穿过州境线,穿越静静的洛河,汇入更浓郁的春天里。   花园前的门扉被叩响,梅琳达女士打开门,兴奋地尖叫:   “小蔷薇!” 第76章 手套   刚下过一场雨, 暴雨转细雨,天空灰朦。   桥面湿滑,被雨水冲刷后减少了摩擦力, 疾驰的车辆碾过积水的水洼, 溅起一片水花。   高处俯瞰,两台车辆在竞速追逐。   前方那台车辆油门踩满,雨滴来不及落下就被疯狂摆动的雨刷扫清,狂飙之下,有种濒临散架的危机感。   后方那一台紧追不放,仔细观察, 会发现它的车头和前车的车尾在精准地保持着车距。速度不断变换,在极限的速度之中微妙地控制着距离。   突然提速逼近前车, 在前车加速逃离之后没有马上追上, 任凭对方拉开一点距离,再又一脚加速, 把对方逼出更惊慌的速度。   仿佛猫在逗弄老鼠一般, 完全掌握着节奏。   给人逃离的错觉,又在下一秒懒洋洋地发出威胁,使对方时刻处在高度的紧绷窒息感之中。   即将冲出大桥, 见到曙光之际, 后头的发动机轰鸣骤然拔高, 方向盘猛得一拐,车头径直撞向前方的车身, 轮胎发出刺耳的哀鸣。   金属炸开剧烈的火花中, 下来了一位长官,拉开那辆被逼停的车门,像一只死狗一样拖出满头是血的驾驶者, 气息平稳、慢条斯理地问:   “怎么不跑了?”   奄奄一息的驾驶者费力睁开眼,透过被血模糊的视线,仰望居高临下凝视他的身影。   立在朦胧的灰色中,逆着光,衣袖上沁着潮湿的寒意。   那个人低下头,哼笑一声,仿佛等待着回应一般:“嗯?”   跟在后头姗姗来迟的车停下,执行署的那些长官们望着面前的惨剧面面相觑。   谁教的?   你教的?   不是我啊。   谁能告诉他们到底为什么南序的车技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明明刚教南序学车的时候,南序循规蹈矩,而且一卡一卡的很平稳地在开车,怎么后来就一言不合开始撞车了。   不知道这是今年以来第几次以这种方式撞过去逼停别人。   “谁教你的?”他们赶上前,忍不住询问。   南序无辜道:“某天顿悟的。”   刚学车的时候和希里斯对撞产生的心得。   他们同情地把目光转向终于跌跌撞撞从车上滚下来,刚刚一直和同坐一车的警署警司。   他正蹲在路边,弯下腰不停地呕吐。   不是不想顾及形象,但随便哪个人也架不住这种碰碰车玩法。   意识到南序在看过来,他做出最后的努力——   挡着脸吐。   他在余光里瞥见南长官扫过他的眼神,感觉被看扁了,于是扁扁地抱住蹲着的自己。   什么时候可以跳槽去执行署?反正都是在抓人,比起做对家,他更想做南序的同事。   这件药品缉查案由本地报案,按程序属于特区警署管辖。   但由于药品流向可能涉及整个联邦层面,又被划分到执行署的范围内。   双方配合调查,由于权限有交叉,两个机构又因为案件的控制权争夺起来了。   “抓到的人给警署还是我们?”南序问身边的长官。   他正低头拿纸巾擦掉黑色手套上沾染的血迹,纸巾和皮革发出了微不可查的摩擦声。   “药品流动会跨州,一般归我们。”那位长官回答。   南序只是随口一问,比起这些,他有更在意的事情。   “擦不掉。”他皱眉。   “又得消耗一副。”长官调侃道。   执行署的制服里配件中,没有手套这个选项,但联邦很多网民都知道执行署这位南长官一直有戴手套的习惯。对此,他们猜测不一。   有人认为是为了挡住手腕上蔓延的伤疤,有人认为是什么礼仪上的讲究,还有人想得美,认为南长官心地善良,在发福利满足他们个人的审美癖好。   南序纯粹就是习惯了,上辈子驯兽的时候就天天有防护的皮革包裹住手指与手掌,防备那些兽类不懂控制的獠牙和利爪,这辈子倒不那么经常受伤了,单纯嫌抓住那些人时的汗和血比较脏。   “你的车还行吗?”同事问。   南序上前去检查自己的车。   紧急制动留下的焦痕在柏油路面上清晰可见。   一道阴冷的视线始终黏在他的身上,被抓捕的那位直勾勾地盯着他不放,目光愤恨又灼热。   南序对这种视线习以为常,早就习惯了忽略不计,倒是抓着人的长官把人的脑袋更往下按一点,看上去也非常熟练地在抑制着那些人每次被抓后死死缠着南序不放的目光。   他抬手按了按引擎盖,又检查了其他部位,发动机有些损伤,他走向同事们:“看来今天开不回去了。”   其他人举手:“坐我们的车吧。”   “需要我来开吗?”   众人沉默,连连摆手:“不用!”   车内静谧。   南序坐在后座上,垂着眉眼,用指腹扣住手套的边缘,顺势褪下,露出干净的手指和清瘦的手腕。   坐在他身旁的人递给他一瓶水,含笑看他。   执行署的男女老少看南序的统一眼神。   从诺伊斯的校服换上了执行署的制服,等南序大学毕业终于马上把人拐到了这里。   亲眼见证南序从少年走向了青年,似乎有变化,似乎没什么变化。   之前在网络上看到有人拿南序六年前的证件照和现在的证件照对比,才恍然有了实感。   褪去几分中学时期的青涩,轮廓的线条更锋利,垂下的睫羽浓长,一抬眼,眉眼刃光般惊艳的弧度叫人下意识错开眼。   但望向他们的时候,他的眼睛里积攒了柔软明亮的光彩:“卡尔长官给报销修车费吗?”   卡尔长官:……   来到南序办公室的卡尔长官本人感到头痛。   他就说,他讨厌齐昀,齐昀的学生也要一并讨厌!   “维修预算支出很高,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我这次没掌握好角度和力度。”南序反思。   谁让你反思这个了。卡尔长官忍无可忍:“你的意思是还有下次?”   南序以沉默抵抗。   “这样做的目的是?”   南序回复:“当时情急。”   卡尔早就看出来了。   南序就是恶趣味,看那些人不爽,想耍人。   但他拿南序没有什么办法了。   这就是认识得太久的坏处。   卡尔最近开始怀疑,南序七年前刚来时低眉顺眼的模样到底是不是装的。   他的威严、冷漠,在南序这里已经完全不作效。不管是怒意还是训斥,南序都可以很淡然地拿它当做背景音,一点都不怕他。   他还不够凶吗?   此时此刻,在南序的办公室,他坐着,南序站着。   但绝对不是老实听罚的站姿,而是倚着角落里的一个生态缸。   生态缸里蜷着一条黑色、蓝眼睛的蛇,身形修长,刚褪完皮,鳞片泛着光,感受到熟悉的气味,微微动了动,被指尖按压住后并没有反抗,只吐了吐信子。   南序指尖一拨,将未剥落的半透明旧皮给拿了下来。   卡尔长官眉心跳动,感觉自己对南序还是不够关注,他知道南序有条狗,什么时候还有条蛇了。   “朋友寄养的。”南序说。   算了,养什么他都拿南序没办法,卡尔长官无奈地扶额。   “既然你抓了人,之后接着跟进吧。”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想训斥又觉得没必要,暗下决定把这份愤怒转移给齐昀,下次撞见齐昀时多讽刺对方几句。   南序应了声“好”,等卡尔长官眼不见为净地离开办公室,他继续逗蛇玩。   过了这么多年,蛇也长大了不少,原先的轻而易举地可以缠在他的手腕上,渐渐难以实现这个姿态,但心里没什么数,之后多年锲而不舍地想复刻,都被南序给摁住了。   看了眼时间,指节敲了敲缸外的玻璃,当作告别,他换了身衣服坐上自己的车。   还在开着宝贝的墨绿色二手车。   所以卡尔长官同样难以忍受的一点在于,南序把自己这台车宝贝得不像样,对其他车都当做了碰碰车,区别对待,他替其他车感到委屈。   联邦大学在伊黎市,四年没回特区,回来了马上就去上班关禁闭,南序有段时间没有打量这个城市。   卡明罗特区依旧如昔,整体看去冷漠克制,议会大厦、灯塔投下相同的影子,诺伊斯的钟楼教堂塔尖可以被隐隐窥见。   宴会被扩大到了更大的范围,成为一场晚会、拍卖会或者其他什么,掺杂了更多假意、不带真心的利益。   他今晚就要去参加一场慈善晚会。   齐昀让去的,说天天上班没意思,别那么为工作卖命,一定要记得摸鱼。   踩上庄园的石阶,弦乐声隐隐飘来,水晶吊灯创造了辉煌华贵的金色光辉,映成人眼中的波光粼粼。   衣香鬓影,酒杯相撞声络绎不绝,碰杯时位置的高低象征着地位的差距。   南序随意端过门口托盘的一个香槟杯走了进来。   这么多年没见,那些人见到南序之后下意识第一秒还是会沉默。   交谈的低语、杯盏的撞击声纷然止住,化成移转过来的目光。   快步走过了一个身影,身姿挺拔、面容英俊冷峻,低下头,向来居于高位的杯沿被放得很低,尊重、克制地轻轻去碰南序的酒杯,灰蓝眼底多了很深的笑意:“怎么来了?” 第77章 车厢   “什么时候回的?”南序将同样的问题反问谢倾。   谢倾见到他惊讶, 他见到谢倾挺惊讶。毕竟谢倾隶属于军方,时常不在特区,前段时间被叫去外派, 就把蛇托付给了他。   “今早。”谢倾说, “但临时有事。”   准确来说,是阿诺德知道他回来,肯定要去找南序,刻意临时给他发了个任务拖了他的时间,晚上又要给面子参加晚宴,于是在晃过执行署外头没能偶遇后, 决定索性修整好了再到南序面前,没想到很幸运提前遇见。   宠物的主人回来了, 南序说:“记得把你的蛇领走。”   “好。”谢倾答应得干脆。   人都回来了, 工具蛇作为冠冕堂皇的借口自然可以回收。   变相得留些什么在南序身边,好让南序偶尔可以想起自己。   南序踩点来的, 台上已经有人在开场致辞。   姓温的熟面孔。   温斐的面孔时常出现在新闻之中, 承担起象征性的事务,在艺术、慈善、商业等领域均有涉猎。   皇室惯用的手法,不能直接触碰政治, 于是旁敲侧击地迂回, 提升自身的影响力和地位。   这点问题比较好解决, 换台就行了。   联邦的选举季再次即将到来,各种宴会的邀请函随风而至, 各种晚会喜欢由立场中立的皇室成员主持, 表达这场宴会不偏不倚,实际上底下的人各怀心思。   南序向来不在意这些,拿起手边介绍庄园的小册子。   台上的人语调沉稳, 微笑着扫过宾客席。   目光在经过台下备受瞩目的那个人时,轻而易举、说过千百遍的措辞突然卡了壳,步调又被轻易打乱,失神般地呈现一片空白。   几秒钟的停顿,足够成为一次很大的失态,引得在场人异样的注视。   温斐强行拉回思绪,若无其事地重拾起未尽的演说。   南序边读着小册子,边伸手要拿过手边的酒杯。   酒杯被身边人极为顺手地递到他的面前,但不是他刚才在门口拿的香槟,而换成了一杯鸡尾酒。   “这个度数低,喝完了再喝香槟不容易醉。”谢倾在南序疑问的视线中回答道,“试试吗?”   “我没醉过。”南序强调,“只是容易上脸。”   “还是十杯?”谢倾问。   经过成年之后在蒙特佩斯以及大学的训练,南序的酒量大大提升,先前喝一杯就眼圈泛红,后来大概估出的临界值在十杯左右时,他的脸色才有变化。   南序说:“十三杯了。”   “哦?看来我离开太久了,进步这么大。   ?”谢倾的指尖点在玻璃杯身,不动声色地追问,“又是谁陪你练出来的?”   南序撑住头:“你希望是谁?”   谢倾轻轻叹息,熟悉的语调:“如果是我就好了。可惜不是,所以是谁啊?”   说完端起酒杯晃了晃,掩盖了眼底闪过的思索。   几乎要把名字想了个遍、下颌线渐渐绷紧的时间里,南序才收回打量谢倾的视线,幽幽说:“靠自己,最靠谱。”   谢倾再低头,掩盖住如释重负的一点笑。   【有趣吗?有认识新的人吗?】齐昀的消息蹦出来。   南序回复:   【无聊。】   【都认识我。】   对面正在输入了半天,无奈道:   【……忘记你人气高了】   这场晚会作为预热的开端,比起之后年长者云集的重头戏,更希望让年轻人先熟络起来。闲谈和社交是主要旋律,政治色彩不浓,齐昀才会让南序来,不指望南序拓展社交圈,单纯来玩一玩也好。   可惜齐昀没想过南序以一己之力改变了这个晚会的社交性质。   中学到大学,同一个学府中学习、竞争的学生,交叠率实在太高。   这个场子上随便扔一把石头砸下去,不认识南序的人几率估计不到百分之二十。   短短一个小时,南序身边就堆垒着一叠蠢蠢欲动递过来的名片。   递完名片之后也没心思和陌生人或者早就看腻的同学相互热络了,纷纷玩起手机。   南长官在联邦网络上很多粉丝,人多了,自然会有很多种类别。   主流的群体主要有几大类。   实习期间见过那张照片入坑苦苦等待他正式穿上制服的接生粉。   大学的校友们。   素未相识但坚持要南长官拿枪指着他们的小众爱好者。   还有那群知名的、源自诺伊斯同届或者相邻届的学生们。   这群人从中学时期开始涉猎各类课程,课业、实习、社交从不耽误,毕业之后按部就班地进入了商业、政治、艺术、学术等领域,此刻衣着考究,揉杂了更成熟的气质。在目光遇到南序的时候,仿佛瞬间被拉回那个镀金瑰丽的旧梦里——   开始不约而同熟练拿出手机阴暗爬行。   比较有纪念意义,所以空降了学院论坛,在版聊上讨论。   【主贴:在晚宴上意外看到了他,感觉一秒回到学生时代】   【主楼:他来了来了来了来了来了!^_^】   【谁啊?我们学校今天没有晚宴啊?】   【上面的注意审题,描回学生时代说明是毕业生,不是我说,学院能不能把那些毕业生的账号给禁言了】   【怎么,不爱看就出去,别打扰老人追忆往事】   【当看到一群人都在拿手机,我就有预感火速点进论坛,果然大家都集合在这儿了】   【中间隔了四年没见到他,他到执行署后,要犯了事儿才能见到他。好久不见,一瞬间我又成了在走廊上偷偷看他经过的学生】   【别的不说,谁让你fw没考上联邦大学呢】   【ls好好说话,成年人了讲话别那么冲】   【成年了,我还是不敢上前,只敢远远看着他555】   【在场上看到好多熟悉的的面孔啊】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瞧不起所有人,我放心了,大家都一样就好】   【刚进场的时候谢倾为什么上去了?还碰了他的杯,而且谢倾现在还站得离他不远,什么意思啊?】   【???谢倾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学院时期,他好像和阿诺德认识?我去北区偶遇的时候见过他,之前夏令营他也和南序一组】   【学院的时候我以为他单纯地和其他人一样在靠近nx示好,其他人不也都这样吗,我要崩溃了】   【大学的时候,我在图书馆见过几次他们一起学习】   【同大学,细思极恐,射击场、滑雪场有见过他们的身影】   【凭什么对他特殊,他是不是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方法】   【大家别急,这么多年了,没有更多进展,不可能会在一起的】   【………】   【那也接受不了,我不能接受,他们不配!!!】   【不配+1】   【不配+10086】   【不可能是谢倾!】   【不可能是谢倾!+1】   【不可能是谢倾!+10086】   【我去,怎么直呼大名了,这个帖子还留得住吗?】   【没事放心吧,谢倾从中学起就基本不关注论坛,从来没见他发过言,现在更不可能了】   ———该贴已被封禁————   屏幕的冷光映在谢倾的脸上,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冷静,丝毫瞧不出破防的内心。   删除完顺便冻结了后面那几个账号,他佯装淡定地合上手机,环视过四周,扫视那些拿手机的人。   南序刚好享受完了第十二杯不同款式的酒,第十三杯就即将上头,他克制地没有继续往下喝的打算。   “准备走了吗?”谢倾语气轻缓地问,“你喝酒了,开不了车,我送你回去。”   难怪刚才全场滴酒不沾。   特意在这儿等着。   见到南序前吝啬和别人喝,见到南序后只碰杯,没有喝进去过。   南序回忆了下,对方举起酒杯半天,还真的没见他喝。   “开你的车?”谢倾说。   南序把车钥匙丢了过去。   这台车和谢倾也算是旧相识,经历过它的改造、毁损和二次改造,他不用怎么磨合就能上手,把钥匙插入点火孔后,很自然地接过南序扯到一半的安全带的金属卡扣,合上了插口。   到达目的地以后,又极为顺手地伸手帮忙解开安全带。   刚好倾身的角度,谢倾维持着偏向南序的姿势:“我的申请下来了,可以留在这儿。”   南序说:“恭喜你。”   能回来不容易。   诺伊斯的那些人在毕业后基本沿着家族的指引走,唯独谢倾是个异类,谢家深耕政界,他理应沿着这条路线向前。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利用家里的资源,选了另一条出乎很多人意料的道路。   资历浅、无根基,艰难的苦活自然会落到他的头上。而且军方里还有个格外防着他的阿诺德,简直自己给自己上难度。   调回权力核心的地点,说明他得到了一定的认可。   下车之前,一个来自远方被当作礼物的琥珀递到了南序面前。   “佛洛镇的石头很有名。”   还没说完,南序就预判了谢倾这次的理由:“帮你养蛇的谢礼?”   这位擅长寻找各种借口送出价值不等的礼物,比如天气晴朗或者阴沉、南序心情好或者不好、格洛里今天乖或者不乖、外出之后的伴手礼都可以扯上理由,偏偏有时候都挺合理。   车厢安静,远处楼房的霓虹灯忽明忽暗,把面孔和声音都包裹在明灭不定的深沉夜色中。   谢倾没有避重就轻,径直诚实地说:“追求者的示好。”   “哦?”南序诧异地扬起尾音,“又想起这个身份了?”   谢倾回答:“一直没忘过。”   “是吗?”南序反问。   谢倾顿了下:“我怎么造成这种误解了?”   酒意有些熏蒸着眼睛,南序眯了眯眼睛,意味深长地反问:“不是故意造成这样误解的吗?”   谢倾沉默。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空气滞了一瞬。   车载香薰在散发沉稳温润的松脂与树木的香气,谢倾先前外派到国境线时,在当地学来做成的。   谢倾坐在驾驶座上,系着安全带,单手撑在两个座椅之间,却几乎整个身体都倾向了南序的方向,环境瞬间显得逼仄。   他的视线仔细观察着南序,从神态再到表情,通过惯常的手段判断南序刚才那句反问是什么意思。   看穿了他?有没有反感的意味?   霓虹灯映来的色彩反照在南序眼底,流动的琥珀般半透明的光。   谢倾的眼睛看了几秒南序的眼睛,不自觉地下移到南序的嘴唇,停留了会儿,又隐秘地移开。   咔哒。   卡扣被按下解开的声音,安全带的绑带没了束缚瞬间反弹抽回,谢倾的注意力因此被扯动了下。   南序收回解扣的手:“你忘记眨眼了,友情帮你回个神。”   没有安全带的限制,谢倾可以向南序靠拢的距离更近,一丝不苟地说,带了点叹息的意味:“我还忘记了呼吸,南序。”   “这我就没办法帮忙了。”南序耸耸肩。   只是单纯陈述紧张感的谢倾忽然一滞,联想到“帮忙呼吸”的方式,滚动喉结。   南序一脸无辜,但黑瞳里的光闪烁,丝毫没掩藏故意逗人的意思。   谢倾笑得有点无奈。   远远传来熟悉的狗叫声,谢倾直起身。   南序暂时租住在一间公寓里,公寓的一楼是阿诺德和他的狗。   本来阿诺德准备掏钱买个带院子的别墅,叫南序和他住一起。   转念考虑到他眼里的小孩长大了,需要自由空间,就退而求其次,先盘下一层当邻居。   “看见你那么久没下车,不放心,就来看看。”阿诺德向南序解释。   他看见从驾驶座上下来的人是谢倾,见怪不怪,有点平淡地说:“是你啊。”   这么久,谢倾提起自己是个追求者的次数寥寥无几,但又会冷不丁忽然强调下自己在追求的行为。   但不得不说,谢倾这种追人的节奏在慢慢起效。   对于阿诺德这种急性子,谢倾不疾不徐的方式,卡在了阿诺德憋屈的点上。   要是表白了,他就可以直接对觊觎他家白菜的人开炮。   但谢倾就不,只一直呆在南序身边,没有很猛烈的攻势,不张扬又处处都是存在感。   阿诺德多年严防死守,守了半天,居然一直没有等到谢倾进一步的动作。以至于守累了,忘记了最开始的警惕。   甚至他有时候真想一巴掌拍过去,让谢倾直接表白得了,给个痛快。   可怜的阿诺德所有的心理活动都被预判。   而南序大致猜测出了谢倾采用的策略,才会在车上反问那句“你不是故意的吗?”。   不过谢倾的选择确实踩中了南序性格上那点探知欲。   像一道题要解出最终答案,一本书要看到结局,过于长时间的守候引发了南序的好奇心。   谢倾究竟什么时候会不甘于再停留在追求者的身份上? 第78章 车灯   墙壁上悬挂的方块电视机, 早先一直滚动播放着最新的新闻动态,后来他们开始抱怨,议会大厦就在隔壁, 时不时就能见到真人的脸, 还要在电视机上再循环播放,看着犯恶心,于是换成了电影、纪录片,调节下心情。   尤其最近处于新旧势力漫长的交替期,更需要调节心情,再多看几眼那些虚伪的脸, 很怕自己会吐出来。   于是掌管频道遥控权限的工作人员特意换成了盘点联邦历史上遭遇刺杀或者锒铛入狱的政客的纪录片,旁敲侧击展示大家的不满。   一般每位不得不拜访执行署的官员进门见到这些内容时, 唇角都会一滞, 心里估计在辱骂执行署。   南序在餐后醒神的间隙在门口观赏完了结局,慢慢溜达回室内。   “这雨下得可真烦。”林长官目光落在外头的雨幕上, 微微皱眉, 转向南序时,目光变得柔和,“要不要再休息会儿?”   林长官是当初南序实习时第一个见的人, 带过南序一段时间, 正式入职以后, 又成了南序的带教。当然,由于年龄长了南序那么多岁、与南序相识时南序还没成年, 再加上林长官性格温和, 所以他看南序的眼里充满慈爱,日常生活中嘘寒问暖少不了。   “没事,已经清醒了。”南序说。   “卡尔叫我带你去他办公室, 一起走吧。”林长官招呼南序。   上司突然找人,是件难免令人感到有心理压力的事情。尤其在见到上司那张本就严肃死板的脸上,眉心似乎打了点结,见到他们以后,尤其目光多停留在南序身上,似乎在斟酌言辞。   “怎么了?”林长官和他关系好,径直问出声。   “你们的案件怎么样?”卡尔问。   “被抓来了的那个人嘴很硬,脑子也不好。”林长官嫌弃地评价。   那天被撞得头破血流的人名字叫做季浩,听名字就知道和季家沾亲带故,一查之后也的确这样,旁支的不能再旁支的一位年轻的商人,借了主家的风头在做生意。   那人坐在冰冷压迫的审讯室时,似乎有恃无恐,盯着南序说:“能被南长官亲自审讯,是我的荣幸。”   就算听过很多次,林长官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变差,南序没给对方一个眼神,那人还能夸南序冷着脸的样子也很好看。   卡尔:“……”   他揉了揉鼻梁,无奈地不知道说什么,就算见识过很多次南序吸引变态的体质,依旧很想扇他们。   他想开几句玩笑,但张开嘴,发现嗓子艰涩,难以调动起心情:“研究所的检测报告在这儿,你们可以看看。”   卡尔将握在手里的报告往桌上一丢。   林长官现在还算得上轻松的神色一凝,内心有了不好的预兆。   收缴的药物样本前不久被送到了研究所做鉴定分析,桌面上摊开的文件记载了密密麻麻的数据、白纸黑字的检测报告。   他看不懂,直接翻到最后,定住眼睛,难以置信地往前翻了几页,再回来面对最后一页的结论。   看完了,就知道那位为什么在审讯室仍旧如此嚣张的底气。   他的声音由于震惊而一时之间变得哑涩:“怎么可能是合格的?”   联邦的医疗市场混乱,混乱意味着利益,近年来违禁化学品层出不穷,尤其伴随着时间的推移,竟然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偏偏躲在幕后的人也越来越敏锐,把灰色的网埋得越来越深。   他们等待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抓住了最有可能的打击机会。有人举报季浩在醉酒之后吹嘘着手里的药品未经实验就推向了市场,赚得钵满盆满,至于由于副作用死的那几个人要付出的赔款,连一滴水都算不上。   他沉默片刻,抬高音量,甩开报告:“研究报告出问题了?我就说,他怎么那么有恃无恐?早就预料到了吧。”   南序安静地捡起来阅读,认真读到了最后,说:“我们得放人了。”   林长官目光冻成了冰,翻涌的怒火使他的胸膛起伏。   卡尔无奈道:“我让你来,是希望你稳住南序的情绪,你怎么先……?”   齐昀那家伙虽然不做人,热衷于操纵规则,但是对南序这个学生出奇上心、保护得滴水不漏。   卡尔能理解齐昀在大学毕业后继续推荐南序来执行署的原因——   相较于盘根错节的斗争,这里是一个相对单纯的环境,南序只要专注于做自己擅长且喜欢的事就好。   但季节循环到了秋季,选票也循环到了再次投出的时刻。   多事之秋,议会大厦里的执政党与在野党在这段时间动作频频。联邦虽然司法独立,但动作多了,总有办法从各种角度渗透进来。   一整片的风暴漩涡中,执行署也在其中,自然可能被卷入。   他担心没接触过负面灰色地带的南序一时之间接受不了,尤其在面对晦涩的现实时意气用事。   但反而角色颠倒了,林长官气得要命,南序的神色平稳如常。   卡尔试图在南序身上捕捉到一丝一毫和愤怒、失落、不甘有关的情绪,由于他的演技比较差,很难叫人忽视,南序不得不与他对视,点破他的关注。   “不生气?”卡尔心直口快直接问了,“就这么接受了?”   相识多年,他知道南序一定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冷淡外表包裹了他的锋芒和柔软,有着自己不动摇的决心,有着撕裂黑暗向光而生的特性,所以他因此担心过于挺拔笔直的生长路径会让南序一时难以接受这样的负面情况,不小心折损。   结果现在南序这么淡定,他的内心除了意外之外,竟然没有松口气放下心的意思,生出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感。   真的就这么平静的接受了吗?总感觉南序不是就这么算了的性格。但南序的确不像其他人那样性格火爆,给他惹出过事情来。   卡尔脑子里潜意识的信号灯不明缘由地在提前报警。   好难猜。   他觉得自己像极了联邦网络上做pdf和ppt分析南序微表情的狂热网友,在揣测南序心情的答题试卷上考了个零分。   卡尔开始盘算要不要找点什么事儿转移下南序的注意力。   南序撩起眼皮:“证据不足就要放人,程序正义也很重要。”   卡尔愣了片刻,被这个理由彻底说服了。   的确很符合南序的性格。   算了,他不再纠结,南序能控制得住情绪是件好事,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有什么风吹草动,肯定能及时发现。   ……   手铐解开的声音在压抑的呼吸中显得刺耳,即将释放走人的商人理了理袖口,在一片沉闷压抑的气氛中,得意笑着说:“抓半天抓错了人,财政养着你们在做什么?”   没人准备给他眼神,他就继续挑衅:“我都说了,我就是个正经的商人,怎么都不信我?害我狼狈了这么多天,还不是无事发生?”   “真是一群,废物。”   字音在最后一个词语上做出了强调。   “我会让我的律师起诉你们污蔑守法公民的行为。”   房间里一片死寂,低沉的气压里裹挟着怒气。   他的视线停留在层层掩映中那道像有磁石一般吸引人的身影上。   “既然要走就别废话。”林长官冷漠地说,其余人附和地点头。   这人显然刻意打扮过了。   西装熨贴,头发抓过发蜡,喷了香水,撇开头上磕了个血洞还没恢复,像只极力在开屏的孔雀,紧紧锁定在南序身上:“本来打算找律师起诉你们,但看在南长官的面子上,就算了。”   南序埋在了文件堆里,唇色淡色,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南长官,不会是因为我要走了,你睡不好觉了吧?”季浩暧昧地说出扭曲的解读,他的眼睛从头到尾没有离开过南序,闪烁着显而易见的兴趣,语气轻佻:   “不理我的话也没事,我们很快就会在宴会上再见的。”   似乎终于引起了南序的兴趣,南序抬起脸,由于疲惫,嗓子沙沙的,磨着别人的耳朵:“后天晚上那场慈善晚会?”   终于在南序黑沉瞳孔中窥到他的倒影,对方瞬间兴奋了起来,语气充满暗示:“对,就是比利庄园那场,喜欢什么藏品可以告诉我,虽然我们之间曾经有过误会。”   他停顿片刻,似乎回忆起自己被南序逼入绝境时头破血流的样子,哽了一下,但又忍不住被面前冷冰冰的吸引力蛊惑:“但没关系,我很乐意再卖给你一个面子。”   南序又恢复了兴致缺缺的模样,眼皮都没眨,淡淡道:“轮不到你。”   林长官忍无可忍,挡在了中间的间隙,把对方望向南序的目光挡得严严实实。   那人不再自讨没趣,夸张地耸肩摊手,朝南序说:“后天见。”   若隐若现的余光里,南序竟然礼貌地颔首了下。   他的眼神更加带上了兴奋的快意。   ……   人一走,紧绷的气氛松弛下来,反而让强行压抑出来的情绪爆发出来。   几个人脸色铁青,来回踱步,重重踹了脚椅子,旋转椅飞速咕噜噜转了好几圈,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感觉像被狗咬了没办法咬回去,或者被扇了巴掌又硬被拦下来不能反击回去。   能踏进这道门的人骨子里都不是什么真正温和的人,受了气不能发泄出来,憋屈得慌。   林长官叹了声气,沉稳地调和所有人的情绪,安抚他们去做自己的事情:“别乱撒气,急躁也解决不了问题,教坏南序怎么办?”   南序知道他在用自己当作借口,安静地没出声,格外配合。   其他人多多少少因此收敛了脾气。   眼睛一闭一睁,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   要生气的时候多欣赏几眼静静在文件前的南序,喝下茶提醒自己平心静气,似乎就把自己给糊弄过去了。   一天过完,林长官在走出大楼前,遇见了停在马路边的车。   两声提醒的喇叭声,坐在驾驶座上的青年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懒散横在降下玻璃的车窗边。   “嗨,长官,要上车吗?”   林长官努力要克制,眼角的皱纹仍然溢出笑意:“小南少爷,不是要去参加晚宴吗?”   衬衫夹、袖扣、腕表矜贵地在闪光,南序转过来朝他笑时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时间早着呢,我带你去兜兜风。”   林长官故作严肃的神态:“我可不敢坐你的车,心脏受不了。”   南序把双手交叠放在窗沿边,向他眨眨眼:“可你现在需要体验下这样的感觉。”   什么“或许”“可能”的程序修饰词都没有,无比笃定的语气。   林长官微微一怔,望着南序认真的表情,心间忽然一软。   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他和南序相互之间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执行署的知情人一通发泄之后,或许渐渐地消了气,投入到新的一天。   而反差最大的应该是脾气最好的林长官,尽管不愿意将负面情绪抛给别人,但一种隐秘愤懑的沉默在蔓延且永不止息。   就这么把人放了?让他继续当个祸害?   真不甘心啊。   简而言之,林长官才是气得最狠的那个。   原本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不知道南序怎么发现他这个情况的。   南序又抬手按了两下喇叭,唤回他的思绪。   “走吧。”林长官笑着答应下来,坐进副驾驶之后,露出迟疑的神情,“你……?”   后座有人。   但是个意想不到的人。   不是那位像南序家长一般的名叫阿诺德年长者,也不是时不时出现在南序身边体贴克制的叫做谢倾的年轻人,而是上回参与追捕的隔壁警署的年轻警司。   “什么情况都没有!”警司连忙露出“我哪里敢啊”的表情慌忙否认。   “借他们警署的车用一下。”南序平淡地一句带过。   你不是有车吗?借他们的车做什么?再不济用我们的车也行啊?   林长官满腹的疑惑来不及开口,就被车辆启动时的后推力推回了肚子里。   第一大道的尽头渐渐在晕染绚丽的橙红色,天空呈现了温柔蓝调,车子慢慢驶入归家的队伍之中。   这样温馨美好的时刻只短短存在于市区的路段,当城市的高楼在后视镜中消失不见,仪表盘上的指针开始转动,风声在提速中呼啸。   后头的小警司下意识训练有素地捂住了嘴巴,林长官猝不及防,被猛得灌进一口风,在几个瞬息之后适应了节奏,缓缓吐出一口气,靠回椅背,享受心跳和血液刺激的快意。   “还能再快点吗?”他向南序提建议。   南序抬手靠近额角,抽空敬了个礼,示意听从指挥。   后头的小警官已经放弃挣扎,流露出“随便开吧,不用管我死活”的意思。   车灯驱散沉沉暮霭,积压隐忍的情绪被风撕碎,狠狠吼了出来。   林长官伸出车窗给世界竖了个中指。   胸口的郁闷随着疾驰的速度而散去,他抬手抹了把脸,畅快地露出笑意:“好啦,谢谢你,我们回去吧,一会儿你要参加宴会呢。”   林荫大道和盘山公路在延伸之中不断变换,林长官认出这是通往比利庄园的路,连忙和南序说:“你可别把我带去那儿,我穿得又颓废,也烦和那些人打交道。”   “放心吧。”   他听见南序这样回答,却并没有马上掉头,仅仅只放慢了速度。   庄园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大道的车灯逐渐多了起来,奢华昂贵的豪车平稳地行驶,他们这辆工作用途的黑色车子显得灰头土脸。   南序淡定地任凭一辆又一辆车子驶过,终于等到一辆红色的低矮跑车嚣张地经过,宣泄一串车尾气。   南序瞥过一眼。   等那辆跑车拉长了足够远的距离,几乎在那一瞬间,一股巨大的推背感袭来,心被迫提到了嗓子眼的位置,车子忽然一沉,所有的景色在飞快倒退中模糊成一道擦过的剪影,目标明确地向那个红色的目标冲撞而去。   没有任何技巧,以纯粹的速度追上那辆车,横扫过车头,以十分眼熟的手段轰然撞上那辆车。   砰!   剧烈的撞击之后,车身震动,林长官连忙下车,见到南序扯出来前天才被放走的那位少爷。   一模一样的死狗姿势,伤上加伤的头破血流。   刺眼的车灯在闪烁。   那人发现又昏昏沉沉见到了南序那张夜色里肃杀、极具冲击力的脸,茫然地说:“南序?”   马上,生命被威胁的意识使得他醒神,他惊慌又愤怒地咆哮:“南序!你疯了!证据不足,你凭什么再抓我?”   南序不喜欢他动静太大,嫌弃地拉开距离,耐心地和人解释:   “对啊,执行署暂时没理由再抓你。”   他的黑瞳里幽幽蹿起了小火苗:“但是隔壁警署业绩惨淡,秉承着友好互助的精神,我友情帮了他们忙。”   友好互助?   林长官目瞪口呆。   谁不知道他们执行署和隔壁关系向来不好。   业绩惨淡?   在场唯一一个警署的人膝盖中了一枪。   南序似乎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漆面皮鞋慢条斯理地踩上对方搭拉在地板上的手:“我熬了两天一夜终于看完了你公司的财报,发现里面的金额出入很大。”   指骨发出一声响,地上的人发出痛嚎。   南序惋惜地感叹:“抱歉,我们的确如约在今天见面,可惜你不能参加宴会了。”   身后那辆车子上,熟悉的隔壁警署的年轻警司以熟悉的姿态滚下来,奋力忍住呕吐的想法不拖南长官的后腿,拼尽全力用这辈子最帅的方式亮出自己的警官证:“你涉嫌洗钱犯罪,已被我方调查追捕。”   车灯闪了一下,林长官清楚看见逆光而立的南序转身向自己挑了下眉。 第79章 父亲   “要不要把他塞进车子, 你开车再把他撞一遍?”南序提议。   面无表情的,平铺直叙的,但是真心实意地在哄人开心。   林长官的笑容越来越大。   难怪突然要带他兜风, 难怪特意等在这条路上, 难怪南序从头到尾都没怎么生气过。   现在林长官也不生气了。   “不用了。”他大度地说。   他顺着响在耳边的狼狈粗气声和吃痛呻吟声,循声望去,对方定制西装布满混乱的褶子,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慌乱。   南序轻笑一声:“穿得挺好看,看来你对这场晚会很上心。”   林长官:“……”   你是真懂怎么往人的心里扎。   “南……”   季浩不再有什么旖旎的心思,充满恨意地从牙缝中挤出音节, 又被单膝跪在他的背部、反剪双手的警司狠狠一扭,发出一声惨叫。   林长官对先前留给他印象就是“上车晕车, 下车呕吐”的小警司多了点其他印象, 终于见识到他威风的一面。   下一秒,南序看了那位压制人的小警司一眼。   对方立刻掏出手铐铐住了地上那位。   又看一眼。   他训练有素地把人从地上揪起来往车子里一塞。   这位警司和南序合作了一段时间, 已经可以较为准确地领会到南序的指令。   也是被训练出来了。   林长官望着在拿着酒精湿巾擦拭着手指上沾的灰的南序, 脸上每一道的皱纹都无比舒展。   赴宴的车辆陆陆续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难免引得侧目。   南序抬手瞧了眼手表。   林长官格外精神地说:“和人约时间了?你去吧, 剩下的我来处理。”   他一扫颓废的状态, 快步走向车, 走了几步,转身向南序说, 特别委婉:“还是我来开吧, 我开车把你先送上去。”   别的不说,心态比较平稳的时候,他也真的有点吃不消南序那种开车方式。   南序很好说话地将车钥匙递给了他。   ……   通向山庄的道路雾气弥漫, 浓雾缠绕在庄园的建筑上,朦胧的视野中一道身影渐渐显现,银灰色西装,清冷薄雾一般的质感,又如此强烈地和环境区分开来。   守候着的齐昀听见脚步声靠近,就抬起头等待南序朝他走过来,他的手机屏幕还亮着,问:“听说山庄外发生了一起车祸,你过来的时候有撞见吗?”   南序眼都不眨:“没有。”   齐昀的视线又被扯回了手机上再刷新出来的讯息:“警车抓人?故意撞的?”   前面一个关键词平平无奇,后一个词汇却不免惹人怀疑,毕竟某人的抓人手法在小范围内特别有名。齐昀把手机页面倾斜给南序,探寻的意味。   “我不是警署的。”南序回答。   行吧。有点道理。而且南序这一身也绝对不是执行公务的穿着。   齐昀领着南序向里走:“里头说不定可以遇见你的上司。”   他停顿片刻:“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今晚不会和他吵架。”   南序是个生活轨迹极为简单与规律的人,很少参加这样的慈善晚会,但这次的宴会包含了拍卖环节,恰逢梅琳达女士生日即将到来,南序在拍卖手册上发现了可以送出去的礼物,所以接下了邀请函。   一切顺理成章,齐昀却为此有些提防。   这次晚宴的举办者不再是南序的那些同龄人,而是他的同龄人。更有话语权的人提携着家中的子弟在交换资源,南序单枪匹马的,没有长辈陪同,万一受到了哪些不长眼的刁难怎么办,他这位老师自然当仁不让地要承担起责任。   齐昀在一脚迈进大厅前,捂住鼻子,仿佛被熏到了:“有闻到吗?”   “什么?”南序只嗅到空气里多了更多的雪茄味。   齐昀用“你不懂”的神色摇摇头:“一股老登味。”   但就在踏入那道门的顷刻间,他瞬间换了一副面孔。   得体优雅、彬彬有礼。   许多人向他致意问好,他游刃有余地与他们寒暄。送走一波人以后,特意转头想寻求南序的认同。   他在南序面前经常呈现出不太靠谱的形象,今天这样,是不是被老师反转的魅力迷倒了?   南序克制地抬手,捂在面前的同时,轻轻皱鼻。   齐昀看懂了。   老登味。   他脸都气歪了。   他咕哝了声“没眼光的小孩”,恶狠狠给自己灌了杯酒,希望自己不要被南序影响到,结果还是收敛了假意温和的表情。   伤害到了老师的玻璃心,南序挑了杯香槟递上以表歉意:“你就在呆在这儿吗?”   “怎么?我连呆都不能呆了?”齐昀故作委屈地曲解南序的意思,“赶我走,我偏不走。”   他听得懂南序那句话的弦外之音。   名利场、销金窟,利益置换是主旋律,放在平时,他正在中央位置驾轻就熟地与人交谈。   但南序在,他不准备这样做,他说:“我现在派头了,总有人来巴结我,我躲个清闲。”   隐在角落,没人来找他,但有人来找南序。   “来了?”卡尔刻意忽略齐昀,对南序说。   “长官好。”南序回应。   “署长,怎么不和我打招呼?”齐昀慢悠悠地说。   卡尔听不见。   目光扫过南序,又偏过头、飞快、快到看不见的和齐昀点头。   齐昀捕捉到了,眼里闪过诧异:“没喝多少我就醉了?”   这是谁?这是他认识的人吗?   “我在和南序的老师问好。”卡尔闷声说。   “哦。”齐昀明白了。   两人沉默。   齐昀和南序是师生关系。实打实的师生。   大学期间,他想办法在选择细分方向时把南序拐来做了他的开门弟子,以后他所有的学生都要叫南序一声师兄。   既然是老师,就该发挥出教导、引领的作用,守护学生的成长。   联邦有分歧、有党派,导师站在哪个立场,关系亲近的学生顺理成章的就被归类到同一立场。   结果齐昀反手将南序送进了相反阵营的卡尔麾下。   模糊了界限,模棱两可的立场,意味着南序无法享受既有传承的资源与便利,却也意味着他可以不受影响地走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   卡尔不喜欢齐昀蜂窝煤一样的虚伪心眼,但要承认对方对南序的真心。   隐秘的认可在两位年长者之间形成了短暂的和谐气氛,齐昀抖抖鸡皮疙瘩:“下班了还要和上司碰面,很晦气,你赶紧走吧。”   他们再次发生了争执,南序在一旁很低调,绝对不掺和。通常这种时候一定不能引起他们的注意,不然就会被质问“你究竟支持谁”,从而引火上身。   他很明智地保持安静。   火药味的交锋又在某一刻停止,明亮之处宾客们交谈的声音传来。   还是在议论山庄大道上有人被警车拦截带走的那件事,随着细节的拼凑,脉络更加完整。   “联邦执法越来越不文明,听说差点把车撞翻了。”   “听说现场还有一滩血,他们应该学一学更温和的方式,而不是用暴力在解决问题。”   卡尔发出非常重的一声冷笑。   身后的声音噤声片刻,意识到执法机构的头头就在附近。但更远处的人群并未听见,压低声音仍然微妙兴奋的交流又顺着气流传递过来。   “被撞的是谁?”   “季浩。”   齐昀半个小时前被南序糊弄过去了,但知晓来龙去脉的卡尔不会。   肯定是南序。他立刻扭向南序:“南序!不是证据不足释放他了吗?”   “找了另一个由头。”南序不慌不忙地应道,和当时知道要放走对方的神情一样静谧如水,但卡尔终于明白,一个字都不可以相信。   他就说他的第六感不会错,南序当着他的面相安无事,背地里肯定会看不过眼采取行动,结果闷不吭声整了个大的。   南序简单解释完:无辜道:“我开的警车。”   警署暂时背了个锅。   卡尔不知道该露出赞同还是反对的表情:“你盯上了他,就会有人盯上你。”   远处的交谈继续飘过来——   “姓季?”   “嗯。”   突然间有了静默。   流动的风把不安分的光影吹得轻晃,室外常青树沙沙作响,有更多的脚步声在靠近,拉长的影子把照见的光源挡得七零八落,更加幽微。   齐昀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南序面前。   有人在和卡尔长官延续了这个话题,意味深长地说:“家族里有个小辈刚从执行署出来又进了警署,联邦有你们这群尽职尽责的长官,真是未来光明。”   “季先生,职责所在。”卡尔沉稳回答。   对方似乎盯了卡尔一小会儿:“你做事很负责,但也需要小心点,卡尔长官,手段太强硬,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行为。”   来的人不止这位资本堆砌气质明显的季家家主,还有一位苍白、漠然的年轻人,金发打了发蜡梳了背头,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投向阴影里的影子。   “部长先生。”注意到齐昀走了出来,话题自然而然一转。   “季先生。”齐昀还认识另一位,“你好。”   “我和希里斯刚才还聊到了你,最近司法部的动作很多,大量法案涉及审批、修改,你辛苦了。”   “应该的。”齐昀点头。   “关于医疗改革法案应该已经摆在了你的桌上,齐部长最近的想法有转变了吗?市场需要自由才能进步,私人资本的投入可以让整个行业更好地运作。”   “暂时没有改变的想法。”齐昀礼貌地说。   “选择站在哪里,是要付出相应代价的。”   更年轻的声音,嗤笑、讽刺道:“废话真多,最后做决定的又不是齐昀。”   议会桌、私人会谈,一系列调整的政策里掺杂了权力的角斗,比如虚拟空洞的金融资金如同泡沫海洋般延伸到了实业领域,企图将资本与尚未市场化的健康行业绑定,攫取可能带来的更多巨额利益。   卡尔和齐昀的脸都沉了下来。   卡佩家族在议会上享有很高的话语权,现在希里斯已经接过了卡佩家族的话事权,两个人站在一起不是什么好信号。   气氛之中无形间多了无形的、绷紧的弓弦,齐昀作为在场唯一性格圆滑的人,决定错开话题,结果有道懒散的声音轻轻再次挑动了那根弦。   “老师,季家多了个儿子?”   南序走了出来,把目光从希里斯的脸上移到季凌父亲身上。   齐昀缓缓闭上眼,眼皮下的眼珠滚动了下,带点“我就知道”的意味。   一句话,同时可以嘲讽两个家族。不愧是你。   给卡佩家族的认了个野爹,顺带嘲讽了季家最在意的继承人问题。   “南序。”两道声音同时准确念出这个名字,一道阴冷,一道怔愣。   卡尔在此之前,不知道南序和这些人认识。   现在看来,这些人似乎和南序有仇。   卡尔下意识摸了腰带的侧方,意识到自己没有配枪,但肌肉没有松弛下来,略微侧转角度,防备着希里斯的方向。   难以形容那种感觉,希里斯十分厌恶地望着南序,但又像叼着骨头等待很久的恶犬,眼巴巴地似乎不打算有下一步动作。   “南序。”希里斯又叫了一声名字,喉咙里咕哝了声,“别恶心人。”   南序无辜:“这场宴会不都是家里长辈带小辈来的吗?先入为主了。”   希里斯定定笑起来,丝毫不在意合作伙伴的身份:“我的父亲死了,他的儿子不知道是拴在家里还是送出国了,不然你在这里,闻着味不就来了吗?”   希里斯这个疯子。季家家主的脸色因此凝固,有更令人憎恶的存在吸引着他的注意。   他的眼睛冰冷又锐利地要刺穿眼前这个漂亮的青年。   简直是奇耻大辱,他的儿子毫无尊严地追着一个男人跑,等他发现时已经无可救药,甚至于只是想求一个原谅。   情绪的流露只在一瞬间,对面的表情收敛,但眼底仍然残留着深浓黑云。   齐昀听出希里斯的话语在故意挑起、放大矛盾。   这么多年,卡佩家这位疯子依旧看热闹不嫌事大,热衷于挑衅南序。   南序略偏过头:“不要刻意找存在感。”   瞬间终止了空气里浮动的敌意以及隐秘期待的欣喜。   希里斯愣了一下,眼中的情绪被顷刻的愣神吞噬,转向愤怒与失落。   卡尔长官没怎么经历过这种情况,不明白这几个人相互之间的前情提要,只感觉脑子里的警报又在作响。同时感叹,南序不愧是他的手下,在拉仇恨的方面从来没输过。   吝啬施舍的眼神,似乎轻而易举地掐住了一个人心脏的瓣尖。   “好热闹啊。”   又来一个。   齐昀想说:老师的好学生,你是真的很有名。   卡尔叹气了,思考要不要强势地拉着南序提出包围圈。   但来的似乎是个盟友,三言两语支走了漩涡的中心之一。   “庄园的主人在刚才在询问你是否到来,要和你确认拍卖品。”   余下的那位年轻人更好解决,不理会就行,有南序在,掀不起什么风浪。   “谢……”   齐昀开了个头,对方已经极有眼色地自我介绍:“南长官你好。”   “我是谢倾的父亲谢泽之。”   他终于得到南序的注视。   解围时南序压根没有正眼望过来,生平第一次要把儿子当前缀,才能得到身份上的认可和关注,谢泽之感到有些新奇。   “你好。”南序回答,飞快扫过对面,和谢倾的轮廓有些相似,但谢倾更冷峻、生人勿进,眼睛颜色也不一样。   齐昀把卡尔拉走了。   希里斯将黏在南序身上的视线撕扯下来,兴致缺缺地离开。   和南序聊天得主动。   谢泽之迅速判断出了结论。   他交代着怎么认出南序的缘由。   “我在谢倾带回来的毕业照上见过你的模样,至于名字,听过一遍就很难忘记了。”   因为叫出名字时的神态和嗓音,像漾开了极轻浅柔和的光,闻所未闻,自然留下深刻的印象。   秋天晚上,泥土和落叶湿润微凉的气息柔和,很适合带着回忆的闲聊。   “中学时,他经常在家观察一个风暴瓶,我知道他有了喜欢的人。大学的时候,他还在阅读着他母亲收藏的文学作品,我知道他有想追求的人,毕业以后,他脱离家族去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我知道他有了要守护的人。”   家长来助攻?   谢泽之看懂南序眼里透出来的意思,轻笑道:“当然不是,他还没追上你吧,我希望他就算有机会,你也先别答应他。”   南序:?   谢泽之幸灾乐祸:“毕竟我当初追了十年,哪有儿子追人比老子快的道理?”   ……   来拖后腿的。   “如果不会聊天,就没有必要站在这里。”   谢倾没什么表情地走过来。 第80章 拍卖   “放心, 我没打算充当剧本里拆散人的家长,抛开最后一句话不提,你没听见我前面说的那几句话是在帮你吗?”谢泽之不慌不忙。   “那也不用。”谢倾语气中含着无需思考的坚定。   谢泽之打量着自己的儿子。   他的儿子一如既往的沉稳冷静, 如同波澜不惊、没有回音的湖面。   虽然看似难以读懂, 但是找准关键词,会发现这面冰蓝的湖水透彻无比,微泛的涟漪写满了一个人的名字。   他微笑起来,沉寂很久的心难得因为他的儿子起了恶作剧的心思,接着往湖里投石子:“好吧。不过你已经追了七年,再追三年而已, 也不是很久。”   谢倾神色淡然,惜字如金, 很熟练地用沉默回应, 不满足父亲看戏的心态。   好吧,既然不回应, 谢泽之就接着找南序说话:“刚才我们聊到哪里了?”   “您还有什么一定要和我说的吗?”南序礼貌地反问。   谢泽之马上就听出来了问句里“我们没有什么可以继续聊”的意思。   他的视线在南序和谢倾之间流转。   作为旁观者, 谢泽之在这个带有逐客意味的问句中,品出了点别的信号。   南序错开了话题,似乎带着些维护的意味。   不过谢倾似乎没发现, 谢泽之并不打算点破。   月光很冷淡地勾勒着两个人的线条, 两个人之间的社交距离足够令月光安然落下, 照出一片皎洁。   显得出现第三个人有点多余。   他意味深长地收回目光,玩笑归玩笑, 关键时刻不可以真的坑了自己的儿子:“我见到了熟人, 去打声招呼,先走了,要是有机会, 希望你可以来谢家做客。”   走得很潇洒,留给谢倾一个需要继续处理的局面。   “我父亲没有恶意。”他抬起手轻轻捏了下鼻梁,有点无奈。   “我知道,他刚才是来帮忙解围的。”南序没展现出太多抗拒的表现,好意和恶意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谢在“顺着这个话题继续向下聊试探南序的反应”和“转换话题”这两个选项间斟酌片刻,决定选择后者。   至于谢泽之刚才得追多少年的发现,他相信南序不会在意这些,当个玩笑忽略过去就可以。   但南序却把话题拽了回来:“你父亲真的追了有那么久吗?”   “嗯。”谢倾冷淡的眉眼提及父母间的回忆时露出一点笑意。   南序感兴趣地多追问了几句。   庄园之外,卡明罗特区随处可见的紫罗兰被稀释了的香气隐秘地钻进了鼻子,淡淡的、清香,仿佛回到当年的回忆里。   谢倾这几年深入培养了自己的文学素养,描述起来时没有过分夸耀,却引人入胜,南序听了之后完全沉浸在了故事里。   更冲突、斗争的爱,桎梏于家族、利益之下,再怎么平和,也暗流汹涌,爱得有些面目全非。   横插了那段母亲与其他人短暂、热烈、与世俗抗争而浓墨重彩的感情在,他父亲应该有时也会恍惚,母亲对缔结婚约的同意究竟是情非得已还是顺其自然。   所以谢倾希望他和南序之间的选择与感情与那些外界因素无关,南序不要因此受到影响乃至压力。   南序思索了片刻:“当然是喜欢了。”   谢倾说:“我应该把他叫回来,他听见一定很开心。”   谢家这对父子表面看上去亲密不足,实际上只是情感埋得很深,不喜欢放在明面上表达,南序马上判断出来:“你们关系很好。”   “嗯。”谢倾承认。   他们在的位置离外拓的阳台很近,恰好晃过的晚风卷起了更多植物的辛香,瞬间冲散了角落里的放松、怀旧的气味。   南序话锋一转;“关系这么好,是不是该听你父亲的话。”   什么话?   短暂诧异后,谢倾柔和的脸色渐渐僵硬起来。   他父亲统共就在南序面前说过几句话,南序说的无非就是那一句“儿子追人时间怎么能比老子短”。   谢倾立刻毫不犹豫地掐断微弱闪现的父子情:“那是一句废话,我们不用理会。”   南序的唇角有了意味不明的弧度:“再追三年,不愿意了?”   谢倾知道南序又在故意逗人,那种感觉很像小猫路遇毛线球,忍不住伸爪推远。   “不是,多久都愿意。”谢倾否认,秉承着少说少错的理念不多解释延伸。   南序抱臂盯着谢倾几秒钟。   谢倾眉眼平稳,眨眼频率悄然慢了几分。   温柔的夜风吹拂,星星点点的小花扑簌簌跌落。   “哦。”南序忽然笑起来,像手中玫瑰色起泡酒一样咕噜噜在上升着气泡,他的眼角眉梢也扬起,又清冽干净又一不小心容易沉醉,“看来你准备最近表白。”   这样的神情,和南序中学时终于解出谢倾故意提高难度的试卷中最后一道题一般满足,带点不自觉的小得意。   觉得三年很长,说明三年内要有行动。太远规划尚不清晰,那就只能是近期的。   谢倾正伸手抹掉南序发梢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细小花瓣,闻言停顿了,冻湖般的眼里带了点无可奈何的波澜。   没办法不承认,他说:“是。”   南序解题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被看得太透了。   谢倾感到无奈的棘手和被拨动的期待。   接受或者不接受。   谢倾仅在此刻预测着南序的心思,心跳就逃逸得不知所踪。   翻遍所有小说剧本,也没有这样的相处模式。   哪里有被追求者戳穿追求者安排的。   毛线球在南序面前吊了那么久,终于给他抓住了点线头,掌握到谢倾的节奏。   他好整以暇地把皮球踢回去,宣告对方等待南长官即将迎来的审阅:“你回去好好准备吧。”   谢倾深深吸一口气。   送命题。   【你们聊得怎么样了?有进展吗】   【不用客气,这是作为你的父亲应该做的】   罪魁祸首还敢给他发消息,差点坑死亲儿子。   谢倾失去了对父亲的尊敬,一点没有掩饰嘲讽地回复:【难怪你追了十年才追到妈妈】   对面:【?】   【你以为你好到哪里去吗?】   谢倾把手指悬到了拉黑键上。   南序在钻研拍卖手册。   由于要在梅琳达女士的爱好和自己的钱包之间做好平衡,他拿出了做科研的劲头。   手册厚厚一沓,分门别类了珠宝、藏书、艺术品等等,南序的目光在页面之间流动。   “送给女士的?”   南序指尖一顿,没有马上抬头。   “女士挺适合粉晶。”在核对会场安排的温斐和周边的工作人员说了声抱歉,来到南序身边,“那条凯特湾出品的粉钻项链不错。”   他注意到南序集中来回翻阅着首饰,结合了解过南序身边亲友的情况,马上判断出南序要给人送礼物。   本以为南序不会理他,要么走开,要么赶走他,没想到南序认真返回那一页,端详完:“买不起。”   好看是好看,但从年份和成色判断,他的工资必然不够。   温斐目光乱了几分,大脑如同经久失修的计算机,迟钝地在处理这条反馈。   他以为南序不会回应他。   理不理人全凭南序心情,通常是不理的。   他低头想:看来今天南序很开心。   片刻之间的静默后,他再开口。   以温斐的情商以及对南序的了解,他不可能说出“既然价格昂贵,我购买了送给你”这样的话语,于是他又推荐了一条珍珠手链。   南序找出来,默默做了标记。   温斐的嗅觉锐利,在大学时就参与进其中,深谙运作的规则,这么多年又在慈善行业频繁出席于台前幕后。   凭着经验,他迅速根据推测给南序又提供了几样物品:“我把起拍价和大致可能发展成出的竞拍价告诉你,你可以等到了现场再判断。”   南序低着头,在手册上勾画,睫毛垂着,笔尖划动,后脖颈上有一小节骨节突出,贴在皮肤下,硬韧的线条。   温斐在屏息的瞬间,恍然回到了中学时期,他在教室里指导南序的场景。   直到南序再抬起头,温斐将内心的所有思绪归整,抓住转瞬即逝的时间:“决定好拍哪一件了吗?”   “第一选择是维斯利港的珍珠手链。”南序思忖,“不过得看其他人竞拍的意愿。”   温斐从见到南序起特意收敛的笑蓦然再次出现,带着通透的了然和嘲意。   他看不透南序,但看得透身边人:“你放心,只要你举了牌,就没有人会和你抢。就算抬高了价格,恐怕事后那些礼物也会送到你的面前。”   南序很随缘。其实他送什么,梅琳达女士一定都会喜欢,激励地表达自己的爱。   反正这次的款项将用于慈善,谁做好事都可以,他没有特别执念哪件物品。   “竞拍成功之后款项捐赠成功后会有个捐赠证书,你可以署上那位女士的名字。”温斐提议。   南序感觉这个建议不错:“谢谢。”   平淡柔和的一声道谢,不掺杂任何抵触。   温斐愣住,还是忍不住问:“怎么突然愿意和我聊起这些了?”   皇室在高额捐款、基金运作、公益倡导等方面汲汲经营着,通过利益藤蔓的延伸,以此令被削弱的权力枝条借机生长。   而南序厌恶虚伪、算计,他以为南序会延续从前的模式对他避之不及,拒绝谈论这些话题。   南序歪了歪头:“虽然你们在作秀,但你们确实做了点事,比如城郊那家福利院改善就很大。”   他和那些福利院的小孩保持着联络。   大学期间线上沟通,回到特区工作以后,时不时会去探望他们。   当时那些抱着他不撒手的小孩们一转眼,最大的那几位差点赶上南序和他们初见的年纪,小的也从南序的腰间长到了南序的肋骨高度。   多年没见,他们当然始终记得南序。   青春期敏感的小孩们变扭地不好意思和从前一样化身树袋熊挂到南序身上,磨磨蹭蹭站在南序身边,喊了声“老……”,卡壳几秒,喊出了“老宝宝”。   南序很无奈,不知道怎么评价这个称呼。   不过谢倾分享了另一种思路。可能那些小孩们背地里喊他“老公”或者“老婆”习惯了,下意识脱口而出,意识到不对以后才慌乱改口。   南序开始不太相信,用谴责的眼神看谢倾。   结果无意间发现当年那个带头要他在过家家里当“宝宝”的小女孩,正在刷新执行署账号下他的单人照,同时在评论区熟练地复制粘帖着抽象文案:“宝宝你知道吗其实你失忆了你是我的妻子……”   南序:“……”   他对那些看着长大的小孩实在说不出重话,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南序认为抛开其他因素不提,至少物质生活上满足了一定条件,或许才可以拥有这样不太稳定的精神状态。   温斐没有掩饰原因,直白地说:“那是因为我曾经和你在那里当过社工,所以我特别关照了他们,而且在那里也可以偶尔遇见你。”   “这样。”南序听完答案,波澜不惊。   温斐明白了。   南序对他的感觉可以概括为:就算是假装的,但给予那些人的帮助真实存在,就是无法否认的现实。   第一大道上的宫殿、议会和第三大道的官僚机构遥遥相对,平衡得像是天平两端。   在几年前他就验证过,他不可能戒断南序,于是他开始寻求平衡,精确安排着与南序碰面的时机——福利院、歌剧院等等。   次数少,不足以引人反感,但足够缓解他的渴意。   他有时觉得像在往空洞的沟壑里投掷砂石,而他是坐在深渊边的人,听着回声,幻想其中属于南序的一道回应。   “希望下次见面我们还能和今天一样沟通。”温斐感知到南序即将离开,谦让退开一步,又实在贪恋那点冷意,像烫手的冰,越攥越紧,把这句话作为道别。   他看见南序认认真真看了他一会儿。   不是嘲讽,没有戏耍,通透的眉眼。   “如果你能一直装下去。”   ……   山庄的主人本身就是一位知名的收藏家,友情提供了藏品和场地,同时向各界要员发出邀请,希望他们将藏品捐出竞拍,所得款项全部捐赠。   放在平时,可能没有那么多号召,但时机恰好,部分官员们在寻觅一个作秀的场所,于是选中了它。   主场入驻了许多媒体在拍摄,刺目的闪光灯像极了大厦外的光污染,声势浩大,媒体实时向外更新照片,还有部分直接开了直播。   格外多的面孔超级不经意地在摄像头面前停驻,发表对底层问题的惋惜与努力,全方位展示自己的“善举”。   有一台黑黢黢的摄影机始终跟随着南序,忠实记录着南序的一举一动,手法娴熟,一瞧就知道是个惯犯。   南序回头定定回望,嘴角弯起弧度,清浅的笑容穿透镜头。   “西泽尔。”   西泽尔从摄像头后噌得冒出脑袋,合不拢嘴、八颗牙齿的笑容。   南序走到他身边,西泽尔热情又熟练地把摄像机界面分享一半给南序。   “这些照片可以留吗?不可以的话我就删了。”他询问南序的意愿,“一会儿拍卖会直播,我可不可以多拍拍你。”   “没关系,留着吧,可以。”南序一一作答。   南序进入执行署以来为了执行署的风评付出了很多,时不时被叫去拍摄一些宣传照片满足嗷嗷待哺的联邦网友们。   所以就算没进入文娱圈,他也没少面对镜头,西泽尔和他关系好,没必要计较这点小事。   西泽尔笑得更开了。   找准赛道,职业、爱好两不误!   嘴上只说多给南序几个镜头,实则镜头里全是南序。   西泽尔专心致志只focus南序,只在收藏品亮相时象征性地扫过几秒。   果然不出温斐所料,全场没有人和南序争夺   在南序举起牌子的那一刻,就默契地选择放弃竞价。   以起拍价拿到了当作礼物的珍珠手链,南序计算着手里的闲钱,开始购入一些看得入眼的小玩意儿。   他的兴趣移转到了最新一个卖品上。   不怎么起眼,应该也不算什么贵重物品,但很实用。   黑色项圈,搭配银色金属细链,中央挂了个可以篆刻名字的铭牌,贴合着颈部的弧度。   南序抬起了竞拍牌。   拍卖师已经预料到这个项圈将和之前的藏品一般毫无例外地被南序收入囊中,却发现有身份煊赫的青年毫不犹豫地迅速举起。   接二连三,沉寂的牌子林立。   因为不知道南序要送给谁,因为不愿意除了自己以外的人收到南序给出的项圈。   他们开始竞价。 第81章 手铐   全场在拍摄, 直播信号切入。   世界纷纷扰扰,西泽尔专心致志对准南序,把机位往那儿架在那儿开始网上冲浪。   吃瓜是人类的天性, 人多的地方话题热度总会飙升。正好是晚上的时机, 一群人在娱乐时间无聊地蹲守,用放大镜分析哪位和哪位撕破脸全程零交流、谁和谁之间表情没忍住在阴阳怪气,同时审判在场年轻人的颜值。   西泽尔在拿着手机和南序分享八卦,顺便开着匿名小号,混在其中和评论区的网友分享,点赞夸夸南序的弹幕, 再拿着官方账号封禁某些晦气玩意儿。   在那个项圈出场时,西泽尔敏锐的嗅觉就预感到可能有一段故事发生。   南序百无聊赖把玩着拍下之后就送到他手上的古董怀表, 单手支着下巴, 听见项圈的报价之后淡淡举牌。   本来就在开玩笑刷屏的弹幕训练有素地响应起来:   【叫朋友太亲切,叫网友太冷漠, 叫长官太疏离, 不如就叫主人,网络情缘一线牵,晚上好, 我的主人】   【这是真的主人, 无需多言】   【呜呜呜好感动……主人谢谢你还记得我缺个项圈】   【有没有拍卖鞭子的, 给长官整一套完整的装备】   【???路人误入,这是什么变态组织吗】   【可恶, 那些有钱人不要阻止我的主人给我买礼物啊!】   【低个头的功夫我错过了什么?这个价格也太离谱了吧??】   场上的氛围相对而言较为克制。   第二位紧跟在南序以后加价的那位直接把南序提出的价格翻倍之后, 南序就收手了。   超出了他的预算,今晚结束之后又不是之后的日子不过了,留着钱不如多买点狗粮。   他欣然退出, 而源源不断提高的数字却被轻描淡写地抛出。   他的眼神没有聚焦到在喊价的人身上,把目光游弋在一片人群之中,泛泛而过,没有落脚点。   齐昀给他发了消息:【离谱】   这个破项圈已经超过了压轴品的起拍价,同时还在往上涨。   【算了,看在你的面子上,也没有很离谱】   齐昀表示自己是位很跟得上时代潮流的老师,在那些人跟在南序之后频繁举牌时,马上回味过来这些人脑子里与众不同的想法。   南序回他:【他们真有钱】   齐昀回了个:【羡慕得要死.jpg】   南序就坐在齐昀身边,这位老师端坐且面上一副戏谑带笑的神态,一点瞧不出背地里在卑微羡慕。   切出去,南序又打开了谢倾的聊天框:【你有钱?】   激烈的竞拍喊价中,越来越多的人被筛选下去,寥寥几位熟悉的面孔在流转着举牌。   对面谨慎回复:【有一点】   在彼此之间心知肚明对方心里藏匿的心思时,谢倾不可能任由这个拍品落到别人的手中。   反正在做慈善,出多少都没有关系。   没想到南序会来问。   侧面说明了之前他在南序跟前低调得很成功。   低调地以异常高调的价格拍了下来。   谢倾和南序没有坐在一起,身边坐着不太靠谱的父亲。   两个人在讯息上简短交流以后,见面以后各自伫在座位之上,在外人看来仍是一对不太亲密的父子。   事实上,今天怕是难得他们沟通比较多的时刻。   谢泽之掠过场上那些神色不一的人,再回到谢倾的脸上,发出感慨。   养儿多年换了个物种,真神奇。   场上的情绪似乎被套进了那个项圈里被一同牵走了。余下的藏品意外爆冷。   有了之前的高昂价格对比,在场者对其余的收藏品显得兴致缺缺。   勉强算得上话题的就是压轴珍藏以及温斐拿出来义卖的画作。   兜兜转转还得是项圈杀出了重围。   ……   散场烟花落幕,谢倾把项圈递给了南序。   凭借他对南序的了解程度,当然知道南序举牌的目的就是为了自家那只小狗。   相识多年,格洛里对谢倾的宽容度上升了很多——从允许谢倾摸一下珍贵的狗头到用鼻子嗅到谢倾身上的气息以后懒得叫唤。   可能狗狗也知道谢倾友情赞助了不少自己的食物、玩具和生活用品。   所以无论出于顺从南序的心意,还是出于他和狗狗的交情,根据既有的情况判断,谢倾都会将这个拍下后顺水推舟地交给南序,送给格洛里。   果然,小小精致的金属铭牌与链条撞击的声音晃到了南序的耳边。   南序伸手要接过来。   谢倾却攥住没有松手。   黑色韧劲的皮革在双方拉扯的作用力下微微绷紧。   南序微抬眼,谢倾却依旧没有松开。   “嗯?”南序从鼻腔里哼出疑惑的音节,“什么意思?不打算给?”   “准备自己收藏。”谢倾脸上和嗓音里都有淡淡的笑意,“格洛里有需要的话,我再另外买一副给它。”   壁灯柔和,照见南序仰起头脸上轻微疑惑的表情:“那递给我做什么?”   谢倾的手稳稳定住,指腹在皮革的边缘缓缓滑动。   “多一个步骤,假装是你送给我的。”   什么歪理?南序沉默了一瞬。   首先这个东西是给狗用的。   其次竟然还有这么掩耳盗铃、经了他的手就是他送出去的说法。   谢倾顺着项圈的弧度往自己的角度收紧,链子发出轻微晃动而撞在一起的响音,南序一时没有集中注意力,骤然被拉近了距离。   呼吸似乎可以落到彼此的脸上,没有谁先移开视线,流动的空气恍若一片潮起潮落的水域,有隐秘的涟漪在荡漾。   “可以吗?”谢倾问,“毕竟想在除了生日以外的日子再收到点礼物,只好自己努力了。”   怎么听出了抱怨的意思。   南序眉眼不动:“看起来,你已经做完决定了,钱也是你花的,还问我做什么?”   报备完的谢倾似乎真的在思考南序还能做什么。   他俯身弯腰,被风吹乱的头发挡在了南序面前,尾音扬起:“那你帮我戴上?”   戴上以后,就可以打上一个被占有的标记。   南序认真点评:“你不要想着走捷径。”   谢倾的眼神中出现了几分叹息的感觉:“好吧。”   先前被南序戳穿近期可能有表白计划,他的心中没什么底,就想借此稍微试探一下南序。   结果南长官现在表明了态度,油盐不进,什么事儿都等着告白以后再说。   南序又轻轻拉了下,低头看向这个拍卖品。   先前隔得远,现在靠近再端详,发现黑色、线条利落的皮质圈环上,配了一条纤细的白金链条,像月光的丝线。   只是一根项圈而已,怎么没什么人把它真正当作项圈来看待,总想玩点花样。   南序反手一旋,从圆形成了莫比乌斯环的形状,仿佛手铐一般,多了几分禁锢的意味。   他抬起手。   又解锁了一种新玩法,项圈变手铐。   突如其来的巧劲,谢倾的手随着南序的手紧密贴在一起移动。   都是南序熟悉的物品,操纵起来得心应手。   南序随意一扯,谢倾没注意就差点被拖了一个踉跄,肩膀弓下很大的幅度:“长官,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难道不是你喜欢吗?”南长官反问。   确实喜欢。   冰凉的皮面迅速被体温捂热,由于中间多了个连接的结,空间狭窄了很多,紧紧贴合着手腕的肌肤,鼻息快要缠绕到一起。   谢倾的目光像细细碎碎温柔的吻,从南序的眉弓、眼窝到了唇瓣上。   项圈上镶了钻石和铆钉,切割的棱角抵着肌肤,细链嵌入到腕间的皮肉里,带来若有似无的、不算疼痛却难以忽视的触感。   谢倾抬起大拇指,指尖划过南序的手腕上那道经年伤疤的弧度。   刚来这个世界时鲜血淋漓、狰狞可怖,现在愈合成一道浅浅的凸起,温度变化时会更突出一些,很容易被蹭红。   他反手一翻,让项圈解回原来的形状,用指腹摩挲过那道疤痕。   “我不喜欢,勒太紧了,你的手会不舒服。”   一夜之间,联邦有商业头脑的商家已经在预售同款项圈引领时尚。   从晚宴归来发现这位年轻下属另一面的卡尔长官,大清早地就来和南序交流,希望加深双方之间的了解。   南序一边在吃早餐,也一边也在查阅着昨晚拍卖会的各大新闻。   卡尔跟着也重温了一遍,感叹南序几乎把那些特意和媒体打过招呼的政界要员们的风光全压了下去。   昨天之后,他才更深刻地认识到,南序是真吸引人眼球,也真能拉仇恨。   “你有没有什么头绪?”卡尔问。   他尤其担心对南序恨意格外突出的某几家。   “什么头绪?”热水升腾起来的蒸汽飘在南序的面前,他闭起了眼睛,“暂时没有发现他们有没有通过慈善基金会涉嫌处理灰色收入,昨晚的数额那么大,有机会我们可以摸一摸他们的具体去向。”   你和他谈感情,他和你谈工作。   卡尔毫无办法。   不过说起工作。   他还没找南序算账在山庄外把人撞翻的事情呢。   他耷拉下脸:“阳奉阴违,背着上级擅自行动。”   简直踩在了他的大忌上。   南序睁开了眼,捧着玻璃杯,水汽已经蒸发得七七八八,但先前熏蒸过他的眉、眼、唇,他的睫毛被润湿,眼眶也洇了一圈淡淡的湿意。   卡尔看着他这样显得委屈的样子忽然就说不出话来。   想想南序确实受了委屈,虽然马上就报仇了,但肯定造成了影响,具体什么影响他也很难描述,大概就是熬夜伤身体,外加车又多了个坑吧。   南序叹了声气:“对不起长官。”   卡尔心里一颤,宁愿南序和他据理力争。   附近谴责的目光已如箭雨一般扎进他的后背。   他沉默道:“我给你报销修车费。”   “但我拿警署的车撞的。”   卡尔:“……”   “我去和警署协商人的问题。”他找了个理由走开。   “人已经走了,快把杯子放下来,举半天了也不嫌烫手。”林长官观察着卡尔莫名灰败的背影提醒。   南序迅速放下水杯,将烫红的指尖捏住耳垂降温。   已知上司必然会找他算账,又知那位吃软不吃硬。   哭不出来,只能靠水蒸气制造点人工泪滴了。   林长官失笑,他的脸上一扫几天前的阴霾,开阔了不少,但目光隐含忧虑,担心抓回来那位只是个问路石,又担心背后真的牵扯出更深的影响。   思及这一点,他有点想把卡尔给叫回来,一起教育南序。   南序一瞧他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默默又端来一杯热水要假哭。 第82章 计划   南长官勇闯警署。   警署那位和南序合作过一段时间的小警司在台阶上迎接南序, 向前迈了一步替南序推开大门。   小警司姓陈,叫牧。   南序说:“陈长官,谢谢你。”   小陈警司差点感动得落泪, 和南序相处了这么久, 终于在上回成功帮了南序一个大忙以后有名有姓了。   努力果然是有用的!   “应该的。”他连忙谦虚道。   顶着执行署的肩章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入内,和警署徽章标志擦身而过,引得了许多人的防备。   人在提防,狗却扑了上来。   警署那几只警犬和南序的交情不错,出外勤时认识了南序,没把南序当外人, 晃晃尾巴就在南序脚边坐下。   训导员呵斥了声“回来”,无狗应答。   狗狗山环绕了南序, 呜呜汪汪很久。   “它们怎么了?你能不能把它们拉回来?”陈牧咨询训导员, 小心翼翼地问。   既担心自家的警犬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叫得这么哀怨,又担心南序蹙起的眉头是不是不耐烦了。   训导员表情复杂:“它们好像不听我的了。”   好在南序伸手揉了揉它们的头, 又轻拍了下:“听话, 回去。”   这回警犬们老实回到了训导员身边。   掠过感觉自己像个第三者的伤感训导员继续向前,小陈长官替警犬解释:“它们不是故意的,你别不高兴。”   南序摇头:“没不高兴。”   “那你刚才怎么皱着眉?”   “啊, 只是担心摸了它们以后回去我家狗闹脾气。”南序轻描淡写, “后来想想我家狗挺好哄的, 就不纠结了。”   ……   怎么听出了一种渣男语气。   陈牧不吭声,并且想到了联邦近日热议的千金一掷只为争夺的天价项圈传闻。   他决定等和南长官再熟一点, 就问问拍下的项圈到底有没有再回到南长官的手上。   “经济犯罪比较好查, 我们当时临时申请了稽查令,他没有防备,转移资金没转移、账户交易的蛛丝马迹也来不及清理。”陈长官简单和南序交代了下, 仔细可以分辨出语气里的不忿,“但不清楚这一点理由够不够充分,毕竟他表现得很稳定。”   像有依仗似的,叫人气得牙痒痒,唯独提到南序这个名字时,才会轮到那位嫌疑人咬紧牙关。   而陈长官没忘记当初抓人的最初目的不是因为简单的财务问题,而是对方手中那几条源源不断侵蚀生命的药物销售渠道。   他们走到拘留室外,南序单手抱臂听陈牧叙说大致的情况。   “人倒是没那么嚣张了,就是闹着要见你。”   小陈长官看了南序一眼:“要见吗?”   门开了。   嚣张肆意的年轻人身上的昂贵西装皱皱巴巴的,简单处理过伤口审过一轮之后就进入了僵持的对抗。   “还穿着这西装。”   嗓音冷淡的问候。   小陈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好强的攻击力。   瞬间能让人回忆起精心准备满心欢喜赴宴却连踏入山庄的资格都没有,在最春风得意的时候迎来一场痛击。   果然一下子精准戳中季浩的痛点,叫一潭死水有了动静。   他猛得向前探身,手铐和金属椅子撞击发出划破耳膜的声音,用力攥紧拳头,青筋凸起,语气阴冷不甘:“终于见到你了。”   南序神情疏离:“找我什么事?”   “南序,换了种理由就能抓我又能怎样,只要我还有用,他们就会一直保我。”对面贪婪挑衅着。   “你被放出来和我有什么关系,你现在按照程序不归我管。”隔着爆破玻璃,南序坐姿舒适,双腿交叠着,指尖发出有节奏的点击,像在自己家一样,“当然,反正你不干净的地方不止一点两点,放出来了就再抓,下回可能你就轮到我的地盘了,你别着急。”   抓的时候如果心情不好再撞一撞,比一比究竟对方伤口愈合的速度快还是南序找到理由的速度快。   别的不提,南序从读书起就被老师夸有毅力、能坚持,撞人也能持之以恒。   对方把身体更加前倾,眯起眼睛,声音沙哑:“你难道不想知道交易记录和多余的去向吗?   南序反问:“你会告诉我?”   “你真的敢知道吗?你清不清楚背后牵扯了多少人。”对面的眼神晦暗不明,急于在这张无动于衷的面孔上看到不一样的表情。   南序似乎不喜欢看人自导自演这种没意义的戏剧片段,起身要离开。   似乎被那种无法攀附、无法染上颜色的淡漠激怒了,对方快速说出几个名字。   一旁的陈长官的瞳孔因为震惊而微微收缩。   ……   南长官再勇闯了议会大厦。   当然不可能去挑事儿的,友情充当小跑腿帮忙找齐昀签份文件。   似乎刚结束了一场会议。   会议厅的大门敞开,深色肃穆的海水流淌而出。   走廊、会议厅与齐昀的办公室相连。   南序侧身等待他们通过。   皮鞋凌乱带着怒气亦或者佯装轻松地踏过,在路过南序时会放慢一瞬,目视这位青年。   落魄家世,无家族依仗,联邦闻名的冷色蔷薇,轻而易举地招致着爱恨。   人潮散得快差不多,只剩了三三两两的人,南序刚好再抬头。   放远的视野中,和远处的一个人似乎对视了,晦暗幽长的走廊,双方的面容模糊。   希里斯身侧的官员侧脸观察他的态度。   卡佩家族当初在联邦建国时达成交易,继承人在这栋大厦中永远享有议事权,因此希里斯成了这场博弈之中关键性的一环。   作为旧贵族的代表,卡佩家族被贵族阶层天然划定为了盟友,希里斯也明确表态愿意投出利益联盟的支持票。   但这是一位毋庸置疑的疯子,难免令其他贵族与财团感到担忧。尤其在慈善晚宴上发现希里斯对南序的在意时更防备。   南序是齐昀的学生,是卡尔要培养的下属,而这两位,在本次的改革中与他们公开唱了反调。   脚步声未停,官员只能看清身边希里斯眼中的情绪。   那天晚宴太晦暗,现在天光明亮,可以清晰辨认出希里斯没有波动的眼眸倾泻着灼亮焚毁的意味,似乎要将对南序当作仇人的感情。   官员放下心不少。   这个疯狂且短命的家族连上帝的信仰都蔑视无比,从始至终只尊于金钱,就算是个疯子,也不会例外。   南序掠过希里斯,看天气。   已经形成习惯,把天气不好和希里斯的精神状态差等同起来,发现希里斯神态正常,他闪过一丝诧异。   过于黑白分明的眼睛,意外显出了几分近乎于小动物一样探索的眼神。   希里斯哼笑了一声。   官员误认成了挑衅,彻底安下心。   人终于走完了,南序沿着走廊继续向前。   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可以看见齐昀门口走出了一个年轻人,在见到南序之后停住脚步。   南序在对方打过招呼朝他走来时轻轻颔首。   裴屿恍然了片刻。   他是一个极端现实主义者,却蓦然被拉回了旧梦。   仿佛忽然就回到了学生时期,裴屿伸手扶正衬衫前的领带,就像在诺伊斯时每次在见到南序以前要整理好着装,保持着体面。   “来找部长的吗?”他问南序。   南序回答了“嗯”。   “我出来时部长接了个电话。”裴屿提示。   “那我等会儿再进去。”南序点头。   幸好齐昀接了个电话。   裴屿在内心感谢齐昀。   他得以有机会和南序多聊几句。   他们并肩站在一起。   和纸面上设定的轨迹一样,裴屿放弃科研,走上了议会大厦前的阶梯。   “裴奶奶不肯来特区吗?”老人家在信里和他抱怨和裴屿因为居住问题拌嘴了会儿。   “她说相识的邻居都在蒙特佩斯,不肯搬来。”   “蒙特佩斯的气候更适合养病。”   “是,特区环境不好。”裴屿附和。   太阳升起的时间越来越短,冷风寂寥,树木光秃,滚滚向前运转的权力机器在不停倾轧过眼前的每一寸土地。   “你要是去蒙特佩斯参加演说,可以顺带看望她。”   “我没去。”裴屿急着反驳。   “嗯?”南序疑惑。   “我拒绝了邀请,和他们的一些理念不合。”裴屿说。   南序有些诧异。   和他印象中出现了一点偏差。   裴屿的奶奶去世之后,他在这个世界唯一寄托的温情消失,于是怨恨轰然膨胀成了无边无际的权力欲望。   在这届选期中,作为政坛新星,他在公开场合成为支持医疗私有化的代言人之一,凭借平民的出身与俊秀的外貌,拉近距离,成为推平阻力的利刃机器。   南序可以理解,但绝对不认同。   明明他的奶奶曾经受着病痛折磨而由于关键药物和核心技术掌控在财阀管控的私人医院中而拖延了救治,他也九死一生,燃尽生命赢取费用,却最终选择站在了立场截然相反的一方。   没想到这次裴屿没有充当喉舌,拒绝了走到幕前的提议,也等同于拒绝了一次被推举上位的机会。   裴屿那么聪明,自然可以感受到南序的讶然。   其实南序猜的没错,以他的性格,他不该放弃这个向上攀爬的机会。   但跟随候选议员巡回演讲可能产生的代价,已经远远超过了权势赋予他的意义。   除了他的奶奶没有去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南序在学生时期,似乎很尊重医生的职业,很感兴趣制药的研发。   这个布满污秽荆棘的世界为数不多南序明确表现出柔软喜爱的东西,他不希望就此被摧毁。   做不了南序喜欢的人,至少不能成为他讨厌的人。   ……   历经层层关卡终于进入齐老师办公室送上文件。   “在外头遇见裴屿了?”齐昀一边低头签着钢笔字,一边幽幽感叹,“唉,想当初我还是联邦最年轻最英俊最有潜力的议员,他快要顶替我这个头衔了。”   他把文件递给南序。   南序要拿过来。   齐昀没松手:“别那么急着走。”他善良地挽留南序留下来陪他摸鱼。   “好。”南序答应了。   齐昀感觉到了意外:“不管你是谁,请从我那位字典里没有休息这个词汇的学生身上下来。”   南序懒得理他,拉开椅子,对齐昀说:“帮我泡杯咖啡,你冰箱里的蛋糕也拿出来一起分了。”   ?   “你有没有礼貌?”齐昀捂住心口,表示不敢相信,但已经站了起来。   南序的眼睛跟随齐昀的行动而移动,松弛地把肩膀陷进椅子里,应齐昀的要求,核心要求没有产生变化,但变得更有礼貌了:”请帮我泡杯咖啡,我还想吃蛋糕,谢谢老师。”   咖啡机在低沉地嗡鸣响动,浓厚的醇香在翻涌,齐昀绷紧的肩膀逐渐松弛下来,仿佛那些强行将他操纵着的丝线被放下,一下子松垮了。   他把咖啡和蛋糕推给南序,整个人仰进了沙发之中。   南序拨开蛋糕的包装袋,对齐昀说:“开始吧。”   齐昀蹭得张开嘴。   整整骂了半个多小时的同僚、反对者,连大厦旁边早上朝他多叫了一声的乌鸦都骂过去,齐昀神清气爽。   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就是招了南序这个学生。   多体贴啊,知道老师刚开完会心里憋气需要和人倾诉特意留下来。   而且南序很擅长屏蔽不想听的声音,他不用担心吐槽影响南序的心情,因为南序压根没怎么进耳朵。   世界上最好的学生!   齐昀尊敬地要给世界上最好的学生端上一片新的蛋糕,起身回头发现南序望着桌面上的文件抿起嘴唇,多停留了会儿。   他好奇地上前:“你看见什么了?桌面上的文件我都看过,没什么有意思的……”   疑窦的视线在繁多的文件上搜寻,最终锁定在了靠近桌角的一份军部流转过来的签批文件上。   军方的表彰文件,烫金军徽印在厚重纸张上,记载了一串军衔、姓名和表彰功绩,里头有一个人的名字端正且眼熟——   谢倾。   “我刚才没有仔细看,原来他也在名单里,你们年轻人越来越厉害,这么快能拿到这个奖章。”   蔷薇骑士勋章,纪念在王朝那场知名的蔷薇战争中忠诚勇敢的守护骑士,意义非凡。   “仪式什么时候开始?”南序指着文件问。   这次表彰邀请了齐昀出席,所以这份内容才出现在齐昀的桌子上,他回忆了下:“下周五。”   南序说:“行,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齐昀感觉自己仿佛错过了很多步骤,以至于难以理解南序的反应。   南序又不参加,怎么透出了然了什么的态度。   南序勾了点笑意:“可能大致推测出了一位追求者的计划和时间进度。”   屏幕亮了起来。   消息来自谢倾。   【下周五晚上有空吗?】   【没空。】南序坏心眼地回复。   【……】 第83章 告白   昼短夜长。   冷冷清清的温度, 太阳正在偏爱南半球,天色暗得早,更何况时间已经不早了, 钟楼指示已经到了夜间八点多的时间。   不过街旁以及围绕着公园步道的霓虹灯颜色绚丽却不耀目, 构筑了粉蓝紫交汇的梦境,也算明亮。   再理性内敛的人也有情感的需求,就算是以追求效率与名利而著称的特区人民也不例外。   政府在做城市规划时,在城市中心的水泥森林中划出了大片的绿地建设中央公园。   特区是个不典型的丘陵城市。   微微隆起的绿意从高空俯瞰,像是一颗绿色的心脏。   往后政府再应广大市民的要求,装建了天文观景台、摩天轮、露营地, 成为联邦的知名休憩以及约会地点。   路边停了一辆车,车旁站了一个人, 军制肩章微微反射着光芒, 等待的姿态,在不远处车灯朝着这里亮起时, 若有所感地直起身上前迎了上去。   南序停好车, 回身望向钟楼的时间,过五分钟手机约定的时间。   谢倾表现得意外:“不是没空吗?我以为你会迟点。”   或者没办法赴约。   这是一个普通的周五。   谢倾在上周五向南序提出了邀请,理由是今晚有夏日结束以来最漂亮的星空, 问南序有没有空。   南序回了没空。   为什么?   南序回:【可能要加班】   “可能”这个词比较模糊, 有没有时间的确是意外情况, 无法预测,所以从聊天短信上看, 难以观察出谢倾的情绪, 只不过多问了几句。   【能不能翘个班?】   【可以之后我帮你加班吗?】   “又有空了。”南序说,“如果我没来,你就打算一直等着。”   “那就拍了图片给你看。”谢倾镇定又谨慎地回答, 面上窥探不出丝毫的端倪。   南序意味深长地瞥过谢倾一眼。   某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时间计划已被南长官尽数掌握。   “一会儿会下雨吗?”   南序这么多年也依旧没有养成看天气预报的习惯。   反正有人会帮他看。   南序当初送了谢倾一个风暴瓶观察天气,他则充当了南序身边真人版的风暴瓶。   离得远时,需要在地图丈量距离,就特别关注着他所在城市的天气,发送讯息。   离得近时,相隔咫尺,就会绕到南序的面前,递给他一把伞,要是有机会,就再为他撑上一段路。   在特区呆了很久,南序还没适应夏秋时节多变的气候,但见到谢倾身边那把黑伞,南序就知道估计等下将派上用场。   谢倾只说:“一会儿要变天。”   但此刻繁星满天。   “城市边缘的山丘可能更美,但太远了,等我们赶到,已经要错过了。”   远处,一旁的情侣模样的一方向另一方解释的声音传了过来。   在偷听的两位,观望对方的神情就知道都听到了。   “嗯。”谢倾点头。   厚脸皮地引用了偷听来的话,也解释给南序。   情侣的另一方答:“没关系,星星很好看。”   南序也转引:“嗯。”   好人机的对话。   那边继续甜言蜜语地说:“只要在你身边,就是最美的景色。”   没人“嗯”了。   呼吸滞留了几秒钟,若无其事地衔接上空缺的节拍。   南序想起来:“还没恭喜你,最年轻的骑士勋章获得者谢倾先生。”   下午时,新闻报道了军方的授勋仪式,流露出的照片里一个年轻的面孔引人注意。   他的授予理由是在配合他国的维和行动中多次出色完成任务。   “因为佛洛镇的行动吗?”南序回忆了下,谢倾刚回来时还给南序带来过一颗好看的石头。   谢倾在寄回来的明信片和信件里,描述过那里。   这座小镇有各式各样的石头。   价值千金。   因为石头打磨完,或许会摇身一变成为屏息惊叹的宝石。   地处偏远,本应不知名的小镇,因此曾经长期被倾倒战火的硝烟,到如今,安定平和了许多,但偶尔仍有波澜。   在谢倾告诉南序的描绘里,那里不先进且封闭,和他们相处得冷淡,谢倾这种性格,更不可能有什么温暖故事。   又来了封信。   谢倾说,他偶然遇到几个小孩在读书,他们的眼神和南序当时“一问三不知、只知道一加一等于二”的茫然眼神很相似,所以他忍不住上前帮忙了。   然后谢倾继续给南序分享在异国他乡当老师的经历,直至返回。   他没说的是,在寄信间隔突然拉长的某个间隙,谢倾跟随在队伍中直至混乱警戒宣告结束,他们得以返程。   在秩序外的一瞬间,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几个小孩,回程去寻找,正巧救下了差点遭遇流弹的小孩。   “你送我的里面没有宝石吧?”南序联想到佛洛镇点石成金的传说。   “应该没有,他们给我抓了一大把。”   临走前,小孩们塞给了谢倾好多石头作为感谢,谢倾挑出最圆润有光彩的那颗洗干净了送给了南序。   “那就好。”南序放心了。   观星一小时,远处埋在黑暗里的小情侣们不知道亲过多少回了。   南序和谢倾正儿八经的观星人,不搞那些有的没的,占据了绝佳欣赏位置,享浴在月色星光下很久。   “约我来,就为了看星星吗?”   南序冷不丁地诘问。   晃动明亮的狡黠,像方才欣赏的星辰。   谢倾终于醒悟,南序应该是知道了什么。   甚至知道了很多。   他的表情看上去平静,手随意插在口袋里,背挺得很直:“当然不是,不过还要再等一会儿。”   南序确认:“几点?”   谢倾不假思索:“十点零六。”   微弱的虫鸣响叫了几轮,星辰平移了好久的位置,微风放慢了速度。   两个人站着不说话。   南序感觉头顶有风,抬头去看。   这么多年南序还是没有养成看天气预报的习惯。   而联邦的气象预测越来越精准,从“今日有雪”精确到了具体的时刻。   他们站在街灯下,路灯照出了细雪坠落的痕迹,如同飞旋的白色萤火,飘飘晃晃从光里散开。   走在路上的行人猛然停下脚步确认,惊喜地在欢呼:“下雪了!”踢踢踏踏跑了几步,停下拿出手机与朋友分享。   天气预报说,今日天气晴朗,晚间是秋季以来观星的最好时机。同时,受冷空气影响,预计在晚间十点以后,佛列伦州将迎来今年第一场降雪,开启冬日的序章。   雪落在整片州陆上,落在静谧流淌的河流中,落在树梢的细细枝条上,落在等待的屋檐旁,盈盈落在南序的手心里。   冬天无征兆地宣告降临。   谢倾侧过头,看着含笑接过雪花的南序,也露出笑意。   天气预报没有说,但曾经翻阅过的旧日情诗里说,初雪是最适合告白的时刻。   当第一片雪花落在爱人的肩上,告白成功的概率将会大大提升。   尽管毫无逻辑,不具备概率论上的任何关联性,但在告白者的立场,浏览所有的书籍反复论证着爱的可能性,又怎么会错过这个没有规律但浪漫的理由与借口。   于是,在初雪时分。   谢倾轻声、郑重地说:   “南序,我喜欢你。”   他对上南序的眼睛。   薄薄的眼皮上有淡青色枝络般的细小血管,若有似无的,令人忍不住去探寻究竟有没有那些痕迹。   微微前倾的瞬间,南序长而柔软的睫毛会睁开,于是猝不及防就溺在漆黑的湖水中。   谢倾有时会避开不继续对视,有时会尝试着多坚持会儿再在南序挑起眉的疑惑里败下阵来。   但现在,他长久凝视着南序。   学生时代直至现在漫长又无声的回忆在两双眼睛间流动。   像从第一次见面那样,和往后的很多次见面一样,中学时候,校园里空旷寂寥,又似乎只是由有很多扇窗,很多本书籍和一张桌子构成。   南序会坐在某个位置上,谢倾经过他的身旁,看见他坐姿笔挺,白衬衫在闪闪发光,肩胛骨贴着布料微微凸出了形状。   像有蝴蝶蹁跹停驻,破茧挣脱的生命力。   太清瘦了。   谢倾想。   再然后,南序偏过头,他们的视线就相撞了。   在某个飓风登录的昏暗午后,他看见了星星碎碎的光亮,在那双黑色瞳孔中,清澈宁静又惊心动魄。   静静燃烧,烧毁了灰色的背景,有了更多的色彩。   什么是喜欢,谢倾无法解释。   他只想向南序走去。   一步,坐在他的身边散乱的草稿作业和低声解答。   两步,千方百计的礼物,细琐关怀的叮嘱和行动。   很多步,脱离家族既定的道路,把路走得弯折却笃定,因为终点站着南序。   “你之前好奇,我为什么在毕业后选择服役,留在军方,我说,因为我穿那里的服装时你会多看我几眼。”   军部的着装,黑漆皮靴、深沉制服下的银穗肩章闪着克制的光芒,意外符合南序的审美。   “嗯。”南序回应,示意自己有在聆听。   “当然也有这个原因。”谢倾笑着解释自己不算说谎,还有别的原因是———   “我家里从来没有军方的势力,我骗了他们说,从我这一辈起或许可以瞄准这方面的目标,我的爷爷到现在还以为我在为了家族的荣光而牺牲,实际上我只是不想让他们左右我人生以后的选择,譬如爱人的自由。”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阿诺德在军队。”   南序诧异:“和阿诺德有什么关系?”   虽然这两个人在他面前装得挺像那么一回事儿,南序其实知道两个人相互不怎么对付。   什么时候谢倾和阿诺德关系好到这种程度,可以影响到谢倾的人生抉择了。   “他是你在这里最信任的人,比我年长,军衔比我永远高,看我不顺眼,还很爱你。”   “如果我给你带去了伤害,他可以第一个拿枪指住我,有很多种办法让我付出代价。”   南序身上总有种对同龄人的不安全感,是要提防的掠夺者,是要戒备的竞争者。   那种不安定的根源似乎从幼时就养成,带着小动物一样的防备。   谢倾想了很多种办法,上了很多层锁,把钥匙交给了南序。   他将授予的那枚徽章摊在南序眼前。   黑银冰冷的金属骑士剑十字交叉,拖举着上方的野蔷薇。   这枚源于联邦未成立前王朝时期的勋章因为浪漫的图样而得以传承。   以蔷薇为标志的年代,最忠诚勇敢的骑士可以拥有国王授勋的荣誉。   谢倾说:“我会尊重你,保护你,忠诚你,爱你。”   “南序,可以和我在一起吗?”   让我有理由,可以更长久地陪伴在你身边。   当然也掺杂着私心,希望成为你更亲密的人。   一直以来藏在静谧里的眷恋和爱慕伴随着白雪的到来,不再是昭然若揭的秘密,在这个雪夜徐徐铺展开。   南序目光专注地落在谢倾脸上,认真地倾听。   好郑重,郑重到了应该是婚礼的誓词被搬到了这里。   南序等谢倾说完。   倏然的沉默像按下了世界的静止键,谢倾已经发言完毕,他应该表态了。   他要张口回答谢倾。   谢倾却忽然没有预兆地伸手,伸手摘下南序鬓角那片顽固不化的冻结雪花,拿出伞,雨伞发出轻微“咔哒”的响动。   伞被撑开,一如既往地向南序倾斜。   一起度过好几个冬天,谢倾已经能算准了时机,既让南序玩到了雪,也掐着时间撑伞,因为再多触碰一会儿,寒意侵袭,南序可能第二天就会感冒。   严肃的氛围一下子被打破,有时候南序真的觉得谢倾跟装了什么日程提醒的管家小程序一样,到点就上线,甚至在这么重要的时刻,也非要来煞风景。   骤然打开的伞面将雪与人隔开,也隔出了伞下两个人小小的世界。   南序好整以暇地等待谢倾运转完他的举伞指令。   谢倾看到南序有点憋不住的笑意,也笑了出来。   气氛轻松了许多。   但是谢倾有种轻松过了头的不详预感。   南序稍微调整了个舒服的站姿,刚才谢倾告白的时候由于过分谨慎和诚恳,站得像在军队一样在接受审阅,导致他也跟着挺直背脊快要站僵了。   他松动了关节,姿态变得懒散,长长地呼气,在寒冷的温度里变成一串白色的雾气。   从和谢倾面对面,到和谢倾肩挨着肩。   南序的嗓音有了怀念的意味:“你还记不记得,中学的时候,我因为感冒错过了一个冬天的雪,你提前知道了春雪想诓我和你打赌。”   “不算诓,也没有赌成功。”谢倾当然记得,立刻纠正。   他临阵脱逃,接受不了如果没有成功下雪,就一个月没办法进入学校北区见到南序的赌注,哪怕气象的分析再怎么确切,他也只紧盯着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小概率事件不敢冒险。   怎么了?   他不明白南序怎么突然提这个?   “既然今天又下雪了,要不要和我打个赌?”南序提议。   谢倾:“什么?”   南序侧过脸,眼睛的弧度弯弯的:“如果我遇见的第一个人撑着伞,我就和你在一起。”   谢倾沉默。   是不是不该有那个撑伞的动作。   不仅中止了顺利的告白仪式,还叫南序有了延展出来的灵光一现。   南序还在等他的回答。   当时的那个赌局是他提出的,半是试探半是玩笑性质的,他临时反悔,没有关系。   而这个赌约由南序发起。   谢倾从来不会拒绝南序的请求。   又或者是每个人的心里都藏了一个赌徒。   当筹码足够诱人,再理智权衡的人也要忍不住巨大又微渺的期待下注。   “在一起”的诱惑过于不可抗拒,令人开始相信上帝会眷顾自己,给予一份奇迹。   原来伊甸园里的蛇就是这样引诱人心甘情愿地吃下禁果。   “好啊。”谢倾回答道。   他佯装镇定地回答,转过脸,将面庞朝向前方,等待路口处出现的第一个人。   不远处的钟楼巨型表盘在寂静中可以听见嚓嚓的分针转动声。   雪花打在伞面上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却不如谢倾剧烈的心跳声明了。   拜托。   一定要有伞。   祈求的心声在前方的交谈声渐响的动静中越来越猛烈,占据了耳膜。   视线里出现了几个年轻学生,穿着学校的制服,嘻嘻哈哈打闹着,朝同伴砸着积攒的雪团,在发现不远处两个并肩的青年时放缓了脚步,因为他们的外貌多打量了他们好几眼。   学生愣住,左边那位冷肃的军官似乎在深深望着他们,眼眸里溢着失落。   怎么了?   学生不明所以,他们不就是贪玩了点打雪仗吗?难道他们的雪不小心扬到了对方的眼睛里吗?   因为对方的气质,他们有点瑟缩,把求救的眼神投向右边漂亮的青年,青年朝他们抬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   脚步渐远。   谢倾滚了滚喉结,心脏落了回去。   世界果然是唯物的。   卡明罗特区偏北,北方的人冬季不怎么打伞,更何况初雪总来得意外,很多人没有准备,从数学上来说,没有伞的可能极大。   只不过他太想拥有一个更近一点的身份,怀揣了侥幸的心理。   上帝没有眷顾他。   “不耍赖一下吗?”他听见南序问。   由于沮丧,谢倾没有注意到南序语气里隐隐的纵容,叹了一口气,说:“愿赌服输。”   南序不同意,那就继续追求,下次继续努力。   “不开心了。”南序分辨谢倾的情绪。   “当然,回去我会诅咒让我错失机会的上帝。”谢倾没有隐藏自己的迁怒。   “什么时候信上帝了,在诺伊斯我从来没有在教堂见过你一次。”   谢倾是个典型的无信仰者。   “需要帮助的时候就相信一下,事实证明,不信是正确的。”   谢倾从结果倒退过程,把全责推给无辜的神明。   说的是气话,他向来冷静的眉宇皱起,透明的晶体沾到了他的发梢、眼睫又化开,刚好有了掩盖失落的借口。   雪在地心引力作用下笔直下坠,月亮受自转影响从东方升起,他人的自由意志不受许愿而改变。   世界是唯物的。   但谢倾的世界以南序的意志为转移。   偶然可以成为必然。   南序叹了声气,一副学生不好好读题目、脑子不够灵活、老师很失望的样子:“谢倾同学,你有没有仔细审题。”   “什么?”谢倾不明白。   做题的时候脑子不是很灵活,很擅长触类旁通,还怀疑教导的那些小孩是不是傻瓜吗?   傻瓜到底是谁?   “我遇到的第一个撑伞的人。”南序耐心地分析。   “不一定要往前找,还可以往我身边看一看。”   总是在风雪来临前,出现在南序身边,为他举起伞遮蔽风雪的人。   怎么不算南序遇见的第一个呢?   再说得确切一点。   “那个答案可以是你。”   心跳止歇。   谢倾的眼神晃了一下,愣在原地。   “不把伞扶正吗?”   谢倾的伞总向南序倾斜,两人一起走在路上时,南序被遮蔽得严严实实,不受寒意的侵袭。相应的,谢倾另一侧在外的肩头总落满了雪。   对面似乎运转过载,成了卡壳的机器人,没出息地僵硬得一动不动。   南序只好自己伸手,掌心覆盖在谢倾长时间握伞而冰冷的手背,微微调整角度。   伞面的角度变平了,伞下双方的距离被悄无声息地拉近。   他没有收回手,谢倾的手背上有一块凹凸不平的疤痕凸起,是这个人当时在边境保护那些小孩时被流弹溅伤的印记。   “不反对你的接近,不反对你干涉我的生活,不反对我的人生轨迹里有你的存在。”   “在课本上,他们管这个定义叫做什么?”   谢倾凭借对书本的本能哑着嗓子说出答案:   “默示同意。”   雪片顺着伞檐温柔轻缓地滑落。   这么狭小的空间,彼此温热又绵长的呼吸缠绕到了一起,年少心事也有了回音。   南序用指尖敲敲伞柄唤回某人的注意,又摸了下谢倾那个痊愈的疤痕,细小电流在相贴的皮肤里窜起。   学习、工作。亲人、朋友。   南序已经拥有了。   “目前我的人生还没有体验过一段恋情。”   “要一起吗?男朋友。” 第84章 牵手   这场雪下得很大, 刚入冬就有了这样的预兆,气象局提醒,今年的冬季是个漫长的严冬, 请市民朋友们做好防寒保暖准备。   阿诺德一拉开门, 沁着冷意的空气就灌进了鼻腔和肺里,他连忙退开,把人迎进屋里:“快进来,直接进,不用……”   带着雪进屋,室内的暖气会融化成水, 室内就会湿漉漉地积水,所以南序会在走进前清理一下着装, 阿诺德知道南序的习惯, 想劝南序不必要那样在意会不会弄脏环境,直接走进来就好。   南序果然停在了要迈进门关的前一秒。   站在南序身后的谢倾自然地抬手轻轻替他拂走肩膀上和衣领间的雪, 俯身弓腰将他裤腿上的雪花一并拂去。   南序换好拖鞋走进了屋里, 垂着眼睛,等谢倾解开他的围巾。   他回头问话没说完的阿诺德:“不用什么?”   配合默契,动作自然, 行云流水, 阿诺德没有什么可以插空的地方, 现在南序已经收拾完了,也没有什么再说的必要, 于是, 他“呃”了一声:“没什么,你坐着吧。”   南序在沙发上向后一靠,松懈地把一只胳膊搁在靠背上, 柔软的垫子向下凹陷,包裹住了他。   阿诺德拿来一条厚毛毯抖了抖,盖在南序身上,毯子长且柔软,从头到脚盖住了南序,再松松垮垮地垂到地面上。   南序把下巴搁在毛毯上,嗅到里头被壁炉烘烤过的暖意。   “每次一到你这里,我就犯困。”南序说。   明明之前在外头都挺清醒的,感觉阿诺德的沙发有魔力,沾上就想倒下。   “那你躺会儿。”阿诺德笑起来。   整个家里只有南序是静止的。   小狗精神充沛,轻轻蹭到南序身边狂摇尾巴,阿诺德在拿着刻刀在篆刻木雕。   谢倾挂好围巾、大衣,走到留声机旁放好黑胶碟片,挽起袖子,打开冰箱又走向厨房准备餐食。   虽然从诺伊斯搬出来了,但客厅的设计和诺伊斯的小屋相差无几,所以谢倾对这里熟悉又自如。   阿诺德边雕刻边观察谢倾边偷偷和南序讲小话:“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浮躁,想当初我年轻的时候立了那么多功也没见这么高调。别在胸前这么久没见他摘下来过,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得了表彰。”   谢倾的黑灰外套前银黑色金属棱角的线条交错,庄重冷峻。   阿诺德这种性格不擅长在背后说别人,渐渐的,又恢复了声音如雷的音量,房间的墙壁形成了回音壁,震得人嗡嗡的。   谢倾面不改色,没有停下脚步和动作。   也相识许久,凭心而论,抛开南序追求者的身份,阿诺德当然认为谢倾有可取之处:“能拿到确实难得,比我当时早了好几年。”   但问题是讲了几句以后,他还是抛不开谢倾作为南序追求者的身份,所以峰回路转,继续阴阳怪气:“不就是一个勋章吗?有什么好炫耀的,平时还以为他是个稳重的人,没想到关键时刻也不过如此。”   阿诺德在说话间,脑海中闪过了些飞驰而过的思绪,来不及捕捉分析,就听见南序长长的睫毛阖着眼,说:   “我帮他戴的。”   难怪。那就解释得通了。   阿诺德恍然大悟,顿时觉得谢倾始终戴着勋章的行为十分符合对方的人设,一点没崩。   他已习惯谢倾时不时在南序那儿耍一个小花招,甚至懒得问南序,谢倾找了什么理由。   “他和我在一起了。”南序接着说。   由于南序的语气过于平淡,仿佛在谈论今天天气真好,没有任何阻碍地就进入了阿诺德的脑子里。   他说:“哦?恭喜啊。”   谢倾有些诧异地停下脚步,侧脸望了过来。   空气静谧极了,蓝调的旋律在浮动,像在做梦一样。   ………   ???   阿诺德的大脑重新开始思考:“他和你——”   南序朝他眨眨眼。   阿诺德蹭得站起来,关掉了留声机,让世界安静下来:“你和他!”   谢倾站在了南序的身旁,有一瞬间用眼神询问过南序的意思,之后保持缄默。   南序眼神坦荡:“你是第一个知道的,我应该告诉你。”   阿诺德气笑了:“我是不是得谢谢你?”   “那你要我瞒着你吗?”南序把自己缩到毯子里,毛茸茸的环边抵在他的脸旁。   阿诺德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冲击之下,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来回踱步,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像身处高原降低了沸点,水咕噜噜冒了泡,听着煞有其事,却没有到达百度的灼人温度。   阿诺德现在就是这样的状态。   一方面南序是个非常有主意的人,基本上决定了,就很少有人改变他的想法。另一方面,谢倾用多年时光证明着他这个人并不算差。   这两位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么多年,好像感觉本该如此,又好像应该象征性地生点气,不然很没面子。一旦质疑,显得自己很像童话故事里没有眼色的反派。   阿诺德只好自己憋气,憋到吃完饭,把谢倾给赶了出去,再转头,把一旁看好戏的南序也给赶了出去。   南序头回遭遇这样的冷遇。   “你刚才想看好戏的表情没有藏住。”谢倾向他解释着阿诺德这样做的理由。   “好吧,原来被发现了。”南序没反驳,他就是想瞧瞧阿诺德会有什么反应。   南序的住所就在楼上,他们在光线不太好的楼道里对话。   南序踩上台阶和谢倾平视。   “在一起和不在一起有什么区别?”他问道。   谢倾知道南序又有些好奇了。   确实不太有区别,毕竟谢倾的脑袋里炸了很多遍烟花,其他人也没办法看见。   “情侣之间可以牵手、拥抱、接吻……”谢倾滚了滚喉结,止住话语,不再往下说。   根据步骤,按照常理是这样的。   南序斜靠着一侧扶手,单腿略屈起:“你想做哪个?”   费劲心思求一个名分,不可能继续做和朋友一样的事情吧。   谢倾正伸手把围巾搭在南序的脖颈间,闻言停滞了一秒钟。   “你是不是太信任我了?”他眼睛闪了闪,玩笑似的说。   这样的问题问出来,没有哪一个人可以抗拒。   轻柔熟练的动作环过了南序的脖子,柔软的触感擦过南序的下巴,抵抗住楼道中空荡的寒意。   在一圈又一圈绕过的织物里,刚好让两个人彼此间的距离近得离谱,可以数清南序睫毛投下的浅淡阴影。   谢倾的一只手还放在南序的肩上,另一只手抓住了南序的手臂。   呼吸拂过脸庞,从眼、鼻落到了唇,再也移开不动,来势汹汹的难以抗拒。   南序的气息已经落在了他的唇上。   再压上去就可以吻上的角度。   谢倾克制地移开脸,那只攥着南序手臂的手缓缓下移,从掌根贴过掌心,擦过指缝,轻轻攥住南序的指尖。   南序说:“原来只想牵手啊。”   谢倾承认:“嗯。”   真的吗?   南序微凉的指腹搭在谢倾的手腕上,数了对方一分钟的脉搏。   心跳过速。   “你在撒谎。”   “嗯。”谢倾也承认。   越过这个冬天,明年春天,大选就将尘埃落定。而皑皑白雪一落,很适合掩盖些见不得光的行踪。   南序在卡尔的办公室坐着。   卡尔坐得浑身骨骼发出抗议,难受地站起来,走到窗户边上吸一口漏进来的冷空气透气。   “最近感觉怎么样?”他问南序,“有没有什么困难?”   他指的是南序玩碰碰车把人给丢进隔壁警署里的案子,嫌疑人到了警署,本来多少有些不方便,结果南序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成了警署的编外人员一样,有时候他真怀疑南序会不会被警署拐跑。   “挺顺利的,又问出来不少。”   他们已经连着好几次蹲守好几夜,而南序作为主要跟进的人,精神状态好到吓人。   卡尔特别佩服南序的精力。   闲聊间,他想点燃一根烟,刚摸向口袋,在南序斜过的眼神中讪讪收起。   “怎么突然想抽烟,你压力很大吗?”南序问。   这位刚硬的上司流露出的疲态令人侧目。   卡尔压力大的时候一天可以抽掉半包烟,后来因为南序不喜欢闻烟味,他被执行署其他人强迫戒烟,去年年末他们甚至破天荒地拿了个联邦文明无烟单位的奖项。   “只是烟瘾犯了。”卡尔轻描淡写地错开话题。   早知道不把这件事交给南序了。   他在心里幽幽叹气。   他也算了解南序,交到南序手上的事情向来可以出色完美的完成。   作为上司,他当然充分肯定,但作为一个看着对方长大的年长者,也许是年纪大了,少了那股冲劲,每次见到南序他就隐隐担忧。   不该把南序牵扯在其中,这件事太复杂,利益上头的投机者不会在意道德和生命,只会毫不犹豫地粉碎阻挡他获利的阻碍。   他没有告诉南序,很多的调查都将无疾而终,被包装合规的审批文件挡了回来,其他方势力在压迫着他。   也不懂南序那么聪明,是不是已经发现了。   卡尔甚至破天荒地想找齐昀商量,讨论一下死犟孩子的教育问题。他真想让南序去冬眠,别再管这些事情。   推开卡尔长官办公室的门,走到外头的办公区域气氛反而热烈非凡,讨论得十分激烈。   南序听见他们在谈自己的名字。   “又到一年年末,大家记得给发动亲朋好友和自己的小号在年度最受欢迎的机构里为我们执行署投上宝贵的一票啊!”   “你以为我们还是那个可怜兮兮、抱着个位数投票的倒一吗?有南序在,放心,今年我们肯定可以继续拿第一名!”   “哦对啊,不然我们拿官方账号和他们说如果今年我们拿到第一,执行署的服装多绣一朵蔷薇。”   “奖励他们还在奖励你自己啊?”   见到南序过来了,他们分出一个位置让南序站进来。脸皮厚,当着南序的面夸南序,继续往下聊,启动南序讨论会。   “说起来,上回我要进一个会所查人,结果事发突然忘记带审批过的通行证被堵在门外,当时我要抓狂,生怕那个盯捕对象要跑了。”   他用故弄玄虚的语气。   “然后一个负责人样子的年轻人,和南序差不多大,估计是他同学吧,偷偷摸摸地凑过来,打量我的制服问我是不是执行署的?”   “我一下就警觉了,问他做什么,那人支支吾吾半天,问我认不认识南序,说他是南序的中学同学。我说我是南序关系最好的同事。”   由于其他人发出了冷笑,这个长官被迫不甘心地加了个“之一”的后缀,继续说,“他立刻放行,临走前缠着我问了我好久问题。”   在大家逼迫的目光下,那位长官连忙自证清白:“多余的我什么都没说,就说了些南序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的内容敷衍他,那个人也听得如痴如醉,还要送我几瓶好酒,我可没收!”   “看见了吗?”年长一点的长官笑嘻嘻地比了个照相机的手势,框住了南序,“这张脸才是联邦的通行证。”   确实。   南序就靠刷脸又拐到了隔壁警署横行霸道。 第85章 枪声   警署的人习惯了南序出现在他们这儿, 要是哪天没来。他们说不定会担心南序是不是临时有事或者生病了,催促着他们署的小陈警官赶紧询问。   南序顺手揣了一杯一楼接待室递给他的红茶。   小陈警官早已做好汇报的准备,见到南序条件反射地立正。   “南序!”   他和南序的关系进展取得了重大突破, 搭档久了, 承担起两个机构之间合作典范的形象,再加上他和南序的年龄相差无几,他从客套的南长官,转为直接叫名字。   “季浩这几天很老实。”   “前天傍晚季家有个年轻人过来,感觉他很奇怪,问了下你会不会来, 明明是要来保释季浩的,晃了一圈很颓废地没跟季浩交流就走了, 气得季浩大骂什么恋爱脑活该被家里雪藏。”   絮叨分享了很久, 陈牧沮丧地说:   “南序,最近还是没什么进展。”   “没关系, 我不是来问这个的。”   陈牧思索:“那你来做什么的?”   南序把那杯红茶递给他, 摸出了颗哄福利院小孩的糖:“来和你说一声,就算人被放走了,和你也没关系, 你压力不要这么大。”   陈牧一怔。   他知道南序总加班, 知道南序连轴转, 知道南序很多次无功而返。   结果南序竟然反过来安慰他。   明明对自己很严厉,对别人似乎很宽容, 在纷繁复杂的世界里很温和地容忍每件事发生。   陈牧皱起脸, 看上去要哭了。   这位长官晕车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震撼场面着实给南序留下一定印象,他不动声色地挪开点脚步:“我先去忙了,你可以休息一下。”   休息什么, 他还能再为联邦健康工作一百年!   陈牧抹了把脸:“你去哪里啊?需不需要我一起帮忙?”   “不用,我只是去听一场讲座。”南序回答他。   西泽尔忽然甩给南序一个链接,情绪似乎十分愤慨。   【别让我抓住这是谁!我一定要撕了他!】   【#控诉!执行署某长官涉嫌暴力执法,联邦官员就是这么对待无辜人民的吗?#】   一看就知道不小心发错了链接,因为西泽尔此前和南序聊天是“今天被上司说教了,好沮丧,但是不用担心我会继续努力的”“哈哈又遇到了之前和我有误会的同事,和我解释了很多,我也不是小气的人啦”的软萌画风。   在对面撤回之前,南序发:【我已经看见了。】   果然,西泽尔慌乱地回复:【发错了QAQ】   【没关系。】   南序安慰着西泽尔,仔细浏览了链接。   这是个新出现在社交媒体上分享的链接,用饱含煽动性地语言叙述了执行署的某位长官,说着说着就点名道姓了南序,态度强势,涉嫌不当执法、滥用职权。   西泽尔之所以如此愤怒在于,他本来就从事这方面的工作,比谁都清楚联邦的网络很擅长发酵舆论。   而至少在表面功夫上,联邦一向高度重视民意,一旦类似的指控做实,对南序的负面影响将是持久性的。   无论是短期内可能面临停职调查的风险,还是未来每次晋升这些负面新闻都将被旧账重提,成为攻讦的污点。   西泽尔:【我去以不实消息举报链接】   他,西泽尔,一位拥有多年管理后援会经验的男子,常年巡逻网络下各种南序的相关话题,一定要承担起第一时间制止对南序造成不利因素的重要责任。   短短和南序聊天的功夫,仿佛疯涨的野草,点击阅读量攀升。   西泽尔的心重重一坠,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连忙点了进去,对着评论区愣住。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密密麻麻的,似乎都是友军。   【大家别信,这是敌人的阴谋,谁不知道现在是民意测评的最后关头,抹黑基操了,能不能有点新意。对了走过路过还没投票的,恳请麻烦为我们南长官投出宝贵的一票!】   事业粉型友军。   【po主能不能实名举报,没理没据的,很没说服力。凭心而论,执行署真要动手了,你可能连发帖的机会都没有,如果是真的,上法院比上互联网有用】   理智型友军。   【我被抓过,刚放出来,我来说说体验吧。第一感觉确实是痛的,第二感觉是南长官手套的冰凉触感,第三是南长官身上的香气,第四是南长官看垃圾的眼神。唉,说起来有点怀念,虽然洗心革面了,但是好想再被抓一次哦。都是坏人,谁不懂谁啊,po主要真被执法了,记得先说清楚自己都犯了哪些见不得光的事儿】   现身说法型。   【暴力执法?是扇耳光了,还是抽人了,还是揍人了?照片在哪里,视频在哪里,麻烦快点拿出来,今晚我要梦这个】   痴汉型友军。   没过多久,发帖人似乎见势不对主动申删了帖子并注销账号,而余韵还在回味无穷,新开了很多不依不饶“请长官抽我”的帖子。   太过辣眼,西泽尔就不再发给南序了:【没事了~有什么情况我再告诉你!】   一出黑色戏剧生生跑偏了注意力。   但像是一片雪花一般的信号,昭示着背后的敌意。   他回复完手机那头的一声“好”,等设备自然熄屏熄灭,抬起头静静聆听台上交流会的分享。   坐在最后一排的同学发现从后门进入、无声就近在座位上坐下的青年时,连忙偷偷擦干净嘴角边从茶歇处拿来的饼干残渣。   对方的目光过分的专注,令人忍不住屏住呼吸,担忧打扰到他,于是跟着装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   这场由联邦大学知名学者、沃森研究所负责人许凛教授主讲的讲座反响热烈。   教授鬓角比从前白了几分,仍旧笔挺、温和,讲解深入浅出,目光在掠过听众席时短暂停留了几秒。   直到讲座结束,阶梯教室里的人潮向门口的方面涌动,在路过最后一排时将目光投向仍然坐在座位上的青年,发现教授也同他相识,径直朝向他走来。   已经散场,连排座椅的阴影层层叠叠地累积在一起。   空旷的教室,两个影子沉静地伫立。   “南序。”没有寒暄的开场白,许凛站在南序身边,轻而缓地叹了声气,“来找我是为了检测报告吧。”   药物样本在每一家机构的结论中口径统一,堆在办公桌上,盖着合格的印章,看上去尚未发表论断的沃森研究所成了唯一的希望。   也是今天南序和许凛久违地在对话的原因。   南序想站起来更尊重地和许凛讲话,被许凛轻轻按住肩膀。   “卡尔已经找过我了,我拒绝了他,告诉他没办法帮忙。”许凛忽然提到了第三个人的名字。   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双方都明白这是在把拒绝的话语再复述了一遍,只不过许凛不想直白地对南序说“不”,借用第三个人之口转述。   他说完,立刻掩饰性地垂下眼睛,似乎不敢看见南序的表情,稳住嗓音,快速、平稳地继续往下说:“数据不会骗人,但解读数据的人却是会撒谎的生物。我没有说谎,但保持沉默,不代表发声。”   真理并非一尘不染,会受利益、权势的层层桎梏,压进晦涩的报告里被尘封。   “抱歉,让你失望了。”许凛说。   和聪明人打交道格外省心,南序连张口的力气都省了,在话题要终结时总算说了句话。   他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结果,简单、纯粹地回答:“没关系,至少我听完了一场很精彩的讲座。”   许凛的嘴唇动了动。   南序不是个会纠缠的人,转身道别:“打扰了,老师。”   许凛眉心微微松开:“你还肯叫我老师?”   以前认识南序的时候他就发现,所有人都叫他教授,只有对方叫他老师。   刚开始以为是巧合,后来发现,在南序心里,教授的头衔应该永远比不上老师这个称呼的分量。   也不知道今后南序还愿不愿意这么称呼他。   “您确实教过我。”南序平静地回头,“而且拥有知识的人值得尊重。”   许凛怅然地笑了笑,附和道:“是,知识改变命运。”   改变了他的出身,为他带来财富、荣誉,也磨灭了他的理想和勇气。   许凛说完,才抬起头注视向南序。   很静、很近,带着温和又复杂的感觉。   在南序选择终止实习,与他分道扬镳以后,大学时,许凛依旧能够听到南序的消息,有时还可以在公开的讲座上捕捉到南序的身影。仿佛他也参与了南序的成长,见证他褪去青涩,不停地前行。   “可以送我一程吗?”许凛忍不住问。   ……   “总听说一般人不敢坐你的车,体验了一下,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许凛调侃南序传闻中像在开叉车铲人一样的车技。   南序说:“那是工作,现在是生活。”   怎么一个个都这么质疑他的技术,一坐到他身边就一幅忍不住跳车的样子,心理素质真是不行。   南序毫无负担地评价那些朋友们,并且打算反思自己的问题。   一个小时的车程,两个人都不算很能活跃气氛的人,许凛选择打开电台,填补车厢里的空白。   电台的广播夹杂了雪砾般的颗粒摩擦感,频道不断在切换,但正在播报的内容千篇一律。   “我们将付出一切代价换取绝对的自由。”   “期待一个更公平、美好、繁荣的世界。”   挡风玻璃外雪片纷飞,两束向远方投去的车灯光柱和漫天的白色融在一起,可视度很低,但耳边的电台听久了,会令人真的生出穿越这片风雪,就可以到达一个新世界的错觉。   许凛又换了一个电台的波段。   “暴风雪警告已发布,请各位市民避免不必要的外出,保持通讯畅通、注意安全。”   “普兰顿州出现芬太尼危机,围绕新医改法案辩论仍在持续,选民代表于州议会门口聚集发生冲突。”   “特区知名制药公司深陷财务风波,目前法定代表人正接受调查,今日开盘后该公司股价断崖式下跌,投资者恐慌情绪仍在蔓延。”   又被拉回了现实生活之中。   没意思。   许凛把旋转按钮拧到关闭,决定靠自己活跃安静的气氛。   他抿了抿唇,终究还是低声问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危险。”   南序脸色如常,双手很稳地放在方向盘上:“知道啊。”   可能最近动作太大,有些人不耐烦了。卡尔和齐昀备受阻力,那些人连着南序也针对上了。   仿佛一种轮回,南序感觉现在应该和当初他刚来这个世界时一样的情况有些相似,甚至由于牵扯到了更深的利益,不再是情绪的宣泄,而是真正的忌惮和厌恶。   许凛长长叹了一声气:“还打算继续吗?”   “嗯。”   知道南序或许不喜欢听到他接下来说的话,许凛仍抬高嗓音。   他很少用这么激烈的语气说话,充满着不认可:“就算有人可以证明,就算最高法认可了证据链,可法案一旦通过,一例判决又算什么,完全撼动不了巨大的利益集团,一样无能为力。”   车速平稳,驾驶者似乎完全不受车内紧绷的氛围影响,不疾不徐。   “联邦是判例法,只要有一例成功判决,之后所有案件都会参考它。”   许凛表情复杂,半晌后说:“但现在,你连证明人都找不到,有些事不是坚持就有结果。”   南序平静答复:“别人怎么样是他的事,我做到我可以做的就好了。”   很多人似乎都把问题想得很复杂,他和他们稍微有些不一样。   就像曾经坐在考场上面对一张茫然的试卷,他会心态平和地连蒙带猜把试卷填满,现在他也是一样的心情。   许凛似乎十分疲惫,不知道是因为南序固执的淡然还是其他另有的原因,靠在椅背上,仰头用手掌捂住脸。   呼吸渐渐回复平静,许凛的余光里,南序的侧脸和实验室中测准数据的少年时代毫无二致地重叠。   南序时常有种淡定的气质。   像风暴的中心,一片沉寂的静默。   坐在他身边,又是如此的清晰地感到他的沉静、凛冽的生命力。   “对不起,我失态了。”   南序没回应,不再说话。   表面上看上去像是没关系,心里应该有小情绪,不打算开口原谅许凛了。   许凛知道他触怒南序的点不是他不肯作证,而是他劝南序放弃,没有从老师的身份给予理解和支持。   可承认他自私也好,软弱也好,他真的不希望南序因此受到伤害。   他一把年纪,虚与委蛇、措辞精巧、论证严谨,统统不在话下,忽然就不懂怎么寻求一个学生的原谅。   情绪抵在喉间进退不得,一室空间里只剩对峙的残留硝烟。   他这是,和南序吵架了?   许凛难得有些无措,望向南序,用精密的大脑思考如何挽回一点局面。   说点最新的成果,问南序有没有想了解的情况。   和南序偷偷说其他学生的糗事。甚至分享了他和齐昀在中学时竞争、争吵的年少轻狂。   全都没得到回复。   长长的睫毛不高兴地耷拉着,绷着脸,有点憋着气,让他脸颊的线条微微隆起。   真生气了。   许凛的脑海中反复出现了齿轮在疯狂运转咬合的声音,以至于耳边被隔出了一个真空的地带。   直到,他听见外头传来了沉闷又锋利的风声,似乎在发生连续性的迸击,闷在雪地中,又切割着车沿。   车胎很重地往下沉了一下,许凛心中不好的预感在冻结的温度中化为了实物。   南序总算肯理会他,淡定得过了头:“没听错,确实是枪声。” 第86章 哭泣   南序感觉睡了一个很安稳的觉, 一片漆黑,也没有梦。   睁开眼睛,久违又安心的白色印入眼中, 偏过脸侧的角度, 谢倾坐在床边的椅子旁,眉眼间疲惫未褪,目光很轻地移动过来,在对上南序的那一瞬间,屏息几秒钟。   只是片刻的瞬间,他起身按了床头的呼叫铃, 往床头垫了枕头让南序坐起来,再接着一群人呼啦啦地涌进了病房, 声音吵杂。   “疼吗?”   “人还难受吗?”   “总算醒了。”   南序抽空接过谢倾从缝隙里递过来的一杯温水, 慢慢润湿嘴唇,回忆才渐渐回笼。   其实对于他而言, 记忆有些模糊, 像被大脑刻意肢解了一般,剩下点片段。   他听到了枪响,和许凛说完“坐稳”以后开始踩下油门。   尖锐短促的响动一声一声更加逼近, 铁皮凹陷的钝响, 轮胎摩擦地面的爆鸣, 仪表盘滴滴滴的警报。   再前进几公里,就会到达特区的边界。   几公里变得很漫长, 宛如一场在坍塌的雪崩。   车窗碎裂, 风声灌满车厢。   肩胛骨前剧痛,整个人被往座椅上向后一带。   最后几百米,红蓝灯光构成的警戒线出现在视野之中, 撞入安全线内,也撞入了两眼一黑的世界里。   南序有条不紊地回答着这些人的问题,像在召开记者招待会。   “麻药打完没感觉,只是睡了一觉。”   甚至还想再打一次享受这样高质量的睡眠。   不过南序没有说出口,担心把这些人气到。   “现在身上不疼,不是有镇痛泵吗?”   “好的,我一定好好请假休息,这一周内我的腿不会跨出医院半步。”   一个一个把他们的情绪安抚过去,南序想起来,当时肾上腺素狂飙,精神高度集中,差点忘记车上还有另一个人:“许凛老师还好吗?”   目标不是许凛,对方属于受了无妄之灾。   齐昀语气很不客气:“他比你早醒,还在休息,你就别管他了。”   好的,那南序就没问题要问了,安静下来,扫过这些掩不住后怕的脸庞以及灼灼的目光,靠回枕头上。   虽然早就习惯被别人注视,甚至游刃有余,但南序此刻竟然不习惯这些目光。   眼睛红的、眼下青黑的、赤裸不掩饰的担忧,南序产生了些不知道怎么应付的不自在,叫他们出去休息像在赶人走,但留在这里自己又不知所措。   所以他的眼神变得有点茫然,眨眨眼,咬了下嘴唇。   密密匝匝的人头在南序的床前围了一圈,在看不见的后方,谢倾开了口:“他刚醒需要安静,都先出去吧。”   阿诺德投去质疑一问的眼神。   谢倾面不改色:“我也出去。”   确认了谢倾没有要和南序独处的私心,一扭头发现刚才明明精神尚好的南序倏然扶住了额头:“有点晕。”   阿诺德惊慌失措地要再去按呼叫铃。   南序说:“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齐昀在南序和谢倾之间捕捉到点细节,落回南序的脸上,若有所思:“那我们先走了。之后分别再来看你。”   “分别”这个词意味着他也弄懂南序一下子对上这么多关心的压力。齐昀又拍上阿诺德的肩膀,充满了“聪明人对情商不够敏锐的人”的包容:“一起走,我们还有工作要处理。”   工作讲得很轻,尾音落在了“处理”,处理什么彼此都懂。   谢倾正弯腰问南序:“要躺下来还是继续坐着?”   “坐着吧。”   “那开个电视?”   南序点头。   遥控器被塞到了手上,他来不急说出谢倾给他的感觉有点奇怪,谢倾已经跟在出去的人队伍的最后。   电视剧里,南序才反应过来,谢倾全程和他讲话时全程低着头,留给他一个发顶。   这家医院环境清幽,护士小姐姐在来给南序换药时蹑手蹑脚的,生怕惊扰到这位碰一碰就疑心会像霜一样化开的青年,结果一对上南序的眼神,感到似乎没有那么疏冷,再一交流,发现这是位全世界最尊重医护人员之一的选手。   护士说话绘声绘色的:“你昏迷没醒来的时候,好多人来看你。”   她观察细致。   南序醒来以后,可以把进入南序病房的,归类成有资格看南序的,这些人当然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还有一类,在外面的走廊上,神色凝重地在角落里停留了很久,在被发现以前又步履匆匆地离开。   “幸好你没有睡多久。”她轻轻地说,等待南序把药片给吃下去,继续跟他分享:“你被送来时浑身是血,好吓人,我们还以为你被击中心脏了,幸好没有太严重,只有额头的撞伤和肩膀上的枪伤。”   南序回忆了下,要人命的思路无非就是瞄准脑袋或者心脏,当时的情况是后者,胸口那一块区域大概有两枪落在那儿。   她想起来什么,把当时南序身上清理出来的物品拿回还给南序,冲他俏皮地挤眼:“你朋友来了,我不打扰你们,有什么需要联系我。”   叫做谢倾的朋友走了进来。   南序接过透明封袋,袋子里包着沾血的手表、项链。   “你没抢过他们吗?”他边端详着边询问在忙碌收拾衣物的谢倾。   这群人发现过分的热情会给南序造成一定的负担之后,实行抽签轮流探望南序制度。   白天时间当时是最抢手的,南序清醒着,可以和南序多聊聊天,多方人员为此大打出手。   谢倾顿了下:“嗯。”   这个反应,南序反而知道谢倾在隐瞒。   他坐在床檐边,双手撑在柔软的被子上,目光随着特别忙碌的谢倾移动。   屋子里只剩下琐碎的响动。   晚间八点的时间,考虑到病人需要静养,护士来时没开亮得刺眼的白炽灯,换了盏柔光灯。   影子温柔地晕开,南序把没受伤那侧的手肘支在床边的柜子上:“打算去应聘家政市场?”   谢倾正把南序的衣服叠成豆腐块儿:“不去了,我怕把别人都比下去,而且我只服务一个人,不想流入市场。”   南序说:“服务我啊?现在雇主想看看你的脸。”   平时那么喜欢盯着南序看的人,竟然头也不抬地像要消灭这个房间里的所有灰尘。   谢倾淡定地接过南序的话:“我们这行卖艺不卖脸,您督促我工作就好。”   这话说的,南序也不好否定对方的职业素养,于是稍微拖长了语调:“我有点疼。”   然后眼睛一眨,谢倾就站到他面前。   “真的疼吗?”谢倾俯身去确认,伸手要去按墙壁上的更明亮的灯光按钮开关。   “当然是假的。”南序就知道他会上当受骗,抬手要去抓总算送上门的人的耳朵,免得人又跑了。   对上的一刻,忽然就明白了谢倾怎么总躲着他。   对方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很沉的东西,望过去一眼,就要压在了南序的身上。   既然被发现了,谢倾立刻垂下眼,抵住墙壁的手顺手关了唯一的灯。   “怎么还关灯了?”南序发出一声轻笑。   沉默了会儿,两个人都没再开灯。   谢倾直起腰,再把手移到南序身侧的床单上,意识到南序要抓自己的耳朵,索性半跪在南序面前,把耳朵往南序的掌心凑。   南序又不是真想抓,虚虚地拢了下,摸了摸谢倾的头发,有些扎手。   户外柔和的月光照了一地,勾勒着室内的场景。   “总躲着你,是怕你被我吓到。”谢倾说。   肢体行动可以遮掩,眼睛却没办法说谎,他怕南序对上他眼里翻滚着歇斯底里的恐惧和尝试稳定又随时崩塌的崩溃。   南序可以听出来对方的声线在努力克制着平稳,偶尔倾泻出一点颤抖的起伏。   “真希望你自私点,或者我更大胆点。”   南序隐隐有点预感:“大胆了要做什么?”   谢倾描摹着南序的轮廓,昏暗的环境令他的身影戴上了点阴鸷气息:“把你藏起来,监视你的一举一动,让你不要在到危机四伏的环境里。”   南序不喜欢束缚,听完这话捏了下谢倾的耳朵。   当然,知道谢倾只是嘴上说说,所以只是轻轻扯了下,没有用力去揪。   谢倾沉着嘴角。   他早就知道南序的坚定,很多人也被这样的坚定吸引,但是当南序在躺在病床上宛若生死不知的模样,他痛恨起了世界上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品质。   但不那样,就不是南序了。   他更憎恶的,是他站在玻璃窗外等待南序苏醒,除此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在南序醒来后死死压抑着的惶恐趁在不明亮的夜色爆发,谢倾偏过头,蹭过南序的手边。   难怪要关灯。   南序的手掌感受到了一滴滚烫。   他怔了怔。   “哭啦?”他问。   谢倾哭了的这个事情简直不可思议,南序没控制好,流露出了新奇的情绪,摸索着谢倾的睫毛,果然摸到了湿润。   压抑的氛围因为南序的感叹驱散了不少雾霭,谢倾抬头看向南序。   光线最微弱时,南序的眼睛也会很漂亮地泛着光。   谢倾叹了声气,承认了:“是,要不要再哭点眼泪给你看看,让你回心转意。”   “你说的我会考虑的。”南序回道。   他也意识到有个活了那么久养成的习惯,先前经常独来独往,不用考虑太多,所以遇见了喜欢的、珍视的、有兴趣的,就会燃尽一切地去探索、追究。   读书时或者工作时,没日没夜透支身体熬夜的行为,死了也无所谓的好心态,就足以管中窥豹。   醒来之后,见到一张张憔悴泛红的脸,那些牵挂的丝线把他和这个世界相连,他忽然意识到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南序同学拥有众多的优点,其中一项就是没那么固执己见,很擅长听取建议。   “嗯。”谢倾滚动喉结,在缓慢地平复着情绪。   南序盯着谢倾一会儿,没开灯。   像环绕着的小行星,对方仍然半跪在地上,源源不断的体温带着湿漉漉、沉甸甸的爱环绕着他。   南序偏过头,又抬起手借着月光观察手上微微的水光。   他端详要散开的眼泪,轻轻把指尖放在唇边。   “苦的。”伸出的舌尖尝了下味道,评价道。   谢倾望住南序淡而灵动的神态,愣神了会儿又无可奈何:“眼泪就是苦的。”   暗藏着疯长的无望和担忧,怎么会是甜的。   “要尝尝吗?”他听见南序问。   谢倾下意识望向南序的手。   好闻清润的气息却忽然俯身而下,在唇边蹭过柔软的触感。   “是苦的吧?”南序向他确认。   谢倾的嗓音还残余着抑制的沙哑,把手移到南序的后颈上:“没尝到。” 第87章 吃药   指腹贴合着南序后颈的弧度。   南序睁着眼。   谢倾偏开, 在南序的唇角擦过,像一片云蹭过一般。   很轻的近似于吻的一个吻,一触即分。   谢倾维持那样半蹲的姿势, 南序就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拨弄了他肩膀上肩章垂落的编织流苏,用手指卷起来把玩。   晚间极为静谧,放大了许多微小的声音。   风卷着雪撞在树梢上,像啪嗒地炸开一朵白色的烟花。室内绵长的呼吸也在缓慢相撞,仿佛花开一样的响动,细腻而克制。   谢倾调整了会儿呼吸, 似乎稍稍平复了一些,把药片递给南序。   南序吃药一向很干脆, 利落地分了两次仰头吞咽进去。药片很容易化开, 来不及吞咽苦味就溢在了口腔里,他的眉毛忍不住拧了一下。   谢倾盯着南序的动作, 及时拿过水杯轻轻凑到南序的唇边。   等水杯移走, 南序笑起来。这一连套实在有些过于自然,没有丝毫的停顿:“排练过?”   光线模糊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情绪尽量控制得很淡, 嗓音有点哑:“你睡着以后在心里一直排练, 不然没有心思做其他的。那个时候会希望自己怎么没有填报医生那个职业, 后来又转念一想,就算当了医生, 那种情况我应该手抖得什么也做不了了。”   他攥着南序的手腕, 看上去很重的钳制的握法,实际上非常轻地环住。   手背上留着针眼青紫色的小点,浅浅的一条青筋微微突出。   再不说点什么, 感觉男朋友就要跨越物种成为蘑菇了。南序“啊”了一声,想起来什么:“其实,你还真的发挥了作用。”   “什么?”谢倾没有明白南序的意思。   南序示意谢倾去看护士留下来的塑料封膜。   谢倾拿了起来:“我帮你清洗完拿给你。”   眼里有活,很值得表扬。南序提醒:“你要不要再看一看?”   不用南序再多说,谢倾也明白了,他仔细端详了会儿。   袋子里的手表是阿诺德送的,袖口是齐昀送的,至于那条沾了血的项链,谢倾问,隐隐警觉:“谁送你的吗?我没见过。”   果然人就是不能太闲,得找点事做。忙着提防情敌,瞬间就不阴湿了,甚至伸手把柔光灯打开方便辨认。   一条细细的银链子,堪堪挂着棱角不平的碎钻,和黑色的石屑混杂在一起。   谢倾忽然就不在意是谁送的,放轻了呼吸:“是不是刚好帮你挡住了子弹才变成这样的?”   “你怎么知道?”   “我找许凛问过,他说当时有两枪闷响,后来处理你的伤口时,发现只有一个弹头,幸好没有伤到心脏。”   南序点头,又说:“是你从佛洛镇带回来的那颗。”   那些边缘小镇的小朋友们为了感谢谢倾救下他们,在分别前送给了谢倾纯粹简朴的礼物,谢倾从其中挑选出最温润的一块送给南序留作纪念。   由于承载着很多珍贵的心意,南序做成项链的吊坠随身携带。   佛洛镇拥有着点石成金的魔法,也流传着真心最宝贵的传说。在枪声炸开裂响和闷痛,南序在事后见到这个破损的吊坠,才知道它在混乱中意外替他挡了一次。   好像有什么东西形成了闭环,经由谢倾,流向了南序。   善意、命运、爱。   谢倾怔然,没说话。   南序刻意拖长语调,借着光打量已经恢复镇定自若表情的谢倾:“很感动吗?”又要哭了?   谢倾“嗯”一声,珍重地拿干净的纱布沾了水仔仔细细清理着那个项链:“很感谢他们,下次去探望他们,我会多精心挑选一些作业本。”   恩将仇报?   眼泪不会消失只会转移到那些小孩脸上。   南序投去谴责的目光。   “要一起去吗?”   南序毫不犹豫:“去。”   南序醒来后,齐昀又恢复他春风得意、笑着给人捅刀子的模样,仿佛那天长了满下巴青胡茬的人不是他。   医院呆的次数久了,难免会遇到除了南序以外同样相熟的人。   他和在南序病房外徘徊的许凛打了个照面。两位的眼角眉目间都有了深浅不一的痕迹,相互点头致意,准备擦身而过。   齐昀忽然叫住了许凛:“你是不是惹南序生气了?”   许凛本来不打算理会,已经经过了齐昀,又停下脚步回头:“很明显吗?”   齐昀打量着许凛,对方没受什么皮外伤,疑似脑震荡留院观察,但气色看上去竟然比南序要差上很多。   事发后他安然无恙,南序却受了伤,显然南序全程有意识地在护着他。   或许这场追击本身与他无关,他只是个意外的同行者,但换个角度想,如果没有他,南序可以很轻松地脱身。   所有的分析、衡量在感情面前似乎难以计算出亏欠与拖累,他和南序相互之间有着愧疚,他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和方式再与南序相处。   起点相同、道路截然不同的两位校友、同学面向医院空旷的中庭,难得多发生了一小段对话。   “如果没有对你有点意见,他对你的态度会比现在热情。”齐昀养孩子颇有心得,“以你的身份,他不应该不冷不热的。”更准确来说,应该会变成星星眼。   “我是什么身份?”许凛下意识反问,不用提醒也反应过来,齐昀指的是他的职业buff。   他让南序失望了两次,一次是实验的数据,一次是这次的阻拦,都与职业应当做的背道而驰。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加之认识多年,南序估计不会再理会他。   齐昀在许凛的沉默中心领神会,同时露出了幸灾乐祸和后怕的两种表情:“幸好我没说,我差点也想放弃,再顺便劝退他了。”   “你也会想着放弃?上一任选期你可是风头无两。”   “那不一样。”齐昀笑了笑。   混日子混久了一时兴起,总要做点什么成绩交差,所以上一任选期他成功推动教育法案落地。偶尔做点贡献有利于身心健康,别以为他没发现,南序那段时间看向他的眼神充满崇拜。   但校内学生的事情,无论再怎么争议或者妥协,无非涉及着资源分配、校园安全以及学生权利。对那些人而言,是可以在适当时候抛出来的饵,彰显自己的退让。   但这一回不同,更顽固的利益壁垒难以撼动,站在利益那一端的群体不可能让步。在漫长的博弈中,齐昀自然产生了个体的抗争注定徒劳的想法。   话题本应沉重,但围绕着南序,又带着点分享“育儿经”的温柔。   “放弃没什么,那个孩子不会指责别人的立场,但你不能阻挠他做什么。”   由于南序把他们当作了信任、给出指引的老师,所以标准更严苛,提都不能提类似的他不爱听的话,否则南序就会捂住耳朵生闷气。   中庭前的矮灌木疏落。同一片气候孕育了相似的植物,从年轻时来到这座城市,就读、工作,偶尔会恍惚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走出过诺伊斯那个校园。   许凛接着说:“有时候觉得诺伊斯的教育很成功。”   在潜移默化中训化着所谓的精英主义,趋利避害,选择最安全的路。   “不过南序在里面单纯只学了课本的知识,没有接受默认的规则。”许凛敛下眼睛,微微一顿,“幸好。”   他的声音在注意到病房里走动的身影时越压越低,穿过玻璃,目光落在白墙映出的修长身影上。   “我先走了,急着去找医生。”齐昀和身边人道别。   许凛有了担忧:“南序哪里还不舒服吗?”   齐昀摇头,露出老狐狸一样的神色:“去串通医生,把医嘱建议的出院时间延后,让他乖乖听话多休息一会儿。”   南序比其他人设想得更加安分,没有强求要提早出院。   止疼药劲过了,进入身体自主的修复期,隐约的痛意随之浮现,它没有那种自我受虐的喜好。   再加上外面那群人恨不得给眼里安装个检测仪器,方便随时随地给南序做体检。   内外因叠加之下,南序仿佛在十几平米的地方给自己安了个纯白小窝,专心宅下来。   宠物最好不要进入医院内,格洛里没办法进来,不过医院除了医护人员,还有几只原住民小猫在每天上班,踩着轻盈的步伐从南序眼前不紧不慢地经过。   竟然没有反应?   它们又不疾不徐地经过。   南序终于领悟,抬起可以自由活动的手摸过它们的尾巴。   好在近几日天气晴朗,打开窗户沁入的寒意尚在接受范围,南序就一直开了窗,方便几位上班猫来打卡。   外面的世界在翻滚涌动,那些人似乎应激了一般,不让任何风吹草动影响到南序,构造了真空一般的环境。   电视机里被塞了一堆影片,南序一周以内几乎速成了电影鉴赏大师。   进入南序病房的正门有两条路。   一条从住院楼大门走正路进去。另一条得从后方的小花园绕到病房正门,这样就得经过南序的窗前。   “有点无聊啊。”南序趴在窗台,单手手肘贴着木头边缘,指尖随意敲了下窗框,唇线向上弯了点,“谢倾,再哭个给我看看吧。”   正好走过来的谢倾:“……”   花丛里的猫从喉咙里溢出一声长长的“喵”,像在附和大王的话。   晴朗的冬日清晨,光天化日之下,所有的面部表情一览无遗,谢倾的眼眶干燥,没办法临时挤出眼泪,满足南序的要求。   而且这么多天,南序脸颊、唇上的血色慢慢养了回来,澄净的阳光一晒,皮肤透着盈透的生气。   谢倾对上这样的南序只会扬起笑,实在没办法再哭出来。   既然被叫住了,他索性停在这儿和南序聊天,走向窗台,把窗边的花瓶换上了真花。   经过科技日新月异的努力,冬日不局限于温室仍能绽放的鲜切花品种不再一家独大,谢倾会在纸花与真花之间随机选择放在花瓶里。   “出院倒计时三天。”南序吞着药片,像在嚼糖果,讲话时齿间溢出了浅淡却难以忽略的锋芒,显然预示着有人要遭殃。但由于下一秒药的苦涩涌了上来,他的眉间立刻挂上一把小锁。   谢倾拿东西碰碰南序的唇,南序的舌尖融化了点清甜的味道,意识到是糖果。   清清爽爽的莓果甜味,压住了药的涩意。   谢倾向南序确认:“甜吗?”   南序很善良地用点头回复了这句废话。   “那……”谢倾以一贯冷静的口吻,镇定地问,“可以让我证明一下吗?”   同时陷入了沉默,然后南序哼笑了一声。   谢倾也笑起来。   把“甜”换成了“苦”,这个套路在前几天晚上很眼熟地发生过。   长久的注视,彼此的影子映在眼睛里,忐忑地靠近时微凉的空气倏然被隔绝开来。   谢倾的手握住南序,他们已经很习惯牵手,手心、手指、指尖,摩挲过每一个位置,错开角度,牢牢扣在一起。   鼻尖相碰,抵住额头,南序的眼睫毛扫过了谢倾的皮肤。   “上次的不算初吻,你记得忘了。”谢倾说。   南序有点疑惑:“为什么?”没听过这种要求,以谢倾的个性,怎么可能亲了不认账,那么轻而易举地抹掉那个瞬间。   唇瓣上有着轻柔、温热的触感,糖果的甜味溢满口腔。   “因为吻是甜的。”谢倾向南序澄清且强调。   不可以是苦的。   必须是南序喜欢的味道。 第88章 索多玛   小小的病房里挤满了人。   南序出院的日子, 正好在周末,大家特别有仪式感地要亲自来接送,空间顿时显得逼仄, 每个人手里要么捧着花, 要么在争抢南序收拾好的行李。   联邦在他养病的这段时间里频频发生一些大新闻,诸如某位炙手可热的财政大臣涉嫌选举经费作假目前正在接受调查中、某支灰色地带的武装力量在某次行动中恰好遭遇军方围剿等等。   所有的事件充满着意外,似乎毫无关联,有些人没有特意到南序面前邀功,南序就没有再追问。   但是有一件事情和南序关系很密切——   联邦近日热议话题:执行署那群人是不是疯了?   持续不停息地开展大规模的缉查行动,动作大到了更热衷于八卦的网民也有了疑惑, 每天时常可以见到执行署的车飞驰而过,那些长官们似乎秉承着“抓了、也抓了、统统抓起来”的理念, 过得非常充实。   南序走出门, 听见走廊外他的老上司卡尔长官在对电话那头冷嘲热讽:“我很清醒,用不着你来提醒, 我们只是例行调查, 怎么,特意打电话过来给我施压?知道了,这几天我们就去找你, 有机会当面聊。”   像听到了笑话一般冷冷嗤笑一声, 卡尔挂了电话, 转头撞见南序,调整了表情, 双手抱臂淡淡地看着南序:“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怎么觉着你又瘦了一圈?”   “比住进来前体重更重了。”南序反驳卡尔的主观唯心主义, 见到卡尔质疑的神色,他问,“不然我上个称给你看看?”   卡尔敷衍地清了清嗓子, 坚持自己的判断:“反正你病才好,身体很虚弱,这段时间继续休息吧。”   南序抬手掐了下自己的脸,用的力很实诚,颊边的皮肤被掐出了浅浅的红痕。   “你做什么?”卡尔想去拍南序的手。   “证明我好了啊。”   首先,他用的手是动过手术的那侧半边,行动自如。其次,他这段时间脸颊肉都被养出来了些。   卡尔无语,眉心一跳:“行了,别掐了,别人以为我虐待你。”   “那我明天来报道。”南序愉快地和他约定。   和南序共事那么久,卡尔对南序的了解程度也在加深。   他和南序约法三章,还在恢复期不准单独行动,不准通宵熬鹰一样守着,不准忘记饭点。   同时,他派人专门监督南序,监督人选也很有讲究,是整栋楼里最温和、和南序感情最深的林长官。要知道南序吃软不吃硬,这招肯定十分有效。   林长官在等待交通信号灯的间隙,和南序闲聊,目光透出满意:“卡尔反复和我强调,一定要监督你的作息,没想到轮不到我发挥什么作用。”   出院以后,南序不再像从前那样拼命透支自己,该休息就休息,定点吃着三餐,有时在休息时间会和男朋友出去散散步。   “长大了,懂得照顾自己了。”他感慨道。   南序抿唇:“我都几岁了。”   稍微改变了点生活方式,大家纷纷要把他夸出花来。一方面表现了大家对他盲目的关心,侧面也表现出之前他们对他隐秘的担忧。   林长官嘴角含笑:“是我老了,喜欢回忆。”   控制不住就回忆起了从前的南序那副牵挂很少的单薄模样,渐渐的,在和世界产生联系,扎了根之后,更自由地向上生长。   车子稳稳停在目的地的路边。   南序留在署里协助整理了很久的纸质证据,今天是小南长官病愈以来首次外出。   联邦、尤其是特区藏污纳垢的场所无非就那么几类,高档会所、私人俱乐部等等,极为适合秘密与交易流转,酒精、药品、权色相伴相生。   他们停在了一个俱乐部前。   卡尔嘴硬心软,在南序因牵连受伤之后,彻底发飙,表达出了比以往更加强硬的态度,进入了狂暴模式——   老子才不管之后研究所认不认,也不管移送法院后会不会因为证据不足被驳回,反正你先给我进执行署老实呆着。   有齐昀这位更顶头的上司在,签发的搜查令堪比前段时间的暴雪,无所顾忌地散布,卫星如果标记了行动轨迹,就能见到他们的车辆行踪纷乱密集,形成纵横交错的网。   最近某些人一见到执行署的人就有应激反应,他们被迫更低调换成了常服。   “Sodom。”林长官眯着眼睛辨认暗金招牌,极为低调的装潢,快要和墙面融为一体。   俱乐部分了三层,一楼是消费的散客,二楼林立着门槛更高的包厢,越往上,层级越高,能进入就意味着更大的权势。   “长官你别佝偻着腰,我们要假装是来消费的,你也太明显了。”另一位年轻人向林长官传递要领。   林长官下意识挺直腰背,要把这个要领传递给南序。   转眼间,南序已经自然坐到了吧台边,背脊的线条随意地松弛下来,婉拒了调酒师递过来的一杯酒,对方竟然犹豫地给南序端来一杯牛奶。   为什么南序也弯着腰就没有他这样偷偷摸摸的感觉。   “你怎么无缝融入了?”林长官迷茫。   南序扫了一眼就发现:“这里很眼熟。”   简直一比一复刻了诺伊斯的宴会厅。   “白开水就好,谢谢。”南序继续把那杯牛奶退回。   “做得好,这些地方的东西尽量别入口。”林长官在南序耳边嘀嘀咕咕。   Sodom在特区名声斐然,比其他充斥廉价暴力的会所更文雅体面,不过分招摇,处处透露着矜贵,幕后由中立的皇室背书,于是成为特区那些权贵们彰显身份的场所。   “真瞧不出来……”   数月前执行署却收到了热心市民的举报,说会所极可能涉及地下交易,举报材料有理有据,暗中一核实竟真的有许许多多的蛛丝马迹契合着其中的情况,林长官就领着几个年轻人来现场探探路。   空气中有淡淡的皮革、雪茄和小麦发酵的酒精味道,浮雕壁画泛滥着昏醉感,晚间的色彩给攒动的人头笼上朦胧的遮蔽。   林长官嫌弃地摸了摸手背上起的鸡皮疙瘩,感到莫名的阴沉诡测,更希望回到执行署灰白的大楼里加班。   同行的人四下分散到场所的各处,南序被墙壁上精致的艺术藏品吸引走了视线,短暂驻足在一个雕像前,很快被恭敬的侍者迎过,邀请他到三楼会客。   “三楼?”这里对外宣称只有两层。   侍者低着头:“他说您有同伴在一起,尽管放心。”   南序回头,不知道已经暴露的同事们在跟其他客人称兄道弟的同时给他使了个“我做事你放心”的眼色。   “行。”南序跟上侍者的步伐。   三楼房间的风格恍若伊甸园一般,长桌铺了华美布帛,温斐坐在那头,南序在另一头落座,桌面上摆了花瓶、伏特加和一些书籍,墙面许许多多的画框,绘画了蔷薇以及没有脸的清瘦身形,像是宴厅像是书房也像是祷告室。   “你似乎并不惊讶见到我。”温斐招呼道,“ 看起来你恢复得很好,坐。”   南序坐下来环顾着四周。   留声机在播放着歌剧熟悉的《仲夏夜之梦》选段,他静静欣赏了会儿,不急着开口。   温斐冷不丁地问:“查出来什么了吗?”   两个人的情绪都十分平静,南序说:“你已经认出我了,还有什么好查的?”   “就我所知,执行署已经掌握了不少交易内幕,皇室那里很头疼,真不知道哪里漏了马脚。”   南序诚实又诚恳地说:“我举报的。”   热心市民南小序!   温斐一愣,沉默了会儿,最后带着意外的了然笑了笑:“怎么发现的?”   剧本里提过。   这个世界有会哭会笑的人群,有光明也有黑暗,有春光明媚也有风刀霜剑,有南序喜爱或者不喜欢的人和事物。几张薄薄的纸页不足以撼动他的感知,早就被他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但是唯独一点,南序留有印象,在某一页的寥寥数行匆匆收尾了原主的结局,被诱导玩弄操控,荒唐地在一个会所里潦倒离开。   光是不给人读书,就值得南序的小本本记住,在知晓背后的阴怖后更不可能令人无动于衷。   一关注,发现真的有可以许多值得深挖的地方,分歧的两党和中立的皇室不约而同把这里当作销金窟,南序就充当了回热心市民。   由于得罪的人太多,枪响时南序一闪而过“有人报复我也挺正常”的念头。   不过他没告诉其他人,怕挨骂。   对面还在等待着他的回答,南序选择性地说实话:“Sodom,名字上就不是个好的寓意。”   索多玛。   旧约圣经中记载的罪恶之城,这个城市因耽于享乐、放纵沉沦于声色而被降下了神罚。   温斐承认:“你也想到了。”   诺伊斯的祷告日几乎把圣经读了个遍,坐在长桌的两个人一个站在台上诵读,一个坐在台下打瞌睡,这个经典的故事自然印在了脑海之中。   在上帝要毁灭这座城市时,天使们让住在城中的罗得和他的家人提前逃离并且不要回头——   “罗得的妻子却在途中忍不住回头,于是化成了盐柱,迎来毁灭。”温斐说。   温斐取下这个名字时,希望叮嘱自己别回头。   他深知自己是个伪善、虚伪、冷漠的人,也不可能有什么改变,只能提醒自己别回头。   不要陷入回忆,不要看见那个清澈锐气的身影。他就不会成为盐柱,不会遭遇毁灭。   似乎是成功的,他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和人谈论起南序,倾诉南序在诺伊斯时尚且明白一时忍让、避开锋芒,但如今面对更吞没人的黑暗,却越来越无顾忌地展现刀刃。或许是忍无可忍,或许是有了底气。   “听见他们骂你、恨你,我没有什么反应,我还以为我成功了呢。”温斐说。   当有人愤怒咒骂齐昀那些人连带着南序时,他可以牵扯着嘴角让线条平直或者上扬,毕竟真正算起来,他和咒骂的人才是利益共同体。   南序一脸“骂我的人多了去”的无所谓表情,听见温斐的剖析眼皮也懒得抬。   温斐摸着手边圣经的扉页:“结果转眼间就听见了跟你有关的消息。”   直到南序进了医院生死不知的讯息传来,直到他站在病房外,看见南序的呼吸微弱,生命在流逝。   他竟然难以接受这个画面。   他这样的人实在难以懂得爱,读过多少遍圣经也没办法受礼成为虔诚的信徒,不认为肮脏的利益有错,还觉得南序吃点苦头也没关系。   但是那些人不应该威胁到南序的生命,站在医院的瞬间,所有的妄想、痴缠湮灭,他忽然意识到了死亡是什么。如果这个人就这么死了,他可以解脱、可以庆幸、可以继续当着伪善的神明,但永远不能再见面了。   “我来真正当一回上帝。”   如果上帝要降下惩罚,毁灭索多玛。   牵扯太深,他的手显然易见的不干净,追究起来他也逃不开,是这座城里的罪人。   温斐把一个黑色的硬盘推给南序:“虽然你收集得差不多了,但我添点彩头,里面有慈善基金会灰色交易的证据,可以报复害你住院的那些人。”   假人也有真心吗?   还是回头了。   南序认为他在一步一个脚印、不问未来,只管当下地稳步向前。   那些年纪大的长辈却要吓出心脏病来了。怎么随便走一趟或者甩一个证据就像丢了一个炸弹给他们。   幸好不是倒计时的,南序特别贴心且充满信赖地把点燃引线的火机交到他们手上,全凭他们抉择,在他们意识到南序私下不声不响地做了那么多和风险相邻的事以前,自己溜溜哒哒地出去约会。   气温在零度左右。   他在大楼的门口停住了脚步。   楼梯下等待的谢倾理解了他的思路,笑着张开怀抱。   南序踩上台阶旁滑道未融化的冰面,顺畅地像一阵风滑到谢倾的怀里,被温暖大衣裹住。   “再过段时间升温,就玩不了这个了。”谢倾假装淡淡地提醒。   南序认为有道理,走上台阶多滑了几次。   谢倾心机得逞,要感谢这道长梯,让他多拥抱了南序好几次。   好像抱住了全世界。   南序玩够了,两个人并肩向前走,谢倾从口袋里拿出了清洗干净的项链,吊坠晶光闪闪,不停歇地跳动。   “外面的石头太尖锐,我就把它清理干净,剩下了碎钻。”他给南序戴上。   南序边等待边聊天:“你最近很忙啊。”   这是谢倾和阿诺德相处得最为和平的一段时间,两人一致对外,一位天天在行动中不小心失手动到哪方势力的地盘,另一位熟练地一边骂一边道歉。多年默契,配合得无比娴熟。   “不怎么累。”谢倾说,“你呢?忙完了吗?”   吊坠嵌在南序胸前,谢倾特意拿手捂了捂,用体温升高冰凉的石头,承载着温暖的温度,和周遭气温的寒意隔开,显得冬季也没有那么难过。   很有计划观念的南序同学思考了接下来的安排。   四季更迭,冬天过了一大半,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时间就用来等待春天吧。 第89章 破晓   状态仿佛颠倒了, 南序放松了时刻绷紧的状态,但他周围的亲朋好友们却跟打了鸡血一样忙得脚不沾地,这可能就叫能量守恒定律。   南序去福利院陪小孩、歌剧院听歌剧、公园散心半个小时, 坐在长椅上仰头望着枝头绿意盎然。   联邦之春已经到来。   草地长出了小雏菊, 从冷冻的土地中钻出,有风拂过,如同温柔的喘息。   “老师,你还能喘气吗?”   南序把咖啡杯推给齐昀,手指没有离开杯柄,又默默挪了回来, 敲敲桌面:“你这几天把咖啡和茶当水喝。”   “那你帮我换成水吧。”齐昀很听劝,不跟他的宝贝学生硬犟。   气温经过激烈的搏杀之后回温, 齐昀却没有因此而轻盈。人与人之间的博弈斗争持续在拉扯, 即将迎来一个短暂的尘埃落定,但等待的前夕格外焦灼。   不过在前段时间联邦备受关注的“慈善丑闻”爆发之后, 公众将那些牵涉其中外表光鲜亮丽的上位者骂得狗血淋头, 有几位滥用规则的人纷乱中倒台,算得上好消息。   但另一方面,利益受损的群体更加疯狂, 一身血腥、阴森、腐朽的气味, 隐在医改法案的文本后, 等待通过的决议成为他们翻盘的机会。   齐昀和南序分享此刻的感受:“我总算体会到那些学生要上考场前很紧张的感觉。”   但他就算紧张,也不忘夸自己:“原来是这种感觉, 毕竟我上学时从来没有为了成绩烦恼过。”   南序不失礼貌地朝他象征性地笑了笑。   “这是什么?”南序看见了桌面一沓纸张, 印着很多人的照片。   照片上大大打了勾和叉,像死亡名单一样。齐昀的喜好还充分地展现在了照片上,画叉的基本上用的都是抓拍的丑照、还有联邦网友某些恶搞的黑照。   ……幼稚。   齐昀把桌面上繁琐的文件推开, 向南序做着解析,分析他们的党派、立场和选择。   出入议会大厦这么久,南序自然认得大部分人脸,对得上名字,还有部分是熟人,他在他们的照片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谢倾父亲的图片上就打了个对勾,   “这个就不用我多介绍了吧。”齐昀哼哼,“自己人,除了他儿子的面子,也要看他妻子的面子。”   南序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也没什么故事,他夫人生前热衷慈善,人很温柔善良,他就把自己给改造成了个好人,除了面对某些特定群体会崩不住咬牙切齿,但在原则性问题上会站在‘正确’的一方。”   双重保障,这票没跑了。   想到了什么,齐昀戏谑地说:“没想到家族也有传承。”   南序摸了摸项链,轻轻笑了下。   齐昀“哎哟”了一声。   南序再往下翻了几页。   没有人脸。   一只目光阴鸷的鹰被画上硕大无比的叉。   “联邦什么时候政治正确到动物也能参加投票了?”南序疑惑地扬起眉毛。   既然如此,凭什么不给伟大的小猫小狗同样的投票权,用爪子投上神圣的一票。   “哦,联邦还有哪个家族家徽是鹰的。”齐昀怂了怂肩,“不想见到卡佩家族那位的脸,就随便找了从动物世界里扒拉一张图。”   经年流逝,希里斯一如既往地招人恨。   齐昀说:“历史书上记载得很清楚,背弃上帝站在世俗王权边,然后背弃王室选了新贵,他们家族向来也只做正确的选择,看上去随时背弃,其实立场很坚定,永远信仰利益,他看上去和季家深度绑定了。”   争取不了了,抬走。   他在南序注视他的目光里默默摸了下脸,怀疑自己的黑眼圈震撼到了南序。   “哇。”南序发出小小的感叹,“好久没听见你讲课了,特别像老师。”   “你什么意思?”齐昀不服气,“你毕业论文上还印着我的名字呢!”   打岔完了接着说,他端起水杯润了口喉咙,一页一页地把名册翻过去,讲解得口干舌燥,最后做了个总结:“支持票和反对票基本持平,就看剩下的几张摇摆票怎么选择。”   他顿了一下,忽然放轻了声音,倾泻出厌倦:“我讨厌这样的不确定性,南序。”   他希望所有的事情像他学生时代的题目一样尽在他的掌握,于是他想问问这位和经常遇到不会做的题目的学生要如何解决:“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他以为南序会说些克服困境、铲除荆棘、走出黑暗进而改变世界等等鼓舞人心的话。   南序认真思考一会儿,清清淡淡的嗓音有种平静温和的魔力:   “建议你好好睡一觉,早上一份三明治配牛奶,换上西装,做个发型,去开一场会,出来以后就是傍晚,换个衣服,邀请我吃一顿晚饭,再回家,幸运的话不用处理工作就可以躺回床上。”   一个听上去平平无奇的普通一天。   “很幸福。”齐昀按照南序的叙述在脑海中想象了一番,挂上了笑容。   他决定就按南序说的那么做。   穿上一袭西装步入了议会厅,进入前回头望过一眼南序,   他像进入考场的学生,南序则是等待在外的老师或者家长。   显然南序也有类似的感受,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乖,出来带你去吃饭。”   别以为他听不出南序在刻意占他的便宜,齐昀屈起手指要敲南序的额头,碍于人来人往,压低声音警告:“南小序,你别没大没小的,你再这样,一会儿的晚饭你来付钱。”   实在没什么威慑力,南序说:“可以啊。”   齐昀真的要敲南序了!   侧方陆陆续续传来脚步声,他只好在南序有恃无恐的眼神里悻悻撤回手:“一会儿我要去最贵的餐厅。”   南序抬起又落下了下巴,完成了点头的动作,同时回应齐昀的要求,也和路过停留的谢倾父亲谢泽之颔首当打过招呼。   越来越多的人擦身而过,齐昀清清嗓子正色,微笑扫过那些议员同他们打招呼,在遇到那位金发碧眼特征明显的年轻人时提前收起笑容。   希里斯偏过头,忽略了齐昀,目光落到南序身上,从南序的脸色到南序的肩膀,没有和南序发生对话,径直转向齐昀挑衅,语气中满满的兴奋:“期待一会儿的结果。”   齐昀厌恶地皱眉。   南序和齐昀道别:“我先走了,在外面的公园等你。”   世界陷入了漫长的等待中。   南序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不远处就是庄严肃穆如同堡垒的大厦,身后大片泼洒的柔和的新绿,他无聊得在陪公园里的小孩看蚂蚁搬家。   小孩很喜欢这个哥哥,拼劲全力要给哥哥留下一个好印象,于是奶声奶气地“卖弄”起自己的知识:“哥哥,你知道蚂蚁搬家意味着什么?”   南序刚准备说出答案,字句到了唇边,又咽回去,佯装苦恼地重复:“意味着什么呢?”   小孩得意地说:“要下雨了。”   ……   沉重的黄铜大门缓缓向两侧推开,进门前优雅虚伪的政客会在结果落定时展现出不一样的一面,胜利者兴奋,失败者颓唐,还有标示出愤怒的。   “希里斯!”   记名投票,谁的选择一清二楚。财政大臣猛然从座位上脸色铁青地站起来,死死盯住希里斯。   齐昀和谢泽之同样诧异。   计票结果显示改革法案没能通过,他们的谋划落空,但更令他们的怒火攀升的原因在于,希里斯竟然投出了一张反对票。   这场博弈之中他们认为默认在这方阵营的棋子竟然以荒谬的方式倒戈,掀翻了棋局,简直狠狠扇了一耳光在他们的脸上。   “你知不知道这一票的后果?”极致压抑的怒气一字一字的被从牙缝中挤了出来。   “多我不多,少我不少,这么生气做什么。”希里斯烦躁地按住太阳穴,用一贯漫不经心的口吻回答,“而且哪一条规定要求我一定要和你们站在同一边,背叛而已,何必这么大惊小怪,你忘记我家的家徽是只双头鹰了吗?联邦那么多人骂卡佩家族两面派,随时倒戈,你们该有点心理准备了。”   他说完,语重心长地叹了声气,仿佛是要让他们长教训一样,完毕之后愉悦地欣赏着对面气急败坏的神情,还特意晃了晃自己的家徽。   鹰的两头分别朝向左与右。   那些人满眼全是对希里斯的逻辑无法理解的质疑和恨意:“你疯了?这个决定对你有什么好处?”   受基因影响,卡佩家族大多短命且疯癫,他们在权力更迭时做出交易,要求继承人永远享有一个席位,这也是希里斯这么年轻就拥有投票权的原因。   就算是两面派,这个家族也很好理解和窥测,无非是永恒地站在利益那一方,可希里斯的反对票简直和家族的利益完全相悖。   为什么?他们明明反复试验过希里斯的态度。   空气里上升的湿度令希里斯的神经开始有了疼痛的预警,灯光落在他冷骘的脸上,他更深地压住太阳穴,他深吸一口气,嗅到了湿润的气味。   错觉一般,他阴沉的表情竟隐隐柔和、朦胧,像被拉回了过去。   还有一个阴雨要来的昏天,他的医生告诉他,一个人为了论文里涉及伦理争议的一个数据,轻而易举地放弃此前的努力。还有那个人谈到医生时盲目的崇拜,在他面前时眼睛里难得有点温度。   拿着那张薄薄选票的一刻,他还能联想到那个人在得知通过以后的反应。那张脸不会有什么大哭大笑的表情,只会静静地听着消息,抿起嘴唇。   浅淡的沮丧,为一个失落的共和国。   铅灰色的云笼了过来,风暴的潮湿气息、新生植物冷淡又清新的味道,把他的感官夺走了。   再过段时间,蔷薇花的花枝会探进窗里留下更馥郁的香味。   不知道动物会不会有一样的功能,但人的大脑会思考、加工、处理、分析——分不清是一瞬间的动摇还是早有抉择。   一个喜怒无常的疯子说:“你们要怪就怪今天天气不好,快要下雨了吧。”   联邦的法院经过申请同意通过后就允许公众旁听庭审。   南序申请了,但在犹豫要不要进去。   劝齐昀放宽心随缘的那会儿道理一堆一堆的,放到自己身上就不怎么想进去了。   没有研究所的药理报告,意味着财团的法律团队可以完全驳倒检方的指控,无法证明上市之后止痛的药品具有成瘾性,甚至造成了生命的逝去,在以生理的方式麻痹肌理。   “走吗?”谢倾走到他身边说,“可以进去睡觉,或者宣判结果的时候我捂住你的耳朵。”   安排得太贴心了,南序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天平和利剑悬在审判席前。   所有的细节南序已经在很多个整理卷宗的深夜了然于心。   过分的安静,以及春日融融的温度,真的令南序感觉到了困意,呼吸逐渐放轻。   他靠在谢倾的肩膀上昏昏欲睡,左耳进右耳出,大致判断着控方证人要出场。   被牵着的手掌忽然被捏了捏,南序以为谢倾无事在做着亲昵的小动作,就没有理会,又被谢倾叫了一声:“南序——”   南序睁开眼睛,瞳孔在碎开的光片里微微缩起。   证人席上有熟悉的面庞。   检方的声音沉稳清晰:“我们提交一份新的证据,许凛教授作为联邦生物药学领域的权威,将提供他的专业意见,详细解释涉案药物的成分,证明它的危害。”   听众席传来窃窃私语的骚动。   许凛站在棕色橡木的站席上,摩挲着面前低矮的围杆,判断出用料和讲台的材质很相似。   聪明人总权衡太多。   风险、权力、算计、未来。   他们永远理智,总是现实,保持谨慎,很少随心所动。   也许是年少的理想占了上风,也许是最近那方威胁的势力由于利益得到打击而显得势弱不必再畏惧。   也许是为了还给南序在枪响后救了他的命的恩情,也许是难得生了少年意气要放纵一回做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   许凛权衡再三,沉思着要把众多理由的话语组织好,但思考了很久,好像只思考出来了一点理由。   偌大的教室,南序坐在他的讲座下方听讲,等人散开,抱着很多的问题,轻轻叫他一声老师,等待他解答未尽的疑惑。   人的一生可以有很多个身份,很多个职业,构成了存在的意义,当医生已经不称职一回了——   看在他还愿意叫我一声老师的份上。   许凛转过头,对南序无声做了口型:   “别犯困,听我讲课。” 第90章 正文完   以为必输的庭审胜利, 以为要通过的法案没有通过。   从字面上看这两行文字似乎体现出事与愿违的意味,实际上则是不抱期待的幸运翩然降临了。   这个春天大概很适合许愿。   微风中吹动的不再是街边鲜明的旗帜,而是霏霏的落花。   几场细雨后, 洗涤过了碧蓝的天、清新的空气、等待生长的万物, 打湿了浮动在气流里的灰尘。   风云诡谲的选举季好像也因为这几场雨尘埃落定地平稳落幕了。   按理说大家可以松了一口气,但南序却觉得身边这些人更忙碌。   桌面上的文件堆叠得整齐,南序做事效率很高,如果不是特别复杂的事项基本上很快可以处理完,由于没有新的需要完成的内容,他无聊得把文件扫乱, 再一个一个垒平,吐了一口气, 站起身走到卡尔的办公室敲门。   “长官, 你在忙什么?”   卡尔掩了掩桌面,从桌前抬起头:“处理一些善后工作。”   “需要帮忙吗?”南序询问。   卡尔摇头:“文件涉密, 你不方便加入。”   “好吧。”南序抓住了门把锁要离开, 忽然回头,“有没有不涉密的可以让我帮忙的?”   卡尔微微一颤,很快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哪里有人上赶着干活的, 你真该学习下齐昀的厚脸皮, 什么事都爱推脱, 不能干的坚决不干,能不干的尽量不干。”   “他最近不这样。”南序在外会很善良地维护自己老师的形象, “挺忙的, 您知道他在忙什么吗?”   “哦。”卡尔平静、不假思索地回答,“财政部长才被撤下,他在和新任财长商讨财政预案。”   南序发出“原来如此”的回应, 始终搭在门把锁上的手再次用力将门拉开一条门缝。   卡尔没有下一步动作,目送南序离开。   果然南序停住了脚步,卡尔得意闪过“我就知道你话没说完“的神色。   “长官。”南序的睫毛有了个自下而上扫视的弧度,语气意味深长,“你回答得太快了。”   仿佛准备过一样。   卡尔来不及解释“我特别关注死对头的消息”,这回南序头也不回地离开,没有给予他说话的机会。   卡尔的额角渗出了一滴冷汗。   “建个房子可真难!”阿诺德烦躁地和南序吐槽。   先前南序刚工作没什么钱,只能租房。阿诺德为了和南序住得近,也选择了租在同一栋楼。   但阿诺德多年以来已经习惯了住在带庭院的小屋里,实在不习惯城市里的公寓楼。   思索再三,他认为人应该拥有一定的独立能力,不能过分依赖孩子,整天围着孩子转,于是决定搬出来住。   幸好他家的家底丰厚,翻箱倒柜了祖上公证过的地皮,总算找到了一处风景秀丽、离南序的住所驱车也不远的地点,决定搞一套自建房。到时候留一个房间,也方便南序之后有空过来住一住,换个地儿也换个心情。   阿诺德的行动力很强,从设计图纸到装修风格、家具购入全由他自己负责,时不时咨询着南序的想法,让南序也参与进来,从去年年初到现在已经完工。   此刻,他们正坐在租期到达的公寓地板上,打包着行李。   南序仔细地用胶带封好瓦楞纸箱,听见阿诺德略显浮夸的感叹,反问道:“有这么累吗?已经快可以搬进去了,还有什么可以累到你?”   “搬家也是件体力活。”阿诺德呵呵笑了两声,用洪亮的声音掩盖不自然。   阳光自外向内斜射进来,室内的微尘浮动,南序写完了纸箱外分类的标签,拧紧笔盖,转了下笔:“你们在瞒着我准备什么吧?”   阿诺德脸上掠过被撞破的小慌乱,磕磕巴巴,支支吾吾,最后不情不愿地承认:“是的。”   南序问:“忙什么呢?”   阿诺德表面上的神情表示他在犹豫要不要向南序说实话,实际上此刻他的大脑在回忆谢倾之前和他说过的话。   众所周知,花季轰轰烈烈地翻过序章,南序的生日也要即将到来,他们当然要密谋如何给南序过生日。   开了个小会,认领了各自的任务,谢倾在结束之后找上了阿诺德。   阿诺德和谢倾发生了一段延续的对话。   谢倾告诉阿诺德,大意是:   南序会早就察觉这几天大家的反应不对,但您的演技太差了,对话的时候思维直来直往,不像其他人那样会拐弯,最容易套出话来,所以南序会选择跟你挑明话题。   真脏啊,阿诺德认为谢倾在拐着弯骂他脑子不灵光,但谢倾向他分析时表情严谨,情况也确实如此,他没办法反驳。   现实印证了这一点,南序果然来问他了!   “我生日吗?”南序笃定地说。   阿诺德连忙稳住身体的重心:“我以为你不记得,会忘记呢。”   南序刚开始的确在节奏紧凑的日子里忘记过自己的生日,但身边人会坚持不懈地提醒,反反复复几次,他不是那么没记性的人,当然能记住。   像是随意闲聊,南序问:“你们今年打算准备些什么?”   一年比一年整得花样多,今年比去年更加神秘,他忍不住打听。   南序每问一个问题,阿诺德都会闪现谢倾此前对他交代嘱咐的画面。   此刻他不是一个人,他背后还有一个军师!   谢倾说:他有好奇心很正常,所以肯定会追问细节,不过不用担心,他对您很容忍也很体贴,您不用刻意演什么,自然地表现出自己的为难,告诉他不可以透露,他连追问都不会多追问一句。   事已至此,阿诺德果断承认自己的心眼比不过那些人的弯弯绕绕多,老老实实套模板回答。   他让自己的鱼尾纹、法令纹等等皱纹统统加深:“这不是你现在可以知道的,到时间了不就清楚了,你别为难我了,怎么不去问别人,少来欺负我。”   “好吧。”南序真的放过阿诺德了。   阿诺德观察着南序,南序已经低头继续行李的打包大业,十分沉浸,不再深究这个话题了。   他在内心舒了口气。   谢倾,你小子,好小子,居然真的全部你全部说准了,今天就不说你小子坏话了。   在揣测南序心意这条赛道上,这位真是无出其右。   阿诺德松了口气,重新把笑容挂回脸上。   谢倾还说了——   如果您要是舍不得拒绝他。   那位青年在提到“舍不得”时,语气里有了深为理解的笑意。   可以告诉他一点细节。   “我们准备在我的院子里过你的生日。”阿诺德选择透露了地点。   “那里很适合。”   南序知道以后轻轻笑了,静静的笑眼。   阿诺德差点要和盘托出。   淡黄油、奶油、香草的香味在室内新鲜出炉后被风卷走,若有似无的清甜。   岛台前站着谢倾,袖子挽到臂弯,听见靠近的脚步声时侧过头,询问走近的南序:   “要试试吗?这次换了新的奶油。”   谢家的书架上有一面都是烹饪的书籍,无师自通的,谢倾拿了下来阅读。他在外从来都是随意糊弄,在这方面零基础,在自家厨房试验了很久。   他父亲路过实在看不过眼,指导了几句,谢倾缓缓将那双融合了他母亲特征的眼睛移向他的父亲。   于是开启了父子教学局。   在谢倾好长一段时间持续端上一盘不知名物体中,父子情正急遽地被耗光。   谢倾终于在快要被逐出家门以前,成功出师,并且把做饭地点转移到南序的厨房。   之前做家常菜,最近转向了烘焙。   南序倚在岛台的大理石边缘:“你试出来我喜欢什么样的蛋糕了吗?”   兢兢业业的实验,肯定在想着包揽到时候的生日蛋糕。   谢倾在装裱花袋的动作停滞,放下手上的物件,想了想:“目前试出来尝到柠檬和草莓味你的反应不错。”   南序点头,他的确挺喜欢那几个味道。   午后的空气里仿佛被搅拌进了糖霜,南序忽然问:“你教阿诺德那么说的?”   尽管尾音上扬了,但已经是确定的语气。   谢倾今天穿了件鸦黑色的沉稳衬衫,南序穿的灰蓝色的宽松衬衫,一对视,两个人的瞳色交互着,像两道溪流缠在一起。   谢倾足够了解南序,但相同的命题同样成立,同时,他无法瞒过南序。   南序尊重长辈,在他们面前礼貌而克制,面对谢倾可不会这样。   已经不算是追问了,算是逼问。   他扯住谢倾的下摆,微微眯起眼,眼尾的线条冷冽干净,低声说:“坦白从宽。”   谢倾顺从地低着头,揽过南序的腰,把南序抱在岛台上,单手撑在南序身边,环住了南序,用勺子勾了点奶油送到南序面前:“柚子味的,你尝尝。”   “转移话题?”南序用嘴唇碰碰勺子,很清新的味道。   谢倾不说话。   多说多暴露。   南序把唇边的奶油蹭到谢倾的唇上,亲昵地又蹭了一下。   谢倾秉着呼吸,按住南序的腰,闭上眼睛好几秒钟,长长吐出一口气:“不可以说,说出来就没有惊喜了。”   竟然这么有原则,给了好处都不肯坦白,看来真的很坚定。   南序抿住唇,立刻翻脸,把剩下的奶油吞进去不再分享了。   谢倾忍不住低低笑了声。   南序的手还抓在谢倾的衬衫上,就着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聊:“我以为你会教阿诺德怎么隐瞒?”   “不隐瞒,你肯定能猜出来。”谢倾的叹息声很轻,透出毫无办法的意味。   “而且提前让你知道,除了生日当天,在这之前期待揭晓惊喜的日子也会很开心,不是吗?”   持续的预热会升温成咕噜噜上升的漂亮泡泡,漂浮在等待的时光里。   这一点南序倒没有想到,不过转念一想,这个形容很正确,他这几天看大家努力演戏但演技不太好的样子很开心,等待那天真正到来时的倒计时也很开心。   “你怎么知道的?”又是在哪本书上学来的至理名言、公式定律呢?   谢倾说:“因为我在等待和你约会的时候也有一样的心情。”   原来是现身说法。   他用鼻尖碰着南序的鼻尖,缓慢落下一个极轻的吻,求饶道:“所以拜托,别再动摇我了。”   南序也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既然大家强烈要求,他就配合着他们装糊涂。   阳光给洁白的云朵镶上了金边,庭院栽满云霞般的花束,空气里弥漫着肉桂、蜂蜜、迷迭香的香气。   风铃在喧嚣的人声里叮铃晃动。   幸好阿诺德设计的院子够大,能容纳这群人。   蒙特佩斯的邻居在和阿诺德比拼酒量,格洛里充当见证人,齐昀、许凛、卡尔和谢泽之在小酌几杯,福利院的小孩打响泡泡枪之战,西泽尔架好记录的机位匆匆跑过去加入,那群同事们在忙着哼哧哼哧给气球打气,其中一位误吸了氦气,连忙跑到南序怪声怪气面前说:“生日快乐。”   南序默默捂住耳朵,但很配合地低下头,给接受了歪歪扭扭的生日帽,转眼间被推到蛋糕面前,闭上眼睛、许愿、吹灭蜡烛,再分发蛋糕。   整个流程一气呵成。   完成分蛋糕这项技术活儿,南序认为今日的仪式与使命已经完成,准备领走自己那一份到秋千那儿坐下,看他们闹。   谢倾扭过头问他,向他眨了下眼:“怎么现在不纠结惊喜是什么了吗?”   还真是。   被热闹的氛围一渲染,差点忘记这件事了。   举目四望,南序把目光投向剩余的蛋糕里,用眼神询问谢倾。   蛋糕里藏东西了?   谢倾摇头。   淡黄色的柔软餐桌布下,格洛里的狗窝里,没拆完的礼物堆里,看上去都能成为怀疑的目标。   南序准备都猜过去,刚要说话,又顿住,微微仰起头。   头顶是一道由藤蔓、树枝编造出的拱门,鲜花与气球点缀其间。   很细微的气流涌动的声音,头顶气球的表面在因为持续进入的气体张力而绷紧,可以窥见里面似乎在翻飞着什么,等待着在某个时刻倾洒而出。   三。   风吹得气球左右晃动,发出相互碰撞的摩擦声,仿佛在倒计时一般。   二。   恰到好处的阳光穿透渐渐半透明的外壳,薄壁仿佛要被那束光挑破。   一。   南序的耳朵被谢倾捂住。   蓄势待发的秘密和阳光、气球的碎片一起炸开。   漫长地按下了放慢键——   漫天飞舞的纸花闪闪发光、纷纷飞舞,无穷无尽的蝴蝶扑簌簌地翻飞,无边无际的骤雨清丽地落下。   和祝福一起。   落得南序满头满身。   纸片上有字。   每一张都有,字迹不一。   “愿你幸福、快乐,尤其是今天。”   “臭小孩,真不希望你长大,可不可以慢点长大。”   “哥哥,等我长大换我保护你!”   “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未来在等你。”   ……   随便一张,都有爱意。   这群人一半光明正大一半偷偷摸摸地写了半天的成果,还有一些征集来的远方留言,西泽尔费了半天把那些虎狼之词筛出来,留着适合出现在这个温馨场合的言论。   南序被人围着认领哪张是谁写的,不允许他猜错,差点被问出了冷汗,终于顺利过关,从人堆里挤出来,长舒一口气。   转过头,谢倾始终温和地望着他。   “你的呢?”   他的眼睛里仍然闪烁着亮光,抬手摘下落在谢倾发间的金粉碎屑。   刚才那么多张,似乎没见到谢倾的。   “我要行使下特权。”谢倾说。   作为主策划人加男朋友,才不和那些人挤,肯定要借此利用些便利,让自己的祝福留言亲手被送到南序的手上。   谢倾摊开手。   带着香气的纸条,小设计特别多。   正面有手绘的图案,画着南序十八岁时偷偷喝了一杯酒,在长夏的午后,抱着本厚壳书,坐在长椅下,安静地犯困。   明亮的笔触,泛着缱绻的光。   南序翻过那张纸条的背面。   一行文字——   “感谢你让这个晦暗、无趣、不平等的世界,有了秩序、温柔和蔷薇。”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