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戾太子穿成小可怜哥儿》作者:棠梨煎蛋   简介:   当朝太子李洵,被奸人所害,一觉醒来穿成了福昌伯府亲娘早死、亲爹不疼的可怜哥儿,刚被人从湖里打捞上来。   面对欺上门的庶弟、拱火的姨娘和偏心眼没边儿的爹,脾气不太好的太子殿下摩拳擦掌:   很久没人敢在孤面前这么放肆了:)   ***   沈榶从快穿局毕业,得到了一个在福昌伯府大公子身份上退休的机会,结果刚穿过来就被人推进了湖里。   再次醒来,沈榶发现自己变成了小可怜哥儿……的侍从小碟。   退休待遇急转直降,   沈榶:我当场就是一个发大疯:)   而福昌伯府大公子的身体竟然被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孤魂野鬼给占了。沈榶看着这个孤魂野鬼顶着自己的退休金,拳打渣爹脚踢庶母捶爆弟弟狗头。   沈榶:?很少遇到比我还疯的人了。   好新鲜,再看看。   看着看着给看爽了。   沈榶边爽边跟在野鬼身后,殷勤递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同时在下人群中杀了个七进七出。主仆两个在伯府杀疯了,并肩作战默契无匹。   某一日孤魂野鬼忽然消失,沈榶终于回到了大公子身体里。接着就像走了大运一样,府里和他有仇的全倒了大霉。而沈榶却被选为公主伴读,召入皇宫。   还点名让他带着贴身侍从小碟。   沈榶:?   相传当朝太子李洵性情骄纵暴戾,专横跋扈,其名能止小儿夜啼。沈榶运气不好,入宫第一天就撞上了。   太子嫌弃地看了眼低眉顺目的沈榶,转头却期期艾艾地问他的侍从小碟要不要入东宫。   小碟吓得当场晕过去。   李洵:?   你装什么柔弱呢?不是平常骑孤头上的时候了?   暴戾太子小疯狗攻X白切黑伪小可怜受   ◇阅读指南:   1,架空,世界设定有汉子、哥儿、女性三中性别人种,受是小哥儿,可以生子,但正文不会出现生子情节,番外再看。   2,角色包括主角都不是完美人。尤其是攻作为土生土长古代人,前期思想会受时代、生长环境限制,中后期会改善成长,且角色们任何阶段想法均不代表作者三观。   3,受作者智商限制,大概是幼儿园水平宅斗宫斗+小学水平朝堂权谋QvQ   4,因为双穿设定,开篇两边视角都会写,穿回来后会以受视角为主。   内容标签: 灵魂转换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爽文 轻松   主角视角:沈榶 李洵 配角:小碟   其它:完结文《乡村小哥,异世穿梭》《嫁给男主大哥[种田]》《抠门小哥儿种田记》   一句话简介:很少遇到比我还疯的人了   立意:身处逆境也要心向光明 第1章   秋风萧瑟。   几片枯黄的落叶被寒风卷着,在地上打着转儿翻滚。一队丫鬟抬着几篓子木炭从湖边行过,身上已穿了夹棉的袄子,被这股冷风一刺,都不禁缩起了脖子,将手又往袖子里拢了拢。   然而伴着“噗通”一声巨响,女子的尖叫打破了这个清冷宁静的下午。   “不好了!大公子落水了!”   几个丫鬟连忙丢下木炭奔至湖边,看着那苍白孱弱的身影在湖水中勉力挣扎,渐渐下沉。面上带着焦急,却并无人下水,只你推我搡着,大声呼喊:“来人啊,快来人!”   许久后,才又响起“噗通”一声,岸上有人小声惊呼:“小碟!……快,快托公子上来!”   ……   甘霖院中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早已乱做一团。   沈榶蜷缩在外间的小榻上,浑身湿透,在厚厚的棉被里不住打着摆子。   湖水冰极了,他只觉得四肢皆冻得麻木没了知觉,牙齿都在咯咯打着战。   而这房中人来人往,却并没有人守在沈榶身边。只偶尔有人路过,顺手替他用布巾裹了滴水的头发,塞两个汤婆子在被子里,便又匆匆抛下他往里间去了。   沈榶恍恍惚惚听见有丫鬟的声音从里间传来,语气颇为焦急:“大夫还没来吗?”   “今日老爷和柳姨娘外出看戏去了,府里无人主事。其他姨娘只一味推脱不敢做主,外院那些管事的一见是咱们的人,全都躲着……”   丫鬟恨声道:“便不往太医院递帖子,只先寻个民间大夫来看看也成啊!堂堂一个伯府公子,深秋落水竟连个大夫也唤不来,一口药都吃不上!”她眼圈一红,声音带上了几分哽咽:“这些人从前谁没受过夫人的恩惠?如今竟这般……”   然而却也无法,只能煮了热热浓浓的姜汤捧进去。不多时也有人来给外间的沈榶灌下了一大碗,又给他换了包头发的布巾。   沈榶喝了姜汤,又搂着汤婆子,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此时房中的下人皆围在里间,没什么人注意到沈榶,他默默缩进被子里,开始闭着眼睛大骂系统。   三个小时前,沈榶刚刚高分完成第三个世界任务,圆满于快穿局逆袭组第二小队退休。根据相关福利,他可以在系统提供的范围内择一世界,选个身份养老。   这些选择五花八门十分丰富,但却各有一些缺陷。要么身份家境贫寒、处境艰难,要么世界混乱无序甚至有妖魔鬼怪,也不知道被列入选择范围的标准是什么。在系统的热情的推荐之下,沈榶选中了这个古代世界,福昌伯府嫡出大公子的身份。   虽然是系统大力推荐的,但沈榶本人也对这个身份相当满意。首先是此身份本就和他同名,让沈榶顿生亲切之感。其次此身份年轻貌美,地位在这个世界里也算尊贵,且沈榶在相关简介里看到,此身份十分富有。   即便福昌伯内宅此时尚有些腌臜事,那些银钱暂时没握在原主手里,但对于逆袭组优秀毕业生沈榶来说,并不觉得拿回那些钱是太难的事。   属实是可选身份卡池里最好的一张牌了,瘸子中的将军。   且这身份是个哥儿——对于直男来说可能会有些介意,但对于本来就是弯的沈榶而言却刚刚好。至于哥儿的社会地位低下这件事,沈榶也很看得开:他在快穿局兢兢业业上班三百多年,现在只想做条咸鱼退休享福,已经没有什么征服世界之类的伟大梦想了。待他略施手段把属于这身份的钱弄到手中,就远离京城,找一处山好水好的小城,关上门过自己的小日子。   有福昌伯府这面大旗在,想来乡野小民们也不敢欺负到他头上来——封建社会嘛,先看阶级。   然而沈榶在心里规划的挺好,现实却完全不按路子来:他刚刚被传送到福昌伯大公子的身体里,还没看清周边环境,记忆也没来得及接收,就感到背后一重,被人狠狠推了一把。   尚未看到推他的人是谁,已跌入了冰凉的湖水里。   沈榶原本会游泳,但这湖水太冷,加上大公子的身体孱弱,刚掉进去腿就抽了筋,一个劲儿的往下沉。   再睁眼,他竟然换了一具身体!   沈榶眼睁睁地看着大公子的身体面色苍白,昏迷不醒,被几个丫鬟、侍从手忙脚乱地抬进了里间。而他也被从湖里捞了上来,草草收拾了一番安置在了外间的小榻上。   沈榶懵中抽空瞄了眼镜子——这具新身体他也认识,方才他在湖里扑腾挣扎了半天,岸边的丫鬟们只看热闹呼救,竟没有一个人下水来救他:知道原主在后宅的日子不好过,却没想到惨成这样。   好半天大公子院子里的人得了信儿匆匆赶来,沈榶已经不知道呛进多少水了。这个圆脸的小侍从十分忠心,二话不说就跳了下来,沈榶昏迷之前隐隐听到有人喊这圆脸小侍从“小碟”。   现在,他变成了小碟。   沈·小碟·榶在内心大骂系统:“活爹?你这是给我干哪儿来了!人怎么能出这么大篓子?!咱们系统传送竟没一点固魂效果吗,落个水就能蹿进别人的身体里?”   骂了半天系统才冒出来。   沈榶退休后,系统本已和他解绑,一人一统三小时前还恋恋不舍了一番——毕竟合作了三百多年,感情是有的,只以为今后难以相见了。   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来处理售后问题,系统的电子音都透着迷茫和心虚:“统也不知道啊,统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会不会是因为你刚穿过来,身体和灵魂还没融合好就落水了?啊,但不应该啊……”又有几分委屈茫然:“统不是人哦,那是不是就可以捅这么大篓子了?”   沈榶:“……”   沈榶深吸了一口气:“别贫嘴了,你赶紧排查一下,看看是什么问题,快点给我送回去!我是来退休养老的,不是来加班干活的,咱们快穿局的退休福利这么没有保障的吗?”   他每个任务都高分完成,鱼都没这么摸过,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图退休时能选个好身份吗?一个好身份是享受的重要基石,他都想好要怎么吃香的、喝辣的、咸鱼躺了!   现在好了,给他干到一个仆人身体里了。出身低就不说了,做仆人是要工作的!古代的奴仆还是007工作制,没有人身自由,这是什么天崩开局?他的钱,他山好水好的小城,他的悠闲生活!   系统窝窝囊囊的应声:“哦……”   沈榶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到耳边响起了一个小侍从慌乱的声音:“盏儿姐姐,不好了!”   先前说话那丫鬟——名唤盏儿的,大约是这房里管事,闻声几步从里间出来,问道:“怎么了?”见那小侍从惶惶然站在小碟身旁,心下蓦地一沉。   大公子此时还昏迷未醒,身上发了热,一屋子的人都围在里间,难免对小碟照看疏忽,只怕这个也不好了。连忙将手背往小碟额上搭了一下,却并不觉得发热,便疑惑地看向出声的小侍从。   小侍从焦急道:“我方才在小碟身旁拢炭盆,见他虽然昏睡着,双眼紧闭,面上的表情却不住变换。”他的语气十分担忧,“我从前听我阿娘说,冬日里若是不住吹冷风,脸上的筋肉可能会被冻坏,面上的表情就不受控制了,还可能一抽一抽的。小碟该不会……”   沈榶:……   他闭目在脑内和系统说话,情绪有点激动,脸上可能是带了些表情出来,竟被看见了……这么明显吗……   盏儿听了这话,再低头看向沈榶——自那小侍从出声,沈榶便没再和系统说话了,表情也随之凝固,此时看起来竟越看越古怪僵硬扭曲。   盏儿心下也有些打鼓,那湖水寒凉,小碟向来身强体壮,倘若他脸上筋肉都被冻坏了,公子岂不是更加严重?   她连忙起身,嘱咐那小侍从道:“你快拿热帕子帮小碟敷一敷脸,再给他搓一搓——也不知这样管不管用。可恨那起子小人皆是势利眼,竟真不肯去给公子请大夫,只一味推诿!若是公子有个三长两短……”   盏儿四下扫了一眼,目光在房内几个身影上略做停留,下面的话没再说出口。   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怕是也没人给公子做主,说不得还称了某些人的心愿!她越想心下越悲凉,默默去打了热水给里间的大公子搓脸不提。   这边沈榶也被小侍从搓着脸:“……”   这感觉真是太奇怪了,他有些受不了想睁眼,却忽然听到系统焦急道:“不好,我刚才想把你送回去,居然失败了,你的身体里……”   话音未落,里间忽然响起一声“放肆!”紧接着是盏儿惊喜的声音:“公子!公子您可算醒了!身上可还好?脸上还能做表情吗?”   一时间屋内众人都激动起来,连给沈榶揉脸的小侍从也跑了进去。   沈榶却愣住了:?   谁?   什么醒了,谁醒了,里面醒了,那他是谁?他在哪儿??   系统在他脑内吞吞吐吐补完了剩下的话:“……你的身体里住进了另一个灵魂,你现在,也许,暂时,大概,应该是回不去了……” 第2章   按照常理来说——虽然灵魂转换并不是常理会发生的事。   确定了绝无可能是原主,既然沈榶的魂魄在小碟身体里,那么此时在福昌伯大公子体内的,多半是小碟的魂灵喽?   是不是,不如试一试。   沈榶向系统提议:“你先把我的灵魂送回局里,再把小碟的灵魂送回原身,咱们重新退休一次呢?”   系统却道:“不行的,统只和你签订过契约,别人的灵魂统是动不了的。”   沈榶麻了:“所以只要大公子身体里的魂不离开,我就过不去呗?”可是若那魂是小碟,他占了小碟的身体,小碟的魂就是想回到自己的身体,又怎么回?   仿佛成了个无解的僵局,心好累,沈榶不想再纠缠了:“我对这次的售后和退休福利保障十分不满,申请换一个世界换一个身份。”   然而系统的声音却飘忽了起来——一会儿左声道一会儿右声道,显然心虚到了极点:“这个………不行。并且这一次灵魂错位,也不一定是统这边的问题,也可能是这个世界本身发生了什么事件所造成的。”   系统看着沈榶越来越黑的脸色,越说越小声,飞快道:“统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统会尽快排查并寻找解决办法,你就先将就过两天吧,统会在三个工作日内给你答复的!”   说罢竟然无论沈榶如何召唤,都不再回复,下线了。   沈榶:“……”   好气哦!一有事儿就躲!他就和这么个不靠谱的玩意儿绑定了三百多年!   不过到底是共事了三百年,虽然时常互相嫌弃,但彼此之间的信任还是有一些在的。沈榶也不怕系统真不管他,只在心里谋划着届时要些好处来:他也不是非要换身份不可,只是先把要求高高的提了,好方便之后讨价还价。   是个很狡猾的任务者了。   沈榶从前在任务世界,系统会时不时发布些小任务,赢取积分后能够兑换道具或别的奖励。而养老世界则没有这些金手指,有些道具用顺手了,现在没得用还真挺不习惯。   他已经在心里计划好了要如何勒索系统,也没有继续缩在被子里。此时他头发还半湿着难受,便裹着被子坐起身,在炭盆旁烤着头发,一边观察里间的动静。   方才里间喧闹了一阵,沈榶忙着和系统说话没留意发生了什么,此刻屋里却已经静了下来。不多时盏儿白着脸走了出来,脸上隐隐有泪痕。见沈榶坐了起来,强笑道:“你醒了,身上可还好?公子一直在发热,一时也没顾得上你。”   这个院子里,自然是主子的性命最重要。别说盏儿等人疏忽,就是真正的小碟本人也会觉得是应当的。   沈榶惦记着那具本属于自己的身体,问道:“公子如何了?”   这话一出,盏儿双目便滚滚落了热泪下来:“高热不退,已经烧的不认人了,方才指着我,问我是谁呢。醒了一会儿,胡言乱语了好多话,还砸了些东西,这会儿又昏了过去。”她拿手帕擦了擦眼泪:“再这样耽误下去,人都要烧坏了。公子若有什么闪失,来日地下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夫人!”   ……不认人了?沈榶蹙了蹙眉,沉着脸往里间走去。   福昌伯大公子躺在床上,身上严严实实盖了两条厚厚的棉被,仍能看出这具身体的纤细清瘦,像一片薄薄的、渐渐失去生机的枯叶。   容貌倒是清秀隽美,此时一张脸烧得通红,更添昳丽,仿佛花败前的最后一瞬盛放。   沈榶在他额头上摸了一把,又悄悄搭上了手腕——若是有温度计,大概已经超过四十度。   不能这样下去。这可是医疗落后的古代,一场风寒要了人命是常事。沈榶面色沉重,若是大公子就这样一场高烧死了,自己说不定就要在这小侍从的身体里退休了——这还是乐观的想呢,搞不好他要和这身体一起玩儿完。   “没人去禀报伯爷吗?”沈榶问守在床边的丫鬟侍从们。   众人皆看向盏儿,显然这院子里向来是盏儿主事。她含泪摇了摇头:“百般恳求,请托了外头小碗的叔父去寻伯爷,却在玉香楼门前被柳姨娘身边的人给拦住了,说今日伯爷和柳姨娘在玉香楼听了戏后要去别苑过夜,任天大的事也不准扫了伯爷的雅兴。”   小碗是府里的家生子,叔父在外府行走,算得上一个小管事。原本就是因耐不住侄儿央求,不情不愿才去的,结果受了一肚子气和好一顿排喧,回来只说这样不讨好的事儿再别找自己。   沈榶心中冷笑:任天大的事?若皇帝宣召,也敢这样拦着?不过是并不把大公子放在眼里,故意从中作梗罢了!   他虽没有成功接收到原主的记忆,却在选身份的时候看过关于福昌伯大公子的相关简介。   这身体今年不过十七岁。五年前,其母福昌伯夫人关云英去世不足七日,福昌伯便将养在外面的一个外室和两个外室子接回了府里。   这外室原是娼门出身,唱得一嗓子好南曲,十一二岁便因唱在京城小有名气。后来挂牌接客,头一日便被福昌伯买了赎身,养在别苑极尽宠爱。原配去世之后,福昌伯竟为她不再续娶,只将内宅中馈交到这外室手里,便是这柳姨娘了。   而自伯夫人死后,大公子的种种艰难处境,都有这位柳姨娘和两位庶弟的影子,自然也和福昌伯的忽视息息相关。沈榶想起刚穿过来时后腰那重重一推,哪有这么巧的事?怕是早就计划好的!   府里主事的人不在,拖着时间不给请大夫,拖久了大公子说不好就病死了。便是死不了,也要大伤元气,这般手段多使几次,早晚把人折腾死。   沈榶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在房里翻找起来。   “要找什么?我帮你。”盏儿凑过来,不知为何,她觉得小碟自落水变了好多,常挂着喜气笑容的小圆脸都冷峻了不少,但却看着更有主意了一些。   “找银子,公子的月例银子放在哪儿了?”沈榶捡了条发带,胡乱把刚烘干的头发扎起来,“这么下去不行,公子身子受不住,我要出府去找大夫。”   盏儿和其他丫鬟侍从都惊了。似福昌伯府这样的高门勋贵人家,规矩多的很,他们作为内宅里伺候内眷的下人们,平日里连二门都出不去,更别提出府上街了。盏儿磕磕巴巴道:“你要怎么出去?可、可你就是出去了,找到了大夫,也进不来啊?”   他们伯府往常若有主子生病,都是拿了帖子去太医院请太医,便是一些有点体面的下人生病,也能请来品级低的年轻太医。京中勋贵人家尽皆如此,而太医属外男,来之前需要通知各院各处闭门不出,丫鬟侍从皆不准乱跑,女眷回避,以免冲撞了,只让上了年纪的婆子们领路。   有品级的太医尚是如此,此时府里无人主事,哪个敢让一个小侍从随便将民间大夫带进府里?   “这府里总有狗洞吧?实在不行你们掩护我,我爬树翻墙。”沈榶系着衣服上的带子:“不请大夫进来,只让抓了药,咱们自己熬。总归是治风寒发热的药罢了,我今日也落了水,让大夫参考着我的脉象开些温和的药来,总好过让公子干熬着。请大夫的事,等明日伯爷回来了再说。”其实他方才偷偷搭过了大公子的手腕,对脉象已心中有数。   盏儿沉吟半晌,沈榶已穿戴整齐,只等着她拿钱了。她咬了咬牙,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如今也没别的法子了。”   盏儿打开一个斗柜,里面只零零散散放着少少的十几两碎银子,和两串铜钱。伯府公子的月例银子是十两,但自从伯夫人去世,中馈把在柳姨娘手里,甘霖院的月例常常短缺,这次已经欠了三五个月没发了。   兼之一些拜高踩低的小人不打点竟不做事,银钱更是如流水般往外淌,连往年攒下的都掏了个干净,竟只剩下这一点了。   盏儿将斗柜里的钱全装进一个荷包,只怕不够,又从腕子上褪下来一个银镯子放进去。她把荷包交给沈榶:“你快去快回,别在外面贪玩,务必将公子的身体放在首要。”   沈榶幽幽看了她一眼:“放心吧。”那可是他自己身体,还能有人比他更上心吗?   盏儿有些恍惚,只觉得短短半日,这个弟弟有些不一样了,好似忽然长大了一般,变得可靠了。   临出门前,沈榶回头望了一眼床上躺着的人。他两腮烧的通红,眼皮不安的跳动着,似乎随时可能醒来。沈榶想起那一声“放肆”……   那并不是小碟对盏儿应有的态度。若是真正的小碟,又怎么会不认得?   这具身体里的魂灵,到底是谁呢? 第3章   伯府很大,沈榶在甘霖院一众下人的掩护下,钻了三个狗洞,翻过一堵矮墙,终于出了福昌伯府。   他问了几个路人,找到了一家颇有名气的医馆,向大夫描述了大公子的脉象,又请大夫替他自己把了脉。   听盏儿他们话里的意思,小碟平日身体十分康健:沈榶体会下来,也觉得确实如此。   小碟脸长得圆圆的,胳膊腿和腰肢都圆圆的,长着紧实的肉。同样是落水,大公子的身体高烧不醒,小碟的身体却在喝了姜汤又烤了炭盆之后,基本没什么事儿了。   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虽然不是自己的身体,但这小侍从十分忠心,沈榶不希望他留下什么后遗症,让大夫也给开了几日的药。   大夫对这个能准确描述脉象和病情的小哥儿十分惊奇,忍不住问道:“你学过医术?”他们医馆里学了三四年的学徒、医童也未必有这样的水准,能把脉,还能准确的描述出来。   沈榶道:“府里教过一二,伺候公子的。”   那大夫恍然大悟。沈榶身上的穿着打扮,确实像大户人家的侍从。也不知是什么样的门户,能培养出这样的侍从来,连他都起了惜才之心。   至于高门大户为何会来他们这小医馆,想起这小哥儿说的落水一事……大夫叹了又叹,开药方更加谨慎精心,用药平和温补了许多。   沈榶扫了一眼方子,又跟着医童,亲眼看着抓了药,心里大致有了数。   他在进入快穿局做的第一个任务,是一个修仙世界任务。据系统说,他在那个世界待了二百六十年,三百多的工龄大部分耗费在了那个任务上。   倒不是任务特别难,而是修仙世界动辄闭关就需要个十几二十年,不闭关又很难提升实力,这才耗费的时间久了。沈榶在宗门里虽说主修剑道,但丹药、符箓之类修仙人多多少少都有所涉猎。算不上精通,但日常把个,脉看个小病不在话下。   两百六十年的涉猎、熏陶,耳濡目染之下比这些凡人认真学个几年几十年,也差不了太多。   如果是在修仙世界,风寒这种小病沈榶自己就能给看了。但是修仙世界的许多药材凡间并没有,沈榶也不清楚这个世界的药材名、药效和自己知道的是否一致。   这时候见医童抓药,默默在心中对比了方子,果然有几位药是他没见过的,也有几位药材只是换了个名儿。总体看得出,这是个较为温吞的药方,疗效不见得多快,但总归吃不出毛病。想来是大夫念着自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怕惹上麻烦。   沈榶给大公子和他自己各抓了五日的药,又买了一个熬药的小砂锅,加上诊费才花了八两银子。   这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十分多了,但对于伯府却不算什么,沈榶干脆又让大夫给抓了一些适合落水之人的补药,把带出来的银钱花了个七七八八,拎着一长串药包往府里跑去。   他出来时顺顺利利,回去时却遇到了点麻烦——不知何故,路行过半,街面上忽然开始戒严,许多士兵驱赶着摆摊的摊主,又告诫百姓不许出门,看起来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百姓们鲜少见到这样的阵仗,都惊惧不已,飞速往家中跑,有些摊主吓得货物都不要了。   沈榶第一次出门,来时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这家口碑不错的医馆。这时街面上冷清了许多,无人可问,有些记不得回去的路,一时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他这幅样子很快引起了官兵的注意,没多久就被人揪住了后衣领子,拎到了上官面前。小碟的身体个子不高,被拎得两脚离地,徒然地挣动了几下。   沈榶:“……”   那上官是位青年将军,约摸二十出头,生得高大英朗,骑着高头大马,居高临下打量了沈榶一番,目光在他明显是大户人家仆人的衣饰上停留了许久,才冷冷道:“你是哪家的?为何不遵命令,要在街上乱跑?”   拎着他脖领子的士兵将他重重丢在地上:“居心何在?说!”   沈榶被摔的手脚发痛,十分无语,他这是撞上什么事儿了?   即便沈榶刚刚来到这个古代世界,却也知道历史上京城戒严可都不是小事,他不会刚穿越就赶上什么政变兵变谋反了吧?   那上官打量他半天,莫非认出他是福昌伯府的人,福昌伯与此事有关?这么关键的信息,身份简介里怎么没说!!   沈榶十分郁闷,因为落水导致的灵魂互换,他也没能接收到原主的记忆,简直两眼一抹黑,想要规避风险都无从下手。眼见那上官面色越来越不善,沈榶按捺下心思,此刻也只能实话实说了——他完全没有家丑不可外扬的想法,一五一十将福昌伯大公子落水后请不到大夫,此刻已经高烧昏迷的事儿说了,又把手里拎着的药材给他们看。   “我从未出过门,一路打听才找到医馆,方才迷了路才会乱跑……”沈榶觑着那上官的表情,小声道:“请将军明鉴,我家公子还等着用药。”   那上官皱了皱眉,立时就有个士兵越众而出,拆了一包药验看:“统领,确实是治风寒的药。”   “如此便放了吧。”那统领说罢看了沈榶一眼,又改了注意:“不是不认得路?找两个人护送他回福昌伯府。”   待沈榶被两个士兵押着离开,那统领才又道:“派几个人盯着福昌伯府,再查一查福昌伯今日是不是如他所说在玉香楼。”   身侧有人道:“统领,福昌伯是出了名的荒唐,每日只知道和他那个娼门出身的妾室看戏吃酒。身上既无差事,也从不理会朝中之事,想来只是个巧合,这哥儿说的应是实话。”   那统领却摇头道:“事关太子,还是谨慎为好。”   沈榶被那两个士兵说是护送,其实是押送了一路。眼看离福昌伯府越来越近,不由脚步越来越沉,心虚道:“两位大哥,我是爬狗洞出来的,我们府里并不知道我出来。能不能把我送回狗洞那里……”   两个士兵却只目视前方,根本不搭腔。   沈榶叹了口气,他只想好好退休苟一苟啊,怎么好像还是避免不了要战斗呢?   不过非得要战,他也不惧就是了。   果然府门一被敲开,开门的管事瞧着被两个士兵押送回来的沈榶,就变了脸色。   小碟亦是伯府的家生子,这开门的管事正是小碗的叔父张九全,自然是认得他的。   一名士兵推了沈榶一把,问道:“还请贵府管事辨明,这是否是你们家大公子身边的侍从?”   张九全硬着头皮道:“是……确是。不知这孩子可是犯了什么事?两位大人又是哪里衙门来的?”   那士兵并不答,只问道:“今日可是府上大公子落水,这小侍从出来买药?”   张九全咬牙道:“小碟!”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沈榶却因初来乍到,并不认得这小碗的叔父。他忧心内院里那具属于自己、还发着烧的身体,更没心情在这里跟他们打机锋,有些烦了,便道:“我们甘霖院派了几次人来,求外头的管事老爷们就算先请一位民间大夫给看看也好。可事实上并没有人把我们大公子的命放在心上。好的,你们不放在心上,我们自己放心上。如今我千辛万苦买了药来,管事不答两位军爷的话,拖着不让我入府,是在等我们公子的病情恶化吗?”   张九全大惊失色:“你在胡说些什么!今日伯爷和柳姨娘不在府里,其他姨娘又没有吩咐,我们身为下人,怎么敢自作主张呢?”   沈榶冷冷一笑:“可笑极了,这又不是旁的闲事。人命关天的大事,难道请了大夫来,伯爷会因为你们救治了他的长子而训斥你们吗?赏你们还来不及吧。”沈榶做略一思索状,又笑了一声:“哦,怕是确实会有人因为你们救活了我们公子而心生不快——你们是怕柳姨娘不乐意救活我们公子吧?说不得今日我们公子落水就是……唔唔唔唔!”   张九全捂着沈榶的嘴,尴尬的朝两位士兵笑了笑:“两位军爷,今日府里确实出了些事,这孩子怕是着急,有些疯魔了。刚才那些话,还请两位军爷千万不要说出去。”   两个士兵对视了一眼,也没答应,只向张九全叮嘱了一遍全城戒严的事儿,又询问了福昌伯的去向,便离开了。   张九全这才松开沈榶:“祖宗,这样的话你怎么敢随便说,还当着外人!”那两个军士若是嘴碎,过两日伯府的闲话就要传得到处都是了!到时候被御史参上一本,就算伯爷身上没差事,怕是也要被圣上申饬乃至罚俸。府里本就大不如前了……   沈榶挑眉道:“我难道说的不是实话?”   张九全一阵无语。就是因为说的可能是实话,才危险啊!张九全看了看沈榶,他自己侄儿小碗也在甘霖院做事,知道小碟平日里最是个实心眼、笨嘴拙舌的老实孩子,如今一张口却像是在下刀子,剐得人浑身疼!   他心中只道是大公子确实病得厉害,把老实人也给逼急眼了,再不敢说别的刺激他,麻溜地将沈榶送了回去。   在张九全的掩护下,沈榶已经尽量低调的回了甘霖院,却还是被有心之人察觉了。   甘霖院中因为沈榶的回归,此刻已经一扫之前的阴霾。盏儿振作了精神,麻利的吩咐细心的小丫鬟去熬药,又拿了沈榶买回来的烈酒给大公子擦身子。   沈榶把那镯子又还给了她:“没用上,外头的药并不贵,这一些加起来才十几两,还有点剩余。”   盏儿看着剩下的银钱发愣,她们一直生活在府里,被卖进来的偶尔还能请假回家看看,但次数也不能多了,一年至多一次。而她们这些家生子,几乎没有出过府,更不知道在外面,钱竟然这么值钱。   往日府里请一次太医,单看诊的车马费就要打赏好几两银子。太医开了方子去公中拿药,总是推三又阻四。   去年秋天公子和伯爷都有些咳嗽,太医开了方子说要些川贝枇杷。柳姨娘却说药价昂贵,几百两银子才淘换来一点点,要先紧着伯爷,做子女的怎能和父亲抢药?   拖了好些日子,才给了些碎渣。然而公子被耽误了许久,竟像落下了病根,天一凉就会咳嗽。   盏儿只以为看病抓药都很贵,原来竟十几两银子就能活人……从前公子的身体也不是一直这么虚弱的,都是一次次拖成了这样!夫人给公子留下了几十万两的嫁妆,在家里却过着这样的苦日子!   眼见她又想掉眼泪,沈榶连忙安慰道:“我今日出去,觉得外面也不如何吓人。是我们从前没出去过,才心里发怯。回头我们将那几个狗洞挖大一点,把路都打通了,就能经常出去。日后需要什么,咱们自己去买就是了,再用不着求人,公子的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   盏儿吸了吸鼻子,握住沈榶的手:“好小碟,今日真是多亏了你了!”   他们俩说完了话,就进里间去看大公子。这会儿人竟然已经醒了,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床顶的帐子,任由小碗给他擦着身子。盏儿小声道:“你走不久公子就醒了,这次倒是没骂人,也没问我是谁,只呆呆的躺着……你说,”她又想哭了,“公子是不是……烧坏了呀?”   府里有个家生子,就是小时候发热烧坏了脑子。生活能自理,但人却是个呆的,十几岁了也不能做事,还会流口水。老子娘求爷爷告奶奶在外院谋了个扫洒的差事,主子平日里看不见,但好歹能养活自己。   这人和盏儿、小碟他们是一辈的,都知道情况。因此盏儿十分忧心。   床上躺着的人:“……”   沈榶眼尖,看见床上的人嘴唇因为盏儿的话蠕动了好几下,似乎是想口吐芬芳,但最终没言语,便知他并没有烧傻,心里也很是松了一口气:这可是他的身体,要是烧傻了,以后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傻……   但他还是装模作样的凑近了,小声道:“公子?公子你还认得我吗?”   那人下意识沈榶那里微微斜了一眼,就又收回了目光继续看着床顶。   只这一眼,沈榶就知道,此人绝不是小碟。   别的也就罢了,若是小碟,看见了自己的身体在和自己打招呼,岂有不惊讶的?但那人看他,和看盏儿、小碗没一丝区别,目光冷淡沉静,毫无波澜。   那他到底是谁?又怎么会和自己抢身体?沈榶一脑子疑问,但如今也只能先按下,静等三个工作日让系统来给他解惑了。   正说着话,外头有小丫鬟喊沈榶:“药好了,小碟哥哥快来喝!”   沈榶便往厨房去。他们甘霖院自己有小厨房,原本是先伯夫人疼孩子,许他们自己在院子里开伙。但自夫人去后却再也没用过,这会儿正好拿来熬药。   那小丫鬟冲盏儿腼腆一笑:“公子的药水添多了,还要再等等,小碟哥哥的药好了,小碟哥哥快趁热喝。”   沈榶端着碗站在小厨房门口,药有些烫,他对着风口慢慢的吹着。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一阵喧闹,一个十三四岁的哥儿领着乌泱泱一群仆从径直闯了进来。甘霖院的下人上前阻拦说要通报,却被狠狠推开。   那为首的哥儿穿着十分华贵,自进得院里一双眼睛就四处梭巡。看见沈榶手里捧着一碗药,立时瞪眼道:“你们给大哥哥乱喝什么!咱们家历来只用太医的方子,你们这些下人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些乱七八糟的玩意,竟然就敢给大哥哥喝,莫不是要谋害大哥哥!”   他一说话,身边便立刻有一人上前,一巴掌把沈榶手里的药给打翻了。   沈榶:“……”尼玛……   你打翻的是老子的药!   那哥儿目光中闪过一丝得色,吩咐左右:“甘霖院的下人要毒害大哥哥,你们快去把他们私藏的毒药都搜出来毁了,等爹爹和母亲回来,自会给大哥哥请太医。”   眼见着跟在那哥儿身后的下人满面兴奋,一个个摩拳擦掌,沈榶脸色沉了:“你敢!” 第4章   这带人闯入甘霖院的小哥儿,便是柳姨娘所生的哥儿,福昌伯府三公子沈椿。   柳姨娘当年被福昌伯赎身养在别苑后,生下了两个孩子,头生的哥儿就是这个沈椿,过了三年又生下个小子。   这是福昌伯膝下唯一的一个小子,把福昌伯喜的什么似的,取名沈松,此后对柳姨娘母子三人更加爱重。   沈椿虽是哥儿,因为是头生子,也异常娇宠。加之福昌伯自小生在在高门大户之家,很向往民间夫妻的亲昵,柳姨娘看透了这点便一味逢迎小意,教儿女常在福昌伯面前撒娇做痴,直到五年前母子三人被接入侯府之前,沈椿只做富贵人家的哥儿养在柳姨娘跟前,并没有受过属于伯府贵子礼仪教导。   而柳姨娘被福昌伯养在别苑后,也并没有和从前的朋友、鸨母断了往来,甚至将出身的玉春楼视作自己半个娘家,时常趁福昌伯不在时,请她们来别苑闲话陪伴。沈椿在这些人的耳濡目染下,沾染了不少恶习,只是在福昌伯面前尚还懂得遮掩。   在喜爱他的福昌伯眼里,自然是自家哥儿天真烂漫、性格直率,做了恶事也定是无心的。但在旁人眼里,沈椿却是娇蛮无礼、跋扈非常。   前些日子福昌伯还往礼部递了折子,要将柳姨娘生的幼子沈松立为世子。同母弟弟是这侯府未来的主人,沈椿更加不将这位大哥哥放在眼里。   此刻沈椿见沈榶竟敢阻拦他,便恶狠狠的瞪过去:“你是什么东西,也敢阻拦我,你看我敢不敢?”   说着就命人左右之人动手,竟是要冲进去硬抢:“给我好好教训这个刁奴贱婢!”   沈榶随手抄起一根笤帚,用了些巧劲儿便将两个健壮的婆子掀翻在地,冷笑道:“我是大公子院子里的人,自然一切以大公子为先。你们先是不让我们去寻大夫,现在又要把药夺了去,明显是要置大公子于死地!你是不是打算害死我们公子,好霸占夫人留下的嫁妆?”   沈椿带来的人脸色俱是一变。他们当然知道,三公子打得确实是这个主意,却没想到这小侍从竟敢这么直愣愣的把话这样掀开。   沈椿气得要死,刚要骂人,却又听沈榶道:“我告诉你,做梦!夫人临终前,命母家来人将其嫁妆封存起来,只待我们大公子出嫁,便全作为陪嫁让大公子带去夫家。但夫人也有交代,万一大公子遭遇什么不幸……”   沈榶冷笑着看向沈椿:“那夫人的嫁妆自然由母家盛国公府尽数拉走,不会留给福昌伯府一分一厘,自然也轮不到你们沾手一丝一毫!你如今害死我们大公子,什么也得不到,盛国公府也不会放过你的!”   沈椿脸上藏不住事儿,此刻顿时青白一片。他倒是不怕盛国公府找麻烦——如今空有一个国公府,哪里还有盛国公!   老盛国公惹了圣上厌恶,死后陛下迟迟未批其子袭爵的折子,如今只有一个不尴不尬的盛国公世子顶着门户。整府闭门不出,早已沦为了京中笑柄,福昌伯也早恶了这门姻亲。这也是他们敢这般肆无忌惮欺负、谋害大公子的原因。   盛国公府要是为难他,父亲定会保护他的!   只是——他从不知道若大哥哥死了,先伯夫人的嫁妆会被原封不动送回母家?那他们母子三人的算盘,就全落了空!母亲那里还急着用钱呢,这可怎么好?   连盏儿等人也震惊地看向沈榶,显然也对此事一无所知。   沈椿硬撑着道:“你胡说!这京中的体面人家,哪里有把嫁妆拉回去的?这不可能!”   沈榶笑了:“那你是承认想害死大公子,谋夺夫人嫁妆了?”   沈椿:“……”他目露凶光,脸上透出一丝狰狞:“这恶仆谋害大哥哥,被我抓了个正着,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乱棍打死!”   沈榶抿了抿唇,攥紧了手里的扫帚,看来今日是要有一场恶战了……还是这身体身份太低微了,不方便开团。他在脑内飞快盘算着,京城戒严,无论是兵变还是其他事情,福昌伯和柳姨娘一时半会儿肯定是回不来的。只要熬过三天,等系统解决了bug把他送回大公子身体里,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希望这京城戒严能超过三天。   擒贼先擒王,他没有必要把这一院子的人全部打退,只要出其不意将沈椿打个半死,沈椿身边的下人自然要先顾着抢救自家主子,顾不上别的了。他可以先从狗洞钻出去躲在外院或什么地方,实在不行,他可以偷偷潜入沈松的房间,把这个未来世子也打个半死——呵呵呵呵,到时候看谁还有功夫来为难他们甘霖院?   沈榶回忆着自己二百来年的剑修生涯,掂着手里的扫把:也不知道这具小碟的身体,能发挥到什么程度。   然而正当沈榶和沈椿带来的人对峙着,双方蠢蠢欲动一触即发之际,盏儿忽然冲过来挡在沈榶身前,满目泪水,颤抖着手指着沈椿道:“你竟想害死大公子,谋夺夫人的嫁妆,你们不得好死!”   沈榶有些惊讶地看着挡在他身前的盏儿,继而又见许多忠于大公子或忠于先夫人的下人也冲过来,竟组成了一堵人墙挡在前面,跟着盏儿七嘴八舌的喊了起来,最终汇成了整齐划一的喊声:“你们要害死大公子,谋夺夫人嫁妆,你们不得好死!!”   这些忠仆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情声嘶力竭的喊,一时声音震天,生生传出了几个院子去,听见这喊声的人都震惊地看向传出声音的方向,窃窃私语起来。   沈榶暂时没动手,而是默默观察起了这院子里的人,谁喊的视死如归,谁喊的比较摸鱼,谁根本没喊目光闪躲……全记在心里,这都是以后他的左膀右臂!   沈椿十分破防:“反了!反了!住口,都给我住口!不准再喊了!”   而他带来的人却已经被甘霖院众人气势所慑,有些慌了,一个中年哥儿凑到了沈椿耳旁,不安道:“三公子,要不然今日就算了吧……他们再喊下去,若让外头的人听到了,怕是要不好。”   阴私之事之所以是阴私,就是要偷偷做啊!   沈椿却已经气炸了,他城府并不深,不过是仗着福昌伯的宠爱才一直顺风顺水,这会儿便道:“怕什么!就是听见了又如何,谁敢管我们伯府自家的事!今日已经开了这个头,倒不如斩草除根……”他目光毒蛇一般扫过沈榶和盏儿等人,“把这些刁仆统统给我打死!”   那中年哥儿心中暗暗叫苦,少不得腹诽,到底娼妓肚子里爬出来的上不了台面,竟连一丝大家哥儿的体面样子也没有,也不懂礼,更不知事态轻重。   这豪门大院看着铁桶一般,实际上哪个下人不往外说嘴……今日甘霖院众人这么一喊,外院那些嘴碎爱嚼舌的不出两三天就会传出去,到时候福昌伯府的笑话就人人皆知了……但凡要点脸的人家,那是羞也羞死。   但谁让柳姨娘母子根本不懂这些呢。   俗话说人不要脸则天下无敌。   那中年哥儿见沈椿执意如此,便也默默退下不再劝了。他如今也要在柳姨娘手下讨生活,在不要脸面的人手底下讨生活,难免更艰难些,何苦给自己找罪受。   正在此时,从屋里忽然风一般蹿出一个人来,众人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便听到一声响亮的“啪”,沈椿已经被一个耳光扇翻在了地下。   果然如沈榶所想,跟着沈椿的人哪里还顾得上和沈榶等人对峙?一叠声的叫着“三公子”,七手八脚的去扶沈椿。   沈椿怒吼着:“谁!哪个贱人竟敢打我,我要将你大卸八……”   他一抬头,却见情报中烧得不省人事的大哥哥此刻只着中衣,长发披散,鬼魅一样站在他面前,恶狠狠地瞪着他。   沈椿平日里并不怕这个病病殃殃的大哥哥,然而此刻仰头去看,只见他面色白得可怖,两颊因发热烧得酡红,眼窝深深凹陷,像恶鬼,又像纸扎铺子里头扎的纸人。   被他这般居高临下地盯着,沈椿心底升腾出阵阵寒意,剩下的话也卡在了嘴边。   盏儿却激动万分,甘霖院里其他下人也像忽然有了主心骨一样,泪眼汪汪的看了过去:“公子!”   他们到底是自小生活在封建社会的奴仆,很多思想根深蒂固。方才敢骂沈椿已经是为着护主用尽了所有的勇气。此刻见了自家主子,却又好像只要主子一声令下,他们就能够勇气再翻倍,做些更出格的事情来!   沈榶也很惊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人。此人并非小碟,之前又对甘霖院诸多人毫无反应,沈榶心中猜测,大约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误打误撞占了大公子的身体,与福昌伯府的恩恩怨怨并无瓜葛——换魂一事发生在落水之后,搞不好那湖里以前死过人,是住在湖里的水鬼。   没想到这孤魂野鬼竟会做这种出头之事。   不过转念一想,若是沈椿把大公子害死了,这具身体死亡,野鬼便又无身可附,又要沦为孤魂野鬼。好不容易有了再做人的机会,这野鬼此刻出头大约也是为了自保吧?   这会儿倒算得上是同盟了。   沈榶看过去,只见那野鬼俯身凝视沈椿许久,嘴角勾起一个冷笑:“幼不尊长、以庶杀嫡、娼妓谋夺原配嫁妆……好啊,好一个福昌伯府!”   沈椿原本略有畏惧之色,却在听见“娼妓”二字时像被火烫了一样弹射起:“你敢辱我母——啊!”   野鬼冷笑着甩了甩手,看着再次被扇翻在地的沈椿:“实话实说而已。”又看向扶着沈椿的那些下人:“怎么,你们也要以下犯上,以奴杀主吗?”   以奴杀主是大罪,众人缩了缩脖子,许多人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府里公子们神仙打架,若是大公子昏迷着,无知无觉被三公子了结了便罢了。现在既然已经被撞破,他们再敢动手,一定会被清算!   伯爷不舍得处置三公子,还舍不得找几个下人背锅遮掩脸面么?   盛国公府虽然已经败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终究也不是他们这些身为奴仆的人可以对抗的。许多人偷眼扫了扫沈椿……他们也不相信柳姨娘母子会真的护着自己。   一阵冷风刮过,本就病体未痊的野鬼咳嗽了两声,身体略微晃动。盏儿不知何时已去屋里拿了斗篷给他披上,轻声道:“公子出来怎么也不披件衣服!”   此刻小厨房的药已经得了,小丫鬟连忙捧了过来,野鬼一仰脖就喝了个干净,顺手将碗摔在地上,于是得到了一块锋利的瓷片。   沈椿被一左一右重重扇了两个耳光,此刻面上已经肿的猪头一般。野鬼拿着瓷片朝前又走了两步,沈椿便惊恐的往后缩。   有人哆哆嗦嗦地拽着沈椿的衣服把他往后拖,颤抖着声音劝道:“大公子三思啊!三公子他、他还小,不懂事,冲撞了大公子,大公子要是………柳姨娘回来了不好交代啊!!”   野鬼却根本不理会,蹲下身一手捏住沈椿的下巴,另一手拿着瓷片在他肿胀的脸上比划着:“我知道你们打着什么主意……”   他方才躺在里间思考事情,并非没有听见外面的响动,已经将事情了解了个八|九不离十:“趁着福昌伯不在府中,无人主事,下人们‘疏漏’导致大公子落水后不治身亡……就算福昌伯有所怀疑,也不可能过于责备他的亲生子女,无非是训斥几句,推几个下人出来顶事,这事儿就过去了。”   高门大院这种腌臜事儿并不少见,哪家没有无声无息、不明不白的死过几个人。只不过大家都要脸,恶事也要做得漂亮,明面上挑不出一丝错。   而面前这个小哥儿的手段也太腌臜潦草,遮掩都不遮掩,过于粗糙低级。   很久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这么放肆了。   野鬼面上浮现一丝戾气,眼看着变成了恶鬼:“这法子倒也没错。不过——你做得,我如何做不得?”   沈椿被锋利的瓷片刮着脸颊,吓得眼泪直流,被野鬼气势所摄,哭都不敢发出声音。野鬼看着他一脸的鼻涕眼泪,嫌弃的拿瓷片拍了拍他的脸,收回手站直了身体,冷冷吩咐道:“来人啊,把三公子给孤——给我扒去外衣,丢进湖里,泡上一盏茶的时间。福昌伯回来之前,不许给他请大夫,也不许给他吃‘来历不明’的药。今日福昌伯不是要和柳姨娘在别苑过夜么?若让我知道了谁竟敢厚此薄彼,去打扰了伯爷雅兴,孤——我亲自打断他的腿!”   沈椿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他仿佛明白了一些,从前他们能够欺负这个大哥哥,是因为大哥哥要面子。大哥哥不要脸起来,他竟没有还手之力……   一时间,无论是甘霖院还是沈椿带来的人,都被野鬼这命令给惊呆了。唯有沈榶喜上眉梢,响亮的应了一声:“是!” 第5章   沈椿身边的下人们纵然没有甘霖院的人忠心,也万不敢看着沈椿被丢进湖里泡着。那等柳姨娘回来了,他们还能有活路?!一时间求情的,讨饶的,拖着沈椿逃跑的,逃跑过程中和沈榶等人厮打起来的,顿时乱成了一团,好不热闹。   到底是有许多人护着,最终沈椿也没能被丢进湖里。但沈榶也不愿意便宜了他,趁乱端了一盆水来,兜头对着沈椿浇了下去。   沈椿终究只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哥儿,此时被吓得崩溃大哭,再也不见闯进院子时的跋扈嚣张,嘴里呜呜咽咽连哭带骂了几句,在下人的掩护下狼狈地跑了,带出了一路的水渍。   野鬼还不忘在后头高声道:“谁敢给他请大夫,我亲自去打断他的腿!”   沈榶泼沈椿水,自己袖口也不小心溅到了一些水,这会儿正挽着袖子,闻言便道:“他请不来的,城里戒严了,全是当兵的 ,不让百姓出门呢。”打了个痛快的胜仗,沈榶心情颇好,笑嘻嘻道:“这就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只可惜泼水终究没有在湖里泡着冷。   下次再想办法吧。   野鬼闻言倒是怔愣了片刻,许久低头小声说了句:“……倒也是应该。”   他说完,身子便有些脱力般的晃了晃。盏儿立刻紧张道:“公子快回去躺着吧,您还发着热呢。”   野鬼被盏儿半扶半抱着,很是有些不自在地挣动了两下,奈何这身子不争气,还是被盏儿硬拖回了床上。他脸上还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情绪好半天才平复下来,询问了些沈榶街面上的情况。   沈榶连遇见统领的事儿都说了:“好些当兵的,把人都赶回家去了,听说城门也封了,整个京城都戒严了,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   听得盏儿等人心惊肉跳。倒是那野鬼听罢,看了沈榶半晌:“你倒是个得用的,也算有勇有谋,对我的脾气。以后就在我身边近身伺候吧。”   醒来后发生的这些事,让他觉得实在是窝囊得离谱。院子里这些小丫鬟侍从虽然还算忠心,但行事也畏手畏脚、瞻前顾后的。唯有这个圆脸的小哥儿还算有几分勇气和魄力,还算能用,看着也顺眼。   盏儿迟疑:“公子,小碟本就是近身伺候的。”   野鬼:“……”   沈榶忍着笑:“盏儿姐姐,公子大概是气得有些懵了。”   野鬼瞟了他一眼,淡淡的“嗯”了一声。   沈榶也看了过去。他并不打算揭穿这个野鬼,至少目前并不是好的时机。小碟的身份低微,对上沈椿等人很难办。这个野鬼看起来战力很强,无论他打着什么心思,此时有他在,自己就能省心省力许多。   盏儿便也被糊弄过去了,只多关心了公子的身体。今日甘霖院难得扬眉吐气一次,她开心了许久后又有些后怕:“我们今日那样对三公子,不知道伯爷回来之后会不会训斥公子。”又想起一事来,问沈榶道:“小碟,夫人真的说过若公子……有不测,嫁妆归还盛国公府吗?你怎么知道的?”   沈榶随口道:“哦,我瞎编的。”   盏儿:“……”   其实是真的。不过这是伯夫人临终前的交代,知晓此事的只有福昌伯、伯夫人和盛国公府的人,且有一份字据在盛国公府的人手里。   福昌伯因此还很生气,倒不是为了那些嫁妆,而是认为伯夫人把自己看得太恶毒。他纵然没多喜欢这个大儿子,也不会让他死了,虎毒尚不食子呢!   这份字据简直是多此一举!   但在伯夫人的强烈要求下,看在她临终所求的份上,福昌伯还是签了这份字据。这是沈榶从身份简介上得知的。   野鬼却忽然道:“我会让这成真的。”语气颇有些咬牙切齿。   看来这野鬼倒是个气性大的,受不了一点委屈。目前的情况下,倒是个很好的合作伙伴……沈榶心情好了一些,细心地替本属于自己的身体掖了掖被子。   这具身体虚弱,看来还是得自己多费些心力,日子才能过得舒坦啊。沈榶这么盘算着,遂问盏儿道:“盏儿姐姐,你吃晚饭了吗?”   盏儿一愣,这一下午净为公子落水忙活了,此时才发现公中膳房竟然没有送晚饭过来。不禁有些生气:“这起子小人!我们也就罢了,怎么连公子也敢怠慢!”   自从柳姨娘管家之后,府中各处或是为讨柳姨娘欢心,或是不敢不讨柳姨娘欢心,对甘霖院多有疏忽。沈榶想了想城中禁封一事,觉得应该趁其他院子没反应过来之前先下手为强:“走,我们去膳房拿些吃的去。”   ******   玉香楼。   福昌伯沈易安与妾室柳玉拂看完了楼里新排的戏,柳玉拂又在包厢亲自给他唱了一段。   今日是他们二人初见的日子,十五年前的今天柳玉拂便是这玉香楼的红清倌初次挂牌,被沈易安看中赎了身。今日故地重游,自是又忆起了初见时的甜甜蜜蜜,虽十五年过去,柳玉拂却姿容半分未减,反而更加娇媚明艳,一段小曲唱得沈易安心猿意马,手也不老实了起来。   两人正在包厢里半调情半唱曲,忽然听见楼下一阵喧闹,似乎是有人起了冲突。   沈易安被扰了兴致,有些不悦,吩咐门口守着的小厮:“下去看看是什么人在闹事,给撵出去,别耽误了柳妈妈的生意。”   柳玉拂倚在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抿唇一笑:“妈妈知道伯爷如此关照她,定然十分感激。”   这柳玉拂也是个奇人。以往的娼妓从良,尤其是高嫁入富贵人家,定然是要和从前一刀两断,以出身为耻,恨不能无一人知晓。这柳玉拂却将玉香楼当做自己半个娘家,时常与福昌伯来此地寻欢作乐,和养育自己的鸨母也关系甚好。   沈易安竟也为了她,愿意做这青楼的姑爷,十分荒唐。   然而小厮下楼转了一圈,却和柳妈妈一同白着脸上来:“伯爷,禁军和城防卫一同封禁全城,不许百姓出门,楼下都是闹着要出去的,全被拦下来了,咱们怕是也出不去了。”   沈易安脸色一变:“封禁全城?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小厮苦着脸道:“不知道呢,问了,那些当兵的一个字不肯说。”   “便是本伯也不能出去吗?”沈易安皱了皱眉,轻轻拍了拍柳玉拂的手,“我下去看看。”   待他下了楼,柳妈妈自然也低声与柳玉拂将全城禁封一事说了。她们日常开门做生意的,倒比沈易安的小厮有些小道消息渠道,低声道:“听说是太子殿下出了事,事涉摄政王余党,陛下震怒要彻查,这才封禁了全城。伯爷此次前去也定是徒劳,靖国公家的小少爷也在楼下呢,闹了半晌,一样被挡了回来。”   柳玉拂闻言道:“咱们府上从来不掺和这些事的,总归与我们不相干。”说罢又轻轻笑了:“倒是多封禁几日才好呢……”   她本意是引着沈易安在外宿一夜,再让沈椿强压着下人不准给大公子请大夫。只是这样等伯爷回去了难免会起疑心,现在倒是可以靠全城封禁甩干净:不是不给请,是全城禁封出不去。若是大公子有个三长两短,就是命该如此了。   要是能禁个三五日之久,怕这事情就成了。   柳妈妈见她面上带笑,也知她心中所想——这主意还是她和楼里的姐妹一起帮着柳玉拂参详的,只笑道:“真是老天都帮你,解了这燃眉之急!伯爷近来对你也还好吧?”   柳玉拂弯了弯嘴角:“还要多谢妈妈和姐妹们帮我寻来的那些小玩意儿,伯爷喜欢的很……”   说话间沈易安回来了,面色阴沉。楼下带队的事禁军东宫卫的统领,根本不卖他面子:“还语焉不详的和我说了些闲话,什么家里的仆人跑了出来,要我好好管管家里……罢了,”他看向柳妈妈,“不知何时才能出去,还要劳烦妈妈给我们备间干净的院子。”   柳妈妈自然不会亏待自己这个“伯爵姑爷”,笑着应了。柳玉拂拉着沈易安的手,羞涩地笑了笑:“不如我带伯爷去看看我以前住的屋子……”她附耳低声说了什么,沈易安立时有些急不可耐,揽着她便去了后院。   ******   甘霖院十几个丫鬟侍从,浩浩荡荡的朝公中膳房走去。   盏儿紧张地拉着沈榶的衣角:“我们这样,真的好吗?会不会有点过分了……”   沈榶:“盏儿姐姐,你怕什么,你跋扈起来啊!你虽然在主子面前是下人,但你在下人面前可是副小姐,你是大公子的头号贴身侍女,你要硬气起来才能保护公子知道吗?”   什么是副小姐?就是晴雯、司棋那样的,冲进厨房就是一顿砸、啊不是,就狂拿!   京城禁封,谁知道会禁封几天?万一禁封个三五天,庄子上送菜的人肯定进不来,府里的吃食就要紧张。以他们甘霖院以往的待遇,头一个被缩减怠慢的,肯定是他们。   那可不行,本属于他的身体还发着热,正是需要滋补的时候,怎么能亏了营养呢?!   就是小碟这副身体,也得吃点好的。   沈榶算是头一个知道全城禁封的人,他要趁府里其他院子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先一步把属于他们的份例抢回去!   于是得到了野鬼的同意与支持后,沈榶点了十来个人,这都是他下午细心观察过,喊口号喊得声嘶力竭的忠心义士。那些摸鱼的和根本没喊的,都留在了院子里。   野鬼眯了眯眼睛:“你为什么不带这几个?”   沈榶怀疑他知道了这些人不很靠谱,笑嘻嘻道:“因为我相信公子能镇得住他们!”   野鬼哼了一声。   竟然还撒娇。   沈榶看着他:“那公子能不能镇得住呢?”   野鬼被他这样看着,绷直了嘴角掩盖住一点笑意,故作严肃道:“去吧,我定不负你所托。”   盏儿是个温和绵软的性子,从来没有拿过副小姐的款儿,这会儿被沈榶点拨了几句,强撑着振作:“好!为了公子,我会努力的!”   沈榶:“来,我教你,一会儿你就这么这么说……”   盏儿有些崇拜地看着沈榶:“小碟,你好厉害,你今天好不一样啊!”   沈榶摸了摸鼻子:“这都是公子教我的,你看公子今天是不是也很不一样,很强势?我和公子偷偷学习很久了。”他毫无心里负担的把锅推了出去。   盏儿有些失落:“公子怎么没有教我……”你们偷偷进步不带我。   “公子知道你心软呀,”沈榶鼓励道:“你要让公子看到你的改变,你的决心,你超强的进步能力!”   盏儿被他煽动得雄心万丈:“好!我也必不负你和公子所望!!”   膳房眼看就要到了,盏儿深吸一口气,几步冲了进去。只见厨房里六七个人正坐着吃饭,并两个小童立在下面伺候茶、酒。   盏儿扶着门,想着沈榶教她的,努力阴阳怪气,骂道:“好呀你们,饿着大公子,这个时辰也不送饭过去,自己却在这里吃上了,敢情这伯府竟是你们几个才是主子?!” 第6章   那几人正吃得满嘴流油,回头见是盏儿,虽心虚了一瞬,却并不十分害怕。   也是甘霖院窝囊了好几年,在府里早就没了威信,且众人知道盏儿素来是个温和好脾性的,并不惧她。   厨房管事的赵婆子便起身笑道:“原来是盏儿姑娘来了,快请坐。姑娘真是错怪我们了,原是听说大公子落了水,至今没醒,怕送的早了凉了,一直在灶上温着呢。”   说着便掀起灶上的锅盖,里面煮着一锅白粥,熬得浓稠,咕嘟嘟冒着泡。   盏儿看桌上有菜有肉十分丰盛,摆了十几个碗碟,却只拿白粥来搪塞他们,是真的气笑了:“公子刚刚落水,身子正虚,你们就给公子吃这个?反倒是你们几个,大鱼大肉吃得脑满肥肠!便是公子没醒,我们一院子的人就干喝风吗?”   这府里各院的份例,按照规矩都是有定数的。例如甘霖院这等公子、小姐、少爷的院子,是每日两只鸡、一只鸭子或一条鱼,五斤鲜猪肉,五斤鸡蛋,十斤菜蔬。这些是最基本的,若庄子上或外头人送来什么新鲜玩意儿,则不在份例之内,点心茶水也要另算。   几个姨娘的院子按规矩要减去四成,当然她们身边伺候的下人也少一些。伯爷和先伯夫人的份例则翻上一倍。   厨房并不需要单独给院子里的下人们烧菜做饭,至多烧上一盆子米饭或粥。主子每餐一二十道菜,一个人又吃得了多少?每样略动几筷子,有的甚至碰都没碰就撤下去,下头人尽够分了,有多的还能带回家去给老子娘尝尝鲜。   不过自从柳姨娘掌家,甘霖院的份例便时时短缺,“忘了”送来也不是第一次了。从前总要盏儿她们三催四请,甚至还要“赏”些银子,这些妈妈们才肯动弹。   口味就更别提了,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为着厨房的事,从前盏儿几个没少为难受委屈。   如今只拿一锅白粥来打发人,主子没得吃,她们做下人的也得跟着饿肚子。不过今日盏儿受了沈榶的点拨,说话颇有气势,倒让赵婆子多看了她两眼。   “姑娘不知道,正是身子虚着,才吃不了油腻的,这白粥最是温补。”赵婆子笑了笑,又作态轻轻在自己脸侧扇了一巴掌:“原是我们疏忽,竟忘了姑娘等人,倒累得姑娘贵足蹋贱地。姑娘要吃什么只管说,便是要吃什么山珍鲍鱼,我饭吃一半也要撂下碗来,亲自给姑娘做呢。”   这话倒把盏儿给绕进去了——反正公子的饭我们是有理由的没送,至于你们,大家都是奴才,疏忽也就疏忽了。现在你打上门来想吃什么,敞开了让你们随便点,倒像是盏儿在仗势欺人。   盏儿气得脸通红,沈榶将她拉到身后,知道她是说不过这些老油条的,也懒得和这些人掰扯:“公子早醒了,不但醒了,还教训了不敬兄长的三公子,几位妈妈没听说吗?”   赵婆子等人一愣。甘霖院泼水一事前脚发生,后脚沈榶就带人来了膳房,消息还没传到这边来,她们只听见甘霖院传来了些喊声……   几人面面相觑,大公子……敢教训三公子吗?   “现在大公子等了许久,不见晚饭送过来,很不高兴。我们甘霖院有小厨房,一应器具都是全的,公子交代我们日后甘霖院自己开伙,并不敢再劳烦几位妈妈了,没得受这样的怠慢惹人生气。”几句话说得赵婆子等人下不来台。   “山珍鲍鱼,不该我们的,我们不敢要,赵妈妈也不必拿这话来恶心人。但主子自有主子的份例,轮不到你们来替主子做主,是吃粥还是吃肉!”沈榶挥了挥手,带来的十几个人顿时摩拳擦掌地走了进来:“搬吧,就按咱们院子的份例先搬够五天的。”又指点着甘霖院的人:“别忘了把柴火、糖油和各种佐料也拿走。”   见一群人如狼似虎地扑进了厨房,赵婆子脸色几番变换,厨房里其他人也连忙阻拦。但甘霖院的人早就得了沈榶的吩咐,挑着好的抱了就跑,夺不到手的就往地上狠狠摔,再蹋上几脚,只把厨房众人心疼的要命。   厨房虽然是个肥差,但福昌伯府的食材大多是从庄子上送来的,过手的现钱倒不多。众人想捞油水,多是把食材偷偷拿回家去再倒卖。好容易攒了一些,如今被甘霖院众人连拿带糟蹋,心里像刀割一般的难受。   “盏儿姑娘,碟哥儿,这么做不好吧?柳夫人可没许甘霖院自己开伙儿……”赵婆子脸上的笑快挂不住了。   盏儿柳眉一竖,是真动了火气:“少在我跟前放屁!什么夫人?夫人五年前已经仙去!得官家诰命的才配称一声夫人,你嘴里那位可有?冒充诰命可是大罪,你自己哈巴狗一样去舔一个半主半奴的,别拉扯上我!”   赵婆子的脸彻底挂不住了:"姑娘说话当心些,就算老婆子一时失言,柳……柳姨奶奶也不是姑娘能指摘的,等柳姨奶奶回来了,老婆子去学上一句半句,姑娘可吃得消吗?"   沈榶本来站在一旁盯着那锅烧开了白粥看,闻言忽然叫了几个甘霖院的小侍从,二话不说就将赵婆子给摁住了,自己则把那白粥连锅端了过来:“看来赵妈妈是脑子有些不清醒了,柳姨娘是半个主子,我们大公子更是正正经经的主子,赵妈妈拿柳姨娘来压人,是看不起我们公子吗?还是赵妈妈以为,攀附上了柳姨娘就可以不把大公子,不把我们甘霖院放在眼里了?”   “赵妈妈好伶俐的一张嘴啊,”沈榶舀了一大勺白粥,作势要灌进赵婆子的嘴里,“就是不知道喝了这粥,还有没有一条好舌头能去学盏儿姐姐说话?”   那粥刚还在火上煮得冒泡,滚烫滚烫的,一勺子下去怕人命都要去了半条,食管都要烫坏了。连盏儿都震惊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榶,赵婆子更是吓得大叫,不住求饶。摁着赵婆子的两个小侍从也紧张极了,却还是十分听沈榶的话,手下用力地按着赵婆子,不让她挣脱了。   沈榶将那勺粥悬在赵婆子嘴上半尺的距离,白粥的热气不断的扑在赵婆子的脸上,吓得她不住的惊恐挣扎。沈榶看了她半晌,忽然一笑,将那勺白粥又丢回了锅里。“这粥太烫了,赵妈妈还是吹一吹再喝吧。这白粥最是滋补的,是不是?”   赵婆子并厨房众人,早已被这一幕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穿堂风一吹抖如筛糠,不住的点头,也不知自己应的是什么:“是、是……”   沈榶冷冷道:“大公子消受不起赵妈妈的白粥,还是赵妈妈自己喝吧。”   闹过这一出,再没人敢阻拦甘霖院的人搬东西。沈榶等人挑挑拣拣,凑了五日的份例满载而归。这时候也没人敢跟他们算账,讨论这份例是多了还是少了,只盼着他们赶紧走。   沈榶等人刚出了门,赵婆子等人方才松了一口气,却忽又见盏儿忽然折返回来,立时吓得如鹌鹑一般缩在角落。   盏儿冷哼了一声,把厨房里所有的姜和胡椒全都揣在怀里,这才离开了。   等了许久,见再没有人折返,厨房众人的心才落回肚子里。看着被抢砸后的厨房,又是心疼又是心有余悸。赵婆子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含恨道:“等柳夫人回来,我定要告上他们一状!盏儿那个小蹄子敢那么说话,不敬柳夫人,还有那个小碟,他、他是疯了不成!”   方才那小碟举着粥勺定定的瞪着她,明明是张喜气的小圆脸,却透出几分恶鬼般的可怖来,稍微一回想,赵婆子又打了几个哆嗦。   几人正说着话咒骂着甘霖院的众人,忽然一个小丫头跑进来。赵婆子冷不丁还以为甘霖院又杀了个回马枪,吓得凳子都翻了,重重摔在地上。   那小丫头也被唬了一跳,迷茫地看着被砸抢过的厨房和摔倒在地的赵婆子:“赵妈妈这是怎么了?”   赵婆子定睛一看,才认出来是沈椿院子里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叫小吉祥儿的。这才倒过一口气来:“没事没事,刚才甘霖院的一群小蹄子来作了一回死,等伯爷和夫人回来了,看怎么收拾他们……可是三公子有什么吩咐?”却又想起来甘霖院的人说大公子刚教训了三公子,也不知是真是假?心里犯起了嘀咕。   小吉祥儿苦着脸道:“我们公子在大公子院子里被泼了一身的水,如今有些着凉,喷嚏打个不停。想去请大夫,偏又不巧赶上全城戒严,谁也出不去。夏香姐姐让我来请赵妈妈给煮碗姜汤。”   赵婆子愣住了:“泼水?全城戒严?——姜??”她猛的一拍大腿:“哎呦,甘霖院那群土匪啊!!”   甘霖院的土匪们已经愉快地抬着战利品,走在回程的路上。盏儿这会儿还有些心有余悸,拍着胸脯给自己顺气:“我以为你真要烫她,可吓死我了。”   沈榶甜甜冲她一笑:“我吓吓她嘛,不然她们不把咱们当回事。儆猴只需要杀只鸡,这回之后,我看谁还敢小看咱们?”   事实也果然如此。   他们回到院子里简单整理了一下抢来的战利品,除了柴米面油盐酱醋糖等必须品,多是选的米面杂粮和肉蛋,还有一些耐放的瓜菜。鸡和鱼都是活的,放在鸡笼和水盆里,搁屋后养着。   另外还拿了些时令水果、干枣、桂圆干等。原本还有做点心的半罐子牛乳,却在抢夺中砸碎了,让沈榶很是惋惜。   这会儿沈榶张罗着人做饭,又让给大公子单独蒸一碗嫩嫩的鸡蛋、这时节水果最常见的就是秋梨,也拿冰糖、红枣、桂圆蒸上一盅:“清淡也不能只喝白粥,一点油水和营养都没有,好人也要给饿虚了。”   再吩咐人把猪肉捡纯瘦的炖了一半:五天的份例共有二十五斤鲜猪肉,这儿又没有冰箱,就算深秋天冷只怕也要放坏了。   沈榶抢的时候就盘算着这件事,便拿了一条腊肉,剩下的多选了瘦肉,这会儿预备拿一半出来做成肉松。正好大公子身子虚弱,确实不宜吃得过于油腻,正好可以拿肉松配粥。   别人他暂且顾不上了,他自己的身体,他来守护! 第7章   肉松并不难做,没什么难以攻克的技巧,只是过程比较繁琐。   不过甘霖院里人手众多,倒也不用沈榶亲力亲为。里脊肉去掉筋膜,顺着纹路切成块。冷水下锅,放上多多的姜块、葱段和料酒,拿一块石头压在锅盖上大火焖煮。煮到肉烂到用铲子一压就碎,便可转成小火,将姜块、葱段捞出,用铲子将肉全部压成碎末状。   待煮到汤汁熬干,加酱油、糖、盐翻炒,再用多根筷子不住搅拌,就能搅出绒来。   约翻搅半个时辰,肉末已被炒得细碎成绒、全无水份,便可撒上些芝麻出锅,封在罐子里,能吃好多天。   沈榶让两个小丫鬟看着锅,小丫鬟们还眼睛亮亮的,十分高兴的样子,并不觉得辛苦。   自从伯夫人去世,柳姨娘执掌中馈之后,甘霖院这小厨房就再没用过了。这会儿又用起来,不少人都想起夫人还在时过的好日子,一时感慨非常。   见饭菜一时半刻好不了,便又有人撺掇着沈榶再去库房要些药品、补品:“公子只吃鸡蛋又能补多少呢?夫人在时,咱们公子时时有燕窝吃,或者拿些人参炖了鸡汤来喝也好啊,咱们可抢来了好些鸡呢!”   连那野鬼听了小碗描述的沈榶战斗的英姿,都歪在床头兴致勃勃看向他。   沈榶:“……”   好吧好吧,真不是他沈榶闲不住非要加班,而是甘霖院众人憋屈了数年,一朝扬眉吐气,各个兴奋得闲不下来。连盏儿都满脸跃跃欲试的模样,沈榶只能答应趁晚饭前,再带团开一次战。   野鬼歪在床上,捏着一根萝卜比划来比划去,边鼓励他们边提要求:“再给我拿些好的笔墨来。”   沈榶:“……”你还怪不客气嘞。   野鬼看着他和盏儿,轻轻一笑:“别怕,想要什么只管拿,出了什么事儿有我顶着,必不会让你们难做。”   沈榶心里本还盘算着,闹得太大,等身体换回来以后,免不了让真正的小碟和盏儿几个出去躲躲,以免遭到柳姨娘的打击报复——伯府这样的人家,不至于说打死或者发卖了,但也少不得送到庄子上做苦力,或随便配给不成器的小厮。   这会儿听了这野鬼的话,又想起野鬼对上沈椿的凶狠模样,不知怎么的竟生出了些心安,想要相信了。   这可不是他的性格。沈榶摸了摸鼻子:“希望您说到做到吧。”   野鬼挑了挑眉:“竟敢质疑我?这算什么难事,我必定能做到,不信咱们走着瞧。”   ?您还挺自信啊?沈榶多看了野鬼两眼。   不消多大功夫,大公子要把三公子丢湖里,和膳房发生的事已经传遍了全府。沈椿请不到大夫,连姜汤都喝不上一碗,在屋里发了好大的火,却终究没敢让人去甘霖院要东西——他是真怕大哥哥疯起来把他扔进湖里去!如今爹娘都不在府里,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没人给他撑腰做主。   而管着公中库房的管事娘子见了沈榶和盏儿一行人浩浩荡荡杀过来,二话不说就把库房开了。也不说份例什么的,直接让他们拿走了好些东西。   待甘霖院众人再次满载而归,尽兴而去后,有丫鬟焦急地问管事娘子:“盏儿她们拿走了那么多东西,等柳姨奶奶回来了可怎么交代呢?张娘子怎么就把库房给开了!”   张娘子暗暗翻了个白眼,你这会儿一副急得上火的模样,刚才也没见你拦啊?“我说不开,盏儿她们就真能善罢甘休?到时候小碟怕不是也要拎一壶开水灌我的脖子,我何必呢!”这库房里守得又不是她的家财,她可不愿意为这搭上自己的小命。再说了,张娘子自有一番计较:“况且若他们只抢了我这里,柳姨娘自然要怪罪,可他们抢过了厨房,想来还要去抢别处,抢的多了,柳姨娘自然也只会记恨大公子,怪罪不过来我们了。”   她看了一眼沈榶众人离去的背影。   经过大公子落水一事后,甘霖院真像整个院子都疯了一样。都说人被逼急了,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大公子如今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以后这伯府里啊,还指不定怎么着呢!   这一夜甘霖院像过年了一样,虽然战斗了好几场挺累的,许多人却激动得睡不着。   燕窝炖上了,人参鸡汤预备下了,甚至还在库房翻到了一盒虫草。只可惜之前在厨房没见着鸭子,只抢了鱼来。沈榶规划着:“等全城禁封解了,上外头买只鸭子来和虫草一起炖了,给公子好好补补身子。”   他看着大公子瘦得细条一样的手腕,满目的心疼——啊,这可是他自己的身体啊!   野鬼正就着小碗的手吃燕窝,吃了半碗便摇了摇头,又指了指沈榶。   这意思便是剩下的赏给沈榶吃了。想到今日沈榶也落了水,大概也需要养养,小碗连忙将剩下的燕窝递了过去。   沈榶僵住了。他……不想吃人剩饭。不过这在古代很寻常,下人每天都在吃主子的剩饭,有时父母吃了哪道菜味道好,也会把自己吃剩的送去给子女。这种特意赏下来的,还被视为一种恩赐——就好像现在,那野鬼还满面“慈祥”地看着沈榶。   沈榶瞄了一眼那野鬼的嘴唇……算了算了,那是自己的身体,就当是吃自己的剩饭了,没什么好介意的……   他接过来喝了一小口:“谢公子。”这燕窝和冰糖、银耳一起煮了,味道倒是挺好的。   野鬼瞧着沈榶小心地探出一点红红的舌尖,尝过自己方才用过的燕窝,忽然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头。他不是没赏过别人自己吃剩的饭餐,但方才却不知怎么了……看这哥儿的样子,心里竟产生了一丝别样的情绪,连忙将思绪转到了沈榶的话上。   他其实不喜欢虫草,看见那样子就有些倒胃口,世间又不是没有别的补品,何必勉强自己?但方才小碟一直盯着自己的手腕,满目的疼惜快要溢出来,心里莫名有些酸软。加上……他也未必会在此处待太久,说不得一觉醒来,就回归本位了。于是也没有扫兴,只说:“何必去外面弄?再去厨房抢就是了。”   一旁的小碗也满面赞同。   沈榶:“……”你们都上瘾了啊?   他支支吾吾道:“等禁封解了,伯爷和柳姨娘就回来了,只怕是没那么好抢了。”   到时候再去抢,少不得要对上柳姨娘本人,乃至福昌伯。沈榶虽然爱发疯,但却只发自己能力范围内的疯,现阶段顶着小碟的身体,打打小怪就算了,大家都是仆人谁比谁高贵?   对上柳姨娘就未必能全身而退了,沈榶并不想越级杀boss。   他不愿做没有十全把握的事。他曾经在任务世界,因此失去过很重要的东西。除非……到时候自己回到了大公子的身体里,倒还能一战。   沈榶又瞄了一眼野鬼,不过那时候,你就吃不上虫草鸭了。   想到这儿,他不知为何心中有些酸软。这好歹也是个并肩作战过的伙伴呢,不知道被赶出这具身体后,又会去哪里飘荡,是轮回转世去,还是真的沦为孤魂野鬼?虽然这身体本就是自己的,物归原主是应当,没什么必要愧疚。沈榶却仍语气软了两分,别别扭扭问:“公子这两日还想吃什么?我想办法抢……弄来。”   小碗在一旁疯狂举手:“带我带我!”   野鬼笑了一声,却没说自己想吃什么,而是从枕头下面拿出了一封信,已用蜡封好了,上面还印了一朵浪花样式的蜡章。递给沈榶道:“你们院子里,也就你还算有主意。这信你拿着,这几日留心着外面,一旦解禁,立刻将此信送去城东永康坊东街华统领府。”   他顿了顿道:“届时……我不知道是否还清醒,也不一定还记得今日之事。但你不必管这些,只要第一时间把这封信送到,便可保你们一院子人的平安。”   小碗有些迷茫,公子说的话好奇怪啊,什么叫你们院子里,这不是咱们院子吗?还有这浪花样式的蜡封印章……他凑到沈榶旁边看了两眼,好奇道:“公子的笔墨向来是我伺候的,什么时候有这样一方印章?”   野鬼:“刚刚趁你们去库房抢燕窝,拿萝卜刻的。”   小碗:“?”   沈榶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封信接在手里。   小碗不懂,他却猜到了,这信大约是这野鬼用自己生前的身份写下的,这小浪花蜡印,大约就与他生前的身份相关。听他这话里的意思,似乎也不确定自己能附身在这具身体上多久,可能还未等到解封,就已经不在了。   若不在了,这院中的事明明和他再无关系,但他却还想着留下一封书信,来保全这院子里的人。   人……还挺好的。沈榶摸了摸鼻子。   大约占了这具身体,也不是他本意吧。   就不知那永康坊的华统领,是他生前的亲人好友,或者是……相好?也不知道这信里写了什么,又有多大的面子能保下他们这一院子人的平安呢?   别看今日盏儿和小碗他们跟着自己四处“征战”,兴奋的不得了,沈榶却隐隐看出来,他们自和沈椿对峙,齐声大喊时,已经豁出去了性命,现在是抱着最后的狂欢的心情行事。   许多人已经做好了等柳姨娘回来就被清算的准备。就连沈榶自己,即便拿回了身体,也没把握能将人全护住——毕竟他还没跟那柳姨娘以及福昌伯打过照面,不知道对方什么段位。心里盘算着实在不行,让他们从狗洞里逃出去,先躲起来避避风头,等自己发育起来了,再把人接回来。   可这野鬼却说,能护着他们。   他捏着那封信,手指摩挲了一下那朵小浪花:“公子这么有信心吗?”   野鬼:“那是自然,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总不能我把……”他拧眉想了半晌,想不起沈椿的名字,含混了过去,“我把弟弟教训一顿,让你们留下的人吃挂落。”这样没有责任心的事,他做不出来。   他对这些内宅妇人的小手段也十分看不上,谁要和你们宅斗啊?干就干票大的,他要一下子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永绝后患!   想了想,野鬼又对盏儿和小碗道:“若那时我不记得今日之事了,你们……千万提醒我,这院子里的事之后暂由小碟做主。”这福昌伯府的大公子想来是个性情懦弱的人,盏儿几人也不像能立起来的,唯有小碟倒还能撑起来。   之后……他自有后招。   沈榶真心地冲他笑了笑。   从前在各个世界,沈榶都是单打独斗,凭着自己闯出一片天。还是第一次,有人站在他身后,为他撑腰,做他的底气——虽然是个连名字都不知道,来历不明的野鬼,但这感觉却很好,让沈榶觉得心里暖暖的。   小碟的脸圆圆的,虽然不是个容貌十分漂亮的哥儿,却笑起来很喜气可爱。野鬼没忍住在他头上揉了一把,揉完自己都惊讶到了,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半晌才咳了一声:“你叫小碟是吧……先下去吧,孤……我要睡了。”   希望一觉醒来,这荒唐诡异的奇遇已结束,回归原位。   野鬼又看了一眼沈榶,目光中带着一丝欣赏,和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半分不舍:“再会。” 第8章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沈榶就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他睁开一只眼,看见小碗已经穿好了衣服——小碟和小碗住在一个房间。   他还是小碟。   沈榶在心里呼唤了几声系统,依然无人应答,默默叹了口气。   小碗见他醒来,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吵醒你了?你昨天也落水了,又做了那么多事,一定累着了,多歇一会儿吧。公子和盏儿姐姐不会怪你的。”   沈榶猛一阵点头,他完全不想早起干活!裹紧了小被子,翻了个身又要睡。   然而不知道是这身体生物钟的缘故,还是他沈榶就是操劳的命,翻来覆去竟然睡不着了,于是开始在脑内盘算着甘霖院的情况。   外部的危机暂时解决,就要考虑攘内了。   他没能接收到原主的记忆,全凭那一点身份简介的信息和昨天一天的观察。   福昌伯大公子有四个贴身一等侍婢,分别是丫鬟盏儿、盘儿,侍从小碟、小碗。   二等侍婢八个,院子里负责扫洒的小丫鬟、小侍从共十个。这里头盏儿年纪大些,原本是伯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如今是甘霖院的总管事。小碟和小碗则是和大公子一同长大,这几人都对大公子十分忠心。   倒是那个盘儿,是柳姨娘掌中馈之后送过来的。原本大公子身边还有个丫鬟箸儿,去年犯了事被撵了出去,永不许进二门,盘儿便是顶的箸儿的缺。   昨日对抗沈椿,那盘儿就抿着唇没说过一句话,沈榶等人从厨房抢了东西回来,更是没见着人,吃饭也不在,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沈榶撇了撇嘴,料定这人必有古怪,懒懒地翻了个身。   躲着有什么用?早晚给你们都收拾了。   一直赖到天光大亮,他才磨磨蹭蹭的起了身,刚出房门就被吓了一跳。   一个身着白色中衣的人披头散发地站在院子中间,虽看不见脸却能感受到浑身散发出满满的怨气,如同恶鬼一般。   盏儿已经拿着斗篷一阵旋风般冲了过来:“公子,您怎么只穿了中衣就出来了呢?好不容易才退了热,早上寒气重,再冻着了!”   沈榶一个激灵,可恶的野鬼啊,糟蹋的可是他的身体!他也连忙和盏儿一起跑了过去。   沈榶没回到自己的身体里,野鬼自然也还在。   野鬼满面的戾气,对这件事很气愤、很不满,却又无奈何,憋着无处发作、无能狂怒。   这种诡异、离奇、倒霉的事情,竟然一天还不够……他朝院子门口望了两眼,甚至很希望沈椿能够突然出现,让他教训一顿出出气。   但很可惜,沈椿受了惊吓,昨晚做了一夜的噩梦,再不敢来甘霖院找晦气。   野鬼被盏儿和沈榶推推搡搡拖回了床上,垂头丧气的给二人留下一个背影。   两日了。   自己魂魄离体,已经两日了。   这两日,还不知道朝中乱成了什么样子……   他忽然撑起身子,问:“城禁可解了?”   盏儿摇了摇头:“一早就派人去外院问了,还没呢。”   撑起的身子又塌了下去。仿佛回到了他刚来的时候,生无可恋,只盯着床帐子发呆。   直到小厨房端来了早膳:熬得浓稠的碧粳粥,配上一碟子鸡丝、一碟子肉松,并四样佐粥小菜,都是清淡又营养有滋味的。   还有一盅前一晚就备下的人参鸡汤,撇去浮油,颜色清亮亮的。   别的倒罢了,那肉松因众人不曾见过,十分新奇。小碗方才已经尝过了,很是喜欢:“小碟昨晚弄了许久嘞,很香的!”   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从前夫人还在的时候,没少跟着主子吃好东西。但这肉松一来新鲜没见过,二来和粥融合的很好,于是大力推荐。   沈榶有些惭愧,是他盯着小丫鬟弄了许久……   野鬼半天才闷闷不乐从床上爬起,勉强尝了一口。   这一尝就有些稀罕,他也是吃惯山珍海味的,舌头刁得很。不过这肉松……被沈榶眼巴巴看着,野鬼点了点头:“还不错。”   又点评道:“有些小聪明。”这句话却是说沈榶的。   这肉松虽说未必比得上什么山珍海味,但便是他也不曾见过,更兼别有一番野味。只这一样出去开个食肆,大约也能在京城养活一家人了。   沈榶松了口气,又哄他:“那公子多吃些么。”   多吃些,才能养好他的身体啊!刚落了水,正是需要好生将养的时候,这野鬼天天只躺着,吃饭也不积极,可把沈榶愁坏了。   为了哄这闷闷不乐的野鬼,沈榶花了好多心思在做饭上。他从前在那修仙世界,两百多年基本没吃过什么饭:修仙者筑基之后基本就辟谷了,顶多吃一些灵丹、灵植、灵兽、灵药来提升修为。他后来去现代世界做任务,才发现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美味,很是满足了一番口腹之欲,也对吃十分上心,收集了很多食谱,只怕什么时候再去缺乏美食的世界做任务,可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现下这不就用上了么。   幸而接下来几日,府里保持着一种诡异的祥和与宁静,也不需要他多出手。   那一日甘霖院的人虽抢了厨房,但偌大个伯府,总存着余粮,倒也还能勉强供应上各个院子。不过到了全城禁封的第三天,府中就渐渐有了些怨言。   小碗打了水回来,和盏儿与沈榶抱怨:“遇上了两位姨娘身边的丫鬟也在打水,和我说话阴阳怪气的。说今日厨房只给了粥饭和几样腊货、咸菜。一炕桌都摆不满,新鲜肉菜更是一点见不着,连个鸡蛋也没影儿。倒是咱们院子痛快,富裕得很,想吃什么都能自己做。”   沈榶正和盏儿剥着花生,打算晚上熬喝八宝粥。闻言拍了拍手,抖去指尖沾着的花生红衣,冷笑道:“那两位姨娘当初既然选择见死不救,袖手旁观,这时候还在咱们跟前装什么委屈可怜人呢?难道还指望咱们院子分她们一些?都给我受着。不去寻她们的麻烦就算了,还敢来叽歪。”   盏儿也道:“这事儿也赖不上咱们,咱们又没将厨房搬空了?我还不知道赵婆子那些刁货,有新鲜东西倒都先进了她们嘴里。你看那天晚上七大碗八大碟的,比咱们公子平日的饭食还要丰盛呢。那两个姨娘又不是十分得脸的人,赵婆子能多奉承她们?”   沈榶吩咐小碗:“再遇上,你只让她们自己去厨房翻,看有没有新鲜肉蛋,又进了谁的嘴里?”   小碗若有所思,下午竟然故意去外面转了一圈,到了晚饭时候,就隐隐听见厨房那边又闹了起来。   盏儿见他望着厨房方向露出了得逞的笑容,不禁揶揄道:“这个小促狭鬼,现在可痛快了吧?”   野鬼这两天精神好了些,不再像前几天那般死气沉沉,好像接受了什么现实。又被沈榶变着法的投喂,脸上、身上似乎长了几两肉。   他本不是贪口腹之欲的人,兼之吃惯了好东西,舌头也刁,胃口总不大好。但这小哥儿也奇了,总能弄出些个他没见过的菜色来。好奇之下尝一口、再尝一口、又尝一口……不知不觉就尝了好些。   味道么……也还不错。   这会儿他刚炫了两碗,在屋里慢慢走着消食。这身体太虚弱,多吃两口胃还有些不舒服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摆脱,只得慢慢锻炼起来。   幸好他有些武功底子,也知道一些锻炼的方式,做起来事半功倍。   听了盏儿的话,便在一旁道:“正该如此。从前……真是太窝囊了,怎么能把日子过成这样。”   他原先对福昌伯府的事情略有耳闻,毕竟福昌伯荒唐的太出名了,常有世家勋贵拿他做反面例子,教导家中不肖儿孙。   包括京中许多纨绔,也常常因为听说了福昌伯的事迹,觉得自己好像还可以,颇具人形。   只不过福昌伯空有爵位,并没有领实差。从不参与朝政,也不曾和人有过过节,平日里只关着门过自己的小日子。因此倒也没什么人针对他,只觉得他是个荒唐人,懒得与他计较,倒让他混过去了。   却没想到自己这么倒霉,竟然魂魄离体,变成了他家大哥儿……他一边在心中痛骂福昌伯这个老混蛋,一边又有些对这个大公子怒其不争。   这副牌就算不是顶好,也不至于过成这样。怎么就这么窝囊?哪怕……他看了看站在一旁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的沈榶,哪怕像这个小碟一样,也不至于把日子过成这样!一个小侍从都能有这样的勇气,堂堂一个大公子怎么就没有!   好气。   他平素最不喜窝囊、懦弱之人,这会儿便教导小碗和盏儿:“你们记住了,以后只要谁不让你们好过,就大家都别好过。”   小碗和盏儿点头如捣蒜,纷纷表示受教了。而站在一旁的沈榶,也终于联络上了他的统。   沈榶找了个借口,只说自己身体不适,想回去早些躺着。没想到这野鬼还挺关心他:“哪里不舒服?可是前几日落水还没好全?”   又不赞同道:“你这几日总让我好好养着,你自己却各处跑,药可有按时吃?”   沈榶有点心虚,他倒是每日吃药,但按时就算不上了……想起来了才让小丫鬟给煎上一副。   不过他很快又不心虚了:不是,他又不是真的不舒服,他装的啊!他早就好了!   “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躺着!”沈榶一溜烟的跑了。野鬼教训的话还没说完,生生噎住了,情绪闷在胸口不上不下的,好半天才忿忿吩咐盏儿和小碗:“以后炖燕窝之类的补品,给小碟也炖上一份。”   盏儿和小碗对视一眼,连忙答应了。   沈榶躲回房里,闷着被子里跟系统联络。   “和我们之前想的不太一样啊。”系统道,“那个身体里的灵魂,竟然不是小碟的。”   “我已经猜到了。”沈榶揉了揉眉心,心情莫名有些不好。“他大约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吧,误打误撞附身……等我回去之后,他会怎样?”   “他会去投胎,轮回转世,还是……消散?”   然而回答沈榶的,是系统长久的沉默。   沈榶:“你也不知道吗?”   系统有些尴尬:“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沈榶:“?”   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又整这死出……先听好消息。”   “好消息就是,经过三个工作日的排查,并没有查询到bug。”系统道:“你们之间发生的灵魂互换,并不是因为传送时没有固魂、系统出现了问题导致的,而是这个世界本身的一些缘故。”   沈榶愣住了:“什么意思?”   系统道:“你不是在修仙世界待过吗?你可以理解为,这个世界有人使用了一些低阶法术,不小心波及到了你。大概率是无意的,并不是针对你,却意外造成了这次灵魂易位。”不待沈榶反应,系统已经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坏消息就是……因为不是系统产生的bug,而是这个世界本身的运行规则,统没有办法修正,不能把你送回去了。”   沈榶:“…………”   沈榶简直风中凌乱:“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古代世界吗??怎么还有法术?讲不讲基本法啊?这意思是我要一直待在小碟的身体里,就以这个身份退休了吗???”   “古代世界本来就是有法术的啊,你听说过扶乩吗,还有出马仙什么的,只不过灵气稀薄,效力不如修仙世界罢了。到了现代世界灵气消亡,术法难以显现,才叫后人更难相信,开始否认其曾经存在过。”系统一本正经的向沈榶解答,“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便是灵气稀薄,也总有高人在。”   系统想了想,又道:“也不见得就以这个身份退休了,或许哪一天那个施法的人撤了法术,你就自然可以回去了。”   眼见着沈榶脸色越来越黑,系统安慰道:“也不是全无好处吧?你刚才不是还舍不得那个身体里的灵魂消散吗?这下他肯定暂时不会消散了,也算一个坏消息中的好消息吧。”   沈榶崩溃:“谁舍不得他了?这算什么好消息???”   “总归不是统的问题,”顶着沈榶的怒火,系统一边逃下线一边飞快道:“退休世界本来我们统就是不能干预的,以后就靠你自己了,小榶,加油啊,我相信你!”   沈榶跳起来,拿枕头怒砸床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哪个不长眼的人在他附近施法!!!让他抓到了,要把这人和癞蛤蟆的灵魂互换!!! 第9章   正房里,野鬼正漱口,被一连串声中气十足的尖叫惊得猝不及防一口水喷了出来。盏儿和小碗赶紧跑来敲门:“这是怎么了?”   不是休息去了么,怎么休息成这样,像是犯了疯病……   许久沈榶才打开房门,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没什么,刚才看见屋里有只老鼠。”   和他住一个房间的小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重新漱口的野鬼:“………”好的,这次没喷,咽下去了。   沈榶冷静道:“没事了,老鼠已经被我赶走了,回头把厨房的胖猫抱过来玩两天,老鼠就不敢来了。”   小碗已经忙不迭的跑进房,查看他藏在房里的点心。这几天沈榶让人做了好多好吃的,给公子吃,他们也蹭了些。小碗舍不得一气儿吃完,这会儿生怕被老鼠啃了。   盏儿嗔怪:“就是你在卧房里藏这些甜食,才招了老鼠吧?”又对沈榶道:“你也这么大的人了,一只老鼠吓成这样,刚才那喊叫也太大声了,把公子都惊着了。”   沈榶心道惊他一下怎么了?他不用魂飞魄散了,知道自己占了多大便宜吗?   这会儿沈榶已经渐渐平静,慢慢接受了暂时换不回去的事实。哈,不就是区区法术吗?他修仙世界待了二百来年的,谁有他懂法术!   以前不知道这个世界可以修行讲究算了,现在既然知道,别人能修他凭什么不能?这就立刻马上修起来,等他修成了一定要把这个没有公德心、公共场所乱施法波及无辜者的人抓起来和癞蛤蟆换魂!   至于现下……沈榶咬牙,奴仆身份怎么了,天崩开局又怎么样,强者从来不畏惧环境,只会改变环境,看他逆风翻盘!呼风唤雨!踏破虚空(bushi)   他!沈榶!强者中的强者!!王霸中的王霸!!!没有什么困难可以打倒他!   沈榶眼中燃起熊熊的怒火与斗志:“我睡了!”   盏儿:“?”睡就睡,你喊什么?   沈榶怀着雄心壮志躺下,然而没睡上一会儿,就被小碗摇醒。他望了一眼窗外,天还是黑的:“怎么了?”他坐起身子,茫然四顾,略微有一丝紧张:“……你真看到老鼠了?”   小碗激动地趴在他床头:“城里解禁了!街上的禁军和城防卫都撤了,今晚我叔父在外院值夜,刚刚发现就偷偷给我传了话。”   沈榶一愣,在枕头下摸了摸,摸到了野鬼给他的那封信,立刻开始穿衣服:“你叔父不是说再不管咱们院子里的事儿了。”   “他就是嘴硬,他才不舍的真不管我。”小碗噘嘴道,又压低了声音:“况且,我叔父说,咱们院子最近干的几件事,反而让底下人都开始观望,觉得大公子要立起来了,不敢像以前一样怠慢了呢。”张九全当然也是这么想的,趁着侄儿在大公子身边做事,赶紧先卖个好。   沈榶笑了声:“一群敬酒不吃吃罚酒的。”   小碗见他穿戴整齐,又将信揣在了怀里,问道:“碟哥儿,你现在就要去吗?要不然等天亮了吧?”   沈榶却摇了摇头:“天亮了,伯爷和柳姨娘就要回来了。你还记得公子说的,只要一解禁立刻去送信吗?这事总是宜早不宜迟。”如今他能不能换回去还是未知数,身处下位就更要打起精神,一步都容不得差池。   小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帮着沈榶准备了火折子和灯笼,出了房门,却见正房也亮起了灯,不多时,野鬼仅披了件外衣便走了出来。   沈榶见他衣裳都没有系好,胸口敞着一大片单薄的里衣。虽说还不知道能不能换回去,但照顾这具身体却已成了习惯,下意识便上前帮他拢了:“公子怎么出来了。”   野鬼也没料想到深秋的夜晚这样冷,还是这身体太虚弱了……要是他自己的身体,这天气赤着上身也无妨。沈榶的手在他脖子附近动来动去,惹得他喉头滚动几下,哈出了一口白雾。野鬼捏住了沈榶乱动的手,在沈榶疑惑的目光中将一张纸递给他:“这是京中的地图……你没怎么出过门,怕不认得路,照着这个便可找到永康坊。”   这还真是最实用的,雪中送炭啊……要说沈榶有什么缺点,就是有点路痴了,这算瞌睡给他递了枕头呢。   他上次回来,说过他曾因迷路被那统领抓了去。是巧合吗?还是这野鬼真就这么细心?   展开一看,这图画的简单,更是只画了从福昌伯府到城东永康坊的这一部分。虽然是简单线条勾勒出坊市,却各处标得明明白白,还画了路线图,非常简单易懂。沈榶偷瞄了一眼,看来这野鬼,生前对京城熟得很嘛。   沈榶将地图小心收进怀里:“多谢公子,我去了。”   野鬼犹豫了一下:“一路小心……若华项明问你话,不管问什么,你只管据实以告,别怕。”   这句别怕落在沈榶心上,又让他觉得更安心了些,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京城禁封了整整四天,此时乍然解禁,即便是半夜也有许多人忍不住出门来看看。更有一些人家断了米粮,饥肠辘辘地出门来央告左邻右舍或借或买。一时间,竟像白日一般热闹。   沈榶提着一盏小灯,留心着脚下,朝着城东的方向走去。不知何故,比起上次沈榶出府,京城路上许多铺设的石板都不见了,地上也有好多坑,难走的很。许多坑土还泛着潮气,很明显是最近才挖出来的,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京城禁封四天,是为了寻物?   永康坊华府灯火通明,此刻仍有许多军士出入往来。沈榶在门口略看了一会儿,便趁着一位管家打扮的人送人出来,几步赶上前,将信往前一递:“求大人将这信交予华统领。”   那管家被暗夜里忽然蹿出来的小哥儿吓了一跳,眯着眼睛打量沈榶一番,“你是哪家的?怎么连名帖也不递。”   这几日想见他们家统领的不知有多少,就算封了城也求告门前的士兵传话,管家早已不耐烦。不过刚才这小哥儿叫他一声“大人”,人也长得喜气,倒叫他心里熨帖,不想为难这小哥儿。   沈榶低声道:“我是福昌伯府的,这信是我们公子让我送来的……”   听闻是一位伯府公子送来的信,管家更不想接了。一个未婚哥儿私自给年轻武官送信,这是什么规矩?他正要拒了,却无意间一低头,借着门前挂着的灯笼的光亮扫到了那信封上浪花纹样的蜡封,顿时变了脸色。   当朝太子李洵,字明泉。被先摄政王余党以巫蛊之术谋害,于四日前下朝时忽然昏倒。嘉文帝震怒,封城四日彻查,诛逆党、斩妖邪,然太子至今未醒。   这浪花纹样的蜡印……正是太子李明泉的一方私印,非亲近之人不能得见。   管家声音干涩:“……你随我进来。”   此时已近四更天,华项明一夜未睡,正在房内由丫鬟小厮伺候着换朝服。京城封禁四日,陛下也辍朝了四日,除了禁军、城防卫与内阁重臣,所有百姓、朝臣、勋贵皆不许出门。   若不是再禁下去城里要饿死人,陛下恐怕还不肯罢休。   半夜方才解禁,就有中官传令,今日照常上朝。华项明刚刚才安排了几队人,去诸位大臣家中通传。   这封禁的四日,堆积的朝政且不提,太子殿下依旧昏迷着,虽抓了些人,陛下的心情想来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华项明正思忖着待会儿若陛下问起,自己要如何作答,却见管家拿着封信匆匆忙跑了进来:“统领,方才有一小哥儿上门送了这封信,人我已经扣在花厅喝茶了。”   华项明有些不耐:“什么信,待下了朝再看罢。”   管家却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您还是看看吧!我起初也没上心,低头一看,竟是太子殿下私印的蜡封纹样!”   华项明脸色顿时变了,立刻将信接过。那蜡封是一朵小小的浪花,是太子和几个亲近心腹传信才用的纹样,知道的人并不多。华项明自幼为太子伴读,后又进了禁军,任东宫守卫统领,自然认得此纹样。   可太子殿下此刻昏迷不醒,谁又敢用这私印给他传信?   华项明立刻挥退丫鬟小厮,自己到书桌前将信拆了,里面两张纸,第一张也是太子的笔迹。他一目十行的看完,脸色已经沉了下来:“送信的人在哪里?”   管家:“知道事关重大,没敢让人走,留在花厅了。”   华项明大步赶往花厅,见了面双方都有些诧异:华项明竟就是买药那日,在街上捉到沈榶的青年将军。   是了,当时这小哥儿就说过,他是福昌伯府的,大公子身边伺候的人。   “这信……”华项明声音都有些颤抖,拿着信犹豫了半晌,最终却什么也没问:“你回去只管告知给你信的人,让他放心,这事儿我一定办妥了。以后若还有什么吩咐,也只管再来华府找我,千万不要客气。”   沈榶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那信上有蜡封,他没敢拆,并不知道里头写了些什么。华项明也未再多言,派人将他送了回去。   这次是真的护送,也再没要求一定要把他送进正门,两个侍卫颇为无语地看着沈榶从狗洞钻了回去。   而华项明送走了沈榶,立刻吩咐身边人:“派人盯着福昌伯府。”   他身边一名军士道:“统领,咱们的人一直盯着福昌伯府呢,没撤过。这几日福昌伯府还出了点事。”那日甘霖院众仆和沈椿对峙,齐声大喊,就被盯着福昌伯府的禁军与城防卫听了去。   华项明:“……继续盯着。再派人去李御史府上,就说我在宫门口等着他,请他上朝之前先与我见上一面。”华项明飞快的把这事儿在脑子过了一遍,已有了谋划,又道:“请礼部刘侍郎也一并相见。”   回了甘霖院,沈榶先去见野鬼——四日前因巫蛊之术,而在下朝时忽然昏迷的当朝太子李洵。   把这一路上的见闻,并进了华府发生的事一一详细与他说了。听说华项明什么也没问,李洵笑了笑:“他倒还是那么个老实脾气,竟真就一点也不好奇。”   沈榶偷偷看了他一眼。他提起华项明,语气竟颇为亲昵,也并不因其统领身份而有敬畏之意。盏儿也在一旁听着,心中一样好奇,小声道:“公子什么时候认识的华统领?好像从前也没听您和夫人说起过……”华项明是安国公幼子,虽轮不到袭爵,却是太子伴读,深受太子恩宠,将来少不得要重用,另授爵位也有可能。   说白了,他们福昌伯府也好、盛国公府也好,如今对上圣眷正浓的华家,都是高攀。公子是哪里来的路子结识?   李洵:“你就不如他老实,怎么这么好奇。”   盏儿:“……”   但被他这么一说,其他人纵然心里百爪挠心,也不好再问了。李洵盯着沈榶看了许久,直盯得沈榶浑身不自在,回忆着方才哪句话引起了他这般沉思?   却听李洵幽幽道:“今早咱们吃什么?”   这些日子都是这个小碟张罗着吃食,给他补着身子。李洵本不是贪口欲之人,但这小碟每日都能弄出些没见过的吃食,新鲜有趣得很,倒让人生出了几分期盼。   盏儿和小碗也睁着大眼睛看他。   沈榶:“……我刚从外面跑一大圈回来,真是一会儿不让我歇啊。”   盏儿闻言有些不好意思:“那你歇着吧?昨晚还有些不舒服呢,再睡一会儿。我去煮些粥来,你之前做的肉松还剩了一些,拿来给公子佐粥。”   沈榶虽然嘴上抱怨着,可往外跑了一趟早已不困了,精神得很。他思索道:“今日全城解禁,庄子上该送菜来了吧?之前弄的那些都吃腻了,不如去厨房看看有什么新鲜玩意?”   李洵笑着看他:“不歇着了?”   “吃完了再歇也一样。”沈榶站在房门口登高一呼:“去厨房拿份例,谁去?”   一呼百应。 第10章   厨房以赵婆子为首的六七人,这些天很是吃了些苦头。   先是甘霖院来抢了一遭,之后两个姨娘也不知道听了谁的挑唆,都派人来了一趟,把厨房翻了个底儿朝天。拿走的东西倒还罢了,还乱砸一通,更是让本不富裕的日子雪上加霜。   赵婆子在心里狠狠啐道,也就是趁着伯爷和柳姨娘都不在,山中无老虎,猴子一个一个称起大王来了!平日柳姨娘在府里,哪里有这两个姨娘说话的份儿?!   府里还有沈椿和沈松两个小祖宗,更是怠慢不得。沈椿身上不舒坦,一口饭吃不顺心了就要骂人,这些日子真是受尽了夹板气。好容易等到解禁,庄子上送了菜来,他们还未回到出府,就遇上了甘霖院浩浩荡荡一众人。   赵婆子一看见沈榶,头皮都麻了,脸上仿佛还悬着一勺热粥,蒸腾的热气直往她脸上扑。她有心想拦着,但又打心眼里发怵,虽然附近再没有一锅粥能让沈榶发挥,但湖就在不远处。   听说大公子要将三公子扔湖里跑一盏茶的时间,她生怕沈榶发起狂来,也要把她扔进去泡着。   畏畏缩缩间,沈榶已经带人开始在几辆板车上开始翻了:“好东西不少啊。哎呦,有牛乳,都拿上。上次的砸了,给我心疼坏了,拿回去给公子蒸个双皮奶。我看看还有什么好的……”   赵婆子的妯娌张二娘暗戳戳地怼了赵婆子后腰好几下,她只纹丝不动,脚下像粘住了一样。没办法,张二娘只得大着胆子上前:“盏儿姑娘,碟哥儿,上次的事儿就算了,我们之前服侍大公子不周到,算我们活该,绝不会乱讲的。但今日柳姨娘必然回来,你们再这样闹,我们也不好交代啊。”   “凡事别过分了,到时候咱们都难过。哥儿姐儿们高抬贵手吧。”   她们虽然有些怕沈榶等人,却终究不如柳姨娘积威多年,那也是个极难伺候的主儿!   沈榶拿东西的手顿了一瞬,但很快,他想起李洵郑重对他们说,一定能护着他们。他想起半夜送出去的那一封信,想起华项明跟他保证事情一定办妥……沈榶冲赵婆子和张二娘等人笑了笑:“上次和几位妈妈说的,我们公子才是正正经经的主子,想来几位妈妈没有往心里去啊?”   几人脸上都讪讪的。县官不如现管,任谁是正经主子,中馈是抓在柳姨娘手里的。   甚至有人心中腹诽,大公子也只敢在他们这些下人跟前耍威风,你既是最正经主子,怎么中馈却在别人手里攥着呢?大家还不是一样受柳姨娘的辖制!   沈榶拍了拍手上的灰,淡淡道:“就是趁着她没回来,我们才拿着更方便呢,不然还得掰扯一番。既然如此,索性……”他一勾唇角,嘴里吐出于赵婆子等人而言恶魔一般的低语:“小孩子才做选择,我们大公子全都要。这些,全都搬走!”   赵婆子等人:“????”   他们万万想不到事情会这般发展,一边慌手慌脚地告饶阻拦,一边又不禁怒视张二娘:你让他拿点算了,你惹他干嘛啊!!!   奈何沈榶心硬得像石头,说全拉走就真全拉走。厨房一众人追着拦着跟到了甘霖院附近,却见大公子披头散发地站在院子里,阴恻恻地望着这边,注视着沈榶等人把车子拉进院。   赵婆子等人打了个寒颤,悻悻地住了:“……罢了!想来柳姨娘马上就回来,咱们只告诉柳姨娘去。”让他们做主子的自去斗吧!   这几辆车东西实在是丰盛——全府的份例呢。十几只鸡鸭、半车肉蛋、整车的新鲜菜蔬……甘霖院的人慌忙分工处置,小厨房已经放不下了,现腾了间空屋子装东西。   李洵有些困惑地看着几辆车的食材:“……怎么拿了这么些来?”   沈榶尴尬道:“一时上头了……”话赶话的说到那儿了,都怪那张二娘激他!   李洵:“…………”   “我给公子做好吃的去!”沈榶报了牛奶罐子,一溜烟地跑进了厨房。李洵无语半晌,最终笑着摇了摇头:“算了,拿了就拿了吧。”这小碟还是小孩子心性呢。   沈榶说了要做好吃的,就真个打算露一手。除了说好的双皮奶,还打算煮一些奶茶:深秋了,试问谁能拒绝一杯热热的奶茶!   奶茶和双皮奶都不难,不过沈榶拿了些木薯粉来,准备来做一些焦糖珍珠。   现将红糖加少量水,在锅里熬出焦糖来,取一半备用。剩下的加入木薯粉快速搅拌均匀,搅匀之后继续加木薯粉,直至面团装,拿出来搓珍珠。沈榶让小丫鬟来搓珍珠,自己去一旁把双皮奶蒸上了。看了看做双皮奶剩下的蛋黄,沈榶又顺手蒸了一碗鸡蛋布丁。   将方才熬好的焦糖加水煮开,水沸后下珍珠煮上二十分钟搅拌,收汁后关火焖个十五分钟,焦糖珍珠便得了。放在杯子里,兑鲜奶或兑奶茶都很美味。   沈榶又在奶茶里放上布丁——只可惜没有吸管,不能吸着吃。双皮奶上放了切好的水果,端了他们几人的份儿,剩下的散给了小丫鬟们:“方才都看见怎么做了,不够了自己煮。”   小丫鬟们欢呼一声:自从小碟哥哥出府去了一趟,回来就会做好多好多好吃的了!   沈榶把做好的水果双皮奶、焦糖鸡蛋布丁、焦糖珍珠鲜奶、焦糖布丁珍珠奶茶都端进正房:“公子尝尝喜欢哪样?”想了想又道:“这奶茶还是少喝点。”他熬奶茶用的是茶叶熬出的茶汤,怕这身体喝了睡不着,耽误了休息。   李洵看了看双皮奶:“这个像是糖蒸酥酪。”糖蒸酥酪是时下比较常见的一款甜品了,是用米酒和牛乳做的,差不多的富贵人家都会做,算不得稀罕。他尝了一口,却发现虽看起来相似,口感也差不多,味道却和糖蒸酥酪大不一样。虽然一样是牛乳做的,却没有米酒微酸的味道,只是香甜。   嗯,没品出玄机,再尝一口……   这个焦糖鲜奶和奶茶也不错。李洵顿了顿,他以往并不很爱吃甜,点心多吃两块都会觉得腻,如今却不知是换了一副身体的缘故,还是这小哥儿手艺实在是好……   这个焦糖布丁也又香又滑……   盏儿和小碟更是被征服了:“原来还能用奶泡茶,这也太好喝了!”   是吧,现代世界谁不为奶茶着迷,何况这些从没喝过的古代人……沈榶默默看着李洵,这样高糖的饮品多喝一些,能快点长肉吧?   虽说夜间就解了封,但沈易安和柳玉拂还是在玉香楼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想着心里那点谋划,柳玉拂又借口在玉香楼吃腻了,闹着去城北的茶楼吃早点,故意将时间拖着。   直到临近中午,一行人才磨磨蹭蹭回了府。   府里下人看见他们回来,可算有了主心骨。柳玉拂假惺惺问道:“不知京城禁封这几日,府里可有什么大事没有?”   那可太多了!管家偷瞄一眼柳玉拂,再偷瞄一眼沈易安,满肚子的话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低声道:“三公子病了,因着全城禁封,一直没能请大夫。早上刚解封,便着拿了老爷名帖去太医院,这会儿人还没回来。”   “怎这般不凑巧?病了正赶上全城禁封,这都拖了几日了?”柳玉拂说着话,满脸关切的神情忽然一顿:“……你说谁病了?”   管家汗流浃背:“三、三公子!”   沈易安怒气冲冲大跨步往甘霖院走,柳玉拂小碎步追在后面:“安郎、安郎,别冲动,这里面恐怕有什么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沈易安怒道:“不就是教训了他院子里的奴婢,竟然拿水泼弟弟,还要把弟弟扔进湖里!他心中可有半分兄弟友爱之情!我自是知道,京里一些轻狂人家常常将什么嫡嫡庶庶挂在嘴边,欺负苛待庶出的弟妹,却不想我家里也出了这么一个!从前怜他年幼丧母不曾多计较,多少次都让椿儿松儿忍耐,却惯得他变本加厉!现在看来,是我这个当爹的管教的少了!”   自得知病的是沈椿,柳玉拂就变了脸色,沈易安也颇为着急,二人连忙赶到沈椿所住的凝香院——路上还遇见了赵婆子等人,又告了甘霖院一状。不过柳姨娘心系自己的孩儿,哪里还顾得上那些。   沈椿只是被泼了一盆水,病的并不重,甚至没有发热,只是头疼、喷嚏鼻涕不断。   但他那日有些被吓到了,大哥哥拿碎瓷片抵着他脸,厉鬼一般的模样夜夜出现在噩梦之中,精神更是萎靡。这会儿见了爹娘,便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添油加醋地诉说了一番委屈。加上柳玉拂在一旁,假做教训沈椿实则拱火,几句话便将沈易安激得暴怒。   柳玉拂:“椿儿做弟弟的,敬着、让着兄长不是应该的?这次也怪他,凭着甘霖院的下人有什么不妥之处,那也是大公子的下人,他一个庶弟哪里有资格插手嫡兄院子里的事,也难怪大公子不高兴……都怪我没有教好孩子,从前咱们一家人住在柳枝巷时,椿儿也是做长兄的。这孩子闲不住,见松儿院子里有什么不妥的事,总要帮着管一管,才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做事僭越了……”   “你就是心太软了!”沈易安心中酸软成一片。玉拂出身不好常常自卑,对原配生的嫡子多有忍让。他不知道的时候,她们母子三人还不知吃了多少亏,这次是闹得大了才没瞒住。“我把你们从柳枝巷接进伯府,是要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不是让你们受委屈的,”沈易安咬牙道:“今日我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狼心狗肺的混账!”   甘霖院里也早得了消息,小碗慌慌张张跑回来——再心里有准备,事到临头还是怕的,声音都有些发抖:“老爷回来了,正往咱们院子里来呢,面色看起来很是不善,边走边骂骂咧咧的……公子,咱们真的不会有事吗?”   李洵正靠在床上,轻轻吹着一碗药汤:这是沈榶带回来的药里最后一副。   其实他觉得身体已经好了,但这药小碟好不容易拿回来的,也别浪费他的一片心意:“放心,不会有事。”   盏儿拿来衣服:“公子,快些喝了药梳妆,准备见老爷吧。”   “梳什么妆?我病着,起不来身,就这么躺着,他有什么话让他来床前说。”若是起来了,顶着这身子还得给福昌伯行礼,他也配?   沈榶见李洵如此气定神闲,心中也越发安定,拉了拉盏儿示意她退下。只是也好奇,他到底有什么法子能确信可以压制福昌伯呢? 第11章   不消片刻,沈易安已经到了甘霖院,冲进来见长子还在床上躺着,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李洵的鼻子骂:“你这个逆子!仗着我与你姨娘不在府里,竟然戕害兄弟,我怎么会生出来你这么恶毒的孽障!”   李洵这辈子还未被人指着鼻子骂过,很是有些“新鲜”。此刻将那吹凉了一些的药一口干了,空碗放在一旁,听见戕害兄弟四个字又莫名想笑:究竟是谁戕害谁?   对于沈易安的指责,他也并不辩解,只冷笑道:“伯爷进到我这屋里,满屋子的药味可闻见了?”   沈易安一愣,未料到他不答话,反问起自己来了。   “我在这里喝药,伯爷睁着两只眼,又可曾看见了?张嘴就是指责,你问过一句我身体如何了?莫非只那沈椿一人是你的儿子,稍微着点凉就把你心疼成这样,我被人推进湖里险些淹死,死活却不值一提——恐怕死了才更趁你心吧,是也不是?”   沈易安猝不及防被他一连串怼过来,眼睛都瞪大了:他虽然不怎么在意这个长子,但印象中长子是个欺软怕硬的性子,平日在自己面前还是很守规矩的。从前斥责他,也总是低着头不说话,或者哭哭啼啼惹人厌烦,怎么今日竟像换了个人似的,这般牙尖嘴利!   不过被长子这么一连串地诘问,沈易安竟然奇异的有一丝心虚,来时的气势汹汹也减弱了半分。想到李洵话中所说,犹豫道:“你……”他琢磨来琢磨去,又觉得谁会将他推进湖里呢?定然是夸大了,只道:“你落水了?”   柳玉拂已经跟了进来,没想到大公子上来就向沈易安告状。她余光扫了一眼沈易安的神色,软了声音将话岔开:“大公子怎么说这样的话?伯爷也是一时着急才疏漏了,您是伯爷的嫡长子,这府里谁也越不过您去,伯爷又怎么会不在意您的死活?您心中若是有什么怨气,只管冲我们母子,那都是应该的,但千万不要这样和伯爷说话。若是伤了父子情分,寒了伯爷做父亲的心可怎么好?”   沈易安听她这话,果然又开始疑心,那所谓有人推他落水,是不是想诬告栽赃,脸色又转硬了。   李洵却连个眼神都没给她:“闭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拱火拱的这么低级,也就伯爷色迷了心窍,才会吃你这套。”   柳玉拂神色一僵。   沈易安的火气果然又被拱上来了一些,但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朝柳玉拂扫了一眼,才斥道:“放肆!敢说你老子色迷心窍,你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不是吗?”李洵再次不答反问,定定地看着沈易安:“我挺好奇的,你若是讨厌你的长子,何不赶紧将人嫁出去,眼不见为净——我今年十七了吧?京中勋贵家的女子和哥儿,十二三岁便开始寻摸人家,十三四岁便要定亲,十五六岁成亲的比比皆是。我十七了,却连亲事都没定。既厌恶我,为何要放在家中碍眼,给自己找这不痛快呢?”   一旁的沈榶原本听这野鬼骂沈易安听得津津有味,心下十分爽快——就是他自己发挥也不过如此了,他自己发挥还要耗费心力,哪里有听嘴替叭叭舒爽呢?   这时候却瞪大了眼,如遭雷击:!!!大哥!你在说什么?怎么忽然说起成亲的事了!再提醒了这老登,回头随便找个人家把我的身体嫁了!!!   补药啊!   他还不知道自己何年何月才能拿回身体,生怕那时候一个不小心已经儿女双全了……上哪儿说理去!   李洵却不知他心中所想,还在继续输出:“也是这几日,被人推进湖里险些淹死,我才明白。”李洵冷笑一声:“我若是出嫁了,伯夫人的嫁妆自然要随我去夫家。不如让我在这府里不明不白的死了,伯夫人的嫁妆也不知道便宜了哪个?”   沈易安大怒:“谁稀罕你母亲那点嫁妆?我们沈家也是累世勋贵,家资巨万,岂会将她那点嫁妆看在眼里!”   当初伯夫人关云英去世的时候也念叨着那点嫁妆,还逼着沈易安立了字据。沈易安心里一直有把无名火,觉得被羞辱了,他福昌伯府差钱吗?凭什么觉得他是那种眼皮子浅的人?   这会儿再被长子提起,更加气愤。   李洵故意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这是重点吗?重点不是我被人推进湖里,险些淹死?”他嘴角含着三分讥笑:“看来你确实是一点也不在意你长子的死活呢。”   沈易安:“………………”   对上李洵嘲弄的表情,沈易安忽然就哑了火。   他犹豫了片刻,才问:“你说有人推了你,你可亲眼看见了?”他是断不想承认自己家里会出这样的事的,但李洵偏揪着这话不放,也只得问上一句。   李洵还真的看见了。   那会儿他还在伯府上空飘着,神识有些混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飘到这里来,好像有什么引力吸着他过来的。   他在空中往下看,就看见两个丫鬟,一个放风,一个推人,福昌伯府的大公子就掉进水里了。然后他就感觉到那股吸力变大,扯着他往湖里去。再睁开眼,他自己变成了福昌伯府的大公子。   好晦气啊。   李洵将那两个丫鬟的形容说了:“两个都梳着这种发型,”他示意了一下盏儿的头发,“一个长脸,细眉细眼的,下巴上有一颗红色的痣。一个脸又方又圆,个子不高,走路有些外八,头上戴了两朵粉色的绢花。”   他不认得这二人,这四日也没再见过她们,但他描述得如此清晰,盏儿这些府里的老人自是听出了是谁:细眉细眼下巴上有颗红痣的,是沈松院子里的管事丫鬟杨梅。而那个脸又方又圆的,像极了甘霖院的盘儿!   柳玉拂的脸色也变了。这件事她确实是安排给杨梅和盘儿去做,却没想到这二人如此不小心,竟被大公子给看见了。但她没有说话,并不分辨,只在沈易安身后小声啜泣了一下。   沈易安自是见过沈松身边的大丫鬟的,这会儿听长子这么说,更加确认他是故意诬陷弟弟——然而李洵却抢在他之前开口了:“你肯定不信,反正我的死活你根本不关心嘛。你肯定认为我是故意诬陷你的好大儿,十分恶毒,其心可诛。”   沈易安被他抢先说了心里话:“………”   李洵冷笑:“因为你心里其实清楚的知道,整个伯府害死我能得到好处的都有谁,但你不愿意相信,那么就只能是我说谎了。”   沈易安烦躁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觉得我们贪图你娘留下的那点嫁妆银子!”   “没错”,李洵点头道:“谁贪图谁心里有数。反正贪图伯夫人嫁妆的人,日后必定断子绝孙,横死街头,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日日上刀山夜夜下油锅……”   柳玉拂的手在袖子里狠狠的掐着自己的胳膊,指甲陷进肉里,几乎要掐出血来。   沈易安本人确实没有贪图原配妻子嫁妆的心思,但还是被长子一连串的诅咒说得火气越来越大,又不好发作,憋屈的很——你不是说你不贪图吗?那你恼什么?   但这些诅咒又实在难听极了,过耳都让他觉得难受。沈易安不禁重新打量起自己的长子,有点想不起上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了。   三个月前?还是五个月前?那时候,他也是现在这幅死样子吗?   沈易安觉得自己再多见他几次,命都要被气短好几年。   他不禁想到方才长子说,若看他实在碍眼,为何要将他留在家中,不将他早早嫁出去?何必要让自己难受呢?   ……其实,福昌伯府也不是没有为这位大公子议过亲。   福昌伯夫人关云英死于五年前,那时大公子十二岁,正是适合相看的年岁。   关夫人病重时撑着一口气为自己的哥儿筹谋,然而这亲事始终高不成低不就。福昌伯虽有个爵位在身,但他一来在朝中并无差使实权,二来他养了个唱南曲的外室,还时常带着着外室回花楼故地重游,做了青楼快婿的笑料也在京中广为流传,正经些的人家都看不上他。   而关夫人的母家盛国公府也早已被今上厌弃,于说亲一事上没有助力,反成拖累。   最后好歹相了镇南伯的四子。然而还未来得及过礼,关夫人就去世了。去世不足七日,福昌伯便将柳玉拂母子三人从柳枝巷的别苑接回了府里,且让柳玉拂接管中馈,甚至出面操办了一部分关夫人的后事,大有一副有实无名、伯府主母的意思在。   此事一出,镇南伯府便以大公子需守孝耽搁年岁为由,拒了这门亲事,再没登过福昌伯府的门。   其实要说起来,勋贵子弟在外头养个外室算什么?生几个外室子也不算什么。   这京中玩儿的比沈易安花的不知道有多少,包行首养戏子,一夜连御几男几女大被同眠,或置了别苑聚麀共牝的也大有人在。但就是玩得最花的纨绔也知道,玩是玩,娶亲是娶亲。正妻再无情趣也得娶一个摆着,可以不理会她,但纲常乱不得。   沈易安的行径,连纨绔们也不愿与他为伍。   沈易安不再续娶,只让娼门出身的妾室管中馈,就算自绝于勋贵圈了。与柳玉拂多说一句话,那些高门贵女出身的正头夫人都觉得脏了自己的吐沫。且因福昌伯府实际上的“主母”出身娼门,天知道会教养出什么德行的子女?谁又敢赌,娶个那玩意儿回来乱家!   平日里各家内眷为相看所举办的赏花宴、诗会等宴会,再没人给福昌伯府下过帖子。   因此长子的亲事才耽搁至如今。沈易安对于当年镇南伯府因何退亲,心里未必没数。只是他当然不想承认是因为自己的荒唐行径耽搁了长子,才一直逃避,故意忽略这件事。   沈易安有些头疼,在李洵依然滔滔不绝的诅咒中叹了口气:“我看你是在这家里待不住了,我这就让你姨娘给你留心着亲事,只不过……”他语气弱了下去,也是知道这事儿为难,恐怕还要寻摸好些日子。   其实这么些年,沈易安未必没有后悔过。倒不是为了长子,而是沈椿和沈松也渐渐长大了,这两块是他的心头肉,将来亲事又该怎么办?沈松也就罢了,身上有爵位总能说上亲。沈椿可就为难了,嫁得太低他舍不得。   若是当年续娶个门户低些,性子绵软的……可每每对上柳玉拂泪盈盈的目光,他又说不出这话。   一旁的沈榶心都悬了起来,生怕沈易安转头就给定下亲事。   幸好。   李洵嗤笑一声,他当然也知道这大公子的婚事,如今是个什么处境,阴阳怪气道:“她能给我留心什么,龟公还是戏子?挺好的,伯爷娶妓女,我嫁戏子,将来沈椿嫁龟公,咱们整整齐齐,一家子都是风月场里的常胜将军。”   沈易安听到妓女两个字,那一点点愧疚又立刻被怒火冲散了:“你!”   柳玉拂在他身后的啜泣声越来越大。   他几番压抑,还是再也压抑不住怒火,高高扬起手就要打下去。盏儿等人一直绷着一根弦,见状都拥上来要挡。李洵一点不慌,只朝窗外看了看天色,露出一丝不耐的神色来。   院外忽然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这是未出阁的大公子的房间,管家不敢擅入——若不是事出紧急,他根本都不该进二门,而是让女人们传话进来。只是一层层传过去,就不知道要耽搁多少时间了。此刻管家在房门口站定了背过身高声喊:“伯爷,宫中来人了!您快去前头接旨吧!” 第12章   福昌伯府除了年节时得些赏赐,已经多年没有接过圣旨了。毕竟福昌伯在朝中没有差使,也不惹什么大祸。嘉文帝都快忘记了勋贵中还有他这号富贵闲人。   沈易安闻言一怔,立时便想起来那莫名其妙的四天全城禁封,和头一日禁封时,东宫禁卫统领语焉不详的和他说了几句府里下人乱跑之类的话来。   ……不会是家里的下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掺和进什么大麻烦里了吧?沈易安头皮一阵发麻,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教训儿子,边整衣襟边焦急往外走。   柳玉拂愣了愣,没想到这一次兴师问罪竟然就这样草草结束了,这和她的计划可差得太远。但宫里来旨,她也不可能去阻拦沈易安。   这宫里的旨意怎来的这样巧?柳玉拂心里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幽幽地看了一眼床上的大公子。   今天这位大公子像变了个一样,竟然敢那样和伯爷说话……莫非人经过一遭生死,真的会性情大变?这对于自己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大公子依然一个眼神都没给她,而是点了点自己面前的丫鬟侍从:“盏、碗、碟,”他略一沉思,“把那个……杯子给我叫来。”   盏儿、小碗:“?”谁?   沈榶轻轻咳了一声:“公子,您是想找盘儿吧?”   “嗯对,就是那个盘子。”李洵面色阴沉:“这几日我竟没有见过她,都不当差的吗?我这屋里供不起这样的大佛。”   想到盘儿和杨梅做的事情,柳玉拂心下一沉,再不敢在甘霖院多留,追着沈易安快步离开了。   盏儿和小碗自去叫人,沈榶伺候在野鬼身旁,帮他掖了掖被子,忍不住道:“公子怎么忽然和伯爷提起婚事来?”   李洵不甚在意,在他看来小哥儿到岁数了成亲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拖到十七没有成亲,才是沈易安这个做爹的不称职:“成亲有什么不好吗?这福昌伯府跟个臭泥潭一样,有什么好待的。我看那个柳姨娘手段也不怎么高明,养出来的沈椿也是个草包,母子二人加起来没二两脑子。偏福昌伯就吃这一套。这说明什么?说明福昌伯心就是偏的。”   “这世间比挣一份公道更难的,是争人心的偏向。福昌伯既然偏心,那柳氏做什么都是对的,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又何必在这个臭泥潭里和他们干耗。倒不如换一方天地。”   这话倒也不算错,若是在现代世界,哪怕是在修仙世界,沈榶也是认同的。他之前的几次任务,原主也多是被狭小的环境和人际关系困住才痛苦不堪。   其实走出宗门,走出学校,走出寝室,外面还有无比广阔的世界。一旦迈出去了再回头看之前的矛盾,会发现是那样的渺小与可笑。   但是……前提是走得出去啊!古代世界的女子和哥儿,是说走出去就走出去的吗?对很多人来说,成亲不过是从一个囚笼,换到另一个囚笼。若运气好了夫家人品不错也就罢了,但又怎能将指望放在运气和别人身上呢?   这野鬼生前大抵是还未嫁人,又或者嫁的比较好,受夫家宠爱。虽然脾气大战力强,但考虑婚事还是过于乐观了。沈榶忍不住摇了摇头,企图打消李洵随便嫁人的念头——至少在他拿回身体之前,不要给他找这种麻烦!   “连自己亲生父亲尚且如此,公子又怎么能确定夫家一定会好呢?况且以伯爷如今在京城的名声……又能找到什么好夫家。”   李洵随口道:“我自然会……”他好歹也当了好几日的福昌伯府大公子,看在这奇妙经历的份上,回去也会给这哥儿寻一门好婚事,连带着这几个小丫鬟小侍从,相逢一场也是缘分,必然会给他们安排妥帖了。   但小碟的话却忽然点醒了他。李洵思索,就福昌伯这个德行,京中其他勋贵本身都不愿意和他结亲。若自己保媒,别人碍于太子之命不得不遵从,只怕心里也是委屈。   关起门来,还得这大公子自己过日子。难道他一个太子还能时时插手臣下闺闱之事吗?   啧,难得想做回好事,怎么那么麻烦?   这小侍从还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李洵不禁一阵心烦,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此事回头再说。”   本来心中就不痛快,又等了近半个时辰,盏儿和小碗才把那个盘子带来。盏儿气喘吁吁道:“这蹄子这几日竟不在咱们院子里,我们寻到了她老子娘家里,才知道她在那儿躲懒呢。听说公子叫她还推三阻四的不肯来,我们两个硬把人拽来了。”   沈榶看过去,果然见那盘儿衣衫不整,头发也半披着,垂着头不说话,像是刚睡醒就被抓了来。   李洵本来只是想把甘霖院清理一下,那些用着不顺手、疑似柳姨娘塞进来的人都给撵出去。谁知一看这人,竟然就是那日放风的那个丫鬟,倒是巧了。立时冷笑道:“把她给我捆了,丢湖里泡一盏茶的功夫再捞上来,不许给她请大夫看病。要是一个月后没死,就罚去庄子上做苦力。”   盘儿大惊失色。她那日她躲在后头,亲眼见大公子忽然发飙,要把三公子扔进湖里,就觉得不好。这几天一直躲在家里,没敢在院子里露面,只盼着柳姨娘快些回来,给她换个去处。   届时离了甘霖院,又有柳姨娘保着,想来大公子也不能将她如何了。   就算大公子和伯爷告状,她也自有一番说辞辩驳。毕竟动手的不是她,只是在旁放风,大公子也未必真就看见了自己。却没想到大公子连审都不审,直接就要动用私刑!   沈榶扭身就去找绳子,盏儿倒是还有些害怕:“此时宣旨的中官还在府里呢,要不然……”   盘儿满含期待的看着最心软善良的盏儿。   盏儿:“要不然先捆着,等中官走了再泡吧?”今天伯爷麻烦找到一半,被宫里来的旨意打断了,说不定事后还要来算账。要是惊扰了宫里来的宣旨太监,就更不好办了。   她是有点害怕,毕竟盘儿可能因此就病死了,一条人命呢。但是想到盘儿的所作所为,若不是小碟冒险出去抓药,这会儿死的搞不好就是他们公子了,便满心只对盘儿充满了怨恨。   李洵岂会怕中官:“无妨,只管去泡。”   眼看着沈榶已经拿着绳子逼近,盘儿终于忍不住尖叫道:“公子,我做错了什么您要……”   李洵:“刺耳,把她的嘴给我堵上。”   小碗连忙找了一团手帕塞进了盘儿嘴里,几人手忙脚乱地把盘儿捆了个结实。   “吃里扒外的东西,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李洵冷笑道,“让甘霖院的下人都去湖边看着,看看那姓柳的会不会来救她,看看背主的奴才是个什么下场。”   “杨梅、沈椿、沈松、柳玉拂……”太子殿下阴恻恻地盘算过这几个名字,“都给我等着吧,一个也跑不了,孤泡过的水,必须要让你们都尝尝滋味……”   柳玉拂此时自然无暇顾及盘儿的死活了。她正跪在正堂外,浑身抖如筛糠,整个人摇摇欲坠。   正堂里,宫中传旨太监正在奉旨申饬福昌伯,已经骂了半个时辰了。   “幸嬖娼妓”“因宠而使后宅不宁”“庶谋嫡产”……   每一个字都打在沈易安和她的脸上。   沈易安简直汗流浃背,好不容易熬至申饬结束。传旨太监立刻变了一副面孔,笑眯眯地搀扶沈易安起来:“伯爷莫怪,咱家也是奉旨行事,得罪了。”   沈易安如何敢怪?擦了擦额上的汗,诚惶诚恐地递上一摞银票:“张公公说笑了,让您看了笑话。只是还请公公明示,陛下怎么忽然……这个中的事,臣属实有些冤枉啊!”   张太监瞟了一眼银票面额与厚度,略有些满意,乐呵呵地揣进袖子里:“要咱家说伯爷也是委屈呢,还不是御史台和谏院那些大人……他们风闻奏事,若是交不上月课,可是要罚辱台钱的。想来是哪位大人实在凑不上数,拿伯爷您做伐子吧?”   要张太监说,这福昌伯已经够幸运的了。那些完不成月课的御史们一到了月底,人人就像乌眼鸡一样,盯着朝臣勋贵们错处,要是能遇上哪家家奴在街上和人拌嘴,都要借题发挥参一个治家不严。   这福昌伯荒唐了好几年才头一次被参,怎么不算幸运呢?   不过这幸运也是有用完的一天,这不就撞枪口上了?   今日是封城罢朝之后,头一次上朝。虽说城中埋着的巫蛊已被尽数挖出,作法的巫人也已经被处斩,太子殿下却还迟迟未醒,嘉文帝本就一肚子火——这些朝中要事秘辛就不是福昌伯这种朝堂边缘人士能得知的了。   好不容易处理完这四日积压的朝政,嘉文帝迫不及待要回宫看太子,李御史又出列弹劾福昌不娶正妻,宠爱妾室,以至于庶子谋害嫡子,谋夺嫡妻嫁妆:证据就是前些日子封城时,那嫡子院中的下人齐声高呼 “你们要害死大公子,谋夺夫人嫁妆,你们不得好死”,当时驻守在福昌伯府附近的禁军和城防卫,人人都听见了,皆可作证。   此时华项明也出列,将封城那日遇到福昌伯府侍从上街买药,所诉说福昌伯府大公子被人推入湖中等情由一一说了。   嘉文帝顿时大怒,在大殿上怒骂福昌伯半个时辰,只恨福昌伯不用上朝、不在现场,未能亲耳听到。于是又立刻下旨申饬,让中官去替自己再骂一顿:方才张太监骂的那半个时辰,句句都是陛下在大殿上说的原话。   其实若是以往,也不会如此严重,偏赶上太子出事:太子是已故皇后留下的唯一血脉,陛下爱元后、爱太子甚!如今太子出事,虽查明是先摄政王余党所为,嘉文帝却不免怀疑其他皇子参与其中,有夺嫡的意图。   本就十分恼火。听见福昌伯府的事不禁心有戚戚,代入了。   都是死了原配,只留下一根独苗。朕当心肝宝贝一样护着还出了意外,你福昌伯却这般苛待嫡子,岂有此理?   于是不仅亲自下旨,命中官申饬福昌伯本人,还命后宫所有育有皇子的嫔妃派人来申饬柳氏母子,让其谨守贱妾庶子的本分。   “从明日起,各宫娘娘就要派人来了,一天一位。”眼见沈易安脸色又白了几分,张太监捏了捏袖子里银票,看在银子的份儿上,提点了福昌伯两句:“这事伯爷虽然委屈,但陛下旨意万不可逆。您知道的,陛下爱元后甚,自娘娘仙去,再未立皇后,也向来不喜大臣宠妾灭妻,前年还因俞州通判带妾室出门交际而未带正妻,将人连贬三级。太子殿下至今未醒,伯爷又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惹陛下不痛快呢?”   张太监从袖子里又拿出一本奏折。沈易安一看,竟是自己前些日子上书立沈松为世子的奏本。   “娼妓在外所生之子,血脉尚不能保证,岂堪承嗣?这折子已被陛下打了回来。伯爷如今已因此事在陛下面前挂上了号,若是还想保着家中爵位,或从旁支过继一子记在原配夫人名下,或……还是早早续弦吧。您才三十有余,何愁生不出嫡子呢?” 第13章   娼妓在外所生之子,血脉尚不能保证,岂堪承嗣?   这话太重了,直接断了柳玉拂母子的所有念想。沈易安脸色青白一片,柳玉拂在门外,身形也摇摇欲坠,几乎跪不住。忍不住分辨道:“妾清倌时便跟了伯爷,此身清清白白,松儿确是伯爷的骨肉啊!”   张太监面上的笑容淡了些,摸出条手帕甩了甩,遮住了口鼻:“伯爷,咱家多句嘴,您关上门宠爱谁外人管不着,但您这位柳姨娘也未免太没规矩了些。一个妾室如何能够到前院中堂来,还在客人面前插话?陛下的旨意,竟也敢顶嘴?”   沈易安脸上挂不住,这才小声训斥柳玉拂:“还不退下!中官大人面前,岂容你放肆!”   柳玉拂看沈易安不断使眼色,纵使,满肚子的委屈也不敢再分辨了。啜泣了几声,万分不甘地退下了。   “其实这妾室,出身再低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收进来得好好管教,让她们知道高门大户的规矩。”待柳玉拂走远了,张太监这才将掩在口鼻上的手帕拿开,“伯爷就是太心慈了,过于娇惯着她,才酿成今日祸事。听说您府中的中馈,竟都是让妾室掌着?”   沈易安不想张太监还提起中馈之事,讪讪道:“拙荆去世后,一时找不到人接手……就先让她管着了,横竖我们府上人口简单……”   “伯爷糊涂啊,”张太监道,“中馈一事,岂是府中几个主子衣食住行那么简单?城中的铺子,城外的庄子,勋贵大臣之间婚丧嫁娶、年节往来走礼……高门贵女从小便学习这些,还要劳心劳力,再配上七八个丫鬟侍从,好几房陪房,尚不敢说能将一府管理得毫无疏漏、井井有条……那些花楼里的女子从小学习的是什么,如何能管好偌大一个伯府呢?”   沈易安垂着头不说话,他对柳玉拂已经不止是宠爱可以形容,而是将其视为心心相印之人。纵然柳玉拂管理府中事务没那么妥帖,沈易安也不愿其受委屈,大不了慢慢学就是了。   “伯爷不妨好好想想,近几年,还剩哪几家勋贵和福昌伯府走动?”张太监整了整衣襟,“咱家多嘴了,伯爷别怪罪。陛下还等着咱家回去回话,就不多留了……明日想来是贵妃娘娘派人来府上。几位娘娘因此事受了些牵连,心里正不痛快着,若是知道了府中中馈竟由柳氏庶妾僭越执掌……呵呵,伯爷明日可让那柳氏安分着些,别再随便顶嘴了。在咱家面前顶嘴也便罢了,娘娘们岂是这么好说话的?”   沈易安已是一身的冷汗,忙道不敢。又千恩万谢张太监提点,将人送了出去。待回了内院,柳玉拂伏在床上,哭成泪人一般,见了他便道:“妾清白身子便跟了安郎,向来对安郎一心一意从未有过二心,安郎是知道的啊!”她满腹委屈,可刚才被张太监训斥了,也长了点教训,不敢对圣意露出一丝怨言,只泪水越发汹涌。   其实若沈易安是个正常的伯爵,门下但凡养着几个略微有些脑子的门客,都会劝他最好让柳玉拂赶紧“病故”,明日各宫娘娘也不必再派人来申饬,这事儿也就了了。   至少也要赶出府去,再将沈松从族谱上划去名字,表态给陛下看。   可他偏偏不是一个正常的伯爵,也未曾养过门人清客。这会儿只是满目的心疼,连忙将柳玉拂搂在怀里:“我自是知道,从未疑过你。”二人恨不能抱头痛哭一场。   许久柳玉拂才仰起头,泪水涟涟:“妾怎么委屈都无妨,可难道松儿的未来就这样断送了?安郎,你可要想想办法啊!”   沈易安能想到什么好办法?承爵一事,全看陛下圣心独断,做臣子的只有忍耐自省的份儿。若是陛下欢喜了,平级袭爵也有可能;若是惹了陛下厌恶……如盛国公府,世子可是原配嫡子,身世正统无可指摘。   但因盛国公这爵位,是靠着早年跟随摄政王南征北战得来的,请封世子也是陛下尚未亲政时,摄政王批下的。   摄政王一朝倒台,盛国公忧惧而死,袭爵的奏本留中不发,盛国公府已有十五年只有世子没有国公。   沈易安口中发苦。伯夫人关云英便是出身盛国公府,他曾经因为岳家失势且险些连累到福昌伯府而怨恨、慢待原配妻子,这才在外面寻花问柳,结识了柳玉拂。他也因盛国公世子迟迟不能袭爵而怠慢蔑视过妻子的娘家。   却没想到竟有一天,他也面临了类似的境况!   盛国公府好歹还有个世子,他们福昌伯府难道就真要断绝在自己手上了吗?   沈易安闭了闭眼,许久才艰难对柳玉拂道:“你先把府里的账本和各处库房的钥匙、对牌拿来……”   柳玉拂呆愣愣的看着他,脸慢慢白了:“安郎?”   沈易安还稍微有点脑子。张太监为何会突然跟他提起中馈?纵然自己做得不体面,但人家一个颇有地位的中官內监,闲着没事为什么要多嘴勋贵府里的内务惹人讨厌?   这只怕是上面的意思,要么是陛下,要么是哪位娘娘看不顺眼。   要知道,自皇后娘娘仙去后,陛下不曾立继后。宫中位份最高的便是贵妃,但陛下却未让贵妃娘娘代掌凤印,而是请了抚育过自己的慈母宣慈贵太妃来管理宫务。   娘娘们尚不能以妾妃之身管理宫务,柳氏又凭什么?   沈易安苦笑:“你没听那张太监说?明日起,育有皇子的娘娘们就要派人来咱们府上申饬你们母子,让你们谨守庶妾之德了……若让前来的女官内侍得知中馈在你手上,只怕对你更是不利。你放心,无论将来如何……我都不会亏待你和咱们的孩子的,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们……”   柳玉拂的指甲掐进腿肉里。她是万不敢将账本和库房钥匙拿出来的,可她也同样畏惧明日宫里娘娘的申饬。今天发生的一切,实在是远远超出了她的认知。   她真的不明白,从没见过面的远在宫里的人,到底为什么要管他们府里的事,到底为什么要和她过不去!她筹谋多年,种种念想,竟就这样要化为泡影。   柳玉拂接受不了这一切,扑在沈易安身上大哭。沈易安叹着气拍了拍柳玉拂的后背,一边唤门外守着的丫鬟:“去将账本钥匙取来,再……去甘霖院,将大公子叫来。”   沈易安心中也并不情愿,语气中带了几分阴阳:“不是觉得府里苛待了他?不如这中馈就由他来掌。哪个推了他、哪个苛扣了他……他想查什么,自己查去吧。”   却没察觉到,听了他这话,伏在他身上痛哭的柳玉拂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其实按照规矩,若府里没了主母和老太太,儿孙辈又尚未娶新妇,也该是年长的公子、小姐暂时掌中馈,待新妇进门再交还。除了那等微末时娶了糟糠之妻,后来发达了,妻子没有管家之能的人家,不得不纳一门能干的妾室辅佐——那明面上也是正妻管家,妾室只挂一个辅佐之名,断没有让妾室直接掌中馈的道理。   且陛下因爱元后太子,偏好如此明显,沈易安再不高兴,也只得先将中馈交到长子手里,好歹抵过了各宫娘娘申饬的这几日再说。   谁知丫鬟跑了一趟,却自己一个人回来,浑身发着抖跪在地上,磕磕绊绊道:“大公子说……说他不来。大公子说他还病着,要好好将养,没工夫接烂摊子。还说伯爷若是找到了别人接烂摊子,记得把账算清些,把欠甘霖院三个月的月例给送过去。”   沈易安一口气堵在胸口,他自认为把中馈给长子是在施恩,谁知这个逆子竟然这般不识好歹!不禁怒道:“逆子,我这做老子的,竟还使唤不动他了!大公子现在在做什么?!”   那丫鬟抖得更厉害了:“大公子正在花园,将他院子里的盘儿姑娘捆着扔进了湖里,命甘霖院所有下人都在旁边看着……说……说让所有人都看看背主是什么下场!”   她过去传话,竟还被大公子强留下来看了一会儿。盘儿被捞上来的时候人都不挣扎了,眼见进的气儿少、出的气儿多。大公子还不许人请大夫,命人抬着盘儿在院子里绕了一圈,才送回了盘儿老子娘的屋里。   现在全府的下人都知道,得罪大公子到底是怎么个下场了。   沈易安几欲吐血:“孽障!孽障!”他怎么会有这么暴戾的儿子?为何陛下的旨意又偏偏向着这暴戾的孽障,对他柔弱不能自理的心上人严苛!“明天各宫娘娘还要派人来,府里倘若这时候抬出去一具尸首,陛下更要斥责本伯治家不严……他要将整个伯府置于何处啊!”   甘霖院众人湖边团建结束,一齐往回走,盏儿犹豫再三,忍不住快步上前:“公子,老爷好不容易要把中馈交到您手上,您真的不要吗?”   李洵:“要那玩意儿干嘛?替姓柳的收拾烂摊子,随时准备着背锅吗?”就沈易安那副偏心的样子,若查出来账上有亏空,大约也不会相信是他的心肝宝贝儿干的,平账就够累的了,说不定还要栽赃在自己身上。   况且这么多年都没想着给,中官来申饬一趟就要给了,想也知道是迫于无奈。李洵才不想顺了沈易安的心,便是要掌这中馈,也非得沈易安请着、求着,岂能这么轻轻松松便宜了他!   盏儿不解道:“可是以前夫人都是掌着中馈的……”在她心里,掌着中馈才是一家之主,能够统领全家呢。瞧柳姨娘掌着中馈多威风?府里的下人都对她唯命是从,拜高踩低。   就不说威风不威风,日子也会好过许多,再不敢有人怠慢欺负。   一旁的沈榶却摇了摇头:“若是夫人刚去,中馈就到公子手里,那还算是好事,但现在这个局面,还是不要沾手的好。”他也是考虑到,柳玉拂执掌中馈这些年,肯定出了不少问题。   今日观察下来,福昌伯本人好像确实没有贪图原配嫁妆的意思,也很自信福昌伯府的家底,那就有趣了。   中馈就在柳玉拂手里,如果没有圣旨这横叉一杠子,整个伯府的财产将来都是沈松的。沈易安自信福昌伯府家资巨万,伯夫人的嫁妆几十万两银子虽说不少,但有必要为此杀人吗?   当然有可能柳玉拂就是贪得无厌、心黑手狠。但沈榶更倾向于,这几年间中馈在柳玉拂手上出了问题,要么出的亏空特别大、大到让她不敢对沈易安坦白,要么还有别的缘由,才导致她才更急迫的想要得到伯夫人的嫁妆。   局面未清之前,还真是不要沾手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李洵在他头上呼噜了一把,手感一般,又将手背了回去:“这个还算有点聪明。你们啊,就是眼界太窄了,这府里的中馈算得上什么,说难听点,公子我还能在府里待多久?他沈易安还能留我到二十不嫁?最多也就一两年的时间,还不是要将中馈还回去,白白让人使唤!”   最好是今晚一觉睡过去,他就回到自己原本的身体里。虽然知道可能性不大,但这个逼地方他真是一天也不想多待了。   有给人干白工这闲工夫,还不如想想怎么才能回去。来的时候是因为落水,难不成还要再跳一次?   沈榶护着自己被揉乱的头发,闷闷不乐地看了李洵一眼。   这人怎么又提起嫁人了,他是有多恨嫁啊? 第14章   沈易安再呕血再憋屈,迫于压力,还是归拢了钥匙、对牌、账本等物,亲自去了一趟甘霖院。   这管家之权在别人府里是个香饽饽,现在在沈易安手上却成了个烫手山芋。今日不交出去,明日柳玉拂可能就要在女官手下受更多的罪,他舍不得。   这一次,柳玉拂没跟着去。沈易安前脚出门,她后脚就叫来自己的心腹丫鬟碧桃,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办?伯爷把账本拿走给大公子了,他们会不会发现……”   碧桃是在玉香楼时就伺候柳玉拂的小丫鬟,被沈易安一起赎了带进府伺候她。这碧桃对柳玉拂的一切都知根知底,深知她畏惧何事,此刻见柳玉拂慌了神,连忙安慰道:“不会的,伯爷想来只是把账册拿去走个过场,以免明日宫中女官为难姨奶奶。那大公子从前也没管过家,会看什么账本?就是上手也要好几日呢!等过了这几天,宫中不再来人了,姨奶奶在伯爷面前略提一提,伯爷定然会把账本要回来,必然发现不了的。”   柳玉拂闭了闭眼,心下还是十分慌乱害怕。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宫里忽然要插手他们府上的事情了呢?她绞尽脑汁、熬干心力,在宫里轻飘飘的一句话面前,如同螳臂当车不堪一击。   碧桃觑着她的神色,试探道:“要不我回玉香楼,问问柳妈妈,让柳妈妈和姐妹们给咱们出出主意?”   柳玉拂被她一提醒,连连点头,仿佛忽然找到了主心骨一般:“你快去,把今日发生的事都细细和妈妈说了,我究竟该如何应对……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在她的催促下,碧桃忙不迭的去了。柳玉拂伏在床上又哭了一会儿,满心都是悔恨。   不是悔恨谋害大公子,而是悔恨她为什么要和卖掉她的兄嫂相认!   这柳玉拂是京郊本地人,原本也不姓柳,不叫这个名儿。六七岁上父母去世,她兄嫂转头就把她给卖了。恰让玉香楼的鸨母柳妈妈遇见,看她底子不错又生了把好嗓子,便买回来悉心培养,给她取名柳玉拂。   然而柳玉拂虽然人长得漂亮南曲也唱得好,却并不是个聪明的伶俐人儿。她能走到今日,皆是柳妈妈在后头不住的谋划指点。   做清倌人时如何和客人说话讨赏,后来如何讨沈易安的喜欢,到如何侍奉沈易安,如何做能让他心疼……这也是柳玉拂至今仍把玉香楼当娘家的重要原因,以她的智慧根本离不开柳妈妈的指点。   柳玉拂生下沈松的第二年,卖掉她的哥嫂寻上了门,跪着求她原谅,哭诉当年是如何的不得已。柳妈妈知道了,让她把兄嫂赶走,但柳玉拂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也许他们的忏悔让她觉得痛快;也许他们匍匐在地上,像狗一样去捡她丢下来的银子模样可笑。总之她没有听从柳妈妈的建议,而是把兄嫂一家留了下来。   并且在她拿到伯府中馈后,因感到力不从心,也不像别家主母有一票心腹下人可以使唤,而越来越依仗这唯一的血亲,将手中的权力分了些给他们。   然而这一依仗,就依出了个大篓子。   柳玉拂默默流泪,悔恨不已。若不是因此,她又怎么会铤而走险,去害大公子的性命、去谋夺先夫人的嫁妆?   ……她原本最多也只想过,待到大公子出嫁的时候偷偷昧下一半珠宝玉器给自己的椿哥儿添妆。   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一招棋错,累得儿子到手的爵位都要丢了。再想到那个还没解决掉的大篓子,柳玉拂更是焦急又害怕,伏在床上大哭起来。   而另一头,沈易安已经到了甘霖院。   甘霖院刚吃罢午饭。沈榶今日忙了一上午,午饭便让几个二等丫鬟侍从操办了。从前伯夫人给甘霖院设了小厨房,丫鬟侍从里颇有几个庖厨好手,只恨这些年无处施展,十分精心地置办了一大桌子菜。   雪霞羹、莲房鱼包、火腿炖肘子……李洵吃惯了这样式饭菜,几个丫鬟手艺再好,又哪里能比得上御厨,也没沈榶做得新鲜有趣,只略尝了几口就算了。倒是沈榶从未吃过这些古书里才能见到的菜式,也顾不上劝李洵多饮多食了,兴致勃勃地拨了几样李洵没碰过的菜肴,又把剩下的端出去给其他下人。   封建社会的糟粕啊,沈榶在心中默默感慨。其实李洵这里倒还罢了,都是盏儿拿公筷给他布菜——但沈榶还是有些膈应。下人们就更没那么讲究了,一轮一轮传下去,万一其中谁有幽门螺旋杆菌……   唉,就是冲这不吃剩饭,他也不想做下人啊。   李洵上一次赏燕窝时还未曾注意,这回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眯着眼睛看沈榶吃东西。   古人做饭就不如现代人会用那么多种调料了,甚至很多现代的调料很晚才传到中土。于是更重食材本身的鲜味,和食材与食材之间的搭配。沈榶尝过几样,倒也觉得颇有意趣,和李洵吃他做的菜肴的心情倒有些相似了。   这厢刚吃罢收拾了碗碟,沈易安便来了——他进屋闻得空气中还残留着食物的香气,恍然忆起自己被中官骂了那么久,还没吃上午饭呢。也亏得他和柳玉拂在外吃了早饭才回来,这会儿还不饿。转念又想起厨房的人之前哭诉过,甘霖院的下人把刚送来的食材全抢了去。   沈易安火气又添了两分,这样泼悍的性子,让他掌了中馈,还不知自己的心肝儿要受怎样的苛待。可他还没发作,却先听到长子阴阳怪气的声音:“今日伯爷来我这儿的次数,比之前一年都多了吧?怎么今日就这么有空呢?”   李洵依然歪在床上没起身,瞟了一眼他手上拿着的账本,凉凉道:“要是为了中馈一事,就不必开口了。我身子不好,劳心不得,除非你想故意累死我,贪图伯夫人的嫁妆。”   沈易安被他刺得一口气闷在胸口不上不下——怎么什么都能绕回到谋夺嫁妆!   但此刻形式所迫,沈易安深呼吸了几下,闭眼道:“不必你劳心,我可安排几个得力的账房、管事婆子襄助。但这府里的中馈,如今除了你无人可接……”   “无人可接?那之前的五年是什么脏东西在接?”李洵嗤笑一声,“想来伯爷也对之前几年很满意吧,怎么中官来了一趟,却又要把这烂摊子塞给我?想来伯爷也不是真心想我接吧,还安排几个得力的账房、管事婆子,你糊弄谁呢?”   李洵略一转心思也知道因为什么,说不定是华项明自作聪明,私下关照了来申饬的中官,给自己整的这麻烦事。但沈易安又不舍得真放权,让自己来掌家。   沈易安心中憋火,如今讲究个父为子纲,长子今日几次三番顶撞于他,语气半点不见恭顺,已叫他忍无可忍了,冷了神色道:“为父是来通知你的,今日这中馈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你院子里的人抢了厨房,我还未与你计较——”   他强硬起来,李洵却比他更强硬,此刻一拍床板坐直了身体:“好呀,那明日宫里来人,我亲自去前头辞中馈!这傀儡谁爱做谁做,我不担这虚名!”他瞪着沈易安冷冷一笑:“反正这些年我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大家一起完!”   “……”沈易安简直两眼一黑,他都能想象到若李洵真这么做,福昌伯府不待后继无人,陛下现在就要动手了,那可真是大家一起完。要是以往,他或许还能将长子软禁,可现下……且不说他不敢,这甘霖院的下人也不是省心的,不就是他们闹出了大动静,惹来了御史弹劾吗?   他倒是想把这一院子的人都处置了,可想来也知道,此时御史台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这伯府呢!   这事情越想捂,越捂不住。   人在屋檐下,为了心爱的人,沈易安不得不低头。犹豫再三他软了语气,换了副面孔对李洵道:“爹知道你这些年……有些委屈,你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只是明日宫里还要派人来,若是中馈的事处理不当,只怕咱们整个福昌伯府都要失了圣心——这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李洵掰着手指出神,这中馈他不想接,但也不是不能接。只看接了能有什么好处便利,这头一桩就是能借着管家的名头出去转转,如今在伯府他是半点消息得不到。之前做汉子的时候没怎么留意过,现在变成哥儿了才发现,原来女子和哥儿轻易连二门都出不得。   可他很需要出门。被困在这个府里,他对外界一无所知。他到底为什么会忽然昏倒换了副身体,至今还没有头绪。朝中如何了,宫里如何了,父皇如今可还好……他变成福昌伯府大公子已经四天了。   李洵此刻倒和沈榶思路一致了:按照常理,他的灵魂在福昌伯府大公子的身体里,那此时在他身体里的不会是那个窝囊哥儿吧?   那自己的一世英名可就全毁了!   他得想个法子换回去,就是一时换不回去,也不能在这伯府后宅坐以待毙——   可这具身体孱弱得连墙都翻不过去,总不能让他堂堂太子也钻狗洞吧!   不可能,绝无此种可能。   为此事计,他也不得不先把这中馈接过来。   李洵皱着眉,像是很无奈被说服了:“也不是不行,但我有条件。”   见他终于吐口,沈易安松了一口气,即便知道他的条件恐怕不轻松,也只得道:“你说。”   李洵抽出他手里的账本,随意翻了翻,又丢了回去:“头一样,伯爷找两个账房——不要府里原本的,去外头另聘两个,我也找两个账房,再请盛国公府出两个账房来帮忙。找一处空院子,让这些人三方对账,将这五年来的账本一一清算,算完之前不准人随意出入。”   “第二,伯爷现在拿一二千两银子给我,作为这些账册算清之前,整府的用度。我会另起一本账册,记这些日子的花销。”   “第三,既然中馈交到我手上,我要出府巡视庄子、铺子。当然,这五年的账册算清之前,我不会调度庄子和铺子上的钱粮。我身边的丫鬟侍从要有出府的腰牌,也不需伯爷安排账房和管事婆子,之前伯夫人身边伺候的得力之人我自会寻回来用。”   “第四,那个下巴上有红痣的丫鬟,不论你信不信她推我入水,都把她叫出来任我处置。”   “这管家之权既然给我了,府中一应人事任免皆在我,旁的人不可随意插手。让我做傀儡是不可能的,伯爷最好别想着渡了这个难关就过河拆桥,既然是你说这中馈除了我无人能接,要是过几天哭一哭闹一闹又想要回去,我可要翻脸了。”   沈易安被说中了心事,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却又见李洵说着一顿,忽然笑了:“或是伯爷哪日续娶了正室夫人,我自是很愿意将这中馈交出去的。”   沈易安:“……”   “就先这些吧,伯爷若是都答应,这中馈我可以接下来。”   这些条件让沈易安很是不痛快,但也不是不能答应,只是第一条让沈易安面色越发难看:“你这是何意?”   李洵看着沈易安,他也不知道这福昌伯是真傻还是装糊涂,他什么意思非得明说吗?   好,既然你要明说我就明说给你听:“我怀疑你的心肝儿掌中馈的这几年府里有大亏空,以防万一算清楚之前我绝不会沾手,以免你的心肝儿把烂摊子栽在我身上,听明白了吗?”   沈易安面皮紫胀:“……若是没有呢?!”   李洵翻了个白眼:“没有不是应该的?没有就当理账了,清清楚楚的交接。请几个账房算账是什么花销很大的事吗?”   沈易安阴沉着脸,半晌还是答应了。当日下午,沈易安便将外头铺子得用的两个账房叫了来,又以长子的名义给盛国公府去了一封书信。到了傍晚时候,盛国公府便遣人送了两个账房到福昌伯府。   沈易安因不爽李洵总是说贪图嫁妆这回事,为显示自己并不缺钱,直接封了三千两现银到甘霖院——六个得用的账房一起盘账,一个月时间也尽够用,这一个月府里岂花得了三千两?   沈松院子里的杨梅也被送了过来。她惊慌失措,拼命挣扎请求见柳玉拂,却被沈易安拦了,压根儿没让柳玉拂知道这件事。李洵见果然是那推人的丫鬟,便也依样将杨梅捆了,丢进湖里泡了一盏茶的时间。   此事一出,人心惶惶,柳玉拂在下人中大失人心。所有人都知道了,便是心腹,柳姨娘也是说舍弃就舍弃,根本不会来相护。   而沈榶也佩着新鲜出炉的出府腰牌,又跑了一趟华府。   这一次再去华府,就有点熟门熟路了,华府的管家华全远远看见沈榶,就笑着把他迎进了府里。   “事情可办妥当了?若是还不够,只管开口。”   沈榶此时也知道了,大约就是这华统领受了那野鬼的指示,请人在早朝弹劾了福昌伯,才有了福昌伯府如今翻天覆地的改变。他笑着道了谢,又将信从怀里拿出来:“我也不甚清楚,还请管家将这信交给统领,我们公子都写在信里了。”   这次的书信上没有小浪花蜡印,但管家也不敢怠慢,立刻引着他去见了华项明。华项明过了信,便立刻便让人把府上得用的两个账房叫了来,并写了一封回信让沈榶带回去。   华项明生得人高马大,是个很俊郎的青年将军。沈榶多看了他两眼,怀里揣着那封回信,心中十分忐忑:那野鬼老提成亲的事儿,这华统领又这么听他的话,不会二人是相好,想要借自己的身体再续前缘吧………? 第15章   短短一日的光阴,谁能想到,福昌伯府的天就变了!   早上厨房的人还在腹诽,任大公子再是正经主子,中馈却是抓在柳姨娘手里。   谁承想天还没黑,这中馈就转到了大公子手里:还是大公子死活不要,伯爷亲自跑了一趟硬塞的,许下了诸多好处!   厨房的人瑟瑟发抖。大公子没掌中馈时,甘霖院的人已经像土匪一样猖狂,如今还了得?他们本还指望着柳姨娘能钳制住,将之前被夺去的东西要回来,现在却再不敢想了。只能兑付着做了各处的饭食,也幸好其他人也被这消息震惊,一时没心思挑拣。   其他之前怠慢过大公子的管事们也汗流浃背了,唯恐被翻旧账。   中官来府里走了一趟,府中便转换了天地一般。要么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呢?任柳姨娘在府里把持中馈多少年,赶上打雷,这君恩也得受着!   只有甘霖院的下人们最开心了。尽管公子曾表示过不想掌中馈,但以他们的见识和眼界,并不很理解,还是认为这是一件大好事。   李洵看着一院子喜气洋洋的笑脸,也被感染了一些,心情没那么烦闷了。不过让他堂堂太子给福昌伯管家,也太给沈易安脸了,李洵并不打算亲力亲为。   他冲盏儿招了招手,询问道:“你从前在伯夫人身边伺候,应当知道她身边哪些人是管家比较得用的吧?”   盏儿点了点头,又有些伤心道:“柳姨娘接管中馈后,借口府里丫鬟年纪大了,把夫人身边伺候的人都打发到了出去配人。也就我和箸儿那时候年纪还小,才得以留在公子身边。”   这配人未必是配得府里的管事或小厮。常言道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勋贵家中放出来的奴婢是很抢手的。到了年岁主子放恩典,便可婚嫁自由,连赎身钱也不要,常有殷实平民或商户人家聘了去做正头娘子。   伯夫人去后,甘霖院里原本是箸儿管事。箸儿性子比盏儿强硬一些,为护着主子和府中许多管事娘子发生过冲突。去年柳姨娘说箸儿手脚不干净,将箸儿赶了出去,这才送了盘儿过来补缺。   说起箸儿,院子里的大家都有些难过消沉:“箸儿姐姐绝不是那样的人。”   “去将她找回来吧。”李洵道,“把伯夫人身边那些善于管家的,能找回来都找回来。”   李洵自己懒得管,却也不想放任福昌伯府混乱下去。他可以在福昌伯府组建一个小“内阁”,用来管理府中内务:前朝有皇帝几十年不上朝,内阁制度完善的情况下国家照常运转,何况区区一个伯府。   只要将人事任免把在手中,各处安排上妥帖的人,识人善用府中的事也就好管了许多。这样等英明的自己离开之后,那个窝囊的原主也不至于一下子无法招架繁琐的事务,也算做了好事一桩。   他这样说,盏儿感动得不得了,院子里其他从前在夫人身边伺候过的,也眼泪汪汪,颇有些终于熬出头了的感觉,几乎想抱头大哭一场,立刻就有一群人结着伴去找箸儿。   待沈榶回来时,院子里竟然没什么人了。   “华统领当时就拨了两个账房让我带回来,人已经送到曲竹院了。”这曲竹院便是给几位账房先生盘账所住之所:“这是华统领给您的回信。”   沈榶从怀里把信拿出来,又偷眼去看李洵的神色。   却见李洵面上并无情丝缱绻的神色,只淡淡扫了一眼信上的内容,半晌又蹙起眉。   李洵没有对华项明坦白身份,因此以华项明的谨慎,也并没有向他透露什么隐秘的信息,最多只提到了摄政王余党已伏诛,谋害太子的巫人已被斩首示众。太子虽至今未醒,身体状况却还好。   这些是公开信息,朝中高官皆知,说了也无妨,何况在华项明眼中,这大公子也……不算是外人了。   那巫人的人头还挂在城门口,而嘉文帝已张贴告示,遍寻高人异士,不拘是佛、道、巫,只是未言明是为了太子。   原来竟是摄政王余孽使了巫蛊之术……只是施法之人已死,术法却未被破除……李洵的眉头皱了起来。   值得庆幸的是,那窝囊哥儿的魂灵并未投在自己身上,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李洵叹了口气,抬眼却见沈榶正怔怔地看着自己,不知在发什么呆:“想什么呢?”   沈榶正天马行空的乱想,冷不丁被他这么一问,脱口而出:“公子是想要嫁给华统领吗?”   李洵刚啜了一口茶水,一口喷出去老远:“噗——什么东西,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他、华项明??这个小哥儿怎么会有这么危险的想法??   沈榶尴尬的笑了笑,不过都说出口了,干脆问下去:“不是公子一直在提成亲的事情吗?”他假做迷茫的神色,“华统领又对公子言听计从……难道不是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私下往来?”   他还冲李洵眨了眨眼:“这是门好亲事呀,我不会说出去的。”   李洵:“………………”   “我…不是……”李洵艰难道,这个话题好可怕啊,因为思维过于活跃,随着沈榶的话,李洵脑海中甚至闪过几个他和华项明的画面,呕……   一阵恶寒涌上心头,李洵痛苦道:“我不会再提成亲的事情了……绝无此种可能……”   诶?居然不是吗?沈榶有点意外,看起来这野鬼还好些完全不能接受华项明呢,明明华项明长得还不差。   然而李洵说完,又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沈榶:“你年岁几何了?”   沈榶觉得李洵常常提起成亲的事,于李洵来看,又何尝不是他每次无意提到成亲,这小哥儿就要跑过来聊上两句呢?   一般来说,大公子成亲,身边的丫鬟、侍从都要跟着陪嫁到夫家,有一定概率成为公子夫婿的妾室,或者配给夫婿身边的管事、小厮。   这两次送信都是沈榶去见华项明……莫不是这小哥儿自己动了春心吧?   毕竟华项明……李洵闷闷不乐地想,虽然比本太子差之远矣,但也还算有些人样吧。李洵在心中回忆着,华项明身边也有几个随从,样貌记不清了,但大抵都是高大健壮的。   沈榶有些迷茫,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起:“嗯……十六了。”应该是吧,他也不是太清楚小碟的年纪。   李洵来回扫了他好几眼,最后从鼻腔里哼出一口气:“没有眼光。”   也就这些困在后院的小哥儿了,根本没见过真正英俊的天之骄子,才随随便便见到个差不多的就会动春心。李洵这般想着,超绝不经意地整了整自己的衣领。   沈榶:???   怎么还攻击人呢,这野鬼好难伺候哦。   沈榶捡了两块点心垫了垫,便回房去了。他今日起得太早,又劳累了一日,连华府都跑了两趟。李洵准他不必在身边伺候,早早去休息。   这会儿房中无人,沈榶便将今日在街上买的东西拿了出来。   民间百姓不知太子被巫术所害,但全城刚一解禁,菜市口就斩了个巫人,还把脑袋挂在了城门口,百姓们不禁十分害怕恐慌,纷纷猜测是有巫人作乱。   沈榶从华府带账房先生回来时,就看到街上有好几个神婆在跳大神,用艾条或杨柳枝往路人身上洒水驱邪,还有一些道士在卖平安符。   沈榶心中一动。他没有买现成的平安符,却买了一些空白的符纸和朱砂带了回来。   既然知道了有术法的存在,沈榶想要试一试这个世界灵力的程度,也好制定之后的修行计划。   他闭目凝神,调节呼吸吐纳,尽力去感受灵气的存在,然后让这些灵气进入自己的身体,随着他的吐纳在周身运转……灵气确实有,但非常稀薄。且小碟这具身体第一次接触,灵气的运转十分滞涩。   沈榶打坐了大约半个时辰,灵气才堪堪运行了一个小周天,额上已满头是汗。   他睁开眼睛,提笔在空白符纸上飞速画就。几乎不需要思考,一张符十分流畅地画好了,这个时候就没画什么效果难以勘测的平安符了,他画的是一张基础除尘符。   然后寻了一处比较脏的桌面,将符纸夹在两指之间,沉气运转灵力,口中念念有词,将符纸按在桌上。   肉眼几不可见的微弱灵光在符纸表面一闪而过,然后归于黯淡。沈榶仔细观察了桌面,觉得以符纸为中心,大概有半平米的面积比旁边要稍微干净一点。   居然比沈榶想象的居然还要好一些,毕竟是第一次画呢。不过想要达到驱灵、换魂的程度,还不知道要练多久。   沈榶并没有气馁。他做最坏的打算,万一……万一他永远换不回去了,会一些术法还能当神棍混饭吃,总比当给人当奴仆好吧,吃饭都得吃剩饭。   沈榶咬着指尖,想起正房里那个野鬼。短短几天时间,他们也算是并肩作战的伙伴了,若是自己进度较快,将来也可传授给那野鬼一二……也能做个鬼修,免去魂飞魄散了。   次日沈榶起了个大早,在甘霖院里寻了个花草旺盛、灵气充沛的地方打坐吐纳。没想到刚运行一个小周天,就看到李洵也从房中出来,手里还拎着一根十分粗|长的烧火棍。   在院子里找了一处空地,开始武了起来。   沈榶:?这是什么路数,难不成昨天华统领给的回信里,是什么武功秘籍、绝世棍法?   但知道加强锻炼,提高身体素质,是好事啊!更别说,武得还挺好看呢……沈榶在花草的遮掩下,默默地观赏了一会儿。   院子里其他丫鬟也被这惊奇的一幕镇住了,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这身体的底子太差,李洵武了没一会儿就感觉到累。他也没勉强,停下来拄着棍子休息一会儿。这时也有人来禀报:“大公子,宫里来人了。”   张太监、沈易安等人都以为,会按照位份高低,由贵妃娘娘第一个派人来申饬。却没想到先来的是五皇子的生母荣贵人身边的女官。   嘉文帝后宫人并不多,高位嫔妃就更少了,这和他的幼年经历、为太子的规划打算有很大关系。   嘉文帝本是先帝不受宠的幼子,生母位份也不高,本无继位可能。是摄政王废了他兄长少帝,选中他做新的傀儡,将年幼的他扶上帝位。   原本嘉文帝也还算老实地做着傀儡,直到议亲之时,摄政王希望立摄政王妃的娘家侄女为皇后。但嘉文帝却有心上人,想要立青梅竹马的安国公孙女为皇后。   这是嘉文帝第一次反抗摄政王,且非常坚持。最终摄政王退步,同意立安国公孙女为皇后,但摄政王妃的侄女依然以淑妃之位进了宫。   淑妃性情骄狂跋扈,且十分记恨皇后。认为若不是皇后从中作梗,后位本该属于自己。于是处处针对,对其他嫔妃也多有打压,后宫风波不断。在淑妃生下二皇子之后,摄政王更是打算毒杀越来越不受掌控的嘉文帝,改立淑妃所生二皇子为帝。   最终经历了残酷的厮杀与血战,嘉文帝在安国公等朝臣的帮助下,反杀了意图弑君谋反的摄政王一党。而在此期间,皇后误饮了淑妃下给嘉文帝的有毒的茶水,暴毙身亡,只留下一子,便是皇长子李洵。   嘉文帝悲痛欲绝,赐死淑妃圈禁二皇子,立皇长子李洵为太子。又纳皇后之妹进宫,立为贵妃抚养太子。为了杜绝其他皇子与李洵争储的可能,后宫多年再无皇子降生。直到李洵十五岁,嘉文帝提前为李洵加冠,命太子入朝监国,手把手教导其如何处理政事,其地位已不可动摇,后宫才偶有新生的皇子皇女。   甚至近年,新晋的妃嫔若生下公主,倒有可能晋升高位,生了皇子反而最高只能位至贵人了。   荣贵人便是生下了皇子的“倒霉”贵人。五皇子今年不到三岁,说话都不利索。她又是民间选上来的美女,父亲只是个泥瓦匠,连字都不认得。说她有可能参与谋害太子,有夺嫡之意,亏不亏心?   她凭什么,就凭她只会铺瓦、腻缝的父亲吗?本来太平日子过着,但就因为福昌伯和柳玉拂两人的所作所为,要害得她一起被敲打。   荣贵人心里憋火,不敢朝陛下发,只能朝福昌伯和柳玉拂发。要是别的勋贵倒也罢了,福昌伯有什么可怕的?女官进门来便阴阳怪气,沈易安塞钱也不要,让柳玉拂跪在风口诵女诫两个时辰。   柳玉拂昨天先被中官训斥,沈松爵位无望,这就哭了好几场。晚上又听说沈易安和大公子弄了六个账房一起盘账,吓得一晚上没睡好觉。惊惧忧虑之下又吹了风,没一会儿就发热昏倒了。   沈易安心都要碎了,那女官却心硬得很,将柳玉拂用水泼醒,逼着她诵够了两个时辰才罢休。   李洵带着沈榶、盏儿几个远远的看了一会儿,看久了也就没意思了:“走吧,我们出府转转去。” 第16章   李洵昨晚临时组建的小内阁已经运转起来了。   甲之砒霜彼之蜜糖。李洵不想沾手福昌伯府的中馈,觉得很是个烂摊子大麻烦。他手下包括盏儿在内的丫鬟侍从们却不这么认为,一个个干劲十足。从外面捞回来的伯夫人的旧属更是感激涕零,恨不能肝脑涂地以报公子大恩。   尤其是箸儿,她被柳姨娘诬陷手脚不干净被撵出了府,让她老子娘都跟着在下人群体里没脸。不过因此坏了名声,一时没说上亲还留在家里,这会儿被顺顺利利的召回来。   李洵冷眼看着,这些人也确实很有能力。即便没有这五年的账册做参考,凭着从前伯夫人留下的账册也能依样行事,上手也非常快。李洵便让箸儿牵头,自己放心地撂开手,带着沈榶、盏儿、小碗几个贴身伺候的,和一队家丁以巡视铺子为由出了府。   沈易安口口声声说不会贪图原配嫁妆,夸耀伯府家资巨万,倒也并非吹牛。   沈易安的祖母出身八大盐商的淮南程氏,当年的嫁妆就价值近百万。且程老太君为人聪敏,善于经营,嫁进来后将自己的嫁妆和伯府本身的产业打理得蒸蒸日上,又给儿子、孙儿娶了极善庶务的妻子,几十年间将福昌伯府的家产翻了几倍。   加上沈易安和其父两代单传,无兄弟分薄家产。伯夫人的嫁妆虽然不少,沈易安也确实没放在眼里。   只说离福昌伯府较近的西、南两市,便有三分之一的铺子都是福昌伯府的。大部分租赁了出去,也有十来间自家经营。西市靠近皇城,说句寸土寸金也不为过,一间铺子便值上万两银子。每年单凭西、南两市收租便有几千两银子入账,更别说东、北两市也略有产业,加上自家经营的铺子和庄子上的出息,每年少说也有十几万两的入账。沈易安没有什么过于烧钱的爱好,便是日日看戏喝花酒,也花不了那么些去。   今日沈榶他们去的便是西市。全城封禁了几日,乍一放开,坊市中热闹非常,万姓接踵摩肩。且因着那被斩首的巫人,街上也时不时能看到道人、神婆作法,向路人挥洒“圣水”。他们刚下马车没走两步,就看到一位打扮得非常夸张繁复的神婆在一个路口一边跳一边念念有词。   沈榶瞄了一眼,那“圣水”是柚子叶水混了香灰,按民间说法倒确实有些辟邪祛晦的效用。   买平安符要钱,洒点“圣水”不要钱。这些道士神婆在街上公开作法,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给贫民发福利了。很多人都凑上去,求神婆拿沾了圣水的杨柳枝抽他们几下。   李洵没见过,有些好奇地凑上去看了眼,险些被挥洒出来的“圣水”溅到。   沈榶下意识就把他往后拉,挡在李洵前面。   这野鬼怎么自己心里没点数?万一被那杨柳枝抽到了……沈榶一愣,抽到就抽到,若被抽出来了,不正合自己心意吗?自己不是很盼着能回去吗?   我替他拦个什么劲儿啊??   李洵也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沈榶十分纳闷自己的行为,但他拦着李洵的手却没有放开,犹豫片刻才闷闷道:“……那边人多,公子小心踩踏。”   本来街上人就很多,神婆身边更是人挤人、肉贴着肉。盏儿也附和道:“是呀,公子若想要,待会儿遣人去买些平安符和圣水,回去咱们自己祛祛晦气便是了,何必亲上那跟前。”这街上什么人都有,她们公子千金之体,万一被人挤到了、摸两把之类的,上哪儿说理去?   李洵若有所思,倒也没有坚持。他没有亲自去那些铺子里巡逻,而是找了一间十分热闹的酒楼,也没去楼上雅间,只在大堂找了个角落,让小二拿屏风围了起来。   那小二看着李洵是大家公子的样子,虽不解为何不去雅间,倒也十分殷勤地服侍了一番。李洵点了几样没听过名儿的菜品,便给沈榶、盏儿等人每人发了些银子:“你们去铺子里看看,只做普通客人样子,不要暴露身份,看铺子里生意如何。查探完之后便还来此处,我在这儿等你们。”   这很新奇,很像戏文里说的什么微服出巡。大家都兴奋极了,他们暗暗查探,定能查出柳姨娘管铺子时候的错漏,公子便能在府里扬眉吐气!   除了沈榶之外,几个丫鬟侍从都欢欢喜喜地拿了银子。   沈榶:烦,果然当奴仆就是要干活……他也想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干,就吃果子喝茶呢,这明明该是他的生活啊!   自己刚才到底为什么要帮这野鬼挡一下,费解。   但他虽然心里不情不愿,却也并没有偷懒——沈榶觉得自己嘴上老喊着想退休,实际干起活儿来比谁都卷……这不正常,真的!   他蔫蔫儿的和盏儿等人商量了一番,每人分了几间铺子,便各自散去了。   沈榶分到的是伯府自己经营的一间干货铺子和一间布庄。布庄倒看不出什么,顾客往来如织,小二也十分热情周到,看得出是一间生意很好的旺铺。   而那间干货铺子就不同了。这干货铺子原本卖的都是福昌伯府自家庄子里收上来的产出,菌菇、果干、蜜饯、坚果,包括一些山珍。福昌伯府在各地有十几个庄子,府中却只那几个主子,哪里吃得了?余下的就放在铺子里卖。除了京城,在外地福昌伯府也有这样的铺子呢。   然而沈榶看去,这铺子却里像是许久没补货,东西都是半框半框的,成色也不好,东西都灰扑扑的,挺大一个铺子竟然显得很空。   沈榶捏了一个花生尝了尝,味道都有些霉了,连忙吐了出去。   掌柜懒洋洋地躺在一把摇椅上,伙计支着下巴打着瞌睡。见沈榶尝了花生,掌柜的只瞟了一眼就收回目光,也不招呼推销,似乎知道谁尝过了都不会买。   粗粗逛完一圈,沈榶心里便有了数。他也没急着回去,又在街上闲逛了会儿,看过市井民情,又买了些修行得用的东西,才慢悠悠往回走。   到了酒楼外面,正遇上盏儿。盏儿那边的情况就更离谱了,一间粮铺情况和这干果铺子差不多,但那掌柜的就心思活络多了,他竟将那铺子一分为二,东家的粮食堆在旁边,自己不知从哪里进了些杂货在卖。   盏儿低声念叨着:“真是刁奴,这杂货卖得的银钱也不知是进了他自己的口袋,还是进了柳姨娘的口袋?”   沈榶却想得不止这些。布庄这种需要进货的铺子还好好的,卖自家产出的铺子里却都空了,那庄子上的产出都去哪儿了?   啧,这恐怕要等那几个账房盘完账才能得知。   而李洵却并不很在意他们打探出了什么,不过是想个主意把他们支走罢了。待几个丫鬟侍从离开之后,便坐在屏风后面认真地听着酒楼里其他人闲谈。   谈论封城一事的人很多,但并无人讨论太子,想来这是朝中辛秘,市井之人并不知晓。但却又有很多人讨论起那被斩首的巫人,解封之后大家发现城中许多地方都被挖开了,显然是那巫人实行了巫蛊之术在害人。   有些人家发现自家院墙附近也被挖开了,害怕得不得了。虽说挖开不代表就挖出了东西,但这种怪力乱神的事很容易引起普通民众的恐慌,大家说着说着,就分享起了哪家的神婆法术高深,哪里的道士会扶乩,哪家的大仙能上身……   像路口那位差点将水撒在李洵身上的神婆,就显然很有些法术,在坊间颇受推崇。   李洵犹豫片刻,放下茶盏,出了酒楼又朝那神婆的方向走去。   神婆正在中场休息。   她也不是纯纯做慈善,跳一段,免费给路人洒洒圣水。歇一会儿,就有路人纷纷拿了银钱来找她买护身符、辟邪的香囊之类的小玩意。之前的免费行为,也算得上一种招揽生意的手段。   李洵走上前,那神婆正拿着几个香囊供人挑选,忽然察觉到什么,朝李洵看了过来。   这一看,便瞪大了浑浊的双眼。   李洵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心道,难不成这果然是个有些法力的,这一眼就已看出了他的困境?他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刚要借一步说话,那神婆却忽然归拢了东西,左脚绊右脚,慌不择路地跑走了。   李洵:“……?”   旁边准备购买辟邪物品的路人:“?”   周围人看着神婆狼狈离开的背影,都忍不住打量着李洵窃窃私语,有些人还默默后撤了半步。   李洵:“…………”   他心中有些起火,你能帮就帮,不能帮拒了就是了,跑什么?孤看起来很像什么恶鬼吗?   心中不悦,面色更加阴沉。周遭人见状,退得更远了。   ……   等沈榶等人回来,李洵还坐在原本的位置上,只是面上比之前莫名阴沉了几分。他们几日一一将所见所闻汇报了,李洵心中便大致有了数。他给几个下人单独叫了两桌席面,在外面吃了饭,又去茶楼听了说书,四处游玩了一番才回府。   这外头的菜肴就远不如伯府里了。古代平民吃的是很差的,连精米细面都算奢侈了,兼之各种调味品昂贵稀少,除了贵族,食品味道是远不如现代的。这酒楼尚算可以,也有几道特色菜,只是有有些粗糙,李洵依然是略动了几筷子就放下了。   沈榶咬着筷子看他,这野鬼真是挑食啊……这样如何能养好身体呢?沈榶深深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为了这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拿回来的身体,真是操碎了心。   吃罢饭一行人便往茶楼去,这时候无论是几个丫鬟侍从,还是带的一队家丁,都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古代娱乐项目匮乏,可不像现代有个手机,躺床上就能刷到天下趣闻。平民还能去瓦子里耍,看看技艺人表演,他们这些在伯府做工的便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能听书大家都开心得很呢。   这会儿听下面说的是《白蛇传》的故事,便是不知头尾,也听得津津有味,一个个都入了迷。   沈榶只听了两句就觉得没意思,这故事和现代版本很不一样,书生薄情寡义,妖精也痴情愚蠢,加上那说书人讲得平淡寡味,于沈榶而言还不如这时代的风土人情更吸引人。他正四下打量着,却发现和他一样没将注意力放在说书上的,还有李洵。   沈榶悄悄看去,只见李洵正屏息听着后面一桌人聊天,也不禁侧耳去听。却是几个皂班小吏正在低声讨论京兆府张榜征召高人异士,言语之间还偶尔提到“摄政王”、“太子”……   正要再听,却见李洵好似察觉了,目光淡淡的朝他扫过来。沈榶一震,装作若无其事地扭转了身体,朝台上那说书人看去。   这一看,余光扫到盏儿几个,顿时吓了一跳:那说书人已说到了书生发现白蛇是妖精,请了和尚将其赶走的情节了。几个丫鬟侍从已听得双目泪水涟涟,再一看,这茶楼里的妇孺小哥儿皆是如此,连汉子们也长吁短叹,倒显得沈榶像个异类了。   沈榶:“……”这古代人真是真情实感,眼泪真好赚啊。倒弄得他在这环境中不自在起来。   好在——那野鬼是个扫兴的,在说到妖精上金山寺寻夫这一紧要关头时,忽然道:“天色不早了,回去吧。”主子发话了,盏儿等人也只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虽然没听到结局,但几个丫鬟侍从还是十分兴奋,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起了故事情节。唯有李洵一副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模样。   他本就因得到的消息很少而郁闷,结果回到府里还有人正往枪口撞: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婆子,正堵在甘霖院门口和箸儿吵嘴。   箸儿在一本账册上指了指,不欲与她多说,转头要走。却被那婆子带着的几个仆妇围了起来,将箸儿气得满面通红。   “这是怎么了?”李洵被挡了路,很是不悦。   箸儿见了李洵,忙道:“这是外头负责采买药材、补品的刘嫂子。上午宫里的女官刚走,柳姨娘便病了,伯爷请了太医开了方子。别的药材便罢了,咱们府里都有,说是差了一味玄参,要现出去采买,我便拨了二十两银子下去。谁知这刘嫂子竟进了内院来纠缠我,非要我给拨五百两银子才罢休。”箸儿气不过,她拿着的是五年前伯夫人留下的账本,各样东西价值多少都写的明明白白,二十两买玄参竟够了,还能余些放在公中备用。   刘嫂子面上有些僵,没想到正撞上了李洵回来。不过她一直在外院做事,对之前甘霖院众人的所作所为没有亲眼得见,并不如厨房等人畏惧,心中存了一丝侥幸。加之往日顺风顺水惯了,此刻便抬脸对李洵笑道:“公子和姑娘们整日在府里不知道,这外头的东西价格哪有个准?这玄参好歹占个参字,偏生近年来紧俏得很,姑娘拨的那点钱,只够买几钱碎渣,哪能给姨奶奶用?公子若是想节俭,平日饮食上用一些次品倒也罢了,这救命的药如何省得呢?”   她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几下,故意道:“若是公子故意不想给柳姨娘用好药……倒可当老奴没说。只是若伯爷问起来,咱们也只能据实交代了。” 第17章   府里如今都知道,柳姨娘和大公子不对付已经摆在明面上了。刘嫂子故意这样用话挤兑李洵,换了普通的大家哥儿,就算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故意报复,也要咬着牙出这份钱。   在场人都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箸儿气得脸都红了,指着刘嫂子骂:“少放屁!任他什么参多值钱,柳姨娘一副药才用三钱,便是金子做的也花不了五百两!”她被撵出去一年多,倒比困在府里这些人知道外面的行情。二十两银子,便是成色普通的人参也够买上一截了!   那刘嫂子却不答,满口只说柳姨娘一个妾室用不得好药也应该,只是怕伯爷怪罪,不住地拿眼偷瞄着李洵的神色。   李洵阴沉着脸,忽然问:“既然是刘嫂子,想来是有夫家了。她家汉子在哪儿做事?家里还有什么别的人吗?”   刘嫂子一愣,不知大公子怎么忽然问起她家里。   盏儿已飞快地道:“刘嫂子也是府里的家生子,她老子娘都没了,配的汉子刘旺儿也是外头负责采买的管事,各院公子、姨娘、丫鬟的胭脂水粉都归刘旺儿管。俩人生了个小子,如今在松少爷跟前做小厮。此外,”盏儿撇了刘嫂子一眼:“柳姨娘身边的碧桃,入府没多久就认了她做干娘。”   刘嫂子眼神乱飘,正要分辨她和碧桃的关系,却听李洵道:“即是如此,把她和她汉子都捆了,小子也扣押起来。把她们一家住的屋子给我围起来抄了。”   她顿时大惊失色,没想到自己只是来要个钱,竟就要被抄家了,惊愕道:“公子您这是做什么!便是我这张嘴说话不顺耳,您也不能……”   李洵冷笑道:“我不能什么?你当我是柳玉拂那个傻子,这般好糊弄?”他虽没亲自买过什么参,但自然是信箸儿不信眼前这女人的。二十两的东西敢要五百两,可知这刁奴有多胆大心黑了。李洵瞄了两眼身边的人,目光落在沈榶身上:“这事儿交给你去办。只管撒开了手去做,要是人手不够……你知道上哪儿借。”   沈榶:“……”他还真不跟拿华统领客气啊?两人之间确实没有什么猫腻吗?   不过沈榶也已察觉出了,这里面不仅是下人捞些小油水的问题。他比起李洵,反而还要更上心些,忙道:“公子放心吧,我定然将此事查清。”   沈榶带着人先把刘嫂子和同她一起来的几个仆妇全捆了,关押在甘霖院的小厨房,以免走漏了风声。沈榶又拿了出府的腰牌,同箸儿、盏儿去上次他抓药的那个医馆买玄参。   比起沈榶之前抓的治风寒的药,玄参确实不便宜,但十两银子也买了三两成色上好的玄参。沈榶又顺便问了问其他药材的价格,听得盏儿一阵恍惚:“之前公子有些咳嗽,柳姨娘说几百两淘换不来川贝枇杷,不肯给。我只以为是柳姨娘撒谎,故意为难我们公子……难不成她……”只是笨?也被下面人蒙骗了?   沈榶心道,恐怕两者都有。纵然下面人骗她药价贵,但福昌伯府又不是没钱。沈易安和柳玉拂出去看个戏都常常在玉香楼几百两上千两的挥洒,怎么给大公子几百两买药就买不起了?   不过这些刁奴也确实骗了她。柳玉拂出身青楼,没有学过管家,何况是偌大的伯府。便是从前玉香楼做红倌人时,也不需要她亲自去采买物品,那自然是这些采买管事报什么价就是什么。且那刘嫂子说话也挺有一番技巧,知道怎么挤兑人,但凡脸皮薄一些,就要被她牵着走了。   沈榶让盏儿和箸儿先拿了玄参回府去柳姨娘那里交差,自己则又跑了一趟华统领府。   华府管家嘴角抽搐,就算他们统领说了有事尽管吩咐,但这哥儿未免也来的太勤了……但还是拨了十几个家丁,并几个夫郎、仆妇,都是身体健壮手上有些功夫的,让他们陪了沈榶一同回去。   沈榶回去便把刘嫂子和她汉子刘旺儿的家给围了起来,刘旺儿正在家里和一群小管事一起喝酒,不论当不当值,一个个都醉得东倒西歪。   沈榶带人过去,略想了想便以防止走漏风声为由,将这些人全捆了。又让人以刘嫂子的名义把他们的儿子从沈松那里哄了出来,也一并扣押。   刘旺儿夫妇在府里都有些体面,儿子也在唯一的少爷跟前伺候,在二门外的外院分得了一个单独的小院子。此刻推开门进去,里面的东西竟无一不精致,被褥的面料摸着竟比甘霖院里的还要好些。沈榶命人抄检,就在这个三间房的小院子里,竟然抄出了七千两的银票,并一匣子金砖。   匣子打开,连统领府来的仆妇都惊了。   那金砖约么是一百两一块的,共十块,整整齐齐地摞在匣子里。按照一两金十两银来算,这竟是一万两银子。那刘嫂子胆子颇大,二十两的东西敢报五百两,这些年仗着柳玉拂糊涂,不知道用这招贪了多少次。那刘旺儿管着胭脂水粉的采买,想来手脚也不会干净。   他们夫妻二人这般放开手了去贪,旁人岂会不知、不眼馋?这竟是掀出了一状巨案出来了。   沈榶心中已有计较,立时让统领府来的家丁,将府内所有后门、角门全看住了,没有他和公子的允许,不许任何人进出。   又命人单独去审问那几个同刘旺儿一同饮酒的管事,只说“你们做的事情公子都知道了,刘旺儿一家贪得无厌,已经捆了要去送官。你们若是老实交代,还可饶上一命。”那些人喝得七荤八素的,脑子昏沉之下,竟还真有不少吐了口。   小碗却很是忐忑:“这、咱们还没禀明公子,怎么敢随便封门?这可不是小事,还有审问那几个管事,你怎么敢的?这些人又是哪儿来的?”   “你放心吧,公子既然让我放开手去做,定是会准许的。”沈榶如今已经算是有几分了解这野鬼的行事作风了。虽然不认识不过几日,对对方的出身一概不知。但沈榶竟和李洵一样,觉得这人很对自己的脾气,慢慢的,竟也愿意托付信任——李洵信任他能把事做好,将事情交给他做。他也相信李洵,是他有力的靠山。   “此时不封门,让那些得了消息的把财物转移出去,之后就是报官也难查了。”这时候又不像现代,处处有摄像头,还能上银行查流水。他们随便找一地儿将东西埋了,上哪儿找去?就算事后将人远远发卖千里之外,财物也是寻不回来的。   他说着,又吩咐小碗:“让你叔父帮你盯着,看着哪家有异动,不用分辨只管捆了就是。这次约么要撸下来不少人,你叔父要是事儿做得顺了公子的意,自会找个肥缺让他顶上。”   小碗听得心惊肉跳,但见沈榶十分笃定的模样,还是捂着心口寻了张九全。张九全也十分惊讶,但琢磨了一会儿还是咬牙跟小碗去了——富贵险中求!柳姨娘掌家之后,惯爱用那些会溜须拍马的,他们这些踏实干活的人倒被打压。如今大公子起来了,说不得也是他的时运要来了!   而沈榶则拿着抄来的银票和金砖,回了甘霖院禀报。厨房炊烟袅袅,看来已烧起了晚饭。厨房以赵婆子为首的几人正跪在屋檐下抹泪,而李洵却看也不看她们,正站在院子中央又在耍那根烧火棍。   只着一身杏色单衣,身姿飘逸武得虎虎生风,旁边几个小丫鬟都看呆了。   见沈榶回来,李洵便停下:“处理完了?”   沈榶摇了摇头:“还没呢,”又盯着李洵身上看:“公子……”话未说出,李洵已从小丫鬟手里接过大氅裹在身上:“这就穿上了。”   他自幼丧母,父皇虽然很疼爱他,但为君者日理万机,一些生活上的琐碎小事也未必能事事注意。各宫的娘娘包括宫里的嬷嬷,也是敬畏他更多。这次荒唐离奇的经历,整体让他很烦躁,却也有一些新奇的体验。   这种带着一些指责的、发自内心的关心……感觉并不坏。   沈榶朝屋檐下看去:“那是怎么回事?”   “她们来赔罪,说从前错了。柳姨娘病了,福昌伯特意传话点了两样她爱吃的菜。”李洵面上淡淡的,“她们没法交代,求着想把食材要回去一些。”   “哦,”沈榶点了点头。也是昨日接了中馈才知道,这府里的菜都是郊外庄子上送来的,两三日才送一次。他之前是上头了,为出一口气才把食材全抢了来。其实他们院子里根本吃不完,还又腾了间屋子才塞下。早上那些鸡还比着赛地叫,闹人得很,还回去也就还了。   他看着李洵,眨了眨眼,李洵也看着他。   一片叶子被秋风卷着,飘飘荡荡落在沈榶的头发上。李洵顺手帮他摘了,笑道:“那可是你‘千辛万苦’抢来的,大功臣不发话,我怎么敢随意处置?” 第18章   李洵武了会儿棍子出了些汗,进屋去换里衣。沈榶便在屋檐下给赵婆子等人立了规矩:“从今后我们院子还是自己开小厨房,每日早晨我会让人去将甘霖院的份例取来,鸡、鸭、鱼等活物你们给处理好,柴米油盐等一旬取一次。如今我们公子管中馈,遵循伯夫人旧例,各院子份例该是多少,你们都还清楚吧?”   赵婆子等人擦着汗,忙不迭的点头。   “若别处想要超出份例的……或是拿了现钱来买,或是各位妈妈自己描补。反正想拿我们甘霖院的东西去填,是不能了。”庄子送过来的东西都是有数的,也要入账。从前甘霖院的东西老被苛扣,除了这些下人捞钱之外,想来也是有去处。   众人心知好日子要到头了。不说别人,那柳姨娘若真给她按照姨娘的份例做菜,能肯罢休?三公子四少爷也是奢靡无度,养的下人也刁钻。主子们斗法,他们倒夹在里头难做。不过眼下也只能老老实实应了,又想着大公子这次来势汹汹,说不定真的就把柳姨娘一脉弹压下去了呢?   厨房的东西交接完,沈榶便拿了银票和金砖奉给李洵看,又把自己封锁各门各院、审问那些醉酒管事的决策说了:“刘旺儿夫妻两个胆子这么大,府中必不是只有他们一家在这么做。拔萝卜带出泥,趁着风声还没走漏,不如一气儿全抓了。”   李洵刚换了里衣,正捉着一根衣服上的带子。这哥儿的衣服和汉子的不同,倒让他有些迷糊:“你只管放手去做,有什么我在后面兜着。”   他在朝中时,遇到官员贪墨,尚需要费心费力的搜集证据才能定罪。有时候明知道此人贪污受贿,却因为找不到账本和往来信件,也只能暂时按捺。   毕竟无凭无据处置人,难免寒了天下士林的心。   倒不如如今沈榶行事痛快。   一群卖了死契、家生的奴才,还要瞻前顾后个什么劲儿?奴仆连性命都是主家的,本也不应该蓄有私产。好不好的,剥得只剩中衣发卖了,那也是“主子的恩典”。听闻沈榶行事,李洵并不觉得他大胆,只觉得通身说不出的舒爽。   沈榶看他笨手笨脚半天没系好,忍不住接过手来:“我想着咱们刚掌了中馈,还是抓大放小,包括以后从账面上清算。不足五百两的,便先放过了。”   水至清则无鱼,要是所有人都算得清清楚楚,怕是这伯府一时也无人可用了。李洵点点头,依然说:“你自己掂量着办就行。”   他就喜欢这种自由度高又可靠的领导。沈榶将银票和金砖交给李洵,给他系好了衣裳,又匆匆往外院去了。   这会儿那些喝醉了的管事也审问出结果了。沈榶回来时,箸儿等人已经整理出了一份名单,张九全那里也又捆了两房人。那些吓坏了的人可着劲儿的攀咬,只想戴罪立功,按照他们供出来的名单,这府里竟有三分之一的管事都似刘旺儿夫妇一般巨贪。   看着名单沈榶啧啧称奇。这也就是福昌伯府的底子厚……按照刘旺儿夫妇的手笔,单这些下人贪去的,怕是就有十万两之巨。   莫非就是这样的亏空,让柳玉拂觉得难以为继,才打上了先伯夫人嫁妆的主意?   沈榶寻思着,又觉得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以福昌伯对柳玉拂的宠爱,就算管家不力有些亏损,应该也不会怪罪才是。揣摩沈易安那个恋爱脑,连圣上明旨申饬都舍不得对柳玉拂放手,仅是亏了些钱的话,大概会找些人来辅佐襄助柳玉拂吧?   沈榶摇了摇头,将这些疑虑先放下,专注眼前,带着人将名单上的人家挨个抄了过去。   这一夜福昌伯府灯火通明,下人们住的后门处乱成了一锅粥。喊冤的,不服的,要求见柳姨娘的……沈榶身后乌泱泱跟着从华府借来的仆妇家丁,任这些人有再多的小心思,这会儿也只有被碾压的份儿。   抄到一半,小碗忽然过来禀报:“咱们把府里各处的门都锁了,方才外头的人来报,说是柳姨娘身边的碧桃姑娘被锁在了外面,这会儿子闹着要进来。”   沈榶锁了府门,是怕这些贪了银钱的管事将财产转移,进来倒是无妨。不过听说是柳姨娘身边的碧桃,沈榶便亲自过去了。   碧桃被堵在角门外,脸色很不好,她已经听门口的小厮把府里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也知道自己干娘一家被抄了。见了沈榶便怒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哪有自己抄起自己家里来的?大公子昨日刚拿了掌家的权,今日就闹得阖府不安宁!”   沈榶翻了个白眼:“如今你主子被宫中贵人训斥,话都不敢多说一声,你倒在这里逞起威风来了。中馈在大公子手上,自然怎么做都凭大公子的心意,从前柳姨娘可随意任免人,赶人出府,我们公子怎么做不得?”   他这话一说,别人倒还罢了,箸儿却是一肚子委屈,狠狠瞪着碧桃。她当初便是被柳姨娘一句话,连个赃物也没有,就栽了个手脚不干净的名头赶出了府,累得她老子娘也在别的下人跟前抬不起头。   “还是说刘嫂子是你干娘,她贪得银钱也有你的一份,你才急了?”沈榶一句话说中了碧桃的心事。柳玉拂不通庶务,她当年在玉香楼时,却是常常要帮楼里的姑娘小哥儿买些胭脂水粉,头油点心。外头的物价柳玉拂不知道,却是瞒不过她。   府中采买虚报价格至今日的局面,少不得有她在柳玉拂面前帮忙遮掩的结果。   碧桃正心虚着,却听沈榶又道:“不过我今日来,倒不是和碧桃姑娘说这些的。银钱的事么,待账本算出来了,早晚清算,谁也跑不了。”   碧桃咬了咬唇。   “我今日来是和姑娘说,从前柳姨娘掌中馈,为了各处行事方便,让碧桃姑娘领了随意出府的腰牌。但如今柳姨娘已经不掌中馈了,大户人家姨娘身边的丫鬟,怎好随便出府抛头露面?”沈榶逼近了几步:“驳回来的请封折子怎么说的?‘在外所生之子,血脉存疑’……高门大户的姨奶奶,自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好显个清白。柳姨娘因为之前行事不慎已经害了三少爷,碧桃姑应当更加小心谨慎,莫要害了柳姨娘。”   这年头要求女子和小哥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一定程度是因为没有亲子鉴定等科学手段,只能从物理上杜绝血脉被混淆的可能:都没出过门,见都见不着别的汉子,总不可能被带绿帽吧!家世越高、规矩越严,毕竟这是封建社会,人家是真有爵位、家产需要继承。   所以驳回请封折子那句申饬,不仅仅是羞辱柳玉拂,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柳玉拂原本出身青楼便也罢了,可她被沈易安养做外室后,还常常和玉香楼来往,孩子也是在府外生的。   而因有了红娘之类的形象,穷书生们疯狂意.淫、颅内高.潮的同时,丫鬟侍从们也被严格管束起来,以免私相授受,或带坏了公子小姐。   碧桃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偏又没法子辩驳。她说不过沈榶,只能耍赖:“我这腰牌是柳姨娘给的,大公子若是要收回去,只和我们姨娘说,我自然不敢不给。”   沈榶却懒得跟她废话一个眼神递过去,箸儿已经恶狠狠的扑了上去,将碧桃腰间的出府腰牌夺了过来。   碧桃吓了一跳,断没想沈榶他们敢直接上手,一时惊慌不已。   她出府去是到玉香楼给柳妈妈传话来着,柳玉拂遭了申饬,内心惊慌恐惧,兼之中馈被夺、沈松承爵的帖子被驳回,更不知如何是好。柳玉拂能走到今天,多靠柳妈妈和玉香楼的姐妹们在背后给她出谋划策、群策群力,这会儿自然也只想着求柳妈妈给她拿个主意。   这会儿出府的腰牌被夺去,岂不是被困在了府中,还怎么互通消息?碧桃急得不行,可沈榶带着一大群人呢,她打又打不过,说话沈榶根本不理她,而旁边那些下人一个个木头似的,谁也不敢伸手帮她。   碧桃气死了,这些墙头草!大公子掌中馈可有一日?就一个个巴巴的靠过去了!   她却不知道,这些人生怕一个惹了沈榶不痛快,就顺手抄到他们家去了。   但也没法子,沈榶等人夺了腰牌就撂下她走了。碧桃跺了跺脚,只能先回去禀报给柳玉拂。连着抄了刘旺儿的家之事,一同告了甘霖院一状:“大公子手下的人实在是不像话。干娘是要去给姨奶奶您买药,不批银子便罢了,还把人捆了,家都抄了……这是在踩姨奶奶您的脸面啊!”   然而柳玉拂此时哪里还管得了这些?她自己的事还一脑门子的官司呢,身上又不舒服。明日宫里还会继续来人,便是病了,也要起来挨教训,整个人焦头烂额的,哪还顾得上几个下人。   听了这话也没往心里去,只抓了碧桃的手催问:“柳妈妈怎么说?我如今该如何是好?”   碧桃咬了咬唇,心知柳玉拂八成是指望不上,心里凉了一半,垂眼道:“柳妈妈又哪里和宫里的人打过交道?也慌了手脚,不知道如何是好呢。说是要商量几日,问一问她那些老姐妹再想个对策——但如今我出府的腰牌让他们给夺了,便是柳妈妈那里有对策了,咱们也得不着信儿啊!”   这才点到了柳玉拂的要害。她能不管刘旺儿等人的死活,却万万不能和玉香楼断了联系,犹豫了半晌,才道:“我和伯爷说一说吧……”   因而到了夜间,甘霖院众人正在清算抄来的银两造册,却忽听人通传:“伯爷又来了。”伯爷这几日来的,可比去年一年都多了。   话音刚落,沈易安已经怒气冲冲到了房门口:“你在做什么,阖府都被闹得没一刻安宁!外头守着门的那些人是哪儿来的?竟还自己堵了自己家的门,有你这么掌家的吗?” 第19章   马无夜草不肥。   沈榶花心思做了几样宵夜,李洵果然上钩。   沈易安进来时,便看见李洵坐在床上,一手肉松小贝,一杯焦糖珍珠鲜奶,面前还放了一碟炸蘑菇。有荤有素,有甜有咸。   他还未来得及训斥这个逆子,就被一屋子金灿灿闪瞎了眼:“这是……什么……”   什么?金子喽。沈榶按照供出来的名单,抄了七个管事的家,除了其中一个只抄出了一千多两银子,其他每家少说抄出七八千,多的一两万也是有的,更有黄金珠宝数箱。加在一起,已超过了十万两银子。   还有机灵的见如今柳姨娘被宫中申饬,三少爷失了爵位,大公子眼看要起来,便来投效。暗中告诉沈榶等人哪一家在外置了房产田地,哪一家将银钱转给了外头的亲友。   这会儿金子银子摆了满满一桌。   李洵吸了一口焦糖珍珠鲜奶——今日沈榶在茶楼学到的,用芦苇管充做吸管。“我怎么掌家的?我若不这么掌家,这一府早晚被蠹虫蛀光了。”   他看了沈易安两眼,忽然笑了,只是这笑容莫名让沈易安发毛:“我今天才知,柳姨娘竟是个好人,都是这起子小人从中贪钱,才让我们误会了。二十两的药材,竟敢报账五百两,我不给,便威胁我要去姨娘跟前拱火告状。去年也是这路数,欺骗姨娘一点子川贝枇杷几百两银子淘换不来,耽误了我的病情落下病根,才和姨娘生了嫌隙。”李洵轻咳了两声,看向沈易安:“月银五两的管事,家里竟抄出一两万两的银子,还在外面还置办了宅子、田地……若不是这群奴才刁恶欺骗了姨娘,他活几辈子能攒下这么多钱?”   沈榶适时上前,将抄了的银子造册和部分管事的证词递给沈易安。   沈易安看得哑口无言。他这两天被李洵怼习惯了,听了柳玉拂的哭诉,硬着头皮做好了大吵一架的准备前来,却忽然听李洵说了这么一番话,一口气在胸口不上不下的。   纵然李洵的语气还是有些不阴不阳……但他说柳玉拂是个好人,都是刁奴欺上瞒下。   他能说什么,他能说不是,你不该惩治奴才……那岂不是说柳玉拂不是好人?再看看手里的账本证词,桌上匣子摞匣子的金银,这话实在说不出口。   半晌,沈易安才呐呐道:“……那也不该闹这么大动静,咱们府如今在风口浪尖上,只怕有御史还盯着不放……”   “放心吧,”李洵道,“伯爷应该知道,陛下最是推崇元嫡。陛下不悦是因庶谋嫡产,如今嫡出管家,便是手段严苛些,陛下又怎么会怪罪?”   高兴还差不多吧。其实本朝之前嫡庶之别并不大——至少是明面上。正妻私下里怎么补贴亲生的孩子另说了,正经人家公中的份例都是一样的,子女之间也是更看重长幼有序。   但皇帝的喜好对民间的影响是很大的。皇帝喜欢某种食物、某种布料都会引起风潮,何况此事?有的皇帝不喜欢自己的皇后,愿意给宠妃皇后的待遇,宠妃不敬皇后也不会受到处罚,那民间也会受到影响;嘉文帝爱元后太子,竭力为太子扫清障碍,不册高位嫔妃、时常惩罚宠妾灭妻的臣子,自然也会上行下效。   见沈易安面色僵硬,李洵又立刻道:“我现在料想,姨娘定然没有谋夺嫡产的意思,多半又是刁奴在其中弄鬼。之前是沈松院子里那个杨梅,我已处置了;姨娘身边那个碧桃也很不老实——这次贪墨最多的刘旺儿媳妇,便是那碧桃的干娘。想来之前姨娘受蒙骗,少不了这碧桃在旁帮忙遮掩。”   “今日这碧桃还鬼鬼祟祟的出府去,没准就是得了消息,将银钱转出府外。但她是姨娘跟前的人,我不好随意处置,伯爷不妨亲自审一审她,不在府里伺候姨娘,出去乱跑什么。我只命人收了她出府的腰牌——”李洵看向沈易安,勾唇一笑:“可是她又去姨娘面前挑唆了什么,伯爷才火急火燎的来我院子里兴师问罪?”   沈易安脑子里一团乱,只有四个大字:谁是恶人??   不过他此刻已经无心和李洵争吵了,看着桌子上的金银,总归这不是假的。思量再三,默默丢下一句:“你自己掂量着办吧……只别闹出格了。切记,你也是伯府的一份子,伯府失了圣心,于你没半分好处。”   李洵点头应是:“这是自然。”   沈易安气虚地哼了一声,转头走了。   他一走,李洵便冷了脸。夹了炕桌上的炸蘑菇吃了两口,皱眉道:“大晚上的吃这个,油腻腻的。”   沈榶翻了个白眼:“公子心里觉得憋闷,拿蘑菇来撒气?不吃算了。”他端了起来递给小碗,小碗早馋得流口水。这蘑菇炸得焦干,一点水分也没有,外酥里鲜,上面撒了一层椒盐,香得不得了。   李洵不是憋闷,是违心地说了一些柳玉拂的好话,有点犯恶心……不过看沈易安的反应,好在效果是达到了。   之后憋屈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沈易安磨磨蹭蹭回了自己的院子,柳玉拂见他回来,便依偎过去,一双美目眼巴巴看着他。   沈易安握着柳玉拂的手,半晌才道:“今日……今日是不是碧桃和你说了什么?”对于李洵的话,沈易安已信了六七分。   柳玉拂一愣:“安郎?”   沈易安被她唤得心软,但还是道:“我问过了,那刘旺儿家的实不是个好东西,贪了几万两银子。他们定是蒙骗了你,碧桃好端端的,为何要认她做干娘?必然也脱不了干系。她如今在你面前说的话,想来是故意挑拨,不可信。”   柳玉拂万没料到事情怎么会朝这个方向发展。她攥紧了沈易安的手:“安郎,碧桃从小跟着我,在玉香楼时就在我身边了,她怎么会……”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想来就是知道你善良、单纯、心又软,他们才如此肆无忌惮。”沈易安沉痛道:“这些刁奴,欺上瞒下、中饱私囊、挑拨主子关系……实在可恨的很。我看,不如就打发了她,我另挑几个实诚懂事的来给你使唤。” 第20章   柳玉拂慌了, 她现在联系不上玉香楼那头,身边只一个碧桃能商量,哪里肯让沈易安打发了?   若是从前——柳妈妈教她的,无论沈易安说什么, 她自己若应付不来, 不妨先答应了, 之后柳妈妈再给她出主意转圜, 每每总能如意。可现在她连府都出不去,又怎么联络柳妈妈?何时才能转圜?碧桃若被打发走了, 她连个支使出府的人都没有,可真真是孤立无援了。   相识十五载, 柳玉拂头一次跟沈易安闹了小脾气。也说不上来个缘故、听不进道理, 只闹着不肯让打发了碧桃,捂着脸落泪。   沈易安历来喜欢她通情达理, 性情和顺,今日却不知是怎么了。但念及柳玉拂病着, 又要受宫中申饬, 只以为是惊惧之下人会变得脆弱,更离不得熟悉的人。   只是心里终归有些异样。沉思了片刻, 沈易安让了步:“你既疼爱这个丫头,便算了,仍让她留下来伺候你, 只不过就不要让她乱跑了。”想到李洵说的转移钱财出府, 便道:“别让她出这院子, 我另拨几个人给你使唤,有事你吩咐她们便可。”   柳玉拂没料到自己这一状告下去,没拿回出府腰牌, 反而处境更艰难了。心里又烦又乱,背过身将脸埋在被子里哭了起来。   换做以往,沈易安定然要将人搂在怀里细细哄着,今日却不禁想起张太监的叮嘱来。妾室出身如何不重要、好好管教才重要——他自然不会觉得是柳玉拂的问题,却认为是下人带坏了心软纯善的柳玉拂,才酿成近日的祸事。   心太软,有时候也是件坏事。沈易安感叹,他是喜欢柳玉拂天真善良,但为了伯府的将来和他们孩子的前程,也再不能放任下去了,决定要找几个有能力的丫鬟来辅佐,甚至应该请几位教养嬷嬷,教导柳玉拂如何做一名合格的高门贵妇——至少提点着她聪明一些,别再被下人蒙骗。   这么想着,沈易安便决定彼此冷静一下,他也好做一下计划。于是轻轻拍了柳玉拂两下:“你歇着吧,我今日去书房睡去。”   说着竟真就出去了。柳玉拂一僵,这回是真的悲伤地哭了起来。   而另一头,甘霖院众人也终于将抄来的金银造册完毕,暂时将银钱存放在正屋的耳房之中。此时已近三更天,沈榶打了个哈欠,只觉得自己自来了这个世界,每天都被迫过得很充实……他跟在小碗身后慢慢往外走,却见小碗止住脚步,疑惑地看着他:“你去哪儿?”   “回去睡觉啊。”沈榶也疑惑了,难道还有什么活儿没干完吗?   一旁盏儿笑了:“小碟是忙忘了吧,这两日该你当值了。”   “当什么值?”沈榶晕了,这么没人性的吗?白天干活不算完,晚上还要当值?   “上夜啊,”小碗道:“晚上伺候公子喝茶、起夜,你真忘了?前几天都是我和盏儿姐姐守的夜呢。”   盏儿另有屋子,沈榶不清楚,但他和小碗一屋,倒是记得小碗确实有两晚上没回来睡,他也没在意,还趁机修炼了。这会儿想起来,忍不住在心里爆粗:靠啊,这万恶的封建糟粕!   大半夜的,喝什么茶,还睡不睡了?这么大人了,难道自己不会撒尿吗?竟然还要人伺候?这怎么伺候——帮他扶着吗?   沈榶僵住了,略一想就头皮发麻,哪怕那是四舍五入是自己的身体,等于自己扶自己……还是接受不能,只想把手剁掉!不过这会儿盏儿和小碗都看着他,沈榶哼唧了几下,也不好意思说他不干。   人家都干过了,偏生轮到你便要躲懒。因此也只得干笑两声,委委屈屈退回了房里。   这守夜其实也并不十分劳累,只是睡觉要略警醒些,主子叫了就伺候一下,不叫也是能睡个囫囵觉。毕竟也不是人人都会半夜喝水、起夜的。   当然了,这也是因为福昌伯府的大公子本就是个体恤下属的和善人。别家很多下人守夜,都只能睡在脚踏上。这会儿却见几个小丫鬟进来,把外间那张小榻搬进了里屋,靠着窗放了。一波人伺候李洵洗漱,另有两个给沈榶在小榻上铺好了被褥。   沈榶冷眼看着,这些小丫鬟动作井然有序,行动迅速利落,更连一丝声音也没发出,心道虽是封建糟粕……却只恨他不是享受者。平常他指挥小丫鬟干这干那,炒肉松、搅奶油的分担去琐碎的活儿,也起劲儿得很呢。   呜呜,明明是他选的高贵身份啊。特权不成反被X。   心中犹自郁闷,自己也去洗漱了,在小榻上躺下不提。   到了夜间,李洵本没有起夜的习惯,这一晚却因喝多了焦糖珍珠鲜奶醒了,便唤小碟。喊了好几声,沈榶才迷迷糊糊睁眼,又缓了一阵才想起自己身处何地来,问道:“怎么了?”   李洵从小被人伺候到大,前几日纵换了盏儿、小碗等不甚熟悉的人,也没觉得如何。这会儿却借着朦朦胧胧一点月光,见沈榶睡得两颊红扑扑的,头发也软软贴在额头上,瞧着十分可爱,声音略迟滞了两分:“……要起夜。”   沈榶:“……”还是躲不过啊。   怎么那么多事、那么多事!!   他嘟囔着磨蹭半天,等李洵又催促了一声,才从暖和的被窝里起来,本就有点睡懵了,这会儿没醒神,陀螺一样茫然地在屋里打了个转。   他该怎么做?拿、拿夜壶吗?还是漱盂……   李洵奇怪地看向他:“你在做什么?掌灯。”   “哦、哦,”沈榶忙去把蜡烛点上,见李洵披了袄子往外走,懵懵地跟过去,却在门口屏风处被李洵一指头戳在脑门上:“你要干嘛?”   沈榶这才看见,靠门边的墙角不知道何时摆了一面屏风,后面放了恭桶——大约是在他胡思乱想时,小丫鬟们布置的,天亮后再撤了。李洵挑了挑眉,只觉得这小哥儿今晚格外的呆:“你还要跟进来看着我……不成?”   沈榶红了脸,连忙几步退出去,不久又听见水声……脸上更烫了。   原来不需要他扶着……怪他自己乱想,怎么会觉得需要帮忙扶着,人家古代人倒也没有那么变态……原来上夜只是提前起来,帮忙点个灯啊。   他正懊恼着,却见李洵从屏风后出来,盯着发愣的沈榶看了一会儿,见他毫无自觉,无奈提醒:“水,净手。”   “哦、哦,”沈榶连忙去打水,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待李洵洗了手,二人又熄了灯,各自睡下。偏生今晚格外折腾,许是起了夜身体又缺少水分了,到了天蒙蒙亮时,李洵又有些口渴。他仰面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决定不叫醒那个小呆瓜,自己摸索着起来,去外间喝水。   外间有个小炉子,一直温着一壶水。李洵从前又哪里自己做过这种事情?也未点灯,就着外面一点天光,摸索着拿了杯子,也不沏茶了,就白水喝了半盏。   待回到里间,却见沈榶竟然也起来了。   李洵还以为是自己动静太大,吵醒了沈榶,让这良心未泯的小哥儿起来伺候了——然而很快就发现自己想多了。沈榶人倒是站起来了,眼睛却根本没全睁开,眯缝着完全看不见他。像上次一样在屋里陀螺一样转了一圈,衣裳也不披,摸索着、摇摇晃晃、磕磕绊绊地往屏风后面去了。   李洵脸皱了起来。按照规矩……下人是不可以用这屏风后的恭桶的,要起夜得上外屋去。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李洵自己起夜时不觉得,这会儿听着水声,心中莫名升起了一点异样的感觉。   他摸了摸鼻子。   这不太正常。   太子殿下已经察觉了。   沈榶方便完,还记得净手,然后跌跌撞撞朝着屋里唯一一张大床,一头栽了下去。   李洵:“……”   若是在东宫,有哪个小哥儿或宫女敢如此,他早将人丢出两丈远了。但是此刻,李洵低头借着一点晨曦微光,目光严肃地盯着那睡得如死猪一般的小哥儿。   许久,李洵把人往里推了推,自己也钻进了被子里。盯着床帐看了一会儿,又认命地起身,将小榻上的被子拿过来,盖在沈榶身上。   到底是谁给谁上夜……李洵一边在内心感叹,一边又帮沈榶掖好被角,在他鼻子上轻轻点了一下:“放肆。”   沈易安除了柳玉拂,还有两个妾室。但他以往坐卧都和柳玉拂在一起,仿佛一心一意要和柳玉拂做一对民间的单夫独妻,并不大理会她们。   这夜听说沈易安竟难得自己歇在书房,两位姨娘便都打发人来送了些点心宵夜。   沈易安一晚上被搅醒几回,原本烦得很,但又忽然想起什么,犹豫片刻吩咐道:“让她们都安生些……明早我去冷香苑吃早饭。”   冷香苑住着的梅姨娘,原本是沈易安身边从小伺候的大丫鬟,年纪还比沈易安大上三岁,算得上和沈易安青梅竹马。老太太还在时,见她模样俏丽性情也和顺,兼之沈易安也喜欢她,便提拔做了通房丫鬟。   大公子出生后不久,梅姨娘也有了身孕,便开脸摆席,正经做了姨娘。   沈易安少年时亦与她情好过一段时光,后来生下一个女儿,如今也十五岁了。只是梅姨娘本就比沈易安年岁大些,渐渐色衰,又不如柳玉拂有一群“军师”在身后,会变着法地讨沈易安的欢心,慢慢地便被抛在脑后不理会了。   梅姨娘本是无所谓沈易安来不来她屋里,只不过是送份点心走下流程罢了——这些年,她也早歇了情情爱爱的心。再说她一个丫鬟出身,做到姨娘也顶天了,还能扶正不成?她可没柳玉拂那般痴心妄想。守着自己的那点子份例关起门来过日子,倒也快活。   只是她有个女儿,如今也到了要寻摸亲事的年纪。但因为柳玉拂的缘故,连大公子的亲事尚且都耽误了,何况她的女儿?因此很是焦急,也恨透了造成这一局面的柳玉拂。   如今听说沈易安竟要来她的院子,自认为是个希望,连忙让下人去打点厨房,又吩咐女儿晚些过来。   沈易安果然一早前来,却并不怎么动筷子——他还预备着从这里离开,再去陪柳玉拂吃早饭呢。只问梅姨娘府里有哪些忠实厚道的丫鬟得用:梅姨娘是家生丫鬟出身,自有她的路子。   梅姨娘果然有她自己的路子:昨晚上沈易安和柳玉拂闹了些别扭,她天未亮就知晓了。因此心知是要给柳玉拂挑几个得用的丫鬟,顶了那碧桃。梅姨娘深恨柳玉拂耽误自己女儿,从小一起长大,她也算十分了解沈易安,此时笑了笑便道:“伯爷问我,我又哪里知道呢?我这些年竟什么事也不过问,只守着桥儿过日子,新一茬儿的小孩子都不曾留心呢。不过,我倒可以给伯爷荐一个人。”   她见沈易安也不吃菜,便奉上一盏茶来:“从前咱们屋里的周妈妈,如今她儿子外放去了桐州。周妈妈嫌路途遥远、舟车劳顿没有跟去,留在了京中家里,如今闷得发慌。前些日子还给我来信,问我去不去她府上玩骨牌,我还想着什么时候禀了伯爷过去坐坐。周妈妈常常和我说起想念伯爷,想念咱们院子里的人,她又是个惯会调.教小丫鬟的。伯爷若觉得咱们府里的丫鬟不好,不如送几个过去让周妈妈调.教,她手底下出来的人您最知道,没有不好用的。”   沈易安听她提起周妈妈,却是一愣。这周妈妈原是沈易安的乳母,原本感情也十分好。这时代因乳母照顾的时间比亲生母亲还要长,常有和乳母情同亲母子的。   周妈妈虽是府里的家生子,却嫁了外面的百姓,生的儿子是良民。她自沈易安成婚之后便出府荣养,生的儿子也争气,竟是个读书的苗子。后经科举考试,中得同进士,又请托福昌伯府打点运作,谋了个好去处做县令。   十几年下来官升知府,周妈妈也因儿子得封恭人诰命,如今也当得起一声老太太了。   这位知府大人自然是和福昌伯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福昌伯府这一辈无人出仕,有个人在朝中说得上话也是件好事。本是两头受益,却因早年沈易安与柳玉拂胡来,周妈妈劝诫了几句反惹了沈易安不喜,闹得母子两个离了心,竟也有三四年没来往了。   这其中自然也有柳玉拂从中做手脚:每每沈易安想起周妈妈,她便将话头引到其他地方去。又将周妈妈送来的点心、针线瞒下,一来二回的拖久了时间,沈易安真渐渐忘记了。   梅姨娘失宠这些年,冷眼看着,倒比年轻时更将沈易安琢磨透了,知道他非常吃软,于是劝道:“周妈妈一直都很思念伯爷,只是怕伯爷还在生她的气,私底下哭了好几回。她是长辈,脸上难免过不去。如今借着这个机会,伯爷略哄一哄,母子团圆岂不和美?”   沈易安低头不语。原本只是调几个得用的丫鬟,让掌中馈的人分派便是。但沈易安之所以私下来找梅姨娘,就是知道长子与柳玉拂不睦。虽然昨日李洵假惺惺说了几句柳玉拂的好话,他也不至于就这么信了。如今若是和乳母讨要,与这府里哪一方势力都不相干……倒也合适。   又听得乳母因思念他而哭了,心中更是酸软一片。   见他没有反驳,低头吃茶,梅姨娘便知道这事儿成了大约八.九分了。也不再多说,只含笑看着他。   沈易安吃了一口茶,只觉得沁香清甜,还隐隐有梅花香气,低头看杯子里,果然漂浮着一些腌渍过的梅花瓣,一时忆起少年往事来:“许久没有尝到你做的蜜渍梅花。”梅花以雪水浸泡酝酿,以蜜渍之,荐酒煎茶都是好味,是梅姨娘的独门手艺。   梅姨娘抿唇一笑,却并不和他叙旧情,恰好此时女儿沈桥来了,便拉着女儿和沈易安说了会儿话。沈易安看到这个许久不见的女儿如今也生得亭亭玉立了,更添感慨,口中梅香尚存,心中难得生起一丝愧疚与悔恨。   他固然不后悔和柳玉拂的种种,但耽误了儿女的婚事又累得府中落到今天的地步,还是不禁对自己国过往的判断产生了一丝怀疑。此刻只暗暗下定决心,总要想个法子,将儿女们的婚事处置妥当了。   ……   沈榶睡到天光大亮才醒来。他这几日劳心又劳力,晚上也睡不踏实,只觉得浑身疲惫的很呢。背也酸痛,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硌着了。   睁眼看去,身下竟然是一条手臂,而他两手还抱着一人的腰。目光上移,李洵正无奈地看着他,旁边竟还站着拿着擦脸巾的小碗,正用不赞同的神色看着他。   沈榶默默、默默地拥着被子坐起身。   李洵都服了,这小哥儿睡姿可真差呀。在床上打一套拳也不过如此了,李洵甚至怀疑他舍弃了小榻要到床上来,是那小榻太窄施展不开。   小碗的语气却有些酸溜溜:“你怎么这么大了还跟公子撒娇?”   他们几个贴身侍婢,倒不是没有陪睡过。尤其是小时候,和夫人刚去世那阵。但那也是他们睡在外侧,随时准备伺候主子,哪里像小碟,他进来的时候看见小碟四肢都扒在公子身上了,还枕着公子的手臂。   沈榶拥着被子,大脑半天才启动,回忆起了昨晚的一些片段,尴尬地爬下床:“我昨晚睡迷糊了……公子莫怪。”   李洵淡淡“嗯”了一声,也不知是怪还是没怪。   这厢洗漱完了,箸儿带着几个小丫鬟抬了一炕桌的早饭进来,又禀报到:“宫里的人已经来了。”   李洵随口问道:“今日是哪位娘娘身边的女官?”   箸儿道:“是顺贵人身边的嬷嬷,也没什么新鲜的,像昨日一般跪在风口诵女诫。”   李洵点了点头,刚要夹菜,却觉得胳膊酸麻。目光四下搜寻了一圈,见沈榶正站在角落里神游天外,把他叫了过来:“过来喂我。”   沈榶:“?啊?”   “你把我的胳膊压得抬不起来,不由你来由谁来?”   众人都笑了,也看得出来公子是在逗小碟玩儿了。沈榶挎着一张脸,还是磨磨蹭蹭,不得不上前投喂。   小碗在一旁举手:“我来我来!”   李洵:“你一边去。”   小碗:TAT   他再次酸溜溜地揽着盏儿的胳膊道:“公子最近格外宠爱小碟呢,我要吃醋了。”   盏儿掩着唇笑了,真是小孩子心性。不过她觉得,就算公子多宠爱小碟一些也没什么吧,是小碟跳入水中救了公子,也是小碟鼓起勇气去府外给公子抓来了药,反正她是心服口服的。   李洵却愣了一下:“有吗?”   沈榶也生无可恋:“这是宠爱吗?”他一点也不想要这样的宠爱。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唉,小碗看起来竟然还真的很想要呢,谁能理解他的无助啊。   主仆几人一行吃罢了饭。昨日抄了几房,人都暂时先捆着,待得曲竹院那边的账清出来,对过了再一并送官。今日先清点府里的库房,把库房里的东西一一整理再重新造册,回头再和曲竹院的账本对比:哪些东西的消耗速度异常;哪些东西明明账本上写了,库房里却不在;哪些东西明明报了账,却没有入库。   这些自然不用李洵亲自动手。箸儿带着一群小丫鬟,盯着管库房的人一一整理,李洵在廊下坐了,捧着一盏桂圆雪梨汤喝着,几个管事侍立一旁,俱是额上一头冷汗。   昨日大公子抄了好几房人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今日又杀到了库房来。他们只怕哪一笔账对不上,自己也落一个抄家发卖。   李洵喝了两口梨汤便放下了,问道:“伯夫人的嫁妆在何处?嫁妆单子可还在?”柳玉拂总打着伯夫人嫁妆的主意,他疑心已经被挪用了一部分去。   一个管事忙不迭地回话:“夫人的嫁妆全在后头封存着呢。”   “封存?”李洵好奇道:“我去看看。”   这也正合了沈榶的心意:这都是他的预定养老钱呢。一行人跟着管事绕过了两道门,便进了一个小院,院子里有五六间房,此时俱被黄铜大锁锁了,门上还贴着封条,上面盖了福昌伯府和盛国公府两府的大印,已经有些泛黄褪色了。   “夫人的嫁妆都在这里了。自五年前夫人仙去,便封存在这里,钥匙咱们府上并没有,而是在盛国公府三少爷手里。当年清算的单子,也是咱们府上和盛国公府上各一份。”管事的犹豫片刻,对李洵卖了个好:“公子放心吧,夫人的嫁妆咱们时时派人来巡视,一个铜钱都少不了。”   沈榶透过窗缝看去,只见房中大箱子一只摞着一只。其实时下京中公爵至伯爵人家,嫁妆里现银有个三五万两已是多了,毕竟嫁妆里还会附带商铺、庄子、田地、布匹、珠宝……这些也值很多钱的。除了商户人家嫁高门,鲜少有带数额如此之巨的现银。   关云英是在临终前将自己嫁妆里的铺子、庄子和一些不好封存的东西全折了现银,加上她婚后经营有方,才有几十万两的数额。   现在想来,关云英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若庄子铺子留着,不说还要另挑选可靠的管事,有柳玉拂和伯府的一众刁奴在旁虎视眈眈,也少不了被扒掉几层皮。宁可少赚一些,至少保全了。   这全然是一片慈母之心,为唯一的哥儿计深远。沈榶不知为何,只觉得心口酸,鼻子也酸,连忙偏过头去。   这一晚仍是沈榶轮值。小碗倒因为吃醋,抢着想上夜,却被李洵赶走了,非常伤心的样子。沈榶都无语了:“公子干嘛不让小碗来?难道觉得我伺候的好吗?”   让小碗来伺候,放他回去修炼好不好?   李洵诚恳道:“平心而论,再没比你伺候的更差的了。”   沈榶气结:那你还让我伺候,你抖m啊?   “我见不得人偷懒罢了。”李洵道。   “我还偷懒?我上至抄家下至厨房,哪一样不是我在盯着。”沈榶十分郁闷地嘟囔着,在榻上窝成一团。   李洵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他发现这小哥儿有意思的紧,干起活儿来是真有冲劲儿,懒起来也是真懒,还有很多毛病。在院子里干活一般只动嘴,还挺爱干净,不乐意吃别人剩下来的饭菜,一说让他伺候就耷拉着一张脸……尽管在心里数落着沈榶的毛病,李洵的嘴角却一点点翘了起来,连那背对着自己的一坨被子,也看出了几分可爱。   怎么回事。   李洵捂着自己的胸口,轻轻揉了两下。   这一夜值得安慰的是,李洵并没有又要起夜、又要茶水的。但十分奇怪,早上醒来,沈榶又在床上,枕着李洵的手臂,八爪鱼一样搂着李洵的腰。   沈榶懵懵的:“我怎么又在这儿?”   李洵淡淡道:“大约那榻太小,你施展不开吧。”   是这样吗?沈榶尴尬地收回扒在李洵身上的手,难不成又是自己起夜回来爬错床了?   他心里是有些不自在的,但看李洵面色如常,便也安慰自己:怕什么,大家都是小哥儿,搂两下也就搂两下了,没什么好尴尬的。   大家都是“姐妹”嘛。   沈榶边穿鞋子边往外走,却忽然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向李洵。   大家真的都是“姐妹”……吗? 第21章   沈榶僵住了。因为福昌伯大公子本身是哥儿, 他便下意识认为这野鬼也是哥儿,还揣测过这野鬼和华统领之间是否有暧昧。现在想来,这完全是他的刻板印象啊,鬼魂附体还挑什么性别?   就说他自己, 做任务的时候去那没有小哥儿的世界, 不也是普通男人吗?   这身体里的鬼魂, 明明男女老少都有可能啊!   沈榶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靠, 那自己昨晚又莫名其妙出现在床上……不会是这野鬼想占自己便宜吧?   都怪自己一睡着就像头死猪一样,打雷都叫不醒。沈榶鬼鬼祟祟揪着自己的脖领子往里看一眼, 似乎没什么异常,过了一会儿, 又忍不住拉开看一眼。   李洵淡淡地瞟他:“你在做什么?”   沈榶干笑:“没、没什么, 身上有些痒,不知道是不是被虫子咬了。”也可能是他想多了吧, 从概率上来说,这野鬼很可能就是个小哥儿, 或是个女子呢!   那可真是“姐妹”了。   盏儿奇道:“天这么冷了还有虫子?公子可被咬着了?一会儿让人拿药来熏一熏。”正巧今日他们又要出门, 公子素来不大喜欢那艾草的味道,让小丫鬟熏过了再通风, 回来正好没什么气味了。   他们今日要去东南两市的铺子转。临出门时,又从正院过,却没听到柳玉拂诵女诫的声音, 转过去, 也没在风口处见到柳玉拂的身影。   小碗道:“今日终于是贵妃娘娘派人来府上了, 想来和之前两位贵人章程不同吧?”   听到贵妃二字,李洵心中一动,脚下转了个弯儿, 便往正堂去了。   他自换魂到这福昌伯府大哥儿体内后,一直在思考要不要和至亲之人通个气儿。华项明虽是他的伴读和东宫禁卫统领,李洵也并未据实以告。这普天之下若有谁能让他绝对信任,也就只有父皇了。再则便是……   到了正堂近侧,往屋里遥遥一望,只见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白檀正坐在上首,双目微阖,一言不发。而柳玉拂跪在屋内,膝盖下面还垫了个蒲团。   这比起之前两日,倒是轻松了许多。只是柳玉拂这几天忧思郁结,病得越发重,面色惨白人也瘦了一大圈,只是跪着人也摇摇欲坠。意外的是,沈易安今日竟然不在,只有管家在一旁陪笑。   盏儿小声道:“贵妃娘娘真是仁慈……便宜她了。”   她声音极小,想来也就身侧的李洵、沈榶、小碗几个能听见。不妨却见那阖目端坐的宫女忽然睁开了眼,往这边看了过来。盏儿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缩着脖子往后躲了躲。   “想来这位就是大公子了。”白檀看着李洵,“大公子这几日,日子过得应当舒坦了吧?”   李洵一愣,朝她微微一颔首。   自皇后中毒身亡后,嘉文帝悲痛欲绝,誓不再立新后。当时李洵不过六岁,嘉文帝原本打算在后宫女子中择一老实、贤德之人立为贵妃,命其抚养照顾李洵。但就在此时,皇后亲妹、安国公府的幼女定亲三次,未婚夫都未及行罢六礼,便抱病而亡。   时下若发生这种情况,世人并不会觉得这女子克夫,反而会认为这女子命格贵不可言,是前三任未婚夫承受不起她尊贵的命格,才会死去。安国公入宫将此事报予嘉文帝,嘉文帝思考再三,认为亲姨母照顾,应当会比其他后宫女子更妥帖一些,便也顺了安国公的意思,将其纳入宫中封为贵妃,命其抚养李洵。   虽封了贵妃,但嘉文帝绝其他人念想之心坚定,在太子年幼之时几乎不入后宫。贵妃入宫多年,都不曾与其见面,更不曾临幸留宿。   贵妃只一味抚养太子,李洵在十五岁加冠之前,一直是住在贵妃宫里。后移居东宫也每日去请安,敬其如母。   这宫女白檀,李洵本是常常见面,还要称一声“姑姑”的。但他今日以福昌伯府大公子的身份见到白檀,却觉得她无论是气质还是表情,都无比陌生。   李洵的目光又落在屋里跪着的柳玉拂身上。   白檀冷冷一笑:“怎么,前两日两位贵人的做法,大公子还觉得不够过瘾吗?可是对贵妃娘娘的处置有什么不满?”   李洵忙敛目道:“不敢。”   白檀已站起了身。作为贵妃宫里的女官,她出宫来身边也带着不少随人,此时便都乌泱泱地站了过来。白檀冷声道:“这柳氏已身患重病,再跪下去恐有性命之危。娘娘心慈不忍如此,今日便算了吧。”   她来其实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说罢也不再看李洵等人,带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了。管家连忙让旁边两个小丫鬟把柳玉拂扶起,送回房里。   “啧,这贵妃……”不像好人嘛。沈榶在心里嘀咕。盏儿已经忙不迭地捂了他的嘴:“你敢在背后议论贵妃,要不要命了!”   沈榶把她的手扒下来,“知道知道。”所以后半句没说出来嘛。一转头,却见李洵脸色十分难看地盯着他,吓了一跳。   这几日沈榶也大致了解了,这野鬼虽然对上沈易安、柳玉拂等人战力爆棚,但对自己人还是很好的。顶多揶揄几句,有时会装凶逗个乐,很算的上对敌人寒冬一般残酷,对自己人春风一样温暖了。   这还是李洵第一次用这样类似于“恶狠狠”的目光看着自己:“怎、怎么了嘛……”   “你想说什么,贵妃怎么了?”李洵忽然一把攥住了沈榶的手腕。还挺用力的,不过他这身体不行,倒是也不疼,只是沈榶也甩不开。   “这、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沈榶很奇怪李洵的反应,他收到华统领的回信都没这么大反应,却在听到他说贵妃时这么激动,难道他生前和贵妃有什么关系?   总不能他生前也是个侍君、贵君,和贵妃是什么好闺蜜吧。   沈榶犹豫了下,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陛下驳了沈松请封世子的帖子,又让有皇子的妃嫔来敲打柳玉拂,一来是申饬柳玉拂,但更重要的是要借此敲打这些有皇子的妃嫔,不要像柳玉拂一样庶出之身生出什么不该有的野心。前面两位贵人娘娘都老老实实的按照陛下的意思做了,不管人家心里怎么想,也算是表态了。”   “可是贵妃呢?所有人都认为按照位份,应该她第一个派人来申饬。却没有,拖了两日拖到不得不来,又略做做样子就走了。”沈榶其实觉得这很不聪明,就算真有小心思,也该把样子做足了,做得比荣贵人还夸张,卧薪尝胆才能成事啊,那点心中的小委屈更该忍下。   只可惜勾践只有那么一个,这世间能忍此辱成大事者,本身也并不多。   大部分人还是难以压抑住自己心中的愤懑,不知不觉就带到了脸上、行动上。并且,很多人都是立场决定行为的,嘉文帝因为自己的立场要捧嫡灭庶,那贵妃见到柳玉拂唇亡齿寒,也可知她什么立场了。当然了,沈榶说贵妃不是好人,那也是基于他本人是福昌伯府大公子……及其侍从的立场。   “那这贵妃显然和我们不是一个立场,不过也幸好,除了陛下下旨让她派人来府里申饬柳玉拂,我们应该不会再和她有什么交集了吧。”感受着手上越来越紧的力道,沈榶也有些恼了,“疼!松手!”   李洵这才如梦方醒一般,松开了攥着他的手,却见沈榶手腕上已经被攥出一圈红痕了。沈榶揉着自己的手腕,瞪了着李洵:“公子可比我聪慧,怼咱们伯爷句句在理,怎么今日却看不透了。”   李洵的脸色已经如锅底一般黑了。他哪里是看不透,他是……不愿相信。   且,若非换了个身子,换了个视角,他又如何能看到白檀这样全然变了的面容和语调,又怎么知道姨母会如此行事。   沈易安这两日过得都不大舒坦。他感觉柳玉拂好像变了,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变了。但总之,他待在柳玉拂身边会有些淡淡的不自在,不似从前那般通体舒坦。   他将这种感觉归咎于柳玉拂病了,且又日日受申饬。人在惊惧之中性情是会有些变化的,但……趋利避害人之本能也,他纵然不会怪柳玉拂,但到了该回房睡觉的时辰,也要在抱厦多坐一会儿,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如今更是了。每每到宫中来人申饬,沈易安瞧着柳玉拂受苦便十分难过。心痛,和救不了她的愧疚,交杂在一起如煎心熬油。第一次经历这煎熬他恨不能以身代之,加倍心疼柳玉拂。   到了第三次要经历……沈易安选择逃避。   于是他这一日没有陪伴柳玉拂接贵妃申饬,而是递了帖子到桐州知府在京的宅院,来看望自己的乳母周妈妈。   周妈妈早已接了帖子,跑到大门口等沈易安。这是她乳养大的孩子,相处时间之长,甚至超过了亲儿。纵然之前被伤过心,儿子一低头还哪里会计较,当场便将沈易安抱住,儿啊肉啊的哭了一场。哭得沈易安心也碎了,连道自己不孝。因在街面上看着不像样子,又连忙相携入府。   两人叙过了未见的这几年情况,沈易安更是将府里一应繁杂事物都向乳母倾诉了一番,此刻又提出了想请周妈妈帮着调.教几个丫头给柳玉拂使。   周妈妈原本深恨柳玉拂教唆坏了她奶儿子,但因之前和沈易安生了几年气,好容易和缓,因此长了些教训,怕多说又惹了沈易安不痛快,便笑道:“什么大事?你府上现如今正风口浪尖,只怕现调.教来不及,那群淘气的再惹了新祸事。我身边如今有几个伺候的,很是老实规矩,没有歪心眼。你现就领回去用。”   说着便从身后一众女孩子里点了四个出来,果然看着都很规矩。   沈易安忙推辞:“我这领走了,倒累得妈妈不方便。”   周妈妈摇头道:“你也看见了,舍出去这四个,后头还站着一二十个得使呢。这还只是带出来的,看院子的仍有一二十个。你那奶兄上任桐州去了,只带了妻妾和几个小子去,嫌带下人太多赶路不便,轻车简从的要到当地现采买。留下这一院子人,只伺候我和一个小哥儿,一个小姐儿,哪里使唤得完?”   她如今在自己府里,也俨然是个老封君了。那一个小哥儿和一个小姐儿便是桐州知府的公子和女儿,留在京里一则陪伴祖母,二则也是想说一门在京里的亲事,不愿将孩子嫁在桐州那山高水远之地。   这倒又提醒了沈易安。他思忖片刻,便将那四个丫鬟收了下来:“回去我选几个小的送过来给妈妈玩。”   周妈妈也不在意,几个丫鬟又值什么,况且她心里虽碍着主仆之别,却又打心底将沈易安当做一家人看,自然不分这个彼此。她如此说了,沈易安便也不客气了,道:“如今还有一事要求妈妈帮我。之前……我有些糊涂,只顾着自己快活,却将几个孩儿给耽误了。如今几个孩子都渐渐到了说亲的年岁,却无人问津。柳氏……她的出身也无法出去交际,现在竟成了一桩难题。妈妈现有诰命在身,若得闲暇,不如带几个孩子出去走走,见见世面。”   周妈妈听了这话却叹了口气:“我早说你从前糊涂,却又怕你恼了我!”   说得沈易安更加羞惭。   “这是正经事,若我没记错,大哥儿如今已十七了吧?桥姐儿也十五了。”这两个孩子也是周妈妈看过、抱过的,自然也在心里惦念。“但若说让我带出去交际,却是伯爷糊涂了。我再如何,也不过是四品的恭人,能接触到的门第也就在这上下,难不成让一品伯爵家的千金下嫁至此?我见你如今已有几分清醒过来,说不得还是要娶一房填房夫人,正正经经的去那勋贵圈子里交际。”   她说罢就看着沈易安,只怕他又为了那姓柳的小妖精推三阻四。   却不想今日沈易安在她面前老实得很,低头了半晌道:“是……是也有这个打算。不过只怕一时半刻也寻不得,但大哥儿那又实耽搁不得了。”他如今这名声,也知道好人家不肯将女儿嫁过来了。加上他也仍存着逃避的心思,想着拖一日是一日。   周妈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倒也没有拆穿他,能进步一点就比从前强,将来再慢慢哄转了便是。便道:“那……也是巧了,如今正好有一个法子,只是少不得要费力打点。”   她这也是之前为自家孙子孙女询问过,没成。但现在福昌伯府恰好得用:“上月宫里传出消息,贵妃娘娘有意为大公主寻几个伴读。这大公主你想来也听说过,先天……略有不足。贵妃娘娘爱之如命,如今十岁了才刚要入学,拟于勋贵之家和京中正三品以上官员家中选几个小哥儿、小姐儿做伴读。”   若是能去公主身边做伴读,受宫中嬷嬷和大儒的教导,自然是身价倍增了。且有小道消息,这次不仅仅是为大公主选伴读,也是贵妃娘娘有意捎带着,给太子殿下选几位侧妃呢。   虽是侧妃,但等他日太子登基,也少不了一个妃位。只是如今因太子出了事,暂时搁置了。不过却于福昌伯府有益,给了沈易安更多打点、谋划的时间。   沈易安听了这话,果然心中一喜。 第22章   贵妃膝下这位大公主, 沈易安也略知一二。   嘉文帝膝下共有六子两女,长子李洵为皇后所出,立为太子;次子李浈为淑妃所出,受摄政王与淑妃连累, 十三年前已被废为庶人, 圈禁于京郊屏山安引寺;三子为宁嫔所出, 未及取大名, 不足一岁为淑妃所害,已经夭折。   之后皇后薨逝, 嘉文帝久不入后宫,直至六年前才于民间选了一次秀女, 后宫中逐渐降生了几位皇子皇女。   唯有这大公主是个例外。   贵妃入宫两年, 嘉文帝不曾召见,只命其抚养太子, 一应份例却是顶级,甚至赏了半幅皇后仪仗。然而第三年中秋过后不久, 贵妃却有了身孕。   太医查出喜脉次日, 嘉文帝便降了贵妃为贤妃。有了身孕却无赏反降,一时宫中、朝中议论纷纷, 连安国公也上书请罪。直到生下了大公主,才又复了贵妃位份,且赏赐了许多东西, 只是将宫殿迁到了更偏僻毓庆宫。   这下所有人都看出来了, 这本是一个嘉文帝不期望出生的孩子。只不过因为生出来是女儿, 对太子起不到半点威胁,才算了。连皇后亲妹都尚且如此,倒也歇了一些勋贵大臣送女儿入宫的打算。   之后嘉文帝对大公主倒也算喜爱, 只是仍不召见贵妃。   然而公主渐渐长大,却显出要比同龄的孩童迟缓一些,到了四五岁才会说话。如今十岁了才上学,平日里也要比其他孩子更显“天真”。   大约是之前只有这一个亲生骨肉,即便有些不足之处,贵妃依然爱之如命,太子对这个小妹也十分疼惜。   沈易安顿时心思活络了起来:“大公主如今方十岁,椿儿今年十三,年岁倒更相近些,更玩得到一块儿去……”话没说完,抬头便见周妈妈已冷了脸色,这才讪讪地低下头,不说话了。   “你还是别废那心思了,依我看着,唯有大哥儿还有几分希望,桥姐儿都未必能成,更别提柳氏生的孩子了。”周妈妈其实更喜欢沈桥一些,毕竟梅姨娘也是她自小丫鬟时就带在身边调.教的,很有几分情谊。只是陛下捧嫡灭庶之意如此明显,硬要添桥姐儿和柳氏生的那两个,简直如同挑衅:“方才你与我说陛下驳回请封折子的话,你自己可还记得?椿哥儿又何尝不是如此!”   周妈妈很看不上沈易安这幅样子,那柳氏莫不是个狐狸托生的,将他迷惑成这样:“你只老老实实为大哥儿活动奔走就是,太子侧妃万不敢肖想,只盼能找一户门第相差不大的婚事。大哥儿有他母亲留下来的丰厚嫁妆,便是略低嫁些,只要夫婿人不错,也能将日子过好。他实在是年岁大,再耽搁不起的。”   沈易安听了这话,虽有些心灰,但还是答应下来。虽然不能为沈椿筹谋很是可惜,但……若能早日将长子嫁出去,他也是很高兴的。他已经有点受不了李洵了……   而李洵此时,也在想着贵妃。人说旁观者清,沈榶说的话,他是听进去的。但听进去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了。   “公子,咱们到了。”盏儿小心翼翼地掀起马车帘子。自小碟说了一番关于贵妃娘娘的话,公子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盏儿伺候大公子数年,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心中不禁忐忑。   东市比起西市,虽然也十分繁华热闹,却明显高了不止一个档次,往来行人的衣着也更加体面。城东住的都是勋贵中的勋贵,高官中的高官,大多是些郡王府、公主府、国公府……皇亲、外戚多如牛毛。福昌伯府只在东市有两间铺子,都是自家经营的,却是家中收益的大头。   李洵心中有事,此刻冷着脸下车,照样找了一间酒楼去坐。然而这一会儿的功夫,却有个贵族少爷自二楼向下望,正将他瞧了个正着。   李洵这几日被沈榶稍微喂得脸颊长了些肉,福昌伯大公子本就生得一副好样貌,如今气色又好了不少,便是不同其他小哥儿那样施粉打扮,也仍别有一番动人之色。这会儿身上穿着一件月白掐银丝羽缎斗篷,头上干干净净只一枝嵌珍珠金钗,衬着他冷冷的神色,更显高不可攀。   楼上那少爷只看了一眼,便挪不开目光了。不过他亦出身显贵,自然不会如那地痞赖子一般上前去搭话、调戏。兼之看到李洵坐的是一辆朱轮华盖七宝车,车盖四角垂着璎珞丝绦,身边更是带了七八个侍婢、十几个家丁,便知这哥儿也是非富即贵,不是普通人家。   只是他混迹京中,竟然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便询问身边的同伴:“你看,那是哪家的哥儿?”   同伴细细打量了一会儿,面色有些古怪:“难怪你不认得。这仿佛是福昌伯府的大公子,他已有几年不曾出过门了。”但是巧了,这位福昌伯府的大公子曾经和他四弟议过亲,两家私下见过几面。虽过去了几年,长开了不少,但他也认得出模样。   原来这二人正是镇南伯的大少爷崔宴叔,和安国公府的孙少爷——老安国公已经去世,如今是皇后和贵妃的父亲平袭了爵位,这孙少爷便是皇后和贵妃之兄的儿子郑仲弘。   “原来竟是他!”郑仲弘惊奇不已,只知道福昌伯是个出了名的荒唐,却没想到竟能生出这样才貌的哥儿。感叹之余,心中又一阵可惜:若是个富商家的哥儿,便是有些财富地位,他也能想法子弄到手做个侧室偏房。可若是福昌伯家的公子,福昌伯再不堪也是不能成的了。   虽然心中惋惋惜,但那大公子的模样却在他心中留了个影儿,之后吃酒都闷闷不乐,几杯下肚便有半醉了。也无心再玩乐,便要回家去找妻妾泄泄火。   然而下得楼去,正撞见两个衙内拌嘴,推搡之间将角落一扇屏风给碰翻了。郑仲弘看过去,却见那仙子一般的哥儿正蹙着眉,满目寒霜地看着翻到的屏风和动起手来的衙内。   这东市比西市档次升了一些,得到的消息也不同。不过大中午就来外头吃酒的,多半是些富商衙内。谈起政事的不多,八卦的不少。   这酒楼里倒有一多半人知道太子殿下昏迷不醒,药石罔效。不但太医没法子,连京兆尹征召来的几个能人异士,呼风唤雨、扶乩请仙,忙活一通也依然没有效果。   便有那嘴松的聊了起来:“陛下为了太子地位稳固,耗费了多少心血,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什么天算?”同伴不认同,“那是被摄政王余孽所害,说到底还是人为的。”   “真的么?摄政王十三年前就死了,陛下这些年三不五时的就要清算株连一番,哪里还有这么厉害的余孽,一出手就把太子害了……还不知是什么人顶着摄政王余党的名头做下的这事呢。反正摄政王也死了,死无对证。”   “呸呸呸,什么摄政王?那是逆王!”   ……   聊了片刻,又有一人唏嘘道:“陛下还是太过偏爱太子了,这倒也没错,可怎么能为了太子,多年不入后宫呢?普通人家都讲究个开枝散叶……如今太子若有个三长两短,国祚可如何是好呢!”   这话说得同伴都沉默了起来,显然是认同了此人的话,但又不敢对嘉文帝的行为做过多评价。   这可是医疗水平极差的古代,婴儿夭折率极高。就是养到十几岁,一场病人没了,也是常事。所以古代讲究个开枝散叶、多子多福。因为只有多生,才能即便夭折一些,也仍然有后代可延续。   若是实在倒霉全夭折了,也能去旁支近亲那里过继——若是子嗣不丰,只有一两根苗苗,亲戚也不舍的过继嘞。   现在若是太子因此事薨了,陛下就尴尬了。除了被废为庶人的二皇子,其他几位小皇子最大的还不到六岁呢。便是都能养活了,刚刚经历了摄政王一事,幼主继位容易出现什么情况,还不明显吗?   几人对视一眼:“那还是贵妃娘娘所出的六皇子希望大些吧。”荣贵人和顺贵人都是民间选上来的美女,一个父亲是泥瓦匠,一个父亲是某县的捕快,哪里比得上背靠安国公府的贵妃娘娘呢?   只是又有人不禁想,六皇子才刚刚一岁,且因大公主有些“不足”……谁知道六皇子再大些,会不会也显露出来这样的情况?   如今只能盼陛下千秋长寿,再多生些皇子才好,毕竟是真有皇位需要继承。   李洵在屏风后面,听得这些议论,简直要将手里的杯子捏碎了,恨不能将这些比村头长舌妇还要嘴碎的全抓起来杖责。   然而这时却又一人道:“敢背后议论国祚,你们也是不要命了!依我看太子殿下福泽深厚,定然能化险为夷!”   其他人在心里嘘了一声,只道这人是个马屁精,这时候也要唱诵两句,但面上却不敢反驳这话。那人又道:“陛下已经新发指令,若有能人救醒太子,不拘是何出身,便要封此人为国师、太子少师,赐侯爵,赏千金——之前京兆尹府发下的征召函抠搜的要命,能招来什么好的?都是些招摇撞骗之人,真的有能之士哪里看得上那仨瓜俩枣的。现在可就不一样了……”   咦?   这倒是个新鲜消息,且之前不曾听闻。众人都围了过去,一直闭目靠着窗子,表面走神发愣,实际上暗暗运气修行的沈榶也竖起了耳朵。   侯爵?那岂不是比福昌伯还要高上一级了?   沈榶精神一振。   根据方才酒楼里的闲话,和之前的了解,他也大致对这太子的情况有了些许猜测。巫蛊本就是诅咒人灵魂的法术,想来太子是因诅咒而失魂了。   但一般来说,施术者死,法术自破。除非是那施术者以命下禁制,但那巫人是大庭广众之下被斩首的,显然又不符合情况。   但那巫人已死,太子却迟迟未醒,沈榶猜测,要么那巫人是个幌子,甚至巫蛊之术也是个幌子,另有其人用别的术法将太子的魂魄魇了;要么就是确是是巫蛊,也是那巫人施术,只是太子的魂魄被拘在了什么地方。   但这都无妨。只要他用搜神符,找到太子魂魄所在,再用召魂符命魂魄回体,应当就可使太子醒来。   唯一的问题就在……这世界灵气稀薄,他这身体也灵力低微,连除尘符都只能除一平方的卫生。搜神符怕不是还没飞出两丈远,就要失了效用。   但这个机会太可贵了……就算他将来拿不回身体,也可以凭借此成为贵族,不用再伺候人了。   沈榶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李洵。可恶的野鬼,说翻脸就翻脸,明明都是睡过两晚的关系了,攥得他手腕都红了,现在还疼呢。   他一点也不喜欢眼下这种被人随便对待的处境。   沈榶决定,他今晚才不要伺候这家伙了,他要勤加修炼!就算、就算暂时不能立刻将太子魂魄召回,他也要先显示出自己的能力,将那位置预定了,再让皇帝给他提供大量修行的材料和便利。   沈榶正在心里盘算着,门口忽然进来两个衙内,都要对方让路,为了谁先进门而争执了起来。   这二人正是荣贵人的侄子,和顺贵人的弟弟。两位贵人都生下了皇子,荣贵人更加受宠一些。但顺贵人的弟弟自持长辈,非要对方相让,因此二人争执了起来。   顺贵人的父亲是某县城的一名捕快,她这弟弟也从小习些拳脚功夫,生得人高马大,一掌推过去,荣贵人的侄子便飞了出去,撞在了李洵这里的屏风上。   沈榶默默往旁边躲了躲,根本没管屏风后面的李洵。余光确扫见,李洵的脸更黑了。   郑仲弘下楼来,正巧看见了这一幕。那二人看见郑仲弘,便都息鼓偃旗,不做声了。   郑仲弘却懒得跟两个小贵人的亲眷多言,他已有五分醉意,便没有清醒时克制,一双眼睛直勾勾往李洵那里看去。   李洵:?   他这表弟发什么癫?   李洵和郑仲弘是血亲表兄弟,但李洵并不大喜欢郑仲弘轻浮的性子。加上郑仲弘又只是次子,平日李洵与他大哥郑伯毅来往更多一些。   这时崔晏叔也从楼上下来,他看见李洵倒有几分尴尬,连忙将郑仲弘扶了,往外送去,嘴上念叨着:“失礼了。”   李洵并未在意,或者说他目前还没有身为一个哥儿的自觉,又习惯了这个表弟的轻浮,只冷冷地瞥了郑仲弘一眼。郑仲弘却被这一眼瞧得心里酥酥麻麻的,更加把持不住了。   他被崔晏叔架着往外走,心里却还真生出了一个荒唐的主意。   因福昌伯荒唐,这福昌伯府大公子婚事艰难在京中也不是秘密了。但他们安国公府中,却正好有一人可相配。   他早逝的三叔唯留下一个庶子,如今也十六七岁了。这个庶子继承了他三叔不健康的身体,一直病恹恹的,太医说怕是活不过十八。因此也未成亲——但他却是非常抢手的。   很多勋贵都有意和他这个堂弟定亲:是定亲,而不是成亲。   缘由为何,再没人比他们安国公府更清楚了。寻找这些原本就有病的儿郎定亲,待得人病死了,便可对外说自家女儿、哥儿命格贵重,是对方承受不起才夭亡,以此来抬一抬身价。   安国公府运气好,当年一连找到了三个。   但安国公府却不愿用自家的孩子,去抬别人的身价。况且这身价抬高了是要干嘛?不是进宫伺候皇帝,就是想要塞给太子。安国公府自己就有个贵妃在宫里,也谋划着再和太子亲上加亲,怎么可能帮别人抬身价给自家制造劲敌。   于是安国公便说了,自己三儿子早死,只留下这一个孙子,定要给他选一门亲事快快成亲,好留下一些香火。   定亲抢手,成亲那些勋贵人家就避之不及了,谁乐意让自家孩子去守那注定的寡!因此安国公府也只能往低些的门户去寻摸了。   这会儿郑仲弘却觉得,这福昌伯府的大公子便是个很好的人选!伯府嫁公府,还算他们高攀了呢,福昌伯又是出了名的只在意他那个娼门妾室,并不在意这个大哥儿。   待人进了门,等他这堂弟一死,他便去向祖父请求,由他兼祧两房,人岂不就落在了他的手里。   便是他堂弟一时没死,也不过是个病秧子……倒是更刺激了。郑仲弘靠在崔晏叔身上,嘿嘿淫.笑了两声。   崔晏叔:“?”他嫌弃地将人推开:“大白日的,你发什么浪呢?”   “嘿嘿,嘿嘿,”郑仲弘站直了身体,酒也醒了几分:“喝得起了兴头,走,我请你……咱们也去那玉香楼,看看那里教出来什么样的哥儿、姐儿,把那福昌伯迷成那个样子。”   他又回味了一下方才李洵瞥他那两眼,人也要酥了:“没料想那福昌伯的哥儿长得那副样子,你那四弟若是见了,不知道后不后悔?”   崔晏叔瞥了他一眼:“我四弟就是后悔,也只是后悔少得了他那几十万两的嫁妆。”他们家子孙兴旺,人多分得的家产就少了,娶一房嫁妆丰厚的妻房是很有必要的,这也是当初镇南伯愿意结亲的原因。   但是他们家比起其他勋贵,还算略干净一些,也有些底线。此刻崔晏叔便皱着眉拒绝:“你自去吧——家里丫鬟侍从,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了,哪个不能取乐,非要去那种腌臜地方,也不怕染了病。”   郑仲弘却嫌他无趣:家里有的有什么意思?那些丫鬟侍从一个个被教养嬷嬷训得木头一样,哪里有外头的新鲜呢?他舔了舔嘴唇,又想起那位大公子了。竟还有丰厚的嫁妆,想来他说服阿爹、祖父,更容易些了吧?   李洵一行人在东市待至晚间方回了府。这日回来,沈榶便不肯上夜了。   不过他已守了两夜,本来也该轮到别人,这一晚便由箸儿去上夜。加上小碗前两天吃醋,自告奋勇要睡在外间的熏笼上守夜。   沈榶乐得自己一人在房中修炼。他照例运了两个周天的气,将气聚于体内,又找出来一个精致的小荷包,将小荷包翻出里子来,在上面用朱砂绘就空间法阵。   他打算做出几样法器来献给皇帝,在他还没有能力救治太子之前,先取得一些皇帝的信任,好方便脱身。   这空间法阵复杂繁琐,又要将体内的气从笔尖输送。沈榶绘了半日,额头上已沁了细密的汗珠。   法阵刚一绘就,上面便泛起一阵淡淡的金光,朱砂也立刻就干了。沈榶将荷包翻回去,再打开看,掌心大的荷包里已经有了半个立方的大小的空间。   他心中微喜,将枕头塞进了荷包里,继续打坐运气。大概一个多时辰之后,那枕头忽然从荷包里弹出。沈榶拿起细看,荷包已被撑成了碎片,空间法阵也已经失效。   他目前的能力,只能使法阵维持一个多时辰而已。沈榶并未气馁,继续打坐,这一夜竟就在打坐中度过了。   早上小碗来叫他起床,沈榶便说自己身体不适,赖在房中不肯出来。   小碗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昨晚他撒娇要陪着公子一起睡,却被公子残酷地拒绝了。并且看到小碟没有来伺候,公子还十分不开心的样子。今日早上眼巴巴地往门口看了好几眼呢。   现在小碟却连白日上工也不肯去了,想来公子的心情会更加不好吧……   唉,小碗又在心中哀叹,呜呜,他已经不是公子最宠爱的小侍从了。   但沈榶看起来确实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仿佛半夜起来犁了二亩地,小碗也只能答应了,出去告诉李洵等人。过了一会儿,又将餐食端到房里给沈榶吃。   于是一连四日,沈榶都在修炼、睡觉、吃饭、修炼中度过,到了第四日,那空间已经可以支撑一整晚而不失效了。沈榶也感觉身体轻盈了不少,想来是修为提升的缘故。   他简单洗漱过,连晚饭也没有吃,便一头栽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然而睡着睡着,沈榶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摩挲着自己的手臂。他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却见竟是李洵坐在他床侧,旁边还放着一托盘饭菜。   李洵捧着他红痕早已消退的胳膊,就着烛光细细地抚摸着。 第23章   沈榶想将胳膊抽回来, 没抽动。李洵扣着他的手腕,烛光衬得他眼珠漆黑,目光沉沉:“干嘛躲着我?”   “谁躲着你了?”沈榶往被子里缩了缩,半张脸都被遮住了。我只是……在给自己另找一条出路。“我身体不舒服, 还非要上跟前伺候?那天我也跳水里了呢, 没养两天, 又到处奔波, 又是抄家又是守夜的,我的命不是命啊?”   没见谁心疼我的。   沈榶一口气儿说完, 又觉得自己语气有点冲了。说没躲着,字里行间都跟个怨妇似的, 觉得很没有意思。大力把自己的手拽回来, 翻了个身背对着李洵:“我乏的很,要睡了。”   他确实很乏, 灵力掏空那种乏,闭上眼睛不再理李洵。   李洵沉默了许久:“我……”他身为太子, 又深得父皇宠爱, 从来没有给任何人道过歉,但这时候却觉得自己不得不说点什么。   这几天这小哥儿不在自己身边, 竟觉得哪儿哪儿都不自在的很。但真让他低头,又觉得别扭:“我那天,是有点没分寸了, 是不是捏疼你了?不过我看你手上的红都退了, 应该没事了吧。”   沈榶:“……”   沈榶都懒得搭理他!   又过了好一会儿, 李洵又道:“我是……一时听你说起贵妃,我自己没想到,就、就有点激动……我不是故意的。”   沈榶呼吸平稳, 仿佛已经睡着了。   李洵犹豫片刻,伸出手去搭在他肩上,轻轻摇了摇:“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沈榶被他闹得睡不着,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躲着你,是真的很累。明天再说好吗?”这人真没有眼力见,且不说道个歉还吞吞吐吐的,哪有把睡着的人弄醒道歉的?就不能等他睡醒了再说吗?当了几天主子,还真把自己当世界中心了啊……   李洵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好像有些不妥,他摸了摸鼻子——从前他是真的没顾念、也不用顾念任何人的感受。但是现在,面对这个小哥儿,他体验了一些别样的心情。   有点酸酸的,涩涩的。   “那,你要不要先吃些东西再……”李洵声音越来越小,终于住嘴了:“你睡吧,我回去了。”   他说完又磨蹭了一会儿,似乎想多看沈榶两眼,才慢吞吞地出了屋子。沈榶却在床上翻滚了几下,已经睡不着了,无奈爬起身来,还真觉得肚子有些饿了。   床头摆着一个托盘,放着几样点心小食。沈榶捏了一块松瓤卷酥欲吃,伸手时却见盘子旁边放着什么东西,拿来一看,却是一只木雕的小兔子,圆圆胖胖,憨态可掬,却又十分小巧精致。中间穿了孔,下面坠了一条长长的五彩丝四合如意丝绦,可如香囊、玉佩一般挂在腰间。   沈榶捏着看了一会儿,嘴角弯了弯,却道:“谁稀罕?”   正巧这会儿,小碗鬼鬼祟祟进来。看见沈榶,方直起腰:“什么嘛,你醒着啊。公子耍我呢,说你睡了,还反复叮嘱我小心些、别将你吵醒了……我还说呢,谁好人家睡觉还亮着灯啊?”   待看见沈榶手上的木雕兔子,又瞪大了眼:“哇,公子雕了两日,还让盏儿姐姐给打了个漂亮的络子,我以为公子要自己佩着呢,原来竟是要送你。”他不觉语气更酸了几分:“……我说想看看公子都不给看,公子现在好偏心的!”   沈榶一愣,这竟是那野鬼自己雕的?没料想他竟还有这等手艺,便将小兔子放在了枕头旁,轻轻拍了拍:“还算有诚意……那就暂且原谅你吧。”   沈榶闷在屋里修炼了几日,府中倒是多了几桩事。   头一件便是沈易安将周妈妈送的四个丫鬟带回来,送到柳玉拂身边使唤。柳玉拂本无所谓多几个丫鬟,只要不将碧桃遣走。但听说这是周妈妈送来的,就浑身不自在起来:她和周妈妈可是有过节的,后来又使了手段,让沈易安几年都没想起这老虔婆来。   谁承想这两日不过略有些别扭,沈易安便与她和好了。这周妈妈送来的丫鬟柳玉拂又哪里敢使唤?只觉得被这四个人盯得密不透风,一站一坐皆在人监视之下,烦闷得很。因此又与沈易安起了些争执。   然而沈易安这回却坚决得很,认准了是身边的下人们不妥贴,才连累了柳玉拂,一定要把这四个丫鬟留下来。从前柳玉拂遇到这种无法解决的事情,总有柳妈妈在背后帮她谋划,如今却被困在府中,连二门也出不去了,急得嘴上都起了泡。   她自己和沈易安说了许多次要把人送走,渐渐觉得沈易安待她越来越不耐烦了,也唬得不敢再说了,只能暗自着急。   而沈易安也确实觉得自己流年不顺。一直恭顺的长子忽然像发了癫一样,一张嘴就一串刀子往外刺;一直和顺的心上人也变了一副样子,总说些他不爱听的话。沈易安越来越不想回府,干脆听了周妈妈的话,老实去为长子选伴读的事情奔走。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那日来传旨申饬的张太监,可收了他厚厚一摞的银票,也算能搭上几句话了。这张太监在城西靠皇宫处有一处外宅,沈易安便打听了张太监休沐的日子,备了一份厚礼上了门。   听说沈易安想送自家孩子去做公主伴读,张太监非常惊讶:“伯爷应当知道,陛下刚刚申饬过您,心头正有火呢,哪里会……您这不是自个儿往枪口上撞吗?”   沈易安尴尬笑道:“不瞒公公说,我也是陛下申饬过了,才如梦方醒,觉得对自己这个嫡出的哥儿亏欠良多。如今我府上没有正经主母,妾室又不能为其婚事奔走,所以也只能厚着脸皮求到公公这里。我府上那几个庶出的都不提了,只这嫡出的哥儿,想给他谋一个出路,望公公成全。”   这些话是周妈妈一句一句教着他说的,如今张太监听了便笑了:“看来陛下的旨意,伯爷今日才算是参透了。”接旨那日挨了半天的骂,还犯迷糊呢。张太监看了看桌上摆着的几样礼物,便道:“既然伯爷有改正之心,想来陛下知道了也欣慰,咱家少不得为伯爷奔走一二了。不过这毕竟是为公主选伴读,咱家只能尽力而为,若最后贵妃娘娘那里没选中,也怪不得咱家了。”   沈易安大喜,心知这张太监肯答应,就已经成了七八成。若真是贵妃不喜亲自庶落,那也是命了。连忙道谢,又许诺若事成了定然再奉上厚礼。   待沈易安离开,张太监琢磨了半晌,命跟前一个小童儿:“你去永康坊找华统领,就将方才福昌伯所求之事说了,问他意下如何。”   上一次张太监奉旨出宫申饬福昌伯,却在半路被华项明拦下了。申饬是陛下原话,但之后张太监私下和沈易安说的那些,倒确实是华项明授意的。   张太监也心中纳罕,这华统领历来和福昌伯府、甚至是盛国公府都无往来,怎么忽然关心起福昌伯府内宅、对这福昌伯的大公子上起心来了?但他们关系不错,这举手之劳也就帮华项明做了。如今福昌伯想送长子进宫做伴读,他也不妨再卖个好,问问华项明的意思。   这边小童往华府去不提,而沈易安出了张太监的外宅,竟然遇到了柳妈妈。他有些奇怪,这个点儿玉香楼众人还在补觉呢,也是难得见柳妈妈在街面上行走,便打了声招呼。   柳妈妈见了他便笑道:“我是来这边送东西的,有个女儿嫁在了这边,但人家嫌我腌臜,并不肯让我再见了,只能在角门处递些东西。母女一场,如今竟连见一面也不能够了。”说着拿手帕点了点眼角,伤感起来,又问沈易安道:“玉拂这几日可好?也好些日子没见她了。”   她说的女儿自然不是亲生女儿,而是如柳玉拂那般从小被买来教养的妓女,以母女相称。   沈易安听了这话,莫名有些讪讪地:“她最近病了。我们府上受了陛下和娘娘们的申饬……唉,家里也是一团乱,说不清。”   柳妈妈的声音柔柔的:“生病的人,性格难免因身体的疼痛,而变得古怪一些。玉拂若有哪里说话行事惹了伯爷不痛快,老身现在这里替她赔个不是了。她胆子小,没经过事,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这病大约也是心病,吓住了。”   沈易安听了她这话,最近对柳玉拂的些许不满竟去了大半,变得疼惜更多了。又听柳妈妈道:“女人嘛,总有些小性儿的。她若有什么,伯爷不妨暂依了她,待病好之后再说道理。身子总是最重要的,若是人有个好歹,那才真是后悔也来不及。”   这年头的人,相思、忧郁、惊惧而死的大有人在。不说远的,沈易安自己的正头老丈人盛国公,不就是惊惧而死的吗?一个年轻时领兵打仗挣来爵位的汉子都说死就死,何况柳玉拂一个弱女子!沈易安心下一凛,将这事放在了心里,立时便答应下来。   柳妈妈又闲话了两句,便笑眯眯地向沈易安告辞,又从随身的篮子里拿出两匣子亲手做的糕点送给沈易安。沈易安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竟感到这些日子难得的内心郁结有舒畅之感。   沈榶睡足了一夜,次日天亮醒来,没在房里继续窝着了,而是打算去院子里吸一吸花草丰沛之气。出了门,又看到李洵在院子里武烧火棍。   然而和以往不同的是,盏儿几个丫鬟侍从不再是一副震惊的样子,仿佛已经习惯了。想来这几天常见这景况,三三两两站在檐下观看。   这具身体比之前好了许多。李洵穿了一件素白的单衣,乌发随意用一条红绸扎了,那根烧火棍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衣袂和乌发红绸一起随动作飘荡,晨光透过秋叶落在他身上,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   见沈榶从房中出来,李洵便收了势,朝他看去——沈榶忽然想起一句词:目如点漆,顾盼生威。竟然也能在这具身体上体现……   李洵将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个遍,却见其腰间并没有佩任何东西,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沈榶注意到,却默默偏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哎呀,可算是好些了,你在房里躺了四日,再不好公子可要请太医了。”盏儿轻轻扯了扯沈榶的袖子。她这几日有来看过沈榶,说没精神是有点,但要说病了可是胡扯,也琢磨出是因那日的事,在和公子闹别扭的。   盏儿心里觉得挺奇怪,若他们伺候的是个小爷,想要挣个姨娘做一做,那撒个娇闹一闹,惹得爷来哄一哄便算了——尽管小碟也并不是那等俏皮的性子。   可他们伺候的是公子,使这么大的性子是做什么呢?最近公子和小碟都奇怪的很。   沈榶嗯了一声,算是应了盏儿的话,往厨房走去。路过李洵时,李洵却忽然道:“你要不要试试?”   他说完,又欲盖弥彰地对四周的丫鬟侍从道:“嗯……跟着我练一练,强身健体。若再遇到什么人闯入咱们院子,也不怕了。”   “好啊好啊!”小碗第一个响应,这几天公子都有耍棍,看起来就像那戏文里说的侠客一样,眼花缭乱的好看得紧,他也想学。   李洵低头看向沈榶:“嗯……你要不要跟我学?”   沈榶也仰头看着他……看着大公子这细得仿佛一把就能拧断的脖子,明显凸出的锁骨,风一吹就能吹进湖里的小身板……再感受一下小碟圆头圆脑的身体。   沈榶忽然出手,手背撞在李洵的手腕上,李洵不防竟被他撞得脱手了。他不像李洵一般将那烧火棍当红缨枪一样耍,而是握住末端,耍了几个剑花。   ……因为棍子太长太粗,不是很美观。沈榶有些懊恼,将棍子丢还给李洵,笑眯眯道:“公子还是自己再练练吧。”   他说完就继续往厨房走,但屋檐下的小丫鬟们竟然爆发出一阵惊叹和掌声,搞得像在看什么街头卖艺:“哇,小碟哥哥你刚才好厉害啊,你怎么做到的,一下子就把棍子从公子手里抢过来了!”   “我都没看清,好像手那么一翻,棍子就换了个人拿着了。”   沈榶耸耸肩,表面淡定但内心还是被吹捧得有些得意:“就是……蹴鞠你们知道吧,就像是抢球那样,一个道理。”   小丫鬟们略带崇拜的目光已经换了个对象,围着沈榶进了厨房。李洵还站在原地,摸了摸自己被拍痛的手腕,又捂了捂自己砰砰乱跳的心口。   沈榶夺棍时撞在他腕上的体温仿佛还附着在皮肤上,武棍时带起细微的风似乎也还扑在他脸上。   原来……   孤原来喜欢这样的……   平心而论,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现贵妃的端倪,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做得确实很好。自李洵十五岁加冠,这位贵妃姨母便给他选了各色美人送来伺候。   但或许因为李洵凶名在外,这些美人看他一眼就瑟瑟发抖,让他没了半点兴趣——他并不想做一个施暴者,那些侍寝宫人像是他再靠近一步,就要吓得断了气。   只是他也不得不承认,那都是些极美的,且美得各有风格的美人。   而眼前这个小哥儿,连美都称不上,充其量只能说有些可爱——李洵甚至怀疑连可爱都是因为自己情人眼里出西施。身材与时下崇尚的优美高挑纤细半点不沾边,反而像干惯了粗活一般生出一身紧实的肉。皮肤有点黑并且粗糙,头发也毛糙,李洵摸过,手感都不是很好。   李洵忽然怔怔地看自己的手。   自己为什么要去摸他的皮肤和头发?难道从那个时候起……自己无知无觉时已经………   这个小哥儿很不一样。他不怕自己,甚至不尊敬自己——这点很不同,盏儿和小碗也不怎么怕他,但对于他们来说,主子到底还是主子。   小碟却不同。小碟关心他,却不喜欢伺候人。小碟愿意给他做各种各样的好吃的,却不喜欢吃赏下来的剩饭,哪怕是很珍贵的菜肴。他敢怼自己,敢有话直说,生气了也敢怄气,竟然敢几天不理人……   李洵沉痛地抹了把脸:“孤竟然喜欢这样的……”   孤,是不是有毛病?   沈榶尚不知道,院子里李洵内心已经经过了一场天人交战。他沉迷修炼,好几天没有正经吃饭了,于是决定来票大的,指挥小丫鬟们做了一些蛋挞,做蛋挞酥皮的过程中,还顺便做了一些蝴蝶酥。   李洵站在厨房门口,闻着厨房里渐渐飘出来的蛋奶香,舒坦了。   天知道沈榶没有出现在他面前这几天,他有多没胃口。   甚至有些怀疑,他不是对这个相貌平平的小哥儿动了心思,而是单纯想吃新鲜饭。   这时候沈榶回头看见他,奇怪道:“你站在这里干嘛?”   李洵:“……”   刚才的假设完全被推翻。沈榶只是跟他说了一句话,李洵就觉得自己心跳有点加速,脸渐渐红了。   沈榶:???   老男人乍一铁树开花,如同天雷勾动地火……在这个十五六成亲是常事,同龄人都已渐渐当爹的大环境下,李洵也勉强算个“老男人”了吧。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问道:“那个小兔子,你怎么不带?”   这话好没道理,你送的我就必须戴,必须喜欢?心里这样腹诽着,沈榶嘴上却沉默片刻,才道:“要干活,怕碰坏了。”   那丝绦打得很精致呢,厨房里烟熏火燎的,他还开始制作一些烤制的食物,更增添了几分危险。   “哦……”李洵道:“坏了怕什么?坏了我再做一个就是了。”   沈榶认真观察着火候烤着蛋挞和蝴蝶酥,没搭理他。旁边已经有小丫鬟觉得非常奇怪,频频打量他们二人。   李洵有在厨房赖了一会儿,还是小碗来寻他,才离开。   “二门上递来一封信,没说是哪儿送来的。是那日陪着小碟一同抄了刘旺儿家的那些人送来的。”要不是认识,这信还不能轻易送进来呢。   那就是华项明府上了。李洵拆开信封,却看见信上写着,沈易安走了张太监的门路,要将大公子送进宫做公主伴读。华项明写信来,是征求一下他的意见,问他自己想不想去。   李洵挑了挑眉:“福昌伯怎么忽然想起这出了?”   盏儿和小碗都很兴奋:“这是好事啊!”能进宫受皇家的教导,便能摆脱柳玉拂带来的名声上的负累了。   李洵却知道,这一次不仅仅是给大妹妹选伴读,也是姨母打算在勋贵人家中给他选几个侧妃。   李洵原本无可无不可——平心而论,他早已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他父皇如他这个年纪,他和李浈都已经出生了。只要选来的人别再像那些侍寝宫女,吓得瑟瑟发抖,仿佛他是个暴徒一般倒尽胃口。   想来勋贵人家的小姐,要比那些宫女有些见识胆量?   不过此时,想起厨房里那个还吭哧吭哧干活的身影,这封信在指尖转了又转。   盏儿看着好奇:“公子有别的顾虑吗?”   “没有,”李洵摇摇头,“去,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不去?”   不管选侧妃的事将来如何办,现在他是很需要一个进宫的机会的。如果能在宫里见到父皇,将换魂一事告知,事情会好办许多,那些能人异士也许也能更快破解法术。   包括……只有大公子进宫了,他才能把人弄进宫。   不多会儿,沈榶端了二十个蛋挞,一碟子蝴蝶酥进来。李洵拿着那封信扇了扇风,超绝不经意的告诉几个丫鬟侍从,给公主选的伴读,也是在为太子选侧妃。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当着沈榶的面儿将这个消息说出来。然而沈榶没什么反应,盏儿和小碗却惊讶地捂住嘴。   “那、那若是公子能成为伴读进宫,还是要小心一些,尽量不要撞见太子了。”   “是呢,虽然是太子……但是,听说太子殿下十分暴戾,我们庄子上吓唬闹人的小孩,都说太子来了,太子要把你抓进大牢了。”   一个小侍从端了牛奶燕麦粥进来。他只听见后半句,不知前情,还以为小碗在说笑话,便附和道:“哈哈哈哈哈哈,我们那儿还会吓唬小孩,说太子吃小孩呢。”   李洵:??? 第24章   李洵沉默, 李洵困惑,李洵怒从心头起。   李洵脸色渐渐阴沉,想发火。但是余光瞟到端着蛋挞的沈榶……阴沉到一半,强行克制住。   他疯狂按捺内心火气, 憋屈地问道:“太子……真的这么不堪吗?”   李洵是知道, 朝中有些大臣和宫中的太监、内侍、宫女, 畏惧他甚至超过畏惧父皇, 因为他确实脾气不大好。平日里行事,仗着父皇在背后撑腰, 没有后顾之忧,手段也比较激烈。   刚刚入朝执政的时候, 有些老臣倚老卖老, 虽说不至于给他使绊子,但也不怎么配合, 被他雷厉风行地整治了一番,因此有了一些凶名。   但……吃小孩也未免太夸张??   然而几个丫鬟侍从互相对视一番, 却都点点头:“是吧……因先皇后之顾, 陛下甚是溺爱太子,不加拘束。听说太子十分暴戾, 性情阴晴不定,又甚爱施加酷刑。听说他每日需要观看酷刑下饭,不然就没有胃口。”   李洵:“……”   他确实……对罪人用刑较重。毕竟对犯罪的宽容, 便是对那些受害人的残忍, 因此经他过手的案件, 只要查实,便用重刑。他平日也确实比较挑食,没什么胃口, 但他只是下令,根本不会去观刑,更绝没有观看酷刑下饭的爱好!   什么人会有这种爱好!   箸儿也满脸纠结道:“我还听说……”她因为被撵出府去一年多,不似这些困在院子里侍婢们,在外头听到的消息更加“丰富多彩”。听说太子殿下于房中事也十分残暴,有不可言说的嗜好。十五岁第一次临幸侍寝宫人,便夜御二人。这二人最后竟是被抬出东宫的,被临幸至死!   何其可怕!   她们家公子本就身子不好,身上肉都没几两,要是侍奉这太子安能有性命?!但是看了看这一屋子未出阁的姑娘、小哥儿,这样带荤的话却并不好直说,只隐晦道:“听说太子于房中……也十分残暴,因此司寝局于民间选秀女,女子小哥儿无不胆战心惊,唯恐被分派去伺候太子。因此一旦有司寝局选秀女的风声传出,媒人那里就忙了起来……”   一屋子的丫鬟侍从都惊讶地捂着嘴,红了脸。   李洵:“……………”这谣言……又从何而来……………   他连房事都没有,何谈残暴!   李洵略略偏过头去看沈榶,郁闷地发现沈榶也是一副目瞪口呆、震惊不已模样,显然已经相信了:“我的天,玩这么花。”古代就有S。M了吗?   盏儿红着脸掐了他一下:“小哥儿家的,浑说什么!”又安慰李洵道:“好在咱们伯爷是个浑人,应当选不到咱们公子头上。公子若去做伴读,多躲着些便是,别让太子看见脸。”他们公子长得还是很好看的。   一群丫鬟侍从七嘴八舌地附和,难得福昌伯的荒唐终于有了些用武之地,太子怎么会让这样的人做岳丈,哪怕只是侧妃。   这样一想竟让人十分心安呢。   李洵已经被这巨大的信息量砸得没了脾气,靠在枕上无语看房顶。但看了一会儿,就咂摸出几分不对来。   他确实脾气比较暴躁,加上平日处理朝政,杂事繁多。一些大臣也不知怎么考中的进士,脑子有坑一般,常常气得他头疼。因此说话行事,火气大了些。   外人不知就里,兼因畏惧他太子的身份,更觉恐惧。因此夸大其词,传出些暴戾之名,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宫中之事,他房中之事,又是怎么传出来的?   他十五岁时……李洵抓了抓头,他根本没有临幸过宫人。但十五岁的时候,确实有一桩事。那时父皇为他提前加冠,取字明泉,参与朝政。他也刚刚迁进东宫不久,贵妃便命司寝局给他选了两个侍寝宫人。   这倒也是贵妃在按规矩行事。皇子到了一定岁数,是该由宫人教导这些房中术的。十五岁都算迟了,有些皇子十三四岁便通晓人事了。   李洵当时也没抗拒,但那天晚上送来的司寝宫女却十分胆怯,甚至恐惧到干呕。李洵当时确实有一丝,按理说司寝局不该送个这么胆小的人来,竟也不怕他降罪?但同时,他也被这干呕的宫女败了兴致,便让人滚出去了。   这宫女出去之后不久,司寝局又送了个小哥儿进来,这小哥儿更是只跪在门边,哆嗦得像翻了羊癫疯,李洵便也让人滚了。   确实是一夜二人……但他根本没有临幸,更何谈临幸致死。然而这内宫之事竟还传到了勋贵内院,这些不出门的小丫鬟都知道了。   此事疑窦颇多,并且……李洵回想了一下,他自穿到这福昌伯大公子的身体里,自问脾气竟然好了许多。放在往常,他哪里有耐心听宫人闲聊,又怎么会……李洵瞄了一眼沈榶,又怎么会花心思去哄一个下人?   他只会觉得聒噪、厌烦,想让所有发出声音的全都滚。便不说这小碟,这段时间来,他竟对这盏儿、小碗也颇具耐心。   诚然这里面有一些换了身体,到新环境有些收敛的缘故,但李洵还是感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臭着一张脸中止了这个话题:“谣言不可尽信。咱们谁也没有见过太子本人,没有与其相处过,怎可因外界的流言而对一个人下此定论?并且我相信,陛下英明,纵然珍爱太子,也不可能纵其如此。”   几个丫鬟都诺诺称是。她们没有意外的话,一辈子都接触不到太子,听了便听了,从未想过要验证真伪——真伪也和她们关系不大。倒是沈榶道:“没错,就像小马过河一样,每个人的条件、立场、处境是不同的。人家松鼠和老牛也不见得说假话,但现实对于小马却不是那个样。比如站在赵婆子、刘旺儿、柳姨娘等人的立场,咱们才是可恶的坏人呢。”他倒是想到了,若是贪官污吏被太子严厉整治,倒是说不定惹得其他官员唇亡齿寒,传出些闲话来。   毕竟这个时代的官员,不贪的才是少数。有些人甚至都未做官,刚考上举人收礼就已经收了一大堆了,可不会恐惧太子的严刑有一天降到自己头上么?   小碗却好奇道:“什么小马过河?什么松鼠老牛?”   沈榶一愣,再看其他丫鬟,包括李洵都好奇地看着他。   “啊,是我上次出府,在路边听一个老奶奶给孙儿讲的故事。”沈榶随口道,将这故事讲了。他只简单讲了大致内容,连有感情的朗读课文都算不上,小碗等人却听得津津有味,还评价道:“虽不如上次说书先生讲的传神,但这小故事也有点意思呢。”   “何止有意思,还有深意呢。”李洵若有所思地看向沈榶:“一个老妪竟能讲出这样的故事,也是不俗了。”   沈榶感慨,这个世界的娱乐项目还真是匮乏,尤其是精神文化上的。他如此生硬地讲了一个儿童寓言,竟然能收到这么多古代人的夸奖,不禁来了些兴致,对小碗道:“上次那说书先生讲的什么玩意儿?一点也不好,那故事才不是那样的呢。”   小碗等人瞪大了眼睛,那么精妙的故事,小碟居然说‘什么玩意儿’?“那你说是什么样的?”   那日的说书先生说的是《白蛇传》,却是古早版的,和现代优化过的影视作品很不一样。首先这古早版里的白蛇与书生并无前世相救的因缘,白蛇也不是什么善心好妖。她因为自家药铺生意不好,而在城中水井下毒,这才暴露了妖怪的身份。   书生发现她是妖精之后十分害怕,上金山寺求和尚救命。水漫金山之后,白蛇被和尚打得重伤濒死,却还十分痴情地去纠缠书生,于是书生用柳条把她打死了。   打死了………   这个版本沈榶曾经听说过,头一次听说时很难接受。更难接受就这样一个故事,那日盏儿等人还听得两眼泪汪汪的。   这……站在哪一方的角度,都不值得泪汪汪吧?   此刻被小碗等人缠着,沈榶便把后世经过影视改编,广为人知的白蛇故事说给她们听。从牧童救蛇,到断桥相遇,西湖借伞……这次他就没有用那种简略生硬的语气了,而是说得绘声绘色,一屋子小丫鬟们果然为此着迷。   然而西湖借伞刚说了一半,忽然外面跑来一个小侍从禀报:“公子,曲竹院那边几位账房先生传话说,账册已经算完了,他们内心惶恐,不敢自专,请公子过去看看。”   沈榶便住了话头:“好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屋内响起一片哀嚎声,小碗更是拉着他的袖子:“人家找公子呢,于你什么相关?你留下来……”被李洵的死亡凝视盯得住了嘴。   沈榶狡猾地笑:“急什么?我又跑不了。以后每天讲一小段,也让你们追一追连载。”   小碗等人不知道追连载什么意思,但沈榶显然是不会继续讲了,也只能遗憾叹气。而李洵已经披上了外衣,往外走了两步,又问道:“伯爷在何处?去请伯爷一起。”   沈易安正在柳玉拂处。他那日听了柳妈妈的劝告,也觉得有理,生怕柳玉拂惊惧之下再添不顺心,郁结于内真有个三长两短。便将周妈妈送来的四个丫鬟暂时撤去,又准了碧桃出院子,只是仍不准出二门。   柳玉拂也知道到这个地步已是不易,也不敢再多提条件,于是两人又渐渐和好。此时正叫了沈椿、沈松一屋子吃饭。   沈松年方十岁,因上了学,平日住在外院,不曾与李洵、沈榶等人打过照面。但这几日他也很不痛快:他房里的管事大丫鬟杨梅被李洵要了去,丢在水里泡了一盏茶的功夫又不准医治,如今重病在床,眼看不成了。还未来得及伤心,跟他去学里的小厮刘全又不见了踪影,一问也被李洵扣押了。   沈松这会儿便跟沈易安闹着,要他将刘全要回来——这刘全正是刘旺儿和刘嫂子的小子。   沈易安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下来:“也罢,我待会儿就派人去和你大哥说。”横竖贪钱的是刘旺儿夫妻俩,刘全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   沈松却气冲冲道:“他才不是我大哥,他是坏人,害我,害我娘,把我身边的人都弄走、弄死了,他才高兴呢!”   沈易安皱起了眉,看向柳玉拂,柳玉拂却拨弄着碗里的粥,并不抬头,也不呵斥阻止沈松。沈易安眉皱得更深了:“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混账话,你身边那几个人确有不妥,难道你亲兄弟比不上两个下人?他又哪里害过你。”沈松袭不了爵位是陛下旨意,岂可有怨怼之辞:“这话再别说了。”   沈松哪里听得进去?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再闹,却听外间有喧哗之声,而后有个响亮的声音喊了起来:“大公子命我给伯爷传句话!”   沈易安一愣,便起身往外间走去,柳玉拂面色一变,待要拦着已经来不及。她和沈易安在一处时,一直将沈易安把得死死的,若有人求见沈易安,需得先偷偷回禀了她,她准许人才能进来。之前一直好好的,也因此行了不少便利之事,却不想这甘霖院的人这样大胆,就在外面叫嚷了起来。   ……可不是,那甘霖院的人历来是爱叫嚷的,不然怎么会引来御史!柳玉拂含恨咬牙,看来是让这群下人尝着甜头了,越发不将她放在眼里!但此刻也无法,只得追在沈易安身后出去。   沈易安到了外间,正见一个圆脸小侍从,和碧桃及柳玉拂两个惯用的丫鬟争执,他再不出现几乎要打起来了。   “这是在做什么。”沈易安看着这乱糟糟的场面就头疼。碧桃不是个好的,甘霖院也没一个省心。   来人正是沈榶,他身后还跟了两个甘霖院的二等侍从,这会儿都和碧桃几个对峙着,此刻便对沈易安笑道:“怪道我们公子从前一年也见不着伯爷两回,原来伯爷前头还有几道关卡,竟比老百姓进衙门还要难。衙门里是层层小吏盘剥,却不知道伯爷跟前这几位拦路的是几品官。也不知道从前我们公子请伯爷的话、送伯爷的东西,有多少真递到过伯爷跟前?”   沈易安虽不很在意他这个长子,但听了沈榶这话却心中一动。原来周妈妈送了四个丫鬟进府,这几个丫鬟有意无意在他跟前提到过,周妈妈每年要做好些针线。但凡她亲儿子、亲孙子有的,也会给沈易安做一份,送进府里,但沈易安却从未见过。   他之前将这话听了也没过心,此刻却被勾了起来,有些狐疑地看向碧桃。   柳玉拂心中一慌,呵斥道:“你这奴才好生没规矩,主子在里面叙话吃饭,让你略等等而已,竟还等不得了?难道让主子迁就你的时间?”   “是我们公子要传话给伯爷,又不是奴才们自己有事要见伯爷,我们公子才是‘正经’主子呢。”沈榶道,“况且,伯爷要不要见,也该通传了由伯爷做主,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怎么还敢做伯爷的主?”   他这句都是奴才,也不知道是说的碧桃几个还是柳玉拂,顿时惹得柳玉拂大怒:“刁奴放肆,还敢跟我强嘴!”   沈易安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好了,都给我闭嘴!”长子如今牙尖嘴利,身边的侍从也不让人省心!他看向沈榶,没好气儿道:“他有什么话,快说!”   沈榶却不说话了,只拿眼睛看着柳玉拂和碧桃等人。   沈易安不耐烦道:“没有外人,快说。”   沈榶却还是不肯说话。   沈易安心中也憋气,但几次碰壁,使他潜意识趋利避害,不想再惹李洵了,让潜意识中能退让的人退让。便对柳玉拂道:“你先进屋去。”   柳玉拂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安郎?”   沈易安这次却没心软,十分不耐烦地挥挥手:“快去吧!”   说着自己还往外走了两步,显然要和沈榶借一步说话。   柳玉拂不甘地咬了咬唇,扭身进了屋。然而许久沈易安都没回来,一问门口守着的下人,道:“伯爷听了甘霖院碟哥儿传的话,便跟碟哥儿走了。”   柳玉拂怔怔地跌坐在椅子上,她感觉这府里的一切都在渐渐脱出她的掌控,如今竟连消息也得不全了。那小碟防着他,沈易安竟也默许了,这让她的内心十分惶惶难安。如今也联系不上柳妈妈,更加绝望。   碧桃也焦躁地在屋里转了两圈,忽然灵光一闪:“姨奶奶可还记得,前两日伯爷遇见了柳妈妈,想来是柳妈妈在伯爷跟前说了什么,伯爷就把那四个蹄子给撤了。柳妈妈一直想着法子在帮您呢。”   柳玉拂黯然道:“妈妈纵有千般计谋,可我们连府也出不去,又如何得知?”   碧桃思索了一番,忽然把那日沈易安带回来的两匣点心找了出来。   而沈易安跟着沈榶到了曲竹院,见李洵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请伯爷来一趟可真不容易,”李洵阴阳怪气道,他已经在门口等半天了,为了避嫌没有先进去。沈榶立刻道:“一早就过去了,柳姨娘身边的碧桃拦着,不让通传。要不是我在门口喊了起来,都见不到伯爷的面。”   沈易安觉得很难堪,偏头斥沈榶道:“你闭嘴!”   李洵却好像没听见沈易安说话,只对沈榶道:“原来如此,那也不奇怪了。想我落水那日,当时城里还没禁封呢,派了人去玉香楼告知伯爷求请太医,居然都被柳姨娘身边的人拦了。连我的性命都不能请动伯爷,柳姨娘身边的刁奴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盏儿在一旁脆声道:“公子说的不错,正是如此呢,任凭是什么周妈妈、梅姨娘、茗姨娘,有柳姨娘身边的人拦着,哪个能见着伯爷?”   他们主仆简直像排练好一般,一句接着一句,无视沈易安的存在,利利索索打了一套组合拳。   沈易安:“…………”   沈易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没了脾气,叹气道:“别说了,进去吧。”   曲竹院里的六位账房,已经七八日不曾出门了,每日只有沈易安身边的小厮将饭菜送到门口。他们六个都是精于数算的熟手,原本以为这五年的账本,没个一月时间算不出来,未曾想翻开里面竟有不少缺失,倒省了算了,直接圈出来整理好。   但便是这样,他们还是越算越心惊,今日总算把账结出来,连忙让人传话给李洵:这是华府的账房和盛国公府账房主导。   此刻见李洵和沈易安都到了,几人哆哆嗦嗦把账册摆在二人面前:“……有许多账目缺失,并不是被什么人偷了或遗失,而是记账的人根本没有记录,白空在那里。”   沈易安想到柳玉拂的管家水平,沉默了。   “不过即便如此,通过种种比对,我们也算了出来。这五年来,伯府大约亏了……二十万两有余。”沈易安找来的账房颤巍巍道:“伯爷看这几处,支出了大笔的银子,却并没有写缘由去处。还有这一处,空了两页,再记录,已比上次短了五万两……”   沈易安的头更疼了。   华府的账房又另拿了一本册子:“并且,这五年中前三年还有各处庄子、铺子的收益。而近两年……除了京城几处房产收租,其他进项竟没有了。有几间铺子的掌柜上报货物供给不足,连伙计的工钱都开不出来。而需要供货的那几处庄子在皆淮南,已两年没有进账消息了,如今唯余京郊的庄子供应府内柴粮菜蔬,算有收益。”   淮南的庄子是沈易安的祖母程氏的嫁妆。   李洵端了碗茶,丝毫不意外的样子:“我当时便和伯爷说了,这账定要算清,否则还不知道会不会赖在我头上。”   沈易安一脑门官司,把那残缺的账册翻了又翻,忽然想起什么,问李洵道:“你之前抄了几个管事,抄出多少银子?”   李洵端茶碗的手一顿:“折银十万七千四百两。”   沈易安竟然松了一口气:“这还只是现银,那些刁奴定然还花去了不少……如此差不多就对上了。”   玉拂一定只是不会管家,笨,被刁奴欺骗了……一定是这样……二十万两虽然不少,但他们福昌伯府家底深厚,好好经营也不过一两年时间,便能补回来。这不,还有抄回来的银钱呢?   沈易安胸膛急速地起伏着,安慰劝说着自己。   李洵都不知道该评价他什么好了。这只是亏空抹个半平,这五年时间内,伯府原本还应有进账。按一年十万两进账算,里外里可是亏了七十万两呢!   沈易安竟然能睁着眼说瞎话,说差不多对上了。这柳玉拂到底有什么魔力?虽然说是个美人,但也不是美到天上有地下无的,他院子里的盏儿、箸儿模样都不比柳玉拂差,这样的姿色府里就能找出好些个丫鬟呢。再者,李洵瞟了一眼旁边不算美人的小碟:只看皮相多肤浅?性子有趣、性情相投才重要呢。   然而他还不待说话,沈易安自己寻的两个账房便哭丧着脸道:“伯爷,这还只是小头。我们在清点时发现,老祖宗嫁妆里淮南的几个庄子,地契全不见了!”   沈易安手中的账本“啪嗒”掉在地上,整个人几乎栽倒。 第25章   这显然和他们之前去铺子里巡视的情况对上了。因为庄子不见了, 导致没有产出运到铺子里,于是铺子也荒废了。懒惰的掌柜混一天是一天,有谋算的掌柜进点货,借着铺子卖自己的东西。   沈易安几乎昏死过去, 连李洵都惊讶了, 没料想柳玉拂竟然有那么大的胆子。   贪点现银便算了, 这几个庄子也算福昌伯府的祖产, 她竟然也敢动。   并且,她为什么啊?明明在此之前, 沈松是要继承伯府的,那就是她儿子的东西。这些庄子不见了, 对柳玉拂有什么好处, 总不能是钱不够花卖两个庄子变现吧?   事出反常必有妖。李洵眼神闪了闪,将账本拿在手里慢慢翻, 没说话,暗中观察着沈易安的反应。   不承想沈易安的反应, 大得超出他的想象。他摇摇晃晃站起身, 口中念念有词:“这不可能……一定是她将地契收在了别处,我要去问问她、我去问她拿回来……”然而他心中还是清楚, 这是在自欺欺人。没走出两步,就嘴角溢出血丝,一头栽倒昏死过去。   全场静了几秒, 沈易安找来的两个账房慌慌张奔过去扶起他:“伯爷!伯爷!”然而沈易安牙关紧药, 面色发青, 竟然人事不知了。   李洵、沈榶一干人:“……”   居然被打击到吐血昏厥,究竟是为了感情遭受背叛,还是因为被坑走的庄子和钱啊?   不过此刻也顾不得细究这些了, 沈易安这个爹虽然极不称职,但目前也不能看着他死了。李洵扶额,命人就近在曲竹院收拾出一间屋子来安置沈易安,又让管家拿了沈易安的名帖去太医院请太医。   一番兵荒马乱,惊动了不少人,内院的柳玉拂也得了消息。   乍听闻沈易安昏倒,柳玉拂还是很着急的,但得知他是在曲竹院昏倒的,柳玉拂就整个人被定住了。   “完了,伯爷一定是知道了……”她六神无主地抓着碧桃的手,没料想这一天来的这样快,满心满眼都是惊慌。碧桃咬牙道:“姨奶奶,如今,也只有按照柳妈妈的法子办了……伯爷病倒,倒是个好时机!我们干脆就趁此机会,把大公子给……这样才能拿到伯夫人的嫁妆,也好把那事儿交差了!”   柳玉拂揪紧了膝上的衣服,桌上还摆着点心匣子里拆出来的,柳妈妈给她的信件。   说心里话,她要是早听柳妈妈的,根本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柳玉拂双目含泪,深恨自己的愚蠢。   当年伯夫人关云英病逝,沈易安立刻就把她和两个孩子接进府里,且将中馈交给她。但关云英留下的那些老仆实在可恶,欺她不懂管理庶务,看不起她,还处处给她使绊子。这时候碧桃认了刘旺儿媳妇做干娘,算是帮她收拢了一部分家仆。外头的事情,则交给了当年把她卖掉的亲哥哥王大仁。   柳妈妈一直劝她把王大仁赶走,她却不听,还疑心是柳妈妈是怕自己有了别的倚仗,会脱离她的掌控。柳玉拂悔不当初,若是老老实实被柳妈妈掌控着,哪里会有今天的祸事!   王大仁在外面贪些钱也罢了,反正福昌伯府有的是钱,不过是手指头缝里漏出一些。沈易安其实很清楚柳玉拂不会管家,但他也不在意亏损些许,捧着中馈讨柳玉拂欢心。若只是因花销和管理不善亏了钱,柳玉拂怎么会不敢和他说?   然而王大仁奉她的命去淮南巡视庄子,却被人引诱着贩起了私盐和阿芙蓉。   从庄子里捞那零星的油水,哪里有卖这些禁物来钱快!淮南本就盐商聚集,想来弄些私盐不是难事?而阿芙蓉被朝廷明令禁止,民间却屡禁不住,大有市场。   柳玉拂知道的时候,王大仁已经干了两票了。   然而柳玉拂也不是自己发现的,是有人找上了她。对方自称淮南巡盐御史手下,已经发现了柳玉拂贩私盐和阿芙蓉——然后将被五花大绑的王大仁提了出来。王大仁是柳玉拂的亲哥哥,如今又是柳玉拂的手下人,他去淮南是奉了柳玉拂的命,柳玉拂说自己毫不知情,那巡盐御史的手下根本不理会。她百口莫辩。   对方要求一是将之前王大仁做的两笔所得银钱全退了,这倒不难,不过三万两;二是要求柳玉拂再拿五万两银子出来打点孝敬,否则仅私盐这一件事,若上达天听,以太子手段之酷戾,福昌伯府恐怕不仅要丢官罢爵,恐怕还要抄家问斩。   管中馈亏点小钱柳玉拂敢和沈易安说,私盐一事却兹事体大,柳玉拂万万不敢告诉沈易安。她挣扎了一晚,从账上偷偷挪了五万两银子给了那巡盐御史的手下。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那人就像个贪婪地喂不饱的无底洞,没多久又以淮南的几间庄子囤了私盐为由,将地契索要到手。   柳玉拂不敢不给,养得对方胃口愈发大,到了最近,更是点名提出要关云英的嫁妆。   柳玉拂不解,若是要钱,关云英的嫁妆也不过值几十万两,虽然数额不小,但以沈易安对她的宠爱,想想办法总能挪出来。可对方偏偏就要关云英的嫁妆,柳玉拂不得不设法,谋划着害死大公子,好得到关云英的嫁妆——这才有了之前推人落水、拖着不给请医一事。   她想尽法子,瞒了沈易安两年多,为此受了那巡盐御史下属多少委屈,闹到现在中馈丢了、儿子爵位也要没了,最终还是没瞒住,让沈易安知道了。   现在她连仅声的沈易安的宠爱,也要丢了。   绝望之中,柳玉拂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封信上,终是下了决心:“如今……也唯有如此了。”   曲竹院在外院,太医前来倒不必府内所有内眷回避,方便了不少。等太医来的功夫,小碗居然还撺掇着沈榶继续讲那白蛇的故事。   沈榶很是无语:“好歹是咱们府上最大的主子,公子的父亲倒下了,是不是装也要装个样子,不好太欢乐了……”   李洵才不在意,笑道:“那你讲小声些,别让外头人听见。”   沈榶:“……”   于是一群人凑在一堆,听沈榶小声讲故事。不多时,一个须发花白的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李洵等人身为内眷,也不必出来相见,只躲在纱帘屏风后面问候了两句,和太医交代了些情况。   太医查看过沈易安的情况,便为他施针:“伯爷性命无虞,只是急火攻心,一时气血上涌,这才昏迷,切不可再动怒了。不过醒来之后……身体可能会有些不灵便,或者面上有些不自在。”其实是气得有点轻微中风了。他又开了个方子,管家忙不迭的去抓药。   李洵不太关心沈易安中不中风,死不了就行,别因为守孝什么的,再耽误了他进宫。他又交代几个账房:“兹事体大,如今伯爷未醒,还请几位先生暂时留在曲竹院,等伯爷醒来再作交代。”这话主要是对华府和盛国公府的账房说的。   几人都答应了,沈易安之找的两个账房却犹豫道:“如今伯爷昏迷,按理说该叫姨娘来伺候照顾的。”但账是他们亲手算的,知道此时绝不可能叫柳姨娘来了:“可要叫梅姨娘过来?”   李洵还从未见过另两位姨娘,因着之前落水抓药的事,对袖手旁观的二人也没什么好感。略一思索,道:“柳氏不可出二门,也不准她和外头通信。让周妈妈送来的几个丫鬟过来伺候吧。”又留了四个甘霖院的二等丫鬟在曲竹苑,这才回了自己住处。   结果这一日不知怎的,处处不顺。沈榶在正房待着说话,忽然有个小丫鬟冒冒失失地撞了博古架,一个瓷瓶擦着他的耳朵砸了下来。   “哎呀!”众人都唬了一跳,李洵先检查了沈榶没受伤,才去看那花瓶。撞到博古架的小丫鬟已经跪在旁边,吓得浑身哆嗦了。   “算了,也没砸着,起来吧。”沈榶看那小丫鬟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可怜巴巴的,忍不住心软了。   “你倒是大方,”盏儿含嗔瞪他一眼,满目惋惜地看着地上的碎瓷:“这是公子十岁生辰时,夫人送给公子的美人瓶呢。”又骂那小丫鬟:“毛手毛脚的,以后不准进里屋伺候。还不去拿了笤帚簸箕来!”   李洵到不是很在意:“人最重要,一个瓶子值什么。”   沈榶余光一闪,忽然觉得那碎瓷片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他好奇地凑过去看,结果刚才没被花瓶砸到,这会儿手指却被碎瓷片划出血了。   ……这血光之灾横竖躲不过去了是吧?   “算了,”沈榶十分无语,也无心去看那碎瓷了,“我上屋里歇会儿去。”他今日还没有修炼呢,净忙这些俗事了。   盏儿便唤了小碗来收拾碎瓷,自己去拿了药和干净的纱布给沈榶:“别粗心,拿回房中自己包一下。”   沈榶应了,但回了房里,他略一思索,却将指尖上的血滴进了朱砂里。   伤都伤了,别浪费嘛。   之后他照常运气,今日却灵光一闪,不想画空间口袋,而是抽了一张空白符纸,行云流水画就了一张召魂符。许是今日朱砂里加了人血,又或者是他今日气感格外好,这张召魂符竟然是这几日他画出来的符、阵中最好的一张了。   沈榶拿着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随手拿了本账册子,将那召魂符夹入其中。 第26章   月上中天。冷冷的月光洒在院子里, 又逐渐蒸腾起一点暖红色,将深秋的夜晚灼得滚烫。   沈榶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外面有嘈杂声,似乎还有小丫鬟在哭。但他眼皮却沉得很, 仿佛鬼压床一样怎么也醒不过来, 同时又觉得鼻尖有一股焦糊之味。   “砰”的一声, 小碗推开门冲进屋子, 一把拽起床上的沈榶,急得很不能给他两拳:“你怎么还在睡!快起来, 走水了!!”   沈榶被他拖动,这才睁开眼, 浑身一个激灵。难怪他明明已经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 却还清醒不过来,想来是睡着的时候不知不觉吸入了一氧化碳, 有点轻微中毒,幸好小碗来寻他。   此时沈榶被小碗拽起来, 还感觉头晕恶心, 只能强打精神。小碗见他双颊泛红,连忙将桌上一杯残茶泼在他脸上, 将人架起来就往外跑。   一院子连主子带奴才,二十来个人都围在门口。   这火是从正房烧起来的,恰好今晚是小碗上夜, 他睡觉警醒, 察觉到不对劲连忙把李洵叫起来, 又高声呼喊走水。两人跑出正房,才看见厨房那边已经熊熊火起。   沈榶等下人住的厢房倒没烧着,只是浓烟滚滚, 许多小丫鬟小侍从被呛得不住咳嗽,兼之又惊又吓,正抱在一起呜呜哭着。   见小碗架着沈榶出来,李洵才松了一口气,又让盏儿点人头:“没有困在里头的了吧?”   “没了,都在这儿了。”盏儿答道,又急急去看沈榶:“怎么睡得这样死,没熏着吧?”   沈榶眼泪都被熏出来了,正蹲在那儿干呕。他是睡觉死了一点,但谁又能想到会着火呢?这火……稍微冷静了一点,沈榶便察觉出了不对。他们院子里已经乱成一团了,外面却没什么动静,并没有人来相救。   这……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放火??靠啊,沈榶连忙去看李洵,李洵显然也发现了,正阴沉着一张脸:“院门被锁上了。”   这火不用想就知道是谁放的了,白天才查出来账本有问题,晚上就要杀人灭口,除了柳玉拂还有其他人吗?该说不说,就算他们淹了杨梅、盘儿等人,让这满府的下人都知道出了事柳玉拂根本不会保她们,柳玉拂竟然还能找到帮手放火,也算有点本事了。   李洵往前走了两步,气沉丹田,猛地一脚踹出去………门纹丝不动。   李洵:“……”这该死的菜鸡身体!!   要是他本人的身体,区区木门!   沈榶看得无语,都什么时候了,这是在搞笑吗。他扶着小碗的手站起身,手一扒拉拨开李洵:“我来!”   小碟的身体就健壮很多,加上沈榶最近一直在修炼,更添几分内力。几脚下去,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两扇门板掉落在地,木板正面已经被烧着了,中间明晃晃挂着一把黄铜大锁。   但紧接着的,是从门外蹿进来二人高的火舌。   外面也有火。他们被困在这院子里了。丫鬟侍从们哭叫着拥在一起,急急往后退。   而正房和厨房的火也越烧越旺,烟也越来越浓,一点点积压着甘霖院的空间。   沈榶鼻子动了动,闻到了门板上的气味:“是油。”做饭的菜油。且门口还能看得出柴火的痕迹,约么这里面有厨房的人的手笔。   赵婆子……沈榶恨得牙痒痒,这次是真的后悔那天没将那滚烫的白粥给她灌下去。   小碗怕得搂着盏儿的胳膊,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难道我们就要被烧死了吗,呜呜呜我好害怕……我最近都没见过我娘,我好想她……”   盏儿心中也恐惧难过,只是无言地搂住小碗。   连小碗都哭了,那些年纪小的丫鬟侍从就哭得更大声了。   李洵的手已经紧紧握成了拳头:“该死、该死……”   沈榶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应对火灾的知识,为数不多的只有电视剧里看来的那些。这会儿一院子的人都慌得不行,他只能站出来指挥:“都别哭了!听我的,咱们必须自救!”   他的目光迅速在院子里掠过:“现在所有人,去没有烧着的厢房里,找没喝完的茶水打湿帕子,捂在口鼻上。”就算沈榶不具备专业的应对火灾的能力,也知道其实火场中,大部分人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被浓烟先呛死,之后才被烧。“然后将房中的桌子、椅子、小凳儿全都搬出来,咱们翻墙出去!”   甘霖院的院墙大约两米高,平常倒是很安全,这会儿没有梯子根本看不见外面,也翻不出去。这么大个院子,想来不是每一处都被堵死,沈榶仔细打量,看着有几处院墙外并不见红光,应当是没有着火。现在也只能先翻下去看看,就算下头围着人,也要拼一拼试试!   沈榶喊了一遍,但响应他的人寥寥无几,小丫鬟小侍从们都吓得六神无主,浑身瘫软了。他只能继续扯着嗓子喊,李洵烦得额头青筋直跳,从前那些宫人的聒噪仿佛又萦绕在耳畔,气得他挨个拽着人的脖领子叫他们清醒振作:“想活命就赶紧照做,不然才真的要被烧死在这儿!!”   好半天这些人才手软脚软地爬起来,按照沈榶的话各个屋子去找茶水和手帕,然后搬桌椅出来。   沈榶犹豫了一下,也往自己房间走去,却被李洵一把揪住了袖子:“你别乱跑了,等他们把桌椅搬出来,你留在这儿指挥就行。”他见沈榶刚才睡梦中被呛了烟,很不舒服的样子,一直咳嗽,有些心疼。   “我有东西落房间里了,顺手去拿来。”沈榶道。李洵却仍不放手,不悦道:“什么东西,值得连命也不要了!”   “哎呀,哪里有那么危险,还没烧过来呢。大家不都去搬东西了,怎么我去不得?”沈榶本是想拿那张他白日里画好的召魂符。今日发挥实在不错,加上朱砂里滴了血。他怕之后,短时间内画不出这么好的符了。   他还盼着救活太子,好当侯爵呢。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万一这段时间有别人抢先一步,或者太子的身体坚持不了太久,饿死了怎么办?时间是非常宝贵的!   不过看了一眼抓着他不撒手的李洵……   李洵正想说,别人的命如何能和你比?   在他心里,人的命本来就有贵贱,分三六九等的。这满院子的小丫鬟小侍从,固然李洵不希望任何人出事,但非要他选的话,他自然不希望是沈榶。然而却听沈榶期期艾艾道:“……你送我的小兔子还在里面,我一次也没佩戴过呢。”   李洵一愣神,心口像是被什么击了一下,手上就被沈榶挣脱了去,眼见着他跑了。   而这时,小碗正好也回来,手里拿了几张浸湿了的帕子,先递了一张给李洵:“公子快遮住口鼻!”又举着剩下的,四下寻找沈榶:“小碟呢?又跑哪儿去了!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确实很不让人省心,李洵心中也这样腹诽,身体却不知怎么的,从小碗手里抽走了剩下的帕子,往沈榶的房间追去。   “???”小碗大惊失色,急得直跺脚:“公子,公子!”   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   沈榶回了房间,先将桌上的茶水打湿了手帕捂住口鼻,又将夹了符的书拿在手里,这才又去找那只木雕兔子。那兔子本被他压在枕下,然而这时候去找,却不见了。沈榶犹豫了一秒是继续找还是就此离开,忽然听到李洵气急败坏的声音:“怎么这般磨蹭!”   沈榶:“……”这下他少不得装模作样找一找了。   见沈榶口鼻处已经捂了一张帕子了,李洵顿了顿,还是把自己手里那张也糊在了沈榶脸上。沈榶被他捂得险些跌倒,连忙扶住床头稳住身子,也正因为此发现了那木雕小兔是掉进了床头缝隙里,又因为推床头被推动缝隙变大,而落在了地上。   沈榶挽了挽袖子,将书递给李洵:“公子先帮我拿一下。”   屋子里越来越热,烟也越来越浓,李洵心中有些不好的感觉,催促道:“要不算了,回头我再雕一只给你。”   要是找不到变算了,但已经看到了,伸手就能够到,本着来都来了的想法,沈榶道:“那怎么行,再雕也不是这公子为我雕的第一只了。”   李洵:立刻被说服。   他抬眼看去,正见朦胧的烟雾当中,沈榶跪趴下去,伸长了胳膊去床下够那只小兔。站在李洵的位置,只看见一个圆圆的屁.股正对着他晃来晃去。   李洵:“……”火也是烧得太旺了。   这个姿势!不知羞耻!他连忙别过眼,四处乱看转移注意力。这一下,就让他发现手里的那本书中,好像夹着什么东西。   翻开一看,竟然是一张符。   李洵一愣,时下平安符,一般都折成一个三角,放在随身的荷包中。而眼前这个,大概率并不是护身符。   那会是什么?李洵狐疑地伸手去拿那张符,却在触碰到的瞬间眼前一黑,直直地栽倒在地。   那张召魂符上一瞬闪过淡淡朱红色的光芒,又转瞬黯淡下去,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沈榶这时候方够到那只木雕小兔:“好了,公子我们赶紧走吧……”他站直了身体,身后却并没有李洵的身影。仔细寻找才发现李洵倒在地上,胸口都不起伏了,仿佛死去一般。   沈榶只觉得脑海里什么炸开了:“公子???” 第27章   沈榶怔怔的站在原地, 手里握着的小兔子烫得像块烙铁。   这是……怎么一回事?   火还没有烧到厢房,屋里只是有些烟,可是李洵一直拿帕子捂着口鼻,又没有什么东西砸到他, 怎么就晕了?   难道是这身体太弱了, 即便捂住了口鼻, 也承受不了?   沈榶连忙奔过去, 将李洵的上半身抱在怀里晃了两下:“公子你怎么了?”   毫无反应。甚至连呼吸,都好像没有了。   沈榶忽然就慌得不得了, 内心升腾起深深的恐惧。这时小碗带着两个人追过来,急得直跺脚:“你们两个怎么这么不省心!”   然而他冲进屋里, 看着倒在地上的李洵, 也震惊得不得了:“发生什么事了?”   沈榶只是抱着李洵,愣愣地摇了摇头。   真是忙中更添乱, 不论发生了什么,也不能在这屋里傻坐着啊!“先出去再说!”他说完, 一手拽起沈榶, 又让两个小侍从合力架起李洵,往外跑去。   外头的丫鬟侍从已经由箸儿指挥着, 将几张桌子拼起来,又在上面摞了椅子,椅子上摞了绣墩, 这样便可爬上墙头。他们已经寻到了一处无火的墙头, 让两个小侍从先爬上去。   两米的高度不高不低, 若是不小心跌落可能要摔伤,但做好准备往下跳,倒还受得住。尤其这会儿大火在身后, 简直肾上腺素飙升,往常做不到的事情,这会儿咬咬牙也能行了。   盏儿刚安排了两个小侍从跳过去,转头看见昏倒的李洵和失魂落魄的沈榶,也吓了一跳:“公子方才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小碗急道:“我也不知道,刚才公子拿了张帕子就跑了,我寻了好一会儿才找着,公子和小碟在我们屋子里,一个昏过去了,一个丢了魂一般,谁知发生了什么!”   他顿了顿,又小声与盏儿道:“快把公子送出去,公子……不大好。”他方才看了两眼,说不上来的感觉,竟比上次落水还可怕。   盏儿心中更是一惊,连忙安排几个小侍从,将李洵托上墙头,又让先过去的那两个准备接着。   就在这时候,墙头那端的两个小侍从忽然惨叫两声,没了动静。箸儿连忙爬上墙头,往下细看,暗处竟好像有人躲在那儿,那两个小侍从倒在地上,竟是生死不知的模样。   这一下,她也不敢把李洵放下去了,可火越烧越大,已经朝着他们的方向逼近。箸儿咬了咬牙迅速下了决定:“我们再换一处!”   “不必。”   箸儿一愣,却是沈榶终于不再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神色却又是她没见过的冷。盏儿却觉得这神情眼熟,那日小碟说要出府去抓药,就是这般决绝,只是此刻面上更像镀了几层寒霜。   他将一直握着的那只木雕小兔,珍而重之的放进李洵怀里,继而就发生了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一幕。   沈榶单手抓住一把椅子,随意往墙上一砸,正趴在墙头上的箸儿都觉得墙似乎是晃了一下。她一瞬间都产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若是小碟反复这么做,是不是能将这墙砸出一个洞来?   然而沈榶并没有继续。那椅子碎成几份,一截凳子腿正被沈榶握在手里,砸碎的那一段还有着尖尖的木刺。   沈榶也不用箸儿下来,众人只觉得眼睛一花,沈榶已攀上了墙头,脚只在桌子、椅子上轻轻点了两下借力。然后他毫不犹豫的,提起一口气,跳了下去。   不待那暗处的人出手,沈榶已经先发制人,木刺狠狠扎进了对方的身体。   暗处的人顿时发出一声惨叫,连滚带爬地要逃,然而这小哥儿个子不高,力气却大得出奇,手上的招数也老辣得很,竟让他没有一丝还手之力。   沈榶在这人两腿上各扎了一个血窟窿,将人拎在手里,犹豫了一下,便单手将人抛过了院墙,又对趴在墙头上的箸儿道:“将他丢进火里。”   甘霖院着这么大火,烧死一两个人,才是正常吧?   箸儿:“……”   箸儿只愣了一瞬就回过神:“好。”   她说罢就从墙头上下去,让开了位置。两个小侍从费力地将李洵托过院墙,一人拽着他一侧腋下,将人缓缓放了下去:“小碟,接着公子!”   沈榶就站在原地,仰着头,看着几乎没了呼吸的李洵,就这样落进了他的怀里。   而这时,沈榶又听到身后传来风声,墙头上的小侍从惊呼:“小心!”   沈榶头也没回,只抬腿向后,一脚将人踢出一丈多远,墙头上小侍从的声音一下子哽在喉咙里。   沈榶将李洵小心翼翼地放下,让他靠着墙坐好,这才回头去看那人。   那是个女人,此刻已经蜷缩成一只虾子,捂着肚子不住呻.吟,不远处竟然掉落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沈榶将那匕首捡起,走近了:“我道是谁,原来是碧桃姑娘。”   碧桃惊恐地看着他,忍着痛往后退。她也和大公子院子里的小碟打过几回交道,可万万不敢将小碟和眼前这恶鬼一般的人联系在一起。火光,月光,匕首上的寒光一起森森映照在他脸上,说他从地狱里爬来的也有人信!   沈榶心里清楚,其实他应该留着这碧桃的。刘旺儿等人还没有送官,府中管事贪污钱财一案还未了,这碧桃贪去的钱也不知在哪里,很应该将她捆起来,好好拷问一番再送官。   可是沈榶还是抓着她的头发,在碧桃惊恐的惨叫声中,一刀抹了她的脖子。   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沈榶心中的郁气才终于疏散了几分。   月光惨白地照在李洵毫无生气的脸上。沈榶以为,他曾经以为,他是不在乎这个野鬼的。   他只在乎这具身体,因为那是他养老的容器;他只在乎这身份地位,因为那将保障他后半生锦衣玉食。他只是为了这些,才哄着这野鬼好好保养。   他应当希望早一点拿回身体……   可是现在。沈榶也说不清自己胸口翻涌的情绪是因为什么。他只是很想杀了柳玉拂,想杀了碧桃——在发现自己身陷火海时,沈榶都不曾有这样强烈的情绪。   沈榶将碧桃也丢了过去:“烧了。”   墙头上围观全程的小侍从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点头,   接下来,甘霖院的人陆陆续续翻过墙来。之前被袭击的两个小侍从幸好只是昏了过去,自有人扶起他俩,小碗也将李洵背在背上:“我们去哪儿?”   所有人都看向沈榶。虽然平日里是盏儿、箸儿管着院子,但每每到这种危急时刻,这小碟才是主心骨。   他们出来才发现,府中竟然不止一处着火……看另一处的方向,似乎是曲竹院。而那边就热闹多了,毕竟沈易安正住在那儿,呼喊的、救火的,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所以,人都去救沈易安了,才无人将甘霖院中一众人的性命放在眼里。   沈榶哂笑,这柳玉拂够狠的啊,沈易安爱她如眼珠子一般,孩子都生了两个,因这账册,竟然也下得去手要沈易安的性命。   他此刻也无心管沈易安的死活了。沈榶觉得头有点晕,也许是之前一氧化碳中毒,这时候又开始影响了?他硬撑着道:“我们出府,去……去永康坊华统领府。”现在府里很不安全,若是他倒下了,这几个丫鬟侍从带着李洵,简直就是任人宰割,如今唯有那华统领,仗着这野鬼的几分薄面,还能投靠。   想到野鬼,沈榶心中又是一酸。他内心有很不好的感觉,这不是普通的受伤昏倒,而是……   他应该已经离开了。   沈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被火烤了、被烟熏了还是有别的原因,可他忍不住去想,如果他没有执意回去,会不会这件事就不会发生?   如果今日柳玉拂没有命人放火,是不是这件事就不会发生……   他强做精神:“我们不走大门,以防有埋伏。从上次我出府那几个狗洞钻出去。”   盏儿等人自然都听他的,一行人躲躲藏藏,皆从狗洞钻了出去,往永康坊去。沈榶觉得头越来越晕,身体越来越无力,终于在看到永康坊大门时,一头栽了下去。   沈榶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但其实,他不应该记得这件事,都是系统后来告诉他的。   那是他的第一个任务世界,修仙世界、他得知了一个秘境开放,里面有一味他急需的灵药。可是他实力不高,去那秘境也只有四成把握拿到灵药。   系统劝他不要去,可他还是去了,然后果然被困在了里面,困了二十年。   虽然等他从秘境出来,已经从炼气升到了筑基,但他却失去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他从前的记忆。   他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为什么会和系统签订契约。刚做这个任务的前面十几年时间发生了什么,也全都不记得了。但系统却说,忘了也好,他可以在这个世界重新开始。   然后画面开始扭曲,在梦里进入秘境的竟然不止他自己,还有——那个野鬼。这次沈榶从秘境里出来,没有丢失记忆,野鬼却死在了那个秘境里。   他这一次失去的,是一个不知姓名、不知性别、不知年岁的……朋友。   他不应该折返回去,他不应该……   梦境的最后,沈榶又听见了系统的声音,却十分欢快:“榶榶,恭喜你心愿终于达成啦,请尽情享受你的退休生活吧!”   沈榶很着急,他想抓住系统,问他野鬼去哪儿了——他是去轮回了吗,他会消散吗?我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   然而系统却再也没有回答。   沈榶睁开眼,入目是小碗激动的面庞:“公子,你终于醒了!你已经睡了三天了!”   他真是要被吓死了!来的路上一直是小碗背着公子,他一度清楚的感受到,公子的呼吸、心跳都已经没有了,他眼泪都已经流了一盆。   好在华统领立刻给找了大夫,公子此刻还能醒来,他真的是万分惊喜、谢天谢地!   沈榶呆了良久,才意识到,最后那不是梦,是系统真的在恭喜他。   他……换回来了。   像他一直期盼的那样。   这是一间很陌生的屋子,沈榶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是哪儿?”   “这是福昌伯府的别苑。”小碗撇了撇嘴,“就是柳姨娘从前住的那个。”   沈榶一怔。他最后不是将人带到了华统领府吗?   好在小碗已经絮絮叨叨说了起来:“那天您和小碟在闹什么,非要跑回火场里,然后您就昏倒了,可把我们给吓死了。幸好小碟——”小碗顿了顿,才道:“小碟把我们带到了华统领府求助。”   “但是华统领很惊讶的样子,说不敢让我们进府,便派人将我们送到这别苑中,还派了人在外头把守。”这倒也有理,那华统领是个单身汉子,将一个未婚哥儿留在府里,那可说不清了。但小碗一直有点疑惑,那天华统领的表情好像不仅是惊讶,还带了一点……恐惧?   他又怀疑自己看错了,华统领有什么可恐惧的?大概华统领长得就奇怪吧。   小碗又小声道:“华统领听了咱们说了原委,还派人去把福昌伯府给围了。听说……要不是华统领去的及时,伯爷说不定就要没了,精彩得很呢。”   他对于这个自家公子的亲爹没有半分关心,反而心里觉得十分痛快,伯爷为了柳姨娘,待夫人一直很不好,待他们公子也不好,现在险些死在自己最爱的人手里,心中之痛恐怕赛过肉.体上的病痛。   沈榶怔怔地坐着,小碗的话他好像听了,又好像没听,很遥远的样子。半晌,他才神识回笼,问道:“……小碟呢?”   有没有可能,他们只是换了一下,那野鬼……去了小碟的身体里?   他抱着一丝希望,看向小碗。小碗却僵了一下,才道:“小碟……他、他那天做了一些,一些比较冲动的事情。公子你千万别怪他,我们大家也都发过誓,绝不会说出去的,小碟都是为了大家活下去!”   沈榶点了点头,他自己杀的人他还能不清楚吗。   小碗暗暗松了口气,这才道:“小碟可能也是被逼急了才做了出格的事,他可能是受了太大的刺激,失忆了。”   “他的记忆只停留在,他跳水救公子那日。然后又说了些什么花儿草儿的胡言乱语,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他都不记得了。”小碗心中暗搓搓地想,不知道那白蛇的故事他可还记得……还没讲完呢!但是小碟也昏迷了一天,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让他也不好意思问。   沈榶便知道,那是真正的小碟了。他心中有失望,还有一丝羞愧:明明小碟是跳水救他的忠仆,他却……竟然盼望野鬼去占他的身体。   沈榶闭了闭眼睛:“我知道了,你让他安心休养……我想再睡一会儿。”   小碗忙应了,给他掖好被子,退了出去。   福昌伯府纵火一案也算震惊朝野,华项明那晚当机立断派人将福昌伯府围了,不止解救沈易安,抓了柳玉拂,扣押了刘旺儿、赵婆子等人,竟还和一伙儿贼人搏斗了一番。但因事发太过意外,被好几个人给逃脱了,剩下的两个见逃跑无望,立刻服毒自尽。   把华项明都给震惊到了,原以为是趁着伯府着火,浑水摸鱼来偷盗的,可哪家小偷会用死士啊?他本想严查此事,却又被一件突发的喜讯给绊住了脚。   太子李洵,昏迷十四日,终于苏醒。   毫无征兆的,在一个晚上。宫女们正捏着太子的嘴往里面灌参汤——这些日子太子全凭这硬灌的参汤吊命了,不然哪个人能不吃不喝活这么久。   冷不丁的太子睁开了眼,简直要将她们的魂都吓飞了。   华项明身为太子伴读、东宫禁卫统领,当然是其他事先靠边,一切以太子为先。   李洵这身体躺了十四天,要不是他底子好加上参汤吊命,饿都要饿死了。如今虚弱得很,华项明原以为他会不耐烦,没想到太子却似乎对虚弱的身体适应良好,脾气也发的少了。   但是他没想到,到了太子宫中,问起的还是福昌伯府的事儿。华项明只得答了:“那柳姨娘说自己一切不知情,都是身边的丫鬟碧桃私自行事,一直哭着求见福昌伯。福昌伯本来那日就气着了,有点中风,到了晚上经了这一遭,又气又吓,如今话都说不利索了,人也瘫在床上,哪里还能见她。他有个乳母倒是真心疼爱他,现在带着他另两个妾室照顾着他呢。”   “但是这柳姨娘所说的那个碧桃,却满府里遍寻不见,许是已经跑了。”华项明道:“但要说这柳玉拂毫不知情,我也是不信的,就让刑部大刑伺候,这才吐出来,原来是她那养母,玉香楼的鸨母给出的主意。说是府中亏空太大,被福昌伯发现了,不知道如何交代,昏了头了才听了那鸨母的建议。”   “然而我们去到玉香楼拿人时,却听说那鸨母已经两日不曾出现。想来是已经逃出京了。”华项明说着也觉得奇怪。若说这些鸨母,图的不就是一个钱吗?一个嫁入豪门的养女,又听话,正是源源不断能摇钱的树。说句好笑的,京城哪个开青楼的,不羡慕她有个伯府快婿?为何忽然撺掇着让柳玉拂杀人放火?   “这福昌伯府中亏空之事,并没有这么简单。”李洵摇了摇头,将他的怀疑与华项明说了:“福昌伯的祖母出身淮南盐商程氏,为其攒下数百万家资,福昌伯十分宠爱那柳氏,并不在意些许亏空,他亏得起。柳氏却惧怕事发至杀人放火,连沈易安都杀……这太奇怪了,大约里面还有其他隐情。”李洵顿了顿,又将淮南几个庄子地契不见之事说与华项明:“但现在柳氏既然放了火,想必许多账册证据都已被烧光了。”   华项明肃然道:“原来还有这等内情。”他也觉出了些古怪,“看来要严查了,这或许并不是一件内宅之事。”   李洵点了点头:“着大理寺与刑部会审,你去监审,定然要将背后的事查清了。那几个庄子流到了何人手上,那个鸨母又跑到哪儿去了,俱要查明。”   一抬头,却见华项明正面色古怪的看着他。李洵心中有些发虚,按理说,他不该知道福昌伯府那么多细闻……却见华项明凑近了他,小声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结识的那福昌伯府的大公子?那日我收到信,真是惊到了。咱俩不是几乎每日都在一处吗,你什么时候抽出的空儿?你是不是还派了其他人保护他,才知道消息这么详细?”   李洵面色冷淡地推开他:“什么你呀我呀的,没规矩。”   华项明笑嘻嘻道:“殿下。”   两人又玩笑了两句,见李洵实在不肯对他透露关于和那大公子往来的详情,华项明也只能悻悻而去,嘴里还抱怨道:“殿下太不够意思了,我家里给我相亲我都告诉您呢,您却这么吝啬瞒着我……”   李洵却想,他和那大公子能有什么关系?顶多是……利用一下他,把他的贴身侍从弄到手的关系。   他还记得,那晚是摸了小碟书中的符纸,便立刻昏倒,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他醒来之后,将那符纸的样式默出,找了道士神婆辨认此符,竟然无人认得。   这个小碟,还有多少惊喜是他不知道的?   到了晚间,贵妃也前来探望。这几日贵妃日日都来,对李洵嘘寒问暖,李洵也待她如常,仿佛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今日贵妃却带了大公主一起来。大公主磕磕巴巴向李洵问过好之后,就站在床边盯着李洵看,眼中的关切半点不掩饰。   贵妃笑道:“你病的这几天,这孩子天天念叨着皇兄什么时候好,着急的不得了呢。”   李洵让大公主坐到自己身边来,大公主便乖乖巧巧的坐过去了。这是一个傻子,一个真正的傻子……傻子是不懂得撒谎的,所以她也确实是真的担心李洵。   贵妃道:“我今日来是想与你说,之前已给她选了一些伴读,但因为你病着,就暂且搁下了。你看这几日就将人召进宫来看一看可好?还是再等些日子呢?”   给公主选伴读哪需要他看?贵妃这说的是给他选的一些侧妃备选。   但出乎贵妃意外的是,李洵却向她索要这些人选的名单。便是贵妃没带,现派人去她宫里取。   贵妃有些疑惑,但也没多想,笑道:“怎么,怕姨母眼光不好啊?还要亲自验看一番。”   李洵看着那名单,上头写了二十几个人名,都是女子、小哥儿,后面还标着年纪。十岁到十二岁的有一群,这是真给大公主做伴读的。十五六岁的又有几个,李洵在上面点了点:“这个……”   贵妃凑过去看了一眼,僵了一下,却又不动声色的遮掩过去了,笑问:“这个怎么了?可是因为福昌伯府最近出的事,看不上他家?那便去掉也罢——我原本也没考虑他们家,但那福昌伯托了好些人,求到了我这里来。”   若不是李洵做过一段时间的福昌伯府大公子,还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可是他明确的知道,沈易安是为长子奔走的,这事儿还在华项明那里过了一遭。   可如今这名单上,福昌伯府后面却写着沈桥的名字。 第28章   李洵手指在福昌伯府几个字上划了两下:“我记得, 他家还有个嫡出的哥儿尚待字闺中,怎的长兄没选,选了个庶出的小姐?”   贵妃略微有些讶异,她以为李洵是不会留意到这些内宅之事的, 怎么连福昌伯府家还有个大哥儿都知道?不过此刻李洵问起, 贵妃想了想, 也照实说了七八分:“那哥儿年纪有些大了, 之前还说过亲,虽未正式定下, 但也就差那么一步。并且……你外祖有意将这哥儿说给三房的睿小子,我想着便没把他放进来。”   原是前些日子郑仲弘来向她请安时提起的。这件事其实是也是郑仲弘在一力促成, 安国公并不是很愿意, 一直拖着不肯去提亲,拖着拖着就拖到了福昌伯府出了个大热闹。   虽八字还没一撇, 但因为上次福昌伯府连累贵妃一同吃了挂落,贵妃本就看这大公子有些不顺眼。要不然那日白檀在福昌伯府, 也不会那般与李洵讲话。于是干脆顺水推舟将其拿了下去, 换了个庶女进来。   李洵皱着眉想了片刻,才想起三房的睿小子是哪个。是他三舅舅的一个庶子, 不过他三舅舅身体不好,已经去世,唯剩了这一个儿子还病殃殃的, 倒也顾不得论什么嫡庶, 总归是三房唯一的一根独苗。   安国公因着早逝的三子, 还是挺在意他的,很希望让他留下些香火。   若是从前,李洵才懒得管这大公子嫁给什么人, 况且还是嫁到他外家,尽管是个注定早逝的病秧子,又有何不可?那可是太子外家!   可因着这一遭奇妙的经历,李洵对这大公子也莫名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归属感,虽然他还是嫌弃这是个窝囊懦弱的哥儿,却又不愿意看到他遭算计、受欺负,那仿佛是在欺负他一样。   这么一想,郑孟睿哪里算得上良配,火坑还差不多!李洵的眉头渐渐锁紧了。   贵妃看着他的神色,暗暗纳罕。李洵一向于房中事并不上心,怎么今日盯着名单看了那么久:“有何不妥么?”   “不妥倒谈不上。”李洵淡淡道:“不过既然外祖父想给郑孟睿说亲,更应该将人召进宫里来看看。这福昌伯名声很是不好,郑孟睿是三房唯一的独苗,若是这大公子似那柳氏一般,岂不是将孟睿害了。这是给大妹妹选伴读,也未见得每个选进宫中的我都要纳了。不好的,就让他老老实实陪妹妹读半年书,寻个由头放出去便罢了。”   至于曾经说过亲——还没正经定下,这又算得了什么。李洵在心中翻了个白眼:你还正经定过三次亲呢。   贵妃虽不喜那大公子,但也无意与李洵在这种小事上争执,便笑着要答应。但还未开口,又听李洵道:“况且,凡事也该先君臣、后姻亲。便是我的表弟,我还未选过,郑孟睿又怎么敢先我将人定下?”   这话说得就有些诛心了,几乎算得上在指责安国公府僭越储君。贵妃惊讶地看向李洵,太子历来对外家优容,还是头一次听他说这种话。而李洵只是将大公主抱在怀里,逗着她玩,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随口说了什么。   贵妃沉默片刻,才笑道:“是我考虑不周了。那日只是仲弘提了一句,我擅作主张,不关你外祖和睿小子的事,洵儿莫要怪我才是。”   李洵挑了挑眉,冲她一笑:“我哪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便是睿小子身子不好,姨母也要将我放在首位,不然我可要吃醋了。”   他自小少有做出这种撒娇的样子来,倒让贵妃一愣,心下的那一点异样的感觉也消散了,忙顺着李洵的话道:“是、是,确实如你所说,因他身子不好,你外祖父常在我跟前念叨。这一听他要定亲,我就慌忙的忘了分寸,以后姨母定然凡事都先想着你。”她将那名单拿起,“那就将这沈桥,换成沈榶?还是让他们兄妹二人一同进宫?”   李洵无所谓沈桥进不进宫:“姨母随意安排吧,只要那沈榶进宫就行。”   贵妃又略坐了一会儿,便带着大公主离开了。李洵靠在床上,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不多时,两个宫女端了些宵夜进来:如今太子身体虚弱,太医吩咐少食多餐,多多进补。因此每隔上一个时辰,便奉上些补品,好歹让太子吃两口。   这会儿端上来的却是一盅燕窝。但这燕窝竟然是和肥鸭、鱼翅、瘦肉一起炖的,是个咸口。李洵看了眼上面飘着的油花就有些倒胃口,硬着头皮尝了,简直想呕吐。要是以往,他大概就直接将这盅砸了,但看着那两个宫女如盏儿、箸儿一样的年岁,不知为何竟压下了火气,只将那盅丢到了托盘上。   两个宫女战战兢兢地收拾托盘,李洵看着她们微微颤抖的手,心中忽然一动,对其中一人道:“你去吩咐御膳房,让他们用银耳、冰糖炖一盅燕窝来,再用牛乳和燕麦煮一碗粥。”这是小碟做过的,都是比较和他胃口的吃法。没用的御厨,竟连个小侍从的手艺都比不过,忍耐再三,李洵还是没忍住:“孤已将做法告知,若还是做得这般难以下咽,便让御膳房提头来见吧。”   那宫女浑身颤抖、连忙应是,小跑着出去了。而李洵待她出去,忽然一手抓住另一个宫女的手腕,将其半个身子拖到了榻上。   那宫女大惊失色,又不敢挣脱,“噗通”往下一跪,不住的叩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李洵:“……”他松开手,看那宫女已抖如筛糠一般,淡淡道:“孤抬举你,怎么到饶命的地步了。你侍奉得好,孤便封你做昭训……做承徽,如何?”   他细细观察那宫女神色,却见她半点不心动的样子,只不住叩首求饶。   做承徽,也要有命做才行啊!!   谁不知道太子他……虽说现在太子病了身体虚弱,但今日不死,过个一年半载,大概也是要死的,还可能是钝刀子割肉,慢慢折磨死。想起家中父母双亲,那宫女一时泪如雨下,自己怎么就那么倒霉分到了太子宫中!本来伺候太子,日常就够可怕的了,现在竟然还被太子看中了呜呜呜!   李洵此时已看出来,箸儿那日说的流言大约在东宫,乃至整个皇宫都传遍了,只怕比箸儿说的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而这会儿他也渐渐想明白,为什么之前贵妃送来的美人,每一个看到他都吓得不成样子。   听说了那样的流言,能不害怕吗?   李洵验证了心中所想,倒也不再吓唬这宫女了:“罢了,你出去吧。……不过此事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那宫女本以为自己今晚在劫难逃了,没想到竟然死里逃生,顿时惊喜万分,又给李洵磕了几个头。   李洵嫌弃地看着她:“……脸上眼泪擦擦。”不然她满脸泪水的出去,宫里不知道又要传什么自己吃宫女的谣言。   又过了两日,华项明进宫来给李洵汇报福昌伯府一事的新进度:“对那柳氏用了大刑,但她居然还有些硬气,硬挺着不说,咬死了只是花销过大导致亏空,怕福昌伯知道。那个叫碧桃的丫鬟也一直没找到,但我们审问了其他下人,还抓了那柳氏的哥哥,这才查出了原委。”   便将其兄在淮南贩卖私盐一事说了:“也难怪那柳氏不肯招,若她咬死了不认,死的只是她一个,也只能追究她放火杀夫的罪名。但福昌伯府若扯上私盐,她的儿子、小哥儿恐怕也要没命。这人虽愚蠢,但好歹还有几分做母亲的样子。但好笑的是,我们顺着其兄的证词询问了淮南巡盐御史,那巡盐御史却说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之后刑部又细细审问了柳玉拂的兄长王大仁,根据他话中的细节,得出了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结果:“那王大仁八成并没有真的贩卖私盐,而是被人做了局,让他自以为贩了私盐,然后再冒出来一个巡盐御史敲诈勒索。但实际上私盐是假的,巡盐御史也是假的,只有他们给出去的银子、地契才是真的。”   “我们又去追查淮南的庄子,那庄子却在这两年,已经转了几手了。如今分别在几个商人手中,查过背景,与此事并不相干。”   李洵:“……”李洵万没有想到是这么个内情,不过这倒很符合他对柳玉拂的印象。在他心里柳玉拂也是个傻子,耍个小伎俩漏洞百出,拱个火万分明显,也只有沈易安那个更傻的才会信她。   说柳玉拂有贩私盐的本事,李洵都不敢信。   李洵无语了一会儿,又问:“那福昌伯府的大公子现在可好些了吗?”   他回到自己身体后不久,就向华项明打听过。幸好自己离开之后,那大公子不是直接死了,而是病了三天醒了过来。不过他其实最想问的是小碟的近况。   “已经大好了,可以下床行走。不过福昌伯府如今烧得只剩一半,他住的院子也被烧没了,就暂时没有回府,仍在别苑住着。”华项明感叹道:“幸好他身边有几个得用的忠仆,拼死将他带了出来。其中有个小哥儿,到我府门前就昏倒了,幸好日如今也已经醒了。”   华项明对那小哥儿印象还挺深,几次送信都是他来,听说他后来还吓到失忆了,也不知道那晚经历了多大的危险。不过这些琐碎之事,就没必要和殿下讲了,殿下又不认识一个小侍从。   然而他说完感叹了一番,一回头却见李洵仍然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疑惑道:“怎么了?”   “无事。”李洵也知道自己过于关心一个见都没见过的小侍从会很奇怪。只能先按捺下,沉思片刻吩咐道:“将这私盐一事暂且按下去,只按柳氏被骗算,再清算她纵火杀夫种种恶行。”便只是这些,判一个腰斩也够了。“她那兄长倒可按照贩私盐处置。”   华项明点点头,又笑道:“殿下不会是为了那福昌伯的大公子才将此事按下的吧?若是从前,便是假的,殿下也要将其做成真的,重刑重罚以儆效尤。”但若追究柳玉拂,少不了要牵扯上沈易安,再牵扯到这大公子。沈易安真不知情的话,抄家斩首不至于,但降爵乃至罢爵,就不一定了。   李洵沉默片刻,忽然问:“你知不知在京中,一直有孤十分暴戾的流言?”   华项明心道,倒也不完全是流言吧,殿下对自己人虽然非常不错,但对外人有些手段确实挺狠辣。只能算一半是流言吧……   不过这话他就不敢在李洵面前讲了,只正色道:“略有耳闻。”   李洵臭着一张脸,“你为何不告与孤知?”   “我以为殿下并不在意……”华项明抓了抓头,名声这种东西,是需要经营的嘛,前朝许多太子和皇子,都喜欢经营一个贤名,甚至故意作秀,没事亲自去城门口施个粥什么的。但他们殿下从来不会,殿下只会让朝廷施粥,再去警告恐吓那些官吏不许侵吞钱款。这样有些凶名,反倒好行事了。   “那也不能传孤吃小孩……”   华项明大惊:“还有传殿下吃小孩的?”   李洵:“……”   华项明:“……”   华项明:“……这个臣并没有听说过……”   李洵丧气道:“罢了,你去城中查一查,究竟是什么人、何时放出的这些流言。也……托你禁军的兄弟们,在宫里打听一下可有什么夸张的谣言。”   华项明忙道:“是。”他自是明白,一点凶名和如此夸张的谣言之间有多大区别。这显然是有心之人在故意造势,把他们殿下往暴君的方向塑造。加上之前殿下遇险,背后说不定真有阴谋,有人在图谋储君之位也未可知。   他将正事说完,就要告退,李洵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那柳氏生的两个孩子现在何处?”   “因为陛下之前下旨,说这两个孩子血脉存疑,此时倒正巧帮福昌伯剥离开来了。加上福昌伯的乳母也不愿意留他们在府上,如今暂且一并羁押。”   李洵冷笑一声:“里面那个小哥儿,你把他扔进福昌伯府的湖里,泡上一盏茶的时间,然后捞上来,不许给他请大夫,活不活就看他的命了。”   华项明:“???”这是为什么?殿下,您看您的暴戾之名到底冤不冤呢?   沈榶这几日倒过得颇为悠闲。也只有野鬼消失这件事,让他稍微有些郁闷。但沈榶很快决定,他要努力修炼,等修炼到可以召鬼,甚至养鬼,便可跟其他鬼魂打听一下,说不定还能将那野鬼找回来。   ……希望在此之前,那野鬼不要消散才好。   不过有失也有得,去了一个野鬼,真正的小碟回来了。   “我真一点也不记得了……我只觉得那日我跳下水之后,好像忽然变成了一株菊花,偶尔有蜜蜂来和我玩,有时候也能听见人说话,但我迷迷糊糊的,又记不得说了些什么了。”小碟抓了抓头。   小碗感到震惊:“天哪,你是不是在梦里变成什么菊花精了,白蛇能成精,菊花也许也可以的吧?这个没有你讲的白蛇故事内容丰富,但也十分新奇呢!”   小碟茫然道:“什么白蛇故事,我什么时候讲过?”   小碗太难过了,他故意这样说,就是因为不好意思直接问,所以将话题引过去。怎么小碟还真不记得白蛇的故事啦!   一旁盏儿都被小碗拙劣的试探给逗笑了,但小碟却想了想,道:“说不定我真在睡梦里做过菊花精呢,我这回醒来,觉得身上力气比从前大很多,走路跑步也不觉得累。”   其他人对视一眼,都想起那晚小碟单手砸碎椅子、单手将碧桃尸体扔过墙的壮举。   沈榶:“……”唉,那是因为你捡了我的大便宜啊!辛辛苦苦修炼了那么久,修为全便宜小碟了。   不过沈榶倒也没有那么着急了,因为昨天他听华统领派来的侍卫闲聊,说太子殿下已经醒了。   也是,都这么久了,在没有现代输液技术的前提下,太子再不醒也要饿死了。他的侯爵国师梦是碎了,也不知道哪个能人异士得到了这份殊荣,那两个侍卫也没聊。   好在沈榶已经回到了这个贵族公子的身体里,可以好好享受退休生活了。平心而论,现在正是沈榶选这个身份时规划好的退休生活呢,脱离了原生家庭,自己在外面单过,有钱有闲有可爱的丫鬟侍从陪着逗乐。   除了所处的位置在京城,而不是某个山清水秀的小县城之外,一切都很符合他的预期。于是便过上了主要玩乐,偶尔修炼的幸福生活——他现在这具大公子的身体,倒是比小碟的身体更有修行的天分。他用小碟身体修行时,常常感受到运气滞涩,总是事倍功半。也许有他魂魄和身体不相配的缘故,现在却好了许多,短短几日,修行进度便追上了从前。   这日沈榶还问外头的侍卫借了一把剑,在院子里舞起了剑。他原本就做过剑修,这是老本行,一套剑法行云流水,都将一群小丫鬟小侍从看呆了。   “天啊,公子舞剑舞的这样好!”盏儿震惊不已,“这可比从前公子舞那什么烧火棍好看多了。”   沈榶的手一顿。   那舞烧火棍的,并不是他,是那个野鬼。   这些日子总是不经意的,这些丫鬟侍从会偶然说起从前,说起那野鬼曾经在过的痕迹。   只有小碟。他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知道。   而盏儿等人已经由着这话头,越聊越远。   “唉,公子上次舞烧火棍,还是上次。还是在咱们甘霖院……”   “也不知道咱们甘霖院怎么样了,是不是都烧光了……我还挺想我那屋子呢。”   “……我就不想。就算修好了,最好咱们也不要再回甘霖院住了吧。毕竟……咳咳。”   几个人对视一眼,都想起被他们丢进火里的碧桃和一个不知名,但被小碟用木刺扎了几个血窟窿的人。   沈榶擦了擦额上的汗:“为什么想着回去,住在这里不好吗?也没那些杂七杂八的闲事要处理。这些日子你们过得不快活吗?”   丫鬟侍从们面面相觑。是很快活,但……也太闲了,闲得他们都有点不自在了,闲得莫名心里发虚:这样的生活真的是他们配过的吗?   “怎么不配?”沈榶笑道:“等案子了解了,把我娘留给我的嫁妆取出来,我带你们云游四海去。去那故事里的苏杭、钱塘看看,去看断桥、去游西湖。”   “那故事虽小碟不记得了,但天下那么多说书人,总有更精彩的故事,我带你们一一听遍。”   众人都被沈榶描绘的未来惊呆了,还能这样?他们还能过这样的生活?盏儿磕磕巴巴道:“公子不、不成亲了吗?可是公子不成亲,又怎么拿夫人留下的嫁妆呢?”   怎么拿?硬抢呗。听说那晚柳玉拂还引来了一波贼人,将库房门砸开了,他也可以有样学样。如今沈易安都瘫在床上了,谁还能管得了他?   “至于成亲嘛……说不定游山玩水的过程中,我们也在西湖借一把伞,遇到一位俊俏的郎君呢。”他笑着看盏儿等人:“嗯,到时候都给你们安排上俊俏的郎君,你们喜欢哪样咱们就找哪样的。”   盏儿等人都羞红了脸,却又忍不住对沈榶所描绘的未来生出期待。   一屋子姑娘小哥儿正叽叽喳喳的说着小话,忽然有人通传:“公子,宫里来人了!”   沈榶:“?”   门口几个侍卫引着一个笑呵呵的太监,那些侍卫到了垂花门就住了脚,那太监自己带了几个小童走了进来:“大公子原来住在这里,若不是华统领指路,咱家还找不到呢。”   这太监正是和福昌伯府有过几次往来的张太监,沈榶向他施了一礼:“公公今日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不会是谁吃饱了撑的,来申饬他吧?   不怪他多想,主要是福昌伯府和宫里所有的往来都是在被申饬。   张太监笑着摆了摆手:“喜事啊大公子,如今贵妃娘娘为大公主选伴读,您和府上的桥小姐都中选了,三日后便是进宫的日子,还请大公子这三日好好准备一下。”   沈榶:“……”   靠,把这茬给忘了! 第29章   今日伴读名单定了下来, 张太监本来去福昌伯府宣旨就行了,便是沈榶不在,也只需要福昌伯府自己家的下人来通知,断断用不着他这个中官再跑一趟。   可偏偏他出宫前, 被太子殿下唤去吩咐了一番。张太监虽然茫然不解其意, 可太子殿下的吩咐也只得照做。这会儿便笑眯眯地关心了一番沈榶的身体:“前些日子贵府走水, 听说大公子受了很大的惊吓, 现今可大好了?”   沈榶实在不想去宫里做什么劳什子伴读,这件事还是那野鬼在时定下的, 他根本不愿意啊!   沈榶现在好不容易回到了福昌伯府大公子的身体里,在民间不说横着走, 也无人敢欺。这一进宫, 普天之下谁不是皇家的奴才?看那些电视剧里,还要动不动就下跪, 谁受得了?   况且,那贵妃不似好人, 之前贵妃身边宫女来府里, 就没给什么好脸色,说不定是要把自己叫进宫去好方便折磨……   这会儿听张太监这么说, 沈榶连忙道:“不止是受了惊吓,身子也十分不好。我之前整整昏迷了三日才醒,如今手脚还发软, 遇上点风就头昏、咳嗽。娘娘和公主的美意在下心领了, 但只怕这身子反而拖累的公主、搅扰了课堂。”说着便装模作样的咳嗽了一阵。   张太监:“……”张太监只是随口客气一问, 万没料到,这样的好事竟然还有人不想去的。他在心中咂摸了一番,难不成这哥儿也听说过……太子殿下那方面的传说?他还以为这消息只在宫里流传呢。   不过张太监只惊讶了一瞬, 便笑道:“哎呦,公子和咱家说这个,咱家又如何能做得了主?这可是贵妃娘娘定下的。不过公子也不必担忧,宫中自有御医照看各位的身体,没准您在宫里就调养好了呢。”   他目光往沈榶身侧的一众丫鬟侍从身上扫过:“这次入宫,准大公子带四位侍婢。听说大公子身边的侍婢起名颇有趣味,不知这盏、碗、碟、箸是哪几位?”   四人对视一眼,只得上前见礼。张太监便夸赞道:“听说府中走水之时,几位忠仆立了大功。这次入宫便是公子身体有些不适,有你们照看着,定然也会很快无大碍了。”   沈榶心里正郁闷着,一时倒也没有注意,张太监就这样帮他定好了带进宫的人选。毕竟就是让他自己选,也大约是带这四个。   因着这件事,沈榶又在别苑住了最后的逍遥一日,便不情不愿的回了福昌伯府。两日后宫中统一派车来接,总不好让宫里再跑两趟。本来贵妃就似乎看他不顺眼,再落了人口实。   距离大火已经过去了好几日,但府里还淡淡飘散着一股焦糊味,花草上也漂浮着黑色的点状物。不过几日,府中便萧条了许多。   沈榶既然回府,便少不了去拜访沈易安。府里烧坏了好几处,沈易安如今被安置在梅姨娘的冷香苑中,周妈妈也住了过来,帮着打理府中灾后事务。   沈易安斜靠在床上,神智虽是清醒的,但嘴歪了,说话也不清楚,时不时的还流出口水。见了沈榶,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手指扭成一个奇怪的姿势颤巍巍举起来挥舞。   梅姨娘连忙上前握住沈易安的手,挡在前面,笑着对沈榶说:“伯爷这是看见了大公子激动,想问问大公子身体可还好呢?”   沈易安明显不是这个意思,沈榶看了梅姨娘一眼,倒也没有拆穿,点了点头道:“还行,算我命大,没烧死我。”   沈易安却不肯安生,在梅姨娘手下不住挣扎,呜呜地发出声音。沈榶努力辨认,才听清他在喊着,想见柳玉拂。   沈榶:“……”也不知该不该夸他一句痴情……   沈榶在别苑时,已从华项明派来的侍卫口中得知,柳玉拂已被判了秋后腰斩——鉴于现在已经是深秋时节,行刑日期定在十一月,也就是一个月后了。   不知道现在沈易安知不知道这个消息——但显然梅姨娘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正看着沈榶目露哀求,轻轻地摇了摇头。沈易安现在这个情况,再受不得半点刺激了。   沈榶无意掺和进他们老一辈的爱恨情仇中,便只装作没听懂,走流程看过了沈易安便告退了。   从房内出来,沈榶又见到了周妈妈。   如今府里一应事务都是周妈妈在管着,她曾经是沈易安母亲的侍女,又是沈易安的乳母,虽然现在是个外人,但余威尚存,又身有诰命,府里的下人大多还是服她的。加上刘旺儿等人已经被沈榶抄了,柳玉拂又倒台,为数不多的刺头此时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这会儿周妈妈见了沈榶,便满目含泪地过来拉手:“这些年在柳氏那个贱人手底下,真是苦了大公子了。”这孩子也是她从小见过、抱过的。只可惜后来因柳玉拂作梗,她连沈易安都见不到,又遑论这个孩子。现在见面,心里自然有一番触动。   沈榶却是从没见过这周妈妈,不过感觉上并不讨厌,便也由着她拉着了。心里不禁想,这沈易安可真是好命啊。   出生便有爵位,有一个巨富的祖母留下百万家产,现在落魄至此了,还有个没有血缘的乳母为他费心费力。   因着甘霖院被烧坏了,周妈妈另腾了一处院子给沈榶住,但沈榶还是想去甘霖院看一看。除了正房和厨房烧了个精光,其他屋子倒还留了些残垣。跟在沈榶身后的侍婢们见状,也都露出唏嘘的神色。   沈榶走到他之前住的屋子,那本书竟然还在地上放着,只是并里面的符一起,被烧掉了一小半。后来或许是有人倒水扑火,存留的部分也皱巴巴的。   如今太子已醒,这符也没什么用了。沈榶不禁在心中后悔,早知如此,他不该回来寻这符的……   周妈妈也跟着一起来,还对沈榶说道:“这院子里还没了两个奴才,也不知是公子身边的谁?样貌是辨认不出了,公子可将名字告知,按规矩也该给他们老子娘发些银钱抚慰一番。”   是谁?是碧桃和一个不知名的坏人喽……甘霖院众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只有小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左看右看他们院子里少了谁。   沈榶摇了摇头:“不必劳烦周奶奶,这件事我自己处理。”   周妈妈一想也觉得有理,在大火中丧生,没准是为了救主而死呢,大公子可能要超出份例,好好褒奖一番。便没再追问,又道:“当时大公子抄出的一些银钱,都堆在耳房,金银都烧得变了形状,银票也都烧没了。”   因着之前府中是大公子掌中馈,周妈妈便将这几日的事务都细细说与沈榶:“这几日京兆尹衙门和刑部来处理柳氏纵火一案,我便顺便将刘旺儿几个刁奴也交到了官府。他们和柳氏来往较密,供出了不少东西。甘霖院里烧毁的银票,也经过官府去和钱庄交涉。府里其他人我也清理了一番,该送去庄子上就送庄子上,如今烧毁了几处院子,又只这几个主子,哪里需要那么多人呢。”   下人太多了,还要费心力去管理。府中没有一个正头太太,她一个外人也不能老管着。原本大公子可用,但这转眼又要进宫了。   沈榶觉得周妈妈处置的很好、很老道:“周奶奶自己看着办便是。实在不行,让两位姨娘襄助。您年纪大了,只把持着要紧的事,琐碎的事不如放开手,让底下人去做。”   周妈妈心里一喜,她正有此意。这府里没个能理事的主子实在不成样子,但现在病得病、进宫的进宫,难不成要从旁支请人来?沈家已经三代单传,那旁支都不知旁到多远去了,还不如自家的姨娘呢。这年头宗族用的好了是助力,用不好那就是一个个虎视眈眈、等着合法谋夺家产的竞争者。单她管着府上的这几日,就打发走了好几波不怀好意来试探的亲戚。   这其中更为难的是,自从沈松被陛下驳了封世子,福昌伯府就没有正经的继承人了。她原本还和沈易安商量着,回头续娶一房继室。可如今沈易安半瘫在床上,更没人肯嫁过来。好在他还有两个妾室……人瘫着动不了,倒更好不顾沈易安的意愿行事了。只盼着两个姨娘争气些,早日怀上孩子。   想到孩子,周妈妈又对沈榶说道:“还有一件事着实古怪,那柳氏生的两个……小野种,”因着憎恨柳氏,她根本不愿意承认这两个孩子是沈易安的血脉。就算是,留着柳玉拂一半的血,长大了也必是坏种,干脆趁着沈易安不能理事,将人撵了出去。“前日华统领不知为何,忽然将沈椿带了回来,丢进后院的湖里泡着,泡了一会儿又捞了上来带走了,也不知道闹这一趟是干嘛,奇怪的很。”   沈榶本来心不在焉地看着府中被烧坏的种种景象,闻言忽然一个激灵:“什么?”   要把沈椿丢进湖里泡一盏茶的功夫,这是那野鬼常常念叨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前还泡过盘儿、杨梅……沈榶的眼睛都瞪大了:那华统领原本就是野鬼生前的人脉,他现在这么做,必然也是为了那野鬼。可是他是自发的,还是……野鬼命他这么干的?   若是后者,那野鬼又是以什么形态、什么方法命令华统领的? 第30章   周妈妈也正觉得奇怪呢。要说是一种刑罚, 何处的水不能淹人,偏要带回来泡在他们府中的院子里,着实古怪。周妈妈怀疑,柳氏是不是在那湖里藏了什么东西, 华统领其实是派沈椿来打捞?   但若是打捞, 也不需要沈椿亲自下水吧……那日她远远望了一眼, 沈椿被捞上来后都不省人事了。   沈榶脑海中混乱了一会儿, 一些被他忽视的七零八碎的线索慢慢拼凑在了一起。华项明身为东宫侍卫统领,若不是两人有暧昧私情, 华项明会对谁言听计从?   他刚回到大公子身体里,那么巧, 太子便也醒了……   沈榶心中有个猜测, 但这猜测有些过于惊骇,让沈榶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这时, 周妈妈又道:“还有一件事,那日柳氏吃里扒外, 竟带了些贼人进府偷东西, 把存放夫人嫁妆的屋子给撬开了。幸好统领府的人来的及时,将那些贼人拦了下来。倒是没被偷去什么东西, 只是那门锁都被破坏了。公子要不要去看看,或者换个什么地方安置?”   沈榶回过神来,将心中翻涌的种种猜想暂时按捺下去:“好, 我这就去看看。”   到了库房所在的小院, 只见之前贴在门窗上的封条被揭去了大半, 锁也被砸坏了。周妈妈安排了一些人把守,一半是福昌伯府的,另有一些是他们桐州知府府上的, 两方人互相监督,倒也不怕有人手脚不干净,趁机小偷小摸。   这也是沈榶第一次进这放嫁妆的屋子。三间正房并两间耳房,塞得满满的,大部分是整箱的银锭、金砖,还有一些珠宝首饰、古董瓷瓶。像银票、字画、布匹、书籍这些可能被老鼠啃咬的,当年全都变了现,可见伯夫人之用心。   也因此,那些贼人并搬不动多少。离门近的地方胡乱堆了几只匣子,打开是几箱金砖和两匣子玉佩,正是那日被偷走又拿回的几件,尚未来得及整理。周妈妈道:“事发之后便上盛国公府请了亲家少爷派人来,当时公子还昏迷着,盛国公府的管家还去别苑探望过您,两边对过了账册,并没有少东西。”   但是这房里却有明显被翻找过的痕迹,并且是每一处都被翻过。倘若只是为了金银,门口便搁着好多箱,又何必深入进去,连耳房也细细翻过?   沈榶心中纳闷,手指在几匣子玉佩里拨弄了两下。他觉得柳玉拂想法设法谋夺伯夫人嫁妆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若是只图财拿了就走,恐怕早就得手了,根本不会被华统领抓到。   周妈妈看见沈榶手上的动作,倒想起来一件事:“亲家管家来时,咕哝了一句,说这些玉佩应当不是被放在一起的,因为有几件是一整套首饰里面拆出来的单一件,但也不知道是夫人当年就这么收的,还是那些贼人将其凑在了一起。”   沈榶的手一顿。   玉佩?   嗯,也是,这种东西是最常见的信物了,什么王妃在雪地里跪了三日快嘎了,身上掉出来的玉佩是王爷十年前丢的那块①……咳咳。沈榶一直疑惑福昌伯府明明不缺钱,柳玉拂干嘛非盯着伯夫人的嫁妆不放,现在心中倒是有了猜测。应当确实不是为钱,而是为了其中的某样信物。但大约那些来府中偷盗的死士也不知道是什么纹样的,所以干脆全都偷走。   虽然还不知道对方什么路数,但沈榶略一思量,便已有了计较。他对周妈妈道:“我马上要入宫去了,到了宫里上下打点,想来也要花费不少。我打算在我娘的嫁妆里拿一些金银、物件带进宫,不知可否要和盛国公府那边说一声?”   周妈妈听了,忙道:“何须公子自己破费?咱们公中自然会给公子和小姐备好的。”   沈榶捏着一只玉佩笑了笑:“从前没见过便也罢了,如今看过了,有几样东西我实在是喜欢。反正早晚也是我的,不如现在让我拿来把玩一二。”   沈榶这样说,周妈妈便不好拒绝,想了想道:“那我命人给盛国公府去封信,公子要哪些,当着他们拿了,再重新造册。免得今后盛国公府的人计较。”   曾经周妈妈也觉得伯夫人封存嫁妆的行为是多此一举,但经了柳玉拂这桩事,她不得不承认伯夫人还是考虑的太全面了……   到了晚间,盛国公府便派了管家来,先是问了沈榶的安,简直老泪纵横:“夫人和几位少爷听说了公子昏迷不醒,都心焦得不行,只不敢出府探望,便是我们这些下人,出门一次也要小心再小心,趁了天黑夜间才敢……”夫人是指沈榶的外祖母,几位少爷是沈榶的三位舅舅。因着陛下未准袭爵,一直也不敢升了称呼辈分。   沈榶被老管家拉着手,心里却想是不是有些过于谨慎了,就算主子不敢出门,也不至于连下人都不敢出门吧?那府里平常的采买可怎么办?   他却不知道,嘉文帝每隔一两年就要借由头清算摄政王旧部,没罪的也要鸡蛋里面挑些骨头,家奴上街买菜不小心撞翻了人家菜摊,也要算恶仆欺压良民,定个治家不严。   如今还存活的除了他们盛国公府,唯余两三家,皆是这般行事。便是当年伯夫人关云英还活着时,亦是甚少出门,也不敢深管沈易安在外嫖宿、养外室等事。   如今听说沈榶想要提前拿一些嫁妆里的东西,老管家擦了擦眼泪:“公子要使金银,尽管拿去……当日小姐将这些嫁妆封存起来,也是无奈之举。福昌伯府虽不差钱,但毕竟是靠着商户发家,一些珍奇珠宝、御赐上用之物是比不上咱们家的。小姐也是怕那娼妓出身的眼皮子浅,公子又是个绵软性子守不住。”   他说着,便随手打开几只首饰匣子,里面比拇指还大的珍珠、御赐逾制的整套头面、御赐逾制的九龙赤金摆件……前者有钱也要碰运气才能买到,后者是有钱也买不到。   当然啦,这“御赐”其实是当年摄政王打着皇帝的旗号刺下的,关云英出嫁的时候摄政王还未倒台。沈榶猜测,怕是关云英也怕这些东西被柳玉拂随便拿出来显摆,反而害了家里、害了盛国公府。但这些御赐的东西,想来也不好找个地方偷偷扔了吧?因此也只能封存了。   他自然也不会找死去拿那些御赐之物,只将那两匣子玉佩拿在手里。那管家原本不在意沈榶拿什么,却在看见那两匣子玉佩时,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整个人都僵住了。   沈榶见周妈妈出去找人去写新的封条,仓房里只他和老管家,便低声道:“前几日贼人来府里偷盗,只拿了两匣子玉佩,我想这些玉佩必定十分贵重了。”   那管家嘴角牵强地弯了弯。他上次来时已觉得不对,回到盛国公府后和几位主子一说,顿时勾起了一桩旧事。只是兹事体大,又兼盛国公府如今的处境,根本不敢说与沈榶知道。不过好在……他瞄了眼那两匣子玉佩,道:“那是,小姐的嫁妆里,样样都是夫人精挑细选的珍宝。”   沈榶看他的神色便知有古怪,但这管家又并不阻止他拿这两匣子玉佩,难道那所谓的信物并不在其中?   沈榶想了想,又随意挑选了几样小玩意,便道:“你们现在这里造册,我有几样东西不方便带进府里,现在回去取了,待会儿一起封起来。”   周妈妈和盛国公府的管家自然没有不答应的。沈榶回房之后,却是取来两个锦囊,在内里画上空间法阵——他这次只画极小的法阵,能放进一只匣子的大小便足够。因空间小,存续时间便长,约么能维持一年多的时间。   沈榶将两匣子玉佩分别放进锦囊之中,扎紧了口子。这空间别人并看不见内里,除非有修为比沈榶还高的高人。如此一来不管那信物在不在其中,无论谁来偷,也是白跑一趟。   沈榶将这两个锦囊一起封存了起来,这次钥匙就没让盛国公府那边拿着了,而是直接交给了沈榶。老管家看着沈榶很是欣慰,只觉得这次相见,公子比从前有主见、有能力了不少,已然可以守住这些财富了。   沈榶也很满意,他有了这钥匙,哪日打算去乡下隐居,倒也不用自己砸自家的锁了。   又过了一日,便到了入宫的日子。周妈妈早已为沈榶和沈桥准备了入宫需要的东西,钱财、四时衣裳一应俱全,满满装了一大车。沈榶带着盏碗碟箸四个到府门口时,沈桥已经等在那里了。   这还是沈榶第一次见这个妹妹,样貌像梅姨娘更多一些,温温柔柔看着挺规矩。不过沈榶路过她时,十分疑惑地朝她身后看了两眼。   沈桥虽不怎么出冷香苑,但早在下人口中听说了大哥哥的威名,尤其是把沈椿吓得噩梦连连。这会儿见大哥哥盯着自己看,吓得连忙退了半步,敛步躬身向沈榶行礼:“见过大哥。”   沈榶见她畏惧的模样,眼中的疑惑更甚了。难道是因为梅姨娘和沈桥怕得罪自己,谨守庶出的本分,所以才只带了一个丫鬟进宫?   倒也没这个必要吧……   沈榶没多想,先一步上了车。然而到了宫门口换小轿时才发现,怎么除了他,谁都只带一个丫鬟/侍从啊?   沈榶看着自己身后整整齐齐的四个,呆住了。 第31章   沈榶一阵恍惚, 他几乎要以为那日张太监来传旨时,他因心情不好精神恍惚,记错了能带进宫的人数。   不应该啊!沈榶分明记得,当时张太监还把盏碗碟箸四个叫出来见礼了。而这时候, 其他伴读显然也注意到了与众不同的沈榶, 都有意无意地投来了目光, 或嫉妒, 或好奇,或探究。   沈榶:“……”他悄悄向旁边挪了半步, 向沈桥确认:“当时中官来府内传旨时,可有说了能带几个下人?”   沈桥吓了一跳, 没想到大哥哥会忽然和她说话, 忙道:“一个。”她也朝盏碗碟箸四人瞟了一眼,之前在府门口时她就疑惑震惊了, 但又不敢问。   沈榶深吸了一口气,悄声吩咐盏儿等人:“一会儿盏儿随我进宫。箸儿带着他们两个, 随咱们府里送行李的车回去, 只当你们是来相送的。”   此刻盏儿几个也察觉到了不对,连忙答应。正在这时, 忽见张太监从宫门口出来,四下张望了一番便到了沈榶身边,笑道:“沈大公子、二小姐, 随咱家来吧, 你们的轿子在这边呢。”   沈榶看着这张太监, 却觉得越看越古怪。张太监能领旨来福昌伯府申饬沈易安,地位应该不低吧?接人进宫这样的小事,也要他亲力亲为吗?沈榶使了个眼色, 盏儿便紧走几步跟上前,箸儿带着小碗、小碟则转头朝行李车子的方向走去。   张太监见状却忽然阻拦道:“你们几个去哪儿?莫要乱跑,那些行李待会儿自然有小太监们卸了车送到住处去,现下要紧的是进宫去拜见贵妃娘娘。”   沈榶这下便确定,不是自己记错了,就是这张太监在弄鬼。他心下有些生气,但又不好得罪中官,也只得按捺着性子,笑道:“自然是要让他们回府去,我见今日入选的伴读皆是只带一个侍婢,便是几位侯府的公子小姐也是如此,我们区区一个伯府,又如何敢带这许多?”   张太监哪里会不知,别人都只带一个,唯独沈榶带四个,会遭人记恨?但上面就是这样吩咐的,他也只是传个话罢了。包括此时他亲自来接沈榶,也是太子的授意,只得尴尬地笑了笑:“这……大公子自然与别人不同,这是上面吩咐的,咱家也没法子呢。”又连忙让小太监将箸儿等人拉回来:“你们随轿子跟着便是。”   “上头的吩咐?”沈榶心中诧异,难道是贵妃还因为上次那点小事看自己不顺眼,特意想这么个法子来为难自己,让一同入宫的伴读来整治自己?   也太拙劣了吧?   不过此刻被张太监盯着,沈榶也难以违抗,只得满腹心事地上了轿子。一顶顶青幔小轿朝着贵妃所住的毓庆宫而去。   贵妃初入宫时,本住在仅次于皇后所住栖凤宫的宝华宫,是生了大公主之后,才被迁到这所偏僻的毓庆宫来。这宫殿虽然偏僻,规模却并不小,因之前太子成年前也住在这里,修饰得奢华中又不失雅致。   沈榶和其他伴读在毓庆宫门口下了轿子,便有女官引导着他们排成队进去,不时还有其他伴读悄默默打量沈榶几眼。丫鬟侍从们皆留在外头,也有教引嬷嬷领了去,趁这时候进行一番训导。   沈榶跟着众人进得正殿去,遥遥见贵妃坐在正中的宝座上,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依偎在她身旁,想来便是大公主。众人都垂着头不敢直视,沈榶也只能偷眼去看,贵妃已三十有余,却看起来只有二十四五岁,十分美貌妍丽,只眼尾眉峰透出了一两分凌人盛气。   而大公主生得玉雪可爱,若不是眼神中透着几分呆滞,全然看不出是智力不健全的孩子。   众人在一旁太监的引导下齐齐下跪行礼:“参见贵妃娘娘。”   “都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贵妃道。众人便都抬起头来,只是目光仍然下垂,不敢直视贵妃,更不敢随便乱看。贵妃扫过众人,却只对那些年纪小的伴读伴读十分关心,还让大公主和他们打招呼,对这些年纪大的伴读并不过多理睬。   大公主仍是孩童心性,乍一看见这么多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小伙伴,很是好奇。贵妃这才抽空侧头问了白檀一句,白檀便遥遥朝沈榶示意了一下。   贵妃的目光便落在了沈榶身上。   样貌……还不错。贵妃和她已逝的三哥关系不错,于是对三哥仅剩的血脉也很上心,这福昌伯家的大公子单看相貌、家世,倒还算配得上她侄儿,就是不知道秉性如何。   只是她又想到,小哥儿于子嗣上到底不如女子易得,若是别人也罢了,她那侄儿本就身子不大中用。若在房中多放两个女子妾室,又怕侄儿身子吃不消。   贵妃这般思索着,目光忍不住朝旁边几个女孩儿身上飘去,又迅速收了回来。   罢了,这些女孩子……   她正思忖着回头给侄儿再相看些好的,忽听外头小太监通传:“太子驾到!”   众人俱是一惊,沈榶因着心中一些猜测,情不自禁的朝外看去。   太子李洵今年十九岁,但因入朝执政多年,身上早已褪了稚气,生出了上位者的威严。他生得十分英俊,剑眉星目,面庞线条凌厉,更显不怒自威。加上近一米九的身高和宽阔的肩,一步步走近,将殿外的日光遮住了许多,投下长长的暗影,竟给殿中跪着的诸人,包括坐着的贵妃,都带来了不小的压迫感。   原本跪在大殿正中的伴读们,竟然有好些开始发抖,手忙脚乱地爬到了侧边让出路来。沈榶惊讶地看了一眼那些发抖的伴读,也默默蹭到了侧边。   若是不谈从箸儿等人那里听来的风言风语,这太子的相貌人才还是挺好的,至少赏心悦目。沈榶又想起那野鬼说的“谣言不可尽信”,心中发笑,更加小心地去偷眼打量太子。   同时,李洵的目光飞快地从沈榶身上一扫而过,紧接着又不着痕迹地扫过大殿中的所有人,没有看到自己想见的身影,略略有些失望,敛容上前,拱手对贵妃行礼道:“姨母。”   “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贵妃这才回过神来,心中的压抑感随着李洵的恭敬与微笑而散去。不过她依然觉得有些奇怪,太子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前来?这并不是他们商量好的。但这会儿也笑道:“倒是来得正好,这些是本宫为你妹妹选的伴读,也不是外人了。你来帮本宫掌掌眼,这些孩子家世都是一等一的好,只怕有的性子淘气,带坏了你妹妹。”   话虽这样说,她却引着李洵去看那些年纪大的伴读。这便是想趁机让太子相看一番,有没有合心意的。   沈榶身侧有几个伴读听见贵妃如此说,却抖得更厉害了,跪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沈榶:“……”啊,他大概也是猜到了。看来不仅仅是他们家箸儿消息灵通啊……   李洵的目光不悦地从几个发抖的身影上扫过,看来这些大家的公子、小姐胆子也没大多少,一样被那可恨的流言所蒙蔽。他的目光又停留在沈榶的脸上,见他没有发抖,却仍然露出一模嫌弃来。   ……看起来呆呆的,全然不如孤在这具身体里时神采飞扬。   但他见沈榶跪在那里,心里却又很不舒坦,仿佛自己被人罚跪了一样。这奇诡的换魂遭遇,竟让他好似生出了一个“分/身”,莫名将这蠢笨窝囊的大公子划入自己人的范围里了。   “姨母选的人,想来都是好的。”李洵淡淡道:“今日刚入宫,想来他们还不大习惯,又乍见姨母,未免心中畏惧忐忑。不妨让他们陪大妹妹念几日书,慢慢才看得出性情。”   “也是,”贵妃点了点头,仿佛此刻才想起来人还都跪着,便笑道:“都起来吧。”又吩咐身边的白檀:“让内务府给每人拿几匹好料子做衣裳,文房四宝也要备最好的。明日修整一日,后日便要开始念书了。”这边是给下赏赐了。   又温言对众伴读道:“缺什么只管和你们宫里的嬷嬷说,只当自己家一样。”   这自然是一句客气话,没人会当真。众伴读敛目躬身行礼谢恩:“是,多谢娘娘恩典。”   说罢,便有太监引伴读们下去了。   待众人出去,李洵才对贵妃道:“姨母可看见那福昌伯家的公子了?可还与睿表弟相配?”   贵妃犹豫片刻,便将心里话照实说了:“模样倒是不错,家世也是正好相配。只是我思来想去,到底是个哥儿,恐将来子嗣上艰难。你睿表弟那身子原本就不好……”   李洵心中莫名松了一大口气,立刻接话道:“我想着也是呢,还是要给睿表弟娶个好身段好生养的女子才好。姨母不如在其他几位女子伴读中选一选,有没有合适的。”   贵妃不料他这样说,心中一口气噎住了。这些伴读,都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不是性子极懦弱胆小,就是娇纵张扬蠢笨,如何好给郑孟睿……不过这话自然不能直说,便只道:“再说吧,这些伴读要么出身高门勋贵,要么是正二品以上大员,实权在握,睿儿那个身子……恐怕她们家中不会愿意的。”哪里有那福昌伯府凑巧,又有勋贵的体面,又荒唐落魄。“回头我与父亲再商量商量吧。”   李洵点了点头。正巧这时,一个小太监提了个食篮进来,到李洵跟前:“殿下,到时辰该喝药了。”   贵妃忙让身边宫女将食盒打开,伺候李洵吃药,又嗔怪道:“你也是,身子刚好了一些,就出来乱跑。这些伴读进了宫,哪日不能见呢?”   李洵的身体只是因昏迷太久,没有进食而虚弱,养了几日便已大好,因此并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然而贵妃却又笑着调侃道:“莫不是洵儿也终于长大了,于此事开始上心了?”   李洵耳朵一红,他确实是动了春心……却不是对那些选上来的伴读。他想见小碟,倒是真的一日也不想等了……这几日他在东宫休养,身边宫女内侍太监无一不蠢笨无趣,竟让他思念起在甘霖院的时日。   他这几日常梦到一群小丫鬟侍从热热闹闹、叽叽喳喳,却并不惹人厌烦。他们将小碟围在中间,央着他继续讲那白蛇的故事,而李洵在心中也隐隐的期待……   期待一个与一般说书先生所说完全不同的结局,期待缘分天降、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嘴角含了一抹笑,将那碗药一饮而尽。而他这副模样落在贵妃眼中,却让贵妃十分纳罕:难不成他还真有什么中意的人了?   而就在此时,李洵喝完了药,白檀又从食盒中端出了一碗补品:一碗冒着油花,由肥鸡、鱼翅、瘦肉炖出来的燕窝。   李洵面色骤变,他几番忍耐,可额角突突地青筋直跳,猛然上窜的肝火烧得他呼吸猝然变快,知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猛然将那碗燕窝打翻在地:“该死!”   白檀吓了一大跳,那碗燕窝大半泼在了她身上,此刻也顾不得了,连忙跪下请罪。李洵也“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却因晕眩硬是扶着桌子才没有摔倒。   大公主被他摔碗吓得发出尖锐的哭声,更让李洵头疼欲裂。   不对劲,这不对劲。   李洵在这突如其来的痛苦中硬是挖出一丝理智。他从前在甘霖院,也不是没和沈易安吵过,也没少动气。但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一碗燕窝做得不合心意而已,难道还能比刚落了水却吃不上药严重?他惩治沈椿时也不曾这般过!   难道是刚才的药有问题……他刚刚喝了药,就立刻开始头疼。真的会有人胆子大到如此,在储君的药里下毒吗?   李洵紧紧攥着桌角,几乎药将桌子掰下一块来。   贵妃连忙去哄大公主,见李洵状态不好,又连忙将大公主交给宫女,和几个太监一同去搀扶李洵:“我便说你身子还没养好,不该到处乱跑才是。那燕窝有何不妥?值得你这样大动肝火。”   她撇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白檀,道:“还不快收拾了。”   白檀连忙应是,捧着碎瓷出去了。李洵缓了缓,才觉得那阵晕眩过去了,森然道:“传孤旨意,今日御膳房烧这碗燕窝的,杖毙!”   那送药来的小太监早已抖如筛糠了,连忙磕了几个头快步跑了出去。贵妃眼神闪了闪,流露出一丝可惜,却又很快掩饰了下去,劝道:“又何必和个下人置气,气坏了身子。”   “姨母不知这御膳房的刁奴有多可恶!”他堂堂一个太子,连做法都详细说了,竟然吃不上一口合心意的燕窝。李洵眸色一暗:“孤要去御膳房,看着他们亲自行刑,以免他们推个学徒出来糊弄孤!”   说着也不行礼告退,径自气冲冲去了。   贵妃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毓庆宫门口,自回身哄大公主不提。   而此时,在毓庆宫外不远处的一众伴读,几乎是亲眼目睹了事件全程。   沈榶等人从毓庆宫出来,并没有立刻被带到他们这些伴读居住的重文宫,因为他们的丫鬟侍从还在听教养嬷嬷的训诫呢。   一个身份显然很高贵的小姐不满地噘着嘴,也幸亏她还记得这是在宫里,只低声道:“好大的规矩,让我们这么多主子,竟站在风口里等奴才。”   旁边一个内侍不经意往这边撇了一眼,那位小姐咬了咬唇,住嘴了。又等了一会儿,才见一群丫鬟侍从被几个嬷嬷带着从一间下人房中出来:“宫中不必外头,明日请各位小姐、公子留在重文宫不要外出,自有教引嬷嬷来教导诸位宫里的规矩,各位身边的丫鬟侍从也一样要受训。”   这下连沈榶在心里腹诽了,既然明天还要受训,今日真的何必让我们在这儿干站着等?   好奇怪啊。   就在这时,他们所有人都听见了毓庆宫里太子的怒吼:“该死!”   那嬷嬷脸色一变,对引路的太监道:“快带诸位小姐、公子去重文宫吧。”   那太监连忙应了,带着沈榶等人往重文宫去。结果路过宫门口时,便看见白檀捧着碎瓷片从大殿出来。   虽说不该窥探,但很多人还是忍不住看到了,身体明显一抖。   沈榶:“……”一个碎瓷片而已,人生气了自然要砸东西,那有碎瓷片又有什么奇怪,这也值得抖?既然怕,就不要看啊。   十分无语。   他们一行人走得并不快,没一会儿,后面又有个小太监一阵风地跑了过去。这时给他们领路的太监忽然将那小太监叫住:“你要死啊,在宫里竟敢疾走,也不怕冲撞了贵人!”   那狂奔的小太监哭丧着脸:“太子殿下的命令,我敢不快些去传么?今日也不知御膳房哪个倒霉,做了一碗太子殿下不喜的燕窝,殿下气的将燕窝砸了,要将御厨杖毙。我这不得快些去传旨?”他生怕传得晚了,殿下一生气,要将他也杖毙。   领路的太监也很惊讶的样子:“那你也不能在宫中疾跑啊,唉,我也不耽误你功夫了,靠着墙根些,快去吧。”   小太监胡乱点了点头,果然贴着墙根跑了。   伴读队伍里发出了一些小声的惊呼,刚才殿下生那么大的气,竟然只是因为一碗燕窝不合口味,就要杖毙御厨!天啊,京中流言果然所言非虚。   箸儿也紧紧握着沈榶的手,小声道:“当时公子还说谣言不可尽信……我看今后还是尽量躲着些太子吧。”别说被选中因侍寝被凌虐而死了,就这个脾气感觉从他身边路过都有风险。   沈榶沉默,谣言不可尽信不是他说的,是野鬼说的……不过这么残暴,应当是他猜错了,这不能够是他家野鬼吧?   他家野鬼虽然战斗力强,但也从没有一碗吃的而降罪于人的,要不然那赵婆子能活到陪柳玉拂一起放火吗?   但是吧……沈榶又在心里咂摸了一遍,回头望向毓庆宫:他怎么觉得,从让他们在风口等着起,这件事处处透着巧合呢?   而他这一回头,竟然看见了一个眼熟的身影。沈榶眨了眨眼,果然见张太监笑眯眯地朝着他越跑越近。   李洵从毓庆宫中出来,扶着墙缓了几息,才对身边跟着的心腹小栗子道:“你去找华项明,让他带几个禁军将今日做燕窝的御厨带走,便说孤要亲自看着杖毙……先将人关进东宫地牢中。今日沾手过那碗燕窝的全抓了,宁可抓多了不可错放!”   小栗子连忙应了,又关切地问李洵:“殿下您没事吧?”   李洵摇了摇头,许是那一阵火气发泄了出去,他胸口汹涌的气息此刻已经平复了不少,人也渐渐冷静下来。他左右看了看,那群伴读好像已经走远了,心中有些许失望,只打发小栗子快些去,以免再生事端。   然而他慢慢朝着重文宫方向走,却忽然看到了张太监带着一队小内侍和宫女,也在往重文宫方向去,连忙招手将人叫了来。   张太监是嘉文帝身边御前统领太监大总管的干儿子,也算混上了嘉文帝身边太监的四五号人物。张太监心里清楚,他们这几个干儿子,其实是嘉文帝授意大总管用心培养,将来大半要伺候李洵的。于是一直也对李洵、华项明等人态度亲和,这才几次帮李洵、华项明办事。   这会儿见了李洵,便笑眯眯地上前行礼:“给殿下请安。”   李洵看了他身后的小内侍和小宫女,问道:“公公这是又领了什么差事呢?可忙吗?”   “不是什么要紧的差事,”张太监忙道,“陛下对这次进宫的伴读还是很上心的,”不论是为李洵,还是为了大公主,嘉文帝一直都关注着这些伴读。“这不,挑了这些好的孩子们,送去给几位伺候。他们虽然自己带了下人,但到底对宫里不熟悉,得有个宫里人提点着。”   说是伺候他们,这些小内侍、小宫女也是调教好了的,会观察这些伴读的秉性,哪些适合伺候公主,哪些适合给太子做侧妃。   李洵闻言,倒是没有太在意这些,而是道:“既然公公不忙,且帮我个忙。”张太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连忙躬身附耳过去,却听李洵道:“将那福昌伯府的大公子给我拦下来……还有他身边的丫鬟侍从一起。”   张太监:?   殿下,这么迫不及待吗? 第32章   于是沈榶回头时, 便看见张太监一溜小跑追上了他们伴读的队伍:“沈大公子!”   领队的太监听见声音,连忙停下谄媚笑道:“张爷爷可有什么吩咐?”   “与你们不相干,先去吧。”张太监挥了挥手,小口地喘匀了气, 只对沈榶道:“咱家有几句话要交代大公子。”   那领队的太监眸光一闪, 却也不敢多问, 忙带着剩下的伴读离开。那些伴读中不少人都偷偷回头看沈榶, 有好奇探究的,有艳羡不忿的, 居然还有目露同情的……   沈榶十分疑惑,更因今日种种, 对这张太监多了些警惕:“张公公有什么话, 要在大庭广众将我拦下交代?”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什么关系户吗?关键他并不是啊!   ……好吧,沈易安好像给这张太监送了份厚礼。   但你拿了沈易安的厚礼, 就是这么来报答我的吗??   张太监也在心中叫苦,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些事极易给沈榶树敌, 可太子殿下就是这么交代的, 他又有什么办法。擦了擦额上的细汗,脑海中不停地搜索着话题:“是有一件要紧事, 咱家、咱家……哦,是华统领托老奴问您句话!前些日子也是华统领忙忘了,如今您进宫了他不方便相见, 这才托老奴问上一句。那柳氏判了秋后腰斩, 剩下的小哥儿沈椿倒也罢了, ”被丢进湖里加上这些日子家中动荡,病情更重,沈椿眼看着是不成了, “沈松那个小子可怎么处置好呢?他现在还跟那柳氏一同关着呢。”   这两个孩子倒真是尴尬。其实大家都清楚,他俩确实是沈家血脉,但又因陛下的旨意,落了个“血脉存疑”的名头。如今话既然递在了沈榶跟前,那是生是死,认或不认,皆在沈榶一念之间了。   若是沈榶心善,便将其算个婢生子——这个婢生子可不是府里丫鬟做了通房,生下的孩子。而是富贵人家畜养的歌女家妓,常常拿来“招待”客人,主人家偶尔也会享用。这生下的孩子,可说不清是谁的,有可能是客人的,也有可能是主人家的,总归并不会按庶子算、上族谱,长大也不会分家产,只是也会好好养着。沈松不过十岁,这样至少是条活路。   然而沈榶却并没有那份善心。提起沈松,他便冷了脸色,道:“华统领既然问我,便是我想如何,便如何了?”   “这是自然,”张太监笑眯眯道,又忍不住替自己辩驳两句:“沈大公子尽管放心,咱家与华统领关系很好,公子待咱家便可如待华统领一般,在宫里您有什么事儿,尽管找咱家。”他也看出来了,他们太子如今可算是情窦初开,还急不可耐,嘻嘻。   也难怪华项明几次插手福昌伯府的事情,他与太子殿下更亲近些,想来早就得了消息了吧!这……这将来少说也是个妃位,自己讨好两句怎么了?   沈榶的目光依然透着几分怀疑,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张太监,心道不会独独让他带四个丫鬟侍从的昏招,是华项明或这张太监真认为是为自己好而做下的吧?   他略一思索,垂下眼帘道:“倘若朝中大臣犯了错,遇上满门抄斩,如沈松那般年岁的幼子该如何?”   张太监一愣:“这——十四岁以下可免斩首,流放荒地。”   沈榶点了点头:“柳氏斩首之后,便让华统领按这规矩行事吧,”   当时退休出了岔子,之后拿回身体,沈榶也并没能接收到原主的记忆,系统那个小没良心的说什么也叫不出来。他不知道原主和沈松从前有没有过节,却很清楚他绝对不想再见到沈松。流放路上诸多苦难,能不能活下去便看他的命了。   沈榶心中有些烦闷,正欲离开,忽见一高大身影正慢慢朝这边走来,立时有些僵住了。   太子……   方才亲眼见识过太子发怒要杖毙御厨,就算察觉到了其中可能有古怪,沈榶这会儿也不想和太子对上。身后四个丫鬟侍从更是紧张极了。   张太监却松了口气:可算拖到殿下来了!他忙上前去行礼:“殿下。”   “嗯,”李洵冷着一张脸,其实目光已经偷偷在小碟身上扫过十来次。好像瘦了点,听说着火那天还昏倒了,不知道养好了没有。不似在府中灵动,或许是刚进宫还不熟悉,拘谨得很。   他心中发笑,这小哥儿还有这副装老实的面孔呢?倒是少见。面上却装得极正经,问张太监:“这是何人在此?”   张太监:“……”也不知道殿下在玩什么新鲜花样,您都关照多少回了,还没和人家打过照面呢?不过他心中也有些疑惑,从前好像是没听说过太子和福昌伯府有过什么联系,这是怎么就看中了人家?但此刻也只能顺着道:“这是福昌伯府的大公子,如今进宫来给大公主做伴读。”   “哦,”李洵佯装忆起,“方才在姨母宫里,好似见到过。”李洵的目光在沈榶脸上扫过,明明是同样一张脸,孤用的时候就威严不可冒犯,这会儿看起来就窝窝囊囊……嫌弃。   沈榶:?   这种嫌弃的目光,他刚才在贵妃宫里就感受到了。但是——谁问你了?用得着你来嫌弃?你嫌弃你别看不就行了?   简直莫名其妙啊?   沈榶心中疯狂吐槽,面上却十分规矩,头深深垂下,尽量不让太子看到他美丽的脸。   却见那太子的目光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就移开了,落在沈榶身后四个侍婢身上:“这几个倒没见过。”   张太监:“?”好奇怪啊,让他花这么大功夫把人留住,就只看一眼,还目露嫌弃?他惊疑不定地将目光在太子和几个侍婢身上来回打量,一个奇怪的想法浮上心头:“这……这是沈大公子从府上带来的四位丫鬟侍从。方才侍婢们皆在毓庆宫外受嬷嬷们的教导,没进去,想来殿下不曾见过。”   然后张太监就见太子一步步逼近了那个最最最不起眼的小哥儿。   李洵深吸了一口气,他也有点怕吓到小碟。但他实在忍不住了,没有小碟在身边,他的日子有多索然无趣!李洵侧过身,用自己高大的背影将其他人的视线遮住,抖了抖袖子。   他袖子里放了一只新的木雕小兔子。但和之前那只有些不同……之前那只,也不知道有没有被火烧坏。如果他拿出这小兔子,以小碟的聪慧,应当能猜出他的身份吧?——话说回来,以小碟的聪慧,这几天就应该察觉到他家公子身体里换芯子了吧?   新的木雕小兔子顺着李洵的袖子落在掌心,被他递到小碟的眼前:“你……”   然而他一偏头,却惊讶地发现,小碟正急促地呼吸着,仿佛喘不上来气一般。   李洵大惊,也顾不得别的了,将木雕兔子顺手塞了回去,一手扶着小碟的肩膀:“你怎么了?没事吧,要不要叫太医——”   然而小碟已经“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浑身抖得像那些普通宫女一样厉害:“参参参参见太子殿下!”   李洵站在原地,一脸懵:他英勇善战、有勇有谋、处变不惊的小碟呢??   盏碗箸也震惊又害怕的看着这一幕,传说中暴戾可怕的太子,十分奇怪地贴近第一次见面的一个小侍从,还用身体把小碟整个人罩住,然后捏小碟的肩膀——好可怕好变态啊!!   而张太监虽然震惊于殿下的眼光,却更焦急于殿下的方法,连忙上前道:“殿下,殿下这哥儿头一次进宫,乍见太子威仪,怕是有些吓着了。”沈榶也于震惊中回过神,赶忙上前去安抚小碟,小碟却已经吓得手软脚软,瘫软一片了。   李洵有些茫然,是这样吗?他打心底觉得不对劲,但此刻眼见小碟一副要背过气去的样子,也知道今天这场合不对,别再将人吓出个好歹来,只得有点郁闷地退后两步。他又看了眼小碟,轻声道:“是孤……孤以后不会了。”   沈榶的手一顿,张太监也惊讶地看向李洵。太子殿下竟还会说软话?他不禁又多看了那小侍从两眼,这哥儿到底有什么魅力?   这时候赐去重文宫的一行小宫女小内侍也姗姗而来,张太监忙命他们将沈榶几人送回重文宫去,自己将李洵与那几人隔开。   也幸好李洵并没有追过去的意思,只痴痴地看着小碟的背影越走越远,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对张太监道:“你给那福昌伯大公子选间最好的房子,他带的人多,多给他两间房。再多选几个宫女内侍伺候。”这样就不必小碟干活了。   张太监实在忍不住了:“殿下,哪有您这样、这样……”他要是个现代人,就该问哪有你这样追人的?可这会儿也只能支吾了两句,道:“我给这大公子选了一间朝南很好的厢房,殿下放心吧。这些伴读里面,还有一个公府的小姐,一个侯府的小姐、一个侯府的小哥儿,哪里轮得到沈大公子住最好的屋子?之前只他一人带了四个丫鬟侍从,便已经够惹人眼了。我看那大公子瞧着老奴的神色,只担忧老奴要害他呢!”   李洵皱了皱眉,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不解:“怎么对他好,还这么麻烦?”   张太监叹了口气。这位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不用考虑这些、也鲜少考虑过这些。而他是从底层太监挣扎出来的,也不是一开始就得了大总管的青眼,自然知道这世间嫉妒心是多么可怕的东西,会催生出多少麻烦事来,尤其是这种不患寡而患不均的事情。   太子殿下这些关照,不知内情的倒更像是捧杀……“殿下,您就听老奴的吧。”总归太子的心意他已经明了,也知道太子中意的人究竟是谁了。   啧……殿下还真是口味独特啊。   “好吧,那你替孤将他……照顾得好些。”李洵低头看了看袖子里没送出的木雕兔子,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怎么事情发展的,和他想的一点都不一样?李洵胸口闷了些郁气,直到再也看不见小碟的身影,才转头回东宫地牢去拷问御厨撒火了。   而这会儿,沈榶也沉思许久,才问小碟道:“刚才那太子与你说了什么,将你吓成那样?”   盏碗箸也关切地看过来,小碗还小声嘀咕道:“咱们真是运气不好,入宫第一天就……”盏儿连忙打了他一下,示意了下走在后面的两对小宫女、小内侍。   小碗连忙闭上了嘴,只以眼神暗示,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怎么那么倒霉,遇到了暴戾的太子!   小碟听见太子二字,就打了个哆嗦:“他就说了个‘你’,抖了抖袖子……看起来好奇怪……”   沈榶:“?”他十分不解,“一个‘你’字就把你吓成这样?”   小碟有些不好意思,但这也不怪他啊,这几日因为要进宫,他们几个私下又把太子的恐怖流言重新温习了一遍,誓要保护好公子。今日在毓庆宫门口,又亲眼见到太子是如何因一碗燕窝就要杀人……当时太子靠近他,他好怕太子因为他没有行叩拜大礼也要杖毙他呜呜呜呜呜,谁知道这种情绪不稳定的人会随时发什么疯。   沈榶:“……”虽有些无语,但也……情有可原吧。   但这会儿,许多信息串联在他脑海中,也让他认为,太子八成就是那野鬼了。   所以他这次进宫,才会被特许带四个下人,否则只能带一个的话,他大概率只带处事更妥帖更熟悉的盏儿。   那太子方才说的那句“孤今后不会了”,和那晚捧着他手臂细看的野鬼形象慢慢重合。就是不知道,是一开始就是太子失去的魂魄附体于大公子,现在归于本位。还是真野鬼离开了大公子身体后,又附在了太子身上。   思及华项明的反应,应当是前者可能性更大。但无论是那种……于沈榶都无所谓。总归他认的、想寻找的,都是那个一起并肩作战过的野鬼。   若他是野鬼又夺了太子的舍,沈榶甚至愿意帮他遮掩。   今日太子直直奔着小碟去的样子……沈榶心中微微一动,他也在找自己,甚至可能还打算相认。   哇,这么爽。我的伙伴是太子诶,沈榶在内心感叹。   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他们便到了重文宫。这里是皇子、公主们学习之所,伴读们就住在后头的翠竹馆。翠竹馆是一个三进的小院子,安置她们这二十几个人倒也勉强能住下。当然,条件自然不如各位在家中好了。   张太监明显比李洵会办事,他给沈榶安排的是二进院的西厢房,还是一个小套间,一明一暗两间房。明间是个大大的厅,采光很好,有书桌、饭桌、熏笼、软榻。暗间则是一间小小的暖阁,也摆着一张小榻。   以沈榶的身份,住正房太扎眼,反倒是这小套间,明面上不显,又低调又有里子,他们五个人也能宽宽敞敞的住下。而这西厢房更是冬暖夏凉:时人通常让儿子住东厢房,女儿住西厢房,正是因为女儿是娇客,要住环境更好的屋子。   沈榶在屋里转了一圈,觉得很满意,小碗等人也叽叽喳喳聊起来,自安排起谁睡哪里。这时忽听见对面东厢房传来一声娇咄:“这冷的天,眼看就入冬了,偏给我安排东厢房!本小姐少打点他们了吗?!”   沈榶隔着窗子望去,却见是……安远伯家的女儿?正一脸怒气从房中出来。   这安远伯家的小姐对住处不满,有心想与人换一换。她在府里娇蛮惯了,但出来也知道,这里有比她身份更高的。正房是没指望了,咬了咬唇,目光便落在了对面的西厢房。   想来是身份差不多,凭什么她住东厢对面住西厢?   恰此时沈榶推开了窗子,也看了过来。那安远伯家的小姐见是沈榶,面色一怔,忽然神色古怪地喃喃了两句:“算了算了……”   沈榶:?他还少有这种未曾战斗就胜利的经验。   但接下来沈榶却发现,这院子里的伴读,年岁小的还罢了,是真真正正给公主伴读不与他们相干。年岁大的却都对沈榶挺有善——好像也不是没有嫉妒沈榶能多带丫鬟侍从的,但往往这些人自己面色挣扎一番,对着沈榶说出来的话却还十分礼貌客气。   沈榶心中疑惑,难道张太监在宫中面子这么大吗?即便这些人心中不高兴,也因为张太监而不敢得罪自己?   他却不知道,这些年纪大的伴读多半已听说过太子的种种流言,中选其实心中十分不愿,只是不敢违抗贵妃而已。之前有人装病,硬是被贵妃派去了好几位太医,一日三顿饭地上府中点卯。   今日见了张太监待沈榶特殊,便认为太子或贵妃已然中意了沈榶为侧妃。虽有些嫉妒沈榶可以多带丫鬟,但和性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唉,这也是个可怜人。   包括那安远伯家的小姐,本想耍娇和对面换屋子呢,见了是沈榶也有些心软了:就让他住好屋子吧,太子殿下纳了他,可就不能纳我了哦。   因此沈榶这一日在翠竹馆,竟过得很不错……   而另一头,嘉文帝也在关注着这些伴读。之前听说李洵命张太监额外关照了一名伴读,嘉文帝便来了兴趣:“朕如我儿这般年纪,他已牙牙学语了。我儿这些年忙于政务,于情爱之事并不上心,真是十分不像朕啊。”   他和先皇后是青梅竹马,七八岁的时候他就天天追着先皇后跑了。自家儿子却这么大了,还不开窍,   嘉文帝摸了摸下巴上的一缕胡子:“好在终于有点苗头了。”   段公公——张太监的干爹在一旁伺候着,也笑道:“殿下是晚开窍,但这一开窍,眨眼就长大了。听说今日那些伴读刚入宫,太子殿下就赶去贵妃宫中见了一面。之后又在路上把人截住,说了好一会儿话。”   嘉文帝有些开心,李洵今年也十九岁了,他早盼着抱孙子了。不过因他吃过包办婚姻的苦,因此虽然安国公府几次暗示,想将府中小姐许配给李洵,他都没接茬。只是前两年贵妃怀六皇子的时候,命安国公家的小姐进宫陪侍,多增加了一些和李洵的见面机会。   只是李洵常常与安国公家小姐见面,却依然没看中,嘉文帝便也作罢。   他是决意要让儿子找一个真心相爱之人成亲,哪怕对方家世差些,他之后多多提携就是了。如今听说李洵有了自己喜欢的人,还喜欢得火上房一般,一边心中觉得可乐,一边又不禁感叹。   福昌伯府啊……外家还是盛国公府……   这个门第确实有点……不太如意。福昌伯更是前段时间闹了个大笑话,被一个娼妓玩弄于鼓掌,还被气得起不来床。他只怕这小哥儿日日见那娼妓,耳濡目染了一些不好的习气。   “也罢,既然进宫做了伴读,便着鸿儒悉心教导,扳一扳性子。”嘉文帝终究是不愿意自己打自己的脸,再说了,他也应该对儿子有信心才是,他儿看中的,能不好吗?说不得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唯一纯白的雪莲花!   嘉文帝好不容易在内心把自己说服了,便看见张太监失魂落魄的回来,险些被门槛绊倒。   “怎这般不小心!”段公公低声训斥了一句。嘉文帝却道:“无妨。”   他此刻心情颇好,笑眯眯看着张太监道:“你是从重文宫来?方才是你帮洵儿将那福昌伯府的公子给拦了下来?”   嘉文帝露出一丝八卦的神色来:“洵儿与那小哥儿可说了些什么?”   眉来眼去了吗?私相授受了吗?——摸小手了吗?   张太监却一脸便秘的神色,内心挣扎半晌,到底不敢欺君,那只能出卖太子了:“回陛下,奴才、奴才观殿下神色,似乎……似乎并不是中意那福昌伯家的大公子。”   张太监满脸麻木绝望:“殿下并未与那大公子说话,却……却直奔那大公子身边的贴身侍从……”   “殿下中意的,似乎是大公子身边那个叫小碟的侍从。”张太监说到最后,已经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看嘉文帝的神色。   嘉文帝一脸放空。他听见了什么?   好了,他刚才还在嫌弃福昌伯府门第一般,现在他觉得福昌伯府门第特别好! 第33章   嘉文帝怔怔地看着张太监:“你说什么?”   张太监身体趴伏得更低了, 哆哆嗦嗦道:“殿下似乎中意的是福昌伯府大公子身边的侍从小碟。”   嘉文帝有些恍惚。一个下人,那就不可能是做皇后了……其实以嘉文帝这个纯正古代人的角度来看,堂堂太子幸几个下人算什么事,别说太子了, 普通官员家里的少爷到了岁数, 也要在屋里放上两个教导那事的侍婢。   但他儿子如此上心, 又是铺路又是赶着去见的, 这份用心放在一个下人身上,就有些奇怪了……并不是那种对待普通下人的态度。   对于纯正的古代人来说, 有时性与爱是两回事,甚至可以是毫不相干的两回事。很多下人只是发泄.欲.望的载体, 传宗接代的工具, 连喜欢也谈不上。   而儿子对这个小侍从,显然是动了心的。   罢了, 若儿子真的喜欢,就想法子让他收了先做昭训, 慢慢地再提拔成良娣, 也就差不多了。嘉文帝正拧着眉思索,一旁的段公公看他脸色, 低声呵斥了张太监一句:“浑说什么。”又对嘉文帝道:“陛下,是这奴才看错了也未可知。殿下的心意又岂是他能揣测的……殿下赶去了贵妃娘娘宫里与那些伴读见了面,说不定还发生了别的事情?不如……”他犹豫了一下, 却没敢真说出口。   但嘉文帝听他的话音却已冷了脸:“算了, 今日才头一日进宫, 来日方长。让那些去重文宫的宫女内侍都留心着些,看看太子究竟是中意那福昌伯府的公子,还是他身边的侍从。”   段公公忙垂下头:“是。”   嘉文帝斜眼睨了他片刻:“你侍奉了一天, 也累了,退下吧,让小张子过来伺候。”   段公公心中一惊,暗暗悔恨自己多嘴,但也只能将头垂得更低:“是,奴才告退。”   待段公公出去,嘉文帝也没了再批折子的心情,烦闷地将笔丢开:“去,让顺贵人准备接驾。”   若说嘉文帝此生有什么排的上号的后悔之事,将贵妃纳入宫中算得上其中一件。   嘉文帝的生母位份不高,后来又早逝。宫中无子的嫔妃很多,先皇便命湘嫔抚养他,便是如今管理内宫事务的那位太妃娘娘,虽无太后之名,一应待遇却与太后无异。   湘嫔无子,又深宫寂寞,得了这个孩子很是高兴,倒是十分疼爱嘉文帝。湘嫔当时依附于安国公出身的郑贤妃,时常带嘉文帝去贤妃宫中玩,因此嘉文帝便结识了养在宫中的两位安国公府的小姐——先皇后与贵妃,当时还是安国公府的大小姐和二小姐。   嘉文帝与大小姐青梅竹马,与二小姐倒也是自幼相识。不过小孩子也自有投缘一说,他一见大小姐就欢喜,常常追在大小姐身边,大小姐亦是与他情投意合。   而二小姐小时候却喜欢和郑贤妃所生的大皇子一起玩。   ——长大后嘉文帝才渐渐意识到,安国公府将两位小姐送进宫里,便是想培养她们与大皇子的感情,将来顺理成章成为皇后。   果然不久之后,先皇病重,立大皇子为太子,不到一年便驾鹤西去,太子登基,是为少帝。当时的皇后与郑贤妃并列两宫太后,垂帘听政。若按正常发展,在郑太后的主持下,日后安国公府二小姐早晚会进宫,成为少帝的后妃——大概率是皇后。   但偏偏还有一个军功累累的宗亲,从辅政王到摄政王,一点一点架空了两宫太后手中的权力、除掉其他辅政大臣。摄政王亦有自己想要立为皇后的人选,少帝和郑太后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这才有了安国公府二小姐三个亡故的未婚夫来造势。   然而未等少帝立后,摄政王便将其废去,两宫太后也不明不白“病故”,嘉文帝被扶上台做了摄政王的新傀儡。   却说嘉文帝,他在生母死后,被湘嫔收养之前,也被宫人“疏忽”地照顾过一段时间,自小便会看人眼色。他因早早的就知道了情爱之事,便一直很用心地讨好郑太后和少帝,后来摄政王执政,他又跑去用心讨好摄政王,就是希望将来能求他们将安国公府大小姐指婚给他做王妃。   ——以他当时的身份,一个不出众的皇子,还真未必能娶到炙手可热的郑太后母家安国公府的大小姐。   结果因为他一直讨好摄政王,显得比较听话,倒让摄政王选了他做新皇帝。   嘉文帝也曾想过,若是后来顺顺利利让安国公府的大小姐做了他的皇后,说不定他是甘愿一辈子给王叔做傀儡的。毕竟从小就没有想过自己能做皇帝,对此并没有期望和野心。   可那时候因郑太后忽然“病故”,安国公府已和摄政王结了仇,加上摄政王属意王妃的侄女做皇后,嘉文帝便因为婚事屡次和摄政王发生冲突。最后虽在安国公府和朝臣的支持下遂了嘉文帝的心愿,但摄政王妃的侄女也以淑妃之位进了宫。   那几年嘉文帝过得极为痛苦,也曾数次后悔,不该让心爱的人陪他一起受这份委屈。淑妃仗着摄政王的势力嚣张跋扈,屡次僭越皇后,连他这个皇帝也不十分放在眼里,不顺心便给他脸色看。而嘉文帝连去何处就寝,也要受淑妃管控,少去她那里几次,便要跟摄政王告状。到了后来,摄政王妃甚至派了嬷嬷跟在嘉文帝身边,到了夜间便将他领去淑妃宫里。   在这样的压力下嘉文帝忽然意识到,他和摄政王的关系既然因封后一事破裂了,那么他的结果很可能如他的兄长少帝一般。等淑妃生下孩子,自己就会被废掉——不,恐怕他、皇后、刚刚出生的李洵会直接“病故”,淑妃的儿子才好顺理成章的登上皇位。   所以淑妃明明也并不喜欢他,却不允许他少去宫里一次。   他这才开始连手以安国公府和另一位太后母后皇太后娘家为首的朝臣,致力于扳倒摄政王。这其中腥风血雨自不必说,期间皇后、三皇子皆死于淑妃毒手,但最后还是嘉文帝险胜,伏杀摄政王于宫中,又雷霆手段将其党羽一一铲除。   嘉文帝自己经过这一遭,也对后宫争斗、皇权不稳、皇位更迭产生了很大的阴影。不是为已经站稳脚跟的自己,而是为了皇后唯一留下的孩子李洵。因此决定在李洵成人、掌握朝政之前,都不入后宫,不许新的皇子降生,哪怕有一点点外力可以威胁到李洵的地位。   他本想在后宫找一性情纯善忠直的宫妃立为贵妃,抚养李洵,但安国公在这时候找上了门。   只因安国公府的二小姐之前为了少帝而造势,死了三任未婚夫,命格贵不可言已传得京城皆知。导致别人也不敢娶,生怕命格不够贵,真被她克死了。因此至今还在家中未嫁,只能请嘉文帝纳她入宫。   原本民间也有正室死了,将其妹娶进府中做续弦的例子。   嘉文帝思考再三,答应了安国公的请求。一部分是为了李洵,亲姨母自然要比别的无血缘的宫妃更可靠。便是他自己,当年虽湘嫔十分疼爱他,但初初到湘嫔宫中,也着实忐忑了很久。嘉文帝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更舒心一些。   二来他扳倒摄政王借了安国公府大力,这也是先皇后的父亲,并不好意思为这点小事而拒绝。这宫里养老的妃嫔,又岂差那么一个?   只是嘉文帝告知安国公,他不会临幸二小姐,只要二小姐安心抚养李洵长大,自己会留下遗旨晋其为皇后,让她顺利成为太后,而不是如他的养母一般只能做太妃。   他让安国公回去亲问二小姐,若是愿意,自可许她那“贵不可言”的命格,但其他的,他给不了,也不希望二小姐生出别的肖想。   几日后,安国公便进宫回禀,二小姐答应了。   之后二小姐进宫被册为贵妃抚养李洵,倒也两厢相安无事。然而进宫第三年中秋夜,嘉文帝在宴上喝多了酒,去栖凤宫附近的水榭吹风,刚念完小轩窗正梳妆,月色朦胧酒意醉人,恍惚间先皇后竟入梦而来,唤了他的乳名。   醒来,却是贵妃在侧。   她们是亲姐妹,自是有几分相似的。   嘉文帝勃然大怒,然而贵妃却一口咬定是场误会,她在水榭附近望月,嘉文帝喝多了酒将她误认为是先皇后强行临幸,她也惊恐得很。嘉文帝因醉酒记不清细节,加上安国公这个岳丈上书请罪,也只能憋下这口闷气,只是将身边所有宫人全部换掉,还杖毙了当日守在水榭外的太监。   谁知贵妃一次便有了身孕,所幸生下的是个公主。但他依然将贵妃迁去了最偏僻的宫殿,杜绝一切偶遇的机会。也幸好那夜或许真是个意外,之后贵妃连毓庆宫都不大出,只老实守着李洵和女儿。   后来李洵加冠入朝,嘉文帝才在民间遴选了一些出身低的美人入宫,后宫渐渐降生了两位皇子一位公主。而贵妃所生的那个公主,也不知是不是那晚他饮了酒的缘故,智力远低于同龄的孩童。待五皇子出生之后,贵妃便在他寝殿外跪求了一夜。   她求嘉文帝看在多年照顾李洵的功劳上,能再赐给她一个健康的女儿。李洵已经长大了,地位稳固,如今嘉文帝已不介意后宫出生新的孩子了,若别的妃嫔能生,为何偏偏她不能。便只看在大公主痴傻的份上,看在幼时一起长大的份上,可怜可怜她。   或许是人老了,意志不再那么坚定。看着痴傻的大公主和贵妃与先皇后相似的面庞,嘉文帝动了几分恻隐之心,这才有了六皇子。   生出来是个皇子,嘉文帝又有些后悔了。   若是心软,不妨再软些。心硬,就该硬到底。如现在这般,竟是怎样都不顺心意,后悔晚矣。   人老了,也越发多疑。嘉文帝这会儿看着段公公离开的方向,便会想他真是为了知晓太子在毓庆宫做了什么,还是被谁授意?   好在这两年他也没再见过贵妃,而贵妃似乎得到了个健康的孩子就真的满足安分了。   希望是他想多了……   而另一头,李洵在东宫地牢,看着华项明和他的手下拷问几个经手燕窝的御厨。   那几个御厨惊惧不已,不用动刑便什么都招了。   “殿下,这几人说,前几日晚上给您送燕窝时,并不是他们当值。但次日一早便听说给您送了这肥鸭炖的燕窝,当晚轮值的御厨得了赏。御膳房众人便以为您喜欢这个口味,而属下又将那晚轮值的御厨找来询问,却说并没有得赏钱一事。再问他们是谁传的得了赏,又都说不知道,是隔着窗子听见的。”华项明将口供呈上。   李洵扫了一眼,这口供看起来只是个误会,但是:“没有说得了赏钱,但也没有说孤不喜欢那肥鸭燕窝吧?”   御膳房的厨子,是只做好自己眼下这一摊事就够了的吗?相反,他们还应当根据主子每日动了哪几样菜品,揣摩主子的爱好,自己完善到最佳。若真是呆板成那样,也配进御膳房?   李洵冷笑道:“原以为是今日有人弄鬼,不想弄鬼还不止这几个人。将今日这几个御厨和那晚当值的御厨全部下狱,告诉御膳房其他人,连孤的口味都不清楚,也不配在这御膳房做事了。”   他深吸了两口气,想起在甘霖院时自己置了小厨房,想吃什么都是小碟给他做,那日子是何等的舒心快活。   旁边自有李洵的心腹应是,出去传话。华项明又低声道:“……殿下今日服用的药也查过了,并无什么不妥。”   “嗯,”李洵倒是不意外,他在毓庆宫时怀疑过药有问题,但此时想来这般做也太明显了,很容易被人查出。但他确实感觉到,他在大公子身体里时,那大公子虽然更虚弱,却不会时时头疼。   不是药,那是饮食?还是……香料?   李洵捏了捏眉心。   虽然宫务是太妃管理,但因李洵是被贵妃抚养,他身边的琐事倒向来是贵妃照顾着。从前他不大在这些事情上上心,现在细想,他身边伺候的宫女都不大好使。也就是小栗子几个心腹,是父皇那边让人选好的送过来的。   以前没有对比还没感觉,如今和盏儿等人比起来就显得很差了。   宫里的女使连伯府的丫鬟都比不上……李洵脸色越来越冷。   他一直尊着敬着,视若亲母的姨母……他时常看见她抱着痴傻的妹妹落泪,还曾向父皇数次美言过的姨母……照顾他长大事必躬亲的姨母……李洵胸口一阵钝痛,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出了地牢透了两口气,看见远处躬身站着的几个宫女,心中更加烦闷,不许她们跟着。   几个宫女畏惧地看了他两眼,倒真停住了步子。李洵出了东宫,首先就想往嘉文帝的崇政殿走,可走了几步又止住脚步。   他想将自己的怀疑告诉父皇,他从小到大可以完全信任的就是父皇。可他又没有证据,他会怀疑贵妃,是因为他在福昌伯府大公子身体里待过些日子,不同的视角看到了不同的东西。   可是这件事他要怎么和父皇说?   李洵顿住了脚步。他以往除了去崇政殿,就是去毓庆宫。自己宫里是一群会惹他蠢人,不想回,竟好像无处可去了。   最后,他仿佛遵循身体本能一般,朝着重文宫的方向走去。   今日是众伴读入宫的第一日,处处都有些不习惯。宫里给每位伴读都安排了两个侍婢,沈榶房中来的是一个小宫女和一个小内侍,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十分活泼可爱。   小宫女叫瓶儿,小内侍名叫冬青。   听了瓶儿的名字,盏儿等人便笑了起来:“这听着倒像是我们的姐妹,真是合该来我们公子身边的。”   到了用膳的时辰,便是瓶儿和冬青去御膳房拿了两个攒盒回来,打开看里面是六个菜一碗汤,一小盆米饭。菜式倒还算丰盛,但是分量并不多。   瓶儿为难道:“这些便是伴读的份例菜了,大家都是一样的。”她来时,特意和别的小宫女一起走,打探过了。   沈榶叹了口气,这野鬼做事瞻前不顾后的,让他带了这些人进宫,反倒是在给自己出难题呢。别的房里加上宫中分配的小宫女小内侍,不过四个人,这些菜自然够吃。他们房里可是七个人啊,这点饭菜哪里够分?   想来人家御膳房也想不到有自己这么个异类吧?   沈榶想了想,问瓶儿:“若是我自己使些银钱,可能加些饭菜?”   瓶儿想了想:“应当是可以的吧,公子别急,我回头去打听打听。下午还会送来两碟子点心,咱们省一省总是够的。”她心里想的却是,她要赶紧把这事报予张公公知道啊!   瓶儿和冬青自然是张太监精挑细选放在沈榶身边的,沈榶这边有什么不方便,她自会报予张太监知道。   中午这顿自然只能先凑合了。好在沈桥竟想到了这件事,让丫鬟送了两道菜过来。这丫鬟是福昌伯府出来的,小心地看沈榶的神色:“我们小姐说知道公子这里人多,我们屋子里人少,用不了这些,送两道来给姐姐哥哥们吃。”   没说给沈榶,只说给下人们吃。沈榶略想了想,便承了她的好意:“替我谢谢二妹了。”   他们好歹是一家人,在府里不管如何,进了宫能有个互相帮衬的也算件好事。   那丫鬟松了一口气,这才放下菜回去了。   待吃完了饭,丫鬟侍从们又服侍着沈榶净手、漱口,瓶儿和冬青便拿了空食盒要还回御膳房。小碟也端了漱盂出去倒水。   瓶儿指点着他:“水倒在花池里,或宫门口的墙根处都行,别倒在院子里。”她又看着小碟,天真一笑:“小碟哥哥今日进宫,感觉如何?”   小碟:“……”他能感觉如何,他吓都要吓死了。不过这话也不好直说,只能捡好的赞了两句:“宫里气势恢宏,花草也比我们府上好看,屋子也比我们府上宽敞,屋顶也高处许多。”   唉,他现在有点后悔跟公子进宫了,真应该让公子选个更伶俐的。   小碟很沮丧,瓶儿有心再引着他说几句话,可他心情沉重,木呆呆的,瓶儿便也只好作罢。   原本小碟打算将水倒进花圃里,倒是因为和瓶儿说话,往前多走了一段路,到了宫门口瓶儿与冬青与他作别,小碟才将水靠墙根倒了。   然而他刚把水倒干,还未转身,忽然一股大力揽着他躲到了墙角,口鼻还被人捂住了。那人从身后将他挟住,发出了令小碟十分恐惧的声音:“别出声,是我。”   小碟:!!!恐怖太子!!   李洵犹豫了一下,说道:“别怕,我是……我是你家公子。以你的聪慧应当察觉到了吧……之前孤被人所害,魂魄离体,恰好你家公子也落水,不知为何孤竟进入了他的身体之中。那日走水,我摸了你夹在书里的符就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了。”   李洵顿了顿,耳根染了一抹红色。他放开了捂着小碟的手,但却不好意思直面小碟,偏过头道:“孤回来之后……十分想念你。”   他堂堂太子做此语,这小哥儿不知要多么得意。李洵别别扭扭道:“你应当知道,这次为我妹妹选伴读……其实也是在为我选侧妃。但是这些伴读我都不喜欢,我……”   他嘴唇动了几下,也没好意思说出那句“我喜欢你”,只哼唧了几声,低声道:“你可愿意……随孤进东宫。一开始就做侧妃有点难,孤向你承诺,先从昭训做起,一个月升承徽,半年升良娣,两年内做侧妃。”李洵画了一张大大的饼,又将那只木雕小兔子拿了出来:“孤宫中没有别人。若你……若你将来生下皇儿……”   想到这儿,李洵面上更是火热一片:“有一日做正妃也不是没可能……你若愿意,就收下这只小兔子吧。”   李洵说完,就沉心静气,等着小碟回答。   然而他等了许久,小碟还是一动不动。李洵没忍住,往他腰间戳了两下:“你答不答应啊?”   结果这一戳,小碟竟然软软地倒了下来。李洵大惊失色,小碟竟然不知什么时候昏了过去!   “小碟!”李洵连忙抱住小碟晃了两下。   “……他已经被你吓昏很久了。”   李洵惊讶抬头,只见沈榶抄着手站在不远处,也不知道看了多长时间了。 第34章   沈榶也十分尴尬。   瓶儿、冬青和小碟刚出门, 沈榶就想起来,自己应该给瓶儿一些银子让她们去御膳房打点一番。这宫里的人想来更是人精,不见现银能动弹么?   盏儿几个手上都各自有忙活的事情,沈榶便自己拿着银钱追了出来, 结果就看见小碟在拐角处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掳了去。沈榶一惊, 连忙追过去, 却听到了李洵那样一番……表白?   沈榶尴尬之余还有一丝震惊, 震惊之外又有一丝别扭:虽然后来沈榶想通了这野鬼有可能是任何性别,但因为先入为主的缘故, 他潜意识里一直把这野鬼当小哥儿,当同类。即便后来猜到了野鬼就是太子, 也没有生出“他是汉子”这种心理转变, 更没有考虑过他俩之间会有什么可能。   野鬼本就是个不知性别的朋友,沈榶便当他是个没有性别的朋友。   现在倒好, 我把你当“姐妹”,你却想睡我…………   沈榶震惊之后心中五味杂陈。还有李洵说的那什么玩意儿, 先做昭训, 一个月升承徽、半年升良娣、两年做侧妃,还要生儿子……不禁让他想起自己在某个世界当社畜时的经历了。这饼是不是画的太大了, 刚创业的小老板都不敢这么跟人画饼的,有点太噎人了,连口水都不给就啊!   而小碟, 早在听见李洵说“别怕”时就已经吓得昏了过去, 只是被李洵挟制着才没倒下。李洵还在哪儿叭叭的诉衷情呢……   沈榶深吸一口气, 此刻他和李洵四目相对,十分尴尬。   片刻后,沈榶低声道:“我不愿意。”他说完也不和李洵多解释, 径直上手要把小碟接过来。   李洵:???   孤要纳谁,还需要你的同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算你是小碟的主子,还大得过皇权?用得着经过你同意?   他下意识就搂紧了怀里的小碟,不让沈榶夺走。   沈榶很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是不是换个跟身体把脑子给丢下了?还是说本来就不是很聪明,以前是因为身体的智商高带动了你……现在还没看出来,这根本不是你想找的人吗?你都吓到人两回了。”   说罢,他用手背重重一击李洵的手腕。李洵吃痛,下意识地撒了手,沈榶便麻利地把小碟接了过来。   李洵瞳孔地震!沈榶刚说前两句的时候,他还黑着脸想问对方听到了多少,可方才那一击……曾经,他在甘霖院武烧火棍的时候,小碟也曾用这手法,轻而易举的将烧火棍夺了回来。   “你……你……”李洵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榶,消化着他话里的意思。这是怎么回事?他、他——他才是小碟?   李洵蓦然想起,书中夹着那张让他瞬间回到自己身体内的符。   小碟会术法,想来还是个高人。他回来之后问过父皇,父皇请了不少能人异士都不能将他救醒,其中不乏国寺高僧。可是小碟一张符却做到了。他画的符有如此威力,也许不仅仅只会那一种。李洵想,那日他离开大公子的身体后,大公子——真的能够醒来吗?   他之所以能够穿进大公子身体里,就是因为大公子被人推进了湖里。说不定、大公子那天就死了,他一直附身在一具尸体上。   而他离开之后,那句身体又没了主人,小碟便使用什么秘法占了大公子的身体……做主子,自然是要比做奴才舒坦的。   思来想去,李洵觉得极有可能是这样。就是不知道现在在小碟身体里的又是谁,小碟豢养的小鬼精怪……?听说那些巫人道士经常这么干。   而沈榶此时也愣了一下,盯着李洵的手腕看了两秒。他正想说什么,却听李洵迟疑道:“你是……小碟?”   还是说,连小碟也是你附身来的身份,你是一个不知来历的巫术大师、野鬼精怪什么的……   李洵越朝这个方向想,越觉得有道理。这就解释的通了,小碟一个内宅侍从,他从哪里知道那么多食谱方子,又从哪里知道什么小马过河、白蛇的故事,又怎么可能会法术。小碟是个家生子,和盏儿等人日日在一起,他会的盏儿等人怎么会闻所未闻?   那些食物,自己见所未见。这精怪说不定还走遍大江南北,才如此见多识广……   沈榶翻了个白眼:“我是你……”爹。   考虑到这里是封建王朝,李洵的爹就是皇帝,这么放肆的说话说不定会惹来什么麻烦,沈榶把最后一个字默默吞了回去,但也没回答李洵。   沈榶又盯着李洵的的手腕看了片刻,默默收回了目光。他这会儿心里乱的很,李洵那番话到底是搅乱了他心中的一池春水,这会儿耳根子热热,也不想和李洵多言,架着小碟转头就走。   小碟还挺重。这孩子本来就是四个侍婢里身体最结实,身上都是紧实的肉。沈榶架着他走了几步便觉得麻烦,干脆停下脚步,在小碟的人中上掐了两下。   小碟幽幽转醒,睁眼看见沈榶,便抱着沈榶的手臂哭诉:“呜呜呜公子我刚才好像出现幻觉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要被那个暴戾的太子掐死了呜呜呜——嗝!”   小碟哭诉到一半,眼神一瞟不小心看到站在沈榶身后黑着脸的太子,两眼一番又昏了过去。   沈榶:“……”   李洵:“…………”   李洵:“我……我冤枉……那些传闻都是假的,我也没有……于房事上……残暴……”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走近了几步,凑到沈榶跟前,低声为自己辩白:“我都没有过房事。”   沈榶:“……跟我说这些干嘛!”古代这种社会风气,一个汉子和小哥儿说这些和性.骚扰有什么区别!“你快走吧,他看到你就要被吓昏,你不走我怎么把他弄醒?”   李洵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看了眼昏迷的小碟。他也觉得很奇怪,他这些天夜夜想起小碟,想起他可爱的圆圆面庞,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他的心绪。可今日在路上初见小碟便觉得呆板,但那时只以为他进宫装老实,仍觉得可爱。此刻再看,却又觉得小碟面目普通,毫无灵动,实在再平凡没有了。   反而面前的沈榶。这具他用了好些日子再熟悉不过的身体,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此刻做出的种种表情,甚至那带着嫌弃的神态,样样击得他心神剧颤。   他果然……中意的是这个灵魂。   李洵试探地去牵沈榶的衣角,小声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我就想问问,给我做肉松、做焦糖珍珠牛乳的是不是你?给我讲白蛇的故事的,是不是你?收下我雕的木雕兔子的人,是不是你?”   沈榶不自在地将衣角抽走,“是又如何?”顿了顿,又道:“什么给你讲,那是给小碗讲的。”   李洵轻声问道:“你那个白蛇故事,结局如何?”   “?”沈榶简直莫名其妙,这个节骨眼还惦记着听故事,这人是真的喜欢“小碟”吗?还是在这儿整一千零一夜呢?   李洵却猛然握住了他的手:“故事的结局很好,书生和白蛇最后在一起了,是不是?”   李洵早就听过这个世界,书生最后将白蛇打死的那个版本的故事。并且他很不喜欢这个版本,所以那日在茶楼,未等听完便要离开,实在是他不喜欢那个结局。   而沈榶讲的那个,就算没听到结局,他也猜得出是个圆满的故事。   “我不知道你是谁,你是小碟也好,是沈榶也好,是别处来的什么精怪占了他们的身体也好……总归,一直和孤相处的是你,孤中意的也是你。”李洵将新雕的木雕小兔子塞进沈榶手心:“你……你可愿意入东宫?我们就还能像在甘霖院时那般快活……”   “只要你愿意,孤立刻去禀明父皇,册你为太子妃。”   沈榶心尖颤了两下。他有些意外,李洵竟然猜到了“什么精怪占了他们的身体”,虽然他并不是精怪,而是来自异世的魂魄。他更惊讶,李洵猜到了竟然毫不在意,还愿意让他做太子妃。   ……连那许仙当初,乍见白蛇原型,都被吓死了呢。   很难不感动。   若是一个纯血古代人,太子妃之位,如此痴情的情郎,简直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但沈榶咬了咬唇。他并不是一个纯血古代人。   “你将来会有别人吗?”沈榶这些日子也听说过了李洵父母的事情,即便帝后情深,为世人所称颂,嘉文帝早先除了被逼迫纳的淑妃,仍有宁嫔和几个美人,宁嫔还生下了三皇子。   古代人,尤其古代帝王,是不可能一生只有一个人的,甚至他们也并不觉得这是背叛,这就是像吃饭喝水一样非常正常的事情。   甚至那些后妃,她们会嫉妒会吃醋,会希望帝王多来自己宫里,却也从不认为帝王有其他嫔妃是一件“错事”。   但沈榶不行。   沈榶见过现代社会一夫一妻制,更见过修仙世界被天道认可的“道侣”。不结道侣便罢了,如何逍遥都随心意,可一旦结了道侣再出轨,是会被天道用雷劈的。   那就是错的,就是绝无可能被接受、被原谅。   李洵作为一个古代人,已经做的很好很好了,可是对于沈榶来说,却还是不够。   他不及李洵回答,便抽出了手,将那只木雕小兔还给了李洵,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愿意。这小兔子……我已经有一只,这只就不要了。”   他顿了顿,又道:“谢谢你。”却连自己也不知道在谢什么。   沈榶说罢,深吸一口气,将小碟硬抗起来便快步往翠竹馆跑去。   李洵:“……”他还没有回答,怎么就跑了!   可是、可是,便是沈榶没跑,他该怎么回答?   他会有别人吗?他——他为什么不能有别人?李洵茫然地看着沈榶扛着小碟跑走的背影,心下惶然极了: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为什么感觉自己已经罪无可恕了?   沈榶跑出去一小段路,便找了个角落把小碟放下来,开始掐他的人中。   没一会儿,小碟又幽幽转醒,睁眼看见面前的沈榶,便抱着沈榶的手臂哭诉:“呜呜呜公子我刚刚出现幻觉了——”   刚哭了一声,小碟忽然愣住,挣扎着从沈榶怀里坐起身四下看了看,见此处只有他们主仆二人,才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幻觉,幸好是幻觉。   主仆二人回了翠竹馆内,这时辰大部分人都午睡了,下人们轻手轻脚的,院子里格外安静。而住在沈榶对面的安远伯家小姐,却正坐在房门口,拿了半块饽饽掰碎了,撒在地上喂不知名的鸟雀。   沈榶看见她,便点头示意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了。安远伯家的小姐却犹豫了一下,丢了手里的饽饽,磨磨蹭蹭跟在沈榶身后,跟他搭话:“喂,你……你是不是真的内定了太子侧妃啊?”   沈榶刚见过李洵,心里正如滚筒洗衣机一般翻搅着,听见安远伯小姐提起太子,又像被针刺了一下。半晌才挤出一个笑:“没有这回事。”   他连太子妃都刚刚拒绝,才不会做什么太子侧妃。   安远伯小姐本来心中已经笃定了八.九分,心里对沈榶很是同情:她实在想不明白什么样的人家会让孩子去做太子侧妃,连性命都不顾了。她爹爹可是跑了不少门路想把她摘出去,只是没有成功罢了。   不过想起福昌伯一直有荒唐之名,又觉得并不奇怪。   这会儿听沈榶否认了,同情去了几分,惊恐添了几分:“什么?你不做??”那岂不是又多出一个名额?   沈榶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想起那些夸张的谣言,有点想笑。但现在李洵就是野鬼,纵然他俩成不了,好歹也是共同战斗过的伙伴,也算……朋友吧,又有点笑不出来了。   他忍不住想为李洵说点好话:“那些谣言……不可信的。不用那么害怕。”   可他说完,忽然又打量起了安远伯家的小姐。这位小姐……长得倒是不错。但通过她之前的一些表现,沈榶看得出来她平日里在家应当是比较娇蛮霸道的,并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   甚至——之前没有细想,现在想来,这次入宫的伴读们,简直是两样人:十二岁以下的真伴读,尽管年纪小已经显现出了大家闺秀的气度,沉稳娴静。反倒是这些年纪大的太子侧妃备选,要么胆小怯懦浑身小家子气,要么就是安远伯小姐这样娇蛮霸道的,反而不如那些小孩子稳重规矩。   沈榶心中略一思索,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若这安远伯小姐真的当选了太子侧妃,以她的性子和李洵的性子,大约没几天就要惹得李洵发火,到时候更加坐实了李洵的暴戾。   原来如此……沈榶又想起今日从毓庆宫捧出来的那些碎瓷片,和太子要杖毙御厨的消息。   真是好废心思的招式,不是在李洵身边浸淫多年,对李洵无比了解之人,又哪里布得出这样的局来。且这局润物细无声,不了解李洵的人,又看不出其中关窍,只觉得李洵暴戾可怖。   安远伯小姐听了他这话,却露出一丝促狭的神色:“你还说你不做太子侧妃?那你怎么知道是谣言、不害怕的?”她压低了一点声音,对沈榶道:“实话与你说吧,我的丫鬟刚才去御膳房送食盒,回来的时候看见……你和太子在外头拉拉扯扯了。”   安远伯小姐觉得沈榶怪傻的。就算他二人有情……又怎么知道太子房事是不是残暴,他又没试过。说不定太子谈情说爱的时候很正常,脱了衣服就变态起来。   噫,以今日在毓庆宫外的见闻,不脱衣服也不大正常。这个傻哥儿,让善于伪装的汉子给骗了。   沈榶:“……”   沈榶还未说什么,小碟已经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什么??太子??不是幻觉???   “……”忘了还有你了,沈榶无奈道:“小碟先回房去,把床给我铺了,我一会儿要午睡”   小碟恍恍惚惚,满腹疑问,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安远伯小姐却拉住了沈榶的袖子,这时候已是满目诚恳,甚至带了些哀求道:“我今日找你,实是有事求你。你若真和太子有些情谊,能不能帮我说说话,就说……就说你吃醋嫉妒,不想我进东宫伺候,让太子可千万别选我。”   沈榶有些一言难尽的看着她。这什么情商?吃醋嫉妒?嫉妒你什么,嫉妒你的美貌吗……沈榶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有什么好嫉妒的!   “只要你答应,”安远伯小姐咬了咬唇,“我房中的珠宝任你选,将来……我们府上肯定鼎力支持你,记着你的恩情。”她的意思是说,假如将来沈榶生了皇孙要夺嫡,或者要夺皇后之位之类的。   嗯……如果你能活到那时候的话。   沈榶叹了口气。这送上门来的钱,真是不要白不要:“我未必进东宫,但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保你进不了东宫,如何?”   安远伯小姐迷茫了一瞬,也……行吧,管沈榶进不进东宫呢,她先保住自己小命再说!于是欢欢喜喜的把沈榶迎进自己的屋子,十分大方的让沈榶选了好几样漂亮首饰。   而另一头,李洵浑浑噩噩回了东宫。   在见到沈榶之前,他以为最难的是和小碟相认,让小碟相信他就是他家公子。只要小碟相信了,李洵觉得他没有理由被拒绝!   他,可是堂堂太子,天底下尊尊贵的人之二,又长得英俊潇洒。尽管外面有一些谣言,但他们相处那么久了,小碟肯定不会相信的!   但是现在……小碟,或者说沈榶,确实没信那些谣言,可他还是拒绝了自己。   只有一个人吗……李洵面上浮现一抹茫然之色。连父皇都不止母后一个人,怎么会只有一个人……   他走到自己寝殿前,寝殿门口站着两排宫女、内侍。这是随候在这里,让他随时能使唤的。李洵想起今日在地牢内的一些猜测,冷下了脸色,吩咐道:“从今往后,不许任何人进孤的寝殿。”   他的目光在这些人脸上扫过。从前他的衣食住行,无不是贵妃安排,这些人想来也是贵妃“精心”挑选……他要找些由头,将这些人都换了。再向父皇申请,东宫自设小厨房,不再用御膳房送饭菜了。   就如在甘霖院时那般,那才是最快活的日子,只是沈榶不肯陪他过。   宫女们诧异地看了李洵一眼,又飞速低下头。她们想问,打扫也不准进吗?但没人敢问,李洵已经转身走近了寝殿里。   他将所有看起来可疑的、可能被动过手脚的东西全掀翻在地,又将屋里所有的香炉都砸了。殿外的宫女内侍听得瑟瑟发抖,不知今日又是谁惹了殿下发怒。   李洵砸完,才觉得心内的郁闷疏散了一些,看着一片狼藉的殿内:“……”   他拉开殿门,冷漠地对着殿外的宫人道:“进去收拾。”   宫人们:“……”   “……以后没有孤的允许,不许任何人入内。”   宫人们也不敢多嘴,垂着头进去收拾。李洵就在一旁盯着,看着他们把东西都收拾出来堆到院子中央,便点了把火全烧了。   然而刚烧没多久,白檀便带了一群宫女内侍过来了:“殿下这是怎么了?”   她看着院中燃起的火堆,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对李洵笑道:“在宫里怎好放火,殿下可听说过福昌伯府的事情?这火可是最危险不过的。娘娘在宫里老远便看见了烟,着急的不得了,派了奴婢来看。想来不久陛下也要遣人来问了。”   “无妨,只是烧些小东西,已经让人备了水和沙子,随时准备扑灭。”李洵示意了一下,果然有好几个小太监,脚边都放着水桶。李洵又看了眼白檀,她此刻谄媚的笑脸和那日在福昌伯府的盛气凌人判若两人,便仿佛不经意问道:“说起福昌伯府,孤听说孤昏迷时,白檀姑姑还上他们府里申饬过那纵火杀夫的柳氏,当时姑姑可看出来,那柳氏是如此阴毒之人了吗?”   白檀愣了愣,没想到李洵会问起福昌伯府,尴尬笑道:“奴婢哪有那个眼力?若是知道那柳氏歹毒至此,当初定然会狠狠教训的。”她话音一顿,又转向火堆,仿佛只是在岔开话题:“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惹了殿下不痛快,竟要烧掉?”   “没什么,用久了,不喜欢了,看着心烦,想砸就砸了。”李洵道,想了想,又笑了:“姨母不是要为我选妃了吗?我横竖不在意这些装饰,等选了妃之后,让他自己装饰吧。”   “只是选侧妃,便是选了正妃,也自有他自己的院子,并不能住殿下的寝殿。”白檀又转头看向开着门的寝殿,此刻格外“朴素”,便道:“那也不能就这样空着,选妃还要过些日子呢。你们选些新鲜玩意儿,再给殿下装点上。”   她这话是对寝殿外的那些宫人说的。宫人们面面相觑,又看了李洵两眼,却并不敢答应。白檀微微诧异,心里那古怪的感觉更甚了,朝着寝殿的方向走了两步。背后却蓦然响起李洵的声音:“白檀姑姑。”   他一只手捏住了白檀的肩膀,微微用力:“孤说不必装饰,便不必装饰。” 第35章   白檀只觉得肩膀上一阵剧痛, 简直要站不住跪倒在地。然而在她痛呼出声时,李洵已迅速放开手,仿佛只是不小心没收住力道。   白檀回过头去,她以为她会看到李洵略带愧疚的神色, 毕竟李洵也是她看大的, 平日李洵也一直待她有礼。然而李洵却连看都没有看她, 又盯着那堆火去了。   白檀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李洵, 她再吃迟钝也察觉出李洵的不对劲来,只是一时还不能确定, 这不对劲是在别的地方受了什么气,还是……   她看向那堆火, 里面噼啪地烧着的, 大部分都是她带着毓庆宫的人布置的摆设。   难不成……太子有所察觉?可是、可是……白檀自是知道贵妃的手段有多隐秘,最近也没有什么动作, 太子又是如何察觉的?   她在脑海中飞速过了一遍也没想到疏漏之处,只好笑道:“既然殿下这么说了, 便等未来的太子妃来布置好了, 殿下大了,想来也有自己的喜好。奴婢年纪大了, 眼光也老套过时了,殿下不喜欢了。”   李洵随口“嗯”了一声,似并未往心里去。白檀又略站了一会儿, 便心神不宁地告退回了毓庆宫。   李洵望着将要燃尽的火堆。   他并不是个傻子, 面对沈易安和柳玉拂, 他可以雷霆手段与之对抗,因为他对沈易安和柳玉拂没有半分感情。   可对贵妃就不一样了。他幼年丧母,这个和母亲容貌很相似的姨母将他从小带大, 亲手给他喂过饭,打雷会将他抱在怀里睡,生病了会给他唱整晚的童谣。   他对贵妃是有很深的感情的。   可是……正是最了解他、最令他不设防备的人,才能够用最周密的手段伤到他最薄弱之处。而被最信任的人伤害,也要比被陌生人伤害痛得多。   所以那日沈榶挑明贵妃不是好人之时,他才会那么破防。   李洵此前亦不觉得贵妃有任何害他的理由。一旦他登基,贵妃便是太后,他与贵妃、安国公府明明是最紧密的利益共同体。若说是因为六弟的出生……可李洵看向旁边站着的那些极不好用的宫人。这些人却是在六弟出生之前,便已像木头一样杵在他身边了。   不过李洵倒也根本没兴趣去探究,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理由无非那么几种,不甘心,或更贪心。他最多想知道,贵妃的所作所为,安国公府是否知晓,又是否参与了?   李洵叹了口气。今日烧毁的诸多香料,他是留了一些打算让太医验看的。不过……便是不留、不验都无妨。   他之前会中招,完全是因为他根本不曾想过贵妃会对自己不利。可一旦发现了这一点,他跟贵妃连“斗”都不必斗,从前贵妃手中唯一能用的筹码,仅仅只有他的信任而已。   如今连沈榶都已进宫,他没有任何有求于贵妃之事了。李洵冷了脸色,待最后一点火苗熄灭,转身去了慈寿宫。   而另一头,贵妃也从白檀口中得知了李洵的不寻常,不过她并未放在心上:“他今日大抵是心情不好,又被那药性冲了一冲,有些反常之举也是正常。”东西被烧了,虽有些麻烦,但贵妃也并不着急:“回头你让手艺好的宫女绣几个新的香囊,便说是我亲手绣的送过去就是了。”   她亲自绣的,李洵怎会不用?   白檀犹豫了一下,李洵的反常她看在眼里,那种感觉是语言无法形容的。李洵被药性冲了发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都和今日不相同。   贵妃见她还放不下心,便让右侧站着的一个小宫女回话。那小宫女伶伶俐俐道:“白檀姑姑,今日太子殿下在路上便拦着一位伴读,想来是看中了。但那伴读似乎不愿意,太子殿下可能是因此心中不舒坦。”   宫务都是太妃在管着,贵妃除了东宫,在别处并插不进什么人手。还是这小宫女和重文宫的几个小姐妹打探了许久,才得到了这么个消息。   简单说,就是失恋了。   白檀恍然大悟,那……这倒也说得过去了。   贵妃冷笑了一下:“不过他到底是大了,也不知何时与那福昌伯府的哥儿勾搭上的,我之前问他竟也不说,还假惺惺地说要把人叫进宫来帮睿儿把关……”到底不是亲生的。   她瞥了白檀一眼,起身走进内室,不到两岁的六皇子在床上睡得正香。她轻轻抚摸过六皇子软软的头发,低声呢喃道:“不是亲生的,谁也靠不住。”   沈榶收了安远伯小姐几样首饰,结果这安远伯小姐嘴不大严,到了晚间又将她有亲戚关系的两个小姐带了过来求沈榶。沈榶心中有些好笑,也一样收下了她们的礼物,给她们吃了一颗绝入不了东宫的定心丸。   盏儿等人看得咋舌,待人走了才犹豫道:“公子怎么敢收她们的礼?那安远伯家的小姐可不是好相与的,要是她真被选上了,咱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公子又哪里来的门路保证?”   沈榶在床上翻滚了两下:“诶……其实那太子……”他看了看,瓶儿和冬青都不在屋里,才道:“太子没有流言中那么坏,是个……还不错的人吧。你们看见他也不必害怕。”他坐直了身体,问:“那日我要将沈椿扔进湖里,你们觉得我可怕吗?”   小碗忙道:“哪里可怕了?我们出气得很哩!”   “太子也差不多就那样吧……”沈榶咕哝道,那就是太子啊!“你们要是不怕那天的我,就没必要怕他了。”   盏儿等人面面相觑,这……这公子和太子怎么能相提并论呢?而沈榶这时候已经下了床:“给我准备纸笔来,我要写一封信。”   虽然沈榶并不想和李洵在一起,但李洵毕竟是他的伙伴野鬼,自家人,与其他人终究是不同的。这一群伴读里若真有个好的,他说不定还有心促成。可安远伯小姐那几个,沈榶都觉得配不上他的小伙伴野鬼。   况且……他之前拿手背去撞李洵手腕时,隐隐察觉到李洵的脉象不太对,之后又观李洵的面上笼罩黑雾,一副中毒了的样子。只不过当时李洵一直在和他表白,沈榶心里也乱的很,没抽出空来说这回事。   现在冷静下来,当然要将此事告知李洵。以沈榶的想法,最好他亲自给李洵把一次脉,他的把脉手法和对脉象的理解,掺杂了些仙家秘诀,和这世间的普通医理不同,或许能看出太医们看不出的东西。或许也不是毒,而是上次离魂后残留的法术之类的,总归还是他亲自细细探查一番才好。   再者……李洵一个太子在宫里都能中招,谁知道太医可靠不可靠?他还是亲自看过才放心。   虽然有点茶……但他在拒绝了李洵之后,却还是希望能和李洵维持之前的关系,做伙伴,做朋友。   唉,谁能拒绝一个一手遮天、权倾朝野的太子朋友呢?   反正李洵现在也没对象……等他真有了太子妃再保持距离吧。沈榶念念叨叨地将信写好,塞进信封之中。小碗好奇的看着那信封:“公子是要送信回家吗?”   “不是,”是要送去东宫的。只是沈榶还没想好,他要怎么将这信送去东宫?通过……张太监吗?   正思索着,瓶儿和冬青一人拎了两个大大的食盒进来。这晚饭竟比午饭多出来整整一倍,十个菜两样汤,一大盆碧粳米饭,每个菜的分量也比中午多上不少。房中的那张小餐桌竟然都摆不下了,众人将餐桌挪到榻边,又在榻上摆了炕桌,这才将将放下。   虫草老鸭汤、松鼠鳜鱼、荔枝肉、胭脂鹅脯……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大家的心情都好了一些:“真丰盛啊!”   沈榶却往窗外看了一眼,隔壁安远伯小姐的宫女,仍然只拿了两个食盒,可见他们这四个食盒的饭菜是超出了份例的。沈榶中午原本是要给瓶儿些钱,结果撞上李洵也耽搁了。这会儿也并没有听瓶儿说御膳房要钱,只满脸笑容地布菜。沈榶眼睛眯了眯,看向瓶儿:“你是谁的人?”   瓶儿一愣:“公子?”   “或者说,你是谁派来的?太子?华统领?张公公?”沈榶在榻上做了,夹了一筷子冰糖肘子,炖得酥烂,味道也比中午的菜色好上两分。“总不会是贵妃娘娘的人吧?”   瓶儿面如土色,“噗通”一声跪下:“奴婢、奴婢不是谁的人,只是、只是张公公让奴婢用心照顾着公子,有什么不便只管和张公公说。奴婢这才擅自把饭菜不够吃的事情告诉了张公公。别的再没有了,求公子恕罪!”   一旁的冬青也连忙跪下了。   “唉,我也没怪你们啊,都起来吧。”只要不是贵妃的人就行,沈榶示意了一下,盏儿等人便将瓶儿和冬青扶了起来。这可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沈榶笑了笑:“你既然能联络上张公公,那可否让张公公帮我……嗯,递封信给太子?”   此话一出,房里所有人都惊讶了。瓶儿和冬青对视一眼,她们原本觉得该拒绝的,哪有帮备选侧妃给太子送信的?这可不合宫规!可这公子又确实是张公公点名关照、太子待之不同的……瓶儿硬着头皮道:“奴婢不敢自专,需得问过了张公公。”   “哦,”沈榶也不失望,道:“那你问问吧,要是张公公也拿不准,就让张公公问问太子。”沈榶摸了摸鼻子,尽管今天他拒绝了太子,但那家伙应该不至于那么小气,连他的信也不看了吧……这信可是为了救他的命呢。   瓶儿听了这话,哪里敢耽搁,连忙跑出去寻张太监了。偏偏今日段公公被嘉文帝赶走,张太监正随驾在顺贵人宫中,费了好些功夫才联系上。张太监一头雾水:“是、是沈公子要给殿下递信,还是那个侍从小碟要给殿下递信?”   “沈公子吧……”瓶儿将沈榶的话学了一遍给张太监。张太监略一思忖,很快下了决断:“那就给他送去吧。”   他至今不知道殿下是如何结识那沈公子身边的侍从的,只是既然结识了沈公子身边的侍从,想来和沈公子也见过,只是并不钟情而已,送封信应当并无大碍。   待将信拿到手,张太监更是安了心。宫里人多手杂,沈榶可不希望他写给李洵的信被什么人看了去,吃过饭便在信封上也做了个蜡封。不过他没带什么印章,便等蜡干了之后,用笔在上面依着记忆,画了一朵小浪花。   张太监自是认得这是太子私印的图案,忙不迭的差人给送去了东宫。   李洵已经躺下了。他躺在空空如也的寝殿,鼻腔里没有熟悉的熏香味道,只有空气中灰尘的味道和院子里飘来的火烧过的味道。   让他想起那晚火烧起来的甘霖院。   更想小碟了。   不是,更想沈榶了……   他脑海中小碟的身影和沈榶的身影来回交错,最后形成了一个看不清面容的身影,却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   唉,要是沈榶也真的会握他的手就好了。   就在这时,殿外发出了一点声响。似乎是宫人在和什么人在他门口交谈。   宫人十分为难,殿下不让任何人进殿,他们不敢进去看殿下睡了没,更不敢贸然出声打扰。好在没多久,殿下就黑着一张脸打开了门:“要聊天就滚远点!”   门口顿时噗噗通跪了一地。   跪完又后知后觉:殿下被搅扰了睡觉只是让他们滚,没有要杖毙谁,殿下……好像也没那么残暴了?   张太监派来的小太监连忙道:“殿殿殿下!重文宫的沈公子有一封信给您……”   李洵冷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重文宫的沈公子是谁,连忙将信拿过来。还未打开,只看见那蜡封上画的歪歪扭扭的小浪花,就不自知的绽开了一个笑容。   门口所有宫人:!!!   这重文宫的沈公子到底是谁!一炷香的时间,想知道他所有的信息!   李洵强压了几下嘴角,没压住:“都退下吧。”心情愉悦地拿着信回了寝殿。   虽然他拒绝了我,但他还要给我把脉,他还关心我的身体,他还不准我娶安远伯家的小姐……他心里还有我!!   第二日,众伴读仍可修整一日。沈榶带着小碟,鬼鬼祟祟往重文宫外走。   被隔壁安远伯家的小姐看见了,好奇问道:“你去哪儿?”   沈榶脚步一顿:“去和太子私会,告诉他别选你。”   安远伯小姐:“……”她忿忿道:“不想说就算了。”   沈榶:?怎么说实话还没人信了?   小碟在他身后更加害怕:“公子,咱们真的要去见太子吗……我我我好怕QAQ”   沈榶:“别怕。”   小碟:“……”   一点也没有被安慰到。   沈榶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有点敷衍,轻咳了一声道:“太子之前只是认错人了,我已经和他说清楚了,他不会再骚扰你了。”只会骚扰我。   小碟睁着迷茫的眼睛看着沈榶:“可是……公子什么时候认识的太子殿下?”   沈榶无语望天:“就是在你失忆的那端时候吧……”   唉,这一院子的人,有只有小碟不“认识”太子吧。   他们走到重文宫不远处的一个小亭子里,这边被一排茂盛的松树遮挡,冬日于此处看雪景是很美的。便是此刻,不走近了,也不容易发现里面有人。李洵早已等候在亭子里,看见沈榶来了便眼睛亮亮的。   沈榶被他这么看着,很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让小碟守在亭子外面,自己走进亭子里:“我昨日撞你手腕时,察觉你脉象不是很对劲,所以今日叫你来再把把脉。”   这些他在信里已经和李洵说过了。   沈榶顿了顿,又道:“即便……我们也是共同经历过许多的伙伴,我是把你当朋友的。”   他瞄了一眼李洵,李洵却只看着他不说话。   沈榶看他这副样子,心里莫名有些烦躁:“把手伸出来吧。”   李洵便乖乖把手伸了出来。   沈榶搭上他的脉搏,却微微蹙了蹙眉。   和昨日的……不太一样。沈榶又把过另一只手,细细看过李洵的面色,那层笼罩在他面上的黑气也淡了许多,这才终于确定了。   昨日李洵有一些中毒的症状,今日却已消散了大半,如今的脉象倒像是之前中过毒,现下余毒未清的样子。他沉思片刻,才问道:“你以前中过毒?”   李洵被他搭着手,又盯着脸细细看了半晌,早已心猿意马。这会儿被沈榶问了两遍才回过神,点头道:“中过,五岁的时候。”   沈榶一惊。   李洵倒不觉得什么,他已经不太记得这件事了,都是长大后听别人提起。当年淑妃不仅想要毒死三皇子,也像毒死李洵。只是李洵比较挑食,尝了一口那点心觉得有怪味便丢下了,中毒不深救了回来。   沈榶想到他小小一个人儿被中毒折磨,心里有些同情,但是:“不是那么久远的。”   他想了想:“感觉很近,应当不超过一个月时间。”   李洵一个月前发生过什么,连沈榶也知道。二人对视一眼,难不成李洵上次失魂,不仅仅是因为法术?   虽然沈榶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昨日他摸到的脉象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接触太短暂,判断错了?   正这时,李洵从怀里拿出几个香囊:“你帮我看一看,这些香囊、香料可有问题?”这些都是贵妃派白檀之前布置在他寝殿的。   沈榶挨个闻过了,却并没有什么问题,甚至还有些安神的功效。这倒让李洵有些诧异了。   沈榶又想起一事来:“那日我们在毓庆宫门口,听到你要杖毙御厨……”   李洵有些尴尬。不过这会儿,沈榶在他面前算是大夫了。他思索一番,便将那日身体的不正常之处告知了沈榶:“我附体到大公子身上之前,便常有头疼的毛病,也常常发火暴怒。但在大公子身体里那段时间,脾气却好了许多,我那时就有所怀疑。”   沈榶点点头,人有病痛在身,脾气暴躁其实是正常现象,不过总是头疼就有点值得怀疑了:“你之前都没宣过太医?”   “宣过,御医也总说什么余毒未清,或说是因睡眠不足,只能慢慢将养着。之后我从大公子身体内回来,头疼许久不曾发作了。结果那日在毓庆宫,喝了药,又受了一点刺激,便头疼得不得了,整个人天旋地转的。之后我也查过了那药,却并没有问题。”   这件事疑窦颇多,想来也不是三言两语间便能破解。沈榶也没了头绪,只能叹气道:“我先给你开个方子,你可让御医查验,先吃上几天把体内的余毒清了再说。之后……再慢慢观察吧。”沈榶道,“你没去毓庆宫时便不头疼,到了毓庆宫便发病,还是少去为妙吧。”   这件事想也知道,贵妃脱不了干系的。   李洵也是这么想的。他既然一时查不出贵妃用的什么手法,那就把摆设全丢了,把宫人全换了,自己开设小厨房不经过御膳房的手,也不再去毓庆宫,让贵妃和她的人没有接触到自己的机会。   昨日他已去太妃宫中,请太妃给他换一些伺候的宫人。今早也禀明了嘉文帝,获得了开小厨房的允准。   贵妃若还想害他,便需要主动出击,这样一来用的什么手段,也就容易知晓了。   沈榶又递了一个叠成三角的符纸给李洵:“我亲自画的平安符,你随身放着,以后别人用法术,除非高我数级,不然都害不了你。”   李洵去接他平安符,却不止接那平安符,而是趁机拉住了沈榶的手。沈榶立刻像被烫了一样甩开手:“有事说事,别拉拉扯扯的啊。不要轻易越过朋友的界限!”   李洵:“……”他十分委屈,谁要和你做朋友了?“你为什么不许我纳那安远伯小姐?你是不是对我还有些情谊,只是有所顾忌?”   这不是…废话吗?沈榶无语望天:“因为……我收人家钱了。”   李洵:?   沈榶有些好笑,把伴读中的种种流言都说与李洵听。这些话他们在甘霖院也曾说过,李洵也不惊讶,只是有些憋屈:“都是胡编乱造……坏孤清誉……”他看了一眼沈榶,又轻声道:“不过现在,倒也帮孤省去许多麻烦。她们不想嫁,孤还不想要她们呢。”   “孤……只想要你。” 第36章   “唉。”沈榶在床上翻滚了十二次, 叹了四十五次气,望着窗外发呆了三个时辰。   早上他去和李洵私会,李洵又向他表白了。然而比起第一次坚定的拒绝,这一回沈榶再看着李洵认真又深情的眸子, 果断拒绝的话却有些说不出来。   但他还是开着玩笑把李洵的手拍开:“少来这一套哈, 不要让我们的战友情掺杂其他不纯粹的东西。”   李洵皱着眉看他, 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他保持纯粹的战友情了?   是啊, 沈榶捂着脸,只有他自己觉得是纯粹的战友情吧。他一早就明白, 想和李洵保持朋友关系,本来就是不可能的。李洵那厮大概早就对他感情变味了, 不然好端端的为什么送他木雕小兔子?怎么不送给小碗?   原来那厮这么早就在打他的主意了……   沈榶又叹了一口气。   可是李洵说了那么多, 还是没有回答他上次那个“你会不会有别人”的问题。   狡猾的,只想得到、不想给承诺的男人, 连并肩作战的伙伴也不能例外。沈榶烦躁地“啪”地一声关上窗子,在榻上躺了个四仰八叉。   次日一早, 天还没亮盏儿就将沈榶叫醒。今天开始, 他们这些伴读就要陪大公主学习了。好在学习地点就在重文宫内,倒省了通勤的时间。其实按照常规, 皇子、公主一旦入学,平日里也要住到重文宫里来,只有休沐时才能回母妃宫中。伴读们不但要陪皇子、公主读书, 还要伺候皇子公主的日常起居。   不过大公主情况特殊, 贵妃不舍得她自己住在重文宫, 倒是免了伴读们许多麻烦。   沈榶昨晚失眠到半夜,这会儿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半眯着眼由着盏儿等人伺候他穿衣洗漱。   翠竹馆里每间屋子都亮起了灯, 丫鬟宫人们脚步匆匆。年纪小的伴读都想着怎么讨好大公主,年纪大的则想着要如何展示自己的蠢笨。   沈榶困得像毫无灵魂的傀儡被小碗和瓶儿架着往外走,却在二进院的门口看到了等在那里的沈桥。看见沈榶,沈桥连忙低头行礼:“大哥哥。”   沈榶睁开一只眼睛看了沈桥一眼。他这个便宜妹妹也属于胆小怯懦小家子气那款,贵妃也算用心了,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消息挖出来这么些个人才。不过这两日沈桥倒乖觉,还送了饭菜来示好,沈榶便也大方的不计较之前的事,将她划到了自己的保护范围内——至少不必沈桥花钱送礼,就保她进不了东宫。   他伸出手,想在沈桥头上摸一把,看到沈桥梳理整齐的鬓发,手偏了个方向,在她肩膀上拍了两下,露出一个“哥罩着你”的眼神。   沈桥不解地眨了眨眼。   “跟着哥,哥保你平安。”沈榶不多的电量耗尽,又微眯着眼由着小碗和瓶儿继续架着他往外走。鉴于别人都只带了一个丫鬟,沈榶也不想打眼,便将其他人留下来看屋子。   一行人陆陆续续地到了上课的偏殿,沈榶找了个靠后的位置趴下便睡,沈桥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坐在沈榶旁边帮他望风。好在夫子来的晚,大公主来得更晚,沈榶一个回笼觉睡足了,大公主才坐着轿辇姗姗来迟。   贵妃没来,但白檀陪在大公主的身边,在众人脸上扫过一圈后,目光落在了沈榶脸上。   她这次便又是那种高高在上、轻蔑的神色了。   沈榶好不畏惧地看了回去。   “咳,还请诸位退后,不要耽误老夫讲课。”坐在上面的夫子捋了两下山羊胡。伴读们带来的侍从都在偏殿后头跪坐着,只白檀几个杵在大公主身侧。这夫子是嘉文帝安排的饱学的老翰林,姓付,士林清贵中颇有名望,白檀不敢造次,只得依样退到了后面。   这夫子便自我介绍了一番,开始讲课了。沈榶本以为他听这些古代的四书五经会如听天书一般,但真上起课来却发现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难懂,便有些迷惑之处,夫子稍微一点拨也就明白了。不知道是不是照顾大公主的智力,夫子讲得浅显了一些,慢慢的沈榶竟然真学进去了。   然而他抽空往大公主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见大公主满面茫然。幸好她不是那种会乱叫乱闹的熊孩子,只是仍然有点坐不住了,像屁股上有针一样在位置上扭来扭去。   ……看来还是不够浅显。   讲了约半个时辰,许是夫子也注意到了快要坐不住、面带哭丧的大公主。便让众人休息一刻钟,自己也倒了杯茶水。大公主立刻起身朝白檀跑去,瘪着嘴道:“姑姑,我不想上课了……”   沈榶在一旁看到,到十分理解,哪有小孩想上课的……   白檀也很是不满,将大公主交给其他侍婢,自己去找了夫子。她认为夫子讲的还是太深奥,根本不符合大公主的智力。这学是给大公主上的,又不是给伴读上的、让他过为人师表的瘾的,自然要主要考虑大公主的情况。   付翰林却垂着眼,并不与她辩驳:“陛下便是这么交代老臣的。”   笑话,真教大公主,用得着他这么一个老翰林?随便找个编撰、庶吉士都绰绰有余。本来陛下和他提起这事,他都不愿意,直接辞了。还是陛下说主要是为了教导未来的太子妃、太子侧妃,他才勉强答应。   太子妃可是未来的皇后,一国之母啊,若是教导太子妃,倒也不算辱没他了。且太子殿下性情颇为暴戾,在朝中亦有凶名。若是能得知书达理的妃妾时时规劝辅佐,倒也于国有利。   就是不知道陛下中意哪个做太子妃……付翰林的目光在几个伴读身上掠过,其中便有沈榶。这几个都是方才认真听讲的,今日头一课,他故意讲得深奥了些,便是想试试这些人的深浅。观察下来也就这几日能听懂了,到还算饱学……不过这其中大部分都是年纪小的……   付翰林的目光又朝沈榶投去。   白檀气个倒仰,这老头张嘴就拿皇帝压人,丝毫不将贵妃、公主放在眼里!她正要再说什么,忽听外头有人通传:“太子殿下到!”   偏殿中顿时惊作一团。大公主倒是听了这通传,往外跑去,一把抱住李洵的腿:“太子哥哥,上学好没意思,我不想上学了,哥哥带我去踢毽子玩儿吧!”   前朝刚刚下朝,李洵便赶过来看看,此刻将她抱起来,笑道:“怎么可以不上学呢?之前哥哥上学时,你不是总也盼着来上学,和哥哥一起?前两天不还说要上学?”   大公主继续瘪嘴,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她以为上学是和一群小姐姐、小哥哥一起玩儿,谁知道要枯坐在那里还不许动。作为一个智力低下的孩童,大公主没有哭闹已经是十分乖的了。   “这样吧,”李洵坐到大公主位置旁边,“哥哥陪着你上课,如果这一旬你都坚持下来了,哥哥过些日子带你出宫去玩,可好?”   大公主闻听此言,眼睛都亮了。她还从未出过宫,但偶尔会听到宫人们说起宫外的样子,十分向往。“好好好!”   况且有太子哥哥陪着,枯坐也不太难熬了。   白檀面色却变了:“殿下!”若是李洵骗大公主的,大公主之后定会哭闹好几日;若是不骗,就更糟糕了,怎么可以将大公主带出宫?   李洵却随意地挥了挥手:“此事我自会向父皇禀明。”   白檀脸色却更不好了,是向陛下禀明,却半点没考虑贵妃的感受。陛下会有任何事不答应太子的吗?   而这时,原本坐在大公主附近的伴读,竟然不知何时已经偷偷撤到了很远的地方。李洵扫了几眼那些空出来的位置,倒也不在意,而是朝沈榶看过去:“你,坐过来。”   沈榶:“……”   他从李洵看过来时就心道不好,果然!他能抗旨不尊吗?   然而还未等沈榶想好要不要抗旨,李洵身边以小栗子为首的几个小太监,已经狂风过境一般将沈榶的书本文具全都卷走了。沈榶只能憋憋屈屈的跟了过去。   旁观这一切的付翰林:大善!   他也觉得这小哥儿是可造之材的呢!难得太子殿下竟也中意,他定要禀明陛下,选此人入宫!   一刻钟很快过去,付翰林又重新讲起了课。李洵却并不让大公主听,而是翻出一本千字文,开始教大公主认字。   大公主今年十岁了,然而她的智力却只有四岁左右,并且不能确定她的智力是会继续随着年龄迟缓的增长,还是就永远停留在四岁。之前李洵也和贵妃一样因疼惜这个妹妹只是宠着,然而在福昌伯府待了一段时间,李洵却有了别的想法。   福昌伯府很多负责扫洒的小丫鬟、小侍从都还未留头。这些小丫鬟十岁留头,便可梳少女发样了。之前则和男童小时候一样,都是垂髫发样。而那些小丫鬟、小侍从不过七八岁,已经要做扫洒、跑腿的工作,熬上两三年优秀的便可升二等丫鬟侍从,到主子身边近身伺候。   李洵和他们闲聊过,这些侍婢大部分是家生子,但也有外头采买来的。似福昌伯府这样家大业大、奴仆众多的,非十分出挑卖不进来。而这出挑或是十分伶俐,或是十分美貌。   有两个是外头买的,他们自述三岁便可以做简单家务,四岁就能踩着凳子烧饭,带下头弟弟妹妹就更不用说了。到了五六岁,能做的活儿就更多了。   这固然有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的缘故,但李洵想象自己三四岁的时候,不也早就开蒙,能识字背诗了吗?就算大公主智力只有四岁,李洵也希望她能做一个四岁的聪明伶俐的小孩,至少生活能自理,不要显得太呆笨。   他在下面教大公子认字,大公主倒也耐得下性子学。学了几个字,李洵便让大公主自己练着写,他则从袖子中拿出几册奏折。之前嘉文帝早将政务交予李洵,甚至放权让李洵用朱批,只是颜色略淡些以做区别。李洵昏迷这些日子,嘉文帝半退休状态重新上岗,颇觉力不从心,积累下了不少政务。   沈榶听着课也情不自禁关注着李洵和大公主。没办法,纵然李洵压低了声音,但沈榶坐得太近,还是被他教认字给打扰到,这会儿终于安静下来,倒是惹了沈榶好奇,目光往那边瞟了好几眼。   这一瞟就看见李洵拧着眉,十分不悦的样子。但是不得不说,便是这十分不悦的模样,也是很好看的……这野鬼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他待要再看,夫子在上面轻咳了两声,沈榶赶紧转回注意力。   终于熬到上午的课程结束,白檀带着大公主回毓庆宫,伴读们飞速散去,只李洵留了付翰林讲话。他也希望付翰林不要只专注于教导那些伴读,至少腾出三分之一的时间来教导大公主,剩下的时间可以让大公主自己练字。   付翰林敢不给白檀面子,却不敢拿嘉文帝压李洵,只得委委屈屈答应了。可谈他一鸿儒,竟要从认字教起,可怜可叹。   李洵和付翰林聊完之后,再一转身,沈榶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摇了摇头,但今日有正事,便也无暇去寻沈榶,只拿着方才一本没有批复的奏折,去了勤政殿。   这本奏折里写的却是,崇平府的知府发现在其辖区境内,兴起一太平教。此教目前尚未有任何不法之举,只是为百姓延医施药,看似只是如和尚道士一般在做普度众生的好事。然而不同于和尚道士——这年头做和尚和道士是需要考试的,并不是说谁心情不好奔上山去,就能看破红尘剃度出家。甚至私自剃度还是犯法的,每年官府发放度牒的数量亦有限制。   这就限制了佛教和道家人数上的扩展,而这太平教招收教众的速度却十分之快,便被崇平府的知府给注意到了。   然而不仅是崇平府——这知府和自己的同年通信,发现临淮南一带许多府县都有这太平教的痕迹,这才紧急上报。   历朝历代对这些“教”都持警惕的态度,甚至许多教都是开启乱世的导火索。尽管目前这太平教还未有任何动作,但那知府也不敢大意。   李洵也同样很重视这奏本。不仅如此,因事发在淮南一带……李洵不知为何,联想起了被柳玉拂抵给骗子的那些庄子。   他让华项明派人去查过那些庄子,在两年内就转了几手,如今洗的十分干净。但反过来说,福昌伯府的庄子在柳玉拂接手之前一直都打理的很好,买到这庄子的人应当感觉十分幸运、用心经营才是,又为何会频繁转手?洗的太干净,反而不正常了。   李洵总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恐怕有些关联。福昌伯府那大批的银子流向了何处,若真是背后人与这太平教有关,倒是养得起这么些教众……   他心中一凛,加快了步子朝勤政殿走去。   而另一头,贵妃也接到了放学回家的大公主。她如每一个孩子第一天上学的母亲一般紧张了一上午,要不是嘉文帝不允许,她真的想去重文宫陪读。然而接到大公主的同时,却也接到了白檀的告状。   “那夫子实在不知好歹,只悉心教导那些伴读,还拿陛下的话压奴婢,根本不将咱们公主放在心上……”白檀十分委屈,“若不是咱们公主,那些伴读哪里有幸受教导?不过是些搭头,那夫子简直本末倒置、倒反天罡!”   贵妃听了,面上却有一些麻木。大公主拽了拽她的衣角:“母妃,今日太子哥哥教我认字了,你看我写的字!”   今天她写了十个大字,让小小宫女一路捧着回毓庆宫,带来给贵妃看。贵妃这才露出一点笑意,陪着大公主看过了学的字,哄着她去吃午饭,这才对白檀冷笑道:“于陛下眼里,恐怕教本宫的公主才是搭头,给太子选侧妃才是正经。就算没有咱们大公主,还有二公主,反正耽误不了教导太子侧妃。”   她还不知道嘉文帝怎么想的?于嘉文帝而言,太子是太子,其他孩子是其他孩子,连太子的一根手指也比不上。尤其她的女儿还异于常人,嘉文帝虽然表面上还算宠爱大公主,也时常赐下东西,可于他而言,大公主聪明也好蠢笨也罢,养着就是了,他根本不会真心去疼爱、培养、去为她的未来做打算!   贵妃平复了一番心绪,才道:“太子今日去重文宫了?”   白檀垂头道:“是,但……应当不是为咱们公主。太子殿下好像真的很中意那福昌伯府的大公子。”   贵妃沉默了片刻,忽问:“你今日去重文宫,见那福昌伯大公子如何?”   “倒还不错,是其中佼佼者。那夫子教课晦涩难懂,他竟也听懂了。那夫子似乎还挺满意他的,提问了两次,他都答了上来。奴婢听不大懂,但观那夫子神色,是满意的。”   “好,好。”贵妃赞了两声,“好相貌,好学问。既然学问不错,想来也是知书达理,颇有教养……”她冷笑道:“倒是没让那娼妓沾染了不好的习气,到底是盛国公府的小姐生出的孩儿。”   “既如此,便是个生养略难的哥儿,也配得上睿儿了。”贵妃冷着脸道:“往府里传话,就说我看过了这孩子,着实很不错,与睿儿很相配,让父亲快快去福昌伯府提亲吧。”   她的面子不值钱,安国公的面子却比她值钱多了。总归,她不能让李洵娶到心仪的情投意合的人,更加不能让李洵生下孩子……   而此刻,白檀又将李洵许诺要带大公主出宫的事,告知了贵妃。   贵妃一愣,倒没有太大反应。她一直觉得自己还好好的将李洵把在手里,也算对李洵有些了解。李洵对大公主也一直是疼爱有佳的,不会起什么害大公主的坏心思。   若是平常,她倒可以允许他们去安国公府玩一玩,这也算是出宫了。但因为谋划着沈榶和郑孟睿的亲事,又不好让李洵和安国公府多来往,以免漏了馅。   想了想才道:“真是胡闹。”她对旁边一个小宫女道:“请太子到我这里用晚饭,带明月出宫一事,我要和他说一说。”   那宫女连忙答应一声,去了。   然而到了晚间,贵妃等到明月高悬,饭菜凉透,那宫女才回来:“太子殿下让奴婢等在殿外,和陛下议事。后来陛下便留了太子殿下于勤政殿用饭,奴婢想要回来禀报,勤政殿的公公却不让奴婢走,说太子出来要见人,他们怎么回禀呢?直到太子和殿下用完了膳,又聊了一会儿政务,殿下才出来说忘记奴婢了。”   贵妃心中一口郁气闷在胸间。这件事好似也怨不得太子,但自己就这么枯等了许久,实在让她心绪难平,狠狠将一桌饭菜都推到了地上。   一屋子的下人瑟瑟发抖,小心地将东西收拾了。这次她们却不像李洵打翻燕窝一般声张,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除了这屋子里的几个,没有任何人知道贵妃发了脾气。那些碎瓷也是‘抬桌子的下人不小心,贵妃娘娘却宽宏大量的宽恕了’。   到了第二日,贵妃让白檀中午直接将太子从重文宫请过来,然而这一日太子却并未去重文宫。晚间贵妃再次命人去请太子,又跑了个空。   到了第三天,贵妃已经回过味儿来:李洵在躲着她。   贵妃有些慌了。可是,为什么?   她咬了咬唇,让人把新做出的香囊拿来,重新填了香料送去东宫。然而李洵并不在东宫,太妃派来的新的管事大宫女十分礼貌的接过,说等太子回来一定会告知太子。   白檀无法,也只能先离开。而转头,大宫女便命人将这些香囊送去了重文宫。   沈榶和李洵又在那个小亭子里私会。他闻过了送来的香囊:“和上次的一样,并没有什么问题。”又切了李洵的脉:“喝了几日药,毒清的差不多了……不对,这毒本来就在自己消退。”沈榶很是纳罕,只怪他对这个世界的草药了解不够深、见识不够多,一时判断不出是什么毒。   还挺神奇的。   他又问李洵:“这几日可还头疼?”   李洵摇了摇头,不仅头不疼了,睡眠也好了很多。两人对视一眼,都猜到了贵妃在使什么招式:大约这香囊是自己无毒,但和什么别的药材或香料碰在一起,便有毒了。 第37章   而那样相冲的药, 大概率是在毓庆宫。李洵如今也回忆起,他从前大部分时候感觉到头疼、脾气暴躁,都是刚从东宫到毓庆宫,或者从毓庆宫刚回到东宫时。只是他从前几乎每天都要去毓庆宫, 往来十分频繁, 不仔细梳理还一时真想不起来。   只是, 如今李洵已经不去毓庆宫了, 就不知贵妃要把另一样药材放在哪里?   沈榶给李洵细细把过脉,便要收回手。而李洵虽半低着头沉思, 却下意识地想握住。带着薄茧的大掌滑过细腻的手背,带起一阵酥麻, 最后堪堪攥着微凉的指尖。   沈榶垂着眼, 没有抬头看李洵,而是盯着二人相握的手。   他这些日子对李洵的感情很复杂……虽然理智上他不想和李洵产生什么情爱上的关联, 但情感这东西却又是理智控制不住的。那或许并不是男欢女爱那种感情,但是失而复得, 本身就是让人难以抵御、十分珍惜的一种感情。   就好像常常一起玩的小狗跑丢了, 虽然一条狗于你的人生并不是非常重要,但还是会为这条小狗担心, 常常想起它、担忧它,去它常常出没的地方寻找。刮风下雪,也会想小狗不知道有没有聪明地找到一个栖身之所。   而有一天小狗忽然又出现在了你们一起玩耍的地方, 顶着脏乱的毛冲着你摇尾巴。那一瞬间迸发出的欣喜, 会让这条小狗比从前变得重要、珍贵。   可能因为人总是很难接受失去, 更惊喜失而复得。   而在这种惊喜的加持下,人可能会做出很多不理智的举动。比如透支几个月生活费去给小狗看病,或者本来没有领养的计划却把狗带回了家……沈榶深吸一口气, 看着眼前快要在他心里登堂入室的“狗”……嗯,太子。   那尽管不是男欢女爱的爱,但或许也能算是一种爱……一种成分很复杂的爱。总之,他没有办法、也舍不得再看李洵被算计、中毒、受伤,连说出那句“别动手动脚的”都越来越底气不足了。   何况李旭本就长了一副好相貌。沈榶甚至想,如果他们没有经历过那次离奇的换魂,不曾认识。而是他顺顺当当退休,再从福昌伯府脱身,真在什么西湖断桥遇到李洵这样一个俊俏郎君借伞,说不定倒不会考虑那么多就在一起了。反而因为是李洵,恰恰因为是李洵,才会有会更多顾虑,才会怕让后续的麻烦连那段并肩作战的时光也褪去颜色。   好烦啊,明明是来退休的,却并不比工作时轻松……沈榶最终没有抽出手,而李洵也假装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攥着沈榶的指尖。   傍晚沈榶回了翠竹馆。他们这些伴读只需要上午陪大公主读书,下午偶尔贵妃会召一些年幼的伴读去毓庆宫陪大公主玩。有传言贵妃有意选几个大公主格外喜欢的伴读到毓庆宫去陪大公主住,也会遣散一部分不太合格的伴读。一时间翠竹馆众人各有喜忧。   而今日沈榶回去时,却见张太监和白檀都在翠竹馆中,身后还跟着一众宫人,拿着一些赏赐之物。见沈榶回来,张太监便笑道:“沈公子可算是回来了,就等您了。”   白檀亦笑意盈盈道:“这是我们娘娘给诸位伴读的一些赏赐,这一份是沈公子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拿着顽吧。”   无论心中对贵妃如何看,此刻沈榶也只能规规矩矩的谢恩,白檀和张太监也未多留,将赏赐发下去之后便离开了。沈榶看去,都是些精致的小哥儿小姐儿喜欢的玩意儿。两匹颜色鲜亮的宫缎,双面绣的扇子,红玛瑙珠串,几个刺绣精美的香囊……   刚和李洵讨论过另一样毒放在何处,这不就来了。沈榶将那几个香囊都一一嗅过,味道倒是各不相同,都是一些浓郁的花香。沈榶又将这些香囊拆开,香料全部倒了出来一一验看,心中便有了数。   他又去到隔壁安远伯小姐的房中串门。安远伯小姐这几日倒和他亲近了不少,想来是知道了沈榶的“秘密”,自认为是个自己人了。沈榶说想看看贵妃给的赏赐,便也大大方方的拿出来给沈榶看。   又阴阳了两句:“我还是头次见,赏赐还分三六九等的……”也太埋汰人了。她算是被贵妃强迫入宫的,心中早有怨怼,只是不敢说的太明显。   沈榶看过,却见安远伯小姐的赏赐确实比他少了一柄团扇,两串手串。他也知道这安远伯小姐的脾气娇蛮,便笑着哄道:“说不定是赏赐少的不得贵妃欢心,就要被遣出宫了。”   果然安远伯小姐闻言大喜,对沈榶道:“只要我能平安出宫,不管是不是你出的力,我都记着你这份人情了,将来我们亦可多走动。从前……你被你们府上耽搁了,我原不知道你是个这么有趣的人。”   能不有趣吗?他这几天偶尔看书打发时间,也会给小碗讲些如小马过河一般的寓言故事哄他们玩儿,倒让安远伯小姐也蹭了个爽,经常扒着窗子让沈榶大点声。   看来精神娱乐是拉进关系的重要手段啊。沈榶甚至暗搓搓的想,古代人就是娱乐太少了,闲着没事斗这个斗内个。要是给贵妃安排个手机下载个某抖某手啥的,估计也没那么多时间研究这么复杂的毒了……   沈榶从安远伯小姐的香囊中随便捡了一个:“这个送我行吗?”   安远伯小姐贵重首饰都给了沈榶许多,哪里在意这些,让沈榶喜欢就多拿一些。这些香囊依她看也普通的很,每个人都赏了好些,少一个又有谁知道。   沈榶回房将这个香囊也拆开验看,果然与他的一样,不拘是什么香味的,里面都有同一种香料藏在其中,散发着微微清苦的气味,因此才要用浓郁的花香掩盖。   然而这香料沈榶却并不认得,且研得有些碎了,十分仔细才能将其分辨出。   更令沈榶惊讶的是,没多久,他竟也觉得太阳穴突突的疼,有些控制不住想发脾气。小碗摆晚膳的时候手抖了一下,汤碗撒出来些许,甚至不足一勺的量,沈榶竟有些想骂小碗蠢货。   好霸道的药效。沈榶立刻反应过来,他下午闻过了贵妃送给李洵的香囊,晚上再接了贵妃的赏赐,这就起效了。   他可是还一直在修炼呢,虽然这世界灵气稀薄,但他如今也能够引气入体,进入了炼气一层,比一般人不知道强健多少。却还是如此明显地感受到了这毒的效用,又何况李洵肉体凡胎,日日浸在其中。   身受方感同,沈榶有些……心疼。   他强压下心中火气,只捡了两块点心便说自己饱了,躲在暖阁里闭眼运气,将毒素代谢出体外。这样强劲的药效,或许他都不需要佩戴,只要这香囊放在房中,他,还有其他伴读身上都难免沾染上味道。而李洵常来重文宫,或找他,或陪大公主,那样自然会被影响到……   沈榶心想,还是要和李洵递个信,将他那里的香囊烧掉才好……然而他还未来得及联系李洵,麻烦先找上了他。   贵妃的赏赐分了几等,沈榶之前与安远伯小姐说收到轻礼的可能会被遣出宫,却没想到是收到重礼的被召到了毓庆宫。   这次被选入毓庆宫陪大公主同住的伴读共有五个,其中四个都是刚满十岁的小孩,这几日与大公主相处得比较熟了,只有沈榶是侧妃备选。这下倒更坐实了众人眼里,沈榶是内定侧妃这件事了。   沈榶一脸懵,实在搞不懂贵妃这是想做什么,难不成是她打算用自己来向李洵示好?他刚拒绝了李洵做太子妃,扭头被贵妃册个太子侧妃什么的,好像是会很尴尬的……   但这会儿许多宫人盯着、等着,沈榶也只能被迫搬家,再想办法给李洵传信来救他……   到了毓庆宫沈榶才发现,竟是自己想多了。   今日毓庆宫中不止有贵妃,上首与贵妃平坐一位诰命服饰的老妇人,下首坐了两个比贵妃大些,同样穿着诰命服饰的中年美妇。一个兴致勃勃,另一个却带了些麻木之色。而末座则坐着一个年轻小子,沈榶偷眼看去,竟然还有些眼熟的样子。   沈榶等人一进来,所有人的眼神都有意无意地落在了沈榶身上,只有大公主什么都不懂,笑呵呵地去拉她小伙伴的手。几人却并不敢回应大公主,规规矩矩向贵妃行礼。   “起来吧,”贵妃此时倒一副慈母模样,笑盈盈道:“我们说话,你们在这里反倒拘束没意思。月儿带他们到院子里去玩儿吧,别跑出毓庆宫就行。”   大公主连忙开开心心地带着小伙伴们跑了出去,沈榶也慢悠悠跟在了后头。只是他不知道,末座那小子没多久,也借口更衣离开了大殿,遮遮掩掩往沈榶他们的方向寻去。   “倒还算规矩,虽有几分颜色,但看着并不是那妖妖调调的做派。”待他们出去,下面坐着的妇人先开口道,又对那神色麻木的妇人道:“三弟妹,你说呢?”   那被称作三弟妹的妇人却只低着头:“但凭娘娘和母亲做主。”   贵妃看向那老妇人——她和先皇后的母亲,如今的安国公夫人。   安国公夫人的眼神不经意瞟向末座那个空了的位置,淡淡道:“罢了,倒也……不算辱没了睿儿。”   大公主带着四个她玩的好的伴读在后花园捉迷藏,沈榶没有参与。他和大公主不太熟,年龄差的大玩不到一块儿去,加上沈榶膈应贵妃,尽管李洵对这个妹妹还不错,沈榶也一直和大公主保持着距离。   不过这会儿鉴于他是这群人里唯一的“大人”,便也只能坐在连廊上看孩子,以免谁——主要是大公主,磕了碰了的。   然而此时,沈榶却忽然感觉到有人向他背后袭来。他闪身一避,那人摸向他肩膀的手便落了个空。   那人一愣,未料想沈榶竟能避开,这……是他的错觉吗?好像还有些身手不错的感觉……他抬眼看向沈榶,却见沈榶不悦又警惕地盯着他,顿时身子酥麻了半边。   ……就是这种眼神,不,和那日的眼神还有些不同,但总归还是那种销魂的感觉……他只觉得身子都热了,若不是顾忌着大公主还在附近,简直想搂沈榶入怀。   没错了,这人便是肖想了“沈榶”许久的郑仲弘。那日酒楼见过,这郑仲弘便花了好些心思,如今终于要将这福昌伯府的大哥儿娶进他们府里了。甚至祖母和母亲都有些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却竟也默许了。   他都要等不及堂弟去世了……   这会儿终于近距离见到沈榶,郑仲弘便展开一个自认为极英俊的笑容,“又见面了,弟妹。”   沈榶:?   他们见过?……不过这人确实看着眼熟……沈榶思索了好半天,才想起来是在东市的酒楼见过,当时两个衙内打架,这人喝得醉醺醺的,被朋友架着带走了。   不过当时,还是李洵在掌控这具身体……   不过,弟妹?这人……是李洵的表哥?沈榶狐疑地打量着郑仲弘,却也一时没对弟妹两个字发出质疑。   贵妃在宫中虽待遇优厚,却并没有什么实权,嘉文帝也从不许外命妇等进宫对其参拜,有事相求都直接找太妃。那么贵妃宫里的,多半是她的族亲,和李洵是亲戚也不奇怪。   这人……明明看着比李洵要小一点。难不成是脸嫩?但是若这人认为他将是“弟妹”,又怎敢随便上手?不要命了?   精神不太正常的样子,沈榶更加警惕,默默退后了一些。   谁郑仲弘竟然追了过来,还想拉沈榶的手:“那日东市酒楼初见,你那么冷冷的瞥了我一眼,我就陷在的你眸海中再也无法自拔,日思夜想险害了相思病……只可惜恨相逢太晚,我……唉!”   “幸得咱们终归是有一份缘分在的……如今娘娘要将你许配给我三房的堂弟,祖父明日就要去府上提亲。我三房的堂弟是个病秧子命不久矣,但你不用怕,祖母和母亲已默许我兼祧两房,将来我与你仍可与夫妻一般。我知道你婚事艰难,从前在福昌伯府受了不少委屈,但你放心,将来你还是三房堂堂正正的正君,我心中亦唯只有你一人……”   沈榶都听呆了,他给小碗讲的那些故事里,都少有这么不要脸的角色,简直令人叹为观止。不过他这些话里的信息量倒很大……贵妃大约是已经知道了李洵心仪于他,釜底抽薪让安国公府去抢先提亲。就是不知道李洵心仪于他这件事,安国公府知情不知?   偏如今沈易安偏瘫在床,也不知能不能说清话。但无论沈易安是否清醒,对于福昌伯府来说……这可能都不算一门坏婚事。   沈易安或者如今主事的周妈妈,是很有可能答应的,又或者因畏惧,根本不敢拒绝。   事后纵然李洵得知,自然是要发一场火的。就算安国公府不敢与李洵抢人,在有心人的运作下,李洵也少不了一个抢表弟未婚妻的恶名。   可李洵何其冤枉?明明是他们先有情的!呃不是,明明是他们先认识……草,反正是贵妃和面前这个小王八在玩儿阴的!   沈榶怀疑自己昨夜余毒未清,现下十分暴躁,简直想把面前人的脑袋摁进泥坑里。   他连太子都拒绝了,太子妃都不做,和你兼祧两房?想什么屁吃!   沈榶拧眉瞪着郑仲弘,却没想到竟又把他给瞪爽了……这时沈榶忽然想到,郑仲弘说那日在酒楼冷冷一瞥就难以忘却……当时瞥他的是李洵吧?   也不知道李洵得知他这也不知是表哥还是表弟被他给瞥爽了,心里是个什么感想……   而郑仲弘,他原本不该提前将此事告知沈榶的——虽然他认为,说了也没什么,这小哥儿还能翻出天不成。但他自那日见了“沈榶”,是真的害了相思,觉得家中妻妾仆婢竟都朽木一般,毫无半点情趣。玉香楼的虽艳俗了些,但还真有点意思,只可惜没多久竟被华项明给查封了。   他憋了许久,今日一见沈榶便迷了心窍,只想一亲芳泽,哪怕摸两把过过瘾也是好的。这会儿将事情对沈榶和盘托出,再诉以衷情,若能提前将这小哥儿哄到手……   他那堂弟的身子,也不知做不做得新郎,倒不如让他先享用了佳人。   见郑仲弘满脸淫.邪之色,沈榶更是心中做呕。只是他眼珠转了两圈,心中却忽然有了一个念头,便敛了神色,似乎是思索了一番想明利害,这才慢吞吞问道:“当真?”   “你不信,一会儿祖母和母亲离开,娘娘便会将此事告知你了!”郑仲弘忙道,想了想又低笑着对沈榶道:“你也别委屈,你到了我们府上可是三房正君,回头给我生个小子,绝不比在宫中日子差。宫中虽多富贵,却也要有命享才是……”   他说着,又想去摸沈榶的手。这附近的宫人为了不影响大公主游戏,都站得远远的,那些小孩子则不是眼上蒙着帕子,就是躲在什么东西后面,根本没有注意这边。   沈榶不着痕迹地躲过了,面上却像是想通了般,忽然对着郑仲弘三分羞赧,三分含情笑了一下。这一下与之前冰霜般的神色不同,彷如千树万树寒梅齐绽,美得炫目,勾得郑仲弘腿都软了。   沈榶却趁机快步走到了大公主身边,这会儿轮到大公主眼睛上蒙了帕子找人。沈榶托着她一只胳膊:“殿下,我扶着您,当心摔了。”   大公主没在意,点了点头,又继续寻找。而沈榶站在大公主身边回头,又冲郑仲弘笑了一下。   这一笑郑仲弘的魂儿彻底没了。   ……   待安国公府的女眷离开,贵妃果然召了沈榶过去,并未明说婚事,只是和沈榶拉了好一番家常,还说了安国公府诸多好处,果然数次提及她那三房侄儿。   沈榶心说,你那色欲熏心的好侄子早就将你家那点儿打算给我抖搂干净了。却只垂着头装老实。   到了最后,贵妃才道:“想当年老福昌公也是军功出身,与家祖曾共同抗敌,有袍泽之情。若如今两府能再结两姓之好,岂不是一桩佳话?”   她说罢,便去看沈榶的神色。沈榶盈盈下拜:“家父卧病在床,家中无人主事,一切但听娘娘吩咐。”   然而夜里回了房中,沈榶却将贵妃赏赐的香囊打开一个,将里面的香料尽数倒出,将香囊翻过,画了一个空间法阵。   大公子这具身体,可比小碟的身体有灵性多了,沈榶如今对空间能力的掌控,比之前纯熟许多。他将法阵画好,趁去重文宫上课路径御花园的途中,收了很多山石进香囊之中。   沈榶捏着那只香囊想,倒也莫怪我狠毒了。你们打着兼祧两房的主意来羞辱人,就要做好踢到铁板的准备。什么兼祧两房说的好听,看郑仲弘那样子,不就是想让他同侍二夫吗?这对于任何女子、小哥儿,尤其是规矩森严、从小教礼仪将贞洁耳提面命的古代大家族女子、小哥儿,是比要了他们命还严重的羞辱。   那就看看……能不能要了人命吧。   沈榶捏着那香囊把玩,却忽然感觉一道灼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瞧瞧回头看,果然李洵像班主任一样,站在窗外隔着窗子正盯着走神的他。   呃……冷不丁的还有点被吓到了。   许是付翰林也注意到了窗外的李洵,没再讲多久就让众人课间休息。   沈榶十分自觉地走向站在拐角处的李洵。   “昨日听说你搬到毓庆宫了?所为何事?贵妃可有苛待你?”李洵忙拉着沈榶的手腕,躲到了墙后。他这两日再忙太平教的事情,越查疑点越多,一没分出精力盯着沈榶,人就被带进毓庆宫了。   沈榶看着李洵焦急全然不作伪的神色,顿了顿,却没与李洵说实话:“没什么事,过去陪大公主玩儿的,别担心,我自己应付的来。”   这怎么能不担心呢?纵然知道沈榶“神通广大”,可他喜欢沈榶,就会忍不住为他心悬。不过眼看着沈榶没有告诉他的意思,只得转开了话题:“你刚才玩什么呢?”   “哦,”沈榶在身上摸了摸,却没拿出来那个香囊,而是掏出了一个纸包:“这个,你拿去让外头的医者看看,是什么东西?我认不出。” 第38章   李洵接过, 下意识凑到鼻下,却被沈榶眼疾手快地拍了下手:“别乱闻。贵妃前两天给众伴读赐了许多香囊,我查验过里面都有这一味料,应当就是相冲的那味毒药了。你找人辨认出这是什么, 对症下药清余毒也好快一些。”   如今他只能根据李洵脉象开一些方子, 若知道是什么毒再对药方进行修改, 想来h事半功倍。沈榶又有些嗔怪地看着李洵:“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凑到鼻子下头闻。”   李洵被他这样一打岔, 倒是没再凑近那小包药。只是总觉得方才凑近的那一下味道有些熟悉……但转念一想,从前这药他多半是在毓庆宫闻到过, 熟悉倒也不奇怪,便罢了。   这一日课程结束, 沈榶随着大公主回到毓庆宫, 却见郑仲弘又来了。今日只有他一个人,安国公府的女眷并未一同入宫。远远看到沈榶, 郑仲弘的眼珠子就黏在了他身上。   贵妃看着这一幕垂下眼眸。她如何不知郑仲弘打的什么心思,可她就是要放纵——最好这沈榶真和郑仲弘看对眼, 那样就算没有药物相佐, 李洵也要气到发疯了吧?   因此郑仲弘再次借口更衣出殿,她也根本不管, 还道:“本宫昨夜没有歇好,有些乏了,你一会儿自己在宫里转转就回去吧, 不必再来与本宫告辞。”说着就扶着白檀的手进了内室。   郑仲弘喜不自胜, 急不可耐地去寻沈榶。沈榶一早便料到了, 这时候也不觉意外,心道这也怪不得我了,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便仍然含笑与郑仲弘聊了几句。只是郑仲弘几次想要上手,却都被沈榶躲了过去。   见郑仲弘越发猴急起来,沈榶佯做恼怒状,一双眸子含水看着他:“两家尚未过定,郑少爷便动手动脚。昨日说什么心里有我,我看净是唬人的话,半点没有尊重。”   郑仲弘这才讪讪地住了手:“这两日祖父就遣媒人去你府上商议个好日子下定,我哪里敢唬你,我疼你还来不及呢。我真想你想得哪哪儿都疼……”   沈榶抿唇一笑,倒是走近了两步,在郑仲弘腰间摸摸索索。郑仲弘惊喜万分,待要去摸沈榶,却见他又推开了,再一低头,看见腰间被沈榶系了一个精巧的香囊。   “弘郎若真心中有我,就将这香囊时时贴身带着,莫要离身。见了这香囊,便如见我一般了……”见郑仲弘拿起那香囊想要细看,又轻轻拍了他手一下,“急什么,是你的,早晚是你的,跑不了。”   郑仲弘被他几下子弄得魂都飞了,沈榶悄悄走远了也没察觉,自己平复了一下气息才满脸喜气地离开了毓庆宫。然而出宫之事,却正巧遇到了要去勤政殿的李洵。   他两人是表兄弟,虽然李洵和郑仲弘来往不多,也不大喜欢这个纨绔的表弟,但毕竟是亲戚,便也停下来和他说了两句话。这一说话,李洵的目光便落在了郑仲弘的腰间。   那个香囊……李洵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明明是沈榶在课上把玩的那个香囊,连丝绦的颜色和络子的样式他都看得清清楚楚,绝不会错,如何竟系在郑仲弘的腰间?   郑仲弘今日正美得冒泡,也未察觉到李洵神色不对,还对李洵道:“三叔的那个庶子这几日就要定亲了,殿下可要来咱们府上观礼?”   李洵目光没有收回,却拧眉道:“什么嫡子庶子,他是三舅舅唯一的血脉,他便是三房的嗣子。”   郑仲弘却并不当回事。他历来是看不起郑孟睿的,要不然也想不出这兼祧两房的计谋了。若是命不久矣的是他嫡亲的兄弟,他是万不会如此谋划。但李洵教训他,他也只好满腹委屈地低头称是。   李洵道:“定亲孤就不去了,成亲时孤再过去观礼。”他最近忙得很。又犹豫了一下才道:“你腰间这个香囊倒是精巧别致……”   郑仲弘一惊,李洵刚刚训斥过他,若让李洵知道自己已将郑孟睿的未婚夫郎勾到了手,还不知道要怎么教训自己,忙用大氅遮了一下,尴尬笑道:“房里人的手艺,当不起殿下夸赞。”   李洵额上青筋一跳。   房里人???   他此刻真想立刻冲到毓庆宫问问沈榶是什么意思。介意自己以后会有别人,所以一直拒绝自己。那郑仲弘呢?别说他以后会有别人了,他现在都有一个正妻和一院子的小妾!   他李洵,从样貌权势包括清白,哪里比不上郑仲弘??   他这几天本来已有些理解沈榶的意思了。他因着那白蛇的故事,一直怀疑沈榶本身是什么精怪。这自然界有一些飞禽动物确实是非常忠贞,一生只有一个伴侣,若是伴侣死了另一方还有可能自尽。比如说最有名的就是大雁,忠贞的鸟儿,因此下聘时都要送上一对大雁,还有那句著名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①也本是描述大雁殉情的诗句。   如果沈榶的本体是大雁妖或是有类似习性的妖精,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甚至沈榶只是要他不准有别人,都没要求他万一有个什么必须殉情……已经对他很好了。   当然也有了能是沈榶作为精怪,应当会活的比自己久。将来说不定等这具身体老了,还能再换一具什么的……   他都快要说服自己接受沈榶的要求了——他之前只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不能有别人。可是想通了之后便觉得,他一直也没有过别人,他只喜欢沈榶,没有别人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以接受的。   如果这是沈榶他们精怪的种族特性的话,他愿意尊重并且遵循。   而就在这时居然看到了沈榶将香囊送给了郑仲弘,有妻有妾私生活混乱的郑仲弘。   李洵简直想问苍天,凭什么!那他这些日子的煎熬又算什么!!   然而正在这时,张太监一溜小跑朝着李洵奔过来:“殿下怎么还在此处?陛下和众内阁大臣已经等了您许久了!”   李洵淡淡“嗯”了一声,又瞥了一样郑仲弘:“滚!”   郑仲弘:???   他说什么了?难道还是因为他看不起郑孟睿是庶子?他这个太子表哥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古怪了!不过……郑仲弘有些迷茫,刚才太子表哥瞥他那一眼,竟然有些离奇的熟悉感。   他默默打了个抖,人不能,至少不应该,更应该惜命。那可是他能止小儿夜啼的表哥,他在胡思乱想什么……   李洵一脸低气压地来到勤政殿,大臣们看他这副样子都渐渐放低了声音,生怕哪句话惹了太子不高兴。嘉文帝倒是习以为常,并且也不觉得有什么——他儿子只是脾气大了点,容易不高兴,这算什么大事?   他容易不高兴,你们不要惹他不就好了吗?   今日谈的还是太平教的事。嘉文帝是经历过皇权动荡的人,对于这些民间邪.教是非常警惕的,虽然这个太平教表面上看起来还算老实,但还是让他发现了一些问题:前一段时间,大约也就是李洵刚刚失魂昏迷的时候,有一些太平教的人在民间散播谣言,说太子暴戾无道,天道不许这样的人继承大统,这才降下天罚。   但因为李洵没多久就醒了,这些谣言只散播了一小段时间,太平教就又老实下来,夹着尾巴施粥义诊装好人。   便有大臣猜测,当初李洵失魂昏迷,是否和这太平教有关?   ——若是有关,这问题可就大了。因为之前李洵失魂,查出来的可是摄政王余孽做的。这些年因为嘉文帝痛失爱妻,每到先皇后生辰、祭日、帝后大婚纪念日就要发几天疯,鸡蛋里面挑骨头地找摄政王余党的麻烦。很多并没有参与过摄政王谋反,只是曾经跟随摄政王一起打过仗的,比如盛国公府,都要被清算一遍又一遍。如今朝堂、后宫的宫人不知道换了多少遍,摄政王余党竟还能对太子下手,并且成功了。   这已令嘉文帝十分不爽,若这些余党背后还有一整个太平教做支持,朝中不知还要血雨腥风多久。   但现在这太平教还十分谨慎,平常做的都是好事,很受百姓爱戴。之前散播的那些关于太子的谣言,也只短暂的出现在几个县城,不是非常仔细地探查,都发现不了——民间本来就有一些太子止小儿夜啼的“传说”,再添油加醋几句百姓也没有察觉出异常来。   如果贸然对其进行清缴,可能会引起百姓的不满。   嘉文帝揉了揉额角:“皇儿,你怎么看?”   李洵半垂着头走神。   “皇儿?皇儿?”   站在李洵身后的张太监不着痕迹地拿着拂尘柄,偷偷戳了李洵一下子,李洵这才回神。   嘉文帝有些无奈,“众爱卿也累了吧,小张子,去叫御膳房拿些茶点来,让众位爱卿在偏殿稍作休息,再继续议事。”   众位大臣眼观鼻鼻观心,连忙行礼退了出去。   嘉文帝无奈道:“在想什么呢?议事时竟也走神。”想了想,又关切道:“可是身子还没好全?要不你先回去歇息。”   李洵却忽然正色,向嘉文帝下拜:“父皇,儿臣想请您赐——”   嘉文帝眼皮一跳,忽然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忙道:“等等!”   看看他儿子这认真严肃的神情吧……他还没有做好要赐一个勋贵家下人做太子妃的心理准备。   侧妃也很难接受。   再往下就用不着他赐了,他儿子自己可以做主纳了。既然提到这个赐字,就是不满足那么低的位份了……   嘉文帝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太平教一事事关重大,其他事……不急这几天,先放一放,过些日子再议。”   李洵有些茫然地看着嘉文帝,不明白他父皇这是怎么了。明明之前都很着急他的亲事,现在忽然又不急了。太平教就这么紧要吗?   但嘉文帝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道:“……是。”   太平教,必须尽快铲除!!   转眼沈榶入宫也有一旬,到了休沐的日子。他便和其他伴读一样离宫回府,福昌伯府早已派了马车等在宫门口。   待与沈桥一同回到府中,沈榶发现周妈妈已经不在府里了,府中事务暂且由梅姨娘在打理。但梅姨娘见到沈榶,立刻很恭敬地将府中近期发生的事一一告知沈榶知道。   “周妈妈说她老在咱们府上也不大好,之前是应急,长久了倒不方便,毕竟她如今是个外人,只说每月来个一两回帮衬帮衬,也让下人有个警醒不敢造次。”这主要是周妈妈为了她自己的儿子着想。以前母亲做过下人供他读书科考是一回事,还能当做励志事迹说一说感念母亲不容易。但自己都考出来了,母亲还上别人家当下人,就是给桐州知府弄没脸了。   “还有就是……”梅姨娘小心地看了沈榶一眼,又让自己女儿出去了,才道:“前两日安国公府派了位媒人来,说想向大公子提亲。我……我没告诉伯爷,也没敢答应,让她过些日子再来,等着大公子回来定夺。”   这倒出乎了沈榶的意外,诧异地看了一眼梅姨娘,不过也明白梅姨娘大概是想用这件事来讨好他。   沈榶想了想:“他们若再来,你便口头上答应他们,但却要将下定的日子往后拖,拖到三个月之后再进行小定,你能做得到吗?”   好难啊。梅姨娘心里发苦,她也知道这是为安国公家三房的少爷提亲,那位少爷身子不好,因此安国公府挺着急的,希望能够尽早完婚。但此时沈榶这么说了,她也只硬着头皮道:“我尽力。”   想了想,又道:“冒昧问一句,大公子是否真的属意这安国公府?依我看,这安国公府三房的少爷并非是良配……”这也是她瞒着沈易安,等沈榶回来的缘故。京中谁不知道,这门亲事嫁过去不消几年,就注定要守寡的。   “不属意。”沈榶冷笑道,“安国公府不是什么好玩意,至少这门亲事不是。但我目前还需要这门婚事……帮我一个小忙。”   好不容易回府一趟,沈榶自然要去看一看沈易安。这一看却把沈榶给惊到了,沈易安如同一只……破布娃娃(?)一般躺在床上,似乎没瘦,但两颊却凹进去了,双眼也没了神采。   房中点着味道浓重的熏香,另一位茗姨娘侍候在侧。沈易安瞧见沈榶后立刻扒开茗姨娘的手,朝着沈榶呜呜哇哇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但看起来像在求救一样。   看起来像……18X小黑屋监/禁.avi,像被采补过度吸干了精气的炉鼎。   沈榶:。   茗姨娘和梅姨娘都有点尴尬,不敢看沈榶。但沈榶只愣了一会儿,便对沈易安说了几句关心的客套话,仿佛没有听见沈易安呜呜哇哇的乱叫,十分平静地离开了。   两位姨娘都狠狠松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沈易安。她们都对沈易安没什么感情了,但是……生下伯府继承人的诱惑还是很大的,就未免……着急了一点。   看过了沈易安,沈榶便回了自己的院子。他现在住的院子叫吟风阁,甘霖院还是烧毁的状态。并且因为柳玉拂这几年的作为,又被火烧了一通,福昌伯府公账上的现银是真的不多了,想要拨出银子重建甘霖院和曲竹院有些困难。   沈榶便和梅姨娘商量,干脆将这两处的残垣清理掉,种上花草算了。总归府中如今没几个主子,用不上这么多院子。   这一次沈榶准备将箸儿和小碟都留在府里,不带进宫了。他在宫里还有瓶儿和冬青两个伺候,用不了这许多人手。不如将箸儿留在府里,‘帮着’梅姨娘管家。李洵当时留下的小内阁还在呢,就算沈榶不在府中,依然转得起来。   至于小碟,原本沈榶还在他和小碗之间犹豫要留哪个,小碟得知后却主动请求留下。他实在是被那个奇怪的太子下破了胆,尽管之后太子没有再对他有奇怪的举动,可他每次看到太子还是非常害怕。   沈榶同情地看了看小碟,可怜的孩子无端被卷进他们的play,被吓坏了吧……于是便答应了。   小碟挺开心的,回禀了沈榶之后还要去外院看他家里人。然而没出去多久,就呜呜哭着跑了回来。   沈榶有些奇怪,以他如今在府里的地位,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他身边的人?但看着小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脸,内心忽然升起一个荒唐的想法。   他走出屋去,忽然就被人抱了个满怀。李洵的声音竟然透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你还有没有良心!”   沈榶:“……”   他越过李洵的肩膀,看到盏儿等人贴着墙站着,头低得快要埋进地里,恨不得什么都没看见。世事无常,谁能想到之前他们还凑在一起说太子残暴,如今他们公子已经和太子抱在了一起。   “你怎么进来的?”沈榶无奈地拍了拍李洵的背:“快松开,我又不是不回去了,这关我的良心什么事?”   李洵不肯撒手。他为太平教的事焦头烂额忙了两日,好不容易抽出空去重文宫,却发现今日重文宫没课,问了宫人才想起,原来今日是众伴读回府休沐的日子。   这本也没什么,只是李洵越想心中越难安,那个香囊在他脑海中晃来又晃去,唯恐这一回去沈榶就不来了,和那郑仲弘勾搭在了一起。   “翻墙进来的。”李洵闷闷道:“这福昌伯府我还不熟吗?”他如今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那自然是有些身手在身上的。   盏儿等人听了却在心中大惊,什么意思???太子早就来过他们府里了?什么时候,趁他们都睡了翻墙进来和公子私会吗??他们上夜的时候怎么没发现???   “哦,”沈榶歪着头看他,“那堂堂太子,翻墙进我们福昌伯府,是想干什么呢?”   李洵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我是来问你一句话的。”   “你……你不肯做我的太子妃,却为什么要送郑仲弘香囊?”李洵眼睛都红了:“你知道一个小哥儿送汉子香囊是什么意思吗?你知不知道他有妻有妾什么都比不上我?”   沈榶先是诧异,然后神色微微冷了下来:“你怎么知道的?”   李洵看了他脸色,心中更加难过了:“我看见了!你在课上把玩那香囊,傍晚就到了郑仲弘的腰间!”他真不知道那郑仲弘到底有什么好的!   你还没送过我礼物呢……孤都送过你亲手雕的小兔子了。   沈榶抿了抿唇。他做这件事……本来是想瞒着李洵的。毕竟郑仲弘怎么说,也是李洵的表弟,实实在在的血亲,他并不确定李洵对郑仲弘有多少感情,这件事倘若被李洵知道了,他会不会替郑仲弘求情。   但沈榶实在忍不了郑仲弘的无耻行为,这才下了重手。   可现在却被李洵知道了……沈榶在心中苦笑。   “是我送的香囊,但我无意于他,那香囊……另有用处。”沈榶看向李洵:“再过些日子吧……至多过个三五日,这件事自然会见分晓。若那时候你还想与我聊太子妃之事,咱们……再谈谈。”   李洵不明所以,但沈榶这般说了……他相信沈榶是不会骗他的,心中一喜,看着沈榶笑道:“到时候,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   我要告诉你,我愿意为了你,此生都不要别人。   正是这一晚,郑仲弘在外喝花酒,喝得醉醺醺回了府。他的妻子远远的站着,冷着脸指挥几个妾室照顾他,便忍着嫌弃的神色回了自己的屋子。几个妾室倒是有心侍奉,可郑仲弘捏着她们的脸看了一圈,原先挺喜欢的妾室们如今只觉得各个庸脂俗粉,比不了沈榶一点,便将人都推开,自己宿在了书房中,捏着那只香囊想着沈榶的模样自己胡乱搓弄了一阵。   他盯着那只被弄脏了的香囊嘿嘿笑了一会儿。这香囊十分精致,想来是那小哥儿亲手绣的,回忆着沈榶将那香囊系在他腰间时,那双小手的销魂触感,将香囊丢在自己两腿间,满脑子意.淫地睡下了。   深夜,香囊内被沈榶画就的阵法闪了两下,流光消失,昭示着阵法即将失效。   小小的香囊被其中装着的大量山石撑得瞬间破碎,这一晚安国公府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第39章   这一夜安国公府简直兵荒马乱。到了这时候郑仲弘的安危虽然要紧, 但更令人惊奇的是为何郑仲弘的房间无端多出了许多山石!   那些山石填满了房间一角,床上亦有许多,将郑仲弘肚脐以下全部埋了进去。   除了最开始那一声惨叫,郑仲弘早已昏死过去人事不知。此刻, 满府得主子都聚在了郑仲弘的院子里, 安国公和安国公夫人坐在外间的正堂上, 旁边侍立着几个儿子儿媳。郑仲弘的妻子满目惊恐地贴墙站着, 并不敢靠前,妾室通房跪了一地, 都在心中暗暗庆幸自己今晚逃过了一劫。   而床边痛哭的正是郑仲弘的母亲。郑大夫人全然不见那日在宫中的优容,眼泪流了满脸, 不住地唤着郑仲弘的名字。可郑仲弘面色青白双目禁闭, 一声也不能应答。下人们正将那些山石一点一点搬出房间,看着那些被抬出去染着暗红血色的巨石, 外间众人也不禁胆寒。几个妯娌劝郑大夫人道:“大嫂还是到外间来吧,这些石头着实蹊跷, 又堆得这样高, 下人毛手毛脚地搬,别再松动了哪块砸到您。”   郑大夫人抽噎了几声, 这几句劝说像是提醒了她一般,攥着一旁丫鬟的手,长长的指甲掐进肉里。丫鬟抖了两下, 却并不敢躲, 只得咬牙忍耐, 却听郑大夫人道:“巫术,这定是巫术!之前太子殿下不就中了巫术,那些人害了太子, 还要来害我的孩子,父亲母亲,你们可要为弘儿做主啊!”   说着便哭着跑到外间,跪在了安国公夫妇面前。其他郑家人也小声议论起来,若是巫术倒说得过去了,否则实在难以解释房间里会出现这么多的山石。不过……这次的巫术倒是比太子那时的简单粗暴,若那施术之人有这本事,为何不用在太子身上?   要知道郑仲弘经此一事,便是保下性命,那两条腿也定是要废了。一个勋贵子弟有些残疾倒无妨,但一国储君绝不可以是残疾,要想铲除太子,这不比那事后被破解的离魂术来得干脆利落?   安国公沉吟不语,安国公夫人面皮倒是抖动了一下,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郑大夫人:“那巫人是摄政王余孽,已被陛下处死,又怎么能够害弘儿?再说,弘儿连个实职都没有,摄政王余孽害他作甚?”   郑大夫人心想,郑仲弘之前入宫了几次,说不得是恰巧撞上,替太子挡了什么劫呢。只是这话她并不敢说,只垂头痛哭:“求父亲母亲为弘儿做主啊!”   安国公也叹了口气:“要我们为弘儿做主,我们倒也得有头绪才行。若说是摄政王余孽害弘儿,实在说不过去。你倒不如细细想想,弘儿最近可得罪了什么人,这世上会巫术的又不仅仅只有那摄政王的余孽。”   安国公夫人的眼角又抽动了几下。   ……   而这消息,第二天就传了出来。安国公府大半夜传出一声惨叫,又夜叩太医院门请了太医过去诊治,即便详细情况外界知道的并不详尽,一直关注着安国公府的沈榶却是明白,是他的香囊起效了。   这法子还是沈榶第一次用,还在实验阶段,也不知道那郑仲弘是伤是死。   沈榶唇角浮起一个冷笑,不过总归郑仲弘是出了事,他倒要看看安国公府还没有功夫打他的主意。   休沐两天匆匆过去,沈榶又要回宫中。这一次他只带了盏儿和小碗,在宫门口又是张太监亲自来接,看见没带小碟有些诧异,还问了两句。   “那孩子胆小,在宫中每日心惊胆战的,恐冲撞了贵人,便让他留在家里了,况且我在宫中也用不上那么多人。”沈榶似笑非笑地看向张太监:“难不成张公公找他有事?”   张太监沉默片刻,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心中叹息,看来太子殿下的追妻路漫漫啊……人家小哥儿吓得连面都不敢见了。唉,这情况要不要禀报给陛下呢?   沈榶回了毓庆宫,却正见安国公夫人匆匆进了毓庆宫。他们几个伴读回来本要去拜见贵妃请安,却被贵妃匆匆打发了。之后便听见殿内有隐隐的争吵声音,不久又见安国公夫人冷着脸离去。   沈榶心中有些疑惑。这会儿安国公夫人进宫,多半是为了郑仲弘。正常来说郑家人这会儿应该拧成一股绳去查是谁害了郑仲弘,贵妃和安国公夫人不说母女两个为郑仲弘而抱头痛哭,再出谋划策一番,又为何会争吵?   沈榶看了两眼安国公夫人离去的背影,默默将此事记在心里。   这会儿安国公夫人也气愤难当。之前太子失魂,所有人都以为是摄政王余孽做的,只有安国公夫人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性子自己还不清楚?只是兹事体大,掀出来对安国公府没有一丝好处,她也只能暗暗敲打贵妃一番,却根本不敢和丈夫说。   这次的事被大儿媳一提醒,安国公夫人便想到了贵妃。只是她也想不明白,贵妃为何会要对郑仲弘下手?这里面可能有些误会,或是阴差阳错之事。安国公夫人也猜测,多半又是贵妃要害太子,莫名其妙弄到了郑仲弘身上。   她这次进宫,便是去质问贵妃,再让她将施术之人交出来。贵妃却矢口否认,更不承认自己害过太子。安国公夫人自然是无功而返,十分疲惫地回到了府里,又看见了哭哭啼啼的大儿媳拿着什么东西过来。   她这个大儿媳这几日神经紧绷,草木皆兵。怜她爱子心切,府里其他人也只能忍耐,但心里的厌烦却是忍不住的。这会儿见郑大夫人手里拿着的是一些碎布头,耐着性子问道:“又怎么了?”   “母亲,”郑大夫人抹着眼泪,“儿媳细细地查过了弘儿房中所有物件,只这个香囊不是咱们府里的。我问了弘儿身边的小厮和妾室,都说这香囊是几日前忽然出现在弘儿身上,那小厮更是说,从宫中出来这香囊就佩戴在弘儿身上了……您说会不会是这东西有古怪,害了弘儿?”   宫中……这倒更加印证了安国公夫人心中的猜想。她将那些碎布头接过来细看,果然是针脚很精致的绣活儿,甚至还有些眼熟……再看这些碎布的边缘,却不像是砸烂,而像是被大力扯开。   她将这些碎布紧紧攥在手心,吩咐身边人:“你们去西市附近,找一个神婆……小心,别让人看见了。”   而沈榶在宫中,又安安静静上了一旬的课。这一旬过得十分平静,因着郑仲弘的事情,贵妃心情不是很好,她倒是在认真帮安国公府找害郑仲弘之人,无暇去寻沈榶和李洵的麻烦。而李洵要忙着国事和太平教的事情,同样也被安国公府央上门,恳求帮着查郑仲弘被巫术所害一事,也没多少空闲时间来找沈榶了。   李洵听说了郑仲弘的事情,心中便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只是不曾细想,郑仲弘便自己醒来了。   今日沈榶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府休沐,张太监却带了几个人忽然闯了进来,吓了几个侍婢一跳:“你们这是做什么!也太无礼了!”   张太监也很无奈,他是和沈榶接触比较多的人了,怎么也不能够把沈榶和谋害郑仲弘之人联系在一起。可是安国公府众人言之凿凿,贵妃也哭得梨花带雨硬闯勤政殿,他也不得不来走这一遭了……“沈大公子,得罪了,随咱家走一趟吧。”   沈榶的手捏在身侧一个小荷包上,微笑着看向张太监:“既然是张公公来传召,可是陛下要见我?还是太子?”   “是陛下。”张太监道:“请大公子去勤政殿走一趟。”他看着点了点头,平静起身的沈榶,没忍住问:“大公子不问问是什么事?”   能是什么事?应当就是郑仲弘的事了吧……沈榶没料到安国公府这么快查到他身上,但也并不怕查到他身上。不过还是做出一副迷茫样子问张太监:“不是赐婚的事么?陛下找我还能有什么事?”   张太监看了他两眼,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安国公府的二少爷郑仲弘……您可认识?”   沈榶淡淡道:“不认识,没见过,没听说过。”   “……”张太监一噎,但沈榶都这么说了,他还能说什么,只暗暗提醒了一句:“您……小心点吧。”   毓庆宫离勤政殿非常远,沈榶走了好久才到,到时勤政殿已或站、或跪了许多人。沈榶见过的有安国公夫人、郑大夫人,贵妃、李洵……和一个眼熟的神婆。还有几个没见过的男子,想来就是安国公和家中男丁了,连郑仲弘都被人用担架抬了进来。   沈榶眸色一闪。李洵从他进殿起便看着他,而沈榶的视线只和他短促地碰撞了一下,便收了回来,落在了担架上。   原来没死啊……还醒了,怪不得这么快就查到了自己身上。沈榶皱了皱鼻子,看来还是下手轻了些,也是他不敢偷太多御花园的山石……不然御花园忽然丢一座假山,也是挺奇怪的。   他的目光在郑仲弘身上一扫而过,见他两条裤管空荡荡的,心情好了不少。此刻郑仲弘也看到了沈榶,指着沈榶哭叫道:“是他!就是他害我!那香囊就是他送给我的!”   沈榶装作有些畏惧地往边上让了让,给嘉文帝行礼:“参见陛下。”   嘉文帝打量着沈榶,这小哥儿模样长得很是不错,举止行动也彬彬有礼,实在很难把他和巫术联系在一起。但是安国公府的人言之凿凿,他的岳父岳母老泪纵横地请求,嘉文帝也只好卖了这个面子,将人叫来对峙。   他冷冷地看向沈榶,问道:“下面担架上的人,你可认得?”   沈榶还是那句话:“不认识,没见过,没听说过。”   郑仲弘怒道:“放屁!明明是你亲手将那香囊系在我的腰间……”他情绪过于激动,身子也朝着沈榶的方向转去,牵动了伤口痛得哀嚎了起来。   李洵身侧的手不禁攥紧了衣摆。   张太监在一旁忍不住小声轻斥:“陛下跟前怎可口出秽语!”   沈榶偏过头,凝视着在担架上滚动哀嚎的郑仲弘,不解道:“我一个未出阁的小哥儿,出身勋贵之家,纵然不如你们安国公府权势滔天,也是出身伯府的。出门不说仆婢成群,也至少有几个丫鬟、几个侍从在侧,连见外男一面都不容易,更如何能够亲手将香囊系在你腰间?你可莫要胡言乱语,坏我清誉。”   这话一出,安国公府的女眷们心下都默然了。自从郑仲弘醒来,指认这香囊是沈榶所送,安国公府等人早已明白了背后的缘由,定然是那小哥儿不愿郑仲弘兼祧两房,才下此毒手。这会儿御前答对,她们自然也知道兼祧两房这话说出来有些龌龊,会引得陛下不喜。但……不论如何,这小哥儿也不能断了弘儿的双腿,下手如此狠毒!   贵妃顿了顿道:“是那日弘儿来我宫中请安,我宫中有宫人亲眼所见,你与弘儿私相授受……将那香囊系在他身上的。”   沈榶仍不慌不忙:“我为何要与他私相授受?前不久安国公府是遣了媒妇去我们福昌伯府提亲,难不成竟是这一位吗?既要成亲,我又何必急于一时,让人将我看轻?”   这话一出,李洵却先怔了一怔,看向安国公府众人。沈榶将他神色收在眼里,继续道:“但我实在没有见过、不认得他。并且,就算见过——”沈榶忽然笑了一下,看向贵妃,“那香囊中莫不是有毒不成?不然怎么送个香囊,就是要害他呢?”   贵妃神色忽然一僵。她早已认出,那香囊是她身边婢女的针线,想来是自己赐给伴读们的香囊。那里面有什么,她最清楚不过。沈榶此时提到毒这个字,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这时,安国公夫人便授意那个眼熟的神婆上前,将那破碎的香囊呈给嘉文帝看。此时这香囊已被简单拼凑,露出了内里颜色黯淡的空间法阵:“启禀陛下,这……这疑似上古失传的空间法阵,想来是有人画了这法阵,将大量山石存放在香囊中,但因法力不够,没多久法阵失效,这些山石便撑破了香囊全掉了出来,砸到了郑公子身上。”   沈榶意外的朝那神婆看了一眼,这倒是个有些本事的,竟然认得出他的空间法阵。他其实已经猜到,这神婆大概就是当初害李洵失魂的幕后黑手,那什么巫蛊之术和摄政王余党,只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只是他着实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这神婆,竟如此眼熟。   “好厉害的法阵。只是我一个未出阁的哥儿,又哪里懂这些。倒是您,见多识广。”沈榶看着那神婆玩味地笑了一声:“我和这位郑公子,既无瓜葛也无恩怨,没有理由和他私相授受,更没有理由害他。”   郑大夫人终于忍不住了,连安国公府的脸面也抛下,恨道:“怎么没有!你不愿意弘儿兼祧两房,直说就是,我们安国公府难不成还娶不到新妇了!你竟然下这样的毒手,你还我儿子的双腿,我定要将你这小贱人凌迟处死!”她倒是忘了这件事一开始就是郑仲弘看上了沈榶,起了淫邪的念头,一步步算计到的。   这一句话像滴入油锅的水,让整个勤政殿都炸了开来。且不说安国公等并不知晓此事内情,李洵也阴沉着一张脸,问自己的外祖父母:“什么兼祧两房?”   安国公夫人十分尴尬,恨不得抽大儿媳一嘴巴,怎可在御前将这事掀出来!但李洵坚持追问,也只能道:“睿儿身子不好,唯恐留不下子嗣。都是一家人,总归是郑家血脉,就想着万一……但只是想想,若睿儿能留下子嗣来,自然就没这必要了。”   她偷眼看了神色不明的嘉文帝,又小声补充道:“……许多人家都如此的。”   李洵闭了闭眼。他终于知道沈榶为何会下此狠手了,安国公夫人把话说的漂亮,可现实定然不是这样。郑仲弘大概早就将沈榶看做囊中之物,说不定还数次轻薄冒犯,才会惹了沈榶不快……   而他竟然还乱吃醋,疑心沈榶看中了郑仲弘……不知沈榶心中如何犯恶心呢。   沈榶这会儿也冷笑看着郑大夫人:“安国公府果然权势滔天,一个世子夫人,连国公夫人都不是呢,竟然就能对勋贵家的公子凌迟处死了,当真是令人敬畏。”   嘉文帝的神色早就冷了下来,郑大夫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整个人都僵住了。   嘉文帝看向沈榶,他这会儿也明白,安国公府恶人先告状,小哥儿却也是个厉害人物,郑仲弘八成就是他害成这样的了。就算不是他亲自下手,也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必定知道内情。只不过也是安国公府行事龌龊在先,且安国公府并无直接证据,空口无凭。   嘉文帝因着先皇后,自认为对外戚足够优容了,却不想安国公府被他纵然得如此无法无天。沈榶有句话倒是说的对,安国公府权势滔天,都敢当着他这个皇帝的面说要将勋贵公子凌迟处死了,人家小哥儿便是想要拒绝这兼祧两房,又如何拒绝得了?   况且……嘉文帝眯了眯眼。安国公府仗着是太子外家蛮横惯了,自以为嘉文帝定会偏袒他们。可是对于一个帝王而言,人才却是更重要的。刚才那神婆所描述的空间法阵早就引起了嘉文帝的兴趣,无论是这小哥儿自己会画,还是知道何人会画,都比郑仲弘一个放荡纨绔有价值的多。   之前因太子离魂,他也广招能人异士,也有几个有点本事,比起这空间法阵却差远了。想一想,若能在两军对战之时,将这样的香囊从城墙上丢下去,使得巨石在空中炸开,我军焉有不胜之理?   人才,不可多得之人才!   思及此,嘉文帝自然偏向了沈榶,懒得再断这糊涂官司,对安国公府众人道:“此事尔等并无证据,空口指认勋贵公子,未免过于荒唐。”他看了眼那神婆,倒是来了些兴致:“但这空间法阵朕倒不曾见过,你若能重现当时画面,朕倒是可以再考虑考虑。”   神婆:“……”她哪里会这上古法阵?她倒是希望自己会!这香囊只是拼了个大概,仍有许多缺损。她也只是看着像罢了,学也学不成。   安国公夫人老泪纵横:“陛下,难道就让弘儿不明不白的断了双腿?”   嘉文帝心中暗骂,什么不明不白?他自己做过什么,以为朕猜不到吗?说难听点,郑仲弘要是真等到郑孟睿死后再提什么兼祧两房,搞不好还真有商量的余地。现在亲都没成就去欺负人,都是钟鸣鼎食之家养大的,谁好人家的小哥儿受得了这种屈辱?不过是安国公府看着福昌伯府没落,仗势欺人罢了!   但他看了看安国公夫人的眼泪,还是不情不愿道:“封郑仲弘为一等安平伯……”这是打算给郑仲弘一个爵位养老,来安抚安国公府了。   安国公夫人和郑大夫人目光怨毒地瞪着沈榶,却也知道陛下是不打算追究这个小哥儿了。现在郑仲弘有个爵位在身上,将来倒也好过些。郑仲弘是次子,将来安国公府的爵位是他兄长承袭,可轮不到他。   至于沈榶……他们之后再想办法,总要让这该死的小哥儿付出代价。他如今在贵妃宫里住着当伴读,发生点意外还不容易吗?   然而沈榶却忽然膝行两步,对嘉文帝行了个大礼:“陛下。”   “草民要告发安国公府勾结郑贵妃,谋害太子。”他直起身,直直指向那个神婆:“她便是受贵妃指使,之前害太子离魂的元凶!”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嘉文帝怔愣片刻,面色冷如寒霜:“你说什么?”   贵妃大惊失色,疾言厉色道:“你放肆!你便是心存歹念要报复本宫,又怎可如此胡言!”   然而安国公夫人的脸色却已经僵住了,嘴唇抖动了两下,说不出话来。只有她知道,贵妃谋害太子一事是真的……   但更令他们难以接受的是,一直站在安国公夫人身侧的李洵面色几番挣扎,此刻却一撩衣摆,跪在了沈榶身侧:“儿臣……儿臣亦有所怀疑。” 第40章   沈榶简直想翻个白眼, 若是心存歹念报复,自然是怎么狠毒怎么报复啦。难不成还要报复得不痛不痒,那算什么报复?   不过李洵此刻和他跪在一起,倒让沈榶有一丝意外, 不禁多看了李洵一眼。在沈榶看来, 贵妃谋害太子是真, 安国公府倒是未必, 他只是因为“蓄意报复”,才故意将安国公府扯了进来——沈榶如今和安国公府已结下了梁子, 不趁机将安国公府一同扳倒,还等着人家喘过气来报复吗?   打蛇不死, 反受其害。沈榶将香囊送给郑仲弘时, 就已盘算好了痛击贵妃与安国公府的准备。   但对于李洵而言,安国公府毕竟是他的外家, 李洵竟肯和他一起参?   然而沈榶不知道的是,李洵今日比他来的要早, 要比他多知道一些消息。   比如, 那神婆并不是贵妃带来的,而是安国公夫人带进宫的。   沈榶想不起何处见过那神婆, 李洵却是记得:当初他还附体在福昌伯府大公子身上时,在西市街上曾见过那神婆跳大神,向路人泼洒香灰水。李洵在酒楼中听说这神婆颇有名气, 本想向她询问离魂一事, 那神婆却看到他便惊恐地跑了。   当时李洵只以为那神婆看出了他是附体之魂, 误认自己是恶鬼,才如此惊恐。可今日这神婆随安国公夫人进宫,见了他之后亦神色极为慌张, 李洵便明白了,那日在西市这神婆也认出了他来。   她会害怕,本就是因为她见过自己,害过自己!   而今日这神婆是与安国公夫人同来的。若说安国公夫人对此毫不知情,李洵是不相信。   他的目光从安国公夫人面上一扫而过。或许人终究还是最疼爱自己的儿女,便是做了太子的外孙,也还是隔了一层。   李洵此言一出,安国公府众人跪了一地。虽不明白太子为何忽然对自己外家发难,但第一反应便是告罪辩解。独贵妃瘫坐在地,也不知是气是怕,浑身都在颤抖。   嘉文帝一个眼神,禁军侍卫便涌入殿中,将那神婆死死摁在地上,又有一些虎视眈眈地站在安国公府众人身侧。   沈榶见李洵虽跪在自己身边,却垂着头没再说话,便先一步向嘉文帝道:“因着安国公府曾遣官媒来我府上提亲,草民这些日子便对安国公府多有关注。休沐回来那日,草民看到安国公夫人进宫,与贵妃娘娘密谈。草民……听到了密谈内容。”沈榶垂下眼帘。   贵妃与安国公夫人顿时面色惨白一片,贵妃尖叫道:“你胡说!不可能!”她的殿外都有宫人侍候在外,怎可能让沈榶随意偷听了去。而安国公夫人只是拼命叩首:“请陛下恕罪!请陛下恕罪!”   这反应便是沈榶还什么也没说,嘉文帝也看得出其中有猫腻了。安国公更是大惊失色,已经顾不得是在御前了,颤抖道:“你们、你们……”你们疯了吗!!   于安国公来说,都是他的女儿,都是他的血脉。太子是板上钉钉陛下属意的继承人,他们只要老实跟随太子自会富贵一生,为何还要在背后搞这些手段!   他真的难以置信。   嘉文帝沉着面色问沈榶:“你听到了什么?”   沈榶其实什么也没有听到,只看到了安国公夫人怒气冲冲离开的身影。虽说他已将交谈内容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此刻却有更诛心之言,便指神婆道:“安国公夫人与贵妃密谋太子离魂一事,贵妃让安国公夫人去西市寻找神婆再做计划,便是此人!”   此言一出,贵妃和安国公夫人便知道沈榶并没有真的听到什么,只是他竟也将真实情况给猜到了,太子离魂确实是这神婆做的。他们不清楚沈榶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但……沈榶若真会那空间法阵,或者背后另有高人,难保不会什么千里眼顺风耳。因此此刻也不敢擅自辩驳,只能不住叩首,心中后悔不已。   早知这小哥儿如此狠毒难缠,当初应该换个人选的……   安国公亦叩首道:“陛下,福昌伯公子必定是因方才争端心生怨恨,故意污蔑臣等!臣实在冤枉啊,臣为何要害太子,臣之富贵皆来自陛下与太子恩赐,害了太子与臣并无半分好处啊!”   嘉文帝高高坐在上面,面色阴沉晦暗不明。李洵却忽在此时道,“我曾也不明白为什么姨母要害我,但……”他从袖中拿出几个纸包,奉到嘉文帝案前:“父皇明查。自儿臣幼时,衣食住行便处处由姨母打理。油纸这一包,是儿臣宫中所用香料。宣纸这一包,是毓庆宫所用香料,还赐予了重文宫所有伴读。这两种香料单独使用并无异常,还有安神宁心之效。但合在一起,却是一种奇毒——这奇毒来自淮南与岭南交界之地的土族,亦……与太平教有所关联。”   当初沈榶说不认得此种香料,便让他李洵拿出宫去问询。也是阴差阳错,李洵将这香料交予华项明,华项明却将其与太平教一事混在了一起,但纳罕的是竟真的查出了其中关联。   “此毒名为绮血香,是急性毒药,会使人血气上涌,头痛暴躁。但药效过了,余毒却会于一两日内自然散去,太医平安脉查不出。”从前太医何时来给他请平安脉,亦是贵妃安排,严谨地避开了毒发的时候。“若一次用量过多,却可使人脑中溢血而亡,长期使用也会慢慢损伤心肝肺腑,血竭而亡。”   “只是儿臣也至今不明。”李洵看着瘫软在地的贵妃,道:“若说姨母是为六弟谋划,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孤想问姨母一句,您给我下这毒,真的是从六弟出生之后才开始的吗?”   自然……不是。贵妃两眼失神,不敢与李洵对视,嘴唇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李洵看了她许久,叹了口气,又转向安国公夫人,眼中带了两分哀伤:“外祖母呢?您又是为何与那西市的妖婆有所往来?”   安国公已被这变故惊得简直要撅过去,他是到了此刻听了李洵所言,再看到御案上放着的证物和妻女的反应,才不得不相信,原来不仅是沈榶污蔑,他家里竟然真出了这样子的事情,简直想一巴掌扇在糊涂老婆和糊涂女儿的脸上。恨恨地推了一把安国公夫人:“你还不快与殿下说,这其中都是些误会!”   安国公夫人仍只伏地哭,安国公焦急道:“你难不成只有这一个女儿!”   想起其他子孙,安国公夫人才不得不硬下心肠,哭道:“殿下,洵儿,事情不是这样的,福昌伯公子是浑说的,我们安国公府真的没有啊!那日我进宫,是问贵妃可否又要谋害太子,却误施在了弘儿身上。贵妃否认,我便自行去西市寻人,想要查明弘儿被害真相。”   她又对嘉文帝叩了两个头,才道:“臣妇教女无方,贵妃心生嫉妒,行暗害太子之事,臣妇一开始确不知情。后来撞破她召见这神——妖婆!才知太子离魂,原是她的手笔。只是、只是这到底是臣妇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她若告发,贵妃必死无疑,她又如何舍得。岂知这一心软,便酿成今日祸患。   “你糊涂啊!”安国公又气又怒。   安国公夫人垂泪。从小贵妃就是家中最出挑的孩子,也最得她的宠爱。她一直以为贵妃最后能顺顺当当的成为少帝的皇后,可变故丛生,少帝被废,处处被贵妃压了一头的老实人大女儿,却阴差阳错成了皇后。   于安国公而言,谁是皇后都是他的女儿。可只有安国公夫人才看得出,贵妃心中的怨恨与不甘。   “是我糊涂了,”安国公夫人抹着泪去拉李洵的衣摆,却被李洵躲开了:“此事安国公府上下只我一人知情瞒报,其他人俱是不知。殿下要怪就怪我们母女,莫要牵连血亲啊……”   李洵沉沉出了一口气,便听嘉文帝道:“贵妃心存不轨,谋害储君,赐白绫。六皇子、大公主交予宁嫔抚养。安国公治家不严,教女无方,降为慎安伯。”   李洵一愣,忙转头道:“父皇!”   嘉文帝神色郁郁,难得看向李洵时带了些肃然与不悦:“怎么,你还要为她求情?为君者,岂可如此心软!”   李洵顿了顿,才摇了摇头:“不是……”他看了一眼贵妃,才道:“此事还有许多蹊跷,比如姨母久在深宫,是如何得到绮血香的?绮血香与太平教有关,姨母又是否与太平教、摄政王余党有所勾连。这些都还未查明,不如审过之后再行处置。”   嘉文帝面色这才好了些。赐白绫算是体面的死法,但审问就难免要吃些皮肉苦。这才道:“将郑氏及其宫中侍婢皆关入暴室拷问。”   他又看向贵妃,贵妃早就魂不附体地浑身瘫软在地,想不明白自己如此缜密的谋划,怎么突然就被揭破了,此刻除了恐惧再无其他。“虽然你免不了一死,但你老实交代了,朕还能善待六皇子和大公子,还有你的母家。”   贵妃的眼珠这才转了几转,回过来神,震惊不已:“陛下,明月和小六也是您的亲生孩儿啊!”嘉文帝怎么能够用两个孩子来威胁她?   可她很快又想到,难不成二皇子就不是嘉文帝的亲生儿子了?嘉文帝除了对李洵,又什么时候把其他皇子当过儿子!   她眼泪潺潺流出,平常是对李洵又妒又恨,可这会儿连妒恨也不敢了,哀哀哭了两声,才道:“不用去暴室,我说,我都说……”   但她话还没开口,嘉文帝便轻咳了一下,斜了沈榶一眼。沈榶立刻会意,这是说到涉及朝政秘闻的事了,他这个外人已听了半天皇家热闹,之后再不方便听下去了。便道:“草民先行告退。”   嘉文帝点了点头,正想用眼神示意禁军盯着点沈榶,却见李洵一把拉住了沈榶的手:“不必。”   沈榶被他这么一扯,险些跪坐在他身上,很是不自在地抽了抽手——没抽出来,被李洵紧紧握着。   嘉文帝有些诧异,眼神落在他们二人交握的手上,终究没说什么。沈榶也只得留了下来,而安国公府众人,尤其是郑大夫人、郑仲弘几人看到他与李洵交握的手,更是瞪大了眼睛。   郑大夫人用怨恨的目光看向贵妃。太子看着模样是心仪这小哥儿,两人俱在贵妃眼皮子底下,贵妃岂会不知!却将他们召进宫,极力促成与郑孟睿的亲事……郑仲弘有今日,贵妃也占了大半的干系,便是没有这香囊,将来太子也必定埋怨。   而贵妃此刻哪里还顾及她是恨是怨,为了保全自己的儿女不会如二皇子一般被圈禁,只得将自己所知的一五一十细细说了。   原来自贵妃进宫之后,从未歇过夺嫡之心。只是嘉文帝连见也不见她,她费了好些功夫才买通了嘉文帝身边的下人,扮成先皇后的模样,趁着嘉文帝醉酒前去接近。   她知道机会不可多得,还事先服了易孕的药物——她自知此事安国公府不可能支持她,药物是派身边人在民间寻的。也许是药不好,也许真的是嘉文帝饮多了酒的缘故,总之一次虽怀上了,却非但是个女儿,还是个智力不全的。但贵妃还是心疼这个女儿,亲自为大公主细细筛选了许多妥帖宫人伺候,白檀便是那时候来的。   “她在明月身边伺候了一段时间,大约是摸清了我的性子,才找上我。原来……原来她竟是摄政王一党在宫中留下的暗桩。她向我许诺,只要我助她主子复仇登基,她主子便认我为母,奉我为母后皇太后。”   安国公震惊之余也难以理解,只要她好好抚养李洵,她本来就可以做太后,又何必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嘉文帝也蹙起眉,“她主子?谁?”摄政王只有一个儿子,却早已经夭折了,摄政王自己也死了,还有谁?   贵妃低声道:“被您废为庶人囚禁京郊的二皇子……李浈。”   “如今京郊关着的那位是假的。早就是假的了,真正的李浈六七年前便金蝉脱壳,如今正在淮南一带,收拢了许多摄政王残部。我不知什么太平教……但若太子查出那药有所关联,想必那太平教就是他的手笔。那绮血香我并不知是何来历,也是白檀弄来布置的。”   她又看向被几个禁军侍卫狠狠摁在地上的神婆:“她也是李浈的人,送到我这儿来的。之前那个摄政王余党的巫人并不是幌子,需得他们两个合作,一明一暗,其中一人身死术法并不会破解,要两人俱亡才可破。只要挨过七七四十九天太子便没救了,这法术本无其他法子能解的,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太子竟醒了。”   那自然是沈榶的那张符阴差阳错。沈榶心中吐槽,还用挨过七七四十九天……只要李洵一直不醒,身体吃不了饭,一个月就饿死了好吗?   不过贵妃也不是傻子,李浈许她什么便傻傻的相信。不是亲生的终究不是一条心,她本想借李浈的手杀了李洵,事后再适当的透露一些消息给嘉文帝,把李浈给灭了,那样她就可坐收渔翁之利,六皇子便可为储君了。   只是事情的发展不知何时脱离了她的掌控。她是趁着白檀告假出宫才怀上的六皇子,后来白檀发现她怀孕还恼怒了一阵,想来也是觉得贵妃若有亲生皇子,合作便将不再牢靠了。李洵当时忽然醒来,贵妃还怀疑是白檀等人看穿了她想借刀杀人才故意收手。   贵妃这话一出,将屋里人都十分意外。二皇子李浈这么些年来如空气一般,谁都没将他放在眼里,因嘉文帝忌讳,更是连提都没有人提。谁知道他竟然收拢了摄政王的残部,暗中在搞事。   嘉文帝沉吟片刻,命人将贵妃关入暴室,又让人严刑拷打白檀和神婆,并命人去京郊查探二皇子是否已金蝉脱壳。   至于安国公府……不,现在已经是慎安伯府众人了,“回去闭门思过,没朕准许,慎安伯府不许一人出府。”   慎安伯一家这才冷汗涔涔地退下了。   嘉文帝揉了揉眉心,问李洵道:“皇儿,此事你如何看?”   “姨母所说,应当都是真话。”李洵听了贵妃的交代也回想了一番,白檀确实不是一开始就伺候在贵妃身边的,而是在大公主出生后才来到毓庆宫。但她却用了很快的速度便顶替掉了贵妃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成了贵妃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这倒是能和贵妃的说法印证了。“如今大势已去,她便是为了两个弟弟妹妹的将来,也会老实交代的。”   至于说二皇子是太平教背后的人,李洵也认为很有可能:“之前福昌伯府出事,审讯了那放火的姨娘之后,得知有与此事相关的二人逃脱。一个是京中青楼玉香楼的鸨母,一个是出身玉香楼,柳姨娘的贴身丫鬟碧桃。儿臣命刑部详查发现,那玉香楼似乎真的与摄政王余党有关,那鸨母疑似摄政王府旧人。这二人如今应也已逃往了淮南一带。”   李洵便又将福昌伯被骗去了许多银钱,淮南的庄子也丢了许多的事情和嘉文帝禀明了:“现在想来,这不是意外。福昌伯府流出的大笔银钱,大抵被拿去……养军了。”   嘉文帝起初还听得十分认真,但当提到福昌伯府之事时,便忍不住多往李洵和沈榶仍在交握的手上看了几眼。又觉得自己身为帝王如此不太庄重,何况还要事当前,硬生生收回了目光。   沈榶:……还找碧桃嘞,碧桃早被我烧成灰了……   良久,嘉文帝才叹了一口气:“朕当年还是心软了。”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李洵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李浈……无论如何,也是与他们血脉相连,况且当年尚是幼子。   “罢了,你们先回去吧。此事先不要在朝中声张,只说不许民间乱兴什么教,把那太平教盯紧一些。其他的,朕再想想。”嘉文帝朝着李洵沈榶二人摆了摆手:“退下吧。”   李洵牵着沈榶的手指蜷了蜷,本想再说什么,但见嘉文帝已专心思索起了政事,面色疲惫,便咽了回去,与沈榶一同出了大殿。   沈榶也一直由他牵着,一路往毓庆宫去。此时禁军已开始在毓庆宫抓贵妃身边伺候的人,沈榶他们回来时,盏儿、小碗等人险些被拉走,被吓坏了正抱在一起嘤嘤嘤。   见了沈榶,几人像见了救星一般冲过来,冲到一半看见李洵,又畏惧地停下脚步。   看着小碗那缩着脖子的模样,李洵便觉得好笑,和禁军打了个招呼,便对沈榶道:“你如今已不便住这里了,要不还是回重文宫去。”   沈榶犹豫了一下,道:“今日休沐,我该回府去了。”他顿了顿,又道:“出了这样的事,想来大公主一时半刻也上不了学了,我们也该……散了。”   李洵脸黑了,“散什么?”   沈榶不说话。   在盏儿等人惊恐的神色下,李洵将沈榶拽进了一间空屋子。禁军们的动作好像也不约而同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抓人,还将盏儿等人让到了另一边。   “为什么不告诉我?”李洵将沈榶抵在柱子上。该死的,这毓庆宫一定还有残余的绮血香,他现在只想狠狠咬在沈榶脖子上,把那块皮肉细细品味一番。   沈榶沉默良久,才道:“我以为你会舍不得处置郑仲弘。”   郑仲弘毕竟是李洵的表弟。沈榶以为,若是他告诉了李洵,或许李洵会保护他,但也只是宣告一下主权,让郑仲弘滚远一点。而郑仲弘也会因为畏惧太子权势而不敢再招惹他。   但那都不是他沈榶自己让郑仲弘得到的教训。   “就算你教训他,也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就让他短腿,或者直接没命,不是吗?”沈榶道。何况,那时候李洵迟迟不处置贵妃,只是自身躲避,他以为李洵过于心软。   李洵沉默片刻,“不是小事。”   他轻轻地、小心的、试探着抱住沈榶,沈榶没有拒绝,他才松了一口气:“不过,我确实……可能不会罚他那么狠。”   “是呀。”沈榶把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轻轻道:“你能抽他顿鞭子,或者使个什么计策,让他挨顿打被禁足,应当已经了不得了。毕竟我也没怎么样。”   “但我不是这样的人,李洵。”沈榶将手轻轻放在李洵的后脑,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直接叫李洵的名字,两个人离得那么近,这两个字像是长了绒毛,在李洵的耳畔钻来钻去。“我不喜欢受欺负,别人只要欺负我,我就要全力以赴去报复——是不是很歹毒?”   但这是他在各个世界做任务,长的教训。与敌人宽容,很多时候便是对自己残忍。他可不是什么善良的小白花,他本来还想借与郑孟睿的亲事刺激一下李洵,逼李洵一把,让他答应再没别人:沈榶思来想去很久,这世间并不是没有一夫一妻的帝王,既然有,他也可以把李洵训成那样。   只可惜香囊的事被李洵提前发现,这计策倒用不成了。   沈榶叹了口气,轻轻摩挲了两下李洵的脖子:“我答应过你,香囊的事情了结,我们再谈太子妃的事。之前都是我在拒绝你,这一次,我把选择权交到你手上。” 第41章   李洵拥着沈榶的手收得更紧了一些:“我当然还是选你, 我的心意是不会改变的。”他顿了顿,有些委屈地将脸埋进沈榶的颈窝:“我只怕你……嫌我做事拖泥带水。”   “没有啊。”温热的呼吸打在脖颈,有些痒,沈榶笑了起来:“你以前在福昌伯府做事就挺雷厉风行的。贵妃……毕竟是你的亲人, 和你有多年感情。面对亲人, 行事谨慎些, 可以理解。”所以他虽然选择自己解决, 却并没有怨怪李洵。   并且……沈榶起初都没有想到,李洵真的会狠下心, 把安国公府也一同拉下水处置了。他摸了摸李洵的后脑,语气不自觉带了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羡慕:“被爱养大的小孩, 是这样的嘛。”   能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   嘉文帝的疼爱自不必提。贵妃……虽然她面慈心苦, 最终也暴露了真面目。但她在李洵幼年时给李洵带来的温暖与母爱,即便是伪装的, 甚至故意表演夸大的,却也让李洵在成长过程中是一个不缺爱的孩子。   听他这样说, 李洵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想到福昌伯大公子的艰难处境, 又想起沈榶或许是附体的精怪,也不知从前过得是怎样的人生, 忍不住侧过头看向他:“……那你呢?”   “我?”沈榶双眼放空了一阵,喃喃道:“我不记得了。”第一个任务世界之前的事,他完全不记得了。之后……也不是很好。他毕竟是逆袭组的成员, 每一个宿主都处在人生的低谷, 感受到的恶意比爱要多的多。   不过他又笑了起来, 在李洵侧脸轻轻亲了一下:“或许以前并不是被爱养大,但以后,希望你能用爱把我再养一遍。”   李洵却捂着脸, 吃惊不小差点跳开。孟浪的异世人,给古代人带来一点小小的震撼:“你、你……”   沈榶眯着眼看他:“怎么?不喜欢?”   当然不是,喜欢,太喜欢了。还未曾经过人事,连辟火图也没看过两本的太子,被这一下搞得心如擂鼓。可是别人家都是小夫郎羞羞答答,做汉子的主动。自家这个也太大胆了,倒反了过来。   李洵默默思索了半晌要不要把主动权夺过来,但最终却垂下了眼,又凑了过去,小声道:“喜欢的,所以……能不能再来一下。”   这种对方打破常规主动的感觉,意外的好,呜呜。   沈榶一愣,继而神色古怪地重新打量了李洵一番,仿佛在说:原来你是这种风格?他看着李洵又凑过来的脸,没亲,轻轻掐了一下:“这是重点吗?我的话有没有听?”   “在听,”没有再得到一个吻,李洵有些失望,但也没有气馁,凑过去在沈榶唇角轻轻碰了一下,就自己先红了耳根:“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并且我也想过了,我会尊重你们种族的习俗,一生都只有你一个,不会再有别人。”   沈榶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心中有些满意。他倒没想到,自己还没有刺激、引导李洵,李洵就已经先想通了。但是……什么叫‘尊重你们种族的习俗’?沈榶有些疑惑,但他还没来得及细想,下唇就被李洵含住了。   没有经验的太子小心翼翼地在他唇上摩挲着积累经验,慢慢地两人气息都有些不稳,但又有些沉溺于这种新奇的感觉。沈榶虽然也没有经验,但他在现代做任务的时候,倒是顺便领略了许多优秀的国内外“影视”作品。二人互相学习互相进步,直到太阳西斜日光黯淡,外面禁军的声音也慢慢没有了,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沈榶的领口已经被拱散了一片,李洵的头发也被揪得有些凌乱。沈榶略整理了一下站起身,却听李洵气息不稳道:“你……你先出去吧。”   方才沈榶就已经感受到了,目光不禁向下滑了几寸。李洵红着脸偏过身子:“我明日就去禀明父皇……然后去你府上找你。”   “好,君无戏言哦。”沈榶凑过来,轻轻捏了一下,在李洵忽然急促地抽气声中狡黠地笑着:“那我等着太子殿下。”   毓庆宫中早已空无一人。从前富丽堂皇的贵妃寝宫,此刻连一盏灯笼也无人点,仿佛一夕之间被抽空了人气儿,萧条败落起来。盏儿几人哆哆嗦嗦抱着小包袱,和几个李洵身边的宫人一起在宫门口站着。看见沈榶出来,都快哭了:“公子!”   老天保佑,他们公子活着出来了!   沈榶有一点点心虚,他在里面“寻欢作乐”,都快把他们给忘了。李洵的心腹小栗子十分机灵,忙道:“我安排人送您出宫。”   沈榶点点头:“有劳了。”   他是最后一个离宫的伴读,其他人早已到家,唯有沈桥还在马车上等着他。二人一同回府,沈榶回府屁股还没座热,便有人递帖子来:“明日安远伯小姐请我去她家赏花?”   沈榶有些诧异地看着帖子,他和安远伯小姐……有这么熟吗?总不会是发现贵妃倒台,选侧妃一事泡汤,来让他退钱吧?   不可能,退钱绝不可能。   沈榶本想拒绝,他以后是要做太子妃的,自然有外命妇来拜见,他并不用去故意融入这些勋贵子弟的圈子,只等着他们来拜见讨好便是了。但是余光忽然瞄到了有些出神的沈桥,话头便顿了一顿:“她还请了谁?我能带人吗?”   那来送帖子的仆妇忙道:“还请了几位同在宫中做伴读的小姐公子,都是您认识的,再有就是我们本家的几位亲戚。您要带贵客来,我们巴不得。”   “不是什么贵客,就是我这妹妹。”沈榶点了点头,将帖子收下,“知道了,我们明日会去的。”   沈桥怔怔地看着他,沈榶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好好打扮打扮,你以后也要和这些勋贵小姐们多走动。要是衣裳首饰不够,开了库房选两套好的。”   之前梅姨娘没有将安国公府提亲的事告诉沈易安,而是等沈榶回来才禀报给沈榶,沈榶便算承了她一个情。   沈桥抽了抽鼻子,低声道:“多谢大哥哥……”   沈榶叹了口气。他穿过来没多久,这福昌伯府说是家破人亡也差不多了。虽然沈榶认为责任并不在他,但终归家里也只剩下他和沈桥两个亲姊妹。将来他进东宫,这府里还要靠沈桥和梅姨娘支撑。   古代不比现代,尤其嫁入皇家,在朝中有些人手是很有必要的。历史上很多宠妃,明明和娘家关系并不好,却也要捏着鼻子扶持。沈榶入乡随俗,也不得不为将来考量。   啧,嫁入皇家就是麻烦。现在这局面和他刚退休时摄像的好山好水逍遥自在可差远了。沈榶摸了摸有些微痛的嘴唇,却摸到了自己翘起来的唇角。   ……但也并不差。唉,自己可真是色令智昏啊。也不知道现在算不算对“狗子”的爱变质了……   小碗一边收拾着屋子,一边看沈榶坐在窗边脸上带着迷之微笑,简直感到头皮发麻。他和盏儿等在外面时,是怎么也不敢相信,他们公子竟然和太子真的、真的……他们公子,好大的胆子啊!   次日下朝,李洵果然求嘉文帝赐婚,要册沈榶为太子妃。   嘉文帝心情很是复杂。小张子那个废物谎报军情,导致他一直以为李洵喜欢的还是沈榶身边的侍从。这么一对比,当然沈榶的身份就很拿得出手啦,但是……   他沉着脸看向李洵:“郑仲弘的腿到底是不是沈榶弄断的?他又到底会不会空间法阵,你对他的底细清楚吗?”   他当然不反对儿子追求真爱,并且还十分支持。但若是这个真爱十分危险,就另当别论了……瞧昨日沈榶对着安国公府痛打落水狗的模样,可不像良善人啊。   要真是个术法高明的强人,将来为了争风吃醋在后宫施术害人,甚至残害皇嗣,那还得了?   李洵沉默片刻,才道:“儿臣……知道。只是个中缘由,不能与父皇细说。”郑仲弘的腿当然是沈榶干的,但明说出来,沈榶不是欺君之罪吗?   嘉文帝惊讶地看着李洵,这还没娶进门呢,儿子和自己之间竟已经有秘密了吗?   “至于父皇担心的这些,”李洵对着嘉文帝认真下拜,“儿臣也正要禀明父皇,之后不必再选侧妃。儿臣已应了沈榶,此生只他一人,白头终老。”   嘉文帝吃了一惊。便是他自诩深爱先皇后,也从未做过此想。毕竟他们家真有皇位继承:“你可想清楚了,他可是个哥儿,生育子嗣上本就比女子差些。你若真要册他为太子妃也不是不可,但若将来没有生下皇子,又该如何?”   李洵早就想好了:“从古至今,没有生育的皇后也有许多。便是没有子嗣的皇帝,亦有不少。儿臣还有几个亲兄弟,若真到那时,在他们的儿子中选好的便是了。再者,哥儿只是略艰难些,也未必就没有了。父皇不也为了保儿臣地位稳固,多年不入后宫吗?”   在李洵看来,自古以来帝王后宫妃嫔诸多,每人只分得一点雨露,自然受孕几率就会小了。但历史上的真宠妃,许多都是一个接一个的生呢。若是他细细耕耘,日夜不辍……仍未有儿子,也是自己命该如此,怪不得别人。   想到此处,李洵面色有些微红,昨日亲吻时沈榶扑在他脸上的气息仿佛此刻仍有实感。李洵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只盼能早日大婚好让他赶紧耕耘起来。因此看向嘉文帝的目光更加殷切:“儿臣以此心待他,便是他有些法术,也只会成为儿臣的助力,还请父皇允准。”   嘉文帝有些头疼,他自诩痴情,也一直觉得痴情没什么不好,却没想到生出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儿子来。但是李洵的话也不禁让他产生了一些思考。   若是人生可以重来,以此生不再有他人为代价,换先皇后活过来,他愿意吗?   嘉文帝捂住了眼睛。   “你先回去……这件事朕要考虑几日。”见李洵仍跪着不动,嘉文帝叹气道:“过几日朕召他进宫,要和他亲自聊过才能下决断。”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李洵有句话倒没错,若是李洵只有那沈榶一个,那沈榶有什么神通也会为李洵所用。但前提是人家也这般痴情于自己的儿子,这感情么还是要两情相悦的好……昨天只顾着正事,没太看出来,叫过来仔细看看。   见嘉文帝有所松动,李洵这才退下。又在东宫处理了一些朝中的事,待天色暗了,才准备去福昌伯府。他刚换了一身好翻墙的衣服往外走,却遇到一个宫人匆匆赶来:“殿下,贵妃……想要见您。”   李洵默默理着袖口,并没有看那宫人,“你告诉她,她的两个孩子孤会好好照看,不会报复他们。将来该给的爵位也会给,其他的,孤与她再无话说了。她若还想起什么细节来要禀报,直接禀报于父皇就是。”   嘉文帝为了大公主和六皇子考虑,并没有废贵妃位份。将来只对外称其病逝,照样以贵妃礼下葬。否则大公主和六皇子落一个罪妃所生,处境要更艰难了。   如此已是给足了体面,还想求什么?   李洵沉着脸掠过此人要走,余光却见那人低垂着的脸有些异样,刚要细看便见那人忽然伸手朝他丢来一张黄符。李洵大惊,但这人离得极近,躲闪已来不及。然而那符咒刚挨上李洵的衣服,李洵贴身的荷包中却放出一阵红光,接着那张符咒掉了个头,反向那人飞去。   对方大吃一惊,也匆忙闪身躲避。李洵这才看清她的脸,这宫人竟是那神婆假扮。而那符纸却像是有生命一样,直直追了过去,无论神婆如何躲闪都避不开。   神婆见躲避不开,外头又已响起禁军脚步,只能咬牙拿左手去抓,触碰到的一瞬间便炸了开来。   所幸爆炸范围并不大,却也将那神婆两根手指炸断。这一切发生不过几息,殿外禁军侍卫已围了过来,那神婆也只有这一张爆裂符,废了已无法对付李洵,恨恨掷下什么东西,一阵白烟腾起,神婆已不知所踪。   华项明带队跪于李洵面前:“臣等救驾来迟,殿下恕罪!殿下可有伤着?”   李洵摆了摆手,多亏了他腰间荷包里贴身放着沈榶给他的平安符,这会儿已化成了灰烬。大意了……既然知道对方有些法力,便不该只将其关入暴室。都是那神婆之前一副畏惧胆小的模样,让他们放松了警惕。   李洵面色阴沉:“封锁城门捉拿这妖人。出宫,去福昌伯府!”   沈榶上午和沈桥一起去了安远伯府做客。安远伯家有个小花园种了许多梅花,此时初绽,确实十分美丽。但安远伯小姐请他可不仅仅是为了赏花——当然也不是要追回钱财,而是兴致勃勃和他八卦了起来:“我们昨日刚出宫不久,就有宫人来府上,说以后不必再去了。过些日子会有内务府的人帮忙把细软送回来……然后就听说安国公被贬为慎安伯了。”她简直眼冒绿光:“那日就你没有出宫,听说被陛下叫去了?你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之前安远伯家拖了好些关系,想把女儿摘出伴读名单,贵妃却非要选她。这会儿简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安国公……不,慎安伯家倒霉,她也很痛快。   “原来是为了这个,我说请我做什么呢?”沈榶笑了:“我知道啊,我可清楚了。”   安远伯小姐眼中八卦光芒大胜。   “但是御前的事情,我敢说?”沈榶抓了一把松子:“我敢说你敢听吗?”   安远伯小姐犹豫了一秒,“要不我们小声说……”话未说完,她嫂子已经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朝沈榶笑道:“她说笑的,谁敢窥伺陛下驾前之事。”   安远伯小姐这才悻悻住了嘴。沈榶要是装不知道,她的注意力大概会在沈榶撒谎上。但沈榶现在明晃晃说他知道诶!!简直让人闹心挠肺。   太坏了。   沈榶在安远伯府上玩了一上午,又品尝了安远伯府的午膳,味道还挺不错的。沈桥好像和安远伯府旁支的几个女孩子玩儿的不错,回府的时候小脸上都带着笑。沈榶见状,便叮嘱她下次也可以请她们到福昌伯府去玩。这安远伯小姐虽然娇纵嚣张,但没什么坏心眼,也不是很聪明。就是个草包美人嘛,能受得了她那脾气的话,做朋友倒还省心。   沈桥眼睛亮亮地点头。   然而他们回府后等了两个时辰,也不见李洵来,倒又等到了一队队跑来跑去、驱赶民众的禁军。   “这是怎么了,又要封城了?”小碗震惊道,上次封城也是这副模样。“又出什么事儿了?”   沈榶闻言,脸上蓦的一沉。上次封城是因为太子失魂,这次……?   想到迟迟未来的李洵,他立刻起身,就要往外走。盏儿忙问:“公子,你要去哪儿?”   进宫两字还未说出口,院外忽然闪进一个人影,沈榶一头撞进了他怀里,险些跌倒。站稳了才看清,又是翻墙进来的李洵。   沈榶一把拽住他衣襟,急道:“你怎么才来!我还以为……”话未说完,已被李洵一把揉进了怀里。   “是你救了我。”他将那荷包里化灰的符纸给沈榶看,“你又救了我一次。”   这一次,盏儿等人好像习惯了一点,不管心中如何惊涛骇浪,都面色平静地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沈榶焦急的心情才慢慢平复。   他都忘记了,他曾画了一平安符赠给李洵。若再遇到法术攻击,便会反噬给施术之人。看到符灰,沈榶也有些后怕:“回头我再多画一些放你身上。是何人对你下手?”   “那神婆跑了。”李洵顿了顿道:“贵妃与白檀及和几个毓庆宫的宫人都死在了暴室。”   倒也是狠人,贵妃便罢了,那日在勤政殿将李浈供了出来,李浈的人杀她也是应当。但白檀却是他们自己人,恐怕是怕白檀熬不过拷打招出什么,竟然也就杀了,也不知白檀到底知道什么重要的消息。   沈榶一愣,倒没想到贵妃就这样死了。他看了看李洵,也没从李洵面上看出来什么,不知他心中是会畅意还是难过。不过……   沈榶把李洵推到椅子上,亲了上去。   不管是什么心情,来亲亲吧。难过便当安抚,畅意便当庆祝。   李洵愣了一下,猝不及防地被沈榶推倒亲上来。再来多少次他也会为沈榶的主动而欣喜不已,很快便将其他杂事抛诸脑后。   亲吻的空挡,李洵还边蹭着沈榶的鼻尖,边断断续续道:“我已与父皇说了……求他赐婚。但父皇说,他要亲自见过你,聊过才肯赐婚……到时候……你不用怕……我会……嘶……”   舌尖被沈榶轻轻咬了一下,沈榶退出来,又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小口:“不专心。”   李洵只好住口。两人又沉浸地亲了一会儿,李洵的手都开始不老实了。但沈榶的手忽然在他肩膀上用力抓了一下,继而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亲吻。李洵却察觉到,这回换沈榶不专心了,小声问:“怎么了?”   沈榶搂着他的脖子,又将他的手环在自己腰上,贴在李洵耳畔,低声道:“别停……有人在屋顶上。” 第42章   李洵一惊, 果然不再说话,老老实实地抱着沈榶又亲了一会儿。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沈榶才轻轻推开他,拿手背擦了擦嘴:“走了。”   他的唇被吮吻得鲜红, 唇角一片水渍, 被雪白的手背抹去, 还拉出了一条亮晶晶的银丝, 又很快断掉消失。   李洵喉咙滚动了两下。   沈榶仰着头看了会儿屋顶,拉了拉李洵:“走, 我们跟过去看看。”   李洵犹豫了一下,赖着不想起身:“不太好吧……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要不我让禁军去看, 咱们就别去了。”其实他还想再亲一会儿的。   沈榶却轻哼一声, 从一个斗柜里摸了几个荷包系在腰间:“怕什么,我才是那堵危墙。”他扯了李洵两下:“你去不去?不去我自己去。”   李洵盯着那几个荷包看了一会儿, 很怀疑里面是他父皇求之不得的仙家武器。他也不敢放任沈榶自己行动,只得叹道:“去。”   又偷偷看了两眼沈榶的嘴唇, 心道来日方长!   沈榶这荷包里装的尽是他这些日子联系画的符纸, 什么效用的都有。只是最低级的,但对于这个灵气稀薄的世界而言却已足够用。上次去勤政殿答对沈榶就带着了, 想着万一嘉文帝脑残了非要维护安国公府和贵妃,他还能用点招儿。   好在那时候没用上,全攒到这时候用了。两个人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地跟着房顶上那人, 一路追到了库房。但那身影只在公中的库房停留了一会儿, 似乎是在辨别, 又朝着旁边一个小院儿去了。   “我就知道。”沈榶冷笑道,那小院存放的是伯夫人的嫁妆,果然是奔着这个来的!   而这偷偷潜进福昌伯府的人也不难看出是谁, 便是傍晚刚刚袭击过李洵的神婆。他二人倒是不约而同,从宫中出来后都往福昌伯府中来。   现在想来,一直打着伯夫人嫁妆主意的,想来也是二皇子手下的人了。就是不知道嫁妆里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但总归不能让人给拿走了。   沈榶早有准备,将所有玉佩都藏在了空间荷包之中,藏在了不显眼的位置。神婆虽然潜进了库房,却半晌都没有找到想要找的东西,甚至连一块玉佩都没瞧见。她的手本就被符纸炸掉了两根手指,此刻血肉模糊疼痛难忍,心中更是焦急。   难道因着上次那群废物偷盗不成,已经引起了福昌伯府人的注意?神婆懊恼地跺了跺脚,此时只得先离开……不,外面都是禁军在搜查抓捕,她不如就先躲在福昌伯府中。偌大个伯府,藏个人还不容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先将伤养好了,再……趁机把那太子给杀了!   今日一击不中反断了手指,神婆本就十分懊恼。幸好这太子竟然来了福昌伯府和那小哥儿私会……   神婆打定了主意,便打算去厨房偷点东西吃。然而她的手刚刚摸到门板,却忽然被一阵电流击中,翻滚着被甩到了地上,砸翻了许多东西。   “谁!”这动静不小,不远处值夜的几个仆妇醒了瞌睡,连忙赶过来,却见到他们家大公子正站在院子中,旁边还站着一个高大英俊的汉子,顿时话都说不利索了:“公子……”   “有朝廷要犯躲在了库房中,你们去和外头的禁军说一声,让他们来拿人。”沈榶吩咐道。   仆妇们这才想起声音是从库房里传来的,便顾不得再看那汉子。拿灯笼往库房一照,好家伙!这库房外原本贴的都是封条,现在却又摞了许多符纸。里头那朝廷要犯刚碰到门板,就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奇怪响声,再伴随着一声惨叫。   也不知是今晚的月色格外亮还是如何,她们竟然觉得那些门窗之上都泛着森森寒光,不敢再看,忙不迭地去叫人。   “啊,她们看到你了。”沈榶这才想起来,有些不太好意思:“……要不你先躲起来?”   李洵有些好笑,见都见过了,躲还有意思吗?他刚要说什么,却忽然听到库房里一阵炸雷之声,接着门板上一阵电闪,像是两种法术在对抗。几息的功夫门板先不堪重负,冒着碎成了几块。   李洵连忙揽着沈榶往后闪,沈榶脸色也变了,却不想这神婆手里还真有几样好东西。他将几个平安符塞给李洵,把李洵往旁边一推:“你退后。”   自己则摸出一大把符夹在指尖。   神婆也是保命的法子都使用出来了。她虽有几分本事,但是还画不出雷符和爆炸符这样的高级符咒,哪里能像这小哥儿这般奢侈,贴得到处都是。她手上仅有的几张都是她师父留下来的,她师父又已仙去,真是用一张少一张。今日本就刺杀李洵失败,白白浪费了一张却炸断了自己的手指。现在又拿来一张破了沈榶的雷符,只剩下最后一张了。   却也不得不拿来用。再被抓住,她就要没命了!   此刻她冲着沈榶疾走几步,沈榶根本不惧,站在原地捏着符纸。这神婆见他如此模样,自己心里倒先惧了二分,临时换了方向朝李洵转去。   但她还记得之前那古怪的反噬,不敢再用符咒对付李洵,袖口里蹿出一把刀子来。沈榶一惊,来不及细想,亦往李洵身前去挡。那神婆却趁他分心,将最后那张符拍向沈榶。   那却并不是一张雷符或爆炸符。沈榶尽力躲闪,却还是被擦了一下,只觉得有什么朝自己胸口狠狠一撞,几乎要将他的灵魂从这具身体里撞出去,连忙运气抵御。神婆并不恋战,趁此机会几个纵越朝院外逃去。   “沈榶!”李洵连忙扶住了他。沈榶稳了稳身子,朝着神婆逃走的方向撒出一大把符纸,却只有两张击中了。神婆的身体明显摇晃了两下,却还是咬着牙硬撑着离开。   “你怎么样了?你——”李洵焦急万分。沈榶靠在他怀里,也有些无语。   自己为什么要去替他挡啊。用术法他身上有平安符,不用术法——他武功高强啊!!还用得着自己去替他挡?沈榶越想越郁闷,嘴角缓缓流下一条血线。   李洵:“!!”   沈榶:“……”   操,托大了。这下危墙本墙要倒了……   沈榶做了一个梦。   梦里一个小孩子手里拿着什么在玩儿,结果将那东西塞进花瓶里取不出来了。然后一个美妇走了过来问他:“你在做什么呢?”   小孩子有些心虚,瞒下了这件事。笑着朝美妇跑了过去,抱着她的腿撒娇:“阿娘……”   阿娘……   阿娘。   沈榶睁开眼。   好真实的一个梦。梦里那个房间……他转头四处看了看,趴在床边的人便醒了,连忙握住他的手:“你怎么样?”   沈榶运气感受了一下:“没什么,一点皮外伤。”   “什么叫皮外伤,都吐血了!”李洵焦急道。他守了沈榶一晚,只觉得自己很没用,没帮上沈榶还拖了他的后腿。要不是因自己分心,那神婆哪里是他的对手!   “真没事。”也就是这具身体疏于锻炼了。修行了那么久,便是小碟的身体,都不至于吐血了。况且……当时那符击过来,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前面挡了一下,碎掉了。“人可抓住了?”   李洵点了点头,“抓住了。你后来两张符把她砸到重伤,外面又都是禁军,没跑多远她就撑不住了。今日午时,父皇便要将其在午门烧死。”   沈榶点了点头,又问:“她可招了,要来福昌伯府偷什么?”   “嘴硬的很。”李洵摇了摇头。这也是嘉文帝为何要这么着急将其烧死的原因了,问又问不出来东西,留着又怕她再使术法,干脆早些了结了算了。“别操心了,要不要吃东西?小厨房温着牛乳燕麦粥,喝一点吧,你睡了太久了。”   沈榶却没什么胃口,蔫蔫地又躺下闭上了眼睛。而之前那个梦,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美妇的身影也一直萦绕在他心间。   阿娘,阿娘……   沈榶捂了捂心口。   李洵亲自端了粥进来,见状连忙放下,想搂他又怕弄疼他,张着两只手不知如何是好:“又疼了?”   不是疼。是一种胀满,一种酸涩。沈榶也说不上来,摇了摇头,就这李洵的手喝粥。   他只喝了几口便放下了,对李洵道:“我想,那嫁妆里究竟有什么东西,恐怕是绕不过盛国公府。咱们应当去一趟盛国公府。” 第43章   沈榶给盛国公府递了封帖子, 天黑之后,盛国公府的小厮才鬼鬼祟祟地送来了一封信。   盛国公府还是很欢迎沈榶的,尤其是他的外祖母盛国公夫人,对沈榶很是想念。不过按照盛国公府一贯“低调”的行事风格, 他们希望沈榶能在天黑之后从角门偷偷的来。   沈榶:……行吧。   不过让沈榶难办的是, 李洵也想和他一起去。   李洵对这个盛国公府也是很好奇的。盛国公去世、盛国公府淡出朝堂和京城勋贵圈子的时候, 他才六七岁。只隐隐约约知道盛国公本是一军户出身, 在摄政王还是青年皇子时,便跟随摄政王东征西讨, 屡立奇功。摄政王之父、嘉文帝的祖父还在位时,便已封了其为一等勇威将军, 少帝在位摄政王执政之时, 又因其大败南方土族而被封为国公。   这看起来是板上钉钉的摄政王铁杆心腹了。但是嘉文帝继位之后,摄政王的心腹但凡参与谋逆者全都抄家斩首, 甚至还有几户被夷了三族。以盛国公府与摄政王的亲密来说,竟然只死了一个盛国公本人, 其他人都还活的好好的, 这是很令人惊讶的。   这其中定有内情,说不得就和那嫁妆中的东西有关。李洵很是好奇。   但是……   “有没有可能, 他们害怕的就是你,还有你父皇?”沈榶有些无奈,盛国公府明明很想念他, 却很久不联系, 沈榶登门拜访还得偷偷从角门进入, 是在防谁啊?他就这样把李洵这个“罪魁祸首”带去盛国公府,礼貌吗?   李洵摸了摸鼻子,“我可以隐藏身份, 以你……未婚夫婿的身份过去。未婚夫婿过去拜见外祖母和舅舅,这不过分吧?我跟你保证,无论听到了什么,我都不会告诉父皇的,并且他们要是真的冤枉,我还能在父皇跟前帮着说些好话。”   这怎么说,也是沈榶的外家。沈榶要做太子妃,做未来的皇后,他的外家这么不尴不尬的也不像样,迟早要有一个解决的法子。只是嘉文帝防备盛国公府,盛国公府也畏惧嘉文帝,两方未能将中间的关窍说开。李洵这次过去,未必不是个转机。   沈榶思考良久,便也答应了:“那你只说你是安国公府的子弟吧,千万别暴露了你的身份。”   李洵现在听到安国公府子弟几个字,心里就不痛快,需握着沈榶的脖子把他压倒,在下巴上啃了一口:“你想我扮成谁?郑孟睿?”语气已有些酸酸的了。   沈榶被他弄得脖子痒痒,推了他几下,笑道:“你不乐意?那就别去。其实若是郑仲弘死了,没有那什么兼祧两房的恶心事,郑孟睿倒也未必不是一门好亲事呢……”沈榶还真的考虑过一小下,倘若他不嫁给李洵的话:“郑孟睿本来身子不好,我可以用点小手段让他不举,在府里熬上几年,等他死了,我就包一个山头建一个道观,带发修行去。将来还可以四处云游,带着我的盏碗碟箸到处逍遥自在……”   可惜他现在喜欢上了李洵这个当朝太子,逍遥自在的退休梦就此告吹了。   李洵一愣,他本只是有一点介意,和沈榶开个玩笑,现在听了这话却大吃飞醋。怎么沈榶还真的考虑过嫁给郑孟睿的可行性啊,顿时委屈道:“不行!不许!不准!”他作势“恶狠狠”掐住沈榶的脖子:“你只能嫁给我,其他人连想都不许想!”   又小声道:“你也不能抛下我……”   小碗守在外面,拿小吊炉炖着一盅燕窝,听见房间里声音有些大,探头往里一看,顿时大惊失色。怎么回事,这俩人前两天不还抱着啃得难舍难分,看起来十分要好吗?莫非……他顿时也顾不得李洵是当朝太子了,呜呜哭着扑进来挡在沈榶身前,拨开李洵的手:“呜呜公子、公子!”   冷不丁被推了一个趔趄的李洵:“……”   沈榶:“……”   沈榶笑得喘不过气来。   好的,当朝太子于房中事上十分残暴的流言,此刻在小碗心里彻底坐实。   李洵讪讪的:“我跟他闹着玩的,没用力,真的没用力……”   小碗细细检查过沈榶的脖子,李洵只是虚握做样子,自然连一点红痕也没有留下,但还是用带着谴责的目光看李洵。   李洵:……唉,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好了好了,”沈榶笑得胸口的伤都有些微微发疼,缓了好几口气才平静下来,“真的只是在闹着玩。你们两个都出去准备一下,小碗帮我备一份礼给外祖家,至于殿下么……外孙婿上门要带什么礼,殿下自己看着办?”   李洵这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小碗也内心震惊:什么,他们公子竟然和太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难道就是做太子妃的代价吗!   要成亲了的人的情趣真的好复杂,是他不懂了QAQ   到了天色渐暗,需打起灯笼后,沈榶一行人才坐车出发。即便要从角门进,但还是要路过盛国公府大门。沈榶掀开帘子去看,盛国公府大门口早已破败不堪,朱门上的漆都已脱落,门口落了很厚的灰,还有落叶,显然已许久没有打扫。上头的匾额也漆色黯淡,但还能依稀辨别出上书“敕造盛国公府”几个字。   车子拐过街角,忽然被几个小童拦了,接着两个鬼鬼祟祟的小厮引着车停到了一处民居小院,换了两顶青毡小轿。那小厮还小声道:“公子怎么带了这些礼?太打眼了,只好先存在此处,我们慢慢儿的运进府里。”   沈榶:“……”紧张得像在拍谍战片。   沈榶和李洵换了小轿,到了角门处便被赶下轿,早有仆妇守在角门,急急忙忙将他们让进去,而那两顶小轿装作只是路过的样子,又慢悠悠抬出了巷子。   进了府里,却是豁然开朗。沈榶还以为府中也会如外头一般破败,没想到却还不错,只是房屋有些旧了。想来是不方便翻修,但里面的装饰却还干净整洁又不失雅致,他外祖家的日子看来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凄凉。   转过两道门进了一个宽阔的院子,盛国公夫人和沈榶的三个舅舅早已等候在屋里了,要不是没有长辈迎晚辈的理,恨不能守在角门口。见了沈榶,老夫人已经红了眼眶,抱着沈榶大哭了一场。沈榶也不知怎的,心里竟然也觉得酸酸的,且这老夫人身上的气味让他觉得很是熟悉亲切,被老夫人抱在怀里也慢慢放松了身体,眼角溢出几滴泪水。   再细细打量,盛国公夫人虽然见了他难免想起死去的女儿,神情哀戚。却看着精神不错,身体也英朗。鬓边的头发倒要比沈易安的乳母周妈妈更黑一些,可不像是他想象中被困了多年,家中风雨飘摇的那种愁苦之态。   沈榶压下心中酸涩,问道:“外祖母这些日子可好?我也好些日子没来看您了。”   “好,好的很!”盛国公夫人一摆手,拉着沈榶看他们的院子:“你看我这种的秋南瓜马上要收了,我这南瓜长得老大了,你走时带连个去……算了,拿出去怪显眼的。”盛国公夫人吩咐身边的丫鬟:“去,给小公子蒸两个嫩的尝尝。这南瓜可甜,什么都不放只蒸了就好吃!”   又指着另一片地:“那块儿种的是萝卜。我亲自选的好品种的大白萝卜,家里井中的水也好,这萝卜塞梨甜!”   沈榶:……?   盛国公夫人出身农户,后来嫁给了还是军户之子的盛国公,发迹之前也是要下地干活的。早年盛国公跟着摄政王南征北战,她一个人拉扯几个孩子在乡下也能过日子。如今被困在府里闲着没事,把府里整出了些地种菜蔬,也够自给自足,还少出门了惹人眼。   沈榶听见她一边拔.出一根白萝卜,一边小声念叨:“以为我爱出去,有本事关我一辈子……”   沈榶:“……”   李洵:“……”   还宅出乐趣了是吧……   盛国公夫人将萝卜表面的泥土拂去,咔嚓一声掰成两截,果然散发出了清甜的香气。她这一回头,才注意到沈榶身边跟着的李洵,讶异道:“这小子哪儿来的?”   沈榶的大舅无奈道:“娘,洗洗再吃!”   在一片嚼萝卜的咔哧咔哧声中,沈榶不好意思地介绍道:“这是……我的未婚夫婿,过些日子应当就要成亲了,带来给外祖母看看。”   “哎呀!”这下可把盛国公夫人给惊喜到了,围着李洵转了好几圈,直夸小伙子长得好相貌。沈榶的三个舅舅也挺高兴,也拉着李洵问东问西。   “一转眼,我们榶儿都要成亲了。也是,都是大孩子了。”盛国公夫人拉着沈榶十分感慨,又有些失落:“可惜外祖母恐怕是不能去参加你的喜宴,不能亲眼看着你出门子了……”   又何止是沈榶成亲呢?她嘴上说着不介意不能出门,可连她的女儿去世时,她都不能出去看最后一眼,这些年沈榶在姓柳的贱人手底下讨生活,他们也不敢插手。   沈榶的手被她攥着,不知为何也感受到了她心中的酸楚。他想起李洵说的,若真是有冤可以在嘉文帝面前帮着说好话,便道:“……也未必不能出去参加我的喜宴。”   他看了看四周,屏退了丫鬟们,才低声与盛国公夫人道:“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想问外祖母和舅舅。我娘的嫁妆里有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   盛国公夫人有些迷茫:“什么要紧的?你娘的嫁妆都是我亲自挑的,样样富贵,还有好些内造御赐……咳,宫里赐下的东西呢,都挺要紧的。”   这倒不大好形容了。沈榶只能将实情对盛国公夫人说了一部分:“最近……听说摄政王余党在淮南那边又兴事了。一直有人来我府上偷我娘的嫁妆,包括之前那柳氏,也被人算计了,那背后的人一直逼着她想办法拿到我娘的嫁妆。我怀疑……和摄政王的余党有关。”他小心地看着盛国公夫人的神色,低声道:“若真有什么,信物之类的。还请外祖母告知于我。这东西着实是个祸害,我府上还被烧了一回,命都险些没了。找到了东西,或是交给陛下,或是扔了脱手,总之我是不敢留在身边了。”   盛国公夫人怔了一会儿,忽然面色一变,朝着三个儿子的方向喊了一声:“老三!你给我滚过来!” 第44章   沈榶的三舅关平承垂头丧气地跪在屋子中央, 盛国公夫人坐在上首,满脸怒气。   大舅关平定和二舅关平康见状,连忙拉着李洵往外走:“来来,我们到外书房去说话, 让他们说些体己话……”   李洵朝沈榶望了一眼, 见沈榶轻轻向他点了点头, 才跟着两个舅父出去。盛国公夫人把丫鬟侍从全赶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她、沈榶、关平承三人,气得简直想拿拐杖捶他:“当年我和你爹让你把那样东西还回去, 你是不是没有听话?”   关平承偷看了一眼沈榶,心中懊恼, 这外甥一来怎么就把这陈年旧事翻了出来, 他少不得要挨老太太一顿拐棍了。嘴上还是硬的:“这都多久的事儿了……还了吧……”   “你还敢撒谎!真还了,人家又怎么会寻到你姐姐夫家去!”盛国公夫人用力捶了两下拐杖。“我和你爹早就想到了, 那东西必然会出祸患……”   关平承嘟囔道:“人都死了,那玩意儿还能有多大效力, 就给姐姐留个念想怎么了……”   “你知道什么!一个念想, 要多少条人命去填!”盛国公夫人闭了闭眼,许久才无奈地看向沈榶:“常言道子不闻父母之非, 这旧事原本不该和你这个小辈讲。但如今既已危害到了你的性命,也少不得要告知于你了……”   沈榶心跳得厉害,随着盛国公夫人的话, 好像有很多画面渐渐在他脑海中闪来闪去, 最终串联在了一起……   原来当年摄政王有一独子, 早已册封为王世子。这位王世子和沈榶的母亲关云英也算青梅竹马,两人颇有些情谊,那王世子曾将一枚摄政王世子的私印赠与关云英做定情信物。   原本盛国公位至国公后, 两家也算得上门当户对,甚至是默许了这门亲事。但就在关云英十五岁那年,盛国公却忽然让关云英绝了与那王世子的往来。   “你母亲十分不甘,多次询问,甚至以绝食相逼,老公爷才不得不告知,他发现摄政王竟有不臣之心,已私下培养了一些人马。若是这门婚事成了,咱们盛国公府难免被拖下水,将来便是灭顶之灾。”盛国公夫人苦笑:“便是如今,也没有好到哪儿去。只不过到底保全了性命罢了。”   做权臣、做摄政王是一回事,废帝自立又是另一回事了。盛国公府不敢参与此等谋逆之事,只能慢慢和摄政王切割开来,关云英知道此事事关全家人性命,虽万般痛苦,也只得和王世子断了联系。   “那枚私印,我便让老三送还去给摄政王世子。”关平承亦是王世子的玩伴、伴读,盛国公夫人冷冷地盯着地上跪着的儿子:“你姐姐都知道以全家性命为重,你却如此大胆,敢将那东西私留下来!”   “我送了啊!但是他不收嘛。他说这东西留给姐姐,他日姐姐若是有难,这东西说不得能救姐姐一命。或者来日姐姐有什么困难,拿着这枚私印,他可以答应姐姐一个要求。”关平承有些委屈。   沈榶:“……”还救一命呢,现在是要一命还差不多吧……   不过他脑海中却随着这些话,浮现出了几个零碎的画面。是沈易安在笑着和梦中那美妇说话,美妇却神色淡淡的,并不大理睬他。渐渐的沈易安也没了耐心,对美妇恼怒了起来。   沈榶轻轻扶住头,感到有一些晕眩。怪不得她总是对父亲那么冷淡,原来、原来……   “可或许命里没有就是没有吧……谁知摄政王还没有兴事,王世子却忽然感染了时疫,一病就夭折了。摄政王查了很久都疑心有人加害,但结果就真是时疫……老天要收人,权倾朝野又如何,一样留不住。也因此事,摄政王没了心劲儿,后来果然败与陛下。”   提起这桩旧事,盛国公夫人也很是感慨。“但那毕竟是摄政王唯一的儿子,他那枚私印可以调动摄政王麾下所有部众。当年摄政王和老公爷便是在淮南、岭南一带与当地的土族打仗,那边的部众至今都卖我们关家面子。”其实前些年还有人偷偷找上门,希望关平定偷偷到淮南去……但是盛国公府避世久矣,当年尚不肯同摄政王本人兴事,又如何会理会那些不知真假的余党。   想来淮南和岭南的摄政王与关家余部也是如此想。二皇子收拢势力并不顺利,才会想要得到摄政王世子的私印。盛国公夫人说完,转头去看沈榶,却发现沈榶整个人都摇摇欲坠,额头上也浮了一层细汗,大惊道:“榶儿,你怎么了?”   沈榶抱住她的手臂,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喷薄而出。他攥着盛国公夫人的袖子轻轻唤了声:“外祖母……”   沈榶感觉自己在看一场漫长的、置身其中的3D电影。这和他任何一次接收原主记忆都不同,那些画面、那些事件,每一帧都牵动着他的心弦。   他看到关云英总是对沈易安冷冰冰的,只有对着自己才会露出笑容。他看见沈易安从一开始的讨好,到恼羞成怒,到后来摄政王倒台,盛国公府被带累时幸灾乐祸的模样。他看见关云英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却还费劲心力为他铺设好将来。他看到沈易安带着柳玉拂和沈椿、沈松回府,将他对关云英的厌恶投射到了自己身上……   他看到五年来如履薄冰的每一个日日夜夜,直到天外来的一个叫系统的东西,不知是神是鬼找上了他,告诉他可以帮助他逆袭改命。   沈榶答应了,但他却误会了系统的意思。他以为要自己身死,一个来自异界的灵魂会住进自己的身体,代替他活下去,代替他去报复那些苛待、欺负他,觉得他死了更好的人。   于是在那个深秋,还没有一双手推向他的腰间,他自己步入了湖中。   ……   沈榶怔怔然看着那些记忆的画面。   原来并没有另一个来自异世的灵魂来替他活下去,来替他报仇。原来能救他的,能替他报仇的,从来都是自己,一直是他自己……   啊,还有。   那个阴差阳错来到他身体里的,野鬼李洵。   之后他被投放到修仙世界去。一开始他很害怕,并且很抗拒交流,系统教他的一些事情他也不敢做。过了很久才好了一些,然后在一次宗门秘境探宝中,沈榶意外被封印了记忆。   如同系统所说,被封印之后从头开始,于他而言反而更好一些。   再之后就是昨晚,那神婆打出的符纸,阴差阳错击碎了那层封印。   “哇,恭喜宿主沈榶找回了自己的所有记忆!”系统在他脑海里开心的鼓掌。“不愧是虽然并不是最优秀的,但依然很优秀并且让本统成就感满满的养成系宿主!”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沈榶按了按眉心。   “唉,也是统工作失误了。”系统有些苦恼,“统的工作有两方面,一方面是选出优秀的宿主去做任务,一方面是选出比较凄惨的原主,让宿主顶替他们去做任务,完成逆袭。但是并不需要原主死掉……原主的灵魂应该依然寄宿在身体里,学习宿主的处事方法,共同成长。”   “但不知道你怎么理解的,居然自己跳湖了。统没有办法,为了不让你死掉,只能把你的灵魂吸纳过来让你成为一名宿主了。”   “你知道统为了弥补这个错误,花费了多少积分,才能把时间倒退到你跳湖前的一分钟吗!”他至少有五十年都白干了!   “快谢谢统吧,统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统统!”   沈榶愣了许久,才笑了笑:“是的,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统统。”   系统觉得没有实体的自己,连电路都在微微发热,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又听沈榶问:“那那些退休什么是怎么回事?你就真不怕我选了别的?”   “那些都是任务啊,你要真选了,就算你多加一次班……咳。”   沈榶:“……”   “咳,其实当初你那个记忆封印并不难解,但是……统觉得那个时候,你确实忘记了之前的事情会比较好,就擅自没有替你解开。希望现在解开,是最好的安排。”   “好啦,这次真的要再见啦,小榶。这次不是退休,是请你好好的享受,原本就属于你的人生吧。”   ……   沈榶睁开眼,头一个看见的是将他抱在怀里,万分焦急的李洵。见他醒来,李洵大喜:“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昨天的伤还没好?”   他很是懊恼,就应该让沈榶多休息几日,不该让他这么快就下床到处跑。而李洵身后站着的,是同样一脸紧张关切的盛国公夫人。   沈榶伸出手,将他们二人的手都握住,温暖的,真实的。   他的过去,和他的未来。   “这么说,盛国公府确实是冤枉的了?他们非但没有参与谋逆,还在第一时间撇清了和摄政王的关系?”回去的路上,沈榶向李洵讲述了盛国公夫人所说的旧事。   “应当是真的。若盛国公府真的参与了谋逆,又怎么可能全身而退。”以嘉文帝对此事的严苛,连老国公都只是惊惧而死,而非嘉文帝处置。“只是……他们虽然知道了摄政王要谋逆,应当也没向陛下告发过。”所以后来嘉文帝怀疑他们,也不算奇怪。   沈榶叹了口气。   “如此说来,李浈其实连摄政王的残部都还没完全掌握……也不知道他折腾半天,是在折腾个什么劲儿?”   “造反哪有那么容易的?”沈榶道。如今国家在嘉文帝的治理下国泰民安,李洵虽被经营出了暴戾凶名,但他是元后嫡子,又占了正统大义,朝臣只会谏言希望他改改性子,并不会反对太子。只有傻子才会在正统太子和被废为庶人的二皇子之间选后者吧……   “尤其,摄政王已经死了十几年了。这十几年间,他那些旧部也老了,心气儿和那腔想为摄政王报仇的心意一点一点被消磨殆尽,许多人说不定已经过上了太平的日子,不想要再去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了。连摄政王当年都没有成功的事情,聪明人都不会觉得二皇子会成功。”沈榶想了想,又道:“其实我觉得,就算二皇子得到了那枚私印,也未必能多顺利。只不过他没有得到,就还总是不甘心。”   李洵却有别的想法,“不过若是咱们得到了那枚私印,我倒可向父皇进言,给你舅舅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那些残部亦认盛国公后人。在军中待过的关平定、关平康二人是盛国公嫡亲血脉,岂不比摄政王老婆的侄女的儿子来得更近一些……   “我倒是记得一点什么样子。”沈榶回忆道,他自从记忆封印解除就想了起来,幼时他常常见关云英拿着一块玉佩把玩,那玉佩通体黑色,但对着灯照却会透出碧绿,很有意思。他一直很想玩,但关云英难得对他小气,并不肯给他玩。   “不过这王世子什么毛病?拿私印当信物……说起来,那些残部真的那么死板吗,不管什么人只要拿到了私印、兵符之类的东西,就真的会听从?”   李洵沉默了片刻,语气有些飘忽:“会、会吧……”   他犹豫了许久,才从怀里拿出一只木雕小兔子。   这只小兔子是他回宫后新刻的,他曾经送过小碟,也送过沈榶,但都被拒绝了。这时候又再次拿了出来,沈榶有些疑惑:“干嘛?”   李洵在小兔子尾巴上拧了几下,这只兔子不同于之前那只,竟然是空心的,被拧了尾巴后就从中间散开,里面赫然嵌着一块……太子私印。   沈榶:“……”   李洵:“…………”   真是不懂你们古代人的浪漫……哦,现在他也是古代人了。   李洵将这只兔子重新放进沈榶手心:“见此印,如孤亲临。不知道别人的下属认不认,我的下属必须都认……你要吗?”   沈榶嘴角弯了弯,收拢了掌心:“要。”   立冬之后,便是柳玉拂处斩的日子。已经老实了很长时间的沈易安居然又闹腾了起来,想要去见柳玉拂最后一面。梅姨娘挨不过他折腾,将此事报予沈榶知道,沈榶沉思了许久。   如今再面对柳玉拂这个仇人,沈榶又是另一种不同的心境。他的回忆已回笼,柳玉拂再不止是一个陌生的、形象单调的坏人,她的每一个白眼,每一句尖刻的话都变得清晰,那些曾经逼得沈榶喘不过气的往事一件件历历在目。   但沈榶最终还是答应了。让府里下人抬着沈易安,由周妈妈陪着,去了一趟刑部大牢。   事后箸儿跟沈榶学嘴:“听跟去的下人说,伯爷进了大牢,就反复问那柳氏一句话,问她……到底有没有爱过伯爷。”   沈榶院子里的人都偷偷的讨厌沈易安,但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唏嘘。虽然伯爷待他们公子很不好,却待柳姨娘极好,说是把她当眼珠子也不为过了。然而柳姨娘放火时,却想将伯爷一起烧死。   小碗沉默了一会儿,问:“那……柳姨娘怎么回答伯爷的?”   箸儿的脸皱成一团,显然……并不是一个好答案。她还没说话,沈榶便打断道:“好了,别在这儿东扯西扯了,都收拾好了没?别误了时辰。”   几个侍婢这才收了话头,忙碌起来。   今日,是嘉文帝召沈榶进宫,商议太子妃册立的日子。 第45章   今日李洵在宫门口亲自迎他入宫。沈榶并不紧张, 他做了很充足的准备,但李洵却紧张得不得了,一路上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沈榶难得见他这么絮叨,像快赶上周妈妈念叨沈易安了, 很是有趣, 勾着他的手心挠了挠:“怎么, 怕你父皇不喜欢我给我脸色看, 先给我打个预防针?”   李洵不知道什么时候预防针,但他大概明白沈榶的意思。顿了顿, 心想我怕我父皇一句话没说好,你不喜欢我父皇……   到时候又想着抛下孤带着锅碗瓢盆……不是, 盏碗碟箸游山玩水去。   沈榶却摸了摸他英俊此刻却略带愁苦的脸, 安慰道:“放心吧,我会让他喜欢我的, 也会让他知道,我配得上做太子妃, 配得上做未来的一国之母。并且, 靠的不仅仅是你的喜欢。”   对上沈榶坚定又专注的眼神,李洵的心竟然真的渐渐安定了。   今日再见嘉文帝, 便不是在勤政殿了,而是在太妃娘娘所居的寿宁宫。除了嘉文帝和太妃之外,殿里竟然还有好几位勋贵家小姐与公子, 安远伯小姐竟然也在内, 看见沈榶疯狂朝他眨眼睛。   沈榶无视了她的信号, 规规矩矩地向太妃和嘉文帝请安。太妃面目慈祥,不难看出年轻时是个美人,这会儿看着沈榶乐呵呵道:“不错不错, 是个规矩的好孩子,模样也俊俏。”   她说完,身边的嬷嬷便拿了份见面礼来赏给沈榶。沈榶余光看见安远伯小姐等人身后的丫鬟手里亦捧着这样式的匣子,便谢恩让盏儿拿着了。   太妃看起来对沈榶挺满意,不过她本身不是亲生的奶奶,也很有自知之明的不去多掺和李洵房内的事,给沈榶赐了座后就起身道:“哀家坐了半日也有些乏了,要去花园里赏赏新开的梅花。福昌伯公子刚来,想来身上寒意还未褪,便在这里多歇息一会儿吧。你们几个陪哀家走一走。”   安远伯小姐等人连忙起身应是,簇拥着太妃出去了。殿里只剩下嘉文帝、李洵、沈榶三人。   方才嘉文帝见沈榶和李洵走进来一路眉来眼去,也知道了沈榶对李洵必然有情,心中已赞成了八.九分。不过对于那空间法阵,他依然十分向往,便对沈榶道:“洵儿钟意于你,朕也不忍驳了他,拆散一对鸳鸯。只是你对朕说实话,那空间法阵是否是你所画?”   见沈榶不语,嘉文帝面上又正色几分:“你要知道,你若是做了太子妃,便是将来的皇后。洵儿对你一片痴心情深义重,与你共天下。都是自家人,这空间法阵对我朝十分重要,”说着便将自己那两军对战之时将香囊从城墙抛下,在空中炸出巨石的设想描绘了一番:“若有此物在手,我国朝何惧蛮夷土族?你若真会这法阵,或知晓何人会,可不能藏私。”   沈榶脸皮抽了抽,他还不知道嘉文帝竟然这么有想象力……不过这法子真要操作可就难了。且不说画就空间法阵需要注入真气,不是随便找个画师来就能量产的,要是真用在战场上,岂不是要靠沈榶一个人产出,把他给累死。其次,沈榶也并没有能力那么精准的控制真气,保证那法阵会在腾空的那一刻失效裂开。所以他当初施计时,才要事先勾引一下郑仲弘,叮嘱郑仲弘将香囊贴身放着不离身。   况且,李洵倒还罢了,沈榶并不想让嘉文帝太详细的知道自己的底细。但是嘉文帝的愿想,也并非不能靠其他手段实现。沈榶招了招手,小碗便将捧着的东西奉上。沈榶将那几页纸展开道:“陛下所说那空间法阵,我着实不知,郑家少爷的事情当时也说清了,与我无关。”   嘉文帝面皮抖动了两下,有些不悦,这小哥儿还真是油盐不进啊。但接着便又听沈榶道:“不过我平日素爱看些杂书,自胡思乱想了些玩意儿,陛下倒可以看看可有用处。”   嘉文帝本以为这空间法阵是沈榶压箱底的秘技,不愿暴露,会奉上一些简单的符咒。但将那几张纸展开,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纸上并无符咒,却画了几样农具,看起来像是犁和……水车?嘉文帝算是个比较勤政的皇帝,这一看自然就看出来,沈榶是在现有的犁上做了改动,水车却是他没见过的样式。   他不禁看向李洵:“皇儿,这你可知晓?”他更想问的是,这是不是李洵帮着沈榶从哪里弄来交差的啊?   然而李洵竟然也没见过呢。他凑过来惊讶的看着嘉文帝手中的图纸,他一直以为沈榶是个精怪附体的,怎么……精怪还研究种地啊?但作为一国之君和国之储君,嘉文帝和李洵都看得出来,若这图纸上所画的东西真有标注的那么好,将是多么的利国利民!   ……完全不亚于那空间法阵的威力了。更别提最后一张,写的竟是土法手.榴.弹的制作方法。   沈榶想的很清楚,子不语怪力乱神,嘉文帝用的上的时候自然会追捧他的法术,但之后万一遇上什么事,也不知道会不会疑心自己。和皇帝还是要保持些距离,保留些秘密的,所以最好就是无论如何都不承认自己有超现实的能力。   但这些东西就不一样了,这些都是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也是沈榶为了今日觐见,为了太子妃之位特意准备的。他了解了一下,现下朝堂的农业发展水平和汉末魏晋时期差不多,已出现了龙骨水车和步犁,沈榶便献上了筒车和曲辕犁的图纸。   “这些我都在家实验过,很是可行。陛下可交予工部,让他们做出来验看。并且……这些只是我初步的想法,我觉得那水车……还有进步的空间。”   筒车和曲辕犁是隋唐时期所发明的,到了宋元时期便进化出了水力高转筒车,明清时期更是出现了风力水车。他不需要一开始就向嘉文帝丢出最好用的那个,而是循序渐进,隔段时间稍稍升级一下,可以长期向嘉文帝显示自己的价值。   嘉文帝自然也听懂了沈榶的暗示。无论是沈榶真的还没研究出那进步空间,还是暂时不想说……嘉文帝都无力抵抗现下这几张图纸的诱惑,只能谈着气放弃了对那空间法阵的探寻。   他看向李洵,叹道:“你倒是比朕有福气。”有这样一位太子妃,有这样一位皇后,只要李洵自己不出大篓子,又何愁江山不稳固?这时候他也理解了李洵不要其他人的想法了,沈榶手握这么多好东西——谁知道还有没有更多的好东西。如果能用情爱将其拴住,是最划算、成本最低的做法了。若是因一些争风吃醋的小事惹恼了沈榶,才是得不偿失。   李洵暂时想不了那么多了。李洵此刻满心都被幸福和甜蜜包裹:他有这么多厉害的东西,却为了和我在一起拿来讨好父皇,他好爱我。   沈榶轻咳了一下,倒也……不算错。   他当然愿意拿出来。未来这天下,本就是他和李洵共掌的天下。   出宫的路上,李洵几次看沈榶欲言又止。沈榶被他这吞吞吐吐的模样逗笑了,“有什么想问的,问。”   李洵就是不知道该怎么问:“你到底是……”他想问到底是什么东西,又觉得好像在骂人。但他也不确定沈榶是人还是精怪,最后只能问:“你是精怪吗?”   沈榶挑了挑眉:“你怀疑我是精怪,还敢娶我做太子妃?也不怕我把你家天下给祸祸了?”   “精怪又不是都是坏的。”狐妖妲己祸国,但传说大禹之妻亦是涂山氏呢。“你就算是妖精,也是你那故事里,悬壶济世的白娘子。只不过……”李洵露出疑惑的表情:“精怪也要种田吗?”   “噗,”沈榶被逗笑了,“我不是妖怪,我就是人,就是沈榶。”他把落水后,李洵抢占了他的身体,导致他进入小碟身体,小碟只能在花园里做菊花精这件事简单跟李洵说了,“至于我为什么会一点小法术,会制作农具,”他想起和系统并肩作战的那两三百年,唇边浮起一个笑:“那是一个当时觉得很辛苦,但现在想起来很幸福的故事。等以后有机会,我再告诉你。”   沈榶在宫门口遇到了安远伯小姐。李洵只将他送到了宫门口便急匆匆回去了,忙着和嘉文帝安排工部去实现那些农具的可行性,只让沈榶回去安心等待圣旨便是。沈榶被安远伯小姐笑嘻嘻地拉入马车里,拍着胸脯向沈榶求表扬:“我今天在太妃娘娘面前说了许多你的好话,向太妃娘娘力荐你做太子妃!”   沈榶:“?”   安远伯小姐压低了声音:“你不知道?太妃娘娘是我表姨姥姥。”她又扬起脖子,有点得意道:“虽然说贵妃娘娘急病殁了,选侧妃的事儿就此告吹。但我这个人说到做到的,说支持你就支持你!”   沈榶忍不住笑了。他眉眼弯弯看着安远伯小姐:“好,我要真做了太子妃,定然登门致谢。”   靠自己享受人生的感觉真好。他有了爱人,有很好的未来,竟然还有了一个,不是很聪明但还挺有趣,挺仗义的……朋友。   七日之后,黄道吉日,宫中传旨下聘。   提前几天李洵便翻墙带来了消息。所以到了正日子,天还没亮,福昌伯府便忙碌了起来。连瘫在床上的沈易安都被拎起来,换上了新衣,整个福昌伯府说是张灯结彩也不为过。   连府里的下人们也要好好拾掇一番,沈榶身边这几个更是如此。一来皇家宣旨本就要整衣冠,有官服、礼服、诰命服饰的都要换上。二来今天是他们公子的好日子,他们也想穿的体面一些来庆祝。   小碗对着镜子比划了半天,问盏儿:“姐姐你看我配哪个衬我这新衣服?”   盏儿簪好了花,过来一看,是一块玉佩和一个钉珠荷包。原本玉佩是显贵一些的,但那玉佩颜色黑黢黢的不鲜亮,倒让盏儿也陷入了艰难抉择。   过了一会儿小碟和箸儿也加入了,各抒己见。   “什么东西,也拿来让我看看?”沈榶在小丫鬟的伺候下梳好了头发,也凑一个趣。小碗干脆将玉佩和荷包一边一个系在腰间,在沈榶面前转了个圈:“公子你看哪个好看?”   沈榶脸上挂了一早上的笑容简直要裂开了:“……这东西你哪儿来的?” 第46章 正文完   小碗眨了眨眼:“公子赏我的呀。”   沈榶简直难以置信, 他怎么可能把这东西赏人!“什么时候赏你的?”   小碗想了想:“就是那天,一个小丫鬟撞到了博古架,把夫人送公子生辰礼那个瓶子打碎了,还差点砸到小碟。然后小碟去收拾碎瓷又把手划了, 盏儿姐姐便让我来收拾了。我扫了碎瓷片发现碎瓷里面有这块玉佩, 当时看起来有点脏……公子便说不要了, 我若喜欢就拿去玩。”   之前柳玉拂管家, 甘霖院一直挺穷的,下人们也没什么油水。小碗洗过了才发现不是脏, 而是这玉佩就是黑乎乎的。虽然其貌不扬,但毕竟是块玉, 小碗还是很珍惜的, 甘霖院着火那天都不忘带上。   此时他看了看沈榶,再看看玉佩, 再看看沈榶,警惕地拿手把玉佩遮住。公子不会反悔了, 想收回去吧……都是要做太子妃, 将来做皇后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小气呢QAQ   但是、但是……今天是公子的好日子, 要是公子实在想要,那……那他就当随礼了吧……   沈榶狂汗,他想起来了。那时候他还是小碟呢, 那天他确实看到了碎瓷片里有什么东西, 却因划破了手回房画符去了。   那就是当时李洵赏给小碗的, 怪不得他不记得。   因为这块玉佩,就是被小时候的他丢进花瓶里的摄政王太子私印啊!   然后沈榶就看到小碗噘着嘴,恋恋不舍的将玉佩解下来, 递给沈榶:“公子要是喜欢,就还给公子吧……祝公子和太子殿下百年好合,也祝愿太子殿下永远珍视我们公子,如珠如宝。”   他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将玉佩接了过来。又将自己的妆奁打开,打量了一番小碗今日的衣着,选了一块相衬的玉佩递给他:“我拿这个和你换。”   于是小碗又立刻开心了起来。他之前因为公子阶段性偏爱小碟还小小吃过醋,但现在看来公子还是很喜欢他的!   沈榶此刻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将那块玉佩收了起来。今日人多眼杂,被有心之人看到又不知道要惹出什么麻烦。   没多久天光刚大亮,传旨的中官便到了。   “兹福昌伯沈易安之子沈榶,温良敦厚,勤勉柔顺,淑德含章……”   皇家送来的聘礼堆满了大半个前院,沈榶跪在院中,听着中官念叨了一长串和他本人关系不大的夸赞之词,直到沈易安都颤颤巍巍快要跪不住了,才转到正题:“……可册为太子正妃。有司择日备礼册命完婚。”   张太监笑眯眯将圣旨递与沈榶,笑道:“恭喜大公子了,老奴一早便看大公子钟灵毓秀,实非池中之物。”如今谁不知道太子殿下甚爱这位未来的太子妃,催着礼部挑个最近的日子大婚,一应礼仪又不许减免,唯恐慢待了沈榶,可把礼部众人给为难坏了。   不过……许是有了心上人的缘故?太子殿下的性子倒比从前温和了许多,还时不时的自己就笑了起来,可将朝臣们吓得不轻。   但虽然很可怕,殿下杖责人和让人滚的次数却变少,这还是让朝臣们很感动的,也很感谢沈榶这位未来的太子妃。   张太监现在非常庆幸,自己是最早一批和福昌伯府搭上关系的。当初可就是他来申饬福昌伯与柳氏的,想来太子妃对他的印象一定很好吧。   张太监前脚刚走,后脚福昌伯府便收到了雪片一般的帖子,皆是请沈榶去赏花做客的。福昌伯府因着沈易安行事荒唐,多年不曾与勋贵们走动。但一夕之间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又亲亲热热的来攀关系了。   虽然太子殿下历来名声不怎么好,但京中勋贵也万没料到未来皇后的位置会落在福昌伯府上。很多人都不禁感慨,这沈易安的命可真是好,站都站不稳了,居然还能捞一个国丈当当。   沈榶没空理会,只留了安远伯小姐的帖子说过些日子去,可让安远伯小姐有面子极了。倒是沈桥选了几家过去玩,借着沈榶的光,她如今也水涨船高,有好几家意图和太子殿下结个连襟,可把梅姨娘喜得什么似的,细细挑选了起来。   而沈榶此时正忙着应付在他脖颈拱来拱去的太子。   “你轻点,要留印子了……”被吮咬久了,沈榶只觉得脖子上又痒又麻,推了推李洵的脑袋:“过两日我还要去安远伯府上做客呢,你让我怎么见人?”   李洵被掀翻在床上,悲愤地将头埋进被褥里:“为什么礼部定的日子还要那么久,那么久!”   礼部拿了李洵和沈榶的八字去查,年前居然没有合适的好日子,要待来年开春,这可把李洵给郁闷坏了,他真是一点都等不及了。   沈榶怎么能那么可爱?嘴巴怎么能那么好亲?皮肤怎么可以那么光滑那么好摸?   沈榶抿了抿唇,“那倒……也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你还管不管我的死活了!”李洵愤而捶床。沈榶被逗笑了,如今李洵体内的绮血香余毒已清,他发现原来李洵原本竟是个脾气挺好的人,甚至……有点好欺负?哈哈哈,反正他偶尔逗一逗李洵,总能得到奇异的满足。   他摊开手,给李洵看那块玉佩:“摄政王世子的私印,找到了。若有了它,到了成亲那时,我外祖母是不是就能来参加我们的喜宴了?”   还有几个月时间,关平定可以拿着这信物去淮南岭南两地,将摄政王余党尽可能的劝降收拢,再去捉拿逃出京的二皇子李浈。若是顺利,也可算是将功折罪。   按照嘉文帝的想法,待关平定这个盛国公世子死了,这爵位无人可继承,盛国公府也就渐渐不存在了。李洵捏着玉佩想了想:“按照父皇的性子,降一等袭侯爵是不可能了。不若让关平康去,另立功勋,封个伯爵或者一等将军。这盛国公几个字,莫要再提了。”   虽然这样对关平定不太公平,但对于整个关家来说,已是最好的结果了。况且还有沈榶在,将来再慢慢提拔起关平定的子孙也不迟。   “唉,还没成亲呢,已经想着给你娘家人谋好处了。孤倒是不在意这点儿好处,但你也要拿出你的态度来,说吧,怎么谢我?”李洵瘫在床上晃了两下,又将沈榶拉到了自己身上。   沈榶想了想,将手伸进了李洵的衣服里。这可把李洵惊了一跳,连忙躲闪:“你别玩火啊!”   他只是口嗨一下而已!   “玩火”其实也没什么。沈榶越想越觉得如此,他可是在现代世界待过的,婚前同居在现代很常见,更何况他们已经订婚了,试一下也没什么吧……   甚至说,试一下还能避免对方有什么隐疾……若是成婚了才发现对方小如唇膏试用装,那可真是后悔也来不及。   当然了,他不是在说李洵,李洵绝无可能是唇膏试用装。沈榶掀开看一眼,再看一眼。   这下换李洵捂着衣襟躲闪,简直像一个被轻薄了的小媳妇:“你你你——”   “你真的不想试试?”沈榶挑眉。   怎么可能不想!他想得梆硬好吗!但是、但是……李洵期期艾艾道:“这种事,总要放到大婚时才能做嘛……”   沈榶没想到,李洵还怪有仪式感的。他想了想,决定尊重这种仪式感,毕竟这一辈子就结一次婚,还是希望留下一些深刻,新鲜,刺激的回忆的。但此刻沈榶举起一只手:“可以只用这个。”   李洵心动,李洵疯狂心动。李洵的理智败给了心动。   而沈榶也得出来结论。李洵非常健康,没有什么隐疾,让他……咳咳,很满意。   艹,也过于健康了。怎么还在健康。   手好酸。   沈榶有点后悔了,但是现在撂挑子好像有点太不人道了,只能含泪玩火。   唉,俗语说,玩火,是会尿炕的。   然而李洵却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时间福昌伯府晒地图的次数频频增加。终于沈榶忍无可忍,以备嫁为由将李洵拒之门外,连房门也插了起来。   盏儿等人心惊胆战地看着房门外转悠的李洵,这好歹也是当朝太子。不过现在她们也知道,太子殿下与房事残暴应当是谣言了……反正每次从房里出来,他们家公子都神清气爽,倒是有两次太子殿下哭唧唧的,眼角都红了……   说来也奇怪,眼角红归红,下次还来,还来的急不可耐……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是犯什么瘾呢。   沈榶摸了摸鼻子,他不过就是又怕弄脏了被褥,就提前拿了张帕子裹着。谁知道那帕子有些粗糙,居然差点把人弄哭了……   ……他真的没有故意玩什么什么责的意思。   “别管他了,来说说你们吧。”沈榶没理会屋外转悠个不停的人影,倒把盏碗碟箸叫到了跟前,“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   几个侍婢面面相觑,他们能有什么打算?他们就跟着公子呗。   这件事沈榶和李洵也商量过。李洵其实是很怀念在甘霖院的日子的,他身边的下人从前都是贵妃安排的,用着很不顺手。沈榶身边这几个侍婢却很有意思,每日就是听他们闲聊也有趣的很。   但沈榶想的更长远一些。他们总不能做一辈子侍婢,尤其盏儿和箸儿年纪都不算小了。当然最重要的,是要尊重他们的想法:“若是你们跟我进宫,倒能做女官或内官,也是有品级的。但就要到二十五岁才能放出宫了。若是你们想嫁人,我会给你们放了良籍再配送一份厚厚的嫁妆,你们自己看看怎么选?”   几人互相看看,箸儿先做了选择:“我想跟着公子进宫。”   她被撵出府去过,曾经议亲很是不顺,现在有了些逆反心理,并不想成亲。跟着公子有什么不好?进宫还能做女官,她见过之前来申饬柳氏的女官们,那多威风?   别说二十五岁才能出宫了,一辈子陪着公子,做个宫里的嬷嬷,她也愿意!   箸儿开了这个头,其他几人也搂着沈榶的胳膊,就连最害怕李洵的小碟也不愿意和沈榶分开。   沈榶眼眶一酸,恢复了记忆的他在看这几个侍婢,感情又不同了。在他最困难也最懦弱无能的时候,都是他们陪着他,甚至保护着他。   “好,那就一起进宫。”二十五岁怎么了,二十五岁正当最好的年龄,他共患难过来的伙伴们,怎么着也要给他们谋划个好未来。“今后换我保护你们,给你们撑腰。”   ……   次年三月廿九,春日,宜嫁娶。   几个月间,走完了三书六礼,去淮南岭南一带的关平康也已凯旋而归。他顺利收复了当地的残部:其实摄政王的残部这么些年早已被嘉文帝整治打散得所剩无几,大部分还是他们关家的部众。受到二皇子蛊惑的其实很少,大部分……是假装受到蛊惑,在二皇子那里蹭些银钱。   关平康剿灭了太平教一群乌合之众,顺利擒拿了二皇子押解回京,还顺手帮当地官府平定了一下当地的土族。   嘉文帝果然封其为一等平南伯,又重新赏了一座宅子,盛国公府众人便搬了过去。虽说是降了品级,却比从前安心了不少,也敢出来走动了。   “可惜了我那刚翻的地。”盛国公夫人惋惜道。但是也没办法,那盛国公府匾额上写的敕造,却并不是奉嘉文帝或少帝的命令,嘉文帝看着能舒坦才怪。   沈榶笑道:“那新宅子是我让太子殿下特意为您选的,也有大片的空地呢。您若是喜欢种地,再开些田就是了。”   盛国公夫人也笑了:“如今能出来走动,也不是闷在家里没事干的时候了,倒也不用再种那么多。”   倒是让她意外的是,当初和沈榶一起登门的那个英俊的小子,竟然是太子。不过也亏得是太子,才让他们家有了转圜的余地。今日沈榶大婚,看着沈榶眼角眉梢都是喜意,便知道这太子待沈榶是极好的。   也是,不珍爱沈榶,又哪里会为了他替关家人打算。   这时,小碗一脸欢喜地跑了进来:“今日太子殿下亲自来迎亲了!外头无人敢像拦普通新郎官那般拦殿下,如今已经进得府里来了。”   通常皇帝或太子大婚,派一位宗亲迎亲已是体面,一般都是大臣来迎亲。太子殿下亲临,可见他们公子在殿下心中不一般。到了这时候,京中其他勋贵也回过味儿来,看太子殿下对这福昌伯公子如此温柔小意,哪里像是暴虐之人?之前定是谣言,说不得就是那二皇子散播的。但如今后悔也晚了。   也有人认为恐怕并非谣言,而是一物降一物。遇到了真心喜欢的人,便是太子殿下也要改了性子。没看到盛国公府落魄十几年,太子还未大婚便已起复了?可见太子对太子妃的看重!   李洵一路长驱直入,熟门熟路的到了沈榶门前。沈榶妆还没画好,喜婆见了李洵紧张得手都在抖,盛国公夫人也坐立难安。沈榶嗔怪地看了李洵一眼,眼中却是压不住的笑意:“你先到花厅坐一会儿等着,马上就好。”   李洵眼巴巴的多看了他两眼,只怕再留下来喜婆手脚更慢,这才去了。   待得妆发收拾齐整,喜婆便给沈榶盖上了盖头,又由盛国公夫人喂了几口上轿饭。沈榶如今没有兄弟,李洵亲自将他抱上了喜辇。喜乐伴随着炮竹声声,将他一路送进了皇宫。   嘉文帝今日亦是喜气洋洋。沈榶给的几样图纸很快便造了出来,果然是提高了种田效率的好农具。马上就要春耕,正用的上,他已经仿佛能看到百姓开拓荒地的画面了。   更别提那土法手.榴.弹,威力比他想象中还要大。他如今看沈榶这个儿夫郎,也是怎么看怎么合心意。且福昌伯瘫了,平南伯府又只是拐着弯儿的亲戚,这下连外戚也不怕做大了。   他一高兴,待沈榶就更和善几分,拜过堂之后便对沈榶道:“如今太妃年迈,管理宫务已有些力不从心,你无事多去寿宁宫坐坐,也替太妃分担分担。”   这便是让沈榶提前接管一部分皇后的权力了。这下朝中人人皆知,不止太子殿下爱重沈榶,连陛下也对这位儿夫郎十分满意呢!   皇家的礼仪繁琐至极,到最后沈榶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亏得他是修炼过的身体,才能勉强撑住。期间李洵偷偷给他喂了几块小点心,是特意准备的,都只有指头肚那么大,一口一个很是方便。但点心吃多了就有些干,怕要方便又不敢喝水,只得继续忍着。   直到金红色的夕阳洒遍整个皇宫,沈榶才被送进洞房,而李洵还要在前面参加宴席。虽然无人敢灌太子,但也需要好好应对,麻烦得很。   沈榶刚坐稳松了口气,便有宫女前来。盏儿忙去问什么事,那宫女道:“太子殿下怕太子妃饿着,着奴婢们送菜肴过来。”   盏儿等人忙将菜肴摆在桌上,都是素日沈榶爱吃的,分量却不多,每样一个小碟子,直摆了十几样。又扶沈榶过来吃沈榶还未动筷子,又来两个小内侍,捧着两个攒盒道:“太子殿下尝了这两样点心,觉得极好,让奴才给太子妃送过来。”   “太子殿下尝了这甜汤觉得会合太子妃的口味,让送来给太子妃尝尝。”   “太子殿下……”   沈榶:“……”   几个侍婢从一开始的手忙脚乱,到后来也忍不住笑出声。“殿下可真心疼公子,尝个点心好吃也要给公子送来。”   小碗嘻嘻一笑:“不能再叫公子了,以后就是正君了,太子正君。”   沈榶每样都尝了两口,饿了一天的肚子才填饱了。待到门口掌起了灯笼,李洵便也回来了,身上只有很淡的酒气,但脸却红的厉害。两人在宫人的伺候下挑了盖头,又喝了合卺酒,将两缕头发系在一起,剪断后放进荷包之中,是为结发夫妻。   礼成之后,宫人们又伺候他们洗漱宽衣,这才退下去。   沈榶今日连里衣都是大红色的,更衬得他肤白如雪,李洵只看着他,整个人就一点一点变红了,像一只熟透了的虾子。   “过来呀,”沈榶也有些害羞,虽然他们之前也……有过一些逾越之事,但终究没有做到最后。尤其哥儿的身体特殊,普通的抚慰并没有效果,他今日也紧张的很呢。看着李洵只呆站盯着他看,更加不好意思了:“怎么还要我教你不成。”   “是,”李洵凑过来,贴在他的身上,“好榶哥儿,我不会,你教教我吧……细细的教……”   沈榶羞红了一张脸。李洵总之这样,假装不会什么都要他教。但他也有一点享受这样的感觉,李洵被他引导着,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在李洵下唇上轻轻咬了一口:“那你可要什么都听我的,我让你动你就动,我让你停你就停……”   大红的里衣落在地板上,李洵的手很大也很热,掌心带着茧子有一点粗糙。沈榶感觉自己像漂泊在海上的一艘小船,被风浪拍打得不住颠簸。   海风带来了阵阵咸腥的味道,浪花打过来,有几滴海水溅在了沈榶脸上。   李洵是个骗子,沈榶想。他让他停来着,李洵一次也没有停。   还更凶了。   但是……他依然很喜欢李洵,很喜欢很喜欢。   二人十指相扣。红烛燃尽,日子却还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