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尊对他一往情深   作者:戮诗   文案   【假宿敌真情人+破镜重圆+相爱相杀】   1v1,HE,双初恋,互宠。   随心所欲钓系娇花攻×偏要摘花的正人君子受。   攻是花妖,不通人性,受半步成仙,但为爱疯魔,都不是完美人设,但互相超爱。   狗血乱炖大大的有,误会有,但是无第三者无出轨无渣攻贱受火葬场。   三百年前,魔尊红冲屠遍正道仙门,嗜杀成性,血债累累。   幸而剑尊侠骨丹心,一剑斩杀魔尊,拯救苍生。   魔尊死的那天,整个修真界锣鼓喧天,弹冠相庆,无人不说一句死的好!   三百年后,重生后的魔尊红冲伪装身份,在仙门蒙混度日。   直到那位传说中的那位剑尊乘岚远道而来作客。   红冲一看,险些没被气出好歹。   天杀的——   这人捅了他的心窝子,霸占了他的本命宝刀,还把他的花瓣漂白了用来裹刀!   真是杀人不过头点地,掐花也不至于如此啊!   祸不单行,乘岚发现异常,当机立断决定把红冲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时刻看着。   于是,乘岚要去坟头办事,红冲只好随行上坟。   站在自己的坟头,红冲咬牙切齿:我听说你这双眼睛,也是从我尸体上挖的?   乘岚:有误会,但我偏不告诉你。   红冲撬不开他的嘴,只能靠舔包来找回自己的记忆,就发现——   有宿敌会在临死前亲一口对方吗?   这段关系写作“宿敌”,读作“情人”。   .   痛失宿敌的第一年,乘岚以为自己终有一天会想开。   他出世又入世,行走人间,见遍悲欢离合;他行侠仗义,匡扶苍生,成了民间传说。   然而三百年过去了,乘岚意识到自己还是没能想开。   他独自困在一段刻骨铭心的谜里,却永远也找不到能解答的人。   因此,发现宿敌披着马甲潜伏在自己身边的第一天,乘岚上刀山下火海,把又想“自杀脱身”的宿敌从“鬼门关”捞了出来。   乘岚:有一个问题我想了三百年,如果这次你还是不说,我就扬了你的坟,拔了你的根,种在我手心里!   红冲:?   乘岚:你死之前为什么要亲我?   红冲:或许是因为……爱能止痛?   .   后来,乘岚真的扬了他的坟,拔了他的根,不过不是种在手心里——而是心口上。   复婚后,红冲在新家偷偷卖乖:人在心房里不得不低头,让我来听听他今天的心声是?   乘岚的心声:这是我养的小花,他没有走失,因为他根本走不了,呵呵,爽。   “经年梦中春秋,终得莲心似我心。”   .   本文又名《弑莲说》。正文完结后改名。   阅前tips:   大量回忆穿插/回忆篇预警(3-8小节),因为本人是究极回忆杀爱好者,这个真的改不了,就是为了这碟醋包的饺子。   如果讨厌倒叙,可以考虑按【24-83】→【1-23】→【89-完结】的顺序阅读,是故事正序。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阴差阳错 仙侠修真 重生 相爱相杀 失忆   主角:红冲(相蕖),乘岚 ┃ 配角:路过很多人 ┃ 其它:重生,失忆,宿敌变情人,破镜重圆,主攻   一句话简介:宿敌的文字还爱他?!   立意:若是初心未改,多应此意须同。 第1章 花有重开日(一)   人道“云坐香兰南有灵,万剑敬立无意北”,字面上不过是四处绝景风光,实为如今天底下的四大仙门。   其中“无意”指的是无意湖边依水而建的霜心派,派如其名,以水灵根与冰灵根修士为主。受所修炼的冰霜心法影响,修士们多数性情冷清,喜着白衣,久而久之,便有了个“孤高清绝”的印象。   四大仙门中,也属霜心派在尘世最中最“仙气飘渺”。   可这几日,霜心派竟少见地有了几分人气——无意湖边素来人鸟绝迹,眼下竟有几个白衣飘飘的修士日夜静立于此。   几人相貌年轻,神情也尚有些青涩懵懂。其中,一名未曾佩剑的少男似乎忍无可忍,打了个哈欠,状似随口问:“你们说,用露杀剑的那个什么……叫照武真尊的……”   “七师弟,不可无礼。”另一位手持拂尘的少男立刻斥责他:“什么路沙剑——等等。”   拂尘少年凑近了半步,盯着对方的面容,迟疑道:“你不是七师弟,你是……”   那双手空空的少男也不嘴硬,爽快地抬手一抹,露出了自己本来的面目。   ——还是一张年轻的脸,不过比原本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要成熟些,英俊些,神态也松泛自然得多。   “小师叔!”拂尘少男无奈道:“您又这样帮七师弟偷懒,要是让师尊知道了,我可就倒霉了。”   眼前人是他的小师叔相蕖,他师尊对这个才拜入师门不久的天才师弟甚为纵容,哪怕是从前最受宠爱的七师弟也比之不及。   可想而知,此事若是暴露,他小师叔和七师弟都不会被怎样,受罚的只会有他。   “无妨,是师兄派我来的。”他口中的小师叔相蕖笑道:“师兄还叮嘱我,你近来有心事,等事情办完了,要格外考校一下你的修炼成果。”   “师尊真这么说?”拂尘少男不大相信,作为徒弟,却也不敢贸然否定,只得无奈道:“江珧惭愧,实在是近来深陷瓶颈,不得突破,让师尊担心了。”   “假的,是我猜的。”相蕖慢悠悠地等他说完,嬉皮笑脸道。   被无故戏弄了一番,江珧闹了一个大脸红。他有点想生气,又因顾虑着不可在师长面前失礼的规矩而强自忍住,只好转过头,自顾自地抿着嘴,不再说话了。   “小师叔,你替七师弟来,可是为了见照武真尊一面?”静了片刻,江珧还是忍不住道: “你总问起那照武真尊究竟是如何亲斩魔尊,拯救苍生一事,我不与你说,并非我不想告诉你,而是当真不知。”   “哎,你这不就露馅了?”相蕖立刻抓住了他的马脚:“我上次问你时,你只说照武真尊集结了仙门正道,围攻魔尊,就不曾告诉我竟然是他亲手杀了魔尊,你说是也不是?”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江珧,笑嘻嘻道:“既然如此,展开说说?”   江珧轻叹一口气,勉为其难地说:“照武真尊这些年极少离开香兰山脉,我当真知之甚少。”思索片刻,又补充了一句:“若我不曾记错,照武真尊上一次离开香兰山脉时,我甚至不曾出生。”   相蕖闻言,失望地翻了个白眼:“绕来绕去,就是那么两句话,翻来覆去地讲,非得我哪天抓住你的把柄,你才肯跟我多讲两句不成?”   他这话一出,江珧难免一惊,纵然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也不免紧张起来,连忙道:“小师叔何至于此!”   “怕什么,抓住了又不会告诉你师尊。”相蕖毫不在意地摆摆手。   他胆大包天,江珧却是个循规蹈矩的,他再三迟疑,一口白牙都要咬碎了,才低声道:“小师叔,你总是拐弯抹角地,到底是想问照武真尊,还是那魔尊?”   相蕖微微扬起一侧眉毛,故意道:“你觉得呢?”   江珧却说:“小师叔若是不愿告知,那师侄又如何为您解忧?”说完,他便转过脸去,闭目默念起心经口诀,权当调息修炼,不再搭理相蕖了。   相蕖心里一乐,觉得这小子居然是个机灵的,居然还敢拿捏自己,倒是自己从前小看他了。他故作无奈退让:“好了好了,我与你说句实在话可好?”   见江珧微微颔首,他用真气逼音成线,讲话语送入江珧耳中:“你们总喊魔尊魔尊的,总不能那家伙真的叫魔尊吧?你说句实话,那传说中的魔尊,到底叫什么名字?”   江珧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接着,又被这大胆的问题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相蕖不用想也知道他必然要推脱不敢回答,又怎么会给他开口的机会?   不等江珧这口气顺过来,他立刻抬手,三指向天,正色道:“天道在上,我相蕖今日在此立誓,若再与江珧提起那魔尊之事,甘受天雷之刑!”   江珧没料到相蕖竟然执着至此,为了一个答案,当场便立下了如此认真的誓言。他来不及打断,只见相蕖指尖一闪,此誓已成。   “小师叔!你这又是何必。”江珧被他想一出是一出的动作气得无奈至极。   若是他师尊在此,恐怕也会为此气急败坏,盖因以“提起”立誓,实在过分苛刻,即便是再小的一件事,寻常修士也绝不敢以此立誓,省得哪日言语之间一个不仔细就破了誓,引来天道惩罚。   相蕖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乐呵呵道:“现在放心了吧?好了别念心经了,你快偷偷告诉我。”   他这一回开口时,话语中便刻意避讳了“魔尊”二字。   江珧无奈,只得满足相蕖最后的要求。他还不会逼音成线,只能附耳低语:“我听说,那魔尊真名姓红,单名一个冲字。”   相蕖点点头,面上不动声色道:“这样啊。”却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红冲。   江珧还以为自己将要摆脱这个难以应付的大麻烦,他松了一口气,不忘年少老成地叮嘱起相蕖来:“小师叔,此事我们言尽于此,你以后可千万要注意言语,最好少提此人,以免不小心破了誓。”   相蕖不大在意地应了一声:“晓得。”   心中却暗自得意:就提,就提,相蕖是谁?相蕖发的誓,和我有什么关系?这点小把戏用来骗你,真是刚刚好!   他话锋一转,又问道:“那照武真尊呢?他一个正道楷模,总不至于也不能提起吧?”   江珧哪料得到,这根本是个耍起花招来没完没了的人,他沉吟片刻,倒是想起来一回事,缓缓道:“照武真尊早年时常行走尘世,是以民间百姓也因他剑名‘长生’而称他为‘长生剑尊’。只不过,我们仙门修士便不好这样喊了,小师叔,你万莫再唤错他的尊号。”   相蕖知道,他这是还惦记着方才自己提了一句“露杀剑”的事,只不过,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三个字。   仿佛只是冥冥中的一种感应,他脑海中试图构建起这个持剑仙尊的画像时,“露杀剑”三字便窜入了他的脑海。   “好了,我不能再说了。”江珧生怕他还要再问,连忙相蕖沉默的片刻良机终止对话,亦不忘自我反思:“更何况,如今小师叔你与我几人在此恭候,正是为了恭迎照武真尊,这样议论真尊前辈,成何体统,若是前辈本尊听到了可怎么是好。”   “他又还没来——说到这个,我们在此已等候良久,他究竟何时能到?”相蕖随口问。   “真尊修为高深,其心目耳力俱佳,说不准人在千里之外,便已将你我方才私语纳入耳中。”江珧认真道。   胡说吧,方圆千里之内都根本没他的踪影,有的话我早察觉到了。相蕖心里不屑。   他发现想从自己这几个小师侄嘴里,套出两句有价值的话来,真是难如登天!   年纪尚可的江珧看起来懵懂,实则甚为精明;而确实天真也亲近他的七师侄又过分年幼,是当真对这些逸闻一无所知。   然而,相蕖心中其实了然,这些事迹之所以不被允许告诉自己,无非是自己初来乍到,还不曾得到霜心派的全然信任。   师祖师尊爱惜他的天赋,肯破例将他收入门下;门派和师兄也因为他的天赋对他多有迁就纵容;师侄小辈们既仰慕他的实力也敬重他作为长辈,他在霜心派不过一年有余,已经算是混得风生水起。   可是即便如此,门派中的许多秘密仍然不对他开放,比如关于照武真尊与魔尊三百年前的传说,他在霜心派所能得知的,竟然与民间流传的版本别无二致。   霜心派建派已渝千年,实实在在亲历过魔尊灭世,这等大事必然会有记载,如今不被允许告诉他,反而印证了他的猜想——此事背后必有隐情。   或许,魔尊并非死于照武真尊之手?又或许,魔尊灭世的背后也有苦衷?抑或这传言其实并不属实也未可知。   只不过,相蕖这些偏心的臆测就不好宣之于口了,毕竟魔尊堪称修士公敌,即便不排除他,天底下恐怕也不会有人肯为这魔尊说一句好话。   因为他原本也不是人。   他是一朵莲花。   他在混沌之中甫一醒来,看到的是金波海岸的沙滩。他从沙滩上爬起来——是的,爬起来,用双手双腿支撑着,而不是根茎——他化成了人形,尽管那时侯,他似乎还不知道人是什么,一个人应该长什么样,化形应该怎么化——下意识地,他这样做了,在思考和理解这一切之前。   从那一刻开始,他知道他遗失了一些东西。   或许是一片花瓣、一颗莲子,也可能是一朵花,甚至是他的根茎。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是冥冥之中,他好像知道他要去哪里、做什么——他还有没做完的事情。   他的法力很强,修炼的天赋也高得令人艳羡,而他在学习和模仿上的能力比起前者有过之而无不及。   很快,也很轻而易举地,他混入了岸边的渔村,以一个遭逢风暴船只失事后漂流至此、失去了全部记忆的年轻人的身份。   在那里,他初步了解了人类社会的规则,后来,他离开渔村,进入城镇。他无师自通地会了一系列小法术,比如易容术、净尘术。他在尘世中打探消息,来到了四大仙门中距离金波海岸最近的、无意湖边的霜心派。   混入霜心派也没花他太多地功夫,他捏造了一段简单但又合理的过去,伪装成一个来自于隐世修炼的普通家族,一朝被魔修袭击灭门,从而投靠霜心派的孤儿修士——关于魔修袭击的部分,也是从渔村到无意湖的一路上道听途说来的。   再加上他故意展现出令人震惊的天赋,位高权重的化神期长老很快就将他收为关门弟子。当然,素日里教养他修炼的,主要是同门大师兄,也就是江珧的师尊。   倒是奇异,他对霜心派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亲切感,即便他心中从不曾将自己放入人类师徒关系的徒弟位置上,却下意识地愿意做个“好”师叔,照拂师兄的徒弟们。   于是,原本因破例被收入门下而遭人嫉妒的相蕖,也就这样,渐渐成为了小辈中的风云人物。   哦对,相蕖,这是他暂时使用的名字,但他只把这当作临时使用的伪装罢了,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遗失了什么——他在今日找回了这样东西——   他知道了自己的名字。   红冲。   这是他曾经使用过的名字,他真正的名字,他很肯定。   三百年前,这个名字曾经掀起横扫大小仙门的腥风血雨,后来成为尘世可止小儿夜啼的咒语。再后来,随着恶贯满盈的魔尊彻底伏法,他的真名不被允许在正道提起,这两个字也就渐渐消失在时间的尘埃里。   如今,这段历史的细节、甚至是这个名字,无论在仙门还是尘世,都已经鲜有人知。   人们只知道,三百年前曾有一个恶贯满盈的魔头,集结了天下魔修,一时风头无两,被封为“魔尊”。他嗜血成性,屠杀无数修士;他喜怒无常,曾为了占领一个风水宝地,就残忍地将整个门派灭门……若非照武真尊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恐怕如今的人间已经沦为炼狱。   然而,相蕖偏偏有一种奇异的感应。   第一次听说这段故事时,看到那一句简单的记载“魔尊陨于魔域”,他无端地留意起那个“魔尊”,想方设法地寻找任何魔尊的信息……尽管除了名字之外,仍然没有任何魔尊的画像、描述,可他就知道——   那是他遗失的一朵花。 第2章 花有重开日(二)   照武真尊,据说三百年前他手刃魔尊,解救苍生于危难之中。   魔尊伏法之后,他便返回了位于香兰山脉的师门,云观庭。此后三百年间,据说他整日闭关,若非天下大事,皆无法请他出山。   然而,如今仙门并无要事,尘世亦四海升平,照武真尊的一封拜帖却突然送到了霜心派来。   霜心派掌门闭关已久,如今主事的是太上长老凝魄真尊,凝魄真尊便将此事交给了自己的爱徒处理。任务一层一层发布下来,最后竟然落到了江珧和师弟妹这几个和照武真尊差了不知多少代的小辈头上。   相蕖一边觉得啼笑皆非,一边趁师兄拿着拜帖给江珧安排任务时,偷看了几眼,他觉着,霜心派与照武真尊的关系,恐怕不怎么好。   否则,照武真尊亲临,霜心派怎么会只打发几个小小小辈站在自家门口迎接?该是凝魄真尊亲迎才对。   那厢照武真尊大抵也不太待见霜心派,否则也不会把帖子写得那么不见外——问候的话一句没有,只言简意赅地通知了一声自己要来,命令霜心派掌门准备好接待自己商量事情。   至于商量什么事?没说。   具体什么时候到?也没说。   于是,江珧带着师弟妹几人领受师命,只得在此日夜静候,如今已是第五日。   小辈们苦不堪言,但不敢暗自议论尊长,相蕖心中有了猜测,却也不敢把话说死。   毕竟四大仙门必然都想争个天下第一的名头,到底是霜心派与照武真尊关系不睦,还是两派之间别苗头争面子,谁也不好说。   不过,说到天下第一,他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得意。   这天底下已经很多年没有一派敢自称天下第一了,上一个天下第一,还是三百年前魔尊在魔域所建立的魔教——天下第一的遭人恨,怎么就不是天下第一了?   想来如今仙门实在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他会当凌绝顶之后,给了四大仙门三百年时间,归来仍是一览众山小。   他一腔炫耀豪情却无处抒发,这时身侧传来一个稚嫩的童声,原来是排行老四的师侄。   那孩子趁着江珧闭目默念心经,朝着相蕖悄悄招了招手,小声道:“小师叔,你可是很想知道照武真尊的事?”   相蕖心里翻了个白眼:废话,人不会在同一个坑跌倒两次,难道一朵莲花就该被同一滩污泥淤住两回?三百年河东,三百年河西,莫欺本尊穷!   是的,他假扮七师侄来站这一日岗,既是为了声东击西借询问照武真尊事迹的名头打听魔尊之事,自然也有他本就想探探这位照武真尊深浅的缘故。   毕竟,杀己之仇,不共戴天,待他办完了要办的事,抑或是办事的路上有了机会,必然要顺手杀了这家伙。   ——不过,他现在暂时还不知道这个要办的事具体是什么,大抵天道垂青,频频给他指引也未可知?他向来顺应心意。   却不想,四师侄压低声音问:“莫非师叔你也看过那个?”   “什么?”相蕖莫名其妙。   四师侄瞄了一眼江珧,见江珧不曾注意,鬼鬼祟祟地说:“‘雪花闺’啊,师叔你难道不是想问这个?”   “什么‘雪花龟’?”相蕖还以为是什么自己不曾听说的稀奇妖兽,“长什么样子?在哪看?有什么功效?”   “哎呀,原来师叔你不知道!”四师侄自知坏事,连忙闭上了嘴,装作无事发生。   相蕖连忙捏住他肩膀,硬生生把他的上半身转了过来面对着自己,微微一笑:“大人物的事不能说也就算了,一只乌龟身上也有不能告诉我的秘密?”   他的手指微微发力,捏得四师侄肩膀酸麻,为难地解释:“不是‘乌龟’的‘龟’,是‘闺房’的‘闺’,”顿了一下,四师侄的声音又低了许多:“师叔,这种事怎么好意思叫我在外面讲。”   相蕖还没反应过来,两人的动静却已经引起了江珧的注意。   江珧怔愣瞬间,便恍然大悟,连忙制止:“小师叔,你别再为难四师弟了,这等难等大雅之堂的……”   他声音渐低,突然意识到,越是这么说,恐怕越会引得逆反心理极强的相蕖继续追问,于是连忙改口:“这等污秽之物,绝不可玷污小师叔的眼睛!”   “污秽之物?”相蕖眯起双眼,难得的有几分不悦之意。   他正色的模样罕见,江珧见了也是心中一惊,还以为相蕖要将这事告状给师尊,连忙想替师弟解释两句。   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道极锋极锐的剑风迎面而来!   相蕖面色微凛,抬手结印,眼见蕴含着真气的法印竟然轻飘飘地被那道剑风绞碎,他也不再藏拙,飞身上前几步,袖袍之间真气翻涌,欲要硬生生接下这道剑气。   却不料那道剑气近至面前时,倏然散开,化为一阵烈风,扫过了整片雾凇林,霎时间扬起了枝头挂着的冰花。   待得烈风渐息,原本一片雪白的雾凇林已银装尽去,彻底变了颜色。   相蕖顾不上安抚身后几个才反应过来的受惊师侄,因为他心中的吃惊恐怕不比江珧几人少。   他实在不曾想到交手者的功力竟然远比他想象得还要更高,不仅如此,他的感知在剑风袭来的瞬间便铺开至千里之外,却仍未察觉到有一个功力如此高深的修士竟已近至身前。   即便是凝魄真尊,也不曾给他如此压力,这让他立刻确定了对方的身份——恐怕正是方才他们讲小话的对象,也是三百年前手刃他的仇人,那位大名鼎鼎的照武真尊。   对方的态度堪称比递来的帖子还要更加不客气,好在剑气虽厉 ,却不带丝毫杀意,恐怕原本也只不过想吓唬他们一下。   只不过,三百多岁的老头子了,吓唬和自己差了不知多少辈的小孩子们做什么?相蕖心中不屑,对照武真尊本就不佳的印象又滑了好几个大坡。   他全然忘了自己名义上与这些“孩子们“不过同龄,也选择性忽略了是他们私自议论长辈在先。   如今敌暗我明,对方亮了一个下马威,相蕖心知该自己发言了。   碍于两派明面上毕竟关系还看得过去,他目前的身份又是个差了不少的后辈,他心中了然,自己的态度不应太过亲厚卑微,以免显得霜心派太好欺负,却也该维持该有的礼数,以防激怒了对方。   然而,最终从他嘴里吐出的却一点不像好话:“藏头露尾之鼠辈,也敢在我无意湖放肆?”   “师、师叔……”江珧几人本就被那道剑风掀得人仰马翻,心生惶恐,听到相蕖竟敢对着疑似照武真尊的前辈大放厥词,更是吓得面如菜色。   相蕖头也不回,手指一动,几道真气弹出,分别落在江珧几人身上,既成了个护体金光,也顺便封住了几人的嘴。   江珧还是第一次见到小师叔如此一本正经,心知师叔这是要独自面对照武真尊了。可他又觉得师叔年轻气盛,恐怕正是因为对照武真尊知之甚少,才敢如此猖狂,万一激怒了照武真尊,今日他们几人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他在心中悲鸣:早知道刚刚还是告诉小师叔一点照武真尊的事情了!   “无礼。”一道声音从正前方传来:“背后议论他人,非君子所为。”   那声音很年轻,听不出什么情绪。   相蕖微微一怔:是个永葆青春的老鬼?   嘴上却不饶人,冷声道:“可笑。修炼了不知多少年,到头来只会欺负小辈,难道就是君子德行了?”   纵然修士的寿命是俗人的数倍,到底也并非长生不老不死不灭,其外貌通常会以与常人相似的比例逐渐衰老。   只是修士的修为越高,寿命越长,又驻颜有术,这才显得修士衰老的速度也极为缓慢。   凝魄真尊如今近四百岁便达到了炼虚期的修为,外貌看起来如尘世俗人四五十岁的年纪,已然是令人艳羡的修炼速度。   而剑风主人实力远超凝魄真尊,声音听起来却比凝魄真尊还要年轻许多,若非使用了特殊的法门永葆青春……三百多岁的年纪却还不到他寿命的五分之一,这几乎是明晃晃地宣告了对方的修为不会低于大乘期。   相蕖心中微沉。   他意识到自己过于狂妄——实在是因为霜心派也算是正道仙门中的顶尖,他潜伏在此一年有余,也算是摸清了里外实力,便是凝魄真尊全力以赴,他眼下未必是对手,却也一定能轻松逃脱。   所以,他今日在这里,原本是计划着若有机会,便当场雪耻。   可见了照武真尊如此境界,他不得不暂且将报仇搁置。   他是个睚眦必报,绝不手软的人,只是因为仇人修为高深就放弃,绝非他一贯的作风。   可他也是个吸取教训的人,不仅吸取自己的,也吸取他人的。   三百年前照武真尊杀自己,没杀透,以至于三百年后他卷土重来,谋划着怎么把这仇报回去,相蕖绝对不会让自己也重走一遍照武真尊的老路。   他担心的是——三百岁已突破至大乘期,无异于半步成仙,可见其天赋卓绝。   万一自己还没修炼到大乘期,照武真尊就飞升了怎么办?想要彻底杀死一个真仙,那是近乎不可能的事情。   既然如此……勤修苦练之火在相蕖心中熊熊燃烧:他一定要在照武真尊飞升之前先报仇,而且是杀得透透得,身魂皆灭那种。   瞬息之间,相蕖的心思就飞到了不知多少年以后才会有的复仇成功的画面,又飞快地制定了全新的修炼计划——他要想办法先去魔域一趟,看看自己的老巢里,有没有留下什么只有自己才能发现的传承,比如灵力,比如法宝。   思索之间,剑风主人在沙沙风声中逐渐显露了身形。   他站在不远处,一身简单的灰色麻布短打,仿佛尘世间一个会点功夫的俊后生,丝毫没有大乘期大能的距离感。   他不似想象中半仙该有的高高在上,也不像寻常的修士那般自持身份,显得仙气飘飘。可观其气宇轩昂,英姿焕发,若真说是凡人,似乎又有些不凡。   少年成名,做了许多年万人景仰的“正道楷模”,三百余岁就以修至如此境界,就连曾经的自己也成了他通天之路的垫脚石。   这人生如何不算是一帆风顺?相蕖本以为他该是意气风发得堪称惹人生厌的模样。   然而出现在他眼前的、真正的照武真尊,虽然现下并不曾皱眉,眉心却有一道隐约的沟壑,仿佛这些年来沉闷的郁色甚少离开他的眉梢眼角。   相蕖不理解。   又或许,他是不想接受,一个曾经将自己斩落马下的人,看起来却是如此一副不讨喜的模样。   相蕖眼尖地注意到,他的腰间悬佩着一把白绢裹着的苗刀,手搭在刀柄上,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刻着的缠枝莲纹。   这应当是传说中“长生剑”?   ……可它分明是一把刀啊。   然而,比起那把指刀为剑的东西,相蕖的视线更多地落在了那白绢刀套上。   不看不要紧,一看气烂根。   天杀的,相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不是什么白绢,那分明是他的花瓣!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是白色的,可是——这人把他杀了也就算了,还要用他的花瓣当刀套——这和杀人之后把人皮扒下来做刀鞘有什么区别?多大的仇值得要这样做?   做就算了,居然还把他的花瓣漂白!相蕖真不想承认那惨白的玩意儿是从前自己身体上的一部分!   无论三百年前一人一花之间有过怎样的恩怨,这一刻,相蕖在心里的账本上,给照武真尊添上了巨大的一笔。 第3章 花有重开日(三)   相蕖在心里发誓与照武真尊不共戴天,脸上的表情自然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好消息是,他本来的态度也不大友好,因此看起来差别不大。   坏消息是,他本来的态度也不大友好。   照武真尊并不气恼,瞟了一眼被迫闭嘴的江珧几人,冷哼一声:“是你师弟口无遮拦,该学学规矩。”竟然是大方地承认了自己欺负小辈的事实。   他误会了相蕖和江珧几人的关系,相蕖无意解释,一意孤行地跟他呛声:“学规矩也该是由我派师长亲自教习,轮不到不知哪来的阿猫阿狗越俎代庖!”   见相蕖不仅不知收敛,还敢如此大放厥词,被迫旁观的江珧几人险些晕死过去,只能纷纷向自己这无法无天的小师叔投去恳求的目光,期冀于相蕖能够闭上嘴巴,哪怕是被迫失声也好。   相蕖心里也清楚,自己这是得寸进尺了,但他向来如此,如若有气,必然要发泄给让自己生气的人,绝不憋在自己心里。打从呛对方的第一句话出口,他便提起了十二分精神随时准备迎战。当然,这也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本事多少有些自信,他自认虽然暂时还没有把握能将照武真尊这等堪称半仙的修士当场诛杀,却也应当足够护着江珧几人全身而退。   他是因为对自己的实力有数,自觉不算以卵击石,可在场众人对他可没有自信,除他之外,都只觉得他无知者无畏罢了。   照武真尊亦然,他方才也不过是一时不爽,才故意出手吓唬了几人,对于相蕖的态度他并不放在心上,毕竟行走尘世多年,他早就过了和无知少年计较的年纪。   “牙尖嘴利。”他淡淡地评价,抬手对着相蕖的方向,手指轻点,便实现了江珧的愿望——定住了相蕖的身体,当然,也包括嘴巴。   他不管相蕖如何愤怒,手指再动,立时解开了江珧几人身上的真气禁制,问道:“素旋绮掌门何在?”   相蕖却是魂惊魄惕,他如何能想到,自己还真有千虑一失的一日!   这轻飘飘的一指竟然真能封得住自己,全然不似自己的设想——他居然还真的以卵击石了不成?   相蕖一时间又惊又气,只顾着运功冲破这术法,然而真气在体内转了几个圈,却怎么也找不到任何禁制的踪迹,仿佛一切正常,只是他自己选择了不动、不言。   旁边的江珧偷偷瞥了一眼小师叔,见其无恙,连忙带着师弟师妹恭敬行礼,答道:“掌门师尊闭关已有十年未出,师尊特命我等在此恭迎尊驾。”   “派你?”照武真尊嘴角一弯,似乎有些想笑,却又很快地压下来,问他:“你师尊是谁?”   这是要查户口了,江珧连忙回答:“家师伺羽真人,乃霜心派灵泽尊者座下首徒。”   伺羽真人便是相蕖的师兄,而那灵泽尊者则是相蕖的便宜师尊,也就是如今霜心派主事者凝魄真尊的派下迎客重任的爱徒。   相蕖一边着急,一边不忘在心里嘲笑:让你叫个小孩子来回话,往上数三代都说不到你认识的人头上!   照武真尊果真眉头微蹙,看得出来,无论是伺羽真人还是灵泽尊者,他都毫无印象。思索片刻,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罢了,看来我的动静还是不够大。”说着,他将手伸向腰间。   自打现身以来,照武真尊的右手一刻不曾离开腰间苗刀的刀柄,即便如今似乎要运功,也是用左手虚握在苗刀旁边。他的动作十分随意、缓慢,甚至不曾真的握住什么,放在本就看他十分不爽的相蕖眼里,这动作甚至有几分滑稽。   可相蕖下一刻便笑不出来了。   凌厉至极的真气从照武真尊周身涌出,霎时间覆盖了整片雾凇林。   在被压抑得宛如时间静止的雾凇林中,他微微抬手,如拔剑出鞘,无形剑意便直冲云霄,轻而易举地揉散了无意湖上积年的阴云,刺眼的阳光时隔数年再次照射在无意湖上,波光粼粼。   “照武真尊亲临敝派,有失远迎,还望见谅。”一道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立刻传来。   随着问候的回声在雾凇林中渐渐散去,数个白色身影飞掠而来。为首之人肤色惨白毫无血色,浑身上下散发着冰真气的寒意,偏偏双眼猩红,宛如烈火在其中燃烧一般。   观其面庞如年过半百但保养得宜的中年人,便知此人正是凝魄真尊。   照武真尊与她对视不过一瞬,便立即偏开了脸,神色不虞,却也不多废话,直接问:“素掌门何时出关?”他的视线一偏,再次落在了相蕖身上,大约见到凝魄真尊于他而言也算是目的达成,于是随手解开了相蕖的定身。   相蕖这下是真的老实了,一恢复自如就闪到了凝魄真尊身后,力求越低调越好。   他在心中深深反思:就凭方才那一手诡异的定身术,他就拿照武真尊没一点办法,他是怎么敢大放厥词的!   他向来能屈能伸,从不觉得自己如此随风倒舵有什么不对——有仇自然是要报的,但如果实力相差太大,当然是自保第一,这分明是随机应变嘛!   凝魄真尊回:“掌门闭关已久,不知何时能突破出关,恕不能亲自招待照武真尊,若有要事,不妨与本尊说道说道?”   照武真尊不想竟然连凝魄真尊也是这一套说辞,恐怕是真有什么要事,而非随便找了个借口托辞。他沉吟不过片刻,便直说道:“我要去一趟魔域。”   此言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引起霜心派一众修士哗然。   原因无他,自从三百年前魔尊死后,诸仙门合力将魔修赶入魔域后,那地界便遭四大仙门合力封锁,百年来唯有被追杀、驱赶的魔修窜逃至此,绝不曾有仙门修士踏足。而无意湖离魔域最近,霜心派弟子入世历练时便和自魔域而出的魔修常有摩擦,因而霜心派也对魔域和魔修的封锁最为严苛。   约莫也是因为着和魔修的新仇旧恨,凝魄真尊一听这话,本就冷淡的神情雪上加霜:“魔域已封,若无四派首肯,不可擅入。”   她话音刚落,三道流光从照武真尊的怀中飞出,于她面前几尺处停下。   光华散去,露出了本来面目,正是三片信笺。   照武真尊淡淡道:“只差素掌门一份了。”他无需解释,那三片信笺的主人已不言而喻,正是四大仙门中另外三派掌门。   凝魄真尊却是看也不看,抬手一道真气,亦将三片信笺化为流光退回。光至半路时,突然化为尺长寒光,撕裂了林中冷风,直直刺向照武真尊面门!   她并不妄想凭这般雕虫小技真能伤到照武真尊,只不过表明态度罢了。那寒光锋利,又直刺面门要害,任谁也不会空手去接,而她在其中藏了一缕至寒至锐的冰真气,若是与他人真气相触,便会立即将信笺撕个粉碎。   只听她冷酷无情道:“掌门闭关不出,本尊不敢擅做决定。既无我派许可…… ”那这三片信笺也不过无用废物罢了。   她的言外之意亦无需赘述。   三片信笺果然在落入凝魄真尊掌中的顷刻之间化为齑粉,凝魄真尊缓缓放下手,一时无声。   相蕖冷眼旁观,不曾想两边居然针锋相对至此,毕竟规矩都是给下面人制定的,魔域封锁这事自然也可大可小。若是自己一个不知多少代的弟子想去魔域,必然难过登天;可换成照武真尊这个云观庭太上长老,那不也就是几句话的事吗?那三片信笺便已证明了这个道理。   这么简单的道理,凝魄真尊不会不懂,可她还是故意不给这个面子。   相蕖心想,这恐怕不只是门派之间的那点龃龉了,得是多深的私人恩怨啊?怪不得照武真尊只想找素掌门商量。   他倒并非对霜心派有归属感,觉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只是担忧:不会当场动手吧?这次他绝对会在被定身之前跑掉!想来如今场中高手云集,闭着眼睛随手放真气都能打到十个真人五个尊者,他这种小喽啰才不会被放在眼里——不过,还得带上江珧那几个小拖油瓶。   正是剑拔弩张时,照武真尊却了然一笑:“我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的语气不带丝毫愤怒、嘲讽,一双乌黑的眼眸平静得如一滩死水,嗓音亦是古井无波:“我是通知你这件事,反正你也拦不住。”   他静静地注视着凝魄真尊,真气倏地展开,覆盖了整片雾凇林,不曾伤及任何人,而是定住了其他所有人的身体和耳目。   ——除了相蕖。   相蕖原本就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逃跑,加之中过一次那毫无破绽的诡异法术,他的识海与身体俱是保持高度警惕,随时准备抵御任何真气的入侵。是以这一回,他惊讶地发现,虽然身体再次被定住,但他却仿佛隐隐撬开了那不知何处的禁制,尽管只是一个缝隙,但已然算是个解术方向。   那边两位真尊果真不曾注意相蕖这碟小菜,凝魄真尊为这番架势警惕起来,摆出迎战架势,咬牙切齿道:“这些年,你去魔域去得还少吗?既然如此,现在又惺惺作态些什么!”   “我想这件事应该知会你一声。”照武真尊言简意赅道:“有人告诉我,他见到了活着的红冲。”   一石惊起千层浪。   “你说什么?!”闻言,凝魄真尊大惊失色。   相蕖的心里也是震惊不已:你说什么!是谁?是谁看穿了我不成?   “近来魔修活动频繁,想来你们霜心派只会比我察觉到得更早。”照武真尊缓缓解释:“一月前,我活捉了一个魔修,问他们分明已蛰伏数年,为何选择今日冒头,而他告诉我,魔尊大人复活了。”   凝魄真尊质疑:“你怎知不是他在说谎?”   相蕖暗自补充:是的,他绝对在说谎。   因为真正的魔尊分明就在这里,就是他!   “我读取了他的记忆,我确定那确实是他亲眼所见,没有识海被篡改的痕迹。”照武真尊顿了顿,再次开口时,声音有些艰涩:“我看到,他在真的在魔域见到了红冲。”   “那个恶妖,居然还没死透……”凝魄真尊喃喃自语。   照武真尊似乎微微蹙眉,面露不虞,不知是与她同仇敌忾,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凝魄真尊不曾察觉他的欲言又止,或者说,她的心神早就到了别处去,自言自语道:“所以你要去魔域,你要确定那是不是他,如果是他的话……”   “我会杀了他。”照武真尊打断了她,面色如常。   两人一时静默,凝魄真尊渐渐收了架势,也算是表达了自己肯让一步的态度。   这场对峙算是到此为止,照武真尊微微垂眸,正欲解开其他人的定身,却突然一怔。   下一刻,他的目光锐利如刀,钉在了相蕖身上。   ——他察觉到了,不知何时开始,有人逃脱了他的法术。   相蕖默默偷听了整段对话而不自知,心里也是掀起了惊涛骇浪、一波三折,先是以为暴露了真身,刚松下一口气,接着就是疑惑到底是谁在假装自己;还没来得及好奇完,被照武真尊的话又气了个半死。   但此时此刻,被那虎视鹰瞵的目光凝视着,那些愤怒他都顾不上了,只顾得上在心里尖叫:我不是,我没有! 第4章 花有重开日(四)   相蕖并不知道,场中旁人皆是不能视听亦不能移动,一直没有闲杂人声,不过是因为霜心派素来秩序严明。他只当大家就如上次一般,被定住的唯有身体和嘴。   于是,他装作无事发生,被照武真尊盯着也不怕,反而以倔强不服的目光迎了上去,力求维持前后一致的叛逆形象。   眨眼间,照武真尊便近在他咫尺之间——他定神细看,才意识到,不是照武真尊来到了他面前,而是他被移到了照武真尊的眼前。   认真了?相蕖来不及思索,就被一股灭顶威压按得伏倒在地。   “照武真尊这是何意?”凝魄真尊冷声开口。   相蕖毕竟是霜心派弟子,更是凝魄真尊的徒孙。在凝魄真尊的心中,即便他早前有过无礼放肆之举,照武真尊这等前辈也不该和自家的后辈孩子计较。她伸手欲拦,却被照武真尊一道真气挡在了几米之外,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二人之间方才有几分冰雪初融的势头,没等到春暖花开,气氛再次降入冰点,一触即发。   照武真尊看着趴在地上脸朝下的相蕖,手指一动,相蕖的脖子就被真气裹挟着以一种非常不适的姿势强行抬起。   他呲牙咧嘴地瞪向照武真尊,对视的瞬间,他似乎看到那双点墨般的双瞳间倏地闪过一抹朱红,紧接着,他的心中无端升起一股做了亏心事的心孤意怯。   渐渐地,心虚感越来越浓,仿佛把他的整颗心都丢入烈焰中,任由油煎火燎。   “你是妖修。”照武尊者一语道破。   话音落下时,相蕖早已顾不上继续假装被定身,那股心火灼烧的痛苦越来越猛烈,他只觉得连人带魂都成了热炉中被炙烤得生生化开的肉!   他早已无法控制自己狰狞的表情,一股力量控制着他,以至于想要移开头颅抑或是合上眼皮也做不到,只能从牙缝里恨声泄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妖……又……如何……又没吃……你家……”   “一个化神期的妖修,就这样瞒过了所有人混进了霜心派,”照武尊者长久地凝视着相蕖,目光一点点描摹他的眉眼,寻试图寻找出一丝破绽,却不得不承认这皮囊天衣无缝,他不禁叹道:“连师姑娘都发现不了你,甚至把我都骗过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打了凝魄真尊一个措手不及,她虽不知照武真尊所言真假,却也为此事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相蕖,全然忘记追究乘岚方才直呼她姓名一事。   相蕖无处遁逃,自觉小命休矣,却见照武真尊的脸上竟是露出讶异之色,眉头微微挑起,眼睛也睁大了几分,吃惊道:“你不知道你是谁?”   若相蕖还有力控制自己,必然要啐一口。   他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是红冲,绝无其他可能!   可如果……如果他不是呢?   他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冥冥之中的一种感应让他知道那就是自己,他对此深信不疑。   可是如果他不是呢——如果,他是另一朵莲花呢?   如果,他是另一朵花……   质疑与动摇自他心中萌生的刹那,星火燎原。   霎时间,相蕖的识海被这些纷杂而汹涌的心绪淹没,随着神识陷入混沌,他的瞳孔也逐渐涣散。   照武真尊原本聚精会神地盘问他,见他突然间就成了这样,神色为之一凝,他眼中的一抹艳色飞快褪去,宛如砚池中的一粒朱砂被墨色吞没。   他收了神通,又连忙解开相蕖身上的禁制,口中低喝一声:“定神!”声音不大,却如他的剑意破开无意湖积云一般,穿透了一切,将相蕖识海中的乱絮一扫无遗。   相蕖如梦初醒,方才意识到自己竟险些道心破碎,走火入魔。   然而他试图回想,究竟是什么让自己心乱如麻,又何至于元神失守时……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为什么……”相蕖甚至忘记那股心火灼烧的感觉已经消失,也忘了身上的禁制已经被解开。他勉强支起上半身,怔怔地坐在原地,明明身体不曾经历任何无法承受的酷刑重压,却已是冷汗淋漓,不住地喘息着。   照武真尊神色微变,待得他渐渐缓过来口气,才徐徐开口:“你很诡异,还有着一些我都看不透的小把戏,保险起见,我应该杀了你,以绝后患。”   “照武真尊慎言。”不等相蕖出言自救,一直旁观的凝魄真尊先冷声警告:“即便他是妖修,也该由我霜心派决定他的生死去留。”   照武真尊闭了闭眼睛,似乎心中也不平静。沉吟片刻后,他做出决定:“我现在不杀你,但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你跟我一起去魔域。”   “?”相蕖不知情节发展怎么又如何急转直上了。   诚然他和照武真尊头一回打照面就互相看不惯对方——也可能是照武尊者从不曾将他放在眼里,只有他因为上辈子的仇一直暗自谋划着如何报复回去。   可方才照武真尊突然出手,把他拿捏得毫无还手之力不说,他尚未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彻底恢复,就听照武真尊自顾自地说要带他去魔域。   天底下还有这等好事?这就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只不过没人知道这第二下正中相蕖下怀罢了。他才刚打定主意要赶紧去魔域,正苦于无门无路,门路就这样自己找上门来了,真是瞌睡了便有人递上枕头来。   他曾经死在魔域一回,虽然还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至于灰溜溜地被人在自己的老巢杀死,但他肯定,三百年前的他绝对有什么未尽之事,或许,解开这个谜题的关键就在他的坟头——这好像也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感应,就像他知道自己是红冲一样。   他也不觉得相信感应有什么不对,修士吸纳天地灵气修炼,承天受地,自然也和天道结下了或多或少的联系,天底下哪个修士没有过那么几次天人感应的灵机一动?他也只不过是灵机二动、灵机三动罢了,再正常不过。   相蕖停滞了片刻的识海再次飞速运转起来,他灵机四动,立刻故作抗争说:“我不去!”   废话,他从未跟人提过要去魔域的事,在寻常修士眼中,魔域又是个多么人嫌狗憎的地方,他要是表现得太积极,岂不是又露出了破绽?   果然,他的抗议并没有被任何人放在眼里。   凝魄真尊并不在意去魔域的人会不会多一个,毕竟她早在听闻“魔尊现世”的消息后便愿意做出让步,自然也无所谓让一步还是两步。   她看了一眼相蕖,对照武真尊正色道:“你发誓,绝不会重蹈覆辙。”微微一顿,又瞥了一眼相蕖,补充了一句:“并且,你得把他带回来,给霜心派一个交待。”   这是要求照武真尊必须把相蕖活着带回来的意思了。虽然她几乎不曾关照放在自己这个徒孙身上,以至于闹出了今日之乱。可她也是个护短的人,纵使相蕖隐瞒了自己妖修的身份,但他到底不曾作奸犯科,罪不至逐出师门,就还是她门下的人,如何定夺,也该等到掌门出关再议。   毕竟,如今早已不是三百年前的光景了……他只不过是个妖修而已。   照武真尊颔首应下。   两位话事人谈妥了,林中的气氛再次松泛下来,相蕖一边爬起来,一边察觉到真气波动,待得抬眼望去时,照武真尊已然解了霜心派一众长老的定身。   他强装出一脸愤懑不满,却又无可奈何、不情不愿地走到了照武真尊身后,实则内心已在大声欢呼。   江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师叔!”   相蕖回过头去,只见江珧几人眼眶红红,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不敢。方才他们被封住耳目,再次恢复两感时,江珧恰好看见相蕖狼狈起身的画面,而他面前的照武真尊神色冷峻。   小师叔是不是被照武真尊毒打了?还要当他的跟班?江珧心头一酸,虽然师尊叮嘱过他,还不可对小师叔太过于推心置腹,可他们相处毕竟一年有余,小师叔对他的照拂他也是记在心里的……但是那是照武真尊哎,跟着他其实也挺好的吧?要是照武尊者能指点指点我的话,便是偶尔打我,我也甘之如饴啊!江珧很快又调理好了。   相蕖故作沧桑地朝他挥了挥手,一副身不由己的样子。   他俩眉来眼去的小动作,照武真尊看在眼里,只觉得相蕖果然还是少年心性。虽然相蕖的辈分比他想象得大了些许,但也没大到哪里去,于他而言,仍是孩子。   照武真尊于是不再浪费时间,对着凝魄真尊遥遥颔首,互道:“告辞。”   相蕖也跟着他正要抬手作个谢师礼,谁料照武真尊话音刚落,狂风袭来,吹得相蕖眼前一阵缭乱,只能眯起双眼,堪堪看清身前半尺距离而已。待得再次睁眼时,已是百里之外一处山头。   他揉了揉眼睛,回头望去,远方无意湖上彤云密布,雾凇林亦粉妆玉砌,一切已然恢复了原本模样。   照武真尊大约是专门留了这片刻功夫,让他与师门告别,几息之后,只听他淡淡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相蕖垂着脑袋假装神伤,声音也忧郁低沉:“相蕖,芙蕖的蕖。”   “你喜欢荷花?”照武真尊问。   相蕖心中立刻警惕,惟恐被他看出真身,正想找个借口糊弄一下,就听照武真尊道:“无需误会,傍水而生的妖族繁多,我无意打探你的种族。”   他似乎以为相蕖的名字是因生长在荷花莲池周边,这也符合许多妖修起名时随意而又避免暴露真身的习惯,却没料到聪明反被聪明误,相蕖确实就是毫不掩饰地以真身为名——他猖狂惯了,又只当这是个凑数的假名,自然不大上心。   不过,如今却是反而起到了意外的误导作用,相蕖将错就错,保持沉默。   倒是照武真尊,似乎很多年不曾与人如此闲话家常过一般,他的眉眼间竟露出几分怀念,低声道:“荷花是好花。”   总算说了句人话!相蕖听了心情舒畅,暗自念叨:你小子还算是有些品味!   他礼尚往来回问了一句:“敢问真尊名讳?”丝毫不觉得自己冒犯。   闻言,照武真尊却是一怔。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问、也没有人在意他的名讳了。   他被仙门修士唤为“照武真尊”,尘世民间也有人喊他“长生剑尊”,他成了一个“长生”而又“强大”的象征,以至于不仅是他的人,连他的剑都失去了原本的名字,成了人们口中的“长生剑”。   上一次有人亲昵地呼唤他,是什么时候呢?   他极目远眺,目光仿佛穿越山河湖海,到达了万里之外的那座魔尊埋骨的山上。   相蕖听到他声音缓缓:“我名乘岚——‘溪岚乘月吐,岩翠合云空*’的乘和岚。”   *溪岚乘月吐,岩翠合云空。出自明皇甫汸的《咏虞山倒影》。 第5章 花有重开日(五)   相蕖本以为,以乘岚在无意湖边那般霸道的做派,待得他拜别师门,就要立即拎着他化作一道流星飞去魔域。说不定他只需要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人就已经到自己坟头了。   却没想到,乘岚掐了个缩地成寸的决,两人出现在海边一处海蚀崖上,不远处正是一个渔村,好在并非相蕖上岸的村子——金波海湾海岸线绵长曲折,沿岸的渔村不少。   乘岚面向大海,闭目养神,右手仍然扶在苗刀上,左手背在身后,手指微动,不知在算些什么。   相蕖本就于演算一道毫无天赋,加上志不在此,故而学艺不精,就算光明正大地盯着乘岚背在身后的那只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灰溜溜地放弃。   他又百无聊赖地欣赏了会风景,看着天边的一轮红日渐渐沉入海中,水面映照出漫天霞光,随口问了一句:“金波海,可是因为这海浪映照了夕阳,水天一色的美景而得名?”   他这是明知故问了,早在他上岸时的渔村里,他便知道了金波海正是因此得名。如今,不过是被乘岚只言片语没有,往那一站就是等的做派,磨得穷极无聊,又静不下心来,这才拐弯抹角地想找点话说。   乘岚并未睁眼,答了一句:“非也。”   相蕖连忙追问:“哦,那是为何?”他倒想知道乘岚还能给出什么不一样的解释。   乘岚的左手总算停下了演算,他淡淡道:“过来。”   相蕖立刻不好奇了,甚至想扇自己两个耳刮子,上一次靠近乘岚就被揉捏得像个搁浅的水母,他是真心不想再离乘岚太近了。   当然,他也知道,这根本由不得他。   于是,他只能在心里悔不当初:为什么自己偏要多嘴追问这一句?叫金波海就叫了呗,他说不是就不是了呗,干嘛非得有个理由!身体则很不诚实地,乖乖上前几步,立在乘岚身侧。   乘岚转过身来,抬起左手,食指中指并拢,触向相蕖眉心。   眼见他手指伸来,相蕖下意识地躲闪,生怕乘岚又要弹出什么神通,把他这样那样地折磨蹂躏。意识到自己回避的动作实在失礼之后,他脸上露出半个尴尬的微笑,想说点谄媚的话权当缓和下氛围,却说不出口,最终只吐出一句别扭的道歉:“真尊勿怪……”   乘岚并不在意,双指仍然悬于空中,平静的目光看向相蕖,仿佛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过来。   相蕖纵然有千百个不情愿,也不得不委曲求全,装作心甘情愿地把额头凑上去。   眉心触及乘岚指尖的瞬间,他顿觉识海一阵凉爽,宛如风蒲猎猎小池塘*,隐约带着熟悉的芬芳,沁人心脾。   相蕖知道,这是乘岚入侵了自己的识海,可他怎会如此轻松?自己为何毫无抵抗?他来不及细想和后怕,更顾不上深究那朦胧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因为眼前已然浮现了另一番景象。   那是何其可怕的景象,山崩地裂,火光烛天,仿佛人间地狱。   他细细看去,才依稀见得,是远处岛屿上,一座火山爆发,烈焰冲天——并非夸张,而是真正地燎了半边云天,往上看去不见天日,唯有烈火与浓烟;而往下看去,地动山摧,岩浆沿着山体流淌,山腰以下更是满目苍夷。火焰甚至覆盖了海面,熊熊燃烧的火浪几乎跨越万里汪洋,席卷到了此处岸边,是比浪映霞光更直截了当的“金波”。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相蕖分明从未见过这样的画面,心中却莫名生出一丝了然之感,那是因为知晓了金波海岸得名缘由的了然吗?是,但又好像不全是,他很想捕捉这种灵光一现,那片刻的无端感受却再也无法寻得。   额头一轻,是乘岚移开了手指,相蕖眼前的炼狱立时烟消云散。   乘岚适时解释:“这场火烧了整整一百年,一直到二百年前,才渐渐熄灭,从那时起,这里被叫做金波海岸。”   三百年前,那不就是——   “不错。”乘岚仿佛能够知晓相蕖心中所想一般,继续说道:“正是从三百年前,红冲身死开始。”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杀了……他,”相蕖险些一不小心脱口而出一个“我”字,连忙改口:“因为他死了,火山才会爆发,烧了整整一百年?”   诚然相蕖是满心好奇,全为求证才出此言,可这话不免有些责怪之意,仿佛暗含“若你不杀,岂不就不会酿成如此天灾”,类似的话语乘岚曾经听过太多,就顺理成章地理解成了同样的指责。   乘岚习以为常地,如同曾经每一次被指责时那般,淡然回答:“我杀他时,并不知火山会因此爆发。”   相蕖原本并非此意,听了这似乎有些推卸责任意味的开脱之言,又来了兴趣,故意问:“那如若你知道,他的死会酿成如此大祸,你还会杀他么?”   他本想着,乘岚若答“是”,那就是即便害得方圆百里烈焰焚烧,百年不得安生,也要杀一人,可见其心肠歹毒;乘岚若答“否”,则说明乘岚薄志弱行,敢做不敢当,实在不堪为“尊”。   却不想,乘岚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会在他有能力点燃火山之前动手。”   相蕖:……   他真服了。   相蕖一向不是瞻前顾后的人,三百年前既然遭乘岚斩于马下,如今卷土重来,事是要办的,仇也是要报的,但他从未关心过前世有过什么纠葛——反正不会是自己的错。   可如今偶尔有时,他真想问问,他从前和乘岚之间究竟是有多大的仇,以至于乘岚对他就这样恨之入骨,要杀他、引起天灾就提前杀他、杀了之后还要把他的花瓣拿来裹刀!   他正要生气,乘岚却兀自移开视线:“来了。”   不等相蕖开口,乘岚已飞身下去,再半空之间便隐去了周身气息,配上那身低调得过分的麻布灰衣,看起来还真与尘世俗人别无二致。   相蕖只得掐了个决,给自己也换上一身与他相仿的抹布衣裳,跟上他的脚步。   正是夕阳西下时,渔夫纷纷收网回家,两人在海滩上一路前行,留下两串整齐的脚印,很快被浪花洗去了痕迹。   乘岚在一艘破旧的渔船前停下。   渔夫正忙着整卸渔获,相蕖看了一眼,那粗麻布的渔网中空荡荡的,只有一条早就翻了肚皮,死气沉沉的肥鲈鱼,可见这渔夫今日和打龟也没什么差别了。   乘岚唤了一声:“我来了。”   那渔夫闻声抬头,相蕖这才看到,渔夫面对着两人的一侧眼眶空空,也不知怎的,失去眼球之后也没寻个什么物什作填充,就留下一个黑洞在脸上,半边脸都因此有些塌陷扭曲,只能依靠另一只眼睛视物,这才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到来。   渔夫见了乘岚,恭敬道:“真尊终于来了。”他说着,把那条沉甸甸的绿鲈鱼拎起来,双手奉上:“请真尊动手吧。”   乘岚脸色微冷,并不接鱼,冷声道:“你也学会这些小把戏了。”   渔夫闻言,似乎也没有多少意外,立刻拜倒下去,一边狠狠磕头,脑门几乎要把本就破旧的渔船嗑出个窟窿,一边口中连声道:“真尊恕罪,他已知错了,我会永远看好他的,他再也不会有机会出去伤人……他的罪孽我都可以替他偿还,我、我愿为您做牛做马三百年、不,五百年,求真尊恕罪……”话到末时,声音已然哽咽。   “你替他偿还?”乘岚冷笑了一声,眼神微动,一道真气化作风刃将那鱼腹剖开。   鱼腹中,正盛着一枚深蓝发乌的内丹,散发着鱼腥味与血腥味混杂的恶臭。   乘岚一声不吭,只是瞧了一眼,内丹顷刻之间化为齑粉,消散于天地之间。   见乘岚毁了内丹,渔夫反而大喜,立刻毫不在意地扔了被剖开肚子的死鱼,慌乱地跪扑过来,似乎想要抱住乘岚的脚,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挡住。他也不强求,跪在乘岚脚前半尺出不住行礼:“谢真尊慈悲——”   “噗”得一声,什么东西破水而出的声音打断了渔夫的道谢,接着,一尾奄奄一息的鲛人砸到了渔夫面前。   鲛人骤然被提出水面,被空气呛得身体一抖,接着又被毫不留情地砸在沙滩上,痛得他本能地缩了一下,却又因吃痛而展开,于是露出了他腹部一道长而狰狞的伤疤,其上只敷了些草药权当处理过,想来方才被毁的那枚内丹,应当原本属于他。   “阿芹——阿芹——!”渔夫立刻顾不上行礼了,连忙将鲛人揽入怀中,手放在鲛人的腹部,薄弱的真气涌动,为其伤口疗伤,竟然也是个修士。   相蕖在旁看着,见渔夫如此护着鲛人,难免心生怜悯。可他亦听到了渔夫说‘他’有过“伤人”、“罪孽”,即便尚且不明其因,也知道其中必有内情,便兀自在旁站着,看乘岚要怎么处理。   乘岚却是侧过脸,专门看了一眼相蕖,缓缓开口:“这尾鲛人数年来在金波海岸以美色/.诱骗村中青少男子,待得了其元阳精气,便将其生生吃掉,至今已有数十人之数。”他认真地看着相蕖,继续道:“他修如此邪恶之道,才得以在短短五十年便到了金丹大圆满的境界。”   相蕖顿时觉得他这话中有话,仿佛在点自己啊!他刚想要解释,只见乘岚再次看向渔夫:“他甚至骗了其中一个根骨可塑的少年人修仙,只为待其结丹后杀人夺丹,助己突破。”   渔夫听了,却并不见丝毫讶异伤心之态,反而哽咽道:“并非、并非啊!我,我早在三年前便已结丹,但阿芹从未对我下手,阿芹已经想改了——他、他已经在改了啊!”他把鲛人抱得更紧,珍若至宝。   “他吃了五十年人,改不了他的本性。”乘岚不为所动,“他是消停了好些年,以至于我也不曾寻得他的踪迹,但一个月前,他又上岸吃了一个人。”   “他不是故意的,他是饿极了啊!”渔夫替他解释:“真尊已毁了阿芹的内丹,此后他便是再想吃人也不能了,我会看好他,我一定会看好他!”   乘岚闻言,却是唇角微弯,露出了一个堪称讽刺的笑容:“他饿极了,你偷了村里的家畜给他吃,但这远远不够,于是……”   “你看着他吃了你的兄弟。”   *风蒲猎猎小池塘。出自宋李重元的《忆王孙·夏词》。 第6章 花有重开日(六)   相蕖大受震撼:这是什么发展!   渔夫先是一愣,就再也绷不住了,仅剩的一只眼睛里涌出大股浑浊的泪,从他粗糙而沟壑遍布的沧桑面容上流下来,落在了鲛人的脸上。   鲛人本就已经虚弱不堪,连睁开双眼的力气都没有,又在岸上晒了一会儿,浑身发干。泪水滴在他苍白的脸颊,顺着鼻梁一路淌到了干燥开裂的唇边,他嘴唇微微一颤,敏锐地伸出灰绿色的舌,将那几滴泪水卷入口中。   乘岚冷冷道:“你是被他迷了心窍。”   “真尊……求求您,我求求您……我一定会看好他,他再也没有机会伤人了……”渔夫已无法解释,只管泪如雨下地求乘岚放过。   “半月前,你答应我会抓住他,把他交到我手里,我相信过你,你却用一条未开灵智的鲈鱼来糊弄我。”乘岚说着,缓缓抬手:“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过他。”   渔夫自知方才用小把戏欺骗了乘岚,已然失了信誉,无颜再求乘岚宽恕。然而,怀中抱着的是他心爱之人,他又如何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将自己的脸贴在鲛人脸上,唯一的一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乘岚,眼看着乘岚就要动手,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大喊道:“他已经废了,你亲手毁了他的内丹,你还要怎样?他已经没法在作恶了,这还不够你交差吗?这还不够长生剑尊想要的吗?”   渔夫显然是崩溃了——在他知道无论如何结果都不会改变之后。   相蕖看着,心中甚觉无奈。   他心想这话说得实在刺耳,且没必要。既然结果已经注定,还偏要将这位“正道之光“照武真尊”的“丑恶面目”揭开,除了激怒乘岚,把自己的小命也丢了,还有什么用处。   自然,相蕖也对乘岚没什么太好的印象——首先,就凭着乘岚杀死过他,还把他的花瓣漂白了用来裹刀,他就不能对乘岚有一丝恻隐之心。是以渔夫这番直指乘岚“沽名钓誉”的控诉,相蕖听在耳中,不说全然支持,却也有几分认同。   乘岚面不改色,正如他先前不与相蕖计较那般,他已活了三百余年,类似的事情、类似的人和妖,他做了不知多少次、杀了不知多少个,早就不会和一个糊涂渔夫计较。倒是早前在无意湖边,一时冲动,和相蕖拌得那两句嘴,于他而言才是百年难遇。   他的内心古井无波,声音亦是沉静无情:“我不问以后,我只知道他已经吃了三十二个人。”   “我替他还!”渔夫泣不成声:“我给你做牛做马,做什么都行,你把我的皮扒了都好……若实在不行,若这也解不了你心头大恨,你就杀了我,让我替他死!”   乘岚摇了摇头,淡淡道:“你替不了他。”   他看着面前狼狈而又可怜的一人一鲛,竟然蹲下身去,将左手覆在了渔夫环抱着鲛人的手臂上。   他的目光仿佛注视着鲛人,又仿佛透过鲛人看到了什么其他人,只听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段已经说过了千百次的话:   “他造下的孽因,只能用他的命来偿还其果。”   话音刚落,鲛人的身体突然软了下去,没能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做出任何反抗。   那张原本一直眉头紧锁,似乎承受着巨大痛苦的脸,骤然间失去了绷着的力,神情也渐渐放松下来,显得舒展而又恬静。   渔夫一时大悲,恸哭出声。   乘岚杀了鲛人,便起身离开,甚至连 “节哀”二字都没有留下。   他的作风倒是一贯如此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冷酷无情。   相蕖连忙跟上。   两人走出几步,相蕖听到渔夫的哭声渐息,一道极具恨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不杀我,我若有机会,以后必然追你至天涯海角。”   乘岚脚步一顿,平静道:“你若修邪道,我会先杀了你;你若修正道,我随时恭候。”   话音刚落,狂风卷挟着一道浪花打来,待得浪退风止,两人的身影已匿于浪中。   .   相蕖若有所思。   乘岚不曾回头便知他正在沉吟思考,于是主动开口:“你想问我,为什么要养虎为患?”   虽然相蕖并不是在思考这个问题,却也对此好奇,顺水推舟地应了一声:“是。”   乘岚毫不意外,沉声解释:“于我而言,鲛人为修邪道杀死三十二无辜民间百姓,我修正道,合该将其伏法;可于渔夫而言,我令他痛失一生所爱,他视我为恶为仇,也在情理之中。”   “若他当真修成半仙,欲要取你首级,你又当如何?”相蕖问。   “他与我已结下因,他要杀我,无论成功与否,都是他的果。”乘岚仍是泰然自若的样子。   相蕖难以置信,这人居然真修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不成?   他将信将疑,故意找茬道:“那我呢?你也说按理该杀了我,结果你没动手,万一以后我要杀你呢?”   乘岚转过身去,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回答:“若你当真与我结下仇怨,以至于不死不休,你也拥有杀我的本事……”   相蕖甫一听到这句“你也拥有杀我的本事”便是气不打一处来,觉得乘岚莫非是想嘲讽他这辈子达不到能杀乘岚的修为。   他忍气吞声,勉强维持着礼貌的微笑,却出乎意料地,听到乘岚的声音中多了几分笑意:   “那很好。”   相蕖:?   只见乘岚虽然唇角平直,但眼中带笑,话语不似作伪。   不是?道友?真这么洒脱?   相蕖深深反思,莫非自己修炼速度还不够快,就是因为自己还是太睚眦必报、恩怨分明了?难道一定要把自己混成这么一个“淡淡的人”,才能修炼得突飞猛进不成?毕竟——乘岚可是淡到把他本该是赤红色的花瓣都漂白了才拿来裹刀!   见相蕖被惊得表情管理都有一丝破碎,乘岚另起了一个话题:“你很特殊,我说我应该杀了你,是因为我的术法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人勘破过了。”   相蕖心知,他说的术法应当便是那诡异的、毫无破绽的定身禁制。   “上一个能破这术法的人,你听过他的名字。”乘岚微微一笑,吐出二字:   “红冲。”   相蕖顿时提起了十颗心和胆!   “三百年前,我亲手杀了他,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确定他的死。”乘岚敛了笑意:“在那之后,三百年来,没有一个妖能在我面前隐藏自己的气息——除了你。”   “我虽然还不能确认你的身份,但你很年轻,魂魄不曾有杀业——简而言之,你还没造过孽,甚至没杀过人。”乘岚话锋一转:“然而,你的修为却远比那些我所杀死的邪道妖修更高。”   相蕖对此并不意外,于修行一道上,他身上确实有许多玄之又玄的秘密。   然而,这些秘密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面对乘岚的明示,他也只能保持沉默。   “或许这是你们妖修的秘法,不可外传。”乘岚等不到他的回答,面色如常,但声音到底沉了一线,缓缓道:“既然如此,你便只能日日受我管教了。”   相蕖心中翻了个白眼:呵呵,迟早杀了你,到时候你就知道尸体还会不会说话了。   脸上却不敢暴露一丝的不恭敬,故意恭维他:“真尊明察秋毫,我不过耍些小聪明,入不了真尊的法眼,又何足挂齿。”   乘岚瞥了他一眼,只觉得那话语中的口是心非都快要溢出来了,暗觉好笑。   然则他铁了心不说,乘岚也懒得为这等小事逼得他再道心不稳,于是拂袖而去,算是此事暂且放下不谈的意思。   相蕖原本以为,为着这事恐怕又是一场大仗,说不得乘岚又要把他这样那样摧残蹂躏,再诡异地看破他的一切秘密——幸好他自己对此也是一知半解,才敢破罐子破摔地嘴硬到底。   却不曾料想,居然就这般轻飘飘地揭过,这位照武真尊,缘何离了霜心派,竟成了个如此好说话的人?   他怔愣原地的片刻,乘岚已踏着海浪走出几步,相蕖连忙追上,直到海水没过了膝盖。   乘岚突然停步回身,望着正准备掐一个避水术的相蕖,甚觉不解:“你不会御剑?”   “我……”相蕖顿觉自己颇有些寒酸落魄:“我没有本命剑。”   化神期妖修却没有本命法器,这话若是说出去,恐怕不会有修士相信。   乘岚闻言,也是惊讶不已,奇道:“怎会?你在师姑娘门下,她的眼中揉不进沙,绝不会容忍欺凌苛待之事。”他不得其解,还以为是相蕖不得师尊喜爱,这才失去了该有的机会。   相蕖虽然对霜心派没什么归属感,但到底不好默许一口黑锅就这样套在名义上的师门头上,只好据实以告:“是我自己的缘故,师尊师祖曾为我开启师门宝库,可不知为何,我无法与那些法器结成契约。”   他说完,便继续要施一个避水决在自己身上,看来是打算硬生生地淌过这片汪洋。   乘岚无奈道:“此去万里汪洋,若是靠避水决,便是练虚修士的真气也禁不住消耗的,你的乾坤袋中,可有其它法宝?便是不能认主也不打紧,我自有办法教你使用。”   相蕖皮笑肉不笑:“走得急,不曾带上乾坤袋……”别说他拜入霜心派不过短短一年,从他上岸至今都还不足十年,资产少得可以说是唯余贵命一条,加之没有本命武器,平日里也习惯了赤手空拳,因此并无储物的需求,自然就没有随身携带乾坤袋的习惯。   况且,他的乾坤袋袋中空空,便是如今好端端地戴在腰间,也是徒劳无用——只不过,这便无需告诉乘岚了,他倒是希望乘岚听了这话心生惭愧,好好反思自己的行为是何等冒昧无礼。   看着乘岚思索的模样,他纵然颇有些暗爽之感,却不敢喜形于色,只能腹诽道:我掐个避水决还不是为了糊弄你?谁见过莲花被水淹死的?   莲花亲水,于他而言,渡河渡海与行走于陆地无异,避水决不过是个给乘岚看的幌子罢了。   乘岚沉吟片刻,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大约是趁这机会顺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乾坤袋,但不知为何,最终没有取出任何法器,而是双目微阖,仿佛陷入了某种奇异的状态。   四下无人,唯有海浪翻滚的声音,连绵不绝,相蕖却敏锐地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从自己面前蔓延开来。   他正沉下心来细细感知,却在下一秒,毫无所觉地被一把剑挑上了天! 第7章 花有重开日(七)   相蕖被挑了个措手不及,好在失衡也不过是一瞬,他运转真气覆盖在身体一周,在半空中借力,单腿作刀像身后劈去——   却被那把剑敏捷地避开不说,接着狠狠一甩,勾着他的裤脚把他倒悬于空中。   “抱歉。”乘岚淡淡的声音传来。   相蕖如今上下颠倒、头重脚轻,他循声望去,翻转的视野里,乘岚走近了两步,在他面前停下。   他们很少距离如此之近,相蕖端详这张倒着的脸,只见那乌黑的眼眸中似有促狭之色。他毫不犹豫抬手,对着那张道貌岸然的脸,送出去裹着真气的一拳!   乘岚只用两根手指,便游刃有余地接住这全力一击。   那把剑趁此机会钻入了相蕖的护腕内,贴着相蕖左手的手臂内侧,乖乖不动了。   相蕖轻巧地落回海中,垂眼望去,这才发现这竟是一把软剑。   这把剑仿若通体由琉璃所制,流光溢彩,剑身亦然。细看方知,那剑身分明薄如蝉翼,晶莹剔透得相蕖甚至能通过剑刃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掌纹,角度旋转之间,却又散发着羊脂玉般的莹润光彩,乍一看仿佛只是个不曾开刃的装饰品,美轮美奂。   这是……   “这是露杀剑,我的本命剑。”乘岚说。   相蕖心中一动,故意道:“可我听说,真尊的本命剑应当名为‘长生’?”   乘岚瞥了他一眼,吐出不冷不热的两个字:“谬传。”   真的叫露杀剑?可是,自己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为什么?为什么他总觉得,好像还差什么?   他的目光突然望向乘岚腰间挂着的那把刀上。   那把刀通体被白绢般的花瓣所包裹,唯有刀柄露出寸许,方才可见其上的缠枝莲纹,乘岚的右手仿佛粘在了刀柄上,一刻也不曾放开,手指总是顺着那纹样摩挲着,即便隔着一层花瓣也不影响,似乎他的手指已经驾轻就熟地记住了繁复的花纹走向。   它们很像一套——它们一看就是一套。相蕖心中无端生出这个念头。   乘岚察觉到他打量腰间苗刀的动作,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去,算是挡住了相蕖的视线。   他不欲多说,心意一动,露杀剑牵引着相蕖的手臂,扶摇直上青天去。相蕖因动作突然,痛饮一大口凉气,很是呛了一下,咳得他眼眶微红,下一刻,那剑倏然发力,以极快的速度向前冲去!   相蕖方才有些湿润的眼眶立时被疾风吹得干透,甚至干得有些生疼,教他不得不侧过脸去。   这一侧脸,便看到乘岚已在身侧。   乘岚单手背于身后,闲庭信步俨然如脚踏实地。然而他脚下并无法宝,也全然不似寻常修为高深的修士那般,仰赖于速度或真气在空中飞行,可每一步踏出都是百里之外。   他在天空中用缩地成寸,或者说,这应当被叫做缩天成寸?   相蕖琢磨着,若不是这速度已经让他呲牙咧嘴,恐怕乘岚和露杀剑的速度还能再快不知多少。再一低头,发现乘岚的动作看起来有多潇洒,自己的模样看起来就有多滑稽:仿佛是护腕成了精,在空中高速飞行想要摆脱自己,却偏偏被他的手卡住,只好拖着一个累赘的人形急掠而去。   ……就非得这样吗。   相蕖心里不爽利了,便喜欢给别人也找些罪受,尤其是他讨厌的人。如今他被武力压制,拿乘岚没办法,但总有让乘岚不舒服的方法。   他故意再次看向乘岚腰间苗刀,不仅毫不掩饰自己的动作,甚至想在眼皮上施个亮光术,以防乘岚无所察觉。   乘岚的声音有些冷硬:“非礼勿视。”   非礼?一把刀也非礼?又不是你的亵衣!   相蕖愤愤不平,但这话到底是有些冒犯了,他说不出口,便随口道:“我还以为那才是传说中的‘长生剑’。”   闻言,乘岚竟然也低头看了一眼,再次抬起头时,他的神色有些复杂,声音沉重:“这是一把刀。”   相蕖强颜欢笑:“我自然也看得出。”   正是因为看得出,他才以为,给一把刀起名为‘剑’,莫非是照武真尊的某些个人癖好?   乘岚却是与他想到一块去了,他看着相蕖,眉头微蹙,罕见地露出几分迟疑:“莫非你们妖修一向管刀叫‘剑’,管剑叫‘刀’?”   相蕖:……   相蕖愈发笑不出来了,却也不好解释,自己是如何在初见面时,在心中编排照武真尊的怪癖。或者说,他根本不敢也不想提起那时的事,生怕乘岚这个小心眼的人回想起来,自己曾经如何大放厥词,继而秋后算账。   他只好转移话题,灵机一动问:“真尊方才在海滩,原来便是为了等候那渔夫和鲛人?”   他安分下来不再找事,乘岚也从善如流地答:“正是。”   “真尊真是心系天下,天下恶事无论大小尽皆放在心上,就连这样一个渔村小妖也亲自前来惩治。”相蕖深知‘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道理,愈是心虚,奉承之言愈是张口就来。   然而,这话落在乘岚耳中,却是不一样的意思了。   相蕖自以为将骨子里的不服掩饰得极好,殊不知他那一天打渔一月晒网的演技,莫说是骗过乘岚,即便是江珧都能看出端倪,故而乘岚对他的本性心知肚明,只不过乘岚并不在意罢了。   旁人见之,必然深觉妖修果然野性难驯,可乘岚不敢苟同。恰恰相反,在乘岚眼里,他的心口不一、桀骜难驯,是少年心性,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乘岚不仅不想和他计较,更不欲过分压抑他的叛逆本性。   而如今,一向吐不出象牙的相蕖竟然说话如此顺耳,反而叫乘岚感觉阴阳怪气、夹枪带棒,心中起疑的瞬间,他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相蕖也是妖修。   他此去魔域有至关重要的正事要办,不说火烧眉毛,却也是事不宜迟。尽管如此,他却在海滩逗留一个下午,只为杀死一个鲛人妖修。   如此,不知内情的相蕖看在眼中,难免觉得他对妖修有偏见。   ——而他无法面对这个问题,堂堂正正地答一个“不”字。   他又回想起相蕖曾询问他,为何留下渔夫一命,他曾认为是相蕖不理解他“养虎为患”,如今想来,似乎并非如此。   渔夫纵然不曾犯下杀孽,可他为了鲛人鬼迷心窍,眼睁睁看着鲛人杀死、生食自己的兄弟,虽不曾亲自动手,却也是见死不救,事后还包庇鲛人,绝不可算是无辜之人。   而他不问对错,不听辩解,对鲛人痛下杀手,却对渔夫法外开恩——放在相蕖的眼中,他恐怕并非斩奸除恶,而是斩妖除魔罢了。   一瞬之间,他便想通了自己为自己设下的复杂关窍。   乘岚微微抿嘴,沉声解释:“半月前,我去霜心派路上途径邻村,恰逢白事。丧主见我佩剑,告知我此事吊诡,求我为她做主。我追查至此,盘问鲛人,发现他杀孽深重。”他微微一顿,似乎有些叹息地道:“我将鲛人打伤之际,渔夫突然出现,被他挟持,他因而趁机逃跑。我本欲立即追杀,可渔夫被他吃了一只眼睛,我只得先送渔夫回村中找郎中。”   “我发现渔夫身有修为,且功德旺盛,询问之下方才得知,渔夫出海数十年救下不知多少溺水之人。而渔夫告诉我,他曾从某次意外救下之人手中得到一本心经功法,从此开始修炼,鲛人杀食了他的兄弟,他为兄弟报仇而追杀鲛人已近月余。为亲手报仇,他恳请我将手刃鲛人的机会留给他。”   相蕖虽然不知乘岚为何突然提及此事,却也早就对内情有所猜测,于是默默听着,直到此处,他大约猜到了后续发展。   乘岚果然道:“因我急于前去无意湖,思及鲛人本就身受重伤,应当已无力反抗,只差费时搜寻而已,遂将此事交给了他。我当他是至善之人,不想他仙途未半便背上无法了结的杀孽因果,于是叮嘱他活捉鲛人交予我,万不可亲自动手,他自然答应。”   此后之事,不必宣之于口,相蕖已亲眼见之。   原来,渔夫早就为鲛人所迷惑,他突然出现,不为报仇雪恨,反而是为了掩护鲛人。他将此事揽去,待乘岚走后,他将鲛人的金丹剖出放入了鲈鱼腹中,并在其中做了手脚。如此这般,无非是为了偷梁换柱保护鲛人一命。   然而,这招如何骗得过照武真尊的火眼金睛——他能看得穿这低劣的法术,却不曾看穿渔夫的人心。   “我原本计划,待得此事了结,便将渔夫送去仙门拜师,他根骨上佳,又有功德加深,若得良师照拂,必有大造化。”乘岚淡淡道。   所以,他在此等待数个时辰,只因此行本该是渔夫斩断前尘,迈入仙途的伊始。   也所以,他留下渔夫的命,因渔夫身负功德,又不曾亲手弑杀。   功过相抵,乘岚不会杀他,却也不会再将他引荐入仙门。   引狼入室的苦涩与伤痛,早在三百年前,他就品尝过一次了。   乘岚语毕,适时地沉默下来,给相蕖消化的时间。   然而,相蕖起初也不是为了鲛人伸冤,如今听了这故事,虽然心中有些触动,却也不多。   比起触动,他更想嘲笑一句:大名鼎鼎的照武真尊、长生剑尊,居然也有被一个小小渔夫和鲛人就耍得团团转的时候?早知如此,他必然给那渔夫拊掌大赞一声“好”!   乘岚听他许久没什么动静,侧眼望去,却见相蕖甚为平静,唇边甚至隐约带了一丝笑意。他微微蹙眉,问道:“此事,你如何看?”   “真尊问我怎么看?”相蕖一乐:“当真?若我说了,真尊得恕我无知无罪!”   乘岚瞥了他一眼,心道若我不知这个道理,也不愿与你计较,你早死了百八十回。然则他确实想听听相蕖的想法,于是颔首道:“但说无妨。”   “好,那我说。”相蕖微微一笑:“那鲛人与渔夫互相折磨,真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第8章 花有重开日(八)   此言石破天惊,乘岚不禁为之侧目。   他本以为相蕖会物伤其类,对鲛人心生怜惜,指控自己偏心人类。   相蕖却是从容不迫,神色淡淡道:“依我看,那鲛人陷入瓶颈许久不得突破,若将渔夫的金丹剖食,说不得今日已是一方大妖,也就未必会被你轻易夺走了性命。”他看着乘岚说:“他分明已经选择邪道,却又狠不下心,活该沦落到被渔夫剖丹的下场。”   这话未免显得离经叛道,乘岚虽未否认,却也不禁微微皱眉,评价了一句:“你戾气过重了。”   “呵呵,真尊恐怕是想说我麻木不仁吧?”相蕖冷笑一声:“你既然知道我乃妖修,就该明白,我们妖修天生如此灭绝人性!”   他话音未落,露杀剑倏然疾速俯冲,海风顿时把相蕖吹得眯起双眼,才张开嘴就被咸腥的冷风塞了个满。他说不出话来,不过几息之间,露杀剑猝然一抖,将他抛入海中。   相蕖喝了两大口咸腥的海水,装作被呛到的样子浮出海面,一抬头,便看到乘岚正立于头顶空中,露杀剑已不知去向。   他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险些露馅,幸好自己反应快,连忙掐了个避水决。   乘岚并未低头,相蕖只能看到他高傲的、惹人厌烦的下巴和脚底。那棱角分明的下巴动了动,他听到乘岚平淡的吩咐声:“到了。”   到了?到哪了?分明是恼羞成怒把他扔海里了!明明一早就说了恕他无罪的,人修当真是朝令夕改、不守信用!   相蕖气得咬牙切齿,心中狠狠给乘岚贴上了言而无信、小肚鸡肠的印象。   然而他一转头,便看到不远处云消雾散,星点亮光从逐渐黑沉的夜色中浮现出来,勾勒出城池楼阁的轮廓。   ……原来还真到了。   乘岚也落在海面上,踩着海浪向拨云见月的海岛小城走去。   夜风汹涌,卷起一波又一波惊涛骇浪,原本是能把相蕖拍个七荤八素的,可随着乘岚一步步迈出,他的身后留下一条水平如镜的轨迹。   相蕖不管是不是给自己准备的——毕竟这里也没有旁人,想来应该是吧?他顿时降了几分火,也不矫情,连忙跟上乘岚的脚步。而他身后,滔天巨浪再次扬起,却好似有灵性般地只虚虚咬着他的足踵。   两人在一片岸礁绵延处上了岸。   相蕖好奇地东观西望,不远处的海里依稀可见一排红亮的光,在海风肆虐中微微摇晃,却不曾熄灭。定睛细看,原来是个用火灵石照明的码头。   而举目四顾,城中的万家灯火竟然全是火灵石的亮光,构建起一片流光溢彩的赤色小城。   这就是魔域?此地皆是遭正道仙门所驱逐甚至通缉,才狼狈逃至此地的魔修,他本以为该是个破败沧桑的地方,却没想到看起来也算得上繁华——毕竟能把火灵石当路灯用的,虽然还不至于是煮海为盐,但也绝对算得上财大气粗。   乘岚将他环顾四周的动作看在眼中,默默地给了他一会欣赏的时间,突然沉声开口:“我想收你为徒。”   相蕖差点在平实的砂石滩上栽了个跟头,他身形一晃,沉默了片刻,缓缓抬手捏住了自己的耳朵,他怀疑自己是淌了海水泡烂了根,以至于耳朵犯了幻听的毛病。   谁料乘岚只当他没听清,还一本正经地重复了一遍:“若你愿意,我想收你为徒。”他微微一顿,竟然又补充了一句征求之言:“你可愿意?” 似乎在表示一种尊重。   相蕖定定地看着他,诡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许久,他才憋出一个字:“啊?”   他是真的有点搞不懂了。   四大仙门谁人不知,照武真尊虽然年逾三百,在云观庭也混到了太上长老的辈分,却是一个亲传弟子都没有,何其门第凋零,何其可惜凄凉!   相蕖怎么也想不通,这个让照武真尊突然兴起了收徒传道欲望的,居然是自己?   他自然打定主意要拒绝乘岚,毕竟这话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他甚至还在怀疑是不是识海又除了什么毛病。   况且,他可是要报仇的——原本他杀乘岚,那是三百年后迟来的正义执行,是有仇报仇理所应当。可若是拜乘岚为师,那他岂非成了欺师灭祖的卑劣小人?绝对不行!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从不曾在意人修社会规则中的“尊师重道”这四个字的自己,一想到“欺师灭祖”的可能性,就心生强烈的反感和抗拒——或许,这又是冥冥之中的感应作祟。   不过片刻沉默,乘岚却已闻弦音而知雅意,自然地道:“也罢。”可心中,竟也不免生出些些罕见的挫败感,他三百年来第一次想要收徒,居然就这样被婉拒了。   相蕖忍了又忍,一句话在喉间咽下去又涌上来,终究还是问出口:“你为什么想收我为徒?”他微微蹙眉,看起来只是有些别扭,心中却已经在尖叫:谁会想收一个本来准备杀掉的人当徒弟啊!总不能真的是因为他第一次遇到没造过孽的妖吧?   更何况,相蕖对此其实还有一点点心虚——他是红冲,红冲活着的时候具体做了什么他不知道,但想来,应该是造了不少孽,尤其是杀孽。   乘岚并不意外他会如此发问,却话锋一转,问道:“今日之事,若你是鲛人,你当如何?”   相蕖没想到问题又被抛回给了自己,心中有些不爽,却还是答道:“反正不会落到那般境地。”   “相蕖。”乘岚正色唤了一声:“我是真心问你。”   虽然乘岚平日里也是个不苟言笑的,可一旦态度严肃起来,相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细微的差异。   相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很是沉思了一会,深思熟虑的模样于他而言倒真是罕见,乘岚便耐心地等着。可相蕖思索良久,几乎有半炷香的功夫过去了,不禁没能想出个接过来,眉头却像是被挂上了一杆沉重的扁担,越来越低。   终于,他愁眉紧锁道:“我不知道,只有你们人修才会整日胡思乱想,琢磨些‘若换我来’、‘若我是他’这般毫无意义的问题。”   这不是乘岚想听的回答——幸而他原本也并未设想过问题的答案,只要相蕖不是敷衍了事便好。他点点头,算是认可了相蕖的回答:“也是。“却又似乎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世上本无事,或许,是我庸人自扰之。”   他神色未变,仍是那副平静而稍有些冷淡的模样,可无端地,相蕖却仿佛从那并无情绪的眉梢眼角中,捕捉到一丝隐约的寂寥。   相蕖承认,人太复杂了,自己还是不懂人。   他似乎永远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面对着可能养虎为患导致丧命的可能性时,能为了贯彻自己的道,而把生死置之于度外的人,会为了这点小事、为了一个毫无价值的回答,露出这般仿佛深受其扰的神情。   这真的是一个人吗?果然之前那么洒脱是骗人的吧。   相蕖突然开口:“不过……”他微微一顿,还是决定稍微多说两句:“我只知道,那些情啊爱啊的,都是你们人才会有的困扰。”   见乘岚静静听着,他继续说:“妖就是妖,生来就有自己的道,狐妖饥饿便要捕猎果腹,兔妖想活便只能逃跑,谁能先一步修出自己的道,都是自己的造化,没有那么多谁欠谁的。”   “天道不公,视人为亲。渔夫救过人,你便能看到他功德旺盛;可他捕鱼数十年,所杀之鱼数不胜数,天道为何不降下天雷以示惩罚?”言及此处,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言语对一个人修来说,恐怕多少有些尖锐,然而侧目看去,却见乘岚定定地看着他,浪静风恬,泰然自若,全然没有反对质疑之意。   他心中似乎一动,嘴上便不免冲动:“莫说那鱼尚未开智还不算妖——普天之下妖物无论种族修为,无不是先度过了数十年混沌日子,方才得机缘开智,还得修行数年方可化形,方才到达人的起点,这才是天道偏心之处!”   相蕖此举算是出言不逊了,天道千万年来如此,早已是世间既定的规矩。而妖修虽修炼之路漫长,一旦开智,寿命却是人修的数倍不止,他这话明晃晃地偏心自己同类,乘岚难免听之刺耳。   乘岚轻轻摇了摇头,淡然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与妖……”   相蕖闻言,只把这话当作他钉嘴铁舌,被戳穿了脸上没面子的嘴硬之言罢了,他心中不爽,更看不惯他连嘴硬都要搬出些大道理的样子,打断他道:“正是因为你们人总把自己最当回事,才会折腾出那些情啊爱啊的,拉来扯去,循环往复,实在是毫无意义!”   乘岚被他打断,却也不恼,默默地收了声,听他继续说:“我只知道,如若我是那鲛人,被渔夫掏了金丹,不日便要化回原型,我宁可与他同归于尽!”   闻言,乘岚这才眼神一动,似乎有些惊讶。   相蕖对他的惊讶却是预料之中,继续道:“渔夫自觉为了感情牺牲良多,可若不是为了这无用之物,鲛人何至于如此?莫说其中纠葛,若非你察觉渔夫试图偷天换日,杀了那鲛人,还不知道有多少苦要受。所以我才说,他俩互相折磨罢了,鲛人犯下杀孽,得此结局也算是自食其果。”   相蕖自认死过一次,大约是最知晓个中苦楚的妖了。   妖修得机缘开智之前,浑浑噩噩,一朝开智,是决计不愿如从前那般混沌度日的。而一旦成了妖修,自然珍惜这好不容易的来的灵智,若是当真落到了濒死的境地,便是走火入魔,抑或是逆天而行修鬼道邪术,实在不行,便是轰轰烈烈地死去,转世投胎,也总好过失去灵智。   鲛人被渔夫剖出金丹,交给乘岚毁去,鲛人的仙途便到此为止。不仅如此,他还会渐渐地、一点一点地化为原型,失去灵智,此事不可逆转,那种一点一点感到自己的识海渐渐消散、意识渐渐重归于混沌的痛苦,于绝大多数妖修来说,宁死也不愿体验。   相蕖只消回想起自己上岸之前的那般混沌不清的日子,便忍不住恨声道:   “若我是他,我会恨你,恨天道不公——然而这都越不过恨渔夫!”   乘岚一直注视着他,定神倾听,便是听他说出“鲛人既然修邪道就该一条路走到黑”,这般大逆不道之言时,都只不过是微微蹙眉,不曾出言斥责。   然而初闻此言,竟令他大惊失色,连扶着苗刀的右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第9章 花有重开日(九)   相蕖一直仔细观察着乘岚的情绪,若是哪句话说完,乘岚当真沉下脸色来,他必然立即钳口吞舌以求自保。如今察觉到了乘岚的异状,他沉默下来,细细回想自己方才的话语,却实在是一头雾水,想不通这话究竟是怎样触及了乘岚的霉头。   甚至若说是霉头,不如说是伤疤——乘岚的反应不似愤怒,倒像是伤心。   可是……   乘岚看起来心中有所触动,好不容易让这个冷酷无情的人心境有些波动,如果趁这机会说些什么,应当更易于达到目的。   如今他们已经抵达魔域,相蕖的去处暂时算是在霜心派那里过了明路,而乘岚还有要事要办,必然没法时刻将他的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如果乘岚能考虑考虑把他放走的话……于相蕖而言,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已经在心里盘算该作出怎样的让步。   “人妖本就殊途,道不同不相为谋。”相蕖声音缓缓,正色道:“真尊若不信我,我肯发誓。”   然而,乘岚原本还有几分神伤之色,见他三指向天,只等着自己提要求的样子,却是立即敛了情绪,一脸漠然地拒绝:“不行。”   相蕖还想再挣扎一下,正欲开口先发个够狠的毒誓,算是表明自己的态度。   他嘴唇方才张了条缝,风都没漏进来呢,就被一道真气狠狠合上——这回不是禁制了,就是单纯地用真气贴了道封条。   相蕖:……   乘岚漫不经心道:“你还挺喜欢发誓的,糊弄小孩子是这招,对我也是这招。”可见在无意湖边时,相蕖与江珧的对话一早就尽数落入乘岚耳中。   相蕖动不了嘴巴,只好翻了个白眼,权当表示自己对乘岚偷听行为的不齿。   乘岚懒得与他计较,看到了也当作没看到,他气定神闲地开口:“待我查清流言,若那时你仍不愿,我就放你自由。”   他自认为此言算是让步,实则击碎了相蕖的幻想。   等到他查清流言,然后如他所说再次杀了红冲?这正是相蕖不愿呆在他身边的原因啊!   纵然别心似箭,相蕖到底心里有数,此时不宜将急切表现得过于明显——况且,他也别无他法。   落在乘岚的眼中,便是他看起来虽然仍有几分闷闷不乐,但似乎也算是被这句话‘安抚’成功了。   乘岚见之,更觉得他果真是少年心性,从善如流地解开了他嘴上的真气封条。   相蕖只好曲线救国地琢磨起来,是否该在魔域中引起些混乱,进而趁机逃跑?他心里盘算着,脸上却是故作忸怩,眨巴着眼睛问:“你到底为什么想收我为徒?”正是方才乘岚避之不答的问题。   乘岚言简意赅:“你欠管教。”   说完,便自顾自走了。   相蕖原本还想再扭捏作态一番,营造出一个一朝被大人物青睐,然而心中还有顾虑,因而犹豫不决的天真小辈形象。闻此诋毁,顿时装也装不下去了,不情不愿地黑着脸跟上乘岚的步伐。   .   两人走近小城,正是华灯初上时,只见城中小楼鳞次栉比,街边小摊琳琅满目,一派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景象,算得上是热闹非凡。   相蕖环顾四周,觉得这里竟然与尘世民间逢节日庙会时别无二致,不过是用火灵石替代了烛火油灯照明,摊贩所售卖的物品由寻常物什、小吃变成了法宝、武器,来往的行人也多少有些奇形怪状者,一看便知并非寻常凡人罢了。   魔域竟然是这般模样。   正道仙门对魔域与魔尊之事避之如蛇蝎,相蕖在霜心派时,甚少能打听到魔域之事,只以为此地不过是正道仙门流放魔修之处,不曾设想城外看起来灯火辉煌,城内也是一派欣欣向荣。   “奇怪,每月十五才是集日。”乘岚突然出声。   这话说的,倒好像是乘岚常常往来魔域一般,明明四大仙门早就将魔域视为禁地。   相蕖回想起凝魄真尊对待乘岚的态度,心中一动。   霜心派厌恶魔修,对魔修赶尽杀绝,连有关魔域、魔尊的记载也甚少留存,相蕖并不意外。然而,照武真尊乘岚,这个天下公认的、三百年前拯救苍生的大英雄的事迹,江珧也不肯说与他听,他便知其中必有内情。   在金波海岸,他也听乘岚毫不避讳地提起,是在月前途径海岸时,碰巧发现了那作恶鲛人,于是顺手将其打伤抓捕。   且不说,他这踪迹显然传言中的“三百年来非天下大事不出”相悖,相蕖可是清清楚楚地记得,乘岚的原话是“去霜心派路上,途径此地”——从哪里去霜心派,能路过金波海岸?   除了魔域,还能是哪里。   恐怕乘岚这些年来往魔域频繁,甚至与魔修交往不断,恐怕四大仙门对此心知肚明,这才对照武真尊之事绝口不提,以至于小辈们虽然对此知之甚少,却也不得不三缄其口。   想通了其中关窍,相蕖顿觉有趣,这位三百年前因手刃魔尊而名扬天下的“正道楷模”,如今少不得要混迹于魔修之间,若是仙门正道皆知此事,算不算是个天大的笑话?   不过,正道仙门之间的交往并不算亲密,宗派内部纪律严明,甚少有眼前这般热闹的场面,是以相蕖还不曾逛过修士的集,正是心中好奇时,于是随口应道:“既然如此,先逛逛不就知道了?”   他才不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顾着先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乘岚虽心中有些在意,却也不认为一个集市能有什么大事,由着相蕖去了。   见他微微颔首以示许可,相蕖立刻钻进了人群中。   然而,他没逛多久,就渐渐加快了脚步,心中觉得有些索然无趣了。   这集市从外面看来热闹非凡,仿若民间庙会,待得走进其中,却发现——还真就是民间庙会啊。   除了交易的物品和来往行人的面貌有些差别之外,竟然全然与民间无异,甚至还没有节日庙会时那些丰富多彩的表演。这集市里的每个人都目的性很强,除了交易之外,不做任何无意义的事情。   唯一有些引起他注目的是,他倒是在某个卖灵宝的摊位瞧见,摊主是个元婴期的妖修。   诚然魔域之外也有不少妖修,然而他们大多隐于山野林中甚少入世,便是入世,也往往如相蕖一般装作人修,若非到了生死关头那般的迫不得已,决计不肯暴露自己妖修身份。   纵然正道仙门对待妖修并不像对魔修那般喊打喊杀,人与妖之间天生的隔阂却是怎么也绕不开的。   然而他在魔域所见的那妖修,却是大剌剌地将自己的妖形展露出来,看摊时光明正大地露出一只翅膀,用梳子梳理着自己的羽毛。而那摊位上售卖的灵宝货物——燕窝,几乎是直白地承认了自己的雨燕妖形。   相蕖不过是多瞧了几眼那光彩如绸缎般的羽毛,便收获了雨燕妖修凶狠的瞪视,他连忙移开眼睛,匆忙地四处乱看。   “真尊?”却听雨燕妖修惊讶的声音。   相蕖回过头去,只见雨燕妖修翅膀一揽,已飞快地收了摊子,他化为人形,扑到自己的面前……身后来。   “真尊终于又来魔域了,这次是有什么事?”雨燕妖修连声问道:“可是有了上回那小子的消息?我就知道逃不过真尊法眼……”   眼见他一说起来便没完没了,乘岚连忙打断他:“尚未,此行来有要事。”他看了一眼相蕖,又看了一眼雨燕妖修,为两人互相介绍了一番:   “这位是玉滟,我的朋友。”   “这位是相蕖,他暂时跟着我。”   “真尊收徒了?”雨燕妖修玉滟惊叫一声,似乎此事令妖不可置信,又突然松下一口气,随口道:“哦不,应该是随从,或者奴仆吧。”   相蕖一声问好还没出口,便被“随从”、“奴仆”气得咽了回去,皮笑肉不笑道:“那倒也不是。”他说着,很是不恭敬、不客气地横了一眼乘岚。   乘岚并不占他的便宜,立即解释:“并非如此,相蕖……”然而,似乎他也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两人的关系,于他而言,是想要收徒惨遭拒绝;于相蕖而言,是被他武力镇压才不得不随行。他思索片刻,迎着玉滟期待的双眼,只好说:“他是来帮我办事的。”   毕竟,乖乖呆着省得捣乱,也算是能帮到他些聊胜于无的忙吧。   相蕖瞥了他一眼,勉强认可了这个说法。   不等玉滟再问,乘岚先说:“说到办事,我亦有事要问你。”他微微指了指长街末端,示意几人借一步说话。   于是,几人便向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相蕖心中疑惑,乘岚修为高深,缩地成寸的法术都能随心而动,如臂使指,怎么偏偏这时候乖乖走起路来了?更何况,从离开无意湖时江珧的反应中,他也多少猜到了自己之所以会露馅,恐怕是因为乘岚用那诡异的定身禁制之术,定住了旁人的两感;既然乘岚在霜心派行事都那么霸道,不想有人偷听,就把所有人的耳朵和眼睛都封住,如何到了魔域,竟然还变得彬彬有礼了起来?   他心中方才生出几分狐疑,乘岚仿佛知他心中所想一般,解释道:“此地有灵压,真气滞涩,不可缩地成寸。”   相蕖向来不是个顺从听话的,闻言,他立刻运转真气,试图随便使个什么飞来术试试,却被乘岚立即按住了肩膀。   “事关重大,莫要任性。”乘岚沉声叮嘱。   玉滟也是大惊失色:“别和那股灵压反着来,会被烧死的!”   相蕖只好默默收了架势,微微垂下眼眸,“好吧。”看起来,确实像是试着运转真气,却受限于灵压而无法施展出法术的样子。   玉滟见之,这才松了口气;乘岚的视线短暂地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后,也缓缓移开。   三人一道向长街尽头走去,唯独相蕖趁着那两人相谈正欢,兀自落后了半步。   他仍是低垂着脑袋,余光注意着身前说话的两人,背在身后的双手互相交握,隐约有一点红光闪烁。   长街尽头的路口处,作为装饰的几串火灵石花灯上,一处细看方才得以察觉的黯淡缺口,突然再次亮了起来。 第10章 花有重开日(十)   不是说灵压吗?不是说真气滞涩吗?不是说会被烧死吗?   相蕖轻而易举地用飞来术摘下了花灯上的一枚火灵石,又无声无息地将它还了回去。   他没感受到任何灵压,体内真气贯通,完全无需与任何外力作对,更不必说被烧死。   然而,他并不敢贸然暴露。放在从前,以他的性格,必定要再尝试几次,以确认此事板上钉钉,绝非意外,才敢下定结论。可如今人就在乘岚的眼皮底下,他不得不小心行事,就此收手。   既然不能动手,他的心思便活泛起来。   这灵压应该是红冲留下的吧——那是他自己的力量,设下的限制自然不会敌我不分。   可自己死之后为什么要留下灵压?甚至他也很好奇,当年他被乘岚杀死后,究竟是如何点燃火山,又为什么要这样做?若说只是为了报复,他总觉得何至于此。   难道我远比自己所想象的更加恩怨分明,滴水之恨必当涌泉相报?相蕖只管怀疑自己性格大变,抑或是乘岚比他想象得更加欺人太甚,反正,绝不会是因为他天生邪骨,恶由心生。   他心思活络,知晓了这一点,便立刻想通了魔域这些年得以留存的原因。   原来正道仙门不趁着魔修式微,将魔域一网打尽,并非不想,而是不能。   有红冲留下的灵压在此,修士无不真气滞涩,连乘岚这等修为都会受到影响;可一旦走火入魔,真气便可转化为魔气,如此一来,在灵压里的正道修士自然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看来自己果然是重情重义,死了也不忘记留下点遗产庇护自己的小弟们……不过现在就先让他本尊来花仗魔势一下吧。   三人在花灯下驻足而立。   乘岚抬手,先后伸向相蕖和玉滟的肩头。相蕖废了好大的劲,才堪堪忍住没有闪身躲开,乘岚的手指触及他时,他再次感受到了识海被入侵的不安。   在金波海岸那时,乘岚的神识如春雨随风入夜般温和,令人毫无所察,只有在反应过来之后才令相蕖深感后怕。而这一次,乘岚的意识要强硬和凌厉许多,几乎让相蕖下意识地反抗了一下——虽然也是徒劳无功。   不过是眨眼的瞬间,再次睁眼时,相蕖眼前的长街如同被蒙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白雾,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而写意,仿佛进入了水墨画中的世界。   想来这又是乘岚的什么神通,他的神通倒真是很多,这招仙气飘飘不说,居然还不需要动用真气!相蕖顿时深感压力,对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报仇雪恨愈发没有把握起来。   一团墨色绽于他身侧,渐渐晕染成了乘岚的模样,玉滟跟随其后。   乘岚对着两人微微颔首,接着转身看向玉滟,正色道:“玉滟,我且问你,你这几个月来可曾上过灵山?”   “真尊说什么呢!灵山禁地,我去那儿干嘛!”玉滟连忙反驳。   乘岚不为所动,仍然定定地看着玉滟。   玉滟被他盯得汗如雨下,只好干笑着承认:“好吧,我之前是老偷偷上去睡觉……”他偷摸打量着乘岚的眼色,见对方不曾动怒,这才敢补充了一句:“上一次去灵山,是一个月前的时候。”   “哪一天?告诉我具体的时间。“乘岚立即追问。   玉滟掰着手指算了片刻,才迟疑道:“我记得,应当是上月十五。“即是一月又两旬之前。玉滟微微一顿,连忙又找补起来:“不过我只在山脚囤了个窝,根本没上山去——您也知道,我根本上不去。”   上月十五,正是乘岚曾从魔修记忆中所得知的“魔尊现世”之日。   他清楚地记得,他从魔修的识海之中看到,圆月高挂,一个身着白衣的身影站在猩红的岩石上,缓缓地转过身来——一切戛然而止。   他没能看到白衣人的脸,因为在转身的片刻,魔修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直到醒来后,魔修才意识到,自己如今双眼空空,竟然是连眼睛也被挖走了。可即便白衣人在魔修的记忆中不过是惊鸿一瞥,那道身影却缓缓与乘岚记忆中的另一道身影重合。   只消对视便能在对方的识海中刻下烙印,从而悄无声息地影响修士的潜意识和认知,古往今来,天底下只有红冲有这样的本事。   他在魔修的心中印刻下自己的身份,魔修因此奉他为主,即便被挖去双眼,仍然不辞辛苦地离开魔域,甚至冒险回到正道仙门所管辖的地域,将此事告知潜伏该地的魔修。若非如此,也不会落到乘岚的手中。   就像魔修认为这是本应在三百年前死去的魔尊重现于世一般,乘岚的心中几乎也要这样觉得了。   几乎。   然而,正如乘岚所说,这世上不会有一个人,能够比他更确定红冲的死。   他亲手将露杀剑捅入红冲的心口,看着红冲苦笑着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看着红冲的眼中渐渐失去光彩,看着那道身影落入岩浆,在转瞬之间便化成了烟气,消散于天地之间。   这一幕魂牵梦绕了三百年,时至今日仍然犹在眼前,仿佛就发生在上一刻,就发生在……刚才。   乘岚闭了闭眼睛,再次睁眼时,已经强迫自己撇开了心中杂念。   他看着玉滟小心翼翼的表情,继续问道:“你可曾见过什么人?比如,一个身着碧色衣裳的魔修,或者盲眼之人,又或者——一个白衣人?”   玉滟缓缓摇了摇头:“不曾……”他的话显然没说完,迟疑了片刻,才试探着说:“可您说碧色衣裳的人……不就是那小子吗?”   乘岚这才想起,上回往来魔域时,玉滟曾请他代为寻找偷燕窝小贼的踪迹,那小贼正是个穿碧色衣裳的魔修。他虽然不曾将此事抛之脑后,但离开魔域不久后便得知了红冲的消息,自然就顾不上这件小事了。   是以刚见面时,玉滟开口就问起那碧衣贼的事情,他根本无从回答。   玉滟略微回想了片刻,突然惊叫一声:“啊!我突然想起来,我上山那日,进出帐也没算平的!只不过差得不多,我就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定是那小子又来偷我东西!”   他说着,便气呼呼地从乾坤袋中取出账本,欲要翻给乘岚作证。   乘岚伸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账本,对此不置可否。   “或许是他,或许不是。”沉思片刻,乘岚缓缓做出了决定:“但我不能放过这种可能性。”   他看向玉滟,问道:“你身上可有碧衣贼的什么物品?有他的气息即可。”   玉滟喜滋滋地捧出一片铜镜碎片奉上,想来是翻账本那会就准备好了。   乘岚叮嘱道:“无论如何,此事事关重大,你莫不可说与他人。”他这话是对着玉滟说得,待得了玉滟的殷勤答应,他又轻飘飘地一眼望向相蕖。   相蕖听他俩打哑谜好半天了,虽然多少也猜到乘岚问了些什么,但被排挤在对话外面,到底令他心中不爽。如今两人谈完了话,乘岚倒是知道封他的口了,他气不打一处来,呛声道:“我有那机会跟别人说吗?”   乘岚竟然认真地点了点头:“没有就好。”   他话音刚落,水墨骤散,如和风牵起薄纱轻舞,迷了相蕖的双眼。   果然,再看去时,三人又回到了长街尽头的花灯下。   乘岚捏住那枚铜镜碎片,沉心闭目。   气场再次以他为中心铺开,几乎在转瞬之间,便覆盖了整座小城。   相蕖惊得瞪大了眼睛:不是说有灵压,真气滞涩,不能使用高阶法术吗?难道自己的灵压还专门给仇人留了个后门不成?等等……他脸色微变,心中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原因无他——从乘岚身上蔓延开来的,根本就不是真气,自然不会受到灵压的影响——那磅礴而又凛冽的气场,分明是魔气!   照武真尊走火入魔,这消息别说是传到正道仙门的耳朵里了,便是让本来就对乘岚颇有微词的相蕖知道了,都觉得惊世骇俗,简直不敢置信。   相蕖却看到,玉滟对此并不意外,显然是一早便知道乘岚可以转化魔气作为驱使的。   莫非乘岚自称闭门不出,实则隐姓埋名行走人间的这三百年,竟然比起正道仙门,反而更加亲近魔域不成?   相蕖心绪难平,然而细细想来,他又忍不住想翘尾巴了:   想想三百年前我的宿敌,如今却是悄无声息地修起了魔,可见他也知道正道中人虚伪做作,还是我们魔域好!   如此强大的魔气几乎笼罩了整个小城,长街周围、乃至于城中的魔修无不为之侧目,很快便有许多魔修顾不上收摊赶到了长街尽头。   然而,在花灯几步处,他们无不停下了步伐,隔着一段距离,相蕖注意到这些魔修在窃窃私语。   似乎整个魔域,知道照武真尊修魔这件事的人不少。可这般于正道仙门宛如晴天霹雳的消息,居然这些年来,也没一个魔修将此事泄露出去。   相蕖顿时像吃了一口半生不熟的苦瓜,又有些不是滋味了。   这岂不说明乘岚和魔域魔修的关系甚是不错,他不大想接受这个结果:乘岚可是三百年前杀了我——你们所有魔修的老大啊!   形势比人强的道理,相蕖不是不懂,他能接受魔修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对乘岚低头,可是,也不能就这么跟乘岚同气连枝吧?   他的小心思没来得及发酵,就看到围成一圈的魔修连同玉滟,突然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痛苦地抱着头蔫倒一片。   一时间,四处传来痛苦的呻吟声,仿佛他们正在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所压迫。   相蕖立刻猜到,是灵压,可灵压不是只压制真气么?他还未来得及想通其中的关窍,这片刻的迟疑,已足以他鹤立鸡群。他想要再装也来不及——乘岚的魔气已经发现他的异常了。   自然,他也察觉到了乘岚的异常。   或者说,是那把刀的异常。   乘岚展开魔气时双眸紧闭,想来是使了“灵视”和“追踪术”,藉由铜镜碎片上属于碧衣贼的气息来探寻踪迹。随着几息过去,玉滟和周围魔修被灵压所控制住,乘岚腰间的那把苗刀也颤抖起来,以至于他不得不握紧刀柄,连另一只手也按在手腕上,仿佛承受着极大的冲击力。   如今露了马脚,幸而乘岚暂时抽不出手来,相蕖本想趁此天赐良机逃跑。可他一直暗自留意着那把刀,如今它震颤得愈来愈厉害,甚至隐隐有嗡鸣声传出——只见裹刀的花瓣被震荡得微微散开,相蕖仓皇一眼,竟然再也移不开视线了。   雪白的刀身上,分明地刻着两个字:藏官。   他无端地生出一丝亲切感,就像曾经在记载中看到对“魔尊”的简短记载,就像无意湖边从江珧口中诈出了“红冲”二字时。   那是红冲的刀,也是他的刀。   他要这把刀物归原主。 第11章 花有重开日(十一)   立刻逃,还是先偷剑?   电光火石之间,相蕖已然失去了选择的机会。   乘岚睁开双眼,幽幽地盯着他,面沉似水,口中道:“找到了。”他的目光如有实质,令相蕖不敢妄动。   随着他话音落下,魔气逐渐消散,周遭的魔修摆脱了灵压的折磨,渐渐恢复过来。   玉滟闻言,立即凑上前来,全然不在意自己方才还抱头呻吟,形象全失,只顾得上兴高采烈地向乘岚确定:“真是他?他在魔域?”见乘岚颔首默认,他欢呼一声,双臂立刻化成了翅膀,迫不及待地要去追碧衣贼。   “慢着,玉滟。”乘岚抬手虚拦,将已飞至半空的玉滟捞了回来:“这件事交给我。”   玉滟不仅不恼,反而笑逐颜开:“谢真尊恩情!”   “不过,我也要拜托你帮我做件事。”乘岚一边松开他,一边吩咐:“你去寻城主,告诉他,我要上灵山。”   玉滟喜滋滋地从乘岚的魔气束缚中钻出来,连忙点头:“我这就去。”   “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乘岚对他说:“平日里你们偷偷上山,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回,我并不是在与你说笑。”   玉滟甚少见眼前这位真尊如此面色不善的模样,听了这话,不得不收起了心中的侥幸,低声应道:“我知道了。”   乘岚交待完了正事,便再次看向了相蕖。   相蕖知道,这是要算自己的账了。   自从被乘岚冷飕飕地目光笼罩,他是大气也不敢出,没想到审判自己的一刻来得还是这么快。   他试图解释,纵然自己也知道或许徒劳无功:“我……”   然而,他方才张嘴,话都没说完,乘岚倏地欺身上前,手持凭空出现的露杀剑,直冲他面门而来!   那分明是一把美轮美奂、姿态柔美的软剑,可相蕖知道,这一剑若是落下来,别说是毁容了,能生生将自己整个人从头到脚割成两段!   生死之际,相蕖哪里还顾得上继续隐藏实力。他连忙闪身,险之又险地躲过这一剑,来不及说什么话,密密麻麻的剑芒便如一张渔网扑来,相蕖需得聚精会神才能堪堪躲过。   然而凌厉的剑芒简直无穷无尽,构成了一道无孔不入的剑阵,相蕖的所有生门死角皆被封锁,光是保着自己四肢俱存,就已经是焦头烂额。   不多时,相蕖的身上已然出现了几道伤痕,他似乎也知道,若是这样继续下去,总有自己真气耗尽的一刻,届时便是自己的死期。   然而,他就算想要认输,乘岚也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终于,露杀剑穿过了相蕖的左肩头,将他狠狠钉在了不远处的地上。   剑芒散去,乘岚缓步上前,问他:“你到底是谁?”   相蕖已是法力空虚,遍体鳞伤,他伸手握住软剑,似乎想要将它从自己的肩头拔出,却早已没了这份力气,一时间进退两难,徒劳无功地握着剑,拔不起也放不开。鲜血沿着剑刃流淌,染红了露杀剑晶莹剔透的剑身。   看着相蕖挣扎的模样,乘岚似乎心有不忍,皱眉再问:“你到底是谁?”   “……你不是知道了么。”相蕖喘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继续说:“不用我说,你也有办法知道我是谁,上次你说……”   说什么来着?相蕖突然意识到,自己想不起来了。   “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乘岚替他补充,冷冷道:“但这一次,告诉我你知道的全部。”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笑话,怎么可能……说出来吓死你,我是红冲啊,魔尊红冲,三百年前你的宿敌,我专门从地狱里爬出来要你的命!   相蕖也无所谓是不是还会被乘岚看透心意了,他实在筋疲力尽,在心中放狠话时,甚至希望乘岚能够听到。   可这一次,乘岚并没有使用那招读心的神通。   他蹲下身,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谁?”他凝视着相蕖,束起的长发有几缕滑下肩头,落在相蕖的脸上、眼前,发梢随着微风在相蕖的鼻尖起舞。   相蕖松开了被剑刃割得鲜血淋漓的右手,一把捞住了那几缕发丝,几乎将它们揉进了手心的伤口中。他狠狠用力,一把将乘岚的头拉下来,凑在乘岚耳边道:“我是……”   “我是你爹!”   相蕖突然暴起,猛力砸向乘岚的脑门,饶是乘岚,也难免始料未及。他连忙抬起上身,伸手按住相蕖的头,乱七八糟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相蕖的闷哼声、布料拉扯声、血液流淌声,甚至人体经脉与刀剑利器之间几不可闻的摩擦声。   ——还有一道诡异的声音,宛如什么结实的东西超过了韧性的极点,因而撕裂、崩断的声音。   乘岚睁大了眼睛,侧目看去。   露杀剑仍插在地上,剑身上,孤零零地串着一只手臂。   而相蕖的头还被他捏在手里,上半身因此微微抬起,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微热。   乘岚连忙收了露杀剑,伸手轻点相蕖断臂处穴位,算是封了穴道以防失血,他看着相蕖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眼神也逐渐涣散,连忙捏住相蕖的脸,厉喝一声:“定神!”   “你不是……早就想杀我了吗……”相蕖语无伦次:“你不相信妖修……你从没信过我……”   乘岚并不与他谈心,手指轻点在他眉心,似乎有真气源源不尽地涌入相蕖的五脏六腑和识海,却仿佛泥牛入海。   相蕖大抵已经渐渐感知不到自己的经脉与识海,遵循本能地想要说些什么,却已是语不成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我只知道我要去魔域……”   “我生于金波海岸……我忘了我是怎么长大的,我的记忆里什么也没有……”他的眼珠艰涩地转向乘岚,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乘岚,眼珠也渐渐有了血泪:“我是有事没告诉过你,可我没杀过人,没做过恶,也没想害你……你不信我……”   乘岚打断他:“莫要胡思乱想,我命你——定神!”   他的声音宛如一缕清风,掠过相蕖的识海,一时间,相蕖的眼神也清明了几分。   乘岚方才松下一口气,之间相蕖又勉力支撑着说:“去魔域……有人在等我……”   说完这句话,相蕖的情况却突然急转直下,无力虚握着乘岚发丝的手垂落下来,砸在乘岚的膝上。   乘岚猝不及防,察觉到他的身体失去了绷着的一股劲,连忙增加了灌入他识海的真气。然而,相蕖的体内已经真气充盈到快要逸散,识海中却仿佛有一个无形的窟窿,纵然乘岚输入的真气再是海量,也寻不到、填不满那窟窿。   迫不得已,乘岚只得捧起他的脸颊,将自己与相蕖眉心相贴。   他的元神钻入了相蕖的识海之中,希望以此挽救相蕖摇摇欲坠的识海。   相蕖的身躯微微一颤,然而,一个垂死之人的识海终究是没有任何抵抗之力的,乘岚只是被徒劳无功地抗拒了片刻,便获得了相蕖识海的接纳。   入侵他人识海,与元神相接,二者不可同一而论。前者只需一缕神识,却要入侵者用一缕神识便能轻易压制被入侵者,一旦成功,入侵者将能够蚕食被入侵者的识海,纵然被入侵者反抗成功,也只能驱逐和灭杀入侵者的一律分神,于入侵者而言,只能算是皮毛之伤。   而后者以元神相连接,无需境界有差,但双方必须同心协力,不可存丝毫抗拒之心。一旦二者元神相连,便可共享记忆,若其中一方起了歹心,便可于识海之中轻而易举地重伤对方原神。是故此举有不测之险,甚少有修士会愿意对他人开放自己的识海,抑或是以元神入侵他人的识海。   相蕖纵然已是强弩之末,也不禁为乘岚此举心中一惊。   他这一惊,便被与他元神相连的乘岚敏锐地感知到。   乘岚心中暗自庆幸:还能怪叫,看来还有得救。   如今已是千钧一发之际,乘岚也不欲再多浪费时间,他沉下心思,将自己的元神渐渐扩散、蔓延,直至神识覆盖了相蕖的整片识海,试图挽救相蕖岌岌可危的元神。   过程中,他不可避免地触摸到了相蕖的记忆。   如相蕖所说,他的记忆不多,乘岚也有些意外于,他居然真的诚实地说出“我没有记忆”这样的话语。   然而,他是为了救人才进入相蕖的识海,虽是好心,但也多少也有些“趁人之危”,更何况如今这个局面也是因他而起,乘岚自觉地避开了那些记忆的碎片,却也难以避开全部,只能尽可能忽略那些记忆,专心致志地感知和寻找着相蕖识海中的窟窿。   他的神识扩散地太散、太大、太远,以至于不曾注意到,一个光点轻轻落在了他的神识上,微微一闪。   他只是突然感觉到自己仿佛很怀念。   那真是一种很久违的感觉,他的嗅觉似乎比意识记得更加清楚,那是荷花的香气,恬淡而清雅。   香风扑面时,才觉竟是如此辛辣。   若乘岚能看到,便会知道,识海与幻术之外的现实中,一抹微红爬上了他眼眶。   纵使相逢应不识*。   惟有泪千行*。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出自宋代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 第12章 终夜未展眉(一)   “老前辈……”   “这位老前辈!”   他伸手,终于轻轻拍上了那人肩头。   “刚刚在楼下,可是您接到了我……我师弟的绣球?是吗?”他脸色有些不善地问。   或者,与其说是不善,更近于是为难。   他似乎不太想来打这一声招呼,盖因和师弟师妹打赌输了,不得不被胡闹着赶鸭子上架地抛了绣球,已经让他很是面上无光。   况且,那绣球离开他的手,本应该在暗度陈仓之下,悄无声息地被风卷到不知哪里去才对,谁能料想,众目睽睽之下它竟然落入了一个身着蓑衣,头戴斗笠,甚至还拄着拐杖的鹤发老人怀中。   纵然此地乃是仙市,来往行人俱是修士,本不该如此在意年龄……可他今年是货真价实的二十多岁啊!   他是宗门这一代的大师兄,一向端庄持重,如今好不容易被师弟师妹抓住了这么一个天赐良机,纷纷牟足了劲儿地捉弄他,偏巧事态发展还如此具有戏剧性,众人无不欢欣鼓舞,一双双期待的眼睛排成了队望着他。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不得不以身作则,纵然面子上再挂不住,也只能拿出言而有信的态度,给师弟妹们做个榜样。   他不情不愿地徒步下楼,循着那一顶异常朴素的斗笠和有些罕见的白发,勉为其难地于人群中穿行。   终于,他们离得很近了。   他勉强支起嘴角,露出一个礼貌得堪称是孝顺的微笑,唤了一声:“这位前辈……”   他为自己打气,准备迎接一张宛如师祖一般慈眉善目但皱纹纵横的脸。   然而,对方没有回头。   他又唤了一声:“前辈!”这一次,他提高了声音。   还是没有人理他。   他只好拨开人群,一步一步地追上去,伸手轻轻拍去那人的肩——   对方停下了步伐,却仍然没有回过头。   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只有这两个人立在街道中间,如河道中的一块磐石,岿然不动,将水流割出一道裂口。   他只好又说了了一遍:“小辈冒犯了,敢问方才,您可是接到了一枚绣球?”   那人这才回过头来,缓缓说:“不曾。”   他一时间愣在原地。   那是一个年轻人——或者说,鹤发童颜?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那人发丝皆白,尽数用一截削得干净的绿枝盘于脑后,竹编的斗笠下,是一张——被遮住了一半的脸,但肌肤光滑如白瓷,不见一道褶子。   一段雪白的绢覆着那人的双眼,所以那人手持一根青竹杖,正是用来探路的。   黄帝阴符经有云: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是说心如主人,目如门户。目乃修心的关键,而今修士也有诸多养护眼睛的法术,便是眼珠尽毁也总有再生的办法,是以修士甚少见盲人,至少他是第一次见到。   他下意识说:“抱歉……”   那人淡淡道:“无妨。”说完,转身便走。   他却眼尖地注意到,那枚绣球,分明就挂在那人的竹杖上!   因着他打了些小算盘,本意是利用自己的风灵根真气裹在绣球上,天衣无缝地将绣球卷走,以防触发了绣球落地的机关。阴差阳错地,他在楼上看着绣球落入那人怀中,其实是挂在了那人竹杖上,却又被他的真气捧着,轻如无物,以至于这个盲眼修士甚至不曾发现。   怪不得他不理我,因为他不是老前辈,也不能视物,不知道自己接到了绣球。他心想。   “道友留步!”他招呼了一声。   那人再次转过身来,他看不到对方的眼睛,但想来,这个微微侧脸的动作,应当便是一种“望向他”的表达。   “舍弟顽劣,误将绣球抛到了道友的竹杖上,真是万分抱歉。”他礼貌道:“可否允许我将其取下?”   那人从善如流,将竹杖递来:“请便。”   他接过竹杖,竟感到自己的手心微微冒汗。干笑着道了两声谢,他用真气裹着绣球,虚握在手中。   那人等了片刻,向他伸手:“可是取下了?”   “自然。”他说。   交还竹杖的动作,却有几分犹豫和不舍。   他的脑中天人交战,忍受了几番百抓挠心,在将竹杖放入那人手中时,诚实道:“其实那绣球……是我抛的。”   话才从口出,他就油然而生一种羞耻,只想狠狠地给自己一耳光,直道无地自容、无颜再见香兰父老。是以话音刚落,他就掀起一阵微风,身影消失在了风中。   风中似乎隐约传来不甚清晰的声音,带着疑惑不解,他听不太清,也不敢细听。   .   但相蕖依稀听到了。   那人带着疑惑说:“什么?”可见是根本没听清他最后这句话。   相蕖比那人更疑惑。   ‘他’是谁?那人是谁?这是幻境还是真实发生过的记忆?什么时候的事?最关键的是,自己为什么会在乘岚的神识里看到这个片段?   不过,现在他也暂时顾不上细细品味这段乘岚珍而重之的画面,他有更要紧的事要做——窃刀。   这念头甫一从他脑袋里冒出来,他就纠正自己:什么窃?我拿回为自己的刀怎么叫窃?物归原主,天经地义!   他不禁自鸣得意:想你照武真尊英明一世,凭借着一手神乎其神的诡异法术,恐怕斩了不知多少敌手,今日还不是被我反将一军,快哉快哉!   怦怦的心跳却宣告着他心有余悸:若非及时察觉到,乘岚那一手诡异的定身术法有破绽,恐怕他真能被乘岚逼死在自己的识海里。   他已然察觉出那并非禁制,而应该是幻术——无论是在无意湖边将相蕖和霜心派一干人等定身又封闭感知,还是金波海岸令相蕖看到的火山爆发异象,抑或是长街口花灯下三人共入水墨世界相商要事,都是乘岚在一瞬之间用神识入侵了他人的识海,用自己的意志强行改变了他人的认知。   所以,相蕖被定身时,才会无论如何也寻找不到禁制何在。   就连方才的一言不合突然动手,也是乘岚入侵他识海后所制造的幻境。幸而自打第一次被定身时吃了个哑巴亏那时起,相蕖就如临大敌,对这一招百般防备,暗地里时刻感知着乘岚每一次动手时的气息与法力波动,才捕捉到了一瞬间的破绽。   他当即猜测这应当是幻术,但此道神秘又罕见,他亦知之甚少,于是只得佯装入局,顺着乘岚的意识演戏,这才渐渐摸到了破局的机会。   他假作被乘岚逼得退无可退,最终识海崩塌。若他所料不差,乘岚这招之所以堪称可怕,便是在于对入幻者认知的统治,在幻境中失去生机自认已死之人,在真实中也会识海崩塌,彻底死去。   果不其然,乘岚还不欲令他当场丧命,不得不输送真气给他,他也趁机大肆吸收,境界大涨。   相蕖对这术法倒是饶有兴趣,毕竟,他是凭着直觉冒险行事,眼下就算是破了局,也并不算是通晓了幻术中的玄机。甚至不只是好奇,多少萌生了些许佩服——乘岚的神通如此玄妙,怪不得三百年前自己会命丧他手。   不过,乘岚为了救他,竟然愿意与他元神相连,这倒是全然在他意料之外了。   意外归意外,相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乘岚输送给他的真气令他有了余裕,从而能将自己的识海割裂出一部分,趁着乘岚的神识在他顺势伪造出的崩塌识海中寻找漏洞时,他便有机会逃之夭夭。   当然,也不会忘了那把刀。   临走之前,他本想顺手背刺乘岚一把,攻击一下乘岚的元神,他自知这恐怕不足够摧毁乘岚的元神,权当是报仇的开胃前菜。   可惜将要动手时,先被乘岚神识上的光点吸引去了注意力。   他从光点看到的是乘岚心中所想,还是属于乘岚的过去记忆?他不知道,也没时间深究了。   相蕖小心翼翼地脱出幻境,正琢磨着该如何哄骗旁观的玉滟和一干魔修,令他们眼看着自己取走乘岚腰间佩刀,还能放任自己离去——他自认慈悲为怀,不欲和自己这些不明事理的部下动手;乘岚一直握着那把刀不松手,他也想好了该如何鱼目混珠……   不曾料想,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幽深,不知身在何处。   不仅如此,他隐约察觉下方有亮光,低头望去——   藏官刀已弃了莲花刀绢,正虚虚挂在他腰间,在浓黑的夜色中散发着月华流淌般的缎光。   相蕖:?   那乘岚那边……?   .   那厢乘岚遍寻不得漏洞,相蕖的识海反而崩塌地愈来愈快,转眼之间便没了生机,他只得离开那荒芜一片的识海。   怀中人扯着他发丝的手渐渐失了力道,凄凉地砸落下来,唯有一双眼睛,仍然不服输一般地瞪着自己。   “何至于此……”良久,乘岚轻叹一声。   他于心不忍,伸手轻轻拂过那双失去神采的双眼。   随着那双眼睛被合上,幻术消退,他已回到了现实之中。   长街口,花灯下,乘岚睁开双眼时,却不见相蕖的尸身,他下意识地环顾了一周,只见玉滟等人俱是惊讶状,大约也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幻境种种不过弹指一挥间,在玉滟等人眼中,两人不过对峙了片刻,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结束了。   纵然乘岚散开魔气到整个城中,也不曾感知到相蕖的气息。   逢此怪诞之事,饶是乘岚见多识广,亦难免一时怔住。   下意识地,他握紧了右手,这一握,便发现到了最不对劲的地方。   他手中的哪里是藏官刀?那分明是——   一只血淋淋的、被强大的外力生生撕裂下来的新鲜手臂。   甚至,他的目光看去时,那只手微微一动,反握住了他的手,形成个十指交握的姿势。   *黄帝阴符经有云: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出自道家经典《黄帝阴符经》,据传为轩辕黄帝所作。 第13章 终夜未展眉(二)   相蕖把刀捧在手中细细端详,恰在此时,耳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你是谁?”嘶哑的话音响起,他还没来得及回过头去,一只手掌已然悄无声息地贴上了他的后心:“你竟然能登上灵山……”   相蕖无奈腹诽:魔域这个神奇地界,仿佛是个这里的人,或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人,都修习了不知多么高深的隐蔽术,以至于自己的感知面对乘岚时如同盲人,面对此人亦然。   他正欲侧脸偷瞄,后心的手掌便轻轻用力,推搡了他一把,叫他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得故弄玄虚道:“你不知道么?”   “说话,你到底是谁?”嘶哑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语气微微颤抖,似乎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又像是……   恐惧?   相蕖咬咬牙,铤而走险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那只手微微一顿,竟然就这样移开了。   相蕖这才转过身去,险些被眼前一幕惊得当场失态。   一个中年男人正跪伏于地,抬起脑袋,似乎是满含期待地“望”着自己——可他的眼珠早就不翼而飞,嶙峋的脸上徒留两个浓黑的眼洞,平白令人见之心生惧意,创口处还有些狰狞腐烂的伤痕,看起来与其说是被挖走了双眼,倒更像是被烧坏了。   他形容枯槁,大约潜逃至此山中度日已久,稀疏的发丝沾满和衣摆被灰尘泥土包了一层浆,袖口像是还被火燎过,一身衣袍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能依稀辨认大抵是青绿色系,相蕖几乎立刻回想起乘岚与玉滟谈话中的那个“碧衣小贼”。   大半夜地看到这样一张脸,相蕖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幸而这人看不见,这才没有露馅。只听男人低声回答他:“尊上恕罪,还没来得及动手,但照武真尊已经发现我了。”   这话的意思,究竟是事情败露被乘岚发现的请罪,还是……他的目的原本就是将乘岚引来此地?幸好乘岚作茧自缚,那幻境多少能困住乘岚许些功夫。   不过,他行崄侥幸冒认了碧衣贼主人的身份,原本只不过是想拖延两句,多试探出些情报罢了,并不曾试想这招竟如此轻易获得了信任,倒是可以顺藤摸瓜再问些内情。   于是,他故意沉吟许久,才不置可否地开口:“罢了。”语气冰冷,叫人听不出喜怒。   “求尊上开恩!”碧衣贼突然以头抢地,本就如砂纸一般的嗓子嘶嚎起来,简直是令人难以忍受。   “噤声,我有别的事要问你。”相蕖转移话题:“你偷了雨燕的燕窝?”   碧衣贼反问:“不是尊上命我去偷的么?”   “没错,是有此事。”相蕖应和:“那东西呢?”   碧衣贼微微一怔,欲言又止了片刻,这才迟疑道:“……我已按照尊上之意,尽数服下了。”   相蕖顿时失语,只觉有种两眼一抹黑,乱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奈。   他沉吟片刻,只好转变思路,压低了声音,故作高深地开口:“你做事不大妥帖了。”   碧衣贼不明所以,于是再次低下头去,将额头贴紧了地面,连声告罪:“求尊上开恩……”这一回,声音便收敛了许多。   相蕖便顺着说:“你好好想想,我是怎么吩咐你的。”   碧衣贼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良久,才缓缓开口:“尊上命我,将照武真尊引至此地,此后……窃刀。”   窃刀?还有人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相蕖先是一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暗自愠怒:窃刀?谁敢偷我的刀?   可如今,藏官刀莫名其妙地先一步到了自己手里,可见碧衣贼确如方才所言,尚未来得及动手。   他原本想怎么动手?眼前碧衣贼约莫是炼虚期的修为,若是在正道仙门惹祸,绝对堪称棘手大敌,可他潜伏多年不曾冒头,一出山便惹到了乘岚,这本事放在乘岚面前便多少有些不够看了,如何就能窃走乘岚护得像眼珠子的这把刀?他的主人怎会期冀于派出此人能够顺利完成任务?   要么他的主人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要么他们的计划本就还有后手。   相蕖扶着下巴,仗着碧衣贼目不能视,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味:“为什么迟迟不动手?”   “尊上赎罪。”碧衣贼又告罪了一声,辩解道:“我已将您给的毒药下于照武真尊的饮食,可不知为何,那毒迟迟不发,这才拖延至此。”   乘岚竟然中毒了?不对——乘岚竟然还吃饭?相蕖闻言,堪称为之瞠目结舌。乘岚这等修为,必然早就辟谷了,便是有些口腹之欲,也该在三百年来满足了;更何况大乘期修士无异于半步成仙,体质别说是壮如牛了,连上古神兽恐怕也不遑多让,什么毒能把他给毒倒?   他心中大概猜测到,这碧衣贼应当正是乘岚追查“魔尊现世”这一流言的线索,既然如此,碧衣贼的主人大抵便是假扮成了从前自己做魔尊时的模样,命碧衣贼做事,这才被称为“尊上”。   相蕖心中大笑一声:乘岚啊乘岚,看看你多招人恨,我这个真红冲要报仇雪恨不说,还有个假红冲也想要你的命!   嘲笑归嘲笑,但他也来了兴趣,问道:“那毒还有么?”   碧衣贼稍感莫名,但仍然听话地从怀中掏出——一卷书。   相蕖奇怪:“我问你毒呢……”说着,顺手接过了那卷书。   只见封页上以簪花小楷抄着三个秀美的字:雪花闺。   这不是四师侄说的那本书吗,江珧还说是什么污秽之物,莫非——书页里有什么机关?相蕖立即敛色屏气,如临大敌。   却听碧衣贼这时解释道:“尊上教导我说,照武真尊已然无坚不摧、百毒不侵,是以若想趁他之危,便只能毒心——此书正是由尊上寻来的,其中记下了当年旧事,真尊见之,必然伤怀。”   相蕖:……   “这是饮食?”他思来想去,忍不住问。   “趁照武真尊饮食之时,我将抄录本送到了其手边。”碧衣贼答。   真是儿戏,我捉弄江珧都不会用这种小把戏。相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嗤之以鼻,手却诚实地翻开了书卷。   然而绢纸上墨迹模糊,竟然像是从水里捞过了一遍,字迹已全然无法分辨了。他失望地合上,随口又问:“你说的这个‘饮食’之时,总该是真的吃饭吧?”   “照武真尊途径金波海岸渔村时,恰逢村中办白事,便留下吃过一顿豆腐饭。”碧衣贼微微一顿,似乎也是思及乘岚辟谷已久,本不该有口腹之欲。他生怕相蕖为此生疑,又低声补充道:“照武真尊虽早已辟谷,但在凡人面前时,饮食起居皆与凡人无异。”   相蕖嗤笑了一声。   分明都是个半仙了,动辄恃强凌弱、欺人太甚,还装什么平易近人?真是可笑——也难怪碧衣贼与其主人竟然认为,乘岚会因一个来路不明的话本子而露出破绽。   虽然对“当年旧事”求知若渴,相蕖却并不曾将这本书如何放在心上。毕竟,按照霜心派的记载,正道仙门无数大能尽皆陨落于三百年前,这累累血债恶行,正是自己当年所为。既然修为和寿命能够支撑到活至今日的修士早就死得十不存一,这书卷中的记载自然也未必就是真相。   至少以他所知,亲历当年旧事且当世仍存的大能,显山露水者不过三人,无非是凝魄真尊、照武真尊,与南境有灵山上夙明观的游元真尊。   前两人已不必说,游元真尊于正道仙门资历更深,最是德高望重,其所修的雷灵根正法,也与魔修邪道相克,恐怕很难成为眼前碧衣贼的主人。   既然如此,这假扮自己身份,还摆弄这些个幼稚把戏之人,无非是个故弄玄虚妄图从中获利的小人罢了——至于他想要获得的是什么?明面上来看,正是自己手中的这把藏官刀。   话语兜了几个胡同,最终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相蕖再次捧起这把藏官刀,定神细视。   此刀刻着“藏官”二字,字迹铁画银钩,是为刀名。刀身线条流畅而优美,经由特殊的工艺所致,刃身如丝,其光泽丝毫不令人觉得冷厉,反而散发着丝缎般的柔和波光。   相蕖试着挥了两把,觉得重量适当,质感上佳,颇为趁手。他把灵力注入刀中,只听嗡鸣一声,冰灵根的法力注入刀身的光泽冷冽了些。   但除此之外,不见丝毫异常。   也就是说,没有任何奇特、诡异、无法以常理解释之处,放在尘世民间或许算得上是上乘宝刀,可放在各显神通的仙门,这把刀实在有些不够看了。   或许自己曾经就是一个如此至纯至性、返璞归真的妙人?这……倒也合理。   可若真只是一把如此除了美貌之外平平无奇的刀,即便是亲斩宿敌的战利品,又怎么值得乘岚戴在腰上握在手中,一刻也不肯松开?这绝对不合理!   乘岚以剑封尊,只可惜他已修至人剑合一之境,那把露杀剑的本相从未出现在相蕖的眼前,便是早前渡海之时,钻入相蕖护腕中的也只是一道分身。   自然,换句话也可说是人即是剑,剑即是人,露杀剑的本相已与乘岚成了一体。   然而,相蕖依稀记得,在海上曾短暂地看到露杀剑分身与藏官刀同时出现,那时,他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感应,只觉得这一刀一剑甚为相配,山鸣谷应的一对搭档,抑或是,道侣。   可是自己怎么可能和一个要杀自己还成功了的仇人用夫妻刀!   相蕖蹙起眉头,迟疑地打量着藏官刀,甚觉费解,只能怀疑莫非露杀剑原本的主人并不是乘岚。   恰在此时,碧衣贼幽幽道:“尊上,可是书卷有什么不对劲之处?”他目不能视,自然耳听八方,听闻相蕖试刀的动静,惶恐地再次拜下身去:“臣办事不力,求尊上开恩!”   相蕖凉凉瞥他一眼,心中暗觉不爽:碧衣贼如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言不合便求人开恩,想来是他那主人脾气很不大好,稍有波折便要降下惩罚——可那人打着自己的旗号,如此暴戾行事,岂非有损自己清誉?   虽然,他魔尊红冲的恶名,早就在三百年前传遍仙门尘世了。   可是说他嗜杀也好、暴虐也罢,从来不曾听说他是个对自己人都能下狠手的可恶小人。不仅如此,他绝对是个礼贤下士的好魔尊,甚至死了都要在这里留下灵压,庇护此地魔修三百年。   这人如此行事,把自己的慈悲之怀、爱惜羽毛之心置于何地?   更何况,碧衣贼诚惶诚恐至此,俨然绝非霜心派那些小师侄们那般是个锯嘴葫芦,欲知窃刀所为何故,他倒不如开门见山。   相蕖将书卷展开,轻点碧衣贼额头,故作高深道:“我命你去窃刀,你却办事不力,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碧衣贼如何敢抬头,凄厉道:“求尊上开恩,妨碍了尊上大业,求尊上开恩!”   “哦?你倒是说说,本尊有何大业?”相蕖狞笑着问,假戏真做地立手为掌,放于碧衣贼头顶,仿佛一个不满意,便要捏碎碧衣贼的天灵盖与识海。   “求尊上再给我些时间!”碧衣贼哭叫道:“我必将藏官刀交予尊上手中,届时,尊上解开封印,便能吞噬藏官刀中所拘的万千魂魄,必定即刻得道登仙!” 第14章 终夜未展眉(三)   此言骇人听闻,相蕖下意识想问一句“什么”,话到了喉头才险之又险地咽了回去。   他看着藏官刀,目光骇然,不敢相信这刀中竟然封存着他人的魂魄,且听碧衣贼所言,恐怕还数量不少。   修行一道讲求因果轮回,见天地的道途漫长,路上未必能不造杀孽,若是犯下了因,必须亲手偿还了果,如此才算是了结了一桩因果,无愧于心,方见本真。   纵然千万年来人与人、人与妖之间的争端从未停止,可无论是正魔两道之间有摩擦,抑或是正道仙门内部的矛盾,往往也不过是你杀我我杀你,延续到亲族后代,冤冤相报无穷尽。   纵然常常有人放不下,要追求复生、转世也好,修习鬼道邪术也罢,终究是逆天道而行,落下恶名且不说,此举有伤天和,注定反噬自身。   至于将他人生魂封印以待吞噬,更是正魔两道都要人人喊打的恶行,即便是一向自诩离经叛道的相蕖,闻之亦惊心怵目。   碧衣贼的主人竟然是意图利用藏官刀修炼这等邪法——若是这刀清清白白,自然没法叫人利用了去,若碧衣贼所言非虚,究竟是谁人将生魂拘于刀中?   相蕖立刻排除了自己。   不管怎样,肯定又是谁趁他死后,偷摸着用他的佩刀,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真是好大一口黑锅,欺负死花不能说话!   倒是乘岚一直将藏官刀握在手中,看得比眼珠子还要紧,莫非也是知道其中内情,生怕有人将其夺去造孽?这么想来,居然显得乘岚也没有那么邪恶了。   相蕖很想就地验证方才所得的信息,可碧衣贼还在眼前,他并不全然相信对方,生怕被趁人之危抓住破绽。   真相于他仍如雾里看花,以防打草惊蛇,暂时还不便即刻取了碧衣贼的命;然则他又不敢将碧衣贼轻易放走,万一碧衣贼一转头就遇到了真正的主人,那个假魔尊——甚至,万一碧衣贼一转头就被乘岚逮住了呢?他可是记得碧衣贼早前曾说,已经被乘岚发现。   并非出于担心碧衣贼的安危,实在是乘岚的神通太多,其中那招令人捉摸不透的读心便是其中之一,连相蕖自己都无法抵抗,遑论眼前人。   他看着碧衣贼,突然问:“你会不会游泳?”   碧衣贼一怔,迟疑道:“会……有避水决。”   相蕖吩咐:“那你立刻去海里呆着,不许出来,省得被乘岚逮住。”   碧衣贼一时无言以对,半响后才讪讪地说:“属下领命。”   相蕖却灵机一动,突然回想起来,渡海那时乘岚曾说金波海无边无际,若是全仰赖于避水决,再多灵力也支撑不住,这才召出了露杀剑带他渡海。他自觉不能做个比乘岚还要刁钻刻薄的“尊上”,便抬手取下一根发丝,递给碧衣贼:“你带着。”   他哪能想到一根头发落在手中是如何的令人无法察觉,碧衣贼也不敢多问,只晓得伸手去接。   两人一立一跪,静默了片刻,互相对彼此深觉莫名其妙,然而一个不敢置喙,一个不明所以。   半响,相蕖才恍然大悟,伸手将那根发丝捻起,送到了碧衣贼嘴边,命令:“吃下去。”   碧衣贼只得张嘴。   只听相蕖声音冰冷:“此物能使我操控你的身体,若你乖乖呆在海里,不叫人发现,那便罢了。若你胆敢乱跑,再坏了本尊的大业,你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吧?”   碧衣贼艰涩地吞咽下去:“谢尊上开恩,属下明白,那原本的计划……”   相蕖糊弄他:“藏官刀的事本尊另有安排,你只管自己躲好。”他想了想,暂时没什么别的要问了,便说:“现在就走。”   碧衣贼也不多话,转眼间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相蕖亦不欲在此地停留,实在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眼下身处何地。待得碧衣贼远去,他也一个闪身消失在了原地。   几息之后,他出现在千里之外的一处水边。   或许说是水边有些不大贴切,比起山中溪流,眼前的景象倒更像是岩浆喷发而出,顺着山体蜿蜒而下,然而却不像熔岩那般具有爆发和毁灭感,它的时间似乎被放慢了太多,以至于宛如一道涓涓细流,宁静而缓慢地流动着。   夜色中,茂密的枝叶掩住了这条爬在山腰上的火环,只透出几点星星火光。   相蕖初见此景,也是微微一怔。   这里是灵山,但灵山极大,纵使在幻境中吸了乘岚不少法力,如今已然堪堪进入练虚期的相蕖,也无法感知到灵山的边界。   感知铺开的过程中,他捕捉到了熟悉而怀念的气息,如莲花亲水,也似飞燕还巢,因而他下意识以为这里合该是个适宜莲花生长的水边,却不曾料想竟是如此景象。   相蕖不禁走近了两步,火光在他的脸上映出一片红光。   鬼迷心窍地,他向着熔岩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掬起一捧清水。   他捞起熔岩,红光从他指尖滑落,看似滚烫的熔岩只不过让他手指微微发红。   他感到灼热。   又或许,那是温暖。   仿佛他本就生长于此,这里是他的家。   可他是莲花啊,莲花也会从岩浆里生长出来吗?这该算是旱地拔荷,还是火中生莲?   不待相蕖细想,一直安分的藏官刀却突然暴动起来,在他的腰间剧烈震颤着,叫嚣着,就像方才的他一样,似乎无法克制地想要靠近熔岩。   顿时,如一桶清水浇淋在头,相蕖清醒过来:这熔岩有鬼。   是碧衣贼在撒谎?是假魔尊设下的陷阱?还是乘岚——   他转身便走,藏官刀却再也抑制不住颤抖,擅自离体,化作一道流光飞快地射向熔岩。   “喂!”相蕖徒劳无功地喊了一声。   都说神兵自有灵性,可还没生出器灵呢就如此活泼,这是不是灵得过分了点?相蕖连忙伸手去捞。   只可惜他的动作到底慢了藏官刀半步,熔岩吞没了长刀,他不得不躬身探臂,在熔岩中摸索。   藏官刀早已不知去了哪里,他看不清,熔岩亦隔绝了真气的感知,从手臂传来的热量甚至让他额头冒汗,却也没有摸到任何物什,正自觉此举是否刻舟求剑过于愚蠢时,异变陡生!   熔岩骤然暴起,将相蕖吞噬其中。   顷刻之间,火光大放,炽烈的光蔓延到了整条熔岩火环,勾勒出灵山庞大的轮廓。   若能从上方俯视,自然可以看出,蜿蜒的火环绘出了一朵艳丽的莲花,花心落于灵山顶峰,几近通天。   .   魔域中,玉滟已递上去了信物,此刻正端坐于城主府会客室中静候。   他犹自记得方才乘岚是如何的行色匆匆地离开,纵然认识乘岚已百年有余,对方那般仓惶的模样却还是头一回见到。   况且,乘岚走时,手里还握着一只会动的断手,让画面看起来更是平添了十分诡异。   玉滟只消回想起那画面,就觉得羽毛都要立起来了,紧张得手脚都没法安分呆在原处,连忙捧起手边桌上的热茶。   他学着从前在城主府所见城主的雅致做派,先是端详了茶汤那澄净的颜色,再稍微靠近了鼻尖,细细嗅闻茶香。一套不懂装懂的流程下来,并未品出什么奇妙来,只觉得故弄玄虚。   最终,他把茶杯贴上了嘴唇,准备完成最后一个动作:啜饮。   然而,就在茶汤滚入他口中的前一刻,城主府一阵地动山摇!   玉滟的舌头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倒是额头和发丝痛饮了大部分茶汤,他来不及顾虑自己的形象,受惊之下,连忙做出了备战之势。   好在那震动很快平息下来,玉滟听到屋外亦传来惊呼声,连忙冲到窗前。推开花窗看去,远处街市上也受此影响,一片人仰马翻的乱象。   是地龙翻身?可是真尊在此——大乘期修士如半仙在世,已有上通天道下安大地之能,无异于祥瑞化身,所到之处可避免许多自然灾祸。   来不及想通此事,只听背后传来一声惊呼:“快走!”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他立刻化作雨燕原型,顺着窗口飞出了城主府。   就在他尾翼之后,悬于空中的城主府轰然倒塌,狠狠砸在地面。   灰烟散去,一道人影从断壁残垣中缓步走出,正是方才出口提醒之人,亦是魔域城主程珞杉。   程珞杉原本身着一袭玄色锦衣,仪表堂堂。如今被沾染得灰头土脸,发丝灰白,衣服亦像是洗脱了色,看起来狼狈得简直有些滑稽。   玉滟见之,顿时将心中那因突发意外而生的紧张抛到了脑后,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   程珞杉凉凉地扫来一眼,并不搭理玉滟,冷声安排着一干人等收拾场面。   玉滟且嘲笑了片刻,才忽地想起自己为何在此,连忙上前:“真尊命我带话。”   他还没化为人形,之间一只娇小雪白的雨燕,轻巧地落在程珞杉肩头,甚至还嫌弃地动了动爪子,似乎是觉得程珞杉肩头的灰玷污了自己。   程珞杉懒得理他,根本不搭茬,仍是有条不紊地吩咐着身边的手下。   玉滟叽叽喳喳:“真尊命我带话,听到了吗?”他啄了一口程珞杉的耳朵,留下一道嫣红的印,也获得了程珞杉的怒目而视,才迤迤然道:“真尊让我告诉你一声,他要上灵山!”   程珞杉冷笑一声:“冠冕堂皇,说得好像从前他不是想上山便上山一样。”   他不满乘岚已久,其中便有一个原因是,乘岚把灵山当自家后花园一样,三五个月就来一趟,仿佛全然不曾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是否合适。   那可是尊上的陵寝,如今却被亲手杀死尊上的人日日践踏!   可惜程珞杉纵然再有不满,却也不得不谨遵尊上遗命,不与乘岚作对。   只不过,不为难乘岚已是程珞杉千般忍耐的结果,这些年来风凉话与无视是少不了的。   乘岚不是木头,不会对此全无所察,因而有意无意地回避了与程珞杉直接打交道,只叫玉滟从中传话。   却是弄巧成拙,乘岚自认此举全为息事宁人,程珞杉眼里,这却无异于挑衅。   玉滟哪里晓得其中的百转千回,只知道真尊与城主两人互不对付罢了。他心里更向着有恩于自己的乘岚,闻言,用微弯的尖喙狠狠啄了一口程珞杉的鼻尖,大声说:“真尊是认真的!”   微微一顿,他想起乘岚叮嘱自己,此事不可为外人所知晓,于是凑到程珞杉耳边,悄声叽喳:“真尊的意思是,再敢擅登灵山者,便别怪他杀无赦!”   程珞杉面色不佳,虽然心中明白了意思,嘴上却还是不肯饶人:“他把灵山当什么?杀无赦……真好笑,灵压在此,他能杀谁?”   可他话音刚落,便是面色骤变,不等他开口,只听街市上传来惊呼声:“灵压消失了?!” 第15章 终夜未展眉(四)   天旋地转之间,相蕖只觉得自己仿佛寺庙签筒里的一根木签,被摇来晃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他成为了那根命中注定的签,从混沌之中落了出去。   他顾不上任何事,只想狠狠地吐出五脏六腑中宛如打成了死结的浊气,不受控制地“呕”出声。   “小师弟,你终于醒了!”耳边传来惊呼声。   相蕖才意识到,自己如今正靠在一个人的怀中,眼前一片猩红,鼻息之间弥漫着令人不安的血腥气。   不等他反应过来,就被狠狠地翻了过去,宛如一条被架在篝火上轮流烤两面的鱼。   对方用手按在他胸口,他听到焦急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但话语令人恐慌:“你别怕,把那口气吐出来就好,我帮你!”   我帮你?   怎么帮?   真气涌动,相蕖没来得及制止,已经被贸然注入经脉肺腑中的真气冲得一口逆血喷出!   “咳——咳咳……”相蕖连声咳嗽。   随着体内的气息渐渐调理顺畅,他眼前的世界亦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好些了吗?”那人扶着相蕖直起身子,相蕖这才发现,方才靠在对方怀里干呕时,自己的手无意识地紧紧揪着对方的前襟,以至于被翻面时,扯下了一截衣领,衣料的碎片如今还紧紧攥在自己手中。   他垂眼一看,却是一怔。   那是相蕖曾在乘岚的识海中曾经看到和化身的,“他”穿着的衣服。   他连忙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剑眉星目,英气逼人,正是乘岚。   然而,纵然乘岚修为高深以至于驻颜甚早,那眉眼轮廓皆与此间之外的照武真尊无异,神色目光却到底青涩稚嫩不少,可见眼前的乘岚应当还少不经事。   少年乘岚一袭月白色云纹衣袍,长身玉立,青丝用羊脂玉冠高高束起,如瀑倾泻而下,真是好一个英姿飒爽、丰神俊朗的少年。   相蕖一时怔愣,乘岚却是从容不迫,一手捏着他手腕,细细感知着脉搏气息,另一手在自己身上轻点,施了个净尘决濯去胸口的血渍脏污。   乘岚关切道:“你没事就好,不然,我可不知道要怎么跟师尊交待了。”   少顷,约摸是探到的脉象无碍,他放开相蕖的手,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   他一退开,旁边顿时涌上来更多的人,大多身着素色衣袍,七嘴八舌地问:“小文师弟可还好?小文师弟可是无碍?”人声嘈杂,令相蕖心中烦躁不已,又有人凑上来,牵起他的手,似乎想要像乘岚方才那般探一探他的脉象。   相蕖如梦方醒,正欲闪躲,却感觉到身体先自己的意识一步做出了反应。   他听到自己说:“我没事的,劳烦各位师兄师姐关心了。”   这是一段过去的记忆?是谁的记忆?乘岚的师弟姓文?相蕖回想起上一次在乘岚识海中看到的景象,与眼下大同小异,不禁心中讶然,原来那一段并不是幻境——那是乘岚的记忆?   见很多同门簇拥在他的身边,乘岚不再将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倒是转过身去,朝着另一个方向遥遥抱拳。   相蕖的视线不曾离开他,自然顺着他看向周边和远方。   山脉连绵,其中一座山峰顶上坐落着一个校场,相蕖正是身在此处。放眼望去,除却自己的身边,演武场的四周竟然没什么人,唯有空中悬着几道火红色的旗帜,上书一个龙飞凤舞的“枫”字,映照着背后满山遍野的赤色枫林。   而顺着乘岚抱拳的方向看去,擂台上,孤零零地站着另一个身影。   狂风大作,刮得相蕖眼睛和脸颊生疼,纵然不得不抬起一臂为自己遮挡,他不服输地怎么也不肯闭上双眼,以至于眼眶泛红不得不眯起,也要注视着那道在影影绰绰的身影,目光如炬。   他听到耳边传来“同门”们的议论声:   “大师兄认真了,快躲!”   “唉,那家伙有苦头吃了!”   “谁让他这么刻薄,看看把我们小文师弟欺负成什么样子了!”   “他叫什么来着?”   终于揭晓了那人的身份——   “红冲。”   那是红冲,也是相蕖,是他自己。   那是他自己……吗?   相蕖恨不得立刻冲出人群,扑上去好好看看这个“自己”,可惜在“小文师弟”的记忆中,并没有上前的动作,相蕖被困在这个身体中,只得顺着小文师弟的视线,在纷纷的议论声,专一地注视着乘岚。   只听“小文师弟”轻声说:“师兄,算了。”   “同门”们立刻捧场:“小文师弟大度!”   人群之外的乘岚却不为所动,反而飞身登上了擂台,轻道一声:“云观庭,乘岚。”   相蕖感觉到,“小文师弟”似乎嘴角微弯,并不为乘岚忽略了自己而感到难过,反而有几分愉悦。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隔着大半个擂台,“红冲”的声音遥遥传来,他似乎轻笑了一声,说:“久仰大名。”说着,那道不甚明晰的身影缓缓上前,顿时,狂风偃旗息鼓,云消雾散。   这一次,“小文师弟”没有再移开视线,相蕖顺带着看到了对方的真容。   他身穿灰色麻布衣裳,背后披着一件蓑衣、一顶竹编的斗笠,翠枝挽银丝,白绢掩双目,手持一杆青竹杖,抬手抱拳见礼。   修士看起来总是气质超然,而他看起来不过是民间寻常的凡人百姓,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仙风道骨。   竟正是乘岚识海中误拾绣球之人。   他知道,那是红冲,也是他。   “小文师弟”的耳边,“同门”议论纷纷,有人说:“他看起来像个凡人。”也有人问:“他从哪里来?”   相蕖下意识地启唇,仿佛突然拥有了身体的控制权,他听到“小文师弟”的声音,缓缓说:“翡翠林,隐宗。”   翡翠林是哪里?隐宗又是什么?他分明不知道,可身体似乎先一步认出了这两个名字。   下一刻,“同门”们问出了他的疑惑:“翡翠林在哪?隐宗又是什么?不曾听闻诸仙门之中有这么一派啊?”   “所以说,高手在民间啊。”有人赞叹道。   “小文师弟”微微一笑,淡然道:“且看师兄发挥吧。”   然而,没能等到擂台上的两人开打,异变突生,好似一阵暴风席卷,吹散了记忆的碎片,再睁眼时,眼前已是另一番景象。   他还在“小文师弟”的身体里。   月白风清,“小文师弟”倚在院中的躺椅上,怀中抱着长条形的物什,织银锦缎将它包裹得严严实实,其上甚至施了法术字决。   “小文师弟”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等了太久,以至于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吐字模糊的呢喃梦语:“师兄……”   话音刚落,乘岚便进入院中,悄声唤醒了“小文师弟”。   看到他怀中抱着的东西,乘岚微微扬眉,是有些惊讶的样子。   “小文师弟”说:“师兄,你终于回来了。”   “你怎么把它拿出来了?”乘岚问。   相蕖感觉到,“小文师弟”袖袍中的手互相捏紧了一瞬,似乎是在紧张,又似乎是一些更难以捉摸的情绪,面上含笑道:“我听师哥师姐他们说了,想提前看看它……”指了指包裹上的字决:“但我打不开。”   乘岚伸手,将包裹从他怀中取出,随口说:“改天再说吧。”   “小文师弟”并不满意这个结果,拉住乘岚的手,像小孩子对亲族长辈撒娇那般,恳求道:“师兄,就让我看看吧。”见乘岚不为所动,又说:“我知道,师兄都是为了我好,就像那天在校场,师兄给我撑场子一样。”   似乎提起这事,便难免要谈及另一个惹人心烦之人,“小文师弟”嘴巴一撇,对他颇有微词地抱怨道:“不过,那个红冲也真是的,输不起!这几天还要天天缠着师兄……”   “文含徵。”乘岚打断。   想来乘岚应当很少这样一本正经地对待师弟,“小文师弟”骤然被叫了一声全名,一时间不知所措,半晌,才有些迟疑地又唤了一声:“师兄……”   年轻的乘岚并不像三百年后的照武真尊那般喜怒丝毫不形于色,令人无法探知想法,情绪几乎直白地被写在他的脸上——少年乘岚眉头微蹙,又很快地舒展开,状似无意地移开了视线,看起来不太想探讨这个话题。   然而只是片刻,余光瞥见师弟似乎被自己吓到,乘岚顿时又反思起自己的态度是否过于冷淡,主动示好道:“罢了,你要看就看吧。”   一边说着,乘岚抬手解开了包裹上的字决。   织银锦缎散开,露出了其中的物什:一把软剑,一把苗刀。   软剑通体剔透如琉璃所制,苗刀刃身莹润好似月华凝练。   正是露杀剑与藏官刀。   一刀一剑精致华丽,美轮美奂,绝非凡物,立刻吸引了文含徵的目光。   文含徵喜形于色,下意识的伸出手去,却不想解开了织银锦缎上的字决还不算完,兵器上还有一道血红的字决,触之方显。   文含徵的手指撞在骤然显露的字决上,险些被刺伤,因而吃痛地缩起手,怏怏不平道:“怎么还有一层?侍剑山庄那些家伙……”好在这一回,不等乘岚制止,文含徵自觉地在出口冒犯之前闭上了嘴。   乘岚亦看着那渐渐隐去的字决,少顷,脸上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低声道:“或许,还不是时候。”   闻言,文含徵又开心起来,自顾自道:“也是,待到万仙会结束,届时,我伤势恢复,肯定就可以了。”   乘岚不置可否,将织银锦缎复又包了回去,在包裹上重新施下法术,转身进了屋。   文含徵跟随师兄,背在伸手的双手轻轻绞起。   风扫庭中落叶,他听到文含徵低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说:“师兄是世上待我最好之人。”   微微一顿,又说:“要是我与师兄之间,没有其他,那就更好了。” 第16章 终夜未展眉(五)   风云突变,转眼间,又变成了另一幅景象。   书页翩翩如雪花般漫天翻飞,相蕖看到了那卷没能看到的《雪花闺》。   不过,是从撰写者的视角。   “话说仙门林立,惟枫林尊,说的正是万里之外有座灵山……”   开篇是两位民间少年异父异母,但亲如兄弟,后来哥哥有幸获得仙人青睐,自此踏上仙途,弟弟跟随而去,两人为同门师兄弟。   初入仙门,两人未脱凡俗,与一众仙人格格不入,备受冷遇,两人相依为命,随着师兄的修为日益精进,兄弟两人受到了仙门中一干人等的尊敬。   长此以往,两人感情甚笃,彼此陪伴,互相支持,这份感情逐渐变成了连枝共冢的爱慕之情。两人情投意合,定下海誓山盟,师弟身体修为不济,身体虚弱,师兄便为他四处求取灵药秘宝,以求相伴地老天荒。   机缘巧合之下,师兄获得了一对神兵,二者如伉俪,传说可将使用者的神魂相连,共享寿命。   二人如获至宝。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恰在此时,一个不速之客袭来,将师弟打伤,师兄千里追猎那歹人,却反被那歹人偷袭后方,将神兵窃走。   尔后师弟伤重不治,郁郁而终,师兄万分悔悟,苦修数年后,终于报仇雪恨,亲斩仇人为祭。   书中,师兄名陈生,师弟唤韩征,所喻何人已不必说;而那歹人通篇未提其姓名,但每次出场都专门提起其额头有一枚莲花法印,意指谁人几乎也与直言无异。   书毕,相蕖突然脱出了撰写者的身躯,仿若游荡在空中的一缕生魂。   “相蕖……”他依稀听到有人唤出了他的名字。   他眼前的景象变得光怪陆离,看着那道伏案书写的模糊身影,心跳陡然慢了一拍。   究竟是谁?抬起头来……   亦梦亦真之间,不知虚幻与真实,跨越不知多少年的时光,隔着斑驳的记忆碎片,撰写者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于是缓缓抬起头来——   那脸庞轮廓,白发如雪,额心一朵莲花纹,岂不正是红冲?   “相蕖——!”   相蕖识海为之一震,如溺水者终于吐出了腹中积水,久梦乍回,意识还未回笼,只见迷蒙之间眼前似有人影。   “相蕖,定神!”他的耳朵先一步认出了声音的主人,正是乘岚——三百年后的、真实的照武真尊乘岚。   乘岚……乘岚怎么在这里!   相蕖顿时顾不上整理原本纷乱的思绪了,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险些一开口就吐出来。好在他看起来状态不佳,多少掩饰了心中异样,他连着深深喘了几口调整呼吸,这才把跳成了八面埋伏的心咽下。   他颤颤巍巍地,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声如蚊音:“前辈……”这般恭敬有礼的称呼,于他而言,大抵比太阳打西边升起还要罕见。   毕竟他根本没想到,一睁开眼见到的就是乘岚,他原本计划着此行上坟都要避着乘岚走,待得取回法力再一雪前耻,根本没怎么想过该怎么跟乘岚解释在自己识海中的事。   甚至连藏官刀为什么突然出现在了自己腰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连他自己都还一知半解。   乘岚并不急着要他的解释,反而态度甚为关怀地将他扶起,一边在他后心输送着真气,一边连声问道:“你感觉如何?可有何处不对?”   相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像文含徵记忆力那般,柔弱无骨地倚在乘岚怀中。他试图起身,却觉得乘岚贴在后心的手掌宛如重若千钧的秤砣,竟然沉得他抬不起身子。   “相蕖!”乘岚沉声道。   相蕖不明所以,只得低声应答:“……我没事。”   乘岚的真气早在他经脉肺腑中穿梭了几遭,已然确认了他身体无碍,如今见人虽然有些恍惚,却不至于失魂,这才放下心来,缓缓松开对相蕖的禁锢。   “我……我这是在哪?”相蕖装傻。   “灵山。”乘岚解释道:“藏官刀失控了,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   所以是藏官刀将他带到了碧衣贼的身边?但是为什么?相蕖想起自己正是为了从熔岩中捞出藏官刀,这才身陷迷蒙之中,连忙问:“藏官刀捞出来了吗?”   乘岚道:“安心。”他抬起手,只见藏官刀已回到他腰间,再次被白绢般的莲瓣紧紧包裹着。   相蕖松了口气,转念又忆起碧衣贼曾说此刀中封存了万千生魂,心中一动,追问道:“它怎么会失控?为什么?”   乘岚微微垂眸,似乎有些想要回避这个问题,沉吟片刻,言简意赅地说:“这把刀很邪性。”   邪性?是封印了生魂邪性,还是真如《雪花闺》中所记,有什么奇异法术?   思及雪花闺,相蕖又是心口一跳,趁着两人相顾无言的片刻,心中细细复盘着方才所见的一切。   传说中的《雪花闺》居然是他自己写的?他为什么要写这种八卦?而且还把自己编排成一个大恶人?   除非——那些事都是真的。   乘岚的师弟文含徵,与乘岚相识于微末,互生情愫,这一点无需多说,他已从文含徵的记忆中亲眼所见,为了给文含徵争一口气,少年乘岚甚至意气用事地不顾阻拦,硬要同自己在擂台上一较高下。而话本中那引起争端,导致“歹人“拆散了这对苦命鸳鸯的神兵,不正是露杀剑藏官刀?一切都对上了。   而书中花了大段文字叙写师兄弟二人是如何的和如琴瑟,乘岚见之,难免深觉物是人非,触物兴怀,这才被碧衣贼及其主人钻了空子,想方设法要送到乘岚眼前。   铁树开花般地,相蕖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很有几分心虚。   他一向是个不会反思的人,以至于惦记了这么久的报仇雪恨,也从未探究过乘岚动手的原因。就连藏官刀,也一直被他视为自己的法宝,他甚至怀疑过乘岚对露杀剑强取豪夺,却对自己的正当性却深信不疑。   直到今日方知,原来是自己对不住乘岚。   若桩桩件件尽皆属实,是他为了藏官刀而害死乘岚心爱的师弟,如此一来,乘岚在他死后将藏官刀随身携带一事,亦合理起来,毕竟那是乘岚原本为文含徵所准备的本命法器。   他杀人夺宝在先,乘岚报仇实属天经地义——就如他曾经也认为自己对乘岚报仇是天经地义一般。   忆起乘岚曾在金波海岸时曾说,渔夫痛失所爱,若要报仇也是偿还了因果,他如此洒脱,是否也是想起了旧事?他也曾痛失所爱,并为此苦修十年,只为提剑复仇。   思及此处,相蕖只觉得仿佛有一只手轻轻捏了捏自己的胃,有些难忍的反胃感,想呕出来几句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几番欲言又止,竟有几分怅然若失。   见他闷闷不乐,乘岚却会错了意。   在乘岚眼中,这一切异常皆与相蕖无关,若不是自己方才及时赶来捞出了相蕖,恐怕他要被熔岩生生炼化,尸骨不存。是以相蕖不仅不曾作乱,还是全然的受害者,眼下惊魂未定,却被自己这般糊弄敷衍,难免心生委屈。   乘岚叹了口气,并拢手指轻点相蕖眉心。   那厢相蕖兀自走神,突然察觉到乘岚伸手,他做贼心虚,下意识地便侧开了脑袋。   从前他抗拒乘岚,一方面出于单纯对宿敌世仇的厌憎,另一方面,他也害怕乘岚再用无意湖边的诡异神通,将他蹂躏拿捏。那时在他心中,乘岚确实就是个假作清高实则心思狭隘的小人罢了。   时过境迁,如今看过纷纷扰扰的记忆,他倒觉得乘岚或许也有自己的不易,亦肯放下两人之间的血海深仇——可他怕乘岚还不愿意放下!   一命换一命,他都死过一次了,如今知晓前尘,才能说出一句“放下”。   然而,他可是记得,乘岚查证流言,为的就是再次将红冲斩于马下。   若是被乘岚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他岂不会命丧于此?   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相蕖心怀鬼胎,妄图瞒天过海了。   他一回避,倒叫乘岚更觉得他在闹脾气,好声好气解释道:“你别怕,我不是要做什么,只不过事关重大,我得好好跟你说。”微微一顿,又让了一大步:“若你实在担心,我把那定住你的术法教给你可好?”   相蕖确实对那幻术十分好奇,闻言,立刻回过头。   然而,他心思活泛得不像是一般人,顿时又想到了别处去,双眼微眯,怀疑道:“又想收我为徒?”   乘岚如何能料到他话锋一转,又兜兜转转回到此事,顿时忍俊不禁,失笑出声:“你误会了,我并非要挟。”   相蕖不依不饶:“那你先好好说,你为什么想收我为徒?”   乘岚只觉得他果真是少年心性,还是个格外古灵精怪的少年,掩面轻笑了片刻,随口问:“那你愿意么?”   相蕖瞥他一眼,冷哼一声:“不愿意!但你得细细告诉我原因,再把术法教给我,我才肯听你讲。”   他是给了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实则色厉内荏,用得寸进尺来掩饰自己紧张得冷汗直流罢了。   乘岚对此早有察觉,爽快地应了:“好。”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你很像我曾经遇到的一个人。”   “他对我很重要,就像是我的兄弟,不,比兄弟更重要。”乘岚微微垂眸,眉梢眼角都染上了一丝怀念,声音也温柔得不像是一直面无表情来去如风的那个照武真尊。   “他死得很早,是我的错,我没保护好他。“他的话语中似有嘲讽,又似是懊悔。静了片晌,他调整好了情绪,才再次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相蕖,声音很轻:“所以,我想看到你平安、健康地走越远越好。”   “自然,”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也会看好你,教你走正道,绝不可误入歧途。”   相蕖亦微微垂头,似乎有所触动。   但他藏在袖袍中的手却在无人察觉之处微微一动,飞快地握了一下拳。   他有些为自己被当作文含徵而得到了“免死金牌”的、夹杂着些许罪恶感的庆幸,却也有几分芳心错付的义愤填膺。   几番百转千回,终究心中暗道:还好没答应,原来是找我做替身的! 第17章 终夜未展眉(六)   见相蕖一时半会没了声响,乘岚伸手轻拍他的肩膀,也不再纠结于收徒一事,随口问:“术法还学不学了?”   相蕖脱口而出:“学。”   话音刚落,他又挑起眉毛,眼珠一转,疑神疑鬼起来:“为什么你突然对我态度这么好?明明之前……”   他承认自己从前对乘岚的态度也说不上多好,乘岚那时就算得上是宽容,对他的小动作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和颜悦色。   迎上他质疑的目光,乘岚微微抿唇,低声道:“我看到了你的记忆。”   “你说什么!”相蕖听不得这话,立刻像支被点燃了的烟花一样叫出声来。反问似乎只是一种本能,下一刻,他拂袖欲走。   乘岚伸手拉住了他。   相蕖心如擂鼓,竖起耳朵细细听着身后的动静:乘岚亦站起身,上前两步,像对待使性幼童那般,轻轻把他掰了回来。   他故作怒不可遏,却不敢看乘岚的眼睛,牙关咬紧,愤怒、心虚、恐惧、慌张,或许还有些许委屈,尽数糅合在心口。   他的心似乎不再受自己操控了,平白冒出诸多烦杂的情绪来。五味杂陈之余,偏偏又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期冀,叫他只觉得吞咽之间尽是苦涩。   乘岚擅自读了他的记忆,亦自觉亏欠,解释道:“是我的错,我以前不相信你,也不知道你的底细,幻境中你危在旦夕,事态紧急,我必须确认你的身份和目的。”   这话倒有几分意思,莫非——相蕖大言不惭地问:“那你现在知道我的身份了?相信我并非歹人了?”   “知道了。”乘岚点点头,斩钉截铁道:“你是受人催眠的探子。”   相蕖:……   他竟一时失语,半晌,他看着乘岚一本正经、言之凿凿的模样,艰涩地说:“这是你从我记忆中读出来的……?”   “正是。”乘岚将一切娓娓道来:“在无意湖边时,我发现了你的识海中有被人设下术法的痕迹,一旦你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便会道心破碎,陷入混沌。在那之后,我几次使用幻术侵入你的识海,终于抹去了其中的术法,也确认了你确实对此并不知情。”   他似乎怕相蕖对此不安,露出安抚的笑容,温和道:“既然确认你并非作恶之妖,本性不坏,纵然曾经是为人所惑,好在尚未造下恶孽,我自然无需像从前那般事事警惕。”   顿了片刻,见相蕖仍是沉默无言,他便道:“待我办完事,我会送你回霜心派,抑或是……”忆起相蕖初至魔域时,那般兴高采烈地逛集市的模样,又说:“你若想要暂留魔域,我也会为你安排,就像玉滟那样呆在这里,也好。”   相蕖似乎发呆了半晌,最终忍不住道:“你胡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怀疑自己,我比谁都清楚——”   乘岚目光鼓励:“说来听听?”   相蕖顿时忍气吞声,颇有几分阿谀谄媚地说:“我只是渔村来的一只小妖,真尊你都看了我的记忆了,怎会不知我的真身?这话问得真是多此一举……”即便他心里气得想喷火,如今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咽下这口气去,对乘岚虚与委蛇。   幸而这副作小服低时都难掩阴阳怪气的做派,乘岚早就熟悉了,安抚他道:“我并不知道你的真身,你的记忆……不多。”他本想说一个‘乏善可陈’,然而字到嘴边,到底觉得不妥。   “但我能感知到,你乃花妖,本就不是嗜血暴虐的族类,又应运天地灵气而生,合该是祥瑞之妖。却在不知何时被人钻了空子,在你识海中设下术法,操控你的意念,我思想向后,应该是那人所为。”乘岚瞥了他一眼,提起旧事:“无意湖边,你偷听了不少事情,应当明白我说的‘那人’是谁。”   相蕖听他又提起无意湖边偷听之事,再嚣张的气焰也被扑灭了,冷汗直流,迟疑道:“……是魔尊红冲,对吗?”   他头一次如此置身事外般地讲出自己的名字,‘红冲’这两个字在舌尖跌跌撞撞几番,终于绊出了齿间的一刻,他才察觉到,原来他对这个名字如此的陌生,却又如此的亲切。   谁料乘岚确实眉头一紧,纠正他:“不是他。”   不等相蕖发问,乘岚摇了摇头,全然不似玩笑地说:“流言中的那个人,绝非红冲。”   倒是难得,能从乘岚口中听到一句爱听的话,相蕖对此十分认可,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顺水推舟地问:“何出此言?”   他原本期待着,虽然自己曾经作下恶事,与乘岚刀剑相向,但或许自己的品德也多少获得了乘岚的认可——至少自己绝非碧衣贼主人那般,连对待手下都如此严苛暴虐之人,乘岚许是知晓这一点。   然而,乘岚淡淡道:“我说了,因为我杀了红冲,我确认他已经死了。”   相蕖立刻拉下脸,语气不善:“真尊何其英明。”心里却是若有所失,仿佛一条失去方向的小舟,静静漂在漫无边际的海中。   乘岚没接话,面沉如水。   相蕖心有芥蒂,自然也沉默下来。   自从落入熔岩中,稀里糊涂地看了三段碎片化的记忆,他似乎总是做些不符合他本性的事情。   他知道了是自己害文含徵在先,因而不再执于复仇,或者说,他认了。   愧疚也好,懊悔也罢,他本应比乘岚更希望从前的事到此为止,划上句点,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欠、互不招惹。   可他却忍不住比以前更想试探乘岚的心意。   不像文含徵记忆中的那个师兄,青涩得掩饰不了自己的心绪,现在的乘岚宛如一座沉而静的山,相蕖能看到的永远只是乘岚愿意展露的片叶,如管中窥豹,似雾里看花。   他费尽心思琢磨乘岚,也看不透乘岚的想法,渐渐地,甚至连自己的心都参不透了。   只是一句话没搭对,二人间仿佛又陷入了剑拔弩张。   良久,乘岚先撇开了话题,状似随口道:“那术法,我现在可以教你。”   相蕖就坡下驴,应道:“好。”   只可惜,氛围到底不似先前那般愉快了。   约摸是意识到了无意湖边时,自己下手太过于不留情面,以至于相蕖如今仍心有余悸,乘岚并不再做出要入侵相蕖识海的模样,双手背在身后,从容地吩咐:“抬手,试着入侵我的识海。”   相蕖大吃一惊,心中暗叫:真是命好!若不是他已经搁置了报仇的心,必定借此机会取走乘岚的命!   乘岚并未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但对此毫不在意,古井无波道:“你还不足以伤到我。”   他还是如此恃才傲物,目中无人……相蕖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探出手去,直取乘岚双眼,想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临到眼前,却是手腕一曲,柔弱无骨地立成掌状,轻拍在乘岚额头。   他的动作确实疾如雷电,似乎险些便要把乘岚的眼珠生生挖出来。   然而,乘岚更是不动如山,分明睁着双眼,却没有丝毫闪躲,连眼皮都不曾抖动一瞬,仿佛是对危险全无感知的盲人。   相蕖登时失了吓唬的兴致,忍不住问:“你……”   “不怕。”乘岚淡然道:“若你不及时收手,手指会被烧烂。”   “烧?”相蕖疑惑:“你不是风天灵根?”既然是风天灵根,便没有修得高深火属性术法的道理,他可不觉得乘岚像是爱抖机灵说大话之人。   乘岚答了一声:“是。”便没了下文,是不欲详谈的意思。   相蕖眉头微蹙,甚是厌烦这种搬山不动,撬锁不开的感觉,可几息之前他才碰了一鼻子灰,眼下实在不想再讨没趣。   他于是按照乘岚所说,以两人肌肤相贴处为入点,尝试着将自己的神识探去一线——   下个瞬间,微风拂面,他又进入了那个淡逸劲爽的水墨世界中。   一团墨色晕开,乘岚再次出现在了他的身侧。   “原来这是你的识海。”相蕖喃喃,见乘岚颔首默认,不禁问了一句:“你跟谁说话都喜欢把对方拉入自己的识海?真是……”他想说,真是艺高人胆大,全然不怕有人在他的识海中作乱,伤及神识。   “你误会了,那时是有要事相说,恐怕隔墙有耳。”乘岚看了他一眼:“此刻亦然。”   他话中的此刻要事,想来应当是藏官刀的秘密,相蕖对此心知肚明。   他心中清楚以乘岚的感知和威压,连一只飞虫都不可能有机会偷师,却还是忍不住找茬,故意说:“照武真尊的幻术恐怕是云观庭的不传之秘,可不能叫人知道你在外面与我私相授受。”   乘岚却道:“你又误会了。”   也不知他是当真不曾品出相蕖的言外之意,还是更在意前半句话,只听他漫不经心地开口:“我要教你的幻术乃是自创,与云观庭并无干系。”   “此话当真?”相蕖目瞪口呆。   且不说无意湖边时,乘岚不动声色,便用幻术控住了霜心派一众长老,何其举重若轻。端看乘岚自称三百年来只有红冲一人能够看破,便可知此术是何等高超玄妙,更知乘岚于此道的高深造诣。   可他从没想过,这等足以开山立派的术法,竟然是乘岚自创——他在此道的造诣是否有些高得太过分了?   天道果真偏爱人修!相蕖只得恨恨地归罪于天道。   “……是我说错了,也不尽然归功于我。”乘岚沉吟片刻,却是突然反悔。   相蕖嫉妒得咬紧的牙关当即一松。   乘岚轻叹一口气,缓缓道:“术法原本有许多破绽,是一位故人助我精进此术,以至于……”他说着,声音渐渐低下来。   相蕖偏头看去,竟在乘岚的脸上看出几分难以启齿之意。   真乃千古奇闻!他满心期待着乘岚开口,乘岚却第三次按下不表:“罢了,旧事无关今日,你且听我教你术法……”   相蕖已是忍无可忍,心中怒不可遏,却还得装作恭敬,声音颤抖着说:“都说到这儿了,真尊何不把话说完?”   见乘岚不为所动,他灵机一动:“真尊允许我不拜师便可学艺,然则既要习得此术,总归该知晓祖师爷的恩情,真尊的宽宏大量我已铭记于心,可那位前辈亦功不可没,总不好教我学了艺,却连开山祖师的名讳都不知道吧。”   相蕖这副恭维的口气,乘岚一听便知并非真心恭敬,然而话却是歪打正着地说到了乘岚心里。   他也很想有一个人能记得那个名字,而不是……   刹那之间已是百转千回,乘岚长舒出一口气,下定决心道:“既然如此,我要你永远记住他的名字。”   他侧过脸,长久地凝睇着相蕖,缓缓开口:“他就是红冲。” 第18章 终夜未展眉(七)   相蕖呼吸为之一窒,下意识地以为乘岚喊出了自己的真名。   他不知道乘岚是如何察觉自己暴露了,为什么之前隐忍不发,偏偏选择在此刻揭露。   但他也顾不上细究那些细枝末节了,急中生智地嘴硬道:“什么红冲,真尊何故突然提起那魔尊?”   乘岚却说:“他就是那位故人。”微微一顿,他眉心微蹙,有些不悦道:“你不该称他‘魔尊’。”   “是啊,不叫魔尊……”相蕖胡言乱语:“等等,你说什么?”   他并没有在指望乘岚重复一遍,而是不敢置信地自语:“红冲,是他帮助你精进此术?”   乘岚颔首:“正是。”   相蕖顿时呆在原地。   是自己?   可是怎么会?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帮他?为什么他会接受仇人的帮助?还是说这件事发生在一切之前?   莫非在他夺刀害人之前,他与乘岚曾是朋友?   他的思绪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困惑便好比一根浸了油的绳结,甫一落入火中,火焰找到了燃烧的方向,顺着绳结攀天而上!   “为什么?”他呆呆地问。   照武真尊手刃魔尊封锁魔域的事迹天下闻名,如今乘岚自称与红冲曾是故人,被人质疑,乘岚并不意外。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只可惜,这又是一桩他不愿过多透露的心事了。   他摇了摇头,婉拒了回答这个问题:“我来教你术法。”   话音落下许久,却不见相蕖有所行动,仍是呆立原地,乘岚忍不住提醒了一声:“相蕖?”   无人应答。   乘岚脸色骤变,抬手一掌拍在相蕖心口,他想把这缕神识封在自己的识海之中。然而,触及相蕖的瞬间,乘岚的身影如水染墨迹般化开。   两人神识相谈之际,识海之外不过一瞬,待得乘岚脱出识海,定神细看去,只见眼前青年已然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乘岚挟着真气喊了一声:“相蕖!”   顷刻之间,乘岚回想起第一次逼问相蕖时,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问题“你是谁”,就让相蕖险些失魂,他因而察觉到相蕖神识上有被人动手脚的痕迹,后来,他认为这是假扮魔尊之人在相蕖的识海中设下催眠术法。   他告诉相蕖自己抹去了催眠术法。   他撒了谎,相蕖没看出来。   他曾几次入侵相蕖的识海,都未能发现任何端倪,甚至踩入陷阱,险些被耍得团团转,是藏官刀抹去了催眠术法。   藏官刀确实是一把很有些邪性的刀——有时,乘岚不知道该说那是邪性还是灵性。   又或许是因为,这把刀仍在遵循它亡故主人的遗志,是以乘岚也并不明白藏官刀在做什么、想做什么,即便不能使用它,也仍然将它随时佩戴于腰间、紧握着它,以防它擅自行动——却还是没防住。   长街上,它配合催眠术法迷惑了乘岚,又把相蕖带到了千里之外的灵山上,叫他一顿好找。   然而,落入熔岩后,它又主动感应了露杀剑,也就是乘岚,让乘岚能及时赶到,并从熔岩中捞出相蕖。   他压下心中的困惑,扶着相蕖的肩膀,尽可能温和轻柔地试探相蕖的神识,却再也无法像过去那般,利用幻术轻而易举地入侵识海。   是施下催眠术法的人修为比他更高?还是对方发现了他幻术施展的破绽?   乘岚垂眸,看着手中的藏官刀,思绪万千。   相蕖的状态已容不下他再多纠结,他几乎立刻做下了决定。   他拎起相蕖的衣领,飞身下山,转眼间踪迹已无处可寻。   .   相蕖早已不知身在何处。   问出“为什么”的一刻,他眼前猝然天旋地转,宛如落进了一个琉璃万花筒,四面八方是漂浮的光点,在高速旋转间化为令人目眩神迷的流光,他试图捕捉其中的一片闪光,伸出手去,摸到的却是一片镜子碎片。   他从中看到了另一张脸。   大言不惭地说,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顾盼生辉,确实是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   这是他的脸——属于三百年前的红冲的那一张,似乎确实比他现在的使用的、化名相蕖时随意化出的这张脸要好看一些。   镜中的他摘下了一直蒙在眼上的白绢,连他自己都是第一次看到这张脸的全貌——他睁着眼睛,眉头舒展,一双宛如烈焰般红得发亮的眼眸,隔着镜子与他对视。   他原来不是瞎子?他就说嘛……   镜中的他微微一笑。   他顿时头痛欲裂,无法忍受地丢下那片镜子碎片。   脱手的瞬间,他眼前的画面再次变幻。   相蕖低下头去,看到一双稚嫩的、脏兮兮的小手,再往下,是一身破旧的衣装和磨损得聊胜于无的草鞋。   这是个不过四五岁的孩子。   这是哪里?为什么会是一个如此稚嫩的身体?   除却个别有得天独厚之奇遇者外,能够化形的妖修大多已经进入成年期,漫长的寿命能让他们比人类看起来保持更长久的青年期,但绝不会有人类修士那般偶有返老还童的情况。   相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曾经化形为人类四五岁的年纪,不仅如此,就连心智也如只有人类四五岁一般懵懂。   幼童坐在街坊角落的破物堆里,坊间繁忙,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垃圾杂物之间,还窝着一个乞丐一样的小孩。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天,然后从怀里掏出来半个沾了草灰石砾、硬得能用来垫桌脚的窝窝头,他似乎有点呆傻,拍也不知道拍一下,混着碎石子便塞入口中咀嚼。   幼童的乳牙又小又软,本来就不似成人般耐用,他艰难地啃了几口窝窝头,没过多会儿,从嘴里吐出一颗东西。   他似乎不知道这是什么,但相蕖看出来了,那是一颗被硌下来的牙,已经碎了一半,至于剩下的一半,大约是混着石子和硬得好比石子的窝窝头一起,囫囵吞入腹中了,相蕖隐约能感受到喉头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幼童捧着那颗东西呆呆地又看了看,最终不知所措地,又把它放回口中,压在舌头下面。   他继续吃力地啃着窝窝头,因为连里面夹着的石砾也不清除,过程中又硌下来两颗牙。   相蕖发现,这三颗牙里,竟然有两颗都是右侧上虎牙,而咀嚼之间,他已察觉到嘴巴的缺口很快就被填上了,右侧上虎牙也好好地立在那里。   才刚刚脱落下来的牙,很快就长了一颗新的填补上来。   他是妖物,这不奇怪。   等等——这不奇怪吗?   一道阴影突然挡住了破物堆的这个缺口。   幼童抬起头去。   一个清癯高挑的老人站在幼童的面前,他衣着普通,须发皆白,慈爱地看着幼童。   老人问:“你从哪里来?”   幼童看着他,不说话。   老人叹了口气,无奈道:“罢了。”他的语气似乎有些同情、怜爱,又暗含若有若无的责怪,他伸手将幼童从破物堆中抱了出来,擦了擦幼童乱七八糟的花猫脸。   起初,老人动作轻柔,却发现这力道对于幼童脸上的污垢根本于事无补,手上这才不得不用了几分实在力气。   幼童被他擦得眼眶微热——奇怪,相蕖并不觉得疼。   待得老人松手时,幼童已是热泪盈眶。   “哈哈,还会哭呢。”老人轻轻摸了摸幼童的脑袋,笑呵呵地道:“以后你就跟我走吧,好不好?”   幼童不懂话语的意思,仿佛只是遵从本能地,伸手环抱住老人的脖颈。   “等一下。”老人突然捏住了幼童的脸,细细端详着幼童的眼睛。   相蕖透过幼童和老人对视,老人虽然看起来年事已高,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丝毫不见混浊,却也不知该说是清澈还是幽深。   相蕖看着,只觉得那是一双何其冷酷无情的眼睛,令人心里发冷——明明老人的脸上还带着几分笑意。   良久,老人伸手盖住了幼童的双眼,一边摇晃着手臂,一边轻轻哼道:“睡吧,睡吧,孩子。”   从老人指缝间漏进来的光照进了幼童的眼中,他看到外面的场景像浆糊一样扭曲,意识也逐渐模糊……   再睁眼时,幼童已经到了一处乡间小院中。   幼童被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身朴实的新衣服,原本乱如杂草的头发也被扎了一个松散的小辫垂在脑后,发丝乌黑,倒是丝毫不像寻常孩子营养缺乏、毛发枯黄的样子。   老人坐在他身前,对幼童说:“我得先教你说话、识字。”   幼童似乎开始懂事,乖巧地点点头,发出含糊的应声。   “你是个乖孩子。”老人抬手,将手指触在幼童眉心,一道似火焰,又如莲台的殷红法印似乎一闪而过,转瞬间便消失不见。只听老人说道:“但是,现在还不到你使用这些能力的时候。”   幼童不明所以,亲近地抱住了自己额头上的大手。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咿咿呀呀”地回应着,将脸蛋放进了老人掌心中。   “我不是你的血亲。”老人似乎有些苦恼,思索片刻,才说:“你就做我的徒弟吧,暂时。”   幼童模仿着他的音调:“暂时。”   “不,你应该叫我,师尊。”老人教他。   幼童于是一字一顿地学着说:“师尊。”他的音调总是很标准,只要老人说一遍正确的发音,就能完美重复出一遍一模一样的。   “是的,孩子。”老人似乎爱怜地捏了捏他的脸蛋,意义不明地说:“我会助你成仙,自然,你也得投桃报李……”他没把话说完,便转过身,从边几上垒成几摞的书籍中,拿出最上面的《三字经》翻开。   他让幼童坐在自己的怀中,照着书籍念给幼童听,再让幼童复读,教学方式简单而枯燥,幸而幼童过目不忘,只要见过、听过一次的字,就能清清楚楚地记住外形和发音。   窗边日升月落,不知多久过去,他们念完了边几上的书、床榻下的书、老人从乾坤袋中新取出的书。   幼童已经能和老人毫无障碍地用语言交流了。   “你可以有一个名字。”老人说。   幼童眨了眨眼睛,指着诗集上的一句诗,童音稚嫩:“我喜欢这个字。”   老人垂眼望去,是个“冲”字。   “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我想叫……红冲。”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出自唐代李商隐的《暮秋独游曲江》。   *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出自先秦屈原的《九歌·大司命》。 第19章 终夜未展眉(八)   相蕖是被一阵瘙痒唤醒的。   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在他的眼皮上扫来扫去,他忍无可忍,睁开双眼。   一片漆黑。   耳边传来清亮的少年嗓音,是玉滟在说话:“你终于醒了。”   相蕖还没有反应过来,伸手揉了揉眼睛,随口问道:“这是哪?这么黑,怎么不开灯?”他只感觉到自己躺在十分柔软的床榻上,屋里点着淡雅的香。   “呃……”玉滟沉默。   相蕖坐起身来,不住地眨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事实,却又不敢相信也不愿接受——   自己瞎了?   “你别担心。”玉滟似乎看出了他的震惊,安慰道:“这只是暂时的,大概。”   “什么意思?”相蕖立刻问。没等玉滟回答,失去视觉的不安感令他又连声发问:“这是哪里?乘岚在哪?你真的是……”他没忘记用真气感知,只不过失去了视力,他头一次觉得感知是如此陌生。   “你别着急呀,听我细细给你说。”玉滟连忙递来一样手感柔软而丝滑的东西,又说:“真的是我,玉滟,别害怕。”   相蕖伸手摸了摸,原来是玉滟的翅膀,顿觉哭笑不得。   玉滟在他耳边口若悬河:“自从昨天夜里真尊把昏迷的你送回来,你已经睡了整整一天,现在天又快要黑了。我们在新搭的城主府里——啊,你还不知道吧,昨夜灵山有异动,听说山上红光大放,紧接着便是一阵地动山摇。后来,灵压消失了,城主府也莫名其妙地塌了,大家收拾着支了个……”   “等等,你说什么?”相蕖打断他:“灵压消失了?什么时候?”   “嗯……”玉滟回想了片刻,迟疑道:“约摸是丑时三刻?我说不准……若不是被晾在城主府,那会我早该回巢里休息了。”   相蕖不动声色,被褥下的手却微微一颤。   丑时三刻,岂不正是他被熔岩吞噬之时。   红光大放,地动山摇,灵压也消失了……这会与他有关吗?   “那我的眼睛呢?”相蕖强压下心中的波动。   “正要说到这里了。”玉滟继续道:“不知道你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总之,真尊带着昏迷的你找到了城主和我找一个僻静安全的地方,只可惜自从灵压消失,城中异状频发,哪里能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啊。于是,真尊只好安排你暂且在新城主府修养,对我委以重任——让我照顾你。”   他昂首挺胸着说完了这句酝酿已久的“委以重任”,才终于进入正题:“你昏迷不醒,真尊说你是被人设下了术法,城主看了也束手无策,后来也不知道真尊用了什么办法,终于解开了你身上的术法,不过……”   他微微一顿,没有明说,但相蕖明白他的意思,主动接话:“代价是我瞎了?”   玉滟干笑了两声,算是肯定了他的猜测,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你放心,肯定会好的……吧。”   他不明就里,自然不敢给出肯定的回答,只不过是出于对乘岚的信任,才尽可能给相蕖一些复明的念想和希望。   自然,正道仙门仙术繁多,以乘岚的修为,修复一双眼睛不应当是什么难事,玉滟思及此处,便不觉得这算是什么大事了。   相蕖应了一声:“借你吉言。”却是心如悬旌,并不像置身事外的玉滟那般乐观。   正是因为他也像玉滟一样深知乘岚的厉害,才愈发笑不出来——若乘岚真能游刃有余地解决此事,以乘岚的行事作风,又怎会拖到现在,让他瞎着醒来?   可他又不那么地恐惧。   仿佛冥冥之中,他知道自己不会永远失明。   在昏睡的梦中,他看到了自己曾经的记忆,那大抵是红冲最早的一段记忆了,他甚至还不识字、不会说话。   他不认得那个老人,但他记得,老人曾经深深地注视过他的双眼。   他的眼睛究竟有什么奇怪之处?为什么在灵山上莫名昏倒之后,乘岚救了他却令他双目失明?最重要的是——他不能接受,自从来了魔域,他仿佛失去了身体和神识的自主权,全然被他人玩弄于掌心。   乘岚也就罢了,甚至一把刀都能把他玩得团团转!   相蕖恨恨地咬了咬牙,问道:“乘岚呢?他在哪?”实则更想问的是被乘岚取走的藏官刀。   玉滟说:“真尊把你安置好便上山去了,他找那个偷燕窝的贼有要事,待得事情办完,他肯定会回来的。”   待得事情办完?那要待到什么时候去!相蕖哪里有耐心等到那时,他翻身下榻,直言:“我去找他。”   “慢着慢着!”玉滟连忙伸手拦着:“真尊命我照顾好你的,何不等复明再去找真尊,更何况,指不定那时真尊亦办完事情回来了!”   相蕖虽然还有些不适应眼前一片漆黑,但方才相谈的片刻功夫,已足够他熟于使用感知探索周遭的一切。他灵巧地闪身避开玉滟,眨眼间便到了门口,抬手推门之际,不忘回头道了一声:“无妨,我会与他说清事不怪你。”   “可你也走不了啊!”玉滟只好说。   相蕖叩在门上的手顿住。   玉滟所言非虚,门上设下了法术,根本推不开,若非把整个屋子拆成碎片,他根本出不去这个房间。   法术定是乘岚所设,相蕖只觉得一言难尽,他将额头贴在门上,状似无奈放弃,口中问道:“那你也不出去?”   “我可以出去呀。”玉滟不晓得他打的什么算盘,诚实回答:“若我要出去,只需叩叩窗户上的铃铛,届时城主会来将我接出去,这阵法只是真尊为保护你安心休养所设。”   “多谢。”相蕖笑了一声,投桃报李道:“顺便告诉你一声,这不是阵法。”   话音落下的霎那,一道真气自他袖中弹出,绞碎了窗上的铃铛。   “叮铃”一声,整个房间如水墨般晕开,相蕖看不到,却能感知到玉滟震惊起身的动作。   他心下好笑,只觉得乘岚把自己当小孩子看,用了这么多次,就差连背后的窍门都要告诉自己了,却还妄图用幻术欺骗自己。   而玉滟,正像个被轻易哄骗的小孩子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逐渐淡去的场景。   墨色席卷,他们出现在一个山洞中。   “等等……”没等相蕖开口,玉滟已自言自语,道出了此处何地:“这里是主峰?”   灵山庞大,占地逾数千里,层层叠叠的山丘重峦叠嶂,众星拱月地围着最中心的主峰,主峰高耸入云,三百年前的灾难让世人皆知,它其实是一座会爆发的活火山。   “你们……”山洞口突然传来声音:“你们怎么出来的?”   一道高挑的身影逆光而来,几步便到了两人面前,正是程珞杉。   玉滟声如细丝地打招呼:“城主……”   原来这位便是魔域现下的主事人,相蕖立刻警惕起来。   程珞杉眉头紧锁,严厉地审视着相蕖和玉滟,只见两人互相指着对方,一个是装傻,一个真是傻。他的目光来回打量,最终落在了真傻的那个身上:“你怎么办的事?”   “我、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玉滟心知自己这一回是真的办坏了事,全然不复从前的狐假虎威,紧张得连声解释:“他突然把铃铛打碎了,还说这不是阵法,然后、然后我们……就出现在这里了。”   “不是阵法?”程珞杉闻言一惊,将信将疑地看向相蕖。   相蕖直截了当地说:“我要见乘岚。”   不料程珞杉果断道:“可以。”说着,让开了半步。   相蕖这几日以来还是头一回遇到这般顺利的情况,他越过程珞杉,小心翼翼地用感知摸索着身旁,山体密实,他的真气也无法穿透,只能顺着山洞的方向探出去。   身后,玉滟连忙道:“可是真尊说了……”   相蕖停下了脚步。   山洞之外乃是悬崖峭壁,云雾氤氲,灵压虽然散去,但诡异的是,真气蔓延而出时仍然十分滞涩。   他无法御剑,亦不能提前靠感知寻找到借力和落脚的地方,就算离开山洞也走不了多远,难怪程珞杉那么好说话。   程珞杉的声音恰在此时传来,他没有理会玉滟,反倒是对着相蕖遥遥开口:“你跟乘岚是什么关系?”   相蕖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于是沿用了乘岚的说法:“有事要办。”   “呵呵,办事?”程珞杉却怪声怪气地笑了:“乘岚还真是目的明确啊……”   他似乎意有所指,相蕖眉头微蹙,正欲开口,那边玉滟已先一步替乘岚鸣不平道:“你是不是又要胡说八道了!”   程珞杉冷哼一声:“我胡说?呵呵,我说过的话句句属实!”   他看着相蕖无神的双眼,突然仰头放声大笑,良久,才收敛了动作,仿佛吐出了积在心中许多年的郁气,他抬手拭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珠,幽幽开口:“你的眼睛有什么奇异之处?”   相蕖心中一悸,几乎以为程珞杉也会读心了——他也是方才看过自己上一回刚上岸时的记忆,才生出如此猜测的。   程珞杉明察秋毫,没有错过相蕖下意识的反应,这几乎算是对他问题的肯定回答。他的脸上登时更多了几分笑意,故意道:“你不用害怕我是如何得知,放心,并非从你的身上看出来的,而是从乘岚。”   玉滟一听“乘岚”二字,宛如触动了机关的偶人一般及时给出反应:“警告你,不许污蔑真尊!”   “你也放心吧,小小鸟。”程珞杉的声音反而温柔了几分,可话语却狠毒至极:“若我程珞杉今日有半句虚言,便叫我即刻堕入莲火地狱焚尽身心,永世于此受刑!”   相蕖并不明白此乃何等毒誓,却听到了玉滟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可见此誓应当是比他随地大小发的誓言更有信服力。   然而,“莲火焚心”四字,唤起了他在无意湖边被乘岚盘问时的记忆,那时,他就像被无形的烈火焚烧一般痛苦不堪,不过是片刻功夫,就让他也险些松了口。   乘岚的这招神通,说是最令他忌惮也不为过,况且,他甚至完全不知此招是如何发动的,毕竟那时——乘岚捏着他的下巴,他们只不过是对视……   他骤然醍醐灌顶。   他眉梢眼角难免露出的几分震惊,于程珞杉而言,是如饮下一盏陈酿美酒的享受。程珞杉满意地笑弯了眼睛,继续道:“看来你也被他折磨过了,但你不知道,这双眼睛原本不属于他。”   一个猜想渐渐浮出相蕖的心口。   程珞杉肯定了他的猜测:“三百年前,那本是尊上的眼睛——就是你们正道所说的那位‘灭世魔尊’。” 第20章 终夜未展眉(九)   “你在乱说些什么!”玉滟大惊失色。   “你是说,这双眼睛是他从红冲身上所得?”相蕖亦是强压下心中的震惊,连忙追问。   “正是。”程珞杉道:“当年他不问青红皂白,就集结了一堆老腐朽,趁虚而入讨伐尊上。尊上死后,他生生挖出了尊上的眼睛——放在了自己眼中。”   不等相蕖有反应,玉滟已然无法忍受,他听不得一点对乘岚的恶言诋毁,气呼呼地化为一尾雪白的雨燕,扑向程珞杉面门。   程珞杉一把握住他的身体,分出两指轻捏雨燕的喙部,让玉滟有口难言。他看也不看手中扑腾得羽毛纷飞的玉滟,直直地盯着相蕖立在山洞口的身影。   夜幕降临,山洞中不曾生火,亦无夜明珠、火灵石照明,相蕖垂头不语,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半晌,才听到相蕖似乎有些低沉的声音:“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修习幻术,你说呢?”程珞杉缓缓道:“尊上的眼睛有大威能,可勘破世间一切虚妄幻象,若有人敢在尊上眼前弄虚作为,便如入阿鼻地狱,受烈焰焚心。这份威能,想来你应当已领教过一二。”   此事似乎在程珞杉心中搁置已久,一朝有机会提及,他双眼微亮,竟有几分兴味盎然之色。   然而,思及下文,他的脸色又很快狰狞起来,咬牙切齿道:“乘岚凭借他那一手神鬼莫测的幻术霸道横行多年,头一回碰壁就是遇上了尊上,他怀恨于心,这才策划了一切,杀害尊上,强取豪夺了尊上的神通!”   一番慷慨陈词过后,三人俱是失语,陷入一阵诡异的宁静。   程珞杉所言简直颠覆了乘岚一向正直的形象,偏生他所说乘岚修习幻术、那双眼睛通过对视便能读心破幻的神通尽皆属实,叫人没法不信。   但也不能全信。   程珞杉几乎丝毫不掩饰对乘岚的不满,他说出这般耸人听闻的话,其真实性有待考证。   按说相蕖本该为此震怒,进而立刻前去质问乘岚,甚至一言不合直接动手也未可知,莫非这就是程珞杉的计划?   然而,分明已察觉出程珞杉居心叵测,相蕖却久违地生出几分洋洋得意。   原因无他,程珞杉是他遇到的第一个肯背刺乘岚,帮红冲说话的人——可见红冲的人格魅力之强,三百年后也还是有一心一意向着他的人。   不愧是能混成魔域城主的人,有眼光!   相蕖甚至花了些精力才抑制住自己的笑意,顾左右而言他:“那文含徵呢?”   “你还知道他?”程珞杉双眼一眯,反问道:“乘岚告诉你的?”   相蕖总不好说是“为了躲乘岚才误打误撞看到的”,只得含糊其辞:“……算是吧。”   “他是乘岚的师弟,若不是因为他,乘岚也不会和尊上对上。”程珞杉言简意赅,似乎不大想谈及此事。   “可我怎么听说……”相蕖故弄玄虚地卖起关子来,意味深长:“乘岚是为了给文含徵报仇,才杀了魔尊的呢?”   程珞杉闻言,冷笑一声,直截了当道:“你也看过那话本子了?”   相蕖顿时讶然,没想到《雪花闺》竟然传遍了仙魔两道,连魔域城主这等身居高位之人都看过。   下一刻,就听程珞杉不屑地啐了一声,道:“也不知道谁写出这些污言秽语,被我抓到了,我一定把他碎尸万段!”   他说污言秽语倒不能说是全然错误,书中虽不曾描写亲密情欲,却把陈生和师弟之间的拉扯写得惟妙惟肖,像霜心派那般板正严格的作风,必然觉得此书不堪入目。   可程珞杉一个魔域城主,居然也如此评价,相蕖心中一动,莫非书中竟有夹带私货?可是写书的人分明就是他自己啊!   他没说“你要碎尸的人就是你的尊上”,顺着问道:“莫非书中写的不是真事?”   程珞杉却是老脸一红,颇有几分恼羞成怒,脱口而出:“我怎么知道这对狗男男私下里怎么相处!”   相蕖默然片刻,才说:“我是说恩怨是否因文含徵而起。”微微一顿,开门见山道:“魔尊害死了文含徵,这才引得乘岚复仇,此事可是民间杜撰?”   他亦生出一丝期冀,心道果然自己绝非那般见宝眼红就害人性命的食人花……   “那倒不是,”却听程珞杉道:“确有此事。”   相蕖:……   那他没什么好和程珞杉说的了,还不如去找乘岚打听。   只不过,他没有法器……   他看向程珞杉腰间挂着的乾坤袋。   “有法器吗?借我一把。”反正程珞杉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指使起自己原本的属下来,开口毫不客气:“我去找乘岚问个清楚。”   程珞杉自觉道出了不为正道所知的秘辛,揭开了乘岚正义面具下的丑恶嘴脸,更把相蕖拉到了同一阵营。   况且,他也是真心认为乘岚假称治疗,实则夺走相蕖的视力,还把他放在这样一个山洞里命人看守,为的就是故技重施。而他触景生情,感念尊上之恩,不愿同流合污,才将一切据实以告,让相蕖死了也好歹能做个明白鬼。   谁知道,眼前人听了一席话,竟然面不改色地还是要去找到乘岚,这与他的猜想有些出入了。   程珞杉不大满意,微微蹙眉道:“你既然知道了这些,就不该再惦记着再去找他。”沉吟片刻,他仿佛终于做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正色承诺:“你呆在这里,等乘岚回来,我会保住你。”   他心想,乘岚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若自己肯作担保从中斡旋,大抵能保住这条小命,如此也不算是与乘岚作对,忤逆了尊上遗命。   而眼前人与尊上相似,都是被乘岚迫害的苦命人,看在尊上的份上,他愿意危难之间拉对方一把。   相蕖无意猜测他的心路历程,只觉得“我会保住你”几字实在好笑。   程珞杉使用了特殊法门隐藏修为境界,但拦不住相蕖的感知——他是突破在即的练虚期修为,比之霜心派的凝魄真尊都要更高一线。   然而,还是那句话:放在堪称半仙的乘岚面前,都是三脚猫功夫。   相蕖强忍笑意说:“不麻烦城主了,借我一把剑吧。”   此举让程珞杉深觉他不知天高地厚,登时心生反感,脸色不善道:“你若有拿到的本事,我就放你去找他。”   话音刚落,程珞杉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脸朝地地趴在地上,吃了好大一口泥灰。   玉滟飞出了他的手心,化为人身,在一旁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变故。   只见相蕖蹲在一旁,一只膝盖曲起压在程珞杉背后,两只手正灵巧地解着程珞杉系在腰上的乾坤袋。   初见时不过一时猖狂小看了乘岚,就被拿捏了一路,相蕖一肚子郁气无处发泄,如今碰上乘岚之外的人,总算让相蕖对自己的实力找回些实感了。   他心情不错,注意到了玉滟的注视的动作,便向着那方向展颜一笑,甚是阳光开朗。   玉滟实力低微,一时受惊,根本没想起来灵压已经消失了,可以用真气覆眼辅助视力,因而只能看到一排雪白的牙飘在漆黑的空中,甚为诡异。   “你!”程珞杉惊魂未定,想反抗却发现身体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就连体内真气的运转都变得无比艰涩。   相蕖察觉到他试图运转真气冲破禁制的动作,顺手把禁制又加固了好几层,不合时宜地想起来,若是之前先学会了乘岚的幻术再昏迷过去,如今就可以学乘岚,用幻术定住程珞杉了。   他暗道可惜,动作却十分麻利,乾坤袋到手后,立刻探出神识在其中翻找起来。他无意抢夺程珞杉的私物,只是乾坤袋认主,他不得不抹消了其上属于程珞杉的印刻。   痕迹消散之际,他感受到膝下的身体微微一颤,猜测大约是被印刻反噬了,于是伸手轻轻拍了拍程珞杉的后背,安慰道:“没事啊,不疼。”   程珞杉本就死要面子,硬生生咽下了涌上喉头的一口逆血,却还被相蕖这样用哄小孩的态度对待,一时间简直目眦欲裂。   他眼珠一转,幸亏是没生生掉出眼眶,但转到了一旁发愣的玉滟身上,怒火几乎要从他眼睛里喷出来,把玉滟吞没。   玉滟接收到他的信号,迟疑了片刻,还没来得及动手,就听相蕖头也不回地道:“乖一点啊,小小鸟。”他还记得程珞杉就是这样打趣玉滟的。   “你……”眼前的一切亦在玉滟的意料之外,然而,他自认是乘岚的党羽,又是踌躇了几息,还是下定决心,忽略了程珞杉如有实质的目光,试探着说:“你确实只是要去找真尊,对吧?”   “是啊。”相蕖还在翻找着。程珞杉的乾坤袋空间极大却疏于整理,所有东西毫无条理地堆着,平添了他找一把趁手法器的难度。   口中却不忘故技重施:“你不信,那我给你立个誓?”   “那要不,立一个?”玉滟还不晓得眼前人于发誓一事的信手拈来,信以为真道。   “行。”相蕖一只手扒拉着乾坤袋,另一只手三指向天,眼睛和神识都没停下翻找的动作,随口道:“我相蕖,若是离开山洞却不去找乘岚,便……”   他突然忆起程珞杉发的誓言,令玉滟惊得呼吸都乱了几拍,于是举一反三道:“便叫我也堕入莲火地狱焚尽身心,永世于此受刑!”   按说誓言若成,应当是指尖一闪,代表着天道承认了誓言的有效性,立誓人亦会有冥冥之中的感知。   然而,誓言立下许久,久到相蕖都翻到了一把能够堪堪使用的宝剑,也不曾等到天道降下感应。   他仍立着三根手指,奇怪道:“怎么回事?”因为看不见,他将脸转向玉滟,期冀于玉滟看到了他指尖闪过。   玉滟却忘记了他目不能视,摇摇头,对他说:“誓言已成了。”   相蕖感知到他的动作,顿时瞪大了眼睛,满脸费解。   玉滟吞咽了一下,才能勉强忽略程珞杉仿佛要吃人的视线,解释道:“莲火焚心之刑并非向天道而发,而是向灵山而发,无需天道承认。此言一出便是誓成,如若破誓,无论身处何间,都逃不过灵山降罚。”   这说法相蕖还是头一次听说,他点点头,拎着剑起身准备离开。   临到洞口了,他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事,折返回来两步,认真地盯着玉滟,突然开口:“你那燕窝,到底有什么功效?”   玉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好些功夫,才支支吾吾道:“就是……就是很好吃吧,大概……”   相蕖皱眉:“就只是好吃?”那不就是寻常燕窝吗?他心中甚为不解,为何碧衣贼的主人要命令碧衣贼去偷燕窝并吃掉。   玉滟小脸一红,眼神乱飘,嗫嚅着说:“还可以美容养颜,和……缎体丰胸……”   相蕖:……   很好,现在更不理解了。   他转身欲走,却复又突然回头,压低声音问:“还有吗?能不能送我一盏?” 第21章 终夜未展眉(十)   一把漆黑的长剑划破山中云雾,留下一道飘逸的夜色弧线。   相蕖坐在剑上发呆。   他百无聊赖地一只手支在下巴上,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放在剑身上,手指毫无节奏地乱敲,腿也在空中乱晃。   大抵是因为目不能视,真气能够感知的领域也缩小了数百倍,他的心思无法控制地活泛起来,思索着这几日以来得知的一切。   这两天看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记忆、听了一箩筐不知真假的话语,他一时间也分辨不出真相究竟是怎样的。   三百年前,围绕着自己和乘岚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这个当事人比任何人都更想知道。   但他清楚,询问乘岚注定不会得到什么结果。   纵然乘岚实事求是,无论事情大小,绝不会说谎哄骗他人,但凡他肯开口,所言必是真相。   可问题也在这里,如若乘岚不愿透露,他根本撬不开乘岚的嘴。   难道要借助学习幻术的机会,再与乘岚元神相连,偷看乘岚的记忆?上一次是误打误撞,他也没想到乘岚为了救人,竟然肯与他元神相连,若是故技重施,谁又知道乘岚会不会再咬一回钩。   他叹了口气,抛开乘岚,又琢磨起玉滟的话。   修士向天道发誓,若有违反,无论身处何处,天雷必至,这是天道对破誓者的惩罚。   然而灵山不过是一座山,向灵山起誓若是在魔域地界灵验也就罢了,算是山自有灵,若是真能如天雷一般无视空间和距离降下惩罚,便有一种可能——这座山亦不简单。   要搞明白的事情实在是多如牛毛……相蕖莫名头昏脑涨,只觉得又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揉捏自己的腹腔。不过这一回,受害的内脏只有胃,令他无端地有一种恶心感,几欲呕吐。   怎么回事,从前在村里听说有人晕船的,莫非御剑飞行也会晕剑不成?可露杀剑带他渡海时,他也不曾感到这般不适……莫非自己的御剑水平就比乘岚差那么多?   他胡思乱想,看不到自己的剑摇摇晃晃,活像一只醉酒的鸡,在空中扑腾出了一串草书帖子般凌乱无章的轨迹,偏生剑上坐着的人又稳如鸡头。   幸而地上的乘岚看到了。   乘岚真气雄厚磅礴,即便受到山雾的影响而稍有滞涩,却也隔着百里高空感知到了相蕖——起初,他真的以为那是一只精神失常的有翼妖物。   他端详那道轨迹片刻,突然意识到那可能是相蕖,之所以飞得这么歪七扭八,也并不是因为精神失常,而是由于御剑者疏于此道又目不能视。   眼看着那只“无头苍蝇”就要一头撞在山壁枯枝中,他连忙飞身上前,化作一道流光截胡了相蕖。   “你遛出来做什么?”甫一落地,乘岚就对他兴师问罪。   相蕖还没从反胃的不适感中恢复过来,两脚一沾地,下意识地便是一声干呕。   “……”乘岚哑然失笑。   他轻拍相蕖的后背,顺手替相蕖梳理了五脏六腑的逆气,待得相蕖恢复过来,又问了一遍:“你遛出来做什么?”   再一次地,相蕖还没想好应对乘岚的话术,就被乘岚本人抓了包。   相蕖干笑两声,委婉道:“我听玉滟说,是你解开了我识海中的术法?”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识海中当真有术法。   “你眼睛的事情,说来话长。”乘岚跳过他的拐弯抹角,单刀直入:“所以你更该呆在安全的地方,待我把事情办完,再细细研究此事。”   回想起程珞杉那仨瓜俩枣的功夫,相蕖对他所谓的“安全”嗤之以鼻,但听乘岚这么一说,他灵机一动,立刻想到了自己的投名状:“你不就是要找那个假魔尊?不瞒你说,我有线索。”   乘岚果然眉头微蹙,正色问他:“什么意思?”   “我遇到你和玉滟要找的那个穿青碧色衣服的小贼了。”相蕖已计划好,把碧衣贼交出去,若乘岚问起,便把一切推脱到藏官刀失控一事上。   至于他为什么要让碧衣贼躲在海里,以免被乘岚发现?自然是故意为之:他假作与碧衣贼一伙,令其放松警惕,再来通知乘岚,真是好一桩瓮中捉鳖——就是这个翁大了些,是整片金波海。   他在碧衣贼吞下的发丝上附着了自己的一缕神识……然而,眼下细细感知,竟然遍寻不得其踪迹。   相蕖顿时心里一沉。   且不说那是他的独门神通,以他如今的修为,绝非碧衣贼可以轻易销毁。更关键的是眼下,他已经开了头,要怎么跟乘岚交待?   乘岚恰在此时问:“你见过他?在哪?”   相蕖只好硬着头皮说:“幻境中一出来,我就到了他附近,原本我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但是现在……印记消失了,奇怪。”   乘岚神色不挠,淡淡道:“这不怪你,他们确实有些自己的门道,连我的印记也能消除。”   在长街时,乘岚也曾经通过感知找到碧衣贼,并用魔气留下了印记,同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见这条路走不通,相蕖又兜回了原点,只好直接问他:“那我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先给我说说。”   乘岚轻捏眉头,叹了口气,只好说:“就是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所以才让你先好好休养。”   “你把我的眼睛治瞎了,现在你说你不知道?”相蕖惊叫一声:“可你是照武真尊啊,你……”他失语片刻,才接上了很有些违心的恭维:“你都活了三百多年了,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乘岚摇了摇头:“有关于灵山的事,有很多我都不得而知。”   相蕖急道:“这不都是你的地盘了吗?你杀了魔尊,现在整个魔域都在你的掌控下,你还会不知道?”   他一激动,难免情绪上头,口不择言道:“你连他的眼睛都挖了!”   “修口!”乘岚沉了脸色。   “有什么不能说的?城主都告诉我了!”相蕖还不知道程珞杉的名字,然而乘岚越是不正面回答他,他就越是怒不可遏。   他的情绪甚至追溯到了初见,他眼尖,一眼就发现了乘岚用他的花瓣裹藏官刀,从那时起,他就对乘岚心生愤懑。   后来几经波折,他自认理亏,肯将报仇雪恨一事放下,又自认为对乘岚奉上了好脸,他自觉仁至义尽。   然而究其内心,相蕖还一直惦记着这事——恩怨仇恨他已经用一条命相抵,乘岚挖他的眼睛,肢解他的尸身,就真的有那么恨吗!   甚至很难说清,他心里究竟是愤怒更多,还是委屈更多——他害人在先,他原本没资格质问乘岚。   “……别再提他。”乘岚看着他,眉头紧锁,还是头一回如此怒形于色。   “为什么不能提?”偏偏相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乘岚愈是回避,他愈是想要迎难而上:“你究竟是有多恨他!”   “闭嘴!”终于,乘岚也无法控制情绪地大吼一声,甚至顾不上措辞文雅。   魔气以他为中心爆发,方圆百里草木尽皆化为飞灰,相蕖也被弹得飞出好远,又在瞬息之间被虚空一爪狠狠地捏了回来。   相蕖喉头一甜,强忍着五脏六腑中翻涌的魔气,将一口逆血咽了下去。魔气像枷锁一样捆住他的手脚身体,将他虚悬在乘岚面前。   乘岚切齿拊心,似乎承受着莫大的痛苦,几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被硬生生地挤了出来:“别再提他。”   他心知相蕖一身反骨,说完这句话,就用魔气狠狠地封住了相蕖的嘴巴。   收拾完了相蕖,乘岚也一时间心烦意乱无话可说,原地盘腿打坐调息。   在一片荒芜之中,他抽出藏官刀置于腿上,将几片白绢般的花瓣捋平摊在手心,握了又握。   相蕖听到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随着不断地重复这个动作,甚至连控制着自己身躯的魔气都变得温驯,不复方才的破坏性。   良久,乘岚才说:“你想知道你的眼睛怎么回事,也很好奇这把刀,这其实是一码事。我现在告诉你,这把刀曾经属于一个我很重要的故人,但是,他死了。”   相蕖知道,他说的是师弟文含徵。   “我亲手杀了他。”   等等……什么?相蕖瞪大了眼睛。   “你应该知道他是谁。”乘岚深呼吸了一口气,轻声吐出那个三百年间无数次在舌尖萦绕的名字:“红冲。”   怎么会?他肯承认……他竟肯承认这把刀属于自己?   相蕖怔了片刻,突然暴起挣扎起来。   他被魔气挂在空中,扭得活像只为了破茧而出而拧成了麻花的蝴蝶。   乘岚瞥了一眼,说:“我能提他,但你不能,明白了吗?”   相蕖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为这“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不公平规则生气,满腹的疑惑得不到解答,他好奇得什么都肯答应,连忙点点头。   乘岚于是把他平放在自己的身侧,但仍未解开嘴上的封条,自顾自地捏着花瓣发呆。   他目不能视,自然不知乘岚的动作是如何的缱绻怀念,只是听着乘岚揉搓花瓣的声音,深觉乘岚境界虽高心眼却小,何至于这般虐待自己的尸身泄愤。   他能怒不能言,只能恨恨地翻了个白眼。   “这把刀是他的遗物,还有这些……”乘岚的话至此微微一顿,似乎他甚至不晓得这是花瓣,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状似白绢的东西,但他仍细致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雪白的花瓣。   良久,仿佛那冰凉柔滑的花瓣都沾染上了他掌心的温度,才继续道:“不过,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也是他专门留下来的。我拿到这把刀时,还以为这是他平日里常用的揩布,于是用它们把刀包裹了起来。”   他沉默下来,良久,才怅然出声:“若我早些知道就好了。” 第22章 终夜未展眉(十一)   乘岚爱抚着掌心中的花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默然不语。   相蕖也说不出话了,但主要是被乘岚微妙的话语给吓的。   这对吗?   这不对吧?   乘岚这态度像是跟他有仇吗?怎么倒像是有愧,抑或是有情……既然有情又为什么要杀他?还是正因亲手杀了他才心生愧疚和情愫?   纵然他心中有有数不清的疑问,迫切地想要得到回答,却被魔气封住了嘴。   他生怕乘岚触景生情,忘了旁边还有一个自己,为了引起乘岚的注意,扭得活像条离了水的鱼。   余光里有一条濒死打挺的鱼,多少影响了本想独自伤怀片刻的乘岚,他叹了口气,不得不解开了相蕖嘴上的魔气封条。   “你到底为什么要杀他?”相蕖迫不及待地问。   乘岚瞥了他一眼,没应声,又把注意力放回了膝上长刀。   相蕖的身体还被魔气捆着,不能擅动,只能勉强用肩膀拱了两下乘岚的腿,表示自己的催促之意。   他追着乘岚的视线,把一张神色变幻莫测的脸送到了乘岚视野里,乘岚是想无视他也不能。   但这个问题乘岚不想回答,于是伸出手指按在相蕖额头,默默地把那颗脑袋推远了些。   “藏官刀有它自己的灵性,那日你陷入熔岩,应当也是藏官刀所为,只可惜——我也并不全然知晓其中奥秘,不能为你尽数解惑。”乘岚自顾自回答起上一个问题。   他想起相蕖失明一事,继续道:“你脑海中的催眠术法其实并非由我解开,而是由藏官刀,是以昨夜你在山上昏迷,我只能再用藏官刀唤醒你。”   只见方才被推得滚远了几圈的相蕖,又像个竹筒一样滚了回来,恰好撞停在乘岚膝头。   相蕖接话:“所以,是藏官刀夺走了我的眼睛?”他睁着一双失去了光彩的乌黑眼睛,无神地望着乘岚的方向。   乘岚轻叹一口气:“正是。”   他总算正面回答了一回问题,相蕖连忙趁热打铁,问:“那你商量商量,让他把眼睛还给我?”   话语甫一出口,他又平白觉得有几分憋闷:凭什么自己的刀还要乘岚去商量?就算是自己强取豪夺来的,乘岚不也挖了他的眼睛吗?凭什么他的眼睛在乘岚那就那么听话,这把刀在他这里却这么有主意,天道何其不公!   忆及此事,他便又问道:“那你的眼睛又是哪来的?”   话音刚落,他立刻闭紧了眼睛,做好咬牙忍痛的准备,生怕这问题又惹得乘岚大发雷霆。   然而,这一回,乘岚倒是没再发怒,抑或是将情绪压抑在心中,至少神色仍然平静,低声道:“是程珞杉告诉你的。”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相蕖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程珞杉是谁。   “他太偏激,你若轻信他的话,迟早跟着他一起钻进牛角尖。”乘岚淡淡评价。   不等相蕖替程珞杉反驳两句,他又说:“自从红冲死后,他一直固步自封,不愿接触外人,唯独喜欢骗你这种无知小妖。”   纵然相蕖亦知,程珞杉的话语不知真假几何,可乘岚说他“无知小妖”,他立刻忘记了方才的教训,反唇相讥:“说得好像你就坦坦荡荡!”   他是一时冲动故意顶撞,实则心中自觉此话毫无杀伤力,盖因目前看来,乘岚他……确实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却不想乘岚竟然为之呼吸一窒。   “……我……”乘岚张了张嘴,才知道自己的声音竟然沙哑至此,他闭上双眼,试图按捺住翻涌的心绪。   这句指控他如此熟悉,险些将他带回了三百年前的那个午夜,那时他跪在榻前,就如现在一般,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相蕖见他不答,登时目瞪口呆,这才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了。   难道乘岚真的做过什么亏心事?比如,他的眼睛……脑中刚冒出了这个可能性,他的眼前却是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   微风乍起,送来了乘岚有些飘渺的低语:“是我问心有愧。”说着,他轻轻抬手,缚在相蕖周身的魔气烟消云散。   相蕖却已顾不上了。   仿佛是双眼遭人生生掏出,又像是有人把他架在烈火上烹煮,他痛得缩起身体,无法控制地想要呻吟出声,想要伸手捂住自己的双眼——并且也成功做到了。   他才突然意识到,他的身体已然自由了。   乘岚亦是惊讶,连忙伸手去扶他,口中连声问:“怎么了?让我看看……”   “别碰我!”相蕖大吼一声。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若非现在正用自己的手捂着脸,他还以为乘岚趁花之危正在挖他眼珠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睁不开眼睛,却无端地想起了“莲火焚心”四字。   可他分明已经找到乘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猝不及防地,在乘岚握住他肩膀的一刻,透过手指的缝隙,他看到了乘岚面色焦急的脸——他的视力回来了。   乘岚在他眼前,眉头紧锁,口中连声唤着他的名字:“相蕖!”   唤声如一枚石子投入水中,激起圈圈涟漪,乘岚的轮廓也如水中倒影般荡漾起来。待得波光平息,他眼前平白换成了另一个人。   眉眼分明还是乘岚,可眼前人发丝凌乱,末稍处甚至有被火焰燎过的痕迹,额角眉梢添了几道伤口,脸颊上也沾了烟尘,看起来灰头土脸,十足的狼狈。   乘岚深深地看着他,良久,那双眼中有了晶莹的泪光,颤抖着说:“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   他看着乘岚,无端地心生出一种复杂的情绪,又是酸涩,又是苦楚,偏又有几分满足。   他听到自己的心里附和:是啊,我怎么忍心这样对他……   “相蕖!”乘岚一记爆栗敲醒了惝恍迷离的相蕖。   “你怎么了?清醒过来没有?”乘岚连声关怀,说着,用真气再次检查他的状态。   相蕖神不守舍地喃喃道:“我怎么忍心……”他一顿,迟来地感觉到额头一阵疼痛,态度突然转了个大弯,不明所以道:“我怎么了?”   他盯着乘岚来回打量,实在没法想象乘岚居然也会露出那般受伤又令人心碎的表情,更不理解乘岚居然能说出这么楚楚可怜的软话。   乘岚这才注意到他神采奕奕的双眼,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两秒,终于放松下来几分:“你的眼睛恢复了?太好了。”   说着,他抬手伸向相蕖,相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藏官刀竟然又到了自己怀中。   但相蕖眼疾手快,立刻抓住了乘岚握着刀还未来得及抽走的手腕衣袖:“你和红冲到底是什么关系?”   乘岚的动作一顿,似乎有些不耐于相蕖再三提及,但还是回答道:“说过了,我杀了他。”   他已同无数人重复陈述过无数次这个现实,如今心境倒是平静,好似只是在说一句:早些安歇。   “我不问这个。”相蕖直视着他的双眼,沉声说:“我问你们的关系。”   不等乘岚回答,他仿佛查籍贯一般地滔滔不绝起来:“你什么时候认识的他?在哪里?怎么认识的?”   乘岚沉默片刻,面色不悦道:“与你无关。”   “怎么会与我无关!”相蕖脱口而出。   见乘岚投以怀疑的目光,他灵机一动,连忙找借口:“他的刀都把我害成这样了,我当然有资格问点什么,况且……”他微微一顿,终于道出了自己最好奇的关键问题:“你们反目成仇,到底是因为别的什么,还是文含徵?”   他说着,便全神贯注地观察乘岚的神色,期冀于从乘岚细微的表情变化之中捕捉到线索。   然而,乘岚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缓缓开口:“反目成仇?你觉得我和他曾经和睦过?”   “不和睦,他还帮你精进幻术,你还坦然接受了?”相蕖道:“谁会帮仇人磨刀?谁又敢把刀放心递到仇人手里?”   “他会。”乘岚却理直气壮:“我敢。”   这话分明显得更暧昧了几分!相蕖愣了片刻,却不好这般明说,语无伦次起来:“你……你说他是故人……”   “故人怎么了?死人也是故人。”乘岚咬文嚼字:“你和我很熟吗?不然你怎么知道,我的意思不是单纯地指代那个死人?”   人怎么可以这么不讲道理?真乃晴天霹雳!   相蕖瞪大了眼睛,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还不够认识乘岚。乘岚含泪欲泣的模样已令他深觉耳目一新,却不想如今还能有更意想不到的,那便是强词夺理的乘岚。   面对如此胡搅蛮缠,相蕖一时间竟不知还能怎么应对,乘岚也不给他继续发呆的机会,乘胜追击:“文含徵的事,又是谁告诉你的?”   幸而相蕖早就想好了替死鬼,立刻答道:“是城主说的。”   他在心中暗道:以乘岚的立场,若是想杀程珞杉,恐怕早就动手了,如今必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翻脸,自己卖他一回……也不会有人知道。   “我想也是。”乘岚似乎早有预料,微微颔首:“他怎么跟你说的?”   比起程珞杉,乘岚可是难糊弄太多了,更何况程珞杉对旧事也不过道听途说,乘岚却是唯一一个还记得一切的当事人,一句话没说对恐怕就会被他逮住把柄。   相蕖头一回做双面间谍,手心捏了一把汗,思绪如飞,盘算着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不等他打好算盘,乘岚步步紧逼:“你是不是看过‘雪花闺’?”   相蕖顿时气息一乱,显然,这本是他计划中不可提及的部分。   “我就知道。”乘岚却是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抬手扶额道:“也不知道谁杜撰的这些空心架子,还让好些无知蠢货信以为真。”   “无知蠢货”相蕖心里不服,比起乘岚,他自然更相信从记忆中看到的那个身为撰写者的自己。   “你说那是杜撰?”相蕖阴阳怪气道:“杜撰这种故事是为了什么?”   乘岚还当他只是因为被自己说成了“无知蠢货”而不爽,然而,即便是与小辈较真,他也不愿在此事上让步,硬邦邦道:“当然是杜撰,写书人不知全貌,写的东西鬼话连篇,没一个字是真的。”   可此书经由碧衣贼送到乘岚眼前,为的是让乘岚触景伤情,若尽是讹言谎语,乘岚怎会当真?如今看来,乘岚果然丝毫不为之伤心。   乘岚如此言之凿凿,倒叫相蕖心生疑窦——自然,相蕖一向自信,宁可怀疑自己写下此书另有其他目的,也不认为真如乘岚所说,是自己不知全貌。   “至于为了什么,”乘岚瞥他一眼:“大概是为了让我生气吧。”   他看起来……倒是确实有几分不爽。   这或许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触物兴怀?没想到最终还是能圆满了碧衣贼二人幼稚的计划。   相蕖又是一顿,眨了眨眼睛,又立刻想到:所以玉滟的美容燕窝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23章 终夜未展眉(十二)   “好了,闲话至此为止。”乘岚起身,“如今你已恢复了眼睛,便自己回山洞去。”   忆起相蕖那肥鸡醉酒般的御剑技术,他动作一顿,改了主意:“罢了,我送你回去。”   “等等,我不回去。”相蕖连忙制止他御剑的动作。   他知道乘岚在查碧衣贼和他那主人假魔尊一事,对此亦是十分好奇,从前是因为怕乘岚识破了他的身份,一言不合就地动手,这才千百般地想要逃离。   如今嗅到了乘岚和红冲之间似乎微妙的氛围,他不追着乘岚问清楚前情,怎么舍得离开。   “你想打探红冲的事,”乘岚一阵见血,但也毫不留情:“我不会告诉你。”   相蕖连忙问:“有什么不能说的?”   乘岚还是那句话:“与你无关。”   相蕖知道,用藏官刀攀扯关系故技重施这条路子恐怕走不通,可如今在乘岚看来,他确实不过是个无辜卷入此事的不相干小妖。   他咬咬牙,下定决心,破釜沉舟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了!”   相蕖深知此举实在冒险,可他也实在别无他法。   乘岚不愿多吐露有关两人过去的半个字,叫他只能如盲人摸象般,从记忆碎片和他人的言语中,试图拼凑三百年前的旧事。   如今乘岚不过是展露了几分若即若离的态度,他就不得不兵行险招,自曝身份。若是乘岚当真与自己曾经有旧也罢,若是乘岚亦早就察觉了他的不对劲,故意放出破绽来引他上钩……   相蕖袖袍中的手微微一颤,偏在此刻,眼前浮现了乘岚含泪的画面。   想来那是曾经面对着自己的乘岚,他对自己说“如何忍心”。   乘岚,你都这么说了,肯定也不忍心吧。   他盯着乘岚,乘岚侧目而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相蕖看着他,缓缓说:“我就是红冲。”   一时寂静。   灵山本就人鸟绝迹,主峰更是从前灵压最强之处,万里荒芜,生灵渺茫。   如今两人相顾无言,是当真只有一轮明月静静作陪。   相蕖听得到自己心如擂鼓。   终于,乘岚轻笑了一声,上前半步,轻轻抬手,把手背贴在了相蕖的额头,片刻后,认真道:“没事,回去吧。”   相蕖才反应过来,乘岚根本没把自己当回事。   他顿时气急败坏,觉得酝酿了半天的一腔真情都付诸东流。   他一把拍开乘岚的手,怒不可遏:“我是认真的!”   谁知乘岚也正色道:“我也是认真的。”他微微一顿,继续说:“正是因为我也是认真的,我才要告诉你,这不是能开玩笑的事。”   “若你是不满于我怀疑过你,一言不合便对你动手,还偷看了你的记忆,我承认这是我的错。”乘岚竟微微颔首,正色道:“我乘岚,向你道歉,请求你的原谅。”   相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乘岚打断:“但无论你原谅与否,我希望这种玩笑,你以后不要再开了。”   “……”相蕖有苦难言,艰难道:“但我真的是。”   “修口。”乘岚的眼中已有几分寒意。   他越是这番态度,相蕖愈发觉得两人之间果然有故事,执迷不悟地还想挣扎一番:“你若不信,大可以自己来探查,你不是有那读心的神通吗?”   乘岚微微眯眼,却也大抵猜到,该是程珞杉将这神通与眼睛相干一事告知了相蕖。   他心下给程珞杉记了一笔,只等办完了事便要去找程珞杉算账,再看相蕖时,忍了又忍才道:“你既然知道了,便该清楚那神通并不属于我。”   相蕖一怔,之间乘岚抬起右手轻摇,手中握的正是藏官刀,如今赤裸着刀身,因从前裹刀的花瓣已被乘岚单独收了起来。   “这曾经是红冲的能力,如今,是藏官刀的神通。”乘岚淡淡道:“而我,不过是借风使船。”   但凡是无关三百年前两人旧事的一切,乘岚的态度都十分坦诚,相蕖心里一动,指着那把刀问:“那你何不现在再借用一下?”   “不巧。”乘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冷不热地说:“自从上了灵山,它就不再回应我了。”   自从上了灵山?   到底是自从上了灵山,还是自从藏官刀失控,或者说……是自从那把刀第一次将自己从幻境中带走开始?   他心里浮现了一种可能性,面上却是眉毛一耷,移开了脸,故作可惜道:“怎么可能?怎么会有你乘岚还做不到的事情,那神通你用起来,不是如臂使指吗?怎么还会需要问一把刀的意见。”   一边说着,他一边细细感受着自己的识海。   “死心吧。”乘岚直接戳破他的小动作,替他作下决定:“你若再不自己回去,遭逢任何意外,就只能自认倒霉。”   话音刚落,他便转过身,作势要拂袖而去。   他这是要划清界限的意思了,若相蕖还不见好就收,无论发生任何事,他都不会再庇护相蕖。   相蕖连忙出声:“是不是不管我怎么说,你都不会告诉我?”   乘岚没回头,只有古井无波的声音传来:“是。”   沉默了片刻,相蕖似乎退让了半步,低声道:“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你是不是要去火山口?”   乘岚应道:“是。”   那是红冲的埋骨之地,三百年前,红冲死后,尸身堕入熊熊燃烧的岩浆之中,顷刻间便化为飞灰,什么也没能给他留下。   但乘岚现在知道,裹在刀上的白绢,其实是红冲留下的遗物,他不知道此乃何物,却珍而重之地将它们放在怀中,再也舍不得晾在外面经受风霜雨雪。   相蕖凝视着他的背影,仿佛进入了某种玄之又玄的状态,若乘岚回头,便能看到他眼瞳发红,在漆黑的夜色中,仿佛眼眶里挂了两颗照明的火灵石。   “带我去。”相蕖说:“我只想看一眼,就一眼,看过了我就走,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烦你。”   乘岚毫不犹豫地拒绝:“痴心妄想。”   “那你就别怪我了。”相蕖冷笑一声,真气骤然爆发!   一瞬之间,匍匐在海中的整座灵山仿佛都颤抖起来,嗡鸣声中,隐隐有一道银铃声响彻天地——藏官刀回应了他。   “你做什么!”乘岚飞快地回身掠来,却在掐住相蕖脖颈的瞬间,身周景色翻天覆地,热浪席卷而来,两人竟是已身在火山口处。   相蕖被迫仰起头颅,修长的脖颈在乘岚手中挣扎,两只手勉强扒拉着乘岚,话语支离破碎:“你以为……只有你会缩地成寸?”   “你怎么会知道如何来到这里!”乘岚逼问。   灵山主峰自有阵法,除了乘岚之外,本不该有人能找到这里——除非,他真的是……   乘岚看着相蕖迫于压力高高仰起的下巴,岩浆的热气灼红了相蕖的肌肤,他眯着眼睛,但乘岚依稀看到,那双眼眸赤红,映照出了身侧的火光。   不,不是火光,是他的眼睛——   中计了!   嗟悔无及,霎时间,无形的烈火从乘岚的心中燃起,蔓延了五脏六腑,痛得他再也无力支撑,松开了手,单膝跪地。   乘岚知道这是什么,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是什么——可是,这神通怎么会让相蕖掌控?   一如无意湖边初遇时,乘岚对相蕖出手那般,只不过如今角色调换,轮到乘岚试图移开视线,却被一股霸道的力道抵住了,不得不与相蕖对视。   他的余光注意到脸侧的刀柄上分明刻着缠枝莲纹,心中更是大惊,竟然是藏官刀也叛变了,正抵着他的下巴,叫他无法移动,更有一股灼热的真气烧灼他的双目,叫他无法合上眼皮。   破碎的字句从他紧咬的齿间漏出:“你问了什么……”   相蕖才重获呼吸,狼狈地跪在乘岚身前,捂着喉咙不住地咳嗽。   方才乘岚下手可谓毫不留手,若非他早有准备,恐怕如今已是一缕怨魂了!   他瞪着乘岚,扯开一个逞强的笑:“哈哈……自然是你一定会撒谎的问题了。”   无意湖边一时失手,相蕖铭记于心,日日回想,后来又从程珞杉处听闻了些许说法,如今他早已对这双眼睛的神通有了诸多猜测。   若要发动,需得强制对方与自己对视,并在心中默问,或宣之于口。   如对方心地赤诚,据实以告,便一切如常;若对方起了一丝异心,无论最终心口如一还是口是心非,都会遭无形之火灼烧之刑,施术者亦会读到其内心真言。   不撒谎简单,可甚少有人能心地赤诚至此,可见此术严苛。   他看不透乘岚的心,似乎连乘岚自己都心结未解,既然如此,便有一个绝佳的问题,乘岚纵然想要坦诚也无法。   他问乘岚恨不恨红冲。   果不其然,乘岚摇摆不定,分明想说一句不恨,却被无形之火灼得弯得像只煮熟了的虾子,可见是恨的。   原本他还担心,若是乘岚当真心如澄镜,自己可就没了后手。如今成功靠这个问题拿捏住了乘岚,他本该心里一轻松,喜形于色——可他竟然有些笑不出来了。   他气喘吁吁,甚至因为气息不稳,竟然有些鼻酸眼热。   半晌,相蕖调整好了气息,脖颈上的红紫指痕未消,看起来真是柔弱可怜,嘴上却不留情面,直接道:“你是不是为了文含徵,才向红冲复仇的?”   乘岚明知他已注定能读透自己的心,却还是咬牙切齿道:“是!”可他那忍受莲火灼心的模样,分明暴露了这并非他的真心话。   相蕖呆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他看着乘岚倔强的、不服输的模样,忍不住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害死了他,你却不是为了他而向我复仇的?   这不是相蕖原本准备要问的问题。   乘岚恨声道:“这与你何干!”   相蕖又问:“你和红冲,你们到底……”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出声:“你们刀剑相向,到底是为了什么?”   乘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相蕖也没有从他的心中读到未说出口的话语。   然而,火刑仍未停歇。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们的心里都知道了。   乘岚心有杂念,所以火刑未止——可乘岚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相蕖喃喃:“为什么?为什么会连你也不知道?”   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这里是不是红冲的埋骨之地?”   乘岚周身魔气顿时如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暴起,裹挟着露杀剑的剑光,直冲相蕖面门!   这一下猝不及防,有如孤注一掷,乘岚竟是连藏官刀架在脖颈上也不顾了,甚至有几分与相蕖同归于尽之意。   就在相蕖将要被绞成齑粉的瞬间,二人身侧红光乍放,熔岩蒸腾,烧化了相蕖周身的魔气,亦将乘岚与露杀剑弹出几尺之外。   相蕖已经从他的心里读到了上个问题的回答。   他侧脸看着乘岚再次发狂袭来的模样,似乎也是心乱如麻,声音微微颤抖着:“我是红冲,你不信……”   岩浆轰然暴起,仿佛在呼应他。   “我会证明给你看。”   说着,他转身跃入岩浆之中。   藏官刀亦紧随在他身后,还有——几片柔软的、仿若白绢的花瓣。   它们从乘岚的心口位置飘出,乘岚连忙伸手去捞,用露杀剑去挑,用真气也好魔气也罢去抢……却怎么也无法拦住几片比羽毛还轻的花瓣。   转眼间,那几朵雪白的影没入红光,连一缕烟都没留下。   乘岚跪坐在原地,许久,才察觉到自己脸颊温热,就像是被滔天烈火舔了一口。   可他伸手去擦,指尖的触感分明是湿漉漉的。   “怎么会……”   怎么会……又是这样。 第24章 不知身是客(一)   话说仙门林立,惟枫林尊,指的是和大陆仙门隔着一片无边汪洋的枫灵岛上引心宗。   从前,引心宗偏安一隅,世代居于枫灵岛避世不出,海洋作为天然的屏障阻挡了人们探索的步伐,以至于曾经甚少有人听过这个名字。   新任岛主兼宗主的方赭衣继任后,带领许多宗内弟子游历四海,这才走入了众多仙门与修士的视野。   因其修为高深,甫一出世便是满座皆惊,兼其为人八面玲珑,游历期间广结好友,很快便名扬四海。   后来,方岛主利用自己一呼百应的影响力,联络大小仙门,在枫灵岛上办起仙市,欢迎大小仙门交流贸易,无数宗派、散修趋之若鹜。   至今不过百余年,引心宗已是诸多仙门间心照不宣的魁首,修士心向往之的圣地。   仙市亦更名为万仙会,约摸十余年举办一回,每回自夏末开市,来年入冬之前闭市。   时间虽然没有个定数,但每逢万仙会期间,去往枫灵岛途径的东海岸人满为患,原本人丁不兴的几个渔村里,都如雨后春笋般地建起了仰赖万仙会而生的小门小派。   如今正是处暑,恰逢一届万仙会开市不久,东海岸绵延万里的海岸线仿佛下饺子一般,到处都是内置了阵法的小船,不擅御剑又无财力购置仙舟的修士或小派们,大多要乘坐这种小船渡海。   万仙会广集天下修士,凡仙缘已启者,无论身份地位与修为高低,皆可参加,凡参加者,需得在上岛前登记过姓名身份。此举是为了防止包藏祸心的妖魔邪道蒙混过关,酿下大祸——不设任何门槛,是对于正道人修而言。   几届下来,为了枫灵岛的安宁,这登记身份的关卡便被设在了东海岸边一线,毕竟仙门大派规矩严明,妖魔外道便是相浑水摸鱼也不成,只能从这些还需要登记租船的小派、散修入手。   关卡在哪里,就会有人在哪里停留。数年下来,海岸不远处甚至建起一座小镇,往来修士多少会在此驻足一二。   红冲就是如此。   他在临海小镇住了两夜,今日正正要按照计划启程。   昨夜风雨大作,到卯时虽放了晴,空气却还很湿润,朦胧中似有几线牛毛般的雨丝,叫人分不清究竟是细雨还是晨雾。   保险起见,红冲披着蓑衣,戴上了斗笠。   他这副打扮比起修士,更像是尘世农夫,行走于尘世百姓间时十分合适,然而自从几日前来到临海小镇,就显出几分格格不入来。   甫一离开客栈,他就察觉到若有若无的视线时常落在自己的身上。   这些视线来自于四面八方,但都只不过是轻轻一瞥,并不带丝毫恶意,就像是凡俗百姓好奇时的注目,他不曾放在心上。   因为他异于常人的外貌和衣装——鹤发、童颜、还盲眼——无论在仙门地界还是尘世间,他早就习惯了被人注视、被询问……甚至被骚扰。   路上又忽视了个没事找事的年轻人,红冲一路离开临海小镇,去到了海岸关卡。   大清早的,海滩上堪称热闹非凡,他拄着青竹杖,旁人见了他蒙着眼睛,难免要避让几分,他无需花太多功夫在来往的人群中穿梭,就到了行船队伍的末端。   其实,他毕竟是修士,即便没有了视力,也早就习惯依赖真气来感知周遭气息,并不至于全靠竹杖探路。   之所以手持此杖,主要是为了在尘世行走时不惹人生疑,时间长了,也就拿习惯了。   他正琢磨着进了都是修士的地界,是否该将此杖收起,省得平白引人误会,恰在此时,耳畔传来一道锐物破空声,伴随着青年的惊呼:“当心!”   红冲抬手,以竹杖轻点那疾速飞来的物什,将其击落在地——原来是一个……   一块奇形怪状的破铜烂铁,上面还沾着几坨像泥巴的诡异东西,正散发着一股混着烟熏火燎的微妙气味。   红冲目不能视,仅凭感知,实在无法理解这团形状不规则的金属究竟是何物。   方才发出惊呼声的青年已迅速赶来,连声道歉:“真是对不住,险些伤了道友,师弟学艺不精,炼丹炸炉了……”他指着身后,只见不远处沙滩上,几个青色衣裳的年轻人正围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收拾残局。   原来是炸碎的炼丹炉碎片,沾着药材残渣,一路被爆炸的冲击波弹到了此处。   烟尘味道散去,红冲鼻尖微动,嘴角一弯。   “令弟真是独具匠心,竟然在丹药里面加入……”他卖了个关子,才迤迤然开口:“火灵石。”   来人不知他话中真假,挠了挠头,只管继续道:“实在抱歉。”   “无妨。”红冲微微一笑。   这意外发生得猝不及防,但也很简短,两人互相抱拳,便算是事了别过。   偏偏那人走后,身后却传来一道凉凉的声音:“道友感知很敏锐啊。”   红冲向后侧头,作出个洗耳恭听的模样。   方才炼丹炉碎片袭来时,他感觉到身后亦有人飞身上前,似乎是准备将他护在身后。然而,他的速度更快,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危机,倒是让这位好心人的善意无处挥霍了。   只听那好心人又开口,这次的语气就有几分不善了:“倒是不知道友手中这杖,究竟真是用来探路,还是装样子的?”   他的言下之意无非是:你是真瞎还是假瞎。   红冲笑了一声,戳破他的小心思:“这位道友何故如此戾气深重?莫非……”他微微一顿,故意说:“是想要英雄救美不成,恼羞成怒了?”   “呵呵。”身后人冷笑了一声,竟然毫不在意地背上了这口黑锅:“道友遮着眼睛都如此明察秋毫啊。”   这倒是在红冲意料之外,他转过身,细细感知着面前人,才突然意识到,似乎确有几分熟悉。   不等他开口,那人直接问:“绣球是不是你接的?”   原来是临海小镇曾遇到的游手好闲之人……红冲这才反应过来。   离开小镇时,此人曾在街上把他喊住,说自己接了对方师弟的绣球,红冲还以为是来找茬的,没怎么理会。   当然,红冲确实不曾察觉到有任何东西落入他怀中,他的“不曾”二字乃是实话实说。   他心道原来如此,应是此人把自己当作装瞎占便宜哄骗他人的心术不正者,这才如此不悦。   那人催了一声:“问你话呢。”态度很是不冷不热,仿佛若是得了他不想听到的结果,便会转头就走——临走前,恐怕还要用发辫狠狠抽自己一耳光。   只是红冲一向吃软不吃硬,若是此人彬彬有礼地谦虚询问,他定好声好气、实话实说,省得叫人觉得平白无故被自己耍了一遭。   可对方拿出这副逼问的态度,红冲立即反骨上身,故意似笑非笑道:“这位道友究竟是怎么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素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如今自己也掺和到了热闹里面,成了当事人,反而更加兴致盎然,生怕自己的惺惺作态无法激怒对方。   却不想,对方双手抱胸,叹了口气,竟然就这样自认倒霉:“行,那就当我没问过。”   红冲始料未及,一时怔住,只听对方说了一句:“往前走。”原来是队伍前进,红冲身前已然空了几个位置。   于是,两人暂且偃旗息鼓,专心排起队来。   和平没能持续多久,那人大约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开口问道:“那绣球你到底接没接,你……”迟疑了片刻,才试探着说:“你到底到底能不能看见?”   相较起上一回,语气是更几分小心翼翼的,话语却更直截了当。   大约这已是这人最委婉含蓄的姿态了,红冲暗觉好笑,却也知道见好就收,于是回答:“绣球不是我接的,我确实看不见,也没感觉到有东西落在我怀里。不过,”他微微一笑:“它挂在我手杖上,我是能感觉到的。”   “那我问你的时候,你装什么?”那人顿时气势汹汹。   “道友,我一个瞎子,我又能做什么?”红冲反问他:“你那般冷言冷语,岂知不是寻隙来的?”   “我怎么——”那人下意识地想反驳,却忽然回想起那时自己的心情不佳,起初态度确实算不得友好,若说不像善茬,竟也有几分合理之处。   欠了两分理,又确认了红冲确实是个盲人,他的气焰仿佛被泼下一盆冷水,熄得彻底。他软下语气:“既然如此,倒是在下冒犯了,告辞。”说完,他转身便要走。   两人拉扯之间,已经排了好些功夫的队,眼瞧着进度斐然,就要排到登记关卡了,这人死要面子不肯继续呆着,红冲觉得实在没必要,随手拦了一把:“道友留步。”   “还有事?”那人问。   红冲思索片刻,琢磨着该如何开口,才能不伤及对方自尊心,却又善解人意地劝人留下。他一边腹诽这人怎么跟个被家里宠坏的孩子一般,一边缓缓开口:“道友同我也算有缘,倒不如此行结伴,一同乘舟?”   这算是抛出橄榄枝了,若是听得人不是个愚不可及的蠢货,就该晓得他的好意。   然而,那人竟然沉默了片刻,才说:“也不是不行。”话语中颇有几分勉为其难。   红冲心下无语,却听那人又道:“那你跟我走吧。”   红冲:?   “其实,我不是来排队的,只是看到你了,才来问个清楚。”那人似乎也有几分尴尬地解释道:“我师门有仙舟。”   红冲:……   “你跟我一起坐我师门的仙舟去?”那人滔滔不绝地宣传起来:“比你现在排队登记的小船更大、更快、更漂亮、更舒服,而且我师弟师妹们会很欢迎你的。”   红冲忆起初见时那人提起师弟顽劣,这才把绣球挂了自己的手杖上,不知眼下这话有几分可信。   片刻,他婉言谢绝:“不了,我晕仙舟,会吐得到处都是。” 第25章 不知身是客(二)   坐了一日又一夜的船,待抵达枫灵岛时,已是翌日午后。   红冲下了船,在引心宗的接引处领了一份通行玉符,玉符上刻有阵法,使用玉符才能访问枫灵岛许多地界。   正值夏末,一眼望去,枫灵岛上尽是盎然浓绿,山明水秀,见之令人豁然开朗,一扫昼夜乘船的疲惫。   顺着人流,他一路走,一路赏景,待得人流散开,才发觉自己到了山顶的校场。   大道万千,器修到底占了多数,其中又以剑修为主,纵然还有丹修、符修、阵修等诸多道法,五花八门,大多都热衷于相切相磋,一教高下。   因此,但凡不是引心宗举办雅集的日子,校场总是整个岛上最人声鼎沸之处。   偌大的校场中排布这数十个擂台,如今大多斗得热火朝天,唯有最中间的那个最高最大、被众星拱月的擂台无人问津。   不等红冲主动询问他人,身侧已有人谈笑间问出了他的疑惑:“中间的擂台怎么没人?”   “新来的吧?这些旁的都是地擂台,定了契约就能上去试试手;而那是天擂台,只有像引心宗、侍剑山庄那等豪门才有资格做擂主,并非每日都摆擂的。”   “不过你运气好,听说天擂台今日有人设台,只是不知道为何,擂主到现在也还没来。”   “什么人?”   “听说叫什么……冰心派?霜心派?我记不大清了。”   “是霜心派!道友恐怕不曾去过北地?怎的连霜心派都不曾听过?”   “……”   说曹操曹操到,笑谈间,只见几位修士御剑而来,轻盈飘逸地落在了天擂台上。   这几人俱是衣袂飘飘,神色冷淡,平白站在那里,都似乎散发出一股凉意。   为首一人身材高挑纤细,手持一把拂尘,飘然若仙。她抬着下巴扫视天擂台一周,目光所及之处,人声鼎沸的观战区都不复从前嘈杂了。   “这位就是凝魄真人?”   红冲对这个称号倒是早有耳闻。   凝魄真人师仰祯,年纪轻轻就到了元婴期的境界,算是仙门年轻一代炙手可热的人物。   她锋芒毕露,上一次万仙会,她曾攻下侍剑山庄在此天擂台的擂主之位,虽还不足以凭此名扬四海,却也绝对算是少年英才崭露头角。   不过,她倒有个怪癖——她不喜欢别人称她的尊号,反而喜欢别人喊她的名字。   对此有所耳闻之人果然不止红冲一个,只听立刻有人提醒道:“别喊她的尊号。”   擂台上,师仰祯的目光巡视四周过后,抬手冷声吩咐:“布置起来。”   身后几人连声称“是”,便转身施术。   不消片刻,天擂台的四周便插上了书着一个“霜”字的蓝色旗帜,乍一看似乎目之所及都降温了少许,细看方知……那旗帜确实在放着幽幽冷气。   天擂台布置好后,其中一人上前一步,代替师仰祯开口道:“五湖皆知己,今日霜心派在此摆擂,恭请诸位赏脸!”   他话音刚落,周遭便很给面子地爆发起阵阵欢呼声,红冲亦凑热闹地喊了一声:“好!”   场子这便算是热起来了,师仰祯与身后几人退出擂台,只留下方才开场的年轻人。   此人身负双剑,虽与霜心派其他人一般着雪白衣衫,却是唯一一个面上带了几分笑意之人。他向四周抱拳,神采飞扬地自我介绍:“霜心派,师小祺,恭候各位道友指教。”   他话音刚落,就听四下一片了然:“原来是师姑娘的弟弟啊。”   祯祺意为吉祥,倒也像是一家姐弟的名字。   只不过师仰祯十几年前就已步入元婴期,师小祺如今的气息却是才结丹不久,他的境界若是单拎出来看,也算是年轻一代中的翘楚。偏偏有师仰祯这等珠玉在前作对比,就显得有些平平无奇,甚至令人叹惋了。   果然,台下议论纷纷:“师姑娘的弟弟……倒也算是少年英才。”只是停顿片刻的言外之意已不必言说。   “毕竟谁能和师姑娘比啊。”   “师姑娘的天赋百年难遇,岂是寻常人能够望其项背的?”   台上,言三语四无不落入师小祺耳中,他面色不变,似乎早已习惯了被用来和姐姐对比,并得出不太悦耳的结论。   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我来试试。”一个青色云纹衣袍的少男跃出人群,飞身跃上天擂台。   他形容俊秀,身板略显单薄,从背后抽出一把长刀做迎战架势时,颇有一种青涩少年偷拿了家中长辈宝刀的违和感。   “敢问道友高姓大名?”师小祺抱拳道。   “无名小卒,不足挂齿。”青衣少男展颜一笑,直奔主题:“道友小心了!”   话音未落,他持刀的身影已化作一道流光冲向师小祺,师小祺亦立即应战,两人很快缠斗到一处去,一时间刀光剑影闪烁,台下住人皆聚精会神地观战起来。   青衣少男虽面貌年幼稚嫩,可修为竟也达到了金丹境界,加之刀法凌厉、气势汹涌丝毫不带迟疑,百余回合的功夫,竟然将逼得师小祺无法还手,隐隐落入下风。   台上二人碰撞之间,台下亦是惊呼连连:“这年轻人好生厉害!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莫非师小祺竟然首战就要告负?这可让领队今日摆擂的师仰祯连同霜心派都面上无光啊……观战者中,不断有人为之皱眉叹息。   红冲也是为这青衣少男的刀法眼前一亮——或者说,是他感知到这少年于刀法一道确实天赋异禀,且背后必有高人指教。   然而,他亦能察觉出,师小祺虽然看似进退维谷,却始终坚守着一道底线,可见尚未全力以赴。   虽然不知师小祺所隐藏的实力如何,但这场胜负花落谁家,还真未可知。   果不其然,又是百招过去,师小祺看似节节败退,却始终不曾真正落败。   而青衣少男试图一鼓作气赢下比试不成,再而衰,三而竭,局势逐渐逆转。   师小祺一朝得势,却是丝毫不急,两人又是相持不下了好些功夫,终于将青衣少男逼到山穷水尽。   他的剑轻轻落在青衣少男肩头,两人的动作皆因此停下,师小祺笑道:“承让了。”   青衣少男叹了口气,虽因师小祺的拉锯战术而打得不大爽利,却还是心悦诚服道:“技不如人,我甘拜下风!”   师小祺见他不恼,似乎也松了口气,面上笑意真了几分。   两人收了架势,师小祺又问道:“道友刀法过人,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与道友交个朋友?”   他这是询问青衣少男名讳与师承何处的意思了,青衣少男虽然落败,却也展示了不俗的实力,绝非其自谦所称的“不足挂齿的无名小卒”。   只见青衣少男哈哈一笑:“鄙人文含徵,我师兄叫乘岚。”   “乘岚”二字一出,当即满座皆惊!   若说师仰祯是因上一回万仙会打下了侍剑山庄的擂而大放异彩,那乘岚便算得上是这回万仙会的传奇——便是昨日在这天擂台上攻下了东道主引心宗摆下的第一场擂。   即便考虑到万仙会才刚刚拉开帷幕,引心宗昨日摆擂也算不得精锐尽出,这成绩仍然令人不敢置信,毕竟这可是万仙会百余年历史以来,引心宗的头一回落败。   眼下观战的修士中,就有不少是昨日比试的亲眼见证者,闻言亦是大为震撼,惊呼声此起彼伏。   热火朝天的讨论声中,红冲连忙竖起耳朵听了几句,算是拼凑出来了这位“乘岚”昨日的壮举。   据说他昨日在此先是击败了引心宗的守擂弟子,又连战十场各方豪杰,其中亦包括引心宗的三位抢擂弟子,最终达成了一穿十一的惊人战绩,一举成为校场传说。   “原来是乘岚的师弟!难怪啊,难怪!”   “师姑娘的弟弟击败了乘岚的师弟,也不知道师姑娘和乘岚对上,结果又该是如何!”   四下人声鼎沸,文含徵对着四方观战人群遥遥抱拳见礼,便退下天擂台向校场外走去。   他一路走出去,人群自觉地为他让出一条通道,不断有人向他自我介绍、抛去橄榄枝:“文道友,不知你肯不肯也和我交个朋友!”   一旁人立刻嬉笑打骂道:“你是想借文道友认识乘岚道友吧?别以为兄弟看不出!”   文含徵对此并不意外,也并无不耐,想来也是,他主动提起乘岚师弟的身份,又怎会为此恼怒烦躁。   他笑着摆摆手:“多谢各位道友抬爱,待得七日后侍剑山庄摆擂,我师兄定会再来挑战,届时还请各位道友多多捧场!”   他这话说得又是礼貌又显亲近,立时引得一片叫好。   一时间,台下攻擂失败的文含徵,竟然比台上守擂成功的师小祺更万众瞩目。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文含徵身上时,师小祺却微微侧脸,几不可察地向后瞟了一眼,是师仰祯的方向。   师仰祯仍是那副冷若冰霜又目中无人的样子,她既没有看向文含徵,亦不曾关注师小祺,仿佛这些后辈间的小打小闹根本入不得她的法眼。   唯独在文含徵提起“乘岚”二字时,她眼神一凝,显然也是听说了昨日乘岚的传说。   待得文含徵离开校场,带走了不算少的人流与关注,大家的目光才落回天擂台上。   师小祺早就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见台下氛围平息许多,才脸不红气不喘地向四周抱拳:“恭候各位道友指教。”   若说上一把之前,还有许多人因着师仰祯的英名伟绩而稍微低看了师小祺,如今打败了乘岚的师弟,亦展露了几分真材实料,一众人也对师小祺的实力有了认知。   毕竟,修行一道本就难如登天,若无良师传承、宗门支持,更是难上加难。如今在场中观战的修士中,并无背景的小门小派与散修居多,能修炼到金丹境界已是少数,又自认不敌,便甚少有人冒险自找没面。   然而,究竟是自认不敌师小祺,还是不敌文含徵,抑或是忌惮于打过了师小祺,就难免碰上师仰祯,便只有那些人的心里清楚了。   因而约摸有半炷香的功夫,都不曾有人上台挑战。   直到一只手从人群中抬起,红冲状似随口问道:“我能试试么?我不像他,我是真的无名小卒。” 第26章 不知身是客(三)   此言一出,台上台下的目光顿时都汇聚到了红冲身上。   师小祺向着红冲的方向遥遥抱拳,谦谦有礼道:“道友客气了,我派既然在此摆擂,自然接受各方道友的挑战,无论出身,不问出处。”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说着,红冲飞身上台,“无论输赢,一会可别问我师承何方。”   谁能想得到他就是为了掰扯场面话里的字眼,师小祺应道:“自然。”   见红冲抱拳见礼,也不再多言,师小祺却是一怔:“道友竟是体修?”   红冲两手空空,也没有取出任何法器符咒,自然会被当作是体修。   只是他这体格……师小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几番,觉得红冲虽然高挑挺拔,往那一站也算是气宇轩昂,却也实在不像是体修该有的高大魁梧。   红冲不置可否:“就当是吧。请。”   他显然不欲多言,师小祺善解人意地不再多问,也道了一声:“请。”   话音落下的霎那,师小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已经趴在了地上,甚至没来得及察觉到哪怕一瞬间的“眼前一花”,亦不曾察觉到任何危机。   眼前是天雷台的地面,他才后知后觉地疑惑起来,究竟是什么击中了自己、如何将自己压倒在地上?他只觉得自己像被压在了一座山底下,持剑的双手被别在后腰,还缓缓地转着花手。   “承让了。”红冲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一片哗然声中,周身压力骤然一轻,师小祺连忙爬起来。   红冲站在他的面前,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师小祺看不到他白绢下的眼睛,不知道那双眼中该是如何的情绪,只能看到他唇边带笑,轻描淡写道:“下一个是谁?”   他这副做派实在嚣张,只可惜,这擂台边上,一直站着一个比他行事更嚣张的人。   白芒一闪,师仰祯的身影出现在擂台上,冷冷道:“我来。”   她算是霜心派今日摆擂的领队,若非有人恶意砸场,本不该轻易出手。   如今师小祺代表霜心派才输了一场,她这个“压阵的”就上了擂台,难免令人以为霜心派急于找回场子,显得小肚鸡肠。   一时间台下众说纷纭,虽然看在师仰祯的面子上不至于嘘声四起,却也不复方才那般叫好连连。   师小祺心细如发,一听师仰祯出声就暗道不妙,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自己的姐姐——师仰祯一心向武,从不曾纠结于“面子”这等无意义的琐事,必然是见了此人修为高深,跃跃欲试地想要下场切磋一二。   可正因对此心知肚明,他才更觉得棘手。原因无他,师仰祯起了切磋的性质,定是对这场比试势在必得,若要拦,今日在场没有人能拦得住她;若不拦,多少显得霜心派心胸狭隘,待得今日回了寝庐,派中长老少不得要兴师问罪!   师仰祯在派中举足轻重,没人会将此事归咎于她,可她的弟弟人微言轻,错处自然只会落到一个回合就仓皇落败、又劝诫无力的师小祺身上。   师小祺顿时嘴里发苦,比方才莫名其妙就一败涂地的时候还苦。他张了张嘴,明知徒劳无功,却还是道:“姐姐……”   “下去。”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他,师仰祯冷淡地吩咐了一声,甚至抬手轻挥,袖袍翻动间,带着冰寒气息的真气直接将师小祺拂下擂台。   师仰祯转过头,认真地看着红冲,问他:“再问你一回,你确定不拿出本命法器来?”她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红冲绝非体修。   红冲默不作声地旁观了姐弟俩之间的暗潮涌动,淡淡地笑了一声,多有几分自嘲之意:“不才,并无本命法器。”   “我不占你的便宜。”师仰祯微微侧脸,甚至不曾使眼色,霜心派余下几人就主动将随身携带的法器递了上来,分别是三把形态各异的细剑,与一根散发着寒意的长鞭。   她又道:“你也可以向观战道友借一件趁手的。”   诸人闻言,登时伸出许多只握着各种法器的手,连声道:“这位道友,用我的!”   此举全然在红冲意料之外,他的感知还留意着台下的角落里,师小祺是霜心派诸弟子中唯一一个得了师仰祯授意,却不曾主动递上法器之人,反而将双剑收回了乾坤袋中,低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对姐弟倒有些意思……红冲向着师仰祯的方向:“多谢好意,不过不必了。”   师仰祯微微眯眼,似乎觉得这是一种挑衅:“你很自信。”   “那倒不是。”红冲摇了摇头,对她说:“这些刀枪棍棒,没一样我会使的。”   “那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要。”红冲自顾自地回到自己的半场,与师仰祯拉开距离,抱拳道:“道友请。”   师仰祯这才反应过来,恐怕眼前人并非猖狂自傲至此,而是无知无畏,如乳犊不怕虎,根本没听过自己的名号才对。   她战意更盛,颔首抱拳:“霜心派,师仰祯。”   两人互相见过礼,却是不像早先那两场,话音刚落就打得不可开交、抑或是见了分晓。   静默在擂台上蔓延,不约而同地,没有人先手出击,都在以感知试探对方的深浅。   终于,不知是心中有了成算,还是已经无法忍耐,师仰祯先行动手。   只见她抬手轻挥拂尘,一道至锐至寒的真气便向着红冲的方向掠去,一刹那便穿过了百余米的距离,眼见着就要穿透红冲的身躯。   真气近前,红冲抬手阻挡,他的手臂上没有附着真气,又并非将身体锻得刀枪不入的体修,以血肉身躯迎接师仰祯的寒冰真气,怎么看都像是蚍蜉撼树、螳臂挡车。   然而,那道寒冰真气触及红冲手臂的瞬间,竟如泥牛入水,就这样毫无痕迹地消失了。   师仰祯眼神一凝,神色认真起来,待得她再次裹挟着寒冰真气袭来时,整个天擂台都笼罩在白雾之中,寒气四溢。   她的身影在寒雾中几不可寻,凝练出数不尽的冰刀霜剑,从四面八方冲向红冲,方才叫人知道早先那一道寒冰真气不过是投石问路。   红冲想要接下这一招,便不如方才那般举重若轻了。   他沉心静气,一边灵巧地避开攻击,一边探出真气,在雾中寻找师仰祯的踪迹。   不在前方,没有在移动,在……   在他背后!   红冲连忙侧身,才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白雾中突然探出的拂尘。   一击不成,师仰祯不作片刻逗留,再次融入白雾中。她的踪迹无法探知,唯有密集的冰真气再次化为刀枪剑戟,几乎要将红冲淹没。   如此频繁又猛烈的攻击,若是一时不察中了一道,恐怕转眼间就会被戳成个刺猬。光是躲避攻击就已令人应接不暇,想要从中反抓住师仰祯的本体,更是难如登天。   这如法阵一般的术法也称冰封钉魂阵,是师仰祯的看家本事,上一回万仙会,她便是凭借此阵大败侍剑山庄数人,一举成名。   十余年后再次登上天擂台,面对着连她都看不出深浅的红冲,只不过是一招试探,她就用出了更加精益求精的此阵,不知该说是谨慎,还是她求胜心切。   红冲确实目不暇接——如果他能看到的话,大约会是这体会。   他靠感知游历人间数年,自然比寻常修士敏锐数倍不止,如今站在冰封钉魂阵中,竟然一时间无法寻得师仰祯的踪迹,不由得心中暗赞此阵确实厉害。   然而,却也并非无解。   若是真气更加磅礴,一力降十会,自然可以直接用真气荡平师仰祯的阵法。   只可惜,红冲没有。   若是躯体更加坚韧,冰火不侵,或许也能硬抗着几道寒冰真气主动出击。   只可惜,红冲也没有,早先师仰祯试探发出的那一道真气,令他现在还一手冰凉。   他只好仗着身法轻盈灵敏,在不断地躲避中等待师仰祯自己露出破绽。   冰封钉魂阵中,师仰祯几番试探挥出拂尘,都未曾成功击中红冲,更不必说她本想用拂尘绞住红冲。   迫不得已,她不得不放弃先控制住红冲的计划,在拂尘的掩护中探出一掌,直击红冲后心。   擂台上切磋点到为止,见红冲无力反击已久,她本不欲下手太重,可红冲像个蜂蜜里捞出来的泥鳅一样难以击中,连连失手让她也不免心生恼火。   幸而她这一掌到底收了几分力度,动作之间亦无杀意。   红冲却心中一轻:机会来得太快。   掌与背相接的瞬间,冰封钉魂阵烟消云散,师仰祯亦是动作一顿,缓缓软倒在地。   没人能料得到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就连师仰祯自己也并未反应过来,她只觉得经脉一痛,突然间仿佛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   她眼珠一转,死死地盯着红冲,用尽力气才翕动着嘴唇,勉强道:“你……做了……什么……”   只见红冲微微一笑,作势朝她轻吹一口气,就解开了她身上无形的束缚。   “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师仰祯麻利地起身,仍是惊魂未定,脱口而出:“休打诳语!究竟是怎么回事……”说着,她才突然反应过来,这恐怕是对方师门的不传秘法,如何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就这样宣之于口。   她张了张嘴,刚想询问对方的师门,却回想起此人早在与师小祺切磋前,就再三要求不要问及出身,顿时卡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开口。   “承让了,师姑娘。”红冲一抱拳,便要转身离开擂台。   这倒也并不奇怪,今日在场诸人敢与师仰祯一教高下者寥寥无几,就连维持秩序的引心宗弟子都未必敢开口。红冲赢了师仰祯,几乎算是今日校场无敌手了。   只不过,巧也不巧的是,正有人刚刚来到校场,对此跃跃欲试。   “道友留步。”清朗的嗓音传来:“不知可否与我比试一二?”   红冲脚步一顿,已然知道了来者何人——正是东海岸排队过关时,那排在他身后没事找事的闲人。 第27章 不知身是客(四)   欢呼声中,来人几步就越过了沸反盈天的观战区,飞身跃上天擂台,含笑道:“倒是与道友有缘。”   文含徵落后了他几步,现下正站在天擂台边,悬悬而望。   显而易见,这位“不速之客”正是他的师兄,乘岚。   红冲亦觉得实在很巧,更暗道乘岚实在是精力旺盛,昨日清早乘岚还在东海岸关卡处和自己拉扯了一番,竟然下午就在校场创造传说。   就算大门派的仙舟速度再快,想来乘岚也得是前脚下船,后脚就上了擂台——真是个好勇斗狠之人。   他倒是全然忘记自己也是甫一下船,就顺着人流来了校场,上了擂台,行迹作风分明与乘岚别无二致。   “有缘,有缘。”红冲张口就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如此敷衍,自然引得一众嘘声,乘岚挽留:“切磋不过片刻,道友当真如此着急?”   红冲指了指不远处霜心派一干人等,尤其是冷眼旁观的师仰祯,借口道:“今日是霜心派的场子,你这样不好吧?”   闻言,师仰祯尚未回应,身后的师小祺却是暗自松下一口气。   乘岚仿佛这才意识到此举兴许不妥,但他心中仍有不服:擂台比武本就各凭本事,若是没有守住自家场子的自信,就不该摆下这场擂!更何况,若真要论起颜面,早在师仰祯落败时,霜心派就已经颜面扫地了,不差自己这一把两把。   然而他面上仍是维持住了体面,正欲开口,师仰祯却先说:“我自愧弗如,霜心派丢了擂主的身份,无需道友替我遮掩。”又转头看向乘岚:“不过,无论此战输赢,我亦想与乘公子一战。”   乘岚一乐,连忙应下:“自然。”朝她遥遥拱手见礼过后,便看向红冲,笑意促狭。   师仰祯如此豁达大度,乘岚于是却之不恭,倒是唯独把红冲架到了火上烤。   只可惜,他一向无法无天,全然不把这些放在眼里。   纵然他原本也有几分跃跃欲试,可乘岚越是围追堵截,他就越是反骨上身。   诚然他还未游览过枫灵岛,确实计划着打完擂台再去其它地方逛上几圈;但更关键的在于,方才他仅凭一招就赢下师仰祯,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完全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游刃有余,他的五脏六腑和一只胳膊现在还打寒战呢!   他不欲以这种状态迎战乘岚,却也不乐意叫人——主要是乘岚——看出他其实赢师仰祯时并不轻松。   迎着乘岚兴味盎然的目光,他暗自咬牙,面上却是一派不以为然,状似随口道:“好吧,那我认输,你赢了。”说完,他转身就走,竟也丝毫不留恋自己刚打下来的天擂台。   这当真是比方才还要更敷衍了事、也更不给面子。   乘岚亦是笑意一僵,直言道:“这么不给面子?”   红冲步伐不停,头也没回地招了招手:“有缘自会再见,届时自有机会一战。”   周遭嘘声于他而言竟然宛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他就像接受欢呼一样,笑意盈盈地离开校场。   天擂台上,惟余乘岚与师仰祯二人面面相觑。   天擂台下,文含徵已是气得白眼连连,恨不能用眼皮夹死红冲。   待得乘岚与师仰祯再开战时,倒是无人注意,霜心派的队列中悄无声息地少了一个人。   .   离开校场后,红冲按照通行玉符中篆刻下的地图法阵一路下山,向着隔壁的山峰去。   枫灵岛上山脉连绵,校场立于一峰之巅,仙市则位于另一个方位的山谷。从校场去往仙市的路上,难免路过几片地矮小丘,寝庐正在此间的地势低平处。红冲打算先顺路去寝庐登记过房间,再去仙市逛到今夜闭市。   却才下校场山峰不久,就被人声绊住了脚步。   “道友留步!”   红冲只管下山,全然不觉那呼唤声是冲自己而来。   “背斗笠的那位道友!”   红冲的感知虽不曾发现周遭还有别人背着斗笠,但想来应当是因他目不能视,才无从察觉。   “白发蒙眼的那位道友!烦请留步!”   红冲脚步一顿,只觉得这称呼的指向性似乎有些太明确了,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说不准真就有那么一个修士与他如此相似……   “道友!”   终于,那道声音从他身旁传来,气息不稳道:“烦请道友留步,在下……有事相求。”   红冲无法再自欺欺人,只好停下脚步,辨得面前人身份后,讶然道:“师公子怎么来了?”   霜心派今日派师仰祯带队摆擂,若无命令,不该有人擅离队伍独身行动,师仰祯眼下应当正与乘岚交手,何故她的弟弟不在台下观战,反而遛出来寻仅有一面之缘的自己?   红冲侧脸向他,剑眉微挑。   师小祺却是闻言一怔:“倒是很少有人这样唤我……”   “不然怎么称呼?”红冲想起师仰祯有个不喜欢被以尊号相称的癖好,还以为他对此也有什么忌讳,解释道:“你没有尊号,我与你姐弟二人又不相熟,不方便直呼姓名,自然只能管她叫‘师姑娘’,管你叫‘师公子’了。”   见师小祺似是而非地点点头,不像是对此不满的意思,红冲不禁好奇失笑:“那平日里大家都怎么称呼你?”   师小祺挠了挠脑袋,面上染了几分羞赧的薄红:“我人微言轻,‘师公子’一般都是喊我哥哥……我排行老七,大家喊我‘小七’便是了。”   “你还有位兄长?”红冲便心血来潮随口问道:“比之师姑娘如何?”   “……不如姐姐,”师小祺老实答道:“但总是比我要强的。”   “那我该怎么喊?‘小七’不行,太像你的大名,也显得太亲昵了。”红冲摇了摇手指,煞有介事道:“我们不熟。”   师小祺被他逗得一笑,犹豫片刻才说:“那私下里,道友便喊我‘师公子’好了……”他感到自己胸腔中有什么东西怦怦地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在人前莫要如此,只当作不记得我便好。”   这来去一通闲侃,无形之间拉近了几分两人间的关系,见师小祺不再拘谨,红冲立刻问:“师公子你找我有什么事?”   师小祺仿佛这才突然想起来自己有事相求,连忙屏气调息,正色道:“我想请道友指教,我想……拜道友为师!”   他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红冲,神色不似作伪。   红冲一怔,下意识道:“你没有师尊吗?”话毕,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遣词造句多少有些失礼,正欲补救之际,师小祺竟然已经抱拳躬身,眼看着就要行个大礼求他。   他连忙虚抬一掌,用真气扶起了师小祺。   师小祺抬起身子,却并未收回手,郑重其事道:“若道友不弃,小祺肯为牛做马,从此不做霜心派中人!”   如此态度,红冲也知道此言并非儿戏了,但师小祺实在年轻,不晓得此举如何离经叛道。且他心中不解,霜心派毕竟是有名有姓的大派,怎会有人肯放弃霜心派的身份,拜一个不知姓名、野路子出身之人为师?   无论如何,他先拒绝道:“不行。”又道:“一向只听说做师尊的清理门户,把徒弟扫地出门,没见过徒弟单方面与师尊情断义绝的,你可真是倒反天罡。”   却不料,师小祺竟是咬了咬牙,低声道:“我还没有亲传师尊。”   红冲登时呆住,脱口而出:“怎会?”   没有亲传师尊,意味着没有指点照拂,在宗门里只能通过参加早课、借阅典籍来修炼,纵然师仰祯太过优秀夺走了绝大多数目光,师小祺毕竟已有了金丹期的修为,怎会还与寻常杂役弟子一般待遇?   他下意识反问出声,师小祺面色一黯,对此并无意外。   “抱歉。”红冲连忙补救:“但我不能收你为徒。”   且不论师小祺这般行径,若是传到了霜心派耳朵里,该是如何震怒。光是从年纪来看,他就万万不肯——两人虽看似平辈,可师小祺指不定比他还大上几岁呢!   虽然对此早有预料,师小祺仍是忍不住轻叹一口气,愁眉锁眼地见了个礼,便不再自讨没趣,准备告退。   红冲拦了一把:“师公子,某虽不才,却还是想问问原因。”他确实对此十分好奇。   师小祺说:“道友今日也见了我姐姐,如何还能不晓得原因?”   他本就因此心中郁结,越想越觉得红冲明知故问,必然是为了嘲讽自己,可叹自己把脸送上去给人打,到现在连对方的尊姓大名都还不知道!   思及此处,他一拂袖就要走。   红冲连忙伸手再拦,直言不讳:“所以你想跟我学,就是因为我击败了你姐姐?”   师小祺咬了咬牙,也豁出去道:“正是!”他的心中又有点点期冀生根发芽,毕竟若非如此,红冲何故把话敞开说到这个地步?   却听红冲又道:“我的神通你学不了。”   师小祺提到喉咙口的心顿时又坠回了腹中,沉甸甸地,甚至五脏六腑都被砸得隐隐作痛。   “但是,我觉得你走错了路。”红冲恰在此时悠然开口。   无端端地,师小祺竟有种被扒光了衣服、甚至剥下了皮抽去了筋,赤条条而又血淋淋地遭人审视的感觉,可面前的红冲以白绢覆眼,分明是个盲人。   “你确实不适合霜心派。”红冲说道:“霜心派主是冰水灵根道法,冰道水道或厉或柔,师姑娘是冰天灵根,她在霜心派自然如鱼得水,可这却与你的根骨恰恰相反,堪称方枘圆凿。”   师小祺闻言更是莫名其妙,反驳道:“可我分明也是冰、水双灵根。”   红冲却是一笑:“灵根乃人之五行相性,必与性情相联,你觉得,你与你姐姐的性情,有几分相像?”   师小祺哑然片刻,下意识辩解:“许是水道更多……”   红冲摇了摇头,淡然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此乃水道,若你真与此道相合,要么不会为此耿耿于怀;要么,便因心境使然,修为难以寸进,绝不可能结丹。”   他凝视着师小祺,言之凿凿:“你是木天灵根。”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出自清末政治家林则徐任两广总督时在总督府衙题书的堂联。 第28章 不知身是客(五)   “你说什么?”师小祺失声惊呼,甚至顾不上自己语无伦次:“可我、我已修习水道、冰道功法数载,从来没有人跟我说、从来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红冲对此早有预料,颔首道:“自然,木曰曲直*,是谓生长、能屈能伸,你遭冷遇多年,仍怀有一颗向上之心,如何不是你的坚韧之处?”   他的话句句有理,师小祺一时间竟然无法反驳,怔在原地,久久无法言语。   师小祺的父母皆是修士,且在霜心派内地位不低,是以师小祺甫一开蒙便经由宗门秘法测过了灵根——但凡仙门收徒,必然都是先测过根骨天分,谁也不例外。   这些年来,师小祺从未质疑过自己的水土双灵根,修炼途中的一应艰难苦楚,他也尽当作自己天分不如姐姐,却没想到,竟是因为自己的灵根与门派道法相悖?   他如鲠在喉,明知不该妄信眼前人谗言,却还是无法控制的心生怅然。   “我知道,你不信我。”红冲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贵派想必是用五行灵石佐以法阵测试根骨,何种灵根便会亮起何种灵石,若是变异灵根,自有异象。”   他所言一字不差,确实与霜心派、与诸仙门所使用的方法无异,只不过是各派的阵法各自有些细微的不同,这才冠冕堂皇道一声“秘法”。   “那阵法简单易学,想来也算不得‘不传之秘’,五行灵石在仙市中更是随处可得,你大可以自己试上一试。”红冲继续说。   他愈是无所谓自己的态度,师小祺见之,便愈是心意动摇。   红冲轻叹一声,道:“若有机会,你该出来走走,四处游历山水——叛出师门这等话,以后可别见人就提。”   他这话倒是十分真情实感,只是师小祺眼下心猿意马,究竟有几分听进了心里,就未可知了。   告别师小祺,红冲继续上寝庐与仙市去。   .   落日熔金,给苍翠的山谷平添了一笔重彩的亮色。   由于仙市的缘故,谷底热闹非凡。   红冲游历时多少走马观花地逛过凡间庙会,不知与这仙市差异几何。他怀着好奇的心情钻入人流,东张西望,却很快就有些失望地寻了个荫凉处休憩了。   除却所售商品、所用货币不同之外,仙市与凡间庙会实在是大同小异,倒是凡间庙会天黑之后还有些舞龙、灯谜此类的演出可看,而仙市则是夜幕低垂便要闭市。   他靠在树下,虽然暗自叹惋,却也对原因了然于心。   在万仙会之前,仙门百家皆是敝帚自珍,自家的道法和传承看得比眼珠子还要牢靠,若非自家弟子,绝不可能有一丝接触的机会。   于侍剑山庄、霜心派这般坐镇一方的豪族大派而言,自给自足,倒也还算是自得其乐;可对于万千山门破败、甚至连个山门都没有的袖珍小派与散修来说,修行之路只能向内求索,遇到了任何困难也只能靠自己想开,实在是步履维艰。   正因如此,无数小派散修不远万里也要参加这万仙会,毕竟这是唯一能与天下修士友好切磋、交流心得、交易法宝灵物的机会,还有引心宗这等庞然大物从中作保、维持秩序,以防露财者遭杀人越货。   方赭衣振臂一呼,小派散修自然慕名而来,但如何劝得源远流长的大派放下身段,来此作客交流,恐怕才真正让方岛主煞费苦心。   如此,倒也难怪方赭衣与引心宗被奉为天下第一,地位超然。   只可惜,这仙市对寻常散修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易宝良机,于红冲而言,却是百无一用——他所修道法特殊,市面上的法宝灵物大多无效,只能看个乐。   而如今万仙会刚刚开始,还有许多修士未曾赶来,仙市上能见到的、主人肯割爱的商品都只道寻常,连个新奇有趣的乐子都没得可看。   红冲打了个哈欠,准备打道回府——早知如此,他就该应下乘岚的挑战,输了就当乘岚胜之不武,大不了明日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枝影轻摇,有人学着他靠在了树上。   红冲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么巧?”   “太巧了。”对方皮笑肉不笑道:“你说的有事,就算来逛仙市?”   正是乘岚。   红冲点点头,随口问他:“赢了输了?”心里多少还惦记着几分乘岚与师仰祯的对决。   “自然是——”乘岚故弄玄虚地停下,见红冲为之一顿,才满意地开口:“平局。”   红冲也不意外,顺势道:“我赢她,你与她平,可见我也能赢你。”他双手合掌,一锤定音:“好!无事散朝!”   他这副泼皮无赖又无法无天的做派,乘岚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身后文含徵已忍不住辩解道:“师兄是谦虚!师兄都没有用……”   乘岚回头斜了一眼师弟,文含徵立刻乖乖地闭上嘴巴。   “哟!”红冲一乐:“看来有人不服啊?”   “服她,不服你。”乘岚直勾勾地看着红冲,倏地话锋一转:“七日后侍剑山庄摆擂,届时,希望你不要错过。”   这话是暗示红冲届时一战了,虽然红冲也心有此意,却偏偏不想顺乘岚的话,反而轻口薄舌道:“乘公子就这么喜欢在别人家摆下的擂台砸场子?”   闻言,乘岚似乎对此早有所料,眉头微挑,装模做样地摸了摸下巴:“道友何出此言?真是误会我了……”   这副模样落在文含徵眼里是清白无辜,落在红冲眼里却是惺惺作态,实在可恶!   红冲问:“那你打得什么算盘?”   “侍剑山庄每月只摆一回擂,每逢摆擂的日子,必定拿出法宝作为彩头,那可不是这仙市里能有的稀罕宝贝。倒是侍剑山庄自己只守三轮,三轮后无论输赢,皆由其他修士随意挑战——说白了,就是个赔本赚吆喝。”   侍剑山庄久负盛名,早在引心宗之前就是名震遐迩的豪族大派,其宗门顾名思义,以“剑”为唯一道法,既出剑修,也盛产宝剑。只可惜侍剑山庄所出的神兵宝剑难得,只有传闻中才能瞥见其踪影,甚少能在市面上得见真品。   红冲也对此略有耳闻,顺势问:“你这是打定主意要和我一争高下?”他以为作乘岚是用侍剑山庄的彩头来诱惑自己,并且这一招立竿见影,他确实十分心动——虽然为的不是那彩头,而是“随意挑战”的规则。   却听乘岚笑了一声:“你又误会了。”   他定定地看着红冲,全然不在意对方那懒散随意的态度,缓缓说:“不才,认识些侍剑山庄的朋友,已经知道了七日后会拿出什么宝贝做彩头。”   “而我对那宝贝,势在必得。”   他自信地掷下豪言壮语:“无论前三轮胜负如何,我都会在三轮之后立刻挑战,并且——赢到最后。”   红冲也不禁为之侧目。   不比霜心派今日,有师仰祯坐镇,又被文含徵搬出乘岚的名头搅了浑水,以至于无人乐于上台挑战。侍剑山庄的规则特殊,有宝物做彩头,必定会引起无数修士蜂拥而至,届时莫说是乘岚和师仰祯了,恐怕只有方岛主本人下场,才能堪堪镇得住场子。   若是一心求剑,自然该谨慎行事,先观望几轮挑战者的境界高低,再挑个好时机下场,哪会像乘岚这般骄狂自傲,扬言要从第三场一直打到最后?   乘岚察觉到他偏头的动作,微微一笑:“欢迎你从中作梗。”说完,便带着文含徵爽快地离开。   红冲在他身后不置可否:“我先看看你的笑话再说。”   微风拂过,也不知他这最后一句话是否被送入乘岚耳中。   倒是文含徵听得一清二楚,张牙舞爪地便要扑过来,恨不得生啃红冲几口,却被乘岚一把捏住了衣领,悻悻地被拖走了。   红冲沉吟片刻,蓦地起身,向仙市中心一处人潮汹涌处走去——他记得,那是侍剑山庄的铺位。   不管怎样,先打听打听把乘岚迷得神魂癫狂的彩头究竟是什么宝物!   然而,这回可不像在东海岸关卡时,总有人注意到他的盲眼,让他得以轻轻松松地到了队伍末尾。   铺位前的修士们摩肩接踵,就像园林池塘中等着被喂的锦鲤挤成一团,哪怕引心宗弟子和侍剑山庄弟子已经在维持秩序,却也无法彻底疏通。   红冲废了好大功夫才见缝插针地把自己填了进去,一巴掌拍在侍剑山庄的桌面,问道:“听说贵派七日后在校场摆擂?”   无人应答——七嘴八舌的,根本没人注意到他的声音。   “请问!”红冲抬高了嗓门:“喂——!”   “抱歉这位道友,现在需要排队,这是您的号码,请您以此为排队凭证。您可以离开仙市自由活动,待即将到号时玉佩会提示您返回此地。到号后以此玉佩为凭证,我们会接受您的委托。”混乱之中,一个侍剑山庄弟子注意到了他,大约是以为他目不能视,这才无法看到一旁写下的标识,于是语速飞快地介绍了一通。   说着,一枚剑形玉佩被塞入他的手中,其上萦绕着一圈字决:玖佰捌拾贰。   字决能够感知,红冲沉默了片刻,问:“现在排到几号了?”   没等再有一个侍剑山庄弟子回应他的提问,一旁拥挤的修士早就注意到了他手中已握着一枚玉佩,连声道:“你都领到号了,还挤在着干嘛?逛你的去吧。”   钻进来时千辛万苦,被挤出去,却只不过一息之间。   红冲握着玉佩,愣在原地许久,才想起来到一旁队列有序的等候处,寻了一人问:“敢问道友的号码是?”   “肆佰壹拾叁,我前面只剩五个了。”那人嘿嘿一笑,瞥了一眼红冲的玉佩,顿时收敛了笑意,面露怜悯:“噢,那你有的等了。”   可现在已是日头西沉,恐怕不时便要入夜闭市了啊!   红冲忍了又忍,将悲愤咽回胃中,艰难道:“那道友你这号,是几时领到的……?”   “不瞒你说,”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状似沉痛:“那得追溯到三日之前了。”   .   *木曰曲直。出自儒家经典《尚书·洪范》。 第29章 不知身是客(六)   红冲二话不说,立即返回寝庐。   山间曲径通幽处,坐落着几片院落,他的房间就在其中。   此处僻静,人烟罕至——至少,在去仙市之前,他是这样想的。   然而,从仙市回来,就见到那原本幽静的小院里里外外挤满了各色修士,不时传出动静。   红冲险些以为自己记错了路,又取出通行玉符上篆刻的地图法阵检查了一番,才得以确认自己并没有走错,眼前这门庭若市得不比侍剑山庄铺位差几分的院子,确实就是自己这些时日的住所。   从谈笑风生的诸人之间穿过前院,只见主屋门户大开,屋里站着的坐着的甚至躺着的都有,真可谓是……济济一堂。   红冲定神一探,倒是无巧不成书,那被簇拥在最中间的,竟然正是东海岸边炼丹炸炉,把碎片差点弹到自己脸上的几人。   他习惯了用感知代替双眼,亦精于此道,平日里甚少有人能察觉到他在悄悄使用感知,却不想这几人亦是敏锐异常,在他探得对方身份的同时,几人也在同时抬头,几双眼睛直勾勾地锁定了红冲的方向。   “咦,是你。”其中一人道。   “师弟,休得无礼。”在东海岸边替师弟道歉的那人上前两步拱手见礼:“有幸再见,不知道友可是有事相求?”   红冲瞥了一眼四周,立刻明白了对方何出此言——这屋里恐怕正在排队订丹呢。   他解释道:“我住隔壁。”   “原来如此,那真是十分有缘啊!”那人哈哈一笑,十分爽朗:“在下无晨谷,方三益。这几位是我的师弟师妹,”又指着身后几人一一介绍了名字。   待得那几人都与红冲打过了招呼,方三益又寒暄道:“舍弟在此行医,承蒙各方道友抬爱,恐怕这些日子要叨扰道友了。”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巴掌大的羊脂玉瓶,递向红冲:“这份清心丹乃舍弟亲手炼制,能够令服用者清心静气,还望道友笑纳——倒是忘了问,道友怎么称呼?”   他这一番说辞可谓是滴水不漏,无论红冲收不收下丹药,都不好再以“无名小卒不足挂齿”的理由回避名讳。   而他递出的丹药也非凡物,无晨谷以丹修出名,一瓶清心丹虽然算不得价值连城,但也绝对是放在仙市上会被人哄抢的宝贝。从方三益拿出的一刻起,屋里就不断有人向红冲致以艳羡的目光。   既然如此,不要白不要。   红冲于是道:“幸会,在下红冲。”然后伸手接过了那瓶清心丹。   他不曾报出宗门师长,许多散修都是如此,方三益并不多问。   两人互相点头致意过,红冲回了自己房中,少顷,他从屋里拎着一个竹椅子,大剌剌地又进了主屋。   “我能看看吗?好奇。”他说。   方三益先是一愣,挠了挠头,才笑着说:“自然,自然,倒是我们擅自占了主屋与院子,打扰红兄弟休息了。”   红冲摆摆手:“无妨。”   可方三益身后却有人不服,一人低声道:“怎么回事啊?往年这里都是我们无晨谷专属的……”   方三益连忙低声呵斥:“住口!”   红冲心道:原来如此——就说这么好的地方,怎么会分给自己这等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不过,既然如此,倒有另一件事惹人费解了:往年这里都归无晨谷,今年为什么要把自己一个外人塞进来?偌大的引心宗,还能就差自己一间空房不成。   方三益开了口,那几人也只好闭上嘴巴,专心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红冲旁观了一会儿,大概摸清了无晨谷这几人的运作流程,果然与侍剑山庄有所不同。   方三益作为领队的大师兄,却几乎不负责炼丹,主要替几位师弟师妹与人商谈。也不知是因他不擅此道,还是正因炼丹术高深,甚少出手,一丹难求。红冲认为是后者——因为来往修士似乎对方三益的一位师弟,总是格外殷勤。   此人名唤孔怜翠,年纪轻轻却是须发皆白——大约是因为这点相似,方才他在师兄弟几人中,第一个就认出了红冲。   眼下,孔怜翠正为屋中躺着的人把脉探病。   俗话说药毒不分家,按孔怜翠的话说,此人正是因为积年累月地过量服用丹药,却不夯实根基,以至于过多药性积攒在体内无法挥发,时日久了,便成了丹毒。丹毒阻塞了下肢经脉,以至于如今病卧床榻,无法起身,只能被人抬来此地,躺在地上。   孔怜翠斩钉截铁:“除非锯掉,否则没救了。”   “孔公子何必如此无情?请再看看吧……”病患友人恳求道。   “看过了,没救,别浪费我时间了。”孔怜翠毫无恻隐之心地道:“下一个是谁?”   病患友人顿时急得口不择言:“你、你是嫌我们报酬给的少?分明并非别无他法!”   “哦?”孔怜翠眼睛一亮,似乎还真有几分好奇:“有什么办法?你教教我。”   病患友人的气焰顿时低了几分,沉默了片刻才说:“我听说,引心丹就可以解他体内丹毒。”   “哦,这确实是个办法。”孔怜翠点点头:“那你能拿到引心丹?”   “……不能。”   “嗯,所以说没救了。”孔怜翠又说:“下一个。”   病患友人顿时面如死灰,红冲见之,却忍不住扑哧一笑。   顿时,屋内屋外,乃至于庭中院外的目光都落在了红冲的身上,病患与其友人更是双目宛如淬了毒般,狠狠地瞪着这个见人苦难却还能发笑的丧心病狂之徒。   方三益连忙打圆场:“今日方才抵达枫灵岛,我与师弟实在是人困马乏,状态不佳,大家勿怪。”他权当作没有听到红冲的笑声,连忙想将那病患及其友人几人引入后屋,将其与红冲隔开。   红冲却不知死活地问:“看我作甚?”   方三益一拍脑门,只觉得头痛欲裂。   病患友人立即冲到红冲面前,指着红冲怒叱:“你这恶人——你怎么笑得出来!”   “此言差矣。”红冲毫不在意,尽管对方的手指几乎要隔着白绢插进自己的眼眶里。他翘着腿,一副全无所谓的样子:“我跟他又不熟,我为什么不能笑?更何况——锯个腿而已,还能再长,又不是要死了。”   他这话说得其实不错,对于修士而言,只要确保神魂无碍,□□上的创伤与缺陷大多能够通过外力修复和改善,再生四肢虽然不易,却并非全无可能。   只不过,修为境界的跌落、所付出的人力物力、再生复健的痛苦艰难不必言说,再生后的双腿经脉骨骼往往难以达到从前的强度,以至于修士通常要花数十上百年苦修,从筑基开始重新修炼,却仍难有精进。   这一过程于受创者的身心皆是重大打击,多数修士即便成功再生肢体,也修为难有寸进,不出百年便郁郁而终。   在场诸人皆对此心知肚明,病患友人自然不在例外,闻言只觉得红冲实在站着说话不腰疼,堪称麻木不仁!   红冲却还不知收敛地继续开口:“若换做凡人,遭逢此难,可就没活路了,还不知足?”   病患友人气得险些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   方三益也沉声制止:“道友,此乃我无晨谷与客卿之事,烦请道友回避一二。”他向着红冲的屋子遥遥抬手。   红冲被下了逐客令,只得起身拖着椅子准备回自己屋去。   那病患友人被人扶着,口中大口大口地喘息,目光仍然恨恨地咬着红冲的背影。   方三益连忙从中周旋,对着病患几人道:“道友莫怪,以后若有事相求,三益在所不辞。”   “罢了……罢了。”病患虚弱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那道声音分明很低,偏偏钻进了红冲的耳朵里。   红冲都已经进了自己的小屋中,只待合上门扉,这场争端也算是了了。   可临了临了,他又靠在门上,冷不丁地来一句:“这就罢了?”   “你——”那病患友人已是怒不可遏,若非被人拉住,恐怕就要冲上来与红冲决斗。   庭中一众修士也向红冲投去或鄙夷不屑、或义愤填膺的目光,更有义士开口指责:“你这人真是卑鄙无耻。”   方三益亦是疾首蹙额,十分想不通东海岸时还十分好说话的红冲,何至于今日一改面貌,变得如此尖酸刻薄。   却听红冲道:“不是说引心丹能救?能救却不试试?”   “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终于有人将心里话骂出了口,引得周遭诸人皆云集响应:   “就是!”   “张口就来!知不知道引心丹多么难得?”   “多么难得?”红冲便问。   众人一时愣住,竟不知他这话是为了拱火还是当真无知至此。   引心丹,乃是引心丹独门所出,此丹甚为玄妙,据说可生死人肉白骨,更能治愈沉疴、化解剧毒,还能助人修为精进。总之,能想到的所有好处,都是引心丹具备的功效。   此丹传得神乎其神,红冲对此略有耳闻,但确实不知真假几分,亦不知如何可得——但如今在引心宗的地界,总比在外面有门路吧。   “引心丹炼制方法密不外传,丹药珍贵非凡,唯有每月引心宗摆擂时,成功攻下擂主并守擂成功者,才能够得到一枚。”方三益解答了他的疑惑。   引心宗的擂有多难攻下,从乘岚一战成名便可以见得,换句话说,这十余届万仙会近百场擂以来,乘岚是第一个通过这个途径拿到引心丹的人。   也难怪病患友人与孔怜翠都如此消极。   可红冲恰恰来了兴趣。   原因无他——乘岚就成功赢到过一颗。   “有意思。”红冲一笑:“我帮你拿。” 第30章 不知身是客(七)   此言一出,庭中一时鸦雀无声。   红冲迤迤然上前几步,立在庭院中间,准备迎接四方欢呼感激。   却不料那人冷哼一声:“猖狂!”   “真是大言不惭!”   “吹牛皮不打草稿!”   没能等来如潮的的感谢,倒是等到了如山倒的嘲讽。   红冲自顾自地双手环胸,换了个吊儿郎当的站姿,颇有几分地痞流氓在耍赖的感觉。   唯有方三益虽眉头紧锁,却还是认真地问了一句:“道友此言当真?引心宗的擂,可不是开玩笑的。”   红冲向他侧脸,若他能看见,想来应当是送去凉凉的一瞥:“若我说我是认真的,你信吗?”   方三益面沉如水,最终没有回答。   眼前这病患几人是他无晨谷的客卿,因着擅自占了庭院内外,对红冲也是多有打扰亏欠,两人无论是起了争执还是定下契约,他夹在中间,逃不开该有的责任。   然而,他实打实登过引心宗的擂台,结果自然是落败,但他比在场旁人更清楚其中的难度,也因而更不敢轻易打包票,说出相信二字。   “我信。”   一道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庭中人环顾四周,警惕道:“什么人?!”   竹引清风,簌簌作响,一片竹叶如刀倏地射入院中。   异变何其突然,红冲眼疾手快,干净利落地拈住那片青叶,方三益慢了一步,只得顺着竹叶来处望去——   竹枝一颤,一人从天而降,轻飘飘地落入院中,朗声笑道:“冒昧来访,还望担待。”   红冲双指一立,将那片竹叶弹向来人,只见那叶片上阴刻着一个“岚”字,彰显了这不速之客的身份。   乘岚轻描淡写地接住自己堪称简陋至极的“拜帖”,看着面无表情的红冲,调笑道:“火气这么大,是我不该信?”   “乘兄弟!”方三益开怀迎人,孔怜翠几人有样学样,也拱手见礼道:“乘岚道友。”   乘岚连忙一一回礼。   两人不算是初次见面,虽然从面貌来看年岁相当,但实际年纪差得不小,就连方三益身后的师弟妹几人也大多长于乘岚。只不过仙门中大多以强为尊,乘岚天赋异禀,小小年纪就在境界上远超几人,这才与无晨谷几人算是平辈。   “乘兄弟方才的意思是,肯为这位红冲道友作保?”寒暄过后,方三益敛了笑意,正色道:“引心宗的擂台你是熟手,对其中难度心知肚明,引心丹更是千金难买,有价无市。此事并非儿戏,还望乘兄弟勿怪愚兄多嘴提醒。”   乘岚亦是认真道:“方兄放心,此事我心中有数。”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病患几人,偏偏在视线掠过红冲时,轻佻地扬了一下眉头,又飞快地装作无事发生。   按说红冲目不能视,感知再是仔细,也不至于能够捕捉到如此短暂的微表情,乘岚正是对此心知肚明,才故意如此。可他的视线方才移开,就听到红冲冷哼了一声:“与你何干?”   “怎会与我无关?”乘岚并不回头,轻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玉匣,悠然道:“不是有人惦记起我这颗引心丹的主意?”   “那就是引心丹?”庭中人的目光无不聚于乘岚手中的玉匣。   “正是。”乘岚颔首肯定,开启了玉匣上的机关,只见其中盛着一颗通体乌黑,布满血色纹样的丹丸,甫一进入众人视野,就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丹香。   众人皆是目露痴迷,无数双眼睛像是被抹了米浆,紧紧地黏在了那一刻小小的丹丸上。   唯有红冲与孔怜翠例外。   红冲不过瞧了一眼,就将目光放回了乘岚身上。他本想要凭此事压乘岚一头,可引心宗一月只摆一次擂,昨日叫乘岚先到一步捡了漏,他便是再迫切地想要扬眉吐气,也不得不等到下月月初——他甚至后悔起来,早知如此,便该在东海岸时答应乘岚乘他的仙舟,昨日也能上擂台一较高下,这才算是公平竞争!   而孔怜翠的注意力只在引心丹上停驻片刻,就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   验明正身后,乘岚手指轻点,机关催动,玉匣阻隔了一众渴望的目光,庭中人逐渐回神。   “果然是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宝。”方三益赞叹一声,他本就是丹修出身,于丹药一道上比寻常修士更有见解,深知这令人目眩神迷的丹香意味着引心丹的珍贵不凡。   乘岚颔首一笑,话题回到了伊始:“红冲道友有自信来月攻下引心宗的擂,我亦对此十分期待。不知届时是否也有机会,许我登台挑战?”   这话若说与他人听,必定叫人冷汗直流,绞尽脑汁只想婉言拒绝。攻下引心宗的擂主之位本已是难如登天,若是其中还来个乘岚横插一脚,简直是火上浇油。   可听到了红冲耳朵里,真乃雪中送炭!天赐良机让乘岚主动为他抬轿——若是他接连击败乘岚与引心宗弟子,岂不显得比乘岚这个擂主更是风光?   红冲登时觉得要再忍气吞声、居于人下一个月,也不算是什么为难事了,眉头舒展道:“求之不得!”   “好!”乘岚一笑,竟将手中玉匣递向病患友人:“既然如此,这枚引心丹便由我先代为赠予道友。”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那病患友人求之不得,自然是感谢之语脱口而出:“多谢乘岚道友,道友心怀天下,慈悲心肠,乐善好施……”   “不行!”却被喝声打断,原来是红冲。   只见他微微偏头,疑惑道:“你的就是你的,凭什么代我赠予?”复又面向病患友人:“你别要,等着,下个月我给你。”   他一脸困惑不解,却不知旁人心中,他才更令人莫名其妙。   病患友人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只管继续向乘岚道谢。   眼见着引心丹就要落入病患友人手中,红冲甚至上前两步,挡住了乘岚的手,冷声制止:“慢着!”   乘岚脸色微沉,心中甚为不解,只觉得此人怎得如此不识好歹。   方三益恰在此时介入:“乘兄弟,红冲道友,还有几位客人,兹事体大,不如进屋再细细商量?”   他开了口,乘岚与病患几人都不会不给面子,便要进偏厅去。   可红冲不肯松手,仍然捏着乘岚的小臂——被乘岚反扣住,生生扯进了偏厅。   门一合上,方三益推着孔怜翠与病患几人转身钻进了里屋,徒留红冲与乘岚呆在外间,面面相觑。   “你做什么?”红冲问。   乘岚气不打一处来:“我还想问问你想干嘛呢?”   “那又怎么了?引心宗这个月又不摆第二次擂。”红冲理直气壮。   “可人家要治病的,你那样说合适吗?”乘岚只觉得自己仿佛在对牛弹琴。   红冲点点头:“合适啊,我一早就说了——又死不了。”   “你——”乘岚深吸一口气,才压下险些脱口而出的斥责。若面前人是他的师弟师妹,他早就……不,他的师弟师妹才没有这么蠢的!   红冲却是心平气和,淡淡道:“你不就是想说,他们急着治病,机会放在面前却要人放弃,实在不合理么?”他微微一顿,又说:“更何况,他们原本也不相信我能拿到引心丹,好不容易引得你替我作保,恐怕他们只想立刻拿到药就与你我割席,恨不得再有什么纠纷也只发生在你我之间。”   乘岚不料他竟对此一清二楚,顿时更是不解:“你既然明白,为什么还要这般?”说着,他眼神向下一飘。   两人三只手还一层叠一层地扣在乘岚的小臂上。   红冲从他的动作中意识到了这姿势的尴尬,立刻松开手。   沉默片刻,他缓缓开口:“我就是不想让他们这么轻而易举地拿到这枚药。”   乘岚一蹙眉梢:“你这是何意……”   红冲冷哼一声,娓娓道来:“那人就是服用丹药过量才得此恶果,得了修为却又不愿残疾,更不肯再生双腿重新修炼。虽然四处求医不得,但却知道了引心丹这条门路,可是——”他语气一沉:“就算得到了这门路,如今人也身在枫灵岛,都不肯自己打一场擂台试上一试,难道就全然等着天降馅饼,落入自己的口中不成?”   “而你!”红冲虽然蒙着双眼,乘岚却仿佛觉得自己被一股恶狠狠地目光盯着:“你还真要从天而降把馅饼塞到他们口中!你跟我说说,凭什么?”   乘岚承认自己确实不曾考虑此事,他不过是一时热血上涌,想用此事吊红冲与他比上一场。   仙市那时,他虽然透露了自己七日后登上天擂台接受挑战一事,红冲却对此态度不明,他并不确定红冲是否真会到场。   谁知回了寝庐,却恰好发现红冲住处与自己不远,他在竹林上蹲了好些时候,才抓住机会,本想上演一场惺惺相惜赠丹相助,却没想到……居然又弄巧成拙了。   但他亦是才思敏捷,立刻想起:“可你不是说要替他们拿到引心丹么?你想反悔?”   “我不反悔,”红冲双眼微眯:“但我至少要他们好声好气地求我,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再狠狠磋磨磋磨这几人,叫他们有引心丹就没好果子吃!而你!”红冲凑近乘岚,手指轻点在乘岚胸口:“你把我的计划全破坏了!”   乘岚失语良久,心道你又不是判官,送便送,不送便不送,作甚如此自找麻烦……幸而最终咽回肚中,省得这话又惹得眼前人火上心头、撒泼耍赖。   见他不言,红冲似乎意犹未尽,故意阴阳怪气了一句:“你倒是很大方,引心丹这么珍贵的丹药,千金不换,有价无市,你也肯为了做个面子,说给就给。”   乘岚眨眨眼睛,仍未出声。   两人相顾无言片刻,心中不约而同道:   很珍贵吗?   连赢一年的擂就能有十二颗——也还好吧。 第31章 不知身是客(八)   乘岚忍不住道:“那你说晚了。”   “什么意思?”   “方才进屋时,我已把引心丹交予方兄。”乘岚打开玉匣,只见其中空空如也,“如今恐怕已进了那人肚中。”   “你们手倒是很快!”红冲咬牙切齿:“他的嘴巴也是够快!”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引心丹这等宝物放在乘岚身上,谁人想偷、想抢,少不得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可若是那几人享有,难免引起纠纷。即便在枫灵岛上有引心宗主持秩序,也只是一时太平。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倒不如在此直接服用,还能有无晨谷的几位丹修看顾确保无虞。因此,这个推测恐怕并非危言耸听。   红冲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进了里屋。   果然,病患已然服下引心丹,孔怜翠正为那人探看。   见红冲进屋,病患友人立即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红冲原本就因被乘岚乱搅一通而闷闷不乐,闻言更是恼火,一刻也不愿多呆,拂袖而去。   几人拉扯了一通,天色已然昏暗许多。方三益正在庭中送客,红冲面色不虞地冲出偏厅,又像一阵风般旋进了自己房间,还不等方三益有所反应,只见乘岚一边整理着衣领一边也走出偏厅,问了一声好:“方兄。”   “乘兄弟。”方三益问道:“冒昧问一句,你与红冲道友是什么关系?”   “我们……”其实没什么关系。   红冲的声音从房间中传出:“仇人的关系!”   乘岚与方三益对视一眼,俱是无言。方三益是一头雾水,乘岚却是心中好笑。   门扉一颤,震得竹林似乎都抖了三抖,庭中二人侧目看去,只见红冲站在门口,阴恻恻地走向乘岚。   乘岚欲笑又止,连忙敛色屏气。   红冲道:“走,出去打。”   “当真?”乘岚顿时双眼一亮。   不等方三益询问劝解,两人的身影已弹出院落,转眼间就消失在幽深竹林中。   .   红冲专程回屋卸了乾坤袋与外袍,就连一直覆在双眼上的白绢都多缠了两圈,又把布头塞入发丝中。他轻装上阵,是罕见的认真态度。   乘岚亦然。   两人在一处溪水边停下,此处四下无人,却相对林中空旷些许,勉强可以用来活动。   红冲拧了拧手腕,自顾自说:“你这人行事太迂回。”   他是说乘岚为与自己打上一场堪称机关算尽,先是故意吊人胃口提起侍剑山庄彩头一事,接着一路跟踪至此,又是卖面子又是送丹药。兜了几个大圈,偏偏不肯将话直说——全然忘记自己在天擂台上是如何轻描淡写地忽视乘岚,才逼得乘岚出此下策。   乘岚却心思一拧,绕到了别出去。他心想莫非红冲还惦记着绣球和东海岸边那事?思及此处,他顿时笑容一僵,回击道:“你死要面子,也没好到哪去。”   他迎着红冲的目光,仿若无事地抬起自己的右手,轻点小臂几处穴位——显然也是一早就看出了,天擂台上,红冲接下师仰祯的寒冰真气时,并不如表现出的那般轻松写意。   红冲没料到自己的伪装竟然也被勘破,心里顿时来了兴趣,嘴上却变本加厉:“你既然看出来了,还在擂台上邀战,真是乘虚而入——怪不得你姓乘!”   乘岚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好半天才平静下来:“我让你一只手。”   红冲心道:那倒也不至于,别想就这样把乘虚而入的这口黑锅反扣我头上!   他学着乘岚方才的指示又是点穴又是揉捏了片刻,却不得其法,正要放弃,一双手握住了他的小臂。   乘岚上前几步,神色专注,手指在他小臂几处穴位飞快地轻点,红冲只觉得一阵酸麻从小臂处蔓延到了五脏六腑,令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然而待得那阵酸麻逐渐褪去,他体内的寒冰真气倒也一扫而空。   乘岚已自觉地退回原位。   “你这招有点东西。”红冲对此倒是不吝赞赏:“没学会,再来一遍?”   “打完再教。”乘岚已是迫不及待。   两人各自调息片刻,不约而同地跳过了互报家门的客套步骤。   风似乎有一霎静止,下个瞬间,乘岚卷着千万道疾而无形的真气风刃袭来。   他出手毫不留情,接连几拳不是直冲面门,就是攻其喉咙与心口,在风刃的掩护下逼得红冲连连闪躲。   几拳不成,他立刻改换思路,风刃化作长鞭一甩,便趁机盘上了红冲的脚腕,陡然发力,将红冲倒吊在空中。接着,长鞭又在空中化作绫绢,仿佛中了邪般顺着红冲的小腿一路攀爬,像包饺子一样包住了红冲。   他操使真气化作千般形态时如臂使指,连招转换亦是得心应手,眨眼之间又飞身跃起,一拳裹着迅疾的旋风袭向红冲面门——   红冲承认,自己低估了乘岚。   早先听乘岚自称与师仰祯平手,他便确实将乘岚的威胁与师仰祯放在同一水平。如今看来,修为境界上是否有差异尚且不知,可乘岚的攻击性与压迫感实在比师仰祯强上太多!   他一时不察,就被乘岚裹成了个粽子,若是这拳当真打在他脸上,恐怕就不是按摩穴位能化解的了!   幸好,他也不是个软柿子。   千钧一发之际,红冲的真气亦是骤然爆发。   烈火蔓延,顺着风势一路疯长,瞬间便是火光烛天,映得整片竹林都化作了红色。   乘岚连忙收势,却被烈焰缠身,局势顷刻间逆转。   “原来你是火灵根。”乘岚的声音从噼啪燃烧声中传出,不甚明晰。   红冲顾不上应答,就如方才乘岚乘胜追击一图一招取胜一般,他亦是如此计划着。   火势中,他的身形影影绰绰,待得乘岚看清时,只见红冲旋身飞起缠着烈焰的一腿,膝盖已是近在乘岚眼前。   这一下绝对能把他鼻梁和眉骨都夯个粉碎!   风水轮流转,不过瞬息间,就轮到乘岚燃眉之急,而且,是真正意义上的燃眉。   却在此时,乘岚竟然嘴角一弯。   这场对决的强度出乎意料,令他久违地感到心潮澎湃,暗叹不虚此行。   可他不想输,也不会输!   红冲察觉到他不曾躲避,顿觉不妙,可已然急不暇择!   乍然之间,风云突变。   红冲仍保持着旋身飞踢的姿势,可身前乘岚的气息却突然消失了。   他未来得及调整好自己的姿势,就落入了一片青葱草丛中,鼻尖清新的雨后青草地的清新气息。   怎么回事?溪边林中并没有一片这样的草地,更不该有这股气息……   如果他能够看见,就会发觉目之所及竟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原野,芳草萋萋,而他坐在丛中,沐浴着午后的阳光,四下张望。   不等他细想,草丛中突然出现一道蜿蜒的阴影,正快速向红冲而来。   红冲连忙探出感知,却还是被扑了个正着——居然是一只小狗。   那小狗毛色洁白,扑入红冲怀中打了几个带着阳光与青草芬芳的滚,不住地撒娇着,红冲也不禁柔和了几分神色。那小狗于是变本加厉地将前肢搭在他肩头,用鼻子蹭了两下红冲的脖颈,又轻轻地舔舐着他的脸颊。   红冲痒得下意识躲避,不住笑道:“干什么?你是哪儿来的?为什么会在……”   会在……哪?   不知为何,这话方才吐出了前半句,他就忘了后半句原本想说什么了。   小狗见他不专心,顿时张嘴轻轻啃了一口他的下巴,力道不算重,不至于令他疼痛难忍,却也是难免呲牙咧嘴。   “又怎么了!”红冲下意识用对待小孩的态度对待小狗:“哥哥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许咬人?”   他想起村里的孩子们嬉闹时也是如此……等等,哪个村里?哪来的小孩?   他心里陡然一沉。   此处有鬼!   他把小狗推开,正要释放出真气,却又是脑中恍惚一瞬,定神时,已回到了枫灵岛的竹林溪边。   头上传来惊讶的声音:“反应真快啊。”   红冲意识回笼,这才明白自己居然着了乘岚的道,甚至现在,乘岚还骑在他身上,捏着他的下巴。   乘岚早有所察,不等他动手,就轻飘飘地退开,不忘礼貌道:“承让了。”   红冲不明所以,心中还有几分不服,连忙问道:“刚才那是什么?你……”他醍醐灌顶,惊呼出声:“你会幻术?”   乘岚含笑颔首:“正是。”   幻术一门博大精深,但十分难以入门,几乎比鬼道邪修还要更为罕见,古往今来修习此道留名者屈指可数,不怪红冲这会才想通此事——或者说,他能立刻想通,已是十分难得。   幻术与催眠术法有共通之处,却也不尽然,陷入幻境者往往会在术法的影响下,为自己编织出独有的幻境。由于幻境乃是受术者自己的识海被迷惑所产生,通常并非施术者逐步编织,即便脱离也通常会因而逐渐淡忘此事,并将一应异常合理化。若是换了寻常人,恐怕这回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乘岚看着红冲,没有错过他脸上的震惊,却听红冲道:“你为了赢我,不惜变成一条狗?!”   乘岚:……   半晌,他艰涩开口:“在你的幻境里,我是一条狗?”   天地良心,他在幻术上的境界还没有达到可以操控和窥探幻境的程度!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出自《左传·桓公十年》传为春秋时期左丘明所著。 第32章 不知身是客(九)   红冲正要和他好好理论一番,起身之际,耳畔却传来一声近在咫尺的清脆“咔嚓”声。   他只觉得后脑一沉,一头雪白的发丝失了约束,顿时倾泻而下,如月光铺满肩头。   乘岚见之一怔,下意识地想伸手去触碰。   “你!”却听一声河东狮吼,红冲手捧着几段寸寸碎裂,已失了光彩的树枝碎片,气势汹汹道:“你把我簪子都压碎了!”   乘岚很想狡辩一句:分明是你自己的头压碎了它。可看着眼前人如瀑布般的白发,仿佛一段月华织就的丝绸,柔软地披在肩头,丝丝缕缕被微风送到了身前,甚至有一缕轻而巧地被风牵起,发梢撩过乘岚的鼻尖。   他被这若有若无的瘙痒转移了注意力,无端地软下口气:“怪我。”   “当然怪你!”红冲得寸进尺:“打架就打架,你骑我身上干嘛!”   乘岚一窒,顿时彻头彻尾地认了:“抱歉。”又连忙补偿:“这是槐树枝?我再为你削一根……”   “你以为这是普通的槐树枝?你以为随便找根树枝子就能替代?”红冲咄咄逼人:“这可是——”   “是?”乘岚鼓励地看着他。   “……”红冲却突然噤声,活像是突然被掐住了脖子,气焰也消退下来,低声道:“是我老家的槐树。”   乘岚:?   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你老家……”的槐树有什么特别的吗?幸而话到喉头,被险之又险地咽了回去,急转变成:“在哪?”   红冲这回哑巴了。   良久,他似乎自认倒霉,妥协道:“算了,就这样吧。”   他对着手心轻吹一口气,残枝就像被火焰燎过一般化为飞灰,被入夜的清风扫去。   乘岚再是不明所以,也多少能敏锐地察觉到红冲因此兴致不佳。顷刻之间,他的脑海中掠过无数个可能性:莫非那槐树枝是他师门尊长所赠?抑或是那棵树曾是他幼年亲手所植?甚至……或许这唤起了他的思乡之情?   他动了恻隐之心,试图补救:“我赔你一根,你若还想要什么,明日在仙市上尽管挑,可好?”   红冲没回头,声音低沉:“不用,我要走了。”   走?   “去哪?”乘岚问。   红冲作势欲走:“回老家。”   乘岚目瞪口呆——竟然不知那根树枝在红冲心中的地位如此重要,以至于急得红冲这就要打道回府。   他本就有几分心猿意马,闻言顿时热血上头,一时冲动道:“我陪你去!”   红冲脚步一顿。   乘岚连忙几步追上,趁热打铁:“我陪你去,用你故乡的槐树再削一根赔给你,这样可好?”又补充了一句:“之前引心丹的事也得一笔勾销。”   红冲的声音隐隐有些颤抖:“真的?”   他突然转过身,满面春风:“就等你这句话呢!”   说着,他伸手去拉乘岚,乘岚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牵着胳膊钻进了竹林,忙问他:“现在?”   “就现在。”红冲理所当然道:“你不是有仙舟吗?等我回去拿上乾坤袋……”   乘岚是脑子不大清醒才着了他的道,可他还没忘记东海岸边是怎么被红冲婉拒的,眉毛一挑:“你不是说你晕仙舟,会吐一地?”   红冲:“你不是很会点穴按摩?晕了你就点我穴。”   “等等,等等。”乘岚终于回过几分神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手上一用力,就反扣住了红冲,两人停下脚步。   见他面露质疑,红冲自知无法蒙混过关,只得叹了口气,解释道:“好吧,那根簪子确实有些说法……总之,我必须要立刻回家取一支新的。”   乘岚将信将疑:“外面买不到?”   “买不到。”   “就你家乡才有?”   “就只有我老家、不,我家门口才有。” 红冲信誓旦旦。   乘岚叹了口气,暗自盘算乘仙舟恐怕也不过三五个时辰,此时出发,连夜往返,大约能在明日午前赶回来,只是若要用师门的仙舟,就难免要在引心宗关卡处再登记几回,实在算不得方便。   若不使用门派的仙舟,他倒也另有他法,可是……   乘岚忍不住问了一句:“既然这发簪这般重要,你为何还要日日戴在头上?何不好好保存,以防损耗。”   红冲点点头:“你说得对。”微微一顿,又道:“下次一定。”   他心中轻叹:自然是因为原本从未想过,此行竟会有人与他旗鼓相当至此。   不过,这心里话若是说与乘岚听,必然令乘岚心花怒放,正因如此,他不愿宣之于口。   都这样“低头”了,乘岚也不好再说什么,对他道:“你且回去等我,我得给师弟留个口信,一炷香内再来找你。”   至此算是谈妥,眼看要各回各家,乘岚仿佛才恍然大悟低意识到,自己还用手臂和另一只手紧紧夹着红冲的手,正欲松开,却被红冲抬手轻轻覆了上来。   那只修长白皙的手贴在他的手上,曲起指节,在他手背上轻轻敲击,口中念道:“天门开,地门开,五方财神进门来*……”   乘岚顿时像被火燎了一般甩开他的手。   红冲被他挥开了也不恼,只道:“一会儿见,财神。”   他话语没个忌讳敬畏的,只觉得幸亏苦主乘岚出身显贵,能拿出仙舟陪他奔波,怎么不算是财神?不仅如此,就连那脸也红得十分喜庆应景,果真是财神进门!   哪想“财神”不欲理会他,早就刮着风飞身离开此林中。   .   红冲回到屋中时,方三益竟还未歇息,而是立于庭中赏月。   见他独自回来,方三益面上有失望一闪而过,仍是抬手招呼:“红冲道友。”   红冲一眼就看出他真正想等的人乃是乘岚,直截了当道:“乘岚一炷香之后过来。”   “多谢。”方三益拱手道谢。   红冲向他颔首,权当是回礼。他正心中无奈自己的面子不如乘岚好使,却听方三益又道:“我也有些事情想与红冲道友相谈。”   “哦?”他这才来了兴趣:“什么事?”   方三益上前几步:“敢问红冲道友当真准备挑战引心宗来月的擂台?”   “自然。”   方三益咬了咬牙,猝不及防地拱手躬身,行了个本不该在平辈之间出现的大礼:“既然如此,若是红兄能拿到引心丹,三益冒昧请求借丹一用!”   他连对着乘岚都只管喊“乘兄弟”,倒是乘岚对他只敢称兄不曾道弟,可见论资排辈应当是很高的,如今竟然如此放低姿态,红冲为之一惊,连忙伸手将他扶起,脱口而出:“你也得了什么病?”   又是一回他话语出了口,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此言无礼。   方三益并不在意,认真地说:“事关重大,如今还无法与红兄细说,但我保证,若红兄真能拿到,届时必将一应内情一一告知,绝无掩瞒!”微微一顿,又连忙补充:“自然,无论红兄想要任何报酬,无晨谷都会倾力而为。”   “可以倒是可以。”红冲并不太在意那枚丹药,却另有困惑未解:“不过,乘岚也有能力拿到引心丹,你怎么不去问他?”   明明乘岚与方三益才是旧识,缘何方三益要剑走偏锋,求到自己这个生人面前?   方三益却道:“不瞒红兄所说,待得乘兄弟来时,这话我也会再与他说一遍。”   他是双管齐下,两边押宝?还是……   红冲眉头微蹙:“你需要两颗?”   方三益先是颔首,复又摇摇头,低声道:“越多越好。”   引心丹是于修炼大有进益的宝物,修士视之就如凡人视金钱财宝,自然是多多益善,这个道理红冲不是不明白——可引心丹实在不算易得,更不必说在乘岚攻擂成功之前堪称无处可得,除却他与乘岚二人之外,谁会幻想能大量囤货这等罕见物什?若说是今日见了他二人才心生此意,那方三益的心态转变也太过于灵活了吧?   “恕我冒昧问一句,”红冲摸了摸下巴:“你要引心丹,恐怕不是为了给人治病,或是辅助修炼吧?”   方三益并不奇怪他对此有所猜测,坦然承认:“确实。但事涉无晨谷秘辛,恐怕还要等红兄拿到引心丹后,才可告知。”   见撬不开他的嘴,红冲也不坚持,道了声:“好。”便与方三益道别回屋。   他取出乾坤袋系上,在屋中翘着脚等乘岚来,反正待会乘岚来了也会得知此事,他可以与乘岚私下讨论。   不消片刻,只听风摇竹叶,乘岚的声音自庭中响起:“方兄,叨扰了。”   果然,方三益把与红冲所请又讲了一遍,乘岚亦是惊讶,只道:“还需考虑。”   方三益也不气馁,仍是道过了谢才离开。   乘岚到了红冲屋前,正欲叩门,只见门扉似有所觉地被拉开,一只手从中伸出,快如闪电地捏住乘岚的衣襟,将他扯入屋中,又迅速而无声地合上了门。   屋里没点灯,乘岚竟有几分不适应,却突然想起红冲目不能视,点灯与否并无差别。   那只手还拧着乘岚的衣襟,乘岚抬手挥开,却是一紧张就胡思乱想,莫名生出几分怜悯同情来——红冲的眼前整日都是如此一片黑暗,实在可惜。   不给他更多发散的机会,红冲凑近他耳边,窃窃私语:“方三益刚才也问我求借引心丹了。”   乘岚如出一辙地为之讶然:“他要不止一颗?难道不是用来治病和修炼的?”   红冲“嗯”了一声,又说:“你可曾注意到,他对你我皆说‘借丹一用’。”   无须赘述,乘岚亦懂得了他的意思。   “借”丹一用,有还才可为借,方三益想要大量的引心丹一“用”,却能在“用”过之后再物归原主不成?   丹药并非灵草神兵,没有平白放着就有奇效的道理,若不服用,便只能闻着丹香干瞪眼睛——既然如此,方三益究竟想做什么?   乘岚沉吟片刻,缓缓道:“此事,恐怕还得寻个机会,问问孔兄弟。”   *天门开,地门开,五方财神进门来。出自民间财神歌,源自网络搜索。 第33章 不知身是客(十)   二人没在红冲漆黑的小屋中耽误太久,稍作交谈便离开了寝庐。   顺着山坡一路向上,乘岚带着红冲寻了一处四下无人的空旷高处,才停下脚步。   他问过红冲目的地方位,从袖中取出一枚金色的桃核,细看才知原是颗微雕核舟。随着注入真气,那枚核舟变得越来越大,直至与寻常长舟无异——这便是能够在无所依凭,空游于天的仙舟。   仙舟飞行速度极快,所耗真气又低,唯一的缺点便是造价昂贵,寻常门派散修,便是倾尽全力也难以承担。   幸而,眼前这枚仙舟的主人最不缺的,便是金钱财物,以及修仙门派的硬通货,五行灵石。   “此乃项兄的仙舟。”不等红冲开口询问,乘岚已主动解释道:“我师门的仙舟欲要离岛再来,必得在关卡再登记一遭,实在麻烦,所以我方才专门去项兄处借了此舟。”   他似乎突然想起红冲一直以来的表现,时而机敏过人,时而又似有几分若有若无的常识缺失,迟疑道:“项盗茵,我想,你或许对他有所耳闻。”   红冲便是再不了解仙门大小秘辛,也绝无可能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项盗茵,方赭衣的亲传大弟子,亦是引心宗二代首徒,说是枫灵岛的少主恐怕也不为过。以他的财力,可以把仙舟当作普通的文玩核桃,在掌中盘着玩;以他的面子,自然也能在东海岸与枫灵岛的关卡畅通无阻。   他难免惊讶,将心声吐露而出:“你的面子可真大啊。”   一炷香没燃尽的功夫,夜访项盗茵住处,还问项盗茵借来了一枚仙舟,恐怕也拜托了项盗茵向下吩咐打点关卡处的弟子,可见乘岚与项盗茵必然私交不浅。要知道,许多修士万仙会期间在枫灵岛呆上整整一年,恐怕也没机会见一次方项师徒二人的真容。   乘岚微微一笑:“方岛主曾对我师尊有救命之恩。”便钻入仙舟。   红冲跟在他身后问:“你们云观庭……”却被仙舟内部惊得一时失语。   从外看去不过能乘三五人的狭长小舟,船舱内部却是别有洞天,大约是整个三进大宅的正屋大小,雕梁画栋,十分奢华。红冲正好奇地用感知小心翼翼地探索着这个宽敞的空间,只见乘岚抬手轻扣墙上挂着的一副山水图,那面墙缓缓展开一道门,通向另一个厢房,同样是陈设雅致。   红冲赞叹一声:“真厉害。”   “此乃项兄私产,我们便在这间客厢房歇息便是。”乘岚建议。   红冲点点头,路过客厢房中的书案时,却见一封信笺缓缓现于其上。   “这信……?”红冲正欲开口询问,乘岚闻声回头,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饿虎一样猛地扑来,甚至用上了真气辅助,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红冲身前飞快地取走了那枚信笺。   “哈哈,应该是项兄的东西忘在这里了,我带给他。”乘岚把信笺团了团,塞进袖子里,干笑两声。   红冲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感知不到字决?”   那信笺并非以寻常纸墨书写,而是以字决附于其上,早在乘岚掩耳盗铃夺信之时,他就感知到了其上的内容:   “小岚吾弟,此去离岛,为兄捎带露州城杨记糖葫芦十份,不胜感激。”   “啊,对。”得知他已然知道信笺内容,乘岚活像个惊弓之鸟,嘴巴自顾自地胡言乱语:“我师兄最喜欢吃辣、不是,甜食。”   辟谷多年之人竟还有此等口腹之欲,倒是罕见。   红冲点点头,不再出声,似乎也想将此事就此带过。   然而,静默良久,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他还会字决?”   寻常字决虽并非罕见秘术,可信笺上的字决特殊,端详其痕迹,分明是侍剑山庄的手笔,此乃侍剑山庄不传之秘,不该授予外人。   “呃,会。”乘岚的舌头似乎还没恢复正常:“他与侍剑山庄关系很好,总之,叫他偷学了些浅显简单的字决。”   “原来如此。”   二人默契地缄口不言,没有人再提起那信笺一事。   他们在窗边的小几旁坐下,推开花窗,只见夜色空茫,仙舟已然启程,正在星河中徜徉,枫灵岛好似云间的一片树叶,渐飘渐远。   又静了片刻,红冲侧脸向窗外,一副盲人赏星的模样,状似随口问:“你与他应当关系很好?”   若非至交,绝不会以“小岚吾弟”这般亲密之语开头。   “是……亲如兄弟。”   红冲笑了一声,玩味道:“比你那个小尾巴还亲?”   闻言,乘岚一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说的“小尾巴”是谁。   “你师弟。”红冲提醒他。   他心道,文含徵整日黏在乘岚身后,乍一看乖巧听话,偶尔又会自作主张地张牙舞爪替乘岚示威,怎么不像有尾妖物身上的那条尾巴?   乘岚忍俊不禁,失笑出声,却又很快地掩住嘴唇,强装正直道:“他若知道你这样说,必定气得怒发冲冠。”   “毛都立起来了,那不更像只尾巴了?“红冲打趣道:“你别告诉他,下次见面,我亲自跟他说。”   他与文含徵只在仙市那时有过短暂的、文含徵单方面替人出头的交集,完全说不上熟识,可乘岚在笑,二人间的氛围是少有的轻松愉快,这般稍嫌冒犯的话语几乎算是脱口而出,话音刚落,连红冲自己都为之一怔。   乘岚顺手支着下巴,他一向行走坐立皆端端正正,如今这动作罕见地流露出几分放松随性来,口中低声道:“那等回去了,我正式介绍你们认识。”   这话一出口,诡异的静默顿时又在二人间蔓延开来。   乘岚刚塌下半寸的肩膀立刻提得更高,恢复正襟危坐的姿势,却更有几分欲盖弥彰之感。   红冲亦是敛了笑意,故作环顾,仿佛正沉浸在欣赏厢房陈设——如果他真的能看到的话。   他们都想装作无事发生,却怎么也忘不了项盗茵那封引人遐想信笺。   红冲原本也并不想偷读他人信笺,只不过那封信笺实在荒谬,只言片语交待正事、寒暄话语之余,偏偏还有一句很不合时宜的祝福,几个硕大、嫣红的字决绕着信笺浮动,红冲习惯了探出感知,一时不察,就十分不小心地将那行字刻进了脑中:   “祝与弟妹共度良宵。”   八个字如今还在乘岚的袖子里一边跳动一边散发出粉红色的幽光,叫人想忽略都难。   乘岚自然也在见到信笺的一瞬间,就意识到项盗茵恐怕是误会了。他立刻将信笺藏入袖中,试图跳过这尴尬的一刻,可越是想要忽略,就越是能从普通的话语中,品出别扭的意味。   就连红冲打趣文含徵、乘岚接话说要介绍两人认识,都平白因为心里惦记着那句“祝与弟妹共度良宵”而有了深意——怎么看,都更像是新媳妇见家人。   终于,乘岚似乎破罐子破摔,忍不住戳破了这层微妙的窗纸:“项兄是误会了,你放心,我会与他解释。”   “是要解释。”红冲顺着他说:“你们关系亲密,才不好叫他误会。”   乘岚又说:“不过我说要介绍你与我师弟认识,是认真的。”   红冲也道:“我亦然。”   “你们年纪相符,想来能成为很好的朋友。”乘岚笑了笑。   红冲却在心里道:那可未必。   然而,他正要糊弄两句客套话,突然间恍然大悟,缓缓将头转向乘岚,眉头一抖:“你想占我便宜?”   分明是势均力敌的两个人,乘岚一句自己与师弟年纪相符,平白叫他仿佛矮了乘岚半头。他开口质问乘岚时,自己也心有迟疑,说不得真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未可知。   然而,乘岚却是面不改色,丝毫不意外他有此一问,顺水推舟道:“我不会让弟弟妹妹吃亏。”   竟然就这样承认了!   红冲为他这般“厚颜无耻“的态度而惊得一时无言,半晌过去,才不冷不热道:“我只认强比我强的人。”他心知早先林中一比,算是乘岚的手下败将,却心有不服,接上一句:“再来一回。”   无需提及“幻术”二字,乘岚已明白他的意思。   他颔首一笑,道:“但凭君意。”   话音落下,只觉一阵咸腥的海风从敞开的窗口卷了进来,在屋中肆虐,客厢房中被搅得一片狼藉,待得风声渐息,红冲已然身在一片苍茫戈壁上。   这是哪里?红冲并不知道,一股微妙怪异感不知从何而起,像一滩污泥试图将他的意念拖入沼泽。   乘岚模拟的场景确实十分真实,无论是原野还是戈壁,完美地欺骗了幻境中人的真气和五感——虽然红冲只有四感。   可惜,或许正是因他只有四感,才更容易从此间抽离。   修士们锻体练气,对自己的五感与真气总是信任的,除非感知到的一切与目之所及、耳之所闻相去甚远,否则,绝不会怀疑自己的眼耳口鼻,尤其是眼睛。   在乘岚的幻境中,一切都是如此的真实,无论是肉眼所得,还是真气的感知,都被幻术所欺骗,只要有一瞬的放松警惕,就再也无法重拾起怀疑之心,转瞬间忘记自己原本身在何处、在做什么。   想来幻境中所看到的景象,应当是乘岚最费劲心思营造的一环,偏偏不巧遇上目不能视的红冲,倒像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他轻道一声:“破。”   又是一阵狂风大作,红冲却仿佛身处于风暴的最中心,任尔暴风席卷,他自岿然不动。   乘岚赞叹:“你实在厉害。”   幻术消退,他们仍在仙舟的客厢房中,一桌一椅俱是原样,没有丝毫被暴风肆虐过的狼藉,唯有红冲面前的窗户被合上了,乘岚的一只手还搭在窗柩上,轻轻地敲击着。   红冲略一沉思,蓦地作势侧头看他,又提起那算不得赌约的话语,也不知是耍赖还是认真道:“若我有办法能助你精进此术,是不是该反过来,我做兄长?” 第34章 不知身是客(十一)   乘岚闻言颔首一笑,顾左右而言他:“我一直有个疑问,担心冒犯而不敢开口,不知今日是否能得到解答?”   红冲只当他在转移话题,呛声道:“担心冒犯就别开口。”   乘岚轻笑一声,似乎在嘲笑自己明知故问,却仍然固执道:“你分明目不能视,习惯用感知探查周围,本不该与寻常人有同样的习惯,可是——”他微微一顿,问:“为什么你却像寻常人一般,总是在与人交谈时,作出‘注视’的姿态?”   想来他对此事心生怀疑已久,只是一直遵循着礼数,按捺在心中不曾询问,如今被红冲隐隐占了上风,才拿出来问这一遭。   他凝视着红冲,目光十分专注,仿佛能够穿透那条白绢,直直望进被遮掩着的双眼里。   红冲思绪飞转,正欲开口,乘岚却不等他回答,又道:“到了。”   红冲愕然:“到了?”二人分明才启程不久,便是以仙舟的速度,也很难在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就从枫灵岛飞回故乡。   乘岚恰在此时松开了搭在窗柩上的手,任凭夜风拂开了仙舟的窗户,将槐花的香气送到了红冲鼻息,宣告着他所言非虚,竟然真的到了目的地。   乘岚含笑道:“我也不算全输。”   他早就料到红冲这一回必定有所防备,因而在其中埋下暗手,红冲在幻境中的戈壁不过几息,现世的几个时辰便稍纵即逝。   红冲怔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亦是忍不住一笑。   他为乘岚于幻术一道的手段高超、才思敏捷心悦诚服,嘴上自然不再针锋相对,坦诚认输:“罢了,是你赢了。”   说着,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仿佛在隔空摆弄唇舌,十分生疏地唤了一声:“兄长。”   乘岚已起身准备下船,这唤声陡然传入他耳中,竟然惊得他险些左脚绊右脚栽个大跟头。他甚至捏了捏自己的耳朵,不大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正欲回头,就听红冲又唤了一声:“兄长当心。”   这一回,便比上一声要熟练许多,语气也是十分关切,可堪软语温言。   乘岚扭到一般的脖子硬生生地停在原位,像是被一堵无形的墙卡住了脸,定了片刻,他默默地扭了回去,捂着耳朵落荒而逃,只有微风送来一声:“下船。”   红冲嘴角一弯,似乎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跟在他身后下了仙舟。   二人先后落在一片槐树林中。   乘岚收了仙舟,因不熟周边环境,不好擅动,便站在原地等着红冲带路。   时值夏末,花期未过,枝桠上挂满一丛一串的花朵,微风轻扫,便拈下几片素色的小瓣,别在乘岚的发间。   他正欲伸手拂去,另一只手轻而快地摘下他发间的花瓣,手的主人吐气如兰,吹去了掌心的一粒雪白。   仿佛只是举手之劳,红冲没有因这短暂而又有些亲密的接触,而表现出任何敏感,自然而然地邀请道:“来都来了,到我家喝杯茶罢。”   乘岚又如何说得出一个“否”字。   便换作他跟在红冲身后,踩着一地芬芳,走到了槐树林中的一处茅屋。   这屋子不至于说是破陋寒酸,却也绝对算得上简朴,孤零零的,也没拿篱笆圈出个院,唯独不远处的一口水井看起来还像几分样子。   门虚掩着,乘岚见之一怔:“莫不是进贼了?”   红冲却道:“无妨,想来是师尊忘了闭门。”   乘岚醍醐灌顶地想起,红冲从未提过师门,自己便也忘了问上一句,哪料如今到了人家家门口,竟然都未通报一声——这可是红冲的师尊长辈,如何能再像在方三益寝庐从天而降时,递上一个那般聊胜于无的简陋竹叶帖?   他耳尖本就绯色未褪,如今更是像被水染过,一路红到了脸上,连忙低声道:“竟不知尊师名讳,贸然叨扰,实在失礼……”他甚至忘了修士耳力过人,那一栋小小的茅屋能隔绝多少声音。   红冲见之,顿觉兴味盎然,骨子里的玩性又冒了出来,故意道:“无妨,我师尊山野隐士一个,你肯定不曾听说过他的名字。”   “那也不好如此冒犯,”乘岚急得已然顾不上遣词造句的文雅:“待会我该怎么说?”   “待会……”红冲故意拖长了声音,吊得乘岚俨然要发疯,才哈哈一笑,畅快道:“当然是什么也不用说!”   他抬手挥出一道真气,让门扉大敞,只见那狭小局促的蓬门荜户里,除了一桌一椅一榻,竟无他物,更没有活人。   “师尊行踪不定,这些年很少回来,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红冲说:“若他哪日有意归来,必定提前十天半月就飞鸽传信,绝不会贸然出现。”   乘岚松了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竟然忘了用真气感知屋中气息——出于将要面见尊长的礼数,他一早就收回了自己的感知。   红冲大摇大摆地进了屋,从乾坤袋中取出茶壶与茶叶放在桌上,又转身去打水,路上很随意地招呼了一声:“别见外,进来坐。”   乘岚这才迈出试探的步伐,进了屋,却又有些无可适从。   这屋子小得乘岚感觉自己一个人都快要转不开身了,且只有一把椅子,他一个作客的,怎么好意思上来就占了屋里的唯一一把椅子,难道要叫主人站着服侍不成?可若是不坐椅子,便只有床榻可坐,这可是更加失礼。而他又不敢不坐,生怕自己的踌躇被红冲误认为是抗拒,当作自己嫌弃这破旧小屋不愿落座。   他一向行走于仙门豪族大派之间,自己师门虽然不比引心宗、侍剑山庄这等财大气粗,却也还算的上是体面,如今窘迫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还是人生头一回。   那边红冲从井里打了一桶水上来,拎着进了屋,问了一句:“喜欢站着?”   乘岚只好坐下,力道轻得像是在练功,只有半个屁股敢置在椅面上,只待红冲稍有异动,便能弹射而起。   红冲熟练地把茶叶和井水放入壶中,乘岚欲言又止几番,忍不住道:“冷……泡茶?”   “?”红冲奇怪道:“热的。”只见他把茶壶盖上,一手托着茶壶底部,真气涌动,须臾,便有水开冒泡的声音。   乘岚:……   要倒茶时,红冲才意识到,无论是这个堪称家徒四壁的茅屋里,还是他一贫如洗的乾坤袋里,都并没有一个合适待客的茶杯。他一手托着茶壶保温,转身出了屋子,口中道:“稍等。”   红冲甫一转身,乘岚立刻像是被针扎了屁股一样起身,虚跟了几步,在屋门口停下脚步。   他长舒出两口气,在槐花的芬芳盈盈中稍微放松了几分。   天地可鉴,他敢以神魂之名起誓,他绝对不是嫌弃红冲的茅屋,实在是那屋子又小又闷,他本就局促不安耳朵发烧,红冲还在屋里拿手烧了壶水——他一个元婴期修士,竟然觉得坐在屋里喘不过气。   他无所事事,便站在门口,用目光追随着红冲。   只见红冲在槐树林中逛了几圈,路过每棵树时,都像民间挑西瓜一样地用手拍了拍树干,终于挑中了一棵好树,他回头道:“这棵树,帮我把它砍了。”   “啊?好。”乘岚不明所以,却还是应了一声,上前几步。   风在林中穿梭,唯独在掠过红冲选中的那颗树的瞬间,化作一线至锐的风刃,麻利地从根部切断了整棵树。   乘岚用一股风真气托着这颗树,问道:“放在哪?”   “不放在哪。”红冲反而十分莫名:“就用它,给我削发簪,不过,记得给我留一段。”   乘岚:……他还以为有机会先作为客人把茶喝了再干活。   然而,这话他没说出口,任劳任怨地干起活来,随口道:“你使唤起我来,可比我师弟还要自然。”   红冲哼笑一声:“那自然,毕竟‘兄长’总是比‘师兄’更亲近些,不是么?”他又故意拉长音调,唤道:“兄长——”   风真气团成团,塞住了红冲的嘴。   乘岚自顾自地干着活,把大树分段、削去树皮,他细细挑选,从中选取了一段满意的。   他忆起曾建议红冲不要再打一枚发簪,免得一不小心又损毁了,于是打了个响指散去红冲嘴上的风真气,问他:“还要发簪?”   他这么一提醒,红冲也想起此事,沉吟片刻,道:“有什么好的?我也不知道,你决定吧。”   乘岚于是琢磨起来有什么是又易于携带,又不易损毁,还符合红冲极简作风的饰物。   红冲在他身后蹲下,挑了一截木头,也自顾自地捣鼓起来。   两人背对着背,各忙各的,便是约摸一炷香的功夫过去。   红冲先转过身,瞄了一眼:“完工了吗?”   “自然。”乘岚也转过身,拳头握紧,示意红冲伸手。   红冲却先把自己做的东西拿了出来——那是一盏木头的小酒杯,雕了几团祥云纹,刻得倒是十分可爱。他把一直用另一只手温着的茶水倒入杯中,递给乘岚:“客人先喝茶。”   茶叶被滚水煮了一刻钟还多的功夫,盛在杯中浓得堪比墨汁,说是抿一口能精神足足三天三夜也不为过。   乘岚动作一顿,却是很给面子地一饮而尽。   苦汤入腹,乘岚心道还好,比幼时初开蒙时饮过的仙药还是易于下咽不少。   他将酒杯递还给红冲,却听红冲说:“送你了。”   红冲理所当然道:“这些东西,我家里没有多余的,你带在身上,下次来也方便,省得还得再给你做一个。”   乘岚不差这一个平平无奇的木酒杯,可这句“下次来也方便”实在悦耳。   于是,他从善如流地将其放入自己的乾坤袋中,也借此机会逃避喝下一盏浓茶。   幸而红冲也并无给他续杯的意思,大方伸手,等待乘岚将新做好的物品放入他手中。   一颗带着木铃铛的坠儿落在他掌心。   红冲望去,原是一枚雕着如意、金鱼和莲花纹长命锁,倒是比红冲的木酒杯要刻得精致漂亮许多。乘岚选用了颜色甚浅的一段木头,不知又在其中添加了什么,经由风刃抛光,光洁得竟然像是羊脂玉所制。   “我见民间常有人佩一枚长命锁,寓意驱邪避祸,福寿绵长。”乘岚对他说:“我也祈求一份平安吉祥——为你。” 第35章 不知身是客(十二)   红冲见过许多各式各样的长命锁——这片槐树林不过几里远,就有一处尘世乡村,红冲时常在村里活动,因而见过村里的孩子们被家中尊长挂上长命锁,为的是求天道垂怜,保佑孩子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他一介修士,自然不像凡人那般痴信神佛护佑,却也明白这无非是一种情谊寄托。   可是——   “你没注意吗?长命锁都是父母长辈送给自己孩子的。”红冲笑了一声:“做了兄长还不够,还想加辈?”   乘岚被他戳破掩饰,顿时笑容一僵:他自小就在仙门生长,确实对这背后的习俗道理不明就里。   红冲捏了捏那枚锁。   如今躺在他手中的这枚长命锁,通体由槐木所制,没有任何金玉镶饰,纵然乘岚花了再多不为人知的小心思,终究也只是个木锁,掂量起来轻飘飘的,铃铛的声音也闷而微弱。   想来乘岚正是因为看出他与寻常修士格格不入,才剑走偏锋,试图用民间习俗讨他欢喜……虽然,似乎又有些弄巧成拙了。   他不再纠结乘岚不懂装懂的事,忽然问:“可我怎么戴?”竟然是当场就想佩上。   见他如此赏脸,乘岚的眉梢眼角都漫上了笑意,却也才反应过来,若要戴上木锁,还差一串项圈。   乘岚正要检查乾坤袋,眼前银光一闪,是红冲抽起插在一旁的柴刀——方才,他便是用这把柴刀削了盏木酒杯——只见他手起刀落,刈下一缕雪白的发丝。   握着那截银发,红冲修长的双手灵巧翻飞,很快将发丝编成了一段紧实又匀称的绳子。他将发绳穿过木锁,打了个结,便算是成了。   乘岚看着他又把木锁递还给自己,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红冲挑了挑眉毛:“民间不都说,这长命锁要由长辈亲自为晚辈佩上,才算是吉祥么?”他轻轻地垂下头颅,等着乘岚把木锁套在自己脖颈。   于是,乘岚伸出手去,如他所愿。   指尖搓过对方的发丝时,他微微一顿,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红冲直起身子,稍微调整了下木锁的位置,木锁本就比寻常民间孩童所佩的小上一圈,佩戴在成年人的脖子上更是显得袖珍。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梭了两下木铃铛,便将其塞进了中衣里,用衣襟盖住,如此,外人看来,几乎无法发现他胸口戴着饰品。   此行的要事办完,红冲毫不拖泥带水,果断道:“走吧。”他回首一道真气合上茅屋的门扉,忆起那封曾引得两人不尴不尬对坐良久的信笺,问道:“险些忘了,露州城在何方?”   乘岚颔首片刻,估算着方位,“此地与霜心派距离不远,露州城正在霜心派的地界内。”   “那我们还乘仙舟么?”红冲跃跃欲试。   “我正要与你说此事。”乘岚道:“这片槐树林不算任何一派界内,仙舟自然可以随意停驻,可露州城在霜心派地界,若不想引起关注,我们恐怕要在进入霜心派地界之前下船。”   “那自然。”红冲从善如流。   乘岚叹了口气:“可此林向北不出百里,就已经算是进了霜心派地界。”   这百里的距离,若还派出仙舟,恐怕刚上船还未坐下就得下船。   可此林去露州城的距离,若全凭二人步行,恐怕还得花费一二个时辰功夫。   红冲明白他的意思,两人俱是沉吟片刻,异口同声:   “你会御剑么?”   “你可带剑了?”   二人一愣,又同时回答对方:   “不曾。”   “会。”   会御剑的人只有乘岚一个,以他的功力,多带个人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两人身上竟凑不出一把剑来。   红冲嘀咕一声:“我还以为你是剑修。”   乘岚哭笑不得:“我确实是。”   “哪有剑修出门不带本命剑?”   乘岚叹了口气:“我暂时没有本命剑……本来是有的,昨日刚刚抹除了印记,便将其放在寝庐了。”   本命剑事关长远,除非损毁,甚少得见有剑修肯放弃自己的本名剑,多得是宁可遭反噬也要保住本命剑的痴人,更别说随意更换了——对于剑修来说,这与动辄接条新胳膊有什么差别?   红冲好奇问他:“为什么要抹除?”   乘岚对他道:“你还记得,我与你提过,侍剑山庄七日后摆擂的彩头?”见红冲点头,继续道:“不瞒你说,那是一对刀剑,我与它十分有缘。”   红冲只好说:“那好吧。”   只凭“有缘”,便值得为一把尚且不知能否得到、是否趁手的剑,放弃原本的剑么?   缘法既是天定,也是人心。   没人问,也没人解释,显然二人心里都早有回答。   红冲眼珠一转,又拎起那把柴刀递上来:“这把柴刀能不能勉强一用?”   乘岚接过,试探着将真气灌入柴刀,然而只不过是极细微的一缕,便令得那把原本威风凛然的大柴刀寸寸俱断。   “……抱歉。”思及红冲的茅屋如此家徒四壁,乘岚又道:“我再赔你一把。”   刚还上了木簪,如今又欠下一把柴刀,乘岚只觉自己当真债务缠身。   “这都不行?”幸而红冲并不在意,只是看着地上的柴刀碎片皱起眉头。少顷,他咬咬牙,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根竹杖,正是他从前用于伪装“探路”的那一根。   他把竹杖递给乘岚:“这个总得行。”   比起威风凛凛的大柴刀,他对这看似柔弱的竹杖居然更有信心,这在乘岚的意料之外——原本以为,那不过是最普通不过的一根竹杖罢了。   乘岚接过竹杖,再一次小心翼翼地将真气灌入其中。   倒也有趣,只见竹杖颤抖着轻轻浮起,竟然承受住了乘岚的真气。   于是,乘岚跃立于杖上,正要伸手拉红冲一把,却见红冲欢呼一声,自顾自地翘着二郎腿坐上了竹杖的另一端,还诧异地回过头来:“站着不累?”   “……”乘岚说:“不累。”   二人再次乘风启程。   以乘岚如今的修为,御剑飞行的速度远不如仙舟,可高空的晚风仍然如刀子般割脸。   红冲披散着的头发被风扬得乱飞,乘岚原本背手而立,却不动声色地悄悄将一只手垂在了身侧。   风裹挟着发丝穿过他的指尖,冰凉又丝滑,像雪化在了他的指缝。   那缕在仓促之间被红冲用柴刀割下的头发明显短了许多,十分惹眼,毛躁的发梢不知何时缠上了乘岚的手指。   乘岚眼神微动,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你想不想逛露州城?”   大约是怕被风扬得吃一嘴头发,红冲并未回头,奇怪道:“你是说夜市还是早市?”   乘岚这才想起,眼下估摸着才是丑时,修士若不修炼也该歇息了,遑论凡人?露州城里有宵禁,夜市也不会开到这个时辰,此刻夜深人静,街上哪有什么可逛的——待得二人抵达露州城再休憩许些时候,大约才将将天亮。   他只好硬着头皮道:“嗯……早市吧,你去过露州城吗?”   红冲道:“不曾。”   乘岚放下心来,于是夸夸其谈:“露州城十分繁华,早市热闹非常,你若不曾去过,真应该好好逛一逛。我记得六坊街那边有一家古玩——不,杂货肆,其中有许多新奇玩意儿,想来你会感兴趣。”   “杂货肆会清早开张?”红冲疑惑。   “会。”乘岚睁眼说瞎话。   红冲轻笑了一声。   他这意味不明的一笑,简直将乘岚的心又吊了起来。乘岚本就自认不如红冲通晓凡间事务,生怕露了马脚,不能取信于红冲,便无法实施自己原本的计划。   红冲晃了晃腿,似乎正在认真思考乘岚的提议。良久,他轻声道:“那好吧,我去逛逛。”   乘岚这才把一颗心放回了腹中,他一向待人推诚不饰,甚少撒谎——虽然,他倒是十分精通于遣词造句。如今为了达到目的,对着红冲一番信口雌黄,紧张得他说话时连呼吸都轻了两分,如今放松下来才察觉到自己的异常。   “六坊街杂货肆离杨记糖葫芦还且有一段距离,既然如此,待得到了露州城,你我分开行动可好?”乘岚争取他的意见。   说话时,他若无其事地调息,一时忘记了他身前坐着的人目不能视,又该是如何得精于感知又耳力过人?   红冲应了一声:“好。”   二人一时无言。   思考时,红冲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出乎意料地感到后脑传来若有若无拉扯感,他眉毛一挑,很快明白了这股力的源头,抿唇一笑。   乘岚把自己支开是想做什么呢?他没说破,也不打算问,心里却大概有了成算。   他故作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接着动作很大地舒展手臂,伸了个十分浮夸的懒腰。   竹杖本就细瘦,他坐于其上,却还这般动作,难免重心偏移、左摇右晃。纵然乘岚对他的修为有数,明知他不会失衡,且即便失衡也不至于真的摔下杖上,见此情景,仍然下意识地伸手作势去扶,生怕他一个不留神,摇摇欲坠着就真的坠了。   他这一拦顾不上旁的,便被红冲一仰身子,十分刻意地把肩膀送进了他手心。   不等他反应,红冲状似无辜地开口:“这是何意?”   乘岚低头去看,连忙要松手。   红冲却在此时一抬手按住了他的手背,就如曾经乘岚屡次扣住他的手那般,面上笑意盈盈。   见乘岚大窘,红冲却还嫌不够地愈演愈烈,小题大做道:“呀——这又是?”   他伸出一根手指,从乘岚的指尖勾下一缕触感温热的发丝,在空中抖了抖,只见那缕质地细软的发丝不知是被人用手指盘绕把玩了多久,竟然失了束缚仍然打着卷,倒像是编发数日后刚刚取下的模样。   乘岚的舌头堪称比那缕头发还要打卷,简直是打了死结:“这……”   “哦,险些忘了。”红冲打断他,迤迤然道:“我分明是天生卷发。” 第36章 不知身是客(十三)   乘岚低眉垂眼,羞愧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默多时,才赧然开口:“抱歉……”   他本欲道歉,可红冲不想就这样让他轻轻揭过:“怪我,怪我,竟然忘了将此事广而告之。”又装腔作势地抬手扶额,似乎十分苦恼。   乘岚叫他逼得无地自容,只得承认:“是我干的。”   红冲却还不肯罢休:“怎么干的?”   乘岚低声道:“我……绕了两把。”   红冲心道:恐怕不只两下吧?眼见乘岚已经是羞得面红耳赤,他自知过犹不及,哼笑一声,忽然扯开话题:“那杨记糖葫芦,你可曾吃过?味道如何?”   乘岚上一刻还苦恼于该如何解释,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移话题问得一怔,迟疑道:“不曾。但项兄如此惦念,每每离岛必然要去一趟露州城买糖葫芦,想来应当是十分美味。”   “真的?”红冲说:“那我也要。”   民间的一根糖葫芦值不得几个钱,乘岚连引心丹都能送得出手,自然不会为此介怀。他甚至巴不得现在就在铺子跟前,就可以用糖葫芦堵住红冲的嘴,叫他休要再提起那缕令人羞恼的头发。   却听红冲的后招这便来了,大约也是吃准了乘岚不会拒绝,他故意道:“兄长待我真是亲厚!可是……”话语一顿,才道:“你的小尾巴师弟知道了,不会生气吧?”   乘岚于是说:“那我给他也带一根。”   “那我要两根。”   乘岚:……   他算是明白了,红冲是纯粹的藏奸卖俏,吃准了他眼下心虚,故意找他的茬呢。   他长叹口气,干脆跳过与红冲拉扯的环节,直接问他:“还要什么?”又提醒道:“糖葫芦铺子其实是个糕点铺子,还有很多种糕点,只不过那些项兄都不爱吃。”   他看着红冲的后脑勺,补充了一句:“只给你买。”   红冲原本也不是真想吃这些糖油糕点,惹他玩心大发的分明是乘岚这个人罢了。   原本乘岚越是正经,他就越想看乘岚为难,偏偏乘岚糊涂只在一时,很快就清醒过来,直接越过了他布下的陷阱,却又回头默默地地把招全接下了,这番软硬通吃,倒让红冲一时间不知道还能怎么刁难他。   红冲思索一番,分明计划不成,心中却也并不觉得怫郁,仿佛手中的风筝断了线,却恰好赶上顺风,高高地飞了一圈,最后仍然轻轻地回到自己手中。   他顾着端详心里的风筝,便不再为难乘岚:“那就随便吧。”   乘岚应了一声“好”。   不多时,天边才染上一抹鱼肚白之际,两人总算看到远方晨雾中依稀有露州城的轮廓。   乘岚御着青竹杖缓缓降落在城郊,二人重整旗鼓,趁着蒙蒙亮的天色,施了个穿墙术进入露州城中。   时辰尚早,露州城有一半还沉浸在朦胧睡意中,街坊市井的行人不多,二人不作掩饰地行走在城中,也未曾引起关注。   趁着无人注意,乘岚抬手虚画,在雾气中勾勒出一副建议的露州城交通地图,指着其中一个七拐八弯的小道深处道:“这里就是我与你说的六坊街杂货肆。”   红冲点点头:“那杨记糖葫芦呢?”   乘岚指了指身后的牌匾,这才想起红冲毕竟是个盲人,虽然凭借着过人的感知显得他盲得颇有几分“虚有其表”,但显然红冲还没忘记自己目不能视这件事。他没打算在此与红冲深究仙舟上未尽的话题,于是道:“就在这里,杨记糕饼。”   “好。”红冲说:“那我走了。”便转身离去。   以他的性子,恐怕再讲两句俏皮话,抑或是风凉话,才算是合理,至少乘岚心中如此以为。哪料他如此好说话、走得如此果断,乘岚不禁多望了两眼,直到晨雾隐去了那道身影,才转身走进铺子里。   杨记糕饼铺虽然开了门,却只有一个少女在狭小的前堂打算盘,后厅时常传来动静,想来是有人正忙着干活。   见有客人进来,少女回头喊了一声:“娘!有客人来了。”后门便传来一声妇人应声,随后,一位披着汗巾的中年妇人赶来前堂。   妇人招呼道:“客官来得真早,不知客官想要些什么?”   乘岚问:“糖葫芦有吗?”   妇人答:“现成的虽还没有,但糖一早就在熬,如今应当也差不多能用了,要做起来是很快的,客官只需稍等片刻。”说着,似乎是生怕客人嫌慢,她立刻从后厅端出一口大锅,里面盛满了晶莹剔透的金色糖液。   乘岚道:“不急,老板且做便是,我要十二串。”得了老板的应声,他又到一旁小桌旁打量着已经准备好的部分糕点。   不出半刻,老板两手抓满着糖葫芦,有些艰难地回到前堂,看着乘岚似乎有些苦恼:“客官要怎么拿?”   乘岚一笑,抬手微动,便用真气将这两把糖葫芦都收进了乾坤袋中,又指向另外几样糕点:“我还想要这几样。”。   少女惊呼一声,老板也惊讶地连声直呼:“竟然是仙长!冒犯仙长!冒犯仙长!”连忙替他包起其它糕点。   乘岚道:“无事,只不过我有一事相问,请问这露州城里可有什么首饰铺子此时就已开门?”   老板思索片刻,为难道:“这倒不知……一大清早就开门的首饰铺子,实在是不多。”   乘岚叹了口气,状似为难:“那杂货肆呢?我记得六坊街就有一家杂货肆,许是能有些古物饰物。”   “杂货肆兴许是有的。”老板话语迟疑:“只是六坊街的那家杂货肆,半年前就已关张了,倒不知仙长从何得知?”   乘岚心里一沉,暗道:完了!   他原本是胡说那家杂货肆有新奇玩意哄骗红冲,却没想到人家早已关张了,这下红冲恐怕要扑了个空!他顿时心里后悔,暗道果真不该说谎哄骗,如今要害得红冲盛情错付、白跑一趟了。   然而,他到底还有其他事要办,打听过了杂货肆的消息,便留下几颗碎银匆匆离去。   .   另一边,红冲花了好些功夫才终于走到了六坊街底。   他嗅到空气中有腐朽的味道,隐隐约约地,还有一丝清新淡雅的香气,轻盈而自然,萦绕在鼻间,竟有几分莫名的亲切熟悉。   红冲推开吱呀乱叫的门,走入杂货肆中,环顾一周,也不曾察觉到有人的气息,只好出声:“有人吗?”   他话音一落,角落里钻出一个面色灰白的老人,颤颤巍巍道:“有。”   红冲虽目不能视,却也能感知到这老人身体十分虚弱,但并非身受重伤抑或是疾病缠身,而是寿元将尽所致。   老人的步伐缓慢而艰难,绕过了地上东一堆西一摞的杂物,从灰尘积了厚厚一层的地上踩出一道清晰的脚印,口中问道:“你要什么?”   “有没有什么好玩的?”红冲漫不经心道:“我朋友说你们这里有罕见有趣的玩意儿。”他明知乘岚此言是为了支开自己,却还是顺其心意地装作信了乘岚所言,即便是在外人面前也不露馅。   谁知,那老人却道:“有的。”   红冲道:“哦?”心中起了一丝好奇,却不多,只当作是杂货肆老板通用的话术罢了。   老人在某个凌乱的八宝格前蹲下,翻箱倒柜一番寻找,被扬起的灰呛得咳声连连。   红冲见之于心不忍,自认倒霉地主动装作冤大头,道:“其实我还挺喜欢什么茶杯、烛台之类的玩意儿的……”那八宝格的往上两格,正分别放着一个裂了的茶杯,和一个锈迹斑斑的青铜烛台。   老人没回答他,很执拗地继续翻找着,终于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挖出一个灰扑扑的小瓶。他擦了擦灰尘,方才显露出其真容,原来是个玉质上佳的翡翠瓶。   老人用拭灰布巾垫着,缓缓将翡翠瓶递给红冲,道:“正是此物。”   “就是这个瓶子?”红冲接过,却没感觉出什么有奇异之处。幸而他原本也对此不抱希望,更生怕自己若是出言质疑,又要引得老人费尽口舌编一套说辞,只打算作势端详几分就装作满意地离开。   然而,他方才将其捧起,作出欣赏的模样,就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分明是个蒙着眼睛的瞎子!   此地并非仙门,自然不会有人明白他能靠感知探查,恐怕那老人看来还觉得他是个傻子呢。   他的手腕在眼前打了个转,像是捏着翡翠瓶挽了个花手,又放回身前,细致地摩挲了几番,口中不断故作高深道:“哦……哦……原来如此。”动作却是一顿。   玉瓶晃动间,他感觉到瓶中似有小球碰撞——莫非是枚丹药?   老人恰在此时开口:“瓶中物与你有缘,但非关键时刻不可擅用。”   这话的意思……“还真是丹药?什么丹?”红冲问。   老人却摇摇头,只道:“并非丹药。”就不再解释。   这做派倒是当真很有几分神秘,红冲并不尽信,顺水推舟道:“既然如此,那我要了,多少钱?”   老人道:“与你有缘,不收钱。”   红冲闻言反而眉头微蹙,警惕道:“仙人跳?”   “非也。”老人叹了口气:“我这店开不下去了,能遇到有缘人送出去,总比烂在这里好。”他说着回到一开始呆着的角落里,被灰呛得又是一番撕心裂肺的咳嗽,断断续续道:“你走吧,恕老朽年迈无力,招待不周。”   红冲将信将疑,沉吟片刻,只道不要白不要,于是道了一声“多谢”便离开店铺。临走前,没忘记把那破旧的门扉又合上。   他走后许久,都走出了六坊街,老人缓缓起身,行坐起立间动作十分矫健自然,丝毫不复方才那般风中残烛。他几步到了门口,抬起手抚摸着那扇被合上的门扉——年久失修,被红冲一开一关,几乎是摇摇欲坠地挂在墙上。   老人似有感触:“好孩子,总是不会忘记关门。”说着,他垂眼看向自己的双手。   那双手缓缓抬起、翻转过来,只见掌心中已是一片乌黑,仿佛是烈火灼出的焦痕。   老人久久凝视着掌心的焦痕,浑浊的眼中仿佛有慈爱,又似乎是歉疚,却还含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知更像是厌恶还是恐惧的复杂情绪。   千般万种思绪最终化作一声长叹,他幽幽道:“本就是你的东西,如今总算物归原主了。” 第37章 杀露官藏命(一)   红冲随手将翡翠瓶撂进乾坤袋,循着来时的记忆,一路向杨记糕饼铺去。   天光大亮,晨雾渐消,回时这一路的街坊邻里便比来时要热闹许多,红冲把青竹杖又拿出来探路,却还是难免引人瞩目。   不多时,他回到了杨记糕饼铺前,街头人来人往,唯独没有乘岚的气息。   糕饼铺生意火热,老板正在铺面里忙碌,他不好耽误人家去询问一番,正琢磨着该如何与乘岚联络,铺中正给老板打下手的少女注意到了他,开口问道:“客官是来找那位仙长的?”   红冲回首:“仙长?你怎么知道?”   “不瞒客官……”少女本想恭维一句“火眼金睛”,却发现眼前人分明是个盲人,连忙咽下原本的话,生涩道:“我看到客官与那位仙长曾在店前分开了。”只不过那时,她并不知道两人的底细,匆匆扫过一眼,不曾放在心上。   “姑娘真是细致入微。”红冲道:“那他去哪了?”   少女笑了一下,答道:“他似乎想找一家首饰铺,抑或是杂货肆,还问起六坊街的杂货肆。”   听她说六坊街杂货肆,红冲正欲细问,却感知到熟悉的气息正在靠近,他立即决定有话直接问本人,道了声“多谢”,便向着来人的方向行去。   他与乘岚在街口相会。   “你去哪了?”   乘岚不答,双手放在红冲肩头,按着红冲的肩膀给他转了个身。   没等红冲再问,便有一双手轻轻捧起了他披散的长发,乘岚在他身后道:“簪子也赔你一根。”   说着,乘岚手指微动,甚至悄悄地用上了真气辅助,将手中如月流光的白发分成几缕。   或许不大常为他人做这样的事,且自己一向惯于使用发冠束发,乘岚并不善于以这个角度为人挽发,兼之红冲的头发远比他自己的更长、更软,他一向灵活的手指也显出几分笨拙来。   人来人往的街口,市井嘈杂,他不知究竟是人声喧闹,还是自己心如擂鼓。   好半天,乘岚才勉强把每一缕发丝都挂绕在发簪上,他看了又看,实在不敢大言不惭地称一声“满意”。   红冲问:“如何?”   乘岚只得硬着头皮答:“尚可。”   红冲伸手去摸,才摸了两把,只觉得指尖的发丝毛毛躁躁毫无章法,与其说是盘发,倒不如说——   “我就说,我果真是天生卷发。”他故意道。   乘岚哭笑不得,只得承认了:“好吧,我不擅长手工活。”   “当真?”红冲轻笑一声:“可你木工倒是做得很好。”   乘岚只得补充道:“我不擅长使刀剑之外的手工活。”提及此事,他却是心中一动,忆起自己曾临时起意过一事:“我听说你不会用兵器?”   红冲反问他:“你怎么知道?”分明与师仰祯对决那时,乘岚与文含徵皆不在场。   “你以为师姑娘每天都输?” 乘岚似笑非笑:“一个无名散修击败霜心派师仰祯易如反掌,你觉得,这故事传遍校场需要多久?”   想乘岚前一日打穿引心宗擂台,翌日就成了校场的新一代传说人人传唱,就知道十有八九红冲前脚刚离开擂台,后脚就被编入了校场十强小传,指不定事迹传得比本人的步伐还快。   红冲于是坦诚承认道:“是,我师尊不会舞刀弄剑,没人教我,我自然不会。”   “我教你。”乘岚迫不及待地接上一句,似乎早已等候多时。   似乎生怕他不愿意,乘岚又胸有成竹道:“这天底下兵器百千种,没有一样我使不来的,你想学什么都成。”他一向不矜不伐,唯独此时露出几分傲气,想来是实实在在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红冲哪能想到他居然是打的这般主意,顿时玩心又起,心中分明兴致勃勃,眉毛却是一耷,偏要装作漫不经心:“做了兄长还不够,还要做我……”   他不过是想故意吊一下乘岚,乘岚却立即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并无此意。”   同辈拜师实在罕见不说,仙门中若有人胆敢自称为同辈师长,乃是十分僭越之事,乘岚自小被教授尊师重道、礼待同辈,闻言立刻反思起自己是否言语不当——他不想叫眼前人误会自己猖狂。   红冲见他如此正色,也不好再调笑,认真问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事?”   “你缺一把趁手的武器,不是么?” 乘岚说。   这话在红冲心里兜了几圈,不得不承认乘岚确实是心口如一的乐善好施。   可红冲不修习此道,也并不仅是因为无人教习……他亦有无奈之处。   他沉默片刻,突然问:“天亮了,我们不回枫灵岛去?”   回避之意乘岚明白,于是善解人意地不再追问。   二人一道出了城,在无人处取出仙舟登上。   这一趟回程又要几个时辰,二人俱是一夜未眠,却也并不觉得疲惫,不知是因为修士身体矫健又气血两旺,还是什么其它的缘故,两张脸看起来居然一个比一个容光焕发。   又坐在窗前放空了片刻,红冲低声开口:“等你打完侍剑山庄的擂台,可以教我。”   “当真?”乘岚眉头一样,是再明显不过的愉悦。   寻常人拜师都是徒弟带着束脩敬小慎微地上师父处请求,若是得了首肯必然千恩万谢。轮到红冲,却是拜师的叛逆张狂,偏偏授业的也肯纵容着他,叫他好一番倒反天罡。   倒也巧,恰在此时,红冲亦回想起自己曾如何评价师小祺倒反天罡,那时可没想到此言转眼间成了回旋镖,一镖就嵌进了红冲自己的脊梁骨。   他摇了摇头,无奈道:“其实我也不是故意摆架子的。”   乘岚顺着他说:“我省得。”心中却道:因为逢场作戏分明是你的本性。   只听红冲幽幽开口:“你肯定觉得我本性如此,是也不是?”   乘岚被他猜到心声,险些被空气呛住,连忙清咳一声,避重就轻道:“反躬自问,也有我言语不当,致人误会的缘故。”   这话几分真心几分掩饰已不要紧,红冲明白,乘岚这是给自己现砌了一道花团簇拥的台阶,就等着自己下了。   他叹了口气,诚实道:“我不是你们仙门中人,也不懂那些繁文缛节。”解释过了此事,又道:“不过,教我剑法确实不算是什么易事,难保你不会惹祸上身,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乘岚只觉得云里雾里,又不知这是否是新戏登台的开场白,只能追问他:“惹什么祸?”   “不瞒你说,我很危险。”红冲的姿态是罕见的端庄稳重,十分认真地道:“吾好梦中杀人*。”   乘岚:……   乘岚试图跟上他吊诡的思路和离奇的话语,顺着道:“所以……?”   “师尊说我命中带煞,若无方法压制我命中煞气,必将伤人伤己。”红冲道:“刀兵剑器只会徒增我命里的煞气,你若真的想教,也不是不行——但是,被我伤了可别怪我。”   修士蒙受天道启示而修行,是以命道一言倒有几分可信,乘岚闻言,亦是陷入沉思。片刻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说:“我于此道不精,不过,我倒是认识精于此道的朋友,若你不介意,或许我可以帮你找他问上一问。”   煞气一事若能解决自然是好的,若不能,多结识个朋友也不算什么坏处,红冲点点头,算是应了下来,忍不住又动起嘴皮子:“兄长果真胜友如云。”   乘岚却是若有所思,心里还惦记着他方才所言,问他:“你方才说‘吾好梦中杀人*’,究竟是不是在开玩笑?”   修士一向信因果,乘岚不愿他过早地沾染上无法了结的杀孽怨果。   红冲沉默良久,竟是轻轻点了点下巴。   乘岚心里一沉,问他:“是什么人?”   他修道是为变强,为登仙,也为匡扶天下,泽被苍生……在这条通仙路上,他不是没杀过人,可亡于他刀下者尽是为祸人间的妖魔邪道,造下的杀孽也是他身为剑修斩奸除恶的修行——他听红冲这话,只恐怕红冲是杀伤了无辜之人。   红冲低垂着脑袋,声音亦是低而轻,宛如梦中呢喃:“是一个竹妖。那时候我还年纪小,有一晚,我不知为何惴惴不安,就起身到那片槐树林里散步,我遇到了竹妖。”   他声音一顿,思绪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继续道:“起初,我以为他是村里的孩子,我本想送他回家,却没想到我一碰到他,就仿佛有一种可怕的力量从我的身体里冒出来,驱使着我对他动手,其实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动手……”话及此处,他攒眉蹙额,似乎不愿再说。   乘岚自从听他说“竹妖”二字便稍稍放下心来,伸手拂上他的肩头,安慰道:“我不过随口一问,你不必强迫自己勉力回想。”   “不,不是强迫。”红冲却说:“十几年来,这段记忆时常在我脑海中闪过,连一草一叶都犹在眼前。我抓住他的手,他试图抵抗,混乱中他现出原形,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是竹妖——然后,他就死了。”   “怎么回事?”乘岚也觉匪夷所思。   “我不知道。”红冲摇了摇头:“他打伤了我的眼睛,那时我只觉得眼睛好痛,第二天醒来,我就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于是师尊蒙住了我的双眼。”   听闻此言,乘岚才算得大惊失色:“你的眼睛是真的看不见了?”   “其实,凑近还能看清一些很隐约的轮廓,但只有很近才可以。距离稍微远些,就是一片混沌漆黑了。”红冲又叹了口气。   乘岚听他这样说,已是心神俱颤。他思绪纷乱,毫无章法地忆起二人间过往的接触——难怪红冲在行动交谈时总是做出似乎侧目注视的动作,难怪他有时会凑得很近说话……一想到自己曾不止一次怀疑红冲装瞎,他更是心生羞愧。   红冲倏然“呀”了一声,道:“头发散了。”又问:“给我重新盘一个?”   这话竟像是救命稻草,叫乘岚得以从愧悔的泥潭中脱身,他连忙上前几步,立在红冲身后。   他抬手正要挽发,红冲却道:“兄长想不想看看我的眼睛?”说着,他伸手解开了白绫的结,将两端递到了乘岚手中。   乘岚握着那段白绫,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曾对这段白绫掩藏下的真容好奇已久,如今如愿以偿的机会近在眼前,就在他的手中,他反而心生怜惜与懊悔——这是红冲的伤疤。   而他不忍心揭开。   乘岚索性把绫缎挂在红冲耳畔,先为对方盘起头发来。起初,他的手就如心一般焦躁得不听使唤,缎般丝滑的长发在他手中都像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发丝屡屡擦过白绫,悉悉索索的声音,成了他心中天人交战的配乐。   可渐渐地,雪一般的长发仿佛真的将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从指尖传递到了他心里,随着盘发的动作,奇异而又莫名地让他平静下来。   他看着红冲的后脑勺,长发即将挽好,他学得很快,这一回便比上一回盘得整齐漂亮许多。   他突然有了决定:我不看了。   就连红冲自言曾误杀竹妖一事,他也暗自心道:这不怪他。   妖修本就为邪魔歪道,还混迹于人间,虽还不知其底细,这杀孽不该被全然扣到一无所知的红冲头上。   如果有冤孽怨果,就算蒙骗天道——他会替红冲负起。   乘岚的心宁静下来,便拈起白绢两头,双手靠近,欲要重新为他系上。   红冲意想不到:“兄长?”   乘岚手上动作不停,口中道:“我不看了。”   很快,他系好白绫,甚至把布头轻搓成绳状,在发髻下打了一个圆润的团锦结,像一朵雪白的小花趴在红冲发间。   他说:“六日后,我教你习剑。”   *吾好梦中杀人。出自元末明初的罗贯中《三国演义》第七十二回杨修之死。 第38章 杀露官藏命(二)   与乘岚的原计划出入不大,仙舟载着二人在午前回到了枫灵岛。   乘岚顺道把红冲送回寝庐,便准备立刻离开,他还有要事,比如还仙舟给项盗茵,又比如去找提到的那位“精于算命的朋友”打听情况,又比如……回去安抚自己的尾巴。   庭中人满为患,尽是无晨谷的求丹人,细看去竟比昨日还要多上数倍,方三益在人群中忙得焦头烂额,甚至腾不出片刻功夫招呼二人。   幸而另有一人专门为了乘岚而来而来,只待红冲与乘岚先后步入寝庐,那人如一道闪电从人群里窜出来,伴随着一声大喊:   “师兄——”   乘岚连忙接住他。   来人正是文含徵无疑,他泪眼婆娑道:“师兄,你去哪了?”   乘岚一想到红冲还在跟前,就有些难为情,连忙道:“有些事情要办,我不是给你留了信么?”   “师兄你是说这个?”文含徵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片被揉得皱巴巴的荷叶,叶片被捋平舒展开后,赫然是——一团被虫啃过般毫无章法的划痕孔洞。   “……”乘岚一时间竟不知该答“是”还是“否”,这叶片确实是他从院中莲池随手采撷,并用真气在其上刻下字句,可这麻麻赖赖的痕迹绝非他所的笔迹!   红冲扑哧一笑,打趣道:“原来兄长这般喜欢用花草树叶写信。”   他这是回想起昨日乘岚的那片“竹叶拜帖”了,倒也算是一语中的,比起从乾坤袋中取笔墨纸砚,抑或是使用法术,乘岚确实更惯常于随手取手边的任何东西刻字留信。   乘岚正想义正言辞地遮掩两分,至少不能叫红冲以为眼前的鬼画符也出自他手,然而还没来得及出声,只听耳边一声尖叫。   “你叫他什么?”文含徵不可置信的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面无人色,声音干颤:“兄长?”   乘岚这才想起,还未给二人互相引荐。   然而,不等他开口,文含徵已手指红冲,怒声道:“谁许你这么喊我师兄的!”   眼见着他就差扑上去咬红冲了,乘岚连忙伸手去拦,脸色亦是一沉,低声道:“修口!这是……”   乘岚想要息事宁人,可他身边站着的另一位一向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惯爱火上浇油的,不等乘岚解释清楚,就扒拉上了乘岚拦人的那只手臂。   只听红冲矫揉造作道:“兄长,可千万别为了我引得你们同门阋墙。”   文含徵哪里听得这话,眼珠子瞪得好险没被挤出眼眶,他还想说话,却遭乘岚一道真气封住了嘴巴。   “抱歉,含徵年少无知,多有冒犯。”乘岚一边按着文含徵,一边对红冲道:“今日……日头太大,不是好时候,我先带他回去,改日再登门拜访。”   他这话音才落,头顶竟是传来一声闷响,轰隆隆地,好似夏末的雷声。   乘岚才借口说日头太大,下一刻,竹林中竟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红冲头一次见如此异象,一时惊得不知该说什么,脑中立时浮现出自己曾随口胡诌过的瞎话,只道天道莫非如此较真不成?   乘岚也是一怔,可雨落在他脸上时,他眉毛一抖,便面露恍然,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红冲道声:“失陪。”就拎着文含徵飞身离开,转眼间消失在微雨竹林中。   说来也有趣,乘岚前脚一走,不出几息,雨水便停了,乌云消退,转眼间又恢复了早前的阳光明媚。   庭中诸人无不惊讶地仰头,议论纷纷声中,有人道:“莫非是斗魁真尊?”   话音刚落,立刻引来无数侧目:“当真?”   “竟然是他?”   “道友何出此言?”   红冲亦驻步侧耳,只听那人又道:“他虽精于各道,据说引雷降雨皆不在话下。”   质疑声便化为惊叹声:“不愧是方岛主的弟子啊。”   ——斗魁真尊,正是项盗茵的尊号。   想来他大约是来寻乘岚的,故意赶着乘岚说“日头太大”的功夫布雷降雨,恐怕是他给乘岚的信号——他这等身份若是骤然在此出现,难免引起轩然大波,难怪乘岚仿佛豁然开朗。   不过,二人这才返回枫灵岛不久,项盗茵便亲自赶来,他资产雄厚,总不会是为了区区一条仙舟,必是有要事相商。   红冲便顾不得打扰了,随意走近一位等候订丹的道友,问道:“道友,昨夜莫不是发生了什么?”   那人惊讶地看了一眼他,嘴巴像连珠炮一样不停:“昨夜那么大动静,你不知道?你住哪里?还是你是今早才来的?整个枫灵岛都乱成一锅粥了!”   “今早刚到。”红冲懒得与他解释太多,况且他与乘岚趁夜离岛又反悔是凭借着项盗茵的面子,这沾亲带故、徇私枉法的事也不好解释,只管问:“那昨夜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你不知道!”那人道:“昨夜有人在丹堂行窃,被引心宗弟子发现,连夜搜查了整座岛!”   “行窃?当真?”红冲眉头一蹙,既是惊讶于竟有人胆大包天至此,敢在引心宗这等老虎头上拔毛,却更觉奇怪:引心宗何等纪律,丹堂更是宗门要地日夜看守,怎么会真叫人的手?若未能得手,又怎么至于彻夜搜查,以至于此事如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都不是要紧事了。”那人故作玄虚地压低声音,凑近道:“听说是有魔修混进了岛上为非作歹!”   原来如此——这倒有几分意思了。   万仙会举办的百余年来,东海岸与枫灵岛港口俱设下了通行关卡,又有层层登记,便是为了防止邪道浑水摸鱼。   而不知是因为方岛主的威名赫赫,还是关卡的设立实在有效,这些年来,确实也并无发生任何妖魔邪道作乱之事,昨夜乃是万仙会有史以来的头一回,这便不难解释引心宗何至于大半夜地把整个岛翻来覆去地查了。   红冲若有所思,心道这方赭衣算是个实在人,当机立断搜查魔修,全宗上下倾巢而出,丝毫不因担心有损威名而遮掩此事。   “那魔修被抓住了吗?”红冲又问。   “就是奇在这儿!”那人道:“搜了一整夜,连飞禽走兽都被查了个遍,却没找到!”   红冲顿时了然,想来项盗茵正是为了此事——昨夜他为乘岚行了方便,却碰巧遇上这等大事。   如此说来,恐怕项盗茵问过乘岚之后,少不得也要把自己传去一审,亲疏有别的道理红冲明白,人家认乘岚做弟弟,可不代表也肯把和弟弟八字还没一撇的人一同视作自己人。   既然如此,他倒是无需打听,关键人物迟早会自己找上来的。想通此事,他不再逗留,与人道了声谢,便打算回屋趁此机会休憩会。   只可惜,不出几步,红冲就看到自己的屋前有另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倚立在红冲的门上,不显得吊儿郎当,更像是几近力竭,若不靠外力支撑,就要滑倒在地上。   见红冲来,他勉强抱拳:“道友可还记得我?”   红冲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叹一声冤孽,只道:“师公子,进来说吧。”   师小祺道了声谢,让开位置,跟在红冲身后进了屋。   “你这是怎么了?”红冲见他萎靡不振的样子,连忙示意他自己寻个地方坐下。   师小祺也不客气,直接坐在了书案前的竹椅上,喘了两口气,才道:“道友那日告诉我的事,我如今信了。”   红冲正准备把榻前随意放着的蓑衣斗笠挂起来,闻言动作一顿,却没出声,静静等着师小祺坦白来意。   果然,师小祺沉默片刻,开门见山道:“我还是想再问一次。”   他撑着桌案,固执地站起身,也不管面对着的是红冲的背影,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红冲,沉声说:“小祺不求拜师,哪怕为奴为婢、做牛做马也好,求道友给我个机会!”   红冲没回答他,自顾自地忙完了手头地事,才道:“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却想把自己整个人都卖了?”   师小祺却道:“我不在乎。”为表忠心,甚至又补充了一句:“若蒙道友不弃,求道友允我跟随,哪怕为我另改一名也好!”   此言实在石破天惊,红冲也是被震得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失语片刻,他不敢应下,只得连忙道:“你先坐下,好好说这究竟是怎么了?”师小祺在擂台上分明行事得当、进退有度,下了擂台却总是语出惊人得像个还不懂事的孩子,是以红冲下意识拿出了对待村里孩子们的态度。   师小祺道:“我与姐……”声音一顿便是顿了许久,改口道:“我与师仰祯已决裂了。”   “怎么回事?”红冲问他。   “实不相瞒,这些年来,我唯一的目标就是超过她。”师小祺道:“可是我日夜苦修、付出比她多百倍的努力,还是连她的尾巴也追不上。”   “你想打败她,但是我帮不了你。”红冲的声音古井无波:“我说了,擂台上那招神通,你学不了。”   师小祺摇了摇头,却并在此事上再做纠缠,讲述道:“这些年,霜心派上下,没有一个人在意我,所有的目光都在她的身上。”言及此处,师小祺自嘲一笑:“道友你恐怕不知,除她之外,我还有三个兄姐,两个弟妹,我们生来就是为了给她作配——但他们都已经或是死去,或是自废仙途,甘做尘世一凡人了。”   “我其实并非排行老七,”他定定地看着红冲,说:“我的名字,小‘祺’的‘祺’字,曾经被我那些兄姐弟妹连番使用……最后,才落到了我的头上,并非因我乳名‘小七’,是我骗了你。”   红冲见缝插针问:“那你原本叫什么?”   酝酿的情绪突然被打断,师小祺一怔。   明明改名不过一年光景,那个曾经陪伴了他数十年的旧名,如今回想起来,竟令人惊觉恍如隔世。   他苦笑了一声:“我……我忘了。”   只不过,究竟是真的忘了,还是不愿说出,就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红冲微微颔首,并不深究,示意师小祺继续。   “道友可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起,我的那位兄长?”师小祺话锋一转:“那位被旁人称作‘师公子’的兄长,是我的大哥,更是师仰祯的同胞兄弟,他原本叫‘师映祺’。五年前,他练功走火入魔,虽然保住了一条命在,却功力尽失。得知此事后不出三日,他就自杀了。”   提及此事,他心潮起伏,闭目良久,才勉强抑制住情绪,继续道:“其他几位兄弟也差不多……   这些霜心派秘辛,红冲从前便是想知道也打听无门,如今听师小祺将悲剧娓娓道来,心中难免五味杂陈。可他不认为师小祺会无故提起此事,于是保持沉默,静静地等着师小祺的下文。   师小祺继续道:“我努力了这么多年,想要名字也只能拾人牙慧……”他眼眶一红,声音颤抖得无法控制:“如今,连我的灵根都是假的,都是他们骗我的,我去问他们,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这么多年来,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凭什么,你告诉我凭什么!都有了师仰祯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骗我……不把我当回事,为什么还要骗我啊!”   他曾经将一切归咎于自己不够优秀、不值得被人看见,无数个在尘埃里仰望兄弟姐妹的日子没能压垮他,如今却被人揭开一个残酷的现实:只有他一个人在他人编造的谎言里,入戏地扮演一个撞不破南墙的笑话,却不自知。   红冲沉默良久,听着师小祺声泪俱下,缓缓道:“所以你寄希望于我,因为我是第一个告诉你的人?”   没有等到任何回答,可师小祺的人还坐在这里,就已经是一种再直白不过的承认。   “可是,”红冲叹了口气:“你怎么就如此相信,我没有骗你呢?” 第39章 杀露官藏命(三)   庭中人生纷杂,一门之隔,屋里却静得落针可闻。   有那么一刻,师小祺甚至连自己的心跳也感觉不到了。   “我问过师仰祯了。”他眼含热泪,被泪包着的双眼钉在红冲身上,似乎是期冀于从红冲的表情和动作中,察觉到一丝一毫的玩笑之意,强作镇定道:“她的反应告诉我,你说的是真的。”   红冲不知道这姐弟二人间是否有过怎样的交锋,却诚实道:“可惜,我也骗了你。”   师小祺嗓音艰涩沙哑,一字一句:“不、可、能。”   他背弃了亲族、宗门,甚至想彻底斩断与过去的一切,抹杀掉曾经的自己,如今,他把眼前人视作唯一的救命稻草。   “不可能!”师小祺突然暴怒地站起身,一巴掌拍在桌案上,震声几乎在屋里响起回声,失态道:“我还用法阵和五行灵石测试过了,你说得对,我是木天灵根!”   红冲一言不发,伸手虚悬于师小祺的手掌上方几寸处,真气涌动。   几息过去,无事发生,师小祺心烦意乱道:“这是做什么?”   他说着,就想要抽回手去,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如今就像被黏在了桌案上,随着他用力拔手,竟然真生出几分灼热的痛感,仿佛若要硬将手与桌案分离,就得生生撕下一层皮来。   红冲察觉到他的还想妄动,制止道:“别动。”   随着他话音落下,真气涌动,痛感骤然跃升了数倍不止。   十指连心,师小祺闷哼一声,当即被痛成一团蹲在地上——若非他的手还被押着,恐怕如今已经在地上打滚。   幸而剧痛不曾持续太久,师小祺一口气没缓过来,不住地喘息着,便感觉痛如烟散,自己的手也恢复了自由。   这是在做什么……不等他问,红冲开口先道:“看你的手。”   师小祺连忙看去,只见他的手已然大变了样,手掌发红,五只手指黢黑,活像是被烤出了一层碳化的皮。他试着活动手指,黑灰自指尖寸寸脱落,而他的手指静脉震颤,隐隐有真气在其中涌动。   从指尖化出真气,这并非什么高深的技巧,师小祺本该对此驾轻就熟,可如今,他却感到十分陌生,仿佛在自己经脉中涌动的真气并不属于他自己。   恰在此时,红冲抓住那只手,在掌心轻点。   如一颗石子落入水面,真气显形,他的经脉自掌心亮起,延伸到了三根手指,分别是拇指、无名指和小拇指。   “看到了吗?这才是你的根骨。”红冲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你是木水土三灵根才对。”   三灵根……他是三灵根……   他怎么会是三灵根!   师小祺挥开他的手:“你骗人!”   “我确实骗过你,”红冲却不恼,心平气和道:“但这一回没有。”   师小祺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只觉得眼前这只手已不再是自己的手,而是突然化作一座五指山从天而降,压住了他整个人,而那三道经脉便成了束缚他的锁链,让他无法呼吸。   红冲叹了口气,轻声道:“想来你师门应当是考虑到,三灵根同步修炼必定进展缓慢,便择了水土二道令你修炼。”   这话说得委婉,是不想师小祺伤心,但师小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三灵根放在凡间可堪是上佳仙骨,因其是大多仙门收徒的最低门槛,可对师小祺这等出身仙门的世家子弟来说,堪称是最差的资质。   至少在霜心派,三灵根弟子只能获得最寻常的教习和指点,如此庸碌无为地作为一个杂役弟子度过余生。而再差的四灵根,抑或是五灵根,大多终其一生都无法筑基,只能做个无缘仙途的凡人。   纵然单灵根的天赋异禀之人罕见,否则也不会称之为天灵根,师小祺从未肖想过自己若能是天灵根,可他也从未设想过,自己是师门亲族中最底层的根骨。   那他曾经的痛苦愤懑呢?他的嫉妒与不服又算是什么?他以为是自己怀才不遇,却原来这本就是他的位置?   “你还在骗我……是不是……”师小祺的声音已低不可闻:“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红冲心道:总算能进入正题了。   “木水土三道中,木最适合你。”说着,红冲轻轻捏了一下师小祺的无名指,说道:“水道宽容,土道中庸,可这都并不是你的本性。”   师小祺在霜心派这些年,没有一日是心里畅快的,便是因为他不甘立于人下,只是即便付出千百倍的努力,仍然难以望及师仰祯的项背,残酷的对比让他有再多的不平也只能咽回腹中,还要赔上一个笑。   他装得很好,至少过去的几十年里从未暴露于他人面前,以至于如今有人剥开他的心,他忍着痛,却说不出否认的话来。   只听红冲又道:“可你困顿多年,却从未有一日言放弃,就像你的兄弟姐妹一样——抱歉,”他微微一顿,继续说:“木道坚韧,这才合你的本性,若你修木道,想来修为该比如今更有进展。”   师小祺没抬头,低低道:“所以你骗我是木天灵根,是么?”   “是。”红冲承认:“我也是真心劝你多出来走走,游历世间,别老呆在你家的一亩三分地里。”   只不过那时,他并不知道原来霜心派内情,也不知师小祺会为此事崩溃至此,只当他少年心性不服输罢了。   话既然说出了口,酿成如此后果,红冲也无法再将自己撇清了,只可惜——   “但我的神通你确实学不了。”红冲又道:“你没有火灵根,是一点、一滴、一丝都没有的那种没有。”   师小祺垂眼看去,中指分明是手上最长的一根手指,却是他手上唯一一根毫无真气萦绕经脉的手指,就连食指都还有冒了个小尖呢。   短短两日他遭逢巨变,心境先是大起,接着一落再落,如今算是落到了谷底。他愣愣地抹了把脸,擦去脸上的泪痕,似乎突然释怀了,便爬起身要走。   红冲拦了一把,问他:“去哪?”   “不知道。”师小祺哑着嗓子说:“反正不会再打扰你了。”   “我话还没说完。“红冲却道:“三灵根又不是不能修炼,你这是要自暴自弃?”   闻言,师小祺再也忍不住了,抬起头时才知道他又是涕泪横流沾了满脸,嘶吼道:“三灵根怎么修炼?你告诉我,三灵根我这辈子还能怎么修炼——”   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红冲如法炮制轻点自己的掌心,同样是三道真气蜿蜒而出,分别是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只不过小指处却略有不同,师小祺一看便大概猜到,应当是是水灵根所变异的冰灵根。   “且不说天底下三灵根的修士多了去了,只不过那些,你大抵看不上。”红冲淡淡道:“我也是三灵根,甚至其中两道相克,不照样修到你想要的境界了?”   师小祺看着他,顿了片刻,方才停歇的眼泪又喷涌而出,嚎啕大哭了一声:“师——”   这话又没说完,红冲用一道真气塞住了他的嘴,这一招还是从乘岚那里学来的。   “不许拜师,说了我的神通教不了你。”红冲说:“只是鼓励一下你,具体有什么能帮得到你的……”他看着师小祺那张被眼泪糊得乱七八糟又可怜巴巴的脸,抬手又是一道真气,燎干净了他脸上的涕泪。   “我还得问问我朋友。”红冲道。   师小祺连忙点点头。   他得了希望便如溺水之人攀上浮木,连肿得像核桃的双眼也有了神彩,转眼间状态便好了许多,红冲于是解开了他的禁言真气。   哪料他一开口便是一句:“你还有朋友?”   红冲听了这话,分明想直接反驳,临到嘴边却莫名心虚,只得反问到:“我怎么没有朋友?”   师小祺忙不迭解释:“道友莫误会,我是看你一直独来独往,况且,我还并不知道你高姓大名。”   这话倒是提醒了红冲,眼见二人也算是关系不算生疏了,他便说:“姓红,单名一个冲。”   “红兄。”师小祺连忙唤了一声。   红冲十分受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厢二人终于算是皆大欢喜,那厢却是争端频生。   乘岚带着文含徵离开寝庐不久,就在竹林中被人拦住。   来人身形高大,一袭青绿色衣袍,手持一柄折扇置于头顶遮雨,扇上书着一个龙飞凤舞的“甜“字。他的身影不知从何时起出现在了竹林中,眨眼的一瞬,便到了乘岚的面前,端其明眸皓齿,貌若好女,颇有几分雌雄莫辨之美。   乘岚道:“项兄。”   正是斗魁真尊项盗茵。   项盗茵朝他一笑,视线转向文含徵,打了声招呼:“这是文师叔的儿子吧?长得真俊。”话音未落,他用扇尖轻敲文含徵肩头,文含徵的身影便消失在竹林中。   “糖葫芦呢?”项盗茵直截了当地伸出手。   乘岚也早有预料地取出乾坤袋中的糖葫芦递给他,顺道发现,红冲和文含徵的那份居然还放在自己这里。   项盗茵立刻关注起糖葫芦来,他随手把折扇插在后腰,一边吃一边含糊地问:“怎么不把弟妹也带来一见?”   其实,早在寝庐中布雷降雨时,他发现昨夜与乘岚同行者分明是个男人,便知道自己误会了。这也实在是因为乘岚一向守文持正,昨夜那般冒昧请求他帮忙打通关系,从他认识乘岚算起也是头一回,项盗茵便下意识地当作这小子情窦初开、色迷心窍。   明知误会,他偏偏多嘴一句,不过是兄弟间的随口调侃,只待乘岚反驳,他便打算扯开话题谈起正事——至少,他原本是这般打算的。   可乘岚提了口气,却一直没出声。   项盗茵咽下山楂,这才细细打量起乘岚。   只见乘岚微微颔首,眼神左顾右盼地乱飘,甚至抬起一只手挠了挠自己的下巴,竟然有几分不安。   项盗茵又吃了一口,十分莫名地问:“怎么了?”   乘岚又是纠结了许久,才低声道:“项兄,我们还不是那种关系。”   项盗茵点头点到一半,生生地卡住,心道:这个‘还’是什么意思?   没等他问,乘岚又接上一句叮嘱:“你可别说漏嘴了。”   项盗茵:?   他愣神之际,就被一颗漏网之鱼的山楂核卡住了喉咙,顿时一口气堵在喉头:“咳咳——” 第40章 杀露官藏命(四)   乘岚连忙道:“项兄,你没事吧?”他上前两步,隔空一掌虚拍在项盗茵胸口,替他震出了那颗山楂核,又连忙替他顺气。   项盗茵炼虚期的修为,不至于会被一颗小山楂核置入险地,他只不过欠了半口气,可乘岚这蕴含着风真气的一掌,实实在在给他重新梳理了一通,一时间五脏六腑清凉得都像浸过了冰水,叫他又连着倒吸数口冷气。   但他还没忘记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问:“你什么意思?”   一回生,二回熟,乘岚笑了笑,倒不复上次那般为难了,他耳尖一红,道:“项兄,你没误会。”   细细想来,他与红冲满打满算也才认识了一日,他年轻不曾见过太多世面,也不敢自称心性已定,似乎无论怎样,都不该在项盗茵面前认下这档子事。   可纵有万千理由……   他却不想连自己也要否定这份心意。   乘岚微微一顿,又补充了一句:“我想追求他。”   项盗茵不敢置信地看了他好几眼,才说:“你居然是个断袖。”   这话乘岚便不知该怎么接了,他从袖中取出仙舟,一边递给项盗茵,一边问:“项兄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他也明白项盗茵来此绝不会只为这一枚小小仙舟。   果然,项盗茵拿起仙舟,闭目探查了一番,便丝毫不在意地道:“放你那吧,现在你拿着它是有大用了。”他朝乘岚挤眉弄眼,打趣之意甚浓,甚至抬手轻拂仙舟,就这样抹去了其上属于自己的刻印。   纵是乘岚也难免为他这财大气粗的做派微觉惊讶,连忙道:“这——”   “我有要事。”项盗茵打断他,屈指一弹,把仙舟弹回了乘岚怀里,面上正色道:“昨夜有魔修混到岛上了。”   “什么?”乘岚大惊失色,下意识问:“怎么会?可曾造成什么伤亡损失?等等……”他的声音一顿,似乎醍醐灌顶,拧眉低声说:“有内鬼?”   整个枫灵岛遍布阵法,若无通行玉符,绝无可能由着外来魔修肆意妄行。既然如此,若不是这魔修本就是引心宗人,对宗内阵法了如指掌,以至于不触发任何警戒;便是关卡出有人里应外合,让通行玉符落入了魔修手中。   项盗茵颔首默认。   他没直说,乘岚便明白了,内鬼的身份还没有暴露,这无疑也意味着:“竟然没抓到?”   提及此事,项盗茵面露不爽,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溜了。”   “那他还在岛上吗?还是已经逃走了?”乘岚才思敏捷,回想起项盗茵探查仙舟的动作,连忙道:“我去叫红冲来!”   兹事体大,乘岚想立刻把红冲带来接受项盗茵检查,并非出于怀疑,反而是深知第一时间证明清白何其重要。   “那倒不必,仙舟是我亲手交给你的,在这岛上,还没人能在我手心里作假。”项盗茵摇了摇头,示意不必:“方才你们一回来,我就连人带船检查过你们好几番,并无异常。”   “但昨夜除你以外,并没有一艘仙舟离岛。”项盗茵又说。   所以,那魔修必然还在岛上。   “乘岚,我相信你,但你还是跟我去见师尊。”   此事惊动了方赭衣的关注,自然不是乘岚凭借着这点不远不近的关系,就能轻易拜托审查的,乘岚明白,忍不住问:“那红冲……?”   “他不必去。”项盗茵却说:“这是咱们家的私事。”他话语一顿,又恢复了方才的调笑,故意道:“莫非你已把他当自家人了?”   乘岚叫他这一句话说得面红耳赤,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和红冲的关系确实还远没有那般亲近,且不说红冲还不知他心怀绮念,便是来日真的走到确定关系的那一步,也该是两个人共同决定,轮不到他一个人擅自主张。   然而,他嘴上虽没说什么,心中却暗自道:来日虽长,我心不渝。   项盗茵复又像对文含徵那般,以扇尖轻敲乘岚的肩膀。   在竹林中消失的两道身影,转眼间出现在枫灵岛主峰大殿。   乘岚甫一落地,只听一声锵如作响,如击玉敲金。   “乘岚来了。”大殿中响起一个男人温和的声音,他似有感触:“上次见你,你还只有我一个巴掌大呢,是不是,斗魁?”   项盗茵谦恭道:“徒弟与乘岚时常相见,记不得了。”   他如此作答,中年男人的身份不言而喻,正是枫灵岛岛主、引心宗宗主方赭衣。   “哦,对,险些忘了,你们俩孩子关系是很好的。”方赭衣拊掌一笑,问乘岚:“你师尊可还好?”   乘岚连忙抱拳回答:“多谢方岛主关怀,家师身体尚佳。”纵然他与方赭衣之间相隔甚远,其间还有数道屏风玉帘,他仍然恪守着礼数,眉眼低垂,认真地注视着自己的脚尖。   “乘岚还是这么礼貌啊。”方赭衣状似随口道:“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就这样,比斗魁乖巧多了。”   项盗茵附和道:“斗魁也觉得是。”   方赭衣不再寒暄,直入主题:“斗魁说,昨夜你有约会,借了他的仙舟离岛,可有此事?”   他这“约会”二字显然烫到了乘岚的耳朵,他赧然应道:“是。”   得了他的肯定回答,方赭衣长叹一口气道:“你这孩子肯定不会做出忤逆之事的,只是瓜田李下的道理你也要懂得,这事情难办。”   纵然乘岚借舟离岛之时,连项盗茵都耽于玩乐,可见魔修之乱未起,这事就连“瓜田李下”也不该怪到乘岚的头上,乘岚却没反驳,躬身道:“乘岚知错。”   “与你同行那人……”方赭衣话语悠然,似乎想凭借此言观察乘岚的反应,却见乘岚泰然自若,丝毫不为所动,于是话锋一转,说:“既然斗魁查过,应当是清白的。”   项盗茵又附和了一声:“谢师尊信任。”   “不过,乘岚实在不好脱开干系啊。”方赭衣状似苦恼。   乘岚轻轻抿了抿唇,主动道:“乘岚自请追查此事以证清白,求岛主成全。”   又闻一声琳琅玉响,是方赭衣啜饮了口茶,将茶杯放回碟上的声音,他应道:“那好吧。”仿佛十分勉强。   乘岚连忙躬身:“谢岛主成全。”   方赭衣吩咐道:“既然如此,斗魁,你便把这件事告诉宗中弟子,也带乘岚认个脸,省得有人为难乘岚。”他又叹一声,语气中多有无奈:“苦了乘岚,若魔修一事不水落石出,乘岚恐怕还得劳累——只是我们枫灵岛也算是一处宝地,乘岚便是多呆几日,你师尊想来也不会担心。”   他说是几日,可谁又知不会是几月、几年、乃至于几十年、几百年?   乘岚心里一沉,却不敢显露于色,只能拜谢。   方赭衣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语气也轻快了几分:“斗魁,带他下去吧。”   项盗茵道“是”便伸手又敲乘岚肩头,霎那之间,二人已回到了乘岚的寝庐。   分配给云观庭的这处寝庐算得上是极好,坐落在一处山巅的湖心岛上,因地势甚高,烟岚云岫掩映着雅致而宽敞的院落,庭中更是一步一景,水木清华。   庭中还有一处莲池,二人正巧落在莲池一旁。   项盗茵瞥了一眼,就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开花了?”   开花是自然现象,乘岚不知他为何如此反应,问他:“莫非此处不该开花?”   “你是不知道!”项盗茵解释:“这地方百余年来,都只有一池叶子,从来连个花苞的影子都见不到,今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居然都已经开花了?”他说着,便伸手捏了捏池中莲花的花瓣,又惊了一声:“是真的!”   闻言,乘岚亦为之侧目,就听项盗茵很快接上一句:“民间炒百合挺好吃的,有没有炒荷花?”   “有炒莲子,你若想吃,恐怕还登再等些时日,待得荷花谢了才有莲蓬。”一道清朗声音从屋顶传来。   循声而望去,乘岚才注意到,屋顶上竟然坐着一个——不,两个人,他的视线在红冲身上停留片刻,便绕过红冲,看向另一人。   轮廓有些许熟悉,可这眉眼……他似乎也不认识什么人有一双这般浮肿的桃核眼。   项盗茵却是早就察觉到了二人气息,更知道其中一人正是昨夜与乘岚夜会之人,只是对方不露面,他便乐得装傻。如今见二人已粉墨登场,他看向乘岚,眼神分明在说:不介绍一下?   只可惜,乘岚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师小祺,不曾注意到他的暗示。   二人行至面前,项盗茵只得自己开口:“这位是?”   乘岚如梦方醒,连忙为两人介绍:“项兄,这位是红冲,我的……”他想起自己费尽心思骗红冲认下自己这个便宜兄长,可他又对项盗茵承认过自己的心意,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没了声,红冲却不是个安分守己的。见乘岚话语一顿就没了后续,红冲十分善解人意地主动道:“我是兄长在外面认下的野弟弟。”   “噗!”项盗茵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什么?”   红冲轻笑一声,指了指身后楼阁:“兄长的亲师弟在屋里睡着呢,不是么?”   他说的便是文含徵,乘岚与文含徵是正儿八经拜在一个师尊座下的同门,说是“亲生”似乎确实合理,不合理的分明是——哪有人张口就说自己是野生的?   乘岚闻言,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他只想跳过红冲的灵机一动,便转头为红冲介绍起来:“这位是斗魁真尊项盗茵,若你不介意,随我称一声‘项兄’便是。”   话音未落,项盗茵便斜眼睨他。   一向都是小辈遵从长辈,后辈遵从前辈的,他项盗茵的名字放到整个仙门可谓无人不晓,反而是红冲不过无名小卒,昨日才在校场崭露头角。   论与乘岚的交情、论资历、论修为,这话怎么也应该是“若项兄不介意,便由他随我喊一声‘项兄’“才对,如何到了一向进退有度的乘岚嘴里,也有了反过来的一天?   乘岚侧脸向他,逼音成线道:“项兄便看在我的面子上,亦照拂他一二吧。”   此言可见,他并非无意失礼,本就是为了仗着二人的兄弟情分,要项盗茵高看红冲一眼。   旁观这等新鲜事,项盗茵还是头一回,他兴味盎然地应下,转头对红冲道:“自然,自然,你也当我是兄长便好了。”他如此大方,尽是联想到乘岚那认真的态度,心下暗道既然迟早是一家,这一声称呼——勉强算是不打紧吧。   二人的小动作只在瞬息之间,可他们似乎总是忘记,红冲不良于视多年,其感知与耳力远超旁人,早就将乘岚的小话听得一清二楚。   一想到这二人态度微妙,在他面前试图瞒天过海,他顿时戏瘾大发,故意道:“那我便也喊这位‘项兄’一声‘兄长’可好?”   他话音甫一落下,二人同时道:   “好啊。”   “不行!” 第41章 杀露官藏命(五)   话音落下,项盗茵便侧头看向乘岚,他一头雾水却不好显露于人前,嘴唇未动,逼音成线道:“几个意思?”   只见乘岚眉头紧锁,且他自己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神情该是如何模样,如今正抬手捏着眉心,却怎么也揉不平两道剑眉之间深深的沟壑。他亦逼音成线回了一句:“项兄你有所不知。”就没了下文。   红冲将一来一去听得清楚,轻笑了一声,正欲开口:“我……”   他还没说完,乘岚心知他必定又要作怪,连忙打断他:“又不是亲兄弟,到底不好这般无礼。”   话一出口,乘岚便知道,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又中招了。   果然,红冲拖长调子“哦“了一声,故作懊悔:“那倒是我无礼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   幸而他还没说完,项盗茵醍醐灌顶,先一步悟到了真谛:这声“兄长”分明是乘岚蹑手蹑脚却还不敢表明心意的情趣!难怪他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通了此事,项盗茵补救道:“其实,是因为我们年纪差得有些多了,你还是跟着乘岚喊就好。”说着,他抬手拍了拍乘岚的肩,哈哈一笑:“别看我年轻貌美,其实我可有两百多岁了!”   乘岚也连忙附和:“确实。”   为了取信于人,项盗茵又随口道:“是啊,乘岚小时候,我还抱过他呢,说起来乘岚小时候……”   乘岚又忙不迭地打断他:“项兄,这些便不必说了。”他只想逃离眼下的话题,目光急中生智地扫过红冲身后:“这位道友十分面善,敢问一句高姓大名?”   这本是最寻常不过的开场白,偏偏被问的人是一个正愁如何抛弃过去身份的人,师小祺面露为难,他若报出名讳,眼前的两个聪明人必然知道他的身份;可他若不答,只会显得更为可疑,毕竟正常人谁会支支吾吾答不出自己的名字?   更何况,他实在没想到红冲要带自己见的朋友竟然是乘岚,在他的记忆中,二人昨日下午还在擂台上闹得不大愉快,今日怎么就这副兄弟情深的样子了?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神情不自然得一目了然。   见他忸怩不答,乘岚果然眉头一挑,他身侧的项盗茵更是神色一冷——只当眼前人实在猖狂,居然敢在枫灵岛引心宗的地盘,在他项盗茵面前,下他自己人的面子。   红冲便插话:“他叫小草,这名字太简单,他不好意思说。”   师小祺连忙点点头,状似赧然道:“抱歉,抱歉,是小草失礼了。”   这番遮掩多有牵强,几人皆是心中有数,只不过乘岚看在红冲的面子上,项盗茵看在乘岚的面子上,各自揭过罢了。   项盗茵甚至随口道:“小草见了我恐怕害怕吧?”待得师小祺露出不解却又不敢反驳的神情,他呵呵笑道:“小心被我偷走。”   乘岚:……   他莫名地感觉浑身发冷。   师小祺亦然,甚至有种师仰祯就在身侧般阴恻恻的错觉。   唯独红冲掩唇笑道:“项兄实在风趣过人。”   乘岚对着师小祺微微颔首,算是见过礼,便问:“小草道友在这里做什么?”   此处是云观庭的寝庐,更甚来说,这个院子就属于乘岚与文含徵师兄弟二人。项盗茵施展术法送他回来,因而在此,合理;他一回来就看到红冲不请自来擅自坐在屋顶,他也能接受;可红冲还带了个外人来,他心里多少有些不爽利了。   “是我带他来的,兄长莫怪。”红冲答道,不等他反应,又低声道:“我有一事,除却兄长,便无人能求。”   他曾经花功夫欣赏心里的风筝,如今摇身一变,就成了别人心里的风筝——先是乍然断线飘远,引人心慌,又随着风落回人手中。   这招面对他人是否有效尚未可知,可乘岚显然无法拒绝。   乘岚便道:“既然如此,进屋细说吧。”复又看向项盗茵。   项盗茵十分主动道:“刚好我也有事,先走了。”此言非虚,魔修一日不能被找到,他便一日不得清闲。   然则思及此处,他暗自叹气,对乘岚又说:“这事我会再与师尊请求的。”竟是丝毫没有遵循方赭衣命令,把乘岚安排着和自己一同搜查魔修的意思。   乘岚却摇了摇头,笑道:“师兄不必为我犯上。”   项盗茵又叹一声,二人对视一眼,俱是心知肚明,这才无奈离去。   眼见项盗茵的身影消失在院中,乘岚正要引两人进屋,红冲却道:“那亭子不错。”   乘岚顺着他手指看去,原来是莲池中的一个观景凉亭,因莲池本就不大,其中的亭子更是十分狭小,乍一眼看去,叫人还以为是个频状小塔。   正是因为亭子太小,莲池中又花朵寥寥,不算是什么好风光,乘岚才不曾如此提议。如今见红冲感兴趣,他莫名回想起槐树林里的那茅屋,同样是小得他感觉自己都快转不开身子,心道:莫非红冲偏爱这些十分具有包裹感的空间?   他于是从善如流:“那就去亭子谈。”   三人飞身跃过莲池,落在亭中。   这亭子远看就知尺寸甚小,近看更是十分逼仄,三个人在亭子里莫说是无处可坐,连站着都显得有些局促拥挤。   红冲犹自不觉,满意道:“果真不错,荷香芬芳。”   “你喜欢荷花?”乘岚随口道:“你可以搬过来住。”   红冲笑了一声:“你怎么不说将这花折下赠给我?”   比起移动人,显然是移动花更方便,乘岚偏选择邀请人动,被他这么一问,平白显出几分“居心不良”。   乘岚一怔,也不知是为了撇清自己,还是当真并无此意,连忙解释:“是项兄说这花罕见,百年来都没见过一回,我恐怕不好擅自安排。”他生怕红冲吃味,又道:“你若想要,我就去找项兄要。”   红冲不置可否:“再说吧。”似乎不欲再谈此事,话锋一转,问:“你可有什么木灵根的朋友?”   乘岚敏锐地察觉到他兴致不高,却又不知为何,心绪兜兜转转,居然期盼起红冲像从前那样,用文含徵来故意与他说笑的时候了。   他拿不准红冲的心意,便只能回答道:“有一些,无晨谷的方兄几人便是。”   红冲摇了摇头:“无晨谷不可,还有么?”   他只说无晨谷不可,却不知无晨谷是为何不可,乘岚不明所以,只好直接问他:“除了木灵根,还有什么别的要求?”   红冲思索片刻,答:“不要丹修,最好是散修,或者所属宗派不能名气不大,为人行事低调,最好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罢。”微微一顿,又道:“大抵就如我这般。”   乘岚暗笑:你可不低调,也不算什么好相与的性子。   但补充的要求比单单“木灵根”抽象许多,乘岚不禁问:“你想做什么?”   红冲指向师小祺,道:“为他找一份安心。”   “什么?”   “什么!”   此言既出,乘岚与师小祺不约而同地问出声,只不过乘岚仅仅是心有疑惑,师小祺则是急赤白脸地脱口而出:“你想把我扔给别人?”   红冲十分莫名,反问他:“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把你留在身边?”   他这么一说,师小祺才想起,红冲确实曾言要找个朋友问问哪里能帮到他,是那时他六神无主,下意识地当成了自己去处落定,一颗心方才安稳不久,如今美梦破碎,又摔成了一地眼泪。   “怎么说哭就哭?”红冲啧啧称奇。   乘岚这下算是知道,为什么此人长着一双如此醒目的桃核眼了。   他总不好看着红冲带来的人在自己眼前哭天抹泪,只得对师小祺缓和道:“你别急,他就是……”话语一顿,且不说他不能擅自为红冲做主,更何况,扪心自问,红冲的行事作风实在太过随心所欲,这番性格不宜为人师表。   沉吟片刻,他只好续道:“他就是如此铁石心肠。”   师小祺还期望着乘岚能劝上两句,这回是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哭起来很安静,看着是十分惨烈,但没什么声响,一边泪如泉涌,一边暗自调息,倒是十分省心。   红冲看不见,便当做没这回事,对乘岚道:“他是三灵根,我建议他转修木灵根,可我不懂,总得给他找点木灵根修出了门道之人瞧瞧。”   乘岚一怔,却不大赞同——红冲乐于助人,他没甚好说的,可转修其它灵根对修士而言可不算小事,贸然给出建议,若是听者懦弱,最后少不得要将责任全推到建议者的身上。   他生怕红冲惹上怨恨,就不肯对师小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正色问:“他到底是谁?”   红冲答:“昨日天擂台下北坎位,手持双剑的无名少侠。”   倒也巧,昨日师小祺与文含徵、红冲先后切磋时,乘岚尚未赶到校场;待得乘岚到场,没两句话的功夫,师小祺就跟着红冲溜走了。唯有邀战红冲的两句话功夫,二人同时在场。   只可惜,一个是横空出世风光无限,一个却输赢皆没能引人瞩目,自然只有后者注意前者,前者却不曾留神后者。   幸而乘岚记忆过人,略一回想,仍然明白了眼前人身份。   他不知霜心派内务,自然不晓得红冲是顾忌着师小祺心有芥蒂,只觉得实在费解——又不是没有名字,为何要把话说得如此拐弯抹角?   然而,他还是顺着红冲的说法,微微一笑:“哦,原来是双剑少侠啊,在下乘岚。”他一顿,忽地反应过来:“你居然是三灵根?”   师小祺闻言,顿时脸色更白了几分。   却听乘岚赞叹道:“三灵根还能在如此年纪结丹,你很厉害啊。” 第42章 杀露官藏命(六)   本以为又是一道晴天霹雳,却不想是一阵和煦春风。   师小祺难得听一句不带任何对比、惋惜的纯粹夸赞,一时怔在原地。   红冲说:“是,我也这么说,只可惜他偏偏想学我的神通。”说着,他拎起师小祺一侧的手,轻点掌心,指着不曾有亮起经脉的中指道:“可他又没有火灵根,所以我才问你有没有能教他的木灵根之人。”   乘岚见他动作,眼神一亮,好奇道:“这是什么术法?有意思。”   红冲随口道:“我自创的。”   “怎么做?”乘岚立刻伸出自己的手,只等着红冲也来点上一下他掌心。   “不难。”红冲却没动作,直接讲道:“凝神,将经脉中的真气分类剥离,逼入手指,大概就像你给我盘头发那样。”   他很大方,肯将术法直接教授,却也很小气,抓住机会就要笑话一下乘岚。   乘岚一颗心扑在术法上,顾不上与他争口舌。他按照红冲所言,却并无感觉到任何剥离真气的阻力和困难,真气自经脉中穿过,与平日里使用术法无异。   只不过,他的经脉被真气点亮时,就与红冲和师小祺的情况都大有不同了。   二人皆属于三灵根,无论体内三种真气属性如何、份量多少,无不是拧成一团到手掌,直至手指才分开。   而乘岚的真气,自手臂处亮起便是凝实而轻盈的一股,顺着经脉直至食指指尖,又又有一丝与体外缠绕在无名指根部。   “很准确。”乘岚道:“我是风灵根,由金灵根与木灵根所变异,而我五行偏金。”   变异天灵根是比五行天灵根更罕见的资质,师小祺这些年来,也只在两个人身上看到过,一者为乘岚,另一人就是师仰祯。   他见乘岚的动作那般轻松自如,全然不似红冲为自己剥离真气时那般痛苦难忍,又看着乘岚那几乎要溢出指尖经脉的真气,顿时黯然神伤。   乘岚细细感知着体内真气与经脉,自言自语道:“可惜这术法基于剥离体内真气,需得体内有足够真气,且善于操控,否则便能用于为开蒙的孩子测试根骨,比五行灵石阵要简易许多。”   “是可以。”红冲仿佛全然不曾察觉到师小祺的情绪,指了指他,大剌剌道:“他就不会操控,我也能给他测,体内并无真气也可,把真气从人心脉里走一圈便是了。”   “心脉里走一圈?”乘岚失笑地摇头:“那可有些危险了。”   “很危险吗?”红冲笑了一声,抬起师小祺的手就要往自己心口贴,口中道:“心脉而已,又不是识海……”   他话音未落,师小祺眼前一花,二人间就多了一层阻隔——真气再快,却不如乘岚眼疾手快,已将两人彻底分开。   乘岚甚至将半个身子插入两人之间,他一只手捏紧了红冲手腕,另一手用真气隔空擒住了师小祺整只胳膊,对红冲沉声道:“不可胡来。”   二人间的距离缩进了太多,以至于脸颊似乎能感到对方的鼻息,惹得脸颊也染上了隐约的温度。   乘岚看到,白绫几不可察地动了一动。   他忽然忆起,红冲曾自言离得近时,能够勉强视物,于是心便不可抑制地飘到了那层白绫后——他在眨眼吗?是为了看我吗?   他很想知道,却又舍不得知道。   乘岚若无其事地退开半步,可仍然不曾松开钳制住两人的力,他左右各看了一眼,面沉如水,罕见地拿出了自己在云观庭也不常摆的大师兄架子,声色俱厉:“真气入心脉不是儿戏,你们嬉笑打闹也该有个度!”   这幅做派俨然与一众仙门长老无异,果然唬住了师小祺,他手臂还被乘岚的真气定着,连眼泪都止了。只是方才哭得太多,乍然受惊,他飞快地在乘岚的注视中打了一个嗝。   乘岚:……   师小祺也在心里委屈:分明是红冲一言不合就把他的手往心脉拉,他又不是红冲的对手,他好无辜!   然而这套却对红冲没用,只见他微微一笑,屈指挠了挠乘岚的虎口。   乘岚于是松开他的手,眼睛却还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仿佛要生生把他的白绫灼出来两个洞。   红冲只好说:“好吧,好吧,以后我的心脉只对你开放就是了。”   “我也不行!”乘岚只觉得他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沉痛道:“你要自爱。”   “我不自爱?”这话不知怎么的,竟然点着了红冲的话头,他哼了一声,道:“是,我若自爱就不会四处认兄长了!”   他一说这话,乘岚的气焰顿时被扑灭了八分,连忙改口:“说正事,为这位双剑少侠寻一位木灵根的前辈,可是如此?”   红冲也消停下来,道:“正是。”   乘岚却说:“这事难办。”他看向师小祺,目光平静,陈述道:“你有撇不开的背景,很少有人愿意拂霜心派的面子。”   师小祺面色灰白,心知乘岚并非推诿,而是现实如此,也正因如此,他才如此想抓住红冲这根救命稻草。   天底下散修如过江之鲫,数都数不清,可修出名堂来的散修屈指可数,红冲算是其中一个。不仅如此,红冲敢砸霜心派场子赢师仰祯、敢众目睽睽之下不给乘岚面子,这便更是难得。   师小祺梦寐以求的,大抵就是有朝一日能成为这样的人。   他一时无言落泪,乘岚甚为不解。   红冲逼音成线传入乘岚耳中,替师小祺解释道:“他们霜心派很多纠葛,总之,在霜心派没人教过他。”   闻言,乘岚若有所思道:“三灵根,无人指点,却能结丹,你已走出一条自己的道,何必寻求复刻他人之路?”   师小祺从没想过自己能得到这般评价,怔在原地,半晌,才迟疑道:“我有一条自己的路吗?”   “如何不是?”乘岚笑问。   反问一向令人倍感压力,偏偏在此时十分鼓舞人心。   师小祺抹了一把满脸泪痕,指腹擦过唇边时,他才意外地意识到,自己居然是微微笑着的。   可察觉到这一点时,他竟然又觉得想哭了。   仿佛乘岚的一句话烙进他心里,又一路烧到了脸上,以至于他眼眶炙热,像火苗在眼皮里生了根,烫得再也兜不住了。他又是一番倾盆大雨,想浇熄眼里的火——会有人笑着哭吗?大抵会吧。   乘岚劝好了他,本以为一派皆大欢喜,红冲却煞风景道:“但他要转修木道,总得有个懂行的人指点吧?”   如此不合时宜的话,红冲不是头一回说,但这一回,乘岚还是觉得无端头痛,他拉了一把红冲,低声道:“究竟为什么一定要转修木道?”   他问的,也正是师小祺一直不解却又不敢问之处。若师小祺当真是木天灵根,却误修了水土两道,如今转修木道也算是重归正途;可他既然是三灵根,那择其中任一、任二灵根修炼皆可,甚至三道同修亦无不可。因而乘岚与师小祺二人一直不明白,为何红冲要一口咬定转修木道。   红冲却更是一脸不解,似乎质疑他的乘岚、师小祺二人才是莫名其妙的一方,他理所当然道:“他适合修木道。”   乘岚只觉得额角的青筋都弹起了《八面埋伏》,“你不能仅凭一个“适合”,就替他做出决定。”   “我与他已说过一回了,他并无异议啊。”红冲转向师小祺,重复一遍:“你不够宽容,亦有好勇斗胜之心,这是你与水道、土道都不合之处。但你坚忍不拔,遭遇不公郁愤多年,却从未轻言放弃,你确实是天生的木道。”   “言之有理。”乘岚淡淡道:“但还是不行。”他转头看向师小祺,问:“你怎么想?”   师小祺眼睛还湿润着,眼珠在两人间转了两圈,迟疑着说:“我……我听红兄的。”   乘岚点点头,口中却道:“所以不行。”   红冲的提议屡屡被否,心中大惑不解,难免有些不爽。他双臂环在胸前,用一声冷哼表达不满。   乘岚却不看他,仍注视着师小祺,心平气和道:“若你真心想修木道,自有千万条路可走,届时再来找我。”话落,他对师小祺轻轻拱手,道:“失陪。”   这是送客的意思,师小祺思绪纷纷,他既然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却也不敢像在红冲面前时那般对乘岚耍赖,苍白的脸上扯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干干地道:“多谢乘……”   “他还没帮你呢,你别谢。”红冲抬手打断他。   于是,师小祺这一声道谢又卡在了嗓子眼,不知该不该继续吐出。   乘岚本是想待师小祺走后,再与红冲细细讲道理,这大抵就如昨日为引心丹一事二人起争执时一般,若是二人间有矛盾,乘岚惯于关起门来说话,是不想叫外人看笑话,也是生怕红冲失言冲撞了他人。   红冲不是不懂,所以那时,他听话地顺着乘岚,被他拉进屋中。   可今日,红冲却不想给这个面子。   从他误打误撞惹得师小祺道心混乱那时起,他自认二人算是结了缘,便不能再把师小祺看作外人。   乘岚作势欲拉他走,红冲反手扣住乘岚的手腕,执意道:“把话说清楚再走。”   他微微一顿,也不在乎师小祺是否还在一旁,一阵见血道:“你怕他没个主见,若是听了我的话转修木道,却不得进益,便归咎于我,赖上我,是不是?”   师小祺闻言,尴尬地无地自容,连忙想解释:“我不会……”   乘岚本是极力想维护双方的面子,如今红冲硬要撕开这份体面,他心里又冤又气。   他自以为这一夜二人算是渐入佳境,虽然如今红冲的行为仍然常在他意料之外,可在他心中,红冲的作风已从‘给脸不要脸的蠢人’摇身一变成了‘独树一帜又率性而为’。   大约是他骨子里的不肯服输作祟,越是猜不透对方的心意,他反而越挫越勇,愈发兴致淋漓。   可他的骨头够硬,怎么敲打碰壁也折不弯——心却不是石头,也能刀枪不入。   两人分离才不过短短片刻,红冲却又这番故意与人对着干,明知他是好意,却还是要把他的好心扔到地上去!   或许昨日这般,乘岚虽心有不满,尚且能够咽下情绪。短短一夜过去,这样的事再来一回,他却如鲠在喉,怎么也没法独自消解。   他又是怄气,似乎还有几分陌生而又难言的委屈,于是一把拂开红冲的手,头也不回道:“现在你说清楚了,他不走,我走!”   “不行。”红冲敏捷地换了一只手又挽住他,逼音成线道:“可他早已与我结下因果,我不能不管。”   师小祺如今这番摇摆不定,很难说是与他无关。   纵然他自认出言时并无此意,但师小祺心中,之所以会选择改道,与其说是自己更适合修习木灵根,不如说是看重此举最能撇清过往。   乘岚对此心知肚明,只当红冲所说的“沾上因果”便是贸然说出师小祺三灵根一事,此事可大可小,毕竟一开始欺骗师小祺的人并非红冲,导致师小祺憎恶霜心派的根源也非红冲,若说因此沾上因果,实在有些牵强。   他侧过脸,正要这样解释,才发现红冲凑得很近,几乎就在他肩头耳畔。   见他回头,红冲甚至轻轻地朝他耳朵吹了一口气,温热的吐息送来一句逼音成线的话:“兄长就怜惜怜惜我吧。” 第43章 杀露官藏命(七)   也不知是因一句温言软语,还是为这轻飘飘的一口气,乘岚心中的火气涣若冰消。   乘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问他:“你们有什么因果?”不等红冲开口,他又补充了一句:“莫提灵根之事,那还算不得因果。”   红冲却说:“他的心脉中,还有我一丝真气。”   “你说什么?”乘岚愕然不已,他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好几个来回,突然茅塞顿开,沉下脸色道:“你已经用真气过了他的心脉?”   闻言,师小祺亦是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自己胸口,他忽地忆起红冲为自己测验灵根时,曾引起令他险些无法承受的剧痛,后来他见红冲乘岚二人自测灵根时面色如常,还以为又是自己天赋不佳所致,却没想到不知不觉之间,自己的小命都在红冲的手里兜了一圈!   红冲连忙解释:“不是啊,我也不想这样的。”他靠近师小祺,不顾师小祺本能地躲闪,伸手虚指向师小祺的心口:“是你的心脉吞了一缕我的真气,现在取不出来了。”   师小祺急道:“怎么会这样?那我该怎么办?”   红冲摇摇头,安抚他:“虽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但我若是你,现在一定很开心。”他对着师小祺一笑:“现在我可没法把你丢掉了。”   师小祺:……他不知道自己这时候是不是该笑。   乘岚也是一时无言——这真是两日以来最糟糕的消息。   他只觉得头痛欲裂,眉头拧成了鲁班锁,他一边捏着眉心试图拆锁,一边盘问两人:“你们俩好好给我说说,当时做了什么?”   红冲积极回答:“我用真气探入他的手臂经脉,原本是为了剥离他的真气,但是不知为何,偏有一缕钻进了他心脉中。”他微微一顿,语气十分无辜,对乘岚道:“莫非真是我学艺不精?”   乘岚不理会他,转头看师小祺:“你呢?”   师小祺确实无辜:“我什么也没做,红兄按住了我的手,然后突然一阵剧痛,就像是……”他试图回想那时的感受:“就像是有一簇火直接烧到了我的元神。”   “这么厉害?”红冲插科打诨:“没想到我的真气还能有这种直达元神的奇效。”   “好了,既然这事没解决,那双剑少侠你便先在我这里住下吧。”乘岚勉强决定:“但只是解决你心脉中有红冲真气这件事,与你的灵根无关。”   师小祺还没应声,红冲笑了一声:“兄长待我真好。”   乘岚已被他整得焦头烂额,懒得接他的话。   三人离开小亭子,乘岚把师小祺安置在一处独立小楼中,转头就把红冲拉到了自己的房间。   红冲也不反抗,被他捏着手臂,甚至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乘岚闻声更是心烦意乱,将他推进房间,一把关上了门,沉声审问:“你到底怎么想的?”   红冲十分不见外地坐下,为自己与乘岚各斟了一杯清茶,抿了一口,才道:“顺其自然吧。”不等乘岚再问,他真诚道:“这件事,我也是一头雾水,并非故意瞒着你。”   乘岚只好换个问题:“那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他转修木道?”   红冲却是一愣,比他还要更为不解道:“我说过很多次了,他适合修木道。”   乘岚哪能想到竟然真的只是因为一个“性格合适”,虽然此言确实有几分道理——五行相性与人的脾□□息相关——可天底下也从来没有诸如“因某人脾性暴烈,便一定要修火灵根”的道理。   乘岚深呼吸两口气,在他对面坐下,尽力心平气和地道:“可这也未必代表他一定要修木道,更何况若他换个环境,未尝不能做到心胸宽广、待事折中。”   “换个环境?”红冲却是一怔,反问他:“你知道霜心派的那些事?”   “若你说的是师、素两姓之事,那我确实略有耳闻。”乘岚沉吟片刻,娓娓道来:“霜心派为一对道侣所创,一人姓师,一人姓素,两人各自收徒继承了衣钵姓氏,但后人渐渐离心,分为两派暗中较劲。如今师姓势盛,出了本派的掌门,师仰祯与师小祺皆是掌门之子。”   “师仰祯天赋异禀,派中自然对她的倾向更多些,师姓有心扶持她做下一任掌门,延续师姓辉煌。而师小祺……”乘岚微微一顿,委婉道:“他们兄弟姊妹几人,都还稍显稚嫩。”   末了,他总结:“师、素两姓纠葛多年,诸大仙门多少略有耳闻,至于内情,我便不得而知了。”   红冲这才知道,原来霜心派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两姓相争,难怪会衍生出如此畸形的教学模式,只因比起提升整体实力,掌门长老大抵更急于压制素姓派系,既然如此,只要有一个师仰祯成了才,其他弟子便是成了养料也无甚所谓。   然而,这些内情是师小祺的伤痛,师小祺肯讲与他听,他却不能转头就告诉了乘岚。   他思索半晌,突然问乘岚:“你觉不觉得自己很潇洒?”   乘岚:?   他若答“是”,未免显得太过自恋;可他若答“否”,又怕红冲觉得他不知疾苦、无病呻吟——毕竟,上一秒他们还谈及霜心派的制度,那可比云观庭要复杂多了。   一时间,乘岚纠结在三,张了张嘴,只吐出一个迟疑的:“啊?”   红冲却说:“我觉得你很潇洒,对吧?”   乘岚只好低声应了:“算是吧。”便等着他的下文。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红冲兴致勃勃问。   乘岚:……   这个问题,竟然比上一个还要难以回答。   在眨眼之间,乘岚深思熟虑、斟酌再三,才缓缓道:“你也很潇洒。”   不料红冲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嘴角一瞥,反问:“我哪里潇洒?我要是潇洒,能被你骑在头上?”   他说的无非是认了乘岚为兄一事,可见按他所言,若他当真潇洒,便会在输掉比试时当场耍赖装傻,总之不会认下这个兄长。   可这话传入乘岚耳中,却又生出歧义。   且不说对二人究竟是谁爱使性子、谁退让更多,以至于究竟是谁骑在谁头上一事,乘岚心里显然有不同的回答;更何况——他更觉得百思不解,若潇洒的定义该是这般,那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以至于给红冲留下了一个很爱耍赖、不讲道理的印象?   红冲却是话锋一转,又问:“你觉得师仰祯人怎么样?我是说品性。”   乘岚实在是满腹狐疑,绞尽脑汁搜刮着与师仰祯不多的交集,勉强道:“她性格沉静,但……不太潇洒。”   他心道,师仰祯无论输赢绝不耍赖嘴硬,如此应当算是红冲定义里的不潇洒吧。   而他对面,红冲更是甚觉莫名,不明白乘岚为何话里话外总要带着“潇洒”这两个字。但无论如何,乘岚说师仰祯“沉静”二字算是说到了他心上,他点点头,道:“所以她修冰灵根,而你是风灵根。”   乘岚:……   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红冲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还是为了论证他的“性格灵根论”的合理性!   他端起面前的茶一饮而下,才顺过来这口气,失语良久,才艰难道:“话也不能这么说。”   “你不相信我。”红冲为他添上茶水,“你分明也是信天道的,可你不信我看到的命数。”   乘岚轻轻摇头,叹道:“没人能勘破天道。”   他忆起红冲自述命中带煞一事还没个说法,便不欲多谈此事,也学着红冲话锋一转,道:“给我一只手。”   红冲于是伸手过去。   乘岚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肩头,淡然吩咐:“把你的真气也走一遍我的心脉试试。”   红冲当即就要缩手,却被早有防备的乘岚扣紧,连忙道:“你疯了?你方才还说我不自爱!”   乘岚不曾松手,问他:“你现在晓得我的心情了?”   红冲一怔,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形于色:“你就是为了教训我?”   “并非全是。”乘岚复又摇摇头,低声道:“我护住了心脉,你若不想伤我,就不会有事。”他这是想在自己身上也实验一遭,如此便能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师小祺身上,还是因红冲的真气有异。   红冲原本还有些恼怒,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哼了一声,神色松泛些许,叮嘱道:“你且当心。”   他自然无意伤害乘岚,甚至比对待师小祺那时还要更小心仔细。真气顺着他掌心,从二人接触处钻入乘岚的经脉,虽然有些阻力,却算不得困难。   尽管乘岚极力忍耐,却还是无法控制地手臂微颤,他眉头紧蹙,努力适应着他人真气入体的不适感。   渐渐地,那异样感变得不再那般引人不适,红冲将真气顺着他的手臂经脉游走,一直到了手指。   那股温热却又不至于灼伤经脉的真气甚至停留在指尖,调皮地跳动起来,驱使着乘岚的手指配合红冲自己的一只手,灵活地摆出手伎:小狗、兔子、天鹅,最后虚捏了一个莲花手印。   红冲玩得不亦乐乎,乘岚失笑着提醒他:“往心脉去。”   红冲却道:“已经在了哦。”   乘岚一怔,顾忌着如今二人的状态才没有作出太大的反应,心中却是惊讶万分——他时刻护着心脉,因而并不曾感受到任何外来真气入侵。   他心里如掀起惊涛骇浪,波动便难免反映到心脉处,红冲敏锐地察觉到变化,真气微动。   乘岚顿觉心口一窒,再感知时,才发现红冲把真气团成小球,往他的心脉深处钻,像是化作一颗种子,如今正在他的心脉上扎根。   他看着红冲把真气埋到自己心脉里,却并不觉得可怕。   似乎也是痛苦难忍的,仿佛把身体的某个部分生生剖开,填入不属于自己的部分。   可莫名地,却又心生怜爱。   他心境稍微波动,心脉便会给出更直观的反应——他的心脉主动包住了那颗种子。   “还说我,你分明也玩得很开心。”红冲轻笑了一声。   说笑之际,他的真气如潮水般退去,撤出了乘岚的身体,那只捏着莲花印的手失去了控制骤然下坠,在将要落在桌上前一刻,乘岚的真气重新占据了自己的经脉,被外来真气入侵过的不适感一扫而空。   被入侵时分明还需强自按捺着痛苦,可真气散尽,乘岚偏偏又生出几丝留恋。   他不动声色,心脉上,却悄悄刻下一颗种子曾经来过的痕迹。 第44章 杀露官藏命(八)   乘岚反复调息内察多次,都不曾在自己通体经脉中寻找到一丝红冲的痕迹,既然如此,问题出现在师小祺身上的可能性就更大几分。   然则眼下他对此事还不能说是很有头绪,以师小祺的心态,恐怕这也不是能大张旗鼓处理此事的时机,或许只能暂且搁置下来,容师小祺先在他这里住下。   红冲了过此事,便打算打道回府,乘岚连忙拦了一声:“等等。”   “怎么?”红冲拖长了调子:“兄长是打算也留我过夜?”   扪心自问,乘岚不敢说全无此意……可早前提过一回此事,那时红冲不置可否,大抵便算是婉拒了,他不好冒昧再提,只道:“是你的糖葫芦。”   说着,他从乾坤袋中取出早先在杨记糕饼铺买的各种糕点,五花八门的,在桌上排成错落有致的好几排。   “这么多?”红冲嘴上说着,手上却是毫不客气地一样一样拿起来看过、放入乾坤袋。两串糖葫芦被他留在最后,他捏着竹签自言自语:“还真给我买了两串。”   乘岚看着他:“说到做到,怎么敢糊弄你。”   红冲突然回头问:“那给你师弟的呢?”   “……他只有一串。”乘岚生出一种他要作妖的预感,连忙转移话题:“对了,你想不想看我说的那对刀剑?”他补充道:“侍剑山庄的彩头。”   红冲微微一怔,从怀里取出一枚萦绕着字决的剑形玉佩,正是侍剑山庄铺位上拿到的那一枚。他将玉佩丢到乘岚怀中,道:“看看这是什么?”   乘岚接住一看,便知昨日仙市一别,红冲果然也不似表现出的那般淡泊寡欲,分明惦记得很!   却听红冲悠然开口:“不过,我一个不会使刀剑的人,可对这些东西没兴趣。”   乘岚一怔,不假思索地反问道:“那你怎么……”话未说完,他看着红冲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忽地心里一空。   不感兴趣却还领了玉佩,排队也想一观,为的不是刀剑,自然就只能是与这双刀剑有关的人了。   这关窍仿佛巨浪,冲开了乘岚脑中的水坝,一时间惊涛拍岸,汹涌地席卷了他的意识,以至于他分明坐着不动,却觉得头晕脑胀——不止如此,那浪大抵还是沸水,以至于他竟觉得面上有一股烧灼感。   偏在此时,红冲缓缓探手,又从呆愣的乘岚怀中捞回了剑形玉佩。他把玉佩夹在指间把玩,手指灵活翻动间,莹润的玉光和字决几乎成了指尖的一道虚影,红冲轻笑一声:“不过,现在,我是真的有点兴趣了。”   乘岚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起身,眼神从玉佩移到了红冲的脸上,他下意识地想要去看红冲的眼睛,却在看到白绫的一刻如梦初醒,只能试图从红冲的眉梢唇边寻得几分痕迹。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纷乱而无序的雷声中,稍带颤抖地问:“什么意思?”   ‘啪’地一声,雷声骤停,是红冲一把握住了玉佩,将它紧紧扣在掌心中,状似一本正经道:“自然是因为你说了要教我学剑,既然如此,我不是也该有些打算?”   乘岚眨了眨眼睛,不确定道:“是这样?”   红冲掩唇一笑,反问他:“我如此敏而好学,莫非兄长竟然不开心?”   这不是乘岚想听到的回答。   但他仍然点点头,笑道:“你能有此心,我既觉欣喜,也倍感荣幸。”   一时间雷声复起又渐息,风平浪静。   红冲把那两串糖葫芦又递了回来:“先放在你这里,下回再给我。”   纵然乘岚不知此举何意,却还是伸手去接,动作有些缓慢,似乎还未从方才的失神中回过劲来。临到手时,红冲却是手腕一拧,随手将它们插到了一旁空置的花瓶中,   乘岚动作一顿,状似无意地续上方才的话题:“你这号不知何日才能排到,不如过几日我带你去。”   “好呀。”红冲答:“那我走了。”   乘岚没有再出言挽留。   静了片刻,屋里的两道身影先后离去,门扉闭合,徒留两串糖葫芦插在桌上,糖壳微化,将两串糖葫芦紧紧黏在了一起。   .   此后几日倒是闲散。   校场天擂台一连多日无人摆擂,地擂台的小打小闹,红冲只是在台下旁观了几场,便觉得兴致缺缺。他又在仙市兜了几圈,只觉得失望非常,这久负盛名的万仙会,他总觉着似乎一天就逛了个七七八八,对月中的雅集也降低了几分预期。   也或许无趣之处并不在于万仙会,而是他这般高强度四处游览,几乎与巡逻无异,却也没能如愿与他想象中该有的、时常尾随在他身后的人遇上哪怕一次。   只道贵人自然多忘事,显得他钓鱼不成,反而自己咬上了钩。   直到侍剑山庄摆擂前一日,才又误打误撞碰上另一番瓜葛。   红冲深夜方归,本以为竹林寝庐该是万籁俱寂,却不想还未踏入庭中,就听到二人压低声音的争吵。   一人怒不可遏:“你要那东西做什么?本就与你无关!”这声音,竟然是一反常态无法控制情绪的方三益。   另一人则反唇相讥:“你打着我的幌子,却还不让我知道,你觉得你能瞒多久?”对话者,自然便是他的师弟孔怜翠。   红冲本不想听人墙角,闻声便要故作清咳以提醒庭中二人。然而还未来得及,只听方三益又道:“你别管了,我再说一遍,这事与你无关,你敢去找红冲,就别怪我打你!”   哪想他本想光明磊落,却成了人家师兄弟背后议论的主角。   红冲顿时歇了喉头欲咳的一口气,停下脚步,心道:既然你二人讲我一句小话,便容我再听几句以作补偿罢!于是屏气敛息,聚精会神地听起来。   方三益的威胁毫无压迫感,孔怜翠冷笑一声:“那你打死我好了,让我死在这里,就没有那么多事了!”   此言一出,庭中顿时静了下来。   红冲侧耳细听,只觉得庭中二人的呼吸声俱是凌乱无章,可见情绪上头到了何种地步。他正琢磨着二人不会下一秒真要动手,届时自己究竟是该进去拉偏架,还是找个更好的观景位且看一会儿?   却传来清脆的一声‘啪’,是手与脸相接的声音。   方三益扇了孔怜翠一耳光。   孔怜翠沉默片刻,说:“反正我本来也不想活……”   方三益又是一耳光。   这两耳光彻底打得孔怜翠顿时一声不吭了,大抵是两边脸颊没有一边不痛不肿,连舌头都不知该往哪一侧搁。   红冲暗自对比,想来乘岚应当是不舍得这般对师弟师妹动手的,否则文含徵绝不敢像平日里那样时常多嘴捣乱。   庭中二人大约各自冷静了片刻,方三益沉声道:“你这条命有我一半,是生是死,不是你自己能做主的。”   孔怜翠再开口时,已带了哭腔:“师兄,我真恨你,我真恨你……”   话音未落,一阵衣物摩擦的窸窸窣窣声,竟是转眼间就抱成了一团。   红冲一时瞠目结舌,实在不明白二人方才还又是动手又是道恨的,如何一个不留神的功夫,就转折成了如此温情脉脉的一幕。   他生怕接下来二人便开始情深意切的互诉衷肠,不敢再听,连忙迈入庭中,并刻意地踩上一截碎枝,作出声响。   巧也不巧,就在他迈步的同时,孔怜翠幽怨道:“为什么我生来是妖……”   ‘咔擦’一声,相拥的两人仿佛身上突然长了刺般弹开,四只眼睛如闪电般扫了过来,安静而阴森地凝视着红冲,夜色中仿佛两只妖兽正在等待猎物步入陷阱。   红冲连忙说:“我不是故意要听的。”   方三益却觉得,这话算是坐实了他偷听,袖袍中的手暗自握拳,强装镇定问:“红冲兄弟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   或许他更想问的是:都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红冲原本也不想装傻充愣,直截了当道:“纯粹是碰巧,我才闲逛回来,方才进来时还不忘作出声响提醒,可见并非故意偷听——我也没听到什么不能说的,你且放心。”   方三益本以为还要互相打一番太极,不料红冲直入正题,于是道:“你听到什么了?”   “听到你说他来找我,你就打死他。”红冲叹了口气:“这也不能怪我吧,谁让你们背后讲我小话,下次注意点,别再被本人听到了。”   方三益却还是盯着他。   这番纠缠其实并无必要,三人都心如明镜,最有份量的话便是孔怜翠最后不曾说完的那半句话——为什么他生来是妖。   于是,红冲也不再装模做样,作势看向孔怜翠,张口就问:“你是什么妖?”   他这话说不上客气,方三益闻言,本就不善的脸色更是黑上加黑,袖袍翻动,抬手便是一道真气。   红冲轻描淡写地接了,道:“不说不让我走,说了又要动手,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方三益面沉如水,冷冷道:“红冲兄弟既然听到了,恕我只能对你道一声抱歉。”说着,他手腕一翻,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把长剑,是要动手的意思。   明明眼瞧着是要不死不休的态度,话语却十分彬彬有礼,动作也不紧不慢,叫人一时间摸不清,他到底有没有下定决心。   红冲实在不懂他的心意,也懒得深想,只管挑刺:“你们有悄悄话不关起门来私下说,偏要上这大院里说,是专门等着有倒霉蛋撞上来呢?”他冷笑一声,自嘲道:“可惜我是目不能视,若我今日是耳不能闻,你就没机会摆这鸿门宴了。”   方三益闻言动作一顿,仿佛真被他说中了,竟然有几分心虚和抱歉。但下一秒,他果断提剑上前,直取红冲面门。   剑锋近前,红冲福至心灵地忆起,这竹林中的院落,从前确实是无晨谷独属的,今年不巧塞进来个他,以至于方三益恐怕还真忘了此间有外人这档子事,只当庭中即是私下呢。   可这事又不能怪到他头上,他不仅不觉得理亏,见了方三益的反应,还忍不住变本加厉道:“也未必,毕竟若是耳不聪目不明,却也还有一种可能——万一我会读唇语呢!”他自觉自己这话讲得十分风趣幽默,状似碰巧地闪开一剑,就毫不掩饰地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在方三益的刀光剑影中,他只顾闪躲,却还是那般游刃有余。   于是几招下来,三人都心知肚明,方三益并非他的对手。   因而这笑声落在对面二人耳中,便尽是讽刺与嘲弄了。   孔怜翠气急,赤手空拳地也冲了上来。   方三益见之,目光一凝,连忙道:“小翠——”却是阻拦不及,只得收了几分势以防误伤了他。   红冲本就乐不可支,听他居然管喊“小翠”这般甜美可人的称呼,更是笑得收不住。   眼见着孔怜翠以手做爪,就要刺进他腹中,千钧一发之际,他亦是以真气覆臂格挡。   他境界更高,真气凝实雄厚远甚于孔怜翠,自然毫发无伤,反而将孔怜翠弹飞出好几米远,幸而方三益紧跟其后,连忙立刻收了剑接住空中飞人,省却了孔怜翠满地打滚的苦。   孔怜翠扑在方三益怀中连声咳嗽,方三益原本还要动手,却在余光瞥见孔怜翠脸部的一刻突然定住了动作,他连忙抬手掩住孔怜翠,真是好一览无遗的遮掩。   红冲不冷不热道:“别挡了,我都瞧见了。”他了然笑道:“孔雀自怜金翠尾*,只可惜——”   他看着方三益指缝中漏出的几缕雪白,缓缓开口:“你这只白孔雀,恐怕没有七彩斑斓的‘金翠尾’啊。”   他就这样戳破了孔怜翠的真身,一时间,方三益心惊肉跳,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先用真气为孔怜翠调息。   红冲则也若有所思,琢磨着方才偷听得知的信息。   妖魔皆属歪门邪道,孔怜翠一介妖修,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趁着万仙会的机会混进枫灵岛,可谓是胆大包天——要知道,如今这岛上到处都是修士,还因为前几日的魔修之乱至今未结而日日巡察,实在说不上是十分安宁。   而他身边,还有一个久负盛名而又老练圆滑的人,如此为他保驾护航……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红冲想起那颗引心丹。   听孔怜翠所言,方三益竟然是打着师弟的名头四处求丹,可红冲记得,方三益同自己、同乘岚商量此事时,并不曾提起孔怜翠。   既然不是对着外人,便只能是他们无晨谷的自家人了。   求丹背后究竟有什么样的内情,值得方三益对外瞒天过海,对内也不与孔怜翠通个气,偏偏这又是个太易于戳破的拙略谎言,以至于师兄弟二人漏夜争执。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红冲忍不住好奇,可对面二人一副应激的模样,眼下绝非询问的场合。   他浮想联翩的功夫,方三益也是思绪万千,心里飞快地掠过无数个设想,却最终放弃了动手。   孔怜翠在他怀中低声道:“师兄,他不简单。”   方三益微微颔首,他明白孔怜翠的意思。   他们所说的不简单,并非是修为高深,抑或是工于心计,而是红冲一个被动防御的动作引起的真气反弹,竟然就使得孔怜翠露出真身形态——他试图为孔怜翠疗伤,却发现他只是岔了口气,并无任何内伤外伤。   然而,孔怜翠自有秘术掩盖气息,若非如此,也不敢冒然混迹于修士之中。   红冲虽无意伤人,可一招就令他暴露真身,必然自有神通。   若说二人原本都想动手,不说灭口,起码也要使点什么别的手段,悄无声息的把这段记忆抹除——如今却不敢轻举妄动了,连化形都能勘破的神通,恐怕他们的手段也注定只是以卵击石。   可若当真要动手……他俩又打不过。   方三益揽着孔怜翠的双手微颤,他的动摇顺着二人相接的肌肤传达给了孔怜翠,孔怜翠抬手覆上他的手,低声道:“或许是我命绝于此。”   谁能想到,前一刻还是孔怜翠张口闭口将“不活了”挂在嘴边,气得方三益抬手便是两个耳光。   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变成了如今的光景。   红冲鼓掌赞赏:“真是兄弟情深。”话锋一转,突然问:“所以你天生白发,是因为你是一只白孔雀?”   二人深觉莫名其妙,又是默然片刻,孔怜翠才低声道:“是,你想怎样?”   “好奇,就是好奇。”红冲反问他:“你看我也是天生白发,就不好奇原因吗?”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并不。”   “为什么不好奇?”红冲反而来了兴趣,他脑中蓦地浮现在东海岸边小镇与乘岚初见时,乘岚在他背后接连喊了好几声“老前辈”,他不愿意承认,才故意装作不曾听到。如今见二人这番态度,一个令他不愿接受的可能性逐渐浮上心头,他艰难出声:“难道我看起来真的像个老头?”   “……那倒也不曾。”方三益只好顺着他问:“那敢问红兄弟是何故天生白发?”   “不瞒你说,我也很好奇原因。”红冲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方三益、孔怜翠:……   他这番胡搅蛮缠,让一贯善于交际的方三益都实在无语,不知他意欲何为。   红冲又道:“前些日子的魔修之乱,不是你们俩搞的吧?”   方三益连忙道:“并非!但是……”他气息一顿,似乎天人交战了片刻,下定决心才再次开口,声音极低:“据说那魔修偷走了引心丹的丹方。”   他四处求丹,自然对此格外关注,可红冲却记得:“不是说不曾得手么?”   方三益与孔怜翠对视一眼,轮到孔怜翠低声道:“应当是得手了。”   引心丹何其珍贵,丹方说是引心宗的最高机密也不为过,若说是怕丹方失窃的消息引起动乱,为防止有心人包庇魔修、哄抢丹方,这才封锁消息,以便能抓住魔修夺回丹方,倒也算是合理。只不过,若此事属实,这消息更该是机密中的机密才对,又是如何传到方三益的耳中?   红冲便问:“从何处得知?”   二人又是对视一眼,沉默下来。   或许是线人身份关键不能暴露,红冲并非不能理解,心中却对此将信将疑,只打算改日见了乘岚再问上一问。   这兄弟俩人秘密太多,小动作也太多,红冲不想和腻腻歪歪地还抱在一起的二人再拉扯,如今见方三益不再纠缠为难,红冲满意地摆了摆手,又叮嘱了一声:“下次讲人小话的时候小心点啊。”说着,竟然打算就这样回屋了。   方三益吃惊道:“你……你不吃惊?”   红冲道:“吃惊啊,但我既不是小偷也不是引心宗纪律弟子,这事与我何干?不会有碍于下个月擂台的彩头就好了。”他忽地想起二人曾有过约定,自认十分大人有大量地开朗一笑:“放心,那事还作数。”   方三益心下五味杂陈,却更在意另一件事:“我是说,小翠的事。”   “哦,对,这个也很惊讶。”红冲笑嘻嘻道:“‘小翠’,这名字好玩,我能也这么叫你么?”心下却胡思乱想起来:莫非为人兄长的都喜欢把师弟唤得如此甜美可人?项盗茵管乘岚叫小岚,那乘岚该管文含徵叫小徵?   他心思立刻又天马行空地落到自己身上,想来这些年师尊从来不曾给他起过这些昵称,不过若是想与这几人相合,他或许也不能是‘小冲’,而该是‘小红’,如此便成了好一副丹青画卷。   不过——他为什么姓红?这倒是个他从未深想过的问题。   孔怜翠连忙反驳:“不行。”   方三益也道:“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却不知红冲确实是真心实意地以为他说的正是此事。   幸而见二人如此态度,他顺着又道:“哦……那就是白发了,我方才不是也问了?我是好奇过,不过细细想来,白孔雀须发皆白,倒也合理,就算不得吃惊了。”   方三益、孔怜翠一时间竟不知眼前人当真毫不在意,还是只是单纯地装痴卖傻。只是此事一时摸不清红冲的态度,二人便如有一把利刃悬在头顶,无法安心。   孔怜翠忍无可忍,只得直言道:“我是妖修。”   风水轮流转,方才二人还百般掩饰,转眼就恨不得贴在红冲脸上大声宣告了。   红冲应了一声,缓缓道:“……所以?”话音刚落,他故作恍然大悟:“原来你们还惦记这事。”   他故意演得如此拙劣,自然逃不过二人的火眼金睛,只听他又道:“早就说了,这种大事以后私下说。”   二人俱是咬牙切齿,方三益不欲再多浪费口舌:“还请红兄弟一定要保守秘密。”他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红冲,威胁道:“若是说了出去,即便有乘岚罩着你,我也不会顾忌。”   红冲十分果断:“放心,我不会说。不过……”他故意吊足了胃口,才道:“你倒是提醒我了,这事乘岚也知道?”   方三益沉声道:“自然不知。”   红冲不禁失笑:“那你还提他做什么,专门提醒我,可以用告诉他这件事来威胁你?”   他撂下这么一句摸不清态度的话,转身几步钻进屋中,毫不客气地抬手闭门,隔绝了二人按捺着愤怒又掺杂着探究的目光。   果然,屋外二人不知又是怎样交谈收拾过一番,不出一刻的功夫,方三益叩响了红冲的屋门。   红冲一道真气打开了门,人斜斜地倚在椅上未动,懒洋洋地提醒:“随手关门。”   无需他出言提醒,方三益早就吸取教训,将门关得严丝合缝,甚至专门添了一道真气以防屋中动静传出。   “红兄弟请放心。”昏黑的房间中,方三益目不斜视,拱手抱拳:“只要你肯保守秘密,便永远是无晨谷的座上宾。”   红冲就知道,即便自己再三保证绝不外传,方三益也根本不会相信。他全然不觉得是自己的作风不够可靠,只觉得方三益此人实在多疑,便随口问:“有什么好处?”   这话难免有些要挟的意思了,方三益正要搬出说辞来应付他,只听红冲一声大笑:“你还真信了,哈哈哈!”他笑了好些功夫,才气息不稳地停下来,声音颤抖着道:“你比乘岚还……”   还什么呢?临到话头,红冲突然不知道该接上一句什么了。   乘岚确实有时候像眼前的方三益一般正经,因而格外引得他想要捉弄一番,可乘岚更风趣,更宽容,也更生动……况且,此事与乘岚无关,他作甚总是要把乘岚拉出来对比一番?   红冲收敛笑意,不再试图续上方才的玩笑,问道:“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方三益还是那句话:“还请红兄弟保守秘密。”   红冲于是也照旧说:“没问题,我不会说出去。”   这番车轱辘话又循环着绕回了庭中二人的一言一语,简直像是鬼打墙,红冲明知该如何终止,却不愿意主动开口。   方三益不信他,以至于情急之下顾不得话术,张口就是一番威胁,事后才匆匆想起软硬兼施,红冲并未介怀此事。   可是无论如何,这事怪不到红冲头上,如今方三益又来找他,翻来覆去却还是那豆腐三碗,拐弯抹角地就是不肯直接提出要求,红冲心中也多少有些不爽——是方三益自己的疏漏、也是方三益如今有求于他,却还要等着自己给他台阶才肯下,凭什么?   要知道,红冲可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那么温柔体贴,别说主动给人台阶了,连别人砌好了台阶,他也只赏脸给乘岚过!   他来了劲,就愈发不肯让步,反而故意道:“不过你再不走,一会乘岚来了,发现什么端倪,那可不算是我说出去的。”   乘岚昨日为替他作保,不惜将一颗引心丹拱手相让,在外人看来,确实是亲密得非比寻常,因而方三益下意识地信了这话,登时眉头一拧:“乘岚要来?当真?什么时候?”说着,他连忙在整个院落都设下真气感应。   红冲心道:当然是随口诓你的!   面上却是故作思索,迟疑道:“应当是夜半,我看不见,倒不知如今可是到了子夜之时?”   如今正是子时,方三益一听,只当乘岚随时可能回来,顿时顾不上再以退为进,低声道:“请红兄弟向天道发誓!”   他是情急之际不得不如此直言,话出了口,难免面露赧然,大抵心里也清楚,此事原本就是他与孔怜翠二人自己不当心,如今却要无辜误入的红冲发誓,实在显得厚颜无耻。   只是事涉孔怜翠的妖修身份,别说这张脸了,他便是豁出半条命去,也不能退让。   红冲也不再为难,爽快应下:“好啊。”他清咳一声,算是清了清嗓子,便三指向天,朗声道:“我红冲今日在此立誓,若是——”   却被屋外一道声音打断:“有什么事是值得发誓的?”   屋中二人俱向声音传来处望去,只见来人抬手轻轻敲了敲窗柩,声音平缓:“看来,是我来得不巧了。”   居然正是那“子时应约前来的乘岚”。   方三益的眉毛已揉成了一团被猫挠过的麻线团,他确实是很想立刻将此事尘埃落定,可如今乘岚来了,他到底不好再说什么。他下意识地想与红冲对视一眼,期冀于红冲能懂自己的眼神——就这样望上了那道白绫。   红冲也是惊讶的,夜半之约分明是他信口胡诌的,哪能想到乘岚居然还真的来了。   然而,他心思一动,不仅不曾起身开窗,反而脚腕往管脚枨一勾,把圈椅拖到榻边,懒散的身体顺着扶手,一路丝滑地淌到了榻上。   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方三益不过是迟疑地瞥了窗户一眼,再移回视线时,只见红冲已蹬了鞋子、脱了外衣、散了发髻、瘫了身体,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雪白的后脑勺,仿佛入睡已久。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究竟是要做什么,不等屋里有人回复,乘岚已毫不见外地推开窗户,翻身进来,正巧落在圈椅被拖走而让开的空位上。   乘岚看了一眼方三益,故作微讶:“方兄怎么在此?”又望了一眼榻上,失笑道:“装什么睡,是在梦里发誓呢?”   红冲不答,方三益只好道:“是为引心丹一事,恕我暂时还不能告知。”他心知乘岚在此,今夜这誓恐怕是发不了了,幸好乘岚也不会整日呆在这里,他亦住在此处,寻个乘岚不在的空隙不算什么难事。于是不欲多留,立刻拱手告辞:“时候不早,便不再叨扰了。”   乘岚也不留他,立刻替红冲送客:“方兄慢走。”   方三益解开门上的真气,这便走了。   乘岚目送着他离开,幽幽开口:“你们有什么秘密,又是发誓,又是封门?”   见红冲还在装睡,乘岚叹了口气,在他榻边的圈椅上坐下,坐得板正,顺便用真气摆好了方才情急之下被红冲丢得凌乱的衣物。   做完这些,仍不见红冲有反应,他只当是这几日未见,又不知何处惹到了红冲那颗敏感的心,长叹一声,正要解释,红冲闷闷的声音传来:   “封门也没挡住翻窗的登徒子,不是么?”   话声带笑,可见并未使性子,故意这般,就是为了戏弄他罢了。   乘岚也笑了一声:“我是登徒子?我分明是怕你成了大话精。”   “我才不是大话精。”红冲转过身来,支起脑袋,问他:“你听到了?”   “自然。”乘岚颔首:“你与方兄有什么秘密并不打紧,只是发誓这事不可随意胡来。”他微微一顿,补充道:“并非不能发誓,只是向天道发誓并非儿戏,这你可知?”不等红冲回答,他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完成了决定:“罢了,还是我先与你好好说清楚吧。”   “你把我当小孩?”红冲哼了一声。   “小孩都不会随便叫人把真气过自己的心脉。”乘岚回道。   “那你也不遑多让。”红冲呛声。   二人互相极幼稚地拌了一番嘴,乘岚再三叮嘱他绝不可轻易发誓,这才提起正事:“你还记得我曾与你提起的,那位善于谋天算命的朋友?今夜恰好有空。”   若他不提,红冲早就将这事抛到脑后了,促狭道:“果然是夜猫子能和夜猫子玩到一起去,都是半夜才有空。”他又问:“那小草呢?”   乘岚思索了片刻,才想起来“小草”就是师小祺临时使用的假名,莫名其妙道:“带他做什么?”   “你不是说你朋友善于算命?也给小草算一算。”红冲恶狠狠道:“到时候,你就知道我说得没错了,他就是该修木道!”   乘岚哪能想到,这都好几日过去了,红冲还一头扎在牛角尖里不肯把头拔出来。   抚躬自问,乘岚只想着把师小祺心脉里那一缕真气化去,便算是此事了结,他不大想掺和师小祺的修炼一事。   可红冲这般执着,眼下氛围又这般不错,他不想拂人面子,惹得红冲与他争论,只能糊弄了一句:“他都睡了,以后有空再说吧。”   “那我没睡?”红冲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被子,胡言乱语起来:“兄长半夜翻窗,入我闺房,扰我清梦,对我的衣物上下其手,还把我从被窝里硬生生薅了出来,这真是……”   说得煞有介事,似乎也不能尽算是谎言,可分明不是什么不能见人的事情,经由他的嘴巴添油加醋,平白显得很不清白。他还想继续说,乘岚已用真气封住了他的嘴。   “……别乱说话。”乘岚咳了一声,暗叹自己不该给红冲见缝插针胡乱发挥的机会,直截了当道:“去,还是不去?不去的话,下次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   红冲道:“去。”他翻身起床,再把方才匆匆脱下的衣物一件一件套回身上。   不待他主动开口,乘岚轻车熟路地伸手为他挽发,不多时,便道:“好了。”   红冲伸手去摸,发现这回的发髻比之前几回,简直可谓是天壤之别。   他为乘岚的进步神速而刮目相看,乘岚泰然自若道:“走吧。”   二人一道离开竹林,向另一座山头去。   夜深人静,唯有一轮弦月挂在茫茫夜空,与点点稀疏星光勉强照亮前路。   红冲习惯了眼前一片漆黑,却耐不住这份宁静,没话找话道:“明日就是侍剑山庄的擂台了,你倒是精力旺盛,大半夜地喊我爬山算命。”他突然忆起乘岚原本还答应他能插队去看彩头,结果几日不见,擂台在即了,却还既没排到自己的号,也没等到乘岚应约。   他立刻找到了新的话头:“兄长真是贵人多忘事,答应过我的事,也不知有没有放在心上。”   这份故作出的委屈实在太过于刻意,以至于乘岚想要上当配合他,都显得有些牵强。   “放在心上了。”乘岚偏头一笑:“这趟就是带你去瞧的。”   红冲一怔,问:“你那擅长算命的朋友,原来就是侍剑山庄的弟子?”   乘岚却摇摇头,并未直接回答,罕见地故弄玄虚起来:“到了便知。”他放慢步伐,沉吟片刻,撇开此事,解释道:“这几日我有事情耽搁了,确实疏忽了你。”   红冲在他身后抿唇一笑,违心道:“我并未放在心上。”   他心中分明对此事很有几分在意,却从未打算将疑惑宣之于口,如今乘岚主动解释,更省得他旁敲侧击地打听了。   落在乘岚耳中,这番善解人意之言,就不知该说是省心还是落寞了。   乘岚亦不动声色,缓缓开口:“魔修那事你也知道,项兄近来忙得没日没夜,我不好四处交际,给他添乱。”   红冲眉毛一挑,奇道:“你交际怎么会给他添乱?”   “这正是我要说的。方岛主命我协助项兄,搜查魔修,直至水落石出。此事一日不结,我便一日不可离岛。”乘岚叹了口气:“醉翁之意不在酒,方岛主哪里是真的要我去抓魔修,无非是想拿我来要挟师尊,为省得他老人家操心,我自然该低调行事,减少交际。”   所以,那“今夜恰好有空”的,分明不是那位会算命的朋友,而该是乘岚自己。   怪不得这几日,红冲逛到哪里都不曾遇上乘岚。   红冲对上一辈人的恩怨全然不知,却丝毫无意询问——乘岚不似方三益,个中内情若是能说,乘岚自然会告诉他;若是不可为外人道也的秘辛,他自然不欲自讨没趣。他心念一动,立刻问:“那明日的擂台,你也不打了?”   “打,自然要打。”乘岚微微一笑:“说了对彩头势在必得,就一定要到我的手里。”   红冲道:“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乘岚见他不问,反而心中茫然不解,不禁问道:“你不问问我,方岛主想要挟我师尊什么,我为什么会这样讲?”   这话引得红冲暗笑:可见无需我问,真相自会投怀送抱。   面上却是一派平静,仿佛真的丝毫不曾在意此事,轻飘飘道:“你有秘密不能说,这很正常。”他话语一顿,声音低了一线:“就像我也有很多秘密,不能告诉你。”   闻言,乘岚嘴唇翕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很想问,可是——他能问吗?   他把红冲晾了几日,虽并非故意冷落,却提前准备好了一套说辞用于安抚红冲。来的路上,他担心过红冲又会使性子,叫自己好一番头大,可行至竹林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仿佛久愿得尝,心潮澎湃,大抵就像是项盗茵等到那十串糖葫芦时,迫不及待吃下时那般。   如今这份说辞派不上用场了,似乎节省了他的精力,该说是好事的。   可是,也像是饮下一盏冰水,浇得心里冰凉,洗涤了那一丝细微的甜。   红冲不禁没问他,甚至还提前堵上了他的嘴。   他该谢谢红冲的有分寸,就这样接受泾渭分明——他一向是这样对待旁人的,可唯独红冲,他不想。   乘岚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即便是冒犯也要问一句,红冲却比他先有动作。   他们的步伐渐慢,直到红冲侧过身来,伸手按在他眉间。   仿佛风停云歇,时间也与他们的步伐同刻停驻,不再流动。   明明目不能视,他却如有神助地知道乘岚在皱眉,两根手指压着他的眉头,力度很轻,却似有不可违抗的神力,就这样缓缓揉开了他的眉心。   “我就知道,我这么说,兄长一定会不开心。”红冲笑意盈盈,声音亦如指尖的力道一般柔而飘渺,落入乘岚耳中,偏偏如洪钟一般振聋发聩:“可我也没说,兄长不能问——兄长问了,我就不忍心再瞒着兄长了,不是么?”   他收回手,反把两根手指勾在自己眼前的白绫上。   这一回,乘岚没有拦着他。   白绫被褪到鼻尖,红冲缓缓睁开双眼。   他有一双轮廓很漂亮的凤眼,只是眼瞳眼色灰白,显得无神。   那确实是盲人该有的一双眼睛。   然而,当他微微靠近了乘岚,在吐息交缠的距离,那双浑浊的眼睛一点一滴地清晰起来,宛如画师为画中人一笔点出双眼,那双眼睛便有了神彩。目光像半化的糖衣,黏在乘岚的脸上,缓慢又细致地勾勒他的轮廓。   仿佛脉脉含情,又似乎是……本就如此。   一句话飘到乘岚脸上:“原来兄长是这般模样,真是……英俊潇洒。”像火折子丢入麦田,顷刻间燃起一片无法无天的火。   他们身形相仿,几乎不分高低,以至于乘岚几乎觉得红冲的睫毛搔到了自己的眼皮,可他不舍得眨眼,心甘情愿地被烈火吞噬。   他从那双颜色很浅的眼中,看到了被映出来的自己——他定定地看着对方,一刻也舍不得眨眼。   而那双眼睛的主人问他:“兄长,你想知道我的什么事呢?”又偏开脸,凑近他的脸侧,耳鬓厮磨道:“哪怕是你知道了,就会要我命的秘密,我也会告诉你。”   “生死”一言硬生生唤回了乘岚的神智,他如梦方醒,转过头去看着红冲:“我怎么会要你的命?我……”   一句话在喉头舌尖盘桓了千百次,终于吐露出口:“我只是想问你,若我对你,不只是兄弟之情呢?”   “我们原本也不是真兄弟,兄弟之情如何,都是兄长的事,与我何干?”红冲一笑,低声道:“况且,这也并不是个秘密。”   他握住乘岚的手,缓缓贴上自己的心口,在咫尺之间,眼波流转,深深望进乘岚的双眼。   “你想知道的,究竟是我的秘密,还是我的心意?”   *孔雀自怜金翠尾。出自唐代欧阳炯的《南乡子·岸远沙平》。 第45章 杀露官藏命(九)   跳动感顺着相贴处,从一颗心脏,传到掌心,进而又沿着血肉经脉,将鼓动的节奏传给另一颗心。   有那么一瞬间,乘岚以为自己听到了两颗心同频跳动的声音。   或许这般行事太过冒犯失礼,或许此地并非深谈此事的好场合,又或许……这不过是红冲又抛出来逗他乐的幌子。就算有再多理由,也拦不住他——   他肯认栽。   “我很贪心。”乘岚轻声说:“都告诉我吧,红冲。”   “告诉什么?”在他专注的目光中,红冲却推开了他的手:“你问了,我才知道该告诉你什么。”   那只被丢下的手被乘岚不动声色地收回来,背在身后,重复着不自然地捏紧又展开的动作。   乘岚听到自己声音含着一线颤抖:“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心意,我——”   红冲却打断道:“不是要问我么?”他笑了一声,又重复了一遍:“兄长,我们说好了,你来问我,不是么?”   “可是——”乘岚被他用手指抵住了嘴唇。   二人静静地对视了片刻,任由夜风拂过,如一泓清凉的冷泉带走了一时冒头的火气。   红冲松开手,要把白绫拉回眼间,仿佛一瞬之间,无形的隔阂又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推得很远,而乘岚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他的心意昭然若揭,不想再浪费时间兜圈子,红冲分明心领神会,却偏偏还要避之不谈。   红冲确实喜欢调戏他作乐,这一点,他最清楚不过,可他从不认为二人间毫无半丝真情,红冲对他也绝非全然耍弄。   如今,却有几分拿不准了。   他制止住红冲的动作,尽可能淡然道:“你就这么喜欢戏弄我?”声音中,却已带了几分无法抑制的恼火,多少还有一丝深藏不露的委屈,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不让红冲再遮住眼睛,非要看着红冲的眼睛说话,红冲干脆手腕一翻,一把将白绫扯了下来,任由它随风飘去。   乘岚下意识地伸手去捞,甚至用上了真气,他的真气本就灵活,从这说不上烈的风里取回一段白绫,简直易如反掌。   可红冲却是迟来地反骨上身,手指向着风中摇曳隔空一点,那段白绫还没到乘岚的手里,就被火焰截胡,焚成了一缕青烟。   红冲目不斜视,面上带笑:“说好了你问我,是你自己不讲规矩,怎么叫我戏弄你?”语气中,竟然也有几分若有若无的愠怒责怪之意。   乘岚闻言,更是气恼莫名——居然还轮到红冲发脾气了!   殊不知,红冲心中所想与他别无二致。   “你这又是想做什么?”乘岚咬牙切齿:“顺着你也不行,逆着你也不行,到底想怎样?”   “是你想问,我给你机会问,你却不问!”红冲指责他:“光顾着说你自己的事,好像谁不知道一样!”   好像谁不知道一样?   所以,红冲一早就明白他的心意。   乘岚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令人发指的话,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牙关紧咬,只能从牙缝里勉强挤出来几个字:“耍我很好玩?”   虽然还不至于这就要动手,但乘岚周身真气涌动,显然是忍无可忍。而他越是如此,红冲越是不肯退让,也是真气爆发,猛地将乘岚逸散出的真气压了回去。   二人僵持不下,红冲颇有些吃力地眯着眼睛瞪他,模样毫无杀伤力,嘴巴却像是淬了毒:“那你呢,你又把我当什么?一个更有趣的彩头?”   “什么?”乘岚气急反笑:“你把我当什么?你又把自己当什么!”   一时气急,恼得他把什么礼数规矩都抛到脑后,下意识伸手去揪红冲的衣领,手指却隔着衣服摸到了微微鼓起的硬物。   是那枚长命锁。   这动作更是激怒了红冲,趁着乘岚怔愣的片刻,红冲一把拍开了他手腕,恶人先告状地拧着他的袖子:“还想动手?我不答应你,你也要打死我是不是!”   乘岚的火气被那枚锁打了个岔,已然稍稍熄了几分。大约是和红冲呆得久了,他也被红冲潜移默化地同化了些许,听红冲这样耍起无赖来,他突然注意到这句话中其它的字眼,皱眉道:“也?还有谁要打死你?”   红冲眨了眨眼睛,暗道糟糕。   眼前的画面让他回想起方才偷看方三益与孔怜翠吵架那时,一不留神,他嘴上忘了把门,一句胡话脱口而出,被乘岚逮住了马脚,也不好摊开来说——乘岚若是追问,他总不好把庭中那事全盘托出吧?就算没来得及发誓,他也答应下要替孔怜翠保密了。   却不知,这话阴差阳错地,让乘岚联想上了另一码事,连忙问他:“又要我问你,还说我知道了也会要你的命,又说有人要打死你……你是不是做什么亏心事了?”   见他形色仓皇,红冲也软下几分语气:“没有。”   “当真没有?”乘岚故意沉下脸,摆出大师兄的态度来:“不管是惹了什么人,我一定保住你,但你得好好告诉我,别再故弄玄虚叫我猜!”   “真没有。”红冲一口咬定,甚至不惜让了半步:“是我口不择言,还不成吗?”   乘岚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此言确实不虚。”   一番打岔下来,一个疑虑未消,一个色厉内荏,算是意外地叫两人都冷静下来,气氛也不似方才那般针锋相对。   乘岚叹了口气,没了再追究的意思,实在是因为红冲硬要装作一问三不知,他也没法把那双缝死的嘴撕开。他强自按捺心中的不甘,顺着红冲问:“好吧,那你说说,你……”   他想要问点什么,却觉得似乎也没有什么一定要立刻探寻的秘密,这是红冲的隐私,而他们来日方长,该知道的,红冲总有一日肯告诉他的。   心动原本也不由这些旁的而起,自然也不会因为什么细枝末节而改变。   乘岚叹了口气,只好随便道:“上回那些糕点,你最喜欢吃哪一个?”   “糖葫芦。”红冲答:“可惜我还没吃到。”   “那你怎么……”乘岚下意识反问。   “以后总能吃到。”红冲却道。   他附身贴近乘岚,似乎只有在如此咫尺之间,他才能够堪堪看清乘岚。   然则这距离对乘岚来说,就多少有些迫在眉睫了,就连红冲朦胧的眼神也显得像是暗送秋波,叫他脚底发飘。   “乘岚,你不是善变的人。”话语之间,红冲吐气如兰,拂在乘岚脸上,平白惹得乘岚又耳朵着火,他继续道:“可是,你此刻所求,究竟是否能够承担,还未可知。”   “心随意动,意由心生,并非你一句话,便可成真的。”不等乘岚反驳,红冲又抬手覆上他的嘴。   这一回全然不似上回那般并指轻点,温柔小意,而是整个手掌捂住了乘岚下半张脸,若非不曾掩住鼻子,恐怕是连口气都进出不能。   红冲眉毛一抖,仗着有一层手掌隔在二人之间,他更是变本加厉地贴近乘岚,凶相毕露道:“总之,现在还不行。”   乘岚哪里还顾得上那些,距离太近,他甚至不敢张嘴,生怕一不小心就碰到红冲的手心,只能从鼻腔里逸出一声含糊的“嗯”。   红冲这才肯放开他。   他甫一松手,乘岚立刻退后了半步。也不知是因为红冲真的不小心盖住了他鼻尖,还是因为什么旁的缘故,他像是溺水的人刚刚冒头出水,接连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找回呼吸的节奏。   红冲本想拍拍他的后心替他顺气,却又被乘岚擒住了手。   乘岚低垂着头,红冲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有些闷闷不乐:“是不是因为我太贪婪,回答错了你的问题?”   红冲一怔,道:“不是。你无需揣测我的心意。”   心下暗叹:分明是他在试探乘岚的心意。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乘岚叹息一声:“我真的不明白你,但我以为……我会慢慢明白的。”   “是要慢慢来啊,我也是这个意思。” 红冲竟然十分赞同:“所以我给你了解我的机会,你可以慢慢想,有什么想问的,但是——”他轻笑一声:“不许再像方才那样。”   乘岚:……   乘岚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偏要被红冲整得如此迂回曲折。   可是这个回应似乎模棱两可,又似乎给了他希望,仿佛他们真的心意相通……一旦得到这个结果,乘岚就顾不上旁的了。他心花怒放,强作镇定地低下头,不敢与红冲对视,更不敢叫人看到他的表情。   他最终只能被迫忍受,并把这归咎于仪式感——就当这是红冲的仪式感吧,据说民间嫁娶讲求三媒六聘,有情人想成眷属也有许多步骤仪式,如果只是时间的话,哪怕再久……   不,还是不能太久。   红冲仿佛真的能够探得他的心意,凑在他耳边吹了口气,含笑道:“至少现在兄长不能离岛,那我也不走了,兄长便安下心来吧。”   乘岚抬头:“……若我能走呢?若是明日就能走呢?又或者,万一我要在这里呆十年——”   红冲立刻变脸:“那我该走还是要走的。”   乘岚心道果然,顿时又忍不住笑意,勉强扯平了嘴角,斟酌道:“万仙会结束之前。”   红冲思索片刻,算是应下:“不无不可,不过……”   不待疑问出口,乘岚已猜到红冲所疑惑的无非是魔修一事:他早先自言方岛主意图将他困在岛上,为的是以自己为人质要挟师尊,既然如此,他又怎么敢轻易许下诺言,是哪里来的底气万仙会结束之前,此事必有了结?   他方才提起此事,本就是专门搜罗来新鲜事,想勾引红冲主动询问,如今他喜不自禁,自然无所谓那时的小心思,忍不住就想显摆一下。   二人于是异口同声:   “这事并不难办,我与项兄已参谋好了。”   “我听说魔修偷走了引心丹的丹方?”   话音一落,二人俱是一怔,随即乘岚脸色骤变,一把拉住他,逼音成线道:“你从哪里知道的?”   红冲回他:“方兄告诉我的。”   “他怎么会知道?”乘岚皱眉:“那时你想发的誓也是和这事有关?”   若硬要说是无关,那这两件事或许确实不能算是毫无干系,只是个中内情红冲尚不知晓,便也不妄加猜测,只道:“应当关系不大。”   乘岚沉思片刻,还是道:“罢了,先去办正事。”又叮嘱红冲:“这事你就当作全然不知,方兄那边也交给我,放心,我不会暴露你。”   “知道。”红冲听话地点点头:“不过,你就算把我说出去也不打紧,让方三益知道我遇事不会瞒着你,也省得他绞尽脑汁地两边装。”   这份乖巧在红冲身上格外罕见,又显得二人十分亲近,乘岚不禁笑了一声,又很快地收住,道了声“好”。   临要走前,乘岚又想起一事,正色问他:“那你的眼睛……?”   方才争执时,红冲为了争口气,将原来用来蔽目的白绫烧得连灰都没剩下。如今可好,乘岚检查了一番自己的乾坤袋,还真没有类似的饰物或是法宝,只有几件衣物,拆了大约能凑合充数。   红冲却毫不在意:“我是看不见,又不是戴上才能看见。从前戴着,是因为在民间行走时不令旁人起疑,如今这岛上四处都是修士,戴与不戴,倒是不打紧。”   他又一笑,抛来一个无神的媚眼:“我的眼睛漂亮吗?大家看了,会不会以为我修炼过什么眼睛上的法术?”   乘岚只道:“……漂亮。”后半句则默默地咽了回去:其实戴着白绫才更像是修炼了法术,至少之前的他就是这样以为。   .   走了约摸一刻钟的功夫,二人过了山头,钻进一处山洞里,又拐了不知多少个弯,才终于算是到了目的地。   红冲看不大清,却仍然努力观察周遭景象,只能依稀辨认出,此处应当是溶洞中最宽阔、也最四通八达的一处。   此地别有洞天,奇的并非石笋、石钟乳的景观,而是沿着一路的头顶都有点点亮光,一路上,红冲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如今到了此处,豁然开朗,驻足静观方知,竟然是无数的夜明珠镶嵌在洞顶与洞壁,宛如洞中自有一片星空璀璨的天地,也不知是自然的鬼斧神工,还是引心宗费力装点过。   乘岚作势清咳,洞中回声阵阵,不多时,便有两人从某处弯廊中走出。   前者一身锦绣华服,金银玉纺成丝缝进了衣摆袖口,走动之间,便有奢华的光泽在夜明珠的映照下流转,十分高调,其人亦如是,一见面就招呼了一声:“总算来了。”   后者则一身素服,神情冷淡,双手揣在袖中,眉心三点红色波纹,衬得面色格外洁白。   “抱歉,是我疏忽,叫江姊与游元尊者好等。”乘岚拱手见礼,又指着红冲道:“这位是红冲,我的朋友。”   “朋友?我怎么听说不是?”华服的那一位呵呵笑道:“阿茵跟我说,这位分明应该是……”   素服的那一位恰在此时踩了一下她脚跟,打断了她的话。   乘岚也连忙为红冲引荐:“这两位便是我与你提起的朋友,这位是侍剑山庄的隰光真人,她与项兄是旧识。”他的手从华服女子转向素服女子,又道:“这位是夙明观的游元尊者。”   “都是自家人了,这么见外做什么?”不等红冲动作,华服女子抢先说:“我姓江,名合心,你随乘岚喊我一声姊,我就也认了你这个弟弟。”   红冲于是也向二人抱拳见礼:“见过江姊、游元尊者。”   他一向不大遵守那些繁文缛节,从前在擂台上对着师仰祯就是由着性子胡来,丝毫不在意眼光规矩;认识项盗茵那时虽不至于失礼,也是说怪话叫乘岚很是头大了一番。   如今这一回,乘岚还担心着他又要语出惊人,已经打好了为他兜底的腹稿,却没想到他这一回如此乖巧,顿时惊诧地瞥了他一眼。   红冲若有所觉,也向着他的方向眨了眨眼睛。   江合心毫不拖沓,直入正题道:“乘岚,我还未来得及与你说,这次情况特殊,明日你即便是打下了擂台,这套刀剑,我也不能交给你。”说着,她从乾坤袋中取出长条形的包裹,织银锦缎外是好几层殷红的法术字决,密密麻麻的红字将其中之物捆得实在严实。   乘岚蹙眉问她:“江姊这是何意?擂台上各凭本事,无非江姊为我行方便。”   江合心不答,闭目沉吟,周身真气涌动,一层层地解开字决,随着朱色淡去,她揭开锦缎,将其中之物现于人前。   一刀一剑,刀是苗刀,剑是软剑,俱是玲珑剔透,精美绝伦,虽不知由何种材料所炼制,却是称得上一声“巧夺天工”。   乘岚见之,果然目露赞赏,痴迷得移不开眼。   江合心却把这一刀一剑交到了游元尊者手中,道:“你来说。”   游元尊者微微颔首,只见她眉眼低垂,不曾开口,却有声音自三人心中不约而同地响起:“刀剑有灵,这套刀剑与乘岚的命格不和,若要一意孤行地霸占了去,无异于逆天而行。”   突如其来的声音令红冲为之一惊,细细感知,方才察觉出这应当是游元尊者的术法——音修虽少,夙明观却颇善此道,游元尊者更是此中佼佼者,倒是红冲头一回与音修打交道,这回才算是大开眼界。   乘岚不解道:“刀剑死物,能有什么命格?”   游元尊者传声说:“你是剑修,怎能说出刀剑死物这般无情之语?”   红冲亦是为之侧目。   却听乘岚笑了一声,敞亮道:“刀剑本就是死物,就算我有一日登仙,也照旧会这般讲。”他看向江合心,问:“江姊莫非不懂我的意思?”   江合心点点头,又摇摇头:“你还真是有自信。”   几人打哑谜来去,红冲听得一头雾水,却不打算在此插嘴询问,只待默默记下,私底下再与乘岚细谈。   乘岚余光却瞥到他不懂装懂的模样,直接讲道:“天底下器修泛泛不知凡几,剑修不过是其中一种,大家不信其他宝器自有灵性,却偏偏信刀剑有灵,这是什么道理?”话锋一转,又道:“器物确实会有生灵的一日,可那并非天生,而是人的灵——要么是来自炼器者,要么来自主人。以剑为例,终有一日能驱使此剑随我心意,是我剑心突破,可不是什么剑自生灵!”   这番话掷地有声,震得三人默然。   少顷,江合心苦笑一声:“你这套理论别说我不敢信,我师尊都不敢信。古往今来几百年,有谁真的如你所说,剑心突破?剑修前路渺茫啊。”她叹了一声,多有惋惜。   “那剑心突破之后呢,又该是如何?”红冲突然问。   三人都看着他,不大明白此话有何意义,乘岚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我亦不知,但或许将来我会有知道的一日。”   红冲点点头,仿佛真的只是心血来潮问了一句而已。   游元尊者传声道:“好吧,我不懂你们剑修,可我懂演算命数。”她手臂轻挥,用真气捧起那一刀一剑虚悬于空中,缓缓传声:“这套刀剑由合心亲手打造,连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造就了如今这般结果,可我要告诉你,这套刀剑确实自有命格。”   游元尊者看向乘岚,问:“你可还记得我师姐为你批下的命?”   “记得。”乘岚诵道:“正官透显在天干,七杀暗藏于地支。”   “不错,官印相生,正官旺而七杀遁,是上好的贵命。” 游元尊者手指微动,那刀剑先后轻轻一跳,只听她传声道:“而这套刀剑中,刀主正官却藏,剑主七杀反露,刀剑相合,杀露官藏是祸胎。*无论是单使刀、剑,还是配套使用,皆与你的命格恰恰相反。”   她凝视着乘岚,头一回开口:“你此生合该一路顺遂,有通天的德行,当真要弃此贵命?”   游元尊者音修出身,这一句疑问不再传声,却蕴含着真气,犹如千钧重锤敲在三人耳畔,轰鸣声令人为之一颤。   乘岚首当其冲,只觉得双耳刺痛,却还是道:“我信命,但我不信这一双死物,能压得住、冲得散我一个活人的命!”   “命是天定。”游元尊者蹙眉:“你要逆天而行?”   “既是天定,也在人心。”乘岚笑了一声:“事在人为。”   游元尊者劝不服他,便只能静静地看着他,真气避开红冲和江合心,唯独涌向乘岚。   她比乘岚的境界更高,又是音修,雄厚的真气这般具有针对性地压迫下来,乘岚只觉得如雷霆乍惊,震耳欲聋的同时,又锋锐得如千万根金丝银锋摩擦,令人牙酸的噪声不绝于耳,刺得他几乎忍不住想要伸手捂住——即便明知这是徒劳。   然而,他到底还是忍住了,手抬了又落,作出一个拱手礼。   他已听不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勉强道:“求尊者成全!”   江合心也为突如其来的对峙一惊,想要出言调和,犹豫几番,终究咽下了原本的话。   显然,正如她一开始表现出的,她并不想将这套刀剑交予乘岚,即便是辩论后,她仍然不为所动。   乘岚并不意外,也并无责怪怨怼。   确如游元尊者所言,虽然不知为何,这套刀剑居然自有一套命格,但他也明白,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都不会、也不该试图逆命而行,这无异于与天道作对。   可正如他曾说过,他不信有人真能勘破天道——说这句话时,他不曾吐露出口的后半句却是:人的命,哪里是天能全框住的。   此言实在叛逆,面对着同样信命且自称善于算命的红冲,他没能说出口。   乘岚更知道,恐怕没有人能理解自己的执着,可他还是不想低头。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想要得到的一定会努力争取,直到得手,对这套刀剑如此,对一份心意,更是如此。   就算是红冲,恐怕也……   乘岚忍不住微微侧脸,想用余光瞥一眼红冲。并非为求一份认同,只是就像从前一样,他总是希望自己在红冲心里的形象能好一点、更好一点。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不是红冲——而是铺天盖地的火光。   电光石火之间,仿佛熯天炽地,乘岚还没来得及眨眼,那炽烈的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似乎只是乘岚眼前一花,他仍然本能地做出防守架势,将身后的红冲纳入自己真气所保护的领域内。这番动作之间,他才恍觉异常:游元尊者的施在自己身上的真气威压消失了。   对面的二人也甚觉措手不及,游元尊者双眉攒聚,目光锁定了乘岚身后的红冲,她身侧的江合心不曾察觉任何异常,只是随她一道看向乘岚的方向,面上茫然比乘岚更甚。   顺着她们的目光,乘岚亦回过头去看向红冲。   方才的火光一闪,莫非是红冲的什么神通?竟然能与游元尊者相抗?他心中惊疑不定,一时不敢妄言。   不等游元尊者开口,红冲自悠然笑道:“献丑了。我也对演算天命一道稍有些见解,不知尊者可愿听我一言?”   游元尊者眉梢微动,似乎略有意动,看在乘岚的面子上,算是默许了红冲自告奋勇。   乘岚却是暗道一声糟糕:红冲不会又钻牛角尖了吧?现在可不是辩他那‘性格灵根论’的时候!   谁料红冲却是成竹在胸,缓缓开口:“用官不宜行杀地,用杀不宜走官乡。*乘岚官星高透,与之皆不合,若偏要用这套刀剑,便是变福为祸,此言非虚。”   这话说得,好似当真十分懂行,乘岚还没来得及放心,便听闻他说“不合”二字,连忙毫无杀伤力地瞪了一眼,威胁他不许帮腔。   红冲也作势看向乘岚,对面二人不知他目不能视,倒不觉得这动作有什么异常,唯有知情且立于他身前的乘岚能看到,他迅速地微微呲牙,做了个野兽回击的表情。   只听红冲毫不在意他的威慑,继续说道:“可是,人也道,身旺遇此多清贵,身弱逢此祸重重。*”他微微一笑:“既然是大贵的命,便是官杀俱露,也没什么好怕的,乘岚担得起。”   乘岚这才明白,原来是拐着弯替他说话呢。   “你说的不错。”游元尊者面露赞赏地点点头,却仍然不肯让步:“可你怎么敢说乘岚担得起?”她又看向乘岚,在乘岚辩解前先传声道:“乘岚,你也不能这般狂言。”   江合心也叹了口气,对乘岚道:“不是我们一定要为难你,是因为我们都看着你长大,所以才要对你负责。要是我把这套刀剑给你,以后当真出了什么事,又如何是好?”   游元尊者传声道:“斗魁真尊必将此事归咎于我,添油加醋,大肆宣扬,毁我名誉。”   她编排起项盗茵的坏话时一本正经,江合心附和一声:“正是呢。”   乘岚于是道:“那还烦请江姊、尊者为我保密。”   “晚了。”江合心摇摇头:“就是他发现了这套刀剑的异常,我才找了游元尊者来看。”   乘岚还想再争取一下:“可是……”   “莫要如此执着。”游元尊者传声。   江合心劝慰他:“我知道你如今还差一把本命剑,待我改日得闲,再为你量身打造一把,品质必然更佳,这不好么?”   乘岚没应声。   在场三人皆知,他并不服气,只是话都说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江合心与游元尊者一唱一和,江合心甚至还许下承诺,要为他打一把更好的剑,几乎堵得他无言以对。   可是,哪怕旁的再好再妙,在他心里,终究不如他喜欢的这一个。   红冲看着他,蓦地开口:“好吧,不知我的命格如何?其实我也对这套刀剑十分感兴趣。”   乘岚、江合心、游元尊者:?   三人的目光汇聚在红冲身上,几乎摆明了写着:你凑什么热闹?   红冲故作茫然道:“不行吗?我以为,除了乘岚,只要打赢擂台,就能拿到彩头呢。”   他说得轻巧,江合心下意识想笑一声:你倒是自信。幸而话语在堪堪出口前止住——她恍然忆起方才游元尊者与红冲曾对峙的瞬间,心下迟疑:或许……他还真的有这份实力。   乘岚则已然明白了他话中含义。   红冲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这套刀剑,恐怕还是会落到乘岚手中啊。”   江合心、游元尊者俱是一惊,顿时想通了其中关窍。   这套刀剑作为明日侍剑山庄摆擂的彩头,一直被宣传说其出自隰光真人之手,也有不少修士为此不惜在仙市铺位排号多时,只为一瞻。虽还不曾公示,但稍微有些门道的修士都已对其为何物心照不宣。   即便侍剑山庄可以更换彩头,也少不得要将这消息透露出去,可如今离摆擂只余半日功夫,哪里来得及?若硬要如此,难免有损侍剑山庄多年以来公正守信的美名。   “喂!”江合心瞋目竖眉:“你怎么可以这样?你都不考虑乘岚的安危吗!”   “其实不太考虑,”红冲轻飘飘道:“因为我相信他能自己负责。”   江合心又道:“你这是铁了心要与我侍剑山庄、与斗魁真尊、与引心宗作对不成?”   这话说得威胁稍过,多少伤了情分——幸而她与红冲之间,原本也并无几分情分。   但乘岚是断然不能任由红冲当真替他背上这口莫名大锅的。   红冲还想回话,他轻拉了一把红冲算是阻拦,对江合心道:“江姊,此事只怪我,与他无关。”   江合心正气急着,谁知游元尊者也对她传声:“莫要以势压人。”   她声音一落,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她,目光幽幽:方才用真气压迫乘岚的,难道不是她?   无论如何,乘岚一甩袖袍,坚定道:“江姊,明日还请公事公办,哪怕项兄知道了,亲自登上擂台来阻拦我,我也不会放弃。”   此话既出,决心可见一斑。   江合心软硬兼施,却无半点效用,只能怒哼一声。她袖袍微动,涌出的真气将刀剑一把裹好,又覆了不知多少层字决上去。临了,她咬牙啐了一声:“真是不识好歹!反正这字决设下了,我可不会给你解开。”   乘岚喜形于色:“多谢江姊抬爱!”   见江合心算是松了口,游元尊者也是轻舒出一口气,传声道:“其实,我也觉得这是乘岚的事,合心你无需操心太过。”她又看向乘岚与红冲,微微颔首解释:“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乘岚连忙道:“多谢尊者。”   谁知,游元尊者却一直看着红冲,传声道:“红冲道友的神通,倒是十分有趣,敢问你师承何方?”为免疑心,又甚为“妥帖”地补充了一句:“并非替合心打探你出身,以待来日报复的意思。”   乘岚、江合心:……   谁都知道江合心只是放狠话,并不是真的那般心胸狭隘,可游元尊者这话不说还好,反而说出口来,平白显得像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   倒是红冲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回答道:“平头散修罢了,家师常年混迹于尘世中,算不得什么大人物。”   “高人不露相。”游元尊者礼节性地赞了一声,传声道:“乘岚,这位便是你与我说,求我他掐算命数的朋友?”   “正是。”乘岚应:“还请尊者费心。”   “客气,红冲道友的神通令我甚觉有缘,不算费心。”游元尊者问:“你可还记得你的生辰八字?”   乘岚讶异地看了一眼红冲。   夙明观精于演算天命,当年游元尊者的师姐为他批命时,只是问过名字又瞧了一眼,便将他的命格算得一清二楚,如今游元尊者竟问起生辰八字来,莫非红冲的命格真有什么异常不成?   思及此处,他不自觉地敛了笑意。   红冲却叹口气道:“我是孤儿,不知生辰八字,亦不知诞生方位,就连在何时何地遇到师尊,我也记不清了。”   游元尊者沉思片刻,只好伸出手来,向他传声道:“既然如此,便引一丝真气在我手中,容我且试试罢。”   红冲依言照做。   不知游元尊者使用了哪般神通,真气在她的掌心如一缕赤红的轻烟,盘桓几周后,猝然散去。   游元尊者怔怔地自言自语:“怎么会……”   乘岚远比红冲本人还要更关心他的命格,他见游元尊者这般模样,更是惴惴不安,紧张道:“怎么了?”   “不,不对,许是我算岔了。”游元尊者愁眉不展,沉声说:“再来一回,这一回……”她面色凝重,缓缓抬手,伸向红冲心口:“把你的真气护好心脉。”   而乘岚截住了她的手。   “不可。”乘岚看着她,渐渐放开手,却把身体挡到了红冲身前,道:“我并非怀疑尊者有异心,实在是……这太危险了。”   他的顾虑游元尊者明白,红冲亦然。   “那我恐怕无能为力了。”游元尊者只好说:“万仙会后,你可带他至夙明观作客,届时请师姐出山为他批命。”她凝视着红冲,眼中仿佛有千言万语,可说出来的只有一句:“我也很想知道,师姐会批出怎样的命格。”   乘岚拧眉问:“尊者这是何意?有话不妨直说,只是真气过心脉这事,实在没得商量。”   红冲也插嘴问了一句:“方才尊者算出怎样的结果了?”他还记得游元尊者的原话是“算岔了”而非“算不出”。   游元尊者却仍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摇了摇头,婉拒道:“我学艺不精,便不说了,省得误了你的因果命数。”   “那又何妨。”红冲毫不在意地笑了一声:“尊者真是谦虚了,不妨告诉我吧。”   可无论他如何再劝,游元尊者都缄口不言,甚至面露恍惚之色,倒像是……熬夜太晚,打瞌睡了。   修士无需像凡人一般每日休息,便是要休息也可以修炼替代,绝不会毫无缘由就困倦至此。因此,她这般反应,若非真是神识损耗极大以至于识海空虚,便是再明显不过的婉拒了,连红冲都懂得其中的送客之意。   纵然乘岚还想再问,红冲轻拉他的衣袖,低声道:“无妨。”   “罢了,那我改日再与红冲上夙明观拜访。”乘岚只好了结话题。   这夜的两件要事勉强算是办完了,只不过,两件事无不是意外丛生,都算不得圆满了结。   乘岚揣着满腹狐疑,向江合心与游元尊者道过谢,便与红冲一同告辞。   四人还如来时那般分成两拨,分道扬镳。   江合心余怒未消,怨道:“亏我专门来找你来替我唱白脸,你居然临到头反水了!你把我们的姐妹情置于何地?”说着,她恨恨地拍了一把游元尊者。   她带着几分薄怒,手上力道自然不能算是轻柔,但此事还远不止于令她失去理智,游元尊者又境界高于她许多,这一掌拍下去,左不过就如方才游元尊者为了止她话头,而故意踩她脚后跟时那般,至多惹得游元尊者痛呼一声。   事与愿违,“啪”得一声,江合心的手落在游元尊者的后心,竟是把游元尊者整个人拍得身形一晃,仿佛要昏过去。   江合心大惊失色,连忙扶住游元尊者,连声唤游元尊者的乳名:“阿埙?阿埙!”心中更是暗自疑惑:莫非自己这什么时候这般厉害了不成?   游元尊者勉强回神,低声道:“我没事……”   然而话音未落,她的神识再一次一点一点陷入那个她大惑不解,却又令她毛骨悚然的演算之中,连江合心的关切之言也入不得她耳中。   天地之间,人各有命。   人与人的命像许多条很长的线,缠绕成一团,纷扰复杂,可她总能精准地摸到属于每个命的那一根线头。   再复杂的线团,她也从能从中循迹,抽丝剥茧。   她说“学艺不精”无非是谦虚一句,实则对自己的能力有足够的自信——别说是人了,哪怕是妖魔邪道,哪怕是一缕残魂,哪怕只剩下一丝真气,她都能算出其命。   百余年来,她从未失手,连师姐都赞她是夙明观此道千年难遇的奇才。   可是,她却算不出红冲的命格。   又或者说,她找到了那根线头,却不敢信,也不能再继续算下去了。   因为那不是一条命线,那分明是凡尘,是现世,是自然,是天地间万物真气灵力流转循环的规则。   修士们管这叫——天道。   *露官藏杀方为福,露杀藏官是祸胎。出自八字经典《子平举要歌》。   *用官不宜行杀地,用杀不宜走官乡。出自公众号“尚泽先生”。   *身旺遇此多清贵,身弱逢此祸重重。来源网络,化用。 第46章 杀露官藏命(十)   离开溶洞不久,乘岚担心红冲为此忧心,安慰道:“命数的事,你别担心,待得万仙会结束后,我们再做打算。”   “我不担心。”红冲慢悠悠道:“你不是说了么?事在人为。”   乘岚一笑:“我还以为你不会认同。”   红冲不置可否,话锋一转问:“刀剑无灵,剑心成灵,这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被他又提及此事,乘岚不复那时的志在必得、意气风发,反而有几分汗颜,低声道:“也算是吧。”   红冲赞了一声:“兄长有此觉悟,终有一日必达人剑合一之境。”   “借你吉言。”乘岚被他夸得心满意足,强装出淡然的模样:“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还是……”他突然计上心头:“方三益恐怕还等着你,不如你随我回我那处去。”   红冲轻笑一声,爽快应了:“好呀。”   上一回乘岚与他提起此事时,得到的回应模棱两可,乘岚全然不曾料想,这一回他会应得如此爽利。怔了片刻,乘岚才反应过来,眼中顿时多了几分笑意,清咳一声,故作正经道:“正好,这几日莲花开得很好,今日我走前,小草与我还问起你。”   “他问我什么事?”红冲追问。   不过是随口一说,乘岚哪知道师小祺会问什么,只得干巴巴道:“就问你什么时候来接他。”   红冲促狭道:“也是梦里问的?”   “……”乘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露了馅——他分明说师小祺一早就睡下了。   见他面露赧然,红冲奸计得逞,也不再给他挖坑,轻声说:“走吧。”   二人明日都有要事,便不再废话,一道回了乘岚的寝庐。   夜深人静,二人悄声进来,红冲瞥了一眼,只见那莲花当真开得十分自在,看得出是有人日日细心照料过的。想来乘岚这几日闭门不出,应当是把心思全放到了养花一事上,就是不知——究竟是为了讨谁欢心,还是用来睹物思谁?   红冲嘴角微翘。   空屋尚余几间,乘岚把他安排到自己房间的隔壁。   红冲正要推门进屋,只听“咯吱”一声,远处一间厢房的门被推开,师小祺探出头来,挥了挥手,用气音道:“红兄!”   他顿时脚步一转,向师小祺走去:“还没睡?”   乘岚暗道不好,纵有千般不情万般不愿,也只好跟上。   于是,二人一同进了师小祺屋中。   师小祺见红冲摘下白绫,好奇地偷瞄了好几眼,却不敢问,坐下来都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放,局促道:“这几日我查阅典籍,试图感知天地之间的木气,好像也有几分感悟。”他笑了笑,语气讨好:“我想红兄说得对,兴许我真的更适合修木道。”   闻言,乘岚眉梢一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未来得及开口,红冲先说:“那很好,我正想跟你说这件事。”   他略一思索,问:“你更喜欢姓‘红’,还是觉得姓‘朱’更好听?”   闻言,乘岚与师小祺俱是目露疑惑。   红冲反而不明所以——乘岚也就罢了,师小祺怎么也这副傻样?他眯起眼睛盯着师小祺:“不是你说要一个新的名字么?”   二人大惊!   只不过,一个是惊喜,另一个就是惊吓了。   师小祺喜不自胜,正要应下,乘岚一拍桌子:“不行!”   红冲朝他一笑:“又没问你。”转头又看向师小祺:“你选哪个?”   情急之下,乘岚也顾不上礼数了,连忙打断他:“你这是要做什么?前些日子我们不是还说得好好的,他心脉中真气那事,我会替你操心的——不,明日擂台一结束,我就带他去求见项兄,求方岛主想办法,你又何必如此!”   天底下什么事是枫灵岛主、引心宗主方赭衣解决不了的?大抵谁听了这话,都会放下心来不再追究,唯有红冲算是个例外。   红冲心平气和地回答他:“既然他的心脉中有我一缕真气,因果已结下,那我认下他做我师弟,再做打算,有何不可?”这副样子,倒显得是乘岚小题大做。   乘岚怒道:“你究竟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指着师小祺,毫不客气道:“他是一个人,你这样做,知不知道自己要因此背负上多少因果!一个人的因果,你这辈子能还得清吗?”   红冲的声音古井无波:“能。”   他看着乘岚,心平气和道:“乘岚,我相信你能担得起逆天改命,你也该相信我能承担我想做的事。”   乘岚哪里能想得到,他那话居然是为了铺垫这事——早知如此,他宁可再被游元尊者翻来覆去吵三天三夜,也断然不肯应下红冲的话!   “我那时说这话,并不是为了这件事。”红冲却道:“我是真心相信你可以,况且……”他伸手覆上乘岚握紧的拳头,温声道:“是你让我起了这想法的,你让我觉得,兴许我也可以去做原本没想过的事。”   他言笑晏晏,乘岚险些没把鼻子都气歪——他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是一码事么?你别再强词夺理!”乘岚病急乱投医:“再说,你认他做师弟,怎么知道你师尊同不同意?”   “他会同意的。”红冲手上轻轻摩挲着他的手以作安抚,嘴上却是丝毫不肯松口:“师尊神通广大,等小草想好了名字,若新的名字能写下来,便是师尊认下了你这个徒弟。”他话语一顿,才反应过来:“哦对,不能叫‘小草’了。”   他看着师小祺,缓缓道:“我师尊姓朱,名不秋,你大可以选择跟他姓,抑或是跟我姓,再自己起一个新的名字。”   乘岚还想发作,被他握着手捏了又捏,只得偏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但到底没把手抽走。   师小祺瞄了一眼乘岚,小心翼翼道:“名讳一向由尊长所起,自己为自己起名,这怎么好……”他迟疑片刻,觉得这话实在离经叛道,却见红冲说这话时似乎习以为常,便试探着问:“红兄,莫非你的名字也是由你自己所起?”   “正是。”红冲颔首:“我师尊没那么多规矩,要你随了我们的姓,便是从此将你一生的因果都挂在了我与师尊的命里,我会承担你的因果,你也脱不开我的因果,你可愿意?”   师小祺出身大派,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仙门拜师,多有靠尊长赐名的,抑或是结丹、结婴后请尊长行封号礼,为的便是将同门的命中因果相连,这是除了血脉之外最直观的方法。天道为证,此后徒弟若是犯下恶孽,师尊就得清理门户,才算是不辱没这份赐名赐号的恩情,也才能够了结这段因果。   而师小祺已与霜心派有了一层血脉相连,改名对他于事无补,必要改姓,才算是以再造之恩结下更深的因果。因此红冲只管要他改姓,却无所谓名字。   对此,师小祺没什么不情愿的,早在他找上红冲那时,就已下定决心要割舍过去了,如今沉思片刻,为的无非是一个名字。   “我建议你随师尊姓‘朱’。”红冲突然道:“因为我最近也在想,我为什么会姓‘红’?总不能是因为朱红本为一色吧?这也太随便了。”   “……”师小祺自然道:“那我听红兄的,至于名字……”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声如蚊音:“或许,就叫小草也很好。”   红冲并不在意,立刻改口:“好,朱小草,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隐宗的人了。”   师小祺,或者说是朱小草,心潮澎湃地点点头。   乘岚已沉默许久,在此时终于忍不住又插嘴一句:“隐宗?”   他跟红冲一道回过一趟红冲的家,自然知道那地方别说算是门派了,根本只有个巴掌大的小茅屋,这个“隐宗”又是从何而来?   “怎么样?很符合形象吧?”红冲道:“我刚起的。”   木已乘舟,乘岚无力反驳,提醒他:“……记得也将这事知会尊师一声。”   “那是自然。”   说着,红冲命朱小草取出笔墨纸砚,以及一卷竹简。朱小草蘸了朱砂在竹简上亲手写下:隐宗朱小草,见过师尊。待得朱小草写完,他抬手轻按竹简,真气微动,便有火焰真气将那竹简焚尽。   火焰息去,屋中宁静无风,灰落在桌上,竟然渐渐成了一个“可”字。   红冲一笑:“这不就成了。”   乘岚与朱小草见之,俱是目露惊奇。   枫灵岛有诸多法阵,又在方赭衣的庇护与掌控中,修饰之间寻常的通信法门大多失灵,唯有几方大派豪族有些独门神通还能使用而已。红冲与朱小草不晓得此事,乘岚却是心中有数,道:“尊师果真是真人不露相。”   朱小草热泪盈眶,十分动情地道:“师兄!”说着,就要拜倒下去。   幸而乘岚眼疾手快,一把掐住他的衣领,硬生生截住了这个大礼。   他是被温言软语磨得无可奈何,却绝不算乐见其成。见事已了,他一把将朱小草拎起来按在凳上,道:“完事了?完事了就早点休息。”话音刚落,他拉着红冲便走。   红冲也知道,这会不好再拂他的意,便乖巧地随他离开,没忘记回头叮嘱一句:“明天记得来观擂。”   二人转头又进了红冲屋中。   “砰”地一声,乘岚狠狠合上门扉,质问他道:“你到底是什么时候起意的?”   在他心中,朱小草算是外人,外人面前,他多少要给红冲留两分薄面。如今到了私下,他才忍不住发作——什么隐宗、什么竹简,准备这么周全,他才不信红冲真是临时起意!   红冲轻叹一声:“兄长,这一回,你是真的误会我了。”   他上前几步,凑近到了能够看清乘岚的距离,深深凝视着乘岚,口中缓缓道:“若我当真蓄谋已久,直接收下他便是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带着小草找到兄长这里来?”   乘岚沉声问:“那你又是为何回心转意?”   “兄长不信我。”红冲故作颦眉蹙额,语气真诚:“从前,我习惯了一个人,确实不想平白被他黏上,可我与小草的因果难解。而溶洞中,兄长畅快直言,说到了我的心里去——我是真的从那时起,才决意要与小草结为师兄弟的,那‘隐宗’之名,也确实是我临时起意。”   “至于竹简,那本就是我在外时与师尊通信的法门。”他又摸了摸乘岚的手,轻声道:“兄长还不知道我么?我想一出是一出,哪里有心机算计兄长,”   一番体几又恭维的话,说得乘岚纵有再多不满,也不舍得吐露出来了。   乘岚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已然又温和许多:“所以,你今晚答应过来,也是为了他?”   话题偏到这里,红冲一听便知,虽然乘岚面上还是一副严肃,但他的火气定然已消解几分,否则,绝不会纠结起这事来。   红冲轻笑一声,故意道:“那倒也不是,我是为了另一个人。”   暧昧不明的话落到乘岚耳中,那“另一个人”自然只会是他自己。他心中一美,正欲接过话头,就听红冲又道:“也不知文道友在哪里住。”   “?”乘岚莫名其妙:“他今夜宿隔壁院中……你是来找他的?”   “正是。”红冲轻轻点头,又问:“文道友明日想来也会与你我同去校场,是么?”   “是。你找他做什么?”乘岚顿时费解而又郁闷。   “自然是为了那两串糖葫芦。”红冲眨眨眼睛:“师兄为我买了两串,给他却只有一串,这等天大的事,怎能不叫他知道?”   乘岚:……无需待到明日天亮,文含徵若得知此事会是何等发疯,他现在便知!   乘岚心中的患得患失顿时成了焦头烂额,反倒后悔自己为何要多嘴问这一句,说不定自己不问,红冲便忘了这回事呢……可这烦扰里,偏偏又掺进来一丝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   反正文含徵也迟早要知道这事——乘岚果断做出决定:“明日他一早,我就去叫他回来。” 第47章 踏雪曾相过(一)   今日是个大日子。   十月初九,侍剑山庄在天擂台摆擂,三场之后诚请各方修士上台切磋,最终擂主能够得到隰光真人打造的神兵法宝。   文含徵对此兴致勃勃,起了一个大早。   那日霜心派擂台之后,他只知道乘岚据说是犯了什么事,要闭门思过直至今日。他不便打扰,无论修炼还是小憩,皆宿在隔壁院中,与云观庭其他弟子一同起居。   这回万仙会,云观庭来的弟子不少,文含徵天赋好、年纪小,长了一张漂亮的小脸,且最重要的是——他是掌门的亲子。有这层身份在,可谓是比乘岚这个掌门大徒弟还要更加“嫡嫡道道”,因而在同门中一向十分吃得开。   在隔壁院中的这几日,文含徵每日被照顾着关心着,可比与乘岚一起住时要舒坦多了。但打擂这日,文含徵一得了师兄的传信——虽然他不理解,师兄弟二人分明就住在隔壁,扯嗓子喊一声就能听到,为何还要飞叶传信——但他还是迫不及待地准备回自己院里,毕竟在他心里,乘岚这个师兄的地位至高无上,不容撼动。   他本以为乘岚独自在屋中一连思过数日,应当是孤独寂寞冷,正需要他这个师弟的陪伴。却没料到,他兴高采烈地一脚踏进庭中,就见荷塘边的石桌上,竟有三人围坐成一圈。   文含徵定睛细看,只见除乘岚外,令两人分别是那日擂台上将他打败的师小祺,以及赖上乘岚的蒙眼散修。   散修见了他,立刻招呼一声:“文道友来了。”   乘岚介绍道:“含徵,这位是我的朋友,红冲,来自隐宗。你管他也叫一声‘红兄’便好。”   红冲笑眯眯道:“呵呵,幸会啊。”又接替乘岚介绍道:“这位是朱小草,我的师弟。”   朱小草于是也向他点点头,道:“幸会。”   文含徵环顾一圈,沉默良久,才忍不住道:“师兄,你们这是在演哪一出?”   乘岚清咳一声,招呼他上桌坐下。   红冲低声与朱小草道:“你易容得不错,他没发现吧?”   朱小草不精于此,很不巧,红冲与乘岚竟然也于此道一窍不通,于是朱小草一夜未睡,专门给自己点了一脸麻子。   朱小草的头险些没垂到桌子下面:“师兄,我觉得他应该没那么……”他本想说一个‘瞎’字,可与他说话的红冲正巧目不能视,为免冒犯,这字眼到了舌尖又被咽回去,改成了:“……没那么蠢。”   “那怎么办?”红冲悄声问他:“他都能看出来,你今日还怎么打擂?”   话音刚落,桌上便传来两道异口同声的反问:   “我今日也要打擂?”   “他今日还要打擂?”   乘岚与朱小草对视了一眼,乘岚先开口:“你真不怕摊上事啊?”   “怕啊,所以我叫他易容嘛。”红冲理直气壮道:“我的神通教不了他,就只能把我的经验传授给他了——多与人切磋切磋,总能变强的。”   乘岚没法反驳后半句,毕竟他的经验也是如此。他只好回头道:“那含徵今日也可以试试。”   “哦?”红冲反问:“你不打算从第一场守到最后一场了?”   “打算。”乘岚却说:“所以我的意思是,含徵与小草都可以和我比试一二。”   文含徵立刻道:“那我不打了。”他抱住乘岚的胳膊,撒娇道:“师兄,我们之间切磋得还不够吗?每次你都把我揍那么惨,就别让我今天再在外面丢人现眼了吧?大家都看着呢。”   乘岚还没答,红冲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指了指面前:“哦对,文道友想来也辟谷了,不知还需不需要用早饭?”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桌上放着一个质地上好的羊脂玉盘,盘中别的没有,只方方正正地摆着四四十六颗裹着冰糖壳的山楂。   文含徵一愣,正琢磨着枫灵岛上仙市里几时有过卖这凡间俗物的,才恍然大悟回想起几日前乘岚离过岛一次,还为他捎了一串糖葫芦。   他转头看向乘岚,乘岚沉重地承认:“我买的。”   红冲补充了一句:“两串哦。”   文含徵福至心灵,猛地反应过来——这是在示威?   他顿时就要发难,幸而乘岚早有预料,故意沉声道:“含徵,不可无礼。”   文含徵顿时收了几分脾气,心里却还是恼火非常,可怜巴巴道:“师兄,我难道不是你最偏爱的师弟了吗?”   “是呀。”红冲呵呵笑道:“因为我可不只是兄长的弟弟呢。是不是,兄长?”   这话说得乘岚脚下飘飘,连强装的挂脸也无法维持。但他到底顾忌文含徵还在,见红冲目的已达到,连忙道:“含徵,你先回去,晚些时候,我们校场见。”   “师兄……”文含徵犹自不服,又唤了一声。   乘岚于是又叮嘱了一句:“别把小草的事说出去。”   文含徵只好含着一泡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只不过每回回头,必然也要用他那双泪汪汪的眼睛狠狠剜上红冲一眼。   他走后,朱小草自觉已经发挥完了用处,连忙告退。   见红冲乐不可支,乘岚无奈道:“你与含徵计较什么,他还是个孩子。”   他这话倒是不假,无论是按照仙门的规矩,还是在他心里,文含徵确实都只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罢了。   红冲道:“我知道。”   乘岚对文含徵没有兄弟亲人之外的私情,他看得清楚,至于文含徵对乘岚是如何哪般,他也大概有数。   只不过,他单纯地看不惯乘岚在师弟外人面前装正经罢了。   分明就不是那么铁面无私、冷心冷情的人,偏偏在师弟面前装得好一番道貌岸然,反而显得自己成了勾引乘岚犯罪的妖精——就算红冲真是个妖,也绝不肯就这样默默接受了这一口锅扣下来。   既然文含徵已经把他当成了妖言惑人的可恶之人,那便是乘岚不作为,他偏要故意把文含徵叫来,好好地作一番恶!   乘岚一看便知他心里是如何盘算的,虽也不觉得自己亏欠在哪,可看他那副贼喊捉贼的模样,忍俊不禁道:“分明是你不肯答应我,否则,我与含徵将此事说清楚,他对你定不是这般态度。”   文含徵是见不得乘岚偏心其他兄弟、同门甚过自己,却也不会一口飞醋吃到什么旁的人去……至少不会是“师嫂”身上。   这话顿时堵住了红冲的嘴,红冲哼了一声:“再说吧。”   他的推脱总是令乘岚匪夷所思,却又拿他无法,只能认命:“行、行!”   待得红冲吃完了那盘被拆解开的糖葫芦,几人稍作休整,又给朱小草重新画了两条四不像的眉毛、一道十分扭曲的伤疤,才一道去了校场。   .   侍剑山庄摆擂的消息堪称无人不知,没等开擂,校场已是人山人海,连地擂台都成了落脚处,没有一处开战或闲着,都在等待侍剑山庄的人到来。   三人到时,已经很难挤进天擂台周边,又不想太过高调,只好在校场周边寻了棵还算空闲的树落脚。   乘岚没上树,他瞟了一眼校场,说:“我看到含徵了,我先去找他。”便钻入人群中。   他用风真气在自己周身薄薄裹了一层,成为了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唯一一滴活水,就这样消失在人头攒动中。   此处人实在太多,红冲也逐渐无法感知到他,干脆放弃,一撩衣摆,在树枝上曲起一只腿坐下了。   朱小草学着他的样子,却又不好意思也那般随意,只能盘腿在他身后坐下。   少顷,朱小草低声开口:“师兄,我无意冒犯,只是实在好奇,不知可否问你一事?”   “可以。”红冲随口道:“小草,我们隐宗从前没规矩,今日我告诉你第一条规矩,就是——有话就说,不用这么多繁文缛节。”   朱小草笑了笑,应了声“好”,才问道:“师兄,你的眼睛,真的看不到了吗?”他一顿,解释道:“昨夜夜深露中,我看不太清,却依稀记得,你不曾遮住双眼,而且……你的眼睛好像对外界有一些反应。”   红冲微微侧脸,没料到他居然这般敏锐,大方承认下来:“能看到一点,但不多。”   他抬起手,伸向朱小草,直到手指几乎能摸到朱小草鼻尖的位置才堪堪停下。   朱小草不敢闭眼,于是,红冲在他眼前突然打了个响指,道:“这个距离才能看见。”   朱小草一连眨巴了好几下眼睛,口中低声道:“我从前还以为师兄是修炼了什么眼睛上的术法,没想到居然真的目力不佳,真是可惜……师兄目不能视,尚且如此强大,真叫我自惭形愧。”   红冲作势望他,评价道:“我其实挺爱听别人夸我,但是——”他竖起两根手指:“第二条规矩,别再这么拐弯抹角地恭维我。”   朱小草讪讪而笑,低头应道:“我知道了。”   “小草,你太紧张。”红冲轻叹一声:“你在霜心派习惯了如此看人眼色,但在我们隐宗这种草台班子,实在没有这个必要。”他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况且,你也看不到我的眼色。”   “我既然答应你做你师兄,你就无需再试探我,因果命数都捆在一起了,你我谁也逃不掉。”   那只手,最终轻轻落在了朱小草肩头,轻轻拍了拍。   “小草,我不会放弃你。”   话声轻,份量沉。   朱小草抬起头时,已是热泪盈眶。   他曾在亲族家人间努力了太多年,都没能得到一个关注,如今一个与他本无干系的人还没真的做什么,只是肯接纳他,就惹得他感激涕零,恨不得当场为人肝脑涂地,才能报答恩德。   他只觉得自己何其便宜,却又何其幸运。   朱小草十分动情地唤了一声:“师兄!”   红冲也回道:“小草!”但毫无波澜地指了指二人正盘踞着的树,突然道:“对了,听你昨夜说很有感悟,既然如此,来把这棵树催生百丈高,我们也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朱小草:……他还只是一颗小草。   揠苗助长,不过如是。   幸好红冲没来得及考校他的修炼感悟,几道破空声传来,二人循声看去,是侍剑山庄的人落在天擂台上。   江合心向四方拱手见礼,随即将一刀一剑拿出,为了能展示给所有观擂的修士看清,原本的字决与锦缎悉数除去,江合心抬手轻动,便将这一刀一剑摆在了天擂台最中间的位置。   “此刀此剑皆具灵性,恐怕非凡命常人可以使用。因此,凡挑战胜利者,皆可借用这套刀剑其一,若与之不合,便可放弃,我侍剑山庄自有其它法宝相赠。”江合心朗声道。   这算是侍剑山庄多年来的规矩,攻擂成功的修士可以立即借用当期擂台的彩头,并用其守擂。只不过,于寻常修士而言,新的法宝哪怕再好,终究不如原先的本命法宝使起来得心应手,多数人即便攻下擂来,也只会在十拿九稳的比试里试试手,并不会真拿彩头来守擂。   只不过,这回台下站着的,偏偏就有一个铁了心要用彩头守擂到底的人。   欢呼声中,江合心的目光掠过台下,果然瞥到了人群中跃跃欲试的乘岚,她心下长叹一声,暗道拗不过这个死心眼。   江合心与几人退到台下,只留下侍剑山庄的第一场守擂的弟子上前道:“多谢各方道友抬爱,还请指教。”   这三场乘岚原本便不打算上场,如今顾及着方才说过要文含徵、朱小草二人上台切磋试试,二人看起来都不大想与他过招,他于是将自己的登台场次又稍推后了些许。   但他没忘记自己还带了一堆同门师弟妹来,回头问道:“谁想打?”   一团脑袋整齐地摇了摇,像是天上多了一轮来回奔跑的太阳,几株向日葵整齐划一地追着摇。   乘岚心里纳闷,问他们:“那你们今日来做什么的?”   “自然是来瞻仰大师兄与小文师弟的英姿!”几人七嘴八舌,不知从谁嘴里遛出来一声低调的:“给小文师弟压阵助威!”   “压阵助威?”乘岚失笑:“他要上台,你又不上台,压什么阵?助什么威?”   那人被点到,摇摇头,有理有据道:“自然并非擂台输赢,而是我们云观庭的手足之情!”他看向文含徵,十分怜爱道:“小文师弟都与我们说了,大师兄你被人缠上,无法脱身,不得不与一个散修以兄弟相称。我们今日来,就是要让那泼皮知道,大师兄你有的是弟妹,别想就这样赖上我们云观庭!”   “正是!”   摇头顿时全变成了点头,文含徵也附和一声:“没错!”   乘岚:……   他与红冲眼下的关系似乎确实有些不便言说,乘岚只能澄清道:“首先,是我要认他做弟弟,不是他缠着我。而且,”他瞪了一眼这几人,声音沉了一线:“不许说‘泼皮’。”   几人哪敢反驳,一并应了。   文含徵却还不服输,道:“师兄,让我与他会一会,我们擂台上见分晓!”   且不说几日前文含徵才败给朱小草,而红冲能赢过师仰祯,这高下已然见了分晓。便是当真平心而论,乘岚对文含徵的本事了如指掌,不用二人动手,他也知道文含徵绝对不是红冲的对手。   不过,文含徵于修炼一事向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并无几分力争上游的志气,被乘岚为此训了不知多少次也不见改。如今竟然罕见地露出几分斗志昂扬,乘岚顿时觉得,这误会倒也并非全然是坏事。   乘岚于是应道:“那自然是好。”为免拂了这珍贵的志气,他又补充一句鼓励:“师兄相信你。”   这话犹如天降甘霖,登时叫文含徵亢奋不已,回道:“我定将他打得溃不成军、抱头鼠窜!”   乘岚心道:我只希望你屡战屡败之后还肯再战。   几人谈笑之间,擂台上已然开战。   刀光剑影纷飞,不出半个时辰的功夫,三场比试已然结束,侍剑山庄二胜一负,只在最后一场输给一位以长棍做武器的散修。   长棍散修成了擂主,乘岚摸了摸下巴,正想鼓励文含徵登台一试,就有人先行一步——也算是他的熟人。   朱小草缓缓上台,道:“翡翠林隐宗,朱小草,请指教。”   他换了一身灰扑扑的衣服,又顶着这么一张乱七八糟的脸,一时间还真叫人认不出来,这是几日前霜心派那位凝魄真人的弟弟。   也就是文含徵凭借着早前见过妆容半成品的记忆,能够依稀辨认,他低声问乘岚:“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你就当作不知便是。”乘岚道。   朱小草摆出架势,手中拿着的却并不是之前纤细而又闪亮的那对长剑,而是一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树枝,真像是上山路上随手折了一段。   长棍散修皱眉道:“你就拿这个跟我打?”他面色不虞,显然觉得自己是被小看了。   朱小草一笑,道:“并非轻视道友,实在是师门有令,实在抱歉。”他乱七八糟的脸上做出微笑,也是个叫人看不出何意的奇怪表情。   没人相信这话,只当是说辞罢了——唯有朱小草心中无奈:他是真的身不由己!   他那对双剑到底不似凡品,有心之人必能看出,红冲命他随手折一段树枝上来,他又岂敢不从。   长棍散修也不多做寒暄,道了一声“小心了!”便冲上前来。   登台之前,红冲在这段树枝上使了些手段,虽没什么神通术法蕴含其中,却到底让它坚韧几分,至少不会还如折下时那般脆软易碎。   也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计划之中,对手使得也不是什么削铁如泥的刀剑、抑或是能够一力降十会的大锤之类,长棍也十分讲技巧招式,倒叫朱小草仓促上阵,也能勉强招架。   二人缠斗成一团,朱小草惯于小心谨慎,即便对方露出了什么破绽,没把握一击必中的,他就不敢贸然反攻。   约摸得有几百个回合下来,那截树枝到底算不得正经武器,终于在某个兵器相碰的瞬间碎裂,长棍散修趁势追击,就这样将朱小草逼出了界。   长棍散修淡淡道:“承让。”这一通比试下来,他也察觉出对方并不是那般狂妄的草包,反而招式扎实,是有真功夫的。而朱小草风格这般不肯冒险,也不像是个狂妄之徒,倒叫他信了几分“师门有令”的说法。   朱小草神色稍显萎靡,脸上的涂鸦反而成了防止人看出他心情的保护色,他低声道:“道友技艺高超,令我自愧弗如。”说完,也不再拖拉,灰溜溜地离开了擂台。   身后再有如何交战,朱小草都已顾及不上,他垂头丧气地回那棵树上,张口便要道歉:“师兄,我……”   “打得不错。”红冲却说。   朱小草抬起头,两道水痕在脸颊上洗出两道歪歪扭扭的白线,这才能叫人看出是哭了,他默默道:“师兄无需代为说项,我知道,师兄只是护短罢了。”   这几日红冲也算是见惯了他一感动就掉眼泪,连忙道:“快自己擦擦,别把你的易容哭花了,被人发现。”   朱小草便取出手帕,一边十分小心地蘸泪,一边带着哭腔道:“我输了,是我有辱师门,辜负师兄了。”   “咱们隐宗没山门,这有什么辜负的?”红冲笑道:“你打得不错,比我想象的好多了。”他怕朱小草当自己在安慰人,只好说:“你知道,我从不说好听话安慰人,说你打的不错,就是真的不错。”   他细细讲来:“你从前使的是双剑,不擅于单手持剑,且我不许你用本命剑,只有一截树枝还能与人打得有来有回,这结果已比我想象得好许多。”   话锋一转,又道:“但你还是输了,你们交手数百回合,有无数次逆转局势、乃至一击必胜的机会,你并非全然无所察觉,却还是放弃了许多,以至于拖到最后堪堪落败,这是你的问题。”   朱小草低头认错:“师兄教训的是。”   “你很小心,这是好事,可有时,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太怕输,还是不怕输。”红冲神色淡淡:“怕输,所以你不敢冒险;可有时候,不冒险就只能输。比如方才,你那截树枝根本无法支撑长久,你必须要抓住机会。”   “不怕输”三个字仿佛击到了朱小草的什么软肋,他试图解释:“我想再找找机会……”   “恰恰相反,我认为你是已经习惯输了。”红冲却道:“你怕的不是输,而是输得太难看——可以输,但一定要输得虽败犹荣,输也要让人看到你的价值,不是么?”   朱小草很想反驳……可他心里,却仿佛应了一声“是”。   红冲自觉方才训得似乎太过,担心他心里难受,安慰他:“你不用再跟我这样,我已经看到你的价值了。”微微一顿,又继续道:“你想要变强,要么得不怕输,要么,就得更怕输。”   不怕输,所以永远有尝试和冒险的勇气;太怕输,才能破釜沉舟,不留后路。   朱小草若有若思道:“多谢师兄教训。”   红冲却把三根手指又伸到他面前:“第三条……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真的护短。”   话音一落,他身形一动,闪身跃上擂台:“舍弟不才,让我这个师兄来与道友试试如何? 第48章 踏雪曾相过(二)   长棍散修道:“试试就试试!”说着,摆出应战的架势。   红冲也从袖间取出一段树枝,他手中这段比朱小草用过的那段要更纤细柔软许多。他抬手轻轻抹过树枝,将其上的几片树叶拂落,却不曾以真气淬炼,就做出个剑指对方的架势来,口中道:“请指教。”   朱小草的态度不像是狂妄之徒,可他这副态度就实在嚣张得太过直白,长棍散修才稍稍提起的警惕之心,顿时又松懈成了一滩散沙。   下个瞬间,长棍散修就已欺身而上。   他也从与朱小草的对决中吸取了经验,上来就打算重现上一场比试的场景——击碎树枝,进而逼人出界。   不过,这方法能克制朱小草一二,在红冲手里,却绝不可能讨得到一点好。   红冲亦执树枝作剑,他丝毫不闪躲,直面迎上劈来的一棍。在与棍相接的瞬间,那树枝剑就被这蕴含着真气的一棍击得粉碎。   长棍散修当即心下叫好!寻常人骤然损失了唯一的武器,必然要躲闪几分,他正欲趁热打铁,忽地胸口一窒,眼前的景象已变成了高速旋转的空中景象,间或夹杂着攒动的人头……他就这样跌出界外。   待得他爬起来时,红冲已收了架势,向他抱拳道:“承让。”   长棍散修冷哼一声,面色不虞,飞快地抱拳回了个礼,便自觉地走下擂台,寻了个地方继续观擂。   远处树上观战的朱小草自言自语:“好大的胆子……”   树枝哪堪与长棍匹敌,是以朱小草比试时以退为进,伺机反攻,生怕一不小心连个使巧劲招式的工具都没有,赤手空拳反而更不是对手。而同样是树枝,换了持握的人,红冲正因知道树枝无法与长棍相抗,因而绝不瞻前顾后,反而把它当成了掩饰自己真实意图的障眼法。   朱小草知道,想来他与长棍散修比试时,红冲就已看出了无数个原本能够取胜的机会,因此专门登台,不只是为了“护短”,也是为他示范一遭。   他想通此事就觉得心里脸上皆是热得发烫,既觉感动,也生出几分无地自容的羞愧来。   而擂台下,文含徵迫不及待地举起长剑,喊道:“我来!”便飞身上台。   他动作快得远超平时水准,连乘岚都没来得及拉住他叮嘱两句,人就已在台上了。   隔着说不上遥远的距离,乘岚望着擂台另一方的红冲,虽然他的眼睛原本也不曾从红冲身上移开过,可是……   内心暗自唾弃自己的同时,他还是忍不住逼音成线送去一句:“多练练他,但是……别太重手。”   校场人声鼎沸,没有任何人曾看见台下的乘岚嘴唇翕动,这句话被风精准地送到红冲耳中,顺着风真气的轨迹,他的感知才从人群中定位了乘岚的方向。   红冲不动声色,亦送回去一句:“兄长这是人在台下,还想把手伸到擂台之上?”迎着文含徵的目光,他微微一笑,道:“树枝坏了,既然如此,不如就让我来借用一把……”他端详擂台中间摆着的一刀一剑片刻,顾忌着不曾使过软剑,最终选择了那把苗刀。   作为彩头的刀剑被人选用,观战者也能大饱眼福,台下顿时欢声雷动。   乘岚苦笑一声,逼音成线对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含徵天生体弱,我确实……”他确实有几分担心,却并非忧于红冲下手太重,这几日擂台上的表现可见红冲自有分寸,他是怕文含徵一时上头就会奋不顾身。   然而这话还没说完,红冲回他一声:“晓得了。”他不知乘岚谋算,心中暗自琢磨起来。   他一向秉承着擂台之上按规则办事,既然擂主敢说出任人挑战的话来,他就默认上台者皆是输得起放得下之人。因此,素日里他打擂时能一击必胜的比试中,既不会为出风头而故意挑逗玩弄对手,也绝不会顾忌对方颜面而假作势均力敌,如今头一回要徇私情替人瞒天过海,竟然生出几分莫名的紧张雀跃。   文含徵可不知道他故意放慢动作,是在和乘岚说小话,看他不紧不慢地去拿刀,已是急不可耐,催促道:“好了没?磨磨蹭蹭的!”   “道友莫急。”红冲仍是不紧不慢。   这番动作果然又激得文含徵心头火起,待得二人俱摆好架势,文含徵连眨眼的功夫都不想给他,口中飞快地拌出一句:“当心!”就裹挟着真气进攻。   文含徵看似被愤怒冲得头脑昏沉,实则也并非鲁莽之徒,他知道红冲的境界大抵远高于自己,因而不带丝毫试探之意,上来就几近全力以赴,锋锐的金真气注入长剑,剑势凌厉而又迅疾。   红冲抬刀格挡,到底收敛了几分气势,加之他刀法平平,看起来倒也算是能与文含徵斗到一块去。   缠斗之际,台下便逐渐有人认出红冲,议论纷纷:   “这不是那日在霜心派的擂台上击败了师姑娘的散修?”   “文道友竟然能与他不分上下,实在厉害!”   “不愧是乘岚道友的师弟,那日他与师姑娘的弟弟比试时,果然有留手!”   幸而文含徵全神贯注地沉浸在战斗之中,全然没有关心台下议论的余力;红冲则是一笑置之。   或许文含徵确实曾有所保留,哪怕如今他全力以赴,红冲也不认为他会是朱小草的对手。二人相比,朱小草在境界、经验与心态沉着上都更佳,文含徵则强在好胜之心,这份好胜之心若是能分给朱小草一半,他就不会落败于那长棍散修。   不过,这大抵也不能怪罪到朱小草自己身上。   都是掌门的亲子,一个受尽同门关爱,连乘岚这般守正不阿之人都肯为他破例,哪怕懒散些也甚少有人指摘;一个却是夹缝里的一束蒲草,即便已挖空心思地奋力生长,终究泯没于万里冰原风光。   红冲心中轻叹一声,只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小草还有许多要向内外求索的啊。   而擂台之上,几回合下来,他大抵摸清了文含徵的战斗思路与所有破绽,但他还需一个更巧妙的方法,既要不动声色地一一点明,还不能显得太过绰有余裕,这才真叫红冲霞思云想。   斟酌之间,文含徵的攻势紧咬而上,竟然愈发势如破竹,连红冲也不得不多上心两分。   他略一思索,欲将真气注入手中苗刀。此刀不曾认主,不应当会抗拒真气,待他用真气注入苗刀,既显得态度上更认真几分,也好装作是刀法不佳,实力反而被兵器约束,省得有眼尖者心生疑窦。   然而,真气甫一触及那刀,顷刻间似有一声轰鸣彻天地,像是闷雷作响,震耳欲聋;也如金属摩擦,灌得人耳朵生疼。   又仿佛是万千道撕心裂肺的尖叫、哭嚎、咒骂……尽数拧成了一根针,就这样扎入红冲的耳中。   红冲被这声音激得一颤,下意识地想用手去捂自己的耳朵,还以为是有游元尊者那般的音修出手。他没有使用刀剑的习惯,心意微动,手腕便松了两分力。   那声音不过一霎那,红冲的动摇亦是如此。   而这一刹那,苗刀一闪,已然脱手而去,不知到了何处。   回过神来,红冲顾不上操心那把刀剑,他的感知细细探查着面前的文含徵,又扫过台下一众修士,只见竟无一人面露惊诧抑或是不适地捂住耳朵,那声音仿佛只有红冲一个人听得到。   而文含徵只在眼睁睁看着那把苗刀突然消失时攻势微顿,却并不察觉出任何异常,他还当这也是红冲的花招,但无论后手如何,他只知道刀既然脱了手,现在便是猛攻的机会——他挥剑劈下!   “轰”地一声,雷霆万钧,鸣声这一回落进了所有人耳中。   紧接着,一道晴天霹雳降在擂台上,一时间烟气裹挟着水雾弥漫了整个擂台,叫人无法看清台上动静。   观擂者无不眼睛与感知其用,试图探查台上的情况,唯有乘岚眉头微蹙,抬头望向天上。   这道雷并非天象,究竟是谁?   擂台上,红冲与文含徵被那道霹雳堪堪分开,蔓延开的烟雾阻止了视线与感知,红冲身在其中,算是成了彻头彻尾的瞎子;且此中远比师仰祯的冰封钉魂阵中更加粘滞,红冲虽亲水却修习火道,偏偏不适应这种黏糊糊的环境。   他也不知道文含徵在哪里,但比起比试,他更在意的是——这究竟是谁的神通术法,意欲何为?如今,他只能庆幸自己有许多年伪装盲人的经验,便从乾坤袋中取出青竹杖,还算熟练地以杖敲地,试图卜一卦,却不得其果。   他心下一沉。   然而,也就在此时,利剑破空声传来,循着那方向,剑锋应当直取红冲颈间!   目力与感知尽数失灵,红冲来不及多想,只能以一道真气回击出去,击飞了那道突然袭来的攻击。   顾忌着文含徵还在台上,他特意收了几分力,果不其然,烟里传来一声熟悉的惨叫,正是文含徵的声音。   擂台下,乘岚亦不知情况如何,只见一道月白的身影伴随着熟悉的惨叫声,倏地被弹出雾中。   乘岚连忙飞身接住他,唤道:“含徵!”   只见文含徵口鼻溢血,双目紧闭,十分狼狈。一旁的师弟妹几人见之无不大为心疼,凑上来关切地对文含徵又是捏脸、又是掐人中。   乘岚连忙替他把脉,发现文含徵看起来伤得不轻,实则只是被红冲一道真气侵入体内逆了经脉,算不得什么重伤,这才稍稍放心。   余光却瞥到烟雾仍未散去,乘岚本以为那也不过是红冲的什么神通,毕竟自打二人相识以来,无论是战斗还是平日里,红冲确实时常灵机一动,就有了令人难以招架的新花招。但他更清楚红冲秉性如何,如今胜负已分,红冲却还不曾散去雾气从中走出,难免令他心中生疑。   他真气涌动,引起一阵疾风夹杂着骤雨,试图扑灭台上烟雾。   而在乘岚怀中,文含徵扣紧了他衣襟,咳得撕心裂肺,乘岚知道那道逆行的入侵真气正被排斥,连忙将文含徵翻过来,反手扣在其胸口,口中道:“你别怕,把那口气吐出来便好,我帮你。”   说着,乘岚的真气微动,探入文含徵体内,顺着经脉扫尽了其中逆气。   文含徵一口鲜血喷出,又是被自己的血呛得连咳几声,总算堪堪恢复了意识。   乘岚关切道:“好些了吗?”   从昏迷中才醒来不久,文含徵还有些懵懂,看起来呆呆的,乘岚为他再三把脉,确认了他已无碍,这才道:“你没事就好,不然……”他轻叹一声,道:“不然,我可不知道该怎么跟师尊交待。”   见文含徵渐渐回神,同门们连忙挤上来围成一团,七嘴八舌地关心着文含徵,就这样把乘岚挤出到了外圈。   而乘岚已转过身去,对着擂台上遥遥抱拳。   随着他的动作,狂风大作卷走了微雨,台上红冲的身影渐渐明晰——大约是因为方才扑灭烟雾时的雨珠,红冲从乾坤袋中取出了蓑衣斗笠穿戴,眼下雨停,他才取下斗笠背在身后。   乘岚本就有几分疑惑,见红冲手中竟然又拿出了那枚青竹杖,而烟起前他握在手中的苗刀,如今已回到了擂台中央。他正欲逼音成线送去一句话问个清楚,就听文含徵在身后低声劝了一句:“师兄,算了。”   乘岚不曾理会,飞身登上擂台,见礼道:“云观庭,乘岚。”   趁机逼音成线问红冲:“这是怎么了?可是无恙?”   红冲亦冲他微微抱拳。   然而,许久,乘岚都不曾等到回音。   二人默然相对,等得台下观擂众人望眼欲穿,却不知台上两人是在斗甚么法。   有人道:“红冲道友替自家师弟找场子,结果找到了别人家师弟的头上,这不,别人家的师兄也要找回来了!”顿时引起一片笑声与附和。   乘岚无法,只得轻道一声:“小心,我要动手了!”   他总觉着红冲状态不对,真气涌动,作出一掌拍在红冲肩头的架势,实则手上却只含了三两分力,比起那夜竹林里电光石火间全力爆发的一战,这一掌可堪慢如蚂蚁爬,又轻如落叶飘。   即便如此,这掌仍然在将将要印在红冲肩头之际,红冲如梦方醒地察觉到,这才勉强闪身躲开,用竹杖敲向乘岚。   不过是一招下来,几乎所有人都看出来——红冲不是对手。   若是换了他人如此,前两场还大放异彩,第三场却颓势骤现得如此明显,必然要惹人口舌,被怀疑是否有所收手装弱。   然而,因为对面的是乘岚,是百余年来第一个攻下引心宗天擂台的传说,观战众人只当作这一掌看似简单,却蕴含着乘岚不可为外人道也的神通,是以红冲的落败十分合理。   乘岚惊疑不定,终于看到红冲转过身来,张了张嘴,却没有话音传到自己耳中。   他上前几步,想听清那句话,更想抓住红冲的手仔细询问,红冲却猝然躲开,一手捂着耳朵,闷声道:“我不打了,我认输!”   欢呼四起,文含徵顶着一张煞白的小脸,兴奋地一蹦三尺高。   乘岚还想再问,红冲没有给他机会,转身下了擂台。   那个瞬间,乘岚微微一怔。   他读出了红冲的唇语——红冲说:他要先回去了。   这是怎么了?乘岚没法再追,红冲的身影已淹没在攒动的人头中,万千乌黑的脑袋中寻找一点雪白,本该是轻而易举之事,可他展目望去,却偏偏找寻不得。   身后已有人登上擂台向乘岚挑战,只是瞬间的犹疑,另一道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乘岚,你在做什么?”   只见空中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个青衣飘飘的人,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擂台,目光淡然地看着乘岚,手腕一沉,手中折扇“唰“地全开,露出了上面那个龙凤凤舞的“甜”字。   不似乘岚、江合心、师仰祯这等名人出场时或是议论纷纷,或是欢呼雀跃,斗魁真尊突然露面,威慑非凡,偌大的校场竟然渐渐安静下来,众人无不心潮腾涌,却都只是仰慕地望着项盗茵,再无一声私语。   乘岚道:“项兄,我……”   “每个人只有一次登台挑战的机会,这是天擂台的规则。”项盗茵的声音传遍校场,他缓缓落在擂台上,站在那一刀一剑旁边,淡然道:“原本合心已将我的态度转达你,可你一意孤行,我是看在你如此执着的份上,才勉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此事。如今,你反而要放弃这个机会?”   乘岚沉声道:“我并无此意。”   “好,那便开战。”项盗茵微微退后几步,仍未离开场中,但不会有人想要质疑他的安危与公正性。   再有万千欲语之言、欲尽之事,终究被这句话堵上了。   乘岚只得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擂台上,却有一瞬,余光忍不住飘向叫场外的某处树上。   是红冲与朱小草曾小憩观战的那棵树,早先他虽与二人分道扬镳,却一直留心注意着这个方位。但如今,树上已是空无一人。   项盗茵若有所察,又道:“尊重你的对手,乘岚。”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出自先秦屈原的《离骚》。 第49章 踏雪曾相过(三)   朱小草在一处林间小路赶上了红冲。   并非眼力因为他更甚于乘岚,也并非因他的感知比乘岚更敏锐,只是因为此地正是霜心派摆擂那日,二人初次相会之地。   那时他一路追着红冲到了此地,此时亦然。   方才他一个人远远地坐在树上观战,只觉得即便乘岚确实技高一筹,可自己师兄却也不至于一招落败,而红冲突然认输,恐怕是又起了些什么旁的心思——毕竟那日乘岚邀战,红冲也是这般轻飘飘地认输便走了。   然而如今,红冲一个人坐在树下,一只手扶着树干,露出来的下半张脸上,嘴唇抿得发白。   任谁都能看出他状态不佳,朱小草这才觉得莫非有什么不对劲之处,连忙上前:“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仿佛他的到来都未曾惊扰红冲,直到他出声,红冲才注意到他在身侧,向他伸出手:“小草,你扶我回去,回乘岚那里。”   他握住红冲的手,惊觉那双手竟然如此冰凉,简直比他冰天灵根的姐姐还要冷。   他心下惊讶,正欲开口询问,红冲道:“回去再说。”   二人于是搀扶着回到湖心岛那处寝庐中。   云观庭一干人等如今尽数在校场,两处相依的庭院中空落落的,没有一个人。   红冲迈入庭中,仿佛一刻也不待多等,一把抛开了朱小草。   他向三人曾挤在一起谈话的那处狭窄小亭走去,只是摇摇晃晃地,步履蹒跚,活像个不良于行又饮酒过甚的凡俗老人。   这一路回来,红冲几乎一直靠着朱小草行走,朱小草虽不曾开口询问,却也有了几分猜测,觉得他此时应当是感知紊乱,抑或是受了什么限制,正担心着他万一无法精准落入亭中,就听“扑通”一声——   红冲一个猛子扎进了莲池中。   朱小草连忙扑到池边蹲下,只见红冲在水中向他摆了摆手,身体逐渐沉到水底,眉头渐渐舒展,似乎十分自在,这才放下心来。   他又暗嘲自己夸张,红冲何等境界,哪怕再虚弱,也只是看起来像个凡人,绝不会真如犯人那般,落进个池塘就会溺水。   不会……吧……   随着时间过去许久,也没有气泡从水底鼓出,朱小草又拿不准注意了:哪怕境界再高,闭气再久,也总得有出气吧?   波光粼粼,扭曲了红冲的面容,他平躺在塘底,双手合握置于腰间,是个很恬静老实的睡姿模样,朱小草依稀看到他交叠的手指一直在轻而有规律地敲击着,这才又勉强将心放下一半。   红冲露出如此异样,他不敢离开,生怕一时不察就出了什么意外,只好坐在池边打坐修炼,也好时时看顾着。   不消多时,夕阳还未西下,校场那边应当还正值热火朝天,朱小草却突然听到一阵破风声传来。   乘岚行色匆匆落进院中,见他便问:“红冲呢?”   朱小草便指了指莲池。   乘岚顺着他目光看去,这才看到塘底还有个似乎酣然入梦的人。   就如朱小草那般,他先是双眼微睁,惊讶而又不解道:“这是做什么?太热了么?”   朱小草摇摇头,据实以告:“我也不知,师兄一回来就躺了进去,他的手很冰。”   听他说“一回来就躺了进去”,乘岚便知这岂不已是好几个时辰过去,又听他说“手很冰”,便知道这绝非寻常,他顿时脸色微变,对朱小草道:“你先回去。”   见乘岚还算是沉着,朱小草心中多少安定几分,纵然他心中十分好奇、百分想要留下、千分想替乘岚在这里陪着,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道了声“好”便起身离开,顺从地返回自己屋中。   乘岚用真气在院中设下禁制,才闭气跃入池中,伸手探向红冲。   不等他做些什么去唤醒红冲,红冲却若有所觉地先握住了他的手。仿佛自从入水以来,红冲的意识与神智一直很清晰,只是安静地躺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乘岚主动找上来。   红冲一只手握着他,另一只手则在他的掌心轻轻划动,写下两个字:休息。   乘岚:……居然真的只是在休息。   可是谁会这样休息?   或许他该尊重红冲的习惯癖好,可是这又实在反常,叫人没法不担心。乘岚心中天人交战,忍不住在红冲掌心也写下:先出水。   红冲既没有松开他的手,也没有更多的反应。   这沉默究竟是一种拒绝,还是反对,乘岚难以判断,他还想再写,池中水忽地一凝。   庭中莲池经由特殊的术法与院外湖泊相连,湖泊又顺着着河流通向大海,是以池中水看似宁静,实则未有一刻是真正停滞的。凡人或许看不出来,修士却能感知到这莲池中的水是如何鲜活不息。   然而,就在这一刻,仿佛莲池进入了某个特殊的空间一般,水流被截断了源头,就这样化为一池宁静的死水,连透过水面打在红冲脸上的光都停了下来,水平如镜,让乘岚看清了红冲安恬的面容。   他的眉心多了一道法印。   那是什么?像一朵柔美的莲花,又似一团被托起的火。   乘岚看得入神,池中莲花茎叶却在不知何时缠住了乘岚的手足,待得他反应过来时,早已无法反抗。他脸色骤变,却察觉到这一池茎叶看似柔弱,却如有巨力,连他也无法轻易挥开。他心念微动,就打算用真气绞碎满池花花草草,却被红冲又握着手,写下一个“不”字。   “不”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茎叶托着他,将他捧出了莲池,放在岸上。   水又流动起来,可这一回,荷叶掩映,乘岚看不清湖底人的面容,水面上也多了一层无形力量,推拒开一切乘岚手,也叫乘岚无法感知水中情况。   乘岚满腹疑团,隐隐约约间似乎有了几分猜测——那可能性实在太过大逆不道,眼下不是能好好询问的时候,他纵有再多猜测,终究不敢顺着深想下去。   说到底,修士吸纳天地灵气为己所用,真气受灵根影响,自然会有所偏向,譬如习火道者不惧火,习冰道者不畏寒。可即便真气洗炼过肉身,境界高的修士已练出一身百毒不侵的铜皮铁骨,说到底还是肉体凡胎,仍然保有着人的习性。   哪怕是再亲水的水天灵根圣体,也断然没有这般泡在水底疗伤的法门。   这般一反常态的行为,乘岚只见过一回——曾有魔修大肆猎杀凡人、敲骨吸髓,后来乘岚发现,原来这魔修原本也是一化形兽妖,它受了伤,自然要用最原始的方法补充能量,为自己疗伤。   乘岚明知擅自揣测非君子所为,或许他该待得红冲自己从水中出来,再细细询问,届时不管红冲说什么,他都会相信红冲。   可疑问一旦在他心里生了根、萌了芽,就悄无声息地生长、攀援,转眼间已成遮天蔽日之势,笼住了他一整颗心。他越是不愿细想,脑海中却越是无法停歇地翻出来许多陈年旧事来,那些他曾经并未留意的细节,如今像是纷杂的叶片,被风卷挟着将他困在其中。   修士视妖魔外道为穷凶极恶,但凡遇之,必然斩尽杀绝,不会有半分兔死狐悲,可红冲却会为误杀一个竹妖而那般心事重重。   为什么红冲那个师尊分明有如此大能,却隐居在林中,竟然不曾于民间、仙门中有过任何往事?   甚至是那个竹妖,那个红冲自述幼年时误致其死伤的竹妖,真的是居心叵测地混入人间吗?还是他们原本就是同类? “朱”与“竹”同音,不秋草分明正是竹子的别称啊!   那红冲,又会是什么呢?   那时曾反问他何不采下莲花相赠的话语,如今仿佛也添了另一层理解。   乘岚将脸埋入手中,强迫自己停下胡思乱想。   举棋不定之间,庭外传来热闹的说笑声,伴随着脚步声靠近院落。   乘岚不动声色地散去了原先的禁制,只在莲池上覆了一层真气作掩饰,他起身施了个决恢复浑身干爽,到门口招待道:“回来了。”   正是云观庭一干人等从校场回来。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起来:“大师兄怎么走得那么急?连彩头都忘了拿上!”   “是啊!斗魁真尊都生气了。”   “那是生气吗?我还以为是看好戏的表情。”   “不过也没关系,大师兄这回真是好风光啊,所有人都见识过我们大师兄的厉害了!”   乘岚随口糊弄道:“一时忘记了。”他那时走得急,如今心里又装了事,也无法冷静下来细想,面上难免露出几分心不在焉。   文含徵道:“隰光真人说,晚些时候会命人把彩头送来,师兄尽可安心。”   同门又凑在他身边议论起来:“有两把武器,一刀一剑,也不知道大师兄更喜欢哪一样!”   “笨,不管剩下哪个,即便是大师兄都不要,也轮不到你!”   被嘲笑的人反驳道:“是轮不到我,但是……”眼珠一转,悄悄向文含徵挤了挤眼睛,低声道:“那还不是给小文师弟留着呢?”   几人又嘻嘻哈哈地附和起来。   乘岚勉强道:“等侍剑山庄把它送来再说吧。”他看着文含徵,为难道:“含徵,今日我有些事,你在隔壁院再住几日可好?”   在文含徵心里,今日擂台上乘岚为他而打得红冲落荒而逃,是狠狠给他找回了场子,证明了他果然才是乘岚最疼爱看重的弟弟。他心里美得不亦乐乎,哪里会说出来拒绝的话,连忙应下:“师兄放心!我才不会那么不懂事,净给你添乱。”   他话里有话,那“不懂事”又“添乱”的,除了红冲,还能有谁?   只可惜,乘岚如今心乱如麻,根本没心思与他讲道理,只能随口又糊弄了几句送走几人。   他又返回池边坐下,池中还是那副模样,他伸手轻点水面,激起圈圈涟漪,却也仅限于涟漪。池水阻挡了他试图探查的一切手段,只有靠近岸边的一支荷叶轻轻靠了过来,温柔地依上他的手臂。   不多时,项盗茵不请自来。   他还带来了那套作为彩头的刀剑,见乘岚坐在池边发呆,他把刀剑丢到乘岚身侧,语气不善道:“你今日是怎么回事?”   乘岚连忙认错:“是我一时心急,言行有失,惹得项兄为我周全,实在抱歉。”   哪怕乘岚似乎想要掩饰,可他的心神不安几乎摆在了脸上,项盗茵四下环顾一周,问他:“红冲呢?”   “……他不在。”乘岚低声道:“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闻言,项盗茵反而了然一笑,合上扇子支着下巴,促狭笑道:“心上人与师弟同时落入水中,你先救了师弟,惹得心上人不满,真是活该。”他又敛了笑意,脸色稍沉:“但无论如何,你不该为了这些儿女私情耽误正事,你若再如此,我便毁了这套刀剑。”   乘岚觉得自己似乎该顺着他笑笑,才好缓和二人间的氛围,可他实在笑不出来,只得垂着头道:“项兄教训的是,我明白,以后定不再犯。”   项盗茵点点头,话锋一转,突然问:“这套刀剑,你有什么打算?”   然而,乘岚眼下根本静不下心来思考这个问题,他沉吟片刻,项盗茵似乎看出他十分苦恼,随口道:“这刀倒是还挺适合用来讨好人的,你说是不是?”   乘岚抬头望去,只见项盗茵冲他挤了挤眼睛,哼笑道:“方才在台上,我就瞧见一位很适合用这把刀的人。”   这话几乎与明说无异,乘岚被他说得心里才冒出一丝甜意,可谈及台上,他又难免忆起红冲那副异常的状态,进而联想到方才种种,那若隐若现的愉悦顿时烟消云散。   他暗自咬牙,答道:“项兄说得有理。”   “既然如此,不要辜负了你的努力。”项盗茵叮嘱过这一句,转身欲离开。临走前,他仿佛又想起什么,悠悠留下一句:“乘岚,这些年,我很看重你,你也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所以……别再为私情误了你的修炼正事。”   话音落下,他一开折扇,随着“唰”地一声,身影已然消失在庭中。   正事,什么算正事?乘岚从前问心无愧,自然能答出一声“是”,如今却有几分犹疑不定。   惩恶扬善,匡扶苍生,替天行道,是为修士的修行正途。   可斩妖除魔,不也是修士的正事吗?   一直到入夜,池中的莲花纷纷合拢花瓣,乘岚还枯坐在岸边。   他无意识地把玩着那支荷叶,把叶片盘得越来越薄,却盘不透自己的心意。   他魂不守舍,一时不留神,手上没控制住力度,就这样捏破了叶片。荷叶像是吃痛地一颤,轻轻拍打了一下他的手背,就要缩回水中。   乘岚终于再也无法忍耐,一把薅住荷叶的茎部,想要顺着荷叶一起钻入水中。   池水又一次拒绝了他,他伏在水面上,宛如伏在冰上,偏偏手中的荷叶却能一点一点被吞没,乘岚一咬牙,怒道:“再来这套,信不信我把你整池子花连根带藕全拔了?”   话音刚落,荷叶势头一顿,乘岚“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他拨开水中的叶片,月光下红冲面色洁白,唇边竟然含着一丝安恬的笑意,乘岚只看一眼,就忍无可忍。   他是带着滔天的怒火与质疑而来的,伸手一把揪住了红冲胸口衣襟,想要把红冲带出水面细细审问。   然而,红冲的手却仿佛化成了那支荷叶,灵活而又柔软地顺着他的手臂攀上了他的腰。   轻轻一揽,摸了乘岚一个措手不及,惹得他心跳都停了一瞬,哪怕是修为再强、境界再高、实战经验再是丰富,也全都不管用了。他牙关一松,一口气不受控制的从胸腔里溢出,气泡在他眼前碎成了翻滚的银粒。   也不知这动静是否也惊到了红冲,乘岚感觉到有一双手顺着胸口、脖颈,一路摸了上来,分明如此冰凉,可擦过他的喉结时,宛如在水中点燃一串熄不了的火。   那双手又摩挲过他的下颌,一只拂过他的耳垂,停留在他后脖颈;另一只则沿着下巴抚过他的脸颊,又在触及鼻梁时收了回去。   蓄着月色的泡泡在两人之间飞舞,点点银光掠过乘岚眼前,背景逐渐变成了一片雪白,然后……有什么柔软而温热的东西贴上了乘岚的唇。   是花瓣吗?   一股气被渡了过来,也不知怎的,乘岚原本并不差这一口气,偏偏这口气钻进了他体内,就仿佛变成了什么利器,在他五脏六腑一通乱刺,戳得他浑身上下无处不是孔洞,无孔不在漏气——以致于他竟觉得,这一口气竟是如此杯水车薪,如果没有更多的气……他一定会死。   是花瓣吧,是能救他命的花瓣。   他含住花瓣,又轻柔,又野蛮,贪得无厌地接收被渡来的空气。   而一双手,却在无人察觉之际,悄悄绕到了红冲脑后。   轻轻一抽,白绫与木簪脱落,白发散开,宛如凝练的月光顺着波光淌进水中,丝丝缕缕,细腻地落了乘岚满身。   咫尺之间,乘岚看到他轻轻眨了眨眼睛。   那双本该在这个距离下恢复神采的眼睛,此时却像是洗砚池的两滴水被溅了出来,乍然看似墨色浓稠,晕开在纸上方知,竟然浅淡得只比清水稍乌黑半分。   乘岚突然反应过来,这双眼睛里没有瞳仁了。 第50章 踏雪曾相过(四)   “哗啦”一声,水珠飞溅。   乘岚紧紧揪着红冲的衣领,硬生生扯着他出水。   周遭却已不是湖心岛那处寝庐的庭中,乘岚瞥到时目光一凝,才觉二人竟然到了海边。   但四下无人,他暂时顾不得此事。二人落在沙滩上,乘岚毫不犹豫地掐住他脖颈,一字一句:“你是妖。”   红冲被他压在身下,并无丝毫反抗之意,十分轻巧地点了点头,只可惜稍一垂头,下巴就温柔地蹭到了乘岚手上。   乘岚没松手,又说:“你骗我。”   红冲嘴角一弯,似笑非笑道:“我从来没说过我是人。”   “少油嘴滑舌!”乘岚手指收紧,多用了两分力,掐得红冲气息一窒。他垂眼看着身下人因呼吸困难而蹙眉,甚至微微张开了嘴,便忆起方才那个吻。   顿时,心头冒出的那点怜爱又成了讽刺,乘岚咬牙切齿道:“你蒙混上岛,究竟是想做什么?”   红冲因窒息而眼眶微红,闻言,哪怕气若游丝,也忍不住张嘴说了些什么。   几乎没有声音从他喉头溢出,可乘岚恨自己眼力过佳,偏偏读懂了他的唇语。   又或许,那原本也是他摇曳的心里所想的。   红冲说:是你先招惹我的。   从那个绣球开始,到东海岸边地短暂再遇,再到枫灵岛上这两日的交集,似乎确实如此——是他棋逢对手,又见色起意,红冲曾或是婉拒、或是回避过他许多次,是他一再纠缠。   明知眼前人目不能视,乘岚却还是闭了闭眼,不想叫他看出自己心情,问他:“前些日子那魔修,究竟与你有没有干系?”   说着,乘岚松开手。   这话却莫名激怒了红冲,他才重获自由,就因呼吸太猛而呛得不轻,哪怕支起上半身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得声音沙哑,却还是立刻反驳道:“你怀疑我?你别忘了,是你压碎了我的发簪,才害得我不得不回家!”   一场并不正式的切磋,让乘岚背上了这份曾经品味起来颇有几分暗爽的债。乘岚陪着他趁夜渡海回家,在槐树林中为对方做了木雕,又到露州城去逛了早市……可如今这般光景,再忆起过去,仿佛一切都变得别有用心,乘岚还赠给他的另一支发簪,如今已落在了水中,随那条白绫一起。   红冲稍缓过来口气,若有所觉道:“就因为我是妖,所以你说过的那些,就全都不算数了。”   “是你骗我。”乘岚声音低沉:“……也怪我有眼无珠,竟然真叫你滥竽充数。”   “滥竽充数?”红冲冷笑一声,暗道乘岚朝三暮四:从前把他当掌上明珠,如今就成了鱼目混珠!他心里恼得无以复加,嘴上也毫不留情:“你的真心真是比街上的草芥还要不值钱!”   乘岚心中最是对此有愧难安,被这话戳中软肋,反唇相讥道:“你我又有何差?一分钱嘲半分钱,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静了片刻,乘岚看到红冲的眼眶里蓄出了一汪秋水。   “我与你不一样。”红冲轻轻道:“你不知道我是妖,可我一直知道你是人。”   乘岚望着他,突然心有灵犀地明白了他要说什么。   “几千年来,人把妖当外道,从未停止猎妖,想来你也亲手斩过不少恶妖……可我从没恨过你。”   红冲望着他,那双分明无神得连瞳仁都没了的双眼,如今却仿佛会说话了一般,平白显得如此幽怨可怜。   “但我这些年来从未乱过凡间规律,更不曾杀过一个人……哪怕是凡间恶人,我也只管将他们打包送到能管束他们的地方去罢了。”   他似乎知道乘岚正凝视着他的双眼,两颗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恰到好处地滚落脸颊,口中低声道:“我是瞎子,可我眼盲心不盲,但是……”语气转而变得怨怼,指桑骂槐道:“倒不知谁的眼眶里装着的,才是真的摆设。”   乘岚被他说得怅然若失。   人似乎总是如此,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就如乘岚——世间有许多妖物在山野林间偏居一隅,哪怕是偶有时候与人类相逢,也秉承着与人为善的原则,从不曾沾染恶孽、结下怨果——乘岚在凡间仙门行走多年,对此并非全然不知。   苍天有眼,却不曾封禁妖的登仙之路,便可见妖只要肯顺天应时,便无需赶尽杀绝。这也是仙门一向秉承的原则。   可妖要如何才算“顺应天时”?这规则,却反而由人来制定下。   天道不曾禁止妖行走人间,否则,妖便不会有修炼化形的路可走。   人却只许妖安守本分,一旦有妖物化人,却被发现真身,大多只会落得拔骨去筋的下场。   至少,一个遮掩真身化作人形混入凡间仙门的妖,乘岚见之,第一反应就是认定他别有用心。   哪怕他是一个善妖呢?乘岚从前没有遇到过混入人中却不作恶的妖物,从不曾设想过这个问题,如今终于不得不想。   默然良久,乘岚叹了口气,忍不住关怀一句:“你的眼睛怎么了?”   骂也骂过,哭也哭过,眼下乘岚软下语气了,红冲自觉一套软硬兼施的混合拳已算打完,心中的郁气也一扫而空。他干脆躺回地上,双手垫在脑后,一副悠然自得地样子:“我是瞎子,你还说我是鱼目。”   乘岚心里分明已接受了此事,却也还不肯全然低头,正色道:“我与你说正事,你的眼仁怎么散去了?”   “原来你也知道我如今如何可怜,却还是忍心用恶语伤我,果真在你们人心里,我们妖总是如此低贱……”红冲怪声怪气地又讲了两句,才赶在乘岚开口前好好回答:“不知道,我彻底看不见了,真气也没了。”   前半句话把乘岚顶得脸色又黑了几分,也不知道恼怒中是否含了几分愧疚,然而听到后半句,他惊道:“真气也没了?怎么回事?”   此事非同小可,乘岚哪里还顾得上与红冲别那一口气,他连忙抬手去摸红冲的手腕,却在俯身时,瞥见自己领口飘下一片雪白的花瓣,恰巧落在红冲的脸上。   乘岚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应当是红冲的真身。   原来是莲花妖……他心中既有几分了然,也有几分新奇。然而脸色却又是一沉,黑得像被燎了三天三夜的碳,咬牙切齿道:“你还不收手?”   这片花瓣贴在他颈间,除了关键时刻要他的命,还能是为了什么?乘岚顿时又觉得自己一腔真心作了花肥——他是一上来就掐着红冲的脖颈没错,可他根本狠不下心动手。   早在云观庭众人与项盗茵来找他之前,他就对红冲的妖物身份早有猜测和证据,若他真的那般铁石心肠,丝毫不顾念一丝旧情,大可以那时便将此事畅快抖落给项盗茵。   可他没说,反而为红冲再三掩饰,这一整晚他都为自己这般包庇妖物而唾弃自己,煎熬得像是在受刑。   如今却叫他发现,红冲在他面前装得梨花带雨,又是委屈又是愤愤,其实一直悄悄谋划着什么时候要拿他的命!   红冲却毫不心虚,回嘴:“你先翻脸不认人的。”见乘岚还想再说,他先道:“我怕你呛,给你渡气,你倒好,占完便宜就掐我脖子,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真的杀我?”   “占便宜”这三个字甫一落进乘岚耳中,下意识地,乘岚轻轻抿了一下嘴唇,竟然无法反驳。   红冲又道:“我的软肋早就都握在你手中,我的家、过去,我的师门师尊……甚至还有我刚认的师弟小草。”他侧开头,声音几不可闻:“我也想活下去的。”   一番话说得乘岚实在无法再苛责,只管将话题拉回先前的“正事”上:“你的眼睛还有真气,是怎么回事?”他略一思索,回想起红冲显出异样之前的情景来,迟疑道:“那把刀……?”   “都说了,具体如何,我亦不知。”红冲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过,那把刀似乎是有什么异常,我曾将真气注入其中,却听到了一声异响。在那之后,便是一道雷劈在擂台上,烟雾阵阵。一开始,我不知情况,还以为是烟雾中有什么关窍能够屏蔽感知,可后来我发现,我的真气彻底消失了,眼睛也看不见了。”   他微微一顿,补充了一句:“巨响过后,那把刀也脱手而出。”   乘岚听得瞠目结舌,愈来愈吃惊,接连问:“什么样的巨响?那烟雾竟然不是你的招式?可那把刀又是怎么回去的……”最终定格在:“所以那时,你真气尽失,甚至不曾听到我逼音成线与你说的话。”   红冲颔首不语,算是对这些问题的默认。   所以他一回来就泡到水里面,果然是妖物虚弱时容易呈现返祖习性……乘岚心下了然,却仍有一事困惑不解,缓缓问道:“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一开始,就不要让我看到这些?”   以红冲后来能够封住池中水,及将二人在水中传送到了海边的本事来看,即便真气尽失,返祖的他也保有妖物真身的部分神通。既然如此,红冲明明可以一开始就设下障眼法,抑或是独身顺水溯到此处海边,哪怕瞒天过海也好,只要没亲眼看到这一切……乘岚知道,若非亲眼目睹这一切,他绝不会怀疑红冲的身份。   明明可以独善其身,偏要铤而走险,几乎是在故意引起乘岚的怀疑。   乘岚看着他,忽地忆起什么,眉头拧得死紧,声音也带了颤:“你那时要我问的秘密,就是这个,是么?”   花前月下,谁会全无端倪地问上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如此不合时宜地,乘岚的耳畔回想起红冲那时的话:哪怕是知道了就会要命的秘密,他也会告诉自己。   红冲偏过脸,叫那片花瓣滑过眼睑,落在地上。   在触及泥土的瞬间,化成了雪白的末,转眼间消失不见。   “没有别的后手了。”红冲亦轻声道:“现在,你可以决定,要不要杀了我。” 第51章 踏雪曾相过(五)   没有人会在已经得到了谈判的机会,甚至已经隐隐占据上风的时候,又将铡刀拱手相让,还轻轻低下自己的头颅,引颈就戮。   大抵,只有不通人性的妖会如此。   又或许,是他太通人性。   乘岚早已无法分辨。   放在从前,哪怕红冲喜欢促狭地戏弄他,他也不觉得有什么,甚至颇有几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乐趣。可一朝知晓红冲妖的身份,像一道无形的天堑落了下来,横在二人之间,他再也没法只把这些都当作朋友、乃至于有情人间的玩乐情趣。   事到如今,比起质疑红冲,乘岚更不懂的,竟然是自己的心意。   斩妖除魔,本该是他的修行,可如今,他竟然动了心,想要离经叛道地去接纳一个妖物。   乘岚垂眸看着红冲,神色淡淡,很久都没有回应。   直到红冲都觉得自己快睡着了,才突然感觉到乘岚把手伸向他的脖颈,指尖轻轻搭在他的喉结上。他微微一颤,这是被扣住命门的本能反应,但还是强自抑制住反抗的动作,任由乘岚按着他的廉泉穴。   乘岚缓缓开口:“我不想动手,但是自古以来人妖不两立,修士之所以猎杀妖物,无非是因为过去有太多的妖物为祸人间的记载。哪怕你还不曾造下杀孽,我也不能放任你就这样继续混迹在人群里。”   “但是……”乘岚的声音也低了一线,夹杂着细不可闻的颤抖:“真心难得。”   话音刚落,他的指尖真气喷涌,悉数沿着廉泉穴灌进了红冲体内经脉。   真气在红冲体内仔细地盘桓了几个周天,丹田、经脉、识海都没放过,让这副真气枯竭的身体硬生生又恢复到了勉强筑基境界。   但红冲知道……这并不是一心在为自己恢复修为。   哪怕他不曾设防抵抗,外来真气的入侵毫不留情,还是绞得他经脉酸痛。   最终,真气汇聚回到了红冲颈间,乘岚闭上双眼,心中默念了一道无声的咒,一滴心头血被他从指尖逼出来,就这样随着真气渗进红冲肌肤。   顷刻间,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结,将二人捆在了一起。   再睁眼时,乘岚面色苍白,真气也几乎耗尽,幸而红冲目不能视,也无法感知到这一切。乘岚于是起身退后几步,松开了对红冲的钳制。   红冲兀自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似乎想把那股异样感挥去,体内真气虽然不算是充盈,但至少足够他使用些净尘决、逼音成线此类的小术法,也足以他内视体内经脉。   这一内视,他便明白乘岚方才做了什么。   他的奇经八脉处都被乘岚用真气设下术法,一旦乘岚稍微驱动真气,就能操纵他的身体,更甚还能令他当场自绝经脉、身首分离。这一招倒是不可谓不狠,也几乎算是杜绝了若他存有异心的可能。   见他内视,乘岚也屏气凝神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心中既怕他生气,又觉得生气也好,至少生气便意味着还有转圜余地。   红冲却了然一笑,道:“这回你若想占便宜,可就信手拈来了。”   这话倒也不算谬误,但是重点分明不在这里。   乘岚哪料得红冲会是如此轻快的反应,脑中设想的情景、为之打好的腹稿都成了无用。他甚至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怒极反笑的表现,只能试探道:“你莫要生气,这只是一种契约的变种,我不会把你当傀儡,只不过……”   他看着红冲,缓缓道:“我虽不会操控你,但你若是想作奸犯科,那我就会催动真气,到时候……”   不等他说完,红冲打断他:“你会自杀,是不是?”他微微一笑:“真气催动,会把我的命也带走。”   乘岚道:“……没错。”   到底是谁在赌命,谁又是赢家?   事到如今,谁也分不清了。   红冲上前几步,主动靠近了乘岚。   “真是一对苦命鸳鸯。”红冲低声道:“但我不会让你输,兄长。”   一声“兄长”唤出,仿佛这一晚的势不两立,二人之间的针锋相对,都化成了一碗糖水。   乘岚深深看着红冲,也道:“我相信你,不要让我失望。”说着,他伸手,似乎想摸一摸那近在咫尺的脸庞。然而触及肌肤之际,他手指一动,转而捏住红冲的脸颊。   他揉捏着红冲的脸,兴师问罪道:“所以,游元尊者算不出你的命,这事你是不是早有预料?”   红冲舌头用力顶腮与他做对抗,鼓着嘴反问:“在兄长心里,我竟然神机妙算至此?”   乘岚心下暗道:谋算正事未必,拿捏人心确实。   疑虑搅弄得他心烦意乱,但乘岚终究没有问出口。   契约已成,今夜到此为止便好,无论是他还是红冲,或许都需要静下来好好想想。   但他还是不会轻易放走红冲,不管出于要亲眼看着这个妖的考虑,还是替红冲担心暴露身份,甚至是因为他花了不少功夫,才把红冲请到了自己院里——总而言之,红冲一定要在他眼前。   乘岚道:“今晚你和我回去。”   红冲笑道:“我也不曾说过要走,还是说……”话声一顿,他突然意识到乘岚的意思,作势四下环顾了一圈,压低声音,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道:“兄长这是要与我抵足而眠了。”   见他一个瞎子还偏要做出左顾右盼的动作,乘岚正觉好笑,一时没留神,就叫他又说出来这般惊世骇俗的话,震得乘岚连忙伸手捂住他嘴,低声道:“你胡说什么!”   哪怕乘岚确实是有些旖旎的小九九,却也绝不至于突飞猛进到如此地步。   红冲却丝毫不在意地继续开口,声音闷闷:“兄长与我相识不过几日,就急着要与我互诉衷肠,我还以为,人生苦短,你们一向如此急性子。”   说话之间,吐息就这样击拂着乘岚的掌心,叫乘岚忆起昨夜红冲捂住他嘴时,他生怕失礼僭越,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哪料得他用同样的招数对付红冲,却还是他自讨苦吃,惹得心里好一番兵荒马乱。   红冲只是轻叹一声,乘岚就觉得他像是喷了一口火,烫得乘岚连忙抽开手背在身后,再也不敢强行逼他闭嘴。   乘岚只能咬牙切齿道:“别胡说,我……”   他想要解释,却觉无法解释,原因无他,他确实是情窦初开,上头得像喝醉了酒,红冲会有如此误解,似乎还真有几分道理。   “但兄长的心意,我又何尝不懂。”红冲善解人意地替他说:“只可惜,兄长现在才明白我的心意。”   他说,来日方长。   乘岚望着他,轻轻地握了握拳。   纵然人妖殊途……可如若时日够长,或许他们能走到一处去。   .   无论如何,二人还是一道回了湖心岛的那处寝庐,因着红冲修为退步,乘岚也不得不放慢速度。待得二人结伴到达时,天光已然大亮。   朱小草在屋里修炼着,听闻屋外传来动静,琢磨着兴许是红冲上岸了。他对身后道了一声:“你且稍等。”便推开门。   见来人果真是红冲与乘岚二人,他悄悄招了招手,问:“师兄,我能跟你说个事吗?”他看了一眼一旁的乘岚,语带歉意地补充了一句:“只跟你。”   他这般不见外,想来是白日里把红冲那三条规矩听到心里去了,红冲十分满意,只可惜他如今身不由己,转而作势看向乘岚。   于是,朱小草也顺着他的动作看向乘岚。   乘岚被两双满含着恳求与可怜的眼睛盯着,也不好再说什么反对的话来,微笑道:“自然可以,都看着我做什么?”   他心想,他与红冲之间的契约,到底只是二人之间的秘密,就像红冲的身份一般,既不应当四处张扬,也没必要叫人看出来二人之间有什么端倪,平白惹人多嘴。   然而,红冲不这么想。   红冲立刻掩唇一笑,故意对朱小草道:“小草,算你运气好,让师兄的主——”他还没来得及说完,乘岚猛地用肩膀撞了一下他,打断了红冲将要吐露出口的虎狼之辞。   红冲被他撞得踉跄,他顺手把红冲推进屋中,借机附耳低声道:“别乱说话!”   朱小草连忙扶住红冲,见乘岚已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二人这才进了屋中,朱小草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还设下了一层禁制术法。   他境界不高,若说这禁制真能拦住什么人?未必。   可他如今住在乘岚的院子里,乘岚是个绝不会窥探他人隐私之人,哪怕感知到了这层禁制,也只会出于礼数更加避让。   红冲起初还不大明白他多此一举是为了什么,乘岚的院子里又不会有什么危险。直到一盏茶被轻轻放在他的对面,递茶人故意让茶杯与桌面碰撞出声,他才反应过来,这屋里还有一个人。   也怪他如今只有筑基期的境界,感知比之从前迟钝了千百倍不止,反而递茶的人,又是个十分精于感知之人。   来人道:“让他也出去。”口中的“他”自然便是朱小草。   闻言,朱小草眼睛一瞪,反驳道:“我不走,除非师兄要我走。”又冲那人道:“你这人真是过河拆桥,要不是你求我留你在此等候,你哪有机会见到师兄?”   红冲安抚他:“小草,辛苦你了。”却还是冲他一笑,道:“你先进里屋吧。”   朱小草立刻态度大变,微笑着点点头进屋了。   这也算是二人各退一步,来人勉强接受了这个结果,抬手又在二人之间设下另一层禁制,两层禁制大肠包小肠,恐怕连口气都吹不过去。   红冲问:“你来找我做什么?孔道友。”   来人正是孔怜翠,他没回答红冲的问题,转而问起:“你这是怎么回事?”   红冲就知道,他额头上的妖纹都不曾隐去,真气也有异常,虽然足以瞒过朱小草,甚至若他肯作掩饰,兴许乘岚也无迹可寻,却唯独不可能瞒过同为妖物化人的孔怜翠。   他并不意外孔怜翠也察觉出了他的身份,却不意味着愿意与孔怜翠解释此事,重复了一遍:“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避而不谈,孔怜翠无意追问,转而道:“我师兄要你发誓了,对不对?”虽不曾明说是什么事,但二人心里都明白,为的还是不巧撞破孔怜翠身份一事。   红冲眉梢轻挑,不动声色道:“对。”   却没说,方三益确实曾出言要求,他也当场应下——但誓言到底还没成,就被乘岚打断了。   孔怜翠得到肯定的回答,果然安心下来,长舒出一口气道:“我也有件事求你。”话声一顿,很快补充道:“但你放心,我会给你报酬。”   红冲状似心动地点了点头:“这事和你师兄要做的事,有没有干系?”   他问得云淡风轻,孔怜翠却听得毛骨悚然,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话音才落,无须红冲作出反应,孔怜翠已在心中又暗叫一声不好。   谈判时露怯乃是大忌,他连忙思考该如何遮掩:红冲只是知道了他与方三益各有谋划,为得是同一件事,却未必晓得这件事究竟是什么……   恰在此时,红冲轻飘飘道:“引心丹的丹方并未失窃吧?而你们,才是谋划着想要偷丹方的人。”他望着孔怜翠,一双连瞳仁都没有的眼睛,原本该是无法传递情绪的,如今却给孔怜翠带来莫大的压迫感,仿佛这双眼在无人知晓处,默默将一切秘密收入眼中。   “那准备许诺给我的报酬,也是引心丹的丹方,是不是?”   孔怜翠不答,但这反应已然是最直接的回答,红冲知道自己又说中了。   而现在,他只需要确认自己的最后一个猜测——   “那个惊动了整个枫灵岛的‘魔修’,恐怕就是方兄,是吗?”   孔怜翠一怔,却第一次正面回答了他的问题:“不是。”   “哦?”这倒有几分出乎红冲意料了。   见他若有所思,孔怜翠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问他:“是我师兄告诉你了?”他脸色黑沉,仿佛只要红冲说出一个“是”字,便会头也不回地立刻离开。   “那倒不是。”红冲摸了摸下巴,诚实道:“我只是随口诈一下你罢了。”   诚然,他对方三益提起“丹方失窃”一事稍有留意,却不曾深想探究,实在是因为这事与他无关,若非要牵扯上关系,那便是乘岚因此而被方岛主所拿捏。   然而,乘岚却说这事已经算是解决,可他提及此事时,乘岚对此不置可否,又三缄其口……这才叫红冲起了几分心思。   也不该说是巧也不巧,他在莲池里休憩时,无意又旁听了项盗茵来找乘岚说的一番话——或许内容已不重要,而是二人谈笑间的那份轻巧,已让他认为“丹方失窃”一事必有疑云。且事发至今已是数日过去,引心宗上下无人提审红冲;就连后来他暴露真身,乘岚虽然再三逼问,却也还是选择将此事轻轻揭过。   种种表现,足以可见魔修作乱是真,但绝对不曾造成什么真的损失。否则,无论是乘岚还是项盗茵,都脱不开干系,更别说红冲这个疑点重重的妖。   真心难得,他相信乘岚的真心,却也不认为乘岚会拘泥于儿女情长,而闭目塞听,连正事都不顾。   至于方三益才是意图窃丹之人……这就确实是他灵机乱动的猜测了。   谁料瞎猫撞上死耗子,但又并非全然叫他蒙对,魔修竟确实另有其人。   孔怜翠却是话锋一转,问道:“你不觉得,如今祸乱人间的邪魔外道中,鬼修愈发多了么?”   他与红冲俱是妖物出身,言语间自然不把妖当作外道,却不意味着他肯与魔修鬼道为伍,因而语气十分唾弃。   红冲但笑不语。   孔怜翠只得继续道:“不止仙门,哪怕是凡间,也总有鬼修作乱,我总觉着从前是没有这么多鬼修的。”   “人死却不肯往生,世间自然多了游荡的鬼魂。”红冲毫不意外,道:“这些年凡间战乱不断,天灾频发,人间生怨,也是难免。”   他所说的这些,孔怜翠从前是不大留意的,只是觉着无晨谷地界的凡间城镇中,近年来时常有鬼修作恶之事,以致于无晨谷时常接到凡人求助罢了。然而听红冲这般解释,他亦觉得似乎有几分道理,心中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却听红冲又淡淡开口:   “不过,若你认为此事背后有人操纵,我可不敢苟同。”   孔怜翠眼神一凝,低声道:“我不曾说过这话。”   “好吧,那就是我说的。”红冲也不在意,颔首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凡间自有秩序,这也是天定的规矩。修士踏上仙途,就得斩断旧缘,从此不再过多沾染凡尘,或许我本不该关心凡间琐事——可战乱已经近百年未有一刻休止,除却受仙门豪族荫庇的地界,人们得以安然度日,凡间已是满目苍夷,实在可叹。”   譬如霜心派所荫庇的露州城,城中人安居乐业,却不知出了这地界,已是千里焦土,饿殍遍地。   孔怜翠却品出了他话中的言外之意,冷冷道:“你是怪我们没有帮助凡间平定战乱?你也说了,修士不该沾染凡尘。况且若是一家出手,便会引得各家声讨,届时凡人的斗争就成了修士的斗争,只会波及更多凡人。”   “呵呵,我可不曾说过这话,你为何如此敏感?”红冲微微一笑,嘴上毫不留情地讽刺起孔怜翠来。不待孔怜翠发火,他又接着道:“我是说天底下这些事没个定数,到底是没法探寻出个所以然来的。”   语罢,他轻叹一声:“果真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道理,孔怜翠并非全然不知,只是他心中更有另一层不敢宣之于口的猜测,叫他无法不在意。   默然少顷,他一咬牙,沉声道:“若我说,我有证据呢?”   “什么证据?”红冲对此倒是十分好奇,要知道,鬼修之所以难缠,就是因为成鬼修者其怨气愈深,修为愈高,既难以收服,更难以消灭。   一旦放任鬼修达到一定境界,寻常术法难以制约,唯有借天道之力才好对抗。因此,哪怕是境界再高的修士起了异心,最多能够养一二小鬼而已,还容易反噬自身,招至天道降罪,绝不可能轻易地影响整个凡间运势,却让天道无所察觉。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是等你如约取得丹方,我一定对你全盘托出。”孔怜翠道。   无晨谷这师兄弟二人的作风实在是如出一辙,师兄说拿到丹药就告知用处,师弟则承诺拿到丹方就交换情报……红冲顿时了然,直接问他:“证据就是丹方?”   果然,孔怜翠脸色一变,嘴硬道:“我不曾说过这话。”   红冲心里一乐:你的反应早已不言而喻。   只是他此言实在石破天惊,红冲不敢全信,只能细细盘问他:“你先好好告诉我,方兄既然都要亲自上阵偷丹方了,为什么还要与我和乘岚定下约定,将丹药借给他——或者说,这一枚丹药,究竟怎样能‘借’用?”   孔怜翠自知已然暴露太多,两手交叉置于面前,深沉地掩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才敢回答:“引心丹自有玄机,待你拿到丹方,我自然会向你证明。”   红冲又问:“既然方兄已有计划窃取丹方,你又找我做同样的事,何必多此一举?”他话语一顿,似笑非笑道:“还是说,你就是找我来当这个事后替死鬼的?”   丹方一旦真的失窃,引心宗必得把整个枫灵岛推平了,这可不是好摆脱的。   谁知孔怜翠又将话题扯回初时,淡淡道:“那魔修确实不是我师兄,但如今……他就在我师兄的屋子里藏着。”   怪不得上一回引心宗彻夜搜查,都没翻出魔修的人来,果然是有人包庇。   “我师兄并非与他旧识,只不过是有同样的所求,所以见机行事罢了。”孔怜翠道:“但是……我师兄不能真的动手,所以,我希望你能与那魔修里应外合拿到丹方。事后,我有办法助你将此事尽数推到那魔修头上,没有人会因此被连累。”   “既然你有脱罪的办法,直接与你师兄通气便是了,把我掺和进来做什么?”红冲还是不理解。   孔怜翠接连深呼吸许久,平息着怦怦跳的心,良久,才沉声道:“我无晨谷绝不能掺和进此事当中,窃丹方一事中,绝不可留下一丝我师兄的痕迹,因为我怀疑背后操纵这些事的人……就是我的师尊。”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出自元末明初罗贯中所著的《三国演义》第一回。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出自春秋时期老子所著的《道德经》第五章。 第52章 踏雪曾相过(六)   无晨谷素来以丹修闻名,有一种说法是丹修炼出顶级丹药时,丹药生灵,有如修士境界突破,足以引来天雷淬炼,雷云密布,因而称“无晨”。   在过去的几百年前,引心宗不曾出世时,无晨谷一直被奉为丹修圣地,谷主往往也是公认的天下第一丹修。   而方三益、孔怜翠二人的师尊,正是这一代谷主,人称定寅真尊,名讳不详。   定寅真尊成名已逾四百年,不可谓不德高望重,哪怕是如今风头无两的方赭衣,在他面前往往也要敬称一句前辈。   孔怜翠张口就将这顶黑锅往定寅真尊的头上扣,无论是否考虑师徒道义,都可谓是十分大逆不道。   红冲笑意稍敛,也不再与他拉扯,直接道:“你说话太拐弯抹角,实在叫人费解,我只问你三个问题。”他立指作出手势,依次问:“第一,引心丹乃是引心宗所出,与定寅真尊有何干系?第二,方兄打得是什么算盘?第三,这一切又与鬼修有何干系?”   这三个问题叫孔怜翠沉默良久,却还是支支吾吾不肯直言,一口咬定:“我现在还不能说……但是只要丹方到手,一切自然见分晓!”   “那便请回吧。”红冲送客。   “你!”孔怜翠不想他如此硬气,不禁急道:“只需你稍作配合便好,不会有任何危险!”又改换口气,好声好气道:“那可是引心丹的丹方,天底下谁不想要,你就没有一点心动?”   “没有。”红冲神色淡淡:“我又不会炼丹。”   “不需要会炼丹!”孔怜翠脱口而出。   无需修习丹道,只要有丹方,就唾手可得的丹药,红冲还是闻所未闻,他轻笑一声,反问道:“依我看,即便丹方到手,你们也并没有十全的把握能一葫芦画瓢,否则,方兄就不会四处求‘借’一用——是想用来作对比?”   他看不到孔怜翠的神色变化,却能听到孔怜翠呼吸急促,显然是又被他一语道破了。   “我不会帮你。”红冲摇了摇头,转身便要唤朱小草来。   且不说这事原本就盘根错杂,扑朔迷离,涉事的一个方三益与虎谋皮,一个孔怜翠似乎也一知半解,红冲若是一头扎进去,几乎跟往火坑里跳无异——况且,他已答应过乘岚。   若他真的应下此事,帮孔怜翠窃丹方,那岂不真成了违背诺言的作恶之人?但凡孔怜翠早来几日,与他多周旋几个回合,兴许他还能多有几分意愿。   但如今,就是万万不可了。   对于孔怜翠来说,这几乎算得上是最坏的结果:他想掩饰的,都没能掩饰住,被红冲挖了个底朝天,把方三益和自己全都暴露了不说,目的还没能达到。   孔怜翠已是心急如焚,利诱不成,他也没有威逼的实力,只能强撑着道:“你不怕我将你的身份抖出去?你发了誓,不能将我的身份透出去,我却不受限制。”   红冲正等着这句话呢,抿唇一笑,开朗道:“谁发誓了?我可没有。”   孔怜翠拧眉道:“你想背誓?”   在他的虎视眈眈下,红冲迤迤然答:“你只问方兄是否要我发誓,可我没说过我真的发誓了。”   闻言,孔怜翠登时眼瞳一缩,心里像被万钧沉的流星锤砸了一般。他知道,恐怕自己前脚刚走,今日的话就会原封不动传到乘岚耳朵里,四舍五入,那便是把老底全都透给了项盗茵。   红冲又安慰道:“不过一码归一码,你不曾暴露我,我也会为你保守秘密——当然,仅限于我们的身份。”   想来孔怜翠也应当是此前就对红冲的身份有了猜测,今日一打照面方才确认罢了。也不知是因为欺上瞒下是无晨谷的一贯作风,还是孔怜翠对妖物同类毕竟有些恻隐,无论如何,他到底不曾将此事告诉方三益,而是自己独自一人偷摸来此商议。   虽然他这无法令人信服的行迹背后,必然还有其他未曾宣之于口的考虑,红冲只管结果如何。   可是……可是……   孔怜翠兀自不服,还想再强撑着放两句狠话,却被红冲再次狠狠戳破了他虚有其表:“上一回我就想说了,方兄做事不与你通气,你做事也不与他通气,你们师兄弟真是至亲至疏,才惹出这许多笑话来,我甚至有了一个猜测。”   红冲故意一顿,才继续道:“你是为了他不暴露才来找我,所以,他急着要引心丹和丹方,也是为了你,是么?”   没等他话音落下,孔怜翠已急得恼羞成怒,就要动手——   只道可惜,哪怕红冲如今境界跌落,这一掌到底没拍在红冲的脸上。   红冲只觉得体内真气微动,把这一掌轻轻弹开。   与此同时,禁制莫名散去,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住手。”   他的声音就像是定身决,将孔怜翠定在原地,保持着滑稽的姿势,却动弹不得。   门被拉开,乘岚迈步进屋,环顾一周,淡淡道:“无意冒犯,但是允许一位不速之客,在别人的房间里,对主人动手,实在不是我家的规矩。”他抬手一挥,风真气就把孔怜翠卷了出去,直接扔进了湖里,并送去一句:“慢走不送。”   办完了外人,他又转头看向里屋,语含指责:“朱小草,你就这样引狼入室?”   两层禁制几乎是同时被破开,朱小草甚至不曾察觉外间动静,听了这声教训,才探出个脑袋来“啊”了一声。   红冲回来时不曾以弱示人,以朱小草对他的盲目信任,哪怕察觉到什么气息异常,也绝不会往修为跌落的事情上想,因而才放心将孔怜翠放进来与他独处。   这些心思红冲明白,连忙替朱小草说好话:“不怪他,是我故意的。”又转头道:“小草,我先回去了。”   朱小草应了声“好”又乖乖缩回里屋。   红冲于是起身要上外面去,乘岚问:“去哪?”   红冲便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兄长不是来接我回去的?”   回哪里?自然是能“抵足而眠”的屋里了。   乘岚听了,顿时不敢再问,生怕他又要说出些什么太过火的话,连忙拉着他一道回了自己屋中。   二人进屋坐下,乘岚主动解释:“我既然在你体内设下禁制,让你做不了坏事,就也该相应地护你周全,省得你因此受了委屈,并非是暗中偷窥……”   话未说完,红冲低低“嗯”了一声,含笑道:“兄长怜爱我,我省得。”   投桃报李,不等乘岚问起孔怜翠为何在屋中,红冲主动提起:“方才孔怜翠来找我说了些惹人吃惊的消息,叫我不得不猜测,丹方恐怕并未失窃,反而是兄长和斗魁真尊以此为饵,意图钓出别有用心之人,是么?”   他忆起乘岚那时的未尽之言,又问:“兄长也想借此在方岛主那里洗脱冤屈,重获自由?”   乘岚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口中道:“守株待兔,这确实是项兄的计划。”他轻叹一声,无奈道:“但引心宗之事,没有我置喙的余地,我与项兄商量的只是小事一件,不过是演上一出苦肉计,叫方岛主肯放我自由罢了。”   他心知这寥寥数语难免令人一知半解,斟酌字句片刻,才缓缓解释道:“方岛主与我师尊算是故交,但这些年,长辈间生了些口角,已经多年不曾相会。方岛主几次邀约师尊,都被师尊婉拒了,这才想要用押住我,逼师尊来赎人。”   话虽说只是“口角”,却叫两位见多识广的一方大能数年不再相见,恐怕不是一般的嫌隙。   偏偏多年不肯详相会,又大方地肯把爱徒送到对方的掌心里,仿佛是生怕对方不威胁自己一般……红冲顿时又费解了。   但这话不好直说,红冲只能顺着问:“那你这是要演一出苦肉计,让你师尊来劈山救徒?”   “休得无礼。”乘岚温声批评过他的用词,这才继续道:“为人徒者怎可帮着外人要挟尊长?我是要演一出苦肉计好叫方岛主晓得,我在师尊心里无足轻重,用我做人质,根本威胁不到师尊。”   红冲顿时失语,既有十分困惑,亦有一分叫屈,他实在不知乘岚这等天赋卓绝又品行上佳的弟子,究竟在何其严苛的师尊眼中才会是“无足轻重”的?他心道或许乘岚的师尊是个重血脉传承多于道统之人,于是问:“那你师尊看重谁?文含徵么?”   谁知,乘岚仍是摇了摇头:“含徵是师尊的孩子,但是师尊并不看重含徵。”他沉吟片刻,声音中也多了一丝怅然:“师尊谁也不偏爱,他所求的,惟有得道登仙罢了。”   红冲却笑了一声,暗道未必,若真是如此心无旁骛之人,又为何要收下乘岚这个徒弟?又为何要建起云观庭这偌大的门派?但毕竟是乘岚的师尊,乘岚尊师重道,这些话他只能在心里想想,不好说出来,叫乘岚里外不是人。   这话题至此算是了了,乘岚再谈起‘丹方失窃’那事,他对此似乎并不大在意,叮嘱几句:“项兄早已知悉此事,无晨谷这几人翻不出什么浪花,你莫要掺和进去便好,有我在,也没有宵小之徒能伤到你。”   真气在红冲的体内,既是限制红冲胡来的禁制,也是遇到危险便会自发抵御的防护,且看方才孔怜翠那轻轻一掌,就让真气反弹破开了两层禁制,又引得乘岚立刻出现,便知道这层防护对危险的判定是如何敏感了。   红冲应下:“我不会去。”又转而提起另一事:“孔怜翠还说,正是方三益窝藏了那个魔修。”   他原本也并不打算与无晨谷那二人为伍,如今乘岚待项盗茵与方三益的亲疏远近可见一斑,他自然随风倒向乘岚在的那一边。他衡量一二,只觉得孔怜翠主动送来这么多情报,不用白不用,除了其妖物化人的身份之外,就没什么不可说的。   闻言,乘岚并不意外,他眉头轻挑,没做什么动作,神情却像是对此并不认同,状似随口道:“看来方三益也没对他说实话。”显然此事还有更多内情,但涉及更深,就不能开诚布公地尽数告知红冲了。   这师兄弟二人对外谎话连篇,对内也是互相隐瞒,显得真是好一对草台班子,对比之下,红冲自觉自己和朱小草都成了模范同门。   他思前想后实在忍俊不禁,便问乘岚:“那引心丹,你还会借给方三益么?”   乘岚沉默久久,才说:“他大抵活不到下一颗引心丹出世时了。”   这便是说,在来月引心宗摆擂前,项盗茵就会动手。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届时清算起来,魔修、方三益、孔怜翠,乃至于无晨谷那一众弟子,都不会有活路。   红冲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怜悯,可是,道理他也明白——引心丹乃是引心宗的至高秘宝,既然想要偷挖人家的眼珠子,就怪不得被人家报复。   他轻叹一声,亦明白了乘岚长久的沉默。   乘岚与方三益可算是相识多年,不是他与无晨谷几人这做邻居的短短几日可以相比的,然而,乘岚与项盗茵更是有着“儿时抱过”的交情,如今两方暗地里打上了对方的算盘,乘岚既无法劝慰,也知道自己不该开这个口。   即便情谊的份量无法衡量,这事总归是方三益不占理。   而方三益其人又实在爱装神弄鬼,连带着师弟孔怜翠也惯爱拐弯抹角,哪怕背后有什么苦衷,二人硬是缝死了嘴巴不肯说,就这样一条路走到黑……连个让人替他悬崖勒马的机会都没有。   见乘岚神色恹恹,红冲善解人意地转移话题:“不过,我又想起,孔怜翠倒是提起另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近年来凡间灾祸不听,怨鬼横生,不知兄长可有所察觉?”   “确有此事。”乘岚沉吟片刻:“只可惜斩断凡缘者不可再涉尘间事。”这番说辞倒是与孔怜翠无异。   红冲道:“孔怜翠与我说,他认为鬼修一事,是定寅真尊的手笔。”   “真是荒唐!”乘岚果然眉头大皱,低声道:“且不说定寅真尊何许人也,他做徒弟的,怎能没有证据就如此妄加揣测尊长?”   红冲点点头,继续道:“但他说,证据就藏在引心丹的丹方中。”   乘岚摇了摇头:“他是为了证明此事才妄图偷窃丹方?真是可笑。”   引心丹已算得上有价无市,丹方更是令寻常人不敢肖想,以至于乘岚与项盗茵都不曾探究过这‘窃丹方’背后的原因——除了利欲熏心,还能是什么?却不想今日红冲给他讲了这么个令人匪夷所思的说法。   他也大概能猜到红冲为何会提起此事,毕竟无晨谷同样是丹修圣地,定寅真尊又是当世无双的丹修,偶然间被孔怜翠这么一忽悠,或许红冲也因此误以为丹方有定寅真尊的手笔。   乘岚无意责怪,伸手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安心,口中解释:“绝无可能,每一颗引心丹都是方岛主亲自炼制,天底下不会有第二个人经手丹方,哪怕是定寅真尊也不得而知。”   这倒解开了红冲另一层好奇——怪不得引心丹数量那般稀少,一个月只有一颗,原来炼丹的只有方赭衣本人。   他又转念一想,这足矣证明丹方的珍贵还要比他想象更甚,只不过方赭衣倒是勤劳,都修炼到如此境界,还时不时亲自动手炼丹拿来做彩头。   窃丹方一事疑云密布,虽然项盗茵几人一早就锁定了目标,也准备了应对措施,然而今日孔怜翠一番不知几分真假的话,又将这一池浑水搅得更浊了些。   乘岚思索再三,终于忍不住缓缓开口:“你我已有契约,我是信任你的,但是如今局势……实在算不得明朗,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他生怕这话语气太重,也觉得自己即将要提的要求有些过分,又忍不住先解释一番:“我并非怀疑你有异心,也绝不是对你控制欲太强,只是无晨谷这几人总是莫名其妙把主意打到你头上,虽然我知道你是清白的,但是旁人却不知道。人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乘岚一反常态地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说得自己脸都红了,就是不进入正题,红冲还是头一次见他露出如此明显的窘迫之态,原本是十分新奇,恨不得再多听几句。   然而,又等乘岚换了几十种含糊的说法,红冲都已完全猜到他想说什么,乘岚却还是闪烁其词,甚至愈发扯远了。   红冲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你想囚禁我。”   乘岚被他这话惊得猛咳一声——   “哎呀,兄长怎么被我戳破就吓成这样。”红冲连忙伸手放在他胸口,像对待幼童那般为他顺气。   乘岚把他的手放回桌上,用力按着,才能强自冷静下来,勉强狡辩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红冲轻笑一声,无论是论起巧舌如簧还是信口雌黄,乘岚都不是他的对手。他用手指轻轻捏了捏乘岚的手掌,故意道:“那我明天就回我那处了。”   “不行。”乘岚不假思索。   红冲笑意更甚,促狭道:“你不就是想要我这几日呆在院里,别再出去乱逛吗?”   “话虽如此,但我不是……”乘岚试图洗清冤屈,却仿佛被这话堵进了死胡同里。他僵持几息,只得勉强默认了这个说法,可他又怕红冲因此生气,张口还想解释。   红冲生怕他再开始念经,连忙打断:“我自愿被囚禁。”   乘岚一怔,心里稍稍放下心来,嘴上却还想再挣扎一下,声音微弱:“这不是囚禁……”   “是不是的,又有什么打紧?”红冲含笑道:“兄长无非是担心我又卷入争端,平白沾上污水,我都明白,不出门就是了。”   他答应得果断,盖因一早就觉得万仙会乏善可陈,除了来月引心宗的擂台,他原本也没什么旁的计划了。而且乘岚言之有理:他已知道了无晨谷师兄弟二人的谋划,又转头将秘密尽数告知了乘岚,那两人但凡有些脑子,都不会轻易放过他。   若是放在以前,红冲自然也不怕这两人骚扰,可他如今哪有回击之力,一旦受伤……一旦受伤,必然会叫乘岚知道,届时乘岚岂不得一天英雄救美十次?   这似乎也不全然是坏事,红冲的玩心死灰复燃,顿时又想反悔了。   乘岚看他默不作声,还当他为不能出门一事心里难过,安慰道:“委屈你了,但你放心,事毕我绝不再多纠缠。”   不再多纠缠?   红冲正欲开口,乘岚一看他唇边笑意,就知道他恐怕又要讲出什么虎狼之词,连忙也回应般地回捏了一下红冲的手。   他一向作风正经,对红冲的小动作照单全收,却从不会如此回应,像一块覆了层油膜的石头,毫无半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叫红冲还以为他当真心性坚定至此——却不想到底还是耳濡目染了几分,只是不好意思罢了。   红冲便不说话了,只挤眉弄眼地等着他的下文。   哪怕明知红冲目不能视,乘岚还是下意识地偏开头,甚至为红冲看不见而萌生出一种含着罪恶的庆幸,无需动手,他也知道自己如今面皮发烫,耳朵着火。   偏偏他又觉得红冲为何如此命好,他方才想保持些距离好好琢磨些时日,就有人帮红冲递来了投名状。红冲对他坦诚相待,他又怎么忍心按照原计划那般将人先晾几天?刚下定的决心,还没出两个时辰,就又要反悔了。   他不敢再多想,视线乱飘,清咳一声:“自然……也不是始乱终弃的意思。” 第53章 踏雪曾相过(七)   一夜雨声凉到梦,万荷叶上送秋来。*   秋老虎来了去,去又复返,半月下来,枫灵岛已红了大半。   红冲自己打了把藤椅放在院中,每日午后都躺在上面晒太阳。   从前他还多少掩饰几分自己的陋习,如今时间长了,且又叫乘岚已见过了庐山真面目,他是愈发怠于伪装,时不时就要给乘岚个大惊喜。   譬如下旬某日,正是云观庭摆擂,乘岚去盯了一整日的擂台,一走进院中,就见红冲又从躺椅上滑进了莲池。   他上半身还趴在岸上,手搭在藤椅扶手上,起到一个掩耳盗铃的作用,下半身却已进了水中——单纯这样倒是不打紧,乘岚知道他是妖物,哪怕如今修为不济,也不会因此受寒受湿——可乘岚眼尖,一眼就瞧见那池子里分明多了几片荷叶……从红冲的腿上长出来。   乘岚连忙手指一动,用真气扣上院门。   几个跟在他身后的云观庭同门险些被门打碎鼻子,七嘴八舌问:“大师兄,这是怎么了?”   “莫非是敌袭?”   “列阵,快列阵!”   乘岚又打开门,打马虎眼道:“没事,没事,手滑罢了。”   待得几人进院中时,红冲已被他从莲池中拔了出来,脱了水便化回人身,此时伏在藤椅上打哈欠。见几人打招呼,红冲懒懒地应了一声。   这些时日,云观庭几人已逐渐习惯了主院里多出来两个人,虽然擂台上曾针锋相对,下了擂台又无仇怨,互相之间说不得熟悉,但也算是相处得不错。   不过他们今日是为其他事而来,匆匆打过照面便进了屋里——是原本属于文含徵的那一间。   前些夜里一场秋雨下来,文含徵感染风寒,而那边院子人多,到底不适合静养,文含徵就这样又搬回了乘岚这边的主院养病。   结丹修士还能因一场秋雨而病倒,这等奇闻红冲还是头一回听说,见之啧啧称奇。   乘岚却说,文含徵先天不足,自小体弱,幸而静养些时日总是能好些。   几人钻进了文含徵的屋里,乘岚才敢逼音成线给红冲递去一句:“你当心一点!”   红冲回道:“不是有兄长在么?”   乘岚瞥了一眼另一间屋子,蹙眉道:“我是说你师弟。”   方才幸亏乘岚动手及时,才免于被云观庭几人看出端倪来。可乘岚不能每日都呆在院中,时时刻刻都为他掩护,这院中却还住着另一个既能下地也不出门的人。   同为老派仙门所出,哪怕朱小草有时确实显得不大机灵,却也不是个瞎子,一次两次也罢,见多了难免怀疑。   红冲丝毫不在意地笑了一声:“本来也没打算瞒他。”   闻言,乘岚脸色一沉。   他把这当成了天大的事,谁也不敢透露半点,自以为彼此此心唯一,却没想到这份好意只被人家当作大惊小怪。   恰在此时,几人探病过,从文含徵的屋里纷纷出来,与二人打过招呼,又欢声笑语地回隔壁院去。   乘岚不得不拿出笑脸应付过了师弟师妹们,被这打断了一遍,再想挂脸教训人时,难免显得有些不自然。   红冲见之,顿时乐不可支。   乘岚无法,只能好声好气地与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了好半天,红冲一直应着,最后来了一句:“兄长这是吃味了。”   扪心自问,乘岚……乘岚承认这话确实说得他稍有几分心虚。   但他仍然自认站在有理方,训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如此粗心大意,猖狂行事,可不是每个修士都如我一般好说话。”   红冲于是道:“我知道兄长对我心软,不过……”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悠然道:“我也恰好有一双能看见心的火眼,小草就也有一颗如此软的心。”   乘岚:“……你有眼疾。”   “心眼也是眼。”说着,红冲便伸手拉着他的手,又要往自己心口贴。   乘岚连忙抽手回屋了。   不仅没能劝服,这话反而叫乘岚原本只是稍稍偏向郁闷的心更歪了点。   红冲原本要跟着进屋再好好说道说道此事,刚到门口,就见方才合上的门扉转眼间又被打开,乘岚将他拉到身后,皱眉看向院外。   远远地,一个白衣身影踏湖行来,走近方知,原来是她步之所及处皆凝成冰,一路在湖面上留下两排整齐的脚步。   到了院前,她遥遥与乘岚对望着,行了一个抱拳礼:“乘公子。”   乘岚也回礼:“师姑娘。”   来人原来是师仰祯,红冲这便明白乘岚为何如此紧张了——他拐走了师仰祯的弟弟,虽然人家也是自愿的,甚至是上赶着的,就像他被囚禁一样——可霜心派何等名门,他一芥无名草莽随手拉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隐宗,二者之间毫无可比性,说是自愿,又有谁会信?   果不其然,师仰祯进院中来站定,便开门见山道:“舍弟叨扰多时,今日我来接他回去。”   乘岚还没来得及回话,红冲上前几步:“你弟弟,你是说师小祺?他不在这里。”   师仰祯定定地看了他两眼,仿佛才醍醐灌顶地忆起他身份,但她无意费工夫在无关人等身上,转头又对乘岚道:“乘公子,请让舍弟出来吧。”   “你这可找错了人。”红冲被她无视也不恼,笑意盈盈道:“这院子里有两个弟弟,一个是他师弟,想来你也认识。”他指了指乘岚,又指了指自己:“还有一个是我师弟,你还不认识。”   这一通话云里雾里,讲得师仰祯一头雾水,剑眉微蹙,问他:“什么意思?”   红冲正要再胡言乱语几句,一旁另一间屋门倏地打开,朱小草站在门口,低声道:“师……师兄,让我自己来吧。”   想来他应当已在自己屋中听了片刻,才终于鼓起勇气打开门来,就连这声‘师兄’都唤得颤颤巍巍,仿佛师仰祯只需要出现,然后站在那里,就能轻松抽走他所有的底气。   见他出现,师仰祯的目光毫无波动地打量了他几圈,既不问这句‘师兄’是怎么回事,也不问他离家出走的原因,冷冷道:“走吧。”说完,她便抬手准备与乘岚道别。   朱小草的头险些低到地里去,却道:“我不走。”   师仰祯这才放下手,侧眼看他,语气沉重了几分:“现在跟我回去。”   “你自己回去吧,我再也不回去了……不,”朱小草起初声音还低不可闻,说着说着,才能勉强找回来自己的嗓子,缓缓道:“不是‘回去’,是‘去’,我要‘回’的地方,是翡翠林才对。”   他说着,偷瞄了一眼红冲,只见红冲若有所觉地向他赞赏地点点头,顿时像是又被注入了力量,他才能稍稍挺起胸膛,又补充了一句:“我现在生是隐宗的人,死是隐宗的鬼。”   倒也大可不必如此惨烈。红冲逼音成线说。   闻言,师仰祯冰冷的目光在红冲与朱小草身上转了两圈,又似有似无地掠过乘岚,最终她仍然什么也没问,声音沉了一线,吩咐道:“师小祺,跟我回家。”   “回家”二字落在朱小草耳中,真是何其讽刺,他摇了摇头:“那不是我的家,那只是你的家。”   他三番两次不给面子,师仰祯也不是那般耐心之人,她直接对乘岚颔首致歉:“舍弟顽劣,失礼了。”话音未落,她真气涌动,竟然是准备动手。   察觉到她有此意,乘岚不得不出手,他的真气同样涌出,隐隐与师仰祯分庭抗礼,口中道:“师姑娘为何要强人所难?既然小草不愿意,那就算了吧。”   师仰祯念了一声“小草”,复又看向朱小草,语气中总算带了一丝惊讶:“你还改了名字?”   红冲仿佛全然不曾察觉到这庭中气氛如何剑拔弩张,面上一派忻忻得意,适时插嘴道:“我起的。”   虽然起名时,他不过是信口胡诌了一个,以便应付项盗茵。但后来见朱小草开开心心地接受了这个名字,红冲便当作自己这名字起得确实不错——在他心里,一个名字的好坏自然与什么心意、含义都不想干,只要用的人喜欢,那就是个顶了天的好名字。   然而,师仰祯显然对此不敢苟同,她脸色阴沉,眼含愠怒:“什么贱名!”又看向朱小草,训斥道:“名讳乃尊长所赐,谁许你擅自改名的?”   朱小草正要反驳,红冲却是个最听不得这话的,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不喜欢就不喜欢,诋毁人家“贱名”算什么?他冷哼一声,反驳道:“我现在是他师兄,这名字也得了我家师尊首肯,怎么不是尊长所赐?别说得好像平白矮你一头!”   他胡搅蛮缠,师仰祯不打算与他斗嘴,只对朱小草怒目而视:“你这是要叛出霜心派了?”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重,但也是事实。   不等朱小草答话,师仰祯又斥一句:“霜心派待你不薄,师小祺,你怎能如此忘恩负义?”   哪怕是她指责些什么旁都罢了,可偏偏“待你不薄”此言一出,朱小草的眼眶霎时红了,颤声道:“待我不薄?姐姐,你是一个人登高太久,忘了回头了,竟然不知道山下的我们都活成了什么鬼样子!”   十数年来积压在他心里的怨怼一朝爆发,看着师仰祯仍然那副冷淡的模样,他更是情难自抑,大吼道:“你还记得大哥吗?还有二姐、三姐,还有其他弟弟妹妹们,你都不曾注意过他们如今在哪吗?”   “心智不坚,半途而废。”师仰祯淡淡评价:“庸才不过如此。”   她如此冷静,反而映衬得朱小草更像个疯子,失声道:“你根本不懂,却还能说出这么无情的话,我——”他话语一顿,声音沙哑:“我有时候想,你是不是很讨厌我们。”   师仰祯摇了摇头。   她看着朱小草,声音古井无波:“无用之人,谈不上讨厌与否。”   无用,这本不该是一个人对自己所疼爱的亲人所说出的话,哪怕对方真的一事无成。   正因为红冲一向善于嘴上下刀子,才知道这话是多么锋利而又淬毒的一把刀,就连乘岚闻言也暗自摇头,觉得这话不该出口。   朱小草愣愣地看着她,泪花在眼眶打转了半晌,他极力忍耐不想让眼泪流出来,微微扬起下巴,咬牙道:“没错,是我没用,是我没用……所以,为什么还不肯放我走呢?”   师仰祯便答:“虽然你一无是处……”   “慢着,话不能乱说,”红冲不等她说完,见缝插针:“说着说着,万一成真了怎么办?我就不觉得小草没用。”   他的补救也不见得令人暖心到哪里去,乘岚连忙暗地里想逼音成线嘱咐他两句,就见红冲一扬手,直接走到了师仰祯与朱小草中间。   也不见他如何对朱小草百般安抚,反倒像是和师仰祯较真上了,道:“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自己教不好小草,就说小草是庸才。”   巧也不巧,师仰祯也是个方头不劣的,认真回道:“我没教过他,他在你这里学了这么久,也没见得学出什么名堂来。而且,‘庸才’不是我说他的。”   红冲一向是最善于强词夺理,碰上师仰祯,这才头一回体会到了乘岚遇上自己的感觉。但他可不会因此让步,转而道:“对,你说‘无用’。就算小草确实无用,无用又怎么了?”   他话锋一转,上一句还像是在为朱小草鸣冤叫屈,下一句又自相矛盾地仿佛肯定了朱小草确实无用。   乘岚和朱小草闻言,俱是瞪大了眼睛,乘岚连忙低声安慰朱小草:“他肯定是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   谁知红冲专门转头反驳他:“谁说我胡说八道?我这都是肺腑之言!”   他这样胡作非为,不在乎乱拳打死自家人的作风,乘岚也算是勉强习惯了,朱小草却没法当作耳旁风。   师仰祯说他无用时,他对这份伤害早有预期,哪怕再难过,也是想要顶嘴的,只是自知实力不济,哪怕在言语上占了上风,对师仰祯这等冷心冷情的人,也毫无半点效用。   然而红冲也说他是无用庸才,杀伤力就大了好几倍——他一直以为,那夜红冲突然改主意肯将他收入门下,多少也有些看到了他的努力。   一句“肺腑之言”,才真的要把他的眼泪逼下来。   红冲却不管他,转而又看向师仰祯,语气凉凉:“你肯定觉得自己很有用,做着人手里的铡刀,专割自家人的命,也不知有用到了哪里去。”   他顾忌着霜心派的秘辛乃是乘岚、朱小草与他所说,不愿暴露二人,讲得隐晦,幸而这含沙射影总能叫有心人听明白。   闻言,师仰祯果然咬牙切齿,像是被他一句话戳碎了脊梁骨,又气又痛,叱道:“别人的家事,轮不到你来评判,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她狠一转身,背对着三人,只给朱小草留了半个严厉的眼神,下了最后通牒:“师小祺,别让我觉得你真是个拖累!”   红冲却道:“你在喊谁?早就说了,这院里可没有一个叫师小祺的。”   师仰祯已不欲与他再做口舌之争,袖袍微动,一道寒冰真气冲向红冲面门。   乘岚在场,自然不会让红冲真的伤到,然而,却有一人比他反应更大。   朱小草惊呼一声:“师兄!”下意识地催动真气。   一根藤蔓不知从何处伸来,迎上寒冰真气的瞬间,就被绞碎成了齑粉,这抵抗有如螳臂挡车,师仰祯不曾放在眼里,然而一回头,就见一把藤椅冲她当头砸下。   幸而她反应快,这藤椅不至于真的将她如何,被她拂尘轻挥就震成了一地残枝败叶,唯有半片红叶被卷进了拂尘之中。   红冲却拊掌大笑:“瞧瞧我们小草,用处大了去了!”转头对朱小草笑道:“方才那机会,就把握得很不错。”   朱小草犹自怔住,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已知悉红冲如今真气有异,一时救人心切,方才急中生智的一招,催生了藤椅上的一根活藤,又误打误撞地借了寒冰真气的力,把整只椅子牵来,成了个后手。   然而,这两下连招虽然出乎师仰祯意料,却未能伤及她皮毛,她冷哼一声:“白费力气!”就听一声响指。   顷刻间,万叶丛生,绞住了拂尘前端的银丝,几乎只是瞬间就沿着把手攀上师仰祯的手臂,将她双手捆住无法寸动。而她惯常于以双手和拂尘发出真气,如今勉强算得上是受制于人。   红冲伸手揽住还愣着的朱小草,口中念叨起来:“白费力气?我们这是无用之用,方为大用*!”   朱小草被红冲拉着,才渐渐不再僵住,他很想笑一下,却在咧嘴时才察觉到唇边竟有一丝咸涩。   在他笑出来之前,眼泪先滑了出来。   师仰祯惊疑不定,回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若说她总是故意看扁他人,倒也未必,她并非有意贬低;但若说是她全然无意,那也不然,她一贯高傲不肯低头。   以至于这些年来,都没有几个人能真正叫她放在眼里。   如今这一眼,倒是她头一回微微含着下巴,目光和另一双泪光闪烁的眼,在同一高度短暂地交汇。   下个瞬间,姐弟二人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仿佛这短暂的默契只是一个双方都不愿承认的巧合。   朱小草偏开脸,叫人看不清他如何神色,只有水滴不断顺着低垂的下巴滚下来,他带着颤声道:“你们看不上我,我走就是了,以后就当我们从未做过……姐弟。”   说出“姐弟”二字时,他话声一顿,嗤笑了一声。   他们这些年来,又何曾像真姐弟一般相处过。   师仰祯也转过头去,冷冷道:“不知好歹。随你吧!”说着,她一咬牙,竟然不用真气,硬生生用蛮力扯开了手上的藤蔓,连衣袖都被划得乱七八糟。她全然不顾自己如今看起来何其狼狈,拎着藤蔓横生的拂尘,就这样气势汹汹地走了。   几人闹得不大愉快,她能这般离去,已然可以算是件好事。   她的身影渐渐远去,朱小草摸了一把脸,低声问:“师兄,你那话真的是肺腑之言吗?”   红冲轻拍他肩膀,一本正经道:“你认识我这么久了,就该知道我这个人很有原则——”他故意吊人胃口,顿了片刻才继续说:“我一向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   朱小草却执著要一个答案:“所以,你从不觉得我无用?”   红冲敛了笑意,正色道:“我哪知道。”   这话一出,朱小草笑意一僵,还未来得及难过,就听红冲又说:“我看不出人有用无用,只能看出有缘无缘。”   他用无神的双眼作势注视朱小草,手上用力,轻轻捏了捏朱小草的肩:“我与你结下缘,哪怕你真是一棵草,只能随风飘,也是我的师弟。”   见朱小草犹自愣神,乘岚善解人意道:“小草,你先进屋,我与你师兄有事要说。”   他是好心,知道朱小草心里不平静,更知道红冲少有这份细心,才以“有事相谈”为借口,叫朱小草可以自己回去静一会。   朱小草也明白这份好意,他笑了两声,笑着笑着,眼眶里又湿润了。但他不想再露出这副怯弱情态,叫人还得想办法安慰他,于是道:“我去看看含徵。”   文含徵卧病在床,他偶尔有时也去探望,一来二去的,关系倒是还算不错。   待得朱小草进了文含徵那屋,红冲指着庭中一地残枝败叶,道:“阎王打架,只有我的椅子遭了殃。”   乘岚心里觉得好笑,他又不常在椅子上呆,多是躺着躺着就淌进了水里,哪怕没了这椅子,他也会想出别的办法来消遣。但这些小事乘岚向来不与他言语相争,便大方接下他的暗示:“我给你做一把。”   “你会做吗?”红冲质疑。   上一把藤椅是红冲亲手所做,乘岚旁观了几眼,红冲明知这没什么难的,乘岚要学会实在是易如反掌,却还是忍不住想逗他两下。   乘岚照单全收:“你教我就是了。”   红冲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故弄玄虚道:“这可不简单,这里面有我们隐宗的不传之秘,想要学习,除非……”他本是想油嘴滑舌,叫乘岚也含一声“兄长”,将自己和乘岚这互为兄长的关系搅得更匪夷所思一些,却不料乘岚想到了另一处去。   乘岚先是一惊,他看着红冲,良久,目光才逐渐沉静下来,像一潭幽深的水,得一朝春暖花开,惠风吹拂,波光也染上了一抹含着笑的春色。   他缓缓道:“好。”   红冲不明白这个“好”字何意,待得他微微偏头,乘岚还是一声不吭,他却突然明白了这个“好”的心意。   他轻声问:“为什么?”   乘岚便答:“没有为什么……你是不一样的。”然后抬手捏了捏红冲的脸。   似乎乘岚总是如此,待他时总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看顾怜爱。他想,大抵是乘岚有太多个足以称之为兄姊弟妹的朋友,做弟弟时,乘岚向兄姊寻求帮助从不会忸怩作态——他习惯了这样的关系,所以他如此待人。   直到眼前人变成了一朵小花。   起初,乘岚不知道该怎样重新审视他和一朵花的关系。   如今,他把这朵花捧在手中,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   这朵花,与他从前见识过的任何人、花草树木都不一样。   乘岚便明白了。   花与人都没变,他的心也不想再变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   红冲感觉到乘岚松开手,卸了指尖的力,却仍然轻轻覆在他脸颊。   手很稳,不曾有一丝颤抖,但薄薄的一层皮隔不住跳动,红冲仿佛能用皮肤“听”到乘岚的心跳声。   分明于他而言,闭眼与睁眼都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并无差别,而他一直睁着眼睛,只是因为近来不用白绫覆眼,便乐得挤眉弄眼地调笑乘岚罢了。   可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闭上眼睛。   大抵有一只蝴蝶轻轻落在他的眼皮上,他稍觉瘙痒,才忍不住合上双眼。   而那只蝴蝶轻轻扇了扇翅膀,鼓动起温热的风,将春光透过皮肉送进了他的世界,便有姹紫嫣红、花团锦簇从浓墨中绽出重彩。   本是金风玉露时,偏惹来满堂春颜色。   *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出自战国时期庄子的《庄子·人间世》。   *一夜雨声凉到梦,万荷叶上送秋来。出自清代陈文述的《夏日杂诗》。 第54章 踏雪曾相过(八)   “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惊大于疑的质问像石子,落入春水,激起圈圈涟漪。   乘岚偏头看去,只见文含徵屋门大开,人还靠在榻上一脸虚弱,眼睛瞪得像铜铃。   朱小草开门时恰好回头与屋中的文含徵说话,不曾看见庭中景象,见文含徵大惊失色,才顺着文含徵的目光向庭中看去,口中问:“怎么了?”   只见乘岚与红冲站在一起,靠得有些近,大抵在说什么悄悄话。   文含徵已几近失语:“他、他们、他……这是……”   朱小草这些日子也晓得了文含徵从前针对红冲的缘由,他家里情况特殊,从来没什么手足温情,就格外羡慕这种亲密无间的兄弟感情,更羡慕文含徵和红冲都能对兄长恃宠而骄。   他不想二人因争宠兄长一事又起争端,可他又不敢劝红冲少拱两把火,就只能在文含徵这边和稀泥:“师兄与乘兄可能在讨论正事吧。”   “不是、他们——”文含徵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红冲抢话道:“对啊,我们在谈正事,”他遥遥向朱小草招了招手,随口道:“正说起你的事呢。”   乘岚顺着他打马虎眼,道:“对……我没想到你确实在木道上很有天分,没想到还真是我从前说错了。”原本是信口胡诌一句应付的话,说出时却带了几分真心,乘岚偏头看向红冲,又忍不住很快移开视线,也不知是因为不服,还是旁的什么。   朱小草顿时眉飞色舞道:“真的?谢谢乘兄!”   “真的。”红冲先认可一番,才用肩膀轻轻靠了一下乘岚,故意道:“之前是谁说我没道理的?”   二人又议论起来,朱小草把文含徵的屋门扣上,和同龄人聊天大约真的让他心情好了许多,于是兴高采烈地回自己屋里了。   乘岚一本正经地纠正他:“我的原话是‘言之有理’。”说着清咳一声,又逼音成线悄悄送去一句:“你这套理论里,最没道理的是你才对。”   他如此一说,无需解释,红冲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水生草本妖物,无论属水、属木、抑或是属土,都有些道理,红冲的三灵根中有冰、木两条,冰算是水灵根变异而成,也算合理,但唯独千不该万不该冒出一条火灵根来。   乘岚冲红冲微微挑眉,想看他如何巧舌如簧地解释这一相悖之处。   却见红冲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附和道:“我也觉得你言之有理。”   乘岚一怔,便只能干巴巴地“啊”了一声。   红冲又道:“其实这些年,这个问题我也一直没想通,只能归结于有些人自有天命吧。”他眨了眨无神的双眼,低声道:“就像项兄一般。”   闻言,乘岚惊地又看了他好几眼,才迟疑道:“这你都能看得出来?”   “自然。”红冲笑了一声。   他看人灵根也是一种命道的修行,是有一些冥冥之中的依据,而非全靠“性格”二字评判,就如乘岚的真气锐意极强,却又轻灵毫无沉重之感,就能猜个大概了;而朱小草原本虽修习水土两道,真气却与其命格格不合,这才认定朱小草修错了道。   然而,第一回见项盗茵时,他竟然什么也没能看出来。   纵然项盗茵其人境界甚高,红冲的感知不敢太过放肆,却也只能依稀察觉出他的真气十分磅礴而又多变,无论从“量”还是从“质”,或者说是特性上,都毫无偏向,竟然叫人全无头绪。   可是全无头绪,几乎也算得是另一种最直白不过的答案了,只是因这答案实在罕见,叫人不敢相信——   项盗茵乃是全灵根。   灵根越是驳杂,越难有突破,否则朱小草从前也不至于为了个三灵根就心灰意冷至此了。到了四灵根,已几乎与仙途无缘,五灵根便也被称为“废灵根”。   但项盗茵却还要不止——甚至连五行灵根的变异方向,他也均有所涉猎,是实实在在的全灵根。   红冲不经琢磨起来,若是把自己那手指经脉测灵根的法子给项盗茵使用,不得整只手亮得五彩斑斓?   说笑也罢,能将全灵根修至炼虚期,确实是旷古绝今,无愧“斗魁”二字尊号。   他对项盗茵的本事十分钦佩,但也依稀盘出了些许异常,按说根骨与命数自有天定,非人力可轻易更改,哪怕确实有些邪术能够将他人灵根命数占为己有,却也绝不会有人闲得慌,像收藏一般把所有的灵根都往自己身上缝,这又不是什么多多益善的事。   且雷灵根一脉就十分特殊,这等意图蒙骗天道的血腥邪术,哪怕能够移植其它灵根,也绝不可能兼容雷灵根。   既然排除了人为的可能,红冲便自然而然想到天道——人难以有如此复杂的命数,除非天道对他自有安排。   这也是红冲对自己的猜测:天道将火灵根赐给自己,又是意欲何为?   乘岚看着他意有所指的笑,却没接话,摇了摇头,转而道:“不说这个了。你还记得那把刀么?”   红冲哪里会忘,正是那把疑云密布的刀,让他暴露真身,功力尽失,真是可恶至极——虽然,也有因祸得福就是了。   乘岚从乾坤袋中取出那套刀剑,将剑放在一旁,只握着刀道:“我又请江姊和项兄再三查看,实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抱歉。”   他道歉的,或许不只是为这把刀的诡异之处无法水落石出,还有另一层缘故。   红冲身份敏感,如今乘岚不敢找朋友替他诊断,哪怕是项盗茵他也不敢全然交付信任,因而他只能从刀出发寻找异常,以期能方向解决问题,治愈红冲。   可至今已是半月有余,仍不得丝毫头绪,红冲在他的院子里呆了这好些日子没出门,他自觉办事不力,实在愧疚难当。   见红冲伸手向那把刀,乘岚连忙避让,叮嘱他:“此刀邪异,小心为上。”   红冲便问:“你们都试过了?”   乘岚点点头。   刀在他、项盗茵、江合心、游元尊者等人手里过了几个来回,后来又拿去给云观庭、引心宗几个弟子纷纷试过,连病榻上的文含徵也没能幸免——他当时还兴高采烈地,以为这刀是要赠给他呢——然而,没有人发现任何异状,仿佛那就只是一把最普通不过的法宝,在对修士认主,成为本命刀之前,任何真气注入都只会让它刀身发亮,附上一层灵力。   乘岚叹了口气,又补充一句:“甚至那玄乎的‘命格’也消失了,江姊还说,莫不是闹了乌龙。”   这样一说,二人心里几乎同时浮现了一个可能:莫非关键在于妖气?   可若是如此,那这件事在枫灵岛上,就万万没有解决的可能了。   为了防止红冲暴露,乘岚只将一切异样都描述为自己初次使用时所见,但随着后来四处求证时,他又试过几回却再无异常,终于也不得不在外装作洒脱,道一声“或许是误会”罢了。   红冲沉吟片刻,再次伸手:“我再试试?”他笑了笑,安抚道:“最差也不过就是功力尽失,无法修炼,我如今已是如此,且如今我体内都是你的真气,若是再被他吸干,你再给我传一些便是了。”   乘岚还是道:“莫要冒险。”   “并非冒险。”红冲摇了摇头,逼音成线:“若真是妖气所致,就只有我能试得出来。”   他真气尽失,妖气却不是一码事——就像人不会因为没了真气,就同时失去“人气”。   是不是妖气从中作祟,他只要一试便知。   乘岚明白这个道理,却仍不肯松手。   二人僵持了好些时候,终于被一声敲门打断了暗地里的对峙。   项盗茵合扇敲了敲院门,不等乘岚招呼,就很不见外地走进来,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几个来回,他突然打开扇子,十分欲盖弥彰地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声音却丝毫不作掩饰,问:“吵架呢?”   乘岚无奈道:“没有。”   红冲立刻心生一计,立即煞有介事地哼了一声,生怕二人不注意到自己,才阴阳怪气地开口:“没有呢。”   果然,项盗茵立刻合上扇子,转而问红冲:“怎么了?我来主持公道。”   红冲于是指着那把刀:“我问兄长讨要这把刀,兄长却不肯给。”   他说谎完全不打草稿,且不说他从未真的讨过,便是他真的想要,虽然刀也是乘岚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宝贝,可在乘岚的心里,宝贝的地位也有高低之分,哪里还会不答应他的要求?分明是因为妖气这事,也不好与项盗茵直说。   乘岚张口要解释,项盗茵却先当了判官:“乘岚,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之前就劝过你,你答应得好好的,怎么转头就反悔呢?”他又看向红冲,解释道:“我一直觉得这一刀一剑十分适合你二人。”   只可惜,一开始暗示江合心这套刀剑不许给乘岚的也是他,虽说是顾及乘岚安危,二人却还没忘记这档子事,自然清楚他这不过是一句客气话。   不过,红冲也不纠结他几分真心假意,只管顺竿爬,故作委屈道:“项兄抬爱,兄长却不肯割爱。”   项盗茵于是安慰红冲:“你别多想,乘岚是担心这刀不对劲,恐伤及你,这几日找我们确认过无碍,才好交给你。”又转头看向乘岚:“是不是?”   红冲于是也只装作全然不知,感动道:“真的吗?兄长。”   这二人一唱一和,堵得乘岚无话可说,实在无法,只能勉强答应下来:“来月。待得来月引心宗擂台之后,我就让你一试。”   他如此说,为的无非是那枚引心丹,他想用一枚引心岛为红冲兜底。   这结果倒也并非不可,红冲偃旗息鼓,嘴也甜了:“兄长真是大方。”   项盗茵略一思索,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微微摇头道:“来月不摆擂。”又补充一句:“这事我只告诉你们。”   万仙会已有百余年的历史,引心宗的擂台从未缺席过一个月,乘岚顿时震惊得偏头看去,但只在与项盗茵对视的瞬间,就明白了其中关窍。   百余年来,还能有什么事能与此事同等重要?自然是丹方失窃。   项盗茵一早就决定了要守株待兔对无晨谷动手,如今半月过去,还没有传来任何风声,想来是因为兔子还未主动撞上来。如今应当是得知了方三益与魔修计划趁引心宗擂台那日动手,这事便提上日程。   鬼头刀从夏末就高高扬起,终于要在深秋之际落下。   哪怕乘岚早有预料,仍然不欲多谈此事,轻叹一声移开视线。   他不能求情,却也不忍心落井下石。   项盗茵明白他夹在中间难做,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只谈丹药:“你若想打擂再得一枚引心丹,就只能等到下下个月。”   红冲倒是不急,乘岚对此事比红冲更消极,二人俱是点点头,并无异议。   “但是,”项盗茵又说:“我手里倒是恰好有一颗。”   作为方赭衣的亲传弟子,项盗茵手里哪怕有十颗多余的引心丹也不奇怪,只是乘岚一向按规矩办事,也不愿因二人私情提出请求,让项盗茵进退维谷。   但如今项盗茵主动释放了信号,乘岚也不会故作清高地婉拒,连忙正色请求:“若项兄信得过我,待得下次擂台,我必然赢回来一颗以作补偿。”   项盗茵嗤笑一声:“赢还不是从我们引心宗手里赢,左手倒右手的,有必要吗?”他从乾坤袋中取出玉匣,轻巧地丢给乘岚,随意道:“本来也是来月摆擂的彩头,如今擂不摆了,以后也还有新的,这颗倒也还不至于要收回去,我们引心宗也没有那么小气。”   红冲细心听着,心思微动,便问了一句:“这引心丹莫非还有时限?”   “丹药没有时限,玉匣却有。”项盗茵道:“引心丹自有玄妙,非寻常木石可以承载,这玉匣所用的玉乃是师尊辛苦寻来的赭石玉,才能勉强用来盛装引心丹,但也不能长久。所以每颗引心丹都是提前三日炼制,出炉后立刻放入玉匣,定要在玉匣崩溃之前尽快服用。”   红冲又问:“玉匣崩溃,对丹药又当如何?”   项盗茵微微一笑:“引心丹自出炉便孕生灵运,没了盛装它的玉匣,我也不知道它会怎样——有可能什么也不做,也有可能窜逃,还有可能自爆——总之,说不准。”   红冲道:“原来如此。”又与乘岚一道向项盗茵道谢,心里却暗自嘀咕:一套刀剑,一枚丹药,不是有命就是有灵,究竟是至宝本就如此,还是枫灵岛的风水实在太灵?   项盗茵不卑不亢受了二人的礼,便对乘岚道:“我原本也是来与你知会此事的,现下你明白了,我也不再叨扰,还有事要忙。”他招了招手,复又叮嘱一遍:“记得尽早服用。”就消失在院中。   乘岚将玉匣递给红冲,口中解释道:“照项兄的意思,来月初一,我得同他一道行动去。”他眉头紧蹙,认真道:“我会在此院中设下阵法,无论如何,那日你绝不要出门。”   这话全然好心,红冲没有不答应地道理,点点头:“自然。”   然而,红冲轻轻抬手,却将那枚引心丹推了回去。   迎着乘岚犹疑不解的目光,他抿唇一笑,道:“不是不急么?这颗给含徵吧。”   文含徵有金丹期的修为傍身,仍然缠绵病榻数日,足见他绝非只是“先天不足”而已,看着倒像是还有积年暗疾。作为他的师兄,乘岚也算得上是看着文含徵长大的,对此也早就心生疑窦,只是这些年来确实从未从文含徵的体内寻得任何端倪。   而引心丹的神效盛名天下皆知,红冲无需问,也在这些日子逐渐明白了乘岚,他那般急着早上才到枫灵岛,下午就在校场打擂,无非是不愿错过这个机会。   自然,乘岚顺利拿到了引心丹,却在第二天就拿来替他撑了场子,大抵也是计划着要再打许多场擂,直到拿到另一颗给文含徵服用。   如今文含徵的病症虽然算不上是迫在眉睫,红冲的问题也未必是一颗引心丹真能解决的。丹药只有一颗,需要的人却有两个,算不得千钧一发,却也是两难之境。   或许乘岚有过斟酌,又或许这只是从心的直觉——他选择将这枚丹药先交给红冲。   或许这份心意已比丹药更加令人心喜。   见乘岚不说话,红冲轻轻将手贴在了他的心口,附耳低声道:“引心丹能治愈人,未必能治愈妖,而妖有这颗心就足够了。”   良久,乘岚握住了红冲的手,侧脸答道:“我代含徵谢过你。待得下次开擂,我一定会再赢一颗回来,只为你。”   这一侧脸,便叫二人耳鬓厮磨,吐息也绕进了对方的发丝中。   红冲看不到,却几乎能感觉到自己颊边的那只耳朵开始升温、燃烧,火势蔓延,渐渐地,一颗炙热的火球搭在他肩头,险些焚了他的衣服。   乘岚闷闷道:“早知道,那时我就承认了。”   承认什么?   仿佛近在咫尺真的能让人心有灵犀,红冲莫名猜到了他在说什么——是那枚绣球。   在东海岸边的小镇,红冲曾经并没有将那枚绣球放在心上,但如今回想起来,反而来了兴致:“哦……是含徵丢的那枚吧?这么说来,我和含徵倒是十分有缘——”   乘岚抬头,面染薄红,一双剑眉显得不知该蹙还是该舒,咬牙道:“是我丢的!”   红冲朝他眉心吹了口气,故意道:“原来是兄长,那就算不得十分有缘了。”   “怎么不算?”   “缘法乃是天定,自然不算。”红冲含笑道:“而我与兄长,自然不算有缘——这是有心。”   一个强求不舍,一个欲擒故纵,如此说来,还真是一条直钩抛入水中,偏有一条鱼硬生生吞了钩也要翻入篓中,还真不能算是顺其自然。   乘岚说不过他,心里也被捧得没了胜负欲,幸而手里还有一枚玉匣提醒他:“我去把丹药给含徵,你同我一起?”   “自然。”红冲点头:“我还要听他当面谢谢我呢。”   刀气锋锐不适合带进病人房中,乘岚随手要将它收回乾坤袋中,朱小草却又打开一道门缝,问:“师兄,乘兄,那把刀可否予我一试?”   乘岚这才想起,这把刀一直不曾交给朱小草试过。他不觉得朱小草能发现什么异常,但也无所谓朱小草好奇,便大方将刀递给朱小草,又叮嘱一句:“万事当心。”   “多谢乘兄。”朱小草接下。   二人转身进了文含徵屋中。   门一拉开,靠在榻上的文含徵闪电般地转过头,目光在二人身上反复扫视,直到乘岚清咳了一声,才勉强收回。   方才所见一定是他看错了,又兴许是角度问题,文含徵已安慰自己许久,才勉强冷静下来。   不料二人才落座,乘岚张口第一句便是:“含徵,从此你不可再口无遮拦,要注意礼数,首先,便是你需得改变待红冲的态度。”   除却修炼之外的琐事,他待文含徵一向是温和而又宽容的,哪怕这话语气不重,也是从前不曾有过的。话音落下,文含徵瞪大了眼睛,红冲也不明所以,二人异口同声道:“为什么?”   乘岚回头看了一眼红冲,大有几分“你怎么也不与我站在一边”的意思。   红冲却笑了一声:“含徵百折不挠,又十分活泼,我并无意见啊。”   文含徵亦冷笑一声,不甘示弱道:“师兄,我们又不会长久相处。”   “以后会了。”乘岚掩唇又咳一声,一本正经道:“以后会有很长时间相处。”   红冲这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酒——敢情是一定情就恨不得昭告天下呢!红冲便没什么好拦的了,跷起二郎腿只管看热闹。   文含徵不明所以:“可是他有他的宗门。”   临到头了,乘岚反而有些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的尴尬,他沉声又咳了许多下,活像喉咙里卡了火折子在冒烟,半晌只挤出来一句:“不是宗门。”   红冲在后面踢了一脚他的椅子。   乘岚破罐子破摔:“你方才不是瞧见了?”   方才?瞧见——文含徵大惊失色,尖叫一声:“你还真给我找了个嫂子?”   红冲顿时笑出声来。   乘岚在他促狭的笑声中面色飞红,强自镇定道:“确实。”   “那你干嘛不早说?”文含徵恨不得翻身下床,他下意识伸手指向红冲,半途又想起如今关系不同以往了,又颤颤巍巍地收回手指,怪叫道:“你还看着我和他比武……师兄你、你居心何在啊!”   这事若要解释清楚,便难免涉及红冲的身份,乘岚必不能说。既然不能说,那就只能默默背上这口黑锅,乘岚捏了捏自己眉头,闭眼道:“从前……忘记了。”   “这么大的事你也能忘?你故意的吧!”文含徵不敢置信,又无处发泄,气得一翻身卧回被窝里,再也不肯回头了。   乘岚靠近两步,推了推他的被子,见人没反应也不再劝,只好道:“所以今日跟你说了,你别放在心上。”   文含徵心里还惦记着自己那“自以为是”的胜利,如今不仅化为泡影,反而显得他像是无理取闹,他又气又窘,狠狠地往榻里又滚了两圈。   他让出位置来,乘岚也不客气,顺水推舟在榻边坐下,道:“今日还有一桩正事要与你说,我与红冲得了一枚引心丹,红冲说,将这枚引心丹给你治病。”   这可是份不小的恩情,文含徵连忙又起身,目光又再二人身上依次停留片刻,他缓缓问:“多谢红兄。但是,师兄你呢?”   他望着乘岚,眼中写满了指控:别告诉我你还没他待我好。   乘岚还没答,红冲先顺着他说:“是你师兄求我的。”   文含徵顿时红了眼眶,呜呜哭道:“师兄,我原谅你了……”   屋中一片和乐融融,乘岚看着文含徵服下引心丹陷入沉睡,打算在床边坐下且守片刻。   丹药已用了,玉匣便没什么旁的用处,红冲好奇地拿起来感知片刻,随口道:“这个归我了。”   乘岚自然无甚不可。   见乘岚要在此守夜,红冲却没这个意思,只打算回莲池里再泡一会。他随手把玉匣放入乾坤袋中,以待来日细细研究,却在此时动作一顿。   乘岚余光瞥到他定在原地,问:“怎么了?”   红冲仍然静立片刻不动,半晌才缓缓开口:“我丢了一样东西——可我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谁有这样的本事,在我都不知道的时候,隔空取走我乾坤袋中的物品。”   乾坤袋与神识相连,非主人不可随心取用,若要强行使用,就不得不抹去乾坤袋上属于原主人的神识,但这也意味着绝对不会令原主人无从察觉。   乘岚知晓其中诡异,皱眉问道:“是什么东西?”   红冲转过身,作势看他:“去露州城那时,杂货肆老板送我的一颗什么东西,用翡翠瓶装着的。”   乘岚也忆起那日,倏地目露震惊。他这才想起,那日他本以为红冲会因被自己哄骗而生气,可红冲并未提及此事,他一时忘了主动提起,后来也将此事一直抛之脑后,却不想这杂货肆竟然不曾想城中百姓所说早已关张,反而老板一清早就扫榻相迎?   他迟疑道:“杂货肆竟然还好好开着?”   红冲思索片刻,答道:“看起来也像是不大好的样子,很破败了,老板看起来也快要寿终正寝了。”   然而,无论从前这店铺、老板和其中的杂货是怎样的普通,如今也已发生了最反常不过的事情。   他们同时想到了唯一的可能——   瓶中之宝,遇到了它的主人。   若说有什么是装进乾坤袋中,也可被他人无声无息地夺回之物,普天之下只有一样,那便是已经认主了的本命法宝,且法宝的主人拥有远超乾坤袋主人的修为,这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隔空召回本命法宝。   可翡翠瓶不过巴掌大,瓶中的空间更小,老板又否决了绝不是一枚丹药,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一颗丸子大小的东西,既能救命,还能认主?   鬼使神差地,红冲眨了眨自己的眼睛。   他的眼睛还在眼眶里,可是,莫非有人将他人的眼睛生生挖出,又放在瓶中交给他,还说是“与他有缘”、“能够救命”?   而更惊人的是……   这双眼睛的主人,竟然还好好地活着,且就在这个枫灵岛上,不知何时,或许曾与红冲擦肩而过。 第55章 踏雪曾相过(九)   又是几场阴雨连绵,一连几日铅云密布,整个枫灵岛的红装迅速褪去。   到了辜月初一,还不是立冬时节,天色看着却像是要落雪。   乘岚在廊下站了一夜不曾合眼,晨光熹微时,他才回屋中,换上一身制式与引心宗弟子相仿的衣装,又戴了一个银面具在脸上,遮掩住这张大名鼎鼎的脸。   红冲在榻上翻了个身,听着乘岚推门的声音,懒洋洋地道了一声:“早些回来。”   谁都知道几时回来并不取决于乘岚意愿,而是取决于今日事何时毕。然而这句话说出来,突然叫乘岚生出种牵肠挂肚感,连这趟行动,仿佛也没有那么令人难过了。   乘岚心念一动,复又合上门,脚步轻巧,悄无声息地回到榻边坐下,伸手捏了捏红冲的脸。   红冲全无所觉,还当他已然离开,猝不及防地被捏了一把,哼笑一声:“怎么?从此君王不……”   乘岚连忙拦打断他:“又胡说。”他看着红冲,又贴心叮嘱一番:“我已在院中设下禁制,外人不可入此庭中,强行破阵必遭反噬。你安心呆着,无事莫乱走动,等我回来。”   “我还以为你会设下双向禁制,也不许我出去。”红冲笑道。   “原本是这么想的……”乘岚却说:“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真出了什么意外,这禁制反而将你困住,就得不偿失了。”   红冲本想藉此机会再调笑两句,可乘岚如此披心相付,叫他那一箩筐俏皮话也倒不出来了。   他伸手想也捏捏乘岚的鼻子,却摸到坚硬而冰冷的银面具,转而屈指轻弹,金属声顿时震得乘岚精神一振。   “快去吧,别耽误了事。”红冲对他说:“早去早回。”   门开了又关,出门的人细心注意着,没叫寒风窜进来一缕,屋里还是暖融融的,却莫名显得冷清。   红冲便缩回被窝,打起瞌睡来。   前些日子他姑且能盯着朱小草和文含徵习剑招,前几日文含徵服了引心丹病症康复,恰巧红冲在侍剑山庄铺位排的号终于到了,文含徵就拉着朱小草一道出门去侍剑山庄那处作客,到今日还没回来,红冲连这点乐趣都没了,自然只能在屋里无所事事。   若说他当真是在睡觉,倒也不尽然,只是他如今无法修炼,又无事可做。入冬以来外间实在寒凉,在温暖的屋里子呆久了,自然而然就开始犯困。   他迷糊了不知多久,朦胧睡意被一声屋外传来的惊叫吵醒。   紧接着,来人顾不上礼数,一把推开屋门,狼狈地扑进屋中,话中已带了哭腔:“红冲,红冲,怎么办……”   竟然是文含徵——红冲连忙翻身下床扶他起来,问:“怎么了?”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意识到这屋里如今只有一股气息,朱小草没与他一同回来。   “小草丢了!”文含徵抽噎道。   “丢了?”红冲心里一沉,皱眉道:“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平白丢了?你先冷静下来,喝口茶,好好说。”   待得一盏茶下去,红冲抬手覆在文含徵肩头,抽出一丝乘岚的真气为他平复呼吸。大抵因为是乘岚的真气,文含徵十分熟悉,并没有丝毫抗拒,休憩了片刻,便细细道来。   “今日一早,我和小草从侍剑山庄回来,都到湖边了,小草忽然跟我说叫我先回去,他临时想起来有事要做。我问他什么事,他一开始不肯说,最后才把师兄那把刀拿出来,说,他好像知道问题何在了。”文含徵眼眶通红:“然后,我见他将真气注入刀中——从前我也这样做过,他也这样做过,都没有任何异常的——谁知这回,我只听他惨叫一声,就没了影!”   “我在周边找了好几圈,怎么都找不见他人。”文含徵说着,伸手捏住了红冲的手臂,哭道:“都怪我没看好他,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怪你。”红冲亦是眉头紧锁,一头雾水,连忙问他:“你确定他确实是在湖边消失的?带我过去。”   “可是、可师兄说你不能出门,还让我保护你……”文含徵迟疑道。   红冲心里哭笑不得,也甚觉无奈,早上才答应了乘岚不出门,这就要破坏约定了。可如今朱小草莫名失踪,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置身事外。   他劝道:“无妨,我只上湖边去看上一眼,绝不会出事。”又拍了拍文含徵的肩膀,诱哄道:“况且,有你带我去,你会保护好我的,是不是?”   这师兄弟二人都是个十分好说话的性子,师兄还算有些原则,只为心中人而退让,师弟就是全然的不经世故了。文含徵被一通好话说下来,顿时抹了抹眼泪:“我们现在就去。”   因着红冲境界跌落,渡湖还少不得需要文含徵从旁辅助,二人一同到了湖边,文含徵指着一处毫无异常的空地,道:“就是这里。”他上前几步,抬手拂过树干,露出一个寒气四溢的剑印,应当是文含徵事发后留下的记号。   红冲也在此探查好几圈,又指点着文含徵再三感知,却仍然是劳而无功,连一丝阵法、偷袭的痕迹都无。   按说二人在此不得其果,该叫文含徵想办法去递些口信,将此事告知乘岚,抑或是求助他人,而红冲则回屋里好好呆着,毕竟如今他才是修为最低、感知最弱,最无能为力的人。   然而他心里,却生出一个猜测来。   大家都试过这把刀,除他之外,再也没有人遭逢异象,朱小草从前也是如此,缘何这次就生了意外?且他还曾说“似乎知道问题所在”。   方才将真气注入文含徵体内时,他醍醐灌顶地忆起一事——朱小草心脉中,也还有着一缕他的真气。   是那缕真气在作祟么?红冲无从得知,却也寻不出任何其它端倪来。   今日岛上若是有事,便该是项盗茵携引心宗弟子抓捕方三益一事,这究竟是巧合还是谁人作祟,红冲一概不知。   明智之举或许是将此事留心搁置,待得乘岚回来再细细盘算,但红冲不敢多等了。   朱小草心脉中的那缕真气,连红冲自己都束手无策,若要强行取出,就只能趁人金丹尚在、神识尚存时,将心脏生生剖出来。   若真是如此,这把刀中的玄机果然跟他息息相关,大抵也只有他能解决。   哪怕这真的是一场鸿门宴……他也不得不赴。   二人神色匆匆返回庭中,文含徵迟疑道:“我去侍剑山庄再问问罢。”   只不过,乘岚的面子在侍剑山庄处好使,他文含徵的名头抬出来,有没有同样的效用,却不好说了。   红冲从乾坤袋里翻找许久,才拿出一样曾经沾染过朱小草气息的物品,是朱小草从前使的那对双剑的其中一只剑袍,因络子编法不大寻常,红冲见了十分喜欢,才向他借了一支来学手艺,没料到如今能派上用场。   他将剑袍丢入莲池中,又探手入水,细细感知。   妖气便这样顺着水流,以剑袍上的气息为引,小心翼翼地探到了庭外湖中,又循河道流向远方。   随着剑袍漂去越来越远,直到爬上另一座山头的溪流中,红冲已是面色雪白,手臂一软,迎面跌进了莲池中。   这术法无需真气,是他作为妖的神通,却也并非无穷无极,他的妖气仅能支撑至此,只能看着剑袍越来越远,再也无法赶上。   但好在,这已为他指明大概的方向。   文含徵惊呼一声,连忙伏身在池边问他:“没事吧?”又伸手要拉他上来。   红冲浮出水面,问他:“你想办法把这消息告诉乘岚,你们云观庭总有些私下里传信的法子吧?”   谁知文含徵面露苦涩:“有是有的,只是……我还不会。”   “……”红冲无奈道:“那隔壁院中的同门,也没有一个会的?”   文含徵闻言,面色更是难上加难:“不是不会,只是传信燕是单向放飞的,大家都留了彼此之间的传信燕……唯独不曾有人留下师兄的。”他低下头,羞愧道:“师兄会用传信燕监督大家修炼,所以大家都不敢留下师兄的传信燕……只有师兄那里,有我们每个人的传信燕,以便随时有事能通知到我们。”   事到如今,红冲也不好再多苛责他,只能对他道:“那你便上侍剑山庄再去问问吧。”说完,他转身便要入水。   “你这是要做什么?”文含徵眼疾手快地伸手拉他,甚至不惜掉入池中,在水里冒头道:“师兄叮嘱我要保护好你的!”   红冲充耳不闻,只管循水离开罢了。   然而,他哪能想得文含徵拼命至此,当即闭气扑到了他身上——他的身躯已半化为妖形原身,怕文含徵发现,连忙又化回人形。   也就在这片刻之间,文含徵两手一搓,借池中水凝结成冰,就这样用身体和双手做成了个环扣,死死地锁住了红冲腰身。   红冲回过头去,就见文含徵一边吐泡泡,一边胡乱说些什么,大抵还是“我得保护你”此类。   他心下无奈,也实在不敢再多耽搁时间,生怕再晚一秒朱小草就被掏心掏肺,只得一咬牙,将文含徵一同卷入水流中。   待得他爬上岸,顺手把呛了好几口水的文含徵也丢上岸时,环顾四周,周遭已然变了一副光景。   四下尽是密密麻麻的枯木,枝桠横生,遮天蔽日——约莫一周前,这里应当还是漫山遍野的红枫,如今看去,不似叶落归尘,反而像是枯萎已有多年。   偌大的林子死气沉沉,毫无半点生机,偏偏林间淌过的这条涓流如此清澈,流水潺潺,灵活地绕行在林间,平白更添几分诡异。   此处乃是方才红冲追溯剑袍妖气耗尽耗尽之处,他依稀记得剑袍是向山上逆流而去,于是拍了拍文含徵的肩膀,打算拉着文含徵一道上山去。   文含徵被他一掌拍下来又咳出几口水,艰难道:“红兄……这又是什么术法,怎么没了真气也能用?”   “这些事回去再说。”红冲道:“你先跟我一起找到小草。”   二人循着溪流在林中穿梭,山坡陡峭,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才终于走出那片阴森的林中。   待得眼前豁然开朗,强光让红冲都不禁微微眯眼,文含徵回头望了一眼,惊呼出声:“这里竟然是主峰!”   只见二人所在的山腰位置已是高耸入云,放眼望去足矣将群山之顶一览无遗,在这整座枫灵岛上,唯有主峰能有如此光景。   主峰算得上是引心宗一处“禁地”,唯有每届万仙会即将结束时,引心宗在此举办祭山大礼时,才有极少数的修士有幸受邀上山观礼。除开祭山大礼,这百余年来不请自来登上主峰的,恐怕只有上个月闹出大乱的魔修。   哪怕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文含徵也晓得此事非同小可,顿时握了握拳,诚惶诚恐道:“我们不该上山的,要不还是回去吧……”   “那我送你回去。”红冲道。   “等等,”文含徵拉住他问:“你不回去吗?这里可是主峰,擅登主峰者,被发现了,恐怕会……”   “我得找到小草。”红冲摇摇头:“放心,我会尽可能不被发现的。”   文含徵一咬牙,下定决心道:“那我也不走了!你没真气,我得保护你。”   红冲颔首,只希望文含徵莫要再反悔就是了,他虽有妖的神通,却于决斗上并无太多增益,若文含徵非要来硬的,动手强行将他掳走、抑或是赖在原地打死也不走,他还真是束手无策。   二人转身又逆着溪流的方向,一路登山。不知又过去多久,文含徵忽然伸手拉住红冲,逼音成线道:“小心!”   红冲便与他同时停下脚步,隐匿在一出巨石后,文含徵逼音成线说:“前面有人,是……”   他的未尽之言,红冲已知晓了,只因他抬手搭在文含徵脸侧,借了文含徵半只耳朵,便听到那人缓缓开口,声音实在熟悉:“我们躲不了多久了……项盗茵他是故意的。”   竟然是方三益,他气息不稳,真气亦有波动,想来是受伤不轻,也是因此才没能发现不远处隐匿身形的红冲和文含徵。   他们的运气实在不好,竟然就这样碰上了红冲如今最不想碰到的人——方三益出现在这里,不是正要行动,就是行动未遂,这也意味着引心宗人恐怕也将紧随其后。如果被引心宗人逮住,他和文含徵该如何将自己从此事中撇出?甚至可能还会殃及乘岚……大抵最糟的情况也不过如此。   而另一个人回答方三益:“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方三益反问:“我看是你与他暗地里勾结,他才把你放了,不是么?”   那人语气冷了几分:“分明是你管不好自己人,把我们的计划全漏了出去——你竟然还敢冒险行事,活该你落到今日这番天地。”   方三益也怒道:“说什么风凉话,你又能好到哪里去?潜上岛的机会你等了三十年才抓住这一回,就算你有命苟活,你以为还能再有一次今日的机会?”   本以为二人就要如此内讧,进而一拍两散,被逐个击破,却不想这话出口,那人缓缓道:“你说得对,项盗茵太难杀了,或许我们都完了。”   沉默良久,方三益又道:“完了的是你,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活下去……我的命不只是我自己的。”   那人问:“你想怎么办?”   方三益咬牙道:“项盗茵方才莫名收手,应当是突然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这世上竟然还有能将他绊住的事……真有意思,我们得抓住这个机会。”   “你还想让我和你一起去送死?”那人冷笑一声:“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我可不是为了那一纸丹方,要死,我也要拉着项盗茵一起死!”   方三益没再出声,周身波动的真气却渐渐汇成一股,施压向那人。   这是要动手了?   红冲一蹙眉梢,暗自对文含徵道:“我们得走。”   如果方三益与那魔修在这里动起手来,他们很难在如此距离内不被波及,必须要赶在二人动手之前走!   然而,情势还是没能如红冲所愿。   魔修的反应比红冲更快,不等红冲与文含徵潜逃,他便以一道魔气先手出击,将方三益掀了个人仰马翻——魔气所到之处一阵肆虐,红冲与文含徵难免现出身来。   “谁?”方三益立刻冲上前来,却又渐渐放慢了脚步,甚至笑出声来:“哈哈……这么巧啊,居然是红兄弟,还有乘岚的师弟。”   文含徵一把挡在红冲身前,不等他开口,红冲连忙道:“不巧,我们是专门来找你的。”   “专门来找我?”方三益挑眉看着二人的动作,手上一边挽着剑花,一边缓步靠近二人:“确实啊,你们来,对我的帮助会很大的。”   红冲蹙眉,虽不知他这话何意,正要周旋几句,那魔修恰在此时开口:“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话音一落,魔修的身影就消失在阴影中。   见魔修一声不吭离开,方三益竟然也不恼——抑或许是他已发现了比起魔修而言,对他更有用的东西。   行至二人前约十步距离处,文含徵也拔出背后长剑,作出了迎战姿态,却听方三益突然对红冲抱拳道:“红兄弟,你信守诺言,没把小翠的身份说出去,这份恩情,我不能不感念。”   他态度莫测,红冲捉摸不透,只得顺着他说:“自然,我既应下此事,就绝不会反悔。”   方三益又道:“只可惜,小翠关心则乱,他行事还是稚嫩,这才坏了我的大事。”他沦落至此,竟然也对孔怜翠没有一字责备,言语之间反而颇有几分感动。   到底是真的兄弟情深还是甚么旁的,红冲已无意深究,他只管随便扯些有的没的拖延时间:“孔道友倒是还与我说起另一件事,我当时就想,这件事方兄你一定十分关心。”   “什么事?”方三益果然问。   “这事不好叫外人知道。”红冲指了指文含徵,又作势看向方三益身后的湖畔,故弄玄虚道:“兴许,我们俩私下说更合适。”他说着,不等方三益动手,就从文含徵身后走出,缓慢而平稳地像湖畔行去。   文含徵唤了一声,只见他的手背在身后,做了个“动手”的手势,步伐却不见丝毫停顿。   他就这样与方三益擦肩而过,甚至毫不在意地露出自己的背后破绽,似乎全然不觉得方三益会对他动手。   这副模样果然令方三益摸不着头脑,然而他不知红冲如今功力尽失,反而觉得红冲这副模样必有后招。柿子挑软的捏——他提剑指向文含徵,剑势凌厉,眼见着此剑若是落下,文含徵必然不是对手。   瞬息之间,他到了文含徵近前,剑架在了文含徵脖颈上,却再也不得寸动。   也在这个瞬间,红冲绕到了他的身后,按在他肩头的双手已化成莲花的茎叶,渗入血肉,将方三益的经脉绞得紧绷,几乎就要断裂。   这番变故叫文含徵与方三益俱是始料未及,红冲却撑不了太久,低喝一声:“动手!”   话音未落,文含徵手起剑落,鲜血喷涌。   一颗人头就这样咕噜噜地滚落地上,被红冲化出一半的妖形身体所遏制住动作的身躯也逐渐瘫软下来,紧随着人头,顺坡翻下山去。   文含徵犹有几分惊魂未定,他看着那具无头尸,又看着红冲袖袍里的茎叶缓缓化回人手,一时间神思恍惚,想问的太多,竟然不知该从何问起。   这一下叫红冲几乎用尽了体内乘岚的真气,他也坐倒在地上,不住喘息着,从喉头逼出一句:“回去……回去再说。”   文含徵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扶他,动作却顿了又顿,一句话卡在舌间,不知该怎样问出。   ——“你是妖?”   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   但是,并不是文含徵的声音。   他们都向声音的源头处望去,红冲比文含徵还要更吃惊——因为他意识到,说话的竟然是自己的左手。   “哈哈哈哈,原来你的真气全都消失了!”那只左手冒着黑烟,红冲看不到,却能感觉到一阵被入侵的剧痛,干脆将左臂又化回原形,另一只手抢过文含徵的长剑,一把砍下了左臂处丛生的乌黑茎叶。   残枝落地,竟然生了根,黑烟从中冒出来,渐渐化成了一个模糊而又残缺的人形——   居然还是方三益。   “你怎么……”文含徵忽地反应过来,惊呼出声:“你是鬼修!”   方三益笑道:“是啊,你很有眼光,其实我原本计划不杀你的。”他作势轻嗅此间气息,也不知他如此形态是否真的嗅觉尚存,端其模样,应当是嗅到了什么令他十分不喜的味道,于是改口道:“但我现在想,你们俩一个都逃不了。”   他的话几分真假,无人知晓,也无人愿意探究。只是他这番现身,倒是叫原本因红冲暴露妖身而隐有隔阂的文含徵立刻坚定了本心,真气猛然爆发,抄起站都站不起来的红冲就跑。   “去湖里,去水边——”红冲连忙道。   文含徵甚至顾不上转头,大声喊:“你变回原形能不能轻一点?能就快变!”   只可惜,终究还是在距离湖畔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被方三益化作的黑烟所笼罩。   文含徵栽倒在地,用最后的力气把红冲抛得更远了些,只可惜到底没能落入湖中,亦被方三益在空中截住。   如此一来,方三益作为一派大师兄,为何修为低微,全然不似同等资历备份的江合心、乘岚诸人,就已有了解释——他是鬼修,平时不敢暴露,能展现出的实力不过十之一二。如今失了肉身,徒留魂体,方三益破罐子破摔,彻底不在乎如何掩饰身份,境界跌落的红冲和文含徵,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方三益又化黑烟为一道影影绰绰的人形,他一只脚踩在文含徵的背上,一只手拧着红冲的脖颈,似乎还保留着一些人才该有的动作习惯,歪了歪脖子,冷冷道:“我说了,你们俩一个都逃不了。”   红冲只能勉强道:“这些事和含徵无关,你杀了他,焉知乘岚会怎么报复你?哪怕乘岚打不过你,你难道不知道以乘岚的人脉,哪尊佛他求不来帮手?”他又一咬牙,转而道:“有我一个就够了,你是鬼修,就该知道人魂远不如妖魂有用!”   人生来为人,自有三魂七魄,各司其能;妖却是经由数年方才有机会开智,再修炼数年,才能化为人形,甫一开灵智时,妖只有一道灵,在修行的途中才能渐渐修出三魂七魄该有的心绪。然而无论是人是妖,得道登仙的路子大抵相仿,都是要将这万千心绪化为一道神心,修得大爱无情,才算是圆满。   人大多天生懂得小爱,只需悟出大爱,便是得道;妖却要先习得小情,再知大爱,因而拥有了比人更长的寿数——只因懂情者学习无情,到底不如无情者先习得情,又抛弃情,要困难许多。   不过,对于吞噬灵魂、拘役灵魂的鬼修而言,愈是无情无心魂,愈是易于驯服和吞食。   方三益那张黑烟化成的脸上,渐渐空出两个孔洞和一条线,像是双眼和嘴,似乎作出一个认真地凝视着红冲、渐渐露出微笑的表情,缓缓道:“可是,他的魂,也并不完整——正适宜我吞服啊。”   “你说什么?”   红冲与文含徵异口同声。   “哈哈哈!”方三益大笑出声:“那就要问问你们云观庭的人了!”   二人俱是半信半疑,红冲道:“可你方才分明说,原本不杀他?”   “是啊,原本,”方三益眼睛位置的两个洞像是盛了重物,从黑烟里缓缓滑下来两道空来,他或许是想要摆出流泪的神情,也不知这泪是因愤怒而淌下,还是因为悲伤,只听他阴沉道:“如果不是我发现他吃了那颗引心丹的话——红冲,你和乘岚都答应过我,这枚引心丹要先借给我用!”   他原本正是打着趁引心宗外边摆擂时潜入主峰,偷盗丹方的算盘,如今似乎还不知道项盗茵为了抓捕他,连这月的擂台也不办了。   那文含徵服下的这颗引心丹又从哪里来?自然被他当作是今日打擂刚赢下来的。   见方三益如此理直气壮地问罪,红冲心里不服,却知道眼下不是讲道理的时候,只能顺着解释:“这颗引心丹不属于我……”他不敢提起项盗茵的大名,生怕因此又引得方三益震怒,急中生智道:“是乘岚的师尊拿来给含徵治病的。”   这话有九分胡言乱语,夹了一分若有若无的试探,幸而文含徵虽然不解,却只管把脸埋在地里,既不否认也不肯定,让红冲能够随意发挥。   红冲便继续胡编乱造:“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说含徵魂魄不全,但你恐怕不知,含徵的师尊也是他的亲爹——这颗丹药,就是他专门向引心宗求来为含徵治病的。”   他又灵机一动,顺水推舟道:“引心丹不能久置,你应该明白我这话的意思,现下他师尊也在岛上,你杀我没什么,可你敢杀他亲儿子,不怕他追杀你一辈子?”见方三益似有意动,又趁热添柴:“你自己一个孤魂野鬼无所谓,也不怕他追杀孔道友?”   方三益默然片刻,仍是那副挂着两条泪的模样,幽幽道:“你把他的命看得比你自己的命还重?你倒真是很想救他一命……你们妖,都是如此么?”   “都是如此”的另一个妖,除了孔怜翠,还能是谁?   红冲不知道方三益口中的“如此”乃是何意,但他知道,方三益这片刻触动的机会,他必须抓住。他故作惆怅而又深情地望向文含徵的方向,意有所指道:“大抵我们妖就是如此,我的心意,想来孔道友也是明白的。”   也不知这话落入方三益耳中成了何意,只见那两道泪痕剧烈地波动起来,似乎方三益心中也是思绪万千。   就这样又僵持许久,红冲从眼中又逼出几滴泪来,这几颗实质的泪珠滴在方三益黑烟形成的手爪上,仿佛真的灼伤了那并无实体的手。   方三益把一缕冒着黑烟的鬼气弹入文含徵体内,缓缓抬起腿,声音低沉:“我会放他走……但不是现在。”   话音落下,文含徵便生龙活虎地翻身起立,一把扔了自己的长剑,乖巧地站在方三益身后,面上却是神情狰狞,咬牙切齿地从喉头呜咽出声:“你……对我……做了什么……”   “放心,不会让他死的。”方三益并不回头,对仍在手中的红冲道:“我们处境一样,你早些叫我知道这些,兴许我们早就成了一伙。”他看着红冲面露不解,转而问:“你可知道他师尊的尊号名讳?”   红冲:……   他还真不知道——如果早知今日用得上,他一定提前把全云观庭的八字都抄下来诵得倒背如流!   而了如指掌的文含徵很想提示,却连个唇形都做不出来,还没等他强行逼出声,方三益已明白自己猜对了,嗤笑道:“我就知道。方才你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字都没信。”   方三益说着,便化作一道黑烟遁离水边,只留下半只似有似无的手爪仍然掐着红冲。他在枯木林中高速穿梭,文含徵便也受他操控紧随其后,没了肉身限制,他的速度太快,不出几息,红冲和文含徵已然失去方向,不知身在何处了。   冷风如罡刮在红冲脸上,活生生要剜下他的皮肉,痛得他龇牙咧嘴,偏偏又有一只无形的手还箍着他脖颈,叫他低不下头,他只能勉强抬起手臂挡在脸前,才能稍微挡一挡刀子般的寒风。   而就是这掩头之际,隐隐约约地,他仿佛看到远处有一点闪光——是的,看到。   恰在此时,方三益的声音传入耳中:“红冲,你不明白,想救他,更该与我一伙。”   红冲哪里能想到,都这时候了,方三益还在试图撺掇他入伙,他既不解,也顾不上细心琢磨方三益的意思,如今他全心全意都放到了眼前,他眯起眼睛,视野中的那点闪光反而越来越清晰,似乎并不是他的错觉。   方三益又道:“你就像以前的我,天真又愚蠢……我是好心,才不想看你落到我这步田地。”   红冲心里嘲笑:好心?话语出口却不露一丝嘲讽,反而十分真诚认真:“好心?”   “我欲救小翠之心,与你欲救他之心无异。”方三益絮絮叨叨:“哪怕我魂飞魄散,也一定要救下小翠……”   倏地,红冲闷哼一声,似乎是呛了寒风,一口气卡不上来。   方三益并不在意,自顾自道:“引心丹救不了他们……不,是寻常的引心丹救不了他们,但如果有了丹方,如果由我亲自炼制,就一定可以——”手爪神经质地晃了晃红冲,“你明白我意思么?只有我们自己可以,只有我才不舍得伤害小翠……你不该让他服下那颗引心丹的。”   他语无伦次,话语也颠三倒四,莫说红冲如今脑中剧痛难忍,被他又摇来晃去搅成了一滩浆糊,根本撇不出心思来听。哪怕是全盛状态的红冲,听了这番话,也只会觉得莫名其妙,甚至笑一声莫非无晨谷的作风一向如此。   终于,在离那点闪光很近的地方,方三益放缓速度,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   一处平坦的山崖边,一个几乎能够看到通向山巅之路的地方。   方三益把那只捏着红冲的手爪丢到一旁,黑烟稍稍散去,他放松了对红冲的钳制,挂泪的黑脸望向山巅,缓缓说:“上山的路就在这里……我们还有机会。”   他竟然还想再去偷一次丹方!   红冲早已放弃理解这个疯子了,但他绞尽脑汁和疯子周旋这半天,为的可不是最终被迫成为疯子的共犯!   他伏在地上,头痛得几乎直不起腰来,眼前却开始有光怪陆离的画面飞掠。伴随着漫长的痛楚,他的视力似乎正在逐渐恢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其中缘由。   能够视物的感觉对他来说如此陌生,他瞪大了眼睛,终于看到自己的手,按在地上沾染了许多土灰石砾;他微微侧脸,又看到了身旁不远处站着的文含徵。   文含徵看起来,竟然比他自己还要狼狈,方三益的血把他浑身染成了红褐色,又在湖畔摔了个脸着地,接着在枯木林中被枝桠反复抽打,如今满头满脸没有一处干净地方。   但最奇怪的是他的眼睛——那两只眼睛似乎分开值守,分别看向不同的方向,其中一只,正在望着红冲。   视线交汇不过片刻,红冲看到那只眼中蓄起泪水,但文含徵努力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大抵这只眼睛已是他能和方三益对抗的极限,他逼回眼泪,向红冲连续眨那一只眼。   红冲也几不可闻地向文含徵眨了眨眼。   这就算是信号了,红冲也顾不上自己恢复视力让文含徵如何大吃一惊,方三益终于若有所觉,回头道:“你得帮我。”   “帮。但是,怎么帮?”红冲作出力竭得坐倒在地的假象,暗地里眼珠一转,偏头寻找着方才的那一点闪光,口中糊弄道:“你答应我要放过含徵,但是我如今这副摸样,能怎么帮得到你?”   方三益诚实道:“我原本打算用文含徵,威胁你自愿献出灵魂,被我吞食。但如今,你与我处境相仿,我于心不忍……”他叹出一口黑烟,道:“那就只能让你把灵魂借给我了,但你放心,待丹方到手,我会放你们团圆,还会帮你的。”   就像红冲信口胡言时,方三益一个字也不曾听信一般,方三益这番冠冕堂皇的话,红冲也不会真的傻到相信:‘借’之一字说得好听,实则就是要拘他的魂为役使罢了。   然而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轮不到红冲信任与否,方三益轻飘飘对他说:“你好好想想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就又转过身去。   无论是吞食还是拘役,方三益想要他自愿将灵魂奉上,自然,这也是能够最大程度发挥鬼修力量的方法。   形势比人强,方三益也真心认为他会相通,会低头。   却不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红冲不敢说能够做到,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绝对是红冲的唯一原则。   幸而就在搜肠刮肚时,红冲终于寻到了那一点闪光,就在方三益身侧百余步的一处枯枝丛中。   他定睛望去,才发现居然是那把刀的光泽——那把在擂台上令他功力尽失,又在今天害得朱小草下落不明的刀。   然而如今刀在丛中静静放着,朱小草却不知人在何方,只可惜红冲如今自己也身陷囹圄,哪怕再想关心朱小草,也得让自己先脱离险境。   刀中诡异太多,眼下情况又实在危机,按说他更该明哲保身,远离这把刀。   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把刀似乎也是唯一的变数。   他和文含徵已经失手过两次了,就算方三益如此神经错乱,也不见得会给他们第三次机会。   所以,这一次他们必须成功。   红冲便给文含徵又递去一个眼神。   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文含徵也发现了那把刀,接着同样是单眼环顾,却没能找到朱小草的影子。   红冲便向他稍稍摇头。他不敢逼音成线,因为文含徵能控制的,只有这一只眼睛而已。   接着,他不动声色地将一只腿压在身下,悄悄化为原形,茎叶艰难地钻进了干枯的土地中,探向枯枝丛的方向。   纵然几近油尽灯枯,但他还是勉强捞住了那把刀——奇异的是,接触到那把刀的瞬间,竟然仿佛忽地触摸到一个灵气四溢的宝物,他竟然感觉有源源不断的真气涌入体内。   不仅如此,那真气顺着茎叶滋润了经脉,返回他的体内,轻而易举地填满了心脉,甚至在他被匆匆砍下的左臂断肢处打转,似乎只要红冲不再约束,就能立刻生出一只新的手臂来。   如此亲切……那是红冲自己的真气!   他的真气竟然是被这把刀吸了个干净,还囤积至今——可如今怎么又愿意将真气还给他了?   只是,红冲已顾不上那些了。   他贪婪地吸收着从刀中反哺回来的真气,直到体内真气充盈,他忍不住用右手轻轻握拳。   眼前一片清明,他很陌生;可这种势不可挡的力量感,他最熟悉不过!   红冲突然开口,语气怅然:“我借……但是,你得先让我看到你放过含徵,不然连我自己也不敢保证,我是真的情愿。”他低垂着头,仍然留着一只空荡荡的左臂,看起来倒像是认了命。   方三益看了他一眼,便将手伸向文含徵,口中道:“我明白,你这份心,我都明白。”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股黑烟从文含徵口鼻中钻出,引得文含徵闷哼一声,几道血丝从七窍蜿蜒淌下。   似乎是怕红冲担心,方三益解释道:“不会伤到他,只是有些痛而已……但比起他从前被割裂灵魂的痛,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文含徵已卷着身体伏倒在地上,看起来痛苦得实在不像是“有些而已”。   红冲低垂着头,却一直用余光注视着文含徵,终于见文含徵从怀里艰难地伸出一只手,隐晦地向自己竖起大拇指。   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火光乍现,涌向方三益,只是眨眼的瞬间,这里的温度就仿佛从寒冬到了盛夏。   察觉到变故,方三益当即将黑烟化成的身形散开,他是肉身已毁的鬼修,寻常的刀剑利器对他毫无作用,真气术法的威力在他身上也大打折扣,大约只有自带灭邪正气的雷灵根修士,对他能造成有效的创伤——至少在被火焰禁锢住的前一刻,他还是这样想的。   然而,那道看起来并无异常的火真气,在沾上一缕黑烟的瞬间,就烧得方三益痛嚎一声!就像附骨之疽,那火焰居然渗入黑烟,方三益无法摆脱,痛苦又让他心生怯惧,在铺天盖地袭来的火海里只能逃窜。   一个身影从火中猝不及防地冒出来,挟着百千道红线闪身冲入黑烟——是红冲,他精准地拧住了黑烟中的其中一缕,那缕烟在他掌心被灼得惨叫,眼看着又要逃跑,他周身红线一闪,就像是为绳子浸了油,为熊熊燃烧的火海指明了方向。   顷刻间,狰狞的火焰顺着红线疯狂地爬来,火线穿透了那缕黑烟,像锁链一般,将一缕有形的黑烟钉在空中。   那是方三益的的魂体,方三益不知道这火焰究竟有什么神通,竟然能直接烧到他的魂!他思绪纷杂,却也顾不上深究这个问题,他更不明白的是,红冲本已功力尽失,如今的真气又从哪里来?而且……他看到红冲的眼睛。   因为,那双仿佛能穿透所有阻隔,勘破一切障眼法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冒着令人鬼我不心悸的血光。   红冲缓缓开口:“你说含徵灵魂有缺、被割裂,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三益不敢不答,却仍有保留:“灵魂残缺,自然是被人割走了一部分才会缺,不然还能如何?至于其它的,我也不……啊啊啊!”话未说完,方三益只觉得火势猛涨,简直要生生把他的魂焚成了灰!   他痛得说不出完整的字句,可红冲莫名读到了他心中的未尽之言——他确实不知道,可他有猜测,文含徵的处境应当与自己类似。   红冲忆起方三益那些神神叨叨的胡言乱语,暗自吃惊,便问:“什么意思?你是什么处境?你……”   在撕心裂肺的嚎叫声中,红冲再一次听到了方三益的心声。   方三益说:他是“人丹”。   天底下丹药千万种,所用药材更是数不胜数,红冲不修丹道,并不知道“人丹”究竟是什么丹药。但他却明白,丹药要么为治愈伤病,便要用些生骨肉、补气血的药材;要么为修为进益,就需些自含奇效的灵宝。   然而,方三益的心声却偏偏说……他自己,既是这枚“人丹”的药材,亦是“人丹”的成品。   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把一个人活生生地做成丹药?红冲不明白,连方三益自己,似乎也一知半解。   虽然红冲无法杀灭方三益这缕魂,却能把方三益制在此地无法逃窜,他只需要把方三益留在这里,再销毁痕迹,届时引心宗的人来了,自然有处置方三益的办法。   这勘破心声的状态玄妙,红冲也不知是什么神通,他还想趁此机会再问两句,却倏地感知到,远处有人正在朝自己的方向赶来,恐怕几息之内,就会到他眼前。   那几股气息都很陌生,唯独有一道他最熟悉不过,应当是乘岚带着几个引心宗弟子正在赶来。   红冲甚至不知道该说幸好,还是糟糕。   乘岚来得巧也不巧,若再早片刻,便能将受制于人的他们从方三益手中救下;若能再晚些时候,他大约也能先把文含徵循水送回去。   偏偏是现在,偏偏他方才大发神威闹出来这些动静,偏偏方三益已成了他掌心中不能寸动的一缕黑烟,偏偏文含徵也跟着他一起上了山……偏偏乘岚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该怎么解释?他还没找到朱小草,却意外找回了他失去的真气,这本该是他的底气,什么方三益、魔修一干人等再也不会是他的对手,可是,他该怎么解释这一切?   乘岚还会相信他吗?哪怕乘岚会信……不,越是乘岚相信他,他才担心这件事又会把乘岚卷进来。   但也幸好,这几个人里,没有项盗茵的气息,还是给了他瞒天过海的机会。   几乎只是眨眼之际,红冲就做出了决定。   他抬手轻挥,火海消弭,真气却化成一道无形的波,扫向来人的方向。   枯枝林中飞掠的几人突然被弹开,就像是突然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因为速度太快,撞得格外生猛,几人眼冒金星,在半空中就失去了意识。   只有一个人躲过了这堵墙,又或许,是墙唯独为他留了一道门。   乘岚先是一惊,幸而他感知到身后几人虽然已经昏倒,却并未受任何内外伤。他用风真气在空中接住几人,轻轻就地安置,步伐不停地向方才火光乍现的方位赶去。   原因无他,他也隐隐察觉到,那股气息似乎不大陌生。   红冲不再在方三益身上浪费时间,他转身几步到了文含徵处,扶起文含徵道:“还有没有事?乘岚来了,接下来你听他的就好……抱歉,我不知该如何清除鬼气。”   文含徵的喉咙与经脉都被鬼气腐蚀得疼痛难忍,他张了张嘴,只能发出沙哑而不规律的声音,于是抬手握住红冲的手臂。   那只手臂是红冲方才恢复修为后新长出来的,衣袖早已随着上一只被砍断的茎叶而化成飞灰,只有一只手臂裸露在外,像一段嫩生生的藕。   文含徵在红冲手臂上飞快地写下几个潦草的字:怪我没保护好你。   “没事了。”红冲安抚道:“等乘岚来了,你把今日之事全部如实告诉他就是了,之后都按他说得做……”他叮嘱着,蓦地想起文含徵原本就十分依赖乘岚,这些话无需他唠叨,文含徵也会这般做。   他又连忙道:“对了,你记得告诉乘岚,那些人是我打晕的,只是晕倒,并无大碍……测灵根之法,控制住力道,真气反冲心脉即可。你不用明白,告诉乘岚就行。”   文含徵艰难点头,又写:你呢?   “我还不能走。”红冲说:“小草还没找到,刀在这里,小草却还没找到,我得找到他。”   他知道,等乘岚到了,无论如何,都一定不会让他继续呆在山上了。   他们已莫名掺和进了这等大事,也不知为何,方三益和魔修竟然不曾一早就被抓住,项盗茵也不知如今人在何处,他又是个妖修……想要清清白白地把自己摘出去,实在是难上加难。   在乘岚心里,文含徵是一定会救的师弟,而红冲……   红冲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乘岚相信,可他知道,乘岚或许会直接抓住他,又或许乘岚会想再一次包庇他——可无论如何,乘岚一定会立刻将他和文含徵一起送下山去。   在这等大事面前,抑或是看在他们的情谊上,乘岚哪怕不视他为“险”,也绝不会允许他再以身返险,继续留在山上找朱小草。   人的心里各有高低贵贱,红冲不怪乘岚的心有偏向,可他自己却不能就这样轻轻放手。   他放下文含徵,文含徵拉了拉他的手臂,手指划来划去,没来得及写下什么,就被红冲轻轻拿开了。   红冲道:“别怕,乘岚马上就到……所以我必须要走了。”   他转身看向枯枝林,一道真气将那把诸多诡异的刀带向他的手中。   就在弹指轻挥间,文含徵嗓音破碎道:“小……心……”   那把刀,也就在他话音之间,落入红冲手中。   ——他的身影就这样消失了。   文含徵不曾眨眼,可是,他确信自己不曾看到、察觉到任何真气法术痕迹,哪怕是红冲作为妖的神通,他也见识过一二,知道眼前绝无任何异动。   可他突然想起,这景象,他其实不是第一次见。   在擂台上,红冲第一次借用这把刀时,也是如此。   风声呼啸,一个戴着银面具的身影骤然落地,一把抱起了文含徵,他一边用真气检查着文含徵的伤势,一边问道:“含徵?你怎么也在这里……没事,幸好你没事……”   余光瞥到远处被火线钉在半空中,仍然哀嚎不停的那缕黑烟,他感知许久,才不得不接受这个让他不敢置信的结果:“方兄,你……”   文含徵摇晃着他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嗬”、“啊”作声,他反应过来,连忙从乾坤袋中翻找出一瓶丹药,喂入文含徵口中。   鬼气渐消,文含徵仍然喉头剧痛,却终于能勉强言语。他捂着喉咙,沙哑道:“小草丢了,红兄和我来找他,结果撞到了方兄,他想杀了我们……”   文含徵说得缓慢,听得人已是心急如焚,指着方三益周身的火线,问:“这也是他做的?他的真气——不,算了,他现在在哪?”   文含徵点点头:“不知道……他要去找小草,然后就消失了。”   “找小草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乘岚低斥一声,却知道眼下并非追问的好时机。他把文含徵抱起来,正要先带文含徵下山去,文含徵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他还说,那些人是他打晕的,没有大碍,测灵根之法,真气反冲心脉,要小心……”文含徵说。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乘岚下意识道。   可话出口之际,他忽地明白了红冲的意思。   红冲给他留了一线——这招自红冲自创的测灵根之法而衍生出的反冲心脉之法,知道的人只有他们几个而已,如果他想,大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在文含徵和自己的身上作下伪装,如此,便可以说是红冲胁迫了文含徵上山,事后又将几人打晕,他和文含徵就能够脱罪了。   可是这不是乘岚想要的结果。   他咬牙切齿,更是恨恨地重复了一遍:“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胡来!”   他们如何至于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红冲如此贴心,连路都给他铺好了,却为什么不能再贴心一点,干脆不要上山,不是更贴心么?他气红冲不相信自己,更气自己,是他曾在红冲体内设下禁制,才让红冲如今无法相信自己。   隐约之间,他似乎听到一声清脆的银铃声自山巅传来,响彻天地。   下意识地,乘岚回头望了一眼山巅方向。   他其实并不知道红冲如今身在何方,可不知为何,他的眼睛自顾自地飘向了那个方向……似乎真的依稀看到了山巅的一点红影。   那是红冲么?他记得红冲其实并不爱着红衫。   但是,他脚步只是顿了很短暂的一个瞬间,下一刻,他瞳孔骤缩,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哪里是什么红衣人影!那道红光一闪,转眼间染红了整片天。   是火山爆发!   乘岚一刻也不敢逗留,便毫无保留地爆发所有真气,抱着文含徵化作一道流光向山下遁去。   他速度太快,本该感到寒风如刀,可整座山都似乎在瞬间被点燃了,温度急剧攀升,乘岚几乎在转瞬间就汗如雨下,炙得他经脉酸痛,头脑昏沉。他也无暇分出真气来作一道屏障为文含徵隔热,便听到怀中传来痛苦的呜咽声。   “先下山,含徵,我们得先下山!”乘岚顾不上低头,为了今日的围猎,主峰已设下阵法,无法御剑起飞,他得跑得比熔岩更快才可以,要更快才可以……   人的步伐怎么能快得过自然?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他已经看到山底的那颗巨石了,那是阵法的界石,只要过了那里,只要过了那里就好,他带了剑,只要能御剑就可以跑掉……   可是,哪怕真的有那么快,似乎也成了徒劳。   在越过界石之前,乘岚就拔出了剑,可阵法压着他无法御剑,顶着巨大的压力,乘岚硬生生踩上了剑——熔岩漫过他脚下,险些燎了他的鞋子。   阵法没来得及反噬乘岚,因为熔岩已吞没了界石,这数天才辛苦布下的大阵,就这样被毁于一旦,而这对于一座火山而言,似乎如此轻描淡写。   乘岚心中萌生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但现在还不能停下,火山灰蔓延了天空,这里还是很危险。   但他终于有机会低头看一眼。   文含徵已经许久不曾发出声音了,乘岚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竟然觉得怀里一轻。   这一低头,就看到了如此令人目眦欲裂的一从灰。   文含徵颤抖着呼出夹杂着火星和黑灰的气,他握着自己的一只手,然而,光秃秃的手臂上,哪里还有一只手?骨血肉都被熔化,落在胸口的衣服上,留下一小捧灰。   被火山灰击中了吗?乘岚来不及多想,一只手而已,没关系的,只要有药可以再生,没关系——   可是风吹开了文含徵的衣襟。   或许那衣襟已无需风撩开,因为衣服里也早已没了支撑的血肉,徒留下另一捧灰,乘岚想将真气注入文含徵体内,却没想到,他轻轻搭上一只手去,衣服就这样塌陷下去。   “怎么回事!文含徵,说话!”乘岚口不择言,想为他注入真气,都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他能感觉到,自己手里的重量越来越轻。   乘岚看到自己的汗从额头、下巴流下,还有的从他又涩又痛的眼睛里涌出来,打湿了文含徵。   “坚持一下!你能坚持住对吧?”乘岚御剑疾行:“没事的含徵,别怕,我们去找方岛主……”   就只是眨眼之间……他的怀里就只剩下半张脸,连着一只颤抖的手了。   “师兄……好痛啊……”   “别说话了!”乘岚语不成调:“师兄知道你从小就是最优秀最能坚持的,你——给我撑住!文含徵!”   “好痛……”文含徵的声音越来越碎,连嘴到喉咙都开了天窗,或许他还能发出声音才令人匪夷所思。   “别说话了,求求你坚持一下……”   “好像有人在咬我……师兄……”   终于,一阵炽热的风将这捧灰卷回了天地之间。   乘岚伸手去捞,哪怕失衡,哪怕从剑上翻倒下来,在疾速下坠的半空中,他伸手想留下一粒粒飞灰,甚至用真气对抗,却终究什么也没能留住。   他似乎听到最后一声懵懂而又委屈,带着哭腔的声音。   “师兄……怎么不给我抹点药呢……” 第56章 岂是蓬蒿人(一)   “带上来!”   一道凌厉的声音传来。   几个身着素服的引心宗弟子合力押着一个踉跄的身影进殿。   被押着的人被裹在黑色麻布里,尤其是脸,麻布上甚至被施下术法,叫人无从窥探他的面容。只有到膝盖以下才露出些许,他赤裸的脚上戴着的脚铐上,同样是层层术法密布,行走之间,留下一路血迹。   殿外旁观的各路修士看着那道蜿蜒血迹,不由得向他投去目光——或是憎恶、或是惧怕。   就连议论声也十分小心翼翼,生怕传入殿中,扰了正在盛怒中的大人物。   “真是可怕……”   “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啊?”   “妖物果然居心叵测。”   殿中走出来一个同样白衣素服之人,腰间别着的一把扇子昭示了他的身份。他的视线环顾一圈,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闭上了嘴,恨不得连呼吸声都咽回去。   几个押送黑布人引心宗弟子腾不开手,只好向他点头行礼:“大师兄。”   项盗茵也向他们点点头,不做言语,默默地跟在几人身后——他专程出来,只为一道押此人进殿。   大殿中也同样是一片死寂。   一眼望去,偌大的殿中,几乎所有人都是一袭素服,满脸悲戚。殿中从前放着的屏风也换成了一道道雪白的帘幕,夹道摆着不知多少盏莲灯。   这地方不像是典礼殿堂,倒像是灵堂,站满了服丧的人,地上摆着祭奠往生者的灯。   一个中年男人端坐于主位,同样是一身白衣,神色肃穆。   见项盗茵盯着人被押上来了,他缓缓抬手,唤了一声:“斗魁。”   项盗茵连忙上前,毕恭毕敬道:“师尊。”   方赭衣伸手指向那人:“让我看看它的真容。”   项盗茵迟疑道:“师尊,这妖物十分莫测,有迷惑人心之能,在刑房这些时日也不得安生,弟子这才命人将他遮掩。”   “无妨。”方赭衣漠然道:“什么妖法,还能翻出本尊的手掌心不成?”   项盗茵无法,只得一道真气挥去,绞碎了麻布及其上的术法。   因为面对的是整个引心宗的仇人,更是犯下弥天大罪的恶妖,项盗茵出手时毫不留情,真气又狠狠抽在那人的脸上,留下一道鲜血淋漓的伤痕。   麻布粉碎,露出一张因苍白憔悴,反而显得格外楚楚可怜的美人面,颊上一道淌血的新伤,反而为他增添一抹艳色。   这张脸甫一显出真容,殿中便响起声声惊呼,更有两人从人群中不约而同地走出,当场跪在了方赭衣面前。   一女一男,正是师仰祯与乘岚。   师仰祯不等大礼行毕,立刻抱拳道:“方岛主,不情之请,还望岛主莫望!”   她这话说得不大尊敬,方赭衣却并未露出不悦,反而轻叹一声,劝慰道:“本尊与你同为丧失亲友之人,此请合乎情理,你无需担心。”说着,方赭衣向她轻轻抬手,用真气隔空扶她到了一旁。   待得看向乘岚,那方才还慈爱的目光就多了两份冷意。   项盗茵一直关切着场中情势,见方赭衣神色不虞,立即求情道:“师尊,文师弟故去,乘岚伤心过度失去理智,也是人之常情。”话音未落,他也是一道真气挥出,将乘岚拉回自己身后,并封住了乘岚的嘴。   “扑通”一声,乘岚在他的身后再次跪下。   方赭衣瞥了一眼项盗茵,勉强忽略了这道十分拂他面子的不谐之音。他转头看向站在庭中的那个“恶妖”,面无表情道:“这恶妖居心叵测,趁万仙会混入枫灵岛,意图窃取引心丹丹方,不成便引燃主峰,酿成惨祸,害得我引心宗死伤惨重,更有无辜道友丧命,实在可恶。”   “恶妖”的嘴角抖了一下,似乎想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可余光扫到项盗茵身后,触及那个长跪不起的身影时,又默不作声地扯平了嘴角。   他低垂眉眼,先是后撤了一只腿,脚铐上沉重的锁链作响,他闭了闭眼睛,终于十分缓慢地曲了膝盖——然后,缓缓地跪在了那利刺密布的锁链上。   鲜血顿时从他被扎破的膝头溢出,淌了满地,殿中诸人见之,难免有人面露不忍,师仰祯恰在此时道:“惺惺作态。”   这一声仿佛又唤起了许多人的记忆,他们今日之所以能站在殿中,无不是痛失亲朋好友,而今幕后真凶就在眼前,哪怕他看起来再可怜,只要想想自己无辜丧命的亲朋好友,那份不忍便又成了憎恶。   见他跪下,项盗茵满意地点点头,看向方赭衣,适时道:“师尊,他似乎是认罪了。”   方赭衣亦微微颔首。   于是,项盗茵又挥出一道真气,解开了缩住“恶妖”喉头的封声镣铐。   谁知,“恶妖”开口第一句便是:“我不认罪。”   “冥顽不灵!”项盗茵怒斥一声,正要狠狠教训他,就见方赭衣抬手,这才收了架势。   方赭衣声音低沉:“也好,你既然不服,便把你想说的,今日都说出来,也好叫今日在场的诸位道友也从旁听审,本尊、引心宗是不是冤枉了你。”   话音一落,殿中便有人道:“我等相信方岛主绝不会冤枉他人。”正是无晨谷几人,眼下唯独少了一个孔怜翠不知身在何处,余下人等俱是满目愤恨地看着殿中“恶妖”。   方赭衣向无晨谷几人遥遥示意,道:“方师侄、孔师侄尸骨无存,无晨谷损伤惨重,本尊亦十分心痛,竟然不知该如何向定寅真尊交待。”他长叹一声,又道:“今日,便听听这恶妖还能如何狡辩吧。”   他话里话外不是‘恶妖’就是‘狡辩’,似乎早已经定好了罪,却偏要走这一场形式。   “恶妖”仍然安静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那处空地,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待得殿中静得落针可闻,才轻声开口:“火山爆发不是我造成的,我没想杀任何人,除了方三益,他是鬼修,要偷引心丹的丹方,还想杀——”   “你胡说!”无晨谷人含泪怒斥:“大师兄都死了,你还要将这一口黑锅硬生生扣在他头上!你真是卑鄙无耻!”   方赭衣又出言安抚几人一二,这才又对“恶妖”道:“为何撒谎污蔑已故之人?”   “我没撒谎。”那“恶妖”仍然毫无波动,大约这些时日遭受的谩骂刑法早已叫他麻木习惯了,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执拗道:“我敢发誓,今日之言句句属实,并无一字虚言。”   可是,没有人愿意给他发誓的机会。师仰祯再次出言:“那我弟弟呢?”她泛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恶妖”,仿佛只有生啖其肉才能解她心中恨意。她悲愤交加,咬牙道:“你害得我弟弟也命丧火海,这是不是实话?”   这一回,沉默良久,“恶妖”没再反驳,轻声认下:“是我的错。”   “他认罪了。”项盗茵立刻指着“恶妖”,冷哼一声,抬手立即又锁住了“恶妖”喉头的封声镣铐。   “还有我引心宗三百余弟子,皆丧命于你所引发的火海之中。”谈及此事,方赭衣似乎情难自已,微微偏过头去,抬手覆在眼前,不作言语。   自然,没人敢催他的下文,几息过去,方赭衣才长舒出一口气,勉强扯起一个难看的笑,对殿中诸人道:“抱歉,方某实在心痛,让诸位道友看笑话了。”   没人会觉得这是笑话,只觉得他实在怜爱弟子,更理解他痛失三百弟子的悲愤心痛。   方赭衣调节好了情绪,看着“恶妖”,复又沉声开口:“斗魁说得不错,妖物果然冥顽不灵。你勾结魔修,犯下如此滔天大罪,直接将你处死,都难解本尊心中悲愤,更难化诸道友丧亲之痛。”   项盗茵闻弦音而知雅意,立即接道:“师尊,弟子请求,该活生生剔出他的骨头、剥出他的经脉、挖出他的眼珠、逼出他的原形,再将原形拿去喂狗才好——只是不知,究竟要委屈哪一条可怜的狗!”   “这也太过残忍,将他杀了便是。”方赭衣摇摇头,道:“只是妖物诡异,不同于人,它的原形、尸身都一定要被妥善处理,千万不可再给它留下可乘之机。”说着,方赭衣轻轻抬指虚敲空中。   刹那之间,天旋地转。   殿中诸人还没来得及眨眼,只见所有人都已经到了主峰的一处山崖上。   一个多月前,主峰才遭遇了一场险些毁天灭地的浩劫,幸而方赭衣及时出手,才避免了整个枫灵岛化为人间炼狱的惨剧。如今主峰仍然是放眼望去满目苍夷,脚下踩着被烧得乌黑的焦土——今日不巧,雪下得很大,将漆黑的大地妆点成了晃眼的白色。   方赭衣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传进了每一个人耳中:“斗魁,由你来亲自行刑。”   竟然是要当场动手,而此地就是方赭衣为“恶妖”所选中的刑场。   项盗茵领命:“弟子遵命。”   他正要上前,却听身后又传来“砰”的一声。   是额头砸在地上的声音。   在松软的雪地里,究竟要花多大的力,才能嗑出如此响亮的一个头?没人知道,可每个人都能看到,那个长跪不起的人不曾起身,鲜血就这样从他埋在雪里的额头处,缓缓流淌开来。   这天地间除了焦黑与素白,竟然就只剩下两点鲜红——一点在“恶妖”的膝下,一点在他的额前。   “罢了。”方赭衣无奈道:“且让我听听,乘岚还想说些什么吧。”   项盗茵只好解开了乘岚的嘴上的封印,咬牙叮嘱了一句:“乘岚,师尊如此抬爱,别再说不该说的浑话!”   乘岚道:“谢方岛主抬爱,谢斗魁真尊指点。”才缓缓抬起头。他仍然跪在地上,血从他的额头流了满头满脸,连眼眶里都盛满了这颜色,显得比“恶妖”更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看着跪在不远处的那个身影,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终于他的眼眶再也盛不住那么多的血……热流争先恐后地从他眼角涌出,滑落脸颊。   可有他额头的血迹做对比,这两行血的颜色却是如此寡淡。   仿佛有谁注意到了这一点,“恶妖”终于敢回应他的目光了。   “恶妖”有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红得发黑的一双眼眸,额头上还有一朵邪异的妖纹,他处处看起来不像是一个“良善之人”。   然而,“恶妖”看着乘岚时,却如此不像是那个被认定为“勾结魔修、点燃火山,害死无数修士”的那个“恶妖”。“恶妖”就像是还不大习惯使用自己的眼睛,他的目光一粘在乘岚的身上……就再也移不开了。   项盗茵打断了这场无声而又短暂的对视:“乘岚,师尊在问你话。”   “乘岚有罪。”乘岚听到自己说:   “求岛主……让乘岚戴罪立功,亲手行刑。” 第57章 岂是蓬蒿人(二)   天空中鹅毛大雪纷飞,却飘得轻柔和缓,因为并没有狂风呼啸——哪怕是山顶,也宁静得像是在一处静室中。   因而,这声出人意料的请求,传遍了所有人的耳朵。   包括“恶妖”红冲。   项盗茵有几分意外,方赭衣却了然道:“乘岚,本尊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是个好孩子。”他的真气不动声色地扶起乘岚,只听他缓缓道:“既然如此,便交给你罢。”   待得乘岚缓步上前,方赭衣又低声道:“斗魁,你盯着。”   这便是要项盗茵兜底,一旦生变,立即动手,以防节外生枝了——只是不知道,他担心的“枝”究竟是那“恶妖,还是乘岚。   迎着雪,乘岚终于走到了红冲身前。   他走得很慢,也不知是雪地里跪久了,冻麻了他的腿,还是有什么旁的缘故。站在红冲面前时,他一低头,就能看到红冲的发顶、肩头都已积了一层雪,如果远远望去,大约就像红冲从前白发时的模样。   乘岚缓缓抽出一把苗刀。   火山爆发时,方赭衣与项盗茵先后赶来,局势稳定后,项盗茵从伏法的红冲手里拿回这把刀,还给了乘岚。   乘岚知道项盗茵的意思——他不该卷入这件事里。   可有时候,哪怕明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未必有利,人还是会忍不住往火坑里冲,因为那火坑里也有他绝不能失去的至宝。   所以,他曾经向项盗茵陈情辩解许多次。   封山大阵,分明是项盗茵为围猎方三益与魔修而设下,并非红冲所为;红冲擅自潜入主峰有错,可并未与魔修勾结,更绝无如此燃山杀人的恶行;更何况,方三益偷窃丹方未遂,明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红冲实在是无辜卷入此事受了牵连!   哪怕有错……也罪不至此。   项盗茵却冷冷地看着他,问:什么围猎?什么窃丹方?他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   是了,引心宗参与此事的弟子,除了项盗茵与乘岚二人,尽皆亡于此难,况且他们唯项盗茵马首是瞻,哪怕他们都还活着,也会说一句:大师兄说得对。   他又费尽心思求到了方赭衣那里去,没能见到方赭衣,只得到一句:   乘岚,被害死的人里,可是也有你的师弟文含徵,他尸骨无存,别说令人寒心的话。   是啊……乘岚怎么能忘得了呢。   他从小疼爱到大的师弟,是在他怀里化成一捧灰的啊。   可是越是如此,他才越是知道这其中有鬼——他分明护着文含徵离开主峰了,可为什么,为什么……是因为方三益那个鬼修在文含徵身上动了什么手脚?他不明白,所以才更想要揭开真相,他要找到真正害死文含徵的仇人啊!   怎么能让红冲,就这样成了一个替罪羔羊呢。   然而,乘岚也是直到这几日,才终于真正意识到自己是如何的渺小。   火山之难中,他留不住自己怀里的师弟。   欲加之罪下,他也保不住那个被冤枉的心上人。   他能拿起来的,似乎只有这把引起诸多事端、令他厌弃不已、甚至悔不当初,责怪自己为何要执意得到的刀——或许他们真的命格不合,是不是如果他不执意如此,朱小草不会失踪,文含徵不会死,红冲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个地步?   是不是,这一切原本该怪他强求呢。   这只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无论是什么都能舞出一朵花来的手,如今握着一把并不沉重的刀,却在缓缓颤抖。   终于,刀映着雪光,搭在红冲肩头。   红冲抬起头去,雪花落进他眼睛,融化成了眼眶里的一滴泪,他眼睫一颤,却还是不肯闭上双眼。   时至今日,能够视物的感觉对他来说,仍然算不上是熟悉,而更陌生的是,在这个距离,这样用双眼静静地看着乘岚——不是咫尺之间,也不是感知。   他突然微笑了一下,无声地张嘴:你头发上沾了雪。   “我知道。”乘岚冷冷回道。   红冲又笑了一下,心说:也是。   他用目光一次又一次描摹、勾勒乘岚的轮廓,用口型轻轻说:我对不起含徵、小草,还有你。   但也只有你们三个人而已。   后半句话被他咽了回去。   乘岚还是冷冷道:“我知道。”仿佛除了这三个字,他拿不出任何别的话来回应了。   又一片雪花落在了红冲眉心的妖纹上,冰得他微微眯眼。   你要杀我的话,我就不反抗了。红冲说。   闭嘴的同时,他终于缓缓合上双眼——似乎还是不太舍得,忍不住又睁开其中一只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乘岚。   他没再说话,乘岚看着那只水光盈盈的眼眸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却突然明白了这句未尽之言。   “就让我再看看你吧。”   终于,乘岚手上用力,刀斜斜割进了红冲肩头。   痛得厉害,红冲亦是这时恍然意识到,如今嵌在他肩头的这把刀,方才是刀背向着他脖子的。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他突然听到一声低不可闻的话:   “北行有河。”   下一刻,那把刀一沉,刃就这样敲碎红冲的肩胛骨,然后骤然抽出。   血花四溅,妖物痛呼着化回原形,飞舞的血在半空中化为点点火苗,转眼间燃成了冲天之势!   项盗茵眼神一凝,闪身就到了乘岚对面,向着那火苗中拍出一掌——不知为何,仿佛他眼花了一般,这一掌竟然拍到了乘岚胸口。   乘岚喷出一口鲜血,连刀也握不住了,就这样被他拍得退出好远,捂着胸口单膝跪在地上,不住地咳嗽着。   “乘岚!”项盗茵惊呼一声,却顾不上关心他的健康。他抬手唤雨,竟然也扑不灭那团冲天之火。   直到方赭衣向那方向遥遥抬手,才让那团火焰萎靡下来,渐渐熄灭。   然而,待得火势停歇,场中徒留雪地上的一片焦黑,和一个狼狈不堪的斗魁真尊。   “恶妖”红冲,连同那把刀,俱已不知何处去。   方赭衣脸色一沉,没等他开口,场中就有人不敢置信道:“他竟然逃了?可我明明都看见乘岚把他砍成两半了!”   有了第一声,就有人附和道:“是啊!从肩头砍下去的,这也能跑得了?”   “好像是斗魁真尊突然动手引火……”   项盗茵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乘岚轻轻擦拭了唇边的血迹,脸色雪白,却还是勉强开口:“项兄……你为何……”   “我?”项盗茵自己也是一头雾水——方才明明是乘岚抽刀,紧接着突然燃起火来起来,为防生变,他才贸然出手,想替乘岚了结了那妖。他怕乘岚恻隐之心,下不去手,且火起在先,他出手在后,究竟为什么这一掌拍到了乘岚身上?就连火也成了他点的?   真是颠倒黑白!项盗茵正要反问乘岚,方赭衣先唤了一声:“斗魁。”   项盗茵连忙收势,恭敬道:“师尊。”   方赭衣看着地上焦黑的痕迹,沉默片刻,才说:“你办事不大得当了。”   什么?项盗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抬起头,看着方赭衣,迟疑道:“师尊,方才……”哪怕旁人眼力不佳、哪怕乘岚使了些小聪明,可又如何能蒙混得过方赭衣的眼睛?他相信方赭衣一定清清楚楚看到了一切!   却听方赭衣淡淡道:“本尊没想到,连你也被那恶妖蒙骗了。”   说着,他手指轻动,用真气扶起了乘岚,却任由项盗茵躬着身子行礼。   “实在是叫诸位看笑话了。”方赭衣无奈摇头,却缓缓站起身,走到了那处焦黑的痕迹处。   “本该今日以恶妖之血,报我引心宗痛失弟子的仇,更是给诸位一个交待。不料愚徒办事不力,竟然闹出这等笑话来,实在令方某无颜面对诸位道友。”   站在这个“刑场”的最中央,方赭衣缓缓作揖,向四方行了一个礼。   可旁观诸人谁敢生生受下他的礼?所有人都回以更大的礼,以至于片刻功夫,四周便跪下去几片人,像一层新的雪皮,覆盖了乌黑的山头。   除了方赭衣本人,就只剩下乘岚和项盗茵还能够站着,却也是因为方赭衣施加在二人身上的真气并未散去。   礼毕,方赭衣挺直了腰板,四周的人却还有大半不敢起身,方赭衣也不在意,朗声道:“但诸位道友莫担心,此事,我方赭衣绝不会任由恶妖逍遥法外。”   他缓缓抬手,作势在空中虚写,指尖被逼出的一滴鲜血记录了他的字迹。   待得写完,他手指轻弹,那几行血字便飞上天去,所有人都看到了那是什么——   “恶妖红冲,罪孽滔天,触怒天道,我方赭衣誓将要其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以告慰亡灵。此誓以日月为证,天地共鉴,诚请天下道友襄助!”   既是血誓,也是通缉令。   血字在天上停驻片刻,似乎是专门为了要在场中人得以看清,才化为数道红光掠去各方。   方赭衣道:“方某已将此信传递给各派旧友,还请各位道友安心,此事,方某必然追究到底!”   他如此这番行事,哪怕是原本最恨得咬牙切齿的无晨谷诸人与师仰祯,也接受了这个结果。毕竟这次行刑是方赭衣命乘岚行刑,项盗茵偏要出手,才出了意外;而通缉令传出去,以方赭衣的号召力,那几乎是仙门中人无不为襄助,如何还能再叫恶妖逃跑一次?   见众人面露满意,方赭衣又道:“今日便叨扰各位道友了,恕方某还要管教劣徒,失陪。”   话音一落,施加在项盗茵身上,叫他保持着躬身行礼姿势的压力骤然消失。项盗茵却不敢抬头,他百思不解,却不敢在此表露任何不满,又是怯又是恼地走向方赭衣身后。   而在方赭衣不远处,乘岚也对方赭衣行礼道:“岛主,乘岚办事不力,求岛主责罚。”   方赭衣长叹一声,竟道:“不怪你,乘岚,本尊亲眼所见,是斗魁……唉。”   项盗茵将一切纳入耳中,路过乘岚时,忍不住沉着脸色盯了乘岚许久,期冀于从乘岚脸上发现任何端倪。   然而,让他失望了。   乘岚也只是回望着他,那目光里有关切、困惑、无奈……似乎乘岚比他更要一头雾水。   直到与乘岚擦肩而过,直到被传送走的前一霎——   他忽地醍醐灌顶,想起一个可能,于是不可置信地看向乘岚。   他看到乘岚做了一个口型:别忘了,你不知道。 第58章 岂是蓬蒿人(三)   枫灵岛主峰向北数百里,确有一条入海河。   只不过,这数百里的距离,哪怕红冲逃得再快,也不如方赭衣的感知蔓延得快。   在入水的前一秒,他还是被发现了。   被感知击中的瞬间,他只觉得仿佛浑身上下的每一根骨头、每一条经脉都被敲成齑粉,连神识都几乎要涣散,痛得他无法呼吸。   幸运的是,嵌在红冲体内的这把刀饮血自发认主,它突然发威,将红冲狠狠摔进了水中。   浮冰划破他的皮肤,碎冰末从伤口钻进他身体,实在是很痛苦——但也成了迷惑方赭衣感知的助力。他扎在冰上,没入水中,任由冰屑将全身血液换了个透,浑身上下再无半点原本的模样,方赭衣的感知只顾巡扫他原本的气息,竟然真叫他成了漏网之鱼。   顺着湍急的水流,他很快进入海中。   莲花亲水,哪怕是寒冬腊月的海水,又咸又冰,也不会要他的命。   只可惜,他已经没有半点力气寻找上岸的方向了。   所以后来,他是被别人捞起来的。   红冲睁开双眼,眼前是一个漆黑的洞中,壁上掏了一个空,用贝壳盛着一点烛光。他偏头看去,嗅到冷得令人鼻腔发酸的腥咸气息,耳边尽是浪花拍打的声音,夹杂着稀疏的海鸥鸣叫声。   他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被人放在藤编席子上,身上盖着、颈下枕着编起来的晒干海草,也不知道拿海草来做被子,究竟能不能保暖,但红冲觉得,方才闻到的腥气或许有一大半来源于此。   这是一处海边的洞窟,简陋得不像话,但洞窟主人执意用海产制作了各种陈设,让一切都有了一种诡异的温馨。   而他的手边还放着一把刀,就是那把邪异的刀。   刀身并无半点血迹,也不知是海水所为,还是捞他上来的人细心濯洗。红冲看了两眼,最终没再拿起那把刀,任由它与晒干海草为伍。   他循着光,走到洞窟门口,终于豁然开朗。   这个严冬的清晨阳光很好,放眼望去水天一色,烟波浩渺,虽然冷清,但也安逸。   红冲抬头看向上方,目露警惕。   果然,一道声音传来:“你终于醒了。”   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从洞窟山顶跃下,落在红冲身侧,缓缓开口:“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要救你。”   那是个穿得很潦草的年轻男人,眉眼端正俊逸,分明是贵气的面相,也不知究竟是经历了什么,如今却显得如此憔悴萎靡,仿佛已经被磨灭了所有的心气,再也提不起半丝干劲来。   红冲看着他,却道:“我见过你……你还是引心宗的人。”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那人也并不反驳,只是原本就蹙起的眉心沟壑拧得更深,补充了两个字:“曾是。”   他周身上下并无引心宗的任何标志,可红冲察觉到一丝很新奇的熟悉感。   熟悉是因为他曾在枫灵岛上察觉到过许多类似情况,新奇则是因为,这份感知,也是在他成为“阶下囚”的这月余功夫,才逐渐出现的。   不仅如此,他的嗓音也说不上陌生,红冲确信自己曾经在主峰上与此人打过照面,但不是被引心宗关紧闭期间——而是在他视力还未恢复的时候,因而,他更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会认错人。   眼前人,分明就是那个与方三益临时搭伙的魔修。   火山一难,方三益似乎也殒魂于此,而这个走火入魔的引心宗弟子窃丹方不成,本已早早溜走,又将自己捡回来,意欲何为?   红冲心中好奇,却偏偏不想遂他的意,问一句“为什么救我”,平白显得自己被人拿捏——况且,这对他来说确实不算是“救命之恩”,只能算是加快了他的恢复。他一朵水生妖物,哪怕失去意识,在海里漂个那么三五十年的,总能自己修复好,无需他人操心。   于是,红冲故意道:“没想到引心宗也有叛出门派的弟子。”   魔修看他一眼,反唇相讥:“我也没想到引心宗还能有逃出升天的罪囚。”   “谢谢夸奖。”红冲点点头。   默然片刻,魔修越过红冲,走入洞窟的阴影中,在草席旁盘腿坐下,缓缓道:“我已经‘死’了很多年,没人记得我,也很正常。”   他说这种丧气话,也不知是等着谁来安慰他,还是单纯说说,红冲便当作是后者,继续站在洞口呼吸新鲜且咸腥的海风。   终于,魔修忍不住道:“进来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颐指气使的态度,红冲并不满意,只管当作是耳旁风。   魔修只好说:“我们有同样的仇人,项盗茵。”   红冲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我的仇人是谁?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你不在乎旁人,却不能不在乎乘岚的师弟。”魔修说:“还有,那个拿着刀的年轻人。”   红冲猛地回过头去。   拿着刀的年轻人……他希望魔修说的是朱小草。   “你见过他?在哪里?”红冲连忙凑上前问:“他……”声音渐渐低不可闻,似乎想要问的话,他心中早已不敢再抱有奢望。   “我跟踪了他一会,但是他后来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魔修看着他,认真道:“他一定做了什么——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如何,但如果不是他惹出来的乱子,项盗茵根本不会在关键时刻离开主峰,我和方三益也逃不了……虽然最后只有我成功逃掉了。”   “在哪见的?”红冲又问。   “山腰。”魔修道:“火山爆发之后,他也消失了。”   究竟为什么会消失?除了命丧火海,似乎也没有别的答案了。   这并不令红冲甚觉意料之外,只是他总在期待一个奇迹,而这一次,又让他失望了。   红冲低声喃喃:“怪我。”   作为师兄长辈,他没照顾好朱小草和文含徵不说,甚至或多或少,两个人的死都与他脱不开干系……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乘岚。   可是他又能怎样解释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拿起刀的瞬间,红冲眼前一花,就到了山巅。也是那时,他才知道枫灵岛上这座高耸入云的主峰,竟然是一座半死不活的火山。   他本该立刻离开,却鬼迷心窍地伸手去捞那喷涌的熔岩,甚至化出了原形——不知为何,他竟然觉得此地比水中更令他觉得亲近,仿佛原本他就诞生于此……可是,又怎么会呢?他分明自小化为人形流浪人间,被师尊捡到,这才随师尊在翡翠林住下了,又怎么会与千里之外的这处火山扯上关系呢?   偏偏也就在他被蛊惑的片刻,火山爆发了。   无论草木鸟兽,还是各怀鬼胎的人鬼妖魔,岩浆所过之处,一切都被摧毁了。   唯独留下一个他。   方赭衣赶来镇压火山时,没有漏下他这个整座山头唯一的活物,于是,伪装身份的妖物红冲,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被迫背上所有罪名。   他不是没想过解释,可是没有人相信……到后来,或许也无所谓了,连他自己都在想——是不是真的是我的错?   如果我不上山?如果我不拿那把刀?如果我不要去摸岩浆……如果我什么都不做,是不是火山就不会爆发?大家就不会死?   这注定是一个没有人能回答的问题。   红冲缓缓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和魔修不过一面之缘,如今两个人阴差阳错坐在一起,只是因为魔修说他们有着相同的“仇人”,他并不想把自己的痛苦愧疚都展现给魔修看。   静了片刻,红冲才长舒出一口气,抬头问他:“你是说,火山爆发,是项盗茵所为?”他虽然如此发问,实则并不真心相信几分。   这等天灾,绝非寻常人力可致,项盗茵便是有这等贼心,也未必能作出这等恶行。   “不,”魔修却摇摇头:“枫灵岛主峰并非寻常火山,那火并不会烧死人。”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红冲,补充一句:“妖魔也是同样。”   人、妖、魔都被排除,那还能有什么?   自然是鬼。   “什么意思?”红冲惊得失声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嗓音,艰难道:“可是死的不只是方三益,还有含徵——”他忽地忆起方三益曾说文含徵魂魄有缺,更是心神震颤,“还有引心宗弟子……”   是啊,三百引心宗弟子,怎么会全都魂魄有缺、抑或是鬼修呢?   魔修却看着他,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   那成色看起来像是一枚引心丹,却又有些不同。   魔修手中的这枚,没有那赭山玉所雕琢的玉匣盛放,只被一股魔气裹着,丹药的淡香形成了一股具有实质的力量,不断地撕咬、啃噬着包裹在外的魔气。   而魔修神色如常,大约早已习惯了这份痛苦。他用魔气将引心丹捧着,虚置于红冲眼前,轻声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引心丹。”红冲将信将疑:“……但我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   “是什么声音?”魔修立刻问。   “男女老少都有,很多人的声音,在嚎哭、辱骂……总之不是什么好话。”红冲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细听,然而,本该因视觉被剥夺而更加敏锐的听觉,却并未像想象中那般发挥作用,隐约的杂音反而消失了。   他不得不再次睁眼,奇异的是,这声音竟然必须要他睁眼看着,才能堪堪听到,越是看得入神,就越是听得清晰,甚至逐渐吵得他难以忍受。   很不合时宜地,红冲忽然忆起这种令人无法忍耐的噪音,并不是他第一次听到。   被引心宗关押的这些时日,他时常从引心宗弟子周身听到细微的声响,就类似眼前的噪音。而在此之前,他第一次听到这种噪音,是在火山口,他试图触摸熔岩的时候。   那时,在这样凌乱嘈杂的噪音里,似乎有一道呼唤声破开万重,钻进了他的识海中。   是什么呢?那话声在耳历历……竟然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听到自己说:你怎么能忘了呢? 第59章 岂是蓬蒿人(四)   “还有么?”迫不及待的追问声,打断了红冲的回忆。   红冲将视线转向魔修,耳边的杂音骤然消失,恢复一片清静。他定定地看了魔修几秒,缓缓道:“听不清了。”   这倒也并不算假话,他就算再努力努力,真的听清了,也会发现这纷乱扰人的声音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太有效的内容,不过是重复的、无意义的噪音罢了。   “为什么会这样?”红冲瞟了一眼魔修的那枚引心丹,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状似随口道:“你这枚引心丹,倒是与我从前见过的不大一样。”   “那是自然,因为这并不是引心丹。”魔修冷笑一声:“天底下只有岛主亲手炼的才算是引心丹,而引心宗弟子所得的,是项盗茵以假乱真所制,自然有天壤之别!”   按他所说,他这枚看起来不大寻常的丹药,就出自项盗茵之手。   只是这实在罕见,天底下哪有人把好东西紧着外人,反而委屈自己人的?红冲便了然道:“往年从来无人打擂成功,那些作为彩头的引心丹还不是分给了你们引心宗弟子?我怎么知道你确实是被蒙骗,而非心知肚明,却退而求其次?”   魔修面沉如水,却并不反驳:“你说得不全是错,但我不曾‘求’过。”   不等红冲反问,魔修忽地话锋一转,问他:“你可曾行走尘世?可曾听闻过尘世有一个‘镕国’?”   红冲十分莫名,却还是点点头:“五十年前,在战乱中被邻国礼国所灭。”   “那是我的家。”魔修道:“我是镕国九皇子,也是这世间最后的镕朝人。我出生时,镕国如日中天,我的父皇母后恩爱非常,我只有兄姐,没有弟妹,兄姐们互相关心……自然,大家也都最疼爱我。”说到这里,他嘴角一弯,看着那枚引心丹,露出十分怀念的微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修士一入仙途,就该斩断前缘,前尘往事都不可再放在心上……可惜,我做不到,就是因为做不到,才会沦落到今日这步田地。”魔修继续道:“我十二岁才得机缘,被一位途径此地的仙长看中,成为了他的弟子……后来,随着万仙会的举办,我的师尊也带领着引心宗登上了仙门魁首的宝座——”他话语一顿,忽地苦笑一声:“只可惜,那时我早已‘死’了。”   方赭衣收徒不少,引心宗弟子尽可说是方赭衣的徒弟,但普遍被认为得其真传的,只有项盗茵这个大弟子罢了。这对师徒之名传遍天下,确实甚少有人关注方赭衣的其他弟子如何。   他不顾红冲侧目,自顾自讲述起来:“我开蒙虽晚,但天赋异禀,很快就在年轻一辈中脱颖而出,哪怕是项盗茵,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天赋远不如我。”谈及项盗茵,他便眉头紧锁,忍不住泄出一声不知是嘲讽还是憎恶的嗤笑,又或许二者皆有。   “所以后来,他就动手了。”魔修冷冷道:“当然,引心宗有规定,不可同门相伤、兄弟阋墙,他不会直接对我怎样——也怪我太信任他,我的过去,我尘世的家人,我抛却不了的思念,我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我年纪轻轻就突破元婴,方岛主亲自为我赐下尊号。典礼前夕,项盗茵对我说,几十年的分离都没能让我‘长大’,或许我该回家去,看看我的父母亲族,或许他们的苍老、死去,能让我彻底割舍这些不该有的旧情。于是,我按他所说,趁夜回到镕国国都。”   “但我没见到任何人。”魔修转头看着红冲,一字一顿道:“因为,那里已经是被礼国铁骑踏平的荒土了。”   “世事难料,这个道理我明白,我既入仙途,哪怕我的国灭了、家没了,也不该再插手凡间事。这些我都知道……我只是忍不住多算了那么一下、多瞧了那么一眼。”魔修似乎忍无可忍,咬牙切齿道:“礼国国君,他把我的父母家人、把镕国宗室的人头全都割了下来,挂在礼国都城的城墙上。我的兄姐们他们的血和眼泪,在城墙上留下一道伤疤,几十年过去了,风吹雨打都洗不掉!而镕国人在战争中尽数被屠杀,一个曾经鼎盛一时的王朝,竟然真的,就这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所以我忍不住潜入梦中,问礼国国君,为什么残忍至此,可他却说,这是梦中仙人的指点,要他将镕国灭国、将镕国人赶尽杀绝,就能保礼国千秋万代。”魔修恨恨道:“可笑!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而已,就让他如此泯灭人性!我恨得控制不住自己,恨得想要报复礼国所有人!而我也确实那么做了……所以,我走火入魔,成了仙门人人喊打的魔修。”   历史上,礼国确实也如他所说,在踏平镕国后十余年的某个夜晚,王宫惨遭血洗,王室无人幸存,自此覆灭。因为此事实在离奇,人们都说,是因为礼国王室踏平镕国之举太过丧失人性,这才招至天谴,却没想到,是镕国末裔的复仇。   这故事确实令人动容,可真假未知,且这一切又与项盗茵又有什么关系?莫非只是一个回家看看的“建议”,就该招得如此憎恨么?又或许,魔修的意思是明知镕国已灭,项盗茵才故意将此事告诉魔修,引他入魔?红冲听得入神,却也并未全然被他的情绪带跑,静静地看着魔修。   只是短暂的对视,魔修一怔,似乎是明白了他眼中疑惑,冷笑一声:“自然不是仅此而已。”   “入魔后,我自知无言再面对师门,本打算寻找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自我了结罢了。可是,项盗茵却出现在了礼国王都,他并不是来找我的,而是收走了礼国王室之人的魂——我听到,那个礼国国君的鬼魂对他说:‘仙人,我明明照您说的做了,为何招来如此灭顶之灾?’”   红冲顿时惊得眼瞳骤缩。   只听魔修继续道:“是啊,我本以为只是虚无缥缈的一个梦而已,却忘了我既然能入梦,自然他也可以……他是故意的吗?当时我不知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我的父母亲族,他们的魂魄呢?他们已经死了几十年,如今也该转世投生了吧?我只想再看一眼转世之后的他们,就一眼。”魔修摇摇头:“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的转世。”   然而,红冲听到这“找不到”三个字,却生出一种实在怵目惊心的猜测。   魔修的下一句话,就这样验证了他的猜测:“所以后来,我似乎明白了项盗茵为什么这么做,因为我发现,我的父母亲族,他们的魂魄,原来也一早就被项盗茵也收走了。我终于再也无法忍耐,我质问他为什么,他却说……他是为了我。”   “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么?”魔修眼眶通红,他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引心丹,颤抖道:“他说我们斩断尘缘,这些魂魄一旦炼化,对我们来说,是修炼的大补之物……所以这里的,就是我的父母亲族啊……”   “所以他专程入梦,对礼国国君降下指示,害得镕国覆灭……他专程让我知道这一切,所以就能轻而易举地让我入魔,不费吹灰之力。还能借我的手铲除礼国——哦对,你还不知道,”言及此处,魔修的嘴角一拧,掀起一个扭曲的笑:“我杀死的那个礼国国君也姓项……按照辈分,他应当是项盗茵的侄子呢。”   一番令人编都不敢这么编的故事讲完,大约魔修也知道这太过石破天惊,便沉默下来,让红冲好好消化。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过去,他才继续说:“这些年,但凡得以结丹、被赐尊号的引心宗弟子,多少都被项盗茵用此举笼络过。但食人魂魄以求进益有伤天和,自然,火山爆发,寻常修士都能抵挡,这些食了自己亲族之魂所炼之丹的人,却会即刻灰飞烟灭——也是活该!”   这便是在解释,为何引心宗弟子不可能尽是鬼修,更不可能皆魂魄缺损,却尽数丧身火海,无一幸存。   红冲确实被他此番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哪怕他是个妖,都被这罔顾人伦的行迹吓得背后发凉。   可更令他心里难安的是……他想起方三益曾说过的“人丹”。   原来人的魂魄真的能被炼成丹,且真的有人会这么做,那方三益又是什么?人丹人丹,听起来他不像是食丹之人,却是被炼成的丹?但是,在他与文含徵合力毁去方三益的肉身之前,方三益分明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他终于忍不住问:“那你与方三益联手,是因为他的处境与你有何相似?”   魔修沉吟片刻,缓缓道:“我虽不知原因,却能察觉到,他魂魄有缺,本应时常遭受离魂之苦,引心丹——我是说方岛主所炼制的引心丹,能治愈他的离魂之症。”   他话语一顿,又问“你应当见过方岛主所炼制的引心丹?”见红冲颔首默认,便松口气,继续道:“那你应当知道了,方岛主所炼的引心丹并非如此邪异,盖因项盗茵不得丹方,又学艺不精,炼不出灵丹妙药,才动了歪心思。因此,我欲从丹方中寻找线索,以期来日解放我的父母亲族,送去往生;方三益则是得不到丹药,便想自己炼来救命。”   是为了救自己吗?真的能救自己吗?   红冲却记得,方三益那时分明说,哪怕魂飞魄散,也要救的人,是孔怜翠。   况且无晨谷那二人若只为求一颗方赭衣所炼制的引心丹,为何不直接向自己求丹?他们分明已经手过一颗引心丹,便是乘岚拿出来,替红冲撑场子的那一枚。   都是人命关天的时候了,他们既不出言相求,借丹一事亦是事后才提起。不仅如此,他们分明已打定了注意,既要丹方,更要多多益善的引心丹,还必须是方岛主所炼制的——究竟是为什么?   红冲甚至忆起,方三益还曾神神叨叨地说‘只有他亲自炼制才可以’、‘不该让文含徵服下引心丹’……可见方三益认为,引心丹并不能治愈他的离魂之症。   方三益想要的,分明不是仅此而已,但这些秘密,并不曾被告知眼前这个与他同谋的魔修。   这倒也是方三益的作风,他从前跟谁都没两句真话,连孔怜翠都要瞒着的事,自然不会与一个共同利益驱使同行的魔修交心。   只是苦了他波及的所有人。   如今火山爆发,一场难叫方三益灰飞烟灭,孔怜翠也不知所踪,那些遮遮掩掩不肯宣之于口的内情,就这样随着他一起埋入火山。   红冲无意探究方三益的秘密,可却有另一个已故之人,又或是两个,叫他再也无法一身轻地道一声:罢了。   他不能善罢甘休。   只道如今真的深涉其中,他似乎也突然理解了方三益为何要满口谎言,欺上瞒下。当刀落到了重要之人的身上,连自己也被卷入风波,哪怕眼前魔修似乎已经和盘托出,他仍然不敢将自己心中的疑问表露一二。   纵有万千思绪,他只能任凭它们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人丹”究竟是什么?文含徵也是“人丹”么?这与他的魂魄有缺是否有关?   他想,文含徵葬身火海,究竟是不是因为魂魄有缺所致,如果是,又是谁割走了他的魂?如果不是……是不是就意味着,像方三益说的‘不该让他服下引心丹’,这一切,是因为他提议将引心丹给了文含徵?   可是他想不通,引心丹在仙门中如此受人追捧,是有百年前方赭衣历练行走时赠予有缘修士,而这些人大多如今成为一方大能,且无不对此赞不绝口,这才打下了口碑。哪怕引心丹不能治愈离魂之症,哪怕文含徵服用丹药后逐渐康健的表现不过是巧合,引心丹也不该对他造成任何伤害才是。   就连眼前这位曾为引心宗弟子的魔修,也对引心丹并无怀疑。似乎有邪异的,分明是项盗茵走了歪门邪道,以生魂所炼的那枚丹药才对。   莫非,项盗茵鱼目混珍,那颗引心丹其实并不是方赭衣所炼制?   又或者……   方赭衣所炼制的引心丹,就一定是真的‘灵丹妙药’吗? 第60章 岂是蓬蒿人(五)   自海岸线至翡翠林不过千里,红冲堪堪抵达时,民间已近年关。   通缉令早已传遍大小仙门,凡是受仙门所庇护的太平地界,都将他视为洪水猛兽,他不得不绕行。且绕行还不够,仙门虽不曾庇护界外之地,通缉令却还是传了出来。又似乎是因为年关将至,连乱世都短暂地安歇几日,大街小巷里也多少张贴着他的通缉令。   虽然此地的凡人心绪并无闲心关注一个无关之人,红冲却不敢贸然行事,因而只敢趁夜深人静时过城镇。   他所傍身的,只有一把莫名认主的邪异长刀,不敢丢,也不敢用。   就这样,终于在一个爆竹作响的雪夜,红冲翻过山丘,知道那片槐树林应当近在眼前。   应当——因为映入眼帘的,也只是一片焦土而已。   没有槐树林,没有一个隐居在此的小村庄,更没有一间被槐树拱卫在最中间的茅屋。   放眼望去,谷地被雪染得一片白茫茫,除却几棵焦黑的枯树探出枝桠,再无它物。   仿佛曾有一场大火将这里也烧了个干干净净,就像如今的枫灵岛主峰。   又似乎,早在不知多久以前,这里就已付之一炬。   红冲甚至以为是自己走错了路,他此行不易,不敢与人打交道问路,只能凭藉着自己记忆中的方位前行,这一月下来,若说是他早就偏移了正确方向,也并非全无道理。   或许他真的找错了地方,这里并不是他的家。   可红冲还是走进那处谷地。   寒风呼啸,唯独不曾肆虐这片寸草不生的荒土,鹅毛大雪飘得温柔。   路过一颗枯树时,蜿蜒的枯枝轻轻摇晃,松软的新雪就这样落在红冲肩头。   红冲倏地停下脚步。   他的手隔着麻布握在刀柄,手背上青筋暴起,刀身如有所觉地颤抖着。   树上有一个等了他很久的人,也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偏偏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直到踏雪声响起,是那人从树上落下,缓缓走来,停在他的身后,轻声开口:“我等你很久了。”   红冲才敢回过头去。   刑台一别,已有两月。   凡间喜庆的年节里,来人仍然一袭朴素的白衣,一如二人上次潦草相见时。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红冲初得双眼,眼力不佳,红冲似乎看出他瘦了些,眉宇之间,也多了几分若隐若现的愁绪。   红冲定定地看着他,终于看到他手指轻弹,是施术的动作。   在术法落到身上之前,红冲伸手拥他入怀。   “兄长……”   净尘决迟来一刹,洗去了红冲肩头雪水,却扫不去连月赶夜路的疲惫。   一双手轻轻搭上红冲的肩膀,回抱住他。   似乎靠在彼此怀中,才终于让他们有了一个真正的心安之地。   良久,乘岚才说:“含徵的死,不怪你。”   红冲偏头看着他,泪眼汪汪。   若要论清此事怪谁,红冲自己都是一头雾水,只能责怪自己将文含徵带上了山,却没保护好。而魔修所言太过惊世骇俗,饶是红冲自己都不敢全信,更不曾把从魔修那里得知的消息告诉乘岚。   以至于这句话,他竟然不敢全信——他相信这份情谊,却不敢相信这份情谊中是否掺杂几分试探。   乘岚并非卖关子的性格,便直说道:“那日我已带含徵逃离火海,却没想到他还是莫名其妙地……在我眼前灰飞烟灭。”时至今日,提及此事,乘岚仍然眼眶微红,面露沉痛。但他还是咬牙执意将‘灰飞烟灭’四字吐出口来,才继续道:“必是有人从中做鬼,甚至在含徵身上动了什么手脚,才会酿成如此。只是我还不知道,究竟是谁,又是为什么……”   原来他们那日已成功下山了。   红冲的心情却并无一丝松快。   愈是如此,似乎愈是印证了魔修的话。   乘岚直视着他的眼睛,又道:“事发至今,我不敢说不曾有一刻对你心生怨怼,可是……”他苦笑一声,却是笑得比哭还难看,声音亦低了几分:“火山天灾,哪里是你能够随意操控的,若你真有这等本事,事后又如何不能逃之夭夭,怎么会留下破绽任凭处置?况且项兄他——不说也罢。”   “与其责怪你,倒不如说……”乘岚垂下眼眸:“知人知面不知心,怪是我识人不清,才叫你们都无辜受累。”   他对项盗茵如此态度大变,叫红冲忆起魔修所言,更是心里凉了半截。   “项盗茵他怎么了?”红冲问。   “围猎方三益与作乱魔修一事,他不知为何,临到关头没了人影。火山爆发后,方岛主追问起来,他玩忽职守不敢坦言,便需要一个替罪羊。”乘岚看着他,目露歉意:“或许方岛主原本有意追查此事的,只是项……他把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唯一幸存下来的你,方岛主作风老派,原本并不全信他一派之言,一见你是妖物,便信了十分。”   也是因此,连被当作困兽犹斗的方三益,都一改面貌,再也不是“居心叵测意图偷盗丹方的鬼修”,反而成了被“恶妖”威胁,最终殒命的志士。   除了无晨谷,还有霜心派,以及当时正在主峰周边几处山峰,被无辜波及的个别修士。妖物的身份暴露之后,项盗茵把所有的仇恨都引到了红冲头上,人们同仇敌忾,自然一时顾不上追究项盗茵的失职。   毕竟,如此惨剧,要怪也该怪作奸犯科、酿成大祸的“恶妖”,而不是名誉甚佳,却一时失察的斗魁真尊。   只可惜,正因为乘岚也明白这个道理,才会如此愤怒失望。   他要报仇,要将一切奉还给真正造成这一切的幕后元凶——所以,他才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   说出这些话来,乘岚的心中也并不平静,他抬手拈起一缕红冲的长发,似乎因这墨迹般乌黑的颜色而甚觉陌生,直到指尖轻轻捋过发丝,手感丝滑柔软依旧,才叫他渐渐安心。   乘岚便忽地忆起二人今夜在此相会的缘由,视线从手中发丝移向红冲身后,漫无目的地落在这篇苍茫荒土上,问:“我半月前来到这里,就已是这般情形,这里是怎么了?”   红冲也默默看着眼前陌生的景象,缓缓说:“我不知道。”顿了片刻,才又道:“发现你之前……我本以为是我走错了。”   他会忘记他的家在哪里吗?或许。   可如果这里只是一个错误的地方,乘岚就不会在这里等他了。   见红冲面露茫然,乘岚不动声色,心中却微微一沉。   就如红冲一般,他初临此地,便觉得此地与枫灵岛主峰的情形如出一辙。   那时,他的心也罕见地乱了起来,他怕红冲已经来过这里,如果这是红冲做的,那枫灵岛的一切,莫非真是红冲所为?而他就这样亲手放走了真正的仇人?   幸而他在此等了足足半个月,终于看到了红冲——看起来比他更狼狈,更茫然,更手足无措。   他本该因此安心,可如今一想便知,既然不是红冲自己所为,那便是幕后真凶故技重施,用同样的手法,也毁了红冲的家。   乘岚便说:“你不是说你师尊时常出门么?想来应当不在家中,不曾卷入此难。”   “不,我已与他传信,我知道他没事,这一路上我都知道,可他不回应我……”红冲忽然问:“竹子,还有没有竹子?我再试试。”   他的师尊朱不秋,确实如乘岚所猜测,是一位竹妖化形为人。   就像红冲在乘岚寝庐的那处莲池中能够操纵整池的莲花与水,也能无需真气循水,这是红冲作为妖的神通。朱不秋修为高深,其神通虽不至于天下之竹皆可听其号令,但只要有一寸竹片,哪怕天涯海角,都能作为与朱不秋联络的工具。   乘岚与他心意相通,自然也回想起他那奇异非凡的竹简燃灰通信法。只可惜红冲的乾坤袋在枫灵岛被引心宗人拿走搜查后,再也没有还回来,而乘岚也没有随身携带竹简的习惯。   然而,乘岚在乾坤袋中翻找片刻,却拿出了另一件物品——是红冲曾时常握在手中的青竹杖。   蓑衣、斗笠、青竹杖,这三样东西,哪怕用不上时,红冲也甚少将它们收入乾坤袋中,于是后来,乘岚将它们收了起来,让它们幸运地逃过了引心宗的搜查。   “此物不知是否可用?”乘岚把青竹杖递给他。   红冲接过青竹杖瞧了瞧,似乎有些哭笑不得:“这其实是我师尊的……罢了,兴许有些大逆不道,但也不是不行。”   他如此一说,乘岚便知道这根青竹杖果然并不普通。他不敢细想究竟是如何的“大逆不道”,只认真地看着红冲动作。   只见红冲立掌作刀,削下一片细长的竹皮,指尖划过,便灼出三个最直白的小字:何方?   未及最后一笔收指,竹皮倏地裂开,没等落在地上,就已经化成了灰,形成两个字:莫问。   红冲:……   乘岚松了口气,劝慰道:“至少确认了尊师安健无虞。”   “不,”红冲却迟疑道:“这股波动,我好像感知到他在哪里了,但是……”   但是,为什么呢?   红冲甚至顾不上避开地上的竹灰,匆忙的脚步踩花灰烬字迹,渐渐奔跑起来,直到在这片荒地的中间,才停下脚步。   如若此地不曾遭逢突变,他停下脚步的这个地方,原本就该是那间茅屋的门口了。   而方才回应他的朱不秋,应当就在这道看不见的门里、屋中。   但是,为什么明明近在眼前,他却看不到呢?为什么明明相距不过百米,朱不秋却让他“莫问”呢?   似乎红冲只要轻轻伸手推开它,就能戳破这个故弄玄虚的玩笑。   但是,这真的只是个不合时宜的玩笑吗?   红冲闭了闭眼睛,终于下定决心抬起一只手。   然而,也就在他本该触及“门”的瞬间,眼前的一切天旋地转——不只是对红冲一人而已,默默跟在他身后的乘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眼前一花,他看到红冲摇摇晃晃,连忙伸手去扶。   红冲却还是跌倒在地。   他们分明近在眼前,又仿佛成了书卷中错开的两页,哪怕贴得再近,终究无法合成一面。   .   红冲的眼前光怪陆离,不知过了多久,朱不秋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还是那副红冲记忆中的模样——清癯、高挑,须发皆白,满目慈爱。   朱不秋站在他面前,他才忽地意识到,师尊有这么高吗?是自己跌倒了罢……他想要爬起来,才发现并不是他跌坐在地上,而是他原本就只有这么高。   他的手、脚、身体,都变成四五岁时的模样,嘴巴里还有奇怪的东西。他“呸”地吐出在小小的掌心,才发现那是几颗乳牙,其中有两颗竟然都是右侧上虎牙——而他的嘴巴里,现在并没有任何空缺。   “师尊?”他懵懂开口,童音稚嫩。   “我们的师徒缘份到此为止。”朱不秋道:“回家,去做你该做的事。”   “为什么尽了?我又该做什么?”红冲一头雾水,迟疑道:“小草生死不知,还有含徵……我要替他们报仇。”   朱不秋却说:“你忘了,但你迟早会想起来。哪怕你想不起来也没关系,这一切都已注定。”   “什么注定?难道小草和含徵就该死吗?”红冲急道:“别卖关子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还有,这里不就是我家吗?为什么翡翠林变成了这样?槐树呢?我走之前还记得有好几棵分明有灵智渐生的苗头……还有村子呢?袁家村的大家都去哪里了?”   朱不秋淡淡道:“这些都不是你该操心的。”   “那我该操心什么?你倒是说啊!还有大家……我的弟弟们没了,还有这些槐树、袁家村,还有师尊你,”红冲眼眶里终于积蓄起水光,话中也带了哭腔:“为什么不给我开家门啊,师尊……”   “我不是你的师尊。”朱不秋重复一遍。   他苍老却不浑浊的眼中映出幼年红冲的身影,似乎终究心有不忍,他长叹一声,道:“罢了,便当作告别吧。”   说着,他衣袖轻挥,槐树林、茅屋的虚影便渐渐浮现。   红冲痴痴地看着——这片槐树林还是像他记忆中那般,一年四季常有雪白的花团挂在枝头,茅屋也如从前每一次朱不秋来时那般,门大大敞着,忘记合上。   树林里又传来儿童嬉闹声,是袁家村的几个妇人带着孩子,因为相距不远,村人与红冲时常来往,这些孩子在红冲屁股后面追着喊“哥哥”喊了十几年,都是红冲看着长大……不,他突然意识到,他们没有长大。   为什么没有长大呢?人寿命短暂,生老病死无法逆转,十多年本该足够一个牙牙学语的黄口小儿,成长为风华正茂的少年人。   而如此令人在意的异常,在过去的十余年间,他竟然不曾有一刻留意。   为什么?   就在这个疑问浮现的瞬间,仿佛剥下了画卷上的一层皮,眼前的一切骤变。   槐树还在那里,树上的花却不再像是一丛丛饱满清香的槐花,而是大把大把的纸钱,黄白相间,压弯了枯萎的枝桠。远处宁静祥和的袁家村,原本像是“桃花源”一般的小村落,也变成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墓碑。   红冲最后看清那间茅屋。   那确实是一间茅屋,但并不是他记忆中的那间虽然狭小简朴,却并不破败的小屋,分明是一间灵棚。   而灵棚,是没有门的。   不知这间灵棚被设在此地已有多久,经历了多少年月的风吹雨打,经幡、挽联都已不知何处去,更不必说贡品,如今棚中尚且完好的,只有一盏摇曳的长明灯,灯火静静地燃烧,隐隐散发着竹子的清香。   “……什么?”红冲惊怔在原地。   是死人吗?   大家都是鬼魂?   不,怎么会呢……   他几乎反应不过来,又望向朱不秋,祈求一个梦中的答案:“假的吧?师尊,刚才给我看的这些,都是假的!”   他情绪激动,那盏长明灯若有所觉,灯火也剧烈地颤抖起来。   朱不秋并不理会他,却回过身去,用手轻轻护住了灯火。   火舌舔舐朱不秋掌心,烧得那只不堪一击的手,宛如纸片一般破开孔洞,朱不秋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淡然道:“你从前看到的那些,才是假的,是你心中的妄念。”   火势渐渐蔓延,红冲扑过去想扑灭朱不秋手上的火,却穿过了那道虚影。   只有长明灯,没了烛与灯架,孤零零的一点星火,停留在红冲的手中,依附在那几颗乳牙上,火苗猛然一跳,就再不见那几颗乳牙形状。   虚影如沙散去,又在红冲身后凝出一道新的身影,朱不秋缓缓道:“你权能太烈,会伤及我们,所以我不得不取走你的眼睛——如今,已还给你了。”   露州城杂货肆所得的那个翡翠瓶中装着的,果然是他的眼睛。红冲从前有所猜测,然而赶来翡翠林的这一路上,他终究不愿相信这一切,更期冀于朱不秋能给他另一个解释。   如今他仍然试图反驳,仿佛只要辩赢了朱不秋,一切变故都会化为泡影。他咬牙道:“我不是它的主人,有别人能从我的乾坤袋里拿走它,那人才是它的主人!”   “那是因为你贪图享乐,忘记使命,抛弃了你的权能,你的眼睛自然成为无主之物。”朱不秋指了指他掌心的那点灯火:“而如今,你终于又将它拾起。”   红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顿时吓得连忙甩手,大喊道:“我扔了!我不要它了!不是我——”   只可惜,灯火在灵棚中时看起来岌岌可危,在朱不秋的庇护下又显得那般无情、不分敌我,唯独到了红冲手中,就化成了一簇乖巧的小火苗,甚至粘在他身上,哪怕他又是扔又是跑,也再也无法逃开。   “你已经拾起了,早在你真正触摸到它之前。”朱不秋却说。   “快拿走——求求你了师尊,我不要这些!告诉我这些都是假的、是我在做梦好不好?”   声泪俱下,却怎么也吹不灭、浇不熄那点火苗。红冲眼前模糊,看到那火苗如有意识,正舞动着接住他的涕泪,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单纯碰巧。   他看这点灯火,觉得实在可恶——它看起来亲近自己,红冲却越看越觉得,它分明是要将自己生吞活剥!   朱不秋说:“走罢。”   “我不走!我不走!”红冲抬起一张泫然欲泣的脸,满目恳求看向朱不秋:“师尊,求求你告诉我,从前的一切才是真的,现在的才是梦境,是幻术对吧?我知道幻术……”   “幻术”二字一出,无需朱不秋再多做赘述,他又醍醐灌顶地,明白了更令他不愿接受的现实——从前那些,才是幻术。   有时施术者编织幻境,中术者察觉端倪,便能从中勘破。但这个梦,似乎朱不秋只开了一个头,就让他流连忘返,痴痴地自己续了十余年之久。   之所以这些年来能将他骗成这般模样,从未有一刻质疑,是因为这一切都是他想要的,是他心中的梦寐以求,而非朱不秋悉心捏造,朱不秋只是顺着他、哄着他罢了。   他美梦成真,又怎么舍得怀疑?   红冲忍不住又唤了一声:“师尊……这声师尊,也是我求来的吗?”   他终于回想起来了。   这场幻术开始得太早,怎么会那么早呢?竟然从他懵懵懂懂地吐出那几颗多余的乳牙时,就已心甘情愿地陷入其中?所以朱不秋似乎并不喜欢常常与他相伴,所以没有人会愿意为他起名,也没有人能为他起名——谁能知道,哪一个名字才是令他满意的呢?   朱不秋没有回头,只传来他古井无波的声音:“都是。”   槐木鬼木,阴气甚重,那支槐木所制的簪子,后来乘岚替红冲打的长命锁,不是用来保护红冲的,而是用来让红冲能与“袁家村”的鬼玩到一处去的。   一切的一切,都只为了令红冲满足罢了。   可是他究竟又有什么重要的使命,就值得朱不秋这样做?   疑问到了嘴边,红冲却不敢问出,执迷不悟道:“既然都已经骗了我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继续下去?为什么不骗到我死呢……”   “你长大了。”朱不秋说:“骗不过了。”   “你胡说。”红冲潸然泪下:“我真希望不要知道这一切……”   他没能等到朱不秋的回音。   .   幻术消退,红冲的身体又化回了成人的模样,意识却还停留在幻境里捧着火的幼童时。   而在乘岚眼中,宛如风沙迷了眼睛,这几乎只是眨眼的一瞬。他仍然伸出手去,扶住眼看着就要跌倒在地的红冲。   然而,红冲就这样软倒在他臂弯,乘岚低头看去,发现红冲满脸泪痕,昏迷不醒。   他又用真气探查红冲的体内,却发现红冲不像是因什么外力而失去意识,反而像是酣然入梦,睡得正香。   顾不上苛责红冲为何在如此关头也能睡得着,乘岚只觉得好笑中又有一丝怜惜——究竟是做了什么梦,能哭成这样?难道不知道,梦中皆是虚妄,无需为此费心?   罢了,罢了。   他扶着红冲靠在自己身上,转身准备离开,却听到“通”地一声响,那支青竹杖残余的部分从红冲的手中脱落,摔在地上,裂成两半。   毕竟是与长辈有关的物什,乘岚不敢冒犯,连忙用真气将其捞起。   只是他难免有些苦恼,这青竹杖方才还好好的,怎么轻轻一摔就成了两半?哪怕竹子空心,也不该如此脆弱吧?等红冲醒过来,会不会不好交待?   就是在手中的潦草一瞥,乘岚看到竹杖的两半各刻着一行字:   “既知身是梦,一任事如尘。*”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出自唐代宋之问的《渡汉江》。   *既知身是梦,一任事如尘。出自宋代范成大的《十月二十六日三偈》。 第61章 岂是蓬蒿人(六)   坠兔收光,远鸡戒晓。*   乘岚还没进院,就向里望去一眼。   只见早上他出门时就空无一人的房间,如今仍然一览无遗,屋里院外的陈设没有一点改变,连桌上的点心也一口未动。   这一整天,只有院里池塘中的一株荷花轻轻地随风摇摆。   乘岚便自顾自地打理起院子来。   其实这院子原本也没什么好打理的——因为陈设还很简单。   那日乘岚带着不省人事地红冲离开翡翠林,兜兜转转地,还是回到了云观庭的地界。   红冲身份特殊,乘岚不好贸然带他上山,便在香兰山脉脚下寻了个隐蔽处住下。   用术法搭建一间屋子,再用真气维持结构,这对乘岚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但他还是花钱请了城中的凡人工匠来,花了好些时日,才建起一间实实在在的小院。   比之乘岚在云观庭的住处、抑或是在枫灵岛的寝庐,这间小院实在是简陋得不够看。   不过,这里位置更好。一处自山上蜿蜒而下的清溪路过,乘岚便挖出一条水道引向院中,做了个池塘。   没有任何阵法、幻术,或许红冲会更喜欢这个池塘——至少在凡人工匠施工的那些时日,红冲一直化为原形,扎在池塘里。   恰有一位工匠甚爱摆弄花草,端详片刻,说乘岚这株荷花看起来似乎有些萎靡,说着就要伸手去摸摸花瓣。   花朵是否新鲜健康,大多摸摸花瓣便知,只可惜工匠的手才刚刚抬起半寸,连乘岚都没来得及张口婉拒,荷花就猛地合上所有花瓣,“嗖”地一声整株躺倒到了水里。   工匠:……不愧是仙人养的花,果然不一般。   乘岚嘴上应付着,心里却松一口气,想着红冲如此活泼,想来应当是恢复了许多。   没想到一转眼年过了,雪停了,院子修缮好了,工匠们也走光了,眼瞧着到了春分时节,花还呆在池塘里,连岸都不肯上。   ……也有点过于喜欢这个池塘了吧。   乘岚心中无奈,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他知道那个年夜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叫红冲如今这般模样,红冲既然还不想说,他就暂且不问。   他照例用术法清理院中那本就不多的灰尘雨水,又在桌上换了一份新的点心。原本的点心摆了一整天,乘岚不想浪费,可他自己辟谷多年,确实没有进食的习惯,于是随手倒进池塘中。   没关系,红冲不吃,他也总有办法强行红冲与他每日进行一些“沟通”。毕竟点心泡化在水里,红冲想避开就只能上岸,若不上岸,就只能被迫“吃”下,还得自觉地把赖以生存的池水净化一通。   家事毕,乘岚又绕着池塘转了两圈,左顾右盼,最终选择了一处角落停下。   他对自己施了个净尘决,面貌一新,才认真地撤开一条腿,缓慢而正式地跪了下去。   “扑通”一声,似乎激得池塘都泛起圈圈涟漪。   乘岚用手挖开一层泥土,他没有用任何真气、术法作辅,因而挖得很慢。   直到终于又另一双藕白的手进入他眼前,帮他一起挖起来。   幸而他们原本也不需要挖一个很深的坑,因为并没有那么多、那么大的东西可以放进来。   只有一件衣袍,和一枚络子而已。   将遗物放进土坑后,泥土重新盖住了它们。他又取出一片已雕刻好的木牌,插在上面,木牌上书:师弟文氏含徵之墓。   乘岚终于闭目念决,虔诚地施了一个保护性的法术。   木牌旁边,被插入土中的,是一块竹片。   正是那两块碎裂的青竹杖所制成。   这是红冲的东西,哪怕再“大逆不道”,乘岚也无权置喙。乘岚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见那时的两句话已于不知何时消失——他甚至不知道,那些字是自己消失了,还是被红冲偷偷磨去了。   总之,如今它变成了两块竹片,一块没有任何刻印,被红冲对比一番,放回了怀中;而另一块刻着:思念吾弟小草,速归!   乘岚难免有些哭笑不得:碑文也能这么写么?   但是,罢了。   乘岚只随口说了一句:“终于肯起来了。”   而跪在他身边的人,不知道是因为太久没说话而不习惯,还是在水里呆了太久泡坏了嗓子,沙哑道:“清明要到了。”   是了,春分过去不久,就是清明。   距离那场灾难竟然已经过去四个月了……亡故之人没能留下尸骨,直到如今,才能为他们立其两个小小的衣冠冢。   说到这里,乘岚指向那个不曾刻字的木牌,问:“这是?”   红冲没有回答,顾左右而言他道:“我最近总是很害怕。”   他不想说,乘岚也并不舍得步步紧逼,顺着他问:“怕什么?”   沉默片刻,红冲缓缓吐出两个字:“怕鬼。”   一个修士说自己怕鬼,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更何况这个修士还是妖物出身,化形为人……乘岚不理解,便只能安慰他:“别怕。”   似乎他也知道这简短两个字太过无力,转而摸了摸文含徵的墓碑,安慰道:“含徵如今也是鬼,若他回来看我,你也害怕么?”他话语一顿,声音低了几线:“……算了,还是别来了,早日投胎往生去吧。”   二人又在墓前静静呆了片刻,子夜时终于回到屋里。   乘岚甫一进屋,一回头就见方才还跟在自己身后的红冲站在池塘边,又要往里面跳,连忙道:“还要回去?”   红冲还是那句话:“我害怕。”   乘岚眉头一蹙,终于觉得实在异常,上前几步拉住红冲手腕,便是心中微讶。那截手腕分明不冰,温热如常,却一直在颤抖,若不是被冻成了这样,便是被吓得。   可红冲为什么会怕成这样?真的是因为“怕鬼”?   “究竟是怎么了?”乘岚沉声问:“你且好好与我说,是发生什么了?”   红冲便说:“我好像总是能听到一些声嘶力竭的哭嚎,余音绕梁,哪怕把耳朵堵住也……还总是担心有什么要把我吃掉,我不知道。”他话语一顿,自言自语道:“是我太害怕了吗?可能……这也很正常。”   乘岚叹了口气:“没关系的。”   似乎肌肤相贴,才能让红冲勉强下来几分,他渐渐不再颤抖,回握住了乘岚的手。   他任由乘岚轻轻牵着他走进屋中,按着他在榻上躺下,又为他盖上被子,只有一只手还在被窝里紧紧握着他的手。   这一切仿佛一如湖心岛寝庐中的那些时日。   就像莲花亲水,红冲总是惯于回到水中,乘岚也总是习惯性地把红冲当作人,于是把他安置在人会感到温暖、安全的被窝里,还专门留下一只手。   屋里的烛火有术法加持,本该终日不灭,但红冲一进屋,眼神一动,便掐灭了所有亮光。   乘岚只当他还是习惯目不能视时,眼前没有什么光亮的感觉。却不知屋中的光亮散去,一片漆黑中,红冲的眼中,却看到了另一番模样。   仿佛乘岚的轮廓变得模糊,他看到乘岚的眉毛眼睛、也看到乘岚的骨血经络……他听到乘岚的心声。   乘岚在想:外面发生的事,他已经知道了吗?   红冲便静静地凝视着他,问:“最近发生什么了?”   乘岚心说:果然。   但乘岚似乎并不打算瞒着他,只是有些话大约是很难以启齿的,他张了张嘴,斟酌片刻,才缓缓说:“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还是那些事罢了。”   “万仙会潦草截止,各大仙门都在通缉、声讨;前些日子斗魁真尊离开枫灵岛,在各大仙门地界主张搜查你;云观庭无法独善其身,幸好此地偏远,斗魁真尊哪怕要来,也需要好些时日。”   其实哪怕再远的距离,对项盗茵来说,都算不上什么。   之所以项盗茵还需要“好些时日”才会到来,乘岚没说,红冲却知道了。   主峰刑场上,项盗茵一时失手,中了乘岚的幻术——这不能怪他,乘岚蛰伏已久,只求这一击。在场几乎无人知晓乘岚修习幻道一事,他突然发难,连方赭衣都被蒙骗过去。   这桩“失误”被推脱到了项盗茵头上,也不知他如何解释,才得到了此行离岛“戴罪立功”的机会。   既然是“戴罪立功”,那便更不敢贸然行动,以免坏了什么旁的事,比如长辈间的恩怨,就轮不到项盗茵插嘴。   他不敢来,也不会来,是顾忌着乘岚的师尊,云观庭掌门,善仪真尊。   善仪真尊确实与方赭衣有些恩怨,火山之难令善仪真尊痛失亲子,毫无疑问,善仪真尊默许了在云观庭地界通缉恶妖一事,却仍然婉拒了方赭衣再次发出的邀请。   两位大能之间具体如何商议尚且不知,也不知是否有乘岚在其中斡旋的缘故,总之,在善仪真尊首肯之前,项盗茵绝不会踏足香兰山脉。   红冲只是暗自留意,原来项盗茵离开枫灵岛了。   从前项盗茵富有一堆奢华仙舟,多得能用来掷着玩,却连贪图一口凡间的口腹之欲,也要乘岚千里迢迢为他带来,便知引心宗必然有些规定,不许项盗茵擅自离岛。   而如今……   红冲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见乘岚忽地贴近了他,认真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怎么了?”红冲眨眨眼睛:“我不知道。”   乘岚又瞧了片刻,迟疑道:“莫非是我看错了?方才总觉得你眼眸发红……还以为真的哭成兔子了。”   他开了个玩笑,似乎是想转移红冲的注意力,也叫红冲放松些许。   红冲却说:“兔子能吃荷叶。”   乘岚一怔,忆起红冲近来正心思细腻,害怕要被“吃掉”,便突然觉得自己这玩笑开得不大好。他正欲补救两句,就见红冲脑袋一拱,把脸放进了他的掌心。他摸着红冲的脸颊,忍不住顺手捏了捏,却突然感觉到指尖仿佛短暂地被火灼了一下。   无需乘岚再定睛细看——是红冲的眼睛亮了,他眼瞳像是两点燃烧的火,照亮了他的脸颊,在漆黑的屋里简直能当灯使。   而从他眼眶中淌出的泪,也成了一小簇珊瑚珠般的火苗,从白皙的脸颊滚落,跌在乘岚指间,轻轻一烫,才消失于无形。   乘岚不知道这又是什么妖物神通,更顾不上指尖的微痛,他只觉得心里怜爱得要满溢出来。他弯了腰,红冲也顺从地跟着他的手抬起上半身,然后将脸轻轻贴在他的脸侧。   于是,那些火苗般的泪花便燎了乘岚耳鬓的发丝。   耳鬓厮磨间,乘岚笑了一声:“可别把我头发燎光,烧成秃子了。”   红冲便用鼻腔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嗯”。   良久,红冲伏在乘岚肩头,突然说:“我不想就这样被鬼吃掉。”   乘岚伸手覆在他背后,力道轻柔地拍着,不知道他是因方才那个开得不巧的玩笑而如此,还是因为回想起了文含徵。   文含徵死时,也对乘岚说“好痛,有人在咬”,乘岚至今都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以至于红冲知晓此事,流露出害怕,乘岚竟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才能安慰他。   思前想后,乘岚只能说:“我会保护你。”   “真的吗?”红冲忽地其身,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那你飞升了怎么办?成仙了怎么办?”   且不说便是飞升需要顿悟,若不顿悟,哪怕在大乘期修炼千万年也于事无补,关键是乘岚如今才不过是元婴期的境界,听闻此言,只觉得十分好笑,像是稚童恳求父母不要抛弃自己一般。   乘岚便说:“飞升了我也带着你,成仙也与你一起……我不会抛弃你,永远都会保护你。”   红冲听着,又缓缓靠回了他的肩头,喃喃道:“好吧……那或许,也没那么可怕了。”   *逡巡间,坠兔收光.远鸡戒晓。出自明代李昌祺的《剪灯余话·武平灵怪录》。 第62章 岂是蓬蒿人(七)   翌日东方欲晓,乘岚要务缠身,不得不早早地出去。   几个月以来,红冲惧怕着那些若有若无的鬼哭狼嚎,一直化为原形躲在水中,哪怕他知道这一切于事无补,仍然不敢面对。   这夜倒是头一回,乘岚在榻边打坐,他枕在乘岚腿上,竟然睡得安稳,一夜无梦。   直到乘岚小心翼翼地抽身离开,他猝然醒来,却装作犹在酣梦中。   待得乘岚的气息渐渐远了,直至无法探得,红冲倏地翻起身来,对着眼前空无一人的院子命令:“有什么事出来说。”   没有任何回音。   真气爆发,只在眨眼之间——红冲伸手虚抓,轻而易举地从百里开外的一处凡间枯井里,挖出来一个浑身灰泥的狼狈“旅人”。   他把旅人扔进池塘中,一道火弹进水中,顷刻间煮沸了整池水,“旅人”在塘中勉强呼喊:“住手!我说!我说——”   于是,红冲又用真气把他拎出来,随手撂在地上。   晨起春寒,红冲合衣走出屋中,站在池边,目光冰冷地看着那个“旅人”。   沸水顺带洗去了他一路偷摸尾随至此沾染的尘土,和他故意为之的“伪装”,他呛出好几口水来,勉强抬起头看了一眼红冲。   红冲才认出来,这是把自己从海边捞出来,又自称是项盗茵师弟的那个魔修。   他不肯说方赭衣赐给他的名字,也还没来得及拥有自己的尊号。按照镕国仅存的记录,他在民间时的名字叫程珞杉。   红冲一边观察他,一边疑惑道:“你来做什么?”   而在他细细打量程珞杉时,程珞杉也惊疑不定地暗自揣测着。   程珞杉记得,火山之难前,自己曾在主峰与红冲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红冲不过是筑基修为;待得他从海中将红冲捞出来时,红冲的境界就达到了元婴期;而现在不过又只是几个月过去,红冲的修为,竟然已能将化神境界的自己搓扁揉圆……为什么?不是说妖修本该修行远不如人类更快么?况且他还是修炼比寻常修士更快的魔修啊!   那他的计划究竟还能不能成功——又或者,是成功率更高才对?   红冲眼眸一亮,问他:“你想做什么?”   程珞杉随口道:“我只是想看看你过得如何……呃啊啊——!”话没说完,他的心口猛地爆发出一阵烈火烹心般的剧痛,叫他痛呼出声。   见他惨状,红冲甚觉满意:“果然如此。”   果然……这双属于他自己的眼睛,能够勘破他人的谎言与伪装,只要维持注视而已。   真气无形,钳制住了程珞杉的脖颈、眼皮,他痛得难以言语,却连移开眼睛都无法做到,也来不及想出来。   因为红冲就这样直接说出了他的心声:“项盗茵离岛,你想趁这个机会报仇——哦,原来枫灵岛上处处是法阵,全是项盗茵的后手,在那里根本没法把他彻底杀死,呵呵,是你没那个本事吧……”红冲轻笑一声,不顾他试图反抗,继续说:“你想要我加入你们……等等,你们?”   “我们……有很多人。”程珞杉勉强说。   奇异的是,这话一出,那要命的痛苦陡然轻了几分,又渐渐趋于淡去。   程珞杉沉浸在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感中,还未来得及细细回想,便见红冲微微蹙眉,问他:“很多人?多少?哪来的?”   这一回,程珞杉不敢再隐瞒他,实话实说道:“三十余人,多数是魔修,或许曾是引心宗弟子,或许是引心宗弟子曾在凡间的亲眷。”   “三十也叫很多?”红冲若有所思:“还或多或少都与引心宗有关。”   不等红冲再问,程珞杉连忙主动解释:“便是项盗茵故技重施,试图灭族炼丹,但此举有伤天和,总有人逃出一命来,如我这般……我们结识之后,便决心一同复仇。”   红冲微微颔首,却道:“可是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程珞杉沉默下来。   上回在海边洞窟时,程珞杉便再三暗示红冲与自己为伍。他几乎把所有罪责都归于项盗茵,可红冲当时不敢轻信,又惦记着要先回家找朱不秋,二人于是不欢而散。   这一回,程珞杉又跟了他这么远,如果还是只有这些话,红冲哪怕已用双眼看到,确认他过去所言尽数属实,也仍然无意掺和进去。   若说红冲如今和项盗茵全无怨怼,那也并非如此,只是这怨怼不足以排到两条人命之前。和项盗茵的那些恩怨,便是要清算,也是在找到幕后真凶,给文含徵和朱小草报仇之后。   况且如今,红冲更有一份无法与任何人道出的疑问——他的眼睛、他的权能究竟从何而来?他的使命究竟是做什么?难道真的像朱不秋所说……   既知身是梦,一任事如尘……*难道火山刑场那时,他就该任由项盗茵痛下杀手,不作反抗,乖乖赴死?   可他不想死,更何况乘岚如此冒险相救,恕他实在无法婉拒。   程珞杉不知他心中所想,却明白他此言为何——如果不能证明项盗茵是酿成火山之难的元凶,红冲绝不会襄助他们。   可是,程珞杉自己对那火山一难同样一头雾水,更拿不出有力的证据来。   他只有一个猜测而已……而他更怕这个猜测一旦说出来,只会更加触怒红冲。   红冲若有所觉,沉声道:“说!”   程珞杉只好缓缓开口:“万仙会期间,我曾不慎被俘,但我熟知引心宗布置,那里自然关不住我。潜伏在岛上时,我曾看到你的两个弟弟一道去侍剑山庄作客。我说的不错吧?”   这倒并不是什么秘密,红冲攒眉听着,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只听程珞杉继续道:“我不知道你那两个弟弟为什么会上山、能上山,但是我却知道……他们离开侍剑山庄前,项盗茵正在那里作客。”   红冲便回想起那日,文含徵曾说,是在二人结伴返回寝庐的路上,朱小草突然起意,接着就没了踪迹。   莫非是项盗茵与他说了什么?可二人但凡曾与项盗茵打过照面,这可算不得件小事,文含徵应当会告诉自己才对。   若说是项盗茵从中作梗,虽不能算是全无可能,却也实在有些牵强。   红冲心中盘算,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仿佛全然没有理解程珞杉的话外之音。   见他不为所动,程珞杉只得一咬牙,又补充道:“况且……侍剑山庄擂台那日,也是你与文含徵擂台动手那日,我也潜伏在场,而我发现项盗茵也是同样——并非是你走后他才到来,他一直在场下,只是伪装成了不起眼的模样,若不是那术法还是他曾教给我的,我还真发现不了!”   在红冲仿佛淌血的目光中,程珞杉低声道:“他甚至还动手了,你与文含徵比试时的那道雷和烟,就是他放的!”   无形烈火不曾降下迟来的惩罚,足证程珞杉所言非虚。   红冲定定地看着程珞杉,背在身后的手却忍不住握紧。   “咻”地一声,那把被弃置的刀从屋里飞出来,悬在红冲面前。他垂眸欣赏这把刀,尽可能掩去心中的波涛汹涌。   这一切兜兜转转,竟是又绕回了这把刀上。   起初,是乘岚看上了这套刀剑,后来,江合心与游元尊者说这套刀剑的命格与乘岚不合,红冲亦帮衬了几句,才让江合心应下了按规矩办事。   然而,一开始察觉“命格不合”的,是项盗茵。   后来,这把刀作为彩头上了擂台,被红冲握在手里,注入真气的瞬间——落雷、哭嚎声、烟雾之中,刀脱了手,他骤然失去了真气和本就所剩无几的视力……却还是下意识地,击得文含徵飞出擂台。   当时乘岚不知烟中情况,只顾着替文含徵顺气疗伤,红冲也方寸大失,一时急于离开校场。后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将问题归结于这把刀,竟然忘了深想这件事。   如果他早在落雷的瞬间就功力尽失,那又如何能用真气击飞文含徵?除非动手的另有其人。   而究竟是什么人,能在不知不觉间夺走他的真气,还储存在这把刀里?   ……这就好像,那个分明被放在乾坤袋中,却还是能够被人悄无声息取走的翡翠瓶一般。   红冲只是想不通——那是他的真气、他的眼睛,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地被他人夺走?   朱不秋说是因为他放弃了自己的权能,却也说,他早在不知何时就重新拾起……那便是擂台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拾起”了自己的权能?   是这把刀吗?   擂台之后,项盗茵亲自把这套本该由侍剑山庄遣人送来的彩头交给乘岚,又几次三番暗示乘岚,将这把刀交给自己。甚至他看出乘岚出于安全上的顾虑,就这样大方地赠出一枚引心丹,似乎项盗茵比谁都要更希望他拿到这把刀。   那项盗茵会知道真相吗?朱不秋不曾直说的一切,项盗茵会告诉他吗?又或许不需要项盗茵的首肯,红冲只需要一个对视的机会而已。   他要问清楚这一切。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   他眼中的那点红,便像是一粒化开的朱砂,丹色顺着氤氲水波晕染到了眼眶。   真气陡然散去,那把刀就这样轻轻落入红冲手中。   然而这一回,风平浪静,什么也没有发生。   红冲与程珞杉都看着那把刀,只可惜一个怔在原地,另一个原本就是一头雾水。   为什么会无事发生?   来不及多想这一切,红冲遽然动手,一掌将程珞杉拍进了池塘中。   塘底淤泥顿时像是活过来了一般,紧紧束缚着程珞杉,很快便将他吞没,只留下极细微的气孔。   程珞杉猝不及防地又被制住,却无力反抗,甚至连张嘴求饶的机会都没有。幸而他修为不低,能够闭气很久,不至于就这样当场殒命。   他正躺在淤泥里,思索着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触怒了红冲,就听到塘外传来另一道声音:   “我方才似乎察觉到有魔修的气息,你没事吧?”   竟然是乘岚!   程珞杉瞪大眼睛,登时安分下来不敢妄动。他不晓得二人有如何恩怨,只知道乘岚和项盗茵十分相熟,更何况乘岚一贯嫉魔如仇,对他来说,可不会像红冲这个妖一样好说话。而他虽然不惧乘岚,却怕红冲那诡异神通怕得要死!   “哦……没有呢。”岸上,红冲含糊一声。   他迟疑着不知是否该将一切告知乘岚。   不等他作出决定,乘岚的感知检查过周遭无虞,放松下来随口道:“枫灵岛作乱的那魔修,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抓到。”   红冲试探道:“如果他也有苦衷呢?如果……”   “莫说这些。”乘岚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忤逆天道,走火入魔之徒,哪怕有再多苦衷,也不是他作乱的理由。”微微一顿,又似带几分怅然道:“如果不是他,兴许含徵……”   如果不是魔修作乱让乘岚背上了质疑,如果不是为了围猎魔修和方三益,主峰便不会被布下大阵,乘岚也本可以守在他们身边……   一切决策乃是项盗茵所定,天灾并非寻常人力可致,这些道理乘岚都懂,也因此与项盗茵生了隔阂,但到底也只是隔阂——他没法不因此恨上魔修和方三益。   如今方三益已死,若说乘岚最想要谁的命,除却那不知身份为何的真凶,便是这个魔修了。   红冲默默地将原本的话咽了回去。   二人的视线转而落在红冲手中的刀上。   乘岚静静凝视了片刻,将手亦搭在这把刀上。   他的真气勾着红冲的真气一同注入刀中,认真地铭刻下一个阵法。   “这是……”红冲微微抬眼。   “同生共死契。”乘岚笑了一声,仿佛只是说出一件最普通不过的小事。   可他所做的,分明不是一件小事。   方才红冲是明知故问,同生共死契,顾名思义,无需赘述。红冲是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这样做。   殊不知,乘岚早有此意,只是从前那些时日红冲浑浑噩噩的,他不好占妖便宜罢了。   “这把刀的邪异,至今都没解开,或许我本该将它束之高阁。但我有时也在想,如果我早些将它交给你,是否你就能早些恢复功力,而小草也不会……”乘岚苦笑一声:“我不知道。但是,或许它与你真的有什么缘法,我不懂,我只要你平安就好。”   所以他在刀中刻下同生共死契,如果它真的反噬红冲,乘岚也将一同承担,从此他们的命魂相连,哪怕死亡也无法将一人一妖分隔。   红冲亦一时无言。   如果……如果……   他们都沉浸在无尽的懊悔里,因为连恨都不知道该恨谁,最终只能含泪饮下一切痛苦。   可如果酿成一切的人也是原本信任的人,就像乘岚所说的“识人不清”,乘岚又真的能够承受吗?   红冲只知道自己几乎无法承受。   “那把剑呢?一起拿出来,起个名字吧。”红冲撇开心绪,轻声说。   闻言,乘岚便地将剑也从乾坤袋中取出,与刀放在一起。   这套刀剑摆在一起时如此赏心悦目,漂亮精致得像是工艺品,而不是该用来饮血碎骨、沾染煞气的刀兵利器。   “我不太会起名字啊。”乘岚求助地偷瞄红冲,见红冲亦专注地凝视着这套刀剑,模样是少见的一本正经。他不好再做推诿,只能勉强道:“就按照游元尊者所说的‘命道’来好了……不,或许按照我的命更吉利一些?但也未必……”   于是,那两把刀剑便分别被刻上“露杀”、“藏官”二字。   “会吉利的。”红冲认真道。   乘岚命中已是官印高显,七杀又是主肃杀的将星,官纯杀正,是顶了天的命格——哪怕变成了凶……也总有同生共死契为乘岚兜底。   曾经是乘岚把他支撑起来,牵住了他的魂——所以他笃定。   笃定乘岚千仞无枝,必有悟道之时。   哪怕那时乘岚孤家寡人,而他化作厉鬼,魂也会伴于乘岚身侧。   这双眼中似乎盛了太多东西,无端叫乘岚觉察出一丝微妙的不安来,正欲询问,红冲先打岔道:“那兄长什么时候教我用刀?”   他才恍然大悟,忆起自己确实曾许诺过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随红冲挑哪一般,他都能教。   乘岚一贯爽利,沉吟片刻,说:“明日一早……不,今日也行。”   这话有几分真假,红冲心知肚明。   分明是一大清早就不得不匆匆出门,结果一缕魔修的气息,就把他从千里之外唤了回来,如今又说是“今日也行”。   并非整日闲适无事要忙,而是他的心被留在家里,哪怕有再多的事,也都不算什么事了。   可乘岚若是真的如此随心所欲,仅凭私心便将事情推诿,那就不是他了。今日原定要做的事被“教习刀法”挤开,乘岚少不得要用旁的休息时间去办。   更何况……今日红冲不行。   红冲可还没忘记,池塘的淤泥里还埋着一个不能被乘岚发现的魔修呢。   他还有事与程珞杉相谈,既不想叫乘岚立刻发现程珞杉,引起大战——更不想叫程珞杉偷听二人墙角,偷学乘岚的心意招式。   红冲便轻轻靠在他肩头,低声说:“明天吧?今日便让我再偷懒一日,而且……我想吃糖葫芦了。”   这招由他使出,对于本就宽以待他,严于律己的乘岚而言,堪称是百试百灵。乘岚果然摸了摸他的脸,安抚道:“那就明日。”   又嘱咐几句,乘岚才离开小院,继续去办云观庭的事务去了。   红冲感知着他的气息渐渐远了,才敢把程珞杉从泥里翻出来,撂在地上。   程珞杉古怪道:“你们俩……真是好黏糊的一对义兄弟。”   红冲:……   他懒得与程珞杉细细解释二人的关系,直入正题:“你有什么计划?”   程珞杉见他颇有异动,便将谋算和盘拖出。   项盗茵如今接连拜访大小仙门,虽然不曾将规划排班布告天下,但观其路径,也算是有迹可循。他作客与引心宗十分亲厚的大派时,程珞杉不敢妄动,但总有些小门小派,叫他能有些机会。   “最快一年,最晚十年内……”程珞杉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   “十年?不行,太慢了。”红冲对此十分不满。   程珞杉见他那不耐烦的模样,顿时暗生疑虑:竟然比他还恨项盗茵?可是为什么?   红冲便说:“别误会,我虽然准备和你一道行动,但我还没说要杀他。”   “……”程珞杉咬牙切齿道:“你诈我?”   “那倒也不是。”红冲摇摇头:“我有事要问个清楚,在问清楚之前,我与他的恩怨……”   “他可是毫不留情就想用你来顶罪!”程珞杉道:“究竟是不至于如此,还是你怕杀了他,会破坏你和乘岚的感情?”   红冲看着他,倒不想他如此敏锐,全然不似方才那副任由拿捏的傻样。   但他还是没有承认,反而故意说:“不,我是觉得,他的命如此‘金贵’,总要起到些特别的用处才好。”   “什么用处?”程珞杉立即追问。   红冲看着他,眼瞳发亮,终于缓缓抬起一只手。   没有突如其来的攻击,也没有任何异动……那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耳朵上。   程珞杉只觉得耳边似乎有嘈杂的声音。   随着那声音越来越吵,他眉头皱紧——却忽然从纷乱的噪音里听到一声呼唤:   阿九……   那声音分不清男女,甚至不像是一个人,更似是许多男女老少异口同声地说着同一句话。   程珞杉瞳孔骤缩!   阿九……你怎么回来了……   声音一顿,猝不及防地变成充满厌恨的尖啸: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啊!   是他父母亲族的声音,程珞杉潸然泪下。   他又取出那颗“引心丹”。   这一回,丹药周身萦绕着的、撕咬魔气的那股力量似乎变得实在了几分,可见并非红冲眼花。程珞杉擦不尽泪,却仍然目不转睛地细细看着,终于明白那不是如有实质的丹香。   分明是千百只细小的、残缺的手,在无力而又无意识地攀附着周边的一切。   有的手指上戴着玉扳指,有的佩着金套镯,还依稀能看到有的指尖嫣红,是蔻丹的颜色。   “他们并没有被完全炼化。”红冲低声说:“但是,恐怕也很难再……”   程珞杉明白他的未尽之言。   几十年前就已惨死的幽魂,以如今这副模样残存于世间,没有一日停止呼喊,无数次徒劳无功地伸出手来,是在求助吗?程珞杉不知道。   如果不是红冲,他甚至不知道,这些残魂还在。   那些可怕的悲号、痛骂声,竟然让他感觉到久违的温暖。   程珞杉早已不妄求他们能复活于世间。   他只是希望……   “该怎么样才能让他们解脱?还能往生吗?求求你……”   “所以我才说,项盗茵的命金贵着呢。”红冲说:“这诡异的丹药为他所炼,线索自然也只能从他那里下手。在我搞清楚这一切之前,他绝不能死,所以,你的人也不许动手。”   虽然,红冲也不觉得,没有自己,程珞杉那伙人真的能杀死项盗茵就是了。   程珞杉皱眉道:“你怎么知道他肯说?”   “他没得选。”红冲眨眨眼睛:“就像你一样。”   那果然是他的神通!项盗茵顿时心中震惊。   红冲道:“听我安排,不可轻举妄动。”   这草台班子原本就没几个人,还全是一旦暴露就会招至追杀的魔修——哦对,就连红冲自己,如今虽非魔修,却也是被大小仙门通缉的“恶妖”了。   他们不能再浪费机会,无味牺牲。   而他更要问清楚那把刀和人丹之事。   如果文含徵也是人丹的话,如果也像程珞杉手中的这枚丹药一般的话——是不是意味着……含徵也还没能往生呢?   又或者……是谁吃了他。   *既知身是梦,一任事如尘。出自宋代范成大的《十月二十六日三偈》。 第63章 岂是蓬蒿人(八)   香兰山脉的春天来得很晚。   一直到清明过后,一场春雨落下来,才真正算是春意盎然。   似乎春回大地,也把红冲丢了的魂带了回来。   乘岚还需时常返回山上的云观庭,宗门事务有许多亟需他这个大师兄处理,因而白日里时常不在山脚下的私宅中。   而这一回,乘岚一连多日出去剿鬼,回家路上便看到私宅里多了一间伙房。   他落进院中时,红冲正在灶前忙碌,锅里烧着一条红烧鱼。   乘岚回头看了一眼池塘,只见池塘里的锦鲤果然少了一条。   他曾以为红冲从市集里买来这些锦鲤,养在池塘里是为了和它们做朋友……   乘岚沉默片刻,心道自己还是不够了解红冲。   修行之人辟谷之后无需进食,像项盗茵那般偶尔贪图口腹之欲的都算罕见,他没想到红冲比之更甚——时不时在山下的凡间城镇买些食物,竟然都无法满足红冲,如今甚至要搭一间伙房自己做饭。   而且,还把“朋友”烧熟了吃。   红冲回头,正巧招呼乘岚落座,他转身把红烧鱼端上桌案,自卖自夸起来:“是不是隔着几座山头就闻到香味了?尝尝我的手艺。”   乘岚很想婉拒:他辟谷多年,没有进食的习惯,如今闻到红烧鱼的香味,心中毫无波动……但迎着红冲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他还是勉为其难吃了一口,赞赏道:“好吃。”   实际上味道如何,并非乘岚不肯细细品味,实在是舌头早已尝不出花样,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凡缘斩断,心境变了,自然品不出人间的味道。   红冲似乎被他的伪装骗过去了,得意道:“那是。昨天我在水里睡觉,它竟然敢偷偷啃我手臂!今日就让你替我报仇。”   乘岚:……   乘岚摸了摸鼻子,多少有几分心虚——真是抱歉,他也啃过红冲的手臂,不过不是在水里啃藕,而是……便不是青天白日该想的了。   他这小动作逃不开红冲的眼睛,红冲哼笑一声,促狭道:“想哪去了?”   乘岚已自我反思了好几回,生怕他在朗朗乾坤之下吐出什么虎狼之辞,连忙糊弄道:“想到我不在家时,你也很充实,这便很好。”   实则看到红冲如此活泼,全然不似月前那般整日萎靡,以泪洗面,他确实安心几分。然而安心之余,却又生出些莫名的愧疚来。   既对红冲,也对文含徵,对朱小草。   云观庭偏安一隅,仙门中再是风起云涌,余波总是要过去很久,才能渐渐传到香兰山脉来。而这片山脉又太过广阔,宗门庇护的地界每日都有数不清的事务等着他去做。   以至于故人离去已快半年,乘岚仍然没能查清真相,不仅如此,似乎离真相越来越远。   因为乘岚不肯低头。   火山之难后,项盗茵代表着引心宗四处交际,让各大仙门之间多了许多避不开的事务。幸而善仪真尊无意与方赭衣重修旧好,才让乘岚也能借机回避许多项盗茵抛来的橄榄枝。   然而,乘岚竟不知该不该为善仪真尊的这份“善解人意”而松一口气——死的人分明也有他的亲生儿子,而这一条命,激不起善仪真尊心中的一丝波澜,仿佛只是死了一株院子里不大受人关注的蒲草。   那些烦扰的事务,和理不清的感情,千丝万缕缠上乘岚的手脚……他终于寸步难行。   他才知道,原来“报仇”二字,远不只是“变强”而已。   但幸好,还有一件事能令他稍微生出几分松快愉悦来。   红冲指着那条红烧鱼:“我的刀法也练得很不错吧?”   盘中鱼身被剞出利落的两种刀纹,交替出一片规律漂亮的菱形纹,经过热火烹饪更显得十分美观。乘岚亦点头赞许:“也很好。”   比起方才对味道的夸赞,这句便明显更真诚许多,盖因他确实能够评判,也亲眼所见,这些时日红冲的刀法确实突飞猛进。   红冲于是美滋滋地端出烧好的饭,坐在乘岚对面吃起来。   乘岚不欲多吃,他也不再劝,二人一个吃,一个看着,也算各得其乐。   倒是乘岚看了一会,不自觉地忆起今日在城中的听闻来。   他忍不住笑了一声,见红冲抬头,目露疑惑,又说:“没什么。”   饭后天色渐暗,牛毛细雨飘进院中,乘岚在檐下打坐,等着红冲收拾好了院子回屋里来,却见红冲披上蓑衣,拿着斗笠要出门去。   乘岚眼皮一跳:“你要出去?”   红冲没回头:“去买豆腐。”   俗话说早不买猪肉,晚不买豆腐,这眼见着都快入夜了,谁会挑这会功夫去买豆腐?只有乘岚这个若非要事,从不在民间停留的“仙长”会不晓得这道理罢了。   他叮嘱了一声:“早些回来。”似乎每每离家时,听到红冲如此叮嘱,让他十分受用,他便也将这凡间的习惯学了来。   红冲扑哧一笑,戴上斗笠说:“早不了。骗你的,是去扈镇的阿树家打麻雀牌。”临走前,他又随手拎上檐下放着的一个提盒,晃了晃:“剩饭拿去喂阿树。”   乘岚:……   可能红冲的日子也有些过于充实滋润了点。   他毫不怀疑地合上双眼,继续打坐修炼。   却不知,绵绵雨丝中,一道蓑衣斗笠的身影走出人烟罕至的山林,却并没有去到扈镇,而是逐渐隐没在月色中。   .   程珞杉在枯井里等到月上中天,终于等来了迟到的人。   对方才落入井里,就抖了程珞杉一头一脸的水。还没等程珞杉擦拭干净,脱蓑衣、摘斗笠的动作,又甩得程珞杉浑身湿透。   程珞杉无语:“雨没这么大吧?”   “为了堵住你的嘴。”红冲随口说:“我的东西呢?”   一转头,便看到枯井掩饰下被辟开的这处空间,角落里还蹲着几个新面孔,都是魔修。   红冲失笑出声:“一副麻雀牌,用得着这么多人一起来送?”   “不是。”程珞杉摇摇头:“是大家想见你。”   这几个人都是魔修,便是程珞杉的那些同伙们。   哦,现在应当也算是红冲的同伙了。   红冲又抬头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天花板”,问:“这是谁做的?”   顺着枯井挖出来一个藏身之处容易,但此间竟然布置下隔绝感知的阵法,让红冲都险些没反应过来,这可不容易。   他便想到,兴许程珞杉上次潜入枫灵岛,却能潜逃出狱,视枫灵岛大小阵法、监管于无物,恐怕除开他曾为引心宗弟子,熟知关窍之外,也有这阵法的功劳。   一个魔修便主动道:“是我做的,恩人。”   “?”红冲又看向程珞杉,问:“谁是恩人?”   程珞杉也看着他,说:“恩人。”   红冲:……   程珞杉贴心地为他解释:“大家都很想念自己的亲人。”   红冲便明白了,是他前些日子琢磨着,将这份耳边时时有哭喊的困扰分享给该分享的人,便把神通折腾到了饮食上。一锅他眼泪和面蒸的馒头分出去,现在无需借听力,吃了馒头的人都能天天倾听家人辱骂了。   但红冲更关心:“好吃吗?是不是十分暄软香甜?”   程珞杉和魔修都沉默了。   吃的时候光顾着听,嘴巴里只有眼泪的咸涩,哪里晓得味道如何。   见几人面面相觑,红冲便知道这几人也根本尝不出好坏来,冷笑一声:“没品的东西。”   程珞杉把搜罗来的麻将牌交给红冲,随口提到:“你可要当心些,近日镇上有不少你和乘岚的流言。”   “流言还能怎么流到我身上?”红冲并不在意自己,毕竟他都已经是被引心宗带头悬赏、大小仙门联合通缉的恶妖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不过若是与乘岚有关,他少不得有几分好奇。   乘岚的心不好读,他这些日子悄悄试过太多回,竟然没能读出什么秘密来,要么是乘岚毫无城府,要么就是乘岚待他实在心口如一,一句隐瞒都没有。   他直接忽略了前一种可能,便不得不承认对乘岚束手无策——但凡有任何与他有关的苦处,乘岚都不会带回家里来,且并非放在心里却不宣之于口,而是心里也真的不惦记。   程珞杉却欲言又止片刻,委婉道:“镇里人说,‘云里的那位仙长’被山中精怪迷了魂,金屋藏娇,乐不思蜀了。”   “金屋?叫镇上人来看看我家哪有一样金子做的东西。”红冲呵呵一声:“我在镇上买东西时,怎么大家对我都只是尊重、祝福?”   程珞杉不知道他在镇上行走时是如何光景,却明白议论人不能当面的道理。他沉吟片刻,缓缓说:“兴许是因为仙门中的传言。”   红冲才眉心一蹙,露出几分认真来。   “那些道貌岸然的‘正派人士’,都信了项盗茵一面之词,包括善仪真尊,只有乘岚一直主张要调查真相。”程珞杉说:“可乘岚也拿不出证据来,渐渐地,就有参加过万仙会的人说,乘岚与‘恶妖’春风一度,一日夫妻百日恩……加上善仪真尊如今也与乘岚似乎不睦,这些说法流传到民间,就成了乘岚在万仙会时就贪图妖物美色,这回又被山里的狐狸精迷惑,背信弃义,大抵就成了这般模样。”   其实仙门与民间的传言,还要更甚几分,诸如“师弟尸骨未寒,乘岚就与杀弟凶手苟且到了一起”、“乘岚贪欲忘本,连师门都抛到了脑后,整日只顾与妖寻欢作乐”此类。   只是程珞杉打量着红冲的脸色比夜色还黑,已不敢再说了。   程珞杉怕红冲当场发飙,安慰道:“闲言碎语总要编排些香艳桥段才能流传开,你别担心,其实大家也知道,你们的关系并不是……”   “砰”地一声,红冲果然气得把麻雀牌摔了一地。   “岂有此理!”红冲咬牙切齿:“谁说我是狐狸精?谁说的?而且我根本不是山里来的!”   不等程珞杉动作,他又蹲下身,一颗一颗把麻雀牌捡回包裹中,抱在怀里。   “等不了了。”红冲低声吩咐:“夏天我们就动手。”   “会不会太快了?”程珞杉正欲询问,却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刻,枯井中早没了红冲身影。 第64章 岂是蓬蒿人(九)   红冲回到家里时,乘岚还在原来的位置上打坐。   他脱下蓑衣、摘下斗笠,不顾头发被扯得凌乱散开。又把麻雀牌随手一丢,落了一地,也不收拾,自己直接豪横地钻进空处,躺到了乘岚腿上。   噪音响声、外物干扰,都不足以扰乱乘岚修炼的状态,只是红冲这副情态罕见,乘岚便忍不住脱离入定,缓缓睁开双眼。   他见红冲眼眶泛红,大抵没有十分生气,却装出了百分的委屈来,双手环抱着他的腰,鼻尖蹭了蹭他腰间的玉带钩。   真是……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怎么了?”乘岚撇开脑袋里无端冒出来的缱绻臆想。   “那些流言,你怎么都不告诉我?”红冲问。   “什么流言?”乘岚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轻轻摇了摇头:“我都没放在心上,又有什么值得告诉你,叫你难过的。”   不过,话说到这里,他便知道,红冲应当是今天去镇上打麻雀牌,误打误撞听到了流言。至于为什么气成这样……   “莲花比狐狸可爱多了。”乘岚伸手捏了捏红冲的鼻子。   红冲便坐起身来,靠在乘岚肩头,欲言又止:“可是……”   他分明有话要说,乘岚的心思却不知该说是不合时宜,还是太合时宜地飘去了别处。   不知妖物是否天性如此,至少在一向克己守礼的乘岚眼中,红冲的生活习惯实在有些随性。   比如此时,红冲原本穿衣服就有些不仔细,如今这番动作拉来扯去,胸口已然半敞开,乘岚目不斜视,也无法忽略这好大一片裸露的肌肤,很艰难才压抑出就要冒出喉头的那一声清咳——但还是没忍住。   夜风以迅雷不及掩耳,迅咳不及侧目之势,合上了红冲的衣襟。   红冲就知道他没在认真听,低头一看自己那严丝合缝的衣领,笑了一声:“都不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了,也还是不行?”   “行。”乘岚说:“怕你着凉。”   且不说这妖物是何等体质,便说如今已近谷雨时节,怎么会着凉?红冲正要反驳,就见不知何时,雪花偏偏飘落,池塘水面已积了一层霜花。   四月飞雪?   不对……红冲才反应过来:“你作弊。”   是幻术。   “现在相信了?”乘岚微微一笑。   幻术玄妙,是影响人心的术法,欲于此道有所进益,必须自身意志坚定、心如止水,但凡存了一丝杂念顾虑,都难免自伤。   换句话说,他如今能用得出幻术逗红冲开心,足见他方才所言非虚,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确实没在他心中激起丝毫波澜。   只是这又难免叫红冲忆起朱不秋来。   自从离开翡翠林,他也如朱不秋所说,再也没唤过一次“师尊”。   朱不秋曾说他“长大了,不好骗了”,红冲曾因为这不过是敷衍之言,如今却大约琢磨出来些所以然来——他这双眼睛能勘破一切虚伪妄象,在他取回自己的眼睛之后,恐怕朱不秋是确实无法维持幻术了。   而他因此更想问问过去。   数十年如一日的幻术,朱不秋也心甘情愿地与鬼为伍,让这场专为他而编织的美梦显得如此“天衣无缝”……莫非这么多年来,朱不秋的心,真的就古井无波至此吗?   被欺骗的愤怒,夹杂着被抛弃的委屈,曾让他萌生出千万句“凭什么”“为什么”——凭什么他这么好都不要他?为什么这么多年的感情,都能说抛弃就抛弃?哪怕是演的……这么多年来,都没有过哪怕一瞬间的假戏真做吗?   渐渐地,他却明白了朱不秋的想法。   如果一切恩怨情仇原本始于他的心愿,而非朱不秋悉心编织;如果这十余年对于朱不秋上千年的生命来说,不过是打个瞌睡的功夫……兴许他无法割舍的感情,他不肯从梦中醒来,对朱不秋来说,才是麻烦,是无事生非。   见他若有所思,乘岚问:“怎么了?”   “想起另一个会幻术的妖了。”红冲只能说。这些事他从前不曾与乘岚细说,如今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想说些什么时,却已不知从何说起。   乘岚若有所觉,安慰了一句:“人各有命,妖亦如是。”   沉吟良久,红冲终于说:“我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   梦里有什么呢?他已不愿回想,他只是说:“梦为什么比幻术难以识破呢?大抵是因为梦是我心中所求,便不会怀疑这一切。你的幻术,或许也可以如此。”   “可我怎么知道别人心中所求为何?”乘岚下意识道。   “那重要吗?”   乘岚一怔。   是啊,或许不重要,毕竟他用幻术,更多的是起到牵制、迷惑的作用。就像刑场上他叫项盗茵一时错乱,误将自己与红冲混淆,于是项盗茵连忙出手,却一掌拍到了自己身上。   如果他肯将幻术的主动权更加放开,任由项盗茵所梦,而自己顺梦而为,恐怕效果还能更好。   只不过一旦让渡了术法的主动权,施术者又该如何保持清醒……他正想着,一只手就轻轻搭上他心口。   顷刻间雪花消散,乘岚敛目看去,只见搭在他心口的分明是……露杀剑的剑柄。   “这位仙长大人,修行不想,”红冲笑意盈盈地凑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想缠绵。*”   施术者让渡主动权,却没能维持本心,术法反叫对方钻了空子,反将一军,便是如此后果了。   乘岚脸颊飞红,很想反驳一句:那分明是红冲用这招来勾引他,分明是红冲先用美色惑人……却不得不承认,也怪他居心不够纯良,这才中了再明显不过的计。   他一时赧颜汗下,侧过头去。   红冲又换了一边,贴上他耳畔,低声说:“仙长,再试试吧。”   “恶妖”低语,落在乘岚耳中,就成了无法拒绝的温言软语。   乘岚不曾回话,只自顾自地恢复打坐,似乎已然重新入定,唯有神识微动,在红冲察觉不及之际,悄悄地施开幻术。   红冲不知他这反应究竟是答应还是无视,便提起十二分精神,却仍旧不曾察觉任何异常。   他渐渐软了膝腿,趴在乘岚的背后打哈欠。   乘岚拍了拍他的脑袋:“困了就去榻上。”   “兄长的腿上不能卧?”红冲反驳。   “能。”乘岚还是那句话:“怕你着凉。”   这回没有降雪配合他的“诳语”,乘岚便偏过头去,在红冲脸上落下一个轻如雪花的吻。   红冲眨了眨眼睛。   这……对吗?   可情不自禁也不过是这短短一瞬,便有绯色又爬上乘岚耳尖。   乘岚清咳一声,合上双眼继续打坐,袖袍中的手却没忘记掐了一个决,将一层真气覆在红冲周身。   真气阻隔了微凉的夜风,像披上了一件暖绒绒的斗篷,却又没有厚实的重量压在身上。   似乎倒也是乘岚一贯的风格。   红冲一时竟然无法分辨这究竟是不是幻术,是乘岚的幻术突飞猛进,且心智之坚更甚术法之高,还是这一切……真的就是自己认为会发生的。   但打赤脚不怕穿鞋的,他总有办法。   他披着那道真气,把乘岚和自己都裹在其中,捂成了一团。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把戏,乘岚想散去那道真气竟然不成,反而叫那层披风里混入了一丝火真气,把两人包在其中,温度攀升。   乘岚面红耳赤,也不知是热得还是窘得。在“作茧自缚”的真气包裹里,他一边与红冲斗法,又不好太过于认真动手;一边故作严肃斥道:“不许胡闹!这可是在外面,幕天席地……”   “我们妖物一向如此,你第一天晓得吗?”红冲面颊也稍染一层绯色,他故意靠在乘岚颈间,将气息喷涂在乘岚下颌:“在化作人形之前,我一直是如此……”   话及此处,却是戛然而止。   一直如此吗?红冲试图回想,却发现自己对化形为人之前的记忆一片空白。一切记忆始于那个陌生的街头,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日月,他捡到一个被“施舍”来的硬窝窝头,被硌下来好几颗牙……然后,朱不秋找到了他。   那是他灵智诞生的伊始,妖物皆是如此,此前的岁月尽数沉沦在一片混沌中。若是飞禽走兽兴许能早些灵智觉醒,但他是一朵莲花,会灵智醒来得缓慢些,似乎也是必然。   可是他又是怎样来到那个破物堆的呢?他为什么会懵懂至此?那些权能又是从何而来?又是谁赋予他的,还是……   他没来得及想通这一切,乘岚终于无法忍耐。   真气爆发,那层无形无实的斗篷被掀上了天,在半空中就失去掌控,消弭于无形之中。   风荡开了斗篷,却不舍得把人也刮走,又一阵风被引来扫过两人,带走二人间多余的热度,吹得二人俱是耳目一新——红冲看着二人打结了的四肢、绞成一团的衣物发丝,才发现他们近得乘岚抿着嘴不敢说话,因为他眨眨眼,睫毛都会轻轻梳过乘岚鼻尖的小绒毛。   他故意又动了动眼皮,果然感觉到乘岚的呼吸都停下了。   “兄长还是这么见外。”红冲玩够了,才抬起头说。   乘岚重获自由,艰难道:“是你太……”   风又起,红冲眼前一花,再定睛时,只见乘岚早就换了一副模样,丝毫不见局促,甚至一只手正搭在他肩头,光明正大地把玩着二人混在一起的发丝。   乘岚含笑看着他,终于忍俊不禁道:“我哪有那么古板?”   还是幻术,这一回,是红冲陷在其中。   “怎么没有?”红冲反应过来,自知落了下风,反而得寸进尺道:“你虽然没说,但我知道,你十分看不惯我这无法无天的做派,平日里我还没做什么,你就咳咳咳咳咳!方才还把我领口束得死紧!”   “是怕你着凉。”乘岚一口咬定。   “那现在不怕了?”   乘岚点点头,指尖在他肩头轻敲,周身一切再次如烟如墨散去,原来幻术到此才算是结束。红冲定睛看去,二人早已不在檐下,而是在屋中,榻上。   他们的位置也在这不知不觉中调换——乘岚反客为主骑在红冲身上,低垂着眉眼看他。   屋里没有一点烛火,那双眼中,却映出两点火光。   “我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但是既然回来了,那……”乘岚说:“良宵苦短,且自顾惜。”   于是,一个克制的吻落在红冲眉心,又逐渐游弋,吞下来不及吐露的字。   烛不灭,罗衣偏敞,终于落进这桩风月事。只道身似琉璃,心却如酥,再也参不透如何淡泊,哪般求仙。   万顷波光摇月碎,一天风露藕花香。*   幻术的雪散去,后半夜又下起小雨来,可花不在塘中,人不在廊下。   没有雨僝云僽惹人嫌,却是尤花殢雪至天明。   .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出自魏晋佚名的《子夜歌四十二首·其三》。   *修行不想想缠绵。化用“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出自黄梅戏《梁山伯与祝英台》。   *万顷波光摇月碎,一天风露藕花香。出自宋代黄庚的《临平泊舟》。 第65章 岂是蓬蒿人(十)   乘岚睡眼惺忪地从榻上起身时,已是午后。   他久违地撑了个懒腰,鼻尖嗅到院中空气清新,是小雨停歇,风吹进屋中,带着新草的芬芳。   这体验对乘岚而言有些陌生,他已许多年不曾好好睡上一觉了,并非繁忙至此不得安眠,反而是因为修士精力太过旺盛,无需长久地睡眠来恢复体力。而一旦习惯了修炼,就再也不会将夜晚的时间浪费在睡觉上。   只是昨夜胡闹到了乘岚口中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有如此浓情蜜意的前情,乘岚倒也不至于一定要在事后,再不解风情地一定要套回衣服,正襟危坐地继续修炼。   他侧头看了看榻上安枕无忧的红冲,怜爱之余,也生出一丝羡慕来。   红冲似乎很少专门静下心来入定修炼,从枫灵岛到香兰山脉脚下,至少乘岚从未见过红冲打坐,倒是见红冲有事没事就泡在水里,兴许这便是花妖修炼的法门。   这看起来不可谓不清闲,但红冲的修为进益却丝毫没有停歇,到如今,乘岚已看不透他的深浅。   乘岚正欲下榻,突然觉得脑后一股力拉住了他的动作,他顺着坐回榻上,道:“醒了?”   “没有。”红冲闭着双眼,似乎犹在梦中,却飞快地将方才趁机捞住的一缕头发和自己的发丝绕成一股,在指间套了几圈,又把手压在自己脸下。   这回乘岚是真的下不了榻了,除非将这缕发丝割断。   可见红冲是醒了许久,故意赖床,还笃定赖床这点小事,乘岚必然会纵容他。更何况乘岚一贯爱玩弄他的头发,他也乐于投其所好,用头发撩拨乘岚,自然觉得这没什么要紧——却不想发丝交缠在民间本就另有一番雅意。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利刃割断发丝的声音才把红冲惊醒。   他迅速起身,果然见自己用来混淆视听的那缕发丝,果然已经与乘岚的发丝无法分辨,相亲相爱地一同被刈了下来。   红冲的眼睛顿时红了:“你做什么!”   乘岚正收了露杀剑,要将那段发丝接入手中,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连忙道:“怎么了?”   “至于吗?”红冲握紧了头发不给他,咬牙切齿道:“你知不知道我的头发很金贵的?”   “金贵,自然金贵。”乘岚哄着他说:“你以前不也用来编绳子挂长命锁么?我刈下来这缕,也是有大用处的。”   “那你也该先说一声!”红冲怒道:“我那缕头发是故意的,当然没什么关系。可你这样不打一声招呼就动刀子,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什么样了?”   乘岚疑惑的目光中,他在手上凝起一朵莲花的虚影,只不过——最中间的一瓣花瓣上,多了一个好引人注目的豁。   乘岚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对你有没有损伤?”   “对我的美貌来说,简直是伤筋动骨!”红冲道。   平日里倒不见他对自己人身的脸面身体如何保养,乘岚还不晓得他的臭美之心原来是全用到了原形上。如今发丝已然割了下来,乘岚满心歉意不知该如何补救,但割下来的发丝既然补不回去,也不好浪费,乘岚手指翻动,随手将混在一起的两缕发丝打了个结,口中问:“那该怎么办?”   红冲便说:“我要吃糖葫芦。”   他如此说,便是使性掼气,借题发挥,要乘岚专门去一趟露州城为他买的意思了。   乘岚点点头:“那你再睡会,我现在去。”   话音刚落,他就披上衣服,束好头发,御剑消失在红冲视野中。   见他走了,红冲也从榻上爬起,却是坐在池塘边,从淤泥里拔出来一个泥头土脸的人,逼问道:“你怎么敢擅自来我家的?”   程珞杉摸了一把眼鼻处的泥巴,闷闷道:“计划有变,急变。”   “这话轮不到听命做事的小弟说。”红冲说:“你方才被乘岚发现了。”   露杀剑出,可不只是刈一缕头发那么简单,自然还顺便清理了一下河道里的不速之客。若不是乘岚清早心情好,又被红冲悄悄挡住了这一剑,程珞杉必然当场暴露。   闻言,程珞杉却不服道:“发现又如何?他未必是我的对手。”   比起乘岚,本就是程珞杉的境界更高,又是魔修,理应杀伤力更强。   红冲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自然不是杞人忧天,担心程珞杉命殒于此,而是他一旦暴露,红冲筹谋多日的绑架项盗茵计划又该如何实施?   程珞杉只是被他盯了片刻,回想起那种烈火焚心的痛苦,就连忙低眉顺眼道:“我下次当心。”   心里却暗自腹诽:嘴上说信任乘岚,其实也未必——若是真的信任乘岚,大可以将计划也对乘岚全盘托出。如果乘岚真如他所说那般通情达理,自然不会阻拦……不过这倒是于自己有利。   虽然丹药一事另有隐秘,红冲不执着于取项盗茵的命,程珞杉却还打着问清楚再杀的算盘。   红冲不置可否:“那是我的事。”   不能将此事告知乘岚,不仅仅是因为乘岚和项盗茵之间的关系,远没有破裂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更是因为项盗茵恐怕知道他的秘密——那个关于“权能”的秘密。这才是真正的、他还不知道能不能让乘岚知道的事情。   “急变到底是什么变?”忆起程珞杉的来意,红冲又问。   “自然是项盗茵的计划。”程珞杉道:“他递了帖子,三个月内,他就要去霜心派了。”   北地最大的仙门就是霜心派,引心宗与霜心派多年来未有深交,按照项盗茵原本的行动路径,似乎他应当在走遍南境仙门之后,才会前往北地,那将至少在一年之后。   而红冲原本的计划,就是在项盗茵离开南境,前往北地的路上,途径几片并无仙门庇护的交界地时循机动手。   如今项盗茵竟然意外决定要先去霜心派一行,这便打乱了他们原本的计划。   项盗茵的境界不低,更难保有什么传信秘法,自杀式袭击与他同归于尽,远没有将他生擒要难,因此他们必须在不受仙门掌控的交界地动手。   在各大仙门自己的地界,无论生出了什么乱子,只要凡人有心“请仙”,仙门行庇护之责,便是承天命动手维持秩序。只有在那片无主之地,他们才有机会带着一个四处躲藏——因为入了仙途的修士仙门不可再随意涉凡间事。   红冲思索片刻,随口道:“这算什么急变?早走早动手。”   “说得简单。”程珞杉无奈道:“你要的阵法、毒瘴都需要时间布置,哪里能有那么快?快就不知道功效如何了。”   “没关系,按计划,尽快就是了。”红冲吩咐道:“你回去吧,这事我心里有数。”   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程珞杉不知深浅,却也拿他无法,只得领了命令,灰溜溜地又从河道走了。   红冲正打算回榻上再眯一会,路过中庭,见昨晚被他随手撂了一地的麻雀牌还一地狼藉,于是坐在地上,一个一个地收起麻雀牌来。   他确实不大在意这件事,毕竟在他没告诉程珞杉的计划里,生擒程珞杉主要还是靠他自己,叫那些魔修布下各种阵法、毒瘴,无非是在安定军心的同时迷惑一下正道仙门罢了。   平心而论,如果并无意外的话,红冲不打算杀项盗茵——却也不打算保护他。他知道待得自己逼问过后,如果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项盗茵交到程珞杉和那伙魔修手中,项盗茵恐怕难有命在。   既然如此,那便让他们各自仇怨两清,他只想问清楚该问的一切。   所以,于红冲而言,其实早晚动手的差别不大——项盗茵只要离开仙门地界,就足够了。   这几个月来,红冲修炼的同时,也花了不少功夫,来钻研自己这双眼睛的用法,算是小有进益。   所以愈研究,他愈是好奇……最后一块麻雀牌落入手中,他没有翻面,指尖却摩挲出了牌面。   一条,因为被刻成一只小鸟雀儿的样子,也被称为“小鸟”、“麻雀”、“小鸡”。   他突然想起一只很久没见的“小鸡”来。   孔怜翠也是如此,对引心丹讳莫如深,似乎知道得比方三益还多,却更不懂隐藏。   他记得孔怜翠曾说过的一句话:丹方不需要会炼丹。   如果是项盗茵炼出来的这些杂糅怨魂的“丹”,那确实该是鬼道衍生之法,而非丹道。   可如果方赭衣的丹方也不需要会炼丹的话,那正宗的引心丹,又该是什么呢?   到底是人吃丹,还是丹吃人——又或许,是人在吃人?   然而,修行一途漫长,与其说是锻体,不如说是修心,摒弃杂念,悟得大爱无情,方得大道登仙。是以愈是当代大能,往往愈是心境淡泊。   若引心丹真是为生魂所炼,又该如何化去其中杂念?生魂残念难消,若是知道自己要被炼成丹药,只会反噬更重,又如何能有益于修炼呢?   正巧那座火山里喷涌而出的火焰,不伤活物,只伤幽魂?   红冲怎么也想不通。   冷不丁地,他突然想到魔气——程珞杉走火入魔之后,项盗茵却、并没有追杀他,反而任程珞杉躲躲藏藏地又过了许多年;而火山上,方三益甚至说程珞杉是被项盗茵“放”了的,哪怕程珞杉并不承认。   难道秘密就藏在魔气之中?   其实魔气与真气本为同源,皆是修士吸纳天地灵气而炼得。   肉眼看来,魔气与真气皆是无形无色,只不过魔修为图造势,时常以幽怨的墨色渲染魔气,自然也有修士为求美观,将真气以不同灵根属性的颜色表现出来——若非如此,魔气与真气的区别其实在于心绪。   真气纯净,是修士沉心静气,在体内提炼所得,因而可以作为攻击手段、威压,也可以注入刀剑兵器,更可用于为人梳理经脉、调理气血;而魔气则是修士走火入魔后所产生,因含着如极怒、极恨、极惧此类心绪,往往令他人心生抗拒,所以破坏力更强,却不如真气泛用性广。   古往今来入魔修士多为造孽后生出心魔,才走火入魔。因造下恶孽,往往又招至天道谴责,几道天雷下去,多数命殒当场,少数幸存的也大多将这份痛苦铭记于心,每每运功时难免忆起此事。因此修士一旦走火入魔,便再也无法修出真气,与其说是经脉逆行,倒不如说是心魔难消,心境难平。   人道魔修难得大道,不可登仙,也因如此。魔修受心魔困扰愈烈,修为愈高,破坏力愈强;然而仙路正途却是摒弃杂念,可以说是南辕北辙的两条路。   但红冲灵机一动……如果他不造孽,只是试着逆向运功放出魔气,又该是如何?   他正要细细感知,不巧那半成品的魔气卡在心脉里还没放出来,就突然察觉到乘岚的气息正在靠近,又着急忙慌地想要散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越是心里慌张,反而促生魔气攀升。   乘岚风尘仆仆地赶回院中,甫一落地,这股异样的气息就让他微微蹙眉:“有魔气。”   或许他本不该感觉到这股异常的气息,方才他以露杀剑荡清河道时,是红冲替程珞杉挡住了这一剑。他和程珞杉并无交集,也不会察觉到这个院里并不存在的、属于程珞杉的魔气。   因为那魔气分明来源于……   乘岚看着一股一股如有实质的魔气扭曲那个他最熟悉不过的背影,一时间僵在原地,连思维都停了一瞬。   可是怎么会?他只是出去买了几串冰糖葫芦而已啊。   在这个念头萦绕在脑中时,乘岚只知道他的身体自己动了,先于他的思考、判断,仿佛斩妖除魔早已刻入他的本能——他几乎想砍断自己的手,以阻拦自己的动作。   但是最终,他并没有直接割下魔物的头,只是用膝腿押住红冲的双臂,又抬掌按在红冲的眉心,低喝道:“定神!”   有希望……一定有希望,哪怕散功也好,大不了再修炼一回,又不是第一遭功力尽失了,总不至于走火入魔的,还有救——他怎么忍心看着红冲走火入魔!   可魔气越来越重,直到一只魔气四溢的手,轻轻搭在了乘岚手腕。   “没事的,兄长。”妖纹浮现,烫得乘岚掌心滚烫,红冲的动作如此举重若轻,却如有千钧之力,平稳地移开了乘岚的手。   “我没事。”红冲笑了笑,双眼红亮,望进了乘岚心里。   魔气就在他这轻笑之间涣然散去。   乘岚惊魂未定,连声问:“没事吗?怎么回事——不,先检查体内,把魔气逼干净……究竟是谁影响了你……”   关心则乱,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哦,大概只是一点小意外。”红冲引着他的真气在自己体内绕了几圈,他稍蹙眉梢,忍耐着真气入侵体内的经脉酸痛。   这一回,乘岚不敢与他客气,细致地又检查了好几圈,尤其是心脉。确定红冲体内并无一丝魔气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方才自己竟然紧张得屏住呼吸。   宛如死里逃生,他喘息着将头埋入红冲颈间,“别吓我……”   红冲“嗯”了一声。   然而,在乘岚所无法察觉的地方,红冲微微蹙眉,眉心的妖纹染上一丝魔气的乌黑。   但只在一瞬——阴云翻滚,呜咽出一道嘶哑的鸣声,似乎风雨欲来——魔气便随着妖纹一同淡去了。   那道轰鸣声撼天震地的雷,最终没有真的落下来,只低沉的响过一声,又很快地挟着乌云不知何处去了。   红冲心下无奈:怎么只是试试入魔都要劈雷?真是不给妖留活路。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出自西汉苏武的《留别妻》 第66章 水覆难再收(一)   红冲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   梦里他曾奔赴在一条很漫长的道路上,而路途的终点,是命中注定的死亡。   如何才能逃脱?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如果程珞杉把牛车赶得再颠簸些,他就真的要吐出来了。   他没睁眼,还是盖着麻布作假寐状,只悄悄伸出一只脚,踹在程珞杉背上。   没等他开尊口,程珞杉连忙道:“知道了知道了。”   老牛放慢了速度,车上不如方才那般颠簸了,红冲盖住脑袋,还想再睡一个回笼觉,最好能回到那个朦胧的梦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叹口气,坐起身问:“怎么还不来?”   这是他们在南北交界地蹲守项盗茵的第八天了,按照程珞杉所得到的消息,项盗茵本该在这几天内途径此地。   “会来的,会来的。”程珞杉说。   “再不来我等不了了。”红冲又蹬了程珞杉一脚,“今夜再不来,明早我们直接杀到他在的那个……什么门派来着,忘了。”   程珞杉劝道:“还是别了吧。”   红冲说:“你不懂。”   有家室的人到底是不一样的,有了牵挂,就想要早些完事,也能早些回家。   更何况他这趟出门,是以“替镇上要走商的阿树家押镖”为借口——这还要幸亏程珞杉的魔修难友们见多识广,其中恰好有个会易容的,他每日在枯井里跟人学习易容,也算是学出来了点名堂,这才在乘岚那里获了批准。   只不过乘岚以为,走商也不过就在香兰山脉这几百里地界,哪怕红冲露了什么马脚,乘岚也总能替他兜住。他自然不知道,红冲已来到了千里之外的南北交界地。   程珞杉见他那模样,就知道他定然又是编了个十分拙略的谎言来糊弄乘岚,冷不飕地评价:“你还不如直接说‘有事出门’,难道你就不能有些什么自己的事么?”   “说了你不懂就别问。”红冲懒得理他。   他自然可以说“有事出门”,乘岚虽然不会太过支持,却也绝不会极力反对,因为乘岚只是在乎他安危,尤其怕他落入敌手、更怕他走火入魔。但是如果他真说是“有事”让乘岚把他放出门去……那太正经了,以乘岚的坦荡,一定也不会对这趟出远门产生任何质疑与探究。   反而说是“帮阿树家走商押镖”,看似合理,却又很不合理……等乘岚发现镇上根本没有一个整夜打麻将的阿树家,这种不合理就会攀升到顶点——进而怀疑到一些令人深觉不妙的可能。   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乘岚的事,就只能靠乘岚自己顺藤摸瓜来查——这是红冲的生活情趣。   对于这对黏糊的义兄弟之间有什么苟且,程珞杉既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他只关心:“你故意把线索透给乘岚,别坏了我们的正事就好。”   显然他曾极力反对,最终未遂,于是只能嘴上说说,毕竟绑架项盗茵的关键不在于他,所以他也没有什么话语权。   一想到他们的计划,一想到报仇雪恨的机会就在眼前,程珞杉忍不住探手入怀,搓了搓那枚诡异的丹药。   丹药幽魂把他的手抓挠得鲜血淋漓,这份疼痛和鲜血却又令他甘之如饴,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自虐的动作,并把源源不断的魔气喂给幽魂。   隐晦的小动作逃不过红冲的眼睛,红冲不禁微微蹙眉,提醒他:“我们是在找办法送他们去往生,而不是……”   “我知道。”程珞杉应着,却没停下动作,“这也是他们最后陪我的时日了。”   一时激动过后,其实程珞杉也很快明白,要送这些状态特殊的幽魂往生,恐怕无异于痴人说梦。而无论魔气还是血肉,都并不能令幽魂饱腹,真气亦然。   究竟什么能让他们满足,二人既无意追究,也不知该如何追究。   正如红冲所言,这些幽魂唯一该做的事,就是去往生。   他们本该在几十年前就投胎往生,被以这种病态手段强留在人间几十年,已经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而如今尘世战乱不断,他游历时甚少见新生幼儿,原本以为是民不聊生,逃难、活命尚且艰难,又哪里有孕育的余裕呢?可这些时日在香兰山脉的城镇中行走,倒叫他发现仙门庇护下安居乐业的城中,也少有新生命诞生。   放在从前,红冲或许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但如今窥见项盗茵以生魂所炼的丹中诡异,他难免又联想起孔怜翠所言:鬼修愈来愈多了。   究竟会不会也是如项盗茵之徒将生魂炼丹,这才断了生死循环,致使愈来愈多的幽魂游荡人间,终于化为鬼修?而孔怜翠认为,定寅真尊也是如此行事?   生老病死,循环往复,自有定数。   至于打破这个定数,会招至天道如何惩戒,红冲尚且不知。   他却莫名忆起枫灵岛的那场火——兴许那只烧鬼魂的火,大抵就是天道用来清除这些被搅乱的因果的。   红冲越思索越觉不妙,不得不排开杂念,心道一声:罢了。   待得抓住项盗茵,想来一切自会见分晓。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一声号哭。   红冲与程珞杉对视一眼,程珞杉不情不愿地驾着牛车去了。   荒郊野岭的,一个破得已叫人几乎不敢往里钻,生怕风吹过来就能压塌的老庙里,是逃难的一家四口——或者说,只剩下三口了。   三人一尸,俱是面黄肌瘦,形销骨立。父母二人靠在断壁残垣,两个孩子中的妹妹抱着尸体都快没了余温的哥哥,发出麻木又嘶哑的干嚎。   他们分明是被不愿曝尸荒野的意志支撑,才会寻找到这处遮风避雨的破庙勉强度日,但几双浑浊的眼珠里没有任何生机与活力,只有淡淡的死意。仿佛灵魂早已丧失生的欲望,身体却还徒留求生的本能。   程珞杉看了一眼便知,剩下三人气数已衰,恐怕也时日无多了。   他瞥了一眼看着破庙中几人,目光平静的红冲,嗤笑了一声,故意道:“你不帮把手?”   帮?能怎么帮?人的命数将尽,这个时辰帮着渡了过去,下个时辰也有新的坎等着。   天要收走一条命,不是人力可以阻挡。   红冲说:“见过太多了,帮不了。”   他不该擅动人的命数,可每每耳闻目睹,终究于心不忍。   话语之间,程珞杉只见几道无声决自他指尖飞出,飘入尚存生机的那三人体内。   虽然不至于叫三人顷刻间活力四射,但到底脸色好了几分,眼中也隐约有了光彩,女孩哭着哭着,甚至打了个嗝。   尘世苦难太多,修士不该过多插手,但至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因为没饭吃,饿死在自己脸上——不过,这也就意味着他又背上三线因果,若还想来日悟道飞升,都是要还了的。   程珞杉驾着牛车又要远去了,却听庙里又传来一声惊呼:“哥哥醒了!”   这一回,程珞杉是彻底瞪大了眼睛,回头看向红冲。   红冲亦大惊失色:“与我无关。”   他又不是民间传说里的地府“阎王”,肉白骨或许有戏,生死人却是万万不能的。掐一道决确实还能给一息尚存之人续上一口气,可已死之人的魂魄都该走了,他又能有什么通天之能,足以让其复生?   不过,他们都没来得及多想。   阴云翻涌,红冲猝然抬手,真气化作屏障盖在破庙上,挡住了从天而降的一道雷。   是项盗茵来了,他竟然发现了红冲和程珞杉,且不仅不避,还主动找了上来。   红冲实在没想到这人如今是装也不装了,猖狂得发了癫,一出手就打算把破庙轰个粉碎,丝毫不顾庙里那几条人命。   一击不成,又是接连几道雷劈下来,雷道蕴含天道之力,几击下来,连红冲的真气都有些无法抵抗——只不过他更是费解,哪怕雷灵根只是项盗茵繁多灵根中的其中一条,但正因为其浩然正气,所以格外排斥奸佞之人,项盗茵如此行迹,不遭雷道反噬已是难得,究竟为何还能布雷布得如此举重若轻?   程珞杉也对此十分不齿,只不过他的反应是一边用魔气抵挡,一边啐了一声:“真是天道不公,人心不古。”   “少废话,你动手。”红冲从乾坤袋中取出藏官刀,又叮嘱了一句:“你护着下面。”   程珞杉连忙按他吩咐,阵法、毒瘴接连铺开,但顾忌着庙里还有几条活口,难免投鼠忌器。   而红冲已御刀登天。   果不其然,项盗茵正悠闲地乘着仙舟,随手向着地上已几乎无法看清的渺小破庙轻轻弹指,便降下数道雷霆。   风卷云涌,刀尖倏地刺破雷云。项盗茵侧目看去,只见红冲气势汹汹地破开云层而来,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刀劈碎了仙舟。   法阵溃散,仙舟崩坏,被真气爆成无数碎片,洋洋洒洒地落下来,又在高空中被点燃,火光在天空划出漂亮的曲线,像放烟花一样绚烂。   变数太快,项盗茵骤然失衡坠落,抬手正要反击,却只来得及感到肩胛一痛,莹润的刀光穿透了他的肩膀,巨大的冲击力爆发,一瞬间,自高空中将他狠狠地钉在了地上,在焦土上砸出一个尘烟四起的大坑。   烟尘还未消散,项盗茵剧烈地咳嗽着,直到有人落在他胸口,一脚碾出了他没能顺过来的一口气。   红冲抬手按在刀柄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程珞杉紧随其后,杀气腾腾的目光如有实质,穿透了烟尘。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也不知是在等烟尘消散,还是在等作为障眼法的阵法和毒瘴蔓延开来。   项盗茵的目光依次掠过两人,颇有几分了然之色,仿佛他眼下被藏官刀钉在这里,并非是马有失蹄,反而是意料之中,甚至期待已久。   他最终闭上眼睛,叹息道:“唉……好久不见。”   无论是红冲,还是程珞杉,和他上一次见面,应当都是火山之难那时。迄今不到一年,于凡人而言或许算久,于修士而言,却仿如白驹过隙,实在说不上“好久”。   但若不论那一回,项盗茵在尘世兴风作浪时,与程珞杉的那一回见面,倒是确实有些年月了。   这声“好久不见”,究竟是说与谁听,到底只有他自己清楚。 第67章 水覆难再收(二)   藉由阵法潜入深山里的一处洞窟后,红冲用真气撬开了项盗茵的眼皮。   实在不是他想如此残忍,而是项盗茵的嘴比骨头硬、骨头又比石头还硬。项盗茵宁可自掘双目,都不肯睁开眼睛。   幸亏红冲眼疾手快,保住了这对眼珠,但眼皮就无法保证完好了。   程珞杉恨声道:“你真是个疯子。”   “彼此彼此吧。”项盗茵轻快道:“一双眼睛而已,师尊想赐我多少就有多少,但走火入魔可无法逆转——相比起来,还是你更疯些。”   “别把我与你相提并论!”程珞杉咆哮如雷。   在程珞杉心中,自己是因痛失家国,悲恸万分,这才道心不稳,走火入魔,和项盗茵这种心术不正之人乃是云泥之别。   项盗茵却觉得未必,他闭不上眼睛,就只能一边流血泪一边扯起微笑,模样简直不是狰狞二字可以言说,他嘲讽道:“那是,我没你那么天真。”   不等程珞杉大发雷霆,红冲按住他肩膀,沉声吩咐:“你先出去。”   程珞杉一见项盗茵就控制不住情绪,呆在这里,除了添乱别无他用。红冲只能说:“你放风,等我审问完再回来。”   待得程珞杉咬牙切齿地走远了,项盗茵嗤笑一声:“蠢驴。”   红冲开门见山:“引心丹是怎么回事?‘人丹’是不是你炼的?”说着,红冲屈指轻弹刀柄。   刃身颤动,在项盗茵肩头豁出一个血肉淋漓的窟窿,真气亦顺着藏官刀钻入项盗茵经脉骨血中肆虐,项盗茵闷哼一声,鲜血无法控制地从口鼻溢出。   即便如此,项盗茵却执拗地一定要自己点点头,又摇摇头,艰难道:“谁知道是不是呢……”   又在含糊其辞。   红冲懒得与他多费口舌,眼瞳一亮,神通发动,痛得项盗茵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屈身,却因为肩膀被钉死在地上而不得擅动。   他的模样如此痛苦,似乎烈火焚心之刑一刻未停,可见他心有保留——可恰恰相反的是,他似乎对红冲能够勘破他的心中真言一事了然于心,丝毫不作抵抗之态,全然不复方才恨不得自掘双目的烈性,却还是痛得几乎涣散。   为什么会这样?这般情景,红冲也是第一次见,顿觉大惑不解。   “你自己看吧,”他艰难道:“别告诉大家……”   别告诉大家什么?红冲无暇深思。   这是头一回,他使用这招神通,得到的却不是最直截了当的回答真相,而是浮现了无数的画面,他很想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却目不暇接——他探入了项盗茵的识海,眼前的是项盗茵两百年的人生,如今像一本书,就这样铺开在他眼前。   或许项盗茵已经试图将一切关键的记忆提炼出来,雕刻成一道漫长的壁画呈现给他,即便如此,那还是太多、太复杂了,纷乱的画面涌入红冲的脑海时不过一瞬,但犹如百年,他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才阅读过所有项盗茵珍藏于心的秘密。   一个人究竟要怎样,才能将自己的心操控到如此地步?竟然让这份勘破谎言的神通,反而成了晃得红冲神识一怔的双刃剑。   除非二百年来,他的每分每秒,甚至每一次眨眼,都是为了等到对视的这一刻。   .   五百年前,因一场意外的火山爆发,覆灭了避世不出的岛上家族,只有一个因故被放逐的后裔躲过一劫。   时过境迁,当他修得化神,返回岛上家族,却发现家族已然覆灭,这世间唯一活着的后裔,就是他自己。   他痛不欲生,既为痛失家人亲友……也为自己再也无法获得的想要的道歉和认可。   因此,他施展招魂邪术,召来了亡故之人的魂魄,却又不舍得他们化为厉鬼。他挖出家族中的每一具尸骨,将魂魄放回体内,就这样让这些“活死人”又在世间徒留百年。   他的离经叛道令天为之侧目,但他的诚心感动上苍。   终于,“活死人”们顺应规律而消散于世间;而他得窥天机,获得了天道的恩赐:能够焚尽世间怨孽虚妄,却不伤功德良善的不灭真火。   他带着不灭真火再次行走世间。经过不灭真火的洗练,怨魂放下了仇怨,鬼修灰飞烟灭,妖物化为原形,走火入魔的魔修也幡然醒悟……而求仙大道的无数修士,也能从中获得启悟。   这份“启悟”吸纳天地灵力,被凝练成实体后,是既能治愈疾病,也可辅助修炼的万应灵丹,如今被修士们称为“引心丹”。   这是如今已不为人知的,引心宗宗主方赭衣的过去,也是引心丹的来源。   至于人丹,项盗茵的回答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非他所愿。   但项盗茵似乎知道、他或许是将程珞杉手中的那枚丹药幽魂当成了人丹,于是,更多的记忆向红冲徐徐展开。   项盗茵终于出现在他自己的记忆里,是在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中,方赭衣意外捡到了一个因海难而成为孤儿的稚童。   他将这个孩子悉心培养长大,终于在这个孩子第一次领受师命,斩杀妖物,堪称可以独当一面时,方赭衣功德加身,当场顿悟——他突破到大乘境界,很快又达大圆满之境,是千百年来这世间最接近真仙的修士。   而作为方赭衣的大徒弟,随着引心宗如日中天,项盗茵同样名声大噪。他学着方赭衣的样子广结好友,尤其多了很多很多的后辈。他欣赏每一个师弟师妹,对他们寄予厚望,哪怕并非同门的江合心、乘岚也深得他青睐。   没有厚此薄彼,更没有谎言。   项盗茵确实屠遍亲近的师弟师妹满门,程珞杉只是其中之一。   但他也同时真心疼爱自己的每一个后辈,程珞杉也并非例外。   红冲回过神来,竟然不知该作出哪般表情。   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会费尽心思害得师弟孤家寡人,逼得师弟走火入魔,却又真心认为自己这份心意全然出于“怜爱”?   要么是他催眠了自己,要么是他对师弟的占有欲已然扭曲,认为这世上师弟只要有自己便足够……这还是红冲近日从话本子里看来的。   红冲实在无法理解他疯癫至此的原因,问:“你既然不曾完全炼化镕国王室,程珞杉的父母亲族,是想留着他们做什么?他们还有的救?”   项盗茵气喘吁吁,仿佛知道他心中疑惑,一边咳血一边道:“大道无情,若想飞升,本就该摒弃那些多余的感情……”   话没说完,心火复燃,顿时将他灼得无法言语。   他的心却说:没救了,但是这般模样——也总好过死去。   在他心里,变成丹药幽魂这副鬼模样,竟然比死了更好?   红冲静静凝视他片刻,才沉声开口:“那这把刀,你又在其中捣了什么鬼?你还偷了我的眼睛,是不是?就连火山爆发,是不是也是你设下的局?”   项盗茵似乎想转动眼珠,瞥一眼贯穿了自己血肉的藏官刀,但他的眼珠动弹不得,只能看着红冲,缓缓道:“他只是想回家了……你应该比我清楚才对。”   红冲眉心紧锁:“我怎么会知道?”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云里雾里的话,竟然真的不曾激发心火焚烧,给了项盗茵几分喘息之机。   “我说不了。”项盗茵说:“你已经看到一切了,我说不出来的……就是连我自己都已忘了。”   话音刚落,他又痛得弯下身去,红冲读到他的心说:并非忘却,而是不能记得、不敢记得。   他能将意识控制到这等地步,可见神识如何强大,几乎可以说是无坚不摧。可铜墙铁壁如他,竟然也会说,有连记都不敢记得的事情——红冲只能想到一种可能,那便是项盗茵曾经遇到过类似的人,也拥有过自己如今的这般神通,能够勘破一切谎言与虚伪。   而他的神通,分明就来源于不灭真火,朱不秋却说,这是被自己抛弃的“权能”——可这双眼睛分明是被朱不秋所夺去,又怎么能算是他自己抛弃?   究竟是天道将这份启悟先后赐给了方赭衣和他,还是就像朱不秋曾夺走他的双眼一般,也有人偷走了本该属于他的权能?   “我知道,你问起‘人丹’,不是为了程珞杉,就是为了文含徵。”项盗茵又说:“人丹并非我所造就,但你确实该问问我,‘人丹’究竟是什么。”   红冲不喜欢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但这个问题他无法拒绝,于是顺水推舟问:“有关于‘人丹’,你都知道什么?”   “鬼修靠吞食生魂修炼,最偏爱妖灵,我想这你是知道的。”项盗茵道:“但妖灵难得,且鬼修境界越高,越难突破。”   这话说得倒不错。   大道并非无情,而是大爱,人要登仙,便是摒弃小爱,顿悟大爱的修行;妖也同样,只是若不先学会七情六欲,那便是纯粹的无情。   对于鬼修来说,确实是修行不久的妖灵为佳,因为人魂哪怕是无知稚子,也大多比妖有更多复杂的情绪与杂念,既不利于修行,更易遭反噬。但这其中也有个矛盾在,便是鬼修所吞食的妖灵修为愈高,自己所能得到的进益越多;可妖灵本就罕见,若要修行久,难免沾染七情六欲,便有了如人生魂的缺点。   吞食生魂有伤天和,这条登仙路困难重重,也算是天道的惩罚。   “所以他们想出来一个办法——自己养一个心地至纯至净的人做‘人丹’,一点一点培育长大,从小就抽走一缕魂去,‘人丹’缺魂少魄,往往痴傻固执,自然比常人心思纯净;而由自己亲自教养,取用时哪怕亲自动手,‘人丹’也难有太多怨念。虽然比不得妖灵,但到底好过寻常的生魂。你说是不是?”   项盗茵声音温柔:“善仪真尊寿逾五百,你觉得以他的境界,究竟什么人值得他老树开花,亲自孕育一个孩子?却又这些年,从来不曾听闻他有一个爱重的道侣?”   “那分明是他通天路上的储备粮啊。” 第68章 水覆难再收(三)   红冲握在藏官刀上的手微微颤抖,却最终没有狠下心来,将刀从项盗茵肩头抽出。   “所以他灰飞烟灭……是被善仪真尊吃了。”他的双眼死死盯着项盗茵,而项盗茵除了因失血导致的面色稍显苍白外,并无异常,足以见得他并未说谎。   如果文含徵是善仪真尊所圈养的‘人丹’,方三益便是定寅真尊所圈养的‘人丹’?也难怪孔怜翠无法信任定寅真尊,生怕窃丹方一事稍有波及方三益。   可是妖灵罕见,难道孔怜翠就真的逃过了定寅真尊毒手吗?   无晨谷之事如今实难考证,如今面对着项盗茵,红冲只能挤出一句:“那引心丹为什么不能救他……”   话音未落,红冲自己已有了答案。   失魂少魄,说是不人不鬼也不为过,哪里是一枚丹药能救得了的?   谁知项盗茵却是一怔,反问道:“他吃了引心丹?哪里来的——是我给你的那枚?”他很快反应过来,恍然大悟:“怪不得你没有被发现,说不定你真可以做到……还得多谢他啊!”   “你什么意思?”红冲真气涌动,目光沉沉。   项盗茵原本想用这颗引心丹来让自己暴露?可是按照他的记忆,引心丹分明该是天地灵力与方赭衣从不灭真火中所得的顿悟而成——也正是因为不灭真火仅在方赭衣手中,才只有方赭衣能炼出引心丹来。   如果现在的项盗茵没有在说谎,那就是刚才,红冲所读到的记忆并非真相。   难怪项盗茵明明都已将记忆放开,却还是被心火烧得疼痛难忍。   不仅如此,似乎项盗茵自己对此也并非全无所知,恰恰相反,项盗茵甚至早有预料。   “哈哈哈哈哈哈,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项盗茵狂笑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既然你没吃,那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就告诉你吧。”   “等等,”红冲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抢先道:“我还没问完,还有小草呢?你在主峰见过他,对不对?”   “是程珞杉告诉你的。”项盗茵了然道:“师小祺啊……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你派来的。”他倒是也丝毫不掩饰自己早就认出了朱小草的身份,声音低了几分:“但是文含徵到底死于谁手,朱小草如今又是如何,这两个问题,我只能告诉你其中一个。”   他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眼下是何等的狼狈,还想拿出在枫灵岛上那个风光无限的斗魁真尊的气度,作出游刃有余的姿态来:“毕竟我说了,我忘了,至于能想起来哪一个,你来决定。”   红冲威胁:“你以为你有得选?你猜猜我问了一个之后,再把你揍得半死不活,你还能不能想起来其它的?”   “想不起来。”项盗茵微微一笑:“因为那时候,乘岚就来了。”   哪怕明知感知范围内并无那股熟悉的气息,红冲仍然在听到“乘岚”二字时心口一窒,这把软肋拿捏得很巧妙,但他面上并不露怯,冷笑一声:“我又没把你怎么样,哪怕他来了又能如何?”   他耍起赖来,也是全然不顾如今二人姿态如何——他用剑把无力反抗的项盗茵钉在地上,还用一只脚踩着项盗茵的胸口,真是十分凶神恶煞的做派。   “哈哈哈哈。”项盗茵又笑了两声,说:“时间不多了,你快选择吧。”   也不知项盗茵究竟如何做到,红冲在心中连连默问,却不曾读到任何答案,无论是“文含徵死于谁手”还是“朱小草如今怎样”,仿佛真的如项盗茵所说,这一切项盗茵想忘就能忘得一干二净,但要想起,也能随时想起。   他又细细思索这两个问题。文含徵的死因原本已经说开,该是因为身为善仪真尊圈养的人丹而魂魄有缺,因此在火山之难中,善仪真尊吞食了他的魂魄。可项盗茵一听他曾服过引心丹,也态度大改,似乎和方三益不约而同地将凶手归结于引心丹……又或是方赭衣。   而朱小草如今怎样,红冲更是一头雾水,他期冀于项盗茵能给出一个他从未设想过的回答,又怕这也是项盗茵的文字陷阱——如果先到一就这样告诉他,朱小草已命丧火山,又该如何呢。   似乎两个问题都有迹可循,又似乎尽是项盗茵的陷阱,红冲心里的那股不安愈演愈烈,电光石火之间,他仿佛察觉到冥冥之中,有另一双手,将所有人推向该去的位置上。   可他唯独不想任人当剑使。   他望着项盗茵,终于拧着眉毛沉声开口:“我问你,那个你第一次挥刀杀死的妖物,那个令方赭衣‘功德加身’的妖物,你把他……我的尸身给了方赭衣,是不是?”   项盗茵怔了片刻,似乎没想到他兜兜转转,竟然回到了一开始从自己记忆中看到的那段过去。他大笑出声,忍不住道:“你果真敏锐……不灭真火,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不灭真火啊……”   喃喃自语声中,鲜血源源不断地从项盗茵的七窍迸出,红冲连忙将真气注入他体内,却意识到这与他的伤势无关,也并非真气,而是他的识海濒临涣散。   可是好端端地,怎么会识海涣散?红冲忽地反应过来,是他自毁神识了!他学着乘岚误以为自己入魔时,为自己梳理识海的模样,当机立断抬手按住项盗茵额头,神识主动探出,试图稳住项盗茵的神识,却是蜉蝣撼树,螳臂挡车。   “其实在乘岚院里见到你时,我并不知道那是你,如果知道的话……我一定及时插手,棒打鸳鸯。”项盗茵合上双眼,但嘴巴甚至煞有闲情地悠然感概。   “少废话,谁许你自毁了?先回答我的问题!”红冲急不暇择,明知徒劳无功,他还是毫无保留地释放释放真气和神识,试图做些什么能吊住项盗茵的一口气。   哪怕他们的角色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调换,轮到曾经受审的“恶妖”来审判高高在上的斗魁真尊,终究无法做到将一条性命在掌心把玩——假若一个人死志已绝,即便真仙在此,也留不住他的魂。   神识自毁,识海涣散,那可是死得干干净净,连条残魂都不剩了……文含徵灰飞烟灭,至今死得不明不白,如今又要重演一回,红冲简直要恨死项盗茵了:为什么呢?就因为乘岚要来了吗?是故意的吗?   他该怎么跟乘岚交待啊。   就在识海的最后一片从他指间如沙般流散之际,红冲终于又听到项盗茵的声音:   “你说得没错,莲子给了师尊,残根……被我弄丢了。”项盗茵遗言飘渺:“但是幸好……幸好你总能找回来……”   他的神识就这样消弭于天地之间。   程珞杉若有所觉,冲进山洞中,步伐逐渐缓慢,最终停在那具尸体旁。   这人活着时在凡间与仙门翻云覆雨,造下不知多少杀孽,天道却不曾收回他修习雷道的机会;这具尸身死得狰狞,肩头一处血肉模糊的伤,体内的血几乎尽数从七窍中涌出,以至于这张脸现在白的地方白得像纸,可被血染得殷红的嘴,居然僵在一个似乎满足的微笑里。   真是爽快,也很可惜——程珞杉多想亲手杀死他。   红冲有些恍惚地起身,那股不安愈演愈烈,让他心口发烫,几乎无法思考,语无伦次道:“我们走,快走,别让乘岚发现……”   “乘岚怎么会发现?”程珞杉莫名其妙。余光瞥见地上那具尸身的手紧紧握拳,似乎攥着一样什么东西,他毫不留情地伸手掰开,发现那是一个锦囊。   织银锦缎,裹着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的字决,也不知原本就是殷红颜色,还是沾上了项盗茵的血才变成这副血腥模样。   程珞杉破开字决,发现那里面盛放着一团丹药幽魂,和他的那颗别无二致。   五十多年前,程珞杉在激愤之中走火入魔,亲手夺走了这近百条鲜活的生命。他因此承受天谴,被天雷劈得奄奄一息,生死关头,是前来收走礼国王室生魂的项盗茵,顺手替他挡下了天雷的最后一击。   程珞杉因此逃出一命,却在之后流亡的很多年一直在想,为什么不叫那道天雷劈死他好,为什么要留着他一个人人喊打的魔修苟活于世。   后来,他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目标:他是为了报仇才活下去的。   既然已经堕于魔道,程珞杉早就无所谓什么堂堂正正、亲手行刑的追求,他要的只有一个——让项盗茵死,死得越惨越好!   而今就在他眼前,项盗茵自毁神魂,消弭于天地之间,还大大方方地将礼国王室的丹药幽魂握在手中,生怕他看不到一般。   他心脏狂跳,既有费解,也有激动,费解的是项盗茵竟然不曾如那时所说,将这枚以宗族生魂炼制的丹药吞服,助长修为;又激动和庆幸于这是礼国王室,覆灭镕国、杀尽镕国人的仇人,他报仇的机会近在眼前……   那团丹药幽魂被程珞杉捏得惨嚎连连,眼见着就要烟消云散,却有另一只手轻轻搭上。   红冲说:“杀人不过头点地。”   仇怨只在生命之间,哪怕涉及妖物、魔修,也不追究魂灵,任其往生,罪孽自有天道惩戒。   正因仙门大多以此为铭,鬼修才格外不受人待见,杀了人还要折磨魂灵,断往生循环之规律的,皆为下下等。   这也是程珞杉在引心宗时,所习得的道义。   可他如今已堕入魔道,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红冲又低声补充一句:“丹中确实有玄机,留着它细细研究也好——莫再多言,我们快走!”   程珞杉咬咬牙,只得将这团礼国丹药幽魂放入乾坤袋中,与红冲一道从阵法离开。   他们绑架项盗茵时,是从交界地那片无主之地而来,走时却将阵法转向另一个方向,约莫离霜心派的地界不算远。   红冲心神不定地靠在牛车上,很想静下心来细细琢磨一番从项盗茵这里得来的线索,却不知为何,那股焦虑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几乎搅得他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程珞杉察觉到他的异常,回头问了一声:“怎么回事?受伤了?”不料一瞥到红冲,就被吓了一跳,惊呼出声:“这又是什么意思!”   红冲顺着程珞杉的目光低头看去,才发现牛车上的麻布正在熊熊燃烧,而火源来自于……自己的脸。   他抬手摸了一把脸颊,才发现又是那火苗般的眼泪滚了一脸,该说是泪如火雨,兴许才恰当些。他用真气拍灭了火焰,手掌贴在发烫的心口,只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向他发送信号。   究竟是什么?他不知道。   红冲喃喃自语:“快走,早点回去……不能让乘岚发现。”   “乘岚怎么可能发现。”程珞杉无语。   红冲也无法道明,诚然乘岚此时应当在香兰山脉,根本不会出现在交界地,他却还是无法控制地局促不安,活像是被抽了一根脊骨,坐都坐不住。   他总觉得,似乎有个噩耗离他越来越近,仿佛正追在牛车后面,甚至马上就要啃上牛车的木板了——“砰”地一声,一个石子卡了车轮,咯得板车有一瞬间稍微离地。   红冲忽然翻身下车,不顾程珞杉的呼喊,向着反方向御刀行去。   他知道了,不是有谁在追他,不是乘岚正在赶来,移动的是他,是他在远离……在远离他曾经的家,那块分明是乱葬岗,却叫“翡翠林”的荒地。   是那块由青竹杖打磨后,没有刻字的竹片,那片本来他想用来做成自己墓碑的竹牌,那片被放在他怀里的竹碑,正贴着他心口发烫。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因为他已经历过一次,却将这一切抛之脑后,直到今时今日才如梦方醒。   百年之前,一个青涩的少年修士抬手挥剑,在海边砍下一朵莲花,取走了莲子。   那时的莲花,也是如此感受。 第69章 水覆难再收(四)   乱葬岗早已沦为火海。   若有人从高空看去,大抵会觉得四周的山峰成了炉鼎,将火焰限制在这片谷地中。   这火实在不寻常,雨雪扑不灭,真气无法运转,似乎能将世间万物焚成灰烬。   但红冲行走其中,却毫发无伤,只觉得胸口又闷又痛,也不知道是火海导致如此,还是因为胸口的那块发烫竹碑。   是否会造成什么损伤,他早已顾不上了,凭借着冥冥之中的感应,他闷头向着本该是茅屋的方向奔行而去。   不知过去多久,红冲只觉得这条道路仿佛被延申得无限漫长,仿佛自己变成了一粒沙,痴人说梦地想要渡过万里汪洋,被浪拍得寸步难行。   他终于支撑不住,瘫坐在原地,迷蒙之际,他竟然想要化为原形,亲切地拥抱这片火海。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一朵莲花,会对火感到比水更汹涌的亲切感?   除非……他原本就是从火中诞生而出的。   当他遵循妖物本能,扎入火中,终于找回了他还没有化为人形之前的记忆。   .   山不是山,而是熔炉。   它与人间界离得那么远,千万年来,原本没有人能到达这里,只有万物死后的魂魄,会进入熔炉。   又或许,是“回”到这个万魂往生之所。   熔炉中,永远不会熄灭的真火穿透一切谎言与伪装,功德与恶孽都将在火中被清算,于是,清白的魂魄再次往生,肮脏的恶物在此受焚烧之刑,直到洗清罪孽,或是被生生焚化,反哺人间。   世间循环更迭大抵如此。   直到一个千年竹妖,几近真仙,却无论怎样都无法顿悟飞升。   在漫长的游历中,他窥见天机,发现了熔炉所在。   而当竹妖再次因故结下因果,需要偿还时,他动了私心——他将结缘的凡人带到熔炉,因为天道不会在此赐福落雷,这里是一切因果命数的终点,是真正的“世外之地”。   然后,竹妖回到属于自己的山头继续修炼。他想,一介凡人无法离开熔炉,就只能在那里安度余生,再也无法牵上更多的因果,如此就能干干净净地了结身上唯一一条与竹妖相连的因果,却不料自己反而因此背上千万倍的孽。   凡人在此悟道,开始修行,得以自行离开熔炉,再返回此地摆脱因果,尔后建立起一个家族,将熔炉当作世外桃源。   终于,熔炉自净反哺人间,不灭真火喷涌而出,也将这个逃脱因果、错误建立的家族命丧火海。   但是,唯独有一个漏网之鱼。   一个年轻人因为擅自动用秘法“请妖”,虽然未遂,却还是破坏了族中规矩,因此被放逐离开熔炉。当年轻人返回熔炉时,家族覆灭,怨魂因果皆断,而徘徊在熔炉之外不得往生……年轻人心想,既然家族怨魂已不能进入熔炉的循环,便成为自己的养分也好,才不算是浪费。于是,他将家族重的活死人炼化成丹药吞食,就这样躲开了雷劫,境界攀升。   斗转星移,熔炉即将再次自净,他不想离开这个能够躲过天谴的风水宝地,可他曾经游历人间,已经结下因果。   离开熔炉,他必遭天谴;留在熔炉,又将被不灭真火清算。   年轻人突然想到,其实还有另一种办法——只要封住熔炉,让不灭真火无法出来,不也可以令他躲过清算吗?   而一具几近真仙的千年大妖尸骨,用来作为阵眼,刚刚好。   他再次动用秘法“请妖”,而这一次,术法成功了。   大妖姗姗来迟,重返熔炉,却因恻隐之心被反将一军,替他背负了一切杀孽,尸骨成了炉盖,妖灵被封入熔炉,受无尽焚刑。   自此,他可以安坐在熔炉边,无所顾忌地“炼丹”了。   每天都有人死去,但熔炉无法运行往生,积攒在熔炉中的怨气越来越深重,甚至连熔炉中的不灭真火隐隐式微。   时日渐长,他甚至有余裕离开熔炉游历人间,他救人、收徒、广交好友、广结善缘……甚至凭借着他用熔炉生魂所炼丹药,他已桃李满门,功德加身。   而吞服过他用熔炉生魂所炼丹药的修士不知凡几,他们同样富有功德,且因果缠身,以至于仅凭雷劫早已无法清扫这乱作一团的人间因果。   他的名字传遍天下:引心宗宗主、枫灵岛岛主方赭衣。   几百年来,过多的灵气积压在熔炉中,一朵妖物应运而生。   它生长在熔炉边,沾染了不灭真火,本不该、也不能涉身人间。偏偏在又一次熔炉试图自净不成时,千年大妖无法消解的怨念撬开了一条缝。   一切因妖而起,熔炉最终选择让妖来了结。   于是,这朵小妖受熔炉恩赐,也带着熔炉的使命,他该在离开熔炉之后破开封印,让熔炉重新运转,让生魂得以往生……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破开封印,就忘记了一切。   一个在凡间因果缠身,出身于功德圆满之家,却还不曾造下杀孽的孩子,他挥刀向妖物,妖物懵懂不知还手,只知道熔炉的规则,终究无法对一个“无辜之人”动手。   但这个孩子尚存一丝恻隐,他也在想:我这么做,是对的吗?   他将莲花的莲子剖走——那是熔炉所赐的权能,不灭真火——他按照要求,将莲子交给方赭衣,这份权能便让方赭衣突破大乘,修至半仙。   但他也手下留情,给这朵莲花留下一线生机。   .   红冲便明白了。   所以在记忆伊始,他流落人间——因为他忘记了自己的使命,也失去了熔炉所赐的权能,只有一双原本就属于他、在熔炉中沾染真火而生出来的眼睛。   他本可以重新修出来新的莲子,随着修为攀升,再次完成开启熔炉的使命——可是,只因为人间闲适,他就抛弃了新修炼出来的莲子。   所以朱不秋斥责他——因为这个厉鬼执念之深,几百年的焚刑都无法消解其怨愤,他修出一道新的灵体离开熔炉,却发现寄予一切希望的自己,竟然抛弃权能,贪恋人虚伪的情谊。   十几年漫长的幻术,只是为了让他开心而已,朱不秋只是希望他玩够了、梦够了,就快点回到熔炉而已。   所以当他第一次踏足枫灵岛,又返回露州城之后,朱不秋将他的眼睛物归原主。   而那一次火山爆发的意外,该是熔炉中万魂的震怒——他承熔炉天命而出,却背信弃义,在人间享乐。   他的诞生原本就是因果之外的一个谬误。   如果不是熔炉被封印,就不会积压太多怨气无法消解,也不会有洗练过的多余灵气溢出。所以他就是为了破开熔炉封印,然后再回到熔炉,安分地等着被不灭真火化成灵力,反哺世间。   原来他本不会有机会与人结下因果,更不该贪恋人情……因为他生来,就是为了革邪反正,自然也要将自己这个谬误同样“革”去。   可是,好像没有人问问他,问问这一切因错而生的生灵,愿不愿意就这样去死。   .   想清这一切之后,红冲终于又化为人身。   恰在此时,竹碑化成黑灰,从他怀中洒出来,转眼间被火海舔得干干净净,连一粒渣滓都没有留下。   厉鬼魂灭,神通自然化灰。   虽然是千年竹妖化成的厉鬼,但他唯一的弱点尸骨还在熔炉大阵中,方赭衣想要凭借尸骨寻到朱不秋的踪迹,自然算不得什么难事。   只是朱不秋幻术高超,又栖身于这片鬼气森森的乱葬岗多年,若他不肯主动现身,方赭衣哪怕知道他在这里,也无法奈他如何。   ……这才有了这片不灭真火所成的火海。   这世间只有不灭真火能杀伤他,但真火栖身于熔炉,唯有红冲受赐权能,哪怕方赭衣霸占了莲子,也终究无法将这神通参透,更无法手到擒来,所以这莲子在方赭衣手中,其实更接近于一样法宝。   方赭衣遍寻不得朱不秋真身,于是破釜沉舟,哪怕损失一颗莲子,也誓要让朱不秋今日灰飞烟灭。   不仅如此,以这山为炉鼎,恐怕朱不秋的残魂也早已被他炼化成丹……也不知这颗引心丹,方赭衣还舍不舍得赐予他人。   红冲缓缓起身,火海仿佛与他心意相通,似乎也随着他的动作静止。   如今,他找回了自己的眼睛,能以这双眼睛发动神通,勘破虚妄。但朱不秋说他已拾起的权能,他却不知在何处。   或许,这也不重要了。   因为他已知晓,利用不灭真火的权能破开封印是一种办法,但也还有另一种办法。   莲子是权能,而他自己,才是真正关籥。   他可以破开封印,再自己步入火中死亡,也可以在熔炉自爆,真火降下,熔炉封印自解。   只是无论他如何选择,天道似乎都已规定好了他的死亡。   既然受赐离开熔炉,就终有还恩之时。   心念既起,周身的不灭真火似乎轻轻摇摆着,向红冲指明一个方向。   那是一道在火海中徘徊的身影。   那道影子跌跌撞撞地,像是身受重创,步伐如此凌乱,却怎么也不肯停下脚步,漫无方向地在火海中横冲直撞。   火海为他辟开一条道路,他也看到了红冲,向红冲奔来。   在还没有近前时,他就迫不及待地扑来抱紧红冲,口中不断道:“红冲!你怎么在这里?我还以为……”   红冲不言不语,只执意看着他的眼睛。   哪怕话还没说出口,红冲已勘破他为何在此的缘由。   “无妨,”红冲说:“我有点累。”   火海随着他的心意,先是趋于平缓,又猝不及防地冲上云霄,几乎要燎了整片天。   乘岚下意识抬手阻挡,哪怕真气无法运转,哪怕知道自己的□□凡躯根本做不了什么,却还是连忙地将红冲揽入怀中。   然而冲天之势不过一瞬,下一刻,不灭真火烟消云散,没有在这片荒土上留下一丝痕迹。   而乘岚怀中一沉,低头望去,只见又一次地,红冲在他臂弯闭上双眸,如在酣梦。 第70章 水覆难再收(五)   这一回,红冲从沉睡中醒来时,是在自家榻上。   他起身的动作惊扰了榻边打坐的乘岚,似乎乘岚已经将打坐时握住他的手养成了习惯。   见他醒来,乘岚也脱出入定,看着他:“你醒了。”   目光中有担忧,有关切,却不复从前的平静澄澈,而是夹杂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乘岚抬起另一只手,便从红冲身上抽出丝丝缕缕的魔气。   “斗魁真尊死了,被魔修所杀,神魂溃散。”乘岚缓缓问:“这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红冲并不奇怪他会如此发问,他奇异般地心如止水,即便昨日他还因为怕乘岚发现项盗茵已死而焦躁地呼吸不顺,如今这个问题已无法让他生出一丝波澜。   他毫不掩饰,点点头,随口道:“我做的。”   与他交握的那只手骤然发力,捏得红冲生疼,抬眼只见乘岚眉心紧蹙,眼眶发红地凝视着他,深呼吸了片刻,才沉声说:“我知道你与魔修私下有来往,但你都险些走火入魔,我以为你该知道轻重——此事事关重大,我再问你一遍,是那些魔修,还是你。”   “我。”红冲眨眨眼:“我动的手。”   “你——”乘岚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为什么要……不,他冤枉过你,你想报复他无可厚非,可是何至于此?何至于要让他魂飞魄散,就这样连道残魂都没有?”   红冲“哦”了一声,道:“我说是他自取灭亡,你信不信?”   他直视乘岚双眼,毫不躲闪,便无需乘岚开口,听到了乘岚的心里话。   “不信就算了。”红冲作势要往乘岚肩头靠,却被轻轻按住了动作。   乘岚缓缓松开捏紧的手,将红冲扶正,看着他说:“我本来是想告诉你,你师尊的事……抱歉。”   “这样啊。”红冲不以为意:“你害死朱不秋,我杀了项盗茵,我们扯平了。”   话音落下许久,乘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他伸手贴在红冲眉心,探出神识来,几乎以为红冲是被夺舍了,可结果却令他失望,红冲的神识欢快地与他神识相贴。他们曾经水乳交融,灵肉相合,他自然知道这个人就是红冲,没有任何其他可能。   “我们扯平了,这不好吗?”红冲笑了笑:“晚上我教你打麻雀牌,好不好?”   乘岚的目光终于变得不可置信,甚至颤抖,他不舍得移开眼睛,却又不知该如何反应,无措良久,终于艰难开口:“你怎么能这么说,那是一条人命,再有什么恩怨,如何就能这样说‘扯平’了……你究竟是怎么了……”   “只是一条人命吗?”红冲反问他:“那朱不秋呢?”   乘岚沉默几息,低声问:“你知不知道他其实……”   “他是鬼修。”红冲打断他:“我早就知道了。”   顿时,二人之间又陷入一片死寂。   “你觉得我该做什么?大义灭亲,弑师证道?”红冲开口。   没等乘岚回答,他又继续道:“你们人的道义还真是无情,项盗茵也是这样。”   乘岚极不喜欢他此时的口吻,人妖确实有别,可他这话仿佛是要在二人之间划出一道楚河汉界,皱眉问:“这事又与项兄何干?这两件事不可以‘扯平’。”   “项盗茵杀了多少人,你数都数不清。”红冲微微一笑:“我说他是鬼修,你信不信?”   乘岚脱口而出:“怎么可能!哪怕他确实亏欠于你,你也不可如此污他清白!”   “那为什么他说朱不秋是鬼修,你就信了呢?”红冲幽幽开口。   这话实在一语中的,乘岚沉默下来。   叹了口气,红冲又软下语气,温声道:“我也不是在怪你,其实朱不秋的死与你无关,我知道……更何况他本来就是鬼,已经死过一次了。”   乘岚却问:“证据呢?”他看着红冲,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你说项盗茵是鬼修,给我看证据。”   红冲没想到他认真了,干巴巴道:“没有。”   又是面面相觑半晌,乘岚率先偏过头去,低声喃喃:“我真希望你是真的怪我……也好过如今这般模样。”   红冲看着乘岚的侧脸,心中轻叹一声。   且不说他知道朱不秋的尸骨在熔炉大阵,方赭衣想要动手不是难事,便是不知道这件事,他也明白这事必然与乘岚并无太大干系。   熔炉真相不会被广而告之,在引心宗弟子眼中,要对红冲这个潦草起名的“隐宗”和神秘师尊动手,无非是为了逼出红冲。莫说项盗茵与乘岚自刑场一别已然离心,兴许项盗茵已猜到红冲潜藏在香兰山脉受乘岚包庇,便知乘岚如今与妖为伍,必定不会将任何行动信息透露给乘岚。   乘岚之所以会赶到乱葬岗,确实就是为了确认项盗茵去信所说的鬼修一事。   红冲读过乘岚的心,自然晓得,乘岚隐瞒此事独自前去,甚至是因为担心自己不知道朱不秋乃是鬼修。   上一回红冲从乱葬岗回来,一连自闭了几个月,后来又险些“走火入魔”,吓得乘岚是真的不敢将这些事情随意说与他听。乘岚只想确认鬼修一事实属项盗茵捏造,然后再将此事告知朱不秋,希望能提醒朱不秋避开祸端。   然而,乘岚没料到,这一趟实在令他大失所望——项盗茵没有说谎,朱不秋确实是鬼修,而他赶到时,引心宗已将乱葬岗变为火海,他只来得及拾起朱不秋最后的遗物……而后来,他意外捡到红冲,却又在回行途中,看到了项盗茵作下的记号,进而发现了那具尸身。   他替项盗茵收了尸。   乘岚不明白,他实在很想要一个回答——为什么?   为什么每一次只是在他不留神之际,事情总是急转直下,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上一次,是他还不够快,爱重多年的师弟文含徵就在他怀中灰飞烟灭;这一回,他又慢了一步,于是只能为朱不秋带回遗物、替项盗茵收尸。   可是,乘岚已经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快一步、来得及、赶得上了。   红冲见他神伤,想安慰两句,却又不知有什么可说的。   自从在乱葬岗的火海中想起一切,他仿佛被蒙进了一层纱幕里,看什么都不真切,亦提不起兴致来。   早死晚死都是死,他盘算着几时去熔炉自杀,便只想将仅剩的不知多少时日凑合度过,甚至懊悔起来——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大道无情,想要登仙,也需要摒弃这些多余的牵扯,小情小爱……都不该让他驻足停留。   修行之途漫长,总能想开的,他如今就已经想得很开,哪怕现在和乘岚分开——   他便说:“要不你赶我走吧。”   这话可谓雪上加霜,乘岚更是红了眼睛,颤声道:“你……”   “人妖殊途,我们本来不在一条道上。”红冲心道:更何况,他走在一条命定的死路,如今更是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却又是一怔。   为什么会没有呢?他虽然有使命在身,可是如果他偏要做一个胆小鬼,似乎也不会损失什么……熔炉已积压了几百年的怨气和灵气,如今人间民不聊生。如果不尽快解开封印,释放熔炉,要么方赭衣彻底将世间的生死把持操控;要么便是熔炉极则必反,怨气席卷世间,而不灭真火也将把一切焚成灰烬,无论对错,无论生死。   但是,这又与他何干呢?无论如何,他都没有一条活路。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却忽然觉得脸颊一烫,是火苗般的泪像断了线的珊瑚串一样滚下来。   乘岚抬手擦净了他脸颊的泪,动作温柔,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声音更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一般:“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红冲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你不是也觉得我妖性大发,就不怕我现在要杀你?”   “嗡”地一声,挂在墙上的藏官刀落在二人之间,似乎在提醒他们之间的“同生共死契”。   红冲垂眸看着,忽然轻笑出声。   他差点忘了,还有这回事,幸好如今这已不足为惧。   这份契约立时诚挚,但在不灭真火之前,都算不得什么。红冲静静地凝视片刻,抬眼之际,乘岚只来得及看到红冲眼中尚未全然消散的火光,他猝不及防地闷咳一声。   同生共死契被抹去了。   乘岚不动声色地咽下喉头涌上的一口逆气,只觉得呼吸之间多了一丝细微的铁锈味。他能感知到抹除契约的手法十分高明,并不曾在他神识、躯体留下任何创伤,所以这全是他被一口气顶得顺不过来,甚至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他握紧了拳头,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究竟是怎么了?”   红冲淡淡道:“只是提醒你莫要执迷不悟。”   这话实在伤人。   他眼睁睁看着乘岚将脸埋入掌心,似乎是一时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这个“性情大变”的自己,却又用真气将一旁放着的一个焦黑竹篮,放在自己手边。   “这是你师尊的遗物。”乘岚闷闷的声音传来:“我赶到时,他还有犹有一丝残念,他跟我说……‘带红冲回家’。”   红冲瞥了一眼,便愣住了。   那竹篮里放着的不是什么流光溢彩的宝物,而是一个……活像是块奇形怪状的石头,黄灰两色,缝隙里夹杂着草屑、灰土和石砾,边缘极不规律。   但红冲认得,那是一个被啃了一半的窝窝头,在术法作用下维持原样十几年,裂缝里还夹着一颗乳白色的小丸。   像是一颗残缺的乳牙,也像一颗莲子。   是方赭衣在乱葬岗用来灭杀、炼化朱不秋所用出的那颗莲子——这颗本该因此损失的莲子如今安然无恙,定是朱不秋没有任何抵抗,反而主动接受了一切……可是,为什么呢?   他已有两颗新的莲子,哪怕不是方赭衣的对手,却也不妨碍他点燃熔炉。   这颗莲子于他有什么益处呢……朱不秋想要的只是他完成使命,偿还因果,自然知道他只要点燃自己,也能解放熔炉,不是吗?   可他看着是那个窝窝头,无端地红了眼眶。   他在街坊的破物堆里呆了很久,他身形小又默不作声,一直没有人注意到他.那个窝窝头,是有一天被人落在地上沾了灰,又遭来往行人踢来踏去,最终被一个乞丐捡到的。   乞丐搓了搓窝窝头,本想独吞,似乎是因为他好奇的目光追随着窝窝头,如有实质,叫乞丐无法忽略,于是成为了第一个注意到他的人。   乞丐说:这里怎么有个小孩啊,真是。   乞丐说:喂,别盯着看啊,再看我打你了。   但是最后,乞丐把窝窝头掰成两半,又比对半天,把比较大的那一半塞进他怀里。   乞丐说:真晦气。省着点吃啊,我懒得管你了。   乞丐走了,但他看得到,乞丐在街角试图把“破物堆里有个小孩”这件事告诉很多人,只是没有人停下来听,更没有人愿意相信。   直到一个须发皆白的高瘦老头,他听完这些,送给了乞丐一盏竹叶盛着的琼浆玉酿。   “百病康健,人生顺遂。”老头嘴唇翕动,无声念过,乞丐就像是喝醉了酒,晕乎乎地离开了街角。   他似乎知道老人会向自己的方向走来,不知为何,手忙脚乱地将窝窝头塞入口中,却第一口就被咯的口唇生痛……然后,他就被那个老人从杂物堆里抱了出来。   明明那时他什么都不记得,这段记忆后来也渐渐淡去,以至于在乱葬岗捧着那两颗新生的莲子时,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放弃”它们。   直到看到这块姗姗来迟的窝窝头,似乎终于唤开了他眼前的迷雾。   就像厉鬼厌憎人的虚伪,却还是掐诀令人康健顺遂;就像朱不秋恨极他抛弃使命,说他贪图享乐,却又将这块窝窝头悄悄保存了十几年,因为知道这是引他入世的源头,如今又不惜残魂被方赭衣炼做丹丸,也要换回这一颗莲子。   究竟是全然只为偿还因果,还是私心作祟,哪怕终将死去,多少想让他这一路走得容易些……如今早已说不清了。   而他似乎也是如此,身为妖物,却贪恋世间人情,辨不清、放不下。   所以曾有人在东海岸关卡想要英雄救美时,就已经在他的心里留下印记,哪怕他曾经不以为意。   他便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条回头的路,是他不舍得走。   如果他真的回头,眼前身边的一切都会消失,在院里的那两座衣冠冢也没有机会往生了,大家都会成为熔炉爆发之后的一场雨雪,一阵清风……就连乘岚也不例外。   就连乘岚,也不例外。   他看着乘岚,二人俱是默然良久,才终于等到乘岚又抬起头,两眼通红,不做言语。   但他听到了乘岚心里的那句话:“倘若我一定要强求呢?”   话声轻轻,却仿佛敲碎了红冲脑中的一根筋。   他曾经不甘赴死,却不得不接受因果使命,而就在他破罐子破摔,决心沉沦……又有人用一段情,轻轻绊住了他的脚步。   背弃使命、抛却权能才偷来的这些岁月,让红冲既因此而愤懑叫屈,也因此自己斩断了自己的退路。   正因为他不舍得珍贵的人,所以他一定要去死。   也因为他不舍得珍贵的人……   所以他想活下去。 第71章 水覆难再收(六)   不知过去了多久,乘岚没有等到回复,屋外却传来传信燕的鸣声,是云观庭有信来了,乘岚抹了把脸起身欲走。   红冲忍不住伸手拉住他。   乘岚步伐一顿,顿了片刻,才回过头来,他面无表情,不做言语,似乎还没想好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红冲。   红冲轻轻挠了挠乘岚的掌心,含笑道:“晚上……我也烧你的那份饭,好不好?”   乘岚想听的不是这个。   最终,也没有人回应他,乘岚轻轻挣开他的手,离开屋中。   .   红冲也掐了个缩地成寸,赶到那处枯井里。   程珞杉已在此等候许久,见他落入井中,连声问:“怎么回事?那天乘岚把你捡走了,我不敢露面。”   “没关系,不过计划有变。”红冲随意道:“准备集结,建立魔教,我要登基。”   “?”程珞杉愣了好半天,才磕磕绊绊地“啊”出声来。   别说计划有变了,他连原本的计划是什么都全然不知,之所以今日在此,原本已做好了告别的准备。   早前与一众魔修追随红冲之时,他便晓得红冲与自己并非同道中人,甚至颇能体会到红冲似有几分进退两难,只不过是因为红冲确实也与项盗茵有些恩怨,他们才短暂地同路而行。   哪怕不算项盗茵那条命,红冲也已帮了他们许多,如今项盗茵之事已了,他明白不该再多作打扰,本想留下传音信物,便就此离开。   “怎么?你有异议?”红冲睨他一眼。   “……”程珞杉没有也不敢有,只是不明白他这又是想到了哪一出,低声说:“可你又不曾走火入魔。”   魔修又不是什么趋之若鹜的香饽饽,反而跟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无异,程珞杉实在不明白,红冲有康庄大道不走,为什么偏往这条死胡同里钻。   红冲呵呵一笑,闭上双眼。   不知他在琢磨些什么,只见他眉心微微蹙起,少顷,一股极具破坏力的魔气爆发而出,填满了整个枯井。   霸道的魔气压得程珞杉喘不过气,却仍然吃力地开口:“你什么时候走火入魔了?不对……不对!”   话音落下的瞬间,魔气又烟消云散,并非被收回到红冲体内,而是在一瞬间转化为真气。   隔着厚实的泥土,甚至还有一层隐去踪迹的法阵,程珞杉仍然听到头顶上方传来闷雷作响。   当年程珞杉走火入魔时,是实实在在挨过好几道天雷的,如今他一听到那声音,仍然感到浑身经脉隐隐作痛,下意识就像逃跑。   红冲连忙按住他,“没事,散了。”   候了片刻,程珞杉心有余悸道:“幸好没真落下来。你这是怎么回事?”   “有个窝里横……别问。”红冲道。   其实是因为他承熔炉天命,既然赐予了他权能,自然也要监管他的所作所为,若是滥用不灭真火,便会即刻降雷劈死他这个叛徒。   然而,天道大抵比乘岚还怕他会走火入魔,竟然稍稍生出一点魔气来就雷鸣阵阵——大抵是想要他摒弃杂念,心绪淡泊,才愿意破开封印后自愿反哺世间;因而不愿他修魔道,在七情六欲中无法脱身,便不肯就死,完成使命。   却不知道他已打起旁的算盘了。   “那我们变动后的计划就是,扶持你登基?”程珞杉虽然无语,但还是从善如流地唤了一声:“尊上。”   “大抵如此。”红冲沉吟道:“具体如何,我尚且未作决断。但有一件事,我只管告诉你,你若不肯,我们便一拍两散,你也大可以告诉大家。”他口中的‘大家’自然是程珞杉的那一伙魔修朋友,俱是与引心宗有些干系之人。   红冲看着他,沉声道:“我要杀方赭衣。”   “什么?”程珞杉惊呼出声:“你疯了!”   在程珞杉心中,一切恩怨都因项盗茵的死而终结。而对方赭衣,哪怕程珞杉从前在引心宗并不受方赭衣重视,后来又远离正途修习魔道,但他从未对恩师方赭衣生出过怨怼,甚至深觉愧对师恩。   “杀方赭衣”四个字就如此石破天惊地冲进他耳朵里,他本该立刻出手给眼前这个大言不惭之人一点教训,然而这个逆贼,也同样是他复仇之途的恩人,以至于他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取舍。   “我知道你一时不能接受,但我有我的理由,暂且无法与你细说,而方赭衣必须死。”红冲淡淡道:“我无意挟恩图报,若你不肯,我们自此恩断义绝,你不必再惦记还我什么。”   漫长的静默里,程珞杉终于意识到,红冲是认真的。   也不知怎得,程珞杉下意识地想做点什么……他从怀里取出镕国丹药幽魂,又从乾坤袋中拿出礼国丹药幽魂,分别置于两手掌心中,看了许久,忽地开口:“你是不是早就有所怀疑了?”   说早倒也未必,但如今也算为时未晚,红冲不置可否。   “是岛主……是他派项盗茵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程珞杉声音颤抖:“可是为什么?”   “……”红冲说:“那倒未必。”   虽然项盗茵确实在方赭衣的指令下,干了不知道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比如曾在熔炉边杀了还没来得及化形的红冲,但丹药幽魂一事,他认为应当并非方赭衣授意。   寿非无极,哪怕修士都无法摆脱对死亡的恐惧,凡人不入仙途,更是珍惜生命。按此理来,杀人自然是最穷凶极恶的恶行。   可如果生魂入了熔炉,就会从此成为他人的养料,功德也只能为他人做嫁衣,连往生都不可得,那恐怕死也算不得天底下最大的一桩惧事了。   项盗茵应当深明此理,他将这些人的魂炼成丹药交给家族中人,一副恍然不觉此举丧心病狂的模样,他是真的不觉得吗?他为这句假话被不灭真火炙烤过的心,已足以作为回答。   红冲唯独不明白,即便是为救人,自然也可待得人死灯灭再去收走魂魄,虽然是麻烦了许多,可项盗茵都能费劲心思如此布局,生怕人无法发现他的“恶行”,实在不至于只因麻烦而快刀斩乱麻。   然而这一切内情,都无法与程珞杉言说。   人言“天机不可泄露”并非妄语。从朱不秋拐弯抹角就是不肯直言,到项盗茵哪怕窥见天机也不敢宣之于口,如今轮到红冲,他终于明白原因:熔炉是不可被“言说”之物。   至于强行言说的后果,会是被天道抹杀吗?   项盗茵死前,似乎就对自己的神魂溃散早有预料。红冲曾以为他是自杀,如今想来,却品出许多微妙的异常来。   如此说来,这对师徒的立场似乎也不那么简单。   因为他最后所问的问题,似乎并非“熔炉”本身,而是关于红冲自己。   项盗茵对熔炉真相有几分了结,从他记忆中,那大段的“方赭衣发迹史”便可窥见一斑——那处处诡异的故事,任谁都不会愣头愣脑地尽信,恐怕正是为了防止窃取了不灭真火方赭衣勘破,项盗茵才自己篡改了这段记忆。   然而红冲所看到的记忆,仍然对熔炉天道暗含影射,这都没要项盗茵的命,又为什么,一切关于红冲的问题却被束之高阁,碰之即溃?   如果以此反推,便也说明文含徵的死、朱小草的失踪,都与自己息息相关?   红冲后知后觉地忆起,还有藏官刀。   竟然连刀中的诡异,也是一个与红冲相连,却不能被尽数告知的秘密吗?   他想回家了……   这话总让红冲很熟悉,因为朱不秋也同样再三告诉他:回家去。   如今红冲明白了,他的家就是熔炉,朱不秋的这句回家,也是在隐晦地提醒他速去就死。   可是项盗茵的意思又该是如何?红冲很确定如今的这个自己就是自己,妖灵完整,并不曾被人像炼人丹那般抽走一缕分魂,也很确定藏官刀并非自熔炉而出的“老乡”   ——那项盗茵的话中“他”,或者“它”又是谁?   无缘无故地,红冲突然又想起他死前的另一句话。   那是项盗茵死前的最后一句遗言:根被他弄丢了,但幸好总能找回来。   莲藕莲藕,他阴差阳错地回到了熔炉没错,可项盗茵口中丢失的那个“根”,真的是自己吗?   红冲一时怔住。   程珞杉急得跳脚,连声问:“那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岛主一定要死?他究竟做了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红冲回过神来,只能用这句话勉强敷衍他。但他思索片刻,缓缓开口:“但我且先问你一事,‘人丹’,你可有所耳闻?”   这二字落入程珞杉耳中,他既不见大惊失色,也不似是一无所知,反而渐渐平静下来,皱眉问:“你从哪里听说的?”   红冲但笑不语。   程珞杉才反应过来,如今并没有人给他反问的机会。他咬咬牙,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才沉声道:“那日你曾见过的一位朋友,便是‘人丹’。”   “我和他从前其实并不知道人丹具体如何,但见他饱受离魂之苦,想来不是什么好事。在枫灵岛见到方三益时,我怀疑他也是人丹,但是后来我发现他确实魂魄有缺,却和我那朋友不同。”程珞杉娓娓道来:“人丹在筑基之前就会被植下阵法,用于离魂之症发作时束缚游魂,但只是治标不治本。”   “但方三益的体内没有阵法,也不知他从前是如何束住自己的游魂。”程珞杉话锋一转:“倒是体内有人丹阵法的另有其人,然而那人魂魄完整,并无缺失。”   未曾道出那人名讳,红冲却仿佛心有灵犀,与他异口同声道:   “是他心心念念的师弟,孔怜翠。” 第72章 水覆难再收(七)   火山之难后,孔怜翠也没了踪影,无晨谷弟子说他与方三益最是形影不离,必然是与方三益一同殒命了。   但既然没有亲眼见证,红冲就不信孔怜翠已死,就像他至今仍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期待朱小草或许也还活着,只是因为某些原因而不得与他相见。   无论这对假话连篇的师兄弟如何,程珞杉竟然还有一位魔修朋友也是人丹,都更印证了他的猜测。   不过,那位朋友既然已走火入魔,那想来以后是不会有被吃的风险了,虽然时常受离魂之苦,也算是保住一命。   红冲沉吟片刻,道:“你改日带他一起来看看。”   程珞杉不曾忘记这话题因何而起,问他:“你提起人丹,那就是人丹与岛主有关?”   “没有能给你看的证据,我也不好说。”红冲微微一笑:“但今日听你一言,我确定我们要杀的人又多了至少一个。”   程珞杉听他没头没尾的这话,也不知信了几分,阴沉着脸道:“还有谁?”   “谁把你朋友炼成人丹,自然就是谁。”红冲便说:“与人丹有关的,有一个算一个,都逃不掉。”   方赭衣、定寅真尊、还有引心宗弟子……或者说是与引心丹有关之人,一个都不会被放过。   但其他人尚且好说,唯有善仪真尊,红冲投鼠忌器,竟然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动手。   “其实时日长了,迟早会有动静,但那或许还要几十年,上百年……我等不了了,所以我们建立魔教主动出击,便可快刀斩乱麻!”红冲仍是那副耐心稀缺的模样,转而道:“你若不肯,便说我欺师灭祖,屠杀师门的消息传出,叫他们主动出击,也是同样的效用。”   “……”这番进可揭竿起义,退可成为公敌的说辞,叫程珞杉哑口无言,只能挣扎一句:“你是铁了心要把我蒙在鼓里,还要我为你做事?”   “是。”红冲含笑道:“又如何?”   程珞杉打量他片刻,肯定道:“你有线索,却不肯告诉我。”他微微一顿:“但我又怎么知道你这幅表现是不是虚张声势?”   红冲从善如流:“我给你发个誓。”   话音刚落,他就三指向天,语速飞快:“若我红冲今日对程珞杉有半句虚言,便叫我……”他本想说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却忽地想到天雷原本就对自己时刻关注,若是哪一日被劈了还真不好说;而永世不得超生……他本来就不会有什么来世,所以才只想守住眼前。   于是改口说:“便叫我被乘岚抛弃,沦为孤家寡人。”   “……你——”程珞杉真想抽他。   但思索良久,实在那他无法,只能勉强道:“岛主和你都于我有再造之恩,于情于理,我都不该违逆这份恩情,但是……”他一咬牙,道:“我也不能看着你因为刺杀岛主而死。”   “你说错了。”红冲淡淡道:“我要杀方赭衣,就一定是他死我活,有没有你都一样。”   程珞杉不知道他这份自信从何而来,反问道:“那你还将这些事告诉我?你自己慢慢修炼,然后去送死就好了!”   “确实是,但我毕竟不好露面叫乘岚难做,有些事还是得交给你。”红冲倏地一笑,却又抬手覆上程珞杉肩头:“但你我的因果也已经缠作一团,我要送你一份造化,比如……”   他手指轻点程珞杉肩胛,程珞杉便感觉到体内魔气随之涌动,竟然是强行调用了程珞杉的真气。   不等程珞杉大惊失色,只见魔气捧着那两颗丹药幽魂,缓缓上浮至二人眼前。   “我帮你送他们往生,解你心魔。”   这一回,哪怕再如何压抑情绪,程珞杉仍然无法控制地颤声道:“你是认真的?”   幽魂被制成了这丹药模样,哪怕并不曾完全炼化,程珞杉也早对往生不做希望了。   大仇得报,心魔却难解,程珞杉也不曾惦记过继续修炼,只打算以后带着四处流浪,待得哪日不巧,便与家人一起丧命在哪个有志修士之手,为人送上一份功德也好。   “我这人从不打诳语,除非有必要。”红冲正色道:“往生确实可以,但你总是优柔寡断——否则现在就不会被我拿捏。待得他们投胎之后,我可以让你远远看一眼以做确认,而你永远不可再入凡间,省得你又忍不住插手,乱了他们来世因果。”   “……我明白。”程珞杉闭上眼睛:“我只是想让他们能好好生活,就像如果不曾有个我那般,来世如何早已与我无关……这就是我想要的。”   “如果你真的可以做到的话,我程珞杉自此为奴为畜,再无他言。”程珞杉道。   “真的?”见他一本正经,红冲忽地兴味盎然起来:“那我让你去刺杀方赭衣呢?”   “……”程珞杉只好说:“我不是岛主的对手,但你让我去,我如今这样,也不怕再背上欺师灭祖的恶名,然后死在岛主手下了。”   他如此说,显然还是不把杀方赭衣一事十分放在心上,既有不愿,也觉得不可能成功——既然注定失败,那哪怕背上恶名而死,确实也对他这个孤家寡人无甚所谓。   红冲并不在意程珞杉的态度,随口道:“好,到时候让你打头阵。”   既然如此,程珞杉也没什么好纠结的了,便将话题又牵会“魔教”那事,道:“你是想要支一道幌子出来,逼仙门正派向你出手?”   “正是。”红冲可懒得如项盗茵那般依次拜访大小仙门,况且项盗茵有引心宗作为靠山,去哪里都是夹道欢迎,不像他一个通缉犯四处潜入,要检查其中是否有人丹的影子,花上千百倍的精力和时间也不为过。   所以干脆将错就错,拉一道幌子出来,再作些无伤大雅的小乱,迟早引得仙门讨伐,届时这些人依次自己送上来,也省得他挨家挨户排查。   “其实多此一举,”程珞杉却道:“你忘了项盗茵。”   红冲沉默下来。   他只管营造恶人恶行,引这些仙门正道争相讨伐,却忘了一介“恶妖”及其背后名不见经传的宗门,哪怕再犯些不痛不痒的事,扔进仙门中,其实激不起什么水花,如今的通缉也并非因火山之难确实波及甚广,而是仙门无论大小多少都看引心宗两分薄面。   正因如此,若是以斗魁真尊之死大作文章,恐怕效果才会远比他想象得更好,不仅因为斗魁真尊久负盛名,更因为项盗茵死得彻底,死得惨烈,神魂溃散甚至无法往生,这结局放在哪里都太过罔顾人伦。   只是,这就如善仪真尊一般……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该怎样跟乘岚解释呢?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甚至曾经这样劝解程珞杉,如此行事若是传入乘岚的耳中,他们无法说开的误会只会越来越深。   程珞杉等了半天,不见红冲回应,待得他忍不住再问一遍时,红冲才轻声说:“算了,只管说我的不好就是了。”   议过此事,程珞杉不再逗留。   红冲返回家中时,天色还说不上晚,他一边收拾家事,一边兀自整理心绪。   藏官刀还被撂在地上,那时他抹去了其中的同生共死契,气得乘岚一把将它挥开,后来又匆匆出门,二人都忘了要把这把刀挂起来。   从前的青竹杖、蓑衣斗笠,如今便是这把藏官刀,似乎红冲的习惯一向如此,珍爱的物品不用时也要放在手边,明明有乾坤袋,却只随意装了些不大上心的杂物。   而乘岚的那把露杀剑不同于此,认主之后常年被放在乾坤袋中,以便招之即用,挥之即去。   红冲想,大抵就如乘岚这个人一般。   本非仙门中人,但入道太早,又太“实在”,无异于修炼的琐事,乘岚一件都不会做:不贪图口腹之欲,不浪费时间睡觉,不骄奢淫逸……兴许正因如此心境,乘岚才于修行一途如此一日千里。   相比起来,倒显得红冲这个妖,比他更有“人味”。   可人与人之间的那些情谊道理,乘岚分明并非一窍不通,恰恰相反,他人情练达,又宽以待人,唯独严于律己,仿佛将身外之物看得很开。   似乎唯一能叫乘岚也显出几分少年心性的,便是武道,他因此乐于切磋,更对一套刀剑露出罕见的势在必得。   而如今一朝离经叛道,红冲知道,这份执着里又多了一个自己。   仙途漫长,这份情谊究竟能维持多久,这些“杂念”又是不是登仙所必须摒弃的,红冲也不晓得。   红冲只清楚一件事:自己是做不了仙人了。   但这世间总有人能飞升成仙,他希望这个人是乘岚。   他心里想到愉悦事,手上的动作也麻利起来,用术法把家里收拾地焕然一新,又按照约定,做了那道他拿手的红烧鲤鱼,又用荷叶焖了饭。   菜上了桌,他又忙着在桌边布茶酒,乘岚的是茶,他的是酒。却发现家里其实没有多余的杯子,因为往日其实没有人会用,乘岚不喝水,而他平素通常会直接化为原形进入池塘中,连喝带泡,也不缺水。   但这是个有仪式感的日子,因为红冲从前根本不记得自己几时诞生,朱不秋也没把捡到他那日作为什么重要的纪念——直到今日,他想清楚了很多事,便生出闲情来。   “如果我要撇开一切,重新活下去的话……今日,就可以作为我的诞辰。”   红冲心里暗道。   等晚些乘岚来了,这件事也要告诉乘岚,此后不知多少年,每逢今日,乘岚都得与他说一句祝语,这才算是人间夫妻。   虽然他们一个是妖,一个是修士,早就不算是在凡间了。   于是,红冲翻箱倒柜许久,终于在里间博古格最众星捧月的位置,找到了从前他给乘岚雕的那个杯子。   实在是因为他没料到,这么一个小小木杯,竟然被放在金镶玉嵌的锦盒中,甚至还上了几层术法以防窥探,以至于红冲三过博古格而不启盒,好半天才自觉冒犯地擅动了这个锦盒。   红冲又用荷叶随手给自己掐了个杯子,布好茶酒,打算等乘岚回来再开饭。他倚在池塘边自己摆弄自己的麻雀牌,百无聊赖地自娱自乐了几把。   也不知过去多久,竟然叫他打起哈欠来昏昏欲睡。饭菜都施了术法,足矣保鲜几月都不夸张——乘岚总不至于几个月后才能回来。因而他并不担心饭菜,便任由困意将自己吞没。   可惜世事难料,直到旭日东升,也没有人回来。 第73章 水覆难再收(八)   红冲与梦中惊醒时,早顾不上那备好的饭菜酒肴,因为他在程珞杉那里留下的法印传来消息,程珞杉已急得双目喷火了。   他还没来得及掐决到那处枯井中,程珞杉已急得从淤泥里冒出半个头来,一边吐泡泡,一边向他传声:“你怎么还敢呆在这里?”   “这里是我家啊。”红冲茫然道。   “恐怕很快就不是了!”程珞杉一把抓住他脚腕,将他拖入水中。   红冲本想顺着河道遁走,却没想到程珞杉早有准备,掐碎法阵灵玉,一时间魔气微动,二人转眼间就到了一处静室中。   他稍一感知,方才察觉到这阵法瞬息千里,已将他们带到了近万里之外的极北海岸,可谓是人迹罕至,离哪个仙门都远得令人发指。   虽然用缩地成寸想要回去,也不会花费太多时间,红冲还是不满道:“你最好是有正事,不然万一乘岚先回来了,还是耽误了我的宴席,你就等着吧。”   “你还真以为乘岚会回去?”程珞杉不可置信,语气转而沾上一丝嘲讽:“是,是会回去,回去把你就地正法还差不多?”   红冲便蹙眉问:“怎么了?”   “昨日云观庭遭袭!”程珞杉道:“项盗茵的死讯也传开了,甚至惊动了引心宗,方岛主连夜去信,请各方仙门七日后至侍剑山庄共商讨伐你的事!”   “云观庭?乘岚呢?”红冲立刻道:“我得回去问问他。”   “你怎么敢的?听说善仪真尊也因此负伤,有人说也是你干的,如今云观庭已闭锁山门,都乱成一锅粥了!”程珞杉连忙拦着他,又道:“你顾忌着情谊,觉得项盗茵死都死了便不再损伤尊荣,却不知道人家要杀你之心何其迫切,根本顾不上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人家?”红冲直视着他,缓缓道:“是方赭衣?”   提起这个名字,程珞杉的气势顿时弱了半分,他叹口气,低声道:“是。信件皆是他亲笔,说你走火入魔兼修鬼道,项盗茵的神魂被你炼化吞食不说,肉身也被分尸,你还把项盗茵的人头送上枫灵岛挑衅,十分残忍、百分猖狂。”   话音落下,二人面面相觑,一时失语。   红冲突然道:“你现在相信方赭衣不是好人了吧?”   “……”程珞杉撇开脸:“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这事几乎可以说是全为二人所为,程珞杉自然晓得,项盗茵是自毁神魂,并非红冲痛下杀手;事后二人匆匆离开,更没有什么红冲折返回去将项盗茵分尸的说法,程珞杉甚至在暗中跟随,亲眼所见乘岚替项盗茵收尸后,交给了引心宗弟子……至于递送人头,更是闻所未闻。   既然不是红冲与自己所为,那就只能是引心宗人做下此事,但引心宗哪有弟子敢对项盗茵是尸身动什么手脚?哪怕动了,又如何能逃得过方赭衣发眼?   此事实在不合情理,即便程珞杉不曾亲眼所见,也只能怀疑是方赭衣本人作下此事。   纵然他从前对方赭衣并无怨怼,反而恨极了项盗茵,如此行径,也难免令他毛骨悚然——项盗茵与他确实有着血淋淋的恩怨,但项盗茵对方赭衣那可是敬若神明、唯命是从,况且二人已有二百余年的师徒恩情,何至于下此狠手?连他这个仇人都没做到如此地步。   思及此处,程珞杉仍觉心有余悸,无奈道:“原本哪怕是用你做些文章,我们也大可以慢慢参谋,排兵布阵,如今这些反过来被人家利用,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如今哪还能有功夫给你徐徐图之?”   “七日后……”红冲却自言自语道:“这么说,七日后方赭衣就会离开枫灵岛了……”   “怎么?”程珞杉忽地想到一种可能,大惊失色道:“你现在就有把握动手?不会吧?”   “……那倒也不全有。”红冲道:“我本想到方赭衣的老家动手,但那是最后一步。不过我想,这应该也是他的计划——他也不敢在枫灵岛之外的地界动手才对。”   往前百年以来,方赭衣似乎确实已很久不曾离开枫灵岛四处游历,而是时常请各方友人至枫灵岛作客,连作为他口舌的项盗茵都甚少离开枫灵岛,如今细细想来,是有些异常。   程珞杉不知其中是否有什么说法,只思索道:“你说的倒也并非全无道理。那你意下如何?”   “如果他不露面,那更是机会了。”红冲眼神微动,低声道:“还得多谢他把愿意为伍的大小仙门集结起来,让我一锅端了。”   闻言,程珞杉瞠目结舌:“你要向所有仙门宣战?”又上下打量了他片刻,不可置信道:“就凭我们现在这样?”   红冲欲言又止片刻,只能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但与方赭衣关系愈近,愈可能有得到引心丹的门道,便愈可能与人丹相干。我这么说,你该明白其中关系了。”   引心丹乃是方赭衣亲手所炼,而得到引心丹的人就可能与人丹相关……程珞杉只觉得脑中一团乱麻,似乎有什么愈来愈清晰,但他又不敢触碰,生怕揭开什么太可怕的结果。   “既然如此,七日后,也是我们‘粉墨登场’的时候了。”红冲轻飘飘地瞥了一眼程珞杉,又补充道:“哦,不对,只有我。”   这行动实在风险太大,不成功,便成仁。程珞杉心中天人交战,一时不知该不该就此与红冲分道扬镳。   踌躇良久,他才说:“我与你一起!但我的朋友们,我只能把这些事原封不动地告诉他们,我不能强迫他们冒险。”   红冲点点头,似乎程珞杉如此艰难做下的决定,并没有在红冲心中激起一丝波澜——倒也确实,以程珞杉的修为只可为他锦上添花,却做不到力挽狂澜。   然而沉吟片刻,红冲又缓缓开口:“不过,有些事我做便是,你就不必了,魔修来日方长,不可在此断了以后的路。”   程珞杉不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没等他问出口,只听红冲先道:“现在说了你也未必信,等行动之后,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吩咐完这些事,红冲又向他伸出手:“阵法还有没有?送我回去。”   “?”程珞杉目瞪口呆:“你是不是疯了?你还想回去?”   “当然要回去,饭还没吃呢。”红冲说:“袭击云观庭可不是我做的,乘岚不会冤枉我。”   程珞杉恨铁不成钢,只觉得红冲平素还算神思敏捷,一遇到与乘岚有关的事,就成了天底下最不通人情、不懂规矩的蠢材。摊上这么个“尊上”他也没有办法,连忙动之以理:“这次不是,难道以后也不会是?你真以为乘岚能为了你背弃师门,和全天下为敌?他又不傻!”   “谁说他要为我背弃师门?谁说他一定要和全天下为敌?”红冲冷笑一声:“你这话说得好像我是什么天道难容的恶徒一般,我告诉你——天道可宝贝我着呢!”   程珞杉既不知他这份自信从何而来,更对这通本末倒置的诡辩无言以对,他干脆直接问:“善仪真尊一定也在你要杀的人中,是不是?”   红冲偏过头去不说话了。   这番表现与默认无异,程珞杉冷笑一声:“你要杀乘岚的授业恩师,你觉得他还能和弑师仇人继续称兄道弟?那他就不是乘岚了!”   红冲沉默良久,竟然反问出声:“不能吗?”   程珞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红冲又喃喃道:“或许不能吧。”话锋一转,接着说:“那我也要回去。”   一番劝说既没能成功动之以情,也未顺利晓之以理,程珞杉也懒得再管他,自暴自弃道:“那随你!但是阵法只有一次,你想回去,就自己想办法吧!”   红冲瞥他一眼,也不与他再多废话,当场掐了个缩地成寸的决,消失在静室中。   此地离香兰山脉同样相隔万里,但红冲花了些功夫绕开各大仙门,到了香兰山脉时,却被一道屏障挡住了。   云观庭深夜遭袭,因此启动封宗大阵,只出不进。阵法将整个香兰山脉地界都覆盖其中,任谁都无法在不惊动斥候的情况下偷渡其中。   红冲也知道自己身份敏感,乘岚私下包庇他,已经实属破例,如果今日他非要硬闯,引起风波来……这不是他想象的,该与乘岚相见的场面。   他只能又打道回静室,一路上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惦记着清早走得匆忙,居然忘了给乘岚留一道手信。   却不晓得香兰山脉的雪山之巅,乘岚正在写另一封信。   善仪真尊倚在岩榻上,面如金纸。他拭去唇边的血迹,看着面前踌躇不决的乘岚,缓缓道:“乘岚,你现在连师尊的命令也充耳不闻了,是不是?”   “你是本尊的第一个徒弟,本尊原本对你寄予厚望,本不想过多苛责。”善仪真尊轻叹一声:“可你如今所做之事,对得起你云观庭首席弟子的名头吗?你巧言善辩,却又真的问心无愧、坦坦荡荡吗?”   “师尊……”乘岚跪侍与案前,他手臂颤抖,手背上青筋暴起,可见用了多大的力气来握笔。即便如此,那笔如有千钧,又似乎轻如鸿毛,以至于乘岚握在手里,怎么也无法写下第一笔。   那根白云笔没蘸墨,羊毫染上了鲜艳的颜色,是朱砂,也是心头血。   方才善仪真尊一时情急,咳出一口心头血,溅进了朱砂池中。   于是,他亲手把这只蘸了心头血的白云笔递到乘岚手里,让乘岚亲手写下一封告谕书。   一封宣布将掌门首徒乘岚逐出师门,永世不得重返云观庭的告谕。 第74章 水覆难再收(九)   善仪真尊已是病入膏肓,他虚弱得不像个能够翻山倒海的合体期大能,倒像是凡间一位寻常的、缠绵病榻的老人。   他和方赭衣的年龄其实只差不到百岁而已,但方赭衣早已突破大乘,善仪真尊却迟迟迈不过那一道坎,因而愈发显得苍老——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显出如此行将就木的姿态。   他默然等着乘岚挣扎、犹豫,无法动笔,不禁想要轻叹一声,这一口气就把他的气道搔得咳嗽不止,鲜血又溢出唇边,他毫不在意地用丝帕拭去,目光古井无波地看着乘岚。   千百年来,善仪真尊的脾性如何,比之从前是否有变,乘岚不知。   但乘岚在他膝下成长的这数十年来,所见过的善仪真尊便是永远如此,一心求仙,仿佛除了飞升再没有任何事物,能激起善仪真尊的一丝波澜。   哪怕是因意外痛失亲子。   哪怕是将徒弟逐出师门。   乘岚抬头望向善仪真尊,目光黯然,声音颤抖:“师尊,请恕弟子犯下弥天大错,但是——”   “你不会杀那个妖物。”善仪真尊打断他,淡淡道:“所以,你这是明知故犯、知错不改、将错就错。”   “是弟子不忠、不孝。”乘岚很想拜下身去,伏倒在地,然而手中握着师尊赐笔,他抗命不书已是僭越,又怎么敢自作主张放下笔。   而那羊毫上一滴血已如人眼中泪泫然欲泣,乘岚也不敢作出任何动作,生怕将那点血色甩到纸上。   “但火山一事实有隐情,确非红冲所为!”乘岚两眼通红,“除却弟子已陈情之疑点,这些时日弟子四处查探,还收集到许多异常,近百年间有许多引心宗弟子一经拜入宗门,便在几十年内全家陆续暴毙,九族自此灭绝,哪怕是乱世中难以生存,这也太过于离奇;还有斗魁真尊,他本该受宗规所限,非方岛主命令不得离岛,但我查到几十年来他时有在民间行走,甚至还造下了杀孽,他甚至有可能是——个中内情尚未查清,但只要再给我一些时间……”   “你从前被妖迷惑,不辨是非,为妖辩解,我已对你网开一面,却没想到你如今还在为他奔波,你真是……”善仪真尊的声音无奈而又失望。   “斗魁啊,斗魁。”顿了片刻,善仪真尊又道:“方宗主来信说,那恶妖将斗魁神魂毁去,分尸送到枫灵岛上的消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斗魁真尊的尸身乃弟子亲自收殓,弟子将其交予引心宗弟子手中时尸身尚且完好,此事实在疑点重重!”乘岚立刻反驳。   “看来你已确认,斗魁的神魂确实是恶妖亲手毁掉了。”善仪真尊却说:“而你竟然还要包庇他。”   乘岚的声势顿时萎靡下来,他低下头不敢直视善仪真尊,低声喃喃:“弟子知错……但是斗魁真尊污蔑动手在先,红冲他……”   他微微一顿,终于忍不住闭上双眼,眼泪落下的瞬间就被一道风裹走,没有在脸上留下丝毫泪痕。   “他一时冲动,酿下大祸,这份罪孽因我而起,自然要我替他承担。此后弟子会好好管教他,绝不让他再如此行事……还请师尊饶他一命。”   善仪真尊静静听了这番话,道:“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本尊只是将你逐出师门,已十分宽容。”   “师尊……”乘岚已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恳求道:“求师尊惩处。”   惩处了,便还算将乘岚看作自己门下的弟子。   然而他心里又仿佛很清楚地知道,善仪真尊所言非虚,如此行事,确实已算是法外开恩——毕竟所有人都已将火山之难这口黑锅牢牢扣在了红冲头上,而包庇他的自己,也绝对算得上是仙门叛徒。   只不过,哪怕是徒劳无功,乘岚也还是想解释两句。   他从有记忆起几乎就在这里长大,在他心里,云观庭这处师门,善仪真尊这个师尊,总归是不一样的。   善仪真尊似有所觉,双眼微敛,似乎陷入了回忆:“乘岚,本尊与你二十余年师徒情分,于本尊近千年的寿命而言,不长,但却特殊,因为你是本尊收下的第一个徒弟。”   忆起往昔,乘岚抿了抿唇。   师尊于他而言有再造之恩——于乘岚而言,这份师徒恩情,总是更深一些。   二十多年前,善仪真尊行走凡间,救下了当时年幼的乘岚。   乱世之中,饿殍遍地,人们饿得同类相食,一个婴儿虽没有两口肉可分,但好在父母亲人早已不知身在何处,区区一个因而无力反抗,至少能让大伙嗅一丝肉香。   在无数双麻木又疯狂的目光中,善仪真尊伸手从即将煮沸的大锅里,捞出了一个襁褓。   这口锅浑浊得令人目不忍视,枯草、树皮,还有几根挂肉的股骨,和几颗干瘪发黄的“葡萄”……哪怕水开未开,也很难想象这锅里还能有一个活口。   但也就是那么的巧——襁褓中的那个婴孩还活着,只是呛了热水,被熏得昏了过去。   善仪真尊轻叹一声:冤孽啊。   这个婴孩就是乘岚。   该说是天将降任者理应如此,还是说他的命太硬,连天想收都收不走呢?   善仪真尊并没有在教育这个孩子上花费精力,他甚至连说话都懒得教,只管有果子吃、有露水喝、有口气就好。   但就是这样,在说话识字之前,在还只会“咿呀”喊叫的时候,在骨头都还软着几乎坐不稳的年纪,乘岚看着善仪真尊整日打坐,有样学样地开始练气了。   善仪真尊一回头,竟然发现这个不会走路、不会说话的孩子,竟然已经领悟了如何吸纳天地灵气修炼,而且即将要筑基了。   于是,乘岚成为了善仪真尊的第一个徒弟。   在那之后,善仪真尊又陆续收下很多个徒弟,甚至还有了一个亲生儿子,但那些徒弟哪一个,都再也没有乘岚这样的天才了。   云观庭热闹起来,但善仪真尊一心求仙,这些年来一应事务,都是乘岚和几位长老代管。而乘岚也不负众望地将一切都安排得很好,比修炼还要更加得心应手。   善仪真尊想,或许有的人注定有成仙的命。   而自己,就是一个用尽方法,哪怕用上歪门邪道,也终生不得突破的人。   模范首席做了二十多年,如今这是头一回,乘岚离经叛道,与一个妖物称兄道弟,还包庇妖物的滔天罪孽,甚至事情败露都不知悔改。   “乘岚,你不可再为云观庭弟子。”善仪真尊缓缓道:“若你还认这些年的师徒恩情,就自己把这告谕书写了,然后离开云观庭罢。”   他如此说,是下了最后通牒。   乘岚闭上眼睛,颤抖的手终于将一滴血抖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似乎终于做了什么决定,乘岚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如果我杀了他,我就还是云观庭弟子么?”   善仪真尊几不可闻地眉毛一抖,话语模棱两可:“仙途漫漫,你本不该有这些杂念,更不该问出这个问题。”   乘岚只管追问一个答案:“师尊,我只求您一个‘是’或者‘不是’。”   善仪真尊却还是说:“这取决于你的觉悟。”   “觉悟?”乘岚道:“我如果杀他,只能证明我有目无睹,猪油蒙心,才是……才是真的对不起含徵。”   分明是善仪真尊的亲生孩子,听闻这个名字,善仪真尊却是心如止水,淡然开口:“斯人已逝,莫执着于那些无用之事。”   “无用?”这两个字仿佛突然刺痛了乘岚,他猛地抬起头,稍显失礼地直视着善仪真尊,口中连珠炮似的问道:“师尊,您到底把含徵当什么?含徵是您的亲生儿子,自他死后,您对他不闻不问——斗魁真尊死去一日,您却已提他三回!您眼中的有用之事究竟是什么?”   见善仪真尊不答,乘岚又问:“含徵死前亲口告诉我,方三益乃是鬼修,我欲去无晨谷求见定寅真尊,您却不让;红冲的师尊、师门惨遭引心宗灭口,还有斗魁真尊凄惨死亡,我本想追查,您却用一封急报将我召了回来发难……哪怕没有红冲的事,您就真的想要查清真相,替含徵报仇吗?”   他气息不稳,接连喘息都顺不过来堵在胸中的一口气,终于忍不住道:“您在乎的到底是对错、正义、觉悟,还是您与方岛主的那些私人恩怨!”   此言已是十分不敬,但善仪真尊仍然维持着一向以来的不为所动,也不知该说是意料之外,还是情理之中。   善仪真尊甚至抬手扶额,虽然无奈,却也大方地直言道:“乘岚,既然你明白,就更该展现出你的觉悟。”   善仪真尊的态度一如往常,可这句话却像是一把锤子,轻轻一敲,不费任何力气,就击碎了乘岚心中那尊神像的金身,让乘岚看清这金碧辉煌的表皮下其实空空如也,无论血肉还是蛀虫,什么都没有。   “是吗?”乘岚喃喃自语:“好吧。”   他缓缓提笔,在宣纸上一字一顿地写下告谕书。   “那就当徒弟是个没有觉悟的恶人吧。”乘岚低声说:“我会继续查下去的,哪怕耽误再多时间,哪怕花费再多的精力,哪怕不成仙了,我也要一个真相。”   闻言,善仪真尊摇了摇头,目光中满是不认可:“你本有登仙资质,却非要送死,真是蠢货。”   告谕书写毕,乘岚双手高捧告谕书,对善仪真尊叩首。   那薄薄的一张纸,字句寥寥,却承载了二十余年的情分。   如今乘岚亲手将这份情谊斩断,一时间喉头发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善仪真尊只觉得他不识趣,抬手轻挥,将乘岚拂出了阁中。   一道苍老的声音传遍云观庭上下:   “云观庭弟子乘岚,是非不分,执迷不返,命其于戒律碑前跪思,本尊死后,将其逐出云观庭,终生不可再登云观庭。”   每一个听清了告谕书内容的云观庭弟子都惊愕失色,却只能看着善仪真尊的真气化为一道流光,将曾经众望所归的大师兄送到远入云间的戒律碑。   放飞了传信燕回家,乘岚一掀衣袍,在戒律碑前端正地跪下。   寒风呼啸,他认真地看着面前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心不可得。   人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是要认识到心念易变无法掌控,只好任其如流水自去,把握当下。   释然二字,说来简单,可若当真做到心中释然,实在是难如登天。   已故之人惨死的仇,他到底学不会像善仪真尊那样“放下”。   而心爱之人犯下的孽……他也终究舍不得任其堕落。   他突然“嗤”地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嘲讽谁,又像是在笑话自己。   如果登仙一定要悟透这个道理,学会释然……那他愿永远做个庸人、痴人。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出自佛教术语,来源网络。 第75章 水覆难再收(十)   七日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对无家可归只能在冰川里睡觉的红冲来说,便是转瞬即逝。   大小仙门皆汇聚于侍剑山庄,气氛热烈中又夹杂着一丝紧张。   红冲乔装改扮,混在一个人数不少,却实力平平的宗门队列中入席。   他们的座次已经算得上是在这个大殿中最角落的位置,红冲眺望中央,下意识微微眯眼。   许多小门小派还在落座,但席位在最中间一圈的几个豪族大派已尽数就位,封宗不出的云观庭之外,还未就位的就只有宴席的东道主——引心宗。   人群中,朔明观的游元尊者眉心紧蹙,时常看向侍剑山庄的方向,似乎心绪不宁;而作为这里真正的主人,侍剑山庄的席位中,不见江合心的身影。   他顿时生出一个虽然没什么根据,却很不妙的猜测:江合心也是人丹。   侍剑山庄和引心宗的关系一项要好,就像引心丹与人丹这两套邪术的关系一样紧密。   足足又候了半个时辰,座无虚席的殿中才逐渐安静下来,因为一阵威压骤然降临了整座大殿,是引心宗终于姗姗来迟。   红冲视线锁定在为首一人身上,不敢相信方赭衣居然敢离开熔炉,亲自出席这场宴席。   大殿中央,方赭衣先同各方仙门行礼,又遥遥与远处的小门小派门作揖,寒暄片刻,给足了大小门派面子,才终于提及正事:“今日邀请各方道友来此,究竟所为何事,想来各位已从信中知晓。”   “这几日来,方某痛失爱徒,实在懊悔……”方赭衣抬手捂眼,作情难自抑状,他身后的引心宗弟子更是泪盈眼中,双手握拳。   “恶妖为祸人间,如何能怪到方岛主呢?”有人劝慰。   “不,到底怪我太过于宽容。”方赭衣颤声道:“那恶妖已走火入魔,又诡计多端,斗魁几次出言相求,可我却执意要斗魁抓到他的活口,再带到火山诛杀,没想到反而害得斗魁落入恶妖手中,落得如此下场……我这个为人师表的,若不为他报仇,实在有愧于徒弟啊!”   斗魁真尊一向风评上佳,此言一出,顿时引得一片叹息声。   良久,才有人出声:“可如今也不算晚!”   “正是。”方赭衣叹息道:“斗魁死得如此惨烈,也叫方某明白,宋襄之仁不可取——因此今日召来各位道友,实在是为了请各位道友与方某结为盟友,一同将那恶妖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话音一落,殿中顿时响起一片附和声、叫好声。   红冲隐藏在人群中,却有些不明所以。   这与从前那道通缉令实在是换汤不换药,又有什么再说一遍的必要?上一道通缉令传遍四海,所有门派的地界都不许他擅入,虽然于他而言是麻烦了许多,但也仅是麻烦而已,不曾因火山之难损失什么的门派,终究不会只为这声呼吁而集结人手,冒着风险与他交手。   除非——   “各位道友皆是碧血丹心,方某省得。”方赭衣又道:“但此事因引心宗、因斗魁而起,要方某就这样接受大家的无私帮助,方某也实在问心有愧。”   红冲暗道果然,只是不知这将要拿出来的究竟是……一个更不妙的想法忽地萌生。   只见方赭衣袖袍轻挥,便有成百上千道流光自他手中而出,掠过半个大殿,准确地到达了每个门派的席位前。   无论门派大小,无论与会人数,真正做到了来者皆有份,且都只有一份,公平得让人无法指摘。   红冲定睛看去,那果然是熟悉的赭山玉玉匣,而其中装着的,正是一枚引心丹。   方赭衣也在此时悠然开口:“一枚引心丹,只作为大家从前对我引心宗多有支持的回报。恶妖老奸巨猾,只求各位道友尽力而为,无需强求。但若真能将那恶妖活捉,方某更有重谢!”   这丹药从前在大小仙门中是何等的有价无市、一丹难求,几乎要成为一个传说。如今方赭衣如此大气,不问来处,便一视同仁地赠予每个门派一枚引心丹,又拿出这套说辞来,这些门派又怎么能拒绝的了?   一时间,无数道惊呼声、赞叹声此起彼伏,又渐渐汇聚成一道异口同声的口号:   “诛妖魔,灭邪道!”   红冲还未有动静,呼声中,先响起一道格格不入的弦外之音:“方岛主,在下且有一事相问。”   出言者竟是游元尊者,她缓缓起身,在方赭衣与侍剑山庄的席位中间停下脚步,开口质问:“隰光真人日前缠绵病榻,服用了斗魁真尊生前所赠的一枚引心丹,却反而因此功力尽失。如今斗魁真尊已死,在下无意伤其安宁,却不得不要替隰光真人问上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她似乎意指引心丹有些不为人所知的弊病,甚至能叫人功力尽失。   殿中那狂热的声浪顿时又安宁下来,无数双手仍然如获至宝地捧着引心丹,目光中却染上一丝犹疑。   “游元尊者莫急,这事恐怕……”方赭衣欲言又止,视线飘向侍剑山庄。   而侍剑山庄席位,一个面容枯瘦,但满面红光的老人缓缓起身,对游元尊者道:“此事乃我侍剑山庄家事,隰光之恙与引心丹无关,且她如今安好,还请游元尊者无需操心。”   这人乃是蕴凌真尊,也是侍剑山庄庄主、江合心的师祖。   若论修为,游元尊者并非蕴凌真尊的对手;若论辈分,蕴凌真尊比方赭衣还高半辈,几乎算得上是在场最有资历之人;若论关系,蕴凌真尊既是江合心的师祖,也是江合心未出五服的祖宗。似乎怎么看来,由他这份担保,游元尊者都不该继续发难。   但游元尊者却面色一凛,也顾不得礼数周全了,她的声音传遍大殿:“如果她真的安好,又怎么会断了我与她之间的共命契?”   殿中哗然,红冲亦忍不住侧目。   共命契与同生共死契的结法倒是相差不多,效用也相仿,只不过更温和些,是将二人寿元共享,功力相连,如此,哪怕是修为相差较大的两人,也能长久相伴。   只不过这契约就连道侣之间都堪称罕见,仙途漫长,寿元本就有限,又有几个人愿意将自己的寿元和功力匀借他人?从前倒是有修士豢养妖物,结下共命契以此借寿的记载,只不过,后果也已无处考证。   蕴凌真尊亦是为之震惊,一连“你、你们”了好几声,都说不出话来。   游元尊者步步紧逼:“还请蕴凌真尊给我一个交待!”   这回,游元尊者的质问对象变成了侍剑山庄,方赭衣便没了压力,甚至还试图化解矛盾:“蕴凌真尊与后辈血浓于水,必然比你更疼惜……”   却不知,这话反而刺到了游元尊者,她冷笑一声,打断了方赭衣的话,反问道:“血浓于水?如今这仙门之中,哪里还有什么亲缘、血肉?”   “到底是舐犊情深,还是食犊求仙,你自己心里清楚!”   她这话已不只是掷地金声,藉由她音修的深厚功力,传遍整个大殿,是真正的振聋发聩。   只可惜这条求仙大道上,有人毛羽未丰,有人已是行尸走肉,终究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   谁知方赭衣听闻此言,却笑意更深,似乎有几分幸灾乐祸之意。   莫非人丹之事确实与他无关?可人丹的残忍邪异与引心丹之法如出一辙,只是熔炉中有不灭真火,引心丹经此由世间万千生魂所炼,自然没了那妨碍修炼的怨气杂念。是以红冲从前以为,人丹之法应是方赭衣藉由引心丹之法,所传予交好之人的邪术。   然而,项盗茵曾说,人丹乃是鬼修所钻研出来的法子,令红冲也甚觉莫名——鬼修修为愈高,愈难掩真身,又怎么可能不被天雷和身边弟子发现?而有炼人丹嫌疑的善仪真尊、定寅真尊,加上如今殿中的这一位蕴凌真尊,都是仙门中成名已久的正道修士。   哪怕说是方三益、孔怜翠,甚至江合心都是睁眼瞎,看不出身边就有个鬼修,红冲却不信乘岚也会眼神不济至此。   除非——他们并不是鬼修。   又或者说,不全是。   民间人言道:吃什么补什么,于鬼修便是食魂补魂。寻常鬼修便如方三益,莫不是魂魄出了什么问题,才不得不寻求旁门左道。然则食人生魂有伤天和,一旦堕入此道,就成了遭天谴的恶孽,再也无法靠吸纳天地灵气而修炼。   因此,若能修成大鬼,必然是恶孽缠身……可红冲却忘了,如果他们不是以鬼道修炼至此,而是已成一方大能,才半只脚踏入了鬼道呢?   是方赭衣以引心丹赠予或是大限将至,或是困于瓶颈不得突破的这些门派魁首,却又在引心丹中留下怨气,以至于他们不曾修习鬼道,还是成了半个鬼修,虽然迈过了当下的坎,却从此再也无法修炼,除非服用更多的引心丹。   可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想来他们心中也清楚,于是一边受方赭衣钳制,一边暗地里自己豢养人丹,寻求突破。   该说是方赭衣太通人心,才能钻进这个空子,还是人们鼠目寸光,才酿下今日之祸?   可惜红冲无法生出怜悯之心。   误服引心丹之人或许有,可他想,一定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在这般境地下,选择豢养人丹,用别人的命,来补自己的命。   殿中静了半晌,终于,蕴凌真尊沉声开口:“好吧!莫再多说,带隰光上来。”   “庄主,可是……”侍剑山庄弟子迟疑道。   “本尊有令,带她上来。”蕴凌真尊看向游元尊者:“就让游元尊者亲眼看看她,如今是什么模样!”   侍剑山庄弟子只得唯唯诺诺地去了,场中仍是方赭衣、蕴凌真尊与游元尊者三人对峙。   然而,待得镣铐声作响的沉重脚步声响起,游元尊者惊讶地回过头,终于忍不住干颤出声:“合心!你……”   殿中回响起浪潮般的惊讶、议论声,但最终化为了鄙夷的指责:“真是自甘堕落!”   江合心手脚被套在沉重的镣铐里,字决密密匝匝地覆了几圈不止,她形容憔悴,跟随着侍剑山庄弟子缓缓进殿。在抬眼看见游元尊者的那一刻,她终于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她想要走向游元尊者,游元尊者亦扑向她,却被一道沉重的字决阻挡。   蕴凌真尊缓缓道:“游元尊者已看见了,此事与引心丹无关,更非本尊罔顾人伦,而是隰光——”   “她已走火入魔!”   喧嚣声中不乏惋惜之言,唯独红冲眼前一亮。 第76章 水覆难再收(十一)   游元尊者看着江合心,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走火入魔,自然功力全失,而契约为何会被断开,似乎也有了理由。   蕴凌真尊也向各方抱拳见礼:“侍剑山庄弟子走火入魔,使山庄弟子无不蒙羞。家丑不可外扬,之所以将隰光囚禁于山庄地牢中,本想将她暗中处死,以绝后患。不料为证清白,不得不向大家道明,实在是令本尊愧对各位道友啊。”   他当机立断,又道:“侍剑山庄有错在先,不求各位道友原谅,只求今日让各位道友都做个见证!”言罢,他转过身,对着押人上来的侍剑山庄弟子道:“行刑。”   “不行!”游元尊者连忙挡在江合心身前。   “自古仙魔两道,她已堕入魔道,沦为我辈之敌,游元尊者这是要包庇魔修?”蕴凌真尊长眉一挑,反问道。   局势逆转,便轮到游元尊者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辩解,却怎么也不舍得让开身位。   “……有误会,此事或许有误会。”游元尊者心慌意乱,几乎是胡言乱语:“好端端地,怎么会莫名其妙就走火入魔?必然是发生了什么……”   她不曾提及引心丹,可方赭衣偏在此时插话:“游元尊者慎言,走火入魔非同小可,绝非引心丹所致。”又轻叹一声,故作无奈:“唉,这脏水泼得,也太荒谬了些。”   他这副模样,果然引得殿中嘲笑声此起彼伏。走火入魔是怎么回事,修士无不心知肚明,如今江合心已走火入魔,自然不会有人再怀疑引心丹的功效——而游元尊者也早就顾不上关心那颗丹药,她心乱如麻,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阿埙,算了……”江合心颤颤巍巍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不行……不行啊。游元尊者不知道该不该回过头去,却知道,这件事她绝对无法答应。   角落里,红冲轻叹一声。   他想,难怪项盗茵接连造下无数杀孽,却还能使用雷法,或许不只是因他亦造下不少善因,功过相抵。如今看来,分明是因为项盗茵比他更早地摸清了引心丹中的一切秘密。   修行是要修去杂念偏心,悟得大爱无情,方可登仙,也难怪引心丹有那等至于百病、精益修为的奇效,因为那本就是世间万物最精纯的能量,经由熔炉中不灭真火炼去杂念,而反哺人间的灵力。   而魔气中杂念深,魔修再强,也只会与登仙越来越远,所以人丹若是走火入魔,便难以再为人所食。   所以项盗茵给江合心的那颗引心丹,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引心丹,而是什么能够引人走火入魔的怨气也好、魔气也罢。   入魔便不能成仙,但不入魔,就只能被人拆吃入腹。   似乎一切都已经明了,如今九连环只差最后一环。   冷嘲热讽声中,蕴凌真尊与游元尊者对峙,方赭衣事不关己,面带微笑地欣赏着手足相残、水比血浓的一幕,却突然脸色一变。   他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之处,又似乎是莫名生出一种不安,真气猛然爆发,席卷了整个大殿。   突变只在一瞬之间,殿中一时人仰马翻,只有几位大能不受影响,却也将疑惑而警惕地目光投向方赭衣去。   只见方赭衣的身形竟然渐渐抖动起来,宛如被火焰炙烤得扭曲了轮廓,甚至逐渐淡化。   几人俱是惊讶万分,蕴凌真尊先是一怔,才面露懊悔,咬牙切齿道:“竟然是身外化身!”   另有人奇道:“可身外化身怎会有如此功力?连你我也不曾看出丝毫端倪!”   方赭衣并不回应几人,而是缓缓低下头。   一只手从方赭衣的心口探出来,让这道身外化身的颤抖更加剧烈,紧接着,那只手的主人现出身形。   “你果然还活着……”方赭衣说:“恶妖!”   他话音才落,四面八方顿时涌来无数道各式各样的攻击,蕴凌真尊也顾不上就地执行家法了,游元尊者便趁机将江合心带到了角落中。   然而,火环从天而降,套在了红冲周身,转眼间化为滔天火海,吞没了所有的真气术法,又分出千万道火苗弹入殿中每一个人的体内。也不知那火焰有什么神通,有人登时痛得满地打滚、哀嚎连连;有人却只是稍觉不适,不得不运功抵抗;甚至有人神色一如往常。   无人可窥探的火海内部,只有红冲与方赭衣二人。   方赭衣的身形一闪,就转过身来,与红冲面对面。   那火环并非红冲所召,却是方赭衣所引来,可见红冲的出现全然在方赭衣意料之中——方赭衣竟然想要与他私下聊聊。   两双冒着火光的眼睛对视,一双红得发亮,另一双却只是倒映出了火海,但红冲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勘破方赭衣的心思。   方赭衣摸了摸自己心口,似乎犹有几分残留的幻痛,他看着红冲,缓缓道:“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还活着,也怪方某这些年疏于管教,竟然让斗魁都生出异心来,私藏了你,这才有你的今日……只可惜这不过是一道身外化身,还是你的神通,哪怕毁去,也不会伤方某分毫。”   “胆小鬼。”红冲冷笑一声:“这‘身外化身’,也是我的神通,对不对?”   “呵呵,你说得没错。”方赭衣坦然道:“你这份机缘太过得天独厚,本不能现于世间,若非我替你使出来,恐怕到死也不能面世,岂不可惜?只是我没想到,这鸿门宴,你居然真的敢来,方某一边愤怒,一边也对你实在敬佩啊。”   红冲知道,之所以这道身外化身能如此逼真,必然是因为法力源泉是自己的一颗莲子。   方赭衣摆下这场鸿门宴,恐怕就是从项盗茵的死中察觉出些许异常,为了确认他是否真的没有死透,更为了确认他对自己的使命、权能了结几分——为此,方赭衣不惜又用出一颗莲子。   思及此处,红冲看着方赭衣那强装出的镇定自若,似乎是拿不准自己的功力,而不知该更强硬些,还是遵循怀柔政策,就觉得十分好笑。   如今二人之间,除了你死我活,还有别的选择吗?   更何况,一个曾经敢于封印熔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竟也沦落成了如今这副畏首畏尾,色厉内荏的模样,前后对比如此悬殊,亦让他心生嘲讽。   “你一定很害怕吧。”红冲便从心所欲地笑出声:“你派项盗茵杀了我,偷走了我的权能,并藉此炼人生魂,成了仙门魁首,那时你虽离经叛道,倒是还有几分与天相抗之心。可是你在天下第一的宝座上坐了太久,贪恋起凡间的名利来,以至于如今还觉得你我之间,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不成?”   “这几百年来,你坐在熔炉边,就是这般犹疑不决,既贪图不灭真火的威仪,又担心浪费而不舍得用掉,日日捧着几颗莲子,痴痴看着,像个第一次得到蜜糖的稚儿,是不是?”红冲大笑出声。   若说此前方赭衣的脸色只能算是隐有一份阴晴不定,听闻此言,便成了阴云密布无法掩饰了。   但他握了握拳,还是强作出漫不经心地样子,辩解道:“你若这样想,方某也无法,只是方某今日在此,确实也有些苦衷,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听方某一言。”   红冲看着他,冷声问:“我只想问你个明白,你在引心丹中究竟动了什么手脚?自然,你若不说,待我细细将你切作臊子之后,也有的是功夫慢慢研究。”   “方某要说的,正是此事。”方赭衣听他提及此事,顿时露出几分真心笑意:“只是此事说来实在话长……”   这副似乎占了上风的模样只让红冲更觉不爽,却还是沉着脸色听着。   在这处不灭真火之中,面对着一个由不灭真火而衍生出的身外化身,红冲双眼的神通虽然无法使用,但真火之下众生平等,想来方赭衣也同样无法弄虚作伪。   “方某将灵山封印,又得获机缘,自此天下灵力尽在掌控之中,让方某终于触到了登仙的门扉。”这话中的“机缘”显然便是红冲,方赭衣微微一顿,轻叹一声:“只可惜,方某终究无法登仙。”   “世人求仙问道千万载,可真仙的记载只不过寥寥,方某泯然于众人时,亦是心生仰慕,直到方某高处不胜寒,才终于明白,登仙,原本就是一个大家口口相传的谎言罢了。之所以真仙的记载只有只言片语,是因为一旦飞升成仙,便成了无心无形的化身!”   方赭衣抬起双手,火焰在他掌心舞动,分别化作熔炉与火焰的模样,口中缓缓道:“修行只为摒弃杂念,悟得大道无情,可又有谁能真的做到大道无情?只有天道而已——灵山之火将这世间一切焚烧得干干净净,莫非世人求仙,都只是为了子虚乌有!”   红冲眉头紧锁,倒不知他悟出来的,居然是这么个道理。   真仙,本就不会是世间庸庸碌碌、熙来攘往的一份子,自然也视这繁华人间如沧海一粟。既然要求仙,那自然不再拘泥于为人、为妖的情义,无论好坏,无论深浅。   仙途漫漫,悟不得大爱无情,便不算仙。有人在漫漫长路中知晓仙道如此,便半途改道;也有人在懵懂中向前,却迷失了本心……但若成真仙,必然是悟得其中真意,又心甘情愿投身此道。   方赭衣生出如此执念,说来倒是与曾经造下这一切恶因的那个千年竹妖相仿——割舍不掉私心,哪怕修行再久,终究不得飞升。   方赭衣正说到慷慨激昂处:“所以,方某觉得,倒不如这一切由方某所用,让方某来制定一个新的规则,为世间改天换日!”   红冲无情道:“你的‘改天换日’,就是将生魂炼丹,断了这世间循环?你知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方赭衣面露恼怒,却还是道:“我开宗立派、广传道法,万仙会因我而起,不知有多少修士从中受益!我在引心丹中留下一丝怨念,也不过是为了让这些自视甚高的仙门放下身段——是他们自己动了歪心思,拿了我的好处,却又想要与我割席,才折腾出人丹这等邪法来!”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终于震声道:“我创下的功德,我身上所连着的因果,早已远甚于我身负的孽!”   不灭真火熊熊燃烧,红冲明白,他是真的这么想的,没有半丝假意。   只可惜,功德是真,错误也是真。   万仙会百余年来确实为无数修士提供机缘,这份功德无人可否认,但他之所以能办起来万仙会,令各方仙门豪族参与其中,摆擂、开铺,堪称无私奉献,也同样是靠利益。   这一切都建立在引心丹这个错误的源头上。   而熔炉被封,灵气的循环被截断,仙门地界尚且能够维持原样,人间却已是乱世百年不得安宁,死伤无数。甚至时至今日,不知有多少该活的人无端丧命,又有多少该死之人本应往生,魂魄却挤不进熔炉,被强留世间——怨气与灵气都在熔炉中积攒,才生出红冲来。   “你踩在凡间的尸山血海上,用凡人的气运哺育仙门修士、哺育你自己……”红冲轻声道:“你觉得自己与天下修士同甘共苦,可旁人不知真相,你却心知肚明,将他们都蒙在鼓中,在一无所知时,就成了你的共犯。” 第77章 水覆难再收(十二)   “你胡说!”方赭衣怒不可遏:“我自然有办法,不会让大家受苦!”   他看着红冲漠然的目光,强自按捺心潮澎湃,强作镇定地扯出一个微笑:“所以我才说,若你肯听我一言,若你肯与我联手……”   他只知眼前妖乃是天地灵气而生,朱不秋怨念撬开封印时,妖物自熔炉所出,带着世间不可得的天道神通。却不知这妖物原本带着使命,哪怕不能合理地接管熔炉,解开封印,也有自杀点燃熔炉的冲天之法。   见红冲似乎愿闻其详,方赭衣畅快道:“引心丹中不止有我留下的一丝怨念,还有因果。这些年我所收之徒、所结之缘,无不是命中有大运者!我用引心丹,将我与他们因果相连,只要这张网能布得越来越大,我的法力就会越来越强,迟早有一天能将熔炉吞入腹中,改天换日——届时其中积攒几百年的灵气怨气,还有不灭真火,皆归你我所有!”   九连环的最后一环,终于在此时被解开。   上一次封印熔炉所献祭的,是一个修为高深,几近真仙,却不得顿悟的千年大妖。   而这一次,将熔炉炼化,便是要用世间所有服过引心丹的修士作为薪火。   难怪方赭衣这一回如此大方,哪怕还没能确认自己未死,却还是大方地散出无数引心丹来,原来这本就是他计划的一环。   引心丹、万仙会,天下修士的因果几乎都被连在了方赭衣身上,无论红冲破开封印,还是自杀以重燃熔炉,都只会走向一个注定的结果:熔炉大开,不灭真火循着因果命数,将这些“谬误”全部焚烧。   也就是说,除却那些隐居山中几百年,从不曾踏足尘世与仙门,就连因果也搭不上身的散修,天下修士,都将化为熔炉中的灵力。   方赭衣看着他,幽幽道:“你早就没有选择了。”   怪不得方赭衣如此有自信地将这一切尽数告知,正是因为看出了红冲耽于尘世人情,熔炉除去错误却没有私心。   按方赭衣所言,服用过引心丹的修士无不是命中有大运者,因果的网就这样也同样与方赭衣连在一起,红冲若想与他作对,至少要杀光这些人。   其中,原本也该有一个乘岚。   而他若当真将一干人等屠杀殆尽,不留活口……哪怕乘岚不在此列,也注定无法苟同他如此暴行。   怒极反笑,红冲如今算是明白这该是哪般心境了。   他找回了自己的使命,也如朱不秋所说,在不知何时拾起了自己的权能。可他的妖身、妖力、修为,尽是在这世间所得,就连那两颗新生的莲子,也是他在这人间修炼而来——他掩耳盗铃般地不敢接受熔炉所赐,哪怕朱不秋死也要将一颗莲子奉还给他。   他想:若我能清清白白地完成使命,将熔炉所赐的一切完璧归赵,或许能求得天道网开一面,给他一个重修的机会。   可如今才晓得,原来这些都只不过是徒劳,但凡他想保护珍视之人,就只能走上命定的死路。   可他也想问一声:凭什么?   凭什么他想死时,偏叫人绊住了他赴死的脚步;而如今他勉力求活,又要他接受这个结果?   天道无情,不会回应他的问题,就像天道也不不会细细甄别,这错乱人间,究竟有多少人都只是一无所知,就无辜成了他人手中衡权。   红冲看着方赭衣,似乎突然想开了一切,笑得了然:“不灭真火非你所有,你虽然霸占了我的莲子,借真火来炼制引心丹,却到底无法彻底驾驭,所以你需要我。”   “只要丹药由你所炼,你自然也能在其中系入你的因果。”方赭衣颔首笑答:“而真火本就属于你,你用起来得心应手,必然比我炼丹更快、更多。待得计划大成之时,说不得你的功力甚至能远甚于我!”   他们就这样在不灭真火的包围里,谋划着如何将熔炉围而猎之、食之。   红冲突然问:“这里也布下了一个大阵,阵眼同样是我的莲子。若是今日我不出现,你便会启动阵法,将在场的所有人都炼成引心丹,再把一切事都推到我的头上,对不对?”   他突然提起此事,方赭衣微微皱眉,却碍于身处不灭真火之中,不得不承认下来:“正是。但以方某的口碑,只要你应下此事,来日为你平反昭雪,自然也不在话下。”   红冲也晓得,这话确实并无半分夸大。   以引心宗的吸引力,以方赭衣和引心宗这些年积攒下的名声,在这仙门之中想要颠倒黑白,确实不是难事。再不济,也大可营造一场假死,让红冲改头换面,粉墨登场。   而这话几乎也在变相地提醒自己——方赭衣有的是后手,但今日二人相谈的内情,且不说红冲能不能顶着“天机不可泄露”地说出去,便是说出去,一个身败名裂的恶妖狂言,恐怕也没有人会信。   如此集会,仙门之中稍有些脸面之人无不在场,若是死伤惨重,自然也无需担心大小仙门像从前那般置身事外,刀子落到了自己身上,又有哪一个会不全力以赴复仇的呢?   明明在不灭真火之中,他们都使不出往日的那些神通,方赭衣脸上却露出了然的微笑,仿佛鬼使神差地猜到了,红冲已明白自己如今是什么境遇。   可是身败名裂,本就是凡心所求。   而让红冲没有退路的,原本也不是名利罢了。   红冲摇了摇头,似乎玩笑道:“罢了、罢了,身外化身、大阵,几百年来你都舍不得用的莲子,今天就花费了两颗,你不痛心吗?”   他话语中似有惋惜之意,又作出强弩之末不得不认命的样子,方赭衣忍不住心中狂喜,道:“只要能抓住你,一切都算不得可惜,就连剩下的那九颗莲子,我也……”方赭衣话语一顿,本想大方说一句尽可归还,显出慷慨大度的做派来,却因身在不灭真火之中,怎么也无法将这违心之言吐出口来,只得勉强道:“我也会好好使用,必不辜负你的神通。”   “是吗?”红冲却轻笑一声:“不是十颗吗?”   方赭衣笑意一僵,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不出假话,却心中一沉。   原本应当是十颗,却在炼化朱不秋时,为求稳健,方赭衣狠心用了一颗。但莲子不可重复使用,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吝啬至此——可百年以前,他为得到不灭真火,也不免浪费了几颗,红冲不知具体数目,又怎么会知道,如今本该是十颗莲子?   除非——红冲的掌心中,赫然出现了一颗玉般的莲子。   除非那颗莲子竟然被回收了,而红冲拿到了它,如今,便只需要在他报出的数字上多加一颗而已。   这十颗莲子,在百余年间,早就被方赭衣无数次地捧在手中,珍而重之,又如痴如醉地欣赏。如今他看到这颗莲子在红冲手中,顿时热血上涌,连眼睛都充了血,嘶声道:“还我——”   “不。”红冲说:“是还我才对。”   红冲握住了那颗莲子。   这份权能终于回归他的手中,连同他那不愿接受的使命,和一个竹妖的悔恨真情。   如果不与方赭衣联手炼化熔炉,便只能接受天下修士尽皆被熔炉所炼化。   红冲不愿为伍。   可他也舍不得。   只要他先动手,把一切被引心丹错搭的因果都斩得干干净净……那对于如今的他而言,很难,甚至再苦修几十、几百年,也仍然无法做到。   所以方赭衣才会如此得意。   但这对于熔炉所赐的权能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要红冲肯取舍。   而他抽丝剥茧、想方设法才觅得的那一线生机,还没来得及印证真假,终究也不得不由他自己亲手掐断。   红光一闪,莲子消失了。   久违而陌生的力量,终于回到了原本主人的体内。   红冲握了握手,感受着体内充盈的力量,只是随手一指,不灭真火就再也不受方赭衣所操控,倒戈地扑向那道身外化身。   他又问了一句:“文含徵的残魂,是不是也在你那里?”   火焰里,方赭衣的声音震惊而艰难,却还是在燃烧的噼啪声里传入红冲耳中:“……你怎么知道?我原本另有他用,可如今用不上了,你若肯来,自然也能还给你!”   见红冲不为所动,他又大吼道:“你难道不想救他吗?只要你救了他,你和乘岚之间也未必不能挽回!”   那道身外化身红冲的意念微动之下痛苦地哀嚎,红冲默默地看着,终于低声说:“想。”   可是,死了就是死了,木已成舟,他只想送文含徵好好往生而去。   而和乘岚……   或许曾经有挽回的机会,但如今,往后,不会有了。   眼见二人各执一词,方赭衣干脆放弃了抵抗,质问道:“你如此行径,又与无情天道有和差别?可笑你……”   仿佛他话中的字眼戳中了红冲的脊梁骨,惹得红冲气急败坏一般,还没等他说完话,火势猛然暴涨。   这几乎算得上是两颗莲子的权能互相对抗,最终两败俱伤,一并化为飞灰。   殿中的火海终于散去,却已将穹顶烧出来个巨大的窟窿,人们抬起头,察觉到脸上点点湿意。   竟然是一场罕见的灵雨降下。   人们惊叹着、欢呼着沐浴灵雨,而大殿中央,早已没了方赭衣的身外化身,只有一个恶名昭彰的“恶妖”独自站在殿中,灵雨浇湿了他全身,他的目光由近至远,扫过大殿中百态。   蕴凌真尊沉声道:“恶妖!你竟敢来此,还毁了方岛主的身外化身!”   红冲没有理会蕴凌真尊,以及与蕴凌真尊一同出言声讨自己的修士们。他细细看过殿中的每一个人,在角落里的游元尊者与江合心身上稍作停顿,又很快移开。   他嘴唇翕动,口中无声地念叨着什么,终于待得他将每一张面孔都印入眼中之后,他喃喃道:“八百三十六……”   “你说什么?”蕴凌真尊震声问。   “上千枚引心丹,已有二百多颗被服用了,加上原本就服用过引心丹的人,一共是八百三十六。”红冲轻声说:“今天要死在这里的,就是这八百三十六个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殿中此起彼伏地爆发出无数声惊呼,竟然是那些才被方赭衣大方送出的引心丹,就这样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火焚成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你!”便有痛失丹药之人怒气冲冲地质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蕴凌真尊也被这大言不惭的话惊得一怔,他心中虽有不安,却是讽刺更多,忍不住道:“真是狂妄无知,就让本尊——”   他说到一半的话,再也续不上了,因为喉头喷涌出鲜血,夹杂着灵雨,浇了面前那个他不当回事的“恶妖”满头满脸。   江合心忍不住唤了一声:“叔祖!”   红冲将藏官刀从这颗被砍断了一半的脖颈中抽出,摇摇欲坠的头颅上,两只含恨的眼睛死死瞪着红冲,似乎还想最后发出一道神魂冲击,重创红冲。   但是,也不会有机会了。   藏官刀嗡鸣一声,泛起不灭真火的红光,鲜血混合着灵雨从刀剑滑落,露出那沾染着血迹的莹润刃身。   蕴凌真尊眼中的最后一丝神光,便就这样消失,他的神魂被吸入藏官刀中,受不灭真火惩戒。   这一刀太突然,也太意外,哪怕许多人都听到了红冲方才的狂言,却并无几人放在心上,既是不信他真会动手,也是不觉得他真能成功。   毕竟蕴凌真尊成名多年,境界颇高,莫说是真气磅礴、肉身坚韧、术法傍身,必然还有无数保命法宝在身,谁能想到蕴凌真尊就被这朴实无华的一刀如此了结?   眼见着蕴凌真尊的神魂都没了痕迹,众人才反应过来,顿时信了方赭衣所言:必是这恶妖将斗魁真尊神魂毁去,还肢解分尸!   一时间,无数道术法毫无保留地向红冲涌去,招招奔着夺妖性命,力求让红冲命殒当场,死得越惨越好!侍剑山庄弟子亦启动大阵,自然也有胆小者见之两股战战,顾不上礼数,只想御剑逃离此地。   然而,侍剑山庄的大阵没有拦住他们,有些人一转眼就消失在了雨幕中,有些人却怎么也走不出这座大殿,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挡了被筛选出来之人的步伐。   而那个提着刀的恶妖,就这样走向每一个人。   一刀,又一刀,刀刀封喉,刀法爽利,取人性命只在片刻之间。   到最后,殿中活人越来越少,只有尸体堆成了山,就连定寅真尊,也倒在血泊之中。   太多次沐浴在血中,哪怕有灵雨浇洗,也濯不去红冲身上的那份血腥气。他终于杀死最后一个人,一个只是服用了引心丹,却与人丹无关、又或许是尚未来得及动此歪心思的修士。   透过眼前的不灭真火,他看到修士的神魂缓缓离体,向熔炉而去。   红冲终于抖了抖藏官刀上的血水,缓缓将它放回腰间。   好累,他甚至没力气将藏官刀放回乾坤袋了,好累……   但这样赤裸裸地暴露着,似乎也不好——红冲这才意识到,藏官刀认主已久,他居然一直没有准备刀鞘和揩布。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想要走出大殿,却被自己的屏障拦住——哦,他险些忘了,他动用私刑,如今的他,也已是需要被不灭真火清算的恶孽了。   于是,他掐了个决,将那道真火屏障收回体内。   而下一刻,音修的音法就形成监牢,将他困在其中,无数道音波打在他身上,却似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似乎他站在这里,只是因为他想起来,还有事没办完。   游元尊者扶着已经喘不过气的江合心走来,远远地,在音法监牢之外停下脚步。   方才那道屏障也单独将她二人困住,也不知该说是困住,还是保护,总之,她们无法插手方才的屠杀,直到一切结束之后。   游元尊者冷冷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哪怕你与其中有些人有私仇,哪怕……有很多人,分明还是无辜的。”   “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我不能再留下一根乱线。”红冲的视线掠过游元尊者,落到她身后被护着的江合心身上:“江姊,你是魔修,可以跟我走,我会帮你。”   “别做梦了!”游元尊者连忙抬手,以身躯和袖袍挡住红冲的目光,咬牙切齿道:“你果然是个恶妖,亏我从前还信了乘岚的话……”   她脑中回响起乘岚恳求她时的情真意切、肺腑之言,却又很快,化为方才一个朔明观师妹殒命刀下的惨状。   “怪我识人不清……我要杀了你,为师妹报仇!”游元尊者怒喝一声,便有千万道音波向红冲涌去,直冲要害。   红冲抬刀格挡,随手将这全力一击弹飞。   “从前之恩,莫不敢忘,但是如今……还不到时候。”他又看了一眼两人,缓缓道:“只求二位帮我与乘岚捎一句口信……”   “就说,到此为止吧。”   *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出自佛教经典《大方广佛华严经》。 第78章 水覆难再收(十三)   香兰山脉脚下,红冲终于又回到那处小院。   并非因为云观庭大阵已开,而是以他如今的修为,强行破开阵法的一角实在轻而易举。   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闯了进来——闯进自己的家。   他本来该去北方,回到冰川里,程珞杉的那处地方,那是他们“魔教”的老巢……可不知怎的,他头脑昏昏,反应过来时,人已在此处。   小阁枕清流,一霎莲塘雨。*   院里如此宁静。   只可惜饭菜茶酒都在桌上,术法完好,没有人动过的痕迹。   乘岚还没回来。   红冲却笑了笑,心道:不回来也好。   他在原本属于乘岚的位置上坐下,酒液还未入腹,他的动作却像是喝醉了酒,抬手之间,便不小心碰到了酒杯。杯倾液洒,湿了他的衣襟,他却连个净尘决也懒得掐。   他提起酒壶,重新为自己倒了一杯。   一杯连着一杯,不知不觉间,酒壶已倒不出一滴酒了。   酒意上涌,红冲两颊酡红,已有几分醉眼朦胧。他看着面前的红烧鱼、荷叶焖饭,许久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憋出来一句:“不回来吃饭,你可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恍惚之间,他仿佛真的听到耳边传来乘岚的声音,乘岚问:“什么?”   红冲便支着下巴说:“我的诞辰……不过没关系,现在也不重要了。”   “为什么?”   “因为……”红冲呆呆地看着前方,蓦然展颜一笑:“因为我杀了很多人,就在刚刚。”   他本就肤白,因醉酒而添了一抹绯色便格外明显,兼之方才自斟自饮时揉乱了头发,如今笑着说出这话时,仿若一只不通人事的艳鬼,貌美而狠毒。   话音落下,他只觉得眼前骤然一花。   乘岚就站在他面前,还是那副素色的衣裳,唯有束发的玉冠换成了一条白绫。他面容有些憔悴,双眼发红,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   原来是幻术……红冲低下头去,看到那红烧鱼和荷叶焖饭还是原样,便指着两道菜问:“怎么不吃?哦……兄长最在意规矩了,肯定是在等我回来……”   乘岚扣住红冲的手,似乎想一把将他拉起来,却没料到眼前人早就醉得神志不清,哪怕被乘岚把一只手臂高高拎起,也无济于事。   红冲只是抬着一只手臂看他,目光似乎十分困惑。   乘岚心急如焚,连声问:“你又做了什么?杀了谁?”   红冲便只好道:“一个老头……哦,是侍剑山庄的那个蕴凌真尊,还有……”   一句话还没说完,乘岚已是目眦欲裂,失声质问:“蕴凌真尊?你怎么能……你?”他语无伦次,也不知是想劝慰谁,还是证明什么,连声道:“你怎么可能杀得了他,一定不会——你是发酒疯了,让我看看……”   他捋开红冲额前的碎发,单手捧起这张脸,直直地看着红冲,终于意识到那双眼虽水光潋滟,实则清明一如往昔。   这并非诳语玩笑,而是实话。   意识到这一点时,乘岚颤声问:“为什么?他从不曾针对为难你,你与他又有什么仇怨?他可是江姊的师祖啊……”   红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说:“还要定寅真尊,还有,还有……”他又说出几个尊号人名,后来逐渐变成了形容外貌特征。但是人实在太多了,哪怕他清晰地记得每一张脸,却怎么也说不完,后来只能含糊道:“太多了,我记不清了。太多了。”   起初,乘岚几乎又觉得这是胡话,毕竟怎么可能……但他眼睁睁看着、听着一个又一个名字被报出来、一张张面孔逐渐浮现,乘岚几乎能回忆起自己与这其中每一个人曾经的交集,而其中的很多人,都不是红冲原本该认识的。   他的手缓缓松开,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   “一共是八百三十六人。”红冲最终说。   乘岚看着他,眼中终于浮现出许多陌生的情绪,都是红冲从未在这双眼中看到过的。那些复杂的情绪终于酝酿成一场蓄势待发的风暴,乘岚微微张着嘴,好半天才发出沙哑的声音:“为什么?”   八百三十六条命,但乘岚还是肯问他,为什么。   红冲便微微一笑,仿佛又找回了本以为要失去的珍宝,他抬头看着乘岚,眼瞳发亮:“因为他们该死。”   乘岚无法想象,他竟然能如此冷静地说出这样残忍而又无理的话。   “你倒是说说,他们又做了什么!”乘岚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义愤填膺:“难道每一个人都与你有那么深的仇恨吗?这里面有许多人,你根本认都不认识——或许有人发过你的通缉令,可是并没有人真的对你做什么,你怨他们也罢,可这点恩怨,就值得让你把他们全都杀了吗?”   到最后,乘岚的声音越来越高:“云观庭也发了你的通缉令,可我从没让一个人招惹到你面前来,甚至——”他话语一顿,似乎突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气势也一泻千里。   “难道你也要杀了我们吗?你……”   他看着红冲,终于红了眼眶,那些原本险些要脱口而出的恶言,终究又被他咽回腹中,他艰难道:“我知道你与那个魔修有来往,甚至沾染了魔气,我以为你不过是利用他查明火山那时之事,可是……你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红冲也定定地看着他。   与程珞杉的来往,红冲许久之前,就故意露出马脚,不怕乘岚发现蛛丝马迹,就怕乘岚真的全无所觉。可他没想到,乘岚知道,也放在心里,却还是默许了他这堪称离经叛道的行为。   而那时,他也不知道真相竟然如此。   如果早知自己必然走到如今这步田地,红冲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那样做了。   被搭上了错误因果的人,他舍不得失去。   可这份情义,似乎早已剪不断,理还乱,再也无法□□干净净地拾出来了。   见他默然无言,二人对视片刻,乘岚松开手,率先闭上了眼睛。   乘岚长舒出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我该杀了你。”   露杀剑终于出现在乘岚手中,软剑的剑刃轻轻搭在红冲颈项,剑身与持剑的那只手一样,不住地颤抖着。   乘岚又说了一遍:“我该杀了你,对不对?”   红冲轻声道:“对。”   轻如鸿毛的一个字,偏偏像万钧的雷霆劈了下来,叫乘岚心中无法抑制的情绪喷涌而出。   他没有用剑,而是用另一只手拧住了红冲的脖颈,可他早已方寸大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能完美听他使唤的,又或许是他对手脚身体发出的号令也已章法全无。   这个扭曲而又凌乱的动作,最终又让红冲倒在地上,上半身倚在他膝上。而他半跪于旁,也不知是想要用力拥抱,还是想要夺去怀中人的性命。   “你怎么能这么说?”乘岚咬牙切齿:“我应该杀了你,但你怎么能这么说!”   红冲缓缓抬手,覆上颈间那只颤抖的手。   这情景似曾相识,从前他也被方三益这样掐着脖颈威胁质问,可那时他确实弱小,被制得连说话都困难,又何谈反抗;而如今在乘岚的手中,他分明能将乘岚掀开,却又莫名不想这样做了。   或许是因为掐着他的这只手,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读到了乘岚的心声——   乘岚想:我要把他关起来,无论他悔改与否,只要我活着一天,就让他无法再离开这里去作乱、杀人!哪怕有再多的恶果、杀孽,哪怕我无法承担……便让我们一起遭天谴好了!   道义让乘岚不能接受他如此造孽,可与他之间的情谊又让乘岚舍不得杀他——就像他舍不得乘岚会死那样。   这份情曾绊住他赴死的脚步,如今,又挽住了乘岚的手指。   但总要有人作出决断。   “你确实该杀我。”红冲看着他,唇边竟然挽起一丝笑意:“蕴凌真尊、定寅真尊,还有那么多掌门我都杀了,你以为我会放过善仪真尊吗?你以为我们之间的这点感情就能阻挡我?”   这话甫一出口,似乎院里的风都静止了,池塘中水平如镜,直到乘岚颤抖的声音,才激起又一圈几不可闻的波澜。   “你……”乘岚明知自己这个问题会得到什么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太多次。   红冲便也如他所想,坦然道:“他也该死。”   一个人究竟该不该死,谁又有资格评判?哪怕天道觉得一个人该死,他就真的该死吗?天谴雷劫,依然有人从中幸存,便知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   所以,乘岚哪怕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为什么——为什么红冲能就这样轻飘飘地说出“该死”,然后造下那般杀孽。   乘岚只是问:“那我呢?我也该死,天底下就没有不该死的人,是不是?”才问出口,他忍不住笑出声,只不过那笑实在僵硬得比哭还难看。   他是嘲笑自己,真是不自量力,竟然对着一个发疯失智,灭绝人性的妖物问出这个问题。哪怕他是特例,又能怎样呢?   不等红冲回答,乘岚便继续道:“你是想杀光这世间所有人吗?人妖殊途,这就是你说的人妖殊途?哈哈……你说得对,我们怎么可能是一条道的呢……”   若要按熔炉的规则,哪怕不入仙门,不曾修行,不受任何与方赭衣相关的恩惠,乘岚也早就是个错误了——他本该化成锅中的一把骨头、一口烂肉——又或许在这一切之前,若非尘世因灵气匮乏而灾难横生,兴许他本不会诞生。   可他已阅尽千帆,走到了自己的道上,就像修士万千,凡人泱泱,已经在迷茫中前行了这么久,在水深火热里艰难挣扎了这么久,哪怕一切苦难从开始就是错误,难道尽数化为飞灰,就真的是应得的解脱吗?   往者不谏,来者可追。   红冲只想强求一份将错就错。   便让这朵熔炉溢出灵气而生的妖物,把所有的搭错的线,一并带回熔炉中去慢慢解开吧。   红冲笑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是我该死。”   乘岚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或许也说不出来任何话了,只觉得面前与怀中俱是一热。   火焰吞食了红冲的身形,却亲吻过乘岚的眼睛,吮去了那滴多余的水。   乘岚听到他留下最后一句话:“善自珍重。”   火光散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谁也不曾来过。   乘岚坐在地上,竟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终于被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扶着桌案,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低头只见桌上还是那两道菜、两杯酒。   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恰巧落尽了红烧鱼的眼睛里——红冲爱吃鱼眼睛,往往鱼还没出锅,鱼眼睛就早被挑走吃了。   偏偏桌上这条红烧鱼的眼睛,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能留到现在。   红冲没说。   他也没问。   乘岚用手撕下鱼肉塞进自己嘴里,不顾鱼刺在舌尖刮擦的刺痛,只管行尸走肉般地咀嚼两口,然后囫囵吞下。   似乎比上一回吃鱼,是多了几分味道。   红烧鱼的味道,原来和血的味道这么像吗?   “咳”地一声,像是被刺扎到了喉咙,乘岚猛地呛了一声。   这还是乘岚人生中第一次接受真正意义上的“生离”,相反,“死别”倒是已经有很多次了,文含徵、项盗茵,如今还多了一个善仪真尊。   他甚至忘了说——红冲不用为了善仪真尊,专门再来香兰山脉大开杀戒一回了。   因为昨夜,善仪真尊已然羽化。   而乘岚,也不再是云观庭弟子了。   善自珍重,珍重……一个孤家寡人,又该如何珍重呢?   *小阁枕清流,一霎莲塘雨。出自宋代蔡伸的《卜算子·小阁枕清流》。 第79章 愁杀无枝客(一)   北地冰川人迹罕至,荒芜了不知多少年,直到一个嗜杀成性的恶妖在此建立起魔教。   他神出鬼没,时常于烈火中现身,满足了杀戮的欲望之后,又降下灵雨抹去痕迹。其恶行吸引了许多曾经四处潜藏,不敢露面的邪道中人,他们千里迢迢前去北地投奔。   后来,又传出新的传言:据说这个恶妖自有法门,能够操控人心,因而驱役魔修为他所用。   不过八年,他已被魔修奉为“魔尊”。   当然,在正道与民间,大家只管他叫“魔头”。   幸好这个魔头虽然喜怒无常,但似乎是因为火山之难的旧恩怨,他与引心宗较上了劲。   引心宗与哪派交好,他就在哪里大开杀戒,譬如侍剑山庄,如今已不得不启用大阵,封锁山庄;而引心宗以厚礼相请各方门派一同围剿魔教,诛杀魔头,哪个门派敢接引心宗的礼,魔头要么半路截杀,要么事后血洗。   后来,魔头甚至在一次动手之后留下血字,直言与引心宗同道者,便是与他作对,必遭肃清。   消息传出来,引心宗亦闭守枫灵岛,再不问世事。   人们说,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没有人再敢与引心宗交往,魔头杀够了想杀的人,终于回到了冰川中的老巢。   在那之后,魔教只做两件事:第一,针对引心宗;第二,强征天下邪魔歪道入教。   倒也讽刺,魔头安分下来,那些正道仙门竟然也没有人再像引心宗那般,集结天下道友,对魔头复仇。   而也就在世人以为魔头偃旗息鼓,从此正道与魔教各自盘据一方,继续相安无事下去时,魔头终于决定,该回家了。   枫灵山……或者说是熔炉,这处世外之地实在难以寻得,以至于方赭衣将封印扩大之后,这个地方真正意义上做到了无迹可寻。   只可惜,终究拦不住落叶归根。   时隔八年再次踏上这片土地,红冲竟然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   这八年来,除了杀人,便是修炼,终于剪除了每一根被搭错的因果。伴随着修为攀升,他终于能再次来到这里。   不似那段珍贵的记忆中,这里本应水秀山明,钟灵毓秀,如今映入他眼中的,是实实在在的一片荒山。   或许换做他人定会不明所以,但红冲熟悉这股力量,是方赭衣试图炼化熔炉,阵法被加固、扩大到了整个岛,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甚至是引心宗弟子,一应生灵皆成炉中飞灰——除了方赭衣自己。   藏官刀颤抖着发出嗡鸣声,似乎能听到其中镇压的生魂若有所感,而发出悲鸣哭号。   “安分点吧。”红冲摸了摸刀柄,低声说。   而跟在他身后的程珞杉看着这个陌生的枫灵岛,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颤声问:“怎么会这样?”   枫灵岛也曾是程珞杉居住几十年的家,哪怕后来有再多的不堪,他至少曾在这里度过过一段值得怀念的时光。   “我哪知道。”红冲便说:“你也安分点。”   他原本计划独自一人前来,是程珞杉死缠烂打非要跟上,他才勉为其难地捎上这个无关之人,实在懒得再关怀程珞杉的心情。   程珞杉只好闭上嘴,把情绪全都吞在腹中,跟着红冲缓缓上山。   拱卫在主峰周围的几座山峰,红冲依次登上山顶,意料之中地发现了阵法蔓延的痕迹。他默不作声地毁去阵法,直到最后一座山顶的阵法被毁,一声振聋发聩的轰鸣声传来。   程珞杉连忙捂住耳朵,却还是被那声音震得耳中溢出两道血丝,紧接着,似乎有一道如有实质的热浪扑来,灼得程珞杉不得不全力抵挡,却仍觉力有不逮。   好在,一道身影走到了他身前,替他承受了那几乎能翻山掀海,又似有若无的冲击波。   他抬起头,看着红冲风轻云淡的模样,忍不住问:“就……就这样结束了?”   天机不可泄露,熔炉的秘密他无从得知,但这些年来,他也渐渐寻摸出些许异常,一知半解地知道,红冲来到这里,是要破除方赭衣所设下的某种法术。   红冲瞥了他一眼:“当然不是。”   这只是一些边角料而已。   而真正的阵眼——红冲望向主峰之巅,似乎看到了山顶上那个已不成人形的影子。   侍剑山庄一场鸿门宴,两颗莲子都没能讨到好,险些吓破了方赭衣的胆,那之后,方赭衣更是一步不敢离开熔炉,也终于在惶惶不可终日里,将那九颗从前几百年都不舍得浪费的莲子炼化吞食。   也是因此,方赭衣的法力才攀升到足以加固法阵的地步。   然而熔炉所赐的权能,哪里是他所能够承受?   红冲只觉得可笑。   他没回头,口中吩咐道:“你就在这里等着吧,不要上主峰了。”   程珞杉点点头,又问:“那我们的人……?”   这些年来,魔教壮大,教中魔修多了很多,有慕名而来者,也有被“强行征召”来的不情不愿者,但无论如何,他们都被红冲或说服或强行镇压之后,被安排了各种各样的事务,又或是刑罚。   但北地冰川终究不是个好地方,红冲便说要换个新的地方落脚,这个新地方,就是枫灵山。   覆灭引心宗之后,占据此地让魔修在此休养生息,这本是红冲制定的计划。程珞杉曾不解这个“休养生息”是什么含义,因为他们原本在北地冰川,其实也很少有人敢不长眼地前来打扰。   于是,红冲直说:离得太远,我死了看不见。   这话温情中带着一丝荒谬,程珞杉不理解,但他在魔教为红冲做牛做马,意识到与红冲相处最重要的准则就是:放弃理解。   所以他只是在红冲的命令之后询问一句:那我们什么时候搬家?   红冲想了想,才说:“慢慢来吧……至少不急于今晚。”   因为今晚,他会先让一切回到正轨。   .   催促着程珞杉走远之后,红冲独自一人迈步攀上主峰。   熔炉很难找到,不只是因为这座岛与世间相隔万里汪洋,这座山直冲云霄几乎无法登顶,最重要的是——熔炉口,看似火山口,实则是一个需要些特殊门道才能抵达的地方。   就像书页的两面,即便贴合得再紧密,也终究不在同一面上。   除非他原本就是页上的一个墨渍,自然能在其中穿行。   而现在,他自己就是这世间最后的“钥”。   红冲缩地成寸,没有花费太多功夫,就站在了火山口,眼前是熔岩喷吐,远处则有一个形态扭曲,已不知该说是人还是怪物的家伙。   突然,无数道攻击毫无章法地扑向红冲,或是真气,或是威压,或是烈火,还有数不尽的兵器法宝,几乎能将任何一个修士在霎时间碎成齑粉,神魂俱灭。   可红冲只是迈出一步又一步,攻击穿过他的身体,却丝毫无法对他造成伤害。而他只是轻轻抬手,就让一切攻击化为乌有。   直到走到那滩肉岩之前。   那是方赭衣。   方赭衣注意到有人到来,早在红冲登岛时就有所察觉,只可惜他如今已有半身几乎融入山岩中,根本无法离开,哪怕他又急又惧,恨入骨髓,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红冲走到自己面前。   强行吞食莲子的后果便是如此,他已说不出话,因为面皮和下巴熔化,肉挂在变形的骨架上,依稀能看出来雪白的骨头上冒出孔洞……但幸好,他还有保有一只勉强可以视物的眼珠。   红冲看着他,轻笑出声。   “你不是很羡慕我吗?”红冲说:“现在美梦成真了。”   方赭衣颤抖着,红冲听到他的心声: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红冲大方地为他解惑:“你正在变成一株莲花——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说着,红冲的目光向下,扫到他融入山岩的下半身和沐浴在熔岩中的末梢肉芽,介绍道:“这里是根,要狠狠地扎紧在地里。”   那目光又转向方赭衣扭曲变形的一只手,红冲说:“这是叶,可以再生,但是也会痛。”   终于轮到了头,红冲看着这张狰狞的、不知还能不能被称为“人头”的异形肉块,缓缓说:“你开花了,不过,你有点丑。”   方赭衣说:我恨你……   他的攻击对红冲形同虚设,可红冲却能触及他的“身体”,嫉妒、费解、仇恨几乎要吞噬方赭衣。   红冲伸手拍了拍那颗眼珠,说:“别恨。”   拍过之后,他的手却并没有离开那颗眼珠,反而拈在指间随意把玩了片刻,方赭衣痛得想死,却连痛呼出声也做不到。   红冲双眼微眯,以拇指食指作环,圈起骨肉粘连的眼珠,细细凝视。少顷,他的目光终于染上了一丝说不明道不清的复杂情绪,似乎是新奇,又似乎有一丝怀念,还有几分无语和恶心。   红冲叹了口气,无奈道:“这是莲子……不过,是谁告诉你,把我的莲子皮剥了,又套上你的皮,就能成为你的东西了?”   那颗眼珠颤抖着,仿佛知道了他要做什么,红冲耳畔便传来撕心裂肺的咆哮:是我的——不,不要!不要——   他毫不留情,轻轻摘下了那颗眼珠。   顷刻之间,那堆扭曲的骨架与碎肉块落在地上,滚入熔岩中,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痕迹,连一阵青烟都没能留下。   解决一个自取灭亡的人,似乎比红冲想象的还要简单。   八颗莲子回到了熔炉之中,火焰喷涌,似乎品尝到了无上美味。   一簇不灭真火席卷而来,却没能近得红冲的身,红冲不避不让,只轻轻抬手,让烈火舔舐过那颗眼珠。   待得他再次取出时,那已经是一颗莹润洁白,宛如羊脂玉一般的莲子了。   他把那颗莲子在手中捻了捻,几次作势要将它抛入火中,引得熔岩若有所觉地疯狂扑咬而来,又轻巧地指尖一勾,将莲子盘回掌心。   像是依依不舍,又像是在逗弄笼子里的野兽。   重复了几遍,红冲终于轻笑一声,将莲子抛入火中。   红光大放,熔炉躁动起来,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迎接久违的自由。   现在,只差最后一颗莲子。   也就是他自己。   红冲解下藏官刀在腕间绕了两圈,似乎要走入火中。   然而火焰噼啪作响声中,他竟然听到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可是,这里怎么会有人?   他回过头去,就这样望进一片春风翠叶里,槐花落下,迷了他的眼睛。   茂林修竹,一个月白色衣袍的青年缓缓走来,站在他面前微微俯身,拾起了他眼皮上的一串白槐花,笑意盈盈:“怎么在这里偷懒?” 第80章 愁杀无枝客(二)   偷懒?   那自己原本是要做什么来着?红冲竟然不记得了。   青年伸手把他拉起来,随口问:“今天的功课做了没有?”   “什么功课?”红冲不明所以。   青年捏了捏他的脸,无奈道:“罢了。”便拉着他迈步离开,似乎并无兴师问罪之意。   红冲懵懵懂懂地,也不大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于是遵从内心,跟着青年穿过树林。   在林中的一片空地里,有一间朴素的小院。   他们先后脚走进院中,不知怎得,红冲的手脚仿佛都有自己的意识,自发地干起活来,淘米、打水、煮茶,而青年则在一旁劈柴、看火。   红冲莫名生出一丝怀念来——他的脑中朦胧,像蒙了一层纱,但这样闲适的日子他似乎很熟悉,也很满足,仿佛他和青年已经这样共同度过了很多时日,也将继续这样安宁地相伴下去。   在灶前准备做饭的时候,青年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来,放进了他方才准备好的水缸里。   青年说:“做鱼吃吧。”   红冲眨眨眼睛,反问道:“你也吃?”   说这句话时,青年正蹲在他腿边,往灶下添柴,闻言略显吃惊地抬起头,疑惑道:“为什么不吃?”   红冲也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会这么问,见青年疑惑,便信口胡来道:“因为我小心眼,想吃独食。”说着,他弯了膝盖,顺势靠坐在青年肩头,踹了两脚柴堆才走开。   似乎他这耍赖的样子,青年早已习以为常,加完了柴也没站起来,保持着单膝着地的蹲姿,默默地继续收拾好了一切。   本以为如此逆来顺受,二人便能和平相处,没想到待得菜烧好饭焖熟,盛饭摆盘一应事务都忙完后,青年起身,要替他把菜端上桌,红冲却轻轻拍开了那只手。   “啪”地一声,青年回头看着他,眼中似乎有些茫然无措。   “我自己来。”红冲说着,眼疾手快地抢过碗盘,转身去了院里。   夕阳西下,若是寻常的农家院落,这会该有公鸡打鸣的声音,但这院子里十分宁静,鸡默不作声地叨米,人也一先一后坐下,相顾无言,只能沉默扒饭,仿佛严格遵守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终于,青年先忍不住了,放下饭碗,试探道:“你生气了?”   “为什么这么问?”红冲夹了一块鱼进青年碗中。   青年坦诚道:“我总觉得方才你那两句话有些深意。”他仔细打量着红冲的神色,不曾将注意力放在那块鱼肉上,顺手把鱼喂入口中嚼了两口,突然舌尖一痛。   一条鲤鱼身上会有哪个地方,有这么密集的刺吗?但抬眼见红冲神色如常,青年实在寻摸不出这是故意戏弄还是无心之举,于是默默地嚼碎了鱼刺,又扒了口饭,硬生生地将那口仙人球一般的鱼肉咽了下去。   这边喉咙滚动“咕噜”一声,那边便是“砰”地一声,一巴掌拍在饭桌上,摇晃了片刻,饭桌塌了。   盘盏碎裂,没用完的饭菜汤汁淌了一地,只有青年手里还端着半碗饭,愣愣地看着红冲。   “我不吃了。”红冲还没收回动作,顺势把木箸扔进那堆狼藉里,转身就要走。   青年深呼吸了几口气,想要把手里的饭寻个地方好好放下,譬如自己的凳子上。可他才站起身,红冲蓦然回身,一脚踹烂了那把凳子。   这一回,青年手边是确实没有一个可放置物品的地方了。   见红冲还是一句解释没有,他也终于忍无可忍,把手中碗筷同样一丢,抬手按住红冲肩膀,声音中隐含愠怒与不解:“你到底怎么了?你要做什么?”   谁知他一发怒,红冲就软下态度,转过来看着他,一双眼中竟然蓄起水气,低声道:“你生我气了。”   真是恶人先告状!   青年沉默片刻,终于承认:“对,我生气……生气你突然摔摔打打,连个理由都不告诉我。”   “那你会原谅我吗?”红冲问。   “……”又是长久的静默,青年的声音飘忽不定:“我不知道。”   “嗯。”红冲应了一声,突然动了动肩膀,顺势上前半步,靠在青年身上,低声说:“别原谅我。”   青年凝视着突然小鸟依人起来的红冲,终于忍不住问:“所以你到底是为什么生气?”   然而一提此事,红冲就开始胡言乱语:“我有生气吗?我都忘了。”   “……”哪怕早已料到结果不会顺利,青年仍感到一阵漫长的无言以对。   二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仿佛无形之间达成了什么默契,红冲没说话,弯腰开始收拾方才争吵动手的残局。   青年想要搭把手,却被红冲用手臂挡开,红冲说:“我弄的,我来吧。”   于是青年默默收回手,却还是忍不住顺手捞起红冲耳边散下的一缕发丝别在耳后,省得那发丝沾了油汤。   一场说不上风波的矛盾,似乎就这样平息。   天色渐晚,二人一同卧在榻上,借着昏暗的油灯,青年正捧着一卷书细细阅读,而红冲在被窝里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但我忘了。”   “是吗?”青年正读得入神,似乎没把太多精力放在红冲的话语上,随口安慰一句:“忘了就忘了吧。”   “但我好像有什么事要做,怎么办?”红冲却说。   “什么事?”青年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换了一只手拿书,靠近红冲的那只手便拈起一缕发丝,有意无意地绕在指间把玩。这似乎是个习惯性的动作,青年绕了两圈,突然手腕一颤,意识到了什么——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默许了自己的一时放肆。   “都说了忘了。”红冲没睁眼,一翻身精准地环住青年的腰,他贴在青年腰侧,喃喃自语:“但是,好像是很重要的事。”   “重要就不会忘了,随它去吧。”青年翻了一页,又道:“或者你告诉我是什么事,我去替你办了就是。”   “替不了,只有我可以。”红冲说。   青年却执意道:“你先说说看。”   不过这一次,红冲没有回音了。青年垂眸看去,原来人已在梦中。   他没说什么,把书放下,凝眸注视着红冲。   就这样看了一整夜。   直到院子里的公鸡打鸣,青年才起身,每日例行地去喂鸡、跳水、准备早饭,并打了一套新的桌凳。   一切家事做完之后,他顺手拿起篱笆上立着的柴刀,迎着朝阳,在晨雾中练习刀法来。   大约过了几炷香的功夫,红冲才衣冠不整地从床上爬起来,靠在门上欣赏片刻,赞了一声:“勤快。”   青年本以为红冲会道一声“漂亮”,却没想到是“勤快”,他无奈地收了架势,随口道:“比不得你的天赋,自然只能将勤补拙。”   红冲顿时笑出声来:“拙?哈哈……兄长真是谦虚。”   话语出口,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唤了一声什么。   兄长?他们是兄弟关系吗?寻常人家,也会有这样成年了还睡在一张榻上的兄弟?是那种“契兄弟”吧?   青年却并不奇怪,晨起练武似乎让他自在了许多,他朝红冲扬了扬下巴,将手中的柴刀向红冲丢了过去,不忘出声提醒:“接着。”   红冲抬手,柴刀落入他的手中。   “武课没好好练吧?”青年说:“我试试你。”   红冲掂量了两下柴刀,故意道:“那你呢?空手接白刃不成?我可不爱占人便宜。”   “放心。”青年便转身从草垛里拿出一把铲子,屈指轻弹,像捋毛笔那样轻松地撬下了头部的铲斗,只留下一根笔直的长木棍。   他随手就挽了个让人目不暇接的四龙绕柱,口中道:“来。”   见青年确实轻松写意,红冲也不多与他忸怩拉扯,直接握着柴刀就冲了上去。   兵刃相接,却有一股巧劲在那棍上,以至于与银光锋锐的柴刀相对了几个回合,长棍总是能寻到机会避开刀刃。哪怕机会不来,持棍人又实在经验老道、棍法卓绝,且太过于熟悉红冲的一刀一式,总能创造出机会。   哪怕红冲其实并未留手,在他手底下,也没走过太多回合。   胜负虽还未见分晓,却也算得上是大局已定,红冲却罕见地并无不甘。   而他只是霎那分神,就被青年抓住了破绽,一棍直冲心口而去,毫不留情——端看那棍侧击柴刀时,能把白亮的刃都敲出来一个分明的豁来,就知道这棍若是击在人身上,恐怕能把脏器捣成肉泥。   红冲没有再作阻挡。   但棍临击到时轻轻一偏,敲在他右肩时,竟轻如素手拂衣,在一瞬之间把力卸得干干净净。   红冲低头看去,只见那棍头分寸不差,恰好抵着他衣衫上的莲花盘扣,让扣坨钻进了扣带里。   “清早寒气重,把衣服穿好,省得着凉。”青年说。   他移开长棍,用棍头挑走了红冲手里握着的柴刀,一并放在一旁,又脚踩铲斗,把它安回到长棍上。复原了农具,青年才转过身,看着犹自怔住的红冲,随口问:“怎么了?”   红冲没说话。   青年便越过他,转身进屋去,又拿上了那本昨夜没看完的书,在院中坐下继续品读。   红冲瞥了一眼,察觉到一夜过去,这书竟然只比自己合眼时翻了两页,便知青年在装样子。   只是他不懂,一本寻常的民间话本,若是乏味无趣,放下不看就是了,何必强迫自己硬要继续读下去?莫非就这么有始有终,哪怕再不堪的故事,也要硬生生读完才行吗?   他便拖来凳子,在青年身侧坐下,靠在青年肩头,吐气如兰:“我也要看。”   热气扑得青年脖颈发痒,他不自在的缩了缩,大方地摊开书,示意红冲想怎样都可以。   “我不认字。”红冲闭眼说瞎话:“兄长讲给我听。”   “我不擅长讲故事,”青年无奈地叹了一声,却还是道:“你就听个乐吧。”   他翻回第一页,从头开始讲,虽然遣词造句和语气都甚为干瘪,红冲却不介意,时不时“嗯”、“哦”地出声捧场,如此竟然比竟然自己看得要入神许多。很快就赶上了青年阅读的进度,但他余光瞥到红冲全无所察的安然模样,便默不作声地一目十行,一边看,一边讲。   待得故事到了尾声,红冲也有一会儿没应声了,青年甚至不知道红冲还是不是醒着,他看到结局,话声微微一顿。   确实是个经典的故事,但经典,几乎也意味着老套——一书生进京赶考,路遇狐妖,与狐妖春风一度,事后念念不忘,因而放弃了科考寻找狐妖,但等书生寻得狐妖时,狐妖被道士所伤,奄奄一息,最终死在书生眼前,书生抱憾终身,自此隐居山中,不复出焉。   类似桥段的话本在尘世间风靡了许多年,青年便读过不少相似的故事。但这一回,他看着这悲戚戚的结局,抿了抿嘴,讲道:“后来狐妖康复之后,和书生喜结连理,度过了幸福的一生,就是这样。”   “真的?”红冲却说:“我还以为会有什么‘人妖殊途’的悲情结局呢。”   “……”当然是有的,只是青年自作主张,篡改了这个结局。   他不想露陷,正欲合上书,却见红冲伸手搭在了那卷书上。   红冲仍然没有睁眼,轻声说道:“人妖寿命有别,书生死后,狐妖又当如何?”   “那是后话的后话了,书里没写。”青年说。   “那书生为什么肯相信狐妖?道士要杀狐妖,必是狐妖害了人,书生凭什么相信狐妖不会害自己?”红冲又问。   青年也只管道:“书里没写,总之书生信了。”   “哈哈。”红冲轻笑出声:“兄长你读话本囫囵吞枣,不沉浸在故事里,自然觉得无趣。”   青年这才知道,自己读得味同嚼蜡却还非要继续下去的事,早就被红冲发现了。他心里微窘,却拿出理直气壮的态度来,辩解道:“那书生总有自己的眼睛,断然不能听风是风,听雨是雨。”   “是吗?”红冲却道:“我倒觉得书生是被男女私情蒙蔽了双眼,不辨善恶,不分敌友。”   青年沉默了片刻,最终只认真地说出两个字:“不是。”   不是什么呢?一个话本子里的故事,又有谁说得准呢?指不定连创作出这话本子的作者,都不曾细想过其中究竟如何——总之,道士打伤狐妖,狐妖死了,书生大恸。   红冲却较上了劲,直起身子看着青年的侧脸,依依不饶道:“你又不是狐妖,怎么知道狐妖是不是害过人?”   青年偏过头,伸手捧起红冲的脸,深深地望着他道:“因为我也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红光轻闪,梨云梦远。   一切幻象,便在这一眨眼中消弭。 第81章 愁杀无枝客(三)   幻术被勘破,施术人遭术反噬,气血涌动,险些喷出一口逆血来,但他硬生生地将这股冲动咽回腹中,深深地调息片刻,才终于说:“跟我回去吧。”   红冲以手掩目,忍着剧痛闭了闭双眼,心中无奈。   他迅速捏着鼻梁揉了揉眼睛,作出有些惊讶的模样看着他,似乎方才陷入幻术当真令他十分意外。   渐渐地,他眼神微动,萌生出久别重逢的欣喜,但那份喜似乎昙花一现,眼帘一敛,就没了踪影。   他轻声开口:“好久不见,兄长。”   一从别后各天涯。欲寄梅花,莫寄梅花。*   红冲在北地冰川忙着杀人、修炼,还有魔教的事务,却不知道乘岚去了哪里——乘岚被逐出师门的消息过了很久才传到魔教,而那时,乘岚早就销声匿迹于仙门中,许久不曾露面了。   相隔几十米,乘岚踩在一处低坡上,翘首凝望着红冲,又重复了一遍:“跟我回去,好不好?”   红冲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你不是来杀我的,是吗?”火光似乎映进了他眼中。   这些年,他这双颇有神通的眼睛,在仙门之中流出的传说不可谓不多,有说他只要轻轻一眼,就能摧毁神魂的,也有说他所看之人皆会失去神智,成为傀儡为他所用的,总之传得神乎其神,乘岚哪怕不在仙门中时常冒头,也少不得要听到些添油加醋的片段。   然而,迎着这仿佛正在燃烧的目光,乘岚却丝毫不避讳,口中缓缓答道:“或许是吧。”   乘岚不想杀他。   “我确实想杀你,也应该杀了你。”乘岚说:“可你走到这一步,并不能全怪你,甚至或许……也有我的错处。”   决裂之前,在乘岚还是云观庭首席弟子时,就对项盗茵所谋之事心有怀疑。离开云观庭后,他也并未放弃追查与引心宗相关的一应事务,可他查得再快,却没有红冲杀得快,时至今日,多少仍觉得一知半解,多有不通。   但无论有再多的内情,如今红冲所做之事,也实在有些太过于罔顾人伦。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但一切的仇怨总有个终点。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是天下修士修行的准则,也是乘岚的道义。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身负哪般苦衷,毁去这么多人的神魂,终究是罪孽滔天,无可辩驳。   可乘岚却说,也有他自己的错处。   红冲长久地凝视着他,没有问原因,二人各自心知肚明。   无非是为那一份情罢了。   乘岚是个固执的人,一次交集,就对他生出莫名的情愫来,从此哪怕被人若即若离地吊着,也甘愿咽下亏,作出让步。   没有人天生喜欢吃亏,只是乘岚动了心,就肯把一切都交付出去。   哪怕乘岚再舍不得,如今也不得不收回这一切。   这也怨不得他,毕竟从前,是红冲先决定要背弃他。   哪怕别无选择,哪怕命不由己,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既然不得不做,又说不出口,分道扬镳已成必然,辩驳也没有太多的意义。   红冲几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扯了扯嘴角。   一个稍显勉强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红冲冷笑一声:“那你想怎样?杀了我?你以为你是我的对手?”   言语带刺,惹得乘岚不适应地微微蹙眉,却只有红冲自己心里清楚,这话他是虚张声势。   那些命丧于红冲刀下的亡魂,之所以遭屠杀时毫无还手之力,并非全然因为红冲的境界够高,至少如蕴凌真尊、定寅真尊那等几近大乘的大能,若真的全靠自身修为以命相搏,红冲未必是对手。   他所靠的其实是不灭真火,自从他决心吞下那颗莲子,熔炉所赐的不灭真火在他体内,自然对这些恶孽缠身的修士势如破竹。   但也仅是对那些修士有奇效而已,对一向束身自好、不违道义的乘岚,莫说红冲原本也不忍心,即便忍心,不灭真火其实派不上多大的用场。   幸而这些秘密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晓得,乘岚一上来就如临大敌地用出幻术,显然也是当真认为与他碰上有些棘手。   闻言,乘岚微微蹙眉道:“我不会让你再这样了。”   他想要困住红冲,或许,也确实能够做到,方才的幻境就是证明。   若非乘岚主动露陷,给了红冲破幻的机会,恐怕红冲到现在还会被困在幻术之中,与乘岚做一对隐居林中的契兄弟。   只可惜……只可惜他仍然于心不忍,教红冲察觉到了那丝破绽。   兴许他仍然期待能唤醒红冲,却不晓得这条路早就无法回头。   他困囿于梦中太久,熔炉早已迫不及待,又怎么能容忍红冲,在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时,再次耽溺美梦,不愿醒来?   哪怕红冲甘心长梦不醒,把这双勘破虚妄的眼睛拱手相让……只要他不死,就没有这个机会。   熔炉总会替他作出选择。   红冲嗤笑了一声:“天真。”说着,缓缓抽出藏官刀。   乘岚注意到他的动作,哪怕早有预料,仍然感到心里发苦。   他们曾无数次出于切磋、教学、玩乐,甚至调情玩乐一般地兵刃相接,可这一回,是第一回,也大抵会是最后一回,互相之间,是真的要夺走彼此性命。   兜兜转转,终究还是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而这份死亡,红冲已等了太久,太久。   藏官刀与露杀剑本为同根,如今因主人的反目而互相对抗,尖锐的金属声、蕴含真气的嗡鸣声,汇聚在一起,都像是一种呜咽的哭声。   乘岚稍有留手,以求循机施展幻术,反而被红冲刀势猛烈逼得几入险境,终于也不得不认真起来。当露杀剑再次光芒大放时,红冲连忙后退几步,闪身躲开。   “你这是……人剑合一了。”红冲说。   “你能破幻?”乘岚惊道。   没有人回答,一刀一剑又缠到了一起,只是这一回,软剑再不见丝毫颓势。   哪怕不灭真火并未对乘岚造成伤害,但地处熔炉,红冲的真气源源不断,只要乘岚做不到一击必杀,此消彼长,最终站住的,仍然只会是红冲。   但是,乘岚为什么做不到一击必杀呢?   红冲突然刀气一震,拧身退开几步。   真火喷涌,拦住了乘岚想要死咬不放的剑招。   隔着火光,红冲狠狠拍开那道火浪,怒声开口:“你到底想怎样?”   他明明已经问过一次,该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这一回,乘岚也做不到冷静下来。   哪怕过去了八年,乘岚仍然有太多想要问清楚的地方。   他想复仇,要履行道义,所以想知道这一切真相——但也更想救红冲,所以一直想问一句:   “我也想知道,你到底想怎样。”乘岚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软剑映着的火光便宛如一条红蛇,在他手中不断地挣扎。   “你绝非狼心狗肺之徒,可你还是犯下这些恶孽,过去之事已无回转之地,但你还可以有以后。”乘岚说:“我知道这些事有隐情!如果你真的有苦衷,不得不做,便交给我,我来替你做;如果你是一时冲动……也不必害怕,哪怕有天谴,我替你受着就是了。”   “所以,跟我走吧,好不好?”   乘岚说着,竟然手中一闪,将露杀剑收回体内。   这番话如此情真意切,确非冠冕堂皇。乘岚从不打诳语,哪怕是移山填海的重任,哪怕受尽天下骂名,哪怕被天雷劈得灰飞烟灭,乘岚既然说了,就一定会想办法做到。   但红冲明白他——这一切里,总是不包括杀人作恶的。   乘岚愿意替杀人的他背负、偿还恶果,是因为他仍然想把红冲拉回正道。   已酿成之事无法挽回,正因如此,如果他所给出的回答不能让乘岚满意,乘岚必然还有后手,即便不杀他,也定然能制住他,让他无法再出去造孽。   之前,那个后手或许是幻术。   可如今,乘岚还有什么算盘,红冲也不知道了。   八年在他们之间划下一道鸿沟,乘岚才终于展现出来他的真容:从前被红冲的那些把戏拿捏,是他愿者上钩;若他不肯,连一个眼神都不会多给。   一颗热烈真心,自然肯因情义徘徊。   但天道无心,不会给红冲留下一丝活路。   若非天机确实无法泄露,或许早在八年前,红冲就不会撇开乘岚行动,而是将一切告诉乘岚,共同面对总是好过孤军奋战。   可红冲说不出,在试图窥伺生机的途中,还是绕回了那条命中注定的死路。   该恨方赭衣丧尽天良吗?   红冲却觉得,是冥冥之中,天道早已摆好了棋盘。   从那朵妖物听取山下人言,对人间风光人情冷暖生了好奇时,他就注定会受赐真火,然后用自己的命来偿还。   如今,一切都已板上钉钉,不能回头,红冲的心里只是在盘算一件事。   乘岚不舍得对自己痛下杀手,是为情,只要斩断这份情,那乘岚动起手来不会有丝毫犹豫。   以后,乘岚还会有很漫长的生命,无论乘岚是否悟道飞升,也一定会在这漫长的生命中,渐渐从一段过去的感情中走出来的。   而且……   红冲其实,真的很怕死。   看到乘岚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其实冒出来一丝窃喜——不只是久别重逢,还有一种找到了归宿的庆幸感。   如果一定要死的话,他可不想死在不灭真火里,死在熔炉中,哪怕这里是他的诞生之地。   落叶归根,花也不例外。   他只想死在乘岚剑下。   “你想多了。”红冲终于轻笑出声:“你以为我在这里,只是为了杀方赭衣复仇?哈哈哈哈,我与你说过,人妖殊途,这句话,你是真的全然不放在心上啊。”   乘岚面色微沉,凝视着他。   红冲转头看向山中熔岩,“你觉得我是妖中唯一例外,却不晓得妖就是妖,终究与人有天壤之别。”   “人杀妖杀了几十年,我还没做什么呢,就被你们当作恶妖。既然如此,我不做点什么,岂不是有愧于这‘恶妖’之名?”   这番话传入乘岚耳中,想来应当格外讽刺,因为哪怕误会再多,乘岚却是唯一一个不肯放弃他的人。   从起初知道红冲的身份起,乘岚选择信任他,到现在,乘岚仍然妄图拉他一把。   殊不知水中月镜中花,泥潭里的人无法自拔。   红冲话锋一转,突然说道:“这座火山如此庞然巨物,你说,一旦爆发,是不是足以荡平人间?”   十年前万仙会时,火山不过是小规模的爆发,更被迅速镇压,就已让主峰周围寸草不生,若非方赭衣及时赶来,恐怕当时就会让这座岛上无一活口。   而现在,乘岚丝毫不怀疑,但凡这座火山真的彻底爆发,哪怕隔着万里汪洋,也很难不被波及。   更何况,他方才也亲眼所见,熔岩吞噬了方赭衣的遗体,那可是大乘期修士的修为,乘岚虽不明就里,也多少猜到,这座山有不为人所知的邪性。   “你想做什么?”乘岚皱眉问。   “你说呢?”红冲笑了:“自然是做些符合我‘恶妖’之名的事了。”   他转身作势欲施法掐诀,熔岩喷涌,引得乘岚眼神一凛,飞身而上。   乘岚抬手掐诀,却无论如何拦不住他的架势。迫不得已,露杀剑再出,裹挟着凌厉至极的真气,这一回乘岚全力以赴,锋芒毕露,红冲提刀迎上,竟然隐隐显得无力招架。   几个回合下来,软剑抵住了红冲的下巴,更有百十把真气作剑,或是钉住了红冲的衣袖,或是封住了红冲的四角退路。   红冲不能寸动,心中也生出几分无奈。   他苦于乘岚太不冲动、太有耐心,也太倔强,以至于他求死竟也成了一件如此困难之事。   “一定要这样吗?”乘岚咬牙问:“一定要让天下人都跟你一起死?”   红冲静静地看着他,心道:正是因为我不想这样。   嘴上却说:“那又如何?”   “你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乘岚怒道:“再多的恩怨,还没有了清吗?难道这世间就没有一个无辜之人?更何况,你这样做,难道天底下其他的妖物就能活下来吗?大家都会死!”   一丝黑气,竟然缠入乘岚的真气之中。   红冲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乘岚心里情绪太烈,真气竟然隐隐化为魔气。   他钻研此道多年,如今早琢磨明白了其中玄机,能够将真气与魔气随意转换,只是触及那魔气的瞬间,红冲的颈侧就被擦出了一道伤痕。   顺着跳动的血管,魔气无意识地钻入红冲体内,竟然仿佛将那份复杂的情绪也送到了红冲心里。   红冲有些惊讶地看着乘岚,欲言又止片刻,才懵然低语:“你恨我。”   话出了口,红冲又觉得自己这份惊讶才不应当,乘岚似乎早就该对他恨之入骨了。   项盗茵因他而死,神魂溃散;仙门正道遭他屠杀无数;他还放下狂言说要杀善仪真尊,虽然,善仪真尊先走了一步;而乘岚为了他,就这样被云观庭放逐,在泯然众人里摸爬滚打了八年,才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抓住他。   于情于理,乘岚都该恨他才对。   倒是如今还惦记着那一份情,或许才是当真不合理之处。   乘岚缓缓重复着他的话:“我恨你……?”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说:“恨不恨的,现在还重要吗?”   露杀剑下压,乘岚看着他脖子上被剌出一道血痕,眼里终究闪过一丝不忍,“别再发疯,求你……”   在乘岚眼中,或许他确实是突然就变了个模样,嗜杀成性。   可是事到如今,乘岚竟然还想给他一个机会——甚至是求他给一个机会。   把剑架在对方命门的人,却在求对方,不要让自己动手。   红冲有些嘲讽地垂眸睨着颈间的利刃,笑了一声。   他是笑自己,可乘岚早已摸不透他的心思,声音颤抖道:“别再逼我了!你明明就知道……”   明明就知道,乘岚不想下手。   闻言,红冲嘴角弯弯,笑得得意,话语却令人如坠冰窟:“痴心妄想。”   “你说人是不是都像你一样傻?”红冲无情道:“一段情,就让你仙途颓废,可对妖来说,不过是昙花一现——我怎么会想要知道你的心情,你还不明白吗?”   “你想不想杀我,你顾念的那些情,对我来说,根本就无足轻重。”他似笑非笑:“再不动手,我可就要动手了。”   话音落下,二人脚下火山竟然一震,熔岩翻滚,似乎火山马上就要爆发。   “你!”乘岚晓得这异动恐怕是他在捣鬼,可他已制住了红冲,红冲如今连根手指都动不了,究竟是为什么?   他还能做什么?他总不能看着火山再次爆发,让世间化为炼狱!   可是再进一步……红冲就真的活不了了。   又是一声大地震颤的轰鸣声。   红冲也猛然暴起发难,他抬起手,竟然丝毫不顾露杀剑可能会更快地割下自己的头颅。熔岩在他身后扬起千万道火浪,阵势之浩大前所未有,连天都被照成了令人心惊的赤红色,似乎要将乘岚也一并吞噬!   终于,千钧一发之际,露杀剑下移,刺开了红冲的心。   可扑向乘岚的,竟然不是熔岩火海,也不是真气和藏官刀。   那只手只是抚上他的肩,轻轻捏住,似乎是怕他逃跑,拇指在他肩窝揉了揉,如有万千不舍。   然后红冲稍仰起脖颈,让一个吻落在他眉间。   “别皱眉,兄长……我最舍不得看你难过。”   *一从别后各天涯。欲寄梅花,莫寄梅花。出自宋代汪元量的《一剪梅·怀旧》。 第82章 愁杀无枝客(四)   心脉破损,红冲浑身真气尽散。   乘岚无需再用剑气束缚他,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   他的眼睛似乎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凌乱地勾勒着红冲下巴的线条,便看到红冲又轻轻吻上自己鼻尖、嘴唇。   只是唇瓣相贴,他却察觉到一丝灼热的血腥气,顺着鼻息一路向上窜,烧热了他的眼眶。   乘岚仿佛这才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想要推开红冲,为他做些什么——是点穴止血,还是再补两剑?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一触即分之后,红冲终于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心口。   露杀剑也划破了他的手指、虎口,鲜血淅淅沥沥地滴下,渐渐地,腿也没了力气,无法支撑着他站住,他就这样摇摇晃晃地跌倒,砸进乘岚的怀里。   剧痛让红冲的意识开始恍惚,红冲察觉到自己眼眶湿润——但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那不是他的眼泪,而是乘岚的眼泪。   真要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乘岚哭。   从前偶尔有时,乘岚也向他展露过脆弱,但那时的乘岚只是脸色不佳、眼眶泛红,但从未真的落下眼泪。   而现在,乘岚眼泪一刻不停地涌出来,颤声道:“不……你……你是故意的?”   红冲眨了眨眼睛,睫毛把乘岚的眼泪带出去,眼前终于恢复了些清明。   他想,乘岚一定很后悔曾与自己相识一场。   但乘岚的路还很长,更不必说,他还有事相求。   “兄长……”红冲一开口,喉头就有血冒出来,可他非要说话:“有些没做完的事,我只能求兄长替我去做了。”   就像他不曾回答乘岚的问题,乘岚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脸,同样不置可否。   或许是他已罪行累累,乘岚怕他又会说出什么惊天之言,譬如杀人放火,所以乘岚不敢答应?红冲不知道,只是继续道:“我已寻到含徵的魂,方才,已送他去转世了。”   手指终于一顿。   “虽然我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方,又是哪般模样,但是我知道他会过得很好……兄长只要见了他,一定能一眼就认出他来。”红冲又道:“但是小草……或许他已神魂溃散,或许他已转生,但也或许他还活着,求兄长以后也要为我留意。”   “……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乘岚死死地盯着他,也不知期冀从他脸上瞧出什么来。   闻言,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你让我做这些……不,如果你还挂念着他们,又为什么一定要做出这些事?到底为什么,如果不憎恶这世间,到底为什么要屡屡犯下恶孽?又为什么——”   又为什么,一定要逼自己动手。   只道无奈。   “咳咳。”红冲咳了一声,避而不答,继续说:“魔教的事,我已经都安排好了,兄长不必担心,就让他们呆在这里,我会看着他们。至于以后该如何……兄长替我决断便是了。”   他缓缓抬手,覆上乘岚的手,便把身上的血也污了自己一脸。   在血水里,他侧过脸,亲昵地蹭了蹭乘岚的掌心。   哪怕有再多怨言,乘岚又如何舍得将他推开。   “为什么……”乘岚却显得比他还要慌张,语无伦次道:“到底为什么要这样……你……你是故意的吗?用自己的命来捉弄我?你就有这么恨我吗?”   红冲轻轻摇头。   爱恨交缠,那是乘岚的心。   而他只是一介小妖,修行了这么多年,也没能学会人那般复杂心绪。   他的心里只装得下一种感情。   “对不住,兄长。”红冲感觉到有温热的水再次划过自己脸颊,只是他气息越来越微弱,渐渐觉得连眨眼都困难,也注定无法知道那是血、还是谁的眼泪。   “我自知犯下恶孽无数,但事到如今,我欠天的也算是还清了,唯独欠兄长的,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还清。”   他说着,艰难地抬起一只手,乘岚连忙握住,顺着他的意,扶着那只摇摇欲坠的手,轻点在乘岚眼皮。   “兄长人剑合一,幻术也已臻于化境,我能送给兄长的,只有这双眼睛了……”   乘岚眼前恍惚一闪。   “究竟为什么要这样?”一时间他竟分辨不出,自己心中是悲愤交加,还是茫然更多。他无措地扶着红冲,感觉得到怀里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这句“为什么”他问了这么多遍,红冲总是不肯告诉他,他或许不该将最后的时间,也浪费在重复一个永远不会得到回答的问题——可是,除了“为什么”,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说不出任何其它的话。   红冲只是靠在他肩头,眯着眼睛,有些吃力地看着他。   眼前一阵恍惚,视线几近模糊,乘岚执意凝视着,分明不见红冲开口,却仿佛听到红冲的声音传入耳中:“八年不见……我只是很想你。”   他或许该惊讶,这是红冲的心声,还是自己的幻觉?又或许该起疑,那些传言竟然并非捕风捉影,红冲确实有如此神通……可不知为何,他心中生出一丝嘲讽。   也不知是嘲讽自己,还是嘲讽红冲。   想念自己,所以才一定要逼自己杀死他?   明明他们之间的“人妖殊途”,从一开始,就是红冲划下了楚河汉界。   从前在湖心岛寝庐,后来在香兰山脉脚下的那处死宅,再后来……到他们生出嫌隙,分道扬镳。   无论是一开始选择靠近他,还是这些年将他推得越来越远,红冲从来不曾给过一句解释。   情可以不知所起,可其他种种,又当如何?   红冲总能做出他意料之外的行为,无论好坏。他曾因这份无法摸透的特别而心神荡漾,也曾因无法理解红冲的行为而失魂落魄。   正是因为他自认曾经走进了红冲心里,所以他总是不曾过问红冲的私事,他想,总有一天红冲会把一切告诉他。   但是红冲什么也没有告诉他,所以他觉得红冲性情大变,是走火入魔,发了疯。   可是,他恍然惊觉——到如今,生死边缘,红冲不想告诉他的秘密,仍然永远是秘密,而他能够按图索骥,追本溯源所求得的那个真相,也一定是红冲想要让他知道的。   并非美人戴着面纱,如隔云端,而是欣赏的人,眼前早就被蒙上了一层纱。   哪怕给他一双能够勘破虚妄的双眼,他依然看不清红冲的真心。   被隐瞒,被算计,就连这份死亡……也要算计着他。   红冲嘴唇翕动,乘岚看着他,便听到他心中道:“杀了我,你便能功德加身,想来也算是对你稍作补偿……兄长仙途坦荡,定有一日飞升登仙,对不对?”   这话宛如一根冰做的钉子,钉进乘岚的心里,仿佛一瞬间从天灵盖到脚底都彻骨冰凉。   成仙,成仙……到底有什么好成仙的?事已至此,成仙又有何意义?   可偏偏总有人像是命里被黥面了一般,总也绕不开这个“仙”字。   乘岚突然笑了,笑着笑着,他的喉头发出干涩的声音,似乎是笑声,又似乎是呜咽。   “我是不是很像一个笑话?被你安排好了一切,就连现在,就连我想死都不行,你要我成仙,我就要成仙……”乘岚强行掰过红冲的肩膀,捏着红冲的脸,哪怕红冲已经气若游丝,他仍然执意问:“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   怎么忍心,让他心甘情愿交付真心,却要亲手杀死心爱之人。   “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乘岚的声音一窒。   “原谅我吧,兄长……”红冲低声说:“我骗你太多,可我说不出……”   红冲吃力地抬了抬眼皮,不知何时,那双眼睛又恢复了十年前乘岚第一次见到时,那般灰蒙蒙且无神的模样,只有在这样咫尺之间的距离,才好像终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神采。   然而,随着生命的流逝,那份神采正在渐渐消退,眼皮也微微耷拉。   又一次,他心中的痛苦和愤怒几乎化作巨浪,险些扑倒一切,让最恶毒也最怜惜的话语溢出喉咙,让他想要毁灭一切——但最终,他再也问不下去了,一切求不得的质问都被咽回了腹中。   乘岚闭了闭眼睛,似乎答应了他的所恳求的“原谅”。   红冲说:“兄长,往后道路漫长,飞升之前,就用我的眼睛,替我多看看我没来得及看的风光……”   那句话后半句已低不可闻,红冲却没有机会再说一遍了。   这道妖灵已经脱出了躯壳,乘岚不修鬼道,看不见妖灵的模样,却觉如有暖风拂面。   又或许,那只不过是熔岩边的热气。   乘岚看着怀里的红冲,他像是瞌睡打了一半,连眼皮都来不及完全合上,半梦半醒的模样,仿佛从前无数次在榻上消磨时间。   那些画面在乘岚眼前浮现时,仍然恍如昨日之事。   他伸手,替红冲合上双目。   寸心如割,却也若释重负。   这副难以周全的枷锁,乘岚背了太多年,曾经觉得寸步难行,无法喘息。   可当他渐渐习惯了这一切,终于提剑作出选择,他才发现枷锁已长成他的骨头,要硬生生地剥出来,更让他痛苦难忍。   他凝视着那安详的面容,静坐了许久,突然反应过来,他该好好整理一下红冲,至少不是眼前这副被血和眼泪糊了满脸的模样。   可他才刚抱起红冲的尸身,准备离开这里,只觉得脚下的山又是一震。   下一刻,火焰像发了疯,带着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   乘岚转过身去用后背挡住,可那火焰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不为伤他,只为夺走他怀中的那具尸身。   火焰熔毁一切,乘岚无处可避,想要反抗,却摸不着、碰不到、伤不了它,真气、露杀剑、哪怕乘岚的身体都无法阻挡。   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断裂,因为只是眨眼之间,烈焰声势狰狞而又灵巧地卷过他怀中,带走了那尸身。   乘岚目眦欲裂,再也顾不上旁的,旋身落入熔岩之中,想要把红冲捞出来。   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他心里怕的,究竟是红冲口中的“火山爆发”,难道这也是红冲的后手……还是他只不过单纯惦记着,将红冲好好下葬。   然而,无论他如何悍不畏死地冲入火海,皆是徒劳。   那阵若有若无的暖风化为一股无形的力量,温和地将他推出来,一次又一次,越来越远。   他被推下山,翻过山脉,一直推到了海滩上,甚至几乎快要被推到海里。   终于,他耳边传来撼天震地的一声巨响。   火山还是爆发了。   乘岚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都已经杀了红冲,还是会落到如今这个结果?是红冲又骗了他——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呢?   远眺山顶,只见喷涌出来的不只是熔岩烈火,还有一朵雪白的花骨朵。   它伸得很高,几乎都快要够到了天上,长得也很大,几乎有整座山头那么大,大到这个岛,都几乎无法盛下它。   缓缓盛开时,雪白镶着红边的花瓣一片一片地舒展开,几乎盖住了整片天空。   花瓣垂落下来,就这样在海里勾勒出一道几近结界的印,拘住了海面上蔓延的烈火。   火势因此而收敛,但即便如此,乘岚仍然觉得,自己几乎身在沸水之中。   他仰头看着那朵莲花,一刻也舍不得移开眼。   那朵花和乘岚见过的所有莲花都不一样,格外漂亮,也格外亲切。   哪怕乘岚不知该如何形容,一朵花与另一朵花,该算是有什么不同。   但如若日日瞧着看着,时不时放在掌心怜爱地把玩,总能看出来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特别与可爱来。   曾经在私宅的池塘中,乘岚路过时,它会轻轻探出一片叶,绊住乘岚的脚步;还有时,它会故意使坏,把乘岚拖进水里,胡天胡地。   而这一次,莲花一点一点消散,最后只剩下花台化作一道流光,划过深红色的夜空,像一颗星星。   乘岚的目光紧紧追着那道流光,最终落进自己的手中。   光华散去,露出本相,原来是藏官刀,刀头还束着几缕白绢,和红冲从前用来束眼的绢布如出一辙。   乘岚总觉得白绢里面似乎还裹着什么,翻开一看,顿时怔得久久无言。   是那枚长命锁。   锁上刻下两行小字:愿兄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红冲是真心相信着他终有登仙之时。   却不晓得,他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春天了。接下来,大抵还有很多个再也分不清的春夏秋冬。   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再好的时节,再漫长的生命……   皆非乘岚所求。   *愿兄千万岁,无岁不逢春。化用“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出自唐朝李远的《翦彩》 第83章 况复此心同(一)   一位义士手刃魔头,还将魔教中人尽数驱逐的消息,不知怎得,在仙门与尘世中纷纷传开。   在曾经的枫灵岛,如今已更名为灵岛的地方,魔头布下天罗地网,却还是不是义士的对手,身死魂消之际,不惜引爆火山。   一场浩劫之后,引心宗自然覆灭,仙门中人难免喟然叹息,但尘世甚少受引心宗照拂,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感觉。   反倒是在那之后,持续多年的战乱总算停歇,人们安定下来,又接连逢了几个风调雨顺的好年。   几代人过去了,日子过得逐渐好起来,能够安居乐业,尘世自然对仙门中的那些瓜葛更不放在心上,最多只是当作个茶余饭后的故事,说来求一乐。   譬如,街头起了争执的稚童们冲玩伴撒气:“你再这样,晚上我要叫大魔头红冲来打你!”   玩伴做了个鬼脸:“那我就叫长生剑尊来!剑尊随随便便就把你叫的大魔头打跑了,哈哈哈!”   几个孩子们便闹到一块去。   街边的茶馆里,坐在二楼的青年男子听到了下面的玩闹之声,眼神淡淡。   而他对面,一个衣裳雪白的少男坐立难安,见青年似乎面色不虞,连忙询问:“仙长,是茶太苦了吗?都怪我手艺不好,也没什么好茶叶可以用来招待仙长……”   “无妨。”青年仙长将盏中茶一饮而尽,轻轻放在手边。   他心道:比这苦得多的茶,他也早就习惯了,只是如今想喝也喝不到。   “那我们之前商量的事……”少男搓了搓手,试探道:“我能不能,就不去魔域了啊?”   “不行。”青年仙长淡淡道:“先去一趟,不喜欢的话,再商量。”   少男顿时成了霜打了的茄子,低着头,再也不说话了。   青年仙长见他颓废的模样,出言开解:“你对魔域有误会。”   少男不愿承认那是误会,低声道:“大家都说那是犯了罪,被驱逐的家伙才会去的地方,我虽是妖,但什么也没做,真的好无辜啊……”   “并非如此。”青年仙长说:“究竟如何,你该去亲眼看看。”   少男忸怩着不肯答应,却又不敢一口回绝,生怕拂了眼前人的面子,但口中忍不住嘟囔了两句:“早知道就不告诉你我是妖了。”   如今这世道,妖物倒不似从前那般,总是需要隐居深山,或是夹着尾巴在仙门中“装人”了。   大魔头死后,斩杀大魔头,立下救世之功的那位修士“照武真尊”在仙门中大力为妖修平反,至今已近百年,无论仙门还是尘世,人们都知道妖物同人一般,有好有坏的道理。   但妖修毕竟数目少,大多也不那么习惯于总是被人当个珍奇物什那般打量,大多还是扮作人形行走,若有必要时,才会言明身份。   少男便是一位雨燕化形的妖,取名玉滟。   他修为不高,也不大乐于修炼,可以说是几乎都还没入门。   化形之后,玉滟整日混迹于尘世,做点杂货郎的小生意,倒也乐得逍遥。   他的运气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这回卖货,他偶遇一位仙长,便是眼前这位青年。   仙长一眼就瞧出他的身份,问他愿不愿意跟随自己修炼。   玉滟还以为是天降师尊,正要答应,却发现仙长口中的跟随修炼,就只是字面意思上的跟随修炼,不收徒的那种。   这……玉滟刚露出一丝犹豫,仙长就改口说,不论玉滟答不答应,都得先跟他走一趟魔域。   魔域那是什么地方?魔教的老巢,离各大仙门都隔着万里汪洋,据说也是大魔头红冲的埋骨之地,正道中人若不是混不下去了,谁会主动往魔域跑?玉滟当然是一万个不肯答应的。   只可惜,在这位仙长面前,他实在无力反抗。   在茶楼喝过了茶,仙长带着玉滟,在县城里的客栈住下了。   玉滟从前都是化作原型在树上做窝睡觉,这还是头一回住店,见仙长叫了餐饭端上来准备吃,不禁疑惑:“仙长你不曾辟谷?”   如果不曾辟谷的话,说明修为其实也没比他高多少……玉滟顿时觉得之前几次开溜被抓包,莫非是巧合?   他逃跑之心方才死灰复燃了个苗头,就听仙长说:“辟谷已近百年。”   玉滟惊讶道:“那仙长你还这么爱吃饭?早上见你,你买了我的燕窝;中午带我去茶楼吃饭喝茶;晚上在客栈也要用饭,顿顿不缺席啊!”   仙长听着,毫不在意地塞了一口白米饭进嘴里,又配上客栈的烧肉、毛豆,和一小盏淡酒。   用过餐饭之后,他才淡然回应玉滟的话:“人间百味,是我贪嘴,想尝尝。”   玉滟注意到这位仙长喝酒时候,用的又是中午喝茶的那个朴素木杯,喝完用术法清洗后,再一次放回了乾坤袋中。   这个杯子,莫非是什么法宝?玉滟心里琢磨。   待得仙长酒足饭饱,玉滟在榻上合衣准备入睡,却见一转头,那位仙长撩开对床的帘子,竟然也打算就寝。   “仙长,你不修炼吗?”玉滟奇道。   “不差晚上睡觉这一会。”仙长钻进被窝。   玉滟总觉得这位仙长竟毫无想象中的仙气飘飘、不食人间烟火,反而接地气得有点过分了,真的是个修士吗?   一夜好梦,翌日,一人一妖整理行装,准备去魔域了。   见仙长丝毫没有召唤出宝剑的意思,玉滟沉默片刻,突然问:“仙长,我们不会要走过去吧?”   这位仙长太过于不同,玉滟实在担心,毕竟他们现在可是离魔域足有十万八千里啊!   “太慢了,你很想走过去?”仙长问。   玉滟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听说金丹修士都会御剑而行。”玉滟期待地暗示。   仙长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手指一点,玉滟就上了天。   玉滟作为一只雨燕,其实并不理解行于空中对人们来说,是一种怎样具有新奇感和成就感的事情,他只是以为修士的御剑该有什么特别之处——但观眼前这位仙长的御剑,那真是毫无特别之处。   既没有灵光闪动的宝剑、也没有炫目的术法流光,玉滟低头看去,甚至连一把有形的“剑”都没看到。   而那位仙长也在他身侧,向他微微点头示意,似乎准备启程。   玉滟眼尖地发现,他原本以为仙长御剑要使用的那把刀,分明还虚悬在仙长腰间、被仙长握在手里。   “仙长,你不用本命法器也能御剑?”   “这并非难事,你想学,很快就能学会。”仙长说。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能看到仙长用你那把刀了。”   顺着玉滟的目光,仙长偏过头去,看到手里的那把刀,沉默下来。   “这不是我的刀。”仙长低声说。   “那你为什么拿着它?还那么爱惜,一刻都不肯离手。”玉滟嘿嘿一笑:“而且,我都看出来了,仙长你发呆的时候总是摩挲那把刀,莫非……”   玉滟心想:莫非那些话本子说刀剑有灵,器修与自己的本命法器所生之灵结缘相爱,竟然就这样发生在自己眼前?   仙长却道:“这是……故人遗物。”   暧昧臆想顿时成了悲凄小传,玉滟立刻闭上嘴巴,不再说话了。   仙长御剑所行极快,玉滟不知过去多久,大约是午后的功夫,就已经带着玉滟到了魔域。   玉滟一边惊叹,一边难免生出些焦虑害怕来。   仙长拍了拍玉滟的头,安慰道:“没事,跟在我身后就是。”   他带着玉滟走进岛上的城里,来往皆是魔修,但并不如玉滟想象那般凶神恶煞,反而有许多人看起来更像是玉滟想象中的那种“仙长”。   路过仙长时,有许多人都专门向他微笑点头示意,眼中有尊敬、感谢,也有人好奇地看向玉滟。   玉滟也很好奇:这副样子,似乎这位仙长时常来往魔域啊,难道他便是被正道放逐的修士?那自己岂不是上了贼船?   还没来得及反悔,他们已经到了这城里最繁华的一处空中悬宅。   仙长与门口的石狮子说:“请城主出来一趟。”   不一会儿,宅门大开,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男人沉着脸走出来,问:“什么事?”   “这是玉滟,我在外面遇到了他。”仙长指了指玉滟,“这事还得交给你来安排。”   又转过头为玉滟介绍:“这是魔域的城主,有他照顾你,你在魔域一定能玩得很开心。如果你还是觉得这里不好,下个月,我再来把你接走。”   玉滟委屈道:“不能你陪我吗?你还说要带我修炼。”   “抱歉,但我还有些事要做,不能长久地呆在这里。”仙长说:“但我闲暇时,会抽空指点你修行。”   玉滟只好答应了。   那位城主看着对仙长不冷不热,待玉滟的态度倒是好很多,堪称是阴阳脸。   玉滟被城主安排着进了悬宅,由城主的手下带着逛宅子去了。   城主看着仙长,冷声道:“照武真尊大驾光临,原来是终于找到师弟了。”   原来这位行事作风毫无仙风道骨的青年,居然就是那个传说中手刃魔尊、驱逐魔教的仙门传说,照武真尊——当然,尘世间,总是更多称他为“长生剑尊”。   “玉滟不是我的师弟,我也不希望有人把无关前尘告诉他。”照武真尊说:“我这次回来,除了把玉滟带来叫他看看,还有一件事要通知你。”   城主还是那样阴恻恻地看着他。   “魔修并非不可重走正道,这件事,我已有了眉目,也该是向大家透露些风声的时候了。”   “重走正道?”城主冷笑一声:“有意思,你以为你们正道是什么光明坦荡的香饽饽?不会真以为自己能成仙吧?我们魔修仰仗尊上,在这里过得好好的,不需要你这个外人来操心。”   照武真尊却还是那副淡然模样,“你是不想,但你不知道旁人想不想。况且魔教从何而来,你心里也有数。”   如今人未必晓得,但眼前的城主绝对是魔教建立起的心腹骨干,那时魔教名声比现在还要差得多,因此吸引来的大多也是穷凶极恶之徒,于是城主在魔尊的指导下完美地执行了仙人跳计划——什么吞人生魂的鬼修啊、罪孽滔天的魔修啊、食人为生的妖修啊,全部骗进来杀了。   与此同时,程珞杉四处搜查,也捡来了不少造化弄人才行差错路,不得不苟且偷生的魔修,壮大势力。   后来,这些魔修作为手下,四处搜罗隐藏的魔修,一经确认,当即掳回魔教,接受魔尊梳理心法,以防害人害己……   不过如今魔尊已殒没近百年,魔教闭锁魔域,与世隔绝,原本这些事,就只有照武真尊独自一人在做了。   而照武真尊这话便是说,有些魔修未必不想回头,从前不能逆转也就罢了,如今有法子了,总要给想回头的人一个机会。   然而,这番有理有据之言,却并没有得到城主的支持,城主反而咬牙切齿:“你的‘眉目’还不是从尊上之处得来,你心里难道没数?尊上没嘱咐过的事,我一件也不会答应。”   照武真尊静静地看着他,叹息一声:“我从未否认过。”   “只是他藏起来的秘密太多,时至今日……我也不明白。”   “说得好听!”城主怒道:“外面这些传言,也不见你替他澄清一二,倒是踩着他的尸骨成就了你的好名声啊!”   提及此事,照武真尊终于偏过头去,目光中同样闪过一丝茫然和痛苦。   “那不是我做的。”照武真尊说:“我也不想解释给你听。”   魔尊死后,照武真尊离开灵岛,婉拒了一切慕名而来之徒的盛情相邀,只是留在一处海边渔村浑噩度日。   那些风光无限的传言,传到他耳中时,他比所有人都惊讶,也更愤怒。   他不顾一切追查源头,却竟然追到了朔明观,他的旧友,游元尊者那处。   那时,在仙门中销声匿迹多年的隰光真人也在游元尊者身侧,她们说:这是魔尊的意思。   隰光真人曾走火入魔,后来辗转躲藏,终究没能躲魔教的搜查,而魔尊气势汹汹地出现,却只是帮隰光真人将魔气散尽……从此,她可以继续修行。   承受这份恩情,因此,魔尊死后,她们按照魔尊生前留下的手信,将这故事传了出去。   照武真尊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魔尊为什么要这样做。   又或许他早已清楚了,不惜将自己贬到泥里来为他昭雪,甚至将他奉上高位,这一切或许还是为了还他一份坦荡仙途。   ……可这一切,又怎堪相比。   .   后来的时日里,照武真尊常常在仙门、魔域中往返,试图做些什么,譬如将这一切真相告诉世人,又譬如从蛛丝马迹中,试图解开数不尽有始无终的谜。   他不断地重复着水中捞月的动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手刃魔尊,驱逐魔教的这份不世之功,让他本该在仙门中地位超然。   可他又与妖魔为伍,因而受仙门正道所不齿。   妖修稀少,与其说是对立,倒不如说是罕见所以陌生。   照武真尊想要为他们正名,仙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觉也罢。   可魔修与正道修士的对立千万年来亘古不变,无论哪一方,都不肯接受与对方和解。   仙门无法拒绝他的荫蔽照拂,也不敢在明面上与他作对,却会在暗地里抹去有关他的记载。   以至于不出几代,尘世中的凡人靠着口口相传,反而保留了更多“长生剑尊屠魔救世”的传说。   哪怕他匡扶正义、斩奸除恶的事迹从未有假,可他想要寻求的真相,想要化解的心中执念,似乎也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清道明。   甚至连他自己,都被打为“叛徒”。   就这样,几孤风月,屡变星霜。*   当照武真尊又一次坐在火山边,将一杯酒撒入熔岩中,他似乎终于明白了。   人无完人,若想做个完人,就成了被猎的妖魔。   魔尊如是。   剑尊……亦如是。   .   于是,照武真尊不再过问仙门,整日混迹于尘世凡人之间。   凡人无需大张旗鼓地仪式来“请仙”,但凡有缘之人,定能遇到游历途径此地的照武真尊。   他总是以平平无奇的面貌出现,不吝于接受每一个苦命人的恳求,却不盲目,既斩邪道,也惩恶人。   涉身尘世,有违仙门规矩;因果缠身,也令他修行愈发困难。   哪怕是仙门中暗自景仰他的修士,大多也认为他终其一生无法飞升。   但他早已不在乎:做人、做妖、做魔,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到底什么才是对的,什么才是错的,仙门如何规矩,他早已抛之脑后,他只管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手中的剑来决断。   久而久之,比起仙门中的“照武真尊”,反而尘世凡人,更多地记住了这个似乎长生不老,永远拿着一把刀,却说自己是剑士的仙长。   他好像一个凡人。   他做了很多事,在一条孤身一人的道上独自走了许多年,无论旁人如何质疑诋毁,也不曾有过半分犹疑。   但这条路太长,长到那早已无处可求的情,再也支撑不住他的脚步。   他终于饮鸩止渴,让恨长成新的骨头,迈出更沉重也更执着的步。   从此,他再也分不清自己的心。   只道是从来夸有龙泉剑,试割相思得断无。*   露杀剑再锋利,剑意再卓绝,剜不清他心中爱恨几何。   *几孤风月,屡变星霜。出自宋代柳永的《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   *从来夸有龙泉剑,试割相思得断无。出自唐朝张氏的《寄夫(贞元中伉登第辟江西幕不归张以诗寄之)》。 第84章 况复此心同(二)   还是那座火山,熔岩数百年如一日地涌动,世间大抵只有一处地方,千百年来始终如一,没有任何变化。   就连人,仿佛也和从前那时相仿。   乘岚跪坐在地上许久。   那几片花瓣就像曾经红冲的尸身一样,被熔岩舔舐着消失得无影无踪。和花瓣一起的,还有相蕖。   任凭他如何阻拦,都只是徒劳。   三百年前,他一次又一次试图冲进火里,哪怕能留下红冲的一丝一毫也好。   三百年后,他却不知道,是不是他真的该任由这几片花瓣随火去吧。   相蕖说,若要重陷混沌之中,妖物宁可死,也不肯重修。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乘岚如梦方醒,才晓得原来他那般癫狂地祈求一个几乎毫无希望的可能,于妖而言,真的只是折磨、是累赘而已。   人妖殊途,早在三百年前,他曾强求,结果是失去了一切。   或许他该放手。   但他又怎么舍得。   他舍不得。   所以……   去他爹的道义,三百年前他想强求的没能留住,三百年后他只要几片花瓣,那它们必须永远呆在自己手里,天道来了也不顶用!   乘岚以真气覆于体表,再次钻进熔岩之中。   这一次,没有无形的力量推拒他,只是真气消耗的速度惊人,叫乘岚不得不抓紧时间。   虽然难以招架,但并非束手无策,似乎这一次,连烈火都为他让开了道。   幸而乘岚真气磅礴,感知更是敏锐过人,很快发现了熔岩中漂着的一道熟悉身影。   他迅速出手,提遛着相蕖飞身上岸,检查相蕖的状况时,也顺便恢复自己的体力和真气。   那几片花瓣包裹在相蕖周身,乘岚小心翼翼地揭开它们,想要把它们拢入怀中,突然间流光一闪——花瓣钻进相蕖的体内,消失不见。   乘岚动作一顿,登时顾不上旁的了,抬手覆在相蕖的心口,一道真气顺着心脉打入相蕖体内,乘岚低喝一声:“醒!”   这一掌,哪怕是神识濒临溃散的,都得被真气窜得回魂片刻。   相蕖果然闷哼一声,渐渐苏醒。   而在他睁眼之前,乘岚先用两道真气封住了相蕖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神通,乘岚使了三百年,对其弱点,恐怕比它原本的主人,摸得还要更加清楚透彻。若非方才没料到这双眼睛竟去了相蕖身上,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乘岚本不会中招。   见相蕖迷茫地揉了揉眼睛,乘岚声如寒冰,质问道:“你终于醒了,现在告诉我,你对我的东西做了什么?”   相蕖怔了片刻,却冒出一声:“兄长?”   “轰”地一声,不是地动,是乘岚的心塌了。   他二话不说,双指并贴相蕖眉心,选择直接入侵识海。   倒也有趣,不似从前那般阳奉阴违,这一回相蕖的识海对他毫不设防,他轻而易举地看到了相蕖的全部……而其中,竟然有几个属于红冲的记忆片段。   从识海中抽离的瞬间,乘岚已飞快地封住了相蕖周身的所有命门死穴,堪称是把他变成了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植物人。   哪怕是对待穷凶极恶之徒,乘岚也通常秉承着快刀斩乱麻的原则,甚少下如此狠手,仿佛故意玩弄人一般。   但此次非同小可,相蕖身上有那几片花瓣,乘岚不怕他耍花招,更怕他带着那几片花瓣一起死。   看着相蕖茫然地软倒在面前,乘岚沉声问:“怎么回事?在熔岩里,你都看到了什么?全都告诉我。”   “还有……”乘岚目光锐利,仿佛要用眼风割开相蕖的喉咙一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别学他说话。”   说着,他解开了相蕖嘴上的封印。   相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好几个来回,惹得乘岚心生不耐,恨不得抽得他再也不敢装模做样。   谁知等了半天,相蕖还是把原本的话咽了回去,诱哄道:“你先把我的眼睛解开。”   “做梦!”乘岚咬牙切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自然以为是相蕖想要故技重施,再用这双眼的神通将自己放倒。   殊不知,如今眼前人,是全无此意的一刻赤诚之心,只是想看看他而已。   .   从混沌之中被乘岚唤醒,起初,红冲是有几分茫然的。   他依稀记得,似乎是在混沌中度过了很多迷蒙而又痛苦的时日,就像化形之前那般,如此说来,他该是自己是功力尽失,重修了一回。   可他怎么会有重修的机会?   寻常妖物濒死之际,自然可以选择重修,可他乃是点燃熔炉的最后一颗莲子,最后的法力也分散开来,各作他用。   那真是死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残留,既无重修之根本,熔炉想来也不会给他重修的机会。   但无论如何,他总不会觉得死了更好。   这意外的死而复生,叫他剧烈跳动的心头,竟然涌上一丝丝不安的窃喜。   自然,也有懊悔。   他很想念,却也一时间茫然起来,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乘岚。   方才唤出一声“兄长”,就被乘岚制成了这副模样,也叫他的心也一起泡进了沼泽里。   “抱歉……”他沉默许久,终于道出一声:“是我对不住你。”   但这话落在乘岚耳中,反而激怒了乘岚。   “……你到底想怎样。”乘岚咬牙切齿道:“是我从前待你还是太宽容?你怎么还敢学他说话!”   这一声怒吼震得红冲头晕脑胀,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现在的身份,是化名为相蕖的小妖。   这名字起得真是不用心,也难怪乘岚甚至怀疑自己不是莲花妖,毕竟,人起名时总不会如此直白——但乘岚还是不懂妖,他们妖物一向如此,乘岚竟然也没从另外两个曾经的妖物身上,汲取一丝经验。   就在之前,他与乘岚一同拉扯,不欢而散,又凑到一起,再不欢而散,再凑到一起,如此循环几个来回之后……   为了证明自己就是自己,红冲一怒之下跳进火山。   但乘岚还是不信。   红冲明白为什么。   他曾经做得那么决绝,乘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手刺出一剑,碎了他的心脉。   而他功力尽散,气绝于乘岚怀中,连尸身也没能留下,掐断了乘岚的所有念想。   那时,他亦是真心赴死,从不敢想还能有今日。   如果他早知道自己能重修一次……   那他一定不舍得这样逼乘岚。   哪怕重归混沌再痛苦难挨,只要有一线生机,他都不会放弃,也不舍得放弃。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漫长的岁月刻在乘岚心里,对于他来说,却只是迷蒙之中的一个眨眼。甚至初醒来时,他记忆全无,还过了一段很是无忧无虑的日子。   苦楚无法衡量,可他们之间横亘着三百年的岁月,还有那么多的恩怨,哪怕他活过来了,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而他带给乘岚的痛苦——他本以为漫长的时日里,乘岚总能慢慢想开,却至今放不下的心结,就更成了一道疤。   百转千回,最终从红冲喉头溢出的,还是只有一声很轻的:“我想你了。”   果然,乘岚气得又是一掌拍在红冲心口,捶得红冲经脉闷痛,口中怒道:“你还敢学?”   “……”红冲无言片刻,只好循循善诱:“那我不学了,你能解开我眼睛上的……”   “你到底做了什么?把花瓣还给我。”乘岚毫不关心,打断了他的话。   那几片花瓣化作流光融入红冲体内之后,他稍一感知,发现那几朵雪白的瓣如今正插在自己妖形本体的花台上。   一朵血红的莲花,平白多出几瓣素色,显得十分违和。   但更违和的是,为什么是他的本体如今是红色的?   红冲沉吟片刻,只好使出缓兵之计:“你不解开我的禁制,我就做不到。”他微微一顿,十分了解乘岚心意地又补上一句:“不然……你拦不住我毁掉它。”   乘岚甚少遭人如此威胁拿捏,偏偏被用来作为筹码的花瓣,确实是他无论如何都不得不让步的珍宝。   他脸色阴沉如墨,不得不答应红冲,嘴上又训斥一句:“别再耍花招。”   他再一次入侵了红冲的识海,这一回又有不同,一道神魂反应飞快,迅速地缠了上来,任乘岚如何躲避,都仍然没能逃过那道神魂温柔却又不容抗拒的围追堵截。   神魂轻轻萦绕在乘岚一缕神识周边,好温暖,又好陌生。   ……真的陌生吗?   又或许,是他太久不曾见了,才会觉得陌生。   不知不觉间,已是泪落千行。   乘岚屏住呼吸,心跳狂跳乱了节奏,也把这毫无章法的颤动顺着经脉传递到了他全身,尤其是指尖。   他颤抖着手拂在身下人的眼前,似乎想要化去那两道真气,但动作僵在半途好半天,也没有真的挥开。   他分明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想要确认,这个荒谬至极的猜测并非虚妄,却又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惧意。   连他自己也参不透,自己究竟在怕些什么。   三百年来,日升月落,回想每一个“昨日”,爱和恨都越来越多,最终拧成了一根连他自己也解不开的绳结。   以至于如今一个活生生的红冲就在眼前,乘岚却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他梦寐以求想要得到的。   他既怕这是个梦,又怕这不是梦。   是梦,则终有醒来之时,一切美好皆化为虚无。   是真……那他在痛苦中无法自拔的这三百年,又算什么呢?   哪怕给他留个念想,也不肯吗?   “死而复生,非我所愿。”   恰在此时,红冲轻声开口。   “但是……”   那句话没来得及说完。   风散去了红冲周身的一切禁制。   乘岚终于俯下身,在咫尺之间,看清了那双眼睛。   一双故人之眼,哪怕并非生长在故人之面,仍然轻而易举地摇动了乘岚的心幡。   红的火光,白的月光,都映在那双眼中,渐渐地,又泛起一波盈盈的秋水。   又一回,乘岚看到有水滴入那双眼眸,顺着眼角滚落出星火点点,也留下一条蜿蜒的湿径,叫人分辨不出,淌出来的到底是谁的泪。   后来,这一颗颗咸涩的水珠,又被不知是谁的舌尖卷入喉中,沿着肺腑,一路苦到了心里。   偏偏苦劲过去,又生出一丝丝密密麻麻,针扎一样的甜。   便有人附在他耳边缱绻说:   “别来无恙,兄长。” 第85章 况复此心同(三)   含情脉脉相对之际,红冲突然气息一窒。   他垂眸看去,乘岚抬手,扣紧了他的喉头。   “你是怎么……活过来的?”乘岚问。   没给红冲回答的机会,他又连珠炮似的抛出数不清的问题:   “什么时候?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找我?哦——你或许忘了。那你又为什么要活过来?”   “为什么?”乘岚看着他,似笑非笑:“我本以为有时我不懂你的心意,可是后来我明白,是你从来不肯让我懂得。”   “既然不肯,又为什么……”乘岚声音颤抖,似乎再也说不下去。   既然不肯交付真心,为了将他也算计进来,让他狠心动手,又为什么要用那么惨烈的方法,在他心里留下一个参不透的血印记。   如若一切尽在掌控之中,能够死而复生,却又为什么连蛛丝马迹都不肯露出一点,留他一人彷徨了三百年。   他看不透,红冲到底有没有一丝真心。   “……”红冲轻轻看着他,还是那句话:“对不住。”   话音落下,乘岚面色雪白,却听红冲又道:“是我自私,所以,如果一定要死,我只想死在兄长手里。我本以为我们已经决裂,可我舍不得兄长难过,不曾料想……”   不曾料想他临死之前,这权当作告别的话语,反而沉甸甸地压在乘岚心头,从此困住了乘岚,一刻不能释怀。   红冲伸手轻揉乘岚眉心,指尖顺着毛流勾勒乘岚的眉眼。   故人本该如旧,可眉心多了一道痕迹,眼眸也比从前更加深沉,三百年光景到底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再不见从前的意气风发。   “兄长恨我也好,憎我也罢。”他又拈着乘岚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缓缓说:“我只想要兄长知道,我待兄长之心,始终如旧。”   乘岚能感觉到掌心那颗怦怦跳动的心。   可这话落入他耳中,他觉得惶然无措,又唯独不想叫红冲看出他如今的狼狈。他心中甚至生出一丝莫名的嘲讽,也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是对谁更多。   始终如旧,旧,该是哪般?是他一厢情愿,执意雾里看花?   怨怼万千,乘岚终究不忍宣之于口,于是只能撇开脸去,沉默下来。   红冲一向敏锐,若有所觉地坐起身,似乎想要靠在乘岚肩头,但乘岚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他的靠近。   从前,红冲总是无法无天的,哪怕在走火入魔之前,也从来不曾把什么寻常的规矩礼法放在眼里。他想要勾引人时,自然也对肢体接触毫不避讳——既不吝啬自己,也不在意他人。   这倒是头一回他做出这般欲靠又止的模样,乘岚觉得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他似乎也下定了什么决心,缓缓开口:“你如今……倒是不似从前了。”   究竟是哪般与从前有了差别,乘岚不曾细说,或许,也早就无需细说。   红冲还没来得及从此言中琢磨出,乘岚意在何事,自己又该如何解释,倏然觉得周身威压暴涨!   甚至说不上有什么“一言不合”,乘岚就这样动手了。   大乘期的磅礴真气,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魔气,渐渐尽数化为魔气,窜进了红冲体内。   既不似从前那几回投鼠忌器,有所保留;亦非红冲走入熔岩之前那时想要斩尽杀绝一般,这一回真是狠而利落……又有几分莫名。   红冲只觉得浑身经脉无不酸痛,尤以心脉为甚。   突然,他闷哼一声,察觉到那真气直接绞碎了自己的元婴,却又在散功之前,迅速地拢住了他的法力,但渐渐地在他体内,形成了一个新的元婴。   这手段像是夺舍,但到底不曾将神魂也一并掠夺,故而比寻常遭人夺舍者更加自由。红冲莫名忆起了乘岚曾趁他功力尽失时,在他体内种下一个以自杀催动的禁制之事。   本该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的情景,红冲没想到乘岚会如此——但细细想来,这份心思似乎从未变过。   他自以为参透了乘岚心意,便适时地做势靠向乘岚,正要十分楚楚可怜地讲两句软话讨乘岚欢心,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发不出来声音了。   人心或许不变,但三百年足以让乘岚对真气的掌控登峰造极,能把他当个皮影人随意把玩。   见他怔在原地,乘岚终于露出一个久违而又陌生的微笑。   “你有苦衷,我明白。”乘岚语气轻柔:“既然你不肯与我说,就……闭上这张嘴,继续叫大家都蒙在鼓里好了。”   追寻了三百年的谜,如今谜底近在眼前,乘岚反而不想揭开那层纱幕。   又或许,他只是害怕再次失去,所以宁可继续被蒙在鼓里。   但红冲却品味出,这话似乎睚眦必报,实则隐约冒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酸味来。   他醍醐灌顶,仿佛突然明白过来了什么——但如今,却是想说也说不出来了。   “你从前叮嘱过的那些事,我都上心了,你也无需担忧。”乘岚缓缓道:“至于现在,你就乖乖呆着吧。”   连元婴都换成了乘岚捏造的,自然,这具身躯现下只会更听乘岚的话。   话音刚落,乘岚虚点红冲眉心,红冲顿时不受控制地化为缩小了许多倍的妖形。   莲花落在乘岚掌心,乘岚见之一怔,蹙眉道:“怎么是红的?”   他不曾解开红冲的禁言禁制,红冲被迫沉默,心中却悄悄附和了一声:他也想问问怎么回事。   乘岚的目光落在那几抹违和的白色上,手指缱绻怀念地捻了许久,好几次,他似乎微微用力,想要干脆将它们从花台上扯下,但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来。   哪怕那几瓣雪白在红冲的授意下,早已百依百顺地贴着乘岚掌心,绕上了他指间。   “罢了。”乘岚突然撇开视线,随手将他放在肩头,拎起一旁的藏官刀,似乎准备离开熔炉口。   这刀方才一直跟随在红冲身侧,乘岚从熔岩中捞出红冲时,自然顺手把刀也一并捎上了岸。   但乘岚细细端详了藏官刀许久,隐约觉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   又或许这不是奇怪,而是正常,反而是因为他已习惯了这刀的邪性,一朝改邪归正了,他才觉得处处异常。   “这刀里的那股怨气,似乎消失了。”乘岚解释道。   怨气确实已尽数散去,因为刀中原本留了一道不灭真火,长久以来,默默地灼烧着刀里受刑的那些魂魄——那些将他人作人丹吞食的生魂,在刀中受刑百年,自然怨气横生。   而方才刀随红冲一并落入熔炉,真火与冤魂自然回到了熔炉中,藏官刀上自然不再怨气缠绕……红冲反而奇怪,他自己从三百年前循机偷生至此,已算幸运,却不知为何还能落入熔炉之中仍然全身而退?   吊诡,实在吊诡。   而除此之外,藏官刀中的那道真火,原本也该承担职责,将“人丹”的残魂剥离,让其死后能够顺利转生才对。   但如今看来,似乎这计划也不大成功,因为随着记忆复苏,红冲已猜到了那偷燕窝的碧衣贼该是何人。   自然,思及此事,便难以避免地忆起玉滟来。   他想,原来文含徵若无离魂之症所扰,若非身份所困,原来该是这般模样。   可他更在意,原来乘岚真的能放下。   二十多年相伴的师弟,在年少轻狂的乘岚生命中,堪称是最重要的几个人之一。但随着仇人们死的死,恩怨也已渐渐淡去,乘岚没有辜负他临死前的冒险托付,转世之后的玉滟过得很好,却不曾与乘岚牵上太多因果。   乘岚关照他,可为妖修正名一事,并非全为玉滟——力排众议推行此计时,大抵乘岚甚至还不知道他转世成了妖物。   三百年来,乘岚与程珞杉的矛盾越来越激化,如今几乎已无法心平气和地坐下好好聊两句,玉滟便成了其中的“传信燕”。乘岚用他时,似乎也是如此公事公办。   可是,乘岚却放不下那段如此短暂的情。   比之与师弟的二十年,比之他死后的三百年,那短暂的时日本该如过眼云烟。   正因如此,红冲才会想要任性地让乘岚杀了自己。   人的心本就比妖复杂,情于人心,本该是来得莫名,走得迅速……可这份纠缠作一团的情,就像一坛糯米酒,从此在乘岚心里封坛,酿了三百年,反而愈演愈烈,辣得人难以呼吸。   红冲便作出娇弱的姿态依在乘岚耳畔,趁机悄悄将神魂探入乘岚识海之中。   片刻的抗拒之后,乘岚拧着眉毛将他放了进来。   神魂相连,红冲向他也敞开了自己的识海。   于是,徜徉在竹林般的识海中,他终于捕捉到许多光华流转的碎片,每一片,大约都是红冲的记忆。   有很多记忆就像是尘封已久的古籍,字迹朦胧,只能窥见没头没尾的片段。   也有很多记忆同样珍藏在乘岚的识海中,这三百年来被无数次回想。   直到他翻到一页,在香兰山脉脚下的那处宅院,红冲悉心烹制了红烧鱼和荷叶焖饭,又布好茶酒,满心期待地等着他回来。   乘岚知道,自己终究没有回来,因为收到了宗门急信,说师尊遭袭,重伤卧床。他匆匆赶回云观庭侍奉,却就这样步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   没有袭击,没有重伤,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善仪真尊的计划罢了。   将他召回宗门,以师命困在戒律碑前,叫他错过了那场“鸿门宴”,错过了最后能拦住红冲酿下大错的机会。   后来,他们终于不欢而散,分道扬镳。   陷于困境中时,乘岚试图追查真相,却四处碰壁,自顾不暇,顾不上深想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可后来,当他终于成为了大名鼎鼎的照武真尊,他终于有很漫长的闲暇去做任何他从前没有试过的事情,无论那事究竟是他想做的,还是不想做的;也终于能在许多个无眠的长夜不再修炼,只是静静地小憩片刻,回想自己没能挽回的一切遗憾。   而在他修习命道大成后,又亲眼见到玉滟的那一刻,乘岚也终于明白了——他的师尊,善仪真尊,才是真正注定了师弟文含徵会死的罪魁祸首。   善仪真尊给了文含徵生命,却只是意图将文含徵作为人丹供自己吞食。但文含徵命丧火山,魂却并没有通过阵法回到善仪真尊体内,反而覆盖了那道人丹的阵法,让善仪真尊遭此反噬,才重伤不愈,危在旦夕。   而有谁能在无人察觉之地,在文含徵的体内铺下一个如此霸道的阵法?似乎除了炼制出那颗引心丹的方赭衣之外,也很难有其他人能做到了。   相干之人如今已死得干干净净,乘岚哪怕想要求证,也无处可求。   他曾经困囿于其中,可在这条寻求真相的路上越走越远,情义反而让他陷入更深的漩涡里,无法自拔。   倘若红冲是因此复仇,如果红冲也是迫不得已,如果……越来越多的如果,最终刻在乘岚心里的,只有无尽的质问:   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这一切呢?是因为你觉得,我不会理解你吗?   难道情分至此,都不足以让你相信,我一定会站在你身后吗?   于是,他便看到记忆里,红冲百无聊赖地摆弄着麻雀牌,看似自得其乐,心里却默默打着算盘。   他似乎听到了红冲的心声。   “兄长总是不肯为难我的……从今往后,我只要能与兄长把这些事说清就好……”   所以,是因为他没有回去吗?因为他失约,所以错过了原本能够挽回这一切的机会?   乘岚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个回答——紧密相连的神魂便传来一丝亲切的暖意。   红冲的神魂凝出一道虚影来,“那些事也并非我不肯说,实在是后来才晓得,根本说不出口。”他指了指头顶青天,其意不言自明。   修士不会不明白天道规则何其玄妙而又严苛,乘岚闻言,虽仍余几分半信半疑,但心中也算是稍稍开解几分。   就听红冲继续道:“自然,追根究底,也是怪我……怪我鲁莽行事,不顾兄长难做;也怪我太想当然,连个选择的机会,都没有给兄长,就自作主张。”   乘岚看着他,终于红了眼眶。   “怪我自以为是,以为兄长仙途路远,我只不过是你命中过客,便不把自己当回事,反而成了兄长心魔。”红冲亦望着他,抬手虚按在乘岚心口。   他分明什么都没做,乘岚也不怕他还能做些什么,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竟然拨开了一层又一层的质疑、愤怒、懊悔、怨恨……渐渐地,才知道他心里那不断叫嚣的,分明是委屈。   这感觉实在太陌生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出自宋代李清照的《武陵春·春晚》。 第86章 况复此心同(四)   这三百年来,乘岚明白了很多事。   包括善仪真尊如此待他,于善仪真尊而言,反而是真心看重他的证明。   亲生儿子作为登仙之路的养分,都没能把善仪真尊扶持飞升,想来善仪真遵心中多有不甘,才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在他眼中最有飞升资质的乘岚,因无法斩断闲杂因果,半途而废。   在他眼中,大抵也没有什么正缘、孽缘之分,红冲是该快刀斩去的乱麻,就连云观庭,就连乘岚的师徒之情、与文含徵的同门之情,也并非例外。   仙人总是孤家寡人。   可乘岚不想。   似乎“放弃”二字,曾是乘岚唯独学不会的一件事。   曾经,是无法放弃红冲,更无法放下道义,进退维艰。   但后来,乘岚终于学会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放弃”——放弃求仙。   一旦做出了这般决定,乘岚便一直在想:凭什么呢。   凭什么善仪真尊不甘而生的夙愿,就这样成了斩断自己情谊的导火索,而这份心竟然还是全然出于“为自己好”,叫他想怨,都不知该从何而起。   而这一刻,乘岚如梦方醒,原来他对红冲也是如此。   这三百年来,他困惑、懊悔,分不清爱恨几何,可他也想问红冲一句:凭什么——凭什么一直将他蒙在鼓里,难道这也是为他好吗?   那些盘绕在他心里,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心绪,到底都能化成这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善仪真尊与红冲都是如此,就这样打上“为他好”的名号,替他安排好了一切呢?   善仪真尊也罢,可红冲,唯独红冲……是这世间唯一一个,哪怕再有不堪,他也想求一个长久的人。   但是,就连红冲自作主张时,也没有问问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乘岚忽然将红冲的神魂踢出识海。   肩头的花顺应他心意化作人形,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就被乘岚紧紧地扣在怀里。   他微微弓了腰,把头埋进红冲肩窝,许久都没有出声。   但红冲能感觉到他的颤抖,以及锁骨处逐渐湮开的湿漉。   三百年来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直到这一刻,乘岚才姗姗来迟地觉出一丝终于能够悟得明白的释然。   过了不知多久,乘岚终于闷闷地道了一句:“鱼很好吃,我都吃了,以后也……”   “兄长总是怜爱我的。”红冲轻轻蹭了蹭他的头发。   苦楚无法因这一句软话而一笔勾销,却能解开乘岚心口的一道枷,时隔三百年,他亦如获新生。   良久过去,待得乘岚抬起头时,已是一副云淡风轻,仿佛无事发生,他正色问:“你这回回来,可还有什么事要做?”   过去的事,似乎他已不想追究,省得平白又牵出一堆伤心来;但往后,他绝不会再允许旧事重演。而这一回,他绝不会再给红冲脱离自己掌控的机会。   红冲知晓他的态度,熔炉天机不可为人道也,幸而红冲从前总算已完成了一切使命,如今既然熔炉都肯将他“放”出来,想来也不会还有什么危险。   只是死而复生一事其中还有诸多玄机,不琢磨个清楚,他到底不能安心。   他思索片刻,缓缓开口:“我想搞清楚,我如今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本该死得干干净净才对……”他软下语气,恳求道:“如今世殊时异,我也只有兄长能依靠一二。”   乘岚疑道:“你不明白……?”他突然面色一变,重复了一遍:“你不明白?”   不等红冲作答,他语速飞快,连声质问:“你怎么会不明白?你说妖物宁可死也不肯重修,难不成还有人能强迫你重修不成?难不成你就那么——”   那么想死?   未尽之言终究没能出口,红冲截住了话头,垂眸道:“我不想死。”   “这火有灵性,想来兄长你也早已看出。”红冲指了指翻滚的熔岩,“那时我葬身火海,实在是迫不得已,但凡有一线生机,我都不舍得放下,所以如今,我也是真真好奇,究竟是什么神通,能让我有重修一次的机会。”   他微微一顿,真心实意道:“我从前不知此法,若我能早些知道……必然不会走到如今这般田地。”   乘岚望着他,突然问:“这三百年,你便是如此在混沌之中挣扎不肯就死,一定要重活一回?”   他如此迫切地想要通过这个问题证明些什么,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直接问出来,遮遮掩掩,全然不似从前意气风发时的那般坦诚直言。   红冲静静地望着他,目中似有千般万般言语,反问道:“兄长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但言语之间,似乎算是承认了乘岚的疑问。   这是乘岚想要的回答,可谈及缘故,乘岚却偏开了视线。   或许是人心早变,又或许,是前缘近在眼前,只要能抓住,他宁可做个糊涂人。   “是为私心。”红冲也不逼他,温声道:“从前尚未相认时,我总记得要做什么事,却不晓得是什么,如今我想起来了……是要见到兄长。”   “我重活一次,就是为了……”   “嗯。”乘岚轻声打断了他的话。   也不知这话乘岚信了几分,乘岚抬手抚上他脸颊,像从前抚摸花瓣那般搓了搓,又似乎是因为太多年不曾做过这个动作,他也疏于练习,控制不住手上的力道,捏得红冲脸颊微痛。   “是不是很痛苦?”乘岚目露怜爱。   红冲眨了眨眼睛,诚实道:“说实话,我已记不大清了。”   “记不清也好,总归不是什么舒服事。”乘岚目露怜惜,嘴角却一弯,“你说得对,既然此事非你所为,确实也该把幕后之人查个清楚。”   心中却暗道:若是真有什么百试百灵的复生法门,哪怕是偷、是抢,他都要学来,以备不时之需。   红冲若有所觉,却主动撇开话题道:“从前的事……”   “你不想说就不说了。”乘岚打断他。   红冲微微一怔,迟疑地看着乘岚。   即便已死之人说不定投胎都转了两轮了,乘岚仍然定期往返魔域、行走尘世、逢“魔尊”之事必出,所作所为种种,早已昭示了,这些年他从未放下调查旧事真相。   可如今,乘岚却说:不想说就不说了。   原本乘岚不问,红冲便无需想方设法地避开天机道明旧事,倒是省了一番功夫,可红冲更希望他问出来。   “可我如今想说。”红冲缓缓道:“那引心丹……”   “引心丹的事,我也多少明白了。”乘岚再次截住了他的话头:“我早就说了,我晓得你有苦衷。”   红冲一时无言,沉默下来。   少顷,他似乎终于想通了什么,话锋一转道:“我倒有个猜测,说不得也与旧事相干。”   乘岚拍拍自己肩头,示意他上来,口中却道:“我也有些想法,边走边说。”   话是说开了,可乘岚对红冲那夺舍般的操控并未休止,如今他作出如此邀请,看似寻求红冲的建议,实则只是走个过场。   幸而红冲并不在意,他自觉地化为花形,再次攀在乘岚肩头,趁乘岚缩地成寸寻路之际,附耳继续说道:“那个叫‘雪花闺’的话本子,兄长可还记得?”   从前他记忆全无,初读《雪花闺》时大受震撼,还以为自己是个混蛋,见了乘岚那对此微妙的态度,更是深觉其中果然有秘密。   如今记忆恢复,红冲顿时晓得了乘岚为何那般不爽——乘岚行走尘世多年,剑尊和魔头恩怨来去的话本子早就被传得五花八门,洗白魔头也好、污蔑剑尊也罢,不过是求个乐儿,乘岚早就不会放在心上,也不会与凡人计较——除了《雪花闺》,并非因为将文含徵平白扯进了这不相干的故事里,而是因为张冠李戴。   《雪花闺》前篇中,有不少兄弟二人相恋的描述,虽还不至于将那闺中之事都细细描述,但也颇有些香艳的隐喻,绝对不负这旖旎的书名。   关键便是,书中这桩桩件件,竟然大多确有其事。   譬如书中说那师弟因体弱不可时常出门,乍一看倒似文含徵,实则全然不是文含徵那般卧床不起,倒是整日在院中休憩,一见师兄回来就发懒撒娇……诸如此类,数不胜数,叫红冲也察觉出不对来。   乘岚听他提及此事,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记得。”   书中甜蜜桥段尽皆二人过去,也难怪那师弟要早早地死去,毕竟他们的安宁日子也不过是昙花一现。   可旁人看来,只当做个算不得真的话本子,乘岚看了,又该是什么心情?   那些本该只在二人之间的过去都被翻开,安置在了他人化名头上,还被传得到处都是。于旁人看来,只当做个算不得真的话本子,可乘岚看了,又该是什么心情?   红冲也蓦然意识到另一件事,他确实曾在纷乱的记忆碎片中,看到“自己”亲手写下了这话本子。   但无论如何,红冲绝不信自己会做出如此下贱之事——一定是那记忆也被人动了手脚!   怕就怕乘岚信了。   红冲立刻澄清:“不是我说的。”   果然,乘岚顿时气息一顿,默然片刻才道:“我现在晓得了。”   现在晓得了,便是从前当真误会了。   乘岚既然能够确定,自己不曾将这些过去讲与他人,岂能不怀疑是红冲把记忆都给了他人肆意糟践——毕竟,困顿的许多年里,乘岚只觉得从未真的靠近过红冲。   “你不信我?”红冲佯装嗔怒:“要真是我找人写这话本子,岂会是如今这般清汤寡水?定要大大地增添——”   “好了,我信!”乘岚连忙止住这虎狼之词的话头。   他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似乎丝毫不为之所动,偏偏红冲正巧趴在他耳朵上,便看到那只耳朵红得几乎能融入自己的花瓣中。   乘岚轻咳一声,找补道:“再说了,那也算不得‘清汤寡水’。”   “不是吗?”红冲轻轻蹭着那只耳朵,低声说:“我说的是饭菜,兄长想到哪里去了?”   “那整个故事,主角最多只饮过两盏清茶淡酒,兄长你知道我的口味,怎么受得了这般清淡。”   乘岚:“……”   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明明早就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耍赖卖乖,只为讨些言语上的便宜,他本该习惯这种清净,可如今有了,乘岚反而觉得自在。   似乎在独自行走的很多年,他都在想象一个“如果”——如果他不是一个人的话……这时候,另一个人会说些什么呢?   容不得乘岚细想,以他如今的修为,几步之间就已看到了魔域的点点灯火,他撇开琐碎的心绪,正思考着该如何叫红冲出现在人前。   恰在此时,红冲趁他走神,卷起一瓣钻进他耳道,低声回答了他没问出口的心事:“说‘夫君英明’。”   那声音近得像是从自己的脑子里响起,却又舔舐着乘岚的耳膜。   “轰”地一声,乘岚脚下不稳,一头撞进了一片废墟里,砸出一个好分明的人形大洞。   石灰烟尘里,他坐起身,一只手把红冲从自己耳朵里毫不留情地拔出来,咬牙切齿道:“别做这种危险的事!”   而红冲还犹自伸着两片花瓣扒着他耳朵,扯得那皮肉通红发烫,一副完全不肯离开的模样,“兄长已经好多年不曾对我生气了。”   “……是你突然钻进来,很痒。”乘岚连忙收敛怒容,尽可能平静地解释。   “耳朵痒?”红冲问:“还是心痒?”   乘岚绷着脸移开视线,没有回应他的调戏。   红冲便软下语气说:“我只是相信,兄长总会保护好我,有兄长在,自然不会有什么危险——”   本是充满讨好的甜言蜜语,偏偏有人心结难解,闻言心中更不是滋味。   盖因他口中会保护他的人,曾经亲手杀死他,何其讽刺。   乘岚凝视红冲片刻,突然心意一动,让红冲化回了人形。他的动作也从握着花茎,变成了隔空虚捏着红冲脖颈,神色有些恍然。   他痴痴道:“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把你的魂,也缝到我身上来。”   这样,就永远不会害怕失去了。   *唯见日寒月暖,来煎人寿。出自唐代李贺的《苦昼短》。 第87章 况复此心同(五)   红冲本想顺着他道一句“好”,可当他真的看到乘岚的模样,这话便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他怔在原地,脑中灵光一闪,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口中说“保护”,实则曾经逼着乘岚对自己痛下杀手,有这般前情在,乘岚又怎能把这只当一句寻常玩笑。   “我有时候真的不晓得,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乘岚说:“一条命,哪怕是你自己的,你也不放在心上,是吗?”   他没来得及等到红冲的回答,已有一声饱含愤怒的声音传来,几乎震散了烟尘:“怎么又塌了,这是谁干的?!”   乘岚眼疾手快,把红冲捏成一朵巴掌大的小花塞进袖中,状似无事发生地拍着自己的袖袍站起身,淡然道:“是我。”   而来人也现出真容,正是肩头蹲着一只雪白雨燕的魔域城主程珞杉。   乘岚突然反应过来,他并不是撞进了一处废墟,而应该是……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重建的城主府。   难怪程珞杉脸色铁青,比上次见面时还要不爽更甚。   乘岚自知理亏,虽然心中并无丝毫歉意,但还是道:“对不住,没注意看路。”   “没注意?”程珞杉冷笑一声,反唇相讥:“呵呵,连尊上的眼睛都要挖来自己装上,却又‘不注意看路’,你可真是懂得珍惜啊!”   这般阴阳怪气的话,放在以前,乘岚自然会直接用幻术抽他大耳刮子,但如今红冲死而复生还是一个只有他晓得的秘密,那双有大神通的眼睛也已被还给红冲,红冲又被他藏在袖中。   在这般情景下见程珞杉发疯,他莫名地生不出一丝火气,甚至稍觉想笑。   乘岚干脆无视程珞杉,心念一动,用真气将玉滟捞到自己面前,语气肯定:“玉滟,那碧衣贼方才来找你了。”   “找我?”玉滟疑惑地指了指自己,“可是,从火山上下来之后,我一直和城主在一起,不曾见到任何人啊。”   乘岚指了指他的乾坤袋,说:“检查你的杂货。”   说是“杂货”,其实玉滟卖的货物品类根本说不上杂,基本上都是自产燕窝。   玉滟听话地检查自己的乾坤袋,紧接着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声:“什么?全没了!”   乘岚掩唇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叮嘱,就听到自己的声音从手腕边传出来:“糊涂蛋。”   闻言,乘岚与玉滟俱是一惊。   那话自然不是乘岚说的,只是他立刻反应过来,是袖中的红冲又在耍花把戏。   玉滟则是惊于这份态度——照武真尊对他是有些照顾,二人之间看似旧识,实则公事公办,并算不上十分亲近,至少,不是能亲昵地调侃他一句“糊涂蛋”的关系。   可他对真尊景仰非常,被这么说一声,不仅不觉得尴尬羞耻,反而有些荣幸和害羞。   他扑腾了两下,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乘岚立刻改口:“不是说你。”   顺着乘岚的目光看去,只见乘岚看着程珞杉,咬牙切齿地挤出来三个字:“说你呢。”   顿时,废墟里静得像是死了。   得有好半天功夫,程珞杉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道:“你癔症了?发什么癫!”   乘岚也抿着唇,暗地里对红冲逼音成线道:“别乱来!”   也不知红冲听进去了几分,至少不再乱说话捣鬼了,乘岚这才松了半口气。   他全然不在意程珞杉眼下该是如何天崩地裂,只管对玉滟道:“他应当也在你乾坤袋中留下了什么东西,若你不介意的话,可否将它借我一用。”   这话说得礼貌,实则以玉滟对他的仰慕之情,绝无介意的可能。   况且,此物确有用处,就算玉滟真的介意,他也会强行拿到手。   玉滟微微一怔,果然沉思着检查了片刻,从乾坤袋里竟然翻出一养被术法困住的、毛茸茸的东西,一边递给乘岚,一边好奇道:“真尊真是料事如神,这也能料得到?”   “什么料事如神!”程珞杉冷笑着反驳:“分明是他们早就暗通款曲,把你骗得团团转,被卖了还要替他数钱!”他骂过玉滟,又转头对乘岚也毫不客气地质问:“乘岚,你串通一个没出息的贼,又是想做什么?”   乘岚直接无视他,接过玉滟递来的信物,道了一声:“多谢。”就消失在二人眼前。   程珞杉气得跳脚,怒骂声直穿透了万里云霄。   但乘岚并不放在心上,他早已到了几百里外的海面上,浮空而立,似乎自言自语:“你别乱来。”   他晓得红冲能听到自己说的话,然而红冲没有给出任何回应,看来是铁了心地准备装作没听到。于是,他便伸手从袖子里想把红冲拔出来,强迫红冲面对自己。   谁知指间方才探进袖笼,就被几片叶片缠住,花瓣顺着手指从袖笼里探出来,以一个奇形怪状的姿态,在乘岚的手腕上缠了几圈。   光华流转,花瓣成了一枚乌黑而光泽莹润的石镯。   石镯发出红冲的声音:“这样是不是更好?”   乘岚沉默片刻,才莫名其妙地问出口:“你还能化形成……石头?”   若是修士,以红冲的境界,自然可以随手掐个诀就变成飞禽走兽、山石草木,可如今红冲体内真气都成了他的掌中之物,他既不曾发号施令,红冲本该做不了任何事。   所以,眼前这从花变成玉镯的本事,自然只能是妖物的化形妖法了。   乘岚心中微动,还不等他套话,红冲主动道:“其实……或许这才是我现在的本体。”   三百年前,他落入熔炉中后,法力形成新的结界,防止不灭真火与怨气席卷而出。这道覆盖了整个岛屿的结界,因其内不可催动真气,违者将被真火烧成飞灰,渐渐地,就被魔域中的妖修魔修们称为“灵压”。   这也在红冲的计划之内,他将魔教集结在这里,自然也要承担监管和保护的责任,哪怕身死魂消,他的法力总会在这里庇护着魔域,给魔修留下一个容身之地。   但也正因如此,他的法力本该永存于此,直到千年之后法力耗尽,才渐渐消散,却没想到居然短短三百年就意外消失。   恰巧,那时他受莫名蛊惑,伸手触摸了灵山上的熔岩悬河,却被吸入记忆碎片中。如今他自然明白,那条熔岩悬河,其实就是他所留下,几近实质的法力。   在他醒来之后再登山上寻找乘岚,果然,这道悬河也同样消弭于无形。   如此庞大的法力怎会凭空消失?自然是有谁取走了它。   可是,除了自己,又有谁能取走原本属于自己的法力?   而那条熔岩悬河中,居然也存在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比如撰写《雪花闺》的那部分。   谁会把自己的缱绻往事张冠李戴,捏造到他人头上,还用来误导自己?其心何其险恶!   红冲对此也并无头绪,只好委婉道:“可能我现在确实是个石妖呢?”   果然,乘岚眉心紧蹙,问他:“那你上辈子也骗了我?”   乘岚不信妖物重修就能换个种族,这是自然——如果连种族都能更改,那与转世又有何差?   他顿时心如擂鼓,仿佛坠入万里深渊,几乎无法思考。   来世今生,若是转世,又怎么还能算是从前的那个红冲呢?   他怕红冲是真的死了——哪怕三百年来,他都对此深信不疑。可一朝重逢春光,他似乎比从前更脆弱,不愿接受这个残酷的结果——如果眼前的这个红冲,原本也只是一个因机缘巧合,抑或是阴谋诡计,而获得了红冲的记忆与神通的别人。   “兄长,莫要多想。”红冲无奈开口:“我的神魂骗不了你。”   闻言,乘岚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是了,是了,早在山上那时,头一回让他相信了红冲身份的,就是神魂。   哪怕转世,神魂终究是会有变化的,就像文含徵和玉滟,所以乘岚从来不曾把玉滟当做自己的师弟去看。   但红冲的神魂,他永远也不会认错。   见他冷静下来,红冲才好解释:“我的本体本该消亡,法力也被束缚在灵山结界之中,本不该有重修的机会……”他刻意隐去了熔炉的存在,才能堪堪将这番话说出口,“但妖物重修,至少要保有些从前的‘遗物’才对,我的遗物,除却你们口中的‘灵压’,就都在兄长那里了。所以,我从前才十分好奇,究竟是有什么法门,竟然让我重新修出一道身体,且我确信,我是红冲无疑,并非旁人。”   提及‘遗物’二字,乘岚不免捻了捻右手。   他并无把藏官刀交回红冲的打算,而是放回了他自己的乾坤袋中,可习惯使然,每当思考时、想念时,他还是下意思地重复抚摸刀柄的动作。   毕竟这是唯一一样实体尚存的遗物。   红冲瞥见他的小动作,继续道:“但如今我想到了些许可能,或许这并非我重修出的身体,而是他人专门捏造出来,叫我以为这是自己修炼出的本体。要做这事,只能用我熟悉的东西,便是灵山的火山岩。”   因他身殒于此,整片灵山皆沐浴在其法力之中,虽说不能算作他的尸骨,但也勉强足以做些手脚。   说着,他故意在乘岚腕间晃了两圈,尽情展示自己这副石头身体。   “那方才花的模样……”乘岚迟疑道。   “那原本也不是我所化出。”红冲幽幽道:“那是兄长你将我化成的……不过你我神魂相连,这幅模样,也确实是我本该有的妖形真身。”   乘岚只好不说话了。   他思索片刻,虽然仍觉有颇多费解之处,但也接受了红冲的说辞。   红冲故意问:“兄长总不曾将我的遗物交予他人吧?”   乘岚抿了抿嘴:“自然不会。”   “那便是了。”红冲原本也对此并无质疑,不过是故意一问——可乘岚答得过段,神情却似有隐藏,反而叫他心中暗自留意。   他话锋一转:“不过,灵压如今消失了,也不知是谁竟能取走我的法力,我想他应当与捏造石身令我重修之人是同一人。”   “那是你的法力?”乘岚惊道。   “是。”红冲道:“所以我有些猜测,或许是有人同样用灵山土石草木捏出一副身体,这才能投机取巧窃走我的法力。”   他话音刚落下,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说不定也是这样,他才能偷偷看到我的记忆,然后……写出了《雪花闺》这种东西。”   乘岚没想到他兜兜转转,最后落到了这事上,顿时无言以对。   “没做的事就是没做,唯独你不能冤枉我。”红冲哼了一声:“肯定是有贼人故意离间我们,真是居心叵测!”   有谁会费尽心思离间两个生死相隔之人?   除非那人一早就确信,红冲一定会死而复生。   乘岚偏开脸,低声道:“我信你就是了。”复又垂眸看着腕上的石镯片刻,眼中似有阴云涌动:“所以,那人就是导致流言四起的根源。”   红冲道:“正是!而那碧衣贼是他的手下,一定晓得他的身份。只不过我倒不知,你如何晓得他在玉滟那里留下了信物?”   乘岚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才说:“因为程珞杉说得没错。”   程珞杉说过什么?红冲微微一怔——他说乘岚与碧衣贼分明是互相串通。   可他们串通又是为了什么?碧衣贼的修为,并不能对乘岚起到什么助力,如若他们早有勾结,乘岚又怎会对假魔尊一事毫无头绪?   又或者……乘岚原本也不是毫无头绪。   乘岚从乾坤袋中取出碧衣贼那团毛茸茸的信物,屈指轻弹将它抖开。绒毛舒展,伸到乘岚手边时,红冲也认出了那是什么。   雪白之中一底血般的殷红,远远一看,倒像一只可怖的血眼,偏偏眼尾处又连着一根修长的白线,方才就是这条线将血眼捆成了一团白绒球。   原来是一支孔雀尾羽。 第88章 况复此心同(六)   “是他?”红冲惊呼出声。   乘岚没有解释,他展开尾羽叫红冲看清之后,就把红冲往里一推,隐进袖中,并将红冲的气息也一并封住。   以他如今的修为,哪怕不这样做,也能心念一动就将红冲踪迹隐藏,任谁来都难以察觉。   但他似乎犹有后顾之忧,转眼间,又在自己的手臂上了数道无形术法,既有结界,亦有禁制。   如此,不仅无人能发现他腕上异常,红冲也宛如被关到了牢里。   虽然……红冲原本的生杀予夺也只在他一念之间罢了。   而他做完这一切不久,一道气息就出现在他的身后,羽毛从乘岚手中钻出来,回到了来人的身上。   那支尾羽,居然是个千里传信符。   “你终于来了。”来人说。   乘岚握着手腕回过身去,静静地看着来人,一言不发。   而他眼前那人,还是一身几乎看不出色彩的旧衣,仍然顶着两只黑黢黢的眼洞,形容枯槁,一如红冲化名相蕖时,在灵山上见到的那个他那般,狼狈而又邋遢。   叫人不敢相信,与曾经灵山还叫做枫灵山时,此人就是红冲在竹林寝庐打过照面的,那个高傲的孔怜翠。   他果然还活着,不仅活着,还把自己打理成了这副糟糕的模样。   他问乘岚:“藏官刀呢?”   乘岚不答反问:“你答应我的事呢?”   他们竟然真的早就暗自达成了什么交易——既然如此,玉滟被偷的燕窝恐怕是要不回来了。   孔怜翠早不复灵山上面对红冲时,那副谨小慎微、卑躬屈膝的模样,似乎他也晓得是自己违约在先,无颜要求更多,干脆破罐子破摔道:“我尽力了,但是做不到。”   乘岚便说:“那就死。”   闻言,孔怜翠又急又气,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一番:“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你到底晓不晓得他的底细?他现在把整座灵山的灵压都吸干了,我更是没有半点法子!”   果然,红冲提起十二分精神,细细听着二人对话,心中却也不免疑惑。   对这借红冲身份招摇撞骗的“假魔尊”,也就是写下《雪花闺》,又捏造红冲石身、窃取红冲遗留法力的贼人,乘岚果真早有计划——只是那时,此人犯下之事,不过只有前两件而已。   但后来,灵压消失,恐怕乘岚才动了真怒。   红冲突然忆起,自己失明后,乘岚在灵山上四处搜寻。那时究竟是真的如乘岚所说,在寻找那贼人踪迹,还是他原本就不打算动手?   又或者说,是不打算亲自动手,因为孔怜翠才是他的刽子手。   可是,以乘岚如今的境界,这天底下怎会还有能让他束手无策之人?以至于竟然要拐弯抹角地与孔怜翠达成协议,实在不像是乘岚一贯直来直往的风格。   除非,此人身份敏感,竟然让乘岚投鼠忌器,不好直接下手。   几乎是瞬间,红冲就有了猜测,却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更生出几分茫然来。   怎么会这样?   不,不对。   只是如此心神摇曳的微动,乘岚便若有所觉,隔着袖袍屈指轻敲石镯以作安抚。   终于,孔怜翠被乘岚不为所动的态度激得一时上头,似乎是觉得自己逃不出活路,忍不住骂道:“你在装什么清高?不觉得自己可笑吗?你连红冲本人都痛快杀了,却不敢对他师弟下手?”   话音落下,乘岚提起一口气,紧紧地捏住了石镯。   似乎是担心红冲生气、愤怒、悲伤,又或许是什么旁的冲动,他心神一动,就把腕间的术法又加固了数遍,生怕红冲有所异动。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石镯微微一颤,再没有什么旁的动静了。   乘岚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红冲想做什么也做不了,还是真的不打算做什么。   他暗自提起的一口气不曾松开,幸而孔怜翠眼珠都没了,也根本察觉不到这微小的异常。   “我从来没说要杀他。”乘岚缓缓道。   “是,你没说过。”孔怜翠冷笑一声,讥讽道:“但你我同路之人,你怎么想,我还不知道?你恨不得扒了他的皮,敲碎他的骨头吧!”   “同路之人”四个字,似乎又刺痛了乘岚,若他问心无愧,本该在此劝诫一句。可眼下当着红冲的面,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讲这违心之言宣之于口。   痛斥过乘岚一番,却见乘岚并无要动手之意,孔怜翠渐渐冷静下来,才生出后怕来,复又软下语气恭维道:“真尊,我明白你的心情,你助妖修引为正道,我也感念在心,这些年你找我办事,我没有不从的……可你已功德加身,恐怕不日就能飞升,我只求你,我只求你这一件事……”   他话音未落,膝盖一弯,就想要跪下去,恨不得给乘岚行几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幸而被真气拦住了手脚。   “你先把话说清楚。”乘岚皱眉道:“什么‘这些年我找你办事’,我与你有多少交集,你一清二楚,此处唯你我二人,莫要胡言乱语!”   他这话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若真的唯彼此二人,哪怕有几分夸大,又有什么所谓?之所以一定要孔怜翠自己解释,无非是为了叫红冲听个明白。   孔怜翠亦十分莫名,只得服从命令,陈述起过往来:“这些年我东躲西藏,一直替他做事,直到前些年遇到你……你要我假装领命,实则与你暗中通信,后发制人,最好能让他……”   未尽之言,几人心中自明。   “可你做了什么?”乘岚冷声道:“他将灵压吸干,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不——若我所料不差,你在山上见到相蕖那时,以为藏官刀已在他手中,就当场倒戈了吧!”   “相蕖?什么相蕖?藏官刀在谁手中……”孔怜翠猛地抬头,半晌,才回过味来,怒道:“你是故意拿藏官刀来钓我?”   实则是藏官刀甫一落入红冲手中,就施展缩地成寸,将红冲带到了灵山上,这般突变令乘岚也深感措手不及。   幸而后来阴差阳错,藏官刀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乘岚手中,没有惹出什么旁的乱子来。   但个中内情,乘岚显然无意与孔怜翠细说,只颔首无言,算是背上了这口锅。   “好!好!不愧是连道侣都能痛下杀手的照武真尊!真是算无遗策!”孔怜翠恼得险些没把一口牙咬碎,然而见乘岚脸色一沉,剑光闪烁,他深呼吸两口气,又低下头,声音闷闷:“我首鼠两端,我背信弃义,你骂我什么都好,我都认!要杀要剐也悉听尊便!但是,在那之前,求真尊先把藏官刀借给我……”   他如此能屈能伸,几乎要卑微到坟里去,只为得到藏官刀,究竟是为了什么?   红冲忆起无晨谷这师兄弟二人疑影重重,其中,方三益本该是定寅真尊的人丹,却不曾见其残魂,反而如红冲所猜测,从定影真尊的魂魄中,有属于孔怜翠的一缕妖灵。   眼下孔怜翠如此执着,莫非是为了藏官刀中自己的一缕妖灵?   人丹被吞食后,魂魄自然会成为食魂者修为的一部分,但这是甚伤阴德的鬼修之法,瞒不过不灭真火的惩戒,在熔炉中,这缕不属于食魂者的残魂,自然会被剥离出来。   往生投胎也讲求一个魂魄完整,譬如文含徵死后,残魂一部分在善仪真尊处,一部分被方赭衣拘了去。善仪真尊死后,文含徵的一缕残魂徘徊在熔炉中,一直等到了红冲杀死方赭衣,解放熔炉之后,才终于完完整整地往生转世。   若善仪真尊不死,抑或是方赭衣不死,残魂差了一缕,往往会在熔炉中徘徊许多年,实在等不到差的那一缕,才终于往生去。   若是残魂提前往生,通常会投为蝼蚁蜉蝣一类,生命短暂,几乎活不到开智的一刻;偶有投胎为人者,也因魂魄不全而痴傻残疾,总归不是好命。   但无论如何,藏官刀封锁了所有食人丹者的魂,早在熔炉解放之前,就已被剥离出了所有人丹的残魂。   那些残魂尽数在三百年前随红冲一道进了熔炉,待人丹死后,才会一道转生。   这是红冲一早就计划好的,其中自然也包括从定寅真尊魂魄里剥离出的,那一缕孔怜翠的妖灵。   只不过,这些秘密本不该叫孔怜翠窥见半分。   毕竟他当年行事猖狂,从未与人讲起自己所作所为的缘由,哪怕乘岚也只晓得藏官刀邪异,却不知究竟如何。   既然如此,孔怜翠又是从何处得知,他将食人丹者的魂魄拘在藏官刀中受刑,而非如旁人那般以为他血洗仙门后,残忍地毁灭了那些修士的神魂?   他心中起疑,便向乘岚递话:“他拿藏官刀想要做什么?又是如何得知了藏官刀的秘密?”   乘岚于是问:“藏官刀的事,你究竟知道多少?从何而知?”   孔怜翠沉默了片刻,终于语无伦次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我有感应,我知道师兄他还在等我,只有我先完整了才行……他还在等我救他啊!”   “……”红冲说:“他是认真的还是疯了?”   方三益本就成了鬼修,魂魄又进入熔炉中,是断然没有丝毫死而复生的机会。   如今方三益恐怕早已投胎,以他修鬼道的功德与罪孽……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已经过了十世有余。   莫说能玄之又玄的“等”着孔怜翠了,更不必说什么“挽救”。   乘岚也微微睁大眼睛,有些惊讶于孔怜翠的精神状态,却又莫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怅然来,对红冲暗地里说:“他们师兄弟两人,或许……”   话没说完,就听红冲无奈道:“若他还想求往后,还不如早些死去投胎……毕竟他们已不能成仙,苦苦纠缠此世,实在无益。”   闻言,乘岚沉默下来。   从前摆在他面前的,似乎同样也是这个道理。   他也想过死。   并非他轻言生死,实在是那时茕茕孑立,无牵无挂,乘岚确实不明白,自己活在这个世间究竟是为了什么。   可他偏偏不能死。   虽然他也根本不晓得,该怎样活。   可是,痛失所爱的孤家寡人,连该怎么活下去都不知道;仙门与尘世诸人眼中的救世半仙,却是做什么都有意义的。   所以后来,他想,如果人妖殊途乃是世间道理,那他就偏要把这两条“殊途”合为同一条康庄大道。   如今看来,乘岚也确实做到了。   这份功德,似乎早已足够他飞升。   可他想不开,悟不透,甚至走上了一条与登仙南辕北辙的路,不肯回头。   这是违背修行道义的吗?乘岚也说不清。   苦苦纠缠,就真的毫无意义吗?乘岚更不晓得。   但现在,他能问心无愧地说一句:“未必天底下的每一个人都想成仙。”   “为什么?”红冲果然问:“兄长难道不想成仙?”   “我执念太重。”乘岚淡淡回答。   这份执念因何而起,红冲心知肚明,自觉地闭上了罪魁祸首那张多事的嘴。   但他终究忍不住,才静了眨眼的功夫,还是忍不住道:“这事也怪我……我以前以为,你一定会成仙的。”   乘岚也问:“为什么?”   “你根骨上佳,心境超然,原本就有登仙的资质。”红冲的声音突然低了一线:“所以……我才以为,你一定能放下。”   修士寿命漫长,妖物的生命维度更是宽广,红冲原本就明白这个道理,自然而然地相信,乘岚一定能够登仙。   既然能够登仙,便终有一日能摒弃这些繁杂心绪。   可如今,他也只能腆着脸说一句:“但如今我回来了,兄长必然……”   “别再替我安排。”乘岚冷冷道:“你如今这副模样,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他捏着手腕上的石镯,目光平静,冷漠而又郑重地说:“我不成仙。” 第89章 况复此心同(七)   如此冷脸,分明是动了火气,却又不肯叫红冲察觉到,偏生装作若无其事。   红冲有些为这分火气而感到困惑。   他并不怕乘岚生气,也不怕乘岚冷脸,只是不理解为什么——若说这怒因自己而起,他自然不会再多嘴。   偏偏他了解乘岚。   这其中分明还有乘岚自己的心事,也是因此,引得乘岚如此紧绷。   但乘岚既然说“不许替他安排”,红冲便听话地安静下来,沉默地在他手心闪了闪。   乘岚看他安生下来,反而心中更生出一种没由来的恼火。   连他自己也不懂,自己究竟想要哪般回应,才能畅快几分。   他突然像是被点燃了的炮仗,怒不可遏地对红冲道:“你凭什么替我安排?你以为你自己如今身陷囹圄,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我肯让你看这些事,也是叫你歇了再折腾什么事的心思!朱小草折腾出这些事来,就算不杀他,我也不会放过他——就像不会放过你一样!”   一番话在心里吼得骇龙走蛇,唯独逼不开一粒石花。   便传来红冲的和声细语:“兄长早就放过我了。”   世事如云,兴风作浪已是旧事,如今,红冲早就没有再涉身其中的想法。   但这轻飘飘的一句,才叫乘岚醍醐灌顶——   三百年过去了,无论红冲是死是活,修为境界如何,身份容貌如何,哪怕他什么都不做,甚至只是有关于他的无端流言,都能摇动乘岚的心幡。   就像现在……他害怕红冲会怪他要杀那个朱小草假扮的假魔尊,更怕红冲一声不吭地,又将他算计其中。   他又忍不住叫红冲知道,毕竟寻找朱小草的踪迹,那是三百年前,红冲临死前还牵肠挂肚的事情。   他仿佛扭曲起来,一边希望红冲能够因此事有着落而愉悦,一边又担心红冲怪他没能照料好朱小草……种种情绪如浪来了又走,最后余下来的,竟然是嫉妒。   是啊,嫉妒。   他简直因嫉生憎,对朱小草,对程珞杉,甚至对玉滟,对每一个被红冲安排好的人,甚至酝酿出恶毒的报复欲——为什么红冲惦记着他们每一个人今后的路,却唯独不挂念自己?   虽然答案,早在三百年前就出现在乘岚心中,也在方才,再一次印证。   因为红冲其实最挂念他,才会一心一意地认为他仙途坦荡,为他造圣名,累功德,愿他成仙。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而乘岚生出无穷无尽,却也无源无始的恨。   “我放过你?”乘岚扯起嘴角:“你以为我有一天消了气,就会放你自由?真是痴心妄想,从今往后,你都只能在我掌心就这样活着,永远别想离开……”   “哦……”红冲却笑了一声:“那很好啊。”   乘岚怔住。   “能就这样永远呆在兄长身边,是我梦寐以求才对。”红冲的声音含着笑:“我只求兄长说到做到,永远都不要把我从手上摘下。”   便轮到乘岚不知所措起来,支支吾吾地,却语不成调,最终也没有回应。   红冲轻叹一声。   “我欠了兄长这样多。”他轻声说:“怨我也好,恨我也罢,兄长想要怎样待我,我都不在意,更无需因我顾虑,为我操心。我只求兄长——”   “要放过自己,别再那般苛待自己。”   他所说的,无非是乘岚待玉滟太过疏远一事。   同样是至亲转世投胎,红冲便不曾给程珞杉留下后路,为防程珞杉优柔寡断,心念又起,他命程珞杉看过至亲转世后,便回到魔域,自此永不可离开。   因此,这灵压既是监管魔修、照拂魔域,更有一层限制程珞杉行动的囚牢之意。   然而,换了乘岚,他将玉滟之事大方告知,却不曾有丝毫叮嘱,正是因为知道乘岚品性如何,若是此事,哪怕心中再放不下,也得放下,绝不会乱后世因果。   可他终究还是没能把乘岚看透。   一没料到他这份心照不宣的“放纵”,叫乘岚因噎废食,敛手束脚,连再正常不过的交往,都不敢有。   二不曾料想……乘岚竟然不愿成仙。   到底是为了什么?兴许乘岚苦等至今的,从来都不是道歉。   就像他曾经想:往者不谏,来者可追——乘岚如今亦然。   再开口时,红冲的声音飘渺得像一粒沙滚进了乘岚耳朵,一路滑落五脏六腑,似乎瘙痒,又宛如烈火般滚烫。   “兄长,我能从这三百年的混沌中挣扎至今,之所以重活这一回……就是为你而来。”   那句在火山口没能说完的话,这一次,乘岚没有再打断。   乘岚屏住了呼吸,却什么也没说。   顿了片刻,见乘岚并无反应,红冲又好声好气道:“我知道,兄长兴许已不信任我了,只是从前之事,我确实有不能说与你听的苦衷。你会因那些闲杂人等而乱了道心,也怪我安排不得当……”   石镯散发出温热的气息,红冲讨好的声音传来:“我不懂事,就再怜惜我一回吧,兄长。”   “我再也不会欺骗你,再也不与你分离,哪怕是死,我也一定跟你死在一起,好不好?”   乘岚拧着自己的手腕,直到眼泪模糊了视线,一滴泪湮在袖袍,渗入石镯中。   他说:“你发誓。”   红冲立刻道:“我发誓,从此再也不欺骗乘岚、离开乘岚,若有违背,就叫我——”   “不。”乘岚说:“用我来起誓。”   发誓却不以自己而起,显得像是推卸责任一般,若旁人听来,必然觉得此心十分不诚。   可乘岚此言一出,红冲才莫名哑了声音。   乘岚迫不及待地催促他:“就说我当场暴毙。”   他把如此暴烈的字眼说得轻巧,红冲却没法真的按他所言起誓。   再次开口时,红冲的声音也沉了几分:“我发誓,从此与乘岚以诚相待,永不分离,若有违背,就叫乘岚……”他话语一顿,在乘岚眼泪的压力下,不得不继续,却终究于心不忍,道:“就叫乘岚自此再无寸进,此生不得登仙。”   石镯一闪,此誓已成。   红冲难免有些萎靡,石镯都因此失了几分光彩。   乘岚抹开热泪,终于能畅快地笑出声来:“瞧瞧,你心里分明也晓得,成仙也没有那么重要。”   红冲还担心他因此杀个回马枪来,说些什么“若你当真有信心能完成誓言,又为什么舍不得发那等毒誓”,却没想到乘岚说:成仙也没有那么重要。   成仙不重要吗?他们修行多年,难道不就是为得道飞升那一日?   难道对于修士来说,还有比成仙更重要的事情吗?就连活着,似乎也没有成仙重要,否则,又怎么会有人死了也不肯放弃,硬要另辟邪路,修习鬼道。   从前,被挂在权衡上的是乘岚的仙途,和一条必死的性命。   或许是红冲没得选,或许是他心中早有偏重,他选择让乘岚成仙,有过犹疑,却不曾后悔。   一朝将乘岚的命与仙途同样置于秤上,终于将他诈出来——原来他也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骗得过自己的心,却骗不过另一双并无神通的双眼。   这誓言大抵令得乘岚陡然安心下来,尽管眼中氤氲未散,唇边的笑意却再也没有淡去。   隔着衣袖,他摩挲着石镯,终于抽出心思来,留红冲独自怔忪。   而这边撇开心事,乘岚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二人方才在识海中交流,一刻未有出声。虽然时间过去并不算太久,但孔怜翠还一直在面前被晾着呢。   方才乘岚先是气势阴沉,又莫名其妙地突然露出微笑,孔怜翠看不见,却能敏锐地感知到乘岚未加掩饰的情绪几经变化,以为乘岚不是终于无法忍耐,就要立刻对自己出手,便是想出了什么更折磨的毒计。   孔怜翠冷汗岑岑,赶在乘岚开口之前抢先道:“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乘岚不料还有意外收获,原本的动作一滞。   只听孔怜翠终于咬牙切齿地开口:“他答应我令师兄复生,并非什么鬼修邪道,而是真正的死而复生,所以我才……”他的声音低了许多:“我才会按他所言,引你上山,窃藏官刀。”   但他微微一顿,连忙仰起头道:“但为什么要你呆在山上,我也不明白——甚至这与你的计划也相符合,这又有什么不好的?”   计划相同,若非二人当真心有灵犀至此,安排了完全对应的后手,便是对方早已尽在掌控,让乘岚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踏进了陷阱。   被孔怜翠这么胡搅蛮缠的一番疯言疯语,这竟然还能被说成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乘岚心里恼火得紧,沉声道:“懒得与你废话!你要说的就只是这个?死而复生,这种虚妄之言你也会信?真是愚蠢至极!”   遭乘岚如此痛骂不打紧,可“虚妄之言”四个字着实刺痛了孔怜翠的耳朵,登时怒火上涌得又顾不上害怕了,张口就是回嘴:“死而复生?虚妄之言?真尊真是五十步笑百步!好像从前与我请教夺舍邪道的,竟然是他人不成!”   “夺舍”二字一出,登时比方才更是石破天惊,红冲急切道:“夺舍?怎么回事?”   乘岚不作回应,抬手一掌挥出,竟然像是像直接解决说话的人。   即便他有所留手,孔怜翠亦早有防备,躲开了招式,仍然被带起的掌风掀得滚了好几个跟头,好不狼狈。   未及那边踉跄地爬起来,考虑清楚接下来是变脸讨好还是逃跑,红冲早已无法忍耐:“住手!”   乘岚不过因方才立誓而稍稍放开对他的限制,他就毫不顾忌地立刻顺杆爬,甚至变本加厉。   这一声并非只乘岚心底响起,而是同样传入孔怜翠耳中。   三百年未见,孔怜翠本不会将他的声音记得如此清楚,闻声却是微微蹙眉,似乎有些疑惑。   但很快,他的目光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向乘岚背在后腰那只手的方向。   乘岚冷着脸,心里对红冲道:“别再乱来,你答应过我了。”   可这不是“乱来”与否的小事了。   红冲一边说:“你不告诉我,就让我与他问清楚。”一边试着运转乘岚在他体内凝结的元婴。   他不安分起来,乘岚才晓得,红冲只是看起来像被他拿捏在掌心,实则同过去那些时日一般,红冲有的是能在他手心偷天换日的后手花招!   明明方才还发誓说什么“永不欺骗”!   思及此处,乘岚更是不爽,既不肯开口,也不肯收力,专门与他作对。   瞬息之间,二人斗法了好些个来回,可乘岚真气磅礴,哪里是一枚小小石镯能够承载?只听一声极细微的“咔嚓”声响,乘岚脸色骤变!   失而复得已是乘岚求不来的欣喜,为此,哪怕红冲还是对许多秘密三缄其口,质疑、不安、费解、愤懑、委屈……乘岚都能忍下。   他唯独害怕再次失去。   很不合时宜地,‘相蕖’在幻术中那不顾死活,宁可神魂溃散,也绝不低头的倔样,恰在此时,声势浩大地闯进乘岚脑海中。   那时他只当相蕖是个烈性小妖,见此情景,尚且觉得心痛可惜,遑论如今晓得那就是红冲?   乘岚脸色煞白,立刻收了所有的力,禁制全开,任由红冲凝聚真气,形成一道人形。   不是魔尊红冲,而是那个小妖相蕖的模样,也是在乘岚记忆里,宁可硬生生撕下一只手臂,也梗着脖子,不肯说一句软话的那张面孔。   这两张脸,乘岚都曾将他们拢入怀中,眼睁睁地看着生机从他们眼中消失。   如今,乘岚只不过瞥了一眼,就仿佛被眼眸被灼痛一般,飞快地侧开脸,视线也避让开。   他阴着脸色偏开头,叫人看不清心中所想,红冲也暂且顾不上此事,连忙抓住孔怜翠问:“你方才说他夺舍?怎么回事?说清楚!”   谁料孔怜翠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却是不敢置信地问出声:“尊上?怎么回事……等等,你们、你们真是一伙的?”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出自于佛学著作《妙色王求法偈》。 第90章 况复此心同(八)   闻言,二人的动作俱是一滞。   红冲怔愣片刻,才忽然忆起,在恢复记忆之前,他曾在灵山上假装成那个“假魔尊”,骗孔怜翠吐了不少情报——虽然如今看来,似乎没什么有用的。   那时,孔怜翠对他的试探因藏官刀而起,也因此而止。   红冲甚至猜测过,莫非其实是孔怜翠将计就计,装作被自己蒙骗?   后来,他认为孔怜翠之所以会上自己如此拙劣的当,该是因为藏官刀久负盛名,更有不为人所知的“邪性”,兴许在孔怜翠的认知中,能拿得起这把刀的人,除了乘岚,便只有那位“尊上”。   但如今,孔怜翠却还认为他是“尊上”,且毫无怀疑……可见孔怜翠判断身份另有他法。   而遵循孔怜翠的方法,定是红冲身上当真有什么与那位“尊上”类似之处——究竟是什么?   红冲下意识地望向乘岚,发现乘岚亦面露沉思地看着自己。   电光石火之间,乘岚显然也与他想到了一块去,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装作惊讶道:“你就是……”   见乘岚开了个头,红冲一向是个蹬鼻子上脸的脾气,立刻顺水推舟地发挥起来:“呵呵,你做得很好!照武真尊,多年未见,竟然识不得故人了不成?我就是红冲!”   不知为何,乘岚见他故意阴阳怪气地这样自我介绍,心中郁闷如潮水般褪去,徒留一丝莫名的无奈,实在是哭笑不得。   孔怜翠却疑惑道:“尊上,为什么这般说话?”   这下三个人都沉默下来,红冲思索着,莫非是自己的语气不对?可自己又怎么知道那假魔尊会用什么语气……况且,上一回见面时,不也是这般态度如出一辙,就这样骗过了孔怜翠吗?   也就在这迟疑的片刻,孔怜翠眉头一沉,终于回过味来:“不对……你们是装的!”。   他望着红冲,若眼珠尚在,想来他应当是瞪大了眼睛,充满了好奇:“但是,你的气息……确实是尊上无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红冲还想再挣扎一下,仍旧学着以前的语气,冷声道:“你倒是大胆,竟然还敢怀疑起本尊来。”   这份高傲又令孔怜翠稍觉熟悉了,他左右互搏,无法抉择,险些要被这个问题逼疯,最终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判断——不是。   “怎么回事?你的气息,究竟是为什么……”孔怜翠喃喃自语:“我不会认错——但是,怎么会有另一个尊上?难道我在灵山上遇到的那个,拿着藏官刀的尊上,就是你?”   说着,孔怜翠似乎伸手,想要摸一摸红冲的脸庞。   他看不见,会想到用手来探个究竟,倒也正常。   自然,乘岚是绝对见不得他对红冲动手动脚的。   风真气裹住了孔怜翠的手,后招还未现出,红冲怕乘岚发难,立刻截住孔怜翠要栽倒的身子,趁机低声问他:“夺舍是怎么回事?告诉我!”   只道可惜,孔怜翠双眼空空,红冲身怀勘破人心的神通,面对着他,到底无处发挥。   然而思及此处,一个猜想莫名在红冲心头发了芽——孔怜翠为什么会失去自己的眼睛?是遭人所伤,还是……还是他自己选择了挖掉眼睛,以防被人窥探到真心所想?   不知为何,这狠厉而又防备的行为,让他的记忆突然闪回到三百年前。   交界地的那个山洞里,还有另一个人也是如此,为了防止被这双不灭真火浸燃过的双眼窥探,因而早就做好了敞开记忆的准备,并且,还将记忆中的诸多真相粉饰。   那个人,就是项盗茵。   红冲曾以为,项盗茵篡改记忆,隐藏了方赭衣如何发迹的真相,或许是知道的秘密太多,若不自己主动抹去一部分阴私,便无法逃过方赭衣的毒手。   唯独项盗茵为何突然就要神魂溃散,红冲至死也未能参透——那也是他和乘岚产生隔阂的伊始。   天道非人,不会斤斤计较,也不会于心不忍,若是天道要抹杀项盗茵,不会令他神魂溃散却又留下尸身。   而项盗茵那副模样,与其说是自杀,倒不如说是明知如此会死,仍要撑着在死前最后告诉他什么。   只不过从前萌生如此猜想时,红冲并没有证据。   直到现在……   他发现了另一个似乎与项盗茵的情况如出一辙的人——相蕖,他自己。   同样是触及一个关键的问题,顷刻间便开始神魂溃散。   第一次在霜心派,幸而乘岚反应及时,定住了他的神魂。   第二次则是在灵山下,倒也有趣,红冲利用幻术反将一军,叫乘岚陷入其中。   乘岚曾说那是催眠禁制,而解开禁制的,竟然是藏官刀。   可红冲如今心知肚明,藏官刀中并无神通——他的禁制,真的解开了吗?   他脑中千帆过尽,眼前却只是一瞬,孔怜翠支支吾吾答道:“夺舍……就是夺舍啊。”   方才,孔怜翠是一时冲动才口不择言,眼下热血褪去,哪里敢当着乘岚的面把这话说清楚。   但立于面前的,又是个神秘非常,似乎与那位“尊上”气息相同的妖物,孔怜翠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别为难他了。”乘岚突然出声:“你若真想知道,我告诉你便是。”   只见乘岚从怀里掏出一枚手帕,展开后,里面只有一团漆黑的渣滓粉末,像是什么东西被烈火炙烤至碳化后破碎的遗骸。   乘岚伸手捻了捻粉末,轻声问:“你还认得这是什么吗?三百年前,你把它给了我,却没告诉我该如何使用。”   红冲的遗物无非眼睛、藏官刀、花瓣三样,若非要说的话,还得加上那枚木锁。   此物原本就是乘岚相赠,二人决裂之后,就像乘岚悉心保留着木酒杯一般,红冲也摘下了这枚锁,悉心保管多年。   被交还给乘岚时,上面多了一句他的寄语,看起来似乎就只是还给乘岚一份聊做安慰的念想罢了。   但乘岚既然说“如何使用”,红冲便知,他定然发现了其中的关窍,想来是已经使用过,如此,也难怪那枚木锁会化为焦黑的木灰。   “为什么不告诉我?”乘岚执意问。   红冲便说:“得用之时,自有神通。”又忍不住稍稍蹙眉,低声道:“自然,我宁可永远不会有这一刻。”   话语间,孔怜翠却听出来几分不对,见缝插针地叫道:“什么意思?你、你真的是——”   未及话音落下,乘岚瞥他一眼,便用幻术封住了他五感其四,又以露杀剑将他捆成了个粽子堆在一旁。   处理了贸然打扰的人,乘岚才继续道:“你真的够狠毒。”   红冲摇摇头:“随你怎么说。”   旁的事他对乘岚确实多有亏欠,乘岚一难过,他就自觉地收了花招,无论怎样都肯顺着乘岚。   唯独这件事,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这样做。   见他不为所动,乘岚却是莞尔一笑:“但你到底棋差一着……它根本没能留到你想象中的‘得用之时’。”   “怎会?”红冲的目光落在那捧木灰上,迟疑道:“那它又是如何变成这幅模样?”   “你还不肯说,那就我来说。”乘岚上前几步,将木灰送到了红冲眼前,若非二者皆呼吸轻慢,恐怕气息吹拂下,早就被木灰扑得灰头土脸。   “你刻上那行字,是为了掩饰其中的术法,而我倒不知,你是在什么时候与江姊私下来往,学了这一手字诀来,叫我都懵懂无知许多年。”乘岚笑道:“若非我阴差阳错地入了魔,还真的能叫你逃过去……逃过这里面,你的‘苦心’!”   他所言尽皆属实,红冲无法反驳。   作为魔尊的那八年,红冲私下与游元尊者、江合心二人确实有些来往,血海深仇隔在中间,也是花了好些年的功夫,又派出程珞杉从中斡旋,才勉强算是达成了这道交易——红冲助江合心重修正道,江合心则将这道字诀秘法传予红冲。   之所以在这枚木锁上如此费尽心思,不过是为了保护木锁中藏着的神通不被人发现,能够发挥应有的作用。   “那是你的莲子。”乘岚颤声道:“你之所以说你从没想过竟能重修,便是因为你将仅剩的法力与一丝神识都凝结在其中,什么都不剩下了,所以才绝无重修的可能,是不是?”   “……是。”   而这枚莲子如一枚“丹书铁券”,危急关头,可保乘岚一命。   自然,红冲身殒那时,乘岚早不是任人拿捏的弱小修士了,这世间可堪作为他对手的修士少之又少。   所以这道神通是为了在天道之下,护乘岚无虞。   哪怕异变突生,或是结界受损,抑或是因果命数……甚至是境界突破的一道天雷——凡是与天道相干之难,带着这颗莲子的乘岚,定能逃过天罚。   即便是红冲并没能平息熔炉众魂的怨气,没能控制住不灭真火逸散世间,让错乱世间被尽数清洗,乘岚也不会被卷入其中。   长命锁也好,偿命锁也罢,戴在红冲自己身上时发挥不了作用,轮到乘岚戴着,红冲非要它名副其实。   “你真的够狠毒……”乘岚又重复了一遍。   红冲便垂下眼眸,不敢再直视他。   良久,他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低声问:“那夺舍又是怎么回事?”   乘岚轻笑一声,似乎终于轮到了他的主场。   “我走火入魔,天道遣雷,要劈散我这一身修为,可到底没能劈下来,并非因为你的莲子,而是我功德加身。”说出‘功德加身’四个字时,他的语气中平添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但也是借此机会,我发现了其中异常,于是假作自杀,强行破开了木锁。”   说的人话声平平,听得人却惊心裂胆。   “自杀”二字,听得红冲脸色微变:“为什么?你答应过我——”   “没有人答应你!”积压多年的怨恨终于爆发,乘岚情难自抑,说出了这些年不曾宣之于口的真心话:“你只管自说自话,就把眼睛给了我,替我安排好了一切。你怎么知道我究竟愿不愿意?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你就——”   他话语骤停,面对着死而复生的红冲,终究不肯将“死”再次与此人相连。   急促地喘息一声,跳过了这个乘岚不忍吐露的字眼,乘岚气息渐平,缓缓道:“所以,我得到了那颗莲子,拿着它去问孔怜翠,有没有什么办法?他告诉我,这颗莲子已无生机,哪怕存有法力和一丝神识,也无法再次生长,除非能够获得与其中法力相等的生机。”   言及此处,他挑了挑眉毛,露出一个报复意味的微笑。   “所以……我想出了另一个办法。”   “我将它吃下,用血肉和真气供养,令它在我心口生了根、发了芽。我期待着它茁壮成长,总有一天能够将我吞食,待得那时……”他看着红冲,语气和煦如春风:“新生的你,就能夺舍我的身体,你也可以亲自去看你想看的风光了,对不对?” 第91章 况复此心同(九)   良久过去,红冲怔怔地看着乘岚,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只觉得一股火从心口里冒出来,烧遍了五脏六腑,大抵五内俱焚便是如此。先是焚得他腹中空空,又沿着脊椎一路爬上了脖颈,灼得他喉咙肿痛,堵得气道都不通气了。   到最后,那股火蔓延到他脸上,他张了张嘴,舌尖便有一种烟熏火燎的咸涩。   “兄长,我……”沙哑的声音溢出来时,红冲已轻轻伸手,拥住了乘岚。   他微微低着头,把眼窝紧紧贴在乘岚的脸颊,让从眼眶里迸发出的热意抹了乘岚一脸。又靠近乘岚鬓边,低声道:“我不会再这样做了。”   似乎乘岚想听的,真的就只是这句话而已。   或许是“夺舍”有违于乘岚一直以来的形象,以至于他起初不愿将此事畅快说出,他害怕被红冲知道,自己居然动过这般心思。   可如今说出口,他反而觉得爽快。   大抵报复的火已在他心中烧了太多年。   一个人孤独地走在这条漫漫登仙路上,爱恨难解,至宝难求,却有苦难言——有时,他真希望红冲也能尝尝这痛苦的滋味。   可如今人在眼前,他又哪里舍得为了置这一口气,真的作出什么来?这份怨怼被按捺在心里,硌得他一颗心七上八下,放在哪里都觉得难受。   终于叫红冲也知晓了他扭曲的心、他恶毒的真面目……那口一直顶在心口的气,才终于顺了过来,让这颗心也得以落回原位。   静了许久,乘岚终于闷闷地说:“我知道了。”   慢慢地,乘岚也抬手回抱住红冲,双手贴在红冲后心上,温声道:“你已发过誓了,现在,我相信你。”   他说着,无声地默念了一遍红冲的誓言,仿佛是提醒,又似呢喃一句十分动人的情话。   此誓以乘岚的仙途而起,只有这样,乘岚才能相信,为了不背誓,红冲会争取一切可能。   从前的种种隔阂,终于坦诚相待的这一刻焕然冰释。   二人相拥良久,才渐渐各自平静下来。   “那颗莲子……”红冲抬起头,顶着两只泪意朦胧的双眼,试探着问。   “还在我心上,它生长得很慢,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长大……”乘岚摸了摸他的脸颊,眼中缱绻似有千言万语,言语却洒脱:“但如今你来了,我把他拔了还给你便是。”   莲子本非寻常凡物,一朝在乘岚心脉里生根、发芽,又被大乘期修士血肉与真气供养多年,若要硬生生拔去,定会让乘岚元气大伤。   但真正的红冲既已回来,乘岚便不在意这株曾经被当做念想的小芽,甚至觉得它的存在有些许多余。   他说着抬手抚上自己心口,真气涌动,正要动作,却见红冲摇了摇头,覆上他的手,低声道:“能让我看看吗?”   乘岚没有拒绝,甚至玩笑道:“许些年不见,倒是见外了。”   不仅是这一声问得见外,就连真气,也显得有些“见外”——毕竟红冲能够运转使用的,原本也是乘岚的真气,钻进乘岚的心脉,犹如游子归乡,实在没什么需要防备的。   红冲闭上双眼,顺着真气,便见乘岚心口上,果然有一颗才勉强冒出个尖尖的小芽。   莲花与寻常花朵有些不同,深深扎进乘岚心脉中的并非蔓延的根茎,而是团成一小段羊脂玉般的结。   它看起来倒是和乘岚的心脉相处甚佳,不见丝毫水土不服,仿佛这里原本就为它准备了一个严丝合缝的位置,只待它有一日归来。   但是,红冲记得,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久到那时他们尚且互相试探,乘岚从不曾与他讲起此事,却一直保留着这个痕迹。   那时自然不曾料想,这小小的一个坑竟真有一日派上用场。   红冲怔了片刻,退出乘岚的心脉。   他眼神闪烁,颇有些忸怩地开口:“兄长……真的不成仙了吗?”   这份情态于红冲实在罕见,乘岚顿时剑眉微蹙,生怕他又要安排自己仙途如何,语气顿时又沾染几分冷硬:“不成仙,又如何?”   “我就是问问。”红冲摸了摸他心口,状似为难地试探道:“那这株芽,要不……你先养着?”   做这动作之人毫无旖旎之心,但毕竟不再是探察心脉之时,红冲这样轻轻抚摸,难免显出几分令人无措的挑逗之意来。   二人从前在私宅中曾度过半年多安宁日子,那时红冲就是花招极多的,乘岚虽然恪守礼法,但也仅限于白日不可宣淫、不可幕天席地此类——且后来这些规矩,照样在红冲的引诱下破了例。   如今红冲露出这楚楚可怜的模样,乘岚一看便知,他这是以退为进,变相要挟自己答应这请求。   只可惜,这招红冲用了不知多少次,仍然百试百灵,乘岚即便心知肚明,仍然忍不住怜惜地应下。   但如今毕竟隔着三百年时光,于记忆复苏不久的红冲而言,提起此事,兴许没什么好尴尬的;于实实在在独自生活了三百年的乘岚而言,就难免有些生疏了。   乘岚果然心思一乱,耳尖泛红,迟疑道:“继续养着……你想做什么?”   红冲犹自不觉乘岚的异样,似乎有些走神地视线飘远,对此不置可否:“总之……应当是能派上用场的。”   “什么用场?”   “总归是不会令我背誓的用场……也并非是兄长想的那事。”红冲突然目光闪回,促狭地眨了眨眼睛,又装模作样地替乘岚解释起来:“不过兄长这般正人君子,一定不会在此时想那档子事,定是我以色鬼之心度君子之腹……”   “好了,修口。”乘岚无奈地推开他。   稍微拉开了距离,红冲才见乘岚掌心乌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是方才那捧木灰。   那方才相拥之时……   见他察觉,乘岚施了个净尘决,洗去手上参与的木灰,随口道:“你终于发现了,那是个阵法。”   “什么阵?”红冲看不见自己后背。   “没有名字,我自创的。”乘岚缓缓抬手,作出虚握空中的模样,红冲只觉识海一涨——就与乘岚神魂相连。   真气用于困住他的身体,被不灭真火焚烧过的槐木灰,则成了困住他神魂的阵法。   乘岚双管齐下,说到底,还是要在誓言之外,再上一道保险,才肯安心。   之所以如此,无非是因为心中仍然惴惴不安,红冲晓得他心情,对此倒是并无抵抗,反而轻快地贴在乘岚的神魂上。   久未神魂相贴,乘岚甚至觉得眼眶发热,他轻叹一声,勉强算是接受了这份“讨好”。   这边事了,乘岚才顾得上处理那边的孔怜翠。   红冲若有所觉,先一步道:“他们师兄弟总是遮遮掩掩,有话不说全,要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事瞒着,还真是件难事。”   乘岚却瞥他一眼,淡然道:“不难。”   他取出藏官刀递给红冲,示意红冲按自己说的做:“凝神入刀,让它成为你的眼睛。”说着,他抬手轻点红冲眉心。   红冲于是听话地顺着乘岚引导,将自己的神识分出一缕钻入藏官刀中。   果然,藏官刀嗡鸣一声,仿佛成了他身体的延伸。   这大抵是乘岚达到人剑合一之后,才悟出来的招式,但乘岚已能如此轻易地引导他也试着“人刀合一”,想来如今的境界又有攀升。   兴许……也是乘岚对他留下的一切都是如此,无法定夺,才要将这神通存于刀中。   不过旧事再如何纠葛,如今算是了了,多想也于事无补。   红冲撇开心绪,用藏官刀在孔怜翠手臂上划出一道伤口。   突如其来的痛楚孔怜翠闷哼一声,才意识到,不知何时自己的禁制已被解开,这两人甚至还用自己来试刀玩!   他正欲逃跑,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无法离开——那刀像是粘住了他的血肉,想要逃开,非得断臂才行。   红冲问:“说清楚,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你先告诉我——呃啊!”孔怜翠还想嘴硬,话还没说完,半道拐成了凄厉的惨叫声。   乘岚传音指点:“无需开口,顺着他的心念去读便是。”   红冲依言照做,果真如身临其境,脑海中不断略过缤纷的画面。   有懵懂的山中岁月,那时孔怜翠尚为妖身,似乎尚未开智,远离族群,在山林中独自生活;也有他躲在林中,偷窥山谷里的修士们整日苦修,钻研丹道。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转眼间,迎来了转机。   红冲只觉得眼前猛然一亮——他看到白孔雀某次落入陷阱,惨遭捕猎,一个不过总角之年的年轻修士用丹药,从猎人手中换来了白孔雀。   一只成色上佳的白孔雀在陈始终足抵万金,但年轻修士的丹药似乎更加珍贵。   猎人得到丹药喜不自胜,毫不犹豫地将白孔雀交换出去,忍不住好奇地问:这白孔雀十分罕见,小仙长,你要它来做什么?莫非能用它炼出什么灵丹法宝来?   年轻修士笑了笑:还能是做什么?炖了吃啊。   他不过刀子嘴豆腐心,把白孔雀带回自己的屋舍中,整日好吃好喝地供养着,丝毫没有杀鸡炖食之意。   从惶惶不可终日,到懒散地混吃等死,这般富足又安生的日子,白孔雀度过了三十年。   这期间,它开了灵智,却没有选择化形为人,而是仍然保持着妖形,被喂得浑圆,倒真像一只待产的白母鸡。   而年轻修士容貌渐长,也成了一位形容端正的青年。他的外表停留在这个时期,心也仿佛永远停滞在这个青涩而又稚嫩的年纪。   终于有一天,青年把白孔雀带到了山林里,走了很远。   其实白孔雀也只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被圈禁在屋中,那时它伤势未愈,放出去也飞不走;但后来,白孔雀在偌大的院子里生长,也不曾飞走——这里好吃好喝的,还跑什么?   但这一次,青年说:我知道你能听懂我说话,你走吧。   他看着白孔雀,目光专注而认真:其实一开始我把你买回来,是想把你养成妖兽,替我被献祭。但是,一天天看着你生出灵智,我又舍不得真的把你献祭了。所以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了,省得被师尊发现。   白孔雀看他两眼,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青年苦笑两声,独自下山,准备迎接翌日的仪式。   但是……仪式取消了。   师尊反而领来另一个年轻男孩,模样秀丽,只是年纪轻轻就一头发丝雪白。   师尊说:三益,从今日起,你不必再呆在这里,你可以回到谷中修炼丹道——不过,这孩子是你的师弟,就交给你来抚养了——师尊的意思,你明白吗?   方三益愣愣地看着那白发男孩,自然明白师尊的意思。   白孔雀化形为人,替他作了师尊的人丹,他因此不必再困居山中。妖灵懵懂,也好在谷中驯养,无需与世隔绝,所以师尊命自己这个曾经的人丹来抚养他。   可是,为什么呢?   白孔雀说:还能是为什么?报恩而已。   居心叵测的搭救,真的值得这样一场毫无保留的报恩吗?   妖心赤忱无悔,人却不敢苟同。   所以后来,方三益又付出了更多,才寻得邪术,用自己的魂魄补全了妖灵上的那道裂缝。   他因此不能再炼丹,甚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不得不堕身于鬼道,遮遮掩掩,才能苟活于世。   兜兜转转地,这两道魂纠缠一团,轮到妖悔不当初,鬼反而怡然自得。   但如此到底不能长久,幸而他们在丹道上皆是惊才绝艳之辈,顺藤摸瓜地发现了不少秘密。   人丹之法自引心丹而起,若想破解,窃回孔怜翠的那一缕妖灵,他们少不得要找到真正的根源,也就是引心丹的单方。   方三益在暗地里四处搜罗,终于某一次,遇到一个神秘老人,交给他一样翡翠瓶装着的东西。   老人说:此乃“钥”,若无此物,你无法潜入引心宗禁地,遑论窃取丹方?你我有缘,可以借予你暂用。   方三益问:我该用什么来交换?又该怎样还给你?   老人说:我要你将‘祂’带回家,待到命中注定之时,你会知道‘祂’是谁——至于还,待到事成,此物自然物归原主,无需你操心。   老人从他身上牵走一线因果,此后多年,无事发生,方三益几乎要忘记这场相逢。   直到在一次万仙会之前,在东海岸边的沙滩上,方三益带着师弟师妹准备乘仙舟启程时。   那枚“钥”突然异动,引他发现了那线因果所牵之人。   同样是一头白发,却蒙着眼睛,看起来倒像是个盲人,似乎是个孤身散修。   竹林中,那处百年以来一直独属于无晨谷的寝庐,就这样住进来第一位散修客卿。   原来,一切都早已被安排妥善。 第92章 丹青两幻身(一)   红冲从孔怜翠的记忆中抽身而出,解开了与藏官刀相连的状态,脸色阴沉。   袖袍遮掩下,他食指捻过藏官刀,在无人注意之际,隐去了缠枝莲纹刀柄上,平白多出的两粒莹润珠玉。   如今朱不秋神魂消散,方三益也死了三百多年了,这两人他是有火也无处发,便只能拎起孔怜翠的衣襟,咬牙切齿道:“方三益有一半的魂在你身上,这事你怎么不早说?”   闻言,乘岚目光一凝,孔怜翠则惊呼出声:“你怎么知道!”   看孔怜翠那模样,若非直接被红冲信誓旦旦地戳破此事,恐怕他还会继续遮遮掩掩,瞒上不知多久。   红冲见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经此一遭,他对孔怜翠既没什么好脸,也说不出任何好话来,只好转头看向乘岚,眉毛一耷,委屈道:“兄长,你快给我算算,我身上是不是还有一根多余的因果?”   俗话说医者不能自医,命道也是如此,红冲虽于此道颇有学问,却不能用于自己身上。   幸而这些年来,乘岚四处游历行走时,也顺手把三百八十行行行学了个透。   他立即郑重其事地掐指,在心中默算。   摒弃了数不清条凌乱地挂在自己身上的命线,红冲如今身上另有两条因果,分别连向千里之外。   乘岚略一感知,却是微微一怔。   “如何?”红冲连忙问。   “确有此事。”乘岚沉吟道:“如你所言,一道,似乎确实连向方三益的转世;但另一道……”   另一道,却并非按照他所以为,连在假扮成红冲的朱小草身上,而是指向一个乘岚毫无印象的年轻修士。   他欲言又止片刻,才将后话逼音成线传去红冲耳中:“我本以为,另一道会连在朱小草身上,但似乎并不是他。”   红冲却回道:“是他。”   他暂且将此事搁置,先与乘岚讲起方三益那事,从孔怜翠记忆中所见种种捡出重要的几件,尤其是方三益与朱不秋如何私相授受之事,长话短说,最后总结了一句:“你们一个个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害得我都死了一回,竟然还能有没了干净的因果!”   提起人丹,乘岚便无法避免地想起文含徵,哪怕文含徵如今已然转世,这事仍然算得他心中的一件憾事。   他犹自沉下脸色,看得出来,不大情愿出手帮助二人,但碍于红冲身上还有一条因果,这也是他同样不愿接受之事,因而抿着嘴一言不发,只打算将此事交给红冲定夺。   孔怜翠敏锐地察觉到乘岚气息不爽,而他最大的秘密也已被勘破,如今心如死灰,也不打算再隐瞒什么,低声道:“这些事我又怎么敢说?师兄一定要得到引心丹的丹方,其实是早就放弃了从中寻找方法窃回我的妖灵,而是想把他自己的残魂炼成引心丹给我服下,补全我的妖灵——可我又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猛然抬起头,只见那两颗黑黝黝的眼洞里流不出泪,只滚出来血珠,在脸上留下两条狰狞的红印。   “师兄死了,定寅那个狗贼四处搜罗我,我四处躲藏,抵抗人丹阵法已实属艰难,又怎么敢在你面前露面?”他冲着乘岚嘶吼道:“照武真尊,你从前与我师兄也算得上是朋友,如今却踩着红冲的尸骨做了人上人,仙中仙,你难道不晓得我的心情吗?”   这话实在刺耳,莫说是乘岚,红冲听着已十分不满。   但未及打断,乘岚淡然答道:“我不懂——方三益曾经也是逼死我师弟文含徵、害得红冲无端背上骂名的凶手之一。他已故去,我不会再追究,你还活着,却到底不曾掺和进来,我也只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若还敢在我面前提起此事……”   乘岚微微一顿,再开口时,声音已沉了一线:“他为了你,对红冲动手时,从未顾念与我的旧情,就莫怪我为师弟、道侣报仇,不顾你们背后有何苦衷。”   一番狠话虽然说得毫不留情,却并无当真动手之意,反而将目光投向红冲,示意红冲定夺。   闻言,红冲却轻叹一声,缓缓道:“这事怪我。”   乘岚蹙眉道:“我不曾怪过你。”   红冲轻轻摇头。   他虽无意加害,卷入此事之时也确实一头雾水,但若要追根究底,这一切又确实因他而起——只不过,如今纠结此事并无意义,之所以这样说,其实是对方三益有些许无奈。   若说对方三益全无怨怼,那是假的,毕竟枫灵山上的恩怨并非臆想,二人各有立场,出手时皆是不掩杀意。但无论如何,二人都已死过了一回,这些恩怨本该以命了结。   况且,红冲如今细细回想,只觉得方三益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可大可小,若说他是导致此事的罪魁祸首之一,虽然夸大,却也不无道理;但若说没了他此难恐怕仍然会发生,红冲也不会反驳。   枫灵山上的火山之难一事门道太多,时至今日,仍有不曾完全解开之处。红冲不会仅因此而为方三益“正名”,却也无心将一切都推到方三益头上。   更不必说,二人之间还有一线未了结的因果,非得尽快解决才好。   “求兄长怜惜。”红冲只低声道。   他如此说,便是要乘岚随他走一趟,把此事先行了结。   乘岚颔首应下,便用一道剑气将孔怜翠捆成了个粽子,再串在另一道剑气上。   他转头问红冲:“你……”   原本是想问一句:你可是要御刀而行?却不想迎面而来的就是红冲丢来的藏官刀。   乘岚连忙接住,收好了刀,才发现一枚石镯已趁此机会,灵巧地攀上了他手腕。   红冲轻快地在他手腕上转了两圈:“兄长带我去。”   乘岚低眉敛目,隐去了面上泄出的一丝隐晦的满足。他状似无意地把石镯反着转回来三圈,只简短答了一个:“好。”   于是,乘岚缩地成寸,直向方才掐算出的、红冲因果所连的其中一条而去。   不过片刻功夫,他们就沿着命线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处山中乡村,乘岚带着孔怜翠隐去身形,在空中俯瞰,只见命线钻进了一个稍显破败的小院屋中。   门户紧掩,破了洞的窗户里却传出来撕心裂肺的咳声。   孔怜翠一听就急得血泪横流,立刻扑腾着要下去——那该是方三益的转世。   他徒劳无功地挣扎了一番,却怎么也无力挣脱,气急败坏道:“他怎么会转世?为什么?不是说残魂不会转世,必然要等到魂魄齐聚的吗?为什么?为什么!”   也不知他从哪里得知此事,倒是不假。可方三益确实转世了,而他魂魄有缺,恐怕这几世无论是否为人,都注定了痴傻早亡的命。   而这也是红冲要解开的因果——方三益曾在朱不秋的授意下,成功做到了“带他回家”,无论后事如何发展,约定已成。   因此,红冲也得了结方三益转世的缺魂少魄,把孔怜翠身上的那缕“残魂”也“带回家”才行。   他又化出人形立于乘岚身侧,偏头问孔怜翠:“你想怎么办?现在自杀?还是……”   孔怜翠剧烈地喘息了几声,似乎这个决定实在太过难以做出。   “我不要死。”孔怜翠突然说:“尊上答应过我能让师兄死而复生,就一定可以——你为什么会不知道?”他转过头,脸上两个可怖的黑洞,仿佛眼珠尚在一般,死死盯向红冲的方向,声音亦如癫如狂:“你是红冲,对吧?你竟然能够死而复生,那就是尊上的计划成功了……既然如此,他一定能让师兄也活过来的,我要师兄永远陪在我身边!”   他突然话锋一转,面目狰狞:“你还不知道吧?那个假扮你的‘尊上’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师弟,他还活得好好地,而且,乘岚想要杀了他!”   “……”   谁料此言过后,二人确实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乘岚眼皮一跳,按捺许久的怒意隐隐有爆发之势。   红冲拍拍他手臂以作安抚,转头对孔怜翠道:“我早就知道了。”   且不说他早先化为石镯,早就听到了孔怜翠与乘岚的对话,若还猜不出二人话语何意,那实在是憨得有些不应当了。   更何况,他早就有一句话想要也与乘岚说清:   “那不是小草,你们都认错了。”   他认真地看着乘岚,轻声道:“兄长,你算的不错,那另一个根命线确实连在小草身上——但你却误会了,假扮我的那个家伙,并非小草。”   乘岚怔了片刻,不禁反问:“你怎么知道?”   显然,乘岚就如孔怜翠一般,对朱小草假扮魔尊一事深信不疑,这也怪不得他们,那假魔尊同样身负神通,想要骗过几人,实在是轻而易举。   譬如那由假魔尊亲手写下的《雪花闺》,连红冲都险些被误导,以为那是自己写下的旧事真相。而假魔尊也只需要稍稍再露出些许破绽,结合此事,乘岚也必然会以为那确实是朱小草,毕竟,书中的许多旧事,若说是朱小草亲眼所见,加之红冲将此事告知师弟,倒也有几分合理。   但红冲之所以确信此事,是因为另一个暂且不可于外人前道也的秘密,眼下还是先处理完方三益的因果才好。   于是,红冲只从另一个方向解释道:“因为我已晓得小草如今是何模样、人在何处,自然知道那打着我的名号招摇撞骗的家伙,并非小草。”   然而,乘岚闻言,反而脸色一冷:“你倒是惦记他。”   这话酸气扑鼻,红冲顿时明白,他这是回想起自己从前作为相蕖时,也被《雪花闺》所蒙骗,竟然问乘岚是不是为了文含徵而杀死魔尊,可见是未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乘岚来。   乘岚明知道红冲是在跃入火山时才恢复记忆,偏还是忍不住说出这话来,说完,自觉和小辈争一口气显得实在不得当,顿时耳尖一红,面上也露出几分赧然局促。   红冲调笑道:“不是我惦记他,是他惦记我,只可惜——到底不如兄长那般惦记。”   这边与乘岚说过,他又望向下方的屋舍,声音淡然:“你的‘尊上’是骗你的,方三益不可能永远陪在你身边,除非,你愿意接受一个傀儡。”   他话语一顿,斜睨一眼孔怜翠:“在傀儡中,塞入缝合过的他人残魂,倒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只看你愿不愿意上当受骗了。”   孔怜翠脸色灰白,嘴唇颤抖了半天,才艰涩道:“你凭什么这么说……那你又能做什么……那我师兄,我师兄……”   “他此世命数将尽。”红冲道:“你和他同死,便可将残魂还予他,自此,他魂魄完整,而你也无须担心你的残魂,你们各自往生便是。”   任谁来听,恐怕都会觉得如今这局面,这也算是个“两全之策”了。   唯有孔怜翠不肯接受。   “各自往生?”他深深地喘了几回,攒够了气,终于怒吼出声:“我才不要什么各自往生!我宁可我们永远这样——不,师兄已经受不得了,便把我的魂也放在师兄身上,让我做个傻子、呆子,让我生生世世都缠着他!” 第93章 丹青两幻身(二)   “你……”红冲被他说得怔住。   顿了片刻,才忍不住说出真心话:“你在做什么白日梦?怎么可能?”   他偏过脸背对着孔怜翠,向乘岚挤眉弄眼,作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   乘岚也微微睁大了眼睛,稍觉惊讶。   但是,扪心自问,乘岚自己又何尝不曾动过这般扭曲的心思?见红冲那般惊讶,仿佛此事何等大逆不道、不可接受,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回避了对视。   红冲没得到想要的支持,仍然对孔怜翠道:“两个选择,他命数将尽,要么你等着他死,你自杀,这样你们便能各自往生;要么……”   在孔怜翠似乎暗含期冀的呼吸声中,他斩钉截铁道:“要么我一会就杀了你,让你俩各自往生。等你来世降生,我再琢磨怎么了结你我之间的恩怨因果。”   乘岚、孔怜翠:“……”   红冲冷笑一声:“呵呵,我就是这么铁石心肠。”   “倒也不必如此,叫你又缠上因果。”乘岚插话:“他的主人可不是什么大善人,不用你动手,把他送回去,附上我的书信,叫他主人以为他做了叛徒,他大抵也难有活路。”   若是寻常主仆,如此确实是个良计。   可红冲对那人的身份已有些猜测和把握,若真是如此,他也还未寻摸清楚对方的意图,便说不准对方会否一定要和自己对着干了。他轻轻摇头:“不可。若兄长真的介怀,你来杀他便是。”   这本该是个烂摊子,任谁来了,都不会愿意平白招惹上一段本该与自己毫无干系的因果。   唯独乘岚,闻言,竟然眉目舒展地点点头:“也好。”   乘岚不怕沾染因果,只要是与红冲相干的便好——他只怕红冲不肯将自己缠进来,又落得一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孔怜翠旁听着这两人就这样讨论起自己的下场,如在无人之境,又是气恼又是惧怕,连忙道:“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   他已辩解过、努力逃跑过、挣扎过,但终究不是乘岚的对手,只后悔自己为何要在玉滟那处留下信物,主动把自己放到了乘岚的掌控之中。   他敢无愧于天地地说一声,他不怕死——若他真的怕死,早在方三益将他放飞时,他就不会回来。   他只是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   只可惜,他又哪有旁的选择。   那位“尊上”吸干灵压后,就没了踪迹,孔怜翠几番寻找无果,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又转投回乘岚手下。   这已不是第一回他自投罗网,兜兜转转地,似乎他的几百年来,都在不断地作出错的选择。   “……让我再看看他。”孔怜翠低声说:“让我再见师兄一面。”   转世之人的因果不能被乱,乘岚下意识便向制止,却听红冲道:“可以。”   话音落下,只见孔怜翠化作妖形,展开双翼,飞进了那间院子里。   他们身上都施下过匿影决,倒是不怕被一介凡人发现,而一道禁制也紧随其后,钻进了孔怜翠体内,叫他即便是临时起意又想作乱,也绝无可能。   只是,二人看着那只白孔雀,不约而同地怔了片刻。   乘岚虽早就知道了孔怜翠的妖修身份,却还是头一回见其妖形真身,只是有些惊叹,红冲却是久久无言。   白孔雀形貌高雅圣洁,在尘世间往往是吉祥的象征,但这只白孔雀,却显得“不祥”至极。   他还是很漂亮的,但说不上是油光水滑,因为那羽毛隐隐泛着令人不安的血光。尾部更是奇异,尾羽一丛一丛,仍然像一把毛茸茸的巨扇,却被血红色的眼睛纹样爬遍,叫人不敢直视。   红冲喃喃道:“怎么把自己整成这样?还真秃了。”   乘岚不明就里:“秃了吗?我看羽毛还很旺盛啊。”   他心中暗道:孔怜翠的人身确实是毛发稀疏,倒不见红冲关心,莫非妖物当真分不清人面美丑,只欣赏得来妖形——可红冲一朵花,能懂一只鸟的审美,似乎也说不大通。   “非也。”红冲轻叹一声,指向白孔雀尾羽的眼睛纹样,缓缓解释道:“就像我以花瓣莲子作为妖法神通,他便是用尾羽,就像兄长从玉滟的乾坤袋中所得那支一般。但此物并非无穷无尽,他恐怕早就拔光用尽,这只是障眼法而已。”   话音才落下,他突然仰起脸,猝不及防地吻上乘岚眼皮,甚至轻轻舔了一下。   乘岚顿时脚下一滑,险些从半空中掉下去,连忙正色道:“莫要胡来。”   “呀,兄长误会我了。”红冲眨眨眼睛:“只是渡些妖气给兄长的眼睛而已。”   渡妖气的方法千千万,缘何偏要在此关头突然用亲吻眼皮这般暧昧的方法,乘岚无需问出口,也晓得红冲必然会装傻到底。   他只得咽下这哑巴亏,强自镇定,顺着红冲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白孔雀摇身一变,再不复羽翼丰沛的模样,尾部更是可怜,孤零零地,就剩下最后一根飘长的尾羽了。   红冲说:“难怪他要偷玉滟的燕窝,燕窝算是玉滟的神通,有美容之效,大抵是用于炼丹维持这完美的假象。我原本还以为,这只是你们私下通信的信号。”   “……我在你心里是这种人吗?”乘岚有些无奈:“就是为了帮玉滟抓贼,我才会遇见他。只不过,我确实让他替我做事,这件事没法告诉玉滟。”   提及此事,乘岚心下微动,便不由自主地想问起红冲:“他的主人……”   红冲却打断他:“想来屋里人也就这一两日的光景了,待此事了结,我一并告诉兄长。”   乘岚察觉到他的回避,背在身后的手捏了又捏,心中仿佛扬起吞噬一切的巨浪。然浪息风止不过片刻,他最终只是轻轻道了一声:“好。”   .   二人并未走远,只不过离开村落,在不远处的山上落脚。   自山丘上远远眺望,尚且能够看见,夕阳西下,白孔雀在霞光中盘桓的雪影,优美而又神圣。   乘岚低声说:“我还以为你不会答应他。”   “为什么?”   “此事恐乱因果,我……”   话没说完,就听身后突然一声巨响!   乘岚连忙回过头去,却见红冲一脸无辜,指了指旁边一颗碎了一地的巨石,可怜巴巴地说:“我只是想试一下,看看这具石身究竟够不够硬。”   显然,石身的坚硬远超红冲想象,只不过是轻轻一碰,就把山上巨石挤了个粉碎。   乘岚无意怪罪,只叮嘱了一句:“仔细莫伤着自己。”   “兄长真是怜惜我。”红冲笑道:“也太怜惜他人,唯独不怜惜自己。”   本以为此言意指乘岚将莲子种在心头一事,乘岚无意反驳,却听他说:“你待自己太过严苛。”   “修行本就如此。”乘岚不以为然。   “并非修行。”红冲上前几步,缓慢而又轻巧地钻进乘岚怀里,温声道:“是你对你的心,太过于严苛。”   风把他垂落的发丝披在乘岚肩头,乘岚亦将他拥住,对这番话语却有些不得其意。   “我将玉滟之事告诉你,原本是希望兄长能全一份同门之情,好好补偿一二。却没料到,兄长恪守道义,连对他也公事公办,丝毫不肯与他发展私交,生怕乱了他此世因果。”红冲道:“可既然如此,你只要默默照拂便是,又何必千里迢迢地,将他带到魔域来呢?”   不等乘岚回答,红冲便伸手轻轻抵住乘岚的嘴唇,自顾自答道:“是为了让我也瞧上一眼故人如何,对不对?”   乘岚便低眉敛目,稍稍颔首。   “兄长,你太想周全这世间的所有事,就连你自己,也被困囿其中。可我求你之事,原本只是想让你心中多少圆满几分,并非要为你画地为牢。”   红冲凝视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忍不住又抬手抚平,口中问道:“你一次又一次地为我破例,你坚守在心的道义规矩也为之让步,就不怕我真的是个天生恶妖吗?”   乘岚默然良久,才终于颤声道:“怕,所以,我才……”   所以,他才亲手刺开了红冲的心。   可当这一切发生之后,他反而被更加汹涌滔天的悔恨吞没,溺于其中。   “我知道你不是恶妖,”乘岚说:“既然你也知道,为什么还要……”   问到一半,他倏地忆起红冲早就说过,此中秘密不可为人道也,并非红冲不肯说,实在是想说也说不出口。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红冲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呼吸交缠之间,红冲低声道:“你总想替我负起一切,但是,或许我也没有资格说你。”   乘岚一怔,抬眼问他:“什么意思?”   一抬眼,便望进一双火焰般炽亮的赤红眼眸中。   是红冲对他使用了神通,可是,乘岚原本也不会怎样欺骗他,二人之间原本也甚少有用起神通的场合。   却听红冲嗓音缥缈,仿佛响起于千里之外,又宛如近在他心底私语:“兄长,若我要你为我堕落成魔成鬼,此后永无在光明下行走的机会,你愿意吗?”   乘岚亦凝视着那双眼睛,反问他:“如何,才算是堕落?”   在那双不灭真火浸燃过的神通之下,他本不该有反问的机会,除非,红冲早已从他心中读到了真正的回答。   是要杀人作恶,才算是堕落吗?   乘岚觉得,那不是红冲的本意。   但若只是成魔成鬼……早在许久以前,乘岚就已经堕落了。   “多此一举。”乘岚评价。   “并非,并非。”红冲的双眼并未熄灭,继续问道:“那兄长肯不肯再答应我一件事?”   这话勾起了乘岚不太美妙的记忆,他下意识地眉头一抖,缓缓道:“不可作恶,不可为祸世间,还有……不可再骗我杀你伤你。”   他虽如此设下限制,实则心中并不认为红冲当真会让他做什么穷凶极恶之事;而如今二人已然算是交心,红冲也晓得了他不愿成仙,没有什么那般两难的纠结,想来红冲也不会再提出那般要求。   只是,旧事到底在他心里刻下一道无法愈合的疤,令他重获至宝也不能安寝,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不要再骗我,让过去重演。   闻言,红冲“扑哧”地笑出声,气息拂在乘岚的脸颊上,吹起一片绯色。   红冲笑道:“还说多此一举?换了你,不也是一遍又一遍提起此事?”   乘岚被戳中,却也不恼,只让开脸,让肌肤离红冲稍远些,好尽快冷静下来。   然而,他只不过是稍稍退让的动作,红冲却果断地离开怀抱,终止了这段暧昧的谈话。   未及解释,就听红冲笑意吟吟道:“不答应就算了。”   乘岚的动作猛然停滞,甚至连表情都僵在那个似乎有些赧然的瞬间。   什么叫不答应,就算了?   不答应作恶,还是不答应再一次杀死他? 第94章 丹青两幻身(三)   原本暖意融融的氛围如悬河注火,陡然被浇成了一摊萎靡的腐灰。   好半天,乘岚才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什么意思?”   红冲轻叹一声,无奈道:“兄长莫要担心,此事说来话长……”   未及说完,乘岚已屈指轻弹,又将他化成了石镯的模样锁在手中,气息不稳道:“先回答我——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想要我做什么?”   红冲才好继续道:“说来话长……但我少不得要从头说起。”   “那就长话短说!”   见乘岚急得堪称神智昏昏,红冲暗道自己这个话头开得不好,但事到如今,他仍然觉得或许化出人形来与乘岚细说,总是更好些,于是故作可怜道:“兄长,你捏疼我了,能不能先放开我……”   “快说!”乘岚忍无可忍。   一声怒吼,吓得山下林中飞起群群候鸟,红冲被震得石身都颤了三颤。   巨大的威压下,他咬了咬牙,改口利诱:“你不看着我,就不怕我又给你下套?”   乘岚声如寒冰:“你发过誓——你敢。”   但沉默片刻,乘岚也不知是否有察觉出他这话暗含的求和之意,终于又令他恢复人形,虽然动弹不得——他躺在乘岚怀里,被乘岚薅着头发,捏着脸。   乘岚阴沉着脸地凑近他,似乎一言不合,就会从他脸上咬下一口肉来,愠怒道:“好不容易才安生下来半天,你又想发什么疯?”   红冲只好低眉顺眼地娓娓道来:“并非我要发疯,而是三百年前,枫灵山爆发火山之难那事,我一直在想,斗魁真尊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如今,总算有些眉目了。”   听他提起项盗茵,乘岚难免气息一顿。   红冲连忙道:“不是我想逼死他,是他被下了催眠禁制——就像兄长曾经发现,我识海中也有那般禁制,一旦触动,当即神魂溃散,难以转圜。”   乘岚立刻问:“那你识海中如今……”   “如今自然是安全了。”红冲道:“自记忆恢复起,那禁制就已消失不见,反而阴差阳错叫我猜到半分,究竟是何人在我与他的识海之中设下禁制。”   他本以为乘岚会顺着他的思路问出“那是何人”,不料乘岚眼神一凝,质问他:“那我从前问你时,你为什么要应下此事?”   红冲:“……”   红冲只好诚实道:“当时……以为必死无疑,万念俱灰,便不想解释了。”   “你胡说。”乘岚目光如炬:“你是觉得说了我也不会信。”   这一回,红冲凝视着他,久久无言。   此言不假,直揭开了红冲的伪装,叫红冲暗自苦笑。   那时事发突然,该说是二人都不复冷静,失了分寸,言语之间,一来二去地,便生出许多没能解开的误会来。   但即便如此,乘岚仍然细心听进去了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他曾指责乘岚对人与妖区别对待,乘岚便要他拿出项盗茵乃是鬼修的证据来,而他两手空空,于是,乘岚亲自踏上了寻找证据的路途。   只可惜,得知此事时,已是多年之后,那时红冲已取回不灭真火的法力,更是无法回头。   时过境迁,忆起这番旧事,红冲只能道一声:“怪我。”   怪他不肯相信乘岚的真心。   乘岚颔首:“继续说。”   “兄长,从前触动我识海中禁制的那个问题,你可还记得?”红冲问。   “你的身份。”乘岚记忆犹新:“是我问你‘你是谁’时。”   “是。”红冲笑了:“斗魁真尊识海中的禁制,亦是如此。”   他说得云里雾里,乘岚听着也觉毫无头绪,却无端有种心脏被系上了一根纤绳的不安感。   只听红冲继续道:“他的记忆里有许多被更改的部分,都是为了避开这一道禁制,他想要隐藏的秘密,并非方赭衣的过去,而是……我。”   他微微一顿,看着乘岚分明费解,却又作出努力理解的模样,却是话锋一转:“事到如今,有些事总得让兄长知道,可我说不出,便只有一个办法了。”   乘岚迟疑道:“搜魂?”   这是鬼修发明的术法,放在正道仙门中,多为处理极恶之徒的极刑,乘岚说出“搜魂”二字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但若当真说不出口,要逃过天道,或许也只有这个办法,毕竟鬼修一贯躲着天道修行,其术法是最能避开天道惩治的邪法。   而乘岚也有自信,若由自己施出此术,一应痛苦、反噬都由自己承担,必然不会伤及红冲神魂分毫。   红冲却摇了摇头,话声轻轻:“不只是搜,将我吞了吧。”   “你胡说什么!”   “我是认真的。”红冲看着他,安慰道:“兄长莫担心,此举绝不会有损兄长的道行,只是,兄长少不得要小心些,避开天道一些时日……”   话未说完,就被乘岚震声打断:“你怎么还敢这么说?难道要紧之处是我的道行吗?为这一点小事,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吗?”   “不……至于,至于的。”红冲还在执意劝说:“也不必担心我,我有法子寄生在兄长身上,想来应当能安然无恙。”   “你疯了,你真是疯了!”乘岚斥道:“好端端地修行不成,非要做鬼?你究竟晓不晓得这意味着什么!”   他说着,便要丢开红冲,自顾自恼道:“你那些秘密我也不再过问了,若我再问,不,若我再生出半分好奇之心,便叫我——”   誓言未成,红冲偏冲开他的禁制,捂住他嘴巴,艰难道:“不许发誓!你若当真起誓,那我才是真真的死定了!”   乘岚怔了片刻无言,少顷,眼神突然一亮,不问他何出此言,却道:“那你要我答应你的事,莫非也……”   红冲眼神飘开,不置可否。   “是谁会要你的命?天道?可是,为什么?”乘岚连忙追问。   红冲迟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其实,我倒也并无什么切实证据。兴许只是我想多了,如此,只不过是为了有备无患——”   然而这“想多”二字既出,乘岚立刻松下半口气,一口咬定:“既然如此,方才那些话我就当没听过,你以后也休要再提。”   若依红冲所言,只能靠着吞食神魂才能解开谜题,这办法实在可怖,乘岚宁可摒弃从前刨根问底、雷厉风行的作风,做个得过且过的傻子。   他说完这话,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也不管红冲有什么反应,立刻将红冲又化为石镯套在腕上,又状似若无其事地拢了拢衣袖,平静道:“安寝。”   红冲:“……”   这番反应当真在他意料之外,细想又是情理之中。   他心中却暗自无奈——他和乘岚之间似乎总是横着一道关窍,从前是乘岚再三追问,他受限于天道的规矩三缄其口;如今他想要乘岚知道,生死的顾虑又令乘岚投鼠忌器,甘愿做个胆小鬼了。   可是,追根究底,他也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去,逼乘岚再做什么。   这夜过得很快。   翌日东方既白,一声鸟鸣穿越屋舍山川,传入乘岚耳中。   下个瞬间,乘岚就到了鸣声传来的源头,正是白孔雀久久盘桓的屋舍。   一夜过去,白孔雀法力耗尽,伏在屋顶上。   光华散去,它再也维持不住以灵丹妙药勉强维持的外貌,露出灰败而憔悴的本相。   似乎察觉到有人来了,它睁着两只空空如也的眼睛,怎么不肯闭上。   一条生命在眼前奄奄一息,任谁都无法不为之动容。   哪怕乘岚修行三百余年,早已见惯了生离死别,亦难免为之面露肃然。   “他在钻空子。”红冲不知何时又与他神魂相连,此刻低声为乘岚解释道:“孔雀盘桓乃是吉兆,他把自己的法力这样交出去,受运之人此世将尽,转世定然与他命运相连。”   乘岚一怔,心中立即顾虑起此事是否会乱了因果,令红冲难做,便问他:“要我出手吗?”   红冲却道:“随他去吧。”   恩怨如何,都是这对师兄弟之间的事,若天道不容,自然会在熔炉中将这份联系焚去;若真能逃脱熔炉的规矩……这也不过只是个“吉兆”而已,既然害不得什么人,红冲也无意插手。   白孔雀终于闭上修长的眼睛,想来那眼皮下空空,睁开与否也并无差别,倒是闭上还能显得有仙气些。   长喙颤抖着发出最后一声嘶哑的哀鸣,白孔雀的头低下去,就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与此同时,屋里竟也传来一声喟然长叹,渐渐地,不复声响。   自此,两道纠缠多年的魂终于要回到熔炉之中,这团乱线结也终于有了终点。   乘岚寻了个僻静地,用术法将白孔雀的尸身埋葬。   “去霜心派吧。”不等红冲发问,乘岚主动说起接下来的安排:“叫我也看看清楚,朱小草究竟是否当真如你所说,并不曾掺和进此事。”   红冲却笑道:“兄长分明是怕我太挂念他,忧思过度。”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明白,乘岚里外如一,向来不是嘴硬心软之人,而他之所以故意这般说,只是想故意逗弄乘岚一二。   果然,乘岚沉吟片刻,诚实道:“你说的也对,你也该去看看他。”显然是未想到这一层。   如今,朱小草在他心中是好是坏,尚且悬而未定,乘岚并不肯直接将他划入自己人,自然也不会从“情谊”的角度出发思考相关之事。   红冲担心他心病难医,含笑问:“兄长此言当真?是真情实感、真心实意的那种?”   乘岚听出他话中似有促狭,无奈道:“莫非我该是真刀真枪地去不成?”   红冲一听便知,乘岚恐怕已息了要对朱小草下杀手的心思,但为求保险,去亲眼看看,也是必然。   乘岚不像他,不是欲擒故纵爱拿乔的性子,但他每每见乘岚作出这幅拿自己无法的模样,就忍不住顺杆爬,丝毫没有见好就收的眼色。   他软下语气,故作可怜道:“真尊不会一言不合就醋性大发,要对我使家法吧?在人家家的地盘,可不好像刚才那般。”   这话是撒娇耍赖,谁知乘岚瞥他一眼,再开口时,言之凿凿:“这话说得……原来你早就见过他。”   虽然红冲早先就已说过,是因确认了朱小草如今的身份,才知那假扮之人并非朱小草,乘岚却不大将此言放在心上。   只不过,经过昨夜的“不欢而散”,乘岚再也不敢触碰红冲想要遮掩的秘密。   不敢,而非不想——他心里不甘不服,甚至平白从角落里钻出一眼冒泡的泉水,悄无声息地把五脏六腑都泡在酸汁苦水里,叫他好不难受,好不……   好不委屈。   红冲从这话里已多少寻摸出些许不妙,更何况二人神魂相连。   那一阵被压抑的波动传来,红冲连忙补救:“兄长当真误会我了,我见他时记忆全无,当真是一无所知——实在是恰好,恰好生在他家门口。”   谁料此言反而惹得乘岚反问:“那你何不生在我们自家门口?你那塘子我几乎每日都在搭理。”   红冲道:“……下次一定。”   “你还敢说下次!”乘岚顿时怒从心头又起,当即拂了衣袖,顺手封了红冲的声音。 第95章 丹青两幻身(四)   风过雾凇林,叶声簌簌。   无意湖边数百年如一日,总是那般银装素裹,阴云密布。   几日前,照武真尊大驾光临,很是惹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大动静。   幸而照武真尊来得突然,走得迅速——再来得更是频繁。   循着命线所连的方向,朱小草应当正在此地。倒是不曾料想,兜兜转转三百年,他终究还是回到了生养自己的霜心派。   站在无意湖百里之外的山峰上,乘岚捞起一捧冰雪,随手一捏,那雪便凝成一张拜帖,剑气涌动,串着拜帖化作一道流光,飞入雾凇林中。   这封帖子写给凝魄真尊,师仰祯。   红冲正疑惑着,乘岚已察觉到他欲言又止,解释道:“我每每来此拜访,师姑娘无不如临大敌,还是递上一道帖子,知会一声。”   红冲心道:正是呢——正因如此,不才更该悄然无声地潜入派中,看过朱小草无恙,再偷摸离开吗?如此大张旗鼓,岂不显得生怕师仰祯不严防死守。   但这话他既不曾问出口,乘岚也仿佛不曾想到这一层。   二人便在山头静立稍候。   少顷,乘岚握着镯子缓缓敲击的手指突然一顿。   红冲便问:“她应下了?”   乘岚点点头:“她把帖子撕了。”   红冲:“……”   乘岚又道:“其实上一回我递帖子来,也是如此。”   他口中的上回,岂非红冲替人当值,在无意湖边迎接照武真尊那时?可红冲偏偏记得,师仰祯分明有将此事吩咐下来,虽然不大上心,以至于门下层层推诿,这顶大的事居然落到几个小辈头上。   那时,红冲一无所知,还为此腹诽过一番这两位“真尊”的关系恐怕不佳。   如今才知,原来这“撕了”竟然就是二人心照不宣的“知会”。   记忆回笼,红冲也理解了师仰祯这微妙的态度——他与师仰祯之间恩怨未了,乘岚便是城门失火所殃及的那条“池鱼”。   不过,红冲思索片刻,仍然忍不住道:“她变了很多。”   又或许该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整个霜心派都不似从前。   师仰祯的修行如日中天,霜心派却轮到了素姓做主,这背后秘密不可谓不复杂,若非红冲曾经作为派中弟子,恐怕也难知其中内情。   按说自师仰祯突破至炼虚境界,她就该接任掌门之位,延续师姓辉煌。   然而,谁也没能料及,她婉拒了师姓尊长的安排,一转头,便将好几位素姓弟子收入门下。前代掌门听闻此事时,恰值突破关头,竟被气得反噬自身,不久后便郁郁而终。   但师仰祯于修行一道实在天赋异禀,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敢指摘她太多。   此后,师仰祯代掌霜心派数年,却只以长老自居,任由掌门之位虚悬。直到她的其中一位徒弟显露出惊人的天赋,短短百年,就已突破化神。   于是,师仰祯力排众议,破例将这位徒弟推上了掌门之位——也就是此代掌门,素旋绮。   素旋绮同样是罕见的少年英才,接任掌门不过数年,又有突破之势,自此闭关,至今已是数年不出。   乘岚上一次拜访时,便是将帖子递到了素旋绮处,但由师仰祯代接;而此行所为私事,帖子只管送达师仰祯,无需惊动他人。   回想之际,乘岚已缩地成寸站在了雾凇林边,只差一步,便要迈入霜心派的界碑。   “沙沙”声自林中传来,便有两人自雾凇林中匆匆走出,见乘岚在此,连忙行礼道:“见过照武真尊。”   乘岚定睛细看,只见其中倒是有一位熟人,几日之前,似乎就是这少男在此等候迎接自己,那时,红冲正巧在骚扰这后生。   “江珧。”红冲提醒他眼前人的名字,又随口道:“每回有这种杂事,似乎总是他自告奋勇。”   没了无理师叔在旁胡闹,江珧年轻虽轻,确实恭而有礼,进退有度。这位“熟人”暂且按下不表,另一人也向乘岚抱拳行礼:“我姓素,名芸生,霜心派伺羽真人座下行七。”   乘岚的目光落在素芸生身上时,红冲的声音低了几分,含着万千怅然道:“小七……唉,他还挺缠着我的,怪我那时不曾多想。”   此言似乎意有所指,乘岚一惊:“这是小草?”   不怪他如此讶异,实在此人无论从气息、修为、还是外貌上,都丝毫不见朱小草的痕迹,敏锐如乘岚已至大乘期,也只当他是个普通后生,并不觉丝毫异常。   红冲的语气深信不疑:“是他。”   乘岚顿时面色凛然。   那边江珧与素芸生先后行过礼,却见乘岚脸色深沉,目光锐利地看着自己。二人皆不知,究竟是何事何人引起了照武真尊的注意,彼此对视一眼,俱是有些惶恐,直到江珧低唤了一声:“照武真尊?”   乘岚仍冷着脸,微微颔首算是回过礼。   江珧这才敢恭谨开口:“师祖命我接引真尊去寒玉窟,真尊这边请。”   于是,三人不紧不慢地迈开步伐,绕过无意湖,向远方一座冰封雪盖的小山行去。   乘岚跟在他二人身后,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素芸生,心中暗自留意。   人心总是难以公正,乘岚更不否认自己的偏心。   他惦记着红冲在他怀中奄奄一息时,都还在恳求自己,替他继续寻找这个便宜师弟的踪迹,便不能接受,朱小草这些年竟敢苟且偷生,连只言片语都不肯递来。   自“魔尊复生”的消息传入他耳中,自他以为朱小草假扮魔尊作乱起,他更是耿耿于怀,咽不下这口气。   但眼下亲眼见过素芸生,这份疑虑被乘岚压在心底,一时无法吐露。   素芸生改头换面,从里到外与朱小草无一处相似,既非转世,也不似夺舍,又非妖物能以重修之道重返人间,竟然连堪称半仙的乘岚,都完全看不透他的底细。   与其说是介怀,倒不如说乘岚已暗自警惕,如临大敌。   他摩挲着手腕上的石镯,红冲察觉到他心中波动难平,不免安慰他:“兄长莫担心,小草总不会害我的。”   乘岚心中暗道:未必。   但他到底不舍得将这话说与红冲听,省得伤了红冲一片热忱真心。   思索之间,三人已在雪山脚下,一处冰洞口停下步伐。   江珧与素芸生一同行礼:“师祖在寒玉窟中久候,还请照武真尊……”   话音未落,只听冰洞里传出带着回声的一句:“芸生,你也进来。”   素芸生一怔,抬起头,尽可能隐蔽地对江珧指了指自己,满面疑惑与无辜,低声问:“师兄,我是不是听错了?”   乘岚凝视着他:“没错,是你。”   这回,素芸生不敢挣扎了,连忙乖乖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喘。   而江珧则在二人身后,极细微地对素芸生摆了摆手。   动作之间,他少不得要飞快地掀起眼皮瞟上一眼二人,似有一道红光隐隐闪烁。   他的小动作逃不过乘岚的感知,乘岚步伐一顿,却不是为了他,而是握紧了手中石镯。   “你做什么?”乘岚眼疾手快,掐住从石镯中偷摸钻出的一缕神识。   红冲一边在他掌心盘绕、在他指根处打结,一边打趣道:“他也是我的小辈呢,许久不见,我跟他去叙叙旧,兄长总不能连这也不能容忍吧?”   “许久?”乘岚拆穿他:“也就几日而已。”   “好吧,好吧。”红冲只得明言:“他身上似乎沾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从前,似乎是没有的……或许是我的错觉也说不准。”   然而,他既如此说,乘岚更不肯令他涉身险地了,立刻道:“我去。”   红冲耍赖:“那就一起。”   一缕乘岚的剑气,被红冲的神识黏着尾巴,就这样掠出冰洞,无声无息地贴在江珧后背。   二人在蜿蜒冰洞中复行片刻,直到抵达冰洞深处的开阔空间。   巨大的寒玉台上,一身雪白的师仰祯正在打坐修炼。   见二人来,师仰祯面不改色,一面继续运功,一面淡然开口:“照武真尊,几日不见,你容光焕发,看来是已经将那恶妖斩于剑下了。”   闻言,乘岚剑眉一拧:“我此次并非为此事而来,而是……”他的目光落在一旁低着头,尽可能让自己显得不存在的素芸生身上,其意自明。   也不知师仰祯是同样对此一无所知,还是铁了心的装作不知,只冷声问:“那又是所为何事?”   乘岚静静地凝视她片刻,见她丝毫不为所动,于是直言道:“这位‘素道友’,似乎是你我的一位故人?”   霜心派收外姓弟子,也不过是迄今几十年来的新鲜事,是以派中还是以师、素两姓子弟为主。   在无意湖这地界,雾凇枝上的雪落下来,都能砸到十个姓素的。而这其中,能被照武真尊平辈唤上一声道友的,本该只有师仰祯,就连霜心派此代掌门素旋绮,都只能沾了门派的光,被他唤一声“掌门”而已。   素芸生正因明白这个道理,自觉被这一声“素道友”拔高了不知多少辈,才吓得手足无措。   他顾不上礼数,慌张地甚至不知该如何推脱。   然而,他的头还未来得及诚惶诚恐地抬起来,视线还停留在眼前的冰面、鞋尖,就忽闻冰洞深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下一刻,冰洞崩塌,素芸生被扑倒在地。   眼前一片漆黑,耳边更是嘈杂,雪山崩塌的巨响令素芸生耳鸣不止,好在方才有人将他护入怀中,尚且无虞。   他分不清到底是谁救了他,就被那人捞起扣在腋下,似乎正在他看不到的道路上不断奔行。   可是,偏偏在这平日里他最依赖的视觉、听觉皆是失灵的状态下,仿佛有一段莫名的记忆窜进他脑海。   好熟悉。   但是……似乎又有什么其他的不同。   素芸生想,到底是什么呢?   直到他听到头顶上传来几近破碎,却又显出几分欣喜的声音:   “终于找到你了……”   啊……素芸生突然想起来了。   这情景着实似曾相识,他怎会不熟悉?而那星点不同,他也终于明白了原因。   是他们的“关系”。   三百年前,素芸生才是那个在山上负宝奔逃的人。   那时,他的名字还不是素芸生,他的身份也并非被寄在师尊伺羽真人名下养大的,霜心派掌门素旋绮之子。   在无处可逃的岛上,他把一个被层层术法字诀束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出本来模样的包裹,紧紧扣在自己怀里,跑过一座又一座连绵起伏的山。   雷法劈断他的前路,土法绊住他的步伐,还有从天而降的火法、冰法……五行术法追在他的身后,每一道,都想要他的命。   素芸生几乎走不动了,每一步都是困难,可他知道自己不能休息。   哪怕筋疲力尽,也不敢停下步伐,因为一旦停下,就会被接踵而至的各种术法绞成齑粉,连搓灰都未必能留下。   他很困惑:到底为什么我要这么惨啊——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   谁在说话?   他根本顾不上寻找声音的来源,因为躲避攻击、持续前行,已经耗空了他的精力。   直到他突然反应过来,那声音竟然是从自己的心里响起来的。   “因为,你偷走了一样宝物。”   素芸生吓得一个踉跄,被术法击中脚腕,栽倒在地上,滚了好几个跟头,怀里的包裹亦脱手而出,好不狼狈。   又是数道术法毫无保留地砸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已无力躲开,绝望地望着前方,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变慢了。   是临死前的走马灯吗?他仿佛察觉到一丝熟悉而亲切的气息。   便在那心念一动,所有的术法竟然都在瞬间调转方向。   素芸生没有等到意料之中的死亡。   字诀散去,锦缎破碎,连其中的玉匣也渐渐化为飞灰,终于露出了匣中至宝的真容。   一块似柱的雪白玉料从其中滚出来,端其色泽莹润,形状却不规则,侧面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空隙不说,还有许多道伤痕和缺口,似乎被人生生挖去了些许部分。而挖玉之人大抵也无丝毫赏玉之心,事后也不曾为其打磨遮掩,就这样大刺刺地显出残缺模样。   可是,为什么会有师兄的气息?   他怔怔地望着那块玉,恍然大悟——   那不是什么玉,而是一段藕节才对。   那就是他的师兄啊。 第96章 丹青两幻身(五)   冰洞轰然崩塌的瞬间,乘岚的心底,也响起一道朦胧的声音:“终于找到你了……”   那是红冲的声音,他最熟悉不过,绝不会认错。   可是,红冲为什么会这样说?   他在找谁?还是……谁在找他?   他来不及多问,扑向素芸生的动作终究比冰山塌下慢了一步,待得剑气除开冰雪,废墟里早已不见任何人影。   狂风掀起冰雪,把这片山脚冰原扫得干干净净。   无论是师仰祯、素芸生,还是本该候在洞外的江珧,甚至环顾四周,百里之内,乘岚竟不曾察觉到任何活人气息。   但是,偏偏有令他迷惑之处。   风暴散去,一道身影静静立在他百米之外。   乘岚只是一眼,就呆呆地怔在原地。   那人用白绫束在双眼上,又低垂着头,抬手作掩唇状。分明大半张白皙的脸都藏在袖侧,乘岚却莫名地想:他是在笑。   果然,寒风如刀,唯独带来这一声含着喜意的轻笑:   “兄长,怎么,太久不见我这副模样,认不出来了?”   乘岚早在心里无数次地询问,不知为何,没有丝毫回应。   石镯仍然套在乘岚的手腕上,槐木灰画出的锁魂阵也并无被破开的痕迹,但红冲竟然能够自主切开了与自己之间相连的神魂,又寻了一处旁的身体?   白发,麻衣,又以白绫束眼,这是从前他们相识时红冲的模样。在火山之难后的很多年,红冲都不曾在作如此打扮,兴许也是因为没有必要。   乘岚惊疑不定,问他:“怎么化出这幅模样?”   话出口时,乘岚亦毫不掩饰自己的动作——他抬手作虚握状,露杀剑本相不现,千万道剑气却在他身后的云气里酝酿。   若真是红冲,他向来明辨是非,自然不会为自己此时的谨慎动怒。   若不是红冲,乘岚更无需解释自己的行为,直接杀了便是。   那人见之,又是一声轻笑,竟然毫无半分担忧地走上前来,口中道:“兄长真是谨慎——谨慎得让我放心。”   到了近前,他又在乘岚审视的目光中绕了绕自己的头发,含笑道:“我还以为兄长见我这般模样,只会欣喜。”   这倒像是红冲会有的反应。   乘岚手指轻颤,收了剑气,迟疑着道:“你这是……?”   “有些缘法罢了,不是什么重要事,便不与兄长赘述了。”那人轻叹一声:“毕竟,现在又更重要的事要与兄长说。”   “什么事?”乘岚果然问。   ‘红冲’唇角一弯,轻声道:“兄长难道不想知道这些年的真相?如今,我总算是可以说了。”   乘岚惊得双眼睁大,立刻道:“当真?”却又视线一偏,补上一句:“……小心为上,我倒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呵呵,兄长总是如此小心。”‘红冲’笑着安慰:“莫担心,我倒觉得,是我从前想得太多,思虑过甚才对——其实有些事,原本也没有什么要瞒着兄长的必要。”   见乘岚作出洗耳恭听状,他便缓缓开口:“三百年前,项盗茵,曾经杀过我。”   时隔多年再次提起此人,乘岚仍然感觉五味杂陈,忍不住应了一声:“我知道,火山之难那时……唉。”   一声叹气,似乎有关于这个名字的一应恩怨都在不言中。   “并非那时——”‘红冲’却摇了摇头,微笑道:“是在那之前至少二百年,那时,项盗茵还只是个孩子,当然,那时我也尚且年幼。”   他说着,用手比划起来,试图圈出约摸二尺来高的一个圈,口中道:“我尚未化形,只有这么高,什么事都不懂,何其柔弱无依,就这样被他斩落。”   果然,“斩落”二字一出,乘岚顿时瞳孔骤缩,似有几分不敢置信。   ‘红冲’并不放在心上,笑吟吟地继续讲道:“方赭衣命他来杀我,他遵循师命,倒是不能全然怪到他头上——可他贪欲妄生,动了私心,并未彻底将我斩杀,反而将我圈禁起来,随取随用。”   乘岚颇有些艰难地问:“‘随取随用’……是什么意思?”   “‘人丹’之事,兄长又不是不知,我虽只是小妖,也总有堪用之处。”‘红冲’苦笑道:“只可惜,后来,我好不容易才偷溜出来,这才流落尘世间,后来,便是阴差阳错地与兄长相识。”   他话锋一转,又道:“但我逃时匆忙,不慎留下了一丝法力,我总归是惦记着要取回这份法力的——火山之难那时,倒是小草在山上误打误撞地发现了一处地方,放着我遗留的那丝法力。他偷走了那丝法力,又因自顾不暇而无力寻找到我,于是,这丝法力便被放在此地数年……”   “直到今天,我随兄长回到霜心派,终于取回了这丝法力,也终于想起了一切。”他作出西子捧心的姿势,“还得感恩天道怜我漂泊多年,终于让我能够……完璧归赵。”   乘岚听得一知半解,却又觉得这份神秘意外地符合红冲一贯的作风。   但乘岚还是忍不住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那小草他现在为什么成了素芸生?”   ‘红冲’似乎毫不意外乘岚会有此发问,无奈道:“他被项盗茵的追得遍体鳞伤,能逃出命来,已实属不易。后来,他的身躯不堪为用,所以……我用了些旁的办法,给小草换了一副躯体。”   他微微一顿,又连忙解释:“兄长莫要担心,并非任何歪门邪道,只不过是我们妖修的一些神通罢了。”   “只不过,他如今记忆全失,因果散去,与转世新生无异。我倒觉得,不如便将他当做‘素芸生’,不要将这些过去说与他听,平白惹得他横生苦恼,兄长意下如何?”   转生不可再涉前世因果的道理,乘岚明白,正因明白,才因此心下更是震惊——究竟是何等的妖修神通,竟然能让生魂有如转世,这可真是“替天行道”啊!   但‘红冲’既然不肯说,乘岚也不多逼问,只微微蹙眉,仿佛陷入思索之中:“如此说来,你与他们倒是原本就有诸多恩怨,新仇旧恨,无怪你追究至那般境地……”   乘岚抬高了语气,不免又叮嘱一句:“不过,令人神魂溃散到底太过极端了些。”   闻言,‘红冲’似乎气不打一处来,笑意亦收敛几分,语气也有些生硬:“好吧,兄长教训的是,我以后定不再犯。”   乘岚又问:“那后来……”   然而,‘红冲’再次摇头:“这便是当真不能与兄长说起之事了,若兄长当真想要知道,恐怕只能自己亲眼去看。”   此言顿时刺到了乘岚的痛点,乘岚不免忆起上一次与红冲弹起此事之时,红冲竟然要自己吞食其生魂。哪怕是如今回想起来,乘岚仍觉心有余悸,立刻问:“怎么做?不会又是……”   话没说完,却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了。   ‘红冲’歪了歪头,似乎有些疑惑,却还是为乘岚解惑:“这说难也难,说不难,倒也不难,兄长恐怕还得带我走一趟灵山。”   说着,他转过头,如有所感地望向灵山的方向,轻声道:“那火很有些妙处,兄长上一回从中找回了我和藏官刀,想来也晓得,那火并不会伤及兄长。”   乘岚目光沉沉,答了一声:“是有此事。但早前我们在灵山时,你为何不提此事?”   ‘红冲’不答反问:“兄长这是在怪我了?”   不等乘岚反驳,他只管道:“兄长只需随我回到灵山,自然能够看到一切,包括我的记忆。”他轻飘飘的声音宛如鲛人吟唱,吐出缠绵的引诱:“届时,我的所有秘密都向兄长敞开,再无半分保留。”   再无半分保留……这确实令乘岚无法拒绝。   甚至,该说是梦寐以求——如果真有什么旁的办法,能够让乘岚把自己和红冲永远绑定,比绣娘纺出的丝线还要更为一体,拆都拆不开,却又不会伤及红冲,恐怕乘岚早就先斩后奏。   这份有些阴暗的所思所想,就这样被‘红冲’促狭地笑着戳破,乘岚也并不介怀。   乘岚眉毛一挑,直白地展现出自己颇有意动,却还是谨守原则,向他确认:“你确定,那火山真的不会伤及你我,火山……也不会再次爆发吧?”   似乎是三百年前的旧事在乘岚心里留下太沉重的痕迹,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确认些什么。   白绫后的那双眼睛似乎正看着乘岚,只听他轻松地开了个玩笑:“能有什么事?”   “你从前就是这副云淡风轻的态度,做得事却险些改天换日,还逼我……”乘岚不忍再说。   闻言,‘红冲’嘴角一撇:“火山爆发乃是天灾,岂是人力可为。兄长,从前这话可是你先说的,那时你也不曾如此怀疑我。”   乘岚执拗地看着他,怎么也不肯让步。   “好吧。”他只得道:“那火绝不会突然暴起伤及你我——况且,这三百年,兄长你多少次在山头为我扫墓,可曾被那火伤及分毫?但天灾之事,可不是我这个小妖能随意决定的。”   话音落下,‘红冲’抿了抿嘴,似乎因乘岚不信任的态度而使起性来。   乘岚长久地凝视着他,良久,终于开口:“这道白绫,能揭下吗?让我看看你。”   “自然,兄长真是见外。”他说着,便把白绫一抽。   云雾散去,露出那双熟悉而水灵的眼,正认真地看着乘岚。   乘岚从他眼中,看到了倒映出的自己。   原来,早在不知何时,自己又红了眼眶。   可为什么呢?乘岚并不执意于这张脸,只要红冲在身边,无论变成什么模样,是美是丑,是花是石,乘岚都不在乎。   之所以会心情波动至此……   乘岚缓缓抬手,似乎想捧起他的脸,却临到要触及肌肤时,手腕突然沉下去,扣住了他的脖颈。   没有留手,几乎是瞬间,那巨大的力就捏断了他的脖子。   清脆的骨头碎裂声、气道被捏紧,以至于无法呼吸的抽气声、还有……   还有一声嘶哑质问:   “你到底是谁?” 第97章 丹青两幻身(六)   那段被捏碎的脖子仍然被乘岚握在手中,只是因为筋骨断裂,整个人都软了下去,全靠乘岚不松手,才飘一样地立在地上。   他艰难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如此处境,实在是难以发出声音。   幸好,乘岚会读唇语。   他说:兄长,好痛。   还在装。   “别再装了。”乘岚沉声道:“他是爱笑,但也不会一直挂着笑!你们除了脸……一点都不像。”   闻言,‘红冲’又挣扎了少顷,才终于停下动作。   像是死透了。   但下一刻,他的身体又有了支撑,不似骨骼关节那般硬质而灵活,反而柔软得像是面条。   那诡异的力支起已经青紫黑红一片好不精彩的脖颈,让头颅抬起,两只泛红的眼珠凝视着乘岚。   这一次,他不再模仿红冲的神态,虽然还是那张脸,唇边含笑,却无端没了红冲的感觉,像是有人夺舍了红冲的躯体。   乘岚感受着掌心这柔软而诡异的手感,罕见地感到后背发凉。   事到如今,红冲仍然毫无回音,乘岚晓得他必是有什么难处,却不知这会不会真的是红冲“机缘”所得的新躯体,因遭贼人反噬,才会如此。   他心中堪称方寸大乱,但乘岚清楚,眼下更不能露怯。   而那个‘红冲’饶有兴味地欣赏着乘岚的每一寸,似乎期冀于从眉梢眼角捕捉到慌张,终究还是失望了。   他叹了一声,道:“红冲……确实不是我的名字。”   “但我的名字,照武真尊,岂会不知?”他笑着反问。   不等乘岚再问,猝然间一阵冷意沿着他那形态扭曲的颈部,蔓延到乘岚的手臂。   像是藤蔓绕着肌肤攀爬,又像是钻进了体内经脉,且无形无质,连一丝真气的波动也无。寒意未消,紧接着就是炙热的火烤,在筋骨之间上演一出冰火两重天。   诡异至此,饶是乘岚早有防备,也不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几乎只是刹那间,乘岚的手臂一颤,只觉得这只手痛得麻木,几乎有些不听自己使唤了。   若是换做他人,此时必然下意识松开手,也会因此落入后招。   但实在不巧,他面对的是乘岚。   罡风猛烈,夹着千万道真气一并袭来,顺着二人相接之处,发了疯地往那脆弱的脖颈里灌,竟然想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一只手而已,又不是戴着石镯的那一只,以乘岚的境界和人脉,想要治愈并非什么难事,哪怕生生断去一臂,于乘岚,也算不得什么大碍。   所以,乘岚绝不会放开手——   这发了疯的后手也骇得对面之人一惊,若要继续硬碰硬,乘岚只是损失一只手,可他……   ‘红冲’终于稍稍放开禁制,抬手握住乘岚手臂,似作抵抗,口中却又轻声唤道:“兄长……”   方才二人言语之间,数不清多少声有意无意的呼唤,乘岚都不曾放在心上,然而这一声传入耳中,乘岚陡然将术法散去,怔怔地松了手。   乘岚修习幻道多年,最擅辨真伪守定心,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红冲,他从一开始就分得清。   而现在,正是因为分得太清,所以才不敢置信。   那语气、吐字,就连钻进自己手腕的术法也莫名沾染了一丝红冲的气息。   怎么会真的是红冲……莫非真的是夺舍?还是什么……   一声轰然炸响的冰爆之声,激得霜雪扬起汹涌的白雾,乘岚只不过是片刻的失神,就失了对那人的掌控。   待得狂风扫去白雾,那人又到了百米之外,遥遥望着乘岚,再也不敢上前了。   “天道当真偏心,我苦修三百余年,竟然还不是你的对手。”‘红冲’不得不服输。   乘岚试图虚握那只犹觉剧痛的手,却有心无力,只能抑制着颤抖任其垂落身侧。   经此一遭,乘岚对眼前之人疑心愈深,却因投鼠忌器反而不敢妄动。   而‘红冲’吃了更大的亏,自然比乘岚更加警惕。   他好半天不再言语,乘岚耐心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下文,终于迈出一步。   果然,他立刻道:“其实,你不该把我当敌人。”   乘岚不欲与他周旋,更不想顺着他的话接,让自己立于被动之地,于是直接问:“你到底是谁?和红冲什么关系?”   “照武真尊真是贵人多忘事。”他轻笑着摇摇头,从袖中弹出一道雪白的光,刺向乘岚。   乘岚接过,竟是上一回作客霜心派时,自己提前递去的拜帖。   如此,若非此人临到此时还要在细枝末节上故弄玄虚,其身份便该是霜心派掌门素旋绮。   乘岚瞥过一眼,随手丢了拜帖,神色阴晴不定:“素掌门?”   “真尊客气了。”素旋绮仿佛方才无事发生,随意地行了个抱拳礼。   他身为师仰祯的徒弟,如此说来,也算乘岚的后辈,因此这礼行得倒也合理。   表明身份之后,他又优哉游哉地回答乘岚的第二个问题:“和红冲的关系么……这倒不好说清了。”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乘岚却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咄咄逼人道:“红冲死时,你尚未出世,你们能有什么不好道明的关系?”   素旋绮不恼,却也不答乘岚的问题,只道:“我想,真尊只需知道,我其实也是想帮他一把。”   “帮他?”乘岚冷笑一声:“那你跟我在这装什么呢?”   “真尊此言,实在是误会了我的苦心。”素旋绮无奈地指了指上天:“正是因为此事不可为人道也,我才出此下策,想省去些功夫,与真尊直接把此事办成,却不想真尊如此执拗……”   “你借他身份作出不少乱子,这账我还未与你清算。”乘岚打断他。   光是冒名顶替,李代桃僵一事,已足以乘岚对他心生不满,更不必还有《雪花闺》、窃藏官刀未遂、吸干灵压等多重大罪。   乘岚想要他的命是真,对红冲无法坦然说出的真相求知若渴亦是真。   幸而素旋绮也是个聪明人,闻言,苦笑着解释道:“是我频出昏招,其实,我只是想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与真尊探讨这件事而已。”   仿佛他作出种种,都只不过是为了引得乘岚瞩目——他也确实成功了,这几桩与红冲相干之事,叫多年不问仙门之事,行踪不定的乘岚,立刻涉身其中。   言及关键之处,乘岚本以为终于要进入正题,却听素旋绮话锋又转:“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但实在与真尊有莫大的联系。”   “少废话,有事直说。”乘岚已是忍无可忍,却察觉出自己似乎十分重要,于是故意道:“不说,我就不多叨扰了。”   语毕,他竟然当真转身离开,全无一丝纠结。   千里迢迢来到霜心派,把正在闭关的掌门一顿狠抽,还掐断了人家的脖子,事后毫不逗留,像极了畏罪潜逃。   只可惜,乘岚这样做,没人能拦住,也没人有本事报复回来。   素旋绮连忙出声阻止:“真尊留步!”   见乘岚的步伐丝毫不停,素旋绮一咬牙,终于下定决心,轻声问道:“真尊,就这样把红冲弄丢了,真的可以吗?”   话音落下,乘岚终于站在原地,缓缓转过身。   他的眉心简直拧成了个鲁班锁,目光沉沉地盯着素旋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弄丢了?”   原来,是红冲真的不在自己身上了——乘岚心中又是怒意滔天,又是匪夷所思,甚至还有几分不知该不该相信素旋绮的犹疑。   但无论此言是否为激将法,到底成功地留住了乘岚。   素旋绮长舒出一口气,终于能够娓娓道来。   “我不骗真尊,红冲如今,确实在我的身上。”他说着缓缓抬手,向乘岚挥出一道并无杀意的真气。   炽热,却又温柔,乘岚最熟悉不过。   “他既然在我身上,我便是一句假话都不敢多说,毕竟,他曾与你发誓永不相欺,否则必遭天道惩戒——那誓灵验在真尊身上,真尊定然立刻有所察觉。如此,真尊总该相信我所言非虚。”素旋绮缓缓说道。   可此言反而在乘岚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起誓之时,虽有孔怜翠在场,但那时红冲与乘岚神魂相连,誓言从不曾宣之于口,孔怜翠有哪般能耐,竟然能窥探乘岚的心声于无形?   即便是却有此神通的红冲,使用时也不免受限多多,既然如此,素旋绮又是从何处得知?   难道,素旋绮真的与红冲心意相连?   不,不对。   乘岚的脑中迅速掠过那时种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在他与红冲说开之后,他曾默念过一回红冲的誓言。   因着孔怜翠在场,乘岚自然有所顾忌,不曾说出声来,但孔怜翠目不能视,除非……   素旋绮若有所觉,掩唇一笑道:“我不好擅入魔域,因此,自然需要另一双能够行走魔域的眼睛。”   说着,他向乘岚眨了眨眼睛,红光闪烁。   似乎江珧方才便是如此,原来,这便是素旋绮默默地看到了一切。   而乘岚甚至想到了更早之前——几日前他拜访霜心派时,师仰祯似乎也有如此红光闪动。   这份神通实在诡异莫测,究竟只是能够看到,还是更有其他用处?   乘岚不说全信,但也不敢说全然不信。他暗自回想着,揭穿素旋绮伪装之前,素旋绮所说的,那些红冲和项盗茵的旧恨,一时间也不知自己该信几分。   鬼使神差地,他瞥了一眼素旋绮犹泛青紫的脖颈,忆起那时诡异的手感,心口一颤,莫名地蹦出三个字:“并蒂莲?”   但是,素旋绮就是素旋绮,在霜心派有亲族同门,亲缘关系良多,过往多年的事迹也皆有记录,又怎么可能真与红冲乃是同类。   素旋绮被逗笑了:“真尊真是善于想象。”算是否认了乘岚的猜测,却也不再多说。   素旋绮本觉得话到此时,局势总该调转,叫乘岚不得不承认自己棋差一招。   却不料乘岚点点头,仿佛就这样将此事轻轻揭过,向他伸出手:“把红冲还给我。”   素旋绮僵了片刻,不免觉得眼前这个乘岚和自己所想象去之甚远,他微微皱眉,颇有些为难道:“恕难从命,我和他……”   话未说完,已见乘岚召出剑气,气势汹汹。   “我暂时无法和他分开。”素旋绮连忙说。   “哦?”乘岚却道:“那我只能与师姑娘再道一声抱歉了。”   三百年前,师仰祯将亲人的死怪罪到了红冲头上,乘岚虽不敢苟同,但碍于红冲的心意,兼之火山之难迷影重重,乘岚终究默许师仰祯的怨气。   而现在,乘岚又要提剑斩杀她的爱徒,其中仍然有诸多难以解释之处,却拦不住乘岚动手。   剑气锋锐,压得云层翻涌,天地昏沉,任谁都能看出乘岚动了杀心。   素旋绮心中暗叹,还是走到这步田地,真是一步错步步错,若早些知道乘岚这般不好相与……   还不如直接逼乘岚就范。   “你不能动手,也不会动手。”素旋绮看着乘岚,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而又得意的笑:“因为我死了,红冲也会死。” 第98章 丹青两幻身(七)   剑起星奔万里诛,风雷时逐雨声粗。*   偏偏如此声势浩大的剑气,被轻飘飘的一句话恫吓住,在素旋绮面前不过半尺堪堪停下。   “你什么意思?”乘岚冷声质问。   “真尊岂会不懂?”素旋绮仍轻松地笑着:“我与他如今命魂相连,说是一体也不为过。”   可那石镯还戴在乘岚腕上,阵法也并无损伤,究竟为什么——乘岚死死盯着素旋绮,怎么也想不通其中关窍。   他分明知道自己不该听信素旋绮一面之言,可红冲一刻没有回声,他的心便越来越沉。   银光一闪,露杀剑现出本相,搭在素旋绮颈间,终究不舍得划开素旋绮的喉咙。   时隔三百年,软剑罕见地颤抖起来,刃身映着雪地银光,照得素旋绮脸上光影翩跹。   素旋绮则只是带着微笑,愉快地说:“真尊修习幻道,对神魂素来深有研究,否则,也不能在无意湖边稳住‘他’的神魂——只是如今,恐怕不能了。”   他直白地戳破乘岚的伪装:“因为你自己的心,也乱了。”   心意不定,便难以成为支撑他人神魂的依靠。   也是因此,乘岚空有一身奇绝幻术,却不敢贸然施展,生怕被素旋绮钻了空子,反客为主。   他需要一个素旋绮放松警惕的机会。   “其实他对你来说,全然是成仙之路的阻碍。”素旋绮淡然道:“他死的这三百年,你接连顿悟,修为飞涨,还功德加身,离登仙只有一步之遥,进可谓无坚不摧,退亦是稳如泰山。”说到这里,他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自然,真尊锐意进取,往往是不会退的。”   过刚则易折,剑修无不通晓此理。   乘岚的剑意就有些太锐了。   然而,他恰好是风灵根,使一把灵巧的软剑,意外地弥合了这唯一的弱点。   素旋绮每每思及此,总是不住叹息:“天道偏心啊。”   这话,倒是从前乘岚也从相蕖口中所听到过的。   乘岚忍不住讽刺他:“你又不是妖,不如就是不如,说什么天道偏心!”   闻言,素旋绮挑了挑眉:“你怎知我不是?”   人妖有别,乘岚花了三百年的功夫,至今才终于敢说对此有了几分眉目。   行走尘世这些年,是人是妖,他大多只需一眼就能辨出,譬如在街头发现卖杂货的玉滟。   唯独只有面对红冲的那两回,他跌了跟头——一次,是三百年前,他不懂妖物;一次,是在几日之前,他靠红冲所留的神通,才勘破相蕖试图隐藏的真实身份。   而眼前这个素旋绮,确实就只是个人而已,若非要论起,也不过是沾染了几分红冲的妖气。   乘岚目光审视,沉声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这话竟让素旋绮笑容一僵,渐渐地,嘴角便换了个方向弯。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突然间,只见乘岚眼神一斜。   有一股很弱小的气息正在靠近这里。   风云涌动,剑气从雪原里揪着一个人迅速到了二人身侧,在距离约摸十米开外出丢下。   乘岚说:“他才是妖。”   素旋绮顺着他目光看去,倒栽葱似的半截身子埋在雪里的不是别人,正是素芸生。   “……你倒真是敏锐。”素旋绮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成拳,气息也有些许不稳,似乎是十分恼火,口中讽刺:“这些年,你花了多少功夫来研究我们妖修?若你肯将这份心思放在修炼上,恐怕早就登仙了吧?”   话里话外,显然,他还是认为自己是个“妖”。   但是,这话却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他的怒火从何而来?是因为乘岚对妖修上心?还是因为乘岚修炼进度太慢?   乘岚深觉莫名,只回了一句:“轮不到你来教育我。”   这厢二人拌嘴的功夫,那边素芸生终于把自己从雪里拔出来,乘岚便问:“你来做什么?”   素旋绮看了看二人剑拔弩张的对峙模样,又或许该说是乘岚单方面要斩首素旋绮,开口时声音已带了颤:“乘兄,我……”   如此称呼,可不是师仰祯的徒子徒孙敢说出口的,想来是记忆已然恢复。   乘岚余光瞥了他一眼,就继续盯着素旋绮,口中直接问:“朱小草,三百年前,你人在哪?”   他不问眼前,叫素芸生涌上喉头的话语顿时窒住,干干地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   素旋绮亦斜眼睨素芸生片刻,良久,收回视线,似有似无地叹了一声。   他们本该是父子,但又哪里像一对父子。   素芸生咬咬牙,低声道:“……那时,我在灵山上找到了一样东西,本想带回去给师兄瞧瞧,却被项盗茵发现了,他要灭口,我一路逃窜,最后……还是死了。”   “那你是如何活过来的,如今又为何成了妖修?”乘岚问。   “我……我也不知道。”素芸生偷瞄了一眼素旋绮,终究还是忍不住说:“乘兄,掌门于我有恩,你们……你们有话好好说,如何就要动刀动剑的了……”   话未说完,一道剑气同样架在了素芸生颈间,乘岚冷声道:“好好说?你知不知道,他方才拿谁的命来要挟我!”   闻言,素芸生脸色一白,似乎知道自己不该多言,却还是忍不住道:“这……掌门确实有些苦衷,我、我……”他看向素旋绮,眼泪盈了满眶,“掌门,那不是你的本意,对不对?”   素旋绮十分上道,立刻接话:“是啊——真尊,我早就说了,我并非你的敌人,方才也与你好话说尽,可你不听。”   他心中暗道:本以为乘岚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如今看来,他软硬兼施,也没拿到什么好处……真是油盐不进。   乘岚冷笑一声,丝毫不为之所动:“先把红冲还给我。”   素旋绮闭了闭眼睛,无奈道:“不是我不想,实在是若真尊不助我一臂之力,我是想还也难啊。”   乘岚眼神一厉,眼看着,就要催动剑气——虽不至于要素旋绮的命,也能叫素旋绮好好吃一番苦头,兼之再试探几分素旋绮的神通。   然则他只不过是稍有意动,素芸生却是惊呼一声:“师兄!不要——”便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   纵然乘岚立即收了剑气,却还是无意之间擦过素芸生的肩头。   剑气太锐,伤口深可见骨,素芸生的一条胳膊登时抬不起来了,挂在身侧,仿佛是个摇摇欲坠的大包袱。   但他根本顾不上自己,而是执意扑到了二人脚下,抬起头时涕泪横流,大哭道:“乘兄,你不知道,他其实就是我师兄啊!”   他不提此事还好,一提此事,反而令乘岚更是怒不可遏。   乘岚斥道:“师兄?小草,不对,我看你还是叫素芸生吧!你真是瞎了眼,他哪里是你师兄?”   若是寻常恩怨也便罢了,但素芸生把素旋绮当成红冲,这实在触及乘岚底线。   他见不得红冲爱护的师弟跪在地上,管旁人叫师兄,于是伸手想把素芸生提溜起来,却在稍探出动作的瞬间滞住,仿佛被上了定身术。   只见素芸生的手臂不堪重负,重重地坠在地上,却不见鲜血如注,反而传来一阵熟悉而又诡异的香气。   那只手臂在雪里缓缓缩小,渐渐地,化成一节青白的茎,顶端连着一片圆而扁的小叶。   乘岚再也说不出话了——这世间,他最明白,那是一片荷叶。   素芸生也成了莲花妖?   可是,怎么可能?怎么回事?莫非这与红冲也有干系?又是为什么——   直到乘岚的耳畔,传来素旋绮那一贯轻快的笑声。   “呵呵……真尊为什么这般惊讶?难道真尊认不出,这是谁的本相么?”素芸生温柔地说:“是不是很漂亮、很可爱?真尊啊真尊,你与‘它’曾相伴那么多年,又怎么会认不出自家的花呢?”   剑气又一次指向了素芸生,乘岚肝胆俱颤,哪怕真相似乎近在眼前,仍然不敢相信素旋绮的话。   这是红冲的尸身?可是,那具身体,难道不是早就被火山口的熔岩所吞食?连自己都没能好好安置,却被眼前这两人用来……用来夺舍?   一刹那,魔气冲天,荡清了这片冰原上的雪水。   乘岚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心绪,任由魔气占领了自己的通体经脉,连识海都被魔气挤得剧痛——可他不敢有下一步动作。   若素旋绮所言非虚,在他眼前的,一个是红冲的肉身,一个则承载着红冲的神魂。   他竟然真的左右为难,无论对谁,都不敢动手。   素芸生被异变吓得六神无主,至此,仿佛才回过神来,艰难地说:“乘兄,求你听师兄解释,他这些年也有苦衷……”   “素芸生,你现在的身体珍贵,我不想动手,但你别逼我扇你。”乘岚咬牙切齿:“你睁开眼睛看看清楚,这个人根本不是红冲!”   素芸生怔在原地,目光在二人之间反复来回,好半天,才低声道:“怎么可能?这是师兄,这就是我师兄啊!”   乘岚懒得与这有眼无珠之人废话,却听素旋绮突然也道:“是啊。”   “我曾说,红冲,确实不是我的名字。却没说……”素旋绮看着乘岚,微笑道:“却没说,我不是红冲。”   话音落下,素芸生便哭着道:“是啊,乘兄,他就是我师兄——三百年前,我从火山上偷走、引起项盗茵追杀的,就是师兄的根骨啊!”   “花藕本为一体,被小人设计,遭遇不测,才分离了这三百年。”素旋绮淡笑着说:“如今,我们总算合为一体了。”   花藕本为一体……   誓言未破,足见素旋绮并未撒谎。而乘岚只需稍稍回想早先素旋绮讲起的过去,便能将一切尽数连上。   他该明白素旋绮的意思。   可他居然有些不敢触碰近在眼前的真相。   是莲花妖上岸时遭人捕杀,项盗茵因私心而有所留手,于是,莲花妖的本体自此窜逃,遗留的一丝法力仍存项盗茵手中,直到火山之难前……   那红冲,到底是那个窜逃的本体,还是遗留的一丝法力?   *剑起星奔万里诛,风雷时逐雨声粗。出自唐代吕岩的《绝句》。 第99章 丹青两幻身(八)   乘岚看着眼前明明模样如旧,却何其陌生的素旋绮,不知何时已是手脚冰凉。   眼前正在说话的这个人,不是红冲,他确信。   如果这不是红冲,岂非意味着,红冲便是那被取回的一丝法力?   可是……那明明是他的心爱之人。   他犹想强作镇定,却心乱如麻,理不清脑中纷杂心绪,更怕自己万一真的理清,会得到那个自己不愿接受的结果。   但他终究颤抖着收了剑。   “那红冲呢?”乘岚问:“你们还能分开吗?我只要他……”   “真尊至情至性,却总是不听我说话。”素旋绮面不改色:“他虽是我,但如今千百年过去,早就生出了自己的心思,自然可以剥离。而我也早就与真尊说过,若想得偿所愿,只能帮我。”   看着乘岚失魂落魄的模样,素旋绮似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局势逆转”,他品味着终于占与上风的愉悦,抬手轻拍乘岚的肩,似乎是劝乘岚要“明事理”些。   这轻轻一拍,乘岚仿佛如梦初醒,才忽然能好好回想素旋绮方才所言。   他急促地喘息两声,便道:“去火山?好,去,现在就去。”   话音未落,他已伸手搭上素旋绮、素芸生二人的肩头。   他全然不在乎耗尽魔气地使用缩地成寸,不过几次眨眼之间,就将二人带到了东海岸边。   临到东海岸边,他下意识地仍然想着至此要切换御剑,不可缩地成寸,却猝不及防地忆起如今灵压已消失,魔域早没了不能催动真气、使用术法的限制。   然而一旦忆起此事,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素旋绮。   素旋绮若有所觉,含笑颔首,应道:“本末倒置,那本就是我的法力才对。”   乘岚无心反驳,只管将二人一并带着掠过魔域,几息之间,已站在火山口。   “跳进火山,就只是如此?”乘岚回头问素旋绮。   事到如今,那从前令他心动难捺的“真相”,反而像是一个噩梦,令他不敢触及,却又不得不触及。   纵有誓言在,乘岚该知道素旋绮之前并无半句诳语,乘岚还是忍不住又确认了一遍:“跳进火山,什么都不会发生——除了他会回来,对不对?”   素旋绮自顾自打量着火山口的一土一石,目光中似有几分怀念。   他瞥了一眼乘岚,却是又莫名说起早先的未尽之言:“照武真尊,你执念太过,本该是成仙的命,却因此孽缘缠身。若你肯抛弃他,恐怕早就得以登仙。”   乘岚不明白,事到如今,这番劝离之言又是为何,他只想要一个保证:“先回答我的问题。”   素旋绮只得轻叹一声,道:“是。”   他回头望了一眼战战兢兢,不敢插嘴的素芸生,眉心一蹙,竟然解释起来:“芸生,你也莫担心,我与真尊此去,只为取回法力。待得事成之后……你便可安心了。”   乘岚冷眼看着,却突然问道:“你倒是很在乎他?他是红冲的师弟,不是你的。”   素旋绮被这话逗得莞尔一笑:“你想诈我?”他并不直白回答乘岚的问题,只缓缓开口:“三百年前,芸生为从项盗茵手中,窃回我的一丝法力而死,这份恩情,我感念至今。”   他瞥了一眼闻言同样瞪大双眼,面露震惊的素芸生本人,继续道:“我不是有恩不报的小人,所以,我把自己的身体给了芸生,令他如今以莲花妖的身份继续活下去——倒也还需多谢照武真尊为妖修正名,让芸生在仙门的日子也好过许多。”   原是将自己的本体给了素芸生,大抵便是如此,霜心派中人,才大多以为这二人乃是父子。   素旋绮长叹一声,又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真尊——其实红冲之所以能死而复生,原本也是我所为之。”   哪怕乘岚和红冲之前都对此有些猜测,却不明就里,乘岚冷冷道:“还请……明示。”   “我有一丝法力遗落在外,自然要拿回来。”素旋绮状似无奈:“三百年前,他为了你,非要死上一场,岂非平白将我的法力拱手相让?”   乘岚心神一颤,忍不住问:“……为了我?”   为什么一定要死,这是乘岚最迫切想要解开的一个谜,也是红冲最严防死守,三缄其口的秘密。   素旋绮道:“是了,他怕你一旦知道,涉身其中,便免不了被天道清算——可这实在多此一举。”他指了指乘岚心口,“他早已留下法力保你无虞,只不过被你吃了,不是么?”   靠着孔怜翠的那双眼睛,他果然对二人自以为避开旁人的私语了然于心。   “若我现在说与你听,他必定恨我入骨——可我只管问你,想不想听?”素旋绮笑道。   乘岚的心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住,酸得他手脚发软,眼前恍惚。   仿佛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不断在他脑中回响:不要、别听、莫信!   乘岚第一次忤逆了这份心意:“请告诉我。”   “你们倒是很像。”素旋绮笑了:“动了凡心,便自甘堕落,连仙也不做了。”   他并不接着这话头继续,反而从最开始讲起:“这世间生死自有规律,非人力可更改,我生来,就是为了维持这份秩序的。自然,有人贪欲横生,要篡天夺位,又怕被我清剿,所以先下手为强,将我打伤。”虽未言明其人姓名,听者却是心知肚明。   “那之后的琐事,倒是没什么好说的。”素旋绮微微一顿,“他本该行份内事,完成拨乱反正的使命即可,顺理成章地回到这里之后,自然有天道恩赐的缘法。可他却昏了头,硬要把自己也搅入其中。非要说的话……”   他瞥了一眼乘岚,淡淡道:“他有了牵挂,就只能自己去死了。”   至于这牵挂究竟是谁,是万千无辜修士,是红冲为数不多的“友人”,还是那孤零零的一个人……究竟谁占得更多,便是红冲自己,恐怕都无法回答。   乘岚已是眼眶发红,浑身颤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所以他本不必死……”   闻言,素旋绮哼笑一声,意有所指道:“那原本就不是什么‘死’,但换了他,被私情蒙蔽双眼,才会觉得那是死。”他补充一句:“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他只是一丝法力而已,分不清孰轻孰重,也很正常。”   “但我还活着,我一日不死,这份法力又怎会消散于天地之间。”素旋绮话锋一转,继续道:“我将他置于石中温养,却不料他竟肯走重修之路,一不留神,就逃出我的掌控,真是……”   只道说来也巧,重修之后的红冲化名为相蕖,隐藏妖修身份,又成了霜心派弟子,却没被素旋绮发现。   “直到他在灵山上骗白孔雀,我才知道,原来他在这里。”说到这里,素旋绮微微皱眉,似几分被戏耍的不爽,又如掌心之物脱离掌控的恼火。   “至于真尊,”素旋绮复又看向乘岚,“我对他无所不知,利用你们之间的旧事作了文章,其实只是为了将你引来火山,将一切化解——毕竟,照武真尊,你实在是很神秘。而这些事背后渊源颇多,我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只要你肯按我说的做,让我取回法力飞升,我自然也会将红冲剥离出来,完璧归赵。”   他未明说,乘岚脑中的迷雾却如被风吹散,迟疑着道:“你是为了藏官刀?”   “非刀也。”素旋绮虚指乘岚双眼:“是我的眼睛,还有你心口的那根苗,它们可都是我的东西。”   “可那双眼睛,已经还给红冲了。”乘岚不自觉地握住了腕上石镯,似有几分惴惴不安,“若红冲当真已与你融合,那双眼睛,也该在你身上。”   “不。”素旋绮摇了摇头:“他把那双眼睛藏起来了,照武真尊,你觉得,他会放在谁的身上?”   即便不谈感情,自乘岚从熔岩中捞出红冲那时起,红冲也根本没有机会与他人接触。   乘岚抬手轻轻捂住自己心口,似乎有些惶然。   “别担心,这火伤不了你。”素旋绮道:“我能让你重新见到红冲,只要你把我的法力、神通尽数归还。”   “你们本为一体……”乘岚怔怔地呢喃自语。   他似乎仍然想说什么,却突然偏过头,皱眉看向远处。   素旋绮好奇地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寸碧遥岑连着汪洋万里,并无任何异常。   他正心生疑惑,忽觉眼前白光大放——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头!   “乘岚,别被他骗了!”一声冰冷的呵斥声响起,甚至撕裂了整片火山。   素旋绮摆脱眼前白光,闪身退开,见周遭风景如在墨迹未干的画上泼了水般渐渐晕开,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又惊又怒道:“幻术?可是,你怎么——”   怎么有能力做到这一切?又是从何而起?   然而,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有另一股力量竟然自体内而生,正勉力与他对抗,硬生生让他咬紧牙关,抿着嘴唇,哼哼着说不出一句清楚的话来。   而破开幻术之人也已现出真容。   她一甩拂尘,便将不远处的素芸生拢到自己身后,扫视雪原片刻,回想起素旋绮方才所言,不禁向乘岚道:“……我是不是坏事了?”   乘岚不置可否:“师姑娘,莫非你也知道他的身份?”   师仰祯冷冷反问:“我的徒弟,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姐姐,他是——”素芸生反驳。   “他是素旋绮。”师仰祯语气肯定,又重复了一遍:“他是素旋绮!”   不等乘岚和素芸生再开口,她眼中染上几分痛惜,沉声道:“但他鬼迷心窍,如今人不人、妖不妖,早已不堪为正道,我作为师尊,合该替天行道,将他——”   “人不人、妖不妖”几字听得乘岚眼皮狂跳,心头突然涌上个很可怕的猜测。   而他心底,竟也浮现一声:正是。   唯有素芸生一头雾水,连声追问:“可我偷了那节藕,那是师兄,不是吗?”   “那节藕的身体已给了你!”师仰祯对他道:“它本就残缺,好不容易重修出的身体也给了你,早就修炼不得了!”   “而他……”师仰祯锐利的目光望向素旋绮,声音冰冷:“是我贪欲横生的徒弟,将那节半生不活的藕吞食之后,神魂与其中怨念相融,生出来的邪道。”   乘岚偏开头,不敢提自己也曾动过类似的心思。   见素旋绮那边竟然诡异地安静下来,机会难得,师仰祯连忙竹筒倒豆子般将诸多内情尽数说来:“他身负诡异神通,在芸生脑中种下催眠禁制,以防芸生误将那节藕的秘密泄露出去。可这事关芸生的来处,但凡修行,怎能不对此求索?因此,我费尽心思,才封印芸生的识海与记忆,这禁制反噬我身,叫我这些年也混混沌沌,记不清太多事。”   “直到方才,冰洞崩塌之时,我似乎听到有人在我耳畔说‘终于找到你了’,我才如梦方醒……”   师仰祯话音未落,素芸生也惊呼出声:“我也听见了!”   乘岚面色苍白,一时间不知该不该搭上一句:他也听见了。   那声音分明就是红冲的。   若是再早些时候,他或许不知那会不会是素旋绮伪装红冲所说,如今,却有了答案。   因为那道声音从幻境破碎至今,就常常在他心头响起。   就在几人谈话之间,那道声音还在他心底叮嘱道:“素旋绮不能活。”   乘岚垂下眼眸,在心里道:“他方才所言,是真的?”   “真话能说成假的,诳语也能编排成真。”   说者巧舌如簧,将真事因果倒置,听者自然以为是非颠倒。   巧也不巧,红冲自己,恰好也深谙此道。   他无奈承认:“换了我,我也能讲出另一个新的故事,同样不会违背誓言,触及天道。”   然而,此言反而点燃了乘岚的怒火。   “那你为什么不讲?”乘岚在心中怒不可遏:“方才我呼唤你时,你为什么不应声?那些过去,他既然能讲给我听,你为什么要一直瞒着我?即便你确实只是一道分身,即便你当真背誓令我承担后果,即便天道要谴责你我——难道你还以为我不会与你共同承担吗?”   “……他确实与我同源,但是,就像他自以为是‘真身’一般,我也从不认为我便是‘分身’了。”红冲轻叹一声:“我以为,这件事,起码兄长会信我。”   此言颇有倒打一耙之嫌。   可乘岚的心,反而因这口“不信任”的黑锅而安定几分。   他深呼吸几息,终于沉下心问:“所以你是想要我……”   不知为何,乘岚隐隐有了一个可怕的答案。   只见他腕上的石镯“咔”地一声,裂成两半,化为飞灰。   他听到红冲的声音轻声说:“正是。”   似乎比起真正命魂相连、本为一体的红冲和素旋绮,反倒是他在这一刻与红冲心有灵犀。   “兄长,动手吧。” 第100章 问我何处归(一)   眼见着对面三人又是高声声讨,又是窃窃私语,不过相距百米,素旋绮对此并非全无所觉。   奈何他身体不听使唤,想要辩解也是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没能料及,红冲的神魂已在不知何时苏醒过来,正在体内与自己对抗,试图夺取这具身躯。   是自幻术起?可幻术又是从何而起?   真是好一桩配合……   尽管如此,这场拉锯仍然不会维持太久。   数百年来,那节被遗失的藕被项盗茵割下一片又一片,用来作为登上熔炉的“钥”,也被项盗茵切下小块,分予所器重的师弟师妹分食,以促进修炼。   素旋绮的神魂与那节藕的怨气相融,邪得吓人,神通也颇有些门道,红冲如今只是重修回来的小妖而已,与他相抗,实在颇为艰难。   纵然素旋绮张不开嘴,神魂却占据上风,在心里嘲讽道:“你毁了自己的身体,那可是我精心为你寻来的,没了它,你以为还有什么能承载你的神魂?”   红冲却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句:“是我想岔了。”   是他想岔了——那石头并非灵山的土石,因勉强可算是他的“尸骨”而能够承载自己的神魂;而是数百年来项盗茵用来盛放藕节的玉匣,与盛放引心丹的玉匣同为赭山玉所制。   说是“赭山玉”,实为三百年前,方赭衣炼化莲子未遂的废料,有抑制神魂之力,因而能够困住魂魄所炼制的引心丹,也能困住红冲的神魂。   难怪他的真身成了红莲,因这原本也是遗落在世间的熔炉产物,其中同样蕴含一丝不灭真火,对神魂有着特殊的压制力。   如若乘岚长久佩戴,又时常与他神魂相连,总有一日,也会被困进这块赭山玉中。   届时,乘岚这副身体就成了行尸走肉。   这也是素旋绮未曾言明的企图。   灵压中剩下的法力、红冲这一道被悉心保存的妖灵、不灭真火所浸燃的双眼,和乘岚这具资质绝佳的大乘期修士之躯,都被他视为囊中之物。   但最重要的是——功德。   素旋绮突然笑道:“红冲,我真不懂你,既然你不想成仙,那就换我来,不行吗?”   红冲道:“成仙与否,不是你说了算的。”   “我说了如何不算?”素旋绮道:“我与你最大的区别就是,我从不为你所操心的那些杂事烦忧。”   他忽然语气一沉,连声音都仿佛淬了毒般变得沙哑:“可天道唯独偏爱你,哪怕你弃之如敝履,天道偏将成仙的机缘给你!”   “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放弃了什么?解放熔炉,替天行道,改换世间,这是何等功德!天道自有恩赏,只要你肯回到熔炉,甘心归于不灭真火的怀抱,自然能在死后飞升为仙!”素旋绮恨得牙痒痒,“可你自作主张,坏了天道轮回——天道竟然还是肯将这份成仙的机缘留给你,我只想问你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   这个问题,红冲也曾问过无数次。   但他知道,或许此时此刻,素旋绮更想问的,并非“凭什么,天道让你成仙”。   而是“凭什么,当年逃出毒手的是你”。   一剑斩下,莲花自此花藕分离。   任谁来,恐怕都会觉得藕比已经掏空了莲子的枯花更有用,也更有活路。   却未料及,这朵花竟然被人捡走插瓶,悉心呵护,奄奄一息地活了好些时日……后来,甚至勉强化形为人。   如今细细回想,若红冲早些知道这节藕落在项盗茵手中,在无尽的苦难中生出自己的灵智,却因还恩而落得如此下场,他又当如何?   世间“如若”难成真。   这个问题,红冲也终究无法回答。   他们心意相通,就像从前,藕与花相隔千里,素旋绮却继承了他的所有记忆那般,此时此刻,素旋绮也能隐隐察觉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素旋绮恨声道:“别以为你很了解我,我最恨的还是那个人!”   那个人——那个利用藕的人。   他最恨项盗茵,因为项盗茵对他犯下如此恶孽,可天道对项盗茵实在宽容,莫说惩戒,连项盗茵的雷灵根也未曾收去。   凭什么呢?凭什么。   红冲轻叹一声:“我还以为你会说‘天道不公’。”   “开什么玩笑!”素旋绮却毫不犹豫地反驳了。   天道非人,全无半点私心。   功德若成,这条命线上连着的每一线因,都受其果荫蔽,论迹不论心。   而项盗茵就这样阴差阳错地牵进了因中——即便认知已近扭曲,项盗茵似乎仍然有几分缥缈的“良心”。   火山之难,想来项盗茵原本是窃来眼珠,欲要配合藕一同投入熔炉,以期解开封印——自然,在这途中顺手排除异己,诸如方三益、红冲,也不过是顺手的事。   引心丹交予红冲,为令红冲背上怨气。   藏官刀中也被放入一丝藕的妖力,一旦注入红冲的妖力,自然触发缩地成寸,将持刀人送至熔炉。   难怪项盗茵会那般恰到好处地,将此事提点朱小草,他是为了让朱小草转达红冲,引红冲上山。   他大抵唯独没能料到,朱小草体内也有一丝红冲的妖力,所以,被藏官刀送至熔炉的人,成了朱小草。   一切变数自此而始。   朱小草在茫然之中,窃走了那节藕。项盗茵期盼了多少年的解开封印良机,怎么舍得放弃?他因此擅离职守,追杀朱小草,是为了夺回那节藕。   却不晓得,反而阴差阳错地,酿成了这一切。   纵然项盗茵的心未必全然是好,可他确实深深地纠缠入这份因果之中。   但事到如今,回想此事,兴许已没什么太大的意义。   红冲道:“你要乘岚与你跃入熔炉,所为并非取回法力,而是重燃熔炉的功德——你不能活。”   灵压既是法力,是魔域的庇护、监管,也是熔炉的一层新结界。   但不似方赭衣那般截断世间生死,红冲留下这道灵压,于熔炉而言,只为限制不灭真火在错乱因果彻底解清之前肆虐世间,也为防止再有人心生歹意,故技重施。   不过如今灵压已被素旋绮吸干,素旋绮对成仙又如此偏执,他执意要取回所有法力、神通,是为了将“钥”掌握在手中,从而能够让熔炉大开,让不灭真火肆虐世间,得这一份熔炉原本为红冲安排好的功德。   如此,红冲三百年前,就真的白白枉死了。   素旋绮却突然道:“那倒也未必。”   功德清算,是万魂后回归熔炉之后的事。   所以,哪怕偷走乘岚的躯体,这份功德却窃不走。   只是,红冲的功德,却不一样了。   莫说他们本就勉强可算作“同源”,以至于素旋绮能够绕开乘岚的阵法,将红冲的神魂直接抽入体内。   如若素旋绮当真能够吞食红冲的魂,那大抵也能顺理成章地披上这份功德,也不再需要利用熔炉。   “不如,我再为你加码些什么好了。”素旋绮思索片刻,缓缓道:“若你肯放弃抵抗,助我一臂之力,我便再寻他法,绝不对乘岚下手。如此,你那无处发散的便宜善心,和你自以为是的私心,就都能够保全了。”   话音落下,良久不闻红冲答复,他只当作红冲心中动摇,难以抉择。   隐隐之间,红冲的神魂似乎越来越弱,让素旋绮渐渐重新能够掌控这具身躯。这更令他深觉有戏,继续劝道:“你上一次,不也是这么做的吗?这实在是个两全其美之策,只要——你肯低头。”   说着,他终于艰难地抬起手,用指甲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从中流淌而出,却不知是鲜血,还有些粘稠的异物,像是淤泥。他俯下身去,让手臂里流出来的泥和血落在冻土上,转眼间,就踪迹全无。   取而代之的是——山岳的颤抖和咆哮声。   诚如素旋绮所言,他一心求仙,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得道升仙。   哪怕如今似乎自投罗网,他自认这步险棋走得确实不妙,却仍然算不得绝境。   他还有后手。   三百年时光太长,足够乘岚习得无数从前一窍不通的道法,也足够素旋绮办成一件大事。   无意湖依山而建,这整座雪山,如今都成了他“身躯”的一部分,反而这具原本的肉身凡躯,才更似一道身外化身。   “其实,这还是从你那里学来的神通。”素旋绮抚摸着地面,亲切得像是爱抚自己的孩子,又宛如顾影自怜:“凭依人形,想要超越乘岚,不知还要多少年……但有这份神通,乘岚想要杀我,也成了痴人说梦。”   这座冰雪封冻的小山,在霜心派禁地静静挺立上千年有余,早就生出灵气,已算是大地的一部分。   即便大乘期修士有翻山倒海之能,却也大多不会那样做——山只是在那里,人妖草木,飞禽走兽,无不依山傍水而生。   雨雪风霜可以磨平它的沟壑,天可以花几百上千年令它消弭,人却不好抬手之间,就将它硬生生推平。   更何况,山可平,岩土砂石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清扫干净的。   可是,只要这座山还有一粒沙在,素旋绮的这具肉身就不会彻底死去。   身与山为一体,而魂……则与红冲相连。   所以他说乘岚“痴人说梦”——因为他笃定,乘岚即便有用幻术灭人神魂于无形的本事,却不会舍得再杀红冲一次。   又或许,是他心知肚明,只要将这两难之境与红冲道明,红冲便会做出选择。   “我对乘岚,确实屡屡失策。”素旋绮道:“但也并不算是全无收获,至少如今我确认了,只要有你在,他永远都没法对我痛下杀手。而我也不会算错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岂能不懂你?”   “你舍不得再让乘岚痛苦,不忍心让乘岚身陷两难,抑或是为你背负骂名。你更怕乘岚当真因你折腰,被我拿捏……所以,你会心甘情愿地被我吞食。”素旋绮缓缓道:“真是可惜,若三百年前你就顺应天道,乖乖成仙,多少也能救我于水火之中,又怎会让我困于人的泥潭里沦落多年,更不至于今时今日,反而成了我盘中之餐。”   可是,成仙与否,原本也不是这样轻巧的一句后悔,就能说清的。   就像素旋绮梦寐以求地回到熔炉,陷于熔炉万魂之中,对于红冲而言,并非登仙之道。   放不下牵挂,悟不透生死,注定无法飞升成仙。   况且,他也并非“算无遗策”。   “你说错了。”红冲声音再响起时,已是轻如落雪,似乎是太过虚弱,中气不足,又仿佛离素旋绮距离太远——可他的神魂明明还被素旋绮缝在自己的识海中。   “哦?”素旋绮只当他在嘴硬。   “三百年前,我确实做了错事,但不是对你我,而是对乘岚。”红冲道:“而你也不是我,我的藕身,早在许久之前,为了还素芸生的恩情,就法力消散了。”   “你是素旋绮,一个有亲族的人,在师门的照拂中成长,执念唯有成仙。而我天生地养……你永远都不会明白我。”   一声叹息,缥缈得像是香炉中燃尽的香,在余温的热度下最后冒出的一缕青烟。   “这一次,我想活。” 第101章 问我何处归(二)   “……你不想活了?”乘岚咬牙切齿:“就算旁的都是他析辩诡辞,可这句话他说得明明白白——你知不知道他若死了,你也没命!”   他突然出声,惊得师仰祯和素芸生面面相觑,不明白此言没头没尾,是在指谁。   然而,乘岚早已顾不上为这姐弟二人解释,他聚精会神,细细听着心底响起红冲的声音。   红冲竟然还在与他讲道理:“我压制不住他太久,他神通诡异,眼前的不过是一道身外化身,实则与你我脚下这座山丘相连。今日放虎归山,来日再想将他逼到这份境地就难了……若他不死,世间恐难有宁日。兄长,莫忘了你的道义。”   乘岚冷冷道:“这世间谁都可以与我说‘道义’二字,唯独你不行。”   因为早在三百年前,红冲就以利用‘道义’二字,逼他痛下杀手。   红冲急促的话语微微一滞,道了一声:“那时是怪我。”   再出声时,那声音已经很轻很弱,似乎正在逐渐消散,话语却有力:“但这一次,你相信我——我答应过你,不会离开。”   本以为这话该是慰藉乘岚的定心丸,却没料到乘岚沉默片刻,反而愈发忍无可忍:“……你们都当我是傻子吗?”   “一个他,口口声声说会把你还给我;一个你,张口就用誓言来劝我动手——可你方才还与我说,有的是办法钻誓言的空子撒谎。若我真的动手,天知道回来的究竟是谁!”   一声怒吼,吐出乘岚心中积攒已久的郁气,也激得他眼眶中蓄满泪水。   他低下头,捂住自己的脸,似乎是不想自己脆弱的模样露与人前,毕竟师仰祯和素芸生这两外人还在身侧。   在自己湿漉漉的掌心里,乘岚终于颤声说:“凭什么每一回,都要我来决定,究竟是选你,还是选天下安宁,哪怕会死的人是我呢?”   但凡被放在道义对立面的是自己的性命,乘岚大抵都不会如此痛苦。   “我已经做过英雄了,也想做一回小人……”   “我只要你,这一次我只要你……”   “兄长……”红冲忍不住唤了一声。   这似乎不是个谈话的好时机。   过去的心结还未解开,虽然乘岚已敞开胸怀,伤痕却不是一朝一日能抚平的,更何况,他们一路匆匆忙忙,自坦诚至今,其实也不过一日而已。   偏偏危机当前,他不能说,也不敢说。   素旋绮与他心意相连,已隐隐察觉到他或许在与乘岚通风报信,只是素旋绮自觉胜券在握,又忙于以神通唤醒雪山本体,暂且没空与他计较这点小事。   正因为素旋绮笃定他没有后手,所以,他不能叫素旋绮察觉到一丝端倪。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乘岚突然问。   “我还以为是他找到了你,但是,那句话其实是你说的——你早就知道,你有什么东西流落在外,却没有告诉我,而是偷偷地在寻找它。”乘岚越说,语气愈是笃定,心里亦愈是发苦,“你早有准备,一直在等待这一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红冲沉默片刻,突然道:“我是色鬼。”   “?”乘岚的悲伤为之一滞,难以置信他在此时突然说一句这样莫名其妙的疯话,忍不住问:“什么?”   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不料红冲字正腔圆地重复一遍:“我是色鬼!”   这一声发自心底的怪话,震得乘岚泪也淌不出来了,眼眶干涩,吃力地眨了眨,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他乱糟糟的脑袋里突然被扫得一片空白,只能像个呆子一样,怔怔地向红冲再次确认:“……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色鬼!”红冲大吼一声:“你的胸很大,明白了吗!”   好一声直冲云霄的吼!   乘岚耳朵一阵嗡鸣,便见一旁一直小心翼翼打量着自己的师仰祯与素芸生,俱是忽地皱眉环视周遭。   “我刚刚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素芸生迟疑道。   “我也听到了。”师仰祯冷着脸,试图回想:“好像是谁在说话,说‘你的心’……”   “咳咳咳咳咳!”乘岚连忙用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二人讨论,顾不上悲痛,恼羞成怒瞬间占据了他的心,对红冲一顿劈头盖脸的教训:“修口!你是不是疯了?现在是说这话的时候吗!”   是,也不是。   然而,这一回,哪怕是惹人愠怒的回答,也没有了。   红冲没有任何回音,仿佛从不曾在他心底存在过。   究竟是什么意思?乘岚莫名心口一跳。   师仰祯说:好像是说‘你的心’……?   霎时间,乘岚的心口仿佛开出了一朵花,顺着经脉肺腑,酥酥麻麻地爬遍他全身,野得像是爬山虎,而非什么矜持的芙蕖。   那攀咬的花并未吸干乘岚的真气心血,反而像是一口糖水,支起了原本无力的手脚,令乘岚拭了一把脸,缓缓起身。   大地震颤,师仰祯隐隐察觉到什么,拂尘一伸,拦在乘岚面前,问道:“你要做什么?”   “杀了他。”乘岚目不斜视,认真地看着远处那道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的身影。   他突然忆起什么,瞥了一眼师仰祯,缓缓道:“你不会要阻拦我吧?”   “不会。”师仰祯道:“此地乃禁地,平日里少有弟子前来,我也会照拂下方,你只需应敌,万莫束手束脚。”   “素旋绮修歪门邪道,是我作为师长引导不足。今日他犯下如此乱事,清理门户,本该是我分内职责,反而是我力有不逮,才不得不请照武真尊动手。此事了后,我自当辞去太上长老之位,负荆请罪。”她的话声一顿,又接了一句:“但他毕竟是我的徒弟,这些年我与他的师徒之恩不假……还请照武真尊替他留个全尸。”   此言并无不合情理之处,唯一不合情理的便是,如此富有人情味的言语竟然出自于师仰祯之口,引得素芸生频频侧目。   但见师仰祯似颦似叹状,素芸生撇开脸,心中五味杂陈。   或许有不甘,可他总归记得方才师仰祯说过,自己这些年的安生日子,是师仰祯替自己承受了禁制的反噬。   所以,不甘之余,也有一股泛苦又泛酸的感念、怅然,渐渐叫他品出一种诡异的满足。   乘岚淡淡应下:“自然。”   按红冲方才所言,他要杀素旋绮,也只能用幻术,再借不灭真火之力剿灭这道神魂,而非斩伤这具身躯。   只不过,早先他就已掐断了素旋绮的脖子,虽然对素旋绮似乎影响不大,看着到底不美,倒是不知,这算不算“违约”了。   他正要动手,就听师仰祯问:“……红冲确实还活着,是吗?”   乘岚轻轻颔首。   师仰祯沉吟片刻,便说:“清醒过来之后,我也看到了许多以前不曾知晓的旧事,我才知道,我误会了许多事,还望真尊与我向他带一声道歉。”   她抬手抱拳,行了个正式的礼:“这些年多有怪罪,是凝魄识人不清。以后若有用得到的,还请红道友随意招使。”   闻言,乘岚微微一怔。   时隔多年,那些旧事,乘岚不知她知晓了几分,毕竟有许多秘密,连自己都还不清楚。   他忍不住拂了拂自己心口的位置,低声道:“无妨,我想,他并不在意。”余光瞥见素芸生亦为此言而震惊得久久无言,便也顺便带了一句:“你也是。”   素芸生颤声道:“师兄他……”   “我是说,方才我一时上头,也对你道一声对不住。”乘岚道:“无论如何,你窃取那节藕,都算是阴差阳错救下红冲一命,这份恩情,我铭记在心。”   了却二人心念,乘岚再次提起剑。   .   山岳震颤,风雪之中,素旋绮再次抬起头时,便见乘岚已出现在眼前。   他忍受着体内四处冲撞,总也没个安生的神魂斥力,强作出冷静自如的模样,笑着道:“看来真尊已作出决断。”   “三百年了,真尊,难道每每午夜梦回,你的眼前不是映出那夜的场景?”他缓缓抬手,按在自己心脉之处,轻声道:“你刺穿了他的心脉,令他气绝于你怀中,可你不知道——原来,动了杀心的只有你而已。”   他说着,缓缓抬手,隔空作出描摹乘岚眉心的动作,又恰到好处地松懈半分。   于是,红冲的神魂立刻占据了上风,只见他眼神一闪,恢复清明时,又是故人神色。   他似乎也有些惊讶,但看着乘岚,他还是忍不住唤了一声:“兄长……”   如此熟悉,乘岚望着他,不忍地偏开脸去。   他便拭了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缓缓道:“兄长,求你,求你杀了我……”   素旋绮就知道他要这么说,心中反而安定下来。   他暗自嘲讽道:越是这般说,恐怕乘岚越难下手!可叹乘岚痴心一片,却是两心有情但不相通,红冲还不如自己看透这份人性。   谁知,乘岚却道:“好。”   露杀剑就这样,刺穿了那只搭在心口的手,再挑开这颗心,一如三百年前的情景。   素旋绮低下头,一时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他下意识地抵抗,便看到自己的另一只手直直握上剑刃,转眼间,就被削得骨肉分离,惨不忍睹。   这怎么可能?   但他的身体已不受控制地软到在地。   “不对……”素旋绮连声道:“不对、不对!这是幻术!”   话音落下,墨色晕散。   待得素旋绮复又回神,什么露杀剑、什么伤口都不复存在,倒在地上的人换成了乘岚。   而他手中握着的,正是藏官刀。   几乎是瞬间,素旋绮不受控制地提起一口气,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脆弱的宝贝。   这把刀里存着红冲那双独具神通的眼睛——早在将红冲的神魂引入体内时,素旋绮就发现,那双眼睛,竟然仍然不在红冲身上。   法力、神通,就连功德似乎也唾手可得,一切都齐整了……   素旋绮再也没有丝毫犹疑,用藏官刀划开乘岚脖颈。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素旋绮一脸,下意识地,他闭上双眼。   再次睁开双眼时,一片铺天盖地的血红之中……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回到了‘熔炉’。   这也是幻术吗?素旋绮却不敢信了。   因为他所身处的,并非火山口,而是‘熔炉’之中。   无形烈火之中,万魂的哭嚎声萦绕在他耳畔,刺进素旋绮耳中,令他头痛难忍。   怎么会是熔炉?纵然素旋绮一直参不透这诡异幻术,可他知道,这是天地之间生死流转的规则,是任何术法都难以窥探的、天道的秘密。   就算乘岚的幻术再高超,也绝无可能从自己的识海里,取出这段记忆为幻术所用。   除非……   除非有人早就将神魂拱手相让。   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素旋绮就忍不住怒吼出声:“红冲,你真是疯了!你宁可被他吞食,也不肯助我一臂之力?你我本为一体,同气连枝,我若能成仙,又怎会亏待你?”   他微微一顿,换了个阴森的语气,又骂起来:“乘岚,你忘恩负义,卑鄙小人!”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   “幻术是吧?”素旋绮冷笑一声:“可笑!我已经等了一百多年,你以为我耗不起?”   说罢,他干脆闭紧双眼,捂住耳朵,盘腿打坐起来,看样子,是铁了心等着下一次幻境流转,以寻幻术的破绽。   他还在做一个贪得无厌的梦,却不晓得,若他此时再睁开眼,便能看到——藏官刀挑着他的衣领,像对待一只猎来作为食物的野兔一般,将他虚悬在火山口炙烤。   熔炉,是真正的熔炉。   万魂的悲声、无形的不灭真火,亦是真实。   火焰叫嚣着舔舐素旋绮,沿着怕飘逸的衣袂爬上素旋绮,渐渐地,吞没了素旋绮。   扭曲的神魂被不灭真火抽离出来,渐渐落入熔炉中,融为万魂的一部分。但素旋绮的躯体并未似红冲过去那般,被熔炉所接纳。   不灭真火转而涌向藏官刀,挟着风钻进乘岚怀中,卷走了石镯的残骸,才返回熔炉之中。   光华飞散之间,却有一粒火苗逸散出来,轻而快地飞掠过乘岚心口,灼得乘岚痛弯了腰。   无穷无尽驳杂的记忆涌入他脑海中,他眼前发花,目不暇接,又痛又晕,几乎想把脑子掏出来,把自己的心也生生吐出来才好!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花了多久功夫,才终于把自己从纷乱的画面中抽身而出,那时已是伏倒在地,冷汗淋漓,狼狈得叫人认不出来。   乘岚却丝毫顾不上痛楚与仪容,他肝胆俱裂,连忙内视体内经脉,检查心口的那株小苗。   然而,他的心脉空空如也,如此平滑,仿佛从未有什么莲子、幼生花芽曾扎根的痕迹。   就仿佛,这三百年来的最后一个谬误,终于被纠正了。   自此,世间万千错乱的命线,都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再也没有一根格格不入的红线,能自由地游走其中,自作主张。   这算什么?   当乘岚这样问出声时,天地之间,偏有一道冥冥之中的指点,劝他:大道无情,放下执念,自得仙机。   妖灵开智虽然难得,但只要他肯飞升成仙,与天地同寿,哪怕过去千百万年,总能等到转世再会之时。   可是,若真能成仙,即便不曾忘却这段过去,又岂会执着于这份“再会”。   ……这算什么。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这是真仙的道理。   却不是乘岚的道理。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出自唐代王昌龄的《送柴侍御》。 第102章 风系苦芳心(尾声)   有道是“云坐香兰南有灵,万剑敬立无意北”,只不过,天地间的一场浩劫,实则只有无意湖边霜心派涉身其中而已。   据说,某日地动山摇,晃倒了派中禁地的那座冰山,派中无数亭台楼阁都未能幸免。   幸运的是,除了在冰山中闭关的当代掌门素旋绮,竟无一人死伤。   之所以说是幸运,自然也是因为冰山坍塌,才误打误撞地暴露出这位掌门钻研邪道。   真该说是善恶终有报,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作为素旋绮的师尊,凝魄真尊自觉难辞其咎,安顿好派中事务后,立即辞去太上长老的职位。   然而,如今的霜心派中,论修为,论辈分,除了凝魄真尊,也没有其他可仰仗的大人物了。   于是,派中事务交由他人搭理,但凡是重要事务,还是得送到凝魄真尊面前过目——只不过,如今的凝魄真尊,只自称是霜心派一位教习大课的普通长老罢了。   这消息传到魔域时,已是好几个月后,霜心派新的山门,已经在无意湖的另一岸重建完毕。   程珞杉听玉滟讲过此事,当场拍手,叫了一声洪亮的“好!”   “……人家这么惨了,你这个反应,这不太好吧,城主。”玉滟提醒他。   “有什么不好的?”程珞杉抬手指向屋顶:“这几个字真该送给他们!”   没了闲杂人等一次又一次地破坏,新的城主府已新建完毕,陈设和过去几乎无异,唯独正厅多了一道牌匾,上书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改过自新。   玉滟瞥了一眼,暗道:真尊手书亲赠,不喜欢,怎么不直说?   不过,量玉滟十个胆子,也不敢真的将这话问出来。就像他也心知肚明,给程珞杉一百个胆子,程珞杉也不敢真把牌匾拆了,送到旁人处去。   程珞杉端庄地抿了口茶,随口问道:“乘岚倒是好些时日没再来魔域了。”   玉滟觉得他这话问得仿佛没事找事:“真尊一来,就要给你立规矩,你明明巴不得他再也不来,还要故意问我。你可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灵压消散,幸而不灭真火仍然安分,反而因为这世间最后的“钥”也回到熔炉中,再也没人能够抵达那处世外之地。   就连乘岚,也只能站在山脚,仰望着永远也攀不到的山巅。   不过,这便带来了另一团官司——魔域的事务,也该换个处理的办法了。   这事到底还是归程珞杉管,可乘岚一改过去态度,大手一挥,直接越过程珞杉把一应事务都安排完了。   程珞杉这时才知道,原来乘岚从前的态度已算得“和颜悦色”。   如今,乘岚非要对程珞杉发号施令,令他着手安排分批将部分魔修放离魔域一事,程珞杉只得照做,否则……他可不想像上一次反抗那样,被乘岚揍得玉滟都不敢认。   话虽如此,乘岚几月不来,程珞杉一边自我唾弃,一边也生出几分好奇:为什么不来?照武真尊,不是每隔些时日,都要上灵山祭奠尊上吗?   .   春深无客到,一路落松花。*   香兰山脉脚下,潺潺流水流入一间被结界庇护的院中。   比起初建成时,这里的水木屋舍几乎没什么变化,变的只是人。   乘岚给自己做了丰盛的三菜一汤,迅速吃完,收拾好残局,才发现这家里竟没什么旁的家事可做。   他把春凳拖到廊下塘边,躺在上面,看着天发呆。   有许多人够在挂念他的行踪,他对此心知肚明。   霜心派经历如此大事,仙门中人无不觉得,这总能请得照武真尊出山了吧?却没料到,仍然不见照武真尊的影子。   师仰祯和素芸生也递了帖子邀他参与霜心派的“乔迁宴”,他不曾亲临,只送了一句祝福。   将魔域事务安排妥善后,除却回复必要的信笺,这些时日,他便是整日呆在家中发呆,未曾迈出家门一步。   并非因为有事要忙,反而是因为太闲了。   闲得乘岚心慌。   他不像红冲,品不出呆在家里,究竟有何意趣。   过去的三百年间,他也很少独自呆在这个家里。   长生剑尊在尘世间的传说并非空穴来风,他总是在尘世中走走停停,还要定期到魔域去……很忙碌,但他不觉得疲惫。   或许是这些凡俗琐事对于一个半仙而言,确实无法致其“案牍劳形”。   又或许,是他不敢停下来。   因为一旦停下来,乘岚才恍然觉得,原来一个人呆在家里,和一个人行走世间,有这么多的不同。   即便他一向独来独往,可天大地大,哪里没有个人呢?便是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也有妖、有修士、有恶鬼……总能遇到人。   只有这个被乘岚珍藏起来的小院,是真的不会有除了他自己之外的人出现。   呆在这里,他便止不住地心慌:如果这样的日子,我还要过千百年呢?   乘岚不敢深想。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被红冲骗了。   明明天道为证,红冲一旦背誓,自己此生不可飞升,而乘岚曾在熔炉再次触及仙机,可见誓言未破。   可是……他的花呢?   他翻了个身,面向空空如也的池塘。   三百年未经启用,塘里没有一点污秽,反而洁净得令人不敢相信。   乘岚屈指轻弹,风便在水面上吹出几条小鱼的波纹,在澄澈的水中皆若空游无所依。   几朵真气而生的小鱼苗,终究无法为孤单的院子添加一丝生气。   兴许人闲着,就少不得胡思乱想,即便是道心坚如磐石的乘岚。   一个莫名的念头又窜进他脑中:熔炉之中,是不是会更热闹些呢?至少那里有红冲。   即便万魂都在其中,乘岚却一反一贯谦虚之态,自言自语道:“我能找到你。”   哪怕有万魂阻挡在他们之间,乘岚也相信,他一定能在被不灭真火燃烧殆尽之前找到红冲——只要红冲真的在熔炉中。   一别如雨,他只求这苍天大地,能给他一个准话。   “你的诡计实在太多了……”乘岚敛目呢喃:“我悟不透啊。”   他便合上眼眸,静静地在煦色韶光中,度过这个漫长的午后。   至霞光掀开乘岚眼皮,他突然想到一件八竿子打不着的琐事:他已很久不曾吃鱼了。   红冲很爱吃鱼,尤爱吃鱼眼睛,乘岚其实不大能体会。   从前,是心离尘世太远,尝不出饮食酸甜苦辣;后来,便对此更是心生敬畏——他总觉得无论是什么鱼,都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泥水腥味,无异于干啃臭泥。   故此,乘岚甚少吃鱼。   即便尝遍人间百味是修行,但他从不强迫自己适应尝试过却真心厌恶的食物,修行虽苦,却也没有没苦硬吃的必要。   但不知为何,今日这念头忽地死灰复燃,竟然令他口舌生津,迫切地想吃鱼。   他于是立刻整理行装,到海边镇上买了一条新鲜的鲤鱼,拜托渔家削净了鳞,掏干净了内脏,瞥见那只鱼眼睛时,竟莫名心中一悸。   “砰”地一生,渔家顺手帮他把鱼头剁了下来,分开放进乘岚的提篮中。   “客官,下次再来啊!”   乘岚挥了挥手,算是应答。   到家之后,他按照记忆里红冲那条红烧鱼的成色,辅以自己的经验,试图还原出记忆里没来得及好好品味的那条红烧鱼。   他的厨艺不错,更何况,三百年的光景,即便再不擅长烹饪的人,也该学出点门道了。   所以,他也确实模仿成功了至少一半,至少这鱼上桌时,色香俱全,唯独不知味道如何。   布好茶酒,乘岚郑重其事地夹起鱼肉——但想了想,竹箸一转,又挑上了红冲最爱吃的鱼眼睛。   乘岚将鱼眼睛置于鼻下闻了又闻,除了酱料的浓香,确实不曾闻到一丝腥味,才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   他是同时怀着很高的期待,和更高的忐忑之情,试图虔诚地品味这看似美味的鱼目。   然而,牙齿咬过那弹软的触感,一阵猛烈的腥气还是在他舌尖爆发。   好腥!   将咀嚼过的食物吐出口实在不雅,乘岚捂住嘴,试图强行咽下。   但不知为何,那鱼眼睛在他舌尖,居然又泛出一丝诡异的香味,让乘岚感觉更难以忍受了。   连刀斧碎骨之痛都能受之面不改色的乘岚,竟怎么也压抑不住呕吐的欲望。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再也无法忍耐,扑倒塘边:   “呕——”   他吐得撕心裂肺,仿佛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争先恐后地想从喉咙逃跑;吐得眼前都模糊了,却眼尖察觉到,剔透的塘中多了一抹渐渐晕开的血色。   一条鲤鱼的眼睛,又不是什么妖兽的爪牙,竟能刺破照武真尊的舌头?不仅如此,端看那出血量,简直是内伤严重。   乘岚莫名心里一空   他正要定睛细看,就见那血色落到塘底,生了根。   他突然再也说不出话了。   茎叶从塘底伸出水面,攀上乘岚的肩头,化为一节藕白的手臂。   紧接着,那手勾住乘岚的脖颈,将他半张脸凑近了水面。   一个湿漉漉的吻,从泥里冒出来,沾着塘中的水,却意外的清新,带着莲子的淡淡苦涩与回甘。   仿佛乘岚今时今日才倏然得知——原来那腥味原本也与水、与鱼都不想干,是从他心底泛出来的。   而现在,他空落落的胸膛里,只能淌出蜜来。   有人一边吐泡泡,一边笑道:“有这么难吃吗?我倒觉得,格外好吃呢。”   多情帘燕独徘徊,依旧满身花雨、又归来。*   ===正文完结===   *春深无客到,一路落松花。出自清代施闰章的《山行·野寺分晴树》。   *多情帘燕独徘徊,依旧满身花雨、又归来。出自宋代田为的《南柯子·春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