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卖惨装茶攻了师尊》作者:不周来风   文案:   【满嘴跑火车纯情狐狸攻x看破不说破温柔腹黑受】   攻视角:   沈疏身穿修仙界,落地就遭遇追杀。   对方法力高强,沈疏跑了三圈没甩掉,最后干脆一个滑跪,眼眶微红,双眸潋滟地扒住了对方的裤脚。   “不要杀我。”   对方的剑"哐当"落地。   后来沈疏才知道,自己觉醒了狐狸精的能力,卖惨装茶就能硬控对手。   ok,眼泪一掉,脸面不要。   为了苟命,沈疏拜他为师,并立刻扑进师尊怀里装小可怜。   所有人都当他弱鸡绿茶,偏偏师尊信了他的鬼话。   所以师尊说要护他一辈子的时候,沈疏也慢慢卸下防备,收起了狐狸尾巴,试着相信他。   日往月来,这天他捧着自己的剑穗,终于打算真心相付时,却窥听到了师尊那些善意背后的真相:   “接下来只要沈疏自愿被夺舍,便能唤回那只狐妖的魂魄。”   原来这双慈悲眼里淌的是鳄鱼泪。   那算了,装乖?装个屁。   受视角:   温濯养的小狐妖死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永远拒人千里,笑里藏刀,常常一失踪就是好多年。   直到他带回了沈疏,他的眼睛和冰棺里死去的那只狐妖生得很像。   温濯待他比所有人都好。   可捡回来的徒弟发疯后篡夺了师门,温濯也被封禁法力,沦为了他的枕边人。   所有人都以为温濯养了白眼狼,一定恨得咬牙切齿。   是吗?   红帷春帐,灯影幢幢,温濯被捆了满身的红绳,他配合地抗拒着沈疏,眼含情意地斥他以下犯上,恩将仇报。   心里却想着:   “你还是和百年前一般好看。”   “这次你如何怨我,我都不会再放走你了。”   【小剧场】   沈疏有个问题在心里憋了很久,今天终于问出了口:   “师尊,为什么你有个和我一样的剑穗?”   温濯露出惊讶的神色:“啊?有这回事吗?这真是太巧了,我们什么时候上床?”   “不,等一下,师尊是不是应该解释….”   “就是这样这样然后那样那样,好了,今天为什么不绑师父了?”   温濯笑着伸出手,满眼期待地看着沈疏。   *攻本体是狐狸,发情期会长狐耳和狐尾   *看似攻墙纸受,实则受墙纸攻…   *【控党勿入】   *铁血1v1双箭头,自始至终都是初恋   *剧情感情五五开,但不建议带脑子看剧情,还是以感情线为主   内容标签: 年下 情有独钟 古代幻想   主角视角:沈疏 互动:温濯(zhuo)配角:狐狸 师尊 温云舟 沈小满 贴贴   其它:1v1,双初恋   一句话简介:师尊,不要再揪我的狐狸尾巴了   立意:历经挫折依旧积极向上 第1章 赤水林【修】   “醒了吗?”   沈疏穿着单薄的对襟白褂,四仰八叉躺在皲裂的土地上,浑身的心肝脾胃肾都被快晃成一团浆糊了。   沈疏扶着额,艰难地搀起身,天已擦黑,身周是大片的浓雾,遮得人视野极小。   他耳边弥留着老师父那句“你命中有情劫,我送你去古代避难”,像黄蜂一样扰个不停,念得他脑袋都要炸开来了。   避难?去古代?   他意识恍惚,依稀感觉手底下什么东西扎得慌,下意识伸手连根一拔。   噗嗤!   植物的根茎刺破了他的手。   这一扎直接把沈疏给疼清醒了,他抽了口凉气,皱着眉看向手里的东西。   这是朵小花,扯开花瓣,里面装了一节断指,断口发绿,连指甲盖都是外翻的。   沈疏“啊”了一声,手一甩,把这恶心人的东西一甩好几里,正巧砸在了一个人的腿上。   沈疏满脸嫌恶地擦了擦手,目光顺势看过去。   只见那人背靠着山雾,白衣如雪,身长玉立,眉心有一点青蓝的印记。   他手中拿着一把赤金色的长剑,上面隐隐纹刻了“含光”二字。   这不像是现代的扮相。   沈疏还没问话,那人缓缓张口,说:“你好像不是人。”   这人脸上笑意盈盈的,像是告诉了沈疏一个特大喜讯。   沈疏爬起身,警惕地看着他,耳垂上的朱色耳珰晃荡了两下。   “你是?”   对方淡然笑答:“初次见面,在下温濯。”   沈疏依稀感觉到不对劲,退去一步,又问:“你在做什么?”   温濯说:“种花。”   “花呢?”   “刚被你拔走。”   说完这句,温濯手里的长剑一旋,对准了沈疏的额心,似乎是要给他的脑袋开个瓢的意思。   沈疏:“……”   跑!   他一踩地面回身就撞进浓雾中,哪里还管这人说些什么,看刚刚那眼神,他绝对是要杀了自己!   寂冷的山林间寒意浸肤,浓雾像骨爪一般缠紧了枯败的树桩,沈疏的身影在满地的枯枝败叶间疾步飞奔,脚下踩得“哗啦”直响。   这么一跑,沈疏算是彻底清醒了。   他是真的穿越了,寅月卯日一概不知,刚刚还因为不小心采了阎王爷的花,现在正在面临他的追杀!   沈疏摸遍了全身,只找到几张符咒和一支录音笔,一打开,里面鼾声如雷。   是他趁自己那老师父不注意,偷偷录下的。   沈疏唇间咬住一张黄符,手里又是一把符箓,跟点钞似的一张一张翻过去,最后又烦躁地一把甩飞。   沈疏的老师父本就是个道士,教过他一点儿法术,但大多是什么生生火、吹吹风的小法术,真到关键时刻一个不顶用!   他只好拿起口中衔着的黄符,凌空一扬,一尾火瞬间吞没黄纸,照开了一小隅光亮。   前面是雾,后面是雾,完全辨不清方向。   沈疏穿越得太匆忙,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脖颈上一条檀木挂珠,在深冬显得单薄至极,却偏偏出了一身的冷汗。   温濯?   谁?   沈疏的步子不敢停,他回头望了一眼,一道蓝白色的残影兀自提着剑追杀而来,眼看就要逼近到自己身前。   “我真不是故意踩你花的!”沈疏接着跑,一边喊道,“你饶了我好不好?”   没有回音。   脚步声还在继续。   沈疏一咬牙,按下了手中录音笔的回放按钮,冲着对过直接就甩了过去,落在一堆枯叶里,笔中不断回放着牛叫一般的鼾声。   身后追杀他的温濯似乎被这超出理解的东西给晃住了,步子逐渐慢了下来,似在辨认。   沈疏趁着雾浓,赶紧往反方向跑。   太恐怖了,阎王吗?   他不能跑太急,这儿的杂物太多,一踩一个响,只能摒着气慢慢腾挪。   待到终于听不见脚步声后,沈疏找到一棵三人环抱的大树,背脊贴着树干,熄灭火,停住了步伐。   他强烈地喘息着,飞快地整理着思绪。   这地方地势复杂,短时间内绝对逃不出去,而且,若是他没感觉错的话,方才兜兜转转跑了好几圈,如今又是回到原地了。   林中的雾恐怕是一种迷瘴,能叫人在其中着了道,逃不出去。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进退维谷。   但没关系,他当道士这么多年,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只消一点小小的手段,就能让他们全部消失。   沈疏从腰间的葫芦里“噌”地一声拔出一把水果刀,打着颤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一刀下去……   沈疏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刀尖对准了脖颈,薄汗顺着颈线缓缓滑落下去。   “不行,”半晌后,沈疏冷静地放下刀,“不敢。”   “不敢什么?”   吐着冷气儿的声音猝然出现在沈疏耳侧,一股恶寒顺着他足底节节攀上。   沈疏近乎悚然地回头一看,温濯已经好整以暇地站在他身后。   他拢着袖子,脸上的笑意柔和得像山岚云雾,好像见了沈疏就很开心似的。   沈疏见到他不开心。   他被吓得身子一凛,退后半步,身后刚好有个矮小的土坡,这动作幅度一大,他脚底立刻打滑摔了进去。   沈疏倒下的姿势相当狼狈,腿刚好搭在凹陷边缘,整个人倒挂在坑中,衣服都往上撩起,露出一截腰腹。   他摔了也不爬起来,就伏在凹陷处,用力地喘着气,干渴的冷像刀一般割着他的喉咙。   “等一下,等一下,”沈疏像条死鱼一样躺在坑里,抬起手,试图和对方谈判,“那个,你,你是叫温濯,是吧?”   温濯缓缓走来,手中的剑不再对准沈疏,反而是稍稍俯身,满目新奇地看着他。   他不回答沈疏的问题,反而问道:“你这对眼睛,是生来如此的?”   沈疏相貌漂亮,还生了一双上挑的狐狸眼,赤红的竖瞳跟个玻璃珠似的,妖异得不像人的眼睛。   “是啊,”沈疏冲他勉强扯了个笑,“但我是人不是妖,道长你别杀我呗。”   “是人不是妖?”温濯重复道。   温濯的眼睛是灰蓝色的,此刻附身看着沈疏,他红色的瞳孔印在他的淡眸里,反而像是冰里的玫瑰,深情得很。   温濯头又低了点儿,长发快落到沈疏脸上了。   “你怎么知道,自己是人不是妖?”   这叫什么问题?   活了十八年了,难不成连自己是人是妖都搞不清楚?那不是傻子么!   沈疏尽量跟他拖延时间:“因为我爹娘是人不是妖。”   这句是他瞎说的,他从小就被老师父收养进道观里了,没见过什么爹娘。   温濯蹲下身子,伸手想往沈疏头上来。   沈疏本就精神紧绷,见了他这动作更是警惕万分,当即躲开温濯的手,瞳孔瞬间收成了一条细线。   温濯见状,收回了手,淡笑道:“你从何处来?”   “我是……”沈疏短促地呼吸了两口,眼瞳这才缓缓散开,“我以前帮别人家做长工,他们嫌我的眼睛太恐怖,把我扔到这儿来的。”   “我不吃不喝好多个月了,”沈疏说着说着,就抽着气,开始卖惨,“道长,我从小就在那家大院里长大,很少见到外面的景色,这还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呢。”   温濯果然心疼了,他眉间微蹙,手轻轻抚了抚沈疏的眼角。   “若是你跟着我,我永远不会叫你吃这样的苦。”   沈疏乖巧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还要下手吗?”   温濯站起身,也点点头。   沈疏绝望了:“为什么?”   温濯只说:“你刚刚碰了那些花。”   果然,就是因为碰了花!   那么恶心的花,他的手现在还疼着呢,拔掉那不是为民除害吗?居然这么睚眦必报……   但的确是自己有错在先,沈疏一时间想不出辩驳的法子。   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过,只能等死吗?   不,还有办法。   沈疏调整好气息,压眉抬眸,赤红的眼瞳闪烁着幽荧。   他缓缓站起身,脸上再没有一点儿畏惧之色,极为坦然地爬起身,步至温濯面前,一副要谈判的架势。   随后“噗通”一声,滑跪了下去。   温濯神色微动,盯着他看。   沈疏抬手压住温濯的剑,眼尾微红,双眼噙泪,像只垂了耳朵的狐狸,万般可怜地望着他。   “不要杀我,求你了。”   灿金色的剑身“哐当”落地。 第2章 山风蛊【修】   沈疏都在闭眼等死了,却感受到自己身前人蹲下身子紧紧怀抱住了自己,那把金色长剑也被弃置一旁。   他睁开眼,愣了三秒,随后脸一红,飞快地滑出了温濯的怀抱。   “你干什么?!”   站起身,这才注意到温濯的眼眸好像黯淡了许多,神情也变得相当僵滞,像是被操纵了神智。   “我没有想杀你。”温濯说。   他站起身,轻轻拿起沈疏的手,翻过腕子,深紫的经络顷刻袒露在眼前。   “你碰了我的花,身上会中毒。”温濯柔声道,“我替你解毒,可好?”   哦,这个意思啊。   搞错了,以为要杀人呢。   沈疏这才松了口气,尴尬地挠了挠脸,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方才被那朵小花扎破的地方已经开始发黑,毒素侵入得很快,转眼就爬了半条手臂。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疼,“嘶”声按着自己的伤口,道:“什么东西……痛死人了。”   温濯眨了眨眼,满眼期待地看着他:“你可想让我替你解毒?”   沈疏还是觉得后怕,他立刻从温濯手里抽回手,说:“没事,不用。”   “不拔毒,不出三日就要毙命。”   “动手吧。”   沈疏一听要“毙命”,立刻乖巧地坐靠到枯树边,撩开白袖,将手臂伸到了温濯面前。   温濯蹲下身子,接过沈疏手里的刀,指腹按了按他几个穴道,找到了毒素集中的位置。   他温柔地提醒道:“可能有点疼。”   话罢,刀尖淬火,寒光直下。   “等一下!”   临那刀尖差点就要刺穿皮肤,沈疏猝然一声喊叫,飞快地把手给抽走了。   温濯把着刀停了动作,缓缓抬眼看向沈疏。   “害怕?”   沈疏微促地喘着气,看看快黑了半条的手臂,又看看温濯手里的刀,最后可怜的目光拖到了温濯脸上。   他眉头微蹙,软声道:“道长啊,要不就……”   “算了吧”三个字还没吐出来,沈疏就被一道劲力给狠狠按在了枯木上。   随后只听“噗嗤”一声,他的腕心顷刻被剖开了一个小十字,浓黑的血顺着白皙的皮肤滚滚爬落。   温濯麻利地点了他臂上几个穴位,双指一搭肘窝,一道灵力浸入皮肤,在沈疏的血液里四处乱撞着,把污血从伤口处慢慢催了出来。   沈疏顿时感觉万针穿骨,疼得虚汗直冒,扯着温濯的衣袍连声央求道:   “别别别,道长,不治了不治了!我快疼死了!我要死了!”   温濯抬眼看了一下沈疏,柔声道:“若是不拔毒,很快就会没命。”   听到没命,沈疏只好恨恨松手,仰头撞了两下背后的树干,朱色的耳珰叮当直晃。   “痛了就哭吧,”温濯有条不紊地替他拔毒,一边劝慰道,“我不笑你。”   沈疏眼里浮着水雾,果然就开始掉眼泪,他还想用那套卖惨求情的法子,可疼得半个字儿都吐不出来。   见他惨得这副模样,温濯顿住了动作,忽然松开灵力。   他转而捧起沈疏的手臂,在他惊疑的目光里,将那伤口放到唇边,含了上去。   沈疏眉头一皱,低哼了声,手指跟着微微蜷起。   但果然不疼了。   温濯替他慢慢地吮走了那些毒素,比起方才暴力的动作轻柔了太多,虽然看着颇是奇怪。   手腕被他的唇贴着,也是痒痒的。   不知多久后,终于见温濯吐了口血,优雅地一擦刀,宣布道:   “好了。”   血淋了满臂,沈疏又是冷汗涔涔,又是热泪盈眶,如获大赦地深喘了口气,低头看着疼得打战的手臂。   “还是挺疼……”他抽了口气。   温濯听到这话,伸手过来,沈疏顷刻一退后,瞳孔又开始收紧。   “怎么了?”   温濯眼含笑意地提醒道:“往后山间的花草,就切勿再碰了,我替你包扎。”   沈疏这才意识到他没有恶意,瞳孔散开,慢吞吞地伸出手。   “谢谢道长,我没想碰的,醒来就在那里了。”沈疏幽怨地说,“你们修士难道不会什么止痛的法术?”   温濯不答话,看见沈疏淌下的泪珠,他的笑意好像更深了。   沈疏:?他在高兴什么。   缠好了白帛,沈疏扶着膝起身,顺手掸了掸身上的尘土,问道:“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   温濯话也不说,就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眼神变得相当怪异,仿佛自己是他认识很久的故人。   沈疏一回头就迎上他这眼神。   “怎、怎么了?”   “你的耳朵呢?”温濯眼中满是怀念,上手摸了摸沈疏的头发,问道,“这里本来有一对耳朵。”   沈疏被他摸得胆战心惊,缩了缩脖子,闪开了。   什么耳朵……又不是猫猫狗狗。   怎么回事,这人自从方才自己一哭,态度就变得相当奇怪,就跟喝了什么迷魂汤似的。   “道长,我叫沈疏,”沈疏好心提醒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温濯重复道:“沈疏?”   半晌后,他露出淡淡的微笑,说:“很好听的名字。”   他的眼睛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也没有再说什么叫人云里雾里的话语,开始耐心地回答沈疏的问题。   “这儿是岐州,赤水林。”   岐州?   怎么没听说古代有这个地名。   沈疏摸着下巴思索起来。   他的老师父说送他回古代避难,自己莫非是穿越到了一个架空的时代?   看此人的扮相,应当是个求仙问道者,这时候恐怕还存在着“修真界”。   温濯继续说:“你走不出去,是因为这里被一种鬼物布下了弥天的瘴气,外边的人一进去就会着了道。”   “这种鬼,名叫水莽鬼。”说完,温濯看向沈疏,问道,“你想回家吗?”   沈疏摆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道:“道长愿意送我回家吗?”   虽然他的家已经在另一个时空了。   这个问题温濯就没有回答了,他避开眼神,手中的含光剑指了指地面,道:“想走,就得说服水莽鬼把迷瘴解开。”   他横了横剑身,轻挥出去一道剑气,斩开了一截浓雾,沈疏透过这道剑气的方向,依稀能望见瘴气外的景致。   可刚一割裂,这些瘴气顷刻之间又像发了疯滋长的血肉一般,狰狞地黏合到了一起。   果然如温濯所说,他们在这山上兜兜转转,却始终走不出迷瘴,是有什么东西在阻止他们的步伐。   “这鬼就藏在赤水林的地下。”   温濯松开手,掐了手印,那柄含光剑便凌空竖起,旋着身指向地下。   “你可以随我一起下去,寻一寻水莽鬼的巢穴。”   沈疏听得晕乎,他现在只想赶紧跑出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然后想想办法怎么回现代。   他随口道:“道长法力这么强,何必用说的,打服它放咱们走不就好了?”   “说得有道理,”温濯笑起来,“你如今多少岁了?”   沈疏胡说八道:“二十。”   “二十了,”温濯眼中闪烁着一点遗憾,“是谁养大的你?”   “道长,没人养我。”沈疏总感觉这对话奇奇怪怪的,“我没有爹娘,是一个道观的老师父把我捡回来的。”   温濯眼神冷了冷:“师父?”   沈疏被这眼神盯得心头一紧,慢慢说:“对,师父。”   温濯收回眼神,重新摆上温柔的笑意。   “我现在就带你离开赤水林。”   温濯话音刚落,沈疏就依稀觉得脚下一阵晃动。   他退开身子,低头一看,皲裂的冻土之间逐渐冒出了星星点点的霞光,翻动着蓬勃的植物根茎,而一边的温濯立掌合眸,一团无形的真气便凝在了掌心。   他声音低缓地吐出咒诀。   “风雷。”   滚雷骤起!   整座山体的灵脉应咒而动,那些霞光也顺势将地缝撑得越来越大。   沈疏躲在边上,看见地上拔起几枝一人高的花骨朵,花身旋开,里面赫然是一颗腐烂的头骨,眼珠都垂下来一只,还被花心的锐刺直接给洞穿到天灵盖。   沈疏嘴角抽了抽,小声道:“我说种的什么花,原来是脑袋开花。”   温濯解释道:“我这些年杀过不少水莽鬼,它们的首级埋种在土里,可以招引瘴气,为我们指出巢穴的入口。。”   沈疏只点点头。   太可怕了,不愧是阎王爷,种花都是拿人头种的。   见沈疏自顾自嘟囔的模样,温濯轻笑了一下,收回目光,眉心印记一闪——   随后,收掌为拳。   在这个动作里,漫山遍野的花朵一瞬之间同时腐化!   冲天的瘴气从那些尸首之中喷涌出来,不多片刻就铺成了弥天恶瘴,规模比原本的瘴气竟要大上数倍。   温濯皱眉道:“来了。”   下一秒,离沈疏半里远处“砰”地爆起了一个小土坡。   沈疏立刻半伏起身,警惕地盯着土坡看。   面前很快就是一阵邪风吹来,裹挟着鬼爪般的阴邪遽然掠过耳侧。   沈疏瞳孔一缩。   只见那阴风曲折窜走,漆黑的洞口里快速抽出了数根水草,如同恶兽的舌头朝沈疏和温濯卷了过来。   温濯退去几步扬剑斩碎,沈疏则是抬手一把扯住了那几条水草,谁料它们灵活得跟条蚯蚓似的,当即从沈疏手里滑了出去。   很快,他只觉脚踝上爬了丝丝凉意,低头一看,双足不知何时已经被潮湿的水草给缠了三圈。   不好,它们的目标是自己!   沈疏立刻想摸刀去割开它们,可这些草木就仿佛察觉到了他的意图,爆起混沌的尖啸声,如抽丝一般猝然开始疯长。   它们飞速织成一个手掌,死死捂住了沈疏的口,把他身子往后一摔,强行往洞口拽去。   顷刻间,天地颠倒。   沈疏被五花大绑拖行而去,混乱间只能看见温濯模糊的身影——   还有那些水草游动着贴上自己的耳侧,如同毒蛇絮絮碎语:   “狐狸精的眼睛,可不是这样用的。” 第3章 言无相【修】   狐狸精的眼睛?   还来不及思考这句话,头顶的洞口就轰然闭合,沈疏被水草拽入了洞中,顺着一道土坡不停下坠。   他只感觉耳边不停刮过呼啸的风,身上的水草越缠越多,越缠越紧,快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给绞烂了。   它们卷着沈疏的脖颈,嬉笑着说:   “你这双眼睛封印了狐媚术,难不成你自己不知道?”   “你是温濯的跟班,还是他的徒弟?”   “既然跟温濯有关系,那就由你来替他偿命吧!”   怎么就突然要偿命了?!   在乌暗的环境中,沈疏耳上那枚朱红色的耳珰发出了幽红的凶光,颤抖不止。   他来不及思索,快速地掐了个咒诀,催动腰间的乌木葫芦吐出了一把水果刀,飞落到他掌心。   沈疏飞快地割开了身上水草,随后掌间一用力,刀尖猛然刺入了背后的石缝之中,借势阻断了不断下落的趋势。   那些水草还想往他身上抽两下子,可沈疏的耳珰还在不停向外散发着邪光,它们怯懦,面面相觑后便不敢再靠近。   这是鬼的气味。   他瞪了这些东西一眼:“滚远点。”   水草见此人被绑了还如此跋扈,当即怒不可遏,针织一般彼此乱穿了起来,很快就聚成了一团人形。   白花花的血肉狰狞地长了出来,显出一张奇丑无比的人面,五官错乱,无发无须,也辨不出男女。   人面怒眉一竖,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沈疏看着这人面草身,捏住了鼻子。   “你好臭啊。”   人面立刻涨得通红,瞪着沈疏“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沈疏不理会他的破防,抽了张符箓咬在齿间,翻身跃上了窄窄的刀面,随后冲着人面招了招手。   人面挑了挑眉:“干嘛?”   沈疏皱起眉,又招了招手,人面这才不情不愿地凑了过去。   还以为沈疏要说什么要紧事情,谁料他隔着符纸冲自己吹了一口气,一道烈火瞬间在它的人皮上烧开。   人面立刻开始尖叫:   “好痛啊!!!!你干什么!!!”   沈疏搭起臂,如实回答:“没灯啊,我看不清楚。”   这下他可算看清了,真的是丑得惊天动地的一张人脸,他都快怀疑这东西压根没见过人类了。   他嫌弃了一下,扬手吹熄了火。   “我若是温濯的人,你就要杀我?”   人面终于不叫唤了,眼泪鼻涕一起流,抽泣着回答:“对啊,怎么了?”   沈疏点了点自己的眉心,说:“那你可见到过温濯的这点印记?”   初见时沈疏就注意到了,温濯眉心有一点青色的印记,形状像是一滴泪,烁动着莹莹光泽。   人面很无所谓:“注意到了啊,怎么了?”   “这是大乘期修者半只脚迈入仙界的象征,只要在人间攒够功德,他很快就能飞升。”   沈疏捻了捻指腹,故作威胁道。   “也就是说,你敢动我,他杀你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这就是为什么沈疏装狗腿,这种境界太高的人大多脑子有病,他生怕温濯一个不高兴把自己扬了。   人面吸了吸鼻子,不悦道:“我可不一样。”   沈疏留了一小簇火在指尖。   “你是水莽鬼,对吧?”   水莽鬼这东西,沈疏在书上见到过。   它们是人因误食水莽草而化,化鬼之后肉身腐烂,只能被水草包裹,终日生活在幽闭的洞谷,不可见光。   这种鬼无法转生,无法.轮回,经人度化才可解脱,是一种恶怨相当高的鬼物。   但眼前这个,总感觉不太聪明,蠢得挂相。   沈疏扯回正题:“你方才说的那什么狐媚术,是什么东西?”   “狐媚术啊,就是一种狐狸精发明的法术。”   人面自然而然解释起来。   “你这双眼睛源于狐妖一族,天生就会用,再加上,脸……还挺有姿色,所以用起来更方便。”   沈疏挑了挑眉,问:“什么意思?”   人面言简意赅道:“就是你一哭,别人就会把他看成是自己想见到的人,什么都听你的。”   沈疏:“……真的?”   人面天真地回答:“对啊。”   沈疏这回可有点震惊了。   这也行?   难怪刚刚温濯的行为举动那么奇怪,还一直问他的什么耳朵嘴巴的,原来是中了他的狐媚术!   沈疏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这么邪门的法术,他师父居然从来没告诉过他!   沈疏半信半疑。   人面见他半天不说话,有点急了:“你不是温濯的人吗?他怎么现在还不来救你?”   说笑了。   他跟这位温濯道长才刚认识几个小时,别说救他了,估计人家连他的名字都没记得。   沈疏随口问道:“怎么,你很希望他来救我?”   人面脱口而出:“对啊!”   说完他立刻意识到说漏嘴,赶紧改口道:“啊不对不对,呸呸呸,我才不想他来救你呢,他烦死人!”   沈疏靠在墙边,问道:“那你说说,你跟温濯什么仇什么怨,你为什么要拿我来替他偿命?”   人面恶狠狠地说:“他杀水莽鬼,杀了一大群!他不得好死,应得的!”   沈疏嗤笑一声:“所以,是因为温濯太强,你不敢绑架他,只能欺负我?”   人面理所当然道:“对,怎么了?”   沈疏当了这么多年道士,还不了解鬼吗?都是恃强凌弱的东西。   他不是很怕人面,继续套他话:“你打不过温濯,又为什么要用瘴气困住他?放他走不就好了?”   “不是我关的,是他自己要进来的!”人面喊道,“是他,是他说,他要找一个人,他要在这里等那个人回来!”   “可是如今百年已过,哪有什么人!他……他就是个疯子!他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杀人!”   “等人?”沈疏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在此之前,是他自己不愿意走出赤水林,待了整整百年?”   还没等人面回答,沈疏只觉得足底的刀身忽然开始颤抖不止,连带着整个幽谷都开始晃动,还发出了声声阵阵的轰鸣声,仿佛在痛苦地哀鸣。   他往后搀扶住壁面,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人面往上看去,漆黑的地面正不断开裂,渗出一道道细窄的光线。   它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喃喃道:“不可能,这里距离地面有数丈之远,怎么可能打穿这么厚的石壁?”   沈疏趁机踹了它一脚,说:“跟你说了,碾死蚂蚁,懂不懂啊?”   下一秒,只听滋滋两声电流,面前面目狰狞的水莽鬼被一道疾闪洞穿了身躯,顷刻间被砸进了深不可见的谷底。   那是一把金色的剑。   沈疏瞬间屏住呼吸,紧贴住了墙面。   仰头一看,头顶直接被那道爆炸的疾电剖开了一个大洞,山体外的光线穿透此洞渗透了进来,照开了一小隅亮光。   从光亮处,沈疏感受到了一股悍然的灵力正如洪水一般涌入。   而那些暴虐的灵流中央,温濯正纵身跃下,他面色不大高兴,逆着风衣袍翻飞,双指凝力对准了谷底,准备再打穿一次水莽鬼。   沈疏一惊,当即喊道:“等等,道长先别动手!”   他想也没想,一翻身踩上那把小刀,跃起身拦住了温濯的手印。   温濯见状,立刻收了法力,可被这么胡乱一拽,身形一时也没稳住,两个人凌空翻了个身,眼看就要双双坠落时,沈疏总算摸到了刀柄,温濯也被他一把抓住脚踝,倒挂在半空。   “抱歉,道长,”沈疏一手抓着刀,一手抓着温濯的脚踝,吃力地解释道,“我怕谷底还有活人,误伤到让您损了功德。”   温濯垂着手,又恢复了从前的笑意,说道:“无事,多谢你救我。”   他穿的道袍都倒掀开来,把整张脸都遮了个严实。   好呆啊。   沈疏感觉他这模样有点滑稽,忍不住想笑,但一想到方才如此悍然的一击,就强行压下了嘴角。   算了算了,苟命要紧。   两个人在半空僵持了会儿,沈疏才悠悠张口,说道:“道长,含光剑在下边,你能施法御剑吗?”   温濯如实答道:“倒立着,不行。”   沈疏四下望了望,这壁垣近乎垂直,还光滑得要命,没有任何落脚点。   他叹了口气,说:   “那……要不您上来?”   温濯沉默了片刻。   沈疏以为他这是嫌尴尬,于是想打哈哈换个主意。   刚一张口,就依稀感觉温濯动了动身子,随后跟条小蛇似的弯折了身子,顺着沈疏的身体爬了上来。   沈疏不常与人接触,一有人碰他,他就浑身紧绷,还跟个弹簧似的能弹老远。   但如今这个进退维谷的境地,他能弹哪儿去?   只好憋着气,任由温濯慢慢调整姿势,从脚踝抓到小腿,最后双手环抱住了自己的腰。   可两个人都悬在半空,温濯还是没办法结印,沈疏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抬臂环住了温濯的后腰,好能让他空出双手来结印。   道袍贴着白褂,比情人的拥抱还紧。   温濯就贴在自己脖子的位置,轻声念着咒诀,鼻尖有意无意地蹭过沈疏的颈线,他呼吸的声音很轻,气息也很轻,薄薄的水汽打在沈疏的皮肤上,反而叫人发痒。   沈疏深吸口气,稍稍仰高脖颈,把温濯的腰环紧了。   太奇怪了。   这个人身上的气味,怎么这么熟悉? 第4章 水莽洞【修】   沈疏一边紧张着,一边思考方才水莽鬼的一番话语。   那人面说,温濯杀了不少的水莽鬼,他们的嫌隙由此而生。   但据他所知,水莽鬼这种被迫化鬼的东西,大多时候反而会求着修士来杀了自己,以解脱自己的魂灵。   所以温濯杀水莽鬼,其实算件善举。   只不过它们尚有人的肉身,杀了会造杀孽,一般修士为了飞升攒功德不会去碰它们。   可既然温濯飞升上界需要攒满足够的功德,他何苦还要做这样折损功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是真的发于善心,还是说……   他并不想飞升呢?   没想多久,含光剑随印而动,很快就从地缝中抽身飞往了温濯身侧。   两个人几经波折,总算在剑上站稳了身子。   沈疏往下看了一眼,问:“道长,下面大约有多深啊?”   温濯道:“水莽洞,大约是百余丈。”   “这么高,”沈疏担心道,“要是我掉下去了,道长来得及接住我吗?”   温濯站在沈疏身前,很大方地告诉他:“山崖陡峭,御剑不稳,你可以抱住我。”   “我开玩笑的,道长,”听到这话,沈疏乖巧婉拒,“我站得稳。”   他可宁愿趴在剑上,也不想再有肢体接触,实在别扭极了。   他真是不理解,怎么会有些人这么喜欢抱啊亲啊这样亲昵的行为呢?要换成自己,有人亲他一下,他得洗十年嘴。   听沈疏欲拒还迎,温濯一点儿都没生气。   他笑得很和煦,颔首道:“好。”   随后,手印一变,那柄剑的剑身顷刻垂直。   沈疏:“……”   最后沈疏一边哀嚎着道歉,一边抱着温濯从百丈高空垂直下落。   含光剑停到了地面一层浅浅的水上,震荡了一圈小小的波纹,沈疏踩到地面的时候腿都有点儿软,只好搀着温濯站稳身子。   他抹了把冷汗,幽怨地看着温濯,发现这人脸上还是那副眉眼弯弯的模样,不知道在爽什么。   不玩了,呆个屁啊!   这人不飞升,不会是因为太缺德吧?!   沈疏叹了口气,眼中散出一抹幽荧的淡光,四下张望了一番。   幽洞底下也是漆黑一片,哀哭隐隐,潮湿的阴霉气很浓烈,四处摆放着水草和树枝编织而成的东西,简直像一个小宫殿。   离他不远处,有个人形的东西正蹲伏在地上,双目如炬,警惕地盯着他看。   沈疏凑到温濯边上,小心道:“这鬼的巢穴居然布置得这么温馨?”   温濯微笑道:“大抵是想念当人的时候了。”   想到方才那只水莽鬼的提议,沈疏也暗自勾了勾手指。   壁崖上插着的那把水果刀颤动了一下,随后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给拔了出来,一个翻飞落入了沈疏的掌心。   他这回没有收刀,暗自别在了腰侧。   既然确认自己穿越了,就要尽快做好下一步打算。   逃出赤水林,他就一定能活吗?   一没户口,二没好友,三没田产,四没铜板,外头现在还在灾年,连赈灾粮都发不到手里,不出一月他就会变成冻死骨。   想活下去,就必须依附他人,眼前的温濯就是个很好的人选。   沈疏想到方才那张人面对自己说的话。   狐媚术……   要是他真的误打误撞学会了狐媚术,是不是就可以直接蛊惑温濯,让他收留了自己呢?   可狐媚术又不能持续一辈子!他总不能日日夜夜对着温濯哭,求他收自己为徒吧?   他得让温濯有一个不得不收了自己的理由。   暗处的东西闻声翕动,越来越多的目光逐渐亮起,欺压着空气。   为首的那个摸索着地面,如同八螯蜘蛛一般爬行了出来,在这个距离里,沈疏终于看清了它的全貌。   它身形似人,也有着人面,水草像绷带一般从头缠到脚,只能瞧见一颗眼珠白得发青,又薄又皱的一张皮罩在森森白骨上,像一只绿油油的木乃伊。   沈疏在现代也见过鬼,但真没见过长这般难看的皮包骨,确实没见过。   他皱着眉说:“黑灯瞎火的就可以随便乱长吗……这也太恐怖了。”   为首水莽鬼目光透寒,上前一步,笑道:   “温宗师,这可是你新收的小徒弟?那我折了他的手脚,用来偿你身上的血债,你说好不好?”   火药味真重……   沈疏暗道。   他于是扯了扯温濯的衣袖,故作可怜道:“道长,我害怕。”   温濯原本还微笑着,听到这话,脸色骤然冷了下去。   他的声音像被浸了冰水,一点儿柔意都不复,提剑指向了水莽鬼的眉心。   “沉参,我今日不会再留你的命。”   与此同时,黑暗里更多的水莽鬼爬了出来,沈疏这才发现,这群人高矮不一,有的甚至还是个孩童,居然也被潮湿的水草缠住,只露出了一颗青白的眼珠。   混沌不安的声音此起彼伏。   那些水莽鬼愈压愈深,伴随着低沉的呜咽,像是一群行尸走肉蹒跚而来。   沈疏看着这诡异的场面,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他想拽着温濯也往后退,可他却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手中的含光剑跳动着金色的电花。   其中一只水莽鬼嗓音娇柔稚嫩,还是个孩童,它扯了扯温濯的衣角,央求道:“温宗师,不要杀我,求您……”   可还没等它的话说完,温濯便抬剑扬下,利刃顷刻就割断了这小鬼的喉管,它的头颅往后倾折了一下,“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鲜血如同水柱般喷涌了出来。   血还没凉,温濯就抬手催动了含光剑,一道闪电般的金光便如同穿针引线一般,在那群水莽鬼之间四处穿行,不断斩下它们的头颅。   温濯脸上分毫怜悯之情都不曾显露,仿佛他掰断的不过是几节树枝。   看着这场面,沈疏感觉一股寒意从足底爬上头皮,脖颈上都凉飕飕的,仿佛有一只恶鬼在颈边不停地叹息。   沈疏摸了一把后颈,一巴掌就往身后的人面抽过去。   “你往我脖子上吹气干什么?”   人面不知何时重塑了肉身躲到了沈疏身后,它脸上一个红彤彤的手印,当即叫唤起来:   “你……你竟不害怕?温濯把它们全都杀了,你为何还不跑?”   沈疏轻蔑地笑了一声:“蠢东西,你们领头那个刚刚还说要折断我的手脚呢,温濯杀了它们,我感激还来不及。”   “倒是你……”沈疏眯起眼,缓缓逼近那张人面,“你是不是故意绑架的我?又故意让温濯来救我?”   “我不是,我没——”   人面话还没说完,沈疏就把它踹到墙面,抬脚碾住了它半张脸。   随后他“噌”地一声抽了腰间的水果刀出来,在掌心转了一圈,刀尖猛然扎向人面的眼睛,在离它眼珠仅仅几寸的距离前停下了。   他眼里充满了威胁,脸上却挂着灿然可爱的笑意。   “说,赤水林的迷瘴是哪只鬼设下的?”   这东西本就胆小如鼠,沈疏这么一威胁,它顷刻跟摊烂泥似的软了下来。   “是我哥哥,是沉参哥哥的法力支撑的,只有他以前修过道,我是凡人,我不会法术的!”   “沉参?”沈疏捏紧了刀柄,重复道,“就是刚才那个放狠话的?”   “对对对,就是他,就是他!”   身后的温濯已经把洞里的水莽鬼清理了干净,只留下沉参一个人与他短兵相接。   “温云舟,你还要折磨我多久!”沉参冲温濯吼道,“全都被你杀了,我的家人,这百年间所有陪伴我的人,都被你杀了,你不得好死!”   “他们不是你的家人,”温濯冷声道,“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一厢情愿?你也有脸说这句话?”   沉参大笑了两声,恶狠狠地说:“你不也一厢情愿地在这赤水林中等了百年么?怎么,你可等到那位有情人了?”   听到这话,温濯看了一眼沈疏,平和地说:   “等到了。”   居然还有点儿炫耀的意味。 第5章 雾中仙【修】   水莽鬼火气更大了,伏身拍入地面,从浅浅的水层中疯长出数道水草,凌空化作千百利刃,一齐朝温濯攻去。   温濯踩着壁垣挥剑作挡,含光剑爆发出的电流不停地刺痛着耳膜。   这声音太吵了,沈疏什么也没听到。   他踹了人面一脚,问道:“所以,是你故意让温濯下来救我的?”   人面当即开始狡辩:“什么故意不故意的,就温濯那个六亲不认的无情人,他干嘛要救你……”   沈疏拿刀尖挑起一根水草,说:“你说我是温濯的人,要找我血债血偿,其实是料定温濯一定会来救我吧?”   人面一下被说穿,干脆连肉身都不维持了,化成了一摊水草装死。   沈疏站起身,望了望一边打得尘土飞扬的温濯和沉参。   “你想引温濯过来,然后杀光这里的水莽鬼。”   他停顿了一会儿,见人面不回话,扬手打了火团出来,拎到那摊水草面前。   小火团也跟着冲水草做了个凶恶的表情。   “不说话?”沈疏坏笑了一下,“那就烧死你。”   “说说说,我说!”   水草赶紧重新团成一团,重新长出人脸来,还长出了身体,干柴似的,像饿了很多年。   “……那你答应我,我说完,你一定要帮温宗师,把这里的鬼全部都杀掉,然后离开这里。”   沈疏扬了扬手:“不用你说我都知道。”   他哽咽了一下,这才慢慢开口。   “我生前的名字叫沉商,跟我哥哥沉参本是同胎而生。”   沈疏依稀觉得沉商长得很眼熟,但又说不上来哪里见过这个人。   沉商说:“哥哥还没成鬼之前,这片林子还不是这样的,他住在山头的那座道观里,帮人做法事,驱邪,只收一点香火钱。”   “一百多年前,岐州开始了一场大旱,来道观避难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一开始还安安分分的,哥哥的粮食虽然不多,但还是设了粥棚子,挨个接济他们。”   生前倒是个善心人。   沉商继续说:“人人都以为,大旱一年,顶多两年,就过去了,大家挤在一个小观里睡,想着熬过苦日子就好了。”   “可是,过了一年,没有结束,岐州的流民开始四散天下。”   讲到这里,沉商脸上渐渐苍白起来,浮现了难以遏制的恐惧。   “第三年,关口被阻,又闹饥荒,整片岐地的百姓都逃不出去,第四年,死了一大半的人,街上每天都能看见被啃光的枯骨。”   沉商越说越急促,气越喘越急,仿佛被魇住一般,双目不止地颤抖起来。   “过了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大旱越来越严重,一滴水都没有,一根草一棵树都活不了,人死了一批又一批,快死光了!”   沈疏皱眉,抓住了他的手臂,问道:“岐州的大旱维持了这么久,就没有修士来济世?”   沉商用力地呼吸了两下,捧住了头,说:“有的,太清山常常会有人下来布雨,他们把赈灾粮给了我的哥哥,让他分给百姓。”   “可是,可是那些人都饿疯了,他们抢光了东西,还抓了我,威胁哥哥把粮食和水都交出来。”   沈疏默默听着他说。   沉商继续说:“后来他们快把我和哥哥打死了,砸了道观里的东西,还一把火烧了林子。”   “哥哥的双腿都断了,只能带着我一直爬,爬到了一棵草面前,这是大旱中唯一能生长的草了。”   听到这儿,沈疏低声问了一句:“水莽草?”   “对,”沉商点了点头,“他问我,想不想活命,我说想,然后……”   他偷看了几眼那边沉参的身影,确认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后,这才敢继续说。   “然后我们就成了鬼,鬼当了大约五六十年,哥哥突然疯了,他开始不停地犯癔症,他抓些过路人,强行让他们吃下水莽草,说是要当自己的家人——”   “你给我闭嘴!”   沉参似乎终于听到了这里的动静,朝沉商怒喝了一声,巨大的飞剑顷刻扔来,在沉商身后轰然砸开了一个大坑。   沉商赶紧缩成一团,不停地发着抖。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你这个废物!”   沉参顷刻转变了目标,朝沉商冲了过来,一掐他的脖子摔到了墙上。   “难怪温云舟这些年总是能找到我们的藏身之处,都是你给他开的路!”   沉商立刻又大哭起来。   “哥哥,你别这样……要是没有温宗师,你真的就、就再也好不了了!”   温濯一转剑,挟着一道锐风冷然追杀而来,沉参见状暗骂一声,松了手重新和温濯打到了一起。   沉商惊恐万状地顺着墙滑落地面,胸膛不停起伏着。   沈疏复又上前把他抓了起来,问道:“告诉我,有什么办法能开迷瘴?”   “只能说服哥哥,他就算死了,迷瘴也打不开,只能由他亲自打开!”   沈疏暗骂了一声,摔了手中的水果刀。   这可不妙,难怪方才温濯一直收着手没有杀沉参,要是杀了他,他们可就永远都出不去了。   必须要想办法说服沉参,只不过他恨意太强,执念太深,恐怕难以解脱。   沈疏心焦得来回踱步,时不时地抬头看向温濯。   他打得很从容,但根本一句话都不说,这样下去,只怕打三天三夜也不会有结果。   然而这时,地上瑟瑟发抖的沉商却发现那把水果刀亮着一点奇异的莹泽,他忍不住覆手上去摸了一下。   谁料这一摸,他整个鬼就被吸了进去!   水果刀也顷刻冒起了光芒,刀身不断变换,最后竟生出了剑柄和一截断掉的剑刃。   那剑刃虽折,却相当漂亮,剑槽中央隐隐透红,像是盘着半截龙尾。   沈疏愣住了,当即举起剑乱挥了两下,想把沉商从里边抖出来。   “你什么情况?”   那剑身亮了起来,开始说话:“我我我也不知道哇?为什么我能变成一把剑?”   此时,沉参恰巧化去温濯一个攻势,瞧见沈疏这边的异状,当即大喝一声:“你把沉商弄到哪里去了!”   说罢,他又以相当诡异的姿势爬行过来。   沈疏转头就往温濯那儿跑,可凡人之躯哪里比得上百年的老鬼,沉参很快就爬到沈疏跟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拽得他摔倒在地,刀片眼看就要挥下来。   沈疏赶紧翻了个身双手各拿了断剑的一边,威胁道:“你弟弟的元神就在这把剑里,你动我,我就让他灰飞烟灭!”   沉参怒道:“你敢!”   “我就敢!”   温濯也很快赶到,含光剑当即一指沉参的额角,随时准备打穿他的头颅,三人一剑形成了相互威胁的局势。   沈疏口中暗自吟咒,调动了乌木葫芦中的一张业火符,悄无声息地贴到了沉参的背后。   沉参咬牙切齿道:“还给我。”   沈疏说:“你把迷瘴开了,我就还你。”   “好!”   沉参一点没犹豫,掌心一送,只听头顶轰然巨响,赤水林的中心卷开一阵骤风,将那层厚重的迷瘴一瞬吹开。   风力太劲,刮倒了一片枯木,阵阵塌陷声不绝于耳,与之相对的,阳光也开始从洞口渗透进来,不断照开着阴翳。   赤水林的迷瘴开了。   沈疏也是个讲信用的,当即一弹那断剑,说道:“好了,你可以出来了。”   剑不说话。   沈疏感觉背脊硌着石头,颇是难受,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你哥想你呢。”   沉商又沉默了片刻,才悠悠道:   “那个,我好像……出不来。”   沉参:“……”   沈疏:“……”   不好!   沈疏立刻反应过来,手印一变,清喝道:   “离火!”   二字咒诀一出,参商背后的业火符“砰”地一声燃起火团,顺着水草窜走了全身。   沉参无法被业火烧尽,只能不停地受着灼烧之苦,他痛得捂住了头,嘶叫道:“你这个狗东西!”   沈疏根本不管,爬起身就躲温濯身后,急声道:“道长,我们快走!”   温濯当即御剑,两人踩上含光剑就要凌空而飞,这回沈疏学乖了,赶紧抱住温濯的腰,以免再掉下去。   低头一看,沉参被那业火符给烧得浑身焦黑,正满地打滚,全然无暇追上。   沈疏和温濯二人没了束缚,御剑更快,顷刻间就飞了百丈。   然而正要临到洞口之时,那含光剑却忽然跟失了马力一般,怎么也动不了了。   沈疏从温濯颈侧探出头,问道:“道长,你法力不够了吗?”   “不是,”温濯微微皱眉,道,“他好像……不太高兴。”   “不高兴?”沈疏诧异道,“剑,还会不高兴?”   “嗯,含光剑灵性高,有自己的脾气秉性。”温濯说,“它说,还不能离开这里。”   沈疏一头雾水:“为什么?它恋家?”   “我知道我知道!”沈疏手里的断剑开始说话了,“它说,断剑还没恢复,不能走!”   沈疏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抓着这把剑呢,听到沉商这话,无奈地叹了口气,说:   “道长,那……下去?”   温濯微笑道:“听你的吧。”   什么叫听他的……   他一个弱小无助的穿越者,他能怎么办?   阎王爷的剑不听话,哄呗。   两个人于是又前胸贴后背地飞了下去。   但这么一来一回间,沈疏竟然都有些习惯了,就跟上车要系安全带一样,一踩上含光剑,就会自动扣住温濯的腰。   下行途中,沈疏又提了一个问题:   “道长,既然含光剑灵性如此之高,那这种剑,可有转世投胎的说法?”   “不曾耳闻,但不无道理。”温濯说,“只要是有情众生,就一定会入六道轮回,若是一把剑有情,自然也逃不开这个法则。”   听到这话,沈疏下意识磨了磨温濯腰封上的纹样,低头沉思了片刻,随后小声说道:“道长,我有个猜想。”   温濯说:“但说无妨。”   沈疏说:“陈家兄弟是双生子,我猜想,这断剑的另一半,就是沉参所化,我想问问道长,百年以前可有什么天下名剑曾被人折断过?”   温濯沉默了好一会儿也没答话。   他自然是知道的。   修真界以剑道为尊,名品剑自然不胜枚举,但能生出灵性的剑不多,每一把都是有名有姓的。   而沈疏手里这把,名叫参商,于一百七十年前折葬,下落不明。   他不说话,沈疏以为他也云里雾里,便没再追问。   不多时,含光剑就稳稳停到了水面上,刚一落地,就听到底下的沉参嗓音撕裂地骂了一句:“还给我!”   他一掀手,数道水草如同抽丝,朝沈疏打去。   沈疏侧身踩上墙面,扬剑挥出几道剑气,几根水草顿时被削成了断开的薄片,纷纷乱乱地飘零下来。   “知道了!”沈疏挡着脸,朝他喊道,“那咱们和和气气地谈两句,行不行?”   “谈个屁!”   沉参的飞剑立刻如雨一般朝沈疏淋去,沈疏回头就跑,温濯则是提剑追杀在沉参后面,三个人在偌大的水莽洞底你追我赶。   沈疏边跑边举剑,冲里边的沉商说道:“好了,现在给你五秒时间,告诉我你哥平时看什么东西最容易哭,他最喜欢什么,最怕什么,怎么让他冷静下来!”   “他他他,他喜欢舞剑,喜欢打铁,还……还喜欢施舍路边的乞丐!”   “这他妈有什么用!”沈疏骂了一声,“我说他的软肋!”   沈疏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只见沉参手脚并用地追在沈疏背后,行如鬼魅,带着冲天的怨怒,嘶叫着爬行而来。   沈疏顿时悚然,扭回头,更是心凉了半截。   不好,前面没路了!   手里的断剑喊道:“你长得好看,你快哭,你哭给他看,我哥哥他心很软的!”   “哭?!”   “对对对,用狐媚术,你哭一哭,他就会把你当成我,然后舍不得杀你了!”   眼看着前面的那堵墙越来越近,沈疏一咬牙,干脆把手里的断剑一扔,一个急停踩开一圈水花,喝道:   “且慢!”   温濯紧随其后,眼看就要杀到沉参背后,沈疏二话不说,直接滑跪到了沉参面前。   见状,温濯和沉参同时僵住了动作,连空气都凝滞着,等待沈疏的下一步动静。   只见沈疏深吸了两口气,酝酿一番,最后再抬眼时,眼中已是水雾弥漫,霭霭若泣。   他声泪俱下,叹息一般地说:   “哥哥,我不想死……”   沉参的刀悬在沈疏面前,堪堪两寸,却是显而易见地颤动了一下。   一旁拿着含光剑的温濯眸光骤然暗了下去。 第6章 缚命剑【修】   什么狐媚术啊?居然这么好用!   沉参果真僵住了神色,开始拿一种“长兄如父”的眼神望着自己,脸上的怒气也削减了,等着他继续说话。   沈疏愣了一会儿,试探道:“你跟我,是什么关系?”   沉参生硬地答道:“兄弟。”   那就对了。   沈疏深吸了一口气,想到了沉商的那一番话。   只要一哭,就能让对方把自己看作是自己想见到的人。   那他一开始就对着沉参哭,求他放自己走不就好了?还要这么大费周章地打来打去做什么?   沈疏还没从这震惊的余韵中缓过来,就被断剑那几道灿烂的红影给晃醒了。   “要不然,你让他也进来这把断剑里面吧?”沉商在一旁跳来跳去,“我没有哥哥活不下去呀。”   沈疏回过神,嫌恶地看了断剑一眼,抓起剑柄递到沉参面前。   “哥,我想让你进这把剑里。”   沉参瞬间冷了神色,道:“不可能。”   听他拒绝,沈疏皱眉看向断剑,似乎在问:   你不是说,他中了狐媚术后什么都会听我的?   “这个嘛……”断剑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一般人都会对自己的执念之人言听计从嘛,但我哥哥他从来不听我的,所以你变成了我,他也不听你的。”   ……真是没用的狐媚术。   沈疏只好又把断剑往前推了推,没脸没皮地央求道:“哥,求你了,你就进这把剑看一看,大不了你等会儿出来。”   谁知,原本还在“长兄如父”的沉参听沈疏说完这句话,神貌忽然就变了变,抬起拳头就要往他脸上揍过去。   不好,怕是媚术失效了!   沈疏赶紧一蹲身子,那拳风就从头顶擦了过去,掀起几缕头发。   不行,狐媚术效果不好,持续的时间太短,哪怕是沈疏也做不到这么短的时间里哭了又哭。   那么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沉参心甘情愿地进这断剑中,满足含光剑的愿望呢?   “你和我打。”   打完这一拳,沉参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沈疏蹲着身子,抬首看向沉参:“我吗?”   “对。”意外地,沉参没再像之前那样暴躁,“打赢我,我就听你的,进这把剑里。”   断剑趁机解释道:“看吧,狐媚术很好用的,哪怕媚术结束了,他也会下意识心疼你,向你让步的!”   真是好大的心疼……   “等等,”沈疏抹了把汗,说,“我们要商量一下。”   说罢,他管也不管沉参,就拉着温濯走到一边,两人背过身说悄悄话。   沈疏仓促说道:“道长,让我和他打,这人虽然变态,但应当不是无信之人,恢复了断剑,含光剑应该就不会闹脾气了,咱们也好离开。”   方才温濯一直安静着没说话,此时也没细细盘问沈疏,只是他面色极为肃然,脸上难得的没有笑意。   沈疏那一跪,不光晃了沉参的眼,也勾起了温濯的一些回忆。   他似乎无意再留于此处,冷声道:“不必和他相争,迷瘴已开,哪怕不用含光剑,我也可以直接带你走。”   说罢,温濯瞪了含光剑一眼。   “此剑废物,不要也罢。”   含光剑脾气倔,赌气似的别了过去。   “道长,含光剑不是废物,没准它跟这断剑是好朋友呢?”沈疏干脆扶住了温濯的肩和他四目相对,“而且,我有把趁手的剑也挺好的呀。”   温濯执意道:“这天底下那么多剑,总有第二把适合你的。”   沈疏摇摇头,说:“道长,但含光剑是独一无二的,我不想你因为我而丢下这把剑。”   “你把它借我一用,我去打败沉参,好不好?”   往沈疏眼里瞧过去,任谁都要觉得情真意切,温濯盯着他那双深情款款的狐狸眼,神情恍惚了一下。   他忍不住抬手摸到了沈疏的脸上,可瞧见沈疏眼底下意识的警惕,便止住了动作。   温濯面色不豫:“你一定要如此吗?”   “我想试一试,”沈疏说,“您救了我一命,给我一个报答的机会吧。”   温濯看着沈疏,沉默了良久。   最后,他叹了口气,柔声道:“含光剑性烈,不要贪用。”   说罢,那含光剑就跑进了自己手里,跳了一下兴奋的电花。   抓着尚有余温的刀柄,沈疏望了一眼温濯。   谁会为了一把剑豁出性命?   沈疏执意要和沉参打,当然是抱有私心。   他想到了一个办法,虽然代价有些大,但能让温濯百分之百会收留自己。   而在此之前,他一定要把沉参给打服帖了。   沈疏走回沉参面前,踩到一旁圆滑的石头上,冲他抬了抬剑。   “先说好,不是我怕输,我是怕伤了你弟弟,”他说,“换了剑,咱们放开了打。”   沉参不手软,当即转了转腕子,掌风顷刻送来,沈疏偏身一躲,挑衅道:“你以前是修道的,怎么不当个正人君子?”   沉参化出刀刃,压上沈疏的剑。   “规矩都是活人守的。”   沈疏嗤笑他:“都知道自己是个已死之人了,人是人鬼是鬼,鬼想当人,就去投胎,在这里装什么蒜。”   他一边说话挑沉参的火气,一边又猛然收剑,趁沉参往前倒去的时候快速绕背,含光剑当即一凝力指向他背后。   “召雷!”   只听一声剑鸣,曲折的雷光闪动着打向沉参,直接把鬼推进了面前的水坑里,迎面吃了一口泥。   听到这雷声,温濯眉间一蹙,依稀觉察到了什么不对劲。   他手指勾了勾,一丝微不可察的灵力探到了沈疏的心口。   水坑里的沉参翻了个身,扯着沈疏的衣领就往水中摁,他的白褂瞬间被打湿,扬起了一圈水花。   沉参借势扬拳想要揍下去,谁知沈疏非但不躲,还二话不说立刻求情,他装着沉商的怂包样子,眼泪顷刻就滑落下来,楚楚可怜道:   “哥哥,你打死我吧,打死了我,这条命就算还你了。”   幻术一发,沉参果然中招,他动作一顿,漏了个破绽出来,沈疏见状直接翻腕抓剑,把金色的剑身刺进了沉参那颗青白的眼珠里。   与此同时,温濯的灵力顺着沈疏的经络蔓延进去,四处探寻着。   他在寻找沈疏身上的灵核。   会催动符箓,一天又连续用了两次召雷术,其他大大小小的法术也用了不少,这绝对不是没有灵核之人能做到的。   但偏偏温濯这道灵力走了两圈,还是没找到灵核的影子。   温濯的手指蜷了一下,心中不知为何沉了沉。   这个岁数了……还没结出灵核吗?   “松手!”沉参怒吼了一声,痛意让他立刻从幻术中清醒了过来,“你这个狗东西!”   沈疏咬着牙,手中的剑拧转了一下,那只右眼顿时发出血肉撕裂的声音,伴随着沉参痛苦的尖啸。   沈疏胸膛起伏着,不停地往剑中注入灵力,让电流顺着那颗眼珠蹿进参商的身体。   沉参一把抓住了含光剑,用力和沈疏较着力,身上的水草缠上了沈疏的脖颈。   沈疏冷笑了一声,说:“沉商说的话你没听见吗?刚刚温道长杀的那些人,都是被你骗来的。”   “让我猜猜,你变成鬼之后,慢慢地开始受不了孤独,你一想到还要这样待上百年、千年,生生世世不得脱,就痛苦万分——”   “可为了你弟弟,你死不了。”   沉参被他说穿心事,怒喝了一声,拿水草寸寸收紧了沈疏的脖颈。   沈疏感觉呼吸有些不畅,微微仰起脖颈,继续说:“所以……你就引诱别的活人进入这片林子,骗他们吃下水莽草,逼他们当你的家人,只有这样,你才能找回那么一点点……活人的感觉。”   沉参的人面早已枯瘦腐烂,可此时偏偏就流露出了恼羞成怒,他不断怒吼着收紧水草,试图阻止沈疏的话语。   温濯心中大乱,眼见沈疏有难,当即起身,抓了断剑踏水而来,正欲出手。   沈疏见状,急声道:“温云舟,别过来!”   话罢,他立刻拔剑斩断脖子上的水草,踢开了沉参,那枚青白的眼珠随着沈疏的动作,牵连着几根神经和条条肌肉也被扎了出来。   温濯没听他的,翻腕抓刃就要攻来,沉参捂着眼睛一掀手,洞穴顷刻降下三道禁制,牢笼一般拦住了温濯的去路。   眼见水莽鬼碍事,温濯捏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冷声啐道:“孽畜。”   沉商也感觉到这人身上恐怖的杀意,立刻哭喊起来:“别啊!不是我干的!求你——”   可惜,温濯压根听不见他说话。   他拿断剑一刺禁制的壁面,顷刻就裂开了蛛网般的痕迹,砸得沉商脑袋嗡嗡直叫,暴虐的灵流不断灌入裂口,正硬生生将禁制撕扯开来。   沉参的眼珠正巧卡在了含光剑上,被沈疏甩了两下才滚落下去,沈疏嫌恶心,手里的含光剑更是受不了,发出了不满的电流声。   他赶紧搓了搓刀柄,安抚道:“别怕别怕,马上就好了,咱们再坚持一会儿,我再借你一点好不好?”   吃了瘪,沉参怒意更甚,很快就以相当诡异的姿势爬起身,尖叫着向沈疏扑杀而来。   沈疏踩上竖壁,跟他迂回绕圈,一边调侃道:“其实你长得挺帅的,就是有点磕碜,不用自卑,多晒晒太阳!”   “给我闭嘴!”   来去间,他再掐剑诀。   “召雷!”   又是一道天雷,这回没往沉参身上而去,而是顺着地上浅浅的水层蹿开,像藤蔓一般缠住了沉参的手脚,电得他浑身发麻。   沉参被劈得受不了,抹了把脸,骂道:“你就只会这个?!”   沈疏引动含光剑,绕身飞旋了两圈,最后凝力指向沉参,巨大的灵流聚在剑尖处,发出阵阵铮鸣。   他冲沉参恶劣地笑了一下。   “你怕不就行了?”   随后,第三道天雷应声而出,这次不偏不倚地正中了沉参的心口,他还使坏夹了一张业火符进去,那道雷顿时打穿了沉参的胸背,洞口处烧着业火。   沈疏点地飞身跃去,摁住了沉参,随后咬破指腹,用鲜血往他脸上快速划下定形咒的符纹。   殷红一亮,空气中很快弥漫出浓重的焦味,沉参顺着墙面跌滑下来,业火落入水中“滋啦”一声就被熄灭,飘起一阵灰烟。   他呻.吟了两声,便不做动弹了。   沈疏停滞了几秒,确认他真不会动了,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真是难为我了……”   三道天雷劈下来,沈疏浑身上下实在是一丁点灵力都没有了,他看着不动弹的沉参,气喘吁吁地扶住了墙面。   含光剑倒是很精神,邀功似地在沈疏面前晃来晃去。   沈疏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没了没了,再给就没命了。”   正在此时,温濯恰巧把禁制给碾成了碎片,他来不及顾及摔落的断剑,赶在沈疏跌倒前冲上去,双手拽了他的领子,寒声问道:   “你的灵核呢?”   只是沈疏实在没力气,往前栽倒在了温濯身上,两个人顺势倒入那层浅浅的潭水之中,衣服都浸了个透。   沈疏感觉跟被抽干了血似的,头昏沉得要命,好像一闭眼就要死了。   “道长,”   沈疏头恰好搁在温濯颈侧,哪怕声若游丝,也能让温濯听得一清二楚。   “不好意思啊,刚刚冲你大喊大叫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该这样的。”   “瞒着您没说,我身上一直都没有灵核的,可能是我天赋不高,又喜欢偷懒。”   他稍稍抬头,看着温濯的眼睛笑。   “所以刚刚,就……借了点阳寿给含光剑。”   没有灵核,意味着身体能储存的灵力很少,往往用一次就会抽干身体一半的法力,而含光剑这种神武对灵力的榨取也会更加疯狂。   这是他从老师父那儿学来的烧命法。   当身体灵力不足,就会用生命力来代偿,刚刚那三道天雷简直是一道十年的价格。   听完沈疏的解释,温濯心凉了大半,他背靠着潭底,半身都被浸湿了,长发散在水里,像是一泓墨水。   他气息有些急促,紧紧抱住了沈疏,手不断摸着他后脑勺的头发。   他颤声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剑,这天底下都有,我都能找来给你,你何苦……”   “我才不是想要这把剑呢,”沈疏轻轻喘息着,“其实,我刚刚就想好了,我没有家,没有爹娘,哪怕出了这林子,也没有地方回去了。”   说完,他低低地笑了两声。   “看在我,帮你解决了含光剑的小别扭的份上……”   “你、你收我为徒吧,好不好?” 第7章 烂柯人   下山时已是三更天,久旱的岐地终于下了一场暴雨。   沈疏替温濯打了伞,两个人并肩走在雨中。   深冬逢雨,凉月高悬,这寒意更是彻骨淋漓,换做别地百姓早就关门闭户了,偏偏岐州人不一样,捧着锅碗瓢盆就纷纷探出头来。   沈疏挪开了一点伞沿,抬首望去,云层厚重而沉郁,压迫得极低,仿佛抬手就能触及。   然而这份压抑对于岐州百姓而言,却是难得的瑞象,成帘的大雨滚滚而落,砸在伞面上发出噼啪的敲雨声,闷钝,却在旱地显得格外悦耳。   沈疏自言自语了一句:“这云怎么这么低。”   “这是太清宗的布雨阵法,引的是东海水。”温濯终于开口,“你是岐州人?”   沈疏看他一眼,伞缘朝温濯那儿挪了挪,说道:“岐州长大的,原在地主家做工,被扔出来了。”   “以后就跟着我吧。”   听到这话,沈疏才暗自松了口气。   看来是赌赢了。   没白瞎三十年阳寿,大不了以后修仙再补回来,眼下能活下来才是最要紧的。   保险起见,他背过手,探了一点儿灵力出来,果然找到了一枚狐媚术的印痕,像道戒疤一般刻在温濯的灵核上。   这是中过狐媚术的痕迹,印痕越深,就代表这个人“中毒”越深,对自己的执念也就越强。   既然温濯没细究,他就打算暂时把狐媚术这事儿瞒在心里,假装毫不知情。   他不问我不说,他一问我惊讶。   沈疏偷偷想。   他侧过脸看向温濯,笑着问道:“道长啊,我们现在去哪儿?”   温濯言简意赅道:“寻间客栈,换身衣服,再写拜师帖。”   沈疏“哦”了一声,又是一阵沉寂。   沉寂。   “道长。”   沈疏忽然停下步子,走到了温濯前面。   “你是不是生气了?”   温濯眼神一愣,像是没料到沈疏会这么问。   沈疏清亮的眼睛里挂着一丝讨好,半委屈地问道:“我做错什么了吗,道长,我和你道歉好不好?”   “不知错在何处,怎么先道起歉来?”   瞧他可怜,温濯抿了抿唇,嘴角终于揉开了那个熟悉的笑意。   “我只是觉得可惜,若你早就问我一声愿不愿意收你作徒,又何必这么大费周章,还损了自己的寿元。”   沈疏往前一步,低头看他。   “道长本就愿意收我?”   “我们相见的第二面,我便说了,”温濯说,“你身上有一样东西,我很看重。”   “是吗,”沈疏没说信不信,只是笑,“那我们真是心有灵犀。”   久旱逢甘霖,雨珠打在裂土上,被燥渴的土壤“咕咕”两声就吸了进去,随后便散出一丝如同麝香的芬芳,飘在空气里,叫人闻了心情大好。   踩了一会儿雨,耐不住性子的沈疏又开始跟温濯东拉西扯:   “道长。”   “嗯?”   “那个,我写字很丑的,我没学过书法,可能写不来拜师帖。”   “我帮你写。”温濯笑着说,“你临摹一遍就好。”   沈疏顿了会儿,问道:“你们仙门通常都怎么称呼师父?”   温濯说:“寻常门徒,都唤师尊。”   沈疏直接叫上了:“师尊。”   这个词儿实在充满了敬意和可亲,比不咸不淡的一句“道长”可好听多了。   温濯看了他一眼,说:“我还没收到你的拜师帖。”   沈疏不听,甜丝丝地连叫了好几声“师尊”,喊得温濯用力攥了攥袍子,这才强忍住了揉他头发搓他脸的冲动。   这边的沈疏哪晓得温濯心中的波澜四起,他喊着喊着,就想起方才自己僭越地喊了温濯一声“云舟”。   这一声就没那么坦荡了。   他总觉得自己像是唤过无数声“云舟”一般,在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连唇齿间都带着点莫名其妙的缠绵柔意。   甚至有……那么一丝隐晦狭昵的意味。   沈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搓了搓手臂,不叫了。   两人走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寻到家客栈,如今岐州虽旱,但在太清宗门众的不断接济下,境况已经好转了不少,这客栈里也稀稀落落坐了些人。   沈疏下了伞,仰头看那灰扑扑的牌匾。   “天下客栈。”沈疏念了牌匾,笑道,“有品。”   “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温濯有些恍若隔世的慨然,“这儿掌柜祖上曾为太清宗修士所救,便拿太清宗的规训做了牌匾。”   沈疏没大没小地搭温濯的肩:“何许人也,莫不是道长自己?”   温濯却卖了个关子:“以后再和你讲。”   纸灯笼在雨里飘来荡去,风一吹就抖两下,二人提脚迈进了客栈中,身上湿漉漉的水泽往地下滴了一串痕迹。   店小二跛着椅子正打鼾,听见门口的动静,顿时一个哆嗦醒了,他赶紧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是两个被淋透了的人。   他瞥了一眼沈疏手里的伞,腹诽道:这不是有伞么……   沈疏倾身敲了敲台面,说:“住店。”   小二瞧他们扮相便知道是仙门子弟,不过温濯已经有百余年未出世,哪怕这客栈从前最仰慕太清宗,这位太清宗的长老如今也是烂柯人了。   小二赶紧收拾了两块木牌子给他们,顺口说道:“这几日都有太清宗的雨师下来布雨,小店用水自由。”   沈疏接过牌子,在手里颠弄了两下。   “道长,要不要洗个澡?”   “辟谷之躯,不用清洗。”说完,温濯扯了扯沈疏湿透的衣服,“不过你身上沾了水莽鬼的阴气,需要在热汤中行针除秽。”   “若是不介意,我可以帮你。”   沈疏这才发现温濯身上的衣袍不知何时已经干透了,果真是一点儿灰尘和水渍都不见。   “那就麻烦道长了。”   有人代劳,沈疏自然开心,高兴地朝小二挥了下手。   “烧几炉水,多谢!”   等那伙计跑上跑下提水的时候,沈疏脱了衣服在床榻上打坐,顺带把葫芦里边儿那把修复的断剑给拿了出来。   沉参果然也是个讲信用的,不管他沈疏用了什么刁技,到底还是打服了他,俩兄弟卷铺盖一块儿进了断剑里头。   “喂。”   乌木葫芦晃了一下。   沈疏闭上眼,凝神感受了一下.体内的灵力流动,他身体所能贮藏的灵力本就有限,除了残留的那缕阴气外,很快就恢复完全了。   “喂,你这个人!”   仔细一想,自从他穿越以来,身体就比从前灵活许多,哪怕是在瘴气弥天的赤水林,他体内的可以炼化的真气也比从前强悍得多,换做以前,他绝对扛不住含光剑的三道天雷。   是因为古代的灵气更丰沛吗……   “叫什么,沈菜还是沈瓜,你听不听得见啊?!”   沈疏忍无可忍,终于抬手掐诀,把一把隐透红光的剑从葫芦里弄了出来,“啪”地一声拍到了床上。   “有屁快放。”   这便是那把修复了的断剑,身宽三指,尖泛银芒,蜿蜒在剑身的那条赤龙尾续上龙身后显得凶狂无比,仿佛烧着野火。   从里头传来沉商的声音:“你的意思是,只要我跟哥哥帮你修满了功德,下辈子转世投胎还能当人?”   “是啊,”沈疏漫不经心答道,“前提是你二人必须把我当主子供着,随叫随到,别像那把含光剑一样娇气。”   沉商沉默了会儿,答道:“你、你可别骗我们哦?”   “滚回去。”沈疏仍闭着眼睛,说话有些暴躁,“喊你出来再出来。”   沉商一吓,如此凶戾的一把剑居然骤然缩成了三寸,咕涌着身子滚回葫芦去了。   感觉到葫芦挂回了腰间,沈疏叹了口气,表情才稍稍舒展了些。   若说心里没气,那是不可能的。   穿越这事儿本就够烦心的了,如今寿元大减,更逢乱世灾年,求存难上加难,沈疏心里不免就开始责怪自己从前的那几位师父。   他们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才会觉得“穿越回古代”可以“避难”呢?   沈疏越想越烦,气息也乱得不行,眼见打坐也静不了心,干脆搀起脸,开始看客栈的伙计卖力地往浴桶里倒水。   热水滚入浴桶中,蒸起水汽霭霭。   沈疏不多会儿就觉得肤上泛暖,烦躁的心也渐渐软化了下去,待伙计忙活完了,赶紧一关门摸进了浴桶里。   水面扑起小小的水花,沈疏仰头靠到了浴桶边缘,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爽。   虽然烧了半条命,但这乍到的松弛感也让他彻底确认了,自己居然真的靠精湛的演技一路从死局给自己盘活了。   沈疏看着掉了半漆的房梁,终于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开始慢慢思索起来。   岐州也只有偶尔的雨天能洗一趟澡了,难怪温濯选择服气辟谷,这样一来的确省事儿得多。   方才温濯说要来自己房里,眼下却没见声响了,莫不是嫌害臊,所以反悔了?但这人神出鬼没的,说不准一抬头他就……   “你在想什么?”   “啊!”   沈疏喊了一声,猛然坐起身。 第8章 狐媚子   拍起的水花溅了一尺高,沈疏头发都沾湿了,水珠挂在一根上翘的刘海上滚了两圈。   他吓得心脏砰砰跳,看清门口站的那人是温濯后,这才揉了揉胸口缓过神来。   沈疏撇了撇嘴,埋怨道:“道长,你进屋干嘛不敲门?”   “我敲了,”温濯轻叩了两下门,“你不应声,我以为你出事了。”   他拣了几块断木扔进炭盆里,随后毫不避讳地看向沈疏。   沈疏飞快扯了条干巾挡住自己腰下,嘟囔了一声:“能有什么事……”   见状,温濯直接问:“你害羞?”   “我,”沈疏别过脸,恶狠狠地说,“怕冷。”   温濯上前来,拎了张条凳自觉坐到沈疏身边,柔声道:“不必拘束,我替你行完针便走。”   话是这么说,但沈疏分明觉得这人一副很期待的样子,他甚至还当着自己的面挽了袖子,大有一副要干什么的趋势。   沈疏紧张得身子绷紧,耳尖都有点泛红,他用力按着那块巾帕,守护了一点自己的体面。   温濯瞧他就笑。   见沈疏脸红得快滴血,温濯总算不逗他了,只从怀中抽了一卷针,腾挪了身子,坐到沈疏身后。   “闭气,要下针了。”   随后,温濯按了沈疏的肩颈,快速捻针提起,等他一口气闭下后,便开始下针。   风门、魄户和神堂三穴落针,先重后轻,不过片刻又扎三穴,先轻后重,行针干脆利落,沈疏还没什么感觉,六针便已行毕。   沈疏顺势运气了一个小周天,身遭的水汽隐隐颤动,尽数往那银针处淌了过去,与之相对的,他体内残存的那缕阴气渐渐被抽离出来,染黑了银针。   大约一个时辰后,阴气被彻底带走,汤水也都凉透了,沈疏总算彻底地换了一口气。   他顿觉浑身舒畅,用力地延展了一下身子。   精气神一恢复,连肚子都饿了不少,他现在恨不得赶紧收拾收拾下楼大快朵颐一顿,可一想到自己穿越到了如此不毛之地,沈疏就大感遗憾。   “可惜,”沈疏叹道,“岐州没有鱼可以吃。”   “太清山有天池,倒是养了几条鱼。”温濯慢条斯理地替沈疏收了针,“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看着温濯的动作,沈疏心念一动,忽然张口叫住了他:“道长,等一等。”   温濯问:“怎么了?”   沈疏趴到浴桶边上,搀着脸看他:“等会儿您教教我写拜师帖,好不好?”   温濯诧异道:“留宿到明日,晨早再写也不迟。”   “写了拜师帖,我就能叫您师尊了,”沈疏腼腆地说,“对不起啊,道长,其实我这个人挺没有安全感的,您愿意收我为徒就很好了,但我总觉得心中不踏实,得确认这帖子送到您手中了,才肯安心的。”   他编着编着,目光在温濯的脸上流连了一下,从眉心那点淡淡的印记辗转到了眉眼上。   他跟沈疏的相貌大不相同,一双丹凤眼总是半垂下来,眼角收得像一把锋利的刀,连眸色都相当寡淡,虽说是漂亮的,但漂亮得有些太过疏离,像是没有感情的仙人。   生得这副模样很难不叫人觉得薄情寡性,跟沈疏的媚眼如丝是截然不同的两段颜色,沈疏怕他,也是因为此。   温濯轻揉了一下他湿漉漉的头发,说:“答应了你的事情,我不会反悔。但你若睡不踏实,一会儿我便去唤人拿些笔墨来。”   沈疏下意识想抗拒这举动,思索了会儿,又乖顺地低下头。   “谢谢你,道长。”   “第一次有人这般待我,我会一辈子报答你的。”   说完这句,他落下一行泪,眸光亮起,忽然直勾勾地看向温濯的眼睛,在这个目光里,温濯僵住了动作。   中招了。   见温濯神色凝滞,沈疏便知道这是媚术起效了,立刻抬手掐住了温濯的下巴。   方才那讨巧卖乖的沈疏像卸了面具一般,露了个森然的真面目出来。   他微眯起眼,指腹捏在温濯脸颊上,不太温柔地蹭了蹭。   “你记不记得我是谁?”   他的确有些好奇了,像温濯这样近乎断了七情六欲的人,尘世间到底会是谁能叫他留恋至此呢?   如果,他能找到这个人,就可以……   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温濯微微仰了下头,垂眼看着沈疏。   “记得。”   “我不记得了,云舟,”沈疏恶劣地笑,“你快叫叫我的名字。”   只要知道这个名字……   “你叫——”   温濯反而双手轻轻一拍沈疏的脸,把他的两腮捧得鼓起来。   “小狐狸。”   沈疏:“……”   他不可控制地,翻了一个白眼。   喝多了吧。   真有情趣,还起这么腻歪的昵称。   用了媚术,沈疏就把自己的羞耻心给掐灭了,他拨开温濯的手,直接当着他的面从浴桶里起身,浑身的水哗啦一声跌回桶中。   温濯的目光顺着他转。   发上的水终于蓄不住了,顺着沈疏的颈线缓缓滴落下来,淌经锁骨又拐了个小弯,最后拖着水线滑到胸膛中央,慢慢成了一点水迹。   他动作飞快地换了衣服,一边观察着温濯,心中一边默数媚术持续的时间。   三四、三五、三六……   大概约是两分钟。   戴完挂珠的同时,温濯的双目恢复了神智。   沈疏也得出结论。   按照沉商的说法,狐媚术既是瞬发的法术,也是一种慢性毒药。   长期对同一个人使用媚术,印记会日益加深,能让此人逐渐分不清施术者和“执念之人”的区别,直至病入膏肓,不知不觉就被吸光了精气,在温柔乡中醉梦而死。   这才是狐狸精的高明之处。   只不过他不需要温濯爱上自己,稍稍有些怜惜之情,不会把他逐出师门,那就足够了。   何况沈疏本就对情爱之事避之唯恐不及,要是真爱上了,岂不是给自己找罪受?绝对不要。   下回不再对他用这术法了。沈疏想。   “道长,方才可是叫水雾蒙了眼睛?”沈疏半蹲下身子,笑着调侃他,“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温濯侧了下头,凝视了沈疏一会儿,似乎在思索方才发生的事情。   这眼神看得沈疏心里发毛。   别吧,这就被发现了?   他指尖掐在了掌心,有些紧张地等着温濯接下来的话语。   如果被他知道自己掌握了这种能力,他会沦落如何下场?斩首示众?弃尸荒野?   要是温濯想动手,他一定没命活。   可良久过后,温濯只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轻声道:“晃神了。”   沈疏终于喘上来一口气,身子没站稳,一把扶住了床沿。   吓人!   *   酉时三刻,客栈的伙计送了笔墨过来,敲开了沈疏的房门,里头出来迎人的却是温濯。   伙计挠了挠头,仰头看了一眼门前的牌子,确认自己没走错后疑惑地看向温濯。   温濯接过他手里的承盘,微笑道:“多谢。”   伙计点头哈腰关了门,一头雾水地说了句“住一块儿还买两间”,便匆匆下楼了。   温濯搁了承盘,看着趴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沈疏,没忍心叫醒他,只是轻着手脚坐到榻边。   他盯着沈疏耳上的那枚朱色耳珰看了良久,忽然叹息一句:“忘了也好。”   他拢袖抬手,想顺一缕沈疏的头发到耳后,可手还没触及,沈疏便猛然睁眼,一把攥住了温濯的腕子,凶狠地盯着他看。   瞧清楚是温濯后,沈疏敛起眼神,懒懒地松开手,重新把脸埋进被褥间。   他闷声抱怨:“道长,吓死人了。”   “吓人?”温濯意味深长地看着沈疏,“你很怕我?”   沈疏抬起一只眼看他半晌。   “很怕。”   “为什么?”   “因为我很弱,道长,”沈疏低声说,“如果有一天我能变得和你一样厉害,我就不会怕了。”   温濯沉默了会儿,反问道:“你觉得我很厉害?”   沈疏总算翻起身,盘坐了起来。   “对我来说,能结出灵核就是天赐的福分了。”   他往温濯身后瞧了一眼,发现桌上已经放了笔墨,顺口问道:“道长打算教我写帖子?”   “不早了,明天吧,”温濯拍了拍沈疏的肩,问道,“你如今,多少年岁了?”   沈疏眼神飘忽了一下。   这个问题温濯问过他一次了。   他上月才满十八,放在修仙界,那真是很小很小的年纪了,迈入金丹期后,容貌和身体都会停驻,所以仙门常常会给年纪小的修士设下许多修炼的禁制,以免过早进入金丹期。   但现代人不大一样,沈疏估摸着他比不少二十来岁的人身体都好,穿越之前,他可是日复一日晨早五点被打醒,跑去雪山上练剑的。   但更关键的是,他真的耗不起。   于是沈疏胡说:“今岁二十,刚刚及冠。”   “物至于四月,小得盈满,”温濯安抚似的摸了摸沈疏的后颈,柔声道,“师父许你表字小满,你可喜欢?”   这块皮肤被摸得舒服极了,沈疏不光没有弹开,还下意识往温濯掌心蹭了下,跟小动物似的。   温濯眼神闪动了一下,指背又贴着沈疏的下巴挠了挠,他便稍稍仰起脖颈,任由温濯轻轻在皮肤上刮来捻去,还描着脸的轮廓慢慢上滑到了耳根,不小心碰了一下他朱色的耳珰,发出一声脆响。   沈疏闭了一只眼,忍不住朝温濯那儿靠了靠,简直明摆着在说“多挠挠还想要”。   小满?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哎呀,后颈好舒服,耳根也好舒服,怎么这么——   还没享受片刻,沈疏立刻就清醒了过来。   沈疏耳根蓦地红了,一个翻身就飞了出去,一脚踩翻了一把椅子,蹲在上边警惕地盯着温濯。   “你干什么?”   这回轮到温濯装蒜了,他理所当然地摊了摊手,道:“我看你挺喜欢的。”   沈疏立刻反驳:“我没有。”   温濯挑了挑眉,一拢袖,起身说道:“好吧。”   沈疏还没震惊完,温濯就按开了门闩,轻飘飘地对他说了一句:   “晚安,小满。”   随后便转身离开了,跟阵风似的。   等温濯出去以后,沈疏才慢慢缓和过来,回想起方才那些莫名其妙的互动,他下意识摸了一把自己的后颈。   怎么回事,他返祖了吗,怎么感觉被挠得这么爽呢…… 第9章 池中物   次日寅时,沈疏忧心温濯又跟鬼似的跑进屋里,特意起了个早,睡眼惺忪地摸到桌边,正准备开始写拜师帖。   谁料眼睛刚睁开,便发现一份规规整整的帖子被压在了砚下。   沈疏:“……”   还是起太晚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脚提了张条凳,坐到桌前蘸墨临摹了起来。   墨水往宣纸上浸了一大块,沈疏立起笔,边写边念,每写一个字,就拎着温濯的帖子对一下,临摹得相当认真。   “师尊,温云舟。”沈疏小声说,“敬鉴。”   他倒是跟着以前的师父学过书法,不光是书法,还有道法、经学、通史。   观里的几个老道士轮着教他,所以每回讲学都要问沈疏“上个师父讲到哪儿了?”,于是每回沈疏都答同一句话,借此来偷懒。   他僵着手写了一半,腕子就酸得不行,于是搁下笔,咬着发带开始挽头发,一边仔细看着温濯给他留下的这张帖子。   虽然温濯性子怪,但字儿倒的确很漂亮,比起他先前那几个老师父的狗爬字可好多了。   他一边看,一边算着日子。   自己不需要在温濯座下待太久,只要到养出灵核,找到回现代的办法之后,便可以离开。   为了防止温濯突然把自己逐出师门,这期间他还是得多跟温濯相处相处,叫他不舍得弃养自己。   绑完头发,沈疏又提笔开始写。   就是不知道温濯的意中人究竟是什么类型的?能叫这么一个仙风道骨的人被迷得神魂颠倒,应当也不是什么胭脂俗粉吧?   莫不是是哪个仙门的大小姐?   他心思投入,一边想一边偷笑,笔锋不知不觉就歪扭了,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字儿跟被风吹了似的,斜着跑。   沈疏皱了皱眉,揉皱了纸重写一张。   寅时过半,客栈里逐渐有了些响动,似乎是来了几位住店的客人,正窸窸窣窣地谈话。   沈疏恰好落笔在最后一字上,刚收笔锋,下边那些声音中骤然爆发出一声斥骂:   “这只猫身上全是妖的气味,还说不是妖族,你这么护着它,我看……我看你也是妖族!”   随后是一个年轻的声音:“少放屁!睁大你的狗眼给小爷看清楚了,我哪条胳膊哪条腿像妖族?你们祖上受太清宗的福泽,如今竟敢对我吆五喝六,要不要脸!”   沈疏爱看热闹,折了信收到襟口,就悄摸着声开了房门,趴到阑干上望下去。   下边儿果然围了一堆人,人群中心是个面如冠玉的小公子,怀里正抱着一只脏兮兮的小猫,指着一群人破口大骂。   “都给我滚开点儿,谁敢动手!”   看来是个善心的主儿。沈疏心笑道。   昨天给沈疏提水那伙计匆匆跑出来,摆着手打圆场:“别吵了,还有住店的人呢。”   说罢,他冲年轻人抬了抬头,没好气地说:“既然你说你是太清宗的少主,那就拿剑穗出来给我们瞧瞧吧,大家都受过妖族的害,不敢冒这个风险呀。”   剑穗,听着像是什么太清宗的证物。   “我,”提及剑穗,年轻人咬了咬牙,半天不吭声,最后声若蚊蝇地说了一句,“没带。”   “没带,还是没有啊!”   “这一人一猫肯定全是妖族,一起报到衙门那儿去就知道了!”   说着说着,人群就要压上来拿他,那脏兮兮的猫儿又开始发抖,年轻人把它怀得更紧了,一步步往后退。   “别过来!一群狗东西……”   掌柜的坐在台前,敲了敲烟斗,悠悠道:“既然没有剑穗,那这里便留不得你了,且去且去,莫要妨碍我做生意了。”   年轻人瞪了掌柜的一眼,随后又扫视了众人一圈,跟只被包围的孤兽似的。   “行,你们这般忘恩负义,”他挨个点了客栈里的人,咬牙切齿道,“爷还不稀罕住了,都给我滚!我自己走!”   “诶,别着急走啊。”   沈疏见戏要唱完了,终于翻身跃了下来,轻盈地落到年轻人边上,冲他抬了抬头,问道:   “你叫什么名儿?”   那年轻人警惕地看着沈疏,答道:“池辛。”   “池公子,冒犯了,”沈疏礼貌地说了一句,随后手里掀了一张符,“啪”地拍到池辛额头上,“是不是妖,一看便知。”   他这动作瞬间惊退了众人,引起一片哗然,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人也开始面面相觑,小声议论起来。   “那倒也不必这样吧……”   “是啊,赶出去就成了,这是不是有点儿过分了?”   “别管了别管了,快走吧。”   池辛也被他拍愣在了原地,只会眨眨眼,话都讲不出来了。   昭恶符很快就发挥了作用,池辛背后立刻冒出了肉眼可见的一些微光,尽是些花花绿绿的浅光,弄得人跟糖豆似的。   “没有身业,没有心业,口业倒是犯得不少,”沈疏观察片刻,啧声道,“传闻妖族都滥杀无度,他这么弱,肯定不是妖,各位散了,散了吧。”   池辛难以置信地望着沈疏,喃喃道:“你干什么啊?”   “帮你自证清白啊,”沈疏摊了摊手,笑道,“不用谢。”   他一把扯下符箓,捏在手里看了又看,瞪着眼睛重复问道:“你用……昭恶符贴我?”   沈疏挠了挠脸,道:“啊,对。”   池辛气得手抖,指着沈疏的鼻子,颤声道:“你居然……你居然敢用昭恶符贴我!”   沈疏被他吓到了,后退半步,迟疑道:“是啊,怎么了?”   “你!”池辛喊了一声,放下猫,扑上去就要打沈疏,“谁不知道这东西都是用来侮辱最下等的妖类,用来游街示众的!你拿它来贴我,是何居心?!”   这东西居然还能用来羞辱人?   池辛说着就要扑来,沈疏一边躲开,一边解释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有这规矩,但既然是证你清白,那便是好事啊,怎么还动起手来?”   “好个屁,我他妈需要你来帮我证明?!”池辛扯住沈疏的衣领,骂道,“你是哪个门派的,岐州受太清宗庇护,你跑来撒什么野?”   “不巧,”沈疏眼睛转了转,说,“我就是太清宗的。”   “我呸!”池辛往边上啐了一声,“太清宗四位长老门下若是有你这号人物,我就把太清山给吃下去。”   沈疏很淡定,坦诚道:“我是温宗师座下弟子,你若不信,我喊他来跟你见见?”   “谅是你有通天的本事,能把师尊喊过来,我就管你叫爹!”池辛又气又笑,眉间怒意横生,“今天你在这儿羞辱我,我跟你没完!”   “我没骗你啊,”沈疏缩了缩脖子,故作惊愕地看着池辛,“我跟师尊一块儿来的,他昨儿个还帮我洗澡呢。”   “他是我师尊!”   “哦,”沈疏说,“师哥好。”   池辛哪想得到沈疏这般没脸没皮,气更不打一处来,当场挽袖就要跟他扭打到一块儿去。   客栈里的人都是怕事儿的,一个两个也不敢上前劝架,只有被池辛捡回的那只小脏猫不停衔着他的衣袍下摆。   沈疏望了一眼阁楼上温濯那间的房门,灯火已经亮起了,一个颀长的身影正起身走到门边。   他收回目光,见池辛仍是不依不饶,干脆开始挑衅他:“不会吧,师兄比我入门早,莫非你却不知道师尊这几年都在何处?”   这话戳了池辛的痛处,他火气噌噌往上窜,怒声道:“他避世而居已有百年,我不知道,你更不会知道——”   他一拳挥到沈疏脸边,被沈疏的手掌给拦住了,二人谁也不让,都较着力气。   池辛咬牙切齿地继续说:“就别说,冒着天枢长老座下弟子的名号,在这里招摇撞骗,居然还敢羞辱我……”   “我羞辱你?”沈疏挑了挑眉,轻蔑地看着池辛,“池师哥,我羞辱你什么了呀?”   “我是羞辱了你自称太清宗少主,却不认得我这同门,还是羞辱了你一口一个师尊,却连他老人家的面都没见着?”   听沈疏“师哥”“师哥”地叫,池辛本就怒火中烧,眼下更是一把将理智给烧干净了,拳头一收,换了只手直接就朝沈疏揍过去。   但这回沈疏一躲没躲,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池辛也没料到他不接招,力气都没收半分,打得沈疏呛了口血出来,脸上立刻浮起了红印。   边上的白猫都被吓得一哆嗦,开始发出嘶哑的叫声来。   沈疏挨揍也不狼狈,拿手背抹了把血,稍稍起仰头,垂眼看着池辛。   他嘲弄般地笑:“百余年未见,这第一印象可不太好。”   “你什么意思?”池辛拎着他的手都攥得发白,眼里浸满了不安和焦躁,“你……你给我说说清楚了,师尊他在哪儿?!”   “池元乐。”   没等沈疏回话,上楼就传来一个声音,不高不低,和清泉漱石一般润,却穿透吵吵嚷嚷的人群直入耳中。   二人一齐抬首望过去,温濯披了身黛色的毛氅,跟枝雪似的站在那头。   对上目光的那一瞬,池辛瞳仁都发颤了,他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喃喃道:“……师尊?”   温濯不应声,只是垂下眼,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问道:“你在做什么?”   这一问,池辛当即意识到自己上套了,慌忙松开了提着沈疏的手,抚了抚袍子,张口想要解释些什么。   可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瞧见刚还在嬉皮笑脸的沈疏两步踩上木阶,飞快地躲到了温濯身后。   他半张脸还通红着,捏紧自己师尊的衣袖,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师尊,”   沈疏眼泪汪汪地指着池辛,哽咽道,   “他打我。” 第10章 错认亲   温濯回望过去,和沈疏对上了目光。   在这一眼里,池辛再想辩解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温濯能瞧见的只剩了那对盛满潮湿的狐狸眼,像一汪潋滟的水,万般可怜地凝望着自己。   沈疏晨早挽好的头发已是散乱飘零,几撮刘海垂在额前,被打伤的地方也微微有些发红,沾着七零八落的血迹。   方才他抬手抹开,这殷红的血就恰好被抹到唇上,精巧地成了一笔媚人的胭脂,更显我见犹怜。   温濯盯着沈疏,眼眸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覆手上去,轻轻抹了沈疏唇上那撇血迹,指腹蹭过温热的唇,像在抚弄一块玉。   不知为何,沈疏总觉得这眼神不止心疼,更有几分难以言说的雀跃,像是看他哭就很兴奋的样子。   ……最好是多想了。   “师尊,我不怕疼,”沈疏吸了吸鼻子,补上一句,“我只是怕动了手会找麻烦,师尊就不要我了。”   温濯收回眼神,摸了摸他的后颈,柔声道:“我屋里有创药,你先进去寻一寻,师父等会儿替你上药。”   沈疏乖巧点头,推门往温濯屋里去了。   进屋前,他还不忘回身冲下边的池辛摊了摊手,做了一副“我有什么办法”的表情。   池辛见状额角青筋一突,指节都给掐白了。   温濯没给他和沈疏生气的机会,他往前迈了一步,从毛氅中伸出一只手,搭上了阑干。   “池元乐,你的剑呢?”   听到这句话,池辛狠狠低下了头。   客栈里多了不少看热闹的,瞧见方才嚣张跋扈的池辛吃瘪,自然喜闻乐见,还是那掌柜的会看眼色,挺着肚子懒懒地遣散了众人,大手一挥,将客栈给歇业了。   掌柜的搁下烟斗,朝温濯略施一礼,慢腾腾地说:“二位慢慢说,这客栈受太清宗福泽,天枢长老在此修行,在下会尽一点绵薄之力。”   温濯对他点头致意,掌柜的便掀帘子进了里屋。   与此同时,屋里的沈疏摸出瓶外敷的创药,扔到了桌上。   他懒得自己上药,一时间又闲不住,于是坐上桌随手捻开纸窗,悄悄窥视着外边的动静。   下边的池辛低头沉默半晌,还是提脚一步步上了楼来,头跟挂了锁似的沉,最终走到了温濯面前。   “师尊,”他小声道,“您离开太清宗的日子,我都快数不清了。”   沈疏压低眉,默默观察着。   温濯的执念之人,会不会就是这蠢货?   池辛想了想,又大着胆子问道:“师尊,刚刚那人真的是您新收的徒弟吗?”   “我还没收到他的拜师帖,唤师尊有些不合礼数,”温濯如实说,“但不论如何,往后我都会视他作弟子,悉心教导。”   池辛的脸立刻羞红了。   他性子高傲,方才口不择言扔了一堆毒誓下来,又被沈疏啪啪一通打脸,眼下当然急着找补。   于是他小声嘟囔:“可他是这般无礼之人,还生了一对红色的眼睛,没准是个低劣的妖——”   一时没收住,待意识到自己失言后,池辛赶紧住了口,慌忙抬眼看向温濯。   “徒儿失言了。”   沈疏低笑了两声,指间颠弄着纸片。   池辛说的也没问题,毕竟是个仙门的大少爷,受他这般挑衅,一定是沉不住气的,方才让他这一拳打上来,也是故意叫温濯看到。   他会做什么呢?   空气一时间静默了会儿,直到池辛还想解释些什么,才听温濯慢悠悠地张口。   “是我不好。”   沈疏的动作停了。   池辛的表情顿时放松了些,笑着说:“师尊哪有什么好不好的?不过是一时眼拙看错了人,没关——”   “料想是我为教不严,为师懒惰,”温濯替他正了正衣服,平和地打断他,“所以放你这百年,竟养成了如此骄纵的性子。”   池辛听罢,哪里还顾得上那点儿颜面,双腿一软,直接“扑通”一声跪到了温濯面前,身子都不停地打战。   “你说他所言有失,他是辱了你的爹娘,你的家世,还是你的形貌?”   温濯俯视池辛,慢悠悠地说。   “你若觉得他用昭恶符辱你,你也去给他贴一张符,要是还不解气,你也可以给我贴。”   池辛拼命摇头:“不、不是,师尊,没有的,是我性子太急,方才头脑一热就出了手……”   沈疏都看呆了。   不是吧……虽然他知道温濯厉害,可这直接把人吓跪了是不是有点儿夸张?   “答我的话,池元乐,”温濯眼神冰寒,“你的剑到哪儿去了?”   “师尊,对不起师尊……”   池辛都快被吓哭了,声音又是发抖又是哽咽。   “是弟子无能,几日前弟子在宗门轮值,却一时目拙,让几只鲛人混进了太清山。”   “那几个畜生把我姐姐抓去了灵州,旱魃的领地,我……我一个人逞能想去旱魃手里救人,却被抢走了佩剑,人也被赶回来了。”   温濯盯着他:“那只猫,是怎么回事?”   “路上随我一块儿来的,总跟着我。”池辛摸了摸膝,慌忙道,“我见它身上似没有妖族的气息,便顺手带回来了,想着在客栈歇歇脚,再想法子找回佩剑……”   他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都快听不见了。   沈疏这会儿也不看了,赶紧摊开手里被折成方块儿的拜师帖。   完了!   还以为池辛是什么犟种,没准要和温濯杠上两句,谁成想一句话就给他说跪了。   温濯这人一定是吃软不吃硬的,池辛要是再给他吹个耳旁风,把刚刚的事儿和盘托出,自己的演艺生涯岂不是直接结束了?   昨天夜里他还答应了温濯,晨早要给他拜师帖,刚刚一顺手就把这东西给折起来了,古代人最讲究礼数体面,他看见了绝对会生气。   怎么办,烧了吧!烧了最安全!   温濯盯了池辛一会儿,还是叹了口气。   “先起来吧,天气寒凉,莫要跪着。”   到底是自己的徒弟,温濯纵是苛责,也不叫他难堪太久,俯身把池辛给扶了起来。   他温声道:“先进屋休整片刻,与沈疏好好道歉,再将剑的事情与我简单说明。”   池辛终于不抖了,自个儿也嫌丢人,用力抹了把脸,作礼道:“徒弟谨遵师尊教诲。”   沈疏一听,动作更是着急,胡乱拿了柄烛台,准备直接把拜师帖给烧了。   “就说没写完,写得不满意,对。”   沈疏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手掐咒诀就要点火,手间一慌乱,竟是打翻了方才那瓶创药,褐色的液体霎时淌了满桌,把那张皱巴巴的拜师帖给泼了一半。   “别别别……我靠,有病吧!”   沈疏暗骂一声,烛台都没来得及放下,左手一揉纸,冲着冒出来的火团嘴里一掷,随后赶紧熄了火。   可剩下满桌的狼藉却不能这么乱烧一通了,听着愈发靠近的脚步声,沈疏灵光一现,干脆破罐子破摔,他指尖凝力,“唰”地往手腕上划下一道血痕。   与此同时,池辛一边讲述着百年间的仙门变故,一边替温濯打开了门。   门一打开,入眼的便是满手褐红的沈疏。   他脸上还留着池辛那记拳印,泪痕也未干透,此刻拿着一柄烛台,刺尖对准了自己的腕子,已经割开了不小的痕迹。   “你干什么!”池辛大喊一声,冲上去一打沈疏的手腕,怒道,“你要自裁啊?!”   沈疏见状,顺势松了手,烛台摔落到地面,滚至了温濯跟前,被他抬脚踩住了。   “池公子,对不起,”沈疏咽了咽喉咙,颤声道,“我入道门不多时,不晓得昭恶符还有这样的意思。”   “我原是好心,不忍看你受人污蔑,谁成想好心办了坏事,方才愈想愈急,心中惭愧万分,忍不住便拿这烛台——”   话说了一半,他装作哽咽的模样,不说了。   池辛也不是痴傻的,怒眉瞪着沈疏,说道:“可我瞧得一清二楚,你方才分明是故意激我,眼下怎么还装起可怜来了?”   沈疏难以置信地看着池辛,惊叹道:“我既已无意辱没,又怎会刻意激怒与你呢?这该是多么恶毒之人才能做出的事情啊!”   但他就是这样的坏蛋!   说完,沈疏立刻调动灵力,打了一记狐媚术到池辛身上,池辛如遭雷击,身形一凛,旋即呆愣了神色,攥着沈疏的手都松了下来。   见他上当,沈疏赶紧补上一句:“你一定是看错了,池辛,但我不怪你。”   温濯重复一遍:“看错了?”   沈疏侧身看向温濯,肯定道:“是,师尊若是不信,便听听他怎么说的。”   说罢,他一拍池辛的肩,自信问道:“我方才有故意激怒你吗?”   池辛摇了摇头,说:“没有。”   沈疏冲温濯笑道:“看吧,师尊。”   下一秒,只听池辛脱口而出:   “爹,你——”   半字未完,沈疏眼疾手快捂住了他的嘴。 第11章 护身符   沈疏根本不敢细想自己刚刚都撒了什么弥天大谎。   温濯俯身捡起烛台,搁到了一边,淡声问道:“他叫你什么?”   “师尊!”沈疏一边死死捂着池辛的嘴,一边对温濯挤出一个笑容,“他、学羊叫呢。”   “为什么突然学羊叫?”温濯迈前一步,盯着沈疏的眼睛,“方才你们不是还好好地道着歉么?”   “是呀,师尊,”沈疏硬着头皮说,“池公子方才说着,忽然馋心大起,兴致高昂之际,这才发出了如同羊叫一般的声音。”   痛觉是最快从幻术里清醒过来的方法,沈疏一边捂着池辛的嘴,一边死命地掐他的手臂肉,把这人掐得嗷呜乱叫。   温濯挑了挑眉:“你掐他做什么?”   沈疏稀里糊涂地解释:“师哥说饿,我替他掐一掐,精神点儿就不饿了。”   温濯就盯着沈疏看,沈疏也接住他的目光。   明亮的赤瞳和寡淡的寒眸。   沈疏掐紧了池辛,把自己的谎话一口咬死。   他还有底牌,哪怕是温濯不信,他也可以用狐媚术让他信,不过是多了一分温濯可能会叫自己“小狐狸”的风险。   盯了良久,温濯搭起臂,温声道:“那我们先下楼,叫掌柜的打壶茶来。”   沈疏如获大赦,手劲顿时一松。   看来是信了。   池辛费了天大的力气,终于从沈疏的折磨里挣脱了出来,狂喊了一声“你有病啊!”,疾步退到门口处。   沈疏赶紧躲到温濯身后,小声求道:“好师尊,救救我。”   温濯轻咳了声,往沈疏身前挪了半步,对池辛说道:“你不是饿了?在妖界这么多天,先填饱肚子吧。”   “我不饿啊师尊,都是这个人——”   温濯说:“我饿了。”   “啊?师尊你不是早就——”   “我饿了。”   温濯微笑着打断他。   池辛更是摸不着头脑了,他跟个浸了水的哑炮似的,一会儿看温濯,一会儿看沈疏,最后憋了半天也说不出话,只好长叹口气。   他说了句“那我先去叫人”,随后便郁闷地推开门,下了楼去。   啪嗒。   见门阖上,沈疏这才从温濯身边退开身子。   他看向温濯,动作有些疏离。   “师尊,那您先下楼去,我把拜师帖写完了再给您拿来,可好?”   温濯不答他的,反问道:“还疼吗?”   沈疏乖巧道:“师尊疼我,我就不疼了。”   “看来是疼极了。”   温濯顺势拉起沈疏的手,双指虚搭在那道浅浅的伤口处。   “拜师帖不必着急,我不会责罚你的,总是这么怕我做什么?”   灵力一灌注,那裂开的痕迹顷刻就愈合了起来,腕心淌过暖暖的灵流,连带着痛感都不复了。   沈疏没有抗拒,等他疗完了手腕的,就赶紧抽回手,好像多留几秒温濯就要切掉他的双手一般。   温濯见状,点了点自己的脸颊。   “脸上,不想治了吗?”   沈疏抬手碰脸,下意识“嘶”了一声,这才发现被打的这半边似乎有些浮肿。   他还是很爱惜自己这张脸的,方才池辛不收力,沈疏都怕给自己打破相了。   他犹豫了会儿,又冲温濯甜丝丝地笑。   “师尊,那麻烦你了。”   得了沈疏的恳请,温濯于是抬手捧住了沈疏半边脸,指腹带着温柔的灵力,蹭过了他泛红的皮肤,将那微微浮肿的痕迹消落了下去。   “这法术治标不治本,若想早日痊愈,还是要按时用药物。”   沈疏一边“嗯”着,一边腹诽,在赤水林给他拔毒的时候怎么没用这法术,那他就不会这么疼了。   不过那时候他们也不熟,虽然现在也不大熟,但毕竟算是师徒了,师父待徒弟肯定更好一些嘛。   琢磨着琢磨着,沈疏忽然觉得身子一暖。   他这才发现,温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贴近到了他身前,跟阵扬过来的帐中香粉一般,悄无声息地包裹了上来。   他们肢体相蹭,腰腹都要碰到一块儿了,在这个距离里,沈疏连温濯有几根睫毛都能数得清。   沈疏下意识想跑。   于是他真的这么做了,半步半步地往后磨蹭,可温濯偏偏还一步一步地往前压,搞得他们之间越贴越近。   就这么亦步亦趋着,直到沈疏的背抵上了墙面,再无可退。   “别动,”温濯按住沈疏,皱眉道,“当心伤口。”   沈疏只好不动了。   他垂下眼,脸上有点烧烫起来。   好近。   看见沈疏绯红的脸颊,温濯愣了愣,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眉间慢慢舒展开来,嘴角也随之泛起笑意,一边揉着沈疏的伤口,一边低声解释。   “池元乐性子急躁,我离开百年,有些话他听着刺耳,是我没尽到师责,这才委屈了你,对不起小满。”   “嗯。”   温濯又说:“你若惦记他打你的这一下,讨厌他,往后就不同他说话了,可以只同师父说话。”   “嗯……”   “只是有个与你性子互补的人陪着,终究不会烦闷,往后回了宗门也能有人作伴。”   温濯抬眼,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又压近了一步。   “那你——”   太近了!   沈疏心跳一失,当即攥了温濯的手腕。   “师尊,”沈疏气息微促,“你、你要做什么?”   温濯就在这距离里停住了,笑着看他,“你觉得我要做什么?”   沈疏哪里敢说,他侧过脸,脸颊红红的,嘟囔了一句“我怎么知道”,说得又轻又含糊,叫人听不清楚。   温濯越瞧他就越笑,最后点了一下他的耳珰,问道:“这枚耳珰,陪你多久了?”   沈疏这才转回眼神,说道:“出生起就在了,大概是我爹娘留下的。”   温濯眼神烁动了一下。   “没想过要摘下来?”   “没有,”沈疏老实回答,“它是我的护身符。”   说完,他便觉得手中一凉,抬眼一看,温濯翻了腕子挣脱出来,还往自己手心里塞了个黄色的小瓷瓶。   温濯说:“这药你拿着,觉得疼了就吃一颗,起效很快。”   沈疏捏了捏药瓶,点点头。   他们在楼上咬耳朵的时间,池辛在楼下跟捡回来的白猫大眼瞪小眼。   他搭着臂威胁道:“你最好不是一只妖,别辜负了本公子在你身上遭的罪。”   白猫舔了舔爪子,“喵”了一声。   池辛还在愤愤不平地说:“我看那货就是个妖,那双眼睛一看就有问题,长得确实不错,那就更像妖了!”   “他莫不是用了什么妖术,蛊惑了师尊收他为徒吧?我刚刚一晃神,竟也把他错看成了父亲。”   池辛摸着下巴开始推理。   “难不成是个男狐狸精?如果是狐狸精,他肯定想榨干师尊的元阳啊,那怎么行?”   白猫看了池辛一眼,换了只爪子舔。   池辛又开始摇头:“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师尊可是大乘期的修士,除了师兄,他哪里对人动过情……”   这句刚说完,那屋就传来一个声音。   “师尊先走。”沈疏打开门,故意放高了声音说,“我帮您关门。”   温濯手牵着毛氅从屋中走出,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坐到池辛这桌来了。   沈疏没再挑衅池辛,也不跟他搭话,还主动坐到了温濯边上,随手把桌上那猫掸了下去。   池辛喊道:“诶,你干什么!”   沈疏冷冷道:“吃饭。”   他还特意点了一下那猫脑袋,威胁道:“不准上桌。”   池辛也不甘示弱,“哼”了一声,把这猫抱到了自己腿上。   末了,他多瞟了沈疏几眼。   不就打了一边吗,怎么两边脸全是红的。   店里的伙计随意炒了几个岐州菜,一眼望过去,不是土豆就是土豆。   岐州尚在灾年,吃食都要简朴些,沈疏看着满桌的土豆就心烦。   他想吃鱼,可旱天哪有什么鱼,赤水林那几条小鲤鱼也被压在砖灰下,恐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沈疏随意拣了两筷,见一旁的温濯不动作,便与他搭话:“师尊,妖界要怎么去?”   “能怎么去,御剑呗。”池辛轻蔑地说,“你这都不知道?”   沈疏边拣着菜,随口应道:“我是不知道啊,师哥。”   池辛冷声一句:“我不是你师哥。”   沈疏立刻向温濯指证:“师尊,他说他不认你当师尊。”   池辛急着反驳:“我没有这个意思,师尊你别听他的!”   温濯轻叩了叩桌,柔声道:“食不言,毋要争吵。”   他看向沈疏,开始回答起他的问题。   “你可知道如今天地共分几界?”   沈疏摇了摇头,干脆搁了筷,趴到臂上看他,笑着说:“请师尊明示。”   温濯于是轻挥了挥手,半空便浮起一黑一白两块小小的云团,黏合到一起汇成了太极阴阳鱼的模样。   “人由阴阳二气相抱而成,世间也是如此。”   云团揉到一块儿,变成了一个黑白相间的球,随后被分成了三片,温濯手指一动,它们便飘荡过来。   “负阴而抱阳,便生出了天、人、地三界。”   最上边那团云里晴空如练,百鸟朝凤,有如九重天上的仙界。   温濯解释道:“上界清气上升,为纯阳,亦称之为天道。”   池辛顺口补充了一句:“飞升后去的地方。”   中间那团云黑白相间,人声喧嚣,熙来攘往,还有不少奇珍异兽化了人形,在街上穿梭游荡,像极了人界。   温濯说:“下界浊清共生,为少阴少阳,亦称之为‘人间’。”   沈疏笑道:“人和妖住一块儿,不挤吗?”   “人无所谓,妖有所谓啊,”池辛恶狠狠地说,“妖本就是畜生,幻化人形后便想着攻城略地,开始和人兵戈相向,侵略就是它们的天性,该杀!”   沈疏搀起脸看他:“谁下的规矩,说下界是人的地盘?况且人和妖共分下界,为什么要叫‘人间’,而非‘妖间’呢?”   这话还真把池辛问住了,他嗫嚅了一下,把目光投向温濯。   “师尊,他简直无理取闹。”   温濯笑着说:“也许在妖族里,就是这么称呼的吧。”   沈疏轻笑一声,说:“师尊请继续讲。”   温濯颔首,抬指引了最后一团云层过来。   最底层那团云邪气横生,尸山血海,骸骨漂浮,不用猜就知道,定然是地狱了。   果不其然,温濯说:“再往下,便是浊气下沉的鬼道,也就是人人闻之色变的‘无间’。”   沈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温濯所说的东西跟他的认知大体重合,现代对世界的划分也差不多是这么个模样,只不过人多不爱管身后之事,活一天算一天,便也没什么人信仰鬼神之说了。   温濯继续说:“妖、人两族共分下界,鬼则是长眠地府,若是执念太深才会留在人间。”   通常鬼也是不愿意留在人间的,毕竟它们不光要受肉身腐烂之苦,还整日不可见光,和水莽鬼一样,只能待在阴暗处生活。   穿越前他偶尔也会做做驱邪的法事,把这些大鬼小鬼赶回地府去,挣点外快。   但“妖”这个概念,对沈疏而言相当陌生。   毕竟在现代,虽然依旧有修仙飞升和百鬼夜行,但“妖族”这东西是全无踪迹的,只有在一些神话古籍里寥寥数笔记载过,亦是无从考证。   可两千年前,这一族群竟切切实实存在着,甚至能和人类共生于同一片土壤,并争日月之辉。   沈疏听着听着就出神了。   他看着那只趴上桌的小脏猫,心底没来由地泛起一阵酸楚。 第12章 龙绡衣   觉察到沈疏的情绪不对,温濯捏了一下他的后颈,把他从心绪里唤了回来。   池辛摸着猫脑袋,说:“如今妖族聚集在灵州一带,从赤水林南下御剑三日可到。”   他看向温濯:“师尊,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一会儿就走,”温濯看着那猫的眼睛,问道,“你这只猫是从灵州带过来的?”   “是啊,”池辛眼神飘忽了一下,“从灵州的边境带回来的,它应该不是妖吧,师尊可否看看?”   温濯说:“灵智未开的妖与寻常猫无异,瞧不出。”   池辛寻思着这应该是说这猫智商低的意思,他本就好强,这么一听,保护欲更盛,拍了拍猫脑袋,说道:“听到没有,这么笨,跟着本公子才能活命。”   说完,他瞧了眼躺在桌上的沈疏,阴阳怪气道:“师尊,他还没有灵核,也要跟着去吗?”   温濯放下手,低头看着闷闷不乐的沈疏,温声问道:“你愿意吗?”   沈疏很狗腿地说:“师尊去哪我就去哪。”   反正也没地方去。   沈疏只想混口饭吃,顺便找找回现代的办法。   除此之外,他心中对妖界好像也有了那么一丝向往,毕竟是连浩渺史册都没记载的东西,他实在很好奇,他们最后到底是怎么灭亡的。   沈疏问道:“旱魃好欺负吗?”   “好欺负?”池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住岐州,难道不认识旱魃?”   沈疏摊手:“师哥,我不怎么出门。”   “不怎么出门?那你怎么遇到师尊的?”   温濯终于给自己斟了杯茶,打断池辛。   “岐州的百年大旱,就是旱魃造成的。”   沈疏道:“就一只妖,难道太清宗管不住?”   池辛接话:“妖界如今分四主而治,东南西北各自盘踞,跟岐州接壤的北部妖主,正是旱魃。”   “她性情残暴,又掌握着岐州数万百姓的性命,太清山不敢讨伐,只能忍气吞声。”   说到这儿,他不甘心地捶了下桌子。   “那群人懂个屁……母亲哪里是怕事,她这是要留住岐州人的命!”   沈疏笑了一声:“所以,这就是你单枪匹马杀进妖界,想凭一腔热血救回你姐姐的原因?”   他还惦记着池辛打他一拳,变着法子跟他寻不愉快。   沈疏搭起臂,继续嘲讽他:“一个剑修,却被妖抢走了剑,这该是……啊!”   话还没讲完,温濯突然就捏了一下沈疏的后颈,沈疏瞬间感觉皮肤上被一道电流窜过,当即挺直了腰。   “师尊……”沈疏紧张得身子都绷紧了,幽幽地看着温濯,小声抱怨,“你干嘛呀。”   温濯笑道:“多说无益,不如早些启程。”   池辛本要发作,听温濯直接截了话题,自然不好再骂沈疏,两个人只互相瞪了一眼,便不再说话了。   简单收拾了下,温濯又管客栈掌柜要了三件青色的龙绡衣,几人这才从天下客栈离开。   岐州的暴雨仍是在下,温濯张开了一个小小的避雨结界,跟个透明小球似的,将两个徒弟包裹其中。   瞧见这清澈的结界,原本还想撑伞的沈疏默默把伞收起来了。   能开结界,下山的时候干嘛还要他撑伞!   一路走到城门口,一行人才停下步子。   岐州城门口是一片无垠的荒原,这是灵州妖界和岐州人界隔断的缓冲地带,只有御剑飞行才能越过。   温濯卸了毛氅,把那件薄薄的龙绡衣穿到身上,解释道:   “这龙绡衣是拿鲛人尾纱织成的,能掩去活人的气息,灵州关口有妖族把守,寻常不放活人进去。”   他顺手拿了张半狐面盖到沈疏脸上,微笑道:“以防万一,比较特别的相貌也要遮掩。”   狐面上挂了串红色的流苏,一步一晃,把沈疏那对眼睛遮盖起来了。   沈疏正了正这面具,玩心大起,又开始调侃池辛:“师哥,眼下我成狐妖了,你斩我不斩?”   池辛一回生二回熟,当然不上套,直接转了个话头:“御剑术,你可会?”   沈疏如实回答:“师尊正要教我。”   池辛上下打量他,嫌弃道:“我瞧着也是,什么都不会。”   “师哥这么会御剑,”   沈疏当即从乌木葫芦召了参商剑出来,抛到池辛手里。   “我的剑给你,我跟师尊一辆剑走,再见。”   说完,沈疏就已经推着温濯,一只脚踩上含光剑了,他也不等温濯再说话,俯身拍了拍含光剑,小声说道:“咱们先走,飞稳点儿哦。”   于是,抱着参商剑的池辛眼睁睁看着含光剑“唰”地一声直窜数里,只给他留下了一尾风尘。   怀里的参商剑隐去了龙纹,看上去跟一把破铜烂铁没什么区别,甚至还在不停地发着抖,看上去胆小极了。   池辛:“……”   沉商:“……我恐高。”   *   温濯教了沈疏御剑的手印,他就站在前边儿操纵含光剑,大风灌得袖袍翻飞,狐面的流苏也飘个不停。   他一边稳稳地输出着灵力,一边跟温濯搭话。   “师尊,池辛为什么这么讨厌妖族?”   温濯说:“他幼年时,父亲被妖族挟走了,掌门曾派门众去寻,至今都没有找到踪迹,大抵是凶多吉少。”   “再加上旱魃在岐州肆虐百年,降下旱灾,血流漂杵,我入赤水林闭关以前,他就已经对妖族成见颇深了。”   沈疏问:“那师尊讨不讨厌妖?”   温濯笑道:“得看是什么妖。”   沈疏思考了会儿,说:“狐妖呢?”   温濯笑意更深了:“那很巧,我认识的第一只妖,便是只狐狸。”   沈疏顿时来劲了:“师尊与我讲讲,我就爱听这些故事。”   温濯于是拢了拢袖子,开始娓娓道来。   “那时两族互不侵犯,尚且和平,活人还是能自由出入灵州地界的,灵州有一片漂亮的山谷,名叫落霞谷。”   “我去那处寻一帖药材,便遇到了那只狐妖,他摔伤了,挂在峭壁的树枝上。”   沈疏窃笑:“狐妖还能摔伤,看来笨得不行。”   “是啊,仰头看着天,动也不动,像朵花。”   沈疏问:“伤得很重?”   温濯笑了,摇摇头说:“不重,就是崴了脚,但他很懒,妖族自愈能力强,他索性就躺在那里等着自己恢复。”   沈疏觉得这故事越听越好笑,不禁问道:“世上居然有这么懒的妖?”   “我也是头一回见,”温濯说,“他挡着我的药材,我怎么请求他都不愿挪开身子。”   温濯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仿佛是回忆起了诸般美好岁月,连话语中都多了几句慨叹。   “那时我性子急躁,他说话又没分寸,讲着讲着,我们就动起手来,打了三天三夜也没分出胜负。”   “三天三夜!”沈疏震惊道,“这么能打?”   温濯说:“我们过最后一招的时候双双摔在地上,我起身比他快些,掌心压着他的胸口,本该祭出杀招。”   “可偏偏那个时候,他碰了我的手,我只感觉他的心跳很快,他的喘息很急促,他看着我的眼神很……”   说到这儿,温濯忽然打住了。   沈疏听得好着急,恨不得现在就把含光剑停在哪棵树上,然后坐下来抓两盘瓜子边磕边听。   “然后呢,师尊,最后谁赢了?”   温濯微笑着摇了摇头。   “谁都没赢,我的法力不够了,他的伤也没好透,站不起来。”   “后来打累了,我们就握手言和,我替他把伤疗好,他也替我摘了那束药花回来,说是和解礼。”   沈疏恍然大悟:“当朋友了呀,那也不错。”   “不。”   温濯似是若非地笑了一声,这声飘在风里,一吹就在耳边散了。   “我爱上他了。”   沈疏的心跳一歇。   温濯继续说:“我想占有他,更想被他占有,这感觉如同百爪挠心,叫我无法再继续清修下去,于是为了磨炼道心,我干脆在落霞谷小住了数月。”   沈疏试探道:“克服了?”   “双修了。”   这么直接?!   沈疏大为震撼。   古代人难道不应该更含蓄一点吗,这这这……   他震惊了没多久,猛然反应过来,问道:“这只狐妖,如今可还在人世?”   温濯慨然道:“殁去很久了。”   “那他是师尊的执念之人了?”   温濯顿了顿,说:“执念之深,永世难忘。”   难怪上回温濯中了媚术后叫他“小狐狸”,原来他从前的爱人还真是只狐狸!   温濯继续说:“既不能心居水云间,我就换了功法重新修炼,境界很快突破到了大乘期,只不过飞升一事……”   到这里,沈疏已经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开始琢磨起另一件事情。   没准双修增进功力更高效?   沈疏数了数自己仅剩不多的阳寿,居然真的开始考虑要不要走这条路了。   温濯倒是坦然,他稍稍垂首,额头抵上了沈疏的后背,轻声细语。   “既在红尘间,便当俗世人,你我修道但求长生,飞升与否,也不过是一念之差罢了,一样的。”   “反倒是放弃清修以后,我才将自己的欲望看得更清,和爱人巫山云雨,这也不是什么可耻——”   “好了,师尊,”沈疏脸都烧红了,小声嘟囔,“别再说了。”   沈疏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听温濯这么直白地诉说了自己对那只狐妖的靡靡之思,就莫名其妙地有些赧然。   含光剑也跟着荡漾起来,歪歪扭扭地飞。 第13章 美人树   飞飞停停了三四天,终于到了岐州的边界。   含光剑凌空百丈,透过云层便逐渐能看见几抹绿色入眼,而愈是往北,就愈是苍翠无垠,层峦叠嶂,天空也开始放晴。   看着风光无限,却又隐隐透着诡异,湖泊连着原野,青山又接着幽谷,乱七八糟的地形堆在一块儿,像是土地被撕开后,又硬生生重新捏造出来的一样。   毫无美感。   温濯拍了拍沈疏的肩,说道:“前边就是妖界的禁制了,先下去吧。”   “是,师尊。”   沈疏手印变了变,含光剑载着二人缓缓降落了下去,落到了一片湖泊边沿。   刚一落地,便听到底下爆发出陈商的尖叫声。   “哇啊啊啊啊!”   随之而来的是池辛在破口大骂:   “这他妈什么破剑啊,这个怕那个怕,干脆叫贪生怕死剑好了!”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   “它到底在抖什么?啊??摔的是我它一直在抖什么啊!”   池辛一见到沈疏,就用力把剑摔进了他怀里。   这位池少主显然受了不少罪,头发上尽是些枯枝烂草,像是栽了不少跟头,那只白猫倒是完好无事,好好地待在他肩上。   沈疏低头看了看参商剑,它抖得跟个筛子似的,里边沉商的声音一直叫唤个不停,显然是遭受了非人的恐吓。   沈疏不想安慰他,直接就把剑收进了葫芦里,隔绝了它惨痛的叫声。   池辛抓了一把头发里的杂物,拿到手里一看,赫然是一截爬着毛毛虫的树杈子。   沈疏忍不住偷笑了一声。   池辛杀意重重的目光径直循声扫来,他一把捏断树枝,怒气冲冲地上前扯住沈疏的衣领。   “你故意的。”   沈疏掀开了一点狐面,露出嘲讽的笑:“师哥,这是……刚从鸡窝出来呢?”   “你!”   池辛挽起袖子就要揍他,沈疏反应倒快,赶紧躲到温濯身后小声求饶:   “师尊,这回徒弟真是无辜的呀,帮帮我。”   温濯轻点了点沈疏的额心,又甩袖掀了阵风到池辛脑袋上,给他把乱七八糟的树杈花朵吹了个干净。   做完这些,他勾了勾手,示意二人跟上。   于是沈疏盖回面具,理都不理池辛,顺着温濯的步子就跟了上去。   留在原地的池辛脸上被吹得白白净净的,痴愣愣地看着二人的背影。   看了半晌,他嘴角还泛起笑来。   他实在太久没见过自己的师尊了,哪怕有这点好也是开心的,被如此轻柔的风一吹,他自然不再和沈疏计较,停了几刻,也跟上去了。   灵州的关口处在一片巨湖附近,满地草绿,一棵粉红的美人树驻守在侧,往湖心遮去了一片阴影。   细一看去,依稀能瞧见似人非人的身影在湖中起伏游动,掀起几浪浮光。   比之赤地千里的岐州,这里的风光已经算得上是梦里瑶台了。   沈疏总算不用闻岐州那闷臭的空气,他深吸一口,感叹道:“妖界这么漂亮啊,我都想当妖了。”   “漂亮?”池辛嗤笑,“都是跟人学的把戏,还学了个四不像,东施效颦。”   沈疏懒得搭理这个杠精,抬首看去。   他们面前突兀地摆了一座白玉牌坊,上边有块精致的牌匾,写的是“灵州妖界”四字。   下边用一根细绳悬了块小木牌下来,正巧落到沈疏面前。   他伸手翻开木牌,才发现这木牌上歪歪扭扭地刻了一行字儿:   凡人勿入。   沈疏笑道:“师尊不是凡人,是不是就可以进去啦?”   “笨!”   池辛抢过牌子,拎起来指着上面的“凡”字。   “看到没,这是凡——人勿入,凡是人,妖族都一应拒之门外,不可进入妖界。”   沈疏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赞美道:“师哥真是博学多闻。”   人一夸,池辛就翘尾巴,骄傲道:“那是自然,谁像你啊。”   “师尊,”沈疏坏笑着扯了扯温濯的衣袍,说,“咱们要不就让聪明的池师哥自己去找旱魃周旋吧,我想在妖界多玩儿几天。”   温濯很配合地问:“元乐,你一个人可行?”   “不行!”池辛立刻说,“我要跟着师尊。”   他旋即摔了牌子,怒视着沈疏,步子迈回了温濯身侧。   牌坊附近把守着几个高大的鲛人,沈疏眯起眼一看,这群鲛人生了双足,身上同样穿着龙绡衣,唯有发鬓是青色的鳞片,能辨出与人无异。   晴空如练,那鳞片恰好一映日光,晃了沈疏一眼。   不知为何,只是这一晃,沈疏就觉得身体没来由地难受起来,舌腔里弥漫起中药的涩苦,浑身上下跟着燥热,像被蚂蚁爬了身似的。   他咽了咽喉咙,拿手背靠上额头。   不烫。   应该是飞了太久,身子不适应吧。   “鲛人放关会问几个问题,我们需要统一口径,”一边的温濯对着两人一猫,正色道,“记好了,我们一行是从岐北回来的流民,正要回灵州落霞谷,去找狐妖亲戚。”   沈疏:“记住了,师尊。”   池辛:“弟子遵命。”   池爪:“喵。”   一行人商量好话术,这才到了关口处。   而离那群鲛人愈是近,沈疏就越是感觉喉咙干涩难耐,身体热得不行。   为什么他一靠近这群鱼就开始躁动不安呢?   “怎么了?”温濯注意到他的状况,“身子不舒服?”   他怕温濯又跑上来捏他后颈,赶紧摇头,道:“没有的,师尊,就是御剑太久,晕得很。”   一旁的池爪也似是发了狂性,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叫唤个不停。   池辛赶紧捂住它的嘴,暗道:“别叫了,搞什么,突然发情了?”   动静不小,惹到关口一个鲛人的注意,他拿着长戟站起身,朝他们大喝了一声。   “你们在干什么?”   沈疏拿手背擦了擦颈下的细汗,往那鲛人的方向看去,依稀瞧见了几台抬红色的轿子,还有不少盖头和绣球乱堆在地上。   池辛喊道:“回家!”   闻言,鲛人懒洋洋地走上来,扫视一圈,随后冲几人抬了抬头。   “岐州来的?”   温濯拱手道:“是,岐北流民,今日归乡。”   鲛人晃着步子,走到池辛面前,问道:“家在何处?”   池辛抱着猫,中气十足地答道:“落霞谷。”   鲛人背过手,停到沈疏面前。   “你也是鲛人?”   “看不出来?”沈疏不耐烦地说,“我身上的鱼腥味儿比你还重呢。”   鲛人半信半疑地扫了一圈,又凑近闻了闻沈疏,果然是有妖类气味的。   他扬扬手,说:“妖界这几日改规矩了,从岐州来的都得关着审。”   池辛不乐意了,皱眉道:“我们既同是妖,你又凭什么审我们?”   鲛人不理他,忙着指挥几个手下过来。   “这几日陛下要娶男宠,让他也把面具摘了给我瞧瞧,相貌若是讨喜,便一架软轿抬了去。”   池辛怒道:“男宠?开什么玩笑,滚一边去。”   鲛人嗤笑:“那你去衙门寻一寻吧,看看他们是听你的,还是听女君的。”   “你滚不滚?”   “由不得你!”   他们一来一回地吵,眼看就要大打出手,一边的沈疏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喉间的干涩愈发严重。   这没来由的燥热蒸得沈疏快听不懂鱼话了,他疑心自己中了什么蛊毒,或是这群鲛人身上有什么气味跟他不合,所以才总想吐。   他的呼吸愈发沉重,狐面之下,额角微微淌了汗出来。   他们刚刚……说什么来着?   鲛人手下得令,当即就拿长戟挑开了沈疏的面具,沈疏心下一惊,想伸手去拦。   “诶,别……!”   可惜已经来不及,面具一掀,他的容貌顷刻就暴露在众妖面前。   沈疏热得皮肤泛粉,额前的发都打湿了,此时被狐面往上拨了去,反而显得整张脸跟白玉似的,那对赤瞳也比往常要朦胧,眉梢眼尾皆是风情。   他抬手挡了挡光,瞧见了鲛人木楞的眼神,和温濯无奈的表情。   沈疏:“……”   几条鱼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这——”   半晌后,他们默契地一押沈疏的肩,把他扔上了喜轿。   温濯蹙起眉,上前解释道:“他年纪尚小,怕是不合女君的心意,几位大人可否放他出来?”   池辛抱紧了猫,帮腔道:“是啊,他是我弟弟,他嫁不嫁人得问过我们的意见啊。”   听到这话,鲛人摸着下巴端详了温濯片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喃喃道:“是有几分理。”   温濯微笑道:“多谢这位——”   话没说完,鲛人便抬手打断他,招呼了几个手下,指着温濯说:“这个也扔轿上,一并抬了去。”   温濯:“……”   于是沈疏还没坐稳轿子,只见车帘子抖了两下,随后,穿着龙绡衣的温濯就被扔进了沈疏怀里。   一个鲛人拎了池辛的领子过来,问道:“大人,那这个呢?”   “这个?这个扔地牢。” 第14章 抬喜轿   “抬轿!”   只听鲛人朗声一喝,沈疏身下的轿子便晃了一晃,被缓慢地抬了起来,敲锣打鼓之声在耳边炸开,听得人头疼不已。   沈疏感觉自己一定是中毒了,心脏越跳越快,身上的汗越淌越多,脸色都跟晕开了的霞光一般绯红。   温濯感受到沈疏愈发沉重的呼吸,立刻从他怀里起身,双手捧住了他的脸,焦急道:“小满,怎么了?”   “不知道,好热。”   沈疏仰起头看着温濯,眉间微蹙,双目潮湿又浑浊。   “师尊,你帮我……”   沈疏本想说帮自己看看突发了什么恶疾,可话一说出口,就觉得自己像在急不可耐一般,又轻佻又流氓,赶紧把后半句咽了下去。   “许是那些鲛人身上的气味有问题,”温濯虽是心焦,但还算冷静,低声问道,“先说说,身上有什么感觉?”   沈疏都听不进去了,他看着温濯的唇一张一合,晃得眼都花了,好像连他吐字儿的气息都能感受得一清二楚。   沈疏看着温濯的唇,愣愣地重复一遍。   “什么感觉?”   不敢说。   温濯皱着眉,轻拍了拍他的脸。   “元乐被俘,我们需要尽快脱身,你这个状态没法应战,快告诉我,我好替你治疗。”   沈疏咽了下干涩的喉咙,摇摇头。   “没有感觉,就是觉得热,心里躁。”   “真的?”   “真的。”   假的。   沈疏都快吓疯了。   他怎么敢说?   在刚刚那样的距离里,他满脑子想的都是——   好想咬上去!   太可怕了,他发誓自己一点儿歪心思都没有,可身体就跟发疯了似的控制不住,又热又燥,还总想咬些什么东西,仿佛一瞬之间觉醒了捕猎的本能。   “先调息,我替你看看。”   见沈疏半天不答话,温濯干脆双指一搭沈疏的脉息,凝神感受着。   但片刻过后,温濯神色一动,忽然抬首盯着沈疏看,什么话都不说。   沈疏绝望地问:“怎么了,绝症吗?我要死了吗?”   温濯一点儿都不急了,他抖了抖袍子,优雅地坐到沈疏身侧,淡淡道:“无事。”   “师尊,怎么就无事了?”沈疏急了,扯住温濯的衣袖,喘息着央求道,“我怎么觉得我要死了?”   温濯说:“不会死,大概是鲛人身上的气味与你犯冲,但有段时间不能动弹。”   沈疏眼尾都烧红了,急切道:“师尊……师尊可有什么法子帮我早些恢复?”   这轿子本就拥挤,那群鲛人又抬得晃晃悠悠,时不时要让两人撞到一块儿,沈疏的身体就在这仓促和躁动里越来越热,成了一炉被烧干的水。   “好师尊,你快些说,”沈疏含糊地催促,“特别特别难受。”   在混乱的呼吸间,沈疏忍不住扯开了一点衣领,对襟的扣子直接被绷开了去,露出锁骨处的皮肤,这儿早就染了一片暧昧的薄红,冷汗顺着脖颈直淌下来。   喜轿还在一颠一晃,鲛人在外头时不时地发出两句声音,叫沈疏不得不压制着自己的喘息,免得让他们以为这轿子里头发生了什么。   温濯见他躁动不安,揉了揉他的肩,主动把他抱进怀里,顺着他的头发抚摸。   “法子自然是有的,但也只能暂时压制。”   这次沈疏没再抗拒,他下意识去寻了身边唯一能纾解自己的气味,那恰巧是从温濯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郁香气,像团潮湿的云雾,缓去了自己的仓皇无措。   他以前怎么从来没闻到过这气味呢?   在这个味道里,沈疏忍不住靠近了些,最后唐突地拿额头抵住了温濯的肩。   “别着急,”温濯温柔地说,“这里颠簸,先把气息平稳一下。”   果然是颠簸的,沈疏忍不住伸手环住了温濯的后腰,跟个孩童似的回抱了过去。   他把头埋在温濯的颈窝里,好几回想往那皮肤上噙咬下去,又被理智强行按捺住了,压抑了片刻复又想张口,像是不甘心。   来去纠结不成,最后只能埋着头不满地呜咽了两声。   温濯不介怀,轻拍了拍他的背,小声耳语:“我可以渡些灵力给你,暂时压制下去,但时间紧迫,需要更直接的方式。”   直接?   沈疏微喘着气,盯着温濯的腰封看。   多直接?   他脑中莫名其妙地浮起遐思来,想着想着耳尖都红了,连身体都有了些微妙的反应。   沈疏真是有些委屈了,毋说风花雪月,这些旖旎的念想十八年来又几时有过?怎么偏巧在今天一个劲地冒了出来?实在是倒霉透顶!   沈疏往下扯了扯衣服,想去遮掩住身体的反应,一边又慌乱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克制自己不再去胡思乱想。   可就在这时候,温濯扶住了沈疏的肩,柔声说道:“抬起头来,小满。”   沈疏没劲儿去思考,只能听温濯的话抬头,和他对上了目光,赤红的眼睛里载满了迷离的情色。   “师尊,”沈疏半眯着眼,哑声道,“你给我渡些灵力吧,我好像被鬼附身了。”   温濯“嗯”了一声,又抬手去揉他后颈。   这里既舒服又敏感,沈疏被摸得低喘了两声,下意识低头想往温濯臂弯里蹭。   他身上那股叫人安心的气息不断撺掇着自己,退也退不开去。   两个人靠得越紧,沈疏的心跳就越快,呼吸就越急促,心思更是跟乱扯的毛线一样漫天乱飞。   渡灵力要这样近吗?   为什么温濯身上的气味,能叫他这么安心,好像陪过自己很多年一样。   眼看着温濯的唇离得他愈发近,唇间那些温软马上就要亲密无间地贴上自己了,沈疏松开怀抱,往他腰上推了一下,可力气都没剩多少,反倒像是暧昧的抚摸。   “师尊,”沈疏眉间微蹙,低声道,“太近了。”   他听见温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说:“静心。”   静心。   随后,沈疏感觉温濯的手缓缓摸上自己的脖子,顺着颈线慢慢上滑,掠过绯红的耳垂,没进了自己发间。   他被温濯碰过的地方都在起火,人越近,热潮就越汹涌,片刻都不得安宁。   静……静心!   温濯的双手捧住了他,指腹若有若无地蹭着耳廓,朱红色的耳珰轻轻晃动着,像是在和沈疏的心脏一样同步乱颤。   这不像安抚,更像是调情。   静——   不下来!   眼看着温濯越靠越近,那股馥郁的香气越来越浓,沈疏的呼吸也随之愈发短促。   他感觉温濯的气息像条游动的蛇,贴着自己慢慢汲取着温度,逼迫他仰颈,逼迫他喘息,也逼迫他的心脏仓皇乱跳。   偏偏身体的本能抵抗不了这种勾引,沈疏就像陷在一团棉花里似的,神智都沉坠在温柔乡里,耳边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呼吸。   “凝神调息,我替你渡来灵力。”   在这一声里,温濯贴上了他的额头,灵流顺着皮肤触碰的地方缓缓淌入沈疏的体内。   和苍山雪一样冷,抚慰了他身上跳蹿的火。   沈疏愣神片刻,停在了这距离里。   他抬眼看向温濯。   温濯双目轻阖,几乎没有在呼吸,只是平静地安抚着沈疏,仿佛是为了不再惊扰他而刻意屏住的气息。   沈疏见过温濯那些灵力的本貌。   凌厉又暴虐,仿佛所掠之处万径踪灭。   沈疏体内没有灵核,温濯要控制这些灵流输入,就像在做一场精密的手术,一点点的失误都能叫他经脉逆行而死。   需要很专注的意念,和很温柔的心。   轿外鲛人的声音像黄蜂一般,还在营营扰扰转个不停,讲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   轿内却升腾着旖旎的气氛,帘动掩映下的二人更像是在彼此相拥,交颈缠绵。   沈疏的心跳渐渐慢了下来。   喜轿一步一摇,不知是入了哪间地穴,轿身渐渐倾倒,沈疏顺势往温濯的方向滑了去,他赶紧抬手撑住了轿面。   温濯很快给沈疏渡完了灵力,沈疏方才的躁动也随之被安抚了下来,身子也凉了许多。   两个人什么也没说,安静地靠在喜轿的这隅角落,默契窃听着轿外的动静。   轿子似乎被抬到了什么石阶上,鲛人的靴底磨蹭着粗粝的阶,正晃晃悠悠地往下颠。   而愈是往下,就愈是能闻到一股诡异的麝香气,跟这几日岐州大雨里散除来的气味如出一辙。   这麝香吹得杀气腾腾,扬进轿帘里,在二人的龙绡衣里钻了两圈,像是索命的鬼。   沈疏皱眉道:“气味好重。”   大抵是这声有些高了,温濯抬手捂住了沈疏的嘴,低语道:   “灵州是妖族的领地,妖族四主共治,灵北一带的女君名叫旱魃,听方才那些鲛人所语,我们如今应该要被送往旱魃的地宫里。”   他说话很轻,几乎没什么气息,话语吐到耳边都是轻柔的,和他方才替自己渡来的灵气一样。   沈疏低头看着他,默不作声。   温濯继续说:“池辛被押去了地牢,我们要想办法从旱魃这里脱身,一会儿听我命令行事,我们身在他人领地,切不可莽撞行事。”   沈疏点了点头,拨开温濯捂着自己的那手,小声说:“师尊,谢谢你。”   温濯揉了揉沈疏的头发:“谢什么?”   “谢谢师尊,”沈疏不假思索道,“让我舒服。”   温濯眼带笑意地看他。   “是吗?”   沈疏这才意识到这话怪异,赶紧改口:   “呃……我的意思是,师尊的感觉很舒服。”   “感觉。”温濯重复了一遍。   不,这句好像更……   最后,沈疏默默拉过温濯的手,把自己的嘴给重新捂上了。   死嘴! 第15章 帘中语   这喜轿颠了不多时,总算平稳下来,随后只听外边高喝一声“落轿”,那轿子便被“啪”地摔到地上。   沈疏和温濯站稳了身子,各贴了轿面的一边持剑而立,悉听着那些鲛人的动静。   “陛下,从关口挑的两个新人,您瞧瞧。”   沈疏小心地挑开了一点帘望过去。   外边儿的景致早就变了个天。   他们似乎被抬到了一座地宫中,这宫殿宽大,修得颇是浮夸,往上看是藻井天花,往下看是卷云浮雕,四面墙上还悬着锁链,挖空了不少小阁。   这些阁子像是佛龛,供的却尽是些断颅菩萨、折颈大佛,还散着诡谲的荧绿,叫人不寒而栗。   正对着轿帘的方向有一座翡翠雕龙宝座,扶手上盘着一条一臂长的蟒蛇尾。   沈疏皱眉窃看了一眼,暗道:“是个青衣女子。”   那条尾巴的主人是个青衣女子,她人身蟒尾,乍看去足有八尺之长,此刻正侧躺在雕龙宝座上,手里架着杆石楠木烟斗,阖目休息。   温濯说:“应当就是女君旱魃了。”   沈疏狐疑道:“她怎么长了条蛇尾巴?”   温濯解释道:“旱魃原是上界吸风饮雨的天女,真身为一条巨蟒,被贬入下界后才成了为祸一方的蛇妖。”   “从前是上界的神仙?”沈疏捏了捏参商剑,说,“怎地落魄到了如此田地。”   温濯说:“从前下界百姓如遇洪涝之灾,都会在旱魃庙中祈求停雨,大约五百多年前,她还是个福神。   “然而上界天官争竞之风严重,她与雨师应龙共治南方领土,始终相争不下,闹得下界水灾旱灾接替连发,百姓不得安宁,最终双双被贬。”   “神被贬后无法再重回天道,何况她没了神力,便现出原型来,成了蛇妖,所过之处如惔如焚,连年大旱,为人们唾弃。”   沈疏问:“那应龙后来怎么样了?”   温濯叹了口气,说:“应龙的真身是龙,依旧是人们所认的祥瑞之兽,下凡后被奉为民间的福神。”   还真是个令人唏嘘的故事。   同样是被贬下凡,一个照样受人敬仰供奉,一个如今只能屈居方寸,成为祸世的妖孽。   此番话罢,就听“咚”的一声响,烟斗敲了敲,高殿上传来一个慵懒的女声。   “一群蠢奴,几时挑过合本座心意的?”   她说话跟叹出来的一般,低沉迟缓,仿佛多说几个字儿就要咽气了。   “不会不会,陛下您瞧了就知道了。”   应话的是个鲛人,方才在关口处还颐指气使,见了旱魃便开始低眉顺眼起来。   旱魃道:“哪里的妖?”   鲛人道:“落霞谷的。”   “无主之地啊,”旱魃一听,顿时意兴阑珊,“瞧瞧吧。”   鲛人立刻拱手道一句“属下遵命”,直接就往沈疏这儿过来了。   “师尊,这可如何是好?”沈疏退去几步。   温濯一甩含光剑,收臂对准了晃动的轿帘。   “杀了他。”   “不行不行不行,”沈疏赶紧拦住他,“师尊,咱们这可是在别人家的地盘啊,您不是让我不要莽撞行事吗!”   明明来之前还教育他……   手里的参商剑也开始抗议:“不行,我不敢啊,为什么要杀人!!救命!”   温濯看了沈疏一眼,说:“小满可是想到办法了?”   沈疏果然有办法,他眼睛一转,抬手叩了叩喜轿的厢面,冲外头喊道:“女君不再考虑考虑?”   鲛人替她回答了:“考虑什么?北部是女君的地盘,你没有资格谈条件!”   沈疏笑道:“女君身份尊贵,我不想让您吃亏呀。”   “怎地,你是缺胳膊少腿了,能让陛下吃什么——”   “让他说,”旱魃抬起蛇尾抽了他一巴掌,“别抢在本座前边讲话,贱东西。”   “哎哟,”沈疏暗道,“这么凶呢?”   这巴掌听着就跟鱼拍岸似的,抽得轻巧,激不起水花,可蛇尾一挪开,就如同铁钳一般往鲛人脸上烙了一个尾巴印。   沈疏凑在帘缝间观察,看得一清二楚。   那印子“噌”地一声无火自焚,不多片刻就将鲛人的面皮融成了蜡油,一滴滴地往下渗,皮下猩红的血肉很快就暴露出来,又被印子炙烤得焦黑,看上去可怖极了。   他看得悚然:“什么东西,好恶心……”   这哪里是尾巴,简直是泼上脸的硫酸!   “旱毒,”温濯眉头皱起,低声道,“她能以一己之力让整片岐州沦为赤地,妖力恐怕比之从前我认识她时,还要强盛。”   沈疏一惊:“师尊与她打,可有胜算?”   “放心,”温濯微笑道,“师父定然能护住你。”   温濯说放心,那就是真的放心了。   大乘期的修者不多,每个都是独步天下的高手,虽然他总觉得温濯每回都在放水,但他应该不舍得让自己死。   应该吧。   一旁受刑的鲛人不敢叫痛,冷汗都把发鬓的鱼鳞给浸湿了,他一把托住融化的人皮,连滚带爬退去了一边。   旱魃懒声道:“好歹是本座大喜的日子,说吧,说得本座高兴了,许能给你个好听的封号。”   沈疏思索了会儿,说:“女君泽被北境,灵州众妖自然都是心驰神往。”   “只是太不巧了,在下于庚子年婚娶,已经喝过交杯酒,枕过合欢被了,如此不洁之身,恐污了女君的尊名呀。”   温濯闻声,侧过头来看着沈疏。   庚子年,婚配。   今年恰好就是庚子年了。   旱魃瞥了被抽的那鲛人一眼。   “是么?”   “陛下!”他惊恐万状地看着旱魃,扑通就跪,“属下不知啊!”   她瞬间面露烦躁,随口打发道:“烹了去。”   座旁两个高大的护卫立刻上前押了鲛人,他惊慌地爬到旱魃跟前,边哭边央求道:   “陛下,陛下您不要听信此妖一面之词,他都是胡说的啊,他不想当您的——”   旱魃笑了一声,拿烟斗烫了一下他的脑袋。   “不想?”   鲛人当即意识到失言,赶紧摇头。   “没有,没有的,灵州没有不想嫁予陛下的妖……”   此刻他再说什么都是无用了,旱魃闭上眼,不耐烦地扬了扬手,这可怜虫立刻就哭喊着被架上了宫殿中的一串锁链上。   “陛下,陛下您饶我一命,我自裁,我自裁好吗,不要活烹了我,求您求您求——”   护卫抽出链条往他脖颈上缠了几圈,求饶的话语就被勒死在了铁链之下,护卫往下一拽链条,藻井天花上的机关挪动,立刻开了个小口,把鲛人给拉了上去。   咔哒!   天花板轰然闭合。   鲛人就跟被凭空吃了一般,除了滚沸的血浇了满地外,再没留一点儿痕迹。   旱魃这才抬起眼皮,重新看向喜轿,和沈疏隔帘对望。   半晌后,她才慢腾腾地说:“罢了,你既已为人夫,我也不强留你。”   “来人,把另一个带出来,让本座瞧瞧面相。”   “遵——”   “诶,等一等!”沈疏连忙道,“女君怕是误会了什么?”   旱魃皱眉,不满道:“怎么,难不成你旁边这个也成亲了?”   沈疏看了一出活烹鲛人的戏,心头也有些紧张,他咽了咽喉咙,硬着头皮说:   “在下的结发之妖,正是被陛下一同抓来的这一位,我们在落霞谷成的婚,如今已相爱百年有余了。”   他本是扯谎脸不红心不跳的人,可一想到方才在这台轿子里顾念间胡思乱想的东西,就觉得“成婚”这俩字分外烫嘴。   沈疏越说脸越红,刻意避着不看温濯。   他的好师尊可不避讳这些,兀自笑意深深地瞧着沈疏脸上的红晕,只觉得可爱得很。   沈疏还怕旱魃不信,特意补充了一点细节:“我们在落霞谷因一帖药材相识,后又因战乱搬去了岐州,如今天下战乱将歇,此行就是想回到落霞谷隐居,还望女君成全。”   说完,他攥紧了手中的参商剑。   不管怎么样,先膈应她!   按照温濯的说法,这女君性子高傲,应当不愿做强人所难的事情,叫她娶俩断袖当男宠,那不就是往自己头上扣绿帽吗?   可谁知半晌过后,旱魃非但不恼,反倒开始肆意地大笑起来,她靠着雕龙扶手,笑得花枝乱颤,仿佛是听见了什么新奇物件儿。   沈疏和温濯对视了一眼。   她越笑越欢,一直笑得底下鲛人哆哆嗦嗦跪了一排,她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了,看着那喜轿缓缓说道:   “哦,龙阳之好啊,那更好了。”   她吹了口烟,抬足轻踹了一脚前边的鲛人。   “抬来,叫他俩做给我看。” 第16章 双碧玉   沈疏大受震撼。   什么叫……做给她看?   做什么给她看?   他手里的剑都抖了一下,联想到方才二人之间有些旖旎的氛围,心中升起一个十分恐怖的猜想,忍不住心虚地望了温濯一眼。   温濯听了倒是面不改色,不过觉察到沈疏的视线后,他微笑着问了一句:   “你想吗?”   想……   个屁啊!   沈疏疯狂摇头。   没等他说话,就听外边传来剧烈的铁链相撞声,伴随着一句激烈的骂辞:“你变态啊!”   是池辛的声音!   沈疏和温濯对视了一眼,两人一齐往轿帘外探过去,果见两个高大的鲛人押着满身铁链的池辛从台阶上走下。   沈疏凝神一看,顿时蹙眉:“不好,他身上的龙绡衣不见了。”   温濯道:“噤声,观察片刻。”   池辛很快爆发出第二声痛骂:“喜欢看男人上床就算了,让他们当面上给你看?!你是不是有病?我看你们当妖的全都有病!”   他的猫没抛弃他,两只爪子紧紧趴在池辛的脑袋上,给他头发都扯掉了好几把。   其中一个鲛人上前禀报道:“陛下,是池英的弟弟,穿了鲛人的龙绡衣伪装成妖,被属下堪破,抓回来了。”   他瞥了一眼帘风颤动的喜轿,压低声道:“只怕喜轿里头那两个断袖,也是同僚。”   池辛咬着牙,死死盯着旱魃,一字一句道:“你这条长虫……把我姐还我!”   旱魃似乎被他吵着了,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缓缓扬了扬手,道:“老熟人了,关笼里吧。”   “别碰我,滚远点!”   池辛瞪了鲛人一眼,抖了抖身子,铁链晃得哐当直响。   他朝旱魃啐了一口,自己走进了殿侧的铁笼中。   沈疏还有闲心暗笑:“还真是熟客,有专座呢。”   温濯侧过头,低声道:“池辛的长姐名叫池英,为旱魃所擒,应当就藏于这座地宫之中,只是不知道我们具体的方位。”   沈疏点头道:“我试试套她话,师尊。”   两人不知何时已经从对过站变了前后站,沈疏重新戴了那张半狐面,他比温濯个子高些,微微俯身,面具上的流苏就扫到温濯的耳侧。   “师尊,”沈疏小声问道,“那些鲛人身上似乎有一股麝香气,麝香常见,可为何我闻了会有那般强烈的反应,师尊却安然无恙?”   温濯沉默了半晌,说:“每个人体质不同。”   沈疏无奈道:“好吧,看来师尊是百毒不侵的身体。”   这么厉害的体质,能不能也给他传染一下?这样他就不会再三天两头地中毒了。   鲛人恰好也给池辛挂完了锁,在牢笼前站了一排,浓厚的麝香气引得池辛怀里的猫叫唤个不停。   “别叫了,”池辛一捏它的嘴筒子,“你也有病吗?”   旱魃瞥了一眼池辛怀里那猫,随口问道:“那两个,是跟这小杂毛一块儿来的?”   鲛人答:“是,在关口一路的。”   “那就是太清宗的人了,”旱魃轻笑一声,“我记着池掌门向来怯懦,到底是她亲生女儿,居然还派了人手来讨。”   听旱魃识破身份,沈疏沉思了会儿,忽然将自己的狐面摘下,戴到了温濯脸上。   “师尊,你不要出手。”   温濯看向沈疏,平静道:“为何?”   “您是太清宗的天枢长老,身份太显眼,”沈疏沉声道,“妖族既然与人族割席已久,您贸然出手,只怕被添油加醋传出去,会引发两族暴乱,我不想您受此非议。”   更关键的是,要是温濯真的成了两族战争的导火索,自己岂不是也得跟着亡命天涯?千万不要。   温濯沉默了会儿,说:“你现在打不过她。”   的确如此。   算算自己的阳寿,打一个水莽鬼都那么吃力,恐怕并不足够和旱魃抗衡。   思来想去,沈疏灵光一现,拉住温濯,说道:“师尊可否像刚才那样,借我一点儿灵力?”   “我会一些道法,只碍于灵力低微,不能多次施展,若是有师尊助我,或有一战之力。”   温濯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随后他向沈疏摊开掌心,笑道:“对掌为誓,我们要牵着手。”   沈疏抿了抿唇,听话地搭住了温濯的掌心。   掌心相碰的一瞬,一股强大的灵流顷刻从温濯手里钻入,把沈疏浑身的经络都走了个遍,连带着参商剑上的龙纹都耀眼了数倍,仿佛随时要脱剑而出。   沈疏眼睛都亮了,愣愣地看着他们牵住的手。   好暖。   只是……   既然可以这样渡灵力,方才干嘛还额头贴额头啊,搞得他以为是要接吻呢。   难不成温濯是故意的?叫他误会?   他不会被玩儿了吧!   沈疏还没思量明白,温濯就一转腕子,原本清清白白的牵手瞬间化成了十指紧扣,如同眷侣。   沈疏犹豫道:“师尊,需要……这样牵吗?”   “嗯,”温濯蜷起手指,贴上了沈疏的手背,“牵得越紧,灵力输出越稳定,我的灵核太暴躁,我怕会让你经脉逆行而死。”   沈疏一吓,果然牵得更紧了。   如此结成灵流互通后,温濯隐匿了含光剑,沉声道:“先出去吧。”   沈疏点了点头,立住手印,催动了参商剑飞旋在侧。   随后,温濯右手掌心凝力,往那喜轿上猝然一拍,扬出一道巨响。   这一声震得轿外鲛人皆是退却数步,精巧的轿子在众人众妖眼中瞬间被肢解成了条条碎木,四面八方倾倒下去,拍起一阵呛人的尘雾。   这雾犹如金犼之口,把二人尽数吞没腹中。   高殿上的旱魃顷刻眉间微蹙,凝神注视着那团雾气,一对蛇瞳中缓缓流露敏锐的杀意。   噌!   只听利刃割风,烧着烈焰的参商剑如同火蛇从风沙中心窜飞出来,直冲旱魃的眼瞳而去,在逼近到仅剩一寸时骤然停止。   霎那间,视野骤开!   鲛人立刻如金城汤池环为一圈,长戟齐刷刷指向风沙中心,师徒二人就站于寒芒之间对肩侧立,双手紧扣,龙绡衣在风中翻滚相贴。   沈疏指对旱魃,凝力操控着参商剑,再进一寸就会刺瞎她的蛇瞳。   旱魃屹然不动看着沈疏。   半晌后,她勾起笑,意味深长地说:   “这回倒是没瞧错,果然是个美人。”   “品味真好,”沈疏也冲她笑,挑衅道,“可惜,没了姐姐这只慧眼,往后还有谁来如此识我?”   拥有了温濯源源不断的灵力支撑,他搁这位妖主面前也是分毫不输,参商剑上的龙纹一明一灭,发出阵阵剑鸣。   无形的灵力在相互撕扯对撞着。   僵持了须臾,只听参商剑尖锐地爆鸣一声:“好恐怖啊!!放我走!不要啊,救命,好恐怖,这是什么东西?!哥哥救我!”   众人听不见沉商的声音,只有激荡不断的剑鸣声,刀割一般刺痛着他们的耳膜。   池辛赶紧捂住了池爪的耳朵,骂道:“这什么破剑,吵死人了!”   旱魃是唯一没有不适之状的妖,尤其在瞧见沈疏和温濯牵住的手后,她甚至开始狂笑不已,笑得连蛇尾都从殿椅上滑了下来。   沈疏一头雾水:“她在笑什么?”   温濯微笑道:“不知道。”   沈疏回头看了一眼温濯。   你又在笑什么……   旱魃边笑边说:“二位既然来了一遭,本座便直说了,池英是在我手里。”   “你们想带她走,也不是不行。”   旱魃扬起手,只听轰然两声,地上落下两枚半人高的骨色骰子,滚了两圈,恰好落在旱魃与沈疏之间。   随后,只见两个鲛人抬上一块檀木,架到两颗骰子中间,上边整齐地码了两排骨牌。   旱魃一指牌桌,说:“陪本座玩儿一局,赢了,池英就归你们。”   打牌?   那总比打架好。   沈疏攥紧了温濯的手,低声道:“师尊,牌九你会玩吗?”   温濯摇摇头:“从前和另三位长老玩过几日,仍是不得门道。”   那就好。   沈疏掌力一收,参商剑颤动了两下,落回手中。   他冲旱魃抬了抬头,道:“行,我和你赌。”   “好啊,好啊,那可好极了。”   旱魃仰颈吟笑了两声,两指往琉璃桌上搁下烟斗,搀起脸看向沈疏。   “你的赌注呢?”   沈疏思索片刻,转了转剑,划向牢笼里的池辛。   “他。” 第17章 斗地主   池辛还没反应过来,牢笼上方就传来铁链滚动之声。   他仰头一看,藻井天花“咔哒”抖动,挪开了一个方格,从空缺处缓缓悬下了一只巨大的黑锅,从这个视角只能瞧见被烧红了的锅底。   而沈疏和温濯这边倒是看得一清二楚,那里边是一锅滚烫的热铜,被沸煮了多时,正滋滋地翻着泡。   旱魃说:“行,一人一猫,等你输光了筹码,这锅热铜恰好就浇下去,给他们换层皮。”   池辛一听,难以置信地抓住了牢笼的铁杆,指着沈疏大怒道:“沈小满,你这个——王八蛋!你拿我当赌注,你要不要脸!!”   沈疏松开温濯的手,走到那笼子前。   他眉间微蹙,分外不忍地看着池辛。   “师哥,对不住。”   “你……”   池辛盯了沈疏的眼睛半晌,愣是说不出后半句话。   他本不怎么吃沈疏这套,但今天的确是自己有错在先,先是冒失伤人,又把温濯新收的徒弟拉下水,搞得几人都身陷险境。   看着沈疏的脸,池辛咬牙道:“我也就算了,关猫什么事?”   “猫是你要带来的,你得负责,”沈疏压低了声道,“但你信我,我一定赢。”   池辛猛地扯住沈疏的衣领,把人撞到铁笼上,压低嗓音,寒声道:“绝对不能让师尊露面,否则妖族挑起战火,第一个打的就是太清山。”   沈疏听到他这话,慢慢化开一个甜甜的笑,说道:“想一块儿去了。”   池辛缓缓松开手,白了沈疏一眼:“不会御剑也不会法术,牌你总会打吧?”   沈疏冲池辛扬了扬手,道:“放心,师哥,我最会打这个,不会让你死。”   说完,他转身回到温濯身边,在牌桌下摸索着重新和温濯牵上了手,面色严肃地看着前边的两叠骨牌。   好了,那么问题来了。   他不会打。   沈疏只会斗地主,不会推什么牌九。   温濯似乎察觉到沈疏的紧张,指腹安抚地摸了摸他的手背,道:“旱魃贪淫好赌,此局难赢,必要时我会出手。”   “不,”沈疏摇了摇头,盯着桌上的骨牌看,“师尊绝不能出手。”   他觉得温濯简直像一个打架机器,动不动就“出手”“出手”的,明明看上去是个温润君子,处理问题起来竟然如此暴力。   他当然有他的办法,保住池辛的命。   旱魃此时终于坐起了身,两旁的鲛人扶着她那条巨大的蟒尾下来,哪怕是坐着,竟也要比那牌桌高去不少。   她随手点了两个鲛人,道:“你们俩陪着玩儿一局。”   旱魃咬了口烟,从那斗钵里升起一缕白丝儿,跟个骨爪似的挠到那两个鲛人身上,扣紧了他们脑袋上的鳞片。   随后,只听“嘶啦”一声,那些鳞片就扯着皮肤,拖着撕裂的血肉,硬生生地被剥了下来。   沈疏看得一阵恶心,不禁蹙起了眉。   “对自己人都这么狠,可真是……”   温濯侧过脸,贴近沈疏耳侧,低语道:“旱魃被贬入凡间后本和鲛人情同姐妹。”   沈疏狐疑道:“缘何如今成了奴役的关系?”   “她投胎成了前任妖主的庶出女,”温濯说,“因为天生蛇身,自小受到苛待,父亲和长姐在两族大战中去世后,她独揽了北部大权,自然要开始一报还一报。”   “人和妖还打过仗?”沈疏小声惊叹,“打赢了吗?”   说到这儿,温濯便像是避讳了什么似的,转回身子,不再说话了。   那鲛人疼得眼泪都出来了,还硬是咬着唇不敢说话,耳鬓的血顺着脸的轮廓滑到下巴,一滴一滴地往下渗。   旱魃就这么折磨了两个鲛人,最后收来一把血淋淋的鳞片,推到沈疏面前。   这就是筹码。   她抬眼看向沈疏和温濯,缓声问道:“二位,请吧。”   在这一声里,沈疏的眼睛亮了亮,扫了一圈地宫内的环境。   沈疏坐庄,牌桌上三个妖,笼中的池辛算一个,其余地宫中的鲛人还剩八个,温濯不会看牌,可以暂且排外。   也就是……十二个。   他一边想一边掷骰子,骨牌随之发完,他面前摆了两组四张,沈疏上手摸了摸花纹,完全不认识。   沈疏思考了会儿,将牌推给温濯,道:“你看看。”   温濯看不懂牌,但还是掀起来看了两眼。   他笑着说:“看不懂。”   沈疏安慰道:“没事。”   因为他也看不懂。   那边的三个妖已经依次亮第一组牌了,一声接着一声地喊“长三”和“板凳”,旱魃的牌是“双梅”,目前最大。   沈疏随手组合了两张牌,掀开。   几个鲛人一齐凑上去看,顿时一阵哗然。   “这是……”   “杂牌!”   输了!   沈疏翻出来的这两张是点数最小的牌,一下就把筹码输了个干净,两旁的鲛人立刻贪婪地揽过鳞片,殷勤献给了旱魃。   旱魃一只手撑上桌面,吸了口烟斗,往沈疏脸上吹去。   “七副牌,这第一副,你已经输了。”   “那不是还剩下六副嘛,”沈疏倒是分毫不紧张,信手摸了摸桌上的骨牌,“慢慢来。”   旱魃冷着脸盯了他一会儿,见他不惧,冷哼了声,冲铁笼旁的鲛人抬了抬手。   “放下去。”   只听“砰”地一声,池辛脑袋上的热铜锅炉倾了几个角度,飞溅出几滴铜水来,泼到地上冒出白烟和刺耳的滋滋声。   池辛紧张得冷汗涔涔,却又不敢出声惊扰,只能抱紧了怀里的池爪,小声安慰道:“没事,别怕,他输不了,输了我弄死他……”   池爪其实不怕,还抬爪子拍了拍池辛的脑袋以示安慰。   温濯望了池辛一眼,小声道:“这锅铜水是从天顶的机关直接悬吊下来的,这地宫应当不止一层。”   沈疏接话:“方才那鲛人也是顺着墙边的铁链被拉上去的,池英或许被关押在那里,师尊可有办法探到上一层去?”   温濯道:“你尽量赢牌,拖延时间,我用含光剑在地宫中探寻一下。”   说罢,他引动含光剑,悄悄潜入了地面。   沈疏认真点了点头,道:“放心,师尊。”   桌上几妖很快开了第二组牌,这回又是旱魃点数最大,她仰着身子,冲沈疏抬了抬头。   “你叫什么名字?”   “沈小满,”沈疏看了旱魃一眼,说,“前几天刚起的表字。”   沈疏装腔作势地摸了摸手里的牌,扫视一圈,随后义无反顾地往桌上一摊。   这回连温濯都有些好奇了,凑近了看骨牌,但他瞧不懂牌,只能去观察周围众妖的反应。   它们一边鼓掌一边往旱魃那儿簇拥过去,不是递烟斗就是端茶送水,时不时冒出来几句对沈疏冷嘲热讽的话语。   ……看来,这一把又输了。   “哎哟,”旱魃的蛇尾高兴地动了动,调笑道,“好像,又输了?”   热铜应话“哗啦”一声,又往下倾了几寸。   顶着巨大压力的池辛忍不住了,质问道:“你到底会不会玩?”   “师哥。”   沈疏低着头,冷不丁地唤了一声。   池辛冷哼道:“你要是输了,就别叫我师哥!”   他倒是不怕死,但还是因为沈小满运气太背或者逞能而白白丧命,他心里一万个不愿意。   但池辛转念一想,他也是为了救自己,隐隐觉得自己这么说是不是多少过分了些。   万一……万一他又哭哭啼啼去找师尊撒娇怎么办?   于是池辛别扭地张口,刚准备说些什么宽慰的话语,沈疏就低声打断了他。   “对不起,师哥。”   他嗓音低哑:“我已经很努力了……”   在这一声里,方才还闹哄哄给旱魃捧场的鲛人们瞬间安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到沈疏身上。   温濯隔着狐面,也紧盯着沈疏的眼睛看。   池辛愣愣道:“不,我也没怪你的意思……”   他话还没说完,沈疏抬头就撞上了他的目光,那双赤色的双瞳在这一瞬间好似泛起荧光,一下子模糊了池辛的视线。   在这一眼里,沈疏猛然攥紧了温濯的手。   温濯一低头,掌心之间,原本由他主动递予的灵力顷刻反转。   沈疏跟咬了一口他的灵核似的,开始源源不断地吸走温濯体内的灵力,远比先前温濯替他压制时索取得更多,更强烈,更疯狂。   随后,只见沈疏瞳孔一竖,无形的灵力场猝然铺开,从他脚下生出了十二道灵力线,纷然爬向地宫中的各人各妖。   啪嗒!   旱魃手上的烟斗摔到了地上。   从池辛开始,幻术的印记逐渐从他们的灵核上烙印下来,面前的妖一个接一个地双目空洞,动作僵滞,只会直勾勾地盯着沈疏看,仿佛是□□着引线的人偶。   霎那间,嘈杂的地宫犹如被一汪水盖了过去,只剩下无声的寂灭。   唯有戴着狐面的温濯没中招。   沈疏提了两张凳子过来,带着温濯坐到桌前,冲众人一摊手。   “开牌吧。”   这两分钟内,他能控制牌局的一切输赢。   骨牌重新被打散码齐,沈疏面前又摆上了两副四张骨牌。   这回他是第一个翻牌的,其他的妖依次亮牌,一看点数,旱魃照旧是第一。   眼下温濯判断不出来了,这群妖都跟发了疯似的,恨不得要把眼珠黏在沈疏身上,哪怕是开了牌,也没人注意牌桌上的动静。   这其中,只有旱魃的眼神稍有些怪异,她紧盯着沈疏的脸,眼神跟把刀似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剖进来看看他究竟是人是鬼。   温濯小声问道:“小满,这是赢了,还是输了?”   沈疏神秘地说:“输了就是赢,赢了还是赢。”   发牌的鲛人这才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眼牌,高声道:   “闲家天对,闲——”   “慢着,”沈疏打断道,“我的牌还没亮完。”   鲛人愣愣地点了点头。   沈疏深吸了口气,他在众妖痴迷的目光里,起身弓腰,把手放到旱魃面前的牌上。   “这牌给我,好不好?”   旱魃的蛇瞳凶得像要杀人。   沈疏哪管她同不同意,上手就出千,一直到他明目张胆地和旱魃对换了骨牌,这女君也纹丝不动,一个字儿都没说。   “多谢。”   沈疏坐回原位,指腹按着骨牌的角落,拨着它转,颇有些得意的姿态。   “现在可以说了,这局是赢是输?”   在这一瞬的静默之后,只听一旁发牌的鲛人喊道:   “天对,庄家通吃!”   桌上的鳞片尽数被推到了沈疏面前。   赢了!   上一把有多少鲛人簇拥在旱魃身边,这一把就有多少鲛人跑到了沈疏跟前献媚,仅仅在骨牌推拉的几刻时间里,局势骤然反转。   旱魃哪里还有之前的从容,她把手里那块鳞片都要捏碎了,近乎凶恶地瞪着沈疏,却始终没有下一步行动。   纵然是灵力强悍如旱魃,也挡不住狐媚术带来的干扰。   她努力想看清沈疏的样貌,可眼前却像无端蒙了层白雾一般,只能反反复复看见另一个人的模样。   寻常小妖不认得,难免上套,会以为自己被沈疏的相貌迷晃了眼。   可她是从那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对这术法的恐惧早就刻在了脊骨里,永远都不可能忘记。   这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人会这妖术了。   旱魃既是悚然,又是战栗,瞳仁隐隐颤抖着,在惶惶不安中竟徒生出一种疯狂的兴奋,连笑容都开始扭曲可怖。   “温云舟,温宗师啊,”   她剧烈地呼吸着,生生将手里的鳞片一点一点拧成了齑粉,呢喃自语。   “你果然舍不得他死……” 第18章 人藏炉   舍不得谁死?   沈疏的耳力异于常人地好,哪怕方才旱魃的低声呓语再轻,他也听得一清二楚。   为什么她刚刚叫的是温云舟的名字?难不成旱魃的执念对象就是温濯?   她的笑容扭曲得几乎叫人胆寒,既偏执又凶戾,仿佛是瞧见了憎恨多年的故人一般。   沈疏不免看了一眼温濯,这才发现这个人居然真的对着牌桌认真研究了起来。   “小满,”温濯看了半晌,认真问道,“这种博戏,可以随意拿别人的牌吗?”   他虽然不懂牌九,但多少也见过别人玩博戏,这样能直接换走别人牌的,实在是闻所未闻。   然而沈疏仗着温濯不懂,丝毫不慌。   “师尊,”他朝温濯露出甜甜的笑容,“这个牌,就是这样玩的。”   反正没说不能出千。   “原来如此,”温濯如有所悟,“想来日后若是其他长老再邀我玩牌九的话,也能应一两回了。”   “是呀,师尊,”沈疏胡编乱造,“到时候师尊若是对手里的牌不满意,就直接和对桌的长老换一张牌,这游戏就是这么玩的,谁好看谁赢牌。”   “谁好看谁赢?”温濯笑着看他,“难怪你说,你擅长这个。”   沈疏眼神扫过温濯两眼。   他估摸着这应该是在夸自己。   沈疏觉得温濯似乎是真的很喜欢漂亮的东西,先前他口中的那只狐妖也是,寻常人会把头回见面的妖比喻成“一朵花”吗?   能叫温云舟一见钟情的狐妖,那该有多好看。   纯白的皮毛?九条尾巴?   化了人形会是什么样,剑眉星目?貌比潘安?   跟自己相比——   沈疏想着想着都快走神了,全然忘记了边上还有个如履薄冰的池辛,面临着即将被热铜水浇成一座铜像的危险。   还是边上的温濯碰了碰他的手背,打断了他的思路。   “不打了吗?”   沈疏这才眨了眨眼,回过神来。   “继续打,师尊。”   接下来的两分钟里,沈疏一连三副牌都游刃有余地在牌桌上出千,每回旱魃一开牌,他就熟练地抢走,再由一旁视若无睹的鲛人宣布自己胜利。   在沈疏争取的这些时间里,温濯也催动含光剑在地宫中四处探索着,寻找池英的方位。   待到赢下第三局后,沈疏终于开始有些心焦了。   狐媚术持续的时间越来越短,再加上旱魃总是凶神恶煞地盯着自己看,看得他发毛。   洗牌的空档,沈疏窃问道:“师尊,可找到池英的位置了?”   七副牌已经打完了五副,三胜二负,下一局该赢该输,不好说。   赢了,就得赌旱魃是否守信,肯乖乖放人。   输了,牌局继续,可以给含光剑拖延时间,但狐媚术的时间不久,未必能坚持到最后一局。   “快了,”温濯说,“这座地宫建造的繁杂,还铺了不少热铜水来隔绝灵力,要一一排查。”   沈疏仓促地点了点头。   那这把得输。   他心中掐着秒数,片刻不敢怠慢,长条的黑色骨牌旋了两圈,落到沈疏手中。   刚一摊开牌,对桌的旱魃忽然点了点牌桌。   她已经收敛了表情,哪还有方才的不甘心,反倒是饶有兴味地望向沈疏,脸上还沾着一点挑衅。   “你在找池英?”   听到这话,沈疏神色一凛,立刻探出一点灵力到旱魃的灵核中。   狐媚术的印记还在。   那此刻旱魃眼中的自己,应该依旧是执念之人。   沈疏于是顺水推舟问道:“你把她藏在哪儿了?”   “她怕冷,”旱魃扶着脸,说,“我给她暖了暖身子。”   沈疏捏着骨牌,张了张口,道:   “你该不会也把她活烹了吧?”   “你果真是变了,”旱魃叹息道,“比从前多了好几分人性,如今还能怜惜起人族来。”   沈疏反应很快,顺坡继续试探:“我从前,如何没有人性?”   旱魃不上套,自顾自地说:“到底是人族带出来的,比当妖的时候可乖巧许多。”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笑意森森。   “只是难为你那好师父,用心头血一点一点给你重塑的三魂七魄……”   “你一回来,却说不认得他了。”   听到这话,狐面下的温濯神色一僵,立刻松开了沈疏的手,二人之间流动的灵力顷刻间被掐断。   灵力不足,狐媚术自然难以为继,在这个动作之后,旱魃的蛇瞳重新明亮起来,簇拥在沈疏身边的鲛人也一应站起身,动作机械地走回了旱魃身边。   沈疏一惊,看向温濯:“师尊?”   “怎么了?”温濯淡淡道,“你现在不是用不上灵力么?”   “我——”   沈疏话说了一半,又不敢交代自己方才用狐媚术的事情,只好咬咬牙吞了下去。   这才听到一半儿呢!   “怎么眨眼间,这筹码全输光了?”恢复过来的旱魃看着牌桌,惊讶道,“想不到你竟真有几分意思。”   “谬赞了,”沈疏勉强道,“陛下才是一等一的高手,自愧不如。”   旱魃笑道:“只剩两副牌了,你可还要和本座继续赌?”   沈疏按住骨牌,盯着她不说话。   两副牌,是输是赢是死是活,都有可能。   就在这紧张的时刻,含光剑终于嗅到了一丝异状,温濯也感受到了这层灵力的波动,桌下手印一变,召回了含光剑。   “找到了。”   沈疏听到这句话,也立刻掐了咒诀,接连数张黄符从腰间那枚乌木葫芦里钻了出来,贴着地面犹如一条小蛇,暗暗环伏在了牌桌底下。   他看向旱魃,道:“定局就在手中,不若麻利点儿,一起亮牌吧。”   旱魃盯着沈疏看了半晌,忽然笑了笑,手边的烟斗指向池辛。   “你若是不喜欢他,我替你把他杀了,可好?”   “用不上。”   沈疏按上骨牌,冷笑道,   “尊手还是留着提那杆子烟斗吧。”   在这一句后,沈疏抬掌一拍,檀木桌顷刻碎裂。   十二张定形符同时立入半空,齐齐往旱魃和鲛人脑门贴去。   符咒效果立竿见影,旱魃和众鲛人动作一僵,凌空降下数道金锁,一道颅顶,一道胸前,还有一道卡在了膝弯间,三圈套牢了他们的身形。   沈疏拉着温濯就往池辛的方向跑,两个人撞在了铁笼前。   “那定形符能维持多久?”池辛见状,也慌忙凑上前来,问,“我们还要去找池英师姐。”   “不知道,看他们什么时候挣脱,”沈疏微喘着气,拎起牢门上的铁锁,道,“这锁难解,你退后,我用剑砍开。”   “好好好,你可砍准了,我——”   池辛的话还没说完,温濯道了一声“退后”,旋即就往那铁杆上掀袖一抓,二人见状赶紧后退了一步。   随后,在池辛和沈疏惊愕的目光中,结实的铁牢“砰”地一声变了形,挂上的铁锁一节节断裂,牢门就这么被他硬生生给拆了下来,跟掰了根树枝似的轻松。   “哐当”一声,温濯把变形的牢门往一旁扔开了去,淡淡道:“走吧,池英在上一层,顺着方才捉拿鲛人的那两条铁链上去。”   池辛倒吸一口冷气,还未及反应,怀里的白猫就挣脱出来,轻盈地跃到了铁链边上。   “你别给我乱跑。”池辛赶紧追了上去。   温濯松开了沈疏的手,跟上前去,用力回扯了那条锁链,掌间亮起莹白的疾电来。   沈疏担心妖怪瞧见温濯施法,急匆匆把他们一个个颠转了过去。   要是被他们发现了温濯的身份,两族之间岂非炮火连天?   他怎么一副丝毫不在意的模样呢!   温濯如此一拽,涌动的电流瞬间顺着铁链急速爬上,如同一把无形的锯刀将藻井天花顷刻切割成了一块块方片,强行拆解了机关。   听到这轰然巨响,那一排僵直的妖怪隐隐开始扭动脖颈,似乎随时要挣脱定形符的束缚。   沈疏喝道:“定形符要失效了,快走!”   温濯立刻调动含光剑,一手提了一个徒弟的领子,池辛揪住白猫,三人一猫压着含光剑直接蹿上了地宫的上一层。   就在到达上一层的同时,迎面扑来一层热浪,几乎要把人烫得热泪盈眶起来,温濯踩着含光剑停在半空,脚下的藻井天花又开始“咯哒”几声晃动着闭合起来。   池辛喊道:“好热!”   “师尊,”沈疏低头往下望去,“就是这儿。”   向下看去,这一层架了一鼎巨大的熔炉,撑满了整层宫殿,熔炉的四角也同样雕刻了龙纹,和旱魃座上那纹路如出一辙。   里面沸煮着泛泡的热铜,方才被扔上来的鲛人躺在这儿,身子已经被融了半截,殷红的血混在铜池里,如同炼狱。   这尸体散发的不是腐臭,而是一股强烈的麝香,和方才在地宫中所闻到的一样。   一触碰到这个气味,池辛怀里的猫就开始暴躁地乱唤,沈疏也依稀觉得身体有些异状,忍不住主动抓了温濯的手。   池辛性格矜傲,忍着不说。   沈疏嫌热,可怜巴巴看着温濯:“师尊。”   温濯会意,不动声色地把沈疏往自己身后拽了一下,掌间悄悄为沈疏输送着灵力。   按着猫脑袋的池辛忍不住了,质问沈疏:“为什么你要和师尊牵着手?”   沈疏拭了下汗,说:“师哥,我不舒服,师尊照顾我。”   池辛被他这话噎住了,张了张口,半天吐不出话来。   真是……惯会没脸没皮的。   温濯四下扫了一圈,催动含光剑指向这一层的天顶,道:“不知这是第几层,我打穿这里试试。”   “师尊、师尊,”池辛闻言,抢着说,“修界擅长御雷的不多,若是被他们瞧出来是师尊做的,只怕会拿来挤兑您的不是。”   温濯收回手,道:“救你姐姐更重要。”   池辛急声道:“师尊,您是太清宗的宗师,自然要比我……我姐姐重要啊,怎么能——”   “池元乐,”温濯打断池辛,目光扫到他脸上,“这话我当作没听见。”   沈疏没加入他们的对话,他凑到那锅炉附近,仔细观察着泛泡的热铜,依稀从里面听到了微弱的声音。   他眉间紧蹙,不顾热浪的扑袭,又靠近了一些。   池辛这会儿固执起来了,还在一边坚持道:“师尊,您既是太清宗的宗师,身上背的就不光是我姐姐一条人命,若是贸然出手,引动两界斗争,这……”   “先别说话,”沈疏抬手喝止二人,“这下边有东西在动。”   闻言,池辛果然安静下来,温濯也跟了上去,三人一齐垂眼看着赤红的铜水。   那躁动的表面不断翻涌着,响起阵阵滋啦声,一口一口啃噬掉了鲛人的肢体,然而除了这身躯的尖啸以外,这炉铜水中,的确还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声音,透过水面缓缓传入耳中。   沈疏听了两遍,终于确定道:   “是呼吸声。” 第19章 断龙筋   “师姐在下面?!”池辛差点一头栽进去,“被活烹了吗?”   “放心,有呼吸声,应当是用了法衣护着,”温濯把池辛拎了回来,道,“需要把这些铜水转移开,救她出来。”   池辛道:“可这铜水连人骨都能融烂啊!”   温濯倒是不慌乱,他单手掐了一个咒印,低声道出咒诀:   “出云。”   铜炉上方立刻张开一团墨黑的乌云,巨大的云团像个吸泵一般卷走了锅炉中的热气儿。   温濯的灵核属木系,“出云”和“召雷”一样,都是二字咒诀,是可以引借天象之力的法术。   温濯手印一变,云层下压,方才还在烧滚的铜水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却下来,很快凝成了坚固的铜块。   与此同时,地宫下层的躁动声越来越大,沈疏方才贴下的定形符正不断被扯落,金色锁链随之松动,还依稀能听见鲛人拽动连接上层铁链的晃动声。   沈疏一脚踩住机关,催促道:“旱魃他们恐怕已经挣脱定形符了,师尊,我们得赶紧离开。”   他可不想打,温濯不能动手,池辛又看着不靠谱,那就得他自己来。   一边要瞒着温濯用狐媚术,一边还得兼顾旱魃可能会一尾巴把自己抽死,太危险了!   温濯也是个不说废话的,抬掌就拍碎了这一锅铜块,那些碎块飞到空中又被拧成了齑粉,视野立刻敞开。   铜炉底下果然冒了一具身躯出来,是个穿着道袍的女子,双眼紧阖,粗略一瞧,眉目与池辛颇有几分相似。   应当就是他们要找的池英了。   果然不出温濯所料,她正被一层透明的法衣所包裹住,这才隔绝了那些灼烫的热铜水。   除此之外,她身边放了一把狭长的佩剑,剑上挂了一枚青蓝色的剑穗,正是池辛所丢失的那把佩剑。   “师姐!”   池辛一眼就认出了人,翻身跨进铜炉,剥开法衣,把池英给抱了起来。   他抬手探了探池英的脉息,确认人还活着以后才松了口气,旋即开始轻推池英的脸。   “师姐,师姐醒醒。”   他推了两下,池英始终没有反应。   地面的机关已经开始剧烈晃动,沈疏就快踩不住了,他干脆一拔剑,往那地上随手一捅,也不管捅到了谁,很快就是利索地一收,参商剑甩飞了一大串血迹。   沉商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暴戾吓了一跳,喊道:“别别别,好恶心!谁的眼珠啊!”   沈疏不管,收了剑,复又刺进去继续捅。   “真缠人,”沈疏低骂道,“旱魃这种暴君,你们还死皮赖脸捧着,早点团结一心推翻不就完了!”   “池辛,先御剑回太清山,”一边的温濯冷静道,“在宗门照看好池英,关到禁地,检查她身上是否有异状。”   池辛用力点了点头,把池英背到身后,俯身捡起地上的佩剑,御剑的手印一立,佩剑应召而飞。   下层的鲛人被沈疏刺伤了不少,也开始拿着长戟反击,隔着这层薄薄的地板,两边儿你来我往地打。   地上钻出来的长戟跟地鼠似的,沈疏反应虽快,却也敌不了人多势众,身上被刮出了不少伤痕。   这伤口还忒奇怪,染了鲛人的血液,又疼又痒,却叫沈疏的身体无端亢奋起来。   只怕又是中毒了!   他感觉自己又开始燥热,先前那股强烈的不安感重新涌动了上来,仿佛是勾着他杀性的引线,越是痛,亢奋的感觉就越强烈。   沈疏的眼尾又染上薄红,愈发暴躁地对付起了那些纠缠不休的鲛人,好几次都懒得兼顾躲闪长戟,硬着头皮吃了好多伤。   时间相当紧迫,下层的鲛人随时都可能突破上来。   再拖下去,沈疏感觉自己不是发疯就是被活生生刺死!   拎着猫踩上佩剑后,池辛看向一边对着地面乱捅的沈疏,又转回目光,对温濯说:“那你呢师尊?还有,还有这家伙,怎么办?”   “不必求援,我们有出路。”   温濯微笑着拍了拍池辛的肩。   “去吧,元乐,我和小满替你断后。”   池辛这时候都有点儿想哭了,他吸了吸鼻子,说:“师尊,您已经离开一百多年了,我不舍得您再走了,您答应我,一定要回太清山,好不好?”   温濯颔首道:“放心,为师已经想清楚了。”   “真的吗!”池辛眼睛都亮了,忍不住扯了温濯的袖子,“师尊,你——”   “你能不能快点走啊?”沈疏难以置信地打断池辛,“我快撑不住了!”   他浑身的血气都在激荡着,恨不得现在就把砖块儿给掀了,冲下去大杀一通。   这句话喊得凶,一下就震住了池辛,他看了沈疏一眼,本想反驳些什么,却又自知不能怠慢,只好一咬牙闭嘴了。   “莫要多言,我替你开道。”   温濯调动含光剑,手印一变,宽大的地宫中竟凭空掀起了骤风。   “现在就走!”   此言刚落,闪动着白光的召雷术如神天降,巨大的气流将池辛和沈疏同时震荡得后退数步。   天顶遽然剖开!   然而沈疏这一退,也给了下层鲛人可乘之机,沈疏的脚一离开机关,鲛人就蜂拥着推开地板,如同走尸一般,顺着铁链爬了上来。   胆小的参商剑快吓哭了,剑一个劲地铮鸣不止。   它越是鸣叫,沈疏的神智就越是混乱,杀性一个劲地往上泛,赤红的双目中瞳孔收成了一条窄线,宛如山中野狐。   鲛人的长戟一横,对准沈疏:“不准走!”   沈疏不应,拿掌心用力按了按额头。   好热,好烦,好暴躁,好想杀人!   他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在叫嚣着这几句话,再怎么调整呼吸,也始终压制不下来血性。   更要命的是,他总感觉头皮痒痒的,好像脑袋上多出了两团毛茸茸的东西。   恐怕也是中毒的反应。沈疏想。   他对面的鲛人看得倒是清楚,眼睛在沈疏的头上来回扫视,一时间竟停下攻击,面面相觑了半天。   沈疏没想那么多,看准这个时机,翻腕打了个剑花,扬剑就打。   “沈疏!”   这一剑刚要砍下去,只觉背后一阵劲风扫来,刀光剑影间把眼前的鲛人脑袋全削了个遍。   他僵住动作,愣在原地。   杀……杀完了?   下一刻,沈疏身子一轻,整个人被含光剑上的温濯给捞走了。   温濯眼疾手快往他脑袋上拍了两下,把那两团毛绒状的东西给按了回去,随后就把他扔到自己身后。   灵力一灌注,含光剑紧随着池辛就飞出天顶。   温濯脸上的面具被蹭了下来,飘过沈疏的目光,落入地面。   沈疏用力地呼吸着,低头一看,那面具一落地,就被前赴后继的鲛人扯了个稀烂,越来越多的鲛人蜂拥着从那个小方格里挤出来。   然而到底是池中物,他们再怎么想把几人拽下来撕烂,此刻也只能眼睁睁望着两把剑越飞越高,逐渐凝成了两个光点,犹如星辰,从天顶剖开的洞口处缓缓灭去。   一个鲛人率先反应过来,纵身一跃,转头跪到旱魃面前。   “陛下,还要追吗?”   “滚回去。”   阴沉混沌的女声传来。   她一句,就叫那些疯狂的鲛人顷刻立定了身子,一时间再听不到一声呼吸。   旱魃终于从那宝座上直起了身子。   她身长八尺有余,比之那些鲛人高出不少,巨大的蟒尾染着旱毒,往地上脱出一条焦黑的痕迹。   她踩着铁链的环形处,缓缓游动到了上层。   “放信儿出去,知会边境的妖,就说温云舟出关了,在关口给本座拦好——”   “剩下的厉兵秣马,准备不日后攻上太清山。”   旱魃捡起地上掉落的狐面,随手扔进了那锅残羹一般的铜水里。   她缓缓抬首望向温濯打开的豁口,蛇瞳中闪烁起诡异的光芒。   “那只狐狸再死一次,我看温濯疯不疯。” 第20章 下山虎   两把剑一路飞行,直达关口,扫过的锐风贴着草地,倾轧出蜿蜒的长痕。   池辛飞在最前,眼见面前铺开了密密麻麻一圈妖,立刻转身喊道:   “师尊,前面有鲛人拦着!”   顺着池辛手指的方向而去,果见一排鲛人侍刀而立,约莫着看过去大约有上百个,显然是旱魃放了消息准备锁关。   温濯隔着风喝道:“池元乐,直接往前走,我替你开道!”   池辛背着池英,稳稳地控制着足底的剑,温濯让他走,他就头也不敢回,直接迎着鲛人的刀锋冲了上去。   就在临近兵刃相接的前一刻,温濯一声“召雷”,原本的晴空骤然阴翳,瞬息而变,闷雷滚滚大作,大有风雨将掀的趋势。   砰!   数道疾电应声劈下,所及之处猝然一片焦土,打翻了一大群鲛人,直接将他们的阵型撕开了一个大口。   池辛替佩剑灌注了更多灵力,不过几秒时间,就从豁口处飞驰而去。   他身背自己的师姐,头顶还放了只猫,鲛人的尸体不停地在身边被召雷术劈开。   这些妖怪体质特殊,肉.体自带着奇异的麝香,而麝香味一旦浓厚起来,就会变得臭不可闻。   池辛一边御剑,一边捏着鼻子骂:“真是没品,臭死了!”   头顶的池爪闻到麝香就“喵”个不停,一把一把地乱抓池辛的头发,疼得他嗷呜乱叫。   “你别给我喵,闭嘴!”   说完这句,他就感觉脑袋上的猫咪重了一点。   “你吃什么了,你不会吃那些鲛人了吧?”池辛没法抬头看它,只能絮絮叨叨地骂,“你怎么跟沈小满一样贪吃,你俩是亲戚吧!”   而且这群鲛人那么臭,要是给它吃坏了肚子,那该怎么办?真是不省心。   小猫不叫了,但还是不停地变重,都快压得池辛抬不起头了。   它越长越大,脸上逐渐出现了清晰的黑色纹路,连刚刚的“喵喵喵”都逐渐转变成低沉的呼噜声。   池辛浑然不觉,在温濯的掩护下越跑越远。   “追!女君有令,不可放人!”   鲛人接了命令,不敢不追,温濯就撵在后面追着杀,他们一片一片地往地上倒。   温濯的灵力仿佛用之不竭,抬手之间风雷大作,吹得关口那棵美人树颤抖不止,仿佛将要被雷霆之怒劈成漆黑的枝干,巨湖中波浪翻滚,寻常鲛人尖叫着爬出湖水,四散而逃。   一时间,温濯像极了一个暴戾嗜杀的闯入者。   其中几只妖认出了温濯的法术,当即指着含光剑喊道:“是温云舟,温云舟出关了!”   “他想再血洗一次灵州!”   “快,快去通知别的妖主,两界要开战了!”   沈疏一贴着温濯,躁动的症状就平息了许多,他侧下身子,风都灌进了衣袖里。   “师尊,你身份特殊,要不换我来?”   “不必。”温濯施法扯着池辛背后的追兵,一边淡声解释道,“方才那记召雷术,已经暴露身份了。”   “师尊,”沈疏委婉地说,“其实池师哥说的也有道理,您是太清宗的宗师,若是出手,容易挑起两族战争,谨慎一点也好,大不了可以让我来的,师尊借我法力就好。”   温濯笑了笑,说:“你也觉得师父做得不好吗?”   沈疏一愣,说:“不是,没有说师尊做得不好。”   “小满,”温濯倒不恼火,只是轻轻叹口气,淡笑道,“两族战与不战,我一个天资平凡的修士,如何能左右?”   沈疏乖巧道:“师尊,徒弟愚笨,还请师尊直言。”   温濯道:“还记不记得天下客栈那个掌柜?”   他这么一说,沈疏就有点儿印象了。   天下客栈那个肚大腰圆的掌柜,总是喜欢吹一杆烟斗,讲话也慢腾腾的,和旱魃说话的节奏很像。   “旱魃的人?”沈疏一惊,“为何会出现在太清宗的客栈?”   温濯说:“这是旱魃遍布在岐州的眼线,用以打探人族的消息。”   “两族的纷争歇止不久,但她不想战争结束,旱魃绑走池英,为的不正是等一个攻打太清山的机会么?那我就承了她的情,当这个罪魁祸首吧。”   那就说得通了。   从一开始,旱魃就知道了温濯要来抢人,什么娶亲、什么赌牌,都不过是为了试探温濯,逼他动手。   只要温濯一动手,旱魃立刻就能拿这个当借口攻打太清宗,引发两族相斗。   但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温濯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好像天下大事都与他无关,人和妖交战与否,他也全然不在乎。   沈疏踌躇片刻,问:“师尊,你不怕两族之间发生战争,殃及无辜吗?”   闻言,温濯轻轻叹息一声。   “怎么会呢。”   他顿了顿,又说:“可为了所谓的顾全大局,闹得众叛亲离,六亲缘薄,连自己所爱之人都留不住,这样也没有价值。”   他说着,眼神冰冷了些。   “何况,太清宗未必也不愿开战。”   沈疏觉得温濯这话说得淡漠至极,一点儿情感都不沾,好像太清宗在他眼中和旱魃完全属于一丘之貉,哪怕两边交战起来,他也能作壁上观。   难道是因为温濯不喜欢太清宗?   这倒也不难理解,他是长老,太清宗就是上班的地方嘛。   讨厌上班,人之常情。   “我随意说说,小满不必在意,”温濯很快又恢复了柔和的语气,“你和池辛安好,那就行了。”   沈疏知道他言尽于此也不愿多说,于是默契地扯开了话题。   他重新摆出那副可爱的笑容,甜丝丝地看着温濯,道:“师尊,我觉得那女君好奇怪,一会儿说要娶男宠,一会儿又要人当着她面欢好,她到底喜不喜欢男人?”   风声太大,叫人说话也含糊,沈疏下意识起身凑到了温濯耳边,好能听得更清楚些。   温濯如实回答:“旱魃性情变化无常,据我对她的了解,是人是妖,是男是女,但凡是好看的她就要娶。”   听到这句,沈疏偷笑了一声。   “看来池少主的相貌,不合女君心意呀,他该要气死了。”   “妖也有自己的偏好,”温濯也笑起来,“方才你与她推牌九时,可听到她低吟了些什么?”   “有吗,”沈疏装傻,“大概是我耳力不好,专注着打牌了,没有听见。”   他眼神瞟了瞟温濯,又凑近了些。   温濯道:“纵是听见了,也不必多想,你若是有想知道的,就问问我。”   沈疏“嗯”了一声,盯着温濯的耳垂看。   好想咬啊。   他也不知道自己发了什么神经,从进入灵州开始,就常常会突然牙痒痒,不停地想咬些什么东西。   尤其刚刚经历鏖战,如今稍事平静,这欲望就变得愈发强烈起来。   他凑近了些,鼻尖快要碰上温濯的耳垂了。   听说人的耳垂没有痛感,偷偷咬一口应该不会被发现。   咬一口,就咬一口。   砰!   沈疏真的快咬上去了,耳边却陡然一道惊雷炸开,把他的意念给拉了回来。   他身躯一凛,回头看去,一个鲛人被召雷术劈成了两半,迎面往地上倒了下去。   沈疏看得悚然,赶紧晃了晃脑袋,心脏跳得好快。   他到底在想什么……   然而正是此时,含光剑恰巧飞过一个矮坡,温濯又兼顾拆敌,动作幅度大得很。   仓促之间,沈疏的唇就这么擦着温濯的耳后过去,像留了个轻巧的吻。   碰上了!   感觉到唇上一凉,沈疏的脸唰地就红了,赶紧退开了些距离,手也不抱着温濯了,只扯着他的衣袍维持平衡。   而心虚地望了一眼温濯的背脊后,沈疏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好奇妙的触感。 第21章 双生瘴   温濯在后方一直关注着池辛的动向。   他果真是飞得很快,不过片刻就窜成了一个光电,见池辛的身影逐渐从关口消失,温濯的攻击频率也慢了下来。   然而身后的鲛人还是不要命,源源不断地涌上来,跟黏人的牛皮糖一样甩不开。   沈疏眼见妖越追越多,提议道:“师尊,咱们最好找个机会,把他们挡在岐州关口之前。”   方才那无意间的接触,也叫温濯感受到了,他倒是不脸红,但脸上的笑意却浓浓的,好像被追杀得很高兴似的。   “好,”温濯说,“咱们去赤水林。”   赤水林,沈疏刚穿越时来到的地方,都能算得上是他的老家了。   沈疏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对,师尊可以设下迷障,拦住他们!”   温濯道:“只是人数太多,恐怕简单的风雷术不能做到拦截。”   沈疏道:“那该用什么办法?”   “有一种阵法,叫做双生瘴,需要二人合力共结,”温濯侧过脸,道,“你有没有办法叫水莽鬼出来?”   沈疏一听,空出一只手立起参商剑,用力甩了甩,喊道:“陈商,叫你哥出来!”   参商剑亮了亮,冒出沉商的声音:“啊?不行不行,他说了,没有重要的事情不能喊他,我会被他打的!”   “现在就是最重要的时候,”沈疏掐紧了剑柄,“沉参,我救你兄弟二人一命,现在你还恩的时候到了。”   温濯御剑极稳,含光剑得了命令,直接就往赤水林的方向飞去,呼啸的风声不断从耳际掠过。   沈疏又唤了沉参两声,却始终听不见他的声音。   沈疏不惯着,捏紧了剑柄,恶声道:“沉参,你胆小怕事,我不在乎,但你和沉商的元神被锁在这把剑里,你再不出来,就一起死!”   “冷静,大哥,冷静啊!”沉商怕得要命,连称呼都变了,“要不我来吧,我也是水莽鬼,一样的!”   “滚开,叫你哥出来!”   沈疏的杀性没那么快消减,心头还烦躁着,说话也是不留情面。   赤水林就处在岐州边境,眼看着离那片枯林越来越近,成群的鲛人紧随其后就要啃上来。   沈疏一看,干脆破罐子破摔,把剑扬了起来,坏笑着威胁道:“你不是怕鲛人?我把你喂鱼好不好?”   里边两个剑灵立刻开始呶呶不休。   沉商哭喊着央求道:“哥、哥我求你了,我们寄人篱下,你帮他一下又怎么样?”   沉参冷漠道:“我只答应了进入这把剑,可没答应要当他的剑灵。”   “我答应的,我答应的,哥哥!”   “你答应的,那你去。”   “哥!”   沈疏听得耳朵疼,拿手指弹了一下剑身,向温濯求助:“师尊,含光剑不听话的时候,你都怎么办?”   温濯说:“抽它。”   沈疏惊诧道:“抽它?”   温濯“嗯”了一声,说:“剑灵若是不从其主,容易生变,该抽的时候,还是要抽。”   沈疏吸了口气,重新看向参商剑,缓缓扬起一个巴掌。   沉商:“……”   “啊啊啊啊啊啊哥哥,哥哥我求你了,你快去,求求你求求你,小参哥哥我再也不敢不听你的话了,求你——”   沈疏看沉商叫,剑鸣一声接着一声的响,顿时玩心大起,故意说道:“师尊,要抽多少下才能听话。”   温濯像是能猜透沈疏的心思似的,配合他说道:“想抽多少下都可以,一般百来下起步,就能稍稍束缚好性子。”   沉商一听自己要被抽百来个巴掌,哭得更是惨烈了,在参商剑里不断哀嚎呼唤着沉参。   “哥哥救我!”   “他一刻不来,你就好好捱着。”   “哥——”   哭天抢地了半天,吵闹的参商剑里终于发出了一个冷淡的声音。   “够了。”   沉参强行把自己弟弟压制了下去,对沈疏说:“结印吧。”   这声音出来的一瞬间,剑上龙纹顷刻亮起,原本一明一灭的赤龙此刻竟直接从剑中腾飞出来,环紧了剑身。   沈疏眼睛一亮,翻腕一转剑,那条龙纹就缠到了他手腕上。   “可以了,师尊!”   含光剑恰好就到了赤水林前,缓下速度,沈疏翻身跃下含光剑,伏住地面往后滑退。   温濯在沈疏后一个身位,步下剑身,那含光剑就跟在他身侧,像一道耀眼的光柱。   二人面前是铺天盖地卷来的鲛人。   一见他们停下步子,数百长戟和刀刃就齐整地扔来,犹如流火飞矢一般抛入半空,漫天而下。   温濯说:“到这里,差不多了。”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同时将剑刃往地上一扎,结下手印,齐声喝道:   “双生,阵开!”   春雷震动,地面不断翻涌出植物根茎,巨大的花骨朵拔地而起,绽出数颗腐烂的头颅。   这是沈疏第一次见到温濯时,他用的那一招“风雷”。   沈疏的剑上则是水莽鬼擅长的布瘴术,跟温濯创生的瘴气交织到一起,在赤水林中猝然铺开。   弥天的浊雾挣扎着从两把剑中扩散生长出来,像两条窜飞的龙,彼此交缠,直上半空,半顷就盖成了一面高墙,遮天蔽日的瘴气很快就把那些飞矢给吞没下去。   瘴气结界收束得极快,绕着整片赤水林走了一圈,它既困内,也排外,成群的鲛人止步在赤水林狰狞弥漫的浓雾前,纷纷不敢再进。   沈疏胸膛起伏着,看着渐渐黏合起来的瘴气,缓缓平稳下了呼吸。   拦住了!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赤水林。   稍事平静下来,沈疏这才猛然发觉一阵钻心的疼,低头往左臂一看,那几道被长戟划破的伤口又凉又烫。   他干脆撕开了衣服,手臂上暴露出来的伤口愈发显著,惨烈地划了一排,殷红斑驳鲜血淋漓,有如爪痕,仿佛他是刚从乱葬岗爬出来似的。   方才紧绷着精神,身上就一点儿也觉察不到疼痛,如今后劲泛上来了,就感觉好像有人搅动着伤口里的血肉一般,又麻又疼。   沈疏赶紧从襟口把温濯给自己的那小瓷瓶拿了出来,倒了几颗药丸子吞进口里。   这是上回温濯给自己的药。   这东西果真比布洛芬好用,吃了立刻就见效,那麻麻的疼感顷刻就消失了去。   沈疏咽了咽喉咙,转头看向温濯。   “师尊,”沈疏提起黄色的小瓷瓶晃了晃,灿烂地笑着,“谢谢你。”   他笑得可爱,温濯看得心也化了,缓缓泛起笑意,朝他招了招手。   “既不疼了,我替你将伤口处理一下,以免感染了疫病。”   他做了一个邀请拥抱的姿势。   一战初歇,看着温濯伸出来的双手,还有脸上和煦温柔的笑意,沈疏总算松懈了下来,还莫名其妙有种想扑到他怀里的冲动。   他可没对别的师父有过这种想法。   但是抱一抱,也是师徒之间正常的行为,何况温濯都已经是大乘期的修士了,在他眼里,自己不就是个小孩儿么?   老是想这么多做什么。   沈疏犹豫了片刻,慢吞吞地走到温濯身前,脸颊红红的,手穿过温濯的臂间,生疏地抱住了他。   他把脸靠在温濯肩上,小声说:“谢谢师尊。”   “师父就应当是要对徒弟好的。”   温濯笑意盈盈地抱住沈疏,抚摸着他的后背。   “辛苦了,小满,刚纳你为徒,就要叫你经历这般危难之事。”   沈疏把话说得很乖:“不辛苦,师尊最辛苦。”   好吧,其实自己也有点辛苦。   沈疏都快以为温濯是会什么读心的法术了,怎么把自己的心思揣摩得这样明白,什么生气和委屈,什么焦躁和疲累,总是能察觉得一清二楚。   温濯抱得他不松不紧,却很有安全感,身上的味道沈疏也很喜欢,跟团云似的,叫人醉醺醺的。   他脑海里自己都成了只狐狸,泛着肚皮滚在这团云里,怎么蹭都嫌不够,累了还能团着尾巴睡在温濯怀里。   好舒服,好暖和,好安心。   和温濯抱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觉得害臊,沈疏很快就主动松开了手。   他挠了挠脸,抬眼看向温濯,正打算问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然而对上目光的那一瞬,就瞧见温濯的眼中猝然闪过一道寒光,一把银色的兵刃从他眼前刮掠而过。   噌!   只听一声刺耳的锐响,一只长戟刺破浓厚的迷瘴,直接冲着沈疏背后而去,温濯神色一凛,反应极快,立刻拽走了沈疏的身子。   然而锋利的刃还是擦过了沈疏受伤的左臂,上上边爬下了更深一道伤口,皮肤破开后很快就开始洇洇渗血。   长戟顺势刺入地面,上边沾满了鲛人的血液,散发出浓烈的麝香气。   这一瞬里,沈疏的瞳孔骤然缩紧。   一股异样的潮热瞬间在身体里爆炸开来。 第22章 催情香   沈疏浑身的体温都在升高。   没入焦土的长戟像滚烫的铁钳浸入冰水,挣扎着嘶鸣起来,不断往外渗出白烟。   它弥漫着勾动情热的异香,像一节节白骨锁紧了沈疏的喉颈和四肢,贴着他皮肤浸入血液,叫他从头至尾都烫得骇人。   沈疏双目一花,身子就没站稳,眼看就要往前倒过去了,温濯立刻踩上前想抱住他。   一个不小心,两人一块儿跌到了地上。   “小满,”温濯很快坐起身,话语中隐有焦急,“忍一忍,我替你疗伤。”   他揽着沈疏的背,手虚掩在他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掌间泛起荧绿的光亮。   沈疏燥得烧心烧肝,贴在温濯胸口不住地喘息着,话也不会答。   他左臂的白褂已经滚满了风尘,被几刀划得稀烂,赭红的伤口染透了衣物的裂口,痒剌剌地疼。   沈疏平时就怕疼。   可这一记下来,他感受到最深的反而不是疼痛,是筋骨一阵一阵的酥麻,是亢奋和不断上涌的血气,像只藏在身体里的恶鬼,此刻要钻出来把他取而代之。   还有铺天盖地的异香,和今天在喜轿上闻到的气味一样,不停地撺掇着沈疏。   温濯的法术疗伤效果显著,不过片刻就止住了血,但鲛人的血液已经顺着伤口染进去了,他取不出来。   “师尊,”沈疏头眼昏花,“好热。”   他衣衫都湿透了。   温濯精细地织起沈疏左臂的裂口,一边冷静地安慰他:“调整呼吸,毒素会扩散得慢一些。”   沈疏觉得自己不像是中了毒。   他更像是被迫服了一帖催情的药,身上又麻又烫,心头又燥又渴,不论是杀性还是别的什么欲望,都一个劲地往上冒,仿佛在催赶他做些不理性的事情。   他明明从来没有这样过。   “师尊,”沈疏心头委屈,声音都哑了,“我好像、又中毒了。”   “没事的,”温濯听得心疼,轻拍了拍沈疏的背脊,柔声安慰道,“没事的小满,师父在,结界坚固,哪怕是旱魃也突破不进来。”   在自己束手无策的困局,听到温濯这样的安慰反而更叫人委屈,他下意识就回抱住了温濯,闷着声唤:   “师尊……”   那麝香味一点儿都不好闻,叫沈疏头晕眼花还心浮气躁,但温濯身上的味道是分外舒服的,跟团软云似的裹着人,稍稍缓解了燥热。   但这回仅仅是拥抱,好像不足以遏制身体里翻涌的热潮。   温濯替他疗好了左臂的伤口,沈疏身上的麻劲恰巧也过去了,他感觉到力气正在渐渐回笼,同时身体也开始产生更强烈的欲求。   他灵核空虚,这也是克制不了自身异状的原因之一,而愈是这样,他就会越想从灵力丰沛的温濯身上索取。   沈疏躲在温濯怀里,脑袋贴紧了他的衣襟,这儿微微有些开敞,露出了一小片白皙的皮肤,沈疏再近一点儿,唇就能贴上去。   想咬,好想咬……   咬上去就好了,什么难受都没有了。   沈疏短促地呼吸着,舔了舔干燥的唇,往温濯的襟口里轻轻地吐了一口热气。   原本怀抱着他的温濯顿时有了反应,动作一滞,连呼吸都停了一瞬。   就在这片刻的寂静里,沈疏压着温濯的身子倒了过去,手搀在温濯脸边。   他低头看着温濯,眉间微蹙,呼吸又急又乱,眼角烧着一尾潋滟的红。   “师尊,”沈疏焦急道,“怎么办,我心跳好快。”   温濯意识到沈疏的异状,恶狠狠地看了一眼那把害人的长戟,刚要抬手扬飞它,沈疏就把他的腕子给按了下去,随手压上头顶。   在这个动作里,温濯重新和他对上目光。   沈疏眼里是灼灼的红色,情欲和迷惘混在湿漉漉的眼瞳里,像是在迷雾里走丢的人,他无措地压着温濯的手腕,却又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他该怎么办。   于是只能用这样的眼神望着温濯,想从他身上得到答案。   温濯蜷了蜷手指,指稍扫过沈疏的虎口。   “小满,”他沉默半晌,终于慢慢引导起沈疏,“你是不是想和师父说些什么?”   沈疏点点头,复又摇摇头。   说什么?   说他一点儿歪心思都没有,但就是好热,就是心跳好快,就是发了疯地想咬人,好师尊你能不能让我啃一口,一口就好了?   这不是色鬼吗?   沈疏脑袋昏昏沉沉地乱想了一堆,最后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温濯,好无辜的模样。   “帮我解毒吧,师尊,我要难受死了。”   这句话也说得忒不讲道理,但他就是觉得温濯会答应。   因为先前几次三番,不论他如何提请,温濯都会同意,不论他扯什么弥天大谎,温濯都会相信。   所以,稍微过分一点儿,他或许也能——   沈疏短促地呼吸,他神情恍惚,目光乱扫在温濯的耳垂和脖颈上,想啃咬上去的欲望愈发强烈,不知不觉间身子越伏越低,都快要和温濯胸膛紧贴到一块儿去了。   他唇齿间的温度都洒在温濯的颈上,无声的欲望也都吐之耳边。   他压着温濯的手腕渐渐松了力道,反而开始暧昧地抚摸,指腹顺着温濯的掌纹缓缓上滑。   “我想要……师尊的灵力,”沈疏终于小声说出了想法,“可能、可能要很多很多,才能缓解下来。”   他说话的尾音都带着叹息,连沈疏自己都没察觉这话语中的情欲有多勾人。   温濯的呼吸停了几秒。   最后他轻叹口气,空开的那只手环抱住了沈疏,声音极尽温柔。   “没关系,小满,师父有很多灵力,都可以给你。”   那就是……允许了。   沈疏低头埋进了温濯的颈侧,闭上眼深深地呼吸着,柔软的头发全都蹭在皮肤上,温濯甚至能感觉到他细微的颤抖,和那一起一伏的呼吸中,耻于出口的情潮。   “谢谢师尊。”   沈疏低低地唤。   唤完这句,他就再也顾及不了逾矩和伪装了。   沈疏一口咬在了温濯的颈上,犬牙划破了他的皮肤,腥甜的气味随之洒在舌腔里,翻滚涌动的灵流顷刻顺着这道口子淌入沈疏的身体里。   温濯闷哼了一声,泄了口气出来。   他呼吸稍稍加快了,安抚似地揉着沈疏的后颈,小声道:“没事,没事的,师父不怕疼。”   可沈疏不卖乖了,他的唇贴在温濯颈侧,不像是咬,更像是在舔吮,如同啜饮琼浆玉露,只要不停地索取温濯的气息,就能暂时稳下身体里的那股躁动不安。   他中的毒也太刁钻了,竟然只有这位师尊可以替他纾解。   沈疏在温濯怀里,贴着温濯的身子,一路顺着他的颈线咬上去,双唇慢慢压到了耳背的位置。   温濯实在是很纵容他,到了这份地步,也分毫没有阻止的意思。   不光如此,他的掌心还顺着沈疏的脊线缓缓滑上,抵达了他的后颈处,轻轻抚摸起来。   这儿叫沈疏觉得好舒服,他忍不住低低地喘息,还间杂着几声哼哼,像是享受按摩的小动物。   他闭上眼,忍不住往温濯臂弯里靠。   温濯抬起手,衣袖就滑落下来,沈疏于是贴着他手臂的皮肤蹭来蹭去,还下意识舔.弄了一下。   温濯眼含深意地看着沈疏这些小动作,捏了捏他的耳朵,道:“现在舒服了吗?”   沈疏“嗯”了一声,这才半梦半醒地抬起眼。   在这些触碰间,沈疏又瞧见了今天让他心心念念的耳垂,珠玉泛着红,在意识朦胧的沈疏眼里跟颗浆果似的。   浆果。   沈疏贴到温濯的耳垂边,微微张口。   羞耻心和本能相互纠缠厮打着,到最后沈疏选择自欺欺人。   这就是浆果。   他这么自己骗自己,皓白的牙齿上口,轻咬住了温濯的耳垂。   温濯低吟了一声,手把沈疏抱得更紧。   这动作好像在说“做什么都可以”。   反正沈疏是这么理解的。   除了道观里的师父,沈疏很少与人接触,更别说有肌肤之亲了,他自然不知道什么是越界,什么是距离。   他试探温濯,温濯让步,或是温濯主动,他都会认为这件事“不算越界”。   于是他就把珠玉放在唇间厮磨,也把道德伦常碾碎在口齿。   沈疏眼里的水雾越蒸越多,快要把视线全都模糊住了,他一边咬着温濯的耳垂,视野的余光却瞧见了温濯微微张开的双唇。   他还想要温濯的灵力,方才那些已经不够用了,他身体的情热烧得太快,引渡灵力的速度远远比不上消耗的速度。   他要从哪里下口,才能更直接地得到温濯的灵力呢?   对,呼吸。   引气入体,最重要的就是口呼吸。   从他呼吸的地方,能找到最直接、最方便的方式,索取那些叫人舒服的灵力。   可能比拥抱的触感更好,大概咬上去温软,比耳垂暖和,还有湿润的感觉漫进口腔,最贴近温濯自己的气味。   对……吗?   沈疏的脑子“嗡”地一声就宕机了。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他干什么?   不就是啃一口吗,他咬哪里去了?   他松开咬住温濯下唇的齿,微微起身,呆愣愣地看着温濯。   温濯也眨眨眼看他。   “师尊,我不是故意——”   “你在发情期里,”温濯打断道,“若是这样,会叫我也染上情毒。”   “啊?”沈疏没反应过来,“什么期?”   没等他想明白,只见温濯直接一抓自己的肩,一股劲力拽着他翻了个身,两人身位顿时互换。   沈疏的背脊刚摔到地上,温濯立刻就膝盖一跨,骑坐到了他的腰腹上。 第23章   沉疏心下一惊,立刻挣扎着想推开温濯。   “别,等、等等,师尊别坐……唔!”   不由得沉疏抗议,温濯直接抬掌捂住了他的嘴,低头注视着他,寒眸里泛动着不一样的色彩。   沉疏看着他意味不明的眼神,心脏近乎仓皇地急跳起来,腿.间磨蹭的温度和触感好像要起了火,往他纷乱的心绪里添了一笔热烈的情欲。   他们都穿得薄,沉疏又出了好多汗,哪怕隔着衣物也贴得紧密至此,掩盖不下突兀的反应。   沉疏动了动身子,顺势往下滑动几寸, 好让温濯坐在腰往上的位置上。   被捂着嘴,他连狐媚术都用不出来,只能拿眼神近乎楚楚可怜地看着温濯,想要显得自己分外无辜。   他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就是被那恼人的情潮给冲昏头脑了, 他没有想要亲温濯, 只是身体太过难受, 一不小心就咬到嘴巴上去了。   沉疏在心里替自己申辩。   而且温濯刚刚说的什么……发情期?   怎么人类也有发情期?   那他怎么前十八年从来都不知道,怎么这六千七百五十天里,偏巧就在今天遇上了?   “你天生有这样的本事,”温濯像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缓声道, “到了发情期,亲吻会让对方染上情毒。”   什么……亲吻,什么情毒?   “师父定力好些,暂时不会中招,”温濯掌心亮起白光,“张口,我将灵力直接渡入你口中。”   定力好……   沉疏快被他捂得缺氧了,脑袋一阵一阵地昏,怎么也听不懂温濯的话,只能在脑海里重复几句片段。   谁定力好?   他半眯起眼,望向温濯的双瞳里水涔涔的,染满了媚人的情色,像是甘冽的酒。   沉疏或许无意如此,他只是想装可怜。   但在这一眼里,温濯的灵流竟然发生了微妙的波动,原本稳定的输入被他心念的颤动给搅乱,过量地往沉疏体内涌入。   渡灵力,本身就是索取者和给予者的较量,给的太多或太少都会引发反噬。   沉疏好不容易压抑下去一点的情热立刻翻涌了上来,他整个身子都烫得可怕,像被扔上铜炉铁网的一炉水,不停往上翻着泡。   他微微扬起脖颈,喘息愈发急促起来,呼吸间把温濯的手心都给打湿了。   难受,好难受,难受死了。   到底在等什么?   久久得不到舒缓后,他心头无可遏止地浮起暴躁,他觉得温濯给的灵力还不够多,远远不能压抑下他身体里躁动的血性。   他整个人都绷得很紧,几乎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在忍耐,连手背的青筋都突了起来。   不论是杀欲还是色欲,此刻都是一样的,只要能满足任何一点,他都觉得自己能好过很多。   沉疏的手压着地面,悄悄调动了插在地上的参商剑,趁温濯不注意,直接往自己臂上划下一道长痕。   嘶!   皮肉破开的一瞬间,痛意和快.感同时洗刷着他的知觉,刺激得沉疏头皮发麻,忍不住低哼了两声。   这声音撞到了温濯耳中,他瞳孔一缩,这才发现沉疏手中滴着血的参商剑。   温濯立刻捉紧他的手,难得露出愠怒之色:“放手。”   沉疏死抓着剑,恶狠狠地说:“我不放!”   温濯寒声道:“沉小满。”   “温云舟!”沉疏眼睛红得像血,“你别管我,放手!”   比起这慢得让人心痒的纾解,沉疏宁愿更痛一点,他浑身上下都在战栗和发抖,似乎在皮囊下藏了暴动的血,若是不对自己划上两刀,一切都是隔靴搔痒!   两个人抓着一把剑僵持不下,谁也不肯让。   沉疏用力地呼吸着,他看着温濯寡淡的眸色,数不清的情绪翻涌上来。   他知道自己这么对温濯相当不礼貌,也非常可恶,但身体就像只牵线木偶,不管费了多大的劲也难以自控,烦躁的情绪噌噌噌往上冒。   他愧疚又焦躁,最后一摔剑,转而握住温濯的手腕。   “师尊,对不起……”   沉疏急得想哭,紧紧攥着温濯,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不够,太少了,还是好热,你多给我一点儿,我要难受死了,师尊,我会不会一直好不了了?”   他连声音都是哑的。   各种欲念在四肢百骸叫嚣着发狂,他闭上眼,能构想出的是骇人的尸山血海,睁开眼,身上又纠缠着旖旎缠绵的云雾。   杀欲和色欲没有一个好对付,它们快把沉疏的魂魄都撕成两半吞吃干净了。   看他难受得泪花直冒,温濯眼里闪烁起异样的光亮,他齿间长长地舒了口气,摸上沉疏的脖颈。   这里沾了一层薄薄的汗,碰上去有点滑腻。   他的指尖仿佛有电流蹿过,一碰上,沉疏的呼吸就沉重起来。   温濯稍稍起身,双膝跪到地面,把沉疏给拽了起来,随后捧住他的脸,指腹轻轻抹开他眼角的泪痕。   “不着急,这几日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沉疏眼瞳晶莹地看着温濯,双目充满了委屈。   这次不是装的,他是真的非常委屈,哪怕是遇到平白无故的穿越,他都没有这么委屈过。   他肯定是被附体了。   沉疏压根不是急色之人,恰恰相反,从前在道观里师父管得严苛,每日除了早课洒扫练剑,其他的时间都要争分夺秒用来睡觉。   换言之,他是个连看春宫图都没时间的人。   可是今天不过咬了温濯几口,身体的反应就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倾了倾身,一下子抱住温濯。   “很不舒服吗?”温濯揉着他的后颈,“小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就告诉我。”   沉疏有气无力地贴在温濯肩上,摇了摇头,不愿意说。   温濯耐心地劝慰:“说清楚了,师父才好对症下药不是?”   沉疏心里纠结万分,一方面耻于说出自己的困扰,一方面又想依赖着温濯。   左思右想之后,才埋着脸小声说了一句:   “硬。”   空气忽然像死一样寂静。   沉疏耳尖都红得要滴血了,尤其是在温濯不说话的那几秒里,他几乎愿意立刻死掉,这样就不必面对这快溢出来的尴尬了。   他在说什么啊!   这能直接说吗?说了又怎么样?人家能有什么办法,这不是自己找麻烦吗!   半晌后,温濯又轻拍了拍沉疏的背脊。   “好。”他说。   好什么?怎么就好了?   沉疏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张了张口,刚想要问,却依稀感觉到温濯的手顺势从背后滑进了自己下*的位置。   沉疏一惊,眼疾手快按住了温濯的手。   “师尊,”他惊恐道,“你要干什么?”   温濯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   “不是你说的吗?”   沉疏心跳得极快。   “是,是我说的。”   温濯怀抱住他,二人交颈相拥。   他贴在沈疏耳侧,轻声道:“那你告诉我,难道不是想让我帮忙吗?”   沉疏支支吾吾地回答:“是,不对,不是,但、但是没有让师尊……”   随着温濯动作的下落,他的说话声越来越轻,也越来越没底气。   他好像真的是这个意思。   沉疏固然是想要灵力不错,但追本溯源不还是因为自己灵力不够,所以要借温濯的灵力暂缓身体里的情潮么?   可更要命的是,他没有灵核。   灵核是个承载灵力的容器,决定了一个人灵力的上限,但沉疏没有这样的东西,所以不管别人给他多少,都会像是扔进了一个填不满的黑洞。   所以他对温濯的索取,压根就是没有尽头的,只能硬生生地等。   等身体的潮热过去,等这个什么乱七八糟的发情期结束,他才会好过,否则他只会反反复复地产生欲望,并在这些缠成乱麻的欲念之间饱受折磨。   温濯的手有点儿凉,沉疏就咬着齿关,喘息一声一声地泄出来。   他从来没有自我纾/解过,这是头一回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感,脊柱像触了电一样掀起阵阵麻意。   他用力攥着温濯的衣袍,指节都开始发白了。   太要命了,为什么温濯一点儿都不觉得尴尬呢?难道这就是大乘期修士的实力吗?   到最后,沉疏实在是忍不住,又低又急促地喘出了声,在意识朦胧间,他还轻唤了几声“师尊”,唤得含含糊糊也不明不白。   温濯也轻声细语地回应他。   结束之后,温濯用了个法术把手上的腥躁给洗了去,随后双手环抱住沉疏,笑着问:“现在还难受吗?”   还难受什么啊,都已经爽过头了。   沉疏崩溃地想。   怎么办,好丢人,好丢人!   居然还要拜托自己刚拜的师父来做这种事情,他还不如当初在旱魃的地宫里被人家一尾巴抽死呢……   沉疏羞耻得要死了,他埋在温濯怀里,头也不敢抬一下,在呼吸间慢慢平息着潮热后的余韵。   *   双生瘴坚固难解,少说需要几日的时间,沉疏和温濯决定在赤水林先小住着,等把瘴气解开之后,再御剑回太清山。   两人稍做了些收拾,就回到了沉疏之前住的那个山头。   此时月高,天际昏沉,沉疏扬手打了个火团,照亮了面前的一小方土地。   这儿已经因为旱灾而废弃许多年了,外墙早已开裂,细密的裂痕如同蛛网爬在红漆上,好像抬脚就能踹碎。   除了断壁残垣和古观青灯,就只剩下上回与水莽鬼大战时留下的一堆废墟了。   沉疏身上的衣服已经穿不了,他披了件温濯的蓝色外袍,正把山门前的一堆废墟碎墙给一块块搬开。   温濯站在边上看着他,那枚火团倒是自来熟,自个儿蹭到温濯脸边去了。   温濯看了一眼火团,抬手捏住了它的外焰,问道:“这些法术,都是谁教会你的?”   “以前的师父,”沉疏一边搬,一边杜撰道,“都是些江湖骗子,所以我也就学了点皮毛。”   “哦?”温濯眯起眼,重复道,“以前的师父?”   “嗯,我没有爹娘,一直都是师父带大的。”沉疏蹲下身子,捻了把地上的灰,“师尊,这儿果真是下过雨了,墙灰都比从前的黏了许多。”   温濯说:“只可惜干旱太多年岁,几场雨救不回来。”   沉疏叹了口气,站起身,问道:“旱魃跟岐州到底有什么仇怨,需要这般睚眦必报?”   “若说仇怨,倒是不多。”温濯逗了逗火团,它就咯咯直笑,“她向岐州追讨的战争债,正是岐州数百年的亡灵。”   “师尊,”沉疏看向温濯,“这场战争有名字吗?”   温濯忽然掐灭了火团。   “叫,鸣金之战。”   沉疏翻阅过的仙家典籍也有不少了,这战役既然死伤无数,就不可能岌岌无名,但他的确没有印象。   就和凭空消失的妖族一样,连带着和它们有关的东西,也被历史一并抹去了。   沉疏没再追问什么细节,清理掉山门的杂物后,他重新点了火,踮脚往里头张望了一圈。   “师尊,里边还算干净,勉强能住,就是不知道半夜会不会塌下来。”   温濯唇角牵起淡淡的笑意:“不会,我可以开个结界,但我们得一起睡。”   沉疏听到“一起睡”三个字儿,就感觉烫耳朵似的。   他心虚地瞟了温濯两眼,发现他脸不红心不跳的,于是又开始暗自责怪自己多想。   人家说一起睡,那不就是搭伙挤一张草席子么,再说,师徒之间一起睡怎么了,又不是,又不是一起……   想到方才在赤水林让温濯替自己纾解的事情,沉疏耳尖又开始不争气地发红。   别多想,古代条件苛刻,师徒之间互帮互助一下也很正常!   进了山门,就是道观的内部了,这儿还有些残存的建筑,尚没有被毁于一旦,沉疏随手推开了一扇门,墙灰顿时散落到他头发上,呛人得很。   他皱着眉扬了扬手,抱怨道:“怎么一股臭味。”   温濯顺手用了个法术,把他头发上的灰给吹干净了。   “大旱后又是大雨,这儿总是闷着,难免会有气味。”   沉疏踩进道观里,这儿有座落了灰的石像,也是个祖师爷,但沉疏不大认得。   道观中心是只瓷缸,上边恰好砸下来块墙板,给它盖严实了。   沉疏抬脚踢开墙板,凑上前往下一看,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   “哟,居然还活着呢。”   这水缸里铺着浅浅一层水,几条红白锦鲤在里边儿欢快地游,掀起轻飘飘的波澜。   刚穿越过来的时候,沉疏每晚都跟这几条小鲤鱼一块儿在道观里睡,时隔几日再见,倒真有几分见到故人的感觉。   他看向温濯,笑盈盈地问:“师尊,你还记不记得,咱们第二次遇到,我中了个水草的毒?”   温濯道:“记得,你想摘那水莽草,却被划伤了手臂。”   沉疏说:“当时我还在辟谷呢,出来觅食,就是给它们找东西吃,后来也没寻着,没成想它们竟这么能耐,不吃东西也能活上好几天了。”   温濯上前,低头看了一眼,道:“应该是灵智未开的妖。”   “妖?”沉疏诧异道,“上回师尊不是说,灵智未开的妖跟普通的走兽没什么差别么?”   “外形上无差别,但你说它们不用进食也能活,就应当是妖了,”温濯淡笑道,“还记得这缸里从前有多少条么?”   沉疏仔细回忆道:“大概……五六条吧。”   温濯眼睛笑得弯弯的,不再说话了。   沉疏立刻接上话:“但这缸里可就只剩三条了,连尸骸都没有。”   “弱肉强食是妖族的生存法则,它们吃了同伴的血肉和元神,得以存活下来,如今又遇到了你,算是绝处逢生了。”   “小满,”温濯抬手将沉疏的头发拨到耳后,耐心道,“你想救它们吗?”   沉疏琢磨着自己应该说“救”,这样才能建立个心地善良的完美徒弟形象。   他于是拿了腰间的乌木葫芦出来,手掐咒诀,一下将它放大了好几倍。   “这葫芦里有活水,应该能保一会儿它们的命。”   说话间,葫芦里头就亮起白光,一下将那几条鲤鱼给吃了进去。   沉疏没急着把它变小,反而伸手进去摸索了会儿,最后从里边抽出一块压缩床垫。   他嘴角抽了抽,自言自语道:“果然给我装了这东西……”   他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以前那几个照顾他的老师父只塞了几张黄符和这乌木葫芦给他。   这葫芦里是个小庭院,平时缩小挂在身上,关键时刻还能用来装装东西,方便得很。   无奈它实在太小了,容不下自己和温濯一块儿睡进去,他又不好意思留温濯一个人,只能从里边找个能垫着背的东西出来。   温濯满目新奇地看着这方方正正的小东西,问道:“这是何物?”   “睡觉用的,”沉疏拔出参商剑,在手边颠了颠,“师尊让一下,它有点儿大。”   温濯退开一步,目不转睛地盯着沉疏看。   沉疏举起剑划了个十字,那压缩包装中一流入空气,里边的床垫顷刻就飞弹了出来。   沉疏赶紧折起来一抱,唇角牵起灿烂的笑意:“师尊,你睡睡这个,肯定特别舒服。”   温濯倒是摇了摇头,说:“我已经断了寝眠许多年,如今再要入睡,恐怕很难。”   沉疏弓着腰,艰难地抱着大床垫往前挪了两步,随后扯住温濯的衣袖。   “试一试嘛,师尊。”他用撒娇的口气说,“说不定你以后就爱上睡觉了?”   他这样说话,温濯是万般不愿意再拒绝他的,两人于是寻了个干净处,温濯一抬手扬起灵流,将地上的灰尘吹得一干二净。   沉疏这才把床垫给扔到地上,不由分说,一个翻身就扑了上去,在大床垫上躺开一个“大”字。   “啊——”   身子一瞬间像是陷入了云层,浑身的酸胀感在这一刻同时往身上涌现,沉疏几乎想倒头就睡。   人一旦休息下去,再想起来就难了,沉疏打了两圈滚,又闭上眼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   再睁眼时,就发现温濯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   沉疏身子一凛,坐起身仰视温濯。   “好舒服,师尊也来试试。”   他怕温濯又拒绝,没等他答话,直接就拽了他的手过来,把人往身后一带。   温濯一点儿力气都没用,就这么轻飘飘地被沉疏摔到了床垫上,跟片薄纸似的。   他像是被什么雷给劈中了,躺在床垫上动也不动,只会眨眨眼。   沉疏看着他就感觉好笑。   怎么活了几百岁的人了,总有种很好骗的感觉?   “很舒服。”良久,温濯终于说。   现代社会的东西,当然舒服了,比以前那些草席子硬床板可管用多了。   沉疏听他这么说,也把手背到脑后躺了下去。   火团压在它的额头,很识相地熄灭了。   入眼是无边的夜。   虽然枕在柔软的床垫上,但沉疏不知为何身体有些僵硬,好像身边躺了只睡着的冷血动物,稍微动一动就会被吞吃掉。   他摸了摸自己胸口。   心跳好快。   两个人躺在一块儿安静了片刻,温濯忽然抬起手,张开了一小方结界,这结界从他手心延伸开来,扩到了两人面前。   随后就跟个纸盒似的,把两人盖到了里面。   沉疏默默看着这一方小小的结界。   好像在棺材里睡觉啊……   而且好挤!   透明的结界把两人盖到了一块儿,不知是有意无意,温濯把结界缩得很小,他们只能肩对肩靠着睡。   不知为何,沉疏一贴着温濯的肩,心脏就砰砰加速,方才那些有点色.情的回忆也跟着重新涌上脑海。   人隐匿在黑暗中,脑海就忍不住去构想一些白日里见不得光的想法。   虽然羞耻,虽然尴尬,但抛却这些不谈,那些触碰既新奇又刺激,一回忆起来,就把沉疏的脸烧得发烫。   温濯身上的气味有叫他卸下防备的妙用,他躺在这个人的怀里,就什么手段都不想用了。   什么都不想……   想着想着,沉疏感觉身子又开始热,于是侧了侧身,刚想背过去睡,就听见温濯说:“要不要抱着睡?”   “啊?”沉疏震惊地看了一眼温濯,“为什么要抱着睡?”   温濯侧过身子,搀起脸看着沉疏。   “我以为你想。”   他把衣袍给了沉疏,自己只穿了件薄衫,软软地垂落在身体上,墨色的头发顺着肩滑落到草席上。   他垂眼看着沉疏,寡淡的眸色里竟一点儿寒意都没有,只有叫人舒心的温柔。   沉疏看得有点发愣,半晌后挪了挪身子,面对向温濯。   “师尊,”沉疏说,“你能不能再和我讲讲,跟那只狐妖有关的事情?”   “可以,”温濯笑眯眯地看着沉疏,“想听什么?”   沉疏沉默了会儿,问:“他是怎么死的?”   这问题其实不大礼貌,沉疏问完就有点儿后悔了,但今天不知怎的,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温濯上回说那只狐妖时的表情。   那么淡漠的一个人,灰蒙蒙的眼瞳里,也会浮跃出晶莹的亮色。   温濯静了半晌,随后隔着浓浓的黑雾,覆手到沉疏脸侧,指腹轻柔地摸了摸沉疏眼下的位置。   “他的眼睛也很漂亮。”   “是吗?”沉疏看向温濯,“师尊很喜欢吗?”   “很喜欢,”温濯越笑越柔,“世上最好看的眼睛,我再想不出第二个人能适合这对眼睛。”   原来有这——么喜欢。   沉疏撇了撇嘴,在心里阴阳怪气地想。   他又问:“然后呢?”   温濯叹了口气,说:“只可惜天不遂愿,那时候人族和妖族的矛盾很大,我们一度想阻止两族的战争,可他们彼此都不愿意让步。”   “后来妖族想先发动战争,他情急之下降下一道禁制,将所有的妖都挡在了赤水林前,阻止他们入境岐州。”   听到这儿,沉疏心下有点不安,打断道:“他被自己的族人杀掉了吗?”   温濯的手不动了,掌心的温度轻盈地压在沈疏脸上。   “我不知道。”温濯说,“我也被他隔绝在了禁制之外,想了很多办法都突破不进去,仙门不再纵容我和一只妖彼此纠缠,强行把我带回去,锁在天池中。”   “等我逃出来的时候,禁制已经开了,下了一场连绵的大雪,埋了足有半人高,边境编钲乱鸣,两族交锋。”   温濯的声音有些喑哑,微妙的情绪涌动在喉咙间,好像说出来就能灼伤自己。   沉疏小心翼翼地问:“师尊找到他了吗?”   他停顿了很久,才说出最后一句:“嗯。”   “只是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双目俱渺,看不见东西了,只能低头摸索着雪地,一直唤我的名字。”   说到这儿,他不再说了。   沉疏听得心脏都有点儿绞痛。   看不见东西了?   是因为眼睛受伤了,还是……   沉疏不敢再问,他虽然看不清温濯的表情,可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敲击震颤着自己的心脏,像刀割一般,在胸腔里留下了一撇钝痛。   他忽然为自己方才那些小心思感到愧疚。   叫他亲口说,自己的爱人是怎么离世的?   这太残忍了。   鬼使神差地,沉疏转过身子面对温濯,主动揽住了温濯的背,跟他紧紧抱在一起。   有时候透过温濯的眼睛,沉疏会觉得这个人不大像活着,或者说总是在残缺地活着,像是三魂七魄被抽离过一般,情绪永远没什么波澜。   但此后他再也不会这么认为了。   这种强烈的悲伤和苦楚,哪怕不言说,也能从每一声叹息中品味出来。   沉疏抱得温濯很紧,他感觉温濯在悄悄哭,又或只是身子冷了,所以才在发颤。   “对不起,对不起师尊,我下回再不问了。”沉疏最怕人哭了,连声道歉,“我很惜命的,你放心,我一直陪着你,等到你飞升之后,我就当你的信徒,让你在上界当最大的官。”   他也不大会安慰人的,只能胡诌一点儿承诺,好叫温濯把方才那事儿给忘了。   温濯还是没说话,手也缓缓从沉疏脸上拿开了去,隔着黑暗,沉默地盯着他看。   看来还是不高兴。   不好了,是他自己非要嘴贱问这一句的,现在把温濯的伤心往事给勾起来了,那该怎么收场?   那就只能——   思索再三,沉疏盯着温濯的眼睛,调动了一点体内的灵力,悄悄对温濯用了狐媚术。   轻巧的灵流砸进了温濯心口。   狐媚术起效之后,沉疏眨眨眼,有点笨拙地唤了一声:“云舟?”   温濯侧了侧头,说:“怎么了?”   沉疏这才松口气,自信地说:“我回来了!”   温濯眼含深意地看着他。   “从哪里回来的?”   “阴曹……呸、不是,从落霞谷回来的。”   温濯点点头:“回来就好。”   沉疏为了让自己更有说服力,于是开始滔滔不绝地讲:“我找到了一个比落霞谷更好玩的地方,虽然你可能会觉得那里的几个老道士很烦人,他们会每天早上五点就敲那只又老又丑的笨钟,把你喊起来练剑。”   “东西也不大好吃,除了素面还是素面,不过平时不会有人烦你,只要你功课做得好……”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温濯,见他好像有了点困意,趁机说道:“云舟,你是不是困了,我们要不要睡觉?”   “嗯,”温濯说,“睡觉吧。”   说完,他就双手捧住了沉疏的脸。   他微微抬头,往沉疏唇上轻吻了一下。   亲了……一下。   沉疏:“……”   “你干什么!”   他吓得弹起了身。   然而这动作幅度有些大了,沉疏的头直接磕到结界边上,又是一阵痛叫,接着摔了回去,恰巧一头倒在温濯身上,额头磕在了温濯胸口。   “怎么了?”温濯疑惑道,“以前不是都要亲过之后才睡吗?”   沉疏脸红得要冒烟了,干脆埋头在温濯身上,抬都不抬一下。   什么死狐媚术啊!再也不用了!   *   沉疏醒转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卯时。   他困顿地抬起眼皮,这才发现自己昨晚折腾得太困,在温濯身上趴了没多久就睡着了。   他赶紧起身,去探了探温濯的气息。   感受到均匀的呼吸之后,这才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还好还好,被压一晚上都没被憋死,不愧是大乘期,果真厉害。”   结界已经被撤走了,沉疏从床垫上爬起身,顺势望向屋外,外边的阳光从山门洒进来,光线里飘飞着细小的灰尘。   今天没有再下雨了,看来太清宗布雨的雨师已经打道回府,岐州人又得回到一连好几个月的旱灾中去了。   沉疏走到屋外,用力地伸展了一下身子。   “如获新生啊——”   就是感觉头顶有点儿重,脚踝那儿也总是有阵细细的痒意,像是有人拿狗尾草在挠他。   会不会是因为没洗澡?   沉疏低头看了两眼脚踝,没发现有什么异状.   “嘶,算来上回从客栈走,大概在旱魃那儿待了也有一天多了,身上滚了不少灰尘,会发痒倒也不奇怪。”   于是沉疏摊开掌心,小声念了一句咒诀。   “出云。”   一枚小小的云团鼓着脸出现在沈疏手心。   跟着温濯几天,沉疏偷偷学会了点布雨的小法术,但远远不及温濯的厉害,能召唤出来的云团也只有半个掌心那么大。   但也够用了。   他抬脚在废墟里拨拨弄弄、挑挑拣拣,最后找着了个还算干净的铜盆,用这小云团简单清理了下。   “难怪温云舟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沉疏一边清理,一边自言自语道,“当雨师可真是好。”   他就不一样,他一向比较擅长控火的法术,若是以后结出灵核,大抵上也会是火系灵核。   擦干净了铜盆,他举起来对着阳光晃了晃,随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干净锃亮,十分完美。   那小云团可就惨了,被沉疏残忍地当抹布使,好不容易把铜盆擦干净后,自己的云屁股全都黑黢黢的了。   它鼓着腮帮子飘在一边,像在赌气。   沉疏笑嘻嘻地拍了拍它的脑袋,说:“好样的。”   阳光穿过他的身躯,往他背后投了一到阴影,依稀能看见,沉疏身后一条毛茸茸的东西晃来晃去。   擦干净了铜盆,他又使唤小云团过来给里边盛满水。   这小小的一片云费劲了力气拧着自己,总算稀稀落落挤出一点儿雨水来,滴答几声砸落在铜面上。   水位慢腾腾地上升。   沉疏身子没动,背后的影子却一直晃个不停,好像在替他表达欢快的心情。   这几天既然出不了赤水林,那就干脆找温濯学点法术,阳寿的问题还没解决终究不是个办法。   沉疏认真地思考着。   他的影子还在不断变化,头顶上也冒出了两个尖尖,沉疏思考的时候,这俩尖就会跟着一块儿动。   太清宗是个陌生的地方,他穿越过来之后,只和池辛接触了段时间,就已经感觉很麻烦了,那宗门那些师哥师姐该得有多难缠?   “不行。”沉疏一拍手,“还是得继续装下去。”   让温濯替他解决麻烦,再好不过了。   想到这儿,铜盆里的水也总算是装满了,沉疏把云团打散,蹲下身子,伸手压进清澈的水底,掬起一捧水扑了扑脸。   清凉的水打湿了他额前的头发,几滴小水珠挂在发梢,一颗一颗地往下砸。   有点干燥的皮肤顷刻得到了浸润,沉疏身后那条柔软的毛团摇得更欢快了,变本加厉地往他脚踝上扫过去。   沉疏扑两下脸就停了动作,抬臂把脸上的水珠给擦干净了。   回头一看,什么东西都没有。   人是越洗越清醒的,他总算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真有点儿不对劲。   痛也不痛,就是有股强烈的不适感,好像走两步就会失去平衡。   是因为在温濯身上躺了一晚,所以才这么不舒服吗?   沉疏微微倾身,双手压住了铜盆,目光紧盯着这盆清水看。   啪嗒。   一滴水顺着他的轮廓滑下,敲出一圈涟漪。   晃荡的水面里映出了自己的面容、头发和头顶毛茸茸的两只耳朵,一切都如旧,趴着睡了一夜,脸上连一点儿红印子都没有。   十分正常。   沉疏点了点头,扶着腿站起身,转身就走。   跨出去半步后,他猝然僵住了身子。   不对。 第24章   沉疏一把揪住了脑袋上的东西。   “啊!”   这一下用力太猛, 把自己给扯疼了,他赶紧松开,往手心里一看, 是一把赤红色的毛。   什么东西? !   他又惊又恐,伏到那铜盆前,对着水面不可思议地看了又看。   一对赤色的立耳,耳尖一撮像炬火一样红,白色的绒毛蓬松又软和, 如果不是刚才被自己揪秃了一块, 那真是毛色十分漂亮的一对耳朵。   沉疏甩掉手里的毛,颤着手重新覆了上去,虚搭在半空。   细软的毛发挑衅般地蹭在他的手心,痒意真切地砸到了他的触感里。   一定是还没睡醒,被魇住了。   沉疏张口,呼吸得很慢。   手一点点地压着细毛过去,像是小心翼翼地蹲守着一只随时逃脱的兔子。   这对耳朵像是很害怕沉疏的动作,轻轻颤抖一下, 往中间靠近了些。   沉疏咽了咽喉咙, 手指微蜷了一下。   随后,一把捏了上去!   指尖掐进了柔软的耳肉,强烈的刺激顺着痛觉神经直接钻入沉疏的脑袋里,激得他浑身一阵战栗。   沉疏“啊”地一声松了手,又不死心似地重新抓上去,拉着耳尖用力往一旁扯,可它就跟长在自己身上似的,一拽就扎心窝地疼。   沉疏气得打滚,狐耳被自己捏得又红又烫, 毛都乱糟糟地揉到了一起,看上去凄惨极了。   这怎么可能? !   他是个穿越者啊,他活的时代可是一点儿都没有妖怪之说的,为什么他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会一夜之间长出一对狐狸耳朵?   沉疏惊恐地一脚踹翻了这盆清水,铜盆砸得哐当响,水泼湿了满地的墙灰。   难道是附身?   难道他学会的狐媚术,也跟这东西有关? ?   沉疏松开手,双手一掐咒诀,将腰间的乌木葫芦调动了出来,里边儿一串黄符排着队钻了出来。   他抬手接符,挨个拿着挑,但凡是跟“驱邪”“除恶”相关的符箓,他就往自己脑门上一贴。   一边贴,口中一边念念有词。   “太阴化生……水位之精,虚危上应,龟蛇合形,周行、周行六合,威慑万灵……”[1]   被鬼怪附身,这不是什么可以打个哈哈过去的事情,何况他发现得实在太迟,只怕这只妖怪的魂灵已经往自己身体里住进去很久了。   再拖下去,就会被夺舍。   难怪最近他老是心跳加速,身体还动不动就发热,满脑子都是温濯说的“狐妖”“狐妖”,原是真的有鬼魅在他体内作祟!   符箓一张接着一张地换,沉疏的咒诀也已经念过去了好几轮,可从灵宝天尊求到西王母娘娘,也没一张符箓起了效果。   不行!   沉疏气愤地扯下额头的一叠符箓,摔进湿泞的泥地里。   他用力地呼吸着,烦躁地拨开额前的头发。   如果……如果不是邪祟附体呢?   他没有爹娘,自己的身世也不明不白,如果他真是什么上古妖族被稀释了百八十代后的血脉,平白无故长了对耳朵,他又能找谁说理去?   而且,为什么偏偏是狐妖……温濯的旧情人不也是一只狐妖吗?难不成自己是他的后代?   他要求助温濯吗?   可他谅是再讨厌太清宗,妖人不两立,何况妖族杀过他爱人,他绝对不会纵容……   “不行,”沉疏摇了摇头,来回踱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不能功亏一篑。”   “什么功亏一篑?”   温濯的声音猝不及防传入耳中,沉疏身躯一凛然,立刻转身蹲下身子,背对着温濯,把头埋得低低的。   不好!   他什么时候起来的? !   沉疏两只手各捂了一边,将头顶那对突如其来的狐耳给严严实实藏在了掌下。   温濯问道:“怎么了,沉疏?”   “师尊,”沉疏喊道,“那个,你先不要看我。”   温濯似笑非笑地看着沉疏的背影,一条蓬松的毛绒尾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他搭起臂,把肩靠上了门边。   “方才我在里边听到了点儿响动,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情,所以出来看看。”   沉疏脸不红心不跳地乱编:“没什么事,就是、就是想洗个脸,不小心打翻了这盆子。”   温濯盯了一会儿那条毛团,说:“要我帮忙吗?”   沉疏现在听不得“帮忙”这俩字,一听就脸红。   “不用!”他连声拒绝,“师尊,你先回去吧,这才卯时,咱们又不用早起,你都百八十年不睡觉了,怎么着也得睡上个三天两夜吧?”   温濯悄悄靠近了一步,还是盯着那条尾巴看。   “不必睡那么久。”   “我昨夜压着你了,”沉疏闷着头继续说,“师尊,你身体可有不适?还是回去再歇一会儿吧。”   温濯又近了一步,说:“没有什么不适。”   “有的,师尊。”   “没有。”   温濯手都伸出来了,一副随时要上手抓住那条尾巴的架势。   感受到温濯的脚步越走越近,沉疏一咬牙,干脆松开了手,两只狐耳往回一弹,重获自由。   他猛地起身拽住了温濯,直截了当地和他对上目光,耀眼的赤红在眼瞳里闪动了一下,很快就让温濯的双目被慢慢蒙上了一层阴翳。   真好用,狐媚术可真是好用!   “云舟,”沉疏一得逞,立刻压着沉疏的肩,急声道,“你告诉我,你这辈子见过多少只狐妖?”   温濯中了狐媚术,反应自然是有点儿迟钝,他呆愣愣地看着沉疏,答道:“只你一个。”   “那——”   沉疏说了一半,又收住声,轻语道:“我,我之前有没有留下过什么子嗣啊?”   温濯眯起眼睛,问:“你有?”   听这话的意思,那大概是没有了。   沉疏赶紧摇头,道:“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   这世上的狐妖那么少,他跟温濯的旧情人总得有点儿姻亲关系吧?既然狐妖跟别人没有情缘,那莫非……   沉疏瞟了两眼温濯,抿了抿唇,硬着头皮问:   “师尊,你能生孩子吗?”   温濯:“……”   好,看来不是。   沉疏排除了“自己是温濯和狐妖的孩子”这个可能性后,心下总算松了口气。   他干笑了两声,挠挠脸,解释道:“没事,我只是听闻了一种奇法,可以引介天地的阴阳二气,达到创生的效果,非常好奇,所以……所以问问你。”   温濯倒是没生气,他神色如旧,目光慢慢地挪到了沉疏头顶。   那对狐耳被沉疏糟践得厉害,毛都秃下来一小块儿,像被人啃了一口似的。   温濯问道:“你从哪回来的?”   这问题昨夜里他已经问过自己一次了。   用了这么多回狐媚术,沉疏觉着自己也算个行家。   这媚术跟幻术的差别不大,能叫人神志不清,幻术消失后,相应的记忆也跟着会被模糊掉,只能依稀记得一点儿片段。   所以,演技不用太好,但也不能太差。   “落霞谷,”沉疏于是答道,“我回来找你。”   温濯抬手盖到沉疏的脸侧,缓声道:“我们昨夜是一起睡的?”   “是,我们抱着一起睡的。”沉疏急于知道自己身体的变故,什么都答应,“云舟,世上会不会有这样的妖,他从前是人,但因为发生了什么变故,生出了妖的体貌特征,像是……耳朵,尾巴什么的?”   温濯摇摇头,说:“不曾有。”   他边说着,手顺着他的轮廓缓缓往上滑,最后埋到了发间,慢慢摸索靠近了这对狐耳。   “妖族的事情,你应当比我更了解。”   沉疏着急,抓了温濯的手,说道:“那你教教我,妖该怎么化为人形?或者怎么把耳朵藏起来?”   “你不会吗?”温濯皱了皱眉,手还是不管不顾地往上摸,“将灵力凝聚丹田,上至百会,方可化形。”   沉疏连声道:“好,那我现在就试试。”   温濯顿住动作,一把捏住了沉疏的狐耳。   “不行。”   “疼啊!”沉疏叫唤一声,赶紧低下头,把耳朵从温濯手里滑出来,“为什么不行?”   狐媚术都快结束了,再拖下去,他怎么跟温濯解释?说自己当初其实没有死,而是藏在现代了,一直到现在才找到机会穿越回来见到你? !   谁信啊……   可温濯压根不管他心头有多急躁,一扣沉疏的腕子,一步一步往前压。   沉疏抬掌保持着距离,也一步一步往后退。   他门抬脚跨进了门槛,跨过了狼藉的贡台和蒲团,阳光被打碎了往道观里撒。   “为什么要急着变回去?”温濯终于反问道,“你不想被我摸耳朵吗?”   沉疏求情:“有一点不想,可以不要摸吗?”   “可你以前都跟我说,喜欢师父摸你的耳朵,你的尾巴,”温濯顺手拎起沉疏背后那条大尾巴,认真地说,“你说很舒服,以后发情期的时候,都要我给你摸。”   尾巴? !   沉疏惊恐地看着温濯手里那条毛茸物体。   他的? ?   “发情期的妖,这些特征收不回来,”温濯边走边说,“这一点是你告诉我的,你说只能靠房中术来缓解情期,情期多久,就要双修多久。”   谁说的?什么术?什么修? ?   还没等沉疏反应过来,温濯就压着自己的胸口,一股强劲的力道推着他跌坐了下去,刚好叠住自己的尾巴,一屁股坐到了那张床垫上。   沉疏那句“你别过来”还没说出口,温濯故技重施,直接噤了他的声,随后按住沉疏的后颈,强行把他抱进了自己怀里。   他用哄骗的语气说:“发情期还有很久,在你好转之前,师父一直都在你身边。”   沉疏被他闷在胸口,气儿都上不来,脑海中像被凌空劈下来一道天雷,惊得他头晕眼花。   不对,不应该啊?   狐媚术只能用两分钟,这一点他已经实践过很多次了。   可他怎么感觉这都快五分多钟了,为什么温濯还没恢复过来呢?   他不会是……   压根没中招吧? ! 第25章   沉疏推搡了两下温濯的身子,但无奈他力气实在太大,跟捆锁似的死死抱着自己不放。   温濯难道一直都没中招?   那他前几回,又是叫自己小狐狸, 又是、又是亲他的……都是在装蒜?   他图什么呢!   沉疏平时不算是笨拙的人,可今天他真是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烧焦了,何况现在又被迫埋在温濯怀里,胸腔被用力压迫着,气儿都喘不上来。   可如果温濯一直都能免疫狐媚术,他为什么从来没有戳穿过自己?   拜师的时候姑且不论,温濯给他行针那回呢?他可是当着人家的面,□□地从浴桶里站起来了啊,还有昨天晚上,他他他,他还亲自己……   绝无可能。   他不信温濯没中招,干脆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袍,掌心凝聚起灵力,拍到了他的后心处。   这一缕灵力穿透衣袍, 直入温濯的灵核, 找到了一枚火焰状的印痕。   狐媚术的印痕依然在温濯的灵核之中, 只要此术起了效果, 沉疏就能察觉到它亮起的痕迹。   除非温濯有什么免疫狐媚术的奇法,否则这个印记绝对不会出错,哪怕是同为妖类的旱魃也未能幸免。   那么,还有另一种可能——   他变强了。   沉疏瞬间自信起来。   原本只能持续两分钟的狐媚术, 在他不断的使用之后,成功地完成了升级,如今已经能至少持续五分钟了。   这不算坏事儿,毕竟是谋生的本事,但紧接着,沉疏发现自己面临另一个问题。   怎么解开?   温濯中了狐媚术,对爱意表达的直接程度这些天来沉疏早已有所领略,加上温濯说过,他的发情期还没完全结束,再这样下去,只怕是会……   狐耳害羞地抖了抖。   会……   不行!   在想入非非之前,沉疏强行打断了自己。   不能让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   沉疏虽然不知道要如何中途停止狐媚术的效果,根据他先前尝试的经验,只要有足够的痛觉刺激,人就会从狐媚术中清醒过来。   痛,得让温濯痛!   沉疏抱住温濯的手悄悄掐了个咒诀,一张定形符顺势飘入自己手中。   先假装沉迷温濯的抚摸,然后一口咬住他解开狐媚术,再辅之以定形符暂时强控住温濯。   最后按照温濯的说法把耳朵和尾巴压制下去,就能成功隐瞒住自己变成一只妖的事实。   这就是他的作战计划。   沉疏头脑风暴得厉害,温濯心思倒是纯粹。   他一心一意地揉捏沉疏的狐耳,手掌贴着沉疏头顶,从上往下,连带着沉疏的头发一块儿往下顺。   温濯顺毛的动作轻柔又舒服,像是做过很多回这样的事情,沉疏眯起眼睛,不知不觉就仰起头,主动迎合到温濯的掌心里,狐耳顺着他的动作往后倒。   “舒服吗?”见他表情享受,温濯语调温柔地问,“你以前最喜欢这样。”   是啊是啊好舒服——   舒服什么啊!   沉疏立刻惊醒,直接按照他的原计划,一把抓住温濯的手腕,嘴一张,上口就啃。   然而他忘记自己成了狐狸,对咬合力没有太明确的把握,这一下咬得没轻没重,很快就把温濯的皮肤给划出了一圈的血痕。   不好,咬太狠了!   沉疏尝到腥甜味,顷刻又松了口,愣愣地看着温濯的手臂,上边一圈深红的牙印,血丝都从皮肤里透了出来。   原本已经飘到半空、打算给温濯拍上去的定形符簌簌飘落了下来。   被咬的温濯却一点都不反抗。   他笑意盈盈地看沉疏,都不肯给自己的伤口多留一眼,仿佛没痛觉似的。   但眼瞳里的阴翳也的确因为这一口而驱散开来,灵核上狐媚术的印痕随之淡了下去。   沉疏没有再动手了,他仰头看着温濯,耷拉着耳朵,一副犯了错的表情。   “对不起,师尊。”他又垂下头,慢吞吞地解释,“我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长了一对耳朵,刚刚又看见自己长出了尾巴。”   温濯脸上一点儿震惊之色都没有,安静地听沉疏大吐苦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会有发情期,我以前真的不是妖……”   说完,他又拎起身后那条蓬松的尾巴,看了又看,越看越烦燥,心头一股无名火“噌”地就往上冒。   他手一伸,参商剑应召而出落入掌心。   好好好,长啊,多长几条。   当着温濯的面,沉疏将那条尾巴一拽,对着尾根处,扬剑就要砍下去。   这剑抬到半空,就被温濯给拦截住了。   “师父不疼,”温濯攥着他的腕子,还是笑,“发情期想咬人,这是正常的,我替你揉揉耳朵,能稍稍起点安抚作用。”   沉疏半信半疑:“真的吗?”   “嗯,”温濯说,“你要试试吗?”   其实沉疏不是很相信。   但看着温濯手臂上那道被自己啃出来的口子,鬼使神差地,他点了点头。   见沉疏应允,温濯顺势也坐回床上,他拍了拍自己的膝,示意沉疏躺过来。   “师尊啊,”看着温濯平整的膝盖,沉疏尴尬地挠了挠脸,犹豫道,“这是不是不太好?”   温濯说:“没关系。”   他目光闪烁着期待,两眼亮晶晶地看着沉疏,这眼神叫沉疏压根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于是一脸不情愿地挪了挪,仰身缓缓躺到温濯的膝盖上。   他不敢这么直视着温濯,太尴尬了,于是侧了侧身,面对着温濯的腰封。   温濯见他这模样甚是可爱,手盖到沉疏的鬓角,碰了碰他的红色耳珰。   “你说你以前是岐州人?”   沉疏“嗯”了一声。   他感觉自己像个面临手术的病患。   温濯说:“岐州这片地方,在很多年前曾建立过一个国度,名叫青丘国。”   他的声音润得像泉水,淌在沈疏耳边。   “狐曾经是妖族最强大的一个分支,这个国度就是他们曾经存在的证明。”   在这样安抚人心的声音里,沉疏总算不再紧绷起来,任由温濯触碰了自己那对新生的狐耳。   晨早没注意到它们的时候,沉疏还没什么知觉,可这一来二去的,这对狐耳的存在感忽然变得十分强烈。   温濯的手揉捏上去,每个动作的触感都像被强行放大了数倍。   耳肉又烫又柔软,被细滑茂密的狸毛保护得很好,温濯用指腹蹭了蹭他耳心雪白的绒毛,又摸了摸耳根,手法相当娴熟,像在搓一个面团。   原本还在撒泼打滚极力反抗的沉疏一下子就乖了,他忍不住伸手,环抱住温濯的腰,埋在了他怀里。   算了。   大不了,就让他多摸摸,摸开心了,应该也能网开一面,饶过他这只刚刚成精的小妖。   沉疏不想承认自己很舒服,所以这么想。   道观是个面临坍塌的废墟,早就被折腾得千疮百孔,今天又是个难得的晴日,阳光被揉碎了渗透进残破的门缝。   光线刮过温濯眉间的蓝色印记,上面烁动着莹莹光泽。   温濯一边顺理着沉疏的头发,一边说道:“你想知道的话,我带你去个地方。”   沉疏尾巴动了动,问:“什么地方?”   “狐狸祠,”温濯说,“就在这座道观下面,里面或许有你想要知道的东西。”   *   赤水林从前被瘴气缭绕,哪怕是贴着边沿走,最后还是会兜兜转转回到林子的中心。   整片赤水林唯一能抵达的地方,就是山头的这座道观,这里像是被开了一小方结界,令瘴气不敢靠近,只能圈围在附近。   温濯带沉疏来到那做残破的祖师爷石像前。   贡台上的香炉里插着一支燃半的线香,他三指夹着线香取出,侧身看向沉疏。   不等温濯说话,沉疏就打了个响指,将小火团召唤了出来,将那根线香给点燃了。   随后,温濯搭手支起线香对着石像弓腰拜礼了三回,这才缓缓把香插回了香炉之中。   温濯退回身,和沈疏站到一块儿。   整座破观忽然开始发出轰然巨响,像粗砺的石块相互摩擦的声音,随后,只见那石像慢慢拧动扭转着自己,手中的法印竟逐渐发生了变化。   灰尘很快从石像周围扬散出来,地面也轻微地开始发生晃动。   随着那新手印的结成,沉疏面前的一块石砖也缓缓下陷,露出了蒙尘已久的石阶。   这地方不深,石阶尽头隐隐露出了一块石碑的一角,上面密密麻麻铭刻着一些字样。   “下面就是狐狸祠。”温濯拢起袖子,在沈疏身前先踩上了台阶,往下迈了几级,“那块石碑上,应该有你想知道的答案。”   沉疏点了点头,跟上了温濯的步伐。   然而等到他站在阶梯前,提脚要踩下去的时候,一股退却之意忽然从沉疏的心口爬了上来,像毒虫一般蛰了他一口。   他不敢踩下去。   望向里面深不见底的幽闭,沉疏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恐惧之感叫他头皮发麻。   那块石碑上会纹刻什么?   狐妖?青丘国?   是失落的国度,尘封的历史,还是寥寥数语记录了一个族群从枝繁叶茂到万径踪灭?   可那些东西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在现代生活了十八年,即便身上沾了一点儿狐妖的血脉,那也早就是搓搓手就能碾碎的毫末了。   如果这十八年来,他所认知的一切都会因为这地穴里的一草一木而轰然崩溃,他又为什么要踏入这里呢?   他完全可以告诉温濯,自己不想当狐妖,也跟狐妖没有半点关系,然后在赤水林安安分分待上几天,再和温濯回到太清山。   然后、然后再……   “怎么了,小满?”温濯回过头,浅淡的眸子望向他,“不想下去吗?”   沉疏身子一凛,无措的视线遽然撞进温濯眼里。   一定要下去,一定要面对吗?   沉疏看着温濯的眼睛,浑身的血都在发冷。   “师尊,进去之前,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他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异样,但头顶那对耳朵却比他诚实得多,毛茸茸的狐耳失落地往两边微微垂下去,连颜色都好像黯淡了。   “如果我不是狐妖,没有这双眼睛,没有这样的能力……”   “你……还会收留我吗?” 第26章   沉疏捏着衣角,有些紧张地看着温濯。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很抗拒“狐妖”这个身份。   可如果今天温濯回答“是”,那就代表自己被身体里的狐妖血脉救了一命,他得感恩戴德, 也必须接纳这个新身份。   一想到是这样,沉疏就觉得心里分外怪异,难过也说不上,就是凉飕飕地失落。   为什么呢?   沉疏的尾巴也不动了,灰扑扑地躺在地上。   温濯盯着他看了半晌,目光从上走到下。   沉疏自从穿越以来,就一直跟着他东奔西跑,身体里就那么丁点灵力还用了又用,以至于寿元大减,衣服也都划得破破烂烂,跟刚流浪回来似的。   他平日里喜欢用那张好看的脸卖乖讨巧,但真到了自己惨兮兮的时候,反倒不爱显摆了。   温濯的神色骤冷下去,转过身,拎着袍子快速踩回地面,随后一把拽起沉疏的手,直截了当就往道观外去。   “走。”   他的动作刮了阵风出来,突兀地把沉疏给惊醒了,硬生生地被他拖着走。   沉疏脚下一个趔趄,磕磕绊绊地说:“师尊、不是,师尊, 不下去看了吗?”   “不看了,带你回宗门。”   沉疏道:“可迷瘴不是还没开吗?”   温濯道:“这世上没有我解不了的阵法。”   沉疏蹙眉,顺势质问道:“那师尊之前说我们要在这儿住几天, 等迷瘴散开,都是骗我的?”   说完这句,温濯顿住了步伐,回身望向沉疏。   “我……”   “是因为师尊很想让我来这个地方吗?”   沉疏打断他,话语间带着些许火气。   他的态度也有点强硬,用力挣了挣手,想从温濯的束缚里逃开。   挣扎无果,沉疏心头的火气更冒,怒视着温濯,问:“这狐狸祠中,真的是我想知道的东西?”   他跟温濯僵持着动作,那对赤色的竖瞳又一点点收紧起来,警惕和威胁同时浸在眼中。   在温濯身边待得太久,沉疏能很明显地察觉到,自己身上的那层戒备正在这种温柔乡里一点点被剥落。   有时候,他差点也以为自己和温濯是认识很久的故人,短短几天的相处,竟叫他完全提不起警戒之心。   孤身穿越,举目无亲,他怎么敢的?   沉疏眉间拧紧,指尖都掐进了肤肉里。   温濯既然一早就了解他,又为什么要装作一无所知,而直到今天又藏也不藏地和盘托出?   他要做什么?   只是带自己看一看祖先的宗祠?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狐妖,又为什么从来都没有说穿过,反而任由自己对他用那些狐媚术呢?   他是不是有着别的什么目的……   沉疏越想越紧张,瞳孔收成了一道锋利的竖线,他微微张开口,从齿间吐出白色的雾气。   温濯眼中的波澜闪动着。   他面上泛起忧色,沉默半晌后,抬起沉疏的手捂到了掌心,轻轻摩挲了两下,动作缱绻又柔和。   “对不起啊,小满。”   听到这句,沉疏的瞳孔慢慢散开了一点。   温濯继续说:“师父原先的确是想带你来看看的,没有想到你不开心。”   他话语说得恳切,多少带了点愧疚的味道,沉疏的气还在,想直接抽开手。   但温濯握得很紧。   他的手其实没有沉疏暖和,碰上去是凉凉的,但因为捂得很紧,反而叫沉疏心里徒生出一股热。   沉疏挣了两下就放弃了。   “我比常人更了解狐妖,看到你这双眼睛,我就知道你身上淌着狐妖的血脉,”温濯望着沉疏的眼睛,缓缓解释道,“小满,没有告诉你,是师父不好。”   沉疏迎上他的眼神,心头一颤。   他们的眼睛很不一样。   沉疏虽然爱伪装自己,可耐不住年纪尚小,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这双漂亮的含情眼里了,但凡有点儿什么别扭,都能被读得一清二楚。   但温濯不同。   他的心思都被冻在眼底这泓冰池里。   只有在这样直直看着自己的时候,从寒色里才能化开一点明媚,沉疏才能放心迎上他的怀抱,从他身上寻到安全感。   如果真的有恶意,又怎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呢?   沉疏低头,盯着他的手看,慢吞吞地开口。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我对你用那个……”   “狐媚术”这三字儿讲起来有些羞耻,沉疏说了半截就住口了。   温濯接上话:“狐媚术?”   沉疏点了点头。   “起先不知道,后来察觉了一些,”温濯笑着说,“你爱玩这法术,我就多陪陪你。”   “玩”这法术……   所以刚刚他的确中招了,但也是心甘情愿中招的,就为了摸他的耳朵和尾巴!   沉疏抬眼看他,问:“师尊不介意?”   温濯笑着摇摇头,说:“没什么好介意的,况且你昨晚用这术法,也是出于好意。”   听到这话,沉疏叹了口气。   他踩前一步,伸手主动抱住了温濯,把下巴搁到了他肩上。   这是表达和解的意思。   沉疏也不怪他,就是觉得自己被耍了,不管是被温濯耍了,还被老天爷给耍了!   穿越也就算了,变异算怎么回事啊?   沉疏撇了撇嘴。   那池辛认爹那次,旱魃那次,还有、还有亲他那次,都是人家在纵容自己用狐媚术了。   而且事后还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也太羞耻了!   沉疏的狐耳动动,扫在温濯脸边,痒得温濯笑着躲了躲。   沉疏红着脸压住他的肩,小声嘟囔道:“师尊,你下次能不能别逗我了。”   温濯脸上的忧色这才一点点褪开,他也叹口气,回抱住沉疏,轻缓地摸着他的后背。   “好,”他用哄人的语气说,“下次不会了。”   他哄完这句,就伸手想去揉一揉沉疏的头发,这狐狸刚闹完别扭,表情还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可温濯的手一碰到他头顶,那一对狐耳就会自动往后倒,简直是无声地在说“请摸”。   温濯也不客气,上手就摸,还微微蜷起手指替他抓了抓耳后的地方。   “小满,你只要记得,”温濯边揉边说,“不管你是人是妖,只要我寻到了你,那就一定会保护你。”   沉疏“嗯”了一声,尾巴甩了甩,说:“那师尊带我下去吧,我去看看那石碑上写了什么。”   “不想看就不看了,”温濯说,“我带你回太清山,换件干净的衣裳。”   沉疏这会儿倒是不抗拒了,松开怀抱,笑着说:“我想看看,反正都要当妖了,我还挺想知道自己老祖宗都是怎么活的。”   更好奇,这群狐妖的血脉到底是怎么被他们一路传承到现代,最后留到自己这一脉里的?   早闻狐妖寿命绵长,他爹娘这两只生了就不管的渣狐,没准在这个时代也已经出生了?   若真是如此,他一定去寻到他们,一人抽俩耳刮子,然后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一句:不养别生!   渡过了方才的惶恐不安,接纳自己是妖的事实以后,沉疏反倒有点儿兴奋起来,尾巴也跟着晃来晃去。   “这儿的狐狸祠是青丘国尚未湮灭时所建的,石碑上篆刻的是从前的国师留下的谶言。”   温濯跟他并排站,一边说话,手一边悄悄乱揉沉疏的尾巴。   沉疏感觉到了,身子一凛,当即往边上一闪。   “师尊!”沉疏愤愤道。   “怎么了?”   “不要揪我尾巴了!”   温濯拢起袖子,眼泛笑意。   “嗯。”   嗯什么?   沉疏脸都羞恼红了,赶紧绕到温濯背后,推着他就往阶梯下走。   为人师表,总是摸徒弟的尾巴算怎么回事? ?   沉疏有时候觉得温濯比自己还幼稚,看到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就开始着了道,一个劲地想往上摸过来。   他们推推搡搡,一前一后下了阶梯,总算来到这狐狸祠中。   地下的空气更冷些,吐口气儿都是白雾。   这儿其实不像个祠堂,更像个四通八达的陵墓,只是规模不大,也就百来平米,四面墙各是一扇有着狐首浮雕的青铜门。   从阶梯下来要跨一条窄窄的水银河,这河贴着四扇青铜门绕了一个圆形,将那块石碑圈围在中心。   沉疏跨两步到了那石碑前。   “就是这块石头啊,我瞧瞧……”   石碑差不多也是一人高,沉疏个子更高些,要俯下身去看上面的字迹。   ……看不懂。   沉疏盯了这些鬼画符半天,并没有被它指明道路,他甚至感觉自己的老祖宗眼下就以魂魄之姿坐在石碑上,对着自己骂骂咧咧。   他也是第一次当狐妖,哪里懂这个!   这时,温濯从他后边过来,帮他解释道:“古国在岐州建立以来,一统了境内四方的妖,与人族签了和平契约,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发生过战乱。”   沉疏干脆手一搀石碑,看向温濯。   “那时候人都住在哪?”   温濯说:“环在岐州边缘,北部润州,西部钦州,东部茶州,没有形成固定的部落。”   沉疏窃笑道:“原来狐妖这么强,那我还是皇族的后裔了。”   温濯微笑着看他:“青丘的确有位小太子,在国家消亡的前一夜失去了踪影。”   “消亡?”沉疏狐疑道,“怎么消亡的?”   “是主动消亡。”温濯说,“青丘有位国师卜算到了如今的战乱之祸,告诫族人这一难可能会导致全族的灭亡,必须要躲。”   “从此,狐族决定就此隐世,并灭去了一切曾经存在的踪迹,青丘一夜之间举国空寂。”   沉疏恍然大悟,一拍手,道:“除了那个小太子,师尊,他不会就是你之前的那个狐妖道侣吧?”   温濯笑了笑,不正面回答,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仁善的国君惦记着小太子的行踪,但又碍于举国迁徙,不可耽误,于是匆匆在这里留下了一块石碑,往后这位小太子若是想回到故乡,这块石碑就是明灯。”   说完,温濯二指一摊,只听一声“砰”,周遭猝然亮起一圈幽绿的鬼火,照亮了四扇青铜门。   “这四扇门里,其中有三扇门都是国君给那位小太子留下的遗产,只要用他的鲜血浸透石碑,就可以打开。”   听到这儿,沉疏眨了眨眼睛,看向温濯。   “师尊,”他眼里猫着点儿坏,“那我会不会是那个太子呀?”   温濯挑了挑眉,说:“你想要这里的东西?”   “就好奇,”沉疏昧着良心说,“那还有一扇门呢?”   温濯神色暗了暗,沉声道:“不能打开。”   “为——”   沉疏话没讲完,就听到上方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二人齐齐回头,望向穴口。   这声音似乎是从赤水林外发出的,听着相当耳熟。   这么些天了,沉疏早就把自己刚认的师兄给忘得一干二净,这时候也反应了许久才辨识出来。   “池辛?”沉疏诧异道,“他没有回太清山吗?”   温濯眉间微蹙,留下一句“我上去看看”,随后足尖一点,轻盈地落上了台阶,往道观外跑去了。   “诶,师尊——”   沉疏见他走,装模做样地唤了一声。   随后半步也没迈出去。   他可不想见到池元乐,这人烦死了,就算这儿诡异得要命,他也宁愿待在自己老祖宗的石碑边上。   沉疏搀着石碑,乐呵呵地想。   他即便不是那小太子,也没准有点儿血缘关系,他的血拿来试一试,也不嫌麻烦嘛。   想到这儿,沉疏“噌”地一声拔出参商剑,架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他看着自己还没好透的手臂,心疼道:“先试一滴吧,不然太疼了。”   随后他微微举起剑,准备划破自己的手腕。   然而没等他下手,只听身后传来一道闷重的响声,青铜门上的狐首骤然砸落。   周遭的鬼火在这一瞬间同时熄灭,无边的暗夜吞没了沉疏整个身躯。   沉疏立刻收起剑,警觉地观察着四周。   下一刻,一个诡异的声音从身后的青铜门中缓缓渗出,流入沉疏耳中。   那声音像是什么动物临死前发出的嘤咛,极其微弱,仿佛是在向人求救。   沉疏缓缓回头,四周早就暗了个遍,只剩背后那扇青铜门前还燃着一团荧绿的鬼火。   它每叫一声,沉疏就觉得有一股诡异的吸引力勾着自己,不断往那扇细开的门缝里过去。   沉疏捏紧了参商剑,一步步往前走,片刻之后终于抵达了这扇门前。   门缝中不断冒出着一些沾着冰气儿的白烟,冻得人脚踝生疼,沉疏屏住呼吸,忍痛踩在这些白烟里,扶住了门。   随后掌心一用力,青铜门被缓缓推开了一道口子,扑面而来的冰息瞬间给他的头发挂上了白霜。   沉疏吃了一口的冰,赶紧挥了挥手,抱怨道:“呸!什么东西啊,跟个停尸间似的。”   抱怨完,他总算抬首望向那门缝里,看清了里边儿的东西。   “……棺材?” 第27章   这冰棺实在太漂亮了, 沉疏忍不住又推了推门,半只脚踩了进去。   然而门打开过半,他立刻被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墓室里竟还站了个人。   沉疏一哆嗦,道:“我去……谁啊!”   这人面朝冰棺,背对着沉疏,身形略有些眼熟,目光下移,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把灿金的长剑,和含光剑生得一模一样。   听到沉疏的动静,那人缓缓侧过身, 载满杀意的目光猝然投射过来,碰到沉疏时又顷刻柔和了下去。   在这一眼里, 沉疏都怀疑自己是瞎了。   他盯了面前的人半天,才一头雾水地开口。   “师尊?”   正是温濯。   只不过此时他身上穿的并非那件蓝白道袍,而是一件大红色的喜袍。   说是喜服,这袍子却半点儿喜庆的意味都没有, 反而在这样莹绿的光线下显得猩红至极。   他手里拿着的含光剑刚刚见过血,殷红的血珠顺着剑身滚落在地,洇开了一小片血泊。   简直像是从尸山血海走出来的修罗。   沉疏被他这眼神盯得发毛, 忍不住捏了剑柄,   “……温云舟?”   不会是那种克隆人吧,古代已经有这么超前的术法了?怎么叫人瘆得慌。   而且还穿着婚服……莫不是冥婚?   沉疏按住门,往后退了一步。   “你不是温云舟吧?”沉疏警惕地试探道, “我师尊好像比你高一些。”   温濯一句话也不说,他神情有些恍然,步伐缓缓地踩过来。   这人寻常就有点儿神出鬼没的感觉, 在这种气氛下更像是索命的恶鬼,每一步都能踏开一圈烟尘,叫人心一节一节地凉下去。   这架势简直是要来杀自己的!   沉疏看得悚然,当即想把门一关。   可回头一看,哪儿还有什么青铜门,这压根是个完全封闭的墓室,他被困住了!   沉疏心下一惊,未及反应,温濯就已经走到了自己跟前,他身子贴上沉疏,把他压到了墙面,两个人腰腹碰到一块儿。   温濯手一松,含光剑化成了一股白烟,吹到二人之间。   隔着白烟缭绕,他双手捧住沉疏的脸,目光一刻不肯挪开地盯着他。   这眼神都能称得上是缠绵了。   沉疏的脸颊都被捏得鼓起来了,眨眨眼愣愣地看着温濯。   “温濯?”沉疏唤他一声。   温濯不说话,他盯着沉疏看。   沉疏仔细瞧他的眼睛,也的确发现了异状。   这眼睛不是平素寡淡的灰蓝色,反而和自己一样,是一对赤瞳,红得相当明媚。   沉疏眸光一暗,立刻推开温濯的肩,把他反按到墙面上。   他眉间拧紧,斥声道:“你到底是谁!”   沉疏平时绝对掰不过温濯的腕子,但今天总觉得这人像把烟似的,一点儿重量都没有。   温濯还是一个字都不说,他凝望着沉疏,抬手触碰他的脸颊,暧昧地抚摸了两下耳鬓。   沉疏不喜欢除温濯以外的人的触碰,往边上一躲。   眼前这个“温濯”倒是不气恼,唇角牵起淡淡的笑意,手从耳侧滑落下来,又慢慢摸到颈线,点到了沉疏衣服的第一对搭扣。   触感依旧是真实的,沉疏被他摸得痒,咽了咽喉咙,赶紧卡住他的手。   “你别乱碰我,快说!”沉疏恶狠狠地看着他,“你为何长了一副别人的皮囊?”   莫非是那种会幻化形态的妖怪?   温濯说这儿的门不能开,就是因为关了这样一只妖怪?   为何温濯一走,这扇门就自己开了呢?   沉疏脑子飞快转动着,他微微屈膝卡在温濯腿间,又拿手臂横在他脖颈上,相当谨慎地钳制住了温濯。   这距离相当之近,沉疏明显能感觉到,面前这个貌似是温濯的人压根就没有呼吸,他既不是人也不是妖,而是鬼。   “沉商!”沉疏清喝一声。   参商剑应声而出,在空中飞旋起来指向温濯。   “这人是什么鬼,你可认得?”   剑身在温濯身边晃了又晃,终于发出声音:“不像是鬼,身上没什么阴气,反倒是有一缕别人的元阳。”   “元阳?”沉疏蹙眉道,“什么意思?”   沉商说:“就是和人有过肌肤之亲。”   沉疏笑了一声,说:“和人有过肌肤之亲,那不应该是元阳外泄么?怎么身上反而留着别人的元阳呢?”   沉商天真地说:“啊,因为他是被压——”   “好了,你回去吧。”   “哦。”   参商剑这才灰溜溜地跑回了葫芦里。   两个人依旧在墓室的这一隅角落里相互对峙着,沉疏一连问了他好几个问题,温濯一个也不答话,反倒是看他的眼神愈发暧昧起来。   这人长着和温濯一样的脸,如此暧昧地盯着自己看,竟叫沉疏心里平白有些羞赧起来。   他侧过脸,半恼火地说:“你别看我。”   说完这句,温濯终于缓缓张口了。   “你想亲我吗?”   “啊?”沉疏吓了一跳,跟个弹簧似的一退数步,“你在说什么啊,你个冒牌货!”   温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你的意思是,正牌的师尊,你很想亲吗?”   沉疏感觉心脏被把箭给贯穿了,尾巴甩个不停,指着“冒牌货”温濯,骂道:“你胡说什么,我想不想亲,关你什么事?”   他皱着眉,又指向温濯手里的含光剑,道:“还有,你这鬼在人家墓穴里鲜血淋漓的干什么,想盗墓?”   沉疏也不是什么软骨头,定形符转眼就捏在手里了,一副势必要惩恶扬善的模样。   “不说话,我就弄死你。”   温濯微笑起来,缓缓迎到沉疏身前。   他丝毫没有害怕这句“弄死”的意思,反倒是摸上沉疏的手腕,带着他的手,替他把那张定形符贴到了自己胸口。   停滞三秒,没有任何作用。   沉疏瞬间失去手段。   他立刻甩去温濯的手,重新召出参商剑,抵住了他的心口。   “退后。”   温濯又没头没尾地问:“你想回家吗?我可以送你走。”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在这儿可没有什么家,要送他走,可得会点儿时空跳跃的法术了。   “不好意思,”沉疏谅他是个无名无姓的鬼,干脆说,“我的家你恐怕在这儿找破天了也寻不到。”   听到这话,温濯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几乎开始泛着一点疯狂的侵占欲,他径直握住沉疏的剑,掌心一压,殷红的血瞬间从寒刃上渗透下来。   沉疏瞳孔一缩,立刻想抽剑,然而温濯却把剑攥得极紧,仿佛没有痛觉似的。   “这是你说的,你不想回家,”他冲沉疏森然地笑,“师父听到了。”   说完这句,没等沉疏再问,他的身影就猝然化成一缕烟,从参商剑的周围渗走了。   沉疏身子一凛,猛然睁开眼。   醒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晕倒在墓室里面了,参商剑也掉在地上,剑面结出了一层霜。   沉疏扶着地爬起身,冲到参商剑边上用力甩了甩。   “陈商,”他急声道,“方才你可有看见那个伪装成温云舟的鬼?”   参商剑晃了晃,说:“啊?没有啊,你刚刚进来就摔了一跤躺在地上,一直睡到现在。”   沉疏皱眉,重复道:“我一直睡到现在?”   看来这墓室中定然有异状。   他看了一眼那座冰棺,扔下剑,冲上去一把抹开上面的寒霜,对着边沿用力掰了掰。   可惜这冰棺沉得要命,怎么也不动,边缘还不断渗透出冻手的白气儿,没多久就冻得人皮肤刀割一样地疼。   他赶紧松了手,瞪了一眼棺材。   虽然抠人家棺材板的确是他有错在先。   沉疏意识到这墓室里不宜久留,跑回身捡起地上哆嗦的参商剑,抖了抖上面凝出的寒霜,随后就从细开的青铜门缝中重新挤了出去。   他一边挤一边讽刺陈商:“你一把剑也怕冷?”   陈商抖着声说:“不知道,但这里面也太冷了,我感觉棺材里有尸体。”   沉疏白了一眼:“棺材里不放尸体放什么?活人啊?”   他匆匆将门推上,也来不及去注意那块石碑的玄妙之处,三两步踩上石阶,跨回了地面。   一出狐狸祠,香炉里的线香正好折断,石阶也开始慢吞吞地合拢起来。   沉疏立好御剑的法印,很快催动了参商剑,他心中焦躁万分,恨不得能立刻见到温濯,把方才那件事跟他问个清楚。   那只鬼到底是谁?为什么偏巧扮成了温濯的模样?   是他被墓穴里的瘴气给魇住了,产生的幻象?可那些声音、触感分明都这般真实,实在不像是一个梦境。   他说要带自己回家,指的是什么?   最后那句“师父听到了”又是什么意思?   纷乱的思绪在他脑中营营扰扰地飞,弄得他心浮气躁,偏偏这个时候又不停地想起陈商说的什么“元阳”,什么“肌肤之亲”,污言秽语一个劲地往脑袋里挤进来。   烦人,真烦人!   讨厌发情期!   池辛的惨叫声还在继续,沉疏循着声音贴地飞行了一会儿,总算在赤水林边缘远远瞧见了他们的身影。   池辛趴在地上扶着自己的腰,口中不断发出惨痛的大叫,而他身边的温濯正在和一只巨大的猛兽搏斗着。   温濯身姿灵巧,显然占了上风,那白色的凶兽一扑上来,就会被他一个嘴巴子抽走。   沉疏赶紧深吸两口气,抹了一把自己的脸。   平常心,平常心。   调整好心态后,沉疏总算扯出了一个假假的笑脸,冲上去向池辛招了招手,关心道:“池师兄,你怎么来了?”   池辛一抬首见到沉疏,双眼猝然大睁,指着沉疏就骂:“你头上长的什么啊??”   沉疏的神色顿时一僵。   完了,忘记收耳朵了! 第28章   池辛刚喊完, 就开始猛烈地咳嗽。   他像是被压断了几根肋骨,腰也给压折了,见到沉疏这人不人妖不妖的模样, 更是一口气儿没喘上来,一边咳一边呕。   沉疏尴尬地看着池辛的姿态,默默走到温濯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   “师尊,他这是怎么了?”   温濯解释道:“听元乐说,御剑时池英突发不适,所以他在这儿耽搁了一天,再启程的时候背上的猫忽然就变了身形,一不小心把他压垮了。”   说罢,温濯就看向面前这只凶神恶煞的猛兽。   “就是他。”   那是只黑纹白虎, 面相凶恶,身躯堪比一人高,两颗獠牙外露,显得凶残无比。   然而这样一只凶兽脸上却是红红的, 很显然是方才被温濯抽过之后留下的巴掌印。   “就是他?”沉疏笑起来, “原来是池师哥最讨厌的、妖——啊?”   他着重强调了“妖”这个字,尾巴随着语调慢悠悠地晃。   他现在可是妖了,从前跟池辛一块儿当人,倒没有立场说什么人的不是,眼下他还不是想怎么说怎么说。   白虎刨了一下地,又吐着闷气儿朝他们扑上来,温濯侧开身子,立刻抬手拦住沉疏,虎脑袋一冲过来,就是单手旋掌化劲,把它往后一拍。   一拍。   这么轻飘飘的一个动作,稍稍停滞一秒后,白虎直接被拍出数里,重重摔在一棵树干上,飞出的路径上划起一道猛烈的骤风,把树都吹倒了一大片。   白虎半死不活地吐着舌头,躺在地上。   沉疏吓了一大跳,腹诽道:“手劲这么大……这还是人类吗?”   温濯看向沉疏头顶的耳朵,收回手想往他头上也拍一下。   沉疏赶紧一缩。   温濯的手停在半空,笑着看他:“怎么了?”   沉疏的狐狸耳朵动了动,这才乖乖凑上去,主动把脑袋抵在了温濯的掌心。   他一被温濯摸头就会下意识眯眼睛。   沉疏的眼睛本来就很像只狐狸了,眯起来的时候就更是如出一辙,眼睛的弧度弯得相当漂亮。   温濯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掌心的灵力一送,将他的狐耳给按了回去。   身后的尾巴也跟着“砰”地一声,一下子消失了。   沉疏看了看背后。   很好,裤子没破。   温濯解释道:“最近两族关系紧张,还是尽量藏着一些比较好。”   “好,”沉疏乖巧道,“我什么都听师尊的。”   一旁的池辛快咳出血来了,指着沉疏,急声道:“师尊,他是妖啊!妖怎么能带回宗门,赶紧把他杀了吧师尊!”   “你这几天不也抱着那只宝贝妖吗?”沉疏挑了挑眉,说,“现在怎么不抱了,是因为不喜欢吗?”   池辛咬牙切齿道:“……算我睁眼瞎,可那是你师尊,你怎么可以如此无礼!”   师尊怎么了?就抱。   沉疏逆反心上来了,一把抱紧了温濯的腰,当着池辛的面,一个劲拿脑袋蹭温濯的颈侧。   “师尊,我不能抱吗?”蹭完了,沉疏眼睛睁得圆圆的,无辜地看着温濯,“你不是说,师徒之间可以这样吗?”   温濯摸了摸他脑袋后的头发,肯定道:“可以抱。”   “师哥,你看,我没瞎说,”沉疏讥讽地看着池辛,“你想抱,你也可以来抱啊。”   池辛这种性子,怎么可能会跑师尊跟前撒娇?何况他现在伤得这般重,别说抱了,爬都爬不起来。   池辛认命一般趴在地上,不想再看沉小满一眼。   温濯抱起来叫沉疏很有安全感,身上暖暖的,气味也很好闻,他好像一个天生适合给予拥抱的人。   还是说,只有自己会这么认为呢?   所以那个鬼果然跟温濯半点儿关系都没有,那东西身上全是血腥气,一点儿都不好闻。   沉疏把温濯的腰环得更紧了。   好舒服,好想要一直抱。   如果他的尾巴没消失,现在一定晃得很欢快。   他跟温濯蹭了一会儿,激怒池辛的新鲜劲就过去了,羞耻和尴尬这才慢慢回上心头。   他慢慢松开怀抱,挠了挠脸,侧开身站到了一边。   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他现在一见到温濯,就有种想扑到他怀里的冲动?   都怪发情期……   沉疏把责任全都推脱掉。   池英安安静静地躺在池辛边上,至今还没苏醒过来,师徒二人决定先把池辛的腰伤给治了。   “师哥,你给这猫喂了什么东西,一两天的时间竟然长这么大了?”沉疏一边抬着池辛,一边说,“伤这么重,这得不少分量吧。”   池辛瞪了他一眼:“你别跟我说话。”   沉疏很无所谓地抬了抬眉,说:“那我跟师尊说话。”   温濯笑着把池辛的头按到地面,手顺着他的背脊线找到了骨折的地方。   沉疏盘着腿坐在他对面,手撑着脸搀在膝上。   一旁的池辛开始跟温濯大倒苦水:“师尊,我从剑上摔下来之后,这东西就一直压在我身上,我都要疯了!师尊你快帮我看看,我是不是这儿也骨折了?”   温濯宽慰道:“放心,没有大碍。”   沉疏听着他们说话,就有点儿开始走神。   温濯跟池辛讲话的时候,没有像和沈疏这般云里雾里的,通常都是池辛问什么,他就答什么,跟寻常的师长没多大区别。   但他觉得温濯对待自己很不一样。   师长的温柔,那自然也有,但除开那些,沉疏总觉得有些过界的行为,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   总之他以前在道观里住的时候,那些老师父可不会晚上抱着自己睡。   还有……   沉疏忍不住抬头,看了看温濯的唇。   他又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脑中回想起方才那个莫名其妙的幻想。   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居然问他,是不是很想亲自己的师尊?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是因为最近频繁地跟温濯有了些亲密互动,所以方才脑袋冻僵了,产生了这种幻想?   那他方才,莫不是在肖想师尊穿婚服亲自己的样子?   沉疏抿了抿唇,又去遐想了之前那两次误打误撞亲到温濯的经历。   其实也不是很抗拒。   “你干什么啊?”池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这是什么表情?”   沉疏身子一凛,这才回过神来,心虚地反问:“什么什么表情?”   “你刚刚盯着师尊的嘴看什么?”池辛皱眉道。   沉疏瞟了两眼温濯,说:“我没有。”   温濯的目光也跟着扫过来,他歪了歪头,问道:“怎么了?”   沉疏立刻挺直腰,说:“师尊,师哥说我对你有歪心思。”   这几天跟温濯相处下来,他倒是越来越放肆,先前还要装一装,如今什么话都敢说。   “我哪里——”   “师尊,”沉疏眨了眨眼睛看温濯,“我没有乱想,我只是看一看师尊。”   “我要吐了!”   池辛扒拉着地面,想去扯沉疏的靴子,沉疏腿一抽,趁温濯不注意踹了他一脚。   池辛怒骂了一声,喊道:“你这狐狸精,你到底什么身份,跟着师尊要做什么?”   沉疏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蹲下身子看着地上的池辛,说:“你觉得我要做什么呢?”   他稍稍俯身,凑到池辛耳边,故意压低了声,重复问一遍:“你觉得一个狐狸精跟着别人,是想要跟他做什么?”   说完他就往后一闪。   池辛瞳孔一缩,一拍地面,指着沉疏道:“你!”   然而这一举动牵扯得太大,池辛的腰伤更严重了,疼得哇哇大叫,一边叫一边参杂着几句对沈疏的辱骂。   温濯不喜欢别人受疗时乱动,拍了一下池辛的脑袋,道:“你要干什么?”   “师尊!”池辛又急又气,“他说、他说他想……那个你!你你你,他……”   温濯皱眉道:“他想怎么我?”   “就是——”   池辛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一直“那个”“那个”不停,半天也没说出个要紧的字儿。   沉疏看着池辛这有苦说不出的模样,躲到了一边捂着嘴偷笑。   真是不经逗,还是温云舟好逗多了。   沉疏心情大好,趁温濯给池辛疗伤的功夫,转悠着转悠着就到了一旁的池英身边。   池英被平整地放到了地上,头下枕着件衣袍,双目阖紧,面容也安详得很,像个植物人。   沉疏蹲下身子,探了探她的脉息。   的确还有生命体征。   沉疏回头问道:“师尊,她这是怎么了?”   “方才稍稍看了几眼,还没瞧出端倪,”温濯双手一叠,往池辛腰伤推过去,他瞬间爆发出一阵哀嚎,“昭恶符的反咒可以探查她体内是否有恶鬼附身,试试看。”   沉疏点了点头,调出一张空白的黄符,咬破手指往上边划下了昭恶符的反咒,随后就往池英额头上一贴。   符箓很快亮起,池英额头也吹出了一圈雾气,这是昭形的迹象,说明她身上的确附体了些东西。   沉疏皱了皱眉,手印一变,将那团雾气从池英额心扯了过来。   温濯和池辛此刻也停下了动作,齐齐望向沉疏。   沉疏后退半步,那团雾气逐渐脱离了池英的身躯,浮在半空中,慢慢开始扭曲着变形。   最开始出现的是人首,随后是五官、躯干、四肢,还有……   一条巨大的蛇尾。   “旱魃?”池辛和沈疏齐声说。   “师姐身体里为什么会有旱魃的元神?”池辛道,“这死长虫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沉疏也跟着陷入了沉思。   他对符箓的了解比寻常人更明白一些,昭恶符的反咒就是昭形,它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其他妖怪的形态。   方才显形的是旱魃的元神,却全然不见池英的踪迹,极有可能是她的元神快要被旱魃给吞吃干净了。   他思索到这儿,沉声道:“是……夺舍?”   听到这个词,温濯的眸光暗了下去。 第29章   “旱魃想夺舍师姐?”池辛震惊, “她想干什么?”   沉疏联想到先前温濯同自己说的,人和妖两族战后矛盾依旧尖锐,旱魃想挑起战争事端,恐怕是要从池英身上下手。   “先带回宗门吧。”温濯很快收起了目光,说, “小满没有宗门的剑穗,出行很不方便。”   池辛扶着腰起身,连声道:“不行啊,师尊,他是妖,他是狐狸精啊,师尊你被他迷了心智!”   说话间他就指向沉疏,可沉疏乖巧地坐在那儿,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谁能瞧得出他是什么狐狸精?   “我不可以回宗门吗,”沉疏故意问道,“我不是师尊的好徒儿吗?”   这给池辛听得一身鸡皮疙瘩, 又搁地上干呕了两声。   沉疏震惊道:“师哥, 你是不是伤到胃了, 干嘛一直吐?”   池辛怒道:“你滚啊!”   “师尊, ”沉疏立刻拽住温濯的袖子, “他又骂我。”   温濯也说:“池元乐,不可对同门师兄弟妄言语。”   他没拉偏架,池辛性子太急躁, 常常口无遮拦,沉疏虽然心里骂的不少,但面对旁人时还的确是个有模有样的好孩子。   所以温濯这回没有各打一边, 直接敲了池辛的脑袋,转身离开,顺口托付道:“那只白虎,一并带回师门。”   池辛搀着腰,崩溃道:“师尊,我们会被赶出太清宗的。”   温濯轻飘飘说了一句:“谁敢。”   沉疏倒是乐呵呵的,跟上温濯,嘴角揉出一个甜丝丝的笑容:“师尊,那只妖要带回去做什么?”   “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温濯说,“灵州有四位领主?”   “记得。”沉疏答道,“它……也是?师尊上回不是说他灵智未开么?”   “我辨不出外形的妖只有两种,”温濯解释道,“其一是灵智未开的妖,其二——”   他说了一半,看向沉疏。   “是妖力过强的妖。”   “妖力过强?”沉疏回头看了一眼,池辛正在费劲地拽老虎爪子,拖着它走,“它?”   “嗯,大约跟旱魃是一个级别。”   沉疏笑道:“那它怎么看上去很蠢,既不会说人话,还会攻击别人?”   温濯看着沉疏,像是对着他说的:“失忆了吧。”   “失忆了,”沉疏恍然道,“真可怜。”   “是很可怜,”温濯说,“妖类寿命长久,记忆力也比人强大许多,除非是历经极大的心理创伤,否则不会失忆。”   沉疏把手背在脑后,慢悠悠地走。   “师尊想把它带回去做什么?”   “好生待着,它是个善良的妖。”   沉疏装作无意地问道:“那,师尊带我回去是要做什么?”   这问题倒是把温濯给难住了,他沉默了半晌,停下步子望着沉疏。   “我带你回去,是为了保护你。”   沉疏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说:“那如果我想离开师尊呢?”   温濯愣了愣,说:“你觉得师父不好吗?”   沉疏一吓,连声道:“没有没有,没说师父不好的意思,就是觉得可能有些特别的情况,会叫我跟师父暂时分开。”   温濯反倒是执拗上了,他往前一步,问道:“如果你不想走,怎么会分开呢?”   “我没有想走,师尊,”沉疏说不过,又开始眨着眼睛装可怜,“我只是在想,会不会回了太清宗,一切都不一样了。”   “如果他们都不喜欢我,那我跟着师尊,是不是太连累你了。”   “不会的,”温濯抓了沉疏的腕子,神色有些严肃,“他们不喜欢你,你就用狐媚术让他们喜欢你。”   师父能这么乱教吗? !   沉疏有点无措地看着温濯的手,说道:“师尊,真的吗?”   温濯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话过激了,赶紧松开手,拢了拢袖子,说道:“嗯,你不用在意别人的喜欢,小满,师父一直都很喜欢你。”   听到“喜欢”两个字,沉疏感觉方才被温濯抓住的地方烫烫的。   虽然这个喜欢说得堂堂正正,但跑到沉疏耳朵里就有些暧昧不清了,他当然也喜欢温濯,毕竟这是穿越过来后待他最好的人。   如果没有温濯,自己估计早就毒发身亡了。   那看来狐狸祠那个师尊,一定不是他。   沉疏心中这般想。   大概是自己真的浸在发情期的痴心妄想里,所以心中才萌生出了那样一个师尊吧。   池辛很快就跟上了他们的步伐,他怀里重新抱上了一只白猫,脑袋上一个黑黑的大脚印,显然是被收拾了一顿。   池辛也没好到哪儿去,本来就被揪掉了不少头发,如今刘海那处都快秃掉一块儿了。   “师尊,太清宗的长老可不瞎呀,这两只妖,怎么可能辨不出来?还有我娘,她生平最恨妖类,若是知道您收了沉小满当徒弟,只怕是会……”   “池辛,为师答应过你,要回太清宗,”温濯冷声道,“但此番回去,是为了告诉池宗主,旱魃即将攻入岐州的事情,让她早日厉兵秣马,迎接第二次战争。”   他的目光扫向池辛,眼神冰冷至极:“这一回,我不会为太清宗出手。”   池辛抱着猫,有些无措地愣在了原地。   “师尊……你要离开太清宗了吗?”   “池辛,”温濯没有回头等他,“改日换上天机长老的剑穗吧,你不是已经另择师门了么?”   沉疏听到这话,也跟着愣了愣神。   另择师门?   也就是说,池辛已经拜了别的师父?   他回头看了一眼池辛,这人果然是一脸煞白,显然温濯说得一点儿不错。   难怪这些天来,总觉得他待池辛有些距离,也有些苛刻,他早就知道这人背叛自己了!   沉疏也有些替温濯愤愤不平,他瞪了池辛一眼,赶紧追上温濯的步伐。   他脸上看着没什么表情,好像方才只是云淡风轻地飘了句话回去。   “师尊,你别理他,我不会改拜别人为师的。”   “是我不好,离了百余年,没有尽到师责,”温濯淡淡道,“他拜别的师父,也是迫于无奈,是个可怜的孩子。”   沉疏很狗腿地说:“师尊,你就是太好心了,换成是我,我等你一千年都行,绝对不拜别人。”   他想了想,又大着胆子牵住温濯的手,说:“师尊,不要不开心,我来御剑,我们回太清山好不好?”   温濯嘴角化开笑容,回扣住他的手,说:“好。”   *   师徒二人御剑到了太清山附近。   从这个方向已经可以望见不远处的青山,云蒸霞蔚,清气缭绕在山门,修士好整以暇地来往于道场之间。   然而过了山腰再往下,深浓的浊雾铺底,犹如一池黑水,紧紧环抱住半山,仿佛在替太清山抗拒着不速之客。   沉疏催动参商剑下沉,停留在了太清宗的山门前。   一落地,沉疏就感觉眼前一昏,一股强烈的不适感袭来。   不知为何,一来到这个地方,沉疏的心脏就一阵一阵地抽痛,好像有人把刀子扎进了他的心里,往灵核的方向,正要一点点剜出来什么东西。   虽然他压根没有灵核。   沉疏松开温濯的手,手印变了变,将参商剑重新收了回来,随后就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师尊,我——”   “你别进去!”   遥遥听见池辛的一声怒喝,沉疏回过头,发现这人迎面就扑了过来,手中的白猫一甩,扔到了温濯怀里。   他顷刻把沉疏按倒在地,扯着他的衣襟,咬牙道:“你别进太清宗的门。”   沉疏一看他就来火,手一钳池辛的脖颈,把人摔翻了过去。   “我是太清宗的弟子,回不回宗门关你什么事?”   “你懂个屁,”池辛跟他掌对拳,暗声道,“你不知道我娘是什么样的人,被她发现你是妖,你一定会生不如死!”   “现在就离开我师尊座下,银两我给你,你去润州住我的宅子,避世而居,永远都别出来。”   “你既然拜了别的师父,何必再一口一个师尊?”沉疏眼下也不装了,恶声道,“他不是你师尊了,找你自家的师尊去!”   “你!”   太清宗门口的修士不少,听到这儿的动静也纷纷凑过来看热闹,尤其在瞧见温濯时,几人的议论声更是滔天。   “……温宗师?”   “温宗师出关了!快去通知掌门!”   温濯眉目凛了凛,单手抱着猫,几步踩上台阶,将那几个准备去通风报信的门徒给拎回来了。   “池掌门那儿,我自会去。”   几个门众在温濯手里战战兢兢地打着转,连声道:“好、好的,长老。”   一边的池辛和沈疏还扭打在一起,他们一边打一边对骂,沉疏心眼坏,骂的脏的时候就小声骂,只叫池辛听见,旁人看来就是池辛呶呶不休地在斥骂沉疏。   温濯把几个门众随手一扔,就打算去拉开自己两个小徒弟,然而刚迈出一步,身后很快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不如去锁天池打吧,那里凉快,脱光了打。”   沉疏此刻占了上风,正要一拳砸下去,听到这声音的时候一抬头,刚好瞧见了一个蓝白银铠的女子,高站在台阶上。   她衣袍猎猎,正搭着手俯视二人。   他们对上目光的那一瞬,这女子的表情忽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哦?”她笑了一声,说,“这是活回来了?”   “天机,”温濯很快意识到不对,冷声阻止道,“不是他。”   “不是他?”叫“天机”的女子仰身回看了他一眼,“是不是他,试试不就知道了?”   什么试试不试试的?   沉疏顿住了动作,目光投向温濯。   “师……”   下一刻,只见那女子手中寒光一闪,一枚锐物挟着风扫向沉疏的眼睛。   噌!   刺痛感瞬间在知觉中爆炸开来。   沉疏一吃痛,赶紧抬手捂住眼睛,一行血很快顺着指缝渗了下来。   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不堪,像是被蒙了一层血淋淋的雾。   下一刻,他面前的一切忽然像被关了灯一样,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第30章   殷红的血滴在池辛脸上。   沉疏捂着眼睛,踉跄了几步,从池辛身上摔了下去。   他痛苦地闷哼了几声,感觉整个眼眶都在发热, 万针穿目一般疼,鲜红的血不停地往下渗, 把他的白褂染得猩红无比。   池辛和旁观的门众全都愣住了,眼睁睁地看着沉疏的眼睛被天机一个动作就给刺瞎了,一个个都呆滞得不会说话。   温濯的脸色一瞬之间黑到了极点。   他足尖一踏,掠过池辛,直接揽住沉疏的肩,随后赤金色的含光剑一转,刮起一阵剑鸣,架上了天机的颈侧。   沉疏用力地按着眼睛,只觉得这儿痒剌剌地疼,仿佛是在被白蚁啃噬。   他目力尽失,什么都看不见,身体也跟着失去了平衡,连站都站不稳。   粘稠的血液沾在手掌间, 又热又腥。   好疼、疼死了!   痛苦的呻吟从齿关泄出来, 沉疏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躁动, 被压抑下去的杀性重新翻涌了上来。   不行……要是真的被发现是妖……   他就要无家可归了。   山门一阵骤风扫过,金色的剑纹映在蓝白银铠上,彼此相望。   “解药。”温濯寒声道。   天机稍稍仰头,缓声道:“你既说他不是沉未济,这么担惊受怕做什么?”   “解药,给我。”温濯侧了侧刀,往她脖颈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否则,你的眼睛就拿来还他。”   天机压低眉,沉声道:“他到底是谁?”   温濯身遭的气场快压得人窒息了,他紧紧抱着沉疏的肩,半分让步的意思都没有。   他的意思很明白,不给解药,这把剑会毫不犹豫地斩下去,割断她的喉管。   二人凝视彼此,死死对峙着。   温濯闭关多年,门徒散尽,如今太清宗多数人已经不认得他了,但天机年轻气盛,手下门众过百,在此等境况下僵持太久,叫她下不来台。   半晌后,天机实在受不了那些好奇打量的目光,选择了妥协。   她摆摆手,有些尴尬地笑起来。   “毒用得不重,能好的,就瞎十天半个月而已,开个玩笑,别生气嘛。”   说完她果然从袖中抛了个黄色的小瓷瓶过来,甩到了含光剑上。   “喏,解药。”   温濯一点都不喜欢她这个玩笑,剑尖一甩,瓷瓶顺着剑身滑落,寒眸扫了一圈众人,最后还是停在天机身上,似乎是要问她讨个说法。   天机挠了挠脸,想了会儿说:“一天三次,口服。”   她讲话忒不过脑子,池辛一惊,赶紧扑上前去劝阻道:“天机长老,你快别说了!”   “哎知道了知道了,”天机也推搡开池辛,看了两眼温濯,道,“我看他这眼睛眼熟,我以为是那个妖孽呢,不好意思啊,他是你新收的小徒弟?”   “和你无关,”温濯压抑着怒气,啐道,“明日麻烦你来天枢阁一趟,亲自道歉,否则我会去找你。”   要一个长老给刚入门小徒弟道歉,这换谁能接受?天机脸色也难看得很,怒视着温濯,一字不应。   “师尊,”沉疏喘息得厉害,剧烈的痛意让他身上都开始出汗了,“师、师尊……”   温濯一听,脸上不免浮出焦躁之色,于是没再多纠缠,他催动含光剑,带着沉疏就极快穿越了道场。   风尘刮在脸上,又刺又痒。   他挑了一条人少的窄道走,一路逆着一条溪水往上,靠近了一处水榭,牌匾上写着“天枢阁”。   沉疏方才听得分明,意识到现在已经离那些人群远了许多,他终于不再压抑血液里的躁动,身上妖类的特征全都冒了出来。   这里离山门颇远,碎石铺了一池汤泉,在深冬还蒸着热气儿,门口站着一个洒扫的小仆,瞧见温濯怀里揽着个长了狐狸尾巴的人,手里的动作一顿。   温濯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急匆匆撞开了水榭的门。   屋里点着熏香,温度浸在皮肤上恰到好处,温濯挑开了床头的帘子,这才把沉疏放到床榻上。   “小满,”温濯蹲下身子,急声道,“手先拿开一点,师父要替你把伤口疗好。”   毒素浸在眼瞳中慢慢晕染开来,每一刻都是磨人的疼,仿佛是被人硬生生往眼中灌了一勺热盐汤,灼得沉疏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他张口用力地喘息着,剜骨般的疼痛让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呻.吟,喉管泄出的声音一截截断裂开来。   沉疏脸色煞白,极力控制着声音,尽量不要让自己听上去撕心裂肺,可是太疼了,他从来没有这么疼过,他恨不得现在能立刻拿刀扎穿自己!   这声音听得温濯心一阵一阵抽痛,他挑开瓷瓶的塞子,将其中的药物倾倒在掌心,点开沉疏的唇替他喂了进去。   他声音都带着哭腔:“别怕,别怕小满,慢慢睁眼就好了,睁开一点点。”   沉疏不敢睁眼,他眼里的血一点点积攒出来,又顺着眼角一行行渗透下去,沾湿了温濯的床单。   “好疼,师尊,”他颤抖着声音说,“师尊……我要受不了了,师尊、我疼死了……”   疼到极致的时候是想死的。   比那次在赤水林中的毒还要疼上千万倍,沉疏对痛觉本就敏感至极,稍微挨上点小伤口就要叫唤个不停,可这回他疼得连惨叫都没力气了。   沉疏张大口,用力地深吸一口气,可他喊不出来,所有的知觉和意识都凝聚在那几根发疼的经络上,一阵痒辣过去后,又紧接着是更剧烈的刺痛,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好想死……好想死、   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好想死!   温濯看得更是焦急,他摸着沉疏的手臂,任由鲜红的血沾湿了两人的衣襟。   他知道自己眼下绝不能慌乱,于是极力按捺着话语中的焦躁,故作镇静地安慰道:“一点点拿开,一会儿就好了,小满,慢慢地,师父让你不疼了,好不好?”   沉疏还是听话的,纵是再不敢,也在温濯一点点的劝慰中慢慢拿开了手。   他双目闭得很紧,深深地恐惧着,不敢睁眼。   要是看不见了,怎么办?   要是眼睛真的瞎了,什么都看不见了,怎么办?   他不敢去想象,自己若是抬起眼,能看见的依旧是一片无边的黑暗,他该怎么办?   在上山之前,他还期待着和温濯一起回太清山的生活,他知道自己的拜师帖还没写完,拜师礼还没结成,还不算真正的师徒,古代人最重礼节,他本打算今晚就挑灯夜战,把亏欠的这张纸给温濯补上。   怎么就突然看不见了呢,他怎么这么不小心,他为什么非要和池辛打架,他为什么……   “没事的,没事的小满,”温濯知道他害怕,把沉疏的手紧紧捂在掌心,“慢慢地睁眼,没关系的,师父一直在。”   沉疏急促地呼吸着,顺着温濯的话——   一点点、慢慢地抬起眼。   万一……   深深的恐惧感正顺着他的身躯慢慢爬上来。   看不见。   睁开眼的那一瞬,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冷了。   什么都看不见。   眼前是一片模糊的血幕,只能瞧见黑压压的身影在晃动,他知道那是温濯,可他看不清。   看不见他温柔的眉眼和笑意,看不见那对灰蓝色的眼眸,什么都看不见。   沉疏的神情都呆楞住了,这一刻那些疼好像都不足轻重了,阴寒的冷几乎让他头皮发麻。   “师尊……”   他喃喃道。   在这一声里,一行泪从温濯眼眶里滑落下来,他几乎是颤着把手覆到沉疏的眼睛上,用灵力一点点缓解着他的疼痛。   “师尊,”沉疏双目俱渺,什么都瞧不分明,只能慢慢抓着温濯的衣袍,嗓音嘶哑,“师尊,我看不见你……师尊……”   温濯听得心都揪起来了,直接拿衣袖给他擦掉了脸上的血痕,又是焦急又是耐心地安慰道:“小满,没事的,一会儿就不疼了。”   一会儿就不疼了。   “对不起,对不起小满,师父特别不好……”   温濯捧着沉疏的脸,看着他那双晦暗下去的赤瞳,恨不得能替他承受此苦。   他不停地说:“小满,一会儿就好了,很快就不疼了,休息几天,还能看得见师父的,不要哭好不好?”   他说着,自己却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温濯把额头抵靠在他胸口,低声地抽泣着。   沉疏其实没有哭。   他心里凉凉的,所有的心绪都麻木了。   他想劝说自己,不过是中了点毒,当几天瞎子而已,也没必要这么难过。   但他心中有一抹恐惧迟迟弥散不开。   他觉得自己的恐惧感,不是源于这短暂的失明,而像是曾经他也遭遇过一次双目受创,那时候也有一个人这样抱着自己失声痛哭。   温濯听上去哭得很伤心,隐忍的哭腔藏在喉咙里,替沉疏疗完伤后,他的法力很快就断了,手也缓缓从他脸侧滑落下来,搭到了沉疏肩上。   “对不起……”   沉疏摸索着碰到了温濯的头发,下意识轻轻把他揽进了怀里。   “师尊,”他眼睛一时间不知道看向哪里,“过了半月,就能好了吗?”   温濯“嗯”了一声,喉咙里依旧逸出几声哽咽。   他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沉疏感受着怀里的温濯轻轻的颤动,心中竟然升起这样的疑惑。   他们认识多久了?   不过几日的时间,他为什么能恸哭至此?   沉疏摸着温濯的头发,慢慢思索着。   这个人一向都是神仙姿燕鹤骨,哪怕是方才与那女子对峙时,拿剑的气势也分毫没有减弱过。   但他总是在自己面前,仓促地流露出许多不太适合他的情绪,而每每望向自己的时候,眼中又总是压抑着不明的底色。   这眼神,如今想来,太不清白了。   好像是在看一个……   分开了很久、很久的故人。 第31章   沉疏的心绪兀自麻木着,他的呼吸已经变得很平稳,可忽如其来的失明到底是难以适应,此刻他什么都不想做,只想找个地方好好躺着。   反正黑灯瞎火,睡着了都是一样的。   “师尊, 我可以睡在这里吗?”沉默半晌后,沉疏终于开口了,“我想休息一会儿, 今天有些累了。”   “你想睡在哪里都可以。”   温濯很快就悄悄抹开那行泪, 收起了情绪。   他唤来屋外那个小仆,替沉疏收拾了一些洗漱的东西。   巾帕沾湿, 温濯小心地擦掉了沉疏脸上的血痕,又从屋中的抽屉里寻了一条白色的纱带, 系到沉疏头上,替他把眼睛给蒙住了。   沉疏在发情期的时候,眼尾总是会变红,这是狐妖天生带有的特质, 漂亮的姿色更容易勾引人中狐媚术。   如今薄纱盖在双目上,将沉疏那双含情眼给遮得严实,看过去还真有些乖巧。   温濯轻叹了口气,摸着他的狐耳,说道:“这两天不要用眼,目力会一点点恢复的,不用担心,有什么想要的就跟师父说。”   沉疏调整好了情绪,狐耳轻轻动了动。   “我都听师尊的。”   温濯又说:“身上弄脏了,天枢阁有温泉池, 小满要不要去洗个澡?”   从回到赤水林开始,沉疏身上的衣服就有点儿破破烂烂的,方才在太清宗门口,跟那些穿着得体的修士一对比,自己简直像个叫花子。   沉疏也觉得身上的血粘腻着忒不舒服,于是点点头。   点完头才发现,这岂不是要温濯给自己洗澡的意思?   沉疏赶紧添上一句:“我自己去吧,师尊,其实还是能看清一点的,不麻烦师尊了。”   “可以吗?”温濯眉头微蹙,“不要勉强自己。”   沉疏狐耳跟脑袋一起点,随后为了证明自己依旧是个能独立行走的人,摸索着站起了身。   方才意识不清醒,现在睁开眼适应之后,发觉自己也不算是全瞎,其实大致的方向还是能摸清的,不至于生活不能自理。   不过要是温濯情愿,他当然就撒个娇,让他多照顾照顾自己了。   比如……晚上也可以抱一抱他。   他现在很没安全感,很想要一点这样的温暖。   沉疏这么想着,摸着墙面走到了那汤池附近。   这地方平时是温濯一个人居住的,洒扫的也唯有方才那个小仆而已,他听声音年岁不大,应该是温濯亲信的人,沉疏也就没多警惕。   沉疏大致找到了这人的方向,很有礼貌地说:“麻烦你,替我取件干净的衣裳来,可好?”   那人愣了愣,发出稚嫩的声音。   “好……好的!”   说完这句,小仆的步伐就匆匆远离开来了。   沉疏生出了狐耳之后,五感就更加敏锐,能通过气息辨出来附近有没有人。   确认温濯不在附近后,沉疏这才放心地开始脱衣服。   上回让温濯瞧见自己□□已经够尴尬的了,这回绝不能如此了。   动作之前,他先行从葫芦中召出了参商剑,随口吩咐道:“这地方的方位,你替我看看。”   “为什么不御剑去看?”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   这次剑中的说话者不是沉商,而是他的哥哥。   沉疏兴致不高,言简意赅道:“不行。”   沉参也懒得多问,上去飘了两圈,又飞回到沉疏身侧。   “天上楼阁,高处不胜寒,”沉参说,“这地方不是主峰,应该挺清净。”   他注意到沉疏的异状,诧异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中毒,暂时瞎了。”沉疏边解扣子边说,“这几日我师尊不在的时候,要麻烦你帮我做些事情。”   沉参说:“既然眼睛受伤了,待着不动就是,还做什么?”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沉疏总算脱光了衣服,踩进温暖的汤池里,他仰头靠在池壁,眼睛上的薄纱浸在水里。   “我想知道,这里是不是曾经也有个生了双红眼睛的人,或许是妖,后来被太清宗的门众集体围剿过。”   沉参道:“你想让我帮你去查?”   沉疏淡淡道:“方便吗?”   沉参沉默了会儿,说:“查完这一事,你放我们走。”   沉疏凉凉地笑了一声,道:“行。”   得了允准,参商剑很快就化作了半指大小,顺着水榭往下的溪流飘去了太清山的主峰。   待他走了,沉疏才重新投入到沐浴中,身子贴着光滑的池壁,不知不觉就潜入到池底下去了,思绪也跟着渐渐下落。   还没迈进太清宗,就遭遇了这样的横祸,这算是个极差劲的开头吗?   沉疏不在乎太清宗的人待他怎么样,毕竟一开始,他只是为了活命才留在温濯身边,根本目的还是要延长寿命,再找到回现代的办法。   但这些天相处下来,他觉得待在温濯身边也不是不行,他人很好,对自己也很好。   沉疏判断自己喜不喜欢一个人,就看跟他相处得舒服不舒服。   在道观里的时候,虽然天天被老师父打,但他们晓得沉疏一打就哭,从来不会真的下死手,所以他觉得自己心底还是喜欢那些老道士的。   沉疏又沉下去了一些,眼睛蒙着的纱雾飘在水中。   跟温濯说话很舒服,拥抱很舒服,一起……一起睡觉,也很舒服。   所以他觉得自己也喜欢温濯。   至于是不是师徒之间的那种喜欢,他说不上来。   慢慢地,狐耳和狐尾全都沾透了水。   ……好重!   其实他不是很想洗自己的尾巴,这尾巴太过蓬松,沾了水就变得奇重无比,沉疏都快感觉自己被捆了块石头在身上了。   原本还想着独自调整一下情绪,这下可完全不用了,沉疏狼狈地吐了两口泡泡,扒拉着池壁往上爬,整个人趴在了边缘。   好重!   耳朵变得湿淋淋的,毛色都深了不少,沉重地倒在了池水边沿。   沉疏翻了个身,面向天空,薄纱贴在脸上。   但是,温濯口中的那只狐妖,和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是长得很像?拥有一样的眼睛?   还是……   还是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这个想法像颗石子忽然砸到了平静的水面上。   同一个时代、同为妖、和同样的人结缘。   温濯说,池辛捡到的那只白虎曾经是个大妖,在受了极大的创伤后灵智丧失,导致了自己的失忆。   那如果……他也失忆了呢?   “小满。”   正注念间,沉疏被这忽然的声音所打断了思路。   隔着纱雾,他能瞧见是温濯的身影,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脸。   温濯笑道:“怎么摔进池中去了?”   沉疏胡诌道:“脚底打滑了。”   温濯道:“要起来吗?”   这就弄得沉疏有些无措了,他自然是想起来的,可他下边光溜溜的什么都没穿,还拖着一条湿漉漉的大尾巴,怎么好意思站起来?   上回还能用狐媚术,这会儿眼睛伤了,狐媚术都用不了。   温濯蹲下身子,手轻轻一抬,袖中吹出一阵暖风,把沉疏的狐耳和头发一块儿吹干了。   赤色的狐耳跟着风一块儿慢慢摆动。   沉疏闭上眼睛,悄悄享受了一下这阵暖风。   “你的发情期大约还有几天,晚上还要和师父一起睡觉吗?这样方便师父替你渡来灵力。”   沉疏差点脱口而出一句“好”,幸好被他咬着牙强行按捺住了。   他兴奋个什么劲!   沉疏轻咳了声,说:“我睡相不好,不知道会不会挤到师尊?”   “无碍,”温濯道,“你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刚说完这句,方才跑去拿衣服的那小仆就捧了一叠宗派的衣服过来,码齐了放到池边。   沉疏听到他的动静,手在边上摸索了会儿,没找着,还是温濯带着他的手腕碰到了那几件衣服。   “谢谢师尊,”沉疏手压着衣袍,脸上红红的,问道,“师尊,要不……你先转过去?”   温濯笑着点了点头,果然就转过身去了。   沉疏赶紧从池里爬了出来。   然而他很快就面临着新的问题。 。   古代的衣物大多繁复,穿法冗杂,眼下自己双目受损,看不清东西,显然不能靠一己之力穿完这些。   沉疏深吸两口气,把狐狸尾巴给收了起来,随后着急忙慌先穿了条亵裤,接着就开始满地乱摸,找第二件要套身上的衣服。   看不清东西,真的好麻烦!   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眼睛!   摸了半天,他总算是摸到了条裤子,这东西还好说,往身上一套就是了,可什么中衣什么外袍什么腰封,里三层外三层的东西,他就真的没辙了。   到最后,他简直像只被毛线缠紧的猫咪,浑身乱套着衣服,崩溃地拉紧了温濯的袖子。   “师尊,救命。”   温濯像是料到他不会穿似的,微笑着回过身,手从袖中伸出来,碰向了沉疏的搭扣。   “师徒之间,不必总是如此生分,”温濯替他脱去衣服,温柔地说,“小满想依靠我,我很开心。”   他耐心地解开沉疏乱穿的衣袍,叫他重新赤.裸了上身,在这个动作里,温濯的手无意间蹭过了沉疏腹部的薄肌,弄得他身子一绷。   双目失明后,这样的触感比从前要明显百倍。   沉疏乖乖展开手,让温濯替自己穿得更方便些。   他其实心里有很多问题。   沉疏是在道观里长大的,对世俗之事掌握得很少,几个老道士也不教他这些东西。   和温濯几日相处下来,他可算是大开眼界,心中不免升起一些疑惑。   师徒之间到底可不可以这般亲昵呢?   拥抱、亲吻、抵足而眠。   但这些问题太耻于出口了,只能从温濯的行为举止中稍微探寻一些答案,时间久了,他也习惯了和温濯拥抱,哪怕是亲吻或许也没那么介意了。   可这些行为到底算不算逾矩?   如果算,温濯如此顾念自己的旧情人,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沉疏回到了方才的那个猜想中。   那只狐妖和自己,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真的……失忆过吗?   温濯给他穿好中衣,又打算套那件蓝白外袍上去,却被沉疏阻了动作。 第32章   “好了, 师尊,”沉疏说,“外袍就不穿了吧, 天色也快暗了,今天舟车劳顿, 师尊先休息吧。”   温濯动作愣了愣,说:“困了?”   “嗯,”沉疏胡乱摸索了一把, 抓住温濯的袖子, “有点困。”   他觉得还不是个很好的时机,让他问出口。   他还需要找些证据, 等参商剑回来之后,他或许就能把这些事情想明白了。   何况上回提到那只狐妖, 温濯就已经难过成那副模样了,如今自己双目失明,若是再说,他岂不是又得哭了?   沉疏向来都是自己哭,最见不得旁人哭,何况是温濯这种平时看着百毒不侵的人,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   温濯牵着沉疏的手,带着他回了天枢阁的卧房。   方才淋了血的床单已经被换去了,温濯叫沉疏先躺了上去,替他掖好了被子,坐在床边看着他。   被人盯着,沉疏有些不自在,往里边挪了挪身子,问道:“师尊不睡吗?”   温濯笑着摇摇头:“不睡了,太久不入眠,还是不习惯。”   沉疏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话语中依稀能听出些情绪不高的味道来。   他于是伸手,试探着摸到了温濯的脸,指腹扫到了他眼角的位置,这儿还没有眼泪的痕迹。   “师尊,”沉疏收回手,笑起来,“我真的没事,就是运气背了点儿,你来睡觉吧,我抱着你睡,像上回那样不就能睡着了?”   虽然上次作弊了。   这回能不能睡着,还真不一定。   温濯听到沉疏这般真挚的邀请,自然也不再推诿,他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沉疏的头发。   “小满,不用总是这么替师父着想,为你自己做打算就好了。”   天底下竟还有人不希望别人关心自己的?   沉疏感到相当震惊。   然而说完这句,他身上的被褥果然动了动,随后发出一些细碎的声音,很快,温濯也跟着躺了上来。   那接下来……   风声飘过,温濯熄了灯,放下帘子。   沉疏不知道答他什么话,于是顺着温濯手臂的方向,摸索到了他的位置。   他已经不知不觉依赖温濯很久了,他很喜欢跟温濯相处的感觉,不希望这个人因为自己而难过。   如果抱一抱就开心了,那他当然愿意抱抱自己的师尊,告诉他不用为自己难过,就是稍微失明了几天,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况且,这样还能正大光明地睡大觉,多好。   看不清温濯是面对还是背对着自己,总而言之,沉疏覆手到了温濯的腰上,紧紧抱住了他。   碰了一嘴的头发之后,才发现温濯是背靠着自己胸口的。   沉疏顿时想松手逃走。   面对面抱着也就算了,他在背后抱着温濯,这算怎么回事?不行不行!   然而没等他抽手,温濯就触碰到了沉疏放他腰上的那只手,跟他手心对手背交扣到了一起,这动作间的旖旎不言而喻。   沉疏的脸都快烧起来了。   好紧……   他看不清东西,也不清楚他们俩现在算是个什么姿势,但他知道这绝对算不上是什么师徒之间的互帮互助!   到底是什么意思?   沉疏感觉这一整晚自己都会这样心跳加速,再也睡不了觉,可温濯偏偏还把他的手往自己这儿拉扯了两下,两个人彻底地前胸贴后背,紧紧碰在一起了。   他知道自己的心跳声很剧烈,压根无处遁形。   沉疏只好轻轻地唤:“师尊……”   “谢谢你,小满,”温濯却说,“明天开始,师父教你一些炼气的方法,你天资聪颖,很快就能结出灵核来的。”   沉疏疑惑道:“师尊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我从前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就能保护好你,这种想法太错误了。”   温濯指腹缓缓磨蹭沉疏的手背。   “你本来就可以当个强大的人,小满,你唤我一声师尊,我该教会你的是你毕生受用的东西,而不是一直保护你。”   “何况……”温濯垂下眸,“哪怕是这一点,师父也没有做好。”   沉疏认真地想了想温濯这番话,说:“没有的事,那……徒儿先谢谢师尊了。”   谈了这两句之后,沉疏总算不别扭了,他动了动身子,干脆和温濯贴得更近,把他整个人都裹在了怀间。   “师尊,”沉疏凑在温濯耳背说话,“上次我看见了池师哥的剑穗,你能不能跟我讲讲,那是什么东西?”   温濯轻笑了声,问道:“你也想要剑穗吗?”   沉疏点头:“想。”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但就是想。   “剑穗是太清宗入门的证物。”温濯耐心地解释道,“宗门的师徒之礼中,有相当重要的一环,就是交换剑穗。”   “剑穗用的丝线都是在太清山的天池中精挑细选的,师父和徒弟都会编制一枚,待到拜师礼上彼此交换。”   难怪池辛把自己的佩剑看得如此重要,这剑穗的确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   师父会给很多徒弟剑穗,也会受到很多的剑穗,但徒弟手中只有师父的一枚,自然要珍爱无比。   想到这儿,沉疏忍不住问了一句:“师尊收过几枚剑穗?”   “两枚。”温濯答道,“除去你,座下只收过两个徒弟。”   “但师尊的剑上一枚剑穗都没有。”   “嗯,”温濯说,“以前挂过一枚,后来人离开太清宗,剑穗自然也就碎裂了。”   说到这儿,他显然是不愿再说了。   池辛是他的弟子,这一点沉疏知道,但温濯离开太清宗太久,池辛也已经改拜入别人门下,他座下自然是无人的。   那把了无装饰的含光剑,好像在替温濯诉说,自己是如何孤独的一个人。   他现在只有沉疏了。   沉疏也没有多问,他觉得有些不一样的东西,正贴着自己的心脏慢慢生长。   是……什么呢?   温濯身上的气味总是能叫他分外安心,何况是这样昏暗的环境下,沉疏跟他聊了没两句,意识就有点不清醒了。   其实眼睛看不见,也挺好的。   至少这样可以多依赖他一点。   “师尊,等我的眼睛好了,我就好好写一份拜师帖给你,”沉疏脑子混沌,断断续续地在温濯耳边说,“还有剑穗……我要做个最漂亮的给你……”   “我不会离开你的,师尊……”   温濯听着他的这些絮语,也缓缓阖上眼,把沉疏的手握紧了。   “师父都听到了。”   *   沉疏在天枢阁休养了好几天。   视力虽然没有完全恢复,好在温濯总算开始教他一些修仙的入门知识,也能聊以解闷。   沉疏的天赋果然不错,再加上温濯有心教导,他进步得很快,从前学的那些术法也给他打下了很好的基础,没多久就能熟练引气、炼气了。   温濯自从回到宗门后,就下了道禁制,把天枢阁给完全封锁,他一直都陪在沈疏身边,不曾离开过片刻,天枢阁也鲜少有人来访,度过了还算安宁的几日时光。   这天卯时,沉疏刚刚起床,就听到天枢阁外响起了鸣钟声。   这是有客来访的意思。   沉疏刚要起身,温濯就拍了拍他的脑袋,说:“先坐着别动,我去看看。”   沉疏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果真就钻回床上去了。   他感觉这辈子没有睡这么好过,前几天所有的疲累和难受都被这一连好几觉睡过去了,温濯身上的味道也很好地安养了他的心神。   倒真像只被好生招待的小狐狸。   一边的温濯走到了天枢阁的禁制边缘,一个身着银铠的女子正在钟楼上提着巨大的撞钟锤不停地鸣钟。   温濯见到她,脸色就不好看,淡淡道:“你来迟了几天。”   天机见他来了,松开手纵身往下一跃,披风跟着逆风飞起,最后落到温濯面前。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说:“不算晚吧?来赔罪总要有点准备。”   温濯脸上没什么表情,道:“就事论事而已,言重了。”   天机跟听了笑话似的,表情很夸张:“不是吧云舟,先前你可是为了这个人要打要杀,差点把两族全灭了的,怎么今天倒是轻饶了我?”   “我说了,”温濯抬眸看她,眼中冰冷,“他不是沉未济。”   天机摆了摆手,敷衍道:“行行行,知道了,我带了要紧的东西过来,你看是不看?”   温濯挑了挑眉,道:“何物?”   “沉未济的灵核,我找到了,”天机磨了磨手指上的玉扳指,说,“眼下被我藏在锁天池,你若是要取——”   天机一掀披风,从腰间取了块玉牙牌下来,递到温濯手中。   “拿这个去,不要被宗主发现。”   温濯眉间一凛,道:“你在哪找到的?”   “蓬莱谷,”天机神色也凝重起来,“他被处刑的地方,那里守了旱魃的兵,我手下的人费了些力气才抢到。”   温濯抿了抿唇,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天机,最后将牙牌收进了袖口,弓腰拜礼,道:“多谢了。”   天机道:“不必言谢,带我进去看看他呗。”   温濯有些犹豫,但还是抬手放开了禁制,道:“请吧。”   两个长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一路到了天枢阁内。   沉疏还卷着被子在呼呼大睡,遥遥听见他们的脚步声,翻了身就爬起来,安分地坐在床上。   “师尊?”他听见有人踏过了门槛,试探道,“是你吗?”   天机尴尬地清咳一声,道:“是我,天机。”   沉疏一听,心里顿时一冷。   她来做什么?   刚见面就给自己来这么一下,换谁不会生气,沉疏就差把“滚开”这俩字刻脑门上了。   天机嘴也笨,来回踱了两步,这才慢腾腾地开口:“不好意思啊,刚见面,看你跟我徒弟在打架,又瞧见你这眼睛长得怪异,就下手重了些,你师尊把这几日你的情况都跟我说了,我这会来给你瞧瞧,顺带送点东西。”   沉疏强行卖笑,道:“多谢长老,我不要紧的。”   要是没有你,他就更不要紧了。   天机果真带了些药物过来,挨个放到了桌上,随后走到沉疏面前,搭起臂,微微俯身瞧了他两眼。   “你多少年岁了?”   沉疏装着乖,答道:“二十。”   天机皱了皱眉,道:“这么小?”   旋即她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温濯,像是在质问:这你都下手了?   温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做。   天机摸了摸下巴,从乾坤袋中抽了本书出来,顺口说道:“多学点儿,对你的天赋有帮助。”   说话间,她就把手里的那本书抛到沉疏怀中,沉疏愣愣地一接,低头一看,也看不见书上写的什么。   给盲人送本书什么意思? ?   沉疏看不清楚,一旁的温濯倒是瞧得明明白白,瞟了天机两眼。   “干嘛,他有这双眼睛,不就得多学点儿这方面的嘛,不然屈才啊!”天机说罢,拍了拍沉疏的背,说,“这本春宫你好好收着,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你师尊。”   春宫图……   沉疏翻来翻去的手忽然愣住了。 第33章   虽然沉疏是狐狸精。   虽然沉疏会狐媚术。   但是堂堂一个太清宗长老, 给小辈送春宫是不是太夸张了? !   而且她怎么知道自己是狐妖的?   温濯告诉她的? ?   难道温濯也觉得,自己应该多学一点……一点床技吗?   沉疏尴尬地合拢书册,把这本春宫放到了枕头底下。   虽然讨厌这个女人,他还是老老实实答应道:“多谢长老提点,我会好好学的。”   “行, ”天机倒是吊儿郎当,披风一掀,冲温濯招手, “走了, 过几天议事堂见,宗主要问你话的, 我要兜不住了,你动作越快越好。”   温濯垂眸, 道:“慢走。”   温濯不留客,天机搭上门也就走了,沉疏听到她离开的声音,这才悄摸着下了床,扶着床沿到了温濯身边。   “师尊, 她来……就是为了送我这个东西?”   温濯抱住沉疏,摸着他的头。   “也不全是, ”他说, “小满,这几日眼睛恢复得如何?”   说话间,他就要解开沉疏脸上的薄纱。   沉疏也缓缓睁开眼, 看向温濯。   目力还是恢复得不全,但那些血雾已经退去不少,看人不再是模模糊糊的一团影子, 有了大致的轮廓。   只是眼神依旧呆着,漂亮的眼瞳依旧没有亮色。   温濯叹了口气,从桌上天机送来的药物中挑来拣去,最后拿了一只小瓶磕开。   他指腹蹭了蹭沉疏的唇,柔声道:“这个药能稍微缓解一下叠影的症状,就是有点儿苦。”   沉疏“嗯”了一声,乖乖张口。   温濯替他喂了口药,果然很苦,沉疏的脸顿时露出难色。   他吐了吐舌头,道:“好苦。”   他们两人站在立柜边上,挨得很近。   “苦的话,就换个药试试,”温濯盯着沉疏的唇看,“好不好?”   片刻后,他半垂下眼,稍稍往前贴了一些。   “好,”沉疏说话间就要去摸那些药瓶,“天机长老给了多少药?我看看……”   温濯带着他的手,放到了自己腰后的立柜上。   “在这儿。”   于是沉疏恰好动了动身子,前倾了点儿,压住了温濯,在这个好似不经意的默契里,两人的唇瓣轻擦了一下。   只有一瞬微妙的触碰。   温濯抿了抿唇,望着沉疏。   他知道此刻沉疏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也就不加隐瞒,眼底一切的情绪都涌动在那一水寡淡的波澜里。   曾经的爱人就站在眼前。   他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重新长大了。   温濯心中膨胀的私欲和爱意在相互厮打,此刻他当然可以选择直接告诉沉疏一切,他们可以一起背负着痛苦继续生活。   但这就是唯一、必须要选的路吗?   这对沈疏一点儿也不公平。   一旁的沉疏还以为是自己又不小心,慌忙解释道:“啊,不好意思师尊……”   “没关系,”温濯收回目光,抹了两下眼角,声音有些哑,“师父先出去一趟。”   他说完就步伐匆匆地离开了,像是急着要去做什么事情。   沉疏顺着他的脚步声看过去,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唇。   这都第三次了……   为什么温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呢?   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很错误。   怎么会有反应呢?他们只是普通的师徒而已,有反应才怪了吧!   沉疏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脸,又摸索着爬回了温濯的床上。   他把手背到脑后,仰头望着模糊的床架,心中开始思索起别的事情。   参商剑已经出去六天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这说明,宗门里应该是真的藏了些关于那只狐妖的秘密。   会是什么呢……   沉疏现在是真有些好奇了,一旦有了这样的猜想,先前种种异状就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收徒,为什么一见如故,为什么总是让他心生纠结,似乎都指向了同一个答案,连带着他对温濯的情感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不过,如果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那岂不是、岂不是跟温濯双修过的人就是……自己? !   那那那,那双修到底要怎么做?   沉疏想着想着,就从那枕头下边摸出了那本春宫图。   趁温濯走了,要不就……   看一看?   反正他现在眼睛不好,就随便翻阅一下罢了。   沉疏劝说完自己后,把眼上的薄纱上移到头顶,趴在床上悄摸着打开了书。   发脆的纸张和扑面而来的墨香味。   古代的书籍有笔痕的地方摸着很不一样,沉疏靠触摸和一点点视力,可以勉强看清春宫图上的内容。   第一页是一列大字。   沉疏顺着笔墨摸来摸去,边摸边说。   “体.位……体.位是什么意思?”   沉疏念叨着又翻了一页,香艳的图案瞬间暴露在面前,弄得他赶紧把书一压,塞了回去。   什么东西?   这本书居然画了这样的图……   可刚塞回去片刻,沉疏又耐不住好奇,重新从枕头底下抽了出来。   就看一眼,没关系的。   反正是天机长老让他看的。   抱着这样侥幸的心态,沉疏又小心翼翼地掖开书页,回到方才的那一页上。   一个新世界顿时从沉疏看不大清的眼睛里展开。   好刺激。   书上画的是颠鸾倒凤、玉体横陈,是鱼水之欢水乳交融,两个人的身躯就在这简单几笔的勾勒里纵情欢愉,不知天地为何物。   他看一页就要深吸一口气,然后才敢继续看下去。   在这几张薄纸里,沉疏感觉像被重新洗刷了认知。   他看得脸红心跳,身体都有点发热,耳尖也跟着红红的,心中更是心虚无比,忍不住扯了扯被褥,把自己整个人都罩在里面。   他又往后翻了一页,这一页写的是三个大字“弄玉箫”。   弄玉箫?吹箫吗?   怎么还扯上乐器了?   他自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接着往下翻,翻到一副口含**的图,又忍不住双手一遮,心里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居然用嘴……这都行!”   其实他以前都不知道想要纾解的时候应该怎么办,要不然那会儿怎么还要求助于温濯帮帮自己呢?   这么一看,古代人居然就已经这么会玩了!   他也不是蠢货,当然知道人都有欲望,都会上床做\爱,但这些东西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些模糊的概念,他是在道观里长大的,从小就跟色欲沾不上边。   这本书还真的教会了他一些东西。   自从接受自己是“妖”的身份以后,沉疏对“发情期”是什么也有了一些大致的概念。   结合这本书上说的……   身体里那些躁动不安的情绪,都需要一个出口来排解,他会不停地产生色/欲,也不停地想要有什么东西,来满足这些色/欲。   想着想着,沉疏就觉得自己闷在被子里好热,忍不住全身都趴到了床上。   床上全是温濯的气味。   他这会儿反而不喜欢这个气味了,因为他总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烫,像发了高烧似的,他侧着脸躺在床上,转而开始小口地呼吸。   **的地方也逐渐反应起来。   早知道就不看了……   沉疏感觉很丢人,可手还是控制不住地去抚摸,他学着上次温濯帮自己的那样,缓缓靠近了过去。   眼前是迷蒙又模糊的。   他年纪还小,这些事情没有人教他,他只能摸索着学。   但有时候,人的本能总是会教自己做一些事情,譬如自我纾解的时候,他脑海里就频频能想到上次那些蒙着羞赧色彩的回忆。   他觉得自己很想要见到温濯,但此时此刻,他正隔着这层被褥做些难堪的事情,要是被撞破,他觉得自己很难不去哐哐撞墙。   沉疏的狐狸耳朵和尾巴又慢慢冒了出来,那尾巴太过蓬松,顶开了被褥的一角,落到床边。   在均匀又急促的喘息下,连狐耳都在发红。   他侧过身,闭上眼,稍稍蜷起了身子,纾.解的*感慢慢往他的知觉上走。   他咬着齿关,又往下藏了藏,整个人闷在被褥里,只剩一对狐耳在被子外抖个不停。   时间稍久之后,他就有些克制不住地开始想入非非,方才那些模糊的画像也映在自己脑海里,迟迟褪不下去。   他觉得自己有很想要的东西。   沉疏也顾不得手上*腻着,又往被子里埋,阖着眼低声喘息着。   想要什么……   他的动作太专注了,一时间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温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他瞧见沉疏的尾巴落在被子外面,就上前来,顺手掀开被子,想给他拎回去。   然而这一掀,被褥下沉疏做的事情就被突兀地撞破了,温濯愣了几秒,又很快给他盖了回去,退开两步,把天枢阁的门给关上了。   沉疏不理他,他连被看穿的羞耻感都顾不上了,身体强烈的刺.激和舒爽叫他完全无法分神。   反正温濯都看见了,他干脆不再压抑自己的声音,低喘出了声。   温濯上前两步,轻轻掀开了一角被子,沉疏被闷得脸都红透了,眼上蒙住的薄纱松松垮垮贴在鼻梁上。   他拿手背贴上了沉疏的脸,滚烫至极。   “又发情了,”温濯说,“眼睛没有恢复好,看她送的这书做什么?”   他说话间,手背轻轻勾勒起沉疏的脸颊。   沉疏觉得被用“发情”这个词形容很羞耻,但他的确不能克制这样的本能,他凭着一点直觉拽住了温濯的手,顺势贴到自己的唇边。   红色的眼睛此刻终于不再空洞无神了,反倒是浸了一层薄薄的雾,看上去水涔涔的,他半梦半醒地亲吻着温濯的手心,又轻轻舔了一下他的手腕,口中吐着白白的雾。 第34章   这几天不是没有过发情的症状。   但多数时候,温濯抱抱他哄一哄就过去了,大不了让沉疏逮着自己多啃几口,啃舒服了,症状就结束了。   温濯看了沉疏半晌,手中原本亮起的, 要替沉疏压制情期的灵力暗淡了下去。   他的眸子晦暗许多,像是终于放弃了心里的某些挣扎,指腹从沉疏的脸颊转而碰向他的唇角。   这里有些干涩,沉疏还在不停地发热,眼神也跟着变得浑浊起来,他看不清温濯的容貌,但通过气味能辨析得很清楚。   温濯、温濯,他的师尊。   “小满, ”温濯碰着沉疏的唇瓣,让这狐狸忍不住张口想咬,“怎么了?”   发情了,他方才不是说了么?   沉疏心中的烦躁和热烈团在一块儿,他双眼被蒙着,什么也看不清,于是顺着温濯的手臂往上摸,又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直接把温濯拽上了床。   床榻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发生了轻微的晃动。   沉疏一翻身跨了过去,他扣着温濯的手压在床头,问也不问一声,对着他的脖颈就是咬,温濯不禁抬了抬腰,手腕被遏制在他的掌心。   痛感很强烈。   狐妖的咬合力比寻常人强很多,这一下是很疼的,可温濯除了低吟一声,什么话都不说,反倒是蜷起手指,碰了碰沉疏的虎口,引导他和自己慢慢变作了十指相扣。   沉疏不加思考,全靠温濯怎么引导。   这几日学了炼气的方法,他已经能吸收更多的灵力,于是在温濯的身体上攫取的也更多。   沉疏紧紧扣着温濯的手,吮咬着他的颈侧,烫热的温度从彼此相贴的掌心间传递,每每松口,齿间就要往温濯皮肤上吐出热,然后又就着被他咬红的地方继续吮吸。   沉疏的狐狸耳朵收紧着,这代表他既紧张又兴奋,他身体里烧着把火,温濯总是不声不响地把它吹得很过分,好像是急着要烧掉他们彼此的界限。   沉疏咬了一会儿,终于肯松口了,这里留了一块暗红的吻痕,沉疏看不清楚,只能上手去摸了摸。   很烫。   温濯呼吸也有点乱,他伸出空开的那只手,眼含情意地抚摸着沉疏的脸颊。   “今天之后,发情期应该就结束了,”温濯一如从前,柔声道,“小满,还想要师父给你什么?”   但他说话的语调却有些不一样,沉疏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他多虑了,还是说温濯真的在急于做些什么,以至于殷切地引诱着他。   空气里都铺满了旖旎的气味,沉疏忍不住贴紧了温濯的额头,声音也闷闷的。   “天机长老说,不懂的事情可以问师尊,”他喘息着说,“师尊……能不能教教我?”   温濯望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有什么不懂的?”   “不懂……”沉疏松开手,反抓住温濯的手腕,带着他的手贴近自己的身体,“为什么,很烫,很* ,很难受……”   沉疏说完就感觉自己像是疯了,但他心中又隐秘地期待着温濯的答案,他想要被触碰,被抚摸,也想要温云舟的一切。   看了那本春宫图,他就像是忽然找到了方向,他明确地意识到发情期的这些症状,全都来自他心底潜藏的色.欲。   色.欲,色.欲,色.欲。   他接触到这个词,就感觉浑身发烧,就好像这个病症只能有他的好师尊来帮自己治好。   沉疏的眼尾绯红,他看不清温濯的表情,自然只能从他的话语中解读出答案。   如果这个时候,温濯再问一次那个问题。   他是不是很想要师尊的亲吻。   那他想,他真的好想,他想要接吻。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要命的情期给催得神智不清,鬼使神差地,他问出了口。   “师尊,我想要……亲……”沉疏含糊地说。   可他在温濯面前任性惯了,压根没等到温濯的回答,直接就亲吻了上去。   在这一吻里,他明显感觉到温濯的身体一僵。   但片刻之后,沉疏就感觉自己的下唇被轻轻含住,温濯很快就回应了这个亲吻,像是早就料到沉疏一定会吻过来一样。   温濯重新和他扣紧了手,两个人压在床榻上,唇间不停地发出暧昧的水渍声,和偶尔几声短促的呼吸。   沉疏从来没有接过吻,他以为只需要双唇相贴就够了,但温濯这样一来,他很快就失去了主动权,变得只会笨拙地模仿。   温濯咬他的唇,他也一样回咬过去,温濯碰到他的舌尖,他也回碰过去,两个人交缠在一起,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个亲吻里。   他的吻技差得要命,两个人仓促地磕到一起,他力道的把控也好生疏,没多久就咬破了温濯的唇,亲得两人满口的血腥味。   但是好舒服。   沉疏觉得好舒服,好开心,心脏兴奋又仓皇地乱跳,他越亲越着急,他的手从温濯的掌心滑下来,下意识往腰上摸了过去,最后托着温濯的背脊起身,两人坐了起来。   方才自己没有安抚好的地方,此刻烧着更严重的情欲,在这个动作里自然就更加明显。   沉疏觉得好尴尬,不敢给温濯喘息的时间,只能不停地吻住他的唇。   直到彼此终于喘息不过来,才慢慢松了口。   温濯的心跳声很快,沉疏听得一清二楚。   他是不是,也很喜欢这样?   “师尊,”沉疏紧紧抱着温濯,贴着他的脸,小声呢喃道,“我能不能……能不能叫你,云舟啊?”   温濯呼吸得很慢,方才的亲吻已经让他沾上了沉疏身上的情毒,这是狐狸精的特点,他能叫自己诱惑的对象,发自身心地取悦自己。   “小满,”温濯的眼睛有些朦胧,声音带着湿漉漉的气儿,“你叫什么都可以,师父都喜欢听。”   沉疏低头埋进温濯的颈间,吐着热气儿,反倒是怎么也说不出那声“云舟”了。   这样就太亲昵了,亲昵过头了。   他们还是师徒,不可以这样不敬重师长。   但是温濯什么都没有说,他不介意自己的亲吻、啃咬,也不介意自己僭越地喊他一声云舟,这是不是代表,他很喜欢和自己这样,待在一起?   总不能是因为发情期,所以才格外照顾他一下?   那这样的牺牲未免也太大了。   沉疏脑海中纷纷乱乱地想,温濯倒是比他坦然,他按着沉疏的胸口,把他的身子往下压,沉疏顺势就倒了下去。   沉疏戴着眼纱,半身撞在床板边沿,他目不视物,不知道温濯要做什么,一时间浑身都没有安全感,只能摸索着床面,唤了一声。   “师尊?”   他感觉温濯的气息都沾着危险,像是一条丈量猎物的毒蛇,又仗着沉疏看不见,缄口不言,让他更加不知所措。   师尊要做什么?   除了亲吻之外,难道还要做点别的吗?   沉疏感觉温濯的手很快解开了自己的衣扣,一颗接着一颗往下勾,手指从胸膛点到腰腹,速度慢得骇人,弄得他浑身都紧绷,呼吸越来越紧凑。   其实到这个地步,他已经有点儿后悔了。   他还没有想清楚自己的心意,也没有试探清楚温濯的情意,更不知道自己和他到底有没有那么一段自己忘却的情缘。   这样稀里糊涂就亲起来,很可能还要发展得收不住缰绳,太可怕了!   他感觉到温濯正在逐渐往下,碰到了自己*起的地方,心跳一快,赶紧摁住温濯的肩,紧张道:“师尊,你、你要做什么?”   “我想让你舒服,”   温濯额前的发都浸了汗,那点青蓝色的印记在眼下这种状况下,一点儿都不高洁神圣了。   “小满,你想要……这样吗?”   居然还问他……   温濯隔着布料摸得他难受,沉疏手抓着床沿,呼吸既急促又烫热。   想要,当然想要。   不等他把这几声“想要”说出口,温濯就埋下身,一口*了下去。   “唔!”   这一下,让沉疏舒服得仰起脖颈,喘息得更加用力。   太过了,怎么突然……!   沉疏抬臂挡住自己的眼睛,感受着脊柱上电流一般爬上的*激。   他压着温濯肩的那只手下意识想去碰一碰温濯的脸,于是顺着他柔滑的长发,一路描摹着脸的轮廓过去,最后手埋在了温濯的发间。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发展成这样了?   他怎么可以让自己的师尊,做这样的事情呢?   沉疏的胸膛不停地起伏着,呼吸间心脏都要化开了,暧昧的水渍声浸在空气里,腻在温濯的舌腔间,情潮不知羞耻地翻涌起来。   但是,真的特别舒服……   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觉,身心都仿佛浸在云层里了,所有的神识都被抚*得淋漓尽致,好像魂魄都被扯碎在那些动作里。   “云舟,”沉疏咽了咽喉咙,喑哑着说,“不、不要弄了,我……啊……”   话说了一半,气息就叹出来了,温濯的声音被堵着,也回应不了他任何一声“云舟”。   沉疏干脆闭上眼了。   他担心温濯,会不会难受,会不会觉得不舒服,可又私心享受着这些强烈的*感,他唤几声“云舟”,又唤几声“师尊”,不知道是在阻止他,还是在催促他。   都分不清了。   此刻他真的好想看见。   他好想看见温濯,好想看见温云舟啊。   沉疏眼上的薄纱慢慢滑落下来,落在床榻上,几乎是难以自控地吐落了**在温濯口中。   他眼前一片模糊,像被泪水打湿的一般,他感觉温濯好像在望着自己,但自己拼了命也瞧不清他的面容。   可惜他看不见。   可惜他双目尽渺,如果他能看见,心中就永远不会再怀疑温濯的情意。   他眼中的这池寒凉里,是热忱到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欲,好像千山一碧不足以一眼,万般深情,唯有眼前人。   ……   枕榻的温存间,沉疏匆忙掩住自己,催着温濯把那些东西吐出来,随后紧紧揽抱住温濯,两个人倒回床榻上。   沉疏恨不得整个人都躲在他怀里,他的确有很多话想问,但眼下这种情况,怎么也问不出来了。   “师尊,”想了半天,沉疏最后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会不会,一直在我身边?”   他其实没有想要很多。   沉疏从小就没什么物欲,一切都是得过且过,他总以为自己会当一辈子的闲云野鹤。   沉疏想了想,补充道:“师尊想要新徒弟也没关系,我不像师哥那样小心眼,只要师尊不赶我走就好了。”   “小满,”温濯眼眶还红着,缓缓抚顺沉疏的头发,柔声道,“师父会一辈子护着你的。”   有这句话就够了。   沉疏想。   他也会一直相信的。   等到拜师那一天,他要把自己的剑穗和心意,全都好好传达给温濯。 第35章   沉疏复明的第一天, 温濯就被池掌门唤去了议事堂。   沉疏醒转的时候,床边的温度还软和着,残留着温濯的气味,他想赖床,翻了个身子,把自己卷进了被褥里。   沉疏还是觉得很害羞。   发情期结束以后,狐狸耳朵和尾巴就不怎么冒出来了,沉疏也多少开始适应了这俩奇奇怪怪的东西。   但是跟温濯这样亲密地相处,他还是觉得浑身都不舒服,总感觉缺了些什么。   缺了什么呢?   沉疏按下一角被子,望着渗进屋内的阳光,细碎的灰尘飘在光里。   缺了拜师帖、缺了剑穗、缺了他的心意。   温濯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但自己还没有表达清楚。   沉疏当即翻起身,飞快地从床榻上跳了下来,他身上还穿着中衣,踩进黑靴里就跑去了温濯的书房。   他一边走,一边给自己挽了个高马尾, 顺手把桌上温濯的银色发扣按到了发髻上。   写, 必须写!   他这回一点儿都没拖延, 翻出笔墨, 坐下就开始写, 上回已经写废了好几次,拜师帖里的内容他早背出来了。   沉疏压好镇纸,往砚台点了水,一只手研起墨来,一边磨一边思索着剑穗的事情。   剑穗是太清宗的信物,温濯说过, 这个东西要从锁天池取出丝线,亲手编织,可他刚来太清山眼睛就瞎了,这会儿哪里知道锁天池在哪?   沉疏磨完了墨,提笔认真写起了拜师帖。   师尊温云舟,敬鉴。   或许真是福至心灵,这次写起来格外顺畅,收到最后一个笔锋也一点儿没有出错,沉疏颇为满意地搁下笔,看着这份字迹锋利的拜师帖。   他笑着自言自语:“字是丑了点儿,但师尊应该不介意吧?”   话音刚落,就听到天枢阁外几声怪异的叩门声,听着不像是人敲的,反倒是像拿什么木棍锤了两下门。   沉疏叠好拜师帖压在了镇纸下,起身去了门边儿。   “谁啊,”沉疏搭起臂,凑过去听,“温宗师不在,你去议事堂找他吧。”   对方沉默了会儿,说:“我。”   这是沉参的声音。   沉疏挑了挑眉,抬臂压住门框,将门闩挪开了。   亮着龙纹的参商剑果真出现在门前,只不过仅有半指大小,跟只蝴蝶似的,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来。   “你怎么出去这么久?”沉疏狐疑道,“探个消息的事儿,不会是被人给逮着了吧?”   “没有,人多眼杂。”   沉疏笑道:“这么谨慎?原来你是这种性子。”   沉参道:“你要的东西我查清楚了,你听是不听?”   他这鬼惜字如金,不大爱讲废话,沉疏早就发现了,至于天机做了什么,沉疏实在是完全不在乎,很快就跟沉参切回了话题。   沉疏冲他抬了抬头,说:“听,说吧。”   沉参这才慢慢地变回了原本的身形,修长的参商剑立入地面,闪动着耀眼的赤色龙纹。   “我这几日绕着太清山走了两圈,发现一个地方,名叫锁天池。”   锁天池,那不就是拿到那些织就剑穗丝线的地方?   沉疏整个人靠上了门边,问道:“那里面有什么玄机?”   “这几日我路过锁天池,恰好遇到一个女人,带了几个残兵,她投了一颗红色的灵核到池中,并吩咐了手下的人,不能将此事告诉宗主。”   “那灵核之主的名字,我也探听到了,叫做'沉未济',按照那女子的说法,宗门中避讳提到此人,凡言及者都要去诏恶台领罚。”   “沉未济?”沉疏重复一遍,“也姓沉,这么巧?”   沉参听出他这话有弦外之音,问道:“怎么,与你有些关系?”   沉疏笑了一声,说:“嗯,应该关系不小。”   他觉得越来越多的证据正在指向自己心中的那个答案,或许只有亲自去一趟锁天池,他就能搞清楚了。   沉疏当即说道:“我要去取走那灵核。”   参商剑动了动,似在思考,随后说:“锁天池是禁地,你没有牙牌,去不了。”   那倒的确是个问题。   他自从进入太清山以来,就没有出过天枢阁,跟金屋藏娇似的,每天待在屋里等着温濯回家。   沉疏这么一想,瞬间红透了脸,蹲下身子,一把摸起额前的头发。   不行,绝对不行。   沉疏感觉再这么下去,他就真莫名其妙变成温濯养的小宠物了,他一定得主动出击!   他认真思索了一番,最后一拍手,说道:“有办法。”   沉参性子比沉商冷淡许多,自然不会由着他胡来,参商剑往他身前一横,说道:“虽然我不会一直跟着你,但奉劝你一句,不要胡来,身在他人檐下,明哲保身最重要。”   沉疏不听他的,手中咒诀一掐,喝道:   “退形!”   这句咒诀是这几天温濯教他的,“退形”对应了“化形”,可以让自己的身体从人身变化为狐狸身。   此声之后,沉疏的身体瞬间缩小了好几倍,身上的衣服都软了下来,松松垮垮落到地上。   待他从衣服堆里再钻出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只身形极小的狐狸。   这狐狸看上去太小了,毛发倒是已经长全,看上去蓬松无比,一双眼睛清亮可爱,那只朱红色的耳珰挂到了狐狸耳上,晃动了两下。   沉疏很欣喜自己没有裸奔的感觉。   他果真是天生的狐狸,这么一变,四肢完全没有违和感,跳跃起来也轻巧无比,沉疏动了动爪子,爬上了一旁的石块,远远地往对山眺望了一下。   他动动耳朵,听着风声,问道:“锁天池在什么方向?”   沉参叹了口气,说:“我带你去吧。”   随之,参商剑也跟着变成了小小一把,沉疏轻盈跃上,站稳了身子。   “走吧,悄悄潜入!”   一狐一剑绕着太清山的边沿走了一圈,锁天池在整个山脉的最高峰处,要一路往上攀飞,而越是向上,空气就越稀薄。   沉疏调整好呼吸的节奏,踩稳剑身,很快就到了锁天池附近。   这儿果真就是一口巨大的寒池,池中遍布着苍白的雾,肉眼可见之冷,大池周围是一圈矮小的山峰,此起彼伏圈围住了天池。   其中最高的两座峰遥遥对望,顶端垂下来两条锁链,交叉拦在了天池中央,交汇处挖了一个空,似乎只容一人能通过。   沉疏飞到这附近,叮嘱参商剑慢下了速度。   他们藏在一座矮峰后面,悄悄观察着锁天池周围的动静。   沉疏揣着爪子,疑惑道:“这里真的是禁地?”   “不像吗?”沉参道,“看那块石壁,需要用锁天池的牙牌才能打开。”   参商剑横着剑身,沉疏就趴在剑上,尾巴垂着晃来晃去。   沉疏当即就做了计划:“那我们在这儿等等看,要是有人来,就趁机混进去。”   沉参只是陪他出来的,自然也提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两人就这么躲在了矮峰后面。   凝神观察了半个时辰后,总算听到了一些动静,从北方的入口处,慢慢走来了一行人,他们临到锁天池边。   为首那人戴着高高的发冠,一身的圆领袍,不像是修士,倒像个穿着便服的皇帝。   远远瞧去,辨不清男女。   沉疏压低了身子,脸搭在爪子上,狐狸耳朵往后贴。   “这人是谁?”   沉参答道:“太清宗的宗主,池敛。”   “池辛他娘?”沉疏恍然道,“倒真有几分相像,身上一股傲气劲儿。”   再看去,池敛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个看穿着扮相,应该是天机,另一个沉疏一眼就瞧出来了,是温濯。   温濯身后还跟着两个普通修士,他们一前一后架扛着一个人过来,这人正是即将要被旱魃夺舍的池英,她至今都昏迷不醒。   沉疏的狐耳重新立起,认真窃听着他们的动静。   天机是第一个说话的:“宗主,云舟收的新徒弟我试过了,用了那么强的毒也没暴露出妖类的特征,那天那么多人都瞧见了,您就放心吧。”   “天机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池敛说话的节奏缓缓的,一股傲慢的味道,“只是从前的好酒放陈了,我总要担心一下。”   她说完抬眸瞧了一眼温濯。   温濯照旧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但眼神却是冷冰冰的,看得出来心情很差。   他说:“劳烦宗主挂心,以后云舟的事情,您就不必过问了。”   沉疏听到了这句,隐隐察觉到他们之间涌动的暗潮。   池敛嗤笑了声,收回眼神,缓缓绕着天池走了半圈,说道:“天机这回去妖界,收来的东西都放这儿了?”   “是,宗主,”天机面色有些难堪,“只不过杂乱堆放着,改日等我整理一下,再给宗主过目。”   沉未济的灵核眼下就在天池中,看样子这宗主是恨透了妖,要是被她发现,这灵核怕是不保!   灵核碎了,只怕是自己再也没法知道沉未济的真相了。   沉疏在后边干着急,干脆从参商剑上跃下,爬到了那块矮峰上。   温濯跟池敛反方向走,靠得离沉疏那块地方很近。   “池宗主,你今日带我们来此,不如就有话直说,”温濯说,“池英身上的夺舍术已经几近完成,今天你是杀她,还是不杀?”   池英是池宗主的亲生女儿,温濯居然直接问她杀不杀,这火药味都要溢出来了!   沉疏看得不明不白又胆战心惊。   池敛像是习惯了温濯的言语顶撞,平和答道:“池英是我长女,未来要继承太清宗大统,怎可随意杀之?”   “但她被旱魃夺舍,那就是妖。”   温濯稍稍抬手,微笑看着池敛。   “当初沉未济为两族休战降下禁制,你却只因他妖族的身份,不顾惜日情分,锁我于天池,不让任何人出手搭救他。”   “他是为了你们,跟妖族反目,你却要他保护的人背叛他,如今换作了你自己的女儿,怎么不一视同仁了?”   沉疏本想跑出去的心思顿时被掐灭了。   不行,跑出去这不是给师尊添麻烦吗?还是得找个其他的机会潜入锁天池,何况温濯在这儿跟这女子辩论,自己的妖族身份要是被发现了,他岂不是又吵不过了?   沉疏想到这儿,冲参商剑一挥爪,暗道:“走。”   参商剑立刻停到身边,沉疏动了动身子,纵身一跃。   可不知道这剑发了什么神经,忽然就跟失了灵智一般,“哐当”一声落到地上,砸出不小的声响。   池敛和天机齐齐投来目光,沉疏脚底一空,眼看就要当着众人的面摔出来。   不好!   然而正在这关头,沉疏就感觉自己的脖颈一凉,随后整只狐狸就被人捏着后颈给拎了起来。   “不过宗主不必担心,”   温濯一边说,一边拎着沉疏的后颈,顺手把他塞进了自己宽大的袖子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点停顿都没有。   “这些年我在赤水林闭关,已经想明白了,不会再与妖类为伍。” 第36章   沉疏牢牢抱住了温濯的手, 这才没有从他的袖袍里滚落下去。   他收了收自己的尾巴,也一块儿挂在温濯手臂上,有意无意地扫了两下温濯的皮肤, 跟撒娇似的。   温濯手指一勾,顺带着把参商剑也给收了起来,他动作很快,身背着池敛和天机,没人能瞧得见他在做什么。   池敛盯着他半晌,找不出端倪,这才挪开目光,吩咐手下人将池英的身躯放了下来。   她说:“沉未济毕竟是妖, 当年两族大战,我岐州损伤严重, 如果不对妖族赶尽杀绝,难以抚平民恨。”   温濯拢起袖子,压根没听她在说什么,手摸进袖里,揪了揪沉疏的毛茸尾巴。   沉疏赶紧又抱着他的胳膊往上爬了一点,尾巴一甩,躲开温濯的手。   别揪了!毛都秃了!   他恨不得一口啃在温濯手臂上。   池敛说了会儿, 似乎又发现了自己的言辞自相矛盾, 于是立刻中止了这个话题,她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   “扔下去。”   手下人得了命令,抬起池英就往天池里扔。   池英的身体接触到寒池的那一瞬间,从池中的寒雾里瞬间破出了一条白龙,激荡起巨大的水花。   温濯特意展开手, 给了沉疏一点观赏的空间。   沉疏转了身子,收成了飞机耳,躲在他袖子里往外看去,那条龙蜷紧了池英的身躯,立在半空中,吐息阵阵,龙须颤抖。   “这是应龙。”温濯小声说,“太清宗宗主的真身,不是妖,而是半神。”   温濯和他讲过关于应龙的故事。   应龙和旱魃原本都是神仙,因为争抢领地而双双被贬下凡,难怪人族和妖族如今的矛盾如此之大,恐怕和这两位的宿仇关系不小。   池敛一抬手,那条应龙就收紧了龙身,像条绳索一般紧紧捆缚住了池英,她的腹部被压迫得紧,顿时张开了口,只见一缕薄烟从唇间飘出,慢慢在半空扭曲成了青色的身姿。   沉疏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旱魃的魂魄。   池敛横眉冷对,对这不完全的魂魄说:“旱魃,你到底想做什么?”   “好姐姐,好久不见。”   旱魃一见到她,就捂着嘴笑起来,俯身凑到池敛面前,嗓声甜腻。   “温云舟可有给你带了消息,说我不日后要来探望姐姐?”   池敛冷笑了声,抬指一勾,锁天池的两道锁链立刻扼紧了旱魃的喉管。   “真是畜生。”   沉疏眯起眼睛一看,池英的眉心隐隐出现了一道痕迹,赤红无比,像是莲花的形状。   沉疏联想到自己在温濯灵核上也印刻过一道痕迹,那是一簇火焰,代表了其人的意识正在受到狐媚术的侵蚀。   那这枚莲花印记,应该就是夺舍术的标志了,看它的明亮程度,这术法很快就会完成。   旱魃即便被锁链捆缚,也丝毫狼狈的姿态都没有,依然在出言挑衅池敛。   “你舍不得杀你女儿吧?那就放她走好了,反正这个身体我是要定了,以后我代替她,唤你一声阿娘,好不好?”   沉疏听得眉头直皱。   温濯倒是不在乎她们这些恩恩怨怨,他拢起袖子,又探进来挠了挠沉疏的脑袋。   沉疏的狐狸身个头太小了,几乎只有一掌多的大小,跟个随身挂件似的,温濯一挠他,他就闭上眼蹭了蹭温濯的手指。   好喜欢。   好喜欢被师尊摸摸头。   他捧住温濯的手指,用脸用力地蹭他,还仗着自己现在是个狐狸,偷偷往温濯手上亲了一口。   “宗主,”温濯一边逗沉疏,一边说,“还不动手?”   池敛立着掌,凶戾的目光朝温濯扫来。   他今天要池敛清理门户,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   只要她肯下手,就能证明当初对沈未济见死不救,是真的出于为抚平各州百姓的伤痛着想。   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私欲。   温濯眯起眼,重复了一遍:“动手吧。”   池敛的手骨节突起,似乎是用全力在精细地控制着应龙的力道。   天机步伐匆匆赶到温濯身边,低声劝阻道:“算了,云舟,沉未济的灵核还藏在锁天池里,你这么做,灵核或许会因为旱魃自爆而破碎,不划算。”   温濯冷声啐道:“她不会下手的。”   果不其然,那条应龙和旱魃僵持了一会儿,池敛就慢慢收起了灵力,它随之松开池英的身躯,缓缓回到了天池中。   水面荡开了平静的波纹。   池敛道:“不是我不肯动手,只是这天池里还锁了一样东西,你忘记了?”   天机下意识一凛,道:“不好,她知道了?”   知道什么?   沉疏耳朵重新立起来。   温濯低声道:“说的应当不是灵核的事情。”   “云舟啊,”片刻后,池敛的目光忽然柔和起来,“当初沉未济身死后,你的心魔就一直被应龙锁在天池底下,这时候如果强行召唤应龙杀掉旱魃的魂魄,只怕是得不偿失啊。”   心魔?   温濯这么处变不惊的一个人,身体里居然还有心魔?   是因为沈未济?   温濯捏着沉疏耳朵的手顿住了。   这一顿,沉疏更觉得其中有猫腻了,他抬起爪子按了按温濯的手指,似乎是要管他讨个说法。   师尊有心魔这件事,怎么不告诉他?   温濯却没再回应他,他很快对池敛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拱手说道:“多谢宗主救命之恩,温某毕生难忘。”   他乜了一眼深不见底的天池,说:“那样的心魔的确太危险,旱魃之事,还是另行商议吧。”   如此一说,就是让步了。   这心魔竟有如此威力,能让方才还锋芒毕露的温濯转眼就松了口?   沉疏脑子动得很快,这些天参商剑在太清宗探听到的消息很有价值,他很快就在脑海中理清了宗门这笔牵来扯去的烂账。   温濯的另一个徒弟,应该就是沉未济。   他的死,多半是因为妖族和人族的战争,他以妖类身份替两界降下禁制,阻止战争,却遭到了妖族的围攻。   而按照温濯上次告诉自己的,他本可以救下沉未济,却被太清宗的门众合力圈锁在了天池中,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被残害而死。   而如今百年一过,舍命为世的沉未济却还要遭到曾经的同门、师长和宗主的唾骂,难怪温濯反感太清宗,换了他自己,只怕是一出关就要杀上山报仇了。   至于为什么温濯没有这么做……   难道是因为,那个心魔?   那自己,到底是不是沉未济呢?   如果是,他为什么会重生,又为什么会出生在现代,而又阴差阳错被送了回来?   沉疏越是想,脑袋里的问题就越多,刚刚还逐渐清晰起来的真相又成了一团乱麻。   他抬起爪子烦躁地摸着自己的狐狸脑袋,恨不得现在就跑去温濯面前,把一切事情都问个清楚。   池敛见温濯让步,挑了挑眉,睨视了二人一眼。   “既然如此,今日的事情就谈到这儿吧,阿英的身体暂且放在我这边,你们若是想到了什么法子,可随时传人来报。”   说罢,她就一甩袖子,冷冷道:“走。”   手下几人又扛着池英,跟着池敛的步子走下了锁天池。   见她走了,天机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直接席地而坐。   “我看你真是疯了。”   “是吗?”温濯淡淡地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情。”   沉疏在他袖子里待了太久,被闷得慌,听到天机说的话,赶紧顺着温濯的手爬了出来,一路踩着温濯的身子,站到了他肩上,随后又拿尾巴挂住了他的脖颈,跟条围巾似的。   “师尊,”沉疏热得吐舌头,“好热。”   他特意说得很小声,以防天机听见。   温濯笑着顺了顺他的毛发,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从那天温濯帮他纾解之后,沉疏就莫名其妙觉得两人的关系尴尬起来,这时候也不顾着卖乖了,老实答道:   “我想找做剑穗的丝线,师尊说在锁天池,所以我就跟过来了。”   温濯神色有些讶异,问道:“拜师大典一般在开春,你这么早就要准备起来了?”   沉疏点点头,说:“我想做得好看一点。”   一旁的天机搀着脸,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温濯唇角泛起笑意,说:“那师尊替你取一些过来。”   说罢,他走到天池边上,抬手掐咒。   沉疏仔细观察了他施法的手印,他记性很好,任何东西都是一学都会。   知道了如何开天池,那他就有办法进入池中,找到沉未济的灵核。   天池中心瞬间划下数道纵横,将池面彻底网状割开,随后整座寒池渐渐下沉,浮光跃动,慢慢显露出了一层铺满丝线的地方。   沉疏瞳孔微微收紧,仔细看了一眼天池的底部,没有找到那枚灵核的影子。   看来天机把它藏得很好。   沉疏对这个人意见很大,他记恨天机弄瞎自己的眼睛,取她带回来的东西,自然不会有什么愧疚之心。   瞧见温濯与她关系竟还不错,沉疏心底多少也有些别扭,至于为什么别扭,说不上来。   是觉得温濯没有替他主持公道吗?   好像也不是,毕竟他真的让天机自降身份来给一个小徒弟道歉了。   是觉得……温濯没有偏心自己?   思索了会儿,沉疏就慢慢明白过来。   他讨厌的不止是天机,而是整个太清山。   虽然温濯对他很好,但他觉得自从跟温濯回宗门之后,总是不开心,甚至还不如在外面逃难呢。   他不喜欢池辛,不喜欢这个宗主,也不喜欢什么长老,不知是不是直觉出了错,这些人好像天生地就在沈疏心中有着一个负面形象,仿佛有什么前世的仇怨似的。   其实他很想告诉温濯,自己有点想离开这里了,可他不敢说,他觉得温濯带自己回来,一定是有他的考量。   何况拜师是自己要拜的,现在跟人家回来宗门,却忽然说不想待了?   这叫什么理?   沉疏摇了摇头。   寄人篱下,要求就别这么多,他有师尊就够了。沉疏这样警醒自己。   温濯勾了勾手,几把银丝就落到手中,他掌心相合,它们就被捆成了一束。   他把这束银丝送到沉疏口前,让他衔着,随后笑着说:“这些应该够做剑穗了,你先回去,师父要在这儿做些事情,一会儿回来教你,好不好?”   沉疏咬着温濯送他的银丝,耳朵晃了晃,乖巧地点点头。   参商剑这时候终于睡醒了,陈参也跟着没了影,只剩下那个咋咋唬唬的陈商。   “主……啊!你怎么变这么小了!”   沉疏收起温柔,瞪了他一眼,抬脚就踩上去,发出了几个音节示意它赶紧走。   陈商本来就怕他怕得要死,不敢怠慢,载着沉疏就往天枢阁的方向飞过去,剑尾留下一捧余火,很快就灭在空中。   “真是可爱啊。”天机起身,感叹道。   “嗯,”温濯看着沉疏的背影,“很可爱。”   天机搭起臂,啧声道:“不过这么可爱一个小徒弟,你怎么舍得?”   温濯神色复杂地看向天机:“舍得什么?”   “夺舍术啊。”   天机耸了耸肩,说:“你离开太清山前不是说过,等他新的肉身回到这里,就利用夺舍术的漏洞,诱导他的灵核重新归元,让他恢复记忆吗?”   温濯忽觉一阵耳鸣,脸色瞬间褪得煞白。   天机没注意到他的异状,继续说:   “可现在一看,他早就没有前世那些记忆了,所以才能活得这般轻松自在。”   “温宗师,你要想好了。”   “他不是你,没有天大的忍耐力,记忆恢复后,他未必能接受那些真相,你也许留不住他。”   天机的话语像是扰人神智的咒诀,她越说,温濯就觉得那耳鸣声越是强烈,好像有人要给他的头颅开个洞似的。   他忍不住抬掌用力按了按眉心,试图让自己头脑清醒一些。   “我没有想要这么做,”温濯吃力地解释道,“他,活得开心就好了,我为什么要让他想起来?”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就轻了下去,连带着身子也打了个战,一时间没站稳,于是去扶了一下边上的假石。   他瞳孔缩紧,喃喃自语:“我让你去取灵核,是为了毁掉它,不是要……”   “那你为什么要带他回太清山?”天机察觉到不对,冲上前捏紧温濯的肩,皱眉道,“温云舟,你别告诉我,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为什么带他回来?   温濯看向天机,心中重复问道。   他带沉疏回来,一定有什么很重要的原因。   是什么?   天机紧张得冷汗直冒,她咽了咽喉咙,压低声,重新问道:“你多少年没加固结界了?”   温濯扶着头,有气无力地回答:“一百、一百七十三年……”   “不行,”   天机面色肃然,当即手掐咒诀,锁天池轰然重开。   “我去确认一下那个心魔有没有跑出来,若是结界真的松动,那就麻烦了。” 第37章   沉疏衔着锁天池的银丝,一路飞回了天枢阁,然而临近门口时,却发现阁外站了两个人。   他敏锐地察觉到异样, 低声喝止了参商剑。   “慢着,别过去。”   随后,沉疏和参商剑就藏在了一棵槐树的树杈上,他定睛一看,那两人正是池敛和池辛。   他们既不撞钟, 也不喊人, 就拦在门口,一副打算截人的模样。   “他们怎么跑这儿来了?”沉疏扒牢了树枝,皱眉道,“池辛不会是跟他妈妈告状,趁师尊不在想教训我吧?”   这什么俗套话本子情节……   他想了会儿,决定道:“走吧,从后门先回去。”   天枢阁有禁制,这是温濯留下来保护沉疏的东西, 他只要想办法溜进去就行。   参商剑连连点头:“好好好, 正好我也不敢去, 那女人恐怖死了, 比旱魃还恐怖……”   沉疏盯着那两人,顺口问道:“你哥现在怎么样了?”   参商剑摇了摇剑身,说:“他被温宗师的灵力弹了一下,晕过去了, 现在还没醒。”   “没事就行,他比你靠谱多了,”沉疏闹他一句, “走,绕过去。”   沉疏说完就要走,参商剑赶紧拦到他面前,问:“诶,干嘛要溜进去再出来,你直接在这里变回原身不就好了?”   沉疏翻了个白眼,一爪子把它拍得在半空飞旋几圈。   “你看我有衣服穿吗?”   话音刚落,池敛就跟背后长了双眼睛似的,一转身,阴鸷的目光顷刻朝沉疏扫了过来。   几乎是同时,沉疏身子一伏,躲开了她的目光。   被看见了吗?   这个地方也算隐蔽了,况且自己身形那么小,不可能——   刚想了一半,只见那池敛残影一闪,沉疏顿时惊觉,想要动身退去,然而已经太迟,下一刻,他就觉得自己的脖颈被一只手给牢牢扼住,捏得骨头都要碎了。   好快!   他身子一空,再被一道劲力摔到地上时,已经是池辛的跟前。   沉疏感觉自己肋骨被摔断了,疼得下意识想喊,可一想到自己如今是妖,绝对不能出声,又给咬着牙忍住了。   他衔着从锁天池拿来的银丝,快速地爬起身,瞳孔重新回到了警戒的状态。   “太清宗可从来不养畜生,”池敛瞬身回到沉疏面前,俯视着他,“你,可是妖?”   池辛一眼就认出了沉疏,面色顿时一紧。   他扯住池敛的袖子,还算冷静地解释道:“娘,这么小的狐狸,不可能开灵智的,是不是妖,您一眼不就能瞧出来了吗?”   池敛压根不理会,她抬袖甩开池辛,缓步上前,抬脚踢翻了沉疏,直接往他腹部踩了上去。   沉疏身形太小,几乎是全身都被黑靴压在脚下,他衔着银丝不肯松口,只用竖瞳恶狠狠地看着池敛。   温濯告诉过他,灵智高、妖力强的妖是辨不出来的,发情期已经结束,只要忍住不暴露妖类特征,就没关系!   池敛见沉疏不松口,眯起眼睛,更是用力地往下踩去,沉疏顿时想吐,后背一股撕心裂肺的疼,好像脊柱都要被踩断了。   忍……忍忍忍忍!   忍住,没关系,这点伤一会儿让师尊治一治就好了,不能让她知道自己是妖,否则会没命的!   一股腥甜的气息从喉咙里弥漫上来,身体被这力道压迫得太久,伤到了脏腑,强烈的不适感走遍了全身,让他几欲呕吐。   一边的池辛终于忍不住了,他冲上前扯住池敛的衣袍,仓皇地劝阻她:“娘、娘,你不是让我跟沉小满道歉吗?现在跑人家门口杀生,这太不好了,何况师尊也……”   不等池辛说完,只听“啪”的一声,池敛抬手一个清亮的巴掌,直接往他脸上扇了过去,池辛登时被狠狠扇倒在地上,呛了口血出来。   “废物。”   她睨视着摔在地上的池辛,冷声道。   “我让你另择师门,如今你是天机座下弟子,管温云舟叫什么师尊?”   沉疏咬死了牙,爪子往她靴上划出了数道白痕。   池辛被打得两眼昏花,脸颊顿时红肿了起来,这说明方才那一巴掌,自己的亲娘半分力气都没收,仿佛打的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仇家。   沉疏也不好受,他的妖身太过孱弱,脆得跟张纸似的,一捏就碎,池敛对他更是没有留情,再用几分力就能把自己的脊柱给生生踩断。   够了,再忍一忍……只要她确定自己不是妖就行了,活命最重要!   池敛见沉疏这般能忍,轻蔑地笑了一声。   她瞧出来沉疏的心思,于是慢条斯理地说:“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小畜生,今日算你命薄,来世投个好胎去吧。”   不好……   再忍下去就得死了!   沉疏眼尾那抹红重新浮现,浑身的妖力开始凝聚到丹田处,催动了一旁躲藏的参商剑阵阵剑鸣。   不管了,暴露身份就暴露身份,总比死了好!   沉疏吐出一口白雾,当即打算破釜沉舟。   然而正在此时,只听周围的树间翕动,风声大作,随之从空气中传来了几声低吼,听上去像是野兽的吐息。   池敛动作一顿,眉间凛然。   她回头望过去,四周的黑暗中隐隐压来一阵强压,阴翳中暗伏的杀机像杆火铳,紧锁住了她的喉管。   池辛也听到了这声音,嘶声大喝道:“不要!”   下一秒,一只白虎猛然从林间扑出!   它动作什至比池敛还要快,眨眼间,沉疏就感觉背后那力道一松,他逃出桎梏,片刻不敢怠慢,迅速在地上翻起身。   抬头一看,果真见到池敛正被一只白虎强按在地,如同狩猎一般,一口咬上了她的喉管,只听“噗嗤”一声,池敛脖颈的血肉就被啃下来大半,鲜血直往外喷涌。   这虎身形高大,毛色如雪,斑纹漆黑,锋利的前爪把池敛的左手压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快松口!”池辛扑上去抱住白虎,喊道,“赶紧给我滚!”   这一句“滚”,不知是对白虎说的,还是对沈疏说的。   沉疏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得四肢僵硬。   这不是池辛捡的那只猫吗?   它怎么化了真身,在太清宗随意乱跑?   沉疏还来不及看清她有没有死,参商剑一见池敛被白虎压住,直接从林后蹿飞出来,载着沉疏就往山峰下走。   它一边飞一边喊:“快走快走快走!!!”   天枢阁的位置距离太清山的主峰很远,地势相当复杂,边缘的草木错杂高耸,极为隐蔽。   温濯特意给这里设下了禁制,除了沉疏以外,连宗主也不能进入。   沉商总算是聪明了一回,在避开池敛的视线以后,又绕行闯入禁制,回了天枢阁的后门,撞开窗户把沉疏送了回去。   沉疏也顾不得身上的伤,赶紧扑回了自己那叠衣服里,口中咒诀一送,身上的狐狸毛渐渐隐去,不多片刻就重新化形为人。   “啊!”   变回人身,对身上的痛觉只会更加强烈、敏感,沉疏心脏抽痛不已,扶着门半跪到地上,喉口一酸,哗啦呕出一滩黑红的血来。   参商剑急得打转,在边上喊道:“天啊,你没事吧,怎么办,我我我帮你去喊温云舟吧?”   沉疏来不及回话,伏在地上又是一阵呕吐,血如同红幕一般浇洒了满地,一路淌到了温濯的床榻底下。   直到吐得身体再无什可吐,他才抹了下唇角的血迹,声音嘶哑地回答:“没关系……师尊给我留了禁制,她、她上不来。”   “刚刚一看,她怕是要死了,那可是太清宗的宗主啊,她死了,岂不是全都乱套了?!”   “死——”   沉疏还要说话,胃里就一阵抽痛,双膝磕倒在地,手按在了漫漫血泊之中。   他喘息着说:“死了还是好事,师尊说过,她是半神,只怕是比旱魃还要强大,方才那只白虎打不过她。”   参商剑都要尖叫了:“没死??脖子都断了还不死?!”   沉疏望着地上的血,喃喃道:“可能只有师尊能对付她了,眼下他不在,我得自己想办法,把那只猫和池辛救回来。”   “你觉得她发现你的真身了吗?”参商剑道,“要不然,别管那只他们了,你先躲着吧?”   沉疏低头看了眼身上血迹斑驳的衣服。   “不知道,哪怕她猜到了,也绝对不能让她找出证据,证明我是妖。”   “否则她无论做出什么,都成了替天行道的善举。”   他吃力地起身,把手里那把做剑穗的银丝小心翼翼放到了桌上,随后小声念了一声“出云”,用术法把地上的血给清理干净了。   沉疏失血太多,脸色变得相当苍白,显得他那双眼睛更是鲜红,眼尾那一抹也更是明显,比往常生得还要像妖。   他解开腰间的束带,将沾满血的中衣给脱了去,一看背脊,白皙的皮肤上尽是些青紫的淤痕,都是方才挣扎间留下伤。   沉疏还是感觉胸腔刺疼刺疼的,好像几根断骨扎穿了肺部,连呼吸都有点困难。   他从温濯房间拣了件新的中衣穿上,严谨地束好了腰带和护腕,并重新绑了一遍杂乱的头发,颤着手把那枚银色发扣给按上。   沉疏虽然长相妖异漂亮,但到底是个少年人,总是锐利多于妩媚,换了常人的装束,不会叫人一下子觉得是妖。   “这样好多了,”参商剑怕他精神不稳,想着法子夸他,“看着很有人样。”   沉疏乜他一眼:“你看着倒是没什么人样。”   话音刚落,只听阁外钟鸣大作。   沉疏推开门,从高处往下望去,不远处的钟楼上正站着一名女子,她半边脖颈都是糜烂的血肉,袍子上淋满了血,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她眼中的恶意都快满溢出来了,望向沉疏时,声音顺着风滚进了他的耳中。   “你就是温濯新收的小徒弟吧?”   “方才在门口遇到了两只畜生,一只眼下已经打死了,还有个狐狸精像是跑了,可否能放开禁制,让我进去擒了他?”   听到这番话,沉疏顿时觉得身上一股寒意。   他目光顺势往下峰望去,池辛正抱着变回去的白猫躺倒在血里,它四肢都被绞断了,身上数个血洞淋漓不止,比沉疏伤得还重。   沉疏深吸口气,腹腔一股强烈的钝痛扫了上来,弄得他额角顷刻冒出汗。   他望着那只奄奄一息的白猫,低声对参商剑说道:“你去锁天池找一找温濯,跟他说,等他忙完了快一点回来,天枢阁有大麻烦了。”   参商剑一个劲点头,刚要转身飞走,就被沉疏一把扯住了剑柄。   “等等。”   沉疏扶了扶额,说道。   “……算了,你还是跟他说,我马上就要死了,求求他赶紧来救我。” 第38章   没有参商剑, 好在温濯留了一些法宝在天枢阁中,他挑了把趁手的横刀,缓步走下了台阶。   想用这东西诛神, 必然是不可能的。   但那只小猫救了自己一命,怎么说,也得想办法拖住池敛,让她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无暇顾及伤害它。   再不济, 自己出去换它。   只要拖时间, 拖到温濯赶来就好。   池敛的神态已几近疯癫了,她抬手随意揉了两把自己断裂的脖颈,指尖掐进猩红的血肉里,断口处就狰狞地黏合到了一块儿。   这哪里有什么神不神的样子?若说是只十恶不赦的厉鬼,倒还有几分说服力。   沉疏看得心中直泛恶心,但还是拿着刀,毕恭毕敬地给池敛行了个礼。   “见过宗主,见过池少主。”   池辛趴在地上,抱着那只白猫,四肢无力,头低垂着动也不动,像是死了。   沉疏抿了抿唇, 强压下身体的不适,故作镇静地问道:   “宗主是不是找错地方了?这儿是我师尊留下来的禁制,哪怕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的,没有什么妖。”   池敛转了转腕子,提起靴,像弄开垃圾一般,随意地踢走池辛,池辛就跟没骨头似的,身体躺到地上。   沉疏顺势看过去,发现此人目光变得空洞无比,像是中了什么幻术,一切神智都被暂时泯灭了。   沉疏下意识喊道:“师——”   “别喊了,”池敛轻慢地打断他,“他替一只妖求情,这点惩罚,不算严重的。”   闻言,沉疏用力攥了攥刀柄。   不能从禁制里跨出去。   只要不出去,一切都是安全的。   “方才不该对你动手的,要不然误杀了你,温濯又得疯了。”   她拿起一方帕子,仔细地一点点捻去了手指上的血迹,自言自语道。   “他手上沾了那么多太清宗门众的血,我如今还愿留他在门中,也真是……心慈手软。”   池敛给人的精神压力实在太大了,她像个随时会剖开自己心脏,啖食血肉的恶鬼,所以她说的每一句话,沉疏如果不能提起全部的注意力去听,就很难从中找到她的弱点。   方才那番话,沉疏勉强听懂了。   弦外之音,出于某些缘故,她不敢得罪温濯。   莫非也是因为“心魔”?   如果自己死了,温濯的心魔或许会在太清山失控,以至于池敛无力收场。   而对于温濯,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心魔失控,所以那时在锁天池,他做出了让步。   那现在,池敛来找自己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天枢阁的台阶不长,沉疏的步子却踩得很慢。   他每走一步,浑身的骨骼都开始颤抖,皮肤一寸寸碎裂般地疼,在这种疼痛的刺激下,他还要强行咬着牙保持冷静。   拖住她的动作,等温濯回来。   整个天枢阁的禁制是一个四方结界,边缘刚好拦在这条台阶最下方,池敛就站在第一级台阶前,与沈疏仅仅隔了一道透明的气墙。   沉疏盯了她半晌,露出笑容。   “宗主在说什么?我没听懂。”   “你刚来宗门,没见过什么人吧?”池敛背过手,稍稍昂起下巴,“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宗主?”   不好了。   刚刚注意力太不集中,一时说漏了嘴。   沉疏一点惊疑之色不敢露,他反应很快,立刻补充道:“师尊给我大致描述过,宗主丰神俊朗,我能瞧出来的。”   “哦?”池敛挑了挑眉,道,“他倒是有心,还能提我一嘴。”   还真没提。   这些天待在太清宗,温濯一个人都没和他讲过,除了教他炼气、写字,还有各种术法咒诀,关于太清宗的事情他都会刻意回避掉。   沉疏对这地方本就没什么归属感,哪怕温濯不是太清宗的长老,自己也会叫他一声师尊,如果他喜欢,也可以叫“云舟”。   池敛今日一来,沉疏对这个破宗门的印象就更差了,他只恨先前没早点开始修炼,以至于现在只能憋屈着周旋。   池敛的表情看上去变得相当烦躁,方才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样的厮斗,她半只手臂的衣料都被扯成了碎条子。   然而那条血肉模糊的手臂眼下已经重新长全,白得发青的皮肤抹着血,像具行尸走肉。   “宗主,我这儿没有什么狐妖,”沉疏继续跟她打太极,“我见您伤势不轻,今日不若先回去养养伤,等择日我师尊回来之后,再来同您解释清楚,可好?”   有什么办法能不动声色地送走池敛,然后把白虎和池辛都拖进禁制里呢?   沉疏指腹磨了磨刀鞘的梨木,重新抬眼看向池敛。   现在他躯体受损,如果用狐媚术……   不能保证一定会成功,要赌。   如果失败了,就会被窥破妖类的身份,那么池敛无论对自己做什么,都成了所谓的“肃清正道”。   “温濯喜好清净,天枢阁独立于太清山诸峰,它想逃,也逃不出去,”池敛没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她很快说道,“不过既然你说不在,那应当真是被它钻了空子吧。”   “这东西没死透,我先处理了。”   说罢,她就拿靴尖拨了拨地上的小猫,袖中稍稍飘动,亮出了一把银刃。   沉疏神色一凛,立刻喝止道:“等等!”   池敛像是料定了他会阻止,缓缓抬起眼看向沉疏,道:“怎么了?”   “宗主,”   沉疏扯了个勉强的笑出来,用尽浑身的灵力,才强行用出了狐媚术。   “不麻烦你,我来处理就好了。”   他紧张得冷汗涔涔,哪怕是隔着这一层禁制的保护,也依然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   他不是不信任温濯对他的保护,但人面对疯子,总是会下意识紧张,生怕对方做出什么出格之举。   好在,池敛中招了。   感受到她的灵核中亮起了火焰印记,沉疏总算是稍稍松了口气。   两分钟时间,最好慢慢转移她的注意力,把一人一猫全都拖进禁制里面。   沉疏思索了会儿,决定先从提问开始。   她盯着池敛的眼睛,问道:“你眼中,我是谁?”   池敛的执念之人,会是谁?   知道了这个人,或许就能找到她的弱点。   池敛盯着沉疏的眼睛看了半晌,回答道:“你是我。”   她的执念之人……就是自己?   沉疏退后一步,皱眉道:“你今天来找沉疏,是为了做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池敛随手拎起地上的池辛,扔到沉疏跟前,冷声道:“孽子敢尔,叫他来下跪磕头,顺道来看看,温云舟新收的小徒弟,到底是不是沉未济。”   池敛说话的语调忽然放得很缓。   沉疏顺手就把池辛拖了进来,紧接着问:“看过之后,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想,”池敛说,“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池敛说:“沉未济的魂魄当年被妖族分食干净了,只剩下一片带着记忆的残魂,想要他重生,就得用心头血一点点重塑,魂魄太飘渺,一旦失败,还得从头开始。”   “温濯的肉身并非不朽,我不觉得他能做到。”   沉疏往前一步,慢慢试探到禁制边缘,目光仍旧不敢离开池敛的眼睛,只要她有一点儿脱离狐媚术的表现,他就得后退,重新回到禁制中。   这犹如虎口夺食。   池敛望着沉疏,忽然笑起来。   “不过,你是不是沉未济,早就不重要了,”她说,“只要温濯在乎你,你就能当这把刀鞘。”   沉疏问:“什么刀鞘?”   他看着地上痛苦挣扎的白猫,近乎屏息,没办法全神贯注地去听池敛的话语,只能顺着她说什么,自己再应和什么。   池敛说:“扣住温云舟的刀鞘。”   温云舟?   沉疏顿住了动作,终于开始注意到池敛的话语。   她今天来,目的不是自己,而是温濯?   不等沉疏再问,她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刚被贬入凡间的时候,我换过不少肉身,也搭救过不少人,后来在太清山自立了门户,这儿的人奉我为,半神。”   说到这儿,她讽刺地笑了一声。   “真是恶心。”   池敛摊开手,掌心浮出一枚亮金色的锐物,形状像是矿石。   “太清宗的建立,不是为了保护这些愚民。”   “我知道天道想让我做什么,这世间人是人,鬼是鬼,各处其位,各司其职,而唯有妖,这种旧代的糟粕,竟妄图和人共争一片日月。”   她掌心一收拢,这石头顷刻成了齑粉。   池敛说:“天道把我和旱魃同贬下来,让她当了低贱的妖,而让我保留了神的身体,就是告诉我,我要在下界把这些旧时代的遗物给清理干净。”   “为了实现这样的理想,我需要一把刀。”   说到这儿,池敛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   “它要无往而不胜,也要有足够致命的弱点。”   沉疏心中的怒火“噌”地一声就蹿起来,他捏紧了拳,指尖狠狠掐进掌心里。   她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沉疏讽刺道:“且不论你这想法是对是错,想对妖族赶尽杀绝,为什么不自己去,非要让温云舟替你出手?”   然而话一问完,沉疏就知道答案了。   显然,不是因为她不够强。   是因为她还想飞升。   在这一念里,池敛的眉心终于亮起了一点金色的印记,和方才她手中的那块晶体的形状相仿。   和温濯一样,她也是大乘期的修士,哪怕有着所谓的什么“半神之躯”,她照样需要重新飞升。   而飞升,需要功德。   杀戮成性者,是没有资格飞升的。   所以她需要一把和自己实力对等的“刀”,去替她完成这件“大业”。   这把刀,就是温云舟。   “他很强大,以至于我时常会担心,这把刀会不会某一天架到我自己的脖颈上来。”   池敛在禁制前来回踱步,边笑边说。   “直到那一年,两族大战,他的爱人死了,我才发现,这个人不是没有弱点。”   她望向沉疏,眼神忽然变得无比怀念。   “困于情爱之人,是不配飞升的,只要我能控制他所在意之人,就能掌控他的心魔,这把刀,就永远不会砍到我自己身上。”   沉疏呼吸得有些困难,他拇指弹开横刀,退去半步,做好了进攻的架势。   “你别想……”   “你看,”池敛摊开手,笑着打断道,“这不是自己走出来了吗,乖孩子。”   沉疏瞳孔一缩,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踏出禁制数步,不再受到禁制的庇护了。   不好,她压根没中狐媚术,反倒是自己中了她的幻术!   沉疏铮然一声拔刀出鞘,直锁着池敛的心口而去。   然而到了禁制外部,他的速度就绝对比不上池敛,仅仅这一招的功夫,她就瞬身到了自己身后。   她搭上沉疏的肩,低笑道:“你是不是在等温濯来救你?”   “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要带他去锁天池?”   “他的心魔数年前已经慢慢解除了封印,他的行为,压根不受他自己的意志控制,只要靠近锁天池,那个心魔就会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   “他心脏受过伤,短时间内用不了太多灵力。”   沉疏中了她的幻术,头脑都开始发昏,只觉得眼前的池敛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话语一句接着一句地往外蹦。   “如此一来,我只要拿住了你的命,这把刀就是完美的了。”   她压住沉疏的掌心一用力,沉疏就觉得仿佛被巨石倾轧,整个人都磕跪到地上,横刀狠狠扎入地面。   面前是那只血淋淋的白猫,它身上的伤口正不断往外溢出鲜血,淌湿了毛发。   “的确有故人之姿,连我都要怀疑,温濯当年是不是真的做到了,”她身子稍稍前倾,跟沉疏一块儿看向那只猫,“天机上回给你下的毒轻,没叫你瞎多久吧?”   她要做什么?   沉疏用力地呼吸着,胸腔一阵扎人的疼。   池敛意有所指地说:“有时候看不见,也是桩好事。”   她要……做什么?   沉疏头越发昏沉,混沌间感觉池敛的指尖逐渐靠近了自己的眼眶。   她的声音都变得有些张狂扭曲:“以后我关着你,温濯帮我做完了事情,我就让他见你一面,这样会不会待你们这些妖类太仁慈了?”   沉疏压根不听她这些风言风语了,他几乎是咬着牙,冲上去一把拽住白猫的腿,手中咒诀一开,把它扔进了禁制里,刚好落到池辛身上。   随后手印一变,禁制轰然闭合。   做完这些,他的灵力彻底消耗一空,足下一失衡,往后摔过去。   池敛也不再有耐心,在他跌倒之前,抬掌直接掐紧沉疏的脸。   她眉间盛怒,口中念了一字咒诀,那靠近自己眼睛的指尖骤然伸长成了一把金色的短刃。   “蚍蜉撼树,”她寒声道,“下贱的东西。”   沉疏自知难逃,干脆往她脸上啐了一口,骂道:“你才是下贱的废物,飞升了当神界的蠹虫,被贬了当凡间的毒瘤,你这种东西就该被挫骨扬灰,也好意思腆着脸说妖的不是,恶不恶心?”   池敛显然被他激怒了,她指腹捻了把脸,用力掐紧沉疏的喉咙,这回一点儿力气都没收,沉疏的气息很快就窒在喉间。   他面色涨得通红,薄汗都凝成了水珠往下滴。   喘不上气了!   濒死之际,身体求生的本能开始发作,狐耳和狐尾竟是重新暴露在池敛的眼皮底下。   见沉疏现出原形,池敛眼中的憎恶和凶戾更是要满溢出来。   “果真是妖孽,”她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好……好啊,既然你不想活,那我成全你!”   她提起沉疏的衣领,手掌一展,佩剑应召而出。   “走吧,让大家看看,宗门新来的这个小徒弟的真面目。”   她踩上佩剑,拎着沉疏直接御剑而去,穿越数道矮峰后直达道场。   此时正值午后,道场练剑的修士很多,深冬的暖阳照开了地面的一枚太极印。   池敛手一松,沉疏直接从半空跌落地面,往那太极印的中心砸去,好在他及时受身,这才没摔得粉身碎骨。   周围的修士看见半空掉下个长尾巴的人,哄然散开一圈。   沉疏手掌伏地半蹲在中心,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池敛看。   池敛的声音在偌大的道场回荡起来。   “今日本尊在宗门寻到两只妖,其中一只已经被我处理了,另一个,还在此负隅顽抗。”   她负手而立,佩剑缓缓下落。   “当众惩之,以儆效尤,往后再将妖类带入宗门者,不论是谁,一并惩处。”   这一声说完,沉疏往身周扫了一圈,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道场的修士团团围住了。   黑压压的人头。   像一群八螯毒蛛,织成了天罗地网,他们的目光就是蛛丝,沾着杀意黏到沉疏身上。   沉疏不喜欢和人交往,自然也很少出现在人多的场合,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了妖类的特征,一下就成了众矢之的。   这些带着审视、憎恶、恶意的眼神,让他瞬间觉得自己像是被硬生生撬开的蚌壳,耻辱和恐惧同时撑满在心里。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亟待审判的罪人。   但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妖啊。”   半晌后,终于有人开口。   “真恶心……”   “快杀了他!”   “宗主,快杀了他吧!”   刺耳的话语像漫天的针一样扎了过来。   一瞬之间,沉疏的瞳孔收成了线,他蹲伏在地,眼睁睁看着池敛一步步走过来。   她要当着众修士的面,在羞辱过自己后替天行道,此刻她是正义之士,自己是卑劣不堪的罪人。   就因为他是妖。   沉疏压紧刀口,拦在身前。   “你一辈子都不会成功的,”他干脆喊道,“杀了我,你控制不了温云舟,一样是一败涂地!”   “我不杀你,”池敛笑道,“你瞎了、残了、聋了哑了,都无所谓,命留着就是。”   说罢,她身影闪动,下一刻就直逼沉疏身前,再也没有给沉疏激怒自己的机会,扬起剑就要往他眼睛上划过去。   不好……动作太快了,来不及!   身体的疼痛让他的动作跟不上反应,沉疏觉得自己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了。   剑刃的银光掠过眼前。   不行,剑穗还没有——   心语未竞,耳边忽然响起“滋滋”两声电流。   噌!   下一刻,一把灿金色的长剑骤然贯穿了池敛的喉管,直指到自己面前,离他的鼻尖仅仅咫尺之距。   池敛的动作僵硬在原地,喉咙间逸出几声挣扎。   修士之中也很快掀起了巨大的动静,方才说话的那几人一应跪倒在地,双手扼紧自己的喉咙,往地上呕出一滩血来。   细一看血泊,是一截温热的断舌。   其中一人率先惊呼起来,颤着声喊道:“舌、舌头……舌头被割了!”   在这一声里,一股寒潮瞬间铺满了整座山峰,方才还是青天白日、晴空如练,随着这一剑破风而出,半顷天空猛然压来阴翳,仿佛即刻就要飘起凄风苦雨。   啪嗒。   剑尖的血珠滚落到沉疏的衣领上。 第39章   只此一瞬。   含光剑切玉如切水。   温濯一拧剑, 池敛的脖颈瞬间被划开,应龙的魂魄如黑烟一般冒出来,瞬间消失在半空。   断颈之间牵连的皮肤切口利落, 头颅顺势滚下地面。   “跑得倒是快。”   池敛被裁去半截的身躯侧倒而去,慢慢显露出温濯的身影,他白衣染血,衣袍猎猎,眉心的青蓝印记闪烁着莹泽,猩红的电花跳动在含光剑上。   他们对上目光的那一眼, 温濯眼底的寒意曝露无遗。   沉疏手中的刀“哐当”一声砸落。   他胸腔震痛,喘息不止,但又很快爬起身,重新拿起断了半截的横刀,警惕地看着温濯。   “你是谁?”   这个人不是温濯。   不对,气息完全不一样。   师尊的灵力是温暖舒服的,不可能有如此凶戾的杀伐之气,这个人绝对不是温云舟!   “你是上次在狐狸祠的那只鬼, 还是师尊的心魔?”沉疏喝道, “你到底是谁?!”   温濯听到他的问题,并不讶异,脸上还是那春风化雨的笑容,温柔地望着沉疏,一点儿都不可怕。   “是师尊来了,小满不要怕。”   沉疏喉口一涩, 在这一声里忍不住想哭,但他捏紧了刀不敢松手。   “小满啊,”温濯甩了甩剑上的血,将池敛的头颅碾在脚下,剑往断颈处一贴,阻止了她的自愈,“剑在你手里,你想不想杀了他们?”   这一声后,参商剑从温濯身后刮风飞来,稳稳地停到了沉疏面前。   沉疏眉间一凛,立刻抓了剑柄,翻腕指向温濯。   他寒声道:“你不是我师尊。”   一旁的修士显然是被温濯这些举动给骇到了,退开了一大圈,人心惶惶,只有个别不识抬举的还在细碎地小声议论。   “温、温宗师,杀了宗主……”   “去和润州求援吧,他又要血洗一次太清宗了!”   “温濯从前就和妖结为道侣双修,说不定他已经变成半人半妖的东西了……”   温濯听到别人议论自己,心头也丝毫不在意,可在听到沉疏的质问后,他的表情就忽然变得有些难过。   “那到了什么样的地步,你才会肯向这些人复仇?”他眼中波澜泛动,话语中透露着不解,“即便他们待你如此不公,你也不愿动手吗?”   那双灰蓝色的眸子悲伤地望着自己。   沉疏心中终于开始动摇了。   会露出这样表情的人,真的不是温濯吗?   他最喜欢温濯的眼睛,这双眼睛是不会骗人的,它待自己永远最是温柔。   “师尊……”沉疏松了力气,喃喃道。   温濯摇摇头,说:“没关系,师父会让你把一切都想起来的,到时候,你一定会愿意,向他们复仇。”   沉疏无力地说:“我听不懂,师尊。”   听到沉疏呼唤自己,温濯随意踢开池敛的头,慢慢走到沉疏身前,在靠近他的一瞬间,身上的杀伐之气收得一干二净。   他轻柔地捧着沉疏的脸,指腹抹开他脸上的血痕,说:“他们全都该死,你一定要亲手复仇,那样,你的魂魄才能得到安息。”   他说着说着,怀抱住了沉疏,温柔的话语落在他耳边:“到时候,师父的命,你也可以一并取走,小满,只要你高兴……”   师尊的命……   沉疏近乎悚然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他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   “师尊,你怎么了?”沉疏真的害怕了,他一下子回抱住温濯,抚摸着他的背脊,急声道,“师尊,是不是谁惹你生气了,你跟我讲,好不好?”   这个怀抱让温濯神色一僵。   他眼中的疯狂忽然褪了个干净,仿佛是从梦魇中骤然清醒了过来,他立刻把沉疏抱得更紧,语气变得很紧张。   “对不起,对不起小满,刚刚师父说错话了,你不要听,不要听……”   “我不要师尊的命,师尊别再说这样的话了,”沉疏吃力地呼吸,哽咽着应和他的话,“师尊,我们能不能先回去?我身体有点难受,骨头好像断了,特别特别疼。”   他真的感觉很疼,但眼下更害怕温濯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虽然方才池敛讲的那些屁话一点儿没有给自己洗脑,但有一个说法,他却深以为然。   纵然温濯强大,也有致命的弱点,他需要自己,离不开自己。   他不能出事。   温濯听到沉疏喊疼,赶紧从襟口摸出一瓶药来,喂到沉疏口中,连声许诺道:“好好好,小满,师父来晚了,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沉疏咽下药物,这才慢慢松开怀抱,他望了一眼退避三舍的太清宗门众,下意识牵住了温濯的手,躲到他身后。   真的好想逃走。   他讨厌这个地方,讨厌这些人。   温濯懒得施舍给这群人半个眼神,催动含光剑,当即带着沉疏想走。   正当握住剑柄时,道场终于冒出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温云舟。”   来人是个须发斑白的老者。   在修士之中,相貌越是年轻者,越代表其天赋异禀,因为其进入金丹期的时间比常人花费得更少。   沉疏听到他边上的修士轻声叫了几声“天梁长老”。   这长老从人群中走出来,群龙无首的太清宗修士总算找到了新的引领,他们簇拥在这个人身边,跟着他一块儿怒视温濯。   天梁看着温濯,冷冷道:“杀了宗主,还想劫走一只妖物,你难道没有什么想说的?”   “杀了宗主?”温濯睨视着这人,道,“她死没死,诸位难道不清楚?”   沉疏面色一惊。   头颅都断了,竟还是没死吗?   果真是不死之躯,这样的东西,到底要怎么对付?   那长老不说话,眯起眼睛看着温濯。   温濯脸色凉得叫人胆寒,他漠然瞧了一眼池敛双目骇然的头颅,在众人的目光下,抬剑往她额心的印记割开了一个小十字。   寒光直下,发青的皮肤缓缓脱落一层,几乎就要包不住下面的血肉了。   而沉疏这才发现,在池敛大乘期的印记之下,藏着一朵赤红的莲花纹。   这印痕沉疏见到过,是中了夺舍术的标志。   温濯道:“凭这夺舍之术,祂这么多年在不同的身体中,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太清宗的宗主换了一代又一代,这条应龙是你们亲手请上神坛的'半神'。”   他顿了顿,唇角牵起笑意,说道:“这一点,各位难道不清楚?”   天梁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道:“当年两族大战,太清宗出力不薄,宗主更是为护佑百姓而寿元大减,这里有多少人都是因为妖族而失去了六亲?今日你带走这只妖,难道不怕众人对你这天枢长老寒心吗?”   “那就寒心吧,”温濯笑意更深,“反正各位迟早都会没命。”   说罢,他踢了一脚池敛的头颅,这颗瞪着眼睛的脑袋滚到天梁靴前,停住了。   “旱魃不日后就会攻上太清山,”温濯说,“你们既然这么恨妖,就尽管去和你们憎恨的妖类厮杀,这一次应龙逃逸,我也不会出手,福厚福薄,全看诸位的造化。”   温濯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如同一颗闷雷,瞬间在人群中砸出一阵议论。   “旱魃要攻山?”   “为何掌门没有提前告诉我们?!”   “胡闹!”天梁喝道,“她旱魃说攻山就攻山?当我们太清宗是什么?!”   “女君自然是想做什么做什么,”温濯转了转剑,随口道,“应龙要是提前告诉了你们,你们不就全跑了?”   他轻蔑地笑了一声,随后扫了两眼那些被他断去半截舌头的修士,说:“剑身淬了毒,想要活命,就得三日内把整根舌头拔出来,请自便吧。”   留下这句,他又回头,面色温柔地摸了摸沉疏的头发,说道:“小满,走吧,想去哪里?”   含光剑载着二人,在众人纷乱的声音中升入半空。   沉疏牵着温濯的手,风吹开他额前的头发,耳珰轻轻晃动。   他低声说道:“师尊,我想先回天枢阁,我的东西还留在那儿,池辛和那只猫也在里面,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   “好,你想在天枢阁休息几天也可以,”温濯点头,安抚道,“不会有人来打扰你的,放心。”   沉疏总觉得温濯说话怪怪的,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认真思考了。   他把自己的身体慢慢变小,顺着温濯的手臂爬上他的肩,最后踩了踩他的衣服,卷起尾巴,把自己裹住了。   维持人形的时候身体太痛了,变成狐妖,反而还好过一些。   如果能回家就好了。   沉疏把下巴搁在尾巴上,缓缓阖上眼。   他想带着师尊一起走。   温濯见沉疏不说话,就知道他心里受了太多委屈,眼眸更是晦暗涩苦。   他回望了一眼道场,那群人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在争论旱魃攻山之事,像一群可笑的蚂蚁在原地乱转。   温濯在半空停了停,抬起手,整座太清山的主峰轰然降下一方结界,将太清宗的所有门众尽数困囿其中,连一道逃生的口子都没留下。   做完这些,温濯才御剑离开,一边小心翼翼把肩上的沉疏抱进怀里,轻柔地摸了摸他身上的软毛。   沉疏已经睡着了,他太累了,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   “小满,”温濯抱着小狐狸,脸和他靠在一起,哑声道,“师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温濯咽了咽喉咙,感受到胸腔里一阵强烈的心悸,黑色的浊雾像毒素一般侵染着他的血液,正缓缓爬向他痉挛不断的心脏。   这里有一道狰狞的刀口,哭泣着汩汩渗血。   温濯紧紧抱住沉疏,埋低了头。 第40章   沉疏这一觉睡了很久。   临到醒来的时候, 他也不肯睁眼,混混沌沌地想起了从前的旧事,恍惚间像是又做了一场梦。   梦里是道观、石像、香客和烟。   沉疏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命很好的人。   他刚被爹娘扔掉的时候都不足月,放在雪里吹了两天竟还有力气哭,听老师父说,他第一次抱起自己,看见那双红色的眼睛,竟以为是什么神仙下凡投胎来了。   后来翻来覆去检查了一番, 才发现这孩子就是单纯的福大命大罢了。   二月春寒, 沉疏活下来了。   在襁褓里抱了两年,沉疏很快就长大了,他自小相貌就可爱得讨喜,观里的老师父也就不舍得关着他,由他乱跑。   沉疏喜欢香火的味道,得了闲就去道观偷看香客叩拜老祖宗。   观里的烟总是往上飘,他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也成了烟,直溜溜地往上飞,头挨到天花板上,再慢腾腾地散开来,像倒着下的雨。   可惜飞了不多时, 师父的戒尺就打身上来。   沉疏惊恐醒来,才发现自己枕在门槛上睡了好一会儿,把香客全给拦住了, 里面的出不去,外面的进不来,乱哄哄地围成了一团。   沉疏一抬眼,他们就笑嘻嘻地盯着自己看,好像是见到了什么可爱的小东西。   但沉疏不亲人,怕丝丝的。   他被老师父打得眼泪汪汪,满道观地乱跑,最后实在跑不动了,只好气喘吁吁趴在地上,闭上眼睛等着挨打。   打总不至于是往死里打,但沉疏还是怕疼,师父打完他,还得忙里忙外给他找止疼的药给敷上。   这就是为什么,后来师父们都一致认为沈疏应该学点剑法和道术,练得皮糙肉厚一点儿,都是为了方便以后挨打。   不成想道法学了,剑也练了,沉疏还是怕疼。   到底为什么总是怕疼?   沉疏有时候也会为此感到懊恼,他掐自己两下,恨这身皮囊怎么这般废物,连两下疼都受不住。   不过面皮倒是越长越厚,沉疏十几来岁的时候,就不跟自己怄气了。   他衔着草,仰身躺在矮坡上,闭上眼美滋滋地想:怕疼,那就是大富大贵的命嘛,以前都是当主子的,哪有主子挨打的道理?   沉疏翻了个身,缓缓睁开眼。   身上骨折的地方已经不疼了,望了眼四周,温濯不在屋子里。   这儿静悄悄的,没有人。   桌上还放着那把锁天池取来的银丝,没有被碰过的痕迹,一切都相安无事,仿佛睡醒前发生的不过是一场乱糟糟的噩梦。   他抓着银丝随手揣进口袋里,推开了天枢阁的门。   时已午后。   这里远离太清山主峰,孤山而立,钟灵毓秀,完全没有身处宗门的感觉,是个藏于大泽林木之间的世外桃源。   低头一看,池辛正坐在台阶上,靠着那只白虎小憩。   沉疏走到他那级台阶上,拿靴子轻踹了踹池辛的脸。   “池元乐,”他的声音淡淡的,不像平日那样雀跃,“你什么时候醒的?”   既不是同门,那就不必叫师哥了。   虽然是顺手救下的池辛,但沉疏还惦记着和这人的一点儿恩怨,不愿意给他好脸色。   池辛果真不睡了,他跟沉疏一个样,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懒懒散散地不愿意动。   池辛回答道:“醒好几天了。”   沉疏晃着步子,往下走了两级,问:“你什么时候知道,你娘被应龙夺舍的?”   他问什么,池辛就答什么,再也没了那股傲气的模样。   “回宗门之后,我自己发现的。”   温濯剖开池敛的头颅,显露出那枚莲花纹之后,沉疏大致就明白了,池辛的母亲或许从一开始就被替换了芯子,魂魄早就被应龙给吃干净了。   沉疏沉默了半晌,最后说:“节哀吧。”   池辛靠着的白虎发出了几声呼噜,大爪子搭住他的肩,像是在安慰他。   沉疏看了白虎一眼,问:“他怎么样了?”   “妖自愈的能力强,好得差不多了,”池辛摸了摸白虎的脑袋,说,“多谢。”   听到这句,沉疏特地把自己的狐耳和狐尾弄了出来,搭起臂倾身看他。   他笑嘻嘻地说:“池少主,现在不恨妖了?”   池辛看他两眼,赶紧避开目光。   停顿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嘟囔:“对不起,之前对你说的那些话,都是我没想清楚。”   沉疏挑了挑眉,问:“没想清楚?”   “我爹过世得早,”池辛说,“应龙一直都告诉我,爹是被妖族捉去分食而死的,所以我恨妖,我跟她一样,想把妖赶尽杀绝。”   “发现她不对劲之后,我悄悄去过一趟她的书房,那里有一整面墙的多宝阁,放了很多枚灵核,其中一枚就是我爹的。”   他抬头看着沉疏的眼睛,说:“骗了我这么多年,原来我早就没爹娘了。”   沉疏叹了口气,说:“被你发现真相,她倒是没杀你。”   池辛说:“我对她而言,就是一颗不能添麻烦的弃子,她也不是我娘。”   沉疏见他实在难过得很,也不逗他了,转过身坐到他前边的一级台阶上,手撑着地面,狐尾在台阶上扫来扫去。   池辛瞥了几眼沉疏的尾巴,顺口说道:“太清宗快要没了,你还打算一直跟着师……跟着温宗师吗?”   沉疏尾巴不动了,思索了会儿。   “嗯,我喜欢师尊,”良久,他说,“我想和师尊一直在一起。”   池辛质疑道:“你喜欢师尊?”   沉疏回头看他,坚定地说:“对,”   池辛表情变得有些不可思议,立刻翻了个身跳起来,惊道:“可那是你师尊!”   沉疏仰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师尊怎么了?我们同床共枕,晚上都是抱着睡觉,他还亲我,还给我——”   说了一半,沉疏立刻意识到说过头了,赶紧转回头,匆忙改口道:“还给我做好吃的。”   可他的尾巴和耳朵骗不了人,害羞地乱动起来,分明就是心虚的模样。   池辛赶紧跑下几级台阶,站到沉疏面前,还是一副接受不了的样子。   “师尊亲你?他亲你哪里?如果就是额头,脸颊的话,那也不能说明师尊想跟你……那个那个,你搞搞清楚!”   沉疏也羞赧起来,低着头小声嘟囔道:“还能亲哪里,就接吻啊,接吻都不知道……”   池辛听清了,更是捧着脸,期期艾艾地喊:“你你你你你,你跟师尊,接、接接接……”   接吻!   沉疏跟自己的师尊接吻了!   虽然那时候沉疏的眼睛看不见,可唇间的触感都真实得要命,他记得自己咬了温濯的上唇,舔了舔他的上颚,还含吮他的舌尖,他感觉接吻就是不断想要得到对方的过程,至少他亲温濯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他不是蠢蛋,纠结了这么些天,也该想清楚了,会产生欲望的关系,一定不仅仅是师徒这么简单。   就像他一向都反感和人接触,但被师尊摸尾巴、摸耳朵很舒服,被师尊亲吻、抚\慰,也很……很兴奋。   那如果不是喜欢,不是爱欲,又是什么?   何况,他们或许在更早的岁月里就相爱过,只是自己忘记了……等到真心相付的时候,沉疏会把这个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告诉温濯。   至少到那时,无论温濯给出什么答案,沉疏都能确认,温濯是喜欢自己的。   地上的白虎抬起眼皮,缓缓爬起身,垫到了沉疏背后,给了他一个依靠的支点。   沉疏顺势躺下去,拿出了口袋里的银丝,对着阳光的方向晃了晃。   他自言自语道:“我要告诉师尊,我真的很喜欢他。”   听到这句话,叫唤了半天的池辛终于口渴了,他也翻了个身,一仰头躺到了白虎的肚皮上。   “算了算了算了,随便你吧,反正师尊的无情道早就破功了,你就喜欢去吧!”   说罢,池辛冲沉疏一摊手,道:“拿来。”   沉疏疑惑道:“什么?”   “你不是要送温宗师剑穗?”池辛说,“你自己编的肯定丑死了,我教你编。”   沉疏故作惊讶地说:“啊,师哥不是嫌我是妖,不配入师门吗?”   池辛恶狠狠一指沉疏,道:“别装啊,赶紧的。”   沉疏这才嬉皮笑脸地把手里的银丝递过去,说:“那麻烦少主,帮我先起个头了。”   如此一说,沉疏也有劲了,心头的阴翳总算扫开了一些。   时近黄昏,暮色四合。   两个少年借着落日的余晖开始手忙脚乱地编着剑穗,时不时要争论一嘴,到底编哪个制式好看。   “你这块玉哪来的?不会是偷的吧?”   “你别管,快串上去!”   ……   直至日光西沉,这枚剑穗才堪堪编好,沉疏抬手扬起一团火,亮在剑穗边沿。   他特地取了一块团纹的红玉,跟自己耳珰的颜色一样一样,银丝和红线一块扎成了流苏,这枚剑穗也就做好了,虽然看着不华丽,还有些笨拙的可爱。   “还行。”池辛评价道。   “是还行,”沉疏摸着下巴,认可道,“不过以后我会给他做一个更新、更好看的,暂时先让师尊戴这个好了。”   池辛不说话了,扯了扯领子,坐了回去。   “送吧,反正我已经被逐出师门了,温宗师估计早就把我的剑穗给扔了。”   沉疏还没答话,就感觉身边一缕风飘了过去,温濯熟悉的气味扫过耳边,似有若无地勾了勾他,随后径直奔向天枢阁的方向。   是温濯,没错。   “是师尊回来了吧,”沉疏耳朵一动,赶紧爬起身,说道,“我拿去给他瞧瞧。”   刚编完剑穗,心中成就感满满,自然急着想要炫耀,不等池辛开口,沉疏直接把那火团甩了数里,三两步跨到天枢阁前,正要去推开门。   他手里紧紧捧着剑穗,手碰到门的那一刻,又小心地收了回去。   要直接给师尊看吗?   要不还是……过几天再送吧?   这才刚做好,就急着送给温濯,万一人家被吓到了怎么办?   何况他还没做好准备,还没想好怎么问温濯,关于自己身世的问题,还有关于自己和沈未济的事情。   沉疏顿住了步伐,又确认似的点了点头。   不着急,剑穗都做好了,干脆下次连拜师帖一块儿……   然而正当他打算转身离开时,门内却忽然钻出来一道黑影,像条触足似的,顺着阴翳慢慢卷上了沉疏的脚踝。   它不声不响,沉疏完全没有察觉。   与此同时,他依稀听见门内传来一个怪异的声音,既耳熟又陌生。   “这么可爱的小徒弟,你也舍得?”   在这一声里,沉疏骤然感觉头脑有点发昏,他觉得有股力量在催发他的好奇心,让他忍不住往里探视过去。   从这道门缝里,只能看见温濯的一个背影,他面前站着一个人,看衣着应该是天机。   面前的画面变得有些怪异惊悚,忽明忽暗,扭曲可怖,让人一阵头晕目眩,一股强烈的呕吐感从胃里泛上来。   一道不知何处来的光打在天机的脸上,照得她脸阴阳两半,连相貌也忽然变得很陌生。   两人坐在一张不知哪来的茶桌前。   “八字相同,又俱为妖身,这么好的壳子,这世上再寻不到第二个了。”   对面的温濯抬起茶盏,抿了一口,接着天机的话说。   “接下来,只要沉疏自愿被夺舍,就能唤回那只狐妖的魂魄。” 第41章   沉疏的意识都迟钝了。   他好像忽然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呆滞着又往前了一步,似乎想去再确认一遍。   然而这个动作立刻叫门内的天机察觉到了,她锐利的目光直直往沉疏身上扫来。   砰!   一瞬间, 眼前的景象和那道黑影全都化成雾一并消失,沉疏搭在门上的手遽然被一个力道拉开。   开门的人是温濯。   他看上去精神非常不好, 面色发白,双目迷蒙,头发也乱糟糟的。   看见沉疏后,他表情明显一顿,问道:“怎么了,小满?”   沉疏极快地将剑穗收到背后,摇着头,连声道:“没事,师尊。”   刚刚那是什么?   幻觉?   什么自愿被夺舍?这句话,是温濯说出来的吗?   温濯眯起眼睛看着沉疏,说:“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醒好久了,”沉疏盯着他的双眼看,声音有点儿发抖, “师尊刚刚在那边,没有看见我吗?”   眼睛、气味, 都是温濯的。   温濯勉强微笑起来,回避了这个问题,转而反问:“小满是有什么东西要交给师父吗?”   沉疏的一点儿勇气全都被方才那个似是若非的幻象给打碎了,他悄悄捏紧了手里的剑穗, 摇了摇头,说:“没有,我就是来看看师尊。”   温濯侧了侧头,将门推开,把沉疏迎了进去。   屋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等沉疏一进屋,温濯就顺手把门带上了。   没有茶桌,也没有天机的身影。   是假的,还是跑了?   沉疏迷茫地站在漆黑的房间里,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回到了双目失明的时候,四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分不清自己是睁着眼睛,还是睡着了。   应该……是假的吧。   “师尊,池少主这几天都住在偏房吗?”沉疏走进来几步,一时不知说些什么,随意寻了个话头,“师尊要不要也去跟他打打招呼?”   “不了吧,”温濯笑着摇摇头,“小满,师父回来了,要不要抱一抱?”   温濯突然这么一问,沉疏心中乱乱的,听到这话,迟疑的目光看向温濯。   “抱、抱……就算了吧,师尊。”   但他说着不抱,停顿片刻,还是伸出手,扑上去用力地抱住了温濯。   而一旦抱上,就不止是确认他真实性的问题了,感受到熟悉的气味后,沉疏立刻收紧了手臂,和温濯交颈相拥,恨不能在这一刻把人揉碎在怀里。   “师尊,”沉疏声音带着委屈,“我想你了。”   温濯拍了拍沉疏的背,柔声道:“师父在这儿呢,不要怕。”   沉疏抱得很用力,温濯几乎是往后退了几步,背后撞到了床架子,他抬手点了烛火,温吞的红焰在墙上投下跳跃的影子。   他不肯松手,就这样黏在温濯身上,小声说道:“师尊,我是不是睡过去好多天?这些天你都去做什么了?”   “嗯,”温濯耐心地回答,“去了一趟赤水林,把迷瘴给解除干净了。”   “我听到池敛说,师尊身上有什么……心魔,不要紧吗?”   “没关系,”温濯眼睛弯弯的,“心魔以欲为食,师父清修过百年,压得住。”   这一瞬,灯影一晃,方才的黑影重新在沈疏脚下出现。   沉疏心里乱糟糟的,想到什么就问什么:“那……师尊是真的不打算救宗门的人了?”   提到太清宗,温濯的脸色就不好看,语调也变得有些冷了:“嗯,不救了,但应龙的魂魄逃出生天,我还是会去寻到祂。”   黑影顺着沉疏的脚踝蜷曲起来,贴着他的皮肤缓缓爬上。   沉疏“嗯”了一声,往前压了压身子,温濯也没拦着,顺势就倒在床上,两人的头发铺在一起散了满床。   他撑着床面,在昏暗的灯火下认真去看温濯的眼睛,可注意力却始终集中不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扰乱他的心神。   方才窥见的画面和声音,反反复复从他眼前擦过,挑动着他的恐惧和紧张。   真的是温濯吗?   温濯想要拿走自己的身体,赶走自己的灵魂吗?   是不是因为,因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说谎了,温濯觉得他不乖,所以才……   “师尊,”   沉疏眼里泛着光,亮晶晶的,霭霭若泣。   他颤着声说:“我有话想对你说。”   温濯的精神状态很差,但还是抬起手抚摸沉疏的脸颊,低声道:“小满,你说吧,师父听着。”   沉疏的目光顺着温濯的轮廓走了一圈,最后垂下眼,不敢再直视他,口中开始絮絮而语。   “其实,我骗了师尊一些事情,”他咽了咽喉咙,说,“我以前,不是在别的地主家做长工的,我也不是岐州人,我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   温濯微笑着重复道:“离岐州最远的地方吗?”   沉疏摇摇头,说:“不是的,是师尊从来没去过的地方,那里有很多比修仙还神奇的东西,师尊见了肯定会觉得大开眼界。”   “是你的故乡吗?”   沉疏仓促地点头,道:“是我的故乡,师尊。”   他犹豫了会儿,又说:“如果我说,我想带师尊去那个地方,师尊会……愿意吗?”   温濯几乎没有停顿,直接回答道:“小满,你带师父去哪儿,师父都愿意的。”   沉疏有些着急地强调道:“有可能会回不来,师尊也可能会不喜欢那里。”   温濯替他把一缕头发撩至耳后,柔声道:“没有关系的,只要有小满在,我就喜欢。”   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像壶酒似的泡着沉疏,弄得他醉醺醺,又想哭又想笑。   怎么会是这样的回答?   只要自己在,他就喜欢,这算是什么意思?   他心绪一上来,干脆盖住了温濯碰自己脸的那只手,一双狐狸眼动情地望着沉疏,好像也要把温濯给熏醉了。   他看了一会儿,眼中就亮起一汪潋滟的水。   “云舟,你答应我,”沉疏低下头,哽咽着说,“你说的都是一辈子不会改的真话,你承诺给我,好不好?”   温濯一见他哭,神色就慌了,他双手捧住沉疏的脸,指腹替他抹开了泪。   “都是真话,一辈子都不会改,小满,去哪里都可以,师父都愿意陪你。”   沉疏泪水反倒是越淌越多,他不停地重复自己的问题:“云舟承诺给我,我就相信,你不要骗我好不好?你不要……”   不要骗他,真的不要骗他。   “你怎么了,小满?”温濯终于意识到沉疏情绪的不对劲,眉间微蹙,说,“我答应你呀,你今天不高兴吗?遇到什么事情了?”   沉疏不敢问他,不知为何,温濯越是答应,他心中就越是恐慌无比,心中某个念头变得愈发强烈。   为什么,为什么温濯要对自己这么好?   为什么刚刚他会听到那样的话?   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要收徒?为什么要拥抱亲吻他,要带他回太清山,要为他背弃宗门,现在又为什么要拿走他的身体,去唤回别人的魂魄?   都是骗人的?都是哄他的?   都是为了……救活他从前的爱人吗?   “小满,你身上可有什么不适?”温濯摸了摸沉疏的后颈,蹙眉道,“应龙的魂魄逃出生天,她擅长幻术,极有可能会附于……”   沉疏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用力拨开温濯的手,站起身,呼吸都沉重起来。   进门前那股强烈的眩晕和不适感又卷进身体里,他感觉自己好像陷入了一潭泥淖,身周的空气都在压迫着腹腔,让他好想吐。   “温云舟,”沉疏退开半步,瞳孔颤抖地看着温濯,“刚刚你和谁在屋中谈话?”   他感觉地面都成了晃动的海浪,站也站不稳,随时都要跌倒。   温濯坐起身,立刻答道:“屋中没有人,一直都是我,你可是看到别人了?”   可这话传不进沉疏耳中,他的耳鸣响得太厉害,什么也听不见,方才温濯的那句“夺舍”如同魔咒一般萦绕在自己耳边。   沉疏捂住额头,痛苦地低哼了一声,温濯见状,当即要起身探他情况。   他喝道:“小满,你身上可能招了应龙的邪气附体,不要动,什么都不要信,快闭上眼!”   但这一回,沉疏比温濯的动作还快,他掀起一张定形符,直接贴中了温濯的胸口。   这等符咒存在感强,温濯寻常不会中招,但他对沈疏全无防备之心,这一下被贴中后,身躯立刻被三圈金锁给捆缚住,摔到了床上。   被如此一捆,温濯心脏的刀口顷刻开始绞痛无比,身体里的黑雾浸染的速度更快,额角都渗出了细汗,他只能咬着牙半搀起身,去看沉疏的情况,   然而正是这一眼,却叫他瞳孔骤然缩紧,浑身像被浇了一桶冰水,冷了个彻底。   只见沉疏背后缓缓升起了一道浑浊的黑影。   那是一条黑色的蛟龙,与锁天池中的龙身形别无二致,是应龙的真身。   在温濯的目光里,蛟龙吐息一口,微微垂首贴紧沉疏,盘虬在他脖颈上,随后就顺着他的皮肤浸了进去,如同生了根一般,在沈疏的颈线上纹了一道痕。   此刻,应龙混沌可怖的声音终于水落石出。   “你想知道真相,那就去找沉未济的灵核,”祂立起身,贴在沈疏耳侧呢喃低语,“灵核认主,只要你能找到灵核,一切就都明白了。”   沉疏头痛欲裂,双手都按在发间,口中喃喃道:“牙牌,天机给了你锁天池的牙牌……”   他咬紧齿关,两步上前,单手胡乱扯开了温濯的衣襟,果真从里面摸到了那块玉石牙牌,上面雕刻了“锁天池”的字样。   定形符效果显著,温濯又是心魔缠身,用尽全力也没法从锁链中挣脱出来,他张口朝沉疏嘶喊,可这个人耳边除了应龙的话,什么也听不见。   太迟了。   应龙的魂魄从池敛被斩首那一天,就悄然附着在了沉疏身上,如今生下根,对其理智的掌控权比沉疏自己还要高。   沉疏抢了牙牌,身子直接撞开门,单手结了御剑之印,参商剑立刻从身后跟了过来。   参商剑还不明状况,晃了晃身子,懒洋洋地问道:“这么大晚上,还要出去啊?”   “闭嘴!”   沉疏骂他一声,踩上参商剑,变了手印,疾风一般往锁天池的方向飞行而去,在他脚下,应龙漆黑的魂魄缠在剑身,不断侵扰着沉疏的神智。   “去找回灵核,沉疏,你不能一辈子都当温濯的宠物,最后白白送命吧?”   “你知不知道温濯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应龙还在继续说,“他把你当作沉未济的容器,等你陷到这温柔乡里去后,再让你心甘情愿地去死!”   “你给我住口!”   沉疏越听越烦,喝止道,   “是不是真的,我自会去确认,由不得你这条长虫来说!”   他的耳鸣愈发严重,情绪也随之暴躁起来,他不信应龙说的话,可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和本能,下意识跟随着应龙的指引,往锁天池的方向而去。   从天枢阁到锁天池的路被温濯设下了数道禁制,但他从不对沈疏设防,他一路直通,不过半炷香时间,就已然到了锁天池前。   他用力把牙牌按进一旁的石柱中,锁天池前的石壁立刻应召而开,那安静肃穆的寒池顷刻显露在眼前。   沉疏胸腔里一股火已经烧到了极点,再也容不下任何一点犹豫,他双手结印,寒池轰然中开,池底的景象也一尽显露眼前。   “对对对,那颗灵核,就在下面!”   应龙此刻终于露出贪婪的笑容,嬉笑着说。   “原来被天机藏这儿了,你带我下去,我替你取出来,快——”   应龙几乎都要立起身来了,然而下一刻,沉疏一摔参商剑,直接穿透应龙的七寸,将祂钉死在了地面。   他冷目看了一眼应龙,啐道:“你这东西太恶心,别跟着我。” 第42章   沉疏还没跨进天池, 两旁割裂的寒潭就剧烈泛动起波纹,无形的灵流吹动了四周的寒息,冷意彻骨。   从天池深处, 一枚鲜红的灵核辉映出亮光,像是得到了呼应, 缓缓浮水面,平静地激荡起一圈涟漪。   它飘飞上升,直到跟沉疏的目光齐平。   沉疏微喘着气,抬起手,那枚灵核就缓缓落到了沉疏的掌心。   它和沈疏的眼睛一样漂亮,红得像明媚的火。   这就是沉未济的灵核。   沉疏捧着它,眼神有些呆滞。   这么容易,就得到了?   “温濯替他好好地藏着,就为了等沉未济将你夺舍后,把灵核还给他。”   被钉穿身体的应龙挣扎两下无果,干脆把自己拆分成两半,从参商剑下钻了出来, 爬回沈疏脚踝边。   应龙的语气变得有些急切。   “好了, 把沉未济的灵核引渡进身体里, 你就能得到他全盛期的实力, 如果你真的是沉未济, 他的记忆当然也会进入你的脑海中,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快动手吧。”   若不是沉疏受祂干扰,这般着急的态度,一听就有问题。   沉疏却不动了,他盯着掌心这枚灵核看,它分明红得像火,摸上去却分外冰凉,还不断往外散发着一股冷香。   这是……温濯的气味。   这气味唤回了他一点理智。   “师尊,”沉疏喃喃道,“师尊……”   应龙见势不妙,重新依附到沉疏身上,引得他颈侧的纹身不断发烫,要命的头痛又像黄蜂一般在他脑中乱转。   沉疏一下跪倒在地上,痛苦地短哼了几声。   应龙催促道:“你不是想要知道真相?把灵核在掌心震碎,沉未济的灵力就会全部进入你的身体,为什么还不——”   “孽障!”   话语未竞,只听朗声一句,闪着金光的含光剑瞬间穿破黑暗,挟着锐风穿透了应龙的身子,硬生生将它从沉疏身上剥离了出去。   “沉小满!”   温濯清喝一声,一飞身把沉疏扑倒在地,压住了他拿着灵核的那只手腕。   “放手!别碰这东西!”   沉疏反应很快,抬臂卡在温濯颈下,不让他继续靠近,一边咬牙切齿道:“我不放!”   他声音隐隐含怒,瞳孔紧收,双目泛红。   温濯捏紧沉疏的手腕,用力地呼吸着,目光死锁着沉疏。   “你拿这东西做什么?”   “和你没有关系,你给我让开!”   沉疏此刻什么也管不了了,他吼完这句,收起力,转而一把钳住温濯另一只手,他下手无不狠重,捏得自己手指发白。   两个人就这样在地上生生僵持住了。   “听师父的,把灵核扔了,”温濯不叫痛,眉间蹙紧,寒声道,“这东西对你不好。”   沉疏怒声反问:“有什么不好?它对我不好,师尊为什么不早说,如今却忽然跑来阻止我?!”   “我不知道你如何知道这枚灵核的。”   温濯短促呼吸两口,勉强冷静下来,解释道。   “小满,听师父说,灵核承载了其主身前所有的痛苦和记忆,如果你要引它入体,就要重新把这些经历一遍,你的精神会受不了的,快把它放下!”   沉疏被应龙干扰得太厉害,压根没办法仔细思考他这番话,他现在最在意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温濯到底是不是想要自己的命!   他藏着这枚灵核,就是为了献祭他,牺牲他吗?   “那你告诉我,”他生气地看着温濯,“这灵核是谁的?是不是沉未济的?你告诉我!”   他疯狂地想挣脱温濯的束缚,温濯一倾身,一条腿压住沉疏,把他扣紧在地面。   温濯额头虚汗冒得厉害,呼吸错乱无序,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他泄出一口气,点点头,低声道:“对,是沉未济的。”   这一声之后,温濯的心脏强烈地抽痛了一下,身体里心魔浸染的速度更是迅速。   从方才在天枢阁开始,他的灵核就已经被感染一半了,如今哪怕是用尽浑身的灵力,都没办法阻止它的扩散。   再继续下去,封锁在灵核里的心魔会重新出现,自己之前做的所有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刀口剧烈的痛苦叫温濯体力稍稍不支,他力气一松,整个人磕到沉疏的胸口,剧烈地喘息着。   沉疏还要再问,那条被含光剑压制的应龙抓住了温濯虚弱的空档,弹开剑身,快速地爬回沈疏身上。   “事到如今你还要信温濯的?”   应龙恶劣地嘶叫一声,一口啃住了沉疏的肩,霎时间血花四溅,激得他闷哼一声。   “如果不是他心虚,他把沉未济的灵核藏在这里做什么?如果你是沉未济,他为什么不告诉你!”   听到这话,温濯抬首怒视向应龙。   他快速松开沉疏的手腕,一把捏住应龙的脖子,随后掌心猝然收力,手背青筋暴起,应龙瞬间被拧成了一把碎肉,血浆直蹦。   噗嗤声爆炸在沈疏耳边,他的神识这一瞬暂获清明,耳边那些细碎烦人的话语终于安静了下去。   “深呼吸,不要被应龙的话迷惑到心智,祂还在你的身体里,祂想让你和灵核相融,再趁你恢复记忆的虚弱时,夺舍你的身体,不要踩进他的陷阱。”   温濯见沉疏瞳孔恢复正常,咬住牙,按住他的胸口撑起半身。   “祂会制造幻象,什么都不要相信。我替你把祂祓除,不要听祂的,这枚灵核现在不能回到你身体里!”   灵核回归,沉疏的记忆就会恢复。   可恢复那些痛苦的记忆,让沉疏重新再经历一遍,这对他来说算什么好事?   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大不了从头开始,现在他们不也好好的,只要是他,只要能重新相爱,自己承担过去的记忆就够了。   温濯咬破手指,用血在沈疏颈侧写下祓除的符纹,手掐咒诀,阵法瞬间铺开。   温濯的灵核快被心魔完全吞没了,他用力喘着气,低头看着沉疏,手颤抖着触碰在他颈侧那道纹路上。   在心魔出来之前,要把应龙从沉疏身体里祓除,否则祂会想方设法引诱沉疏与灵核相融。   他抿了抿唇,开始往沉疏身上注入灵力,强悍的灵力顺着纹路进入沉疏身体后,一把扼住了里面的应龙。   他灵力一收,拽住龙尾,从沉疏的脖颈处慢慢抽了出来。   身体里一下子遭受太多不同的灵力,这堪比肉身生生撕裂之痛,四肢百骸齐齐震颤,沉疏仰起脖颈,喉间顿时开始发出嘶哑的声音。   “啊!”   “忍一忍,小满,忍一下。”   温濯更是着急,应龙的半个身躯已经从脖颈处被抽出来了,可无奈应龙和他实力对等,抽取出来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何况他如今还要和心魔抗衡,灵力已然大大削减,再是努力,也做不到立刻祓除。   沉疏痛得呻.吟不断,他手都掐进地面,在温濯的桎梏里不断挣扎着,那枚红色的耳珰不发停出赤红的光亮。   这代表他的身体快要受不了了。   应龙埋伏得太深,几乎把邪气埋种进了沉疏的魂灵中,再想割裂出来,就如同剔骨祛毒。   沉疏的精神被应龙的幻术侵扰得厉害,那些亦真亦假的画面反复在脑海中映现,什么“夺舍”,什么“狐妖”,像倒带似的,一遍遍往耳边放。   天机的那张脸像被雨洗过的泥人,表情都融花了,狰狞又可怖地盯着他看,仿佛要再一次毒瞎他的眼睛。   恶意,这些全都是对他的恶意。   那一日太清宗的众多修士,也一个个在眼前出现,他们张开血口,里面是被砍了半截的舌头,笑话似的团团围住了沉疏,反反复复说着“妖啊”“真恶心”。   他们眼里泛着邪光,好像怒气冲天,即将要扑上来拔走自己的舌头。   精神和□□的折磨让他痛不欲生,沉疏抓紧温濯的手,绝望地央求道:“求你了,你放过我吧,我求你了……”   温濯听着就忍不住泪水直淌,可他不敢松手,再迟一会儿,就错过祓除应龙的时机了。   他的灵力还留在沈疏身体里,正在和那条应龙相互角力。   温濯试图想安慰沉疏,或是给他解释些什么,可实在没有更多精力去张口,吐落任何一句话。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沉疏被两道灵力共同磨锯着魂灵,嘶喊到声音都哑了。   “温濯我求你了……”   到最后,沉疏觉得浑身的筋骨都要碎裂开来,整个人的神智都要被折磨疯了,只会不停地乞求他。   “你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我把身体给你,你去复活沉未济,我好想死,求求你,我求你了……”   温濯不敢出声,他的泪跟串珠子似的,全都滴到沉疏的胸口。   再坚持一会儿,把应龙抽离出来就好了。   小满,再忍一忍,很快就——   “温云舟,你就放手吧。”   在这一瞬,一个在温濯心底压抑许久的声音,猝然降临在他耳边。   “你心里不是也盼着,他能早点恢复记忆吗?”   温濯的心脏几乎停跳了一瞬。   嘀嗒。   眼前的景物一晃荡,揉成了一片无垠的黑,而他跪在波澜的中心,犹如困兽。   不,没有。   没有,他没有这么想。   他只想沉疏过得开心就好了,不用记起那些事情。   这声音似乎窥听到了温濯心中的申辩,不禁嗤笑起来,尖锐的笑声几乎要划破他的耳膜。   它笑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停了。   “你说我是你的心魔,”它说,“但其实,我是你的欲。”   欲。   什么是欲?   “把我从你的身体里剥离出来那天,你就该料到我迟早都会回来,你也迟早要面对自己这些丑陋不堪的欲望和恶念。”   欲望、恶念。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呢?   温濯颤抖着身体,望着手心厚重的血。   他已经清修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强的欲望,怎么可能会诞生这样的心魔?   这个声音听了,又是一声讥笑,继续讽刺他:“你敢说,你心里没有在记恨吗?”   记恨?   记恨什么?   “你怨他独去,怨他留你人间百年,怨他将三千往事忘得一干二净,这些……不都是你令人作呕的恶念吗?”   怨他,独去。   人间百年,三千往事,一干二净。   在这一念里,一阵麻木从足底泛上,浇得温濯浑身的血都冷了。   都是自己……   “如果不是你的欲望太强烈,沉疏在那个世界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会回应你的思念,跑回这里来跟你一块儿受苦呢?”   都是,一意孤行……   “你不让他知道真相,不让他恢复记忆,说是想让他忘记从前的痛苦,你好无私,可你又强行把他带回宗门,为了让他亲手复仇,这不都是在自相矛盾吗?”   “他如今有多痛,都是你带来的。”   都是自己,咎由自取。   他手一松,灵流顿时断裂,应龙挣扎逃逸回了沉疏的身体里。   沉疏重新摔回地面,终于从痛苦中挣脱了出来。   他的眼眸都灰了,心底的绝望和魂灵的痛苦同时洗刷着知觉,让他几乎丧失了语言能力,他再没有力气和温濯争斗,只是呆滞地躺在地上,暗淡的眼睛痴痴地看着温濯。   温濯近乎悚然地从这些念头里回过神来,他重新捧起沉疏的脸,再也克制不了心魔的扩散,心中那些百拙千丑的欲念尽数出笼。   这一刻,温濯终于坦然生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的双眸泛动着暗光,将沉疏近乎失神的姿态尽收眼底,却无端涌动起了强烈的侵占欲,好像用目光就能将他拆吃干净。   “小满啊,”   温濯深深呼吸着,手顺着沉疏的小臂缓缓滑上,盖住了他掌心的那枚灵核。   他倾身贴近,喁喁低语。   “没错,我一直都想要你的命。”   所以,你要问罪的不止是太清宗。   还包括我,温云舟。 第43章   听到这句话,沉疏心中的什么东西沉坠着落下了,他目光上移,停在了温濯的眼中。   他在温濯寡淡的眸色里看见了自己, 无措和沉痛的表情让他看上去有些可笑,脸上尽是些未干的泪痕, 这就是他现在的模样。   然而在他的眉心,却多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红色的莲花纹。   沉疏见过它很多次,在池英、池敛的额头, 都出现过这枚印痕。   这是夺舍术的印记。   真的, 他真的想要自己的命。   在这一眼里,沉疏双目失色,一把推开温濯,骤然将手里的灵核捏了个粉碎。   灵核中瞬间喷薄出巨大的灵力,在空中翻飞两圈后,涌动着的灵流前赴后继地探向沉疏的心口,钻入了进去。   灵核碎裂的一瞬,锁天池浪潮翻天。   从池心四散开来透明的凝霜, 仿佛要即刻冰封万里, 然而蔓延到参商剑周围时, 又猝然退却。   那枚剑纹如同不灭的炬火, 烧开了周身所有的矮峰。   一时间, 天地寂灭。   沉疏手里的灵核碎成齑粉,不过片刻,它蕴含的所有灵力就尽数被沉疏吸收殆尽。   藏头露尾的应龙此刻终于按捺不住了, 被这强烈的灵流波动给引动了出来。   “好,做得好,”祂立刻就环住沉疏的脖颈, 窃笑起来,“现在,去把温濯给杀了。”   温濯一个翻身立稳在地,翻腕横住含光剑,目光中是浑浊和意味不明。   “你记起来了吗?”温濯喃喃道,“你……记起我了吗?”   他话语中含着藏不住的兴奋和期待。   沉疏眼瞳里没了亮色,那些赤红就显得黯淡无光,极富杀性,他麻木地站起身,手一抬,佩剑应召落入掌心。   应龙此时掌控着他的五感,沉疏耳边的一切声音都像是被一汪水给盖了过去,什么也听不到。   他一句话也不说,拂剑铮然,一踏空气,直接朝温濯杀来。   温濯连个抵挡的动作都不做,立在原地,沉疏追来的罡风吹得他额前头发一晃。   剑锋架上颈侧,双目灼灼对望。   应龙嘶哑着催促:“温濯自己都承认了,他要你的命,快杀了他!”   “小满,杀了我吧,”温濯轻按住他的剑,双目含情望着他,“我已经罪无可恕了。”   “太清宗的所有人,我都替你关住了,杀了我以后,你要亲手向他们复仇。”   沉疏虽听不见他说话,但辨别他的唇语,依稀也能解读出几个字来。   罪无可恕。   他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   “师尊,”沉疏平和地望着温濯,说,“你为什么不还手?”   温濯这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还手,他很快就将手中的含光剑一转,装模作样地抵住了沉疏的心口。   “这样好吗?”温濯温柔地看着他,“小满,动手吧。”   心魔把他的偏执异化成了毫无逻辑的行为,过度的愧疚和自责让温濯心中产生了疯狂的执念,他现在只想要沉疏亲手杀了自己,好像这么做就能了却自己的罪孽。   “动手啊!”应龙难得和温濯达成了共识,催促道,“记忆快要恢复了,趁现在你还记恨他,赶紧动手!”   沉疏脸上没什么情绪,剑身却在轻轻打战,锋利的剑刃贴近了温濯的皮肤,已然划下一道血痕。   殷红下渗到温濯的胸口,这里是方才被沉疏扯开的地方,洇开了一抹血,像是娇艳的花。   要杀了温濯吗?   为了保命,要杀了他。   他穿越过来,最大的目标,不就是保住自己的性命吗,他想拿自己的命去换沉未济,为什么不动手杀了他呢?   “师尊,”沉疏眼中终于有了一点神色,他还在心存侥幸,失望地看着温濯,“你真的,一点也不在乎我这片灵魂吗?”   应龙替他回答了:“他不在乎你,你还在问什么?!快杀了他!”   不等温濯回答,沉疏灵核中蕴含的记忆这时候终于慢慢进入了他的身体,他的双目忽然一黑,眼前再看不见任何东西。   见沉疏迟迟不动手,应龙自知来不及,灵核的记忆已经开始回归沉疏的元神。   祂暗骂一声,道:“算了,不杀就不杀吧,我替你杀!”   应龙灵力一出,催动那些被掰碎了的记忆更快地回到了沉疏的神识中。   在沈疏眼前的黑暗里,隐隐晕开了一些细小的画面,像被刀割碎了,一截一截地在他脑海中放过。   这都是他忘却过的记忆。   苍茫白雪,肃杀天地,漫天神佛,孤观青灯。   他听到有人说:   “你是天底下待我最好的师尊。”   “云舟,我舍不得你,我好舍不得你呀。”   有人说:   “要是不肯回来,师父也不怪你。”   “这是你最后一次轮回了,你要好好地活,再也不要受苦了……”   随着记忆一同奔袭而来的,还有他身前所受的一切肉身之痛,他感觉有人在拿刀子剜向他的双眼,刺痛感割着他的神经传入大脑里。   沉疏一时间接受了太多的信息,身体一虚,手中的剑差点就滑落下去。   应龙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祂立起身子,沉疏眉心的莲花纹印记亮得更是耀眼,夺舍术已经到了最终阶段。   “温云舟,你输了,”应龙压进沉疏颈侧的纹路里,尽情地嘲弄着温濯,“他的身体,现在是我的了,你往后……可要怎么才能舍得下手,除掉我呢?”   温濯半个眼神都没给他,他抓着沉疏剑刃的手已经被割开了一点儿,血把参商剑染得更是鲜红,一把野火顺着他的伤口烧进来,叫人大汗淋漓。   但温濯不觉得疼。   他一向都不怕疼,他只是望着沉疏,眼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却又暗含着不可言说的阴沉和危险。   温濯微微启唇,说道:“杀了我,就不痛了。”   沉疏听不见也看不见,可偏偏这句话好像是直接砸进他心里。   他压紧剑刃,强烈的痛苦让他忍不住听从温濯的话语,锋利的剑身眼看就要割开温濯的脖颈了。   杀了他,杀了他就不痛了。   反正他也想要自己的命,杀了他又怎么样?   沉疏咬紧齿关,双目阖紧,剑在血肉里越陷越深。   杀了温濯,就——   “别动手啊,杀了他,你怎么办?”   正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传入他脑海里,打断了他的动作。   一道身影闪动,猝然出现在沈疏背后。   此人相貌年轻,三十五六的样子,他身着黄袍,头戴道巾,左手持拂尘,右手秉着一枚香炉,显然不是古代人的模样。   温濯脸色忽冷了下去,锐利的目光扫向他。   “你是谁?”   不面熟,太清山早已被温濯设下禁制,这人是如何进来的?   那人却冲温濯笑了笑,抬起手跟他打招呼。   “哈喽,你就是送他耳珰的人?”   温濯表情僵硬住了。   哈喽……是何意思?   异族的语言?   来人不多解释,直接掀起一张符箓贴到沉疏后心,随后起针就往百会穴一扎,沉疏头顶顿时冒出一股白烟。   道士掀开香炉盖子,这股白烟顺势就被纳入香炉之中,一被吸收干净,道士双手一合,很快把沉疏的记忆全都封存在其中。   “现在可不是恢复记忆的好时候,”   他端详着手里的香炉啧啧作叹。   “等你们想清楚了,再让他来找我认领吧,反正这几天领导视察,咱们观里关门大吉了,我就在这儿……稍微待个一年半载,莫急莫急,有什么话,和和气气地说嘛。”   温濯听不懂他的话,眉间皱紧,开口道:   “你——”   然而不等他的话说完,人就“砰”地一声凭空消失了,连阵烟都没留下。   温濯:“……”   这个人究竟是……   消失半晌,道士又忽然重新出现在沈疏背后,一把捏住了应龙的脑袋,笑说道:“这个,我先帮你们控制一段时间。”   这句末了,方才还在嚣张跋扈的应龙竟如被钳制的游蛇,只能摆动尾部挣扎两下,很快就被道士轻飘飘地给拿了出来。   应龙嘶叫道:“你是何人?!”   道士掏了掏耳朵,懒懒地回答:“你叫声道爷,我就告诉你。”   他捏起应龙,又朝温濯抬了抬头:“仙人,我没你那么强,只不过碰了点现代科技的皮毛,到时候还得麻烦你来结果了祂。”   温濯皱眉,问:“何处寻你?”   道士笑道:“狐狸祠,再会。”   话罢,又是“砰”地一声,人带着应龙一块儿消失不见了。   温濯难以置信地看着道士消失的地方,一时间好像连自己的心魔都不会思考了。   那是谁?   他怎么知道耳珰的事情?   还有“科技”?科技是什么东西?   但不论如何,身前的沉疏终于暂时脱离了应龙的控制,颈侧的黑色纹身,还有额前的莲花纹,全都消失不见了。   沉疏手中的剑一松,“哐当”落地,随后腿脚一软,整个人都往前倒去.   温濯见状立刻摔走含光剑,迎面抱住了他,两个人一块儿跪坐到了地上。   “小满,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下一刻,温濯的瞳孔就骤然缩紧,浑身忽觉一阵强烈的酸麻,顺着脊柱直直攀上,引得他血气都激荡起来。   温濯身子一僵,就这么停住了动作。   ……狐媚术?   只听怀里的沉疏低声吟吟,慢慢回抱住了他。   “我不会放过你的。”   他的声音缱绻着媚人的情丝,双唇压在温濯耳侧,话语和叹息揉在一块儿,潮湿着浸透了他。   “我不要你死,师尊。”   沉疏轻抚上温濯的背后,灵力穿过他的身体,探到那枚纹刻着火焰印记的灵核。   这几道灵力暧昧地触碰着温濯的灵核,如眷恋不舍,如红线痴缠,越织越密,仿佛是要彼此相融与此间。   最后,捆缚收紧,再露不出一丝嫌隙。   温濯浑身上下的灵力一瞬间像被收入网中,所有的术法尽数被封禁。   “这根绳,现在到我手里了。” 第44章   沉疏用灵力化出几道红绳,不由得温濯反抗,就将他的手腕缠了个实在。   “你不情愿也没有办法了,师……温濯。”   他起身,用力一拽红绳,直接把温濯提了起来,温濯足下一个踉跄,摔到了沉疏面前,两人一个对望间,鼻尖都差点要碰上了。   沉疏脸上的表情很不高兴, 偏过头,故意躲开温濯的眼神。   “你骗了我这么久,我不要放过你。”   温濯都呆住了,他用力挣了挣腕子, 甩不开。   这条红绳是沉疏拿自己的灵力编成的,他方才一个动作间,封禁了温濯的灵核,纵然他内力再是强悍, 此刻也与凡人无异了。   沉疏回过身,扯着红绳,参商剑停稳在二人脚边,他强行把温濯扔到剑上,一路御剑离开了锁天池,路过道场时,发现太极印上稀稀落落站了几十个门众和长老。   他们不在演武,反倒是聚在一块儿,像是讨论着什么事情,阵势不小。   沉疏不知道太清山已经被温濯封禁了,见到道场还聚着一群人,心中微微生疑,下意识看向温濯,想询问自己的师尊。   然而看见他手腕上的红绳,沉疏又及时住口了,脸色随之冷了下来。   这是要自己性命的人。   他最讨厌温濯,再也不要和他说话。   沉疏想了想,落下参商剑,松开手里的红绳,狠心把温濯往下一推。   沉疏跟灵核融合得很好,虽然没有得到记忆,但身体却继承了灵核中蕴藏的一切术法,用起来也得心应手。   温濯中了他的狐媚术,浑身情热烧灼,酸软无比,参商剑纵是飞得不高,他还是摔到了地上,姿态颇有些狼狈。   闹哄哄的道场顿时安静了下来,目光齐齐投向了温濯,只见他发冠歪斜,头发散落,把脸给遮盖了大半,完全瞧不出表情。   不过他前几日还兴师动众杀了宗主,门众纵是再眼瞎,很快也有人认出了他。   “温云舟?”   “让他把结界解开,”其中一人指着温濯就喊,“这个叛徒!”   众人一听,顿时手忙脚乱就围上来,口中厉言不断地声讨着温濯。   “温云舟,放我们出去!”   “妖族要攻山了,你想害死我们吗?!”   其中几个跑得快的,眼看就要去揪温濯的头发了。   可手还没碰上,道场就无端吹来了一阵凌厉的罡风,伴随着轻盈的一声“滚”,自太极印中心猛然旋开。   沉疏衣袖翻飞,立在参商剑上缓缓下落,方才靠近温濯的人跟一群倒伏的杂草一般,一排栽倒了过去。   风沙渐渐吹散。   “呸呸呸,妖气好重!”   “太清山进妖了,难不成是温濯劫走的那一只?”   “要死了,我眼睛看不见了!”   人群被风沙迷蒙了眼睛,一个个的怨声载道。   喊了不多时,几个剑修扬了剑气吹开风尘,总算是重新破开了视野,道场一清空,这才发现温濯身边站了个面目清秀的少年。   上回场面混乱,瞧不分明,这会儿沉疏搭着臂睥睨道场,众人才看清了他的全貌,一时间细碎的议论戛然而止。   凡是看见沉疏的人,第一眼一定会落在他的眼睛上。   不知是不是适应了狐妖的生存需求,他的眼睛被天工雕刻得太吸引人了,瞳间是潋滟的水光,眼尾在漂亮的弧度后微微上挑,留下了一抹桃色,竟有些甜腻的笑意,相当无害。   沉疏是天生的妖,魅惑和勾引都是无声的,哪怕他自己不乐意,这双眼睛也具备了这样的禀赋。   如果不是赤瞳里极富杀性的底色,旁人只会觉得沉疏是只乖巧漂亮的花瓶,忍不住想要靠近过来,最后心甘情愿地踩入陷阱。   “这都什么时辰了,”沉疏话语里带着讥诮,挑衅地看着众人,“你们打算在这儿,地为席天为被?”   的确,修士最讲究日落而息,如今黄昏时分,这群人还不回去,反倒是在这儿一副聚众闹事的模样,只有可能是一个目的。   他们要趁夜行事。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几日自己不省人事,温濯估计都在对付他们。   “你这是什么意思?”   天梁站在最前面,背过手,睨视着沉疏。   “如今世道,妖族人人得而诛之,温云舟破戒救了你,你倒是胆大,还敢回来。”   门众中有个别性子急的,直接掌心凝力,御剑对准了沉疏。   “长老,我擒拿了他,直接给他送回旱魃那儿去,叫他被剥层皮!”   沉疏身后的温濯这时候意识才渐渐回笼,他脸颊微微泛红,望见手腕上沉疏给自己缠绕的红绳后,眼底竟是浮现出一点贪恋来。   沉疏没有注意到他,他收回剑,剑锋朝天梁一落。   “你要擒我?”   天梁颔首,傲慢地抬起剑。   “一介妖物,擒你不杀,已是大恩大德。”   话罢,他足尖点地,凌空就是杀来。   沉疏挑了挑眉,不再回答,剑身飞旋指向天梁攻来的方向,口中轻念了一声。   “离火。”   这句咒诀沉疏用得最得心应手,但往日里没有灵核,要假借符箓之手,今天可就不一样了。   二字一落,只见一条仰吞日月的火龙瞬间从剑尖窜飞出来!   野火一口咬上了天梁的脖颈,他浑身的皮肤立刻开始凭空焚烧起来,不多片刻,就在滋滋声中一寸寸地焦黑剥落。   沉疏倒也没什么把握,见他竟然被自己一招秒了,忍不住讶异道:“我还以为你和温濯一样厉害。”   很快,天梁连几声惨叫都没发出来,整个人就被烧成了一团黑灰,风一吹就散了。   一旁的门徒都看呆了,扑上去拢住骨灰,喊道:“天梁长老!”   “他叫天梁啊?”沉疏笑道,“那今天就来一出丧尽'天梁'吧。”   随后,他双瞳收紧,巨大的灵力场顷刻铺开,如同抽丝一般黏住了除温濯外的每个人。   所有人僵住了动作,目光一齐朝沉疏转来,神智被收归在沈疏的灵力中,几乎是任人操纵。   他此行当然有别的目的。   沉疏慢条斯理地打了个剑花,收剑入鞘。   “我听闻太清宗最避讳提到一人,此人名叫沉未济,他什么来头,诸位可与我说道说道?”   听到“沉未济”的名字,温濯神色动了动,站起身问道:“你要做什么?”   沉疏现在听到温濯的声音就不开心,往前走了几步,说道:“跟你没有关系。”   “小满,你很想知道——”   “我不想知道。”沉疏话语中都带着火气,生硬地打断了他,“你不要说话,我不想和你说话。”   温濯果真不说话了,他又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红绳,隐隐感觉它缠得更紧了。   门众中果真走出一人,他已经被沉疏的狐媚术操控了神智,开始僵硬地回答起他的问题。   “沉未济是,”他说,“罪人。”   沉疏收回情绪,问道:“他犯了什么罪?”   那门众眼神木木的,回答道:“他是妖。”   又是这句话。   门众继续说:“他是妖,用妖术勾引了宗门的天枢长老与之合欢,并借此伪装成人拜入宗门,罪不容诛。”   沉疏越是听,心中就越是愤怒,他攥紧了拳,掐得指尖发白,骨节都突了起来,仿佛随时要把这人也烧成烂灰。   他寒声道:“后来呢?”   门众机械地回答:“后来鸣金之战爆发,他降下禁制阻拦妖族进犯太清山,反被妖族分食魂灵而死,死有余辜,太清宗因收过妖类为门众,为仙门百家所孤立,门中就忌讳提到此妖的名字。”   沉疏恶声反问道:“哪怕他救了你们?”   门众点点头,说:“这也是他应得的。”   “这样啊。”沉疏听完,抬脚就往那人胸口踹,把人踹翻在地,“那你们确实该死。”   或许是因为得到了沉未济的灵核,又同情他和自己有着相同的命运,此刻他只觉得这群东西令人作呕,心中怒火腾烧。   “你们都是天梁的门徒?”沉疏扫了一圈周围的人,“就这么点人?”   被踹的那人脸着地,还得回答沉疏的话:“听闻妖族要攻山之后,其他长老都闭关不出了。”   “天机呢?”   “没有见到。”   那就得挨个找了。   他手一拂剑,挥出一道剑气,烈火瞬间顺着道场的太极印走了一圈,将众人团团围困其中。   火焰烧出的黑雾呛人至极,然而门众中了狐媚术,没有沉疏的意思,他们压根不能挪动半步,只能任由浓烟滚进肺中。   修士大多命硬,更是难死,吸着这样的空气,喉咙就如刀割一般疼。   沉疏和温濯站在太极印外,谁也不动,就听着那些逐渐嘶哑的呼吸声,沉默地站了好一会儿。   “这把火能烧三天,”沉疏说,“烧完之前,我会挨个找太清宗的人清账,也算是为了沉未济,你还要阻止我吗?”   温濯笑道;“你想做什么就做吧,师父都支持你。”   听到这话,沉疏终于侧目看了一眼温濯,说,“沉未济是很可怜,但你要救他,也不该用我的命换。”   “小满,”温濯望着他,说,“是师父做错了,你……来取走我的命吧。”   沉疏觉得他这句话在挑衅自己,更是生气,回过身怒视着温濯。   “你为什么一直要我杀你?”他忍不住扯了温濯的衣襟,“我拜入你门下,当你的徒弟,你一开始要拿我的命,现在又要我欺师灭祖,不觉得这样非常过分吗?”   温濯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回答道:“小满,你若是恨我,杀了我,难道不是件痛快的事情么?”   “我是恨你,我讨厌死你了!”沉疏说着,鼻子一酸,差点要哭了,“你配当什么师尊,既然你只想要沉未济一个徒弟,还收我和池辛做什么?”   他忍住眼泪,重新挥出参商剑,背手拿剑压在了温濯颈前,空出的那只手抬起,解除了封禁温濯灵力的术法。   他恶狠狠地说:“你既非要我杀了你,那你打赢我,赢了,我们就断绝师徒关系,然后我就杀了你。”   温濯见他要哭了,忍不住抬手想摸摸沉疏的脸,却被他警觉地给躲开了。   “你不要碰我,”沉疏说,“你拿剑,跟我打。”   温濯收回手,重复道:“赢了你,你就愿意杀我了?”   沉疏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反问道:“你还有什么条件?”   温濯问:“那我要是输了呢?”   沉疏残忍答道:“那我就把你关起来,不让你进食,不让你安寝,每天都折磨你!”   温濯的身体已经趋近于神仙,既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安寝,饿着他,不让他睡觉,这些惩罚他听上去竟有些可爱。   可温濯本人却是认真地点了点头,他快速掐了一个剑诀,含光剑应召,从锁天池飞回了温濯手中。   “领教。”他道。   话罢,片刻不曾犹豫,直接就朝沉疏杀了过来。   沉疏反应也是极快,点地急退几步,应声接招。   他如今灵力大长,跟温濯过招也是有来有回,两人头回刀剑相向,竟是分外胶着。   沉疏压着温濯的剑,只觉得浑身的火气都有了一个宣泄点。   “你修无情道破功不是没有原因的,”沉疏死盯着温濯的眼睛,说,“你不是无情,只是对我无情而已。”   温濯摇摇头,说:“小满,师父怎会对你无情?”   可是沉疏却不信了,他咬牙道:“你知不知道,我来这里第一个遇到的人就是你,水莽鬼要杀我,旱魃要杀我,应龙要杀我,都是你救了我,我已经……我已经……”   话到一半,沉疏还是说不出后半截。   他顿了顿,转而说道:“可现在,连你也要杀我,我恨死你了!”   “我竟做了这样的事情……”   温濯立刻收了力气,任由沈疏这一剑没入自己左肩,噗嗤一声,血花四溅。   随后,他滑过沉疏的皮肤,摸住他的手,动情地说:“小满,那你就更应该杀了我,我罪大恶极,不配为人师。”   沉疏见状,赶紧收回剑退开数步,骂道:“你干什么啊?我跟你说了,你打赢我,我才能杀你!”   居然还摸他手……   他们谁都理解不了对方的行为,吵吵嚷嚷了半天也没个结果,一路打到太清宗的主峰高处。   这儿有一座殿宇,名为“白玉京”,平时不住人,殿内陈列的都是兵器和历代太清宗掌门的画像,每一张画像都是应龙夺舍过的人。   这关头,温濯慢了一招,沉疏一凝力,直往他心口送了一掌,巨大的灵力直接带着温濯撞开了白玉京的殿门。   这一掌伤到了温濯心脏的旧伤,他呛出一口血,立剑插入地面,停稳了身子。   沉疏紧随其后,一阵疾风扫过,殿门轰然关闭,一时间,整个空间陷入了无尽的黑暗,恍若身处囚狱。 第45章   沉疏一追过来, 就看见温濯面前的地上一滩浊血,他神色一变,剑锋往身后一藏, 蹙眉道:“你身上有伤?”   “无碍,”温濯抹了把嘴角的血, 起身一拔含光剑,说道,“继续吧, 小满。”   沉疏原想说“不必继续”了,可温濯动作比他的思考来得更快,几乎是一个瞬身就逼近到了沉疏面前,含光剑往参商剑底下一搭,铮然转过一圈,引着沉疏来攻自己。   沉疏一咬牙,剑势随之打了过去,剑影之间噌噌相撞,鸣声不断,回荡在偌大的白玉京里显得分外刺耳。   这地方一盏烛火都没点。   隔着浓重的阴翳,沉疏只能看见微微温濯泛光的眼睛,和那把耀眼的含光剑。   不知为何,他觉得温濯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这一点儿也不像自己说的那样,是什么“无情”的目光。   恰恰相反,沉疏总感觉他一副随时要亲上来的模样……   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   高手之间的战斗是容不下一刻分心的,这么一错愕间,沉疏的剑立刻占了下风,被温濯打得节节败退,背后直接撞上了宫殿的大门。   温濯力道很大,用剑的风格也是直来直去,想近身就近身,他一压上沉疏的剑,两个人就靠得分外近,几乎气息可闻。   ……太近了!   沉疏真的感觉他要亲自己了,于是稍稍仰起颈,避开温濯的眼神,胸膛剧烈起伏着。   “你不要这样看我,”他喘息着说,“我不会再上当了。”   他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这样太过被动,重新低下头,干脆跟温濯目光相对,恶狠狠道:“温云舟,我不会让你这么容易就死的,你想得美!”   温濯理解了他这句话。   一死了之,这果然是太过轻巧了。   他于是歪了歪头,说:“小满,如果你能想到更适合让我赎罪的办法,师父也愿意接受。”   “办法,有啊,”沉疏喃喃着重复了一遍,“我让你生不如死。”   话罢,他瞳孔一缩,强大的灵力往温濯双眼中送去,温濯不及反应,直接吃了这一招狐媚术,顷刻被操纵了神智。   沉疏抓紧了温濯这一瞬的僵硬,掌力一送,推开了温濯,顺道立掌往他颈上一打,随后抬脚就朝他剑柄上踢。   温濯下意识一摸脖颈,含光剑顿时在半空打了个旋,趁这个空档,沉疏擦地急退,重新立剑,和他拉开了距离。   随后他像避讳什么似的,立刻断开灵流,解除了狐媚术。   不能用。   再不要用狐媚术了,越是用,温濯灵核中印刻的火焰纹就会越重,这东西除非活剖出灵核,否则剔除不掉。   沉疏虽然得了先机,心里反倒更失落,更委屈,他赢也不开心,输也不开心,看得见温濯看不见温濯都不开心。   沉疏对待感情太稚嫩了,太天真了,像朵长在世外的花,他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想要什么。   他和温濯维持在这个距离里,暗自揉了揉自己酸痛的手臂。   好疼。   温濯第一次对他下这么重的手。   其实他们俩下手都不轻,出的每一下都是杀招,各自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不断,又青又紫,方才激斗中没有察觉,眼下稍停下来,身上真是痛得要命。   以前他受一点儿小伤,温濯都心疼得要哭,现在竟是和他大打出手,力气也不收,好像和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沉疏这么想着,越想越郁闷,越想越难过。   他果真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别说道侣了,连师徒情谊都是伪装出来的。   讨厌他!   从黄昏打到三更天,沉疏的力气已经快透支了,温濯倒是越打越兴奋,眼里难得闪着亮色,直勾勾地盯着沉疏看,仿佛打赢了以后要出卖肉.体的不是他,而是沉疏。   他重新收回含光剑,收臂指向沉疏,不由分说直接掐了剑诀。   “召雷!”他喝道。   一道白光瞬间从剑尖窜出,沉疏没想到他动真格的,神色一凛,立刻偏身躲开了去。   白玉京内仿佛电闪雷鸣,轰然一亮,疾电挟住的天风刮过沉疏的眼前,吹起他额前的头发,差一点就要打到他身上了。   这一招掠过沉疏,直接砸到了沉疏身后的墙壁上,留下了一个焦黑的洞,震得四周的画像齐齐落地,摔成满地的碎片。   下一刻,殿内再度昏黑。   这么近距离吃招,沉疏紧张得心跳加速。   他躲开这一下后,心中更是委屈,眼里泛起波澜,回身就这么看着温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他低声道:“没了沉未济的灵核,我就没有利用价值了,是不是?”   “你就这么想杀我,”他哽咽了一下,质问道,“是不是?”   听到这话,温濯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含光剑,随后叹了口气,果断往地上一摔。   “对不起,小满,”温濯眉头微微蹙起,心疼道,“师父不用法术了。”   他这么一说,沉疏瞬间感觉自己这样很玩不起,顿时又羞恼起来。   什么意思?给他放水?   他根本不是求情,他就是讨厌温濯,烦温濯,连带着他的话语,他的招式,他的剑,全都很讨厌,所以非要他愧疚不安,非要他认识到自己有多懦弱。   沉疏也是不服气,一摔参商剑,直接赤手空拳,近身跟温濯扭打了起来。   他一定要赢,他要拿回主动权。   他不想再让温濯继续得意下去了。   不用剑,身体就会贴得很近,每一个招式都要彼此触碰,每一抹温度都要相互交换,在短促的交锋间,衣物竟磨蹭出了暧昧的撕扯声。   暧昧的不止是声音,也有动作。   沉疏觉得温濯的打法很怪异。   他往自己胸前打,就会顺带解开自己的衣扣,往臂上打,就会撕扯掉小臂的衣物,短短几招下来,沉疏感觉自己的衣服越打越少,快被温濯扒光了。   他于是也不甘示弱地去扒拉温濯的衣袍,但温濯穿得实在太紧,得从腰封这儿用力扯开。   可用力得如果太明显,就会显得自己像个急色的流氓,巴不得打着打着就压上来。   到底要干什么? !   沉疏各抓他一只手腕,皱眉道:“你为什么扯我衣服?”   温濯眼底闪动着意味不明的色彩,缓声道:“让你分心。”   让自己分心?   沉疏在心底冷笑一声。   那他成功了。   自己真的没办法集中精力,温濯打架跟调情似的,好像打完这一场,就要扑上来亲他了。   这怎么行?   沉疏立刻捡起狐狸精的自觉,立掌压住温濯的手,顺势提步转到他身后,一只手反扣了温濯的双腕到背后。   “师尊。”   沉疏凑在他耳边,低唤他一声。   不等温濯拆招,他就一口含上温濯的耳垂,放在齿间轻咬了一下。   他也有办法让温濯分心。   之前发情期的时候沉疏就注意到了,他咬温濯的脖颈和耳垂,这个人的反应就很明显,这儿对于温濯来说一定是个致命的弱点。   沉疏叫人的时候声音甜腻腻的,温濯的耳垂被他咬着,浑身一股酥麻感传了上来。   不仅如此,沉疏还使坏。   他是狐狸精,能把引动春情的毒顺着彼此的接触传递进来,他调动灵力,往温濯的皮肤里淬入毒素,让他对自己的啃咬更加敏感。   温濯果真中招了,他低吟了一声,浑身的力气都被卸走了。   沉疏得势,立刻松开齿,抬掌按住温濯的后脊线,把他摔到了地上。   赢了!   虽然是靠美人计!   沉疏唇角终于扯出一丝笑意,抬膝压住温濯的腿,手往后扼紧了他一条胳膊。   在这个动作间,他手指搭上温濯的脉息,将灵力注入了进去,红线一般的灵流重新交织,封禁了温濯的灵核。   “师尊,”沉疏微喘着气,说,“你输了。”   温濯眯起眼睛,脸色绯红,勉强扭过头看他。   “输了。”他说。   沉疏看到他这眼神,心里就莫名其妙不舒服,压着他不动。   宫殿里太黑了。   黑压抑着死一样的寂静,他们僵持在这儿,只能听见彼此剧烈的呼吸和心跳。   温濯哪怕是大乘期,打了近乎一夜,也不可能大气不喘,他被沉疏按在地上,额前的头发被薄汗浸透,灰蓝色的眸子里泛着水光,缠绵暧昧地盯着沉疏看。   他胸腔被力道压迫着,呼吸得十分用力。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温濯咽了咽喉咙,问道:“小满,你要做什么?”   沉疏浑身都热,他衣服被温濯撕了大半,锁骨都露出来了,身上的皮肤热得泛粉,细小的汗珠顺着肌肤滑落下来,显得色.情至极。   做什么?   沉疏凝视着温濯,此刻终于想明白了。   他要做让温濯不开心的事情。   在这一念间,沉疏拧过温濯的脸,倾身直接吻了上去。   他几乎是咬上去的,带着这一整天的愤恨和伤心,一上口就咬破了温濯的下唇,他截住温濯的动作,堵住温濯的气息,探进他的舌腔里攫取着所有气味。   他甚至不给温濯回吻的机会,跟平时任由温濯引导的状况截然不同,他难得掌控了主动权,吻得很深,也很着急,生怕少用力一点儿,又要回到任人摆布的状况下。   打斗过后的亲吻显得格外热烈,又格外急促,他们只是从一种兴奋骤然进入到另一种兴奋,甚至眼下这种交流,显得要更富有侵略性。   他们边亲吻边喘息,边拥抱边彼此推拉,各怀心思,各不相让。   一吻末了,沉疏就松开了钳制温濯的手,转而在背后抱紧了温濯,手压着他的脖颈,抬起了他的下巴。   沉疏感觉自己的心脏要融化了,他着急地想缓解一下躁动的情热,于是揪开温濯肩上的衣服,一口啃了上去。   冷静,冷静一点……   沉疏眼睛都是水涔涔的,他赌气似的啃着温濯的肩,吮咬在这儿的皮肤上,慢慢吸走温濯身上残余的灵力。   温濯被迫仰着颈,清晰地感受着沉疏的啃咬。   又痒又麻,不知足餍……   啃完这一下,沉疏总算冷静下来,他耳尖都红透了,赶紧一推温濯,重新把他的手腕捆到了一旁的朱漆柱上。   “你先待在这儿面壁思过,我出去一会儿!”   留下这句话后,沉疏果真逃似的快步离开了白玉京,像一个表情达意后的羞赧少年,只留了温濯一个人在漆黑的高殿中。   他实在是勇敢得快,羞耻得也快,温濯还一句话没说,人就被一条红绳锁在了柱子旁。   他望着沉疏仓促离开的背影,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的唇。 第46章   又接吻了……   沉疏坐在白玉京外的雕栏玉阶上, 身上的衣服被扯得破破烂烂,唇上又红又潮湿,沾满了刚刚亲吻的余韵。   沉疏身上好热, 很想立刻去冲个凉水澡,他抿了抿唇, 温濯的气息还在舌尖淌过,叫他感觉浑身都痒。   刚刚肯定是疯了,亲他干嘛?   他跟自己怄气,拿手背用力抹了抹唇,随后仰身躺在台阶上,郁闷地望着天上这轮孤月。   白玉京是个很漂亮的地方, 立在太清山的最高处,从山门望过去, 玉台像是一轮月,的确是天上宫阙。   沉疏呆呆地望了会儿月。   分明是为了招温濯的讨厌,所以才亲的他,但自己居然还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还得依靠吸收温濯的灵力才勉强压抑住。   太没出息了!   沉疏痛斥自己。   可再怎么难受也没用,他眼下一个人空对月,自己的心意就变得愈发明朗起来。   他从衣袖里重新拿出那枚剑穗, 对准月光, 它被自己攥了一整天,已经变得有些皱巴巴的了,比刚做完的时候还不好看。   沉疏眼眶有点发红。   温濯为什么这么希望自己杀了他?   是因为沈未济的灵核已碎, 不愿再留人世,又觉得对不起自己,所以临走前想赎罪?   “这种赎罪方式, 也太轻松了,”沉疏侧过身,喃喃道,“绝对不要。”   他记恨温濯想骗自己的命,可他又的确什么都没对自己做,沉疏的恨像是没有立足点的倒锥,总是站不稳,也摔不落。   他不想让温濯死,也不想让温濯好过。   “嘶——”   一侧身压到了台阶的锐处,沉疏瞬间感觉手臂一疼,他赶紧坐起身,掀开衣袖一按,这儿留了不少的淤青,都是打架的时候留下的。   师尊竟然真的对他动手……   沉疏眼眶里的泪攒不住了,终于簌簌而落,他一边哽咽着,一边从襟口摸出温濯送他的那瓶药,怨恨似的往嘴里塞了一把。   以前都是师尊喂他,用灵力给他疗伤,现在装都不装了,说什么护他一辈子,全是骗人的!   他憋着一口气,越想越愤懑,把手里的剑穗往边上一摔,点了把火上去,打算给它烧得一干二净。   沉疏再也不信温濯的任何鬼话了,现在温濯的灵核被他封禁,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要一直把温濯关在这里,直到温濯承认错误为止,就算认错了也不要原谅他。   或者……   或者更过分一点。   他是个穿越者,这个世界是死是活,都跟他没半分钱关系,他如今得到了沉未济的灵核,连温濯都能被他压制住。   他就算是直接当皇帝也没问题。   沉疏稍稍收紧拳。   就算是把温濯娶了当妃子也没问题!   他抹开泪,当即翻起身,手心一展,参商剑应召归入手中。   “走吧,”沉疏道,“去找他们清账。”   剑纹一烧,似是回应了沉疏,然而平日里吵吵嚷嚷的参商剑,从他得到沉未济灵核那一刻开始,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仿佛是被关闭了语言能力。   沉疏觉得耳根清净,自然也不在意,御剑直升半空,大致望了一眼整座太清山。   太清山只有一座最高的主峰,由顶端至下依次是白玉京、议事堂、道场和山门,四周排开几座矮峰,分别是不同长老和其门众日常活动的地方。   沉疏大致数了数,太清宗有八座矮峰,七座分别对应了七个长老,剩下一个是锁天池,位于中心。   太极印上的火还在烧,里面那些天梁的弟子已经全部被黑烟呛死了,那把不灭的火正慢慢啃噬着他们的肢体。   沉疏乜了一眼,御剑落到北边的第一座矮峰上,这儿摆了一块巨石,用朱笔写了“天机阁”三个字。   “天机啊。”沉疏笑了一声,落下剑踏了进去,“不知道当年沉未济死的时候,你可是旁观者之一?”   他走进天机阁,抬脚就往门上一踹,在大门敞开的一瞬间,立刻调动了浑身的灵力,准备趁人攻来之前抢得先机。   然而借着月光,门前的景致缓缓铺开在沈疏面前,却让他愣住了动作。   空无人烟。   一阵阴风扫过门前,只扬起了一把灰。   一个人都没有。   沉疏压着剑,喃喃道:   “这是……什么意思?”   在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沉疏一连摸遍了整个太清宗,可诡异的是,他一个长老、一个门徒都没捉到,连一把剑都了无踪迹,万籁俱灭。   仿佛这片地域从来都渺无人烟,而自己烧死的那群人,已经是太清山最后的活人了。   整座太清山笼罩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阴沉。   沉疏飘在最后一座矮峰上空,面色严肃地凝视俯瞰着整个太清宗。   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知道两族要大战,全跑了?   这种毫无凝聚力的宗门,当年真的能打赢?   这儿已经被沉疏翻了个底朝天了,除了被他顺手打晕捆在天机阁的池辛,连他唯一认识的那个天机长老,也不曾在宗门里寻到过。   在沈疏惊疑的目光里,一抹旭日自白玉京的殿顶缓缓东升,铺开了满地的铄金。   沉疏摸着下巴思考了会儿,最后说道:“我现在是妖,是不是该在这儿守着,等妖族攻上来?”   听着好像一个内奸……   但沉疏压根不在意,太清宗人既然跑光了,他正好可以在这儿胡作非为。   沉疏逛了一圈,只逮到宗门里几十个杂役,用狐媚术操控他们的神智之后,沉疏把他们挨个拎到了道场前。   “跟我说说,”沉疏说,“宗门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一个仆役上前来,老实答道:“我不知道。”   “他们什么时候跑光的?”   “不知道。”   “可见到过天机从锁天池出来?”   “不……不知……”   沉疏用力戳了一下这人的头,嫌弃道:“不知不知,什么都不知道。”   “算了,”他扬了扬手,冲白玉京的殿门一抬头,道,“这地方以前是做什么的?”   那小仆说:“回主子,这里是宗主的寝殿。”   “哟,寝殿啊,”沉疏笑道,“一条长虫也能黄袍加身了。”   说罢,他吩咐道:“你们进去洒扫吧,把里面的东西全都换了,往后这儿的宗主是我了。”   这几人都中了狐媚术,压根不觉得沉疏的大言不惭有什么问题,点点头就往白玉京里边儿鱼贯而入了。   站在玉台上的沈宗主顺势往门缝里看了看,温濯还被他捆在那儿,一只手悬在柱边,已经捆了一晚上。   温濯低垂着头,发冠也不知何处去了,长发散乱地遮盖在面前,洁净的蓝白道袍上沾了灰土,看上去狼狈至极。   沉疏犹豫了会儿,还是跟在人群后面,踏上了雕栏。   他双手一推宫殿的门,迈过门槛,殿内的两排灯烛尽数燃起,将宽大的内殿照得敞亮华贵。   直对殿门的就是雕龙画凤的宝座,沉疏踏进来,往那雕龙宝座上一躺,搀着脸看向温濯。   “你睡过了?”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温濯好像这时候才回过神来,望向沉疏。   他还被沉疏束缚在朱漆柱上,只能收着腿跪坐在地。   这本该是个相当屈辱的姿势,但温濯脸上半点儿受辱的感觉都没有,反倒是笑意盈盈地看着沉疏,好像在说“然后呢”?   “早安,小满。”温濯笑着看他,“你昨夜没睡,白日里不如好好休息吧。”   “劳师尊抬爱,”沉疏嗤笑了声,说,“不过用不上了,如今有了灵核,服气辟谷也比往常来得容易。”   “你饿不饿?”温濯答得前言不搭后语,“要不要师父替你做点吃的?”   沉疏不饿,他晨间已经把太清宗洗劫过一遍了,但温濯这么问他,他居然还是忍不住想答一句“谢谢师尊”。   沉疏故意憋着,不再理他。   等了半个时辰,这寝殿也算是上下换了一通,手下人替沉疏找了件黑金的外袍披上,就匆匆退开了去。   殿门一合,白玉京又整个安静了下来。   沉疏犹豫片刻,站起身走到温濯面前,低头看着他说:“太清山的人全都不见了,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温濯摇了摇头,笑着说:“不知道,你想有人陪陪你吗?”   “我不想。”沉疏答得很干脆。   温濯点点头,说:“不想也好。”   有我陪着你,那就够了。   沉疏看他的眼神很冷,漠声道:“你昨夜可有思量清楚?”   温濯望了眼沉疏的双目。   他昨晚哭得厉害,又一夜没睡,眼里湿漉漉的,眼尾也是绯红,还要故意装作强硬的模样。   温濯笑意更深,问道:“很疼吗?疼哭了?”   问他这两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沉疏深吸了口气,一股无名火从胸腔里烧了起来。   看自己哭,温濯难道很兴奋,很高兴,一点儿同情都没有?   “你很高兴吗?”沉疏抬手猛地掐紧温濯的脸,垂首俯视他,“温云舟,你当了阶下囚,激怒我没什么好下场。”   听到“阶下囚”三个字,温濯眼神动了动。   “你要囚禁我?”   “你不乐意也没办法。”   看着温濯唇上被自己咬破的那个伤口,沉疏不知是被气的还是什么,呼吸隐隐有些沉重。   “我不光要关着你,还会折磨你。”   温濯半眯起眼,提醒道:“小满,我是你师尊。”   是师尊又怎么样?   自己是他的徒弟,他不是照样打算用他的命去换沉未济?   沉疏不觉得自己是个宽宏大量的人,虽然温濯谋害未遂,罪不至死,但话也是他亲口扎到自己心上的。   他是妖,妖的报复心是很强的,其中以狐妖尤甚,他觉得温濯故意伤了他的心,他就要一报还一报。   沉疏“嗯”了一声,皱起眉,指腹稍稍用力,迫使温濯只能仰高脖颈看着自己,动作间把温濯的脸都掐红了。   他冷笑了声,缓声道:“师尊这句话的意思,是觉得我不能对你做什么?”   话语里沾着锐利的冷气,压迫着二人之间的气氛,他们在危险的边界彼此试探,好像随时又要爆发出一场恶战。   温濯微微启唇,道:“你封禁我的灵核,囚我于此,这是以下犯上,恩将仇报。”   “所以呢?”沉疏侧了侧头,反问,“师尊要罚我吗?”   他心中憋的那口气已经忍到了极点,眼下温濯说的每一句话,沉疏都觉得他在挑自己的火气,挑战他的底线。   现在什么都能做。沉疏想。   沉疏空开的那只手触碰到温濯手腕上的红绳,将其握紧到手心,轻轻揉碎了。   “我失明的那段时间,每天都待在你的房里,等着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的身体没有灵核,没有法力,是整座太清山最弱小的人。”   红绳捆得太紧,被解开的时候,温濯的手腕已经红了一圈,看上去像个暧昧的印痕。   沉疏指腹在这印痕处磨蹭了两下,痛感和痒意同时传入温濯的知觉里。   他继续言说:“但哪怕是复明以后,我也没想过逃跑,我信任你,以为你带我回到这个地方,一定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我,因为你是我最敬爱的师尊。”   “但我想错了。”   这一句后,沉疏忽然扼紧了温濯的手腕,强迫他站起身,跟自己身体贴紧到了一块儿。   他们靠得很近,再近几寸就能双唇相贴,沉疏垂下眼,温烫气息都吐到温濯唇间。   “这世上真的没有平白无故的好意。”   他手渐渐滑落到温濯的腰封上,心跳也跟着开始加快。   沉疏不光想关着温濯,他还想做别的。 第47章   沉疏把温濯的手腕压到朱漆柱上,两个人几乎胸膛相贴着。   他靠住温濯的额头,呼吸声变得很重,沉疏浑身都热,可温濯的皮肤却是冰凉的,这么一靠上去,反倒是刺激了他一下。   这么凉,这么舒服……   沉疏抬膝卡在温濯腿间,探着温濯的气息,慢慢摸索到他的耳垂处,一口含了上去。   温濯靠住沉疏的肩,低哼了一声。   他心中烦闷,所以咬得有些用力,把莹白的耳垂咬得发红,压着温濯的手腕也用劲了,就是不让他呼吸得舒服。   咬了一会儿,沉疏的双唇慢慢上滑,压上了温濯的耳朵, 落下一个亲吻。   他在温濯耳边低声缓缓道:“你觉得这样好吗?”   温烫的气息扑到温濯的皮肤上, 叫他暗自深吸了口气。   他想到了沉疏方才闹脾气的反应,心中思索一番,最后侧过头,躲开沉疏,昧着良心说:   “逾矩,罔顾人伦。”   这句话沉疏就爱听了。   说他逾矩, 那肯定就是不喜欢他现在的行为,他一定要做让温濯不喜欢、不开心的事情。   温濯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沉疏于是把他摁得更紧,亲了两下他的耳朵,又红着脸开始吻温濯的唇。   沉疏想亲吻得更具有侵略性一点儿。   在他的想法里,只有强迫温濯才算得上是报复,他含住温濯的唇,很快就探入进去,勾住他的舌,在其间含.吮.舔舐着,湿滑暧昧的声音浸在齿间,听得沉疏心浮气躁。   接吻是温濯教会自己的东西,他现在就用这个办法报复回去,铁了心要让温濯感觉到屈辱。   温濯也被他乱来的吻亲得身体发烫,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被憋的,沉疏非要堵着两人的气不放,又很疯狂地从自己这儿抢掠气息,导致温濯近乎上不来气。   最后唇瓣分开的时候,两个人对着彼此强烈地喘息了会儿,又急不可耐地重新亲吻到一起。   沉疏从一开始压着温濯的腕子,到后来慢慢上滑,抵开了温濯的手,和他十指交扣在一起。   不知不觉间,就从明堂一路吻到内殿,沉疏一边顾着接吻,一边随手挑开帘子,把温濯推到了床上。   躺到床塌上,他们总算分开了片刻,唇间勾了一根淫.靡的银丝出来,沉疏睁开眼,又恋恋不舍地往温濯唇上啄吻了两下,这才低声威胁他:   “好师尊,你再是不情愿,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回头路了。”   温濯似乎已经完全明白了沉疏到底想要什么,他别过头,手覆上沉疏的胸膛,假意抗拒地推着他。   “你既唤我一声师尊,”他说,“那就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   沉疏捉了他的腕子压上床头。   “我就要唤你师尊,我还要边唤你师尊,边……边亲你。”   温濯已经忍了很久,听到沉疏这句话,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沉疏这样未经情事的人,能想到欺辱师尊最过分的事情,竟然只有唤着尊称去亲他?   沉疏一看他笑就不舒服,他皱着眉,斥声道:“你笑什么?”   看沉疏又不开心了,温濯很快拉平嘴角,故意冷声道:“我笑你自欺欺人。”   “我自欺欺人?”沉疏压低身,反问道,“我哪里自欺欺人?”   温濯答道:“你说恨我,却不杀我,还要在此辱你我师徒情谊,这对你的仇恨而言无济于事,只能满足你一时的快感。”   沉疏嗤笑一声,道:“我不杀你,是为了折磨你,折磨到我腻了,你的命我当然还会取走。”   “那你就尽管折磨。”   温濯被压制的手稍稍舒张,眼神变得意味不明。   “这点程度,还不足以让我心如死灰。”   这点程度?   沉疏被他激到了,恶狠狠地看着他。   什么叫这点程度?他都已经这样亲自己的师尊了,温濯竟然意志如此坚定!   那、那就……   沉疏想着想着,另一只手往下探到了温濯的腰封,指腹磨过精细的阵线纹路,在上面反复试探犹豫。   他如今完全掌握了主动权,但还是迫于心底那一点儿羞耻心,迟迟不敢动手。   沉疏只能习惯于亲吻,其他的——   其他的,也不是没有做过。   只是当时双目失明,看不见罢了,而正是因为看不见,那些刺.激的感受才能如此深刻地融进了自己的骨髓,再也忘不掉。   不就是上床?   不需要温濯教,他已经在书上学到过了。   想到这儿,沉疏把温濯推到床头,翻身跨了上去,一把抽走了温濯腰上的衣带,取下他的腰封,往床帘外扔了去。   衣袍顿时开敞,温濯里面什么都没有穿,腰封取走的那一刻,玉体.裸.露,春.光.乍.泄。   沉疏从来没见过温濯不穿衣服的样子,自己倒是被他看过好几回了。   温濯不害羞,反而是沉疏脸红得快滴出血了,他赶紧闭上眼,含住温濯的唇,继续跟他接吻,顺手调动灵力,重新化出红绳,把温濯的手腕给紧紧捆缚到一起,压在他头顶。   想做什么都可以,别管温濯怎么想的了。   沉疏心中不停地劝服自己。   亲了一会儿,那股羞耻劲就过去了,他从温濯的唇上渐渐挪开,开始亲吻他的颈下,对着颈侧的肤肉又啃又咬。   沉疏下口是很没轻重的,每每情动时,他狐妖的天性就会忍不住跑出来。   对于妖而言,狩猎和上床是很相似的本能,都是从猎物身上夺走主动权。   何况是狐妖?   床笫之事,对于狐妖而言本就是一种侵略。   他沿着温濯的颈线往下亲,吻到了锁骨处,在这儿留下了细碎的吻痕,沉疏的手总算是探到了温濯的衣物里,贴近了他腰侧冰凉的皮肤。   沉疏感觉他在轻轻发抖。   这是因为沈疏给他淬入的情毒正在舒张。   意志再坚定的人,在狐妖的魅惑下也会不自觉地耽于色欲,开始讨要他的给予。   他虽然讨厌温濯,但在肌肤之亲的时候,还是希望这个人更主动一些。   毕竟他太生疏了,什么也不会。   咬得温濯满身青紫后,他终于重新抬眼望向温濯,此刻沉疏反倒像是中毒的那个,他眼里闪烁着潋滟的情欲,身体灼烫得可怕,快要把自己烧掉了。   温濯接住了他这个目光,微促地喘息着,挣了挣手,说道:“放开我。”   “不放。”沉疏笑了一下,压住温濯的双腕,呼吸也是急促,“然后要怎么做,师尊教教我,我想.上.你。”   说完这句,沉疏自己都脸红了,他尴尬得手指蜷紧,干脆低头,把脑袋埋进温濯的颈侧,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过。   沉疏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已经做了非常不讲道理的事情,他把温濯捆得动弹不得,却还要大言不惭地要求温濯教教自己,要怎么把他拆吃入腹。   太过分了。   但温濯心里欢喜得很,至少在这一刻,他不希望沉疏杀了自己,他也想要鱼水之欢,魂归旖旎的春.情里。   他任由沈疏在自己颈窝里埋着,闭上眼,哑声道:“进来……就可以了。”   沉疏揉着温濯腰的手顿住了。   进来?   进……哪里?   沉疏是真被吓到了。   他搀起身,定定地看着温濯。   要进去……吗?   居然要进去? !   沉疏脑海里忍不住想了想那样的画面,他的确在春宫图上读到过,但那画的是一男一女,两个男人要怎么做?   而且,他到现在才后知后觉一个问题,为什么他总是先入为主地认为“沉未济”是个男人?   是因为温濯看上去很像个断袖吗?   万一沉未济是个女人呢?自己要是真的强行和温濯上床,岂不是彻彻底底地羞辱了温濯?   那太好了。   “师尊,”沉疏贴近温濯,低声道,“这关头,你就不觉得罔顾人伦了吗?”   他知道温濯中了自己的情毒,主动点儿也是应该的,但他偏要问。   “小满,你也可以直接取走我的性命,”温濯抬起眼,趁机说,“人不在了,你也就不恨了。”   听温濯又提这茬事情,沉疏讽笑道:“不可能,我就要羞辱你,你要做我的枕边人。”   温濯眯起眼看他:“那就做。”   沉疏撇了撇嘴,嘟囔道:“不要。”   说罢,他一口咬上温濯的肩,往他身体里注入了自己的灵力,这世上最烈的情药都比不上狐妖的一口啃咬,温濯一瞬间瞪大了眼睛,酥麻的感觉瞬间从接触的地方传满全身。   他挺起腰,齿间泄出了一句呻.吟。   沉疏也总算鼓足了勇气,他的身体已经憋得有点难受了,用了个术法松开温濯的红绳,带着他的手去触碰自己,无声地要求他帮自己纾.解这股情潮。   温濯双目近乎失神,他摸索着解开沉疏的衣带后,碰住了沉疏,在温濯掌心冰凉的刺.激下,沉疏短促地送了两口气,喘息的声音也冒了出来。   温濯指腹按在渗.出的滑.腻上,打着旋抚*沉疏,弄得他声声吟.吟。   “等、等等……”沉疏颤着声阻止道,“还有你的,也一起……”   他手也顺着温濯腰腹的线条滑下去,掌心收握,拢住了温濯,让两个人的抵到了一块儿,相互磨蹭。   这场面看得沉疏脸上直烧,他低头看着他们触碰的地方,唇微微张开,呼吸声压也压不住。   好色.情……   好色,居然碰到一起了。   虽然没有进去,但这也是第一回沈疏主动触碰到了温濯,他觉得很开心,很兴奋,虽然脸烫得要流泪,心脏热得要融化了。   他们额头相抵,在*动彼此的过程里,两个人潮热的呼吸快填满整座床榻了。   沉疏感觉身体的血都在滚沸,他亲吻着温濯眉心的青蓝印记,像是往这里的高洁添了一把情.色。   他就要这样对温濯。   沉疏心思单纯,他觉得囚.禁了温濯,强迫他和自己行这种僭越的事情,就算是最狠厉的报复了。   一定是,温濯一定觉得很耻辱,很不开心。   他们不知羞耻得缠绵了很久。   情热激得他们大汗淋漓,强烈的*感又让他们不得不把注意力全部放到揉皱的床单、潮湿的接触和剧烈的喘.息上。   沉疏觉得自己快*了,愈发焦急地催促温濯。   “快一点儿,”他说,“师、师尊,云舟……”   温濯被他弄得分心,说得也分心,喘.息得比沉疏还急,他揽住沉疏的后颈,不停地摸着沉疏的头发。   沉疏闭上眼,额头已经压到了温濯颈侧的床榻上,他不再去看这叫人发疯的场面了,只顾着喘个不停。   真的要……   缴.械投降了。   让人头皮发麻的*感一下子让沉疏脑子彻底宕机,在霎那的空白之间,他只觉得手心一热,随后浑身的力气都卸了下去。   在*端相碰的地方,他们的**淌到了一块儿去,顺着沉疏的虎口划了下来。   ……   沉疏跟温濯前后洗过了澡,虽然沉疏闹别扭,但他们最后还是睡在了一张床榻上。   这里残留着暧昧的温存,腥躁的气味飘在空气中,仿佛在反复提醒着这对师徒,他们的关系已经有所变化了。   沉疏很累,也很困,他躺在温濯身边,顾不及自己心里的别扭,手穿过温濯的腰侧,抱住了近乎赤.裸的他。   他半梦半醒,意识混沌,下意识喃喃着呼唤温濯。   “师尊……”   “小满,”温濯柔声道,“师父在这儿。”   他身上还被沉疏缠满了红绳,终端紧握在沈疏手中,宣告着他对温濯彻底的控制。   沉疏被他一声声哄着睡,总算是入眠了,温濯盯着他手里的红绳,眸色渐渐晦暗了下去。   他手悄悄掐了个印,这几条绳子瞬间就松垮下来。   温濯坐起身,低头俯视着沉睡的沉疏,手腕上慢慢卷上一道金色的锁链。   永远也不想放手了。   温濯呼吸有些重,那条带着疾电的锁链像是条蜿蜒的毒蛇,眼看就要贴到沉疏身上去。   “云舟……”   就在这关头,睡梦中的沉疏却含糊地喃喃了一句。   他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哪怕是梦里也在。   一行泪从沉疏发红的眼角慢慢滑落下去,沉疏手里的锁链也就是在此刻猝然停止,他的眼神一霎那清明了起来。   这百年,朝思暮想的人。   他太想留住了,发了疯似的想留住沉疏,哪怕是把他捆缚铁链,关进囚笼,也不想给他任何逃走的机会。   至少现在,沉疏不想走,他想得到自己。   温濯觉得自己还能掌控一切。   在沈疏醒来之前,温濯又咬着红绳把自己给重新捆住了,躺到沉疏身侧,阖上双眼。   仿佛他从来没醒过一样。 第48章   沉疏一直把温濯在白玉京关到了开春。   除了每天修炼的时间,他几乎无时不刻都要和温濯黏在一块儿,一回白玉京就会缠着温濯亲吻,亲上好久。   亲完之后, 他还会故意变小身形挂在温濯身上,亲自监视温濯的一举一动。   他收起尾巴, 盘在温濯的头发上睡觉,往往一睡就是一两个时辰,醒来的时候发现温濯还留在原地不动, 像个石像一样。   但每回醒过来, 沉疏都觉得自己身上怪怪的。   浑身的毛发好像被人梳理过一样,变得分外整齐, 尾巴的位置也像挪动过,只有狐耳的毛是乱糟糟的, 有被搓过的痕迹。   狐狸喜欢被搓耳朵,沉疏还不知道这一点,他对自己的身体还不如温濯掌握得多,但这么怪异的现象,他很难不起疑心。   所以他要试探一下温濯。   这天晌午大殿里,应沉疏的要求,温濯坐在雕龙宝座上面壁思过,他左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线,是沉疏控制他,不让他离得太远的证明。   沉疏照旧化出狐狸身,蜷在温濯头顶睡午觉,但他没有睡着,闭着眼睛假模假样地发出小小的呼噜声。   他倒要看看,温濯如今成了阶下囚,还能胆大包天到什么地步。   沉疏等了一刻不到,温濯果真开始行动了。   沉疏闭着眼,感觉一只手拎着他的后颈把他提了起来,随后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温濯把他抱进怀里了!   沉疏微微皱眉,还是装作没醒的样子,想看看温濯接下来想做什么。   难不成,趁自己睡着的时候,温濯一直偷偷顺他的毛,摸他的耳朵?   温云舟,你胆子太大了!   刚想到这儿,果真觉察到温濯开始抚摸自己的狐狸毛,他动作不轻不重,压着沉疏弄乱的毛发揉过来,沉疏被摸了一下,就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紧绷的身子也瞬间松弛了下来。   天啊,好舒服……   他感觉自己快化成一滩水了。   温濯温柔地打理着沉疏的毛发,被揉着揉着,沉疏喉咙里就开始克制不住地发出一些狐狸的叫声,显然已经被摸得神魂颠倒了。   好舒服,好喜欢——   听到这叫声,温濯动作顿了顿,低头看了会儿沉疏。   沉疏也立刻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了,赶紧收起声,继续装睡。   温濯的动作停顿了一会儿,又重新开始抚摸沉疏的身体,摸着摸着就挪到了沉疏的耳朵上,这对狐耳很敏感,被温濯碰到就不自然地抖动了一下。   温濯指腹按在沈疏的狐耳上,来回揉搓他的耳朵,沉疏顿时觉得一阵舒爽,身体都忍不住舒展了一下,连带着爪子也轻轻展开。   搞什么,想服侍他,等他醒来的时候不就好了?   还搞这种小动作!   话是这么说,但沉疏压根不希望温濯知道自己很爽,他还是强行忍耐着声音和动作,假装自己是只沉睡的小狐狸。   然而温濯像是非要他暴露一点蛛丝马迹似的,不停地揉捏他的耳朵,手掌顺着沉疏的头滑下去,把沉疏的毛发滑得翻了个色。   最后摸到尾根处,沉疏终于是按捺不住了,他一个激灵跃起身,回头一口咬住了温濯的手。   ……够了!   他脸都红透了,咬完就从温濯怀里钻了出去,一路钻回内殿,把自己埋进衣服堆里重新变回了人形。   变回人形,他走回大殿,搭起臂,满脸不高兴地俯首看着座椅上的温濯。   “你干什么?”   尾巴和狐耳还没收起来。   温濯微笑着看他,说:“怎么了?”   沉疏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偷偷摸我?”   温濯歪了歪头,理所当然道:“我是你的师尊,自然可以摸。”   “是吗?”沉疏觉得他不讲道理,反问,“那师尊跟自己的徒弟上床,也是分内之事?”   温濯本想脱口而出一句“自然”,但话到口边,心念一动,转而说道:   “这是僭越之事,自然不能做。”   不能做?那沉疏偏要做。   他一抓温濯的手臂,直接把他拽了起来,自己坐回那龙椅上,两人的位置顿时调换,沉疏捏着温濯的手臂,强行让他骑/坐到了自己身上。   他一只手环住温濯的后腰,仰头盯着他看。   目光彼此勾缠了一下。   温濯双手搭在沈疏的肩上,缓声道:“这几月都陪你胡闹过了,今日你又要变本加厉?”   “对,”沉疏微微眯起眼,道,“今天就做到底。”   “我是你师尊,”温濯不咸不淡地说,“不可如此。”   沉疏听到这话,非要跟他对着干,抬手直接按住了温濯的后颈,强行跟他吻到了一起。   他们独处了好几月,谅是再蠢的蠢货,也该学会些什么了,何况沉疏机灵得很,他从温濯这儿学到的吻技进步得很快。   大殿内没有旁人。   所有的杂役都被沉疏提前赶走了,但这儿到底是个肃然的地方,何况宫门开敞,他们肆无忌惮地在此激烈交缠,显得格外不守规矩。   格外禁忌,格外逾矩。   沉疏咬着温濯的下唇,厮磨在齿间,要他身上沾满自己的气味,他的狐耳跟着兴奋地竖了起来,晃个不停。   亲了一会儿,沉疏就觉得浑身都热起来,他忍不住想脱掉外袍,但瞧见温濯穿得规规整整,心里又分外不舒服,于是选择了先去解温濯的衣服。   他抽走温濯的腰带,把他的衣袍从肩上拨开,外袍滑落到臂弯,温濯顺势从衣服里抽出手来,着急地环住沉疏的脖颈,重新亲吻了上去。   沉疏脑子也晕晕的,没觉得他这行为有什么反常,下意识把手摸到了温濯的腰上。   温濯的皮肤凉凉的,沉疏却热得要命,他的掌心于是贴得温濯很紧,想从他这儿取点凉意。   他们一边唇舌交缠,一边宽衣解带,沉疏的衣服不知不觉间也被温濯剥了个干净,两个人身上很快就变得不着寸缕,紧密无间地贴在一起亲吻。   双唇间断断续续的水渍声撞在空气里,他们换着方向亲吻,吻得互不相让,谁都想占据主导权,谁都不肯服输。   沉疏摸着他劲瘦的腰腹慢慢往下滑。   做到底,今天要做到底。   方才放了狠话,沉疏这儿反倒是有点怕丝丝的了。   但……真的要做吗?   他没试过,万一没找对地方怎么办?   不对,好像也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进去……   沉疏松开唇,指腹按住温濯的腰,双目迷蒙地看着他,眼里好像要攒出泪花来了。   他问:“师尊,你怕不怕?”   温濯唇间吐着气,道:“怕什么?”   “怕……”沉疏避开温濯的眼神,嘟囔道,“怕我,让、让你,那个……”   沉疏本来想说些什么厉害的场面话,但一想到这是自己的初.夜,心里就臊得慌。   而且还是和温濯做,虽然他喜欢温濯,但他也很讨厌温濯,所以,要不然还是再想想……   温濯倒是显得有些不自然,他的表情像是在隐忍着什么,低头看着沉疏的身体,手隔着一段距离,虚虚地从胸膛缓缓摸了下去,一直到腰腹的地方,才停下来,轻轻把掌心贴到沉疏的薄肌上。   沉疏感受到这样的触碰,呼吸就更加深重。   怎么是人是狐都要被乱摸……   沉疏犹豫了会儿,一把握住温濯的腰,迫使他直起身,随后彻底把他肩上滑下来的衣袍给带走了。   温濯今天穿了件直裰袍,抽走了腰带就一览无遗,沉疏动作快得像随时要逃跑,一把人剥干净,就赶紧抱住了他。   他还是不太敢看。   沉疏下身还穿戴得很整齐,反观温濯比他境地危险得多,他们如此拥抱在一起,温濯冰凉的皮肤一下刺.激到了沉疏。   太尴尬了,好害羞,要死了!   他忽然很后悔,叫温濯坐在自己身上,那岂不是又得把主动权让给他了?   要不然还是换温濯在下面?   沉疏越紧张,心里就越纠结,人都快被煮沸了,像是有泡泡直往上冒。   衣料被潮湿的空气浸得稀薄无比,沉疏感觉自己被这温热的空气给浇透了。   他的喘息声逐渐变重,他赶紧又亲了温濯两口,问道:“师尊……要不,换个姿*吧……”   他憋得难受,心跳也变得很快,此刻紧紧搂着温濯,心中难以抑制地冒出一股强烈的期望。   他很想要温濯,很想和他彼此相融。   不知道……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他顺势抬眼看向温濯。   温濯脸上浮着桃色,他稍稍仰起颈,垂眼看着沉疏,灰蓝色的眸子里荡漾着暧昧不清的情色,甚至有一丝明晃晃的侵占欲。   沉疏对上他的眼神,心念有一瞬的停滞。   为什么会这样看着他?   他不是应该,很抗拒,很讨厌,很耻辱吗?   为什么他一副很爽的样子?   沉疏忽然不大会思考了,看了半晌,张口道:   “你——”   话没说完,面前的温濯忽然变了神色,直接捧着他的脸,用力亲吻了过来。   沉疏顿时往后倒过去,背脊撞到了龙椅上,他手及时扶住椅靠,气息瞬间被温濯堵得出不来。   什……   沉疏瞪大了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温濯的手贴着自己滑了过去,撩开遮挡,沉疏吓得想抬手去阻止,然而还没出手,就被温濯直接给按了回去。   此刻,温濯手腕上那条红绳就显得分外弱小,分外可笑。   沉疏赶紧推开温濯,红着脸斥声道:“你做什么?”   “你说的。”   温濯的头发落在沈疏的肩上,他捧着沉疏的脸,深情地望着他。   “今天要'坐'到底。” 第49章   这句话……   居然是从温濯口中说出来的? !   沉疏感觉手都无处可放, 温濯离得他太近了,方才情动时又把两人都给剔了个干净,眼下算是无路可逃了!   沉疏猜想是他给温濯下的情毒太重,让他几乎迷乱了神智,所以才会变得那么主动,还说这些不堪入耳的词眼。   不堪入耳……   沉疏咽了咽喉咙,手慢慢松了力气。   一开始就是自己提出来的,绝对不能再打退堂鼓了, 他才是掌控温濯的人。   何况沉疏再是嘴硬, 身体的反应也骗不了人,他很热, 很*,也很想要温濯的拥抱, 很想要自己师尊的亲吻。   沉疏脸颊红红的,抬眸望了一眼温濯,小声道:“那、那就坐吧,温濯。”   温濯身体也不凉了, 比沉疏还热, 他动了动身子, 磨蹭了一下沉疏的衣物, 低声道:“你不怕了?”   “谁怕了……”沉疏声音更小了,他抱了抱温濯,往他肩上亲吻了一下,“我要*你,让你以色侍人,再也没有颜面出世,只能当我的禁.脔。”   温濯反倒是笑了,他拿脸颊蹭了蹭沉疏的头发,压到沉疏耳侧,说:“小满,用狐妖的媚术让我屈服,这满足不了你什么。”   沉疏一听,心中更是确信了。   狐妖光是靠亲吻就能诱导伴侣动情,一定是刚刚亲得太投入,所以温濯才会变成这样。   确保温濯不情愿以后,沉疏才肯放心地由他主动一点儿。   他看着汗涔涔的温濯,这个人起身,扶住了自己,在他的目光里缓缓下移,最后坐得恰到好处。   触感相接。   一瞬间,沉疏和温濯都深重地呼吸了一口。   那股危险的*感爆炸在空气里,让沉疏几乎要昏厥过去,他感觉腰眼发麻,意识快被突如其来的浪潮给扑灭了。   “师尊,你这里……”   沉疏摸着温濯的腰,边喘边说。   “好、好热……”   温濯手摸在沈疏的臂弯处,他慷慨地包容了沉疏的局促,一边劝慰他不要紧张,一边倾身亲吻沉疏的唇。   在这种场合下,沉疏不喜欢他这么温柔。   他跟温濯拥抱着接了会儿吻,唇瓣分开时又银勾丝连,他按着温濯的后颈,抵着他的额头,哑声道:“我不紧张,是你紧张。”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稍稍抬了抬腰。   温濯闷哼了声,压着沉疏肩膀的手指微微收起。   枕席之间,观察爱侣的反应也是一种情调,沉疏觉得很新奇,他喜欢温濯发出这样的声音。   “师尊,”沉疏把温濯的双腕用红绳捆缚到背后,抬眼望着他,口中尽是撒娇的语气,“让我来,好不好……”   温濯张口微微喘息着,半晌后又咽了咽喉咙,双目失神地看着沉疏。   “不好。”   沉疏听到温濯说“不好”,那就一定要反着来,他很快抱紧了温濯,带着人翻了个身,让温濯的背脊抵靠到了龙椅上。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温濯,从潮湿的双目渐渐下滑,到他浸了细汗的锁骨,墨色一样的头发杂乱地贴在身上。   沉疏的朱色耳珰在此刻显得分外妖异,狐耳也跟着直立起来,尾巴兴奋地甩动两下,像个亟待探索的孩子。   温濯觉得他这样子可爱。   沉疏觉得自己大获全胜。   沉疏抬掌压到温濯的膝弯处,终于得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主动权。   ……   算到如今,沉疏成年也才堪堪小半年。   虽然和一个男人,还是自己的师尊同床共枕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他一点儿不觉得有什么别扭。   至少每次和师尊亲密相处,自己都很过瘾,很开心,很想再来很多次。   他紧紧抱着温濯,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温濯是发自真心地想和他缠绵,而不是因为自己给他下的什么情毒。   “云舟,”沉疏咬着温濯的耳朵,关心道,“你……还好不好?”   他觉得温濯一定很疼,很辛苦。   “没事的,小满,师父不怪你,”温濯一边颤着声,一边捧住沉疏的脸,“你可以再用、力一点,没关系,我能受得住……”   沉疏还是个很年轻的狐妖,他心中对各种新奇的事情很是好奇,尤其富有天分,得了温濯这样的首肯,就要变本加厉地对待他。   他既莽撞又游刃有余,真的全然掌控住了温濯,不给他一点反击的机会。   沉疏心里很高兴。   但很快,事情就变得有点不对劲。   最开始,他和温濯亲吻的时候有意用灵力给他淬入了情毒,不断催动他的情意,这样一来,温濯主观上再不愿意,也会发于本能投入其中。   可沉疏不知道怎么停下来。   通常狐妖以狩猎为目的与人合欢,最终都会把对方的元阳榨取得一干二净,床榻之事会以对方的丧命而告终。   但温濯是个大乘期修士,沉疏纵然得到了灵核,也不可能真的把温濯给*死。   恰恰相反,被催情后的温濯还会受情毒影响,在床榻间越*越兴.奋,越*越不满足。   不知从哪一次开始,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位置上,温濯压着沉疏的身子,还是不停地向他求索,他反倒更像个不知足餍的妖精,快要把沉疏给榨干吃光了。   沉疏有点受不了,他的皮肤被情热烧灼得异常地粉,双目里满是情意缠绵,几乎要失魂落魄。   他仰着脖颈,呼吸都在打战。   温濯抬手去揉他的狐耳,这对毛茸耳朵也因为过度的纵欲,变得胆小至极,一碰就要发抖。   温濯暧昧地拨了拨他的耳珰,笑着说:“还要继续吗?”   沉疏按住温濯,不让他动,吃力地说道:“不继续了,没有了……”   可这祸因是他自己种下来的,说要抱他的也是沉疏自己,温濯岂能让他说结束就结束?   “你不是说要欺辱我,惩罚我吗?”   温濯疑惑地看着沉疏,扣住了他的手。   沉疏双目微微睁大,赶紧摇头,软声道:“我真的没有了,师尊……”   他刻意改口叫了一声“师尊”,试图唤醒温濯沉睡的师爱。   但没用了,温濯眼底的爱意变得疯狂又赤.裸,他温柔地抚摸沉疏的脸,像在触碰自己最珍视的宝物。   “还没结束,小满,”他说,“师父觉得还罚得不够狠,我们再继续,好不好?”   沉疏瞳孔一缩,几乎是恐慌地看着温濯,摇摇头,无力地反对道:“不好……”   ***   时间又不知羞耻地走过了很久,直到沉疏终于费劲把温濯从身上推了下去,重新拿红绳把他给五花大绑扔在了龙椅上。   他从地上随手捡了件衣袍,上去把温濯给胡乱包裹住随后话也不说转身就走。   沉疏憋着眼泪,一副被欺辱的模样,干脆连人形都不维持了,他变成狐狸,飞快地窜回内殿,钻到了床帘背后。   他蜷缩在床榻的一角,把头埋进尾巴里,羞耻得不停发出一些呜咽声。   太过分了……   太过分了! ! !   沉疏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初.夜竟然是他先落跑的,但他实在招架不住温濯这样没尽头的索取,刚刚他都快哭了!   他觉得自己会有相当一段时间不敢再和温濯同床共枕了,他紧紧抱住自己的狐尾,近乎悚然地回忆起了刚刚的事情。   他记不清了,他只知道温濯一直压着他不放,骑.坐在他身上,不停地亲他、咬他,结束了一会儿又很快要下一次,像个被欲.望缠身的恶鬼!   他的师尊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   沉疏心中万分委屈,但想到最开始分明是自己给他下的情毒,又不知所措地收回前言。   虽然不是温濯的错,但大乘期的修士未免强得也太离谱了吧?   他如果努力修炼一百年,能不能也达到大乘期?沉未济的灵核很强,境界应该也是不低,没准不需要一百年,五十年就够了……   可这五十年都要被温濯在床上压制,那也太……他会不会直接因为纵欲过度而死掉啊?   一个狐狸精竟然死在床上,那也太丢人了!   沉疏崩溃地拿爪子乱挠自己的头。   讨厌温濯!讨厌他!   沉疏就这么跟自己较劲、委屈,最后强行和解,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个时辰。   他的心情总算是平静了不少,想到温濯还被他捆在龙椅上,就慢吞吞地下了床榻,叼起衣服化回了人形。   ……也罢!让温濯得意一次又怎么样?   说到底还是他沈宗主宽宏大量,送他的!   沉疏若无其事地走回大殿,瞥了一眼龙椅上的温濯,他似乎也慢慢平息了情潮,除了脸颊上的红晕,眼神已经恢复正常了。   只是身上的衣服被沉疏胡裹一通,看上去有些滑稽。   沉疏走了两步,轻咳一声,道:“你……没事吧?”   “没事,”温濯扶了扶额,道,“方才的事情,不必放在心上。”   沉疏觉得温濯看上去有些疲惫,跟刚刚和他欢爱的时候完全是两个样。   他犹豫了会儿,还是嘟囔了一句“不行还硬来”,随后就上前,倾身解开温濯的衣袍,想替他重新穿好衣服。   温濯看着沉疏的动作,顺口问道:“怎么回来了?”   “你有什么意见?”沉疏满脸不高兴,“你我如今有了肌肤之亲,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温濯微笑道:“你是喜欢我吗?”   沉疏脸一红,动作更乱了。   “不喜欢,我恨死你了。”   “晚上还要一起睡吗?”   沉疏脸更红了,用力拽好温濯的衣服,生气道:“我走了!”   他转身就走,一眼都不看温濯。   然而走了没几步,又气势汹汹地折返回来,一把抱起温濯,恶声道:   “……睡觉!” 第50章   沉疏抱着温濯回了房,虽然口上言辞狠戾,但把温濯扔回床上的动作却很温柔。   他一掀被褥,两个人就一块儿躲了进去。   春寒料峭, 这时节还是冷的。   欢爱的余温过去以后,温濯的身体很快就凉了下去, 像块地窖里的冰,沉疏忍不住想要捂热他。   情毒到底是毒,在催人过度亢奋以后,副作用上来得也很快,虽然沉疏刚刚被他吓跑了,但眼下也知道,温濯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劲再做几回的。   何况温濯一直揽着他的脖颈抱他,沉疏是个很好哄的人,被这么一抱,心就软了。   他别扭了片刻,也把手摸到了温濯的腰上,回抱住了他。   “你不开心吗?”沉疏说, “你身上好冷。”   温濯没有立刻答话, 他亲了亲沉疏的额头, 说道:“小满是不是觉得, 师父这样特别不好?”   沉疏没有这样想。   他只是觉得弄巧成拙,有点丢人。   这么多天以来,他下意识已经把温濯当成了爱侣,所以更希望两个人在双修的时候能一起开心,这才给温濯下了那么多的情毒。   但双修本质上是一种不公平的榨取。   就像狐妖会通过双修来吸走对方的精元一样,一定会发生单方面索取的情况。   本该是由沈疏来索取温濯的灵力,但由于温濯的灵核早就被沉疏自己给封禁了, 所以他和温濯双修时,能得到的东西很少。   但作为狐狸精,要榨干一个没有灵核的普通人,不是什么难事。   偏偏沉疏忍不下心,他怕温濯真的死掉。   于是最后演变成了情毒缠身的温濯越来越不知足餍,而狠不下心的沉疏越来越被动。   问题不在于沉疏,也在于沉疏。   归根结底,是他心里太矛盾了,他既想要温濯受难,又不忍心真的折磨他,既想要主动权,又想要温濯自己主动一点。   “你下次不要这样了,”沉疏嘟囔道,“以后都要我来动,你不准动。”   温濯没有答话,他稍稍抬首,在沈疏的唇角落下一个亲吻,以表示今天的结束。   “对不起,小满。”温濯小声说,“吓到你了。”   他没有再故意说反话,沉疏有些困了,自然也察觉不出来,他摸了摸温濯的头发,抱着他的腰,缓缓阖上了双眼。   但不管怎么样,好开心。   跟师尊上床,真的好开心好过瘾,好想要天天这样做,再也不要离开师尊。   沉疏自己都没发觉他对温濯的依赖有多强,他只知道,现在晚上没有师尊抱着睡,他就会失眠,就会局促不安。   “云舟……”   温濯还没睡,他抱着沉疏,听他的梦呓。   这声音很轻,像是沉疏说的,又像是温濯幻听的,但吐的每一个字都很清晰。   “好喜欢。”   *   他们在白玉京小住半年,一直从开春到立秋,温濯也不怎么提让沉疏杀死自己的事情了,他们相安无事了很长一段时间。   沉疏在后来的日子里潜心精进了修为,并且在太清山搜刮了很多本春宫图,偷偷恶补了床技。   他一定要赢温濯,不能让他继续得意!   于是此后几次和温濯做.爱,沉疏再也没出现过狼狈落跑的情况,他果真是赢得很彻底。   虽然不知道温濯有没有让着他,但反正就是赢了!   不仅如此,沉疏有意不再让温濯在双修时身中情毒,不知不觉间就掌控了灵力稳定输出的方式。   他的狐媚术比以前精进了不少,哪怕是不用哭,只用视线,也可以直接操纵人的神智了。   “双修果真是好东西。”   大殿内,沉疏仰身躺在温濯的双膝上,手里翻着书卷,笑嘻嘻地说。   “你要是早些教我就好了。”   温濯温柔地抚摸着沉疏的狐耳,问道:“早些教你,你要做什么?”   “这还用问?”沉疏耳朵晃了晃,笑得更坏了,话语甜腻腻的,“当你徒弟的时候,我就上.你,让你做以色侍人的坏师尊,好色.情的。”   可这话刚一说完,沉疏立刻就开始感到害羞,脸都红透了,赶紧拿书欲盖弥彰地遮住了自己的表情。   “这样啊,”温濯似乎不在意他这点小脾气,他摸了摸沉疏的头发,问道,“那告诉师父,你打算关我到什么时候?”   沉疏兀自挡着脸,冷哼一声,道:“关到我玩腻了为止。”   温濯动作顿了顿,问道:“那放我走之后,你会去做什么?”   放走温濯之后,沉疏要做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沉疏沉默了片刻,随后站起身,走到温濯面前,低头俯视着他。   沉疏额前的刘海往脸上遮下一片阴影,叫人看不清眼神。   “回我原本的世界,再也不见你。”   他平和地说。   在这一声里,温濯的瞳孔微微收束,他愣了愣,仰起头,目光有些阴寒地盯着沉疏看。   “回原本的世界?”温濯重复道。   “嗯。”   沉疏看了一会儿温濯,转过身,望向殿门外。   白玉京外种了两排银杏,立秋之后铄金遍地,残风一卷就飘零开来,一枚银杏叶顺着这阵秋风飘入宫殿中。   沉疏一抬手,它就安分地落入了掌心。   “等此间事了,”沉疏说,“我就回去。”   沉疏不喜欢这里。   他想回现代的心就没变过,不管是在遇到温濯之前还是之后,他一直都想回家,想离开这个全是妖魔鬼怪的地方。   但温濯的出现,的确让他的想法有了微妙的变化,目的有了一点点的偏移。   这点小心思,沉疏还不好意思说出来。   其实他想带着温濯一起走。   他想和温濯一起回现代,他们修仙者寿元大多漫长,他愿意等温濯慢慢适应现代的一切,然后跟他安安静静地度过此生,再也不会有什么应龙和旱魃来扰乱他们的清闲。   沉疏也已经迈过了金丹期,容颜永远不会再老去,他们不适合现代社会,最好找一个隐蔽的地方避世而居。   要是温濯不愿意,他就把温濯捆起来带走,反正他就是好喜欢温濯,永远也不想离开他。   沉疏拽了拽温濯手上的红绳,想着想着,目光就开始有些出神。   在这个世界,只剩下最后几个问题没有解决了。   旱魃究竟什么时候会攻山呢?   到时候自己应该做什么,是迎战,还是直接摆烂投降?   岐州的百姓又该怎么办?   温濯心中会不会还对太清宗留了几分旧情,最后还是出手相助了呢?   除此之外,沉疏心中还有一个最大的疑惑。   应龙和温濯都说过,融合了沉未济的灵核,自己也能相应得到他的记忆。   但奇怪的是,如今灵核与他的身体适应得很好,可沉疏一点儿记忆都没有摸到过,什么与其主同受肉身之苦,也全然没有经历。   一点痕迹都没有,像被人生生给抽离了。   “温濯,”沉疏捏着捏着,下意识问道,“我被应龙附身的时候,可有别的人出现过?”   温濯还沉浸在他那句“我就回去”里,反应有些迟钝,一时间没听懂沉疏的话。   “怎么不说话,”沉疏起身,在温濯面前晃了晃手,“云舟?”   温濯这才慢慢回过神,应道:“嗯?”   沉疏皱眉道:“你发什么呆?”   温濯看了沉疏两眼,也是站起身,仰头捧住沉疏的脸,在他唇上啄吻了一下。   沉疏被这突如其来的吻弄得一愣,被亲了一会儿后捏住温濯的肩,把他跟自己分开了。   “你干嘛乱亲我?”沉疏生气地警醒道,“温云舟,你要注意你现在的身份。”   “小满,”温濯不听他的,摸着沉疏的脸颊,低声道,“今天不做了吗?”   沉疏脸瞬间红了,别过头去,嘟囔道:“没说不做,但我现在在问你问题。”   说完这句,他抿了抿唇,重新看向温濯的眼睛,他眼神里颇有些期待,叫人抗拒不了。   沉疏犹豫了片刻,还是按着温濯的肩吻了回去,两个人热烈亲吻着,慢慢就回到了翕动的床帘里,交叠在一起。   半顷天空很快染了灰黄,暮色四合,暮钟在白玉京外的长阶鸣响一刻,空寂回荡。   借着颤动的灯烛,沉疏慢慢坐起身。   他赤着上身,锁骨上被温濯留下了许多吻痕,点在白皙的皮肤上更显得暧昧又肆意,好像在替温濯宣誓主权。   温濯也没好到哪里去,沉疏有咬人的坏习惯,他喜欢咬温濯,虽然现在吸不到灵力,但本能还是没变。   他拢着被子睡着了。   沉疏知道他难得入眠,便不再缠着他要抱,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替他掖好了被子,独身下了床榻。   他有事情要做。   沉疏的穿越是人为造成的,唯一的线索就只有老师父那句“你命中有情劫”。   情劫,到底是跟谁有关的情劫?   目下与他产生过感情的人只有温云舟。   来到古代,究竟是“避开”情劫,还是主动迎上了情劫?   他穿越以后,遇到的所有事情都和温云舟、沉未济两人有关,如今自己得到了沉未济的灵核,却并没有恢复记忆,这是疑点,也是突破口。   “沉未济既是狐妖,那应该也知道狐狸祠吧?”沉疏自语道。   想知道真相,恐怕得去狐狸祠一趟,找找有什么线索。   沉疏想到此处,当即打算动身,趁夜去一趟狐狸祠。   他下了榻,抓起床上的衣袍披到身上,却觉得稍稍有些不合身,借着灯火一看,才发现自己错穿了温濯的衣服。   沉疏重新脱下衣袍抖了抖,正要打算放回去。   然而下一秒,只听“啪嗒”一声,从这件衣袍中滑落了一样东西,砸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利落的一声,听上去像是什么玉石。   沉疏微微蹙眉,目光顺势看了过去,温吞的烛火映亮了这一小方东西。   那是一块团纹红玉,银红流苏交错相织,边沿隐隐泛着黑,像是被烧焦的痕迹。   “……剑穗?”   这不是他亲手编的剑穗吗?好几日前分明扔在白玉京外被他一把火给烧掉了。   为什么会出现在温濯的衣袖里? 第51章   听到温濯翻身的声音, 沉疏慌忙把剑穗给塞回了他的衣袍里,重新扔到小架上。   发现温濯没醒后,沉疏才稍稍松了口气,他爬回被褥里,盯着温濯睡着的脸看。   看了一会儿, 沉疏的神色就变得有些复杂。   为什么温濯会捡到这枚剑穗?   他记得那时候分明用术法把温濯给捆在白玉京里了,剑穗是被扔在外面烧掉的,等自己回去的时候, 连灰都不剩了。   难道是有人扑灭了火, 把剑穗捡起来交给温濯了?   太清山现有的修士除了温濯以外,就只剩下一个池辛了, 这人被他打昏了绑在天枢阁,算来应该已经绑了大半年了。   他逃出来了?   或者, 还有一种可能。   沉疏都快为这个念头感到匪夷所思了。   难不成……温濯一直在装?   沉疏往被子里埋了埋,这里还残存着暧昧不清的气息,触碰到就叫人害羞,但也很令人安心。   温濯呼吸得很轻,几乎像是屏着气息,让沉疏怀疑他根本就没有睡着。   他听着温濯的呼吸,心绪像个笨手笨脚的孩子,蒙着眼睛到处乱撞,他忽然想不明白这段和温濯独处的日子,也有点看不懂温濯这个人了。   为什么这枚剑穗会在温濯手里?   他既然不喜欢自己,又为什么要偷偷把它收起来,不与人言说呢?   还是说……   沉疏越想越乱,心中愈发迷惘不解,他抵开温濯的手臂, 钻到了他的怀抱里。   还是说,温濯对自己……   其实也有情意呢?   沉疏忍不住蹭了蹭温濯的脸,把温濯给蹭醒了。   “师尊,”他声音闷闷的,“抱抱我。”   温濯半梦半醒地“嗯”了一声,环住了沉疏的背脊,低声道:“小满,睡不着吗?”   沉疏脸上烧烫着,小声说:“想你了,睡不着。”   温濯的意识尚不清明,但听见沉疏说睡不着,就还是轻拍了拍他的背脊,哄着他睡。   得到了这样的关照之后,沉疏才慢慢平静了心情。   他想要的一点都不多。   哪怕是师徒情谊,有一些也是好的,他没有安全感,能依靠的只有温濯一个人,忍受不了他的离开。   所以他才会关着温濯,不放他走,也不让他独辞人世,反正就是不能走。   沉疏以为,温濯如今这么听话,是自己的手段成功了,可看到这枚剑穗,他的心思又开始动摇起来。   也许他留在自己身边,是因为他愿意呢?   也许是因为不舍、愧疚,或者一点点……   就一点点的喜欢。   沉疏抱紧了温濯,埋在他颈侧,小心地咬了咬温濯,咬得很轻,连一点齿痕都没有,反倒是像个柔和的亲吻。   这是他表达喜欢的方式。   沉疏一沾床就困,加上温濯一直在哄他睡觉,搞得他一时间忘了自己还要出门,不知不觉就开始呼呼大睡。   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沉疏醒来的时候,温濯已经不在床榻上了,他心下一惊,往身上摸了摸,想起自己把剑穗塞回温濯衣服里后,这才松了口气。   好险好险,昨天居然直接睡着了,实在太大意了!   现在回现代什么的根本不重要,他得搞清楚,温濯到底喜不喜欢自己。   要是他真的喜欢自己,那还关什么禁闭,搞什么绑架,直接带着他走不就好了?   沉疏飞快地穿好衣袍,又飞快地简单洗漱了一下,窜到大殿中,温濯果真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正看着手里的一卷书。   沉疏悄无声息地凑到温濯跟前,低头看了看温濯手里的书。   然而这一眼,把沉疏的晨困都给吓清醒了。   居然是沉疏偷偷藏的那本春宫……   沉疏顿时脸一红,拍走温濯手里的书,一个术法就把它给烧了,生气地看着温濯。   “你拿我书做什么?”   “这是你放在书房的,”温濯温柔地看着他,“我想看看。”   沉疏问:“你看了要干什么?”   温濯淡然道:“学一学。”   “还想像上次那样,在床上得势?”沉疏挑了挑眉,说,“没门,师尊,你的灵核被我封禁,再怎么努力都没用,你要被我压一辈子的。”   温濯搀起脸,似笑非笑地看着沉疏。   “一辈子?”   沉疏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问题,点了点头,认真道:“对啊,一辈子,你反抗一辈子,我就关你一辈子。”   温濯听了更是高兴,自然地牵起沉疏的手,放在掌心摩挲了两下,道:“那你这一辈子,除了与我纠缠,就没有其他想做的事情了?”   “有。”   沉疏拿指尖勾了勾温濯的手心,跟他的手搭在一起,彼此触碰。   “我要把太清山拱手让给妖族,带着沉未济的灵核离开岐州,永远不再回来。”   说到这里,沉疏总算是把话题扯到自己想问的那个问题上了。   “你……怎么想的?”   他想知道,温濯愿不愿意跟他走。   温濯的动作顿了顿,问道:“你要离开这里?”   沉疏说:“是啊,我跟你说过吧,我要回家。”   如果温濯对他有情意,应该会愿意跟着他一起走,他问这句话,就是要探探温濯的想法。   要是温濯回答“我跟你一起走”,那就多半是喜欢他了。   但沉疏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样很强人所难。   他把“家”说得这么模糊不清,要是温濯误以为沈疏的故乡是岐州的什么好地方,稀里糊涂就跟自己走了,结果到了现代大失所望,融入不了现代生活,每天都不开心,那该怎么办?   至少得让温濯有知情权。   于是沉疏又开始明里暗里地提醒温濯:“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远到你在这里根本望不见,这一点你得知道。”   温濯似乎完全意会错了他的意思。   在他眼中,沉疏句句声声说着“要走”“要离开”,好像自己某天一醒来,沉疏就会突然从这个世上消失,让他再也寻不到踪迹。   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温濯的神色变得有些僵硬,握住沉疏的手不再动了,半天都不说话。   “温云舟?”沉疏有点急了,捏了捏温濯的手心,“你怎么不说话?你到底有什么看法?”   温濯这才慢慢回过神来,重新仰头望着沉疏,眼底泛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色彩。   “你很想离开吗?”   沉疏理所当然道:“这里有什么好?人要杀我,妖要杀我,神也要杀我。”   沉疏思索了会儿,觉得自己还是得跟温濯科普一下现代的好处,比如有什么科技,有多便利,有多干净。   他搭住温濯的肩,道:“听我与你说。”   他絮絮叨叨讲了很多,至少对于古代人而言,完全是天马行空的事情。   沉疏极力地想打动温濯,让他尽量少一点儿对异世界的恐惧,这样他把温濯带回现代的时候,他也不至于惊慌失措。   就像自己刚穿越到古代时那样,他可以慢慢带温濯熟悉那里的一切。   “大概就是这样,”沉疏讲得口干舌燥,亲了一下温濯,随后说,“怎么样,是不是心驰神往?”   “想走,那就走吧,”温濯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可以试试看。”   沉疏听到这句话,心都凉了半截。   那就是不愿意跟他私奔了。   沉疏的狐狸耳朵瞬间耷拉下来,肉眼可见地开始难过。   看来真的是他自作多情了。   温濯根本就不喜欢自己,那枚剑穗估计也是下人捡到后随手递给温濯的,他本人都忘了自己袖子里还藏了这么一件垃圾。   沉疏失落地说:“我知道了,我先出去一趟。”   他鼻子酸酸的,忍不住又想哭。   可到底是温濯在面前,他还是强行忍耐住了,他把温濯的手重新捆好,一个人推开白玉京的殿门,走了出去。   风吹在脸上都是凉的。   沉疏刚走出门,眼泪就止不住地滑落下来,跟串珠子似的越淌越多,打湿了自己的衣袍,他召来参商剑,御剑飞行到半空。   不知道为什么,跟温濯待久了,自己就总是会这样情绪崩溃。   他刻意注入了相当强劲的灵力,好让剑能飞得更快一点,把脸上的泪珠给吹干净。   为什么他总是对温濯抱有那么多不应该的期望?人家都要杀自己了,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恻隐之心?   不行,去打一顿池辛出出气吧。   说不定这剑穗就是他捡来偷偷拿给温濯的,这俩人没准早就串通,谋划好了要拿下自己。   沉疏干脆决定乱发火。   他催动参商剑,直接就往天枢阁的方向飞了过去,一点小伤心都化成了坏心思。   没多久,剑停稳到禁制前。   沉疏纵身跃下,甫一落地,就依稀觉察到了一丝异状。   他的五感很敏锐,不多片刻就察觉到空气里弥漫着几丝血腥味,混着人的嘶声喘息,和一点点血砸入地面的声音。   谁受伤了?   沉疏微微皱眉,抬手解开禁制。   透明的灵力场刚刚消失,一把挂着银铃的剑顷刻就架到了沉疏的脖颈上,一道身影闪动到他背后。   沉疏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池辛的剑。   他没立刻动作,平静地说:“师哥,我难得来探望你,刀剑相向不好吧?”   听到沉疏的声音,身后的人明显地一愣,随后只听“噗通”一声,人和剑就双双摔落在地。   沉疏心下一惊,回头看去,地上躺了个被血淋透的人,他半边的身体俱是血肉模糊,看上去刚经历一场恶战,惨不忍睹。   沉疏看了好几眼,才勉强辨认出这人,的确是池辛。   池辛摔倒在地,又吃力地想爬起身,他仰头望着沉疏,眼底泛着深重的绝望和恐惧,几乎用尽了力气才上前摸住沉疏的靴子,手指留下几道血痕。   沉疏的眉间微蹙,俯身看着他。   “你怎么了?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这个人试图说些什么,可一张口,鲜血就从喉咙里喷涌出来,好像要刻意堵住他的话语。   “师……”   沙哑的声音传入沉疏的耳朵里,叫他心中隐隐不安起来,一股恶寒直接从足底爬升,叫他头皮发麻。   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师尊还在……还在这里……”   “你……快逃。” 第52章   沉疏赶紧扶住池辛的肩, 手掐咒诀,迅速给他用了一个治疗的法术,又从襟口摸了一瓶药出来给池辛喂上。   “师尊怎么了?”做完这些,他就急声问道,“你方才说师尊在这里怎么样了?”   池辛又咳出一口血,把沉疏给他倒的药全给吐出来了,他颤着手扶住沉疏的肩,哑声道:“你……你别管我了,你快点走,等他找到你就来不及了!”   沉疏又是心焦又是一头雾水,问道:“等谁找到我, 把话说清楚了!”   池辛的血都快流干了,他的右手手臂伤得太重, 已经近乎残废,丝毫动弹不得,沉疏压根不敢去碰,生怕它一被碰就会肉骨分离。   “我不知道你这几月躲在哪里,但师尊没找到你,你……你就继续躲着, ”池辛咬着牙,快把沉疏的衣袍捏碎了, “快逃,现在、现在就走!”   沉疏也被他催得着急,他皱了皱眉,还是架了池辛的手臂,搀着他起身。   “这几日岐州不太平,你可能中了谁的幻术, 师尊一直跟我待在一起,从来没出过白玉京。”   池辛吃力地直起身,推开沉疏,厉声质疑道:“你在说什么啊?”   “你在说什么?!”沉疏眉间皱得更紧,喝道,“你的意思是,师尊把你打成这样的?”   “对!”   池辛答得毫不犹豫,他眼眶近乎血红,死死盯着沉疏,寒声道:“你再不走,就会和我落得一个下场了。”   这怎么可能?   除了夜里同眠的时候,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待在温濯身边,他怎么可能跑出去杀人? !   其中定然是出了一些变故,关于温濯的事情,沉疏实在是不敢妄下论断,必须得问清楚真相才行。   “沉疏你到底在磨蹭什么啊?天枢阁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走!”   池辛还在沈疏耳边喊个不停,沉疏只好深吸了口气,道:“师哥,你冷静点,吵得我耳朵疼。”   “你、你耳朵疼,我还——”   池辛说了一半,又开始哗哗呕血,口中污浊的血跟条瀑布似的直往下浇,让沉疏感觉他快把五脏六腑都给呕光了。   伤这么重,沉疏也不跟他斗嘴了,说:“我们知道的事情不太一样,我现在很难信你,不如你同我说说,我离开天枢阁之后,你身上都发生什么事情了?”   池辛依稀感觉沉疏的灵力比从前强悍不少,一些小伤口在治疗的法术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他知道沉疏难以信服,只好吊着一口气,开始掐头去尾地解释。   “那日帮你编完剑穗之后,我就回房睡了,第二日醒来,看见你和师尊都不在天枢阁内,我就想出来寻,却发现天枢阁的禁制打不开。”   沉疏点点头,道:“禁制只有我和师尊可以打开,应该是师尊做的。”   “然后,我在天枢阁待了几天,一日辰时被一个闯入者打晕,我没看清那人相貌,醒来时就已经被捆绑手脚,锁在天枢阁内了。”   说到这儿,池辛看了一眼沉疏,认真推理道:“看来这个把我打晕的人,应该也是师尊。”   沉疏又点了点头,道:“然后呢?”   这件事其实是沉疏做的。   他略有些心虚,暗自抹了把汗。   “然后,泽兑替我解开了绳索。”   沉疏问道:“泽兑是谁?那只猫吗?”   “嗯,”提到泽兑,池辛表情黯淡了一下,继续说,“总而言之,我一直在想办法解开禁制,最后终于得其法,从天枢阁中出来了。”   沉疏道:“出来之后,你遇到了谁?”   “温濯。”   池辛望向沉疏,目光猝然变得寒冷。   “他在杀人。”   沉疏心头一紧,捏住池辛的手下意识稍稍收力,弄得他闷哼一声。   “抱歉,”沉疏见状,仓促地松开手,道,“可太清宗上下我全都搜过一遍,除了几个干活的杂役,一个修士都没找到过,难不成——”   “都被他杀了。”   池辛严肃地看着沉疏。   “你记不记得,池敛带着我来天枢阁那天,师尊把你救回来后,你因为伤得太重,睡了很久?”   池辛的血混着汗一起往下淌,弄得满地湿泞,他说话都含混着血,听上去随时又要呕吐。   “应该……就是在你睡过去的那几天,他把太清宗的人全都杀光了。”   全都杀光了?   沉疏面色一惊。   他原以为这些人惧战,在温濯宣布旱魃将要攻山后,他们都作鸟兽散了,如今一看,这些人不是逃了,竟是死了?   沉疏忽然觉得这些跟温濯相处的时日变得分外不真实,一股微妙的错愕陡然从他心中弥漫上来。   他什么时候做了这么多,就在他眼皮底下,自己竟然分毫都未察觉?   那……温濯还瞒了他多少事?   不及沈疏答话,池辛接着说:“师尊只会在夜里出现,这半年来我几乎每夜都在与之缠斗,他起初不愿伤我,我才趁机探到了他的灵核,发现他身上有一股全然不同的灵力。”   说到这里,池辛眼底泛起仓皇,紧张地看着沉疏。   “心魔入体,他已经疯了。”   沉疏蹙眉,重复道:“心魔?”   可这几日与他相伴的温濯,看上去分明那么弱小,连一点反抗他的力气都没有……   “后来,他的心魔越来越严重,他杀光了太清宗的人,就开始把白刃举向岐州、润州、茶州……不论善恶一并杀之。”   “心魔缠身,他早就不是他了,沉疏,你会没命的!”池辛情绪愈发激动,近乎是嘶喊道,“你不信,你就去锁天池看看,所有的尸首都在那里!”   沉疏感觉脑中忽然一阵轰鸣,他瞳孔缩紧,怔怔地望着池辛。   “你快走啊!”   池辛见他还是不动,精神都快要崩溃了,他的内脏受损严重,一说话就要呕血,他们见面不过一刻不到,两人脚下的土地已是一片血泊。   沉疏思索了片刻,一皱眉,目光凝向池辛,将一道灵力打到了他身上。   是狐媚术!   “池辛,”沉疏还算镇定,肃然道,“方才你说的话,一字一句都是亲眼所见,没有半分骗人?”   池辛的瞳色一灰,僵硬答道:“都是亲眼所见,没有骗人。”   听到这句话,沉疏的冷汗直往下淌,他赶紧架起池辛一条手臂,召来参商剑,拖着他踩了上去。   他很快解除了狐媚术,单手结印,参商剑飞入半空,听从沉疏的命令,直往太清宗的山门而去。   “既然如此,这里太危险,我先带你出去。”   “你管我干什么……”池辛失血太多,意识已经开始混沌,说话都有气无力的,“泽兑为了救我,元神已经灰飞烟灭了,你再不跑,只会……”   沉疏半边身体都被血给淌湿了,耳边刮着滚滚追来的锐风,震得他心脏直跳。   他咽了咽喉咙,勉强道:“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但我……我还得想想……”   “还想什么啊?!”   池辛哽咽了一下,冲沉疏喊道。   “我们好歹同门一场,我不想看你死!我如今修为尽废,活不长了,师尊若是追来,我替你断后,你一个人走!”   “不用你,”沉疏说,“沉未济的灵核在我身上,就算师尊真的要阻拦,我比你能拖的时间久。”   池辛一听,又咳了几口血出来,他拿手胡乱抹了把嘴,满脸都是脏兮兮的血迹。   “我师哥的灵核为什么会到你身上?”   沉疏神色动了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参商剑飞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山门前,沉疏正打算扶着池辛出去,这人却颤颤巍巍抬手拒绝了。   “没用的,整个太清山都有结界,”池辛喘息着说,“你……难道不知道?”   沉疏眼神一顿,上前去,抬手摸到了山门的边界,这里果真笼罩着一层结界。   沉疏对温濯的灵力最是熟悉,这的确是他设下的结界没错。   “你这半年,难道就一次都没想过要出去?”池辛愈发觉得诡异,扯住沉疏,质问道,“你到底躲在哪儿?怎么活下去的?”   躲在哪儿?怎么活下去的?   躲在温濯的床上,靠天天跟他上床活下去的。   沉疏哪里敢答话,他抿了抿唇,转了个话头:“我有办法解开,你退后。”   池辛半信半疑地退后一步,口中还在絮絮叨叨个不停。   “我怎么觉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见过师尊?”   沉疏不予理会,眸光一暗,铮然拂剑,强大的灵力瞬间淬入剑身中,烧着烈焰的龙纹顷刻燃起,将整把剑淬炼得通身赤红。   他手掌一松,佩剑浮在半空,旋身指向了结界。   “离火!”   沉疏咒诀一喝,翻飞的野火瞬间窜出,直往结界撞了上去,触碰到边缘时又顷刻铺开了一层赤红的火焰。   禁制和结界并非不能开,当初跟水莽鬼厮斗的时候,他就亲眼看见过温濯靠一把断剑撕开了水莽鬼的禁制。   理论上,只要注入的灵力足够强大……   沉疏咬咬牙,手抓剑,足尖一点,将参商剑用力刺入了结界中。   霎那间,结界裂开一道细小的豁口。   开了!   沉疏调动了浑身的灵力,不断往剑身淬入,这道豁口于是越撕越大,逐渐被他拉扯到了一人高。   “快走!”沉疏道。   池辛也不敢怠慢,捡起自己的佩剑,拖着残躯跨过了结界。   池辛一走,沉疏立刻收起灵力,佩剑被抽走的那一瞬,豁口轰然闭合,结界被自动修复。   “蠢狐狸,那你怎么办?”池辛见状,用力拍了拍结界壁垣,喊道,“再开一次,我帮你卡着!”   “你走吧!”沉疏冷汗直淌,道,“我不会走的,有些事情,我要亲口问一问师尊。”   “你相信什么啊?!”池辛不可思议道,“我是亲眼看见他杀人的!尸体就藏在锁天池,你自己去看啊!为什么还是不走?!”   沉疏低头,攥紧了拳。   “你走吧,师哥。”   “你疯了!”池辛急了,干脆骂道,“你以为他对你好一点,就是偏爱你了?师尊现在被心魔缠身,他根本不在乎你是谁,他只想杀人杀妖,你还不懂吗?!你有病!”   沉疏无意再与他纠缠,他干脆回身,重新踏上了太清宗的台阶,身影逐渐消失在了池辛的双目里。   池辛的骂声也慢慢被结界隔绝,从他耳际弥散了。   沉疏没这么蠢,如果温濯要杀他,这么多月,他早就动手了。   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应龙附身于自己,妄图夺舍的那一天,沉疏就知道了一件事情。   这是应龙亲口告诉他的,祂还想飞升,所以需要一把代为杀戮的刀,用来把所有的妖都赶尽杀绝。   而温濯的心魔,是应龙亲手放出来的。   祂或许用了什么手段,把自己的灵力融入在温濯的心魔之中,以此为媒介控制温濯。   那么很有可能,温濯在仙门百家大肆杀戮的行为,就是应龙在指使,或说直接操纵他这么做的。   他该怎么做,才能阻止温濯继续被控制呢?   台阶逐级往上,道场的风貌就渐渐显露。   沉疏依稀看见那枚焦黑的太极印中心正站着一个人,他身长玉立,眉目柔和得像山水,皓白的衣服上点尘不染。   是温濯!   沉疏眼睛顿时睁大,足下一个趔趄,干脆连剑都摔了,跌跌撞撞地朝温濯扑过去。   他几步就撞到温濯怀里,足迹掠过的地方掀起一阵风,扬飞了道场的银杏。   “师尊!”   然而温濯这回没有像往常一样张开手臂迎接他,他看了一眼沉疏半身沾染的血迹,神色微微有些变化。   沉疏抱住他的时候,他动也不动。   “师尊,”沉疏急声道,“听我说,你身上有个东西,逼迫你每天晚上都出去做坏事,我们想想办法——”   他话说了一半,身体忽然像是被电流扫过,平白战栗了一下。   随后,他就依稀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衣袍下钻了进来,如同游蛇一般贴着皮肤,正在慢慢上滑。   触感像是一条锁链,令人胆寒、头皮发麻的冰凉,让他喉咙像是被堵住,再也说不了话。   “不要走了,好不好?”   这时候,温濯终于慢慢抱上了沉疏,他眸底泛动着诡异的寒光,贴在沈疏耳侧,低声道。   “师父舍不得你,小满,我离不开你。”   与其说是锁链,更像是藤条,贴紧着皮肤爬了上来,沉疏的四肢都被它们缠得好紧。   不好,要被绑了!   沉疏一惊,立刻喝道:“退形!”   他身形瞬间变小,动作比温濯给他挂上的链条还快,化作狐狸身后一个金蝉脱壳就从软下去的衣服堆里爬了出来。   他退开数步,一对狐狸眼惊愕地看着温濯。   师尊居然说离不开他? !   他他他……不会是,喜、喜喜……欢…… 第53章   几秒过后, 沉疏立刻清醒过来。   不对,现在是考虑这东西的时候吗? !   问题是温濯居然在他面前装了那么久,他假装被自己封禁法力,白天陪着他,晚上睡着他,深夜还要跑出去杀人!   这实在是……   温濯似乎很不理解沉疏的行为,他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衣服,问道:“为什么要跑?”   沉疏以为他说的是自己刚刚从他怀里缩出来的事情, 于是解释道:“师尊, 我刚刚知道了一些事情,有点害怕……”   不对,他怎么可以害怕师尊呢?   师尊可是……可是喜欢他的呀。   沉疏脸都红了,匆忙改口道:“不是, 不是害怕。”   温濯望着他,还是重复那个问题。   “那为什么要走?”   沉疏脑子已经快宕机了,池辛告诉他的事情现在才慢慢地开始消化。   师尊被自己囚禁,一直都是装的……   可是为什么? !   不会是因为这样很爽吧, 应该不可能。   再仔细想想, 他一开始囚禁温濯, 是因为温濯说, 他要牺牲自己的命, 去唤回沈未济的魂魄。   也就是说,这句话也是骗人的?   图什么呢? ? ?   他千想万想也想不通温濯这么做的原因,憋了半天,终于问道:“师尊,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有我的剑穗?”   听到这个问题,温濯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   半晌后,他朝沉疏微笑道:   “是吗?这太巧了。”   ……演都不演了。   沉疏嘴角抽了抽,道:“师尊,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   “嗯,就是这样,”温濯打断他,朝沉疏伸出双手,满目期待地看着他,“你今天忘记绑师父了。”   沉疏的念头又忍不住漂移到“很爽”这两个字上,虽然他不想承认自己敬爱的师尊可能有些奇怪的癖好,但似乎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初见端倪……   沉疏立刻拒绝道:“我不绑你了,师尊。”   听到这话,温濯不知道是不是会错了意思,神色瞬间失落下来。   没等沉疏继续说话,温濯就召回了含光剑,只听滋滋两声,剑中隐隐闪动了电光。   沉疏这下才看清,方才捆绑自己的压根不是什么藤蔓或是锁链,而是一道带着疾电的灵力。   难怪刚刚感觉浑身酥酥麻麻的,原来是被电击了。   “师尊,你到底怎么了?”沉疏担心道,“是不是因为你身体里那个心魔?我帮你弄走他好不好?”   温濯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心魔,是我自己。”   沉疏没听懂他这句话,疑惑道:“师尊这是什么意思?”   “都是我自己想做的,被你囚禁,被你占有,或是被你亲走夺取性命。”   温濯抬眸望向沉疏,眼底泛着难过的波澜。   “都是因为,我想得到你。”   温濯一下子把话说这么直接,瞬间把沉疏从脸到狐狸耳朵全都给烧了个通红,说话都不利索了。   “师、师尊,你现在不冷静——”   “心魔,也是我。”温濯打断他。   “世人皆为有情众生,然修道本求世外,儿女情长却为世内之物,二者不可同行,故而修士戒情戒欲,将七情六欲描绘成晦暗污浊之物,加以警戒。”   “世人悟道以前,这不叫心魔,叫欲念。”   沉疏感觉温濯在念经,脑子听得晕,下意识跟他撒娇:“师尊别念了,我不喜欢听学。”   温濯神情有些恍惚,他一步步靠近沉疏,说话像是叹息出来的一样。   “是我对你的欲念,小满,是我想要你。”   想要……   这两个字狭昵地在沈疏心上挠了挠,一瞬间就勾起了这些时日旖旎缠绵的春光,沉疏听得血气激荡,赶紧拿爪子一捂狐耳,羞耻地喊道:   “好了好了,我听懂了!”   说完这句,沉疏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身子瞬间从温濯脚边掠过,扑到了自己那堆衣服间,不过几秒时间就重新化作人形。   “师尊,看我的眼睛。”   温濯回过身,目光扫向沉疏的双眼,视线相接的一瞬间,他的身形就被沉疏的狐媚术给定住了。   沉疏双指夹住一张符箓,眼疾手快往温濯身上一拍,随后退身结印,喝道:   “现形!”   昭恶符既然能看恶业和鬼魂,倘若应龙真的有残魂附着于温濯,那就一定会显形!   俘虏一贴上温濯的额头,瞬间掀起一道骤风,吹开了温濯身周的银杏叶。   符箓见效极快,温濯背后顷刻就慢慢滋生出了一道黑雾,长势极快,没多久就有了两人高,如若不是生得太诡谲,看上去简直像个法相。   黑雾越叠越高,冤魂越聚越密,面目狰狞地挤压在一起,那些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沉疏,仿佛下一秒就要前赴后继地扑来撕裂他的魂灵。   杀业也太重了……   别说飞升了,温濯这样的魂魄,死后是一定会下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轮回的!   沉疏以前是个道士,鬼怪见多了,可这场面还是叫他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但很快,他又重新迈上前来,靠得温濯更近,好能看清楚这些冤魂里有没有应龙的影子。   沉疏目力很好,他眯起眼睛看了两眼,果真瞧见了一条漆黑的龙身,龙须分明,跟条蛇似的游动在众多冤魂之中看上去很灵活,非常难捉到。   昭恶符只能显恶,不能祓除恶灵,沉疏很快就把符箓给掀了下去,顺带解除了温濯的狐媚术。   沉疏自语道:“要是我以前的师父在就好了,他最擅长对付这种东西。”   他知道被应龙附身的痛苦,自是心疼,忍不住抬手抚摸一下温濯的脸颊,安抚他:“放心,师尊,我不会让你下地狱的。”   恢复神智的温濯望着沉疏的眼睛,眼底的悲伤更是浓厚,总有一种下一秒就要慨然赴死的感觉。   “小满,”温濯捂住沉疏的手,将它按到自己胸口,“拿师尊的命给你铺路,你好好活。”   他的状态显然不好,杀念和罪恶感缠在一块儿,扯不清楚,如今已经开始说胡话了,跟晨早他离开时的样子天差地别。   自己怎么早一些没有发现……   沉疏感受着温濯胸腔里的震动,像一阵痛苦的哀鸣,既在急于解脱,又在渴望救赎。   他的呼吸慢慢平稳了下来。   “所以,你当初说想拿我的命换沉未济,其实都是骗人的。”   沉疏的眸光暗淡,喃喃道。   “都是为了,逼我杀掉你……”   可是,他为什么会执着于被自己杀死,而不是让别人动手,或者干脆自裁呢?   沉疏感受着温濯的心脏和自己同频共振。   为什么温濯,一定要把命交给他?   方才温濯那句话又在沈疏耳边响了起来。   “拿师尊的命给你铺路,你好好活。”   铺路,温濯想为自己铺什么路?   沉疏深呼吸着,仿佛是坠入了一片深海,独自一人在冰冷的海域里浮沉,身周是无边的漆黑,慢慢压迫着他的心。   只有面前的一道光在发亮。   温濯的心魔、温濯的执念……   到底是什么?   他感觉自己离那道光线越来越近,身体也越来越轻,他抬起手,触碰到的不再是温濯的胸膛,而是一阵强烈的温暖。   那刻,沉疏脑中好像忽然闪过一道灵光,一瞬间把所有的线索都串到了一起。   杀孽、功德、飞升。   何为功德?   匡扶正道,除魔奸邪。   温濯心魔缠身,杀孽不断,死后定然会被堕入无间地狱,他早就脱离了正道,被划进了“恶”的范畴。   杀了这样的温濯,怎么不算为正道立下的大功一件?   他越是恶,越是邪,杀死他能得到的功德就越是丰厚,离飞升上界的目标也越是近。   这就是温濯想做的事情,这就是温濯为什么,一定要让沉疏亲手杀了自己。   他知道应龙会让他杀孽沉沉,手染鲜血。   沉疏的瞳孔颤抖了一下,近乎悚然地看向温濯的双眼,他只恨自己不如眼盲,这么多时日,竟是没能瞧出这对寒眸里热烈的情意。   这就是温濯想要做的事情。   他想要沉疏飞升。   他要让沉疏不死不灭,得道成仙。   “师尊!”   沉疏的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身体重新被温濯的灵流捆缚住了,他手轻轻捂住了沉疏的嘴,给他下了一道噤声咒,不再让他说话。   沉疏瞪着眼睛,喉腔努力地发声,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师父知道,你想要回家。”   不对,师尊,我没有想走。   温濯温柔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也不想待在我的身边,没有关系,这都是你的选择。”   我没有想离开你,我也一直都——   然而没等沉疏把这些话说出口,这电流就窜进身体里,激得沉疏浑身一阵痉挛,意识顷刻昏迷了过去。   温濯一下子接住了沉疏,跪坐在地,小心地把他放到了膝上。   他温柔地拂开沉疏的头发,手背碰到了他的那枚耳珰上。   “师父也有自己的选择,我不想再放手了,”他低头靠住了沉疏的脸,说道,“灵核、修为、性命,这一切师父都想给你,小满……你一定要接受,好不好?”   这道灵流和沈疏的红绳一样,慢慢缠紧了沉疏的身体,温濯抱着他,贴着他的耳朵呢喃低语。 第54章   天寒日短。   沉疏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像只被五花大绑的螃蟹,四肢百骸都像被凉水泡过,皮肤在颤抖着发冷,血又在滚沸着发热。   他舔了舔上颚,一股铁锈味。   好渴、好腥。   稍稍动一动身子,才发现身上还绑着那道熟悉的灵流,它们察觉到沉疏的动作,就跟警告似的电他一下。   沉疏忍着难受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捆住扔在了白玉京的床榻上,他张了张口,喉咙间还是发不出声音。   噤声咒还没解开。   昏倒前的记忆姗姗来迟, 瞬间扑醒了他的精神,沉疏心下一惊, 下意识坐起身,浑身又被电了个发麻,摔回了床上。   好痛……   哦,不痛。   沉疏皱了皱眉,低头一看,绑着自己的那些灵流压根没有要欺负他的意思,只是服帖地黏着他,不让他动。   这是……温濯的灵流?   “你快别动了, 温云舟一会儿就要回来办你了!”   沉疏还没细细思量,就听见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是参商剑!   沉疏说不了话,念不了咒诀, 也掐不了手印,只能僵硬地转了转脖子,看到床榻边上。   果真有一把微小的剑正贴在床板上,隐隐发出微弱的红光,像个信号灯。   “哦哦哦,我差点忘了,你不能说话来着,那你打手势行吗?诶,也不行,你被绑了……”   参商剑自顾自在角落里嘟囔了半天,听得沉疏脑子嗡嗡直叫。   自从应龙一事之后,这把剑可是半年多都没说过话了,沉商的声音突然一浮现,搞得他还不太习惯。   参商剑认他为主,哪怕沉疏不说话,它多少也能觉察到沉疏的意思。   剑身的龙纹慢慢亮起,替沉疏简单解释了一下现状:“你想知道我之前为什么不说话?是这样的,其实你被应龙附身那天,温濯就把我和陈参哥哥的灵识给封锁了,只能看见,却说不了话,就跟你现在一样。”   那就论证了自己的猜想,温濯那天对他说的“师尊想要你的命”,完全是一派胡言。   温濯根本就是喜欢自己,喜欢得要命。   沉疏仰了仰头,心里既雀跃又恼火,心说自己果真是出来渡情劫的,他不过是想和温濯好好在一起,谈个恋爱,是人是鬼是妖是仙全都来阻挠他们!   连温濯自己也在给自己使绊子!   沉疏越想越烦,又忍不住想爬起身,可身上的灵流变得非常缠人,他一动,它们就卷着沉疏不让走。   沉疏只好泄气,又摔了回去。   “你别动,”沉商提醒道,“温濯的灵力比你强,你是挣脱不开的。”   他也不想动啊,但是总感觉这些灵力在乱摸自己,好痒……   “摸你?”沉商重复了一遍他的心理活动,“啊,那应该是温濯想摸你吧,毕竟是他的灵力,肯定跟他的想法靠齐咯。”   听到这话,沉疏心下一惊。   这么说来,之前参商剑总是不说话,他不知不觉就把这东西当作一把没有灵识的凡剑了。   照沉商的说法,其实他们兄弟一直都在剑中,只是不能说话?   那、那有几回,他练完剑就回去缠着温濯做,也没来得及回避参商剑和含光剑,岂不是都……   沉商脱口而出:“交尾嘛,没关系,但你为什么非要跟温濯上床,他不是你师尊吗?”   沉疏:“……”   觉察到沉疏眼中的杀意后,沉商赶紧“啊”了一声住口了。   修仙界真是个没隐私的地方!   沉疏心中咬牙切齿地想。   羞愤了片刻,沉疏又很快稳定了情绪,顺着沉商的话继续思考着眼下的对策。   温濯封印参商剑的灵识,是从应龙妄图夺舍那天开始的,也就是说,那天的确发生了什么事情,是温濯不想让自己知道的。   如今参商剑的封印解开,就可以一探究竟了。   “对对对,我差点忘了,”参商剑果真一点就通,立刻会了沉疏的意,“你被应龙附身那天,你身后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人?   参商剑说着,就激动地飘到半空,在沈疏面前晃来晃去。   “是,是个奇装异服的道士,手里拿着一柄拂尘,说什么道观,什么领导的我听不懂……反正他往你头上插了根针,不知道把什么东西抽走了!”   沉疏眼睛微微睁大。   那个人,是不是还有点口音?   “有,有点像北部的口音。”   是他师父!   不,准确来说,是以前的师父。   他也穿越了?是来接自己的?   那为什么给自己行了一针就走了?   参商剑继续说:“他还跟温濯说了,说什么你暂时不能恢复记忆,等你想好了,就去狐狸祠找他。”   记忆、记忆……   是封印在沈未济灵核里的那部分记忆,被他的老师父给取走了。   听了沉商完述这些,沉疏更是心焦万分,他开始强硬地和温濯这些灵流较劲,试图从这些绵密的束缚中挣脱开来。   既然师父来了,那他定然知道回现代的办法。   参商剑见他开始用蛮劲,赶紧劝阻道:“你别急,这些灵流靠蛮力挣脱不开,你想想,温濯平时最怕你做什么?没准它们会被吓退。”   沉疏喘了两口气,低头看着这些灵流。   怕他什么?   每次自己掉眼泪,温濯就心疼,那应该是怕他哭吧?   沉疏的假哭早就练得炉火纯青,说哭就哭,不过几秒钟的时间,波澜就开始在眼眶泛动,一眨眼,水光就打湿眼睫,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师尊行行好,快放我走行不行?   然而沉疏料想错了。   这几滴眼泪一滑,反倒丰沃了这些灵流的精神,滋养得它们更是兴奋,更是欢喜。   它们缠得更紧密,更会得寸进尺,顺着沉疏胸膛的线条慢慢爬到了他的脖颈上,最后蹭.弄了一下他的唇瓣,像落了个轻巧的吻。   “哇,”沉商说,“他好喜欢你呀。”   沉疏:“……”   沉疏现在可以百分之一万确信了,温云舟就是喜欢看他哭!   沉疏心下一狠,齿间阖紧,用力一咬舌,腥甜的血渍瞬间顺着他的唇角淌下。   这一瞬,所有的灵流像是见了骇人的鬼,齐齐开始退避。   沉疏见此法效果斐然,张口还要再咬,灵流更是不敢再缠他了,胆小地收成了一团,从沉疏身上退了下去。   “开了!”   灵流解开的那一瞬,沉疏的噤声咒也随之解开。   他一扣护腕,挑飞参商剑,剑形即刻复现。   “走,我们先去找师尊,然后带着他去狐狸祠,让师父把师尊的心魔解决掉,再一起回现代。”   “先代是什么地方?”陈商还有闲心问。   沉疏没有再回答他这个问题,轻巧的步伐就直冲白玉京的殿门而去。   有办法了,这样就有办法了。   沉疏觉得自己嫌弃了小半辈子的老师父此刻总算是管了点儿用,他终于不是两眼一抹黑地往前跑了。   他的心绪因为这点渺小的希望总算重振了起来。   然而他刚到大殿前,就听见殿门与地面沉重的相擦声,随后,只见一只手推开了门,外界的凉月顺着门缝缓缓渗入殿内。   沉疏顿住了步伐。   温濯背着余晖踏进了内殿,他的身影几近漆黑,把脸上的神色都藏匿了干净,只有手里的含光剑泛着冷硬的光。   沉疏没来由地感到一丝恐惧,在温濯前压步子的时候,跟着往后一步步退开。   是温濯。   他又在外面杀了人回来吗?   应龙又让他去做这样的事情了?   温濯不像往常那般自若,身上的道袍衣角泼溅着脏污的血,黑靴每踩下一步,足迹上就要生出一朵血莲。   他就这样拖着满身的腥躁,朝沉疏缓缓走来,走着走着,手间力道一松,含光剑顺势“哐当”一声滑落在地。   终于,他不再往前走了。   沉疏也不再后退,和温濯维持在一个安全的距离里。   为什么他觉得身体在发抖,在害怕?   是因为本能吗?   可纵是紧张、胆寒、恐惧,他看着温濯这张沾满鲜血的脸,还是无法抗拒地泛起心疼。   “小满,”温濯抬起眼看他,说,“你怎么出来了?”   参商剑暗道:“不好,应该是温濯本体的灵力感应到了你自残的行为,所以追过来了。”   沉疏心下一惊,赶紧拿手背擦了擦唇角的血,解释道:“师尊,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解开绳索……”   “不是故意的?”温濯重复了一遍,眨眼就逼近到了沉疏身前,“可你解开那些灵力,就说明你想逃走,想离开我,或者想死。”   沉疏依稀能感觉到,温濯正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他的呼吸都在颤抖,每一句话都带着痛苦的尾音。   他很难受。   心魔已经异化他的偏执到了这种地步,但凡沉疏动了一点想走的念头,他就会用强硬的手段限制沉疏的自由。   对付这样的东西,靠一张嘴说,是不够的。   冷静想想……   温濯此前,并不是每一夜都会听从应龙的命令,跑出去杀人。   他的自我意识依然很强大,应龙能做的不过是影响他的偏执,潜移默化地让他替自己办事。   那反过来想,温濯的自我意志最强大的时候,就是心魔最虚弱的时候。   他会因为什么原因、在什么场合下,抗拒应龙的要求,选择留在沈疏身边?   沉疏脑子忽然闪过一道电光。   是在……双修的时候?   在他思考的间歇,温濯重新扬起灵力,把沉疏的双腕给捆缚住了。   沉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腕,涩声道:“师尊,我不想逃走,不想离开,也不想死。” 第55章   温濯的神色稍顿, 眸光一暗。   “小满,绑着你是师父不好,但你还不能走,师父还有一些事情没有——”   “师尊,你到现在还不肯坦白吗?”沉疏眉微蹙, 颤声打断他,“你不让我走,就是为了把命送给我, 让我飞升, 是不是?!”   厉语伤人,温濯衣袖下的手暗自攥紧, 别开了眼神,冷声道:“你既然知道了, 不若现在就动手杀了我。”   沉商察觉到氛围的不对劲,赶紧劝阻道:“诶,别吵,别吵了,有话好好说……”   沉疏瞪他一眼。   “闭嘴!”   参商剑被吓得一抖,顿时蜷成了一小截,果真不敢再说话了。   沉疏转回目光,眼里像是烧着火。   “温云舟,你这样真的很过分,”他强压了心头的怒意,恶声道, “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觉得对我很好?”   在这种问题上,温濯的态度就显得异常坚定。   他垂下眼, 平和道:“你年纪还小,不必受这些,师父一个人来做就可以了,你只管领了功德,飞升上仙,天道会容许你的。”   沉疏怒声道:“可我觉得你一个人并没有把事情处理得很好,不是吗?”   这话似乎戳了温濯的痛处,他干脆转过身,连面孔都不敢再对着沉疏了。   “那么,因为我能力不足造成的后果,也会由我自己来承担。”   沉疏冷笑了声。   “你承担的方法,就是把所有的坏事都揽到自己身上,然后逼我杀了你,逼我欺师灭祖,证道飞升?”   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温濯道:“没什么不对,飞升后斩断情丝,你不会记得我。”   沉疏道:“可是你记得,你还会记得我。”   温濯阖上眼,道:“大道得从心死后,舍弃我对你的妄念,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所以,你对我有妄念,你舍不得我!”   “不用多说了,小满。”   温濯甩了甩袖子,态度强硬起来。   “我不会放你走的,白玉京被我设下了结界,你出不去。”   沉疏一听更是着急,转到温濯面前,压前一步,鼻尖都快和温濯碰上了。   “我不要出去!”   怎么就听不懂,怎么就不明白呢!   他心脏跳得很快,埋了太久的情绪竭尽全力也压不住,一股血直往百会冲袭,把他藏在心里的话全都剖解了干净。   “温云舟,我说的话你还不明白吗?!”   沉疏对着温濯,铆足了劲喊道。   “我不想走,不想离开你,也不想一个人死!我就要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这下能听懂了吧!   清澈的嗓音莽撞地跑满了高殿。   沉疏的话语像只醒世的巨钟,猝然点醒了温濯,一声声震颤着他的心,他猛地抬头,对上沉疏的目光。   眼底的暗色这一刻终于拨云见明,好似看见了大夜弥天后唯一的炬火,明媚又耀眼。   不想走,不想离开。   温濯心里机械地重复一遍。   沉疏喊完这句,耳尖立刻就羞耻地浮起绯红,但他此时此刻再也不想藏了,他憋着一股气,生硬地接了后半句话:   “我就要和你在一起,我想和你谈恋爱,我想要你,温云舟。”   温濯愣愣地看着他,喃喃道:   “沉疏……”   沉疏恨不得现在能直接抱住温濯,可他双腕被温濯给捆住了,一动就浑身发麻,力气都被卸了个干净。   沉疏气得咬牙切齿,干脆抬起自己的手臂,口一张,下嘴就啃,只听细微的“噗嗤”一声,利齿很快就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排血洞,把温濯的灵流吓得缩成一团。   温濯瞳孔一缩,捏住沉疏的手,慌忙盖住了那排淌血的伤口。   “你做什么?!”   “你别管了,又死不了!”   沉疏也被他逼急了,一把扬开温濯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肩,目光定定地看着温濯。   “我特别喜欢你,师尊,你别再想让我杀你了,以后、以后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就直接自戕,让你永远都见不到我。”   说着说着,沉疏终于抬起头,迎上了温濯灰蓝的眸光,他眼底的焦躁慢慢散成了漫漫流莹,柔和又羞赧地映照着温濯。   “云舟,我不想一个人离开,我想带你一起走,”沉疏抱紧了他,哑声道,“你愿不愿意……让我试一试?”   温濯说沉疏想逃走,想离开,想死。   沉疏没有那么想。   他只想要不离不弃,想要永远。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   “师尊,”沉疏见他半晌不说话,方才的气焰也慢腾腾烧没了,小心试探道,“你不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话音刚落,沉疏就感觉落入了一道劲力中,温濯用力地回抱住他,因为手劲太狠,竟是直接把人扑倒在了地上。   沉疏很少见温濯这么没轻没重,他躺在地上,一时没反应过来,只会木然地望着温濯。   而目光拖到温濯的脸上时,沉疏的眼睛才微微睁大,流露出惊愕的神色。   哭了?   不对啊,他也没说什么伤人的话吧?虽然刚刚有一点伤人,但也不是故意的,就是被逼急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看温濯哭,沉疏自己也好想哭,手臂上的伤口姗姗来迟地发疼。   他抿了抿唇,把这股不争气的酸涩给硬生生咽了下去。   温濯跨坐在沈疏身上,脸上落了一行清泪,他的神情再也掩不住心底的凄凄苦雨,放肆地翻涌了出来。   “我喜欢你,沉疏。”   沉疏心跳都歇止了,下意识捂住了嘴。   不是吧,在这里?   含光剑和参商剑还看着呢!   但自己方才说的话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想和你走,好想和你在一起,”温濯哽咽道,“可是我已经快要走火入魔了,我会伤害到你身边的所有人,这一点都不值得……”   沉疏慌忙搀坐起身,紧紧抱住了温濯。   “师尊,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我已经想到办法对付那个心魔了,我们可以一起离开的。”   温濯的眼泪还在往下淌,他眸底的颜色太寡淡,又太复杂了,让人分不清究竟是欢喜还是悲伤。   温濯摇摇头,低声道:“我没有办法和你一起飞升,沉疏,这条魂魄太脏了,永世都得不到天道的首肯。”   “飞升有什么好的?”   沉疏揽紧他,埋在他颈窝里蹭了蹭,想用这样的方式安慰温濯。   “我就喜欢师尊,想和师尊在一起,为了飞升就得舍弃这一切吗?他们又不给我发工资。”   温濯拿指腹轻拭了下泪,问道:“工资是何物?”   沉疏埋得更深了,嘟囔道:“反正就是不开心,我没有很远大的追求,我就想做让自己开心的事情。”   温濯都被他这言论给逗笑了。   他无奈地解释道:“我手上沾了太多鲜血,杀孽过重的人迟早会被心魔反噬,死后也会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纵是陪你,也只能陪这最后一世了。”   听到这话,沉疏松开怀抱,捏住温濯的肩,跟他额头抵靠在一起。   “原来你本打算陪我生生世世呀,云舟。”   温濯低声道:“我的命活不长的,小满,我……”   沉疏知道,这是真的。   修士对生命的流速有天然的感知力,他能感觉到温濯的心魔,它正在慢慢把人的理智给吞吃干净,那些漫长无垠的寿元正在被阴翳一点点蚕食殆尽,直至不留痕迹。   再强大的人,都会因为背离天道,被剥夺不死不灭的神通。   沉疏柔声打断他:“师尊,这个世界来了一个很厉害的人,你的心魔,他一定有办法解决。”   “至于你说的杀孽,那本就是应龙逼你做的,我不信天道会认可这样的事情,你不要着急,我再想想办法……”   沉疏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想安慰温濯,于是絮絮叨叨地讲,好像恨不得把这些天没对温濯说过的话全都说一遍。   温濯的心绪在沈疏这些堪称可爱的啰嗦里渐渐平稳下来,他把下巴搁在沈疏的肩膀上,安静地听着他的话语。   讲了一会儿,沉疏就停下了,比起这些人间的生死大事,他还有更在意的事情。   他贴着温濯,小声地问:“师尊,我们这样……是不是算恋……算在一起了?”   他怕温濯误会,特意补充了一句。   “以后要成亲的那种在一起。”   温濯搭着他的手,笑着看他:“你想和我成亲吗?”   沉疏脸红红的,说:“想的,想娶师尊。”   说完,沉疏又觉得不对劲,温濯也是男人,说娶会不会不大好?   但是也不能说“嫁”给师尊吧?   思索了会儿,他改口道:“想和师尊结为道侣,一直在一起。”   温濯指腹在沈疏的手心蹭了蹭,点头道:“好。”   那就是,谈恋爱了!   沉疏谈恋爱了!   他听到温濯这句“好”,简直比中了彩票还要激动,沉疏顿时心潮澎湃,恨不得抱着温濯起来飞转两圈。   但眼下两人都坐在地上,转圈是不可能的了,他转而用力地拥抱了一下温濯,兴奋道:“师尊,我想到了一个除掉心魔的办法,你愿不愿意听一听?”   温濯“嗯”了一声,道:“说与师父听听,小满。”   沉疏道:“我发现,师尊的心魔并非全知全能,在师尊的自我意志最强烈的时候,心魔会陷入虚弱期,这个时候,如果用祓除心魔的法术,很大概率能成功。”   “我想了想,这个虚弱期,应该是在我们双修的时候。”   温濯道:“双修?”   “对,”沉疏的眼神清澈又坚定,“我们上床吧,师尊!”   “等等再上,有人来了。”   “啊!”   沉疏荤话刚说完,就被殿门口传来的女声吓了一大跳。   他身子一凛,近乎悚然地望了过去。   只见那开敞的大殿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着银铠的女子,背着殿外的光,把她整个人照得漆黑模糊。   沉疏一眼认出了她。   “天机长老?!”   沉疏耳尖一下子红了,赶紧松开怀抱,扶着温濯站起了身。   完了,刚刚口不择言,全被她听干净了!   不对,为什么天机会出现在这里?他还以为这人已经被温濯给杀掉了呢!   “天机长老,你……还活着啊?”   天机戏谑地说:“是啊,好心替你师尊查探那心魔,不成想这非人的东西沉于天池百年,竟是学聪明了,故意骗过我,归元到了温濯身体里。”   “在温濯手底下过了百招,还能活着,我也算是一代英豪了。”   话罢,她慢慢走近师徒二人,沉疏这才瞧清,这人伤得着实不轻,身上的银铠已经严重变形,深深嵌进了血肉里,背后的披风也像被人狠力撕扯过似的,尾部烂成了条状,再也威风不起来。   走了几步,天机似是伤口发痛,足下一软跌跪在地,往地上呛出了一口血。   沉疏看得直皱眉,小声问道:“师尊……这是你做的?”   温濯神情有些复杂,道:“我记不清了。”   沉疏虽然记仇,但人伤成这副模样,他也不好趁人之危。   他关心道:“长老,要不我扶你去治一下?”   “来不及了,女君旱魃已经带兵压境,如今就在山下。”   天机勉强搀住地,看了温濯一眼,声音夹带着吃力的喘息。   “她说要见沉疏,问你肯不肯交人。” 第56章   “要我?”   沉疏一头雾水地指了指自己。   “上回女君娶亲的事情, 我和师尊可都没答应,她这是强抢啊,我可不要。”   他说完就一抱温濯, 在他耳边小声抗议:“云舟,你不会把我交出去吧?”   温濯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说道:“不会的,小满放心,有师父在。”   天机像是司空见惯了, 干脆席地而坐, 冲温濯伸了条手臂。   “算了,你还是替我疗一疗吧, 旱魃上来还要个半日,明日卯时再去迎战, 眼下先商量下对策。”   沉疏上下打量了天机。   这么近距离一看,天机身上少说也有五六处贯穿伤,浓厚的血腥味像扯开的棉线,一丝一丝刮着人的嗅觉,刺鼻得很。   不对劲。   哪怕是修士,也不过凡人之躯,受了这般重的伤早该不省人事了,怎么还能相安无事地在这儿侃天说地?   一旁的温濯立掌替她输了真气, 淡淡道:“抱歉,心魔释放后我常常会失去意识,不曾记得伤过你了。”   “打了十天十夜, 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天机拧着自己脱臼的手臂,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温濯。   “你给我扔锁天池里埋了,这也不记得了?”   沉疏听得神色一苦。   这天机也是够厉害的,寻常人接下温濯这么多招,能有全尸都不错的了……   气急败坏地喊完这段,天机瞥了一眼沉疏,脸上又是一副恍然。   “哦,我知道了,”她冷笑道,“替你的爱徒报复我呢?”   温濯微笑着反驳:“没有这样的事情。”   “我弄伤他眼睛,不是为了瞒过池敛吗,你这么记恨做什么?”   “天机,你想多了,”温濯道,“况且这事情本就瞒不过去,你伤他眼睛,他痛了好些天。”   天机辩不过他,嗫嚅了会儿,又悻悻泄气。   “也罢,因祸得福。”她甩了甩手,抹开额头的血渍,“多谢了,云舟。”   因祸得福?   沉疏眯起眼一看,只见天机的额心隐隐浮起了一枚银白印记,跟温濯眉间的那点青如出一辙。   这代表她的修为境界已然步入大乘期,立地飞升指日可待了。   沉疏嘴角抽了抽,暗自腹诽这飞升之路坎坷至此,难怪温濯要豁了性命,才能勉强保送自己得道成仙。   天机舔了舔上颚,舌尖漫上血腥气。   “太清宗被你灭门了,眼下能挡得住旱魃的,就只有我们几个,你说说,是直接开城投降,还是跟她斗上一斗?”   沉疏这会儿终于插上话了:“应龙既然这么恨妖,为什么还要让师尊灭了太清宗?留下点人手跟妖族厮杀不好吗?”   “灭门,不是池敛的意思。”温濯眼神暗下,道,“是我自己想做的。”   天机扯了个笑,冲沉疏抬抬头。   “为了你。”   “为了我?”沉疏困惑地看向温濯,“师尊?”   “他还没告诉你呢?”天机搀起膝,笑着看他,“你现在的灵魂是被你师尊……”   天机的话还没说完,温濯就上前按住她的肩,无声地阻断了她。   “你见到旱魃,她可有说过为什么要见沉疏吗?”   天机会他意,顺势扯开了话头:“没说,说了你不就不去了?但按她的意思,不见到沉疏,咱们也出不去太清山。”   师父眼下在狐狸祠,要穿越回去,就必须得离开太清山,这一战免不了。   沉疏坐直身,正色道:“师尊,让我试一试,旱魃先前中过我的狐媚术,如今我修为大长,应该能拖延时间。”   天机长叹口气,道:“可云舟身上的隐患太多,心魔不知何时又会跳出来抢占心智,不好说。”   沉疏道:“我有办法控制师尊的心魔。”   “你有办法?”   天机挑了挑眉,目光扫向沉疏。   “古来修士最忌讳走火入魔,因为一旦入了魔,就再难有转圜之地,会永丧飞升的资格。”   那是古来,沉疏可是个现代人。   他对此很有自信,坚定地点了点头。   “长老,只要我待在师尊身边,心魔就能被控制,所以明日我和师尊一起去见旱魃。”   天机不置一词,凝视了沉疏半晌,最后盘坐起来,没有正面回应沉疏。   “我在这儿打坐调息一会儿,明日卯时下山前,你们记得唤我一声。”   话罢,她也不管温濯和沈疏说什么,翻手掐印,双目一阖,就开始打坐入定了。   就这么……结束了?   沉疏见状,抬首和温濯对视一眼。   二人顿时领会彼此的心意,随后双双搁好了剑,默不作声地从大殿腾挪到了内殿。   闭下帘子,点了灯烛。   空荡的内殿就只剩两个人的呼吸。   沉疏累得要瘫倒了,拽着温濯就往墙边一坐,也不顾及他满身的血渍,脸蹭在温濯的腰腹上,伸手环抱住了他。   他总算可以在这儿,和自己的师尊尽情撒娇了。   不用再故作恼火,故意讲些呛人的话语。   “师尊,”沉疏闷声说,“好师尊,我要带你一起走。”   这一句许诺,温濯已经听过许多遍了。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沉疏,温柔地抚弄他的头发,不厌其烦地应允道:“好,我们一起走。”   沉疏从温濯怀里稍稍抬头,明媚的眼眸真诚地望着他,青涩又热烈地燎进了温濯心里。   “云舟,谢谢你。”   谢谢他愿意救自己一命,一直待他这样好。   温濯被他这眼神看得心跳都慢了。   他拿手背撩拨开沉疏额前的头发,指腹划过鼻梁、眼睫、脸廓,暧昧地抚弄着沉疏,沉疏顺势就闭起眼,主动蹭过温濯的手,小心地亲吻他两下,就和他变成狐狸时一样。   从手背,到手心,再吻到手腕。   细碎的亲吻。   慢慢地,他就坐起身,视线逐渐升到和温濯一样的高度,身遭的空气也随着这样的接近,逐渐攀上旖旎的情色。   好近了……   沉疏兀自握着温濯的手腕,垂下眼,盯着温濯的唇看。   想要亲。   喜爱的人这么近距离地盯着他,温濯定力再好也受不住,他贴上沉疏的额头,像主动迎上一个吻。   然而到这关头,沉疏反倒泛起坏心思来,他往后退避几寸,躲开了温濯这个吻。   温濯顿住动作,疑惑地看着他。   沉疏不大好意思起来,小声道:“你……你叫我一声宝贝,再亲。”   在沈疏的观念里,他们的关系已经近了一步,理所应当要做一些更亲昵的事情。   比如,他想要一个爱称。   比“小满”更独特的称呼,只能温濯一个人叫他。   温濯眨了眨眼,道:   “宝贝?”   沉疏点了点头,有点脸红:“想听师尊这样叫我,叫男朋友,叫……叫宝宝,也可以。”   他声音甜腻腻的,提的要求也跟个小孩似的。   温濯听不太懂这些词,但沉疏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沉默半晌后,他就贴着沉疏,在他的耳珰上落下一个轻吻。   “宝贝。”   沉疏听得心跳加速,扣紧了温濯的手,把他禁锢在自己怀里,耳朵主动贴上了温濯的唇。   好喜欢……   温濯按着沉疏的说法,挨个把他爱听的称呼唤了个遍,沉疏听得欢喜,也听得羞怯,头慢慢埋了下去,靠在温濯的肩上。   像只被蒸了的活虾,害羞得蜷成一团了。   温濯贴得他太近了,几乎是擦着他的耳朵在说话,潮湿的水雾都顺着那些亲昵的呢喃,撩拨着沉疏的心思。   沉疏听了一会儿就热,想要接吻。   温濯大抵也是这么想的,他们迎上彼此的目光,就像忽然点了心中的火,方才后知后觉对方眼中印着的情意。   对于两个心意相通的人来说,从对视到接吻,不过是一瞬之间的事情。   这一次是沉疏主动吻上去的,他有点儿着急,含上温濯的唇,舔.舐了一下他的齿间,弄得温濯浑身一痒。   随后,他就开始顶着温濯的舌,勾缠、推抵,吻得很深,连呼吸的间歇都没有留下。   这儿不是密不透风的禁所,和外界不过隔了一帘丝绸,还是要小心,不能叫剑灵和天机听见了,于是两个人压在一隅墙角,激烈地亲吻,又努力压制着唇间错乱的水渍声。   亲过那么多次,谅是笨蛋也能有所进步了,温濯有意让着他,沉疏也不客气,把主动权拿捏得很紧,压着温濯的手腕扣到墙上。   温濯背脊贴着墙,渐渐滑了下去,沉疏就干脆两只手都压住墙面,低头亲吻他。   亲着亲着,温濯就越滑越下,都快躺地上了,沉疏吻不住他,这才仓促地松开。   他喘着气,笑着看身下几乎要躺平到地上的温濯,低声道:“师尊,你老往下滑做什么?”   温濯脸也红,压住沉疏的肩。   “亲太过了,上不来气。”   沉疏自己也喘,但他就是想要亲得那么用力,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把自己的情意表达得淋漓尽致。   他喜欢温濯,温濯也喜欢他。   沉疏是主动攻掠的人,眼下反倒瞧上去更惹怜,他眼中蒙着情欲的雾,连赤红的瞳孔都变成了桃色。   他讨好卖乖,望着温濯。   “我亲得好不好,师尊?”   温濯眼含情意望着沉疏,仰起身,往他唇角落下一吻,柔声夸奖道:“做得特别好,小满。”   沉疏甜丝丝地冲他笑,抽出一只手,往温濯腰上慢条斯理地摸下来。   “难怪,师尊都……了。”   被沉疏这样一抚摸,温濯半眯起眼睛,稍稍仰起脖颈,齿关泄出一口潮.湿的喘.息。   他目光有些涣散地望着天顶,低声道:“小满,要不要试一试你说的办法?”   沉疏说完刚刚那句,耳垂就已经红得像醉了,眼下听温濯主动相邀,更是变得笨口拙舌,期期艾艾。   “双……双修吗?” 第57章   试了那么多回,还跟个雏儿似的。   沉疏听温濯提起床事,心思就不免荡漾起来,那些叫人兴奋不已的记忆揉成了旖念, 把沉疏慢慢地蒸热了。   他当然不觉得温濯是浮浪的人。   他敬爱自己的师尊,但也正因如是,此前沉疏的确是抱着“亵.渎他,自己就高兴”的念头,跟他在枕榻间欢爱痴缠。   但这回不一样,他们心意相通,沉疏也不用再为了争一点颜面故意和他较劲。   可以让温濯主动一点的。   沉疏压低身子,双唇擦着温濯的耳朵,声音低哑:“那今天……师尊要不要自己来?”   温濯叹声道:“嗯……好。”   两人于是调换了身位,温濯跨了过去,双膝压到地面,主动亲吻他的耳垂,手磨蹭揉捏着沉疏的后颈,叫他不自觉地发出舒服的声音。   素手勾开盘扣, 薄纱始解。   正在此时, 白玉京外炸响了一声惊雷, 骤雨仓皇急落, 砸在翘脚飞檐上, 迸出玉珠滚盘之声。   肌//肤也如这灵泽流水一般,在丝绸滑去的瞬间淌落在空气里。   沉疏深吸两口气,抱住了温濯。   “师尊, 小点声,”他说,“外面还有别人……”   温濯微促地喘息着,吻了吻沉疏的耳珰,点头道:“嗯,小点声。”   这场及时雨已经替他们遮上了一层布,至少将那些暧昧都埋进了沉沉的黑夜里,不叫人耳闻。   殿外的雨声转急,湿泞地打落在地上。   “抱太紧了,”温濯眼里有些朦胧,垂眸看着沉疏,“小满。”   沉疏故意紧紧怀抱住他,叫他的动作被自己禁锢住,很难有所发挥。   他果真是只记仇的狐狸,半年前那次在温濯手底下吃了瘪,他就每回都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温濯克制着,喉间快要逸出声音。   “师尊,这是……怎么了?”沉疏捏了捏温濯的腰,低笑道,“我记得你先前欺我,那回、我都……差点要哭了。”   温濯一揉沉疏的耳朵,低声道:“差点要哭了?”   沉疏点头,又立刻申辩道:“差点要哭了,所以是没有哭。”   没哭就是没哭,沉疏想。   但今天的主要目的不是享受,而是心魔。   沉疏抱了没一会儿就松开了,指腹按在温濯的手臂上,开始有意识地调动灵力,寻一寻温濯体内心魔的位置。   温濯现在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要分心去想着什么杀人灭口是很难的,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灵力勾缠着浸入温濯的皮肤,不多片刻就摸索到了灵核的位置,这儿沉疏的禁制已经被打开,红绳如衣衫一样被剥落,露出了耀眼的灵核。   温濯这枚灵核很特别,它上面纹刻了一道红色的火焰纹印记。   这是对一个人使用了很多次狐媚术后,留下的印痕,除非生剖灵核,否则一辈子都取不掉。   沉疏私心觉得这是自己留下的东西,只属于自己的。   就像婚戒一样。   意识神游了半晌,沉疏又赶快回过神来,灵力抚摸着这枚印痕,悄悄地钻入了温濯的灵核之中。   他要试试,自己的方法能不能行。   灵力如同隐匿的蛇,贴着温濯的灵核缓缓游满了一圈,彻底包裹住了它。   然而这样一透入,又瞬间被一个强劲的力道给打了出去!   沉疏的灵力退避三舍,只见一团黑色的浊雾渐渐洇了出来,像个守门的恶灵,凶狠地击退了沉疏的灵力。   “找到了。”   沉疏眨了眨眼,意识重新回笼,五感瞬间被拨回,叫他的呼吸声忍不住大了些。   这声有些克制不住了,在空荡的内殿里显得分外惹耳,若不是雨声太急,论谁都知道他们二人在帘下有如何不知羞耻。   沉疏赶紧捂住嘴。   温濯仰着脖颈,汗都淌了下来。   他颤声道:“没有、控制住心魔吗?”   沉疏摇头道:“我再试一试,师尊……”   说完这句,沉疏重新把灵力探回温濯体内。   果真跟他猜想得一样,温濯越是专注于床事,心魔的力量就越弱小。   他不敢放过,立刻催动灵力,勾住那团浊雾,开始跟它掰腕子。   这个过程其实相当简洁,不需要复杂的结印,只比较谁的灵力更加强悍。   他和温濯双修,就能减弱心魔的力量。   但温濯到底是大乘期,即便心魔被削弱了一大半,沉疏也只能在坚持了几回合后败下阵来。   不行,还差一点!   沉疏有点着急了,他看了一眼温濯,二话不说把他翻到地上,口中的喘息沉重又急促。   “师尊,集中一点儿精力,”他抬起温濯,道,“我刚刚快抓到它了。”   身体里承受另一股灵力,但凡是个修仙的都知道,这滋味一点儿也不好受。   温濯咬住牙关,点头道:“没关系……小满,师父受得住。”   沉疏上手捧住温濯的脸,说:“云舟,别想着心魔,我再试一次,好不好?”   温濯哪有半分心思在心魔身上?   他趁沉疏凝神角力的时候,已经往他身上留下一串的吻痕了,最深的一道在脖颈上,估计连衣物都遮不住。   风不止,雨不歇。   不多片刻的时间,沉疏已经是大汗淋漓了,细汗覆在皮肤上,摸上去就烫,他也是头一回这般劳碌,既要兼顾祓除心魔,又得招架温濯的索求。   温濯忍不住摸了摸沉疏的脸,动情地望着他。   “若是觉得兼顾不了,就下回再说吧。”   “抱歉,师尊,”沉疏没解读出他的言下之意,拨起额前的刘海,委屈道,“我暂时还除不掉它。”   “没事的……小满。”温濯哑声道。   温濯的瞳孔都散开了,整个人都像被泡在欲.望的酒里,提不起精神来,他紧紧牵住沉疏的手,成了只飘晃的小船。   沉疏见状,这才慢慢反应过来。   自己分心了那么久,师尊该要不开心了。   “对不起师尊……”   沉疏可怜巴巴地看着温濯。   “我现在就认真一点儿。”   秋雨就这样不肯停歇,荒唐地淋满了整座白玉京,这轮挂在太清山的明月于是湿漉漉地、又慷慨无私地接纳了整夜的雨。   第二日卯时三刻,沉疏才从梦里惊醒过来。   他穿好衣服,匆匆赶到大殿,看见天机兀自原地打坐,两把剑也被好好地安置在了原处,这才松一口气。   温濯比他醒得早一些,他人已经站在大殿里了,听到沉疏的声音,这才回过头,朝他露出柔和的微笑。   精神看上去很好。   沉疏挠了挠头,还是拱手说道:“徒弟给师尊请早了。”   说完这句,他也忍不住暗自腹诽。   白天当徒弟,晚上睡师尊,这也太大逆不道了,若是叫池辛知道,他又得在自己耳边乱叫唤。   念及池辛,沉疏又想到这人先前被自己送去了禁制外,不知如今流落到何处?   会不会被旱魃抓去当男宠了?   但上回旱魃就没看上他,这回应该也不至于……   温濯朝沉疏颔首,随后挥了挥袖子,道:“天机,是时候了。”   天机这才缓缓睁眼,从调息的状态中醒过来。   她身上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除了残败的银铠以外,整个人都焕然一新。   不愧是大乘期,康复能力都这么顶尖。   天机翻起身,拍了拍手,道:“这个点,旱魃应该快到山门了,她带的人不少,不能硬碰硬,就按昨天说的对付她吧。”   “先谈判,谈不拢,我和云舟先行佯攻,”天机召回自己的佩剑,冲沉疏抬了抬头,道,“沉疏就在后方用狐媚术,尽量控制住所有人。”   温濯颔首,应道:“只要能限制旱魃的动作,狐媚术的时间足够杀掉他们了。”   “只是不知道旱魃要见沉疏的目的是什么,”天机摸了摸下巴,思索道,“她先前可曾中过沉疏的狐媚术?”   温濯道:“中过一次。”   天机道:“若是这样,依照我对旱魃的了解,她心思缜密,或有反制手段,得当心。”   沉疏听得漫不经心,拿袖子擦拭了一下剑刃,随口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打呢?”   天机像听了笑话似的,道:“不打?不打能怎么办?”   沉疏看向天机,道:“不打,就投降,避战,把太清山让给旱魃,反正这儿也没人了。”   天机更是嗤笑道:“太清山是岐州的关口,岐州是五州的险要之处,旱魃要攻山,我们若是不拦,到时候,就是妖族统摄天下了。”   衣袖拂过剑刃,发出几声剑鸣。   “那就让妖族统摄天下呗,以前这地方不就是被狐妖统领的吗,那时候还和平不少呢。”   听到沉疏这话,天机的神色就冷落下去,她抬眼看向温濯,冷笑道:“你教的?”   温濯的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上前一步,拦在沈疏身前。   “他去过狐狸祠了,本为狐妖,青丘国的事情自然不能瞒着他。”   天机搭起臂,迎上温濯,二人冷目横对。   “那么有些事情,你也应该讲讲清楚。”   温濯稍稍抬头,道:“不需要你提醒,我自然会做。”   感受到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后,沉疏也不大敢插话了,他本意是想说迎战不如避战,但这主意显然没讨天机的意。   而且,这番对话下来,似乎两族之间还有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是沉疏不知道的。   空气就这么寂冷,像要结了冰。   半晌后,还是天机先把目光从温濯身上挪开了去,她转而扫向了他身后的沉疏,一眼就看见了他脖颈上的吻痕。   天机挑了挑眉,问道:“你们昨晚干什么了?” 第58章   “能做什么?”温濯微笑着看她, “上床、做\爱。”   沉疏被这两句吓得魂都飞了,从背后一把捂住温濯的嘴,惊恐道:“师尊,你说什么呢?!”   天机听了也是脸色一黑,手里的剑捏了又捏, 最后相当僵硬地收落鞘中,侧过身去。   “行,我多余问这一嘴。”   沉疏松开手,赶紧捏过温濯的肩,皱着眉看他。   “师尊怎么乱讲啊……”   话刚说出口,沉疏又觉得不对。   也没乱讲, 挺诚实的。   只是温濯说话也忒直白了些。   寻常师长若是跟自己的徒弟做了罔顾人伦的事情,宁可要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怎么温濯就这么特别,上下嘴唇一碰,那点儿沉疏还想藏着掖着的小秘密全给透露干净了。   沉疏无奈地松开手,嘟哝道:“算了,讲就讲吧,反正宗门也没了。”   温濯双手捏住沉疏的脸, 笑道:“你说不愿师父这样说, 那下回我就不说了。”   温濯捏他脸,捏着就起劲,分明凌厉淡漠的丹凤眼竟也染上了柔情。   “看在昨夜尽兴的份上,”他淡笑着,微微倾身,低声道,“小满,莫要责怪师父了。”   沉疏感觉自己被调戏了,他幽怨地看了温濯一眼,覆住他手,不情不愿拿脸往温濯手心蹭了蹭。   “心眼可真坏,”他半垂下眼,说,“故意这样说,难不成我当徒弟的人还能指责师尊的不是了?”   温濯唇角勾起笑,说:“若是想指责,师尊也愿意听,愿意改。”   沉疏也不甘示弱,冲温濯回以笑容。   “师尊指责我,我也愿意听,愿意改呀,”他凑近温濯耳边,咬他一口,“就是怕你舍不得。”   天机见他们自顾自聊上了,忍不住轻咳一声,打断了两人的卿卿我我。   “大军压境,清闲日子还是等送走了山脚那尊大佛再过吧。”   沉疏闻言,和温濯对视了一眼,这才双双放下手,然而谁都不肯就这么结束了,默不作声又在衣袖下掩着牵到一起。   夜里的雨一直下到现在。   白玉京外笼着一层翳云,云里裹着沉重的雨往下坠,叫人分不清黑夜白昼。   三人一出殿门,温濯很快就掐了咒诀,施法拦了落下的雨,这才没让他们被淋个透彻。   沉疏抬剑蓄起一点水珠,凝神一看,道:“黑色的雨?”   “不是雨,是旱毒,”温濯稍稍昂首,眺望山门的方向,“百年前的岐州大旱,正是从这一场雨开始的。”   沉疏听陈商提起过,在鸣金之战后,这个时代发生过一场长达百年的旱灾,百年以来,岐州一直都只能靠太清宗的布雨法阵来接济。   沉疏疑惑道:“太清宗该是有些善良之士,为何会成了如今这个腌臜之地?”   “应龙在位这些年,宗门中愿意下山布雨的修士皆是主张避战的党派,”温濯拢起袖子,缓缓走下台阶,“我离开的百年,已经被应龙处理得差不多了。”   天机跟在后边,不咸不淡地说:“当初我就劝你,不要去闭关。”   温濯看她一眼,道:“不闭关,莫非要救世?”   天机道:“不救世,你怎么飞升?”   温濯抬手触碰了一下沉疏的剑刃,缓声道:“若是天道无为,我也不必顺应天道,还不如好好尽些人事。”   沉疏翻剑一收,压住了剑口,唇角揉开一个笑意。   “师尊说得在理。”   天机摇摇头,轻叹口气。   “这心尖儿上长了个人,怪不得你修不了无情道。”   沉疏感觉天机这是在阴阳怪气,撇了撇嘴,御剑一横,带着温濯踩上了参商剑。   “真是不喜欢她,”沉疏小声嘀咕,“师尊,你之前和她真没什么矛盾?”   参商剑缓缓升起,朝着山门的方向飞去。   “没什么矛盾,”温濯说,“只是这世间多数人都追求得道成仙,我这样选,的确有违世道伦常。”   沉疏笑道:“我就不觉得,我觉得师尊说得好极了,去天上当神仙,不如在人间当神仙,你我安然此生,这多好呀。”   温濯也泛起笑意,牵住他的手。   “嗯,很好。”   从白玉京到山门,哪怕是御剑飞行也要足足一刻的时间,一行人临近山门时,天穹的翳云就几乎要压迫到头顶,漆黑的雨扯出浓重的雾,如同白骨森森,环抱在空气之中。   沉疏感觉这场旱雨快把氧气都给浇没了,哪怕入了秋,浑身竟觉得燥热难耐。   压抑、沉闷。   山门前,手持长戟的鲛人已然列阵齐排,站出了一个方阵,中央一台大轿,黄罗盖伞下躺着一个青衣倩影,半张匿在黑暗里,看不分明。   沉疏目力绝好,只消这半张脸,就已经认清了此人。   “池英?”沉疏皱眉道。   天机道:“这么长时间,夺舍术已经完成了,旱魃如今有了池英的肉身,行动起来会更方便。”   沉疏笑道:“也是,一条蛇尾巴哪有两条腿跑得快。”   话音刚落,只听那黄罗盖伞下传来悠悠女声:“这么一条蛇尾巴,可是天道赐我唯一的法宝了。”   鲛人顺势掀开伞,旱魃果真已经化了少年之身,手里把着一杆烟斗,口中吹出寥寥白烟。   “沉疏,你打算什么时候回落霞谷,去见见你的祖宗?”   沉疏毕恭毕敬地推拒道:“女君,狐妖的宗祠在赤水林中,左右我都是待在岐州,就不劳烦您亲自接我回去了吧。”   旱魃笑了一声,看向他身后的天机和温濯。   “我听闻这几日温宗师闹得岐州大乱,怕池宗主一己之力招架不住,便想着带些人来帮帮她。”   “如今看来,我来得巧了。”   不断下落的黑雨正在溶解掉太清山的结界,灵力场逐渐坍缩变形。   雨珠啪嗒砸落。   沉疏手背过身后,双指一搓,定型符已经捏在了手心,天机和温濯双双召动佩剑,灵力淬入,两把剑顿时辉光烁动。   按照计划,佯攻,直取。   旱魃见状,终于缓缓站起身,笑道:“沉疏,你杀不杀温濯?”   “他是我师尊。”   沉疏也冲她勾出一个笑。   “你是不是有点异想天开了?”   话罢,赤色的瞳孔一收,强悍的灵力即刻从沉疏身周铺开,扯碎了结界边缘,抽丝一般朝旱魃攻了过去。   被狐媚术的灵流扯住的妖瞬间僵住身形。   身后的天机和温濯也正在此时齐齐祭出佩剑,不过片刻,两道瞬身就突进到了旱魃跟前。   铮然剑鸣。   旱魃不是个好对付的妖,天机一踏一个鲛人的脑袋,快速绕到旱魃身后,双臂一钳她的喉咙,逼迫旱魃和沈疏对上目光。   沉疏也不敢怠慢,立刻催动灵力制住了旱魃的身形,温濯紧随其后踏步上前,手一挽剑,突刺到旱魃的脖颈处。   得手了!   沉疏心下一喜。   然而就在含光剑即将割断她喉管之时,旱魃却猝然仰颈张口,只见她口中逸散出一道黑烟,池英的皮囊瞬间就和衣裳似的瘫软了下去,黑烟凝入半空,慢慢构出了旱魃的真身。   不好,她竟是料到了这一次的佯攻!   沉疏一惊,顿时想收起灵力,可旱魃这一回目标明确,蛇瞳紧盯住沉疏,一个扭身,骨爪就朝他脖颈上抓来。   沉疏当即点地急退几步,顺手召回佩剑,剑纹顷刻亮起火光,烧亮了身周半顷红光。   他横剑拦住,汗直往下淌,跟旱魃周旋道:“女君,既然今日要杀,当初何必放我们走?”   旱魃攻来的速度很快,眨眼之间就跟沉疏的剑撞上,发出剧烈的噌噌声。   “天下苦人族久矣,我替妖族争这一席之地,有何不可?”   沉疏侧目瞥了一眼,温濯和天机被群鲛人缠住,一时无法抽身,自己得先坚持到他们杀完为止。   温濯的剑挥得很快,不多片刻,鲛人就倒去了一大半。   沉疏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旱魃。   他扯了个笑,说道:“我支持你,你说得对,除了我师尊,人几乎没什么好东西。”   “你师尊缘何成了例外?”旱魃朗声笑起来,“当年大战,妖族大半都死在你师尊的剑下,论过,他的罪孽你们全都陪葬也填不上!”   温濯此时终于解决了这边的鲛人,提剑就是赶来,跟沉疏对肩站到一块儿。   杀戮会催发他的心魔,沉疏一瞧他双目泛红,神色顿时紧张起来,一把抓了温濯的手腕。   “师尊,交给我,你别动手,坐下调息一会儿。”   温濯深吸了口气,缓缓平息了心中的杀性。   “不必,尚能克制。”   要是在这儿心魔暴走,那可就不好了。   沉疏抹了把额角的汗,心脏跳得有些快。   自己一定不能出事,他是温濯的刀鞘,一定要紧紧扣住这把刀。   想到这儿,沉疏剑刃一转,立刻对准了旱魃,剑尖一点光芒凝住。   含光剑在温濯手里也是一般动作,两把剑寒芒互映,泛起冷硬的光。   “离火!”“召雷!”   咒诀同时喝出,红焰和电光如同两条交错游行的蛇,从剑尖迸发出来,直往旱魃身上而去。   旱魃见状,抬掌正欲拦住。   然而这道烈火即将烧及旱魃之时,却凭空消失在众人的目光中。   随后,旱魃面前竟徒然生出一股白烟。   沉疏神色一顿,收起剑,喃喃道:“怎么回事?离火术不应当会有……”   下一刻,他整个人都双脚离地,浮在了半空。   白烟上走出的是一个黄袍道士,手架拂尘如神天降,他一把拎起沉疏的后衣领,一道劲力把他提到了半空。   沉疏双目睁圆,挣扎着回头看去。   “师父?!”   道士一挥拂尘,轻松道:“走吧,带你回现代。”   沉疏心下一惊,赶紧翻身想去抓温濯的手,一边喊道:“不行,师父,我要带师尊一起……”   温濯也很快反应过来,一点地面,想上去握住沉疏。   然而在二人指尖相碰的那一瞬间,只听“砰”的一声,沉疏就和那道士齐齐化作了一缕青烟,弥散在了半空。   温濯一个怀抱,只抓住了缥缈的雾。 第59章   沉疏面前的视野一转,脚俨然已经踩上了另一片土地。   他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了,胸中怒火猝然升起,甚至来不及看清身周的景物, 直接冲上前一把扯住道士的黄袍。   “沈玄清!”   沈玄清拂尘一甩,直接就去撕沉疏的耳朵, 笑骂道:“好小子,送你来这半年,都敢叫我大名了?”   沉疏心焦万分, 加之被他扯得疼, 也是连踢带踹,直接上手去揪了沈玄清的发髻, 道士的发巾转眼就被扯落下来。   “疼疼疼!”沈玄清也揪着沉疏的耳朵,“敢对你师父动手,大逆不道!”   “你放手,”沉疏喝道,“我现在还不能回去!”   “两仪门百年来可就只能开那么两次——”   沈玄清到底是教过沉疏的人,他一把拽过沉疏的胳膊, 用力把他按到地上。   “你不回去, 可就没机会回去了!”   “谁管?!”   沉疏一咬牙, 强行转过身, 在这个动作间直接卸了自己的胳膊。   一阵钻心的疼瞬间如电流一般从手臂处流了过来,可他眼下哪顾得上那么多,往沈玄清胸口抬脚就是踹!   沈玄清始料未及,身子往后一跌, 拂尘都没给拿稳,一屁股摔到地上。   沉疏咬牙给自己接上了胳膊,怒视着他。   “你随随便便把我扔来这儿,还随随便便想带我走?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次都差点死了!”   沈玄清摔得疼,蹲在地上长吁短叹。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   沉疏胸膛起伏着,这才兼顾扫了一眼四周,发现这儿的景物分外熟悉。   四座青铜门,环抱了一块石碑。   “狐狸祠?”   沉疏慢慢平稳了呼吸。   万幸,他还没穿回去,要是真不小心被带走了,恐怕就很难再穿越回来了……   沉疏乜了沈玄清一眼,道:“我去找师尊,他离不开我。”   还在地上嗷嗷大叫的沈玄清一听,瞬间收声,面色变得严肃无比。   “不行。”   沉疏道:“我带他一起过来,穿越回去。”   沈玄清掸了掸双膝的灰土,道:“你这些时日待在古代,发生过什么,我基本也了解,你那位师尊太危险,带他穿越回现代,只怕是会搅得社会不安,他会被通缉的。”   沉疏执意道:“不和现代人接触就行了,只要有我在,师尊就不会出事。”   沈玄清挑眉,话锋忽然一转:“你身上有灵核了?”   沉疏眸光暗了暗,说:“嗯,是一个狐妖的灵核。”   自从明白温濯的心意之后,沉疏一直都在逃避这个问题。   那天在应龙面前,温濯对自己说的话是假的,他不想要自己的命,也不想让沉未济的灵魂重新附着于他。   那么,自己是不是沉未济,这个问题又重新成了未知。   这枚灵核待在自己的体内,却没有把它承载的记忆和痛苦传达给自己,这件事极有可能就是沈玄清一手铸就的。   “沉未济的记忆,在我这里。”   似乎是料到了沉疏在猜想什么一般,沈玄清手中化出一枚香炉,呈到了沉疏面前。   “那日你被应龙附身,若是恢复记忆,元神虚弱,会被祂抢占身体,迫不得已,我就先帮你封存起来了。”   沉疏双目微微睁大,看向那枚香炉。   “这就是沉未济的记忆?”   所有的真相都被封存在这枚香炉里。   “那个仙人没告诉你?”沈玄清把玩着香炉,说,“真是奇怪。”   沉疏沉声道:“他走火入魔,心中生出了被我杀死的执念,这才骗了我。”   他犹豫了会儿,攥紧拳,问道:“师父,你捡到我的时候,知不知道关于我身世的事情?譬如我是狐妖,或者……我曾经转世投胎过?”   沈玄清终于搁下了香炉,道:“这事情实在一两句说不清楚,我给你施个术法,把记忆引入你体内,助你恢复,大概需要个……三五时日吧。”   三五时日?那都够温濯把修仙界杀穿了。   沉疏赶紧推拒:“不行,比起这个,眼下还是温濯更重要,我得——”   “不用。”   沈玄清懒声道。   “他已经来了。”   在这一声里,整座狐狸祠骤然掀起一阵寒风。   这风刮在皮肤上几乎叫人战栗,伴随着身后的一声吐息,沉疏瞳孔猛地缩紧,低头一看,脚下湿泞的地面已然成了冰面,细碎的寒冰缓缓爬上了自己的黑靴。   沈玄清兀自坐在地上,跟鼎钟似的动也不动,任由闪着疾电的含光剑指到了自己眉心。   他说:“你这瞬身比我想象得还要快。”   “师尊!”   瞧见温濯的那一瞬间,沉疏眼睛都亮了,他二话不说就从背后揽抱住温濯,急声安慰道:“师尊,别生气,我没事的,冷静一点儿……”   温濯原本眸色都变红了,被沉疏这么一抱眼底的灰蓝才慢慢洇了回来,神智也像是恢复了正常。   他缓缓收起含光剑,说:“没事就好。”   有沈玄清在的场合,沉疏也不敢跟温濯举止太亲密,见他恢复正常以后,缓缓松开了怀抱,问道:“师尊,旱魃那里没关系吗?她不是要攻入岐州了吗?”   “凭天机的功法,暂时不会出事,”温濯回头看向沉疏,“我们现在回去。”   沈玄清抬手扬起火,慢条斯理地点了香炉中那根未尽的线香。   “别急着走了,等把这里面的东西看完,你们就知道到底应该对付谁了。”   沉疏觉得他话里有话,皱眉道:“师父,我求你别打哑谜。”   沈玄清这会儿不再嬉皮笑脸了,一挥拂尘,指向沉疏。   “你,打坐入定。”   随后脏兮兮的拂尘又指向温濯。   “你——”   话还没说出来,温濯就朝沈玄清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   “我如何?”   沈玄清莫名其妙身子一哆嗦,收回拂尘,轻咳了一声。   “……行,你也打坐入定,领着他去探一探这些记忆的虚实吧。”   话罢,他缓缓起身,冲二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跟上,自己很快就掐了一个手印,将青铜门给打开了。   沉疏刚想迈前一步,却被温濯拽住了手。   “小满,”他眉间微蹙,望向沉疏,眼底泛起波澜,“不要听他的。”   沉疏顿住步子,疑惑道:“师尊,怎么了?”   他们正牵着手,温濯抿了抿唇,有些无措地攥了一下衣角。   “知道了那些,你可能会不开心。”   他低声说。   沉疏神色一愣。   半晌后,他回过身,牵住温濯衣角上那只手,埋进了自己掌心。   “师尊,你告诉我,香炉里封存的那些记忆,是不是和我有关系?”   温濯不敢看沉疏的眼神,兀自低着头。   “嗯。”   沉疏的指腹捻了捻温濯掌心,声音更是轻柔。   “那,我是不是以前失忆过一次,或是跟师尊曾经有过一段故事,只是如今忘了?”   温濯低头盯着二人的手看。   “是,小满。”   他总是藏着不说,自然不是为了故意要沉疏难过、不开心。   只是他不敢,他不知道应该怎么选才是对沈疏更好的。   温濯不看他,沉疏就主动迎上温濯的眼睛,狐狸祠的光线很暗,几乎只能看清彼此眼睛里的色彩。   “最后一个问题,”沉疏声音变得很小,“云舟一直都喜欢我,只喜欢过我,对不对?”   这个问题总算让温濯抬起了头,他动容地望着沉疏,哑声道:“喜欢,只喜欢过你。”   沉疏灿然笑起来,眼里泛着柔和的光晕。   “我也喜欢你,只喜欢过你。”   温濯的双唇都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喉间酸涩,眼眸里飘荡起泪光,上前用力地抱紧了沉疏。   “小满……对不起、对不起,瞒了你这么久,都是我……”   “云舟什么都没有做错呀,”沉疏蹭了蹭他,说,“这世上谁能全知全能,你当了我的师尊,待我那么好,我就已经很幸福了,真的。”   他拍了拍温濯的背脊,继续说:“只是你合该信任我一些,不用什么事情都自己担着,也别听那个心魔的话,它都是在挑唆你。”   “你……”说到这儿,沉疏又有些脸红起来,讲话也卡顿,“你可以听我的,我是你男朋友,也是你未来的……的……”   讲到最后,“夫君”俩字怎么也吐落不出来,沉疏脸红得要冒泡,干脆轻啃了温濯一口,说:“反正,听我的就好了,云舟。”   温濯抱得他更紧,好像生怕他下一秒又会成了一把烟散在怀里。   不多时,沈玄清就从门里探出头,催促道:“好了没有?再晚,你们那些朋友可真要完蛋了。”   二人这才仓促地松开怀抱,一前一后跟着进了门后。   门后依旧是那间墓室,冰棺正完好无损地放在那里,人进了就要打哆嗦。   上回沈疏没能打开这口冰棺,今天一来,它反倒直接是开着的,沉疏踩上前,往棺材里探身看去,这儿封存的竟不是人尸,而是一只阖目的狐狸。   这狐狸身躯破败,皮毛松散,身上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像是在雪夜被冻死的。   沈玄清扔了两个蒲团下来,供他们打坐入定,随后手指凌空一点,香炉中的火星烧得更旺,驱散了周身的寒雾。   温濯有些局促不安,沉疏嗅到他身上紧张的气味,于是握住了他的手,劝慰道:“没事,师尊,我到底是个成年人,没那么脆弱的。”   温濯看着他,眉间愁色不散,但还是点了点头。   二人就这样双手交握着,双双阖上眼,沈玄清也给自己寻了个角落坐下,口中衔着一根不知哪来的草。   入定以后,精神脱离,就会进入“无”的境界,沉疏感觉身周的冷意缓缓消失,身体也变得轻巧起来,慢慢升入上空。   最后,进入了一片无垠的湖泊。   他站在水面上,不落下去,抬头一看,温濯就站在他面前。   沉疏露出笑容,招呼道:“师尊!”   温濯也回过头,对他微笑:“小满。”   二人是一块儿入定的,在精神境界里,还能望见彼此。   沉疏重新搭上温濯的手,耳边很快就传来沈玄清的声音:“香炉会慢慢把沉未济的记忆带入你们的身体,我替你开个头,叫你好能进入更高层次的精神境界。”   “沉未济,如你二人所知,是一只狐妖。”   沉疏和温濯面前缓缓洇出一张画卷,笔墨自动绘起,勾勒出了落霞谷的轮廓。   “这只狐妖,原本不叫做沉未济,他生于初夏麦熟、江河渐满之时,所以爹娘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做——”   “小满。”   没有姓,只叫小满。 第60章   “小满……”沉疏喃喃着,看向温濯,“所以师尊许了我这样的表字,是因为——”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身体一轻,低头一看,自己的身体已经从脚底开始慢慢化作飞沙,沿着画轴的方向渗透了进去。   沈玄清的声音最后一次出现在耳边。   “接下来,我会夺去你二人的自我意识, 送入画轴之中, 画卷中的时间流速与现实不同,待你二人厘清过去以后, 方能解脱。”   他有些惊慌地攥住温濯的手,才发现面前的温濯也是如此,他微笑着看向自己,用口型缓缓对他说:   没关系,有师父在。   沉疏这才松了口气,两片魂魄逐渐剥离肉.体, 以元神之姿彼此交缠, 洇透了记忆画轴。   沈玄清坐在墓室阵法的中心, 从冰棺里的狐妖身躯中提取了一片残魂, 指尖掠动, 引入了香炉之内。   香火灼开画轴,自中心烧出了焦红的印痕,火焰四方飞散, 逐渐吞没了卷轴,徒留一把飞灰,落在平静的湖泊上。   晕开了如雪空寂的岁月。   *   庚子年冬, 灵州。   落霞谷也有一棵美人树,比之关口那棵大上许多,树冠直达天穹,平日里沉疏就爱躺在上边休息。   但最近几天,树下总是有个穿白衣的道长,擅自跑来他的领地,一打坐就是一整天。   这人自称是太清山的修士,名叫温濯。   沉疏大梦方醒,身体跟没骨头似的滑下来,两条腿勾着树干倒挂到温濯面前。   挨得颇近,大约只有几寸的距离。   他搭着臂,长发都落到温濯的膝上。   “道长,你还要在这儿待多久?”   温濯双目阖紧,声音平缓。   “方寸乱,闹中取静。”   沉疏撇了撇嘴,道:“我也没闹你吧?”   方寸乱,那跟他有什么关系?   见温濯不再答话了,沉疏挠了挠脸,摆出一个假笑,道:“道长啊,我跟你道歉嘛,之前的事情,实在对不住。”   “但是你也知道,我前几天在发情期,你又老缠着不放,我实在忍不住就……”   就把他睡了。   后半句话实在说不出口,沉疏瘪嘴给咽了回去。   至少没把他吸干。   虽然沉疏此前没有双修的经历,但按照他这身法境界,温濯还能完好无损地待在这儿,已经是自己克制灵核,收敛不少了。   沉疏挂在树上荡来荡去,时不时就要和温濯碰到一起。   他还在絮絮叨叨地讲:“你还没到大乘期,破功了,大不了重修嘛,我看过你的灵核,很有潜力的……”   “不必多言,”温濯还是不愿睁眼,道,“只要能戒断尘缘,还是可以重新得到天道首肯,功法不会破除。”   嚯,还是个犟种。   听到温濯这些话,沉疏心里莫名有些来火。   这人搞得好像自己是什么邪念、什么淫.魔似的,天天来这儿磨炼意志来了?   沉疏眉间皱起,翻了个身,从树上跃下来,一落地就化形成了一只成年的狐妖。   他扬起尾巴,顺着温濯的身体缠了上来,勾住了他的脖颈。   “温道长,”沉疏凑到温濯耳边,唇间吐落一缕灵力,低声道,“可我怎么觉得,你戒断不了?”   这灵力沾染着狐妖一族的情毒,最适合扰乱存有凡心的修士,它顺着温濯的耳廓抚弄了一下,随后缓缓摸到温濯嘴唇的位置,撩开双唇,钻了进去。   激得温濯身子微微一颤。   沉疏化形退形用得很是自如,转眼就重新变回人形,站在温濯背后,俯下身,手滑上他的脖颈,摩挲了两下他的颈线。   温濯额角都出汗了,兀自闭着眼,抬起一只手拦开沉疏,道:“别这样。”   沉疏觉得他这样子竟有些呆愣愣的,心中兴致大起,狐狸耳朵都立了起来,干脆也在温濯身边盘腿一坐。   “道长,你修无情道多少年了?”   温濯是个眉目柔和的人,哪怕是生气,看上去也总像是在笑。   “自迈入金丹期至今。”他总算睁开眼,看向沉疏,道,“你要做什么?”   沉疏笑得更开心了,讽刺道:“这么久了,怎么见了我,就忍不住?”   事先说明,沉疏可没有强迫他。   温濯之前跟他因为落霞谷一株草药的事情打过一架,后来温濯又来落霞谷挑事,只是赶得不巧,沉疏正在发情期中,和温濯吵了一会儿,意识就不清醒,打着打着就亲到了一起。   在他有限的记忆里,甚至是温濯先撕了他的衣物,然后他才动手的。   他还是第一次跟别人双修呢,对象居然不是自己的伴侣,而是个几面之缘,甚至有点仇的人族修士!   想到这儿,沉疏耳尖也莫名地有点红,从回忆里抽回了心绪,偷瞟了温濯两眼。   幸好,长得还是很好看的。   狐妖一族通常一辈子只认一个伴侣,虽然是稀里糊涂地跟温濯睡了,谈不上什么伴侣,但心里还是会忍不住考量一下温濯,看看他符不符合自己的标准。   沉疏搀起脸,百无聊赖地勾着他的头发玩。   “道长,要不然你就住我这儿吧?”他神色装作不在意,随口说,“落霞谷是我的地盘,就我一个人住,没人敢来。”   说完,他又轻咳一声,补充道:“不是为了别的啊,我寻思上次咱们双修来得挺合拍的,想再找你补补。”   这动作弄得温濯更有些坐不住了,他腾挪身子,重新闭上眼,不再搭理沉疏,口中开始絮絮念起了清心咒。   发丝从沉疏手间滑过。   他暗嘁一声,见赶人不走,干脆也开始学温濯的样子,对着西边开始打坐入定。   沉疏是个没什么耐性的人,时不时就抬起眼皮瞄他一眼,见他不动如山,好胜心也上来了,闭上眼继续静坐。   两个人就这样一直打坐到日落西沉。   温濯就这么调息了整整三个时辰,总算是静下心来,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起眼,望向天际线耀眼的金辉。   他觉得心中的杂念都化成了山岚云雾,整个人的境界都得到了净化和升华。   温濯很高兴,宣布道:   “今天就到这里吧,我——”   话还没说完,温濯就感觉肩膀一沉,他双目微微睁大,侧过头一看,摇摇晃晃的沉疏已经睡着了,一头栽到了他肩膀上。   温濯:“……”   这一瞬间,温濯明显地感觉自己的心跳歇止一拍,山岚云雾的美景瞬间破碎。   他脸色一黑,又往自己手心一掐。   沉疏不明所以地睡了一整晚,连自己什么时候被拖回床上都不记得了。   第二日落霞谷烦人的鸡准时打鸣,总算把趴着呼呼大睡的沉疏给吵醒了。   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用力地伸展了一下身子,狐狸尾巴也跟着摆动两下。   “醒了?”   “嗯,醒了,”沉疏顺口答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等你。”   等他?   等他干嘛,早起给他做饭啊?   听到这话,片刻后,沉疏猛然睁眼,翻身从床上坐起,他的床榻边上果真站着一个人,方才正与他对话着。   抬眼看去,温濯已经穿了一身劲装银铠,马尾高束,俨然一副要出门干仗的模样。   “跟我回宗门吧,小满。”   他手搭在含光剑上,垂首看着沉疏。   “我助你双修,你助我飞升。”   *   狐妖提升境界的最佳捷径,就是双修。   这是由血脉决定的,但沉疏的灵核可以自由地吸纳天地之气,不靠这种捷径,也已经修到了相当悍然的境界。   只是距离大乘期,还差一点突破。   所以听到温濯这个提议的时候,沉疏先是惊愕地张了张口,无声地骂了一句“开什么玩笑”,随后便真的认真考虑起了温濯的提议。   跟他回宗门,可以。   双修,也可以。   但助温濯飞升?这要怎么做?   沉疏揉了揉杂乱的头发,下了床榻,随手拣起桌上的护腕,边戴边问:   “你修的是无情道,我一个狐妖,你想我怎么助你飞升?”沉疏打着哈欠说,“你莫不是要让我和你结为道侣,然后在即将突破大乘期的时候,杀夫证道吧?”   那也太过分了。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觉得温濯能打得过自己,妖毕竟是妖,从身体素质和寿元上来说,就比人强得多,他和温濯都是站在大乘期门槛上的人,在实力对等的情况下,沉疏比他命更硬一点儿。   然而温濯却说:“无情道要修去三念八苦,修来清净无为,我自知抵抗不了情欲,倒不如破了此功,另择他法。”   这言下之意,就是温濯不修无情道了。   “说不修就不修了?”沉疏下巴都快惊掉了,“你要是破功重修,可得震碎灵核,重新修行,这么有魄力?”   温濯点了点头,微笑道:“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破功重修,因为有功法的基础,会比凡人重新结出灵核的过程要快一些,但不论如何,仍是会有一个空窗期,没办法使用任何法术。   “我不懂,为什么一定得我帮你?”沉疏摊手,疑惑道,“你告诉你们掌门一声,就说你破功了,然后昭告宗门自己要闭关,不就行了?”   说到一半,沉疏又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他修的是无情道,破功本就是奇耻大辱,还要告诉别人自己是因为一只狐妖而破功的?   那对太清宗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是人是妖都知道,虽然如今两族关系没有到达剑拔弩张的地步,但心里多少也会存有成见,不会主动彼此接触。   这事儿对沈疏来说,好处却不少。   适配的双修对象很难找。   尤其是能承受沉疏这样灵核的,别说是人了,妖都是凤毛麟角,何况他还是个挑三拣四的人,长得丑的、怪的,都不行。   温濯这样的,不偏不倚,正巧合他心意。   这么一通说,沉疏更加觉得温濯开出的条件相当诱人了。   他冲温濯露出笑容:“那好吧,温道长,我跟你走。”   温濯说:“宗门有门规,不得提及妖类,你不会听到非议之词,大可放心。”   “你既说了,我就放心。”   沉疏的一对赤瞳中泛起荧光,他微微倾身,似笑非笑地看着温濯。   “不过道长啊,我可是狐妖,跟我双修,你很容易没命的,真的不害怕?” 第61章   温濯回过身, 含光剑映出灿金色的光。   “无事,若我真的死于你手,也是我自己的境界不到位, 不具备飞升的资质。”   沉疏本想着吓唬他,没成想温濯竟然答得如此认真,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二人相对无言,尴尬地沉默了会儿。   这人真是个呆笨的。沉疏想。   最后还是沉疏率先打破了氛围,他挠挠脸,说道:“你们太清宗,一般都是剑修比较多么?”   温濯点点头。   “这样啊,”沉疏把手背过脑后, 说,“那我还得带把剑跟你走。”   说罢,他手里快速掐了个印,只听落霞谷隐隐传来一阵剑鸣,宛若钢针相撞,听得人耳鸣大作。   随之,一把长剑从谷中某处拔地而起,掠过落霞谷的草场,顺着沉疏灵力的方向飞驰而来。   不多片刻,剑已没入二人视野之中,随着锐风扫过,两人发丝皆是飘起。   沉疏抬手一接,一把剑纹赤红的长剑就落入他掌心。   沉疏把剑横到二人中间, 呈给温濯看。   “这把剑叫参商,是前些年我拿一对雌雄剑融炼筑成的。”沉疏解释道,“这剑我还没开过刃, 权当为了你,拿出来用一用。”   温濯覆手到剑身,轻拂了上面的龙纹。   “雌雄剑融炼的剑,剑身脆弱,不堪折。”   “放心,”沉疏收起剑,笑着宽慰道,“它有灵识的,除非我身死,否则断不了。”   见沉疏信誓旦旦,温濯也不再多言,重新把手搭上含光剑,笑道:“那,最后一件事。”   沉疏拿着剑打了个剑花,随口问道:“还有什么事?”   温濯说:“你我需要结为师徒。”   听到这话,沉疏手里的动作停了。   师徒?   这两个字眼让沉疏眼神里忽然含了些意蕴不明,瞳孔也缓缓收成了警惕的线,开始直直地盯着温濯看。   温濯迎上他的目光,稍稍歪头,道:“怎么了?”   沉疏不答话,往前压了一步。   他跟温濯凑到很近的距离里,仿佛是在试探他的底气。   温濯没有后退,看着沉疏越靠越近,最后几乎要和他鼻尖相碰,气息相闻了,温濯的脸上也不见惧色。   “温道长啊。”   最后,沉疏眯起眼,缓声道。   “我们可是有过肌肤之亲的,结为师徒,是不是有些罔顾人伦了?”   妖生来嗅觉敏锐,沉疏把温濯这个要求也视作一种无形的胁迫。   毕竟他们二人实力对等,温濯如今却提请要当自己的师父,这跟说“你得当我的属下,服从我”有什么区别?   温濯瞧出来沉疏的不悦,笑着补充道:“只是名义上的师徒,小满。”   这还是温濯第一回叫他的名字。   沉疏听到后,狐耳下意识动了动,沉默了片刻才继续应声。   “行啊。”   他拿手背轻轻碰上温濯的脸,顺着他的轮廓滑落下来,像轻慢的挑衅,也似是撩拨。   “这件事我从了你,那么双修的事情,一切都得听我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温濯垂下眸,笑意不改。   “那是自然。”   他是正道修士,说出来的话比沉疏可信多人,人既作了许诺,沉疏自然也不再计较,瞳孔跟着慢慢散圆,脸上摆出灿烂的笑意。   “走吧,温道长。”   从落霞谷到太清山的路,需要跨过两道关隘,一是灵州的巨湖,这儿把守着女君旱魃的兵马,另一道则是岐州的赤水林,看守者是太清宗的修士。   这两处地方,分别需要温濯伪装成妖,以及沈疏伪装成人,才能顺利通过。   温濯来过不少次落霞谷,自是精通伪装术一道,他披上了青色的龙绡衣,又戴了沉疏给他的赤狐面,从外观上看,跟妖类就无甚区别了。   沉疏则是连外袍都没穿,只着中衣,戴了臂缚和腰带。   可哪怕是这样穿,他的身子也压根不会怕冷,这都多亏了他体内这枚纯阳的火系灵核。   沉疏牵着温濯,一直走到关口。   他跟旱魃关系还算不错,手底下的鲛人见了沉疏,当即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见过大人。”   沉疏扬扬手,道:“我出去一趟。”   鲛人连连应声,目光却往温濯身上瞟了瞟。   “大人,这位是?”   沉疏很自然地编了谎话:“我的伴侣,怕生,不爱见人。”   鲛人尴尬地挠了挠头,跟自己的同僚对视一眼,支支吾吾道:“大、大人,这几日女君吩咐了,来往的妖类都要用堪月镜查验身份。”   这是对他起疑心了。   温濯虽穿了龙绡衣,但要应付妖类查验身份的法宝,靠这一件衣服只怕是会露馅。   他心头一紧,下意识攥住了沉疏的手。   沉疏的指腹蹭了蹭他,以示安慰,一边打断了那鲛人的话:“他是新来的妖,没有信物,你想查什么就快点儿吧。”   鲛人见沉疏肯让步,连连点头,手里当即拿了枚小圆镜出来。   这镜子边沿镶满了鲛人的鱼鳞,是个显形的法宝,可以用来区分人和妖。   沉疏小声道:“别怕,把手摊出来。”   温濯闻言照做,朝鲛人摊出掌心,他匆忙将这圆镜摆到了温濯手上。   镜中贮存的灵力很快亮起光芒,随后烧出了明媚的火焰。   这是妖的证明。   鲛人赶紧把圆镜给取走,毕恭毕敬地拱手道:“打扰二位大人了,一路小心。”   话罢,把守的鲛人自觉退作两排,给沉疏和温濯让行开来。   沉疏得意地冲温濯笑了一下,说:“说了没事,走吧。”   待到他们终于走过了关口,温濯回首望了一眼,巨湖已然抛却百里,不见踪影。   他这才对沈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那法宝为何没照出我的真身?”   沉疏的脸色倒是有些红了,松开温濯的手,嘟哝道:“真是笨,我们不是上过床了吗?你身体里还留着我的元阳,当然看不出来。”   温濯一听,脸也跟着红了,他故作掩饰地轻咳一声,小声道:“抱歉,小满。”   沉疏觉得害臊,赶紧扯开了这个话题。   “别说这个了,你们人族,是不是得有个什么姓氏的?你替我起个像人的名字,好不好?”   温濯颔首道:“在理,的确需要一个名字。”   “名字”对于妖来说,跟灵魂一样重要,生来就被父母纹刻在记忆中,但沉疏对外从来没说过自己的真名。   他自开了灵智起,就是灵州唯一的狐妖,所以其他的妖称呼他,一般也只说“那只狐狸”。   只有温濯知道,他叫“小满”。   一阵寒风扫过灵州的草场,吹落一地冰霜。   温濯抬起手,一枚枯黄的叶子就被风裹挟着落到了他掌心。   “化名叫沉未济,如何?”   沉疏见他神神叨叨的,来了兴趣,问道:“什么说法?”   “六十四卦中的最后一卦,火水未济。”   温濯翻手扔去了这片枯叶,望向沉疏的眼睛。   “这一卦的卦辞,说的是一只小狐狸想淌过一条河,于是翘起了尾,结果还没过河,它就被沾湿了尾巴。”   沉疏吐了吐舌头,嫌弃道:“这也太笨了,我不承认它跟我一个品种。”   温濯抬手虚掩到沉疏的狐耳处,柔声问:“我可以摸吗?”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跟他提这个要求。   沉疏盯着温濯的眼睛看了半晌,耳朵主动一垂,靠到了温濯手心。   温软的毛发覆盖在温濯手心,他忍不住拿指腹搓了搓沉疏的耳朵。   “疼!”沉疏一把抓了温濯的手腕,皱眉道,“你手劲怎么这么大?”   温濯神色一愣。   “这个力道,很疼吗?”   沉疏不让他摸了,掐了个手印,把自己的尾巴耳朵通通给收了起来。   “不准摸了,”他不悦道,“你一看就没养过宠物,要是你这个摸法,绝对养什么死什么。”   温濯被这么一说,备受打击,眸色都灰了。   沉疏见状,也意识到自己说过头了,撇撇嘴,又添上一句:“不养不就行了?下次没人的时候给你摸,让你练习练习,可以吧?”   温濯一听,眼神这才重新亮起,唇角揉出那个熟悉的笑容。   “好。”   一人一妖一路往岐州而去,很快就跨过边境,到了赤水林前。   沉疏化形的本事很厉害,虽然生了一双极像妖类的眼睛,但关口把守的修士怎么瞧也看不出端倪来,加之温濯在他身侧,几人面面相觑之后,也只能放行。   他们就这么顺顺利利地从落霞谷走到了太清山,最后在山门前约百里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太清山藏于大泽林木之间,这儿背靠着一片竹林,很是隐秘。   “过了这两道关,你我往后都要以师徒自居了,”温濯是先停下步子的人,他回过身,对沈疏说,“你们狐妖的发情期,大约要多久才会结束?”   “一共一个月,如今还剩下个十几天吧,”沉疏耸耸肩,无所谓道,“只有灵力低微的妖才会控制不住发情期,你放心好了。”   上次纯属意外,是温濯自己先动手的。   沉疏心里偷偷解释。   沉疏又说:“狐妖一族有种术法,能叫人记不清我的模样,这点你放心,以后我就以沉未济的身份待在宗门。”   大抵是这儿的正道气息太有压迫感,沉疏总感觉自己有种面见温濯爹娘的紧张,连心跳也不知不觉加快了。   温濯见他紧绷,微笑道:“那……我们再确认一遍?”   沉疏赶紧点点头。   两人于是把编出来的“供词”又对了两遍,直到确认不会说漏嘴后,沉疏的心绪才慢慢平稳下来。   温濯见他不再紧张,上手捏了捏他的肩,道:“好了,那么往后你都要称我一声师尊,切勿忘记。”   “叫你师尊啊?”   沉疏偷笑了两下,脱口而出:   “但是这样好像偷情,表面上是师徒,结果背地里早就翻云覆雨过了,这般香艳的事情要是败露,你还怎么——”   话说到一半,沉疏神色一凛,赶紧把自己的嘴给捂住了。   完了,他都说了些什么! 第62章   听了沉疏的胡言乱语,温濯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尴尬地挡了挡脸,回过身。   “嗯……先走吧。”   沉疏本来还觉得羞耻,瞧着温濯竟然还替他掩饰,心里对他的好感更是提高不少。   他是狐妖一族的独支,没有别的狐妖会主动来寻他婚配,但这会儿认识了温濯,沉疏心中竟也徒生出了那么一丝遐想。   要是这个人也是狐妖就好了。   这样他们就能顺理成章地成亲, 成亲之后, 还能生养一大堆小狐狸出来。   沉疏想到这儿,又忍不住开始窃笑, 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温濯见他跟泡了酒似的,时不时就在傻笑,只能一头雾水地问道:“你在笑什么?”   沉疏赶紧收起笑,故作冷漠地说:“没有。”   呸呸呸,生什么小狐狸!   他们才认识多久!   两人犹犹豫豫半天,总算是墨迹着跨过了山门,太清宗是岐州的大门派,卯时刚过,道场修士云集演武,剑风阵阵。   离得山门近的, 瞧见温濯和沈疏,远远地就开始行礼。   “天枢长老。”   这群人对温濯怕丝丝的模样,温濯也不靠近, 只冲几人点头示意。   “他们好像很怕你啊,温道长,”沉疏小声说, “你不会是那种笑面虎吧,事先说好,我最讨厌别人打我了,你要是那种爱罚人的师父,我明天就跑。”   温濯被他逗笑了,也是小声答道:“我不会打你的,不过我座下另收过一个小徒,他性格不大好,或许与你合不来,你若是不喜欢他,就与我住在一块儿吧。”   沉疏挑挑眉,问:“你还收过别的徒弟啊?”   温濯点头,道:“是宗主的次子,名叫池辛,年岁比你小许多。”   沉疏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不再问了。   他也不好奇此行去哪儿,就跟着温濯一路走,最后走到了一座巨大的白玉殿宇之前。   “白玉京?”   沉疏念了一下牌匾。   “这是你住的地方?这么奢华!”   因为不爱使唤人,所以沉疏在落霞谷的居所都是他自己随手搭的,更多时候都睡在落霞谷那棵美人树上。   “自然不是,”温濯眼含笑意,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耳朵,“我带你回宗门来,自然还要过问宗主的意思。”   沉疏笑道:“宗主啊,她是好人吗?我听说她跟旱魃可不太对付。”   温濯叹息道:“对待岐州百姓,的确算是个明君,但对待妖族,又实在刻薄了些。”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这几日在宗门内的保和党齐力劝说下,她已经有意图打算跟妖族主动交好了,也算是个改变。”   沉疏认真点了点头。   他是个很懒的狐妖,平日里也不怎么爱出门,对于这些两族之间的恩恩怨怨,除了听朋友提过两嘴,知晓得也不多。   温濯跟白玉京门口的小童交涉了两句,他很快带了信儿过去,随后,两名守门的小童就拽着门环,把殿门给打开了。   门内扑面而来一阵异香。   沉疏皱了皱眉,赶紧掩住鼻子。   “什么味道……”   “有气味么?”温濯疑惑道。   沉疏低声道:“嗯,大概是我嗅觉有些敏感,这儿的熏香不大好闻,味道有些冲。”   温濯完全闻不到任何气味,他看了沉疏几眼,正犹豫着要不要带他进去,大殿里边的人倒是背着手,跨过门槛,先行出来了。   来者是太清宗宗主,池敛。   这人眉淡唇薄,眼神乖戾,一见到沉疏,目光就像刀锋一般扫了过来。   “这位是?”   沉疏冲她作揖,恭敬道:“见过宗主,小徒名叫沉未济,前几日刚拜入师尊温云舟门下,在山下时已结过拜师礼,今日回宗门面见宗主。”   池敛这才看了温濯一眼。   “新收的小徒?”她说,“年岁瞧着比池辛大一些。”   温濯谦虚道:“元乐入门早一点,未济该称他一声师哥。”   沉疏也跟着装狗腿:“是,师尊。”   池敛继续盯着沉疏看。   他最惹目的就是那双眼睛了,实在妖异得不像是人,池敛待妖戒备,多瞧了几眼。   可沉疏的化形已是臻于至臻,哪怕是神仙来了也瞧不出端倪,沉疏对此很是自信。   果不其然,池敛虽对他的双目多留意了几分,但左右也没辨出什么名堂来,凝视了片刻后终于收回目光。   “我知道了。”池敛淡声道,“云舟,我差人往天枢阁送了几抬蝶粉,过几日要办两族的和谈会,你唤了你门下这二位土地,要麻烦你将这蝶粉布置到议事堂中。”   闻言,温濯神色一愣。   “宗主,这是打算和妖族和谈了?”   池敛道:“是,两族关口通行不便,不少长老都与我提请过这一事,昨日我已经发了信函给旱魃,邀她七日后携灵州其余三位领主前来和谈,你可有什么异议?”   温濯又行一礼,道:“不,没有异议,只是心中略感意外。”   池敛总算露出笑来,道:“意外么?是觉得我多年来一直是主战党,今日却转了性子?”   “是,”温濯如实道,“这更能说明,宗主是在为岐州百姓着想。”   沉疏也赶紧跟着行礼,心中却暗道不妙。   其余三位领主?   那自己不也名列其中吗?   他走之前可没跟旱魃说过,自己要来太清山装一段时间的小徒弟。   好在池敛说完话就跟温濯作别了,沉疏赶紧把温濯拉到一边儿,紧张兮兮地跟他商量起来。   “你们宗主给旱魃发了信?”   沉疏担心被旁人听见,特地寻了个角落,不知不觉间也跟温濯挨得很近,好看的五官就晃在温濯面前,弄得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怎么了?”   温濯背靠住墙面,看了几眼沉疏的唇。   “宗门内保和党多,她会让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沉疏见他不开窍,心里更是着急,压低声道:“你就没想过,旱魃可能会找我也一起去和谈会?”   温濯又瞥了沉疏几眼,仓促地挪开眼神,道:“和谈会那日,你可以跟宗门告假,以妖族的身份参加。”   沉疏按住墙面,威胁他:“那你得帮我打掩护,否则你跟狐妖双修的事情就得昭告天下了。”   温濯心不在焉地回答:“嗯,我知道。”   “你脸红什么?”   “你离得太近,”温濯低声道,“我心跳有些快,所以脸红了。”   沉疏这才意识到,自己都快把人给压墙上了,这角落本就逼仄,空气都不大流通,彼此的气息相撞在一隅里,揉成了暧昧的雾团,包裹着他们。   温濯说话向来直接,他说自己心跳快,那就是真的对沈疏这么没边界的举动有所反应。   被他这么一说,沉疏的心跳也变快了。   近得连刘海都能碰到一起。   沉疏有点心虚地看了温濯一眼,干巴巴地调侃了一句:“你是不是想亲我?”   温濯眨眼看他,点了点头。   居然点头了!   “你——”   “小满,”温濯直直地迎上沉疏的目光,打断道,“既然宗主方才说,蝶粉送到了天枢阁内,你可要随我同去?”   也不知这话应当要怎么理解。   沉疏低头看着温濯的眉眼,咽了咽喉咙。   半晌后,他低低地笑了两声,道:“师尊让我去,我怎么敢违令?”   温濯眼里也含着笑。   “那走吧?”   沉疏直起腰,僵硬地转过身,率先逃离了这危险的距离。   “嗯,走吧。”   *   太清山地广,天枢阁又建得偏门,去这儿若是还用步行的,得走上两天两夜。   温濯于是带着沉疏御剑前往,含光剑灵性颇高,不多片刻,载着二人就到了天枢阁前。   这儿果然落了几抬匣箱,没有扣锁,整齐地排到了天枢阁的禁制前。   温濯四下望了一眼,确认无人后,这才拨开了匣箱的搭扣。   里面果真码了好几排的妆匣,他拣了其中一枚出来,还没打开,蝶粉甜腻的香气就已经弥漫了上来,呛得沉疏分外难受。   温濯倒是没什么反应,他按开妆匣,里面呈出细碎的白粉。   “这些,应当就是和谈会上要用的蝶粉了。”   他捻了一小撮白粉在指腹间搓了搓,轻嗅一下。   “奇怪,既是蝶粉,怎么了无香气?”   “没香气?”沉疏捏住鼻子,眉头紧皱,“我都快被这气味腻死了,好恶心。”   温濯看向沉疏,诧异道:“你可以闻到它的味道?”   沉疏连连点头,道:“跟那个宗主寝殿里的味道一模一样,特别难闻。”   不知怎地,沉疏一嗅到这蝶粉的气味,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变得心绪暴躁,烦热不堪耐,如今分明深冬,他却硬是出了一身的热汗。   这跟情热期的症状很是相似。   他赶紧从温濯手里把这蝶粉夺过,随手扔回了匣箱中,总算把自己的嗅觉解放了出来。   他摇摇头,说:“受不了,你们若是在和谈会上用这种香料,就旱魃那脾气,绝对会生气,杀人都是有可能的。”   听到这话,温濯神色一动,重复道:“杀人?”   “我觉得这东西有问题,”沉疏烦躁地扯了扯衣领,道,“似乎能催动妖类的情热期,不该放在和谈会中,你们太清宗的人也太不严谨了。”   “小满,”温濯的脸色忽然变得很严肃,“它对你的身体,可会有损害?”   沉疏摇头,如实道:“那倒是没有,就是似乎会诱导发情。”   温濯抿了抿唇,问道:“可以让我试一试吗?”   沉疏脸一红,斥声道:“试什么啊?”   温濯认真地看着他,说:“试试,它是不是真的会引导你的发情期,若是真的,那这趟和谈会,只怕是场鸿门宴了。” 第63章   “不试, 快拿开!”   见温濯已经拿着那蝶粉凑过来了,沉疏如临大敌,立刻抬臂挡住脸,连连后退。   “抱歉,小满, ”温濯执意道,“这件事情,关系到两族的和平, 我只能这样做了。”   “如果实在难受……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听到温濯说这话, 沉疏又惊又怒,一把攥住了温濯的手腕, 甩飞了他手里的妆匣。   “开什么玩笑,上次发情期——”   话还没说完,妆匣就“哐当”砸地,蝶粉自半空散落下来,瞬间铺满了沉疏的身周。   他瞳孔一缩,当即想捂住口,可这会儿蝶粉扬进空气里,早就赶不及了,沉疏顿时感觉情热期的酸麻感顺着皮肤乱走,浑身的血气都激荡起来。   “等、等等, 温濯,你……”   沉疏讲话都开始喘,脸更是红得像被煮透了。   他轻轻推搡开温濯, 刚要责怪他,就感觉唇上一阵温软,话语全都被截在了这样突如其来的触感里。   温濯直接亲上来了!   虽然第一次跟温濯双修的时候已经接过吻了,但他们到底不是正式的道侣,沉疏被这么一亲,情热顿时烧得更剧烈,连理智的弦都要崩断了。   “唔!”   沉疏用劲推开温濯,急促地喘息着,他羞耻得要死了,身上的狐狸耳朵、尾巴一个劲地冒出来。   温濯也不好意思,他脸色绯红,稍稍低头,靠到了沉疏的肩膀上。   “对不起,小满,”他说,“眼下似乎只有这个办法了。”   “怎么就只有这个办法了?”沉疏脑子还算清醒,反驳他,“我与你说了,这蝶粉有问题,你拿去换了不就是,干嘛还非要试一试?”   温濯这才抬头,动容地望着沉疏的眼睛,无比坦诚地说道:“我对你很好奇,我想知道关于发情期的事情,可以教一教我吗?”   他说话很少拐弯,沉疏也不是第一回听了,但每次听到温濯直白地表达自己的需求,他不免还是要大脑空白片刻。   教他?   教什么?发情期? ?   这还能怎么教,控制不住发情期的妖类,不是一直上床,就是一直杀人,再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   沉疏四下张望一圈,确定无人之后,羞愤地拽起温濯的手,拖着他就往天枢阁里走。   “砰”的一声,阁门被摔上了。   屋内不点一盏灯烛,沉疏的眼睛在这漆黑中亮起暗红的光。   他恶狠狠地盯着温濯看,轻斥道:“上次说了,拜师,我从了你,双修你就得听我的,你说话怎么不作数?”   温濯都能嗅到他沉疏情热的气息,话语中都沾着氤氲的水汽。   他微微蹙眉,反手跟沉疏十指相扣,另一只手顺着沉疏腰腹的线条滑下去,隔着衣料揉按他。   “可是,”温濯低着声,尾音缱绻,“这样……应该就是发情了吧?”   一个正道修士,讲话比沉疏这只妖还下.流!   沉疏被他撩拨得心跳加速,眼睛里都朦胧起来了,被他这么一摸,本来心思清明的,也该被濡湿成春潮了。   “看来是有效果?”温濯一边摸他,一边认真分析道,“可妖类进入情热期时,究竟是性.欲更强,还是杀欲更强?”   沉疏感觉眼前的景象都有些不真实,跟热过头了似的,连空气都成了浮浪。   他们边说边往后退,不知不觉就压到了床榻上,温濯背靠着床板,从沉疏的衣物下探了进去,缓缓游上,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他烫热的身躯。   沉疏觉得头晕,额头压在温濯颈侧的床板上,小口小口地送气。   灵核强大的人的确能克制住发情期,但像温濯这样没道理地撩拨和诱导就是另一回事了。   沉疏都快怀疑他说的什么试一试,都是胡编出来的借口了。   这人难不成只是想跟自己上床吗?   沉疏拗不过他,咽了咽喉咙,低声道:“你想知道什么?”   温濯正抱着他的背脊,忽然感觉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正扫过他的手,他垂眸一看,是沉疏的尾巴在挠他。   温濯抿了抿唇,环紧了沉疏。   “想知道,小满现在是什么感觉?杀性更强,还是色.欲更强,会不会控制不住……想要做什么?”   沉疏的喘息声小了些,他侧过脸,唇压上温濯的耳垂,讽刺似的煽动他:   “师尊,你何不问得更直白些?”   温濯感觉他一口咬到了自己耳朵最敏.感的地方,忍不住低喘了一声,狐妖的灵力也随着这一口的啃咬进入了温濯的皮肤,把他的情潮也一并诱导了出来。   “那我重新问,小满,”温濯说。   灰蓝色的眸子里竟有一层水雾浮现,把这淡漠的颜色染得格外色.情。   “你现在是更想杀我,还是更想上我?”   这答案还不够明显吗?   沉疏听到这句话,闷闷地继续咬他。   这人也太坏了……   等沉疏咬足够了,他就把那些情热期的烦躁、焦虑,都化作了不高兴的顶撞,他就着温濯那根麻筋,用了劲地对付,直到两个人都开始魂不守舍,热汗淋漓。   错杂的喘息和呼唤,一声接着一声地响。   ……   这场春情才刚刚进行到一半,沉疏和温濯的元神就被丢出了记忆画轴。   两个人从混沌的魂魄重新化作人形,相拥着滚了两圈才停下来,落回了最初的那片湖泊中。   沉疏觉得头异常地疼,指腹按了按眉心,搀起身,看着身下的温濯,委屈道:   “师尊……”   温濯也跟着沉疏进入画轴,以魂魄的姿态体验了一遍这段前尘往事,他还没从情潮中缓过神来,双目失神地看着沉疏。   “小满,”他低声道,“我还、想要……”   沉疏见他被这记忆给困住心神,双手一捏温濯的脸颊,急声道:“师尊,醒一醒,我们现在出来了!”   温濯不听他的,搂着沉疏就亲。   沉疏也只好局促地回应他的亲吻,亲了好一会儿,温濯的神识才缓缓回归。   他捧住沉疏的脸,跟他额头相抵,瞳色才慢慢恢复了正常。   “出了什么变故?”他缓缓平稳着呼吸,问道,“我们……怎么出来了?”   温濯的语气听着有些不高兴。   沉疏当然也不高兴,正做到兴头上,忽然被人打断了,换谁心情能好?   二人还没搞清楚状况,耳边就传来沈玄清冒昧的声音:“啊,抱歉抱歉,情感冲击太强烈的记忆片段容易脱节,我这就重新施法。”   沈玄清的声音一出来,沉疏的表情瞬间就变得很复杂,甚至带了一丝的嫌恶。   “师父,你不会也在上边看吧?好恶心。”   沈玄清愣了愣,厉声反驳道:“胡闹!我的元神又不在香炉之中,怎么知道你们到哪个阶段了?”   “那就行。”沉疏翻了个白眼,冷冷道。   他看向温濯,目光重新变得温柔起来,牵住了他的手,开始说起那记忆卷轴里的事情。   “师尊,这蝶粉恐怕就是应龙用来挑起战争事端的工具了,我们发现问题之后,没有把它们统统换走吗?”   温濯摇摇头,说:“换去了正常的蝶粉,但为了保护你的身份,没有同宗门具体说,而是让池辛无意间发觉了此事。”   沉疏道:“池敛又是怎么解释的?”   温濯皱起眉,说:“她说,这批蝶粉是从润州运送过来的,那商户已经被押入了牢中,不久后就问斩了。”   “被她找了个替死鬼!”沉疏暗啧一声,又问,“所以,和谈会其实是顺利结束的?”   “是,”温濯正色道,“和谈会结束之后,两州的边境不再加设关隘,人和妖度过了最为和平的二十年。”   沉疏疑惑道:“既然都恢复和平了,主张和平的党派应该是日益强大,池敛的大势已去,可为什么两族之间最后还是爆发了鸣金之战?”   温濯叹了口气,看着记忆画轴在二人面前徐徐摊开。   这一次,画轴里的景色不再是云蒸霞蔚的太清山,时至夜幕,整座主峰却像华灯一般亮,山路盘住了一条火蛇,围困住了山中所有的人。   “那时我也以为,我们共同阻止了两族的战争,救下了不少性命。”   温濯抬手触摸到那火蛇上,画轴又再次从他触碰的地方烧开一个焦黑的洞口来,四散而开。   “战争的根源,不是旱魃或者应龙,而是人和妖彼此心中的成见。”   “数百年来,他们都在拿鄙夷的目光轻看对方,从天材地宝争到福地洞天,寸步不让,睚眦必报,这样的恨,用这短短二十年,根本不可能抹平。”   “也是从那日以后,我才知道,两族之间战与不战,完全不是我所能左右的。”   沉疏心脏一颤。   沈玄清的术法生效得很快,两个人的魂魄又像飞沙一般开始开始缓缓湮没。   他们离真相越来越近,可他最初的勇气却好像在温濯这些情绪里被磋磨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仓皇和恐惧。   沉疏看了一眼自己慢慢消失的身体,又再度望向温濯的眼睛。   温濯比他消失得更快,他温柔又悲伤地望着自己,眼角挂着一行清泪,半边的脸庞已然散成了点点流萤。   “小满。”   弥留在耳际的,只有他微微颤抖的声音。   “对不起,是师父……没有保护好你。” 第64章   画轴里的时间流速被沈玄清直接拨去了二十年春秋, 沉疏和温濯的元神再度进入了沉未济的记忆中。   *   “剑、道、第、一。”   沉疏拎着宗门大比魁首的玉牌子,在温濯眼前得意地晃了又晃。   “这是温宗师的哪位爱徒,入宗门堪堪二十余载,竟是将同辈的剑修统统踩到了脚底下,该说是他天纵奇才呢,还是温宗师教导有方呢?”   天枢阁内,沉疏的狐狸尾巴都快翘上天了,他缠着温濯对这块玉牌看了又看,要求他必须用天底下最好听的话来夸奖自己。   温濯眼含柔情地看着沉疏,任由他躺在自己膝上撒泼打滚,也只是抚弄两下他的狐狸耳朵。   “自然是小满天纵奇才, ”他说,“宗门大比都结束七日了,怎么还这般兴奋?”   沉疏在温濯怀里翻了个身,抱住他的腰,叹道:“云舟啊,我当然高兴了, 再过几日, 你我就能突破大乘期, 一块儿飞升了。”   “飞升之前, 我们还得先结为道侣, 不然我们要是当了一南一北的天官,岂不是不能天天见面了?那可不行。”   沉疏絮絮叨叨地给温濯描绘了二人飞升之后的美好愿景,好像眼睛一闭一睁, 两个人就能飞升当神仙去了。   沉疏拿脸在温濯腰上蹭来蹭去,自夸道:“不枉我这二十年,每天都在下山救济, 斩鬼除魔,一个妖能这般功德无量,属实少见,属实少见。”   温濯耐心地听着他说,待他讲累了,就轻柔地摸摸他柔软的头发。   “今日有百妖夜宴,旱魃和你的那位朋友泽兑都会来太清山赴宴,要不要去寻他们吃个酒?”   “自然是要的,”沉疏从温濯怀里抬起头,甜丝丝地说,“和云舟一起。”   温濯脸颊微微泛红,道:“你愿意吗?”   “怎么不愿意?”沉疏捏了捏温濯的腰,说,“云舟,我喜欢你,妖一辈子就认一个道侣,我只要你了。”   “可是我记得你先前说,只双修,不动情,”温濯指节抵住沉疏的脸颊肉,调笑道,“怎么如今转了性子?”   沉疏一听,起身就把温濯扑到床榻上,捧住温濯的脸,冲他笑。   “狐狸若是不狡猾,怎么能叫狐狸?我不光要动情,还要正道仙尊温云舟心甘情愿被一只狐狸精勾去了魂。”   沉疏出尔反尔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温濯色令智昏,当然也不是头一回。   他们相拥在床榻上,彼此咬着耳朵说了些呢喃情话,就准备要做点儿大逆不道的事情。   然而刚亲到一半,天枢阁外就传来剧烈的叩门声,看门的小童急声往里呼道:“温宗师,温宗师!”   沉疏不悦地离开温濯的唇,爬起身看了一眼门外。   “又是哪个不长眼的,”他嘟囔道,“真会看时候。”   温濯衣服都被扯一半了,身上还残留着细碎的吻痕,他摸了摸沉疏的脑袋,以示安抚。   “别急,我去看看。”   他拢好衣服,替沉疏掖上被子,这才站起身,轻推开了房门。   门外果真站了个神色匆匆的小童,他一见到温濯,“噗通”一声就跪到了地上,扯住温濯的衣角,央求道:   “温宗师,您快去道场看一看吧,妖族发生暴动,下界乱成一锅粥了!”   沉疏耳力好,听到这话,立刻翻起身。   “师尊,怎么了?”他担忧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小童又说:“今日旱魃来宗门敷衍,不知为何突发狂性,杀了宗主夫婿后潜逃,宗主已经动了雷霆之怒,说什么今日就要起兵瞬发灵州,肃清妖道。”   “还有、还有下界,所有来岐州的妖今日同时开始发狂,眼下正在山下大肆滥杀!温宗师,我爹娘还在岐州,求、求您救救他们……”   温濯神色一下子就严肃起来,他俯身扶起小童,仓促地吩咐道:“你先寻个地方躲起来,不要出现,我现在就去。”   说罢,他就重新关上门,转身看向沉疏。   “小满,今日你不要出门,就待在天枢阁,我要去一趟主峰。”   沉疏不听他的,跃下床,扶住温濯的肩。   “云舟,方才我听见了,旱魃在太清山动手,这事情一定有蹊跷,”他话语焦急道,“是不是池敛又做了什么手脚?如今两族和平乃是大势所趋,突然起兵,没有人会应和她的。”   “我知道,”温濯轻轻拨开沉疏的手,沉声道,“也许,跟二十年前的那些蝶粉有关。”   “蝶粉?”沉疏蹙眉,“可那蝶粉我们早就处理干净了,我也警告过旱魃,让她做好了反制手段,这些蝶粉的效果应当不至于直接导致妖的暴动。”   温濯答不上来这个问题,他低头思索了会儿,道:“问题的根源,不是蝶粉,而是池敛。”   “当初我们发现蝶粉的问题之后,挫败了她最后一次发动战争的计划,此后二十年,两族之间犹如一潭死水,相安无事。”   “这是假象。”   温濯额角出了些冷汗,他牵起沉疏的手,担忧地看着他。   “或许她要的,就是这二十年的和平,让妖族彻底渗透岐州,再借故引发妖的狂性,令妖在下界大肆滥杀,打破两族和平的最后一道防线。”   顺着温濯的思路,沉疏也慢慢明白过来。   “引发狂性的手段有很多,但想要大规模造成混乱,只有岐州的妖足够多的时候,才能做到。”沉疏咬牙道,“真是恶心的东西!”   “小满,”温濯低头看着沉疏的手,道,“若是池敛真的发兵往灵州去,我们……”   “不会的。”   沉疏迎上温濯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我去劝说旱魃,让妖族暂时退回灵州,让他们都冷静冷静,战争没那么容易开始的,你别担心。”   说到这儿,沉疏也不太自信,他试探地捏了捏温濯的手,小心翼翼问道:“云舟,我……我不会发疯的,你不要怕我,好不好?”   沉疏这话说得有些无厘头,但的确多少安抚了温濯的心绪,他唇角勉强扯起一个笑意,抱住了沉疏,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后颈。   “我不会怕你的,小满。”   两人稍稍商量了对策之后,就一并御剑前往了太清山的主峰。   此时天已日暮,下界却是一片敞亮。   连绵的山火把太清山旁边的诸峰烧成了猩红的烈日,这把火从山门一路往下,将岐州城烧成了炼狱。   惊恐的嘶喊声冲进云雾里,震得人耳膜撕裂,山门已经铺成了血海,受影响而发狂的妖正和修士扭打作一团。   含光剑凌在太清山的那条火蛇上空,沉疏定睛往下一看,暴动的中心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已经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沉疏立刻一按温濯的肩,指向地上那人,道:“云舟,先去救池元乐!”   话音刚落,只见残影一闪,一人从修士的重围中冲出了身子,手中提剑,直接就要往池辛身上扑杀过去。   好在经由沈疏提醒,温濯的剑来得更快。   只听“砰”的一声,含光剑从侧面直接撞上那人的剑,兵刃相擦,发出刺耳的锐响。   那人见偷袭不成,点地退后几步,重新收回剑,指向了温濯。   “让开。”   他穿了身鹅黄的袍子,杏眼上两点桂叶眉,面貌雌雄难辨。   沉疏后温濯一步,从半空落入地面,一眼就认出了此妖。   “泽兑?”   这是他那位猫妖同伴,今日也是来赴宴的。   泽兑的双目已经泛着血红,显然已经被催发了狂性,他瞳孔缩紧,凶恶的目光扫向了沉疏。   “狐狸,你为何在此?”   沉疏连剑都不拿,皱眉道:“你冷静一下,到底怎么了?”   已经有不少妖杀上了太清山,迎战的修士大多不敌杀性大发的妖,倒了一大片,沉疏和温濯不过是离开了这几个时辰,山门已是哀鸿遍野。   泽兑还算冷静的,他没有直接动手,拿剑指住了沉疏的眉心,道:   “应龙相邀夜宴,我们妖族为表敬意,提前三日沐浴焚香,千里之行不曾御剑,躬自前来此山——”   “不是为了听祂出言辱没。”   泽兑如此一说,沉疏心中大抵也摸清了状况。   恐怕是池敛故意说了些什么不好听的话,加之那些蝶粉的作用,导致旱魃和泽兑一时怒极,这才杀了她的夫婿。   妖族领主率先揭竿,下界的妖发生暴乱,自然也是情理之中了。   他抿了抿唇,拊耳到温濯身侧,低声道:“云舟,你先带池辛走,找找池敛的下落,不要让人族进犯妖族的领地。”   “那你呢?”温濯扶着不省人事的池辛,看向沉疏,“小满,你要去做什么?”   沉疏抬手,召动参商剑,拦在了池辛和温濯身前,剑身扫过一阵罡风,刮起了沉疏额前的发。   他沉声道:“我去给两州之间下一道禁制,把所有的妖都赶回灵州。”   “云舟,”第二句话,他压低了声说,“这些妖都发了狂性,我独木难支,你最好能快一点来。” 第65章   整座太清山都淌着腥臭的血。   温濯眉间一蹙, 把池辛搁置在了一旁,按住了参商剑。   “我不同意。”   “这还有你同不同意的?”沉疏回头看向温濯,无奈道, “我听到那小人求你了,岐州还有你要救的人, 云舟。”   温濯摇头,执意道:“若是我赶不及,你岂非……”   沉疏别过头, 小声道:“师尊, 再说下去,我也要犹豫了。”   沉疏心下也没底。   大概是这些年被正道的经论洗脑了太多回,他此刻也不希望战争发生,更不希望他和温濯因为两族的隔阂再没有容身之所。   总而言之, 能拖一刻是一刻,既是为了妖,也是为了人,更是为了他们。   趁沉疏犹豫的空档,温濯已经召出了含光剑,沉声道:“我跟你一起走,小满,闯入岐州的妖数量众多,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沉疏想了想,点头道:“好,但如今妖怨气冲天, 你凡事都要在我身后,不得冒进。”   泽兑一直耐心听着他们说话,他手捏紧了剑,剑锋指着温濯,目光却看沉疏。   “为了护住他,你要跟整个妖族为敌?”   沉疏乜他一眼,道:“我的事情,和你无关。”   泽兑冷笑一声,当即翻腕架剑,剑尖凝住了一点白光。   “那我就先杀了他。”   听到这话,沉疏的瞳孔缓缓收紧,带着难以抗拒的威胁,凛然望着泽兑。   这一眼里,不光是泽兑,连带着太清山的所有修士和妖精都停下了动作,如同行尸走肉,将目光齐齐投向了沉疏。   沉疏却是喉口一涩,血和胃酸都翻滚着烧灼上喉咙,他下意识搀住温濯,强忍脏腑撕裂的疼痛,咬牙道:   “走。”   这一字缓缓吐落,如巨钟空临岐州,霎那间寂灭了浪潮般的厮杀声。   殷红的血混着冷汗攒在沈疏眼眶里,像是被热盐浇透,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他透支了整颗灵核的力量,用幻术操控住了岐州全境的人和妖。   温濯看得心焦,和沈疏十指交握,说:“小满,我渡给你灵力。”   “云舟……”   沉疏浑身的力气都用在和温濯扣住的那只手上了,他靠住温濯的肩,呼吸急促。   “带我去、边境。”   温濯抱着沉疏,眉间再不能舒展。   他单手催动含光剑,带着他凌空万里,天风卷得二人衣袍翻飞,岐州也霎那间缩成了足底的方寸之地。   站在高处,才能望得更加清晰,岐州的人和妖加起来几近数十万,要一次性操纵这么多的灵魂,沉疏眼下没有灵核破裂,已是天恩慷慨了。   温濯咬咬牙,掌心给沉疏渡去了更多灵力。   在沈疏的命令之下,两族交锋暂时歇止下来,岐州的人停留原地不再动弹,妖则是跟着含光剑的方向,一同往边境奔袭而去。   狐媚术持续的时间越久,沉疏的状态就越差,他面色发白,眼里的血越淌越多,如若不是温濯搀着他,只怕立刻就会跌下含光剑摔个粉身碎骨。   温濯把他抱在怀里,颤着手撩开他的头发,低声道:“小满,不要逞能,一会儿我来下这道禁制,你再用灵力,灵核会爆裂的。”   沉疏没应话,死死盯着那队往灵州而去的妖群。   还差一点……   “再不济,我们……就离开这里,小满,”温濯越忧心,就越是语无伦次,“我们可以自私一点,这也没什么……”   听到温濯这话,沉疏一下愣住了神色。   他回过头望向温濯,凝视着他的双眼,这双淡薄的眸子不知何时已经哭过了,瞧上去湿漉漉的,更像一汪水。   “云舟,”他看了一会儿,抬手摸住温濯的脸,道,“真是糊涂了,要是叫天道听了这句话,该要罚你多攒一百年的功德了。”   温濯摇摇头,摸住沉疏的手,哑声道:“功德无量,也比不上你,我不想你死……小满。”   “死不了的,”沉疏都听笑了,他抱住温濯,调侃道,“不成想这二十年春秋,竟能叫一个修无情道的宗师,变得这般情深意重。”   在自己的爱人面前,温濯也再不去藏自己的私心,他从来没有什么大爱,从前他以为自己有,直到遇见沉疏以后,什么悬壶济世,证道飞升,都不过是为了和爱人长相厮守。   沉疏是一只妖,更没有什么当救世主的自觉了,他待感情真诚,只想要和温濯长长久久。   可就是这样自私的两个灵魂,扯住了两族之间悬而未决的那根线。   温濯咬了咬唇,恨声道:“既知我待你情深,你还要如此涉险。”   “云舟,你好好想一想,”沉疏眉眼里都是笑意,温柔地看着他,“这一次,如果我们逃了,往后的千百余年,还能心安理得地踏上故土吗?”   “况且,我也想报恩,”沉疏说,“这是你教我的,天地有难,生灵就要报恩。”   温濯赌气一般说:“可如今有难的不是天地,而是世道,世道又对你有什么恩情,值得你豁出性命?”   “有的。”   沉疏低声道。   “世道赠我一个你,恩情似海。”   温濯自知再难劝住沉疏,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抹开沉疏眼角的那行血,哑声道:“你若独死,我绝不留人世。”   沉疏“嗯”了一声,阖上眼,与他心跳相接。   他们就在万仞高空偷享了这一瞬的安宁,很快,岐州的妖就全部聚往了边境,正在慢慢涌入他们的故土。   沉疏咽了咽喉咙,凝聚了身上的灵力,尽全力控制着妖群,一旁的温濯也御剑下行,逐渐张开禁制的术法。   温濯沉声道:“一会儿我把剩下的灵力渡去给你,妖族狂性大发,恐怕会不分彼此地伤人,你也逃不过,你尽量使用狐媚术,我替你掩护。”   施术者必须站在禁制之内,而禁制只要形成,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他们势必要与妖族经历一场苦战,也很可能会双双丢去性命。   但只要挨过这个时间,两族就有希望停战。   听到这话,沉疏看了温濯一眼,不答话。   妖群的队尾逐渐没去痕迹,在半个时辰以后,岐州的妖终于被沉疏用狐媚术全部操纵回到了灵州。   他的灵力快要烧干了,已经逐渐有不少妖开始脱离控制,沉疏没再继续吸取温濯的灵力,他松开手,站定到了这数万妖的面前。   他们有的已经现了原型,庞大的身躯遮下一片阴影,对比之下,显得沉疏和温濯两人分外单薄。   温濯背对着妖群,双手结印,祭出灵核之力。   一道禁制瞬间从边境拔地而起!   这道四方禁制将整座灵州都圈锁其中,两族之间登时立下天堑。   往赤水林的方向望过去,脱离狐媚术的人族已经御剑扑杀过来,为首那人站在剑上,负手而立,正是池敛。   快来不及了。   温濯一蹙眉,掌间凝力,加快了禁制的形成速度,眼看就要四合收拢。   沉疏剧烈地呼吸着,眯起眼,望向了妖群中心的某一个身影。   “云舟,”他吃力地问道,“你的禁制,能撑多久?”   一旁的温濯没有注意到他这个眼神,还在努力收拢禁制,一边说道:“少说几个时辰。”   沉疏忽然笑道:“那足够了,你稍微等一等我,等我出来。”   温濯精神紧绷着,一时间没理解他这句话,张口正要询问。   “你——”   话音未落,忽觉身后一道劲力推了过来。   温濯神色一惊,还未及反应,人就已经被推出了禁制之外。   他反应很快,立刻松开手,回头望过去,却见沉疏正温柔地望着自己,手里也与自己结了一个相同的印。   这是收束禁制的手印。   温濯瞳孔骤然缩紧,一瞬间头皮发麻。   他身子只僵硬了一刻,很快就反应过来,往沉疏那边扑了过去。   “你想干什么?!”   然而那禁制此刻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剧烈收拢,待到温濯仓皇扑去,手碰到边界的那刻——   轰然闭合。   禁制之内,霎那死寂。   沉疏望着紧闭的禁制,缓缓回过头,望向群妖的中心,一条青色的蛇妖正缓缓浮出身形。   “你就这么喜欢他?”旱魃冷声道。   沉疏冲她扯了个笑出来。   “对,所以不让你们碰。”   旱魃嗤笑一声,拖着长尾,转回过身。   “罢了。”   她纤手一扬,逆着发狂的群妖,独行而去,声音如同悠悠长叹。   “你要是撑得住,我就歇战。”   凄风苦雨化成冰霜,凌厉地落下人间。   不过片刻,大雪骤至。   禁制外的温濯看不见里面的景象,他扑打着这道禁制,可结印是沉疏做的,即便是他也没法打开。   “小满!”   “放我进去!!”   温濯身子都在发颤,不过喊了几声,声音就哑了,他抓起含光剑,不由分说一道召雷术,直接就往禁制上打。   劈下数道天雷,仍是不见裂痕。   他急得都来不及哭,见法术不成,干脆扔了含光剑,开始徒手去刨那地面,好像这么做就能从地下生挖出个甬道出来,让自己重新回到沉疏身边。   “小满,小满……”   十指都是血,钻心地疼。   “我求你、求求你,我求你别这样,不要留我……”   却听铮然几声。   身后太清宗的剑已经纷至沓来。   池敛慢腾腾走下佩剑,来到温濯身侧,抬手碰上了坚固的禁制。   “倒是比我想象得聪明。”   她垂眸瞥了一下几乎发疯的温濯,冷冷道:“温宗师,你还要在这儿丢人现眼多久?”   温濯什么也听不见,他竭尽了力气去捶打禁制,两只手都因为过度的蛮力,变得血肉模糊,血顺着手臂一行行往下渗,滴入雪层中如同娇蛮猩红的花。   池敛回首望了眼跟上的修士,吩咐道:“把他带回去。”   听到这句,温濯失了神的双目这才重新亮起,他带着满手的猩红,爬起身一把扯住池敛的衣袍,抹得她白衣上尽是污血。   “池敛,”他恶狠狠地看着池敛,道,“你蓄意挑动战争,以为全天下都会被你蒙蔽吗?!”   池敛瞧他,轻蔑地笑起来,手一按温濯的肩,一道巨大的劲力直接将他压跪到地面。   “我从未想蒙蔽过任何人,”她冲身后的修士抬了抬头,道,“不信你问他们,知不知道那些蝶粉是我动的手脚。”   温濯望向那些修士,却瞧见他们脸上怯懦如鼠的表情,一个个不敢直面温濯的目光,仿佛被看见了,就要因为心思不正而被剥去外皮。   “宗主是岐州的守护神,”人堆里传出一个声音,“她做什么都是对的。”   “对,妖族都是败类。”   “蝶粉不过是催发了他们的本性!”   “我是他们亲手捧出来的神,”池敛宽慰似的拍了拍温濯的肩,叹道,“神的意思,当然什么都是对的。”   温濯近乎悚然地转回目光,寒声道:   “畜生。”   池敛挑了挑眉,说:“随你怎么说,温宗师,我原看你禀赋高,这才拔擢你,宗门的天材地宝总也往天枢阁去送。”   “没成想,你会为了一只狐狸沦落至此,”她遗憾道,“也罢,人的情劫难渡,我带你回去冷静冷静,你就想通了吧?”   温濯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他按住池敛的手,咬牙道:“我不能走,他还在等我。”   池敛轻蔑道:“由不得你。”   说罢,她提着温濯的衣领就要带他走,温濯本就损耗了太多灵力,眼下难敌其手,拼了命地挣扎也是无果。   “等等!”   最后,温濯大喝了一声,池敛才堪堪停手。   “如何?”她问。   温濯用力地呼吸着,拍开池敛的手,迎着地上的血迹,“噗通”一声,跪进了尘埃里。   “就几个时辰,让我留在这里,池敛。”   他眼下什么尊严都不想要了,他只要沉疏,若是他还一息尚存,待到禁制打开的时候,自己还能救他一命。   只要能保住沉疏,他做什么都愿意。   哪怕是折去了傲骨。   “行啊,”池敛见状,快慰道,“你向我称臣,我就答应你。”   称臣。   那就是甘心当池敛的刀。   温濯拒绝过很多次,他虽私情重重,却也不想做伤天害理,杀人抢掠之事。   他不想当别人的刀。   池敛凝视着他。   温濯从没觉得目光能变得如此锋利,他跪在污浊腥臭的血里,双膝都浸透了温热又黏稠的红。   这一刻快要永远停住了。   可是沉疏还在等他。   他的爱人还在禁制那头等他。   最后,温濯像是怕了,他终于阖上双目,叠着手压在地面,额头也跟着双膝一起,卑微地向池敛叩拜了下去。   “我答应你,宗主,求你让我去救他。”   听到这句话,池敛终于得到了温濯向自己俯首称臣的证明,嘴角揉开阴森的笑意。   最后,池敛轻笑了一声,边笑边叹,笑得温濯一颗心越来越凉,好像砸进了万年的寒池里,再也化不开。   “来人。”   她背过手,从温濯身侧缓缓踏雪而过。   “把温宗师送去锁天池,关上个七天七夜,叫他好好面壁思过吧。” 第66章   岐州的月升起又沉潜,一轮又一轮地照着锁天池的死水。   天池的四道锁链连接着诸座矮峰,一连好几场雪下去,落得太清山一片肃杀,连这几道铁链也被冻得发白。   手碰上去,皮肤就会被黏着扯不下来。   温濯被池敛强行带回太清山后, 这七日一直都被锁在此处。   赤.裸上身,皮肤苍白如雪,手腕上两道赭红的勒痕,即将被冷硬的铁割开皮肉,他被扣在铁环之中,像个怙恶不悛的阶下囚。   击鼓鸣金之后, 两族交战在即,他和狐妖勾连的事情这几日被传遍了整座太清山, 理所当然是通敌的罪人。   池敛起初要罚他鞭刑,但这人就好像不怕疼似的,温热的血都快把寒池的冰给浇化了,也一声不吭。   待池敛停了手, 温濯就用那双淡漠的眸子看她, 声音连一丝颤抖都没有。   “打够了, 放我走。”   “你的功法快要突破大乘期了, ”池敛不予理会, 只对他说,“往后,你会感谢我的。”   过了三五日,温濯也不说话了,人垂着头动也不动,行将就木,巡卫路过天池,总要上前去掐着温濯的脸,确认他的脉息。   温濯还活着。   他只恨自己还活着。   但他还是要活着。   有人在等他。   就这样被锁了七个日夜,终于在第七日的子时,巡卫拿了串铜圈钥匙过来,挨个解开了天池的锁链。   温濯感受到铁链的松解,想站起身,身体却一下子脱力,跌到了彻骨寒冷的天池中,砸开了水面的细冰。   天枢阁的小童跟在巡卫身后,抱着温濯的衣袍跟了上去。   “温宗师,”他稚声道,“天寒,快穿上衣服吧。”   七日前,他叩门去求了温濯,求他救救自己的爹娘,沉疏献祭灵核之力带走了岐州的妖后,他们一家人才得以团聚。   温濯的肢体被冻得有些僵硬,他接过衣袍,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嗓子却被寒风割坏了,一时间发不了声。   小童赶紧从怀里捧出一瓶药,递给温濯。   “温宗师,这是驱寒的药。”   在这一声里,温濯丧失的意识终于回笼,他一下瞪大了双目,搀住那小童的肩膀。   “小、小满……”   声音沉郁,如鲠在喉,嘶哑得几乎辨不清字句。   小童似乎被他吓到了,他恐惧地看着温濯的双目,身子微微颤抖着。   但他很快就重新鼓起勇气,踮起脚,凑到温濯耳边,小声道:“沉仙君还在灵州的边境,温宗师快去接他吧,我爹娘会在岐州边境接应的。”   温濯一听,眼神倏地重新亮起光芒来,他用力点了点头,接过小童手里的瓷瓶子,倒了几枚丹药出来,直往喉间咽下。   沉未济还活着,还在等他。   小满还在等他。   穿了衣袍,他很快召动含光剑,顺着小童替他打点的路径,从太清山悄悄跑了出去。   从太清山到灵州边境的路并不短,哪怕是御剑飞行,寻常也需要三四日,何况如今暴雪纷飞,需要的时间更久。   但温濯实在是太着急了,他日夜不休地赶路,最后竟是赶在旭日东升前到达了边境。   他落下剑,目光不移地望着这片土地。   遮天迷地的雪把战场的硝烟余烬也埋了个干净,凛冽的朔风刮在人耳侧,连发丝都要结成冰了。   禁制已经不见了。   温濯的呼吸变得很慢。   这里除了苍茫大雪,竟是了无人烟。   小满呢?   温濯感觉眼前一黑,身体一时没支住,跌跪到了雪地里。   太长时间的劳碌已经让他的身体到达了极限,浑身的力气像被泄走一般,从足底僵麻到全身。   他一咬牙,含光剑往地上狠力一刺,搀着剑爬起身。   他要找到沉疏。   温濯咬着唇,把这句话当作了信念似的,强撑着身体,继续在擦黑的暴雪夜中努力寻着沉疏的痕迹。   一直到天际缓缓升起一抹金辉的时候,温濯赶到了落霞谷。   “云舟……”   在这里,温濯终于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他快泯灭的神识一下子重燃了火。   温濯立刻循声望去,却在看见沉疏的一瞬间,大脑一下就成了空白。   他几乎气断声吞,张了好几次口,喉咙间也只能逸出不成语句的残声。   他紧绷的弦好像在这一刻,“嘣”地一声,断开了。   沉疏在那里。   他衣袍破败,伤痕斑驳,身边放着那把折成两半的参商剑。   人像是被扔在血池里泡过似的,一眼望过去,浑身竟找不出一处完整的皮肤。   他此刻正跪坐在雪地上,双目紧阖,不停地往地上摸索着什么,口中还喃喃地唤着温濯的名字。   “云舟……”   听到这声“云舟”,温濯才意识到自己还不能倒在这里,他踉跄着跑过去,跌跪到沉疏身边。   “小满……”温濯抱住沉疏的肩,涩声唤道,“小满!”   可近了看,温濯的心都要被刀割碎了。   沉疏虽然合着双目,可整个眼眶周围分明爬着一道狰狞的刀口,这伤口不浅,如今因为霜冻,几乎已经溃烂开来了。   他要疼死了。   沉疏最怕疼,温濯知道他这个小毛病。   沉疏被温濯抱住的那一瞬间,神色一愣,茫然地四处摸了摸,从他的脖颈摸上耳垂。   “云舟?”   温濯赶紧覆住沉疏的手,带着他确认了自己。   “是我,小满,”他说,“我在这里。”   “你的眼睛怎么了?”温濯哽咽着拨开沉疏的发,“还能睁开吗,小满,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来得太晚了,我……”   沉疏没有回答温濯的问题,只是抬手摸索着温濯的脸,低声笑道:“不晚的,我还以为等不到你了。”   温濯心痛得说不出话,他抱着沉疏,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他的头发,把发上结出的霜雪给抹开了去。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镇静:“小满,我现在就带你走,师父有办法救你的。”   “救不了。”   温濯的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一个慵懒的女声,打断了他。   他瞳孔一缩,回头看去。   站在他身后的人是旱魃。   “妖从不同类相食,他们只吃魂灵,”旱魃脸色冷冰冰的,再没有往日的笑意,“狐狸的灵魂已经被妖族分食殆尽,只剩一片残魂了。”   她提了提烟斗,一缕白烟飘出,落到了沉疏的心口。   “唯一的办法,就是献祭你的心头血,用术法去重塑他的魂魄,”她说,“这术法困难,哪怕是我也会失败,你若想救,可以试试。”   说罢这句,旱魃的身影片刻都未停留,如同一把烟,消失在了温濯面前。   温濯呆愣了半晌,直到怀里的沉疏闷哼了两声,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不、不会的,”他强行扯出一个笑,说,“不会死的,小满,我还能救你,我们的灵力相性很好,我可以救你的……”   说着,他一只手就和沈疏十指交扣,开始替他渡去灵力。   然而,正是因为他们的灵力太了解彼此,温濯能分外清晰地感受到,怀里的沉疏那些慢慢流逝的寿元。   他渡去的那些灵流如同泥牛入海,怎么也填补不了这悍然的豁口。   温濯的情绪快要濒临崩溃了,他双唇发颤,泪水一行行往下落,滴到沉疏脸上,抹开了那些脏兮兮的血迹。   沉疏听见温濯的哽咽,手摸索着抹到温濯眼角,小声关切道:“云舟,你哭了吗?”   沉疏一说,温濯就哭得更狠了,他哭得几乎失声,低头抵住了沉疏的额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满,是师父不好,我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   沉疏想说话,胃里却是一阵难受,他呛了几口气,一口浊血顺着嘴角滑落下来。   他哑声道:“云舟,你、你别哭了,你怎么变得跟我一样了?”   温濯悬吊着一口气,把自己的意念反复从崖角的边缘拖拽回来。   他说:“外面太冷了,我先带你回家,到暖和的地方,小满,不要睡去,好不好?”   沉疏点点头,不说话了。   他一直闭着眼睛,不说话的时候,温濯就会心跳骤停,以为他再也张不了口。   “小满,不要不说话,你跟我讲一讲,”温濯带着他,逆着凛风往回赶,一边还要兼顾沉疏的状态,“跟我讲讲,讲你开心的事情,好不好?”   “实在不行,我同你讲,我讲一句,你就要应一句,好吗?”   “我听你讲吧,云舟,”沉疏耐心地答道,“我有些累了,说不动话。”   温濯点点头,开始片刻不停地和沈疏讲话。   反反复复、重复着无聊的语句,说的无非是这些年和沈疏的家长里短,还有他得到剑道魁首的事情,听得沉疏要笑出声来了。   他边笑边说:“怎么讲这么烂,云舟心里,就只有这些开心的事情吗?全都是和我有关的。”   温濯抹了把泪,仓促地答道:“和你有关的,我就开心。”   “这样啊,”沉疏也高兴了,说,“和云舟有关的,我也开心,好喜欢你。”   这声“喜欢”刺痛了温濯,他给含光剑注入了更多的灵力,剑越飞越快,钻入风里,割得皮肤生疼。   好在他紧紧抱着沉疏,像护着易碎的珍宝,一点儿没让沉疏疼。   沉疏也抱着他,他的体温平时都要比温濯高,但是今日,或许是天太寒凉,他竟觉得血也是冷的,抱着温濯才好过一些。   如果能一辈子抱着他。   温濯很快就赶到了边境,天枢阁那小童的爹娘果真等在那里,这对夫妻把自己包裹得严实,像是畏惧见光似的。   一看见温濯,他们就手忙脚乱地把温濯和沈疏也裹上,一句话也不说,掩护着温濯送到了一间矮屋内。   妻子在屋内点了烛火,看着温濯怀里伤痕累累的沉疏,不免动容。   她颤声道:“温宗师,沉仙君,二位的恩情,我们毕生难忘,今日——”   “先出去吧,”丈夫识得三四,拽了拽妻子的衣袖,打断道,“站在外面做做样子,这几日岐州不太安生,太清宗的人要下来挨家挨户地查。”   妻子一听,连忙点了点头,夫妻二人又仓促地离开了屋子。   温濯此刻什么也听不见,他把浑身是血的沉疏安置到床榻上,随后自己蹲在床榻边,小心地搓暖了沉疏的手。   “小满,”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饿不饿?我去替你温碗粥,好不好?”   “不要了,云舟,”沉疏在床上坐起身,扯一下温濯的衣袖,“你也过来吧,我想抱着你睡。”   温濯一听他要睡,心绪顿时紧张起来,说道:“小满,不要睡,我——”   “温濯。”   沉疏平和地打断他。   “让我睡一会儿吧,好吗?”   温濯一时哽咽,再答不上来话。   半晌后,他终于慢吞吞地掀开被褥,躺到了沉疏身侧。   沉疏的表情终于开心起来,他稍稍屈身,头往温濯腰间蹭了蹭,弄得他发痒,逗得温濯嘴角的苦涩终于化开,这才心满意足地停下。   随后,他从被褥间探出头来,摸索着往温濯嘴角亲了亲。   “云舟,”他说,“我好爱你。”   温濯闭上眼,泪水直往下落。   他紧紧怀抱住沉疏,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也爱你,小满。”   “很爱吗?”沉疏问。   “很爱。”   “哦,那看来,你是偏心的师尊,收了两个徒弟,却只偏爱我一个。”   温濯坦诚道:“与你,比起师徒恩情,更想要花前月下,比翼双飞。”   “好感人,”沉疏调侃道,“要哭了,师尊。”   温濯又吻了吻他额前的头发,道:“那就哭吧,小满……”   可是沉疏只剩下一对残眸,再不能哭了。   所以他只能一直笑。   他对着温濯笑,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会变得如何怪异,总之,只想逗得这苦人儿开心。   他宽慰道:“开心一点,师尊,人生百年,苦昼短,这是你教我的。”   温濯只说:“我再不教你了。”   像是幽怨。   沉疏又笑了,说:“不授我诗书,只和我谈风论月,那就是误人子弟的坏师尊了。”   他笑了一会儿,忽然不笑了,抵住温濯的额头,轻轻地叹息一声。   “云舟啊,明天我会早些起来,去一个地方。”   温濯的心跳一歇。   去什么地方?   有他在,还要去什么地方呢?   “师尊,”沉疏抱紧了温濯,絮絮耳语,“云舟啊,天底下待我最好的人。”   “我舍不得你,我好舍不得你呀……”   “下辈子还想遇到你,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等我……等我重新投胎上来,我会一直记着你的……”   但是,他还能转世投胎吗?   他的灵魂都被扯碎了,如今还能说话,大抵是天恩赐予他的回光返照。   沉疏没有力气了,只能轻轻说话,他唇间吐着微弱的气息,像只秋蝉,终于鸣尽了七日的尾声,即将别去人间。   温濯感受着沉疏的气息越来越轻,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他喉咙酸涩得几乎嘶哑,无尽的痛苦从心底翻涌出来。   他干脆贴到了沉疏胸口,去听他的心跳。   “我也舍不得你,小满,你不要走,我求你……我求你不要走啊,求求你……”   泪水把沉疏胸前的衣服都打湿了。   沉疏的意识变得很慢,像年久失修的车轮,慢慢地碾不动了,温濯的声音越来越远,自己的意识也越来越沉。   他感觉自己像烟一样,飘出来了,听着温濯的哭声,心底痛得不能再痛,却一点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好像他也被埋在这场暴雪里了。   他撑着自己的意念,总算等到了温濯,吊住自己最后一片残魂的那根线也完成了使命,逐渐松开了捆绑。   沉疏想睡过去很多次,他被生剜了双眼,撕碎了魄元,痛得几乎要神魂泯灭,好几次都忍不住想拿断剑自戕于此。   但他想等温濯,他一定要见到温濯最后一面,哪怕双目尽渺,再看不见爱人的相貌,他也要听到温濯的声音,否则这憾恨只怕是会跟着他去了忘川,再抹不掉。   到如今,他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在温濯怀里。   直到再也醒不来。   听着那渐渐止歇的心跳声,温濯像被淋了一头的冰水,连呼吸都被冻住了。   一声两声。   像风吹褐枝,点叩着窗棂。   一声、两声。   雪越积越厚,枝越压越沉。   再一声,两声……   最后。   “啪嗒”一声,梅枝折了。   温濯被这突兀的声响分去了片刻的注意,他身子一抖,往窗外投了一眼,又急急忙忙再去听沉疏的胸口,却是了无声迹。   不会的,怎么会呢?   温濯一阵耳鸣。   刚刚还好好地说着话,怎么会突然听不见这心跳声了呢?一定是他太久没入眠,精神崩溃了,所以听不清东西。   他动了动身子,更用力地往沉疏胸口去靠。   可听了很多遍,除了雪簌簌而落的声音,什么都不剩下了。   死一样的寂静。   头皮发麻,肌骨生寒。   感受着怀里温热的身躯渐渐透凉,又渐渐缩小,温濯终于开始惊慌失措,气息愈发短促起来。   他弓起身子,沉疏越缩越小,他就怀得沉疏越来越紧,直到再也抱不住。   最后,怀里的少年变成了一只灰扑扑的小狐狸,脑袋无力地耷拉在狐尾上,皮毛结着一层霜沫子,黯淡无光。   他像被丢在雪地里埋了很久很久,今天终于遇到了个好心人,肯替他烧一捧火,温一碗粥,还会温声软语地告诉他“往后这就是你的家”。   只是再明媚的火也烤不暖他的身躯,再滚烫的掌心也捂不热淌干的血。   温濯揉开那些被冻成一小撮的皮毛,可霜寒又像疯长的草木一般重新爬了上来,扼杀性命的冷在亦步亦趋。   不在了。   什么都不在了。   温濯抱着这只狐狸,在颤动的烛影之下,终于开始失声痛哭。   什么都没有了。   *   温濯一直哭到泪都淌干,清癯的眉目仿佛一夜灭去了七情六欲,身体都颤得发不出声了,才堪堪停止。   他还不能倒下,不能死去。   温濯掀开被褥,抬起手,召动地上的含光剑。   他还有事情要做。   温濯脸上的泪痕未干,他翻动含光剑,粗暴地扯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胸膛的肌肤。   含光剑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一时间都开始打颤,剑鸣不止,似乎十分抗拒。   “别怕,”温濯淡淡道,“就一会儿而已。”   随后,片刻不犹豫,只听“噗嗤”一声,寒刃直接没入了自己的心口,硬生生将胸膛剖出了一个裂口。   他救不了沉疏的肉身,还能救他的灵魂。   用心头血,给他重塑魂魄。   清醒着剖心自然是痛的,温濯表情一苦,几乎要把牙给咬碎了,唇角溢出一行鲜血。   至少沉疏还能有下辈子,他还能从头开始。   至少,不要再生在这样的时代。   至少等他把这残破的人间,收拾成适合他的地方。   那就……   先送他的魂灵去任何地方,任何时代,任何……任何不必凄寒,不必苦痛的地方。   但温濯终究做不到说出那句“忘了我吧”,他还是私心留了一缕自己灵力混在心头血中,假如沉疏有那么一点点想找到他的念头,他就会知道。   我们就从头开始,我授你诗书,教你人情,和你从真正的师徒开始。   锋利的剑刃割破皮肉,直达心脏,血跟串珠似的往下掉,疼痛顺着经络爬上温濯的知觉,痛得他浑身颤抖不止。   他没有精力再去分神,另一只手掐了一个咒诀,一道阵法陡然出现在沈疏的遗体下。   然而这阵法相当不稳,只要心头血一停,它就会慢慢淡去痕迹,温濯只能一下又一下地往自己心口去扎,不停地取来鲜血,反复稳固住阵法。   他只靠一念,在这剧烈的疼痛中支撑下去。   他要救下沉疏的魂魄。   他还想见到曾经的爱人。   温濯太专注于阵法,没有发现,在他上方逐渐汇聚起了一个透明的狐妖魂魄。   这是沉疏的灵魂,正在被慢慢重塑起来。   这片灵魂就飘荡在半空,眼睁睁看着温濯一点点剖开自己的心脏。   他焦急地挥动着爪子,无声地冲温濯大喊着,恨不得能撕开这一道生和死的隔膜,扑上去紧紧抱住他。   温濯的手都在发抖,他悲伤地望着床榻上的这只狐狸,颤抖着声音。   “要、要是,不肯回来,师父……也不怪你,这是你最后一次轮回了,你要好好地活,再也不要……”   后半句话被温濯痛苦的呜咽埋了下去,他小口小口地送着气,刀尖抵开胸腔的一半,另一只手还要催动灵力,将心头血从血肉狰狞处慢慢送出来。   比雪中红梅还扎眼的殷红,顺着那根莹白的灵力线,钻入狐狸的胸膛之中。   那些血最终凝成了一枚朱红色的耳珰,挂到了狐狸魂魄的耳朵上。   时间走过了漫漫长夜,他试了一次又一次,直到终于将那片魂魄重塑完成。   温濯再也受不住疼,仰头倒在了床上。   他想干脆这样死了。   可如果他就这样走了,万一这只笨狐狸想起他,想找到他,却怎么也寻不到他的踪迹了,那该怎么办?   温濯轻轻咳嗽两声,抬起发颤的手,用了一个治愈的法术,一个人把胸口那道血痕慢慢填补起来。   还来得及,还能等到。   待到疼痛终于麻木之后,温濯慢慢从床榻上起身,提了一把椅子出来,支开了屋里的窗户。   他把狐狸放到了膝上,手小心地梳理着它的毛发,又去捏了捏他的耳朵,仿佛他的心脏还在怀里跳动着。   在失去沉疏的那个夜晚,他空对扬扬飞雪,无声地坐了一夜,等天微明。   陪伴他的只有淋了满身的月色。 第67章   “沉未济的灵魂被温濯护送百年, 终于渡过忘川水,独去奈何,这片单薄的魂魄几经辗转, 最后重入轮回,成了天生地长的妖, 来到了现代。”   “我认出他这对眼睛,就养了他。”   随着沈玄清的声音响起,记忆画轴到这里就收了笔锋,沉疏也看不到温濯的记忆了。   战争是如何结束的、自己离开后的一百七十年,温濯又是如何挺过去的,在沈疏意识的渐渐回笼后,也没有了答案。   二人的魂魄重历了一遍生死相别,容易受魇,沈玄清意识到这一点后,手印极快地一变,当即解除了回忆术法。   “阵合!”   随着一声清喝,二魂瞬间归元。   与此同时, 沉疏如同从噩梦中惊醒一般, 猛然睁开了眼。   一醒来,他条件反射般地一摸自己的耳垂,待触碰到那枚温热得像血一般的耳珰,狂跳的心脏才渐渐平稳下去。   这就是沉未济的记忆。   不、不对。   这是他的记忆。   他的名字一直都是小满,温濯从没把他当作过其他人,这片灵魂一直属于自己, 是温濯亲手创造的。   这枚耳珰,就是证明。   这是他用心头血,替自己融铸的印记。   那此后呢?自己死了那么多年,直到转世投胎,温濯一个人要怎么活过来?   沉疏恢复神识,用力地呼吸了两口,唇间吐着白雾。   发现视线重新复明以后,他立刻转身看向一旁同样惊醒的温濯,扑上去一把揽住了他的肩,狠力撼动了两下。   “云舟、云舟!”   在墓室里待了三四天,身子都冻僵了,沉疏感觉自己跟战栗似的,在微微发抖。   他抿了抿唇,涩声问道:“还好不好?疼不疼?”   温濯也惊醒了,他的呼吸很是急促,神识还是比沉疏恢复得慢一些,此刻仍旧沉浸在过去的岁月里,尚未清明。   一看见沉疏,温濯连瞳孔都在震动,眼角的泪怎么也止不住地滑落下来。   “小满,不要走,小满……”他捧住沉疏的脸,喃喃道,“不要离开我,好不好,这次就不要走了,我好想你……”   他本就哭得气都快断了,如今连话语也说不完全,总是说一句咽一句,听得沉疏喉咙一酸。   他哽咽了一下,心疼地抹开温濯的泪痕,说道:“云舟,云舟我都想起来了,对不起……我把你忘记了,我明明答应要记得你的,我太笨了,云舟,师尊……”   一旁的沈玄清搀着膝起身,自言自语道:“法阵不稳固,混入了一些温宗师的记忆,但总得来说还算成功吧,你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发现温濯和沈疏正不顾旁人地抱在一起痛哭,便很识相地住了口。   温濯还是没有醒过来,他双目尽灰,凭着本能一点点抚摸沉疏的脸颊。   “小满,疼不疼?是不是特别疼?眼睛怎么样了,实在不舒服,师父、师父就把眼睛换给你,好不好?”   “没事的师尊,”沉疏拼命摇头,摸住温濯的手,边哭边笑,“不疼了,就疼了一下,现在已经不记得了。”   他抬掌覆到温濯的背后,轻压着他靠到自己肩上,带着哭腔,柔声安抚他:“早知如此,我就不让你陪我看这些了,对不起,我没有想起你,特别对不起。”   温濯起初还想挣扎着想去看沉疏的脸,听到沉疏的语无伦次后,才抽泣着停止了动作,回抱住他。   暖和的温度。   他还活着,还在身边。   小满回来了。   沉疏听着温濯一声声地唤着“小满”,感觉自己的心脏也一下下被揪紧了。   他也跟着记忆重新经历了一遍沉未济的生到死,被生剜双目,撕碎灵魂的痛还刻在脊骨里,迟迟抹散不去。   他也想放声大哭。   想让温濯抱抱自己,温声软语地哄好自己,一如从前一样。   可看了温濯用心头血为自己再塑了一次灵魂,他就再也做不到了。   他们总有人要振作起来。   温濯没有闷声不语,相反,他似乎想把亏欠了这些年的话一个劲地都说给沉疏听。   他说:“小满,你的剑我修复不好了,我把它放进了冰棺里,你说过狐狸祠是你的根,你希望死后能在这里长眠,这样做梦还能梦见忘记的故乡……”   “我还没有替你复仇完,就、就走火入魔了,对不起小满,师父特别没用。”   “如果当初,我没有遇到你,没有带你回宗门,是不是就——”   “不是的师尊,不是这样的,”沉疏摇摇头,努力对他挤出一个笑容,打断道,“你不是说过吗?战争发生与否,都与我们没有关系,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努力阻止旱魃的,况且……”   沉疏的声音变小了,耳尖微微泛起红。   “况且,除非你从这世上消失,否则我只要遇见你,就会再一次爱上你的,”他说,“我特别喜欢温云舟,是一见钟情,再来多少次,也只对你一见钟情。”   温濯的眼神终于在这一刻慢慢复明,如同枯木逢春,他愣着不说话,无措地摸了摸沉疏的后背,重复道:“还会……喜欢?”   “对,”沉疏的声调都变了,眼眶红红的,“你跟我打架的时候,我就觉得你长得真好看,比妖还好看。”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尊,这是不是叫……见色起意啊?”   沉疏刚说完,又担心温濯多想,立刻开始语无伦次地解释:“但我不会对别人这样的,我就只喜欢云舟,你的脸,你的声音,还有你对我那么好,什么都只喜欢你,换成别人……我、我也不会喜欢的,就只有你!”   沉疏嘴变得很笨拙,他原只想安慰温濯,可顺带就把记忆里那些没告诉温濯的感受一并坦白了,一点儿也没藏着。   他越说越害羞,把自己说得脸颊绯红,慢吞吞埋到了温濯的颈窝里。   “你呢,云舟,我一开始不记得你,你是不是很难过啊?你还喜欢我吗?”   “我也喜欢小满,”温濯低声道,“这世间最爱你,只爱你。”   听到这句话,沉疏心中才慢慢确定了下来。   是温濯,他认识的那个温柔的师尊。   身上的气味也没有变。   还是这般安心、舒服。   他们相拥了片刻之后,沈玄清实在忍不住,这才轻咳一声,生硬地打断了他们。   “二位救世主,时间不多了。”   沉疏大梦初醒,赶紧松开了温濯,紧张地看向沈玄清:“师父,你是不是有回到现代的办法?”   他要带温濯走,看过了这些记忆以后,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沈玄清见二人终于把注意力从彼此身上挪开,长叹口气,推开了墓室的门。   “跟我来。”   他当即起身,顺带把温濯也给拉了起来。   “小满,”温濯的神情却是有些犹豫,“我身体里有心魔,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我会拖累你的。”   沉疏一听,低头望向温濯的胸口,那枚灵核的方向。   他覆手上去,感受着温濯有力的心跳声,沉声道:“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我这片灵魂是你给的,你再这样说,就是要让我当无情无义之人。”   温濯一愣,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小满……”   沉疏抬眼,定定地望着他,眼里像是有星火。   “师尊放心,心魔我一定有办法帮你除掉。”   他一定能做到的。   唯有这一点,沉疏万般肯定。   即便最后真的天不遂人愿,他也会和温濯一起去无间地狱,不能一起飞升,那就一起殉道、赎罪,三界内外,他不信没有一个地方能叫自己和温濯长厢厮守。   见他如此执着,温濯自不会再与他较劲,他唇角微微上扬,露出和煦的笑意,轻柔地摸了摸沉疏的头发。   “嗯,师父相信你。”   他们彼此携着手,跟在沈玄清后面,回到了狐狸祠的那块石碑处。   沉疏望向那块石碑。   不知怎地,上回看沉疏还是一瞧一个不明白,这次竟是直接能读懂碑上的文字了。   “奇也怪哉,原来恢复记忆,人还能变聪明?”沉疏惊叹道,“看来这里果真是我的故土,当年青丘国走失的那个小太子,莫非也是我?”   沈玄清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抬了一只臂靠到石碑上,说:“青丘国的故事,你也想起来了?”   沉疏摇摇头,说:“没想起来,这是温濯跟我讲的。”   沈玄清叹了口气,道:“也罢。”   随后,他挽起一只袖子,将手臂搁到了石碑上,从腰间“噌”地抽了一把匕首出来。   不等沉疏反应,匕首就破开皮肉,汹涌的血顿时从沈玄清的手臂往下渗,很快就顺着石碑的字纹描了过去。   沉疏疑惑道:“这是做什么?”   一旁的温濯沉默良久,此刻终于开口道:“狐妖的血,能打开这个石碑的秘密。”   沉疏恍然大悟道:“哦,这样啊,原来沉师父也是狐妖。”   等等。   谁也是狐妖? !   他双目睁圆,惊愕地看着温濯,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他他他,他也是狐妖?”   温濯倒是比沉疏淡定许多,他眉目泛笑,柔和地看着沉疏,说:“送走你魂魄的时候,我想着,如果你能找到你的家人就好了。”   沉疏重复道:“家人?”   “嗯,”温濯眼里都是情意,“看来,至少这一点,我做好了。”   沉疏原以为自己是因为相貌近妖,被爹娘抛弃了,如今看来,这一切竟都是温濯在替自己殚精竭虑,甚至为了他的后半生而铺路。   是这样痴情的人。   他忍不住把温濯的手攥得更紧。   剖心的时候该有多疼,那道刀口,只怕是永远也好不了了……   想到这些,沉疏的鼻子又酸了,若不是眼下还有个师父在面前,他指不定又抱着温濯哭了。   沈玄清抬起手臂,任由血落到石碑上,一边解释道:“这块石碑的秘密,就是狐妖一族最后的退路。”   “两仪门。”   温濯和沈玄清同时说道。   沉疏一头雾水地问:“两仪门,这是做什么的?”   沈玄清笑了笑,手中掐出一个咒诀,整座狐狸祠登时开始晃动不止,大有倾塌之势。   沉疏赶紧抱住了温濯,急道:“师父,有什么话,说说清楚行不行?”   “万物负阴而抱阳,阴阳两仪也就创生了万物,狐妖本生于天地,也是世上第一个通得此法的族群。”   在众人的目光里,石碑上的字纹缓缓开裂,缝隙中渗透出了一道金光,随着地面的晃动愈发剧烈,石碑也跟着塌陷,碎石滚滚而落,内里的景象也逐渐显山露水。   那是一扇一人多高的拱门,呈了黑白两枚阴阳鱼的形状,悍然的两道灵流彼此相扣,波动着旋开了一个通道。   透过这个通道,能瞧见另一个世界的景象。   近边的是一座穷酸的道观,门口摆了两块大红色的泡沫牌子,拿黄字儿打印体写着“大贡香三支128元”和“扫码支付”。   而从道观再远眺下去——   高楼林立,六街灯火,彻夜长明。   “当年青丘蒙难,狐妖一族就是跨越了这道门,走入另一个时空,从此销声匿迹于这个时代,你能穿越到此,也是因为这两仪门。”   沈玄清望了一眼温濯,又看向沉疏。   “这道门,只认狐妖的血脉,也只有狐妖可以跨过。” 第68章   “那你自己回去吧。”   沉疏拉起温濯的手, 转身就要离开。   沈玄清本想板着脸吓唬他们,见沉疏连半分犹豫的空间都没留给他,当即变了脸色,上去扒住了沉疏。   “诶,你要去哪?”   沉疏甩开他,继续推着温濯,一边说道:“天机还在拖着旱魃,我们就这样一走了之也不好,现在就去帮忙。”   沈玄清喊道:“你要去打架?你这灵魂是被人重塑过的,可没之前的那么结实,大伤小伤都能叫你疼到死,你还要去?!”   “疼到死就疼到死,我离开温云舟, 我还能哭到死呢,你走开!”   沈玄清咬牙切齿地威胁道:“两仪门百年可就只能开这么一次,错过了,你就永远也回不了现代了!”   听到这话,沉疏回头恶狠狠地盯着沈玄清,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师父, 是你不由分说送我来此, 如今要不要回去, 也该是我说了算吧?!”   “沉疏!”沈玄清喝道。   “沈玄清!”沉疏也喊回去,“你让我恢复这些记忆,不就是为了让我知道,师尊都对我付出过什么吗?如今又要我抛下救命恩人独自离开,你当我是什么!”   沈玄清被他喊得捏了把汗,悻悻松手, 小声道:“行行行,你要带他一起回现代,也不是没有办法。”   沉疏原先还在怒火朝天,这么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连牵着温濯的手都下意识松开,转而捏住了沈玄清的肩。   “师父,你说真的吗?真的可以带我和温濯一起回去?”   沈玄清解释道:“狐妖族内不常通婚,总有些狐狸会和人类相爱的,青丘祖先早就料到过这一点,所以松了这一条规则。”   沉疏紧接着问道:“那,具体要怎么做?”   沈玄清看了一眼温濯,冲沉疏招了招手。   沉疏蹙眉道:“有什么话,是我师尊不能听的?”   沈玄清催促:“快点儿!”   沉疏这才不情不愿地挪着步子过去,沈玄清很快就拊耳到他旁侧,低声窃语。   “要他身体里,留有你的元阳。”   沉疏:“……”   身体里,留有他的元阳……   脑中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后,沉疏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他故作不懂,期期艾艾地说:“什、什么意思?”   沈玄清“啧”了一声,说:“你跟他不是前世的道侣吗?双修过几回就行了,别告诉我你一个狐妖连房中术都——”   沉疏大声打断他:“我知道了!”   他都没脸再去看温濯,红成了只熟透的小狐狸,低着头走到温濯身边,磨蹭着重新牵住了他的手。   “怎么了,小满?”温濯笑着看他,“他与你说什么?”   “他说……”   沉疏瞥沈玄清两眼,犹豫了会儿也拊到温濯耳侧。   “他说,要师尊跟我有双修的经历,叫你身上染了狐妖的妖气,两仪门就……就认不出你了。”   温濯听了微微挑眉,复又问道:“那,是要多少回呢?”   多少回……   沉疏别扭地说:“师尊想要多少回,就、就是多少回。”   他心思不正,意会错了温濯的意思,弄得温濯笑意反倒是更深了。   他抚上沉疏的脑袋,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   沈玄清挑眉,问道:“所以,你俩——”   “别问。”   “哦。”   沉疏瞪了沈玄清一眼,随后望向开敞的两仪门,对面是自己生长了十八年的旧土。   温濯看穿他的心思,柔声道:“想回去的话,现在就可以走,这里的事情都交给我。   “虽然很想回家,”沉疏摇摇头,说,“但是就像我上辈子和师尊说的,如果就这样走了,往后再踏上这片土地,我就不知道该以何种心境自处了。”   “两族之间的误会没有被解开,至少我要开这样一个头,”沉疏低声道,“要是可以的话,我还想劝说旱魃,带着整个妖族归隐东海,不再问人世,直到世间能坦然接受妖族为止。”   直到两族能真正地和谐共处。   说到这儿,沉疏又笑起来:“师尊半年前同我说,青丘覆灭,狐妖一族避世而居,我原还觉得是临阵脱逃,如今看来,倒是明智之举。”   沈玄清在这个档口插了一嘴:“这个提议当年可是我卜算天机,想出来的。”   沉疏神色复杂地看了沈玄清一眼,道:   “你吗?”   “这叫什么话?”沈玄清一扬拂尘,自信道,“本人呢,就是当年的青丘国国师,也是尊上钦点的太子少师,故国小太子的灵智,当年也是由我来点化的。”   沉疏半信半疑地又问了一遍:“你?你是青丘国的国师?”   沈玄清瞧沉疏满脸的不相信,微微昂首,乜了他一眼。   “不成想有人开了灵智以后,竟能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还以为自己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狐妖。”   沉疏也不是笨蛋,一听他这明里暗里的讽刺,很快就明白过来了。   果真跟自己猜想得一样。   他就是青丘国那个走失的小太子。   在落霞谷独居了这么多年,也寻不到同族的狐妖,果真是因为他们全都跨过两仪门,到现代去生活了!   而他刚被点化灵智,却在举族迁徙的时候走失了,这才没能跟上第一次两仪门的开启。   “天哪,师尊,”沉疏第一反应竟是去捏了捏温濯的手,调侃道,“我以前是不是真能当皇帝?”   温濯笑着点头,说:“看来是的。”   沉疏拿手挡住脸,压低声,更过分地说:“那我能不能把师尊纳入后宫,当作男宠来养?”   温濯反问一句:“若是说了不能,小满还要做什么?”   “那我就要巧取豪夺,强行把你、把你……”   他本想说些让温濯害臊的话,可话说到一半,温濯还没什么反应,自己的耳根蓦地就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完整。   最后只能小声地嘟囔一句:   “反正就要师尊。”   温濯就爱逗他开心,瞧沉疏脸红着,心中就喜欢得紧,忍不住往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真是可爱。   分明也有几百年的寿元了,可对于寿数漫长的妖而言,沉疏这个年纪,依然还有点少年心性。   跟温濯腻歪了一会儿,沉疏才迟迟地反应过来,转而看向沈玄清,问道:“既然师父是国师,那我爹娘呢,他们怎么一直没出现?”   “你的爹娘啊……”   提及沈疏的父母,沈玄清竟是流露出惆怅的神色来,他把拂尘搁到淋满鲜血的石碑上,开始长吁短叹。   “我如今,也快记不得二位尊上的音容了。”   温濯意识到了什么,扣住沉疏的手,和他十指交握,似是安抚。   “没事的,”沉疏对温濯浅浅笑了一下,又问,“师父,他们是不是已经过世了?”   沈玄清如实答道:“你的爹娘回到现代以后,放弃了妖族漫长无垠的生命,如今,已经同棺而葬百年了。”   “放弃了?”沉疏惊愕道,“命那么长,为什么不好好活着?”   “对于妖而言,太过漫长的生命,和不老的容颜,都是潜在的危险,”沈玄清说,“青丘覆灭,正是因为有人想窃取妖族驻颜长命的方法,二位尊主通晓此理后,劝说族人隐姓埋名,并做了表率,躬自将寿元重新送归大地。”   沈玄清说:“他们一夜白了头发,容颜老去,在人间安享了十余载后,寿终正寝了。”   沉疏疑惑道:“那师父呢,你怎么一直活到今天了?”   沈玄清耸了耸肩,说:“当然是因为你啊,我留守在人间,一直等着第二个百年后两仪门的开启,准备再次回到现代,把你带回现代,好给二位尊主一个交代。”   他看向沉疏,眼神中泛起说不明的意味。   “不成想,两仪门重开那日,我再来到这个时代寻你,却发现你已经魂魄尽毁,丧命了。”   温濯眸光也是一暗,低声道:“原是如此。”   沈玄清继续说:“不过,两仪门的开启还是有好处的,你的师尊温云舟就是正好赶在了这个节点上,重塑了你的魂魄,而你的魂魄呢,又恰巧通过两仪门,送来的现代的地府,重入轮回。”   而直到今天,第三个百年,两仪门再度开启了穿越过去和未来的通道。   既然百年能开一次,那如果……   沉疏摸了摸下巴,思索着。   如果他们错过了这一回,再等下一次不就好了?   沈玄清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肃然道:“穿越时空,这是有代价的。”   “两仪门一共开启了三次,对狐族来说已经是仁至义尽,如今狐妖一族也正在慢慢失去灵力,逐渐无法维护这扇门的稳定。”   “而且,”沈玄清指了指温濯的胸口,“你有心魔吧?”   沉疏神色一紧,问道:“心魔会对两仪门有什么影响?”   “首先,天道不是睁眼瞎,你犯下的杀业越重,心魔越强大,他们就会容易注意到你,派遣天道之人下凡来擒拿你,押送你去无间地狱。”   不好,偏偏温濯就是犯了极重的杀业,哪怕是应龙逼迫他这么做的,天道也只认他手下的亡魂。   那就难办了。   沈玄清继续说:“但我有办法处理你身上的心魔,我道观里有一件法宝,可以净化杀业,只要你在这法宝里持戒三年,天道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前提是,你二人,能赶在两仪门关闭之前回到现代。”   “并且,温濯的心魔里混入了应龙的灵力,为了现代社会的安全,这个时代的应龙,必须要除。”   他看向沉疏和温濯,正色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三日之内,你们必须要想办法除掉应龙,然后跨过两仪门。”   沉疏惊道:“三日之内?!”   他还寻思着先休息个半年,好好给旱魃洗个脑,劝说妖族暂避锋芒,从此避世而居。   这样看来,压根就是十万火急了!   沉疏顿时心焦万分,松开温濯的手,开始在狐狸祠里来回踱步。   这该怎么办?   他原也不想把这个世界的烂摊子直接抛之不顾,但如今看来,好像非得有些什么取舍才行了。   温濯此时总算是和沈玄清搭上话:   “上回道长离开时带走了应龙,说是替我们暂时压制,还要求我来此与你共同祓除应龙,此事如今可有什么说法?”   沉疏一听,当即接茬道:“对,应龙呢?应龙在这里,我们先把祂干掉不就行了?”   “这个嘛,就是我要说的最后一件事了。”   沈玄清尴尬地轻咳一下,仿佛心里藏着事儿似的,目光飘忽,声若蚊蝇。   看见温濯和沈疏如炬的目光,他才叹口气,快速又小声地说了一句。   “应龙……跑了。” 第69章   温濯:“……跑了?”   沉疏难以置信地抱住了头, 重复问道:“跑了?!”   沈玄清被这二人来回一质问,更是尴尬得要钻棺材板里了,他声音越发微小,最后跟个蚊子叫似的。   “我上次就说了,我没你这师尊厉害,压不住太久,谁让你们拖拉那么久,我这半年里都快把元神给耗干了……”   沈玄清越申辩越小声, 最后干脆目光也不敢看两人了, 跟个犯了错的小孩似的。   “对不起啊,我还以为我能再控制一会儿, 应龙的魂魄跑了之后,我就赶来寻你们了。”   到底是自己师父, 沉疏纵然生气,也不好苛责他。   况且沈玄清这么一说,沉疏忍不住就回忆了一番自己和温濯闹别扭的这半年都做了什么。   被所有人蒙在鼓里,还傻乐着自以为囚禁了温濯……   他对温濯可说过不少狠话,如今一想起来,他比沈玄清还尴尬,恨不得现在就死回去。   温濯倒是没多惊讶, 他轻叹口气, 说:“果真还是没有办法。”   沉疏借势也长长叹了口气,眉间微蹙,扯住温濯的衣袖, 软声道:“师尊,你别怪他,应龙的实力太强, 师父没有你厉害,能把祂从我身体里祓除就已经是超常发挥了……”   沉疏先发制人地跟温濯撒娇求情,沈玄清原还想试图想辩驳些什么,最后还是嗫嚅了两句,不说话了。   罢了,跟一个小辈较什么劲。   只是沈玄清越寻思越不明白,他当了沉疏那么多年师父,怎么从不见这狐狸跟自己撒娇过,每回不是讨打就是哭得人耳膜欲裂,背地里还要偷偷骂他老东西。   难不成,是他这个师父的问题?   沈玄清抬起眼皮瞄了温濯两眼,看见他端正的站姿,忍不住也挺直了腰板。   温濯鲜少有否认过沉疏,他稍稍颔首允了沉疏的话,随后朝沈玄清略作一礼,问道:“沉道长,敢问那日小满为应龙所附体,道长用的是什么法子来祓除应龙的?”   沈玄清恍然道:“是,这事儿还没告诉你们呢。”   他扔了拂尘,从衣襟处摸了摸,寻到两块窄小的护腕,递到了温濯和沈疏手中。   “这护腕,你二人先戴着。”   这护腕是寻常的制式,更像一块没有表盘的手表,通身是银白的铁,泛动着冷硬的光芒。   沉疏接过护腕,二话不说扣到了手腕间,指腹在上面的白银上磨蹭了两下。   “好滑,”沉疏疑惑道,“这是……磁石?”   温濯没有听说过“磁石”这物件,他也学着沉疏的方法把护腕给戴上了。   “不像是法器。”温濯观察片刻,说。   “这时代还没有发现过这样的东西,”沉疏顺势摸了摸温濯的手,说,“师尊,这是我后来去的那个时代里,发现的一种法器,它能把五行属金的'气'给吸引到这石盘上。”   沈玄清收回拂尘,装模作样地赞许道:“嗯……不错,小满听学如此认真,为师也就放心了。”   沉疏觉得他这腔调忒怪了,像是在生硬地模仿谁似的,听得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沉疏搓了搓手臂,神色复杂地看向沈玄清。   “师父你干嘛这样说话?”   温濯一听,凤目也跟着微微眯起,目光审视一般看向沈玄清。   “沉道长既也是小满的授业恩师,”他缓声道,“他自然是打心底尊重你的,你也不必苛责自己,做力所不能之事。”   话语说得含蓄,沉疏听不懂,局中人可就再清楚不过了。   沈玄清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刚挺直的腰又给弯了,笑着说:“温宗师,当真有一双慧眼。”   温濯没有恶意,微笑看着沈玄清。   “还要多谢道长,让我二人能得以重聚,此恩温某定当竭力相报。”   沉疏听得云里雾里的,只好低头琢磨腕子上的这块磁石。   这石头表盘被磨得很平,摸上去既凉又舒服,但隐隐让人觉得,身体里的什么东西正被这石头给源源不断地吸走。   沉疏观察了会儿,见二人不说话了,于是问道:“给我们这个,有什么用?”   听到这个问题,沈玄清此刻终于撩开了他那大袖袍,露出两条挂满磁石的手臂,呈到了二人面前。   “当然是用来——”   他嘴角扯出一抹笑,眼神却分外肯定地看着的人。   “诛神。”   沉疏和温濯均是一愣。   随后只听沈玄清又道:“应龙这东西,你用剑杀不死,用水淹不死,它之所以不生不灭,就是因为它的肉身与凡人所不同。”   沈玄清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说:“她也是大乘期,你们可见过她眉心这点印记的形状?”   沉疏是见过的。   应龙受肉于池敛之身时,眉心的印记是烁金色的,棱角锋利,像是某种金属的形状。   沉疏猜测道:“金系的灵核,能被这磁石克制?”   沈玄清摇摇头,道:“非也非也,且看此——”   话罢,只见沈玄清掌心一覆,一枚微小的玻璃瓶凭空呈在了二人面前,沉疏定睛一看,瓶口贴了一张封印符,里面沉淀着一些漆黑的果冻状物体。   “这是我从应龙身上取下的一小部分肉躯。”   沈玄清的手一覆上去,这玻璃瓶里的黑团就如同获得了生命一般,隔着厚重的瓶壁贴了上来,似乎随时要穿破屏障。   沈玄清说:“见过应龙之后,我回现代查过不少资料,发现祂的肉身,实际是由一种流体金属所形成的,而这种金属能被这块磁石强行吸引,再多停留一会儿,连这封印符都能冲破。”   这就是为什么沈玄清当时能轻而易举把应龙从自己身体里取走,原是与温濯暴力祓除的方法大相径庭,讨了个巧。   温濯垂眸多看了几眼手腕上的磁石,目光转向沉疏。   他自责道:“小满,若是我早些知道有这个办法,当初就不叫你受那么多苦了。”   “你又来了,”沉疏抬手戳了戳温濯的脸颊,不悦道,“你是不是总以为自己神通广大,两千多年后的事情,你也能预料到?”   温濯挨他戳也不抗拒,疑惑地看着沉疏。   “小满……”   沉疏早就通达不少了,他捏着温濯的脸,笑嘻嘻地看着他。   “云舟,好云舟,你什么都好,就是待我太好了,你知不知道——”   “诶!”沈玄清拍了拍石碑,不满道,“三日,两仪门还有三日就关闭了,你们有那么多时间能挥霍吗?”   沉疏这才撇撇嘴,松开了手。   时间的确不多了。   温濯的心魔另说,眼下最要紧的两件事,其一是解决应龙这个定时炸弹,其二是劝说旱魃带着妖族远赴东海。   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再者……沉疏心中仍有一丝顾虑,始终不敢敞明了说,如今两仪门开启,他又不得不把这个问题重新摆上台面。   沉疏想罢,暗自推了推温濯的腰,小声道:“师尊,你先上去,我跟师父说两句话。”   温濯身子一动,回首看向沉疏,面露疑惑。   “小满,我不可以听吗?”   沉疏都有点哭笑不得了,他压住温濯的双肩,哄他:“师尊,你放心,不是什么悄悄话。”   温濯看了沈玄清两眼,犹豫片刻,这才点了点头,收起了手里的含光剑,重新踩上狐狸祠的台阶,慢慢消失在二人面前。   他走后,沈玄清顿了几秒,问:   “……他以前就这样吗?”   “不知道,但他有心魔在身,黏人一点也很正常。”沉疏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侧过身看向沈玄清,“师父,你是不是不愿意让温濯回到现代?”   沈玄清这会儿并未插科打诨,他跟沉疏对视了须臾,轻叹口气。   “我并非不愿,只是你真的觉得,带他回现代是件好事吗?”   沉疏耸耸肩,说:“我在现代好歹也活了十八年,虽然你的道观穷酸,但比起这衰草连天、血流漂杵的灾年,我还是宁可待在道观的石像怀里睡觉。”   “话虽如此,”沈玄清说,“可你是转世轮回,是投胎,并非直接从一个世界穿越去了另一个世界,当年狐妖一族跨越两仪门,因为接受不了世事沧桑变化,最后选择自戕者不在少数。”   沈玄清眸光一寒,扫向沉疏:“你能保证,他可以好好活下去吗?”   沉疏不敢回答。   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也不是没有问过。   但纵然是温濯给了他肯定的答案,他也不敢保证,真的到了穿越的那一天,温濯会不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一跨两千年,当初他突兀地穿越来古代,若是没有温濯保护他,逗他开心,他许是活不过几月就能自杀了。   如今反过来,他能领着温濯好好地适应现代生活吗?   或者说,温濯会不会又和先前一样,为了他而勉强自己呢?   沉疏不希望他这样。   “不管怎么样,”半晌后,沉疏沉声道,“谢谢师父的成全。”   沈玄清一听,竟是开始发出细微的笑声,还拍了拍膝,边笑边叹。   “不是我成全了你们,”叹了须臾,沈玄清笑道,“是你们,成全了你们。”   沉疏困惑道:“师父,这是何意?”   沈玄清哪还有方才假正经的模样,他看一眼温濯离开的方向,眼中含着万般思绪,仿佛是穿透这面石壁,看向了另一个时空的他们。   “这些年,我总是让你起早去雪山练剑,安排了观里的清修师父让你听学,就是要叫你忘却前尘恩仇,超然世外,过好这一辈子。”   “但你忘不了,你睡着的时候,还是会念温濯的名字。”   “你太想他了,可你又记不起他,所以时时长梦不起,狐妖通常不会犯情劫,但你偏偏就因为这前尘往事,身体越来越差,元神也越来越虚弱,始终结不出灵核。”   沈玄清又是一声叹息:“迫不得已,我只能送你回去,温云舟的法力太强,我哪怕是在方圆百里开外看着你,他也能察觉到,所以只能暗中替你护法。”   沉疏越听越出神,他想着温濯的背影,那腰封上的银丝云纹好似晃进了他的心里。   他相信沈玄清的话。   自己的灵魂是温濯拿心头血一点点重塑出来的,所以不管再来多少次,他命中注定会回到这个时代,重新遇到温濯,也一定会再次喜欢上他。   “这要是让温濯知道了,又得难过好多天。”   沉疏低笑了两声,头发都把表情遮掩了大半。   “师尊的这颗心就跟玻璃球似的,我一定要好好护着,再不能让它碎了。” 第70章   沉疏很快就追上了温濯。   温濯不愿意离他太远, 只站在了狐狸祠上的那枚香炉前,半年前他点下的线香早已被焚尽,只剩半截木芯, 余烬残落香案。   凉月高悬。   沉疏刚从狐狸祠上来,就望见了淋满月光的温濯, 他低头捻了一把案上的香灰,放在指间碾了碾,像是无聊时的消遣。   沉疏倒是来了兴致,往后躲了躲,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温濯平素对周围的动静觉察都分外敏感,但唯有沉疏,他从来都不设防,沉疏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他,他竟也无所察觉。   温濯吹去了手中的香灰,又弹了弹香炉里那半截木芯,唇间无声地叹息了一下。   原来温濯等待自己的时候,竟是这么一副百无聊赖、又手足无措的模样。   沉疏忍不住偷笑了两下,悄摸着溜到了温濯身后。   “师尊。”   他晃着狐尾,从身后一把抱住了温濯的腰,脸跟着蹭在他耳侧,模样像只撒娇的动物。   “我来了。”   温濯的身子明显一僵,随后他眸光亮起,稍稍侧过脸,抬手摸到沉疏的耳朵。   “和他说完了?”   沉疏很听话地把脸往他掌心里凑。   “没有说悄悄话, ”沉疏低声解释道,“师尊,我就是叮嘱师父几声两仪门的事情。”   他也没想到温濯是这般爱拈酸的人, 但如今既知道了,就没道理再叫他不高兴。   温濯的手又缓缓下滑,碰上了沉疏那枚朱红色的耳珰。   “小满,这物件若是不喜欢,以后也可以不戴了,师父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沉疏摇摇头,说:“喜欢的,这是师父给我的东西。”   虽说来历太过心酸,但沉疏怎么可能会不喜欢呢?   就像自己给他的灵核纹刻的痕迹一样,这枚耳珰,沉疏也把它视作一种独一无二的禁锢。   是温濯给他的。   “这是师尊给我的婚戒,我不取。”   沉疏把头埋在温濯肩上,小声说。   温濯微笑起来,问道:“婚戒,是何物?”   沉疏解释道:“就像……就像成亲的时候要交换一缕发丝一样,是只属于我和师尊的证明。”   但说到底,灵核毕竟是看不见的东西,下次他也要想办法给温濯打个明显的印记出来。   要不然……   想到这里,沉疏就一口咬住了温濯的耳垂。   “给了我这样的东西,我可这辈子都取不掉了,”沉疏的唇压在温濯耳边,低声道,“师尊,这都是你做的好事。”   温濯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手压到了香案上。   沉疏顺势就贴了过来,叫他们深切地感受了一下彼此。   这狐狸精恢复记忆之后,撩拨人的手段就精明了不少,温濯此刻也琢磨不清沉疏的意思,他低头看了一眼环在自己腰上的手。   “小满,”他于是覆住沉疏的手,哑声问道,“你……不着急去寻旱魃和天机了么?”   沉疏一听,顿时笑起来。   “亲一口就去。”   他松了松手,给了温濯一个转身的空间。   温濯轻叹口气,很快就回过身来,眼中含情,抬头望着沉疏。   “我会和你走的。”   猝不及防地,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不会后悔,是真心实意地想和你走。”   他如此补充。   沉疏的眼神愣住了,他望着温濯灰蓝的眸子,这双眼睛仿佛能窥见自己一切的顾虑,又很快能寻到办法,慰解他的不安。   这句话,沉疏能感受到。   温濯在很真诚地这样说。   沉疏轻叹口气,无奈地看着温濯:“我什么都瞒不过你么?”   温濯捧住他的脸,调侃道:“师尊是师尊,徒弟是徒弟。”   沉疏眯起眼,回击道:“可师尊偏偏是爱拈酸的醋坛子,方才还把脾气撒在这可怜的木头芯子上。”   说他拈酸,温濯竟也脸红起来,别过头去。   他闷声道:“小满长大了,如今也能笑话我了。”   沉疏越靠越近,话也越讲越甜腻:“都那般唐突过师尊了,师尊莫不是还把我当你养的小宠物呢?”   绒尾顺势扫过温濯的腰,像勾引似的。   “这世道上,有和徒弟夜夜笙歌的师尊吗?温云舟,你说说看。”   温濯不说话了,沉疏靠得他太近,自己的心跳声已经快盖过一切呢喃的情话。   “亲一口还是可以的。”沉疏抵上温濯的额头,笑着说,“剩下的事情,等师尊跟我回了家,我们再做吧?”   温濯终于揉开笑意,轻“嗯”了一声,随后就跟按捺不住了似的,主动靠上沉疏的唇,落下一个浅吻。   沉疏嫌这吻太轻了,抬手覆住了温濯的后颈,身子稍稍下压,更吻深了些。   情意缠绵,辗转厮磨。   他们趁沈玄清还没上来的空隙,就这样悄悄接了会儿吻。   待听到下边的脚步声后,沉疏的狐耳才重新立起来,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怀抱。   沈玄清踩着石阶重新迈上地面,他还穿着那身黄袍,只是皮相竟是变化了一遭,如今看上去与沈疏和温濯竟是一般年轻的。   “走吧。”沈玄清都没瞧他们一眼,一挥拂尘,说,“去收旱魃。”   一把黑金长剑应声跟在他身后,沈玄清脚踩住佩剑,身子一轻,很快就从破观中飞出了身。   温濯方才多瞧了他两眼,询问道:“他……为何换了张皮?”   “是把皮相卸了,”沉疏小声解释道,“狐妖大多生得漂亮,这张皮相,估计才是他的本貌。”   温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随后,二人一个踩上含光剑,一个踩上参商剑,紧跟着沈玄清的路径,往太清山的方向飞驰而去。   一直从长夜飞到天际黎明将至。   然而在黎明之后,却是更深的黑夜。   沉疏御剑跟温濯并行,一路上冷风吹拂,裹挟着一股湿潮扑在脸庞上,飞了不多片刻,就在沈疏的刘海上凝下几滴雨露。   沉疏抬手抹了抹,皱眉道:“旱魃如今身在岐州,理应是大旱天,怎会有雨?”   温濯也察觉到了异常,严肃道:“怕是应龙已经准备动手了。”   “师父!”沉疏立刻顶着大风朝沈玄清喝去,“加快点速度,应龙可能已经到太清山了!”   沈玄清喊道:“我知道,你们跟上!”   三把剑旋即飞得更快,几乎凝成了三道光线,带着几人急急赶往太清山。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靠近山门的地方。   刚一贴近,沉疏就感觉一阵更强的寒风径直往他面上吹打过来,挟着闷钝的响动,仿佛是镇守山门的恶兽,正呼啸着警告来者退去。   他抬手挡住风,暗道:“有好几道灵流,难不成……天机和旱魃她们还在打?”   天际的黑云滚墨,沉沉下压。   噌!   还未看清太清山的全貌,只听一声激烈的锋刃相擦之声在耳侧炸开,随后,沉疏眼看着山门处亮起一道扎眼的白光。   下一刻,这记白光直朝他打来!   沉疏神色一惊,当即操纵参商剑下行了几寸,这道光芒来得既狠又快,擦着沉疏脸侧掠过,只听“轰隆”巨响,众人闻声回头望去,身后的矮山竟是直接被洞穿了过去。   山体开裂,往下轰然倾塌。   沉疏眯眼看过去,被砸上矮山的竟是个人形,再一细看,银白披挂,发髻高挽,此人正是天机!   天机受此大难,竟跟没事人似的,她见到沉疏,立刻凌空翻了个身,落到沉疏的剑上,砸得剑身一晃。   她半蹲在剑上,刀口下压,眉目凛然望着山门的方向。   沉疏吓退几步,道:“天机长老,你这是——”   天机乜了温濯一眼,说:“你们倒是挺爽,留我一个人跟她打。”   温濯很快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御动含光剑贴近过来,拎着沉疏的衣领就提到自己身后。   “天机,战况如何?”   天机还保持着警惕的半蹲剑势,目光定定地望着山门的方向。   “没打完,旱魃有帮手。”   “帮手?”沉疏拉住温濯,问道,“我记得她带的那些鲛人,都差不多被我们处理干净了吧?”   天机冷笑一声,说道:“问问你那好师哥吧。”   师哥?帮手是池辛?   那旱魃也太没品了吧,池辛这人能帮到什么?况且他修为先前已经被发了狂的温濯废干净了,还能有什么战力?   沉疏刚要开口再问,天机却猝然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咬牙道:“缠人的畜生……”   随后,山门处再度袭来一阵飓风,这一回,风中夹带着强烈的灵流,沉疏感受得分外清晰,这显然是有人正要攻来。   温濯单手护着他,退开了天机数里。   “别怕,”他说,“师父在。”   话音刚落,山门处过真攻来一个身影,那人身形矮小,身着鹅黄的袍子,手中却提着一把锋刃凌厉的阔刀。   “泽兑?!”沉疏一眼认出,眼睛顿时睁大了,“你……没死啊?”   泽兑只望了一眼沉疏,立刻就收回眼神,手中的阔刀割开一阵强风,往天机身上直接甩了过去。   随后,只见泽兑身周一阵白雾扬起,人很快就化作一只身形硕大的白虎,往天机身上一同扑去。   天机跃下参商剑,一踩白虎的身子,跟他扭打到了一起。   沉疏倒吸一口凉气,拍了拍温濯的后腰,解释道:“师尊,这是泽兑,就是池辛养的那只猫妖,不过,怎么会跟天机打一块儿去了?”   不过,看他这一套化形的动作行云流水……   难不成,泽兑也恢复记忆了?   “嘶,不对,不如说他为什么会丢失记忆?”   沉疏前世降下禁制的那天,几乎灵州全境的妖都参与了围剿沉疏,唯独有旱魃和泽兑这两只大妖没有出手。   温濯和沈疏一同看了记忆画轴,对那七天发生的事情都了如指掌。   泽兑一回到灵州,就不见踪影了,旱魃则是作壁上观,没有阻止妖群围剿沉疏一事,只是在最后替沉疏收回了一缕残魂,这才让温濯得以有机会重塑沉疏的魂魄。   然而他身旁的温濯却没那么清闲,他的呼吸声变得很重,几乎是凶戾地望着泽兑和天机,仿佛下一刻就要提剑杀去。   “原来是他……”   温濯的眼睛竟开始泛起和沈疏一样的血色,极富杀性,连带身上的灵力也跟着变得暴虐起来。   沉疏察觉到温濯的异状,立刻抬眼望了过去。   不好,是心魔又开始躁动了!   沉疏片刻没有犹豫,直接扑住了温濯,抬手捂上他的眼睛,不再让他看见泽兑和天机。   他急声道:“云舟,先别看他们,我还在这里,不要被心魔操纵,冷静一点,好不好?” 第71章   有沉疏在身边,温濯眼底的血色很快就淡了下去,他近乎悚然地捏紧着参商剑,身体的骨骼都在细密地颤抖。   温濯感觉身体的血躁动起来, 似乎一靠近这黑云压阵的太清山,就受到了另一股力量的召唤。   “小满……我不该来此, ”他冷汗涔涔,扶住额,咬牙道, “你、你和我走。”   沉疏松开了捂住温濯眼睛的手, 压低声,还算冷静地劝慰道:“师尊, 冷静一点。”   “应龙已经逃出来了,我们哪怕现在就穿越两仪门, 祂照样能控制你的心魔,眼下在这里解决祂,是损失最小,也是最好的办法了。”   温濯只听沉疏的话,他摸索着低下头,寻着沉疏的怀抱过去。   “小满, 若是我在你面前失控, 你一定要杀了我, ”他颤声道,“我不想伤害你,小满, 我绝对不能伤害你,否则……”   “好好好,我知道,师尊待我天下第一好,”沉疏揉着温濯的头发,耐着性子说,“而且我现在也没那么弱,师尊要伤我,怕是还得费些力气吧?”   温濯摇摇头,紧紧抱着沉疏。   “不要走。”   “不走,师尊,”沉疏握住温濯的手,和他十指交扣,柔声道,“我就这样一直一直牵着你,永远不会放开,你闭上眼睛,调息片刻,有事我再唤醒你,好不好?”   感受到沉疏毫无保留的温度,温濯这才听他的阖上双目,慢慢开始调整气息。   沉疏吊着的一口气终于缓下来,他低头看着温濯,动作轻缓地搓着他的后背。   这样强大的人,还会有这么需要自己的时候。   “不会有事的,”沉疏吻上温濯的头发,低声道,“云舟,放心依靠我吧。”   天穹降下的早已不是灼人的旱雨,从太清山吹来的朔风带着阵阵苦雨,把每个人都浇得湿淋淋的。   沈玄清很快注意到了他们的异状,他御动佩剑飞来,对着沉疏大喝:“心魔又开始躁动了吗?”   沉疏面泛愁容,怀抱一点没松开,目光拖向沈玄清。   “师父,应龙恐怕就在这附近,师尊这是受到应龙的影响了。”   沈玄清知道他的意思,二话不说,双指往温濯额心凌空一点,一张昭恶符顷刻就贴上了他的额头。   “现形!”   随着他一声清喝,温濯身后的恶业当即现形。   这一个动作间,沉疏双目都睁大了。   这与上回沈疏给他贴上昭恶符的情形早已截然不同,温濯身后被昭恶符显出来的再不是那些怨念颇深的恶灵,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极富邪性的苍龙。   这条龙通身雪白,却生了两对金色的龙睛,看上去鬼魅妖邪,一张龙口大开,竟有仰吞日月之势。   沈玄清一拍沉疏的肩,沉声道:“看到没有,应龙对他心魔的掌控权越来越高了,接下来,你的首要任务不是两族和谈,而是控制住他。”   然而下一刻,沉疏直接躲开了沈玄清的动作,冲上去一把扯下了昭形符,往半空一扔,紧紧怀抱住了温濯。   “师父,”沉疏颇是幽怨地看着沈玄清,“他又不是什么精怪鬼魅,别这样对他。”   沈玄清早就习惯了,连连点头:“好好好,行行行,你知道就可以了。”   说罢,他又亮起了手臂上的一排磁石,说道:“这东西的妙用,你已经知晓,温濯的心魔混入了应龙的灵力,你想办法让他分心,让他专注于你,温濯的意志越强,心魔就会越弱,这就是磁石能发挥作用的最好时机。”   “明白,”沉疏揉了揉温濯的后心,紧接着问道,“师父,你现在要做什么?”   沈玄清看向不远处越来越沉的黑云,眸光暗下。   “把这条长虫,揪出来。”   话音刚落,沉疏面前便是掀起一阵疾风,沈玄清身形一闪,眨眼就消失在了他们面前。   怀里的温濯已经不再发抖了,瞳色也逐渐恢复了正常,只是尚且处于失神的状态,应该是还没从心魔这里夺回主动权。   沉疏又看了眼温濯手里的参商剑,暗自抹了把汗。   这不是他的剑吗,怎么这么听温濯的话……   沉疏抬手,试着召回参商剑,然而温濯却把它捏得死死的,像抓了根救命稻草,不肯放。   “控制不了,”沉疏皱眉道,“为什么我的佩剑,会更听温濯的话呢?”   “好害怕啊!”   随之,参商剑就爆发出了一声剑鸣,颤颤巍巍地回应起了沉疏的疑惑:“我不敢违抗他的命令,感觉他会把我撕了……”   居然是这样……   沉疏恨铁不成钢地拍了参商剑一巴掌。   “怂包!”   他的元神进入过记忆画轴,参商是他的剑灵,理应也恢复了前世的记忆。   这把剑是他前世和妖众厮斗时,因为灵核耗尽被硬生生折断的,剑灵也因此被分成了两片魂魄,分别投胎转世,成了如今的参、商两个剑灵。   但不幸的是,这样的分配变得十分不公平,参几乎继承了原先剑灵的全部实力,而商则是继承了剑灵的一切负面特质,譬如胆小怕事、惧战,又喜欢滋哇乱叫。   “你哥呢?”沉疏问。   这家伙也知道自己实力弱,巴不得自己不要参战,赶紧说:“我哥啊,那我帮你叫叫他。”   “不,眼下反而需要你。”沉疏摇摇头,说,“你这么弱的剑灵,正合我的意。”   一件武器弱,未必是坏事。   他的功法没有突破大乘期,若是温濯心魔爆发,他跟温濯单挑,一定是打不过的。   但如果温濯手里的是一把贪生怕死的剑,他的胜算就很大了。   沉疏转变了思路,开始操纵含光剑,出人意料地,含光剑反而更听沉疏的话,剑身随着沉疏的灵力流动,开始发出一些悦耳的铮鸣。   “不过,还是不想和你打啊,师尊……”沉疏把怀里的温濯抱得更紧,额角溢出了一点冷汗,“我会尽量控制住你的心魔,师尊,别害怕。”   温濯蜷缩着,不答沉疏的话。   不远处的天机和泽兑还在厮打,泽兑时而化作人形,用阔刃快攻,时而又退回妖形,近身跟天机搏斗,两人过招之快,若非沉疏目力了得,寻常人只能看见天边几道残影乱撞。   沉疏见他们攻势愈猛,好像非要打个你死我活下来,情急之下,只好出声喝止:   “泽兑,天机!”   “快别打了,你们这样谁也打不死谁!”   可惜两人战意正酣,愣是没听到沉疏的呵斥,一路从半空打到山门的地面,沉疏也很快催动含光剑跟了上去。   到了地面,局势就变得更加混乱了。   沈玄清正在道场的太极印中心盘腿打坐,身下正张开了一道阵法,如他所说,正在设法寻找应龙的踪迹。   而他身侧不远处,竟是排开了一列鲛人,正围护着旱魃的雕龙宝座,那排鲛人手持长戟,锋刃正齐齐对准了面前的一人。   沉疏瞧他衣着,一眼认出。   是池辛。   他身上的伤不知何时已经好了大半,除了被温濯废去的那半条手臂外,其余肢体竟是自如得很。   他抬剑独对众鲛人,朗声喝道:   “旱魃,你敢觊觎岐州!”   “你怎么还没死?”旱魃完全没把池辛的这些叫嚣放在眼里,兀自吹了口烟,敲敲烟杆子,说,“本座贵为灵州女君,攻城略地,天经地义,有何不敢?”   池辛转了转剑,扬出一道凌厉的剑气。   “岐州怎么也轮不上你一个滥杀之妖来入主!”   剑气扫开鲛人,直接往旱魃身上打去。   然而这条青蟒侧躺在宝座上,竟是全然无惧的一副模样,待到剑气即将破开她皮肉的那一刻,蛇尾一扫,掀起一道更强的飓风,捎带着剑气把池辛扬退了数步。   池辛擦地急退,按住了地面,恶狠狠地盯着旱魃看。   “那个……”沉疏试图插话。   “你不准再蛊惑泽兑与人为战,赶紧让他收手!”池辛压根没听见,咬牙道,“他已经为我死过一次,如今元神不稳,你这是要害死他!”   旱魃仰头轻笑了两声,冲池辛讽刺道:“你都害死过了,还有脸假惺惺地来做好人?”   沉疏左右环顾了一通,打架的插不上手,吵架的插不上嘴,一时间心中竟生出一丝迷茫,不知该先做什么。   先劝天机和泽兑停手?可他们过招时压根听不进人话……   劝池辛和旱魃坐下来好好说?可凭沉疏这张气死人的嘴,怕不是会激得旱魃直接举兵把岐州给端了。   要不——   沉疏暗自捏了捏手间的磁石。   先从温濯劝起吧?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里阖目调息的温濯,他虽如今心魔入体,看上去反倒是有几分乖顺。   沉疏小心翼翼地扶着温濯坐正,低声道:“师尊,我先试试替你把心魔抽出来,好不好?”   沈玄清说过,想用磁石抽出心魔,前提是要让温濯分心,温濯的意志越强,心魔就会越弱。   这和自己先前的“双修理论”不谋而合。   也就是说——   沉疏脸都烧红了,他仓促地四下张望了一眼。   可眼下那么多人,师父也就算了,池辛、泽兑、旱魃、天机……甚至连应龙都在这儿,他真的要……   然而没等他犹豫多久,温濯脸上很快又浮现了痛苦的神色,他用力扶住额,暴躁的灵流又开始在身周蔓延开来。   沉疏一咬牙,登时扶住了温濯的肩。   不管了,亲就亲吧!   这一念后,他压着温濯,覆上了他的唇面,直接开始和温濯接吻。   温濯方才尚在调息中,被沉疏这么突如其来的一个亲吻搅乱了气息,眸色顿时发生了变化。   但温濯从来不会拒绝沉疏。   他很快就回应起沉疏这个亲吻,注意力也慢慢从自己身体里躁动的心魔上转移了些许。   沉疏马上有了动作,一边认真吻着温濯,戴着磁石的那只手一边覆上了温濯的颈侧,触到一片冰凉。   这物件果真是对付应龙的好法宝,加上被沉疏亲吻后,温濯再难凝聚精神,身体里属于应龙的那道灵力很快就被磁石吸引了出来。   管用!   沉疏暂离了温濯的唇,兴奋地看着他。   “还差一点,继续亲,师尊!”他说,“现在时机不好,等回去了我们就双修,这样效果应该更好——”   然而这一句刚出口,方才还喧闹无比的太清山却猝然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只剩沉疏这句“回去了我们就双修”,如同魔咒一般,反反复复回荡在众人耳畔。   刚刚打架的、对骂的、完全听不进人话的几群人,此刻竟达成了一种相当诡异的默契,齐齐停手,往温濯和沈疏这里看了过来。 第72章   沉疏倒吸了一口凉气,僵硬地往周围扫视了一圈,果真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看。   看……什么?   他刚刚都说了什么?   继续亲?双修?为什么这群人突然就停下来了? !   继续骂继续打啊!   连天穹的闷雷都不再响了,整座太清山笼罩着一种滑稽的沉默,玩味、审视、难以置信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朝沉疏投射过来,跟绒线似的缠着他不放。   他只好低下了头, 再也不敢迎上任何目光。   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全被听见了!他跟温濯的事情,还只有天机和沈玄清知道呢,这下好了,什么亲吻什么双修,全世界都要知道他们是断袖了!   沉疏整个人忽然被蒸得烫热无比,绯红从脸颊直染到耳根, 狐耳也紧张地竖立起来。   快说话,小满!   快点狡辩一下啊!   “好。”   最后, 竟然是面前的温濯率先打破了沉默。   不知是不是方才的亲吻有了效果,他的神色终于恢复了正常,暴虐的灵流也逐渐平稳下来,眸色如旧,分外温柔地望着沉疏。   就当着众多目光,沉疏听见这个人迟缓的声音,像山岚云雾一般柔和,却清晰又坚定、福至心灵地,说出了心底的话。   “小满,我爱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沉疏一瞬间呆住了神色,他终于有勇气重新抬起头,正视起温濯那对灰蓝色的眸子。   他,他竟然直接说了……   这么多人,还有这么多人在看着,山门下还守着旱魃的残兵,他的另一个小徒儿还全然不知,他竟就这么直白地说了——“我爱你”? !   沉疏盯着温濯似笑非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不对。   瞧瞧温濯这眼神,他分明就是故意这么说的!   只怕温濯现在巴不得全世界知道自己是沉疏的相好,他们情投意合断袖余桃比翼双飞了。   太坏了,太坏了!   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不,应该说,准备好了,只是真正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心里还是不免有些羞耻。   沉疏张了张口,道:“师——”   “好什么啊?!”   沉疏的话语未半,一边的池辛再也忍不住了,刚要刺到旱魃脸上的剑锋偏头一转,直接往沉疏身上打了过来。   沉疏面色一变,一把推开温濯,只听一声脆响,挂着银铃的白刃顷刻就从温濯和沈疏中间穿了过去。   噌!   剑锋几乎贴面而过,削断了沉疏几根发丝。   沉疏立稳身形,目光恶狠狠地跟去,张口刚要骂池辛是不是疯了,下一刻,却只见那把银铃剑分毫不曾犹豫,直接往更前方的天机和泽兑刺了过去。   这一人一妖,一个刚步入大乘期,另一个也是临近大乘期,池辛这一击压根不可能伤到任何其一!   但偏偏因为池辛这一剑,原本扭打在一起的天机和泽兑为了不伤到池辛,竟是各自往后退避了数步,几天几夜的厮斗在这一刻悍然停止。   “你们别打了!”池辛一甩剑,站在了天机和泽兑之间,喝道,“现在不是两族交战的时候!”   说完这句,他抬剑指向温濯和沈疏。   “方才他们说的话,诸位都听到了吗?”   沉疏一头雾水,抬手挡住脸,小声地同温濯说:“他是不是疯了?”   温濯眸光一暗,不答话。   池辛看上去极为愤慨,又仿佛在极力隐忍着什么情绪,沉寂半晌后,天机终于上前想劝阻他。   “池元乐,你要做什——”   “虽然我恨,”池辛没有回头,直接打断了她,“我恨妖,这世间的人与妖并非天生两立,我师尊就是最好的证明。”   池辛的目光愈发坚定,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惊天大秘密。   “没错,就跟你们想的一样,我师尊跟这只狐妖好上了,而且这不是我师尊第一回犯这样的浑,早在二百年前,他就已经爱上过一只狐妖,就是我的师哥,沉未济!”   沉疏:“……”   温濯:“……”   还没人告诉池辛真相。   沉疏抬起手,勉强笑道:“池辛,你听我说……”   “我不用你说!”   这才几句下来,池辛竟已是声泪俱下,他不顾及沈疏想要说什么,兀自对着众人斥声道。   “当年大战因我爹为妖族所戕害而爆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恨妖,恨妖为何狂性大发,恨妖为何伤我双亲,恨妖为何让我的师尊要离开宗门闭关百年!!”   “我恨了这么多年,”他忽然一声哽咽,“可那夜救我一命的,依然是妖,是我的师哥……”   池辛眼眶红红的,快把手里的剑柄捏碎了,他虽然已经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力道,可那晃动不断的银铃却暴露了他的无措。   他在发抖。   “妖族暴乱那一年,我师哥死了。”   池辛颤抖着声音,剑身晃得愈发厉害。   “全宗门的人前一夜还在庆贺剑道魁首沉未济,第二天,他就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祸水。”   “他们告诉我,沉未济跟妖类自相残杀而死,而我的师尊,被狐妖迷乱了心智,幸得宗主池敛及时悬崖勒马,这才没有铸下大错。”   池辛摇了摇头,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落,边哭边说:“不是的,师哥不是迷乱人心的狐妖,他是那一年剑道的魁首,是……是是同辈的天才,我、我从没见过那么厉害的人。”   池辛手里的剑也拿不稳了,随着他的哽咽声,慢慢摔落在地,银铃砸出几声脆响。   “师哥……”他蹲下身子,把头埋进了双膝里,呜咽道,“沉未济不是坏蛋,他就算是狐妖,也是特别好的妖,是最厉害的师哥……”   沉疏原本还笑意盈盈的,见池辛这般恸哭,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望了一眼温濯,道:“师尊。”   “去吧,”温濯摸了摸沉疏的头,捋顺他的头发,笑着说,“没关系,方才你已经帮我压制了心魔,我还能自控一时。”   沉疏还是不放心,贴着温濯又检查了一遍。   确认心魔没有再继续躁动,这才放心走到了池辛身前。   抛却沉疏的肉身不提,他虽然长得一副少年相,年纪却的确不是最小的,反而是自己口口声声叫了小半年的池辛,成了这儿最年轻的人。   年纪小的,总是有那么一些特权。   譬如沉疏喜欢在温濯面前哭,这不是因为他爱哭,而是他就爱卖弄这样的特权。   “池辛。”   沉疏稍稍俯身,轻唤道。   池辛也是高傲的性子,哭了一会儿就收敛起情绪,用力抹了把脸,站起身,对沈疏别过头去。   “怎么了?”   沉疏轻咳一声,说:“要是沉未济还在世,你还会如从前那般憎恨妖族吗?”   这个问题让池辛沉默了很久,久到沉疏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才听到这人嗫嚅着说:“他先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师哥,再是狐妖。”   说罢,他回头望了一眼泽兑。   “而且,我早就不恨了。”   他对妖族的恨,都来自那个自称“母亲”的应龙一意孤行的控制,都来自妖族暴动那夜的丧亲之痛。   但除此之外呢?   池辛对着泽兑说:“如果我真的恨,就不会在灵州把你捡回来了,妖族向来都是弱肉强食,那么小的一只猫,怎么活得下去……”   在这一声里,两族之间陈年相隔的冰山初融,春潮始解。   沉疏见状,自觉地退开身,回到温濯身边,默默等待着太清山的众人众妖。   半晌后,只听“哐当”一声。   泽兑干脆利落地扔了手里的阔刀,金色的眸子望了一眼天机,漠声道:“不打了。”   天机听到这话,更是席地而坐,搀着脸开始呵欠连天,叫苦不叠:“打了几天几夜也没分个胜负,没意思,我剑都要砍卷刃了。”   沉疏见众人剑拔弩张的势头终于有所好转,立刻抓紧了时机,摆手劝解道:“好,不打好啊,诸位先冷静冷静,且听我一言——”   他的话还未竞,雕龙宝座上的旱魃就轻笑一声,指尖点了点烟斗,一缕薄烟散在了雨幕里。   “狐狸,既然都逃走了,如今又何苦再寻回来,本座不会第二次饶你的性命。”   成败,就看他怎么劝服旱魃了。   沉疏深吸一口气,对着旱魃装模做样地拱了拱手,说道:“女君,从前我们好歹君臣一场,如今两族蒙大难,我有一法可解,你愿不愿意听?”   旱魃眯起眼睛,一对蛇瞳凶戾地扫向沉疏:“有何大难?你说的莫不是这漫天的凄风苦雨?”   “你怕是忘了,本座当年在上界,做的可就是吸风饮露的法事,对付应龙,我一个就够了。”   察觉到这杀意尽显的目光,温濯比沉疏的反应还要快,参商剑立刻往身前一横,烧着烈焰的龙纹护住了沉疏。   他目如寒池,望向旱魃时如同冷冽的朔风。   “岐州境内,我三招就能拿下你。”温濯张口,缓缓道,“我劝你最好别动歪心思。”   天机等人尽站在沈疏背后,把此情此景尽收眼底,再度默契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反倒是被保护的当事人沉疏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心底默默重复了一遍温濯放出的狠话。   三招……   那他之前跟温濯打的架都算什么?   调情? 第73章   旱魃显然被温濯这句话激怒了。   她终于从那张雕龙宝座上直起身, 蛇身缓缓贴地游动,逼近了温濯。   旱魃半身蛇尾,比寻常人高出许多,她低头俯视着沉疏和温濯,高大的身躯往下遮出一片阴影,看上去压抑至极。   “温宗师这是何意?”   “意思是……”温濯分毫不惧,甩了甩剑,冷声说:“你坐下和沈疏好好谈, 那我就放过你, 你要动手,那我就杀了你。”   这话听得沉疏毛骨悚然,若非温濯是他的相好,他真得直接被吓跑了。   但正因为是温濯。   这个人永远也不可能伤害自己。   沉疏坚定地扣住了他的手, 再没有从前的胆怯。   “来谈谈吧,”沉疏抬头望着旱魃的蛇瞳,道,“旱魃。”   听到这话, 旱魃终于把目光扫向了沉疏,   这个和自己同样有妖族身份的狐妖, 如今却牵起了一个人类的手。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须臾之后,旱魃冷哼了声,头也不回地冲身后的鲛人勾了勾手。   “抬过来。”   鲛人立刻应声,变作两排匆匆赶去了山门外,不过片刻后,果真抬了一具身体出来。   池辛看清那人,立刻道:“池英姐姐!”   泽兑见状, 身躯重新化作了一只白猫,跃到池辛怀里,扯住了他的衣袖。   “别动。”他说。   池英被鲛人一路抬到了旱魃身前,她的蛇身缓缓俯下,盘住了池英的身躯。   “她的魂魄,本座还留着,只不过叫她暂时睡着了。”   旱魃拿蛇尾轻抚了池英的脸庞,这回她没再用旱毒,这少女的脸被蛇尾扫过,依旧完好无损。   “本座绑架池英,不光是为了向太清宗宣战,也是因为,这具身体,能对付应龙。”   沉疏道:“池英,能对付应龙?”   旱魃嗤笑一声,道:“这是她女儿,你忘了?”   说罢,她蛇尾往池英脖颈上一收拢,身躯就化作了一缕青烟,顺着她唇齿间钻入了进去。   沉疏看得面色一苦,跟温濯小声道:“池英摊上这事儿,估计还觉得死了痛快呢。”   温濯也侧过身,说:“我听闻应龙和旱魃原在上界时就情同姐妹,她说有办法对付池英,那应该就是真的。”   “这事儿池辛跟我说过,他娘池敛好像早就被应龙夺舍了,池辛和池英诞生之前,应龙就已经完全操纵了池敛的身体。”   沉疏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温濯的眸色。   “师尊,你脑子里能听见应龙的声音吗?祂是不是一直嗡嗡叫个不停?”   温濯答道:“也许听见过,但很快就会失去那段记忆。”   沉疏叹了口气,说:“愁死人了,要是一会儿师父把应龙捉出来,我没办法压下你的心魔该怎么办?”   温濯瞥了一眼沉疏的唇。   “也许你比祂更能控制我。”他朝沉疏微笑,“小满,我心底最在乎的人是你。”   沉疏早就深信了这句话,他牢牢扣紧了温濯的手,放到脸边蹭了蹭,甜腻腻地说:“知道啦,师尊,知道你最宠我。”   不多一会儿,地上的池英果真睁开了眼睛。   细一瞧去,那显然不是一对人类该有的眼睛,而和旱魃一样,是绿色的一双蛇瞳。   池英缓缓站起身,声音相比旱魃变得年轻许多,语调却还是那副慢腾腾的模样。   “应龙借用池敛的身体,诞下的这一男一女,怎么说也是祂的骨肉。”旱魃翻开手,掌心飘起一抹血液,“本座手里有一种术法,叫做'连心诛',只要能寻到某一血脉中的任何一个旁□□么伤我如伤祂,伤祂也如伤我。”   “跟天文似的,”沉疏听得晕乎,往温濯肩上靠了靠,道,“师尊,替我解释解释。”   温濯沉思了片刻,说:“也就是说,'池'家的宗亲被设下这种术法后,你伤害自己——也就是池英的身体,这种伤害会同样施加到池敛、池辛身上。”   池辛一听,顿时叫唤起来:“诶,我怎么也——”   话还没说完,猫爪就捂住了他的嘴巴。   只听泽兑道:“闭嘴,听她说完。”   “不愧是宗师,好悟性,”旱魃唇角勾起笑,瞥了一眼二人身后的池辛,道,“不介意本座伤了你的小徒弟吧?”   沉疏搭上温濯的肩膀,也冲旱魃坏笑一下。   “女君话里有话?”   旱魃挑挑眉,说:“本座只是告诉你,靠本座一个人也有办法除掉应龙,你们想和本座合作,是不是该拿出点有价值的东西?”   沉疏笑意更深了,满眼猫着坏。   “是啊,我们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但可以捣乱啊,”他眯起眼看着旱魃,“女君,你一个人是能除掉应龙,可我师尊也能除掉你,虽然求不得大圆满,至少还能同归于尽,你乐不乐意?”   旱魃蹙眉,恶狠狠地盯着沉疏。   “狐狸,你的记忆恢复了?”   “是啊,看不出来么?”沉疏手指漫不经心地卷着温濯的头发,“多谢你救我一魂,但我也没忘记你袖手旁观的事儿,咱们这朋友当不成了。”   旱魃一甩袖子,冷哼一声:“谁和你是朋友。”   “看看,蛇妖都是冷血动物,”沉疏在温濯耳边小声抱怨道,“她生前还主动找我和泽兑吃酒,现在转眼就不认人了。”   温濯侧过脸看一眼沉疏,眼里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你们经常一起吃酒?没听你提过。”   沉疏耸了耸肩,说:“我又不是人类,妖生性就爱享乐,有什么就玩什么呗。”   “这样啊,”温濯转开眼神,悠悠道,“那下回,我们也一块儿吃个酒。”   沉疏一听顿时来劲了:“好啊好啊,师尊竟然不戒酒?我一直以为你不能喝的呢,那下次——”   “够了。”   旱魃冷声打断道。   “你们还要在我面前说多久?合作的事情,你拿不出点诱人的好处,本座是不会同意的。”   沉疏暗啧一声,这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到旱魃身上。   “那你说说,你要什么好处?”   终于把话头提到了重点上,旱魃不悦的表情也褪了下去,搭起手臂饶有兴致地看着沉疏。   “本座要岐州。”   沉疏撇了撇嘴,道:“这也不是我说了算吧……”   话音刚落,他旋即心念一动。   不对,现在还真是沉疏说了算,毕竟太清宗已经被灭门了,现在沈疏可是自己亲封的“沈宗主”啊!   想到这儿,沉疏又轻咳一声,道:“行,岐州给你,还有什么要求?”   先敷衍过去,干掉应龙再说。   听到这句“岐州给你”,池辛顿时按捺不住了。   “什么叫岐州给她啊?你才刚入门多久,你什么身份,怎么就随随便便把岐州给人家了?!”   沉疏嫌他吵,冲泽兑挥了挥手,说:“快把他嘴按上。”   猫爪果真再度往池辛嘴上一按。   泽兑化回原身,力气自然还在,池辛怎么也掰不过他,只能闷声呜咽几句。   “给她就给她呗,反正宗门已经没了,”天机嘴里叼了根不知哪捡来的草,已经往一旁的石头桩枕上了,“池元乐,你难不成想东山再起?”   “这不是东山再起的问题!”池辛扯开泽兑的爪子,冲天机急声道,“天机长老,您不能因为自己已经到了大乘期,马上就要飞升了,所以就不管下界的事情了吧?人妖有别,若是让妖族统治岐州,百姓一定会发生暴乱的!”   天机的确有点儿置身事外,上回被温濯打个半死之后惊险迈入大乘期,加之她平日还是太清宗里收纳弟子最多的长老,基本这两年就可以得到飞升了。   飞升之前,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紧的。   “我就是提个建议。”天机耸耸肩,无所谓道,“反正等我当了天官,往后岐州动乱,我也能打理。”   池辛道:“长老,你怎么能——”   “本座的话还没说完,”两人正吵着,旱魃忽然发话打断了他们,“除了岐州,本座还要一个地方。”   她的目光紧锁着沉疏,道:“两仪门,你知道吧?”   沉疏心下一惊,跟温濯对视了一眼。   旱魃摆了摆手,道:“不用惊讶,我也是妖,青丘国的事情自然是了解一二。”   她慢腾腾地坐回雕龙宝座,长腿一搭,手中把玩着那杆烟斗。   “如今妖族日益庞大,总有一天,五州大陆的天材地宝会不够,再度陷入自相残杀的局面,这对妖族而言不是个好迹象。”   “不过,待本座统治了那一个世界,将那里的灵气全部引渡到这儿来,这问题大概就解决了。”   她这意思,竟然是想穿越两仪门,跑去统治现代? !   那怎么行?   旱魃根本就是个暴君!   照她的说法,她是要把现代当作一个储备资源,往此世界无偿供给灵气,久而久之,现代的灵气枯竭,生灵都会生存不下去的。   沈玄清对温濯这样和善的人都有点儿发怵,要是让旱魃也去了现代,那岂不是直接世界文明大倒退了?   况且现代修士寥寥可数,根本无力抵抗旱魃这种级别的妖,只怕是旱魃穿越隔日,就能统摄天下了。   “异想天开,”沉疏这回没有让步,咬牙道,“不可能。”   旱魃冷笑道:“可不可能,不是你说了算。”   沉疏干脆松开温濯的手,上前两步,把旱魃从宝座上提了起来。   “行,我本想和你谈合作,眼下我看不必了,我直接杀了你,再去解决应龙!”   旱魃眼中升起怒火,掌心一捏,“啪”地一声震碎了手里的烟斗。   “试试看啊,小狐狸,”她恶声道,“当年应龙出言相辱,说妖族都是肮脏的血脉,我就是要让祂知道,妖才是世间之主,天命就是要让妖来主掌天道!”   温濯担心旱魃出手伤人,三两步跟了上来,按住沉疏的肩,劝道:“小满,不要离她太近。”   “师尊别管!我今天就把这条蛇活剥了去!”   “呵呵,本座正巧缺了张狐狸皮,你既不领情,那我就先拿你试试手!”   “别吵了。”   两妖正要大打出手,却听一旁安静打坐了许久的沈玄清终于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慢吞吞地爬起身。   “吵来吵去,到时候被应龙一锅端了,还做什么剑指天下的春秋大梦呢?”   众人的目光齐齐往沈玄清那儿投过去,只见他身后也已经冒出了狐狸尾巴,化形不完全,这明显是灵力亏损的迹象。   旱魃皱眉道:“狐妖?”   沈玄清的声音听不出来什么情绪,他只是抬头望向天际那团深重的墨云,那其中隐隐闪动了几道白光,映照出一只苍龙的残影。   而从太清山往不远处望去,竟能瞧见不知何处而来的滔天巨浪,吞灭了生灵万物,正汹涌地往他们这里奔袭而来。   “江河倒灌,凄风苦雨。”   温濯神色凝滞,望着这片刻不歇的恶浪,沉吟道:“这是……天劫?” 第74章   “天劫?”   听到温濯的话, 沉疏心下一惊。   “我说祂急着逃去干什么呢,原来是跑去告状了。”沈玄清冷哼一声,望着不远处的奔流, “半神半妖的东西,天道也信这玩意的鬼话,真是江河日下。”   沉疏追问道:“师父的意思,这天劫是应龙引来的?”   沈玄清却不回头,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还记得我说的时限么?”   当然记得,沉疏眼下这么紧张,不正是因为这三日时限么?   解决不了应龙,温濯可就回不了现代,温濯不回去,自己还回去干什么,跟这里的人和妖一块儿重归鸿蒙得了。   这种情况下,他们四只妖三个人,只有统一战线这一条路可以走。   绝对不能再割席了。   沉疏自是通达此理, 狐耳一动, 旋即扬起一个笑容。   他冲旱魃抬了抬头,道:“行了行了,女君,我不和你打,我相信比起我,你应该会更恨这只应龙,等解决了祂,咱们再商量两仪门的事情,行不行?”   沉疏是个狡猾的狐狸, 他做许诺是一回事,到时候兑不兑现,那又是另一回事。   旱魃瞧见远处的滔天巨浪,注意力也顿时从沉疏这些小打小闹上转移开来。   她暗啧一声,一脚踢翻了一旁的雕龙宝座,只听一声巨响,这鎏金座顿时四分五裂,随后却见旱魃手掌抬起,碎片霎时凌空震动起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化作了一柄长剑,落入旱魃手中。   她道:“废话少说,跟上。”   旱魃手中掐了个剑诀,长剑很快就载着她升入半空,目标明确,直往天际那阴翳最深重之处而去。   沉疏望着旱魃远去的背影,顿时感叹道:“我去,我说她怎么天天带着这把椅子到处跑,原来是佩剑啊?”   “含光剑也可以做这般变化,”温濯笑起来,指了指沉疏手里的含光剑,“要不要试试?”   沉疏撇了撇嘴,不作回答。   他当然知道了,前不久温濯不就是拿含光剑绑的自己么?若不是天机来了,他指不定要被温濯给吃干抹净好多回。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偷瞟了一眼温濯。   如今大难临头,温濯除了从记忆画轴里刚出来的时候有些愁色,就全然看不出这个人对世事安危有分毫的在乎。   可别人但凡说了沉疏一点儿不好,温濯就显得比往常还要不淡定。   莫非……跟他身体里这个心魔有关系?   沉疏犹豫须臾,还是扯住了温濯的衣袖,道:“师尊,我还没问过你,你的心魔是怎么出现的?”   虽然多半和自己有关系。   但沈玄清给的记忆画轴,只留存到沉未济生前的记忆,关于他死后发生了什么,沉疏是全然无知的。   温濯似乎不大想提这桩事,他揉了揉沉疏的头发,神色流露出些许担忧。   “小满,如今天劫降至,你与此事本无瓜葛,最好先去两仪门后避难,待此间事了,我再去那个世界寻你。”   沉疏嘴角抽了抽,无奈地看着温濯。   “师尊……你当我蠢吗?”   按照温濯行事的套路,沉疏一旦去两仪门之后,他估计就永远也见不到温濯了。   他叹了口气,说:“不除应龙,师尊就过不了两仪门,所以在确保应龙被祓除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他顿了顿,又强调了一句:“你休想赶我。”   温濯还想辩驳些什么,可沉疏满脸的坚定,他自然也不好再言,转而抬手召动了参商剑。   “那么,先去跟上旱魃,探探情况。”   沉疏眼睛一亮,狐尾顿时高兴地晃了晃,一下牵住温濯的手:“我什么都听师尊的。”   于是温濯顺带拎起了沈玄清,三人前后乘着佩剑,也往旱魃的方向而去,参商剑刮过半空,留下了一尾赤红的野火。   “这把剑……怎么这么眼熟?”   地面的池辛仰头望着三人的背影,一边捋顺怀里泽兑的毛发,一边喃喃道。   天机也一手拍住了池辛的肩,道:“走吧,跟上沉未济,他们估计有法子可以解决。”   池辛还是个知礼法的,立刻应道:“遵命,天机长老——”   说到一半,他忽然愣住了动作。   她刚刚说……跟上谁?   *   不多片刻,这压抑的墨色就已经侵染了半顷天空,下界一片混沌,再分不清白昼黑夜。   御剑飞行,愈是往上走,就愈是能感受到呼啸的风声发了疯似的往脸上拍打,好似随时能连人带剑给刮到底下的巨浪里。   沉疏飞了一会儿,忍不住低头望了一眼。   这浪潮是从东海卷来的,他们的位置足够高,能望见下界大致的情况。   悍然的巨浪已经逼近岐州,哪怕是这方圆千里最巍峨的山峰,竟也要被这浪潮吞灭掉大半的身躯。   惊呼声不绝于耳,天地间一片仓皇。   沉疏收回眼神,额角都浸出了冷汗。   这个世界是从未遭遇过天劫的。   哪怕是长寿如狐妖,在这浩渺的尘世中也只不过是一粒沙,哪里会有机会见识到鸿蒙之初的天地万物呢?   离云层越来越近,就能感觉天边的雨越发地冷,很快,雨就结成了锐利的冰,刮到皮肤上还能留下血痕。   沉疏道:“应龙都做什么了,祂不是还没回归天庭么,怎么就有权利引来尘世间的天劫?”   “下界就是天道的一盘棋,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大家都挤破了头想要飞升?”   身后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回答了沉疏的问题。   回头一看,正是天机,她一手把池辛扛在了肩上,还往他嘴里塞了一片不知哪来的布,弄得他只能发出抗议的呜咽声。   沉疏表情复杂地看着她,说:“这是在……?”   “不打紧,他太吵了,”天机冲沉疏笑了笑,继续方才的话题,“天劫这东西,相当于对下界的一次重新洗牌,上边的神仙只要一致表决同意,觉得这个下界没救了,就会来这么一次天劫。”   温濯接上她的话:“天劫发生之后,下界回归鸿蒙,再重新创生万物。”   沉疏摸着下巴,分析道:“也就是说,这世间并非没有发生过天劫,只是每次发生之后,所有的人都死了,人和妖的历史也会被抹平?”   天机颔首,道:“正是如此。”   “那也忒不讲道理了,”沉疏皱起眉,露出嫌恶的表情,“天道要人活人就活,天道要人死人就死?凭什么,他们不也是从下界飞升上来的么,怎地一点儿留恋都没有?”   “你希望他们有什么留恋?”   不远处的旱魃终于开口了。   她是这儿唯一一个从上界被贬下凡的妖,对天道再是了解不过了。   她头也不回,声音却带着显而易闻的憎恶:“不过是一群望尘俯伏的走狗,比人族还要龌龊。”   温濯见沉疏一头雾水,于是贴心地解释道:“应龙,代表的是天道中那些以人族身份飞升的神,祂能引来天劫,不是说明祂有本事,而是说明天道也对这个下界不满意。”   沉疏心中不免有些恼火,恶狠狠地剜了一眼天边那条若隐若现的苍龙。   “下界又有哪点招祂们不满意了?”   旱魃冷哼一声,佩剑终于停了下来,负手而立转身望向众人:“天道中的人族越多,他们就对下界的妖越是不满,我被贬谪成妖,而应龙还能保留半神的身份,这就是证明。”   沉疏问道:“所以,这天劫是应龙引来毁灭世间,讨好天道的?”   天机点了点头,道:“说得不错,但更准确一点,是为了重新建立一个人族掌权,妖族臣服的世界。”   这就是天道的真面目。   以前说什么要和温濯一块儿飞升,这样一看,两人都没飞升倒是歪打正着了,如果往后不死不灭,要永无止境地在这样的腌臜之地当天官,沉疏宁可早点儿投胎了去。   想到这儿,沉疏又牵住了温濯的手,眉间微蹙,道:“师尊,咱们不飞升了,你以后多做点儿坏事,免得天道有人钦点你上去。”   温濯被他这半开玩笑的话语逗乐了,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把沉疏的手翻过来,按在指腹下捏了捏。   “小满,我做的坏事已经够多了。”   这动作弄得沉疏有点儿痒,狐耳微微晃动了两下,跟被按了开关似的。   温濯很快就注意到了他这反应,又往沉疏手心捏了捏,那对赤红色的狐耳果真也再次摆动了两下。   沉疏没注意到温濯这玩心大起,摇摇头,认真地回答了他的话。   “才没有呢,师父不是说有办法解决你身上的杀业么,况且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你自己想杀的,怎么能算在你的头上?”   天机笑了一声,插嘴道:“这么说,你眼里的温云舟是个十足的大善人了?”   “怎么不是?”沉疏乜了她一眼,道,“他独自一人留在赤水林,超度了那么多的水莽鬼,他早就弃自身的功德不管了。”   沉疏顿了顿,搭起手臂,意味深长地看着天机,说:“总比某些为了保全自己,不顾一切想要飞升的人——良善得多吧?”   “哦?”天机眯起眼,看着沉疏,“那你知不知道,他身上的心魔究竟是怎么来的?”   天机此话一出,温濯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他刀锋一般的目光直接朝人身上扫了过去,似在隐隐威胁天机,“敢说出去你就死定了”。   但天机一向没心没肺,胆大包天,她见沉疏发愣,不回答自己的话,于是自顾自开始说起这段记忆画轴中缺失的往事。   温濯的心魔是如何诞生的,自己死后的百年,他又是怎么过来的?沉疏当然好奇这些事情。   他沉默着牵着温濯的手。   天机把肩上的池辛扔到佩剑上,单脚踩住了池辛的后背。   “你死后的五年间,岐州边境击鼓鸣金,应龙领兵直发灵州,爆发了两族之间第一场大战。”   沉疏眸光暗下,说:“我知道,两族损失惨重,不分胜负,两败俱伤。”   天机郎声笑了两下,道:“是惨重,可你知道为什么惨重么?”   温濯脸上的阴翳越来越重,他空着的那只手捏紧了拳,似乎随时能捏断别人的脖颈。   天机却是浑不在意,继续讲下去:“这场战争,只打了一个时辰,参战的双方不是人族和妖族,而是一个人,对抗两族的所有生灵。”   天边响起一道闷雷,如同拨断弦的琵琶,在人的耳边轰然炸开。   “这个人,不分敌我,是人是妖都杀,边境数万修士,数万妖族,都被他一个人、一把剑给屠了干净。”   “五年里,两州境内血流漂杵,尸横遍野。” 第75章   话都这样说了, 谁都能猜到天机口中的“一个人”,指的就是温濯。   温濯此刻反而不瞪天机了,脸上转而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道:“你若是不介意,我们之前没打完的, 现在可以继续打。”   “诶,我不要,”天机连声拒绝, “云舟,你真的就一点儿也不肯说?瞒着他有什么好的?”   “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看不下去。”   温濯额角青筋一跳,笑意更深地看着天机,重复了一遍:“与你、有什么关系?”   天机脚下的池辛总算奋力挣扎了出来,方才的对话他都听进了耳,当了温濯这么多年徒弟,自然也读懂了氛围的不对劲。   池辛赶紧扯住天机的裤脚,道:“天机长老,别说了, 快别说了, 他身体里的心魔本就不稳定, 不要激怒他……”   “啰嗦, ”天机一脚把池辛重新踩了回去,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正是因此,才要说。”   “我的话还没说完, ”她的目光再度扫向温濯,“你杀了那么多太清宗的人,宗主却一点儿没罚你,还干掉了除我以外所有的知情者,让你留了个美名在世,这个中缘由,我想听你自己解释。”   她瞥了一眼一旁不作声的沉疏,道:“沉未济,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沉疏缄默着不语。   在温濯眼里,这份突如其来的沉默几乎是肯定了天机的话语。   温濯不敢看沉疏的眼睛,暗自攥紧了衣袍的边角。   “人和妖,都是应龙让我杀的。”   半晌后,他终于张口。   “祂想让我尽早进入大乘期,利用沉疏的死催生了我的心魔,心魔诞生以后,祂就施法将我的心魔剥离出来,封印进了锁天池中,与祂的真身共生。”   “心魔与应龙共存的时间越久,祂就慢慢能获得完全操纵心魔的能力,后来……后来就是鸣金之战。”   说到这儿,温濯抬眸看了一眼沉疏,他的神情都被头发遮挡出一片阴影。   见他不反应,温濯于是深吸口气,继续说:“心魔与我本是一体连心,能潜移默化地影响我的意识,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带沉疏回到宗门。”   他越说越小声:“也就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温濯精神最崩溃的时候,疯狂地想让沉疏亲手复仇,覆灭宗门,再杀了自己,说到底都是出于这一念带给自己的折磨。   他觉得自己做错了,食言了。   说好要护好沉疏的这一辈子,却亲手带他回到了这个噩梦之地。   此刻温濯连一声“对不起”也再不敢说了。   天边的云越染越黑,脚下的巨浪越卷越狠,世间的寿元在这瞬息的沉默之间,又被吞灭了大半。   沉疏在想什么呢?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脑中反复回荡起天机的那番话语。   一人一剑,血流漂杵。   沉疏的思绪仿佛跟着飘到了二百年前的鸣金之战,含光剑划开尸山血海,猩红的衣袍垂落在无边沉寂的黑夜之中。   那么多人和妖的性命,那么重的杀业,天道要怎么才能成全这样的一个温濯呢?   他真的能救下温濯,不让他堕入无间地狱吗?   沉疏握着含光剑的手有点打战,他此刻终于抬起眼看向温濯,眼里噙着一点晶莹。   他喃喃唤道:“师尊……”   温濯被这一声唤得愣住了神色。   他抬首对上沉疏的目光,才发现这个人眼里盛着的压根不是什么憎恶之色,而是望不见底的悲伤。   是心疼和怜惜,是不舍。   “我会陪着你的,”沉疏垂下眸,赤红的眸色都变得浅淡了,“天上地下,我都要陪着你。”   温濯的心脏不可遏制地震颤了一下。   他双目倏地睁大,猛然握住沉疏的手,说:“小满!我——”   “现形!”   温濯的话还没说完,只听最前方的沈玄清忽然朗声一喝,一张沾满了雨露的昭恶符凌空出现,随着他拂尘一挥,势如离弦之箭,竟是穿破雨幕直往天际而去。   只不过须臾时间,昭恶符很快贴上了天边的一层云,就在这一瞬里,池辛爆发出了一声惊呼:   “应龙!”   那昭恶符昭显的东西,正是应龙。   黑云翻滚,大雨骤倾。   这邪性异常的苍龙只露出了一截龙首,却已然有山一般浩大,祂一阵吐息,拨开墨云,颤抖的龙须几乎结上了白霜。   “天劫已至,如此世间,皆归于鸿蒙之初。”   混沌的声音如同闷雷一般炸响在众人耳边。   “尔等宵小,毋要做徒劳之功!”   应龙的声音听上去怒气非常,似乎是被窥破真身后的恼火,两对四只龙睛颤抖着在眼眶里翻滚。   沈玄清双手一合,须发都变了白色,隔着飓风冲众人喊道:“诸位,应龙就在眼前,有什么没说完的话,也等打完了这一架再说!”   “我有一阵,可将应龙的魂魄封锁于阵法之中,需要一人坐阵,再由我施法,其余人则要与之共斗,撑到阵法完全抽离应龙位置。”   沉疏也很快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他牵住温濯的手,回应沈玄清:“最弱的去坐阵,剩下的大乘期与我一同作战,旱魃有连心诛,我有狐媚术,可以一试!”   池辛也从天机脚下爬了出来,喊道:“可我们这里的大乘期只有天机长老和温宗师!”   “大乘期?”   听到这话,久久不发言的旱魃挑了挑眉,抬手一抹额头,在这个动作之后,只见她额间竟是冒出了一枚青色的印记。   池辛一指旱魃,道:“你你你,你什么时候到大乘期的?!”   “前几日杀了点作奸犯科之妖,”旱魃抬手一挥,往众人脚下铺开了数个漆黑的云层,取代了御行的佩剑,“原来做这种无聊的事情,境界竟是要提升得更快。”   池辛怀里的泽兑此刻也挣脱了出来,重新化作人形,手执阔刀,站上不远处的一片墨云。   他那两点桂叶眉之间也冒出了一点金色的印记,与应龙的那印记有些相似。   泽兑向来寡言少语,但如此一动作,众人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是炫耀!   沉疏摊了摊手,无奈道:“好好好,哥哥姐姐们,原来就我没到大乘期。”   池辛总算在这神仙打架的场面里和沈疏找到了一点儿共鸣,他赶紧凑上前去,替他说话:“没到大乘期又如何?我们好歹也是太清山天材地宝养出来的弟子,不会拖后腿的!”   还没等沉疏发话,一旁的沈玄清已经一把拎起池辛的衣领,拖到了阵法的中心,语气颇是不耐烦:“行了行了,你替我坐阵,其他人去把应龙从天上打下来。”   “我?啊??不是,我……”   “对,就你最菜。”   “菜?菜是什么意思?”   沉疏笑意盈盈地看着池辛的表情从惊愕到气急败坏,顺手搭到了温濯的肩上。   “哎呀,小少主得气死了。”   温濯也跟着笑,淡然道:“剑,要换回来吗?”   沉疏这才想起,两人还拿着对方的佩剑呢,如今要打架了,照理来说也该各自换回自己趁手的剑。   沉疏“嘶”了一声,思索片刻,最后覆住了温濯的手:“保险起见,师尊继续用我的剑,含光剑我来用,反正它也认我,没差的。”   “还有……”沉疏抬眸看向温濯,眼底泛柔,“师尊,我方才说的是真话,黄泉碧落,我都陪你一起。”   温濯哪里会不信,他抬手撩开沉疏额前的头发,与他额头相抵了片刻。   “小满,我信你。”   再一声惊雷炸响,终于给了天地一瞬的明亮。   下一刻,又再度沉入黑暗。   旱魃甩了甩剑,说道:“昭恶符不稳,先固定祂的形态,我再用连心诛。”   沉疏点了点头,道:“我去逼祂现形。”   应龙身为半神,自然有人和神的两个形态,天边这条苍龙是应龙的真身,但绝不会这么轻易就让人靠近,苍龙的周围一定还把守着应龙的人身。   “跟上!”   话罢,只见沉疏拂剑铮然,足尖凌空一点,含光剑瞬间在他手中烁动起耀眼的电花,一时竟与温濯执剑时别无二致。   剑势直逼苍龙,在距离堪堪几里的地方,含光剑旋即往祂的两对瞳仁凝力一指。   “召雷!”   随着沉疏一声清喝,天风大作,剑尖化出一道疾闪,径直往应龙身上打去。   召雷术的特点就在于瞬息之间极强的爆发力,加之含光剑自身的优势,这一招天地间无人能躲。   应龙果真吃招,迎上这一记天雷的两只瞳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烧灼、溶解殆尽。   应龙发出痛苦的闷哼声,身躯又从云层里挣扎出了几寸,大幅度的动作再度掀起一阵疾风骤雨。   沉疏打此头阵,身后四位大乘期紧接着跟上,速度奇快,远远看去竟是化作了四道白光,默契地自东南西北四方攻去。   温濯的瞬身是众人之中最快的,仅仅一次呼吸之间,就已经逼近到了离应龙最近的地方。   “离火!”   他并未使出平日里常用的“风”和“雷”,而用了一招沉疏最擅长的“火”,却恰恰在这天风大作之时,达到了煽风点火的效果。   这一记离火术,如同一条赤红的蛇,瞬间蹿遍了应龙的周身,天机和泽兑的剑气和刀风也紧跟着接了上去。   眼看就要得手,那条应龙却猝然爆发出一声低吼,随后,身周就像是凭空降下了一圈结界,把三道攻击统统给拦截了下来。   温濯仰身往后一跃,衣袖翻飞,退至沉疏身前。   “小满千万当心,祂与你一样,也会幻术。”   “知道,我上当过一次,这一次不会了。”   沉疏捏紧了含光剑,上前和温濯并肩而立,凌厉的天风卷过,吹开了二人额间的头发。   双剑锋刃浸雨,寒光对望。 第76章   结界的中心慢慢凝聚起一团真气,无形地在众人身周铺开了去,连空气也隐隐被这真气压沉了几分。   沉疏皱眉道:“当是应龙的人身。”   温濯道:“人身比之龙身更轻盈,不好对付。”   温濯重新拂剑,往那团真气处挥出一道剑气,参商剑的剑气来势凶猛,一招便破开面前的一层阴翳,然而即将要击穿那凝聚的真气时,又再度被反弹了回去。   “寻常攻击对付不了?”沉疏说, “那只能用我和旱魃的妖术了。”   话音刚落, 那团难以攻破的真气终于聚成了人形,白雾缓缓散开, 只见一手持长剑的白发人从其中踏空而出。   她每踏一步,足底就生出一阵罡风, 压迫得人不敢呼吸。   沉疏的嗅觉相当敏锐,几乎是在应龙踏出来的一瞬间,就感觉到身周弥漫起了一股强烈的杀意。   应龙脚底不着一物,凌于半空双目中硬是挤出了四只金色的瞳孔。   祂望向沉疏, 目如刀锋。   “妖孽。”   实力悬殊,沉疏到底还是会紧张,但这回温濯在自己身边,他底气也足了,捏了捏手里的含光剑,冲那应龙抬了抬头。   “妖孽都生得我这般漂亮,你赶尽杀绝, 莫不是有旁心作祟?”   应龙笑一声,道:“皮相、肉骨,皆是虚妄, 既为神祇,万般由我,何有旁心?”   沉疏“哎哟”了一声,眯起眼看祂。   “说得真好,皮相而已,神仙掌握诸般变化,自然不会在意相貌的美丑,也就只有我这样的妖,喜欢好看的玩意了。”   说到这儿,沉疏倏地又顿住了,话锋一转。   “可话又说回来,你不还没有飞升么,'半神'大人?”   这句话总算戳到了应龙的痛处,沉疏明显感觉到祂身周的杀意猝然暴涨,好像下一刻就要冲上来把沉疏给扯碎了。   “师尊!”   沉疏惊呼一声,躲到了温濯后面。   “祂要杀我!”   温濯一甩剑,微笑道:“不会。”   沉疏从温濯肩膀上冒出来,小声问道:“师尊师尊,这家伙你也能拦吗?祂可是不死不灭之身!”   温濯微微挑眉,淡然道:“百年前若非一约相制,我不会对祂俯首称臣,但今日一战,祂未必是我的对手。”   沉疏故意贴着他的耳朵,感叹道:   “夫君好厉害。”   温濯笑意更深了,抬手揪住了沉疏的狐狸耳朵,道:“小满,真肯让我当这夫君?”   沉疏本想着调戏他一下,反倒是被将了一军,他于是撇撇嘴,往边上挪开一步,脸都红了不少。   “想得美。”他小声说。   旱魃一道剑气再度往应龙身上挥了过去,震颤出一道巨响,顺带把沉疏也给劈清醒了。   “清闲啊,到底打不打?”旱魃乜他们一眼,道,“连心诛一发,我就失了战斗力,你们得顶上。”   话音刚落,一道煞白的剑气也再度打到应龙身上,紧跟着泽兑的身影,开始跟应龙缠斗到一块儿。   “放心吧,你尽管自残,”天机调侃道,“死了也算功德一件,女君大义。”   旱魃用的是池英的身体,身高比天机矮上许多,但那对蛇瞳还是照样地可怖,目光一扫天机,反倒是把一旁的沉疏看得面色一苦。   “人族的东西,本座说话,何时轮得上你来插嘴?”   “现在轮到她俩吵了?”沉疏暗道,“不妙,不妙啊,看来眼下就我和师尊最要好了。”   温濯神色微动,摸了摸沉疏的脸。   “只有眼下么?”   沉疏一听,赶紧哄他:“好好好,一直一直最要好。”   天机冲那旱魃挤眉弄眼:“我插嘴怎么了?这位女君,你可别忘了你现在抢的是谁的身体。”   “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干娘,不行么?”   不远处的泽兑实力不及,败于下风,慢慢陷入了苦斗之中。   “不行,咱们再不能吵下去了,”沉疏见势不妙,连声阻止了这一人一妖的斗嘴,直截了当地布下战术,“女君,我先用狐媚术定身住应龙,你再施法,趁其实力削弱之时,师尊、天机长老和泽兑与之车轮战,拖到我师父的祓除阵法完成就行。”   温濯再度挥剑,直接应道:“就这么办。”   三人果真开始轮流与应龙缠斗,后方的沉疏和旱魃也跟上了步伐,正对着应龙的两具身躯。   “你这狐媚术我都逃不掉,”旱魃淡淡道,“别中祂的幻术就行。”   沉疏讪笑道:“上回孤军奋战,现在有队友了,哪里那么容易中招。”   应龙的幻术和狐媚术一样,是用双眼来进行施法的,两具身躯加起来一共八只眼睛,瞳力也会多上八倍有余。   光靠原本的狐媚术,未必能赢。   沉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扬起含光剑,搭上了腕上跳动的脉息。   旱魃察觉到他的动作,眉间微蹙,问道:“你要做什么?”   “我这具身体是温濯替我重塑出来的,非常怕疼,”沉疏道,“狐媚术只要够疼,就能被强行解除,我猜想,祂的幻术原理大抵也是如此。”   旱魃神色微微一动。   “你……”   沉疏沉声道:“一会儿我要是还不清醒,你直接捅我,别把我捅死就行。”   话罢,不等旱魃再回答,只听沉疏提气朗声,冲应龙大喝道。   “应龙!”   八目与他相对的一瞬,只听“撕拉”一声,沉疏腕子的皮肉瞬间被含光剑所割开。   “此为你埋骨之地!”   应龙的瞳孔瞬间战栗起来,似乎有一道无形的灵力嘶叫着朝沉疏打了过去,沉疏身形一滞,手腕上钻心的痛意有一瞬间从知觉里彻底消失。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中了幻术的表现,一咬牙,再往手臂上方一点的位置划出一痕。   目光再度扫向应龙。   害了他们师徒两辈子,他今日这招狐媚术若是制不住应龙,往后这双目还不如跟前世一样,活剖了去!   沉疏这样在心底恶狠狠地想着。   如此反复几回,沉疏的左臂很快就变得鲜血淋漓,染满了殷红的血,他特意往身后藏了藏,不叫温濯发现自己的动作。   在不知尝试了多少回之后,应龙的幻术彻底对沈疏失效了,与此同时,他也迎来了反扑的时刻。   下一记狐媚术,终于击中了应龙!   沉疏不敢怠慢,嘶哑着嗓音喝道:“旱魃,可以开始了!”   话音刚落,只见旱魃翻腕一甩剑,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剑锋直接往自己腹中刺了进去。   她唇角渗出一行血,这致命的贯穿伤一出,声音却连一丝打战都没有。   “连心。”   妖术一发,应龙的人身和龙身双双被一把无形之剑刺穿了腰腹,连动作都僵硬住了。   温濯的反应很快,发现应龙的破绽之后,参商剑立刻开始快攻,方才的厮斗已经让他找出了应龙的弱点,如今拳拳到肉,每一剑都是直奔取祂性命而去的。   天机是从东面来攻,她的动作相比之下要慢一些,却时不时就在关注温濯的神色。   他的眸子原是灰蓝色的,不知是何原因,在几番攻击之后,竟隐隐有了些发红的趋势,像是往寒潭中泼洒了一抔血。   “温宗师,你的瞳色有变,”天机一边挥剑,一边道,“莫不是心魔作祟?快收一些灵力。”   温濯只咬牙道:“来不及。”   因为三日之限,已过大半。   两仪门的关闭就在眼前,他必须要尽快地解决这只应龙,就像沉疏许诺他的一样,只要灭杀应龙,穿越两仪门,他们往后还有机会可以一起走。   他还不能停下。   天边的风雨愈发猛烈起来,似乎要生生把人浇透,下界的巨浪即将卷入岐州。   好在他们的战术有所收获,应龙的人身被温濯反复割成碎肉,又以极快的速度复原,但每一次复生,祂的动作就会变得更慢。   泽兑是三人之中兵刃最重的,如今竟也能跟上应龙的攻击频率了。   “快要得手了……”沉疏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师父这阵法也生得忒慢了些。”   他的左臂已经鲜血淋漓,伤痕斑驳,再没有地方可以割开了,很早之前,他就已经换了右臂,如今衣衫破败,鲜血直往下浇,仿佛下着一小隅血雨。   “够了!”   终于,应龙在吃了温濯一记纵击之后,连身形也站不稳了。   祂怒喝一声,一招剑势弹开了温濯等人,随后抬起手掌,只见祂掌心被朱笔刻画下了一个字符,发出耀眼的光辉。   沉疏不认得那字,但心中隐隐泛起了不安。   下一刻,他的目光放到温濯身上,瞳孔顿时收紧成了一道细线。   温濯忽然停下了动作,双眸已经彻底泛上血色,随着应龙掌心字纹愈发明亮,他眼底的鲜红也越发可怖。   旱魃毕竟曾居天道,还认识这字纹,她拔出腹中的剑,皱眉道:“这是……控制心魔的咒法?”   不等她再说话,身旁的沉疏已经足尖一点,朝温濯飞扑而上。   这个动作间,两人相抱在半空,跌落了那漆黑的云团,直接从万丈高空坠落了下去。 第77章   沉疏趁温濯反应的空档,抛出含光剑,赶在他们摔得粉身碎骨之前用剑承托住了二人的身躯。   “离应龙远一点,师尊, ”沉疏把温濯怀得很紧,二话不说直接注入灵力到他身体里, “放心,我来跟祂掰腕子。”   “呃……”   温濯答不上话,死死摁着额头,双目红得像血。   应龙手背青筋节节暴起,淬入更多灵力,掌心的字纹愈发刺眼,这灵力钻入温濯的身体里,一点一点剥去着他的记忆。   沉疏瞪了应龙一眼, 也往温濯体内施加了更多的灵力。   他先前料到过应龙会使出这一手,好在他已经跟温濯这心魔打过好几回照面,哪怕应龙施法强行控制温濯,自己也未必不能胜过。   “温濯, ”应龙冷声道, “杀了他, 摧毁下面的阵法。”   这一道术法强悍,温濯的精神力本就虚弱,自然抵挡不住,他浑身如遭针刺,闷哼了一声,死死拽住沉疏的衣袖,带着他又从含光剑上翻滚了下去。   两人再度从半空坠落。   “师尊当心!”   沉疏面色一惊,抱着温濯翻过一圈,不多片刻,人就已经逼近地面。   好在这回高度尚可,不至于殒命。   沉疏的背脊狠狠砸上地面,瞬间呛出一口鲜血来,几根肋骨生生折去,强烈的痛觉一瞬间爆炸在他身体里。   沉疏登时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痛——   “痛”字还没喊出口,就听见背后一个声音抢在他前面喊道。   “痛死了!!!”   是在下面坐阵的池辛口中爆发出来的。   沉疏吃力地看过去,这人一边喊痛,一边强撑着身子站在沈玄清的阵法中心,扎着一个标准的马步。   “忍一忍,你跟应龙血脉相承,旱魃的连心诛也会伤到你,马上就好了!”   “你快点啊老狐狸!”   池辛单手捂住肚子,嘶哑着声音喊道。   沉疏本想嘲弄两句,无奈他这边也遭遇了天大的危机。   方才还受了骨裂之上,随后丧失理智的温濯就已经骑跨到他身上,拿剑准备往沉疏脖颈上砍下去了。   沉疏横着含光剑,用力抵住温濯的这一击,两人目光相对,谁也不收力气。   沉疏忍着痛,咬牙道:“温、温濯,你要不看看……你在做什么?”   温濯双目通红,狠戾道:“我要杀了你。”   这话太新鲜了,头一回听。   沉疏额角浸着冷汗,扯出一个笑来,道:“这话等你清醒之后我可不会说,不然你又得面壁思过好几天,然后求我干掉你了。”   话罢,他提膝往温濯腹部一踹,把人直接踹翻了出去,自己则是身体一跃,往后擦地退去,跟温濯拉开了距离。   沉疏抹开唇角的血,自言自语道:“这术法比我想象中略厉害一点,竟然能叫你对我动杀心。”   要知道,自温濯和自己认识以来,这个人可从来没对他产生过一分一毫的杀意,连提防都不曾有过。   可这会儿温濯的杀意都快要冲破天去了!   沉疏吐出一口气,刀口半收,身子微微下压,警惕地看着温濯。   “师尊,我不想和你打,”他说,“你忘记了,你手里这把剑是我的,我手里这把剑,是你的。”   温濯淡声道:“什么意思?”   沉疏道:“我是你相好啊,你怎么能打你的相好?”   “相好?”   温濯似乎无法理解他话语里的意思。   沉疏也没想到他变笨了,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他的疑惑,他思索片刻,支支吾吾地解释道:“就是……就是,我是你夫君,你是我夫君,我们要喜结连理,比翼双飞?”   温濯眉间一凝,翻腕甩剑,道:   “那与我杀你,有何干系?”   沉疏急道:“当然有了,你怎么能杀夫君?杀了就没人会跟你甜言蜜语,没人跟你亲亲抱抱,也没人会、会……”   说到后半截,他舌头又打结了,越解释越乱。   最后,他看了一眼身后了无防备的沈玄清和池辛,无奈道:“算了,还是打吧。”   阵法不能坏,得拖着温濯的动作。   他的目光逐渐从温濯染血的腰封上下移,到了他手中那把微微打战的参商剑。   幸好留了后手。   沉疏佯作剑势,抬高声音冲温濯喊道:“打就打,不过温云舟啊,我得奉劝你一句话,动作可千万要轻一点儿——”   “你手里的剑我最了解,恐怕架不住你那么暴虐的灵流,剑身被撕作两半也不是没有可能!”   温濯不解其意,但他手里的参商剑可是切切实实地听到了,瞬间抖得跟个筛子似的,爆发出阵阵剑鸣。   “不要,不要用我,我不要断啊!!!”   胆小怕事的剑灵果真开始疾呼。   “我不要打,我不要打架,求求你放过我吧,救命啊我上辈子已经断过一回了,放过我求你——”   温濯微微蹙眉,捏紧了剑柄,参商剑也被他的气势吓得得不敢再动。   沉疏抢在温濯之前,扬起剑点地杀来,温濯的反应能力自是上乘,很快就接下了这一击,   两刃相撞,寒光乍现!   师徒二人在黑风阵阵的道场中你攻我防,身影快得如同两道疾电,沉疏死守着沈玄清的阵法,不给温濯任何突破的机会。   若此时有人肯闲下心看看这场战斗,不难发现,两边的实力差距其实非常悬殊。   温濯之所以是大乘期修士,是因为下界对修仙境界划分的顶点只能到大乘期,到了这个境界的人和妖过了几年,基本也都飞升了。   像温濯这样功德奇低,甚至要天道亲自来捉拿的人是很少的。   不,不是很少。   而是天底下就这么一个。   温濯今日是动真格的,沉疏接了那么多招却还没倒下,当然是因为他耍了点聪明手段。   温濯手里的这把参商剑,有两个剑灵。   其中一只名叫“商”,性格非常胆小,程度之深以至于能违背主人的命令,打架的时候自己先跑路。   沉疏正面打来剑气,温濯本该同样以剑气拦截,偏偏参商剑胆小如鼠,连剑气都能打偏,硬生生让温濯平白吃了不少招。   有了参商剑使的绊子,刀光剑影之间,沉疏竟是不落下风,甚至能打得温濯节节败退。   “干得漂亮,沉商!”沉疏夸赞道,“就这样逃命吧,说不定真能活了!”   “我不要死,我不要变成两半!”沉商叫唤道,“本来就是两半了,再分出两个,那不就是四个,那我要多出三个哥哥,我不要!!!”   他越喊,沉疏就越得势,攻势就越发迅猛。   但很快,他就有点招架不住了。   身体受了点创伤,痛觉又如此敏感,沉疏的力气很快就被消耗干净,他的防线也越来越低,眼看就要踩到沈玄清的阵法中去了。   他不得不开始思考新的对策。   怎么才能祓除心魔?   他倾身扬起一张定形符,趁温濯被参商剑使绊子的空档,直接往他身上贴了过去。   凌空降下三道金色锁链,瞬间捆住了温濯的身体。   沉疏终于抓到了一丝喘息的空间,他用力地呼吸着,提脚迈到了温濯身前,将含光剑架上温濯的脖颈。   但他压根不可能砍下去。   沉疏喘息着,盯他的眼睛看。   “师尊。”   怎么才能袚除他身体里的心魔?   “别打了,要是失手把我打死了,你怎么办?”沉疏调侃他,“我死了,你会不会殉情啊?”   温濯身子动弹不得,目光也算不上凶恶,却总是死死黏在沈疏身上,像是要拼命记起自己跟这个人的关系。   沉疏放下剑,靠住温濯的额头,声音有些疲惫。   “云舟,你告诉我,你心中的执念到底为何散不去?”   “我到底用什么办法能帮你,师尊?”   他将手腕上的磁石覆到温濯颈上,一边深呼吸,细细思量。   上次他所尝试的,双修、亲吻,都能暂时遏制住温濯的心魔,代表这些行为能对温濯造成极大的心里震撼。   也就是,他很喜欢被自己亲吻,触摸。   但程度还不够。   还有什么事情能触动温濯的心,帮助沉疏来对抗应龙的控制呢?   沉疏微微收紧了拳,急躁的呼吸扑在温濯脸上,两个人近得能立刻接吻。   还有什么办法……   忽然,他脑中闪过一道灵光。   按照沈玄清的说法,只要温濯分神,自我意志战胜应龙,就不会被这心魔所操纵。   那,不双修,也未必不可。   与此同时,温濯用力挣脱了定形符,重新扬起参商剑,眼看就要朝沉疏那儿打过去。   谁料剑刚刚抬起,就听见面前的沉疏“哐当”一声扔了手里的剑,摆出一副缴械投降的样子。   随后,沉疏喉间逸出了轻轻一声呜咽。   在这一声里,温濯顿住了动作。   沉疏也不再进攻,他眉间微蹙,声音有些哽咽地轻唤了温濯一声。   “师尊。”   随后,他就眼泪汪汪地看着温濯,收起含光剑,乖乖把自己鲜血淋漓的两条手臂呈给了温濯看:   “这些,都是那条应龙干的,我好疼,受了好多伤……”   他一边哭,一边抹眼泪,眼睛还要一边偷摸着去瞧温濯的反应。   这人果真是抵抗不了自己的眼泪,手里的剑都给滑落了下去,仿佛是见了什么奇珍异宝似的,呆愣地望着沉疏。   “应龙做的?”   沉疏见他终于有所反应,赶紧往前挪近了一步,小声道:“师尊,都是祂干的,我都要疼死了,你看我,我没有想哭的,眼泪就是流个不停呀……”   “师尊,你替我教训应龙,好不好?”   “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师尊——”   他甜言蜜语一句跟着一句地说,不知不觉人都快贴到温濯身上去了。   温濯只好近距离地去看沉疏的脸,浸了水的眼睛就这么满眼期待,又楚楚可怜地望着自己,好像他真的在应龙那里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沉疏一眨眼,一滴泪就沾湿睫羽,从眼眶里簌簌滚落。   “我只有你了,师尊,你帮帮我。”   温濯深吸了一口气。   而天际边缘,应龙掌心的字纹如同被肢解一般,连带着祂的手掌,正一寸寸地割裂开来。 第78章   应龙蹙起眉,看着自己开裂的掌心。   “怎么回——”   一句未半,半空猝然掀起一阵凌厉的骤风,裹挟着肃杀的寒息扑面而来,一时间冰封千里,四周疯长出压迫呼吸的浓厚杀意。   随之,一个身影瞬息之间就逼近到了应龙身前,刮掠而来的锐风吹得祂额前头发一荡。   是温濯!   未及反应的空档,应龙的身体就被一把灿金色的长剑直接捅了个对穿。   这一道剑势比之方才又快上一层, 已经远超了应龙的反应速度, 剑身在祂的皮肉里缓缓颤动,剧烈的灵流汹涌而至, 仿佛是要把应龙的五脏六腑寸寸搅烂。   “你……你的心魔……”应龙眼睛一瞪,抬手抓住了含光剑的锋刃,咬牙道,“为何……平白消失了?”   温濯双目中的血色未褪,似乎还是不曾恢复理智的状态,他稍稍拧转剑柄,含光剑就在应龙腹中搅了一圈。   应龙吐出一口漆黑的血, 咬牙道:“不对, 心魔还在。”   祂面色一白,吃力地抬起手,往温濯的额心一点。   他额间的青色印记顿时爆发出一阵赤红色的灵流,瞬间把应龙的手给弹开了去,一把耀眼的火旋即烧在了祂的皮肤上。   “……狐媚术?”   与此同时, 地上的沉疏深吸一口气,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把声音送到了应龙耳边。   “蠢货——不是狐媚术——是他爱我!!!”   喊完这句,他又用力地呼吸两口, 再喊:“师尊,就是这东西欺负我,师尊加油!弄死这条长虫!!”   温濯目中无光,盯应龙的眼神冷得像块冰。   他缓缓启唇道:“就是你。”   应龙额角瞬间暴起青筋,恶狠狠地瞪了地下的沉疏一眼,喝道:“妖孽!”   谁知目光刚一转开,一柄重刃却直接砸向了自己,沿着颈线的方向,几乎把祂的身躯砍成了两半。   阔刀得势,又从应龙的身体里拔了出来,落回泽兑手中。   天机抱着臂,缓缓拦在应龙身前,道:“跟我们打,你还要分神?”   *   沉疏踮脚望了望他们的战况,确认温濯等人暂时占据上风以后,他暂且松了口气,又回身去看沈玄清。   “师父,还要多久?”他急匆匆跑去,跪坐到沈玄清面前,声音有些急躁,“离两仪门关闭只剩三四个小时了,再拦不下天劫,咱们不光回不去,还全都得死。”   他回头望了一眼池辛忍着剧痛坐住的阵法,更是心焦万分,道:“要不换我坐阵,会不会快一点?”   沈玄清原正在打坐,听到沉疏这句话,也缓缓抬起了眼。   “不必,此阵已成。”   沉疏面色一喜,赶忙追问:“师父教我,如何用此阵法收服应龙?”   沈玄清搀着膝起身,身形稍稍晃动了一下,似乎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依着沉疏才勉强站稳身子。   他双手一合,结出掌印,只见池辛所坐阵的地方慢慢升起了一只铜炉,承托着池辛,拔地而起。   池辛捂着肚子,慌忙跌了下去。   这只铜炉比寻常的炉子瞧着要大一些,立稳在地面时四角甚至往下陷去了几分,想来分量不轻。   炉身纹刻了一些金色字符,沉疏很快就认出了不少封印类的法术。   沈玄清撩开双臂,从臂上卸下那几排磁石,给池辛抛去了一枚,随后掌心一收,铜炉瞬间化作掌中之物,被他攥在了手心里。   做完这些,他一拍沉疏的肩,道:“徒儿,带为师御剑上去!”   沉疏立刻点头,催动参商剑,带着沈玄清直上重云。   池辛被这磁石砸了个响,本想出言责骂,但身体还在和旱魃与应龙受着连心诛的影响,嗓音哑得很,含含糊糊喊了几声,就捂住额头跟了上去。   到了上方,才发现战况何等惨烈,几个大乘期多多少少都受了伤,除了温濯以外,动作幅度都小了许多。   沉疏冲温濯招了招手,道:“师尊,我来了!”   沈玄清搭着沉疏的肩,对剩下几人喊道:“阵法已大成,众人随我一同封印应龙!”   泽兑冷声道:“如何封印?”   沈玄清立刻抛了几枚磁石给众人,道:“拿着!躲在天地炉之后,往这磁石中注入灵力,应龙的真身就会被纳入炉中,彻底封印!”   天机和旱魃已经跟不上温濯的战斗节奏,她们双双退开身去,接住了沈玄清抛来的磁石。   天机道:“只要注入灵力就可以?”   旱魃挑眉道:“温宗师的灵力是我们几人中最为丰沛的,怎么不给他?”   沈玄清摊开手掌,铜炉瞬间被扩成了一枚巨炉,其口有三人合抱之大树那样粗,突兀地横栏在众人中间。   他拍了拍天地炉,勉强笑道:“当然要留一人牵制应龙,我看他打得得心应手,我们在后方努努力就行了。”   沉疏可笑不出来,他知道时间所剩不多了。   他抬掌覆上天地炉,二话不说,直接将浑身的灵力都往其中注入。   炉中本无物,受到如此滋养,瞬间迸发出炽焰一般的颜色,再去瞧那应龙,祂的龙身中果真飞出一道金色的光线,扭曲挣扎、却又无法抗拒地往天地炉中跑。   “愣着干什么,快点啊!”   沈玄清一拍池辛的背脊,催促道。   “你打我……干什么!”   几人看到此景,也自知不敢怠慢,纷纷效法沉疏的动作,将手盖住炉边,往其中注入灵力。   被六人环住滋养的天地炉如同一只水泵,开始贪婪地吸食应龙的灵力。   温濯的脱离了应龙的掌控,心魔也渐渐平息了下去,但方才沉疏对他的那些行径给他的心脏留下了巨大的震撼,一时半会儿,应龙压根夺不会心魔的掌控权。   越是清醒,人就越是恼火。   温濯干脆一抬手,不由得沉疏同意,直接把他背后的参商剑召唤了去。   只是这剑还在抖个不停。   沉疏见状,提高声音,喊道:“沉商!喊你哥出来,打完这一仗,我亲自送你们入轮回!”   此话一出,抖成筛子的参商剑顿时跟中了定身术似的,无比沉稳地停在了温濯手中。   沉疏抹了把汗,暗自腹诽:“总算听话了一回……”   剑灵很快完成了替换,参商剑烧起明媚的烈火,其势竟要比含光剑更为凶猛。   温濯也感受到参商剑的变化,眉目一凛,手间力气松下,让两把上品灵剑双双凌于半空。   他单手掐了一个剑诀,双剑顿时如同游蛇交错相缠,又以疾风一般的速度直往应龙的龙身上攻去。   剑锋扫过空气,震响剑鸣。   双剑去攻龙身,温濯自己则是与应龙的人身贴近肉搏,他擅长武斗,纵然应龙手里有兵刃,也打得有来有回,掌风锐利得几乎能刮断头发。   应龙本就是靠灵力作战,体术短人一截,几个来回之间,手里的剑都被温濯打落下来。   “温云舟!”应龙一边挨揍,一边怒喝道,“你犯下杀业无数,只有我跟天道求情,他们才会放了你!你才有机会重新飞升!”   温濯气息稳得不像人:“为何要你求情?”   应龙咬牙切齿道:“不求请,天道迟早会亲自来扣押你,让你去下无间地狱,你可就再也见不到你这狐狸相好了!”   温濯下一招直取应龙的喉管,把祂的脖颈锁在掌心,冷声道:   “他答应我,会永远和我在一起。”   应龙吃力地吼道:   “他是狐狸精……狐狸精能骗得你团团转,你身体里的这枚灵核上有狐媚术的印记,你知不知道?!”   祂的双目换了瞳色,一道幻术眼看就要打到温濯身上。   “你是我手里的刀,只能——”   噗嗤!   应龙的话还没说完,温濯手里不知何时又唤回了含光剑,眼疾手快刺进应龙的眼球之中,龙睛扯着一条猩红的肌肉,直接被生挖了出来。   霎那间,血光横飞。   “你亏欠他的,早该还了。”   温濯冷冷地望着应龙,一字一顿道。   沉疏看得眼睛都放光了,心脏也跟着砰砰只跳,若不是还要给天地炉输送灵力,他恨不得直接扑到温濯身上去。   应龙的火气被这个堪称羞辱的动作彻底挑翻了,祂睁着空洞的眼眶,嘶哑着怒吼道:“荒唐、真是荒唐!妖孽就该死!你们这群——”   祂完全沉不住气,就越来越被温濯的剑势压制,天地炉封印的进程加快了不少。   大约过了两个多时辰,龙身就已经被完全吸干了。   可沉疏还是着急。   他不停回头望着狐狸祠的方向,脸上泛起焦躁之色。   黎明降至。   再不走,他们都得永困此地,不能带温濯回到现代,他身上的恶业就没法处理,很可能没多久就会堕入无间地狱。   沉疏不能亲眼看着这情形发生。   他空出的那只手变了个手印,成倍地往磁石中注入灵力。   沉疏沉声道:“师父,快赶不及了,一会儿你先走,我们不连累你。”   沈玄清看他一眼,神色相比之下显得格外轻松。   “不必,我不打算走了。”   “师父……”沉疏一愣,目光转向沈玄清,“师父,你不回现代了吗?”   沈玄清往下望了一眼,下界已经有不少村落被天劫引来的大潮给吞没,他们凌于高空,听不见这哀鸿遍野。   “总得有人要阻止天劫,”他又看一眼旱魃,笑道,“总得有人要保护一下两个时代的和平吧?何况这里本就是我的故土,待在这儿也没什么不好的。”   沉疏望着沈玄清,颤声道:“师父,可是……青丘国已经、已经不在了,你还留在这儿做什么呢?”   沈玄清“嗯”了一声,话语中竟是生出几分慨然。   “所以你也不再是小太子了,成了需要被庇护的平民百姓。”   他空出一只手摸了摸沉疏的脑袋,柔声道。   “放心,戒除恶业的法宝我已经打点好观中的师傅了,他们眼下就等在两仪门外,温濯毕竟是古代人,贸然穿越两千年,肉身不稳,一定要赶在他肉身消散之前,送他去那金莲座上。”   这番话说得跟临终之辞似的,沉疏沉默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   天边的旭日一寸一寸地往上升。   两仪门是在日出时分开启的,这抹金辉出现,就意味着时间真的不多了。   “沉师哥。”   末了,还是池辛唤了他一声。   沉疏面色复杂地看向池辛,道:“怎么了?”   池辛的表情有些别扭,他不敢对上沉疏的目光,只能低声道:“谢谢你和师尊,上辈子救了我一命。”   沉疏还沉浸在沈玄清的话语里,忍不住失笑,干巴巴地调侃道:“那这恩情……你打算怎么报?”   池辛却认真地思虑起来。   他的确想报恩,只是永远都差那么一步,当年没有救到师哥,也没有阻止师尊去赤水林闭关,还迫于池敛的压力,另择了别的师门。   这百年来总是踽踽独行。   池辛一咬牙,一把夺过沉疏手心里的磁石,双掌尽往天地炉上盖去。   霎那间,他身周猝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灵力,震荡开一圈气流,一时间竟要比沉疏的灵力还要强势。   池辛不再去看沉疏的神色,而是把目光放到了应龙身上,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你这份,我会祭出灵核之力,帮你填上。”   “你和师尊,快走!”   不等沉疏答话,他就觉得衣领被一道力气给提了起来。   “走吧,池元乐这徒弟现在归我了。”   是天机的声音。   她拎着沉疏,提脚踩上天地炉,深深吐纳一口后,用了八成力气,直接把他往温濯那处一掷。   沉疏身子一轻,整个人就撞到了温濯身上,把和应龙纠缠不休的温濯给撞翻数里,两个人的佩剑也砸到一起,双双摔落下去。   沉疏看着怀住自己的温濯,他们脸上是同样的惊异之色。   “小满?”   “师尊……”沉疏喃喃道。   下一刻,只见沈玄清快速抬手,掐了个咒诀,两人瞬间化成一团云雾,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   沉疏再一睁眼,已经跟温濯相拥着来到了两仪门前。   这扇门果真已经关去了一半,破败的狐狸祠经此大难,连地穴的天顶都封不住,外界的光线一缕缕往里面渗透进去。   沉疏来不及再去想别的事情了,他挣扎着爬起身,拽住温濯,道:“快进去,师尊,太阳要升起来了!”   说话间,他半个身躯就跨入了两仪门。   面前是火树银花,华灯初上,相比身后这沉得不能再沉的世界,堪比世外桃源。   这是他生活了十八年就深深眷恋上的时代。   沉疏心中终于生出一丝疯狂的期待,他跨入两仪门后的土地,不远处的道观前果真站着几位师父,他们是来迎接沉疏的。   他兴奋地回头,扯住温濯的衣袖,道:   “师尊,快过来!”   可看见温濯的一瞬间,他脸上的血色又猝然褪得一干二净,瞳孔第一回因为恐惧和悚然,紧紧收成了一条细线。   温濯站在两仪门前。   和沈疏不同的是,他触碰这一扇门,就仿佛摸着一块厚实的玻璃,整个人都被隔绝在外。   旭日再高一寸。   即刻就要在天地间洒满金辉。 第79章   沉疏几乎心跳骤停了片刻, 又很快冷静下来。   沈玄清同他说过,温濯若想要穿越两仪门,其一身体里不可载有应龙的印记,其二则要与狐妖产生过肌肤之亲。   肌肤之亲,他们早就有过了。   温濯过不来,就是因为应龙还没被天地炉给收服,身上还残留着应龙的印记。   沉疏立刻握紧了温濯的手,劝慰道:“应龙还没被收入天地炉, 师尊, 再等一等,没事的, 别怕,我能带你走的……”   温濯的表情此刻反而分外宁静,他微笑着看向沉疏,道:“没事,师父不怕。”   纵然再是焦急,此刻也只能等。   “我临走前就应该先一步把灵核碎开的, ”沉疏心中委屈,可怜地望着温濯, “谁知那天机动作好快,我人都被扔出去了。”   “云舟, 你别担心,再不济咱们就再等等,师父也在这儿, 总有办法解决的。”   沉疏说话间,就想从两仪门重新跨回去,不成想温濯却轻轻抬手,阻拦了他的步伐。   他就这么静立在沈疏面前,态度却坚定异常,寸步不让。   猜想到他要做什么,沉疏一下子僵硬了神色。   “师尊……”   温濯见他如此惊骇的模样,还是忍不住低声笑了笑,用力捏捏沉疏的掌心,道:“吓唬你的。”   沉疏脸色白得不能更白,听到温濯这话,神识才慢慢反应过来,他双手捧住温濯的脸,恼火地揉搓个不停。   “师尊,什么关头了,你还吓我!”   温濯身背的天际线越来越亮,黎明正挣扎着想要爬起,他们此刻却像是藏在黑夜里的鬼,见到阳光的那一刻,就会黯然销声。   温濯笑意收了几分,无奈道:“师父想让你开心,你总是不高兴。”   沉疏用力抹了抹眼睛,嘟囔道:“哪有不高兴,我跟师尊待在一起,天天都高兴。”   “天天高兴啊,”温濯笑着重复道,“小满很喜欢我吗?”   “当然了,”沉疏表情一凶,恶声道,“你看不出来?”   “看得出来,”温濯眼中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深情地望着沉疏,“小满,我也喜欢你。”   心跳声在沈疏的胸腔里乱撞。   他隐隐生出一丝不安来,总觉得温濯又要做些什么事情,不禁被他的手挽得更紧。   “师尊——”   沉疏的话还没说完,温濯却温声打断了他。   “你想留在这里,或是那边,都可以选,师父都听你的,”他的眉眼都是笑意,嗓声温柔得像水,“我不会再阻拦你的决定了,我同你坦诚。”   温濯后退一步,给了沉疏一个退回两仪门前的空间,无比真诚地说:   “我不想和你分开,这是我的私情,小满。”   不知是不是身后的旭日太亮了,沉疏原本似要黯淡的眸光却在温濯这一句话语里重新亮了起来。   进一步,还是退一步。   不管怎么选,温濯都会在身边。   面前的一切都像是被放慢了数倍,凄风苦雨敲打着头顶破碎的瓦片,乱得像沉疏再也理不清的心绪。   不知怎地,他恍惚间竟觉得自己回到了落霞谷,回到了他第一次遇见温濯的时候。   那时的温濯背着药篓子,头顶着斗笠,站在天际泛起的第一抹白霞下,也是这样温柔地看着自己。   那时他对自己说了一句什么话?   沉疏深吸了一口气。   说了……   “漂亮的小狐狸,我想摘你身旁的那株仙草,你愿不愿意换个地方睡觉?”   时间又骤然开始走动。   沉疏微微睁大了眼睛,手一用力,把温濯朝自己这里拽了一把。   就在这个动作间,方才还庄严地拦截住温濯的两仪门竟是轻飘飘地被撞碎成了一把粉末,像是晨早山间飘散的云雾,升起在他身周。   在温濯错愕的目光里,他的身体就这样穿越白雾,撞到了沉疏怀里,两个人狼狈地跌落在道观前的草地上。   下一刻,两仪门在身后轰然闭合。   “过来了!”   沉疏躺在这地上,用力地呼吸着,脸上却是克制不住的喜色。   他看着身上的温濯,一把捧住了他的脸。   “师尊,穿越过来了!”   “过来了?”温濯木然重复道。   “过来了!”   “我就说,肯定能行的,我们当了那么多年的相好,这扇破门怎么可能不认你?而且池辛都献祭灵核之力了,收服应龙,那就是简简单单的事情……”   他话一连串地往外冒,却是越说越哽咽,到最后连吐字都不大清晰了。   “云舟,你快好好抱住我,我要累死——”   “沉疏!”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不远处的这一声惊呼吓了个清醒。   他身子一抖,低头看去,发现温濯的半身竟已经开始化作点点白荧,像是吹散的蒲公英,又被一道道灵流针线一般牵扯住,这才没有逸散开来。   “不好!”   沉疏匆忙松开手,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白荧放回温濯的身体周围。   “快,快去观里,沈玄清留下了法宝!”   喊沉疏的那人正是道观里的师父。   他跟沈玄清穿得几乎一副模样,神色匆匆赶了过来,一只手拉起温濯,一只手拽起沉疏,直接就往观里奔去。   “果真和沈道长说得一样,穿越两千年,再强的元神也受不住。”   沉疏挣脱开道士的手,跟在温濯后面,一路把他碎开来的元神捡进怀里,一边问道:“许师父,那该怎么办?”   那道士说:“金莲座能替他暂保元神,为了剔除恶业,必须在咱们观里闭关三年,辟谷持戒,全观上下都要日夜焚香诵经,一日也不能耽误,才能求得天道原谅。”   沉疏跟条尾巴似的跟在温濯身后,不多时就抱了满怀的莹白,紧紧跟着温濯的步子。   “那他持戒有没有什么注意点?比如,比如不能见光,或者不能早睡之类的?”   “注意点?那倒没有,”道士摸了摸下巴,说,“这三年他的肉身会化作一座铜像,就跟植物人一样,没什么大事。”   沉疏连连点头,赶到温濯身边,冲他笑了笑:“师尊,看来要三年后再见了。”   温濯的肉身跟着元神一块儿都支离破碎了,沉疏连他的表情都读不出来,更遑论张口回答他的话。   三人一路跑到了道观的正殿前,那里果真摆了一只金莲,道士推搡着温濯盘坐上去,沉疏就手忙脚乱地把一路上捡回来的元神塞到温濯身上,这才把他的肉身补全完整。   沉疏动作轻盈地抹过温濯的脸颊,柔声道:“师尊,调息,要施法了。”   温濯朝他微笑,覆住了他的手背,脸稍稍往他掌心靠了去。   “小满,我会很想你。”   听到这话,沉疏眼底泛起波澜,声音都有些哑,表情却是无奈地笑着。   “哎呀,我也是要吃上爱情的苦了,可师尊等了我近二百年,我才等你如此三年,你会不会觉得不公平?”   一边的道长把手里的符咒翻来翻去,口中念念有词,莲座在法力的催动下不断发出光辉,如同一朵白莲,慢慢包裹住了温濯的身体。   温濯轻吻了一口沉疏的手心,小声道:“如果可以,我真的一天都不想让你等。”   沉疏吸了吸鼻子,说:“再说下去,我真的要哭了。”   “小满。”   温濯轻轻放下沉疏的手,低垂着眸子,感受着他温热的掌心。   “等我回来之后,是不是就能和你成亲了?”   “对,”沉疏干脆也盘坐到温濯身前,说,“你想当我夫君,这是唯一的机会了,三年后一定要好好把握。”   “这样啊,”温濯低笑道,“我一定会把握住的。”   咒诀念到了最后关头,绽开的莲瓣也逐渐收拢,相合,巩固住了温濯的肉身,也困囿了他的意识。   这术法慢慢催生了温濯的困意,他的双目几乎要阖上了,沉疏在面前絮絮叨叨地讲话,他就梦呓似的回应几声,声音也愈发轻盈。   “我会陪着你,师尊。”   “嗯。”   “我们的剑留在那个时代了,等师尊回来以后,我们一定赤手空拳打一架,你没准就打不过我了。”   “好。”   “师尊,我要是特别想你,想你想得要死了该怎么办呀?”   “……”   沉疏感受着温濯的气息越来越轻,心中万般的不舍和眷恋也随着最后一息的结束,缓缓沉了下去。   眼前的恩师已经成了静坐不动的金像,他维持着垂眸的表情,沉疏的手就放在他膝弯间,长久地停留在温濯这一眼里。   他暂时不会再答话了,沉疏知道。   可他还是不愿走。   就这样凝视着温濯停滞的容颜,一直到身后的师父叹息着离去,替他们阖紧了这一扇门。   直到只剩门缝渗透旭日的光线,飘飘然映照在了彼此之间。   沉疏偷偷捧住金像的脸,怜爱地拂了拂温濯的脸颊。   “其实你一直都陪着我,我知道的。”   他耳垂的朱红色耳珰像是回应似的,无声地晃动了两下。   从他们见的第一面开始,红线就好像命中注定会牵扯到一起,揉成一个混乱的线球,哪怕是遭遇了天大的祸事,伤了彼此,却也谁都不肯剪断。   温濯一直陪着他,他当然知道。   用缘分、爱意什至生命陪在他身边,护他周全。   沉疏看了温濯很久很久,眸底的颜色越来越柔,一直到心绪被一汪水抹平,甚至连悲伤和不舍都不再有了。   反正温濯总会回来。   因为,他从来都舍不得离开自己。   最后,沉疏往温濯额心的青色印记,谨慎又真诚地亲吻了一口。   如此一吻末了,他耳尖泛着绯红,垂下双眸,轻轻抵靠住了温濯的额头。   身躯慢慢化形成了一只小狐狸,踩上温濯的肩往上爬去,一如从前那样,拢着尾巴躺在温濯的头顶。   “师尊。”他唤。   “云舟。”他又唤。   如他眼底明媚又柔情的一色。   于是在这薄如蝉翼一层金箔之下,彻底勾动了情思缠绵,哪怕眼前人已静得像池寒潭,沉疏依然听见了一阵遥远的心跳。   这是哪位痴情人逸去的风声?   拂去春华,掠过霜寒。   吹荡开不息不止的千万岁春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