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 作者:西门柔 简介: 钓系绿茶美人攻(裴静)×西域忠犬酷哥受(赫连翊),小王爷×小王子 赫连翊在敌国当了五年质子,碰上一个极好的人。 那个人温柔多情,才华惊人,美貌如洛阳的牡丹,待他如亲兄弟,却在他爱上那人之时,惨死于他面前。 他从此断情绝爱,费尽心机往上王位,却重遇一人,温润如玉,与所爱之人有七分相似。 赫连翊将这人视作故人的替身,可却渐渐发现,此人竟是未死白月光。 可他却发现,现如今爱这个替身,胜过当年的故人。 裴静:我可以从替身变回白月光! 赫连翊:不,我不想,不准变! 裴静:正合我意! *** 权谋有,破案有,而且大概率会很硬核。 竹马有,恋爱有,酸酸甜甜的感情线有。 标签: 天作之合、强强、剧情 第1章 野蛮生长 “哥哥,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金刀。我母亲说,我想以后让谁来当我的驸马,就把这把刀送给他。” 那是一个干燥而闷热的夏夜,天上有密布的繁星,脚下是干而硬的草地。十岁的娜依塔公主有一双浅绿色的眼睛,和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桃花瓣似的粉色嘴唇。她笑着,将手中的一把镶嵌着七颗宝石的金刀,递给身旁的男孩。 这是个比她大三岁的男孩,听到她这样说,惊慌失措地抿了抿嘴,紧张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角。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比起早慧的公主,他对感情的反应要慢半拍,只是木讷地看着公主,觉得这是昂贵的礼物。 他还没有长大,脸上因为风吹日晒有几粒雀斑,脸颊瘦削,侧脸如山峦跌宕起伏,脸上还只有若隐若现的英俊,但却有一双罕见的,苍鹰似的蓝眼睛。那双眼睛,深深地,又充满困惑地望向娜依塔公主,当他这样望向身旁的女孩,娜依塔公主便知道,等再过三五年,他就会长成草原女孩都想嫁的英俊少年郎。 而当她这样想的时候,便将手中的金刀,用力塞进他的手中。 “哥哥收下了我的金刀,以后就要来娶我。” 娜依塔公主拔起起一棵草,套在指尖绕成一枚戒指的模样,笑盈盈地晃着脑袋:“你父亲是统领各部落的王,而我呢,也是一位部落的公主,我们以后成了亲,你会成为草原的王,而我会成为草原的王后。” “我会成为王,你会成为王后。”男孩轻声地重复了一遍,语调中有一些女孩未察觉到的困惑。 “对啊,那我们就会成为天底下最开心的人。” “天底下最开心的人。” 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却并未真正就此开心起来。 王是怎样的,王后是怎样的,他想象不出来,就来长大之后会变成怎样一个人,于此时他的脑海中,依然是个模糊的幻影。 他那时。只是个对一切都充满困惑和向往的孩子。 赫连翊抬头望去,他看到夜晚天空那么美,那么辽阔,好像公主裙摆上的刺绣,那样零散又美丽地点缀在一片深蓝色的幕布中。而他心中蠢蠢欲动的心火,比天上的星辰更璀璨,让他想起草原与大燕边境高耸巍峨的烽火台。 小小的少年,在十三岁的一个夏夜,接过了公主赠与的一把金刀,设想着自己未来的人生,应该像这片草原一样望不到边际。他会有朝一日成为草原的王,娶一位美丽的公主作为妻子,然后生一群孩子,策马驰骋直到生命的尽头。 如果没有遇到裴静,如果边境的烽火台没有燃起狼烟,这是他设想过的,毫无悬念的生活。 王者,这是赫连翊出生后听懂的第一个词,比父亲和母亲更早。他出生时就有这样一双如蓝宝石般的眼睛,那双独特的蓝眼睛,白天在阳光下清澈得像一汪湖水,夜晚又会变深,变成矿石般深邃。用占星大师库尔坎的话来说,这是王的特征,他们信奉天上飞翔的苍鹰,保护着世世代代的人民,而苍鹰之神化作了这个少年,来到他们身边保护他们。 他的身份是如此与众不同,所以从一出生就面临着与常人不同的命运。他刚生下来不久,亲生母亲,就在一阵欢呼声中被诛杀。 草原的律法是残酷的,未来的王位继承人,倘若拥有亲生母亲,只会让他变得优柔寡断、患得患失,在未来的道路上多一层阻碍,于是,他的母亲必须被赐死,这是人们信奉的规则。 草原上的女人强悍而勇猛,可唯独继承者的母亲,必定有着格外慈悲的心肠。他的母亲没有任何怨言,她视死如归,并且认为这是一种荣耀。 于是,占星大师库尔坎,他牵来一匹骏马,让他的母亲骑上马,然后拿出一把弓箭射中了马的后腿。之后骏马狂奔起来,将他的母亲载着狂奔出十公里以外,他的母亲在途中颠落,但却没有死,只是摔伤,在地上奄奄一息地躺了一个时辰,被追来的部族找到。 人们见他的母亲没有死,感到非常欣慰,于是拿出一块上等的绢丝,缠住了他母亲的脖子,直到这位伟大的母亲,脸色逐渐从通红变得苍白,最后彻底停止了呼吸。 他的母亲去世之后,他被轮流交给三个乳母照顾。草原部落的小王子,最后吃着百家饭,懵懵懂懂地长大。 七八岁开始,他就跟随部族里的将士出外狩猎,学习武艺。他学会了用草原特有的弯刀,割断狼的喉咙,学会了在漫无边际的旷野中,用磁石分辨方向,学会了像野兽一样,充满血性又浪漫地活着,却不知道人的感情是什么。 他有许许多多的兄弟姐妹,远近亲疏的都算上,一共有七个兄长,三个弟弟还有四位姐姐和妹妹,这些人有的和他一起长大,有的死去,在他的生命里构筑成或深或浅的背景。 在这许多人之中,性格最鲜明的,就是娜依塔公主。她比他小三岁,是其中一个部落的公主,自幼聪慧过人。她的眼睛是淡绿色的,也很特别,赫连翊的父亲曾告诉他,在比他们生活的草原更远更寒冷的地方,有被雪山覆盖的成片森林,那种森林的颜色就像公主的眼睛一样,是忧郁又美丽的浅绿。 他们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直到他十三岁。 如果没有遇到裴静,他一直都以为,他母亲的死亡,是命运的安排而非一场欺骗,失去亲人只不过是被一只小蚊子给叮了一口,伤感不过是一瞬间的难忍,世界上所有人,都像野兽一样活着,充满血性,不会因为爱恨纠缠。 但人生就是逐渐发现,人是比野兽更凶猛的动物。 他十三岁的人生中,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收到了娜依塔公主的金刀,另一件事,就是用这把金刀,杀了将近数十名燕国的官军。 第一件事,发生在一个炎热的夏日。第二件事,则发生在一个爽朗的秋天。 -------------------- 开始更新啦,目前隔日更,之后再随榜走。开文前后我都是不看同类型文的哦。 赫连翊所在的草原更偏西域,所以他是一个头发卷卷的蓝眼睛小朋友。 佩子改版了,阔以的话加个收藏再走哇(卑微) 第2章 被抓走啦 赫连翊十分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的情形,天气很好,阳光灿烂,草地是一种介于青色和黄色之间的颜色。他骑着马在草原上漫无目的的游荡,忽然看到草原的尽头升起了滚滚浓烟。 他凝视着那片浓烟,从浓烟之中,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那是朝这边冲过来的军队,那样大规模的军队,骑马飞驰过来,震得地面轰鸣,尘嚣四起。 等他意识到那是燕国的军队之后,他狠狠地踢了一脚马肚子,掉头朝主城跑去。 大燕与草原的边境冲突不断,战争时常发生,只是以前多是小范围的冲突,从未发生如此大规模的征伐。他想去报信,可尚未等他回到主城,身后的敌军就冲到了他的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军队附近?”有个士兵冲他大吼大叫。 赫连翊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他沉默地拉紧缰绳,环顾四周,发现又追上来两个人围住了他。 其中一个士兵的目光,往他腰上的金刀一扫,立即冲另一个大喊:“这小子不是普通人,抓了他!” 赫连翊听不懂语言,但他知道对方在喊什么。 之后的情形显而易见,敌人都冲到面前了,为了活命,他当然是拔刀就砍。当亮刀子的那一瞬间,潜伏在血液中的仇恨与兽性,就像鲜血一样狂涌而出。 赫连翊头一次发现,原来被那么多人围住,眼前几乎是看不清任何东西的。他甚至无法从中分辨出谁是敌人,谁是族人,他只能不顾一切的挥刀杀掉身旁的人。 耳边充斥着哀嚎和呐喊,每个人都癫狂至极,要想不被杀,就要拼命杀人,在他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具又一具尸体,还有尚未成为尸体,却也变得不像人了的野兽。 这样的战斗持续了很长时间,他后来忘了,是什么时候从马上摔下去的。马蹄踏起的烟尘呛得他无法呼吸,之后马蹄从他手臂上踩过去,那一瞬间疼得他眼前直冒白点,那种连骨头都被碾碎的感觉,让他一秒昏厥了过去。 当然,骨头断了换来的是保住了一命。他因为疼痛昏厥了过去,之后又因为刺耳的叫声惊醒。那匹踩到他手臂的骏马发出一阵嘶鸣,猛地掀翻摔倒在地,原本一把朝他胸口刺下的长戟,刺中了那匹马的肚子,不知是肠子还是血块之类的东西掉下来,血也几乎是倾盆而下,溅在他身上,滚烫得像是要把他的皮肤烫出许多个洞。 赫连翊在那一瞬间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他手中紧紧握着那把金刀,不顾一切地乱砍,身上马血的腥味刺激了他,那一刻他不再是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在那生死的一瞬间,他感受到的除了恐惧、愤怒、还有无法控制的,刀头舔血的杀人快感。 血泼到人身上,人就会变得疯狂,赫连翊感到手越来越沉,他两腿发软,握不住刀,浑身不上下都是血,不知道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或者是同胞的。他麻木地砍杀,在他渐渐觉得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尖锐的叫喊:“哥哥!” 是娜依塔公主的声音。 赫连翊回头望去,他的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他看不到公主的身影,却在一片狂沙之中,看到了一尾飘扬的裙摆,那如夏日繁星般的衣角,在血污中飘荡。 公主的尖叫声,在兵戈相撞的声音里起伏,那声音像海浪一样,时近时远。赫连翊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想着,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公主的安全。于是不顾近乎虚脱,摇摇晃晃地追上去。 他看到公主的裙摆拖在地上,她滚在沙土里挣扎,一个士兵抓着她细细的手腕,蛮横地把她朝前拖,娜依塔公主奋力挣扎,她惊恐万分,脸上满是污泥和血,冲他不断尖叫着“哥哥,救我”。 公主的尖叫就像咒语一样,逼着他疯狂地冲上去,一刀砍掉了那个人的手,那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血顿时喷涌如柱,喷洒向天空,一瞬间都流光了。那只被剁下来的手还紧紧拽着公主的头发,随着公主的连滚带爬轻轻摇晃,好像耳边佩戴着的一个颇为滑稽的簪子。 这是赫连翊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下一秒,那个失去了一只手的士兵,就咆哮着猛地冲上来,将他撞倒在地,之后一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 草原的风沙太凌冽,赫连翊感觉到的不是痛,而是冷,风沙一瞬间灌进了他的喉咙,他的血液里混了沙子,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这是赫连翊第一次卷入战争,他原本以为,战争是离自己很远的事,尽管他也经常见到烽火台上狼烟飘散,心中也曾怀揣着征战沙场的激情,但他始终觉得自己只是个孩子。一个孩子的世界里,没有真正的杀戮。 当他亲身参与其中的时候,他只觉得冷。 手中的兵器太冷,风沙太冷,尸体也太冷。 但血是温暖的,人皮也是温暖的,他最后一刀捅死了那个咬住自己脖子的人,那个人身上流出来的血,浇了他一身,等血流干了之后,人皮就变得很柔软,好像盖了一床被子。赫连翊精疲力竭,他盖着一张人皮睡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周围的黄沙散去,天空之上飘满了星星,四周有暖黄色的火光缭绕,那是火把。他挪动了一下胳膊,那张轻巧的人皮翘起一边,于是有一个士兵大吼一声:“这里还有人活着!” 赫连翊觉得好吵,那人沙哑的声音让他十分厌烦,但既然发现了他,再装下去也于事无补。他干脆又踢了一脚身上的人皮,发泄了一丝孩子气的厌烦,于是更多的人朝他围过来,将他从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下解救出来。 一同被拖出来的还有他的那把金刀,即便沾染了鲜血,刀锋依然是亮闪闪的,金子般耀眼。那士兵见到那把金刀,眼中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也问他:“你是谁?” -------------------- 赫连翊:我是谁我在哪儿? 第3章 少侠请留步 赫连翊根本听不懂对面的在说什么,也没法回答。 就算他自报家门,对面的人也一样听不懂,于是,赫连翊只好瞪着眼睛,干巴巴地看着士兵。 那名士兵走过来,蹲下来,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他,在这样凝视了他好一会儿之后,从兜里掏出一块手绢。 中原人的手绢,很柔软,盖在脸上的时候飘来奇怪的脂粉味。那人将他脸颊上的鲜血擦去,又静静凝视了他一会儿。之后朝一辆马车指了指,跟他说:“跟我们走。” 赫连翊只迟疑了一下,之后就顺从地爬了起来。骨折的手臂撑在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出了一身的冷汗,血汗结成块黏在背上,每走一步都像灌了铅似的难受。 这是敌军,他知道,按道理,他应该拿起那把刀砍掉对方的脑袋,如果不成功,就该抹脖子自杀,防止被对方羞辱。 但是他从小就相信一件事,在危难关头还是活命比较重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种事,不应该发生在他身上。 谁愿意送死谁去吧,反正他选择活。 大丈夫能屈能伸,关键时刻低一下头怎么了?抱着这种十分务实的想法,他坐上了敌军的马车,在车上倒头就睡,等他又睡了一觉,天空已经泛起了浅浅的白色。 告别了昨日的好天气,今天的天气灰蒙蒙的,如果天气可以预兆什么,赫连翊觉得自己的处境不太妙,但又没到完蛋的地步,总而言之,半死不活吧。 这些敌军真要杀自己,昨晚当场就杀了,他们看到了他身上的佩刀,知道他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所以才把他带到这里。 敌方的大营里人来人往,赫连翊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这些中原人长得与他们有些不同。他们的脸庞没有那么立体,可皮肤更白,身材更瘦弱,眼神更精明,哪怕是将士,都用一种观察野兽的模样,戏谑地看着他。 那种看待战俘的眼光真刺眼,可赫连翊没有躲开,他好奇地四周张望,嗅着军营中的火药味,和隐藏在其中淡淡的香料味。他从小像动物一样长大,不知道羞耻是什么,且有种动物般的灵敏,对嗅觉相当敏感,火药和香料,这就是中原人与他们的区别。 尽管他才十三岁,但他知道这些微妙的不同,尽管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几年之后,他会明白,这种差别叫做风月。 反正他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死,观察敌人,比蹲在角落里痛哭流涕强。 他好奇地看来看去,忽而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而过。隔着许多走动的军队和人群,那个身影像一只白鹤,轻轻从他眼前晃过,赫连翊没有看清是谁,当他想要再望过去时,只看到一片空空如也的平地。 草原怎么会有白鹤?那不是属于这里能看到的景致。但那个人的身高和体态,好像跟他年纪差不多,抓一个同龄人对赫连翊而言并不困难,他那一瞬间有种冲动,冲过去劫持那个人的话,是不是就可以逃出去了? 身后有个人粗暴地揪住他的头发,他的头皮被拽得生疼,因此关于这个人的许多设想,只在赫连翊脑海中一闪而过,就被现实打断。 那人凶狠地呵斥:“不要东张西望!” 赫连翊又听不懂他在骂什么,不过,他倒是立即明白了一件事。 看来刚才闪过去人,的确不一般,否则何以这名部下会这样警惕。赫连翊用余光扫了扫四下的位置,记住了那个身影的方位,低头朝前走去。 眼前是一间破旧的木屋,十分简陋,看着摇摇欲坠。身后的军官粗暴地踹开门,整个屋子连带着都晃了晃,掀起一阵尘埃。屋内只有一个巨大的木桶,那名军官二话不说,将他按到木桶边,抄起一木勺的水,朝他当头浇下去。 冰凉的水,赫连翊本能地躲了一下,之后他再度感受到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从四肢直冲头顶。伤口经水冲刷,被血和汗黏着的地方重新裂开,此时他才隐约地搞清楚了自己身上到底有多少伤,以及伤得有多重,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在小木屋里蔓延开去。 那军官朝他身上灌了三勺水,之后就骂骂咧咧地将木勺子扔了回去,他对赫连翊怒骂:“进去,洗干净再出来!” 赫连翊听不懂,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那名军官一脚踹在木桶上,抓住他的后领,将他整个人拎起来,拽着他的脚踝将他倒了进去。赫连翊一头砸进了木桶,水花溅了那军官一身,等他扑腾了几下翻上来,那军官已经骂骂咧咧地走了。 赫连翊全身浸在冷水里,他艰难地将所有的衣服都脱下,又脏又湿的衣服已经破不成形,所以他直截了当地就把衣服扔了出去。既然让他洗干净,那就势必不会让他再穿这些破衣服,就算是囚服,那也得换一件吧。 他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朝外面喊了一声:“给我一套衣服!” 那军官听见他在里面喊,暴躁地推门而入,刚巧,被他扔出来的衣服击中。 赫连翊本来还担心,对方听不懂他说话,这下可好,他精准用衣服击中了对方,不自觉偷笑了一下。 他还是个孩子呢。 军官拿他没办法,愤怒地又骂了几句,转身又折走了。 赫连翊慢腾腾地洗了个澡,虽然浑身淤青,有些地方还在渗血,但洗完澡,他觉得总算从死亡线上挣扎了回来。 先前那个军官不知什么原因跑了,换了另一名军官来,一言不发将几件衣服扔给他,他伸手摸了摸,面料很软,翻开是一件海蓝色的常服,衣角绣着几根五彩的丝线。 “别看了。”那名军官自上而下睥睨着他,语气中透着幽幽的鄙夷,“尔等蛮夷小民,只知茹毛饮血,哪里穿过这么好的衣服。行了,穿好了起来吧,大将军要见你。” 赫连翊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他知道一件事,这个营地里有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因为这件衣服是合身的。 第4章 又怎么了大小姐 抓住他,劫持他,我就能逃走!赫连翊在心中祈祷,老天保佑,只要让他们见一面,我就能活下来! 赫连翊内心滋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一见,身上这件衣服的主人。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被领进了大帐,见到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坐在一张虎皮椅子上,仿佛一座大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赫连翊很失望,他皱眉啧了一声,真倒霉,不是刚才那个他瞥见的人影。对面的将军见他这种态度,顿时双目怒瞪,赫连翊赶紧乖得像只小鸟似的跪在那里。 刚才美好的幻想瞬间灰飞烟灭,老天爷果然不站在他这一边。 对面的将军声音洪亮:“你叫什么名字?” 赫连翊听不懂,迷惘地看着他。 那将军怒喝:“回话!” 赫连翊丝毫没有被吓到,他面对将军的怒斥,跟聋了一样。不屈服于淫威的人,除了可能不畏强权,还有可能是听不懂。 当然,赫连翊也并不觉得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对他大吼大叫多么让人恐惧。这个男人身披甲胄,而且打赢了这场战役,这说明这大将军应该有点本事,而不是一个只会咆哮的草包。 呵斥是简单的手段,不过想给他个下马威而已,不足为惧。 如果一个敌军将领,笑盈盈地拉着他的手,对他呵护有加,嘘寒问暖,那他可就完蛋了。 赫连翊面对大将军无动于衷,傻愣愣地跪在那里,两眼只有茫然。 那将军斥责了一声,没吓到赫连翊,对旁边一名将士低声耳语了几句。赫连翊看到那名将士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朝帐外走去。 赫连翊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但他也并不害怕。 无论是杀人,还是被杀,他都没有太多触动,他是一个内心极其单纯的孩子,还没到对生死介怀的年纪,他不想,不猜,不回答,只是静静地待在那里。 而在他的不远处,早慧的娜依塔公主,已经做出了与他截然相反的行动,她坐在帐中哇哇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五官扭曲还直打嗝。而她的对面,是他原先特意留意着,想去见一见的那个人。 裴静觉得有点吵,他头一回见到一位草原公主,还没来得及夸赞她的美貌,公主已经以毁容的方式哭了起来。 这种先发制人又出其不意的战斗方式,着实让裴静愣了一下,他困惑地绕着公主走了一圈,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她,发现公主实在是哭得厉害,眼泪珠子扑簌簌的往下掉,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顾不上周围什么情况了。 好吧,他善解人意地倒退到离她比较远的位置,以避免影响她的发挥。 裴静在角落里坐下,他一声不吭地看着娜依塔公主哭,好一会儿过去,才轻轻地笑了一下。 这个无声的笑容让娜依塔公主止住了哭泣,她边哭边捂着脸,透过指缝,观察到裴静脸上,出现了那个淡淡的笑容。那个笑容很温柔,笑得时候没有敌意,或许,觉得她可爱又可怜。 当她捕捉到这一信号时,缓缓止住了哭泣,以光速跪在地上,一声不吭。她现在是个被俘的囚犯,知道该怎样讨敌人欢心,无论裴静觉得她可怜也好,可爱也罢,甚至觉得她可笑也无所谓,她要活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裴静开口问她:“你是娜依塔公主吗?” 娜依塔公主有些吃惊,这个人竟然会他们的语言,尽管说得并不好。 但虽然震惊了片刻,娜依塔还是决绝地否认:“不,不,我不是!” “不是啊,那我可就随便处置你了。” 娜依塔公主吓得匍匐在地,连声作答:“我是,我是!” 裴静又笑了笑,尽管这个小公主看不见他在笑,但他觉得有趣。 “你多大了?” “十……十岁。” 十岁的小女孩,不好为难她,所以裴静又问:“你饿吗?” 娜依塔公主害怕裴静把她煮了当饭吃,连连摇头。 裴静叹了口气,找外面的侍从要来一个陶碗,这里烧灶做饭不容易,所以给公主弄了一只烤熟的鹌鹑。 娜依塔公主闻到了食物的香味,从陶碗上方的气孔中飘出来,她小心翼翼地抬眼瞄了一眼这个锅,又瞄了一个裴静。 原来中原人是长这样的。 皮肤比自己白,五官也长得精致,穿着打扮都很贵重,衣绣上有深深浅浅的山水纹,那山水的纹立体得像一幅画。文雅,俊美,但和女孩子们的娇俏比起来,那是一种恬静而沉下去的柔和。他就像一只白鹤,那种鸟只会偶尔在春天,从天空边际飞过,飞起来的时候很轻,却不会在草原停留。 娜依塔公主犹豫了一下,怯生生地伸出了手,打开了那口锅,掰下了一条鹌鹑的腿。 她先前被吓破了胆,很快就觉得饿了,她啃掉了一只鹌鹑的翅膀。裴静就在一旁看着她,看她狼吞虎咽,忽然问:“那把金刀是你的吗?” 公主吃得正香,听到这话,没反应过来,只顾点了点头,后又忽然意识到了危险,吓得脸色惨白,慌忙摇头。 裴静朝她的手指点了点,娜依塔公主的手上有一枚戒指,那上面有一颗与金刀上颜色一模一样的红宝石。 娜依塔的脸色更加难堪,她一瞬间扔掉了鹌鹑的骨头,顺带把手上的戒指给捋了下来,使劲全力扔了出去,连连撇清跟赫连翊的关系:“不不,不是我送的!首饰、衣服上的装饰……这些谁都有,不是我送的!” 裴静走到娜依塔的面前,蹲下来看着她,也不说话。 娜依塔愈加惊慌,这个人显然不相信她的话,他正在观察自己,以确认她和赫连翊的身份。 她也不知道赫连翊现在是死是活,但擒贼先擒王,要是被发现自己跟他有关系,她不也死定了吗? 她这样一想,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不由得小嘴一抿,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 公主蓄力发大招中…… 第5章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裴静一句话又让公主哭了起来,他一瞬间不知所措,他在这个年纪,也不知道该怎样哄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于是在凝视了公主一会儿之后,伸出袖子,轻轻拭去了她脸上的泪痕,小声安慰:“别哭了。” 娜依塔哭得更起劲了。 “先停一停,我可以放你走。”裴静把手缩回去,他朝后退了几步,似笑非笑,“不过,你要替我去做一件事。” 娜依塔瞬间就止住了哭泣。 裴静的目光平静如水,声音也很平静:“今日一战,双方死伤近万人。你我虽非同僚,但这样打下去,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娜依塔觉得他说话的时候像个大人,她只好似懂非懂地听着。 “覆巢之下无完卵,事已至此,只有按规矩办事。”裴静说到此,微微笑了起来,“你们输了,所以需要给我们一名人质,而如今我们有两个选择,先前在战场上我们抓了两个人,一个是你,另一个,你也知道是谁,恐怕你们两人之间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娜依塔那一刻知道,他们不会让自己死掉。但她也并不想做人质,她是养尊处优的小公主,怎么可能去当人质?由此,她只好怯生生地看着裴静。 “我再问你一次,那把金刀是你送的吗?” 裴静伸手搭在她的肩上,这个动作让娜依塔觉得又放松又害怕,他是在安慰她,又或者在威胁她。 “我不想再有杀戮。”裴静在娜依塔耳边轻声低语,那句话字字如勾勒衣服边角的绵绵细针,精准地刺在公主心上,“现在的活口还剩下两个,再杀你觉得会轮到谁?需要留下一个,另一个回去报信,告诉你们的首领,再打下去,你们的人质就会死在这里。若你们互不相识,我就爱莫能助了。” 娜依塔扑通一声跪下,她抱着裴静的腿,连声哀求:“认识,我们认识,那把金刀就是我送给他的!他是我们草原最大的部族,咄鹿部的三皇子,我不过只是茹茹部的公主,我……我没有用的!库尔坎大师以前说他是苍鹰之神的化身,是整个草原部落将来的王,你们扣下他的话,就不会发生战争的!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会去报信的!”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真脆弱,眨眼之间,赫连翊就被这么被卖了。 隔壁罗斌大将军,大吼大叫也没问出来的话,全让娜依塔公主交代得明明白白。赫连翊还不知道自己被卖了,他还想着先自己逃出去,再找娜依塔公主的下落呢。 显然,娜依塔公主完全忘了以前的事。她先前斩钉截铁地要赫连翊娶自己,这会儿是一点也记不得了,甚至,昨日赫连翊拼命救她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 裴静皱了皱眉,这是他想听到的回答。只是,见到一个十岁的小女孩,眨眼之间便出卖了舍命救自己的人,他有些觉得不舒服。 娜依塔敏锐地看到了裴静脸上那一瞬间的厌恶。 “喂,你不会让哥哥死的,对吧?”娜依塔刚刚哭完的眼睛亮闪闪的,楚楚可怜地抱着裴静的腿,仰视着他哀求,“不是我要出卖他,是我也想让他活下来,你刚才不是说也厌恶杀戮吗?如果我们对你们而言,都没有利用价值,你们会把我们杀掉的吧?” 裴静依旧皱着眉,没说话。 娜依塔公主顺势紧紧抱住他的腿:“你是好人,跟我哥哥差不多的年纪,不会眼睁睁看他被杀的,你不会眼睁睁看着,两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被杀掉的。” 裴静抬手一推,他厌恶地将娜依塔公主推开,脸上的怒气无法掩饰。 “我凭什么要帮你们?”他冷硬地拒绝,“这件事从头到尾,与我何干?” 与你当然无关,可你是个好人。你厌恶战争,你憎恨利用别人,你正在因为见到了我的阴暗而愤怒。再者真的与你无关吗?闲杂人等,怎么会出现在大营里?从你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从你询问我的那一刻,这一切就不可能,与你无关。 必须把赫连翊的生死,从和自己有关,转嫁到和这个人有关才行,这样她才能安全。娜依塔公主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她要利用这一点,让她自己活下来。 “我没什么用的,我只是一个小部落的公主。”娜依塔公主小声地啜泣,“他们不会在意我的死活。但是赫连翊不一样,他比我重要得多。如果你们的目的是停战,那只有留下他。你可以不在乎我们,但外面的这些将士或许在乎……” 裴静显然不愿再与娜依塔多纠缠,他冲帐外喊了一声:“来人!” 一名将士进了账内,裴静淡漠地凝视着她,用娜依塔公主能听到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告诉她:“把她送到隔壁去,有什么话让他们自己商量,谁去谁留,让他们自己决定。” 娜依塔公主被扔出营帐,拖到了隔壁。赫连翊听到帘帐外有声音,一回头就看见公主“飞”到了自己眼前,还打了几个滚。帐门口有个小台阶,娜依塔进门的时候故意拌了一下,显得她受了虐待似的,狠狠摔在地上。 赫连翊见到娜依塔的一瞬间,眼睛都亮了起来,他的脸上浮现出瞬间的惊喜,只是当赫连翊冲她笑的时候,娜依塔瞬间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眼神,不自觉就朝门外看去。 门外还有人,赫连翊朝后看去,他看到帘子掀起来那一瞬间,透进来刺眼的日光,那种强烈的光芒让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两次,赫连翊总是看不清这个人长什么样。裴静朝后退了一步,躲在帘外,与罗斌将军轻声低语了几句。四下鸦雀无声,帐外窃窃私语的声音,偶尔会有几个尾音的音调传来,那是赫连翊不能听懂的话语,好像命运的箴言,让他忐忑不安。 由此,裴静在他心中,永远留下了一层模糊不清的底色,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赫连翊就觉得,永远都不会真正了解这个人。 第6章 再见了我的队友 裴静匆匆在帐外朝里面瞟了一眼,只一眼就将帘子放下,他对罗斌将军轻声说了几句话,说那个男孩是咄鹿部的三皇子,必须要留下,那个女孩很聪明,放她回去报信,但先不要告诉他们结果,让那个女孩子自己说。 大将军罗斌听完,略一点头,对裴静露出了“咱们是自己人”的爽朗笑容。 “小王爷,这次多亏了您,若非您能听懂他们的密语,否则还真不知道该拿这两个孩童怎么办才好。” 裴静淡淡地笑了笑:“若真的没人能听懂他们的话,就都杀掉好了,省得夜长梦多。” 罗斌大将军的笑容瞬间冻结了,片刻又哈哈大笑:“小王爷,您可真是有将相之才。” 裴静没有回话,他略一迟疑,对罗斌大将军说:“我可以进去看看吗?这小姑娘心眼颇多,不可小觑,我担心她暗中作梗。” 罗斌大将军点点头,于是裴静撩开帘子,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他站的位置非常微妙,刚巧背对着赫连翊,却面对着娜依塔公主。 正巧,这两人此时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他是来监视的,不是来探查情报的,所以脸上没有笑,甚至有点阴沉。娜依塔看到裴静走进来,站在不远处警惕地看着她,露出了一点畏惧。 裴静对她有敌意,娜依塔公主知道,她不由得往后躲闪了一下。 赫连翊知道有人在身后,他也看到了娜依塔公主脸上露出的惊恐,他压低声音安慰:“别害怕,他们威胁你了?” 娜依塔公主哪里还敢说话,她紧紧攥着自己膝上的裙摆,盯着地面,压低了声音:“哥哥,别大声说话,他们会把我们杀了的!” 赫连翊奇怪地看着她。 “别回头,你身后有个人,刚才就是他威胁我的。”娜依塔公主用蚊子般的声音低语,“不过你别担心,我们会有办法逃出去的。” 赫连翊也压低声音问她:“你有什么办法?” 娜依塔公主怯生生地看了眼裴静,裴静忽然重重地咳了一声,把娜依塔公主吓得狠狠一哆嗦。 “我刚才……想到一个主意……”娜依塔公主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她的声音颤抖,已经到了要辨认口型的地步,“他们不杀妇孺孩子,抓……抓我也没用。我让他们……先……先放我回去,等我回去了之后,我就……让他们派人来救你。” 可能是因为娜依塔公主说话时,一直在发抖,赫连翊其实并没太挺清楚她说了什么。他对公主的处境充满了担忧,危难时刻,他只知道无论如何都要保护这个女孩。因为他是男孩,他有这个责任保护族群里的女孩子,他天真的这么想,如果有人想对公主动手,他就跟他们拼了。 娜依塔公主忽然抓住赫连翊的衣袖,柔软纤细的手指,此时却像钢丝一样死死抓着赫连翊的衣摆,好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她眨着一双泪光闪烁的眼睛,说:“哥哥,你放心,我只要逃出去,就一定会想办法的,我一定会让他们来救你的!” “这太危险了,要报信也是我去。” “不,不!”娜依塔公主眼中闪过一丝焦急,“不,还是我去吧。我是跟你一起被抓过来的,出了事我要跟哥哥一起承担。哥哥已经救过我的命了,我没有那么脆弱,不是每次都要人保护!” 裴静听到这里,又皱了皱眉,只不过同时低头无声地笑了笑。 “哥哥,你让我去吧!”娜依塔忽然跪在了赫连翊的面前,她伸手摸上赫连翊的手臂,大呼小叫起来,“哥哥你的手臂怎么?” 裴静原本低着头,又微微抬起了眼眸。 “哥哥受伤了,所以还是我去吧。”娜依塔水灵灵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赫连翊,楚楚可怜地哀求着,说罢,咬牙切齿地瞪了一眼在后边笑的裴静,忽然凑到赫连翊的耳边。 “哥哥,你在这里等我消息,但是,一定要小心身后那个人。” 赫连翊忍不住要回头,却被娜依塔公主牢牢按住:“好好利用他,也让他利用你,但不要欺骗他。他是个心底善良的人,会保护你的。” 娜依塔说完,缓缓地松开,恋恋不舍地看着赫连翊,眼中充满了留恋。 她忽然嘴一抿,又要哭出来似的,却咬牙将眼泪憋了回去,用一种又不舍但又冷酷的眼神,凝视着赫连翊说:“哥哥对不起。这也是,我能为你所做的,为数不多的事了。” 赫连翊紧盯着娜依塔,他察觉到了异常,在娜依塔公主想要起身时,猛抓住了她的手臂,用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那一瞬间,他仍然坚定不移地认为,娜依塔公主,是要背着他去做危险的事,他只是不想让公主受伤。 但娜依塔公主却如临大敌,她慌忙拽过衣服,就像是偷东西被抓包了似的,几个健步朝帐外奔去,她在临出门时的台阶上绊倒,可却也毫无眷恋,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娜依塔公主跑得飞快,一瞬间就消失在帐外。 赫连翊凝望着公主离去的背影,他沉默了许久,心中忽然之间空空荡荡的。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他来不及分辨这其中许多复杂的感情,爱还是责任,对他而言都太沉重。 他只是觉得,不应该让女孩受到危险,但公主离开之后,他却隐隐觉得不安和紧张,那些情绪虚无缥缈的悬在空中,他懂什么,他什么都不懂。 他听到脚步声,那脚步声也是空荡荡的,待他回头,裴静已经朝门外走去。 他终于看到了这个人的背影,这一次是清晰的。一个清瘦的背影,透过背影,大约可以稍稍勾勒出容貌,赫连翊觉得他会有一双清澈的,湖水般的眼睛。 这人抬手撩开帘子,光照过来很刺眼,赫连翊不由得眯了一下眼睛,却没有避开。 他看到这人的头发不是草原人那样黑得发亮,而是带一丝浅浅的棕色,上面有一根金簪,那是比刀更尖锐更精心雕琢的利器,头发柔顺地垂坠在肩上,抬手时露出纤长的手臂。 -------------------- 公主:今天这个助攻我就当到这里,溜了溜了。 下一章保证两位男嘉宾说上话。 第7章 你这个冷漠无情的男人 赫连翊一直盯着裴静看,裴静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所以,没有离开。 片刻之后,裴静开口,生硬地对他说了第一句话:“她走了。” 赫连翊点点头,认真地回答:“嗯。” “过了三天,你就不必等了。” “为什么?” “因为你被放弃了。” 赫连翊追问:“你想怎么样?” 裴静语气冷淡:“不要问我,我做不了主。” “那先让我活三天。”赫连翊凝视着那个背影,执着地期待裴静转过身来,“你不想跟我聊聊吗?你们不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吗?” “你这些话,刚才怎么不说?” “刚才我没看见你。”赫连翊回答得很真诚,“而且公主在,我不方便说。现在她走了,我觉得我们可以聊聊。” 裴静有点兴趣,可惜他刚见识了娜依塔公主的一番花言巧语,一时心里抵触,反应依旧冷淡。 他浅浅地讽刺:“你身上有利可图吗?” 赫连翊一时语塞。 裴静的语气难以捉摸:“答不上来的话,不如先好好想想,如果你想活过三天。” 赫连翊不依不饶:“那这三天呢?” 裴静屡屡要走,屡屡被拦住,他抬手架着帘帐手都酸了,语气不善:“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我住哪儿?有没有饭吃?我已经饿了一天了,再饿两天就要死了。还有我身上的伤怎么办?我的骨头断了,身上还在流血……” “我怎么会知道?” 裴静逐渐冷淡,甩下帘子绝情地走了。 真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赫连翊只好继续在这里等着。抗议还是有用的,过了一会儿,有人给他送来剩下的半只烤鹌鹑,还有一壶热水,赫连翊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好吧,也不是那么无情就是了。 至于身上这些伤,一个白胡子老头走进来,摸着胡子眯着眼,摸了一遍他骨折的手臂,之后又跟他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 在老头絮絮叨叨的过程中,他的手臂被狠狠一掰,他痛得差点一拳揍在白胡子老头身上。但还没出手,老头又将一种凉凉的,火辣的药膏涂在他身上,他只好赶紧缩回手,捂着手臂继续龇牙咧嘴。 待到了晚上,他被赶出了大帐,晕头转向地在营地兜了几圈之后,被押进了一个小帐篷,门外有士兵把守。 好丑的帐篷!赫连翊打心眼里嫌弃,这比他们住的地方差多了。 他们出门在外的时候有毡房,毡房里会挂上精美的灯和五彩斑斓的绳子。除此之外,他们还有自己的都城,赫连翊是有自己的宫殿的。 哎,算了。赫连翊看中间有块草皮,一骨碌躺了上去。 前两天,赫连翊就在这个简陋的地方睡觉,他依靠长时间的睡眠来恢复体力。手臂渐渐康复,身上的伤也结起了痂,伤口恢复的过程中很痒,连带着他的心也蠢蠢欲动。 帐外总是传来脚步声,可裴静并没有出现,娜依塔公主也并未出现。赫连翊在漫长的等待中,怀念着自己的部族。他们追逐着水草和风声,那些自由的灵魂就这样消散在战争里,他们的血肉被割下,用以祭奠一望无际的大地。而他被关在这里,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应该杀了外面这些敌人,为他的族人报仇,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他的心中应该涌起无边的愤怒。可是,他却格外平静,那种宏大的爱与恨像裴静的背影一样模糊,他总是游离在那种感情之外,想要抓住什么,却怅然若失。 等到第三天,娜依塔公主依然没有像承诺的那样,派兵来救他。赫连翊在屋内实在闲着无聊,开始拔地上的草,一根、两根、等他拔到第两百三十四根的时候,帘帐外没了声音。 已是夜晚,赫连翊推开帘帐,看到门口的守卫已经撤了,看这情形,他就知道娜依塔公主已经食言,他已经毫无希望地,被困在了这里。 一些在远处的士兵围坐在一起烤火,喝酒聊天,远远地看他一眼,仿佛他不存在,这让赫连翊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变成了一个飘荡的幽灵。 帐外燃烧着火把,四周黄澄澄的火光忽明忽暗,在这深蓝色的夜里,好像……存在着一些跳动不安的灵魂在挣扎。赫连翊鬼使神差地朝那间帐子走去,他知道那个人住的地方,这里只有那个人,能听懂他说话。 他现在在营地里走来走去,也没人管他了。知道他走到那个帐子前,门口的守卫拦住了他的去路,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你要干什么?”守卫问他。 “他让我三天之后来找他。”赫连翊用完全不同的语言回答,他完全听不懂守卫的话,却意外地回答上了,“三天已经到了,我来问问情况。” 他双手举起,原地转了一圈,示意身上没带任何东西。守卫迟疑了一下,伸手在他身上粗暴地拍打了一阵,确认没有凶器,这才肯放他进去。 他进去时裴静在看书,有人进来也置若罔闻,连头都没抬。赫连翊看到一盏幽幽的烛台,桌上放着一卷书,旁侧平铺着笔墨,不起眼的角落里还有一个点燃的小药炉。 赫连翊闻到了一股呛人的药味,浓烈苦涩的汤药味,在干燥的草原上飘散,他的心不由得跟着苦涩起来。 许久,他没说话。 他不说话,裴静也并不开口。 短暂的沉默以后,他忽然转身走了出去,等他回来时,手里抓了一只野鸡。 很肥,也很漂亮的野鸡,被一手提着脖子,十分惊险地扑腾,头顶鲜红如血的冠,一簇高高昂起的尾巴,尾尖是比宝石更浓郁的蓝色羽毛,一整簇那样盛开。赫连翊站在裴静面前,提着这只野鸡的脖子,手上渐渐用力,直至这只野鸡死掉。 之后他四下找了一块石头,将野鸡身上色彩斑斓的羽毛全都拔下。拿其中一根扎成一捆,放在一旁,之后拿起了那块石头,重重砸在野鸡的肚子上。 一下、两下、第三下时,野鸡的肚子被砸破,发出破布被撕开的声音。 裴静终于忍无可忍地抬起了眼眸。 -------------------- 更新时间不定。 第8章 机会是自己争取来的 裴静很惊讶地看着赫连翊。 他看到有人一声不吭地闯进来,之后又一声不吭在杀一只野鸡,那只肥硕的野鸡,肚子被砸开之后满肚子流油,裴静霎时捂住了自己的嘴,他应该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觉得很血腥很不舒服。 “你在干什么?” 赫连翊将野鸡的肚肠挖出来,一只手满是血和黄油。他抬眼瞄见裴静,看到裴静惊诧的神情,开口:“给我一个碗,如果你不想流得到处都是。” 裴静当即扔了个碗过来,赫连翊将那只碗放在身后,连带着把那些血淋淋的东西都掏了出来。掏干净之后,他把那只内脏空空的鸡,用几根铁丝串了起来。 裴静第二次开口,重复问了一遍:“你在干什么?” 赫连翊继续串着野鸡,许久才说:“前几天打仗的时候,有很多人也是这样,开膛破肚死的。” 裴静微微皱了皱眉,赫连翊抬头冲他笑了一下,裴静的眉头皱得更深。 赫连翊问他:“你现在还不睡觉吧?” 裴静没有回答,赫连翊瞄了眼那个小药炉,药离煮好还有一会儿。 “再等一个时辰。” 裴静生平未曾见过这样的情形,君子远庖厨,他没见过也并不需要做这些事,因此他沉闷地开口:“有话直说。” 赫连翊拎起那只鸡,朝前一递,裴静惊恐地退后,赫连翊就这样盯着裴静。 “野鸡死了可以吃,人死了什么都不是,你我都也一样。” 裴静冷冷地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你生病了,杀只鸡给你补补。” 裴静那一瞬间是触动的,他本来就有一双湖水般的眼睛,偏偏那一瞬间冻结了,与此同时为了掩饰,他装作备受感动的微笑了一下。 其实他听到这句话很不高兴,甚至有点愤怒,赫连翊忽然闯进来,并且发现可他在生病。他跟这个人还不熟。甚至可以说只有一面之缘,但就在他要开口回击的时候,赫连翊已经转身拎着那只鸡出去了,裴静被迫把回击的话,憋到了一个时辰之后。 有些话必须当时就说,过了那一瞬间,再说也没什么意思了。 等赫连翊拎着那只烤熟的野鸡回来,发现帐里的灯还亮着,就干脆直接走了进去。赫连翊闻到屋子里的药味,散得更加强烈。 药炉上的火已经灭了,掀开炉子,底下是沉落的灰,和久久不会散去的香气。幽幽的草药味铺开去,宣告这个夜晚走到了更深更苦涩的时刻,夜深了。 时候不早了,裴静平日里应该休息了,可今天不同,他没法休息,他不仅不能睡觉,还严阵以待,等待着赫连翊。他闻到一股香透了的鸡汤味,一个跟他不太熟,却年龄与他相仿的男孩,将一碗热腾腾的鸡汤,和一盘子烤熟的鸡肉放在他面前。 裴静瞄了眼这碗汤,汤底很透,上面盖着一层黄色的油,没加什么佐料的汤,纯正的香气扑鼻而来。 很香很清甜的气味,在京城喝不到这么香的鸡汤。不过出于安全考虑,裴静示意赫连翊坐下,对他客客气气地抬手:“辛苦,你先喝。” 赫连翊端坐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开口:“我觉得,你恐怕不喜欢别人喝了一口再给你。” “我为什么会介意这种事?” “你看起来长得,像是会在乎这些的人。”赫连翊每一句话都精准地让裴静尴尬,“我感觉,你是那种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会介意的。” 有些话不说没事,说了就过不去了。 裴静笑了笑,笑得很僵硬,还是把那碗鸡汤递了过去:“规矩是死人是活的,不必介意,你先喝。” 赫连翊看着递到眼前的鸡汤,叹了口气,中原人规矩真多。 他端起碗喝了一口,又放下,现在轮到他皱眉了。他不懂裴静到底在警惕什么,警惕他下毒吗?他的想法非常简单,他只是想给裴静弄点吃的,要杀裴静不用那么多步骤。 这么近的距离我直接勒死你算了。看你这个病恹恹的样子,给你下毒多麻烦,再说弄死你我有什么好处,我跟你无冤无仇,况且现在杀了你不划算,那样我也会死。 裴静的话打断了赫连翊的胡思乱想:“三天了,你有什么打算?” 赫连翊又叹了口气:“我正想问,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我?” 裴静笑了笑,抬起眼真诚地看着他:“把你杀了怎么样?” 赫连翊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这样的话,那我也没什么办法。” 赫连翊抓起一块鸡肉塞进嘴里,既然他马上要死了,那死前再吃两口。 裴静真的不知道怎么跟他交流,这只过是个玩笑,赫连翊似乎信以为真。 “你不尝几口吗?” 赫连翊示意裴静吃两口,这只野鸡味烤的很嫩。裴静伸手抓了一块塞进嘴里,的确很香,这种香味让他心情愉悦,这样好的时刻该珍惜,不该谈生生死死。 就当气氛逐渐缓和下来的时候,赫连翊忽然对裴静开口:“不过,你忍心把我杀了吗?” 裴静正在喝汤,差点把汤喷在他脸上。 赫连翊也搞不懂这个人是怎么想的,他从刚才进屋第一眼见到裴静时起,就能察觉到他其实是个心底柔软的人。年纪与他相仿,漂亮文雅的容貌,说话也通情达理,连杀鸡都见不惯,怎么会想要杀人呢? 所以,即便当裴静说出要杀他的话时,他也不过一瞬间有点失落而已。他想着一个人见了他的好,或许就会心软的。他可以每天都给裴静抓一只野鸡,鸡汤对病人好,这里也没有别的人陪裴静说话聊天,所以裴静才只能一个人看书,两个人还能凑一块说说话,一起玩,这样他也就不用死了。 裴静缓缓地将盛鸡汤的碗放下,用手指刮去嘴角的油渍。 赫连翊死盯着裴静看,皱着眉,表情还很苦涩。他并不清楚在他咄咄逼人的注视之下,裴静压力很大,已经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只注意到,裴静刚喝掉了半碗鸡汤,这证明此人虽然嘴上不说,但还是很喜欢的。而且现在看起来唇红齿白的,气色可比刚才刚喝完药好多了。 第9章 喝着鸡汤聊聊天 赫连翊快速环顾四周,寻找有没有镜子,可惜没有,中原人的帐子里还真是要什么没什么。如果有镜子就好了,他一定要让这人看看自己的气色,裴静的脸色比他刚进来的时候好多了,这足以证明,喝鸡汤对身体好;如果裴静狡辩不是鸡汤的作用,那就是跟他聊天很开心的缘故。 赫连翊已经把前后因果都想通了。 “不要一个人胡思乱想,有什么话,你直接对我说。”裴静轻轻地叩了叩桌面,他斟酌了一下语气,尽量显得友善,“我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你想让我不要杀你。” 赫连翊点点头。 “你是咄鹿部的三皇子,赫连翊。” 赫连翊第一次,听到中原人用别扭的语言叫自己的名字,不知怎么回事,被吓了一跳,他吓得像只松鼠似的抖了一下,蓝宝石般的眼睛眨了又眨。 赫连翊紧张地问:“你刚才叫我?” 裴静投来困惑的眼神。 “是啊,这里没有别人。我知道你的名字,赫连翊。” 原来发音语调不同,名字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对于赫连翊而言,奇妙的震撼不亚于第一次听说自己是苍鹰之神的化身。他曾在一个严酷的冬日,听库尔坎大师曾经说起过,如果一个人知晓了你的名字,他就抓住了你的命运。所以我们的名字像风,像水,像云,永远不会为谁停留。 裴静不知道他又怎么了,只觉得对方用一种毛骨悚然的眼神看着自己。 裴静无奈地开口:“你知道,我是会说你们的语言的。” “那些大将军都不会,你竟然会说我的语言。”赫连翊不禁夸赞,“你真厉害。” “我也知道你们一共有十八个部落,咄鹿部势力最大,你的父亲不仅是最大部落的首领,更是所有部落的首领。所以先前那位公主,才将金刀赠送给你,要你当她的驸马。”裴静缓缓地说道,“只可惜,现如今,你的这个愿望恐怕不能实现。” 说到这句话时,裴静露出了一丝遗憾的神情。赫连翊不明白,裴静为什么会觉得遗憾,继而模模糊糊地察觉到,这大概是一种礼仪。 现在公主也跑了,他这个驸马也被人抓了,裴静虽然对他的处境不能感同身受,但表达了对他的尊重。大概是这个意思吧,赫连翊跟裴静依然有交流上的困难,但他努力感受裴静要说的意思。 毕竟,这是他在这里,唯一能说话的人了。 “先前安前沟一战,什么情形你很清楚,死了近万人,因此,避免战事再起,是当下最要紧的事。” 赫连翊点点头,他似乎早就预料到公主不会再来救他,于是平静地接受了,自己被耍了一通的事实。比起有没有人来救自己,他更希望公主是安全的,族人是安全的,不要再有任何人受伤。已经死了近万人,那都是鲜活的生命,如果这一切,只要牺牲他就可以做到的话,他不介意牺牲自己。 输了,就要承受代价。 裴静端起剩下的半碗鸡汤,喝完,再次用手指刮去了嘴角的油渍,轻声开口:“你要跟我们去洛阳。” “洛阳?” “是我们的皇城。” 赫连翊还没去过中原,他试图从脑海中勾勒出草原以外的地方,却无法想象出任何场景。 洛阳,那是什么地方?他想不到,只觉得洛阳,与帐外的夜色一样不可捉摸。 他犹豫了一下,问:“去那里做什么?” 裴静摇摇头,淡淡地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等到了再说。” 赫连翊又问:“那我还可以回家吗?” 他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期待地凝视着裴静的眼睛,裴静的目光像湖水,很干净也很清澈,偶尔是凛冽的,更多的时候很温柔。在他们短暂的对视中,赫连翊忽然再次感觉到了害怕,他害怕听到回答,他有种直觉,有些话从这个人的口中说出来,会格外残忍。 他忽然又开口:“算了,你不用说了。” “你不会死的。”裴静低头笑了笑,长长的睫毛蝴蝶似的扑闪了几下,“我会先给皇帝写封信,表明事情原委,这封信会与罗斌将军的牒报,比我们先一步送抵洛阳。皇帝宽仁爱民,愿与邻国修好,不会为难你的。” 赫连翊有点不放心:“你跟皇帝认识吗?” 裴静狡猾地眨了眨眼:“不认识,我怎会在这里?” 也对,如果他们不熟,这个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出现在这里。外边全都是满脸胡茬的大汉,他一个文弱小孩是怎么混进来的? 赫连翊想到什么问什么,丝毫没觉得冒犯:“那……你跟皇帝很熟吗?” 一个有趣的问题。 裴静的表情一下子很生动:“时近时疏,不犯事的时候很熟,犯事的时候,皇帝会六亲不认的,所以,指不定哪日,我就跟皇帝反目成仇了。” 裴静倒是也没觉得不能说,天高皇帝远,有些话,只能趁着还在外边的时候说,回了洛阳,可就只能缄口不言了。 赫连翊点点头,敢这样开玩笑,就代表真的很熟悉。对不熟悉的人,只会保持恰到好处的礼貌,就像他们两个现在这样。而且,皇帝想必非常信任他,否则不会派他过来。 那么另一个问题就是,皇帝是他爹还是他兄弟? 赫连翊没有将这个问题问出口,皇帝是他爹还是他的兄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跟皇帝很熟,只要肯为自己开口求情,皇帝就会网开一面。至于逃走,他可以慢慢再想办法,要逃他总能逃走。况且,他还有别的打算。 他想去洛阳,去看看那里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穿着什么样的衣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平日里都做些什么。他听说过一句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们今天是输了,但明天、后天、十年后未必,他的草原有最强壮的族人,他们是最勇敢的战士。 娜依塔那句话忽然在赫连翊脑海中响起:好好利用他,也让他利用你。 第10章 成功引起对方注意 裴静见他在发呆,轻轻地咳了一声:“你还有别的要问吗?” 赫连翊摇了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欣然接受了自己要被抓去洛阳的命运。 “那好。”裴静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那就这么定了,你跟我去洛阳,我会把你带在身边,你到时候跟我走。” 赫连翊又点点头。 “天色已晚,没别的事,回去休息吧。” 裴静将那碗空掉的汤碗放到一旁,空气中仍有一股鸡汤的浓烈香气。香气盖过了方才浓浓的药味,萦绕在屋内,好像一个格外香甜的梦。 裴静挥挥手,请赫连翊离开。 “你明天还想喝鸡汤吗?”赫连翊一眨不眨地盯着裴静看,用他那双蓝色的、闪闪发光的眼睛,真诚地发问。 裴静笑了笑,笑得十分温柔,却毫不留情地拒绝:“我如果想要一个服侍的人,我会直接带个丫鬟过来。” 果然,拒绝的话从一个温柔的人嘴里说出来,残忍加倍。 赫连翊被拒的一瞬间,小小地感受到了一点挫败。但他不死心,在到洛阳之前,他必须尽可能多的获得这个人的好感。他现在已经安全了,但到了洛阳未必,他被抓的事一定会被皇帝知晓,那里还有一道生死的关卡。 “那你想要什么?我会尽可能满足你。” 裴静的表情变得怪异,他好像不太喜欢别人这样跟他说话,语气骤然变得冷冰冰:“不要巴结我。” “为什么不让我巴结?我得求你替我说好话,说不定还要求你救我一命,总得给你点什么做交换,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赫连翊振振有词,他忽然一下子很气愤,不自觉声音高亢起来,“难道以前来求你的人,就只需要随便说两句自己的要求,再说几句我求求你,你就答应他们了吗?” 裴静一愣。 “这不合适。” 赫连翊坚决的态度让裴静有那么片刻,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要给我报答你的机会,因为我有求于你。我也不想欠你人情。而且用我们这里的话讲,小恩小惠我会记着你的好,大恩大德,指不定会培养出敌人。”赫连翊一本正经地说。 裴静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赫连翊冲他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像风一样热烈又自由,眼睛闪闪亮亮:“你身体不太好,从今日起,我会珍惜你的命,想办法让你活的久一点。所以不要拒绝得那么快,你可以想想想要什么,到洛阳还有一段时间。” 裴静简直惊呆了。 之后两个人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他们互相对视着,因为摸不清对方的性格和目的,陷入了持久的尴尬。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气氛忽然怪异了起来。 裴静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走到帐边,抬手撩开帐子,看了看窗外的月色,之后留下一个耐人寻味的回答:“你说的这些,我知道了,所以明天再来问吧。” 赫连翊欣喜地从地上跳起来:“你明天也在这儿吗?” “当然。” 赫连翊心满意足地走了,临走前还愉快地跟裴静说了声:“明天见。” 在他们第一次见面之后,那日深夜,草原下起了雨。 是秋雨,草原的雨声泼打在帐子上,好似擂鼓声声。帐外风声很大,那些原本在深夜也燃烧着的火把,在萧索的秋风中逐渐熄灭,之后被雨水打湿,于是整个草原都变得风雨飘摇。 赫连翊在夜更深的时刻被风雨声吵醒,呼啸的风雨声让他的四周变得更加寂静,他就好像被关在一个囚笼之中,周围一片漆黑,而他在半梦半醒之际,眼前出现了一个淡淡的,如水墨画般的影子。 因为睡前聊过天,所以会梦到吗?那个人的身影被雨水打湿模糊不清,在黑夜之中静静地凝视他,最终消散在风雨声里。 赫连翊对裴静最初的印象一直很模糊,这个人总是与草原干燥清晰的一切不同,裴静是模糊的,是隐藏在丹青水墨中的一团印象。赫连翊想到他的时候,总觉得就像要从心上皱起一片,才能截取一个模糊的影子。 第二天,雨势渐弱,天空晦暗阴沉,时不时飘落点点的小雨。 雨过之后很适宜捕鸟,尤其是百灵之类的小雀。赫连翊昨晚知道自己不会被杀之后,胆子就大了起来。 现在就想逃跑怕是不行,但他能走出帐子到外边看看。看到湿软的沙地上,刚巧有一些小鸟在找吃的。于是他就摸到了军火灶附近,偷了个小竹篾,再抓了一把谷粒,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拉了条绳,很快就抓到了一只百灵鸟。 百灵鸟的声音很好听,叫的时候像唱歌一样。裴静喜欢看书,应该也会喜欢这种叫声很好听的小鸟。赫连翊把这只小鸟送给裴静,裴静的脸上又出现了昨夜的尴尬。 天空还下着小雨,青灰色的天,裴静的脸色看起来比昨天更苍白一些。 赫连翊很惊讶:“你不喜欢吗?” 裴静倒是也没说不喜欢,神情复杂地看了眼小鸟,又淡淡地从赫连翊身上扫过,此后,他抬手接过了这只会唱歌的小动物。 赫连翊见他收下,就冲他笑。 “你还想要别的吗?” 裴静想了想,摇摇头,却淡淡地笑了笑:“今天晚上过来吧。” 赫连翊毫无防备地点点头。 他满心欢喜,觉得这人总算是开始接受他的好意,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到底还是没拒绝。所以,待到夜晚,有人出现在门外冲他招招手,他赶紧爬起来溜了过去。 他被叫到帐中,裴静还没睡,准确的说是压根就不打算睡。赫连翊惊讶他换掉了昨天的常服,连头发都绑了起来,换了一件纯黑色的衣服,袖口和裤脚全都用麻绳绑着。 看到赫连翊进来,裴静从角落里揪出来一个鹿皮袋子,朝他扔过来。赫连翊伸手来接,袋子很沉,他一摸便知里面是他那把金刀。 裴静趁他还在发愣,已经走到帐门口,撩开帐子对他神秘的招招手,示意他跟上来。 -------------------- 周五开始会有5更,之后根据榜单每周更新~ 第11章 冷月夜 赫连翊稀里糊涂地就跟了过去。 裴静正大光明地走了出去,他好像并不怎么受到周围人的约束,那些士兵看到他,也并未阻拦。赫连翊跟在他身后,到营地外的时候,他俩很不幸地碰巧遇见了罗斌大将军。罗斌大将军双目如炬,嗓门堪比一台牛皮鼓,一嗓门震耳欲聋地喊起来:“你们这是要去哪儿?想做什么?” 裴静轻轻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冲罗斌大将军笑了笑:“出去玩,半个时辰足矣,就在附近。” 罗斌大将军不好糊弄,而且显然不相信裴静的鬼话。 大将军嘴角的皮肉紧绷,从胸腔迸发一声怒喝:“我问你们要去做什么!” 裴静又笑了笑,他当着赫连翊的面说着中原的话,赫连翊没听懂裴静吐出了两个字:“决斗。” 罗斌大将军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又大呼小叫起来:“小王爷,这可使不得啊!” 裴静无视罗斌大将军的号令,从身壮如牛的罗斌将军身旁钻了过去。 罗斌大将军面露惊恐之色,却又不敢阻拦,只好跟上来劝:“这要是让陛下知道了……” 裴静找了两匹马,骑上一匹,笑着撂下淡然的一句话:“大将军不必忧虑。身在边关,车马劳顿,就算偶感风寒,也说不定就死了,能活着回去面见圣上的几率本就不大,万一出了什么事,你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一下就是。” 这话说的…… 罗斌大将军骤然拔刀,他身边还有七八个将士见状一惊,虽然还没搞清楚状况,但也稀里糊涂地跟着拔刀。 赫连翊很不安,他不知道这些人在说什么,但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 裴静望着四下紧张万分的人群,丝毫没有要改主意的意思,他望着罗斌将军,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万一我死了,把他也杀了,不能留活口。” 说罢,他狠狠一踢马肚,马忽然嘶鸣一声朝外狂奔。赫连翊并未听懂刚才他们的谈话,只是见众人愣在原地,这人又忽然朝外跑,担心出事,于是便急急地朝外追。 刚下过雨的草原,四处一股草腥味,冲出营帐的那一刻,耳边就只剩下风声。庞大的夜色让人心生恐惧,那是比千军万马更让人感到孤独的东西。草腥味和马蹄掀飞起来的黄泥搅在一起,混着秋风的寒意,铺面灌进口鼻直入肺腑,绝望的孤独,绝望的自由。 赫连翊要追上裴静并不难,他习惯了在没有光的黑夜里狂奔,但却不习惯这样毫无目的地追逐。他在呼啸的风声里冲裴静大喊:“喂,你要去哪里?” 裴静没有回答,他朝着远处有亮光的地方跑,赫连翊看到那里平白无故忽然多处一道亮光,将那一大片雨后的草地照成被火灼烧过的红棕色,急得冲裴静大喊:“不能去那儿,那是悬崖!” 底下有条河,那点白光是水面的反光,这种悬崖边缘都是尖锐的石壁,掉下去会被凸出的石块砸死。 裴静不管不顾朝悬崖边冲,赫连翊眼见着马就要冲下去,急得狠狠抽了一记马肚子。他的马疾驰着朝裴静撞去,两匹马相撞的瞬间,尘嚣四起,仰起前蹄朝后翻去,裴静直接被甩下马来,但所幸的是朝后摔在潮湿的泥地里,最多就是滚一身泥浆,总不至于当场丧命。 赫连翊在泥堆里打了个滚,那种看不清四周,被马蹄踩踏的感觉让他想起前几日战争时的恐怖情形,当一把刀朝他当头砍下来的时候,他一时竟然分不清是噩梦还是现实。 在黑暗中,人的面目总是模糊不清。 赫连翊听到耳边传来隐约的风声,他本能地就地一躲,谁知道一刀扎在耳边。那一瞬间他大脑一片空白,最先在空白处升腾起来的是强烈的愤怒。他抓住裴静的肩膀将他拽了下来,狠狠一拳揍在他的腰上。 裴静没有他想象中瘦弱,这一拳揍下去他完全没有动,刚才一刀没砍中,此人冷酷无情地又一刀朝他脖子削过来。 赫连翊猛拧了一把他的手腕,他手上有个玉镯子,被赫连翊猛地拽断。裴静离他很近,膝盖狠狠踢在他的胸口。赫连翊拽着他的手猛地一偏,那把刀朝裴静的喉口处割去。 在将要靠近裴静脖子的时候,赫连翊的手一松,刀锋反折朝上,钝而厚实的刀背猛砸在裴静的肩头,一道银光闪了闪,映出极端一瞬间裴静的脸。 赫连翊没看清裴静脸上的表情,那实在是太短太短的一瞬间,接下来他感到胸口剧痛,而那把刀第三次不讲情面地朝他胸口刺来,这一次刺中了他的肩胛骨。那一瞬间,赫连翊心中激起了从未有过的愤怒,他怒不可遏地拔出了那把金刀,一刀朝裴静身上砍去。 烂泥滩上,人的心很容易腐烂,变得像污泥一样肮脏不堪。 赫连翊发疯似的朝裴静连砍,在此过程中他得知了一件事,裴静完完全全不像他看起来那么脆弱。这个人就是不吭声,不回应他的任何愤怒,但学过武艺,平静而强硬地在跟他对抗,在偶尔刀锋擦出的火光里,留下不可捉摸的,一闪而过的面目。 赫连翊被裴静激怒得彻彻底底,他一刀砍在裴静的刀刃上,一把捏住裴静的手腕。裴静手上的刀不过是寻常的佩刀,被他这样用尽全力拖着,刀刃被持续地压弯,最后砰的一声折断。 在刀断掉的那一瞬间,赫连翊同时扔掉了手里的金刀,双手掐住了裴静的脖子。 很细很纤长的脖子,柔软的皮肤,温热的触感,指腹按压下去,血管随着沉重的呼吸突突直跳,好似那底下有一种小虫,在轻咬他的手指。他满身污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更确切地,像一只暴躁的野兽,也沉沉地喘着气。 只要他用力一掐,那隐藏在皮肤底下的血管就会破裂,鲜血就会涌出来,腥甜的,沸腾的血,那种让他极端满足的,享受的,杀死对手的感觉,就会彻彻底底征服他。 第12章 你们不要再打啦 杀掉这个人,之后从悬崖上扔下去,让裴静死无葬生之地,反正是他自己要找死!在某个很短暂的瞬间,赫连翊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些模糊的念头。这些念头就像勾子,刺痛他的同时勾带出愤怒和憎恨。 他当然生气,他好心想要救裴静,但是这人居然把他的好心当成一滩烂泥来践踏。 那先前呢?赫连翊止不住想,裴静在喝那碗鸡汤的时候,在想什么?想到这些,他心中的怨恨,像脚下的淤泥,沉沉地搅动。 赫连翊掐着裴静的时候,感觉人在不断地往泥地里陷。这里虽然比不上泥沼,但那种双腿被什么东西拉扯着下陷的感觉,也确实是糟透了。 “动手啊。”裴静幽幽地开口。 赫连翊的手骤然收紧,裴静被掐得近乎说不出来话,本能地挣扎,挣扎中狠狠抓着赫连翊的手腕。 为什么非要死,他想活着,可如果非要在此时此刻决出个胜负,赫连翊想做赢的那个。 裴静在挣扎,周围又是一片漆黑,那一刻赫连翊凭着感觉,只想以最快的方式赢得这场决斗,于是趁着裴静动弹不得,猛凑过去,狠狠在裴静嘴唇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在裴静的下唇内侧,像一枚锋利的铁钩刮过,裴静的嘴角顿时鲜血直流。裴静拼命挣扎,赫连翊报复性地咬得越紧,直到血呛到他嘴里,他才猛地松口。 这下你老实了!赫连翊心中升起一股报复后的喜悦,他一股热血冲上脑子,一边大喘气一边想,我还治不了你。 赫连翊松手之后,连拖带拽地把裴静从泥地里挖了出来。在把裴静拖离悬崖,彻底安全了之后,他万分嫌弃地一把将人推到了一边,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裴静直接被他推地上了,但应该是体力不支,他干脆就地坐着,之后又躺在了地上。 打了一架,两人都精疲力竭。赫连翊摇摇晃晃地朝前挪了几步,腿上的泥块跟羽毛似的往下掉,没走几步,裴静从他身后扔了一个小石子,精准击在他的小腿上,他也被绊了一跤,跪在了地上。 赫连翊挪了个身,掉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裴静。 赫连翊忍不住朝裴静怒吼:“你在干什么?” 裴静的声音气若游丝:“不干什么,打架。” 天上还在下着小雨,现在两匹马全都掉下悬崖摔没了,回又回不去,动又动不了。四处黑灯瞎火,裴静又穿着一身黑,所以赫连翊冲那一坨丝毫不想动弹的黑影大声质问:“怎么回去?” 裴静的声音隔了好久才传过来:“会有人找过来的。” 行吧,看来还得淋一会儿雨。赫连翊气得又朝裴静吼了一嗓子:“你到底想怎样?” 又隔了一会儿,裴静回答:“不想怎样,就是看你不爽。” “为什么?是因为炖了那只鸡,还发现了你生病了?” 裴静不知道骂了句什么,赫连翊没听清,但这个反应足以证明,的确就是为了这么芝麻大的点事。赫连翊本来已经走不动了,听到这话怒从心起,他挣扎着爬起来,口中念念有词:“今天我非得狠狠教训你一顿。” 真幼稚!赫连翊觉得莫名其妙,就为了这个记仇,还特地跑出来打架,想证明自己没那么脆弱吗?无不无聊?反正这家伙也打不过自己,现在想跑都跑不掉。既然他这么想打架,那就干脆再来一次好了。 赫连翊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到裴静身边,一把将他从地上揪起来,赫连翊看到他模糊的半张脸,头发散了几缕下来,嘴角的血还在流,鲜血淋漓的模样显得十分脆弱,像一轮残缺的月亮那样美。 不过现在赫连翊铁石心肠,面对柔弱的美人无动于衷。赫连翊向来很尊重别人,无论是朋友还是对手,这位现在随时好像要吐血的朋友,想必不想让人怜惜他的惨状,所以还是装作没看见比较好。 “起来!” 赫连翊粗暴地把裴静拖起来,裴静踉跄了几步,猛抓住了赫连翊的手臂,精准地扣在他那骨折刚好了没几天的地方。赫连翊疼得嘶了一声,手上的力一下子松了。他还没来得及一拳回敬过去,裴静忽然跌到了他怀里。 这个情况出现得比较突然,赫连翊愣了一下。 他还没到会多想的年纪,就跟刚才忽然咬裴静一口一样,没来得及想别的。现在,他站在原地呆呆地愣了一会儿,本能地把裴静抱住了。等他回过神,吓得拎住裴静的后衣,跟抓猫似的把裴静掰过来。 “喂!你没事吧?” 裴静没说话,天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犟,一声不吭,于是一些身份和关系在黑夜中发生了奇怪的错乱,好像裴静才是被抓的那一个。 赫连翊担心他受了内伤,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结果裴静喷了他一身的血。 那一刻赫连翊的心情大概就是:要不你还是把我杀了吧。 刚才,裴静短暂的扭转了一下在赫连翊心中的形象;现在,赫连翊觉得他比想象得还脆弱。 他做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不过就是轻轻地碰了裴静一下而已啊! 刚过易折,人亦如此。 刚才,赫连翊已经走不动了,现在被这一刺激,赫连翊背起裴静就跑。周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赫连翊只能凭着记忆朝某个方向狂奔。不幸中的万幸,罗斌将军的人马一直在附近搜索,没让赫连翊乱转太久。 当赫连翊背着浑身是血的裴静,气喘吁吁地出现在罗斌大将军面前时。罗斌大将军震耳欲聋地大喊一声:“小王爷!” 别喊了别喊了,就裴静这个脆弱程度,赫连翊担心罗斌大将军嗓门过大,把他的五脏六腑再给震碎了。 赫连翊刚想让大将军别喊了,没想到裴静晕了一路,被大将军给喊醒了,居然还小小地挣扎了一下。 “别动。”赫连翊生怕他动一下再吐血,连喊声都很轻,说完了不放心又补充了半句,“你已经安全了。” 第13章 不打不相识 赫连翊本想把他背到住处,没想到此人吊着一口气,在他耳边说:“不用……你……你现在就……放我下来。” “你早怎么不说?外面这么长的路,都是我把你背回来的!就这几步路了,你又行了是不是?” 赫连翊小声抱怨,心想你要是真有种,你自己回来呀,睡一路等到门口了你又开始犟了,真是算我倒霉。 “因为……我不想……满身泥水地睡床上……” 中原人的规矩真多,赫连翊生无可恋地把裴静放下,歪过头去深深地翻了个白眼。没想到裴静摇摇晃晃地朝前挪,挪过去的时候还不忘唠叨一句:“你……也给我……去洗干净,一身的泥……到时候……再把这儿也……弄脏了。” 赫连翊望着裴静的背影,发出了今天不知道第多少次的叹息。 唉,真麻烦。 不过打完架好像可以放心睡觉了,赫连翊心口一块大石头放下,不由地打了个哈欠,一下子就困了。 赫连翊累得浑身动弹不得,他恨不得就地躺下就睡。但跟上次一样,他被一个将士领进了一个小木屋,那将士对他客气了不少,给他倒了一桶热水,之后又给他送了一套衣服过来。 赫连翊从身上刮下满身的泥浆,洗完澡如释重负。那身衣服比原先的更华丽,是丝绸的,泛着盈盈的珠缎光泽,很轻很滑,衣面上绣着不知何处,或许是洛阳的山水,他捧起衣服嗅了嗅,那衣服上有一种淡淡的木香。 也不知道那位吐血的朋友怎么样了。赫连翊睹物思人,看着衣服,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除了兵刃相见的那一刻,他倒也不怎么怪裴静,此外还有种说不上来的挂念。 有时候不打不相识,这是男孩的天性,打完架反倒是觉得熟悉了起来。厮杀和拥抱有时候是一种感觉,那种热血上涌的快意无与伦比,他们知道彼此都有相似的命运,流着相同的、滚烫的血。 打架就应该这样,是件开心的事。 他并不会因为受了点伤就责怪裴静,至于裴静究竟如何看待他,赫连翊的直觉告诉他,裴静内心深处,对他并不抵触。 他穿好衣服,走出去,那将士把他往住处领。赫连翊心中还惦记着裴静,不知道他伤势如何,走到中途停了下来。他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语言不通,便伸手指了指那边,比划了几下,意思是裴静怎么样了。 “你就别管了,小王爷就那脾气,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那将士没好气地往前挪着步,拎着火把晃荡着朝前走,“哎,果然小孩子不记仇,打完架都跟没事人一样。” 那将士说着朝后瞄了一眼,一回头却发现人不见了。 赫连翊一眨眼就跑了,直奔裴静的住处,他溜得飞快,也不打招呼,推门就进来。 打了一架的代价就是,还得接着喝药呗。 屋子里的药味更重了,昨天赫连翊见到的那个药炉从小号换成了大号,旁边还坐着个白胡子老头,愁眉苦脸地在那儿扇扇子。 裴静坐在床榻边上,他原本是躺着的,看到赫连翊进来,居然勉强撑着坐了起来。赫连翊走到他的床榻旁,听见那白胡子老头在旁边絮絮叨叨。虽然他听不懂具体意思,但这语气,十有八九就是让裴静继续躺着别起来。 赫连翊跑得飞快,一下子冲到裴静的床前,猝不及防伸出手指,戳在裴静的肚子上,裴静躲闪不及,直接被他按倒在床上。 裴静真是个永不放弃的人,他居然还想动,赫连翊当着他的面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大概是这一声不符合年纪的长叹,让裴静终于意识到,他现在最好是别动弹,总算消停了下来。 裴静的脸色很苍白,嘴唇又非常不合常理的红,之前被咬开了还有点渗血。赫连翊有点担心,左右看看,心想问他感觉怎么样大概也不会说实话,直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有点发烧了,于是赫连翊又叹了口气,给他盖好被子,祈祷着睡一觉之后就好。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屋内只有药炉内汤药沸腾的声音。帐外有滴滴雨声,在这些助眠的噪音帮助下,赫连翊昏昏欲睡,没一会儿,就靠着床榻的边缘睡着了。 他沉沉地睡了过去,没注意到裴静露出了一丝诧异的神色。那白胡子老头只顾着煎药,煎完了药,颤颤巍巍地端上来。那一阵药味浓得呛人。裴静面无表情地喝完,喝完他皱着眉,伸手碰了碰嘴角,嘴唇内侧的伤口,碰了药有种迟钝的疼,不过,他竟然浅浅地笑了一下。 那白胡子老头佝偻着背,用气若游丝的声音问:“小王爷,是否差人将此人带走?” 裴静轻轻地摇头,冲他挥挥手,示意不必。 待那老头颤颤巍巍地走开,裴静重新躺好,只不过这一回他在无人知晓的地方,露出了一点好奇的眼神。倘若赫连翊此时睁开眼睛,会发现裴静露出了平时罕见的,充满探索和探究的神情,像一只甲虫般裹着被子,缩成一个球状,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眉眼。 脖子上有伤,也是被咬的。裴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上边已经结了一层略显坚硬的痂。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草原上长大的男孩,觉得很奇妙。在他们的说法中,过了幽州便是北境。北方的草原辽阔无边,东、中、西各有不同的“蛮夷之人”。他们有的像老虎,有的像熊,还有的像鹰。 这里已是西北偏北,过了贺兰山脉,接近西域,所以赫连翊的眼睛是蓝色的,头发虽然是纯黑色的,但也有一点卷,尤其是刚洗完澡,挂下一绺蓬松的卷着,让裴静很想使坏,给他编条小辫子。 不过,现在还是算了,裴静动一下都得歇好久。这个想法就在脑海中静静地盘旋了一会儿,像一只深夜降落在湖边的鸬鹚,在夜色中不知等待着什么,之后静悄悄地飞走了。 -------------------- 男孩子打架是阔以增进感情的~ 第14章 抓去才艺表演 赫连翊总算睡了个好觉,他原先靠着床榻,后来就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地上。地上很软,好像是四五月的青草地。所以他翻了个身接着睡,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隐约觉得好像被人抹了脖子,很快就被吓醒。 裴静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淡定自若地在给他抹药膏。赫连翊觉得这比噩梦还可怕,慌忙捂住自己的脖子连连往后退。 裴静脸上明显露出的不悦:“你乱动什么?” 赫连翊警惕地看着他:“这话不如我问你。你偷偷摸摸趁我睡着了,想做什么?” 裴静笑了笑,笑得略有不屑,目光朝地上一扫。赫连翊顺着他的目光一瞥,看到地上铺了一张虎皮,刚才他应该就是睡在这上面。 难怪他觉得挺软也挺暖和的,原来没直接滚在地上。 “过来。” 赫连翊不知道怎么的,看到别人忽然对自己好,感到毛骨悚然。 裴静抬起眼眸,略俯视地抬起下巴:“你害怕?” “我怕什么,你又打不过我。” 赫连翊话非常硬气,却抓着虎皮不敢动弹。 “你不也一样会逃?”裴静掂着那盒药,脸上笑意渐浓,“若有个人忽然替你鞍前马后,对你好,你也会害怕的。” 赫连翊点点头,他还夸张地哆嗦了一下。 裴静冲他眨眨眼:“那我这么说了,你还怕我吗?” 赫连翊又摇摇头,他挪了回来,裴静挖出一大坨冰凉的药膏糊在他脖子上,给他凉得又一激灵。 裴静没说话,把那一大勺药膏抹匀涂开,又戳了戳赫连翊的右肩。 衣服上有点渗血,赫连翊这会儿才想起来,昨天还被这人刺了一刀。 赫连翊眼疾手快地扒开衣服,把一侧的衣服扯下去,理直气壮地袒着伤口:“给我道歉!” “做梦。” 裴静果断拒绝,按住赫连翊,将药膏盒子狠狠倒在他的伤口处,猛地一拍罐底。半罐子的药都洒上去了,赫连翊冻得倒抽凉气。 赫连翊不满地瞪着裴静,裴静毫不畏惧地瞪着他,只是一会儿的功夫,裴静忽然笑了起来。 赫连翊哼了一声,龇牙咧嘴的把衣服穿好,害怕倒是没有,不如说是有点害羞。但他们好像又熟悉了一点,至少短时间内,赫连翊并不想跟他再打第二架。 打架是一时的,打完架了,成为仇人或是朋友,是自然而然摆在面前的两条路。 “三日之后启程,我们要回洛阳。”裴静把药罐子合上,放到一边,挨着赫连翊坐下,“我今日便会写信给皇上,派人送往贺兰山驿站,当然,罗斌大将军会差人,将你随我们走这件事,告知你们咄鹿部的首领,也就是你的父亲。” 赫连翊点点头,他真诚地问:“我是你们的人质吗?” “当然,不过总比仆人好吧。” 裴静安慰人的方式很别扭,赫连翊听了也不觉得开心。 “你不会折磨我吧。” 裴静又笑,他故意吓唬赫连翊:“那可未必,你听曾说过三十年前,渤海王被抓至洛阳,此人是个身高八尺,长须美髯的汉子,被送往宫中,也得在群臣面前跳舞……” 赫连翊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 “我会劝皇帝别让你跳舞。”裴静颇为友善地搭上赫连翊的肩膀,“不必紧张。” 赫连翊有种要被暗算的惶恐。 “你随我们走后,罗斌大将军会将大军后撤两百公里。”裴静认认真真地看着赫连翊,“洛阳毕竟远隔千里,若你思念亲人,恐怕也只能暂且忍耐一段时间。” 赫连翊凝视着裴静:“你只需通知我的父亲一声就好,他不仅是咄鹿部的首领,也是草原的王,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裴静垂下了眼帘。 “我的父亲,他不止我一个儿子。”赫连翊谈及家人,神色如常,“他亲手所杀的孩子便有两个,因为叛乱,所以我与他倒也不见得有多亲近。” “我原以为这里会有些不同。”裴静的目光一下子变得辽远,但很快又回过神来,“不过……我听闻,你们并不似我们那样定下太子,而是由巫师占卜,选出下一任新王的人选。” 赫连翊点点头:“不错,我们的王大多由此而来。但倘若……” 他耸了耸肩:“倘若我死了,可取而代之的人,除了我的父亲,还有我所有的兄弟和叔叔,所有亲族中的成年男子,都有挑战王位的机会。” 裴静露出一丝惊讶,赫连翊从这目光里看出,洛阳和这里是不一样的。洛阳究竟是什么样的?赫连翊不安之中,竟然还有一丝期待。 裴静忽然问他:“昨晚,为什么不跑?” 赫连翊想到昨晚打的那一架,觉得挺好笑,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这样一笑,肩膀那里扯着痛,所以不由得又伸手揉了揉肩膀。 裴静不客气地撞了他一下,还故意往伤痛的地方撞:“问你呢。” “我为什么要跑?我赢了。”赫连翊理直气壮地反驳,“我要跑了谁救你?” 裴静又淡淡地笑了一下,他掂量了一下,小声说:“谢谢你。” 赫连翊没想到这人会道谢,毕竟昨夜还在因为“被看出身体不好恼羞成怒”,遂跟他大打出手,今天一下子变得如此温柔,他有点惊恐,所以僵硬地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而且就算跑了,你们的大军会追杀我和我的族人,我能跑到哪儿去,我不想连累他们。” 裴静的语气微妙:“原来不是为了救我啊。” “当然不是!” 但有时候否认得太快,是因为有点害羞,那一刻,其实赫连翊知道自己有点言不由衷。 战争再残酷,两边的族人再势如水火,可是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在没有坐上那个身不由己的位置之前,在需要承担所有的责任之前。他只是认识了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人,他们互相看不顺眼,打了一架,但仇不隔夜,打完了又好,对彼此有点想亲近的好奇,说不定还想做朋友呢。 一整个族群的命运和责任,在人和人的感情面前,有时候分量是一样的。 第15章 今夜我就要启航 “没关系。”混熟了,裴静倒是格外好说话,他拍了拍赫连翊的肩膀,捏了一下,“昨日我险些坠崖,是你舍命相救,我会在给皇上的书信里写,是你救了我。” 赫连翊震惊万分:“可是……” “只要你不说,没人会知道。”裴静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他狡猾地笑了一下,“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欺君罔上,好大的胆子。赫连翊看着裴静站起身,走到桌旁,磨了笔墨开始写信。他好奇地凑过去看,看到那上面一笔一划都是他看不懂的文字,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恍然想起一件事。 赫连翊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裴静的笔一顿。 赫连翊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裴静抽出一张发黄的宣纸,在那上面,用汉语写下了他的名字,再翻译成赫连翊能听懂的话。 赫连翊拿着那张纸,把名字和本人细细比对了一下,他对比得很认真,最后评价:“你一点都不安静。” 裴静对这个评价颇有微词:“你不觉得,我已经是这整个大营里,最安静的人了吗?” 赫连翊点点头,想到裴静昨天打架时一声不吭,又叹了口气:“也是。” “不过受伤或是哪里疼的话,最好还是说出来。”赫连翊回忆起昨天的情形,感觉裴静似乎是会一个人躲着生闷气的脾气,有点于心不忍,“不想跟其他人讲的话,只告诉我一个人也行,反正我也不会说你们的话,不会说出去。” 裴静略惊讶地看着他,之后他们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尽管并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他们说了很多话,或许以后还会说更多。如果裴静惜字如金,赫连翊没有任何人可以说话。他会仍然现在前途未卜的焦灼里,整日惶惶不安。 “好,我知道,谢谢你。” 裴静说这话的时候很温柔,不知道是否是赫连翊的错觉,那一瞬间裴静的眼神清澈无比,底下有深深的依恋。 知道他的名字之后,赫连翊觉得,一下子就能抓住他了。 三日之后,是个阴沉沉的小雨天,赫连翊跟着裴静,启程前往洛阳。 打仗是外面的事,赫连翊在被抓了之后,除了跟裴静打架,就再也没能出过燕国的营地,但好在营地里也有很多好玩的,行军灶底下有一个个火坑,等士兵的饭烧熟了,就可以再生点火,烤些肉来吃。不烤肉的时候,也可以借着坑底余温取暖。除了这些,营地里到处都是扎的小帐篷,仅仅是在帐篷之间跑来跑去,就可以兜转很久。 裴静这几天跟他相处的很融洽,打完一架之后,他们好像迅速地熟络了起来。小孩子之间没大人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赫连翊对裴静很好奇,刚巧裴静也对他好奇,他们就一起玩。 赫连翊从裴静那儿,听说了中原人繁琐复杂的礼仪、许多坊间的传奇轶事,才发觉,原来中原人也有很多关于神的传说。只不过现在他们拜神要到庙里去,不像他们这样,将占卜大师库尔坎叫来,杀羊宰牛,再围坐在一块黑毡上向神献舞。 “我们的南方多丘陵山地,也有这样的礼仪,在那里叫傩戏。”裴静从帐上取下一个面具,硬是把赫连翊按住,给他戴上,“但在向神献舞之前,每个人都要戴上面具。” 那个面具又大又沉,面目狰狞似黑色的罗刹,脸上画着鲜红的水彩,头上还有两条如盘羊般扭曲回旋的角。赫连翊只觉得眼前一黑,那个巨大的面罩就从他脸上掉了下来,透过这恐怖的面具,赫连翊看见裴静朝他笑,不由得也跟着他笑。 在过去的日子里,赫连翊没有遇到过同龄的孩子,他只和野狼、鹿、草原的风沙为伴,这是他第一个朋友。娜依塔公主不能算他的朋友,他们从小就认识,可公主那一双浅绿色眼睛太冷,她需要肯舍弃自己去温暖她的人,然而,赫连翊也有一双深邃而锐利的眼睛,他们注定不会是一路人。 命运已在运转伊始,将锋刃埋进他们的血肉中,只待到某一日,给出命定的答案。 其余的兄弟姐妹,他见到的更少,也不怎么交谈。 裴静待他很好,给他穿自己的衣服,允许他跟自己睡在同一个屋子里,回程的时候还拉着他坐自己的马车。可惜,赫连翊有点晕车,用罗斌大将军的话说就是“山猪吃不了细糠”。他才上马车没半天的功夫,就头晕目眩,裴静眼睁睁看着他从活蹦乱跳变得脸色煞白,最后彻底蔫了。 等抵达驿站,赫连翊连滚带爬地滚下马车,吐了好几回,之后他就甘愿给裴静当起了车夫,给裴静牵马坠蹬。 外面下着细密的小雨,赫连翊不能陪裴静坐在车里,裴静虽没说什么,但那双眼睛告诉他,这些事全都记在了心里。 赫连翊被风吹雨淋,倒也不觉得多辛苦,他在朦胧的烟雨中,如同穿越一座遥远的江南小镇那样,穿过被烽火台的烟灰染成青灰色的边境。雨声滴在他的蓑衣上,四周是如此的安静而空旷,寂寥得不真实,身后草原已经远去,灰色的官道是那样的漫长而潮湿,在细雨中变成一滩湿漉漉的泥地。 在赫连翊前往洛阳的同时,草原上的部落们陷入了短暂的混乱,这场混乱的制造者是娜依塔公主。她在失踪了几日之后,匆匆忙忙跑回来,狼狈地告诉全部落一个糟糕的消息,赫连翊被燕国大军扣下了。 众人哗然,随即快速进入了“天要亡我”的悲惨阶段,然而正当大家要准备集体哭起来的时候,小小的娜依塔公主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冷静,她望着众人沮丧的脸,忽然冷笑了起来。 “都难过什么?这不正好印证了,苍鹰之神的化身在保护我们吗?”娜依塔公主的冷酷令众人毛骨悚然,她决绝冷静、又可怕地说出了这样的话,“关键时刻,他不保护族人保护我们,怎配称作未来的王?留着他有什么用啊?” 她才只有十岁,于是这种恐怖的感觉便更加强烈。 -------------------- 下一章周五,之后按榜单更新哦。 第16章 湿漉漉的小宝宝 “公主殿下!”一个雄浑且愤怒的声音从公主背后传来,那是咄鹿部的军士在发难,他们对公主冷酷的言辞十分愤怒,上前厉声斥责,“是我们的皇子救了你,而你却说出这样无耻的话!” 娜依塔公主微笑着转过身来,走到那名将士面前,仰头看着他,仿佛在仰视一座大山。 “那我应该怎样?”娜依塔公主眨着眼睛,天真无邪地笑着反问,“大将军,他救了我,我难道应该去死吗?那不合适吧?” “至少,也该念着我们皇子对你的好,而不是在这里大呼小叫,说些恬不知耻的话!” “别人救了你,你首先应该更加惜命,好好活着不是吗?现在说这些丧气话有什么用?”娜依塔公主对大将军的训斥毫不在意,她浅绿色的眼眸是如此冷淡,环顾四周,目光从每一个人身上扫过,嘲笑着问,“你们有办法把他救出来吗?你们不是输了吗?” “你!”那将士气极,险些要拔刀,被一旁的人给按住了。 “难道我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形?”娜依塔公主忽然嘴一撇,眉眼倒挂,简直委屈地要哭了,“我连金刀都送出去了!我可是丢了一个驸马啊!” 只可惜那委屈的神情只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她就瞬间又恢复了淡漠又冷酷的神情。 “再去找一个备选之人。”娜依塔公主轻声叹气,她小声嘟囔着,“谁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好坏的准备我们都得做好才是。没了最好的人选做王,的确是有些可惜,可养条狗也能看家护院,有个备选的人,总比没有强,再选个替补的人吧。” 众人面面相觑。 茹茹部的人终于坐不住了,有位亲王愤怒地上前来拉扯娜依塔公主,那是她的姑母,大声斥责她:“公主这是在说什么糊涂话?竟敢如此对皇子不敬!我看择日要把公主送去库尔坎大师那里,好好教训一番警戒族人,让你再也不敢说这样的话!” 娜依塔公主走到她姑母面前,凝视了这个愤怒的女人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她那双浅绿色的眼眸,盯着一个大人,却让人不寒而栗。 “姑母,你该庆幸我没看上你的儿子。”娜依塔公主轻声叹息道,“如果他当了我的驸马,那你就该死了。草原上向来有个规矩,你的儿子发达了,母亲就要遭罪,你怎么还要帮着他们说话?你该谢我才是。” 她的姑母脸色骤然变得煞白,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一切都会在我这里终结,你们等着吧。”娜依塔公主明媚地笑了起来,她笑得令人恐惧,“无论他能不能回来,我们的部族,都不能就此受到影响,我会让你们明白我的厉害!” 而赫连翊不知道这些,他忙着赶路,离他的故乡越来越远。 穿过城门,赫连翊跟随罗斌大将军的车马,一起抵达了贺兰驿站。 大军被罗斌大将军调至城中,而他们则在这里稍作休息,也是碰巧,进了驿站之后忽然风雨声大作,下起了瓢泼大雨,赫连翊本想出去看看,结果被关在了驿站里出不去。 到了贺兰驿站,就是燕国境内,这里的驿站墙头很高,大门深院,在暴雨中留下一个深而高的影子。赫连翊对这里的建筑很好奇,他走进驿站,觉得这里像一座深深的迷宫。 赫连翊先前因为坐不惯马车,一直待在外面,等他把马牵到马厩后再回来,已经浑身湿透。裴静见他的衣衫都湿透了,当即皱起眉,拿一块毛巾糊在他头上,质问他生病了怎么办。 “你还问我?这一路上都是我给你熬药。” 赫连翊很不服气地反驳,裴静每天都要喝药,风一吹雨一淋,偶尔还咳嗽,赫连翊比他健康多了。 裴静理直气壮地回答:“如此一来,你更加不能生病,你生病了谁来服侍我?” “还有那白胡子老头。”赫连翊刚这样说,又想起来,“那老头走一步咳三声,整日赶路,老骨头都快散架了,还是算了。” “既然知道,就好好在屋里待着,别到处乱跑。” 裴静小声埋怨,给他把脸上的水渍擦掉,又把他掰过去,给他把头发擦干。 随即匆匆赶来的长史王大人一进来,就瞧见小王爷头发湿漉漉的,边上有个从未见过的小孩,也浑身湿透,偏偏小王爷还在给他擦头发。 这还得了?这位王大人一只脚,本来都迈进了屋子,见状赶紧转身,冲到雨里把自己淋得半边湿透,头发弄乱了几分,这才苦着脸进来,以显示自己车马劳顿,匆匆赶来,并未比小王爷更加娇贵。 裴静放下毛巾,面向王大人时,已然换了一张平静的脸,他笑盈盈地向王大人问好。王大人恰到好处地抹去额角的雨水,连连作揖,用激动且略微颤抖的声音笑答:“哎呀,小王爷远道而来,王某有失远迎、招待不周,还望王爷海涵。” “给他换身衣服。”裴静还真没跟王大人客气,“再弄点吃的,送到房里去。” 王大人连连称是,不由得多看了赫连翊几眼。 在王大人来之前,裴静眼疾手快地把他编好的辫子给拆了,并趁着刚才一顿乱揉,把他的头发捋直了。如此这般,赫连翊一眼看起来并非异族,除非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看。 裴静刚才在他耳边低声嘱咐:“在这里你别理任何他们,有事让他们来找我。” 王大人小声嘀咕:“这位是……” “王大人,跟我来吧。” 裴静打断了王大人的话,将他带往隔壁。赫连翊被另一个侍从带进了一间屋子,只是,他并未留在这里等待,而是趁着周围人都走开,悄悄打开了一扇窗,然后跳了出去。 他既担心裴静下手暗算他,又担心有人算计裴静,于是悄悄翻出窗户,四下搜寻,听到隔壁有低低的人声,于是便潜伏在门口。他们是朋友不假,却也没到要生死依托,能放心把命交给对方的交情。 -------------------- 隔日更哦。 第17章 偷听 王大人跟着裴静离开,一进了屋,就又急不可耐地上前追问:“小王爷,刚才那人是?” “他是咄鹿部的三皇子。”裴静见四下无人,便对王大人直言相告。 王大人吃了一惊,脸上的雨水滑到了脖子底下,他惊恐地刚要说些什么,裴静却对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并神色复杂地朝外看了一眼。 门外雨声阵阵,那嘈杂的雨声之下,赫连翊几乎听不到屋内任何声音,瓢泼大雨倾洒在他脚边,他谨慎地朝前走了几步,贴在门边,觉得心跳得无比剧烈。 为什么,听不到裴静的回答,他会感到不安。 “我与罗斌大将军,已上书皇帝,要将此人安全带至洛阳,王大人切不可走漏风声。”裴静的声音在暴雨之中波澜不惊,“我知道王大人聪慧过人,早已觉察到他的身份。可毕竟长史大人只有一个,旁人若未经大人点拨,未必如大人这般聪颖,所以,长史大人,不可将他是谁的消息,告诉别人。” 王大人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他甚至有点恐惧。这话的意思几乎是在威胁了,威胁他不许告诉任何人,还在威胁如果他说漏了嘴,这长史也别做了。 “王大人在想什么?你想杀了他吗?” “不不不。”王大人被吓了一跳,“下官绝无此意。” 随即王大人又反应过来:“可这……为何不可?杀鸡儆猴,杀了这个小皇子,草原各大部落必受重创,便不敢与我们发生任何冲突。” “现在杀了,再过三五载,他们便会又找机会来报仇,到时候战火再起,永无宁日。”裴静朝前踱了几步,走到王大人面前,用心良苦地劝,“到时候王大人恐怕已是刺史,又身处边关,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大人听见刺史两个字,两眼瞪得溜圆。 什么?他要当刺史了?! 王大人这辈子的梦想就是当刺史,他可不想在当刺史的时候发生意外。一旦边关战事一起,他的俸禄可就全得倒贴给军营了。万一打了败仗,圣上怪罪,搞不好他还得丢官。 虽然他不是很明白,小王爷为什么明里暗里向着那蛮夷之人说话,不过管他呢,皇家的恩怨情仇关他何事?反正他只想保住自己的乌纱帽,顺便捞点钱。 尽管如此,王大人还是面露为难之色,他思索一番,询问:“小王爷,你倒是对他不错,可谁知道他会不会领情。万一这厮心生歹意,半路害你,恐于你不利。” “之前试过了,他不会杀我,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裴静淡淡地笑了笑,“但若是不慎被你们激怒,那我是生是死,可就不好说了。” 王大人不吭声了,他伸手抹去脸上的水珠,先前是雨滴,这次是冷汗。 “王大人,我会想法子让他信任我,我也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但此事你就不要管了。”裴静的语气很温和,他说到此处,微微叹气。 王大人两头为难。不管他们,倘若这小王爷在他的地盘上被人质所伤,那他难辞其咎。管吧,他若是直接将这人质杀了,他未来的官途可就埋下了个惊天祸患。 王大人正在绞尽脑汁想对策,裴静冲王大人挥了挥手:“王大人,我们等雨停了就会离开,罗斌大将军要将大军调回营州,你只需派几名车夫和一列护卫队给我就好。” 马上要走?那可太好了。 王大人声音嘹亮地回答:“下官这就去准备!” 裴静冲他一点头,之后又在屋内坐下,半分未有要起来的意思。王大人见他在这空房间里坐下,不知是何用意,困惑地望向他。裴静再次冲王大人挥挥手,他的目光出神地望向门外,屋外风雨大作,风雨声震得门框轻轻颤动,透过纸纱窗,暴雨倾倒下来,似乎拼命想要困住些什么似的,屋外是比平日更明亮的白色。 赫连翊在屋檐之下,暴雨淋湿他一侧的衣袖。他贴着窗户仔细聆听,屋内的声音像一只蜡烛那样悄声熄灭,他什么都听不到,因此惶惶不安。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王大人推门而出,赫连翊急急翻上房梁,瞧见王大人出门后,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上,而裴静并未出来。 为什么独留一个人在屋里?赫连翊待王大人走后,轻轻地从房梁上翻下来,他瞧见王大人略弯曲的背影走下楼去,片刻,与一名侍从出现在楼下的暴雨中。 他们离开了,而裴静还没出来。 赫连翊担心裴静出了意外,他甚至忘了先敲门,慌忙推门而入。 门咔嚓一声被推开,赫连翊狼狈地一步踏进去,刚巧碰见安然无恙的裴静。裴静十分安静地在那里坐着,低垂着头,被推门声吓了一跳。那一刻赫连翊拿不准他是真的在想事情,还是装作被吓到了。 如果这是试探,那他该怎么办? 赫连翊一时呆呆地站在原地,裴静在一瞬间的惊慌之后,仓促起身,他的目光亮闪闪的,在这样的天气里看起来有种深邃的亮光,在乌云之后一闪而过,因为见到了他格外惊喜。 赫连翊无法面对裴静的目光,他不知道裴静的目光里是真心还是假意,他甚至分不清自己进来的目的。他担心不假,可或许还想刺探裴静的真面目。 裴静朝他走过来,临到他眼前时站定。赫连翊低下了头,那一瞬间他转身想逃,裴静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刚给你擦干的,怎么又弄湿了?” 裴静说话很轻,那句话好像湿润的水汽,一晃而过,消失在暴雨之中。 赫连翊浑身紧绷着,裴静的手稍稍一用力,他的袖口就被拧下来几滴水,深深浅浅地落在地上。 “你是担心我才来的?” 裴静的笑容很真,赫连翊艰难地抬起头,他的目光在躲闪,却又极快地回答:“是。” 他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你怎么……独自一人在这里?” “我在等你啊。”裴静轻声细语的回答,让赫连翊心惊肉跳,“我在想,我若是一段时间不在,你会不会来找我。” 第18章 卷毛小羊 赫连翊不知道这是在故意给自己找台阶下,还是在警告自己。他的心在推开门的一刹那,忽然就变得很乱,像被雨淋湿以后,湿漉漉的一片青草地,又柔软又肮脏。 裴静说在这里等他,等待一个人的时候,天总是会下雨,心总是会忐忑不安,总是会胡思乱想,担心他出现,还是不出现。 这里已是燕国境地,怪只怪这一场场的秋雨,连绵不绝,令人心神不宁。 “再去换身衣服吧。”裴静将他的衣袖拧干,放下时轻轻叹了口气,“刚才就跟你说了,别还未到洛阳就生病,这里不比你们那儿干燥,天凉了水汽一冒,你就算身体再好也可能会受寒,我陪你一块儿过去。” 赫连翊乖乖的被裴静牵着出去,再换了身衣服。 刚换好的衣服,一会儿又换了一套。赫连翊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变成什么模样了,倒是低头盯着衣服上的花纹一直看。他迈开走了一步,忽然顺手顺脚的,裴静在边上看着,无声地笑着。 裴静对于他为何不在屋内好好待着,为何会发现忽然闯入隔壁屋内,对于这些无伤大雅,却又足以让人心生嫌隙的小事,绝口不提。 裴静不提,赫连翊心里反倒生出很多愧疚,尽管他的理智短暂地挣扎了一下,他想,凭什么自己因为一点小事,就要觉得对不起裴静。 他确实担心裴静被王大人算计,至少进屋那一刻,是想保护裴静的安全。况且裴静不也想试探他吗?他们两人互相提防着,关心和怀疑彼此的心,对半五五开。他只要当作无事发生,不就可以了吗? 他的确是这样想的,等他换好第二身衣服,出来看见桌上摆着一壶姜茶,还有一份热腾腾的栗饭时,方才强压回去的愧疚,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钻了出来。 无论如何,裴静对他都很好,这一路上并未亏待他,甚至连餐食,都是按照自己的规制,分了一半给他的。他以前听闻,中原人心中多算计,表面上的文章做的真真假假,可心中未必当真。可他此刻却觉得,肯费心在这些事上,又何尝不是真心待他好。 裴静提前跟王大人打好了招呼,因而王大人好吃好喝招待着。 长史大人身在边关,心系洛阳,豪华奢侈的餐具和衣服都准备了一大堆。他拿红玛瑙镶嵌的金银盏,盛着饭,茶水倒在雕花的玉壶里,衣服也是找城里的裁缝铺现买的,上头连道折痕都没有。为的就是要让小王爷一行在边关,享受洛阳的待遇。 姜茶是热的,喝起来很辛辣,赫连翊第一口被呛到,他以前从没喝过这样的东西,一口下去险些以为中毒,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 他一脸惊恐地朝裴静望过去,却看见裴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 “喝吧,我不会害你,你也刚好适应下中原的饮食。”裴静给自己倒了半杯,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不喜欢也无妨,在洛阳还有许多好吃的,你喜欢吃什么?” 赫连翊摇摇头,他对吃食并没有太特殊的要求,这一路上他吃穿用度全靠裴静接济,没有什么别的要求。 “要我教你说这里的话吗?” 赫连翊很惊讶:“什么?” “你恐怕得在洛阳待一段时日,人生地不熟,你又不会说这里的语言,实有不便。我教你读书写字,你觉得如何?” 赫连翊面露惊喜之色,这样的机会他求之不得,于是一口答应。 “得等到了洛阳再说,”裴静上下将赫连翊扫视了一番,忽然似笑非笑地说了句奇怪的话,“你看起来很高兴,看来我这一路上应该是安全了。” 赫连翊惊得差点站起来,他有点心虚,骤然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裴静一脸无辜,“我可什么都没说。” “你觉得我会伤害你?我不会,我对天发誓!” 赫连翊的话掷地有声,不知道为何,他这样说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尤其是裴静听闻他发誓,脸上的笑容愈浓,那个笑容让他更心虚了。 有时候无声胜有声,赫连翊跟裴静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僵硬地坐下。 屋外还下着大雨,赫连翊已经连换了两身衣服,外边冷风吹着冷,他刚吃完热腾腾的饭,也不想动,只想在屋内待着。 赫连翊依旧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屋内的光时明时暗,裴静点了一支蜡烛,于是屋内一点莹亮的光亮起来,在一片风雨声中,那点烛光好像格外令人安心,赫连翊喜欢在这样的环境里,跟裴静待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说。 之后这几天,赫连翊就留在驿站未出,这样大的暴雨连下几日,会在某一天忽然放晴,只是天晴之后,天也骤然变冷。 王大人殷勤地送来几件加厚的衣服,又派了一支卫队前来护送。赫连翊的头发干了,依然微微打着羊毛卷,尤其是额前的碎发,裴静先前费了好大的劲给他捋直,这会儿又翘了起来,又因为裹了件厚外套,裴静说他看起来像一只小羊。 先前几日阴雨天,王大人未曾细看,临行前与他打了个照面,被他的蓝眼睛吓了一跳。 这位大人先是夸张地露出了错愕的神情,再又警惕地后退一步,随即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便故作深沉地清了清嗓子,笑得两撇胡子朝上翘起。 “小王爷,车马已安置妥当,此人是罗斌大将军亲点的卫队长,护送你二人前往洛阳。” 裴静跟王大人随便客套了几句,就把赫连翊拖上了马车。 赫连翊坐在车内就觉得要吐,可他们此行要去洛阳,周围俱是身着皇家甲胄的卫队,把马车周围围得严严实实,他只好老实地在车里坐着。 也是因为先前的石子路坑坑洼洼,这一路他们疾驰在官道上,倒也不觉得路途有多颠簸。赫连翊一路看着周围,从杂草丛生,渐渐出现零星的农家,再往前,见到平阔的道路直通往远方,眼前一片光明大道。 他们抵达时恰是傍晚。 裴静在某个点忽然撩开车上的帘子,于是金灿灿的夕阳也随之照进来,落在他脸上。夕阳之下,整个洛阳也是金色的,在那一瞬间,涌入他的眼帘。 第19章 回家啦 赫连翊最先望见的是一尊极高的佛塔,那佛塔的金顶发着光,浸在头顶一轮近乎是血色的夕阳里,而钟声沉沉扣响在他的心底,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悲悯。他久久地凝望着远处的佛塔,忽然升起一种遥远的乡愁,心中一阵酸涩。恍惚了片刻,才看到佛塔之外,远处还有不少檐角入云的高楼,还有不少略微低矮的酒楼与客栈。 原来这里就是洛阳,这里就是皇城。 赫连翊扒着车窗朝外看去,不自觉便被这热闹的四周所吸引。 直到裴静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回过神来,这才有种真实的感觉,他们真的已来到了洛阳繁华的街道上。 “想下去走走吗?”裴静笑着朝外边指了指,“我们可以在城里逛逛。” 赫连翊朝周围戒备森严、面无表情的将士们看了眼,小声问:“可以吗?” 裴静一把拉过他,跳下车:“走吧。” 人一到了自己的地盘,霎时间变得开朗起来。裴静一下马车,就给赫连翊买了个糖人,之后又买了蒸面饼、刚出炉的包子,还有街坊铺子里的糕点。他觉得自己就好像牵着一只小羊在街上走,后边跟着表情严肃的一列卫队,场面甚是滑稽。 赫连翊眼瞧着裴静下车,见什么买什么,看到什么好玩的就想往他身上套,甚至还拿起了一个拨浪鼓,在赫连翊眼前晃了好久。拨浪鼓咚咚直响,晃得他头晕眼花的,赫连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还以为裴静要给自己催眠呢。 原本说好的要带他逛街,结果裴静自己玩上了,赫连翊一直觉得裴静有些超乎年纪的成熟,此时此刻却也觉得,他也不过是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孩子罢了。 赫连翊对洛阳的第一印象:就是沉落的夕阳、璀璨的众生、模糊的乡愁,还有眼前这个蹦蹦跳跳走在他前面的身影。 他忽然快步上前,拉了拉裴静的衣袖,裴静惊讶地转过身来。 “你多大?” 裴静一时惊讶,脱口而出:“十四。” “那我们差不多,我十三。”赫连翊忽然笑了起来,他为确认了他们差不多年纪而高兴。 “那我比你大哦。” 卷卷的小羊很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明明就差不多,而且他们看起来也差不多高。 远处忽然传来锣鼓声,赫连翊瞧见一台大红花轿,摇摇晃晃朝这边挪,那轿子朝前挪三步,又马上朝后退三步,颠来倒去的,周围围着不少人,不断有糖果、糕点从花轿中抛出来。周围的街坊路人见状,不少都围了上去。 赫连翊还是头一回见大红花轿,又看见周围这么多人围着,好不热闹,也兴奋地问:“他们……在做什么?” 裴静说了句什么,可锣鼓声震耳欲聋,赫连翊没听清,一脸茫然,于是裴静凑到他耳边,大喊了一句:“娶媳妇!” 这一声大喊震得赫连翊心口发麻,他不由得多看了轿子几眼,还没来得及搞清楚中原娶媳妇是怎么个过场,裴静忽然拍了拍他的肩,凑过来小声说:“喂,你想不想看他们脸上,有些别的表情?” 他们? 赫连翊顺着裴静的目光望过去,原来这个“他们”,是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卫队。周围的人都凑过去看娶新娘子了,这一列队们依旧铁青着脸,目不斜视地盯着他们看,生怕他俩从眼皮子底下溜走,看起来怪吓人的。 赫连翊随口问:“你有办法?” 裴静点点头,露出了一个坏笑。此时花轿摇摇晃晃,已然晃荡到了他们眼前。周围有个卖菜的老头,抄起一把黑豆子朝新娘的花轿洒去,这是为了“辟邪”,给新娘子祈福用的。裴静趁此机会,抓住赫连翊就跑。 他们俩人小,往人群里一钻,霎时就不见了人影。身后的护卫队一眼没盯住,眼瞧着俩孩子不见了,瞬间齐刷刷面露惊恐之色,大呼小叫起来。 这一喊,人群更加热闹,满地的黑豆子又滑,卫队推搡了周围的人几下,人群愈发混乱,裴静趁此机会拉着赫连翊绕过了花轿,朝隔壁小巷子拐过去了。 赫连翊被裴静牵着,在小巷子里横冲直撞,他在奔跑中看到夜色忽然降落下来。像一只鸟,衔来一块玉一样清透的蓝色羽毛,放在头顶一望无际的鸟窝里,他不断朝前跑,看到天色由橙色变得渐渐深邃,天际残留的金色像羽毛被吹起的边缘,让他的心感觉柔软且毛茸茸的。 赫连翊就这样,被裴静七拐八绕地带回了王府,他第一次拜访裴静的家,可惜不是正大光明进去的,走的还是后门。裴静从柴房边的隐蔽角落扒开一条道,带着他钻了进去,之后他们俩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王府中,吓了老王爷一跳。 老王爷与赫连翊想象中着实有些不同,他原本以为会是个雷厉风行、挂着八字胡的强干中年男人。未曾料想是一名心宽体胖,看起来还一惊一乍的花白胡子老头。 赫连翊看看老头那半白的发梢,再仔细看了看裴静,呆在原地。 这长得也太不像了吧,赫连翊很难想象这老头,在怎样的情况下才能雄姿英发,生下了这么个,与自己完全不像的儿子。 裴静见到老王爷,拉着赫连翊赶紧跪下,低声唤了句:“叔父。” 赫连翊能听懂一些词,但还有好多话听不懂,裴静特地凑过来跟他说了一句。赫连翊这才明白,原来不是亲爹,难怪,赫连翊抬头不由得多瞄了几眼老王爷。 老王爷一瞥过来,看到赫连翊,不觉皱眉:“他是?” “我的朋友。” 老王爷干笑了一声,语气不善:“你去边关一趟,不思为你皇兄排忧解难,倒是先交上狐朋狗友了?” “皇兄交代的事,臣弟已经做完了,交个朋友也未尝不可。” 皇兄,赫连翊心中一震,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所以,皇帝是他哥哥,这个老头是他叔父,而他是个王爷……赫连翊绕了好大一圈,才搞清楚了这三个人的关系。如此看来,皇帝也不会比他们大太多咯? 第20章 皇兄 老王爷咄咄逼人地问:“你把这个朋友带回来,要他住多久?要不要告诉皇帝一声?” “将西跨院收拾出来,让他住在那儿。其余杂事,待会儿我再向叔父解释。”裴静略倒是早就想好了,显敷衍地回答,之后将赫连翊推过去,急匆匆地跟他说,“你先过去,待会儿我去找你,你先去找云华婆婆给你安排住处。” 赫连翊刚踏出门,裴静就给他招呼来一名管家。 “云华婆婆是王府的管家,让她带你过去。” 赫连翊就这样跟着云华婆婆走了,他还是第一回进这种地方,左看看右看看,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皇城的王府,建造得十分幽静雅致,四处是围栏小廊,还有个雅致的小湖,中央搭建着小亭子,路过时,赫连翊瞧见水中的鲤鱼急急游动起来,荡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他的屋子就在花园后面,不算太大,但一人住着也不嫌小,里边桌椅床铺原先就安置着,最重要的,是有一扇亮堂的窗,和一扇开门能看见屋前柳树的门。 赫连翊在屋内,看着云华婆婆在屋内点上灯,收拾屋子,渐渐的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温馨,他正四处张望,原先他们在路上甩掉的卫队,便急匆匆地赶到王府。赫连翊听到外边吵吵闹闹,听那声音,想来这几位恐怕此时已吓得面如土色,正欲将小王爷丢了的事报予王爷。赫连翊想到,便不由得笑了笑。 云华婆婆将屋内收拾好,赫连翊觉得应当说声谢谢,但张口之际觉得婆婆恐怕听不懂,便只是点了点头,略一鞠躬。不料云华婆婆瞧见他的长相,忽地嘴角一动,继而亲切地开口:“你是……贺兰山那一侧……关外的人。” 赫连翊不由得也惊诧万分,他未曾想到这王府中竟会有精通他们语言的人。不过裴静也会他们的语言,如此想来,他倒是不该奇怪。此处是洛阳,他们都是皇帝身边的人,哪怕是王府的佣人也绝非寻常百姓,想来个个都身怀绝技,怎样都不足为奇。 “小王爷一会儿就来找你,你现在这里安歇片刻,我给你送饭食来。” 赫连翊连连点头,之后便十分乖巧地在屋内坐下。他怀里还捧着一大堆吃的,那个糖人一路上有些融化,小兔子缺了只耳朵,赫连翊毫不留情地把它给吃了。剩下的各种糕点、小玩意儿,全都被他放到了桌上,这间小屋子一下便热热闹闹的,有了人住的活气。 赫连翊左顾右盼,觉得这屋内唯独缺了点什么,忽然想到是缺了个药炉。 隔壁还有个药罐子得喝药,赫连翊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他有些担心,不过心想回了家,云华婆婆会照顾他的。 裴静答应说一会儿就来找他,可这一会儿耽搁的实在太久。一晚上没来不说,第二天,赫连翊听云华婆婆说,他被皇兄召进了宫。 一旦裴静进宫面圣,十有八九会谈及还有他这个人质。赫连翊倒是也不太担心皇帝忽然龙颜震怒,将他给杀了。 到了洛阳以后他是死是活,牵扯到的就不是一个人的命运,天威要施展也该在离皇宫远一些的地方,在这里,陛下定是仁君,无论私底下是不是,表面一定是。 他比较害怕会被抓去,当着几百来号人的面跳舞,那他宁可选择当场自杀…… 赫连翊面对生死的心态向来很好,他只是个孩子,无牵无挂也没有责任,更没有世上眷恋的人,死了也就死了。只是,倘若他还活着,那他一定也会好好地生活,他想着要让裴静教他语言,等他好好将这里的东西学了去,他就找机会离开回到草原。待到那时,他依然可以娶娜依塔公主为妻,他会帮草原打胜仗,他会成为真正的王者,他会拥有一切。 那时他跟裴静还会是朋友吗?这个疑问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感到了一丝不安,但又不愿多想,于是强迫自己忘掉。 裴静在皇宫里面见了他的皇兄,这是一名十七岁的年轻男子,介乎于少年和男人之间。如果说裴静是一只白鹤,皇帝就是一只罕见的绿孔雀,这种如同神迹般的鸟儿,开屏时美艳动人,高贵而令人心生畏惧。 皇帝看到裴静,亲切地走过来将他扶起,然后热烈地跟他拥抱了一下。 他们有着相同儒雅而精致的外貌,相同的早熟和狡猾,彼此亲密又万分提防。 血脉相连却又君臣有别,世界上最危险的诅咒。 皇帝邀裴静在后花园中一叙,后花园里一年四季都鲜花盛开,裴静闻到了不知名的香味,想来是宫女做的干花片的香气。 皇帝亲切地问裴静:“少宸此去边关,可还顺利?” 裴静抓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回答:“我不过随军出去长长见识罢了,罗斌大将军骁勇善战,屡建奇勋,绝非臣弟可比。” “罗斌大将军是龙武卫大将,朕自当重赏,只是少宸此去亦是辛苦,一路替朕体察民情,你一去便是半年,朕甚为挂念,眼见着你长高了不少,朕心甚慰。” 皇帝的目光从裴静身上仔仔细细扫过,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膀。私底下毕竟还是兄弟,情谊尚在,相较于其他朝臣,皇帝更愿意信任裴静。 裴静听闻皇兄的夸赞,脸上露出几分过誉的愧色:“臣弟谨记皇兄教诲,一路多听多学多看,不敢有所懈怠。” 替皇帝免费干苦力这种事,王大人倒是愿意抢破头去干,他就免了。 “你知道,朕始终都很信任你。”皇帝看着裴静,目光又望向远处的一片竹林,“朕希望以后,你也能多替我做些事。满朝文武哪位不是出类拔萃、层层选拔上来的人才?可跟朕亲近的人能有几个,朕的亲人能有几个。” 皇帝说到此处,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裴静望着皇帝,轻轻地笑了,伸手给皇帝倒了一壶茶。 -------------------- 这哥俩性格差的还挺大的。另外裴静的本名是裴少宸,但他不怎么提本名~ 第21章 二十个美女 “笑什么?”皇帝骤然转过身来,目光故作严肃地裴静身上一扫,嘴角却也在笑,“觉得朕在骗你?” 裴静答非所问,只是询问:“皇兄这段时日还好吗?” “你问哪方面?” 裴静笑得愈发自然,略有揶揄:“臣弟能知道的那一部分。”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还是老样子。” “那就好。”裴静给皇帝的杯中甄满茶,一股茶叶的清香掩盖了花香,“皇兄保重龙体,其余的都不重要。” “你此去边关,可见着什么西域美人?”皇帝忽然话锋一转,打趣道,“比这洛阳城中的牡丹如何?” 裴静想到了娜依塔公主,脑海中再次浮现了她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赫连翊出卖的情形,脸上浮现出了一个一言难尽的神情。 “美人未曾见着,要提防的人倒是遇见了几个,还是洛阳城的牡丹更得我心。” 裴静对娜依塔公主印象深刻,总觉得这位公主,如若再相见,一定会是个难缠的人。这位公主从小就刁蛮任性,那双浅绿色的眼睛令他觉得寒冷,还有一丝隐约的残忍。 碍于面子和礼仪,裴静一直都没有告诉赫连翊,娜依塔公主恐怕比他想象中的要危险。不过现在赫连翊也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初来乍到,赫连翊还有别的许多事等着他。 “你若有什么需求,尽管向皇兄提就是。”皇帝听闻这话,露出了一丝略显担忧的眼神,尽管面色忧虑,但皇帝的回答果决干脆,“有需要除掉或是提防的人,或是需要人手,尽管来向朕要。” “暂时不必,皇兄还是赏我的别的,金银绸缎,玉器书画,这些就可以了。” 皇帝兴致似乎颇佳,挥手便是一掷千金的豪气:“刚巧从西域送来了二十名美女,统统送你了。” “好啊。” 二十个西域美女?看来赫连翊不用亲自来皇宫里跳舞了,裴静暗暗替赫连翊松了口气。 “全都要走,皇兄可还真舍不得。”皇帝揶揄了一句,“本还以为你会谦让一番。” “皇兄好意,臣弟怎敢推辞?” 皇帝听闻,哈哈大笑:“不如少宸多留在宫中几日?朕让你挑你喜欢的,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恰好你我也多日未见,你我兄弟二人也好叙叙旧,盈玉公主也很想见你。” 裴静淡淡地笑了笑,他略一沉吟。 “怎么?还有事?” 裴静的笑容似隐似现:“皇兄,我先前在信中跟你提过,我在边境得到了一个人。” 皇帝略微一愣,裴静看到他的哥哥眼中没有丝毫波澜,想必他的皇兄,一定将此事牢记在心上,先前一直没提,是只等着他开口。 说到此处,皇帝才终于端起了那杯茶,茶水放了片刻,已不那么烫口,入喉很润。 “是先前信里提到的那个,咄鹿部的三皇子?” 皇帝的心里明白着,裴静也就干脆地回答是。 “咄鹿部的三皇子,你觉得该怎样处置?” 裴静知道皇帝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所以他轻轻地笑了笑。 “皇兄,我想将他留下,留在我身边。” 裴静看到皇帝抿了口茶,之后放下杯子,目光朝他看过来,那目光如同刚才一样平静无波澜,是一汪望不见底的深谭。 皇帝的心深如湖海,裴静知道。 “不能杀了他,否则两国战事必起,百姓生灵涂炭,陛下一代仁君,必不愿看百姓受苦。”裴静平静地说下去,“哪怕是短暂的和平,于百姓而言,也是皇恩浩荡,凡不利于两国和平之事,望请陛下三思。” 皇帝听闻,久久未回答。裴静知道皇帝必不会杀掉赫连翊,可不杀,也有许多种处置方式。不杀和留下是两回事。 “你这一路上都与他相处,觉得此人怎样?” “不好说,还得再观察一段时间。” 皇帝听闻哑然失笑:“如此就只好留在你身边了?你可真是打得好主意。” “他与我年龄相仿,以后会怎样尚不清楚。我说不定……”裴静低下头,含蓄地笑了笑,“可以改变他。” 皇帝听闻,幽幽叹了口气:“要改变一个人谈何容易?更何况,再怎样说,他终究是异邦人。” “阿史那殿下也是咄鹿部的人,可最后归顺了我们,我很敬重他。”裴静忽然提到了老殿下,言语之间满是钦佩之情。 皇帝听到这个名字,也略有迟疑。阿史那殿下是他们的老师,自幼教他们习武,老殿下生性温和,为人豁达,无论是裴静还是皇帝,都对他敬重万分。 好吧,既然裴静都把老殿下搬出来了,皇帝必然要松口。不过皇帝松口,也绝非是因为被劝动,而是这位咄鹿部的三皇子,总要有个地方安置。 留在裴静身边是个不错的选择,他不过是想听听,裴静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既然你这样说,暂且就留在你那里吧。”皇帝抬手,将那杯茶一饮而尽,他放下茶杯时,脸上挂着一点令人捉摸不透的浅笑。 裴静惶恐不安地站起身来道谢:“多谢陛下!” “平日里一口一个皇兄,遇到关乎利益的事,改口称陛下了?”皇帝刚松了口,立刻又严厉起来,脸上的浅笑骤然消失,“留在你那儿可以,不过朕有个要求。” “让他给你当侍卫,想活下来就得忠心于你,如有背叛,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迹象,立即诛杀。” 这些事从皇帝的口中说出来,轻描淡写,像一片秋叶在肃杀中悄悄飘落,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生死事大,可掌握生杀大权之人,某些时刻必然要有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决绝。 “百姓能不能过上好日子是大事,可我大燕国的皇家威严也同样是大事。”皇帝说这话时平静如水,“他毕竟是个俘虏,我想,你应该不愿意让他进宫来跳舞。” “皇兄……使不得啊!”裴静觉得这个问题,比杀不杀严重多了。 皇帝流露出一丝嫌弃:“朕也不喜欢看男人跳舞。” 裴静松了口气。 -------------------- 这里涉及的部落名和基本规制都有出处,但我全都杂糅了,所以大家当架空看就行啦。 另外如果有免费的海星,可以投给我一点点嘛。(*▽*) 第22章 抢被子 皇帝示意裴静再给他倒一壶茶,裴静原本就已经站了起来,此时自然立即就给他敬爱的皇兄倒了杯茶。他理解,也明白,心中记着陛下的好。 “如果他不愿意当这个侍从,那也只有死路一条,该杀就杀。人心难测,凡事多留个心眼,我知道你生性善良,可毕竟他以后要跟你朝夕相处,不得不防。” 皇帝端起一壶新茶,在唇边吹了吹,他的话像这个秋日一样,冷冽而带着一丝微凉,最后笑了起来:“无论何时,朕都希望你,不要受到任何伤害,若有人胆敢伤你,就要付出代价。” 裴静心中五味杂陈,他将那壶茶放下,目光沉静而坚定地望向皇帝。 “皇兄,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有朝一日背叛我,但我永远不会背叛皇兄。” 这是郑重的允诺,他身上流着皇家的血,血浓于水,他们是亲兄弟。 皇帝听闻,浅浅地笑了笑:“留在宫中吃了饭再回去吧。” 皇帝请吃饭,无论如何也不好拒绝,更何况,皇帝不仅管饭,还送小点心和各类新鲜的水果,此外还有奏乐和表演,不仅得看还得发表观赏感言,万万不可有懈怠的时候。一顿饭下来,比出门逛一趟庙会还累。 裴静回到王府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夜晚,他进宫一趟,却像是出门耕了二里地,满脸写着倦怠。赫连翊见到他的时候,发现他身旁还跟着一名美丽的女子。那衣着打扮着实艳丽,面若桃花,只是神情唯唯诺诺,一直低着头,应该是个歌姬。 赫连翊上下把裴静打量了一番,看看歌姬的年纪,再看看他,露出了鄙夷的眼神,刚要对他的人品进行比较伤感情的评价,裴静伸手一挥,那名女子娇柔地低声说了句:“奴家退下”便转身离去。 歌姬一走,裴静也不想装了,他赶来赶去一天有点累,大摇大摆闯进赫连翊的屋子,朝前一扑躺在了他的床上。 赫连翊觉得有点怪,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裴静在他床上扑倒,然后彻底没了动静。赫连翊凑过去,谨慎地拍了拍他的背,才发现他居然睡着了。 赫连翊嫌弃地皱了皱眉,他这会儿觉得裴静特别坏,就那种京城王府里挥霍无度的小王爷,是那种搂着美女笙歌快活一整天,昼夜颠倒不知死活的败类。 不过他昨晚的直觉是对的,这屋里缺个药炉。 赫连翊边在心里暗暗骂他,批判他不良的生活作风,但还是去向云华婆婆要来药炉,给他煎药。 裴静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醒来时已是半夜,他习惯性地裹紧被子,却觉得有股力将被子拽住,没让他将被子拉过去。屋外好似在下大雨,他听到了池水咕噜咕噜冒泡的声音,一股浓烈的药味在弥漫,耳边有一个苦涩却又遥远的梦。 他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屋内依旧亮着灯,赫连翊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裴静忽然一激灵,才反应过来自己抢了人家的床铺,赖在别人的床上睡了一觉。 窗外已是一片漆黑,周围很静,此时应该已是半夜了。 裴静迷茫地望向赫连翊:“我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知道?你冲进我的屋子,然后倒头就睡,我还想问你呢。”赫连翊把药倒在碗里,怨气十足地把被子撩开,“起来喝药!” 裴静翻了个身,又在床上赖了好一会儿,赖床的时候若有所思地盯着赫连翊看,赫连翊真想把他挤下去。 裴静看赫连翊打了个哈欠,这才爬起来。喝完药,他简直就像刚从药缸里钻传来,浑身冒着奇怪的味道。赫连翊虽然觉得药味很重,但也并不讨厌,药味有一种特殊的清香,其实很安眠。他把碗碟收拾好后爬上床,毫不客气地从裴静身上翻了过去,把裴静挤到一边,顺便夺走了被子。 裴静看了他好一会儿,期间眨了眨眼睛:“你好像不高兴?” 熬到半夜不能睡觉,任谁都不会高兴,赫连翊也只是个孩子,他虽然白天活蹦乱跳的,可晚上很容易犯困,他也依然处在,需要大量睡眠来长身体的年纪。 赫连翊来不及回答,他连续打着哈欠,裴静看他困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觉得很好玩,赫连翊的头发一小簇一小簇的打着卷,晚上睡觉的时候放下来压着,第二天就更卷了。 在成为苍鹰之神以前,他会先变成一只打着哈欠的小绵羊,想想就觉得有趣,所以裴静不由得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你干什么?”赫连翊很警惕。 “没什么,你睡觉吧。” 赫连翊有点怨念:“你为什么不回自己屋子?” 裴静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蚊子叫:“我也很困,而且很晚了。” 那就先睡觉再说吧,赫连翊困得没空多想,他把被子拉过来,又吝啬地分过去一点点,不一会儿功夫就睡着了。 第二天赫连翊醒来的时候,发现被子全都叠在了自己身上,裴静已经起床了,但并没有走,而是邪恶地把他的几缕头发绑在了一起,趁他睡着的时候,在头顶上绕了两个小姑娘才会扎的羊角。 被赫连翊发现之后,裴静笑嘻嘻地问他:“昨晚睡得好吗?” 赫连翊伸手一抓,将羊角辫拆了,瞪了裴静一眼。 裴静热心地拿起梳子,按住他说:“我帮你梳头发。” 一大清早的,赫连翊还没完全清醒,被裴静按住扎头发也没吭声。那梳子一股沉香味,很好闻,赫连翊仰起鼻子仔细嗅了嗅,觉得好像也不赖。 “在这里住得习惯吗?”裴静的声音从他耳边轻轻地传来。 习不习惯,他也别无选择,所以点了点头。 “我昨日见了皇帝。”裴静故意威胁,“你猜我们说了什么?” 赫连翊沉默了一会儿,他倒是一点也不紧张,反倒笑了起来:“反正我又不会死。” “皇帝的确不会杀你,不过另有要求。皇帝你要给我当侍卫,你意下如何?” 赫连翊一口答应:“可以啊。” -------------------- 宝宝们海星是免费的!真的非常需要呜呜呜!(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如果没有我就隔三差五来求一下,因为小作者没有任何反馈已经写不下去了……_(:з」∠)_ 第23章 不跟你好了 裴静手中的梳子一顿,他似乎非常惊讶。 “这么快?你不再多考虑一番?” “不必考虑,我答应。”赫连翊蓦然抬头,朝裴静看去,看到那双湖水般的眼睛,又仓皇低下头。 赫连翊不愿说出口,现在的情形由不得他来考虑想不想,无论皇帝提何条件,他都会一口答应。只是,他答应得这样快,或许裴静会对他有所期待,他心中不安。 裴静大概是看到了他一瞬间的躲闪,语气骤然冷了下来:“为了活命做什么都可以,你倒是识时务得很。” 这话阴阳怪气的,赫连翊心里发毛,他感觉裴静有点生气了。 赫连翊更心虚了,不由得辩解:“你救我的命,我先前就说过,我一定会报答你,现如今我也这么想。” 裴静放下梳子,嘴角一抿,那个笑容尽显揶揄:“我当然记得,但我也记得我也跟你说过,我不需要丫鬟,也同样不需要侍卫。” 果然生气了。 赫连翊凝视着裴静,裴静冷冷地看着他。 赫连翊感觉这场面似曾相识,他刚跟裴静认识的时候,这人就这么倔,一副对他好跟要他命似的。裴静一生气,赫连翊也有点不满,虽然刚才他睡了一觉,但他的气还没有消。 昨天是谁一整天没出现,回来的时候一声招呼都不打,还理所当然地跑他这儿睡觉啊?怎么着,也得解释一下那个歌姬到底哪里来的吧? 所以赫连翊怨愤地来一句:“你真行,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如此看来,你只需要昨晚那个歌姬就够了。” 裴静那一瞬间眼睛瞪得像铜铃,他凶神恶煞且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算了。” 赫连翊知道再说一遍,他俩免不了就要出去再打一架,他还有后半句没说,那就是“反正我又不会唱歌跳舞,就算学了也跳不好,那你别找侍卫了,欣赏歌舞去吧”,碍于两人的关系,硬生生憋回去了。 他们两个杵在原地,僵硬地对视了一番,过了片刻裴静放下梳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裴静就这么生气了,赫连翊也变得气鼓鼓的。 稀里糊涂地就吵了一架,赫连翊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也在闹脾气,但头一回跟人家吵架,他既不会安慰人也不会道歉,于是就这么跟裴静冷战。 冷战的感觉很糟糕,赫连翊老惦记着这事,想起来就觉得生气,一会儿觉得自己没错,一会儿又觉得好像确实不该那么说,最开始到底是因为什么吵架反倒忘在了一旁。 他忘记了自己和裴静之间若即若离的猜忌,未来随时会成为隐患的立场,他不去想,心底其实也在回避。未来要考虑的事很多,而现在,他只需要考虑,裴静的气消了没有,他自己的气消了没有。 在一个人年少的时候,时间总是很漫长,一天也像一年那样,可以品尝到许多滋味。等到长大,时间就会过得越来越快,所有的感觉都会变得迟钝。 赫连翊熬到傍晚,决定去找裴静。他们已经一天没讲话了,简直就像过了一年那样漫长,他倒也不觉得自己错了,只是觉得也没那么严重,你退一步,我也退一步,这事就算过去了。 而且,裴静到了喝药的时间,再者裴静万一憋着不开心,气得身体更难受了怎么办? 他忐忑不安地去找裴静,裴静在东跨院的亭子里喂鱼,看到赫连翊倒是没生气,反倒淡淡地冲他笑了一下。 咦?自己好了?这倒是很让赫连翊惊讶。 不过事情果然没有这么简单,他再往旁边一瞄,看见一个高大威武的人影站在裴静身旁。 赫连翊瞧见他身旁站着一个身长高挑的男人,这个男人腰杆笔直,皮肤黝黑,两颊凹陷,凸出的粗眉底下是一双锐利的眼睛,盯得赫连翊直发毛,除了这个男人,还有昨日的那名歌姬也在。 这是在做什么?赫连翊尚未厘清这几人之间的关系,裴静就亲切地把他到身旁,将他推到了这名男子面前。 “卫尉卿,高大人。” 裴静强行拖着赫连翊给高大人鞠躬,赫连翊一边鞠躬一边低声询问:“他是谁?” “你管他是谁。”裴静的回答甚是过分,欺负这位大人听不懂,“反正很快,你们两位就会认识了。” 赫连翊低下头的瞬间,疑惑地扭过头看了一眼裴静,裴静对他微微一笑,赫连翊顿时感到有点害怕。 裴静强行让赫连翊给高大人鞠躬,行礼完毕后,裴静再与高大人客套了几句,就把人送走了。 赫连翊总觉得裴静要害他,但裴静并没有,至少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内,没有。于是赫连翊更害怕了。裴静就像把早上的不愉快给忘了似的,拉着赫连翊在王府里转了一圈,之后又拉着他一起吃饭,无视老王爷的目光,挨着他坐还给他夹各种大鱼大肉,格外亲热。 赫连翊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心胸狭窄,莫非只有他一个人,记着白天他们刚闹过别扭?但他总觉得裴静不是那么轻易原谅了他,之前他不过就是意识到了裴静身体不太好,此人就怀恨在心,硬是要跟他打架,这回应该也没这么容易就算了? 不过有些话也不急一时,反正年少的时候总是有很多时间可以挥霍。吃完饭,裴静带他去花园爬假山。 他们在假山上,聚精会神地观察一只蜗牛如何翻山越岭,从一片树叶上挪到另一片树叶上。观看一只蜗牛的移动,耗费了他们很长的时间,需要月光从薄薄的暮色中亮起,到足够照亮看清彼此的面目那样长的时间。 而这样的明朗的月色可遇不可求,许多时候,哪怕两个人近在咫尺,也觉得对方总是若即若离,留给自己一个孤独的影子。 赫连翊偶然间抬头,发现裴静在看着自己,今夜的月光把他的面孔照得如此清澈,像一块玉那样清透而闪着光,从那微凉的、像湖面般目光里,他看得出裴静并没有释怀白天的事。 第24章 回来揍你 赫连翊冲他笑了笑:“你有事要对我说。” 裴静找了块干净平缓的地方坐下,仰头望着月光,看了很久才开口:“你跟高大人去学一段时间武艺吧。” “高大人?” “就是刚才你见到的那个人。” 赫连翊脑海中又浮现出刚才的人影,这位高大人看着很凶,身材体格也的确比一般人壮。想来的确是个高手。 赫连翊点点头,他顺从地答应。 “回来之后,再跟我打一场。” 赫连翊听到重点不是打架,而是前面两个字:“回来?啊?你要我去哪儿?” 裴静平静地开口:“你要去卫尉卿大人那儿待一段时间,习武是个苦差事,我已经与高大人说过了,容许你暂住在他那里。” “哦。” 赫连翊沉默了一会儿,事实证明不在沉默着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他忽然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质问裴静:“你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不故意,我一直都是这样打算。我昨夜去找你,就是想对你说此事,只是太累睡了过去。”裴静顿了顿,平静如水地继续说,“昨天我面见皇兄,虽与他说了将你留下,他也愿意让你留在我身边。可若我跟你走得太近,处处护着你,难免让皇兄猜忌,这样是为了你好。” 裴静的话让赫连翊难辨真伪,但裴静是不是这么想不重要,重点是他的这个不冷不热,不痛不痒的态度,有一点冷漠和距离感,真的是很让赫连翊生气。 赫连翊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气,他就是不太喜欢裴静这样的态度。 “我觉得你是想故意支开我。”赫连翊的语气也不太好,“你不想我留在这儿,你不喜欢我。” 裴静略微沉默了一会儿,在沉默的当口,裴静转过身,静静地凝视着赫连翊。 “高大人不是一般人,要让他答应教你本事,也绝非容易的事。高大人是皇家卫队的卫队长,他武艺高强,为了请他收下你,我特地向皇兄要来一名胡姬,将他请到王府来,跟他说明了你的身份。他可不是什么人都收,跟着他,你能学到不少东西。” 赫连翊低着头,他憋了好一会儿,越想越烦躁,止不住又抱怨:“你为什么非要把事情闹成这样?就因为我说错了一句话?你不高兴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支走呢?” “我不明白你因何生气,既然你答应了要当我的侍卫,那送你去习武,也并无不妥。”裴静还在拱火,尽管他的语气平淡,“我以为,哪怕于你自己而言,活下来便是最好的事。在洛阳习武,多听多学,有朝一日你再回去,也算得上年少时,为了家国大义卧薪尝胆,传作佳话……” “你少说这些没用的。” 赫连翊急急打断了裴静的话,裴静只是淡淡地一笑。 “赫连翊。”裴静轻轻地叫了他一声,“你在恼火些什么?也不如直接告诉我,你没大没小地跟我发怒,我也不是没对你说重话,你是不是忘了,我还是个王爷。” 赫连翊在裴静边上坐着,许久未吭声。他心烦意乱,因为裴静戳穿了他心中所想的而焦虑不安。 他先前来时什么都不求,能在洛阳安全地活下来,跟人习武,再学些别的本事,他此行最大的目的便达成了。可人心总是贪得无厌,他要离开裴静一段时间,裴静并未将他当作朋友,这些事都让他觉得难受。 如果没有朋友,他也会觉得很寂寞很孤单。他一面沮丧,一面忍不住反省自己,是因为环境不同吗?以前他在草原总是四处跑,处在那么辽阔的地方,反倒不觉得孤单。 “我去就是了。”赫连翊闷声答应。 “那就好。”裴静伸出手来,摸了摸他卷卷的头发。 原先没觉得,现在赫连翊想到刚才裴静给他夹菜,带他玩都是别有用心,一时间又一股怨气窜上心头。 “等我回来,我非得揍你一顿不可。”赫连翊望着裴静,咬牙切齿地说。 裴静倒是没拒绝,他揪着赫连翊的头发,绕在手指上玩:“好好学,打不过我的话,你怎么给我当侍卫?” 赫连翊难以置信地瞪着裴静,他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上次打架好像是他赢来着。 裴静无视他惊讶的神情,发问:“怎么了?” “你失忆了?” “此一时彼一时,我们这里有句话叫做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裴静的歪理一大堆,就这么把先前的事给糊弄了过去,“到时候谁输谁赢,还不好说。” 赫连翊从没见过这么嘴硬的人。 抱着要教训一顿裴静的想法,赫连翊决定先把这股气憋着,等他学完了回来再好好收拾裴静。 三日之后,裴静便把赫连翊送到了卫尉卿大人的府邸,高大人是军士们的编练官,他好像生来就不会笑,看到裴静脸上也毫无笑意,目光从赫连翊身上扫过,有种秋风扫落叶的绝情。 不过赫连翊也不怕高大人就是了。他那双异于常人的蓝眼睛,在晴朗的秋日显得格外深邃,透着勃勃生机,有一种少年特有的清澈与力量。他和善地冲高大人一笑,显得铁面无私的高大人鼠肚鸡肠,跟孩子斤斤计较。 裴静把赫连翊交给高大人,走之前恋恋不舍地看着赫连翊。 “你在这儿一切小心,我会时常挂念你,得空也会来看你。” 真到了陌生的环境,赫连翊反倒没裴静那么不舍,他想着学成之后能回去揍裴静一顿,就格外高兴。 裴静一边说话,还一边揪着他的卷发,赫连翊感觉裴静老也不松手,好像特别喜欢摸他的头发,心想这么喜欢要不送你一缕好了。 他没多想,就随手拿身上的小刀割下了一缕,塞给裴静:“拿去玩吧。” 裴静那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赫连翊也跟着一愣。尽管那是无心之举,可他反应敏捷,觉察出或许割发送人在这里是别的意思,甚至猜到了是跟男女之情有关,心里猛地一颤,不由得伸手去夺。 第25章 出国留子生存现状 “割发明志,如此甚好,在我们这里还有个意思是割发代首,那是重罪之人的刑罚,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必惊慌。” 真的吗?赫连翊将信将疑,需要特地解释一下的事,好像都不是原来的本意。他赶紧把脸转向别处,心里不觉有些别扭,还有点后悔。 裴静眼疾手快将那缕头发收走,不动声色地藏好,将目光转向高大人:“高大人,这段时日多有叨扰,不甚感激。” 高大人的嘴唇朝上翘了一下,勉强露出一点礼节性的笑意:“小王爷说笑了,我定将此人调教好,再送回王府。” 裴静的笑十分高深莫测:“那就麻烦高大人了。” 赫连翊就这么在高大人的府邸待了下来。 大概是已经做好了会被裴静恶意报复,以及被高大人给一个下马威的准备,赫连翊对接下来要遭受什么样非人的待遇,都表现得波澜不惊。 高大人待裴静走后,顿时换上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对着赫连翊大声呵斥。 赫连翊反正也听不懂,他唯一的感受就是,中原的中年男人怎么总是喜欢大呼小叫,上次是罗斌大将军,这回又是这个卫尉卿,他们好像没法正常说话。 由此他故意表现出一副努力听懂的模样,但面对各种指令却又胡作非为,毕竟他才十三岁,也很爱胡闹,高大人原本是说一不二的做派,但面对赫连翊得连说带比划,他还不一定听得懂。 可这人一旦说话的时候,要靠肢体动作来帮助传达意思,许多事便变得滑稽起来。没过几日,高大人的威严便遭受了惨烈的打击,恨不得将赫连翊赶紧送回去。但若是连个孩子都管不住,岂非显得他无能,所以只好每日对着他棍棒糖枣轮番教训,剩下的时候唉声叹气。 为了跟赫连翊沟通,高大人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他特地去找了个翻译官,这名翻译官原先在边关做小生意,会说草西域人的话,后来回来洛阳生活,被高大人召进府内做翻译,在他的帮助下,赫连翊也学会了一点汉语。 在最麻烦的沟通问题得到解决之后,高大人已经没了最开始折腾赫连翊的劲,态度奇迹般地转好,变得和善了很多。 赫连翊不喜欢有人对自己大吼大叫,他喜欢裴静那样愿意跟他好好说话的人,真是不比不知道,一对比,裴静平日里的温柔,简直让赫连翊恍惚得有点像在做梦。 但他知道高大人也有不寻常的本事,他在也草原学过功夫,他在那里学会的是打架,是如何与野兽共存,但高大人教他的是对付人的办法。 高大人最先以为,赫连翊什么都不懂,甚至不敢杀生,教他先从杀鸡杀鱼开始。直到赫连翊面不改色地将鸡剖肠挖肚,用拔下的毛做了个毽子,高大人冷冰冰的脸上,才出现了一点幽微的震惊。 这只鸡可以送去给裴静吃,赫连翊这么想着,就干脆说了出来:“杀都杀了,炖成鸡汤送到王府去吧。” 他的汉语说得十分艰难,音调也完全不对,高大人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懂,不由得嗤笑一声:“你还挺知道献殷情。” 赫连翊并未笑,他天真无邪地看着高大人,满手是血却毫无在意,问:“接下来杀什么?” 高大人的眉间紧锁,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同寻常。这位编练官大人牵了一头牛过来。赫连翊面对那头牛,用眼神询问高大人如何处置,而高大人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他随意。 赫连翊于是拿起那把随身携带的金刀,绕到牛的身后,从背后一刀捅进了牛的屁股。 他们草原会这样杀大一点的牲口,几乎都能一刀毙命,只是要防止被撅起的蹄子踢到就好。 高大人在赫连翊身后,赫连翊猜测这位编练官大人,十有八九会露出惊诧的神情,尽管他没有回头,却并未猜错。 那头牛在惨叫几声后便缓缓倒地,赫连翊转过身时,看到高大人退后离得很远,不由得又笑了笑,他笑时真是干净清澈,哪怕浑身是血。 高大人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谁教你的?” 赫连翊回答:“我天生就会。” “杀牛不难,就是有点麻烦,如果直接割开肚子,就会血流成河。”赫连翊拿刀比划着,“那些肠子和血块会齐刷刷地掉下来,最后弄得这里很脏。” 高大人点点头:“接下来你该做如何打算?” 赫连翊茫然地看着高大人。 高大人看着倒地的牛,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那笑容混合着冰冷和热情。之后高大人缓缓走上前,忽然一巴掌打在赫连翊脑袋上,赫连翊顿时就懵了。之后高大人又狠狠一拳揍在他胸口,将他踹在地上。 “不知道怎么收尸,你就随便杀?你以为这里是草原,杀了丢在地上风沙就能埋了?” 高大人把赫连翊狠狠地揍了一顿,之后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满脸伤痕和灰尘的赫连翊,从地上揪起来。 “做事要想清楚前因后果,尤其是杀人,否则就要付出代价,明白吗?” 赫连翊抿了抿嘴角,吐出一口血水算作回应。牙缝里全是血,他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虽然挨了一顿揍,但高大人表露出了对赫连翊的兴趣,他杀掉那头牛的那一刻,高大人就觉得他是个有天赋的人。 最终那头牛的尸体,是高大人和赫连翊一起处理掉的,杀完牛赫连翊累得近乎瘫在地上,比挨了一顿揍还累。那牛身上散开的血腥味在府邸飘了整整三天,赫连翊被强迫将那头牛的肉全都吃完,吃到第九天的时候,他将牛肉全都吐了出来。 那日已是深秋,赫连翊吐完浑身发冷,全身无力,干脆坐在了地上,抬头发现庭中的植物已然结了一层浅浅的霜,他才发现已然过了一月有余。 裴静什么时候来看他?天都凉了,他的心也拔凉拔凉的。 第26章 讨厌上学 高大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丢下与天一样冷的一句话:“还是那句话,做事要干净,杀人也一样。” 赫连翊觉得胃里难受,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忍着吐反驳:“我杀过人……杀过十几个……在战场上。” “这里不是边关,是洛阳。” 赫连翊费劲全力才转过身,他不解地看着高大人:“都是杀,有区别吗?” 高大人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不屑和嘲讽。他伸手一挥,从四方角落里窜出八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人,拦住了东西南北、前后左右任何一方的去路。 这些人手里全都抄着家伙,看这架势,是早就安排好在这里等着,准备给他一顿教训。 赫连翊马上就知道了区别,在战场上他可以杀十几个,但是在这里,别说杀一个,就是想逃都困难。这种四方形的院子,一旦被堵到角落,只有抱头鼠窜的份。当然,他也给这八个军士制造了一些麻烦,一些孩童调皮捣蛋的麻烦。可如果这些人下死手,那他就算有九条命都不够霍霍的。 赫连翊再次被结结实实地教训了一顿,同时领教了刀、枪、剑、戟、戈、矛、棍、棒的威力。 学是学到了,可以说是受益匪浅,就是赫连翊的心态彻底崩了。他终于熬不住了,连着发烧好几天,听说他生病了,裴静特地来看他。 高大人只给他三日的时间休息,裴静不是空手来的,特地给他捎来一壶热腾腾的姜茶,趁着他生病,把那块牛皮拆了做成护胸。赫连翊一直在生闷气,裴静来了他依然裹着被子趴在床上,除了生气还有点无地自容。 裴静在赫连翊身旁坐下,关切地开口:“我听说你生病了,来看看你。如何,要给你叫个大夫吗?” 赫连翊继续闷着不说话。 裴静见他不肯出来,悄无声息地捂住了被子,干脆把赫连翊闷在了被子里。赫连翊觉得越来越闷,直到喘不过气,这才掀开被子钻出来,掀开被子的那一瞬间,他瞧见身上冒出一层热气,简直像是从蒸笼里爬出来似的,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烧得这么厉害。 头疼得厉害,一眨就要流泪。 尽管如此,他仍然勉强回答:“没事。” “我听闻高大人讲起,你在这里已经学会说些汉语了。”裴静说话温声细语,赫连翊听惯了高大人大呼小叫,这样听裴静说话觉得如沐春风,“这很好,高大人不是坏人,你不要记恨他。” 赫连翊晃晃脑袋,只觉得头又晕又沉,脑后如针刺般疼痛,说话时总咬到舌头,但他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不会记恨高大人,他是好人,教我以前不会的东西。” 裴静有些意外,他伸手摸了摸赫连翊的额头,想知道这是胡话还是真心话。 “他教你什么了?” “他教我……”赫连翊说不上来,那仅仅是一种感觉,他迟钝了很久才回答,“我想要的。” 赫连翊是真的不记恨高大人。血性这种东西,被激起来的一瞬间,只会让他感到趋近野兽的兴奋,就算最后的结局是遍体鳞伤,他依然喜欢那种无法理喻的感觉。 裴静觉得赫连翊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他皱了下眉,追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赫连翊的眼神很空,看来烧得厉害。 “说。” “想……跟你打一架。” 赫连翊想起那种感觉就兴奋,他无法正确地描述它,也无法控制,在高烧状态下他只想跟着感觉走。他直勾勾盯着裴静,感觉口干舌燥,忽然凑过来在他身上嗅了嗅,之后又伸手去摸裴静的脸,回想起当初掐着他的脖子,在那个漆黑的深夜差点掐死裴静,那种愉快的感觉他终身难忘。 裴静的手冷冰冰的,拿手背赫连翊脖子上一贴,冻得他一哆嗦。 “现在?好啊。”裴静的语气倒是很温和,“我会趁此机会杀了你。” 赫连翊缓缓地朝后靠,他哼了一声以示抗议,又软绵绵地躺回床上去了,并在裴静的注视下缓缓地拉上了被子,缩了回去。 “我想回去。”过了好一会儿,他蒙着被子忽然说,说着又觉得有点伤感,忍不住想鼻子一算,“我不想待在这儿。” 裴静因此沉默了很久,那长久的沉默让赫连翊觉得,裴静也在挣扎,挣扎着要不要继续让他留在这里。他不知道在挣扎些什么,这是中原人才会得的某种疾症吗?至少他以前从不如此。 “高大人夸你天赋过人。”裴静最终开口,目光十分冷静地从他身上扫过,许久他勾起嘴角,那双眼里浮上来一点温暖的笑意,“我相信他不会看错人。” “赫连翊,要想活下来就得忍着。”裴静凑到发着高烧的赫连翊耳边,轻声低语,“等过年的时候,我来接你。” 赫连翊没有回答,他懒得回答,同时因为这个并不明确的回复,而继续生着闷气。 裴静匆匆来了一趟,等赫连翊烧退了他就离开了。赫连翊催他回去,一面是因为不想让裴静在这儿看热闹,他一旦伤好,免不了跟高大人再起冲突;另外是窗外风声渐大,恐怕马上就要迎来一场风雨,别他才好裴静又吹病了。 不过裴静此行前来,给赫连翊带了不少好吃和好玩的。除了西门铺子的果子蜜饯、烤制的小酥饼、和田玉吊坠和摆件,还有一个印花金银盖碗,当然,还有许多厚衣服和睡着舒服些的被褥。 裴静临行前故意使坏,问赫连翊可还记得生病时跟他说了些什么。赫连翊已然早就忘得一干二净,被裴静这一问,顿时心虚起来。 他脸一红:“我说了什么?” 裴静什么都没说,却偏偏冲他笑,之后冲他挥挥手,就消失在了那场尚未来临的冬日的风雨中。赫连翊冲他的背影大喊“你别往心里去”,之后一直望着他消失在路的尽头。裴静一走,天就下起雨来,于是裴静刚才的那个疑问,就同他的身影一样消失在雨巷中,成为一种模糊的印迹。 第27章 我生病,我装的 在那场高烧之后,高大人打算教赫连翊学习一些真正有用的东西:怎样优雅而干净的,把人给做掉。 刺探情报、暗杀、潜伏、跟踪。一个最顶级的杀手和一个会打仗的将士,身份是截然不同的。而一个杀手和一个护卫,在某些时刻却是相似的。 赫连翊没有心理障碍,他并不优柔寡断,也没有繁文缛节的束缚,是块难得的好料子。 他下手又狠又快,心理上他有一种野兽般的纯真,上手做事也有干脆利落的美感,这是极好的天赋,只是因为年幼不会隐藏,只要能得到正确的引导,以后必能成大器。 高大人教他如何等待机会,如何在黑暗中蛰伏等待,教他实打实的本事。赫连翊乐此不疲,他的血是滚烫的,热烈的,感受不到冬日的寒冷。 十二月中旬时,洛阳下了雪。明明夜半只听得见雪籽绵绵而落的声音,连挂在门前的风铃,也不过轻轻发出了几次声响。可一夜之后,雪便铺满了整个皇城。 那是极扎实极厚重的雪,赫连翊清早推开门,只见天边一道刺眼的白光照来,铺面而来的寒气让他狠狠一颤,却又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清新的空气荡涤。 黑色的檐角、满庭的松针、太湖石和假山上,俱是皑皑白雪,一片素雅的景致之中,衬得水池中几条红鲤鱼,鲜活得如在画中。那是和草原满天飞雪,刚劲的狂风,完全不同的景致。 赫连翊头一回见这洛阳的雪景,一下子被惊呆了。天虽然冷,可这庭院之中却自成一番风景,这让他很想堆个雪人放在院子中间。 这样冷的天气,连时间都慢了下来。高大人难得好心,过来对他说:“冬至了,回王府一趟吧。” 赫连翊这才想起,许久未见裴静了。恰好今日得空,王府来去一趟也不过是城东到城西的距离,于是便赶紧溜出门去。 他一路小跑溜到王府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住,站在门口,干等着人家放他进去。门口的守卫倒是认得他,尽管他裹得严严实实,但那毛领子里漏出来的几截卷发,和那双被白雪印衬得格外明亮的蓝眼睛,一下子就让守卫想起了他是谁。 “哟,你今儿怎么回来了?”那守卫还以为他听不懂,兀自低声嘟囔,“小王爷时常念叨着你呢。” 赫连翊被冷风吹得近乎冻僵,可听到这番话,瞬间觉得心口一热。 门刚拉开一条缝,他就侧身朝里面一挤,迫不及地地从守卫眼皮子底下钻了进去。赫连翊一路朝里跑,他迫切地想去见裴静,不顾地面又湿又滑,他一路打滑,还跑得飞快,可兜了一圈却没看见裴静。 赫连翊有点着急,他想这么大的雪天,裴静怎么不出来玩雪。云华婆婆刚巧从东跨院出来,看到他忽然冒出来,招手将他唤去。 赫连翊忙不迭地问:“他人呢?” 云华婆婆面色忧虑,赫连翊看到那张慈祥的面孔,因无奈而泛起皱纹,又因皱纹透出一丝怜惜。赫连翊见状便脱口而出。 “他病了?” 云华婆婆未料赫连翊会问得如此直接,于是委婉地回答:“小王爷虽有旧疾,倒也无大碍。他自幼身体不好,冬日本就难捱一些,多休养着就好。” 赫连翊的目光滑落到云华婆婆的手上,努力嗅了嗅,她手中端着药炉,身上一股药味,想来裴静是刚喝完药。他朝屋内看了眼,在云华婆婆要制止他之前,率先冲了过去,一眨眼便开门,钻进了裴静的屋子。 他溜进屋子,开门时发出吱呀一声,但除了这一声响动以外,连脚步声都被隐藏了。赫连翊小心地将门关好,裴静在睡觉,他走到裴静身旁,在一旁悄悄站了一会儿。 有一段时日未见,再见面时,赫连翊心中五味杂陈。在高大人府邸时忙碌得连自己都不顾上,可这样一个白雾皑皑,如梦般晴朗的雪后冬日,他空闲下来的时候,想的却是裴静。 他很想跟裴静一起玩。在院子里捉鸟,或是去城里买糖葫芦,那座他初来时所见的佛塔,不知是否在大雪中仍然佛光普照。 裴静的脸色很苍白,在沉睡,屋内不出意外有一股浓烈的药味。裴静睡着的时候安静极了,有一瞬间让赫连翊感到毛骨悚然,害怕裴静就这样死去,害怕裴静永远不醒过来。他在一旁站了许久后伸出手,轻轻地伸进被子里,抓住了裴静的手。 手很冷,尽管被塞在被窝里,依然又干又冷。赫连翊心里不好受,于是把裴静的手攥紧,捂在怀里。他刚从外边跑回来,身上很热,不一会儿裴静的掌心就变得温暖。 赫连翊望着裴静的睡颜,依旧感到不安。他不安地朝前靠近一点,思索着究竟是什么让他感到心神不定。 裴静睡得很沉,他好像一直在屋内休息,可若是他长期躺在这里休息,为什么手会这样干和冷?像这样捂着,不出片刻就暖和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赫连翊轻轻将裴静的手指掰开,但裴静的手指却忽然反扣,猛搭在他的手腕上。 那一瞬间,赫连翊惊恐万分,他偷偷摸摸地在观察裴静,却忽然被发现,心中一惊,除此之外他验证了刚才一闪而过的念头:裴静没睡着,他是装的! 赫连翊骤然缩回手,可却忽然感受到胸口剧痛。裴静的手指搭在他的腕部,看似绵软无力,但轻轻一弹指尖,三根绵绵的针从指尖飞出,一路从衣袖中上窜,牢牢扎在他的心口。 赫连翊当时顿觉喘不过气,他在被针刺中的瞬间,抓着裴静猛朝后拖去,两人齐刷刷从床上滚到了地上。裴静瞬间跨翻上来,压住赫连翊,另一只手一刀快准狠地割向他的喉咙。 赫连翊猛撞向裴静的手肘,裴静霎时松手,刀尖朝下,朝赫连翊胸腹惊险地坠落。赫连翊伸出左手夺刀,他不顾危险捏住刀刃,刀身一转朝裴静上臂刺去。 -------------------- 裴静:让我康康你学的咋样了。 第28章 搞破坏 裴静猛朝前屈身,用半侧胳膊压着赫连翊的手臂,赫连翊被裴静死死压着,胸口阵阵发麻,只觉得连手都要失去知觉,完全使不上力,而眼前那把刀危险地在两人身前摇晃,似乎立即就要在他身上扎出一个洞。 在那把银光闪闪的匕首之后,赫连翊凝视着裴静那张惨白且面无表情的脸,每次他与裴静对峙,裴静总是一言不发。而僵持的时间总是无比漫长,每多坚持的一刻,赫连翊都感觉手臂在失去力气。 他后背冷汗直流,察觉被裴静暗算已经危在旦夕。 他忽然脱力,而裴静毫不留情地一刀朝他胸口刺来,而就在同时,赫连翊猛地朝裴静扑去,双手猛擒住裴静的肩膀,狠狠将他朝一旁摔去。 在他们身旁就是一个红木凳子,那凳子结结实实,看着比裴静那脆弱的身板结实得多,裴静若是直接摔上去,轻则头破血流,重则……当场在此“香消玉殒”。 那把刀虽在裴静手中,但眼看着要撞上凳子,裴静仓皇转道,刀身一侧猛劈在凳子缝隙中,同时侧身一滚,躲开了凳子。 赫连翊趁此机会,眼疾手快地从地上爬起,他不顾胸口剧痛,使出全力,抄起那个凳子,朝裴静猛砸。 裴静抬手阻挡,只听见耳边轰然一声巨响。赫连翊将凳子重重砸了下去,砸在他身旁的地面上,砸得凳子散了架,刚好落在裴静身侧,顿时烟灰升腾,将裴静笼罩在烟雾之中。 赫连翊把凳子砸成了碎片,连带着那把匕首的柄,也跟着被砸坏。赫连翊不顾裴静坐在烟尘里猛烈地咳嗽,抓住胸口那几根针,用力拔出,拔出的瞬间他差点摔在地上,冷汗涔涔往外渗。 但就算他浑身难受,他依然摇摇晃晃地,拾起地上那把匕首,再抄起另一个凳子狠狠砸下去,将匕首彻底砸坏才收手。 原本宁静雅致的屋子,被砸得七零八落,如同刚闹了贼。砸完匕首和凳子,赫连翊再也扛不住,哐当一声把自己也砸在了地上。 裴静与他四目相望,两人气喘吁吁。赫连翊没吭声,他倒要看看这屋子里所有危险的东西都砸坏了之后,裴静还有什么招数。 他本来前阵子就心情不好,好不容易碰上下雪能休息,跑回来玩,还碰上了这么个闹心的人,一时气急,把所有的火都发了出来。 赫连翊怒瞪着裴静,瞪了一会儿,忽然觉得神清气爽。 怨气撒出来,总比压在心里强。 周围一片寂静,裴静休息了许久之后,才轻声开口:“为何这样看着我?你先前说要和我打一架,还记得吗?” “什么?”赫连翊面目狰狞地看着裴静,竭尽全力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一句,“你故意的?” “这话不假。”裴静对自己就是故意的这件事承认得很快,过了好一会儿才接上后半句,“不错,有长进。” 赫连翊在一片呛人的烟灰里,似乎回忆起了当时为什么要跟裴静打架,这人每次都能轻而易举地让他感到不爽。他一片好心,裴静却暗中试探,赫连翊气得胸口发疼,他是真想再起来揍裴静一顿。 “你倒是又点评上了。”赫连翊对夸赞毫不领情,反倒哼了一声,“我记得几次都是我赢吧?” “生气了?” 赫连翊的恼火写在脸上:“你还好意思问。” “我替你惦记着这事,我可是好心,你怎么反倒要怨我?” 裴静露出了一丝委屈,他垂下双眼,像个小姑娘似的唉声叹气。 赫连翊怀疑他是不是有点记仇,但裴静说完这话却兀自笑起来,笑了一下就咳嗽起来,之后脸色愈发苍白,气喘得很急,似乎随时要昏过去。 “你真是的,既然身体不舒服,那干嘛还要跟我打架?” 赫连翊抱怨了一句,他在这个雪天打架打得浑身冒汗,尽管他巴不得现在就地躺着,仍然哆嗦着,手脚并用地挪过去,挪到裴静身旁,近在咫尺地瞪了一眼灰头土脸的裴静,让此人清楚明白地知道,他是个麻烦精。 之后,赫连翊双手环抱住他的腰,将他艰难地强行拖起,扔回床上。 做完这件事,赫连翊累得窝在床边不肯动弹,裴静朝床榻中间挪去一点,给赫连翊腾开一点位置,于是赫连翊也爬到了床边,两人面对面靠着床帏,奇怪地凝视着对方。 这床中间仿佛是楚河汉界,有条看不见的大河在翻滚,他俩都缩在原地不肯动弹,彼此看着对方还有点忌惮。裴静一脸灰,他皮肤白净,脸上一块黑一块灰的,却也挡不住眼睛闪闪发光,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裴静笑的时候会抿一下嘴,微微地耸一下鼻子,很细微的小动作,但被赫连翊发现了。 赫连翊不知道裴静在笑什么,但是他有种朦朦胧胧的感觉,裴静很喜欢跟他待在一起。除却极个别的时刻,赫连翊都觉得裴静很温柔,甚至连那些许强硬和让他恼火的时刻,也因此变得可爱了起来。 外边下着大雪,屋内是温暖的,两个人待着总比一个人温暖,赫连翊胸口发麻,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在这样打量和审视了彼此之后。过了好一会儿,赫连翊才忽然说:“你好像长高了。” 裴静面露诧异。 “刚才拖你上来的时候,觉得跟以前在悬崖边的时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赫连翊还真说不上来,仔细思索了一会儿,认真地回答:“不知道,感觉。” 裴静又笑了起来,赫连翊也跟着笑,裴静望了眼满是狼藉的地面,指了指被砸坏的桌椅板凳,一缩脖子,露出后怕的神情:“那个紫檀半圆桌,是八十余年的老宝贝,我叔父自己都舍不得用才搬来的,这下可好,全给你砸坏了。” 赫连翊才不怕,他有理有据地辩解:“要不是你要跟我打架,才不会这样,要责罚,也是你的缘故,你自己去受罚好了。” 第29章 你是小笨蛋 “你来之前,我已经喝了一礼拜的药了,整天待在这里也没事干。”裴静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他说着打了个哈欠,语气有些孤单,“好久没动弹了,今日下雪,是冬至,好兆头。你又过来,就想着无论如何得起来,好好招待你。” 虽然招待的方式让赫连翊恼火,但不管怎样心意听起来不是假的。 赫连翊很容易就感动,他心里不好受,他也不知道裴静病了多久,到底怎样,只好忐忑不安地问:“你还好吗?” 裴静望着他,眼中含笑:“你不是说我长高了吗?” 赫连翊叹了口气,正要再问,忽然传来敲门声。 云华婆婆姗姗来迟,她听见屋内刚才传来砸东西的声音,受到了惊吓,敲门大声询问:“小王爷,你还好吗?” 裴静连着被两个人问好不好,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厌倦,猛打了个哈欠,眼巴巴望向赫连翊,意思是你替我去开门,我不想再答第二次。 赫连翊读懂了那个眼神,当即从床上跳下,跑过去给云华婆婆开了门。 云华婆婆一眼就看见了屋内的惨状,吃惊地倒退一步,差点在门槛上绊倒。 “都怪他!”赫连翊先告起状来,“我不是故意的,都怪他要跟我打架。” 云华婆婆心惊胆战地望着满地狼藉,又看看他们俩,瞧见两人都没事,深深叹了口气,赶紧差人来将屋子收拾了。 在换桌椅的空档,赫连翊和裴静颇有默契地保持着老实和乖巧,贵重的桌椅砸坏了,多少还是有点心虚。屋门大敞开着,北风直往里灌,赫连翊挡在裴静身前,免得风一吹再一冻,裴静又哪儿不舒服。 紫檀半圆桌被撤去,换了两张更漂亮的湘妃竹玫瑰椅,另附了一张案几。椅面上点点竹节的痕迹如早开的梅花,裴静望着那张椅子,抬手一挥:“搬到屋外去吧,我想出去。” “你身体不好,屋外这么冷,还是……” “你陪我一块儿待着,我要是晕过去了,你再把我扛回来就好。” 赫连翊瞪大了眼,裴静说这话是如此理所当然,也不在乎是不是吓到他。 雪停了,又尚未融化,满庭的绿植上皆是白雪,天空偶有活泛的鸟儿,几只灵巧的身影一闪而过。原本高高的围墙被白雪压低,那雪像是被人的脚步声惊醒,成块落下,像是墙外有孩童在玩闹,扔进墙来。 堂前镶着金边的匾额,是冬日里最亮的颜色。放眼四周,天光通泻,迎风走时雪籽会随风飘来,给人雪又将至的错觉。再过一两日才是天最冷的时候,赫连翊看裴静脖子上戴了一个狐裘,裹着衣服捂得严严实实,这才放心了些。 裴静拉着他去小湖边的亭子里赏雪,架了个小铜炉烤橘子吃,然后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 赫连翊很喜欢在这里看雪,除了能吃到裴静亲自烤的橘子,还有热茶和蜜饯。以前他在故乡也能吃到些蜜饯,普通的葡萄干、蜜瓜晒干了加些佐料,切成块拿刀削着就能吃,一口下去又甜又咸。京城里的蜜饯却不同,除了葡萄干,还有桃肉、荔枝、龙眼、青瓜,各式各样的小东西。 由奢入俭难,赫连翊来了一趟王府,就不想回去了,他一脸渴望地看着裴静,盼着早点过年。 裴静瞄了眼一眼,浅浅一笑还歪了下头:“想什么呢?” 赫连翊嘴里含着蜜饯,觉得口干舌燥,又掰了一块橘子塞进嘴里,于是一时间,他嘴里酸、甜、咸、苦混杂,不由得露出了一个痛苦的表情。 “在想什么时候过年。” “不想过年?怎么是这副表情?”裴静不知是故意还是真猜错了他的意思,幽幽叹气,“我听闻你与高大人相处得颇为融洽,看来的确如此,我看你简直乐不思蜀了。” 赫连翊抓住了重点:“你派人打探我的消息?” “不仅派人打探,刚才还亲自试了试。” 赫连翊想到刚才被暗算,无视裴静对他的夸赞,重重地哼了一声,以示不满。 “既然这么生气,为何不杀我?我几次三番地试探你。你对我该心有怨恨才对。” 裴静说这话时依旧很淡然,赫连翊望向他,看到裴静的目光十分真诚,没有丝毫隐瞒,还有若隐若现的关心,一时心绪缭乱。 为什么?他要做裴静的护卫,他学的是如何保护裴静而不是伤害,为了活下去他必须要这么做。 可他那一刹那确实是有恨的,恨裴静冤枉他,恨这人不了解他不懂他,更恨裴静拿自己的生命去面对危险。想要试炼他的本事,或是是否忠诚,可以有别的许多方式,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赫连翊一想到就觉得心烦意乱,也就是他刚才控制住了,才没惹出乱子。他自认为也不是心地善良之辈,万一他误伤了裴静怎么办? “为何要怨恨你?你不过就是有点……”赫连翊仔细思考着该如何作答,想到一个合适的词,“有点傻。” 裴静震惊地看着他,赫连翊幽怨地瞪了裴静一眼,不客气地又抓了一颗瓜子。 “你觉得我傻?”裴静难以置信地追问。 赫连翊点点头:“所以我得保护你。” 裴静没出声,赫连翊本以为他会起身反驳,不料裴静却在沉默很久之后,忽然笑了起来。 裴静望着那一湾清澈的湖水,喃喃自语:“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 “我会保护你的,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裴静哑然失笑:“这也是高大人教你的?” 赫连翊望着裴静,那一刻他心里有种强烈的感觉,他不想让裴静失望。 “不,我是真心的。” 裴静的眼睛闪闪发亮,赫连翊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刻裴静的表情。裴静笑了,目光是如此通透明亮,很欣喜很幸福却又很悲伤,让赫连翊想到雪刚刚从天空飘落的瞬间。天空一片纯净的白,而雪还没有沾到地面,他会不觉祈祷时间能停留在此刻,就这样到天荒地老该多好。 有些瞬间就像童年一样短暂,转瞬即逝。 第30章 聊点八卦 “你刚才用的什么东西扎我?那个针有点麻,好像不是一般的针。”赫连翊忽然想到这个。 裴静剥了一个橘子,他环顾四周,看到四下无人,鬼鬼祟祟地招呼赫连翊凑过来。 赫连翊十分好奇,心想这莫非是什么绝世大宝贝,赶紧凑到裴静身边。 “我从宫里拿来的。”裴静小声说,语气有点得意,“我皇兄没发现。” 这真的不要紧吗?赫连翊听得眉头一皱。 但他还是没搞懂:“这到底是什么?” “是我皇兄专门用来训人用的,你听说过暴雨梨花针吗?” 裴静说着从兜里摸出一个小盒子,他伸手往上一按,小盒子咔嚓一声,赫连翊害怕忽然有针朝自己脑门上扫射,吓得赶紧躲开。 并没有什么针弹射出来,裴静跟赫连翊闹着玩,他把小盒子放在桌上打开,冲赫连翊笑得很开心:“骗你的,只是普通的银针罢了,无毒无害,不会真的伤到你,不过确是用来的训人的。” 赫连翊盯着小盒子,目光有些许忌惮:“皇帝……很凶吗?” 裴静差点笑出声:“为什么这么说?” 赫连翊回想起刚才被针扎的感觉,觉得胸口又开始发麻,不由得捂住胸口。他可不敢直接说大燕国的皇帝坏话,更何况此人还是裴静的兄长,万一裴静生气怎么办? 不过,拿针训人,想想就觉得心惊胆战。赫连翊不怕有人拿刀砍他,但他有点怕这些专门阴着整人的东西。得亏高大人是个心直口快的汉子,没这些弯弯绕绕的招数,平日他在高大人那里,也没见过这些。 他忽然意识到,这应该被称为暗器吧。 “皇帝,还亲自训人吗?”赫连翊小心谨慎地问,“他扎过你吗?” 裴静哈哈大笑。 “你把我皇兄想成什么样的人了?”裴静摇摇头,脸上笑意盎然,“他当然不扎我,也不会扎文武百官,此物另有他用。” 赫连翊还是没太明白。 “宫中选妃之用。”裴静瞄了一眼盒子,将盒子打开让赫连翊看,“你看,一盒有八十八根,这种针又细又长,扎在皮肤上,能瞬间让人麻痹,却也不会留下疤痕。” 赫连翊听着打了个哆嗦。 裴静看赫连翊害怕,很高兴,于是轻声恐吓:“你不要怕,此针只有待选出合适的妃嫔才会用,还轮不着扎你。” “可……这跟选妃有什么关系?” 赫连翊越来越迷糊了。 “皇帝的妃子哪有这么好当?”裴静讥讽地一笑,“上至亲王贵胄,下至街头的歌女,想入宫,得到皇帝恩宠的人不计其数。每年各地的绝代佳人,为了能被送进宫,讨皇帝欢心,便会苦练取悦皇帝的本事,这可不比学一门武艺简单。每一位得以面圣的女子,都身怀绝技。” 赫连翊听得云里雾里,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于是大惊,之后不觉脸红了起来。 “啊?”赫连翊磕磕绊绊地说,“是……是我想的那样吗?” “皇帝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一个人有没有本事,他一眼便知。” 裴静的语气平静得如同湖面,尽管他的皇兄也不过比他年长三岁,但皇帝,自从坐上那个位置时起,便不再是同龄的少年了。 “皇帝会用此针来试探一个人,能否留在宫中。”裴静见赫连翊躲闪,很是来劲,他喋喋不休地继续念叨,“有条宫里人才知道的规矩,要在宫中侍奉皇上,不能力气过大,否则难免伤及皇上,但也不能弱不禁风,一碰就倒。真正技艺高超的女子,即便是浑身上下被八十八根针刺中,依然能行动自如,既不奋力挣扎,胡乱扭动身体;也不会被直接定住,像被囚住一般,如此,才算得上真正的绝代佳人。这种针,就是用来试炼她们,控制自己心智的本事,能否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赫连翊头一回听这种皇宫秘事,受到了深深的惊吓。没想到当皇妃这么困难,他本以为只要长得美,就能当上皇帝的宠妃,没想到这样麻烦。 可见无论做什么,要混出头都绝非易事。 裴静看赫连翊眼神变得恐慌,觉得颇为有趣,于是便又说道:“这还没完呢。你可千万别以为,达到这种地步,我皇兄就会满意。” 这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赫连翊实在想不到比这更严苛的考验。 “月满则亏,人也如此。皇帝绝不至受任何人任何事摆布,哪怕是自己的感觉。色是刮骨刀,若是皇妃想要以此要挟他,皇帝也不会饶恕,一旦皇帝觉得受到了威胁,若是皇帝开恩,就赏赐给有功之臣,若是惹他厌烦,便杀之以儆效尤。” 裴静说罢抬起头,天空中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月亮,只有一片明亮至极,却看不到尽头的白。 “我皇兄,是个极其聪明的人。”裴静说完这些,一脸真挚地看着赫连翊,“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他虽然没见过你,但却知道你是谁。所以我想你或许,也想知道,皇帝是怎样的人。” 赫连翊听罢,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他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位大燕国的皇帝,裴静的兄长,年轻的十七岁皇帝,让他感到了一种矛盾的痛苦。某一个瞬间,他很庆幸裴静不是皇帝,又忽然惊恐,如果将来有一天他成为了草原的王,他会不会因此失去对所有人的信任。 “我吓着你了?” 裴静见他不说话,关切地问。 “没有。”赫连翊连连摇头,他把一个烤得软乎乎的橘子拿下来,掰成两半分了一半给裴静,“你放心,我绝不会说给旁人听。” 裴静对这个回答很满意,笑着把那盒针递给赫连翊:“送你了,虽然你也用不着,不过作暗器来用,说不定也合适。” 赫连翊心情复杂地接过了那盒针。 “怎么送你东西愁眉苦脸的?”裴静拍了他一下,“不喜欢?” “你就不能送我点好的。” 赫连翊有点嫌弃,觉得每次看到这针,都会想起恐怖的宫闱秘事。 -------------------- 孩子长大了可一点不比皇帝好对付,他很凶的hhh。 第31章 吓你一跳 裴静唉声叹气:“你先前送我那一缕头发,我可是好好留着,我甚至拿它挂在门上辟邪。” 赫连翊打了个寒颤,深深叹气,吐出一圈白雾:“下次我也送你点好的。” 因是冬至,又逢大雪,裴静留赫连翊在王府住了一晚。因他很少回来,西跨院的屋子冷,裴静就生了个温暖的炉子,让赫连翊待在自己这里。 裴静生着病,有赫连翊陪着玩耍,肉眼可见地开心了不少。他们年纪相仿,吵吵闹闹地玩也不伤感情,没话说的时候就一起发呆,挖一块冻住的雪,放在桌上看什么时候融化。 屋内挂着一幅不知是何年代的宴乐图,画得十分风雅,美人作陪,饮酒对诗。裴静这段时间一直在床上躺着,休息够了,睡不着,也不让赫连翊睡,故意熄了灯,在他耳边悄悄讲鬼故事。 赫连翊闭着眼,在半梦半醒之际听闻了“画中仙”的故事。裴静在他耳边细弱蚊蝇地念叨:“等到半夜三更,画中的女子便会从走出来,她会摸到你的床边,吃掉你的心。” 说着,裴静的手悄悄伸了过来,朝赫连翊的胸口摸过来。 赫连翊白天刚听过可怕的宫廷秘事,大晚上又遭到裴静恐吓,吓得直往墙角缩,一不留神咚的一声,脑袋撞在墙上。 裴静捂着被子偷偷地笑,赫连翊翻过身来,在一片漆黑中怒瞪着裴静。 他看不清裴静的容貌,只是凝神瞪着裴静的虚影,过了好久,裴静忽然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眼睛在夜里会闪闪发亮,像一簇蓝色的火焰。” 赫连翊慌了神,他赶紧闭上眼睛,回答:“没有。” “睡吧。”裴静的声音听上去在笑,“睡吧。” 那晚,赫连翊做了个乱糟糟的梦,他一觉醒来已不记得自己梦见过什么,只是觉得心绪烦乱,这种杂乱的感觉直到他离开王府,都未曾消散。 他的眼睛是蓝色的火焰,他的心是即将融化的白雪。他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像在融化的边缘,但仍是冰冷坚硬的,偏偏梗在心头。 裴静临行前看他一脸心绪不宁,拉拉他的衣服,柔声说:“很快就过年了,等过年的时候,我教你写字念书。” 赫连翊低低地嗯了一声,转身消失在茫茫的雪天里。 他才在洛阳城里待了不久,又下了一场雪,赫连翊往回跑的时候,觉得风中凛冽的寒意扑面而来,而周围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他心中有些近在咫尺的期待,等到过年,他就可以学这里的语言和文字,他就能看得懂这里的书了! 寒冬时节,人总会觉得时间停滞于此。高大人要赫连翊每日从城南到城北,去同一家铺子买同一种糕点,唯一的要求是:到最后那一日,店铺的老板并不会认出他来。 赫连翊知道这是在训练他潜伏和伪装的能力,他自有他的办法,易容术、花钱收买人、或是乔装打扮,他已渐渐学会了两种语言,只要稍加模仿,便能伪装成不同的身份。 那些买来的糕点,都被赫连翊送给了裴静,他自己不爱吃这些东西,嫌粘牙又嚼着费劲。他每日买回糕点时,都从王府门前路过,回回都交给门口的守卫,隔了几日后,裴静差人给他送来了回礼,各种好吃的果子蜜饯,还有冻梨和冻柿子,以及能烤熟的小橘子。 就这样,一个多月就浑然不觉地过去了。 高大人在某个酷寒的冬日,在府邸的各堂挂上红色的灯笼,之后站在那排随风摇晃的灯下,对他说:“回去吧。” 赫连翊犹豫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该怎样跟高大人告别。在他犹豫的功夫里,高大人已经转身离开,手提着另一只灯笼,忙碌着去装点别的屋子,于是赫连翊只好就这样走了。 他回到王府,但这次却并非走得正门,而是从原先柴房边上的那条暗道摸了进去。他想偷偷溜进去吓裴静一跳,于是猫着腰朝里钻,暗门很窄,黑不溜秋只容得下孩子通过。他钻到一半,摸到什么东西,那东西软软的,像是人的皮肤,赫连翊顿时吓得哇得大叫。 他这一叫,裴静也被吓得不清,抄起边上的茅草朝他砸过来,之后两个人连滚带爬地从柴房里逃出,紧接着边上堆着的茅草都塌下来了一半。 刚巧,养在后院的马,瞅见这么多茅草掉下来,叫着朝他们冲过来,赫连翊看马受惊之后横冲直撞,险些要踩踏到裴静,一把拉起他跑。 最后还是气急败坏的老王爷,带着奴仆将杂乱的后院给收拾妥当了。赫连翊和裴静并排站着挨骂,眼瞅着心宽体胖的老王爷,亲自动手在后门拴上了铁链,订上了铁板,将唯一的小门堵得严严实实。 “你为什么要从后门出去啊?”赫连翊小声问裴静。 裴静瞄着老王爷,忍不住小声嘀咕:“我想溜出去找你,吓你一跳。” “真巧,我也这么想。” 他们都把对方吓到了,还牵连了无辜的老王爷受到惊吓。 裴静略微地咳嗽了几声,赫连翊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你没事吧。” 裴静呛得更厉害了,但却摆摆手说没事。赫连翊看他呛得嘴唇发白,不忍他在寒风中站着,趁着老王爷不注意,悄悄把他拉进了屋内。 屋内很温暖,赫连翊进裴静的屋子轻车熟路,他一进屋,就毫不客气地坐在了那张湘妃竹玫瑰椅上,环顾了一遍四周,瞧见不远处的案几上摆着笔墨,就跳过去全都拿过来。 “教我写字,快点。” 赫连翊一点也不客气,铺好笔墨纸砚,拉着裴静教他读书写字。 裴静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他的名字,然后把纸笔递给他,要他写满整张纸。赫连翊模仿着裴静拿笔,颤颤巍巍地落笔,歪歪扭扭地模仿,一笔下去力透纸背,留下了深深的一处墨迹。 裴静看他写字觉得好玩,就趴在桌子上,歪着脑袋聚精会神地看着赫连翊。 第32章 人胜万物 熟能生巧,赫连翊在写字的时候,察觉到必须收着力,否则就会一下子在纸上留下一团洇开的字迹,字也就变得不美了。 他慢慢察觉到,克制,或许是中原人独特的方式。练字需要克制、做护卫需要克制、做王妃和当皇帝也要克制,他在草原里所有的感觉都是不一样的,他总会遇见不同的狼群,去往不同的山谷和溪流,每一天都是新鲜的,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做任何事,因为一切都不会留下痕迹。 但是现在…… 赫连翊开了个小差,将一笔拖得很长,裴静拿尺子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认真一点,别想别的。” 赫连翊瞄了裴静一眼:“你还挺像模像样的。” “我闲来无事,刚巧能给你当监工。”裴静敲着尺子,危险地在赫连翊手边晃来晃去,眉毛直往上飞,气焰甚是嚣张,“虽不至在区区几月之内,让你精通诗词歌赋,但这阵子我教你读书,之后你平日里识字看书,足矣。” 赫连翊听闻不由得一顿:“几个月?” “你春夏留在王府,秋冬去高大人那里。” 裴静理所当然地给他安排完了,丝毫没有过问赫连翊意见的意思。 能有一段时日留在王府,赫连翊很高兴,于是他也不掩饰地笑了一下。 “这么高兴?”裴静故意抬杠,“我很严厉,可能比高大人更严苛。” 这么可怕?赫连翊凝视着裴静,思考着这话是真是假。 许久不见,裴静的样貌似有一些细微的变化,半年前他更像个孩子,现在虽然仍是病恹恹的,但轮廓更清晰,眉眼也变得更鲜明了。 他的眉毛虽然细长,眉尾却向上一抬,像书法最后落下的瞬间,形成一笔刚劲的转折。眼睛总是深水潭般的潋滟,与少女的盈盈目光比,到底还是不同。顺着眉眼往下,是会让人觉得温柔的一张脸,可能因为温柔,所以反倒会在说严厉的话的时候,让人觉得更残忍一些。 赫连翊盯着裴静看了很久,唉声叹气:“唉,那我还是回高大人那儿去吧。” 怎么这么快就知难而退了,裴静很惊讶,哀怨地拿尺子直戳赫连翊的腰。 “不是说好要跟我学读书念字?怎么一点诚心都没有。” “因为你总是捣乱。”赫连翊哼了一声,“其实你不想当监工,你想跟我一起玩。” 裴静当即站起来反驳:“才不是呢。” 裴静为了证明自己才不是想跟赫连翊玩,大白天去点了一支蜡烛,在幽幽烛光从明至灭的过程中,他赌气似的未与赫连翊说一句话,却在桌边静静地坐着,不动声色地看赫连翊写字。 赫连翊的余光总是会看到裴静,他的目光和裴静时而探过来的戒尺一样,在触碰的边缘试探,却始终若即若离。赫连翊写得很认真,哪怕是字写得不好看,他也不会觉得害羞,这是个颇为可爱的品质,有一种笨拙的天真。 中途他瞄见裴静去床底下翻找半天,捣鼓出一册诗文集,拿过来放在桌上。 等到临睡前,裴静将这册诗文送给他,赫连翊翻了翻,里面的字他几乎都看不懂,不过他依旧非常高兴地说了声谢谢。 “最近就不留你在我这屋里了,你既然要住一段时间,住在西跨院会更舒服。你将书取回去,等过完了年,我再来考你。”裴静眼看着赫连翊的眼神从喜悦到愁苦,还故意拿手指在页边一捋。 “看,不过区区八九十页罢了。”裴静忽地笑起来,“你很聪慧,要学这些东西想必也是绰绰有余。” 赫连翊抓起书就跑,这个所谓“绰绰有余”,想来是要他悬梁刺股,深夜苦读来换的。 赫连翊哪里看得懂这些密密麻麻的汉字,底下还有各代名家的批文,他看着就犯困,没一会儿书就盖在脸上睡了过去。第二天刚一早,裴静完全没打招呼就闯了进来。 裴静进屋,赫连翊几乎是瞬间醒来,他吓得一激灵,流露出被课堂老师发现书没背完还睡大觉的恐惧。不过下一秒他就缓了下来,裴静到了他的床前停步,他身上有股灶台上刚下来的香味,赫连翊嗅了嗅,觉得肚子饿了,但却也没睁眼,眯着眼一动不动。 裴静自顾自走进屋,也不管赫连翊醒没醒,在他床边蹲着看了好一会儿,之后悄悄地勾出赫连翊的一缕头发。赫连翊眯着眼,怀疑裴静又想割他的头发辟邪。他听高大人说起过一些中原的习俗,每年过年,人们都要煞有介事地驱邪纳新。 赫连翊悄悄睁开一条缝,还没来得及往上瞄,裴静忽然凑到他眼前,他们猝不及防地对视。 赫连翊被识破,骤然瞪大了眼睛,裴静却一眯眼:“我就知道你醒了。” 赫连翊连连打哈欠:“你起这么早干什么?你身体不好,该多睡觉。” “明日就是除夕,有很多事要做。”裴静毫不客气地掀开赫连翊温暖的被窝,“起来,我带你见见中原人的节日。” 一阵寒风吹来,赫连翊赶紧爬起来穿衣服,他觉得脑袋上有点沉,伸手一摸,发现头顶有个冰凉冰凉的东西。 “这是什么?” 裴静给他搬来一面铜镜,赫连翊清晰地看见头顶有一个玉石状的发冠,那个颜色很透很润,光下有一点微青,像早春二月柳树的嫩芽。 “我们这里叫胜,做盘发之用。意思是过年的时候,人要胜过万物。”裴静笑盈盈地说,“起来吧,我们这里的规矩很多,今天得打扫屋子,你过来帮我。” 赫连翊穿好衣服,特地朝镜子里再看了一眼。他平日里很少照镜子,还是头一回见到自己把头发全扎起来的模样。很奇怪,赫连翊并不知道自己长这样,他该如何形容那种令他惊讶的感觉。 那完完全全是少年的长相,但已有了成年的先兆。他的童年很快将走到尽头,会让他在某个瞬间心中一颤,原来一年已经到头。 他即将迎来浪潮汹涌、无法阻挡的青春,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第33章 故乡与游子 眼前的事足够他忙碌的,赫连翊一大早起来,被裴静拉着去灶台边偷吃出锅的肉丸。其实就算不过来偷吃,云华婆婆也会将食物送到房间里来,可他们还是觉得,这样偷偷钻到灶台边,心惊胆战地躲在角落里偷吃,比较香。 这是赫连翊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他挨着裴静躲在灶台底下,觉得一切都好玩极了。 吃完了早饭又去打扫了马厩,再去街上买各种糕点零食。 时隔半年,赫连翊又看到了他初来洛阳城时,护送他们而来的卫队。这群卫队依旧个个面无表情,哪怕是过年也看起来苦大仇深,目光森然地死盯着他们。 年前街上人多眼杂,洛阳城中四面的铺子全飘着彩旗,原本显眼的佛塔被高低错落的人群遮蔽,可见过年时人情味太重,连佛光都要黯然失色。 赫连翊还是头一回见着街上有这么多人,城南一条街坊铺子四处都是人,身旁包子铺的肉香,铁匠铺的绣味,各家糕点的甜味,爆竹鞭炮的硝味,还有各家大小姐身上的胭脂水粉味全混在一块儿,让他忍不住想打喷嚏。 赫连翊原先对当裴静的护卫没什么感觉,但一瞧裴静眼瞅着要混进人堆,周围又全是人,他比后边一溜的卫队还紧张。 裴静一举一动都让他心惊胆战,他指挥卫队混在人群中,从四面围着裴静,不停的四处瞄。万一有人趁机劫持,或是高处放箭,他能保证裴静的安全,同时最快地抓住刺客。 刺客当然有,可却不会在此时动手。 洛阳城热热闹闹,年味正浓,因此,那刺客也被这欢庆的人群所触动,只远远在边上看着,在拥挤的人流中,凝视着他们。 在赫连翊身后的人群之中,有一个头戴斗笠的壮年男子,他胡子拉碴,面色阴沉,在身后紧紧盯着他们。赫连翊并未察觉这道身后的目光,那人站的位置很偏僻,绝非最佳的袭击点,此人也并未打算动手,只是静悄悄地躲在暗处观察。 那人看到赫连翊扎起了头发,穿着中原人的衣服,混在人群中玩闹,在斗笠下拧起眉,露出了一丝奇异的冷笑。 他盯着赫连翊看了很久,直到赫连翊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这个沉默的人转过身,从最近的一家包子铺里,挑了两个牛肉包子,在铺子里坐下。 有些人,长得就绝非是寻常百姓,他在小二惊诧的目光下,从怀中摸出一吊钱,顺带着掏出一把小刀。 那小刀上锈迹斑斑,刀柄挂着一颗狼牙,此人一刀捅穿了包子,不顾油滴落下来,一口便将包子咬成两半。小二胆战心惊地上完茶,沉默着离开,那男人自顾自就着一壶茶吃完包子,之后就消失在了热闹的人群里。 赫连翊出门一趟,陪着裴静从城南逛到城东,兜了好大一圈。他出门时兴高采烈,回程时面无表情,他总算是知道身后的卫队为什么总是苦着脸了,当护卫真累,就算一切平安,也很累。 他身心俱疲,裴静还不领情,一路上抱怨赫连翊心不在焉。 不过回到了王府,赫连翊的脸上总算又出现了笑容。明日就是除夕,腌好的腊肉挂在院中,悬在房梁下的鹦鹉叫得响亮极了,王府中青松都修剪了枝桠,连家丁奴仆也全都换上了新衣,最重要的是,裴静终于安全了。 裴静就像是故意要跟赫连翊作对,好不容易等赫连翊得空,能陪他玩了,裴静却又累着了。赫连翊看他坐下喝水,连水杯都拿不动,不觉叹了口气。 “都说了让你别那么早起,又上街人挤人,累了吧。” 裴静累得连话都不想说,赫连翊催他去睡觉。裴静躺在床上,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却还勉强睁着盯着赫连翊看。 赫连翊就搬个凳子,在屋内看书,看了一会儿把自己看困了,就趴在桌上睡觉。 尚且能够倒头就睡的年少时光,就这样很快的过去。 除夕夜,裴静特地告诉赫连翊今日休息,今天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只要晚上别睡着,起来跟他一起守岁就好了。 赫连翊问他:“你呢?” “我今日得去宫里一趟,去面我皇兄,白天不在府内。”裴静打着哈欠对赫连翊解释,“我去一趟就回,不会留太久。” “你们不需要……吃团圆饭吗?” 赫连翊有些疑惑,虽然他明白皇帝的生活与旁人总是不同,皇帝与亲人的关系,也是不同的。 “年是百姓的节日,我皇兄最盛大的节日是寿诞,到时候才热闹呢。”裴静摇摇头,很无奈,“皇帝要是跟百姓过一样的节,有失天子威严。” 赫连翊似懂非懂。 “你等着,我很快就回来。”裴静凑到他耳边,悄声说,“看看这回能顺点什么好东西。” 赫连翊想到上回那盒针,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裴静走了,赫连翊无事可做,反倒觉得孤单。昨日还热热闹闹的洛阳城,今日冷清极了,四面的铺子都关上了门,街上只剩下几个匆匆而过的行人,连乞丐都消失不见。赫连翊在门外兜了一圈,只觉得索然无味,于是去厨房,帮忙将昨日买来的蜜饯糕点摆在小盘中,之后又回屋中继续看书。 守岁尊无酒,思乡泪满巾。 儿童强不睡,相守夜讙哗。 赫连翊看不懂诗歌的含意,但或许因为今日是除夕,乡愁的诗歌就在他心中形成了某种模糊的情愫,他许久未曾想到自己的故乡,却在这一瞬间回忆起许多往事。 戈壁滩、一望无际的原野、毡房和牙帐,娜依塔公主的笑脸和飘扬的裙摆。 她长大后一定是位非常美丽的女孩,赫连翊想到这些的时候,心里不觉涌起浓烈的乡愁。他永远不会忘记从娜依塔公主手里接过那把金刀,那是他承诺过的第一个誓言。 他总有一天要走的,他忽然意识到这件事,他想回家。尽管昨天,他还在为能留在王府内高兴。 -------------------- 大家中秋快乐(*^▽^*) 第34章 守岁失败 赫连翊在桌前发了一会儿呆,随手又将诗集翻了几页。就在刚才,他还觉得自己已经理解了诗中的乡愁,可没想到再翻了几页,密密麻麻的汉字又变得难懂起来。 一旦被勾起乡愁,眼前一切已经熟悉的事物,就又变得疏离起来。更何况裴静不在这里,周遭就又变成了陌生的,在夜晚变得危机四伏的燕国王城。 他终究是不属于这里的,他迟早有一天会回到故乡,这个信念从未动摇。他来这里,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长满羽翼回去。而一旦他能重返故乡,他将再也不受这里的任何人掣肘,他的荣耀和命运,都不在这座王城里。 他看得心烦意乱,这些古诗词里的生僻字,简直就像老和尚的经文一样,看着头痛,更不要说体会其中的含义了。他能一板一眼读书识字,好像已是极限了。 不过裴静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回来啊? 裴静比赫连翊预计中回来的还要晚,裴静原本说去一趟就回,结果这一趟去得足足有六个多时辰。年夜饭,还是赫连翊陪着老王爷吃的。 有时候赫连翊真搞不懂,这些皇族之间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裴静一个人跑去宫里了,老王爷也不闻不问,还乐呵呵地把他叫去吃饭,就好像只要有个人在就行了,也不在乎这人是谁。 老王爷一个人优哉游哉地嘬着酒,府内还请来来一班歌姬唱歌跳舞。裴静不回来,赫连翊心有不安,对着满桌的菜肴毫无食欲,只是勉强吃了几口。剩下的时间,就眼巴巴看着老王爷喝高了,满面红光,开始吟诗唱歌,过了一会,还搂着胡姬挨个给她们起小名。 裴静是去见自己的皇兄,老王爷自然不用担心什么,赫连翊心想,那他又在担忧什么呢。 熬到半夜三更,裴静总算回来了。所幸有人护送,他总算赶来跟赫连翊一起守岁。 “说好的让我跟你一起守岁,你倒是跑了。” 赫连翊哼了一声,表达了对此的不满。 “我与皇兄好久未见,他拉我叙了叙旧,谈了许多事。他不开口,我也不好先提要走。”裴静连连叹气,“也怪我,这段时间因病没怎么去看他,他颇为挂念。” 赫连翊冷哼一声:“那看来你已经在皇宫里吃饱喝足了。” 裴静怨念深重地瞄了赫连翊一眼:“你以为我敢吃吗?你下次可以自己去试试,我倒要看看,你跟皇帝聊天的时候,能不能吃得下东西。” 赫连翊听了这话觉得不太舒服,只好说:“那也不能,不放你回来吃饭啊,今日可是除夕夜。” 裴静饿坏了,他冲向桌子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用手捂着嘴,含含糊糊地说:“皇帝哪里管今天是什么日子,他愿意多与我说两句话,是我的荣幸。” “哦……”赫连翊长长地应了一声,扭头走了,“那你一人慢慢吃吧,恕不奉陪。” “喂,你吃了没有?”裴静在赫连翊身后喊。 赫连翊挥挥手,示意不用管我,大步流星地走了。 说好的要一起守岁,结果赫连翊心情很不高兴。 他闷不做声地跑回西跨院,本想就这样休息。结果他才刚躺下,门外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门外火光一簇簇地闪过,炸得整个门框都在摇晃。 赫连翊被吓得直跳起来,冲到外面看到满地的烟花屑,一截鞭炮正沿着他的房门口炸过去。 赫连翊在爆竹声声中,冲裴静大喊:“这是做什么?” 裴静也朝他大喊:“去凶辟邪,消疫病和邪祟用的!” 说着,裴静猛踢地上的一串鞭炮,那鞭炮对准赫连翊炸了过来。赫连翊在一地烟花中跳到裴静身边,他只想寻个清净的地方。可不过片刻之间,四面八方都传来了爆竹声。 遥远的爆竹声从墙外传来,像在草原疾驰时听到的风,呼啸着卷到耳边,传来的是一种朦胧的砰砰声,一瞬间洛阳城又变得热闹了起来,那种热闹来自天空,无数烟花璀璨地闪过,留下一团模糊的、迷蒙的烟尘。 放完了烟花,又要烧香。在打扫干净的院子里,摆上各种贡品水果,焚香祭拜,请天上的灶神回来,这样一直忙到五更天,赫连翊在裴静亲身示范之下,感受到了中原人丰富多彩的过年活动。 一晚上都不带消停的。 裴静兴致盎然,他甚至还想在院子里自制炮仗,拿竹筒塞引火粉,被赫连翊看见赶紧阻止了。 赫连翊只等时辰一到,当即把裴静拖走,送回东跨院,把他塞进被窝捂住。 裴静像是要被暗杀似的,被赫连翊按在床上,赫连翊还恶狠狠地教训他:“不许动!” 裴静不服,还想起来。 “你已经折腾了一天了。我白天听闻,你们中原的春节有许多活动,你明日要是还想起来玩,就该休息了。”赫连翊好言好语地跟裴静商量。 裴静果然被说服,安静地眨了眨眼睛,继而打了个哈欠。 “你也快去休息吧。”裴静挥挥手,无情地将赫连翊轰走,“确实也已经晚了。” 赫连翊走到门口,忽然想起来:“你好像今天没喝药。” “让云华婆婆给我煮药,你回去吧,她年纪大了,平日里太早睡也睡不着。” 赫连翊心想你还挺知道使唤人的,但鉴于给他熬完药,天都快亮了,赫连翊已经困得有些头晕目眩,决定先回西跨院去。 不知为何,赫连翊今晚心情不太好,他虽然困得眼泪直流,但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是因为裴静在宫中待的时间太久,还是在担心裴静没喝药。又或者,是看了那几首思乡念旧的诗,想到了远方的娜依塔公主? 赫连翊无法厘清自己的心思,他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第二天,大年初一,他一起床就知道自己昨晚睡不着是怎么回事了。 云华婆婆一大清早给他带来一个惊天消息:裴静吐血了。 赫连翊听到这个消息,顿时火冒三丈。他原以为自己会担心、难过、惶恐,但其实都没有,他简直怒火中烧。 让你不吃药!让你熬夜!让你去宫里玩这么久!气死我了! 第35章 小嘴淬了毒 于是新年第一天,赫连翊看到裴静,第一句话是面露冷笑地嘲讽:“哎呦,你这是怎么了?昨晚不还神气活现的吗?这大过年的,你是嫌门上的对联不够红,还是梅花没早开?真是劳烦你煞费苦心地另添雅色,你生病也是够会挑时候的!” 裴静愣了一下,他倒是也没一直在吐血,现在已经吐完了。但是听赫连翊的口气,他敏锐地伸手去摸嘴角,将沾在唇角的一丝血迹给刮了下来。 “你……有进步……”裴静慢吞吞地开口,“你的汉语……很利索……” 赫连翊经裴静一提醒才反应过来。没想到他生气的时候,汉语说得这么流利!人果然在情绪上头的时候,会爆发出意想不到的潜能。 “不过……听起来不像你……平时会说的话……很……很让人讨厌……” 赫连翊冲到裴静面前,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咬牙切齿:“你再说一遍?” 裴静忽然捂住了嘴,赫连翊怕他再一口血喷自己身上,赶紧把他拖到檐下,平稳地安置在一张凳子上。 “你别动!”赫连翊严肃地制止裴静乱动,“再动我不管你了,我去拿吃的。” 赫连翊给裴静去厨房找来一盘饺子,他这一大清早的也还没吃东西,于是两人便围坐在凳子前边,对着两盘冒着热气的饺子发呆。 裴静不动筷子,赫连翊也不动,裴静看赫连翊板着脸,笑嘻嘻地开口:“你别客气,你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我没跟你客气。”赫连翊夹起裴静面前的饺子,塞进嘴里,“你不要全给我。” 裴静叹了口气,最后两个小朋友挨着,垂头丧气地吃着东西。 裴静很悠闲,吃了东西他心情又好了,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丝毫没有半点觉悟,反倒对赫连翊吹嘘:“还真让你说准了,书中载古人冬日染疾,在病榻床前吐血赏梅,实乃雅兴。” 赫连翊冲他挑衅地一笑:“我给你助助兴,揍你一顿,你再吐几口血怎样?” “你怎么一点情调都没有。” “出不了门,走不动路,只能在这里坐着,这就是你所谓的雅兴?我倒是觉得,能踏足山川大地,见识芸芸众生,才算得上雅兴。” “你看看……”裴静轻声慨叹,“你跟我不对付的时候,真是文采斐然。” 赫连翊沉默了一会儿,无比烦躁地提醒:“你自己注意着点,你还想不想要这条命了?” 裴静也沉默了一会儿,他把最后一个饺子塞进嘴里,吃完再喝了一小碗汤,才缓慢地开口:“平日不会这样,只是昨日在皇兄那里,不小心吃了点东西。” 赫连翊一惊:“毒药?” 赫连翊想象中的皇宫一下子变得阴森诡谲起来,再联想到之前裴静送给他的那盒针,皇帝立刻变成了一个张牙舞爪的妖怪,他甚至打了个冷颤。 “不,五食散。” 五食散?这是什么东西?听起来跟鹤顶红、牵机毒、雪上蒿、见血封喉之类的东西好像也差不了多少。 赫连翊在高大人那儿见识了不少毒药,恰好都是三个字的,直接联想到一块儿去了。 “你皇兄怎么会给你吃这种东西。” “我自己吃的。”裴静轻轻否认,他的目光很清醒,他相当清楚自己吃了什么东西,继而抬眉温柔地笑了笑,“不会死的,我心里有数。” “你们皇亲国戚的关系可真复杂。”赫连翊轻微地嘲讽了一句。 “其实没有那么复杂,相比史书上记载的那些,我和皇兄的关系十分简单,他待我也很好。” “好好好,我知道了,反正你自己吃的,你不想活了也跟我没关系。” 赫连翊知道裴静肯定会帮着皇帝说话,他就没从裴静口中,听到皇帝的半句不好。不过细想也可以理解,说皇帝好话,最多吐血,说皇帝坏话,那是真不想活了。 但赫连翊还是很不开心,这里太不自由了。 “等药效过去我就没事了,不必担心。” 赫连翊没好气地驳回:“我没关心你。” 裴静嘴角悄悄地勾起了一个弧度,又略遗憾地抬了一下眉毛,意思是我才不信。 “所以,我们不如来接着写字读书?”裴静招呼来下人,撤走桌面的餐食,兴致盎然地卷起袖口,“反正,如你所言,我身体不好,今日挨家挨户都关起门来团圆,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赫连翊点点头,裴静愿意清闲地留在王府内,他求之不得。 毕竟是大年初一,裴静休息了一会儿,就去给老王爷请安,赫连翊就留在屋内铺好桌子,磨砚等着裴静。 裴静与老王爷并不亲,那是他的叔父,与他保持着亦为长辈,又同为皇帝亲故的微妙疏离。赫连翊观察到裴静会每日去给老王爷问安,可他要做什么,老王爷也从不过问。 赫连翊有时也想问问裴静的父母,因为裴静从未提及过这两个人,他也似乎从未,表现出对他们一丝一毫的眷恋。但一想到问了,便会牵扯到大燕国的皇亲国戚,万一扯出点不该知道的秘密,此后还多一层麻烦,还是不问为好。 他只要这样安静地,陪着裴静就好了。 赫连翊在磨砚的时候想,无论是裴静在王府内想做什么,他们都可以一起玩。放烟花,捉鸟,读书,写字,画画,两个人总不至于闷着,裴静虽然看着文静,实际上也喜欢热闹,每次赫连翊陪他一起做什么事,他都开心得不得了。 新年头一天,他们俩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在房间里看书写字。云华婆婆见他们没捣乱,而是好好在家待着,特地给他们送来了春茶。 赫连翊第一回喝茶,很喜欢这种清淡的味道,裴静让他带一包回自己的屋子,赫连翊欣然接受。 那浅黄带着青色的汤底,让他想起娜依塔公主的眼睛。他不知为何,这几日总是想起娜依塔公主,想起她飘动的裙摆,和当初自己未曾回答的承诺。 第36章 童年的尾声 为什么他会如此频繁地想到娜依塔公主?明明想到公主的时候,他并不轻松,甚至会有强烈的迷惘,但他总是无端会想起她,好像有一条无形的锁链,将他的命运牢牢地锁住了。 是因为他马上就要成为一个少年了吗?他总觉得心里多了很多奇怪的心事,很模糊,无法辨别是什么。 可越是在记忆中反复想起一个人,有关她的记忆就愈发模糊。娜依塔公主的眼睛是冰天雪地深处的丛林,可这茶水带来的,是大燕国南方山丘的气味。 春茶被盛在一只特殊的瓷碗中,赫连翊每次举起那只,烧制得极其精巧的白釉格菱碗,都会清晰地感觉到,许多事无端地被联想到一起,是为了让他更清楚地感觉到,一切都是不同的。 而当他清晰地分辨出这些微妙的区别,成长也在不经意间到来。 赫连翊再一次感觉到他的童年到了尽头,是大年初六的时候。 前五日,他大部分时间都和裴静待在一块儿看书写字,七日过去,他已经能清楚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也能写一些简单的汉字。尽管他的毛笔字写得一板一眼,如同刻在石碑上那样用力,远不如裴静那样飘逸,但赫连翊对自己的进步非常满意。 他不仅会写字了,还学会了听。 高大人面色凶恶,说话还冷冰冰的,除了见到那名胡姬,脸上会露出色眯眯的邪笑以外,平日里像是人家欠着他几百两银子似的。赫连翊每天跟他说话不超过三句,因此有些话总是听不懂。 但是他这几天一直待在王府,跟裴静有很多话说,还看了很多书,一下子就觉得,能听懂更多的话了。 王府里过年热闹得不得了,有不少下人,过年还有戏班和歌姬,还有不少达官显贵登门拜访。赫连翊跟裴静一起玩,被人瞧见难免说他几句。 他听到有一名浓妆艳抹的歌姬,路过时低声嘟囔一句,他的头发为什么是卷的。还有一名不知是哪位大人的夫人,对他想入非非,吓得赫连翊转身就跑。 不过还挺有意思的。赫连翊不说,周围的人就以为他听不懂,会当着他的面说些有的没的,赫连翊能借此搜集到许多有趣的信息。 就这样,平静的日子很快过去,眨眼便到了初五。 初五是坊间约定“送穷”日,前五日堆积的垃圾都是不能丢出去的,普通人家哪比得上王府,这几日垃圾堆积如山,仅仅是放完的鞭炮就摞起了一大堆。 赫连翊在帮忙倒垃圾的时候,听见下人们窃窃私语,下个月就是小王爷的生辰。 裴静的生辰,赫连翊猛然想起,裴静比他大一岁,那裴静马上就十五岁了。 十五岁的男孩和十四岁完全不一样,好像一下子就接近大人了。 该送他个礼物吧,作为朋友。 赫连翊面对着满屋子的东西发愁,这里吃穿用度什么都有,裴静什么都不缺,若有什么他真正需要的,恐怕只有健健康康的身体。 那可怎么办?他一个外乡人,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能送的出手的。 赫连翊冥思苦想了整整一天,因为送礼问题茶饭不思。裴静关切地问他怎么了,他也支支吾吾地不肯说。 裴静倒也不问,他像是看穿了,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或许还觉得赫连翊这样有点可爱,打趣:“你这样真的好像一只小羊哦。” 赫连翊不服气地问:“那你是什么?” “我是牧羊人。” “这么喜欢放羊的话,不如来我们草原,我给你一百头羊。” 裴静笑得很沉静也很温柔,他慢条斯理地答复:“我会去的,你的故乡我一定会再去一次,作为对你照顾我这段时间的答谢。” 赫连翊被裴静的惊住,无论是否是客套话,裴静都很通情达理,听他说话总是很让人舒服。 趁着赫连翊发呆,裴静理所当然地伸出手,带着满脸的笑意问:“所以,想好送我什么了吗?” 赫连翊再次惊住,之后他蓦地脸红了起来,转身飞快地跑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在屋内翻箱倒柜,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能送的,随处可见都是裴静送来的东西,衣服被褥零食书籍,还真是什么都有,赫连翊甚至还从柜子里翻出来一个拨浪鼓。 赫连翊翻找了一圈,什么都没找着,更气恼了。但又嫌忽然跑掉丢人,想想还是走了回去,生硬地走到裴静屋子里。 他憋了半天,觉得怎么说怎么别扭。语言真的很奇妙,他跟裴静吵架时文采斐然,想要发自内心地祝福他些什么,却词不达意。 裴静很有耐心,他就坐在那儿看书,也不多说话。他在等,但就算等不到什么,他也不会生气。 “你喜欢什么?” 裴静抬头笑而不语。 “你不说那算了。” 裴静想了想,把书轻轻地合上,垂下了眼帘:“我想活的长一点,今晚你替我熬药吧。” 也罢,这似乎也是赫连翊,唯一能替裴静做的事了。 那晚的夜色格外明亮,将门窗开着,能看到整片夜色落在门前的水门汀上。天上的月亮是一片明亮的白,远山和暮色都是背影中淡淡的轮廓。 月光落下来,洒在庭院中,被围栏上的梅花窗,雕刻成一朵朵散落的花瓣,在地面上铺满柔雾般的光。而庭院中只有一片苍翠的绿松,其余的都尚未迎来春天,含蓄地低垂着头。于是月影与松针错落,相映成趣。 赫连翊在院子里熬药,药味在庭院里散开去,他倒是的确感受到了先前裴静所说的那种:生着病,赏着花的雅趣。 的确是另有一番情调,但还是最好不要生病。赫连翊想到这事就担心,不觉发出一声叹息。 裴静的身体什么时候能变好?他以前在草原上,也见过一些孩子,年幼时体弱多病,但长大了就会变得健康许多,裴静长大一岁了,应该会变得更健康一些才对,只要他不老去他皇兄那儿,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好。 -------------------- 下一章周五~~正在被工作暴打_(:з」∠)_ 第37章 知道的太多了 赫连翊不好过问裴静是天生如此,还是发生过什么才这样病着。他明白有些事不可多问,待到恰当的时日,或是裴静想开口的时候,一切都会有答案。 药炉的火苗忽明忽暗,小炉子在轻微地摇晃,一股苦涩的香味,钻进赫连翊的鼻子。赫连翊微微抬起头,嗅了嗅药炉中的味道,浓缩的汤一定很苦,他忽然心想:如果我能留下来,一直陪着他就好了。 这样他以后生病了,也有我照顾。我可以保护他的安全,他可以平平安安长大。赫连翊这样想着,脑海中却又忽然闪过娜依塔公主的眼睛,一瞬间心惊肉跳。 他才发现,娜依塔公主的眼睛,目光原来这样锐利。每当他动摇,想要留下来的时候,娜依塔公主都提醒他要离开,他永远都不属于这里。 娜依塔公主现在应该安全了吧?赫连翊想起这件事,总会觉得莫名其妙地愧疚。她只是个小女孩,被抓的时候一定吓坏了,之后又孤零零一个人跑回去,但愿没遭到什么人的刁难。 赫连翊因为走了一会儿神,结果把药煎过头了,等他反应过来,水已经干掉了大半,最后,只好捧着一碗乌漆嘛黑的东西递给裴静。裴静愁眉苦脸地喝下去,喝完简直快要吐了。 “你是不是故意的?”裴静喝完药,蹭地站起来,他在屋中四处兜圈,想找茶壶,但茶壶一早就给赫连翊藏起来了。 “喝了药不能喝茶,你等会吧。” 裴静又瘫在了座位上,看起来表情很痛苦。 赫连翊很少见裴静这样龇牙咧嘴的神情,觉得特别有好玩,刚才他还在苦恼要离开,现在他忽然心情大好。 果然,人的快乐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赫连翊正高兴,忽然灵光一现。 他可以等裴静长大了再走,到时候裴静身体好些了,他也在这里得到了他该得到的东西,这样他们不也扯平了吗? 想到这个,赫连翊的脸上不自觉就露出了笑容。 “看来的确是故意的。”裴静看到赫连翊笑,故作生气,却没想着也笑了起来,“没想到你竟然伺机报复我!” “是你自己要我煎的。”赫连翊凑过去端起碗,看到底下还有一层浅浅的汤底,勒令裴静把剩下的一点也喝完。 裴静喝完药连连打哈欠,之后一脸幽怨地看着赫连翊。赫连翊发觉裴静的眼神总是很明亮,跟水中的月亮似的,波光粼粼。 赫连翊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撕扯的感觉,娜依塔公主的眼睛总会在他心底忽然浮现,提醒他想起曾经的誓言。 “你今晚心不在焉的,怎么了?” 赫连翊心里一慌,脱口而出:“没……没有啊。” 裴静笑了一下,没有追问原因,惬意地又打了个哈欠。 “那……我先回去了。” 赫连翊心烦意乱,把药碗收走,出门时将门小心翼翼地关上。关门的那一刻,他看到月光透过窗户,院子里的花瓣像风吹过那样抖落了,之后,一簇月光静悄悄地被关在了裴静的屋内。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在关门的那一刹那,他似乎听见裴静在屋内小声地说了句:晚安。 之后的半年,是风花雪月构成的日子。已是立春,二月初下了一场初雪,天气骤寒了几日,竟比冬天更冷。再之后梅花就与垂柳枝头的新绿一起,悄然爬上了庭院的枝头。 趁着早春,裴静教赫连翊学诗。 赫连翊从小就骑着马到处乱跑,没跟中原人一样,养成寄情于景和物的习惯。他每次看到裴静对着新柳、春风、元宵,各种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随口便能诌出几句诗文来,都会露出震惊万分的神情。 裴静要求他背诗,赫连翊总是记混,裴静每次都用疑神疑鬼的眼神看着他,看得赫连翊心里直发毛。 “我……不擅诗词……” 赫连翊每次背错都这么解释,裴静也不埋怨他,就一直盯着他看,赫连翊躲开,裴静就凑近了盯,盯着他脸快红起来的时候,再微微一笑。 “不要紧,多练练就好了。再者,就算你真的不善诗词,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裴静总是笑盈盈的,用流光溢彩的眼睛看着他,“无妨,以后你听我念诗就好。” 赫连翊莫名觉得有点羞愧,虽然偶尔也会疑惑,一个护卫真要懂这么多吗?这学业是不是有点太繁重?可再一想,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多学汉人的东西,学得多总没有坏处,以后总会有用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话对赫连翊有用,对裴静也是如此。 裴静每周总会有一两日不在府内,这两天,就是赫连翊喘口气的时候。 裴静出门时,总会穿束着衣袖和裤脚的衣服,那衣服与寻常所穿的昂贵服饰迥然不同,多是玄色灰色的棉布衣。此时裴静还会把头发高高挽起,用最寻常不过的发簪系好,之后,再从床边的柜子里取出一把佩刀。 赫连翊很好奇。 裴静这身打扮显然不是去见他皇兄的,他拿着刀,明显是要去找人打架。可他回来的时候身上并没有伤,所以那人并没有砍裴静一顿。只是每次裴静回来,都精疲力竭,早早休息。 这人是谁?! 裴静故意不告诉赫连翊他要去做什么,吊着他的胃口。赫连翊看出裴静的意图,也就故意不问。 久而久之,两人间的氛围变得奇怪了起来。 裴静每次这身打扮出门前,都要故意绕到赫连翊面前,从他面前挤过去;而赫连翊就像看杂耍戏班里的人,怪异地将裴静扫视一遍,欲言又止,但每每都止住了。 赫连翊早看出来裴静故意显摆,他就是不开口询问。两人赌气,总有一个要先开口,这回是裴静。 裴静见赫连翊老也不问他怎么回事,终于沉不住气了。有一回他出门前,直截了当地走到赫连翊面前,潇洒地一甩头发,拦住赫连翊的去路。 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裴静吐出四个字:“怎么不问?” 第38章 君子报仇,一天到晚 赫连翊心中窃喜,显摆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了吧? “你不告诉我,当然是不想让我知道。” 赫连翊故意这么说,不出他所料,裴静脸上惊现欲言又止的神情。 “不过……” 裴静微微一抬眉,好似在问:不过什么? “你要去城中某位亲王的府邸,离此处不远,坐马车大约半个时辰便到。这位亲王身份高贵,出门有半朝銮驾,而他的府邸门前,常年有皇家卫队守卫。” 赫连翊在跟裴静作对时,总是格外伶牙俐齿,看见裴静脸上慢慢浮起的惊讶神色,赫连翊不由得露出了一个得意的微笑。 嘿嘿,想不到吧。 “身为你的护卫,不过问未必不知,你的行程我清楚得很。倒是你,并未察觉我暗中跟着。” 赫连翊在高大人那里学习如何潜伏和躲藏,他熟悉裴静的一举一动,只要用心潜藏,裴静一定不会察觉。 裴静愣住了,赫连翊很少见他如此摸不着头脑的神情,心满意足地观察了好一会儿。裴静一点也不生气,他反倒来了兴致,仔细回忆了一番,饶有兴致地问:“你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秘密。” 裴静撅了噘嘴,很不服气。 “我也总会知道的。”裴静撂下这句话,转身走了,还不服气地回头瞪了赫连翊一眼。 难得看到裴静这样的神情,赫连翊相当满意。 天气渐暖,昨夜刚下过小雨,早春时节,庭院中的枝桠已冒出了新绿,四周都是好闻的青草和泥土的香气。这样的美景,确值得用好诗来铭记,这样的天气,正是读诗的好时候。 赫连翊拿着诗集,皱着眉头,对着满园春色,翻到画梁新燕,玉笼鹦鹉,海棠花开,燕子枝头,在庭院中挨个对着诗句找。 这个举动相当没有诗意,甚至还有点一板一眼。可对于赫连翊而言,确是最好的学习诗文的方式,他先得把院子里的东西认全了,才能明白这些诗歌在描写些什么。 看得多了,偶尔碧空晴日,天空中飞过一只鸟。他也能感受到“黄鹤已去,白云千载”的意境。 他与裴静在某些地方截然相反。裴静有时候做事随心所欲,越是身体不好,越不知道照顾自己,反而更喜欢无所顾忌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像身体也不过只是一副人世间的躯壳,灵魂总会肆无忌惮地飞往高处。 因而,裴静身上有种极特别的空灵感,用中原人的话来说,叫灵气。 但赫连翊并不信这个,反正他没有,也用不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就是洛阳城里,从小涵养极好,精通琴棋书画的贵公子,才有这种所谓的灵气。放草原试试?北风刮一天,就把这玄之又玄的东西刮跑了。 他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坚韧又勇敢,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这些也是裴静没有的东西。 赫连翊正钻在满庭院的花草中间,细细分辨着每种植物的名字。忽然发觉,周围有点不太对劲。 他此时一个人待着,而他的位置,是一间书房外的小竹林,这片竹林经过匠人精心设计,朝向南面,经光一照,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会在书屋前留下飘动的竹影,但此时,这片竹林居然不动了。 不动,是因为被谁关上了书房的门,没有穿堂风过来,竹林自然就不动了。 可裴静已经出门去了,书房里若是有人要看书,四面敞开,让光照进来才是常理。 有人在他附近,悄悄地在暗中设了埋伏。 是谁?! 赫连翊的反应快得很,他猛地回头,不出所料,他看到书房的门被悄无声息地关上了,书房的门是楠木格扇门,视线以下是不透光的楠木,上半扇门的格纹隔着光明明暗暗,根本看不清里面究竟有什么。 如果有人,暗伏在低于他视线的楠木门下,赫连翊环顾四周,他身上根本没有任何武器,除了手上的这册诗文集。 他不过只低头,朝手中的诗文集瞧了一眼,书房的门就忽然破开。赫连翊当时心想完了,他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跳,来不及多想,转身扭头就往竹林里跑,身后追来的人追上来,一刀将他身后的竹子砍断。 这片竹林种得密密麻麻,间距极窄,赫连翊只听见身后窸窸窣窣树叶卷动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他猛一低头,拿手中的诗文集卷起挡了一下,诗文集当成成了碎片,一刀紧随其后,从他头顶削了过去,眼前一片竹子哐地倒了下来,噼里啪啦朝下坠,严严实实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滚落在地的竹子横七竖八,绊得他根本走不动道。赫连翊手忙脚乱地推开往身上乱砸的竹子。身后之人伸手一弹,一枚回旋镖飞了出去,打在赫连翊眼前的竹子上,猛地一撞再往回蹦,直朝赫连翊面前飞来。 赫连翊眼瞧着回旋镖马上要扎在自己身上,猛踢一根地面上的竹节。原本滚在地上的竹节,被踩中翘起一边,半路与回旋镖相撞,只听清脆的一声响,回旋镖被打落了,赫连翊也毫无任何悬念地摔在地上。 情况相当惨烈,被绊倒的,原本就砍断的,连带着拖倒的竹子,全砸在了他身上,左右横竖围成一个陷阱,将他困在里面动弹不得。 裴静在他身后露出了一个得逞的微笑,又大呼小叫地冲过来,口中不断说着没事吧,一边绕着他兜了几个圈,各个角度观察了一下赫连翊被困在其中,动弹不得的场面。 赫连翊闻到了竹叶的香气,很好闻,但鉴于他的姿势过于狼狈,他冲裴静伸出一只手:“你看够了没有,还不快点把我拉出来?” “你输了。” 裴静双手环抱胸前,看起来非常得意。 “行了行了,我认输。” 赫连翊说着,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一截竹子滚了出去,但又一截竹子垮塌下来,刚巧盖在他的头上,一大片竹叶把他眼前盖住了。 赫连翊像一只钻在草堆里的小绵羊,裴静哈哈大笑。 第39章 专属陪练 裴静笑够了,把赫连翊从竹林里拉出来。如此清幽雅致的一片竹林,就这样毁了,赫连翊唉声叹气。 “怎么,输给我不服?” “输就输了,谁稀罕!” 赫连翊都懒得说裴静,他刚才被吓了一跳,看见是裴静,倒是放下心来。反正裴静就喜欢在鸡毛蒜皮的小事找茬,他先前发现了裴静要去哪儿,这人肯定心里不服气,哎,真幼稚。 “我就是心疼这里的花花草草,这么好的竹林给你弄坏了,多可惜。” “别叹气。”裴静潇洒地一甩手,“让下人再种就是了,反正他们也闲着没事做。” “你就会到处使唤人。” 裴静嘴角上扬,好像在说,是啊,我就是这样的人,转身神气活现地走了。 赫连翊一路跟着裴静去客房,他现在就像个竹子精,一路走一路掉竹叶,一边掉竹叶,还忙不迭地问:“你不是去见贵客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回来?” “那可不是贵客,我去见了见我师父,他教我武艺。”裴静走在前边,看来心情大好,走路时蹦蹦跳跳的,“我跟他说,我找了个伴来陪我,他允许我以后早一个时辰回来,让你陪我练。” “你师父?” “要不然你以为是谁?我除了皇兄,有必须要去见的人吗?” 裴静一路走得飞快,赫连翊看到阳光之下,裴静背影修长,头发轻轻飘动,觉得一股盎然的少年之气在眼前飘荡。裴静到底比他大半岁,况且有时候,长大就是一瞬间的事。 不过区区半日,赫连翊一下子觉得,裴静长大了。 长大可真好,赫连翊很喜欢此时裴静身上的感觉,好像一束花开了,让他觉得心旷神怡。他加快了步伐,跟裴静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裴静来到屋内,下人很快送来一壶茶。赫连翊刚要起身倒,不料裴静今日竟格外客气,抢先站起身来给他倒了一杯。 这肯定是有事!赫连翊瞥了一眼茶水,毫不客气地端起来喝了:“有话直说。” “以后陪我练剑。”裴静也不含糊,伸手一点茶杯,“喝了就代表你答应了。” 赫连翊震惊:“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你还敢不答应?” “好吧好吧。” 赫连翊莫名其妙地就答应了裴静,感慨他这好日子算是到头了。裴静今天搞偷袭,明天指不定还有什么招。裴静也就是看着安静,闹腾起来,可比他麻烦多了。 “除了你,没人能陪我。”裴静凝视着赫连翊,那目光忽然哀伤起来,就算是装的,也装得像模像,一副将赫连翊视若知己的诚恳,“皇兄自然不能陪我练剑,宫中有没有旁人与我年纪相仿。其他人我也信不过,所以也只有你了。” “你师父也不怕你伤着,你是皇亲国戚,万一我下手没轻没重的……” 裴静的哀伤转瞬即逝,脸上浅浅地露出笑意:“我与我师父提过你,他让我多与你亲近。” 这什么师父这么通情达理? “他不怕我是异族?”赫连翊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他不怕我徇私报复?” “他与你是同族人,他也是你们咄鹿部的人,大约三十年前,大燕与你们发生战争,那时,阿史那殿下帮助了我们,大约有十年的功夫,他一直跟随大军出战,为平定边陲战事屡建高功,没有他,恐怕三十万边关百姓都要为战争所苦。这三十万百姓,不仅关乎我们,还有你们的人。” 赫连翊第一次听说这些,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 “阿史那殿下战功显赫,先帝敬重他,将他迎入洛阳,许他半朝銮驾,奉为殿下,地位极其尊贵。”裴静看着赫连翊,十分亲昵地说,“而今殿下已经六旬有余,但身体仍健朗矍铄,听说你在府中陪我,他十分高兴,要我别亏待你。” 赫连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才反应过来:“难怪你会说我们的语言!” 裴静也点头:“是老殿下教我的。” 说罢,裴静狡猾地盯着赫连翊,眼神中暗藏不住的兴奋:“他可教了我不少对付你的办法,既然你答应了陪我练剑,不如我们来试试,如何?” “不如……我们先来背诗?” 裴静诡异地一笑:“你怕了?” “我当然不怕,只是今天你也累了,我怕你再累着生病。”赫连翊的蓝眼睛一弯,他笑起来整张脸都微微上扬,明朗的骨骼线条动起来,有种干脆利落的好看,“老殿下要你对我好,我也自然不会伤害你。” 赫连翊表面说得挺有道理,实则心里却完全没底,他有种家底被偷光了恐慌。 他冥思苦想一个晚上,第二天裴静兴冲冲拿着剑冲进西跨院,赫连翊正拿着金刀在削竹签。 他搬了个小凳坐着,聚精会神地砍竹子,周围满地掉落着昨天裴静砍掉的竹筒。 裴静好奇地在他身旁绕了个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之后干脆坐在了他身旁。 “这是什么?” “比试武艺,但也不一定要动真格的,你我来换个文一点的法子比试。这样都不会受伤。”赫连翊说着,捡起一根竹签子塞给裴静,“把竹签边上的刺磨了,别待会儿再扎着你的手。” 裴静将竹签子翻面看了看,饶有兴致地问:“如何比试?” “我们来投壶。” 赫连翊昨夜,连夜翻看床底下的书,从一本介绍洛阳风情风物的小册子里看到了这个活动,顿时觉得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我看你很喜欢使用暗器,你昨天用那枚回旋镖打落竹叶,先前,你也送了一盒针给我,想来你定是个行家,不如我们来比试一番?” 投壶,一项符合裴静身份,且较为风雅的娱乐活动,拿着竹签子往壶里投,中多者赢。这种小游戏,只要把距离拉大,把那个小壶摆在庭院的最远处,要想投中,难度不亚于跳上屋顶,从屋顶发射一枚暗器,并且精准击中院子里摆着的一朵花。 裴静来了兴趣:“好,就玩这个。” -------------------- 国庆快乐!吗喽加了整整一天班呜呜呜(已黑化)(创飞老板) 第40章 赫连翊料准了裴静一定会感兴趣,他不易觉察地松了口气。这样他们就不会因打架而受伤了。 虽然有的时候打架很高兴,但天天打架伤感情,更何况,等冬天到了,他还要跑去高大人那儿受苦呢,所以春夏能待在这里的时候,赫连翊觉得他们应该留下一些快乐的回忆。 “你真聪明,知道我喜欢什么。”裴静挨得更近了一些,拿着那根竹签,轻轻地拍了拍赫连翊的肩,还撞了他一下。 赫连翊有点不好意思,他低着头只盯着竹签看,却能察觉到裴静在笑。 裴静很适合做细致的活,他本就是个心细的人。将竹签的边角毛糙处全都磨好,放在一个圆盘中,规规整整的二十支,之后就跟赫连翊一起在庭院里比投壶。 十步的距离,尚且是可用蛮力和运气来搏一搏的步数。二十步以上,那可就得靠腕力和指力的真本事了。 赫连翊和裴静兴致勃勃地开始了比赛,他们幻想这是一场平静中带着危险,又精彩绝伦的战斗,没想到,两个人都投不中。 距离实在太远,放在那儿的小壶口又很小。若要让竹签能落在其中,就得用极强的内力,将竹签弹飞出去,等竹签飞到小壶上方,再恰到好处地朝下坠落。 第一轮,赫连翊和裴静各发了十支竹签,谁都没中。 第二轮,他们又各发了十支,还是谁都没中。 第三轮,赫连翊用力过猛,飞出去的竹签把小壶撞倒,掉在地上砸碎了,裴静和赫连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摇头叹气起来。 庭院中已是一派春意,柳叶青青,风光旖旎,阳光透过柳叶照下,满地流淌着碎金。如此春色大好的时节,他们却在为投不中小壶而叹气。 哎,好像离想象中意气风发的侠客,还有很大的距离,看来那些史书和传记里,令人浮想联翩的快意恩仇,背后也有许多未曾记载的艰辛。 “要不我们还是先来背诗吧。” 裴静望着满园春色,露出十分惋惜的神色,忧愁地看着赫连翊,赫连翊点点头,表示好。 第一日的投壶,以彻底的失败告终。为了弥补白天的失败,当晚赫连翊还特地在庭院里生了个小炉子,拿剩下被砍坏的竹子,给裴静烤竹筒饭吃。 竹筒饭有股很清甜的香味,尤其是刚烤熟的时候,竹叶的香气四处飘散。裴静很喜欢这些新奇的小玩意,他在边上聚精会神地看,期间还不忘夸赞赫连翊:“你可真厉害,会这么多有趣的事。” 赫连翊认真地回答:“其实我那里没有这些,我是从书上看来的。” “你以前吃什么?” “牛羊肉,奶茶,牧场的湖里有很多鱼,还有许多西域传过来的酥饼。” “那你会的就更多了,你真厉害。” 赫连翊今天被连续夸赞了两次,忍不住脸上一直带着笑。他好像已经摸清了裴静的喜好,他可以以后多陪裴静一起玩。 吃完了竹筒饭,裴静打了个饱嗝,想到了个主意:“竹签太软,投掷到半空,容易被风吹散,因此极难投中,我明日试试别的办法。” 赫连翊眼前一亮:“别的办法?” “明天再告诉你。” 裴静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好像有很多歪点子在心里乱转,马上就要往外蹦,但又很骄傲,所以决定暂时保密一会儿。 第二天清晨,赫连翊被鸡叫声吵醒。裴静逮住了后院的一只大公鸡,拔了一大簇鸡毛,赫连翊一早起来,瞧见他取了碗白粥做的浆糊,正在往竹签尾巴上贴鸡毛。 赫连翊拿起一支贴好的竹签,使劲吹了吹,鸡毛尾巴在阳光下,闪着鲜艳的光泽,动起来好像马上就要飞到天上去。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只粘上鸡毛,还是太轻了。”赫连翊拖住竹签的尾部,拿手指轻轻掂量了一下,“得再加点东西。” 赫连翊找来一些铁环,串在竹签的前方,于是这种竹签就成了一种花里胡哨的飞片,有几分暗器的模样了。 除了改造了投壶的工具,裴静甚至把壶也换了。原先那个窄口的小壶已经坏了,裴静搬来一个青瓷兽形尊,此尊又大又圆,看起来像个酒坛子,目标显著,还有个敞开的大口。在他俩的这一番改造之后,今日投壶的成效比昨天好得多,十次能命中两三次。虽然完全没法跟外面的行家比,不过这样多有趣,又可以玩又可以练,他俩在这儿叽里咕噜,边说话边投壶,可以玩一整天。 很快,到了牡丹花开的时节。洛阳素以牡丹闻名天下,牡丹花成片成片盛开,出门而去,随处是热烈而澎湃的春色。四月一至,王府的花色就更多了,除了牡丹,桃花、玉兰,蔷薇也全都开了。 不知是否是天热起来的缘故,人心浮动,他俩的投壶小游戏,命中率短暂的增加之后,竟并未再有提升。 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两人都长高了。 天渐渐暖,白昼越来越长,连晚上的月光,也变得比冬日更加明亮。 赫连翊在某个安静的春夜失眠,觉得浑身热腾腾的,于是披上外衣想到院里散心,在院中,偶遇了一朵蔷薇静悄悄地开放。他屏息凝神,惊讶地看着一朵花的花瓣悄悄绽开,在呼吸之间,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发出轻微的声音,那是万物生长的声音。 随着长高,带来的是身体的重心出现了变化,原本他能轻松跳上屋檐,一夜之间忽然就不行了。除了这个,他还经常会发现一些怪事,比如,他忽然瘦了一圈,连带着力气被削弱了许多,大概是浑身的劲都拿去抽条了,他一下子使不上力了。 他无法控制力量,某一刻他会感觉浑身轻飘飘的,下一刻又爆发比原先强很多倍的力气,投壶全靠运气赌,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将手中的暗器发多远。 裴静也在长高,他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时常生病,而且毫无征兆。 他们每天见面觉察不出来,倒是云华婆婆有时看见他俩,会颇为欣慰地点头,脸上露出慈悲的笑容:“又长大一点了。” -------------------- 宝宝们长高了! 俺吃过云南的竹筒饭,好吃! 第41章 身高差初见端倪 裴静发觉赫连翊长高之后,严肃地观察了他好几天,之后让他立正站好,在小亭子的柱子边刻下一条身高线。划线的时候,裴静忍不住用手使劲按住他的头顶,赫连翊总觉得裴静是趁机在摸他的头发,要不然,就是在故意想把他压低一点。 “你真小气,你就不能手松一点吗?” 裴静严肃地按住赫连翊,说:“不要动,你动了就量不准了。” “我没动。” “也不能说话,要不然也量不准。” 好吧好吧,赫连翊不说话了。 量完身高,赫连翊拉着裴静也站好,把他也按在柱子边上,贴着头皮往柱子上划过去。赫连翊拿刀也刻了一条线。难以置信,裴静看着弱不禁风的,居然比他高一截。 赫连翊一直觉得自己跟他差不多高,他望着清晰的两条线,瞪直了眼睛,感觉受到了强烈的打击。 他为什么会比裴静矮?明明看着差不多,怎么就差了一截呢?这就是半岁的差距吗? “怎么了?”裴静故意问,还格外亲昵地凑过来,搂住了赫连翊的肩。 赫连翊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没什么。” “的确没什么,不过就是高那么一点点罢了。” 裴静真的很会火上浇油。 赫连翊瞪着裴静,他绕着裴静走了半圈,认真地观察了一下他们的身高差距,不服地辩解:“我看着我们俩差不多,这线怎么差一截?莫非是你暗中动了手脚?” “是你亲自给我量的身高,你有何不满意?况且你的先画,我的后画,要动手脚,好像还是你比较容易些。” 赫连翊苍白地辩解:“这……这算什么,将来谁高还不一定呢。” “你这样想再好不过,你只要不要背着我,偷偷哭就行了。” 裴静说着,伸手摸了一把赫连翊的脸,还故意用手指刮了一下他的眼下,虚空抹掉了一滴看不见的眼泪。 赫连翊在经历了武功下滑,体力失控的折磨之后,现在心态也崩了。他虽然没有流泪,但心里在滴血。久违的,他们俩打了一架。 事发突然,两人无缘无故就打起来了,赫连翊听完裴静的话一拳打了过去,裴静毫不客气地踩了他一脚,接下来两人开始互相拳打脚踢。 赫连翊倒也不是真生气,他就是嫌烦,烦自己身体忽然发生的变化,以及想要证明自己并不会输给裴静,况且,成长中的身体需要刺激,需要血性才能爆发更多的生机。 裴静乐于看赫连翊气急败坏的样子,他料准了赫连翊只是不服,不是真的下手,于是他就东躲一下,西戳一下逗赫连翊玩,老是往赫连翊腰上戳,赫连翊又痒又急,更生气了,一直追着裴静不放。 打完架,两个人都神清气爽,尽管赫连翊的胳膊留了好大一块淤青,裴静漂亮的脸蛋还划伤了。 裴静心满意足地大喘着气,搂着赫连翊的肩膀说:“你看……我没……没说错吧,还是打架开心。” 赫连翊点点头,表示赞同,然后他们互相面对面傻笑了起来。 身高的问题就这么过去了。赫连翊不记仇,裴静也不在意,反正这回算裴静压他一头,这位娇贵的小王爷兴致大好,也懒得计较些什么。 既然总是投不中,那就干脆把壶和投掷的东西再改造一番好了。 裴静生性聪慧,他总能想到一些意料之外的办法,在经历了十天半个月武艺无长进之后,他直接把器物给改了,还发明了一种全新的投壶玩法。 他从厨房里找了一个精美的牡丹纹三彩龙柄壶,这个龙柄壶有两个大大的“耳朵”,只要能将竹签射中耳朵里就算赢,这可比将竹签打进朝上开的口容易多了。 命中率大大增加,赫连翊跟裴静都很高兴,赫连翊在这个基础上又想到了点别的花样。他把壶挪近到十步远的地方,竭力将竹签投射进去,若是稍加内力控制,竹签就会咚的一声撞到壶底再弹出来,有几次甚至能原路返回,飞回手中。 就这样玩玩闹闹,许多个宁静而美好的春天悄悄过去。 春天不是读书天,可书也不能全然不读。 这样大好的春光,只是在屋内读书写字,甚是无趣。裴静将竹签刻上花鸟鱼虫,时令典故,若是哪一支竹签没射中,便要罚背诗一首,用裴静的话说,既能学武又能学文,可谓鱼与熊掌兼得,实在是了不起的发明。 如果赫连翊没背出来,裴静就要在他头上插一朵小花。庭院中花团锦簇,粉色的牡丹,七彩的绣球,白色的玉兰,互相簇拥着热闹极了。可花朵的颜色再多,也唯独只有赫连翊的眼睛是蓝色的,在阳光之下会变得更浅,就像一颗蓝色的宝石折射着光,那是花园中格外特殊的景致。 每过十五日,他们都会亭子里量到底长高了没有。那两条刻着身高的横线,像两只看不见的小小蜗牛,慢慢地往上爬,赫连翊每次都跟裴静差一截,每次量完身高他都怨念深重。 不过有人哀愁就有人欢喜,裴静每次量完,都会露出让赫连翊咬牙切齿的神情。裴静总是在那划痕前走来走去,似在欣赏什么旷世杰作,左看看又看看,有时候还伸手比划两下,平移过来比划到赫连翊头上。 赫连翊这时候觉得他可讨厌了。 不过,讨厌只是偶尔的一瞬间,大多数时候,赫连翊都觉得裴静是很好的玩伴,甚至是很好的朋友,觉得自己保护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转眼天气渐热,夏天到了。 夏日是由满庭的绿意构成的,屋外炎热,投壶活动被挪到了晚上,平日里赫连翊就跟裴静在书房中读书写字。那一片被裴静毁坏的竹林还剩下半片,更多的阳光透进来,在堂屋外落下一整片明亮的绿意。 赫连翊很喜欢绿荫从窗外照进来的感觉,他虽未去过南方,但在诗文里,还有在裴静的描述中,他知道那里有成片的湖水,茂密的树林,满塘的荷花,还有女子的衣袖。 第42章 辈分逐渐乱套 裴静教赫连翊抄心经,说是背完能让心中感到清凉。赫连翊知道洛阳城盛行佛法,他以前在草原的时候,西域也有送来的金身佛像。他对佛法略知一二,只是背完了,也写完了,并没有觉得更凉快,反倒是热得满头大汗。 实在是领悟不出什么深奥的佛法道理,只觉得写完手疼还累。 夜晚也愈发睡不着,半夜屋外的蝉,叫得他心烦意乱,睡在屋内,开着门觉得吵闹,关上门觉得闷热。他好几次出门去庭院里坐着,会看到裴静也睡不着,兀自一个人在王府内闲逛。 原来你也和我一样,我们真是有缘,还是说一起待久了,连习惯都变得相似。 赫连翊看到裴静,总是会轻轻走过去,低声问:“怎么不睡?” 裴静总是会微微一笑,靠近一点,又更低的声音回答:“你不也一样。” “我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裴静总会关切地问一句:“有心事?” “没……没有。” 赫连翊本来没有的,可被裴静这样一问,却总是忽然之间,心绪缭乱起来,好像无端多出一些难以言说的心事。 这样重复的问答之后,有时是一起爬到假山上去里看月亮,有时忽然打架,有时就这样见一面,之后就各自转身回到屋内,继续与盛夏的生机与躁动作对。 再后来,盛夏的阳光越来越热烈,夜晚的失眠变得越来越频繁,但与之相对的,是两个人又长大了一点。 长大是一种很难言说的境遇,许多时候浑然不觉,就出现在许多生活的细节中。明明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自己却好像,总是最晚觉察的那个。而记录下这一切的,是月光,是骄阳,是一个个生动而漫长的夏日,是彼此陪伴的一天又一天。 投壶不知不觉又准了几分,有时几乎能十发十中,用竹签抽背的诗词,他们也能倒背如流,连那个壶,都在阳光的暴晒之下褪色。 在某个宁静的夜晚,赫连翊看到裴静将最后一支竹签投出,精确地落入壶中后,发出叮地一声轻响。他转过身冲裴静笑了一下,他有点惆怅,这个游戏已经结束了。 裴静拍拍手,轻甩了甩衣袖,说出了那句结语:“看来,你我都已经出师了。” 赫连翊不觉跟了句:“还真有点舍不得。” “我知道你是舍不得我,毕竟我们一夏天都在玩这个。” 赫连翊哼了一声,没承认,也不否认。 “你最近,有什么想要的物件吗?”裴静将手轻轻放下,扭头过来问他。 赫连翊一时不知所措:“想要的物件?” 裴静走过去,将那个壶捧回来,走到赫连翊面前:“我记得你比我小半岁。” 赫连翊并未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跟裴静对视了好一会儿,才想到这是在让自己许愿呢,他可以要一个生日的礼物。他脸没来由地红了,幸亏天气热,又是夜晚,他抬手摸了一下鼻子,裴静忽然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赫连翊吓得仓皇甩开,后退一步。 裴静眨了眨眼睛,觉得好玩,模仿了一下赫连翊刚才的动作,伸手摸了摸鼻子,还微微耸了耸鼻尖,赫连翊大惊:“你干什么?!” “我是好意,你想好了就来告诉我。”裴静笑着将袖子放下。 赫连翊故意问:“想要什么都可以?” “都可以。” 裴静并不介意赫连翊得寸进尺,他是温柔的,善良的,也是好心的。 “如若今夜无眠,就好好想想。” “万一我为难你呢?” 裴静拂袖转身离去,撂下一句敞亮的话:“你要是真有本事为难我,我会对你刮目相看的。” 赫连翊冲裴静的背影挥挥手,恋恋不舍地看他消失,一路思索着回去了。 赫连翊第二天一大清早,就来到了裴静的屋门口,他兴致勃勃地问裴静:“我生日那天,你能让我当一天哥哥吗?” 裴静打着哈欠出来开门,原本还没清醒过来,听到这话,顿时脸都青了。 “怎么样,可以吗?”赫连翊一脸期待地看着裴静。 裴静定在原地,疑惑地看着赫连翊。像是被点了穴,一动不动,连眼珠都不带眨,看来是真没想到赫连翊居然有这种想法。 “哎,我就知道你不会答应。”赫连翊挥挥手,“逗你玩的,不过你说过如果我为难你,你会对我刮目相看的。” 裴静呆了好一会儿,眼神从最开始的木讷一点点变得狡猾起来,还瞪了一眼赫连翊,似有埋怨,却又很欣赏:“你的确很聪明。” 赫连翊凑到裴静眼前,都快挨着他的脸了,他好奇地想知道答案:“我执意要为难你,你怎么办?” 他们俩近在咫尺地互相盯着对方,暗暗较劲,谁可不肯认输。 “这有何难,大不了我就满足一下你,反正下次我会让你喊我一声父亲的。”裴静泰然自若的回答。 这下赫连翊也愣住了,他赶紧倒退了一步,他感觉头发都要吓得竖起来了:“你真可怕。” “想要什么?我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不会只提一个。” 赫连翊提出了他真正想要的:“我想去庙里转转,我第一次来时,远处看到佛塔蔚为壮观,却一直没机会去看看。” 裴静一口答应:“好,我陪你去。” 不仅裴静陪着,还有先前那一列护卫队跟着,赫连翊知道这是为了安全。不过也会感慨,做普通人有时候似乎更自由,想去哪里都可以。 云灵寺位于城中山脚下,周围绿树繁盛,非常幽静,盛夏的日子都能遮蔽成一片绿荫小道。这些树一看都上了年岁,树枝粗壮连一人都环抱不住。越靠近寺庙,越能感觉到一股清凉的风迎面吹来。 “你眼光不错,这可不是普通寺庙。这庙里平日虽也接待四面来的香客,可逢年过节,接待的却多是封疆大吏,或是各地的王侯。”裴静说着朝庙顶一指,“寺庙是五十年前东瀛来的大师所建,与寻常寺庙多有不同,住持曾是天竺高僧的弟子,经常给人们布道讲经呢。” 赫连翊似懂非懂,他只觉得这寺庙非常漂亮,而且非常阴凉,这大夏天果然是来对了。 -------------------- 啊啊啊怎么假期没了?!下一章周五/(ㄒoㄒ)/~~ 第43章 这位女施主 裴静带着赫连翊在寺庙中转了一圈,殿前的白狮全是用汉白玉雕琢而成的,寺庙内环境清幽,修得十分古朴,还有股淡淡的木香,十分适合来此静养。寺庙里的僧人都在各自忙碌,周围只听得到扫地声和走路声,赫连翊只好低头小声和裴静说话。 路过一处偏殿,赫连翊恰好瞥见一名女子从里头出来。 赫连翊当时一愣,他与那名女子对视一眼,顿觉不妙,把裴静拦在身后。 这名女子面容,与寻常女子不太一样,格外之……坚毅。 赫连翊只能想到这个词。她脸上未施粉黛,也面无表情,身着灰色的常服,头发用发簪简易地绑好,打扮与寻常百姓家的夫人小姐,截然不同。 她不是百姓,但也绝非宫里的人。寻常百姓,不会见到官家的人还如此从容镇定,甚至连礼都不顾转身就走。若是宫里的人,也不会是这样朴素的打扮。 赫连翊盯着女子看了好久,直到裴静在一旁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赫连翊却还恋恋不舍地朝着着女子离去的方向看。 “她怎么了?” 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大殿的转角处,赫连翊忽然毫无征兆地朝那方向追过去,裴静只是很惊讶,却也没有出手阻拦。 赫连翊也不管这样是否冒犯,他在寺庙里拼命追一个女子,追到大殿另一侧,甚至还闯进了大雄宝殿内。可那女子的身影却像是一阵风般消失,赫连翊环顾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几名扫地僧扫地的沙沙声。 赫连翊不甘心,他跳到树上,发现树上也没有,周围的树叶一动不动,连风都静止了。他觉得好生奇怪,就算有人用轻功遁逃,也不该这样毫无声音才对,究竟是什么人,竟然来去无踪? 他从一棵树上跳到另一棵树上,依旧没发现任何痕迹,于是绕着寺庙兜了一圈,最后跳下树,截住一名从大雄宝殿中走出来的僧人。 赫连翊拦住他,开口便问:“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女人?” 那僧人摇摇头,闭上眼睛念了句经文,赫连翊听到什么诸法空相,色即是空,自知这僧人就算见过也不会说的,只好转头回去找裴静。 裴静见他神色凝重地回来,倒是平静地笑了笑,伸手将他揽过来。 赫连翊小声嘟囔:“我刚才看到一个人,甚是可疑。” “哪里可疑。” 赫连翊倒也一时说不上来,只好回答:“觉得有点怪。” “说不定人家也觉得你有点怪,被你吓跑了。” 赫连翊瞪了一眼裴静。 裴静理所当然地解释:“你追着这位女施主不放,她当然会跑了。” “你怎么还帮着外人说话?”赫连翊反过来质问裴静,“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人举止神态都不一般,绝不是个寻常人。” “无妨,这里是寺庙,说不定此人原本有害人之心,已经忏悔改过,决定重新做人了。”裴静拉着赫连翊走,免得他想不开又到处在庙里找姑娘,“况且,此人来得比我们早,离开得也早,想必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可就怕万一……” “说什么呢?”裴静把赫连翊的揣测给堵了回去,“别说不吉利的话。” 赫连翊不做声了。 裴静拉着他直到大雄宝殿前,殿中传来佛音,金尊佛像就在眼前。裴静悄悄推了他一下:“进去拜拜佛,许个愿吧。” 赫连翊拉拉裴静的衣袖,意思是:你不跟我一起进去吗? 裴静摇摇头,他用口型说:“我是陪你过来的。” 赫连翊以为裴静是信这些东西的,至少相信背诵心经能使内心安静下来,但裴静望向大雄宝殿的目光是平和而疏远的,只是站在殿外的一片绿荫之下,等着赫连翊许完愿望出来。 赫连翊在那座金身大佛前跪了下来,佛像是如此巨大,要仰着头才能看到那副慈悲的面孔。那种慈悲是冷峻的,无法参透的,让人心生畏惧。 赫连翊跪下来时,觉得心中了无牵挂,只剩一片空寂。在如此巨大的佛像面前,任何小小的个人愿望,都会被碾碎成齑粉。 难怪此处来的都是封疆大吏,皇亲国戚,也只有与苍生百姓有关的愿望,才足以撼动佛像的慈悲吧。 赫连翊在佛像前跪了一会儿,虔诚地许下一个愿望:他希望裴静一直健健康康地长大,不要被任何人伤害。 他没有什么好谈论自己的。他远在异国他乡,是个旅居的异乡人,而他的家乡自有他们的神保护,那里的事,不是靠佛祖保佑能解决的。 这样想是不是不太虔诚?不过就算佛不保佑,他也会自己动手解决麻烦。除了神明保佑,还有刀剑也可以护身,两者天差地别,可对于凡人而言,有时候也区别不大。 赫连翊就这样在佛像前跪了很久,听木鱼敲了很长时间,才从地上起来。 他走出大殿,裴静在池塘边看鱼,湖面波光粼粼,还有荷花,这里的环境的确清幽雅致,庙里的僧人见他们来,还呈上了一碗新鲜的莲子。 刚摘下来的莲蓬,莲子很苦,入口却十分清香。 赫连翊跟裴静一人一半吃完,裴静看着空碗,笑了笑说:“晚上请你吃长寿面。” 除了莲子羹,还有长寿面。赫连翊还是头一回吃这种扭不断的面,长长的龙须面,拿鸭汤煮好,上面撒着点点葱花,整碗汤是一种略显混浊的姜黄色,但入口却很清澈。赫连翊面对着这碗面,又看看裴静,心中有许多复杂而难言的感情,他盼着长大,这样他就能做更多的事,可是,他马上又要离开了。 他的生日是七月二十八日,马上夏天就要过去,他要去高大人那里了。 裴静望着他,看他久久不动筷子,知道赫连翊也不忌讳这个,拿起筷子先去他的碗里夹了一筷子。赫连翊瞧见那碗中的面,像鲫鱼背一样翻过来,心里一瞬间也翻江倒海。他心中有很多不舍,不知道裴静是否也是如此。 -------------------- 新的英雄已出现。 第44章 一千零一个愿望 赫连翊深深地叹了口气,裴静却忽然笑了。 “我可不是因为你马上要走,才来请你吃饭。” 裴静这一筷子下去,赫连翊果然也开始动筷子了,两个人分食一碗吃的,跟喝酒一样,碰个杯,两人之间自然会亲近起来。 “我只觉得,你一个人在这里生活,难免会觉得孤单寂寞,我应该多关心你一些。” 赫连翊脱口而出:“你平日里也很关心我。” 裴静莞尔一笑:“你若是不喜欢,有负担也可以对我直说,我知道,你原本的习惯与我们这里大有不同。” 赫连翊摇摇头,卷卷的头发晃了晃,让他看起来很乖。他怎么会拒绝别人的关心呢?他很喜欢裴静,他从来没遇到过关系这么好的朋友。 “这半年来,我很开心,承蒙你关照,我也做了许多平日里不会做的事。我很少有玩得来的朋友,皇兄他毕竟是皇帝,许多事我没法跟他说,就只好来烦你。” 裴静说话彬彬有礼,赫连翊低头吃面不说话。 “有的时候,的确也是故意烦你,觉得惹你生气实在是有趣。” 怎么说着说着,还把实话说出来了?赫连翊抬眼瞄了一眼裴静,他觉得应该瞪一眼,但最终还是不过轻轻瞄了一眼。 “尤其是量身高的时候,你总也不及我,每次都很懊恼。”裴静提到这事就高兴,脸上的笑容真是挡不住的明媚,连眼睛都格外清澈,“想必你刚才在庙中,一定是想明年长得比我高,是吧,我不问你我也知道。” 赫连翊顿住了。 对啊!他刚才怎么就没想到呢?! 赫连翊气得狠狠嚼了一口面,一瞬间让他看起来面目狰狞。 “啊?不是吗?那你许了什么愿?” 裴静明亮的眼睛忽然暗下去,转眼又亮起来,简直就像在瞳孔里点了两支蜡烛。他两眼放光,敏捷地发现了赫连翊一瞬间的发愣,之后他露出了更觉有趣的表情,似乎揣测赫连翊的心思,是他的一大乐趣和爱好。 裴静人生的乐趣就是拿赫连翊寻开心,无论是量身高、打架、还是言语上调侃几句。赫连翊早就发现了,裴静有点故意爱使坏,不过他倒也不觉得冒犯。裴静没拿他当外人,朋友之前打打闹闹,大多数时候都很开心。 但是现在…… 赫连翊赶紧低头吃饭,他可不敢让裴静猜。裴静很容易猜到事情的走向,被发现许了什么愿,可就不灵了。 秋天一到,天气渐冷,到时候说不定裴静又要生病。算了,不能这么诅咒他,毕竟白天还在庙里祈福过。赫连翊吃着面,脑袋里的想法却像是被糊住的面给搅在了一起,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乱窜。 裴静更来劲了,似乎非问出什么不可,在一旁看着赫连翊追问:“你到底许了什么愿?” “我许愿佛祖赐我一个红颜知己。”赫连翊吃着面,说话含含糊糊,“一个绝世美人。” 裴静作恍然大悟状,揶揄了起来:“难怪你在庙里到处找姑娘,真有意思,没想到你到六根清净的地方,竟会滋生出这等恶念。” 赫连翊磕磕绊绊地辩解:“七情六欲乃人之常情,你难道没有吗?” “我当然有。”裴静坦荡地承认,“不过,我可不会在庙里求,我都是大半夜睡不着,跑到院子里对着月亮求的。” 赫连翊缓缓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裴静,眼神忍不住流露谴责:“我说怎么总在半夜遇着你。” “实在抱歉,夤夜时分,人总有些不太光彩的念头。” 裴静面露愧色,不过,他看起来并不想证明自己是个正人君子,倒是想委婉地拆穿赫连翊的谎言。 “哎,不瞒你说,我原先一直为自己品性不端,有如此荒谬的念头而愧疚不已。可未曾想到你也……从今往后,你我同流合污,可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裴静挨了过来,情深义重地伸手搭在赫连翊的肩上,赫连翊顿时觉得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谁要跟你同流合污。”赫连翊端起碗就逃,绕到了桌子另一边。 “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你都敢到佛祖面前许愿,跟我承认又怎么了?” 赫连翊懒得理裴静,他又不好把真许了什么愿说出来,于是就端着碗绕着桌子兜圈,兜了一圈又一圈。 裴静知不知道他许了什么愿?赫连翊猜不透。 那晚夜色很美,月影婆娑,像糖人外头薄薄的一层糖纸照在他们身上,仿佛轻轻一碰就会被戳穿。但谁都没有点破,因为谎言和真心都是如此甜蜜,甜的像梦一样。 想想也是特别的缘分,他跟裴静总是在一个人生日的时候分别,再在另一个人生日的时候相聚,四季轮回,他们也是如此,总是一个像夏日一样生机勃勃,一个像冰雪一样清澈干净。 赫连翊赶在立秋之前,去了高大人的府邸。 在王府度过了热烈的春夏,在夏日的末尾,赫连翊已提前感受到了肃杀之气。 与高大人的见面和天气一样阴沉,带着隐约的凉意。 高大人一大清早,正在府邸练五禽戏,赫连翊到时,高大人正在吸天地之灵气,聚日月之精华。赫连翊在一旁看了会儿,跑到高大人身后,跟着也打了一套拳。 等练完这套,两人就算是重新认识过了。 高大人睁开眼对赫连翊说了第一句话:“来了?” 赫连翊点点头:“来了。” 之后高大人转身走开,赫连翊一声不吭地跟了上去。 赫连翊跟着高大人朝前走,走到后院,后院一股膻味,养着几头猪。赫连翊看到高大人在找什么,不一会儿,从角落里找出一把半圆形的刀。 刀柄很粗,刀身很厚,是切大块肉时用的剁骨刀,若隐若现地带着一股生肉的腥味。他想起高大人先前对他说的那句话,杀人要干净。 这种刀可以直接将人的骨头切碎。如果高大人想用这把刀杀他,那么对他而言,怎样才能干净地杀掉高大人呢? -------------------- 高大人:危。 第45章 满分答卷 可供他思考的时间不多,不过一瞬间的事。高大人猛冲到他面前,抄起刀朝他脖子剁过来。一个春夏过去,高大人连句关照的话都没有,赫连翊也未来得及对高大人说上半句问候,两人便打了起来。规矩,中原人最重视规矩,这就是杀人的规矩。 赫连翊依旧没动,他只是微微偏了偏头,那把刀柄,在即将剁下他头颅的前一刻停下。 赫连翊袖口藏着先前裴静送给他的针,他如同当初裴静那样,将三根针分别打在了高大人的胸口、手腕,和掌心。 几个月的投壶没白玩,他对暗器的控制力大大增强了,那三根针牢牢刺中高大人。但对于高大人而言,好像也并没有什么用。 高大人的手腕被针刺中,只觉得微微发麻,募地一偏,之后那把刀就拧了个角度,朝他的头盖骨刺过来。 “雕虫小技!” 赫连翊不顾高大人的嗤笑,躬身一避,猛抓住高大人的手。那根针还扎着,被他一按,深深地埋了进去,那针几乎是刺穿了高大人的手腕,扎在筋脉上。 然而在赫连翊按下去的一瞬间,只觉得胸口猛一震,高大人的内功深厚,反扣赫连翊的手,将他一拽拎起,蛮力朝远处扔去。 赫连翊重重摔了出去,他好久没有这种摔得浑身骨头都断掉的感觉,久违地让他觉得刺激。他狼狈地看着高大人,轻轻掸了掸衣袖和手腕,悄无声息地,便将三根针弹出。 高大人提着那把剁骨刀,在飞扬的尘土里朝他走过来,再之后,一脚踩在了地上一根不起眼的针上。 那一针从鞋底刺穿,正中脚心。高大人停顿了一刻,之后赫连翊看到高大人紧闭着嘴,腮部却鼓了起来,一时像是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原来一个人被暗算的时候,会咬紧后槽牙,脸上的青筋也会跟着暴突出来,看起来似笑非笑,很滑稽。 但在看到高大人倒地之前,赫连翊并不敢放松警惕。他是个不愿意等待的人,在高大人被针刺中后,赫连翊飞速起身,一把夺过高大人手中的刀。他绕到高大人背后,在高大人的后脑勺上又刺了一针。 干净,杀人一定要干净,赫连翊在心中默念这个法则,这是高大人教给他的,这回是来考验他有没有这个本事的。 这两根针让高大人动弹不得。 赫连翊拿起那把剁骨刀,在高大人的脖子上轻轻划了一刀。 这刀比赫连翊想象中还要重,用这种长锯刀必须非常小心,倘若一不小心用力过猛,就会把脖子劈开半截,导致脑袋半个掉下来,着实不够美观。 小小的刀口,开始匀速渗血,高大人没说半句话,赫连翊也一声不吭,想来真有什么话,这对师徒也要留到分出胜负再说。之后赫连翊用一根麻绳,将高大人手脚绑牢,又用一块麻布堵住了他的嘴,扔进了猪圈里。 赫连翊在做完这一切,便回自己房间去了,他坐在屋内,什么都不想,也没对任何人说,只是开始背原先裴静教给他的诗词。 高大人是个中年汉子,又是一家之主,短暂的消失并未让府邸乱起来。直到夜幕降临,人们才发觉高大人好像失踪了。但要找到他还需一点时间,夜深了,赫连翊都准备睡觉去了,才听见那名胡姬隔着两个院门,发出一声惊天的尖叫。 不愧是歌女,这一嗓子真是又高又尖,赫连翊想,总算被发现了。 高大人被发现时的情景相当惨烈。他倒在猪圈里,满面是血,脖子流下的血已经流了一地,但高大人身强体壮,还在奋力挣扎。 可惜嘴上被堵着破布,喉咙上又被开了一刀,因此他只好小声地发出呜呜声,以免一用力,脖子上的血崩出来。而一旁的猪,正在不断舔舐他脖子上渗出来的血,那又腥又难闻的臭味,加上舔舐伤口的痒,让高大人面容扭曲,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在地上打滚。 胡姬看到此情此景吓得尖叫,差点晕倒,下人们手忙脚乱地将高大人救出来。 高大人当晚并未来找赫连翊的麻烦,赫连翊自顾自睡觉,第二天见高大人时,他已恢复了原样,只是脸色苍白,脖子上贴着纱布,身旁那名胡姬端着热茶,精心伺候着大人,面色忧愁。 赫连翊一大清早就出门去练五禽戏,见到高大人,深深鞠了个躬。 高大人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 高大人嘴角浮起冷笑:“可我教过你,杀人要干净。” 赫连翊看着高大人,皮笑肉不笑地抬了抬嘴角:“可我不想杀你,只想让你惹点麻烦。” 高大人转身拿起了胡姬手中的热茶,那名胡姬的身躯微微地抖了抖,似是害怕高大人一时发怒,将茶水泼到赫连翊身上。 “不想杀,才弄得很脏,要故意让你尝尝浑身发臭,又脏又臭的滋味,我就是故意这样做的。”赫连翊垂下了眼睛,再次深深地鞠了个躬,“高大人,昨日我多有得罪,特来赔罪。” 高大人将那口热茶喝完,头顶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他伸手抚摸着脖子上的伤疤,看了赫连翊几眼,什么都没说,将茶杯放回胡姬端着的盘中。 赫连翊诚心来道歉,高大人也并没有为难他,摆摆手让他走了。 为难他有什么用,赫连翊除了嘴上道歉,其余的什么都不能做。高大人并没有咽下这口气,第二日进宫的时候,转头就将这件事情告诉了裴静。 状都告到自己面前了,裴静就算装装样子,也得表现得生气。他面露羞愧地向高大人道歉,高大人则从裴静那儿顺走了一块金镶玉,这才平息了怒火。 这事还没完,高大人脖子上贴着狗皮膏药,一瘸一拐地去面圣,很快,皇帝也知道了这事。 皇帝对于赫连翊砍伤了卫尉卿大人的情况,实在是很感兴趣,笑着问裴静:“这就是你说的感化他?你这护卫甚是嚣张跋扈,连高大人也不放在眼里,真是目无尊长!” 第46章 闹鬼了 怎么告状都告到这里来了?这还有完没完了? 但看得出来,高大人着实受到了不小的打击。高大人原先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现在跟受气的小媳妇似的,顾不得颜面来此告御状,看来是被气得不轻。 裴静望向高大人:“高大人责罚过了吗?” 高大人赶紧回答:“还未曾……” “看来无伤大雅。”裴静笑着看看高大人,又望向皇帝,“若是他真做了不该做的事,高大人想必早就出手教训了,既然不是什么大事,那就是平时打打闹闹,误伤了高大人,皇兄全作笑谈便是。” 皇帝嘴角微微一动,似笑非笑。 “高大人这是在跟皇兄撒娇呢。”裴静瞄了一眼高大人,揶揄起来,“高大人武艺高强,虽受了皮外伤,可依旧雄姿英发。今日站在皇兄面前,也不避自己的丑事,足见高大人心胸开阔,实乃大将之才也。” 吹得有点过了,高大人汗毛直立,赶紧低头立正站好,显示自己的谦虚。 “小王爷谬赞,高某愧不能当。” “皇兄赏他些什么吧。”裴静冲皇帝真心实意地开口,“高大人这段时间也着实辛苦了。” “现已是秋天了,明日朕让人送些补品到高大人府上。” 高大人受宠若惊,当场下跪:“多谢陛下!” “当然,赏赐的该赏赐,罚也要罚。”皇帝脸上仍带着笑意,偏头望向裴静,眼神严厉中含着关切,“少宸不必忧虑,你这护卫既然有些本事,不如再精进一番武艺,你觉得如何?” 裴静当场答应:“多谢皇兄。” 赫连翊还不知道高大人跑去告状的事,高大人回到府中,一切也并未有丝毫变化。只是那一日深夜,赫连翊的房中闹鬼了。 他听到夜半时分,屋外传来幽幽的笛声,他一睁眼,有一道黑影倒挂在门上,如同蝙蝠,被屋外月光照着,投射在门内,留下一道巨大的黑影。 赫连翊当即跳下床,抄起床头的金刀朝鬼奔去,他被吓得不清,但越是害怕就越心生愤怒。他见着鬼的第一反应,是想看看到底长什么样,然后把它的脑袋削下来。他愤怒地一脚踹开门,但那鬼影却忽然消失了。 没事,反正还会再来的,但凡闹鬼,肯定不是一晚上能消停的。第二天入了夜,天气阴沉,之后便下起了小雨。这是一个已开始让人觉得寒冷的雨夜,秋风吹打在门上,门一阵阵地摇晃。 赫连翊在风雨声中惊醒,翻了个身,瞧见床底下有一滩湿漉漉的脚印。他赫然抬头,看到床边立着一条黑色的东西。 哪里来的妖怪?赫连翊才不怕,出手就去抓,那黑影却忽然盖在了他的脸上。 赫连翊觉察到黑布之下,一双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那鬼似乎是想把他闷死,他气急败坏地把那一团黑色的布扯下,一拳超朝黑布之下的东西砸去。 黑布底下传来哎呦了一声,之后他看到房门大开,那脚印已经快速淋出去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第三日,雨停了,赫连翊料想今日夜黑风高,正是鬼怪作祟的好时机,于是他早早睡下,打算待会儿跟鬼好好较量一番。 待到深夜,果不其然,他又听到了门外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门外的声音响了一阵,有轻轻的脚步声靠近了,赫连翊屏息凝神,他等待了好一会儿,果然,一只冰冷的手,朝他的脖子里摸过来。 事不过三,这回赫连翊早已准备好了。 赫连翊当即翻身,猛拉鬼的手,他没扣衣领,抓着鬼的手就朝衣服里边塞。这还没完,他第二次用了先前裴静那招,猛抓了一把鬼的手,将三根针打了出去。 鬼的手被扎了一下,顿时停顿了一刻。赫连翊抓住鬼爪子的那一刻,顿时发觉,这是个女鬼。这鬼手指纤细,且赫连翊刚才那一摸着实把鬼吓着了,女鬼骤然缩手,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赫连翊打开了手中的火折子。 可是那鬼影居然凭空消失了,倏忽一闪,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赫连翊当即站起来,他点上蜡烛,衣冠不整,冲着空房间大喊:“你别跑啊!” 好坏的小孩!把女鬼都吓跑了。赫连翊对着空房间微微一笑,心想不出来是吧,这才刚开始呢。 他忽然跪在了地上,对着空房间磕了三个响头,之后大声喊道:“我忏悔,莺莺,不是我故意要杀的你!都是小王爷让我干的,他垂涎你的美色,不想把你送给高大人,于是狠心把你杀了,让另一名胡姬伪装成你的模样,来到高大人身边,这都是他的计划!你要报仇去找他,可千万别找我!” 也不知道裴静今晚还能不能睡着,他没有一点点防备地背上了一桩命案,变成了一个色胆包天,还痛下杀手的恶棍。 高大人最喜欢那名胡姬了,赫连翊在这儿也待了不少时日,暗地里早观察过了,高大人平日对谁都板着脸,唯独对那名美女笑得格外不值钱。 要让高大人不高兴,就得从这名女子身上下手。 赫连翊嫌女鬼一遍没搞清楚来龙去脉,来来回回说了三遍,这才熄灭了灯,重新躺回了床上。后半夜,府邸果然不安生了,隔壁的灯亮了起来,哭声骂声尖叫声四起,摔碗的、砸锅的,劝架的,一片鸡飞狗跳。 高大人派出的女鬼,半夜给他带来一个惊天消息,他心爱的胡姬莺莺是假的,是裴静送来的冒牌货,真的胡姬早就死了。 高大人本是派人去教训赫连翊的,没想到吃瓜吃到了自己头上。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高大人英雄一怒为红颜,当即把胡姬叫起来对峙,问她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胡姬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又哭又闹,下人们赶紧上前阻拦,高大人恼羞成怒,把刚从裴静那里得来的金镶玉都给砸了,还嫌不够,又来到客厅继续砸各种花瓶。 赫连翊等着高大人来抓自己,等了半天没人来,隔壁又吵得他睡不着,于是就晃晃悠悠起来,赶去看热闹。 第47章 三堂会审 等赫连翊赶来的时候,隔壁胡姬已经哭闹了许久,进入了准备上吊的阶段。 她正往房梁上吊白绫,准备用死来证明自己不是假的。周围几个婢女正抱着她的大腿,哭着喊着让她别做傻事,赫连翊瞧见劝阻的婢女里,还有一个浑水摸鱼的,在抠胡姬裙摆上的吊坠…… 他轻声叹了口气,转身要走,此时胡姬忽然冲他大喝一声:“站住!” 赫连翊诧异地一回头,胡姬扔下白绫,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腕:“你为何诬陷我?说我是假的?” 赫连翊一脸天真地装着傻,他表现得有些气愤,还故意甩了甩头发:“我什么时候诬陷你了?我一直都在屋里睡觉,根本没出过门。” “你污蔑我是假的!”胡姬气得人都在发抖,“你凭什么说我是假的?” “我没说!” “你说了。” “谁能证明?” 胡姬揪住赫连翊的耳朵,尖细的声音震得赫连翊头晕目眩:“你这个小骗子,我今天非得好好收拾你不可!” 赫连翊一把甩开胡姬,表情似受了奇耻大辱,他愤怒至极地撂下一句话:“我什么都没说过,你们这是诬陷!我这就回王府告诉小王爷,你们等着他来收拾你们吧!” 高大人快步走上前,也加入了混战,他怒喝一声:“好了,都别吵了,你给我站住!” 随后他大喝一声,高大人铁块般的手,牢牢钳住了赫连翊的肩膀,赫连翊收起笑容,用那双锐利的蓝眼睛死盯着高大人。 高大人难以揣测赫连翊的真实想法,他们对视了三秒,赫连翊用这三秒让高大人相信自己是个会背叛他、暗算他的骗子。 高大人捏着赫连翊的肩膀,咬牙切齿地说:“不把话说清楚,今天谁都别想走!” 赫连翊被推了一把,他踉跄着跌进了厅堂,高大人把他拎到了堂中。 赫连翊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我没有诬陷过谁,我不过是在睡觉,我连房门都没出过。” 高大人把茶杯当案板,哐当一拍:“你在睡觉?可有人亲耳听见你说了这话!你说莺莺是假的!” 胡姬恰到好处的哭了起来,哭得哀婉凄绝,天崩地裂,苦不堪言。 赫连翊一脸不服,他紧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怎么不记得我说过?我怎么知道不是你有意诬陷?你们一群大人,自己背地里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竟把锅都扣到我的头上。” 高大人怒极,果然上当。 “你不说是不是?好,我帮你回忆回忆!” 不一会儿,从后堂又走出来一个女人,低着头,穿着一身黑袍,若非一张脸和一双脚,简直与黑夜融为一体。 总算是见到她了,赫连翊一眼便看到了她手腕上的印记,眼前一亮,振奋地上前一步:“果真是你。” 他现在已经是个少年了,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期待地看着对方,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无论他是否有意,总会有一种让人神往的心动。只不过这种令人心动的感觉只持续了片刻,他看到那女子的面貌时,笑容转瞬即逝。 女子的面容十分坚毅,面无表情,衣着打扮也非常朴素,是他先前在寺庙里见过的那名女子。 “竟然是你?!” 从“果然是你”到“竟然是你”,气氛急转直下,赫连翊走上前猛地揪住女子的衣领,恨不得一拳揍在她脸上。 “你先前潜伏在庙里,想做什么?”赫连翊掐着女子的脖子,“你是哪里来的细作?你想做什么?” 女子慌乱地想要躲,她刚要跑,赫连翊猛踢她的腿,又一个过肩摔把她抡到了地上。现场变得更混乱了,三个互相指认对方是坏人的人,差点打起来。 “哎哟这是干什么呀?别打了,别打了!” 原先要上吊的胡姬,这会儿也顾不得上吊了,白绫还缠在身上,又围过来劝架。 最后,还是高大人出面平息了混乱,用铁板似的身躯,把赫连翊和那名女子隔开了。而后,在周围七嘴八舌的争吵中,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赫连翊故意说胡姬是假的,目的就是诈出,半夜偷偷跑进他房里来的女鬼。 这个计策成功了,女鬼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就是这个穿黑衣服的女子。 只是他没想到女鬼还不止一个,还有另一名女子,正当他们在这儿辩论的时候,另一名女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背后,脸上始终挂着似有似无的微笑,赫连翊朝她看了眼,只觉得身后的女子如同提线木偶,多看两眼都觉得毛骨悚然。 而这两名女子,都是皇帝特指派来,给赫连翊一个教训的。 高大人在厘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之后,在堂屋内的太师椅上坐下,长长叹了口气。他坐下后拍了拍自己的腿,没往后靠,而是弓身朝前,抬起下巴,示意两名女子上前。 赫连翊目光警惕地看着两人。 “这位高桥琉小姐,是东瀛特使。她的家族里人才辈出,叔父是建筑大师,母亲是剑道大师,云灵寺就是她叔父所建,而她本人,是非常厉害的忍者,拥有极高的忍术技巧。” 高大人的语调极尽赞美,赫连翊冲这位高桥特使谨慎地鞠了一躬。他曾听说过忍术的厉害之处,就是能在眨眼之间消失踪迹。难怪,他原先在寺庙中见到了这位特使,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她就消失得彻彻底底。 “这位,是新罗来的女官,妍真。” 赫连翊一转头,瞧见身后的那名女官还朝自己微笑。这名女子皮肤白得吓人,却有一头乌黑的长发,眼珠也是漆黑的,偏偏嘴唇中间一点红色,与她对视简直瘆得慌。 赫连翊多看了她几眼,更害怕了,那名女子却忽地伸手,搭在了赫连翊的肩上。赫连翊简直心跳骤停,那只手绵软无骨,酥酥地朝他肩上一按,大有四两拨千斤之力,将他浑身的力气都抽掉了。 “她会教你识破天下的每一种美人计。” 高大人嘴角的笑容抬高起来,他的目光在对赫连翊说,你也不小了,该学点别的了。 -------------------- 高桥琉是日本人,妍真是韩国人。是的,这篇文里不仅有日本人韩国人,以后还有西方人(ˇˇ) 孩子出国留学碰上外教了 第48章 风花雪月 赫连翊觉得大事不妙,他警惕地打量了四周人一圈:“你们什么意思?” “真正的高手,不仅要能文能武,还要风花雪月,我曾经与你说过,杀人要干净,要漂亮,要美,而她会告诉你,什么才是美。” 这番话从高大人嘴里说出来,赫连翊才觉得今晚是真的见鬼了。 “风花雪月……” 赫连翊痛苦地咀嚼着这四个字,他还没把诗词歌赋弄明白,怎么又来了四个字。他惊恐地看着高大人,又忧愁地望向妍真,思索着她是风花雪月里的哪一茬。 “公子不必忧心,你不懂的,我都会教你。我妍真呐,什么男人都见过,没有任何人,能逃出我的掌心。” 妍真勾唇一笑,俯身贴过来,身上一股浓郁的花香直往外冒,黑而深的瞳孔近在咫尺。赫连翊觉得妍真一定是妖怪变的,生怕她一张嘴,露出獠牙把自己吃了。 妍真在他耳旁轻声细语:“以后可要请公子多多指教哦。” 指教什么?他自己都什么没搞明白呢,赫连翊的脸上,顿时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这种感觉很不舒服,他不喜欢陌生人靠自己太近。 “看来一位是女侠,一位是女妖,两位都是惹不起的人物。” 赫连翊冷淡地开口,可不想指教,更不想领教,他不解风情地抬手,将妍真的手打落。 妍真的眉眼一弯,露出一丝心痛。她有些愁眉不展,但眼角却扬起,嘴角跟着上扬,手指在赫连翊下巴上扫过,轻轻掰过他的脸。 “公子如此不解风情,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妍真脸上闪过一丝狠意,掰过赫连翊的脸,瞧见他的面容,略显诧异地一愣,又甜蜜地笑了起来,“还这么年轻啊?那可就更有意思了,姐姐会好好调教你。” 赫连翊不觉去摸刀,没摸到,于是面色阴沉,开始撸袖子,准备暴揍妍真一顿。 妍真像极了志怪传奇里说的女妖怪,长得漂亮又会花言巧语,心中恐怕一副蛇蝎心肠,软的不成来硬的,这时候赫连翊就得跟她来点真格的,跟她比比谁更硬。 “好了!别再闹了!今日也不早了,大家都休息去吧,有什么事也都明日再说。” 高大人眼看着赫连翊准备动手,抬手制止,说着,不经意间打了个哈欠。 打哈欠会传染,赫连翊顿时也困了,妍真也一下子面露倦容,唯独高桥特使,面无表情,果然是最顶尖的忍者,甚至连犯困都能忍住。 “此事就到这里,都散了吧。” 赫连翊打着哈欠站起来,向高桥特使微微一鞠躬,又转过身去朝妍真点了点头。 妍真对他挥挥手,盈盈一笑:“小公子,明日见。” 赫连翊原本以为高大人请来这两尊大佛,是要故意刁难他,没想到是有别的事发生。因皇帝要东巡,高大人进宫,随列队出巡,将近有三个月的时间不在府中。 当高大人告诉赫连翊这个消息时,赫连翊忙问:“那……小王爷呢?” 高大人浓密的眉毛灵活地一抖,对他点点头,意思是赞赏他反应还挺快。 如果是皇帝要出巡,裴静应该会陪同去,就算是充人头,他也没有理由不去,毕竟,赫连翊看他跟皇帝关系也还算不错。 赫连翊幽幽叹了口气:“我懂了,原来高大人是不陪我,陪皇亲国戚去了,怕我孤单,这才特地请了两位大小姐来。” 高大人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伸手过来重重一拍他的肩膀,赫连翊皱起了眉,他眉间一蹙,眉弓突出,压低在那双蓝眼睛上面,有种浓烈的忧伤从眼底冒出来,像涟漪那样在眼中流转。 “高大人,你一番好意,我都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赫连翊也不知从哪儿学了样新的本事,把阴阳怪气的话说得深情款款,他情真意切地看着高大人,蓝眼睛宝石似的发亮,好像真的很感激他。 “你的汉语已经说得很流利,离风花雪月,也不远了。”高大人甚是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话语耐人寻味,“我倒是很期待,你长大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赫连翊一把抓住高大人的手:“高大人,你想看到我变成什么样?” “你会变成什么样,我管不着。”高大人讥笑,“不过,永远别忘了自己是个侍卫。” 赫连翊叹了口气,手却抓得更紧:“我原以为侍卫不需要懂这么多,只需要会杀人就好了,况且,我得提醒你,我不止是个侍卫。” “你跟我犟这几句,没有半点用处。只会杀人,那就跟屠夫没有区别。” “懂了。” “懂了?你懂个屁!” 高大人的语气骤然严厉:“我不在也绝不能松懈,好好向两位师父讨教本事!” “那是自然。”赫连翊一口答应,他的眉眼舒展,眉头却又微微蹙着,眼神明亮却又不解,“高大人怎么忽然生气了?” 高大人啧了一声:“形,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了五六成,神,还差了点。” “差在哪儿?” “眼里没有半分真情,倒是想杀之而后快。”高大人甩开赫连翊的手,却又忽地揪住他的衣襟,把他拖到眼前,“酒色财气,都去沾点,否则你永远也学不会,也不会懂。” 高大人撂下这句话,转身走开。赫连翊静静地等高大人离开,之后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又走到水塘边,俯身去看自己的倒影。 他的影子在水中望着他,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他平日里很少照镜子,就连面对自己的影子,也觉得陌生。看久了,赫连翊会觉得自己像被囚禁在一汪深谭里,喘不过气来。 酒色财气,是什么?风花雪月,又是什么? 赫连翊尚未遇到真正的对手,他不懂,为什么一个护卫要懂这些。 上半年过得无忧无虑,下半年所有的事就都堆在了一起。裴静隔了十余天来看他,赫连翊一看见裴静就知道,此去一别,恐怕得几个月才能见了。 裴静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高大人的府邸,高大人不在,那他来就一定是来找自己的。赫连翊瞧见他梳着发冠,猜他或许是刚从皇宫里出来。 第49章 坦白局 既然是从皇宫里出来,再来找自己,一定是说东巡之事。如果不是从皇宫出来,打扮得这么隆重来见自己,肯定还是为了东巡之事。 这件事情他已经从高大人那里知道了,赫连翊一下子就摸清了裴静的来意,并且内心小小的得意了一下。他还能不知道裴静的心思么?上回这人去找老殿下之前,就老在他眼前晃悠。 所以这一回,他决定先发制人。 “最近天气冷。”赫连翊在裴静开口之前,先一步拉住了他,格外关切地问他,“你怎么会突然过来?” 说罢,他不等裴静说什么,先把他拉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裴静有些惊讶,他不知道赫连翊是什么意思。赫连翊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想逗裴静玩,毕竟,之后再见就是冬天了。 秋天风大,赫连翊给他倒了一壶热茶,之后又去找了一份糕点过来。裴静对于赫连翊忽如其来的热情,很是不安。裴静先是略警惕地打量了一遍屋子,之后又格外警惕地打量了一遍赫连翊,总觉得哪里有猫腻。 “外边风大,天又凉了。高大人这里不比王府,没什么可招待你的,请你喝杯热茶。”到如今,赫连翊的汉话已经说得十分流利自然,“待会儿他回来了,我也得跟着过去了。” “你……”裴静欲言又止。 显然,对于赫连翊的热情,裴静恐怕心里也有点发怵。 正当赫连翊觉得他有话要问的时候,裴静不说话了。他端起了茶杯,慢悠悠地喝着茶,之后放下茶杯,脸上所有的疑虑都已经消失,换上了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你还好吗?我来看看你。” 赫连翊愣了一下,之后又点点头。 “你很好,那我就放心了。” 裴静凝望着赫连翊,许久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坐过来,伸手摸了摸赫连翊的脸。 赫连翊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事实上,他的腿其实已经这么做了。他明显地后背挺了一下,但没跳起来,而是被原地定住了。 裴静的手里好像有把无形的刀,指尖到哪儿,赫连翊就觉得哪儿发麻。他两眼四处乱瞄,又不敢看裴静,在麻麻的慌乱中,觉得耳朵一点点热了起来。 裴静捏了一下他的耳朵,赫连翊忍无可忍地抬手打掉:“你做什么?” “怎么了?我今日来不过就是看看你,你的反应……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裴静怏怏地收回手,语调充满遗憾,“你该不会,真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赫连翊瞪大了眼睛,批判道,“你内心真阴暗。” “高大人这里枯燥无聊,我想你心里,对高大人对我,想必,也不是完全没有怨言。” 赫连翊哼了一声:“原来你心里清楚。” 裴静再次投来诧异的目光,赫连翊觉得他想听到的是坚定不移的:没有。 原来如此,是走之前来验真心的,赫连翊不由得轻轻一笑,他知道裴静是来做什么的了。 “笑什么?” 赫连翊在玩火,他故意说:“万一我真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能怎么办?” 裴静淡淡地笑着,他起身站起来,朝墙边走去。赫连翊看着他走到衣柜旁,取下了挂着墙上的一把长刀。 这里毕竟不是王府,赫连翊的屋子里没什么东西,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便只有这个衣柜。墙上突兀地挂着一把刀,裴静很是介意,伸手取来。 那不是赫连翊自己的刀,是高桥特使送给他的。赫连翊向她学习忍术,高桥特使特地带他去城东的铁匠铺,打了一把横刀。 这种刀极细极长,刀鞘是纯黑色,没有一丝一毫的装饰,干净,美丽,纯粹。 裴静抓起那把刀,忽地猛朝墙壁击去,刀鞘在墙上一震,刀瞬间出鞘,朝前飞来落到桌上。 砰的一声,干脆利落,刀尖插在桌面上,深深嵌入,把好好的梨花木桌子劈开一道不小的裂口。 裴静拿刀鞘朝赫连翊一指,面不改色地回答:“那就切腹自尽,我还会当你的介错人,亲自把你的头颅砍下来。” 赫连翊打了个哆嗦,配合地露出一点畏惧:“好可怕哦。” “可惜,这种刀太长了,切腹要短刀,还是用你的金刀吧。” 裴静走过来,把刀拔出来重新塞回刀鞘,他严肃地瞪了一眼赫连翊,看赫连翊微微瞥了下嘴,又忽然笑了起来。 “说吧,做什么坏事了?” “你应该听说我把高大人给砍伤的事了。”赫连翊一点也不愧疚,还挺得意,“不过那也已经是前阵子的事了。” “我当然听说了,我还替你说了好话,皇兄因此训斥了我。” 赫连翊在桌边坐下:“我没有连累你吧?” “不会。”裴静朝门外瞄了一眼,没人,悄悄对赫连翊说,“高大人吃瘪的样子可好玩了。” “我只不过跟高大人比试武艺,若我不认真,才是对不住他。”赫连翊对裴静发誓,“高大人教我武艺,我很感激他,绝不会害他,更不会记恨在心。” “放心吧,高大人知道,我也知道。”裴静伸手拍了拍赫连翊的肩,“没人怪你。” 赫连翊故意松了口气:“我以为,你特地来此教训我。” 裴静一瞥,瞄过来盯着赫连翊:“你会这么想?” “是啊。” “原来如此,看来不背地里给你使点绊子,你反倒要对我失望了。” 赫连翊点点头:“我会等着。” “等着?” “等你东巡回来啊。” 赫连翊不想再绕弯子了,他看到裴静诧异的眼神,心想我还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你要做什么。 “不是我要去东巡,是皇帝要去。”裴静这样回答,“皇帝不会离开皇宫太久,几日便回,所以才需要我代他巡牧。” 赫连翊点点头:“就像你之前那样,随罗斌大将军去西北边境。” “是啊,如此你才会遇见我。”裴静对赫连翊举一反三的反应能力,非常赞赏,他扬手一挥,“待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东巡,也不知道裴静会去哪些地方。不过赫连翊从诗文里知道,东边气候温暖,就算是冬天也不下雪,那里物阜民丰,是有好山好水的地方。 第50章 此去一别 “东巡,想必去的是好山好水的地方。” 赫连翊说话间,流露出一丝不舍:“什么时候,我也能去看看就好了。” 东边的树和柳四季常青,水也很清澈,一条河便能滋养一座城,河水沿阶而上是两岸的人家,那里有温柔美丽的女子,有荔枝和杨梅,有许多爱情的传说。 “总有机会,又不是一去不回。”裴静冲赫连翊笑着,笑容很温柔,“等春天了,桃红柳绿的时候再去吧。已是秋日,南方一派萧条,去了也只见满眼凋敝,远不如洛阳热闹,我倒也想待在这里呢。” “你不会带个女子回来吧?” 赫连翊想到什么问什么,一点不把裴静当外人。 裴静的笑容转瞬即逝,他怔怔地看了赫连翊一会儿,才说:“我看你是疯了!” 裴静以为赫连翊在向他要美女,赫连翊以为裴静要去艳遇,他们此时此刻都在心中小小地嫌弃了一下对方。 “算了,我不问了。”赫连翊小声嘟囔,“等你回来,恐怕已是冬天了。” 裴静别过头去,赫连翊在想那一刻,他是不是略有惆怅地垂下了眼帘。不过,无妨,反正他们平日里也很少见,一月才见一面,不过再隔着几个冬天罢了。 “你在外……”赫连翊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好一会儿才憋出后半句,“多加小心。” “我会的。”裴静转过来时,又低低地笑了一下。 其余的,赫连翊和不知该怎样表达。他有很多话要交代,却又不知该该不该开口。多穿衣服,小心别生病,记得吃药,这些事就算他不说,也有下人会提醒,不必他多操心。而且这些话说多了矫情,赫连翊不太好意思。 赫连翊唯一需要担忧的,是裴静脾气倔强,万一谁招惹了他,他又跟人家闹脾气再生病。不过想来东巡所去之地,都是美丽温柔的女子,碰不到第二个赫连翊跟他大打出手,情况应该会好些。 裴静看出他有难言之隐,因此又在屋内坐了一会儿。赫连翊又去倒了一壶茶,之后就陪着裴静坐着。 在一壶茶由热变温,由热变淡的漫长过程中,赫连翊觉得时间慢慢变得煎熬。这里毕竟不是王府,他没办法像在王府那样跟裴静打闹,但一旦安静下来,他又觉得该说些什么。 可他开不了口,诗词歌赋,他尚未弄明白;风花雪月,更是一窍不通。只是这时候他才感觉到,原来风花雪月,未必是要在杀人时才用,因为一个护卫,也不止在杀人时,才会跟自己要保护的人相处。 更何况分别在即,他觉得说什么都无用,冬天就要来了,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人难免心神不宁,他又不能劝裴静不走。 裴静在此坐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你的心不静。” 赫连翊没好气地答:“死人的心才静。” 裴静被逗笑了。 “看来我不该来,本不过是想来看看你,还以为你会高兴,看来反倒给你增加了不少烦恼。”裴静极小声地叹了口气,“还是我自作多情了。” “你真是……你就是故意这么说。” 赫连翊埋怨了一句,他本来就不开心,这下可好,他更烦了。 “当然是故意的。你不肯开口,那我就只好胡言乱语。你怎么了?对我不满意,为什么不接我的话?还是有什么心事?不如说出来,我替你排忧解难。” 赫连翊朝他看了好一会儿,干巴巴地吐出五个字:“你可以走了。” 裴静伸手端起了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赫连翊看见他没喝茶,只是晃了晃茶杯,茶水在杯中来回惊险地晃荡,随时要溢出来。 “你在干嘛?” 裴静转过身来,眼里满是笑意。 “也罢,临走前,告诉你一个秘密。” 裴静招招手,赫连翊见他神神叨叨的,赶紧凑过去。 赫连翊听见裴静低声对他说:“如若遇上一汪不静的泉水,我会将它搅乱,我可不是好人。” 赫连翊当下的反应是,他猛地一锤桌子,桌上的茶杯翻了,裴静猖狂的笑声在他耳边回荡。 待到再见,就是寒冬料峭的时候了,等洛阳城下一场雪,裴静就会回来了。 此后几日,赫连翊连着做噩梦,裴静临走前故意要搅乱他的心绪,赫连翊中招。他在连续的噩梦中,看到娜依塔公主的眼睛,那浅浅的绿色,在黑暗中像一头野狼的眼睛。 他不明白,为何一位公主会化身为狼。他的梦魇明明由另一个人制造,却把他和娜依塔公主,都关在了里面。 高大人和裴静都离开了,赫连翊就只好与两位女中豪杰作伴。 赫连翊从未接触过女人,他遇到娜依塔公主时,她还是个孩子,而他那时也是个孩子。可现在,他已经是个少年,眼前的这一位女菩萨和一位女妖精,与娇俏的公主,也是完全不同的。 她们可不会放过他。 高桥特使的话很少,她武艺极高,远在高大人之上。她来无影去无踪,就像一阵清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也不知道何时离去。平日里教赫连翊武功,也常常一句话都不说,只教赫连翊“悟”。 秋风很冷,偏偏又干燥得让人上火,赫连翊厌恶秋天,他比其他季节更容易烦躁。偏偏越是烦躁的时候,他越想要进步。 他直白地对高桥特使说:“我想像你一样。” 高桥特使看出他很烦,于是问:“你真的想要像我一样?” 赫连翊点点头。 “你想像我一样什么?” “会忍术,可以在任何人面前消失。” 高桥特使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她要赫连翊将两块大石头绑在腿上,然后一路跑到云灵寺。 赫连翊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没问,照着这样做了。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云灵寺,高桥特使再要他跑回去。赫连翊站在原地,看了高桥特使好一会儿。古刹阴凉,参天大树遮天蔽日,而透过树叶传来佛音和钟声,赫连翊觉得远处飘来的声音,好似一个紧箍咒,将他所有的惶惑都笼罩其中。 他不该,也不能在古刹中发怒。因此他忍着满腔的怒火,最终还是照做了。 他没有问高桥特使为什么,高桥特使也没有回答他。 -------------------- 再见面之前会有大事发生。 第51章 上了贼船 他这样跑了一个月,积怨越来越深。他的怒火在初冬的寒风中被冻结,化作一团心中不可磨灭的火,而当这团火被点燃之后,这位新罗来的女官,恰到好处地,给他浇了点油。 赫连翊原先并不知道女官是做什么的,直到妍真某一日,不经意间从衣袖中掏出了一盒针。 这种针赫连翊再熟悉不过,他也有一盒,裴静从宫里偷来的。 赫连翊看到妍真从兜里甩出那盒针,在他眼前甩了甩,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大白天也像女鬼似的飘过来,问:“喂,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想不想知道怎么用?” 赫连翊早就知道了,但他看见这东西就难受。 他冷漠地点点头:“略有耳闻。” “原来你知道。” 妍真略露惊讶神色,她嘴角微微上扬,笑得千娇百媚,赫连翊看她整个人笑得都在摇晃,生怕她摔倒在地。但真正的高手,就是明眼看着弱不禁风,实则能控制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赫连翊盯着她的脚,她连半步都未挪动。 “看什么呢?小坏蛋!” 妍真骂了一句,抬手把针扔了过来,赫连翊接住了盒子。 “跟我走,带你见见世面。” “去什么地方。” “当然是去好玩的地方。” 赫连翊捏着那个盒子,还没打开就觉得扎手,轻轻皱了一下眉。 “怎么?不敢来?” “嗯。”赫连翊忧郁地看着妍真,难得一见的屈服了,“姐姐,我害怕。” “是吗?”妍真薄唇一抿,笑容却忽地变得凌厉起来,“给我过来!” 赫连翊被妍真一把拖走,拖到河边,妍真踢了他一脚,将他从河边踹了下去。赫连翊在一众欢呼声里掉进河中央,但却没掉进水里,而是掉进了无数姑娘们裙摆和臂弯里。 他栽在了一艘画舫上,身旁每一位都是身怀绝技的船娘。 赫连翊在姑娘们的衣袖间打了个滚,狼狈地爬起来,他捂着鼻子,站在船上摇摇晃晃,船娘们将他牢牢围住。赫连翊朝周围望了望,美人们个个都是蜘蛛精转世,恨不得把他裹成一个茧。 他朝后望去,妍真一身粉色纱裙,倚在岸上,睥睨而视。 赫连翊冲周围的姐姐们甜甜一笑。他知道自己怎样能讨得周围女人的欢心,他年轻气盛、生得一张异域风情的脸,笑起来的时候既天真又神采奕奕,蓝色的眼睛明亮又闪烁,相较于那些胡子拉碴,身材臃肿的中年男人,船娘们当然喜欢他这样的。 他一笑,船娘们个个脸上都展露出了喜悦的神色。赫连翊在众船娘们妩媚的眼神中,将她们挨个打量了个遍,最后开口说了三个字:“我没钱。” 此话一出,船娘们的笑容全都僵住了。 年轻男人虽然好,但有钱的更好,出门做生意,当然只为了钱,年轻男人又不能当饭吃。 “没钱你上来干什么?”一名船娘怒骂道。 “来碰碰运气,顺道来明白,什么叫风花雪月。” “还风花雪月,我送你四个字,没钱滚蛋!” 赫连翊朝前挪了一步,众船娘们纷纷像青天白日见了鬼,抽身往船里的跑。 赫连翊用三个字击退了所有的船娘,船娘们刚才勾魂摄魄的眼神全变成了刀子,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妍真原靠在岸边,见此情形,走下船来,伸手摸了一把他的脸,赫连翊偏头躲开。 “耍花招想逃是不是?”妍真唉声叹气,“你不是想知道风花雪月到底是什么吗?今晚就让你开开眼。” “还要待到晚上?”赫连翊满脸写着不耐烦,他叉着腰环顾四周,凑近妍真,“我明白你要让我看什么。什么风花雪月,不过就是门生意罢了。做生意得赚钱,我没钱,所以也看不到什么风月。” “你呀,太年轻,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妍真拿手中的丝绢轻轻抽了一记赫连翊的脸,嗔怪道,“躲什么躲?你也快到年纪了,这种事总得有人教你。你以为我稀得管你?别开玩笑了,我压根也不想来这儿。我是怕你将来中了美人计,给人暗算,到时候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呀,根本不知道我的苦心。” “我躲远点不就行了吗?” 赫连翊的战斗策略简单粗暴,惹不起还躲不起了? “躲?”妍真伸出细细的手指,猛一戳赫连翊的胸口,她的眼神冰冰凉凉,小声鄙夷道,“一点出息都没有,遇着事就知道躲,算什么男人。” “我有婚约,我从小跟人订了亲的。” 赫连翊把娜依塔公主都搬出来了,妍真诧异地愣了愣。 她在听闻这个消息之后,恍惚了一下,之后那双眼睛沉下去,以审判的姿态从他的脸上划过。船摇晃了一下,赫连翊跟着晃了一下,他很想转身就走,因为他的心摇晃得比船更剧烈,他甚至想直接跳船,跳进水里,避开这一切让他无言以对的事。 妍真发出一声嗤笑。 “你爱她吗?” 赫连翊咬咬牙,点了点头。 妍真再发出一声嗤笑:“撒谎。” 赫连翊的脸一下子红了,他不仅仅是害羞,更是愤怒,还有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羞耻。 “想走也可以走,想撒谎也可以继续撒谎。”妍真绕着赫连翊,慢慢从他身旁走过,她昂起头,把一口热气喷在赫连翊的耳旁,“你骗得了自己一时,骗不了自己一世,更骗不了我,也骗不了别人。” “你怎么能……” “怎么能这么说?不如我跟你打个赌,你要是能面不改色在这里坐到天亮,姐姐我以后呢,就再也不管你了。” 赫连翊脱口而出:“我输了怎么办?” 妍真发出悦耳的笑声,笑得赫连翊也快气笑了。 “输了就输了嘛,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赫连翊被扣在了船上,他格外郁闷,但又不好跟船上的女子大打出手,只好坐下。 船顺着水波轻轻荡开去,在桨声中涌入河流的深处。赫连翊坐在船头,这是他第一次坐在船上看洛阳城,看秋日的夕阳像火焰一样悬挂在天空,整座城市都在寂静中疯狂的燃烧。 -------------------- 吓死孩子了。 第52章 犟种 他看了很久的天空,直到觉得自己心中的那团火,也随夕阳燃烧殆尽,燃烧之后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失落。他恍惚着低头,而一低头,月色已从水面浮起,船上来客人了。 他坐在船头,透过粼粼波光,伸手拨弄水中的月亮。船上的客人渐多,船身晃动得更加厉害。夜更深,两岸的烛火亮起来,女人的笑声、男人摔碗的声音、温柔的呢喃,激烈的吵闹声,全都传了过来。 他就知道…… 赫连翊虽说什么都不懂,但他隐约也猜到,妍真打算让他明白些什么。他对此感到苦恼,从他上船那一刻,他就觉得自己像条待宰的鱼,被那些女人上下打量着,算计着。 他没有任何兴奋之感,只觉得恼怒。 他不喜欢这种打量,心中和夜色一样,弥漫起一层黑色的阴云。没有人能强迫他做事,更休想趁这时候占他便宜。 赫连翊朝后望了一眼,他看到眼前放下了一截帘帐,深红色的幔帐悬挂在船头,里面点着蜡烛,经微风一吹,悄悄掀开一角,再又摇落。 船身中的人看不清面目,而幔帐上的影子恐怖如伥鬼,还有那一声声凄美的叫声,赫连翊的心在蠢蠢欲动,可所见的却是鬼魅的倒影。 风花雪月,恐怖如斯,远不如一枚水中的月亮来得漂亮。可月亮是假的,帘幕之后的人却是真的,娜依塔公主的眼睛是假的,他的兴奋和恐惧是真的。 他就这样待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待着,他没吃晚饭,还不能睡觉,又饿又累又困,偏偏意识还很清醒。 烦,他很烦。 船身忽然猛晃了几下,赫连翊差点掉进水里,他在身体失衡的瞬间,拔刀劈在船身上,刀深深嵌进木板,像一个精准的锚点,他一把抓住了刀,把自己拉回来,金刀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偏偏此时又传来几声女人放浪的笑声传来,赫连翊听到里边有人在谈论他,外边有个不长眼的小鬼,想进来又不敢进来。 赫连翊紧紧握着刀,他缓慢地将刀拔出来,在刀拔出来的一瞬间他起身,劈开帘子走进了船舱。 船舱内躺着数具赤身裸体的男女,在红帘帐和幽幽烛光下像一条条蠕动的虫。他随便抓住一个女人的头发,拎起来扔到一边。 女人发出尖叫,一条男人汗津津的胳膊围过来,伴随着咒骂声勒住他的脖子。赫连翊折着男人的手臂,一刀刺在男人的胸口,赫连翊看到刀尖剜开皮肉,而这个男人其他的皮肉皱起来,在烛光下像死掉几日的猪皮,糜烂地散发着腥臭味。 他拧着刀柄割开一条缝,那个男人害怕得说不出话,脖子涨的通红,血缓缓滴下来。 真恶心,他觉得男人和女人都很恶心。他手中的刀微微刺下去,止不住地抖,而他在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用力,因为,他现在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杀光。 他想杀人,非常想,口干舌燥,心神不宁,血到处涌动。 有个女人发出一声细微的尖叫,而妍真站在另一侧的船头,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 “小心哦,香气有毒。” 妍真亲切地提醒,她人在帘帐外,声音飘进来,赫连翊仔细嗅了嗅,又瞄见身旁点着一支香,一股熏天的香气扑来。 赫连翊余光扫了一眼周围,他拔出刀,那壮汉扑通一声仰面倒在地上。赫连翊跨过那具死猪般的躯体,在血滴下来之前端起旁侧的一只碗,接住了浓稠的血。 在众多男女惊愕的目光中,赫连翊抄起一个精致的果篮,朝船舱壁上猛砸。他连砸数下,在沉默的响声中,果篮碎成片。赫连翊拿刀将支离破碎的果篮,削下一条木片,走到碗边,在那碗血里搅了搅。 他感到很兴奋,那种有毒的香,让他有种飘飘然的感觉。木屑刺进手指,又痒又麻,他现在头重脚轻,暴虐的杀意在乱窜。他拿木片蘸着血,在地上写了一个“观”,之后又停手,对周围人说:“继续啊。” 四周鸦雀无声。 赫连翊又写下“自”,之后他暴怒,一刀重重砍在船舱内侧。 “都给我继续。”他拿刀在地上划了个“在”,吱吱呀呀的声音难听至极,“谁要是停,我就把他杀了。” 妍真的笑声从船舱外传来,她笑得赫连翊心口隐隐作痛,他真想把妍真也一块儿杀了。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船又开始前行,这艘客船悠悠荡荡,在无边夜色中,朝洛阳的深处驶去。夜凉如水,梆声响亮,水流清澈,妍真站在船头吹笛,笛声凄凉幽怨,照见一整个天空的孤寂,而周围的男男女女又开始发出难耐的声音,在某个航道的拐弯处,激流声与周围的哀嚎声都变得更加激烈。 赫连翊拿一碗人血,无论船怎样晃,他都心无旁骛,一笔一划地在船舱的地面上写字。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赫连翊从船的这头写到船的那头,船舱内鲜血淋漓,弥漫着难闻的血腥味,像一条巨大的死鱼在江面上漂浮。 在一个像猪一样的男人身上挖一个洞,并不致死,但这个男人此后就一直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哀嚎,直到赫连翊写完整篇心经,把碗重重砸在了他的脸上。 此后赫连翊就睡着了,他摈弃一切嘈杂的声音,护着那把金刀,在人堆里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爬起来,瞧见周围的女子都一脸怯生生地望着他。 一夜过去,这些原本浓妆艳抹的船娘们,现在个个衣不蔽体,面容憔悴。赫连翊扒开人群,从里边钻出来,他在船靠岸之前,先轻轻一跃跳上岸。 岸上有一群牙婆,身后一群看热闹的女人,赫连翊原本想掰开人群走,只听见身后有一女子怒骂:“你这个烦人的小东西!下次可别让我再遇见你!” 在周围人的哄堂大笑中,赫连翊转身丢了个火折子回去,朝船大喊了一声:“没有下次了。” -------------------- 孩子马上就正式到青春期了。 第53章 已老实求放过 赫连翊憋了一晚上了,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哑着嗓子怒斥了回去。 火折子轰地一声点着了船,船顶瞬间着了火,船上女人男人的嚎叫声响彻云霄,紧接着就跟下饺子似的,一个个纷纷往河里跳。 “哎呦喂,着火了,救人呐!救人呐!” “你这个小混蛋,你且等——” 那船头的女人还没说完,也跟着扑通一声掉下了河,溅起一个巨大的水花,但她一边呛水,一边还在高声叫嚣。 “你等着……我下次收拾你……” 下次?赫连翊相信,绝对不会有下次了。这下他可出名了,他这回砸人家场子也算轰轰烈烈,从明儿个起,他也算是这档子生意里,顶顶有名的客人了。 赫连翊头也不回地往高大人的府邸里走,他烦着呢,路过包子铺他买了两个包子,一路狼吞虎咽地吃完,回到府邸倒头就睡。 他睡了整整一天,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恶心,那些蠕动的虫子,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越是厌恶,就越容易想起来,越想就越生气,在这之后他有十多天没跟妍真说话,看到她就绕道走。 好事是他的忍术进步了,大概是他这段时间一直都忍着没发脾气,再加上频繁地跑到庙里听老和尚念经讲道,对佛法之高深,有了浅浅的领悟。 赫连翊火烧画舫的事,被妍真一封书信报给了高大人,高大人再转头添油加醋地汇报给了裴静——并且特地挑了个皇帝也在的时候。 裴静听闻一言不发,面色阴沉,他重重拍了一下桌子:“真是胆大妄为!我这就去收拾他!” 赫连翊百里加急收到一封书信,打开一看,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就画了个手势,比了个六。 知道了也无所谓,赫连翊既然都敢放火烧船,就不怕被知道。更何况此事闹得如此之大,要是不让裴静明白他胆子有多大,岂不可惜。 赫连翊盯着这个六看了好久,也不知道裴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说还有六天回程?还是指他是个老六?裴静的反应真耐人寻味,遇到这样的事,也不责怪他,反倒是也觉得很有趣一样。 不过无所谓,赫连翊直觉觉得,裴静不会生气。因为裴静还给他带了六只螃蟹,专门托人送来的。赫连翊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螃蟹,出于礼仪,他分成了三份,给高桥特使和妍真姐姐各送了两只。 螃蟹最后让高桥特使给煮了,在一个寒冷的夜晚,用一锅热水煮得通红,冒着轻烟,盛在一个小碗中。 赫连翊和两位姐姐们一起在院中坐着,蘸着醋和生姜粒,一脸愁容地吃螃蟹。蟹膏很厚,蟹肉很扎实,橙黄色的很鲜艳,是能卖好价钱的螃蟹。 妍真在一旁轻声唠叨:“螃蟹泻火,吃了对你有好处。” 赫连翊一脸忧伤地问:“姐姐为何非要惹我上火?” “哪里是我要折腾你?” “你看人家高桥特使,从来不让我去那种地方。” 高桥特使脸上毫无表情,依旧默默吃着螃蟹。 “姐姐我也是受人吩咐,才指点你几下。你以为我闲着没事,故意刁难你呀?” 赫连翊故意试探:“受人吩咐?莫非……是他让你们这样做的?” “谁呀。” “你直接告诉我吧,高大人还是小王爷。” 妍真笑着朝高桥特使看了一眼,伸出纤纤玉手,在他额头一点,脸上的笑容神秘莫测。 “就算你猜出来了,也不能这样直说,这是中原人的规矩。” “好吧,那这笔账算小王爷头上。”赫连翊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这个锅扣在裴静头上,心想,有些话不能直说,还是画图省事,直接比划个六就行了。 “好吧,那我就继续装傻子,假装不知道。”赫连翊闷闷地说。 “你很聪明,姐姐心疼着呢。” “你还是心疼你的银子吧,本来能多买几盒胭脂水粉,都给我败完了,光是赔人家的画舫,可就不便宜了。” 妍真被戳中伤心处,脸上的笑意一时定住了。 赫连翊把一只大螃蟹放到妍真碗里,客客气气地笑着:“姐姐,你下回放过我成吗?” “我何时刁难你了?”妍真妩媚地一笑,伸手把螃蟹塞回来,嗔怪道,“你说得没错,你把人家的船烧了,转头就走。断人家的财路,还是姐姐我出面收拾的残局,我呀,对你够好的了。” “是,你们都对我挺好,就是……” “就是你心里有怨气。” 赫连翊痛快承认:“是。” “怨我,还是高桥特使?” “我是怨我自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哎,你呀,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 赫连翊叹了口气:“那怎么办?” “把螃蟹吃了,说不定就好了。” 剥壳时扎得手疼,尽管如此,赫连翊依然把螃蟹给吃得一干二净。也不知是不是螃蟹真的降火,他满腔怒火总算是消了一点。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此去一别三个月,赫连翊心里,对裴静确实有些许,不易察觉的怨言。 再见面,赫连翊心想,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了,你恐怕,也长大了许多吧。 之后很快,洛阳城严冬,下了一场大雪。 那两只螃蟹,短暂地压制了赫连翊累积已久的愤怒。但也只是短暂地平复了一下他的心情,之后在一个平静的冬日,赫连翊做了一个噩梦。 那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噩梦。他在梦里来到了一片猩红色的幻境,这里他看到许多虫子在蠕动,那些虫子密密麻麻地朝他爬过来,贴在他的皮肤上,温暖、湿润,像人的皮肉,一层又一层覆盖上来贴着,把他拖进了一个虫洞里。 赫连翊害怕又恶心,他只觉得心中邪气在烧,浑身滚烫,拔刀朝四周乱砍。每砍下一刀,他都觉得心中的怒火消去了几分。 他看到一些难以形容的画面,像秘密织就的网,一根根在他眼前缠绕,而那些虫子软绵绵地塌下去,像人的皮肤被切开了,光滑,柔软,温热,但又有点吓人。 他在梦里杀了一个晚上的虫子,累得仿佛鬼压床。第二天接着被吓醒,醒来时仿佛被人打了一顿,他艰难地爬起来,坐起来的瞬间,觉得一股热气冲上头顶。 他感觉很不好,噩梦好像没结束。 屋内很冷,外边刚下过雪,但他一摸自己的脸,跟烧过一般滚烫。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只觉得鼻子一热,他颤抖着伸手摸过去,满手是血。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心。 他……流鼻血了。 -------------------- 6 第54章 兄弟你咋了 这真是件再糟糕不过的事,赫连翊看到自己流鼻血,心狂跳不止,他吓得僵在原地,还以为自己被下毒了。他猛一撩开被子,发现了更要命的事情。 完了完了,不是有人下毒,是他的身体变得连他自己也不认识了。 之后,他以最快的速度换了身衣服,还没系好衣扣,就摔下了床。他狼狈地爬起来,一阵手忙脚乱,左脚拌右脚,让他感觉四肢也跟刚安上似的,完全不好使。 之后,他也不顾外边冷,大冷天跑到水池边,挖了一勺冰水扑在自己脸上。 衣服脏了换一身就行,问题是这个流鼻血的事情,怎么都止不住。赫连翊在水池边扑腾了好久,无可奈何,只好去找妍真求助。 他一大清早冲到妍真的房门前,一阵猛敲把妍真叫了起来。妍真一开门,瞧见赫连翊捂着鼻子,指缝里还在滴血,蓝眼睛布满红血丝,看着凄惨极了。 “哎呦,怎么了?”妍真满脸笑意,故作不知道,“这是出门撞树上了,还是半夜碰见女鬼了?” 赫连翊觉得自己现在命不久矣,手还没空,只好跟妍真比划了几下,大概意思流鼻血怎么治? 妍真扭头进屋,披了件狐裘大衣,毛领子在寒风中悠悠荡荡,衬得她的粉扑子脸娇艳又美丽。 赫连翊觉得她故意放慢了速度,正在看自己笑话。 “这会儿想起我来了?先前怎么没见你搭理我呀?肺火热,脾又虚……哎呀呀你看看你,怎么搞成这样的。” 赫连翊一手捂着鼻子,一手乱挥,示意她别再看笑话了,好歹支个招。 “别担心,像你这个年纪,流鼻血再常见不过,有些事,你想拦都拦不住。” 妍真裹紧衣领,晃晃悠悠朝外走,赫连翊可怜兮兮地跟在后头。 最后还是妍真差使下人,给赫连翊炖了只烤梨,勉强算作安慰。赫连翊一点也不高兴,妍真倒是笑容满面,告诉他,你已经是大人了。 赫连翊很难过,他再也不能跟裴静一起烤橘子吃了。那种东西上火,牛羊肉他吃不了,他现在只能吃点降火的蔬菜,配烤梨子。 所幸高大人不在,裴静也不在,没人瞧见他流鼻血的惨状。除了流鼻血之外,发育带来的各种各样变化,都让他措手不及。他以飞快的速度长了个,莫名其妙地发热发冷,隔三差五做噩梦,半夜还会忽然惊醒,倒头就睡的日子就此一去不复返了。 高桥特使给他带来一本黄帝内经,让他知道自己在经历什么,赫连翊看完更难受了。如书上所言,他已是一个大人,可却没有长大的感觉,更享受不了长大的快乐。 他不知道为什么,每天都过得很不开心,对于身边的一切都觉得厌倦。 妍真是江湖老手,她每次看到赫连翊都安慰他几句:“别唉声叹气,你长得这么俊,马上满城的小姑娘们,都要喜欢上你了。男人我见得多了,你以后长大了,绝对招人喜欢。” 哪有姑娘?赫连翊一个也没见着过,他也没有跟同龄的姑娘相处过。老和尚倒是见了不少,可惜现在再怎么背心经都没用了,他不仅心烦意乱,还要流鼻血。 赫连翊只好安慰自己,等冬天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这个冬天,未免也太长。 去年过年早,今年过年就特别晚,而冬天和夏天一样,本就是漫长的季节。赫连翊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接受了自己身体发生的变化,他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正常的。野和尚还找花姑娘消遣呢,他又不是圣人,做几个梦而已罢了。 可惜当晚,他就发觉连梦都不对劲了起来。 他在思想上放松了一丝戒备,梦也从砍虫子变成了砍小姑娘。赫连翊在梦里拿刀拼命追杀一个肤白貌美的小女孩,这个小姑娘身轻如燕,有一头柔顺美丽的头发,披在肩上柔柔的,波浪般摇动,跟他玩捉迷藏,边跑边发出清脆的笑声。 女孩跑得飞快,那笑声萦绕在他耳畔,却声声在嘲讽,赫连翊不知道为什么,感受到一股压抑的怒气。 他一刀刺入了女孩的背,那女孩的身体一下子扭曲起来。没有血流下来,却像一张柔软的人皮,变得很轻、很薄。那张人皮发出撕裂的声音,那种声音伴随着笑声,让赫连翊感受到痛苦万分又格外激动。 那张人皮飘过来,盖在他身上,就像他再长了一层皮肤,让他透不过气来。而笑声就在耳边,像小虫子钻进了他的耳朵。赫连翊感到眩晕,他确定,这是嘲笑。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竟然一直在嘲笑他? 赫连翊在梦中使尽全力把这张人皮扒拉下来,却在扒下来的一刻,发现这是裴静的脸。 赫连翊久久地凝视着这张人皮,他按理说应该被吓得惊醒,但他此时此刻竟然觉得,还是继续做梦比较好。极度的羞耻在蔓延,在梦里已经够让他难堪的了。 再过了一月有余,裴静回到了洛阳。 裴静回程前,并未事先通知赫连翊,他堂堂皇亲国戚,回京跟潜伏进来的细作似的,一点风声都不透露,悄无声息就出现在了高大人的府邸。 那日天气非常寒冷,赫连翊正蹲在门口吃冻梨。裴静一眼就看见了他,但赫连翊却没发现裴静来了。 几个月不见,赫连翊简直大变活人。他悄无声息地就长开了。明明是相同的眉眼,比以前看着却深邃了许多。眉弓一下子突起,把眼睛和眉毛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小山峰似的眉毛之下,藏着冰河般清澈的蓝眼睛。挺直的鼻梁像南方的丘陵,十分利索地拱成一道弧线,在鼻尖处精巧地竖着一道悬崖。 而上唇中央有一处小小的凹陷,这一个莫名的小凹痕,让整张凌厉的脸变得可爱,好像说话的时候会噘嘴似的。 好消息是长开了,坏消息是比以前呆滞了很多。譬如此时此刻,赫连翊在啃冻梨,梨子很冷,他时不时就冻得龇一下牙,鼻尖和手指冻得通红,但他依然呆呆地坐在那里,连思绪都好像因为天寒,变得迟钝了。 -------------------- 逐渐英俊帅气! 第55章 六哥 这让裴静很诧异,他先默默在边上观察了一会儿,觉得赫连翊呆呆的真好玩,尤其是啃梨子的时候,时不时冻得龇一下牙,也不知道把梨子热一热或是进屋去,但还在那里忧郁地啃着,像有什么心事一般。 观察够了,偷偷摸摸绕到一旁,猫着腰朝赫连翊走过去。 裴静绕到赫连翊身旁,慢慢地蹲下来,猛地拍在赫连翊肩膀上,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凑到他眼前,故意吓唬他:“想哪家姑娘呢?这么聚精会神的?” 赫连翊本就为这事发愁呢,看到裴静,吓得哇一声大叫,手中的梨子都飞了出去。 赫连翊颤抖着发问:“你……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进来已经好一会儿了,是你一直屏息凝神地想事情,压根也没看见我。” 裴静看起来跟几个月前也大有不同,南方气候湿润,冬天没有洛阳这般冷。裴静还没回来接受西北风的摧残。一张脸水灵得不行,眼睛亮亮的,皮肤也亮亮的,赫连翊觉得他像一只水獭,油光水滑的,刚刚从水里钻出来,湿漉漉地盯着他看。 裴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见赫连翊满脸惊恐,也紧张起来,一脸关切地问:“怎么了这是?” 赫连翊仰头看着他,刚想说些什么,只觉得鼻子一热。他的鼻血恰到好处的、又极其不合时宜地喷了出来。 接下来的场面极其尴尬。赫连翊在极短的时间内,看到了裴静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变化。 裴静先是猛烈地震惊,再极快地转为好奇,他故意上手摸了一把,望着手上的血,冲赫连翊眨了眨眼,调笑着抿了一下嘴唇。赫连翊面红耳赤地推开他,转身就走,却听见背后一个高亢且尖细的声音在叫他:“六哥!你别走啊六哥!” 裴静故意学小姑娘的声音,要不是赫连翊现在捂着鼻子没空,他真想揍裴静一顿。 赫连翊一路冲到后院,舀了一勺冰水就往脸上浇。裴静如鬼影一般出现在赫连翊身后,赫连翊红着脸想跑,被裴静给按住了。 “别,别用冷水冲。” 裴静晃晃悠悠地挪过来,靠在水缸边,他差使下人:“去烧点热水。” 灶台边有现成的热水,下人很快就端上来一盆,裴静给赫连翊拿毛巾过了一遍,然后按在他的脸上。 赫连翊被毛巾捂着,脸上冒着一圈又一圈的热气,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像是被捂着,闷闷地:“我……我自己来就行。” 裴静一把扯下毛巾:“你说什么?” “我说我自己来就行!” 赫连翊伸手来夺,裴静把手往身后一藏,愈发怪异地盯着他看。 赫连翊有些着急:“你干什么?” “这才几个月不见,我六哥怎么连声音都变了?”裴静故意刁难,他凑到赫连翊眼前,捏住他的脸使劲掐了几下,疑神疑鬼地问,“你该不会是哪儿来的细作,假扮的吧?” 赫连翊重重地咳了一声,他清了清嗓子:“我的声音变了吗?” 他原先还没觉察出来,经裴静这么一说,这才发觉,自己竟然真的连声音都变得沙哑了许多。 唉,真是坏事一桩接一桩,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赫连翊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比划了几下,示意裴静先把毛巾给他,裴静似笑非笑地将毛巾递回来,赫连翊拿毛巾捂在脸上。 赫连翊仰天捂着毛巾,好一会儿,总算是把鼻血止住了。 裴静像先前那样,在他身旁坐下来。屋外大门敞开,干净而明亮的日光洒落下来,难得冬天也有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尽管,比寻常似乎更冷一些。赫连翊捂着脸,透过毛巾上蒸腾的热气,偷偷瞄着裴静。 才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裴静变得也让赫连翊很陌生。一个人,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去往他乡生活一段时日,回来时身上总带着陌生的风雨。 裴静好像一下子也长大了,他依旧很喜欢捉弄赫连翊,只是那种捉弄,不再是孩子气的玩闹,语气和语调都变了,搀着一点富家公子特有的轻佻,不招人厌,或许还能招徕不少桃花,用这里的话说,叫风流。 赫连翊无法忽视他是一个在成长中的男人,他们好像必须换一种,男人之间的方式来交流了。 “你怎么干看着不说话?”裴静在沉默了一会儿后,带着笑意开口,“我还以为你有很多话跟我说。” 赫连翊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将毛巾小心翼翼地取下,血已经止住了,可他干哑低沉的声音却不能片刻变回来。 裴静离开之前,他有种预感,再见面时,或许会发生一些料想不到的事。只是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事。 他如果开口,那的确有很多要说,只是说来话长,一时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还年轻。”裴静面色忧郁,压低了声音,故意学他说话,“可不要放浪形骸,沉湎美色,搞坏了身体可就不好了。” 赫连翊止不住地血气上涌,他刚止住的鼻血感觉又要流下来了。 他没好气地说:“你来就是来看我笑话的?” “我可没这种打算,我可是一回京,就好心来看你。是你自己流鼻血,可不是我害的。”裴静连忙撇清,复又笑了起来,“不过,你刚才着实吓了我一跳。但你放心,此事你知我知,我必然不会叫其他人知道。” 赫连翊总觉得落了个把柄在裴静手中。裴静口口声声说着不会说出去,可言辞之间却又似有些别的算盘,谁知道他打着什么歪主意? “好了,不逗你玩了。”裴静起身,在赫连翊的房中兜了一圈,“你收拾收拾跟我回去。” 赫连翊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又是一年过去,他得回王府了。 “高大人刚随我一同回京,之后又有陇右道的差事,忙得很,这段时间顾不上你。”裴静在屋内大摇大摆地观摩了一番,转过身来,“只好我来管你了。” 赫连翊狐疑地盯着他看。 裴静走到他身旁,轻叩桌面:“走吧,还是你想待在这里?” 赫连翊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变了。” 第56章 你不懂 裴静一下子来了兴趣,他走到赫连翊面前:“哪里?” “以前你不是这样……”赫连翊思索了一番,揶揄了一句,“你怎么忽然,好大的官威。” “官威?这话有意思。” 裴静走到屋内,往镜子前使劲凑过去,好好端详了一番自己的模样,又扭头过来问:“我怎么没看出来。” “你出去几个月了,替你皇兄办事,又不是在王府待着。整日和那些官府的人打交道,说话也跟以前不一样了,自己未必知道,但我也听出来了。” 赫连翊振振有词,说得令人心服口服。 裴静有些诧异地看着赫连翊,甚至还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是不是真的自己变得官威十足。 之后裴静笑了:“我虚心请教,你直说无妨。” 赫连翊指出问题所在:“你现在说一不二的,还会拿我开玩笑了。” “原来如此。”裴静轻笑一声,他轻掸衣袖,装模作样地把衣服上的官威掸掉,还问,“那现在呢?” 赫连翊无奈地站起身,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裴静爱玩爱闹,可到底是个王爷,以后也是要长大的。他们已经算得上是亲密无间的朋友,所有才能这样说话。 “你多跟我待一段时间就习惯了,走吧,下回请我六哥喝酒。” 裴静亲切地搭上赫连翊的肩膀,赫连翊不幸地发现,这家伙居然还是比自己高那么一点点。裴静不仅沾了点官威,还变得风尘了许多,他搂着赫连翊扬言请他喝酒,他们俩晃晃悠悠朝门口走,竟有几分街头酒肉朋友的意味。 赫连翊以为他去的东边,没想到裴静跑到别处去了。他这一路去的是剑南道,从那地方给他搞来一个古蜀国的青铜面具。此外还有些许糖果、蜜饯、扎染的印花布,和一坛埋了许多年,裹着一层厚厚泥浆的酒。 这些礼物对于裴静而言,不过薄礼罢了。可当入夜之后,赫连翊挨个将他们收拾妥当,再拾起那坛酒,闻到酒坛子里隐隐飘来的香气。他猛地心中震颤了一下,那种更清晰的,甘甜却微醺的醉意,也如同酒的香气,在心中悠悠散开去了。 回到王府的第一个夜晚,赫连翊依旧做噩梦。古人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睡觉前已经预料到,恐怕要在梦里得罪裴静,因此当这个梦发生时,他只是任由它慢慢地发生。 在漫长的夜晚之后,梦在清晨寒冷的天光中消逝,赫连翊可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的确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不过,赫连翊与裴静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们疏远了一些。 这种疏远纯粹是因为,心中都各自揣了一些小小的秘密,也因为湖边庭院中刻着身高的那两道线,一下子都拔高了许多。 赫连翊依旧和裴静一起投壶,一起去寺庙,也常常一起看书写字。他们投中的次数越来越多,逐渐能听懂老和尚讲的经,偶尔裴静念到的诗文,赫连翊也能接上后一句。 风花雪月,他已离得很近。 当一个月色清冷的夜晚,他与裴静并排在庭内散步,两人都沉默不语,而落下的月在树影与门框间散去,整座庭院像倒映在水中,反射出粼粼深海般的光泽时。他清楚的知道,他正置身于一场无边的风月中。 “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裴静忽然转过来。 赫连翊被问着,磕磕绊绊地开口:“光景正……正好,觉得说……些什么,反倒败了兴致。” 裴静笑了笑:“我最近好像总在问你,有没有话跟我说,你三番五次地拒绝,可真让人伤心。” 赫连翊只好问:“你想知道什么?” “闲聊也可以,随便说点什么就行。” 又到了考验“风花雪月”的时候,赫连翊再度陷入了茫然。他思索了这半年的经历,他想过添油加醋地把放火烧画舫的事说一遍,要不干脆说被两位姐姐折磨的惨状,但这些无关风月的事,说出来,实在是,只让人觉得无聊罢了。 “你知道吗?我这半年过得很艰难。”赫连翊憋了那么久,在某个瞬间,特别想对裴静说些什么,他很焦躁地看着裴静,“我没法跟你解释清楚。” 裴静的目光好似深谭,在月光下深深地凝望着他。 “我知道。” “你不知道。”赫连翊觉得很难堪,他的声音不自觉变得很轻,“要是能说我早就说了。” “你觉得我不懂?”裴静轻笑一声,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幽幽开口,“我在宫里什么没见过。” “我不是你们皇宫里的人,我另有难处。” “我还比你大半岁,你经历过的我都经历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你看起来很……正常。” 裴静又笑了一下,他笑着歪了一下脑袋:“放心,你看起来也很正常。” 赫连翊当即回忆起自己流鼻血时的情形,低下了头四处乱瞄。 “况且,说不定我外表越风平浪静,心里越是翻江倒海。我自幼身体不好,动一动都伤筋动骨地疼,整天待在阴暗的书房里,不比你从小见惯了大风大浪,我可是从小底子就没打好,满肚子坏水。”裴静伸手来揽赫连翊,语气轻佻,“什么时候我让你见识见识,如何?” 赫连翊浑身都觉得僵硬,顿时觉得一股冷气从背后冒出。 “看来你又想跟我打架。” “不错,我每次心里不安静,就很想挑衅你。无论赢还是输,我都觉得有意思。” 赫连翊难以置信地看着裴静,此人或许仗着自己是王爷,竟然将实话如此轻易地就说了出来。 赫连翊比较在意另一个问题,他愤愤不平地问:“那你告诉我背心经,就能安静下来?” “我没试过,就委托你试试,若你真体悟出什么心得来,刚好回来教我。若是体会不出来,那我便刚好省事,你不是早就知道我不信佛么?如此岂非一举两得?” 裴静在皎皎月色之下,笑盈盈地说着些半真半假的玩笑话。风花雪月的夜,本就该说些有违礼教的话,如此才够风雅。 第57章 我要叛逆 赫连翊不知道裴静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暗示些什么,但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觉得,裴静的确是个,并不能一眼看穿的人。 裴静慢悠悠地开口:“打架不过只是其中一种手段,此外,还可以赏月、下棋、弹琴、什么事都可以。有的时候,我只不过就是需要你陪着我解闷罢了。” 裴静松开赫连翊,抬手折了一截松枝,别在他的耳边。赫连翊躲了一下,但没躲开,觉得耳边被松针扎得微微刺痛。 赫连翊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看你也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我们一起长大,你只需记得,若你碰上什么事,心里过不去,我也过不去就是了。” 赫连翊总有点不信,觉得这是裴静在故意安慰自己。 “可我总以为,你跟我是不一样的。”赫连翊想着想着,就不自觉晃晃脑袋,“你比我从容得多。” “我难道会有什么不同吗?也无非就是,多去过几个地方,多见了几次皇帝,当然了,也多吐了几次血。我觉得你跟我生疏了,就因为这点事?这才多大的事?” 裴静盯着赫连翊看了好一会儿,他的眼睛像一汪月下的深谭,自最深最黑暗的瞳孔深处,反射出一种清亮的光泽,有一轮弯弯的月亮在他的眼中闪烁。赫连翊与他对视的时候感到一种无名的眩晕。极罕见的,赫连翊看到裴静这样严肃,甚至感觉到他有一点生气。 赫连翊觉得自己该解释些什么,可越是被裴静这样盯着,他就越开不了口。他要怎样解释才妥当,直接告诉裴静,在他的梦中,裴静是个小姑娘吗? 他们在院子里停步,四周鸦雀无声,而眼前无边的月光在流淌。 他以为裴静要生气,可裴静却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高大人实际上非常挂念你,他不在的这段时日,还特意找来两位姐姐教导你,毕竟有的事他做不到,恐怕他也难于启齿,可惜看来效果不佳。”裴静调侃了一句,又挥挥手,叹息一声,“也罢,我不为难你,只是我以为,你不必将此事记挂在心上,否则你以后每回见到我都流鼻血,令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赫连翊咬牙切齿地回击,他止不住对着裴静的背影嚷嚷,“我什么时候天天流鼻血了?不也就一回。” “可我看你整日都忧心忡忡、郁郁寡欢,似有难言之隐。”裴静故意一顿,转过身来,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所以其实你是……” 赫连翊大惊失色,莫非裴静已经知道他邪恶的梦了?他刚要说什么,却忽然意识到,裴静是在套他的话。 赫连翊裹紧自己的衣服,做出防御的姿态:“我不会告诉你的!” 裴静的表情甚是可疑,简直可恶,他故意调戏赫连翊:“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肯定不知道!”赫连翊一口断言,“这我还能让你知道?!不可能,这是我的秘密!” 裴静冷笑一声,似对赫连翊的抵抗不屑一顾。 “早点回去休息吧,我看你简直要得意忘形了。” 赫连翊心里发毛,他摸不准裴静到底能猜到几成,再多说几句,裴静就要猜出来了,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裴静的乐趣就在于此,他实在是太喜欢惹得赫连翊一惊一乍了。反正赫连翊也不跟他真的吵架,还得唉声叹气地把他送回东跨院去。 第二日,赫连翊起了个大早,回了一趟高大人的府邸。昨日不辞而别,今日他得再去一趟,还特地送去了糕点和酒。 妍真见到他,大呼小叫:“哎呀,你怎么回来啦?你昨天忽然失踪,我差点要去报官啦!” 赫连翊无动于衷,场面话谁不会说,妍真才不会去报官呢,她恐怕今早见他从门外进来,才发觉他昨晚不在府中。 他将手中的小篮子一挥,妍真看得篮中装着东西,顿时眉开眼笑:“算你还有点良心。” 赫连翊将一盒胭脂膏送给妍真,还给高桥特使送来了一把太刀。这把太刀,是他特地几个月前便寻城中的铁匠铺打的,更专门找了纂刻师傅雕了刀鞘,他不习惯用这样的长刀,但高桥特使是东瀛人,喜欢这种土特产。 至于胭脂膏,他此前瞧见过妍真用空的盒子,照模照样地去找来同一件。 高桥特使向来没什么表情,收下礼物时,这才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微笑。 妍真脸上的笑意却很浓,她打开盖子看了一眼:“喲,开窍了?” 赫连翊故意问:“姐姐觉得呢?” 妍真同样也是一声冷笑,宛如给赫连翊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你是我见过最乖的小孩。”妍真将胭脂盒打开,用指尖勾了一点红,轻轻按在赫连翊眉毛之间,“我原先还真不知道,原来关外的孩子这么老实,你很可爱,姐姐可得每天提防着有谁把你骗了。” 乖,老实,可爱,每一个词都让赫连翊心中为之一颤。 赫连翊虔诚地问:“那怎么才能开窍呢?怎样才能变得不乖、不老实、不可爱?” 妍真的手一顿,斥责道:“我先前领你去开窍,你还跟我翻脸。” 赫连翊深深地唉了一声,他感觉自己没救了。 妍真好奇地打探:“怎么了?看上谁家姑娘了?” 要是真看上了谁家姑娘,哪有现在这么多事。 赫连翊恨自己还有一门亲事吊着,娜依塔公主远隔千里之外,他不好结识别的姑娘,要不然他也不会在梦里得罪裴静。他要是不在梦里得罪裴静,他也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心理压力,在这里哀苦连天。 赫连翊想着想着,脑海中闪过一个罪恶的念头,他就算在这里跟别人谈情说爱,娜依塔公主也管不着吧?将心比心,谁知道娜依塔公主有没有移情别恋,人心难测,她本就是个瞄准机会,就会主动出手的奇女子,会不会还想着自己还难说呢。 虽然他现在也没多大,可跟前几年的自己相比,想法多少也有些变化。儿时的誓言能有多少真情在?再过几年可就更没有了,那他何必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 娜依塔公主:赫连翊是谁?我认识吗? 第58章 老中医 妍真在一旁看赫连翊思索不定,顿时热心起来:“想什么呢?看起来真的看上谁家姑娘了。有什么烦心事告诉我,姐姐来给你出出主意。” 赫连翊见妍真凑到自己身旁,心一横,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 “我刚才跟你说了吧,我有婚约,那是很小的时候定下的。”赫连翊倒是也坦诚,说起来直叹气,“可我小时候什么都不懂,现在想起来,我不喜欢那个姑娘,那姑娘好像也不喜欢我。这就算了,可我发现事情好像并不那么简单。人们总说患难见真情,可上回她似乎……似乎还骗了我。” 隔了这么久,赫连翊总算后知后觉地发现,当初娜依塔公主仓皇逃走,并非完全害怕当时身边那些燕国的军官,还怕被他看穿她的背叛。 此事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我总不好把她往坏处想,她毕竟也是一位公主。只是既然小时候的话不作数,那我们何不另找他人呢?” 妍真听闻,着实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继而她转过身来,仔仔细细观察着赫连翊,片刻之后,一个神秘的微笑缓缓浮上脸庞。 赫连翊忐忑不安,看不懂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既然这么问我,就说明你还在担忧,担忧自己这样做,是不是会伤害一个姑娘,我说得对吧?” 赫连翊重重点了点头。 “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知道,我是新罗人。那里的男人和女人,发疯的发疯,有病的有病,整个王城都找不出一个正常人。洛阳到底不同,你一个关外之人,来此才待了不久,便知礼仪、懂廉耻,心术端正、品性纯良,足见皇家礼仪之森严。” 怎么还夸起来了?赫连翊困惑地看着妍真。 “记住,不必为此事忧虑。”妍真再次伸手,朝赫连翊额头一点,“你真是再单纯不过的孩子了。这个世界上,比你坏的人多得多,你唯一要明白的只有一件事,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你都不必过度自责,不是你的错。” 既然妍真这么说,赫连翊也就这样听进去了。他已经为这事折腾的够久,很快就要过年,他跟裴静朝夕相处,若是持续这样闹别扭,他自己不痛快,裴静也不会高兴。 赫连翊告别妍真,又去找了高桥特使,他来向高桥特使求一样东西,裴静快要过生日了,他想送裴静些什么。 他拜访完高桥特使,刚巧高大人回府,赫连翊瞧见高大人在外头风吹日晒半年才回来,皮肤黝黑,黑得眼珠子发亮,胡子拉碴在下巴围成一圈,如同一只野熊,竟然意外地觉得亲切。 确实是到了要换一种方式交流的年纪,高大人走过来时,赫连翊意外地发现,他们也不过只差着半个头了。 高大人什么都没说,重重地在他背上拍了拍,赫连翊将那一坛酒送给高大人,脱口而出:“下次请你喝酒。” 高大人哈哈大笑,赫连翊陪高大人待了一会儿,之后,便回到了王府。 赫连翊本想着今日了却一桩心事,打算去找裴静玩。谁料他刚回来,没走几步路,就碰见云华婆婆捧着个药罐,从身旁经过。 赫连翊伸手拽住云华婆婆,往最严重了问:“又吐血了?” 还真让他猜中了,云华婆婆用一声叹息回答了这个问题。 赫连翊抢过药罐子就往西跨院走,一声巨响踹开门,冷眼看着躺在床上剧烈咳嗽的某人。 裴静咳得很厉害,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发青嘴唇发白,赫连翊一言不发地走到跟前。可真好,趁人之危的机会来了。 裴静还挺和善,咳得床都快塌了,还亲切地示意赫连翊别客气,自己坐。 赫连翊观摩他好半天:“你怎么了?” “无妨……”裴静的声音飘忽得像随时要飘落的一片秋叶,“动……动了胎气。” 赫连翊赶紧倒退三步,遮住了双眼:“如此是非之地,我不该来。我给你找个接生婆?” “不必了……你去谢阳山,给我……打一碗落胎水……” 赫连翊把手放下,瞪了裴静一眼,这人真是又娇贵又麻烦。 赫连翊走过去,丝毫不客气地坐下,他当着裴静的面,掏出了原先裴静送他的那盒针。 裴静的眼神逐渐变得惊恐,他咳嗽得愈发厉害,还不忘躲开,边咳边问:“你……你想干什么?” “等我去山里打完落胎水,你孩子不仅生出来了,还都快打酱油了,所以还是我来吧。也给你露一手,好叫你知道,我这半年绝非毫无长进,你这礼物也没白送。” 能从裴静脸上看到慌张的表情,实在是太让赫连翊高兴了。他拔出三根针,朝裴静的眉心、胸口、还有脖子扎去。 如裴静当初吓唬赫连翊的那样,这种针又细又长,扎在人身上能让人瞬间麻痹。裴静亲自领教了它的威力,他被扎了之后动弹不得,惨兮兮地看着赫连翊,眼中含泪,好像马上要泪洒黄泉了。 看来这几针不仅扎在身上疼,还扎心。 赫连翊封住裴静的脉,快准狠地在他背上拍了一记,裴静从牙缝里吐出三个字:“你小子……” 还没等他说完,他就一口血喷了出来。 这一口血好巧不巧,溅了赫连翊一身,赫连翊无视身上无数血点,干脆就拿袖子给裴静嘴角的血擦了,平静地说:“既然都咳血了,也不差这一口,吐出来就好了。” 裴静吐完血,忽然之间就止住了咳。刚才吐得太厉害了,眼睛边上红了一圈,眼泪汪汪的盯着赫连翊看,也不知道是想暗杀他,还是想感谢一句。 赫连翊拍拍他的背,看他没事了,把针一根一根拔出来,收好,准备去换身衣服。 “你……换好衣裳给我过来。”裴静的声音非常虚弱,但他依旧慢腾腾地把话说完,“我有话跟你说。” 赫连翊把药汤倒好,豪迈地递给他:“还有力气的话,还是先把药喝了。” 裴静一歪脑袋,直接赖在了床上,气息微弱,示意自己根本没力气喝药,甚至连盖被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真难伺候,赫连翊无情地转身离去。 赫连翊换了身衣服回来,裴静磨磨蹭蹭,还是盖好了被子钻了进去,换了一种符合他身份的方式歇着。赫连翊给他在汤里倒了些热水,原本半碗汤变成了一大碗,裴静一声不吭地喝完,屋里迅速漫开一股熟悉的药味。 “你从哪儿学来的医术?”裴静略阴郁地开口,“我没教过你。” -------------------- 谢阳山,落胎水,西游记里女儿国唐僧喝了子母河的水,女儿国太师让孙悟空去谢阳山找解药hhh 第59章 不省心的人 哎呦,赫连翊忍不住想翻白眼,这人怎么能这么多疑? “你没事吧?”赫连翊打量着裴静,忍不住抱怨,“我救你,你还一脸不高兴,甚至还要怀疑我,早知道我不管你了。” “我生病了,生病之人内心脆弱,敏感多疑,再正常不过了。”裴静虽然生病、内心脆弱,敏感多疑,但脸皮着实变厚了,“你既然好心救我,告诉我又有何妨?” “没人教我。” 赫连翊看到裴静不信任的眼神,倒是很诧异:“高大人没告诉你,很多本事我都是无师自通的吗?” 裴静的眼神更狐疑了,赫连翊知道他在怀疑什么,没好气地纠正:“除了……那件事。” “无师自通,你可真厉害。” 赫连翊没听出多少夸赞之词,倒是觉得有些不乐意。这人真是,救他还这么多事。 “我多会一门本事,你怎么还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裴静用一种看破红尘的语调开口,声音听起来懒懒的,“只是也没有很高兴而已。” “为什么?” “因为你是背着我学的。” 赫连翊思考了一会儿,瞪圆了眼睛:“什么叫背着你学的,我平日里都在高大人那儿,也没见着你。莫非你暗中监视我?” “没。”裴静打了个哈欠,语气骤然变得温柔,透着做贼心虚的意味,“怎么会?这绝非君子所为,我不过担心你,时常向两位姐姐打听你的近况。” “我都已经在高大人的府邸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有什么可担心?高大人那里有些书籍,我平日会翻来看看。以你的聪慧,不知道反倒是很奇怪。” 裴静开始持续地装傻,他利用自己的柔弱,颤颤巍巍地说:“你就不怕一针下去,我残疾了?” 赫连翊冷眼看着他:“你皇兄宫里的妃子,浑身扎满都不怕,你怕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见得比妃子还脆弱,这怎么能行,你这王爷还当不当了?你得支棱起来啊!再说,你只是思虑过重心有郁积,又不是腿脚被人打断了,我看准了扎的,就算你疼得原地跳起来,也不可能残疾。” 赫连翊说得在理,干脆絮絮叨叨,果真每次遇上裴静生病,他都能超长发挥,把裴静说得哑口无言。 裴静露出了伤心欲绝的神色。 “我原以为……”赫连翊没空跟他贫,“你长大了身体会好些。” 说到这事,赫连翊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你与我不同,我也会生病,偶尔也让你看笑话,可并不至于像你这样咳血。” 裴静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话:“死不了。” “死不了就够了?”赫连翊挨过去一点,苦口婆心地劝,“你身体不好,还怎么风花雪月?” “身体不好才能风花雪月,身体好了那叫见色起意。” “你的歪理真是一套一套的。”赫连翊嫌弃地又挪开,“想来是你外出一趟,车马劳顿操劳过度,累着了。马上就要过年了,你还是多休息为好。” 裴静恰到好处地打了个哈欠,赫连翊跟着也打了个哈欠。 “我身体不好,都是我爹娘造的孽。”裴静在安静了片刻之后,低垂下眼帘,轻轻地说道,“人出生时候的这副皮囊是爹娘挑的,好的坏的都得受着,可坏了,也不能怨我。” “我能长这么大,全凭一口仙气吊着。”裴静没正经一秒,复又夸张地捂住胸口,皱着眉抱怨起来,“若不是我意志异于常人,撑过小时候最难熬的时候,早就呜呼哀哉了,你这会儿就该见鬼了。” 赫连翊听不得这话,听了就觉得难受,忍不住为裴静担忧。这是裴静第一次提及他的爹娘,他的父亲是先皇,母亲不是皇后便是贵妃,所以赫连翊不能多问。只是他想起了自己,他的母亲很早,就在马上被勒死,从此便成为了草原的一阵清风,消散在云烟里。 身体不好,父母又不在身边,独自熬过了童年最艰难的时刻,所以有一种脆弱的坚决,所以脾气这么犟。 但是生命的悸动,就像永恒的星辰,在漫长的黑夜里闪着光,也会偶尔一瞬间迸发出巨大的火焰。赫连翊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裴静会喜欢跟他打架,而且非要打得你死我活为止。 “你要是哪里难受,告诉我。” 裴静的眼睛一闪一闪,笑了起来:“不行,除非你把你的秘密也告诉我。” “什么秘密?!”赫连翊顿时警惕起来。 “上回你欲言又止,找我开导了好几回的时候。” “荒谬,我什么时候找你开导了?” 裴静笑得不怀好意:“你一定有事瞒着我,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 赫连翊转身欲走:“我不管你了。” 都躺床上了还不忘要挟人,这要是身体健康,一定上房揭瓦。 赫连翊看裴静眼珠乱转,觉得自己要是继续待在这儿,裴静肯定会想歪门邪道的事情。他正这么想着,裴静的手已经不安分了,此人躺着但不想睡觉,手指悄无声息就住了赫连翊的头发。 裴静拿手指一勾,赫连翊的头发就被拉直了,再一松手,赫连翊卷卷的头发就弹了回去,裴静觉得真好玩。 “别闹,你好好休息。” 赫连翊扭头就走,裴静还在背后拉扯他的衣服,用丝丝拉拉的声音召唤:“六哥别走啊。” 赫连翊跑得飞快。 日子很快就过去。裴静病了,赫连翊也顾不上自己,整天担心着这人的身体情况。凡事有轻重缓急,裴静吐血事大,梦里变成小姑娘事小。 可凡事也祸福相依,裴静急着回来累着了,这才吐血,休息了几日就好了。可他在赫连翊的梦里变成小姑娘已经好一段时间了,裴静又特喜欢使唤赫连翊,平日里一声长一声短地叫着六哥。一时半会儿,赫连翊还真没办法把他从梦里摘出去。 很快,洛阳城又下了雪,一场大雪过后,万物雪白。王府挂上了红灯笼,在雪后喜气洋洋地飘着,庭院中的松柏上,又积了厚厚一层霜雪。 松树即便是冬日也是苍劲的绿色,在雪中露出一点叶尖。而轻轻用手拨弄叶尖,一整片雪便松松软软地掉落,掉在地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瑞雪兆丰年,也照得人心里亮堂堂的,赫连翊年前从高桥特使那儿要来了那份礼物,藏在枕头底下,等着裴静生辰那天送给他。 第60章 家里的哪有外边的好 裴静的生辰碰上过年,前五日府邸内都十分忙碌。裴静因要去宫中见皇帝,再加上先前生了病,东西两跨院的打理就全交给赫连翊了。 赫连翊忙得很,他虽说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可却对此熟络得像是自家一样,又是修建松枝和盆景,又是搬梯子挂灯笼,还得陪着裴静半夜守岁,放各式各样的烟花爆竹。 洛阳城内有的是热闹的活动,但裴静和赫连翊都已不再是单纯的孩子,虽仍有童心,可再要上街胡闹玩耍,却也觉得羞涩,多少有些放不开。 他们已经是年轻人,与那些抢新娘撒的糖豆,无忧无虑的孩子们,到底是有所不同了。 大年初四又下了一场雪,明日就是立春,因此最后一场冬雪,冬春交替的边缘,送来一场凛冽又清澈的寒风。风很大,裴静吹了风容易生病,虽然裴静口出狂言,声称自己早已没事,还想出门去逛大街,但赫连翊觉得此事还是要慎重,强行把裴静关在家中。 王府不小,在这里看雪听风,也已足够。 赫连翊跟他站在屋前,面对着阶下尚未被人踏过的白雪,听远处传来的鸟鸣声。 裴静脖子伸得老长,只不过这一时不让出去,裴静却显得如困在府中许多年一般,仰头努力朝墙外张望:“真不知道外头的人在干什么。” 赫连翊忍不住开口:“都是寻常人家过年,你都已经看过许多次了。要说有什么不同,我们那儿才不一样呢。” 如赫连翊所料,裴静好奇地问他:“你们草原是怎么过年的?” 赫连翊也兴致盎然地告诉裴静,在他的故乡,人们也有特殊的方式过冬。成年男子往往会在雪后的晴朗天气,赤裸上身走到毡房外,迎着凌冽的寒风,互相泼水,以此来庆贺冬天,因为对他们而言,严寒的冬季是一场考验。 裴静听闻这话,凝视了赫连翊好久,赫连翊觉得他的目光充满了期待,之后他感慨:“我想去你的家乡看看。” “也难为你这几年一直待在这里。”裴静望向远处,天空一只灰雀飞过,“故土难离,等什么时候合适了,我也去你那儿转转,到时候就有劳你招待我。” 裴静说话时很轻很温柔,檐上一朵绵软的雪花掉下来,刚好掉在脚边,赫连翊觉得心中也有这样一块柔软的部分,轻轻掉落下来了。 “我也可以留下来陪你。” 赫连翊脑子一热,脱口而出。裴静身体不好,万一有个头疼脑热,他放心不下。到时候远隔着万水千山,他就算担忧也没办法做什么,云华婆婆眼看着就快到了享清福的年纪,不可能照顾他一辈子。 裴静浅淡地笑了一下,笑里有一丝与天光一样明媚的忧伤。 “多谢。” 赫连翊说完这话,觉得脸红发热,于是转过脸去。 难得裴静不开玩笑,赫连翊却觉得不安。因为裴静是不信的,不信他会留下来。少年长大了,开始变得有心事,开始对许多事不再像以前那么乐观。尤其是裴静这样生着病的,心思比一般人更多。况且他还生于皇家,没有缜密的心思,如何能生存下来。 赫连翊也知道自己不会永远留在这里,但有很多个瞬间,他都想过留下来陪在裴静身边。一起长大的朋友,哪怕知道以后注定天各一方,也会觉得孤单和落寞的。 只是分别究竟是在未来的哪一刻?如果它毫无征兆地发生,那他该如何应对,他没有想过,一切都没有想过。 “后天我生日,我想出去走走。”裴静望向墙外,低声呢喃,“后天雪应该化了,你有空吗?” 赫连翊当然有空,他点了点头。 “那好,到时候我们出去。” 裴静淡淡地笑了起来,刚才他眼中的忧伤化了,又变得明媚起来。 两日之后是个阳光明媚的晴天,风也停了,是个好天气,赫连翊一大清早陪着裴静出门去。 年已过了大半,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却也尚未有平日里那样热闹,恰是出游的好时节。赫连翊陪着裴静,身后照例跟着一支卫队,他们沿着护城河走一圈,河上悠悠荡荡飘着几只画舫,那股浓烈的脂粉气沿着河岸,静静飘来。 船娘们在河岸边招揽生意,看见赫连翊,各个对他怒目瞪眼。赫连翊尴尬地从人群中穿过,倒是裴静,对此情此景很好奇,还故意打趣:“瞧你干的好事,你还认得她们?” 赫连翊果决地摇头。 “你可真绝情。”裴静伸手一挥,“她们看着一个个的,可都还记着你呢。” “我知道,我把人家船给砸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赫连翊闷声说,说罢还走到了裴静另一侧,他又搅黄了人家的生意,还放火烧船,船娘们的眼神,一个个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要不,我们去别处走走?” 河边虽然清静,但这样人少的地方,赫连翊觉得不太安全。 “你想去哪儿?”裴静刚问了半句,就打了个喷嚏。 “不行,我得去集市买碗热茶。” 这一声呛得赫连翊啧了一声,他哀怨地朝四周望了望,周围除了船娘,就剩下几个挑着菜的大伯大婶。 “走吧,那就去集市。” 集市热闹多了,逛街的人不少,周围街坊铺子开着的也不少。赫连翊让裴静坐下,裴静不仅点了碗热茶,还要了一盘瓜子,热茶没喝几口,瓜子倒是先磕了起来。 赫连翊在一旁无奈地看着他吐瓜子壳,忍不住念叨:“王府里那么多瓜果点心,怎么也没见你动口,非跑外边来吃是吧?” 裴静磕得飞快,且付之一笑:“家里的哪有外边的好?” 这话很轻佻,致使赫连翊的眼神更嫌弃了几分。 “怎么不高兴了?又不是说你。” “吃你的瓜子吧。”赫连翊把瓜子盘推到他眼前。 裴静忽然又不嗑瓜子了,慢悠悠地端起茶碗,小酌一口。赫连翊算是看出来了,此人就是故意跟他对着干。 赫连翊怀里还揣着礼物,本就是要今日送给裴静的。但裴静现在这样慢悠悠地喝着茶,时不时瞄他一眼,赫连翊拿不出手,总觉着哪儿别扭。 第61章 人情 偏偏裴静喝完了茶,忽然挨过来:“你心不在焉?想什么呢?” 赫连翊一紧张,回答得飞快,先甩了个大锅过去:“你光顾着自己吃喝玩乐,不顾卫队死活。” 裴静霎时间瞪圆了眼,满脸皆是难以置信。 “你这么好心?” “是……是啊。” 裴静明显不信,可却偏偏一笑,眼睛眨眼之间就从两颗大葡萄,变成一条月牙似的缝。 “那就有劳你替我招待他们。” “你说得轻巧,得先给我钱。” 赫连翊毫不客气地伸手要钱,裴静掏出一袋子扔给他,赫连翊在裴静的微笑中起身,招呼小二给隔壁的卫队都点了茶。 裴静余光瞄着他点完茶回来,放下茶杯:“你还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吧。” 赫连翊大惊,心想莫非他的计划已经被发现,只好坚定地装傻:“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话得我问你。” 赫连翊两手一摊:“我什么都没做啊。” “你是什么都没做,但你预备要做什么。”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整天打哑谜谁听得懂?” 赫连翊怀疑裴静在套话,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他告诉自己必须要稳住。 谁料裴静慢悠悠地说:“哎,说穿了你又要嫌我不留面子,待会儿大街上你要流鼻血,那我可就给人看笑话了。” 赫连翊不觉浑身一震,裴静恰巧此时,抬头朝他瞥了一眼,赫连翊转身就走。 裴静嗷一嗓子又喊起来:“六哥,你怎么又跑了?六哥,你别走哇!” 赫连翊回头也冲裴静大喊:“让你看看六哥的本事。” 赫连翊冲出茶棚,瞧见大街上有几个小孩在打闹,招呼其中一个,从兜里掏出一点碎银子塞给他。 小孩眼睛一亮,赶紧接过,把钱紧紧捂在手里。 “替我办件事,瞧见那边卖菜的大爷了吗?”赫连翊抬手一指,那边有一光头的大爷,身后的菜篮子里放着一顶绵帽,“你帮我把他的帽子抢了,之后沿着这条街跑三圈,然后再把帽子还回去。” 小孩一愣,满脸不解:“为什么呀?” 赫连翊冷着脸,一把将碎银子抢回。 “你要是办不了,我再找别人就是。” “别别别,我去,我去。” 小孩从赫连翊的指缝里,把碎银子抠出来,之后鬼鬼祟祟朝卖菜的大爷身后猫过去。 小孩溜到大爷背后,抢过大爷的帽子就跑,边上几个与他一起玩耍的小孩瞧见,躲在一旁嬉笑起来。卖菜的大爷发觉不对劲,朝身后一摸,帽子没了,再一眯眼,瞧见有一个小孩从眼皮底下溜出去了。 大爷抄起扁担,往地上狠狠一剁,就朝小孩追了过去。边上其余几个小孩大叫着起哄起来,周围一票的人全都赶了过来看热闹。 小孩绕着这几条巷子来回兜圈,赫连翊眼瞅着周围的人越聚越多,迅速闹成一片,连店中的小二都忍不住探出头来凑热闹。 裴静见外头吵闹得厉害,在座位上张望半天,无奈门口堵上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他只好站起身,朝前走过来出来。 赫连翊一直站在茶棚口子上,余光直朝里边瞄。他瞧见裴静像条大鱼,被一根看不见的鱼线牵着,慢慢地给钓上来了。 赫连翊的心就像鱼线,收紧了。 裴静挪到他身旁,伸手搭在他肩上:“外边怎么回事?” 说时迟那时快,赫连翊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就塞在裴静手上。裴静吓了一跳,手一松差点砸了,赫连翊紧紧托住了他的手,硬是把东西塞进了他的手里。 哎,若是以前哪有这么麻烦,东西送了也就送了。可惜赫连翊在皇城生活久了,沾染了中原地区的一些“拐弯抹角”的风气。过年收红包,送礼,明明是好意却要板着个脸,好像不这样就送不出去似的。 裴静朝赫连翊投来困惑的眼神,手上使劲一拽。赫连翊一言不发,脸绷得格外凶,他赶紧把手缩回来,手心全是汗,眼睛直盯着外边看,一动也不动。 “什么东西?” 裴静临到头很不解风情,他用胳膊肘顶了一下赫连翊,赫连翊又给顶了回去。 外头声音很大,赫连翊扯着嗓门喊:“你自己看。” 裴静拿手指在荷包外层来回一摸,摸到里边有一样坚硬无比的东西,他拆开一看,里面有一枚纯黑色的箭头,摸上去冰冰凉凉的。这枚弓箭头是东瀛最好的黑曜石做的,他特地向高桥特使要来,又找匠作师傅镂空雕花,里面灌了金水,烧制了整整十天,坚固无比,就算用铁水浇三天三夜也不会融化。 弓箭头上还有一个小小的孔眼,系上一根红绳,还能做吊坠之用。如此,刚好算得上是能文能武、风花雪月。 裴静将这枚黑曜石取出来,对着天空仔细看了看,又放到鼻尖嗅了嗅。因为在荷包里塞了很长时间,有股淡淡的脂粉香,又在赫连翊的怀里揣了不少时日,还是热乎乎的,留存着温暖的体温。 赫连翊屏息凝神,他连呼吸都凝滞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过送个礼物罢了,他却偏偏紧张万分。 裴静将荷包收好,揣进兜里,朝门外看了几眼,又拿胳膊顶了赫连翊一下。 “你大费周章,找这么多人来闹这一出,就是为了送我礼物?” 外面太吵闹了,裴静的声音时断时续地传到赫连翊的耳朵里。他没听清,于是问:“喜欢吗?” 裴静答非所问:“你为什么不直接送给我?我等了好久呢,你害羞吗?” “如果不喜欢就拿去当箭头用,反正怎么都行。” 赫连翊显得有些不讲情面,因为他的声音被门外的嚷嚷声所掩盖,他还不敢转过身来,两眼空空地凝视着屋外,显得对裴静爱答不理。 太不好意思了,只有借着喧嚣的人流,才敢把这一枚荷包送出去。只有这样大的阵仗,才能掩饰小小的心意。无论是好意还是拒绝,赫连翊在一刻,只觉得都无法接受裴静的回答,他恨不得转身就跑,只是跑不了,才在这里站着。 -------------------- 下一章开始是新的走向!(〃‘▽’〃) 第62章 神奇动物在哪里 裴静伸出手去,轻轻拉了几下赫连翊的衣袖,赫连翊被一股很小的力给旋了过来,裴静对他挥挥手,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我收下了,谢谢你。” 赫连翊在喧闹的人声中,看见裴静将那个荷包塞在胸口,他心中就好像有一块大石头轻轻放下,松了口气,腼腆地微笑着,之后又低下头去。 “下次别再这么麻烦了,我还以为你没准备呢。”裴静小声嘀咕了一句。 赫连翊总算回过神来:“什么?” 裴静摇摇头,什么都没说,转身往回走,重新在桌边坐下。 赫连翊跟过来,却忍不住埋怨:“你可真别扭,其实你早就惦记着这事了吧?” 裴静只是笑笑,邀请赫连翊在身旁坐下,还故意狡黠地问:“现在可以坐下来喝茶了?” 裴静给赫连翊也点了一壶茶,店小二又送了一盘瓜子。赫连翊刚抓了一把,又想起这东西吃多了上火,所以只好都从指缝里漏了回去,只留下三颗尝个味道。 “你还想去哪儿?” 赫连翊嚼着瓜子,问裴静接下来的行程。 “不去哪儿,待会儿就该回去了。” “出来就逛这么一小会儿,岂非可惜。” “不可惜,收了份大礼,急着回去藏起来呢。” 裴静总是喜欢这样故意拿赫连翊开玩笑,他这样说,赫连翊总是不知所措。只好又把头转过去,好像生气了似的。 “我以前不也送你许多礼物,怎未见你不好意思?你到底是想我收还是不收,还是你自己左右为难,也要故意让我左右为难?”裴静坐在桌前喝茶,也不耽搁他闹腾,他伸手勾赫连翊的下巴,“跟你说话怎么也不看我,转过来。” 不知是不是雪后天晴,外边的日光格外明亮,赫连翊甚至有种恍若夏天般的感觉,他望向门外时,被一道刺眼的白光照射了一下,好像一颗流星一闪而过。 赫连翊猛站了起来,他觉得那点光不对劲。 可惜那光点不过轻轻一闪,就消失了,就好像是赫连翊一瞬间的错觉。 可那并不是错觉,在屋外,对面一间客栈里,天字一号房里的天窗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有一戴着斗笠、面色凶悍,身形壮硕的男子,手里握着一把短刀,刀柄上悬挂着一枚狼牙吊坠。 先前他在窗前一晃,故意将刀光闪在赫连翊面前,之后心满意足地吹了个口哨,将窗门关上了。 屋内的光霎时暗下来,身后某个人影闪过,一枚蜡烛亮起来,却并未让屋子更加明亮,反倒将这白天也阴沉沉的屋子,衬得更加阴冷。 男子身后,传来轻烟般的女人细语:“你要现在抓他走?” “不急,让他在这儿再待上一阵子,反正,他的好日子不多了。”男人的声音十分低沉,慢慢悠悠的,却有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得意。 他走到桌边,桌上放着一盘包子,他拾起刀尖猛戳下去,勾起一个塞进嘴里,一股强烈的肉香在屋内弥漫开来。 那女子的声音却有所不满:“既然不想现在就抓他走,那你挑衅他做什么?万一惹出什么乱子,你我只是徒增麻烦!” “逗他玩玩,又有何妨。” 女人的声音略有些嘲讽:“凡事不可掉以轻心,你再逗他几下,他可就追出来了。” 男人伸出手掌抹去嘴角的油污,笑容隐没在黑暗中:“我自然知道,这里是皇城,除了那支跟着他们的卫队,城里也到处都是巡逻的人,守卫森严。我自然不会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抢人,你我只要稍有不慎,便会落入皇帝手中!” “可他还是要跟我们走,这是宗主的命令。他已经在这儿待了两年,你也已经观察了他两年。”身后的女子将蜡烛放下,她有一双狐狸般的眼睛,向上吊着,朝男人一瞥,似在责怪,“奎木狼,你到底作何打算?” “才不过两年而已,不必着急。他尚且年幼,还当不了草原的王。”奎木狼语气轻蔑,“心月狐,你太着急了。” 心月狐的媚眼一勾,冷酷地笑了起来:“我怕他再待下去,可就不想回来了。” “就是要待到他不想回来。” 奎木狼将一只肉包子吃完,再用刀拎起另一只,那刀尖戳破了包子皮,将包子吊起,可却没有半分油滴下来。 他的眼睛倒映着幽幽烛火,冲心月狐望去:“稍安勿躁。待到他从那体弱多病的小王爷那儿,多学些本事回来,待到他再取得一些那小王爷的信任,我再行离间之计,就可事半功倍!到那时,他一旦背叛了那小王爷,便是骑虎难下,只能为我们所用,宗主的大计,也好顺理成章地开始了。” 在黑暗中,奎木狼与心月狐四目相对,过了许久,两人静谧地笑了起来。 “好吧,那我就再等等。”心月狐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赫连翊那日陪裴静出门逛了一圈,尔后他觉得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赶紧拉着裴静打道回府,直到王府大门关闭,才觉得安全了。 可不幸还是发生了,虽然,是另外一件事。 裴静将那枚黑曜石吊坠系了根红绳,当晚便挂在了脖子上。却不料在晚上睡觉时,翻身被尖锐的箭头,狠狠戳了一下,胸前戳了道血痕出来。 裴静小题大做,大半夜气势汹汹地跑到赫连翊的房间,将他从床上拎起来。 赫连翊被吵醒,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迷迷糊糊地睁眼,一睁眼,瞧见裴静站在床边,潇洒地把上衣一脱。 大半夜的这谁受得了,赫连翊瞬间就清醒了,他不仅清醒了,还捂住了眼睛怒斥:“你又做什么?” “你定是故意加害于我,我说这半夜怎么忽然突发恶疾,胸口剧痛,原来是你搞的鬼!” 裴静也埋怨他,拽住赫连翊的衣服使劲拉了几下。 赫连翊想劝他先把衣服穿好,免得待会儿又着凉生病,裴静倒是挺知道天气冷,他撩开赫连翊的被子,直接钻了进去,在赫连翊焐热的地方躺好,还招呼赫连翊:“给我弄点药来。” -------------------- 邪恶势力:马上就轮到我们登场了!期待地搓手手。 第63章 好多人啊 裴静故意小题大做,趁机赖在了赫连翊这里,还用心险恶地把赫连翊吵醒,让他在迷迷糊糊的时候,心里产生了一点点愧疚之情。 就这么点的小伤口,不过轻微破了点皮罢了,真是娇贵。当然,也有可能是借着过生日的机会,悄悄地撒个娇罢了。 赫连翊给他弄来一点凉凉的药,硬是给他涂上一层,这才让裴静消了气。裴静消了气之后扭头就睡,还哼了一声。赫连翊把他朝墙边挤过去,挤兑了大半张床,才重新抢回了自己的地盘。 就这样,一夜好梦,再待许多个梦醒来时,一年又过去了。 赫连翊每年大约有一半的时间与裴静待在一起,这半年时光打打闹闹,吵架又和好,从三九寒冬一路迈向明媚热烈的夏日,然后在秋日分别。 在与裴静相处的日子里,赫连翊几乎从未想过以后的事。他知道裴静明面上不说,但在许多事情上会依赖他,而他又是一个急需要依赖,来证明自己存在意义的人。 身处异乡的人,倘若没有人需要自己,就像一株漂泊的野草,或是断了线的风筝,就会像所有诗文里所描述的那样,在这世间漂泊无定地游荡。 裴静有什么事就来找他,他敏锐的察觉到这是一种心灵上的依恋。在异国他乡,他成为了一个人最重要最信任的人,这是一种荣耀。而这样的荣耀,伴随着一个男孩的青春,在他生命中变化最大的时候发生。 赫连翊从裴静的脸上看到自己,他觉得那如同一面镜子,折射出七彩的光线,照出他青春年少的生机、迷惘和成长。他们很快地长高,变得与大人一样高,尽管面孔依旧青涩,尽管眼神依旧干净,尽管并不像个大人。 再过了一年之后,很快到了盂兰盆节。 赫连翊已经去了高大人那里,他已经跟高大人十分熟悉,高大人除了教他武艺,其余一概不管他,偶尔也教他帮忙做些事。 某日白天,裴静却忽然出现。 赫连翊很惊讶:“你怎么忽然过来?” 裴静兴冲冲赶来,看到赫连翊,又有些傲娇地抬起脸,昂首阔步往里走,边走还边四处张望:“我来看两位姐姐。” 赫连翊哦了一声,既然不是来找他,那他就不管了。 他转身准备走,裴静又追上来拉住他。 “盂兰盆节马上就要到了。” “你想去玩?” “今年不仅有盂兰盆节,还有万神庙会。我皇兄平素喜好佛法,今年从西方请来许多波斯人,还有许多天竺和东瀛来的僧人,可热闹了。” 赫连翊眼前一亮。 “波斯你比我熟悉,我知道波斯人时常会与草原上的人做生意,所以不随我去看看吗?东市还有许多好吃好玩的。” 赫连翊忙不迭地点头。 波斯人,他好久没看见过了,这一下子便勾起了他许多儿时的回忆。他小的时候,虽然时常出去狩猎,可草原也有自己的王城:澜沧城。那里时常会有西域商人前来,赫连翊见过那些波斯人,头上身上总挂着金光闪闪的东西,卖各种各样的小东西。 “什么时候去?”赫连翊好奇地问。 “三日之后,我来找你。” 两个小伙伴爽快地约下了时间,只等着去逛庙会。 三日之内,洛阳城内一片张灯结彩,明明是炎热的夜晚,却比过年时还要热闹。沾着东市的光,满城的小商铺子全都挂出了招牌和彩旗,满城的人都直奔着庙会去了。 这样热闹的庙会,赫连翊觉得既兴奋又紧张。 人多眼杂,又都是东西南北来的人,万一混进来个有歪心思的,想伺机做些坏事,那可就麻烦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裴静受伤,大家一个也跑不了。 赫连翊觉得还是谨慎为妙。 当晚,裴静兴致勃勃来找赫连翊,为了出游,裴静穿得花枝招展,他特地把头发绑了起来,穿了一件粉色的绛纱单衣,胸前还有一块浅蓝色的丝帛腰带,上边全是带勾,紧紧地贴在腰上,这一身打扮衬得他身长玉立,唇红齿白,像哪吒转世。 没想到有三个人,全副武装地在那儿等着他,给裴静彻底唬住了。 对面三人穿得简洁朴素,且都配着刀剑。赫连翊怕自己一人不够,特意把高桥特使和高大人都给拉上了,以保护裴静的安全。裴静的目光从三人身上划过,眼中的光逐渐消失,之后冷哼一声。 “无趣。” “为了小王爷的安全着想,不得不多加戒备,还望小王爷宽宥。” 高大人连连作揖,裴静上前一把拉过赫连翊,将他拽走。 “我是来找你玩的,你怎么给我找了这么多人?” 赫连翊老实回答:“不多,多了两人罢了。” 裴静又哼了一声,以示不满。 “人太多的地方难免有危险,我们是为了你好,我得保护你的安全。” 裴静持续哼了几声:“多谢你一番好意,看来还是我不领情了。” “你麻烦着呢,大家都把你当宝贝。” 赫连翊看裴静兴致缺缺,故意说几句好话,免得他待会儿小题大做,又要闹腾。 裴静忽然说:“可我把你当朋友,我只想跟你一起玩。” 赫连翊差点绊倒,他不知怎么回事就左脚绊了右脚一下,差点栽出去。 “算了,无妨,待会儿要是我玩得不尽兴,我就玩你。”裴静伸手一揽,他力气还挺大,看似轻轻扶了一下,已将赫连翊捞了回去。 真可怕。赫连翊跟着裴静走到门口,门口整整齐齐一支卫队已经蓄势待发。 他们声音洪亮,整齐划一地开口:“臣等护送小王爷,前去东市赏玩。” 这人也太多了吧?! 裴静的脸色明显十分不悦,可也不过片刻而已,之后他脸上又露出了和煦的微笑,点点头轻声说:“辛苦诸位。” 一众人浩浩荡荡,朝集市出发。虽然出发前裴静的兴致已被扫了一大半,可越往集市走,远处热热闹闹的声音与五彩斑斓的灯光,他的眼睛很快又重新变得神采奕奕。 赫连翊自远处听见擂鼓的声音,伴随着鼓点,他看见了一群头戴纱巾,身着华丽衣衫的美丽女子,这些女子的衣服波光粼粼地闪着,正在跳舞。 赫连翊拉着裴静就朝那边指:“你看,波斯人。” 第64章 天竺公主 裴静朝那边一看,恰好有一波斯来的杂技团,正在表演杂技。一个男子站在高处,猛地张口从口中喷出一道火焰,赫连翊和裴静同时朝后一仰,火焰仿佛已烧到了面前。之后那男子又腾空翻了个跟头,远处有人扔来一把宝剑,那人将宝剑朝自己口中慢慢塞去,一点点竟将宝剑吞入腹中。 周围的百姓一片叫好之声。 这边刚有人表演完吞剑,远处又有人表演起了凌空飞人,有人用竹竿一撑,便从众人头顶的天上飞了过去,直落在远处几人搭建好的网兜上,又是一阵观众的叫好声。 赫连翊目光追着天上人飞来飞去,往旁侧一瞄,差点笑出声,他发现裴静看得眼睛都瞪直了。 赫连翊很高兴地说:“你没见过这些吧,我小的时候,王城里经常会看到这些,还有卖金创膏药、金银挂饰、有好多好玩的,下次我也给你带点来。” 裴静确是从未见过这些,兴致盎然地问:“他们表演的是些什么?” “都是对火神的祭拜,波斯人信仰拜火教,所以波斯人,大多都会与火有关的法术和杂技。”赫连翊凑近裴静悄声说。 “你要不要学学这个。”裴静对这些杂耍很有兴趣,“学完了表演给我看呗。” “你怎么不直接把整个戏班子请回去?”赫连翊毫不留情地拒绝,“我也不是什么都会。” “你学学就会了。” “你要累死我?” “你哪里辛苦?平日里也不需你清扫庭院,生火做饭,这些都有下人去做,我听闻,高大人现在也不怎么为难你了。” 赫连翊狐疑地发问:“我怎么觉着,你恨不得高大人为难我?” 裴静幽幽回答:“我可没这么说。” 赫连翊理直气壮地反驳:“那是因为我已经学得差不多了,高大人没法为难我了!” “算了,求你办事都不肯答应,哎,旁人还以为我是你的下人。” 赫连翊才不上当,裴静每回都这么说,他已经耳朵起茧了。 遇到这种情况,只要破财消灾就好了。赫连翊瞧见路边有个卖糖葫芦的小摊,上前给裴静买了一串。这边的糖葫芦不是一长串的小小个,而是一个老大的山楂,外边刷满一层冰糖,再沾上一层薄薄的糯米纸,红艳得仿佛要滴下水来。裴静今天穿得粉嫩粉嫩的,拿着这么一串糖葫芦,看起来特别地……傻。 赫连翊很喜欢裴静偶尔冒傻气的时候,他有点坏心思,喜欢裴静生气又很快被哄好的样子,他觉得这样的裴静特别幼稚特别可爱。表面上裴静总是在刁难他,但赫连翊总觉得,自己才是胜利者。他们总是互相呛来呛去,明争暗斗,血性在隐隐作祟,非要揪着对方不放。 裴静一口咬下糖葫芦,赫连翊没忍住笑出了声。裴静眉毛上挑,瞪眼质问:“你笑什么?” 赫连翊连连摇头。 赫连翊不答,裴静也懒得追问,他继续吃他的糖葫芦,顺道往里边挤。他们沿着人潮大军往里边走,竟看到一头大象。大象身披着红色的绸缎,像围了个肚兜,打扮得还挺花哨,周围有四个驯兽师看着,脚上还拴着铁链,想来是为了防止踩踏到百姓。 那大象身上还搭着个轿子,轿前挂着一层轻纱帘帐,里边隐约能瞧见,端坐着一位美人。 裴静脆脆地咬着糖葫芦,忽地凑到赫连翊耳旁,传来香甜的一句:“这是天竺来的大象,我皇兄说,得安排十个人给它洗澡。” 周围的人群叽叽喳喳,赫连翊听见周围有人说,这是在表演美人招亲,据说大象背上坐着的乃是“天竺公主”,她手中持有一把招亲箭,她要是看中了谁,就会拿手中的箭射中他,选他当自己的驸马。 赫连翊和裴静听闻,不自觉都往其中那女子看去。那女子头戴金色头巾,浑身遮得严严实实,只看得出身段婀娜,但是不是个美人,实在难以确认。 两人不约而同地朝那女子多看了几眼。 但,只因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那女子抄起手中的箭,抬手射来。 赫连翊一惊,他和裴静同时朝旁侧退了一步,于是那一支箭猛飞出去,射中了一名身后路人的帽檐。 那帽檐被贯穿而过,直飞撞到远处一棵大树的树干,牢牢钉在上面。赫连翊顿时一惊,那绝非寻常的弓箭,更不是招亲用的红头箭。身后的路人见自己的帽子飞了,一扭头瞧见被一支箭钉在了树上,吓得当即惨叫一声,抱头蹲在了地上。 赫连翊拔刀比谁都快,周围人还在看人家飞帽子,他已经拔刀挡在了裴静身前。那帐中的女人轻飘飘地飞了出来,周围散开一阵紫色的烟,伴随着奇异的笑声,赫连翊看见她手中拿着的不是弓箭,竟是一把弩! 赫连翊朝四周大喊:“快跑!” 他才刚喊,那女子抬起弩机朝他扫射,赫连翊朝边侧一躲的功夫,那女子笑着伸手朝下齐发,周诶的百姓顿时哀叫着倒下一片,人群中忽地弥漫出一股血腥味。 那只大象受到惊吓,猛踢着脚边系着的铁链,周围的驯兽师伸手安抚大象,但那大象的鼻子吸入了紫色的烟雾,顿时狂暴起来,不停地跺着脚,想要挣脱锁链。一个驯兽师看铁链要断开,慌忙去捆,却被象鼻子卷起,重重砸像人群,瞬间便被踩踏成了肉泥。 不过一瞬间,周围一下子乱成一团,人群中升起一阵恐怖的血雾。 那女子轻飘飘地朝前一扑,眨眼之间就扑到了裴静眼前。高大人和高桥特使已然横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谁料女子却丝毫不惊慌,她双手合十朝裴静一拜,娇声说:“大人万福。” 裴静一脸嗤嘲地看着她,他很少做出这样的表情。眼前的确是个天竺女子,戴着面纱,看不清下半张脸的面容,长着一双吊梢狐狸眼,既妩媚又诡异。 裴静冷峻地吐出两个字:“抬头。” -------------------- 皇城大舞台,有胆你就来。 第65章 刺客 女子微微抬起脸,高大人一把扯下她脸上的面纱,不料正中她的奸计,此女嘴唇一动,射底下压着一根细密的针。 但她却也没料到,裴静忽然挥刀割她的喉咙,那女子的脖子顿时划开一道血痕,险些整个头颅都被砍了下来。 那女子惊叫一声,裴静一步上前,一把掐住了女子的脖子。这女子被掐得面红耳赤,连骨头都发出咯咯的声响,脖子上更是鲜血淋漓,血渣乱冒。 “哪里来的?想做什么?” 裴静好言好语地问,他只生气了一瞬间,立刻就恢复了平静,手上微微一松,那女子大口喘着气,却咬牙不肯说话,一脸愤恨地看着他。 “你怎么这样看着我,我思来想去,似乎从未招惹你过。” 裴静再一抓,手上的力气骤然收紧。 “你刚才的箭是朝我射的?胆子倒是不小,还当街挑起驸马来了。”裴静脸上笑容依旧,“谁教你这么对驸马爷?半点规矩都不懂,败了本王今日的兴致,真该死!” 女子原本藏在口中的细针,竟被裴静掐得从嘴旁鼓了出来。可惜裴静此刻毫无怜香惜玉之意,他抬手轻轻一抚女子的脸颊,食指与中指并拢一吸,那跟针竟然刺穿了女子的面颊,生生横戳了出来! 一旁的高桥特使还是面无表情,高大人却狠狠咬紧了后槽牙,好像也跟着疼似的。 女子凄厉的叫声响彻四周,裴静松手,女子不禁跌倒在地。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不说,就当街凌迟处死。” 女子倒在地上猛咳不止,裴静给高大人使了个眼色,高大人拽着女子的后颈,龇牙咧嘴地将她脸上的针拔出,那女子疼得泪水直流,头上全是冷汗。 “把针塞她嘴里,给我重新咽下去。”裴静冷眼看着女子,不由得露出几分怜惜,“红颜易老,你这漂亮的脸蛋,可禁不住这么折腾。” “我说,我说!”女子捂着脸颊,声泪俱下地开口,“我……我是个拖延时间的,他们让我假扮……” 尚未等女子将话说完,忽然身后一根细针飞来,女子忽然没了声音,悄无声息地倒地而亡。 高大人一把拽住女子手臂,却发现女子已经没了气息,望向裴静:“小王爷,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赶紧离开。” 裴静低头看了眼女子的尸体:“把她带走。” 众卫队迅速围在了裴静周围,裴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裴静淡漠地从周围人身上扫过,站在原地不动:“看着我做什么?百姓尚未安全,我也不会走。” 高大人急得直跺脚:“小王爷,现在可不是耍性子的时候,你万一有什么闪失……” “我万一有什么闪失,诸位同罪,连同我自己一起被皇兄责罚。”裴静冷硬地回答,他对周围一众侍卫无差别攻击,“我现在不还好好的么?你们倒好,胸无城府乱成一团,有辱皇家威严就罢了,怎么还丢了一个?!” 众人一回头,这才发现赫连翊不见了。 “小王爷,这,这……”高大人结巴了,求助地看向裴静。 平时看起来凶神恶煞的高大人,关键时刻忽然不那么高大了,一脸哀愁地看着裴静,好像在说这咋办呢? 裴静只平淡说了一句:“由他去吧,封锁集市和洛阳城四面大门,任何人不许出城,先把这里的事解决。” 之后他暴躁地推开卫队,朝大象跑去。 当时一箭射来,赫连翊就地一滚躲开,短短一瞬间,他周围已然人群大乱,尖叫声不绝于耳。他四处张望着寻找裴静,却发现一阵紫烟飘来。 有了前一回在船上的经验,他当即捂住口鼻。在周围一片混乱中,有一人从他背后拔刀刺来,赫连翊来不及避开,却发现那刀不是朝自己砍来,而是朝他身旁一个无辜百姓砍去。那百姓的脑袋,转眼之间便被刀削了下来,顿时喷起一道血柱,身体还在颤抖着朝前跑,直到被撞翻在地。 血浆四散之间,赫连翊心中腾起一股强烈的怒气。有人影在他身旁一闪而过,赫连翊没有犹豫就追了上去。那人一边奔跑,一边四处砍杀,眨眼之间,拦在路边的几个人就被他砍死。 赫连翊几乎是踏着一条血迹追出去的,他眼前已经看不到人影,满地全是血痕,周围凄惨的叫声让他觉得恐惧又愤怒,而他心底阴暗的兴奋,也在这一刻像刚才那阵烟雾一般,剧烈地升腾起来。 他对那男子紧追不舍,反正裴静身边还有人保护,他现在一定要杀了这个人。 刚巧路过一个瓜果铺,那男子挥刀便要砍人,赫连翊猛推了一个身边人,那人骂着难听的脏话就一头栽了上去。瓜果摊瞬间翻倒,男子一刀劈空,将瓜果摊劈成两半,随即瓜果飞得满地都是,那男子被狠狠绊了个踉跄。 赫连翊趁此一刀砍在他背上。 那一刀刺下去的瞬间,他心中一沉,刀尖戳到了一层又软又硬的东西,这人身上披了层刺猬甲。这种刺猬甲平时软软一层附着在身上,可一遇到刀剑却会变得坚硬无比。赫连翊只觉得刀头一钝,他反应极快地侧转刀锋,斜着奋力一切,那刺猬甲被豁开一个小口。 可他只来得及这样轻轻一刀划过,那男子便躬身朝前一躲,继续朝前逃去。赫连翊有些诧异,这人杀心这样重,为何不与他交手。之后他猛然意识到,这人好像在引他离开这里。 一旦离开这热闹的集市,到时候万一有他的帮手潜伏,又或者他们的目标是将裴静身边的人调走…… 赫连翊霎时收手,转身要回去。那男子微微侧身一瞥,见他要走,左手一伸,路旁一个老头被他按住肩膀,竟凌空飞了起来。 赫连翊眼看着那老头被抓,之后被轻轻一扔,便飞了出去。那男子快步朝前冲,他踩在一个小女孩身上,踏步跃起,踩在人的肩上朝前跑,抓住了老头,再往前扔去,故意回头挑衅地看了赫连翊一眼。 赫连翊心中暗骂该死,只好接着追了上去。 第66章 爱狗人士 赫连翊追着男人离开集市,一路往偏僻的街巷跑去。前方的路越来越黑,赫连翊心中越来越不安宁,但男人抓着这个老头不放,明摆着是要引诱他过去,他只好一路跟上。 大约追了三炷香的时间,眼前已是一片漆黑的荒郊野地,这荒郊野岭的地方,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唯一能听见的只有野狗和蛇,在不知何处走动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响动。 赫连翊听见耳边阴风阵阵,他掏出火折子一打,惊觉自己已来到一间破庙前。这破庙大门敞开,朱门布满黑色的藤蔓,里面早已没人了,只留下一个破败的空壳子,望着着实吓人。 忽然,他眼前有黑影一闪,赫连翊看到刚才那名男子的身影轻轻一晃,便隐没在破败的庙门内,他没有丝毫犹豫便追了进去。 寺庙内遍结蛛网,赫连翊打着火折子,墙上倒映着巨大的影子,周围的一切反倒更加阴森恐怖,他瞧见烛台上有一支废旧的蜡烛,走过去点燃,对着四面大吼:“出来。” 四周过了许久都没声,那男子引他而来,却不着急现身。 赫连翊等待了片刻,心中渐渐焦灼起来,他知道对方就是为了让他不安,才迟迟拖延,却忍不住更加慌张。正此时,他发觉一滴雨水落在脸上,他伸手一摸,发现并不是雨,而是血。 那一刻,赫连翊心中咯噔一声,好像有一支蜡烛熄灭了。他慢慢地抬头,并不出所料地看到,头顶高悬着一具尸体,刚才那个老头的尸体。 果然是诱骗之计,可偏偏赫连翊无可奈何。裴静那儿也不知道情况怎样了,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袭击,来者绝非寻常盗贼。 “能追上我的人不多,你算一个,三殿下真是年少有为。” 忽然传来几声响亮的笑声,刚才那个男人从他身后走出,赫连翊转过身,看到此人身材高大,身披大氅,头上带着一顶斗笠,沉沉地压在脸上。 赫连翊看不清他的面容。 但这人身材高大,像一头凶悍的野狼。 男人将斗笠摘下,露出一张布满胡茬的脸,这人倒是还挺讲礼数,拿斗笠在胸前行礼。 赫连翊的心情更加糟糕,他一瞬间有种完蛋了的感觉,他熟悉这个姿势,这是他故乡的人。 无论怎样,他们都不该在皇城,在夜里,在发生了命案之后,在这样一个危险的破庙里相见。 “深夜惊扰了三殿下,多有得罪。” 在这里忽然听到熟悉的语言,赫连翊竟有些茫然。 “你是哪个部落的?” 男子的眼睛倒映着烛火,笑容也诡谲莫测:“无名小卒,不提也罢。只要殿下心中要记得自己是谁。” 赫连翊直言不讳:“我不懂,你想说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三殿下,在燕国的皇城里见到我,你应该很欣慰才对。”男人的声音在庙里悠悠传来回声,“我还以为,殿下看到我会格外高兴呢。毕竟,我可算得殿下的故人。” 赫连翊觉得他说了一大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三殿下,你不想回家吗?你不想念娜依塔公主吗?” 赫连翊结结巴巴地问了句:“公主……公主还好吗?” “公主可是从未忘记过殿下,她甚至因为殿下不在身旁,养了几条狗。” 赫连翊觉得匪夷所思:“几条狗?” “是啊。”男人慢慢地踱着步,只是在如此安静的破庙中,连踱步声都格外响亮,“公主是位有勇有谋的女子,她想要什么,就会主动争取,可不会坐以待毙。殿下不在她身边,她总要找点替代品,比如,几条狗。” 赫连翊听出话里有话,他大概能猜出是什么意思,几条狗,和几个人没有区别。或许在娜依塔公主眼中,人就是狗。 “你的意思是,公主有了喜欢的人。” 赫连翊对这件事丝毫不惊讶,也并不觉得愤怒。他倒是觉得,这的确是娜依塔公主能做出来的事。三岁看到老,许多儿时美好的幻想,会在长大之后幻灭。赫连翊很欣慰公主与他所想的相同,公主可真是个表里如一的人。 他已经长大了,公主也长大了,他们都很清楚,比起海誓山盟的感情,认清楚当下的形势,做最有利自己的选择,才是最重要的。 奎木狼沮丧地点了点头,赫连翊反倒平静地笑了一下:“你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种无聊的事。” “三殿下还想听什么?” “我不在乎。公主既然爱养狗,就让她养着,你们就顺着她,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赫连翊面容平静,语气略带一丝嘲讽,“万一哪天她被拖进山里喂狼了,也是自己修来的福气,别来找我。” 男子听闻哈哈大笑,双眼闪着寒光,冷酷地盯着赫连翊:“三殿下要回去杀了公主吗?这样对她,岂不是太宽容了。” 赫连翊一皱眉,他漂亮的眼睛布满忧愁,故意试探:“你会替我去做吗?” 男子再度放声大笑,那笑声震得赫连翊耳边隐隐作痛。这个男子武功奇佳,笑时一股雄浑的真气在四处震荡。 “只要三殿下一句话,我什么人都可以杀。只是……” 赫连翊故作失望:“我就知道你不肯。” “三殿下莫急。”男子抬起手中的刀,赫连翊再次瞄见了他刀柄上的狼牙,那是一颗很锋利的狼牙,那一定是一头很大的狼。 “我什么人都可以杀,可杀什么人,却要仔细考量。公主身旁的狗算什么,他们跟殿下比一文不值,要杀他们随时都可以杀。眼下,还是多杀几个燕国人为妙,毕竟,是这些讨厌的人,让殿下在这里受苦,不是么。” 赫连翊隐隐发怒:“所以你滥杀无辜!” 男子弓身朝前一探,紧盯着赫连翊:“错,他们可不是无辜的人,他们是我们的仇人!” 疯子!赫连翊知道现在不能发怒,只好沉默不语。 “我不过杀了几个燕国子民,却要叫三殿下追我一路。”男子深深叹气,“殿下如何能是非不分,迁怒于我?” -------------------- 奎木狼:我是纯恨战士。 第67章 暴躁老哥 男人说话之际扬手一挥,一枚暗器飞出,同时一块干净的手帕朝赫连翊飞来,赫连翊伸手接住,同时头顶的尸体掉下,掉在赫连翊身前。 赫连翊看着那老头淤青得有些发灰的脸,脑袋重重砸在地上,鲜红的血缓慢地从脑后涌出来,他的怒火就像那摊血,慢慢地涌出来。 真恶心。 “当初我们战败,他们把你掳走,杀我边境无辜百姓!此仇不报天理难容!今日若不是三殿下还在东市,我就一把火烧了那集市,死的可就不止是这几个人。” 男子走到赫连翊面前,狠狠一刀刺在尸体上。那老者虽已死,可面孔上血色未褪,被一刀刺中胸膛,浑身还是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赫连翊拿手帕轻轻擦去刚才脸上的血渍,还有险些要流下来的冷汗。 高大人不会这样做的,高大人不会这么残忍。 他知道这是试探,这样短短几句话,谁知道这男子究竟是何来路?就凭他会说几句他们的语言,赫连翊还不足以拿他当自己人。而且这男子明摆着想要胁迫他,若是他表现得言听计从,这个男人,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当成傀儡。 他眼前的是另一个圈套。 但倘若他太强硬,暂且不说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万一被扣上一个叛国的罪名,他身处异国他乡,可是百口莫辩。 赫连翊捏紧那块手帕,那一瞬间他有个阴暗的念头:这人会不会是娜依塔公主派来的?如果真是,他真想把这人连带着公主一起杀了! “你不敢。”赫连翊抬眼轻轻瞄了他一眼,“你知道这京城的守卫有多森严,烧了集市,明天你的尸体就会吊在城门上示众。” 男子隐约被激怒:“就凭这些皇城里的废物,还奈何不了我奎木狼!” 他叫奎木狼!赫连翊心中记下,迅速调转了话题,他语气顿时冷下去:“那你是想陷害我?你在东市四处杀人,暴露身份,结果你跑了,他们就会杀了我!到底是谁派你这个蠢货来的?” “三殿下误会了,我绝非想给您惹来麻烦。”奎木狼面色缓和,换上一张笑脸,“我只是见到三殿下过于激动,将您视作亲人,逞一时口舌之能罢了。况且这里四下无人,不过一具尸体,说什么旁人也不会知道,您说对吗?” 赫连翊瞄了一眼尸体:“可是尸体会说话,而且从不说谎话。” “三殿下放心,我自会处理掉,不留一点痕迹。” 奎木狼说话间,又是一刀下去,将老者的面孔划得血肉模糊。 赫连翊握紧了手中的刀,他分不清想阻止奎木狼,还是想亲自动手。他是个见到血会变得兴奋的人,这是他流淌在血液里的野性,而他现在却要拼命压制怒火。 他心中突突乱跳,惶恐不安。他在这里待得太久了,平静的日子过得太多,他已忘记了嗜血的本能,可这是否是来自裴静的驯化,他本性绝非如此。 “如此看来,你已然是个惯犯。”赫连翊露出些许嫌恶。“我不希望有人给我惹麻烦,惹来麻烦的话,你也要死。” “三殿下打算在这里待多久?”奎木狼上前一步,轻嘲起来,“恕我直言,您要是想走,就一定会惹来麻烦。您该不会指望着大燕国的皇帝放您走吧?他恨不得你死在这里。” 赫连翊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奎木狼说得不错,裴静的皇兄绝不希望他回去,这是国君的威严和立场。 皇帝这几年让他留在裴静的身旁,从未与他见面也从未刁难他,甚至还派人叫他习武,难说是不是为了让他沉溺在这温柔乡里。 裴静知不知道这件事,如果他知道了却欺瞒自己……赫连翊不愿意这样揣测,只是在家国面前,感情会变得很脆弱。 “三殿下没想好也没关系,我今日来,也不过只是跟三殿下见一面。”奎木狼伸出手来,轻轻搭在赫连翊肩上,用力一捏,“三殿下长大了,我心甚慰,我们还有时间,不急这一时半刻。” 奎木狼掌心贴在他肩头,四指压在他肩头一错,赫连翊只觉得肩上被重物一绞,可他却丝毫未动,反倒是轻轻使了点力,一股真气上涌,将奎木狼的手弹开了。 奎木狼倒退一步,走到赫连翊身前,面色不改,只是单膝跪下,单手护在胸前:“三殿下,你是草原的苍鹰,你我们的守护神,你要记住,你永远是我们的王。” 赫连翊厌烦这种试探,可偏偏他又意识到,他还有该去做的事。 “我知道三殿下并不信任我。”奎木狼抬起头,嘴角在密密的胡茬里扬起,显得那笑非常诚恳,“三日之后,三更时刻,三殿下记得来这里。我会带着你的部下来见你。” 赫连翊一惊:“三日之后?” “不错。” “三日之后我恐怕无法离开。” “他们软禁殿下?” “不。” 赫连翊背后俱是冷汗,他私自出来与他们会面,一旦被裴静发现,不仅他会失去裴静的信任,连他的族人恐怕也会遭到牵连。 “若是他们敢对三殿下不敬,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三殿下救出。”奎木狼的眼神幽幽闪着寒光,嘴角露出无法隐藏的兴奋,“谁要是敢阻拦,我就杀了谁!三殿下,请您务必前来,您的族人很想见您一面。” 赫连翊犹豫再三,只好说:“好,我会想办法。” 他从庙里出来,沿着一条漆黑的道路走回去。原来洛阳城也有这样的夜,在迷惘时抬头,却看不到任何星星。在一条冗长的小路上,耳边是聒噪的蝉鸣声,而在黑暗的缝隙中,传来隐约的蛙叫,青蛙的叫声与那种动物身上的黏液一样不干净,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池塘中藏着死尸。 于是夜色中一切变得更加混浊,这是皇城的边角料,宫殿与佛塔有多壮观,边角的部分就会多晦暗。直到很远处,灯火明亮起来,赫连翊才总算重见了流光溢彩的洛阳城。 第68章 反思大会 洛阳城的灯火总是很温暖,即便发生了意外,看到这些有光的地方,就会让人忘却幽暗之处的危险,忘却刚才发生的那些罪恶。 赫连翊看到高桥特使站在远处,她明明穿着一身黑衣,可赫连翊在鹅黄的灯影中,却觉得她如此显眼,像一幅水墨剪影,身上笼罩着一层若即若离的忧伤。他快步追上去,看到高桥特使身旁陈列着一具具死尸,那些尸体全都被盖上了白布。 死人是不会撒谎的,那些平整的白布,在人身上某个部位忽然凹陷下去,赫连翊看着这些白布的形状,透过它,看到底下一个个破碎的躯体。 裴静不在,赫连翊问:“小王爷呢。” “小王爷与高大人进宫面圣了。” “面圣?” “发生了这样危险的事,自然要第一时间告诉陛下,更何况,来的绝非一般的盗匪。虽然暂且不知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可背后一定有阴谋。” 赫连翊不再多问,只是低头看着尸体。 他不开口,高桥特使便问:“你去哪儿了?” “追刺客。” “有没有受伤?” 赫连翊摇了摇头。 “追上了吗?” 赫连翊抬起头望着高桥特使,笑了笑,坦然答:“追上了。” 他不能对着这么多尸体说没有,也不能对高桥特使说没有,他不能昧着自己的良心说话。他向高桥特使学习忍术,这么久若是连个刺客都追不上,那他简直一无是处。 “我追上了他,甚至还跟他过了几招,但他身上穿了刺猬甲,让他跑了,但我打听到他叫奎木狼,刀上挂着一枚狼牙。” 赫连翊将这一切平静地告诉高桥特使,而她平静地听完,伫立在那里平静地看了赫连翊一会儿,之后就冲他招招手:“先回去吧。” 赫连翊温顺地走到她身旁,跟她回了住处。 原来城中的夜色与城郊的夜色,是不一样的。当赫连翊踏进高大人府邸的那一刻,他仰头望向天空,这里的天空是深邃的蓝色,而城郊是如沼泽般的深谭。 他不知道在皇帝的宫殿之中,天空会不会变成更清澈的湛蓝色。天是同一片天,可芸芸众生看见的,却是如此不同。 站在不同的地方,所见的人和事,也是不同的。当赫连翊回到高大人府邸之时,身处大殿中的人,正面色凝重地回溯着先前那一场大火。 裴静在深夜,强行闯入宫殿,叫醒了他那作息十分规律的皇兄。他拖着高大人面见皇帝,一见面,两人二话不说直接就给皇帝跪下了。 这位俊俏的皇帝原本正在打哈欠,莫名其妙地被叫醒,还浑浑噩噩的。被他这一跪给憋了回去,顶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愣是憋出一句:“何事如此惊慌?” 裴静言简意赅,语气凝重:“陛下,万神庙会上出事了,有刺客潜伏在内,袭击了臣弟,扰乱了整个庙会。庙会中一头大象受到惊扰,踩踏无辜百姓,现已被制住了。” 短短几句话,可说的事却不少。 皇帝的表情瞬间阴沉,他的嘴角轻轻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片刻,冷静地问:“刺客是冲你去的?” “现在还不好说,有一女刺客被我们擒住,但……已经死了,现尸体已经交由府衙看管,仵作正在验尸。” “少宸可否受伤?” “没有。” 皇帝的脸上阴云密布:“你的侍卫呢?” “去追另一名刺客了。”裴静回答得十分干脆,“四面城门已关闭,所有来往客商出入都需严加盘查,待会儿就会有结果。” 皇帝许久未说话,裴静感觉到一道冰冷而锐刺的目光,久久地落在他身上。 “你觉得,他能抓住那个刺客吗?”许久,皇帝的声音在大殿内冰冷地回荡,“是哪里的刺客?波斯人,天竺人,还是我大燕国的人?” 裴静自始至终低着头:“此事还要严加盘查。” “也不能只让他一个人去抓。”皇帝叹了口气,“其他卫队人呢?” “此事突发,庙会现场又有百姓,所以……所以……” “洛阳城内,天子脚下,发生这样的事,简直是荒唐至极!” 皇帝毫不意外地发火。尽管裴静早已料到,但,他听到皇帝的语调冰冷刺骨,在这还有些炎热的夜晚,冰渣似的戳在他心上,还是心中一寒。 裴静越发低下头:“陛下,此事因我而起,请陛下责罚!” “责罚你?罚你有用吗?”皇帝转过身来,他的脸庞与裴静有三分相似,但却多了十成的威严与冷峻,他那张俊秀的脸上却是阴云密布,“你在说什么混账话?!若我真要责罚你,我早就会杀了你!” 高大人吓得连连叩头:“陛下息怒!此事不关小王爷的事,是微臣办事不利,府衙监察不严,卫队松懒懈怠,商户管理不严,百姓互相踩踏……这才致使灾祸发生,绝非一人之过,臣等愿一并受罚!” 什么叫讲义气?裴静进宫前说,大家一块儿挨骂。高大人谨记在心,把尚未到场的刺史、长史、各路卫队,商户小贩,全都拉来一起背锅。在皇帝面前推脱责任,实在是自寻死路,那干脆大家一起倒霉好了,谁都跑不了。 皇帝一听还有这么多人事情没办好,更生气了,怒斥高大人:“你给我闭嘴!你还知道是怎么回事啊?早先你们干什么去了?!” 高大人赶紧闭上了嘴,但反正他的话已经说完了,大家现在都平等地成了废物,只要排队等着领罚就好了。 高大人暗暗佩服自己的机智。 “朕要你们何用?一个两个三个,四处给我丢脸!”皇帝嫌弃地瞄了一眼高大人,面色依旧阴沉,“不用你来提醒朕,该罚的,朕一个都不会放过。高大人还是先回去看着尸体吧!活人抓不住也就罢了,别到时候尸体都给人盗了。至于前因后果,都给我查清楚了再来汇报,不许再出任何岔子了!” 高大人有一点点悲伤,他就这么被皇帝绝情地抹去了所以功绩。哎,去年这时候,他可是寸步不离地护在皇帝身旁,保护皇帝出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帝那会儿对他可不是这么态度。 伴君如伴虎,合着有功没捞到好处,有罪还要重罚,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 这周5更。 高大人:没有人比我更会甩锅。 第69章 吃瓜群众 “高大人,想什么呢?” 高大人毕竟不是文臣,琢磨事的时候,眼睛滴溜溜乱转,被皇帝逮了个正着。 高大人瞬间脸色煞白:“没,没有!” “回去吧,要朕亲自送你出去吗?” 皇帝重重一咳,吓得高大人抖了一下,慌忙说是是是,这就走。高大人爬起来时猫着腰,瞄了一眼裴静,心惊胆战地离开了。 裴静没起身,他依旧跪在原地,直到高大人的脚步声消失在寂静的殿堂外,直到一段短暂的寂静发生,直到殿外悬挂的幔帐微微吹动,直到一阵龙涎香飘来,皇帝站在了他的面前。 “起来吧,人都走了。”皇帝的声音颇为无奈。 裴静犹豫了一会儿,才缓慢地起身,看到皇兄端坐在踏上,面色阴郁地看着他。 “还有没有什么隐瞒的?” 裴静的回答跟高大人一样:“没有。” 皇帝发出一声嗤笑。 “皇兄,我没有什么需要瞒着……” 皇帝抬手,没让裴静把话说完,只是兀自说了句:“朕也不是事无巨细,什么都要听,朕也嫌烦。” “不过那名前来刺杀我的刺客,说什么,有人让她来假扮……” 皇帝轻轻抬眉:“假扮?” “她说到此处,就被人灭口了。” 皇帝刚要说些什么,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裴静和皇帝不约而同朝门外看去,只听见殿外帘帐一抬,伸进来一只白玉般的手,将帘帐撩开一条缝。 皇帝怒斥了一句:“出去!” “哎呀,陛下好凶啊,也不看看是谁就要让人家走,那我还就不走了。”门外的女子娇嗔一句,故意懊恼地放下帘子,下一刻却不管不顾地撩开走了进来。她走得很快很急,满脸是不悦神色,可仪容端庄,头顶的步摇轻轻摇晃,就算是深夜到访,也丝毫未损公主仪容。 公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这样闯了进来。 裴静冲她微微一笑:“五妹好啊。” 公主见到裴静,顿时眉开眼笑:“四哥,我好久没见你了。” 公主的声音娇滴滴的,她是极其标致端庄的美人,像牡丹花一样明艳,原本想跑到裴静身旁,才迈了一步就被皇帝冰冷的视线扫射,赶紧回头给皇帝请安。 皇帝的目光冷峻:“你来干什么?” 当然是来听八卦凑热闹了!要不然大晚上不睡觉,跑来挨骂干什么? 公主整日待在宫中,来来回回,每天见的都是那么几个人,实在无聊。听说皇帝大半夜被叫去了,想来是出了什么事,她立即兴奋起来,一路狂奔追来。 “我听闻四哥来了,特地来看他。”公主冲皇帝妩媚一笑,“当然,也是来看看陛下。” 皇帝并不吃公主这一套,他的神情依旧冰冷,只不过公主也不在乎,她从小在皇帝的冷眼和斥责声中长大,也深得皇帝宠爱。长兄如父,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怕皇帝的人。 “你四哥去庙会风流快活,大放情怀之时遇上刺客,差点连命都丢了,灰溜溜地跑回来跟朕告状。” 风流快活,大放情怀,灰溜溜地回来告状…… 裴静微微地笑着,并不驳斥。原来谁说别人坏话的时候,都喜欢夸大其词,连皇帝也不例外。 公主惊讶极了:“四哥你有没有受伤?” 裴静手臂上,背上,额头都是擦伤,腿上还有好大一块淤青,要制住一头大象绝非易事,不提便罢了,一提起来,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堂堂洛阳城居然有刺客?还敢在庙会行刺,我看他是不想活了。”公主不待裴静回答,脸上已转为冷笑,“交给我,叫他知道我的手段!” 裴静叹了口气:“确实不想活了,已经死了。” “那可真是可惜,否则落到本公主手上,我要他生不如死。刑部的老头能做的,不能做的,我都能办到。” 公主说罢,抿唇一笑,她笑时明艳动人。只是眼里俱是冷色,让人不寒而栗。她身上有皇家的冷酷与坚决,绝不会因为她是个女子,就减少半分。 皇帝轻声训斥:“盈玉,别胡闹。” “我知道五妹的手段和厉害,只是也不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裴静和皇帝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轮番想劝说公主回去。 公主摇头,嘴角一抿:“不嘛,我好久没见四哥了,我要四哥陪我!要不我陪他也行,他都遇着刺客了,多惨啊,让他把事情都说出来,让我高兴一下。” 说罢,公主脸上浮现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糟心的事还没听到,她已经快乐了起来。 皇帝很无奈:“他还有事。” “那就明天陪我。”公主不肯罢休,“白天,白天总有空了吧?四哥都受伤了,我给你找最好的太医,让御膳房做好吃的。” “好,我会留下来。”裴静只好答应,他淡淡地笑了起来,温柔地看着闹腾的公主。 公主听闻,当即起身:“好,那我明日再来找四哥,今日就不打扰你跟陛下谈心了。” 一眨眼,公主就恢复了优雅的仪容,她躬身行礼:“陛下,我先回去了。四哥要是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随时为你效劳哦。” 说罢,她缓缓退出了宫殿,留下一阵宜人的香气。 裴静脸上的笑意未散:“皇兄刚才要跟我说什么?” 皇帝脸上略有讥讽:“亏你还记得。” “臣弟万万不敢忘记。” 皇帝深深地叹了口气,裴静从这一声叹息里听出来一句话:此事说来话长。 “你可知道朕为什么要办万神庙会?朕根本不信什么鬼神之事。”皇帝的目光扫过裴静,落在远处的帘子上,“洛阳虽也有不少道观寺庙,可却只是讲经布道,天子脚下谁敢提鬼神二字?可波斯人、天竺人、却多流传鬼神之说。” 裴静点点头,他听赫连翊说起过,波斯人相信拜火教祆教。 “但是最近,洛阳周围的几个州县,都出现了闹鬼之事。朕想看看到底是何方之人作怪,这才举办了这万神庙会,心想说不定能查出些许端倪。” 裴静轻轻蹙眉,察觉此事并不简单。 -------------------- 这位公主也是非常的不好惹,好了这家算是聚齐了。 第70章 恶鬼作祟 “闹鬼?什么时候的事?皇兄,我怎么从未听你说起过。” “因为朕才不相信什么闹鬼的说法。”皇帝的威严,让他连自己都略嘲讽了一下,“朕怎么会相信这些?把这些传闻说给你们听,岂不可笑。” 大概是皇帝也觉得说闹鬼,有点不好意思,所以一直憋着没讲。人都要面子,更何况是皇帝。 越是严肃的环境,就越容易走神,裴静也不例外。 裴静委婉地提醒皇帝:“皇兄当然不必信有鬼神,却要提防有小人背后作祟。” “朕知道,可今日遇袭的是你。所以朕觉得,此事也得让你知晓。” 皇帝的语气颇为无奈,这让裴静也很无奈,似乎若不是今日发生意外,这件事还会继续被隐瞒下去。 “从今年年初开始,朕就陆续听各州巡察使上奏,说各地出现了恶鬼杀人,山间村落常常有人失踪。有些再也没回来,找回来的,也是面目全非,内脏都被挖空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骨架,其状惨烈至极。” 裴静十分惊诧:“恶鬼杀人?” “最初朕也不信,还斥责了各地官吏治理无方,是不是让百姓蒙受了冤屈。可后来这样的案件越来越多。各地呈上来的奏折里,都说到出现了这样的杀人案,朕也不得不起了疑心,毕竟,总不见得是各州官府联合起来骗朕吧?” 裴静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些蝼蚁不过只是想借鬼神之说,蒙蔽朕的眼睛。”皇帝的手指轻叩膝盖,他目光中透出的寒意比夜色更深,“他们以为朕会上当,可笑至极!” “皇兄可派人去查了?” 皇帝的脸上露出了一晃而过的笑:“朕派人去那些闹事的村落查看,这些人都是正六品以上的官员,可全都死了。” 裴静听闻吃了一惊:“全都死了?!” “同样被掏心挖肺,只剩下一具具尸体,闹得各地人心惶惶。朕只好再派人潜伏进村庄,先按兵不动观察,等查出线索再做打算。”皇帝迟疑了片刻,裴静听出了一瞬间的动摇,“朕想不明白,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呢?” 裴静原本以为这只是皇城里发生的怪事,没想到竟然已经蔓延到了别地,既然如此,那今天的事就绝不会是个意外。 有人在搞鬼。 “皇兄近日一定要多加小心,在一切都查明白之前,身旁一定要有人守着。” 皇帝凝视了裴静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还是先查查,今日袭击你的那个女刺客,究竟是何来路吧。” 赫连翊忐忑不安地等了一夜,裴静并没有从宫中回来,甚至,连高大人都没有回来。 他原先还在纠结,该如何解释自己追刺客却未曾追上的事。裴静是个敏锐的人,他若是有意隐瞒,一定会被发觉。 但是他等了一宿,却没等来裴静。好不容易第二天清晨,却只有高大人回来了。 死到哪里去了?赫连翊很不满,拦住高大人就询问裴静的下落。 高大人进了一趟皇宫,倒是和善了许多。他告诉赫连翊,裴静被皇帝和公主扣下了。 “公主?是谁?” “公主就是公主,皇帝的妹妹,还能有谁?” 这怎么还有个公主?赫连翊当即想起了娜依塔公主,心中顿时疑云密布。 裴静怎么也没提起来过,这公主是何由来这么神秘。莫非和他一样,跟裴静有婚约? “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位公主?高大人,你给我说说?” 赫连翊笑得十分和善,半点看不出心中不悦。 其实高大人火急火燎地来一趟,马上要走,实在是没空跟他解释。他急着去府衙看守那具女刺客的尸体。他昨天已经被皇帝骂了一顿,万一再有闪失,惹得龙颜震怒,他可就完了。 “我实在是抽不出身,再说了我哪敢妄议公主?哎呦,这公主……”高大人额头上深深的川字眉,和欲言又止的神情,告诉赫连翊这位公主绝不简单,“你要是实在想知道,等小王爷回来亲自告诉你吧。” 赫连翊一没拉住高大人,高大人就跟踩着风火轮似的跑了。赫连翊心中一处心结还没解开,又多了一处。 裴静并不把他当外人,偶尔都敢跟他说皇帝的坏话,可为什么偏偏,只字不提这位公主呢?但是,现在这并不是最困扰赫连翊的,趁着裴静不在,他要去见奎木狼,便有了机会。 赫连翊一想到奎木狼,就觉得总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之中盯着自己。奎木狼的汉语很流利,他一直潜伏在洛阳城中吗,他等了多久,他们的计划是什么? 就算是为了弄清这些事,他也必须再去见一见奎木狼。裴静在宫中,至少是安全的,也会安全的回来。 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还要去见一见奎木狼。 奎木狼给他的印象并不好,这个人张狂自大,而且生性残忍,但那句话始终在他的心中徘徊:“三殿下,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他的心中缓缓涌上一种饥饿感,那种如鹰在捕食前夕的饥饿感,恐惧与期待同时滋生。三天的时间,他在心中隐隐期待着裴静回来,又寄希望于裴静在宫里多待一些时日,这样就不会发现他的秘密。直到夜幕降临,直到他再次不可控制地,走向洛阳城外那座漆黑的破庙,走向他既定的命运。 奎木狼蹲在破庙的房梁上,赫连翊走到破庙中时,奎木狼率先与他打了个招呼:“三殿下,你来了。” 黑暗中银光一闪,忽然亮起一点幽幽烛火。 赫连翊看到一点光亮起来,那一瞬间,他恍惚察觉到身后有个人影在动。他蓦然转过身去,看到在幽暗的角落里,一个身材强壮,但面孔消瘦的男子,正静悄悄地凝视着他。 不是奎木狼,是另外一个人。 那个男子大约四十左右,微微佝偻着背,小贩模样,缓慢地朝他走过来。赫连翊看到那眼神中的打量,惊讶,再到欣喜,直到那人的嘴唇紧抿,把嘴唇咬得发白,再紧紧握住他的手。 -------------------- 虽然知道写剧情完全属于吃力不讨好,但还是写了。 第71章 试探 赫连翊跟他握手的瞬间,感到不寒而栗。几乎不用再说任何语言,他就能够确定,这就是他们部落里的人。那双手布满茧,那是长期握刀,厮杀野兽的双手。那双手紧紧攥着他的手,微微颤抖,让他的心也跟着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被触动了,这才是他的生活,他不属于这里! 那个人激动万分地对他说:“三殿下,我终于见到您了。” 赫连翊近乎发抖着开口:“你是……” “我原本是你父亲的部下,之前的战事发生时,我被燕国的人所抓,他们要抓我去当奴隶,我在路途中悄悄逃了出来。”男人的声音渐渐激动,因激动而变得沙哑,“边塞查得紧,我孤身一人,无法直接回去,只得一路找些路边的野果和树皮充饥,一路历经千辛万苦,顺着官道来到了洛阳。” 那男子的声音明明十分低沉,却像一根尖锐的刺,刺在赫连翊的心上。 “我在洛阳城到处给人打杂,赚上三五文钱,整天饥一顿饱一顿,勉强活下来。” 男子说罢,当即给赫连翊跪倒在地:“三殿下,我想回去,您一定要带我回去啊!我还有妻子和孩子,我离开的时候,我的儿子,他才三岁……” 赫连翊看到那双眼中噙满眼泪,除了期待还有恨,对这身衣裳的恨,对颠沛流离的恨。 而他却觉得心中阴云密布,那种奇怪的饥饿感又在蠢蠢欲动。 赫连翊艰难地开口:“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你们两个是如何相识的?” 赫连翊朝房梁瞄了一眼,奎木狼随之一跃而下。 “同胞自当互相帮助,三殿下不必多虑。” 奎木狼拔出那把刀,用刀尖轻轻剔了剔牙,刀上的寒光反射在他的脸上,有一种神秘的冷酷:“我知道三殿下在担心什么,你担心我另有目的。放心,我绝对没有二心,他也不是派来哄骗你的,他说的句句属实。” 奎木狼说话间,一直在观察赫连翊的反应,见赫连翊脸上阴云未散,并不生气,反倒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 “三殿下还是不相信我吗?我上次已经杀了一个他们的百姓,要我再杀几个,向三殿下证明吗?” 男子也慌忙帮腔:“三殿下!他真的是我们的人,他会说我们的语言,他身上还有一个虎头纹身,这是我们将士的标志。” 赫连翊还未说什么,那男子便撩起衣服,露出手臂上的虎头纹身,而此时奎木狼也一把扯开衣领,赫连翊看到了他胸前,有一个同样的虎头纹身。 “不,我不怀疑你和我是同族。”赫连翊皱了皱眉,盯着奎木狼身上的纹身,“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奎木狼微微一笑:“三殿下是什么意思?” 赫连翊直言不讳:“你看起来并不是落难来此,你的穿着打扮也不像在此有所生计。那你靠什么生活?你是怎样混进洛阳城的?” “三殿下,你可真是个细心的人。” 奎木狼干笑一声,赫连翊看到奎木狼的手一紧,手上的青筋暴露了奎木狼心中的不悦,可他却面不改色地将胸前衣服扣好。 “三殿下,我并不是您父亲的手下,我原先是弩失毕的将军,我们那个部落的人英勇善战,一人便是一支军队,只不过后来你父亲称了王,我们部落归顺与他,这才在胸前纹上虎头,以示意忠诚。”奎木狼将衣衫和好,不紧不慢地讲,“以我的武艺,要在这洛阳城内活下来,再容易不过。我留在这里,一是奉命来打探三殿下的下落,以便在恰当的时日将你带回;二是杀人。” 赫连翊的声音也很冷酷:“杀人?” “杀人又如何?三殿下不要被洛阳的荣华富贵迷住了眼睛,他们的军官当初在边境烧杀抢掠,害死我多少无辜子民!我不过以牙还牙罢了,若要论是非对错,也是他们有错在先,我们什么都没有错。” 那男子见奎木狼神情激动,也愤慨起来,他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递给赫连翊。 赫连翊诧异地接过,打开看到其中有一包白色粉色,那一刻,他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那男子靠近他,对他轻声细语:“三殿下,只要有您在,我就能回去了。这是一包毒药,你只需毒死你身边的人,便能趁乱逃出。” 赫连翊凝视着手中的毒药,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他愤怒至极,狠狠一巴掌将男子掌掴在地。 那男子跌倒在地,连奎木狼也露出了惊慌之色。 “你们怎么不让我干脆去毒死皇帝?”赫连翊咬牙切齿地质问,“我干脆取而代之,岂不是一劳永逸?” 奎木狼立刻劝说:“三殿下息怒,他也不过是回国心切……” “这主意如果是你出的,那你也该死。”赫连翊强压怒火,将那包毒粉折好,塞进兜里,“你自诩武艺高强,能四处杀人。可就凭你们两个,就能把我带走吗?我告诉你们,光是皇家军队就有十二支,城门内外都有守卫军,更别何有官府的衙役,四处都有探子,这些人怎么对付,就凭这一包毒药吗?” 赫连翊的脸色极其不好,尽管,他的气愤中夹杂着别的成分。他的同胞在此处残杀无辜百姓,他们甚至还想毒死裴静和高大人。他们不是他,不会理解他心中的情谊,不会懂这些人也是无辜的。 “若你们有详细的计划,我现在就跟你们走。如果没有,你们就是部落派来害我的叛徒,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们。” 赫连翊冷峻地望向奎木狼,奎木狼深深皱着眉,看似也并无万全之策。 过了一会儿,他才低声回答:“三殿下切莫生气,我等思虑不周,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这才出此下策,差点害殿下于不义。让您去下毒,的确是下下策,是我们一时冲动了。” 赫连翊依旧冰冷地看着奎木狼。 “可三殿下放心,我一定会将您带走,这城中并非只有我一人,还有许多兄弟,只待时机一到,他们便会倾巢而动。” -------------------- 奎木狼:事情交给我你就闹心吧,一定会搞砸的。 第72章 爹味教育 还有许多人,究竟有多少? 赫连翊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心中闷闷的,他一点也不为此欣喜,他总觉得这些人留在这里,迟早生出祸患,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三殿下,这些人都是为了你而存在的,他们只为了你而存在,也随时准备为了你而死。” 赫连翊在心中暗骂该死,听到这话他一点也不感动,反倒觉得阴森恐怖。有人暗中一直盯着他,而他毫无察觉,这难道不可怕吗?他只是个被监视,被利用的傀儡。 “告诉他们,千万不能冲动行事,否则你会害死他们!” 奎木狼许久未吭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沉声回答:“是,我等一定再好好商量一番,再做打算。” 身旁那男子缓缓从地上爬起来,他右侧的脸颊被打得红肿,艰难地开口,含糊不清地说:“三殿下,我错了,请您宽恕我。” 赫连翊不再说什么,当然他也不会道歉。既然还把他当作皇子,他就必须保留这样坚决的姿态,否则,他们只会把他当作小孩来戏弄。 “三殿下先回去吧,再不走,我怕您也会惹上麻烦。我等会再详加商议,等制定了万无一失的计划,再来见您。” 赫连翊转身就走。 奎木狼却忽然叫住他:“等等。” 让他走,却又再叫住他,赫连翊能察觉到,奎木狼隐隐在捉弄他。 赫连翊无可奈何地回过头,只见奎木狼微微弯下腰,向他躬身行礼,抬起眼,那双眼睛里难得有了点忌惮的神情。 “今日你我的会面,还请三殿下千万不要说出去。”奎木狼的手,紧紧握着那把刀,看似露出了一丝的不安,沉声说,“此事关乎大计,还请三殿下小心。” 赫连翊微微一笑,冷硬地反问:“我会告诉谁?” 奎木狼脸上浮现出诡异的怪笑,再次低下头去:“我只是担忧殿下安全罢了,绝没有猜测您的意思,三殿下一切小心。” 赫连翊再度转身离开,在他踏出破庙的时候,身后那点幽光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破庙中的烛光灭了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忽地又亮起来。奎木狼面色阴郁地拿着刀尖,轻轻挑开残烛上方的蜡油,火光在刀锋上忽而上窜,忽地落下,照得破庙内有蛇一般,周围发出嘶嘶的声响。 男子胆怯地靠近奎木狼,面露苦色,追问:“这下该怎么办啊?这三殿下所言,也有几分道理,这城里城外戒备森严,就凭我们几个,如何能将三殿下带走啊?我说大人,我们该如何才能回去啊?” “有道理?”奎木狼阴沉沉地一笑,他轻蔑地转过来看了眼男子,“你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三殿下在这儿呆久了,被燕国人给蒙蔽了,所以向着他们说话。你以为他是怕我们生出祸端?错了!他是怕那包毒药,毒死了他身旁的人,他跟这些人感情好着呢。他骗得了你可骗不了我!” 男子紧抿着嘴,似乎也并不完全相信奎木狼的话,低声辩解:“不至于吧,我看他并不像背弃了咱们,他怎么会背叛自己的族人呢?三殿下说了,只要计划详备,他是愿意跟咱们走的。况且,三殿下让咱们小心行事,也是为了咱们好……” 奎木狼手中的刀一顿,意味深长地看着男子:“莫非,你也觉得,我杀的人太多了,可我却觉得还不够啊。” 男子听闻,瑟缩着倒退一步,略有些埋怨,也有些胆怯地开口:“你也稍微收敛着些,至少别在三殿下面前这么说。你太蛮横了,只把他当小孩,你想让他听你摆布,可他毕竟是皇子,不是傻子……” “你不必担心,我杀掉的人,谁都认不出来原本是谁,我会把他们的肉和骨头,剔下来喂狼,把他们脸上的肉,全都割成一片片的。”奎木狼无声地笑了起来,他那张嘴大张着,好像一个黑魆魆的深洞,在男子恐惧的目光中,拿刀轻轻地剔了剔牙。 恐惧,奎木狼喜欢看到旁人恐惧的神色。他时常遗憾赫连翊竟是一双蓝色的眼睛,那双眼睛总是巡视着领地,遥远而孤傲地望着他,不能为他轻易所撼动。 奎木狼很遗憾赫连翊还未成熟,却也庆幸他还不成熟。年轻人有尚未失去的天真与热烈,奎木狼很清楚,赫连翊绝不会与自己站在一起;可他的天真照样可以被利用,奎木狼打算亲自教赫连翊一些大人的道理,一个成熟的男人必须要明白,没有权术,不够狠心,你就什么都不是。 奎木狼磨着刀,男人在一旁小声嘀咕:“光杀人有什么用,总不见得,将洛阳城里的人全都杀了,救三殿下出去。” 奎木狼听闻一愣,随之哈哈大笑,他笑时喷出的气,在破庙中像风声一样震荡。 “放心,我自有计划。”奎木狼望向破庙外的黑夜,“这一回,就遂了三殿下的心意,准备一个万全之策。” 赫连翊走出破庙,四周漆黑一片,这个无风的夜晚格外炎热,他打了个火折子,那一点幽微的光让他觉得难受。他想要更大的火光,足以抵抗庞大黑夜的火光,能将他心中累积的愤怒烧成灰烬的火光。 路边有条河,河水里有青蛙在叫,叫得他好生厌烦。赫连翊摸出怀中的那包毒粉,差点一把就洒进池塘,但他偶然一瞥,瞥见江面上飘着一艘小船,那船上还有一件蓑衣,心想这里或许还有人家捕鱼,只好怏怏收手。 他收了手,却觉得更加愤怒,他为什么做事这么畏首畏尾?他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瞻前顾后?连杀一只青蛙都要考虑这么多? 他想像在草原上一样自由,可洛阳城困住了他,他在这一刻,无比怀念那种策马驰骋的日子。 此时一条蛇拯救了他。这是一条青色的细蛇,悄无声息地从他脚边游过,吐着鲜红的蛇信。赫连翊在蛇身旁轻轻蹲下,那条蛇悍然弓起背,凶暴地朝他咬来,赫连翊抄刀狠狠刺向蛇的身体,那条蛇大张着嘴,扭曲地被钉在原地。 第73章 呛人高手 赫连翊伸手,将那包毒粉灌入它的口中,凝神看蛇在他的刀下剧烈挣扎,再毫无抵抗之力地死去。 他手中的刀缓缓下移,拨开蛇背,看着那张蛇皮被拨落下来,发出脱下衣服那样的声响,他心中涌动着的不安悸动,在更加热烈地涌动。 他在渴望鲜血,渴望杀戮,渴望爱,那些东西在黑夜中一点点清晰了起来,让他听见了自己强烈的心跳声。 他因为渴望这些,而觉得活着的感觉格外强烈。 他砍下路边一棵树枝,点了火,快步朝前跑去。 辉煌的城市就在眼前,他只有沉浸在那种灯火辉煌的灿烂里,才能忘却身后追赶他的黑夜。 他跑了很长时间,直到眼前的灯火亮起来,直到洛阳城的光铺满眼底,直到一切都变得熟悉。 赫连翊直奔回了高大人的府邸,他进门的那一刻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很希望见到高大人和裴静,哪怕他们此时堵他在门口,激烈地质问他,骂他去哪儿了也好。 如果这样的话,这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了,至少就有人跟他一起分担了。他从来都没有独自面对过重大的选择,而这几日他遇到的事,也不能跟任何人说。 可高大人不在府邸,裴静也不在,赫连翊气得狠狠地踢了一脚道旁的石子。 裴静莫非还在宫中陪公主?赫连翊心中闪过一丝恼怒,这公主是生活不能自理还是怎么了,需要陪这么久?再说了宫里全是人,还轮得到一天天到处挑刺的裴静去服侍公主吗? 他满腹疑云地回了房间,不安地睡过去了。 第二日晚上,高大人终于回府,裴静也回来了。倒是赫连翊,晚饭结束后出门去了,没碰上来找他的裴静。 他心中不快,出门沿着街跑了一会儿,回到府邸时大汗淋漓,又碰巧闻到一股药味。 裴静深得苦中作乐之法。他在庭院中坐着,围着炉摇着扇,一个小药炉摆在桌上,旁边还摆着两盏青瓷镂花酒樽,他一边喝药一边赏花,瞧见赫连翊来了,在袅袅烟雾中冲他微微笑了笑。 你还挺会享受的,赫连翊瞪了裴静一眼。 赫连翊走到他身旁,一言不发,端起他的酒樽,把药喝了下去。 裴静有些惊讶,特意提醒他:“不是酒。” “我知道。” “也不是水。” 赫连翊点点头:“喝出来了。” 裴静扫了眼大汗淋漓的赫连翊,赫连翊跑得气喘吁吁,脸颊发红,裴静顿时变得疑神疑鬼:“你莫非需要补补身子?” “不是你想的那样。” 裴静一挑眉:“我还没问是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有。别以为我跟你似的,天天泡在姑娘堆里。”赫连翊平静地喝完,重重放下杯子,药很苦,他喝完简直嘴里发麻。 裴静难以置信地看着赫连翊:“我招你惹你了?你给我好好说话。” 赫连翊不说话了,满脸写满了不高兴,当场变成了一个闷葫芦。 “这可真是好大的一桩冤假错案,我现在比窦娥还冤,看来近日真是诸事不宜,连你也要莫名其妙地怪我。”裴静摇着扇,往椅背上一靠,“也罢,你想喝就喝吧,反正喝了也没坏处。” 赫连翊没病非要抢药喝,待他把这一小炉子的药喝完,他竟然觉得药比水解渴。 裴静在一旁看他喝完,还关切地问了一句:“味道如何?” “难喝。” 裴静淡淡地笑了笑,合扇抬手朝后堂一指:“你喝完了我就没了,再去烧一壶来。” 赫连翊拎起药炉就走,回来时还给裴静捞来两个新鲜的橘子。裴静连动都懒得动一下,他这会儿才略微表现出一点骄纵,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赫连翊全都摆好了再给他。 赫连翊给他剥橘子,在剥橘子的过程中,他觉得一阵热一阵凉。天气已经渐渐凉下去了,夏日残留的热气却仍在空气中飘荡。裴静看他聚精会神地剥橘子,甚至连橘子皮上的白丝也给去了,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我听高桥特使说,你先前追刺客去了。” 赫连翊轻声嗯了一声。 “后来怎么样了?” “当然是追上了。那人名叫奎木狼,是个一等一的高手,长着络腮胡,手中有一把刀,刀柄上挂着一枚狼牙。” 赫连翊并不打算隐瞒奎木狼的身份,他对奎木狼始终怀有戒心。况且,这人也似乎并不害怕赫连翊将他的名号报出去。奎木狼,二十八星官中的奎木狼,不过一个代称罢了,赫连翊并不知道他的本名,但这一定是个极其危险的人。 “奎木狼……”裴静轻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你与他交手了?” 赫连翊又轻声嗯了一声。 “没受伤吧。” 赫连翊赶紧摇摇头,他感受到了裴静话语之间的关心,有点不好意思,赶紧问:“你近日在宫中怎么样?” 裴静记仇,狠狠瞪了赫连翊一眼:“我在宫中泡在姑娘堆里,你不已经知道了吗?” 赫连翊龇了下牙,配合地嫌弃了他一下。 “那女刺客死了,实在可惜。”裴静故意流露出遗憾神色,“我看她容貌姣好,实在是一位美人。” “有什么可惜的,再怎么说她也不过是个刺客,皇宫里的美人到处都是,哪个不比这刺客强。” “宫中美女如云,可都是我皇兄的佳丽,与我何干?” “皇帝吃肉,你总能捞到口汤。” 裴静拿扇子重重敲了一下赫连翊的手,脸上却笑嘻嘻的:“谁教你这么说话的?还是你嫉妒了?” “我才不嫉妒你呢。” 赫连翊把橘子掰成小块,放在碗里,推到裴静面前,自己却把凳子搬远了一些。 “你看起来心情不好,有什么烦心事就跟我直说。”裴静将扇子合拢放在一边,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打架就免了,我刚从宫里回来,不想动弹。”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赫连翊发觉,似乎他每次面对裴静的时候,都无法准确地说清楚心中那些杂糅在一起的情绪。他会变得瞻前顾后,思虑甚多。 第74章 逆天小公主 裴静也不急,他伸手缓缓抓起一瓣橘子,慢慢地嚼了几口,等着赫连翊开口。有些事急也没用,有时,越是亲近的朋友,反倒越难开口说真心话。 赫连翊看裴静慢悠悠地吃橘子,神定气闲的模样,忍不住还是问:“我听说,你在宫中见了公主。” 裴静正嚼着橘子,听闻一滞,开口时话里带着股酸味:“哦,是盈玉啊,高大人告诉你的?” “怎么从来也没听你说起过,公主是你的什么人?”赫连翊笑了笑,他也伸手拿起一瓣橘子。 “因为没什么好提的,公主是个麻烦的人,每次见她一面,她都作天作地,所以我见她也少。” 公主这几天在宫里好吃好喝地招待裴静,没想到裴静出了宫门,竟然如此不客气地说她的坏话。不过,她在宫里也没少嘲笑裴静受伤之事,也算是扯平了。 “不告诉你,是不希望你对她感兴趣。”裴静抓起一块橘子,微微一眯眼,戏谑地扫视着赫连翊,“我可是好心,她可比我可怕多了。” 可怕……赫连翊更好奇了! 赫连翊拖着凳子挪到裴静身旁,伸手搭在他肩上,两眼放光地追问,“不如你与我详细说说?” “你看看!”裴静把扇子打在赫连翊头上,“我就知道会这样。” “她整天养在宫里,自幼养尊处优,知书达理,我想不出,公主怎么会让你觉得可怕?” “公主的确养尊处优,仪容高贵,不过……谁告诉你她知书达理了?”裴静靠近赫连翊,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人非一面,公主也不例外,既然在宫里生活,自然要有些自保的手段。” 赫连翊觉得这话竟有些毛骨悚然,不禁打了个寒颤。 “公主是我的妹妹,可我们的生母,却并非同一人。”裴静提起公主,表情变得十分微妙,“公主自幼没了母亲,在我皇兄身旁长大。小时候,她就像个跟屁虫,跟在我皇兄身旁。而我皇兄当时又是太子,许多事上自顾不暇,实在难以照料她。” 裴静说着,深深地叹了口气:“因为没有亲近的人照顾,公主养成了骄纵的脾气,我皇兄对公主也心怀愧疚,便总是由着她胡闹。除非公主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否则一切都由着她。我皇兄做了皇帝之后,才对她稍加约束。” “身在皇宫之中,想要安安稳稳地长大,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裴静的眼里有笑意,但那笑只是在自嘲罢了,“公主虽看似骄纵爱耍脾气,可也是个极聪明伶俐的人,私底下更有不少各种雷霆手段。” 赫连翊对皇宫里的手段,所知甚少。他上次听闻皇帝选妃,用针扎人,已觉得十分可怕。 当然,这些事也绝非罕见。皇帝嘛,干什么都能理解。自古便有帝王喜好梦中杀人,或因梦中被仙人所托斩杀贤臣,只是这公主……赫连翊也曾听闻有公主与和尚、法师偷情,还搅乱人家的姻缘,再恐怖的,他就不知道了。 “莫非她也好用针扎人?” “扎人算什么?” 裴静果然是见得多,连扎人都不放在眼里,他轻轻哼了一声:“前两年,你刚来洛阳那年,有位大臣的儿子进宫时遇见了公主,见她娇艳美丽,楚楚动人,对公主心生爱慕之情。公主得知,便悄悄将他引入后宫的花园内……” 赫连翊已经准备好听一段男欢女爱的故事了,谁料裴静却忽然鬼鬼祟祟起来,他伸手挡在嘴边,对赫连翊小声透露:“她把那男子引入后花园,骗到自己的行宫处,给……” 赫连翊脱口而出:“给杀了?” “不,她将那男子变成了女人。” “啊?”赫连翊不觉一晃,差点将桌上的药炉打翻。 “我这妹妹性格古怪,她也喜欢那男孩,可她偏要试试那男孩的诚心,于是将他由男子变成女子,还留在身旁,唤作珠儿当作丫鬟,日夜留在身旁端茶倒水。因为,只有奴婢,才能一辈子和她待在一起。” 赫连翊听得毛骨悚然。 “此事被她隐瞒了将近有一个月,实在是瞒不住了,最终被我皇兄得知。我皇兄大怒,将公主关押在牢房内重罚,我这妹妹挨打十多日,这才被放出来。” 裴静见赫连翊瞳孔皱缩,吓得眼里的蓝色都变黯淡了许多,更来劲了。 “我皇兄为此生气了很久,有段时间谁都不敢在他眼前提起公主,所以我才没告诉你。”裴静无奈地皱眉,眼神却紧盯着赫连翊,“不过,听我一句劝,你可不要打她的主意,否则,你会死得很惨。” “我不敢,我不想死。” 赫连翊听完只觉得后背发凉,清心寡欲,一瞬间那些盘绕在心间的郁结,都随风而去了。 “我妹妹虽然脾气古怪,却也是个好姑娘,除了这些小毛病,她什么都好。”裴静先把公主说得比话本里的妖怪还恐怖,这会儿又为公主说好话,“况且她国色天香,有天仙之貌,脾气骄纵一些,也情有可原。” 赫连翊不是很理解。他知道长得美的公主或许会更任性一些,但不管怎样,他也不是很理解把喜爱之人给改造了,还改造成丫鬟的喜好。 “关于盈玉,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赫连翊摇摇头,他没什么想要再问,可裴静却眉眼一抬,朝前探过来。 赫连翊一惊,不知他要做什么,裴静却极快地伸手一抓,将赫连翊腰间的香囊扯下。 香囊一眨眼便落入了裴静手中,赫连翊心骤然紧张,那是先前放毒药的香囊,他把毒药洒了,但香囊忘了扔。 “哪来的?”裴静问出了毫不让赫连翊意外的话。 赫连翊的回答毫无惊喜可言:“我不知道,我忘了。” 裴静轻轻捏了捏香囊,将它正反翻过来仔细看看,赫连翊眼巴巴看着裴静。他觉得该解释些什么,却又一时词穷。好在裴静只是看了看,便将香囊放下。 裴静没再问什么,赫连翊反倒有些心里不踏实。 裴静不介意吗?若他介意,赫连翊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可裴静视若无睹,他又隐约觉得失落。 -------------------- 那啥,关于这篇里的女孩,我不想写任何标准下的形象~她们可以是公主,女巫,女侠,杀手,正派反派都可以。 第75章 君子之交 赫连翊轻轻地试探:“你不介意?” 裴静大方得很,他左右看了看香囊,再放下,倒是看起来真的不介意:“我看线头都没修整齐,这香囊可不精细,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若是真的喜欢,还是藏好。” 赫连翊随手把香囊扔在一旁,反正装过毒粉,不要也罢。 “哎,既然你看不上,那我也不要了。” 裴静浅笑着端起一碗药汤,赫连翊闻到淡淡的药味,那药味在淡淡的桂花香中,着实好闻。 “我自然不会因这点小事介怀,你不想说的,必不会告诉我,想藏起来的一定也会藏好,你住的地方离我这儿隔着中间一个大院子,又不是天天都在我眼皮子底下。” 哎呦,这是什么意思?赫连翊总觉得心里发毛。 “能被我看见的,都算不得大事,无伤大雅。” 赫连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笑了笑,拿起一旁的小茶杯,跟他轻轻碰了碰,发自肺腑地夸赞:“你真聪明。” 裴静扬眉微微一笑,对这份夸赞全盘收下。 今夜,裴静闲来无事,只是来找赫连翊喝茶,顺道聊聊天。在皇宫里,用裴静自己的话说,他如履薄冰,上有皇兄下有公主,他夹在中间两头做事,还免不了听了许多家长里短的闲话。他本来也就不是善于处理这些事的人,被烦得耳朵都起茧了,因而出了皇宫大门,他只想将那些烦心事都忘掉。 赫连翊听裴静跟他絮叨这些宫里的事,倒也觉得心渐渐静下来了。 裴静还带来一个消息,那名女刺客,据查访的卫士回来禀告,据说名叫心月狐,之前有人曾在市集附近见过她。 心月狐,奎木狼,皆属于二十八星宿,恐怕他们是一伙的。赫连翊心想等下次再见到奎木狼,他一定要问个清楚,他们到底有何目的。 赫连翊陪他将一壶茶喝完,夜已很深。赫连翊从那张桌边站起身的时候,一回头闻到猛烈的花香。那花香不知道从何而来,从黑夜的深处涌来,弥漫得到处都是,赫连翊有一瞬间觉得身边开满了花,他好像置身于一片看不见的花海之中,再一刻,他却又想起了故乡的云,故乡的风,辽阔的荒原。 这个世界上,旷野与花园同样很美,可人生大多数时刻,既不在旷野驰骋,也难欣赏到满园春色,多的是寂寞的夜晚,在绵绵长夜里,遐想到那些梦中的场景。 天色已晚,赫连翊也懒得两边收拾,于是说:“你住我屋里?” 裴静点了点头,赫连翊站起来,打算先去屋里收拾被褥,裴静却轻声叫了一下他的名字。 赫连翊微微地愣神,他有些恍惚,之后裴静在寂静的深夜,对他说道:“赫连翊,如果你哪天要走,我不会留你。” 在很长的时间内,或许只是一秒的瞬间,赫连翊感到心被强烈地震了震。洛阳城固若金汤,这座小院寂静无声,因此较量只在寂寞的两个人之间。 他总是在孤身一人的时候,思索离别是怎样的情形,却忘了那并非是他一个人的遐想,而是必将到来的命运,到时候会牵连很多人。 赫连翊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好转头豁达地笑了笑,装作毫不介意:“你说的这话,好像我明天就要走了似的。” “你不会永远给我当护卫,我也从未这样想。趁现在还能在一起多喝几杯茶,你多替我做些事。” 裴静的眼睛清澈明亮,又坚定不移,静静地看着赫连翊,那是赫连翊从未见过的目光,坚定地告诉他自己必不会强留,如若某一天终将天各一方,他们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他日即使再相见,少时的情谊,也未必还恰如此时此刻,一切都会随风而去。 赫连翊转身快步朝前走,低声回答:“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先去收拾屋子。” 裴静笑着跟上来。 那晚,赫连翊彻夜无眠,当然,裴静也并没有睡着。在灯熄灭之后,他们在夜幕中各自想着心事。 赫连翊越想越恐惧,他不知道裴静是否已经发现了他私下与奎木狼会面,前几日裴静故意留在皇宫中,莫非是为了暗中试探他?裴静会不会伤害他的族人,还有刚才的话,究竟是不是一种警告。 什么叫同床异梦?赫连翊这一晚上总算是明白了,他大半夜的时候真的很想揪住裴静的衣领,把这人拖起来摇晃一阵,然后质问:你到底什么意思,能不能别拐弯抹角的,能给卑职一个明示吗? 但赫连翊也就想想,他的决断力和行动力在裴静面前,彻底失灵了。他秉承敌不动我也不动的策略,装作无事发生,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晚上。 裴静第二天一大清早就走了,他似乎已全然忘记了昨夜所说的话,也无视了赫连翊的黑眼圈,打着哈欠告别,之后懒洋洋地转身离去。 此后,一阵秋风起,天渐渐冷下去。 奎木狼失去了消息,和那个一起来的族人,就像在洛阳城中消失了一般,杳无音讯。 赫连翊与裴静的关系并无变化,赫连翊装聋作哑,裴静装不正经,两人都对万一分开之后的立场问题讳莫如深,尽力维持着关系的稳定。 最早出现变化的,是那具女刺客的尸体。 那具尸体原本放在府衙内,交由仵作验尸。后来被盈玉公主得知,将尸体抬进宫内亲自看管。 公主先前动用私刑,得罪了皇帝,她亲爱的皇兄从此对她一直爱答不理,任凭公主撒娇垂泪,就是不肯原谅她。 但自古以来只有皇帝生公主的气,没有公主敢埋怨皇上的。更何况公主在宫殿内养尊处优,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唯独皇帝的爱,她要竭力争取拼命讨好才能换来。甚至使了半天劲,能不能分来一星半点,还得看皇帝脸色。 没办法,皇帝爱着太多人了,可盈玉公主觉得这让她着迷。大哥是她见过世界上最冷酷也最迷人的男人。要不来的爱才珍贵,她每天绞尽脑汁地跟皇帝斗智斗勇,在皇帝的底线上乱窜,并从中获得了巨大的乐趣。 第76章 变脸艺术 公主觉得,她既然生在皇宫中,那就自当做些,寻常女子不敢做的事。 她并不对皇帝隐瞒她古怪的嗜好,她喜欢看人的皮囊腐坏,她喜欢摧毁一些美好而纯洁的表象,展露他们肮脏的本质。她不喜欢欺负无辜的人,她只喜欢让那些原本现原形罢了。后宫娇滴滴的妃子,要多少有多少,她不一样,皇帝会需要她。 公主将尸体安置在后宫一处隐蔽阴凉的屋内,于是尸体便渐渐腐烂,露出了森森白骨,可唯独那张脸,如同口中含着不化金丹,依旧面若桃花,丝毫不腐,远远看去,那张脸就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紧闭双眼。 如此诡异的事,就这样被公主所发现了。 于是,那日,大约是一个深秋寒冷的冬日。赫连翊去找裴静,恰好碰见公主闯入王府。他俩几乎是前后脚进门,赫连翊一进门,便听见公主银铃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四哥,快出来!不得了出事了!” 赫连翊不由得一回头,恰巧与公主对视。公主真是美极了,她有一双极灿烂的眼睛,一副极美丽的容貌,身材娇小又灵动,头顶有个明显的美人尖,见到赫连翊,眼前一亮。 “好俊的公子!还是个外邦人。”公主伸出手,招呼身旁的人扶着,朝赫连翊迈步走来,笑意盈盈,“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哥哥的府中?” 在外,公主阳光开朗,热情好客,丝毫看不出半点心灵扭曲。 但可惜,赫连翊早已听闻了公主的事迹,在见她第一面时,脑海中已经拉响了警报。他躲避不及,心中暗叫“坏事了”,他极其敏锐地先一瞥,瞧见公主身旁那个低眉顺眼的丫鬟,顿觉一阵寒意扑来,这该不会就是珠儿吧…… 赫连翊惊恐地看着公主,又看看她身旁的丫鬟,一言不发。 “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我?” 公主身旁的丫鬟也呵斥道:“公主问你话,怎敢不答!还不快回话!” 这丫鬟的声音略有些低沉,赫连翊一时分辨不出男女,更加感觉不妙。 赫连翊见公主朝他走来,心想绝不能被她盯上,否则自己性命难保。他猛地拔刀,倒退一步,阴郁地凝视着公主。公主见他一脸惊恐,丝毫不露怯色,反倒更加觉得有趣。 “喂,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公主略一低眉,露出几分黯然神伤的模样,“我可是公主,不是坏人,可从来没有人敢对我这样没礼貌。” 赫连翊凝视着她好一会儿,渐渐将刀放下。 “你也来找我哥哥?”公主朝他挥挥手,“正巧,我也来找他,你跟我来吧。” 赫连翊跟在公主身后,在一股浓重的脂粉香味里,跟着她走进堂中。裴静不在,他有事出去了。 赫连翊不想靠近公主,他心中发怵,于是溜走去给公主沏了壶茶,让她在这里等一会儿。公主见他熟门熟路,想来应该算得上王府的熟客,只是在那儿静静看着他,也没再问什么。 她喝完一壶茶,伸手将发梢的一支簪子取下,那是一支牡丹花的银簪,赫连翊坐在公主对桌,瞥见公主闲来无事,拿银簪朝桌面的缝隙里戳,划过来划过去,将好好的桌面抠上几道划痕。 那名叫珠儿的丫鬟,始终在公主身旁站着,赫连翊很难不多看几眼。那“女子”画着比公主还浓艳的妆,却穿着朴素的长裙,半低着头,丝毫看不出原先男子的相貌。 公主一边拿簪子玩闹,一边问赫连翊:“你到底是什么人?” 赫连翊想了一会儿,才回答:“跟你哥哥认识的人。” 公主捂嘴笑了笑,大概是觉得这个回答很好玩。 “你们很熟?” 赫连翊点点头。 “我听说过你,前阵子四哥来宫里的时候,说你去追刺客了,我知道,你是草原来的皇子,一直待在他这儿。” 赫连翊有点惊讶,没想到公主对他还挺熟悉,这么说来,其实裴静应该也对公主提起过他吧。既然公主知道他的身份,那他应该比较安全吧,赫连翊稍稍松了口气。 “只是没想到,你长得这么俊,还这么年轻,可比我想象中好看多了。” 赫连翊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悬起来了。 “你放心,我不会抢我哥哥的人,我已经有珠儿了。” 公主笑得纯真无邪,赫连翊可一点也笑不出来,他的余光朝珠儿瞄去,不知珠儿听公主这样说,心中作何感想。 “你既是哥哥的好友,那就是自己人,我就先告诉你也无妨。”公主朝赫连翊招招手,她两眼放光,兴奋地告诉赫连翊,“你可知道,那日我四哥在庙会遇袭,抓住了一个女刺客。” 赫连翊脱口而出:“心月狐?” 公主点点头,她忽然起身,转过身去,拿衣袖遮住了脸,再转回来时,赫连翊看到她忽然变了一张脸。那张脸忽然充满了异域风情,冲他抿嘴笑着。 那人薄唇轻启:“你看我是谁?” 赫连翊在看到那人面容的瞬间,刀光一闪,刀已经横在了公主的脖子上。 公主被吓得不轻,伸手重重打了一下赫连翊:“你干什么?把刀拿开。” 赫连翊刀锋一横,贴着她细嫩的皮肤划了过去,公主不由得惨叫起来。 所幸,赫连翊只是吓唬吓唬公主,他的刀锋顺着公主下颌一刺,朝上一挑,便将那张脸皮给撕了下来。 公主露出了恼怒的神色,赫连翊将人皮面具轻轻挑开,扔在桌上,冲公主温柔地笑了笑:“公主身份何其尊贵,这些死人身上的脏东西,还是别碰为好。” 公主正要骂人,听闻赫连翊这样说,硬是将埋怨的话憋了回去。 “算你识相!” 公主将那张人皮面具摊开,赫连翊看到那张脸皮薄薄一层,就这样铺在眼前,不禁觉得毛骨悚然。 这是一张面具。 只要将它戴在脸上,一个人就可以浑然不觉地变成另一个人。若不是公主将尸体藏着,尸体身上腐化,而脸未曾变色,这才发现了端倪,那个叫心月狐的女人,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世界上消失了。 第77章 真的假的? 赫连翊正思索着,公主又得意地开口:“我打听过了,这东西叫做人皮面具。那个女刺客,用这种人皮面具伪装成了那个叫心月狐的人,被我们所抓。我四哥说,他在现场听见这女刺客说……哦,说她是来拖延时间的,随即便被灭了口。所以我断定,真正的心月狐,必定没有死!” 赫连翊点点头。 那个叫心月狐的女人,若跟奎木狼是一伙的,他们现在一定隐匿在人群中,正伺机而动。 赫连翊心中有一根看不见的弦绷紧了,他们先前在万神庙会上动手,是为了将他劫走吗?如此一来,他们一次不成,恐怕会再寻机会,他们搞不好会伤害裴静。 “我想,这个叫心月狐的女人,现在恐怕还潜伏在洛阳城内,虽然本公主还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不过我觉得,她既然用了障眼法,就不会轻易离开,总还有没完成的事。”公主拎起那张人皮面具,甩了甩,“你要保护好我哥哥,知道了吗?” 赫连翊低声应答了一声。 “怎么看起来还不情不愿的?喂,这件事很重要,我可没跟你开玩笑。我四哥是与你一起出去才遇袭的,万一他出了什么事,牵连的是整个皇族,你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明白吗?” 公主低声埋怨,赫连翊抬起头,望向公主,沉声说:“我当然知道人命关天,我刚才是在想,如果我碰到心月狐,我一定会亲手杀了她。” 这倒是让公主吃惊了一下。 “首先要找到她在哪儿。既然有人皮面具出现,那我担心的是,或许不会只有一张。” 只要有一就会有二,更何况奎木狼对他说,他们还有人躲在这里。 如果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劫持他离开这里,那他该何去何从?赫连翊越想越觉得危险,他甚至觉得裴静现在已经遇袭了,忽然扭头出门去找人。 裴静去找阿史那社殿下习武了,他去殿下那儿走了一趟,累得浑身散架,正慢悠悠地往回挪,快要近王府的时候瞧见一个人影,风驰电掣般从门外冲过来。 裴静尚未看清来人是谁,赫连翊已然一个健步冲到他面前,下一秒,赫连翊猛地冲到裴静面前,一把将裴静抱住。 赫连翊刚才害怕极了,生怕裴静被心月狐和奎木狼抓去。见到裴静分外激动,不管不顾地将他当街牢牢抱住,好一会儿都不肯撒手。 裴静愣在原地,赫连翊几天没见忽然变得黏人,这让裴静大吃一惊。过了好长时间,他才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赫连翊的背。 “怎么啦?” 裴静的声音怪温柔的,赫连翊有点起疑,一抬头看见裴静柔情蜜意地看着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裴静正准备说句好话安慰,赫连翊猛地放手,伸手猛捏了几下裴静的脸颊,还捎带手,在他下巴上摸了好几轮,甚至还捏了捏耳朵。 裴静的眼神逐渐变得怪异,还有几分虎视眈眈。 赫连翊只想确认这个裴静是不是真的,万一已经被人调包了那可就不好了,毕竟刚才他才见识过人皮面具,大为震撼。 在确认了一番此人是真的之后,他骤然冷淡,甩手而去:“好了,没事了。” “你说没事就没事了?”裴静很不满意,抬袖子往赫连翊脸上扫过去,“没大没小,一点礼数都不懂。” “我是担心你。” “发生什么事了?否则我去官府告你调戏良民。” “这事不能在外头说……” 裴静拽着赫连翊要走,赫连翊有点害羞,他可不想当街跟裴静闹,拖着裴静往王府里去,两人拉拉扯扯,好不像样地朝王府歪过去。 赫连翊好不容易把裴静抓回王府,将衣冠不整面色通红的裴静,摆在公主面前。公主见着她四哥,先面露惊喜,再一眼,已然十分不悦。 “哥哥去哪里逍遥快活了?”公主的语气咄咄逼人,“我们在这里忙忙碌碌,你倒好,怎么如此轻浮?” “都怪他!”裴静直指赫连翊,“他干的!” 赫连翊懒得解释,裴静嚣张地望向他,慢慢地整理好衣服,在桌旁坐下,差使珠儿去倒茶。 公主憋不住想要将心月狐的事告诉裴静,她神采奕奕地说完,炫耀道:“我就说,你们需要我。这回若不是尸体放在我的宫中,早就拖出去被埋了,你们可就遇上麻烦了。” 裴静对此事很感兴趣,追问:“皇兄可知道此事?” “他当然知道,我早就告诉他了。”公主自然第一时间跑去皇兄那儿邀功,她得意地转述皇帝的指令:“他说,他会严查此事。” “还有一个叫奎木狼的人。”赫连翊刚才已经琢磨了一路,“此人与心月狐一定是一伙的,我先前见过他,一定要查到此人下落。” “你见过他,他怎么没有抓你?” 公主机敏过人,露出一丝狐疑的神色。 赫连翊笑了一下,笑容浅得转瞬即逝:“那日他身着刺猬甲,我本来已经追上了他,但不小心让他溜了。公主,你以为我不敢杀人吗?上回是我一失手才让他跑了,下次说不定,我会提着他的头来见你。” 赫连翊感到一丝厌烦,这个奎木狼的到来,已然让他窥见了未知世界的险恶。他必需尽快长大,绝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思考和生活。 奎木狼想逼他顺从,这绝无可能。就算他杀了奎木狼,那也不意味着他背叛了自己的子民,因为奎木狼也算不上什么真英雄好汉。 奎木狼刚愎自用,不可能真的顺从他。就算他们此时站在一条船上,日后赫连翊一旦回草原得到王位,奎木狼势必将成为他的一大祸患。 有些事当断则断,赫连翊并不会对奎木狼手下留情。恰好此时,珠儿送茶来了,赫连翊又支使他:“去拿纸笔来,我来画奎木狼的长相。” 不过,赫连翊着实没有绘画上的天赋,他虽然记得奎木狼的模样,却如何也画不出他的相貌。裴静在旁侧看了好一会儿,恰到好处地,发出一声幽幽长叹。 赫连翊恼怒地撂下笔:“你来画!” -------------------- 本周也有五章!(〃‘▽’〃) 第78章 相亲相爱一家人 裴静慢悠悠拿起笔,撩起袖子,赫连翊又发现了一个裴静的长处,原来裴静很擅长作画。 赫连翊的无名火蹭蹭往上窜,可恶,怎么不早说。 在赫连翊的口述之下,裴静画出了奎木狼的模样,这是一个带着斗笠,留着长鬓和胡须的男子,眼睛被风沙吹得很混浊,手中一把刀,刀尖上挂着一枚狼牙。但,只要这人剃去须发,改换衣装,他便可完全变成另一个人,赫连翊记得他的汉语很流利,想来已在洛阳城中潜伏了许久。 这样长相的人,可以是刺客,是杀手,是农夫,是商贩,可以是任何人。 “无论如何,已算得上有大进展。”裴静画完,待画晾干,交给了公主。 “盈玉,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公主盈盈一笑:“四哥放心,我有的是办法。” 赫连翊听着这话背后发凉。 裴静有些不放心,特意提醒:“找一队人送公主回去,你请一切小心。” 公主笑靥如花:“哎呀你们不用担心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况且,珠儿会保护我的。” 赫连翊每次听见公主叫珠儿都要颤抖一下。公主的确俏皮可爱,但却又如此残忍。 “你也是我四哥的珠儿,所以,你也会保护哥哥的,对吧?”公主冲赫连翊微微一笑,抬手与他告别。 “我不是,我没有!”赫连翊冲公主摆摆手,脸色煞白地否认。 公主笑嘻嘻的,拉着珠儿转身离去,于是偌大的庭院中,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赫连翊望着公主离去的背影,看到那个花朵般的身影,消失在一扇接一扇的小木窗口处,他想过自己会不会也这样离去,消失在花团锦簇的春日,或者是荒凉萧条的冬天。 他转过身来,裴静轻声对他说:“多谢。” 赫连翊听出那话语中沉重的感激,心里一下子不好受:“你谢我做什么,保护你是应该的。” 裴静继续笑着,那笑容在有些寒冷的微风中,沾染了诸多意味不明的伤感。 “既然来了,今晚就留在这里吧。” 裴静转身招呼下人来收拾桌椅,他走时小声呢喃:“橘子熟了。” 难得,赫连翊又跟裴静坐在一起喝茶吃橘子。一年又一年,从最开始大雪覆满庭院,寒冬中那一壶炉底冒着火光的茶炉,和烤得热腾腾的橘子;到中途某一年,心中的火焰燃烧得炉火更旺,足以抵抗冬日的寒冷;再到现如今,在一个不算太严寒的冬日,煮一炉不算太热的茶,吃没烤熟的橘子,心中只剩一些暗暗的悲怆。 赫连翊回忆起过去,那些平静的岁月竟然演化出如此跌宕的故事,它如同茶炉底部的火焰,平静地灼烧,发出低沉的爆裂声。 长大了就会有心事,人就会变。以前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只觉得热闹,现在觉得比一个人的时候更孤单、更恐惧、也更患得患失。 赫连翊瞄到裴静依旧带着那枚黑曜石的项链,裴静就这么安静地坐在那里,胸口悬挂一块坚硬的石头,让赫连翊觉得,裴静心中某个角落,也是这样坚固不摧,尽管某些时刻,裴静也会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你身体好些了吗?”赫连翊直到这会儿才想起来,“忘了问你,先前那场庙会,我去追刺客,你独自留在那儿有没有受伤?” 裴静掰了一块橘子塞进嘴里,面露不悦:“那刺客的尸体都成白骨了,你才想起来问我?” “要不是那尸体都成白骨了,我还真没想起来问你。你去皇宫里待得太久了。” 裴静慢吞吞地开口:“那我可真是谢谢你。” “哎,关心你你还不高兴,你这人怎么这样?想跟你说话,又找不着借口,所以随便问问。”赫连翊忧伤地看着裴静,学着他刚才叹气:“可是我不问你,你也没主动跟我说呀。” 裴静仔细观察了赫连翊一会儿:“我怎么听着,六哥的意思是几天没见我,想我了?” 赫连翊点点头,他也不否认。 “那么六哥这是看上我了?” 赫连翊思索了一会儿,吐出两个字:“你猜。” “我不猜,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此一时彼一时,有时候喜欢,有时候不喜欢,还有时候觉得你特讨厌。” 裴静怒而拍桌,狠狠给了赫连翊胸口一拳,赫连翊慌忙躲开,差点从座位上翻下去。 看来裴静的伤是好全了。 既然伤好了,赫连翊可就不客气了,他把茶壶掀翻,将裴静从凳子上拽起来。裴静更生气,他拔剑把桌子砍成了两半,时隔好久,他们终于又打了一架。 公主走时忘了拿她的银簪,又折回来取,碰巧看见裴静跟赫连翊打架,光天化日之下,两人滚在地上揪打,打得正上头,谁劝都没用。 纵使公主在皇宫之内,已是经过大场面的人了,奈何见到这种情形,也惊慌地捂住了嘴,只敢在边上看了几眼,拿起簪子就跑了。 等一架打完,天都黑了。赫连翊打完架以后很喜欢裴静,他愿意跟裴静挨着靠着,甚至还笑嘻嘻地凑上去抱住裴静。 其实他也搞不懂到底是为什么,但打完架他心情会变好,可能折腾到没力气了,他就开始觉得裴静还挺可爱:皮肤又白又软,说话细声细语,现在脸红扑扑的但力气还挺大。 尤其是抱来抱去的时候,感觉很好,心会变得很柔软。 裴静倒是很嫌弃,谁还没个脾气了?反正你嫌弃我,我也嫌弃你,裴静垮起个冷脸,先是把赫连翊支开让他去洗澡,吃饭的时候又端着饭碗,隔得远远的。直到快要睡觉的时候才勉勉强强,露出一点抠抠缩缩的谅解,小声嘀咕“饶了你这一回”。 赫连翊得到了裴静的宽恕,还不肯走,跟着裴静进了房间,目光把裴静送上床。 裴静半截都钻进被子里了,头发整片垂在肩上,还有一小截落在脸颊边,浑身有股静谧的柔软,要不是赫连翊在这儿看着,他将被子一拉就该睡觉了。这会儿,他斜着往床上一靠,撑着脑袋,跟女儿国国王似的倚着。 “还有什么事?” 第79章 呆萌摇粒绒 赫连翊不说话。 临睡觉,裴静说话都变得很温柔,一眨不眨地看着赫连翊:“你还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赫连翊在那里,兀自疑惑地看着裴静,蓝色的眼睛在浅黄色的灯光下,像黄昏十分,远山一片模糊的影子。 他总是感到迷茫,他只是困惑。 他心中有一些奇怪的情愫,像只风筝,被裴静牵着一上一下。那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让他感到瞬间的兴奋和喜悦,兴奋起来的时候,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像飞到万米晴空之上,但平静的时候却总在折磨他,让他心里始终忽上忽下的。 他有一双明亮且深邃的眼睛,能够看到草原的尽头,能看到一个人怎样消失在茫茫人海,但那双眼睛看不到自己的心,也看不清眼前的人。所以他沉默着,想要看破,却又被困在原地。 裴静见他待在原地,吹灭了蜡烛。赫连翊眼前残余一点忽然灭去的火光,他闭上了眼睛,眼前余火未灭。 裴静的语气渐渐冷淡,命令他:“出去吧!” 过了一会儿,门传来极细的一声咿呀声,门被合上,扣上门栓。赫连翊悄悄挪到了床边上,黑灯瞎火的,他伸手一摸,摸到床沿边空出来一块,他悄无声息地就钻了上去,舒舒服服地躺在了侧边,还把被子扯过来一截。 又过了一小会儿,裴静半梦半醒的声音传来:“我就知道……” 赫连翊没吭声,裴静也没明说,他只是轻声地吐出这四个字,就好像睡了过去,之后,就只能听到平稳的呼吸声。 赫连翊闭上眼睛,他觉得周围很安静,心也渐渐静下来。 你究竟知道多少? 你知道我不愿听你摆布,你越是驱赶,我越想靠近。你知道因为我无法说出对你到底是怎样的感情,所以只好跟你打架,这样我才能无所顾忌地靠近你。你知道其实我总是情不自禁,做与你期望的,截然相反的事。 这一切你都明白吗? 赫连翊扭过头去看裴静,但黑暗之中只能看到一个静谧的影子,于是,他也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一夜过去,赫连翊朦胧之中觉得头发有点疼,他费力睁开眼,发觉一只邪恶的手,正揪着他耳朵边的一簇头发反复拉扯,让他有种头悬梁锥刺股,彻夜苦读诗歌三百篇的错觉。 裴静在揪他的头发玩,把他额边打卷的小羊毛拉直,再啾地一下弹回去。 赫连翊人刚醒,声音还没醒,有气无力地问:“你做什么?” 裴静才不客气,他狠狠地又拉扯了一下赫连翊的头发,中气十足地回答:“你的头发怎么这么弯,我给你捋捋直。” 赫连翊觉得有点疼,翻过去,打着哈欠爬起来。 他爬起来之后,裴静在他身后狂笑不止。 “你干嘛?” 赫连翊皱着眉打着哈欠,觉得这人笑得没安好心。 裴静指指桌边的镜子,赫连翊过去一看,坏了,他耳朵边上的头发被裴静拉得更卷了,翘起一撮,好像扎了个朝天辫。 赫连翊瞪了裴静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今天是个阴天,天气越来越寒冷,过了一会儿下起了小雨。裴静出门前给了赫连翊一把伞,那是一把从南方带来的油纸伞,伞面是绸缎般的蓝,在雨中洛阳遍地泛黄的纸伞中,像一片云,消散在雨中。 赫连翊回到了高大人的府邸。他在这里已无别的技艺可学,常常无事可做。他的武艺学得很杂但又很好,什么都会一点。他自幼在草原打猎,拥有极好的天赋,来到这里,从皇家卫队里学来的武艺,还兼学了东瀛的忍术,在这里,他掌握了正确美学,知道怎样杀才算干净。 他还学会了通顺的汉语,文雅的举止和礼仪,兼具一点束手束脚,不太能发挥出来的雅致,如若愿意,他走上街头时,已会成为某一位少女的梦想。 高大人与他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赫连翊今日回去,又未能见成。 高大人在躲着他。 他知道一个看似凶悍而强壮的中年男人,在告别时往往选择最隐晦的方式,反倒像个胆小的懦夫。隔着一扇门不见的次数多了,一段师徒的情分就到了尽头。 赫连翊觉得孤单,他在屋檐底下坐了一会儿,听檐角的风铃吹出阵阵响声,思索着自己该何去何从。 无论如何也得见高大人一面,赫连翊不喜欢扭扭捏捏的,他得去跟高大人道声谢,正式地道个别。 下了一天的雨,天气骤冷,天暗得很早,傍晚时分已是一片灰蒙蒙。雨天总会模糊掉山河湖海的轮廓,入了夜,雨愈发大,整座城,便渐渐消失在一整块黑暗中。 在满城的雨幕之下,张贴着寻找奎木狼踪迹的画像被淋湿,因而让那张面目更加狰狞。搜查的人寻找到奎木狼的许多踪迹,有人在青楼见过他,有人在街坊酒肆见过他,还有人在河边的破庙见过他。 赫连翊虽然尚且年轻,但他的判断并没有错,奎木狼可以变成任何一个人,只要他想隐藏,他就可以完全消失在偌大的城中。 只有当搜查一个人的时候,人们才会发现,原来一个人存在的痕迹是如此强烈,但这样鲜活的人,也能在一夜之间失去踪迹,并且,当他失踪后,人们竟然不知去何处寻找他。 奎木狼消失了,他从那些人能找到他的地方消失了,去了王府。 奎木狼拿着一把刀,在雨夜冲进了王府,他的目标是杀掉裴静。 他从后堂经过,从灶台边拾起一双筷子,几下便削成顶部冒着尖角的暗器。紧接着,奎木狼从屋檐上翻下,跃入东跨院,看到屋内窗扉紧掩着,里面有一个微微摇晃的影子。 他将一支短筷含在口中,轻轻吹了个口哨,发出不合时节的一声鸟叫。 那支箭影一闪,从窗外飞入,奎木狼隔着门,看到门内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倒下去。 屋内的灯一下子灭了。 奎木狼顿时朝四周望了望,周围没有任何声音,王府内分外安静。他眯着眼睛,朝窗上的缝隙望去,屋内黑魆魆一片,一时间难以辨认死活。 -------------------- 奎木狼:我真是个厉害的老baby。 圣诞快乐! 第80章 我们两个真厉害 奎木狼对自己杀人的本事相当自信,他见过裴静,一个养尊处优,举止文雅的年轻贵公子,和他们生活在草原的人,的的确确完全不同。 人总会被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吸引,赫连翊与这人成为朋友,倒也是情理之中。 可奎木狼不想跟裴静成为朋友。 他发暗器的速度极快,像他这样游走在江湖的刺客,对自己是绝对自信的,他可以一箭将人杀死,要杀掉裴静轻而易举。 只是屋内的灯为什么黑了? 奎木狼紧盯着屋内,这时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轻笑。 这一声女人的笑声,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也如一枚暗器,悄无声息地刺中了奎木狼。 笑声如小河水那样清澈动人,却让奎木狼心中渗出无比的寒意,他慌忙回头,可周遭却依旧没有人。 奎木狼面色惊恐,又望向屋内,紧盯着漆黑的屋内。 没有动静,屋内没有动静。奎木狼凑到窗边,仔细嗅了嗅,闻到一股死人味,那是一种尸体才有的腐败气息,他不会认错。奎木狼一咬牙,他一刀劈开门,翻入裴静的屋内,将那支蜡烛重新点燃。 屋内有股奇香,奎木狼四下一扫,在屋角发现一支天竺白檀香,嘴角勾起一个鄙夷的冷笑。他对富家公子的这些情调向来嗤之以鼻,他还是更关心桌前倒着那具尸体。 为防有诈,奎木狼猛地一刀,从背后再度刺穿尸体,他不是个喜欢和人多说话的人,还是死人比较让他满意。 那具尸体软绵绵地倒在桌上,奎木狼伸手抓去,将尸体拽过来,却只觉得手中一松,轻飘飘的不着力。奎木狼暗觉不妙,他猛一拉扯,竟然只拽下一件外衣,那外衣盖在里面的尸体之上,此时被掀开,顿时冒出一股腥臭味。 屋角的白檀香是为了遮尸臭,奎木狼看到眼前一具森然的白骨。那具尸体自脖子往下,只剩下骨头,偏偏整颗头颅保存完好。那张脸庞面若桃花,对他微微地笑着。 这场面恐怖极了,真可谓是女鬼索命来的。 奎木狼背上浮起一层冷汗,脱口而出:“你是……是……心月狐?!” 不是裴静,这竟然是心月狐的尸体!怎么会这样?! 不知何处,又传来一声女人的娇笑,这笑声森森传来,又带着一丝娇俏。奎木狼惊恐万分,他一刀对准女子的头顶劈下,一下子将这颗头劈成两半。 那一刀正砍在心月狐的脸上,恰巧在头骨中央有一个小小的黑匣。那黑匣是个暗器盒,齿轮被刀搅着一动,极快地扑出一支暗箭,刹那间白骨爆炸,化为齑粉。 那支暗箭上有毒药,正中奎木狼的左眼,深深地扎了进去。奎木狼踉跄几步,倒退撞在墙边,他捂着血流不止的眼睛,怒骂了一声混蛋,跌跌撞撞朝门口跑。 他中计了。 此时门忽然打开,王府内忽然灯火通明,盈玉公主笑着举着一支蜡烛前来,霎时间一群卫队已将奎木狼团团围住。 公主将蜡烛一挪,照在奎木狼脸上,她看着那张血淋淋的脸,并不畏惧,倒是愈加欢喜,雀跃地转身:“四哥,你看,我就说我能抓住他!” 公主得意得轻轻晃着脑袋,她担心四哥的安全,特地想出这个法子:利用女刺客的尸体,假扮裴静放在屋内,若是有刺客来,刚好能引蛇出洞。 她冲奎木狼再次娇声笑了起来。方才,她躲在暗处,就忍不住在笑,现在,终于能当着奎木狼的面笑了。 “哎,卫队在城里搜了几天,都没把人搜出来,本公主不过略施小计,就将这逆贼揪了出来,你们还不谢谢我。” 公主十分得意,这下她又能去皇帝面前吹了。 “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公主对她的杰作非常满意,“那枚暗器怎样,上面的剧毒雪上蒿,可是本公主特地为你调配的,你觉得如何?” 奎木狼的眼前滚滚鲜血流下,他脚下摇摇晃晃,透过一层血污,他看到裴静的影子在眼前闪烁,那些虚幻的血迹好像沾在他的身上。 裴静站在不远处的檐廊下,身后黑色的雨几点刮下来,雨滴微微洒在他的发梢,他也在看着奎木狼,从得知奎木狼的容貌,到抓到人,不过短短几日。 他终于也已经到了,家里会来刺客的年纪。 赫连翊没有说奎木狼是哪里人,可当裴静画下那张画像的那一刻,他很清楚,这个人与赫连翊来自同一个地方。 他们的目的,如果是想要救赫连翊离开这里,那么上次来刺杀他,倒是说得通。 只是,当那张通缉告示发出去之后,奎木狼必定会被全城搜捕,这样一来,奎木狼便无法再在城中照常行动,必然会孤注一掷,前来刺杀。 想到这里,裴静笑了一下。 “奎木狼。”裴静冲他轻轻点了点头,平和地开口,“我听说过你。” 奎木狼眼角的血流下来,顺着嘴角滴落,他却张狂地笑了起来:“我也听说过你,小王爷。我不仅听说过你,我还是看着你长大的,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地看着你……” 奎木狼的语调十分轻柔,好像一位慈爱的长辈。他伸手捂着眼睛,和蔼地笑了起来,却忽然怒将射中眼睛的箭拔掉,拖曳出半颗眼球,扔在地上。 他不过轻轻一动,卫士的刀就押在了他的后颈。 周围人呵斥:“不许动。” 裴静流露出一丝惋惜:“如此说来,您还是一位长辈,今日我这样对你,倒是我不敬了。” 奎木狼低沉地笑了起来:“小王爷,咱们终于见面了。我非常喜欢你,可惜,待你我相见之日,不是我杀了你,就是你杀了我。” “我与你无冤无仇。” 奎木狼微微一龇牙,似笑非笑:“可我却觉得,我们有血海深仇。” 裴静的面色冷下去:“我养大了你要的人,你该感谢我。” “我当然感谢你。”奎木狼眉头紧锁,因此血更加浓密地流下来,他恨恨地用那只独眼盯着裴静,“多亏了你,我们的苍鹰之神才活了下来,而且,他从你这里得到了很多,很多,很多能够反制你的本事。” -------------------- 公主:这个家没有我迟早得散(叉会儿腰) 本周隔日更嗷~ 第81章 危 “反制我?你想得太多了。”裴静对此的态度很轻蔑,“他亲口说,会替我杀了你。” 奎木狼干笑了几声,身后一个卫士将他踹倒在地。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还年轻,你也还年轻,再过十年……”奎木狼笑了,“一旦他成为了我们的王,他就会明白,什么少年情谊,什么山盟海誓,都是假的。而你,你在这里依旧当你的王爷,你就会知道,被背叛是什么感觉,和情同手足的人,势不两立是什么感觉。” 公主担忧地望向裴静,裴静却依旧很冷静。 “以后的事不劳挂怀,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裴静轻轻挑眉,“死到临头恼羞成怒的人,我也见过不少,你不过也是极其普通的一个罢了。” “你听说过我们苍鹰之神的传说吗?”奎木狼擦去眼前的血迹,他颤颤巍巍地拿手指指向天空,他用一种神秘的语调吟唱,“库尔坎告诉我们,草原上的雄鹰会化作成人,保护所有的族人。我们将他奉为神明,他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们。雄鹰会短暂地飞走,但他一定会回来,回到他的子民身边!” 奎木狼的吟唱神秘又苍凉,他吹了几声长长的口哨,露出了极其诡异的笑容。公主见状,当机立断:“这人怕不是疯了,在此胡言乱语!四哥,杀了他!” 奎木狼顿时哈哈大笑,他原已被团团围住,听到公主的话,从地上跃起,扯下一枚衣扣朝公主打去。 趁此一瞬间,裴静将公主拉到身后,轻轻一拂袖,将衣扣打落。身后的卫士挥刀砍来,奎木狼回身一转,伸手反扣在刀刃之上,他掌心贴着刀锋,极快地原地原地飞转。那刀贴着他的脖子兜转一圈,竟被吸了过去,奎木狼夺刀朝卫士砍去,裴静伸手拔下公主的银簪,指尖一点,银簪与刀刃一撞,发出沉沉的一声响。 奎木狼只觉得胸口一震,之后他只觉得胸口剧痛,气血倒流,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可越是如此,他越想大笑,他虎视眈眈地凝视着裴静:“小王爷,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裴静脾气很好,只慢悠悠地说:“你大概觉得。我连剑都拿不起来吧。” 裴静护着公主,躲在一根梁柱后,公主的头发被她四哥生拉硬扯,连带着簪子勾下一缕头发,疼得都快哭了,龇牙咧嘴,满脸怨气地看着裴静。 奎木狼边咳边笑:“看来我惹上麻烦了。” “你提醒的是。总不好什么都被人学去,猫教老虎,也得防着他爬到树上来。”公主看到裴静的目光很寂寞,但他依旧平静地说出了那句话,“原来还有这样的传闻,很有意思,苍鹰之神的传说,我原先的确未曾听说过。不过,我可从没想着,让赫连翊活着离开洛阳。” 几乎一瞬间,奎木狼怒喝一声,浑身爆开一股青烟,朝四周撒开一层白色的粉末,那粉末瞬间燃烧起来,围成一道火幕。周围的卫士们不禁纷纷朝后退去,奎木狼趁此机会一跃而起,只见一道火光从众人眼前一闪,他跃上房梁,之后便消失在雨雾之中。 奎木狼眨眼之间便消失了,周围的卫队们四散出去追。人一下子散开,公主心有余悸地看着奎木狼消失的背影,裴静看到地面上点点血迹,皱了皱眉,轻轻放开了公主。 他厌恶地摆摆手:“来人将这里收拾干净,拿香在屋内熏上三天三夜,别让我闻到半点味道。” 下人们很快赶来,提着水桶拿着扫帚簸箕,迅速将血水冲刷干净。夜愈发深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后来又铺天盖地地淋下来,闹得庭院内的松针轻轻摇摆,花盆也清脆作响,冷风在寒冷的雨中,静悄悄地穿过庭院。 奎木狼身上的火焰,将在暴雨中熄灭,裴静不觉得卫队能追上他。他出神地望着眼前的残局,浓重的腥味在空中飘散不去,隐隐提醒着他,这一切远没有结束。 甚至,一切才不过是个开始。 公主见他一直出神,也不说话,顾不上自己头发还乱着,怯怯地碰了碰他的衣角:“四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裴静回过神来,冲公主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笑得一脸疲倦,“此事多亏你,今天多亏你救我一命,否则,我早已命丧奎木狼之手。” 公主脸上难得露出羞愧神色:“我这点雕虫小技算什么呀,你就别取笑我了。今日也不早了,四哥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裴静走到公主身旁:“我送你回去。” 公主摇摇头:“不必,我让卫队送我回去便好,奎木狼已经受了伤,不会来袭击我的,夜间四处都是巡哨的羽林卫,我很安全。” “我送你回去。”裴静格外坚持,他执拗地要送公主回去,并柔和地笑了笑,“四哥会安全地把你送到宫门口。” 出门时雨越来越大,瓢泼大雨洒下来。 洛阳城——原本灯火辉煌,吵吵闹闹的洛阳城,今夜却因暴雨而静谧。下雨时世界会变得很寂寞,雨声越大越孤寂,雨丝在王府门前的灯笼之下,映照出丝丝缕缕的透明丝线,好似一张蛛网,将世间一切烦恼,全都网罗其中。 公主坐上了马车,裴静亲自当了车夫,一路驾车将公主送回宫中。 他今晚很固执,做什么事都不与旁人商量,也不听劝,谁劝都不听。 车马在雨中疾驰,公主透过时而被风雨飘起的帘帐,看到整座城风雨飘摇,而前方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背影,那个背影很快在雨中湿透。 她不知道四哥说的是不是真的,他真的不打算,让赫连翊活着离开吗?可他们是好朋友。 在某个特殊的时刻,公主会发现自己的兄长们,忽然从少年变成了男人,原先是皇帝,现在又是裴静。她合上窗帘,静悄悄地发出一声叹息。 人们总说皇家无情,可她知道,没有人生来就无情无义。只是能够信任的人很少,所以也不怎么敢把真心掏出来给旁人看。 第82章 身不由己 今晚明明是四哥遇到了危险,却担心她的安危,反倒将她送回住处。 公主想到这些,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她心中,大哥和四哥一直是完全不同的人,大哥总是冷冰冰的,而四哥总是对她笑,每次她挨大哥的骂,都是四哥帮着她求情。在她心里,四哥总是好说话,可今晚他说的那些话,好像格外地坚决。 而今,她的四哥笑容之中也多了许多惆怅,时间把他们带去了同一个地方,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她的四哥,以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裴静将公主送至宫门口,宫门很高很阔,挡住了风风雨雨,盈玉公主下车,向宫女要来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裴静,看他将脸上和头发上的雨渍擦去。 公主担忧地拉住裴静的手臂。 “四哥今天留在宫中吧,风雨这么大,天气又冷,况且你的衣服也湿了,王府里你的屋子也……” 公主欲言又止,裴静却只是低头笑了笑,将衣袖轻掸:“无妨。” 公主依旧拉着裴静的手臂不放。 裴静伸手拍了拍公主皱乱的发梢,打趣:“你的银簪丢了,下次四哥赔你一支更好的。” “四哥。”公主有些急了,“我看你有心事,你有什么事告诉我,我总有能帮得上你的地方。” 裴静随口糊弄了过去:“没别的事就先回去吧,你四哥心里惦记着美人,还要回去风花雪月。” “四哥,我知道那个奎木狼盯上你,是因为赫连翊在你身边。若是你担心他们将你那侍卫劫走,干脆杀了他。”盈玉公主拦住裴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方才也说了,不会让他活着离开洛阳。” 裴静凝望着公主,在这样一个黑暗的深夜,他的眼睛里有一道幽幽的光,好像一片雨水汇集的小河,而他的脸色很苍白,看上去很茫然。 盈玉公主有些不忍心,觉得是自己触到了兄长的伤心事,但她现在也只好咬着牙继续劝:“四哥,我知道你跟那个人是相处多年的朋友,再怎样都是有感情的。我见过他,他也不是坏人。可他毕竟……毕竟不是自己人。” 公主的声音沉下去,她小声劝:“若是真如奎木狼所言,有朝一日他背叛了你,甚至要与我们燕国作对,你该怎么办?” 裴静轻声叹息,反问:“杀了他又能怎样?让奎木狼如愿以偿,如若好战的部族在奎木狼的挑唆之下,夺取了草原的王位,两国战事必起。” “可不杀他,他难道就不会和奎木狼做相同的选择?”公主深深地凝望着裴静,“四哥,许多事旁观者清。他是草原的苍鹰之神,真要坐到了那个位置上,他纵使与你情深似海,也是你的敌人啊。就算他心里再怎么念着你的好,你们也不会再是朋友了。许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 裴静没有反驳,他垂下眼帘,一滴雨水顺着睫毛滴落:“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我自有办法。” “四哥!” “去告诉皇兄,我绝不会做让他失望的事。”裴静转身,“我仍有万全之策,就算出现了最坏的情形,我也能有办法。” 盈玉公主听到这话,愈发担心,可是再多劝也无用,裴静已然不想对这件事再做任何回应。盈玉公主只好叮嘱身旁的宫人,将他送回王府,并差遣宫人一定要保护他的安全。 裴静回到王府的时候,雨依旧很大,他从马车上缓缓地走下来。心里想着事,旁边有人给他撑了一把伞,他也就没抬头,慢慢地挨着伞朝屋子里走。直到快到屋门口,才回过神来,身旁的人是赫连翊。 雨很大,赫连翊撑的是先前从裴静这里拿来的伞,只不过短短一段路,他的半面衣服和裤脚都湿透了。但也不碍事,反正他的心情比现在一切眼前的情况更糟。 他在高大人那里待了几日,却始终见不到人,更是连日做噩梦,总觉得有事要发生。他心中的不安与日俱增,整夜整夜地觉得害怕,今晚他冒着大雨赶回来,却恰好又碰上裴静去送公主。 没有第一时间见到裴静,他已经预感到出了事,此后油然而生一股强烈的愤怒。 他闻到了庭院中的血腥味,这是裴静和他一起精心打理过的庭院,他熟悉这里每一株植物的香气,在下雨的时候风中会有一股特殊的清香,但此时此刻,他却只看见几个下人在用雨水拼命冲洗着地,地面已经没有了血迹,可那空气里缭绕不散的血,却在深深地刺激着他的嗅觉。 他当时就觉得大祸临头,干巴巴地走过去问:“出了什么事。” 下人不敢多说,他只好去找云华婆婆,云华婆婆用那双布满风霜的眼睛,看着他,又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告诉他:“来刺客了。” 奎木狼,一定是奎木狼。 “什么刺客?” 云华婆婆无奈地望着庭院:“我不过是个打点起居的老婆子,不知道这些是是非非。” 赫连翊有些不敢问,却又慌忙问:“他受伤了?” 云华婆婆摇摇头,又叹了口气,于是方才的摇头便变得可疑起来:“小王爷没事,刚才公主也来了,想来是有什么事找小王爷商量,现在,他将公主送回宫去了。” 赫连翊愣了好一会儿才答:“我……我在这里等他回来。” 他等了没多久,裴静就回来了。赫连翊看到裴静从车上走下来,他迫不及待地走过去,撑起一把伞遮住雨,也遮住了裴静脸上,他从未见过的陌生表情。 直到此时此刻,裴静才回过神来。 赫连翊收起伞,他们在廊下静默地等待了片刻。 赫连翊望着庭院中的人们,感受到从眼前消失的、刚才刺客的身影,依旧在他身旁徘徊,不觉沉默不语。 裴静的屋前亮着灯,还有好些下人在清理,散架的尸骨被裹在包裹里抬出来,裴静望着屋门口人,转过身来冲赫连翊无奈地说:“今夜只好去你屋里借宿一晚,这里不太干净。” -------------------- 今年的更新就到这里,虽然要虐起来了_(:з」∠)_ 祝大家元旦快乐! 第83章 房产纠纷 赫连翊忽然拉住裴静的手腕。 “我不懂,为什么奎木狼来过了,你还能装作无事发生?” 裴静甩开赫连翊的手,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语气生硬:“你既然知道,何须我再多言!” “你有话就说啊,你不说,我根本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在隆隆雨声中,赫连翊提高了声音,他厌恶自己声音颤抖,但好像一切,又都在朝着某个既定的结果前进,“反正高大人那里已经不需要我,我可以回来保护你,如果奎木狼再来,我一定能杀了他。” 裴静回过头来,赫连翊觉得他好像在看自己,可目光却又好像穿透了自己,遥望到了远处的黑夜。 好像黑夜里躲藏着什么击中了他,裴静忽然快步朝前走去,赫连翊不知道他要去哪儿,只好焦急地在身后跟着。直到裴静从东跨院一路走到西跨院,赫连翊才看到裴静停下。 这里是赫连翊的屋子。 以往赫连翊要到年前才回来,但过冬的东西,裴静都会早早给他准备妥当。下人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前来打扫,墙上没有蜘蛛网,床头的一樽青釉花瓶也时常摆着摘来的花,桌椅柜子也没有发霉的气味,只有老木头的香气,即便是没人住,可一推开门,便会觉得温暖。 门前的灯笼幽微地摇晃,斜飞过来的雨丝冲刷在门上,门上落下一道道湿润的痕迹。 裴静握住门上拉环,他轻轻一推,门推开一道缝隙,可他却并未进屋。 “你走吧。”裴静轻轻地开口。 赫连翊一时没听清:“你说什么?” “离开洛阳,回你的故乡去吧。” 赫连翊这次听清了,但他依旧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你来洛阳也好些年,我想,你也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裴静将放在门上的手松开,于是那一扇门又这样悄无声息地关闭了,他慢慢地走到赫连翊面前,平静地开口,“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走。” 赫连翊脱口而出:“皇帝会允许你这么做?” “不用你管。” 赫连翊那一瞬间觉得格外恼怒,他一把揪起裴静的衣领,将他按在了门上。 “还是皇帝让你这么做?我刚才听说你去宫里了。” 裴静淡漠地回答:“你在生什么气?等到皇兄下旨,你就永远都无法离开洛阳,你要知道,这些话都只能是我跟你私底下讲。” “不就是区区一个奎木狼,我去把他杀了不就行了?” “你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就为了杀一个奎木狼吗?” 赫连翊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你杀了他,也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裴静捏着赫连翊的手,一点点地掰开,尽可能温柔地解释,“赫连翊,你不想回家吗?还是在这里待得太久,恐怕连自己也忘了,最开始来我这里,不过只是为保全族群的权宜之计。我这几年没少差使你做事,算起来,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赫连翊忽然有种难言的羞愧。 他最开始的确是这样想的,可是现在很多事都变了,人总是会变的。 他只能僵硬地重复:“我说了,我去杀了奎木狼,我保证他不会再来,从今天开始我就留在你身边……” 裴静抬手打断了赫连翊的话,无比平静地说:“我只给你一天的时间,若你不走,我就赶你走。” 裴静说罢,转身走进了赫连翊的屋子,之后砰地一声将门关上。赫连翊愤怒地狠狠一拳砸在门上。裴静看起来像喝多了,神志不清,尽说胡话还强占了他的房间。 赫连翊怒砸门,朝里边喊:“这是我的屋子!” 裴静有点生气,隔着门叫嚣:“这是我的家!” “你的家?哪里有你的家?你的家应该在皇宫里,现在皇宫里也没有你的位置。这是老王爷的府邸,跟你有什么关系。” 赫连翊最清楚怎样才能激怒裴静,裴静气得脸色苍白,阴沉沉地开门,赫连翊懒得跟他吵闹,在裴静准备开口之前踹门而入,率先点上了蜡烛,坐在了床边。 裴静气得夺门而出,冲着庭院大喊:“来人。” 赫连翊原本还以为他要把自己赶出去,没想到裴静差使人往地上铺了一层铺盖,还让送几套换洗的衣服来。 纵使在气头上,裴静依然很有底线。他自己的房间还没打扫干净,那屋子还未彻底清扫并用香熏上三日三夜,他不愿意回去,只好打地铺。 但堂堂王爷如何能屈尊睡地上,况且天气也凉了,他这一觉睡醒,明日必定着凉生病。 赫连翊在一旁干看着,屋内的气氛比屋外更冷,下人们也无人敢说话,只是将被褥铺盖放下,一层又一层叠好,再送上新换洗的衣服,之后便悄悄退出门去。 裴静坐在铺盖边缘,但却并没有要钻进去睡觉的意思。他被气得不轻,这会儿还挺娇气,非得赫连翊亲自去请他上床。 赫连翊不想请,他坐在铺好的被褥上,不断拉扯被子,挤兑裴静的位置,把他挤了出去。 地上毕竟凉,裴静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赫连翊粗暴地将他拎起,脱掉他的衣服,把新送来的衣服给他装麻袋似的套上,又将一块还温热的毛巾,盖在他的脸上猛糊了几下。 裴静轻轻地咳嗽了几声,他的脸被赫连翊揉得发红,嘴唇更加苍白,这几声咳嗽让赫连翊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十分的心思,十分的情绪,裴静最多只表现三分,剩下的七分憋在心里,日久难愈。赫连翊知道他倔,但又无可奈何。 在这互相闹脾气,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赫连翊收拾完裴静,钻进被子躺着,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睡意全无,却又侧过身去,不想跟裴静说话。 蜡烛很快就熄灭了,屋子里一下子黑下来,也安静下来,只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 赫连翊感到非常疲乏,他在此之前已连续几日彻夜不眠。他觉得格外委屈,他担心裴静才深夜回来,裴静却要他走,刚才还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 第84章 雨一直下 其实裴静什么都知道,知道他心中一直以来怀揣的小心思。赫连翊想到这个,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在最开始,他的确想要从裴静身上得到什么,他想看看洛阳,想知道中原人是如何将他们打败的,想学汉语学武艺,想学有所成然后回去,甚至有一天报仇雪恨。他忽然心中像有琴弦被拨动,他已经在这里得到了他想要的所有。 可是,当他得到了曾经想要的一切之后,他的心中空空荡荡。他好像成了一个不知足的人,得到了什么却不珍惜,他在这里长大,他这些年真心诚意地陪在裴静身旁,他还没有做好分别的准备。 他还不想走。此去一别,隔着千山万水,恐怕此生,都无法与裴静再相见。即便他日再有相逢之日,恐怕也是敌我有别,再难成为朋友了。 一时间,强烈的忧伤和委屈涌上心头,赫连翊不敢合眼,他觉得眼眶很干涩,慢慢的酸涩涌上来,一眨眼,好像眼泪就会落下。 贴着地睡,就算垫着厚厚的被褥,可还是会觉得冷。已经是初冬,下了雨,地上又湿又冰,赫连翊熬了大半夜才睡过去,没睡多久又忽然惊醒。有一只手探过来,摸了摸他的枕边,极快地从他脸颊上掠过。 手指冰冷,比他睡在地上还冷。赫连翊微微一动,那只手就像做贼似的缩了回去。赫连翊被裴静一摸睡意全无,他一骨碌爬起来,黑灯瞎火之中朝床底下摸过去。 床底下又几块干草垛,他把草垛拖出来塞在门缝中,那隐隐作祟的冷风被阻隔在门外,连雨声都轻了些许。 静默之中,连呼吸声都更加清晰,裴静沿着被褥的边缘坐下,赫连翊不管他,自顾自重新躺下。 裴静总算开口:“去床上睡吧,地上冷。” 赫连翊冷嘲一句:“你还知道地上冷。” “我怎么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 赫连翊才躺下,又坐了起来。他刚压下去的愤怒和委屈再度涌上心头,无从发泄,只得愤愤地一拳砸在被褥上,被子是厚厚的棉花,一拳下去软软的连句回音都没有,这下他更加窝火。 “好啊,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裴静沉默了些许,才答:“你在想我。” 很准,即便是人就在眼前,赫连翊的脑海中,也在不断地想着裴静。他知道裴静也在想着他,他甚至能听见裴静的心跳声。 裴静的语调像是笑了一下:“跟我去睡床吧。” “不。” 裴静幽幽叹气:“毕竟,最后一晚上了。” 赫连翊十分恼火:“你再说这些,我就先杀了你。” “你杀心这么重,那我可就更不能留你了。” “你……你就是诚心气我,我才不上你的当。” 裴静并不害怕,他依然低声劝诱,甚至张开双臂:“过来吧,要杀要剐随便你。” 赫连翊不愿再与裴静说话,裴静伶牙俐齿,再说下去,他又要流鼻血了。可偏偏,在这样明争暗斗的时候,他感到愉悦,痛苦和快乐从心上碾过,他觉得这样的喜怒哀乐,似乎比平日里更强烈,将成为一种日后值得缅怀的时刻,让他格外记忆深刻。 他把被子裹成一团,把裴静撂在一边,钻进被窝睡不吭声。裴静在一旁坐着,倒是强制让他闭上了眼睛。可就算闭着眼睛,他心中的风雨声却比屋外更大,让他想起许多年前,穿越贺兰山脉,前往洛阳时那一场大雨。 他不知为何会想起那场大雨,他原本以为那场雨已经落满灰尘,变为一场无关紧要的阴天,沉寂在永恒的记忆里。 但此时此刻,他回忆起那场瓢泼大雨,风雨中他前途未卜,但裴静那天给他擦干打湿的头发,那日他躲在门外偷听裴静与驿站中人的对话,那时他们也彼此猜忌。 几年过去,难道一切又都退回了原点吗?难道这几年经历过的愉快时光,都是虚幻的吗? 他紧闭双眼,不愿再去想这些,听觉却变得格外敏锐。他听到裴静静坐了一会儿,在他身旁躺下。 赫连翊迟疑了一会儿,他不想管裴静,让这人挨冻算了。他的确是这样想的,并想到了这样做毫不意外的结果。下一刻,他将被子掀开,一半甩过去。 裴静磨磨蹭蹭地钻进来,不知是冻僵了还是温吞地在做抉择,但最终,十分安静地躺在赫连翊的身旁。 两个人挨着,再怎样都比一个人暖和,被子捂不热,可一个人的体温会朝外扩散。裴静老老实实在被窝里待了一会儿,悄无声息挪到了赫连翊的身边,一歪头,靠在他的手臂上。 赫连翊觉得裴静打了个哆嗦,连带着他也汗毛直立,他忽然一动也不敢动,只好佯装睡觉。裴静觉得这边暖和,不一会儿又悄悄挪过来一点,把手也贴过来,贴在赫连翊的手背上。隔着柔软的衣服,赫连翊觉得,身边有一片含羞草静悄悄地展开叶片,含蓄地汲取月光的温暖。夜深人静的时候,裴静的行动变得很缓慢,他悄悄地挪动,先手臂探过来,再把身体跟着挪过来一点。过了一会儿,把赫连翊的手臂当枕头,脑袋一歪,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枕着。 贴着什么,会让裴静觉得安全和温暖。赫连翊见过院落中的小猫,平日里张牙舞爪的,睡觉的时候喜欢伸出爪子,或是把脑袋贴在人的皮肤上。赫连翊在心中默念这是一只小猫,然后转过身,把裴静整个都抱在怀里。 还是会怕冷,屈尊躺在地上,也不能真冻坏了。裴静靠在赫连翊身上很安静,静谧之中能听到他的呼吸声。赫连翊想,这么怕冷,没了我冬天你可怎么办? 一夜风雨,必然伴随着第二天气温骤降。赫连翊并不期待这样同甘共苦,甚至还有赌气地放弃床,非要两个人一起躺在地上,能改变什么。第二天醒来时,他并未觉得冷,只是觉得空,身心都是空荡荡的。 -------------------- BGM: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第85章 做鬼也不放过你 裴静比他醒来得更早,赫连翊不知道裴静到底是怎样挣脱他的怀抱,悄无声息地起来,再将那一床厚实的被子给他盖好,想必,也很费了一番周折吧。 对他如此依恋,却依然要赶他走,那么,这件事就不可挽回了。 赫连翊将床铺收拾好,他有一天的时间来考虑去还是留,但实际上,他只用了半个时辰就想清楚了这件事:因为,裴静又生病了。 裴静有点咳嗽,也不是什么大病。今早起来的时候为了从赫连翊身旁“金蝉脱壳”,挨了一下冻,就那么一下,他就生病了。 就是这么简单,许多事情从因到果,其实都是很简单的。 赫连翊将屋门打开,在冷风里吹了一会儿,他决定去找裴静,裴静不在他的屋子里,就在王府的小亭子里坐着发呆,东跨院还在清扫,裴静暂时无处可去。 赫连翊捉到人,问他:“我走之前,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裴静转过身来,静静地凝视着他。 以前总是裴静问赫连翊,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赫连翊总会在一瞬间哑口无言。现在他站在裴静面前,看着裴静那张漂亮,干净,明亮的脸,他对这面孔再熟悉不过,看着这张脸从青涩,到慢慢舒展开骨骼,变成一个成年男子,也会忽然一刻觉得陌生。那双眼中暗流涌动,好像有一条翻滚着巨浪的长河,那是裴静的回答。 赫连翊冲裴静苦笑:“走之前你总得说点什么吧。” 裴静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我之间,先前也无深仇大怨,今后会如何,也实在难料。既然就此别过,我也没有什么锦囊妙计,智谋绝学要赠与你,只好祝福你几句。” 这回答真是怪让人无语的。 就在赫连翊觉得裴静马上就要祝他山高水长、一路顺风的时候,裴静却没有继续再说上去。 吝啬,连最后几句话也不肯好好说完。 “你知道吗?”赫连翊走近裴静,直视那双汹涌的眼睛,“你总是让我产生一种幻觉,让我觉得你改变了我。但事实却相反,其实是我改变了你,我差点就给你骗了。” 裴静的嘴唇微微一动,他要说什么,却开不了口,猛地一拳打过来,赫连翊忽然抓住了裴静的手腕。 “你一定会否认,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但我不在乎。我跟你相处了这么久,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赫连翊与裴静近在咫尺,近乎要碰到裴静的鼻尖,“我会走,但我还没有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我要从你身上拿到再走。” 裴静的声音在赫连翊耳畔轻微颤抖:“你到底想怎样?” “你别激动,我还没想好,我或许会报复你,你昨晚已经说了让我很伤心的话,你现在每个字,都最好想好再说。” 赫连翊狠狠拽下裴静的手,盯着他,他的蓝眼睛闪着光时隐约已经像一只翱翔的鹰,当这只鹰飞过一条汹涌的河流,他会在河水中看到自己渺小的倒影。 他就此坠落,只要那河水掀起的风浪再大一点,他的翅膀就会被打湿,就能会永远地沉在河底。 “放肆!你还忤逆到我头上来了?!”裴静低沉地骂了一句,“你以为我不敢杀了你?” “你不敢。” 裴静脸上泛起一丝愠怒,他抬手一捏,扼住了赫连翊的脖子,赫连翊一瞬间觉得呼吸停滞,脖子上的筋脉被掐得凸起。 “在太阳落山之前,给我滚出洛阳,否则……” 赫连翊很想听那后半句,他想知道最坏的结果,可裴静却并没有说。过了一会儿,裴静松开手,转身离去。 赫连翊望着裴静的背影,他想,他会记住这个相顾无言的瞬间,他是那一刻发觉,自己爱上裴静的。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今日白天一直阴沉沉的,厚厚的云雾遮蔽了整个洛阳城,那座城中能遥望见的古刹,也消失在了压低的云雾中。 赫连翊和裴静一天没说话,到了傍晚,他拖着裴静走到大街上,去看天边的日落。恰好那时又下起雨来,太阳就这样凭空失踪,天边只剩一片巨大的云团,云端末尾,是一片灰色的夜幕。 天气很冷,阴沉沉的冷。 裴静转过身,直视着赫连翊:“就算今日没有太阳,明日会有,后天会有,终有一天会有。” “我说了,我没有得到我真正想要的东西。”赫连翊撑起雨伞,对裴静温和地笑了笑,目光恨不得把裴静一口吃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在没有得到它之前,我是不会走的,就算我走了,也会阴魂不散地缠着你。” “威胁我毫无用处,你既然了解我,就该知道我决定的事从不反悔。” “我在等你把那样东西交给我。” 裴静发出一声低微的哀叹,望着白茫茫的远方:“几年前就该杀了你。” “人越善良,就越容易碰上白眼狼,不是么?” 裴静嗤之以鼻:“善良?你可真是高看我了。” “既然原先是你要将我留下,那么,我现在觉得还不够,你就不能赶我走。” 裴静震惊于这理直气壮的索取,却没有辩解。他分明对此有很大的意见,也觉得交谈中隐隐冒火,但他并不想辩解。 裴静甩开赫连翊就走,一点点微弱的雨丝落在他们身上,赫连翊慢慢地跟着,感受到心跳比脚步更快。 这样很刺激。 赫连翊就是想跟裴静吵架,越喜欢一个人就越忍不住刺激他,就会变得贪心。赫连翊嫌裴静冷淡,嫌给的不够多,他不可能就这样走。 裴静快步走回去,赫连翊跟在他身后。裴静憋着不吭声,从门口走到西跨院,骤然停步。 他这辈子还没吃过这样的亏,被人堵着话,做事还进退两难。 当赫连翊跟他到屋内的那一刻,裴静大概终于想起来要树立家风,他也终于想起来,自己就算不顾忌所有人的感受,想发火也是可以的。他猛夺过墙上的武士刀,将刀在桌上砸去,刀鞘瞬间就被砸飞,连带着整张桌子都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口,木块被砸得四处都是。 -------------------- 辟谣:裴静没有暴力倾向,故意的故意的。 第86章 分别之夜 赫连翊只听见一声巨响,霎时间那把武士刀已经刀头一旋,朝他胸口刺来。 赫连翊倒退了一步,于是第二件遭殃的家具轮到了门框,门框一声刺耳的擦滑声击碎,砸落在赫连翊脚边。 想要刺激,那就面临一点流血和受伤的风险。裴静发大火,谁也不敢拦着,仆役吓得不敢吱声,连赫连翊也被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以前赫连翊从来没见过裴静这么生气。那一刀刀都是朝心口来的,一点没留情。 赫连翊没躲,躲也躲不过去,裴静尤其倔强,一旦发火,根本不给别人解释的余地。赫连翊拔刀跟裴静打架。 于是更多的东西遭了殃,许多个花盆被打碎,屋前的鸟笼滚落在地,连屋顶上的瓦片都被掀掉了十几块,水门汀上全是刀剑的划痕,连带着门廊的柱子也被砍掉了好些印记。他们终于亲手将这几年来建立过的,一起生活过的痕迹,全都变成了一片废墟。 天很快暗下去,冬日的傍晚也许没有阳光,但有无尽的黑夜。 以往,赫连翊并不会去观察,夜晚是怎样到来的。很多人在漫长的岁月里,能够记住的只有寥寥几个瞬间,正是这些或明或暗的瞬间,成为了日后回想起来,曾经生活过的证据。 赫连翊被裴静一剑刺到了左肩胛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天上所有的光都熄灭了,世界一下子变成漆黑一团,身上和心中都有股麻木的疼。 这个世界上唯有切肤之痛能让人清醒。裴静在刺伤赫连翊之后,刀锋一转,那把武士刀就横在赫连翊的肩上。 刀背在赫连翊肩上轻轻一敲,赫连翊耳边响起佛钟撞击般的巨响,肩上被重物给撞击,一时间耳鸣阵阵。他被那一震震得心肺剧痛,腿一软,被压得跪在地上,裴静的刀拦在眼前。 刀锋是闪着寒光的,裴静厌恶那点黑暗中的余光,因此将刀面一翻,遮住了仅剩的光亮。 这次不是在玩闹了。 “我不需要你,既不需要你保护,也同样能杀了你!” 不知道庭院中是否有结冰的水缸,在洛阳城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那里会结一层厚厚的冰,之后冰块就会越结越厚。以往的冬天,赫连翊等到过年的时候,跟裴静一起去庭院中清理水缸。那种冰块清理起来很费劲,需要点一根火柴先烧开一个洞,之后慢慢用刀撬开。 赫连翊觉得,自己一下子掉进了那个冰窟,浑身冰冷,而裴静,正在用那把武士刀挖开他的心。 “走吧,我今后不会再见你。” 裴静撂下那句话,扔下武士刀,转身离去。赫连翊在黑夜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听不到裴静的脚步声。有一点点淅淅沥沥的雨淋下来,这种冬日的雨不止不休地纠缠着他,雨水顺着他的鼻尖一路滑下来,从下颌边滴落。 赫连翊很久没有感受到流血的疼,他伸手捂住伤口,浑身都开始疼了起来。裴静比他想象中绝情,裴静现在铁了心要他走。 云华婆婆在廊道尽头,亲眼目睹了裴静一脸冰霜地从身旁走过。 裴静很少这么生气,那让云华婆婆也觉得陌生,当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裴静应该是微微瞥了一下头,避过了能让人察觉到心绪的时机。 云华婆婆目送裴静离开,将手轻轻合拢,觉得心也揪了起来。一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男孩子,哪怕平日里再骄纵任性,做出些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最多让人觉得糊涂。 无论怎样,都不会让人觉得陌生的。 可如果一个人忽然变得陌生,那只能证明,他已经偷偷一个人,将这一场分别,预演了许多次,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她叹了口气,去打了一盆热水,过来把屋前的灯笼点燃。屋前总算有了光亮,云华婆婆把赫连翊拉进屋内,给他把伤敷上药。 赫连翊头晕目眩,脑袋发懵,他从未有过这样伤心的感觉。而伤心,是比血流得更快的东西,他很快就被铺天盖地的伤心淹没,甚至连那一点伤口的血,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可是表面上,他只是打输了一场架,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在默默地发愣。 云华婆婆给他包扎好伤口,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对他说:“回去吧,回到你的亲人身边去吧。在外面久了,都会想家的。现在,你也看过了世情冷暖,会发觉,冬天来的时候,还是自己的家里最温暖。” 赫连翊心头一暖,继而觉得鼻酸,他眼泪汪汪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说了句:“我是担心他。” 云华婆婆给他擦了擦脸,让那双蒙了一点雾气的蓝眼睛重新变得明亮。 “人呐,总有好心办坏事的时候。” 赫连翊低下头,他坐在床边,这间屋子眨眼之间就成了他不再认识的样子,他第一次感受到裴静直接表达的冷酷,如果他再不走,裴静是会狠心将他杀了的。 伤心之余还很心寒,他一直以为裴静是个善良、温柔的人。但今日,他发现裴静从武艺上对他有所隐瞒,以及,在裴静撕破脸之后,赫连翊甚至还看到了裴静隐藏极深的伪装。 这些足以让他觉得失望。 赫连翊不知道裴静是什么时候开始,悄悄开始对他有所提防。他们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在今日之前,他从未察觉到任何端倪,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裴静。 可他们永远都不会是一类人,不会站在同一条船上。 “别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一晚,早些回家去吧。” 云华婆婆轻声呢喃,有时候缘分尽了,人的关系也就变了。她的声音像一首遥远的诗歌。赫连翊望着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他忽然开始想念遥远的故乡。 赫连翊的感情像故乡的一阵风,他需要一棵树,一座悬崖,一条河流,风经过的痕迹会留在那里,如果没有这些,风就无家可归。但这阵风吹不动洛阳城的皇城,无法动摇身披皇家威严的裴静,那无异于蚍蜉撼树。 在意识到裴静并不需要他之后,赫连翊只觉得多在洛阳城待一刻都恶心。 -------------------- 裴静:已成反派勿扰(敲木鱼)。 家人们!这绝对一篇你爱我我爱你的文,但是剧情上会有点悬念。 问题不大,事情总能一件件件件件件……解决。 第87章 就这样生气 正如裴静所言,太阳会一时消失,但一定会出现,明天,后天,总有一天会出现。 赫连翊甚至没跟裴静打声招呼,就独自一人离开。他没有带走这间屋子里的任何东西,除了原先娜依塔公主送给他的金刀,那本就是他的东西,他理应带走。 那把金刀上原本有几颗昂贵的宝石,已经黯淡失色,赫连翊干脆全挖掉了,扔在庭院里,给这一堆破败的废墟,增添了一点明亮的嘲讽。 这是娜依塔公主镶嵌上去的,长大的一瞬间,赫连翊心中对她充满了迟来的愤怒。一个两个的,全是骗子!这些人用虚情假意骗他,而今他已经不再会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了。 裴静在赫连翊离开当晚,去了一趟皇宫。盈玉公主看他一脸阴沉地走进来,有些难以置信地朝宫外看了一眼。天已经全然黑了,她还是头一次这么晚还能在宫中见到四哥,欣喜地想要迎接,却又刹那间停住了脚步,犹豫着不敢上前。 这么晚来,必定有事。 身旁的侍卫给他行礼,裴静单刀直入地问:“奎木狼找到了没有?” 侍卫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盈玉公主有些诧异,慌忙回答:“我差人去问。” “不必,我自己去问。”裴静低声咒骂了句,“一群废物,连个人都找不出来!” “四哥,你今天好凶啊。我看你面色不好,莫非出了什么事?” “没有。” 这句没有让公主更加担忧,她快人快语,追问:“你先前留在身边的那个侍卫,又闯祸了?” 裴静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他已落入我的计划,今夜就会离开洛阳。”裴静前所未有的坚决,语气不带半分商量的余地,“奎木狼不会料到他会这么快离开,今夜三更一过,迅速封锁四面城门,掘地三尺也要把奎木狼搜出来!” 公主吃了一惊:“你把他放走了?四哥,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他们万一联起手来,必定生出大患。” “不。”裴静露出了轻蔑的嘲讽,“事发突然,奎木狼不会察觉他已经离开。” “你怎么能肯定?” “赫连翊没心情去找奎木狼。”裴静说这话时表情僵硬,“因为,我让他伤心了,现在他应该正忙着在心里骂我呢。他现在心里,只记恨着我。” 公主诧异地望着裴静,裴静看见殿中有一张躺椅,过去往上一躺,呈大字变成一滩,之后他呆呆地望着殿顶的高墙,脸上是越来越重的寒霜。 公主站在一旁,轻声使唤珠儿去倒些茶水来。 许多事情没发生的时候,觉得也不过如此,真发生了,又完完全全是另一回事。 公主离得远远的,在一旁小声说:“四哥,你还好吧?” “你哪儿看出来我不好了?” 公主被斥责了一句,忍不住回击:“你凶神恶煞的,哪里好了?” “管起你哥来了?一边待着去!” “哎呦喂,你自己心情不好,进宫来撒气了是吧?又不是我招惹了你,冤有头债有主,你有本事找人家当面翻脸去呀。” 公主被呵斥得懵了一下,倘若她是个脆弱的女孩,她就该识相地退到一边去。可公主骨子里硬的很,被斥责了一句,愈发不肯退让,反倒走上前来,脸上浮现出一丝讥笑。 “我知道你在气什么,从小养大的人,对自己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结果被自己亲手赶跑了。不仅好处半点没捞着,还当了回遭人记恨的坏人,心里不好受吧?” 裴静没回答,珠儿送来了茶,公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珠儿在一旁小声劝公主回去,谁料公主放下茶碗,怒骂道:“我们说话,哪轮到你这下人多嘴!” 珠儿被斥责了一番,吓得抬手就打了自己一巴掌,连连低语:“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公主瞧见珠儿瑟瑟缩缩的模样,一把将他拉到眼前,微微一笑。 “四哥,你看到了吗?要想把人留在身边,就得把他弄残了,弄坏了,让他抬不起头,打心眼里害怕你,服你。否则,他永远都不会听你的话,只有像我这样,才能让他永远留在你身边。” 公主说着,轻轻地拍了拍珠儿的肩,柔声说:“跪下。” 珠儿扑通一声就跪在了裴静眼前,脸上尽是屈辱的神色,裴静瞥了眼珠儿,目光依旧冷漠。 公主撩起珠儿的下巴,盈盈一笑:“珠儿,你说,我说的对吗?” 珠儿僵硬地如同一块石头,脸绷得几乎青掉了一块,从快要咬碎的牙缝里,挤出话来:“公主……所言极是。” 公主娇声笑了起来,松开手。 “连我都明白的道理,四哥怎会不懂?四哥心疼他,下不了手,不过这也说明,四哥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公主用手指玩弄着珠儿的发梢,慢悠悠道,“养老虎的结果只有两种,第一,养虎为患;第二,放虎归山。我曾劝你杀之而后快,可四哥舍不得,变着法子也要将他放走。人既然已经走了,四哥何必在这里伤心?这都是你自己造的孽,你活该呀。” 公主一番火上浇油,珠儿已经吓得不敢呼吸。他惊恐地看着公主,又望向裴静,生怕两人大打出手。 裴静意外地没有生气,他竟然没有被激怒,反倒是心平气和地反问:“你这么对珠儿,心里有过愧疚吗?” 公主凑到裴静耳边,轻声低语:“对我而言,把他留下比较重要。但这对你而言,他心里有没有你,更重要。” 裴静盯着珠儿看了好一会儿,他嘴角微微地抬了抬,公主笑了起来,他也笑了起来。 赫连翊连夜离开了洛阳,他的怒气是一点点燃烧起来的。他的心情在心寒,伤心之后,慢慢地过度到了愤怒。 忍一时越想越气,赫连翊一边往城外跑,一边觉得吃亏。早知道那包毒粉不丢,临走前还能报复一下裴静,把毒粉往他的药罐子里一撒,再兑点水,反正裴静哪日生病了,喝药时之后病情加重也会被当做突发恶疾,要弄死他简单的很。 -------------------- 忍一时越想越气…… 下一章要周五嘞~ 第88章 挨骂 赫连翊满脑子都是残害裴静的千百种方法,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出了洛阳城门。 只是一瞬间,洛阳好像就已在身后很远的地方了。 赫连翊看到远处是一片漫长的官道,在朝离洛阳城很远的地方延伸。在黑夜中,官道比洛阳的轮廓更清晰,未知的前途,比迷茫的过去更清晰。冷冽的北风吹起一些碎石在他脚边游荡,他像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一样茫然,不知道这条路究竟通往何方。 总不能这样一路走回他的故乡,这里虽然已经离开了洛阳的中心,但距离他的故乡还有十万八千里。他四处搜寻一阵,走到远处看到有个客栈,门前挂着两盏灯笼,于是走过去,敲开了客栈的大门。 客栈门敲了许久才开,他进门前担心是家黑店,进屋后才发现老板和老板娘警惕地看着他,好像他才是那个可怕的人。他手中金色的刀闪闪发光,好像一把撬开黑夜的钥匙,肩上有血,眼中是深蓝色的冷峻,已经没有人再把他当作一个少年。 他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让周围人忌惮的年轻人了。 赫连翊进了客栈,要了一间客房,睡前喝了碗水,再次后悔把那包毒粉给扔了,否则一定能毒死裴静。至于毒死裴静的后果,赫连翊一点也没考虑,反正现在也只能想想,他先爽了再说。 他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裴静喝药、吐血、病发、在大雪纷飞的冬日里,吊着一口气,脸色惨白嘴角渗血,但命不久矣的模样,觉得很满意。这不就是裴静最喜欢的“风花雪月”么,赫连翊以前不懂,现在倒是有点知道,这其中的乐趣在哪儿了。 伤痛,必须要有伤痛才行。最好再配上永生不复相见的决心,和大雪满弓刀的落寞。只有感受真真切切的伤痛,好像才能了解另一个人。 之后,他怀揣着这个尚未完成的恶毒心愿,睡了过去。 第二日天气依旧寒冷,冬日一旦出了太阳,就是死鱼肚般的白,照得四周发灰,尤其是离开了洛阳,万物都是冬日的苍凉之感。所幸客栈连着官道,一大清早人来人往,可都是些堵在洛阳城门口,进不了城的人。 赫连翊一大早被楼下的喧哗与骚乱吵醒。 他从睡到醒不过一瞬间,他骤然惊醒,惊的不是楼下的吵闹,而是挥之不去的昨日裴静说的那句:我不需要你。 一想起这句话,赫连翊就一股怒气冲上头顶,连带着肩上的伤阵阵抽着疼。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赫连翊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无用的人,他跟裴静交手这么多次,他赢的次数也不少。虽然他昨天一时懵了,但现在想起来还是心中怨气十足。 裴静真是个无耻混蛋! 赫连翊的思绪搅成一团,他惦记着应该找一匹马,备些粮食回去,但此时此刻他想要谋害裴静的心情达到了顶峰,但苦于没有第一时间动手,外加吵架没发挥好,一口气顺不过来,只好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裴静的嘴和心都硬,发起脾气来油盐不进,但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容易拧巴。赫连翊第一次见到裴静的时候,就知道这人拧巴得要死要活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不可能没有挣扎,但无论裴静是出于怎样的心态,说出了昨晚那句话,都已经挽救不了他在赫连翊心中,是个无耻混蛋的形象了。 恰好楼下传来人们吵架的声音,赫连翊本就烦得很,听见楼下的人扯着嗓门喊,踹开门走出去。 客栈大堂中汇集了许多外地来的客商,几张桌椅板凳上,已经坐满了人。赫连翊从楼上朝下望去,听见有一赶着马车的老汉,中气十足地抱怨着怎么城门还不开,守城的人也没个消息,耽搁半日就少半日的钱。 城门关了?赫连翊刚出城,城门就关闭了。 而城中当晚,十二支皇家军队,满城搜查奎木狼的行踪,却依旧没有找到他的下落。 这个消息还是皇帝亲自来告诉裴静的,第二天一早,皇帝忽然驾临公主的住处,见到裴静在此,一点也不惊讶,只是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平静地开口:“你怎么也在这儿?” 公主笑容满面地向皇帝请安:“陛下怎么一大清早过来了?” “来看看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皇帝对公主说话十分不留情,他一侧身,看见珠儿,顿时脸上闪过厌恶之色。 公主赶紧让珠儿退到一旁,皇帝看到那张躺椅,走过去往上一坐。 “你们两人在此密谋些什么?不如当着朕的面说。” 公主害怕地瞄了眼裴静,裴静赶紧回话:“不敢。” 皇帝挑眉,嘴角扬起一丝戏谑的微笑:“不敢?不敢怎么昨夜,城中如此热闹?” 裴静持续地说着废话:“看来陛下已经知道了,陛下真是料事如神。” “不必跟我打太极,朕来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他们并没有找到奎木狼。” 之后,大殿中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尴尬写在三个人的脸上。裴静与公主都没有答话,过了好一会儿,公主才小心翼翼地打起了圆场:“或许,那奎木狼已经死了?” 皇帝冲公主笑了笑:“公主可真单纯,竟然盼着敌人能自己去死。” 公主觉得皇帝在暗暗地骂自己,低头撇了撇嘴。 “先前朕已吩咐他们严查奎木狼下落,可都没有找到,昨夜你又派人再查了一遍,确无此人,看来他已经离开了洛阳。” 裴静毫无波澜地回答:“奎木狼先前被刺伤了一只眼睛,他就算有通天的本事,现如今恐也难再施展。他若不在城中,至少城中百姓是安全的。” 公主忙不迭点头,十分赞同裴静的说法。 “可朕有另外担心的事。”皇帝凝视着裴静,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语气严厉地质问,“若奎木狼不在城中,你又瞒着我将赫连翊放走,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皇帝的声音并不响亮,只不过在殿中富有压迫力地回荡,四下除了帘帐被风吹过轻轻摇晃外,四周鸦雀无声。 -------------------- 陛下:你们当我瞎了吗?(╯‵*′)╯︵┻━┻ 第89章 破罐子破摔 公主扑通一声跪下,她想要替裴静求情,但张嘴的瞬间,察觉到此时多说多错。皇帝最不喜欢有人辩解,她只好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你平日里不是伶牙俐齿的吗?” 公主低下头去,刚起头几个字还振振有词,后边越说越轻:“皇兄,我虽平日爱玩闹,可也分得清轻重缓急。这是要事含糊不得,我不过是觉着,四哥也是一片好心……” 一片好心四个字,公主的声音都快消失了,还心虚地瞄了裴静一眼。 裴静自己倒是承认得格外干脆:“陛下息怒,赫连翊的确是我故意放走的。” 皇帝抬了抬袖子,公主看见皇帝用袖子遮了遮脸,不知是在遮掩脸上的怒气,还是想拍桌子,却发现这躺椅膈手,只好作罢。 公主没忍住,差点笑出声,险些破坏这严肃的氛围,被皇帝狠狠瞪了一眼。 裴静的回答依旧平静:“我已猜到或许奎木狼并不在城内。洛阳城内守卫森严,他先前又受了伤,必定不敢在城内再轻举妄动。城内对他严加搜查,他一定会暂避锋芒,躲到别处去。” “但毕竟他们在暗,我们在明,恐怕难以追查他们的线索,只有把赫连翊放出城去,他们才会动起来,他们才会有下一步的计划。” 公主忙不迭地帮腔:“是啊,陛下,我觉得四哥说得有道理。” 皇帝并未对此做出评价,宫人端上了一壶茶,他缓缓端起茶碗,小小地抿了一口:“你觉得朕会相信你的说辞吗?” “臣弟对陛下无半点虚言。” “朕看你全是谎话!” 裴静已经没话说了,把赫连翊放走两头不讨好,横竖都要挨骂。 他破罐子破摔,死气沉沉地来了句:“那既然如此,陛下把我拖出去斩了吧。” 皇帝原本还没什么表情,听到这句,忽然笑了一下,将茶杯缓缓放下。 公主紧张地观察着他们两人,她吓得打了个寒颤,有时候皇帝笑比不笑更可怕。 当然,此事同理,四哥说自己没有半句虚言,只能证明他不会背叛皇帝,但不能佐证裴静别无二心。 人的心呐,是可以掰碎成好几片的。 “你好像还有别的计划。他们动起来之后,你打算怎么做?”皇帝拿茶杯盖轻轻划过杯子,“万一赫连翊与奎木狼联手,他们以恩为仇,于我朝不利,也与你恩断义绝,如何?” “绝不会有陛下所担心的情况发生,就算对方图穷匕见,我也另有办法。” 裴静言辞凿凿,一时间连公主都觉得,他一直都在利用赫连翊。 她困惑地望向皇帝,可皇帝望向裴静的目光,也充满疑惑。 她的四哥究竟是怎样的人,她觉得好像离得越近,反倒越搞不懂他了。 “朕当然相信你,你回答的这样肯定,朕心甚慰,那就再等等。” 皇帝没有责罚裴静,也没有责骂公主,一个好皇帝势必要有一些优秀的品质:譬如大事不出错的时候,在小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来都来了,就在宫中多待几日。”皇帝从躺椅上起身,甩了甩衣袖,朝殿外走去,甩下一句略带嘲讽的话,“反正你的护卫也跑了,现在你也无别的事要做,有些事就随风去吧。” 今日难得天气好,起码,前几日连绵不绝的雨,已经停了。 赫连翊去客栈楼下探听了一番消息,得知昨夜城门关闭后,今早却没有正常开放。官府没贴告示,也没人出来说几时开门,一些挑着担做买卖的生意人,还有些来探望亲戚的人,全都堵在了城门外。 他一出城,城门就关闭了,想来是要查些什么。看来这洛阳城门,是特地为他关闭了这么久的,他还挺有待遇的。 众人哀苦连天,客栈老板却喜上眉梢。这么多人进不去,就便宜了他这个做生意的,待到中午时,客栈里已和过年般热闹。 人多好办事,赫连翊从一个进不了城、做不成生意的小贩手里买到了一匹马。那小贩见赫连翊是个蓝眼睛的外地人,硬要吹嘘自己的马乃是汗血宝马,收他三倍的价钱。 真当他没见过汗血宝马啊?他小时候见的多了去了。 赫连翊本来就烦,小贩还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结果把他惹急了,他拿刀架在小贩脖子上,凶神恶煞地问到底卖不卖。不等小贩答应,赫连翊随便扔了一吊钱过去,小贩吓得拿着钱转身就跑。 人不到关键时刻,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赫连翊感到焦虑不安,他在洛阳城待得太久,耳濡目染君子六艺,内心觉得这样做非君子所为,又害怕自己接下去,会出于生存所迫,变成一个不择手段的人。 可他又很清楚,跟三教九流打交道,不能讲道理。 入夜的时候,城门总算开了,原先等在客栈中的人很快就消散而去,一溜烟的全往城内冲去。赫连翊看着远去的人群,他们是那样兴高采烈,奔涌向前,当人群退潮的时候,孤单就会大肆包围过来。 他独自一个人,停留在夜幕之中,转过身,去马厩给新牵来的马喂了些草。那匹马很温顺,他决定明日就启程回去。 他的确是这样想的,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如果不是在晚饭时,发现了一件怪事的话。 大约是月亮升起来以后,一个时辰左右的时候,客栈的门关了。 寒风萧瑟,冷风从窗口的缝隙里吹过来,吹得窗户吱吱呀呀直响。出了洛阳,他才发觉,原来冬天的风这样凛冽。 当时,赫连翊在客栈大堂里点了一碗面,客栈里不过零星几个客人,店中的伙计身上搭着一块毛巾,打着哈欠将客栈的门关好,用门栓堵上,并将窗户一扇扇也关好。 赫连翊觉得有些奇怪,他朝窗外看了眼,虽已入夜,月亮还高高悬挂在枝头,看天色也并未特别晚。而先前,他夜里来到客栈的时候,好像也见客栈大门紧闭。 第90章 关不住的鸟 他坐在那儿观察了一会儿,看见伙计关上门窗,优哉游哉地在一张长凳上坐下,从柜子里掏出一叠腌豆,再倒了一壶酒,两腿跷着坐着。 喝了几盅酒后,那伙计的脸上泛起酒醉的红晕,两眼迷瞪着,嘴角含着笑,无缘无故地开心起来,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赫连翊走过去,给伙计倒了一壶酒,礼貌地笑着询问:“尊驾,客栈为何这么早关门?” 那伙计看他有事询问,抄起酒壶准备走,赫连翊忽地抬手按住那伙计的肩膀,一脸阴沉地盯着伙计。 伙计被赫连翊按在座位上,不耐烦地摆手:“关门就关门,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赫连翊重重地将金刀砸在桌上,声音冰冷:“我不过随便问问,莫非你们是黑店,连这都不能说吗?” 伙计脸一红,明显流露出一丝畏惧:“你可不要信口开河!” 那伙计嚷嚷起来,奈何面前摆着一把刀,赫连翊不放他走,还一副随时要砍人的样子。伙计无计可施,只得重重地将酒壶放下,甩下身上的毛巾,将桌上的酒渍擦去,边擦边埋汰了赫连翊一眼。 “不是不告诉你,说出来怕吓死你!” 赫连翊倒要听听什么事能吓死他。 伙计靠近赫连翊,靠近时一股酒气:“前几日,这附近有人失踪了。” “失踪?” “是个孤寡老头,孤苦伶仃的。平日里,靠给官府在护城河边办点杂事,挣口饭钱。这附近村庄百姓,有时候哪家哪户想不开,就老爱往护城河里跳,官府不想让尸首污了河水,于是就派人定期在河口捞尸。结果前些日子,这老头从河里捞上来一具活的!” 那伙计说得来劲,脸都涨红了。 “那人被装在一口棺木里,沉在水里,被捞上来之后,发现这人浑身被缠着白布,看不清脸,但居然还没死,胸口还在动。” 赫连翊从未听说过如此怪异之事,他忙问:“后来呢?” “这老头见人没死,就赶紧把人抬出来,在院子里晾着。当时,周围还有好些村民过去看,说老头这下可做了件大善事。可没成想,才过了一晚上,那躺在地上的人和老头,就一起失踪了!” 伙计说到此处,警惕地朝大门看了眼,压低声音发牢骚:“这事闹得人心惶惶,有村民报了官,还四处找,却完全找不着人影。找了个算命先生来,说是这老头孤寡久了煞气重,又长期干着捞尸的活,结果捞着了水鬼,把人给拖下水淹死啦。” 赫连翊头一回听见这样的传闻,被这伙计描述得一惊一乍,还真觉得有几分离奇。 他随口问了句:“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日。” 伙计瞧了眼墙上的簿子,赫连翊顺着伙计的目光看过去,老远看见有个日子打了红钩。 “就四天前。” 赫连翊怔怔地看着墙上发黄的挂簿,忽然发现有些事,似乎过于巧合了。 但世界上根本没有那么多巧合,其中必然有着许多内在的联系。赫连翊原本打算第二日离开,但当他听闻这件事,他意外地发现,奎木狼失踪那日,恰好就是四天前。 而城里如果没有搜到奎木狼的下落,他会不会就是那具尸体呢?如果这个假设成立,奎木狼去了哪里?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赫连翊觉得,现在离开,似乎还为时尚早。 为了弄清楚这个巧合背后的事,赫连翊决定在客栈多住几日。而就在这几天,裴静从另一侧城门出城,去了附近的州县。 他们就这样背道而驰,然后错过,裴静离开了皇城,而赫连翊却在洛阳的城门外徘徊。 裴静不想留在洛阳,他只在皇宫中待了三日,便向皇帝请求,让他出去办事。 皇宫里的生活,既不像民间传奇所说的那样奢靡无度,每天酒池肉林。也不像许多百姓想象得那样气氛压抑,皇帝喜怒哀乐阴晴不定,动不动就杀几个人助助兴。而是一种失去自由的富贵,待久了也觉得无聊。 皇帝并不沉迷酒色和美人,尽管他总是摆设酒宴,每到深夜身旁总有美人作伴,但那只是一种修养身心的方式。他是一位富有才华的皇帝,精通诗词歌赋,能文能武且能欣赏美色。 能欣赏美色是天生的本事,皇帝对美人的要求极高,但往往一夜之后,他就会无情地从诸相中抽身而出。若说整个洛阳城,有谁是最好的修禅者,那必定是皇帝。 偌大的皇宫是皇帝的道场,他在这里参禅悟道,不出宫门而观天下大事。 所以,有皇帝在,还有这么多大臣在,其余的事,便不用任何人操心了。裴静觉得无事可做,但他又想做些事,做任何事都可以。 他找到皇帝,坚决地表态,可以为陛下做任何事,可以为这个国家做任何事。 这是个好说辞,只要这样说,心里在想的别的事,就也笼罩在了深明大义四个字之下。 皇帝问裴静想做什么,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想去查案。 裴静仍然记得前段时间,皇帝对他说起过附近几个州县有厉鬼作祟,附近村民无故失踪,而前去的官员们,都被杀死了。之后,奎木狼和心月狐就出现在洛阳城中,他觉得或许这两件事,会有些千丝万缕的关联。 即便没有关系,这件事也不能任由其发展。 皇帝一开始并未同意,理由是太危险,原先那么多官员都死了,此去一定凶险异常,再加上公主跟在后边,嚷嚷着也要一起去,被皇帝训斥了几句,当即给驳回了。 “你们两个都给我老老实实待着!” 皇帝甩下这句不容驳斥的话,便转身离去。 可裴静执意要去,他在殿外跪了一个时辰,待皇帝出来,他还跪在那里。大有皇帝不肯应允,他就要在这里,跪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皇帝见他不肯起来,话中隐隐带刺地问:“这皇宫怎么亏待你了?朕怎么亏待你了?你就一刻也待不下去。” -------------------- 接下来几章是查案哦,剧情有点惨,但之后会有个蛮大的感情转折。 第91章 选调生上岗 “几个州县百姓生于水火之中,现在人心惶惶,总得有解决的办法。若臣弟不去,恐百姓不宁。陛下乃仁义之君,请陛下准许臣弟前往灵州,查清此事,以佑陛下天恩。” 若这是一封奏书,皇帝会当场批个不准,然后甩到裴静面前。可当面谈的事,尤其是对方说得还挺有道理,皇帝还真不好驳回。 皇帝的脸色阴沉得比前几日的天还可怕,他沉默了一会儿,上前将裴静拉起。 皇帝沉沉地看着裴静,只吐出两个字:“理由。” “家国社稷。” 皇帝竟然笑了笑,甩开裴静的衣袖,背过身去:“好。” 皇帝虽然应允了,可陛下脸上是什么神情,裴静并不知道。 “朕予你一个月的时间,你要是真有本事,那就查出点东西来让朕看看。若是一个月仍没有结果。” 裴静并未看见皇帝的表情,却总觉得,皇帝在说到此处时,脸上微微扬起了一个略嘲讽的笑容。 “就让专人去做此事吧。当地府衙官员你可随意调度,他们拿了朕的钱和俸禄,有些事本就该交于他们去做,不必亲力亲为。” 裴静点头:“多谢陛下。” “朕不怀疑你的忠心,其余的,你好自为之吧。”皇帝发出轻微的一声叹息,“我不拦你。” 皇帝就这样把裴静放走了,放走他之后,宫殿内一下子就冷清了不少。皇宫里并不缺人,裴静也并不是个闹腾的人,他平日里也不在宫中,可偏偏他一走,恰好碰上了严冬,带来了许多萧瑟的寒意。 公主听闻皇帝放走了裴静,又惊讶又不满,她虽然刚被皇帝骂了一顿,却又理直气壮地去找皇帝:“陛下,你怎么这么偏心啊?凭什么只让四哥去不让我去?” 皇帝正在殿中试香,有宫人送来一批天竺高棉来的小玩意儿,宫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可却让公主打了个喷嚏。 皇帝看来兴致不错,没跟公主计较,只是抬头扫了公主一眼:“出去查案,凶险异常,你以为是过家家?” 公主提高声音,晒出了自己的战绩:“不就是抓凶手吗?谁不会,上次我还弄瞎了奎木狼的一只眼睛!” 皇帝冷笑了一声,对公主的炫耀无动于衷:“你四哥不想带你出去,你还非得去讨嫌,你以为他像朕一样,能容得下你胡作非为。” 公主最喜欢皇帝驳斥她的话了,皇帝越反对,她越高兴,更何况皇帝还暗暗地表达了对她的宽容。 她提着花裙,围着皇帝直转圈:“陛下知道四哥心软,许多事他容易绕不过弯来,有我在他身旁,还能帮他做些事。” 皇帝的手一顿,公主看到了希望,忙问:“陛下觉得如何?你就让我去吧。” 皇帝将一支天竺送来的香点燃,一股幽幽的淡香飘来,公主期待着皇帝能松口,可皇帝却注视着袅袅烟香升腾起来,再慢慢地飘散而去。 “你不了解你四哥。”皇帝在公主快要沉不住气的时候,开口,“他是怎样的人,你根本不知道。” “我怎么不了解,我……” “五妹性格坚韧,手段非凡,连男儿都有所不及,是好事。”皇帝难得开口夸赞公主,但一般这种情况下,后面都跟着一句然而。 果不其然,皇帝说:“然而,不是所有的事,都要靠杀伐来解决,你四哥有他的本事,你只需要看着就是。” “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转身,去逗一只色泽鲜艳的鹦鹉:“天机不可泄露。” 公主央求道:“陛下……” “他既已决定的事,你不必插手。况且,我已令派了高手前去相助,你就不要帮倒忙了。” 公主连连被拒,又听闻另有高手,还心有不甘:“谁?” 皇帝还是那句:天机不可泄露。 而裴静,也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位高手在暗中跟随自己,他来到了灵州,先去府衙了解了事情经过。他来得正巧,当日又有几名村民来报官,说是自家的亲人失踪了。 失踪的多是年富力强的壮丁,官府门前,来的是个老妈妈,自己的儿子丢了,哭得泣不成声。 裴静一下马车,就把老妈妈给扶了起来。刺史府门前的匾额已褪色,在冬日里透出极荒凉的破败,刺史大人率领底下众人,慌忙将老妈妈扶到了后堂休息。 灵州刺史已是焦头烂额,他在大冬天,不停地擦拭脸上的冷汗,用打颤的舌头说了近乎上百遍“钦差到此,下官有失远迎”,进门时,还差点在裴静面前摔倒。 原先派来的巡察使已有三人命丧此地,这对于还在任的官来说,那可真是倒了大霉了。刺史大人很庆幸自己还活着,但每天都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滑稽的是,在如此大的压力之下,他竟然奇迹般地长胖了十斤,而更不妙的是,长史大人却瘦了一圈。 此时此刻,他们两人一起在裴静面前,毕恭毕敬地站着,一个胖墩墩一个瘦竹竿,场面十分诡异,刺史大人看起来像那种通缉令上的:作威作福、欺压良民的元凶。 在刺史大人磕磕绊绊,以及长史大人战战兢兢的描述下,裴静得知:灵州与附近几个州县,从几个月前开始出现了失踪案。灵州除了县城,多是依山傍水的村落,失踪的多是村庄中年轻力壮的青年男子,往往是去山里打猎或是种地,忽然的人就不见了。 迄今为止,失踪的男子都没能活着回来。有一次渔民在河边儿捞鱼,找到了一具尸体,凭借着那人手臂上的三颗痣,认出了尸首正是村里李二家的儿子。 那尸体惨烈至极,被开膛破肚,内脏和骨头都被掏光了,就剩下干瘪的一层皮,捞尸的人把尸体铺在河边,都得拿块路边的石头压着,免得被风吹跑。 那尸体被摆在地上,干瘪的一层,像铺在地上的一层草垛,还不如几根狗尾巴草高。村里人们纷纷念叨人命真不如草芥,有个大胆的上去轻轻拍了拍尸体,尸体一动,肚子里还钻出几条活鱼和蚂蟥。 -------------------- 皇家公务员深入一线服务群众,背后原因让人暖心。 第92章 走近科学(1) 据说看到尸体那户人家的爹娘,吓得一下子就疯了,第二天就跟着跳了河。之后,就再也没谁敢去找人,人要是失踪,家人们只好一边流眼泪一边去报官,报官之后,就当死了。 找不着尸首心里还有个念想,真要是看见了尸首,看见自家好好的亲人,毫无征兆的就成了那副样貌,恐怕这一家子就全完了。 死去的已经死去,可死去的人,也会折磨活着的人。 官府查案的来了一批又一批,结果却接连失踪,这下当地的百姓彻底没辙了,于是便传开说是山中厉鬼作祟。 裴静默默地听着,他听闻这消息,轻轻叹了口气。灵州,山高水深的灵秀之地,竟然闹成如此惨状。 刺史大人说罢,扑通一声给裴静跪下,扯着嗓门哀求:“求大人救救下官,救救这城中的百姓吧。” 裴静冲刺史大人笑了笑,温柔地说:“劳烦刺史大人给我一套平民百姓的衣服。” “是是是!” “然后跟我走。” “啊?” 刺史大人吓了一大跳。 “刺史大人,灵州百姓现已人心惶惶,你身为父母官,理应当随我前去安抚百姓。再说了,刺史大人难道不想查出真凶,给皇帝一个交代吗?” 刺史大人有些惊诧,但眼一闭心一横,心想若是任由事情这样发展下去,自己也恐怕当不成这个父母官了,京城来人了,这就是信号,提醒他皇帝已经对他十分不满。 再一想,此案不查个水落石出,任由厉鬼作祟,岂止是官途彻底完了,恐怕自己的小命也要保不住了呀。 刺史大人现在已是走到绝路,只好细弱蚊蝇地答应了。 裴静和刺史大人一同前往了闹鬼最凶的村庄,他们伪装成两位在山中采药的走方郎中,一路走过去,最后寄宿在了一家山坡上的农家中。 这户人家原本有三口,一青年汉子和他的妻子,还有年迈的老母亲。那男子自从一月前失踪后,家里就只剩下了两个女人。那两个女人脸上已只剩下麻木,男人失踪了,没人种地打猎,她们只靠挖些野菜和草药充饥度日,报了官,也不去寻。 恐惧在大山深处,就像天边的乌云一样永不散去,它并不近,在人身上是游离着的,只是人们永远被它所笼罩。 她们愿意招待裴静和刺史,因为他们看起来衣着整洁,并不是坏人。 家里有两个男人,能平日里帮他们打猎做饭,况且恶鬼来了先抓男人,算起来还更加安全些。 裴静每到夜半三更都会出门去转转,他从小就看了各种画本里描述的妖魔鬼怪的故事,对山中的恶鬼传闻,很感兴趣。尤其在听闻山中的百姓说,深山老林里深夜经常会闪现火光,传来砍伐撞击的声音,他更加来了兴致。 裴静不信神佛,当然也不怕鬼。 刺史大人不敢让裴静一个人出去,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不被厉鬼所杀,也要被皇帝问斩。于是他总是每晚都举着火把,跟裴静一起在深山老林里转悠。 这片山多蛇,一不留神,就会看到黑暗之中,某条蛇吐着红信,布满暗纹的身体在灌木中若隐若现,目光猎食般地盯着他们。 裴静喜欢没事逗身旁的人玩,他经常走着走着,忽然问刺史大人:“刺史大人,你有没有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刺史大人不禁吓,一吓就回头,这时候裴静就会忽然拍刺史大人一吓,吓得刺史大人满头冷汗。 刺史大人边抬袖子擦冷汗,边陪着笑脸:“小王爷,您可别吓唬我。” 裴静笑着问他:“你怕鬼吗?” 刺史大人觉得说怕肯定不对,说不怕那就更打脸了,只好抱怨:“哎呀,谁让这山中厉鬼作祟,搅扰百姓安宁……” 裴静干笑了几声,他或许觉得这个回答很有趣。 刺史大人见裴静一点都不慌张,感慨万千:“小王爷,你可真是什么都不怕,我看你既不怕蛇,也不怕鬼的。不瞒你说,我前两天还听见山里有野狼在嚎,哎呦,那可真是,吓得我一身冷汗。” 裴静忽地又转过来,目光沉沉地望着刺史大人,火把倒映在他的眼睛里,有一簇明亮的火光。 “刺史大人,我不怕是因为我了无牵挂。不像刺史大人,还有家人,朋友,职位,你还有很多很多在乎的人和事。我不过是个闲杂人等罢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倘若我不再为陛下做点事,我便毫无用处。” “哎呀,小王爷您可千万不要这样说!您真是让下官自惭形秽,脸上无光……” 看看人家这觉悟,要不人家在皇帝跟前做事,刺史大人额头直冒汗。 裴静眼中的火光一明一暗,最终他转过身去,踩着松软的地面往前走。山间多松枝,踩下去有一种清脆的沙沙声,裴静很喜欢这种干净的声音,和山间的泉水一样,叮叮咚咚地发出声响,就好像是某种回应。 就算有野狼、有厉鬼、有毒蛇、可这世上也有许多美好的东西。没有人理解自己的时候,就寄情于山间的清风和明月,它们永远都不会离开自己。 就这样过了三天,到第三日深夜。裴静那日拉着刺史大人悄悄说:“我们今夜,去看点好东西。” 这深山野岭里能有什么好东西啊?!刺史大人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但刺史大人也不敢忤逆裴静,只好跟上去,裴静带着他一路往前走,待到山深处,裴静让刺史大人将火把灭了。周围的光暗下去,顿时四周一片漆黑。可不出一会儿,山坳处发出点点火光。 裴静拉着刺史大人,从高处朝火光望去,看到在那山坳里,有几个人影在微微晃动,而在寂静的山峦中,时不时发出咔咔的响声。 刺史大人屏息凝神,静静地聆听了片刻,忽然意识到,那似乎是在剁肉刮骨的声音,吓得顿时两眼瞪直,紧紧攥着裴静的衣袖,躲在他身后瑟瑟发抖。 裴静大方地拍了拍刺史大人的手臂,轻声低语:“不必惊慌。” 刺史大人哑声答:“下……下官这就去……去派人前来捉拿。” -------------------- 下一章周五嘞。 第93章 走近科学(2) 裴静缓缓地转过头来,周围乌漆嘛黑的,他困惑地看着刺史大人,刺史大人两眼迷瞪,也不知道望向哪儿去了。 不知是否是刺史大人深夜吓破了胆,竟然说要派人前来捉拿。从这里到县城,就算是白天,也起码要走2个时辰的路。更何况现在是深夜,不说别的,摸黑下山都得再多花好些个功夫,等到了县城天都亮了。 等刺史大人再从县城,声势浩大地叫一批人过来,一天过去,这里就又到了晚上。如此折腾几轮,等官兵前来,这里恐怕连骨头渣也不剩了。 “不必,刺史大人,我下去一下,你跟着我就好。” 裴静轻声安慰刺史大人,可刺史大人更加惊慌,他还没来得及说出那句“老天爷,这可使不得啊”,裴静就忽然从他眼前消失了。 刺史大人奋力眨了眨眼,意识到眼前的灌木树丛动了动,这才发觉裴静是直接从这陡峭的山壁上跳了下去。 那一刻,刺史大人连自己怎么死的都想好了。苍天啊!这要是京城里来的人折在自己手里,那他不仅是要殉职,还要被史书记上一笔呀! 他站起身,头晕眼花,冷汗浸湿后背。刺史大人毕竟也是状元出身,比起厉鬼,他更怕的是裴静有什么三长两短。从裴静来的那一天起,刺史大人就有潜在的担忧,养尊处优的小王爷,不在京城里好好待着,跑到这荒山野岭里来,绝不是件简单的事。 说为了江山社稷,刺史大人也信,可他这样做,绝非只为了江山社稷。 刺史大人混迹官场这么多年,若连这点都觉察不到,头顶的乌纱帽早就没了。更何况先前裴静说的那番话,什么闲杂人等,了无牵挂,简直让刺史大人惶惶不安。 小王爷该不会有什么精神问题吧?刺史大人一直心里发毛,却不敢言。 现在他的不安已得到了证实,这小王爷说跳就跳,连点征兆都没有,好了,裴静凉没凉不知道,他反正已经凉透了。刺史大人扒开树丛,差点也跟着跌下去,却被树上掉落下来的一根树枝重重砸倒在地。他这才发现一旁有条小路,一路连滚带爬地冲了下去。 裴静从山峦上跳了下去,那底下四个人听见上边树丛一动,顿时丢下手中东西,朝林中散去。裴静踩着树枝朝下飞,顺手摘下一片叶子,夹在口中幽幽吹了声轻佻的口哨。 底下的人均手持尖刀,见头顶上有声响,纷纷掷出手中的刀,霎时间四面飞刀朝裴静飞过来。 但那四面树丛中忽然窜出几条蛇,那蛇被哨声吸引,原本追着裴静冒出头,不料横飞过来几把飞刀,有的刀片直接砍在了蛇身上,蛇被砍成两截,弯弯扭扭地缩皱成一圈,悬挂在树梢上,腥臭的蛇肉不断朝下掉。 裴静随手折下一把砍在石壁上的刀,山坳明,崖壁暗,那些人无法精准的判断他的位置,他也看不清底下,但是…… 裴静一刀砍断树枝,翻着肉的蛇朝下坠去,惊扰了枝头一排悬挂着的蝙蝠。 蝙蝠们惊起,闻到了腥味,顺着蛇朝下飞去,底下的人丢了刀,见头顶飞下来一群黑压压的蝙蝠,不由得四处逃窜,一瞬间山坳里围起一圈旋风般的黑云。 这种山坳,是藏人做事的好地方,也是蝙蝠毒蛇汇集的好地方,裴静每晚出来溜达,对这附近的地形已了然于心。 刺史大人一路连滚带爬地顺着小路滑下来,见到了惊人的一幕:莹白色的月光之下,山坳间只有黑红两色,崖壁之下聚起了一大群蝙蝠,简直如同一块黑云沉了下来。 黑色的蝙蝠群中升腾起一层血雾,耳边嗡嗡声直响,蝙蝠之下是挣扎的人,而脚边是青蛇的尸体,地上还有几根白骨,人的惨叫声从黑云中透出来。 这场景,刺史大人终身难忘。他白眼一翻,捂着口鼻去一旁呕吐了。 裴静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了刺史大人身旁,还贴心地拍了拍他的背,安慰:“刺史大人,你还好吗?” 刺史大人短时间内经历了大喜和大悲,他看到这场景被吓得半死,看到裴静还活着,又总算回过了神。 刺史大人咳嗽了几声,强颜欢笑:“没事……没事……” 裴静用一种“刺史大人胆小如鼠”的表情看着他。 刺史大人格外尴尬,语无伦次地指着眼前:“这……这……小王爷……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裴静淡淡地笑了一下,放开刺史大人。他安静地站在一旁,欣赏着眼前这一番,由他亲手打造的景象。刺史大人朝他望去,看到他一身白衣,站在月光落下的光辉与阴影之间,清朗而干净,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站在那里,有一点惆怅,有一点哀伤。 他很得意他所做的一切,又觉得充满罪恶。 那张俊秀的脸庞在蝙蝠的阴影之下,呈现出奇异的冷漠和纯洁,刺史大人从心中升起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当一个人与天地对峙的时候,当一个人站在宏大的万物面前,裴静变得让刺史大人害怕。 有时候,一个人明明不是坏人,也会让人觉得恐惧。 裴静原本在看着眼前的事,忽然朝刺史大人看来,目光倒映着一片空中的血污:“刺史大人,你很害怕吗?如果你真的害怕,可以躲到我身后。” “不,不!” 刺史大人当即否认,他紧拧着眉朝四下望去。蝙蝠已将人群包围,吸饱了血自然会飞走,而那些掉落的白骨,仅凭那腿骨的粗细就能辨认出,是那些失踪的壮丁的。 过了大约片刻,头顶的蝙蝠盘旋离去,刺史大人率先走过去,发现了四名血肉模糊,已无任何缚鸡之力的男子。 裴静脸上闪过厌恶:“刺史大人,劳烦你将他们带回去。” 刺史大人点点头,二话不说,解下这些人的腰带将他们捆了起来。 不过四个人而已,刺史大人咬咬牙也就扛走了。 -------------------- 裴师傅是个比较多虑的人,所以他很多时候都是蛮挣扎的。 第94章 嫌疑人 第二日裴静回了灵州县城府衙,这四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拖进了公堂。狱史、廷尉齐刷刷一溜都来了,众人轮番上去检查了一遍,发现这四人,身上具有一处蜥蜴纹身。 身份和样貌已查出来,是关外之人。这些人都有卷卷的头发,眉目深邃,拭去脸上的血渍,很难不让裴静想到一个人。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就算赫连翊在京城待了那么久,他也终究是个外乡人。五官容貌、头发与性格,这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只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越来越深,永远不会改变。 裴静是亲眼见到的,他从小跟赫连翊一起长大,赫连翊是什么样的性格,哪一刻开始静悄悄地开始长高,哪一刻神情变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还好赫连翊不在,否则现在真是人赃俱获,赫连翊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裴静扫视四人,这四人被拿住,浑身上下都有伤。 其中一人幽幽开口,用一种撕裂般的声音低语:“小王爷,你是第一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抓住我们的人。” 这是一种自以为是的称赞,似乎觉得,自己永远不会被抓住,无奈裴静并不觉得喜悦。 他反而略露惊讶:“你们认识我?知道我是谁?” “小王爷不也认识我们么?你看到我们的长相,应该已经知道,我们是为谁效力。”其中一人的目光像黄鼠狼一般,燃着一团鬼火,冲他笑起来,“就像小王爷一眼,便能识破我等身份一样,我们也认识你。” 裴静轻轻摇头:“我还不知道诸位身份,此言为时尚早。” 其中一个发出沙哑的笑声:“小王爷,你既已擒住我们,又何必装作不知道呢?我等在你手中,已不过草芥而已。况且于你而言,我们已经犯下了死罪,你要杀死我们,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裴静也笑了,只是他冷淡而礼貌地回应:“我知不知道不重要,更何况,我还不觉得自己知道了。” 那人见裴静不松口,脸上闪过愤恨:“其他来的官员,都被我们杀了,我们原以为你也会死!” 裴静微微抬了抬头,轻微地表达了不屑,实际上,他心中的愤怒却强烈地上涌。他们想杀掉他,上次奎木狼也这样说,他们一个个都想杀了他,为什么?就因为他养大了赫连翊吗? 他的本意是善良的,可这些该死的人不领情。 事情已经隐隐往更不妙的情况发展:赫连翊刚被放走,身纹蜥蜴的人就被他们所擒,而且都是关外之人,意图已昭然若揭。裴静甚至已经猜到,审讯这些人会得到什么结果。 这些人一定会说他们与赫连翊是同一个部落的人,伺机潜伏在各地作乱。 他们年少时留下的情谊,像风雨中的小船摇摇欲坠。赫连翊正在被推着走上一条路,成为草原的雄鹰,成为一个图腾一种象征,一个与燕国敌对,与他敌对的人。 裴静拂袖离去,并未参与审讯,如皇帝所言,他不是什么事都要做。他在刺史大人安排的府邸休息了一日,换了身衣服,喝着茶听了一天小曲。 此外,他也没说一句话。 他上一次这样安静,已经是在遇到赫连翊之前。曾经他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只不过在他年少的这段时间里,因为身旁多了一个人,因此有幸度过了聒噪而丰富、回忆起来阳光灿烂的日子。但只要他一个人待着,他就会陷入这样长久的沉默,沉默地久了,他甚至会觉得连自己也变得陌生了起来。 在审讯了一天之后,刺史大人亲自将案卷呈了上来。 这四人全部都是草原而来的贼寇,全部都有蜥蜴纹身,据他们交代,他们是奉原本流落中原的匪首,赫连翊之命,悄悄潜藏于山谷之类,残杀百姓,扰乱民心。 果不其然,跟裴静所料分毫不差。 刺史大人不知背后真相,只是俱实将事情禀告,刺史大人原以为,事情有了进展,小王爷应当高兴才对。不料裴静听完,勃然大怒,掀起茶碗砸在了地上。 刺史大人才高兴了一天,又被吓出了一身冷汗,结巴着问:“小王爷……因……因何发怒?” “把他们都给我杀了!” 刺史大人大惊:“可这……这案子还没进展,才刚审出一些头绪。” “留着他们才不会有进展。”裴静掀翻了茶碗,说话时也像一盏泼出去的冷茶,“把他们都杀了!明日一早头颅挂在城门之上,尸体拖到山里喂野狼,安抚灵州百姓。” 刺史大人嘴巴大张得像只青蛙,他还没搞明白其中的缘由,裴静已经转身离去。 裴静说杀就杀,甚至不用等到明日。他虽未亲自动手擒获四人,但却亲手杀了这四人,以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 他从刺史大人那儿听闻了审讯的结果,当即离开,随手从仵作那儿拿来一把刀,冲进了关押囚犯的后堂。 他将其中一个拖到案台上,手起刀落,朝脖子剁下去。被杀的人还未来得及嚎叫,却发现已经发不出声音。 滋出来的血像小山泉,是一股股涌出来的。裴静不顾手脏,拿手指抵在那人的喉口处,因此被他抓住的人,只能不断地扑腾下半身,而无法说出一句话,慢慢地窒息,慢慢地死去,以寂静而狂烈的方式死亡,留下一副破烂的平囊。 裴静杀人不快,也不干净,他不是武将也不是杀手,他要杀人,往往不是面对直接的对手,这点跟赫连翊很不同。 他单纯直率的侍卫喜欢一击毙命,裴静喜欢折磨别人。 他慢条斯理地杀掉了第一个,将那枚头颅剁了下来,扔在剩下的三个人面前。要砍下头颅并不难,除了使用蛮力,只要掌握避开筋骨的方法,便能如用牛刀那样轻松,并不费多少力气。 那颗头颅下的皮脂留着一层白色的隔膜,还在轻轻颤抖,沥干鲜血,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刀痕划过的迹象。 刺史大人惶惶不安地跟过来,一来便看到一颗头从眼前滚了过去,那颗头颅就地滚过,咚的一声,震得刺史大人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 刺史大人:不敢睁开眼希望是我的幻觉 第95章 领导有病 裴静除了手上沾了点血,神色如常,他一身白衣干净整洁,素雅非凡,看到刺史大人还打了声招呼:“你来了?” 经过这几日的历练,刺史大人已经不会被吓得忽然摔倒,或是惨叫连连了,因为,他的心已经拔凉拔凉的了。他现在深信不疑一件事:小王爷绝对有心理问题。 到底是谁招惹他了?他怎么心理这么变态? 在刺史大人发愣之时,裴静已经将第二个人押上案台。裴静的手上都是血,用手捂住那人的嘴,那人忽然意识到了恐惧,呜呜地挣扎起来。 可只挣扎是不够的,裴静将手中的刀竖直对准他的脖子,猛刺下去。那人的头颅反折上去,像是脖颈处直接断了,诡异地抬起头,展现出一种对尊严滑稽的渴望。 裴静对准天灵盖重重一拍,他的手指之下,于是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之后那颗头颅重重地撞击在案台上,发出一种只属于死物的沉重。 挖下一颗头颅,就像挖开一只蚌壳,取出一颗珍珠那样残忍而简单。对于裴静而言,两者毫无区别,他以前当然没这样做过,但是当他动手的时候,他觉得并不困难。 当他杀掉第二个人的时候,刺史大人已经找来了一个麻袋。刺史大人战胜了自己的恐惧,他实在是受不了了,觉得与其站在一旁遭受心灵的摧残,不如干点活赶紧终结这糟心的画面。一旁站着的狱史和仵作,大概也是这么想的,见刺史大人提了个麻袋,立即麻溜地将人头,跟装西瓜似的塞了进去。 待到第三个时,裴静只朝那人看了一眼,这人就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杀了我们,我们的首领绝不会放过你!” 因对方多说了一句话,裴静先剁掉了他一只手,这人发出疯狂的惨叫。 “你们的首领就是个废物,拿你们出来当替死鬼,可惜你们死到临头,都不懂这个道理。” 裴静轻描淡写地嘲讽他:“做鬼的时候别忘了给你们的首领托梦,告诉他,他不配跟我斗。” 要砍头也是很累的,若是随随便便刺死倒是轻松,可割头,要连筋带骨地剥掉,并不容易。在砍掉第三颗头之后,裴静打算休息一会儿。 他开始嫌弃刀不够顺手,叫刺史大人换把剑来,顺便出去洗个手。为了防止剑摩擦手指,给他娇贵的手留下什么茧或是别的凹痕,他回来时特地取来一枚和田玉做的扳指,戴在手上,之后取来一把极好的宝剑。 直到裴静提着剑朝他走过来,那第四个身纹蜥蜴的人,终于熬不住了,他上下舌头打颤,额头上冷汗滚滚而下,瑟瑟发抖地小声说:“大人饶命!小人……小人是奉圣使之命……躲……躲在山中,圣……圣使说我们……一旦被抓,就……就说自己是匪首赫连翊的部下……如此……如此就能活命,小人……不是故意要欺瞒……大……大人。” 裴静停住脚步,将手中的剑放在一旁。 “圣使?” “对……那人……就让我们这样称呼他。” 裴静把剑背到身后:“还有呢?” “还有……还有……小的也未曾见过圣使的真面目,只知道他武艺高强,来无影……去,去无踪,那些朝廷来的官员,都是被他所杀!” 刺史大人已学会了抢答,他先一步怒斥道:“他让你们躲在山中做什么?” “他……他教我们武艺,将……将人肉全都割下来,说……说只要把这山中的壮丁都杀光了……我们就能练就上乘武功。” “你们好大的胆子!”刺史大人火冒三丈,他脸都气红了,“真是可恶至极,死有余辜!” 既然刺史大人都发话了,剑光一闪,第四颗头被砍掉了,刺史大人上前还狠狠踢了一脚。 不必等到第二日早晨,刺史大人当即差人,将四人头颅悬挂在城楼底下。 天气越来越冷了,已是严冬,那四颗头在城门下随风飘荡,像一整片黑云压着城上。几只盘旋于上空的乌鸦,时不时落在头颅之上,啄食着腐烂的肉。 裴静杀掉了四个人,依旧没有平息众人的怒火,灵州的百姓在这暗无天日的恐惧中,短暂地感受到了一丝报仇的喜悦,但很快,便会被更大恐惧遮蔽。 这样的人就潜藏在深山之中,杀了四个,还有几个?圣使究竟是谁? 裴静回到刺史府待着,依旧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人既在府中,不能怠慢。刺史大人踟蹰再三,仍上前搭话:“小王爷,不管如何,毕竟捉拿住了四个贼人,城中的百姓也出了一口恶气,您也不必,过于担忧。” 裴静都没抬头看刺史大人一眼,他拿着茶杯,在发呆。刺史大人眼见着茶水凉了,小心翼翼退出去又倒了一壶热来。 即便小王爷不领情,可该摆的宴席还得摆。刺史大人正欲出门筹备酒宴,裴静忽然叫住了他。 “刺史大人,我听闻灵州多巧织善工的绣娘,不仅容颜美丽,更是各个身怀绝技。” 刺史大人忙回头:“不错,不错,灵州的绣娘个个是能工巧匠,也因此闻名天下。” “我还未曾得见,今日不知是否有这个机会?” “小王爷的意思是?” “把全城最好的绣娘给我叫来,今晚我就要见到她们。”裴静的笑容有些轻浮,端着茶碗在桌面轻叩几声,“过来陪本王一日,有重赏。” 刺史大人难得见裴静展露了一丝人性,赶紧点头答应。 裴静特地嘱咐:“全都叫来,有多少叫多少来。” 刺史大人慌忙去办。 晚饭之际,刺史大人府中除了备下丰盛的酒菜,另有数十位身着五彩衣裳,美丽娇艳的绣娘来到府中。 裴静见到她们,面露笑意,让她们先到后堂等候,之后便与刺史大人喝了几盅。 刺史大人喝得喜上眉梢,喝多了便对裴静大倒苦水,拉着裴静的手哭诉这几个月,他是如何的不容易,灵州百姓过得如何辛苦。他是不信鬼神之说的,灵州的灵,是天子威灵的灵,是人杰地灵的灵,岂容妖邪之人霍乱? 如今小王爷来了,总算看到了希望,百姓的苦日子也就到头了。 -------------------- 还有两章小情侣见面! 第96章 重返故地 刺史大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说话颠三倒四,却又重点突出,不愧是状元出身,说话十分有文采,还擅长说车轱辘话,逗得裴静常常笑起来。 刺史大人看似喝醉了说胡话,却又在颠三倒四的话语中,准确地吐露出了:他这段时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希望小王爷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替灵州说些好话的意思。 裴静一直在点头,似乎全都听进去了,但又好像不过只是在附和。他听人说话时很认真,但目光又好像总是游离在酒宴之外,有一种若即若离的茫然。 就这么打了一会儿马虎眼,刺史大人找了个由头,当场睡了过去。 裴静面对着转瞬睡去,鼾声如雷的刺史大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在此静坐了一会儿,窗外有一层透过乌云的月光,照在门外的庭院中。冬日的夜色总是特别的黑,他前几日在山间,倒觉得那里的月光更清亮一些。 他就这样坐了片刻,确保刺史大人是真的睡过去了,这才起身离开。 裴静去了后堂,将那十名绣娘招至跟前,之后合上了门,整整一夜,屋内灯火未灭,直到第二日白天。 刺史大人一觉醒来,发现天已经亮了,他打着哈欠拍了拍脸,发现身上披了件衣裳,酒桌已被下人们收拾干净。他起身朝屋外走去,才没走几步,恰好又与裴静打了个照面。 裴静衣冠不整,头发也没梳好,边走边在整理他胸前的衣扣。刺史大人一眼看到他换了件新的衣裳,腰上的带钩上佩着一把短剑,紧张地问:“小王爷要出门去?” “刺史大人你醒了?”一夜过去,裴静的脸色比昨夜好多了,他冲刺史大人和煦地一笑,“收拾收拾东西,跟我走吧。” “去,去哪儿啊?” “回原先的村落。” 刺史大人听闻噩耗,偷偷摸摸地倒退半步,这退半步的犹豫被裴静看在眼里。 “刺史大人,你没听错,收拾一下跟我走吧。” 刺史大人晕头转向地跟着裴静:“啊?这是为何?” “去找找那位圣使,他的手下人头挂在城门上示众,不知这位圣使看了作何感想。” 裴静说要走立刻就走,一刻也不耽误。再过了一个多时辰,他就重新回到了那个村庄,身后跟着哭丧着脸的刺史大人。 村庄所在地的县官,敲着锣打着鼓,向村民们报告四个杀手被抓的好消息,甚至放了一摞炮仗,庆祝驱邪。 裴静抵达这里时,看到破败的小村庄弥漫着一层烟,烟飘散在风中,碎裂的红纸在风中飘荡。身后是灰蓝色的群山,眼前是萧条的田地,麻木的面孔,还有寒冷的北风。这是土地的原貌,夹杂在一起,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热闹。 麻木,不痛不痒地活着,这座村庄的现状就是如此,好像所有人被恶鬼附身了似的,在贫瘠的大地上游荡。唯有找寻来的尸体,白花花的尸骨,能让他们发出阵阵尖叫和哀嚎,但那已无法分清是厉鬼兴奋的叫声,还是人重新发现自己仍有血性的证据。 县衙下的官差花了一天的时间,将山坳中的遗骨抬出来。零散的骨架,大大小小堆在一起,找到能看清面容的尸体,肚肠都被挖开一个大洞。 没找到尸体的人们在一旁看着热闹,老弱或是小孩,嘴里叼着草或是嚼着烟,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些看热闹的微笑,看着周围辨认出自家亲人的人,发出阵阵哀嚎。 裴静站在一旁,平静地看着这样的画面,直到刺史大人对他轻声说:“小王爷,咱们走吧。” 裴静去了先前那户寄宿的人家,那户人家的壮丁还并未找到,因此,他们的脸上残存着些许高兴的生机。看到裴静拿出了钱来,这户人家的妻子脸上,浮现出了笑容,并且热情地欢迎他们进去。 裴静向这家人打听圣使的事,可惜她们听了,脸上只有茫然的神色。久居山村的农民,守着自家这一亩三分地,并不知道什么圣使。刺史大人见这家问不出什么,立即也派其他人去村中打听圣使的下落,可一圈下来,也没听到什么消息。 刺史大人见问话也问不出个结果,把裴静拉到一旁偷偷商量:“小王爷,不如下官直接派官差过来搜。原先既已捉住了四个,就不怕什么打草惊蛇。再说,有官兵在此,也好安抚民心。” 裴静转头去拍刺史大人马屁:“刺史大人,我一切听你安排。” 真的吗?刺史大人一点也不信。 裴静绝对是个一意孤行的人,刺史大人深信这一点,但却也笑呵呵地说:“小王爷,您可真是抬举下官了,下官这就去办。” 刺史大人派兵前来搜查,可村中的百姓并不领情,应当说不情愿。官府派人大规模搜查,意味着他们失踪的家属,有可能会被找到。 既然人已死,不看到尸体还能当活着,看到尸首只能想起未来无望的生活。若是半死不活的抬回来,一户人家,本来就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了,却要多一张嘴吃饭,日子只会更加艰难。 刺史大人派人四处搜查,那些人不知是怕了还是怎样,竟从山间离奇消失了。 裴静倒是不着急,有些事急不得,既来之则安之。天气越来越冷,山中更是冷得如一块冰窖。每当深夜时分,彻骨的寒意,透过永远无法完全关好的门窗透进来,灌入破败草屋的每一个角落。 只有离开洛阳城,才会发觉那座城是多么的繁华,多么坚不可破,阻隔了风霜雨雪,恍然天上人间,让人忘记了人世间的苦难。 而要摧毁一个州县的灵气,只需要一些恐惧,一些死亡,才几个月的时间,这里就变成了这幅景象。 刺史大人曾多次明里暗里地试探,询问裴静是否愿意回灵州县城。刺史府虽比不得皇宫奢侈,但好歹不至于半夜被冷风吹,万一感染风寒,得了病,这该如何是好? 可裴静不肯走。 -------------------- 明天重逢~ 第97章 阴魂不散 裴静不愿离开灵州,他的倔脾气上来,谁劝都没用,他非要在这里查出些什么才肯罢休。天气太冷,所幸农户自家酿了米酒,米酒正好驱寒,在冬天喝最合适,比任何其他东西都能带来热量。 裴静每晚都会喝酒,他就这样忽然养成了喝酒的习惯。可喝完酒却更加难以入睡。对于农户而言,酒是驱散寒意,温热床铺的好东西;可对于他而言,酒是感受痛苦的药。 短暂的温暖之后,是更加彻骨的严寒,半夜若是酒醒,会觉得落入无法挣脱的冰窟里,遭受酷寒的折磨,他不愿沉溺在这种虚假的幻觉中。 裴静喝完酒,总是借着酒劲出去转转,他不怕黑夜,更不怕黑夜中潜伏着什么,他好像什么都不怕。 深夜的山中很寂静,却也很热闹。没有人所以寂静,但虫蚁和蛇鼠活动却热闹。裴静在山里摇摇晃晃地走,反正周围也没人看见他,他丝毫不顾平日里的仪容,也不管有没有人看见他脸上厌烦的神情,就这样独自在山间漫步。 山间有月光,在厚实的云层里的若隐若现。他顺着月光的方向走,两旁都是高深的树影,高大而鬼魅的影子拦在眼前如千山万壑,层层叠叠,他一步步地朝前挪,不知不觉便挪到一处悬崖边。 悬崖边都是碎石子,明亮的月光将他们风化成一颗颗形状各异的碎片,风吹过来脚边的沙石会轻轻地扬起,踩下去如同一片草坪一样松软。 月光有时候会隐去,或是在树的遮蔽之下,眼前会有看不清的一大片黑夜。裴静踩到一处凹陷,被底下缠绕的藤蔓绊了一下,朝前摔过去,眼看着就要从崖边掉落。忽然从身后探出一只手,往他腰上一搂给拽了回来。 裴静愣了愣才回过神来,慢慢地朝后回头,却没看到人,那人却神秘地失踪了。 月光还是很明亮,难得今夜有这样美丽的月色,一整个玉盘高悬于空中,好似团圆佳节。 裴静很长时间望着那轮月亮,四周忽然安静下来,没有一点声音。 裴静平静地开口:“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赫连翊不知该如何答复,他确实离开了洛阳城,并且在他的记忆中,他好像已经离开了那里很久。 许久不见,赫连翊都不知如何开口,说出的话像风干的枯木一样干涩:“你知道是我。” “我怎么会不知道?” “那还算你有点良心,我还以为你的良心全被狗吃了。” 又过了一会儿,裴静答非所问地开口:“你居然能找到这里,我很意外。” “你会亲自来这种地方,我也很意外。” “有四个人冒充你的部下,在灵州肆虐横行,残杀无辜百姓。”裴静转过身来,望着身后一棵枯败的老树,声音和月光一同在地上结起一层白色的霜,“你不走,是等着我来抓你吗?” “你都说了是冒充的……” “我怎么看不重要,我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闲杂人等。”裴静脸上闪过倦怠,“旁人不会信,他们巴不得是你,你以为我能做什么。” 赫连翊忍无可忍地从树后面走出来:“你有这么好心来提醒我吗?你会保护我吗?” 这两个问题问得好,裴静又不吭声了。 赫连翊一脚踩在一根枯木枝上,发出清脆的断裂声,“这些事我已经知道了,那又怎样,你以为我会怕吗?我跟踪你好一段日子,我已经见识了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裴静冷笑了一声:“我什么样的人?” 赫连翊看了他好一会儿,嘴角一撇,吐出三个字:“不想说。” “不说算了。” 赫连翊的火气蹭蹭往上窜:“你跟我赌气有用吗?” “我没在跟你赌气,你看到我是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你既然已经见识到了我什么德行,为什么还不走?” “我早先就告诉过你,我没有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在那之前我决不会走!” 裴静一时觉得困惑,他认真地思索了赫连翊想要的,却再度露出了不屑:“你单枪匹马还想抓住奎木狼,真是痴心妄想。” 赫连翊走到了裴静面前,裴静倒退一步,奈何身后就是悬崖,又给赫连翊给拽了回来。 “谁告诉你我来抓奎木狼?” 裴静冷淡且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你还算有自知之明。” “是,我有自知之明,但是你没有,你不敢。” 赫连翊恨不得一拳上去,揍得他满脸是血,要不干脆把他从这里扔下去。 “你说得没错,我抓不找他,既然如此奎木狼就交给你了,你去抓吧!反正你不抓住他也不肯收手,你们人多势众还有这么多官军能调遣,我来是为了别的事。” 赫连翊说着,猛上前揪住裴静的衣领。好一段时日不见,赫连翊觉得裴静变得有些陌生,月光下他的面孔有一种朦胧的模糊,怎么都看不清,人心如果黯淡,仅凭一轮明月,在这样寒冷的天气是无法照亮的。 在这样一个紧张的时刻,赫连翊又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往事。他在想今日与当时有何不同,同样是悬崖边,同样是冷冽的深夜,同样是幽暗的月光,同样是气恼的两个人。 在月光的指引下,赫连翊朝裴静的唇边,狠狠地咬了一口。 唯有血是热的,他觉得离开洛阳之后,只有这一刻是温暖的。赫连翊有种忘乎所以的触动,他能感觉到柔软的嘴唇下,血管在突突地跳,因而他更加不敢松手,而被吮吸嘴唇的感觉,很奇怪,让人汗毛直立,就像许多迷雾一样隐藏在黑夜之中。 裴静很抗拒,比起抗拒赫连翊,他更像在抗拒自己。他用力地推了赫连翊一下,为了不掉下悬崖,他不得不往后退,结果被坑坑洼洼的石坑绊倒,拖着赫连翊一起摔到了地上。 恼怒也好,羞愧也好,裴静重重地一拳砸在地上,满手的砂砾让他感受到了微微的痛,但这种微弱的刺痛,无法触及他心中更大的痛苦。这种不干不净的地方让他感到煎熬。 赫连翊很清晰地感觉到黑处有什么,却无法触及,捕捉不到,爱和仇恨都很模糊。 -------------------- 在佩子的监视下,只能写到这个程度了(无声尖叫),否则就发不出来惹。 下一章周五嘞,作者还没有放假~ 第98章 来者何人? 他很好奇这种感情到底是什么东西,也跟着痛苦,他也不明白裴静为什么要用这种苦行僧一样的方式,去证明什么,证明自己是个清心寡欲的活菩萨吗? 周围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沉沉的呼吸,萦绕在耳边。 赫连翊小声嘀咕了一句:“我还没有得到你的心,所以我不能走。” 但,裴静猛推开了赫连翊,他倒是一下子清醒过来,仓皇朝前走,一步一挪地想要朝山下走。 走了几步,都还没等赫连翊叫住他,裴静就忽然腿一软,跪在地上。若是刺史大人来,此时一定大呼小叫,但是赫连翊已经见怪不怪,上前一把拽住裴静的后半截腰带,再往他背上狠狠一拍。 趁着这地方黑灯瞎火没人看见,裴静又一次吐血了,还是黑色的血块,吐完了之后他又开始剧烈地咳嗽,咳得天崩地裂,好像把这一个月憋着的事全吐了出来。 赫连翊蹲在他身旁,看着他咳,忍不住讽刺:“怎么了这又是?你想把心吐出来给我?” “错……”裴静犟得超乎想象,就算死,他也不肯松口,颤颤巍巍地反驳,“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赫连翊笑了一下,无情地松手,裴静朝前一跄,直接跪在了树叶堆里。 “那我不管你了,你自生自灭吧。” 赫连翊转身要走。 走就走,裴静巴不得赫连翊马上从眼前消失。 可惜赫连翊扭头去砍了根树枝,又折回来,重重地给跪在地上的裴静来了一下,还是屁股上。 趁人之危的精髓就在趁人之危,赫连翊把棍子一扔,甩到裴静眼前,对他说:“拿着。” 情形又变得和当初非常相似,唯一不同的是赫连翊扛不动裴静,他只能把裴静架起来,给他根木棍撑着,连拖带拽地朝山下走。 裴静还在咳,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居然还在辩驳:“你放开……我,赶紧……给我……走……” 赫连翊冷笑了一下,评价:“你口是心非的样子真可笑。” 赫连翊的视力很好,他专挑坑坑洼洼,一踩一个坑的地方走。裴静一路上饱受折磨,被他颠得头晕目眩,等到那户人家门口的时候,碰上了正在兜圈子的刺史大人。 刺史大人从未见过赫连翊,只见到大晚上,一神秘男子挟持了小王爷,且此人眉眼深邃,还有一双蓝眼睛,看起来非常不友善。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圣使?!好你个胆大包天的逆贼,竟然敢堂而皇之地出现,早知道他就跑了。 刺史大人惊恐地喊起来:“你……你……来者何人?!” 赫连翊粗暴地推开刺史大人,推门而入。 刺史大人被娇弱地推开,哎呦一声,原地打了个转,不幸撞在了门板上,顿时眼冒金星。 深夜十分,裴静受伤,嘴角流血,脸比纸还白,这场面看起来也有些吓人,萦绕在这些百姓心头的恐惧,再次逼近了。 村户慌忙问:“刺史大人,这……这怎么办啊?” 赫连翊瞄了刺史大人一眼,这人长得倒是也有鼻子有眼。他知道,这是当地最大的官了。奎木狼的事,背后牵扯的远比他想象中更复杂。 “你们问我干嘛?先照顾人要紧。”刺史大人很没面子,捂着脑门差使人。 那村户的人家见状慌忙点了灯,结果赫连翊夺过灯,并招呼人家去倒些热水来。 裴静倒头就睡,甚至都没等来那一碗烧热的水,他的衣服上全是灰沙和叶子,脸颊上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红,睡着了依旧眉头紧锁。 赫连翊拿热水给他擦了擦脸,怕他冻着,顺手替他整了整衣服,没想到这厮竟然惊醒。此一时彼一时,裴静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很堪忧,他惊醒之后,紧紧把手护在胸口,眉头紧皱,生怕赫连翊玷污他的清白。 赫连翊已经习惯了,手朝裴静的胸口抓过去,被裴静狠狠地挠了一下,手背上抓出三条红印。 “随你。”赫连翊收回手,隔了一会儿长长地叹气,“我劝不住你,但我想有件事你比我更清楚,没有我,你的沉疴旧疾,只会越积越深,日久难愈。” “你给我出去。”裴静气若游丝,居然还在硬扛。 “这儿不是你的王府,你占着人家的地方还想让我出去?外边都是良家妇女,你让我待哪儿?” 裴静干脆闭上了眼睛,他翻身过去,不再搭理赫连翊。赫连翊也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床边,赌气地看着裴静。 刺史大人走进来,他虽然力不能逮,但放任小王爷和疑似圣使的人独处一室太过危险,因此他心一横走进来,警惕地朝赫连翊发问:“阁下是?” “别问了。”赫连翊的回答简单粗暴,他抬头冲刺史大人笑了笑,“刺史大人,我见过你。先前你差点从山崖下掉下去,还是我救的你。” 刺史大人斟酌一会儿,才猛然想起,先前在山坳那儿差点掉下去,一根树枝忽然从天而降,他被掉落的树枝狠狠一棍子砸身上,摔在了坑里。想起来之后,刺史大人觉得挨了那一下的腰,忽然隐隐作痛。 如此说来是个好人? 赫连翊冷漠地驱赶刺史大人:“你出去吧,我陪着他就行了。” 刺史大人尚未从前一个弯里绕过来,又遭到驱逐,很是懊恼。 这位来历不明的人,对他凶巴巴,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好歹也是个刺史好吧。 刺史大人不服气,厉声质问:“阁下到底是何身份?” 赫连翊不想多费口舌,他起身上手,把刺史大人推了出去。这会儿他倒是不在意外面都是良家妇女的事了。刺史大人是衣食父母官,与百姓同住,那不过是体察民情罢了。 轰走刺史大人,世界都清净了。赫连翊关上门,走到床边,俯下身去,在裴静脸颊上亲了一下。裴静的反应是惊厥,他好像很害怕,被爱着对他而言似乎非常痛苦。 眼下的情形,赫连翊也不好说什么,他把人扛回来之后觉得很累,于是也就不再说话,就靠在床边睡觉。 得到了裴静的心就走吗? -------------------- 最后一章单纯的宝宝,长大就是知道光有心是不够的,只有爱也是不够的。 第99章 白月光到期了 赫连翊并没有想清楚,他不会一辈子留在裴静身边,聪明人应该明白,不可得之物应当及时割舍,再往前走,每一步都会加深痛苦。他现在已经被这种剜心割肉的感觉伤害了,他应当停下来。 裴静死犟死犟的,问他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即便如此,赫连翊仍然想找机会跟他谈谈,不知裴静是否为了避免交谈,还是他深夜喝了酒,再加上伤势严重,一直在昏睡,睡了整整一天。 到底是有什么不能说的?赫连翊想到这个,就觉得心中有股怨气。 为什么人长大以后,就变得跟小时候不一样呢?赫连翊在裴静不说话的时候,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也变了吧,变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变得分不清对错,变得执拗、变得急躁。走出门去,也不再有人把他当成孩子,到处都是虎视眈眈的眼睛。 他该怎么办呢? 等到第二天太阳下山的时候,裴静才醒。 赫连翊原先在屋里,待久了觉得透不过气,就出来看看,顺道还帮这户人家劈了几捆柴。毕竟昨晚冒然闯入人家屋子,还占了人家一席地,砍些柴火,聊表歉意,他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在这样荒凉破败的小村庄,赫连翊站在山头,看着夕阳从山那头沉下去,仅存不多的热意在萧索的寒冬摧毁殆尽。奎木狼还没有找到,残害灵州百姓的凶手伪装成他的部下,明摆着要构陷他。 他该离开这里。 裴静醒来之后,屋内热闹了一些。他爬起来走到门边坐下,受伤导致他一脸倦容,醒来之后脸色惨白,连嘴唇上的一点血色也消失殆尽,干燥得有点蜕皮。 他走到赫连翊身旁坐下,抓起一根木头,夺过砍柴刀重重劈下去。木柴发出干脆利落的裂声,之后碎裂成好几块,掉在地上。 “我想,你该给我道个歉。”赫连翊望着一地的碎屑,“道谢也可以,你说完我就走。” 裴静将砍柴刀轻轻地放下:“想通了?” “是。”赫连翊叹了口气又笑了,回答的很干脆,“我发现,无法从你这里得到我想要的。” 永远都得不到,没有比这更让人遗憾的事了。 隔了很长时间,裴静才从发愣中回过神,他低下头,郑重地说:“抱歉,我让你伤心了。” “你以后自己多保重,或许有朝一日,我们还会再见的。我也该回去看看我的父亲和亲族了,而你,就回京城,过你的逍遥日子去吧。”赫连翊觉得希望渺茫,他说话时觉得鼻子发酸,热气从鼻尖和眼窝里冒出来,但他却打了个寒颤,“如若此生不见,那也……算了。” 裴静彬彬有礼地回答:“多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我不会忘记你的。” 裴静说着,转过头冲赫连翊笑了笑,赫连翊的余光感受到一束温柔的目光,但太阳已经落山了,他觉得那目光倒像是沉落夕阳的余温,让他丝毫感觉不到温暖。 赫连翊起身就走,他紧紧握着那把刀,心想这一次他走,就绝不会回头。他借着云端一点残存的日光,一股脑儿冲下山,直到眼前一片黑暗,才感觉心毫无道理地又开始难受起来。 那几句话无时无刻盘旋在心上,他在原地发愣,但忽然,他想到了一件事。 刚才他跟裴静在外边说话,刺史大人在哪儿?!这人自从昨夜被他轰出去后,再也没见到人影。 赫连翊仔细想了想,刺史大人中途的确消失了一段时间。赫连翊原先跟踪裴静,他记得刺史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裴静,昨夜裴静醉酒受伤,身旁还有个不相识的人出现,刺史更加不该离开才对。 赫连翊的心顿时一沉。 他迟疑了片刻,朝山上望了一眼。在隐约的山峦与树影之中,那间小茅草屋里点着灯,透出一股幽暗的黄色。 赫连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恨自己多管闲事,每次下定决心要走的时候,都会找借口回去,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长期在高大人那儿接受训练,凡是总会多留个心眼。不能放任裴静一个人在那里,赫连翊低声骂了一句裴静真是个烦人精,转身朝山上跑去。 裴静在送走赫连翊之后,又帮这家人砍完了剩下的柴,此时天色已彻底暗下去,裴静坐在幽暗的门前发呆,刺史大人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走来。 “小王爷,那人走了?” 裴静迟疑了一下,没有回头,点头算作回应。 刺史大人再上前一步,轻声试探:“那人是小王爷的朋友?” 裴静转过身来,轻瞥了刺史大人一眼,在晦暗的光中,他脸上似乎浮现了一个嘲讽的笑容,马上消失在阴影之中。 这户人家的媳妇,见他砍完了柴。在屋内点上了一小盏灯,倒来一壶热茶,低眉顺眼地走到裴静身旁:“大人,请喝些热水吧。” 裴静有些惊讶地接过碗,碗是破旧的,碗角已缺了一个口,不知是碗太烫还是天太冷,那妇人递过碗的时候,手一直在发抖。 他端过碗,喝完了水,将碗递还给妇人,关切地问了声怎么了。那妇人抬起头,双眼含着泪,一眨眼,麻木的脸上流下两行清泪。 裴静诧异地望着她,就在那一瞬间,那妇人另一只手忽然伸出,手中紧紧握着一把刀,猛地刺进了裴静的胸口。 哐当一声,碗砸在地上。赫连翊在门外听到的就是这一声。他破门而入,之后他看到了终身难忘的一幕:那个妇人拿着一把刀,把刀用力刺进了裴静的胸口。裴静胸口顿时血流不止,甚至都没反应过来,最后一刻,他只来得及朝门口看过来,朝赫连翊看了一眼,那是无比震惊又无助的眼神,张了张嘴,好像说了句什么,但没说完,就倒在了地上。 赫连翊吓懵了,那一瞬间,在他产生所有的情绪之前,他手里的刀已经飞了出去,正中那女子的后颈,那妇人悄无声息地扑倒在地上,连挣扎都没挣扎,就死了。 -------------------- 用一句歌词说就是:“命运不许凡人执着,大雪来时不由分说。” 您的白月光已到期,但正所谓白月光是预制的替身,所以新马甲正在赶来的路上! 作者的碎碎念:接下来要乱成一锅粥了,既然如此大家趁热喝了吧。因为榜单原因,这周更新很慢捏,但是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呀。 第100章 被绑架了 屋里的灯几乎同时灭了,赫连翊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得意的笑声,那声笑划破了黑夜,像谁家小孩一声轻佻的口哨,导致周围一切都变得恶心万分。之后一把刀就架在了他的肩上,缓慢地在他脖子上划了一刀。 并不是一刀下去想要他的命,而是细细地、轻轻地划过,引起一种似痒非痒,似痛非痛的颤栗,是在示威,也在宣告胜利。 是奎木狼的声音! “三殿下,别来无恙。”奎木狼的声音在他四周萦绕,像一个古老的冤魂。 赫连翊挣扎了一下,奎木狼却光速将一块布捂住了他的口鼻。赫连翊挣扎的更加激烈,他如同一头狂暴的野兽,猛抓过刀反砍奎木狼的手臂,门哐当一声散架,本就破败不堪的房子倒下来一半,四周尘烟滚滚。 四周一片漆黑,奎木狼呛了几声,声音幽幽从四面传来:“三殿下,你何必生气?你不也杀了这里的燕国百姓吗?你与她们无冤无仇,却痛下杀心,将这些老弱妇女给杀了! 赫连翊听到耳畔传来不知何处的回声,那是令他恐惧的,仿佛来自他心底的声音:“你现在与我有何区别?你愤怒的时候,跟我是一样的,我和你,才流着相同的血。” 赫连翊的意识逐渐模糊,他对着硝烟猛砍,只能听见混沌之中的笑声,他心中的愤怒无可遏制地上涌,他现在只想杀了奎木狼。 “三殿下,小王爷先前害我瞎了一只眼睛,又蛊惑你留在这里。此人不杀,恐怕三殿下永远也不会断了念想,如今祸患已除,你也该跟我回去了。” 奎木狼的声音在四处传来,赫连翊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他根本无法分辨奎木狼的位置。 如果他没有猜错,原先的刺史大人,也已经被奎木狼杀了,奎木狼一直在跟着他们。 “三殿下,你很聪明。想必你已经猜到,是我杀了刺史大人。可惜,这一切都要怪你,谁让你昨夜将刺史从屋里赶出来,给了我可趁之机,而我,是个有了机会,绝不会犹豫不决的人。”奎木狼放声大笑起来,“关心则乱,三殿下,你越想得到什么,你就越会失去什么。” 赫连翊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他手中的刀掉在地上,手腕传来沉沉的震荡声,从指缝朝心口震去。他跪在地上,好像彻底失去了知觉,完全无法动弹,好像有一条无形的锁链将他困在原地,但唯独心跳得特别快,一震一震地撕扯着疼。 他在一片漆黑之中朝裴静的方向摸过去,每动一下都觉得抽筋拔骨地疼。他摸到了满地的血,摸到了裴静冰凉的手指,他紧紧地握住了那只手,却怎么也抓不住,只觉得很茫然失措。 好像一瞬间,他的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赫连翊在晕倒之前,肩上再次被重重地敲击了一下,抽筋带骨的撕裂感,顺着肩膀蔓延到胸口,赫连翊几乎是当场昏厥。奎木狼不会放过他,绝不会给他留下一丝一毫反击的机会。 完了,这下全都完了。 隔了很久,至少是天昏地暗的一段时间,他在一阵颠簸的剧痛中醒来。发现被五花大绑捆得严严实实,藏在一堆稻草之间,甚至连捆绳的缝隙中,都塞满了稻草,以防他奋力挣开绳索。 奎木狼并未直接杀死他,赫连翊知道,奎木狼还不想杀他。否则他在与奎木狼第一次见面之时,他就已经死了。但他无法预料奎木狼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在稻草的颠簸中,看到缝隙中的天空若隐若现。 他好久没看见过这样干净清澈的天空,呆愣在躺着看了很久,这让他回忆起洛阳。在洛阳,人不可能这样长时间抬头看到天空,因为天空总是被佛塔,被树木,被檐廊屋角所遮蔽。 洛阳,他在前往故乡的旅途中想到洛阳,那里什么时候,成为了他的第二个故乡?走的时候心里有恨,现在裴静没了,洛阳城也在他心中轰然倒塌,在那一刀飞出去的瞬间,化成了一片废墟。 他现在,要彻底离开洛阳了。 但是他要以这样的方式回去吗?以如此不堪、被胁迫的窘样回到他的故乡? 在颠簸造成的剧痛中,迟缓而麻木的痛觉涌上来,那种疼痛平均地分散在身体的各个角落,让他无法明确的感觉到,失去裴静到底意味着什么。他越想弄清楚,那种感觉却越模糊,最后,在天渐渐从浅蓝变为深蓝,变成铁板一块的黑夜后,他感到莫名的心悸和恐惧。 黑夜笼罩了他,他知道他心中最深处,从此被埋下了永无安宁的恐慌。 入夜,奎木狼将他从草垛里扒出来,在马车旁生了一把火。赫连翊看到他们身处荒山野岭,四周不知何处传来低低的鸟叫声,脚下是一些蠕动的小虫,那些虫子喜爱黑夜,在灌木从里唱歌,发出嘶嘶的声音。赫连翊踢了一根点燃的树枝,柴火点燃了虫窝,许多黑虫飞出来,在他的四周盘旋,嗡嗡直叫。 “三殿下不要擅自乱动,这里虫蛇都多,凡是让我来就好。”奎木狼惊慌地看着他,取下身上的披风,四处驱赶着虫子。 赫连翊望向奎木狼。 奎木狼与他相聚一米余远,看到赫连翊的目光亲疏难辨,像鹰一样审视着他,干脆抬起了嘴角。 “三殿下,罪臣将护送你,安全抵达我们的王城,澜沧城。”奎木狼挥着披风,这让他的话听起来漫不经心,缺乏可信度,“待你安全返回部落,罪臣任你处置。” 赫连翊站在原地:“我处置你做什么?你救我于水火,是大功臣。无罪,还有功,我会重赏你。” 奎木狼听闻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山峦之间回荡。山总是很相似,在深夜里格外相似,这个山头很安静,那场血腥的屠杀并不发生在这里。 赫连翊也淡淡地笑着,他起身走了几步,被脚上的锁链绊倒。奎木狼一刀砍断他身上的绳子,赫连翊猛地一挣,便将绳子甩开。 第101章 你就闹心地走吧 奎木狼冲他继续笑了笑,他用那把刀,轻轻地刮了刮自己的下巴,蹭掉了几缕胡须。之后便将那把刀扔过来,一并扔过来的还有一壶水,和一个袋子。 赫连翊一把接过袋子,扯开,将袋子里的干粮倒在掌心里,狼吞虎咽地吃下去。那干粮干涩无比,让他想呕吐,咽下去时一股微苦的糙米味,简直要将喉咙割破。 他冷着脸打开水壶,将干粮用水顶下去,之后他的胃里翻江倒海,胸口闷得像要裂开,可他依然将这一切都压了下去。 现在不能露出任何破绽,否则他就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永无翻盘的机会。 奎木狼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驱赶完虫子,奎木狼将披风铺在地上,让赫连翊坐在上边。待赫连翊坐下以后,奎木狼才小心翼翼地在一旁跪坐下来。 柴火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赫连翊嚼着干粮,慢慢地喝着水,面前散落着一把刀。 这把刀,是奎木狼留给他的,一把锈迹斑斑的刀,没什么用处。他的金刀掉在了那个山头,永远找不回来了。他现在浑身发麻,左肩先前被裴静所伤,尚未痊愈,又遭到奎木狼重击,他几乎已经废了一条胳膊,连抬起来都觉得疼痛难忍。 重新来过。以前的经验、习惯、念想,已经全部作废,他现在要重新适应在野兽环伺的地方,生存下来。 他闻到水里有股淡淡的花香,很甜的花香味,但是,大概率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给我水里加的什么?”赫连翊将水灌下去,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曼陀罗花。”奎木狼从兜里取出一捧,随意地碾碎,洒在一旁,“三殿下可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 赫连翊木讷地回答:“原先不知道,现在知道一点。” 奎木狼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赫连翊如他所愿,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赫连翊平静地看着奎木狼,又问:“你有酒吗?” 奎木狼露出略显惊讶的眼神,他起身去车前挂着的袋子里翻找,寻找来一壶酒,递给赫连翊。 赫连翊掰开酒壶的盖子,朝嘴里猛灌了一口,辛辣的白酒,咽下去的时候喉咙像被熄灭的火烫伤,他觉得咽下了一块炭火。他只喝了一口,就怏怏地将酒壶放在一边,之后,出神地望着燃烧的火堆。 曼陀罗花,能致人全身麻痹,若是加在酒中,药力比蒙汗药更强。以前裴静身体不好,赫连翊为了防止裴静某天忽然死了,在他府邸上看过不少偏方的书,想来前几日,奎木狼就是用加了曼陀罗花的毛巾捂住了他的口鼻,才将他抓过来的。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裴静还是某天忽然死了。 奎木狼的眼珠子在火光里乱转,他原先朝火堆坐着,之后又朝赫连翊转过身来,赫连翊骂了句滚一边去,奎木狼脸上露出了一点怪异的微笑,慢慢地转过身去。 火苗忽明忽暗,过了一会儿,奎木狼低声说:“三殿下,你的心不静。” 赫连翊踢了一脚柴火,痛斥:“谁给你的胆子来教训我?” “罪臣不敢。”奎木狼低垂着面孔,低三下四地开口,“只是,罪臣觉得三殿下有心事,想为三殿下排忧解难。” 赫连翊发出一声轻嘲,可惜被一截柴火裂断的声音给掩盖。也罢,他现在完全逃不开奎木狼的控制,反倒不如让奎木狼抓自己回去,到了那里,他就有办法脱身,之后再想办法。 “三殿下心中有怨,想来是还未放下先前的事。”奎木狼深深地叹了口气,赫连翊听到他的叹息很长,是为了故意让他听到,所以拖得很长,“只是,人死不能复生,三殿下还请节哀顺变。” 赫连翊将放下的酒壶重新拿了起来。 就在刚才,他已经不打算再喝了,但是现在,他小小地抿了一口,那种强烈的辛辣却涌上心头。他很轻微地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甚至都没怎么张开嘴,他固执地觉得,喝的慢,悲伤也会蔓延得慢一些。 他只是想随便做些什么,任何事,随便什么事都可以,如果没有这一壶酒,他或许会拿一根柴火,再不济折断一根草,紧紧地握在手中,直至关节发白。 他不能对裴静的死讯无动于衷,但是,他不能让奎木狼看见。 “是罪臣放火烧了那户人家,请三殿下宽恕。” 奎木狼扑通一声跪在赫连翊面前,重重地磕了个头,继而抬起苦涩的脸庞,声音抑扬顿挫,像是蒙受了冤屈,反倒要赫连翊做主。 “但罪臣也别无他法!罪臣不能让他们以为,是殿下害了他们,小王爷是被他们燕国人自己的百姓害死的!” 赫连翊平静地看着奎木狼,看着奎木狼的眼眶泛红。 尽管,他觉得奎木狼脸上的神色,是饮血食肉,弑杀成性带来的激动,可奎木狼却在此时,伪装成一个将要落泪的可怜人。 “穷山恶水出刁民,是那些燕国的百姓,不知天高地厚,竟起了歹心,想要谋害官家,抢劫钱财!三殿下,我烧了他们的房子,他们都死了,我已经替小王爷报仇了!” 赫连翊长久地凝视着奎木狼,天气是如此寒冷,呼吸之间,竟能在火光之下看到吐出的白烟。赫连翊看到那一股淡淡的雾气,在鼻息之间散去,他在麻木的状态下,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他的心在猛烈地跳,心口很疼,却连眼前那把刀都提不起来。 他不能发怒,奎木狼在激怒他,想要看他失控,而他原先就是这样失败的。 害死裴静,害死了刺史大人,他输光了所有,一败涂地,败寇没有反驳的资格。 “罪臣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可自知罪孽深重,还请三殿下责罚!” 赫连翊又抬起酒壶,极小地抿了一口,那口辛辣的味道让他终于能说话了,他用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话回答:“责罚你做什么?我说了,待你将我送回王城,我一定重赏你。” 奎木狼吃惊地看着他,似乎在掂量这句话的意味。 -------------------- 接下来会有比较长一段剧情:那么剧情终于进展到了书名:王者。 裴师傅灵活如山里的狗,不会轻易挂掉,要不怎么当绿茶() 第102章 乡归何处 “三殿下当真不罚我?”奎木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微笑着开口,字字铿锵有力,“我用三两黄金,买通了那家老少两个妇人,要他们去杀了小王爷,即便如此,三殿下也不杀我?” 卑鄙无耻! 赫连翊轻轻地放下酒壶,站起身,看着奎木狼:“我的确想杀你,但不是因为你杀了裴静,而是你总是欺瞒于我。你在洛阳待久了,连这些人说谎连篇的嘴脸,都学去了,你不配当草原真正的勇士。” 奎木狼的目光忽然闪了闪,似有些吃惊。赫连翊喝的酒里有曼陀罗,按理说他该根本站不起来才对。 奎木狼真诚地辩解:“我对殿下忠心耿耿,一心一意,苍天可鉴!” 赫连翊低头看着奎木狼:“那你告诉我,你怎么买通她们的?” “我方才告诉过三殿下,穷山恶水出刁民。”奎木狼的脸在火光之下,映照得闪闪发亮,他谈论此事像在谈论自己的功勋,“我当着那家媳妇的面,杀了刺史,然后告诉她,只要她肯去杀了小王爷,我就不杀她,还会给她三两黄金。有了这三两黄金,她这辈子就吃穿不愁了。” 赫连翊脚下不稳,他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掐着衣服,声音轻颤:“就这么简单?” 奎木狼轻笑:“就这么简单。” “三殿下。”奎木狼手脚并用地朝他爬过来,仰着头凝视着他,脸上有一种纯真的笑意,声音却咬牙切齿,“小王爷错就错在,不该相信这些贫民,哪怕这些贫民真的是他的百姓。穷乡僻壤的地方,没有好人。他们想要的很简单,就是钱,就是多活一日,多吃一顿饭,至于别的,力不能逮。” 赫连翊看到奎木狼的脸,激动得浮现出红光,奎木狼虽然跪在地上,却用一种居高临下语气,冲他大呼小叫。 “就算来的是钦差刺史,是王公贵族又如何?他们不懂,他们不在乎。就算当今改朝换代了又如何,对这些山野匹夫而言,能有什么用?小王爷错就错在他养尊处优,不知人间险恶,却妄图体谅人间疾苦。” 话说到此,奎木狼笑了几声:“他太天真了,他竟然还想查出真相,他竟然真的把这些贱民,当成自己的百姓。哈哈哈,真是可笑至极。” 赫连翊沉沉地开口:“你如此狂妄自大,又怎会真心对待自己人?” “我们的同胞个个英勇善战,所有人都是兄弟姐妹,这里的人却互相看不起,这就是我们跟他们的不同。” 奎木狼说罢,实在难掩脸上的得意。他拿起一根树枝,挑出一条蠕动的小虫。他将树枝插进虫身之中,扔进火中烤。赫连翊看到火苗一窜,那虫子在火中迅速焦黑成一团,四肢蜷缩成一个焦壳,他仿佛隐约看到奎木狼是如何放火,烧掉了裴静的尸体。 “三殿下,我话虽难听,道理却不假。” 奎木狼将那虫子取出,扔进嘴里,微笑着咀嚼了几下,吞了下去。 嚼着东西,奎木狼的声音听起来很含糊:“他死了,死得不值当,三殿下可不要学他。” 赫连翊很想吐,他心中已经翻江倒海,但他紧抿着嘴唇,直至嘴唇发白,直至那股恶心强压下去,直到心中和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 “等我回去,我会重重赏你。”赫连翊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我,一定,会重赏你。” 奎木狼咧嘴笑了笑,赫连翊看到他舌尖一转,一截虫子若隐若现,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吞咽声,沉了下去。 “三殿下,你可要说话算话啊。” 曼陀罗花的效力是后半夜浮上来的,赫连翊不再和奎木狼说话,很快睡了过去。他睡得昏昏沉沉,抬不起四肢,连心中的痛苦都变成麻木的一团,直到后半忽然惊醒,醒来的一瞬间却不是崩溃想哭,而是猛烈的心悸,震得耳膜发疼,胸口被碾碎般地疼。 他大口地喘气,冷汗直流,却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在裴静身边他察觉不到,但现在,他感觉到了,他心中有一只沉睡的野兽,越接近故乡,就越蠢蠢欲动。 奎木狼想把他变成野兽,但他绝不能。他只能是神,各部族心中的苍鹰之神,他要比野兽高贵。 那一壶加了曼陀罗的酒,在无形之中拯救了他。如果不是他被浑身麻痹,他在刚才,就会愤怒地拾起刀跟奎木狼拼命,那样,奎木狼就会顺理成章地再揍他一顿。 奎木狼就是要不断地激怒他,让他受伤,看着赫连翊痛苦让奎木狼喜悦,无尽地折磨他却又不让他死,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赫连翊抓了一抔土在手心里,黏糊糊的土壤,里面有许多小虫在蠕动,钻在他的指缝间,变得很痒。 他想起以前在洛阳,过年的时候王府大摆宴席,一个年过下来,灶台上会积起一层厚厚的灰。裴静会跟他一起把灰铲掉,裴静会偶尔打趣说,灶台上的灰能治病,让他留着。赫连翊将信将疑,去找医书来看,医书上讲,灶台上的灰让远方的游子带走,能解思乡之情。 再过一段时间就过年了,马上就是裴静的生日了,而乡愁不过是一些指缝中细细的砂砾,既不是远方的家,也不是遥远的洛阳。 长大以后,没有家了。 这一年,是格外特殊的一年。赫连翊在疾驰的马车上度过,时隔多年,他终于踏上了归家的路途。越往西去,越是崇山峻岭,荒山野岭之间只有小路,太阳永远在厚实的云层和山的尽头,而山峦之间永远充满湿漉漉的水汽,让人觉得又湿又冷。 洛阳城依旧下了雪,每当冬天降临,洛阳城总会下雪。瑞雪兆丰年,雪落下时屋顶会传来滋滋的声音,像灯下母亲手中的针线,缝合被褥时发出的细微声响,有一种柔软的温情。 一夜之间,整座城被茫茫雾霭笼罩,再过一日,家家户户门前就会悬挂起红色的灯笼,在白茫茫的风雪中摇曳。 -------------------- 这周也有五更~~ 第103章 一场笑话 然而,今年的洛阳比往年更加寒冷,宫中的寒意蔓延至城中各个角落,连周遭几个州县也不能幸免。 年前,灵州一处偏僻的山村,发生一起灭门惨案。一户村庄中的寡妇,觊觎官家钱财,竟公然谋害前来寻访查案的刺史与小王爷,杀人夺财,连杀两名朝廷要员,却不幸致使火起,将整个山头烧成灰烬,所有人都被烧死了。 此事一出,天子震怒。 灵州上至长史,下至狱卒,所有官吏全部被押送京城,关押大牢听候发落。灵州被皇帝怒而改名豸州,废人杰地灵的美称,改为无脚之虫“豸”。 赫连翊是在贺兰山附近的一处馆驿,听到这件事的。冬日严寒,这里已经快要到边塞,屋外的冷风吹在身上如同刀割。 奎木狼找了一间旅店,给他烫了一壶酒,又宰杀了一盘羊肉,赫连翊连日风餐露宿,很快学会了跟赶路的商贩一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为了顺利出关,他连衣服都改换成了商贩的模样,混迹在人群之中,完全是个年轻的异域商人。 京城附近发生如此惨烈之事,上至官员下至百姓,这个年恐怕要在一片恐惧中度过。只是当这样的悲剧,以茶余饭后的谈资传至千里之外,人们谈起它时,不再觉得恐惧。 人们只会在谈论它时,拾一粒花生米,再喝一口酒,将手捂在热乎乎的酒瓶上,最后脸上露出一点怜悯的同情。 奎木狼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吃一只肉包子。他喜欢用刀从包子最上头的气孔出戳下去,冒着热气的包子,一点点油会滋出来,溅在刀上。他喜欢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刀蘸着包子吃完,之后再伸出他暗紫色的舌头,享受地将刀上的油渍舔掉。 奎木狼朝赫连翊望过来,见他不吭声,只是在吃肉,于是好心替他问店小二:“那户人家,家中可还有活口?” “哪里有活人?全都烧死了!” 赫连翊抬起头来,看到店小二用肩上的抹布,擦拭着隔壁的桌子,小二的衣服上沾了很多油,可小二笑得很高兴。 “据说是那儿的人犯了太岁,命中注定要死,哎,只能说,这都是命啊。” 小二说罢,将肩上的抹布重重朝桌上一甩,拍在桌上砰的一声,赫连翊觉得在拍一块惊堂木。小二就像一个卖力的街边说书人,又像堂上的官员,在一间小小的客栈里,用荒谬的语气,谈论着一件荒谬的事。 “相传灵州,哦不,豸州犯了太岁,老天爷降下祸患,非得献祭了朝廷里的人,方能平息怒火。你们听说没,原先豸州一直有人不明不白地死去,持续了半年之久,派了多少官兵来查都没用。可烧死了一个王爷一个刺史之后,整个村庄,再也没闹过鬼,这说明,老天爷已经息怒啦!” “人算不如天算,既然老天爷要收那两个人的命,那谁也拦不住。” “天底下贪官污吏这么多,杀两个祭天怎么了?要我说,杀得好!杀得漂亮!这是老天开眼了!” “就是!” 四周一片附和声,似乎裴静也好,刺史大人也好,真的是罪无可赦之人。 “可惜,就是那村里的人,也没有福气,跟着一块儿被烧没了。” 小二说得头头是道,每次说到人死了,四周都会发出低沉的笑。赫连翊忍无可忍地起身,转身朝门外走去。 人死了就会变成笑话,太残忍了。 奎木狼见他出门,快步也跟上来。赫连翊知道甩不掉奎木狼,但他仍然厌恶奎木狼无时无刻不盯着他。 馆驿门一开,一股寒风扑面而来。驿站外有一个小院,院内悬挂着一个灯笼,被狂风吹得在树梢缠成一团。 赫连翊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不知是不是在下雪,黑夜中除了冷风,还有细碎的雪籽吹过来。 “三殿下,可是饭菜不合心意?”奎木狼虚情假意地问,“快到我们的故乡了,你姑且再忍耐片刻。” 赫连翊回过头来看,奎木狼真像一头狼,这是赫连翊多日观察得到的结果。 他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大概是不知道除了苦笑,此时还能做什么表情:“豸州半年前就发生了命案,想来这一切早就在你的计划之中。” “啊。”奎木狼的感慨化作一阵风,刺骨地吹来,“三殿下,我很早以前就说过,我安排了很多人。” “你早早派人在山中埋伏,截杀无辜村民,闹得当地人心惶惶。你早就打算将我引出洛阳,再将小王爷杀掉,之后将我劫走。” 奎木狼皱了皱眉,似乎对赫连翊,这么晚才发现了他的阴谋感到遗憾。 “你在庙会上故意引我前去与你会面,之后又屡屡出现在王府,表面上你是想抓我走,其实,你是在逼小王爷先一步动手。你知道他不会杀我,那么一定会把我赶走。就算万一,他直接将我杀了,你也好另投他主。因为……” 赫连翊紧紧地盯着奎木狼,冷言相告:“如果我客死他乡,你也是第一个发现我死的人,你就可以趁机大做文章,不是吗?” 奎木狼用双手捂住脸,他露出不忍和痛苦的表情,拼命用手搓着自己的脸,将脸搓红,揉皱成一团。似乎这都是迫不得已的下下策,而今被赫连翊识破,让他很痛苦。 赫连翊攥紧了手,他已习惯了奎木狼用这种无聊的把戏来激怒他,只不过想到这些,他依然非常愤怒。 “三殿下,你天资聪颖。”奎木狼放下手,闭着眼睛仰天长叹,“现如今,你还是不要再记得这些事了,你知道的越多,越后悔不是吗?” “你应该学着忘掉。”奎木狼张开双臂,“马上,你就会拥有整个草原,你会拥有自己的皇城。等你有了这些,你还在乎一个死去的朋友?人往高处走,等你得到那些东西,你会发现,许多你从前在乎的,都比不过你实实在在拥有的。” “草原是我父亲的。”赫连翊朝门边一把砍柴刀瞄了眼,目光从奎木狼身上刮过,“若你敢反,我必杀你!” -------------------- 坏消息:是刀。 好消息:两边都刀…… 裴师傅也付出了惨烈的代价,他这会儿还在ICU抢救,而且名声也算是完了。 第104章 清汤大老爷 “三殿下误会了,我绝无反心。”奎木狼丝毫不惊慌,收回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我们既已归降你父亲,自然对你也忠心,我只是希望三殿下要开心,你马上就要回到故乡了,何必再去纠结,无法挽回的事。” 赫连翊越过奎木狼,走到另一侧,任由冷风吹了一会儿,冷风吹得他的面孔很木然,有些麻木地疼。 曼陀罗花很快就要对他不起作用了,他每天拿这种酒当水喝,效力在不断减弱。这几天,他已不再脑海中一直重复裴静的模样,替代品,是奎木狼。 他到底是哪一步开始错的,他一定要在回到故乡之前,把这一切都搞清楚。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问:“心月狐呢?” 奎木狼很惊讶,他惊讶赫连翊居然在盘算先前的事。刚才那店小二,不过只言片语,赫连翊就拼凑出了整个计划的大概,如若再让他知道些什么,事情恐怕就不太妙了。 “心月狐已提前一步回了草原,只待三殿下一到,她立即就会前来见你。” “让她来见我,我还未见过她的真面目。” “那是当然,能为三殿下效力,是我们的荣幸。” “你们是什么关系?她是你的妻子,仆人,还是什么?” 奎木狼对这个问题很惊讶,那是难得的真实诧异,奎木狼为之一愣。 “她啊,我们不过是朋友罢了。” 这就说明一定还有其他人。奎木狼、心月狐、称呼是相似的,如果不是夫妻、兄妹、就证明还有别人,背后有更大的组织。 “殿下无须担心,我可不喜欢心月狐那种女人。” 赫连翊嗤之以鼻,他站立了一会儿,适应了屋外的寒冷,干脆将披着的外衣脱下。北风顺着他的衣袖钻进身体,他最开始简直要冻僵了,之后渐渐又觉得暖起来。 很快,他就会熟悉这种与洛阳完全不同的生活。只是,回到故乡一切就会好吗?时局已变,待他一回到澜沧城,恐怕面临的是更大的风雨。 无论怎样,他都要继续往前走。三日之后,他们以西域商贩的身份,被放行离开,之后一路向西疾驰,十日之后,抵达了草原境内。 这一日,恰好是中原的除夕。 远隔千里之外的爆竹声,在洛阳城中响起,而草原上只有辽阔的天空。夜晚的天空很明亮,赫连翊许多年未曾见到如此明亮的夜晚,天空中缀满星星,而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在耳边发出扬旗的猎猎风声。 他扔掉了厚实的外套,任由风往他身上灌。草原的男儿天生会骑马,回到故乡,即便是最寒冷的日子,只需要一匹马,就可以在大雪中飞驰。 洛阳已经在他身后,远隔千山万里,与天空一样遥不可及。今年,王府内冷冷清清,挂着飘零的白布,一派肃杀的氛围。 皇帝不怎么过春节,春节是百姓的节日,他往往会在这一天,只在宫中饮茶弹琴,或是难得与后宫的妃子寻欢作乐。 但今年不一样,除夕当日,他去云灵寺在佛前跪了一整天,祈祷来年事事平安,祈求上苍厚待天下百姓。 皇帝去寺庙忏悔去了,这还得了!其他王侯还能干看着吗?忍心让皇帝一个人去谢罪吗?不得立刻派几个有眼力见的跟去,平息上苍之怒?! 皇帝这一举动,吓得盈玉公主、各地王侯纷纷赶来,清晨只不过陛下一人跪在大雄宝殿内,待入了夜,皇帝起身时一回头,发现身后已经乌泱泱一群人了。 所有人鸦雀无声地跪在原地,四周传来梵音,焚香后的味道在佳节淡淡地飘散。 “今日除夕,好热闹啊。”皇帝扫荡四周,从众卿人群中走过。 周围一片寂静。 “众爱卿都起来吧。”皇帝走到寺中那棵大树下,仰头望着今夜的繁星,“朕心系天下百姓,不愿再多杀伐,今夜是团圆之夜,豸州所有官员即刻贬为庶民,从大牢中放出,让他们回家去,跟自己的亲人重聚吧。” 众人一片寂静。 隔了一会儿,有人才像是刚反应过来,慌忙说了句:“是。” 皇帝朝后瞄了眼,一眼将跪在人群中,头上还戴着白花的盈玉公主从中揪出。 只一个眼神,盈玉公主就慌忙起身,跟在皇帝身后,低头离开了。 公主跟皇帝回了宫,小心翼翼不敢说一句话,因裴静出了事,宫中一片肃静。只是走到殿前,公主实在忍耐不住,上前一步问道:“陛下,真的要放了那些豸州的官员吗?他们害了四哥!” 皇帝停步,却未转头:“你觉得呢?” “是豸州百官无能,他们上不能为陛下分忧解难,下不能安抚黎民百姓,枉食君禄,不配为官。不杀了他们以儆效尤,怎么对得起四哥?”公主脸上写满了冤屈,眼泪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转,她重重跪在地上,给皇帝磕了个头。 “请陛下严惩他们!” 皇帝露出惊诧的目光,他低头凝视了一会儿跪在地上的公主,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转身而去。 公主愤愤不平,她见皇帝不肯理她,在皇帝身后大喊:“今日是除夕夜,团圆佳节。陛下心里装的是九州万邦的百姓,心中可曾还念及我们这些兄妹?可还顾念着一丝一毫自己的血亲?!” 珠儿在一旁吓得慌忙磕头,她不断拉着公主的衣袖,想让公主不要再说了。 “朕将豸州百官全部处死,可否平公主心中之怒?”皇帝开口,声音十分平淡,不怒不威,像在说家长里短,“如此一来,豸州便真成了废弃之地,那里的百姓,无异于被天子抛弃,恐怕永生永世都不会过上好日子。” “他们都是刁民!不思进取,贪财无度,死有余辜!” “死有余辜。”皇帝幽幽叹气,“你太天真了,你不了解百姓,也不了解你四哥,朕早就告诉过你,你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公主越发委屈:“我只是觉得,不能白白让四哥遭难,他们做了恶事,就该受到惩罚!” “今日除夕夜,公主还是不要想这些伤心事了。” -------------------- 公主:请苍天,辨忠奸! 第105章 去去晦气 皇帝抬手招来一个下人,转头就抬来一大堆金银珠宝,皇帝在托盘中挑挑拣拣,找出一只黄金手镯,上面镶嵌着满圈五颜六色的宝石,亲自过来给公主戴上。 公主抬起手腕,手镯发出一声轻叩,戴在了她的左手上。 若是平时,公主见到这些珠光宝气的东西,一定会喜笑颜开。只是此时,哪怕再昂贵的珠宝,都不能让公主开心起来。 黄金镯子亮晶晶的,可此时在她眼中,却黯淡无光。她猜不透皇帝的心思,只觉得有些心寒,又格外觉得屈辱。 “公主且听、且看,等过了春节,一切自有定论。” 公主对皇帝的话一知半解,她困惑地看着皇帝,皇帝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一刻她分不清是大哥在说话,还是皇帝在轻声安慰,只好又低头看看手上的镯子。 大哥和皇帝,身份是不一样的。 她的四哥做的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先前把那个叫赫连翊的放走了,后来又不顾危险,偏要亲自跑到山村野地去查案,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皇帝却还要她等到春节以后再说。 “你们两个男人,怎么比我还能忍着?陛下是天下所有人的王,四哥是尊贵的皇亲国戚,我们哪里需要如此憋屈?”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皇帝只觉得公主单纯,竟笑了起来,“那公主还是去乡野里放牛吧,此乃天下第一等逍遥事。” 公主立刻捂住了她的大金镯子,表示吃不了这个苦,怏怏反驳:“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那些犯罪的官员都被放了,她四哥白白挨了一刀,若是她,有仇必报,还有什么好等的? 皇帝转身离去,公主待皇帝一走,懊恼地将镯子从手腕取下来,愤恨地朝前砸去。 珠儿连滚带爬地过去捡,不料公主正在气头上,低声骂了句你要就拿去,之后不管不顾地拂袖走了。 宫中比往常安静,因今年出了事,皇帝又去了云灵寺祈福,后宫也是一片肃静。因此,在这悠长而寂寥的深夜中,隐隐的爆竹声从宫外传至宫中,而辉煌的宫殿中,只有皇帝独自抚琴的声音。 幽静是人带来的,有人的地方才会让人觉得安静。当四周都是旷野,会听到万物自由生长的声音。在深夜,淡黄色的草地旁,流淌着月光般的小河,那些小河是大地的眼泪,一滴又一滴,轻盈地滴落在大地上。 远处可见一些飞驰的影子,那些影子后会有一层淡淡的白雾,那是马蹄扬起的尘烟,俯身低下头靠在草地上,会听到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传来,从远到近,仿佛山崩地裂,泥土中的小生命发出低沉的嚎叫,在泥土中肆意生长。 赫连翊并没有直接回到澜沧城,他在距离澜沧城二十公里以外的一座小城被拦下。 占卜大师库尔坎,全身涂着五色的油彩,头顶戴着五色羽毛的翎,跪在一轮明月之下。赫连翊老远就看到了库尔坎大师,他看到库尔坎大师朝他跪下,跪拜了很久,抬起头时露出一双混浊的眼睛。 占星大师库尔坎,赫连翊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他一面,他有些模糊的印象,但却不清晰,只觉得他小的时候,库尔坎就这么老。就是这个人断言他是草原的守护神,不知现在看见他回来,是何感想。 奎木狼将他带到库尔坎面前,之后识趣地退到一旁。他对赫连翊说了句:“三殿下,我将您送到这里,我的任务便完成了。我先回部落,之后你我自会相见。” 说罢,奎木狼不等赫连翊再吩咐些什么,踢了脚马腹,一挥鞭便狂奔而走。 赫连翊冲大师点点头,拉了一把缰绳:“我认识你,库尔坎大师。” 尾 猫 推 文 “三殿下还记得老朽,老朽羞愧难当。” 库尔坎大师的眼睛是灰色的,他年逾五十,身体强健,说话中气十足,但眼中总是蒙着一层白雾。库尔坎大师朝他走过来,在马边俯身跪下去,让赫连翊踩着他的背下马。 可惜赫连翊不领情,他从另一边跳下,张望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库尔坎大师的声音雄浑有力地传来:“请三殿下随我来。” 事情与赫连翊所想的并无太大差别,他果然无法顺利地回到澜沧城。 敌人和朋友,永远都是此一时彼一时。他在洛阳时,故乡的人们对他只有爱,只有敬佩,他是为了保护所有人,才被抓到洛阳城中的大英雄。 一个英雄要想一直是英雄,最好是年纪轻轻就死了,并且埋在异国他乡,成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可惜他活到了现在,没在洛阳城遭到惨绝人寰的虐待,不仅顺利地长大,居然还越过千山万水地回来了。如此一来,他除了是个英雄,还有成为奸臣、反贼、篡位者等等许多种可能,因为,他是异乡人。 真是讽刺,他在洛阳的时候是关外的异族,回到这里,居然还是异族。 赫连翊默不吭声地跟在库尔坎大师之后,他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已经有了一丝预感。 库尔坎将他迎至城中,进入自家宅院。 一个很大的宅院,库尔坎大师将他带至宅院中心,赫连翊看到这里备着一口大缸。酱红色的缸,纹着一圈淡黄色的花纹,那口缸很深,靠近朝下望去,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赫连翊转头问库尔坎:“我父亲呢?” 库尔坎用混浊的声音回答:“他在澜沧城。” “那你为何不送我回澜沧城?” “三殿下远去多日,方才回城,需先洗净身上的污浊,方可去见你父亲。” 库尔坎大师从怀里摸出一个类似波浪鼓的东西,再拿出一瓶药水,又摸出几根羽毛和一块占卜用的帕子,赫连翊很诧异,这老头身上竟然藏了这些东西。 库尔坎大师摇了摇鼓,来了几个仆人,赫连翊看到他们将水倒入缸中,库尔坎缓缓上前,将药水撒进去,赫连翊觉得好奇上前去看,只看到缸中冒着一层绿光。 赫连翊笑着问大师:“这是什么?” -------------------- 大师:开始做法! 赫连翊:救命啊! 第106章 司马光砸缸 这一缸水看起来,似乎会让他褪一层皮。 “此乃净水,可洗清你身上的罪恶。”库尔坎大师小声念了几句什么,抬起手,拿手指在缸中蘸了一蘸,水波粼粼,冒出奇异的绿色,像水底爬满小虫的沼泽。 赫连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伸手扒开自己的衣服。 “大师的意思是,我需在此沐浴?” 大师点点头,赫连翊毫不犹豫地脱了衣服,在这个寒冷的冬天,赤身裸体地一脚踏了进去。 水里有股怪味,赫连翊很想知道这里又加了什么。这一路上是曼陀罗,他刚才进院子时,看到路边种着些大蒲叶的植物,草原干燥寒冷,这种大叶子的植物,绝非原先就长在这里,不知是从哪儿找来的奇花异草。 库尔坎大师见他顺从地踏入缸内,露出了今夜第一个笑容,欣慰地将手放在他的头顶,低声念了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咒语。 天越来越黑,城中的天不如草地上的明亮,赫连翊仰头望着天,天上有许多星星,他真的很想问问库尔坎,通过星象,究竟能否算出他的命运。 他将自己的头发也浸泡在水中,头发微微浮起来,像浮在水面的水草那样轻轻摇晃,他感觉不到冷,水几乎要漫过他的胸口,他只觉得水渗透皮肤,流进血液,慢慢钻进骨头里。 他的心变得像夜晚一样黑了,在黑暗中他听到了心底野兽的咆哮声。 反正他已经如此倒霉了,接下来发生什么,他都不在乎。 按照库尔坎大师的算法,应当将赫连翊在这个大缸里泡整整一晚上,用神圣的药水洗掉他身上的肮脏,第二天收获一个傻不愣登、一尘不染的三殿下。 可惜,不过才过了半个时辰,前去倒药水的婢女忽然尖叫起来。 赫连翊忽然七窍流血,婢女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失去知觉,半缸子都被血染红了。 库尔坎大师赶来一看,吓得差点咬住舌头,哆嗦着给自己找台阶下:“这……这……三殿下身染沉疴,浊气渗入骨髓,这才至口吐鲜血。不要慌,这……这是在排毒!” 旁边的婢女颤颤巍巍地问:“那……还要继续泡着吗?” 另外有人小声说:“再泡着就得出人命了。” 库尔坎大师一咬牙、一跺脚、再心一横,大吼一声:“还不快把他捞出来?!” 也怪这口缸太深太重,一下子还真不好把人拽出来。赫连翊浑身浸在水里,又湿又滑,像条泥鳅滑在缸底。 库尔坎大师急得团团转,嘴里念着不知道什么的咒语,但可惜这咒语既不具有让缸破裂的功能,也没法让赫连翊从底下浮上来,因此他只好振臂一呼,招呼周围的人上。 为了把他救出来,下人们手忙脚乱,先是试图推倒这只大缸,结果无人推得动。他们七嘴八舌地吵了一架,不得不找来一把利剑,学司马光砸缸,拿剑朝缸猛砍,费了好大劲才豁开一个大口子,把水放开,再将赫连翊拖了出来。 赫连翊七窍流血,鼻孔嘴角耳朵里都是血,下人们赶紧将他抬进屋子,给他找了三条被子盖上,规格如同谁家夫人刚生完孩子的产后护理。 赫连翊气息微弱,浑身冰冷,一直在发抖,看起来楚楚可怜,很难不让人猜测,他被奎木狼虐待了一路,现在已经毫无还手之力。 他中途醒了一下,喝了一碗水,之后忽然爬起来,疯疯癫癫地把碗砸了,开始胡言乱语。一会儿说奎木狼和库尔坎给他下毒,一会儿又说这屋子里闹鬼,还抓起一个婢女掐着人家的脖子,说她是树妖变的,把周围所有人吓得满屋子乱跑。 库尔坎大师还在嘴硬,他一边躲赫连翊,还一边念叨:“三殿下在中原被妖邪附身,待老朽明日驱除他身上的邪魔,一定能保殿下平安!” 边上有个婢女大喊:“那现在怎么办?” 库尔坎大师想好了明天的事,但是现在怎么办,还没有想好。 那就干脆不想了。 库尔坎大师一声令下:“莫要慌张,大家暂且都先退出去,附身三殿下身上的妖邪,已被我这净水所困,不会惹出事端。待他先冷静下来,我再想办法。” 说着,库尔坎大师左拉右拽,把屋内的人全都清退了出去。 大师十分贴心,出门前特地将赫连翊屋内的灯灭了,之后关上屋门,等待赫连翊自己安静下来。 此乃以不变应万变之法,一夜过去,屋内果然消停了,下人们纷纷松了口气。 可直到中午,屋内也没有动静。 下人们担心赫连翊出事,又害怕万一他在休息,进屋搅扰,在门外踟蹰了半天也不敢进去。直到日过三竿,人们渐渐地觉得事有蹊跷,有人打开门,这才发现,坏事了!赫连翊不见了! 库尔坎大师匆匆赶来,可屋内已经空无一人,他此时终于反应过来,原地自转一圈,随手指着一个下人:“快……快去找……三殿下。” 下人们立即将府邸搜寻了一遍,可惜没找到赫连翊,不仅人没找到,还发现昨夜用来砍缸的那把剑,也跟着没了。 库尔坎大师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上当了。 此时已经过去4个时辰,赫连翊已经骑马,离开了小镇。只不过他也未冲着澜沧城而去,而是去了离澜沧城相隔十五公里的另一座城:蔓沧城。 他不能直接去见他的父亲,正如库尔坎大师所说,他在中原待得太久,身上已经沾染了许多肮脏的东西。 他先是被奎木狼抓回来,再被库尔坎大师按在那口破缸里沐浴净身,他若听凭摆布,待他被这两个狗东西带到他父亲面前,他就会变成一条丧家之犬。 什么草原的雄鹰,什么守护神,他什么都不是,到时候他就会变成一个在中原待久了,什么都不会的废物!他的父亲不会传位给这样一个懦弱的儿子。 赫连翊一路骑马狂奔,来到蔓沧城,下马时一不留神,重重摔倒在地。 -------------------- 装疯卖傻加吐血可以说是学到了裴师傅的精髓…… 聪明宝宝扳回了一局。 第107章 你的竹马已黑化 他那一下摔得,险些撞到马蹄,又是后背着地,顿时连气都喘不上来,只好躺在地上缓了好长时间。 净水里不知加了什么东西,罢了,赫连翊现在不想追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以后他再挨个找他们算账。 他喝了二十多日的曼陀罗花酒,再加上这些毒药,纵使他回程前是个精力充沛、活蹦乱跳的年轻小伙,现在也已经快被毒药腌透了。 但好在曼陀罗花也不过麻痹四肢的功效,这些毒药虽然猛,但他很快就从那里逃了出来,只需多些时间休息,他一定能恢复。 赫连翊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小马在他边上绕了几圈,跪下来,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他的脸。赫连翊脸上一阵湿润,闭上了眼睛,渐渐的,他感到强烈的酸涩,从胸口蔓上喉口,再挣扎着窜到鼻尖和眼睛。 他不能哭,但又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强烈的心悸。他有那么短暂的片刻,什么都不想做,只想静静地躺在这里,仍由一切随便发展,束手就擒,或者干脆就这么烂在泥里。但是他仅仅崩溃了一小会儿,又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 他将小马牵到一处客栈,给了点钱委托店家照料,之后,他决定去见一见自己许久不见的老朋友:娜依塔公主。 赫连翊努力在心中补全娜依塔公主的样子,他对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印象深刻,除此之外,他似乎只能记得她有亮闪闪的裙子,银铃般的笑声,和漂亮的脸蛋。 可这些,还不足以拼凑出一个人的容貌,要想记住一个人,要对他有感情,要记得一个人除了血肉以外灵魂的样子,而灵魂不会随着死亡消失。 娜依塔公主的灵魂里有什么呢?有对他的背叛,有忘恩负义,还有对他的算计。 赫连翊提着那把剑,一步步朝娜依塔公主的宫殿走去。 蔓沧城正是娜依塔公主所在部落驻扎的地方,她是这个部落首领亲妹妹的女儿。他们这里的人,的确与中原人不同,一位公主只要充满野性,敢争敢抢,就同样能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尊贵的身份,万千的宠爱。 在他很小的时候,娜依塔公主就展现出了卓越的天赋,她是个聪明目标长远的女孩。早早地给自己挑好了驸马,在关键时刻却舍弃了他逃跑,此时此刻她在干什么呢?赫连翊想,见到他会是怎样的心情? 她见到他什么心情,赫连翊猜不出来,但反正他现在心情,已经不足以用愤怒两个字来形容。 他走到宫殿大门外,几个侍从上前来拦。赫连翊没说什么,他心中已经想好了,如果他们执意阻拦,他就动手。 所幸那侍从眼尖,倒是一眼将他认了出来。 侍从惊恐万分:“您是……三殿下?!” 赫连翊朝他看了一眼,又朝另外那个看了一眼。 另外一个侍从瞳孔骤缩,这人惊恐的神情,让赫连翊觉得,他跟娜依塔公主私底下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关系。 这倒是很有意思,赫连翊想,大多数人应该都不记得他了,至少见到他,也要稍一愣才能回忆起他是谁,因为他已离开多年,并且故意没打一声招呼,绕开了奎木狼和库尔坎大师来到这里。 他对这里的人而言,是一个危险的不速之客,可这里的侍卫怎会一眼就认出他来? 除非,是娜依塔公主吩咐过,要时刻提防着他会回来。赫连翊想到这儿,不由得轻轻笑了笑,握紧了手中的剑,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手在轻微地颤抖。 是因为愤怒而颤抖。看来她很清楚,自己回来第一个要跟她算账! 赫连翊忽然抬手,抓住侍从的手臂:“公主在哪儿?” 两边的侍从慌忙给他跪下,响亮地高喊:“恭迎三殿下。” 赫连翊觉得这两个狗东西是故意喊那么大声,想要惊动娜依塔公主。 他扭起侍从的胳膊,将他一脚踹在地上,厉声质问:“公主在哪儿?否则我先杀了你!” 侍从冷汗直流,朝大殿瞥了一眼,赫连翊将他甩在地上,提剑朝大殿走过去。 两个侍从连大门都不守了,跟在身后连滚带爬,其中一个扒拉着他的裤腿:“三殿下,请您……在殿外稍……稍候,您……忽然到此,公主还……还来不及准备。小的这就……就……去禀告公主!” 赫连翊一脚踹开他,大步朝前走。 草原的宫殿不比中原辉煌气派,更何况这里还不是澜沧城,不过就是一个部落公主的小小宫殿。从大门到殿内,不过百余步的路数。 赫连翊手中握着剑,杀气腾腾地朝前走,几个侍卫又赶过来,赫连翊看到其中一个身上背着弓箭,伸手索要。 那侍从吓得扑通一声给跪下了,却不敢将弓箭交出来。 赫连翊沉沉地看着他,短暂的片刻,周围所有人都跪下了,他的四周忽然变得鸦雀无声。 “把箭给我。”赫连翊死盯着那个背着箭的侍卫,“你背着箭,却不敢用,是个懦夫,你不需要那把弓箭。” 侍从说不出话,重重地给他磕了两个头。 赫连翊朝他走过去,走到他面前:“我来教你怎么当一个战士。” 那侍从低着头,却左右看了眼身旁的人,仍然不敢将弓箭交给他。 赫连翊拔剑对着他。 “你不肯把箭给我,是不是在这里,有反贼告诉你,要拿它来对付我?” “不,不!小人不敢!” 侍从眼看着一顶公然反叛的帽子要扣在头上,再接下来马上就要头身分离,抬手就将弓箭扯下,颤抖着双手奉上。 赫连翊走到宫门口,四周无人敢说话。在一片寂静声中,赫连翊听到了隔着一扇门,传来时轻时重的脚步声。 这里的宫门是白色的,像雪一样纯洁的白色,他们草原的宫殿都有一个圆弧般的顶,顶上还有一个金色的尖顶,当太阳照下来时,就好像有一道金光保佑着大殿。 他抽出一支羽毛箭,缓缓拉开弓,对准了门缝。 他心中只有仇恨,只有愤怒。 -------------------- 设定上赫连翊所在的草原,并不是北边的草原哦,更偏西,接近西域的方位。所以他们有宫殿,但也有牛马羊群。 公主:你不要过来啊~~ 第108章 老大饶命 他把箭对准了大门的门缝。 从门缝中他看到一些金色的闪光,那些闪片是女孩漂亮的裙摆。光斑闪动的时候,赫连翊甚至能猜出来,娜依塔公主是怎样打着转,在跟周围的人嬉闹。 娜依塔公主忙着和身旁的人打闹,没听清外面的声音。她骑在一匹“马”身上,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男人,跪在地上驮着她四处爬,边上还有三个男人匍匐在地,像狗一样环绕在她身旁,向她露出乞讨般的眼神。 这是公主日常最喜欢的游戏,她想象着自己是威风凛凛的女王,眼前的这些人都是她的宠物。表面上是这些宠物在陪她玩,实际上则是她这样一位女君主,给予这些宠物们渴求的怜爱。她就整天这样对这些人呼来喝去,乐此不疲。 娜依塔公主重重踢了一脚骑着的马,马忽然加速朝前冲去,忽地冲出大门。大门忽然破开。在破门的瞬间,赫连翊松开手中的箭,那一箭射穿了那匹马的头,深深钉在他的眉心,扎进去半截多。 那匹马瞪大了眼睛,从额头顺着鼻翼流下一条血柱,直挺挺地栽倒下去,将娜依塔公主从马上震摔下来。 娜依塔公主尖叫着摔倒,赫连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在瞬间消失,发出一声有失颜面的惨叫,之后重重跌倒在他面前。 他们许多年未见面了,娜依塔公主的容貌让他陌生,也让他亲切,更让他愤恨。 娜依塔公主天旋地转,她跌倒之后,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尚未抬起头,就只见眼前寒光一闪,一把剑钉在眼前,从身旁那匹死“马”的后脖颈扎下去,切下半个头,鲜血溅得她满脸都是。 娜依塔公主再次发出一声惨叫,她在惨叫的一瞬间,敏锐地发现是赫连翊回来了。除了赫连翊,不会有人突然闯入她的宫殿,还上来便大开杀戒。 公主还是一如既往聪慧,她头都没抬就意识到了危险,之后手脚并用爬到了赫连翊脚边,连连求饶:“三殿下饶命,三殿下饶命!” 赫连翊扔掉了剑,他取出第二支箭,架在弓上,对准了娜依塔公主。 公主缓缓抬起头,看到一支箭抵在自己头顶,铁箭锋利至极,轻轻一刮,公主娇嫩的皮肤就刮开一道口子。 而这支箭后,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双蓝眼睛,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娜依塔公主倒吸一口凉气。 人真的很奇怪,明明知道对方是谁,明明已经预料到了见到彼此会怎样,可真到这刻,还是会惊讶,还是会害怕。 还是赫连翊先开口:“公主,别来无恙。” 娜依塔公主眉眼一弯,亮莹莹的眼睛瞬间噙满泪水,她紧咬嘴唇,想要哭,赫连翊却忽地松开手,娜依塔公主发出尖锐的狂叫,箭擦着她的鬓角,从头顶飞了出去。 娜依塔公主大声尖叫着哀求:“哥哥!你先听我说……” 说话之际,赫连翊第三箭已朝殿门内射去,公主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原本匍匐在地上的男人瞬间倒了下去。 大殿内忽然变得很安静,公主顿时鸦雀无声,她身后还活着几匹马,却仿佛已经死了一般,大气不肯出,只在原地缩着发抖。 “公主,你有什么可说的?不如先听我说。”赫连翊瞄准殿内其余的男人,眯了一下眼睛,阳光真刺眼,鲜血也很刺眼,“曾经有人教我,杀人要干净,你不如猜一猜,我会怎么杀你。” 公主吓得眼泪默默往下掉,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转瞬之际,殿内又一个人死了。 公主一回头,看见尸体,吓得再度连连尖叫,她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发现,赫连翊已经彻底脱胎换骨,与以前截然不同了。他去中原只有两种结果,被摧毁或者被重塑,很可惜他是第二种,而如此一来,她面临的危险可就更大了。 她猛地扑上前抱住赫连翊的腿,声泪俱下的哀求:“哥哥,我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求你放过我!” 赫连翊未看公主一眼,却说:“公主怎会有错?” “他们不过是我的玩伴,我跟他们……不过是在做游戏罢了。” 赫连翊匪夷所思地看着公主,眼神冰冷:“你以为我会在乎?” 公主转而改口:“我错了,当初我不该抛下你离开。我……我很后悔……你离开的这段时日,我每日备受煎熬……” 赫连翊扔弓箭,转身看着身后一群侍从:“都听见了吗?!公主亲口承认,当初我被抓去中原,就是她当年出卖了我!她忘恩负义、卖主求荣、理当问斩!” 众侍们无人敢应答,公主万万没想到赫连翊给她扣了更大的一顶帽子,近乎原地跳起来,疯狂尖叫着辩解:“不,不是的!我只是……我只不过是小时候不懂事,小时候的事怎么能当真呢?” “公主所言甚是,小时候的事怎能当真?”赫连翊勉强冲公主挤出一个微笑,却咬牙切齿地质问,“所以公主,你我根本毫无半分情谊可言!你以为我还会顾念半分往日之情吗?你以为我还在乎你吗?!” 公主懵了,她匪夷所思地看着赫连翊,她变得更加美丽了,任何男人都对她毕恭毕敬,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这样否定她。她打心眼里觉得不可能,甚至特地确认了一下,赫连翊身上有没有带着那把金刀,他难道就如此冷血,一上来就要跟自己你死我活吗? 可惜,没有。公主那一瞬间,近乎绝望地流下了一行泪。她真的认为自己死定了。 就在她一心赴死的时候,赫连翊一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你给我听着,现在还有唯一的办法能救你自己。你苟且偷生陷我于不义,你不配做草原的女儿,你的部落不配再做草原的勇士!你若是不想牵连你的父母和部族,立刻把军队大印交给我,否则,我杀了你,再灭你族人!” 公主强忍着泪,拼命点头。 -------------------- 起承转合要军权。 公主:我只是一个爱玩游戏的小女孩我有什么错,嘤嘤嘤。 宝宝们,下下个礼拜开始入V啦,我不会倒回去的,一百多章都是免费滴,不入V木有榜单呜呜呜。因为是剧情文,所以大家根据需求订哦。 祝大家看文愉快ヾ(▽)ノ 第109章 第一支军队 “把调军的大印给我,我跟你一起去,别给我耍花招。” 公主还是强忍眼泪,拼命点头。 娜依塔公主忍受了这辈子遭受过的最大屈辱,她被赫连翊抓着肩,像提一只鸡那样抓去面见部落的首领,满脸都是血污,几滴眼泪滑落眼角,紧闭着嘴,连大气都不敢出。 部族的首领正煮着奶茶吃羊肉,刚撕开一只烤羊腿,就出事了。他见到赫连翊吃惊的模样,与娜依塔公主如出一辙。 大约是料到公主的作风,迟早会惹出事端,她的叔父只是吃了一惊,迅速就换上一副平静而恨铁不成钢的羞愤,指着公主的鼻子,疯狂抖着手,从牙缝里憋出两个字:“你呀……你呀……” 公主眼泪默默地掉,急切地催促:“叔父,你快把调军用的印给他,快点!” “什么?!”叔父听闻此话,脸色大变,抄起羊腿就朝公主脑门上敲了过去,“你惹出了什么大乱?!” “叔父,你就先给他吧。”公主带着哭腔哀求,“我重要还是一块大印重要,反正,反正他还会还给我们的嘛。” 真的吗?叔父脸上写着不信。这可是调军的大令,哪有轻易给出去,再轻易还回来的道理。 赫连翊在一旁开口:“公主当初陷我于不义,将我丢在燕国大营之中,独自逃回,此事想必你也知道,不必我再多言。” 公主的叔父的脸色刹那变得极为难看,再次拿起羊腿,重重朝公主脑门拍去,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就去拿大印。 她的叔父速速取来了大印,低着头双手轻颤地奉上,痛心疾首地说:“小女性情顽劣,请三殿下宽恕!我之后一定严加管教!” 能管教早就管教了,他们只是不想受到牵连。 赫连翊语气渐缓问他:“我父亲怎样了?” “他……很好。” “告诉他,等我收拾完残局再去见他。” 赫连翊甩开公主,公主踉跄着朝前迈了几步,赶紧躲在了叔父身后,赫连翊接过大印,这种黑色的铁块,被打磨成正圆形,上面用金丝镶嵌成雄鹰的图案,每块正面上雕刻着骏马,反面有一支利箭。 调军用的大印,草原有十八块,十八个部落分别各率小部落十余支,他们都是骁勇善战,以一敌百的精锐。 赫连翊将大印紧紧攥在手里,转身就走,娜依塔公主不死心地追出来:“哥哥!你要去哪儿啊?” 赫连翊回头看了她一眼,冲她微微笑了笑。 娜依塔公主迅速抹了抹自己脸上的血迹,破涕为笑,她追上来,低声拉着赫连翊的袖子,故意碰了碰他的手心,轻声细语:“哥哥,你别生气了,就算我以前不对,我们现在可是盟友啊。” 她天生聪慧,知道对付小男孩和成年的男人是完全不同的。 一个男人长大以后,想要的未必是一个贤惠的妻子,一个温柔的贤内助,她深知没有那么多痴情种,哪怕是赫连翊这样的也不例外,她早早看穿了这一点,所以才敢这么放肆大胆地养狗,跟其他男人乱搞。 只要她对赫连翊有用,赫连翊就会重新跟她重归于好,若赫连翊能当上王,她照样能当草原上最美丽的皇后,纵享荣华富贵。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大印,她相信赫连翊明白这个道理。 赫连翊凑到公主耳旁,轻声对她说:“公主,实在抱歉,我爱上别人了。” 他说罢转过目光,看到公主眼中流露出的震惊。他们四目相对,久久地深深凝望,在时隔很久以后,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喜悦,还有报复的快意。 “公主,多养几条狗,你可以让他们继续陪着你。”赫连翊伸手将她脸颊上一道明显的血渍擦掉,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因为,我不在乎。” 赫连翊夺走了大印,现在蔓沧城就由他控制。他走进大殿,那些尸体已经被以最快的速度抬了下去,这里变成了他的宫殿。 他独自一人站在温暖的大殿里,朝那张铺着虎皮的椅子走去,到目前为止,他依然觉得心里跟大殿一样空空如也,那枚大印握在手中慢慢地焐热,像一截黑色的月亮钻进血管,横亘在他心中。他甚至希望那几具尸体没抬下去,杀戮或许能带给他一点点的慰藉。 一路回到这里,他身上新伤旧伤遍布,松懈下来的一瞬间,他心底被绝望淹没,每走一步都觉得抽筋拔骨地疼,靠着椅子坐下来的时候,他小声地倒抽了一口气。 椅子上铺着一张柔软的虎皮,他靠在那张虎皮上闭上眼睛,睡了很长时间,等到再醒来时,已是深夜。 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他曾经梦见过许多次,裴静在他梦中变成一个小姑娘,满足了他许多幻想。但是这一次,裴静在他的梦中变成了鬼,附在他身上,赫连翊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赫连翊在梦中有种清晰的感觉,那个鬼附在他身上,慢慢地在他身上凝成一层皮,而他原本自己的皮囊消失了。当这张皮被揭下来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血肉和骨头露了出来,他变成了一个面目模糊的野兽。 他在梦中惊醒。 他醒来的时候恍惚了很久,周围的一切都让他陌生,他想起洛阳的小屋子,无论是高大人的府邸还是王府,他的屋子里都堆得满满当当,那里除了被褥,刀剑,还有很多书、青铜摆件和彩瓷瓶,和一些送来的糖果和蜜饯。 赫连翊从未仔细观察过他们,可此时此刻,他忽然想起了那里的所有细节,记得床头的小花瓶,记得裴静送他的那盒针,记得夏日的风最早从那边吹过来。 他就好像回光返照似的追忆起似水年华,然后直接跳过这些温馨的时光,跨越到裴静的死亡,定格在那个可怕的村庄,那个阴暗的小屋子,那把正中胸口的刀上。当他在回忆起这件事时,紧紧咬着牙关,攥紧了那张柔软的虎皮,弓着背,真的像一只潜伏在黑暗中准备狩猎的野兽。 他要杀了奎木狼,他一定要杀了奎木狼! -------------------- 草原副本已开启,我保证下周剧情有裴师傅~ 第110章 女王的宠妃 奎木狼当然知道赫连翊想要杀掉自己,但他却觉得,不足为惧。一个年轻王子,受他掣肘却无还手之力,对自己恨之入骨却无可奈何,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让他高兴的事吗? 他素来争强好胜,很喜欢赫连翊讨厌他,却又拿他没办法的样子,甚至因此对赫连翊还生出了一点怜悯之心。他将赫连翊交给库尔坎之后,就策马离去,打算先在部落里休息几日。 他不必亲自出手,赫连翊回来的日子,并不会好过。光一个娜依塔公主就够赫连翊受的,这公主能争会抢,最会给人使绊子。等娜依塔公主耗去赫连翊大半的精力,他再出手不迟。 奎木狼在这个夜晚,久违地喝着酒,烤着羊肉串,赏着月。天气很冷,他却觉得浑身热血沸腾,他回忆着先前是怎样一番运筹帷幄,将那中原的小王爷给弄死了,又把赫连翊控制在自己手中,就觉得心潮澎湃。 草原的王位,迟早是他的! 而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娜依塔公主绕开蔓沧城的大殿,轻手轻脚地来到了后宫。 她悄悄推开门,看到五张惊恐万分的脸,赶紧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这是她养在后宫的男人,这些都是她的玩物,他们都是她的狗。 她清点了一番人数,原本有11个,现在只剩下5个了,竟然被赫连翊杀掉了6个。公主心疼极了,她赶紧招呼下人们送来好吃的和金银珠宝,并流下了几滴悲伤的眼泪。 “是我对不起你们。”公主小声啜泣着,泪眼朦胧,娇声劝说,“等他走了,我一定好好补偿你们。” 等他走了……问题是赫连翊看起来不太想走的样子。 这几名男宠个个都吓得面色苍白,他们连娜依塔公主都不敢忤逆,个个娇滴滴的,今日又当场见识到了脑壳开花的场景,更加不敢跟赫连翊作对。 其中一个看到公主,率先哭了起来,翘着兰花指抹眼泪,其余的也一副潸然泪下的模样。 娜依塔公主将丰盛的晚饭端上来,这几人畏畏缩缩不肯吃,娜依塔公主面露不悦,伸手抬起一人的下巴,岂料那男宠竟然缩了一下。 公主狠狠捏住他的下巴:“怎么?害怕了?” 男宠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她从这名男宠的脸上看到对自己的不信任。他们认定她大势已去,若是继续当她的男宠,恐怕会像先前那几个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娜依塔公主纤细的手指,一捏他的脸,勾住男人的下巴,嘲讽道:“势利眼的东西!觉得我保不了你们了?” 男宠们就算这样想,也不敢这样说。 “吃着我的饭,躲在我的屋檐下,你们除了我,还能上哪儿去?”娜依塔公主轻声细语地劝,“你们怕外面那个男人杀了你们?放心,他没有这么小心眼,他连正眼都不会看你们一眼。可你们要是走出这间屋子,连普通的侍卫都打不过,以为还能活着离开吗?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安全。” 这些男宠们听闻这话,简直已经不想活了。 公主说着,目光挨个从这几人身上扫过,这五人低声下气地坐在她面前,竟产生了一种在学堂上课挨训的哀愁。 看来这几个人是靠不住了,娜依塔公主在心中盘算着,她得要一条更好的狗。 这一夜,所有人各怀鬼胎,在心底纷纷打着自己的算盘。用中原的历法来算,这是正月十三日,尚未过元宵节,仍然是团圆的好日子。 草原的风很大,却很少下雪。一场雪可以铺满一座城池,却无法覆盖广袤无垠的草原。越往西风越凛冽,在天的尽头,是高高的山脉,山顶最接近天空的地方,有一块千年不化的雪。 娜依塔公主算错了一件事,她以为赫连翊再也不理他了,没想到第二天,赫连翊主动来找她。 他昨日来时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的,穿着一身不知从何处找来的破布衣,满脸杀气,娜依塔公主甚至都来不及看清楚他的容貌。就算勉强看见了一点,人在咬牙切齿的时候,就算绝世容颜,也要打折扣的。 可过了一天,赫连翊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蓝色的上衣,下身的衣裤上面绣着大块的花朵和祥云,衬得人生机勃勃。赫连翊将头发扎了起来,他的扎发方式很特别,想来他已经习惯了这样,将头发全部挽到脑后扎起来,却又不完全是中原人的样式,留了一半的头发编成一截截的小辫子。娜依塔公主总算得见他的真容,不由得喜上眉梢。 许多年不见,赫连翊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个年轻的英俊的男人,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干柴一块。他长出了肌肉,拉得开弓箭,领略了人情冷暖,无论是高兴还是愤怒,眼睛里都闪闪发亮,敏锐又坚决。他今后会如何尚未可知,但就凭他一回来就想要大印,娜依塔公主觉得他以后能成大事。 当年她敢出卖赫连翊,现在也敢出卖自己的部落,她可不管男人之间的争来斗去,她只关心自己能得到什么。 赫连翊成长中最关键的那几年去了中原,在中原学了武艺读了书,此外还沾染了王公贵族的贵气,娜依塔公主觉得他与这里土生土长的男人,完全不同。 男人永远是下一个更好,娜依塔公主眨眼就看不上那些男宠了。她欣赏赫连翊,她甚至开始盘算着,什么时候去找个中原人收作男宠,岂不更妙。 可惜娜依塔公主的喜悦,还没从眉梢蔓延到嘴角,赫连翊就已站在了公主的面前,劈头盖脸地质问:“你的男宠呢?都到哪里去了?” 娜依塔公主脸色一变,委屈极了:“都已经被哥哥杀了呀。” 赫连翊抬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拖到面前:“你以为我瞎了吗?昨日我特地给你留了两个活口,交出来!” 娜依塔公主被揭穿了,气得捂着自己的脖子,气急败坏地问:“你……你……怎么不干脆昨天一起杀了?你连我也一起杀了算了!” -------------------- 划重点:小王子翻新了,变得帅气又高贵。 下一章周五,斯米马赛跟着榜单有点慢,但我会保证质量 第111章 动真格的 “我杀你有什么用?”赫连翊松开手,他坦诚地对公主流露了他的冷淡,“没那个必要,你死了跟死了只蚂蚁没什么两样。” 公主气得满脸通红:“那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赫连翊冲娜依塔公主冷笑,猝不及防地回答,“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当然是我对你的男宠感兴趣啊。” 娜依塔公主倒吸一口凉气,万万没想到事情竟会变成这样。 “你那几个男宠里,可有擅长绘画之人?叫一个过来,我知道你私藏的不止这几个。”赫连翊伸手来要,攥住公主衣领,“交出来,我就容许你继续跟他们勾勾搭搭,否则,我全都杀了。” 他还当着娜依塔公主的面,摇了摇那块军队大印。 娜依塔公主在原地平复了一下心情,与其他男人厮混被发现不算什么,被抓到大营让赫连翊拿走了玄铁印也不算什么,但是现在,娜依塔公主深刻地觉得自己遭受了巨大的侮辱。 赫连翊竟要将她的男宠抢走!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娜依塔公主美丽的脸上,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再强行捋平,“你……不要欺人太甚。” 赫连翊转头朝门外喊了声:“来人,把公主拖出去……” 公主尖叫:“给给给,我没说不给你!” 就算娜依塔公主心底一百个不情愿,她现在也没有办法。 赫连翊知道她没有办法,将调军大印收好,对她拱手而笑:“我只给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以后,我要看到人,提前谢过公主。” 娜依塔公主忍无可忍,抱怨了一句:“你就这么急吗?” 赫连翊的表情颇为耐人寻味,他故意回答:“是啊,我一刻都等不了,所以你快点。” 娜依塔公主气得扭头就走,她走路带风,风风火火地回去,揪出一个平日里擅长刺绣绘画的,叫他滚到赫连翊那儿去。 那男宠听闻赫连翊要找他,以为要将自己五马分尸,吓得抱紧公主大腿直哆嗦:“公主救我!” 娜依塔公主冷眼看着他:“别在这儿装了,他看上了你,现在你可有福了,享福去吧。” 真的假的?男宠心中立刻浮现出昨天赫连翊咻咻放箭的场景,他胆小,觉得还是跟着公主比较安全。 但纵使他百般抵抗,最后还是被公主丢到了赫连翊那儿。男宠一进大殿,就看见赫连翊手里拿着一把剑,聚精会神地看着剑锋,见他进来,精准地抬眼瞄了他一眼,手中的剑微微动了动,一道寒光闪过。 男宠吓得两腿一软跪下,差点当场晕过去。 “替我画张画,我告诉你画什么。”赫连翊头也不回地扔过来一支羽毛笔和一卷羊皮纸,“我马上就要。” 那男宠慌忙将笔拾起来,不出片刻,便画下了一个人。赫连翊久久地盯着那张画,他仿佛看到那张画上的面孔扭曲起来,对他大笑,那大张的嘴变成黑暗的洞。 这张画,他只要多看一眼都会怒从心起,他一把将羊皮纸拧起来,一剑对准那只眼睛扎下去。 那男宠吓得当场闭上了眼睛,好像那一剑刺中的是他的眼睛。 奎木狼,当初你怎么就没死在王府里呢?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马上就要到了。 纵使天各一方,这世上万般风景变化。可唯独天上的明月,无论是透过洛阳王宫层层掩映的窗扉,还是站在一望无垠的草原,眺望的时候,阴晴圆缺的角度,都是一样的。 元宵佳节,草原和洛阳一样热闹,草原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刚回到部落的三殿下赫连翊,忽然出现在蔓沧城,手持调军大印,亲率一支军队,全境征讨一名罪犯。这名罪犯,根据发出的通缉令来看,很快被认出,是一个叫目格的人。 奎木狼,那是他在中原的名字,此人本名为目格,是草原十八个部落中,其中一支首领底下的卫队长。目格生性乖戾,但身份却不高,因此先前有好长一段时间销声匿迹,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岂料再听到他的消息时,他忽然就成了通缉犯,遭到了赫连翊的追杀。 目格与赫连翊之间的过节,无人知晓。但事一旦起,原因是什么就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个忽然从中原回来的皇子,他将以怎样的身份和姿态,重新在这里找回他的位置。 欢迎他回来的人有,不欢迎他回来的人也有,于是,两拨人各为其主,迅速聚在一起,在早春尚未回暖的冷风中,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厮杀。 奎木狼把赫连翊交给库尔坎,本以为能休息几日,没想到三天一过,天都变了。他自己忽然成了通缉犯,赫连翊拿着大令,满草原的追他。 原来还有点本事,目格并不慌张,反倒是有些欣慰,欣慰之余,更生轻蔑。既然赫连翊手中有了军队,那他们就好好地打一场! 目格自然不愿束手就擒,说反就反,公然率部众反抗。 赫连翊没有带过兵打过仗,就算他得了调令,那又怎样?目格根本就不怕他。他现在不过是个尚未得势的皇子,一旦公然与其他部族争斗,他的父亲为了各部族的团结,都未必会出手相助。 他的父亲会把王位给一个不足以服众,又不在身边长大的孩子吗?这个孩子在青春正好的时候去了中原,他现在的心里想着谁惦记着谁,他们谁的心中都没底。 万一这孩子已经被那些中原人收服了,回来恩将仇报,怎么办? 而这些,赫连翊心里都清楚。 人长大的过程中,到了某一天,会忽然发现自己一无所依,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在,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前途与结满霜冻的草地是一样的颜色,根本看不清未来究竟在何处。 而这一日,燕国的边塞也一样的热闹,热闹是因为过节开荤,罗斌大将军跟边塞东市那边的人那儿,买来的新鲜羊肉,切成小块串成串,撒了蘸料烤得又酥又脆端上来,犒赏全军将士。 -------------------- 周日入V,连更三章。 裴师傅上线! 第112章 春日绵绵 大将军罗斌在营地里煮着面,面还没煮开,有个斥候就冲了进来,规规整整地跪下,字正腔圆地禀告:“大将军,前线来报,有约2万兵马被调离最近的营寨,往蔓沧城方向而去。” 罗斌大将军面露一点笑意,掏出一个鸡蛋,扔进煮面的锅里。那鸡蛋在沸水里滚了几圈,忽然炸开了一个小口,发出嘶嘶的爆裂声。 就如同眼前的时局,已有了隐约要炸开的趋势。 “继续盯着。” “是。” 待斥候走后,罗斌大将军独自一人,忽然喜笑颜开。他又叫来一个下人,吩咐到:“给洛阳写封信,就说一切如小王爷所料,让他放心。” “是。” 下人转身要走,又给罗斌大将军叫了回来:“切记,此事一定要保密。” 下人点点头,面色凝重地走了。 这封信再隔了半个月之久才传到洛阳,此时,天已有了微微的暖意。 洛阳还是一如既往的华美而热闹,无论何时,这里总是比其他地方,更令人神往。这里的春天不是春雨带来的,冬春交际的雨,落下来的时候有种哀婉的凄冷,会让人想起久久看不见光的日子,阴暗的屋子里的木头长了毛,衣服一股淡淡的霉味,地上氤氲不去的水渍,而灶头总要几次才能点燃。 但在某个春日里,持续阴灰色的天会忽然亮起来,座洛阳城中的佛塔顶端,乌云散去,金光普照,于是,春日便到了。 这一封信传至皇宫,率先呈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在宫中念书写字,看到一封信呈上来,却并不是给自己的,扫了眼便让下人送回去。 宫女轻声回答:“小王爷说请陛下先看。” 皇帝丝毫不领情:“既不是给朕的,朕又何必多看,拿回去。” 宫女眼见着皇帝没有要打开的意思,轻手轻脚将书信取走,刚走到宫门口皇帝又说:“等他伤病好点了,亲自过来解释。” 宫女赶紧回答了声是,片刻便消失在了宫门外。 解释,一般都伴随着说来话长。 好在皇宫中的日子很安稳,在那以后又过了一月有余,待到冬日土黄的泥地渐渐地变绿,枝头的绿意一下子漫得满城都是,与梨花挂满枝头,水灵灵地滴着晶莹的露珠,已是阳春三月。 裴静结结实实的胸口挨了一刀,抬回来的时候,假如只用肉眼判断的话,差不多已经可以准备后事了。 但不幸中的万幸,他受重伤的模样被盈玉公主看见了,当时宫中太医下人谁都不敢说话,大家默认病人需要安静,手忙脚乱地处理伤口,四面透着一股惨兮兮的绝望。 唯独公主的惨叫声惊天动地,好像被刺了一刀的不是四哥而是她自己,公主立刻借题发挥了起来。 人世间竟然如此吵闹之人!盈玉公主疯狂的尖叫声响彻云霄,她足足尖叫了一炷香的时间,裴静在还剩半口气的时候,被她吵醒,然后很不幸地遭到了二次伤害。 因为盈玉公主冲了上来,抓着他的手臂猛烈地摇晃,边哭边聒噪地在他耳边叽叽喳喳。 公主战力非凡,绝非寻常人能比。她气血充足、精力旺盛、声音洪亮、一个能抵树上一窝麻雀。 她的指甲很长,掐得裴静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周围根本无人拦得住疯狂的公主。公主的表演欲在此刻达到了巅峰,她最开始的确是担心裴静的伤情,但中途开始沉浸在出演一个伤心欲绝的角色之中,哭个不停又叫个不停,一会儿骂太医没用,一会儿斥责宫女是废物,还顺带把珠儿也骂了一顿,直到皇帝前来才罢休。 皇帝跟公主的态度简直是冰火两重天,他看到裴静受伤,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低垂下了眼帘。他看着太医们给他止血,上药,待了一会儿,拍了拍太医的肩,丢下四个字:“让他别死。” 天子之命,臣子不敢不从。 这四个字比什么都管用。因为,皇帝说的是,让他别死,而不是,别让他死。身在宫中,仅仅两字顺序之差,意思也是天差地别。 皇帝直接对裴静下的命令,不许死。 裴静当然听见了。 裴静被救回来一条命,然后又休息了将近三个月,前两个月只能躺着,最近总算能起来动一动。以前他动不动吐血,现在血倒是不吐了。想来是人身上的血就那么点,不在心里淤着,就朝别的地方流。胸口挨了一刀,剜开了个口子,以后伤好了也留下了疤。从今往后,想来也别无伤心事可以缠绕在心上,久久不能放下了。 皇帝日理万机,裴静的事很少过问,他只要知道人没死就可以了,其余的,宫里那么多人自会帮他打理。结果这一耽搁,就足足过去了三个月。 春雨一场比一场大,真到了春意盎然的时节,春雨的确如酥油那样润。好雨时节,雨水像帘幕一样从天边挂下来,沙沙地落在屋檐上,宫墙上,花园里,油泼似的明亮的一层,把那些彩釉和竹叶都刷得明亮极了。 裴静闲来无事就弹琴或是看书,那一日,他站在宫中,望见雨纷纷落下,一只蝴蝶在一朵桃花上逗留了很久,翅膀被沾湿了怎么也飞不起来,不由得心生爱怜,拿了把伞过去,替那只蝴蝶挡了一会儿雨,之后,那蝴蝶才悄悄飞走了。 他遥望着那只蝴蝶飞走,顺着目光看到大殿,觉得是时候去见一见皇帝了。 他特意等雨停了再去找皇帝,那时已近黄昏,宫门前的灯已亮了起来,宫灯在夕阳底下闪烁,一道金色的砂砾从宫门延伸至大殿内。裴静走到皇帝面前,轻轻地跪下。 皇帝在逗一只新送来的黄腰太阳鸟,这种小鸟喜爱热闹,总是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有点像盈玉公主,却比她可爱多了。 皇帝淡淡扫了眼裴静,面色如常:“来了?” 裴静重重地扣头:“多谢皇兄救命之恩。” “要谢去谢高桥特使,是她救了你。” 裴静仍然跪在地上:“皇兄深谋远虑,若非陛下肯派人相助,臣弟早已在山坳之中,被烈火烧死。” 第113章 听我狡辩 皇帝转过身,一拂袖,太阳鸟朝身后飞去,落在一只瓷瓶口。皇帝的目光也像飞雀一样落在裴静身上:“没有高桥特使,你的确就会被烈火焚烧而死。如此说来,你早有准备会挨那一刀,也早就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 裴静沉默了一会儿才答:“皇兄明鉴。” 皇帝笑了笑,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恰巧宫人来了,送来了暖茶和点心,皇帝使了个颜色,两个宫人赶紧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裴静大病一场,脸色苍白,看得出伤势未愈,跪下去和起身都是慢慢的。这一次遭人刺杀,也的确是惊险至极,总算捡回来一条命。 长兄如父,皇帝就算有关心的话,出口也变成了埋怨。 “你先前对朕说,你有万全之策,能查清楚灵州的谋杀案,也能保证赫连翊不会回国谋反。”皇帝坐下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却压不住隐约的怒火,“结果你的计划就是白挨一刀,然后将赫连翊放走?!” “皇兄息怒。” 皇帝怒气更盛:“朕还没发火呢,要不然你还能安静修养几个月!” 裴静深深地叹了口气:“而今灵州灾祸已除,百姓安定,皇兄已无后顾之忧。” “可朕差点失去了一个亲人。” 裴静听闻,愣了愣神,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回话:“多谢皇兄挂怀。” “谢别人去吧,你最该谢谢高桥特使。” 高桥特使的轻功出神入化,来无影去无踪,奎木狼无法察觉到她在暗中跟随他们。也多亏了高桥特使,在裴静被刺了一刀后,趁乱将他拖走,给他最快地止了血,当然还发现了一点诡异的事。 裴静身上的血好像出的也太多了点,他就好像一颗破了皮的汤圆,高桥特使一抓一手血,着实让她震惊万分。 这血的粘稠度是正常的吗?高桥特使虽然很少动手,但又不是不知道人血是怎样的。 当时火光四起,高桥特使没时间想那么多。高桥特使永远这么冷静,哪怕裴静性命垂危,她也一副已看淡生死的模样。她将裴静扛回来,不紧不慢地叫来太医,以及,为了防止他跟待产的孕妇一样大出血而亡,高桥特使无情地给他来了几十针,封住了他浑身上下所有重要的穴位。 可这些,都还不是皇帝想要听到的。 “你替朕出去查案是假,实则是想确认赫连翊是否逃离了洛阳,想暗中将他放走。你欺君罔上,罪不可赦!你自己说,朕该怎么罚你?” “皇兄知道,这不是我的本意。” 皇帝嗤之以鼻:“朕可从来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好吧,看来皇帝觉得他现在解释就是掩饰。 裴静想了想,还是承认:“皇兄猜的没错,我出去查案,其实并没有那么大把握能查出些什么。我只是隐约觉得,此事与奎木狼有关,可奎木狼当时又不在洛阳城内,若是让奎木狼就这样将赫连翊带走,再加以煽动,恐怕真如皇兄所想的那样,他们会联合起来,于我朝不利。” 皇帝放下茶碗,他倒要听听,裴静还能编出什么话来圆回去。 “我到了灵州,深夜在山中发现了几个屠杀村民的杀手,他们说是受圣使的指派,在山中潜伏,残杀百姓。” “圣使?”皇帝只是稍有惊诧,“我朝没有自称圣使之人,既然是圣使,想来是西域之人。” “皇兄圣明。” 皇帝不太喜欢熟悉的人拍马屁,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绷着脸:“你继续说。” “在抓住这几个杀手之后,我将他们斩首示众,我料想那名圣使发现手下的人被杀了,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或许会趁我远离洛阳,对我痛下杀手。而我身边又没有侍卫,处境非常危险,所以只好另想办法。” 裴静所说的确实实情。当时,他已察觉到了危险,自己在外孤身一人,唯一的侍卫还跑了,雪上加霜的是,赫连翊还被当成了这些杀手的首领。 裴静一怒之下,将这些杀手全砍了头。之后他在愤怒中怀疑了一天的人生:他这几年让赫连翊跟在自己身旁,好吃好穿地招待着,找人教赫连翊读书习武,没让赫连翊受半点委屈。关键时候这人连人影都没见着,他怎么能这么倒霉。 现在自己落入危险之中,赫连翊不仅半点没帮上忙,想必这会儿还在心里记恨自己,那他这些年岂不是白干了?! 他什么身份?他想要什么得不到?他咽不下这口气,受不了这天大的委屈! 不管怎样,裴静不能容许赫连翊占自己这么大个便宜,赫连翊是他自己放走的,但他这会儿又不乐意了。 赫连翊很了解他,他的确就是很拧巴,聪明又心细,却也因为心细而敏感,容易钻牛角尖。而且越是拧着无人开导,他越有可能做出故意吓坏所有人的事情来。 裴静另想了个办法,而他所说的另想办法,就是在刺史府,让刺史大人叫来了十名绣娘。 这十名绣娘都是灵州城内最好的绣娘,裴静深夜把她们聚到一起,要他们替自己织一件软甲。 原先赫连翊跟他提过一次,奎木狼身上穿着刺猬甲,因而躲过了攻击。这会儿裴静正拧着呢,赌气要一件一样的。绣娘们哪里织过这种东西,她们个个面露难色,怯生生地说自己织不了。 裴静见她们都没了主意,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着取出十两黄金放在桌上,拿手指轻轻一敲。 “这里有十两黄金,我只给你们一夜时间,织好了我就再加十两,人人有份。”裴静的目光从每位绣娘身上略过,微微一笑,“你们只有一次赚大钱的机会,而我呢,也不缺钱。” 啊!黄金敲打桌面的声音,简直如同仙乐呀! 绣娘们原先一个个缩在凳子上,面露苦色,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看见黄金,眨眼之间个个都两眼放出金光。 可见只要钱给的够多,什么样的衣服都织得出来,人的脑子也转得特别快。 -------------------- 高桥特使跟着裴静这段,91章皇帝有说过,他派了高人前去相助。 高桥特使:我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114章 诡计多端 绣娘们七嘴八舌讨论了一阵,提出用榕树的藤来编织软甲。榕树寄生在别的树上,垂下来特别软,又极有韧性,最适宜做贴身的护甲。 既然选定了方案,那就立即执行。 她们彻夜为裴静编织衣服,以榕树和藤为料子,不出几个时辰,就为他编织了一件轻薄如翼的软甲。 裴静当然是立马就穿上了,以防不测,并爽快地赏了她们不少金银钱财。 皇帝听闻他身上当时穿了软甲,难得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你是说,你提前就做好了防备?” “是。”裴静略过了中间他那一大段纠结的情绪,在皇帝面前,他永远都是温柔又无半点私心的模样,直接说了找绣娘们织软甲的事。 “那你怎么会流那么多血,朕见你抬回来是性命垂危,身负重伤。” 裴静很无奈地笑了笑。 这又是另外一个局了。 绣娘们拿榕树和藤蔓做护甲,让裴静想到了另一个办法。裴静先是让绣娘织了一件软甲,之后等进了山,他又谎称晚上饮酒后身体不适,要出去走走,趁机偷偷溜出去,去山中寻找龙血树的下落。 龙血树,他曾在医书上看到,此树的汁液鲜红如血,难分真假,只有深山老林中才有。 这可真是老天爷相助!裴静找到了龙血树,并上去割了几刀,果然发现这种树的树汁与鲜血十分相似。 裴静将龙血树的汁液收集起来,用软皮袋包好,塞进软甲内,以防不测。 一个人在外只能靠自己,虽然是下下策,不怎么光彩,有损皇家威严,但裴静还是决定把对面的人,先引出来再说。 之后,他就遇到了赫连翊。 赫连翊并没有走,而是悄悄跟着他,一直跟着他来到了山里。见到赫连翊的那一刻,裴静内心百感交集。 他很高兴赫连翊舍不得自己,哪怕周围这样危险,依然没有抛下他走。而他一旦兴奋起来,精神状态跟盈玉公主如出一辙,带有一种诡异的疯癫。他们都是同一个父亲生的,出生在皇家,血脉中流淌着难以撼动的控制欲,还有不顾一切的执着。 裴静当时表现得非常淡定,但他心中已经了一个全新的计划。他不能让赫连翊留在这里,有人明摆着要陷害赫连翊,留在这里对赫连翊非常不利。但也不能就这样放赫连翊走。在他们一同成长的这些年里,他们之间有了很多旁人无法触及的感情,裴静想要把它留住。 希望你永远都爱我,永远都惦记着我,哪怕天各一方,此生不复相见,也要永远都爱我。 你既然选择了当我的侍卫,一辈子都要对我忠心耿耿。 当他产生这样一个念头之后,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他就已经想到了一连串缜密的计划。他不仅想到了后续该怎么做,怎样一石三鸟让赫连翊永远忠于自己、让皇帝满意、以及杀掉奎木狼,他甚至连在几个月后,怎么跟皇帝交代这件事都想好了! “我故意落入奎木狼的圈套,用龙血树伪造了血迹,让奎木狼以为自己得手,并且真正杀死了我。如此一来,他便能顺利将赫连翊劫走,带回草原。” 皇帝沉吟片刻,问:“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永远不可能像我和皇兄这样,还能坐在一起喝茶聊天,他们一定会分裂。” 裴静说到这里,拿起了桌上一颗小小的青梅。青梅蜜饯,上面撒了一层盐,吃进嘴里又咸又酸,干瘪的果肉把所有的滋味都裹了进去,变成一种经得起存放得更久的东西。 他咽下去时,百种滋味从心头泛上来。他觉得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就像腌制一颗青梅,为了更长远的留下些什么,必须改变一些皮肉的表层,而这种改变让他难过。 他吃了一颗青梅,然后才慢慢地说。 “只要我一死,他们一定会分裂,这些年他对我忠心耿耿,我有把握让他因此对奎木狼怀恨在心。草原内部战乱必起,而皇兄想要的,无非也就是天下安宁,这样,皇兄就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皇帝也抓起一颗青梅,只不过他没有品尝,只是捏在指尖看了几眼,之后又轻轻地放下。 “这就是你的计划?” “是。” 皇帝笑了,最开始是欣慰,只是当他嘴角的弧度愈发扬起之后,以一个略空寂的笑容终结。 当一切隐没的端倪,渐渐明朗起来的时候,心中的空虚和寂寞,也随之牵连而出。 “你想让他称王?” 裴静低头回答:“他们不会永远分裂,总要有人取胜,皇兄不会想看到奎木狼称王,那样的人报复心太重,对我们也没有情谊。不过,以后的事没人会知道。” “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朝廷,为了皇兄,朕知道你尽心尽力。”皇帝给裴静倒了一杯茶,“可是就非得去挨那一刀吗?” “臣弟是自愿的,为了皇兄为了朝廷,我做什么都可以。” 裴静望着眼前的茶杯,几根茶叶在沸腾的茶水里浮浮沉沉,茶汤慢慢地变成浅金色,像是一缕夕阳落入碗中,慢慢地荡开。 “你跟我一样,不喜欢说自己的事。”皇帝难得露出了一点除了威严和笑容以外的神情,像个兄长那样只有关切,“再去找个人陪着你吧,如果你想要,再让高大人去找一个。” “我不知道我要什么,我在皇兄身边,得到了所有我应得的,可有时候也觉得……” 也觉得怅然若失。 裴静的话戛然而止,再说下去,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皇帝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殿外的夕阳彻底落下去。等太阳全然落下去了以后,许多事情反倒变得简单起来。 裴静跟皇帝也只能说这么多,更多的,他实在是无法开口。他跟皇帝聊完,觉得精疲力竭,伤还没好全,很容易觉得累。 他刚回到自己的住处,听到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他不扭头都知道是谁,干脆就不管,于是盈玉公主就笑嘻嘻地从帘子后面撩开一截,先探头探脑地朝里看了眼,再半截跨进来,见裴静没立即轰她走,直接迈了进来。 -------------------- 下一章周二呀。 第115章 永远对我忠诚 盈玉公主笑盈盈地进来:“四哥,你跟皇帝说什么悄悄话,能不能让我也听听?” 裴静朝座椅上一靠,捂着胸口,满脸倦容。似乎看见公主,就已然当场导致了他旧病复发,随时都会猝死。 裴静敷衍地回答:“你怎么不直接去问陛下?” “我问过他了,可陛下不告诉我,他让我等,而我已经等了两三个月。”公主脸上的笑意犹在,却渐渐冷了下去,最终眼眸中阴云密布地看着她四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四哥。” 裴静朝公主翻了个白眼,他半点也不想回答。 但公主脸上的笑容已经转为怒气了,她今天一定要知道答案,否则绝对不肯走。 她掷地有声地质问:“你为什么要装死?” 裴静无言以对。 “你知道吗?现在外边都在传你已经死了!”公主气得脸色泛红,“他们都说小王爷在豸州被歹人所害,已经死于非命,你就任由他们胡说八道?”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可保边疆安定。”裴静不得不从躺椅上爬起来,好声好气地跟公主讲道理,“我一步百计,自有判断。” “这殿中就你我两人,连大哥都不在,你就不必再装能耐了。”公主阴阳怪气道,“有人嘴上说着一步百计,结果差点把自己玩死了。” 裴静懒得解释,只糊弄了一句:“你不懂就别多问。” 公主气笑了:“我还头一回见有人不在意自己的死活,甚至还希望自己死了!” 裴静的回答感天动地,大义凛然:“我是死是活都不重要。和天下安宁相比,我何惜此命。” 可惜公主不领情,她目光沉沉地盯着裴静:“你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的,你一定有别的理由。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装死和天下安宁到底有什么关系?” “陛下让你等着,你就等着且看。” “我不喜欢等,更不喜欢猜哑谜。”公主目光紧盯着裴静,“人生就这么长,总等过去何时能到头?” 裴静跟盈玉公主对视了一会儿,他忽然笑出了声:“五妹,你没有被人喜欢过吗?” 公主又羞又恼:“你什么意思?” “我跟你不一样。” 公主深吸一口气,要不是这是她四哥,她一定把人拖出去赏一丈红。 “这点我确实不如你。”公主强压怒火,阴阳怪气,“你的侍卫在你身边待久了,一身的脾气,我都快忘了他是个侍卫了!他上回见到我,可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我送他去学武艺。带他学诗书礼仪,从小他就是跟我一起长大的,我把我的生活平分给他一半,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有他的待遇,连你都没有。” 苍天啊!听听这是人话吗?! 公主觉得他们的兄妹之情今天到此为止了。 “所以,一旦我死了,就会永远活在他心里。”裴静平静地告诉公主,“再过几年,我就会在他心里扎根,彻底变成纠缠他不休的妖魔,他的人生就会被我改变,只有这样,他才能永远对我忠诚。” 公主瞪着眼睛,满眼的难以置信。 “你以为对付赫连翊那么容易吗?”裴静从桌上将罗斌大将军的书信取来,在公主面前晃了晃,“如我所料,他已经跟奎木狼反目成仇,我相信他迟早有一天,会得到那一整片草原。等他成为草原的王,他还会听谁的?争一时意气有什么用。” 裴静伸手招呼公主过来,既然讲道理,那他就给公主好好说清楚。 “但他一定会听我的话,你明白吗?不是什么人死了都有这样的威力,哪怕是他的父亲,手足兄弟,都不行,只有我可以。” 裴静将手搭在公主的肩上,公主倒退半步,似乎觉得四哥从未见过。 “不能让他知道我活着,因为他只有带着对我的愧疚,带着那些愤怒才能去打胜仗,没有我他就赢不了,称不了王。而一旦他得到那个王位,于我于你……不对,跟你没关系。于皇兄,于天下,都没有坏处。跟这件事相比,我区区挨一刀算什么,你能明白吗?” 公主久久地凝视着裴静。 “算了,我说了你也不懂。”裴静无奈地甩了甩袖子,“你不是我,你也没经历过。” 公主冷冷丢下一句,愤然离去:“你们一个个的可真奇怪。” 裴静无所谓,他或许觉得给公主留下这个印象也不是坏事,这样,公主就不会再来烦他了。 这些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每每百转千回的缠绕在心头。今天说给公主听,也算难得敞开心扉,很难再有下次。可还有些话,是永远也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的,当你想得到我的心的时候,我也想把你的心留下。 裴静其实已经做好了,此生都不会再跟赫连翊见面的准备。他们之间远隔千山万里,此去一别,恐怕再难相见,临别时也来不及道一声珍重。 相见难,别亦难。 但是,即便不相见,我仍然会助你得到你该有的,身份、权力、地位、荣耀。 等你成为了王,我就会像噩梦,降临在你每个无法入眠的夜晚。 你必须永远对我忠诚。 裴静委托罗斌大将军给他带一些消息回来,至少在短期内,他要看到情势如何,等赫连翊真的手握大权,一切稳固,那他也就不再多问。 春天已经到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春风总是从东南边吹过来,要越过重重高山,抵达辽阔的草原,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当那块坚实厚重的大印落到赫连翊的手中后,他就几乎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手里紧握什么,心里就会失去什么,它追溯到更早的时候,是裴静被杀,他时常在噩梦中惊厥,自此他失去了年少所有的时光。 年少时空空如也,可心里是满的。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赫连翊总是忽然想起那些瞬间的往事,一碗吃过的饺子,一个爬假山看星星的夜晚,一句没背下来的诗词,一次跟裴静的吵架。 这些碎裂的往事,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偶尔零星闪烁,偶尔成片流淌如银河般闪耀,更多的时候被黑夜包围。 -------------------- 下一章周五。抱歉这周因为入V更新有点乱,但从周五开始会比较稳定了。 第116章 长大以后 现在,所有的事都要赫连翊一个人面对了。 第一年,情况尤为糟糕,赫连翊从来没打过仗,他也太年轻,根本无法控制一支军队。 而对方训练有素的骑兵,再加上首领性格野蛮,凶悍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赫连翊几乎将所有的时间花在了打架上,挑衅他的人除了敌人,还有手底下不服的士兵。他是最伟大的首领的儿子,年轻气盛,行为举止却带着中原的气息。他是一个归家之人吗?不,他更像一个入侵者,所以人们对他充满敌意。 他一旦称王,将会改变草原流传至今的很多东西,他已经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同胞了,人们忌惮他身上的力量。 同样,就像奎木狼一样,他们觉得控制赫连翊,是最快能证明自己力量的方法。 赫连翊面临着里外夹攻的危险,他手底下的士兵,在面对其他部落的时候,凶猛无比,但只要敌军一撤退,他们就立即把矛头对准了赫连翊。最开始的那一年,赫连翊一直在受伤,防止流血过多而死是他每天都要面临的问题。被砍、挨揍、被箭射伤,那种箭镞上有倒钩,一箭扎进皮肤里,拔出来要剜掉一块肉,之后血会流很久,心也会痛很久,痛得久了就会麻木,之后长出仇恨覆盖伤口。 他没有那么强的力量,但所幸他有很多中原学来的小聪明,依靠那些他活了下来。 他的父亲在观望,因为这个儿子即便是好几次性命垂危,也不肯向自己的父亲求救,这倒是让一位父亲生出许多怜爱,觉得心中愧疚难当。 可首领不止这一个儿子,岂止不止一个儿子,还有很多觊觎王位,又性格强悍的战士。 人心似水,起起伏伏。赫连翊必须撕裂自己去接纳许多成长中的幻灭:这个世上没有会无缘无故帮他的亲人,故乡也不是包容他的净土,他想要杀掉奎木狼就会被仇恨吞没,而眼前这些对他兵戈相向的恶兵,也会在一场胜利之后变成拥护他的死士。如此种种,全都在一时间涌向了他。 而等他复仇之后,他预料到心会空空如也,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第二年,情况变得更加混乱,内乱的规模扩大了,原本只有几千人的厮杀,不知什么时候,人变得更多了。大约有四分之一的部族军队加入了战争,大军的人数一下子上升至10万。 草原发生了激烈的内战,这一切都如裴静所料。罗斌大将军每日派斥候前往,暗中打探那边的情况。 姗姗来迟的库尔坎大师,想要劝他们不要再打了,可惜为时已晚,眼前都已经打成一片了。库尔坎大师不得不冲进澜沧城的大殿,恳请赫连翊的父亲出面控制情势。 库尔坎大师皱着一张脸,苦口婆心地劝,说到底都是一家人,三殿下本无谋逆之心,目格也是王的子民,就算有些误会,也可以坐下来好好说清楚,何必争个你死我活呢?再者,草原发生内乱,万一燕国和西域其他国趁虚而入,那该如何是好。 赫连翊的父亲在听完库尔坎大师一番劝说以后,只做了一件事,他收回了十块调军大印,收走了一半的军队,将被收回的大军全部调回东线防守,但留下了往西的一处豁口。 之后,他在大殿上用震耳欲聋的声音放出话来:“只要他能征服十万大军,他就是我最出色的儿子,我就把这个位置给他!” 等大殿上的回音传到赫连翊耳中的时候,已是第二年将尽。 在辽阔的草原,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赫连翊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夜晚,又是一年将尽。天最冷的时候,恰好下了一点小雪。远处的天空是一抹明亮的灰色,和他的心境一样,沉寂中闪烁着一些不肯平息的光点,灰烬中洒落一片片白色的雪,好像天的尽头要落下来。 他恍惚了一下,问来传话的人:“什么时候的事?” 来人告诉他:“四个月前。” 四个月前,赫连翊想,那刚好是盛夏的时候,那是他生日的时候。原本是热血沸腾的一句话,可这话传到他耳边的时候已变得冰冷。 可再马上一个月,就是裴静的生日了。 赫连翊现在想起来,心里流淌着平静的绝望,如果裴静不死,那他就不至于沦落成现在这样。最初他不想接受这件事,后来慢慢地发现,哪怕是去想裴静的死亡,已经是他一团糟的现状中,一件确定的事。 他手上全是厚厚的茧,拉弓和马的缰绳留下的,身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伤疤,刀剑留下的,心里都是断断续续的恨,裴静留下的。回到故乡两年,他竟然还流落在外,一次家都没回过,再也没有人会在下雪的时候把他带回家,他再也没有可以相信的人。 他现在不仅恨奎木狼,也恨裴静,甚至他现在更恨裴静。 年轻的时候,大概是很喜欢裴静的,真心实意地喜欢过,所以现在只有无法挣脱的恨。在那个噩梦中裴静撕下了那张人皮,留给他一些血淋淋的伤疤,他现在心里只有恨,只有恨才能支撑他去报仇,去杀了奎木狼。 要么战死要么当王,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从库尔坎说他是草原的守护神那一刻起,他就永远地背上了这个惨烈的诅咒。 长大可真是,一点也不快乐。 裴静这两年过得很平静,但平静和慌乱一样让人不安。赫连翊是直来直去的孩子,不喜欢那么多弯弯绕绕,可他偏偏要面对那么多复杂的事。而裴静相反,他无法忍耐这样平静,他心中的风浪更大,他必须要去做些事才好,以至于在皇宫里待了半年,他就主动要去光鹿寺做事。 皇帝没有阻拦,任由他去,于是裴静一去就是三年。 光鹿寺地处偏僻,有许多陈年旧案的卷宗,裴静就在这里看那些无法破解的卷宗,然后去深山老林里找那些冤案的源头,和几年前如出一辙。 他好像迷上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对他的身份而言,不在京城里享福,屈尊降贵地去做廷尉、狱史做的事,令人费解也荒唐至极。 -------------------- 光禄寺:光鹿寺,故意改了字。 BGM:长大以后,我只能奔跑,一边失去一边在寻找 人在绝望的时候更需要情感依赖,恨会滋生狂暴,是战斗的武器。但分开只是暂时的,后面会有并肩战斗的一天。 第117章 逐渐跑偏 但是,裴静却觉得有趣。 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无法破解的案件,抽丝剥茧,总能发现最后都是一些人留下的痕迹。裴静是不信鬼神的,他更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他能从这些人性幽暗的地方,看见能够被利用,能够去改变的地方,然后去改变或利用。 皇帝有皇帝该做的事,公主有公主该做的事,王爷也有王爷该做的事。 唯一不同的是,再也不会有人在身后一直跟着他,暗中保护他,又或是偷偷跑过来吓他一跳。伤好了以后,心也跟着空了一块,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高桥特使也许在暗中跟随他,但既然不想让他发现,他也没有去知道的必要。 远方的事让他担忧,罗斌大将军偶尔会传来书信,但那书信中所记载的情况并不妙,草原一直发生战争,赫连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第二年末尾,裴静在一个寒冷的冬日,于光禄寺收到书信,西边草原的战争规模已将近有十万人。 该来的总会来的,这是裴静无法教给赫连翊的事,如何应对战争。 这个人数绝不可小觑,边陲人心惶惶,西域各国和燕国也跟着紧张。裴静看完信深深地叹了口气,一道寒冷的白雾凝结在纸面,连纸也冻得像冰一样冷,手一抖就会碎似的。 赫连翊应该已经跟他记忆中,完全不一样了。裴静在脑海中勾勒马蹄硝烟之外,一个过去相识之人的背影,总觉得模糊不清。 这个冬天恐怕会很难熬,但是再忍一忍,总会过去的。 裴静不信鬼神,却盼着那头能好起来。可情形在第三年变得更坏了。 罗斌大将军时隔三个月后,给他传来书信,草原局势有变,他们的大军调遣守住了东、北、南三道口,导致内战中的部落,不得不一路向西退去。 赫连翊往西走,对燕国而言是安全的,因为离他们越来越远了,边境地带的百姓们可以不必有战争的顾虑,继续通商,于两国都有好处。 可问题是,裴静再也得不到关于赫连翊的任何消息了。 往西走是连绵不绝的雪山,极其偏僻又寒冷至极,无人之境还有迷路的风险,裴静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情况比裴静想象得更坏,赫连翊人生中头一次抵达西部雪山山脉的脚下,眼前的雪山让他觉得恐惧。 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茫茫雪原。那么多人,那么多马,在连绵的雪山面前也不过蝼蚁般渺小,四周冰天雪地地冒着寒气,而他已经近乎筋疲力竭,又冷又饿。 他不是自愿要来的,而是其他三面的路全都给封死了。奎木狼比他想象中更难对付也更凶猛,得知澜沧城中传出只要赫连翊能赢,就将王位传给他的消息之后,奎木狼开始更加丧心病狂地追杀他。 老首领老了,人老了就会想要倚靠些什么,他想承认这个儿子了,对奎木狼而言,这是个危险的信号。赫连翊回来之后一没向老首领求救,二是上来就要诛杀奎木狼以平乱,那些一开始对他怀有敌意的人,经过这两年也慢慢开始动摇。 他是个有魄力,野心勃勃的首领不是吗?而且还年轻,未来大有可为。 可奎木狼也看到了希望,只要赫连翊一死,这王位就理所当然的是他奎木狼的,所有人都会服他! 在赫连翊还没绕过这层弯的时候,奎木狼已经调集了所有能调动的人,对他开始了疯狂的围堵。赫连翊不得不承认,要杀掉奎木狼比想象中难许多倍,他几乎走投无路,只能朝这边一直退。 他才刚刚到达雪山脚下,面对茫茫雪山还没想到该怎么办才好,突如其来的雪崩就发生了。 赫连翊看见巨大的雪球朝自己滚过来,一整片白色的雪垮塌下来,转瞬之际地动山摇,脑海中只冒出四个字:流年不利。 他猛跳下马,拉着缰绳把马拽倒,只来得及朝后大喊一声“全都卧倒”,之后成片的雪块就砸下来。 这样大的雪块砸下来,威力与巨石落下无异。赫连翊转瞬之间就被卷进了雪中,他紧紧攥着缰绳,雪太冷了,转瞬间周围的一切都被冻僵,把一切都黏在了一起。 在雪漫过头顶的时候,赫连翊预感自己完蛋了。他挣扎了两年,结果是这样的下场。没有得到父亲的承认,没有杀掉奎木狼,伤痕累累,以一事无成告终。 他埋在雪底下喘不过气,手指都被雪粘住了无法动弹,但一想到死后要到九泉之下去跟裴静见面,他忽然又觉得心狠狠地扎了一下。他心里有比雪更深的恨,恨意翻涌起来吞噬一切,比大海更深,比雪山更高。 斗米恩,升米仇,赫连翊每受一次伤,对裴静的仇恨都增加一分。所有的恨都累加到了一个无法回应的死人身上,他恨裴静为什么要死,恨孤立无援的时候没来帮他,恨一切曾经开心的过去,都加剧了他现在的创伤。 他不想见到裴静,哪怕是死也不想见到他,万一在阴曹地府相见了,就算变成厉鬼,也要拖着裴静一起下十八层地狱。 他的恨意穿透了雪块,直到把一块手里的冰捏碎了。空气灌进来,寒冷彻骨,但他一点点地顺着捏碎的地方往上挖,直到扒开雪堆,从雪里钻出来。 一场大雪把所有人都埋在了雪堆里,可只要能爬出来第一个,就能救第二个。 赫连翊第一个钻出来,他爬出来之后发现左手鲜血淋漓,被冻伤和划伤的手钝钝地疼,血流不止。他看到雪面上还有好些个掉落的刀剑,跌跌撞撞地过去抓起来,朝雪中挖人。 雪崩之后一片茫茫大雾,渐渐散开去之后,赫连翊忽然发现,眼前除了自己的士兵,被埋着的还有一支别的军队。 这些人都穿着金色的衣服,衣服上绣着五颜六色的珠宝和花朵,密密麻麻全都是,华丽极了。可在这荒山野岭,穿得花里胡哨有什么用,赫连翊拖出一个戴金色头盔的,狠狠踢了一脚。 -------------------- 孩子跑得有点太远了,导致画风突变,遇到欧洲骑兵了_(:з」∠)_ 第118章 公费出国了 那是一名将士,身着盔甲,右手佩戴着一支细长的剑。这种剑既无实用,又很累赘,在战场上并无大用,但却在竞技场上能表演一场精彩的决斗。那人丢了盔甲,露出一头金发,他看见赫连翊,两眼冒光,对着他叽里呱啦说了一顿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赫连翊叫来一个经常跟西域人打交道的将士,那将士听了好一会儿,大惊失色地跑到赫连翊面前,在他耳旁低语:“三殿下,他们是拜占庭人!” 天气太冷,赫连翊许久才反应过来,遇到拜占庭人意味着什么,他们原来已经退到了这么偏远的地方。 “三殿下,拜占庭人的老家也不在这儿,他们也是走错了路,才给我们碰上的。”那将士靠近赫连翊身旁,语气按耐不住兴奋,“他们要掉头找回去的路,比我们更难。” 人的处境都是比较出来的,原本他们已经走投无路,再遇上雪崩,大军士气低落。但碰上一群更找不着北的外国人,忽然就又支棱起来了。 赫连翊包扎好自己的伤口,活动了下手指,走到那拜占庭人面前,跪坐下来。 他时隔几年第一次笑,笑着问:“你是将军?” 将士翻译给男人听,男人拼命点了点头。 赫连翊也点点头,他的目光被雪冻得干净又清澈,俯身凑近望着男人:“你们有多少人。” 男人挥手带比划:“三万人。” “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那男人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又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 赫连翊得知他们是拜占庭东征的部队,越过雪山,来到这里,却不幸遇上了雪崩,承蒙他们相助,这才得救。 这支翻山越岭的部队,能走到这里也堪称奇迹。全军甚至都没有一个指南针,全靠着日月星辰辨别方位。可见这个拜占庭的将军,领导水平也是不行,全靠坑蒙拐骗。 赫连翊再次笑了笑,那双像鹰一般的眼睛,静静地流淌着悲伤,让人心生爱怜。他又长大了许多,他有西域的血统,却跟这些正式的西方人长得完全不一样,还是内敛的,尤其是在受了很多伤之后,一直皱着眉。 他笑着伸手摸了摸拜占庭人的剑,他们的剑和衣服一样华丽,剑柄很短,剑鞘上点缀着五颜六色的珠宝,闪闪发光。 他好奇地缓慢地抽出那把剑,剑鞘和剑都粘在了一起,拔出来很费力。剑上已经生锈了,想来也是天寒地冻的,这样荒凉的地方损兵折将,连刀剑也锈迹斑斑。 这种细剑他用不习惯,但是。 他忽然拔剑,手起刀落,一剑抹了男人的脖子。 那男子未料他会忽然动手,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朝后倒在了雪地上。 周围的将士傻了眼,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这里是我的地盘。”赫连翊举起剑,朝身后那一片雪山划了划,再一剑刺在眼前的雪地上,沉沉地望着眼前的拜占庭人,“是你们这些妖人擅入我们的领地,还引发了雪崩,你们都该死!” 有个拜占庭人愤怒地站起来,拔剑叫嚣:“我们拜占庭是伟大的帝国!你杀害了我们的将军,国王不会放过你!” “你们的国王已经抛弃了你们!他真正喜欢的部队留在皇城,而你们,既然被派来东征,说明你们已经被放弃了。”赫连翊冷嘲道,他从这些茫然无措的士兵身上,感受到了一丝丝慰藉,他不是唯一一个被抛弃的人。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完这句话,说话的时候觉得心在滴血:“你们的主帅根本不在乎你们的死活,就算我把你们全杀了,也不会有任何人来救你们!” 那些拜占庭人们几乎是同一时刻地拔出佩剑,可周围其他的军事也拔了剑,四下顿时剑拔弩张。这些拜占庭人四面环顾了一会儿,觉得抵抗无望,绝望地丢掉了手中的武器。 天寒地冻,雪崩堵住了退路,要想退回去已经不可能,想活命只能去东边的草原。 “归顺我,等我打赢了仗,我允许你们回去,敢有不从者,就地格杀!” 赫连翊将那个拜占庭将军的剑拿在手中,那是沉甸甸的一把剑,虽然已经生锈了,可血滴在上面依旧美丽。在雪后云雾渐渐散去的时刻,暗红色的血滴在雪上,一笔墨那样渐渐融化洇开,这是一种美妙的残忍。 天无绝人之路,赫连翊在苦寒之地得到了一支外援,奎木狼要他死,可他每次都能死里逃生。 这些拜占庭人被迫跟着他一路向东,讨伐奎木狼的部队。反正他们的国王派他们来东征,如此岂不是正随了他们国王的意。 赫连翊已经学会了连吓唬带安抚地去管理一支军队,尽管不那么熟练,但他逐渐变得心硬,当他变得无情之后,许多事也变得简单起来。 罗斌大将军将近有一年的时间没得到任何消息,他那年回到洛阳,颇为担忧地对裴静提起:“草原那头不太好得消息,小王爷,那边的情势不太妙啊。他们自知起了内乱,担忧各国趁此机会来犯,因此严守了东南北三个关隘,我们派去的探子,都被拦在了外面。” 裴静对此没说什么,那日虽是冬日,却好似一个深秋,许多枯黄的落叶从枝头掉下来,裴静从光鹿寺里走出来时,寺门前的树像是与他约定好了似的,一瞬间凋零的叶子全落下来。他走过来时踩在许多枯卷的落叶上,满地的萧寒。 又是一年过去,裴静已在光鹿寺度过了三年,他已经彻底长成了一个温润如玉的贵族公子,已经都快跟罗斌大将军一样高了。没有伤病,没有痛苦,一切顺遂,他已然完全褪去了年少时候的青涩,常年在光鹿寺念书让他看起来很沉静,也许已经比罗斌大人想象中更有城府。 除了心中那些幽幽暗暗的追问,像四季轮回永不停歇之外,一切都很安宁。而这几年,燕国的边境也很安宁,裴静兑现了对皇帝的承诺,这一切都看起来再好不过。 -------------------- 快了快了,这个阶段快打完了。 下一章周二,321,裴师傅上新号! 第119章 上号 刚巧,罗斌大将军来找他。 裴静只对罗斌大人莞尔一笑:“大将军久居塞外,劳苦功高,我请你吃饭如何?” 罗斌大将军爽朗地答应:“好啊!” 洛阳的冬日正是喝酒吃肉的好时候,裴静找了家最贵的酒楼,这家酒楼临河而建,楼上的雅座入了夜,能远眺东市沿街的夜市,那些用来招揽客人的彩旗在灯火之下,像一片片庇佑众生的五彩祥云,护城河底下一艘艘荡漾着春意的游船。 裴静陪罗斌大将军喝酒。店家自酿的高粱酒,一股甜蜜的辛辣。滚烫的羊肉,切得薄如蝉翼,往水里烫过了端上桌,冒着丝丝热腾腾的烟雾;新鲜宰杀的鸡肉用荷叶蒸好了端上来,切开叶片一股清香四溢,余下的新鲜蔬菜,黄叶子的绿叶子的,五颜六色地端上来,撒了盐粒一股鲜香,冬日的暖意就都在这饭桌上了。 裴静没喝几口酒,但他放下杯子时,脸上闪过一丝哀愁,已然开始诉苦。两个男人碰到一起,小概率能风花雪月,大概率是慨叹时运不济,壮志难酬。 裴静自嘲自己在光鹿寺待了这三年,已然成为了一个与世隔绝、不通情理的书呆子。他鲜少与朋友来往,孤苦伶仃地待在这苦寒之地,整日看书写字,与光鹿寺的花草为伴。今日拉着罗斌大将军不去皇宫赴宴,而是在这里吃饭,也是为了沾沾人间的荤腥气,还望罗斌大将军多多担待。 说得这么大义凛然,罗斌大将军连肉都不好意思吃了。 但菜都已经上了,罗斌大将军犹豫一瞬,狠狠夹了一块羊肉塞进嘴里,拿筷子一点,不客气地诘问:“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出家了,整日苦修。” “出家人心无杂念,只需日夜诵经。我可比他们的日子,辛苦多了。” 罗斌大将军不敢不信,却又不敢真的相信。 他知道裴静时常去看望阿史那社老殿下,他还在习武,但却只字不提。当然了,皇帝也不可能放着他在外过清贫日子,自然有所打算。 罗斌大将军喝了一会儿酒,冷风隔着窗吹进来,有些微微刺痛皮肤的凉意,他见裴静凝望着酒杯出神,故而小心询问:“小王爷,还要继续查消息吗?” 裴静思索了一会儿,坚定不移地说:“查。” “你不容易,我也不容易。”罗斌大将军唉声叹气,顺道又赶紧吃了几块肉犒劳自己,“草原内战已起,官道附近严加守卫,打探消息比登天还难,我可不比你轻松。” “在事情有眉目之前,不要暴露我还活着的消息。为保安全,你与我书信,称呼我为梁万春。” “梁万春……”罗斌大将军觉得这个名字实在是过于接地气,不知此为何意。 “马上又是一年春节。”裴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明明是浓烈的酒,喝罢他的话却变得更加冷冽,“长大了以后,总觉得时光飞逝,一年年过得这样快。” 洛阳的牡丹年年都开,洛阳城里的灯火新年更胜旧年,原先以为缺少了年少时的朋友,日子会变得无聊而漫长,可却并非如此。 裴静只觉得日子如同疾风那样飞快地过去,没在心中留下什么足迹,只有些虚无度日的恍然。 他能够记得的都是鲜活的时光,而他的青春已经这样结束了。 他凝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心想,是时候该去云灵寺一趟了。 再过了半个月有余,裴静在生辰那日,到访云灵寺。严冬时节,还在过年,云灵寺却十分热闹。云灵寺每年都会接待大量皇宫贵族,因此大雄宝殿前的香炉内飘着厚厚的一层积灰,空气里也飘着厚重的香气,地面上,铺着细细的红线和红纸,就连枝头上也悬着细细的红线,裴静就踏着这些红纸走进来。 老住持看见他,并不惊讶,只是冲他微微一点头。裴静冲住持浅浅鞠了一躬,之后走进大殿跪下。 裴静点了三支香,之后在殿前跪下来。之后,他安安静静地在这里跪了一天,期间窗外偶有风声传来,晚钟声在夕阳照落下来后悠悠响起。冬春交替之时,没有鸟鸣,四下都很幽静。夕阳降落之后,老住持走过来,将裴静从地上扶起,手中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素面。 裴静跟老住持一起吃斋,老住持目光温和地看着他:“小王爷,你因何而来?” 裴静吃着面,抬起头来,轻叹一声:“师傅,我心不静。” 老住持轻轻地摇头:“小王爷,你心中并无困惑,你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裴静的筷子轻轻一顿,继续低头吃面。 “我记得小王爷是不信鬼神的,你生性如此,无惑无惧,从小就不信这些。”老住持慢慢地动着筷子,“你又在光鹿寺待了三年,看了那么多案牍卷宗,想来更不愿相信世上有鬼神之说。于你而言,世间烦扰,皆凡心所动所致。” 裴静慢腾腾地吃着面,嘴角有淡淡的微笑:“师傅,你道行高深,你懂我。” “老衲怎会懂小王爷心中所想。”老住持边吃着面,一边和和气气地与裴静说话,“所以才问小王爷,究竟为何而来?” 裴静待到吃完面,将碗筷放下:“师傅,我不信鬼神,鬼在我心中。” 老住持慢慢地吃着面,低垂着头,不看裴静。 “我对一个人有愧,我让一个人吃了许多苦,是我故意要这么做。”裴静望向寺中的香炉,目光很沉静,“我是为了他好。这件事从始至终,从因到果,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知道结果必然圆满,可我却觉得心中有愧。” “何为圆满?”老住持伸手在桌上画了个圆,“徒手画圆,从这里到那头一笔连环,可圆中心却是空空如也。你抬头能看见天上的月亮,心是满的,可圆月只有经过几轮缺憾,才能圆满,世事古难全。” “这就是我心中所愧。”裴静转头,眼中有如水般的波光,“我不懂,难道我所求的圆满是错的吗?就没有万全之法,能了无缺憾吗?” -------------------- 真正的高手只需朴素的名字~ 裴师傅的心眼多着呢。 第120章 这回真的是法老 “小王爷,你聪慧过人,什么都明白。更应知人世间有劫、有苦,除了菩萨能普度众生,别无他法。” 老住持轻轻摇头,闭眼心中默念着什么。 裴静望着老住持,他明亮湿润的眼睛,在低垂的瞬间闪过一丝落寞。 因果报应,如果真有那么多的罪过,那就罚我吧。裴静在菩萨面前跪拜了整整一天,他在祈求草原的内乱早日结束,希望赫连翊平安。 你在远方孤立无援,我得不到消息,我很担忧。 心诚则灵,裴静在佛祖面前苦求过了,并且上供了许多时令水果,还烧了整整一把香,并下令将寺庙里里外外都修缮一遍。除此之外,他还把赫连翊的苦处、外加生辰八字都在菩萨面前详加诉说了一番,替赫连翊祈求神明保佑。 终于,在第四年的时候,赫连翊的运气总算是变好了那么一点。 他在雪地里不仅抓到了一群拜占庭人,还抓到了一个法老。 这个法老身高不高,黑而卷的头发,两撮上翘的山羊红子,一双嘀哩咕噜乱转的瓜子仁眼睛,自称来自尼罗河畔,流淌着尊贵的皇室血统。赫连翊问他怎么到的这里,法老却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这里是赫连翊的地盘,法老来了也不管用。 赫连翊二话不说,挥剑要砍掉法老的脑袋,那法老哇呀一声下跪,抱住他的腿,声称自己会炸丸子和烤羊肉串,那个羊肉串烤的呀,香喷喷滴,希望赫连翊放自己一条生路。 如此一来,赫连翊觉得法老更可疑了。 在赫连翊逼问之下,他才知道这个法老是以前的确在宫里待过。在山的那头海的那边的金字塔下,这人侍奉皇族多年,可惜不是什么法老,是在斗兽场驯狮子老虎的差役,专门教狮子钻火圈,兼职做过几年伙夫。 赫连翊听完法老的叙述,抬起一双冒着寒光的眼睛盯着他:“你以前不是法老,但从今天起,你就是。” 法老茫然地抬头,随即眼中又惊又喜。 “这里往东,我们会遇到狮子,你去抓一头来,然后跟着我走。只要我在这里,你就会享受到以前享受不到的荣华富贵,我们的人会继续把你当做法老,因为,只要我说你是你就是。而你只要给我做一件事,装的够像,明白了吗?” 法老把头点的像敲鼓,没想到离家多年,他不仅能重操旧业,还能实现以前的梦想。 这下真成法老了! 赫连翊看见法老朝自己跪下,欣喜若狂地朝自己点头:“大王英明,小人一定听您的。” 赫连翊觉得自己大概是朝他笑了一下,他的内心比这座雪山更冷,他很难再真正感受到喜怒哀乐,可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多。旁人看来,他好像真的已有了办法,他既能绝地逢生,又对未来胜券在握,这是振奋人心的好事。 王要实现很多人的梦想,而他心中已经没有梦想了。 这个法老给赫连翊带来了好运,这人有非常精湛的厨艺,一人解决了这帮拜占庭人吃什么的问题,顺带还给他的军队也改善了伙食。在天渐渐变暖,草原渐渐从黯淡的黄褐色变成青绿之后,他还真的驯服了一头狮子。而征服一头狮子和一群金发碧眼的战士,还从西边的雪山绝境之地回来,这足以让局势彻底倒向赫连翊这一边。 赫连翊已经20岁了,他觉得十和二十开头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不再害怕奎木狼,他已经不再害怕任何人。 他曾经觉得许多事无法做到,比如征服一支军队,更难的是征服十万大军。但现在他发觉,要想赢也并非想象中那么艰难。 草原其他部落对他虎视眈眈,想取而代之是不假。可赫连翊发现,他们也未必会帮奎木狼。 这些人还在观望,尤其是在东南北三面被封锁住之后,他们都在观察谁会赢。一面是从中原回来的王子,另一面是野心勃勃的部下,赫连翊发现其实这些人并没有那么聪明,谁赢他们就会听谁的。 所以,现在只要他能杀了奎木狼,他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那个位置。 杀奎木狼已经不再是一桩私人的仇恨,而变成了一项他必须要做的事情,这些年他对奎木狼的仇恨挥之不去,在雪山那一趟生死考验之后,这些恨又强烈地转移到了裴静的身上。 比起纯粹对自己心怀恶念之人,到头来又爱又恨的,才会更永久地盘踞在心中。奎木狼,只要他死就好了。但是裴静,现在已经变成了他心中一团时常浮现,挥之不去的阴影。 可总算是终于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马蹄踏过连绵的青草地,赫连翊看着漫山遍野的小花,天空的云和牧场的湖水一样湛蓝清澈,他心中的仇恨短暂的融化,变成一汪清澈的湖水。 在他往东回程的路上,有许多人看到了他带着的拜占庭人和狮子,于是人们默默地自发站到了他这边。 奎木狼见势不妙,以最快的速度朝东边撤退。东边临近河西走廊,又是和燕国的边界,那里有最大的通商集市。 在草原内乱这几年,东边的集市奇迹般地发展了起来,竟有几分洛阳集市的模样。它是一颗镶嵌在草原上的夜明珠,吃喝玩乐,样样都有。每当夜晚,这里都灯火璀璨,热闹非凡,卖各种金银佛器的,烤羊肉串的,炒米粉米线的,烟熏味里夹杂着卖藏红花冬虫夏草的吆喝声,还有西域各地运来的珠宝首饰,燕国千里迢迢运来的脂粉水彩,绫罗绸缎,山水书画,扇子纸伞……繁华至极。 西边打仗,牧民们许多都汇集到了东边。于百姓而言,能生活富裕,赚到钱,不愁吃穿才是最好的。 奎木狼狡猾至极,他逃到这里之后,赫连翊就无法继续追杀。一来,此处靠近燕国边境,一旦大军靠近集市,燕国会立即派兵前来;二来,赫连翊若是公然在城里追杀,搅乱了当地百姓的生活,那他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民心,又会在短时间内消耗殆尽。 -------------------- 太好了是法老我们有救了! 下一章周五,呜呜呜只能跟着榜单更新。 下周保证让他们见上! 第121章 你的城 赫连翊不得不暂停对奎木狼的追杀。 但即便他没能彻底杀死奎木狼,奎木狼的溃败也已成定局,斗了这么久,奎木狼也已弹尽粮绝。而且谁都清楚,战局拖得越长,奎木狼的胜率越小。 于是,形势终于发生了扭转。人们见到他,再也不把他当成小孩了,都毕恭毕敬地称呼一句“三殿下”。 赫连翊不肯收手,他在东市附近住下,不见到奎木狼的尸体不肯走。这边的部落不肯怠慢,将他请去附近的宫殿住着,甚至还亲自交出了手中的调军大印。 他们的确是谁赢听谁的,赫连翊追着奎木狼不放,几年来没去见一次自己的父亲,哪怕已把奎木狼逼退,也不肯收手,非要奎木狼死了才肯罢休。不论他们之间到底有怎样的血海深仇,这样坚韧的毅力,足以征服大多数有血性的人。 赫连翊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跟奎木狼耗,他根本不在乎到底要花多长时间去做这件事,在旁人眼里,他执拗得简直不可理喻。 赫连翊第一次见到繁华的东市,久久地站在门前不肯离去。那样繁华的市集,在他忙于打仗的时候,就这样像春草一样,静悄悄地出现。那样美丽富饶,汇集了那样多热爱生活的百姓,而在这座集市之上,有一轮弯弯的月亮,朗照下来。 他恍惚才发现,这都是属于他的城啊。 他想起遥远的洛阳,想起遥远的童年时代,才不过四年,记忆已像锈迹斑斑,想起来的时候会在心底吹起细密的沙尘,再想得久一点,心里就无端地下起雨来。 他就这样在东市附近住下,他离不开东市,迷恋其中的繁华,却很少真正走进去看看。 那座城太像洛阳,风月无限,流光翩翩,连灯火闪烁都漂亮得像是一条流动的银河。又不像洛阳,洛阳的夜晚,沿着河边的酒肆人家,都会亮起灯笼,一抹殷红,悬挂于头顶,随风飘荡,照得人心有若隐若现的孤独。而这里到处是金光闪闪的烛台,还有五颜六色的珠宝,人们在这里欢歌笑语直到天亮。 他偶尔在深夜,听到城中传来的歌声,那些无法平复的创伤就会撕裂。 但他又不愿离开,他不想离开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持续的创伤变成了他无法分离的一部分,鲜血淋漓地构成了他的血肉,甚至让他迷恋。 他经常怀念起过去,怀念小时候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想起从前每年年底,在最寒冷的时候他都会盼望着回到王府,跟裴静一起过年,每年过完生日又会因为去高大人那里而沮丧,那时候的喜怒哀乐像四季一样分明,他在怀念这一切的时候,又痛恨自己永久烙上了洛阳的痕迹。 他既不属于洛阳,又不完全属于这里。 如果往事真能一笔勾销,那他的人生前二十年,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还没有找到接下来的目标,所以不想回到父亲身边,不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王。 在这一年冬天到来的时候,罗斌大将军风尘仆仆地回到洛阳,特地来找裴静,却发现裴静不在宫中。 裴静不喜欢在宫里待着,他嫌宫里太闷,还随时会遭受公主皇帝的刁难,每次来都是待几日就走。皇帝对于他总是喜欢出去做事无可奈何,但既然他有这样的志趣,也就随他去。 毕竟在任何时候,一个人愿意清修苦读,都比玩物丧志强。 裴静已经从光鹿寺离开,前往大理寺得了一个小小的五品官职,用的是梁万春的名字。 今年洛阳提前下了好几场雪,罗斌大人找来裴静时,恰逢雪正下着。天早早地暗下来,白色的雪铺天盖地落下,一片片堆积在地面和枝头,尤其在树枝交叉处叠起一小层,错落有致,竟将昏暗的傍晚衬托得有些明亮,灰暗的明亮。 临到过年,街头巷尾的小灯笼子都挂了起来,梅红色的小圆球灯,下垂者一截红色的流苏,将那一户户人家都衬得喜气洋洋。 一年又过去,瑞雪已降,是个好兆头。 裴静一直神定气闲的,他那日刚从阿史那社殿下那里出来,刚刚被训过,衣着很单薄,看上去却也不怎么冷,唇红齿白的,脸上冒着热气。 罗斌大将军见他从雪中走过来,心生感慨,原先的伤病想来好全了,现在就活脱脱是一只雪中落下来的仙鹤,多念了几年书,性情也很安静,竟有些像书画里的仙人了。 裴静见到罗斌大人冒雪而来,肩头都砌起了一层薄薄的小雪,也只是撑着伞慢悠悠地晃过来,还小心地收了收袖子,生怕淋着雪。 “罗斌大将军特地来找我?”裴静走到罗斌大将军面前时,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 罗斌大人伸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裴静连晃都没晃一下,于是罗斌大人爽朗地笑了几声:“走吧,请你喝酒。” 雪中的酒肆要坐二楼,临窗坐着,白雪飘在桌上,遇着热酒融化,而窗外是一片雪白,将夜的轮廓不断模糊放大。 裴静不会提前问,他知道罗斌大将军前来有事,却也只是安静地陪着罗斌大将军喝酒。他穿得很单薄,在这温暖的酒肆之中倒是恰到好处,恰逢有胡姬在此,裴静还颇为风雅地请歌女们前来献唱,饶有兴致地听了一段。 酒过三巡,罗斌大将军在一阵靡靡之音中,仰天吐出一口气。之后从兜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这小布包印着金花,边角不平整,垂着细细的丝线,里边包着几块瓷片,仅从残余的碎片也能看出,是一只破碎的青瓷碗。 裴静望向罗斌大将军,罗斌大将军两指一点,敲了敲桌子,笃定地开口:“我见到他了!” 裴静的脸上倒是看不出喜悦,反倒是一种空寂的茫然。 “如何?” “两个月前,我前去东市。”具体做什么,罗斌大将军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尴尬,裴静不由得一笑,想来罗斌大将军是去猎艳了。 “恰巧在那里碰见他了。”罗斌大将军脸上的神情更不自然,“是他先认出我来。” -------------------- 会连续更新7天~ 第122章 请你去死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北方草原的冬季是干燥的冷,北风无遮挡地吹过来,耳畔只有呼啸声。东市市集林立,是最温暖的避风港,这里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是暖洋洋的。 而冬天又是吃羊肉的好时候。戈壁滩上的牧民牵来的羊,特地挑着严冬来卖,一只抵过平日三只的价钱。新鲜的羊肉一点膻味都没有,只有纯粹的香味,大锅煮出来的香气,能飘到百里之外,一口便知何为上品。 赫连翊那日不知为何在东市,罗斌大将军开始并未认出他来。直到他伸手将罗斌大将军拦住。 什么人竟敢在此当众拦截大将军?罗斌大将军先是朝后退了一步,之后大吃一惊。 罗斌大将军原以为赫连翊不会记得他,他们上一次见面已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赫连翊才十三四岁,那时他还是一个眼神清澈又单纯的孩子,很喜欢黏着裴静玩。而人一过三五年,孩童也好成人也罢,都会变成另一番模样。 罗斌大将军见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英俊的容貌,眉眼深邃,眼神冰冷,浑身冒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他穿着西域特有的衣服,深蓝色的圆领袄,胸口有一圈繁复的花纹,从领口开始绣着一圈五彩的珠宝,极其华丽,胸前还有一枚掐丝工艺精湛的珐琅胸章。 大将军眨了眨眼,仔细端详眼前之人的容貌,发觉赫连翊戴了一只耳环,金光闪闪的,坠着一颗火彩的宝石,在有光的地方一闪一闪的,好似星辰落入人间。 “罗斌大将军,好久不见。” 很流利的汉语,那一刻,罗斌大将军的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触动,当初不该把这个孩子带走,应该让他在这里自由自在地长大的。那一瞬间,罗斌大将军心中是后悔的。 大将军有些结巴了,不好意思地回答:“是……是你。” 赫连翊的目光从罗斌大将军身上瞄到他身后,见只有几个侍卫跟随,大概明白他只是来玩乐,明显松了一口气。 “大将军第一次来这里?” “不,不……”罗斌大将军语无伦次,把毕生词藻都用上了,“在下早有耳闻,东市乃繁华富饶之所,真是一块熠熠生辉的宝地。可我……我还是……还是头一次亲临贵地,不成想竟偶遇贤主人,真是三生有幸。” “大将军。”赫连翊停顿了一会儿才揶揄,“你好客气啊。” 罗斌大将军一时答不上话来。 “你这样客气,会让我觉得,你们燕国人在做对不起我们的事,你该没有,想偷偷干点什么坏事吧。” 罗斌大将军大惊,那一瞬间赫连翊笑了,仅仅是一瞬间,罗斌大将军看到他眼中有挥之不去的阴霾。 赫连翊意外得很热情,倒是罗斌大将军心中有愧,波澜不定,可这样推脱实在显得小家子气,只好跟着赫连翊走。 裴静默默地听,那已经是两个月前发生的事了,而今他们身处洛阳,隔着帘帐,能看到胡姬飘动的裙摆,可洛阳不是边塞,人在异乡,总是多情。 窗外天色渐晚,一片轻薄的黑夜,雪还在下。 罗斌大将军喝了几口酒,复又感慨:“我跟你说啊,我瞧见他胸前有一枚胸章,此物绝非寻常珠宝,我看有点像是拜占庭人才有的东西,更像是勋章一类的物件。” 罗斌大将军长居塞外打仗,对这些小物件格外的敏锐。 裴静轻声问:“然后呢?你们还聊了什么?” “后来,他带我沿着东市逛了一圈,那里的确十分繁华,应有尽有,如天堂一般。”罗斌大将军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咂咂嘴,似在回味,过了片刻凝视着裴静,“他还为我引荐了一名塞外美人。” 裴静笑而不答。 “小王爷,我当初真不该把他带到洛阳来。”罗斌大将军低沉的感慨,话在风雪中格外伤感,“你们已经成了完全不同的人,我……我实在是……唏嘘不已。” 裴静不为所动:“大将军,这碎碗是怎么回事?” 罗斌大将军又是沉沉地叹气:“他虽明面上对我客客气气,可心底里恐怕怨愤不少,走路时不小心磕碰了人家摆在摊位上的碗,拾起来的时候,他一用力竟然捏碎了。” 罗斌大人清楚地看到碗是被捏碎的,赫连翊的手抖了一下,但当时只当是没看见,担忧赫连翊是否划伤了手。 赫连翊见碗碎在手中,低下头去将碎片平静地拾起,付了钱,居然对罗斌大将军打趣:这是他们中原人常说的碎碎平安。 罗斌大将军心惊胆战地看着碎片,再看着赫连翊拿刀割下一块小贩铺着的布,将碎片包好送给他,思来想去,还是将这碎片带回了洛阳,交给裴静。 那一点手微微的颤抖,是怨恨还是伤心?恐怕只有赫连翊自己心里知道。 裴静拿起了一块碎片,仔细地看着,很漂亮的金边碗,破碎的地方十分锋利,划在皮肤上,会留下很深的伤痕。 罗斌大将军想了又想,还是试探着开口:“小王爷,我未提起你,他也只字未提。” 裴静盯着瓷片,轻声回答:“死人提起来做什么?” 罗斌大将军再是一惊,他慌忙否决:“小王爷,话不能这样说,太不吉利了呀。” “我不信这些,自然也不会怕。”裴静慢慢将瓷片放下,“他怎么会到东市去?西边的战事看来已结束了,奎木狼死了?” “据我们的线人来报,奎木狼并未死,而是藏进了东市附近的地方,东边汇集牧民和各路商贩,鱼龙混杂,恐怕难以查找下落。” “把奎木狼杀了,他就差那一步了,不能让奎木狼成为阻碍。”裴静说得风轻云淡,“一晃已快要五年,奎木狼也活得够久了。” 罗斌大将军愁眉苦脸:“你说得倒是轻巧,他们打了五年仗都没杀死奎木狼,这奎木狼别的未必行,但是命硬。” 裴静浅浅一笑,罗斌大将军被他笑得毛骨悚然。 “我说他死他就得死。”裴静语气平和,“有些人死了就能永远活着,而有些人就算活着,他也是个死人了。” 第123章 走关外 罗斌大将军一杯热酒下肚,却慢慢打了个寒颤,他忽然发觉,裴静这几年去光鹿寺和大理寺,或许并非是巧合,他另有计划。 而这个计划,也许从几年就已经开始了。 看似如仙鹤般不染尘埃的人,心底里究竟装着什么呢? “等过完年,我请皇兄允我,与大将军同去边关一趟,除去奎木狼这一祸患。东市已毗邻我燕国国土,几年前奎木狼在皇城和灵州大开杀戒,伤我无辜百姓,如今也该做个了解。”裴静将酒壶里最后一点酒倒满,举杯一饮而尽,“去之前,我还有些事要做。” 罗斌大将军眼前一亮:“如此,甚好!” 之所以要等到年后,是因为说服皇帝,和甩掉盈玉公主这个跟屁虫,还需要一点时间。 洛阳城今年下了好几场雪,雪下完后天气晴朗极了,暖融融的亮光照在宫门四角,从天顶落下一道明亮的光。宫殿内朱色檐廊如丹砂般鲜艳,宫门下悬着红黄相见的缎伞,伞面上绣着五色孔雀,像一朵朵提前开的梅花。 皇帝得知裴静要去边关,倒是也没多大的反应。这几年,裴静不断地考验他的耐心,一点点拉低他的期待,慢慢地试探他的底线……果然颇有成效。先前去荒郊野岭查案,再去光鹿寺看卷宗,又去大理寺做小小的官员,几折腾下来,皇帝都已经管不动了,也懒得管。 公主吵闹着要跟着去,裴静一口回绝。 “边关艰苦,一路车马劳顿,还要翻山越岭。你娇生惯养的,哪里吃得了这些苦?就算中途想回来也没人送你!” 公主心有不甘,她弯弯的眉毛如一杆秤似的上翘,言辞锋利:“四哥怎么不怕辛苦?非得亲自过去一趟,那儿究竟有什么宝贝,不能让我也看看。” “哪有什么宝贝,我是去查案的,你当我去挖金矿啊?” 公主神秘一笑,只吐出三个字:“我不信。” 裴静还真早有准备,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在公主面前晃了晃。 “我去抓采花大盗,旅行我大理寺正的职责,怎么?你要一起去吗?” 公主的眼睛都瞪大了,她抢过羊皮卷,仔细看了看,上面记载的果然是一起采花大盗的案件。 在那遥远的凉州府,府内的罗娑城内,两年前发生一起震惊乡里的大案。当地大善人刘员外乐善好施,是当地出名的大好人,却遭盗贼惦记。一个秋日的深夜,盗贼潜入刘员外家中,不仅杀死了刘员外,还将刘员外的妻子,一名当地赫赫有名的美妇人欺辱了,此外还盗走了金银珠宝数十件,此案至今未破。 底下还加盖了光鹿寺的官印,不是假的。 “你真的,要千里迢迢跑去边关查采花大盗的案?这该不会是你编出来的吧?”公主对着羊皮纸,正反翻着看了好几遍,依旧难以置信。 “你疯了吧?” 裴静这几年没少做令人捉摸不透的事,他心里在盘算什么,无人知晓。 他见公主急了,反倒笑眯眯地问:“公主还要去吗?” “四哥要是以为我怕那采花大盗,那可就错了,本公主谁都不怕。”公主不服气地抬起头,头顶的金钗直晃,“还有,我虽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但你一定另有阴谋!” “我另有阴谋,你敢来吗?” 这……公主不怕采花大盗,可她四哥若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她可就得思虑再三了。 毕竟是自己亲戚,肚子里有多少坏水,还是很清楚的。 公主冷哼一声:“你以为我稀得去那苦寒之地?” “我刚才就说了让你别去。” 裴静似笑非笑,公主有火撒不出来,只好冲裴静跺脚。 “我就知道,你不是去查案的,这不过只是个幌子罢了。” “这你可就猜错了,我去了之后,必破此案。” 裴静慢悠悠地将羊皮卷卷起,重新塞回衣服里。 看来准备得很充分,公主更加好奇了。既然来硬的不行,她换上一张笑脸,决定说两句好话。 “你去那么远的地方,万一遇着危险怎么办?穷山恶水的地方,万一碰上先前那些刁民……” “罗斌大将军与我同去,我这次不去偏僻的地方,我只去人多的地方。”裴静对此十分有把握,嘴角上扬了几分,“公主放心,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更何况几年过去,一切都跟原先不一样了,我不会有任何闪失。” 公主将信将疑,脸上佯装的关心骤然冷却,勾起一个狐疑的冷笑。 几年前裴静也说自己一定有办法对付奎木狼,结果却将赫连翊连同奎木狼一起放走了。可她也听说,四哥常常去与皇帝,一起去看望阿史那社殿下。他病好之后,似乎放下了许多以前看不开的事,心中一口气顺了,后来也长高了不少。 可当真如此吗?公主并不了解四哥。 “四哥执意要去,那就去吧。”公主紧锁眉头,“反正你要做什么,旁人也劝不动你,你也不会放在心上。” “我知道公主在担心什么,四哥什么时候骗过你。这几年边疆安宁,各国通商,我听闻塞外现如今又多了一座小城,和洛阳一样热闹。”裴静凝望着公主,目光幽暗得像一汪深谭,“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 没有人不满意,皇帝满意,边关的将士们满意,百姓们满意。 还要怎样? 可问出这句话的人,心中恐怕是有怨的。 裴静伸手去摸墙上垂着的一把缎伞,那伞面轻轻一晃,流光溢彩的旋转,上边绣着的孔雀好像抖了抖翅膀,朝远处飞去了。 待到春暖花开,也该去水草丰茂的草原看看了。 裴静待天暖之时启程,恰好遇上了春意盎然的时候。春风从东边吹来。吹得沿途大江大河,也如池塘泛起静谧的涟漪。柳叶冒出新芽,一片啾鸣声中桃花开了,掉落一地雨水沾湿的花瓣。 罗娑城,位于凉州西南角,是个热闹的小县城。从这里能望见东市,相隔不远,裴静抵达罗娑城时恰逢傍晚,他骑着马,遥望见远处的东市灯火辉煌,像一片萤火虫在夜间闪着光,令人神往。 -------------------- 物理距离缩短至50公里以内! 但是心理距离现在有点远hhh,毕竟都长大了。 记住这个案件,明天裴师傅要考。 第124章 为民除害 罗斌大将军见裴静望着东市不出声,低声问:“小王爷,接下来怎么做?” “大将军抬举了,在外我不过是大理寺正梁万春。” 好吧好吧,梁万春就梁万春,罗斌大将军感到无奈。 裴静将怀中那张羊皮卷取出来,抖了抖,扔给罗斌大将军,罗斌大将军看完,更加摸不着头脑。 “万春兄,我们不是来抓奎木狼的吗?” 裴静悠闲地开口:“奎木狼实在难找,赫连翊几年都没抓到他,如果轻而易举被你我擒住,岂不荒谬。” 大将军被震惊了:“合着你找不着啊?” “我什么时候说我找到奎木狼了?你不要乱讲,我只是说他该死了。” 罗斌大将军愣了好一会儿才问:“那,万春兄有何办法?” 裴静笑着跟罗斌大将军打趣:“捉奎木狼太难,不如咱们先抓这个采花大盗如何?” 罗斌大将军心直口快:“这采花大盗有什么可查的?” 裴静一勒缰绳,马蹄一踏,调转方向:“走,去官府要人。” 罗斌大将军很是无奈,只好跟着裴静跑,但裴静的做法着实让大将军摸不着头脑。来之前,大将军还以为裴静早已万事俱备,成竹在胸。到达此地后只需三言两语,便能将这地头蛇从人群中揪出,拖去菜市口问斩。 没想到裴静上来就是一句找不到人,先换个查查。 此事原本是悬案一桩,可裴静却光明正大地去官府要人。官府的人一见朝廷的人来了,慌忙出来礼迎,一口答应去彻查此事,可彻查了三天,回复给裴静的是此贼不知去向。 县令将详细卷宗呈到裴静面前,卷宗已经发黄,厚厚的几卷,详细记载了案件的情况。裴静将卷宗全部带走,装模作样看了两天。 第三日夜晚,他将县令叫进了大将军府,将卷宗丢给县令。 “如此看来,这采花贼的确是找不到踪迹了。”裴静发出一声清晰的叹息。 县令立即诉起苦来:“是啊,刘员外之事,本县也查了很久,可这盗贼确实难找,想来……已是逃往别处去了。” “此贼身长八尺,体格威猛,相貌凶恶。”裴静慢悠悠地念,“或许是关外之人。” 县官马上附和:“对!对,大人明鉴!” “既然如此那就罢了,想来是无从查起。”裴静摆摆手,“大人辛苦,此案就此了解了吧。” 罗斌大将军和县令同时吃了一惊。 “就这么结了?”两人同时问。 “结了。”裴静左右看看,“竟然大将军也在,那就做个证,此案了结了罢,待我回京将此案上报大理寺,再审了结了便是。” 罗斌大将军上前一步,龇牙咧嘴、挤眉弄眼,拼命给裴静使眼色:“不是,我说万春兄,你要不要再查查?” “不必查了,我看着这案卷已是清晰明了,无需再查。” 裴静完全无视了罗斌大将军,气得大将军咬牙切齿。 县令面露喜色,重重地给裴静磕了个头:“大人明鉴。” “好了,你回去吧。” 裴静挥手将县令赶走,县令麻利地爬起来,难掩脸上的喜悦之情,快步离去了。 罗斌大将军眼睁睁看着县令走了,却不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他整天做这些事,实在是着急,便追问:“万春兄,你到底想怎样?” “大将军,你觉得这个案子结了吗?” 罗斌大将军冷哼一声,重重一拳拍在桌上:“我看这厮贼眉鼠眼的,恐怕另有隐情!” “可是现在它已经结了,你我既然都作证它已经结了。那么……” 裴静笑了笑,罗斌大将军再次感到一阵阴风扑来。 到底行不行啊?真是急死大将军了,一天天的都不知道在干嘛。 夜深下来,边塞的夜晚也春风怡人,空气中有清甜的花香味,裴静说要出去走走,罗斌大人见他带了佩剑,脸色一变,不免多问一句。 “你上哪儿去。” 裴静一回头,笑着回答:“为民除害。” “小王爷,你可不能乱来啊!”罗斌大将军冷汗涔涔,他总觉得这人笑得特别阴险。 “大将军早些休息吧,明日我就去东市转转。我听说明日是春耕赶集日,想来,那里一定很热闹,我也是时候,去见见老朋友了。” 裴静兴致尚佳,笑意明媚,罗斌大人扶了扶帽檐,担忧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那县令打道回府后,心有余悸地抹去了额角的汗水。 此案原本两年前,他就已经伪造好了证据,推诿成关外盗匪前来抢劫,上报了朝廷。这几日忽然有人来查,他吓出一身冷汗,原以为要暴露了,多亏他心细,早早伪造好了卷宗和记录,没让他们发现端倪。 这采花贼是凉州都督的侄子,生得人高马大,性情也如同土匪。他当年从一介狱史拔成县令,就是因为帮了都督掩盖了此事,现如今,这采花贼仍在县城中。 官老爷家的儿子,谁敢惹?县令也不过一介小老百姓,只想活着罢了。 可县令不敢惹的人,自然有人敢惹。这采花大盗虽犯下打错,但已经心安理得生活了一年。这一日深夜,此人听到屋外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怎么会有布谷鸟深夜来家门口叫呢?此乃不祥之兆。 这人抬头朝门外看了一眼,却赫然看见一个黑影罩在门上,他大惊失色,慌忙从床上爬起来,开了门。 第二日,凉州都督的侄子,忽然从县城中离奇地消失了。 今天是春耕节,恰逢万物生长的时候。东市热闹非凡,各家农户们带着冬日里自家做的腊肉、养肥的牛羊来到东市,妇女们那边满是绫罗绸缎,和从西域来的各色金银器摆在一起,挂满了墙面,远处望过来金光闪闪。 赫连翊偶尔会来东市,他来的次数不多,只会在某些特定的日子来看看。 去年年底,他父亲差人来信,问他什么时候返回澜沧城。 这是他父亲第一次给他写信,父子一别已是七八年,他回来后也还未曾回去探望。终于,老父亲写来长信,诉说心中着实牵挂,也希望儿子能回到父亲身边去。 -------------------- 明天见面,连更两章! 第125章 再见前任 赫连翊从小没有母亲,父子之间谈感情,他就算心里明白那种爱深如湖海,也难免会有生疏的感觉。现如今奎木狼下落不明,他终于得了闲下来的时光,可一旦空闲下来,心里就真的空落落的。 他很多时候都觉得迷茫,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先前意外在东市碰见罗斌大将军,他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拦住了大将军的去路。 他带着罗斌大将军在东市绕了一圈,为了竭力证明,自己离开了洛阳一样过得很好,他在这里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把这一切都打理得紧紧有条。他表现得友善又亲切,就好像他已经把所有的伤痛都忘了。 可他还是从罗斌大将军眼中看到了哀愁,他还是不经意间打破了一个碗,那一瞬间他心中涌起的愤怒,让他有片刻几乎无法呼吸。 他从罗斌大将军的眼神中,看到在他身上,一些伤害已经确切发生了,旁人看得清清楚楚,就算他再怎么隐藏都没有用。 别人的愧疚会触发他的创伤。 他该找谁去算账呢?他心中滔天的恨意从未消失。他知道这些中原人,并未把他当作真正的敌人,罗斌大将军仍把他当做一个受伤的孩子。 可这些善意使他恐惧,他恨那些对自己好的人,尤其是裴静。 他又花了很长的时间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整整一个冬天。天气冷的时候他会觉得心里也冷。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他才像冬眠结束的小动物那样出来逛逛。 春天的时候,无论男女,都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们这里的衣着装饰都非常繁多,尤其是成年之后,每个人身上都得带点首饰,上了年纪以后更是金银不离身。赫连翊贵为皇子,且又是极有可能称王的皇子,宫人们给他送来很多色彩斑斓的衣服,还有许多漂亮的首饰。 他也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很隆重,戴最昂贵的首饰,穿最漂亮的衣服,这样,就能遮盖许多伤疤。 春耕节,整个东市热闹非凡,入了夜,这些手艺工匠们,将波光粼粼的金银珠宝在桌上铺平散开,在灯火之下简直如银河在流动,两侧屋檐中央拉起一串彩灯,像五色的星星坠入人间。 周围什么人都有,做生意的,看热闹的,还有像他这样无事可做,出来闲逛的闲散人等。有一群波斯人在这里表演节目,于是赫连翊又被迫看了一堆人喷火和吞火剑,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火光朝天散去的一瞬间,天空在那一刻被照得明亮无比,有一种壮烈的激昂。 赫连翊刚刚在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果然是春天来了,他每到春天心情就会变好。虽然当初在洛阳,裴静遇刺的记忆还是偶尔会从眼前一闪而过。但好在现在想起来,也不觉得多么难受。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忽然眼前有人影一晃。 影子在人群中闪过,碰着了一位美丽少女的耳环,耳环一晃,人影也随之飞速一动。 赫连翊看到有人影一闪而过,他那一刻已经攥紧了拳头,那个人影在火光之后匆匆而过,留下的是一个背影,但是那个背影,就算化成灰他也能认得出来! 他隔着火光,久久地凝视着远处的人。他以为自己思考了很久,但那不过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因为才短短片刻的时间,他已经跳上了波斯人表演的台子,拎着表演者的后脖颈子,把卖艺人嘴里的火剑拔了出来。 卖艺人惊呆了,周围围观的群众也都看呆了,眼睁睁看着有人忽然精神失常,把卖艺的人给放倒,还抢走了表演的剑。 大家原地愣了几秒,忽然全都笑了起来。 那火剑还点着火,冒着黑烟,如同赫连翊此时的心情。他以为裴静已经死了,至少这辈子没想过再见面。但哪怕是看到一个相似的背影,他心中汹涌的恨意,就会滔天卷起。 他根本就没空想别的,他发疯似的推开人群,拔剑就追,那人影见有人朝自己追过来,扭头就跑。 原本热闹的东市,一下子就变得混乱起来。赫连翊一路逆着人群穷追不舍,周围的人撞到路边摊的,摔倒的,尖叫的,一团混乱。 人群混乱之下将前路给堵住了,所有人都进退两难,赫连翊在后面大喊“站住”,前面的人却头也不回地朝前移动。 赫连翊杀气腾腾地拿剑猛追,眼看着就要追上那人。那人见被人群挡住路,轻轻一跃,就跳上了路旁卖羊肉面的桌子。 此人轻功上乘,往桌上一踏,踢飞一碗羊肉面,那面碗落在了身后那张桌子上,桌面只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两桌的食客四目相对,一时愣在原地。 赫连翊差一点砍到他,就差一点点,剑锋擦着他的裤腿划过,那人赫然回头,赫连翊看到他带着面具。 那是一个非常怪异的面具,青面獠牙的恶鬼,瞪着黢黑的眼睛,吐着红舌和獠牙,看不清面孔。赫连翊从没见过这种面具,但想来不是这里常见的东西。 不是这里常见的面具,那赫连翊就更恼火了。他一怒之下,一剑把桌子劈成了两半。 他怨气深重,虽然一剑没砍着,但掀飞的桌板连带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羊肉汤,一滴没漏地全泼到了那人的裤腿上。 那人被烫着了,脚下明显一顿,一把扯过隔壁门前悬着的一块绸缎,拧成一团朝后扔过来,同时借力朝前窜去。 赫连翊眼前一闪,珠光宝气的绸缎就挂在了头上,顺带还遮住了三个路人,火剑上的火势瞬间点燃了绸缎,燃起一片火光。 他又气又恼,奋力扯下绸缎,就这短短的一间隔,前面的人已经跑出了好几米远,直奔东市出口而去。 赫连翊顾不得眼前的混乱,拨开人群就追。他铁了心要杀了那人,高桥特使教过的本事连想都没想,就使了出来。 他踩着桌子攥着檐廊,干脆跳上了屋顶,一路从屋顶追着人跑。一路还掀了不少瓦片,朝那人的方向猛砸。 -------------------- 裴师傅:妈呀好凶哦。 第126章 黑店 那人见瓦片飞来,朝檐下躲去,又抬头朝赫连翊看了眼,赫连翊再次看到了那恐怖的面具。 这面具他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了。但那面具只要多看一眼,他心中便生出无尽的憎恶来!他厌恶这样的面具,他心中就像藏着这样一个面容丑陋的恶鬼,他一定要杀了这个人! 那人跑得飞快,一路跑出东市,顺手牵过一匹马,就朝东市外狂奔。 马边站着个嗑瓜子的小贩,正跟边上人唠嗑,一转头,马不见了,急得大叫。 “喂喂喂!那可是汗血宝马!你给我下来!抢劫啦,抢劫啦!” 赫连翊顺着声音追来,吹了个口哨,那匹马朝前跑了几步,忽然掉头朝回跑来。 这人大约是没想到,马会听赫连翊的召唤掉头,猛夹马腹,马发出一声嘶鸣,他顺势从马上滚了下来。 但即便是如此,那面具居然还牢牢焊在他的脸上。 什么面具质量这么好?哪里买的?赫连翊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就砸了过去。 所幸这里已出了东市,赫连翊已经杀红了眼,今天恰逢春耕好日子,不杀了这人给大家助助兴,他绝不罢休。一路砸着石头穷追不舍,那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朝附近的一个佛窟逃去。 那佛窟奇大无比,大佛是连着山建的,一大尊巨大的石像傍山而立,闭眼低垂,不看,不听,不说,一股难言的悲壮。久经风雨,大佛身上爬满青苔,底下蓄积了一个不深不浅的积水潭。 赫连翊追到佛窟底下,一脚踩进水坑,不由得踉跄了一下。 这人不见了踪迹,他手中的那把火剑也熄灭了,他低头朝水潭中看了一眼,看到自己模糊而狰狞的面孔,在涟漪中一晃而过,沉入水底。 他重重一剑刺向水潭,朝自己的影子刺过去,那把剑插进水潭的深处,牢牢钉在泥浆里,他在无人的荒野里,发疯似的狂砍自己的影子,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深深陷在了水潭中,弄得满身泥浆。 佛慈悲,可佛却低头不语,闭目不看,要是这尊佛能说话,他就连佛都杀了。 恨别人也恨自己。他连这人的面容都没看清,就一路不停的追杀,说不定这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一个无辜的百姓,只是有点像裴静罢了。再这样下去,他会变成一个是非不分的杀人魔,他永远都克服不了心中的魔障。 他在水潭里跪了好一会儿,心跳极快,震得耳鸣,等他缓缓地回过神来,想从泥浆地里起身,却忽然之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他一时没站起来,胸口像重重挨了一击,之后他就像溺水了似的喘不过气,待他再回过神来,他才发现眼前的泥浆水变红了。 他居然,吐血了。 赫连翊愣了好一会儿,他许久在原地未动,想挣扎着起身,却迟迟站不起来。越是这样,他就越恐慌,强行撑着爬起来,站起来之后,却忽然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一下子跌在水里,昏迷了过去。 他忽然昏迷,那原本躲在石像之后的人,急忙跳出来,将他从泥水里拖出来。 往回走就是东市,往前不远处也有一座古堡,那人不带犹豫,把赫连翊扛起来,掉头往前方赶路。 古堡四周人烟稀少,门口挂着一个巨大的牛头骨架,牛角上刷了一层油,衬得尖角处十分锋利。外边一栏都是刀尖碎片插着的篱笆,一看便知,此地绝非寻常人敢来的地方。 这戴面具之人快步走进古堡,大堂里光线昏暗,墙上挂着有大有小的骨头,或粗大,或细小,难辨是人骨还是兽骨。四角点着灯。有一头戴翠绿发钗,一身蓝黑色布裙的女子,大约三十五岁,眼睛眉毛颧骨都向上扬起,喝着茶打着算盘,瞧见这戴面具之人进来,身上扛着个人,不过轻轻瞥了一眼。 这戴面具的脚步飞快,却彬彬有礼:“有劳,一间客房。” 女子算盘珠子一打,幽幽一叹:“咱家可不是随便来的地方。” “我知道。”来人隔着面具,发出一记冷笑,“这是家黑店。” “放肆!”那女子闪电般抓起手中的算盘,朝这人脸上砸过来,那人抬手扣住算盘珠子,拧着一转,不过轻轻一捏,算盘便散架了。 女子吃了一惊,继而赔上笑脸:“大哥,这算盘给你砸了,咱家可不好算你的账呀。” 她这一开口,几个跑堂的小二忽从桌底下抽出刀来,其中一人怒吼:“金姐,剐了他!” 那人抓起桌上的一个茶碗,背身朝后扔去,那茶碗精准地砸在小二的脸上,泼出来的茶水,在桌上洒出六片叶子,好似一朵绽开的梅花。 “六朵金花,六六大顺,够了吧。” 女子抬手一挥,复又抱拳:“大哥是哪路道上的,报个万儿。” “这就不必了。”戴面具之人和气地开口,语气慢条斯理,“我知道你是这一带道上的当家大姐,金玉兰。” 金玉兰脸上闪过一丝诧异,脸上多了几分警惕:“看来大哥早就打听清楚了,是个懂规矩的人。” “我自然知道这里的规矩。”隔着面具,男子的声音像隔着层木板,难辨本音,“你们家卖人肉包子,若是普通游客,进来住,当晚就给你们杀了。” 金玉兰伸手勾着赫连翊的衣角一划,冷笑着嘲讽,“既然大哥知道,咱家也就不跟你拐弯抹角了。大哥,这是个死人还是活人?你来,是想做哪路的生意?” 戴面具之人伸手,让金玉兰过来看,金玉兰上前仔细端详了一眼,顿时大惊。 “这……这……怎么会是他?!” 戴面具的人幽幽感慨:“看来你认识他。” “我当然认识,他是三殿下!”金玉兰脸上难得一见的惊恐,“你是?!” “他要是死了,你们就不单单是生意做不做的成的事。”男子单手扛着赫连翊,连大气也不喘一下,依旧慢悠悠地说道,“相反,他要是活着,今后你们个个都能大富大贵。” -------------------- 切号:梁万春(说黑话版) 第127章 野菜包子 金玉兰眼前一亮,赶紧给身后几人使眼色。那几个小二犹豫了片刻,纷纷将刀扔下。 “先前是咱家有眼无珠,冒犯了贵客,还请贵客莫要往心里去。” 金玉兰手脚利索,上前从一个小二肩上扯下一块布,拿抹布狠狠抽了那小二的脸颊一记,算是当着客人的面教训过了手下人,然后又笑嘻嘻地将桌上的水渍擦去了。 那戴面具的沉沉开口:“我会付给你们该付的东西,劳烦先给我开个房间,然后给我倒点水来。” 金玉兰抬手一挥:“没问题,大哥楼上请。” 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黑店不做一般的生意,可生意要是来了,他们比普通人更会做生意。 金玉兰亲自上楼开了房间,并让小二奉上了热的茶水,还见戴面具之人将赫连翊放下,又看见他身上的衣衫都被污水浸湿了,赶紧给小二使了个眼色。 道上的人,嘴严实,不该问的不会问。金玉兰放下茶水,客客气气地靠近一步,“大哥,我看他受了伤,若是需要什么,只管招呼一声。” “你刚才已经让小弟去做了,有劳。”这人慢条斯理地开口,从怀中取出一只金镯子,放在桌上。 金玉兰瞧见,满心欢喜,赶紧将金镯子接过。 “这是单独给金姐的,待会儿我会按道上的规矩,付你应得的房费。” 金玉兰喜笑颜开:“多谢大哥,大哥如何称呼。” 那人顿了顿,大约是想了想,才开口:“免贵姓梁。” 给够了钱好办事,才不过一个多时辰,店小二就找来了一套新衣服。这梁姓人氏一直带着面具,见新衣服和热水一并送来,先是道谢,又谨慎地多问了句:“不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吧?” “咱家可不敢做这些事,有个弟兄媳妇手艺好,他特地回了趟家拿来的,原本是给我那弟兄做的,但一次都没穿过呢。”金玉兰笑着答,刚说了几句,又捂住了嘴,压低了声音,“哎呦,都怪我话多,还是让三殿下好好休息,免得吵醒了他。” 说罢,金玉兰转身离开。 还是早春,水放一会儿就凉下去了。关上窗,窗外的草地上只有一点点绿,尚且抵挡不了严寒的北风,偶尔吹来,震得窗上的木插销轻轻摇晃。 裴静将毛巾洗干净,走到床前,面对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轻轻地拭去他脸上的脏东西。 一别几年,样貌变了,身份也变了,那就再也不能,当做先前那个人来看待。 已经隐约有些王者之相,变得更加英俊,凌厉,也更冷峻,却也一脸的疲惫,想来是这几年过得也并不如意,至少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微微打着卷的头发垂在额前,以前像只温顺的小绵羊,现在,只增添了几分令人惆怅的熟悉。 裴静对于赫连翊拼命想要杀他这件事,既觉得惊讶又意料之中,他知道如何利用仇恨,当然也知道仇恨的代价,只是昔日好友终于刀剑相向,就算他明白这件事一定会变成这样,可还是觉得心里难受。 赫连翊竟然这么恨他,这样的恨,恐怕一辈子都无法忘记。可终究还是忘不了他,就算隔着人山人海,哪怕只要一个背影,都能认得出来。 “真杀了我,你可会满意?” 裴静轻声嘀咕了一句,隔着面具,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是他们燕国,南方傩戏的面具,他还记得很久以前,某一年冬天送过一个给赫连翊的,想来赫连翊已经忘了。 在赫连翊心中,裴静已经死了。他只是恨裴静,这几年来对裴静的恨意支撑着他活下来、打胜仗。一旦忽然某一天,他没有了恨,那就什么都没有了,那无异于伤害他第二次。 如果赫连翊小时候没来中原,那他得到王位,再顺理成章不过。可谁能想到命运一朝改变,就再难回头。要走回头路,所付出的代价,不是原先可比的。 他给赫连翊把身上的淤泥擦干净,再给他换上送来的新衣服。赫连翊常年累月地奔波,手上全是茧,身上伤痕累累,心中又憋着一口气,一时毒血攻心,才会忽然晕倒。 裴静给他换了身衣服,再将被子盖好,再望向窗外时,天色已渐渐晚了。这里的黄昏是一片灼烧的火焰,金轮坠入草原深处,像要将大地烧穿。 在夕阳透过布满刀尖的篱笆,照进客栈大门时,裴静从屋子里走出来。 他走出门去,大约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回来,回来时扛来一个巨大的麻袋。他将麻袋拖进客栈,放到桌上。 金玉兰麻利地伸手掀开,看见其中一具无头男尸,抿嘴一笑。 她拍拍手,招呼两个小二将人抬到后厨去,再和和气气地对裴静道谢:“梁大哥真是爽快人。” “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三殿下就委托你们照顾。”裴静将那尸体交给金玉兰,特意嘱咐,“此人已死了一天,早点切下肉来吃,免得肉放久了不新鲜。” “梁大哥比我们还会做道上的生意,果然是江湖豪杰。”金玉兰喜笑颜开,“咱家知道了,今晚就拆了骨头喂狗,肉馅剁匀了,明早蒸包子吃。” 裴静轻轻点了点头,又从门外提来一个瓮:“劳烦你们将此物交给三殿下。” 金玉兰提过瓮,连看都没看一眼,只是面露牵挂神色:“梁大哥这就要走啊?不等三殿下醒来?” “是啊,我还有事,若是有缘,自会相见。” “还请梁大哥留个全名,等三殿下醒了,我们几个也好交差。” 裴静在面具之后,轻轻地笑了一下,说了句:“梁万春。” 梁万春,何许人也?江湖上似乎从未听说过这一人的名号。金玉兰不过略有一思索,这戴面具的神秘人,就已经消失在了眼前。 赫连翊昏昏沉沉睡了一个晚上,第二日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换了身衣服,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他不过略一起身坐起,就觉得胸口闷着,头痛欲裂,只好靠在床板上休息。他极快地想起来先前发生的事,他追着一个背影很像裴静的人,一直到佛窟附近,之后,他就吐了血,之后失去了知觉。 他觉得自己可悲,果然还是忘不掉那个人,更可悲的是,他竟然变得跟裴静从前那样,心中堆积着太多事,一身伤病久久难愈。 他正这样想着,忽然传来敲门声。 他心中一紧,慌忙开口:“谁?” 门外传来一个精于世故的女人声音,嗓音洪亮又客客气气:“客官,我是这家当家的掌柜,金玉兰。” 金玉兰?是谁?赫连翊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眼前的一切也都十分陌生。 赫连翊犹豫了片刻,才答:“进来。” 吱呀一声,门轻轻的开了,金玉兰换了身寻常布衣,头上带着一支朴素的发簪,看似不过寻常客栈老板,从门口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身子。赫连翊瞥了她一眼,金玉兰立刻笑起来。 只是那张匪气的脸,就算装得像,一颦一笑都透着精明。 “这是咱家早上刚做的包子,新鲜的。还有热茶,也是新泡的,给您送来。” 金玉兰将一盘包子送到赫连翊床前,再倒上一碗热茶,放在床边。 赫连翊抬头看着她,金玉兰放下吃的,转身离去。此人像是知道些什么似的,连看都未看赫连翊一眼。 “等等。” 在她恰要出门去时,赫连翊叫住了她。 赫连翊从柜子上拿起一个包子,的确是刚出锅的,一戳皮冒着腾腾热气,有些汤汁透皮,微微有些烫手。他伸手一掰,里面是野菜的馅,大约三四种野菜混在一块儿,一口下去一股奇香。 赫连翊先前没觉得饿,但这包子一掐开,他顿时觉得饥肠辘辘。此时也顾不得这么多,一口就咬了下去。 “你是谁?”赫连翊边吃包子边问。 金玉兰转过身来,满面笑容地又说了一遍:“客官,我是这儿的当家掌柜。” “你认识我吗?” “您想让我认识,我就认识。您要是不想让我认识,您就是咱家萍水相逢的客人。” 赫连翊重重咬了一口包子:“看来你认识我,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如此,我就不担心你算计我了。” 金玉兰是个爽快的人。当即答道:“三殿下万福,小店岂敢对三殿下不敬?咱们小店的肉不新鲜,怕三殿下吃了不习惯,这才新摘了野菜做了包子,还望您担待。” 比起这几个包子是荤还是素,赫连翊更想知道别的,他十分疲惫地开口:“我怎么会在这里?” 金玉兰做事十分可靠,她特意将门关上,才小声说:“先前有人将您送来的。” “谁?” “一个叫梁万春的人,带着面具,我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看起来倒是跟殿下是熟人。” 赫连翊脱口而出:“哪里人?” “这……”金玉兰面露难色,“三殿下您也知道,这附近西域的商人到处都是,咱们这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仅凭一面之缘,难辨来路。” -------------------- 明天休息一天惹,作者还在搬砖_(:з」∠)_ 第128章 人去哪儿了 赫连翊欲言又止,他想说自己根本不认识什么梁万春,可如此一来就会暴露自己受伤的事。不过他转念一想,既然他都昏迷了一天,又在这里睡了一夜,也没什么可隐藏的。 他伸手摸了摸胸口,除了最开始喘不上气,吐了血之后昏睡了一天,反倒是好点了。 先前在佛窟那里发火,既是冲别人也是冲自己,他不能当着任何人的面暴露内心的脆弱,藏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破罐子破摔。 但现在更大的问题来了,他究竟为何会被拐到这个地方来?他们这些人,把他引到这里,究竟有何目的。 金玉兰只字不提赫连翊受伤的事,只是客客气气地问:“殿下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赫连翊光速吃完了一个包子,端起茶碗:“那个梁万春呢?” “他已经走了。” 赫连翊惊讶地抬头:“走了?” “他把您带过来之后,就走了。” 赫连翊将茶水一饮而尽,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走之前说什么了?” “他说若有缘,自会跟殿下再相见。” 赫连翊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有缘再见,说了跟没说一样。 “哦对了,他让我把一样东西给殿下,我这就给您抬上来。”金玉兰说罢,转身离去。 赫连翊厌恶地皱了一下眉,这店家恐怕也不是什么正道来路,这素包子虽然干净,可底下的托盘上全是刀痕。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赫连翊根本懒得去想,这个梁万春到底是谁。一个背影很像裴静,但却来路不明的人,既然不想让他知道是谁,那就随便吧,反正他也是不会去多问一句的。 人一旦开始破罐子破摔,就会发现,还是破罐子破摔比较爽。赫连翊在金玉兰回来之前,把三个包子全吃完了,他吃完包子以后再喝完了茶水,觉得总算舒服了一点。 金玉兰抬上来一个大瓮,放在屋内,赫连翊闻到一股强烈的酒味,那股白酒味,是为了掩盖血的味道。 他揶揄:“掌柜,你这店里的生意不小。” 金玉兰抬得气喘吁吁,抬手抹了抹汗,脸上露出一个莫测的微笑。 “三殿下,您还真说对了,这里头可是难得一见的宝贝啊。” 赫连翊扫了眼,说:“打开。” 金玉兰二话不说便将盖子掀开,里面赫然是一颗人头。 赫连翊抬眼看着金玉兰:“掌柜的好胆量,一颗人头都不怕。” 金玉兰爽快地笑了起来:“要是怕这个,还怎么招待您这样的贵客?” 赫连翊上前踢了一脚,翁打翻了,那颗人头滚落出来,赫连翊看到那人的脸,忽然大吃一惊。 就在那一刻,他忽然发现了两件事:裴静没有死,而奎木狼死了。 裴静独自一人去的东市,之后彻夜不归,罗斌大将军派人去打探,得到的消息却是东市发生了骚乱,有一刺客被三殿下追杀,一路出了东市后,不知去向。 罗斌大将军人高马大,但内心很脆弱。 他的潜意识里觉得以裴静的聪明才智,应当不至于来千里送人头……吧? 但凡事总有万一。 裴静毕竟跟赫连翊一起长大,人小时候培养的感情最为长久,也最难释怀。赫连翊对他怨恨在心,裴静是个重情义的人,万一两人争执起来,发生点意外,也不是不可能呀! 那万一这人,不小心被咔嚓了。这才和平了几年的边境,又要打起仗来了呀!罗斌大将军一这样想,就忍不住心绞痛。 他正胡思乱想,恰巧又出了事。县令大人来报官,说是凉州府大都督的侄子,昨夜忽然失踪了。 这大都督的侄子,又是谁啊?! 罗斌大将军两眼一摸黑,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从裴静来了凉州府之后,就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整天瞎忙,又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这会儿只好满城寻找裴静的下落,就这样过了两天,哪儿也没找着。 两日之后,这边人还没找到,东市却突发消息,那儿还真多了颗人头,奎木狼被杀,头颅高悬于东市门前。 但凡公开处决犯人,老百姓都很感兴趣,满城的人都去凑热闹了,这可比春耕节出来摆摊有趣多了。 人头是赫连翊亲自挂在东市城门前的,据他亲口所言,他在东市发现了反贼目格的踪迹,一路追杀直至东市外,将目格杀死。 迎着初升的太阳,赫连翊将目格血迹斑斑的头颅悬吊在东市前,金色的阳光落下来,将那张血迹斑斑的死人脸,照得狰狞又惨白。 有一将士在东市门口撕心裂肺地大喊:“目格已死,原先目格的手下,愿归降者,一律赦免。若有不服之人,想再以目格之名反叛,当即问斩!” 为了给凑热闹的老百姓们,更良好的观看体验。赫连翊居然找来一个画师,这画师他原先就认识,是娜依塔公主的男宠,前几年就给他画过奎木狼的画像。 没想到几年过去,这名男宠凭借着一技之长,再次立下功劳,画的居然还是同一个人。奎木狼的画像贴在东市门口,上面还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叉。 果不其然,这个消息一出,连罗斌大将军都去凑了热闹。目格一死,草原的内乱便结束了,赫连翊将再无争议,赢得本就属于他的皇位。 这件事对百姓们百利而无一害,赫连翊是名正言顺的皇子,战事一平,此后老百姓们便可安定下来做生意,皆大欢喜的事。先前为了抓奎木狼,东市几个摊位都砸了,现如今春耕节再延了三日,以庆目格之死,钱赫连翊一人出。 奎木狼怎么会忽然死掉?罗斌大将军心中布满疑云,他在凑热闹的时候,再次碰上了赫连翊,赫连翊还请他喝了碗羊肉汤。 东市的人实在太多,罗斌大将军不知为何,见到赫连翊有点心虚。 赫连翊倒是很热情,热情中带着一股隐约怪异的怨气,他的眼神让罗斌大将军心虚,说的话也阴阳怪气,虽然现在的问题是,裴静不知道到给弄到哪儿去了。 -------------------- 赫连翊很聪明的,他已经知道梁万春就是裴静,所以接下来的剧情都建立在:赫连翊知道梁万春就是那个男人的情况下。 是的没错马甲当场就掉!但选择揭还是不揭是另外一回事。 明人不说暗话,说暗话是故意的。 第129章 我心光明,亦复何言 赫连翊见到大将军,主动打起招呼:“大将军好兴致,竟然会来这里,我看大将军行色匆匆,不知大将军最近忙什么?” 罗斌大将军不好说来找人,只好恭喜他诛杀奎木狼。 赫连翊盯着罗斌大将军看了好久,脸上无半分欣喜之色,倒是吐出一句:“你猜,我为什么要等到今天?” 罗斌大将军更心虚了,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心虚。 “因为我今天才知道,有的人死了,就会永远活着。而有人活着,也不过是个死人罢了。” 说罢,赫连翊浅浅地笑了笑,罗斌大将军也只好跟着笑了笑。 天呐,谁死了?谁又活了?大将军心里直发怵。 罗斌大将军五味杂陈地回来,回来后发现裴静坐在将军府内,悠闲地喝着茶。 他失踪一夜,回来时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衣,肩头到胸前是淡淡的藕粉色,倒是十分素雅,他在这北地的风沙里喝茶赏月,兴致正好,全然不顾旁人为了找他忙前顾后的。 “回来了?”裴静尚未等罗斌大将军开口,反倒先诘问一句,“上哪儿去了?大将军不在将军府内待着,出去花天酒地,成何体统?!” 大将军怒吼一声:“我还以为你被赫连翊给杀了!” “你碰着他了?” 罗斌大人没好气地回答:“是啊,刚才我去东市找你。他跟我说了一堆玄之又玄的话,生生死死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裴静端着茶杯,慢慢地喝着茶:“他没跟你提起我?” “提你一个死人做什么?万春兄?” “看来他跟罗斌大将军不熟,对你有戒心。”裴静倒也不生气,倒是嘲笑起罗斌大人来,“大将军还需继续努力。” “你跟他很熟吗?”大将军奋起反击,“那你说说,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我自有我的计划,现在,只要梁万春还活着就行了,赫连翊知道我要他做什么。”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罗斌大将军属实迷糊了,“奎木狼怎么突然又死了?” “死的不是奎木狼,是原先那个放走采花贼,光鹿寺中积累了不少悬案。我找到一个与奎木狼形容相似之人,恰好此人逍遥法外,正好趁此机会,拿来为我所用。”裴静示意罗斌大将军坐下说话,他对自己这招“狸猫换太子”非常得意,因此说话慢悠悠的,“谁是奎木狼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该死了。” 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死去,这就是奎木狼的命。而今风声已经放了出去,大家都以为奎木狼已经死了。真的奎木狼就算不死,从今往后也只是这个死去奎木狼的替身,只要他敢出头,必遭追杀,奎木狼从今日起便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 罗斌大将军琢磨了一会儿,吃了一惊,坦言:“你造假?” 造假就造假,裴静一脸那又怎样的表情。 “大将军,你是个生性刚直的人,我跟你不一样,只要能达成我的目的,我可以不择手段。” 裴静慢慢地喝着茶,罗斌大将军坐到裴静身旁,迟钝地察觉到了对赫连翊的愧疚和心虚到底从何而来。 “合着你小子做了这些事,毫无半点愧疚之心?”裴静不反省自己,罗斌大将军就得替他担着。 “我愧疚什么?我做这些事有半点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朝廷,为了你们,为了边疆的百姓,现在你们都捞着了好处,反倒把我当成恶人。” 裴静不怎么生气,只是在调侃:“反正都是恶人了,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你们谁也不记得我的好。” 除了赫连翊,这位怨气也很深,罗斌大将军两头受气,哀叹连连。 “昨日你不在之时,县令找上门来,说失踪的人是凉州都督的侄子,这你如何交代?” “不需要交代,前几日县令当着你我的面,确认当年的采花大盗一案已了结,凶犯是西域流窜此地之人,因此,就算大都督的侄子不见了,也只当失踪案报了,无从查起。”裴静两手一摊,文雅地笑着,“大都督侄子的头,正悬在东市口上,已经被当成奎木狼了。至于下半截,连骨头带肉都已经处理干净了,现在恐怕都已经被做成肉馅吃了。大将军放心,此事我做得了无痕迹。” “小王爷,万春兄。”罗斌大将军抓起茶碗,牛饮了下去,“你生在洛阳,生得一副温柔多情的面孔,做事却这般凌厉,真叫我大开眼界。” 裴静在一旁深深地看着大将军,那是和草原上那道爱恨都强烈的目光,截然不同的眼神,千回百转,静水流深。 “光鹿寺堆着的悬案成百上千,我燕国连刑部在内,朝廷内的查案机构就有五个,下至地方狱史廷尉不计取数,再难的案子也破的了。可偏偏那里堆的都是悬案,有的不能查,有的查不下去,有的只等五年十年,甚至五十年后再翻案,大将军觉得,是何缘由?” 罗斌大将军沉默了,这里面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人情世故,和史书上不会记载的真相。 裴静轻声安慰着罗斌大将军:“大将军,如今一桩案子终于了结,幸事一件,你不必再多虑。” 罗斌大将军听闻,心中五味杂陈,低声问:“就非得……如此吗?” “那我甩手不干了可好?”裴静给大将军倒一杯茶,“这些事我不做,你们自己去解决,我不信你们能想出比我更好的办法。” 也只好如此了,圆满,那是只有抬头看天上的月亮,才能求得的事。 今夜月光清朗,无论各处都一片安宁,唯独真正奎木狼彻夜难眠。 奎木狼本想在东市附近蛰伏时日,再等机会东山再起,没想到赫连翊忽然给他来了这么一出。他没有丝毫防备,就发觉自己死了,人头挂墙上了。再看到城下贴着的画像,发现,坏了,自己成替身了! 奎木狼慌张万分,只觉得在此气数已尽,连夜逃回了万宿山庄。 万宿山庄隐匿在离东市三十余里的悬崖处,这里山川沟壑纵横,地势险要,被日月流沙腐蚀成一片奇崛的山崖,山崖顶上仿佛有一条巨蟒盘旋。他深夜来访,慌张地逃山庄,抓住一个底下人便慌慌张张地说:“我要见宗主。” -------------------- 解释一下:昨天我说了赫连翊能感觉到梁万春就是裴静,但是!这并不影响我在文案里标的剧情会出现,好吗?时过境迁这个人还跟以前一样吗?叫同一个名字就一样吗?从前的他和现在的他一样吗?未必。 这里面人心的微妙之处,才是真正有意思的部分,至少我这样觉得。 另外我真的只是一个小作者,平时还是悲催牛马,剧情文不易,本来看得人就少,连载期间请大家高抬贵手,谢谢谢谢。 第130章 春天来了 “嘻嘻,你还有脸回来?” 身后传来尖锐的笑声,震得奎木狼耳畔传来阵阵轰鸣,一支鸡毛毒箭飞来,轻嘘一声就刺在奎木狼肩头,奎木狼被逼跪下。 一个声音在他周遭传来:“奎木狼,你也有今天。” 奎木狼轻轻一瞥。自嘲起来:“昴日鸡,人总有顺逆之时,你最善观天象,又何必落井下石。” “人有顺逆之时,可我也知道,自作孽不可活。当初是你背叛了宗主,还痴心妄想篡夺王位,现如今变成了丧家之犬,又想着逃回来请求宗主庇佑。”昴日鸡的声音又尖又刺耳,发出咯咯咯的恐怖笑声,一支带血的羽毛飞过来,落在奎木狼眼前,“宗主有事出去了,你还是先去忏悔受罚,等候宗主发落吧。” 昴日鸡说罢,声音飘散在风中。 这一切都发生在春耕日,一个表面热闹喧哗的时节。待这场热闹的节日过去,裴静回到了洛阳,而赫连翊回到了澜沧城。 这是他第一次回到从小生活的地方,他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既亲切又陌生,这里连百姓的房屋许多都是金顶的,那些金灿灿的门前,拴着牛羊挂着刀具,栅栏上挂着一只报晓的公鸡。 远处纯白色的宫殿有厚实的大理石墙,石墙里面是冬天温暖,夏日凉爽的宫殿。在他十三岁之前,他曾经很多次在这些巷道之间穿梭,迎着刺眼的日光,从街道奔向辽阔的草原,不知道前途如何却满怀希望。 在很久之后,他骑马回来,他的视线变高,足以俯视周围的一切。他身上的金色绣纹和耳边的宝石吊坠,比日光更闪耀,五彩斑斓,但他的心里却照不见什么光明。 时隔八年,他在离家整整八年后,重新见到了自己的父亲,然后,在这里定居下来。 时间一下子慢下来。 春去秋来,从春耕日到大雪纷飞,再等新一年春暖花开,一切周而复始。他终于有时间去感受一整个季节的变化。辽阔的草原,不似洛阳那般风花雪月,却有万物生长的韵律。 时间会治愈一些细小的伤口,那些不算最深的伤痕,无论是身上的还是心里的,会随着春雨慢慢地融合,在夏天长出细痒的伤疤,在秋天反复拉扯隐隐欲裂,在冬天厚厚的衣服下再重新长好,如此,两年,才近乎痊愈。 只是,唯独,还有一件事放不下。他从来不跟人提起在洛阳的事,不提在离开的这几年,经历过些什么。 纵横如迷宫般的富饶街市,喧闹鼎沸的人声,远处安宁静谧的佛塔,夜晚烟花与脂粉香味弥漫的护城河,还有埋在记忆深处的那个人……都好像成了一个遥远的梦。他会在深夜睡不着的时候发现,等他回到这里之后,洛阳,又成了值得怀念的故乡。 既然是王的继承者,除了怀念过去,当然还有别的事要做。他的许多生活习惯,先因为在洛阳待久了,再加上外头打仗那几年,变得格外冗杂。东市是个好地方,娜依塔公主那个会画画的男宠,也算为他立下过汗马功劳,赫连翊把这厮丢到东市卖画,后来又给了个小官,管理东市的生意。 至于自己的房间,赫连翊原先只想让屋子看起来不那么空空荡荡的,就去东市搬了几张喜欢的桌椅回来,再加了几个貔貅香炉,不久后又多了几块小屏风和刀架,再换了一张紫檀木的架子床,又为了跟床配套,搞来一张梨花木的书桌,一深夜关上门,点上一支白檀香,就好像一瞬间回到了洛阳。 屋内的东西堆满了,墙上就显得空荡荡的。那法老给赫连翊送来一幅壁画,画上是狮身人面像,虽然有些古怪,但也就这样挂着。赫连翊始终无法忘记那张面具,他去淘了许多面具回来,那些面具大多面目狰狞,半人半鬼,可挂满了墙面,却也不让人觉得害怕。 面具上嬉笑怒骂坦坦荡荡,底下的人心沟壑纵横总是难猜。 就这样,两年的时光静静的过去。 如若有缘,自会相见。梁万春曾留下这句话,就消失了踪迹。可人与人的缘分,就好似风中的浮萍,连擦身而过都是修来的福气,更何况再牵起一段情呢? 但是,又好像心中无比笃定,一定会再见到这个人的。 梁万春,还是等你想见我的时候,再来吧。 他对裴静的恨意,随着生活的安宁而平静下来,可再想起来还是时常在心中汹涌。恨这一切发生后再也不能做回正常人,恨奎木狼,可以让奎木狼去死,裴静却永远缠绕在他心上。 平静的日子过了许久,在第二年的秋天,事情发生了变化。 赫连翊整天待在皇宫里无事可做,他的父亲虽已头发花白,但那是习惯了在草原上疾驰,整日风吹日晒沾上的,纵使到耄耋之年,也依然精神抖擞。 父子之间平日里也没那么多话可说。他的父亲将一枚雕刻着雄鹰的戒指交给他,意味着从此,他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继承人,之后便将一些事务交给他打理,平日里很少管他。 纵使他有很多时间去消耗,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可他还是觉得浑身的劲没处发泄。 塞外多美人,可塞外的美人性情刚烈,也不愿都被关在宫门之内。她们喜欢在夜晚的草原上跳舞,唱歌弹琴,自由地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连个谈恋爱的对象都没有,赫连翊在某个春天,望着满地长满粉色小花,飞舞的蝴蝶的世界,闭上眼睛时,觉得心中蠢蠢欲动。 好像有一只小蝴蝶在他心中飞过去。他想谈恋爱,最好跟以前认识的人有点像,但又不那么一样的人。 这个世界上如果有这样的人就好了。裴静带给他的伤害太多,他不想面对让他那么伤心的人,可除了伤心,还有许多让他迷恋,和无法忘记的地方。 这么想过之后没几天,娜依塔公主找上门来。 -------------------- 公主:本助攻又来哩。 第131章 心态强者 娜依塔公主总是很关心赫连翊,她对自己原先出卖赫连翊的往事只字不提,毫不愧疚,好像只要她假装忘记了,这件事就根本不存在。 反正赫连翊不会主动提,惩罚也惩罚过了,他现在已经是名正言顺的皇子了,再提起来显得多小心眼。 再说了,真要说斗来斗去的本事,她这点小伎俩,哪里比得上赫连翊前两年打仗时在外面遇到的?她这几年可是踏踏实实、安分守己,没惹一点乱子。她只不过有些小毛病,有什么大不了的。 有这样的心态,她做什么都会成功。 她前几日还差人送来了精心缝制的衣服,没过几天,又亲自过来探望。 公主笑靥如花地赶来,一来就先客套起来:“哥哥最近还好吗?” 赫连翊神情冷淡,他坐在大殿里喝奶茶,甚至不愿起身接待。 公主不高兴起来:“哥哥,你怎么这么冷淡啊?” 赫连翊勉强开口答话,说的却不是什么好听的:“你想干嘛?” “我前些天给你送来了衣服,你觉得怎么样?穿着是否合身,可还满意?” “又不是你织的衣服,你来献什么殷勤?” 娜依塔公主有些气恼,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不是我。” 赫连翊冷笑:“你要是会,那真是见鬼了。” 娜依塔公主从不委屈自己,她高高兴兴地回答:“我找人织的,不也算我的吗?” 赫连翊继续嘲讽道:“公主的男宠,还真是个个身怀绝技,既会画画又能做衣服,比你有能耐得多。” 娜依塔公主明知赫连翊会戳破,却依旧笑着打趣:“哎呀,看来你已经知道啦?喂我说,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不是?我以前年纪小不懂事,可我现在改了呀,衣服虽不是我自己织的,可我惦记哥哥的心是真的呀!哥哥不喜欢杀戮,先前我那个会画画的,不也跟着你出去当官了嘛,你又不想真的杀了他们,那让他们为你做些事,有什么不好?” 赫连翊深深吸了一口气,天呐,他真不知道公主是怎么能说出这些话,公主确实是某种意义上的天才。 他冷淡地逐客:“公主既然舍不得那些男宠,还来我这里干什么?” 娜依塔公主狡猾地一笑:“那些俗物,不过是闲来无事的消遣罢了,怎比得上哥哥呢?” 赫连翊默不作声地将奶茶全倒进自己的碗里,一口全喝了,半点都打算给公主留。公主真是个奇人,每一句都是对他底线的试探。 “你有什么事?有事快说,没事赶紧给我走!” “诶呀,人家没事来看看你嘛。”娜依塔公主的眼睛朝四周一看,满眼流露着对金碧辉煌的宫殿的向往。公主有一双美丽的浅绿色眼睛,那双眼睛若非在特定时间流露出渴望,像一片雪山中的白桦林,寒冷得像是凝了一层薄冰。 但是现在,娜依塔公主眼冒绿光。 赫连翊不觉笑了一下,笑时耳坠随光闪烁,衬得他非常俊美。娜依塔公主见他笑了,喜笑颜开地上前一步,没想到赫连翊下一秒脸色就冷淡下去,极快地起身,与公主错身而过。 “公主愿意在这里待着,可以常来坐坐,反正我不常在宫里。”赫连翊边说边大步朝前迈,走到宫门前还不忘回头叮嘱一番,“衣服不错,记得回去赏赐你的男宠,下次多送几件过来。” 娜依塔公主有些尴尬,但还是面带微笑地目送赫连翊走了出去,他一走,立即咬牙切齿起来。 赫连翊早晨出殿门,一直到晚上才回来,他回宫时,公主已经走了。 公主是傍晚走的,她在宫中无所事事,法老就带她去后花园玩了会儿狮子,顺便还给她做了好吃的鲜奶面包,公主吃饱喝足后,依然不满,左等右等赫连翊又不回来,只好提着裙子走了。 赫连翊特地入了夜才回来,回来时神情不怎么好看,且看起来很疲惫,他回到自己的屋内,朝榻上一躺,心事重重的样子。 法老赶紧端着一盘奶油甜面包过来,还有一份奶茶和沙枣,赫连翊起身坐着,伸手掰了一块面包,甜得一激灵。 “殿下,公主已经走了,很可惜她没有等到你。” 法老用抑扬顿挫,但音调并不正确的方式别扭地说这话,流露出一种格外虔诚的感觉。赫连翊吃着面包,对法老自作多情的浪漫拒不回应。 “公主真是美丽动人,她和尼罗河边的少女一样美丽,对殿下也是一片真心,这世上找不出比你二人更般配之人了。” “你疯了?你是不是想害死我?”赫连翊干脆地打断了法老的想象,扯开胸前的衣扣,扔了一叠书信到桌前,“打开看看。” 法老拆开书信,他阅读书信十分费力,瞪着眼睛眉毛乱挤,全部五官都搅在一起,看了半天,忽然少女般地捂住嘴,之后紧张地作惊恐状:“公主与一中原男子私会?” 在法老看书信的这会儿功夫,赫连翊已将外衣脱了,还解散了头发,法老望向他时,发现他一下子看起来温柔了许多。他的头发扎起来之后,在外边跑了一天后被风吹得一圈一圈的卷,耳后是长长的垂落在肩上的大波浪,额前是细细碎碎的小卷,白天被遮掩起来的柔软的情愫,就像孢子粉那样,静悄悄地散开。 他可真英俊,可总是不开心。 “私会倒没有,不过是书信来往罢了,她已经有了那么多男宠,就算心系天下美男子,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当然是暂时按兵不动。”赫连翊已经学会了保持冷静,“等我搞清楚那个中原人到底是谁,再两个一起抓!” 法老胆子顿时大了起来,走进一步劝:“殿下,你若暂时不想与公主为敌,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赫连翊略显惊讶。 “殿下若是不喜欢公主,又何必跟她认真呢?这种事情,我以前在皇宫里也见过不少,公主只不过求个新鲜刺激罢了,这宫殿里那么多人爱来爱去,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真爱呢?” -------------------- 那么这个中原人是谁呢? 还有两章,两章之后开始谈恋爱。 第132章 神奇动物在哪里 没错,赫连翊这才发现,只要没有爱,就可以去寻找刺激。打仗也好,追杀奎木狼也好,憎恨裴静也好,他需要强烈的感觉去弥补心中缺失的一角,一旦停下来,就会总是想起以前的事。 不懂爱的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去寻找刺激,只要这样就会很快乐,他想要的却更多,反倒最后孤孤单单一个人。 想到这些,他冲法老感激地笑了笑:“多谢你。” 法老以为他想通了,高高兴兴地说:“殿下想通了就好。” 赫连翊挥挥手,法老便转身从屋内走了出去。 屋子里独留赫连翊一个人,他独自躺在床上,闭眼休息了一会儿,去点了一支香,后又拾起桌上那叠信纸,一张张地翻阅过去,在信纸的最后,看到一封汉字书信。 那书信的字写得十分飘逸,笔画之间故意连在一起,令人难辨真迹。 赫连翊好久未见汉字,见了这些书信,心中涌起熟悉的亲切,仔细看了很久,直到指尖沾了墨,将那页角的字迹模糊了。 娜依塔公主养着那些文文弱弱的男人,赫连翊见怪不怪。只是,她说话中夹杂有一些中原人说的词语,赫连翊很敏锐,这种异样的熟悉让他不舒服。他虽不说,却隐隐发觉有些不对劲。 他趁娜依塔来这里,去娜依塔的住处搜寻。虽然没抓到人,却发现娜依塔公主似乎除了那些男宠,还与一中原男人,有密切的书信往来。 赫连翊极其生气,他好久没这么生气了。一把抓过娜依塔公主身旁的侍女,逼她交代实情,否则立即送公主和她一起去见阎王。 侍女见到赫连翊,已是惊恐万分,见他发怒,更是当场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地交代:早在两年前,赫连翊刚回到澜沧城不久,公主便与一名中原男子相识。这名男子,她也不知道长什么样,只知道此人精通琴棋书画,又长得十分俊美,公主在东市对他一见倾心,此后便一直与这人藕断丝连地联系着。 两年前,赫连翊掐指一算,这不是他刚遇上梁万春后不久吗? 但是,宫女辩称,那名男子也不过只是个做生意的小贩,当日公主见了他一面就回去了。 公主只是没怎么见过中原人,单纯好奇他罢了,绝没有私下与他会面,公主对赫连翊,还是忠心耿耿的。 东市有长相美丽的生意人?赫连翊怎么没见过?而且发生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不知道?而且是整整两年了都不知道!好哇,这次就让你俩知道瞒着我是什么下场! 赫连翊怒火冲天,以公主水性杨花的脾气,前头没有甜头吊着,这头死不悔改的倔驴,怎么可能跟这个中原男人耗这么长的时间?! 他极快地翻阅公主的书信,果然,公主在对那男子的书信中写:她在蔓沧城过着凄惨无比的日子,身旁无人嘘寒问暖,又没什么做皇后的希望。若是她失败了,就去中原投靠那个男人。 那狗男人居然回信,说欢迎公主去中原找他,只是切记,不要让赫连翊发觉。 嗯?赫连翊当时气得火冒三丈,这简直是欺负到他头上来了! 娜依塔公主可真是精心准备,可谓算无遗策,想来背后一定是有高人指点。她一面讨好赫连翊,试探着他肯不肯再给她机会当皇后,一面养着男宠满足她日常的虚荣心,还吊着个中原男人满足幻想,毕竟,没到手那个的永远最让她魂牵梦绕。 赫连翊在怒气涨到最高之时,也的确钦佩娜依塔公主天资过人,能在这么多人之间游走,又乐此不疲,堪称一代女中豪杰。他是真的有点敬佩娜依塔公主,善于交际是种天赋,脸皮厚也是一种天赋,娜依塔公主同时拥有两种天赋,简直就是天下第一奇女子。 若他也能这样想得开,那他的人生恐怕已经是另外一副光景了。 他刚才又听了法老一番话,忽然明白过来一件事,他为何不也去寻找些刺激事情做做? 他身上有许多看不见的中原痕迹,像那些饱读诗书,身心端正的中原人那样,始终觉得有些事不该做,不道德,不体面,因此备受煎熬。但是现在,既然公主被他抓到了把柄…… 那你俩算是死定了! 赫连翊决定待到他们两人相见时,亲自送这一对狗男女上路。 他收买了娜依塔公主身旁的侍女,让她一有消息就传信给自己,表面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依旧对娜依塔公主不咸不淡。这样,再过了一月有余,趁着夏季牧场开放,牧民们把所有的羊群赶到东边去之前,东市将举办一个小小的宴会,赫连翊决定亲手,去送这两人归西。 宴会是专门给年轻男女们谈情说爱举办的,果不其然,娜依塔公主打算趁此机会,与那个中原男子于此相会。 宴会前一晚,万宿山庄上空,一轮弯月高照。风很急,黑黢黢的云层如海浪般翻涌,万宿山庄前的山崖被风腐蚀得久了,如张开嘴的巨蟒吸食着天上的黑云,吐出阵阵森然的冷气。而山庄内,四面蛇柱上都挂着灯,一片鬼气森森。 “小云经疏载,罗刹女从天涌出,随风降世,所到之处天地异动。”昴日鸡的声音在山庄内幽幽地飘荡,“贫道掐指一算,东南方将有大事发生。” “罗刹女是万鬼之母,所到之处,想必是有血光之灾了。”危月燕轻飘飘地笑了起来,声音飘荡之处,一盏灯明了又灭,灭了又明。 昴日鸡发出一声细细的鸡啼:“嘻嘻嘻,那罗刹女的鬼魂,降落在了公主身上,一切都是命中的劫难。” 亢金龙的声音沉闷地传来:“祸由此起,不知将由何处停。” 危月燕轻笑起来:“那就要看心月狐的本事了。” 昴日鸡再言:“心月狐,所幸她聪明过人,当初没随着奎木狼一起回来,要不然,宗主的大计可就被奎木狼给搞砸了。” “所以,诸位当勠力同心,为宗主共谋大业!” 众人纷纷称是,言谈之间,风声更大了。 -------------------- 好多动物啊(周迅脸) 下一章周五,都是榜单的错_(:з」∠)_ 第133章 鬼打墙 风吹了一夜,第二天风未静,雨却没下,天空阴沉沉的,一些冷淡刺眼的白光从云端落下来。 万宿山庄的阴云,并未吹向辽阔的草原大地,外面依旧是原来的模样。东市热闹极了,铺子门口的匾额都系了一圈红布,穿着各色彩裙的女人们,和牵着马匹的男人们一大清早便汇聚于此,围坐在小摊前,聊天唱歌。 赫连翊混在人群里,他今天穿得格外朴素,在花花绿绿的男女之中一席深灰,连耳环都摘了,身上什么配饰都没带,这一身朴素的装扮,还是照着当初高桥特使的行装捯饬出来的。有时候即使他不想,有些习惯也已经根深蒂固地,扎在他脑海里。 他一路过来左顾右盼,倒是格外像一只鹰,落在这熙熙攘攘的人堆里。可他虽然穿得朴素,身上却没少藏东西,腰上藏着一把匕首,袖口里藏着暗器,胸口还有一瓶箭毒木和砒霜兑的强效毒药,其中还掺了点法老家乡带来的毒草,喝下去或是抹在刀上都有奇效,不出片刻人就没了。 他是跟着娜依塔公主来的,为了今日捉人,他昨晚兴奋得一夜没睡。 今天非把你们俩劈了不可! 娜依塔公主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裙子,与她那双浅绿色的眼眸相配,她一路小跑着过来,在人群中四处张望,像一朵亭亭绽放的荷花,殊不知背后有一道残酷的目光,正追随着她到处移动。 为了见这位千里迢迢赶来的中原美男子,她特意精心打扮,来到一处预定好的摊前坐下。 这是个卖中草药的铺子,屋内一片清香,娜依塔公主在这里,满脸欣喜,还精心整理了下自己的头发。不出片刻,便有人走出来,将一碗清茶放在了她面前。 来人的声音冷淡地传来:“姑娘今日打扮得,可真是美丽动人。” 娜依塔公主正摆弄着自己的衣裙,她忙着呢,于是随意便说:“你放着吧。” 那人放下碗后,却并未离开,而是拉开凳子,在她对面坐下来。 哐当一声,凳子被重重砸了一下。 娜依塔公主疑惑地抬眼看来,却一眼看到赫连翊皱着眉盯着她看,吓得脸色顿时煞白。 “公主好兴致。”赫连翊将茶碗轻轻推到公主眼前,难得这么温柔地跟公主说话,“怎么一个人来?也不叫我一声,万一碰上强盗坏人欺负公主,那可如何是好?” 公主转身想跑,赫连翊一拍桌子,将公主定在原地。公主转过头来,嘴一抿,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别装了,你的眼泪对我没用,还是留着见了棺材,再落吧。”赫连翊倒是先站起身,轻声叹气,“你还没会着情郎,怎么能就这样败兴而归?哎,我走就是了。” 赫连翊转身要走,迈了半步出去,又想起了什么,扭头回来亲切地叮嘱:“待会儿人来了,你想活命的话,最好劝劝他替你去死。” “罢了,既然被你发现,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哦?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赫连翊兴致勃勃掉头走来,开始摸身上的毒药瓶…… 公主立刻急了:“你不要过来啊!你又不喜欢我,我找别人怎么了?” 赫连翊盯着娜依塔公主,慢慢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你?我特别喜欢看你等死的模样。” 娜依塔公主背上冷汗涔涔,她深觉不妙,委屈地坐在原地。 “你就给我在这等着,哪儿也别想去!” 赫连翊撂下话,转身这才走进了铺子。 公主愤恨地拿起茶碗想喝,却又怕赫连翊在其中下了毒,犹豫了好久又放下。她坐立不安地等着,赫连翊就在茶铺里面盯着她看,直到一个人匆匆赶来,坐到公主面前。 又是背影,赫连翊总是看到他的背影。上一次他一时激动失手,让人跑了,所以赫连翊打算换个心平气和一点的方式。 他在那股愤怒的情绪涌上心头之前,端着茶碗走了过去,最终还是没忍住,将茶碗重重的放下。 裴静抬起头,见是赫连翊,面露诧异的神色,刚想说些什么,赫连翊手中的匕首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娜依塔公主吓得捂住了嘴,裴静没说一句话,只斜睨了眼脖颈旁的匕首。 公主颤抖着轻声说:“哥哥,你先冷静点。” 赫连翊对娜依塔公主微微笑了笑:“我要是不够冷静,刚才这碗茶就泼在他脸上了。” 匕首是黄金打造的,和原先那把丢在中原的金刀一模一样,可惜不是公主送的,它原原本本就属于赫连翊,现如今轻轻一划,裴静的脖子上就出现了一道血痕,血顺着裴静的脖子细密地往下流。 赫连翊无法克制地手在颤抖,他既感到很绝望,同时却又觉得兴奋,混杂着的快意涌上心头。 慢慢的,那种熟悉的痛苦又涌上心头。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准备了很多种方法来杀你!”赫连翊的刀朝上移,裴静被迫被刀抵着仰起头,赫连翊望着那张脸,连带着手和声音都强烈地颤抖起来,“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原谅你,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裴静没有说话,他瞥了眼公主,赫连翊的刀朝他的脸庞移动,公主死死地紧抿着嘴唇,不敢说一句话。 四周风声大作。 事发突然,有些事发的更加突然,忽然之间,先是桌上的茶碗剧烈地摇晃起来,之后连带着凳子翻倒,之后漫天黄沙涌过来。赫连翊松开裴静,转身想跑,不料一瞬间,眼前的铺子整面倒下来。 赫连翊想把他们两个活埋了,没想到却忽然地震,转瞬之间,他们就都被埋在了底下。 真是奇哉怪也,赫连翊醒来时,他发觉自己又像上次那样,睡在一间客栈的房间里。他挪动了下手臂,发觉自己并无大碍,只是又换了身衣服,手臂上有些细小的划痕和擦伤,而娜依塔公主和裴静都不见了。 还是上次的客栈,还是熟悉的衣服,简直就跟鬼打墙一样。 -------------------- 明天开始谈,保真! 第134章 萍水相逢 他的金刀摆在床头,还有那些暗器和毒药,原封不动地给他放着。窗外风声很大,震得窗栏微微作响,他闭着眼睛靠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光是听风声,就觉得头晕目眩,干脆就一把拉过被子,倒头就睡。 他盼着一觉醒来,这一切都能结束,或是让他知道不过一场噩梦。 赫连翊睡了很久,等他再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他再睁眼时,发现窗外的天已经暗了,白天的风吹得凛冽,夜晚却忽然静下来,独留一轮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扉,在屋内落下梅花般的光点。 这不是梦,这都是真的。 他推开门,朝外走去,客栈内也很安静,从客房往大堂底下望去,看见一盏孤灯亮着,灯火微颤,像一轮水中的月亮。除了一个守夜的店小二,堂中唯一的烛火之下,坐着一个人。 这是金玉兰的店,赫连翊记得,可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又来到了这里。 赫连翊朝那人走去,发现那人闲来无事,正在桌前画画。他一身白衣,桌上却只有一尺砚台,一支毛笔,在一盏暗黄的灯下,铺开的宣纸也像染旧了似的,一笔下去,多一道旧时的痕迹。 这是家黑店,却有如此风雅之人,赫连翊不禁好奇,走上前去看。 这里无山也无水,荒郊野岭,可这人偏偏在画山水画,一条小河,河上漂泊的小船摇荡着,河岸边是一户人家,千里难寻的闲情雅致。 赫连翊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走过去,坐到他对面。 这人戴着面具,面具上彩绘着一只似妖似鬼,吐着红舌的妖怪,一副吃人的凶相。见他坐下,抬起头来,黑洞洞的面具底下是一双看不清的眼睛。 桌上刚好有茶水,赫连翊拿手指一碰,还是温热的。赫连翊给自己倒了点水,润了润嗓子,开口:“我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的声音闷闷地透过面具传来:“地震。” “地震?” “昨夜星象异动,传言有地震发生,不过你放心,地震不过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东市不过只倒了几间屋棚罢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认识我?” “不认识。”赫连翊垂下眼帘,“可像你这样的人,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这里。” 那男子继续低头画画,他将那栋山水旁的小屋画好,再寥寥几笔添了一座小桥。 赫连翊见他不说话,又继续问:“你救了我?” “只是碰巧路过,举手之劳罢了。” 碰巧路过?碰巧路过黑店,只会被做成包子给吃了,哪有这个本事在这里画画。 赫连翊轻轻的嗤笑了一声,脸色却冷下来:“公主呢?” “我不知道什么公主。”那人依旧神定气闲地画着画,“哪位公主?长什么模样?” “在集市上,跟我一起的那个。” “当时与你一起的是一名男子,你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好像要砍掉他的头。”那人说话一直慢悠悠的,一笔一划往下落,“兄台不要误会,我没有阻拦你的意思,那个人就在你旁边的房间,你大可以现在就去杀了他。” 赫连翊久久地凝视着这人:“你到底是谁?居然有这样通天的本事。” “兄台谬赞,我可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喜爱读书写字,又恰巧路过集市罢了。出门在外靠朋友,帮衬一把算得了什么,指不定哪日,你也会帮我的。” “说了半天,你也不肯说自己究竟是何来路。” 那人抬笔,蘸了一点墨:“你又是谁?” “你不是第一次见我,上次我就见过你。”赫连翊不自觉伸手,轻轻拉扯了下自己的衣领,语气有点别扭,“你救了我以后,还给我换了身衣服。” 那人隔着面具轻轻笑了一声:“既然你记得我,那想必也记得我的名字。” 那人低眉画着画,在桥下的河水中花了几笔粼粼的波纹,他对这几笔似乎非常满意,特地停笔欣赏了一番。 “梁万春。” 那人将手中的笔放下,抬起头来,四周一片寂静,灯油在烧,滋滋地冒着火光,灯芯烧过去时发出细微撕裂的响声。 “是我。”他顿了顿才接着说,“你是三殿下赫连翊,失敬。” 陌生的语气,陌生的生疏,意料之外的相遇,但却又是情理之中的人。 赫连翊语气疏远:“你又是从哪儿打听的我的消息?” “我不需要打听,这东市上每一个人都认识你,我自然也不例外。” “听你的名字,是个中原人。你一个中原人,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介穷书生,以卖字画为生,这里很多西域商人喜欢我的字画,我来这里做点小生意,连着两次遇见殿下,想来也是特殊的缘分。” 赫连翊盯着他的眼睛,语气略有些嘲讽:“戴着面具卖字画?” “兰陵王也曾戴着面具打仗,有何不妥?” 赫连翊轻轻地哼了一声:“这样吧,我给你钱,你替我写一幅字。” 梁万春放下笔:“三殿下,恕在下不能。” 赫连翊一语道破:“你怕暴露你是谁。” 梁万春一点也不着急,他慢悠悠地回答:“不,只是字画都只与有缘人结缘,若是殿下喜欢,我这幅画送你就是了。” 赫连翊将那幅画翻过来,面朝自己,伸手轻轻在画上抚过,烛光将画面晕染成旧旧的黄色,上面却许多笔迹尚未干,一点余墨沾在手上,好像人的体温,还是温热的。 “你不是靠卖字画赚钱,怎么现在又这么大方。” 梁万春隔着面具笑了一下,从他隐约的语调中,赫连翊能感觉到他在笑:“今日是你们的情人节,趁今宵良夜佳节,这画就送给有缘人吧,过了今晚,就没有这种好事了。” 赫连翊没有必要非收这幅画不可的理由,他孤身在外,总不见得将画装裱在客栈里,也没必要非接这个人情。 只是他很久没遇见过这样特别的人,他也很少跟别人这样聊天了。一个寂寞的夜晚,能随便这样说几句话,真是难得的雅兴。 第135章 交个朋友 他正犹豫不决之时,店小二送来一壶茶和一小份干果,轻轻地放下。这回确是精心准备过的,托盘上雕花坠玉,小碟底部还有三五飞动的蝴蝶图案,不像先前那回,全是刀痕。 赫连翊顺手拿起一颗,朝窗外看去,夜很深,像墨一样深,夜色包围了这里,而四周静谧得能听到对面之人的呼吸声,偏偏他此时睡意全无。 那小二好生客气:“三殿下,您要是饿了,我就再给你送碗面来。” 赫连翊点点头,轻声说了句多谢,那小二转头便离去了。 “有缘人。”赫连翊望向梁万春,不觉声音轻下去,“你怎么知道我们有缘?” “你我两次见面,还不算有缘?”梁万春又取出一张宣纸,继续作画,“上次一别,我曾对三殿下说过,若是你我有缘,自会相见。” 赫连翊被逗笑了,打趣:“如你所言,这情人节投缘的反倒是你我了?” “公主与另一男子情投意合,你我反倒有缘,可见上天注定的事,人强求不得。” “可惜我不信什么缘分,就算有缘,对我也没用,我现在已经不相信这些了。”赫连翊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一小滴水渍沾到画的一角,他赶紧伸手擦了擦。 “为什么?” 梁万春慢慢地将笔放下,赫连翊就这么看着他。那张面具描着鲜艳的油彩,似喜似怒,张牙舞爪,可那面具之下是一张怎样的面孔?又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看着他? 赫连翊不由得轻声叹气:“你不会明白。” “我明白,被前尘往事耽误了,所以你要杀了他。要不然,你何必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还偏要挑这样的日子下手。” 梁万春的声音平静如水,抬起手,指了指楼上的一间客房。 “那兄台还是先行解决旧事要紧,在下也不耽搁你了,杀人要快,迟则心软。” “你不像是个卖画的,倒像是算命的。”赫连翊揶揄,“总是知道不该知道的事。” “趁着面还没端上来,你不如先去看看那人是死是活。这碗面,我替你盯着就是。” 赫连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犹豫了一下,凑过来低声说:“这件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梁万春用更轻的声音低语:“放心,这是家黑店,你把他杀了,卖给老板娘做人肉包子,她自会帮你处理。” “可我不想让他这么快的死,梁兄有没有更好的办法,能慢慢把他折磨到生不如死?” 梁万春笑了,笑得很无奈:“你就这么恨他?” “是,我恨他入骨。” “为什么?”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梁万春的语气令人玩味,他一笔停在纸面,犹豫着是否要落下:“我不该管你和他人之事,你又怎么知道,我会帮你?” “你当然可以不帮我,你我不过萍水相逢,几面之缘。”赫连翊紧盯着他看,蓝色的眼睛被一盏孤灯映着,许多心事浮上来,又沉下去,眼眸成一抹浅浅的灰色,“你只要别阻拦我就好。” 那一笔落下去了,在暗黄的纸面上,重重一勾,浓墨晕染开去。 “你真想折磨他,就不要亲自动手,否则,就变成他折磨你了。” 梁万春将那一笔的余墨勾勒出去,笔尖折弯了,千丝万缕的在纸上横斜着拖过去,爱恨情仇也这样拖延,拖得很长,在心里快干透了,有些毛毛的刺痛感。 赫连翊被他说得心里冒火,端起茶杯一口饮尽,重重地放下茶碗,心里一阵酸涩:“你怎么能这么说?” 梁万春轻声答:“我当然知道,殿下心地善良,难免遭歹人欺骗,我怕你到头来只折磨自己,难免又再伤心。” 赫连翊经他一说,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这世上原来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赫连翊盯着他看:“你知道的可不少,根本不像是个寻常卖字画之人,你到底是谁?” 说话间,小二将一碗面端上来。 赫连翊望着梁万春:“你饿不饿?” 梁万春摆摆手:“多谢三殿下,我不用。” “罢了。”赫连翊觉得有些扫兴,也有些失落,“你不想让我知道是谁。” “殿下,你我有缘,日后有的是机会再谈心,何必一时将话全都说满,毕竟,今晚的月亮也未圆,还有很久才到十五,时间还早。”梁万春慢慢地开口,赫连翊发觉他做什么事都是慢悠悠的,好像一点都不着急。 是想吊他的胃口,赫连翊怎会不知道,他有点没底,心里有万丈深渊,像是掀开了一个口,摇摇欲坠地要掉下去。 “我还有别的事,无论如何,多谢你今日相救。” “先吃完这碗面也不迟。”梁万春轻轻地笑了笑,“反正,你也一个人,不如留在这里陪我一会儿,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人少的时候,时间也会过得很慢,不信你试试。” 真是花言巧语,赫连翊低头吃面。 清汤寡水的面,冒着热气,屋外很静,屋内也很静。不说话的时候,灯芯燃烧时的嘶嘶声格外清晰,而面上雾气蒸腾,好似屋内下起闷热的雨, 这是难得安静的时候,一间荒郊野岭的黑店,竟然比偌大的宫殿都要安宁,真是不可思议。 赫连翊吃完面,梁万春画完了第二幅画,那是另一幅山水图,一片竹林,林间有一只小鸟在地上啄食,地上还有几粒散落的米。 赫连翊看见那画,不由得笑了笑,他凝视着那幅画说:“我小的时候,也捉过鸟,冬天的时候天冷,鸟找不到吃的,就撒下米粒在院子里,等着鸟来吃,我再捉来送给我朋友。” 梁万春有些恍然:“你还记得以前的事?” 赫连翊一愣,隔了好久才答:“我都记得,我记性很好。” “殿下,这幅画也送你,你我有缘,跟你做朋友,真是幸事一件。” 赫连翊犹豫着要不要接,心中有些不舍,却又隐隐有些戒备,脱口而出:“你要走?” 第136章 兄弟你好 梁万春慢悠悠地回答:“我不过是个卖字画的小生意人,平日里还要做生意,殿下若是需要我,随时来找我便是。” “怎么找你?” “你深夜到这里来,总能遇上我的。” 赫连翊随口开了个玩笑:“白天见不着你,你是鬼吗?” “说不定我也是画中仙,殿下今晚,就当是做梦遇见我的,谁都不要提。” 怎么有人如此大言不惭,连面具都不敢摘,却吹嘘自己是画中仙。 赫连翊刻薄他:“你是有天仙之容?竟敢这样说。” “谁说只有天仙般的人才能入画,也许我真是鬼,殿下心里的鬼。” 赫连翊被他吓了一跳。 “我可不想回回遇着鬼,下次送我张你的画像,我干脆在屋子里挂起来算了。” 梁万春想来是笑了一下,因为他什么都没说,只静静地看着赫连翊。赫连翊拿着画就走,没再回头,等他回到屋内关上门,才又觉得心里又空荡荡的。 裴静就在隔壁,他看到床头的毒药和刀,心想要不要去隔壁屋子见一见,那个据说是裴静的人。 一时心软会造成更大的祸患,刚才梁万春还特地提醒他,下手千万不要犹豫。赫连翊心里还是有怨,刚才跟梁万春说了几句话,他现在越发觉得,自己的委屈铺天盖地涌上来。 可梁万春又说,让他不要亲自动手。赫连翊有些抓不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现如今的情况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梁万春怎么会忽然又出现在这里?这个裴静是来见公主的,他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又怎会以真面目现身? 现在公主下落不明,赫连翊决定等明日问清楚公主的下落,再做打算。 第二日深夜,赫连翊没打招呼便来了,他深夜到访,金玉兰给他开的店门,赫连翊见到金玉兰,开口之前先从兜里拿出一支上好的金钗,紧紧塞到金玉兰手里。 黑店的人手不干净,但知道什么时候该守规矩,赫连翊愿意多照顾一下她的生意,毕竟将来说不定还有事得托她办。 金玉兰也什么都没说,开门悄悄将他放进来。这黑店外面看阴森恐怖,全是骨头和带刺的篱笆,可屋内却温暖安静,今日比昨日多点了几支蜡烛,一片柔和的暖光,隔绝了夜色,格外让人觉得安逸。 梁万春果然在这里。依旧画着画,只是今日桌上比昨天多了一方红印泥。赫连翊一眼瞄到桌上摆着一方印章,走过去拿起来,看到上面有梁万春三个字,心中立刻明白,这是昨天自己怀疑他不肯暴露身份,今日特意取来的。 只要有了印泥,梁万春便无需再多提笔落款,免得到时候笔记在赫连翊面前露出破绽。 赫连翊将印泥轻轻地放下:“梁兄好兴致。” “明日还要卖字画为生,所以深夜也只好在此辛苦劳碌。”梁万春边画边解释,隔着面具发出一声悠悠长叹,似乎在跟他抱怨生存之不易。 “我怎么觉得,你在故意解释给我听。”赫连翊在他面前坐下,略有埋怨,“你怎么见了我,也不起来欢迎我?你明明知道我是谁。” 梁万春仍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他继续画着画,神定气闲地回答:“殿下是来与我交朋友的,梁某就拿待朋友的方式待你,朋友之间何须如此客套。” 赫连翊拒绝:“谁说要跟你交朋友了?” “可是你刚才已经称呼梁某为梁兄了。” 赫连翊还真没意识到,一惊:“有吗?” “殿下要喝茶吗,我请你。” 赫连翊坐下,朝小二挥挥手,小二看来原来就备好了茶,只等着他来。不过去后堂一趟,马上就上了茶水,顺道送来一份糖糕。 新泡的茶,连糖糕都是刚做好不久的,赫连翊好奇:“你知道我会来?” “就算殿下不来,这些东西也会替你备着的。” 赫连翊有意刁难:“如此说来,是你在等我。” “殿下今早和友人匆匆离去,我想来,你不会不打一声招呼就走,所以在这里等着。” 梁万春还在画着画,赫连翊望向宣纸,发现他还在画这些花花草草的,想来是个很有闲情雅致的人。也是,这些字画买一幅回去挂在墙上,倒是也觉得灰墙土瓦的地方,变得生动有趣起来。 赫连翊忍不住问:“你每天卖画,能赚多少钱。” “三五文钱,勉强糊口。”梁万春说着深深叹了口气,“穷得连饭都吃不起,只好孤身一人,背井离乡,千里迢迢来这里做生意。” 赫连翊才不信这种鬼话,装可怜哄人开心罢了。但鬼话之所以是鬼话,就是因其虽然不可信,但却好听。 梁万春如果真是穷人,怎么敢深夜在黑店里待着。 “你说你孤身一人,千里迢迢来这里做生意,你的家乡在哪儿。” 梁万春的笔一顿,再落笔时才答:“殿下,我是中原人。” “我去过洛阳。”赫连翊不自觉对他笑,竟然一下觉得亲切,“真是巧合。” “如此说来,殿下倒是我千里之外的亲人了。” 赫连翊听到这话又别扭起来:“这倒不一定,我与中原人有仇。你昨日也看到了,我要杀的那个人也是中原人。” 梁万春放下笔,好奇地看着赫连翊:“那么,你已经把他杀了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娜依塔公主失踪了,我还没搞清楚,他们到底打什么鬼主意。”赫连翊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梁万春已无心作画,放下笔,专心听他说话。 赫连翊昨天晚上回到屋内,等了一夜,白天去见了,这个长得十分像裴静的人。 多年不见,赫连翊见到裴静的感觉已完全变了。真是奇哉怪也,他只觉得烦躁。他跟此人的恩怨情仇还没了结,就又多出了公主的事,他逼问裴静为何要与公主联系,公主又去了哪里。 巧合的是,裴静的嗓子似乎给他昨日一刀给刺坏了,声音沙哑,辩称是公主一直与他纠缠,想缠着裴静去中原游玩,他迫不得已才前来。 -------------------- 假的是真的,真的是假的。 第137章 明日再会 梁万春默默地听着赫连翊给他倒苦水,还给赫连翊倒了点茶。 “你是说的,公主被他拐走了?” “没有,此人现在已被我扣在宫里,但是他说公主逃走了,还给了我一封信。”赫连翊将一封信取出,放在梁万春面前。 梁万春伸手拆开信封,赫连翊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这是一双未经历过太多劳作的手,皮肤很白,骨节分明,很修长很好看。 这样的手,怎么可能是长期辛苦奔波,作画卖艺之人的手。 他轻轻地将目光挪开了,只当未看到,什么也不说。 “公主独自一个去了洛阳?”梁万春很是惊讶,连语调都有些变了。 赫连翊觉得这个语调很有趣,没忍住笑了一下。 “公主落入如此危险的境地,殿下竟然还笑?” 赫连翊打趣:“你们中原国富民丰,洛阳又是首府,她倾慕已久,想去看看,又有何妨?” “她毕竟是位公主,娇生惯养,万一遇上歹人怎么办?” 赫连翊眯了眯眼睛,紧盯着他:“听你的语气,像是也认识什么公主。” 梁万春一愣,伸手挪动了一下面具,把自己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换做平时,赫连翊可没这么好的脾气,但今日不同,毕竟是刚认识的新朋友,话不能说太全,凡事不宜做太满,彼此也没到那么亲近的地步。 “你对我这里的这位公主,恐怕不太了解。”赫连翊解释,“她胆大包天,个性张狂,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歹人遇上她才算是到了大霉。” “我不认识什么公主。”梁万春的语气听上去有点无奈,在小声辩解,“只是我看这书信中的内容,公主是害怕殿下责罚不敢回宫,这才仓皇逃走的。她孤身一人在外,恐怕没带多少金银盘缠,此去洛阳路途遥远,一路颠簸劳顿,她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难免让人忧虑。” “你倒是个正人君子,还关心起女孩子来了。”赫连翊似在夸奖,语气却有些调侃,“那你说怎么办?” “殿下的私事,我不好说什么意见。” “不是我的私事。”赫连翊端起茶碗,低头晃了晃茶杯,抬起头时一双眼眸深深地看着梁万春,“梁兄,实不相瞒。公主早年陷害我,害我流落中不得不寄人篱下,现如今她又与当初我在洛阳所错信之人勾勾搭搭,若我执意以皇子身份施压,我可以立即定她叛国之罪!我甚至可以以此施压,杀了裴静,让他们两个都死!” 这番话怨念深重,也够有分量,梁万春似有触动,他也这样静静地看着赫连翊。 “殿下,你怎么会把这样的秘密告诉我?”梁万春说得既温柔又无奈,“你在赌气吗?还是说,你想让我给你出出主意?” “赌气又怎样?”赫连翊一瞬间难掩心中的怨愤,“我不能生气吗?你不知道他们当初是怎么害我的。” 其实梁万春问的是前一句,但赫连翊回答的是后一句,可见他的确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这委屈已经扑面而来,快要把梁万春淹没了。 “我知道殿下心中有恨。现如今你的身份已不同往日,有时候身处高位,就免不了得忍受常人不可忍之事。”梁万春沉思了片刻,缓缓地回答,“需以两国安宁为重,还是先将公主救回来,往重了说殿下可治其死罪,可退一万步讲,她是你的臣民啊。” “我凭什么退步?还退一万步?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梁万春明明一直坐在那里,于是乎不觉笑了:“殿下怎么一直在闹脾气。” 赫连翊从未有过真正肆意妄为的时候,假如连重话都不让他说,那他这个皇子,当得未免也太过憋屈。 他不甘地望着梁万春,满腹幽怨与哀愁,话到嘴边,只是轻飘飘的自嘲:“她是我的臣民,我就得顾及她的死活,那谁来关心我?他们只想从我身上捞好处。” 梁万春想了又想,才说:“从今往后,你有我这个朋友了。” “你也不会明白我的。”赫连翊一时失落,他难掩脸上的懊恼之色,只好喝了口茶掩饰,“算了,这些事不提也罢。” 梁万春不气不恼:“殿下,你今晚说的这些,以前也从未有人跟我说过,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仅仅不告诉任何人吗?赫连翊还是失落,他总在心中期待着更多,想有人明白这一切就奋不顾身地站在他身旁,可又隐隐害怕旁人知道这一切再伤害他,他已经很难再相信别人了。 “殿下,你明天也来好吗?”梁万春对他说,“刚好我闲来无事,正好能陪你聊天。” “我没那么多时间。”赫连翊的态度有些冷淡,“再说整日打搅你,也扰得你没法好好画画,到时候怕耽搁你做生意。” “无妨,既然殿下忙碌,那就得空再来,我们有缘自会相见。” 梁万春说话彬彬有礼,总是不慌不忙的样子。 赫连翊听他这样说,临走前却有些不舍。 他不愿再来,他已好久没跟人吐露心事,难得多说几句,心中倒也未见的更痛快,说完了又后悔,担心说得太多,旁人不痛不痒地听了,自己最后伤心难过一阵。 赫连翊出了门,屋外是凝重的月色,他朝黑暗中走去,想着明天不来了。 可第三日深夜,他却又鬼使神差地出现在这里。 梁万春照旧在此画画,今天除了清茶,还给他准备了一些小酥糖。这些甜甜的小方块,放在青瓷小碟子里,垒起来一摞,底下铺着一层软软的糯米纸。 赫连翊阴沉着脸走进来,什么也不说,闷声坐在桌前,抓起一小颗糖塞进嘴里,吃完了满嘴满手的糖渍,又赶紧掸了掸。 吃完了,才发现,今天梁万春换了一张面具。那张面具是游园会上常见的,薄薄的一层,不似先前那么厚重,也没那么可怕,是普通的釉彩,隐约透过烛光可以看到里面模糊的一点眉眼,而面具上面画着一只兔子。 -------------------- 现在身份跟以前不一样,人长大了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ω\*)需要慢慢才能拉近距离。但他们两个没有实质性的矛盾滴。 第138章 打你 “殿下今日忙完了?”梁万春照旧边画画边与赫连翊搭讪。 “我不忙,我反而觉得,你比我忙多了。” “何出此言?” “白天卖字画为生,三更半夜的也不睡觉,还有闲情雅致准备这些点心,甚至还有空换了一张面具,阁下可真是大忙人。” 赫连翊说着,又拿了一块小酥糖,这种小糖块很酥,入口即化,他觉得心中某些角落也在甜味散开的时候,渐渐融化。这店虽然是黑店,可饭菜也东市寻常铺子里的好吃。 梁万春笔墨未停,低头未答,像是笑而不语。 赫连翊沉默了许久,才问:“你今天赚了多少钱?” 梁万春的笔一顿,好似是没料到,赫连翊竟然在关心自己,想了想才说:“不多,五张画,勉强能混口饭吃。” “你吃上饭了吗?” “当然,我还不至于饿着肚子,在这里守着青灯苦等,如此实在是有失体面。” 赫连翊倒是也料到如此,梁万春的面具焊在脸上,岂能轻易取下。 他正想时,梁万春也低声询问他:“那么殿下呢?今日来得比昨日晚一个时辰,出什么事了?” 梁万春有来有往地问,赫连翊却不答,而是又拿起了一小粒糖塞进嘴里。 他连吃几块糖,甜得直粘牙,龇牙咧嘴地问:“你要多少钱?” 梁万春诧异地放下笔。 “你每天卖字画也不是长久之计,你是中原人,不想定居在此处,还要回去的。” 梁万春琢磨了一下,才问:“那殿下的意思是?” 赫连翊生硬地再问:“你要多少钱?” 梁万春语气一下子变得十分伤心:“殿下这是要赶我走?” “不,不是这个意思。” 赫连翊不太善于求人,他自知拿钱收买人,又有些辱没了文人,难以启齿。而他这些年已经习惯了开口命令,要他直说,实在是有些难办。 所以他斟酌再三,才缓缓开口:“我想求你做件事。” “什么事值得殿下一上来就给我这么多钱?我一介文弱书生,也不知能否帮上忙。”梁万春有些诧异,放下笔,“我先洗耳恭听,殿下请讲便是。” 别的不说,梁万春会说好听的话,赫连翊至少心里听了舒服,他在心里悄悄舒了一口气:“我想要你跟我去一趟洛阳。” 梁万春十分诧异,盯着赫连翊看。 赫连翊又不好意思了,他面色凝重,闷声严肃地开口:“你知道我太多的秘密了,你只能跟我走,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梁万春有些委屈地辩解:“可那些秘密是殿下自己告诉我的。” 赫连翊叹气:“所以我要你跟我一起走,没想直接把你灭口啊。” 他想了想,还特意补充:“我会给你钱,总比你卖画赚的多。” 梁万春笑了几声,赫连翊还第一次听他笑得这么高兴,梁万春回答:“殿下,我卖艺不卖身。” 赫连翊一惊,脱口而出:“谁要你卖身了?” 他说罢,才发觉自己急得连声音都变调了,有点害羞地四处张望,幸好四下无人,否则可就太丢人了。 “那是什么意思,你要我不再画画,又要我跟你去洛阳,还给我钱……”梁万春望着他慢慢讲话时,赫连翊觉得他在调戏自己,“殿下打什么主意?” “公主丢了,你说得没错,我得去找她。” 赫连翊避开了眼神,梁万春倒是欣慰:“看来殿下想通了。” “你还管起我来了?” “在下不过给你提个醒罢了,我何德何能,掺和你们皇家的事。” 梁万春说话总是这么心平气和。 “昨夜回去之后,我去见了我父亲,将情况如实相告,他让我去寻找公主的下落。公主的叔父白天也来宫中求我,我不能不管。”赫连翊说着,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手上的戒指。 他的父亲要他暗中前去寻找公主下落。毕竟,万一公主落入燕国手中,遭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父亲已经把这枚戒指送给他了,也交给了他一份沉重的责任,有些事情就必须要他去做。他的父亲还提醒他,这场忽如其来的地震,还有那个暗中与公主私下联系的中原人,恐怕都不那么简单。 赫连翊也隐约觉得事有蹊跷,可却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想了一天,还是决定去寻找公主。 梁万春听了倒有些担心:“殿下身份尊贵,是草原下一任的王,你孤身一人前去洛阳,岂不更加危险。” “并不是一个人,那个跟公主勾结的中原人会跟我一起去,他是燕国的皇亲国戚,先前他亏欠我一个人情,这次他会随我一起去,给我提供些帮助,有他在,我想不会有太多人为难我。” 梁万春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如此甚好。” “好什么?”赫连翊话还未说完,“他是他你是你,我要你跟我一起去。” “我不过一介草民,如何能帮得上殿下?” “是不是草民,去了自见分晓。而且,我要你跟我去,自然有别的事要你做。”赫连翊紧盯着他,“你不想去,我就当你做贼心虚。” “我不争不抢,何必心虚。” “因为你连面具都不敢摘。” 梁万春胆大包天地反问:“我要是不答应呢?” 好哇,你还敢拒绝?那我发疯给你看! “那我先杀了你!”赫连翊没有犹豫,说话间刀已经放在了桌上,冷声威胁,“你知道我太多的秘密,留你不得!” “我才跟殿下认识了几天,只不过跟殿下闲谈了几句罢了,谈不上知道你什么秘密。更何况,杀了我就没人陪殿下聊天了,我可就只能等殿下做噩梦的时候,变成鬼魂来找你了。” 赫连翊真想不通怎么有人面对威胁,还有兴致开玩笑,是笃定他舍不得杀么?他有点气恼,脑子一热,伸手狠狠地打了梁万春的手背一下。 啪的一声,梁万春的手重重挨了一下,梁万春猛地缩手,抓了一把赫连翊的手指缝,报复地掐了一下。 打完了,赫连翊才反应过来,他难以置信地缩回手,更加难堪,只好绷着脸发威:“现在由不得你。” 两人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 -------------------- 补充说一下赫连翊为什么没有直接揭穿梁万春的身份捏~因为梁万春两次出现,都救了赫连翊(至于为什么要救别管)。赫连翊的心结就在于他这几年非常无助,加上战争他对裴静有怨。但是梁万春会帮他,会跟他聊天谈心,会帮他出主意,刚好弥补他缺失的部分。梁万春是裴静的限定款,赫连翊面对梁万春不会有负担。 但是面对本体的裴静不一样,小时候的情谊,现在的立场,爱恨情仇更尖锐,这个赫连翊暂时不想面对。而且裴静能精准感应赫连翊内心需求,其实现在局面掌握在裴静手里,赫连翊会有点紧张~ 第139章 你跟我走 “那好吧,殿下给我多少钱?” “你要多少。” “我哪里敢开口,现在又由不得我。” 梁万春的语气颇为委屈,想来是刚才一下打疼了。赫连翊这下真有点不好意思,一时大脑转得飞快,掂量着该给多少钱才能收买人心。其实不给钱是最好的,给了钱就变成了交易,多了显得俗气,少了显得小气。 他思索了一会儿,认真回答:“你一路上的吃穿用度,都由我承担。” 梁万春噗嗤一声笑了。 赫连翊恼怒,又不知该如何应对,凶巴巴地问:“你笑什么,觉得钱少?” “不,倒是恐怕你心里觉得少了。” 赫连翊觉得他话里有话,被他一说更加没底,没好气地答:“那你想怎样。” “什么时候出发?” 赫连翊震惊:“你答应了?” “由不得我答不答应。”梁万春算是答应了,又重新拿起笔,草草在纸上够了几笔,画了座小山,又将笔撂下,打趣道,“好了,我明日也不用再画画了,我等着殿下带我享福。” 赫连翊看了眼画,又将目光移回梁万春身上。 寻常卖字画为生的小贩,哪有这样的心性,面对富贵无动于衷,面对威胁也毫不胆怯。文人是清高不假,但要么是穷出来的要么是富出来的,功名利禄哪个不爱,但是这个人,也并不在乎。 他在意什么?他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可越是如此,赫连翊越希望他自愿跟自己走。像这样的人,仙气飘飘的,一辈子也见不到几个。 “殿下,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既然要回去,梁万春来了兴致,赫连翊倒是松懈下来。 他想到了另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扭扭捏捏地说:“我会为你安顿好车马,待我们走后,你再动身。” 梁万春很惊讶,隔着面具,赫连翊都感觉到了他瞪大了眼睛,并且还歪了一下脑袋。 赫连翊急急忙忙地解释:“公主现在下落不明,我们需得谨慎小心才是。还没查清他们到底有何阴谋,若是无缘无故拖累你,害你卷入危险,我也于心不忍。” 梁万春直言:“你的意思是,要我偷偷跟着你?”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说出来怪怪的,赫连翊矢口否认:“不……不是这样……我会去找你。” 梁万春思索了片刻:“我明白,就像你我现在这样,白天形同陌路,深夜偷偷幽会。”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说出来更奇怪了。 赫连翊并不愿让裴静和梁万春见面,那个裴静未必可靠,这个梁万春也是,赫连翊不愿让任何人算计自己。唯一不用担心会算计自己成功的,是娜依塔公主,可惜公主现在恐怕已经让人家给算计了……真是天不遂人愿。 哎,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我听殿下安排就是,只是殿下要说话算话,常来见我。”梁万春还是悠闲地说,“要不然,殿下还是现在就杀了我吧。我既然知道你的秘密,恐怕是不能活着离开了。” “我哪有这个意思。”赫连翊的语气缓和下来,生硬地解释,“我……我跟你开玩笑罢了。既然你答应了,明日自会有人来找你,你可不能反悔,一定要和我一起去。” “当然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希望殿下可以答应我。” “你说。”赫连翊忙不迭地开口,“我答应你。” “虽说殿下愿意承担我一路吃穿用度所需的银两,可我偶尔也会想出去走走,路上免不了买些聊做消遣的书籍和古玩,要是我想买些什么东西的话,殿下可以送给我吗?” “买!”赫连翊一口答应,“我一定买给你。” 这算什么,礼物罢了,赫连翊很大方,反正梁万春也会送他字画,有来有往的反倒更好。 “那就这样定了,我就在这里等着殿下。”梁万春隔着面具轻轻地笑起来,“我本来只是想跟殿下交个朋友,毕竟独自一人远游他乡,难得遇上能说话的人,还以为是萍水相逢的缘分。没想到殿下这么看得起我,真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 梁万春说话总是好听,赫连翊心中懊恼,倘若这样的话在路上听多了,他可就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了。 “事不宜迟,我会收拾行装,准备尽快出发。我先走了,我的人很快就会来找你,你自己小心。” 说罢,赫连翊忽然想到,明天他们就不能见面,一路上要耽搁几日了。 “殿下多多保重,我们择日再见。” 赫连翊从这话里听出一丝期待,不由得也笑了笑,低声说了句好。 第二日,下了一场大雨。 天气已经渐渐热起来,初夏西北的雨,是滂沱而下的。天空先变得灰蒙蒙一片,厚厚的云堆积在一起,忽然一瞬间,从草原天空深处撕开一道口子,之后大雨倾泻而下。 在这样的天气出发,虽一路上泥泞颠簸,可却也避开了许多麻烦。燕国边境守城门的将士在城门下站着,眼前雾蒙蒙一片,从墙下滴落的水流如注,见到来往客商,随便看了两眼人就放行了。 赫连翊轻而易举地就跟裴静进入了燕国,之后来到了一处馆驿。 雨又大又急,待他们到了馆驿,依然下个不停。赫连翊站在馆驿门口,任由雨水打在自己身上,在闷热之中感到偶然的凉意,他看到雨雾之中,许多车马在雨中疾驰,无端想起许多以前的事。 他每每觉得自己不会记得的时候,许多记忆就会莫名其妙地浮上心头,他记得那时候他还很小,远走他乡时也碰上这样一场大雨,现如今他依旧能会想起清脆的雨声,那时候裴静给他擦干头发,换了新的衣服,他当时很感激这个人。 多么嘲讽的事,他上一次来燕国,是被公主陷害,而现在,公主把自己折进去了,他居然还要来救她。这其中最大的变化,是他已然将命运,掌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他上次来时一无所有,而今他拥有了很多,心里已经没有了对未来的期望,还有一些说不上来的惆怅和恨意。 心怀恨意,却怅然若失。 -------------------- 裴师傅:嘿嘿公费回国了。 第140章 天青色等烟雨 赫连翊不愿再多想,他望着门外的大雨,不知道雨什么时候才停,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梁万春到哪儿了。 雨下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在临近天明时停歇了。寻找公主下落耽搁不得,赫连翊趁着雨停,马上启程出发,不料他刚走没多久,雨又下大了,这一场雨倒是没耽搁他的行程,只不过,他原先预计着两三天就能和梁万春碰面,却因为这场雨跟梁万春错开了。 之后,就等了将近一个月。 他前三次总在深夜去见梁万春,见一个神秘,吸引人的,聊得来的“陌生人”,很紧张也很刺激,能让他忘却以前的伤痛。 梁万春让赫连翊觉得陌生又熟悉,那张戴着的面具总是勾得他心痒痒的。 他知道自己永远也回不到从前,要朝前走,去面对源源不断新来的问题,才能覆盖以往的伤痕。哪怕前方也危机重重,但无论怎样也比现在好,这些感觉都让他觉得夏天在靠近,一种神秘的生机在四处萌发。 赫连翊很想见梁万春,在下雨的时候,在天晴的时候,在独自一人生活的时候。发觉见不着梁万春之后,赫连翊想着,反正也已经没办法赶紧见面了,就干脆一路追赶,以最快的速度追到了离洛阳不远处的一个小集镇。 倘若公主真是私自出逃,想必会往人多热闹的地方跑,沿途赫连翊已经搜寻了几个镇子,都没有找到她的下落。但假如公主已经被坏人抓了去,那恐怕就难找了。 奇了怪了,这些人抓公主干什么?难道是真的觉得娜依塔公主会成为王后吗?即便真的有人打算拿公主要挟他,也该等公主成为了王后之后,而不是现在就动手。 赫连翊在等消息,这些人不会莫名其妙地抓走公主,抓走她一定是为了什么目的。 梁万春说得没错,她毕竟是他的子民,就算他们之间恨不得让对方去死,一位公主弄丢了,他也必须来找。可恶,公主除了给他添乱,没办过一件好事。真找着了,赫连翊真想把娜依塔公主发配去牧场劳动三年! 待到入了夜,赫连翊出来寻找公主的下落。这是洛阳附近的一个镇子,即便是夜晚,也有许多地方亮着灯,街上还有些来往的人,残留着一些白天热闹景象的余温。此时距离宵禁还有一个多时辰,赫连翊随便上大街走走,顺便打听,是否有人见过一位浅绿色双眼的异域女子。 论相貌,公主倒是惹眼,在赫连翊强烈个人偏见的描述中,更是一位心肠歹毒、眼冒绿光的邪恶女子,会半夜潜入宅邸之中把家中的男子抢走,还会把小孩吃掉。可天色已晚,路上的行人多是拉车卖菜、做小生意的农夫,或是在外玩闹的孩童,都急着赶回家去吃饭,赫连翊打听了一会儿,没人知道公主的下落。 赫连翊不死心,想再打听一会儿,逮着人就问公主下落。碰着一个人也没看清长相,那人却反问他:“为何不画张画像再找?” 赫连翊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一把将人拉到光下:“是你?” 月光很暗,近乎没有,凭着一点幽暗的光,赫连翊发现这人竟是梁万春。旅途匆忙,梁万春一袭灰不溜秋的布衣,脸上带着半张面具,那面具虽只遮住了半张脸。可他这会儿披头散发,光线又黑,将他整张脸都遮起来了。 赫连翊语气难掩惊喜:“你什么时候到的?” “我今天中午。”梁万春说话仍慢悠悠的,“你替我找的车夫,不熟悉中原的道路,尽走错路。我特地让他换了条人少的官道,本想在此休息一日,待到洛阳再与你见面,可不成想,居然在这里就见到了你。” 赫连翊语气揶揄:“真没想到,你平日里也待着面具。” “殿下,我相貌丑陋,怕吓坏了殿下。” 那还是别……赫连翊听到相貌丑陋四个字,内心强烈地拒绝了一下。 “你先前还把自己比作兰陵王,才区区几日,你就改口说自己相貌丑陋了?” “殿下,可不止区区几日,已经快将近一个月了。” 赫连翊还来不及回答,梁万春又轻声说道:“我可是每一天都算着日子,盼着你来找我。” 他心极快地跳了一下,这漆黑的夜,他有点喘不过气,天是如此的闷热,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你说你改换了官道,说明你对附近的道路非常熟悉。”赫连翊生硬地回答,“看来,这附近是你的地盘。” “殿下,我时常去边关卖字画做些小生意,知道这些没什么特别的。” “你时常去边关……”赫连翊在一片黑暗中凝视着梁万春,他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呼之欲出,他不禁脱口而出“你之前见过我吗?” “哪一次?” “在你第一次救我之前。” 梁万春低下了头,赫连翊看到他在笑,夏夜的风很热,吹得他心中躁动不安。 “算了,你不用回答我。” 赫连翊问完,又慌忙否认。 “殿下,这是个秘密,等以后我会告诉你。现在,还是先找公主要紧。” 赫连翊赶紧附和:“是,是啊。” “这样闷头找不是办法,殿下先随我来,我就住在附近的客栈,你告诉我公主的长相,我们画幅人像再找,若一直找不到,我就去报官。” 赫连翊一口答应:“好。” 这刚答应,他又谨慎地追问:“报官真的行吗?” “如何不行?” “倘若官府大张旗鼓搜寻,我担心打草惊蛇。” “此事你放心,我替你打点就是了。” “你倒是神通广大。”赫连翊见梁万春有办法,忽然就不高兴起来了,“看来离皇城越来越近了,你这卖字画的读书人,门路倒是也宽广起来了。” “有门路总比没有好,我一路上白吃白喝你的,也不好让你在这个地方过于为难,若是能帮得上忙,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梁万春是赫连翊见过,说话最好听的人。 就这么一路被花言巧语哄着,赫连翊随梁万春到了客栈,再进了客房,关上房门,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梁万春点燃了屋里的灯,坐到桌前,提起笔,边铺宣纸边问:“公主长什么样?” -------------------- 梁万春:在我的地盘上我要横着走了。 第141章 改革春风吹满地 赫连翊问:“你这么着急,是急着画完赶我走。” 梁万春拿笔在墨里沾了沾,提笔浅浅地一笑:“殿下,这里离洛阳不远了,有些规矩和你们那里不同,很快就要宵禁了。” 赫连翊这才反应过来,宵禁之后,他便不能自由行动。 “殿下若不能在此之前赶回去,就只能留在这里,可若你留下,恐怕与你同行之人会起疑心。” 可越是这样催,赫连翊越不想走了,他在床边坐下来,往床沿上一靠,甚至还有点想躺上去。 “殿下,公主长什么样?” 赫连翊连声音都慢下来:“让我想想。” 真要形容公主的容貌,赫连翊反倒一时答不上来。他不是要吟诗作对,不必捡好听的词来说,更不能随意将公主描绘成吃人的妖怪,如此一来反倒更难了。他原本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又再爬起来,比划着公主的身高,在纸上指指点点,艰难地描绘出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的大小,这才勉强勾勒出公主的样貌。 梁万春一笔一划,不急不慢地在纸上勾勒,赫连翊在一旁看着,先是看画,后来看人,他什么都记得,记得以前也和某个人这样对着一张纸,一笔一划地勾勒奎木狼的容貌。 奎木狼已经不成威胁,为了除掉奎木狼,他吃了很多苦。但这一刻,仅仅是这一刻,他竟然有点怀念那个时候。 他一时恍惚,干脆就一直愣神盯着梁万春的侧脸。那张脸被面具和头发挡住了大半,他很想伸手去撩开,又不敢伸手。近乡情更怯,近人也是如此,越熟悉越怯生生的,所以就一直干看着,心里七上八下。 梁万春慢慢地笑了起来,却什么都没说,待画完了才转过身来问:“殿下觉得怎样?” 赫连翊收回目光看着画,轻轻地摇头。画上是公主的模样,梁万春画得还真有七八分像,除了那双绿色的眼睛,光靠一方墨色,实在是难“点睛”成功,只好在边上标注:眼如绿苔。 他没什么可再补充的,倒是觉得这个绿苔的形容着实有趣。 梁万春走到窗前,将窗户关好,朝外望了望:“快到宵禁了。” 赫连翊心有不舍,却朝门外走去:“我也该走了。” “入夜了,多加小心。”梁万春走过来,将画递给赫连翊,“有人问起,就说出来找画师作画寻人,免得被人怀疑。不过,我想三殿下武艺高强,只要躲着点,巡夜的人未必会发现你的踪影。” 赫连翊转过身来,接过画,低下头将画慢慢地卷起:“谁会怀疑,怀疑什么?还是说我遇上了官兵,也只要报出你梁万春的名号,他们便不再为难我了?” 梁万春无声地笑了起来:“殿下,你怎么知道我另有它意?”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意图,我身旁每个人都另有所图,可我已经不在乎了。”赫连翊不由得叹气,“我只知道你卖艺不卖身,两次提醒我宵禁快到了,所以我该走了。” “殿下,你明晚过来吗?” 赫连翊平平淡淡地回答:“不知道,或许会来,也许不来。” “殿下。”梁万春伸手轻轻地覆在赫连翊的手上,“我想你能来。” 赫连翊没有动,在他短暂的片刻犹豫中,梁万春的手收紧了,隔着一幅画,赫连翊能感觉到梁万春指缝里的热气,缥缈地钻进他的掌心,渗透到血管里,再涌上心头。他猛一惊慌,回过神来,脸上却始终没半分变化。 他来找梁万春,不就是为了能这样偷偷摸摸吗?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当他意识到他的心意之后,赫连翊抽出手,转身疾步离开了。他的心在狂跳,善念牵动着罪恶感让他痛苦,可偏偏在陡然滋生出的罪恶感中,他又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梁万春,赫连翊不想他让摘下面具,不想知道他究竟是谁。只要现在这样就好了,他明天会再来的。 赫连翊原本想再在镇中停留一日,不料第二天白天,他却忽然打听到了娜依塔公主的消息。梁万春那张画像,竟还真有人认得,说前几日有个穿着如乞丐,但面目清秀美丽的女孩,一路从镇上往南边去了。 往南边,赫连翊再一打听,听到一个不太妙的地名:豸州。 公主怎么会去这种地方? 当地人好心地告诉他,豸州是通往洛阳最近的一条路,赫连翊脱口而出,原先那里是灵州不是豸州,是发生了一些事才改的名。当地人惊讶无比,惊讶他一个外地人竟还知道如此秘密的事,赫连翊也不好多做解释,只得加紧去找,沿途在心中暗暗将公主骂了好多遍。 豸州,裴静不能去,恐怕也不愿去。赫连翊干脆就给裴静留了封信,约他在洛阳相见,又给梁万春传了口信,他有事先暂离几天,等他回来再说。 就这样,跟梁万春见面的事又耽搁了。 赫连翊先到的豸州,天气炎热,太阳当头朝下,照得四周一片金灿灿的黄。他上次来是严冬,这回碰上烈日,放眼望去四处生机勃勃的麦田,总算是稍微舒了口气。 比他想象中好一些,也比原先富裕了一些,就连道路,都像是拓宽了不少。 改革了呀,富裕了呀,赫连翊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欣慰。 赫连翊到处拿着公主的画像寻人,可附近的村民却又说,没见过这样一个女孩,他们这里极少有外地人来,如果是没见过的人,想来马上会有人发现的。 赫连翊对豸州的人,有刻在骨子里的不信任,这里的百姓多是奸诈无耻之徒,说不定公主一进村就被拐了,关在哪家哪户的米缸或者床底下,等着过几天做成人肉包子,或是给哪家病秧子冲喜。 赫连翊待到深夜,连后院的鸡都睡了之后,挨家挨户地搜查公主的下落。 他怕惊扰了村民,连个火折子都没点,在查到一半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轻轻拍了他一下。 赫连翊吓到了,扭头将人狠狠按在墙上,险些把梁万春的面具摘了。 梁万春低声求饶,同时死死地抓住了面具:“是我。” 第142章 左右互搏 赫连翊也只好压低了声音:“怎么会是你?” “我特意来找你的。” 赫连翊缓缓将梁万春放开,心有余悸地喘着气。 “你在这里做什么?”梁万春对赫连翊半夜翻人家米缸大为不解,还低声调侃了句,“你是老鼠,偷大米吃?” 赫连翊四下看了看,一把拽过梁万春:“先出去再说。” 赫连翊将梁万春拉到一棵大树下,靠着树缓缓地坐下。梁万春挨着他坐下,四周很安静,脚边有不少萤火虫,一闪一闪地在脚下闪烁。 “还是快些起来吧。”梁万春坐在泥地上,明显有些坐立难安,“万一有什么毒蛇虫蚁,咬伤了可就不妙了。” 赫连翊在草地上坐惯了,听梁万春这样说,黑暗中投来一丝怨念。 “梁万春,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梁万春忽然听见赫连翊叫自己的名字,语气略有惊讶地答:“我当然知道,这里是豸州,离洛阳不远了。” “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一个人来这里。” 梁万春的回答平静无澜:“时间紧迫,你着急寻找公主的下落。” “因为这里是是非之地。”赫连翊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这里的人可以为了几两银子就杀人。绝非良善之辈。” “听你这样说,公主的处境恐怕不妙,你我不妨明日直接报官找人。” 梁万春略有些担忧,他在焦虑,却又似乎置身事外,不过在谈论一场与自己无关的事。 赫连翊转过身来,在一片漆黑之中凝视着梁万春。 他在心里想:梁万春啊梁万春,你怎么能如此冷漠? 他忽然伸手,去摸梁万春的脸,手指一勾就拉住了面具的边角,他掌心渐渐用力,险些就要把面具捏碎。 “梁万春,你既然熟悉附近的官道,怎么会不知道这里原本是灵州?”赫连翊的手在抖,“灵州是怎么变成豸州的,你一个中原人该比我更清楚才对。别推诿你不知道,此事上至皇帝下至百姓,都有所耳闻,可你却装得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你在隐瞒什么?” 梁万春一动未动,他并未伸手阻拦赫连翊,过了片刻,才伸手轻轻覆上赫连翊的手。 “殿下,你知道我们中原人有句话,福祸相依。”梁万春慢慢地将赫连翊的手拿下来,“取名灵州的时候,这里的人自以为还能靠祖宗庇佑,所以好吃懒做,刁蛮愚昧,反倒将灵气散尽了。可被皇帝改为豸州以后,可谓是靠天天不应,靠地地不灵,反倒踏实勤恳起来,官府也不敢再懈怠,如此看来,也未必是件坏事。” 赫连翊将手抽出来放下,心中涌起一股哀伤:“你不懂我的意思。” “我不懂,我该懂什么?” “你不懂我来这里有多伤心。” 他怎么会不伤心,他最爱的人死在这里,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之后,感情都已经兜兜转转面目全非,可他想起来还是难过。 梁万春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开口:“那,怎样才能让殿下不再伤心呢?” 赫连翊被这样直白的话逗笑了,但也不过是怅然地笑了一下。 “殿下。”梁万春把赫连翊的手拿过来,放在自己的身上,“难过的事情就别想了。” 越是如此,赫连翊越不甘心,他失落地低语:“我以为你会问我发生过什么。” “要说也换个地方说,这种地方说什么恐怕都不太合适。” 看得出,梁万春真的一点也不想坐在地上。 赫连翊的语气又冷下来:“现在走,那公主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 “你走,我自己一个人找就是。” 梁万春默默地被疏远,缓缓地起身要走,赫连翊又忽然朝他喊:“你给我站住!” 梁万春进退两难地站在原地,赫连翊更加生气,又不知道在气什么。 “你要是现在走,你永远都别回来见我了。” “那你走,我留下。”梁万春的回答让赫连翊措手不及,“我留下替你找,你马上走。” 赫连翊愣住了,他见梁万春又走了回来,紧巴巴地跟过去,围着他转,语气软下来:“你什么意思?” “你去村口第一家客栈,找我的客房休息,我查到或是没查到,都会给你消息。”梁万春兀自朝前走,“殿下整日赶路,也很累了。” 赫连翊的心情很糟糕,梁万春的态度让他捉摸不定,愤怒之下他一把攫住梁万春的衣领:“你是不是想跟我吵架?” “还是回去再吵吧。”梁万春急着找公主,被攥住了衣领,也没反抗,只是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关起门来吵比较有意思,在村头吵,那是泼妇骂街。” 赫连翊紧攥着梁万春的衣领,许久才缓缓地放下,之后他什么都没说,无奈地转身离开了。 梁万春半夜回来,他四下寻找一番,也没找到公主的踪迹,待回来时,已经是后半夜。 客栈里近乎一片黑暗,唯独他那间屋内的灯亮着,赫连翊在屋内等他,梁万春犹豫了一下,还是先敲了敲门。 没人应答,梁万春便直接推门而入,赫连翊在屋内靠在床沿上眯着眼睛打盹。 因为心里有气,见着了梁万春也没说话,就是轻微瞥了几眼过来。 梁万春坐到床边,许久没吭声,过了会儿出去打了一盆热水来,对赫连翊说:“换身衣服,休息去吧。” 赫连翊坐在那儿动都没动,许久,才吭了一声:“公主看来不在这里。” 梁万春安慰他:“这里离洛阳已很近,要寻人,总会有办法。” 赫连翊勉强抬头:“什么办法?” “你先过来洗漱,洗漱完了我告诉你。” 跟哄小孩似的,赫连翊站起身去洗漱,这下轮到梁万春坐在床边了,这屋子就这么点大,两个人人挤人,梁万春靠在床边,见赫连翊拿起毛巾,于是开口说:“这里临近洛阳,你那个朋友可以帮你。” 赫连翊的手一顿:“谁?” “公主是受了你那位朋友的蛊惑,才私自跑来洛阳,他总该帮忙。” “他不是我的朋友,等我找到公主,我就会杀了他。” 梁万春沉默了一会儿,或许是没想到该如何作答,只好沉默。 -------------------- 小吵一架,有利于增进感情。 第143章 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 赫连翊拿毛巾轻轻擦拭自己的手臂,四下十分安静,他在等待梁万春的回答。他已经亮名了自己的立场:他没有忘记过去的伤害,也无法劝自己放下,更重要的,他是无法回头的。在寂静之中,窗外忽然传来一阵蝉鸣,声嘶力竭地叫起来,吵得夜晚不得安宁。 窗外一片喧嚣,赫连翊反倒觉得心里安静下来,将外衣解下。他身上全是伤,大大小小的,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留下的,背上恐怕更多,现在摸上去已经不疼了,另一种更为准确的描述是毫无感觉。这些伤是他一步步朝上爬的代价,没有人会懂。 梁万春长时间的不说话,赫连翊误以为他睡着了,心想这总不能这样,遇到困难就睡大觉。扭头一看,才发觉他在看着自己。 “你怎么了?”这下轮到赫连翊装傻,他知道现在说什么最有杀伤力,所以莞尔一笑,“没见过这么多伤疤啊。” 梁万春没说话,赫连翊知道梁万春心里不好受,而他倒是觉得开心,扒开伤口报复别人,他脾气一上来就会做这种蠢事,尽管这样可能会更深地揭开自己的伤疤,但是,假如能让梁万春心里不好受,他也就不在乎。 他走到梁万春面前,干脆让梁万春看个明白。 “这些伤疤,都是那个叫裴静的人害的,如果换做是你,你会不会放过他?” 梁万春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轻声说:“殿下,你是个善良的人。” 赫连翊最讨厌听见这样不痛不痒的话,他一瞬间怒火上涌,伸手将梁万春拽起来,凝视着那张戴着面具的脸,压着声音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我问如果是你,你会不会想杀了他?” 赫连翊心里空荡荡的,他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他想要有人告诉他一个回答,杀还是不杀,尽管无论怎样做,他都不会觉得开心。那么,他到底要去哪里才能找到满意的答案? 可梁万春却将他心里想的说了出来,尽管轻声细语,却像针刺一样锋利:“我说什么,恐怕都不会让你满意。” 赫连翊一把推开梁万春,阴沉着脸转过身去,心里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他一句不说地站在原地,心凉透了,又憋屈又委屈。 他就是这样直来直去的脾气,不肯开口需求安慰,明知道自己不说没人会在乎,会哭会闹的人总会得到更多,可就是不愿低头。 他站在那里,什么都没做,站了好一会儿,心里一阵发涩。思来想去,也只能归咎于,这些年虽然受了很多苦,可最后也还是慢慢爬到了旁人所不可及的位置。他是高傲的,草原未来的王,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算了,我也不为难你。” 就在赫连翊觉得,梁万春打算就此沉默之时,梁万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跟他之间的恩怨,不关梁万春的事。” 赫连翊刚要回头,梁万春的手指轻轻地搭上他的肩膀,见他没推开,缓缓地将整个掌心贴下去。 赫连翊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屏住了呼吸。可梁万春的手很热,这是炎炎夏日,贴在他肩上,让他无法忽视这是一种坚决的立场,梁万春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 赫连翊察觉到:这个人是绝不会,为做过什么事而道歉的。 他背上有很多伤,被手指从缝隙里摸过去的时候,像被小虫子咬了,有点麻醉但又尖锐的刺痛感。 他僵在原地,不敢喘气,他在掂量梁万春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那只手在他背上挪了几寸,慢慢地从他的肩膀,挪到颈侧,如一位神医要诊断病情,探着他脖颈上突突疾跳的血管,轻轻地压了一下。 赫连翊心跳得极快,屋外的蝉鸣吵得他耳边嗡嗡作响。梁万春靠近赫连翊的耳边,用低沉的语调缓缓对他说:“你来找我是为了高兴,你忘了一开始来见我的时候,不过就是为了寻开心,何必给自己徒增烦恼?” 赫连翊轻轻侧目,险些要碰到梁万春的鼻尖,他低声问:“你想怎样?” “他害过你,可梁万春救过你两次,还愿意陪着你千里迢迢来这里。所以眼下谁更重要,殿下心里应当明白。” 见赫连翊不反抗,梁万春的手轻轻往外退了几分,手指轻轻在他肩上点了两下。 “可惜殿下看起来,一点也不关心梁万春的死活,只在乎那个伤害你的人,一天至少要提他一次,似乎从未想过,梁万春心里也会不好受。” 赫连翊的余光能看到一张模糊的人脸,太近或是太远,他都看不起梁万春的容貌,心里也隔着一层纱,就好像隔着手背的试探,朦朦胧胧,雾里看花。 他何必要知道得那么清楚?梁万春说的没错,他来这里应当开心,而梁万春也一定会让他高兴。反正公主也下落不明,他何必把心思都花在这些,让自己厌烦的人身上。 一声咔嚓,赫连翊心中一个激灵,哪怕避开了眼神,他也清楚地感觉到了,梁万春把面具往上挪了几寸。 别!赫连翊第一反应是抗拒,他此时抗拒一切,抗拒知晓一切真相。 梁万春见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得低低笑了一声。 那一声低笑不是躲藏在面具底下的!因此格外清澈,像顺着窗外的夜风飘来,像一只蝴蝶轻巧地落在耳畔。赫连翊那一瞬间打了个哆嗦,他不知该如何形容那样的感觉,恐惧,战栗,还是兴奋。 他花了很长时间来回味刚才一瞬间的感觉,他觉得一切都朦朦胧胧的,而那一声轻笑犹在耳畔。有什么声音在呼唤他。 梁万春十分狡猾,故意压低了声音,用难以辨清的声音耳语:“梁万春也有个请求,殿下可否今晚,不要再提别人了?” 这是客栈,一间密闭的客栈,无人打扰。但他却心神不宁,反复确认周围的一切是否安全:门是否挂上了插销、隔墙是否有耳、门外是否有人在走动、在确认这一切全都不再是障碍之后,他发觉此时此刻,他依旧处于危险的境地。 第144章 我有拖延症 赫连翊在当时明白了一个道理:他跟梁万春之间,不存在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根本不在乎那一张面具,他甚至希望梁万春永远都不要摘下那个面具,这样,在他跟梁万春交流的时候,他就会只感受到纯粹的开心。 这一夜,赫连翊留宿在梁万春那里,挤在一张狭窄的小床,倒也并不觉得拥挤。 等第二日他醒来,发现实在是硌得慌,手臂和背紧贴着墙抵得发疼,才缓缓看清身旁躺着梁万春。梁万春睡觉也带着面具,这张床实在太小,他这样侧躺着时头发遮住了面孔,赫连翊伸手轻轻将梁万春的头发撩开,却只看到完完整整的一张面具,他竟然不觉松了口气,再轻轻地将撩开的头发放下。 回想昨夜,赫连翊还是觉得惊慌,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更像是小时候打架,现在想起来还觉得不可思议。 地方太小,实在是施展不开,无法“大展身手”,导致这架都没打起来,他们两个居然挺有默契的停住了。 倘若不是这个突发状况,赫连翊先前还真没意识到,这个客栈真的是个小客栈,他的宫殿远比这大得多,甚至连他小时候睡的那张王府里的床,好像都比这大点。 不过那些手忙脚乱的瞬间,也足够他消化几天,毕竟他现在一想起来,还是有点心慌意乱,简直坐立难安。就像吃人参果,不能随便那样囫囵吞下去,得细细地嚼一番才能品出滋味。 他要等找到公主后再做打算。 赫连翊起身,发觉衣服盖在被子上,随手就披在身上。梁万春还睡着,如此甚好,他倒也不用再打招呼,直接离开就是。 可这样是不是太无情了?赫连翊心里冒出一点不舍。 但鬼知道梁万春是真睡着了还是装睡,这面具焊在梁万春脸上,简直比命还重要,赫连翊不觉得梁万春能不带戒心,就这样睡过去。 他当然也喜欢梁万春,无论这种感情掺杂着多少难言的报复,仇恨,对故人的眷恋……各种他理不清那些到底是什么的情愫,他都觉得不舍。 他走出去,轻轻地关上门,托客栈老板给梁万春带句话,等到了洛阳,他们再联系。 梁万春说得没错,既然公主受裴静蛊惑才来到洛阳,那他就必须做些事。赫连翊在街头走着,想委托裴静寻找公主下落,在这靠近洛阳的地方,总归是他比较熟悉。 可正这么想着,忽然碰见一名传信的人前来,那人看起来像个跑腿的家奴,一身灰衣再戴着个土黄色的头巾,一脸卑躬屈膝的模样。上前一句不说,先将一个包好的袋子急匆匆塞到赫连翊手中。 赫连翊一把扣住仆役的肩膀:“是谁让你来的?” “是我家公子让我来的。”那仆役匆忙点头哈腰,四下看看,小声说,“我是王府的仆役,是公子让我将这个交给三殿下。” 赫连翊惊诧地打开,发现袋中有一支簪子,这簪子镶嵌着许许多多的小宝石,赫连翊一眼便认出,这是公主的东西。 他脱口而出:“公主找到了?” “殿下请立即随我来,公主现正在洛阳的王府中。” 仆役转身要走,赫连翊眼尖,瞧见不远处树荫下,居然还有一辆马车等着。 既然准备得这么充分,他反倒是一时不走,扭头往别处去了。 那仆役见他不跟上来,急匆匆追上来:“三殿下,你要去哪里?” “让你们公子自己来请我。”赫连翊幽幽开口,“我昨夜为寻找公主熬了大半个夜,很累了,他不亲自来找我,我是不会去的。” “可公主毕竟……” “毕竟什么?公主走失是因为他而不是我,此事他该担责!况且他不来,我怎么知道你究竟是谁?”赫连翊冷冷打断仆役的话,“回去给他传话,公主若在洛阳出事,他就等死吧,我看他这个王爷也别想当了!” 仆役后半句话硬是给憋了回去,小声应了一声,赶紧跑开了。 赫连翊故意拖延了半日,他就在这豸州城内晃荡,也不做别的事,太阳升起来后,他在一处阴凉的隐蔽处,找了个茶棚喝茶,还借了把人家的蒲扇给自己扇风。 豸州比原先富裕多了,街上有了不少小贩,瓜果蔬菜糖果铺子,能排满半条街,还有些戏班子演杂耍,原先此地死气沉沉,现在人人都勤劳了不少,整个城也就一下有了活气。 赫连翊在这里观赏民风民俗,不由感慨,没想到他还真来豸州过闲适的日子来了,这来了中原以后,每一步都很出乎他的意料,他是准王,更要多看多听多学。灵州闹出了这么大的事,被改名豸州后,竟然还能再活过来。这燕国的皇帝,裴静的亲哥,也是位不可小觑的人物,深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 至于寻找公主一事,他要裴静亲自前来请他去。 自从昨晚与梁万春在客栈见面以后,公主的死活,就在赫连翊心中再降了一个等级。倒也不是完全不重要,只是和人亲近过之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等了好长一段时间,裴静才匆匆赶来。赫连翊见到他,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几杯苦茶,赫连翊朝他走去时,心中毫无波澜,只觉得有些苦涩。 他沉默地上车,等着去洛阳见公主。 从豸州到洛阳虽说不远,可仍有一段路要走。他们出发时已是午后,到府邸时,已是深夜。 赫连翊傍晚时在马车里打了个盹,待到入了夜,反倒格外警惕和精神起来,马车一路颠簸,他就算不伸出手去,也能看见车窗外月色之下,是颠簸的山路。 马车疾驰了一段,赫连翊忍不住问裴静:“洛阳要往东边走,我们怎么去的南边?” 裴静略有诧异,一愣,哑声回答:“此路正是去洛阳的路。” 赫连翊闭上眼睛,似有些累了,颠簸了一会儿,用疲倦的声音叹了口气:“你的嗓子怎么还没好?” 裴静沉默了好久才回答:“原先给你割了一刀,伤着了。” 赫连翊睁开眼睛,夜色中,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却是深蓝色的,幽幽盯着裴静看。 -------------------- 这位帅哥要准备开大了。 第145章 那我问你 “我原以为你长大了,身体会好些。”赫连翊凝视了他好久,再轻轻闭上眼睛,轻嘲起来,“想来你是不记得了,可我还记得,从豸州到洛阳的路,不是这一条。” 裴静没吭声,赫连翊就自顾自继续说下去:“当年我暗中跟随你到了豸州,到底走哪条路,我清楚得很,不是往这边。”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这些年豸州改了名字,洛阳附近的路也改换了几条,一切都与往日不同了。” “是啊,一切都与往日不同。”赫连翊一个冰冷的笑容慢慢地浮上嘴角,“你倒是轻飘飘一句话带过,其他的闭口不谈。” 窗外月色正浓,赫连翊即便闭着眼,也能察觉到眼前的路越来越窄,马越来越慢,他慢慢地开口:“我问你,你既然没死,这些年有没有想过来找我?” 裴静沉默不语。 “你就没想过再来见我一面,或是哪怕写封书信,将误会全都解释清楚。”赫连翊淡淡地自嘲着,“你怎么就能笃定,我也不变,还会像以前一样看待你?就连豸州此等破败之地,都能变得和一起完全不一样,我想你更该明白世事无常的道理。” 赫连翊轻轻睁开一条眼缝,看见裴静拘谨地坐在对面,手紧紧攥着衣角,不由得哑然失笑。 “你放心,见到公主以前,我不会把你怎么样。”赫连翊的手滑向腰间的匕首,却沉声问,“我跟你的旧账以后再算,到你的府邸还有多久。” “快了。” 赫连翊干脆闭上了眼睛。 夤夜,天彻底黑下来,赫连翊再醒来时,是裴静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他一瞬间惊醒,跳下马车,发觉自己已经到了一处偏僻的宅院。 天气闷热,这院落不知位于何处,黑云之下高抬的屋顶,刷了红漆却也是阴森森的,文人的雅兴多见于细枝末节,要有繁复的檐顶,要有精巧的廊柱,要有山有水,可这间府邸却偏偏只有一个恢宏的大顶,檐底下却建得十分粗糙,只是些大面积的雕龙画凤,不是裴静的做派。 赫连翊不动声色地匆匆扫了一眼,他屋前挂着两盏灯笼,幽幽亮着如鬼火一般。门上两枚老虎铜环,张着嘴露着獠牙,一副凶相。 这倒是有趣,深山之中有此怪地,里面一定非常热闹。 门口倒是守着两个奴仆,似等待了很久,满脸阴郁的倦容,见到他们,夸张地两手一掸袖子,跑上前来迎接。 赫连翊站在门前,仔细打量了一番,一脸狐疑地转过身:“这怎么与我印象里的王府不一样?” “这不是王府,这是我另一处私宅。”裴静上前一步解释,“王府多有宫人来往,公主在那里多有不便,我暂时将她安置于此。” “你的私宅……”赫连翊干笑了一下,“在这种地方啊?你图什么?” “此处白天环境清幽,能看见山涧流水,也能听见鹿鸣之声,实在是难得的清净之地。” 好吧,赫连翊理解不了这种乐趣,无奈地环顾四周。 裴静上前挥挥手,门便打开了,赫连翊依然不肯上前,裴静便先前一步走进宅院,赫连翊这才跟上。 这宅院外边看着阴森恐怖,里边像是敞亮,就如同新修建好的一般,新是新,可却粗糙,虽然也有模有样的摆着各种器物,桌是桌椅是椅,可却只像是摆着的,死物似的摆在那里,没半分鲜活之气。 隔着厅堂望过去,赫连翊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不少人。赫连翊紧跟在裴静身后,他望着这个背影,慢慢地跟着他走了十步。在这十步里,他在思索着到底是选择上前,还是就这样跟进去,还是叫住前面的人回头。这里是燕国,他不能随便动手,但眼前的一切十分荒谬,也让他很厌恶。 他快步走上去,手里的刀悄无声息地架了裴静的脖子上,刀锋一横,刀尖抵在他的下颌上。 裴静浑身一顿,停下脚步。 “你要干什么?” 赫连翊听出那声音低沉并且颤抖了一下,明显感到了害怕。 “继续走啊,别停下来。”赫连翊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他攥住裴静的后衣,又在身后狠狠推了一把裴静,“这是你的府邸,你有什么好怕的。” 裴静被赫连翊朝前推去,只得屏住呼吸,继续朝前走。 “你……你先把刀放下……” 赫连翊唉声叹气:“那可不行,我有点害怕,所以你得跟着我一起害怕才行。把你家的仆役叫出来,他们看到你被挟持,怎能无动于衷?” “你……你先别急,公主……她,她的确就在这里。” 赫连翊慢慢朝前走,一边收紧了手上的刀,他逼着裴静不断朝前走,慢慢朝院中走去,并凑近裴静耳边轻声说:“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我根本不在意公主的死活。她就算变成了一堆白骨出现在我眼前,我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那你到底想怎样?” “我在乎的是你。”赫连翊的余光扫过四周,这府邸还真不小,恐怕其间处处暗藏玄机,“既然都到了你的住处,不如你先请我入座,你我叙叙旧,如何?” 裴静不出声,赫连翊能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 “我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了,可没想到还能再见面,而再见面,居然是这样的情形。”赫连翊感慨,“你倒是会挑地方,选了这么个深山老林当老巢,这倒是也好,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了。实话说吧,我时常怀疑你变了一个人,或许你真的变了,不过这也没关系,趁现在,我们还可以多说几句话。过了今晚,你我恐怕就要分道扬镳了。” 言谈之间,他们已经走过了前厅,进了书房,这书房建得十分雅致,屋内是桃红木做的桌椅,临墙靠着,看着是新的,门边还有一张极其漂亮的水墨屏风,那水墨屏风近乎有半截屋子那么高,沉香木做的底,黄色的底纸,如丝绢刺绣般点着山水姿色。 -------------------- 赫连翊:我悟了,这个假的是个房产中介…… 下几章是剧情哦,宝宝们酌情订阅。 第146章 午夜惊魂 赫连翊停下脚步,看见那屏风上是一座奇崛秀丽的山峰,屏风背后似点着灯,幽幽照过来,不出片刻那山峰便崩塌分裂成两块,赫连翊看到暗黄的幽影之下,是一个人的影子。 他盯着那慢悠悠晃动的人影,却对裴静调侃:“你可真是好雅兴,在这么偏僻的地方金屋藏娇。” 那人影慢慢挪动到屏风一侧,伸出一只纤细美丽的玉手,再慢慢地探出一张脸。这是一名画着浓艳妆容的女子,一双吊梢丹凤眼,眉头低得近乎紧贴在眼皮上,眉上点着两点红色,嘴唇涂成浓艳的大红,身着一件浅紫色的纱裙,冲赫连翊盈盈一笑。 赫连翊毫不客气地问她:“公主呢?” “贵客前来,何必如此着急?”那女子始终在屏风之后半隐半现,声音幽幽传来,“不如先在此休息片刻,让小女子为公子奉茶如何?” 赫连翊手中的刀往回一拉,强迫裴静抬起头,嘲讽道:“贵客?我是贵客,他又是算什么?” 女人笑起来,她笑时声音尖尖的,像某种动物,笑得赫连翊心烦意乱。 “他不重要,重要的是,把你带来。” “看来小姐今天想见的是我。”赫连翊冲屏风后的女子露出一丝笑意,“荣幸之至。” “男人嘛,总是没见过的更好。就像你那位公主,千里迢迢来赴别的男人之约,你又何必再管她呢?” 赫连翊轻轻地笑了一下,算是附和。那女子半个头从屏风后探出,抬起一双玉手,手中握着一支笛子。 “我为公子吹奏一曲,以贺良宵。” 她轻轻地将笛子放在唇边吹奏起来,那笛声死气沉沉,诡异刻薄,不成调子,可她这一吹,四面钻出许多条竹叶青,嘶嘶地吐着红信,朝赫连翊挪过来。 赫连翊见这许多蛇朝自己爬来,有些失望地将手中的刀放下。 他拍了拍裴静的肩膀,望着那张脸,略微遗憾地俯身过去,小声低语:“原本想待会儿再杀你,但现在恐怕来不及了,你要怪就怪她,是她不想让你活。” 说罢,他手起刀落,一刀捅穿了这个人的心脏,那一刀落得极深,扎下去透过肩背直穿出去,赫连翊用了十足的力气,他甚至能听到心脏被割破那一瞬间,血流出来的声音。 那屏风后的笛声戛然而止,那些蛇一瞬间都在原地不动。 赫连翊奋力一拉,匕首周围有血渗出,那些竹叶青闻到味,加速爬了过来。 赫连翊发出一声长叹,却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你马上就要死了,我跟你说几句心里话,你应该知道欺骗我就是这个下场,你只有死路一条。其实我本来不想杀你的,看你连话都说不利索,想来,你也不过是他们的一颗棋子。” 赫连翊用力拔刀出来,皮肤撕裂的声音很好听,就好像毁坏一块极好的布,有一些凄婉的美。他狠心一刀下去杀了这个骗子,心中此时有释然,更多的却是无趣。他眼见着血一点点喷出来,原先是一小股,转眼之间便如瀑布般疾流而下,蛇闻到了血的味道,加速朝他们脚底游过来。 “但是,现在由不得我了,那就只好先牺牲你了。” 赫连翊见血流不止,忙不迭从兜中取出那罐混了不少毒药的瓶子,吝啬地倒了一点在刀尖上,将刀尖在那血窟窿之上横竖擦拭了几下。 “这罐毒药已经配了很久了,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皆为上品的毒药,还兑了点西域进口的草药,你们中原可找不到这么好的东西。”赫连翊说着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许多蛇顺着血游上来,朝血肉里钻,所以他倒退一步,挪开去一点,站在那里局促地让开一条路。 赫连翊露出一丝怜悯,平静地开口:“既然一切都因你而起。那就也只能由你结束。现在,你也算替我做了点事,可以去死了。” 他站在那里,无奈地避开目光,低头不去看摇摇欲坠的将死之人。蛇受了毒血的蛊惑,从他身旁爬过去,很快钻得血窟窿里全都是,赫连翊过了许久,听见眼前传来扑通一声,才抬起头来,看见地上的多了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 血从胸前,鼻孔,嘴巴,耳朵里流得到处都是,蛇蜂拥而至,涌上尸体,将那副面孔撕咬得面目全非。赫连翊看到半边的脸皮被撕破,掀起来半截,他上前一步,用刀尖将剩余半张脸撕开,下面是一张完全陌生的死人脸。 人皮面具,赫连翊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赫连翊对着尸体,深深叹了口气:“真不知道。该说你倒霉还是活该。” 一条蛇缠上他的手腕,赫连翊掏出怀中的火折子,点燃了地上的尸体,人皮面具瞬间点燃,将人面烧得漆黑。火光一瞬间窜得比人都高,那蛇被火光吓退,嘶嘶地逃走。 屏风后的女人再次发出嘶嘶的笑声:“哎呀,公子胆识过人,看来早就识破了他的诡计。” 赫连翊笑着起身,冲屏风后调侃:“不是他的诡计,是你的诡计,诱骗我来这里与你相会,你是何居心?” 女子捂嘴偷笑,一脸娇羞模样,仍躲在屏风之后半露半遮。 “公子不要着急,他死了,这里就只剩下你我两人,我这样做,也不过只是倾慕公子,想一睹公子的风采。” 赫连翊上前一步,面露难色,紧紧握着手中的刀:“可惜,我心里只有公主,你不如先告诉我公主的下落,免得我再杀你。” “公子何必扫兴?小女子既有仰高之情,公子岂能无俯就之意?[1]如此,可就太薄情了。”女子嬉笑着,“况且这深山老林,地势险峻,你现在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呐。” “你莫非觉得,我真是来跟你好好说话的?”赫连翊冷笑,“我连他都敢杀,我还怕杀了你。” 女子娇笑几声:“公子,就凭你,可未必杀得了我。” -------------------- 【1】的位置是个《西游记》的梗,唐僧遇到杏仙,树妖也说的这句话。 第147章 你怎么睡得着的? “你错了,我可以毫不费劲地杀了你。”赫连翊慢慢地朝屏风靠近,那女子见他走过来,如同一片害羞的花朵,转了个身,又躲进屏风之后去了。 “你也不过就会吹笛引蛇罢了,你的气息并不深厚,放在江湖上,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江湖骗子。”赫连翊忽然猛地一刀刺向屏风,那屏风后的女人发出一声尖叫,趁那一瞬间,赫连翊抓住了她的手。 隔着屏风,女人发出恐怖的尖叫,她奋力挣扎,却摆脱不掉赫连翊的手。可被她这凄惨地一叫,屋外潜伏的人影全部移动起来,屋门发出砰的一声,十几人忽然冲出来,齐刷刷的利箭朝他射来。 这下坏了。 闯荡江湖嗓门大也是个本事,虽然她气息不深厚,但她嗷一嗓子,把周围所有人都招来了。 赫连翊死死抓着那女子的手,竭力踢了一脚屏风,那屏风又厚重又结实,但厚实的底离着地面之间,有一条缝。被他一踢旋转着摇摇欲坠,赫连翊拽着女子一拧,那屏风竟然被拧着缓缓转了过来。齐发的箭全打在屏风上。 赫连翊趁机猛推了一把,将女子推了出去,女子朝前摔去的瞬间,他已然避在了屏风之后。 女子怒斥:“你卑鄙无耻!” 赫连翊当场骂回去:“你难道是什么好人吗?” 反正大家都不是什么正经人,还讲什么江湖道义。赫连翊耳边全是利箭飞来的声音,他听见一片兵戈之声中,女子再次发出了一声冷笑。 伴随着那声轻轻的冷笑,赫连翊脚下忽然裂开一个大洞。 他几乎毫无防备地掉了进去,之后头顶传来一声巨响,地面翻开又迅速合上,赫连翊顿时眼前一片漆黑。 他慌乱之下伸手朝四周摸了一把,只触到了光滑的墙壁,他顺势朝地上一滚,最终重重跌在了地上。 赫连翊在黑暗里呆坐了一会儿,他摸出身上的火折子点燃,发觉眼前是一间四四方方的暗室。 既然是陷阱,势必就是用来抓人的。事已至此,赫连翊倒也不急,他站在原地打了个哈欠,摸索着墙壁探寻了一番,发现应该是个关人的地方,之后靠着墙壁决定先睡一会儿。 他已熬夜熬到了现在,实在是犯困,来都来了,不如先休息好了再想办法。 他一闭眼,就是刚才眼前那具烧焦的尸体。那个假裴静把他骗到此处,他把那人杀了,可人虽是假的,可他那一刻的杀意和如释重负,不是假的。 他心中的恨意如梦魇一般,久久地缠绕在心头,已经快要久病成疾。今日他决绝地一刀下去,虽然心中的伤并不会因此痊愈,可也有刮骨放血疗伤之功效,心里好受了一些。 他已经不需要以前的东西了,告别也不会犹豫。他心里自昨天就多了一个梁万春,越是走投无路的时候,赫连翊就感觉心里的爱越强烈。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赫连翊带着许多困惑睡过去,一觉醒来,发觉周围的灯光明亮了几分,想来是天亮了,一道细细的日光透过头顶的细缝钻进来,将周围照得一片黯淡的灰。 他起身站起,慢慢摸着墙壁,想寻找出去的办法,摸索了好一会儿,发现其中一面墙角不是连着的,这墙像是一块石墙,堵在这里。 如果外面那块屏风能翻转,这块石墙想必也能。赫连翊在墙壁上摸索一阵,意外碰到了一块凹陷之处,他狠狠一拍,之后敏捷地朝后退开,那石门缓缓拉开,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 墙面翻转了过去,扬起一阵尘埃。赫连翊看到那洞中躺着一个人,待尘埃散去,才发现是个女孩。 他朝前走了几步,之后条件反射地倒退回来,脸上忍不住地全是嫌弃的神色。那里面躺着的女孩是娜依塔公主,她被反手绑着,头发凌乱,衣角卷着沾满灰尘,哪里还有半分公主的仪容。可即便如此,她却浑然不觉在地上昏睡。 没心没肺的人睡眠质量就是好哇,赫连翊犹豫了一会儿,大步上前,快速解开公主身上的绳子。 公主被赫连翊粗暴地推了一把晃醒,瞧见是他,简直就像案板上的鱼弹了起来:“怎么会是你?” “你以为我想来?” 公主惊慌地叫起来:“哥哥救我!” 赫连翊勾起一个冷笑,甩了甩手里的绳子:“我不是在救你,我是来绑架你的。” 说罢,他嫌弃地将绳子甩在公主脖子上,起来转身就走。 公主仓皇甩掉身上的绳索,踉跄着起身跟在赫连翊身后,怯怯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哥哥你别生气了。” 赫连翊冷硬地将她的手甩开。 公主却快步追到赫连翊身前,张开双臂拦住他:“大哥,你别走啊。” “我能到哪儿去。”赫连翊扭头冷冷看着她,“我们被困住了你没发现吗?” 公主撇了撇嘴,正欲辩解,赫连翊劈头就骂:“要不是你自作多情,跟着人家乱跑,怎么会被抓到这种地方!我还要千里迢迢来救你,你把我的脸,还有你族人的脸都丢光了!此事要是被燕国人知道,我们简直丢人丢到国外去了!” “我丢什么人的脸了?!我只不过想追求真爱我有什么错!你又没娶我,我怎么丢你的脸了?” 公主大声辩驳,甚至尖叫起来,声音在密室中幽幽回荡。 赫连翊狠狠瞪了她一眼:“好,既然如此,算我多管闲事,我走了,你继续追求真爱去吧,你自己一个人留在这儿想办法。” “别呀,你等等我呀。”公主生怕赫连翊将她扔在这里,慌忙解释,“我知道他们怎么将我带进来的,我知道门在哪里,你跟我走。” 赫连翊毫不客气地讥讽:“就你,你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我怎么不知道?密道我比你熟悉多了,你以为我的那些男宠都藏在哪儿了?为了不让你发现,我煞费苦心地在宫殿之下挖了个大洞!” 公主一怒之下,把实话说了出来。 -------------------- 真是酣畅淋漓的吵架啊 第148章 还有高手? 公主说完,深知说漏了嘴,愤恨地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赫连翊倒是笑了一下,这倒是比她空口吹嘘可信多了。 “既然如此,还是劳烦你带路吧。”赫连翊态度忽然转好,用生平最温柔的语气说,“毕竟,你经验丰富,善走暗道,想必被绑在这里也是计划的一部分,我现在也只能靠你了。” “哥哥,你未免也太无情了,现在我们俩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公主脸上怒气若隐若现,“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少给我废话,带路!” 赫连翊恶狠狠地推了她一把,之后缓缓迈着步子跟在她身后,公主提着裙子,顺着密道小心翼翼地朝里走去。 密道里很黑,公主走得很慢,赫连翊一边走着,一边听着四下的回声。他听见头顶有明显的脚步声,想必这密道离地面不远,看来挖的不深。这座山林里的别院非常偏僻,别处不可能有这么多人,他们现在的位置,应该还在这座府邸里。 赫连翊跟着公主慢慢走,公主摸索着带他前进,赫连翊看到走了一阵,前方出现淡淡的光,快步走上来。 “是出口。”公主欣喜地开口。 赫连翊倒是并无波澜,只是提问:“你能确定吗?” “没错,我敢肯定这就是出口!我这就把门打开。” 公主欣喜地转过身来,眼前却金光一闪,发觉一把金刀横在脖子上。 赫连翊对她浅浅地笑着:“多谢公主带路。” 公主惊慌失措:“哥哥……你……你要做什么?” “外边有人,你就这么把门打开,恐怕不妥。”赫连翊的蓝眼睛盯着公主,刀贴着公主的脖子轻轻划过。 赫连翊慢悠悠地移动着刀锋:“你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出口,总不能功亏一篑,你说对吧?” 公主眨了眨眼,难以置信,继而颤抖着问:“哥哥,你该不会是想……想杀了我吧?” “你以为提几句公主养男宠的事,就能蒙混我。我早就告诉过你,你就是个不入流的江湖骗子!”赫连翊极快地一刀从她脖颈上划过,骤然揭开一张透如肤色的面具。 女子的面具被撕下,惊慌之下朝后倒去,赫连翊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衣袖朝上一扯,女子手上赫然出现一道被掐过的伤痕。 是刚才屏风之后的那个女人,赫连翊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摔在墙上:“说,你到底是谁?” 女人挣扎了几下,面色急速变得苍白,眼神格外不甘:“你怎么识破我的。” 赫连翊冷笑了一声。当然因为他眼神好,他刚才故意在屏风边将这女人推出去,在她手上胳膊上留了几处明显的伤痕。但前因后果都这么明显了,她居然还在问他是怎么识破的。 诈骗水平实在是有限,看来这个江湖骗子也是当到头了。 赫连翊手猛一掐紧,女子被他吊着离地,她面无血色,被掐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我不在乎公主,也不在乎你的死活,我谁都不相信。”赫连翊重重拖着女子朝墙上撞,“我只是想知道,你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那女子两眼一闭,嘴角浮起一个冷笑:“要杀要剐随你便,我不会说的。” 赫连翊一刀花在她脸上,在她脸上花了一个叉,女人的嘴直打颤,她尖叫起来:“你要不就杀了我,你为什么要划伤我的脸,我死也不会放过你的!” “杀了你,哪有这么简单。”赫连翊伸手轻轻将女人面颊上的血抹去,靠近女人的嘴唇,嘴角却微微含着笑,在她耳边轻声细语,“我还有件事要问你。你怎么知道,我跟裴静以前是什么关系,还特地拿此事来骗我?” 那女子瞳孔皱缩,一副惊恐之状,赫连翊紧紧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抵在墙上。女子上半身动弹不得,只得拼命蹬腿,作着无畏的挣扎。 “那么久远的事,你竟然都知道,如此看来你的确不是寻常人。” 女子脸色苍白地挤出一个笑容:“看来是因为我……我戳穿了你,你……你恼羞成……成怒了。” “可惜我有了新欢,早就不在乎他了。”赫连翊冷嘲道,“你见假扮裴静来骗我不成,又假扮公主想蒙混我,可惜,他们两个都不能威胁我,你打错算盘了。” “是我估……估错了你,我原……原以为你……你是重情重义之辈,没料到……你……你竟如此薄情!” “你倒还埋怨起我来了?你该不会觉得,说这种话能动摇我。从刚才开始,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会说我的语言,知道我以前的事,武功平平却又善于易容,到底会是谁?”赫连翊忽地松手,狠狠一巴掌将女人掌掴在地,假装震惊,“原来你就是心月狐。” 心月狐被赫连翊一巴掌摔在地上,重重地咳了几声,抬起头,嘴角额头都是血,一双愤恨的眼睛盯着他。 “没想到你这个小东西还记得我。”心月狐抹去嘴角的血痕,咳嗽了几声,“是我太心软,当初就该在洛阳,让奎木狼直接杀了你!” “别惦记着你那奎木狼了,他的人头已经被我挂在了城墙上,尸体都挫骨扬灰了。”赫连翊蹲在心月狐面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示意她不要再做白日梦了,“连奎木狼都奈何不了我,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心月狐冷笑着甩开赫连翊:“你杀了我,就永远别想知道公主在哪儿。” 赫连翊一把拽过心月狐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拽起:“那好,我不杀你,我们出去,你告诉我她在哪里。” 赫连翊拖着心月狐快步朝前走去,极快地一脚踹开地道的门,眼前果然全是虎视眈眈的杀手,他们全部穿着粗布衣,戴着面罩,手中拿着各种刀剑,将他围在中央。 赫连翊将心月狐拖到身前,望着四周发问:“公主在哪儿?” 心月狐忽然猖狂地笑起来:“你看到了吧,你寡不敌众,就算识破了我,也别想活着出去!” “那就一命抵一命,你也别想活。”赫连翊紧攥心月狐的头发,冲四周大喊,“都让开,否则我现在就杀了她!” 赫连翊与四周之人僵持着,有人抬出一架弓弩,大笑起来冲他大吼:“别逞能了,你若是束手就擒,还能留你一条狗命。这别院布满机关暗器,我看你今日插翅也难飞!” “如果我死了,你们的计划就失败了。”赫连翊心平气和地一刀扎进心月狐的肩膀,位置不过离胸口几寸的距离,心月狐的惨叫声,顿时响彻庭院。 “你们千里迢迢把我骗到洛阳,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把我杀了。”赫连翊一点也不害怕,他只需拽着刀柄,心月狐就得被牵拽着踉跄朝前走,血不断滴落下来。 “现在就是让她死,你们也不能随便动我。今夕不同往日,你们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在洛阳杀死一位异国的皇子,为了边关的和平着想,皇帝也会先杀了你们!” 周围之人紧随其后,赫连翊一步步朝前走,果不其然,这些人不敢轻举妄动。 “奎木狼,心月狐,你们还有哪些人?” 赫连翊一把攥住心月狐的头发,推着她朝前走,一边继续打探着消息:“亢金龙,危月燕?还有什么?” 奎木狼和心月狐,看着只是这个庞大组织的几个部下,绝不像是他们的首领,当首领,他们还不够格。 不料他不过随口说了几个名字,心月狐竟然猛地一颤。这女人原本已身负重伤,忽然激烈地挣扎起来。她低垂的手忽然抬起,指缝间弹出一道粉末。 赫连翊眼疾手快地抓着她的手,一把反折拧过来,逼着她捂住嘴,将那粉末吞了下去。 心月狐呜呜地叫了起来,面容看起来非常痛苦。 周围的人见心月狐忽然动手,像是忽然得到号令,墙上几十支弩箭齐发。赫连翊只见眼前忽然一阵黑云,箭雨纷纷而下,他拖着心月狐不好躲避,狠心将她一掌推了出去。 第二次了,心月狐被他一掌甩飞,在半空的箭雨中滚了几轮,重重摔倒在地,奄奄一息。 赫连翊趁那一瞬间,退到一棵大树之后,角落里忽地窜出一支利箭,他感觉小腿一阵剧痛,之后顺势往地上一滚,手起刀落将那支箭砍断。 这院子里果然处处都是机关,哎,这会儿赫连翊特别想念他地势平坦开阔的老家,地上有只蜗牛都看得一清二楚…… 四面利箭齐发,他转了个方向,几步跳上树,砍下一片树枝拦在面前遮掩。树上左右树枝乱砸,一时间将他埋在了里边,赫连翊看不清外边,外边的人也看不清里面。 想当年,哦不,就前两年。赫连翊三番五次被埋在雪地、村庄、地道里,久病成良医,都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那些弓箭混着树枝搅在一起,横七竖八倒下一大片,难以辨认他到底在哪个位置,身后和眼前的人不得不追着他跑,咻咻咻地落下一连串的箭,也重伤了不少他们自己人。 -------------------- 下一章裴师傅美女救英雄。 第149章 救兵来了 赫连翊眼瞅着乱箭齐发中,一具尸体滚到了树下,他一把将那人扯过来,三五下砍下他的衣服套在身上,接着抢过那人的弓箭,抓起几支弓箭朝外冲出去。 虽然没有马,但这些年骑射的本事没白练。赫连翊四处搅浑水,一边大喊着“看清楚是我,别打错人了”,一边趁机放倒几个埋伏在墙角的,又绕着树兜了一圈四处乱扫射,痛击我方队友,最后成功豁开一个角,跳上墙头就跑。 他趁乱想跑,小腿却有伤,落地时重重地拧了一下,疼得他一时没能站起来。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人就已经挡在他眼前,伸手在他肩轻轻一搭,瞬间一股力将他摁在原地。赫连翊怒气冲冲地伸手甩开,死撑着爬起来想跑,结果一头撞在那人身上。 慌乱之下看不清对面是谁,但管他呢,反正出现在这儿的肯定不是什么善茬。赫连翊拔刀就砍,一刀扎向来人的脖子。那人害怕地缩着躲了一下,绕过了他的手,却快准狠地拖住他的手臂,往他胳膊上架了一把。 赫连翊顿觉整个人都被架了起来,小腿受伤的地方被抬起来,他在恐慌中却又减轻了一丝剧痛,却依然怒骂了一句:“给我滚开!” 来人果断松手一甩,赫连翊被甩到了身后,他还没回过神,就再被另两个人给扣住了。 赫连翊怒气更盛,心想这人脾气还挺大,咋还甩人呢?不禁回头瞄了眼,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是梁万春。 赫连翊惊讶地问:“怎么会是你?” 梁万春今日兴致尚好,带了一只小兔子的面具。那面具画得颇有童趣。黑白底瞄着边,勾勒出一只小兔子的轮廓,上面有红朱砂特地点着的三瓣鼻尖,还有两点红色的腮,惟妙惟肖,活泼可爱。 这一回头多看了眼的功夫,赫连翊已被人拖到了一辆马车附近。 梁万春没跟他搭话,只不过挥挥手,让他躲在身后。 “哎呦喂,您可别乱走啊!您跟着小的走便是!” 周围的官兵面色惊恐,连拖带架地把他强行拽上了车。有个类似县丞的小官一把将他摁住,不停地追问他有没有受伤,自顾自问了半天,围着赫连翊聒噪得像只蛐蛐,激动得面色通红、冷汗直流,却偏偏沉浸在自己的慌乱中,对他的腿伤视若无睹。 赫连翊毫无防备地就被拖走了,那马车呲溜一声窜了出去,一阵猛颠将他送出荒郊。之后策马奔腾、横冲直撞地飞驰二十多里,将他载到了镇上。 原先赫连翊只是腿上有伤,这一路折腾下来,他背上也颠得巨疼无比,胃里更是翻江倒海,一下车就吐,吐完了浑身发冷又一直冒冷汗,差点晕过去。 “你们下次……不许……再驾马车了……还……还不如……我自己来。” 赫连翊头晕目眩,他现在比喝了假酒还难受。 赫连翊最后被两个人搀着进了某处宅院,他疼得连眼前的光景都看不清,直到被人扶着躺进一间屋子。 那县丞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他身旁:“殿下,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啊!小的照顾不周,你多有担待,切莫怪罪小人啊!” 赫连翊纠结了半天,还是问:“你到底是……哪位啊?” “我是梁大人派来找您的呀!” 好吧,他还是不知道是谁。然而他现在只想静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于是摆摆手,让县丞出去。 县丞见赫连翊要他走,应了一声,颤颤巍巍弓着腰走了,走了一阵子又折回来,发现忘了说要紧的事:“殿下在此休息便是,下官立刻去请大夫。” 赫连翊并未听清他在说什么,只记得人来了又走,他临睡前挣扎着多看了几眼周围,确认这是一座不大的官邸。已经到街市上了,周围的光都亮起来,屋内布设得很干净也很雅致,墙上挂着一幅书法字迹,显得有些空,深灰色的窗帘,一张普通的太师椅和梨花桌,桌上一只墨绿色的三腿蟾蜍香炉,还有一张四四方方的紫檀床。 不在深山野岭里,赫连翊心中缓过一口气,他顾不得腿上还有伤,闭眼片刻就睡了过去。 过了不知多久,他迷糊之中听见门发出轻轻一声咿呀,那是很轻很细长的一点声响,就好像打开一个尘封已久的盒子,让他茫然失措,却又倍感亲切。他竭力睁开眼,看到门拉开一条缝,眼前细碎的灰尘飞扬起来,进屋的人影背着光,模糊得像一段遥远的回忆。 来人走到床前轻轻坐下,床板吱呀下沉,发出一声响,并不吵闹,反倒有种依偎过来的亲切。赫连翊始终半梦半醒,伸手想抓,来人将他的手小心握住,放在床边,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 赫连翊极小声地哼了一声,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哼一声,伤口有点疼,兴许是在撒娇。 梁万春把被子掀开一角,瞧见他腿上的伤,倒吸一口凉气。 箭镞还扎在肉里,周围一圈都是凝固的紫色血迹。看来是真的累坏了,倒头就睡也忘了疼。 “你什么事?” 赫连翊还没太清醒,有点拿不准梁万春在看什么,忽然一下被掀开被子,这感觉有点怪。 梁万春什么都没说,转身出门去,再回来时端来一盆水,一叠棉布,还有一把剪刀。赫连翊此时已经隐约醒了过来,他没力气只好软绵绵地躺着,被子被撩开了,他戒备地朝被子里一缩:“你要干什么?” “少侠误饮了子母河的水,现如今去谢阳山打落胎水也是来不及了……” 这个故事他好像小时候听过。 赫连翊尚未恢复战斗力,气恼地答:“你别管,我自己生。” “哎,事关人命,可不能由着你胡来,你就好好躺着别动,其余的我自会处理。” 梁万春看起来心情大好,不痛不痒地开了个玩笑。说话间拾起剪刀,手起刀落将赫连翊的裤腿剪开,顺着撕开的口子重重拉上去,赫连翊嗷了一声,算对这句玩笑话的回应。 “还没到你哭天抢地的时候,先忍着点,留点力气待会儿再嚎吧。” -------------------- 下一章周五捏,下周剧情甜甜的 第150章 神医 梁万春真像个手脚麻利的但碎嘴的老婆子,明明是安慰的话,却说得真让人背后发凉。赫连翊心里一阵惊慌,腿上却又痒又疼,正要反驳,梁万春拿毛巾给他腿上凝固的血渍擦去,顺手捏了他腿上的肌肉,赫连翊觉得自己好像一条菜市场上的鱼,马上就要被大卸八块。 梁万春发号施令:“抬腿!” 这话气势很足,赫连翊虽并未误饮什么子母河的河水,但这一下让他有种百口莫辩的慌张。赫连翊慌忙辩驳:“你让我自己来。” “你自己乱动止不了血。”梁万春见他要爬起来,语气一下子缓下来,柔声说,“这里不是战场,不是野外,你躺着我来就好。” 赫连翊被梁万春按回去,依然不死心,他有些不好意思,慌乱地客气:“你又不是大夫,我不太相信你的技术,要不你还是给我找个名医来……” “大夫已经交代过我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梁万春说罢,手指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压在了箭镞上,他轻轻地按了一下,觉得有些难办,这种箭镞尖顶上有倒钩,拔出来会生生勾下一块肉来,不是一般的疼。 梁万春轻轻地叹了口气,隔着面具,那声叹息倒像是被闷在匣子里,被放大了。 赫连翊轻嘲:“我就知道你下不了手。” “我心疼你,你磕掉块肉,我都会心疼得整晚睡不着觉。” 赫连翊实在是难为情,低声骂了句:“说什么鬼话。” “我是真心的。我一个贫穷卖画的穷书生,竟能得三殿下垂青,先前更是与你共度良辰,终身难忘,以后搞不好还要赖上你。” 梁万春的语气深情款款,赫连翊一时心烦意乱,趁着他发愣的一瞬间,梁万春眼疾手快,将箭镞揪了出来。 赫连翊疼得惨叫一声,连声音都变了调,箭伤与刀剑的砍伤不同,是尖锐的刺痛,赫连翊疼得脸色惨白,不出片刻身上额头全是大颗的冷汗,背上不一会儿就湿透了。 梁万春的速度很快,拔箭镞很快,止血也很快,趁着赫连翊疼得大脑一片空白之时,已经给他涂好了药膏,又给他缠了一层厚厚的棉布。 赫连翊有一段时间疼得无法说话,他紧咬着牙关,竭力忍着,仍面目狰狞地盯着梁万春,看着如有大仇。梁万春给他将脸上的冷汗擦了,好言好语地问:“要不要睡一会儿?” “我清醒得很!”赫连翊咬牙切齿地说,“我连遗言都想好了……” 赫连翊哪还有什么睡意,梁万春安慰地摸摸他的手,赫连翊顿时觉得腿上的伤连着手一块儿疼起来,原先背上的伤也隐隐有发作的趋势。 有人疼的时候,人心里就是柔软的,卸了那层防备的硬壳,赫连翊不知怎么的越安慰越难受,他轻微地挪动了一下,朝梁万春这边侧过半边身,悄悄地在被褥底下摸了一下梁万春的手指。 “衣服湿了,我再找人给你换一套,你腿上有伤,旧衣服也不能穿了。” 赫连翊没出声,但比了个手势,表示梁万春总算说了点好话。梁万春将脸盆和水都端出去,在门外招呼下人烧点新的热水来。 等下人将衣服热水送来,赫连翊已经爬了起来,他倒也不见外,趁着下人要走前拦住:“我饿了,给我些吃的。” 那下人低声应允一声,低着头快步要走,梁万春在一旁叮嘱:“烧条新鲜的鳙鱼过来,还有新摘的芸豆,黄芽菜,腌好的脆笋和萝卜干,多烧几样。” 赫连翊听得一清二楚,待梁万春吩咐妥当,招呼梁万春过来,两手一伸摊开:“替我换身衣服。” 梁万春将门关好,屋内一下子暗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 赫连翊把衣服解开,之后背过身去,现在天已经热了,即便是,也不觉得冷。梁万春拿水给他背上擦了擦,明明是热水,覆在身上时仍让他打了个激灵。 “水太冷?” “不是。” “那是这些伤又疼了?” “没有,现在的伤不在背上。” “可你背上也有很多伤,我很心疼。” 赫连翊微微扭过头,语气略轻嘲:“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不喜欢谈从前,还是说说现在吧,你不是说自己是个普通卖字画的吗?” “是啊。” “你卖字画就能住这么大的房子?!” 洛阳连纸都贵,更何况如此豪宅。赫连翊实在是不相信仅靠个人奋斗,能在京城里住得起这么大的房子。 哪怕是他的宫殿,也不是生下来就有的,是自己打拼来的。这要是卖字画就能住豪宅,那他这几年的苦算什么?算特别能吃苦? 梁万春拿毛巾在他背上小心地擦拭,轻声细语:“卖字画的梁万春,那也是我的身份,我没有骗你。我本来就喜好书法字画,只不过,那些字画跟名家大师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既不值钱,更加不值得在你面前自夸,若我吹嘘自己的才能,在你面前出丑,那才是真的骗你。” 赫连翊只讥笑:“梁万春,你可真是会撒谎的奇才。” “别的拿不出手,话总要会说两句,否则拿什么来见你。” “那你另一个身份是什么?”赫连翊的语调咄咄逼人,“能调动官府,住这么大宅邸的王侯贵族?” “如此不是正合你的意。”梁万春的手轻抚他的背,声音也慢悠悠地从身后传来,“你从豸州离开之时,依依不舍在客栈底下徘徊许久,不就是为了给我留消息,让我去找你吗?” “这倒不假,不过如此看来,我走的时候,其实你已经醒了。” 赫连翊就知道当时这人在装睡。 梁万春倒是也坦荡:“是你要我来的,殿下可舍不得我呢。” 这话让他心头一痒。赫连翊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在如此天时地利的时刻,他大可以不管不顾,先跟梁万春好好谈感情。 毕竟,梁万春果然最了解他。 他在豸州离开前故意在客栈底下徘徊了一阵,给梁万春留了个消息。他不能孤身一人涉险,让自己至于危险的境地中,他的身份不允许他冒这样的险。可周围或许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他也不能直接上去跟梁万春说明白。 梁万春总是知道他要什么。 第151章 路边野花 可赫连翊却仍然挣扎了一下,小声抗议:“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梁万春现为大理寺正,这里已是京城,我虽不是什么大官,可在寒舍给殿下安顿个好的住处,也并非难事。” 赫连翊惊讶地转过身来:“你是大理寺的人。” 梁万春轻笑:“也不能完全这样说。只不过在那里供职罢了,我卖艺不卖身,当然也不卖身给朝廷。” “朝廷哪里是你想去就去。想走就走的地方?” “你说的那是朝廷里的大人物,而梁万春一介小官,自然轮不到要我出头的事务。” “你倒是潇洒,看来独来独往惯了,不愿任何人束缚你。” “是。”梁万春凝视着赫连翊,隔着面具,赫连翊仍然能感觉到,梁万春的目光深深地看着他,而他面对着如此的目光,竟有些觉得沉重。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来找你,想来见你。” 原来这世上真有奇门异术,只需几句话就能让人忘记伤痛。但是,赫连翊牢牢记得梁万春当初是怎么说的,冷淡回应:“不是卖艺不卖身吗?那就离我远点。” “现在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的事。原先一路上托你单方面照应我,可如今你在我这里养伤,我日日夜夜都陪着你,你我不必再偷偷摸摸的,岂非更妙?” 这话中之意,是要赫连翊放心留在这里,不仅要他留在这里,还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搅。 两情相悦,赫连翊那一瞬间愣愣地看着梁万春,思索着自己究竟是哪一刻,跟梁万春两情相悦。他总是和梁万春偷偷在夜里相见,相见时心生欢喜,也不免争吵,争吵时的委屈现在他都清楚地记得,可偏偏也因如此,他渴望得到更多的爱,填补心中幽暗的裂缝。 在他思索之际,梁万春忽地贴到他眼前,隔着面具,在他嘴唇上碰了碰。 先是蜻蜓点水般点了点,最终这个轻微的触碰,停留了很长时间,隔着一层面具,只能感觉到生硬冰冷的硬壳,倒叫人浮想联翩,那底下是怎样柔软又多情的面孔。 在这近在咫尺的距离中,梁万春将面具慢慢地往上挪了一点,赫连翊看到了他脸上一点半露半隐的皮肤。 那么白净细腻的皮肤,再往上是一张能花言巧语的嘴唇,边缘的线条是锋利的,嘴唇略干,轻微的干裂就像余墨未干而分叉的画笔留下的,与染着红唇,饱满而柔软的女子不同。 赫连翊伸手按住了面具:“够了。” 梁万春未动,他们这样僵持着。 赫连翊低声说:“我不需要知道你是谁,你最好永远都别把面具摘下来。” “你难道就不好奇?” “我当然好奇,是你不想摘。等你什么时候真心想以真面目见我的时候,再摘下来也无妨。” 赫连翊说罢,就这样静静凝视着梁万春,他们彼此凝望,暗中较劲。 想要控制一切,也想要让一切都失控,人会喜欢这种感觉,尤其是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时。 过了不知多久,赫连翊觉得还是不能委屈自己,挣扎着开口:“你要是觉得碍事,那就另想个办法。” 梁万春语气哀婉,竟有些楚楚可怜:“你就这么不想看这张脸。” “不想。” “为什么?” “我不想在这里招惹上太多的是非,等找到了公主,我还是要回去的。” “在下不懂,这两者有何关系?” “你见到路边野花,觉得美,当然想要停下来好好欣赏。可再好看也毕竟不能带回去,好花不堪折,折了就坏了。” 虽然,把梁万春比作野花好像也不太对……但反正赫连翊也举不出更好的例子了,他就这个意思,梁万春能理解就行。 梁万春愣愣地看着他,语气愈发哀伤:“既然我是野花,那莫非你心里还有别的什么花?” 不许装可怜!赫连翊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他有点后悔,不该用这个不恰当的比喻。中原的诗文果然难学,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学好。 “有没有不重要,梁大人擅诗词绘画,恐怕也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妙龄少女,想来也有过不少风流往事,何必装作对此一窍不通。” 梁万春见赫连翊不上当,语调瞬间变了,嗤笑一声:“那便更好了。” 赫连翊瞪了他一眼:“什么更好了?” “我不在乎你心里惦记着谁,就像你也不在乎我究竟长什么样。你我是同一类人。既然你我秉性相投,那何必再拐弯抹角的。”梁万春的声音轻飘飘的,好似湖畔幽幽飘荡的一艘小船,压低了音调却很勾人,“你今晚就住在我这里,我把你的眼睛蒙上,你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用想,只开开心心的,至于明日会怎样明日再说,如何?” 赫连翊背上直冒汗,梁万春很了解他,知道他最想要什么。 可这低头耳语的时刻,偏偏有人来了。送饭食的下人不敢耽搁,派人赶紧去后厨做好了晚饭,趁热赶紧端来。 过来之后见门关着,赶紧敲了敲门,赫连翊一把将梁万春推开,之后披上衣服从床上坐了起来,梁万春晃晃悠悠地转身回头,喊了声进来。 热饭热菜都端上来了,除了原先那些菜,还有一碗清汤面,用鸭汤熬的,上面撒着葱花,汤底干净得能一眼看清碗底的小鱼和莲花。 赫连翊此时才有空细看这屋子里的陈设,床铺、卧榻、书桌、太师椅一应俱全,桌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束叫不出名来的野花。浅紫色的,含苞待放,墙角则有两盆精巧的盆景。 屋内布置得十分简单,相较于王府,还是低调多了。梁万春的官职不大,尤其是在京城里,更排不上名号,不过想来正因如此,此处才更加幽静。 赫连翊一瘸一拐地站起来,刚才的伤又疼起来。 “我们这里有句话,叫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梁万春将桌上一双象牙制的筷子拾起,递给赫连翊,“你第一次来我府上,特地给你做的,来吧。” -------------------- 补药再制裁我了救命SOS(阴暗地爬走) 第152章 坦白局 赫连翊接过筷子,朝梁万春一指,使唤他:“去接着让他们准备洗澡的水,还有你,去换一张面具,这张看厌了。” 梁万春脸上一瞬间浮现出难以置信:“你竟然说看厌了?” “我相信你一定有不少面具,我所见的,也不过冰山一角。” 梁万春先是犹豫,后一口答应:“当然可以。” 趁着梁万春出去,赫连翊已经先在桌前坐下,面和菜都很清淡,但却不至于清汤寡水,加了葱姜蒜,还有些腌制的酱萝卜,在鱼背上片了几刀塞进去去了腥味,鱼片鲜嫩无比。几盘清炒的蔬菜,倒是将时令菜的鲜味吊了出来。 赫连翊在自己家里喝惯了甜奶茶和面包,舀了一筷子面下去,一下子便尝出了皇城精细雅致的味道。 这样的饭菜他已经好久没吃到了,他尝了一口,觉得身体的某一部分记忆,也在悄悄苏醒。 他可不等梁万春,这饭是替他准备的,梁万春既不打算摘了面具,想来也无福与他共进晚餐,他还是自己一个人先吃好了。 他朝窗外看了眼天,一道金光掠过天顶照下来,这样刺眼的光,也已是下午了,庭院里有不少盆景,摆放得郁郁葱葱。很快就要到傍晚,这间府邸四面天光通透,日光和月色都一览无余。 梁万春过了一会儿就过来,在赫连翊桌前慢慢地坐下,还提来了一壶酒。赫连翊抬头轻瞄了他一眼,他换了一张遮住半张脸的面具,纯黑色的,眼角处又几处金色的唐草纹,看起来十分贵重,从眼底延伸到眼尾,像是晕染了一层夕阳。 赫连翊开口:“呦,这面具可了不得。” “哦?愿闻其详。” “唐草纹,你们这里的贵重花纹,雕刻技巧繁复,一般人家可不常见。” “你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我在一些东市的衣帛铺子里见过。”赫连翊对此略有不满,“你们中原过来的东西,卖得实在是太贵了。” 梁万春笑而不语。 赫连翊不由得问:“你到底有多少面具。” 梁万春慢悠悠地回答:“很多。” “这么多面具,也难为你煞费苦心的应付我。” “怎么算应付,我过来陪你啊,把客人独自撂在屋子里,那也太失礼了。” “既然你来了,那我就好好问问你。你说在大理寺做官,那你查出什么来了?” 赫连翊等他一坐下,就猝不及防地问,梁万春十分惊诧,提起了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我还以为,你打算先跟我叙叙旧。” “那就叙叙旧,也好。你既是大理寺正,这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想来不会无缘无故来边关卖字画,也自然不会跟我萍水相逢,你在查什么?”赫连翊吃着饭,忽然叹了口气,感慨道,“什么你我有缘,其实都是骗我的。” “我没有骗你,我只想保护你的安全,去见你也是特地奔着你去的。”梁万春给自己倒了一壶酒,在他对面边喝酒边与他闲聊,“至于别的,什么查案什么字画,那都不重要。” “真心话?” “这里没有别人,当然是真的。” 既然四下无人,赫连翊情愿选择相信,低声自言自语:“你的确救了我两次。” “是三次。”梁万春纠正,“昨夜是第三次。” “昨天我让你抓着个假扮皇亲国戚的贼,大功一件,也不全是你救我。” 梁万春笑了笑,赫连翊的余光瞥见他轻微地抬了抬嘴角:“你算得这样精细,每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看来我不能对你有丝毫隐瞒了。” 赫连翊觉得这句话是在开自己玩笑,瞪了他一眼。 “你还有什么没跟我交代的,趁现在告诉我。”赫连翊的目光落到那个精巧的酒壶上,从壶嘴打量到壶底,“等你喝完这许多,恐怕就没有半句真话了。” “我不是喝了酒就会胡言乱语的人,你大可放心。” 梁万春说着,将手中小小的酒杯端起一饮而尽,像是为了证明他的确不是那种会说胡话的人,马上就要喝醉给赫连翊看。 赫连翊轻轻地摇头,心想才不会被这种小把戏蒙骗。 “有件事恐怕你不知道,前几个月,洛阳城附近几个州县,有孩童在乡野之间传唱歌谣,说天有异象,西方罗刹女降世,引发了大地动,要危害世间。” 梁万春将酒杯放下,慢慢地说道:“这些山野间乡民,平日里随便唱的歌谣,本来也不过听听就罢了,无人会当真。可这里毕竟在洛阳附近,难免朝廷会对谶语多加留心,避免引发混乱。西方罗刹女降世,这个西方,不会是我们燕国的领地,应该就是指你们那里。” 罗刹女降世,赫连翊倒是全然不知,可他又隐约察觉到此事就发生在自己身边,觉得毛骨悚然。 他甚至从没听过罗刹女的故事。太怪了,明明就在西方,可有什么风吹草动,他竟然完全不知道! 他思索着问:“罗刹女,是做什么的?” “有传闻说,她是万鬼之母,心肠歹毒,四处危害人间,祸害百姓的。” 赫连翊对此不屑,反问梁万春:“你信鬼神吗?” “不。”梁万春回答得很干脆,“在大理寺的人,不会信这世上会有鬼神作祟。” 赫连翊想到那大理寺的前门上,一定挂着清白公正四个大字,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倒是像你会说的话。” 梁万春见他笑起来,也不由得跟着笑:“你想听我说哪样的话,我都可以说给你听。” 没几句正经的,赫连翊示意他接着说。 “我去了边关,寻找罗刹女的下落,可却一无所获。那日我恰好在东市,东市却忽然发生地震,之后我就遇到了你。我看见你之后,哪里还顾得上别人,只想先将你救出来,将你安顿在金玉兰的客栈里。” 果真是有备而来,一个寻常卖字画的小贩,怎敢去金玉兰的黑店。这世上哪有什么巧合,命运的安排背后,全是人在搞鬼,也难怪梁万春不信鬼神之说。 -------------------- 裴师傅已经喝上了。 第153章 喝了假酒 赫连翊思索着,猛然反应过来:“那西方罗刹女,岂不是说……娜依塔公主?” 梁万春抬手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赫连翊心想这里哪还有外人,直言不讳地说:“罗刹女降世,天地震动,那一日公主恰好就在东市,之后发生了地震,随后她便失去了踪迹。如此说来,恰恰是验证了你们这里的歌谣。” 梁万春不吝赞美:“看来这位公主果然身份不凡,是位高手。” “什么高手……我说她怎么会忽然失踪,还被千里迢迢骗到这里来,绑架个异国公主来扮这个罗刹女,最适合不过了。” 梁万春十分欣赏地看着他,那眼神温柔又带着点迷蒙,直勾勾又轻飘飘地盯着他看,窗外阳光刺眼,隔着窗照进来,赫连翊觉得梁万春好像已经喝多了。 不过喝了一杯而已,这是骗他上当呢。赫连翊低头夹菜,不再看梁万春。 梁万春好像知道赫连翊在想什么,又倒了一杯,赫连翊瞄见一整杯都是满的,不觉皱眉。光喝酒不吃菜,这样喝很快就会醉的。 “公主失踪后,你让我暗中跟着你,我恰好也继续寻找公主的下落,可一直都毫无消息。”梁万春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继续陪着赫连翊聊天,“他们把你骗进府邸,却并未杀你,想来也是想另有目的。” “我进去打探了一下他们的消息,为首的女人叫心月狐,她与奎木狼是一伙的。”赫连翊低头吃着面,十分平常地随口问,“你可认识?” “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梁万春若无其事地答,“我要是认识,岂不与那些人蛇鼠一窝了?” “谁说你跟他们蛇鼠一窝了?你不要这么敏感。” “心月狐,奎木狼,都不像是本名。”梁万春遗憾地微微摇头,“倘若知道她姓甚名谁,我倒是能想个法子,查探一番。” 赫连翊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会儿,不知是否窗外的阳光照着,还是喝酒喝多了,梁万春的耳朵看起来有点发红,虽然看着依旧平静,赫连翊却觉得,梁万春有些亢奋。 “我还以为这两个名字,你会觉得很熟悉。”赫连翊故意刁难,“五年前奎木狼曾在洛阳行刺,他的帮凶就是这个叫心月狐的女人,此案名动京城。阁下既是大理寺正,想来不会不知道。” 梁万春一时答不上来,许久才解释:“我前几年在光鹿寺整理过去的案底卷宗,两耳不闻窗外事,还真不知道这件事。” “不知道也无妨。”赫连翊倒也不在意,“你们昨天来救我,我走后想必也搜查了那座深山之中的府邸,查出什么线索没有?” “我们并没有找到公主的下落,抓到了一些小喽啰,也是一问三不知。” “那个心月狐呢?” 梁万春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至今都不知道你说的心月狐,到底长什么模样,她不见了。” 赫连翊也跟着叹了口气,看来这案子还真是没完没了。他原以为有些眉目了,可线索好像又断了。唯一得知的消息,还是娜依塔公主成了罗刹女,已经领先他一步,超越了凡人当上了万鬼之母,可谓是“一步登天。” “既然公主是罗刹女,那应该……没那么快死吧?”赫连翊琢磨,“毕竟这名号听起来还怪唬人的。” “既然那座山庄之中并无公主下落,那她就一定没有死。”梁万春前半句言辞凿凿,后半句却忽然揶揄起来,“公主行事果敢,机敏过人,真遇上什么危险,一定会保护自己的。” “现如今,知道心月狐长相的只有我了,公主下落不明,还得继续找她。你又擅长作画,饭后你取来纸笔,画一幅心月狐的画像,继续差人去查吧。” 赫连翊已会差使人到处做事了,哪怕是在洛阳,也一点都不含糊。 “饭后你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你急什么,一件一件来,今夜又不同先前在客栈里,没有宵禁,你跟我也不用避嫌。” 赫连翊抬起筷子,轻轻敲了敲桌山的酒壶,听声音,还有将近一半没喝完,这点酒慢慢喝,足够品到晚上了。 不过多一幅画的时间,赫连翊先前见过梁万春画画,花不了多久。 “可凡事总有轻重缓急,先来后到,区区一幅画,明天再画也不迟。” “我看你已经喝多了,开始胡言乱语了。” 赫连翊眼前的面碗已经快要见底,梁万春可却一筷子也没动。赫连翊一直见他喝酒,什么都没吃,把一整壶喝完,胃里恐怕跟火烧似的难受。赫连翊不由得放下筷子,关切地问了句:“你这么喝难不难受?” 梁万春原先朝前抵在桌上,忽然之间朝椅背倒去,散架似的朝后一靠。赫连翊吓了一跳,以为他会当场晕过去,再一想总不至于如此脆弱,喝了两杯就倒,那今天晚上岂不大煞风景,变成他照顾酒鬼了? 他这还瘸着呢。 他可不情愿这样,慌忙问:“你还好吧?” 梁万春摆摆手,依旧没说话。 赫连翊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现在既害怕梁万春忽然起身,朝他这边过来;又害怕梁万春忽然睡过去,彻底熄了今晚的兴致,心中七上八下,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不由得盯着梁万春发愣。 梁万春倒是没完全睡过去,他抵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是不是巴望着,我这会儿睡过去。” 赫连翊千言万语在心头,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只说一句:“你先醒醒酒。” 梁万春摇摇晃晃地起身,朝门外走出去,屋外还是很亮堂,只是那金色的光更加沾了点橘红色,浓郁得像是满院将要结满柿子。可天那边已经有乌云了,不出多时天就会暗下去,一时不知今夕是何时。 赫连翊见梁万春要出去,拾起他的酒杯,抿了一口,一股强烈的辛辣直穿胸口,他赶紧将酒杯放下。 “你怎么喝这么难喝的东西。” 第154章 雅趣 梁万春斜靠在门边,倒是比赫连翊淡然得多:“你喝惯了甜奶茶,自然不习惯喝酒。” 赫连翊刚才一口下去,辣得龇牙咧嘴:“别蒙我。我那儿也有烈酒,可这么辛辣的罕见。” 梁万春的语气,是与烈酒完全不同的恬淡。就好像他喝的不是酒,而是清茶。 “这些年我常在两地奔波,都没怎么在这里待着,也没备什么好酒。是好酒,就不藏着掖着,请你一起喝了。” 黄昏欲来,梁万春倚在门上,光能照在他脸上,却穿透不了深黑色的面具,可赫连翊能察觉到他有很多心事。 赫连翊问:“你还好吧。” “当然没事,可毕竟酒逢知己千杯少,你是这里的贵客,我很高兴你今天安然无事。” 话说得苦涩,赫连翊小声嘀咕:“你怎么跟我一样,整天在外边跑。” “我又没受伤,跟你经历的那些比,不值一提。” 梁万春这话说得真让人伤感,赫连翊心想,先前他故意提后背的那些伤疤,梁万春一定是记住了。他是诚心要让梁万春看见的,可梁万春真要替他伤心难过,他又生出莫名的愧疚。 他也不喜欢翻旧账,可偶尔想想又心里有怨,觉得凭什么一直体谅别人,谁也没见得对他多好。他已经二十多岁了,有些道理有些事,以前不觉着,现如今想起来,就觉得有时候会伤心难过。 娜依塔公主盛气凌人,她的姑父姑母都不敢拿她怎样,由着她作威作福,所以她无所顾忌,私养男宠,连半点后悔之心都没有,走丢了,还要他来找。他小时候没得到过什么父母的关爱,孤身一人来到了洛阳。以前在洛阳或许有一些开心的时候,后来回去了,隔着千山万里,也都是些不想回忆起来的伤心事。 好像没有谁真的爱过他。 他陷入了久久的沉默,扒拉了几筷子,将碗中最后一点面食吃完了。 梁万春将碗筷收拾了,赫连翊面色担忧,盯着梁万春轻飘飘地朝门外走,担心一不小心在台阶上磕碰着了,再不小心摔一跤。可他现在也伤着,走几步都觉着疼,还是暂且在这屋内待着比较好,只好由梁万春出去。 这府邸上上下下,总得有几个丫鬟仆役之类的,应该也不用梁万春亲自去洗碗,那双手看着也不像是整天做粗活累活的模样。赫连翊一瘸一拐地撑着桌,在屋里挪了几步,瞧见窗外的暮色更是浓郁了几分。 他在此发了一会儿呆,天色就彻底暗下来了。 梁万春隔了好些时候才回来,回来时手里拿着宣纸,还让下人抬来了笔墨。 赫连翊见笔墨在桌前铺好,下人又在屋里点了灯,窗帘放下来,灯影在墙壁上落下好大一个影子,墙角幽暗,而桌前明灯一盏,满屋都是旖旎的夜色。 他情不自禁就伸手去摸桌上的纸,打着梁万春的趣:“酒醒了?” “当然没有。” 赫连翊诧异地抬眼:“我还以为你出去清醒,原来你是去偷喝了?” “也没偷喝,只不过要是清醒了,刚才就白喝了。” 赫连翊对梁万春的花言巧语,一言以蔽之:“你真是歪理不少。” 梁万春用手指,将桌上的宣纸铺平,捋过之际,宣纸像波浪似的翻起一层纹路,那细小的波澜在散着木香的桌上、在静默的夜间、在心上静静滑过,关于这个夜晚的整个故事,待会儿便跃然纸上。 梁万春言:“天刚黑,还早,你既然惦记着那个心月狐,不如我们先将此事了结,免得待会儿你还对她念念不忘。” 赫连翊见梁万春铺开笔墨,一股暗暗的墨香味散开来,抱怨起来:“我什么时候惦记着心月狐了?” “就算今天暂且不想,明天想起来,还是会惦记上的,所以不如现在就把她解决。” “也好,省得夜长梦多。” “怎么,你还要梦到她不成,那个心月狐长什么模样?” 赫连翊知道这是在开玩笑,仍就要抱怨一句:“两码事,你怎么混为一谈?” 说话间,梁万春已经拿起了毛笔,将那面宣纸转过来,转到了赫连翊的眼前。他往赫连翊身后一靠,将毛笔自他右侧递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 赫连翊一惊,他被触碰的瞬间,缩了一下手。 倒不是因为别的,他已经好久没有写汉字了,许久不曾落笔,难免心怯,怕露了洋相。 “别怕。”梁万春的声音十分温柔。 不过眨眼的功夫,梁万春就整个人挨着,贴在了赫连翊身后。赫连翊凝视着眼前的宣纸,他低着头,梁万春便握着他的手在纸上勾了一笔。 情意绵绵的抱着画画,赫连翊并不抵触,反倒是觉得心里很安静。四周门窗关着,周围又没有旁人,他心底里生出甜蜜的温暖。他从未设想过这样的场景,可当它发生的时候,他却觉得似乎在一个遥远的梦里期盼过。 梁万春托着他的手心,手臂环绕着他,在他耳畔低语:“我教你画画,以后你就不必再求别人。” 赫连翊小声回应:“我不懂书画,也不懂诗词歌赋,以后恐怕遇上这些麻烦事,还得来求你。” “乐意之至。” “就算我想学,恐怕也有心无力。” “为什么?” “不擅长,况且我也……” 赫连翊本想说,我也实在不习惯,像你们中原人这样写字画画。但他却觉得眼下,需要给展现一些梁万春从未见过的东西。他觉得温暖,但他也是坚强,骄傲的,特别的。 “我习惯了用鹅毛笔。” 梁万春果然不知道,诧异地一顿:“鹅毛笔?” “对,鹅毛笔,不必像这样抬着手写字。” “明日我再去城中菜市场,看看有没有鹅卖,今日你就只只好屈尊先用狼毫了。” “你也没好好教我,这我怎么学得会。” 赫连翊右手被梁万春拖着,一笔一划根本使不上劲,他不能使劲,两人都用力,那可就成拔河了,于是就这样放松让梁万春牵着。反正,梁万春也没心思画画,只想牵他的手,牵了手还不够,梁万春的左手也慢慢地拢过来,悄无声息地便将他的腰搂着了。 -------------------- 下一章周五但是时间已经到晚上了所以……但只能暗示,会被制裁_(:з」∠)_ 第155章 再会洛阳 这心月狐的画像,拖延许久,只画了半张脸。因为绘画之人的手不稳,心思也不在这儿,落笔不干净,颤颤巍巍地像个初学之人,把好好的人像画得丑陋不堪。 梁万春喝醉了以后,胡话确是没说几句,作画的水平却是一落千丈。赫连翊不留情,直言他画得丑。梁万春干脆就扔下笔,不去管画。 再之后,赫连翊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起因是他受伤的那条腿,不留神刮蹭到了床边,那一撞不算重,却疼得他倒吸凉气。那儿本来就被一箭深深刺伤。撕裂了一块,这一撞仿佛伤筋动骨,彻底让他变成了瘸子。之后他就一直感到不舒服,哪怕是躺在柔软的床上,依然觉得哪哪儿疼。 他好像让那一撞给撞散架了。 地处皇城,人也变得娇贵,赫连翊最开始只是伤口处疼,后来这种疼痛感四处扩散,他开始觉得腿疼,然后腰也疼,胳膊膈着好像也无处摆放,觉得他好像做了一个梦,又回到了先前那个摇摇晃晃的马车上。 他有一双明亮又光芒四射的眼睛,像蓝宝石一样闪闪发光,在高兴的时候,时尤其明亮。他躺在那里,两眼直瞪着床板,把帘帐上绣着几只鸳鸯都数得一清二楚。 那帘帐上的鸳鸯鸟,原本悬停在那里,后来却翩翩飞了起来。他伸手去抓帘帐,却好像抓住的是一根绳子,绳子一头系在他身上,另一头系在鸟儿身上,他一拉一拽,那几只鸟便上蹿下跳,在床头跳来跳去,围着他转眼转。 再之后,有一段记忆是模糊的,直到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在浑浑噩噩中惊厥。 那种感觉他以前在梦里体验过,裴静变成一张人皮,像鬼魂一样,覆盖在他身上。当他被缓缓吞没时,他感到无法呼吸,血在沸腾,像个濒死的人那样挣扎,嘴里说着含含糊糊的话。 他说特别恨,想要爱,他心上就像日日夜夜横着一把刀,在千刀万剐。他想从这种感情里挣脱出来,可他的血肉都是这些伤痕构成的,倘若他剥离了这些,他就只剩一个空空的躯壳。 梁万春回答他了吗?他不记得了。因为,他连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想要什么样的回答。 回到洛阳的第一夜,赫连翊最大的感触是,这里再也不是他原先认识的地方,灯火即便如旧,却也比儿时的记忆中更多了旖旎颜色;夜色朗照,人心却也蒙上一层薄薄雾霭。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可如此一来,他倒也彻底放下心来,原先舍不得的、放不下的、全都也已经随风烟消散而去,现如今一切都已经是另一副光景了。 他想太多了,精神过于亢奋,导致第二日不出意外地发现,整个人都虚脱了。他的衣服全黏在一起,扯都扯不下来,窗帘倒是被掀掉了一半。 至于他自己,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倒是原原本本都长在自己身上,就是哪儿也不听使唤,他废了好大力气,才将这些部件全归整到一起,扒着床沿,费力从床上爬起来,呆坐了片刻,觉得昏昏沉沉,却又如释重负,如同大梦一场。 梁万春不在,一早上出去了,更准确地说是已经不早了,窗帘露着一道缝,露了一道阳光进来,整个屋子里有种暖融融的亮堂。 赫连翊坐在床上,缓缓清醒过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摸腿上的伤,伤倒是不疼了,可那种大病初愈,由内而外被掏空的感觉,让他觉得非常陌生。 他头晕目眩,四肢散架,尤其是有一种要流鼻血,但过于虚还流不出来,只觉得喉咙冒火的诡异感觉,差点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了。 梁万春忽地推门而入,赫连翊惊慌地拉起被子遮了一下。他刚想埋怨梁万春进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再一想这是他的府邸,就只将那句话咽下去,换成:“你怎么这么早出去?” “我将心月狐的画像重画了一幅,交给了底下人去查,只是此女精通易容术,恐怕要找到她,仍需费一番功夫。” 看来酒醒了,绘画水平也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了,由此更加能确认,昨晚梁万春的确是没好好画,也并无教会他绘画之意图。 梁万春将门关上,赫连翊发觉他一大早上换面具去了,他总是有很多面具,哪怕是昨夜,也没有摘下来过,看来那半描着金边的面具,就是故意才戴上的,赫连翊后知后觉想起来,昨晚那个跟其他面具的工艺,好像不一样…… 这人真是的……赫连翊不由得皱了皱眉,这一皱眉,被梁万春看在眼里。 “怎样了?” 赫连翊诧异:“什么怎样?” 梁万春轻声问:“你好点没有。” “又不是一病不起,还能怎样。”赫连翊不想让梁万春担忧,装作无事,慌忙回答,“你不必担心,我没事。” “我不是问你这个。” 赫连翊诧异,一时还有点生气。心想自己昨日受伤,今天梁万春却说不关心,这是什么意思? 他正欲争辩,马上又想到了什么,更加气恼,却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回答:“我……我不知道。” 他还没缓过来。就算同床共枕过了,他也并未一下子就变得跟梁万春亲密无间。他连想都不敢想昨夜的事,心里害怕一下子陷进去,害怕回想起那些陌生的瞬间,心中激起的惊涛骇浪会将他吞没。 梁万春冲他微微笑了笑,面具遮着上半张面孔,因此那笑看起来有些意味深长。梁万春走到他身旁,朝他伸出手去,赫连翊竟然一时紧张,躲闪了一下。 “你身上有伤,还是好好歇着,这里想要什么都有,我会陪着你。”梁万春瞧见赫连翊又皱眉,伸手在他眼眶边掠过,摸了摸他的脸庞,“怎么一脸不情不愿的?你我之间一直是情投意合,昨夜我喝了酒,你没拦着我,到最后你都没拦着我。” 赫连翊闭上眼睛,眉间更加紧拧,他压根也不想被提醒着回忆那些事:“你就不能……过几日再说。” -------------------- 只能这个程度……(躺倒) 第156章 一块红布 梁万春的手从他脸颊轻抚而过,游移到耳旁。 赫连翊原本是戴着耳环的,可这一路上担心出门在外不方便,来之前给摘了。此时他听到耳边有动静,梁万春给他戴了一只新的。 是黄金做的,一个金光闪闪的小玉坠,实心的,像一把扇子下垂的玉佩。 赫连翊悄悄地睁开一条眼缝,看见梁万春手里还有一只,是打了一对的耳环。中原人没有他们那里那么多五颜六色的宝石,黄金是他们最贵重的礼物。 可这对于赫连翊而言,也不过尔尔。西域多得是金银器,那里的工匠镂空纂刻,雕花打磨技术,皆为上品,洛阳皇宫里的许多珠宝首饰,都还是西域进口的。 礼轻情意重,可惜,这句话只适用于年轻时候一穷二白谈的感情,现在他看见这对耳环,只会笑笑说:“就这个啊?” 梁万春没料到赫连翊居然不为所动,一时停下。 “你们皇宫里的匠作工人,大多都是西域请来的。而且我知道,你们当今宫中最好的两位大师,专门负责金银两类器物打造,一位是从天竺而来,另一位也是从西域远道而来的。” 谁还没点家乡自豪感了? 梁万春耐心解释:“中原人喜欢玉器,我以前去扬州苏州,那里倒是有几位精通玉雕的师父,一并养了不少太湖石。只是恐怕你不喜欢这些,也就不拿出来献丑了。” 这倒是闻所未闻,他见惯了五颜六色的珠宝,但太湖石这三个字都是头一回听见。 “你怎么不送我没见过的?”赫连翊小声埋怨,“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物以稀为贵。” “好吧。”梁万春缓缓地开口了,“床底下有十根金条,你要的话全拿走。” “这样收你的钱于我不利,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赫连翊直截了当地拒绝,“如你所言我们情投意合,我也不缺这点黄金。” “我自愿送给你的。” 赫连翊摇摇头:“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 赫连翊想了想:“你什么时候,欠我一个人情。” 梁万春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哑口无言。赫连翊虽不至醒来翻脸不认人,可却忽然让梁万春有些不认识了。 “你不会喜欢欠人情,那样会让你不高兴。”赫连翊的眼眸是深深的蓝色,“可我跟旁人不一样,我要你欠着我。” “为什么?” “梁万春,你救了我三次,我很感激你。”赫连翊深深地叹气,为难地低下头,“我心里恐怕会一直想着你。如果你不欠着我点什么,这对我不公平,我觉着我抓不住你。” 梁万春握住他的手,安慰道:“殿下,你不必多想。” “我不能不多想,黄金散尽可以再赚回来,可是人情欠了就是欠了。”赫连翊将那枚小耳环拿过来,仔细看了一番,又略微可惜地放下,“你以为我会为这点小心思感动不已?不,我这些年都是一个人过来的,虽然现在我的确喜欢你,可一个人过也是过,没什么大不了的。拿这些来打动我,还差点意思。” “我知道你要什么。”梁万春攥紧他的手,挨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你在警告我,不要把面具摘下来,这样你就还有退路,可以随时撇下我离开,你好狠的心。” 赫连翊觉得耳朵边痒痒的,连吹带呼气,脖子里,心里也痒痒的。 赫连翊一把将梁万春推开,面色严肃:“你错了,我不仅要能随时离开你,我还要你有把柄在我手上,这样我才觉得安全。” 梁万春顿了顿,反倒是笑了起来,再次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我先前就对你说,就算你随时要走,还想拿住我的弱点,这些都不算什么。” “你什么时候说的?”赫连翊难以置信,“你再说一遍?” “昨夜啊。我亲口对你说,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这些都无关紧要,梁万春并不在乎。” 赫连翊心里听着这话,脸上面无表情,心里却又气又开心,就像有什么在他心里撕咬,拉扯,来来回回地折磨他。 “别急,你就留在我这里待一段时日。反正你我整日都待在一起。反正到了晚上,我就更加不设防了,你想要什么把柄都能拿到。我看得出来,其实你比我更在乎我身上的东西。” 赫连翊在梁万春贴近的时候,反倒是感觉自己要被妖怪抓走了。 他要梁万春欠一个人情,不过是以防万一。可眼下他无需忌讳这么多,他完全可以尽情享乐,总是瞻前顾后,人生岂不少了许多乐趣。 赫连翊在梁万春的住处住下,一住便是一月有余。 他的腿伤最开始不便走路,在床上躺了三天。这三天也不全是因为腿伤的缘故,还有陌生而热烈的爱,和比日光更刺眼的。 面具有些时候碍事,赫连翊却根本不愿看梁万春那张脸。无论那张脸底下是绝世容颜,还是丑八怪,他都不愿看清梁万春的容貌。 梁万春便按先前所言,在摘面具的时候,拿一块红色的布遮住他的眼睛。 什么都看不清,却也能感觉到光在眼前晃,人影绰绰,镜中花水中月,如驾驶一叶扁舟在水中飘来荡去,他也渐渐终于明白,小时候遇见的,满载着风月的画舫,究竟为何是在江上。 之后睡一觉,醒来的时候就觉得心里踏实了起来。 只有那样的时候,他才会彻底放弃挣扎,沉沦在眼下,不去想以前和过去。尽管那是短暂的感觉,就像夏天终有一日会过去,可在人生的某个瞬间,他想要什么就可以马上得到,这已经是非常难得的幸福了。 后来伤口好些了,赫连翊先是在府里走走,后来又提议出去逛逛。 洛阳,他许久没来了,现如今再看到那座夕阳下金光闪闪的佛塔,他心中不似曾经那样觉得恢弘壮烈,倒是生出一种莫名的悲悯。 他已不再是来时的身份,他长大了,长高了,眺望远处的高楼和人家时不再有幸福美满的幻想,低头看见街边玩耍的孩童,也会不由得感慨,原来以前的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 黄金未能打动三殿下(高冷ing) 第157章 我要告到中央 梁万春大多数时间陪着他,也继续帮他寻找心月狐的下落,只是这个女人极善于易容,若是叫她跑了,一时极难寻找她的踪迹。可找不到心月狐,就找不到娜依塔公主,事情总是悬而未决。 赫连翊并不主动去找人,梁万春背后是大理寺和光鹿寺,洛阳有多少钦差卫队和皇家卫士可以调动,他以前就清楚。既然有这些人手,那一定有人已经动了起来,现在再着急也没有用。 几年前,皇帝的弟弟还在豸州遭人给害了,这几年洛阳的守卫只会增多不少。如若这些人都查不出心月狐的下落,他一个外地人就更找不到了。况且,他现在的身份不同往日,他在这里不能轻举妄动。 他告诫自己,他已经到了洛阳,现在离找到公主,就差最后一步了,千万不能操之过急。 那日入夜,梁万春见赫连翊一个人坐在院中发呆,悄悄走到他身后,忽地拍他肩膀,吓了他一跳。 赫连翊在受到惊吓的瞬间,觉得这个举动分外熟悉。 夏日的晚上,府邸之内,头顶一轮弯弯的明月,四周虫鸣低语,裴静以前也会忽然跳出来吓他。那个时候他还会跳起来还击,把裴静按在地上,使劲挠痒痒。 以前很好,但现在也很好,此时此刻他也觉得很好。 他心中慢慢涌起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被这样背后拍了一下,他也只是浅浅地笑了笑,慢慢地转过身来,轻声问:“什么事?” “我没事,你倒好像有心事。” “我在想,心月狐到底会藏在哪儿,她先前被我打成重伤,就算被手下的人救走,想要治伤买药,总会留下痕迹。况且洛阳城中有那么多皇家卫队,四处又都张贴着她的通缉告示,倘若真要找起来,怎么会找不到她的踪迹?她到底躲在什么地方?” “我就说你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个心月狐。”梁万春的语调像一首哀乐,婉转又伤心,“一阵子没提我以为你忘了,没想到你又想起来了。” “我心中惦记的人多了,还有一位公主,白天的时候光顾着琢磨这两位佳人了。”赫连翊借此打趣道,“只有晚上才想着你。” 梁万春轻轻地摇头,像是拿赫连翊没办法,只好唉声叹气。 赫连翊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对了,有件事想跟你说。我想……去原先住过的王府看看,我记得在哪个地方。” 梁万春一时无言。 赫连翊瞄了梁万春一样,隔着面具,赫连翊都能看出来,这面具底下整张脸都快愁成苦瓜了。 “你不必陪我去,我自己过去看看就行了。”赫连翊说到此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这些年过去,老王爷也不知道如何了,这里还有我一些熟人,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看看的。” 梁万春点点头,并未阻拦。 “你想去就去,你是个重感情的人,何况这是你的私事。”梁万春的在赫连翊的凝视之下,倒是通情达理,“只是多加小心,去了就尽快回来。” “另外我有一事相求,你能不能让我见见皇帝。” 梁万春一时间惊诧万分。 “你要见皇帝?!” 看得出来,梁万春这下是真惊呆了。 “其实我早该去见皇帝了。”赫连翊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却伸手搭在梁万春肩上,让他别紧张,“我五年前就该去见皇帝,更何况现在所有部落都归我控制,我是以这个身份来的,出于尊重我也得去见见他。” “哎,看来你早就想好了,只是来通知我一声而已。” “我的一位公主还在洛阳城中,被歹人所劫,兹事体大。无论如何,我不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了又走,这些事得由我亲自跟皇帝说,万一出了事,那就是两国的事,不是你我几个人能承担得起的。” 梁万春站定不语,他在沉思。 “这不是我的私事,所以我才找你商量,我也不想瞒着你,我有什么话都会对你直说。况且这洛阳城里的形势如何,还是你比我更清楚,我得仰仗着你。” 梁万春不过思索了片刻,狡黠地笑了起来:“私事单独去办,公事来求我,你倒是分得清楚。” “大事找你商量,小事就不来烦你了。” 赫连翊犹豫了一秒,又四下看见周围没人,上前在梁万春脸颊上亲了一口,算最安慰。 “好,我会想想办法。”梁万春答应得倒是快,转头又后悔,一把拽过赫连翊的手,“这么大的事,刚才那点意思可不行。” 赫连翊问他:“你想怎样?” 梁万春反问:“你愿意怎样?” “我怎样都是愿意的,梁万春,我对你一直都是真心的。” 梁万春脸上明明有笑容,却还是不依不饶:“你为了见皇帝一面,竟难得肯说这样好听的话。” 赫连翊看得出来,梁万春非常不想让他去见皇帝,只是不好阻拦。 如此一来,更加有趣了。 “我会等着。”赫连翊上前去,轻轻拍着梁万春的手,“你放心,在你给我消息之前,我不会擅自行动。” 赫连翊决定先只去看看自己的旧友,他隔了几日,趁着某日入夜,去了高大人的府邸。 高大人家的大门,这些年倒是没什么变化。家仆见是他,大吃一惊,吓得连滚带爬进去禀告,之后高大人匆匆忙忙亲自出来迎接。时过境迁,高大人见他多了许多礼数,脸上也多了些许拘谨。赫连翊这才发觉原来府上那名胡姬,已经成了高大人的夫人,还给高大人生了个儿子。 现如今这名胡姬看到他,也要慌慌张张地过来行礼。 看来洛阳消息灵通,草原上谁得了势,谁打赢了仗,连高大人都清清楚楚。 看来你们其实都知道我的事,看来这么多年来咱们情谊还在,我也都不算陌生人,赫连翊在心里小声嘀咕。 赫连翊对高大人彬彬有礼,不管怎样,高大人算是他半个师父,他在这里住过一段时日,当日寄人篱下,这里的人也并不为难他。他是个懂礼数的人,多少还惦念着高大人以前的好,来此还特地见他一面。 第158章 死哪儿去了? 赫连翊见了高大人,十分亲切。高大人倒是一直很紧张,想来是如今赫连翊身份有了变化,家中还有孩童在哭闹,实在是忙不过来。说话都左顾右盼,魂不守舍,赫连翊与他聊了不多时,便以不便叨扰为理,提前告辞。 “对了,高大人,今日我来的匆忙,都忘了正事。”赫连翊已要走,忽然像想起来什么,转身问,“高大人,你认识一个叫梁万春的人吗?” 高大人原本跟在赫连翊身后,赫连翊忽然转过来,与高大人碰了个正脸,高大人听闻梁万春这个名字更是做贼心虚,瞳孔猛一缩。 “不,不怎么熟悉。” 赫连翊眨了眨眼,头一次看到高大威猛的脸高大人脸上,露出了老实巴交的表情。 赫连翊点点头,像是意料之中地笑了笑,说:“也对,想来你们也没机会认识,他是我的好朋友,有机会,我真想让你们见一面。” 高大人愈发紧张了,紧张得都攥紧了手。 “高大人,你近日可在京城?” “是……是啊。” “那我过几日恐怕还要再来找你,今日来得匆忙,两手空空的,也没带什么礼物,实在是不好意思。” 高大人脱口而出:“三殿下太客气了,你来就来还带什么礼物?” “高大人竟然知道我排行老三?”赫连翊面露诧异,转念一想,似乎又明白了什么,“原来我以前还跟你说过这些,看来我小时候,就拿高大人当亲近的人了。” 高大人又局促地笑了一下,高大人以前很少笑,现如今倒是对赫连翊止不住地展露笑脸。赫连翊看得出来,高大人是真心见到他高兴,可这高兴里也还有几分局促,几分慌乱,几分苦笑。 “高大人。”赫连翊用他的蓝眼睛,深切地凝视着高大人,“我会再来的,你多保重。” 再过了几日,洛阳下了一场大雨。 一场暴雨过后,护城河的水位涨了不少,河水湍流不息,天气却并未凉下来。天气炎热,梁万春说要进宫去禀告赫连翊要面圣的事,一大早上出去了,赫连翊便在府邸中等他。 可一整天过去,梁万春没回来。 赫连翊倒是也不急,虽然他的心随着日落也一点点沉了下去。梁万春不过一个区区的大理寺正,人微言轻,要真有什么事,皇帝扣梁万春有什么意思?直接来找他就是了。 假如梁万春不是以大理寺正的身份去,那他就更想不出来,皇帝为什么要把人扣住不放。梁万春跟他正好着呢,就算有千百种理由,也不会一天不见人影。 除非……赫连翊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叹了口气,不愿多想。 待到深夜,一个宫人悄然出现在梁万春的府邸门口。 赫连翊并未直接出门去,而是随意差使了个奴仆出门去迎,那宫人看起来倒是面目和善,在门口与仆役交代了几句,便走了。 待宫人走了,那奴仆才慌慌张张跑进来,面如白纸地对赫连翊说道:“大人,不,不好了,皇帝病重。” 这可真是始料未及。 赫连翊刚要准备去见皇帝,皇帝忽然病重,就好像特意赶在这时候病了似的。 他想了想,招呼奴仆过来,回了房间将门关好,才问:“到底怎么回事?” 那奴仆脸色煞白,在屋外看像白纸,在屋内简直就是一块刚出炉的豆腐,就是那种白里透黄的颜色,豆大的冷汗从额头缓缓滴落,惶恐不安地搓着手,好像下一秒就会晕过去。 赫连翊忍不住安慰:“你别急,有什么情况慢慢说。” 奴仆紧张得瑟瑟发抖:“大人,我哪知道这些?我只听宫里人说,皇帝病了,大人得留在宫里。” “哦。”赫连翊挑眉,轻哼了一声表示不满,“不回来了?” 奴仆没吭声,低头佝着背站定在原地。 “是不回来了,还是回不来了?” 奴仆满脸苦色:“大人……这,这小人哪能知道。” “他有没有留下什么书信,或者让你传什么话给我?” 奴仆抬起头,翻着白眼冥思苦想,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 “那就是回不来了。”赫连翊深深地叹了口气,紧盯着仆役看,“你说,梁万春不过一个小小的大理寺正,皇帝就算病危,关他什么事?宫里没有太医吗?他为什么会被扣在那里,他是真能治病还是会占卜算卦?” 仆役紧张地掰着手指,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摇头。 赫连翊故意打趣:“你家公子要是真出了什么事,那他这屋子里的金条,可就归我了。哎,他先前特意要送我,可我却没要。可他要是真出了什么事,这一宅院的人树倒猢狲散,这点钱也够我这辈子荣华富贵的了。” 仆役站在原处不吭声,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赫连翊摆摆手:“你先下去吧,再等等别的消息。” 仆役低着头退出屋子,慢慢将门关好。赫连翊在屋内点了一盏灯,油灯底下烧掉的油污,堆积起来,在底座上缠缠绵绵绕了一整圈。昨夜这盏灯,亮了很久才熄灭,而今夜,恐怕不用亮那么久了。 赫连翊独自一人在梁万春的府邸里,孤枕难眠。可皇宫里,此时却格外热闹。 裴静今夜不用再戴面具,他进了宫,就不必再遮掩自己的身份,倒是迫不得已要换了个地方睡觉。 和前几日温柔的床榻,枕边人的甜言蜜语,还有屋子里还有淡淡的墨香味相比,他从进宫那一刻起,就从空气里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 裴静的嗅觉十分灵敏,他几乎皱着眉走到了后花园。盈玉公主正在后花园闲着无聊喂鱼,池中的锦鲤整日在她面前游来游去,被喂得都胖成一个球了,火红的一簇在水塘中游来游去,竟也自成一道风景。 盈玉公主见是裴静,满眼欣喜之色,快步跑上前来:“四哥,你终于回来了!” 裴静笑而不语,盈玉公主上前,看见裴静两手空空,脸上就又转为不满。 “四哥出去了这么多时日,好不容易回来,也不给我带份礼物。” “我来找皇兄有事。” -------------------- 皇帝:无语子,我怎么忽然病重了? 第159章 我全都要 盈玉公主没捞到礼物,喋喋不休:“就算你找他有事,给我带点礼物,也是应该的吧?你都出去了这么久,自己一个人享福,也太不仗义了。怎么着,莫非四哥在外头有新欢了,忙着给新人买好吃好喝的,把我这个妹妹都忘了。” 盈玉公主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没想到裴静竟冷笑了一声:“还真叫你说准了,的确如此,我忙得把你忘了。” 公主的脸翻得比书还快,她被裴静冷淡的语气给激怒了。今天这个兄妹之情就到此为止了,她要准备发飙了。 可惜裴静没给她再发挥的机会。他挥挥手:“你让开,我找皇兄有事。” “你怎么知道皇兄一定会见你。”盈玉公主伸手拦住裴静去路,脸上一层寒霜,“珠儿,你给我滚过来!” 珠儿并不紧跟在公主身旁,她在别处忙着。公主叫了她好几声,好一会儿,才唯唯诺诺地过来,不出意外,挨了公主愤怒的一巴掌。 “又蠢又懒的东西!你现在倒是喊一声也不过来了,好啊,我看这个公主不如你来当算了!” 珠儿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差点摔倒,倒退一步,抿着嘴不吭声。 这是故意拿珠儿出气,裴静忍不住训斥:“盈玉,你在做什么?你的脾气这些年真是越来越坏了。” 盈玉公主满脸怒色,却忽然对着裴静甜甜地笑起来,表情令人毛骨悚然:“四哥不知道我的脾气,就是生来如此吗?倘若你们肯多关心我,说不定我还好些,可惜你们一个个都忙,没人陪我玩,我就只好这样了。” “你们都不关心我!连珠儿都不陪我玩,我这个公主当得还不如个丫鬟!” 公主说着简直要哭起来了。 裴静脸上浮现出愠怒,他欲言又止,拦在珠儿身前,对珠儿使了个眼色:“你去告知皇帝,说我来了,我要见他。” 珠儿应了一声,急匆匆地跑了。 不多时,珠儿回来,叫裴静随他去。裴静丢下公主离开了后花园,朝皇帝的大殿走去。 夏日炎炎,可宫殿内却一片阴森的凉意。裴静走到大殿门口时,珠儿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小王爷,先前忘了告诉您。”珠儿抬起双眸,楚楚可怜地看着裴静,幽幽地开口,“陛下生病了。” “皇兄生病了?”裴静很是惊讶,“他怎么了。” “陛下前几日就病了,卧床不起,现在已经无法开口说话了。这件事,陛下说谁都不能告诉,只等你来告诉你。” 珠儿忧伤地说着,轻轻地啜泣起来,她捂着自己的脸,伤心极了。 “陛下得了什么病?太医呢?” “太医都来过了,可谁也没办法。有太医私下议论说,这是因为西方罗刹女降世,给陛下施了咒,叫我给听见了。” 裴静看了她一会儿,又朝四周望去,四面的帘帐都垂了下来,连一位宫人都没有。 宫里竟然还有这样乱嚼舌根的太医,这倒是让人大开眼界。 珠儿啜泣得停不下来,裴静轻声上前去,低声安慰:“珠儿,你先别哭了。” 他伸手替珠儿抹去眼泪,珠儿缓缓地抬起头,忽然扑通一声朝裴静跪下:“陛下说了,若他有不测,皇位就……就……” “珠儿。”裴静打断她的话,“皇兄不能死,也不会死,只要我在,这些事就不会发生。” 珠儿抬起双眼,一双眼睛泪光闪烁。 “相比皇兄,我倒是更担心你。”裴静的手,顺着珠儿的脸庞轻轻滑落,情真意切的看着她,小声说道,“珠儿,你是不是忘了,你原先也是个男人。” 珠儿浑身一僵,她的眼泪在眼眶中凝固,慢慢的,那柔弱的眼神变得阴冷起来。 “盈玉公主这么对你,你也心有不甘吧。”裴静在她耳旁低声安慰,“你原先也是读书人家的公子,可惜被公主所害,连宫里的太监都不如,这才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今日我看你遭她辱骂,实在可怜,不如我偷偷放你出宫去。” 珠儿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冷笑:“多谢小王爷好意,可是珠儿在宫中待惯了,实在不舍得离开这里。” 裴静就在那一瞬间,猛地给了她一巴掌,他顺手一撕,便揭下一张人皮面具。 珠儿捂着胸口倒退一步,那帘子后头忽然窜出几名青衣人,悄无声息便将两把剑抵在了裴静左右两侧的脖子上。 “原来你就是心月狐。”裴静冲她一笑,“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我在京城张贴捉拿你的消息,找了你足足数月有余。” 心月狐倒也并不慌张,反倒是阴恻恻地一笑:“小王爷,就算你今日拆穿了我,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你也应当知道,皇帝现在在我们手上。” “我说怎么会有人熟悉我的身份,假扮成我的模样,去西边拐骗别国公主,败坏我的名声,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踪迹,原来都是你在背后指点。”裴静盯着心月狐,细细地看着,竟像是被她迷住了,“原来你一直都躲在宫里。” “是啊,我已经在皇宫里待了几年。”心月狐脸上难掩得意之色,她张开双臂,得意地转了个圈,像一位刚刚被册封,权势滔天又喜出望外的皇后。 “所以小王爷,你该清楚一件事,这个皇宫,我比你更清楚它的一砖一瓦,这些年我苦心经营得到的。你回头看看这些宫人,他们全都是我的人,连这座皇宫,现在都是我的了。” 心月狐猖狂地笑了起来,裴静也只好无奈地笑了一下。 “这座皇宫不会是你的,永远都不会是你的。” 心月狐上前走到裴静面前,鄙夷地上下打量着他。 “小王爷,你就别逞一时口舌之快了。”心月狐嗤笑道,“你们这些皇亲国戚,不过是一团纸糊的蠢货罢了!被一个不男不女的珠儿耍得团团转,还装什么气节?!” “我的确是算错了。”裴静无奈地承认,“我原以为你跟奎木狼勾结,屡屡犯事,你们背后之人想要的是草原的王位,可我发现错了,你们想要的更多,你们连这座皇宫也想要。” -------------------- 狐狐坏。 第160章 打入冷宫 “宗主神机妙算,岂会因小失大?迟早有一天,全天下都会在宗主的手中!” 裴静的目光上下扫过心月狐,实在没忍住:“你家宗主大业未定,你一个底下人这么高兴做什么?” 当个打手还当出优越感来了,真是莫名其妙的。 “我呢,想要的不多,只是我为宗主尽心竭力地办事这么久,总该捞到一些好处。只要我能当上这皇宫里的女主人,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就心满意足了,”心月狐越说越得意,脸上的恨意与愤怒也遏制不住冒出来,“你们先前嘲笑我武功不济,那又怎样?!奎木狼武功再好,不也是草包一个,还不是灰溜溜地败了?!我偏偏要你们都死在一个被人看不起的珠儿手上!” 裴静眉头一皱,他想了想自己一向谦和有礼,什么时候骂过心月狐武功不好。一琢磨转过弯来,恐怕是赫连翊说的,可再一想,她怎么连奎木狼都恨上了? 裴静心中不由得感慨,这心月狐还怪记仇的,还真是谁的仇都记。 “我倒是能理解你的处境。”裴静一向温和有礼,甚至感触颇深,“我有个朋友也曾因怨生恨,只不过他倒是比你强些,起码还能靠自己。你武功平平、相貌一般、心胸狭窄、小肚鸡肠、又总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还要在这宫中受气,可谓孤立无援,难免记恨周围人……” “够了!”心月狐气得尖叫起来,“你再多说一句,我现在就杀了你!” 事到如今,他也只好叹了口气,问:“珠儿呢?” “他几年前就死了,死的神不知鬼不觉。”心月狐脸上尽是怨愤和鄙夷,“你就不要再关心那个奴婢了,不如想想你自己吧。” “好吧,好吧。你们对我皇兄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心月狐大笑起来,忽地面目狰狞,“不如你亲自去见他吧!” 于是乎,裴静就这样被打入了冷宫。 心月狐方才说了句十分有意思的话,她说这皇宫之中,没人比她更熟悉这里的一砖一瓦。裴静都不知道皇宫之中竟有这样偏僻的地方,他根本就没有来过这里。 裴静不怎么在宫里待着,整个后宫他从小到大,踏进来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冷宫就更没来过了。这下可好,他不得不来自家后院探险,体验从未有过之人生大变局。 门缝里堆满尘埃,墙头还结着蛛网。推开门,明明是夏日,屋里头却冷得如同严冬。 裴静被一把推进屋内,之后门口砰的一声,一阵呛人的烟灰伴着关门声传来,裴静伸手捂了一下口鼻,待烟尘散去,才看见屋子里还有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皇兄,另一位女子,有一双清冷的浅绿色眼睛,却是典型的异域长相,见到他,惊讶地倒退一步。 裴静面对皇帝,缓缓地跪下,行了个大礼:“参见皇兄。” 至于另一个嘛,他暂时就当没看见。 皇帝挥挥手让他起来,嘴角倒是流露出一丝轻嘲:“都这时候了,你就不必在行此大礼了。” “礼不可废,陛下就是陛下。”裴静甚至还重重地给皇帝磕了个头,“皇兄,也永远都是皇兄。” 皇帝抬手示意他起来,裴静起身之后,才假意看到一旁的娜依塔公主。 时隔多年,裴静总算是见又到了这位公主的真容,女大十八变,不得不说,公主实在是越来越漂亮了。 只可惜娜依塔公主在被假裴静骗了以后,已经对中原男人产生了恐惧,再见到裴静,倒退一步,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娜依塔公主,您可是贵客。”裴静面对公主,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你,你的朋友可到处在找你呢。” 娜依塔公主愈发惊讶:“你认识我哥哥?” “岂止认识。”裴静笑眯眯地告诉他,“我们很熟悉,他可没少跟我说你的事,他昨晚还跟我说,公主私养男宠,鼠肚鸡肠,要把你千刀万剐,游行示众,先吊在城墙上三天,之后扔进沙漠里埋了,让秃鹫把你吃了呢。” “你!你胡说!”娜依塔公主吓得嘴唇都抖了起来,“哥哥不会这么对我的!” “就算他有此意又如何?”裴静叹了口气,“现如今你被关在宫中,他又找不到你在哪儿,你急什么。” 说罢,裴静先一步找了个座椅,也不顾布满灰尘,随手掸了掸就坐了上去。 “况且,你不是来找我的吗?我已经听说了你垂涎我的美色,以至被诱拐至此,引得赫连翊勃然大怒的事。”裴静不慌不忙地开口,“不如你来求我,我可以替你说几句好话。” 娜依塔公主的脸一红,愤愤地扭过头去,她并不觉得羞耻,只是被识破了不高兴罢了。 “你把哥哥怎么了?”娜依塔公主片刻便转过头来,警惕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把他抓了?!” “这会儿你倒是关心他起来了,他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裴静朝皇帝瞥了眼,“皇兄,她就是传说中的罗刹女,不如我们先杀了她。” 娜依塔公主吓得扑通一声跪在皇帝面前,皇帝虽被囚禁,可却没有半点惊慌失仪的样子,只是面色冷峻地看着娜依塔公主。 “好了。”皇帝沉沉地开口,“别再吵了,大家都身陷囹圄,别再争这些了。” 娜依塔公主看看皇帝,又看看裴静,绝望地小声呢喃:“我也是被骗来的呀,我也是无辜的。” “心月狐和奎木狼,都是星宿的名字,他们背后有个庞大的组织,领头的被称为宗主。他们从五年前就在酝酿一个计划,想要夺取皇兄的王位。”裴静三言两语地简述了情况,“那个叫心月狐的,善于伪装,她一直潜伏在宫中。原先怕是伪装成宫女,后来又为了能混到皇兄身旁,装扮成盈玉身边不起眼的婢女珠儿,暗中探听宫中的一举一动,渐渐的,将宫人宫女都换成了他们的人。而那个奎木狼,与赫连翊争夺草原的王位,引开了我们的注意力。” “他们替换的都是宫中最不起眼的人,难怪朕毫无察觉。”皇帝的目光冷峻,“恐怕你也不会特意去记寻常宫人的模样。” -------------------- 都这样了要不再凑个人打麻将吧() 故事顺序是这样: 宗主:俺也要当皇帝并组建了一个组织,赫连翊被抓到燕国,他们决定开始埋伏实施这个计划。 1心月狐受到宗主指令潜伏在宫中,奎木狼同期抓赫连翊回国。 2奎木狼败,心月狐这边计划继续,这几年心月狐熟悉皇宫事物,并利用面具悄悄换掉了宫里的下人。 3心月狐诱骗娜依塔公主来到中原,利用假裴静想抓赫连翊(裴师傅用梁万春的身份掩盖并暗中观察,披马甲一部分原因是真的在查案) 4赫连翊没抓成功,心月狐受伤躲入宫中,暗中劫持了皇帝,并扣押了裴师傅,准备下一步计划。 第161章 到处摇人 “替换掉宫人是第一步,他们不敢公然反叛,我燕国这些年在皇兄治下民心归顺,四海安宁,重臣武将皆忠心耿耿,不好下手。”裴静瞥了娜依塔公主一眼,“所以下一步就是找到你,一位西域公主。以谶纬之术伪造你罗刹女降世的身份,再骗你来到中原。” 娜依塔关键时刻第一时间撇清自己:“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才是最关键的,这个计划中,最重要的就是你了。” 娜依塔公主听闻心都死了。 “他们慢慢将宫人全都换掉,便有了机会接近皇兄。之后就可以构陷你害我皇兄一病不起,一旦我皇兄身患重病无法见人,他们便好趁机将我皇兄换掉。” 娜依塔公主听闻,脸色煞白地坐在了地上,她像是到现在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才大彻大悟,自己这是被人当枪使了! 当初就该好好在草原待着,原来外边的世界如此险恶。 她恍惚了片刻,回过神来,把裴静当成了救命稻草,慌忙问:“那现在怎么办?” “他们不敢动皇兄,毕竟他们人再多,也是江湖贼寇,一旦被皇家卫队发现,会立刻死无葬身之地。我刚才和那个心月狐说了几句话,这个人心胸狭窄,成不了大气候。”事到如今,裴静倒是依旧平静,他望向皇帝,“皇兄不必担忧。” “不过你,那可就不一定了。”裴静安抚完皇帝,才望向公主,恰到好处地发出一声叹息,“你现在背上了一个罗刹女的身份,他们恐怕会先杀了你,毕竟,把你抓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杀你,难道你一个被恶鬼附身的公主,还想回去吗?” 娜依塔公主吓得面如土色,惊恐万分朝门外看了一眼,似乎那门一开,她的末日就到了,她紧抿着嘴唇,想求救,却又碍于颜面死死咬着嘴唇不说。 皇帝脸上露出一丝轻嘲,却又轻轻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皇兄稍安勿躁,也不是什么办法都没有,或许,很快就有人发现我们在这里的。” 裴静并不着急,他相信不出三个晚上,一定会有事情发生。 赫连翊不会允许梁万春夜不归宿三天,莫说到第三天,梁万春这才一晚没回来,第二日一早,他就已经到处在找刀,恨不得把梁万春给剁了。 死哪儿去了?梁万春跟他这才好了没多久,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结果梁万春竟然放着他这样一位尊贵的异国王子不顾,居然还敢半夜不回来,自己看看这办的什么事! 原先赫连翊可是让步了的,答应了梁万春,等梁万春从宫里回来再做打算。结果宫中却突发事变,赫连翊气归气,当然知道这其中必然有诈。 若宫中真有异动,一个小小的五品梁万春能顶什么用,岂不是要完蛋了。赫连翊一想到这场面,哪里还睡得着?虽然说他一个外地来的客人,无论如何不该抢了地主的风头,但此时形势紧张,他也不顾得什么繁文缛节了。 天刚蒙蒙亮,他已经出现在了高大人门前。 他前几日来时,特意与高大人说过,他还会再来,高大人看出他话里有话,便在府中等候。这回赫连翊倒不是空手而来,他手里握着刀,那是一把重新铸造的金刀,配他耳边那颗闪闪发光的金坠子,在高大门推门的一刹那,一个侧身冲了进去。 高大人差点就要给他下跪了,被赫连翊一把扶起。 赫连翊进高大人府邸如进自家门,直奔内堂,吃了顿早点,直截了当地开口:“高大人,你认识梁万春吗?” 高大人坚决地摇摇头,那眼神仿佛被人下了死命令,绝不能说出认识二字。 赫连翊笑了笑,他的时候很惆怅,他四下看了看,不由得感慨:“这些年过去,这屋子里的摆设,与先前也没多大变化,高大人也是个念旧的人吧。” 高大人的神情似有触动,只是依旧不说话。 “高大人不肯开口,我就直说了吧。”情况紧急,赫连翊也来不及多客套,“梁万春昨夜进宫,却被扣在宫中,宫中有人传出消息,说皇帝病重,此事非同小可,我觉得其中有诈,所以赶紧来找高大人了。” “皇帝病重?”高大人吃了一惊。 “陛下身体近来可好?” “陛下年幼时虽时常有些小疾,可这些年一直身强体健,怎么会……” “那么,就是阴谋了。” 高大人的眼神从坚定地不能说,变成了坚定地想死。 “梁万春暂且放一边。”赫连翊的目光沉下去,紧盯着高大人不放,“可皇帝要是出了事,没人能担待得起。” 高大人后背直冒冷汗,赫连翊尚不等他开口作答,就继续施压:“高大人,这件事背后必有阴谋。梁万春是我的好友,我之所以在洛阳,是因为一位部落中的公主丢了,现如今他们二人都下落不明,如若宫中再有变动,后果不堪设想。只需略想一想,便知道,这一定是牵扯你我两国的阴谋。” 高大人脱口而出:“你有什么办法?” “我哪有什么办法,这里我人生地不熟,我连怎么回事都没弄明白呢。”赫连翊沉沉地叹了口气,“我就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找你。” 高大人重重朝桌上锤了一拳,又凑过来,用极小的声音跟赫连翊商量:“不如我去宫里探探虚实?” “高大人一去,恐怕会跟梁万春一样,一去不回。” “那可怎么办?” “高桥特使在哪儿?” 高大人眼前一亮:“特使还在云灵寺中!” “高大人去请高桥特使来一趟,请她深夜去皇宫探探消息。” 高大人正欲说什么,赫连翊提前打断:“我知道,夜闯皇宫这是死罪一条,所以我跟她一起去。至于高大人,帮我去找一趟阿史那社殿下,他是皇帝的师父,皇帝病了,他也该知道这件事。” 高大人良久才反应过来,连连答应:“我这就去办。” 过了一会儿,才唏嘘地感慨了句:“三殿下,你已经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赫连翊笑出了声:“高大人,梁万春难道就跟以前一样吗?” -------------------- 靠你了樱花妹! 第162章 勇闯女寝 高大人面对赫连翊的诘问,一时哑口无言。 “可我是个念旧的人,高大人,纵使我变了许多,这些年爱恨情仇恩恩怨怨,也实在是难以一言说尽,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在这里经历的事,这里的人都对我很好。”赫连翊脸上的笑意,渐渐变得很惆怅,“我一直都记得这里有哪些朋友,我也一直,都以为高大人是我的师父。” 赫连翊都这样说了,高大人只好咬咬牙,舍命陪君子了。 当夜,赫连翊和高桥特使潜入了皇宫。赫连翊在很久前跟着高桥特使学过轻功,现如今再见到高桥特使,她还是一点都没变。找不到她的时候,大概就在寺庙里出没,平日里不怎么说话,常年不施粉黛,脸上也是一片空寂的神情。 之后,他们分头行动,探查情况。的答应一个时辰后,在大殿门口第三棵树后面碰头。 皇宫比赫连翊想象中要大,宫中一片祥和,入了夜,灯笼在各处宫门前亮着,从高处看一片暖红的亮色,宫人们各自忙碌着,但是十分温暖惬意。 但他没打算以这种方式进来…… 赫连翊很郁闷,不说大摇大摆进皇宫吧,他觉得自己怎么着也得从正门进来。谁能想到多年之后比当年被抓过来的还不如,现在可好,他完全是以做贼的方式溜进来的。 高桥特使来去无踪,她会搜索宫中的各个角落,赫连翊倒是当了回采花大盗,他直接翻窗,钻进了盈玉公主的宫殿。 反正干的都是偷鸡摸狗的勾当,也就顾不上什么繁文缛节了。 盈玉公主刚沐浴完毕,她身着一件轻薄的缎面纱裙,正坐在一面镶着金边的铜镜前,梳理着头发,顺便欣赏自己美丽的面容。她正梳妆打扮着,身后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一眼望见镜中除了自己如粉扑子般的美丽脸庞,还有一个人站在身后。 铜镜只照见半截人影,看不见那人的容貌。公主吓得把手中的瓶子都打翻了,惊恐地缓缓转过身,却被赫连翊当即捂住了嘴。 盈玉公主哪里是好惹的,一口咬在赫连翊手上,赫连翊手指剧痛,慌忙松手,盈玉公主抄起桌上的瓶瓶罐罐,胭脂水粉朝他砸过来。盈玉公主惊吓过度,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砸了一顿东西,口中还咒骂着各种难听的话,直到看到了赫连翊的容貌这才收手。 她接下来的反应倒是让赫连翊意外,她竟然松了口气,之后捡起了地上的瓶瓶罐罐,小心地放在桌上。 “喲,这怎么是你呀,居然连你都来了。”盈玉公主理了理头发,冷笑道,“这宫里好热闹啊。” 赫连翊的表情也十分冷峻:“说明我来对了。” “你不该来,我看见你就烦!还有,谁允许你乱闯本公主寝宫的?” 赫连翊深夜闯入公主寝宫,得到这样糟糕的评价,自知理亏,只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看来公主还记得我是谁。” “我当然记得你,我四哥当时非要保你,特地跑去深山里挨了一刀,差点连命都没了。”盈玉公主脸上挂着嘲讽的微笑,绕着赫连翊兜了半圈,将他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不过你看着,倒是没什么变化,反倒是比以前英俊了不少,看来你这几年过得不错。” 哪有?!明明就很惨,赫连翊只是不想说而已。 赫连翊深深地叹气:“我要是过得好,何至于今日偷鸡摸狗地深夜前来,搅扰公主美梦?” “说吧,来这里做什么?反正这宫里最近也不太平。” “看来公主已经有所察觉。” “我当然知道,你们是不是把我当傻子?你们谁来我都不奇怪,要不然,刚才你闯进来的时候,我就真把外面的卫队叫来了。” 盈玉公主冷冰冰地坐在梳妆台前,取出一盒脂粉,一股浓烈的香气飘来。 赫连翊着实佩服公主的胆识,她有着敏锐的直觉,竟能发现宫中已然暗流涌动,也居然在如此不妙的环境里,依旧梳妆打扮,把自己捯饬得漂漂亮亮。 赫连翊答:“当然是有要事求公主帮忙。” 她对镜梳妆,发出了几声刺耳的笑声:“找我帮忙?你恐怕不是来找我的,你是来找我四哥的。怎么了,他还在装死啊?” “我可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我被他耍得团团转。”赫连翊见一旁有个凳子,走过去坐下,“我来,是为了别的事。” 同样是公主,盈玉公主可比娜依塔公主聪明多了。娜依塔公主外强中干,别人一骗就上当,而盈玉公主早早看出了这宫中的端倪,赫连翊提及来洛阳后发生的事,公主一下子便察觉到,珠儿似乎就是心月狐。 她是最了解珠儿的人,前几年便隐约察觉,珠儿和原先不太一样了。 盈玉公主娇生惯养,除了皇帝谁也不怕。就算后宫佳丽三千,那皇帝也就她这一个妹妹,她就是与其他人都不一样。平日里衣服稍微厚重些,她都能察觉出不舒服的地方,更不要说替身伺候她的丫鬟,珠儿被换了。心月狐以为天衣无缝,可娇贵的公主,最先就起了疑。 自从察觉到珠儿不对劲的以后,她心中滋生出了隐隐的恐惧,为了不让珠儿陷害自己,她愈发嚣张跋扈,对珠儿非打即骂,仗着脾气不好,也不肯吃她送来的任何东西。 这些人也看出公主不好惹,只当她是脾气不好,也不敢对她怎么样。 赫连翊听完,感慨:“公主真是聪明过人。” 盈玉公主对马屁嗤之以鼻:“我要是够聪明,早就动手了,何至于忍到现在?为了把戏演的真,我可是在我四哥面前都乱发脾气了,你下回见着他,替我说几句好话,听见没有!” 赫连翊不得不将梁万春在这宫中被扣下的消息,告诉了公主。 公主大惊失色:“怎么,他们想害我四哥?” 赫连翊又将皇帝忽然病重的消息告知公主。 公主的脸色由恐惧变得愤怒:“他们要是敢对皇兄下手,我就跟他们拼了!” -------------------- 这周肯定能碰上面。 第163章 我是清白的 虽然,赫连翊跟盈玉没什么交情,但看她愤愤不平,竟然还挺感动的。 赫连翊坦言:“我毕竟是外族,此事不好插手。但我有一位公主失踪至今,恐怕和此事有脱不开的关系。更何况,你四哥只是装死不是真的死了……所以明晚,我会说服阿史那社殿下进宫来,老殿下手中掌有兵权,到时候请公主接应。” “好。”盈玉公主一口答应。 赫连翊说服了盈玉公主,而高桥特使则找到一处隐蔽的宫殿,殿门口有重兵把守,屋内传来隐隐的哭声。 娜依塔公主哭了整整一晚上,她越想越伤心,越想越绝望,横竖觉得自己难逃此劫,一时间感情充沛,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 “公主何必如此伤心?”裴静不但不劝,还要火上浇油,“你死前能见我皇兄一面,也算不冤。我皇兄深明大义,知道你也是无故被骗,你清清白白地走吧,你若葬在洛阳,我每年清明,一定会去替你上香,还给你带些好吃的点心去。” 公主哭得更加停不下来。 皇帝一言不发,看着裴静苦中作乐,往公主的伤口上撒盐,看到最后,无奈地摇头。 他扭头看着裴静,低声问:“你有何打算?” “求己不如求人,现如今我们只能靠他了。” “谁?” “皇兄可还记得,许多年前,我府上来了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孩,他与我一起长大。” “赫连翊。” 裴静调侃道:“皇兄好记性。” “朕怎么会不记得,朕记得你执意要放他走,谁也拦不住。”皇帝正在感叹,却忽然察觉,惊讶万分,“他怎么会在这儿?” “因为她在这儿呗。” 裴静眼神示意那儿还有一位走丢的公主。 “公主被骗到中原,他是来寻人的。本想托我进宫来传信,明日见皇兄一面,可我却在宫中被扣下,我想他很快会察觉端倪的。” 皇帝沉默了片刻,不出裴静所料,盯着他的眼神充满狐疑,低声斥责:“你背着朕,跟他来往到哪一步了?” “我们私下是朋友,仅仅如此罢了。”裴静说得十分坦诚,“皇兄,都是些私事,我清清白白,你就算派人去查,也找不到第三个人与我们有来往。” “你清清白白……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皇帝的语气十分不屑,那语气早已认定,自己的兄弟已经脏了。 但问题是现在好像也没别的办法,皇帝只好生闷气。 “皇兄,你要相信我,我绝无不臣之心。”裴静的神情格外严肃,“至于别的,都是一些私人的来往。你也知道,他先前一直待在我身边,我们一起长大,他聪明过人,我从小就待他跟亲人一样,他都知道。他跟我,多少是有感情的。” 皇帝皱了皱眉,隔了许久,才沉沉地望着门外。 心月狐抓了皇帝和裴静,得意极了,一时间好了伤疤忘了疼。可她很快反应过来,还有个赫连翊没抓。 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查来的消息,第三日清晨,梁万春的府邸便遭到了搜查。幸亏赫连翊跑得快,他料想府邸会有人来搜查,那日回来后,便又躲到了高大人家中。 出门在外,靠的是朋友照应,中原与他的故乡不同,洛阳更是个充满了人情世故的地方。 赫连翊先去求了高大人,再去联络了公主,又委托高大人找阿史那社殿下求助,这辈子没同一天见这么多人,这才总算打通了进宫的门。即便是以最快的速度,也耗去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可同时,心月狐没抓到赫连翊,当即察觉到,恐怕自己躲藏在宫中的事,已经暴露,至少,已经让赫连翊有了防备之心。她甚至等不到深夜,当即以皇帝病重为由,封锁宫门,拦住了所有进宫的通道。 皇帝被邪祟入侵,导致病重,心月狐自然第一个就要拿罗刹女开刀。不过短短半日,就有人来抓娜依塔公主。 当门外沉沉的脚步声传来之时,娜依塔公主吓得浑身发抖,直到大门推开的一瞬间,娜依塔公主却忽地冷静了下来。她面色惨白地望着进门而来的心月狐,浅绿色的眼睛黯淡失色,变成了迷茫的浅灰。 裴静和皇帝愣愣地在一旁看着。 心月狐见此情形,张狂地笑起来:“看来,你也知道自己死期已到。” 娜依塔公主僵硬地瘫坐在地,双目黯淡,一动不动如同已死了一般。心月狐上前一把揪住娜依塔公主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拽起来。 没想到娜依塔公主,原先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被抓住的一瞬间,忽然像受了刺激的狮子狂怒起来。她忽地拔下心月狐的发簪,猛朝她的脖子扎去,尖叫着:“你这个贱人,你先去死吧!” 发疯的娜依塔公主,拿着发簪朝心月狐的脖子猛刺,连刺了十几下,将心月狐的脖子扎得全是血窟窿,溅得满脸血渍。 裴静和皇帝依旧愣愣地在一旁看着,他俩都看呆了。 她到底是一位西域公主,拿得动刀还会骑马,一旦把她逼急了,她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还得是裴静反应,一把将皇帝拉到身后,震惊万分地看着娜依塔公主忽然发狂。等他们俩反应过来,娜依塔公主已经把心月狐给杀了,一脚踹到了门口。 心月狐就这样死了! 娜依塔公主看这心月狐的尸体,满脸血污,发出了令人恐怖的狂笑声。 “你们不是说我是罗刹女吗?好啊,谁要是敢过来,我就要他死!我就算做鬼也要把你们都杀了!” 娜依塔公主破罐子破摔,她知道自己被陷害了,再怎样都无法洗刷身上的罗刹女的身份,既然如此,不如干脆跟他们撕破脸。 心月狐被杀,皇帝跟裴静面面相觑。正在此时,宫门外忽然又传来盈玉公主派卫队搜查宫殿的声音。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呼喊,有人撕心裂肺地朝这边大喊了一声“皇兄,你快出来!” 皇帝还未来得及答应,裴静当即喊了句“有诈”,眼疾手快地已经将皇帝推到了屋子的另一边。 短短一瞬间,一排着火的箭就朝屋内扫射而来。 屋内瞬间燃起了熊熊大火。 -------------------- 勇敢女人创飞世界。 皇帝和裴静:玛雅吓鼠了。 第164章 还我马甲 皇帝也并非庸碌之类,他踹翻了眼前一张床榻,那床榻半面翻卷过去,挡住了烧过来的火。屋外一瞬间传来了混乱的厮杀声,在这紧要关头,裴静居然还没忘记绝不跟尸体待在一起这件事,他眼疾手快将心月狐的尸体踢出屋外,一把关上了屋门。 可这破屋门也不过只能抵挡片刻。 心月狐一死,门外已彻底乱了套。倏忽片刻,一把刀就从窗孔中直刺进来,裴静抢过娜依塔公主手中的簪子,扎穿了那人的手掌,那人顿时尖叫,连带着娜依塔公主也惨叫起来。 “别吵了!” 裴静在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中,感到头晕目眩,但还是将伸进来那把刀抢过来,砍下了那人的手臂。 门外哭嚎声,喊杀声,兵戈相接的声音,乱成一片,箭雨不断飞扫进来,而屋内浓烟滚滚,很快弥散得到处都是。 盈玉公主在屋外焦急万分,她听见一个宫女混乱之中学着她朝屋内喊皇兄,气愤至极,不顾周围正互相厮杀,抢过一把卫士的刀,眼都不眨一下,一刀将那宫女给杀了。 “哪来的反贼,谁要是再敢说话,我就把你们都杀了!” 她又急迫地大喊:“皇兄,你千万别出来!” 她这一喊,无数利箭瞄准她,朝她飞来。 赫连翊刚赶到,他是跟着阿史那社殿下进来的。他们两个人明明同族,可直到危难关头才得以见上一面,从彼此的脸上都看到了一丝丝尴尬。 明明是燕国内部的事情,他们不该卷进来的,但现在好像怎么胜负全靠他们俩了?问题是他们俩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可偏偏看起来又很着急。 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赫连翊跟随者官兵往里跑,见识了什么叫做后院起火。这后宫已经乱翻了天,宫女们抱着衣服四处逃窜,而他们身旁就是混乱厮杀在一起的皇家卫队,和心月狐带来的反贼。 那打得,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场扯头花啊!心月狐带来的人都乔装改面了,皇家卫队打人专打脸,还撕人家头发,场面看起来着实不太美观。 隔着老远,赫连翊就看见如花似玉的盈玉公主如同赴死一般,几个士兵都按不住她,她一头朝箭雨里冲去。 他情急之下,抢过一把弓箭,一箭射过去,精准无误地划伤了盈玉公主美丽的脸庞。他昨夜已经见识过了,盈玉公主未必怕死,但对划伤脸这件事,一定十分在意。 盈玉公主尖叫着捂住了脸,慌乱之中看见是赫连翊,捂着脸朝他尖叫:“你在干什么?!” 赫连翊根本听不清公主在说什么,四周人流乱窜,众人厮杀在一起,有人高喊保护陛下,有人高喊擒拿反贼,还有人高喊着保护公主,而这些都与他无关。 他四处寻找,却连梁万春的影子都没见着。 他刚要上前,却被阿史那社殿下一把拉住。阿史那社殿下虽已年迈,却身体强健,在赫连翊刚踏出一步时,便将赫连翊拽了回来。 “你是外人,切记不可卷入纷争,否则百口难辩!” 赫连翊焦急之下,辩了句:“我不是外人,我是梁万春的朋友!” 阿史那社殿下惊讶地看着他,却更加牢牢拽着他不放手。 “祸从口出,小心让人抓住把柄!” 老殿下训斥了他,赫连翊只好闭嘴。他知道阿史那社殿下,虽早年便已是燕国的人了,可顾念着族人之情,不愿他卷入纷争中去。 赫连翊无从解释,只好留在原地。可不知是不是这混乱的场面,导致公主愈发激动起来,她看到那些反贼不断朝宫殿内放箭,火都快烧上墙头了,忽然大叫一声朝殿内冲了过去。 她这一跑,赫连翊不得不也跟着追了过去。 那殿内烈火熊熊四起,大火窜上房梁,一根房梁木被从中间烧穿了个窟窿,猛砸在屋内,地面被砸穿了一个大坑。 在压垮的房梁之下,裴静听到了一声细微的齿轮滑动的声音,紧接着他脚下一空,地面被掀开一处大洞。娜依塔公主和皇帝一瞬间就消失在底下的洞中。 裴静在下坠的一瞬间,伸手拽住洞边的凹槽,那凹槽里全是细碎的木屑,锋利地卷起一层边,他这样伸手一抓,凹槽里的暗器倏地翘开,裴静顿时感到一阵强烈的刺痛,猛地松手,可在他下坠的瞬间,有人一把拉住了他。 盈玉公主跑了进来,她一把拉住了裴静,可就算再怎么使劲,也拉不上来。赫连翊就在她身后冷眼看着。 盈玉公主扭过头来,冲他尖叫:“你还愣着干嘛?赶紧来帮我!” 赫连翊方才经过老殿下的提点,不敢出声,也不敢参与,生怕落下什么把柄在人家手里。他就像哑巴了似的,连比划带动作,死命撺掇公主去救人,自己站在一旁冷眼干看着。 事情真到了眼前,他反倒不急了。 这里是火场,十分危险,一支箭从公主背后扫来,赫连翊抬手帮她挡下,却不肯走过来搭把手。 盈玉公主的尖叫,在一片兵戈之声中极富有穿透力,烟花般地炸响:“你你……你先过来帮我,你要什么黄金珠宝我都给你!” 赫连翊慢腾腾地朝前挪了几步,他每朝前走一步,脸上的表情就难看一分,等他走到这陷阱旁边,慢慢蹲下来,脸色已经冷得不能再冷了。 “黄金珠宝,我稀罕你们这些东西吗?公主,你也太没有诚意了。” 公主哭丧着脸:“你想要什么?你说,我都给你。” “我什么都不要,我可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赫连翊说到此处,深深地叹气。 “话先说在前头,你们的家务事,我无意参与,更无心卷入你们皇家纷争。” 赫连翊在出手相救前,低头扫了眼这陷阱,还有这陷阱里的人,一股怒气涌上心头。 他隐约觉得心中的怒火下一秒就要喷薄而出,当即先礼貌地笑了一下,或许是那一笑实在是过于敷衍,只是嘴角动了下,把盈玉公主给吓得不轻,以为他要趁机暗下杀手。 -------------------- 裴师傅:很遗憾以这样的方式掉马,但当务之急是先把我拉出来。 第165章 人还得救 “我是来找我的朋友梁万春的,他人呢?”赫连翊在这紧要关头,顾左右而言他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已被这大火烧成灰烬了,还是变成厉鬼了,附在了谁的身上。” “我求你了!有什么事不能出去再说,你就非得在这里计较这些吗?”盈玉公主急得快要哭了。 赫连翊哦了一声:“你大度,你自己把他拉上来好了。” “行行行!你把他拉上来,然后你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们爱怎么打就怎么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就对了,拉上来再算账。 赫连翊甚至不愿直接伸手,而是把金刀递了出去。他递刀的那一瞬间,盈玉公主紧张得差点松手。赫连翊的脸色看着一点也不像要救人,倒像是有血海深仇,她害怕赫连翊趁机一刀下去,把她四哥给劈了。 好在赫连翊没趁人之危,倒是真伸手搭救了一把。他在公主身后半个身位,隔着一段距离,想是他此时怨念缠身,连力气都比平日大三分,没伸手却也将人连拉带拽地拖了起来。 裴静真给他拖了上来,可待他起身的一瞬间,赫连翊却夺过自己的金刀,将裴静松开了。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赫连翊转过了身去。 周围一股烧焦的烟味,有宫人在身旁灭火,他听见四周水声扑来,却觉得火灭的时候,更刺鼻的烟味熏到眼前。他心中有种强烈的灼烧感,五味杂陈,怒气在他伸手的一刻变成了无可奈何,好像被机关伤了手的不是旁人,而是他自己。 他抬起衣袖轻轻掩盖了烧焦的烟味,尚不等他离开,他就看见眼前人影一晃,裴静刚被拉上来,可却要朝前跳下去。 盈玉公主死死拉着他,拼命把他往后拖,边拉边尖叫:“四哥你干什么?” “皇兄在底下!”裴静不顾盈玉公主拉着,就想往下跳。 赫连翊在他身后,觉得很陌生,他也很多年没跟裴静见面了,那一张面具阻隔之下,倒是避免了诸多难堪的时刻,增添了许多不伤人的亲切。只是,以前赫连翊也从未见过他这样激动,不顾死活,拼命要往前扑的模样, 今日得见,既在意料之中,却又心里湿湿冷冷的,好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算计,赫连翊心中浮现出这个词,他们之间多的是算计。裴静算好怎样精心谋划一场虚假的死亡,算好他会接受梁万春这个身份,算好他今天不会到宫里来,可他从来不会算计皇帝的。 可皇帝出了事,裴静就会毫不犹豫地去救。无论这背后是血亲的羁绊,还是立场的选择,都让他觉得一瞬间的失落。 他手起刀落,把盈玉公主拉着裴静的袖袍割断。 “你让他下去。”心寒的一瞬间,赫连翊语气倒也平静下来了,甚至都愿帮着裴静说好话,“他也是担忧皇帝陛下的安危罢了,让他去找吧。” 裴静转过头来看着他,那一瞬间的眼神也让赫连翊感到陌生,陌生而强烈,对他会这样说而感到惊讶无比。 赫连翊转身就走,那一瞬间的眼神让他恍惚,也让他心软了一下。 裴静还是顾念着他的感受,还是会听他的劝告,可他却迫不及待想离开。老殿下说得没错,他不该卷进别人皇家的是是非非里,他就不该瞎操心。 人家的家里鸡飞狗跳,他一个外人管什么,他们哥哥妹妹感情深互相护着。他却失去了在这里的朋友梁万春,他不该来,他真是多管闲事。 赫连翊出门的时候狠狠踢了一脚着火的木桩,他就该趁乱添把火,把事情搅得更乱些才好。 他怒气冲冲地往回走了几步,又想起娜依塔公主还下落不明,转身又往火堆里钻,想再看两眼有没有公主的踪迹,没几步却被裴静拦住。 “你说得对。”裴静伸手拦住他的去路,忧心忡忡地望着他,“里面危险,都先出去。” “我可没这么说。”赫连翊呛声应答,对裴静的劝阻置之不理,直朝屋里走,“我是让你下去找,你赶紧去追吧,顺便替我找找公主的下落,能不能找到公主也就靠你了。” 裴静朝后退了一步,伸手牢牢挡在他面前,赫连翊的腰间被手心扣着,裴静抓住了他腰上的玉带扣。他站在那儿僵持了片刻,缓缓察觉到温热的血流下来,透过衣衫,有一种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温暖。 如果心会滴血,大概也是这样闷热又血淋淋的感觉,血流下来的时候,却又觉得如释重负。 赫连翊的心中五味杂陈,裴静受伤了,他有一种幸灾乐祸的难过。幸灾乐祸是因为,既然不是为他而受的伤,他就是不高兴。难过是因为,还是会心疼的。 “你总是……总是让我很……”赫连翊感到言不由衷,他把伤心两字咽了下去。 你总是让我伤心,可总是在这样的瞬间,我会发觉我也还是很在乎你。 “我看见阿史那社殿下了,你跟他去后花园,我一会儿就去找你。” 赫连翊局促地站在那里,裴静和梁万春,他有的时候真希望是两个人。 “谢谢你今天来救我,我欠你一个人情,也欠你一条命,其余的话,大庭广众之下不便多言,待会儿再和你说。” 这在人家的宫殿里,赫连翊就算很想甩脸色回去,也得稍微顾忌场合。赫连翊思虑片刻,不再多言,倒是干脆利索地一把拉过盈玉公主。 盈玉公主极不情愿,想要挣脱:“你干什么?” “别吵,我现在心情不好,不想多说。” 公主没再反抗,却小声反驳:“你以为我心情很好,还有我四哥心情很好?但他从来不跟你发脾气。” 是啊,大家都心情不好,快乐总是很短暂的一瞬间。 赫连翊才不愿跟盈玉公主多废话,他拽着公主的胳膊,生拉硬扯地将人拖走,任凭公主百般不愿,还是将她带到了一处僻静的角落。 其余的,就交给宫人和卫队去办吧。 这是极漫长的一天,赫连翊将公主带到了阿史那社殿下的身旁,阿史那社殿下又将他带去了偏殿休息。 -------------------- 终于变回了原配,该算算账了。 第166章 你的良心在哪里 要捉拿那些潜伏在宫中的细作,倒也并没有多难。赫连翊倒不担心,这宫中城内城外皇家卫队十几支,各个都是顶级的高手,心月狐若想仅凭偷梁换柱之法,就让这宫里变天,简直是痴心妄想。 赫连翊被安排进了偏殿,这燕国的皇宫与草原的宫殿,是不一样的富丽堂皇。他的宫殿是纯白色的,四面通透,上方一个圆顶,清晨第一缕阳光会在升起的那一刻落在他的身上,赫连翊很喜欢被阳光笼罩的感觉。 可这里的宫殿是斗拱朱色顶,房梁很高,一股木头沉重的香味。屋内摆着雕龙附凤的坐榻床铺,金色的烛台、金银摆件满满当当。 旖旎的风情。 还有十几个宫人宫女前来伺候着。 赫连翊已好几天都没好好休息,他既然被安排在此,就干脆先睡了一觉,醒来天色渐晚。 宫女们立即在屋中点了烛火,屋外月色昏沉,而屋内明亮起来,金烛台上一片粼粼火焰,如江上的灯塔,灯油涟漪般地在盘中散开,好一幅春江花月夜。尚不等他细看,宫人们又送了许多食物来:金铃炙、羊皮花丝、五生盘、单笼金乳酥、水晶龙凤糕。 赫连翊见这一盘盘菜摆上来,有些特意是加了奶油和酥的,很合他的口味,明白裴静特意跟御膳房的人叮嘱过了。 可惜他刚睡醒,人在夜间睡醒,醒来后总会陷入短暂的茫然。加上这些日子总是昼夜颠倒,他一时间傻愣在那里,之后才缓缓琢磨过来,这才是裴静该过的生活,蜗居在小小的宅院里,在边关变卖字画,在大理寺里查案,都不该是这样出生的人,要做的事。 可是,这样的生活也很无趣吧,不如上刀山赴火海来得痛快。当梁万春是裴静自己的选择,不是他逼迫的。在宫里待着无聊,就想跑到外面去;在外面待久了,也总想有个永远能回的去处。 他独自一人吃完了晚饭,周围的宫女和宫人不声不响收拾了残羹,可裴静还未回来。 赫连翊倒也不急,今日皇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收拾局面,也要一时半会儿。当然,赫连翊更希望裴静是没想好怎么来见他,正在琢磨一些平时从来不会说的话,从来不会做的事。 反正这皇宫中,太阳只要落了,便一片灯火辉煌,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夜再深再黑,也不会让人觉得寂寞。 他既然是客,也不便多过问宫里的事,只是要求出去走走。几个婢女陪他去后花园转转,结果一出门,就碰见盈玉公主在哭丧。 这幽幽的哭声,把赫连翊吓得不轻,还以为裴静葬身火海了,慌忙上前去看,才发现她原来是在哭珠儿。 着火的冷宫已经灭了火,珠儿的尸身,也被从旁侧一处翻修过的池底给挖了出来,只剩下一具森森白骨,枯瘦的一截,布满淤泥。唯独公主先前赠送给珠儿的一串珍珠挂饰,还闪闪发亮,那是上好的太湖珍珠,比腐烂的骨头更明亮,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盈玉公主捧着珍珠哭泣,月下美人垂泪,看着真让人心中凄切。 可让人心生悲凉的总是是好景致,赫连翊望着公主的背影,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耳坠。 中原人喜欢黄金珠宝,人会一日日老去,可真金白银却比人的寿命久,真到了容颜衰败那一天,看到身上还戴着这些璀璨的珠宝,也会觉得情比金坚吧。 裴静没死,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赫连翊往后退了一步。安慰公主,那不是他该做的事,故而他只好在公主身旁徘徊了一会儿,正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可没想到没走几步,又不小心碰见了摆在一旁的心月狐尸体。 心月狐也死了,被娜依塔公主给英勇地处决了,也算是报了被拐骗而来之仇。赫连翊担心裴静之余,又为娜依塔公主的下落发愁。 真是奇了怪了,娜依塔公主明明几次落入凶险之地,可每次她都好像能逃脱,逃脱了以后又下落不明,带来一堆没完没了的麻烦。赫连翊有时候真怀疑她是罗刹女转世,到处惹是生非。 这大晚上的,屋外全是死尸,他实在觉得晦气,决定还是先回屋里等着。 看今夜的情形,恐怕裴静是无暇过来了。赫连翊已经做好了今夜先在这里休息的准备,没想到只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宫人们前来,问他是否现在就要休息。 他刚睡了一觉起来,哪里睡得着?再者,他听出这话里有话,中原人喜欢在说事前先客套一句,他却习惯了有话直说。 他对宫人说:“我睡不着,让他进来吧。” 说罢,他挥挥手让周围的所有人都退下。宫人识趣地走开,退下时悄无声息,裴静走进来,也没什么声音。 赫连翊坐在榻上,看见眼前帘帐微微一动,一个身姿高挑的人影出现在眼前,朝自己走过来,他没有要起身相迎的意思。 他低着头,直到裴静在他对面的坐榻上坐下。按照他们二人的身份,本应当互相寒暄几句,可既然四下无人,那也就不必多此一举。 裴静在他身旁坐了会儿,才想起来问:“宫中的晚膳你可满意?” “就不必客套了。”赫连翊的回答十分干脆,“我把宫人都支开,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 “不是在客套,是真心发问。” “真心,你原来还有真心?”赫连翊的表情甚是诧异,话出了口也是毫不留情,“我以为你的真心都留给你皇兄了。出门在外,只需要当个不走心的骗子!万一被拆穿,再靠随便瞎说的几句好话,就把事情掩盖过去,你不是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么。” 裴静脸上浮起若有若无的微笑,感慨道:“你跟以前一模一样,骂我的时候总是文采斐然。” 说罢,裴静起身朝烛台走去,赫连翊见他走过去,将那一排烛台边角的几支给灭了。 光太亮,照得人落寞,暗下来以后,倒是增添了几分亲切。四周的帘帐也拉上了,夜色昏沉时,最适宜说悄悄话。 第167章 还续约吗 “我知道你心里怨我,这几年你一人在外吃的苦受的伤,本不该你一人承担。” 裴静抬手,拿起一把剪刀,将边缘的蜡剪去,赫连翊看到他另一只手只是简略的包扎了下,还在渗血。那一点隐隐渗出的血红色,与烛火一样忽显忽隐,抬手覆手将看不见了。 “不止这些。”赫连翊觉得心里十分苦涩,所以他紧紧咬着牙说,“我不止怨你。” “我知道,你恨我。” “你连这层都算到了。”赫连翊的语气平静而惋惜,他的目光变得更深,变成沉入湖底的深蓝,“既然你都承认,那你告诉我,你哪还有真心可言。” “我想帮你,得到原本属于你的东西。” “什么东西。” “王位。” 这个词分量沉沉,连灯火都跟着跳了一下。 赫连翊却只微微摇头:“可我没有一天开心过。” “我不会让你开心,更不会让你离开我之后好过,这是我愿意帮你的条件。” 赫连翊就算隐隐已有预料,听到这话,依旧错愕地看着裴静。 “你……”他欲言又止,“你……” “我以为你知道。” “我知道。”赫连翊冷笑,“我当然知道!” “当然,我也的确该死。” 裴静一直在剪蜡烛的烛心,剪刀在灯火里发出轻微一声咔嚓,似乎这一切对他而言,都是理所应当。只是这毫不动摇的“应当”之中,伴随着那清脆的喀嚓声,他也有一瞬间的痛心。 “我不会后悔,倘若重来,也不会改变主意。” 赫连翊在惊讶之余,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气:“但我想帮你是真心的。” “你要是真心想帮我,为何一直不来见我?你有空在这里装神弄鬼,有空去边关卖字画,怎么连个还活着的消息都不肯传给我,你简直……你把我的一生都毁了!” 赫连翊勉强说完这些,说罢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直接从坐榻站了起来,又想想今夜无处可去,只好重新在榻上坐下。 这一来一回的,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无奈。 “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可何至于一生尽毁?你我都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裴静将剪刀放下,走过来坐在赫连翊身旁,轻轻握上他的手。 赫连翊愤而甩开,裴静再将他的手抓着,两只手轻轻覆上去。赫连翊再想甩开,手背碰到裴静受伤的掌心,只是微抬起一瞬又卸力放下。 “你原先要我欠你一个人情,现在你也救过我的命了。原先我救你那几次,也谈不上救你,那是先前就亏欠你的。算起来,现如今只剩下我欠你的。” 赫连翊深深地叹气,他听到这些话,并未觉得开心,反倒觉得芒刺在背,那些伤痕仿佛碰上阴雨天,隐约地连筋带骨地发疼。 明明是月色很好的夜晚,谈及往事,却偏偏伤感起来。 “你现在还有伤心事,可以后未必有,等这一切都处置妥当,我们有的是时间独处。”裴静见赫连翊紧皱着眉,抚摸着他的手安慰,却一边渐渐顺着手背,往他手臂上摸去,“你与梁万春相处得不也很好吗?” “别提梁万春了,你居然还知道要用梁万春来骗我,这是不是你仅存的良心了?可既然要骗我,为何不骗得久一点。” 赫连翊感到毛骨悚然,他知道这是裴静的圈套,知道裴静接下来会说些什么,因为他原先就是这样上了梁万春的当,被他的一番花言巧语迷惑。 可这一方围屋之内,他走又走不开,想抗拒也没法抗拒,不远处幽暗的灯火还在无声地燃烧,灯芯被剪过了,那支蜡烛会燃烧到天亮。 “我知道时过境迁,你此时的心境,与以往大不相同。你既然喜欢梁万春,无非也只是一张面具,我再戴上就好,你要是想跟我再续前缘,今日便趁红烛帐暖……” 听到再续前缘四个字,赫连翊不顾裴静手上还有伤,愤而起身甩手,将他甩开了。 “谁会与你再续前缘?”赫连翊被摸了一下,重重地打了个激灵,起身捋着手臂遮掩,面露冷色,“我有事忘了问你,公主在哪儿?” “哪位公主?” 赫连翊没好气地回答:“当然是被骗进宫来的那个。” 裴静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她与我皇兄,都失踪了。” “什么?!”赫连翊惊讶万分,他那一刻本能地朝殿门望去,所幸四下无人。 之后,他盯着裴静看了很久,背上窜起一层冷汗:“你怎么不早说?!” 裴静倒是十分冷静,只是微微叹气一声:“你说我将真心都给了皇兄,我猜想你恐怕不愿听我提这件事。我不想再与你争吵,皇兄失踪,宫中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你再不搭理我,我可就真的走投无路了。” “你疯了?”赫连翊打了个冷颤,“这么大的事,你该一进门就告诉我。你就算是要开玩笑,也不该拿这个来玩闹!” “我没有开玩笑,从进屋以后,我对你所说,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裴静抬起双眸望着他,双眼平静得如同一口古井,无半点波澜。事情实在过于重大,裴静在皇帝掉入牢笼那一刻心急如焚,可皇帝真丢了以后,他却不得不冷静。 赫连翊走到桌旁,碰了碰茶碗,水还是热的,他端起桌上的茶碗倒了一碗,给裴静递过去。裴静伸手接过,赫连翊看他接过时,那只受伤的手低垂着放在腿上,而另一只手却连抖都未曾抖一下。 茶碗的水面未动,赫连翊的心却跌宕起来。如此看来,裴静面对他皇兄,也未显得更在意,他可以平静地提起,平静地喝茶,可他真的这样不仁不义,面对兄长失踪也不为所动,赫连翊又隐隐有些担心。 赫连翊心里没底,也许裴静一直都是遇大事反而临危不乱的脾气,以前赫连翊与裴静起争执,裴静也会耐心地好好说话。 可他们以前也没少打架,裴静很容易被他激怒,他们稍不留神就会打起来。 赫连翊心中像有两道光影,一明一灭交映闪烁。裴静并非是个心中一直无波无澜的人,不然年幼之时,他也不会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以至郁积成疾,经常吐血。 桌上的烛台火焰摇晃,在墙壁上落下一道忽闪而过的影子。赫连翊心中也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 裴师傅阴暗版。 第168章 值此良夜 不知怎么的,他想起当初追裴静到豸州的深山中,目睹裴静生病的情形。那时他满心喜欢这个人,看见裴静生病,情不自禁地就靠过去,想要表露自己的好意,但是裴静非常剧烈地挣扎了一下。 以前不懂,现在才明白。 被人爱着的时候,惶惶不安,抗拒挣扎,如临深渊。 那么这些年,裴静心里到底,是怎样看他? “是从我去豸州找你开始的。”赫连翊醍醐灌顶,一瞬间脱口而出,“你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算计我的。” 裴静的回答并不让人意外,只留轻描淡写的一句:“忘了。” “忘了?!” “忘了。” 现今形格势禁,一切都与往昔不同。赫连翊心中升起的一团被迷雾包裹的朦胧的爱意,他伸手,摸了摸裴静的脸庞。 他伸出手去时,裴静正在喝茶,他的指尖碰到裴静脸庞的一瞬间,裴静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可他却并未放下茶碗,只是静静地将那一碗茶喝完。 赫连翊轻声道:“你也变了。” 裴静把茶碗放下,抿了抿嘴,赫连翊隐约察觉他是在笑,可那笑容浸泡在茶里,有些幽然的苦涩。 “我只问你一件事。”赫连翊站在裴静身前,挣扎了许久,才恍然地问,“你这些年,心里还想没想着我?” 裴静的眼睛眨了眨,只轻声说了一个字:“想。” “我时时刻刻都惦记着你。” 裴静将茶碗放下,再去拉赫连翊的手,又将头轻轻靠在他身上。赫连翊只觉得心里闷着,手却止不住地发抖。要他马上低头说往事一笔勾销,那他先前受的苦和委屈,难道就因为这几句话,从此不复存在? 他们都变了,时过境迁,何谈忧愁,何来原谅。 他不愿再纠结过去,只好关心起眼前的情况来:“这屋里可有纱布和药膏?” 裴静小声嘀咕了句“这真是难倒我了”,转头四下寻找。 赫连翊看他人生地不熟的模样,虽说是在皇宫里,但却显得格外生疏。更别提只能用一只手,还在那儿艰难地翻找东西,显得可怜兮兮的,待会儿再一不小心磕伤。出门找宫人去找来药和纱布,给他重新包扎。 裴静的手心先前被暗器割伤,给割了三五道口子,还扎进去了不少木屑。赫连翊本不该做这些活,可看那婢女来给他包扎,上药时那婢女手直发抖,像是难以面对皮肉之苦,只好将人支开自己来,取来针线给他将木屑一根一根的挑出。 他做这些事,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却仍不免要嘲讽几句:“这点伤算什么,还得精贵地给你上药包扎,惊动这些人给你伺候着。” 裴静恰到好处地咳起来,倚在坐榻上,目不转睛盯着他瞧。好似风一吹就倒,连说几句重话都要大病一场似的。 赫连翊万般无奈地慨叹:“你给我支棱起来!我还是比较梁万春。他虽没你这么尊贵,可比你招人喜欢多了。” “那不过一张面具的事,只要你喜欢,我以后都可以戴着。” “都现在这样了,戴面具还有什么用?” “都现在这样了,好歹能给让你个安慰。” “安慰……”赫连翊现在哪还求什么安慰,他听裴静说这些情深义重的话语,实在是觉得不习惯。 真要说什么安慰,裴静在白天就该将面具戴上,这样他也好再错认梁万春是个不同的人。 梁万春,赫连翊心中明知道是裴静的影子,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梁万春是谁,可却依然痴迷那个似是而非的身影,黄粱一梦,有去无回,正因如此,才格外地让他沉醉其中。 既然摘了面具,就不得不面对眼下的问题。赫连翊忽而想到,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骤然收紧:“你皇兄下落不明,你在这宫里,还有几个兄弟?” “如此良夜,你怎么总提扫兴的事。” “良夜?”赫连翊可不觉得这是个良夜,“来都来了,我总得把事情问问清楚,免得你们到时候打起来。殃及我。” 正说着,赫连翊拿纱布,往裴静手上绕了好几圈。 裴静的手被裹了厚厚一圈,直至血渗不出来为止。他被包扎好,从坐榻上起身用力甩了甩手,脸上明显地闪过一丝诧异,大概是觉得行动起来十分不便。 既然手上多有不便,他便趁机将衣服脱下。 “我知道你担心我,既然如此,你今晚就好好安慰我。” 赫连翊驳斥:“做梦,我还没让你伺候我呢。” “也好,如你所言,反正你来都来了,你我之间,凡事都好商量。” 他一回头,恰好看见裴静伸手将床头的红绡帐给放了下来。大红薄纱一片笼在床上,那薄纱十分轻巧,披在身上若影若现,薄如蝉翼裹着飘动。在帐内,哪怕伸伸手指,都能瞧见墙上一处人影,在烛光与纱帐之下,慢慢地摇晃。 赫连翊朝旁侧的床走去,这皇宫之中的床不仅大,且都雕饰着格外繁复的花纹。赫连翊眼尖,一眼望见床头有一如意云板的茶几,上面放着面鸳鸯菱花镜,那四周一圈的鸳鸯戏水图,连水波的纹路都绣得大小不同。 裴静的手受了伤,却也无伤他的雅兴,先往床上一躺,微抬下巴,一双迷蒙的眼睛望向赫连翊:“这屋里虽没有药,可床榻上下的东西,你想要什么都有。” 赫连翊隐约觉得这话在暗示着什么,赶紧抬手撩开帘帐,踢到了床底下的小暗格,里面丁零当啷不知摆着什么东西。 虽然他没打开,但他已经猜到是什么东西了。赫连翊心一横,刷拉一把打开。看了眼里面全是精巧的小木盒, 有些装着各种纹样的绫罗丝带,实在可怕;有些是白玉精雕的玉器,更没眼看。还有一副铜鸾铃,一拿起来便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是马车上的铜铃?” 赫连翊难以置信,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马车颠簸的时候,铜铃轻声作响,以前作礼乐之用。” “现在呢?” 裴静做了个可以吃的动作,顺便还彬彬有礼地请了一下。 -------------------- 装备齐全,要素过多。 第169章 赫连翊一激灵,赶紧把烫手的铜铃扔了出去,铜铃滚落床榻,声音清脆悦耳好似鸟鸣,的确是非常好听。 “告诉你一个秘密。” 赫连翊又一激灵:“什么秘密?” “这是我的房间,虽然我不常来就是了,但这个地方是我的,你不必拘束。” 赫连翊眼前一黑又一黑。 “你挺得意的吧,到处埋伏给我下套,于你而言,想必没少暗中偷着乐。” “何来埋伏一说?你总要到宫里来的,我当然会提前准备,想着怎么招待你合适。” “你就拿这些招待我?” “不,我亲自招待你,我待会儿还要把心掏出来给你呢。” 赫连翊没话说了,他实在是争辩不过。 “你到底想怎样?”赫连翊在床边坐下,犹如坐在机关陷阱中。既然如此,他干脆将衣服丢在床边,透过红绡帐,发觉那烛台摆放的位置,果然有玄机。 人影恰巧落在烛火之上,烛火一摇一晃,透过帘帐,刚巧两个影子叠在一起,随时要将人影吞噬殆尽,灼烧成灰。他心中升腾起一束火焰,又或是,是刚才已被点燃的火焰。帘帐已经放下,周围犹抱琵琶半遮面,这屋里处处是春色。 隐而不露,实为好风情。 既然是精心为他准备的,他将头发也散开,伸手捋下来。 赫连翊回眸,低靠过来,但又有些不甘心地抗议:“还有许多事你未曾跟我交代清楚,我怕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当然会记得,我保证,你会记得今夜的每一个细节。” 裴静的手掠过他的发梢,勾起一缕卷卷的长发:“就算你不记得,我也会帮你记得。” 宫中的夜总是格外漫长,哪怕是烛火烧到最后灭了,发出嘶嘶的声响,和那些耳边的呢喃一起燃尽,也是慢悠悠的,一悠一叹。透过层层薄纱帘帐,也能察觉到宫外点了明亮的宫灯,那宫灯外头用一层厚厚的纸裹着,燃烧起来的时候,是一种温暖而略微有些遥远的橙黄。 赫连翊第二日起来,已经日上三竿。他睡了很久,醒来后天已经亮,因而昨夜的事倒是一闭眼,全都回忆了起来。 他差点就从床上弹起来,夺门而出,可实际上,却跟伤筋动骨的老太太似的,慢慢地才爬起来。 赫连翊有个深刻的感受:皇宫里就是跟别的地方都不一样,这屋子里到处都暗藏玄机,花样这么多,简直比机关暗道还可怕。 他对裴静的印象变了许多,也是昨夜过去,他才忽然发现裴静也很久、很久都没有过上本该过的生活,也几乎是一夜之间发现,自己比以前更了解这个人了,了解这个人的残忍、执着,还有脆弱。 这一切都源于那句“我会把心掏出来给你”,紧紧握着的手,袒露的筋脉,还有帘帐下血色的皮肤,似乎昨夜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夜晚,没有以后。 皇帝失踪了,赫连翊心中明白,裴静现在就成了这皇宫里最危险的存在。他因此心中泛起波澜,总是心中七上八下的。 问题就出在皇帝是失踪了,而不是死了。此时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之后就万劫不复。 裴静不在,宫女小心翼翼送来衣服,禀告说裴静出去收尸了。赫连翊听闻觉得匪夷所思,又想起昨夜这门外的地上一排尸骨,天气炎热恐怕不及时处置,很快就会腐坏,又长叹一口气。 他也不愿在这宫殿中一直待着,便出门去看看。 艳阳当头,光刺眼,裴静终于穿上了他应当穿的衣服,一身绣着华丽金丝的灰色衣服,赫连翊认不出那是什么衣服,只觉得很好看,衬得裴静越发像一只仙鹤。赫连翊看见他站在不远处,那些尸首都被抬了下去,身旁宫人们正在洗刷残余的血迹。 裴静一回头就看见了他。 赫连翊冲他点头,裴静快步走过来。 “昨夜睡得如何?”裴静过来时,冲他笑起来,越走近笑意越明显。 赫连翊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一束暖融融的光,眼前的尸体被抬走了,似乎他心中的阴云也烟消云散。 赫连翊的目光往下一滑,就瞥见了裴静手上的伤。 裴静看起来倒是格外愉快,对赫连翊挥挥手:“托你的福,已无大碍。” 赫连翊才不信,他只觉得以昨晚闹腾的程度,今日没加重就得谢天谢地了。 所以他还是一歪头,猫着腰,仔细看了几眼,唉声叹气道:“待会儿得换换药。” “有劳你费心。”裴静说得情意绵绵。 赫连翊有点不好意思,他立刻站直了,神色凝重地告诫裴静:“你就不能自己上点心吗?” “诸事繁忙,实在是腾不出时间。” 赫连翊无奈至极,只得轻轻摇头。 “你想在这宫里走走吗?” 裴静看起来兴致大好,赫连翊也应声答道:“好啊。” 赫连翊与裴静并排走着,宫中其实并不沉闷,四面都是花花草草。 他心中惦念着一些事,走了一小段,靠近裴静身侧低声询问:“你皇兄找到了没?” “还没有,那宫殿下方有条密道,连着后花园的鱼塘。卫队搜查了一番,发觉密道的口被开了,想来是皇兄与我公主一起掉入密道,因宫殿起火只好往前跑,之后被水流卷走了。” 裴静迎着太阳走,脸上带着一点笑意,赫连翊见他这时还在笑,不知为何只觉得直冒冷汗。 “那……那怎么办?” “继续找人,严防消息外露,此事一传出必然天下大乱。不过,你我现在可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他们两人下落不明,你我可就得被架在火上烤。” 裴静忽然停步,转过身来幽幽凝视着赫连翊,赫连翊在他目光的逼视之下,竟倒退一步。 裴静却无所顾忌地笑了笑,他抬手指了指天上的烈日:“你知道吗?你我连这样能在太阳底下散步的日子,都不多了,接下来必有一场腥风血雨。” 赫连翊被他这样一说,感到不寒而栗。 “谁跟你同一条绳。”赫连翊低声地反驳,“我不过丢了个部落公主,你丢的可是皇帝,你这儿问题可比我严重多了。” “心月狐背后的人,只想要一个部落公主吗?”裴静笑着打趣,“他们要是真看上的是公主,该去给你提亲,而不是把她千里迢迢骗到这儿来。” “你说的有道理。”赫连翊低声叹气,故意说,“唉,本想大难临头各自飞,没想到还真跟你拴在一条绳上了。”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裴静难掩伤心,垂下眼帘,“我还以为你会对我不离不弃的。” -------------------- 只能这样了(倒地) 没事没事,后面还能经常开饭的(咬牙切齿) 第170章 皇叔 赫连翊随时都要拿以前的事出来说,大事上算是饶了裴静,小事他可没打算就此罢了。 刚巧又让他找到机会了,立即发起了回击:“以前怎么不见你对我不离不弃?前几年我遇上的事,那一桩桩一件件,哪件都不比你这里小,都是我自己解决的!” 裴静也摊牌了:“奎木狼,是我帮你换掉的。” 好吧,赫连翊没话说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瞥见四周没人,又低声细语。 “假设你皇兄……找不见了,你……你有没有……当皇帝的打算?” 赫连翊神色凝重,连话都说得极轻,出于私心,他并不想裴静当这个皇帝。 一旦裴静成了皇帝,那他们可就真得从此形同陌路,只待良辰吉日,跨越过千山万里,当着文武百官、在众目睽睽之下才能面见了。他们就永远不可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 裴静的反应倒是坦然,他应当是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自然地摇摇头,没有丝毫犹豫。 “你不喜欢当皇帝?” “不如说我从来没考虑过,我现在更喜欢你。” 赫连翊怀疑他是不是被夺舍了,怎么忽然这副德行,脸上忽闪过一丝警惕。 裴静一眼看穿,追问:“你难道觉得我在说谎吗?” “你别这样,我害怕,我觉着你要害死我。” 裴静笑了几声,他们俩这样在宫中散步,谈论着岌岌可危的事,却还能笑得出来,也是奇事一桩。 “你还有哪些兄弟?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赫连翊再次问道,因此事十分重大,他只能凑过去,贴在裴静身旁低声讨论,“你从未跟我提过,但你要是还拿我当自己人,你就告诉我。” 裴静却依旧是淡淡地笑着,他踱步朝前走去,走过了一段路,才开口:“我没有别的兄弟,其余的人在小的时候,就都不在了。” 赫连翊脱口而出:“那你岂不是……这宫里唯一的……” 裴静还是摇摇头。 情不自禁,赫连翊脑海中闪过一些话本杂谈里的故事,虽然他对中原的皇储具体如何安排,并不了解。但什么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倒是也好像听过。 裴静慢慢地走着,闲谈般地提起:“有件事我的确对你有所隐瞒,其实我比我皇兄大一些。” 赫连翊愣在原地。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他背后竟然迅速起了一层冷汗。 他心底快速盘算着皇帝多大,他记得比裴静大约摸三岁,裴静比他大一岁。难道其实裴静早已上了年纪……不是吧?你这天杀的骗子! 赫连翊正欲怒斥,裴静却忽然开口。 “我的母亲16岁嫁给当时的太子,生下了我皇兄。此后太子被废,她又嫁给了皇帝,生下了我。”裴静现如今提及这件事,倒是格外坦然,“按辈分,我皇兄也得叫我一声皇叔。” 赫连翊定在原地,脑子嗡的一声。 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 “你等会儿我捋捋……” 赫连翊掰着指头,算裴静和皇帝之间这错综复杂的关系。 “我母亲生我皇兄时,年纪尚小,而在生我时又已改嫁,整日忧心忡忡,因而我们两个孩子生下来后,身体也都不太好。我的母亲操劳过度,不久后便病逝了。” 赫连翊愣了半天,又啊了一声。 裴静往回走过来,伸手按住赫连翊的手腕,用力攥紧,像是要努力获得他的体谅:“从我喊他皇兄的那一天起,皇帝只有一个,永远只有一个。因为我已经认了,我此生都不会改主意。” 赫连翊怔怔地看着裴静。 那一句皇叔,简直如云灵寺的钟声,重重击在赫连翊心中。此刻余音绕梁,还在赫连翊脑海中盘绕不去。 “我懂你的意思。”赫连翊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皇兄真没了。” “他还有三个儿子,你不必担心。”裴静哼了一声,甩开了赫连翊的手。 赫连翊第三次啊了一声,之后他一颗心扑通落地:“你怎么不早说?” “那三个孩子最大的四岁,最小的才五个月。” 赫连翊的心刚放下,又悬了起来。 那这也没用啊! “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现在的确处境艰难。现在我是靠山山崩,靠水水流,你别看我还在这儿心平气和地跟你说话,其实我心里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裴静说着,忽然转过身,大庭广众之下一把拉过赫连翊的手:“你要是再抛弃我,我这回就真的要死给你看了。” 赫连翊被吓得不清,不过他倒是察觉出来了。从昨天晚上开始,裴静就已经有点反常,今天又是这样强装镇定,实际上是已经有点不太对劲了,赫连翊真担心他忽然一下子发疯。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赫连翊也只得先安抚下裴静的情绪。 可他也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总觉得这时候说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别再担心有我在,只徒增烦恼,让人觉得虚伪客套。 他思来想去,只好说:“行了,别说这些,我不会让你死的。” 裴静抓紧他的手,颇有探究之意地问:“真的?” “真的真的。”赫连翊直点头,边点头边叹气,“行了!现在不是你伤春悲秋的时候,你还是盼着你皇兄也活着吧。你要是实在担心,就去云灵寺烧香祈福,至于别的,总会有办法的。” 赫连翊也就只能安慰到这个程度了,他是草原的疾风和苍鹰,实在是学不动柔情似水的话。 好在裴静倒是也不必怎样安抚,他一贯表面风平浪静,以前小的时候,总埋着心事不肯说,一个人抑郁成疾还要吐血。现在入了夜,好歹还有赫连翊陪着,两个人,总比一个人的时候好过。 宫中的床都是请匠作大师精心雕琢过的,除了布满巧思的刻画,连床腿都能拉伸收缩,变换高低,却唯独一点,赫连翊发觉,宫中的床板非常硬,就算铺着的床褥是柔软的,隔着那些柔软的错觉,压实了碰到底的时候,是很硬的木头。 -------------------- 裴静的身份是有铺垫的哦,小时候他还有一次跟赫连翊吐槽过:都是父母作孽。 不是忽然变的皇叔,一直就是。 赫连翊:中原这个地方形势太复杂了…… 第171章 农家乐 在宫里,人能享受极限的快乐,也享受坠落的瞬间。红烛帐暖,在皇宫里,无需再顾忌别的,总有可直通云霄的错觉。 可仰头看天,天还在目不可及的高处,头顶只有厚重的房梁,自己还在在这狭窄的、天地之间的一条缝隙里关着,连蜡烛都不敢吹灭,生怕身旁的人会离开。 怕大梦醒来后背冷汗涔涔,怕今日有的明日失去,所以需要一张坚硬的床来给予背后的慰藉。 落空了,才最让人害怕。 这皇宫里实在憋闷,赫连翊待了几日,头晕想吐,浑身无力,他感觉到了重度的水土不服。 这几日宫中还有别的事要处理,但都已不算大事。心月狐已死,为防宫中还有潜伏的细作,必须挨个仔细搜查,当然,也要秘密搜寻皇帝的下落。 而他也还有许多,要去处理的事情。 娜依塔公主随皇帝一起失去了踪迹,潜藏在暗处的爪牙已经明晃晃伸过来,有人既要构陷中原的皇帝,又要拖他这个异乡人下水。 赫连翊想来这里已经大体安全了,于是趁着深夜,独自静悄悄地离开。 他不会甘愿一直留在中原宫中,仅仅陪伴裴静就会满意,在皇宫里待久了,他也怀念外面自由自在的空气。 此番见了以前的朋友,也了却沉积许久的心事一桩,也不白来一趟。 他给裴静留了封简短的书信,说明了离开的理由。而今公主下落不明,局势尚不明朗,倘若有心之人加以利用,恐会引起两国战争,他必须先回去。 那对黄金耳坠,他就收下了,礼轻情意重,他虽然先前百般嫌弃,可到头来还是小心翼翼地带走了。至于别的,他还没有想清楚,等下次见面再说也不迟。 那封信他是用汉字写的,最后他留下了两个字,珍重。 还有些话,说不出口,落在笔下,也像是画押落下的字据,因而只好不写也不说。 先前总说恨你入骨,也曾一刀对着像你的背影狠狠地刺下去,可还是舍不得你死,也舍不得这么快就跟先前的憎恨一刀两断。没有恨,我很难明白过来,我们都已经和年幼时不同。 长大后注定要脱胎换骨,可想来也是因此,这十几二十年来,我的人生,也未曾荒废虚度,最终发觉所有对你的恨都是我的寄托。 但只有这些是不够的,心里总觉得不够,想得到更多,也想要给予更多。 虽然说起来,是你一直利用了我。可我也比旁人更加了解了你。 现在心里除了恨,也有了些别的。你答应欠我的人情也欠了,我要走,也不担心回来找不到你,等时机到了,我会回来再见你的。 所以,珍重。 他要了一匹快马,趁着黑夜快马加鞭地离开。现如今他身份不同,皇家卫队害怕他独自一人出城遇上危险,派了一整支队伍护送他走,一直要送他到边境为止。 当赫连翊踏上回去的路时,洛阳城中一个不起眼的农户人家,娜依塔公主正在帮着一个年迈的老婆子缝补衣服。 这年迈的老婆婆,儿子媳妇在城里另一头做些小生意,她在城里开了个衣服铺子,也帮别人缝补衣服挣些钱。可毕竟年迈,头昏眼花,不知从哪儿见着一个姑娘,主动说起要帮她干活做事,只求给口饭吃。 老婆婆心底善良,便将两人收留,顶着一双昏花的眼睛,也着实没看清楚两人模样。于是,娜依塔公主就这样钻了空子,拖着皇帝躲进了老婆婆的住处。 点了灯,屋里倒是明亮,床上躺着一个人,容貌极英俊,只是面色苍白,脸上还有许多伤。 他沉睡了好几天,今夜不知怎的忽然惊醒,娜依塔公主见他忽然醒了,转过身去看了他一眼。 皇帝惊吓之中从床上坐起,娜依塔公主拖着凳子,腿一伸拦住皇帝的去路,手里还舍不得放下针线活。 “皇帝,你醒了。”娜依塔公主用不怎么流利的汉语,对皇帝笑了起来,“你还记得我吗?” “怎么会是你?!我怎么会在这儿?” 皇帝看起来非常慌张,他从未见过如此破旧的房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睁眼已经到了这儿。可即便落魄至此,他也难掩举手投足之间的高贵,只是神色充满了戒备。 娜依塔公主将衣服放下,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当然是因为,你我掉下了密道,那密道的尽头是皇城根下的臭水沟,还是我撞开的门,给你找了条生路。一开门你便被淤泥和脏水给呛了,多亏了我将你捞出来,要是没有我,陛下可就不是陛下了,现在已经成孤魂野鬼了。” 皇帝看了眼身上破旧的衣服,骤然阴沉下脸:“你敢劫持朕?” “这话我可不爱听,是我救了你,你可别太张狂了,这里不是你的皇宫!”娜依塔公主可不跟皇帝客气,她拿着把剪刀,朝皇帝指过去,脸上洋溢着喜悦和得意,“你还要多谢我,要不是本公主力气大,方才救了你,现在你们燕国就该举国吊丧了!” 皇帝怒极,他生平第一次被人拿剪刀指着,还出言不逊,正欲上前教训,却连病床都没下,就忽地猛烈地咳嗽起来。 “你溺了水,身体虚弱,我已经找村里的土方大夫来看过了,给你开了几个方子,你还是好好歇着吧。”娜依塔公主掸了掸手中的破衣服,“我没暴露你的身份,放心,连这家老婆婆也不知道,我说我们是乡下来的穷人,来投奔亲戚,可惜亲戚死了。那老婆子可怜咱们,让咱们给她干活,给口饭吃。” 皇帝咳了一阵,目光充满怀疑,许久才发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娜依塔公主发出一声轻笑,她回过头来,甩了甩手中的衣服,又指了指墙角。皇帝看到那一篮筐中,还有几十件衣服要缝补。 “皇帝陛下,我也是一位公主,你以为我愿意给人缝衣裳,就为挣口饭吃吗?”娜依塔公主盯着皇帝,那双眼中野心勃勃,“我这是为了你!” 第172章 365里路哟 “陛下一时不察,被歹人所害,现如今不过是暂避一时罢了,总有重新回到宫里的一日。我相信跟着皇帝,总是会有富贵日子等着我的,苦不会白吃。” 娜依塔公主脸上浮现出两片欣喜的红晕,她冲皇帝微微地笑了起来,心里打着算盘。 往好了想,她说不定能捞着一个皇后,哪儿的皇后不是皇后?这里的皇帝反正又不知道她的底细,趁着他身体虚弱感情空虚,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候! 再退一步讲,就算当不成皇后,她也捞到一个中原男宠,玩一玩也是好的。男人嘛,总是新鲜的更好,玩一阵子也是好的。 娜依塔公主这样想着,眼珠情不自禁滴溜乱转,她虽未明着笑出声,可心里高兴,整张脸都跟着上扬。害得还躺在床上的皇帝,咬紧了牙关,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你放心。”娜依塔公主柔声说道,“我不会让任何人发现你的秘密,跟着我,你一定会很安全,谁要是对你不利,我就杀了谁!我会护着你,直到你东山再起的。” 皇帝听了毛骨悚然,只觉得这其中必定有阴谋。但他表面不动声色,凝视了娜依塔公主许久,才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回答:“那就……劳烦你了。” 娜依塔公主微笑着又拿起了衣服,耐心地缝补起来。 皇帝重新躺回床上,可边上坐着这么一位尊神,他哪里还睡得着。 过了片刻,皇帝低声说:“等过几日,我身体好了,你随我南下。” 娜依塔公主吃惊地看着皇帝。 “想让朕随你摆布,别做这种春秋大梦。”皇帝虽然生着病,可却半分也不会退让,只平淡地警告,“朕一定会第一个让你死。” 娜依塔公主微微一笑:“那皇帝陛下,我们就走着瞧吧。” 有了卫队的护送,赫连翊回程的速度比先前快了不少,也不需在路上耽搁,食宿一路上都有人打点好,比他单枪匹马一人行动,省去了不少麻烦。 长大了以后再来中原一趟,赫连翊最深的感触,是处处都是人情世故。他去宫里救裴静,多亏了这些熟人帮忙,这次有卫队送他回来,也是看在裴静的面子上。 他现如今慢慢开始懂了,人活一世,就是为了几个朋友,几个知己。至少对他而言,要先心里爱着谁,才能慢慢地学会去爱更多的人。 赫连翊不出半个多月便抵达了边境。 他来时还是盛夏,可一眨眼,半个月又过去半个月,这会儿过了边境,风一起时,已有些凉意。 四时变幻总是很快,就像这局势变幻一样快。 四面风声大作,那些卫队扯开嗓门对他大喊:“三殿下,我们就只能送你到这里,前途多艰,你多保重。” 赫连翊牵着马,对他们说了声:“回去替我谢谢小王爷。” 卫队长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和一张地图,递给他。 “罗斌大将军的府邸就在城中,离此处不过十余里,若殿下有任何事,可持此玉佩去找大将军,他定会鼎力相助。” 赫连翊点点头,之后快马疾驰离去。 他首先绕去了东市,去喝了杯奶茶。东市一如既往的热闹,也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竟然也自发变得更为牢固。原先搭的草棚子不结实,现在干脆修了十二根墙柱子,中间再搭建了一整排木头的顶,在顶上铺了一层茅草和瓦片,形成了一片大回廊,现在真有几分城镇的模样。这下就算再怎样刮风下雨,都安然无恙。 他在东市休息了一会儿,在这里静静地感受故乡的气息,许久没有回到家乡,他有种亲切的熟悉。 同时,他也在等着,等着有人将他回来的事传出去。 之后天色渐渐暗下去,赫连翊一路朝澜沧城而去,沿途远方的银河亮起来,在天空流坠成一片,而渐渐的,远处的火把也亮起来了,有许多人在前方等着他。 率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五彩的羽毛,那些羽毛鲜亮明丽,在火把之下像一片燃烧的七彩祥云。他看见许多人们的目光也都燃烧起来,他们夹道欢迎他,崇敬又迷茫地看着他,而站在最前方的,是占星大师库尔坎。 赫连翊许久不见库尔坎,大多是时间,库尔坎大师都将自己关在一座高达百尺的望星台上,夜观星象,预测近日的风雨,好让牧民将牛羊送去合适的地方。 他是各部落中一位格外特殊的人物,所有人都尊敬他,都相信他说的话。赫连翊见到他,也必须停下马来,对他毕恭毕敬地行礼。 若说真有神,那么库尔坎大师才是最接近神的,在许多牧民的眼里,库尔坎大师都能与神沟通,传来上天的旨意。 库尔坎大师脸上涂着鲜艳的油彩,他的目光慈祥而富有悲悯之色,眼角深深的皱纹延伸向鬓角,就好像神秘的星盘在他脸上划过,留下一些深刻却又难言的秘密。 赫连翊停下了马,却没有下来。 他虽尊敬库尔坎,却也有皇子的威严,只是拉住了缰绳,平静地问:“库尔坎大师,您在这里等我?” 库尔坎大师发出嘶哑的声音:“三殿下,我听闻你去寻找公主的下落了。” 赫连翊点点头。 “那么公主何在?” “此事我正要请教库尔坎大师,有传言娜依塔公主被罗刹女附身,引发天地震动。我前去寻找她的踪迹,却无功而返,库尔坎大师神机妙算,能否算出公主的下落?” 库尔坎大师的双眼慢慢地睁大了,张嘴轻声呢喃,似乎念出了一句神秘的咒语,又似乎是在为公主祈祷。大师头上戴着一簇羽毛制成的冠,随着身体的轻微晃动,头顶的冠也随之摇晃起来。 赫连翊眼尖,他刚从外地回来,即便是自己的家,看起来也是新鲜的,所以对一些事情反应敏捷。他忽然发觉,库尔坎大师头上的冠,有点像一条游动的蛇。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并未浮现在他的脸上。 第173章 算命的骗子 库尔坎大师不知算出了什么,神色倒是激动起来:“罗刹女乃万鬼之母,三殿下找不到她不要紧,公主既已中邪,一定会隐藏自己的行踪。倒是殿下要小心千万不要靠近她,免得被她的戾气所伤。” 赫连翊倒是有些好奇,怎么个伤人法。 “三殿下,请您先下马来。” 赫连翊面不改色,他迟疑了片刻,一紧缰绳,翻身而下。 库尔坎大师上前一步:“请殿下随我前去沐浴更衣,以免被罗刹女的煞气所伤。” 又来?赫连翊记得他上回从中原回来,也是这个流程。 上次的体验着实不好,差点给赫连翊泡中毒了。看来那件事之后,库尔坎大师丝毫没有反省自己,当然也有可能反省过了,给他“净化”的料包添了些新的偏方。 “殿下,为了你的臣民,请快快洗去身上的煞气!切莫被妖邪所伤,祸及百姓。” 见赫连翊站在原地,大师上前一步来拉他。赫连翊就这样被连拉带拽地拖走,库尔坎大师将他拉上一辆马车,一路拖走。 上车的那一刻,赫连翊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一切他似乎都好像经历过,接下来,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不会顺利回去了。 赫连翊被带上马车,明显地感觉到,上车以后马车调了个头,并未朝澜沧城的方向而去。 他倒是并不诧异,许多事情从未按照他设想过的方向发展,他早已习惯,干脆先闭目养神,蓄锐等待。直到大半夜过去,马车停下来,赫连翊听到马车外传来一声叫喊:“三殿下,请下马车吧。” 赫连翊轻轻撩开车帘,他朝外边一瞥,发觉这里竟然从未来过。眼前的风景他很陌生,这是一处隐藏在山崖之中的山庄。四周乱石林立,山庄前挂着几只被风吹得残破的灯笼,随风轻轻地摇晃。 前有假裴静的假王府,后有库尔坎大师的山庄,赫连翊甚至都已经猜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了。 赫连翊走下马车来,四处望了望,风在乱石夹道中愈发凌冽,他不由得感慨道:“库尔坎大人好兴致,我不曾想过,你整日在望星台上沐日月之光,竟也有隐于山林的志趣。” 库尔坎大师虔诚地走过来,托住他的手,扶着他慢慢往前走去:“殿下见笑了,此山庄正是为殿下准备,而非是为了我自己。” “为我准备,可惜我住惯了皇宫,不喜欢这些荒郊野岭的地方,在我七老八十以前,我还不打算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待着。” “殿下错了,这里是专为殿下洗去身上的污浊而准备的,接风洗尘以后,殿下自然可以回到宫殿之中。” 眼前的大门开了,赫连翊在漫长的吱呀一声中,抬脚迈入门内,嘴里着实不留情地说了句:“库尔坎大师,你可真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在我的地盘上,却学中原人搞这些东西,你说的话,也越来越让我听不懂了。” 库尔坎大师低声未语,默默将他迎了进去,而当他进门的一刹那,背后的门全关上了。 “殿下,你说我身在曹营心在汉,真是错怪老臣了。老臣毕生钻研,只是为了弄明白头顶这片星空,究竟对我们说了什么。” 赫连翊不免也朝天空望去:“大师有何高见?” “谈不上高见,老臣整日观摩星象,无非是想弄明白,老天爷给了你我什么样的旨意,未来这些年,这天下究竟会落到谁的手里?至于别的,就非老臣能力所及了。” 库尔坎大师的声音沙哑,像是有风钻进他的身体,再穿透钻出来,他的声音如同风车轮旋转时那样,发出咿呀的低语,一时有些不像是人发出来的。 “星象会告诉我们,关于世间的答案。它告诉我,你是草原的苍鹰之神,是我们的守护者,所以我才选中了你。” “你选中了我。”赫连翊对此不屑一顾,“你的确选中了我来当这个替罪羊,可惜许多事,后来并不如你所愿罢了。” “三殿下,你身上果然沾染了中原的邪气。”库尔坎大师抬起头,用沧桑而怜悯的目光凝视着他,干涩地吐出一句话,“它让你变得争强好胜了,这样不好。” 赫连翊略含歉意地低下头:“那么库尔坎大师,星象也告诉你,娜依塔公主是罗刹女降世,对吧?” 库尔坎大师的脚步轻轻一顿,之后他的脸上浮现出深深的微笑,那个微笑充满了欣慰的神色:“三殿下,你是草原最聪明的孩子,我没有看错。” 库尔坎大师说罢,微微地咳嗽了几声。 山庄内的灯火一下子亮起来,山庄外的灯笼虽破旧,可山庄内亮起的灯却明亮干净。 赫连翊看到随着灯亮起来,许多人从堂内走出来,几乎密密麻麻出现了近百人,这些人全都穿着蛇鳞纹的衣服,而从他们之中走出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奎木狼。 赫连翊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他们斗了这么久,在他眼中奎木狼已经死了,甚至一度怀疑奎木狼真的死了。没想到隔了这么长时间,他们终于又见面了。 奎木狼这几年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甚至已有了几缕白发,鬓角在风吹之下扬起灰白的长发,赫连翊看到那只仅剩的独眼,已经黯淡了许多,只是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又微微地亮了起来。 “好久不见,三殿下。”奎木狼眯着眼睛,细细打量着他,“你这些年可好?” “我当然好。”赫连翊上前朝奎木狼走去,目光落在那张熟悉的脸上,“倒是你,处境似乎不妙。” 奎木狼张狂地笑了起来,赫连翊的目光越过奎木狼,落在奎木狼身后的那些人,最后落在库尔坎大师的身上。 库尔坎大师所言不假,他毕生都在研究星象,这山庄中有五座石像,分别是奎木狼、心月狐、亢金龙、危月燕、昴日鸡,正中央则是一条蛇,沿一块太湖石崎岖而上,吐着舌直指苍穹。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还不是落到了我们手里。”奎木狼的声音从他背后幽幽传来。 -------------------- 奎木狼:没想到还有我的戏份(美滋滋) 第174章 传奇F5-1 “你一个死人,说话是没有用的,你就算说破了天,奎木狼也已经死了,现在你对我而言根本不重要。” 赫连翊的瞥见奎木狼的白发,流露出一丝怜悯。 “奎木狼,再过几年,我就要认不出你来了。” 奎木狼侧过脸去,赫连翊看奎木狼紧紧握拳,满腔愤恨却又无可奈何,竟然觉得也有些凄凉。 赫连翊扫过奎木狼,又望向库尔坎大师。 “不过,看来传言娜依塔公主是罗刹女,也是你们散布出去的消息,毕竟,你们煞费苦心地建了这么大的一座山庄,召集了这么多人,总是能办到的。”赫连翊走到心月狐的塑像前,伸手敲了敲,打趣道,“不过心月狐已死,这石像倒是也不必再留着了。” “心月狐死了?”一个女人惊声叫起来。 “当然。”赫连翊回过头来,看见一个戴着斗笠的女人,他回答得斩钉截铁,“我亲眼所见,可惜不是死在我手上。” 几乎那一刻,女人要扑上来,被奎木狼伸手拦住。 “此事是真是假,还尚未可知,他现在满嘴鬼话,谁知道他是不是在欺骗你!” 奎木狼竟然会这样说话,很是出乎赫连翊的预料。 赫连翊倒是也挺想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在奎木狼眼里,已经成了鬼话连篇的狡诈之徒了。 奎木狼用独眼死死盯着赫连翊:“你若上前,他就会趁乱劫持你,到时候再趁机逃走。” “怎么说得好像是我要劫持你们似的?”赫连翊难掩嫌弃,“明明是你们将我骗到这里来,就不必再装什么好人弱者了吧。” 被奎木狼拦住的女人又嚷嚷起来:“心月狐到底怎么死的?” “是娜依塔公主杀了心月狐。心月狐将她骗入燕国皇宫之内,自以为胜券在握,可不料娜依塔公主被激怒,第一个就将心月狐杀了。”赫连翊不顾奎木狼阻拦,也不顾四周群狼环伺,不紧不慢地开口,“这叫什么,人算不如天算?库尔坎大师既然精通天象,可曾算到了这一层?” “这是我算的,与宗主无关。”一个男子声音尖细,慢慢走上前来,手持一把羽毛扇,冲赫连翊一躬身,“可就算在下所算略有差错,三殿下今天不也来了这里,落入了我们之手。” 赫连翊嗤笑:“你们想要的是燕国的皇位,抓我干什么?” 昴日鸡轻拂羽扇,声音飘过来:“三殿下若能相助,我们可就不止能得到燕国的皇位,别的东西,自然也能得到。” “心月狐已死,而你又与燕国的皇宫贵族私交甚密,有些消息,自然还要劳烦殿下告诉我们。”亢金龙是个声音浑厚的汉子,他伸手一点,指着赫连翊耳边那枚小小的耳坠,“黄金在中原可是好东西,他们当作重要的礼物款待贵客,殿下千里迢迢去寻找娜依塔公主的下落,想来也有你燕国的旧友会面了。你既然连心月狐死了都知道,看来,一定知道许多我们想知道的消息。” 赫连翊伸手将那枚耳坠摘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就这么点大的黄金,还要遭人惦记。难怪裴静说礼轻情意重,这情意在这儿等着呢。 “你想知道什么?”赫连翊掂量着手中的耳坠。 “燕国的皇帝,去哪儿了?” “不知所踪。” “既然如此。”亢金龙望向库尔坎大师,“看来心月狐已经得手了,这皇宫已然改朝换代了。” “那皇帝不过是失踪了,又不是死了。”赫连翊虽然与裴静的皇兄并无交情往来,眼下也不肯松口让他们抢占了先机,“更何况心月狐已死,你们在燕国朝中铺的人,也已经全都清算完了。” “那皇帝一旦离开了皇宫,再想要回去,可就难了。”昴日鸡再次发出咯咯的笑声,他走到赫连翊身旁,拿羽扇遮着脸,对他轻声低语,“三殿下,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此时朝中空虚,正是有机可乘的时候。不过眼下利在我而不在你。就算你的朋友当了皇帝,我们也一样能把他弄死!” 赫连翊心中顿时一惊,他明知这是激将法,可却依然心头怒起,抬手持刀刺向昴日鸡的脸。昴日鸡手中的羽扇一挥,那羽扇被一刀劈砍,散成无数羽毛飞散而去,赫连翊刀在手中换了个边,瞬间勾住了昴日鸡的手腕。 昴日鸡既喜欢舞袖弄扇,手腕是最暴露在人眼前的地方。赫连翊朝他手腕被轻轻一划,昴日鸡便被挑断了手筋,顿时血流不止。 昴日鸡连连踏步朝后逃去,向后一滑便躲在石像背后。 而此时,奎木狼正在赫连翊背后,怒喝一声从他身后扑来。 可还未等奎木狼动手,赫连翊就听见他身后传来一声惨叫,那惨叫声是危月燕发出来的。 赫连翊蓦地收手,转过身来。眼前的一幕让他惊讶不已,奎木狼竟被库尔坎大师,从背后一剑给杀了。 奎木狼难以置信地瞪着两眼,望着穿膛而过的剑,他紧咬着牙,张了张嘴,却只喷出一口血。库尔坎大师紧闭双眼,将剑拔出,奎木狼就地倒下,鲜血从他身下流出,溪流似的蜿蜒前去,流到赫连翊脚边。 “放肆!谁敢对三殿下无礼?都给我退下。”库尔坎大师沙哑苍凉的声音在山庄中回荡。 在山庄众人的注目之下,库尔坎大师将手中的剑扔在地上,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声响,他踢了一脚奎木狼的尸体,那尸体翻腾了几下滚到赫连翊面前,赫连翊低头看见那大滩鲜红的血迹,确认这一次,奎木狼已是真的死了。 “三殿下,是我选择了你成为苍鹰之神,你生来就是要做草原的王。奎木狼觊觎皇位,本就该死,我之所以留他到今日,就是为了让三殿下亲眼看着他死,好消三殿下心头之恨。” 库尔坎大师说得字字铿锵有力,一边说着,一边朝赫连翊走来。 大师虽已将剑扔了,可手上也沾了一点血迹,走过来,慈悲地伸手,将血迹抹在赫连翊的脸上,可赫连翊的神情却冷得不能再冷了。 -------------------- 下周全都是剧情哦,宝宝们不喜欢看剧情,可以不买,到感情线了我会在标题提示滴。 第175章 邪恶老登 赫连翊已不再会相信这些把戏,他只感到毛骨悚然,他孤身一人势单力薄,只好紧紧握着刀。 什么效忠于他,什么敬重他,都是假的。不过就是奎木狼没用了,被库尔坎大师趁机杀了,顺道给他立立威罢了。现在形势在敌不在他,他以前从未想过,这一切竟与库尔坎大师有关。不愧是大师,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倘若他动手,库尔坎大师身后的这些亲信们,会同时朝他扑过来,他胜算不大。可若他不反抗,库尔坎恐怕会另有所图,趁此机会要挟他。 “三殿下,我会保护你的安全,请你不要害怕,我一直效忠于你。” 库尔坎大师伸手轻抚赫连翊的脸庞,慈爱地笑了起来:“只是,殿下要想长久获得神祇的庇佑,就要依照老臣的吩咐去做。” 赫连翊轻轻地笑了起来:“大师,难怪你杀了奎木狼。你杀了他,是为了给我腾个位置。” “奎木狼在这山庄的诸位星官之中,武艺最为高强,可他却败在你的手下,殿下本就是草原最受尊敬的人,取而代之,最为妥当。”库尔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殿下。报仇最大的乐趣,就在于将昔日对手踩在脚下。你取代奎木狼入主山庄,继续当你的皇子,无非是多了一层身份,你什么都不会少,于你而言并无损失。” 赫连翊重重甩开库尔坎的手,脸上也结起一层霜:“我不过是没少什么东西,可库尔坎大师,却平白无故地得到了很多东西。大师从此便可借我之势,号令整个草原,大师可比我会做生意!” “占星之人,自然不愿让明珠蒙尘,三殿下是草原的珍宝,我自然不会害你。”库尔坎大师在赫连翊身旁缓缓走过,发出一声幽幽叹息,“我知道殿下你心高气傲,不愿听我一个老头子的话。可你愿不愿听我的不重要,这些牧民们都听我的,这就足够了。” 赫连翊冷脸望着库尔坎,深蓝的眼睛近乎变成了深黑色,沉默着却不开口。 库尔坎大师的脸庞,一直流露出慈悲之色,可说出的话却无情:“那些牧民什么都不懂,我叫他们往东他们就往东,叫他们往西就往西,他们习惯了听我号令,根本不会在乎什么对错,我若真想要以此要挟你,也未尝不可。” 说到此处,库尔坎大师微微仰头,追忆起了往事。 “殿下已经领教过了,当初在豸州,奎木狼用几两银子,就买通了那家山野村妇,害得燕国的小王爷差点丢了性命。你难道还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吗?” 赫连翊的心中翻江倒海,他有种想吐的感觉。 “明天我说殿下被妖邪残害了心智,要将你处死,他们也会拍手称快。” 库尔坎冲赫连翊怜悯地笑起来,那笑意是缓缓浮现在脸皮上的,尽管库尔坎在笑,赫连翊却觉得那副皮囊之下,张开了血盆大口,恨不得将他连皮带骨地吃了。 “殿下,你当初杀奎木狼,那些百姓在东市门下拍手称快,为你叫好,你当真以为他们是拥戴你吗?他日,若是你的头颅悬吊在城门上,底下依旧会有人欢呼,这世道就是如此,永远如此。” 赫连翊听着这话,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点点头,发自肺腑地盛赞了一句:“多谢大师教诲。” 下一秒,他毫不犹豫,抬手将刀架在了库尔坎的脖子上。 不出他所料,他刚刚持刀架在了库尔坎的脖子上,周围其余人就忽地四散开去,将他牢牢围在中心。这山庄中除了五位星官之外,还有上百来号的人,这些人对他虎视眈眈,全部身着蛇纹衣裳,手持刀剑,对准了他。 赫连翊倒是心中平静得很,他知道自己出不去,可那又怎样?他不过是个皇子,他的父亲才是草原的王。他就算今天死在这里,也绝不会向库尔坎低头。 “大师,既然如此,我就干脆将你杀了!”赫连翊的声音平静至极,他的刀架在库尔坎的脖子上,一丝一毫都不抖,“我不喜欢被任何人要挟,你想让我听你的,简直是做梦!而且我告诉你,只要我一死,这草原的皇位,还有燕国的皇位,你一个都别想得到。” “三殿下,你年纪轻轻,何必总是谈生生死死。”库尔坎大师挥挥手,示意亢金龙等人退下。 “我不怕死,可你怕,因为你已经老了!”赫连翊的刀沿着库尔坎大师的下颚划过去,松弛的皮肤被挑开,露出深藏在皮下的皱纹。 “你知道自己老了,所以不敢直接来抢,才会打什么星宿的算盘,我看大师才是被妖邪入侵附体,整日妖言惑众,罪该处死!” “若三殿下不愿听我教诲,我也不会强求你。”库尔坎轻叹一声,依旧挥了挥手,“殿下是个有骨气的人,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库尔坎大师抬手之际,赫连翊身后的石像发出一声响动,赫连翊来不及回头,只听得一声机关弹出,无数铁蒺藜出膛,朝他背后扑来。 赫连翊不怕死,但他不想被扎成一只鲜血淋漓的刺猬。他拖着库尔坎大师就地一扑,他这一动,另几尊石像也相继动了起来。 五尊石像真如星宿下凡,四方舞动起来。亢金龙会喷火,危月燕的尾巴会放箭,心月狐的石像抖动时暗器乱飞,昴日鸡发出阵阵尖锐刺耳的叫声,而那尊奎木狼的石像,最为巨大,几个卫士跳上石像,那石像由机关牵引着,仿制的竟然真如古代的木牛流马,缓缓移动起来。 这山庄可真热闹,比东市还热闹许多。 一时间烟尘滚滚,半空中刀剑与铁蒺藜乱飞,周围虽没有千军万马,却一下子震得连声音都听不清。 赫连翊就地一滚,一排铁蒺藜就钉在他胳膊肘附近。他还未来得及翻过身,就听见耳旁传来一声巨响,震得胸口都猛颤了一下。那会动的石像一脚踩在铁蒺藜上,震得连地面都重重晃了晃,赫连翊被一阵扬起的烟灰呛得喘不过气。 第176章 过山车 石像再抬起一脚朝他踏来,赫连翊眼看躲不掉,干脆就顺势蹬了一脚库尔坎大师,毫不留情地将大师当作了垫脚石。这一下踹得很重,丝毫没有半点尊敬老人的意思,他借力顺着石像的蹄子底下钻了过去,一跃抱住了石像的腿。 这石像巨大而笨拙,有三个人那么高,一路前行一路扑簌簌掉下乱石。他躲在石像底下,头顶恰巧是操作机关之人。赫连翊刚站稳,头顶只听见咔嚓一声,一把刀就冲着他的天灵盖直刺而下。 赫连翊倒是也不怕这一下真戳过来,库尔坎大师想抓活的,还不见得真要他的命,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在一片混乱中逃出去。 就在刀尖即将戳到他头发之际,操作机关的人被身后一人飞扑着撞倒,推下了石像。赫连翊在机关的轰鸣声中,看见头顶之人直挺挺的滚落,被石像一脚踩中,但是血污乱飞,顿时成了肉泥。 石像并不稳当,又高又大又笨拙,踩中了人,浑身也猛然一晃。一块碎石当头砸下,砸中赫连翊的手,赫连翊险些就要从石像底部掉下去。 就在那一刹那,一把钢刀直挂下来,赫连翊偏头一避,刀贴着他的鼻尖刺进了石像的齿轮。 头顶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传来:“快上来!” 赫连翊一惊,他抬头发觉是危月燕。 危月燕扑到机关前,重重将机关拉下,石像瞬间半截朝后倒下,前蹄拉起朝上翻了过去。 赫连翊天旋地转,他只觉得一瞬间就被抬起了几米之高,他顺势踩在那把卡在缝里的钢刀上,钢刀一瞬间迸裂,他借势跳在了石像顶部,一拉机关将石像翻了回去。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这石像原本已经快要翻到在地,又重重恢复了平衡,如同一头笨拙的大象,一边浑身掉着石屑,一面缓缓踏步朝前走。 赫连翊一阵头晕目眩,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好像在四周旋转,他本来就不喜欢马车,这下比马车更颠簸的东西出现了…… 四周乱箭齐飞,赫连翊看见一支飞箭冒出来,划伤了危月燕的手臂。可这女子竟一脸决绝地将飞箭拔了,不顾手臂受伤,按动机关朝山庄大门挪去。 这石像太过沉重,直挺挺朝山庄大门撞去,赫连翊眼睁睁看着这石像和大门狠狠一撞,发出巨响。铁门被撞开,而石像头上的部分也被撞断,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手脚发麻。 赫连翊紧紧拉着机关,只觉得胸口震得剧痛无比,耳畔嗡嗡直响,什么都听不清。他低头一看,虎口撞得鲜血淋漓,再往后一瞥,危月燕竟然直接撞晕了过去。 赫连翊关键时刻绝不心慈手软,他一把将危月燕推下了石像。这万宿山庄全都是一丘之貉,这个危月燕想用苦肉计博取他的同情,简直是做梦! 危月燕摔倒在门下,那石像再抬起前蹄,重重朝门外踏步而去,随之发出一声巨响,那一声巨响将危月燕惊醒,而此时,山庄的大门也被轰开了一条缝隙。 石像虽能动,可身形巨大,到底不如真的坐骑好使。抬起的前蹄绊在山庄的门槛处,哐当一声,狼头朝前砸了下去,撞掉了半个,再猛朝后退去,撞在门上,将大门撞出一个深深的凹槽。 一时间,石像像是爆炸似的轰开了。 赫连翊被巨大的冲击力甩了下来,所幸这山庄外都是泥地,他这一摔也不过打几个滚在草丛里滚一圈。 他浑身是灰地爬起来,趁乱转身就跑。他身旁没有马匹,也没有任何护卫,只得朝人群多的地方狂奔。他先是顺着有人的地方奔去,眼见着道路熟悉起来,一路又朝有火光的地方跑去,这才发觉,不远处竟是金玉兰的黑店。 这倒是躲避的好去处,他眼前一亮,急急前往黑店跑去。金玉兰的黑店里鱼龙混杂,除了草原上倒卖金银的客人,还有各路西域的商人在此做地下买卖,像这样的销金窟,最是藏身之所。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没人敢惹这里的人。 真是时也命也,库尔坎大师虽能愚弄百姓,可这里的亡命徒不会听他的。这帮人若是碰上库尔坎大师,只会第一时间抄刀子跟他玩命。 赫连翊深夜敲开了金玉兰的黑店门,他身无分文,唯一剩下的就是裴静送他那对耳坠,虽然小了点,可典当了也能换不少钱。生死攸关的时刻,就顾不上情意绵绵了,赫连翊毫不犹豫地将这对耳坠当作路费,塞进了金玉兰的手里。 还真多亏了这点黄金,金玉兰见到他,赶紧将他迎进屋子。赫连翊前脚踏进院内,听到身后扑通一声,猛一回头,发觉危月燕竟然跟来了。 刚才万宿山庄那么大阵仗,都没吓到赫连翊,身后跟来一个人,着实把他吓一跳。库尔坎大师,果然给他留了个后手。赫连翊心里暗骂:你这个狡猾的老东西! 不过他果然没有猜错,危月燕刚才的反应与其他人截然不同,的确也是库尔坎大师计划的一部分。 金玉兰见身后跟了个女子,面露惊诧之色,小声询问:“三殿下,此人可是跟你一块的?” 赫连翊望着危月燕,反问:“你觉得呢?” 金玉兰心领神会,她当即拿起院门里的砍柴刀,笑嘻嘻地朝危月燕走去。 “三殿下放心,咱家帮你把她处理了就是,宰了,明儿个给您蒸人肉包子吃。” 赫连翊扭头朝屋内走去。 他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因此危月燕是死是活,全凭她个人本事。他并不知道危月燕刚才为什么要帮他,如果她打算进来给他一个解释,她自然会想办法活下去,当然,他也会配合演戏。 他进了屋,店小二不是第一次见他了,快步迎了上来。见他浑身都是灰,手上还在流血,赶紧送来了药和换洗的衣裳。赫连翊也顾不得这许多,出门在外,身份还是要的,他赶紧去洗了个澡,再换了身衣服,等他穿上新衣服,店小二送来药膏,他突然又变成了一只头发湿漉漉的卷卷小羊。 -------------------- 嘿嘿宝宝可爱捏。 第177章 患难见真情 店小二对他客客气气,招呼说:“三殿下,我这就给您安排住处。” 他非常小声地说了句谢谢,声音听起来有点委屈,店小二受宠若惊。 赫连翊有温柔的一面,只是不常见。在他刚洗完澡的时候,在他睡意朦胧的时候,在他偶尔笑一笑的时候,在他觉得安全的时候。 其实,他有很多时候都是很温柔的,只是总无处施展。苍天无情,连让他做个好人的机会都不给。最开始,他也是个可爱的孩子,他长成现如今的模样,披上了冰冷坚硬的外壳,也有许多非他所愿的地方。 他拿着一块毛巾,慢慢拧掉头发上的水渍,一缕缕拉直,拉到发梢之后,头发再弹回去,成为一个更大的卷。以前裴静老喜欢拉他头发玩,后来他自己也这么玩,好像已经成了习惯。 店小二上前来,冲他鞠了一躬:“丙字二号房是给您开的,您要是累了,可以去那儿休息。” 他出门在外,凡事都留着心眼,头发还没擦干,先停下来问:“谁开的?” 店小二凑近了悄声说:“原先那个叫梁万春的,给了咱家老板娘一张百两的银票,预先在咱家这店里留了个空房间,说以备不时之需。这丙字二号房不惹眼,虽然偏了点但十分安静,是个好位置。” 赫连翊对刚才把耳坠当了这事,有一丝丝的后悔…… 患难见真情,赫连翊一闲下来,还真有点想裴静了。走的时候也没好好道别,现在想来心中生出许多愧疚,可真要道别,又舍不得。他正心头百转千回之际,忽然惊觉:方才他不慎将心月狐已死之事暴露了! 他擦着头发,心一下子揪起来。 坏了,说漏嘴了。 刚才山庄里库尔坎大师的反应,明明是不知道心月狐之死的,如此一来,他们一定会有所行动,裴静恐怕会陷入危险。 他一下子慌乱起来,可尚未等他的恐惧铺满心头,余光就瞥见危月燕踉跄着进来,她捂着受伤的手臂,头发凌乱,面色苍白地坐在桌前。 还是跟进来了,库尔坎大师软硬兼施,赫连翊无奈之下只好叹气。但光叹气也没用,赫连翊眼尖,瞥见她头上的几支发钗全都没了,想来是全给了金玉兰。 见赫连翊望向她,危月燕的目光也不避讳,她愤恨地看过来,咬着牙吐出一句话:“心月狐真的死了?” 事已至此,那就跟他们接着斗一斗吧。 赫连翊点点头,走过去在她眼前坐下,顺便招呼店小二上点吃的。 “她当然死了,被娜依塔公主杀了,我亲眼所见。” 危月燕紧要牙关,攥紧了拳头,她手臂上刚止住的血又溢出来,望着赫连翊的目光中积满了仇恨。 赫连翊倒是不怕,反倒冷冷地笑了起来:“怎么,你要为她报仇?” “当然。” “我还真不知道,你们之间竟然也会有情谊。” “她是我的妹妹。”危月燕的眼睛一眨,眼泪顿时盈满眼眶,“我们姐妹已经很多年没见了,不成想……她竟然死了。” 赫连翊并不会为此动容。 什么姐姐妹妹,现在全凭危月燕一张嘴胡编乱造,真假难辨的时候,他全当笑话听。 店小二送来了一碗牛肉面,他一筷子下去,隔着热腾腾的面,对危月燕冷言相讥:“心月狐可从未提起过你,她心高气傲,连奎木狼都看不起,只觉得不如自己善于隐藏,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可惜大业未成,反倒丧命,她心里可没有你。” 危月燕不出所料地生气起来,她甚至气得站起身来,却又因为过于虚弱,摇晃了一下身子,跌坐在凳子上。 “我的妹妹……生前是什么样子的?” “面容丑陋,性格也阴损毒辣。”赫连翊的评价字字诛心,“死不足惜。” “你!”危月燕这下终于气得拍桌大叫,“不许你污蔑我的妹妹。” 赫连翊只坐着吃面,他的脸上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就冲你刚才朝我大吼大叫,我就能招呼老板娘,将你剁碎了,扔到山里喂狗!” 周围有些食客朝这边看来,脸上尽是探究的神色,周围的人有些断发文身,有些面目阴狠,没一个是好惹的。 危月燕不甘心地坐下,斜靠在桌前:“三殿下,我刚才可是救了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我对你还不好吗?我都没有直接动手杀了你,还让你坐在这里跟我说话,这还不够好吗?”赫连翊十分惊讶,语气倒也缓和下来,“难道我要爱上你吗?” 危月燕一时被说得无言以对。 她垂下眼帘,又偷瞄了赫连翊好几眼,干脆开口:“三殿下,我若弃暗投明,你可愿意收留我?” 总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赫连翊松了一口气,他还怕铺垫得更久。 赫连翊心中毫无波澜,却故作惊讶,甚至还手一抖,故意掐断了一截面。 “我的妹妹死了,库尔坎对自己人说杀就杀,不讲半分情谊。”危月燕的语气悲凉,“我虽为五位星官之一,可是个孤苦伶仃的女子,现在连世上唯一的亲人都没有了。若是库尔坎再有行动,危险的事一定会让我去当挡箭牌,我自身难保,还不如趁早弃暗投明。” “你的反应倒是比你妹妹快不少。” 危月燕的脸上闪过一丝喜悦。 “不过,你能混到五位星官之列,想来一定是为顶尖高手。你的长处是什么,撒谎骗人?还是潜伏到敌人身边?你与心月狐既是姐妹,想必也互通过有无,彼此十分了解。” 危月燕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却又极快地闪过一丝狡黠。 “我当然有过人之处,只要殿下肯收留我,我自然会让你知道的。” 赫连翊并未搭理危月燕,他独自坐在一旁吃面,出于好心,也让伙计给了危月燕一碗吃的。 危月燕倒是也不客气,端过来就吃。 既然裴静给金玉兰的钱够多,那么他便要金玉兰再给他找来一匹马,并要来一张地图。第二日天还蒙蒙亮,他就抄了条小道,沿小路出发去了澜沧城。 至于危月燕,她倒是挺擅长鬼鬼祟祟地跟在人后面,赫连翊来到澜沧城是傍晚,可再过了两个时辰,危月燕也追了过来。 -------------------- 裴师傅:已安排。 第178章 异地恋 赫连翊没空搭理危月燕,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宫殿,赶紧找来鹅毛笔,给裴静写了封信。 这是一封道歉信,虽然全篇赫连翊都没好意思道歉。但是,赫连翊一惊一乍地在信里提到:完了完了,他一不小心把心月狐死了的事说出去了!他们知道燕国的皇帝下落不明了!不过他倒是也发现了一些线索,他家附近果然有个老贼!老贼的名字叫库尔坎,是部落们都敬仰的占星大师,这老贼现如今知道心月狐已死,燕国的皇帝不见了,一定会立即行动,趁虚而入,请务必小心,实在不行先装死,躲过这一波再说。另外,他不小心把金耳坠弄掉了,下次再给他弄一个来。 这封信写得字迹潦草,内容也颠三倒四,赫连翊十分担忧裴静的安危,匆匆写完信,就赶紧差人去送。为保险起见,他只字未提裴静的本名,只写了让梁万春收信。 梁万春只为了他而存在,旁人不知道这些,赫连翊在写完信之后,才忽然意识到这件事,惊讶于有了梁万春这个身份,他们就可以私底下偷偷来往。而只要这封信能交到罗斌大将军手中,一定能顺利让裴静收到。 这人还考虑得怪周全的,赫连翊心中闪过一些柔软,不枉他远在天边,还惦记着裴静在洛阳的安危。 因为忽然想到了裴静的好,所以赫连翊特地找了一个漂亮的封袋,在上边滴了一个特别的火漆。这种信封是先前投靠他的十字军带来的,来自欧洲,上边压印着好几朵玫瑰。洛阳不会有,是给裴静的独一无二的东西。 倘若时间够,他甚至还愿意再找个时间,将书信润色一番。可惜时间紧迫,他写完了信,就匆匆差人去送。而他前脚刚刚将书信送出,立即调集了一整支精锐的部队,严查万宿山庄。 必须立刻让各部落将领,都知道万宿山庄的存在,既然库尔坎大师用牧民威胁他,那赫连翊就招呼除了牧民以外的人一起上。 牧民有粮食,可赫连翊手里有兵,再算上钱,好像还是他这边占点优势,谁怕谁啊? 赫连翊难得这样兴师动众,调精锐大军搜查某地,且还是半夜突袭。这大晚上的,忽然四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啊不,是马蹄阵阵鸣金之声四起,大家都很兴奋,全都跑出来看动静了。 当然了,有胆小的也有胆大的,除了慌慌张张躲起来的,还有更多的人围过来看热闹。 万宿山庄位置隐蔽,四周乱石林立,鲜有人知。可过了今晚,此处可就热闹了起来。乌泱泱一群百姓跟着军队过来一探究竟,几百年没人烟的地方,忽然就跟新开的集市一样热闹。 周围的人们这才知道,原来此处有这样隐蔽的一座山庄,而山庄的大门已经被撞破,门口也有昨夜搏斗过的痕迹。但大家因此更兴奋了,豁,这大门、这残破的石像、这躲起来的叛贼还有追杀而来的铁骑…… 在深沉的夜色之下,火把照亮了黑夜,也照亮了牧民的许多想象。 赫连翊率人四面将山庄围得水泄不通,之后破门而入搜查,可山庄内的石像俱已捣毁,只剩下一地的废墟。赫连翊踩着满地的碎石屑朝里走去,看见军士挨个将山庄内的房门打开,可那些屋子内已经没有了人的踪迹。 有人来禀:“殿下,想来这里的人,都已经逃走了。” 赫连翊毫不犹豫地下令:“把那个危月燕叫来,让她带头,搜查所有房门暗道,小心有机关!” 危月燕在赫连翊的监视之下,率众人将这已成废墟的万宿山庄,翻了个底朝天。四周灯火通明,可山庄已在一夜之内,被搬空了。 几百来号人,眨眼之间便失去了踪迹,赫连翊的脸色在火把之下,愈发阴沉冷峻。 将士走到他身旁,低声问:“殿下,这怎么办?” 赫连翊四下巡视了一番,转身朝门外走去,他见一群人正围在门口议论纷纷,于是上前去,冲一个年迈的老头笑了笑:“老先生,你们可知道这山庄里的人哪儿去了?” “我们原先都不知道这里有人。”老头佝偻着背,一把白胡子缠在脸上,两眼眯着,眼角的皱纹密密麻麻,偏偏嗓门大得惊人,“三殿下,我们都不知道,这附近有这么大的一个山庄呀!” 赫连翊半信半疑:“这么大的山庄,这么多人,就算吃喝也会有动静,怎么会让旁人毫无察觉。” 危月燕从赫连翊身后冒了出来,挤过人群,走到赫连翊身侧。 “这万宿山庄周围地势险峻,有乱石阻挡,极其隐蔽。平日里宗主不在山庄内,山庄的弟兄们便不会轻易外出行动。”危月燕想靠近赫连翊,却被周围将士拦住,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身旁的将士,只好在那里继续说道,“若有靠近山庄的附近村民,格杀勿论。” 赫连翊转头问老头:“老先生,她说的可是真的。” 老头耳朵不好,嗓门倒是极大:“啊?她说什么?哎,不过这地方闹鬼,有些人以前来过这附近,可却有去无回呀!久而久之,这里就没人赶来了,还有人传言,这里闹鬼!大半夜啊,常常能听到奇怪的响声,还有黑影出没。” “既然如此。那么看来你说的是真的。” 赫连翊轻瞥了一眼危月燕,示意将士放开她。 危月燕十分爽快:“我既然已弃暗投明,当然不会再有隐瞒。” “那你说,他们都去哪儿了?你们还有没有别的藏身之所。” 危月燕一时语塞,赫连翊周围那名将士见状,又无情地将她拦住了。 “他在蔓沧城有住处,他或许已经回去了。”危月燕见又被拦住,一时语气也变得嘲讽起来,“三殿下可别忘了,宗主在蔓沧城,有一座很大的宫殿,不论如何,宗主依旧有大师身份自保。” 赫连翊心中一沉,他有种不详的预感,他的确又晚了一步,他的确应当直奔蔓沧城抓人。 第179章 大师风范 “三殿下无需过于担忧。”危月燕一把将将士推开,走到赫连翊身旁,用只有他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你提前去,也抓不了他。库尔坎大师何罪之有?他从无谋逆之心,对你尊敬有加,还为你杀了奎木狼。他为你做了这些事,你却还要抓他,只会引得牧民对你多有微词。他们会说三殿下年轻骄纵,也变得开始猜忌臣子了。这自古以来君王猜忌臣子,都是大忌啊,三殿下可千万不要上当。” 老奸巨猾的东西!赫连翊一时发觉还真奈何不了库尔坎。 那这个危月燕到底又是来干什么的?是派来告诉他,别挣扎了,他斗不过库尔坎大师的吗? 库尔坎以占星的能力为牧民所爱戴,这些牧民不知原委,在得知所有的真相之前,库尔坎大师是绝对安全的,而他一旦有所行动,反倒会遭人口舌。 赫连翊意识到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如黑夜一样慢慢将自己包围。他只觉得背后发凉,他现在格外庆幸那一封给裴静的信送出去了。 这才短短几个时辰过去,赫连翊忽然发觉,自己的处境,已经比千里之外的裴静,更加糟糕了。 他觉得这一切非常可怕。若不是他私下还跟裴静有联系,倘若他跟裴静只是普通朋友,甚至真的反目成仇,那库尔坎大师几乎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他们互相厮杀,而在他们两败俱伤之后,将他们两人都轻而易举地除掉。 待到那时,天底下可就都是库尔坎大师的了。 危月燕见他不说话,沉默着站在原地,脸色阴沉得可怕,在一旁小声地发出一声叹息。 那将士似乎也已察觉赫连翊正在沉思,小心翼翼地朝他看来,并问:“殿下,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赫连翊恍神了好一会儿,才茫然地回答:“先回澜沧城。” 他紧急调军回澜沧城,天色已经黑下来了。草原夜色辽阔,星空像一片萤火虫,漂浮在头顶一片云海中,天尽头有黑色的乌云撕开云雾,露出与黑夜相悖的白色,像一条鱼那样翻开肚皮,从海中飞旋起来,即将抖落满身的水雾。 那场面十分壮观,赫连翊知道马上就会下起暴雨,最多不出一个时辰,一场暴雨就会终结这阵狂烈的风。 他踢了踢马腹,快速朝前跑去。天际边撕裂的云越来越大,风吹过来有一股湿润的凉意,而前方亮起了火光,那是一排手持火把的人,围成一条长龙拦住了他的去路。 赫连翊在风雨来前,再次看到了库尔坎大师。 库尔坎大师在前方等着他。 赫连翊策马朝前狂奔,直至库尔坎大师面前才骤然停下。他听到远处一声闷雷响起,在惊天的火光和雷声中,赫连翊看到那些牧民将他团团围住。 库尔坎大师在风雨中举起双手,朝他怒吼:“三殿下,你杀伐之心过重,以至天地震怒!如此下去,你将为天地所不容!为百姓所不容!” 赫连翊还未开口,身后那名将士就已怒喝起来:“大师,你好大的胆子!你不在占星台上待着,反倒在这里胡言乱语,阻拦大军回城,是何居心?!” “草原并无战事,三殿下却持大令,率兵巡查,闹得民心惶惶,这是何道理?!” “大师此言,甚是可笑!大印在三殿下手中,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还轮得到你来多言!”赫连翊身后的将士比他火气还大,“大师,回你的占星台上去吧,舞枪弄棒的事你不懂,你也不该管。说的直白些,你这是僭越!” 这名将士刚说完,旁侧另一人也大声吼起来:“大师!你一把年纪了,还是回去睡觉吧。就凭你也敢拦大军的去路,再不闪开,这马蹄待会儿可要踏碎你的老骨头!” 库尔坎大师的声音高亢,句句痛心:“娜依塔公主已成了罗刹女,三殿下为罗刹女所害,身上沾了罗刹女留下的邪祟,若不除去,将来整个草原都将为其所害!到时候,你们都将悔之晚矣!” “什么邪祟、妖魔,我看你才是疯了!” “何必跟这老东西废话,你也太嚣张了,我干脆砍了你!” 赫连翊默默在一旁听着,果不其然,这些话术只对牧民们管用,这些久经沙场的勇士,绝不会相信这些。 那名将士怒极要上前来,库尔坎大师却步步迎上前来:“老臣绝无僭越之心,今日老臣情愿一死,也要替三殿下消除身上的邪祟。” 赫连翊并未下马,也并未应答,一滴雨飘落下来,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下去。那一刻赫连翊在想的是,他写给裴静的信,想必已经送达罗斌大将军之手。 这是个连环的圈套,他没有找到库尔坎的把柄,万宿山庄没抓到人,即便是他说出库尔坎大师就是宗主,也没有任何证据。而这些牧民深信库尔坎的话,相信此时此刻,库尔坎大师只是个尽职尽责,披肝沥胆的忠臣良将,相信要驱除他身上的污秽之气。 这些人跟库尔坎大师一起来,就是等着看他愿不愿低头的。 他不寒而栗,狂风中他感到深深的恐惧。那一刻,他终于知道裴静为什么那样斩钉截铁地表态,他绝对不会信鬼神之说。 鬼神是对王的威胁。 赫连翊的心彻底凉下去,那封信恐怕是他现在最后的保命符了。 就在他沉默的当口,库尔坎率先朝他跪下来,库尔坎这一跪,身后的这些牧民也都跟着跪了下来。 “看看这些效忠你的臣民!”库尔坎的声音在疾风中传来,比天边的雷声更近,那种声音像撕裂般发出持续低哑的震动,“趁着入秋的第一场雨,今日老臣率三百妇孺,陪三殿下洗去身上的邪气,望三殿下迷途知返!” 库尔坎大师要用这些老幼牧民威胁他,赫连翊断不能,让这些孩子和妇女,跟库尔坎一起跪在大雨中。 赫连翊察觉到更多的雨滴落下来,那些燃烧的火把,很快就会在更大的雨雾中熄灭。他的心已经提前淋湿了,不需等雨全部落下。 他总是慢一步,已经慢了好几步,但是从现在开始,他不能再被牵着走。 -------------------- 大师开始发力了。 第180章 超绝男低音 “让他们都走!”赫连翊拉了一把缰绳,雨开始变大,他的声音在风雨中渐渐模糊,因此,他在即将熄灭的火光中大喊,“让他们都回家,我留下。” 风雨越来越大,众目睽睽之下,库尔坎大师率先跪在地上,周围那些懵懵懂懂的妇孺也都跪了下来。 库尔坎大师铁了心要逼他屈服,而倘若今日让这些妇孺孩子,陪他在大雨中淋了这场雨,那无论今后有多少烈日骄阳,都无法带走今天这些人心中的水渍。 赫连翊被迫下马,他在下马之前,不得不扔掉了自己手中的金刀。 他身后的将士如临大敌,草原上骁勇的战士们并不服从天命,他们只跟随赫连翊。在赫连翊下马的一瞬间,四周的将士齐齐拔刀,一边后退,一边包围了所有人。 赫连翊冲身后挥挥手,才片刻,他身上就已淋得湿透。他号令:“全都退下!” 身后的将士不服,反倒上前来一步:“三殿下……” “都给我后退,把这些人全都带走!”赫连翊站在雨中,目光淡然,雨水挡住了他所有的目光,他无奈地抬抬手,又轻轻地放下,“你们也去躲雨吧,我有罪,你们都先离我远一些。” “但是,你要留下,我离开之前你也不能走。”赫连翊走到库尔坎大师面前,在他面前虔诚地跪下,“今日就拜托大师了。” 所谓占星之术,驱邪之法,其实十分简单。赫连翊被库尔坎要求在雨夜中跪着,接受暴雨的洗礼,这就是所谓的,洗去身上的污浊。 草原的暴雨绝非洛阳可比,狂风呼号起来,雨冲下来的势头极大,一瞬间从天边撕裂的卷云中倾泻下来,真可谓天地震动。 狂风暴雨中连面前的人影也看不清,就算是强壮的牛马,都有可能在风雨中翻个跟头。人在雨中甚至连气都穿不过来,而雨落在身上,简直如同刀割。 赫连翊就这样在雨中跪了整整一宿。 第二日一早是个晴天,可下了一夜的雨,天一下子凉了许多,清晨的风吹过来凛冽至极。 库尔坎大师在太阳升起之时,被一些赶来的妇孺搀扶起来。他冲赫连翊抬抬手,示意他起来。 赫连翊浑身湿透,他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摇晃了一下差点晕过去,赶紧伸手撑在地上。 他浑身发冷,脸上却发烫,想站起来,膝盖却深深陷在泥地里。 他身后有人喊了他一声,他慌忙抬手挥挥,示意不许有人靠近。 之后,他自己慢慢地,挖开身旁的泥土,挪到一块碎石上。一点点借着坚硬的泥地,将自己的身体撑了起来。 他不能白遭这回的罪,他咬着牙站起来,踉跄了几步,缓缓地抬起头朝四周望去。他看到那一双双在附近,困惑而明亮的眼睛,担忧或好奇地看着他。 他踉跄了几步,草被雨水冲了一夜,很湿很滑,他一步踏出去,摔在地上,耳后连着头仿佛被针扎了一般疼。 他一口气没喘上来,再之后就是有人冲上来,将他架着扶起,赫连翊知道这是库尔坎大师的人,他能感觉到这些人压着他的手臂,将他朝后拖去。 “把三殿下送去夏季牧场。”库尔坎缓缓地抬起手,声音沙哑而充满慈悲,“送他去镜子湖附近休养一阵子。” 赫连翊被人拖上马,这回连辆马车都没了,只是一匹快马,马一冲起来,眼前天旋地转,什么都看不清。这样颠簸了一会儿以后,赫连翊渐渐感到浑身发麻,再之后,他的意识渐渐地模糊。 已是秋天,夏季牧场里已经没有牧民和牛羊了,镜子湖中只有一片湛蓝的湖水。天空整面倒映在湖中,那湖水和赫连翊的眼睛一样清澈明亮,湖中有几只黑天鹅,湖边有一座小小的宫殿,是特地修建的。 这里很安静,环境优美,是个休息的好地方。 赫连翊生病了,他淋了一整晚的雨,第二天发了高烧。 这个结果倒是在意料之中,他能感觉到手脚渐渐开始不听使唤,紧接着脸颊开始发热,不过等到真生病了,他倒是长舒一口气。 库尔坎大师把他拦在那里,就是为了扒掉他一层皮,可惜库尔坎大师低估了他,以为他会像在万宿山庄那么强硬。但赫连翊又不是铁板一块,他刚从中原回来,关键时刻能屈能伸。 目前的结果,已是最好的了。他现在已不再背负邪祟附身的罪名,库尔坎大师一时半会,已经奈何不了他。 他被抬到宫殿内的时候,烧得昏昏沉沉,浑身都烫得像着了火一般。最开始是发烧,后来又开始咳嗽,咳得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周围连个帮忙的人手都没有,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可即便如此,赫连翊也并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意外,他也并不因为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而感到孤立无助。否极泰来,祸福相依,这里的空气很好,湖泊很美,夜晚隐约能听到湖水冒泡的咕嘟声,这里有他最喜欢的大自然,充满了生命力。 他已经熬过了最难熬的时候,现如今倒也看开了许多。 人的心态都是一阵一阵的,真发烧发得最难受的时候,赫连翊莫名地乐观,他脑海中不知为何蹦出来一句俗语:吃亏是福。 都这么倒霉了,心态上总得好点吧,真要时时刻刻苦大仇深的,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这次去中原一趟,他也的确成长了许多,他已经学会在危难关头想开点了,这很难说不是变得成熟了。他甚至觉得自己下回见到裴静,都可以给他讲笑话了。 第三天他的烧退了一点,等他总算续上了一口气,也总算来人了。 来的是法老,法老扛着一个大包裹出现在他面前,从澜沧城背着个大包裹赶来,法老也颇费了一番周折。他见到赫连翊,大呼小叫起来:“三殿下,您还好吗?怎么瘦了这么多?” 赫连翊刚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只好抬手比划:“你怎么来了?” -------------------- 家人们非常抱歉,我不得不请假一个礼拜。因为上个礼拜我辞职了,结束了毕业之后的第一份工作。显然在这种大环境下离职,足以证明已经被摧残得过不下去了……所以现在面临着换工作和各种要处理的事情呜呜呜。我保证一个礼拜之后,下周五准时恢复更新! 第181章 西药好得快 法老一路赶来,说话都大喘气,口音变得更加奇怪了,但关键时刻法老可比其他人靠谱多了。 “我听说三殿下遭人暗算,怕你遭遇不测,赶紧过来找你。”法老冲到他面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着的药片,“殿下,你赶快吃了!” 赫连翊看到两个绿绿的小药片,这颜色比春天的野草还绿,单看这药的颜色感觉能毒死人。 “这是什么?” “药片,是西方人生病吃的东西。” “此乃我先前游历欧洲,从高卢人那里得来的特效药。”法老信誓旦旦,“此药上可治黑死病,下可治头疼脑热,百试百灵,放心,我绝不会害你。” 赫连翊不信这小小的药片,居然有这么大的奇效,不过他倒是也好奇,比划着让法老倒些热水来,将就着吃了。 味道很奇怪,差点卡在喉咙里,好不容易咽下去了,也好像还漂浮在胃里。 之后他睡了一觉,醒来后出了一身冷汗,果然好多了,再之后法老塞给他几颗薄荷糖,他含在嘴里,总算觉得冒火的嗓子好了一点。 办法总会有的,总有人来帮他。 赫连翊吞了两颗薄荷糖之后,哑着嗓子问法老:“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危月燕告诉我的,她说殿下被库尔坎大师所害,关在了夏季牧场。”法老的口音非常奇怪,赫连翊听他说话,总是要费很大的劲,“我是西方来的俘虏,又是殿下亲信,除了殿下,没人能处置我。他们拦得住其他人,拦不住我,我跟他们说我一定得来,我还得给殿下生火做饭呢,所以我就过来了。” 赫连翊把薄荷糖嚼碎,一股凉意从喉咙口窜上来,冷得他直打寒颤。 他只好比划了几下说:“等我出去再赏你。” “出去,恐怕你现在出不去。” 法老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在赫连翊身旁坐下:“三殿下,你这宫殿附近虽然清静,可门外有重兵把守。库尔坎大师……恐怕是借机将你软禁于此,不愿让你轻易离开。” “他不敢不放我。”赫连翊嚼着薄荷糖,慢慢地开口,“只要时间久了,牧民也会起疑,更何况昨夜这样一闹,各部落的将士都已对他不满。” “可他却能短期内限制你的行动,你被关在牧场之中,外面发生什么事难以预料,他哪怕关你十天半个月,也足够他做些动作的了。”法老看起来十分焦急,围着赫连翊左右转圈,“他这个老东西老奸巨猾的,殿下决不能掉以轻心。他能编造娜依塔公主是罗刹女,能将三殿下吹成苍鹰之神,也能另选其他人做自己的傀儡,如此一来,殿下危矣。” 赫连翊瞪了法老一眼:“你是来泼我冷水的?” 法老一愣,表示绝无此意。 赫连翊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湖泊,怏怏开口:“照你的意思,反正我也是假的,名不副实,库尔坎大师现已手眼通天,我在这儿关着认命算了。” 法老脸色一变,连连摇头,复又意味深长地说:“不不不,我绝不是这个意思。” “这样的事,在西方,也不少见。古希腊时期的……哎扯远了。殿下一定要牢记,君王的权力可以是老天给的,却不能只听天由命。” 法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风云往事,长叹一声,用古怪的口音感慨:“当君王,殿下身旁的人哪些能用,怎么用,才是最重要的。” 赫连翊若有所思。 他身边的人,他身边最亲近的人,远隔十万八千里,恐怕这会儿自身都难保。他一想到这个,不禁轻声叹了口气。 晚上的时候,又来了几个伺候的人。法老给他做了点好吃的。法老口中所谓的好吃的,都是西式糕点,小酥饼和鲜奶面包,顺道还有一杯甜甜的奶茶。 赫连翊的高烧刚退,嗅觉和味觉都没太恢复,还在不断咳嗽,只能尝出一点甜味。不过也不能强求太多,赫连翊对西方不了解,但他知道,法老的故国本来也就没有什么好吃的,就眼前的这些,还都是他一路途径欧洲各国学来的。 那夜星光璀璨,镜子湖倒映出一整片的星河,风掠过湖面荡起粼粼波纹,赫连翊原本想出去走走,可刚出门一阵风出来,他又觉得冷,于是赶紧退了回来。 法老是个实在人,来得急,却没忘记给他带来了好些华丽的衣服,还有镶满珠宝的耳环,他对赫连翊说,哪怕是一时在逆境里,也不可忘记自己的身份,他是尊贵的人,不能忘记这点。 他身体稍微好些了,原先的坏情绪又开始弥漫,他总是在想那封信到底到了哪里。他是派人悄悄去送的,只要能顺利到达罗斌大将军手中,那么一切就都有转机。 可也不能把所有的宝都押在裴静那里。也不知道燕国的皇帝找到了没有,若是没有,恐怕裴静那里的情况也是相当不妙,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必须另想办法。 第二日,他把法老找来,叫到自己跟前。 “我不能再等了,我得想办法出去。如你所言,多待一日,这里的情势就会变得更加不利于我。” 可当他这样说的时候,法老又惊讶万分,随即连连劝阻:“殿下,不可莽撞行事啊!外头重兵把守,你孤身一人,如何能闯得出去?” 赫连翊重重地翻了个白眼:“不是你让我不要听天由命,别再等了吗?” “可殿下大病初愈,此时又势单力薄,不应擅自行动。” 赫连翊在椅子上坐下,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好啊,你给我出个主意,该怎么办?” “这……我哪知道啊?” “倘若我这次被牵制,今后就会一直被牵制。”赫连翊抬起那双清澈的蓝眼睛,“我昨夜想过了,哪怕库尔坎大师在外什么都不做,仅仅将我困在这里,十天也好,半个月也罢,今后都会给人留下我将听他摆布的印象。如此下去,他不出多时便能彻底控制我,决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法老一边连连点头,一边紧锁着眉。 -------------------- 高卢:法国。 俺回来哩。很快肯定能见上的,还有很多甜甜蜜蜜的时刻的。 第182章 装起来! 赫连翊低声咕哝了一句:“我以前从未想过,仅凭几句捏造的鬼神说辞,就有这样大的威力。” “这种事情到哪里都有。”法老长叹一声,“中原人也相信这些,你可知燕国的都城为何在洛阳?那是因为前朝皇帝,听信占星大师所言,认定洛阳乃是日照之中心,这才将皇城从长安迁至洛阳。” 赫连翊上下打量着法老:“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法老笑呵呵地说:“那当然,我可是法老啊哈哈哈哈。我顺着尼罗河畔游历各国,埃及,萨克逊、高卢、西班牙、月氏、吐火罗……自然什么都知道一点。” 赫连翊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我说当初,怎么会在雪山附近碰见你。” “当时我已将这附近都游历了一遍,恰巧碰上三殿下,也是你我之间的缘分。” 赫连翊点点头,浅浅一笑:“好啊,既然法老博闻强识,那你帮我想个办法出去,你既然能来,就一定有办法走,对吧。” 法老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这……” “别这那的,等出去了,我让人给你修一座法老的神庙。” 法老眼前一亮。 “我只给你一个白天的时间考虑,晚上来见我。” “啊?等等,三殿下,这办法岂是一时半会儿,说想就能想出来的。” 赫连翊遗憾地告诉法老:“可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真当我要在这里静养啊?” 法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无语凝噎。 “没关系,等时间到了你就想出来了。还没到晚上,不要急,你还有时间。” 赫连翊撂下这句话,起身朝外走去。 当晚,法老愁眉苦脸地来到赫连翊身旁。 看来法老也有为难的时候,赫连翊无视法老脸上扭曲的表情,直接问:“说说吧,什么办法?” “事已至此,只好跟他们拼了。”法老恶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无毒不丈夫!我有一计,不知三殿下可否愿意一听?” 赫连翊被法老咋咋呼呼的神情吓了一跳。 “既然库尔坎大师用歪门邪理将殿下困在这里,我也能用此方法,放殿下出去。”法老邪乎地笑了起来,“我会向外部传言,三殿下已在暴雨中洗去了污秽,既然库尔坎大师早已算准,三殿下是守护草原的苍鹰之神,被我便说,你已经被荷鲁斯之神附身在身上。” 赫连翊被这大胆的想法震惊,好半天才:“啊?” “库尔坎大师敢用神灵之法对付你,你就用这招对付他!此正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先等会儿。” 赫连翊还病着,发愣好一会儿,才理解了法老的意思,并提出了一个核心问题:“荷鲁斯是谁啊?” “这个荷鲁斯在我们的国家,也是个鹰的神,还有只很特别的眼睛……哎呀你管他这么多,能用就行了。” 赫连翊听了好半天,又是一声:“啊?” “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库尔坎大师心思歹毒,今日敢说罗刹女附身在你身上,明日就有可能说你不再是草原的保护神,苍鹰之神已经离开了你。为此我们得再想个法子,我说的这个他肯定不知道!你看,你是不是也从来没听说过,用这套说辞肯定能唬住他。” 赫连翊点点头,却仍有疑虑:“可就算如你所说,我被那个什么荷鲁斯附体,我怎样才能出去?” “光靠神仙附体当然不能,可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里是夏季牧场,虽然殿下的大军都被拦在外头,可这山里……”法老猖狂地笑了起来,“可多得是猛虎野兽。” 赫连翊猛地站起来,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 “我原先是法老的驯兽师,给我三日时间,容我抓几头野兽来,再放出去,任凭外面再有精兵把守,遇上老虎狮子也得让路,这是,便没人能拦得住殿下。” 赫连翊点点头,伸手轻轻搭在法老肩上:“这回,就拜托你了。” 法老一拍胸脯,表示放心吧这事包我身上了,扭头就去山里抓老虎去了。赫连翊起初还有些担心,生怕法老说大话,有去无回。这山野猛兽可不是闹着玩的,真要搏杀起来,恐怕要断手断脚。 没想到入了夜,法老还真给他带回来两头老虎。 赫连翊惊讶万分,心中感慨法老果然有些本事,这尼罗河畔的驯兽师果然不同凡响。法老见赫连翊对他流露出隐隐的敬佩之情,十分得意,第二日,法老又给他抓来三只豹子。 然而赫连翊却并不打算明日就出去。 他的高烧刚退,还有些咳嗽,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劲。更何况周围的百姓,已经信了库尔坎的话,相信他被罗刹女所害,他只能将计就计,让他们相信经过暴雨的洗礼,再加上静养休息,他已经彻底摆脱了罗刹女的纠缠,才好动手。 否则,他原先吃的苦,就白受了。 七日之后,原本宁静的夏季牧场,忽然传来激烈的野兽的嘶吼。 三头老虎窜出了夏季牧场的大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击了门口的守卫。之后四只豹子跑了出来,引起了极大的骚乱。 门口的守卫都是库尔坎的部下,他们遭到野兽袭击,仓皇逃窜,夏季牧场的大门随即打开,法老跟在野兽的后面追狂追。 法老追着三只老虎跑,口中高喊着三殿下已清除了罗刹女的邪祟,被高贵的荷鲁斯之神选中,切莫与他对抗,否则必将被野兽所害。 有人自然不听,上前想来阻止。这些老虎本就饿了两三天,争相上前将那人撕碎、吃了,拆皮拨骨,最后啃得只剩下半个头骨。 这场面吓得众人都不敢上前,法老在人群中吱哇乱叫,赫连翊趁此机会,抢了一匹马,一把将法老拽上马,极快地赶回了宫殿。 他一回宫殿,立即将大印交还到他父亲手中,并召集各部落首领前往大殿议事。 赫连翊可怜兮兮地跪在他父王面前,摸着自己的良心哭诉,说正是因为自己名正言顺,清清白白,才遭库尔坎大师陷害。 -------------------- 不愧是法老。 第183章 我是冤枉的 赫连翊从小到大都没在他亲爹面前哭过,这辈子头一回跪在那,又是哭又是卖惨,把老父亲说得两眼发直,原本由于上了年纪下垂的眼皮,都说成吊梢眼了。 赫连翊翻来覆去就说一件事,他什么都没错,他不过想救娜依塔公主而已,没想到竟然在回程中,屡屡遭到库尔坎大师的刁难。库尔坎大师却让他在暴雨里淋了一整晚,此人贼心可诛。 这还没完。 既然要把事情闹大,当然是最好把所有认识的亲戚全都叫上。赫连翊刚在亲爹这儿倒完苦水,立刻又把各部族的人都召集起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哭丧着脸,一脸冤屈地质问:“难道他想去救公主也有错吗?难道一位善良美丽的公主,被人陷害下落不明,还要当作罗刹女,不可恨吗?” 还没等这波人有什么反应,赫连翊忽然掏出怀里的所有调军大印,当着所有人的面,还给了他父亲。 这下可就不止他父亲的眼睛瞪圆了,在场这一堆亲王首领,也都呆住了。 “既然库尔坎大师不信任我,那我交还大印就是,诸位意下如何?” 他现在还只是个继承者,又遭此库尔坎陷害,得赶紧表个忠心,顺便交还了大印,以防被库尔坎大师趁虚而入,这边再生事端。顺便,装装可怜还能让爹和各部族亲族们捞一把自己。 各部族的人,纷纷陷入了沉默。 他们都很清楚,赫连翊所言并非真心。什么娜依塔公主单纯善良,那都是骗人的鬼话。娜依塔公主私养男宠,骄横顽劣,旁人不知道,他们这些部族里的人,还能不清楚么? 她现在不知所踪,鬼知道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但是,库尔坎大师空口编造她是罗刹女,却也实在过分。 赫连翊脾气硬的很,他没跟公主当场撕破脸都算留面子了,也不是像是会在这里哭着服软的人,可正因为他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才让他们感到忌惮。 一旦脾气够硬的人,开始装疯卖傻,背后一定有别的理由。各部族虽内部各有分歧,可在大事上却是一致对外。他们虽不愿公然卷入赫连翊与库尔坎的纷争,但万一库尔坎大师要来抢他们的位置,那也是万万不行的。 但大家也不好说什么,于是眼巴巴地都望向了赫连翊他爹…… 他亲爹瞄了眼摊在眼前的一堆大印,跟吃剩的羊腿骨头似的散了一桌,终于重重在桌上拍了一掌:“够了!都给我停下!” 这下好了,所有人都老实了。 众目睽睽之下,赫连翊逼迫各部落的人,站到了自己这一边。 等赫连翊行云流水地在亲爹面前上演了一出苦肉计,冷着一张脸,回到自己的宫殿内,望见镜子里的自己。他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他已经这么会演了?而且演的时候一点愧疚感都没有! 到底是跟小时候不一样了,他小时候脸皮薄,可干不出这事,更何况当着这么多部族的面,又哭又闹的像什么样子。 现在他可顾不上这些了,可见人成熟的过程就是逐渐不要脸的过程。 不能细想,一旦仔细琢磨起这事,他又会觉得尴尬。倒是他宫殿里的侍从,见他回来了,赶紧来报,就是昨日,有人从边境给他送来一封密信。 这么快?赫连翊算了算时日,他给裴静的信,最快也要现在才到洛阳,怎么会来得如此之快。 赫连翊将信拆开,却发现是罗斌大将军来的。罗斌大将军已收到他的信,快马加急转送至洛阳,只是在信中,大将军也提及一件事:皇帝在洛阳一病不起,已经许久未出面,不仅宫中气氛凝重,就连朝野上下,文武百官也疑心四起。 小王爷在宫中照顾皇帝,原先也只是照顾,现在已然也已经被留在宫中,具体情况如何,还尚未可知,他也是万分焦虑。 赫连翊看到这封回信,总觉得罗斌大将军因为好奇,偷偷把他写给裴静的信给拆了…… 还好他没写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否则岂不是要找个地缝钻进去。赫连翊赶紧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遍先前的内容,还好,他写得急来不及润色,唯一可疑的好像是那对耳环,希望罗斌大将军不要在意这种细节。 裴静恐怕被扣在了宫中,朝中局势动荡,他现在说不定就是一只失去自由的鸟。赫连翊叹了口气,没准这会儿,还眼巴巴地盼着自己去救他呢。 还真是,裴静在千里之外的洛阳,被困在皇宫里,哪儿也去不了。 皇帝突然失踪,此事被严密地封锁了消息,原先知道消息的宫女宫人,还有卫队,全部都被严令绝不可透露消息,有敢擅自往外吐露半个字的人,全部诛杀。 那假皇帝,裴静命人将他严密看守在殿内,不许任何人靠近。宫外的人只得到消息:皇帝病了,得静静休养。 可转眼过去几个月,皇帝就是不露面,病情也不见好。裴静又不让任何人去见皇帝,朝中大臣们难免已心存疑虑,有人疑心他是否别有目的。如此下去,恐怕朝野将要动荡,而真正的皇帝,和罗刹女娜依塔公主一起,就好像彻底从洛阳城里失踪了。 无论是寝宫中这个皇帝是假的,还是真皇帝不见了这两件事,哪一件被捅了出去,裴静都隐约感觉到一顶谋反的帽子,正在往自己头上扣过来…… 他现在必须千万小心,绝不可行差踏错半步。为了他的安全着想,他拒绝单独行动,身旁一直也有卫队跟着。 直到某一日,高大人悄悄从宫外,梁万春的住处,给他带来一封赫连翊的信。 裴静收到信,打开一看,映入眼帘的是这乱七八糟的字迹。裴静咦了一声,夸张地把纸张拿远了点。 那上面的字迹是用鹅毛笔写的,裴静看完,倒吸一口凉气,手一哆嗦,便将那封书信烧了。 高大人紧张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了,他望着烧毁的信,探头来问:“小王爷,信中说了些什么?” -------------------- 赫连翊:我是被冤枉的。 裴静:俺也一样…… 第184章 宫廷悍匪 高大人一脸紧张地看着裴静,裴静却莞尔一笑。 “不是什么好事,他们的阴谋渐渐败露,接下来马上要来真的了,等着你我的必是一场腥风血雨。” 裴静伸手,将露在火盆外的信纸塞进去,好让火烧干净了。 高大人愈发紧张,小声询问:“他们?” “有个叫库尔坎的人,我不清楚到底是哪位高人。总而言之,按照书信中所言,一切的源头都与此人有关。这个人私下结党营私,成立了万宿山庄,并收拢了五位高手为其心腹,为他图谋篡位执行计划。其中有两个人,分别为心月狐与奎木狼,这二人潜入了中原,心月狐擅长易容之术。不断改换样貌,潜入这座皇宫之内,并杀死了珠儿,之后又一步步调换了假皇帝。” 高大人的脸色在黄澄澄的火光下,气得通红。 “他们知道不能硬碰硬,无论是草原各部落的精锐铁骑,还是我们燕国皇城的亲征卫队,都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所以打算干脆造个假的皇帝,来偷天换日。” “假的永远都是假的!还能成真了不成?” 高大人义愤填膺,一拳捶在桌上,差点将烛台打翻。 裴静朝高大人投去诧异的目光。 高大人一愣,猛地伸手捂住一侧的脸:“小王爷,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高大人知道光鹿寺的卷宗里,到底有多少是造假的吗?”裴静浅浅地笑了一下,继而吐出一句惊天的言论,“那些陈年累案里,有半数以上公开的结案册,都是造假的。” 高大人一哆嗦:“小王爷,这这这……这其中定有别的缘由。” “别的理由?”裴静先是嘲讽,后来倒是点点头,“也对,的确全是别的缘由,实情是断然不能被知晓的,更不能写进卷宗里。” 高大人再一哆嗦:“你……你就算知道,也得当作不知道哇!” “你看,高大人这谎话不是张口就来么。你明明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谎,什么时候不该说谎,至于真假,在关键时候还重要吗?” 高大人哑火,不知道究竟是何意。 裴静绕过高大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高大人,你既然已明白此刻形势危急,我便不与你绕弯了。你要帮我想办法逃出去。” 高大人又一哆嗦:“逃?” “心月狐已被我们所杀,此事已被库尔坎知晓。可他们的计划却已经成功了。我皇兄失踪,现如今这个假皇帝,也的确能掣肘我们。我若杀了这个假的,那我就是弑君之罪,会被当即处死。若我勘破实情,说出真相,朝廷上下势必掀起一场腥风血雨,那整个燕国的江山就都完了!” 裴静平静地说出这番话,只在几个关键词上提了提音调,以至于他的语气平静中透着一种古怪的恐怖。他这副生死看淡又没看淡的模样,先把高大人吓了一跳。 高大人立马想起来自己还有老婆孩子,瞬间觉得铺天盖地的绝望涌来。 “那这……这如何是好?” “先出了宫再说,否则隔不久,我就会有危险。高大人应该也不想看着我被赐白绫吊死吧。” “出了宫小王爷有何打算?” “你倒是先让我出去啊!”裴静终于看着也急了,重重推了一把高大人,“不管用什么方法,先出了宫门再想别的,你问我我哪知道?我又不能一步百计!” 高大人慌慌张张地要跑,裴静又赶紧把他拽回来:“你顺便再去给我找一对耳环来,要找老金铺打的上好成品,不能便宜,下次记得给我带来。” 高大人稀里糊涂地点头,赶紧跑了。 而高大人前脚刚离开宫殿,裴静立即去找了盈玉公主。盈玉公主好久不见四哥,两人尚未来得及寒暄一番,裴静就跟入宫来抢劫般,来搜刮她的金银珠宝。 “四哥,你今天怎么有空来……”公主话说到一半,脸色惊变,“你来干什么?!” 裴静直奔她的梳妆台,一把拉开柜子,四下翻找起来。 “皇兄赐给你的金银耳坠呢?没空跟你客套,全都交出来!” “你干什么?”盈玉公主尖叫,飞身扑过去护在自己的首饰上,“那都是皇兄赐给我的!” “交出来!” 盈玉公主大叫:“凭什么?” “你先拿出来我看看,我看不看得上还得另说。” 文人抢东西怎么能叫抢呢?裴静看着斯斯文文的,下手没轻没重,毫不留情地将盈玉公主的手,跟首饰盒的盖子一起掰开。盈玉公主见今日定要损失一笔,干脆就让宫女去后宫搜刮了一圈。 裴静在几百只全新的耳坠中挑出了三对,当着盈玉公主的面揣进兜里,另外还刮走了一只纯金的手镯。 盈玉公主指着裴静,咬牙切齿道:“你……你这无耻盗贼……” “我拿去有大用。”东西到手了,裴静又是一副正人君子风范,他将镯子塞进衣兜里,捋平衣角看不出一丝痕迹,这才正色说,“之后你就明白了。” 裴静这才将金镯子塞进衣兜,有宫女忽然撩开帘子急急闯进来。 裴静和盈玉公主近乎同一刻回头,又同一刻发怒:“放肆,谁允许你进来的!” 那宫女哐当一声跪在地上,动作行云流水,声音怯懦:“奴婢该死!可……可皇上请小王爷去一趟。” 盈玉公主吃了一惊,她面色苍白地看着裴静。 裴静挥手:“知道了,出去等!” 那宫女头未曾抬起来,就转身走了出去。 盈玉公主低声怒斥:“那个冒充皇兄的假货,怎敢叫四哥前去?” 裴静低声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不去也得去。” “四哥!”盈玉公主一把拉住裴静衣袖,“皇兄不在,我可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可千万不能出事。” “不怕。”裴静倒是十分淡然,“大不了先装死。反正装过一次,也没什么豁不出去的。” 盈玉公主脸色暗暗地一变,话虽这么说,可裴静原先装死那会儿,可给她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 “我先过去看看,你自己多小心。”裴静说罢,甩下一地七零八落的首饰,匆忙地离开了宫殿。 -------------------- 本周五开始跟着榜单恢复正常更新了。 第185章 铁窗泪 裴静从盈玉公主处搜刮了一顿,之后来到皇帝寝宫,敷衍地行了个礼,便走入宫殿,跪是不可能跪的,就当是差不多绊了一下,意思意思得了。 这寝宫之内的华贵装饰全都已经撤去,只留一张古朴的床,屋中之人一张别扭的假面,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裴静。 裴静朝座椅上一坐,没有半点尊敬的意思。 假皇帝上下将他打量一番,嘴角微微上抬:“我听闻宫外有人给小王爷来信,所为何事?” 裴静只答:“私事。” “从边关来信,你竟然也敢大言不惭,叫做私事。”假皇帝脸色阴郁,幽幽地开口,“你可真是狼子野心。” 裴静笑了一下,面上闪过一瞬间的诧异。 “边关来的怎么就不能是私事。怎么,你没有朋友?” 那假皇帝一瞬间,脸都僵住了。 “你们想看也没有,信已经没了。” 那假皇帝说着,从怀中也取出一封信,得意地扬了扬:“信,你有,我也有。宗主来信说了,现如今宫中已是我们的天下。” 假皇帝说着,大笑了几声,声音孤零零地在屋子里飘散开去:“时间拖得久啦,这朝廷上上下下,现在都因朕久病不出而惶惶不安。你现在已经是瓮中之鳖,就算你再挣扎,再向谁求助,也改变不了皇帝失踪的事。而一旦朝廷里的人,发现皇帝不见了,此事一旦散播出去,这江山也就彻底改朝换代了。” 尽管如此,裴静脸上写着无动于衷四个字。 那假皇帝气势越发猖狂:“怎么,说不出话来了?” 裴静叹了口气,诚心诚意地发问:“那么,你想怎样。” “不是我想怎样,而是你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假皇帝的气焰张狂,“实话告诉你,宗主在给我们的信中说了,他已将赫连翊关进了夏季牧场,削去了他的羽翼,完全控制了他。现在你是孤立无援,谁也帮不了你了。你若还想等着他来救你,那可真是痴心妄想!” “这话你错了。”裴静本来并不打算搭理这假皇帝,听到这话忽然开口,慢悠悠地反驳,“我可从没指望赫连翊能来救我,他能把自己照顾好,我就心满意足了。指望着他来救我,那我还不如指望着天上下个雷,把你劈死。” 还好赫连翊听不见,听了要气坏了,怎么着,怀疑我的能力是不是? 假皇帝倒是听了哈哈大笑,愈发高兴,大概是裴静这么说,证明了赫连翊的确对他们构不成威胁,他们现在已经扫清了所有的障碍。 “这一切都是宗主神机妙算,宗主是神人。有宗主庇佑,报应这种事,可轮不到我的头上。” 哦,好吧。裴静对神啊鬼的,一向都无动于衷。 不过,裴静还是很介意赫连翊的处境,多问了一句:“不管怎样,他也是你们草原尊贵的皇子,怎么会被关到夏季牧场里去?是被抓去当了弼马温吗?” “当然是因为他跟库尔坎大师作对,这才落此下场。我就告诉你一件事,这个世上,跟库尔坎大师作对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的。” 裴静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吧,按照你们的说法,既然我死到临头,你们总得告诉我库尔坎大师是谁。” 那假皇帝脸上闪过一丝警觉:“你不必知道那么多,你只要知道,库尔坎大师赏罚分明,他要做事,总有他的道理。他不会为难听话的人,可对于不听话的人,也自然绝不会留情。” 赫连翊是什么脾气,裴静心里清楚得很。这假皇帝想吓唬他,反倒是让他心里有了底。 以赫连翊的脾气,库尔坎大师跟他谈判的那一瞬间,他恐怕就怒从心起,抄刀子跟人家拼了。 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呢?要追溯到赫连翊先前,还在皇宫里待着的那几日。 赫连翊面对新事物十分警惕,那时裴静刚刚以真实身份跟他相处,为了说服他共享极乐,颇费了一番周折。赫连翊怎么都不肯,他对裴静怨气太重,不仅不肯玩这些新的东西,甚至连原先那样都不肯了,他非要换个位置,看看别处的风景。 堂堂草原皇子,安能郁郁久居人下? 当时他们为这事争执了很长时间,当天晚上,赫连翊脸上那个不情不愿的神情……真的堪用狰狞来形容。 不过后来赫连翊还是屈服了,裴静知道如果一件事他如果真的不愿意,就一定不会同意。像这样半推半就的情况,大概率都有商量的可能。 赫连翊的身份在那儿摆着,库尔坎大师不敢明着动他,最多不过是把他关进了夏季牧场,再坏也不过就是暂时给点苦吃,差使赫连翊去喂马放牛,问题不大。 裴静心里盘算着,脸上却相反,露出了忧虑的神情。 “如此看来,你是很清楚现在的形势了。”那假皇帝得意洋洋地伸出一根手指,“你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归顺于我。” 裴静的脸上微微扬起一个笑意:“若我不归顺你呢?” “那你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裴静只是淡淡地笑着,似乎并不以为意。 “那就请吧,请小王爷去大牢里过几日吧。你一直住在宫里,想必也腻了,去大牢里清醒清醒,说不定很多事,就想通了。” 假皇帝挥挥手,示意裴静退下。 裴静站起身,手轻轻一抬,似有动作,身旁几个宫人反应极快,抓住了他的左右手。 裴静莞尔一笑:“我又没打算动手,你们急什么。” 假皇帝气焰十分嚣张,走到裴静眼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小王爷,你要是敢在皇上的寝宫里动手,那等不到明日,你的脑袋立刻可就搬家了。你要是还想多活几日,就去大牢里蹲着吧。” 说罢,这人伸手,轻轻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裴静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宫门去。 身后一个悠长的声音传来,隐隐有回声:“你已经无路可走了。” 一道金色的日光落下来,到底是深秋了,纵使下午的阳光这样明亮,也抵挡不住远处照过来的一股萧瑟之意。 裴静就这样被关进了大牢。 -------------------- 本周会保持持续更新~ 第186章 战火 但不管怎样,好歹是从皇宫里出来了,虽然一步从天到地,甚至于一脚踏进了泥里,还碰上了好几只老鼠。 大牢,裴静又去了一个,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去的地方。平素他是绝对不会来这种地方的,可人生一辈子起起落落,总有屈尊的时候。 而他刚入狱,那假皇帝便立即病好了,把裴静关起来的药效堪比千年老人参,什么毛病都治好了。假皇帝随即迈出寝宫,召见了文武百官。 皇帝大病初愈,第一件事便是以谋反之罪将裴静下狱。诏书中言:裴静不思君恩、这些时日暗中谋反,意在王位。而皇帝感念兄弟之情,将其暂扣狱中,他日再做发落。 这事一出,众人惊讶又不惊讶。不惊讶是因为皇帝一直不肯露面,难免出现各种各样的揣测,这一轮也不是没考虑过。惊讶是因为……没想到真要闹到兄弟反目,打入天牢的地步。 但是,假皇帝不敢真杀了裴静。 朝廷百官许久见不着皇帝会闹,可皇帝真要大显天威,杀了自己的兄弟,朝廷上下也要闹。 这里是中原,最讲究一个阴阳平衡相互制约,裴静被押入大牢,虽明着让假皇帝压了一头,可原先朝廷里怀疑他有野心的人,现在又疑心起,他是否遭皇帝陷害了。 人心浮动如流水,假的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互相牵制的局面。 而裴静被关入大牢之际,赫连翊已从夏季牧场逃了出来,返回宫殿,并昭告各部落,自己已彻底脱离罗刹女的纠缠,并被新的苍鹰之神选中。 库尔坎大师只得不动声色地返回占星台,昴日鸡得知此事,匆忙前来:“宗主,形势不妙啊。” 库尔坎大师倒是平静:“如何不妙?” “赫连翊不知怎样想到了这个新的苍鹰之神的名头。”昴日鸡声音尖刻,压低了声音如同母鸡下蛋,咯咯直响,“现在草原各部众信以为真,真要让他脱离了咱们的控制,以后可就麻烦了。” “以后?”库尔坎大师微微睁开眼睛,又将眼睛眯了起来,缓缓开口,“那就让他以这个身份生活吧,由他去吧。” 赫连翊回到宫殿,睡了两个安稳觉。他在第三个深夜,被门外急促的吵闹声惊醒。 他被惊醒后心狂跳不止,慌忙从床上爬起来。而门外法老惊慌失措地冲进来,冲他大喊起来:“殿下,不好了!东市那边出事了!” 赫连翊披上外套朝外面跑,殿门外一片火光,各部的大军已经汇集在门口,这些将士是自发汇聚而来的,赫连翊凭直觉,也能察觉到出大事了。 赫连翊边跑边大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混乱中有人大声回答他:“是……是流民……他们把东市炸了!” 赫连翊许久未曾听说过流民这两个字,他甚至不等脑海中反应过来,已经跨上马,朝东市狂奔。 被惊醒的不仅是赫连翊,还有罗斌大将军。深夜一声巨响传来,天边燃起熊熊火光,一道火光将天烧成金色,此后隐隐哭声,东市百姓的惨叫声,终结的这个宁静的夜晚。 一夜之间边境窜出五千多流民,这些流民身份极其混杂,有西域各国来的,有草原的人,还有燕国的百姓,这群人将东市炸毁,在东市抢劫金银财宝,一瞬间点燃了久违的战火。 战火是莫名其妙地点燃的,在这种地方,一旦起了战事,就很难再追溯究竟因何而起,两边一核对伤亡的人数,立刻就变成了更大规模的战争。 罗斌大将军彻夜整肃军队,率大军压境。而被炸毁了东市,草原各部落群情激奋,两边不由分说就打了起来。 天极快地冷下去,之后地面结起了寒霜。 洛阳已然是一片萧瑟的寒意,边境流民一起,假皇帝立即收到了边关传去的文书。这回可不是边关传来的私事了,事关重大,罗斌大将军无论如何也得禀告朝廷,大将军写下了书信后,快马加鞭传回了洛阳。 此事正中假皇帝下怀,朝中立即增派西北各路大军近二十万赶赴边境,镇压流民,维护边境安全。那假皇帝还另下了一道大令:诛杀敌军首领赫连翊,取他首级者,重重嘉奖万两黄金。 赫连翊听闻这个消息,一时没忍住,怒骂道:“天杀的狗皇帝我招你惹你了?” 法老在一旁低声劝:“三殿下息怒啊……” 赫连翊还在怒骂:“流民之事与我何干?又不是我带头让他们去烧房子的,还有,烧得还是我的房子!” “本来的确跟你没关系……”法老说话支支吾吾,“可要是真跟你没关系,就打不起来了,这不就是为了把你拉下水么。” 赫连翊怒瞪了一眼法老。 法老顶着他的眼神继续说:“所以,它还得跟你有关系。” “我看起来是个傻子吗?” 法老笑呵呵地说:“那怎么可能?你当然不傻,但你年轻啊,不坑你坑谁?总不见得坑你爹吧?” 赫连翊一时无语凝噎,但想想居然还真有点道理。 他不由得又瞄了一眼法老,这段时日,赫连翊对法老是越来越刮目相看了。谁能想到,法老最开始是个烤羊肉串的厨子,现在,法老已经升级成军师了。 人倒霉起来真是喝凉水都塞牙,流民之事刚闹起来的时候,赫连翊就第一时间来到了东市。这里都是他的子民,他面对触目惊心的废墟,面对朝他哭喊的子民,头一次对战争产生了恐惧。 他应当保护这些人,一旦战争扩大,两国十几年的和平宣告结束,这些百姓就会全都流离失所,到时候千千万万无辜的人,就会因为战争而死亡。 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而对面这个愚蠢的狗皇帝,竟然要取他人头,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法老围着赫连翊团团转,劝他熄火:“三殿下,燕国的皇帝恐已是库尔坎大师的傀儡,你千万不能上当!他这是借傀儡之手,加害于你呀!” 这大冷天的,法老拿着一柄羽毛扇伪装诸葛亮,在他身旁拼命扇风,赫连翊被吹得直冒冷气。 -------------------- 真打起来啦。 第187章 梅开二度 “我已勘破了库尔坎的诡计。”法老见赫连翊直打寒颤,这才将羽毛扇放下,凑过来低语,“三殿下小心,此乃一石二鸟之计!库尔坎在燕国,用假皇帝调换了真皇帝,可却难以拥有兵权,而想要关押你也未能成功。一旦他们的毒计被识破,只有死路一条。” 赫连翊点点头,示意法老继续说。 “于是他们便发动两国战事,如此一来,朝中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便都被派遣来了边关。两军一旦大规模交战,三殿下身边的大军势必也会遭到极大的削弱,待你们两败俱伤以后,他再来个渔翁得利……这天下可就是他的了。” 赫连翊端起桌上的奶茶一饮而尽,一杯又热又甜的奶茶喝下去,他觉得一口气续上来了。 “你是说,先前那些炸毁东市的流民,是库尔坎找来的?” “除了他还会有谁?”法老啧啧两声,“只有他会炸毁东市,再派人与燕国的假皇帝合作调军,里应外合呀。” 赫连翊深深地看了眼法老:“你该不会是真的法老吧?” 法老神秘一笑:“我当然不是,但我在法老身边待过,这天底下的事就这么些,到哪儿都一样,哈哈哈哈。” “我要去见罗斌大将军。”赫连翊实在忍无可忍,将奶茶杯重扣在桌上,“我原先让他替我将书信寄到洛阳,交给裴静,也不知道怎样了。这假皇帝忽然有了这么大的权力,敢调动二十万大军前来,恐怕洛阳已经落入了这狗贼之手。裴静到底在干什么?他就不能管管这冒牌货吗?!” 关键时刻怪裴静,这么多年来,赫连翊都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虽然这会儿有点埋怨他不来帮忙的意味。 等他发完脾气,才察觉恐怕裴静也已经身陷囹圄了。裴静先前说过,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赫连翊迟迟地反应过来,原来他们竟然现如今连生死,都被绑在一块了。 赫连翊沉思了一会儿,起身朝外走去。 法老急急拦住他:“三殿下,你去哪儿。” 赫连翊又重复了一遍:“我去见罗斌大将军。” “哎呀你不能去。”法老拉着他的袖子抵着门,将他堵在营帐内,“那将军府附近,全贴着你的通缉令呢!” 赫连翊震惊地看着法老:“你说什么?” “这是大将军府里放出来的消息。”法老神秘兮兮地说,“故意说给你听的,不是让你真的别去,而是让你小心行事。” 赫连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问:“通缉令上写了什么?” 法老悲哀地竖起一根手指:“取你首级者,赏黄金万两。” 赫连翊终于气急败坏地把奶茶杯给砸了。 他砸完奶茶杯,就拿着金银钱财去找了金玉兰。 白道堵死了,他还不能走黑道了?金玉兰听闻此事,只是笑盈盈地对他说,三殿下你别急,我自有办法。之后,她自个人拎着两瓶自酿的药酒,去找了城门看守的官军。 当日深夜,金玉兰已将守城门卫士全部灌醉,将混入城中所需的东西,全都偷来了。 再过了一夜,赫连翊终于凭着从高桥特使那儿学来的轻功、金玉兰那儿偷来的令牌和衣服、再加上前两天刚学会的偷鸡摸狗的厚脸皮,翻了城门,悄悄溜向罗斌大将军的府衙。 已到了宵禁时间,街上除了巡逻的官军,并没有路人。 赫连翊在城中独行,陪伴自己的是路上的野猫,还有墙上随处可见的,他的通缉令。 通缉令上的人画得跟他一点也不像,但街头巷尾到处都是。赫连翊在自己的通缉令前驻足片刻,仔细观察了一番,狠狠一拽撕了下来。 赫连翊一路在城里揭自己的通缉令,越揭越恼火。 他不明白在城内贴自己的通缉令有什么意义。他人又不在这儿,更何况就算他在这儿,真跟谁碰上了,这人确定能将他缉拿归案吗?他跟这通缉令上长得完全不一样啊。 赫连翊拿着这一摞的通缉令,卷成一卷,直闯罗斌大将军的府邸,将这一叠通缉令甩在了大将军面前。 罗斌大将军正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直打转,嘴角还长了一个热疮,一见有人闯入将军府,扯开嗓门大喊:“谁!” 见是赫连翊,大将军两道眉毛直耷拉下来,冲上来就问:“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去找你呢!”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赫连翊指着通缉令,讽刺,“你全城通缉我呢,还赏黄金万两,你哪来的钱?你把军饷都吃了吧!” 罗斌大将军的脸色瞬间变得很尴尬。 “你不要胡说。”罗斌大将军努力摆正威严,“凡事要讲证据。” “那你通缉我做什么,我犯了哪条清规戒律?” 罗斌大将军板着面孔:“此乃皇帝的命令,我也是照做罢了。” 赫连翊给自己找了张凳,在凳子上坐下:“好啊,既然如此,那大将军就将我绑了去见燕国皇帝,刚好,我也有事要和他谈谈。” “哎呦三殿下,你就别添乱了,已经够麻烦的了。” “你都把我通缉了,还说什么添乱不添乱这种话。”赫连翊站了起来,杀气腾腾地瞪着罗斌大将军,“大将军可知道一旦两国战事起,城内城外的百姓将永无宁日!岂是你我的几条命都搭上了,就能平息下去的?”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哎呀你现在真是越来越伶牙俐齿了。” 罗斌大将军有点委屈,从身后的柜子上取出一封书信,丢到赫连翊眼前。赫连翊刚要伸手去接,罗斌大将军又一把抢了回来。 “朝廷来的奏书,不能随意拿出来给旁人看,还是我来说吧。”罗斌大将军掏出水壶,跟白酒似的闷了一口,长叹一声:“哎,此事真不知道从何说起。之所以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那是因为……因为小王爷他,他被一壶毒酒赐死了!” 赫连翊啊了一声从凳子上弹起来:“又死了?” 他恍惚说了个又字,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第188章 生死与共 “你先不要激动!待我慢慢说来。”罗斌大将军又拿起水壶,闷了几口,“我也才是刚知道,他人虽然死了,可尸首运出宫门外,不见了!” 赫连翊倒是也并没有十分慌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天底下哪有尸首还没见着,就给人定死的道理。 赫连翊早些年被裴静所骗,吃一堑长一智,裴静这人看着生死置之度外,实际上惜命着呢。此人不仅惜命,还斤斤计较,精于算计,除非他情愿演这一出假死的戏码,否则他磕碰一下都要死要活。 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呢?要追溯到赫连翊先前,还在皇宫里待着的那几日。那几日,赫连翊跟裴静正一边闹脾气一边试图和好,因而,赫连翊也见识到了燕国皇宫里这些个歪门门道的东西。 赫连翊对这种床榻之间的小把戏很抗拒,他们草原的人,在外面风吹日晒,心中有浩瀚的天地,进了屋子反倒害羞起来。中原人恰恰相反,别看平日里一个个斯斯文文,恪守礼节,私底下格外狂放,他被震惊得久久不能平静。 然后他就提出了那个建议: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安能郁郁久居人下? 裴静一点也不肯,他说话颠三倒四,找出一堆歪理来搪塞。他不习惯改来改去啦,他怕疼啦,他觉得扭一下碰一下都不舒服啦。 他离开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哪哪都疼,骑马简直就是一种酷刑。 赫连翊想到这些,不由得眉头紧皱。 他一时间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有担忧,有害怕,恐惧,还有许多哀怨。怎么一不留神,又走到了这步田地,就非要生生死死的吗?吓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连传出来的死讯都不可信,这事上真真假假的事情太多了,除非他亲眼见到裴静,否则什么都不能相信。 “罗斌大将军,这消息恐怕是放出来扰乱军心的。”赫连翊重新在凳子上坐下,好言相劝,“你把这件事前因后果跟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罗斌大将军也不清楚怎么回事。裴静先前被假皇帝下了狱,可假皇帝也只敢暂时将他扣押在牢内,不敢真把他怎样。 可没成想,盈玉公主却闹翻了天。盈玉公主有一种在关键时刻发疯的特殊能力,明明皇帝对她爱搭不理,她却对皇帝有股从未熄灭的热情。 这世上男人千千万,可惜哪个都比不上皇帝好,盈玉公主对皇帝的爱苍天可鉴,坚定到令旁人闻风丧胆。 此次裴静犯了谋逆之罪,皇帝不杀,顾念兄弟之情,只不过扣押他进入了大牢,盈玉公主却怒不可遏。 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她向来刁钻任性,不跟皇帝打声招呼,便私自带了毒药闯入大牢,一杯毒酒将裴静给毒死了!将裴静毒死之后,她还将尸体运出宫去,扔进了荒郊野岭喂狼,做完这一切,她竟然还洋洋得意地跑去皇帝面前邀功。 纵使是假皇帝,也被盈玉公主吓得不清,公主这哪是给他帮忙,完全就是个疯子,这疯子指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冲上来给他一刀。 假皇帝畏惧公主,之后便将她软禁在宫中不许外出。 此事原本也是封锁在宫中的,不知怎的传出了消息,很快就被罗斌大将军知晓。罗斌大将军是个大嘴巴,他这一知道,大呼小叫地在将军府一阵哀嚎,很快整个府邸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知道了。 罗斌大将军说罢,沉沉感慨道:“皇帝诛杀了自己的亲弟弟,一旦此事被朝中大臣知道,朝廷上下必然掀起极大的动荡。为了掩盖此事,这才将大军调至这里,一面镇压流民,一面趁机要杀了你。我虽不知道其中原委,但其中一定有阴谋,便找人画了四不像的通缉令,一面做出样子掩饰过去,一面引你而来。” “如此看来,我是用来转移目标的。” 赫连翊听完心中更加有底,裴静绝不可能就这样死了,盈玉公主聪慧过人,一定是趁乱将裴静暂且先弄出宫去,之后再想等着办法。 他不禁觉得唏嘘,这才过了多久,怎么一个秋天过去,两国纷争竟已到了如此地步,好好的皇亲国戚却要流落民间。 赫连翊虽不认为裴静真的死了,却也忧虑裴静的安危,他原本打算查出线索就去找裴静,可现在人去哪儿了,都是个谜。 “哎,我说你……” 话说到这,罗斌大将军好像才发现,赫连翊并非是寻常打扮进来的。 罗斌大将军上前一把擒住赫连翊的手臂,拎起他的胳膊,大惊失色:“你怎么穿着守城卫士的衣服!你你你……怎么进来的?你把卫士给杀了?” 赫连翊心虚,赶紧甩开:“这不重要。” 大将军的目光如炬,似乎没这么容易糊弄过去。 “好吧,只是做了点手脚,你们守城的卫士活得好好的。” 大将军的眉头略微舒展了些。 “大将军去找一身合适的衣服给我,另外再找一队人马,要不干脆跟我一起去。” “去哪儿?” “去洛阳找人。”赫连翊深深叹气,“你不去我去,反正到最后,还关心小王爷到底死没死的人,也只有我了。” 赫连翊这次来,就是为了去洛阳的。到如今,他终于慢慢理解了和平究竟意味着什么,和平对王而言意味着什么。 东市被炸毁的那一片废墟,他这辈子第一次见那么大的火光,他看见火光中传来数不清的惨叫和哭声,那背后是数十万百姓的命。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那一瞬间甚至原谅了娜依塔公主的背叛。如果重来一次,拿他的童年去交换一个国家几年的和平,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用自己的命运去交换。 而那个选择接纳了他,让他顺顺利利长大,陪他度过了完整童年的伙伴,想必心中,对他也有很深的期待。他们在小小的,洛阳的王府里读书写字的日子,或许偶尔一瞬间也会想过,未来有一天,他们都会成为全天下的英雄。 他甚至一瞬间明白了,当初没有将他斩尽杀绝的皇帝,一定也是个好皇帝。 当他心中忽然有了悲悯,他就不再记恨以前的事了。 -------------------- 还有两章能见上! 第189章 靠你了 第二日,罗斌大将军给赫连翊带来了一身厚实的棉衣,要他伪装押送粮草的押运使,随他前往洛阳。 这衣服实在是太丑,穿在身上有失颜面,但赫连翊能屈能伸,说了声谢谢就接了过来。 赫连翊接过沉沉的衣服,不由地关心了句:“罗斌大将军擅离职守,要不要紧?” 这就是真的关心,赫连翊一想到自己手底下要是有人派出去打仗,敢擅自乱跑,他一定要当场砍了这厮的脑袋。 罗斌大将军一脸愁苦地摆摆手,搪塞了过去:“现如今也顾不得着许多了。” 顾不得这许多的罗斌大将军,悄悄带着赫连翊回到了洛阳。前往洛阳的路很顺利,可赫连翊却总觉得,背后有人在跟着自己。 他并没有发现跟踪者,可却时常有这样的感觉。有个人在暗中悄悄跟随他们,一路跟到了洛阳。 洛阳还跟往常一样漂亮,甚至皇帝大病初愈,整个洛阳都弥漫着比往日更热闹的气氛。已经是冬日了,可离着过年还有些时日,可这里倒是早早的就有了年味,百姓都盼着世间太平,皇帝安康,世道太平,这样便有好日子过了。 赫连翊能从一张张喜气洋洋的面孔上,看懂这些朴素的愿望。 赫连翊先去梁万春的府邸探了探消息,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又只好去找高大人。 高大人正在家里抱娃,为了逗小娃娃笑一个,恨不得在地上爬。赫连翊火急火燎地从他后院钻进去,一进去就瞧见高大人匍匐在地,头上挂着一块小孩的围兜,正在地上毫无尊严地爬来爬去。 赫连翊记得小时候,他从来没见高大人这么笑过,咧着嘴笑得满口白牙,果然还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好哇! 赫连翊上前一把将高大人拖起来,示意他不必行此大礼。 高大人见是赫连翊,倒吸一口凉气,转身就跑。被赫连翊拿刀架着,逼进了屋子。 赫连翊进了屋都没把刀放下,反正他的小闺女喜欢看爹出丑,看见爹被人拿刀按在墙角,还拍着手傻乐呵。 “高大人,你怎么看见我就跑?”赫连翊逼问,“小王爷呢?” 高大人脸上残余着嬉皮笑脸的痕迹,可终究慢慢消退了,咬牙切齿地发出一声:“哎!” 这个哎字让赫连翊陡然生出一股凉意……他甚至已经预感到了接下来四个字:说来话长。 不过高大人到底是个武将,心直口快的,一咬牙一跺脚,就交代了。 “三殿下,看来是瞒不住了,但你先听我说,此事并非公主与我所愿呀!” 赫连翊把刀挪开,只觉得耳朵起茧,他好像已经听好些个人说过,此事非他们所情愿了。 他没好气地说:“难不成是他自己要喝毒药,把自己弄死的?” “正是如此啊。”高大人的脖子一伸一缩,就快速地离刀尖远远的了,他将赫连翊拉到桌前,将人都支开去上茶,之后才在桌前坐下来。 “先前我去了皇宫,小王爷屡屡暗示,哦不,是明示我,要我想办法将他弄出皇宫去。我还没想出什么办法,他就被人给关进了大狱。” 赫连翊忙问:“然后呢?” “他被关进大牢,我实在无计可施,只好去求公主帮忙。” “可我听闻公主把他毒死了!” “公主怎会残害自己的亲哥哥?”高大人急得一下站起来了,“她是为了救小王爷,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她找来一瓶东瀛送来的毒酒,此毒药虽剧毒无比,可却不会置人于死地,此物高桥特使可以作证!” 剧毒无比,但又不会置人于死地……赫连翊有点不太明白,但只好先这么听下去。 “待小王爷喝下了毒酒,蒙骗过了看大牢的人,她便差人将小王爷送出城,唯有如此才能保他一命,这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 赫连翊只听闻裴静没事,赶紧追问:“那他现在在哪儿?” 高大人的神情却一下子复杂起来,他嘟哝了一下嘴,低语道:“还没找着。” “你们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送出城去后,小王爷就失踪了。我们再派人去找,已经找不到他的踪迹了。” 这真的是太荒谬了! 赫连翊无可奈何地往凳子上一靠,觉得此事意料之外,也情理之中。洛阳城里的皇家侍卫,好像都是吃白饭的,先前皇帝丢了没找着,这回小王爷丢了,还是找不着。 他忍无可忍地训斥道:“一群废物,他们到底有什么用?” “不是卫队无能,是实在有难言之隐。”高大人苦着脸,忍不住辩解了几句,“宫中出了事,卫队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搜寻,只能暗中调查。何况这洛阳城的城门,除非节庆时日或是皇帝寿辰,平日里绝不可随意关上。如此一来,纵使卫队有三头六臂,也难一下子找到小王爷的下落呀。” “哦。”赫连翊应了一声,还是觉得卫队都是一群废物。 “你来的正好。”高大人见赫连翊冷着脸,坐在桌上,谄媚地挨上去,“你与小王爷私交甚好,三殿下,你可有别的办法能寻到他的下落?” 赫连翊冷嘲热讽:“难道我不来,你们就不找了?” “那是当然要找!”高大人态度端正,可实在能力有限,“三殿下,看在我曾是你师父的份上,你也得帮着想想办法不是。你现在也长大了,本事也都比我大了,我们这些人还得依靠你,哎呀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赫连翊当然会想办法,梁万春也好裴静也好,是生是死都得经过他的同意。一个男孩慢慢长大变成了男人,他会开始不再对自己怀疑。而从一个男人慢慢地变成王,他就会开始想要掌控别人的人生。 凡事先从熟人下手,赫连翊以前碰见裴静装死会伤心难过,现在再碰上,他会生气,谁允许你擅自死的,经过我同意了吗你就死?! 赫连翊笃定自己一定会找到裴静,就算掘地三尺,他也要把裴静挖出来。 第190章 找傻子 来到洛阳后,赫连翊在高大人府上住了一晚。这里原先有他的房间,现在依旧保留着原貌。赫连翊听闻这屋子还给他留着,一瞬间恍惚地站在原地,再过了片刻,竟然有些眼眶湿润。 人最难得是情谊,高大人是个好人,他很幸运遇见了高大人。 原先到了夜晚便会冷清的院子,现如今因为多了孩子,连晚上也热热闹闹的。一个家里有了孩子,果真还是跟从前不一样了。赫连翊睡在从前的屋里,偶尔隔着墙,听到远处儿童的一两声嬉闹,心境也和从前大不一样。 以前他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回到从前该多好,现如今真的躺在原先的屋子里,却只想着该怎样往前看。 孩子的哭闹声,隔着墙时不时钻进他的耳朵,他竟也不觉得吵闹,他现在连孩子都觉得可爱了。 对这个世界的怜悯和温柔,慢慢地已然在他心里扎下了根,他每朝前坚定地踏出一步,就会感到这些情愫在心里柔软地生长。 当夜是个安稳觉,赫连翊一觉醒来,向高大人提出一个请求:“让我见见高桥特使。” 高大人转头就将高桥特使叫来了。 高桥特使翩翩而来,如一阵清风飘过悄无声息。她本人就像吃了东瀛奇药,小时候赫连翊见她长这样,现在她还长这样,一点变化都没有。 有些话,高大人碍于面子不好问,赫连翊直截了当地戳穿了:“高桥特使,用来救小王爷的毒药虽不致死,但有没有什么后遗症?” 高桥特使一贯平静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一丝惊慌,甚至还有些瞪大了眼睛。 赫连翊一看这神情,便知道其中必有门路,上前一步追问:“有还是没有?” 高桥特使居然咬紧了后槽牙。 赫连翊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完了,要出事了。 “有倒是有,但对身体并无损害。”高桥特使先将好处说了,再转而说难处,“就是……可能这里会出点问题。” 高桥特使抬起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欲言又止。 赫连翊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 待他走到高大人的厅堂,忽然转过身来,双手直攥住高大人的肩:“高大人,把全城的傻子和疯子都抓过来搜一遍!” 高大人含泪点了点头。 要将满城的傻子和疯子全都抓起来,实在太困难。这群傻子四处游荡,也没什么固定的地方待着,惹急了他们还骂人打人,着实不好对付。 赫连翊料想要抓住人不太容易,心中弥散着不安。又觉着,万一裴静真疯了傻了,混在傻子堆里还会被人欺负,没过多久也出门,加入了找傻子的行列。 他出门前特地换了衣裳戴了斗笠,免得被人盯上,可一出门,还是察觉到似乎有一道目光,暗暗在跟随自己。 有人在跟踪他,这人似乎一路跟着他从边关来了洛阳,是谁? 赫连翊留了个心眼,但却没有追过去,当务之急还得先找到裴静再说。 傻子疯子最容易出现的地方:集市的几个出入口,城门底下,还有护城河边。 赫连翊挨个寻过去,从白天找到晚上,从城南跑到城北,却完全没找着。 天已经渐渐冷了,入了夜,风吹在身上有浓浓的寒意。赫连翊很担心他半夜冷了冻着,裴静这么娇气的人,哪里受过这种罪。 夜色渐深,河面上有许多画舫开来,悠悠笛声和美人们的裙摆一样飘荡,水面波光粼粼。赫连翊忽然想到,卫队搜遍了全城还没找着人,城墙底下又没有裴静的踪迹,那他会去哪儿呢? 还有一个地方没找过:桥洞! 赫连翊冲到河边,伸手拦下一只画舫。 几年前,赫连翊年轻不懂事的时候,意外烧掉了一只画舫。烧了船之后他还扭头跑了,最后裴静给他赔的钱。因为这事儿,从此他在这行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了,那船上的妈妈到现在都记得他。 画舫逼近岸边,赫连翊眼尖,一眼望见了船头的人。当年他在船上点火烧船,船主就是这位妈妈。这些年过去了,妈妈虽已徐娘半老,然而风韵更胜当年。 妈妈笑盈盈地过来,看见是他,当即拉下脸,吊着嗓子尖叫:“哎呦,让我看看谁来了,这可真是稀客呀!你小子还敢来?我今天不抽死你!” 不仅风韵犹存,骂人的本事也依旧深厚,一边骂着一巴掌就要扇过来。赫连翊在她开嗓之前,不动声色将一两黄金塞进妈妈的手里。 妈妈只需那么一摸,便知手中的钱分量多少,脸色也跟着说变就变。 她笑靥如花地接过钱,将赫连翊迎上船,再亮着嗓子给他上了些许好吃的,将满船的姑娘们都叫到跟前。 “哎呀,客官,我认得你的。以前你就是个聪明的小伙子,现在长开了,更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 “妈妈不必跟我客气,以前不懂事,以后还要请妈妈多担待。” 赫连翊看姑娘们都来了,很满意,伸手一圈:“她们都留下。” 妈妈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赫连翊上船只为三件事:第一,打听这洛阳城里到底有多少个桥洞。第二,将船上的姑娘们都使唤去找人,必须挨个沿着桥洞搜过去。第三:先吃一顿再说,钱都付了,赶紧来顿好吃的。 吃完了,他也正巧在船上眯了一会儿。 这觉睡得实在不踏实,护城河窄,迎面能碰见不少渔船,这船又晃晃荡荡的,河面底下水声又吵闹。赫连翊迷迷糊糊好一会儿,觉得哪儿都不舒服。 他恍惚有种被裴静附体的错觉,现在他娇贵得不行,裴静倒是还不知道在哪儿野着。 洛阳城内有三十六座桥,赫连翊靠着一两黄金,今夜在护城河上来来回回兜了一圈。 到了后半夜,他实在睡不着,干脆爬了起来,坐在船尾生闷气。 水面波纹荡漾,耳畔有婉转的笛声,风吹来有湿润的凉意。 他其实也有些委屈,他好不容易才在心里接受了原来的裴静,这一眨眼的功夫,恐怕裴静又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模样。 -------------------- 裴师傅:我已经完全掌握了什么叫新鲜感() 第191章 俺娘田小草 四下无人,赫连翊在轻轻摇晃的船上,发出一声旁人不可闻的叹息。 他手中所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可一切也变化得越来越快,一切都如梦幻泡影,身边发生的很多事都告诉他,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可人总不能,永远在一种不安宁的环境里生活。哪怕是纵横江上的渔夫、在画舫谋生的女人,也要回到岸上,也不会一辈子随水漂泊。 他想要长长久久的感情,这样至少不会觉得,心里空空的。 他正在这儿郁闷,船靠岸了。一个身着浅蓝纱裙的美丽船娘,用腰带系着一个人,正朝这边拖过来。船娘拿着丝绢手帕,朝船头拼命招手,大喊着:“妈妈,妈妈,你快来看呐!” 那妈妈迷迷糊糊地喊了句:“来了。” 赫连翊一下子从船尾窜了出来,他比船上的妈妈快一步,简直如闪电般地出现在了船头。 他窜太快了,船又刚巧靠岸,狠狠一晃,又让他倒退了三步。紧接着他就看见一团模糊的灰影,冲自己也大喊了一声:“妈妈!” 赫连翊没回应,倒是身后真正的妈妈,嘹亮地回应了一声:“哎!” 船虽然不稳,倒也结结实实栓在了岸边。船夫将绳系在岸上的一瞬间,两个人影就朝船上奔了过来。一个灰不溜秋的人影砸向赫连翊,赫连翊被击中,然后耳边响起了一声清晰的:“妈妈!” 哎哟这……这可使不得啊!赫连翊眼冒金星,一瞬间怀疑自己在做梦。 赫连翊一把将人推开,差点跌下船掉进河里,但喊他妈妈的这人力大无穷,给他一把又拽了回来。 赫连翊定睛一看,正是裴静!不,这不是梁万春,也不是裴静,这是个喊他妈妈的傻子或者疯子。 赫连翊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他料想裴静死里逃生,情况不会太好,但事实真摆在他面前,他有点想跳河。 裴静扒拉着他不撒手,直往他眼前凑。赫连翊瞪着明亮的眼睛,扫视着裴静。 落魄到让人不忍多看,没少钻桥洞,一身白衣都给他染成灰色了,头发已经打绺了,沾得都是树叶和灰尘,脸上还擦伤了好几道淤青,眼睛里都是血丝,泪眼汪汪地朝他喊妈妈。 傻子什么都不懂,只会跟着旁边的人说话。船上的妈妈非彼妈妈,他也不管,一头猛扎进赫连翊怀里,把满身的灰全抖在他身上。 隔壁的船娘和妈妈在一旁站着,用不知所措的眼神看着赫连翊。赫连翊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眼下的情况,只好也跟木桩似的杵着。 赫连翊拍了拍他的背,仔细一摸,放心了些。高桥特使没有骗他,人虽然已傻,但这毒药的确只伤脑子不伤身体。裴静并没有变瘦,且不知是否因流落了街头,不得不放下身段,被迫参斗殴抢食的行动,好像还结实了那么一点点。 “妈妈!妈妈!妈妈!” 裴静生怕赫连翊给他甩了,试图用一声声妈妈唤醒他的怜悯之心。 赫连翊拍拍他的脸,正色道:“我是你的父亲!” 傻归傻,裴静心眼没掉光,要不就是以前心眼太多,就算傻了也比别人多层想法,喊爹是万万不行的,他低头不吭声了。 赫连翊多看了两眼,出于各种复杂的情绪,上前重重将裴静衣服上的灰尘掸干净,又赶紧把人拉到船舱里,还不忘丢了一锭银子,给美丽的船娘和真正的妈妈。 真正的妈妈谨慎又小心地追问了句:“公子,这可是你要找的人。” 赫连翊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他思来想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要先将人带走,再做发落。今日之事还请妈妈保密,任何人来问,都不要说。” 妈妈莞尔一笑,抬手绢凭空一撩,似就将这件事这样随风揭去。 “放心,这可是咱们这儿的规矩。谁来过,找过哪家姑娘,都不会说出去的。” 赫连翊郑重地说了句多谢,赶紧将裴静拉走了。 先把人拎回去要紧,别的就顾不上了。 赫连翊叫船再往前开一路,先把这傻子拎回了阿史那社殿下的府邸。 阿史那社老殿下,是裴静的师父,而赫连翊又与阿史那社殿下同族,再怎么样老殿下都得照应裴静点。更重要的是,假皇帝就算能对天底下人都呼来喝去,都不能对老殿下不敬。 这里是最安全的。 老殿下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喜欢把府邸收拾得明亮宽敞,夜晚的烛灯都比别人家多几支,灰蓬蓬的裴静被赫连翊拎进来,浑身的灰在烛火下显露无疑,惊扰了老殿下一贯准时的睡眠。 赫连翊不敢劳烦老殿下,他只需借个地方,照顾裴静,他可以自己来。 裴静被老殿下拎去洗了个澡,洗完澡换了身衣服,再带回房间里。 裴静进了屋,畏畏缩缩地在角落里蹲着,衣服也不好好穿着,外套脱了里衣扣子系一半,半敞着就进来了。 赫连翊给他准备了饭食,刚放下碗,见他在约等于没穿衣服,还在屋里乱窜,像半夜溜进屋子还逮不着的黄鼠狼,两只眼睛还到处乱瞄。 他赶紧在屋里生了个炉子。 “把衣服穿上!” 裴静就当听不见,他还想把仅存的那条衣服也脱了,扒拉到一半赫连翊眼疾手快地跑过来,给他牢牢捂住。 捂住了裴静还挺不高兴,以前还得装疯卖傻,现在他不高兴了,直接转头咬了赫连翊一口,在赫连翊手背上留了个重重的牙印。 赫连翊不跟他客气,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给他摁在墙上。对付疯子不能太客气,裴静这会儿犟得跟头牛似的,只能来硬的。 “不是刚才还喊妈妈的吗?翻脸不认人了,你这个不肖子孙!”赫连翊恶狠狠地盯着他,“你看清楚我是谁!” 裴静眼里水汪汪的,挂着八字眉盯着赫连翊看了好一会儿,要哭又哭不出来,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 赫连翊缓缓松手,心软了,敲敲桌子:“先过来吃饭。” 裴静一声不吭地挪过来,但又不肯好好坐着,坐在桌边的地上。 赫连翊匪夷所思地看着裴静,回想起以前裴静别说坐地上了,就算衣服上沾点灰都要死要活,觉得实在是不可思议。 “上桌吃饭。” 赫连翊赶紧一把拖起来,给他找来一把椅子坐着。 饭都端到面前了,裴静头一扭,表示不吃。 赫连翊重重一拍桌子,可惜没有效果,裴静跟聋了一样爱答不理。 “这里是阿史那社殿下的府邸,已经安全了。”赫连翊无奈地放下碗,“不用再装了。” 裴静置若罔闻。 “真的假的?”赫连翊把裴静的脸掰过来,龇牙咧嘴地笑了一下,“你认不认识我是谁?” 裴静紧盯着赫连翊,看了好久,猛扑到他怀里:“妈妈!” 赫连翊万万没想到情况会变成这样。 但裴静身上还有很多伤,脸上也还青一块紫一块的,唯独头发洗干净了,又黑又亮,扑在他身上软软的,在烛光底下发梢细细地闪着微光。赫连翊的心一半寒下去,一半热起来,他生怕以后裴静一直这样,彻底变成傻子了,如此对他实在太残忍。又觉得裴静很依赖他,就算谁都认不出来了,依然会记得他。 他忐忑不安,不知该拿裴静怎么办,只好这么抱着。 抱一会儿之后,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能见面真好,无论怎样,见面的时候会觉得很幸福。 裴静很怕生,外边一有风吹草动,他就会害怕地往屋里躲。哪怕是屋外有丫鬟进门,他都会吓得直发抖。 赫连翊只好把门关上,端起饭碗,一口一口喂。 傻人有傻福,这话真不假。饭是一口口喂的,衣服是伺候着穿的,活是半点不用干的,闹脾气是只能哄着的。 傻子大晚上睡不着,还会瞎折腾,躲在被子里,偷偷往妈妈衣服里钻。 几个时辰前,赫连翊还在苦恼事情怎么变成了这样?几个时辰后,他更加苦恼事情怎么变成了这样! 裴静真是回回都能给他新惊喜,他再次领略了东瀛邪术的狠毒,不是一般人能扛得住的。这毒药不伤身体伤脑子,造成的后果就是连原先中原人最美好的品德:礼数和克制都消失了! 赫连翊第二天一早一瘸一拐地奔出门去,直奔高大人的府邸,寻找高桥特使。 高桥特使得知裴静被找到,十分欣慰。可一看赫连翊的脸色,却又不觉紧张起来。 赫连翊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和地问:“高桥特使,这毒药可有化解之法?” 高桥特使脸上浮现出为难之色:“这……” “你们东瀛人总不能光研究毒药,不研究解药吧!” 赫连翊的语气听起来很崩溃,让一贯面无表情的高桥特使脸上,都浮现出了愧疚的神色。 “总不能让他一直都当傻子。”赫连翊正色,“他是皇族,无论花多大的代价,都得把他给治好。” “我知道你们是情急之下才给他灌了毒药。可一旦他真的成了傻子,就没人能掣肘假皇帝,现在真皇还流落在外,你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 赫连翊将灭国两个字吞了下去。 -------------------- 装的装的装的。 第192章 邪恶蘑菇 高桥特使神情凝重,她吞吞吐吐好久,才开口:“此药的确并无解救之法,三殿下给我些时日,我仔细想想办法。”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 赫连翊这个问题从小憋到大,实在是忍不住了,他的目光从高桥特使身上转到高大人身上,再兜了一圈回去,只觉得一股怨气喷薄而出。 “你们到底是为什么,遇到困难就先拖延几天?” 还不等高桥特使回答,赫连翊就自顾自地作答:“是因为解决不了,给你们自己喘口气吗?” 高大人赶紧解释:“哎呀,自然不是这个道理。只是咱们中原有句话,叫事缓则圆,许多事急也是没有用的。” 赫连翊点点头,他觉得还是跟高桥特使商量比较妥当,高桥特使好歹是个东瀛人,说通的概率比较大。 “高桥特使,你一定得想个法子出来。”赫连翊的语气逐渐强硬,他上前一步,继续施压,“办法总是有,不成也得成,否则我拿你是问。” 高大人眼见着情势焦灼,急中生智:“我倒是有一计,有些毒药虽在宫中坊间难见,可在江湖中却并不罕见,不如,去找些江湖上的朋友来问问,如何?” “江湖上的朋友?” “这江湖各门派林立,还有些侠盗之徒……” 高大人正准备喋喋不休,被赫连翊给打断了:“那就快去!此事就交给你们了。” “是,是,我这就去问。” 赫连翊交代完这些事,就心事重重地回到老殿下的府邸。他留了个心眼,一路听着有没有人跟踪自己,却发觉那个一直跟着自己的影子,在找到裴静之后竟然不见了。 这倒是蹊跷,跟着他的人一定是为了找裴静来的。可他找到了人,这跟踪者倒是忽然失去了踪迹。 他进了府,去找裴静。老殿下的府里十分幽静,毕竟老殿下已上了年纪,侍奉的家仆走路都轻手轻脚的,花园中全是盆景,清幽雅致。 赫连翊回到屋前,却发现屋门开着,门口的丫鬟低头正守着门。 大门敞开,一定是有人跑出去了。要想让一个丫鬟拦住裴静,这也未免太强人所难。 赫连翊只朝那丫鬟望了一眼,她便急急伸手一指:“他……去后院了。” 赫连翊冷着面孔问:“他去后院做什么?” “他忽然跑出去的,我们几个下人都没拦住。” 赫连翊担心他乱跑,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急急地去找。 后院十分安静,都是放柴火的,裴静倒是没出去,也没闹出多大动静,而是悄无声息地蹲在地上,好似一株忽然长出来的蘑菇。 赫连翊看裴静蹲在柴火堆旁,边上一个木桩子上,显眼地插着一把砍柴刀,刀刃锋利还闪着白光,赶紧叫了他一声。 裴静蹲背对着他蹲在那儿,只露出半截身子,赫连翊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上前过去在他肩上一拍。 裴静一转身,满脸血,再邪邪地冲他一笑,配上一头凌乱的长发,一双乌黑的眼睛,活脱脱一个白日厉鬼。 赫连翊毫无防备,被他吓得倒退一步。 裴静那一瞬间,紧抓住赫连翊的手,将他拽过来,亲昵地往他身上一靠。赫连翊胸口升腾起一股热气,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 那是鲜血的余温,身上很热,他的心倒是刹那凉了。他余光一瞥,看到柴火堆后头有具尸体。 那人刚被杀,被劈成块的木柴穿胸而过,裴静身上的血还是热的,鲜红的血迹顺着还往下滴。 赫连翊一把拽过裴静:“这人是谁?” 裴静也不说话,他看起来很害怕,靠着赫连翊直发抖。 赫连翊拍拍他的背,低声安慰:“没事,没事。” 裴静一被安慰,抖得更厉害了,他腿一软,赖在了地上,好似他只是路过,被眼前的一切吓破了胆。 赫连翊不得不强行将他拽起来,跟抱着一桶被褥,拽了回来。 下人们赶紧去热水,裴静拉着赫连翊死不松手,直到被塞进洗澡的木桶,手沾了水滑了几下才松手,之后他又紧抿着嘴唇,一脸苦兮兮地看着赫连翊,是不是眨着湿漉漉的眼睛,用眼神黏住他不让他走。 “我一会儿就回来。”赫连翊见他这样,连说话都好声好气的,低声安慰他。 “你要走?” 这是重逢后裴静第一句流利的话,赫连翊一时竟恍惚起来,他们好像一辈子没说过话了。 赫连翊翻了个白眼:“我得去收尸。” 他真是收尸去的,老殿下的府邸何其森严,岂可有人擅闯。忽然出现了一具尸体,绝非寻常事。 赫连翊差人将尸体抬走前,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这人手脚都有厚厚的茧,腰上挂着一块令牌,是常年耍刀棍之人。 这人身上有功夫,却被裴静给杀了。 可见裴静虽然傻了,胆小,该动手的时候一点也不含糊。 赫连翊将令牌留下,叫人将尸体赶紧抬走,他揣着这块令牌,去了裴静那儿。 屋内热汽蒸腾,开门湿热的水雾扑面而来。裴静躲在水雾里,把头发一边撩开浸在水中,露出的皮肤腰以下浸在水里,可有些地方有些很明显的擦伤,但都已有了愈合的痕迹,想来是前几日留下的。 赫连翊盯着裴静看了很久,在一旁坐下,许久才问:“你身上的……是先前流落街头的时候弄伤的?” 裴静不说话。 赫连翊垂下了眼帘:“我很想你。” 裴静还是不说话。 “先前说想让你尝尝我受过的苦,都是气话,没让你遭罪。”赫连翊自说自话,觉得着实心里难受,热气再一迷着眼睛,他的眼眶不经意间就红了,“我那儿也不好过,我还想着这回来,你能安慰安慰我,结果你还弄成这样。” 裴静一直都不说话,他静静在水桶里坐着,听到这里,低下头去,搅着水桶里的水。 赫连翊看裴静也不回应,只好自己叹了口气。他只好默默安慰自己,不管怎样人活着就好,伤筋动骨还得休息一百天,伤了脑子哪能那么快好。 第193章 傻了但机灵 他正想着事,忽然被泼了一脸水。赫连翊猛抬头,又是一泼水迎面浇下来,裴静玩闹之间,把他的衣衫全部打湿了。 所幸水是热的,裴静想跟他玩,一边朝他笑,一边往他身上泼水。赫连翊狼狈地站起来,裴静也跟着站起来,舀一勺水重重朝赫连翊身上泼过去。 赫连翊衣服湿了大半,只能将衣服脱了。脱了衣服后,他才发现刚才沾上的血,都沾到了皮肤上。 衣服不能穿了,身上也脏了。 来都来了,不如也洗个澡算了。 他将一旁木桶里的热水,全倒进了水桶里。之后再把裴静挤到一边,也钻进了水桶里。 来都来了,不如再干点什么算了。 裴静虽然看着傻了,可许多事总是挨打正着、恰到好处地按照他的意愿发生了,事后回想起来,总让人觉得有点不对劲。 赫连翊总算是领教了这毒药的威力,什么叫有剧毒又不会置人于死地,真是后患无穷。 裴静着实擅长这种操控人心之术,上一回装死,把赫连翊推进了部族纷争,重新在部族间夺回了他的位置。这次只需泼几场水,就把原先赫连翊说得那几伤心的话,全都沾上了温暖的水汽。 赫连翊洗完澡,浑身冒着热腾腾的烟气,换了身暖和的银狐绒衣裳。裴静揪着他的头发玩,轻轻一拽,再放开,打着卷绕起来,一直玩到他的头发彻底晾干。 入了夜,高大人和高桥特使来府中看裴静。 冬日的夜晚,晴朗的时候,月光洒在庭院中,会格外清澈。月光白茫茫地落下一片来,薄雾飘散。下人们往院落中的盆景上泼些水,第二日便会凝结成霜。好似一片月亮的余晖留在人间。 裴静不爱说话,他胆小,看见高大人和高桥特使吓得发抖,躲在赫连翊身后偷偷摸摸往外瞄。高大人靠近,他还龇牙想咬人。 高大人陪着笑脸凑上前来,被裴静凶了一下,又苦着脸退后一步,沉声道:“此症着实难解,看来小王爷病得不轻,三殿下你受苦了。” “我没什么受不受苦的。”赫连翊伸手拦着裴静,防着他冲出去误伤高大人,回头看了眼,强颜欢笑,“傻傻的,很可爱啊。” 高大人和高桥特使的表情都凝固了。 “二位来今日来,可是想到了什么办法?高桥特使,我先前托你去寻找解药,可有眉目?” 高桥特使绕过桌子,从对面看着裴静,似乎有些担心裴静忽然冲出来。过了一会儿,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羊皮卷。 “小王爷所中之毒,本无药可解,可正如三殿下所言,并非没有办法。这份名单,乃是江湖上的神医,与一些宗派的掌门人。若是能求得他们相助,兴许有破解之法。” “我对你们这里的江湖门派,了解的并不多。”赫连翊坦言,“这些人是真有本事,还是招摇撞骗的?” 高大人的回答也很谨慎:“不乏奇人高手,但大多也不过三教九流的混子,还需细细分辨才好。” 赫连翊将羊皮卷铺开,扫了几眼,忽然一顿。 这其中有一派别名为青鹤派,而裴静早上杀死那人的腰牌上,就有青鹤二字。 腰牌就放在桌上,赫连翊正要拿,裴静忽地冒出来,一把抢过。 裴静将腰牌左右看了几眼,忽地将令牌扔掉,躲到赫连翊身后,一把从背后搂住他的腰,缩成一团。 高大人不懂此为何意,和高桥特使双双望向赫连翊,赫连翊淡然自若:“你们看,的确是很可爱啊。” 反正赫连翊是这么觉得,但不知裴静的举动在旁人眼中,观感如何。高大人和高桥特使的神情,看起来格外担忧。 裴静抓住赫连翊的肩膀,五指从他肩上扣下。这一抓掌心使了劲,看似不过绵绵地一抓,实则重重拧了他肩膀两下。 赫连翊倒吸一口凉气,还没反应过来,裴静忽地凑过来,在他耳边低语:“有鬼,有鬼……” 高大人怕鬼,吓得连连后退,退到墙边。宛若一根石柱子,直挺挺地杵在那儿。 高桥特使不怕鬼,但却还是忧心忡忡的模样:“小王爷莫非出现了幻觉?” 赫连翊皱了皱眉,他将那块令牌拿起来看了看,放在羊皮卷上。 “今早有个青鹤派的弟子,惨死在了后院,而我们正想找江湖上的人来给小王爷治病。”赫连翊凝视着那腰牌,“这人就死了,竟有这样巧合的事。” “青鹤派的人怎么会在这里?”高桥特使面露惊讶之色,再一想,面色更加凝重,“我们本欲向他们求助,可他们门下的弟子却死在我们手中。江湖上的人多是性情之辈,有仇必报,如此一来,恐怕他们不肯出手帮我们。” 赫连翊十分惊讶。 “这个青鹤派是什么来路?无缘无故为什么要来暗杀小王爷?” “青鹤派并非江湖大宗,且正相反,只不过在中原几处地方活动,这些小门派只要有人肯出钱,什么活都做,也正因如此,许多大宗正派做不了的事,他们都能做。这些个人,都是脚踩黑白两道混个饭吃的。” 看来,的确有人在暗中搅浑水。先前跟踪他的那个人,恐怕跟这次青鹤派的人,莫名其妙地死亡有关。 赫连翊有个疑问:“既然是小门派,死了一位门下弟子,有什么可担心的?” 高桥特使忧心忡忡地回答:“正因是小门派,才怕他们私底下报复,这些人气量小,没什么大局之心,指不定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高大人六神无主地望着赫连翊:“这怎么办?” 赫连翊的神情透着一丝冷漠,冷漠中又带着一丝调侃:“高大人,你们自己的事,问我这个外乡人,我哪能知道?” 高大人双眼迷瞪着,一咬牙:“此人谁杀的?” 还能有谁?罪魁祸首就在眼前。 赫连翊给了高大人一个眼神,示意是裴静干的。 裴静听闻这话,死死搂住赫连翊,把脑袋搁在他肩上,一动不动十分委屈。 -------------------- 裴师傅:马甲做坏事跟我有什莫关系? 第194章 你有问题 面对眼前这位罪魁祸首,大家面面相觑。 高大人豪迈地上前一步:“卑职愿将此罪担下,此事与小王爷无关。” 赫连翊被高大人感动,但又很吃惊。 人到中年有了孩子,就会变成另一个人。高大人似乎不是遗传给了孩子些什么,是把自己的头摘下来给孩子安上了。现如今脑中空空如也,竟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空留一身豪情壮志。 高大人自己感动了自己,豪迈地说:“要杀要剐冲我来!只要有我在,就没人能伤小王爷半分!” “高大人,你好歹是个朝廷命官。”赫连翊不得不提醒他,“杀了你那属于陷害朝廷官员,是要被追查的!查出来是要被菜市口斩首的!他们不过是江湖混子,不敢把你怎么样。” “是……是,你说得有道理啊!” 高大人这才想起来自己是谁,明显松了口气。 “还有,高大人,万一遇上几个不长眼的,敢上门来挑衅,你大可先杀了他们,不必在乎什么情面。” 赫连翊无奈地提醒高大人,是可以先斩后奏的。想来是高大人养了娃之后,整个人性情大变,早已忘了自己好歹是个武官,只会举着拨浪鼓在地上爬了。 高大人连连点头,好像还在回魂中。 “你们在担心什么,江湖门派又不止这一家,区区一个小门派,阴招再多还能翻上天去?我看这名单上的门派数量,比我们草原部落的族都多,大不了另找一家帮忙,两位觉得呢?” 赫连翊现如今遇到再大的事,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慌乱或是生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办法的。 高桥特使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一旦得罪其中一门派,其余的门派恐会相互串通。” 赫连翊冷笑一声:“两位是在京城待惯了,只懂做朝堂上的正人君子,不懂在人间怎么活了。你们就不能暗中使诈,把青鹤派这件事嫁祸给别的门派,让他们各门派狗咬狗吗?你们就不能挑拨他们的关系,让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吗?” 高大人和高桥特使一时愣住。 赫连翊似乎察觉到裴静在身后点头,还偷偷笑了一下。赫连翊趁机将他“请”到两人面前。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青鹤派算什么东西!他什么身份?朝廷里的王爷!他们什么身份,区区江湖浪客,还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臭鱼烂虾。而今小王爷愿意给他们这个报效朝廷的机会,他们自当殚尽竭虑,以死相报。连朝廷交代他们做的事都办不成,还谈什么江湖道义?还想在江湖上出头?做梦去吧!” 外乡人赫连翊狠狠批判了江湖道义的虚伪,让高桥特使和高大人冷汗涔涔。 哪个混江湖的不想着功名利禄,居庙堂之高在前,处江湖之远在后,哪怕是朝中的封疆大吏,私底下扒开来看,也是一片藏好了的黑。 真相信江湖上有什么高风亮节的门主宗师,那才是见了鬼。 现如今这些道义和规矩,已经吓唬不了赫连翊了。裴静明里暗里将“怎么在这世上混”的道理,都教给了他。 他已经离王位,越来越近了。 “两位大人,实话说我不信江湖上能有什么真隐士,真侠客。我在这里生活过多年,皇帝治理之下天下安定,百姓安乐,真要有能人异士,也不会想着在江湖上混着。”赫连翊对两位大人,说得都是肺腑之言,“但我相信江湖上有好的大夫,名医,生于乡野,不愿参与世间纷争,因此还请两位大人帮忙寻找。” 高大人连连点头:“卑职明白了,卑职这就去办。” 赫连翊站起身,郑重地握住了高大人冰凉的手:“高大人,此事可就靠你了!” 高大人的头点得像拨浪鼓,一旁的高桥特使也是如此。赫连翊冲他客客气气一笑:“高大人,此事万万不可泄露天机,你千万小心。两位务必一起行动,一定小心谨慎,我们的敌人,还在暗中盯着我们。” 高大人与高桥特使结伴出了门,消失在一片夜色之中。待这二人走后,赫连翊将屋门关好,坐在桌前看着裴静。 裴静穿着一身暖和的圆领袍衫,宝石般的蓝色,针脚缝得很齐整,脖子那儿围了圈狐裘,暖绒绒地挡着风。裴静原先并不很怕冷,只是因为傻了,一直半缩着,半张脸都躲在那一圈里,像雪天后,一只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小松鼠。 裴静给人的感觉一直很机灵,他皮肤白皙,容颜精巧,是典型的贵公子。哪怕现如今成了傻子,也并不让人觉得痴痴呆呆。他能文能武,什么都懂,深谙生存之道是难得糊涂,总让人想起天边飞过的一只白鹤。 赫连翊有一双明亮的蓝色眼睛,天渐渐深了,他眼中的蓝也渐深,却又被一旁明亮的烛光照着,变成了一汪山涧的深泉,冷冽清澈,而覆辙幽深的青苔。 他是勇敢的人,看着人的时候总是目光坚定,可他的心中现在有许多温柔的感情,因此有种罕见的柔软。 “你想出去走走吗?”赫连翊问裴静。 裴静在那儿安静地坐着,好像听不懂,又好像听见了,欲拒还迎。 赫连翊冲他伸手:“过来吧。” 裴静很顺从地让他牵手,出了屋,他们在庭院里慢慢走着。 他们小时候也这样一起在院子里走,那时候的院子里,也有这样的月光,不仅有这样的月光,还有白茫茫的雪天,百花尽放的春日,和被蝉声吵闹得无法入眠的夏夜。 江山风月,本无常主,他们不常能见面,连见一面都需耗费许多时日,可竟也这样度过了漫长的季节,也在同一片月色下说话或是沉默。 “你是真的疯了还是装的?” 赫连翊走到一棵松树前,忽然转过来,勾住了裴静的衣领子。 那毛乎乎的领子底下还挺热,赫连翊卡住他的脖子,裴静往领子里一缩,这下真像只松鼠,被擒住了。 赫连翊凑近了,挨着他的鼻尖:“你为什么要杀那个青鹤派的人?” 第195章 能给个明示吗 裴静一句不吭,被卡着脖子,他张了张嘴,又往领子里缩,咬了一嘴的毛。 “你倒是聪明,知道逃跑要躲在桥洞底下,杀起人来也一点都不手软。”赫连翊掐着可怜的松鼠,如同凶狠的猎户审视他,“你甚至都不用拿等我回来,也不用拿后院那把劈柴刀,区区一截木柴,就把那江湖刺客给砍死了,你好大的本事。” 裴静被定住动弹不得,彻底傻在了原地。 赫连翊神神秘秘地凑过去:“现在没有旁人,你有话可以直说。” 裴静像是被点了穴,一动不动地愣着,压根没听见赫连翊的话,更加不要说听懂了。 “能不打哑谜了吗?能给个明示吗?”赫连翊的耐心逐渐消失,“就算我不介意,你也得考虑考虑别人吧。你看看高大人和高桥特使,给你折腾成什么样了?” 冷酷无情的二傻子,对高大人和高桥特使的连日奔波,无动于衷。 赫连翊轻轻摇晃了他一下:“你看着我。” 裴静就不看,他的眼神乱瞄,后来就迷瞪住了。他透过赫连翊望向后方的虚空,就好像眼前根本没人一样。 山不过来,人就过去。赫连翊挡在了裴静眼前,再加上他深邃的大眼睛,盯着裴静,让他无处躲藏。 裴静没处躲了,就把头扭到了一边,斜楞着赫连翊,一瞥,再一瞥。 赫连翊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你这奸诈之徒!” 他无可奈何地松手,帮裴静理了理衣衫,裴静又冲他露出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傻笑。 这个笑格外之傻,白皙的脸上还浮现出一丝红晕,看着下一秒就要跟街头小孩抢糖葫芦吃。 “你告诉我,我又不会说出去。”赫连翊拿出骗傻子的话术,“跟我有什么事不能说?你不跟我说实话,我就不理你了。” 裴静一下子笑容消失,嘴一抿垂头丧气的,很难过。 “我真的走了,我不理你了。” 赫连翊说着,当即松手转身而去。他走到了院子门口,等了一会儿,蓦地回头,裴静蹲在地上捡树枝玩,对他的恐吓毫不在意。 “你还真上瘾了?” 赫连翊提高了嗓门,裴静抬头瞄了他一眼,冲他邪魅一笑。这一笑实在诡异,有一丝狂傲,有一丝讥讽,还有一丝故意使坏的疯劲。 “笑笑笑,你就知道笑!”赫连翊抄起地上一根树枝,当剑用戳了过来,“一天天的,也不知道有点上进心!就知道玩!你是想诚心折腾我吗?把那树枝给我放下!闲着没事读读书,写写字,干点什么不比玩树枝强!” 赫连翊一面走,一面掰掉树枝上其余的枝桠,之后甩手重重打来。他刚巧想试试,裴静到底是怎么把那个青鹤派的人给弄死的。 按理来说,傻子只会打王八拳,傻子反应不快,动作笨重,真碰上江湖上的人,没什么招架之力。但是裴静灵活得超出想象,他绕着这棵松树左右挪腾、上蹿下跳,手里拿着根树枝到处乱甩,拔了一手的松针,往赫连翊脖子里扎。 赫连翊没他那个保命的领子,松针掉在身上很刺挠,他抓了半天也没抓到裴静,反倒掉了一身的树叶,把树枝一扔,不玩了。 裴静从树上跳下来,袭击了正准备离开的赫连翊。他这一跳,跳到了赫连翊背上,将他撞倒在地。 既然宣战了,两个人这就打了起来。 裴静不讲武德,把赫连翊压在地上,喊着“抢劫,抢劫”,扒他衣服。 赫连翊想爬又爬不起来,只能蹬腿顶他的肚子,两人在地上扭来扭去,打得满身是灰才结束。 他们总是打架,小时候也这样,长大了不常动手,难得真杠起来,往死里闹腾,打完了那份喜悦,却和年少时一模一样。 打完架了,他们俩不约而同的安静下来,挨着靠在门槛上,好像两只取暖的小动物。紧挨着望着头顶的月亮,身上全沾一身灰,呼出的气飘起来,变成一缕烟朝月亮飞去了。 哎,算了。 赫连翊只能安慰自己,裴静现在不肯说,一定有他的道理。那就只好再等一等了,或许真如高大人先前所说那样,事缓则圆。静待一段时间,事情便会出现新的转机。 赫连翊决定先让裴静在这里休养几日,这傻子刚从外头流浪回来,无论如何也得好好休息。恢复好了才好办事,边关战事未停,朝廷里暗流涌动,皇帝不知去向,他和罗斌大将军又悄悄到了洛阳城……此外现在又将江湖上的人搅了进来。 他也得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保险起见,赫连翊托老殿下,给裴静请了几个大夫来看病。 洛阳富裕,就算不在皇宫里,贴着皇城,周围富裕人家也多,城里的名医,祖传几辈的那些个叫得上号的,也有十来家。 先从京城的名医朝起,不行再找江湖上的野郎中,一个个试过去。 请来的几个名医,给裴静来看病,也只是配了些清热解毒的药,裴静在外人面前一直很胆小,问什么也不答,给他把脉时间久了,他还要抓人。事关头脑的病,谁也说不准怎么回事,凡是说不准的,大夫就一律说是心病。 这些大夫没给裴静看出个好歹来,看见赫连翊,倒是还特地来提醒:虽说年轻气盛,可凡事要节制啊!切莫趁人之危,做些丧尽天良之事! 如此两三天,赫连翊只好作罢。 阿史那社殿下看在眼中,趁着某日深夜,特地将赫连翊叫去。 老殿下年事已高,头发已花白,不怎么过问朝中的事。将赫连翊叫去,拉着他聊聊以前部落的旧闻,顺道请他喝酒。 赫连翊不敢陪老殿下多喝,他怕老殿下喝多了不舒服,也怕自己喝多了说错话。所幸老殿下喝了几口便放下了酒樽,问他现如今这草原是何情形。 赫连翊在老殿下面前,老老实实地作答了。老殿下是自己人,他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老殿下听闻这发生的一系列事,依旧面不改色,脸上随和地挂着笑容。 -------------------- 裴师傅:嘿嘿真好玩。 第196章 超绝美术生 关于库尔坎大师的情况,赫连翊也如实告诉了老殿下。说罢他还感慨,他先前真的从未想过,一个占星大师,居然能搅动这样大的风风雨雨。 “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 老殿下听完所有的话,只是这样说了句。 他端起桌上的酒樽,那酒樽里已经没有酒了,因此他只是轻轻碰了碰,又缓缓地放在桌上。 赫连翊无奈地笑了笑。 人言可畏,他现在已经领教了。库尔坎大师随便几句话,就有如此大的威力。 可他还是说:“可光靠几句话也不能说破天去。” “你有何应对之法?” 赫连翊坦荡荡地回答:“因为我也会说话,好听的难听的都会。而且我手上有兵。他们不听我的,我就打服他们,然后逼他们改口!” 老殿下听闻,乐呵呵地笑着:“看来你以后,不是位仁君啊。” 仁君不仁君的,都不是最重要的。他现在既不仁慈,也不是君王,两头搭不着,至于以后是了,那有问题以后再改。眼前的事情就够麻烦的了,实在是无暇顾及以后的事。 赫连翊忽然笑了笑,坦言:“我都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何谈以后。” “三殿下,我有一事相问。” 老殿下这样郑重地跟他讲话,赫连翊慌忙答:“您请问。” “趁此大乱,你又在洛阳,你有没有想过要……” 老殿下敲了敲桌子,赫连翊明白他的意思。 这是在问他是否有别的目的。 “不。”赫连翊斩钉截铁地否决,“我不想要。” 老殿下眯着眼望着他。 “小王爷和皇帝,都是老殿下的徒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从来不想跟他们争什么。何况我也有我的脾气,要我跟他们一样过日子,我还不习惯呢。” 他将最后一点酒倒入自己的杯中,一饮而尽,笑着打趣:“老殿下喝多了,拿我开玩笑。我从不贪心,只想要属于我的东西。别人的终归是别人的,我不在乎。可别人要是觊觎我的东西,我就要他死。” 属于他的东西,是草原名正言顺的三皇子,是能守护所有人的守护神,是牢牢握在手里的命运,当然,还包括裴静,就算变成了傻子也是他的。 “如此甚好,三殿下识大体知进退,若是把各部族交给你,老朽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老殿下笑眯眯地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门口有个坎,老殿下已经上年纪了,万一有个磕磕绊绊的,该如何是好。赫连翊大喊一声来人,门外等着的下人们,赶紧跑了过来。 “扶老殿下回去休息。” 那些下人们赶紧上来搀扶,老殿下却摆一摆手,示意不用,朝前走去。 老殿下走到门边,忽又想起来什么,慢腾腾地挪回来,两指在桌角点了点,悄悄在他耳边说;“记住,学汉人,死得快。” 说罢,老殿下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这才转身走了。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赫连翊是个听话的人,他坐在桌前仔细回味着这一句话,酒的辛辣慢慢在胸腔涌动。 他觉得有些头晕,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吹了一会儿凉风,之后去找裴静。 裴静倒是很安静地在屋里待着,怕他闲着无聊,赫连翊走之前给他拿来了纸笔,让他练字玩。回来推门,看见裴静火速将笔扔了,整个人盖在桌上,挡住了宣纸。 赫连翊狐疑地走过来,裴静再往前一扑,双脚离地悬空半挂在桌上,将宣纸捂得严严实实。 “你画什么呢?” 裴静低头不说话。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不是在画乱七八糟的图?” 这是激将法,但裴静并没有上当,没有半点从桌山下来,证明自己清白的意思。 赫连翊快如闪电地在他腰间一戳,裴静像条蚯蚓似的一扭,赫连翊猛一把摸到了宣纸,狠狠一扯想把纸抽出来。 但裴静的反应极快,他这么一扭,往边上让了几寸,但再一滚牢牢压住了赫连翊的手臂。 裴静双手抱住赫连翊的手臂,无赖般地扭动身体,根据他扭动的幅度,赫连翊一般能判断他的喜怒哀乐。此人不知练了什么邪门歪道的功法,灵活得像没骨头。 他特别高兴的时候会大幅度折叠身体,像刚捞上岸拼命扑腾的鱼。有点开心的时候会故意撞赫连翊,不高兴的时候就像一条死鱼,躺着一动不动,还翻白眼。 赫连翊看他精准地挪动着腰,蛄蛹了几下,把露出的一点纸全都藏了起来。 “你还挺聪明的。” 赫连翊不松手,咬牙想拽,一点也拽不动。 “你不给我看就是心虚!” 裴静不理睬激将法,他就是不给赫连翊看,并发出小声的哼声,以示他的不满。 赫连翊松手,转身去铺床,撂下一句:“行,你不想下来就不下来,你今晚就睡桌上吧。” 他将被子铺好,一扭头,裴静已经鬼鬼祟祟地从桌子上下来了。 赫连翊站那儿盯了裴静好一会儿,质问:“你不挺横的吗?”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裴静被被窝吸引,撩开被子就钻了进去,把刚铺得平平整整的床,又弄得皱巴巴的,自己挑了个舒服的地方躺好,被子一盖,被被角掩得严严实实。 什么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赫连翊知道他就是这副样子,裴静会享受得很,哪能委屈得了一点自己。 赫连翊趁机去看桌上的图,出乎意料,裴静竟没画那些他以为的图。 裴静在纸上乱画,画了几个大花脸,长得龇牙咧嘴,衣衫十分破旧,赫连翊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可这些人,他又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好像在哪儿见过,但他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他拿着图看了好一会儿,将什么青鹤派、守卫、侍从、奴仆,脑海中所有能猜到的人都想了一遍,依然不得其解。 再等他一回头,裴静已经心安理得地睡过去了。 这些画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赫连翊将画收好,回头一把扯过裴静的被子,先睡觉再说。 -------------------- 裴师傅:我已经完全学会了设计() 第197章 丐帮帮主 既然什么都想不出来,那赫连翊只好再等等。 中原和他们那里到底不同,他们那儿的人都爽快,做什么事想到就去做,但是在这儿……事缓则圆,裴静画了幅画,但其中玄机,大概“尚需时日”才能破解,他在这儿也只能耐心等待。 第二日夜,老殿下叫赫连翊出门,替他去买三两黄牛肉。 赫连翊乐意效劳,刚巧,原先暗中追查他的人忽然没了声音,他想出门再探探消息。 裴静对赫连翊的一举一动都很在意。猜到他要出门,连晚饭都不吃了,缩着脑袋,坐在那里生闷气。 赫连翊安慰他:“我一会儿就回来。” 裴静还是不高兴。 “我回来给你买糖葫芦。” 裴静无动于衷。 “我回来……”赫连翊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招,只好说,“要不你跟我一块儿去?” 裴静高高兴兴地跳起来,潇洒地一撩头发,准备出门。 带着裴静,赫连翊不好在外面逗留太久。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他给裴静换了身卖菜农人的衣服,再给他腰上挂了一把短剑,为防止有人认出他来,还给他带了个瓜皮帽,拿手往门口地上抹了几把灰,再扑他脸上。 对于被泼了一脸的灰,裴静很不高兴,又把脸别了过去。 “那也没办法!你现在这样能出去就不错了。”赫连翊哼了一声,“你还想咋的?” 裴静缓缓地把头转了过来。他怕冷,缩着脖子揣着手,跟在赫连翊后面,看起来贼眉鼠眼的,简直就是个实打实的奸商。 赫连翊觉得差不多了,提心吊胆地出门了。 买黄牛肉倒是顺利。赫连翊买完并未逗留,立马准备回去。 可刚走出去没几步,他忽然瞥见墙角蹲着几个乞丐。 这些乞丐浑身破破烂烂,眼神怪异,赫连翊瞥了几眼,便匆匆转身走了。 可那几个乞丐却也站起身,朝他跟过来。 赫连翊感到有些不妙,抓住了裴静的手。裴静毫无察觉,还在四处张望,那几个乞丐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隔着一辆马车的距离。 他走到一条巷子,故意朝里面拐过去,那几个乞丐竟也跟了上来。 赫连翊一把拽过裴静,朝小巷子尽头跑过去,他身后那几个乞丐见他要跑,一下子急了,四处包抄着冲过来,从巷子尽头也忽地冒出几个拿着棍子的乞丐。 区区几个乞丐罢了,赫连翊才不怕,他的手刚摸到裴静身上的剑鞘,裴静像是被捅了一样,嗷一嗓子叫起来。 赫连翊一把夺过剑,在裴静眼前晃了晃:“我又没扎你你叫什么?!” 裴静捂着嘴大叫,眼睛瞪得发直,活似个黄花大闺女,在那儿委屈得大声嚷嚷。 “你放开我们六堂主,否则我跟你们拼了!” 赫连翊身后传来一个公鸭嗓的声音,他一回头,有个拿棍子的乞丐,已经追到了他面前,挥着棍子准备揍他。 他不禁怒骂:“你们看看清楚,谁是你们六堂主?” “这不是我们六堂主是谁?!你小子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瞧你这人模狗样的,给兄弟们报个万儿,否则爷爷今天剁了你。扒了你这身狗皮!” 赫连翊还是头一遭,听泼皮无赖这么骂自己。他长这么大,还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以至于他站在原地,呆住地愣了好一会儿。 他一时语塞,有个乞丐走上前来,赫连翊这才回过神。等他反应过来已经一拳挥了出去,打碎了那乞丐的门牙。 这下好了,这帮无赖四面八方冲了上来,拽住赫连翊就要抢人。 不仅抢人,他们还倒打一耙,缺牙的乞丐用漏风的嘴大声嚷嚷:“抢劫啦,这里有人抢劫!” 乞丐抢钱,还要污蔑赫连翊,也不怕将官府的人招来。 赫连翊不想把官府招来,更不想闹出大动静。区区几个溜奸耍滑的混子,还真想欺负到他头上来了?可他还没动手,裴静趁乱忽地一闪,朝巷子口狂奔而去。 这人傻不傻的是不知道,溜得那是真快,眼见着冲自己来的,撒腿就跑。 赫连翊和乞丐们都傻眼了,赫连翊见裴静眨眼消失在巷口,丢下乞丐冲出去追。 那群乞丐见状,也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口中还大喊着:“抢劫!抢劫!” 这下真是说不清了,不过裴静跑得比偷大米的黄鼠狼还快,顶着那瓜皮帽一路狂奔,人群里只见一个奸诈的背影闪过,很快就消失了踪迹。 这人自从脑子坏了以后,身手越发敏捷,真是邪了门了,赫连翊竟然还追不上他。 裴静熟门熟路地溜到了老殿下的家门口,却没从正门进,反倒是拐了个弯,直直地冲了过去,三五下跳上一棵歪脖子树,爬墙翻了进去。 赫连翊给门口的守卫使了个眼神,他绕道去追裴静。门口的守卫则将大门一开,这群乞丐前脚跟后脚往里钻,被堵了个正着。 六个乞丐被擒拿到位,押到了院中。另一边,赫连翊也逮住了裴静,将他的瓜皮帽给摘了下来。 “六堂主是吧?” 赫连翊盯着裴静,发出一声感慨:“你路子挺野啊。没想到你这娇生惯养的,出了宫门还挺接地气,跟丐帮都能打成一片。了不起!我还真要对你刮目先看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 但能屈能伸是一回事,面子也还是要的。裴静依旧眼神躲闪,似乎并不想被发现这件事的真相。 一盏茶的功夫,六个乞丐押到了这位六堂主面前。 赫连翊将裴静拉过来,指着六个乞丐质问:“来来来,见个面。你认识他们?兄弟门路挺广的啊,背着我在哪里发财?” 裴静躲在赫连翊身后,眼神左右乱瞄,一声不响。 “我绝没有看错,这就是我们丐帮六堂主,专管河运水路这一块的!你放开他!” 一个乞丐叫嚣起来,这波人马上一起附和。 赫连翊狠狠一拍桌子:“轮得到你说话?知道我是谁吗?我相当于……我……我是他妈!” 嚷嚷的乞丐被吓一跳,闭嘴了。 第198章 我三金呢 赫连翊扭头看着裴静,和颜悦色地看着他:“说说呗,怎么个事儿啊?您在丐帮治理帮派的丰功伟业,在下也想听听。” 裴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这是王府。”赫连翊掉头,跟乞丐们说话,“我只给你们一次机会,你们最好把实话都告诉我,否则这里有去无回。” 缺了门牙的乞丐看了眼四周,见赫连翊态度强硬,忽地开始解开自己的裤腰带,从腰带缝隙摸出来一个金晃晃的东西:“这是六堂主给我们的。” 赫连翊眼尖,一眼望过去,发现这不是…… 另几个乞丐也纷纷从身上掏出东西来,每个人手里都有个金闪闪的小东西。赫连翊只需一眼便辨认出来,这不是裴静送给他的同款金耳环吗?! “这么多黄金啊?看来六堂主家底丰厚,难怪你们愿意为他效力。” 他回头看裴静,裴静不出意外在装死,于是赫连翊辛辣地点评道:“看来我当时给你的信,你的确收到了。不过这倒是叫我意外,你手上存货还挺多。” 裴静见状,脸色突变,吓得转身就跑,跑回屋子躲了起来。 缺牙的乞丐振振有词:“这可都是金子,金子能有假的吗?我们不骗你,这都是六堂主给我们的信物!” 事已至此,裴静的事只能待会儿再说,赫连翊脸上写满了无奈:“行吧,就当你们说的是真的。那说说吧,你们怎么认识的六堂主?” 事情很简单,前阵子,丐帮的人在大街上,忽然碰见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傻子。 这傻子虽然看着落魄,可瞧得出来,细皮嫩肉。这几个兄弟看见了傻子,想上去欺负一顿,顺带捞走点钱。几个人私底下这么一琢磨,想着先把人给堵巷子里,然后一起上去扒了他的衣服。 没想到这人是堵住了,凑近了才看见,这人手里藏着把切瓜的刀。 傻子虽傻,下手却非常狠毒,上来先砍了其中兄弟的一只手。乞丐们眼看形势不妙,掉头就跑,裴静一刀扔出去,剁了跑最快的那人一只耳朵。 跑也跑不了,打又打不过,干脆就撺掇对方加入自己。 这些乞丐们掉头朝裴静跪下,愿拥护他做这一块儿的堂主,从今天起,裴静就是他们的主人了,从此兄弟们这辈子都给大哥当牛做马,苟富贵勿相忘。 流浪生涯还挺丰富,赫连翊对裴静刮目相看。 再小的官也是官,赫连翊本以为裴静跌入市井要吃苦头,没想到这厮无师自通,先一步上了贼船。先拉一帮街上混的小弟给自己办事,再等着人来捞自己,这桥洞恐怕都是底下人争地盘夺来的。 赫连翊拽过一个乞丐,将他手中的金耳环拿来,仔细看了看,盘问:“这些金子都是你们大哥给的?” 乞丐一把抢了回去:“大哥已经给我们了!” “我又没说要回去,他给了多少?” “就……就兄弟们几个,大哥说了,以后兄弟们靠这个认身份。” “行吧,你们下去吧。” 赫连翊挥手示意他们散了,这几人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不把我们六堂主放了,我们不会离开的!” “咱们丐帮虽然人穷,但志不短!讲的就是义气!绝不做这等抛弃兄弟之事!” “谁允许你们离开了?” 赫连翊淡漠地一招手,几个下人上前来,将退路堵住。 “我还有事没问完,你们几个先跟他们下去。对了,去修修花园里的草,顺便把地扫干净,闲下来的,去后院喂马,王府不留闲杂人等。” 缺牙的乞丐想辩解些什么,赫连翊抬手打断:“在这王府里好好待着,亏待不了你们。你们有地方住,有衣服穿,有东西吃,不用担心刮风下雨。现在天气冷了,过几日说不定就要下雪,外面的空气再新鲜,也不如屋里暖和。我说的话,你们听懂了吗?” 那缺牙的乞丐赶紧咧嘴一笑,点头哈腰地说:“知道了,知道了。” 几个下人马上就围了上来。 “走吧!”其中一个下人招呼了声,将这几人全带下去了。 赫连翊等他们都走后,想着去后厨拿几块糕点,再去找裴静。裴静在外面跑了一圈,又被吓了一跳,说不定早就饿了。 没想到他进了后厨,冒着幽幽烛火,刚巧看见那儿有个人影,再一看,巧了不是,裴静正在这儿吃东西。 看到赫连翊,裴静一块桂花糕卡在嘴里,站定在原地不动,连眼都不眨一下。好像不动,赫连翊就看不见他。 赫连翊从灶台上拿了一块,这糕点蒸得很透,又松又软,不甜也不腻。 他吃了一口,发自肺腑,真心实意地感叹:“我真是服了你了,我在这儿担心你受委屈,没想到你是真一点也不委屈自己。” 裴静动了,嘴动了,把桂花糕嚼了嚼吞了下去。 “你给我解释解释那些耳环的事,你都是从哪里找来的?” 裴静又不动了。 “撒出去一大把,怎么没有我的?”赫连翊笑着问,“是没选好还是典当出去了?” 赫连翊眼里容不得沙子,别的他未必不在乎,可要是原本给他的东西,裴静拿出去给这些乞丐了,今晚他非跟裴静闹到上房揭瓦不可。 说话间,赫连翊已经端起了盘子,眼看着他端盘,裴静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过一丝警觉。 “那是我的东西吧?你怎么能拿去给别人,我以前送你的东西,都是我精心挑选了很久的!”赫连翊怒火上升,顺手拿起一把剁骨头的长刀,在案板上一划拉,刀刺啦一声响,在黑暗中闪过一道寒光。 吓死你!赫连翊放下刀,又把盘子端了起来。 裴静不回答,自从变傻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答过赫连翊的问话。 可眼看着赫连翊即将摧毁桂花糕的盘子,他还是有些紧张。 他怕赫连翊把碗砸了,但碗砸了也不能消气,一般来讲,砸碗都是个开端,后面还有一长串怨气等着爆发,不现在就解决,就会成为陈芝麻烂谷子事里的一件,那可就麻烦了。 -------------------- 是的这种事情是很可怕的(严肃) 第199章 大金镯子 这可是裴静人生中遇到过最惊险的一幕,危险一触即发。 还好裴静早有准备,裴静吃着糕,抬手顺着胳膊一捋,一个纯金的镯子清脆地掉在盘子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比桂花糕更脆,是牙咬不开的纯金,面打磨得很光,一点划痕都没有,是小心藏着备好的,亮闪闪的发着光。 反正灶台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也没别人看见。 赫连翊拿起来看了眼,这镯子的确精挑细选,造法跟西域那些闪闪发光的金器不同,一看就是皇宫里的匠人,用中原的锻造之法做出来的。他再掂量了一下,不算太重但也并不轻,也不是空心的,实打实是件上档次的好宝贝,比外边那些强多了。 他声音一下子柔和了起来:“你哪儿找来的?” 当然是从盈玉公主那儿抢来的。裴静将盈玉公主的梳妆台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这么个又新又亮,没戴过还合适的镯子。但准确的来说,都是礼部那里薅来的。 真难为盈玉公主,被抢了劫,还要想尽办法把她哥从皇宫里弄出来。现如今还独自待在宫中,与假皇帝周旋,真乃一代女中豪杰、巾帼英雄。 赫连翊毫不客气地戴上:“以后这种东西,你可以早点拿出来。” 裴静面无表情地继续吃桂花糕,似乎对刚才发生了什么,完全没有印象了。 既然有了这么个大的礼物,那碎金几两的事,就当这么过去了。 “我刚才是不是吓着你了?你不要一个人跑出来嘛,你要吃什么我给你拿过去就行了……” 赫连翊放盘子的速度跟戴金手镯的速度一样快,扔下盘子一把搂住裴静,又是拍拍背安抚,又是摸摸手怕他受凉,念念叨叨地哄着出去。 赫连翊得了裴静新送的金镯子,心情大好。 上回来,他还瞧不起这些普通的金子,这跟他们美丽的珠宝比算什么,这回他特别高兴,他可算是知道那些有钱的老爷夫人们,为什么都喜欢炫耀金链子金手镯了。 没人能拒绝金闪闪的东西。 这一夜,赫连翊连睡觉都小心翼翼地支着手,没让镯子给压坏了。第二天一大清早,他朦朦胧胧地听见屋外的下人,正在支使昨天来的乞丐干活。 这些下人们平日里倒也不见得多忙,只是一直被人差使,难得碰上能让他们使唤的乞丐,正好耍起了脾气。 赫连翊被吵醒,一回头,发现裴静已经不见了。裴静起得早,一大早上起来在院子里瞎溜达,也不知道在干什么。赫连翊爬起来,走到桌前,恰巧又看见了桌上先前放着的画。 他吃了一惊,这才发现,裴静画的那些衣衫褴褛的人,正是门外这些乞丐。 他将画拿起来仔细看了看,这画虽然潦草,可人的动作有模有样,赫连翊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来,这些乞丐昨天说什么来着?说他们专在河边、水路一段占地盘。 赫连翊放下画纸,推门出去,恰巧碰见这几个乞丐拿着扫帚破布,在院子里干着活。他一招手,便将这群人全都叫到了跟前。 乞丐们围过来,听他开口说话前,先瞅见的是他手腕上的金镯子。赫连翊倒也不是刻意要炫耀……他就是故意要炫耀!他故意扯了几下袖子,露出了半截镯子边,又将镯子塞回了袖口。 “有件事我要问你们。”赫连翊挨个扫视眼前两眼发直的乞丐,“你们六堂主给你们金子,有没有让你们替他跑腿,做什么事?” 掉了门牙的乞丐咽了咽口水:“说出来,有什么赏赐没有?” “说不出来推出门去斩了!” 乞丐吓得一缩,赶紧坦白:“我说,我说!六堂主给我们金子,让我们的整日在护城河边守着,看有没有奇怪的客人,若是发现,就偷偷将其拦下,前来禀报。” 赫连翊眼神一变:“奇怪的客人?” “是,是。”另一个乞丐赶紧补充道,“据说是一男一女,男的长得周正,看着就有钱。女的么……有一双绿眼睛,看着像个妖女。” “什么?!” 赫连翊惊诧至极。 这几个乞丐见他神情如此严肃,吓得攥紧了衣角,以为自己犯下了什么大事。 裴静在找娜依塔公主和皇帝! 赫连翊脸上的疑云转瞬即逝,又平静下来,追问:“那,找到了吗?” “倒是还真有这么俩人。”一个乞丐察觉出有些不对劲,慌忙禀告,“在一条货船上,给几个兄弟碰上了。” 缺牙的乞丐慌忙接上话:“可那妖女是个悍妇,挽着那男的谁也不让碰。谁要靠近,就骂骂咧咧的,嘴里说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咱们几个怕那女的念咒,到时候把我们给咒死了,就没敢上前,就没拦住。” 赫连翊心中激动万分,皇帝没死,娜依塔公主也没死,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可坏消息是,娜依塔公主不仅没死,甚至还把皇帝给劫持了,现如今不知带着皇帝跑到了哪里去。 “他们什么时候上的船?船又去哪儿了,把你们知道的全都告诉我,有重赏!” 赫连翊招呼乞丐们进屋,将纸笔交给他们,再把一锭银子摆在了桌上。 裴静早上在府邸溜达一圈回来,这边已经分完一锭银子了。这几个乞丐得了钱财,顿时做鸟兽散去,拿着扫帚破布在王府里卖命地干活。 赫连翊等裴静进了屋,将门关好。 他清了清嗓子,准备说些什么,却又忽然停了下来。屋内只有一片寂静,方才乞丐们身上落下的灰尘飘起来,在清晨的阳光里散去。裴静坐在桌前,自顾自地玩耍,对眼前的一切毫不在意。 “你在打听的消息,我问出来了。大约半个月前,你皇兄与娜依塔公主,乘一艘小趸船,扮作商贩模样出了城。看他们离去的方向,是南下往大运河方向而去了。” 裴静坐在桌边,拿着一截已经干透的毛笔玩。 赫连翊在他对面坐下,托着腮问他:“接下来怎么办?” 裴静玩着毛笔,并不说话。 第200章 没空陪你闹 赫连翊的目光紧盯着他:“我说六堂主,这事情总算也是有些眉目了,接下来该怎么办,除了我,还有高桥特使和高大人,咱们可都指望着你呢。” 裴静继续玩他的毛笔。 赫连翊深呼吸,再给自己倒了点水润润嗓子,真心诚意地感慨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不是傻子,你是把我当傻子。行吧,你愿意装就装下去,反正等事结了,我一桩桩一件件跟你算账。” 裴静终于给点反应了,他的余光朝赫连翊手上的金镯子瞄了一眼。 赫连翊的气势顿时下去了,刚拿了人家金镯子,他不好发脾气。 他又不能发火,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卖起惨来:“我实话告诉你吧,我简直要活不下去了。你要是不告诉我怎么办,我待会儿就去跳护城河。” 裴静拿毛笔重重戳了一下赫连翊,对此很不满。他不喜欢赫连翊说生生死死的。 明明自己总是在生死边缘试探,却不愿听见这些。人总是这样,总觉得事关自己事小,重要的人碰上,那就是不得了的大事。 赫连翊伸手去夺他的毛笔,裴静手上的力道还挺大,抓着毛笔另一头跟他拔河。赫连翊不敢用力,怕墨汁飞出来溅一身,这样跟他掰扯了一会儿,赫连翊忽然伸手摸摸裴静的手指。 裴静很警觉,牢牢攥住笔往回拉,赫连翊拍了拍他的手背,很轻地摸了几下,裴静觉得安全,就慢慢松开了。 “你先前说过,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赫连翊护着他的手,慢慢低语,“现在我比你更希望你皇兄活着,只有把他找回来,你我才能活下去,否则我们都要完了。” 裴静忧郁地低下头,满脸愁容。 “你得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你皇兄为什么要离开洛阳?他往江南道去做什么?我们现在手上还有哪些能用的筹码。” 裴静被赫连翊说困了,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来,反倒是大打了个哈欠,困得两眼通红。 赫连翊抬起头来,冲他笑了笑,用此生最温柔的声音说:“你不说也行,到时候你得陪我一起跳护城河,我就是做鬼,也绝不放过你。” 裴静被吓到,又呆住了。他呆住的时候就像被点了穴,一动不动。 赫连翊就在那儿等着,他倒要看看裴静还能装傻到什么时候。 过了好长一会儿,裴静缓缓呼了口气。 赫连翊还以为他总算想明白了,没想到他猛地夺过笔,在纸上写了个六,撂下笔冲赫连翊冷笑了一声,扬长而去。 “你!”赫连翊对着那个背影,想发火又发不出来。 这什么意思?赫连翊真不知道裴静到底在想些什么。 装傻的精妙之处,在于不能说出实情,但每个举动又都好像别有用意,让人绞尽脑汁、费尽心思地去猜。 赫连翊感觉出来了,裴静还挺乐在其中,反正自己装疯卖傻,苦的是别人又不是他自己。而且裴静显然很喜欢这种,赫连翊必须耗费大量时间,跟他周旋的感觉。 赫连翊很无奈,好在第二日,高大人和高桥特使来了老殿下的府上。 这两人刚到,就瞧见赫连翊在庭院中烧香,一股檀香幽幽飘过,恍若一时间来到了寺院。原本这偌大的庭院中,只有些盆景花卉,没想到今日格外热闹。不知从哪儿搬来的一尊关公像,已经至于桌上,香炉已经点了起来,边上还有几个乞丐忙着擦桌子上贡品。 高大人走过来,瞧见赫连翊虔诚地站在桌前,口中念念有词,将三炷香小心地摆进香炉里。 高大人忍不住开口;“这是作甚?” 赫连翊猛一回头,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吓得高大人慌忙退后。 赫连翊低声喝斥他:“不要惊扰了教主练功!” “哪来的教主?谁呀?” 高大人四处张望。 赫连翊朝屋内指了指,无门紧闭,裴静正在屋内。 高大人脸上浮起难以言喻地苦涩,凑近了问:“小王爷的病,还不见好呢?” “好了。”赫连翊淡淡地回答,“昨天晚上忽然好了,不傻了。” 高大人脸上喜色浮现,可还没显现多少,赫连翊又拿起一支香,趁着烟飘起来,朝高大人脸上吹去。 烟雾袅袅中,赫连翊告诉高大人一个更可怕的消息:“一觉醒来,屋里那个男人不傻了,但好像疯了。” 高大人退后半步,高桥特使上前半步,两人齐齐发问:“怎么疯的?” 赫连翊把香塞给高大人,转身走去,没打一声招呼双手重重拍在门上。门骤然大开,一股冷气扑入屋内。 裴静正端坐在床上打坐,见人进屋,怒喝一声:“大胆!你这徒儿好生放肆,竟敢打扰本座练功!” 他这一嗓子气沉丹田,运转一轮小周天、气息自肺腑灌到胸腔,最后从喉咙口冒出来,说话间左手还捏了个符。 赫连翊两手一摊,示意你们看吧,我已经没辙了。 “小六子,作为本门派大弟子,你却在本座面前东张西望、与旁人交头接耳,成何体统?你信不信为师,现在就在众弟子面前好好教训你,以肃门规!” 赫连翊手指在他们俩之间比划了个来回:“咱这门派昨晚才建的,一共俩人,你还想吓唬谁?” “大胆,跟本座说话记得叫师父!谁说只有两人,加上门外那六个,不就八个了吗?” 门外哪有六个?赫连翊仔细一算,加上高桥特使还有高大人,再算上那乞丐,勉强能凑齐吧。 赫连翊双手抱在胸前,遥遥望着对面裴静:“你还挺会算的。” “不要为难那些丐帮的人了!”赫连翊无奈极了,“人家现在已经改邪归正,在院里勤勤恳恳地干活呢。每天还得打扫庭院,去院里喂马,除了我,没空陪你闹。” 裴静撩了撩头发,猖狂一笑:“你若乖乖听话,本座便将从西天取来的八部真经传给你。” 赫连翊还没说完,高大人就赶紧把赫连翊拉了过去:“老天爷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就快恢复正常了,后面章节会解释他为啥这样滴~ 第201章 邪门的功法 “我不知道。”赫连翊两手一摊,“他半夜忽然跟我说,自己梦见镇元大仙给了吃了一颗人参果,还告诉他,他是什么神仙转世,要成为凌云派的教主,十年之后将一统江湖。” 高大人面如土色:“他还说了什么?” 赫连翊却忽然脸一红:“其他的我不能说。” 高大人一脸困惑,还没绕过弯来。 “反正,都是些胡言乱语的话。” 裴静昨夜偷偷把赫连翊叫醒,趁他没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神神叨叨说了一堆怪话。除了西拼八凑,从志怪小说里拼出来的胡话,还有更多不堪入耳的。 赫连翊前半段还是凑合听的,后来被吓醒。 当然,说了什么不重要,重点是,裴静要拉着赫连翊修炼秘术。 他信誓旦旦地说,要将梦中学会的独门功法,传给唯一的弟子,而且必须马上就做,免得梦中神仙传授的秘术醒了忘了。 要等高桥特使从江湖上找来名医,治好他的病,恐怕得耗费一年半载,实在太慢了,不如直接被神仙托梦好得快。 当然,既得到了仙家真传,神智一下子到达了凡人无法匹敌的境界,忽然变得疯疯癫癫,也是可以理解的。 裴静好些日子没正常说过话了,昨夜一开口,舌灿如莲花。裴静本来就善作诗词,赫连翊都不敢回忆他昨晚说了些什么,什么“雨润红姿娇”,吓得他哪敢乱说话。 赫连翊熬大夜,陪裴静研究这些神秘的功法,研究到了天亮。 等天亮了之后裴静就开始打坐,并命令赫连翊在屋外供奉香炉,整饬门派,赫连翊刚点上香,高大人和高桥特使就来了。 赫连翊难掩脸上的无可奈何,还对高大人低语:“你们这会儿别招惹他,待会儿他再封你们为左右护法。” “你们两个看着与本座有缘。”裴静看他们仨交头接耳,双手一挥,“本座特命你二人为我座下左右护法!” 赫连翊不服:“凭什么他们俩职位比我高?” “你有本座亲传的功法还不满意?”裴静扯着嗓门吆喝,“你该对本座心怀感激!” 赫连翊当机立断,把大门关上,把裴静关在了里面。裴静还没说完,隔着门叭叭地念叨,赫连翊长叹一声,走到桌前,拿起一个上供的冻梨,咬了一口。 高大人掰着指头感慨:“这要算上我们二人,咱们这门派,也就有十个人了。” 赫连翊听到这话,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怎么高大人,你还真打算等着他一统江湖?不能顺着他,你们由着他来,那他不得无法无天了?” 赫连翊这话满腔愤慨,一边摇头一边又咬了一口梨。 “不不,不。”高大人连连摆手,却又自我安慰,“不论如何,这疯了总比傻了强。” 赫连翊可不这么觉得,傻子就是单纯劲大,有时候还会撒撒娇。这疯子想一出是一出,半夜拉着他琢磨些邪门的功法,还硬要他喊师父。 赫连翊气得挠人,裴静更疯了,说赫连翊再乱动,就会导致他走火入魔,他身上的功法已经练到了第九层,现在距离神功大成只差一步,若是真练坏了,赫连翊就是大罪之人,他要上禀玉皇大帝,派出百万天兵天将来抓他。 倘若能回到小时候,赫连翊一定冲到裴静房间,把那些妖魔鬼怪的话本全没收了。他有时候真纳闷,裴静到底哪儿看来的这些东西?他前两年不是在光鹿寺里看案卷吗? 赫连翊想到这些,又吃了冻梨,不禁龇牙咧嘴地觉得身上又凉又疼,这才想起来问:“你们二位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吗?” 高桥特使轻轻摇头,露出几分遗憾之色:“本来,我们这几日四处打听,寻找江湖上能治病的能人异士,好不容易找到几个治傻子的,可……可他居然好了!但又不是完全好,现在又疯了,这让我们找谁帮忙才好?” “谁说本座疯了?” 裴静的一缕头发从高大人和裴静身间挤出来,他跟鬼似的飘了出来,手往高大人肩上搭去:“右护法,你刚才说,你找到了几个能人异士,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高大人被他一拍,站得笔挺,仰头回答,“卑职恪尽职守,岂敢玩忽懈怠!” 裴静扬手一挥:“好!将他们都叫来!” 赫连翊低声斥责了句:“别闹。” “本派就属你最不讲规矩,你为何不能像他们那样,听本座的话,对本座尽心尽力吗?” 裴静仗着自己正处在发疯的阶段,抛开事实尽说瞎话。 “是,我正事不干,整天寻思着怎么害你。”赫连翊吃着他的冻梨,冷漠无情地回答,“实话告诉你吧,我觊觎你的教主之位很久了,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你抓起来,让你当我的阶下囚!” 裴静的瞳孔放大,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等我当上了教主,我还要百倍偿还你。夜半三更把你叫起来到床头侍奉我,玩你的头发,堵你的嘴不让你说话,把你做过的恶行,全部奉还。” “禽兽。” 裴静甩下这两个字,转身快步走入了屋内,闹脾气般地将门关上了。 大门一关,赫连翊立即大声指责:“你看看这一天天的闹这死出!” 高大人站在他身后,望着那门,还没寻思明白。 “高大人,去把江湖上的大夫都请来看看。” 赫连翊把高大人的魂叫回来,高大人连连应声。 “两位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高桥特使上前一步:“有,有件事,要禀告三殿下,我这几日去找江湖郎中,发现有个人暗中跟踪我。” 赫连翊将两人招呼进屋内,关上门。 裴静在屋内打坐,见三个人进来了,转过身去,格外高冷。 “我那日去寻人,一直觉得身后有人,这人轻功不及我。我故作不知,让她跟了几天。过了几日,我使了个障眼法将她引到一处闹市,趁乱看清了她的容貌。” 高桥特使平静地说完这些,掏出一张纸来,上面正是那人的画像。 “我怕打草惊蛇,并没有惊扰她,先取了画像给三殿下来看。” 赫连翊看了眼画上的人,一眼认出:“危月燕。” 危月燕果然跟来了,而且一路跟踪他,来到了中原。 第202章 心理急诊 裴静又悄无声息地钻过来,伸长脖子,使劲往赫连翊身边挤:“危月燕,此人是谁?” 赫连翊把画纸往身后一藏,教育他:“身为教主鬼鬼祟祟,成何体统?” 裴静偏要挤,挤进来还要指点江山,拿手指重重一戳:“我看此女与本门派有缘,小六子,替我收入门下。” 赫连翊实在是对教主没什么耐心,直截了当地怼了回去:“你直接娶了她算了。” “本座却有此意。” 裴静此话一出,收获三双震惊的眼睛。 “此女先前暗暗跟踪我,只可惜本座对她不感兴趣。”裴静微仰着头,一副傲然的模样,扫了赫连翊一眼,“你若是听本座的话,本座就将她赐给你当丫鬟。” “她也跟踪过你?”赫连翊震惊,“如此看来,危月燕与心月狐,的确是两姐妹。一个专善易容之术,一个善于尾随跟踪。” “那就把那个叫心月狐的一并收了。” 裴静很豪迈地一挥手,也不在乎心月狐的死活。 “当丫鬟我也不要,危月燕是库尔坎大师的亲信,她先前在我与库尔坎大师产生纷争之时,假意叛逃到我身旁,投靠了我。”赫连翊凝视着那画像,“可惜我并不信任她,她并未从我身上打探到什么消息。看来她一路跟踪我,是为了盯着我的动向的。” 何止,恐怕是想伺机杀了他们。 赫连翊忧心忡忡,转身问:“高大人,我来洛阳已有一段时日,边关的战事如何了?” 高大人的脸色沉下去:“我听闻,前些日子两军在一处山谷中相遇,发生激战,死伤了近乎有三千人,整个山谷横尸遍野,连路都给堵死了。” 赫连翊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高大人,去把那些江湖上的大夫叫来。高桥特使,替我悄悄准备一艘快船,明日子时,我们出发去找皇帝。” 三百两银子,将五位江湖名医请入了府。 赫连翊在屋外点着香,他看着香灰渐渐积起来,香头上那一点岌岌可危的光,一闪一闪地熄灭,像一只夏天的萤火虫,渐渐消散。 这些个大夫都是请来给裴静看病的,可惜看完了,竟跟说好了似的摇头,裴静的病,乃是心中的顽疾,除了他自己能解外,旁人无能为力。 赫连翊倒也并不觉得意外,只是轻轻点头,说了声多谢,用银子将人打发了走。待人都走了,他再回到屋子里,裴静还在屋里坐着,闭着眼在口中念咒。 赫连翊在他身旁坐了一会儿,裴静自顾自地在那儿打坐。赫连翊微微侧过身,就这样静静凝视着他。 裴静经不起他长时间这样看着,盯着看得久了,裴静会在某一个瞬间,慌张地避开。赫连翊有一双这样明亮的眼睛,他的双眼是镜子湖清澈的泉水,是草原上升起的金色旭日,是暴雨和疾风,那是世界上最明亮的眼睛。 赫连翊在等待那个瞬间,当裴静的肩一松时,他紧紧抓住了裴静的手腕。 “你害怕看着我,为什么?” 裴静微微侧过身,他皱着眉,目光落在赫连翊的手上,赫连翊知道他不敢抬头。他总是这样,用嬉闹、用面具、用一个又一个身份,掩饰他的亏欠,掩饰他的爱,掩饰他心中所想的一切。 “你害怕直接面对我,我知道。你看着我的时候,会恐惧、会不安,会觉得对不起我。” 赫连翊捏紧他的手腕,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一点点靠近,让他无处可避。 如此近距离的逼视,裴静的睫毛颤了好几下,鼻尖耸了耸,那是隐秘的挣扎,赫连翊将一股热气喷到他脸上。 “一切不都是按你想的那样发生吗?你想要打听出来的消息,我都替你打听清楚了,你想玩想闹,我也没有怨你。装疯卖傻,胡言乱语,你想怎样都可以,你为什么还觉得害怕?” 裴静开始挣扎,他眼里的恐惧越来越强烈。 “你很痛苦,我感觉得到。” 裴静瞳孔皱缩了一下,之后他的额头开始冒冷汗。 “我们大家都在你身边,除了我,还有高桥特使,还有高大人,老殿下也关心你。但是即便如此,还是会让你觉得痛苦吗?”赫连翊凝视着裴静,“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很久以前,我去豸州找你的时候,你很害怕也很慌张。我想你应该不会忘记吧,毕竟你可是后续,想了一整套连招来对付我。” 裴静不吭声,他连呼吸都好像一瞬间停滞了。 “我以为你不喜欢我,后来我发现并非如此。你是真的害怕,因为在我之前,没有一个人告诉过你,他们是爱你的,哪怕是你的哥哥和妹妹,都没有人对你说这句话。” 裴静什么都不回答,他无法回答这些问题。 “我在这儿也生活过很长一段时日,你们中原的确是规矩繁多,到了皇宫里,弯弯绕绕的更多,所以我理解你,有些事先天没学会,后来要改也难。” 赫连翊说着说着,简直觉得自己像个教书先生一样,说得语重心长。 “其实你比任何人都需要我,你已经习惯了我一直陪着你。所以在我要走的时候,你甚至不惜利用我对你的恨来拴住我。你爱上我之后很痛苦吧,我们分开这几年,我觉得你比我那几年还要难熬。” 裴静猛地一用劲,挣脱了。赫连翊看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冷汗直流,心里翻江倒海。 赫连翊盯着他看了许久,伸手递给他一块手帕,裴静伸手来接,赫连翊在他伸手那一刻,忽地捏住了他的手腕。 “还没完呢。”赫连翊的目光冷冽,几分戏谑就在眼眸之间闪过,“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么?” 赫连翊抓着裴静的手腕,慢慢地放在他的膝上,凑到他耳边,轻轻低语。 “因为你只是个王爷,你不是皇帝。你敬爱你的皇兄,因而你必须千万小心,不能越雷池半步,一旦行差踏错,你们兄弟就会反目成仇。而我跟皇帝不一样,我是最能成就你的那个人。” 裴静总算抬起了眼眸,那是与赫连翊全然不同的双眼,那双眼睛氤氲着水雾,雾气迷蒙之下,是幽深的眼底。 第203章 彻底破防 赫连翊揪住他的衣领:“我问你,你到底为什么要帮我?你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裴静不肯答,赫连翊感到他的恐惧在蔓延,甚至已经开始浑身发抖。 “你需要一个能称王的人来成就你,你天生就是要辅佐皇帝的,可惜那个人不是你皇兄,他已经功成名就,不需要你再做什么,你除了跟他保持距离以外,可谓是多说多错,什么都做不了。” 赫连翊说着,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他这不算是挑拨离间吧?算了,反正皇帝现在还在外面飘着,到时候万一赫连翊找着人了,皇帝还得跟他说声谢谢,这时候说两句就说两句了。 “那么如此一来,你只有靠我。你不是没有志向,我知道你不甘心,你从小博学多闻,又去光鹿寺苦学三年,我不信你没有想过,将来施展你的才华去做些什么。可惜,在这个地方你没有机会,所以你就只好来找我了。如果没有我,你就找不到存在的意义,你所有的才华就都废了!” 裴静僵持了好半天,赫连翊知道他心里在不断挣扎,这样被直戳心窝,他一定非常抗拒,甚至是严重的恐惧。 但他们之间,有什么不能直说的?他们连生死都紧紧连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皇帝都不见了,两国战火还在绵延,多耽搁一日,他们的处境就危险一分。 裴静许久才作答,只问了四个字:“你想怎样?” “现在我命令你,我以准王的身份命令你,不许疯,我没跟你商量。” “你竟敢威胁我,我看你今天是要造反。”裴静眼中闪过怒气,猛然抬手宣布,“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我要把你驱逐出师门!” “好啊,反正这个破师门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今天就解散。” 赫连翊彻底把裴静惹怒,两人闹着闹着又打了起来。 只是因为毕竟还在老殿下的府中,顾及面子,打闹的地点被局限在了屋内。 裴静真生气了,他气得胡言乱语,疯疯癫癫的症状愈演愈烈,其中夹杂着被识破的恼羞成怒,和丢了面子的愤慨,还有彻底被拆穿之后,演都不演了的胡搅蛮缠。 他到处掐赫连翊,赫连翊也很生气,他到处挠裴静。又是掐又是挠的,屋子里砰砰作响,摧残了各种名贵的桌椅板凳。 门外的下人在门外不敢动弹,听这屋里的动静,简直要把房梁拆了。但屋门又紧锁着,不让人进去劝架,这些人只好心惊胆战地在门外守着。 这一宿就过去,整个世界都清净了。关于赫连翊的命令,裴静没有做任何正面的答复,反倒是气急败坏地发疯了一晚上。毕竟内心世界被戳穿,面子也没了,除了继续装下去,已经毫无别的手段。 黔驴技穷。 赫连翊对裴静如今的状态,只有这四个字评价。 第二日高大人与高桥特使前来,赫连翊照例在屋外烧高香。可相较之昨日,他嘴角伤痕累累,脖子上也有好几处掐伤的淤青,大约是没睡好,眼下一圈黑眼圈,蓝宝石眼睛也不亮了。 昨日他还诚心诚意把香火供奉好了,今早他胳膊又酸又疼,手都抬不起来,连点香都颤颤巍巍的。 他这一颤一颤的,诚心不够,倒像是故意显摆他手上的大金镯子。 高大人见他将香摆好,紧张地来问:“三殿下,你怎么了?昨夜可是有人来偷袭?” “无妨,我跟屋里这师父打起来了。”赫连翊倒是回答得坦荡荡,“打架受伤都是寻常事,不必担心。” 真的吗?高大人寻思着,正常打闹,应该掐不住这么重的淤青。这可真是下狠手了。 高大人赶紧拉了拉赫连翊:“三殿下,我先给您赔不是了。小王爷现如今疯了,万一惹怒了你,你也多担待几分。等他以后好了,自然不会亏待你。” 赫连翊浅浅地笑了笑,笑得有种让高大人后背发凉的寒意。高大人觉得他其实有点恼怒,但这恼怒中,又带着一丝的无奈,还有一种很莫名其妙很爽的感觉。 这让高大人觉得胆战心惊。 “我没生气,我们闹着玩呢。” 赫连翊正说着,门里那位师父走了出来。 这位师父看着更是令人害怕,衣冠不整,头发凌乱,胸前大敞着,身上全是挠的一道道划痕。长长的一溜从锁骨底下滑过去,钻进了他那乱七八糟的衣服缝里。 “小王爷……” 裴静虽衣冠不整,精神却很好,脆生生打断高大人:“喊师父!” 好在这位师父虽疯但绝不肯亏待自己,寒风一吹,他觉着有点冷,赶紧回屋披上了外套。 赫连翊余光扫见裴静刚迈出大门,又缩了回去,不由得嘴角轻轻扬了扬。 “小王爷,你这是……” “本座昨夜肃清门规,小六子不听本座的话,本座让他吃点苦头罢了。再有不敢听我号令的,都要重罚!” 裴静说得轻松,浑身的伤却让人忧心。 高大人只瞧见一眼裴静身上的伤痕,不免担忧:“各位祖宗,现如今形势尚不明朗,你们能不能别再闹了。” “本座自有分寸。” 裴静神气活现的,看赫连翊在这儿,赶紧挨了过来,故意从背后撞了赫连翊一下。 赫连翊被他撞得腰疼,捂着后腰转过来:“你又怎么了?” 赫连翊一回头,看见一张有点得意的脸。 裴静很得意,他高兴时皮肤愈加白里透红,脸上的红晕还没消,被这清晨的寒风一吹,倒是跟梅花似的提前开了。这人每回发疯完毕,都精神格外得好。赫连翊怀疑他真练了什么邪门的功法,将自己的精气神全吸走了。 “本座早就告诉过你,让你不要忤逆本座的意愿,否则苦的是你自己。” 裴静说着不觉昂起了头,头微微朝一侧偏去,看得出的确是很得意。 赫连翊发觉人得意忘形起来,果真浑身骨头都得移位,裴静这会儿恨不得倚在他身上,连站都站不直。 赫连翊真不知道他是真疯还是装的。 “我没觉得苦,是师父心疼我,觉得我受委屈了。”赫连翊故意刺激他,“弟子没觉得师父哪儿过分了,真的。” 裴静面色柔和:“为师就你一个徒弟,当地会好好待你,不让你受委屈。” 赫连翊绕过花枝招展的裴静,走到高桥特使面前:“高桥特使,托你办的事怎样了?” “我已找到一艘快船,船夫开了很多年船了,手脚麻利,我已经花钱打点好了。”高桥特使说着,从腰间取出二十两黄金,递给赫连翊,“这黄金你们拿着,路上用。” 赫连翊还没伸出手,裴静就一把抢过,抢过却也没接,只将黄金放在了桌上。 赫连翊无奈地发问:“你又怎么了?你有何高见?” “这黄金不能要,行走江湖带这么多钱,容易遭歹人惦记。”裴静扬手一挥,大大方方地赏赐道,“既然如此,就赏给左右两位护法吧。” 赫连翊质问他:“你倒是潇洒,那我们俩怎么办?我们俩出去喝西北风吗?” 裴静神秘兮兮地笑了起来:“不要紧,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出去了,自然是有办法的。” 这一句话刚说完,裴静又笑嘻嘻地朝赫连翊身上靠过来。 赫连翊往左边一躲,裴静也往这边一倒,差点整个扑过来,赫连翊吓一跳。 最后裴静挨着他一条手臂,总算是不晃了,赫连翊被他挨着,心里忽然觉得升起一阵温柔的爱意。 感情好就会想贴着,抱一下也会很开心,恨不得每分每秒待在一起。 裴静跟赫连翊贴着,迷惑了他的心智,趁机在耳边迷惑他:“你我扮作乞丐模样,混出城去。” “啊?”赫连翊一下子回过神来。 裴静心中念念不忘他那个六堂主的身份,就算自立门派,也还惦记着在院子里扫地的六个兄弟。 裴静忽然正色,神情严肃地讲:“今夜子时,你我共同出城去,你我就装作丐帮弟子混上船,免得惹来是非。” “怎么的?你这门派不要了?” 裴静真乃大丈夫,能屈能伸:“丐帮毕竟人多势众,你我出了门,万一遇上什么麻烦,把事情推到丐帮身上,比你我两人解决容易。” 赫连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一番裴静:“你这会儿想起来本门派只有两人了?” 说着他指了指面前站着的高大人和高桥特使:“别害怕,你还有两个左右护法。” 高桥特使当即表态:“我愿护送两位出城,一路保护你们的安全。” “不必,本座自有解决的办法。右护法替我引开身后的追兵便是,至于左护法,你得留在洛阳城继续搜寻皇帝和我的下落,一切照常行动。” 高大人面露喜色:“如此甚好!小王爷,看你无碍,我就放心了。” 裴静脸色骤变:“谁是小王爷,本座不认识什么小王爷,本座的名字叫梁万春。” 时隔多日,梁万春重出江湖。 第204章 喝西北风 赫连翊担忧的是另一件事,他伸手拦住裴静:“我说梁大人,你就不怕真的招惹了丐帮?” “不仅要招惹丐帮,其他帮派也可以试着惹一下。”裴静回头,他严肃时有种含蓄的威严,“丐帮是最好对付的,惹了祸赔些钱就完事了,本座最不缺的就是钱!” 赫连翊犀利地质疑:“你哪来的钱?” “私房钱,你管那么多。” 裴静答这话含含糊糊的,似乎并不想多提。 赫连翊想起来,梁万春的府邸,床底下好像还有许多金条。 “那好像是我的东西。”赫连翊猛一下子想起来了,他声音都变了,人一旦碰上金钱问题,也就顾不得情面了,“不许动,你先前已经送给我了!” “都一个门派了还分什么你我?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裴静反驳得像鸡啄米,又快又含糊,“不是说了本座不会亏待你,难道你我之间的感情,区区几十根金条就打散了吗?” 赫连翊发了好一会儿愣,忽然连连带头,恍然大悟:“哦,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呢。” “困难不过是一时,若是你陪我度过难关,你就是功在社稷。” “困难是一时的,你以为我还十七八岁吗?相信你这种鬼话。” “我哪里诓骗你了?两位大人在此作证,如今我们做的,可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 裴静搬出了两位大人,试图给自己找一个更大的道理,彻底说服赫连翊。 赫连翊哈哈一笑,不为所动,伸手揽上裴静的肩膀:“梁大人,你忘了我是谁了吧。我是名正言顺的皇子,你能开什么条件收买我?就凭那几十根金条?你说不会亏待我,我倒想听听是怎么个不会亏待法,我什么都不缺。” 赫连翊这话,听得高大人握紧了拳头,高桥特使直冒冷汗。 在旁人看来,这两人的关系十分微妙,一会儿看起来剑拔弩张,一会儿又看着情同手足。小王爷疯疯颠颠,时不时刺激赫连翊,赫连翊软硬都不吃,两人感觉随时要打起来,气氛非常奇怪。 万一赫连翊反悔。他们现在孤立无援,两国危矣! 高大人现在连牙关都绷紧了,看起来非常紧张。 裴静眼下的确是没有什么可拿得出手。他答不上来,但无妨,他可以耍赖,他厚着脸皮盯着赫连翊看,微微一笑,含情脉脉地靠近赫连翊的脸。 “那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赫连翊觉着裴静的眼睫毛,已经戳到他脸上了,毛茸茸地扫了一下。 裴静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来陪我?” 赫连翊深吸一口气,他反手抄起桌上的香,倒插进香炉里,把烟灭了。拜什么关老爷,一点用都没有。现在是一分钱没得着,亏得倒是不少,马上就要出去喝西北风了。 赫连翊转身就走,身后传来裴静大声的喊叫:“你去哪儿啊?” 赫连翊更大声地回答:“没钱了,去扒乞丐的衣服!” 他到底是为什么留在这里?因为他吃饱了撑的。 高桥特使暂且留下,裴静要她引开危月燕的注意力,一旦危月燕有什么动向,立即给他传信。而高大人则继续在洛阳等待,一旦找到皇帝,立即与罗斌大将军联络,诛杀宫中的假皇帝。 赫连翊让丐帮那几个兄弟,去找两身干净衣服来。虽说裴静夸下海口,说自己能扮作乞丐,但赫连翊知道他绝不肯穿得脏兮兮的。光是往脸上抹点灰,裴静就已经大惊失色,浑身抗拒了。 凡事有个度,他们俩看着都不是长得满脸横肉,穿身破衣裳斜眼看人,就能让旁人退避三舍的模样。真要穿得破破烂烂,被抢劫的概率更大,反倒惹来一身的麻烦。因此,穿得朴素一些,装作平民百姓,是最稳妥的做法。 待到子夜十分,赫连翊跟裴静登上了船,去寻找皇帝的踪迹。 他们身份低微,不过是跟在船家身后,去外面做点生意的小贩。裴静,不,梁万春是个四处走方的郎中,而赫连翊是个木匠。 深夜,船行在江上,江上的冷气扑上来,湿漉漉的冒着冷烟,那烟是一缕缕从船沿飘过来的。裴静坐在船舱内,还是这副神神叨叨的样子。隔着一层帘,赫连翊在他身旁坐着,看到烟雾偶然从缝隙中钻进来,伸手再加了一支蜡烛。 虽然不能取暖,可却明亮了一些,看着眼前的光亮起来,他觉得这条漫长的水路,尽头也会是这样明亮的光影。原先,赫连翊一直都在洛阳待着,除了赶路途经的官道,也没空去别的地方转转,现如今终于有机会,得去见见别处的大好河山,可他却已没了当初的心境,只觉得身上担子很沉。 已不是年少时单纯的孩子,现阶段,至少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此行凶险异常,赫连翊心里没底,不知道他们需要多久才能找到皇帝。他从未见过皇帝的面,原先在洛阳待了那么久,他也从未想过要去见一见皇帝。 此时此刻,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心中不宁。 那是裴静的皇兄,他其实心里不怎么愿意接触。一个皇帝横亘在他们之间,于身份于情理,都会向裴静施压,他总觉得裴静的心在那边。 坐在小船上,一晃一晃的,也让他无端想起先前的一些事。上一回皇帝在宫中掉入了地道,裴静二话不说就往下跳。倘若说是为了维护燕国的和平,这事归根到底,不也是为了皇帝吗? 他这么想着,不由得朝裴静看了一眼。 裴静闭着眼,却好像能感应到,忽然问:“你怎么了?” 赫连翊极快地答:“没什么。” 他不想让裴静知道这件事,又低下了头,但裴静却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不摸这一下手还好,摸了一下,这件小事忽然就被放大了。赫连翊扭头质问:“如果我跟你皇兄同时掉水里了,你救谁?” 裴静有点惊讶,微微张开了一丝眼缝,却又没完全睁开眼,余光扫过来,嘴角轻轻地抬了抬。 第205章 好好说话 裴静在笑,大概会觉得这个问题好笑吧,赫连翊却觉得心里酸酸的。 “你会救你皇兄吧。” 赫连翊自嘲起来,桌上有杯冷水,他端起来就喝,喝完了心中冒气一股寒意。 夜深了,他的忧愁在月色中蔓延。船悠悠荡荡,他心中的愁绪也像江水,在心底奔流。 裴静没有回答要救谁,却轻声道:“我是皇帝的姑父。” 赫连翊毫不吝啬地发起嘲讽:“有事你是他姑父,没事他是你皇兄,反正你永远向着他。” “我从来没为我自己做过什么,我做的事一半是为了他,另一半是为了你。” “可是总不能一直这样,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船行到转弯口,水深急流,朝一侧弯去,裴静用力抓紧了赫连翊的手。 “我知道强人所难,可你就不能心里只有我吗?” 赫连翊也不知为何,突然发了句牢骚。说罢,他才忽然反应过来,一时不察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这个弯拐得很长,有种船将倾覆的错觉,裴静紧紧抓着他的手,船在晃,晃得眼前的烛火都要打翻了,心中的那些辗转的情愫,找不到出口,堵在胸前。 “我心里一直都只有你。”船夫用力撑船过弯,水声渐响,裴静在转过这个河道时,在浆声中回答,“没有别人,皇兄也比不上你。” “你故意这么说安慰我。” 赫连翊就算听到了想听的话,也依然觉得心里又苦又涩。 “我是他姑父,他是我皇兄,本来就是说不明白的关系。因而我和他之间,永远是有隔阂的。先前如你所言,我对我皇兄,也只能是敬而远之,亲兄弟尚且明算账,多了这一层说不清的身份,没有反目成仇,多亏了你。” 船这个弯拐得不平,眼见着桌上的烛火要倒翻,赫连翊急忙伸手按住。 “我年幼时和你一起在王府中待着,不常去宫中,因此能避免很多事端。一来,皇帝知道我在做什么,这让他放心。二来,那时候他和我都年轻,他一直平平稳稳地当着皇帝,若是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他对我有所猜忌,说不定会就此疏远,有时候风平浪静的时候,反而容易心生嫌隙。”裴静说到这儿微微地一笑,那笑伴随着一声清澈动听的水声,“不像现在,他有难,我们得去救他,患难才得以见真情。有很多感情在没发生事以前,没人能看得出会变成什么样,也不会到会走到哪个地步。” 裴静这话,既像是在说他与皇兄,也在说他们之间。 赫连翊不依不饶:“那等你救出他来,你倒是刚好捞着个机会表忠心,你们俩不正好亲近起来了?”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等他回来了还有很多事要做,皇帝离宫,朝堂上下掀起这样大的动乱,没三五年不会恢复到从前。更何况两国交战,百姓受苦,皇帝是仁君,心里装着天下百姓,至于底下人的亲疏远近,他心里有个数就是了。” 赫连翊听着都累,也觉着,当皇帝真是件复杂的事。 “就算我对皇帝有恩,皇帝也还是他去当。皇帝不会感谢谁,天底下从未有过这样的事,唯有臣子需谢皇帝天恩。如此,何谈与谁更亲近一说?等他一边忙去了,我们就有时间单独在一块儿,他哪有空来掺和我们的事。” 裴静好好说话的时候,赫连翊总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他不觉就点了点头,再缓过来时,却发觉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了。 他们长大以后就没有这样好好说过话。长大了,心里揣着很多的事,不敢说,不能说,怕说了感情反而变淡了。 “他已经掉水里了,救他的既不是我也不是你。”裴静抬眸,“救他的是娜依塔公主,倘若公主拐走了我的皇兄,我还要向你去要人呢。” 这倒是实话。 一旦什么事跟娜依塔公主联系在一起,总会变得麻烦起来。 “那你皇兄可得小心了。”赫连翊调侃了一句,“娜依塔公主可不是个好惹的人。” “我皇兄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尤其是碰上什么意外,他可绝对不会给谁留情面。” 他们俩竟然同时叹了一口气,互相望去,面面相觑。 这俩人碰一块儿,还是自求多福吧。 船头像是落下了一只鸟,直挺挺落下,像黑夜缺了一个角生生砸下来,掉在船头,使得船往下一沉。之后那水鸟啼叫了一声,扑棱棱飞走。 船总算是驶过了湍急的当口,不再摇晃,赫连翊松开手,将桌上的蜡烛放平。桌上的烛火往上窜了窜,亮起来,照得船舱内明亮了几分。 赫连翊小声埋怨:“原来你也是会安慰人的。” 裴静觉得自己被小瞧了,嘟囔了句:“我当然会。只是怕你不爱听,所以平日里没对你说。” 谁不爱听甜言蜜语,赫连翊当然也喜欢听。 但他也不肯好好说话,嗤笑一声:“是因为先前没被我戳穿,才不对我说的吧。” “你戳穿什么了?” “你很早以前就很喜欢我啊。”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裴静故作吃惊,“我以为你早看出来了。” 赫连翊一时没说话,轻轻地哼了声,过了一会儿,又责怪:“看出来你就可以不说了?” “你知道,我不善言辞。” “你不善言辞?”赫连翊狠狠瞪了他一眼,“梁万春不是就靠着花言巧语,把我骗过来的么?” “那是你心里本就有我,否则我说破了天去,你也断然不会看我一眼,我知道你什么脾气。” 赫连翊不愿承认,他微微一皱眉,眼底的蓝色,比江水更深了些。 “但凡我要是能说得出口,也不至于小时候天天憋着,总是生病。”裴静拉着赫连翊的手,在这个静谧的夜晚,显得有些哀怨,也有些感伤,“如君所言,我的确很多事藏在心里。你离开我那几年,我非常想你,我四处打听你的消息,生怕你一个人在外头吃苦。” -------------------- 好好说话的时候是挺会说的。 第206章 让我们荡起双桨 “你还知道我在外面受苦?” 赫连翊真想一拳拍在桌上,手被轻轻地握住,很温暖,只好微微抬手,胳膊顶了裴静一下。 他抱怨:“苦都是我一个人吃的,你连人影都没见着。” “我很煎熬,我也很痛苦,我对不起你。” 赫连翊听见裴静这样说,有点于心不忍,但他还是皱着眉问了句:“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赫连翊听了,小声呛了一句,“当时你不说,现在说还有什么用?” 他知道裴静也很煎熬,很多时候都能感觉得到。碰一下都要发抖,被看穿了心思会冒冷汗的人,在没有旁人打扰的时刻,会紧紧地抱着他,枕着他的手睡觉。 “现在说,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既然如此,那就更无后路可退。我既不能辅佐皇兄,那我必然要让你称王。” 这是什么歪理?赫连翊差点又要脱口而出:“我需要的不是这个,我想要你陪着我。” “你当然需要。这是你命里该有的东西,无论你想不想要,你最后都会得到它。” 赫连翊没好气地反驳:“听你这样说,我还得谢谢你?” “我以后会补偿你的,待一切都落定之后。” 马后炮!赫连翊心中掠过这三个字。 但他的掌心一点点焐热了,现在只觉得脸庞也热起来,这些柔软的话,让他感到久违的温暖。 过了一会儿,裴静又说:“你要是想听别的,我也可以说。” “比如?” “疯言疯语。” “那些话还是别在外头说了,除了我也没人爱听。” “现在不就我们两人。” “外头还有船夫。”赫连翊叹了一口气,“虽说是胡话,可我没全当是胡言乱语,想必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编几个江湖笑话,说给你听也行。” “别惦记着你的师门了,梁大人。”赫连翊万般无奈,“你还真打算自立门派,横扫武林啊?”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裴静攥着赫连翊的手,轻轻往他掌心捏了一下,“这段时日,还要你多多担待。” 赫连翊就算不担待着也得担着,现在他们真处在一条船上,生死都捆绑在一起。 裴静一直握着赫连翊的手,安安静静地陪了他好一会儿。赫连翊许久未出声,船上渐渐安静下来。 “你休息一会儿吧,夜也深了。” 赫连翊闭上了眼睛,靠在船沿上眯了片刻。 船摇摇晃晃,他不大睡得着,勉强打了个盹,这期间船摇摇晃晃朝前开去,一路出了洛阳,因此周围那些遥远而零碎的喧闹声,渐渐低下去,连月色都变得冷起来。 他耳边只听见水波轻荡,船行至水深处下沉的梆声,隔着底,依旧有湿漉漉的寒意从背后袭来。 他就这样眯了好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又静静地醒来。 裴静坐在他身旁打坐,那只手还轻轻覆在他手上,赫连翊也不知道裴静睡了还是没睡。 他挪动了一下身子,后背从冰冷的船沿上抬起来,竟然还热乎了些。 刚才他睡着了,可迷迷糊糊地也记着事。这船在出洛阳城的时候,一只水鸟砸在船上。过了不久,与其他几艘船迎面碰见,之后船像是驶出了护城河,进入了深河道,船往下沉了点,也变慢了一些。 他缓慢地支起身子,将裴静的手小心地挪开,然后握紧了手中的刀。 他朝船外边走去,走到船舱口,隔着帘子,朝外头喊了声:“船家!” 四周寂静无声,远处只有一轮朦胧的月光,落在船头,勾勒出船家一个模糊的影子,船两岸都是密林,叶片的反光在湖面投下一片绿得发黑的阴影。 赫连翊再叫了声:“船家?我们到哪儿了?” 前头划桨的人没回应,只有船底传来水波微动的声音,哗啦一声,荡开一片波纹,许久,再哗啦一声。 四周静得让他能听到呼吸声。 赫连翊回头,朝身后看了眼,却发现裴静不见了! 刚才落在船头的那只黑色的水鸟,一下子跌落进赫连翊的心里。 他睡意一瞬间全无,抬手缓缓掀开帘子一边,看到那船夫在船前佝偻着背,闷头划船,半个身子快落入水中。 他拉过船外靠岸用的绳索,狠狠一挥套住了那船夫的身体。 船夫被他猛地一拉,僵直着翻身倒地,赫连翊看到船夫的身体翻了过来,胸口一大片黑色凝固的血迹。 刚才那一声重击不是水鸟落下,而是在出城时,船夫被杀了。 赫连翊僵在远处,他一紧张,手中的绳索不由得握紧了。可就在此时,那绳索忽地又朝前滑去,赫连翊顿时感觉到一股极大的吸力,从水底翻上来,要将他拖入水中。 他险些被拖出船舱,顿时松手,那绳索滑落入水,之后船剧烈地晃荡了一下。 船底传来咚咚的声音,有人在船下! 赫连翊第一反应该不会是裴静吧?这个可怕的念头刚从脑海中划过,船舱就彻底翻转了过来。 他眼见着漆黑的夜色中闪出一道火光,就好像桌上的烛火一瞬间烧上了船顶,之后船舱中央断成了两截,有人朝船舱扔了一包炸药,将船给炸了。 赫连翊掉进水中之后,才缓缓听到了一声巨响,那响声自远而近,最后传到他耳边时,震得他心口剧痛。 这声炸响硬生生在河道中开了个漩涡,形成了个巨大的涡轮,一下子将船全都吸了进去。 赫连翊呛了好几下,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苍天啊,他不会游泳! 他从小可都是在陆地上长大的,洛阳除了条护城河,可没有别的能下水的地方。 他顺手在水里扑腾了几下,好像被什么东西绊倒,慌乱之中立即踢了一脚。之后又有什么东西立即套住了他的脚腕,他被一股大力狠狠朝水中拖去。 赫连翊拼命挣扎,但还是被什么水鬼般的东西,牢牢朝水底拽去。他挣扎了几下,头顶却被惊涛骇浪淹没,一个浪头打下来,将他彻底卷入了水中。 他眼前彻底黑了,沉入水中的恐惧让他连连呛水,之后一根芦苇猛戳进了他的嘴里。 -------------------- 家人们后天更新。作者又要去打工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为了碎银几两已经失去了全部的手段和力气ORZ 第207章 coser 赫连翊嘴里被塞了根芦苇,芦苇直通河面,顿时好像能喘上气了。可睁眼还是一片漆黑,他待在水底什么也看不清,脚上也被系着什么东西,连拖带拽地被拖走了。 不是水草,水草没有这么大的劲,有人绑住了他。 那时,赫连翊顾不上许多,他放弃了挣扎。在水里不是个办法,他就算被抓了,也先上岸再说。 他在水里泡了大约半个多时辰,在这期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狗刨,一顿手脚乱扑腾总算靠了岸。脚下的水变浅了,他终于从水面上冒了头,随后一脚蹬在了淤泥上,顿时半截身子被吸住了,不断往里陷。 多亏脚下有条锁链,毫不留情地把他一拽,锁链重重打在他的小腿上,将他生生拉了出来。 赫连翊在淤泥滩里打滚,连摔带爬地一路踩着沙石爬了上去。 此时已快要天明,青灰色的月光底下,还有一道白纱般的日光。赫连翊眼前除了淤泥还是淤泥,还有那绑在腿上的明晃晃的绳索。 绳索被抖了几下,赫连翊刚站稳,又被拽得朝前冲了几步,他被连拉带拽爬进一个山洞,最后直接跪在了干草垛上。 这辈子头一回栽在水里,赫连翊整个人都是懵的。他呆坐在原地,刚才在水下慌乱无措的感觉再度涌来。 这个世界有许多他未曾体验过,也未知的事情。哪怕仅仅是一次翻船,都有可能让他彻底殒命,必须万分小心才是。 一道火光忽然从墙壁上亮起来,赫连翊见到火光,心生恐惧,条件反射地抬手遮挡。却只听见墙壁上传来一阵灼烧的火药味,只有光没有爆炸,这才放下心来。 他缓缓将手放下,还未松口气,一个浑身黢黑的长发水怪,忽然出现在眼前,并朝他爬了过来。 赫连翊吓得哇一声惨叫。 “喊什么喊!”裴静的嗓门比他还大,狠狠扯了把绳索,把赫连翊拖了过来,“你别把杀手招来!” 这一声大喊回荡在山洞里,回响了好几声,一只本趴在墙上的壁虎吓得跳了下来,逃走了。 赫连翊迅速闭了嘴,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这个长发水怪再往前一步,用力咳嗽几声,撩开了自己的头发帘,露出一张白净的脸。 “是你?” “除了我还有谁。”裴静的语气不善。 赫连翊听出裴静很不高兴,脱口而出:“你怎么了?” “我消失了,你倒是一点也不着急,干坐着发愣。” 裴静说着冷哼一声,这个仇算是记下了:“万一哪天我掉水里,是指望不了你来救我了。” “我只是……我实在是不通水性,我刚才什么都不记得了。” 赫连翊大方承认,自己刚才脑子一片空白。 “我们此行,多走水路,你跟着我别乱走。” 裴静誓死守护他干净的脸蛋,在水下的时候,他把头发全都撩到了眼前。现在他浑身都是泥浆,到了岸上,三五下将衣服脱了。 赫连翊还没回过神来,就看见裴静像冬眠的蛇蜕皮似的,脱下了厚厚裹着的一层外壳。不,更准确地说,是他像一个准备上桌的皮蛋,已经腌透了,将外壳剥了能刮下满手泥,一整个裂开了。 赫连翊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裴静拖着绳索,把赫连翊拉过来,手脚利索地一顺,从他身上捋下一层泥浆水。 两个人刚从水里捞出来,在山洞里面待着,此时不发生些什么,着实说不过去。 “把衣服脱了,否则这些泥浆水沾在你身上,洗都洗不干净。”裴静这话是真心的,语气是真的关心,“待会儿小心着凉。” 赫连翊率先打了个哆嗦,接着裴静打了个喷嚏。 裴静反应极快,扭头朝山洞里钻去,很快地翻找出两套干净的衣服。 赫连翊就地打了个滚,事到如今,他也顾不得形象,像只剃了毛的猫,在地上翻了几圈,把身上的泥水蹭干净了。 这下轮到裴静笑了,赫连翊在裴静猖狂的笑声中,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穿上了衣服,此后狠狠打了个哆嗦。 裴静一伸手,向他敞开了怀抱。 赫连翊猛扑过去,刚裹好衣服的两人齐齐倒在地上,打了几圈滚,但赫连翊莫名觉得不冷了,还很开心。 他一高兴,就不顾裴静头发上全是淤泥,自己脸上也全是脏灰,往他干净的脸蛋上蹭了蹭,裴静也一高兴,往他脸上猛地亲了一口。 亲完了,两人忽然停了下来,一时觉得还怪尴尬的。 但是赫连翊很开心,患难见真情一点不假,他先前在船上,还在琢磨着万一掉水里了裴静会不会来救他,没想到马上就灵验了。 裴静往后挪去,靠墙倚着,伸出一只手让赫连翊靠。赫连翊伸手将裴静头上的泥浆给捋了下来,然后慢慢地靠过去,跟他依偎在一起。 天忽明忽暗,日月交辉之时,晨曦尚未到来,山洞外是一片青色的光。 赫连翊总算想起来问:“这是哪儿?” “丐帮的地盘,本六堂主先前掌管水路,洛阳城出去了有多少座桥,这桥堍、桥墩底下有多少桥洞,哪些桥洞事先让兄弟们打点过,我心里都有数。” “你可真行,这下真成乞丐了。” 赫连翊叹了口气,赶紧摸了摸手上的金镯子,还好,还在,就是这衣服是真的破,一动起来像衣袖里藏着针,硌得慌。 他不由问:“那这些衣服是……” “先前找人藏好的,洛阳出城的水路,这条是主干道。倘若要离开,必定是要往这边走,我提前找了几个人藏了几套衣服在这。无论是出城乔装,或是遇到不测,都好做应急之用。” “看在你出门流落在外,还做了这许多事的份上,暂且原谅你把我的金耳环送出去了。” “他们骗我钱?”裴静倒是不乐意了,“收了我碎金子,却只找来这些破破烂烂的衣服。” “丐帮的衣服哪能要求这么多?你真娇贵。” 赫连翊狠狠拍了裴静的手背一下,裴静猛地收手,赫连翊又抓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等天亮了我们就得走,免得被人家发现。” “你以为我愿意住这儿?”赫连翊干脆摆起了谱,“等天亮了你赶紧想想办法,我可不想跟着你吃苦。” “当然。”裴静悠然地闭上了眼睛,“不走也得走,等天一亮,河面上炸毁的船和尸体就会被发现。” 赫连翊这才想起来先前的事,心中顿时一沉:“他们是谁?” “不知道,江湖杀手。” 第208章 无敌破坏王 江湖杀手,他们前脚刚离开洛阳,江湖杀手就追随而来。 赫连翊想了想,心中已有了答案:“想必是危月燕派人暗中截杀我们,我们扮作乞丐模样走水路出城,除非知道我们的身份,否则谁会如此大费周章深夜前来截杀,还将船炸了。” “看来高桥特使的障眼法不管用。” 裴静半梦半醒之间,轻声叹了口气。 赫连翊望了眼裴静,又慢慢靠过去,小声嘀咕:“幸好危月燕不会易容之术,否则我就得怀疑你是真还是假的了。” “你不必怀疑我是假的,你再也找不到像本公子这般智勇双全、容貌俊美、举世无双的人物了,旁人模仿不了半分。” “你怎么忽然夸起自己来了?”赫连翊有点无奈,“你又在哄我开心?” “不,我是说真的。就刚才,我觉得有必要先下手为强,在他们动手之前,把船炸了。” 耳边幽幽传来这么句,赫连翊感觉自己靠在了个炸药包上,他的脖子缓缓僵硬。 “你等等。”赫连翊起身坐直了,“是你把船炸了?!” “危月燕派了十几个杀手来截杀我们,仅凭你我二人如何逃得出去。”裴静淡然地解释,“这些江湖杀手个个手持精锐兵器,直接炸船才是唯一的办法。” 赫连翊凝视他好一会儿,明白了什么叫人狠话不多。 他回想起来,觉得后怕:“刚才有十几个杀手埋伏……我怎么完全没有感觉到。” “你光顾着在水里扑腾了,哪里还注意得到岸上发生了什么。” 赫连翊白了他一眼:“你哪来的炸药?” 裴静的语气略显得意:“藏在船下,外边用铁水浇灌熔成围炉,水不会灌进来。只待他们一到,轻轻触发便能将船炸毁。此物原先是工部用来炸金银铁器的,小巧易藏,我让高大人给我去弄一些来,装在船上,以备不测。” “你在船上安炸药,就不怕把我也炸没了。” “不会,我会待你去了船头再动手。”裴静忽地睁开眼,凝视着赫连翊,“你不是问我,如果你掉河里了会不会救你吗?我怕你不信我,特地证明给你看。那几个杀手也来得正巧,为我所用。你放心,我言出必行,绝不骗你。” 赫连翊毛骨悚然,他现在回想起船上的情形,还是心有余悸,却又能感觉到一丝危险的甜蜜。 裴静一直如此,从小如此。他会忽然做一些危险的事,那一瞬间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就为了豁出命去做点什么。他从不为自己活着,许多个瞬间,他都是不在乎命的。 那些瞬间会有活着的感觉吧,他从不考虑自己,也很难为自己活着,那就什么都不要了。但偶尔会特别娇气,在他们关系好的时候,在赫连翊特别需要他的时候。那个难得一见的他,好像永远都被困在了小时候,不能被外人看见,只好用疯和傻来掩饰,躲在知书达理的外表之下,永远无法长大。 赫连翊真想问问他: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裴静怕赫连翊还在记仇,反复念叨着:“我怕你往心里去,我不想跟你有隔夜仇。” “我怎么会记恨你,你很可爱。”赫连翊倒是直接了当,“我不是你说两句好话,就马上算了吗?” 裴静很惊讶,他们这样紧挨着,裴静一流露出惊讶,赫连翊就伸手抱住了他。 “我也会照顾你的,你放心吧,我不会伤害你的。” 裴静又吃了一惊,他惊讶地捏紧了手,过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地松开,再过了一会儿,靠着赫连翊睡着了。 赫连翊选择跟裴静依偎在一起睡,温暖是温暖,从身体到心灵都很温暖,可惜第二天头发打绺黏在了一起,两人都变得灰头土脸的。 如此一来倒是应和了乞丐的身份。 裴静一夜醒来,精神抖擞,他看着能跑十条街要饭,并无情地将赫连翊晃醒,拉着他赶紧离开了这里。 这是个温暖的冬日,虽是阴天,却难得无风,哪怕站在河边,也没有寒意扑来。 因此,河面上那一段水路,已被鲜血浸泡成暗红色,上头又浮着十几具炸得四分五裂的死尸,带着水草的腥臭味,很快便被人发现了。 官府来人收尸,路边有许多人围着看,其中便混着危月燕。 她在人群中待了一会儿,眼见着捞上来的尸体一条条陈列好,而这其中,并没有她渴望看见的那两张脸。 危月燕悄悄退至一棵大树下,她转过身去,脸色渐渐苍白,不甘的神色浮上脸庞。 她的姐姐心月狐被杀了,是在燕国的皇宫里给杀的,她要杀了这些皇亲国戚,给姐姐报仇! 当她从赫连翊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她就假意倒戈到赫连翊那一方,就是为了潜伏到他身旁,迟早有一天杀了他们,完成姐姐的遗愿。 可惜赫连翊并不信任她,屡屡试探她的忠心,依旧不肯给她机会。但危月燕还是悄悄跟上了赫连翊。 心月狐死后,库尔坎大师需要人手,而她是最好的人选,尽管她不如心月狐那样善于易容和隐藏,可她武艺在姐姐之上,是个出色的暗杀者。 不能让他们找到皇帝,不仅不能让他们找到,还要连皇帝一起杀了!扒皮抽筋,埋在没人能找到的地方,如此一来,库尔坎大师的计划才能成功。 一批杀手不行,那就再找一批。况且这一批江湖杀手死了,这些杀手所在的门派绝不肯善罢甘休。危月燕想到此处,低下头去,轻撩长发,嘴角却扬起一个冷笑。 她只需将赫连翊和裴静的身份,告诉这门派,将江湖的水搅浑。如此一来她便能坐享其成,看他们互相厮杀。 她身后的人群喧闹起来,有衙役在赶人,危月燕嗤之以鼻地朝后瞥了眼,一眼之间全是憎恨,咬着牙快步离开。 她往河岸的上游走去,此时赫连翊和裴静,正扮作乞丐来到了镇上。 而在这条河的尽头,再往前走三十余里,乘船或走官道,来到大运河旁的陵湖镇,却有着另一番情形。 -------------------- 燕子:恨!恨!恨! 第209章 陵湖镇 陵湖镇,四面皆是丘陵,丘陵中央有个极大的湖,因此得名。此地是江南道最富饶的城镇,它冬日里总是笼罩着一层薄雾,那薄雾在水面尤为明显,挂在码头的红灯笼在雾中轻轻摇曳,站在远处看来时总是一片橙色,连颜色都淡了些。 这里的江水流得很慢,远客乘船而来,抵达岸口,下船时总是披一身水雾轻纱。回头远山雾霭绵绵不绝,往前望去,岸上却热热闹闹,各种小吃铺子、客栈酒楼沿河而开。 这里虽然高楼不多,人也不比北方重镇多,可到底是鱼米之乡,人们的生活却十分富裕。客商来来往往,因此汇集了许多银号、钱庄、柜坊。 今日将近正午十分,有一身着华美服饰的美丽妇人,来到了城南一家钱庄。 她走进来,在桌前坐下,头上别着一支金钗。大冬天拿一把小扇扇着风,衣领大开着也不怕冷。只为了叫人看见她脖子上戴着一块大红宝石。 银号里的掌柜见她这副派头,赶紧殷勤地挨上来。 “夫人,您来取钱?” 那夫人撇过头来,掠扫了眼掌柜,爽快地掏出一张单子,甩在桌上。 “当然,取钱,你就是掌柜的?” 这夫人的口音听起来,似乎不是本地人,说不上来是哪里人,着实是有些奇怪,掌柜的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掌柜的,我不是要现钱,我要银票。至于怎么个兑换法,你看了我给你的东西就知道了。” 夫人努努嘴,头上的金钗跟着轻晃几下。 掌柜赶紧揉了揉眼睛,将桌上的单子拿起来看,只看见上面写着,二十万两。 这单子上的字据……这上面的印章……那掌柜吃了一惊,朝夫人一瞥,正巧跟夫人对上眼。 掌柜笑脸相迎:“夫人,这可不是小数目啊。” “我当然知道,换成银票,今晚之前就要。” “今天就要?” “当然,难道你这银号,没有银票?” “不,不,夫人误会了。”掌柜连连摆手否认,脸上还是笑盈盈的,“听口音,夫人不是本地人吧?” 夫人听闻并未动怒,只是扬起脸,神情反倒更嚣张了几分。 “这陵湖镇,每天都是外来的客商,我看掌柜的,也不是本地人吧。” 掌柜的放声大笑起来:“夫人真是伶牙俐齿。” “那就不必多言,把钱给我吧。” 夫人说话爽快,可掌柜却没那么好商量,那掌柜凑上前来,声音极轻,却重重说了句:“敢问夫人,这钱取了,是要做什么用?” 夫人怒瞪他一眼,摇着扇,将扇面砸在他脸上。 “你们银号,只管给钱就是,我拿了钱走,自然也不会与你有何瓜葛,你何必给自己找来麻烦。” 那掌柜笑起来,眼里放着精光,再装模作样地拿起单子看了眼:“夫人这笔钱,不是替自己取的吧。” 夫人抿着嘴,微微一笑:“掌柜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说夫人拿不出这笔钱,只是咱们银号有规矩,这么大笔的钱要取,得本人亲自来,或是托人,携带存钱之人的亲笔书信过来,两方核对清楚了,才能给钱。他若是托夫人前来办事,也得让夫人拿着亲笔书信来,我呢,再去和先前存下的字迹,两相比对,若是相同,夫人便可将钱取走。” 夫人听闻办事的手续如此繁杂,眉头轻拧起来。 掌柜弯着腰,毕恭毕敬地解释:“我看您这单子上写的名字是,裴少宸,想来不是夫人的名字吧?” 夫人听到这个名字,脸色一变,那一刻不知她心中想到了什么,眼底流露出一丝不耐烦。 这一丝不耐烦,可没逃过掌柜的眼睛。 “若是夫人手中,没有这个叫裴少宸的亲笔书信,那就请夫人暂回吧。”那掌柜的语气,说着便冷淡下去,却又露出一个客套的假笑,“这笔钱数目不少,还望夫人见谅。” “掌柜的,你还算是个细致的人。”夫人紧拧着的眉头展开,回赠给掌柜的一个同样虚伪的笑意,“这么大笔的钱,你以为我不会小心应付么?” 说着,她又快速从兜里取出一张纸,这回不同先前那么用力,但也着实有底气,放在桌上,眼睛都没眨一下。 那是一封字据,掌柜的拿起来看了看,好一会儿才说:“您且等等。” 他撂下话,走回柜台,小心开锁将压箱底的字据取出,细细对照一看,这字据果然一模一样,连横竖笔法都完全一样。 如此看来,倒真是托这位夫人来取的,甚至这单据上,还特地标明了此事。 掌柜的对着字据看了半天,身旁一个伙计悄悄走过来,问:“掌柜的,那这钱……我们是给还是不给?” 掌柜的拿钥匙重重扫过伙计的脸,咬着后槽牙答:“当然要给,咱们又不是黑店,人家字据齐全,还想不给钱,你要害死我啊?” 掌柜亏了钱,拿伙计撒气。那伙计脸上重重挨了一下,心里觉得晦气,扭头就走,被掌柜的一扒拉拽回。 “这个叫裴少宸的,当初也是委托旁人来存钱的,这回又换了另一个人来取钱,这倒是蹊跷得很。外头这女人跟他究竟是什么关系?这里面恐怕有内情。”掌柜思索着,嘴唇上的胡子一翘一翘,最后朝下一倒,“你从后门出去,速速将此事汇报给县令大人。” 伙计低声应了声,赶紧从后门跑了。 掌柜的倒是也并未敢刁难夫人,虽然在柜台里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走出去,依然得对客人笑脸相迎。 “夫人稍等片刻,小的已差人去开银票了,不一会儿就把钱给您。” 那夫人等了大约一个多时辰,这一个多时辰好茶好点心伺候着,终于等来了银票。她提了银票,只说了声多谢,大摇大摆地转身离去。 出了门,天色已渐渐黑了,这夫人提了钱,走到了城北,进了一处低调的私家花园。 这处私宅十分低调,门口连个看门的都没有,屋内倒是雅致得很。夫人进了屋,瞧见一容貌俊朗的男子,身姿挺拔,正坐在桌前写字。 -------------------- 广播找人:裴少宸你的公积金被人取走了…… 第210章 真神在此 这人穿着一身青色的圆领衣袍,内里是黑色的,就好像屋内摆着一棵苍劲的墨竹,在无风处纹丝不动,若是推门带风进来,便轻轻掠动衣衫。 这段时间来回奔波,那人脸上清瘦了不少,更加清清冷冷的,那一方墨在他手上研磨开,竟像是一幅上好的图景,一笔浓郁的墨色,由浓转淡,从纸面氤氲开去,落在他身上,一点淡淡的青灰色,那是帝王之气的冷冽。 夫人将银票从兜里取出来,厚厚一叠,放在桌上。 一旁的男子放下笔,眼看着夫人取走最上面的一张,塞进自己的口袋。 男人并无半分动容。既不发怒,也没有欣喜神色,只看了眼桌上的银票,便接着提笔写字。 “陛下,你还有什么吩咐,我照做便是。” 夫人倚在桌旁,将钱塞进衣兜中,陪着笑脸问。 “不必,你今日也辛苦了。若是没有别的事,将你脖子上的宝石项链取下来吧,你扮作朕的夫人也辛苦了,这里只有你和朕,不必再装了。” 皇帝的声音听着平和,似乎还有几分劝说体谅的意思,可却也明明白白说清楚了,眼前的女子不是他的夫人,连红宝石项链也不肯给。 娜依塔公主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她冷着脸,目光如冰刀似的刮在皇帝身上,似有埋怨。 皇帝刚抬起笔,察觉到公主的不悦,又轻轻将笔放下。 公主的目光尚来不及收回,皇帝却忽然站起身,抓住了公主的手腕。 皇帝的目光冰冷至极,牢牢捏着她的手腕,逼视着她。公主发出一声尖叫,皇帝猛一甩手,将公主推到了一旁。 娜依塔公主惊恐地望着他。 “跟朕摆谱,公主打错算盘了吧,你好大的胆子,把朕的话当耳旁风!” 皇帝脸上并无讥讽之色,只是这张面孔似乎从来不会笑,就算会笑,也不愿对她展露就是了。 娜依塔公主脸上闪过一丝不甘:“陛下,是我救了你,这一路上若是没有我,你早就……” “你若是想让朕感激你,爱上你,简直是痴心妄想。”皇帝微微抬眉,他甚至不需要有任何表情,杀意就已经写在了脸上,而在强烈的压迫之下,他也不过淡淡说了句,“公主,站在你面前的是皇帝。” 那双眼睛真冷,那不是江南湿漉漉的雨天,只有冰冻三尺的寒霜。中原人,他们的眼睛都是黑色的,不像塞外的人,有那么多七彩的颜色。 从这样一张英俊、冷酷,无法动摇的脸上,娜依塔公主感到了恐惧,而在恐惧之下,爱慕之情却在悄然滋生。 他是皇帝,他是皇帝,这一句话足够让娜依塔公主动心了。 娜依塔公主心中动心的一刹那,皇帝一泼冷水浇下来:“不要肖想你得不到的东西。” 娜依塔公主养惯了男宠,那些男宠哪敢对她有什么抱怨,对他唯命是从的。在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遇见过最凶的,也不过就是赫连翊了。 虽然赫连翊说话也不好听,尤其是回来之后,可以说是翅膀硬了,没少给她甩脸色。可毕竟他们俩年纪相仿,再怎么跟她争吵,她都不会真正害怕,以前赫连翊拿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过是怕他气急之下,手快杀了自己。 但是皇帝不一样,皇帝会让她感到无所适从,感到卑微和恐惧,随随便便一句话,就会让她所有的努力白费,让她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没用的人。 她感受到了真正的危险,皇帝的冷酷让她着迷。 娜依塔公主颤抖着回答:“既然陛下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先……先走了。” 皇帝的情绪渐渐缓和,娜依塔公主能强烈地感受到,皇帝的怒气消散了几分,可他几乎没有任何神情的变化,只是目光沉沉地凝视着她。 娜依塔公主低声下气地问:“陛下,您……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皇帝从桌上再抽了一张银票,递到公主手中。 “明日,再去另一家银号,以我的名义,取二十万两银子。” 皇帝将辛苦钱牢牢塞进公主的手心,并伸出了手,露出了一个极其难得的温柔的笑容。 公主打了个哆嗦,似乎下一秒皇帝就要动手,亲自送她上黄泉路。 对面的是皇帝,不是别人,绝不会因为多笑一下,就对她生出什么特殊的感情来。 “今日你不必再扮,可明日,你可再扮作我的夫人。” 皇帝轻轻伸出手去,放在公主手背上,压着那张银票,颇有深意地拍了一下,慰劳她今日劳苦功高。 这是皇帝的许诺,也算是给了点甜头。真想攀龙附凤,那是一点门都没有,可在皇帝有难之际,装作他的夫人,替他办些事,办事的时候心里打点算盘,装一时半会儿的阔气,皇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这点钱,攒一攒,也抵得上普通人家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了。 娜依塔公主紧紧捏着银票,小心地收好,轻声细语地说了声陛下早些休息,之后便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房间。 狗皇帝!娜依塔公主在心中低声骂了句。 夜渐渐深了,这座私宅门外并无门卫看守,只有一扇朱漆大门紧闭着。快要到宵禁十分,可门前却来了三五人,正是那掌柜和县令大人。 掌柜的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总算是查清了这个叫裴少宸的到底是谁。查到身份的那一刻,掌柜的呆若木鸡,一时觉得天塌了,一时又觉得机会来了。 这种牵扯到皇家的事,哪里是他这一个小小钱庄掌柜能参与的。掌柜的迅速将这个消息告知了县令大人,两人一合计,越发觉得这前来取钱的女子,声音怪异、容貌可疑,似乎牵扯出了一桩大案!两人马不停蹄追赶而来。 “县令大人,就是这家人,此人胆大包天,竟敢仿造小王爷的字迹,来银号里兑走了二十万两银票!” 掌柜站在县令身旁,愤慨至极,就好像这钱是从他兜里被抢走的,他的脸在黑夜里绷得通红,破着嗓子嘶哑地叫:“必须严查!严查!” 第211章 上钩 县令轻轻咳了一声,那掌柜就又赶紧闭上了嘴。 这县令故作深沉:“你怎么知道是骗子?你可有证据?” 掌柜凑过来,低声给县令吹耳旁风:“县令大人,那可是小王爷的钱呀!京城里要是来人,要是想动这笔钱,你,我,还有上头的官府,能没一点风声吗?” 县令大人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小王爷要是真来此地办事,能屈尊下榻在这种地方吗?招待不周,在朝廷里坏了咱们江南一带的名声,这谁担待得起。就算小王爷自己不愿劳烦各位大人,各位大人能不事先打听到风声,悉心招待么?更何况来取钱的只是位夫人,小王爷至今未娶,这夫人从何而来呀?所以小民以为,此人一定是假冒小王爷,盗取钱财。” 县令微微一点头,似觉得掌柜的话,有些道理。 但县令眉头一皱,似乎发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可她手上有存钱之人的亲笔书信,这难道也有假?” “那就更不得了了!”掌柜的夸大其词,“我今日下午,特地问了来取钱的夫人,那夫人说不出跟小王爷的关系,只是催促我将钱给她,我当时便察觉,此处定有猫腻。况且,小王爷的名字,知道的人并不多。小人猜想,说不定,是盗取了小王爷的书信,胡乱拼凑而成,这可真是……真是胆大包天!” 县令脸色一变。 掌柜见县令惊慌,愈发来了劲:“县令大人,我今日打听过了。这夫人并非本地人士,我看定是从别处来的骗子!大人应当率人冲入府衙内,将这逆贼及其团伙当场捉拿,上交朝廷,说不定朝廷还会奖赏大人……” 掌柜说得头头是道,县令大人听到此处,却抬手打断了掌柜。 “你说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可抓人,不急。”县令转过头来,笑呵呵地看着掌柜,“掌柜既有此心,那就帮本县令继续盯着,倘若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前来禀告本县。” 县令笑意更浓,紧挨着掌柜的脸,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这立大功的机会,非你莫属,你可千万别让本县失望呐。” 掌柜笑得心花怒放,黑夜之中,他就像一支夜来香绽放了开去,黢黑的瞳仁亮起一道幽光。 “小人谨记!” 县令的声音低沉下去,如同慈爱的父亲那样轻拍孩子的手臂,给予了谆谆教诲,目送掌柜的离开了。 只是那掌柜的一转身,笑意便消失在了脸上,双眸又黯淡无光了。 狗县令!他低声骂了句,转身朝银号走去。 掌柜的咬牙切齿地回来,那伙计见他闷闷不乐,在旁边一声不吭。 掌柜的老婆,听闻伙计说他出门办大事去了,正翘首以盼着丈夫归来。此时见他回来,满面春风地上前来:“怎么了?不高兴啊?” “这么大笔钱出去了,谁能高兴?”掌柜的脸色铁青,发出一声慨叹,“哎,这笔账自从存在我这银号里以后,我是一分钱没捞到,还得防着上头的官老爷捞油水,没睡过一个踏实觉,累得我浑身都疼。本想忽悠那县令给我追回来,妈的,那县令还想坑我一笔,我看他是想把这银号独吞了!” 夫人不明白,继续追问:“他怎么坑你了?” “他让我盯着这笔钱,有了动向,让我先将来龙去脉弄明白了,再汇报给他。”掌柜歪着嘴,鼻孔里喷出一股气来,“万一上头怪罪下来,也好将罪过都推到我的头上,他打得好算盘!” 掌柜的嘴气得越来越歪,最后嘴角抽筋似的龇了下牙,对夫人笑道:“等着吧!老子迟早收拾他!区区一个县令,敢跟老子耍心眼。老子这银号里,除了他的钱,还有上头的钱!”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这做生意的掌柜,不是君子,报仇也比一般人来得快。第二天,报仇的机会就来了。 娜依塔公主扮作夫人模样,第二日又去兑换银票。 皇帝至今也没告诉她,取了这些银票到底有什么用,只是让她接连去几家银号,拿他出具的文书换银票。娜依塔公主知道这个男人不好惹,可她并不每时每刻都担惊受怕,毕竟,皇帝还要找她办事。第二天,依旧化好妆容,容光焕发地出门去了。 既然皇帝让她扮作夫人,她就装得像模像样,反正就是过个瘾,那她就得把瘾过足了。 人活着,能风光一时就风光一时,总比没有风光过好。 她心里清楚,先是被骗来中原,又被库尔坎大师利用,成了罗刹女,现在连皇帝都落难了。想来库尔坎大师一定是使了什么法子,将这天下都搅乱了。 她虽然不怎么懂这些争来斗去的方法,但暂避锋芒的道理她懂,要不然,皇帝也不会想着要先来到这个地方,躲在那小别院里不出来。大丈夫能屈能伸,她有什么拉不下脸来的? 她等着。 等着皇帝东山再起,等着赫连翊把库尔坎大师收拾完了,等着这一切都尘埃落定,她再风风光光地回去。她从来不愁这些男人,到时候不讲情面,再过来对付她。她在这其中周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况且,她又不掺和天下大事,只想舒舒服服过日子而已。 人活一辈子,她要开开心心的。 皇帝在背后看着娜依塔公主出门,脸上幽微地浮现出一点笑意。 昨夜公主走后,他听见门外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 皇帝料想有人在门外徘徊而过,又走了,一切如他计划中那样发生,他只需在此等候,外边很快就会动起来。 娜依塔公主浑然不觉,去了城北另一家银号。这家比昨天的铺子更大,她进了铺子,拿出一张票据塞给掌柜,之后便端坐在那里,微抬着头扫视着四周。 她没看见,当值的掌柜看见这字据的刹那,脸色骤变。 那掌柜吓得面色惨白,慌忙挤出一个笑脸:“您稍等片刻。” 他说罢,慌慌张张逃到了后屋。 这票据上的名字是:裴崇文。 -------------------- 这章和下一章都是剧情,明天才有两个宝宝,大家谨慎订阅哦。 第212章 苍天有眼 这个名字,掌柜的甚至都不敢多看一眼。 这可是那个男人的名字啊! 昨日那家银号是私人的,而今这家确是官营的大银号。居然来了个女人,要取皇帝存在这里的钱,把掌柜吓得魂都要飞了。 掌柜不敢怠慢,更怕惹出事端。赶紧招呼伙计给夫人看茶,送上点心,又慌忙亲自去报官。不料刚出门,正碰上昨日那家的掌柜,在门口堵着。 本来,这两人也算是竞争对手,见了面,大约是给不了对方什么好脸色。但此时双方一对眼,彼此眼中都是同样的疑惑,同样的惊恐,顿时像久别重逢的亲人那样,满含热泪地拉住了对方的手。 两边的掌柜见上了面,正好谈及此事。昨日的掌柜甲,告诉今日的掌柜乙,自己的银号也碰上了这位夫人来取钱,可报官压根没用,县令只会让他们自己先查明白,万一真出了大事,也会为了隐瞒事情,将这口锅扣在他们头上。 今日的掌柜乙心如死灰,问:“这可怎么办?” “京城里的事,县令能管个屁!咱们这县令,胆小怕事,不敢上报,只会拿咱们这些底下人背锅。” 掌柜甲狠狠啐了一口,拉住掌柜乙:“走,咱们找刺史大人去!” 掌柜乙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像冬日的一个雪人化了,倒在原地不肯挪动半分:“可……可按规矩来说,咱们不能越级上报,否则按律当罚呀。” “你糊涂,刺史大人的钱也在你银号里存着呢!是县令大人发威可怕,还是刺史大人生气了难缠?”掌柜甲急红了眼,一把抓住掌柜乙的后衣领,脸挨上去,在他耳旁窃窃私语,“你我都很清楚,上到刺史、下到县令,前三年各位大人们的补贴费用,全是从咱们陵湖县东南西北这四家银号,各存的二十万里借调的!真要是给取走了这二十万两,刺史大人今后的钱,上哪儿找去?到时候就成你我亏钱,自掏腰包补上去的了,你明白吗?这是越级吗?这是抢钱的活阎王来了!” 原本赖在地上不肯动的掌柜听闻,立刻爬了起来。他原本脚步沉沉,像腿上拴着两个油瓶,此刻突然像是年轻了二十岁,健步如飞地朝刺史府跑去。 事关自己腰包里的钱,那可就麻烦大了。 娜依塔公主在银号里坐着,被人好吃好喝伺候着,并未觉察到有何异样。她不过是觉得等得时间有些长,长到一碗茶水从滚烫变得凉了,续上一碗,又凉了下去。 而店铺对门卖菜的老头,已将一车的青菜卖完,拖着车准备走,她这才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起身站了起来,还没离开桌子,门外忽然有人闯入,那些官兵冲了进来,一声怒喝上前,抓住了公主的手臂。 娜依塔公主可不是好惹的,她抄起桌上的茶杯,朝拧着她胳膊的官兵泼去,抬手狠狠就是一巴掌,将那官兵打得摔在桌旁。 “什么人也敢抓我,把我衣服抓坏了,你们赔得起吗?” 娜依塔公主拍了怕衣袖,无视眼前的官兵,又重新在桌边坐下。她这会儿背后有皇帝撑腰,谁都不怕。 刺史大人惊得目瞪口呆,他从未见过有人如此嚣张,胆敢袭击官兵。他率先倒退一步,身旁的长史赶紧跟着也倒退一步,此后两人不约而同大喝起来:“抓住她!抓住她!” 此时距离正午还有三刻钟的时间。 水面上的雾气散开了些,一些冬日阳光的余韵,悄悄落在那座隐匿的宅院中。这是座十分雅致的江南别院,皇帝在桌前写着字。他已坐在这里一上午,画完了一幅山水画。 临近中午,也该到了吃午饭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喧闹声。喧闹声隔墙传来,搅扰了皇帝的清净,四下无人,皇帝皱了皱眉,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可这点不悦,还不足以让他停笔。皇帝在宣纸上轻点一朵早开的梅花,那梅花不过寥寥数笔,还不等绽放完毕,便被一声巨响打断。 有人破门而入。 那官军是冲进来,不出片刻,押着公主已然冲到了他面前,推搡了一把,便将公主推到了皇帝的桌前。 宣纸随着桌面一晃,最后一片花瓣横斜出去,阴差阳错在纸上斜支出一截枝桠,一笔下去遒劲有力,自成风雅。 皇帝脸上隐隐的怒色消去,他对这画满意,不由得多端详了几眼。 那官兵刚在公主那儿挨了一巴掌,正愁着没地方撒气,此时上前摁住皇帝肩膀,怒斥道:“就是你这厮招摇撞骗,骗取官银,给我跪下!” 皇帝微微一抬手,两指拿住官兵的手腕,不过略一挣,就直直将官兵甩了出去。 院中的梅花尚且未开,这官兵倒是今日已梅开二度,彻底栽了个跟头。 皇帝掸了掸手腕上的灰,官兵这一倒,直栽倒在刺史身上。 刺史大人被痛击鼻梁,捂着鼻子声音尖细得像公公,推开官兵要上来拿人:“你这穷凶极恶的刁民……” 刺史大人上前一步,长史大人也跟着上前一步,此后皇帝便看到两张大同小异、惊恐万分的脸。 “穷凶极恶的刁民。”皇帝开口,似笑非笑,幽幽地吐出一句,“钱大人说得可真顺口,想来平日里说惯了吧。” 钱大人扑通一声跪下了,一旁的长史孙大人也跟着跪下了。娜依塔公主趁机溜到了皇帝的身后,神情又嚣张了起来。 冲进来的官兵齐齐跪下,之后这些人并不整齐,稀稀拉拉、却又分外一致地开口:“恭迎陛下。” 一缕阳光照进院子,正巧,是正午了,阴郁了许久的日子,也该见着些天光了。 这边皇帝终于重新成了皇帝,赫连翊跟着裴静进了城,倒是彻底沦落成了俩乞丐。 出了洛阳,人生地不熟,赫连翊只能跟着裴静走。裴静也没耽搁,进城带他先去吃了一屉包子,之后再去银号取钱。 他俩这身打扮,实在是有失体面。进了银号,差点给人家拿着扫帚赶出来。 第213章 黏人精 那伙计拿着扫帚朝他走过来,预备着骂他们一顿再轰走。赫连翊一句话未说,猛抓起扫帚横切过来,将伙计撂倒在地,一扫帚压在伙计脖子上,将人困在地上动弹不得。 出门在外,恰好又有紧急的事。赫连翊愿意暂时屈尊那么一点,可也就那么一点点,碰上看人下菜颐指气使的,他不愿多解释。他只是装一下乞丐,又不是真的当乞丐。换句话说,这看不起穷人的伙计,也该埃顿打,被好好教训一顿不是吗? 裴静还打算讲道理,不料赫连翊忽然出手,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赫连翊觉着背后有人盯着他看,一回头,看见裴静欲言又止。 “咱们江湖中人,不守这些规矩。”赫连翊宁可在这只有两人的师门里混,也不愿意加入丐帮,他踹了一脚地上的伙计,冷冷开口,“师父,你说呢?” 裴静在一张桌前坐下,对掌柜颔首示意:“瞧见了吧,掌柜,清客吧。” 银号当即关了门,掌柜吓得一步一腿软地上前来。 裴静倒是当了回大善人,他客客气气地对掌柜开口:“掌柜的,我们不会为难你,我来,只是为了兑十万两银票。” 赫连翊很惊讶,掌柜的也很惊讶。 “怎么,十万两掌柜拿不出来吗?” 那掌柜哪还敢说半个不字,颤颤巍巍说了句:“不不不,您且稍等,小的这就去取来。” 丢下话,掌柜的立刻撒腿跑了。 赫连翊放开伙计,走到裴静身旁低声询问:“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裴静招招手,示意赫连翊靠近,故意低声细语:“皇兄给我娶亲留着用的聘礼。” 赫连翊的脸色骤变。 裴静好声安慰:“如果你要,这钱我也可以给你,我分文不要。” “你自个留着吧,反正这钱你也花不掉,你就当打了水漂。”赫连翊幸灾乐祸,“娶亲,你不会有机会了。” 裴静抬眼朝他看来,那一眼柔情似水,似在说让他别生气了。 赫连翊才不生气,这点钱不足以让他动心,他不是谁家的姑娘,不需要八抬大轿名门正娶,他要的更多,他要永不改变的真心,要心甘情愿的臣服,要能荡平天下的执着,绝非这几十万两银子能打发。 “跟你开玩笑,不是聘礼的钱。我那几年在光鹿寺查案,有时候也需要到处走动,这点钱是为了方便办事用的。” 不过赫连翊倒是觉察到一件事:“你皇兄……到底给你留了多少钱?” 裴静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有这么一笔钱存着。” 赫连翊可不信,轻哼一声:“那你可真是发了笔横财。” “如果你要,我就都给你。”裴静说着,忽然摸了摸赫连翊的手,“你这会儿嫌弃,待会儿就觉得好了。出门在外,吃饭办事,去哪儿不得花钱,这钱你拿着反正也不亏。” “那你怎么办?” “我跟着你啊。” 裴静说话轻轻的,这话轻轻地从赫连翊心上飘过去,赫连翊被击中,忽然很想跟他抱一下。 但外头人来人往,赫连翊就陪裴静坐下,悄悄地在桌后攥着他的手。裴静觉得牵手还不够,过了一会儿又十指紧扣。 裴静今天格外温柔。 先前夸他可爱之后,裴静表面上没动静,心里恐怕是感动至极,乐开了花。赫连翊能觉察得到,裴静还在反复回味昨晚那句可爱,到现在还没回过味来。 赫连翊记得先前他也说过,裴静很可爱。但那时候裴静还在装疯卖傻,大概是觉得此话可信度不高,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但被赫连翊一本正经地夸赞了,心里会惦记好久。 掌柜的将银票送来,赫连翊瞄了一眼,瞧见票据上有个陌生的名字:裴少宸。 裴静收钱收得飞快,那银票简直就像暗器,嗖一下直中裴静胸口,消失在他衣领之内。赫连翊只瞥见一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两眼一瞪:“这个裴少宸是谁?” 裴静故意打趣:“你猜?” 赫连翊伸手就朝裴静胸口摸去,在他胸前一阵乱摸,摸得裴静一哆嗦,总算从银票底下挖出一张字据。 他对着那名字看了半天,才揶揄:“这是你的字?” 裴静并不否认。 赫连翊将字据折好,重新塞回裴静的胸前,指尖在他胸口刮蹭了几下,裴静又猛一哆嗦。 “你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 “你也可以当成另外一个人,我现在是梁万春。” “梁万春好歹是个大理寺的官,比这个叫裴少宸的有钱多了。”赫连翊才不给裴静面子,还要当着面挖苦一句,“哎,现在想想,觉得梁万春也挺好的。” 裴静无话可说,似乎对此也没有办法。 “既然不是你,那我可就得罪了。”赫连翊对裴静温柔相待,这个从来没告诉过他的裴少宸可就没这个好运气了。 赫连翊忽然扭头:“掌柜的,你过来。” 掌柜的颤颤巍巍地扶着桌椅,一瘸一拐地挪过来,赫连翊刚才教训的是伙计,但似乎掌柜才是无形中挨了一顿毒打的人,满脸愁容。 “掌柜的,我不喜欢话问第二遍。”赫连翊揪住掌柜的后衣领,“你去给我查查,这个叫裴少宸的,账户里头到底还有多少钱?” “啊?这?” “怎么了,查不出来。”赫连翊手一紧,捏住了掌柜的后颈,“你是私吞了还是做了假账?” 掌柜疯狂抖动脑袋,他通过疯狂地摇摆,从赫连翊手中滑落,扶着桌子朝后院跑去,留下一个双腿发软的背影,大喊着:“小的这……这就去查……” 裴静在一旁看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掌柜的查完账,面如土色,蹲在柜台后头不敢出来,鬼鬼祟祟露出一个头,朝赫连翊招招手,示意他过去说话。 赫连翊上前一步,裴静格外谨慎,抓住他的手腕:“小心。” “没事,我心里有数。”赫连翊上前一步,忽地说了句,“少宸,你放心。” 裴静触电似的松手,赫连翊猜到这人一定会被吓着,倒觉得这么调戏他还挺有意思。 第214章 恶人夫夫 赫连翊走到桌前,掌柜的胆小,扶着墙挪出来,低声与他耳语了一番。 赫连翊听完走到裴静身旁,裴静还在回味刚才那句突如其来的少宸,直到赫连翊靠近,又叫了他一句少宸,才回过神来。 “裴少宸,告诉你一个坏消息。”赫连翊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的钱,原本有两千万两,但那也已经是从前的事了,现在少了许多,一个叫裴崇文的人取走了大半。” 裴静迷瞪了好一会儿,还在神游。他们俩含情脉脉的对视,赫连翊却发觉裴静虽然一直看着自己,但目光又很迷,不知道在看哪儿。 这人近在眼前,目光却没法集中,说明满脑子都在胡思乱想。 叫字的威力这么大?赫连翊不由得也跟着他想歪了。这光天化日的,赫连翊猛一激灵,赶紧伸手在裴静眼前晃了几下。 裴静缓缓才问:“你说什么?” “你的钱没了,你皇兄取走了一大半,但也不是在这一家银号取的钱。这掌柜的说,皇帝先后在各家钱庄取钱,各大钱庄都收到了消息。”赫连翊压低声音,小声揶揄,“看来这钱不是留给你的。他替你存着,也能替你取走,说给你留着娶亲,怕也是骗你的。” “他取走必有用处,这说明我皇兄的确就在这附近,而且他有自己的计划,那我们便不用太担心他的安危。” “我可是从来没担心过他的死活。”赫连翊霎时冷淡,“你自己关心他去吧,别把我带上。” “你还是祈祷他活着吧,这样以后你我都有好日子过。” 赫连翊也不过开个玩笑,他还真盼着皇帝活着,最好还有雷霆手腕,在他们俩琢磨出什么办法之前,先把库尔坎大师的阴谋解决了。 “两千万两不是小数目。此处不比在朝廷,私下活动,这点钱足矣做些什么事了。” “你倒是乐观。”赫连翊却忧心忡忡,“皇帝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这笔救命钱。你皇兄这会儿,恐怕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 “不过如你所言,我们已经顾不上他了。”裴静的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你我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麻烦比较好。” 裴静这话刚落,银号门外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赫连翊本以为是冲他们而来的,没想到银号掌柜一声惨叫,一把足有百斤重的大铁锤,从门外抡进来,从掌柜的头顶飞过,直接将掌柜撂倒在地,之后又一声巨响将桌台砸成粉末。 此后一个身壮如牛的男子从天而降,拾起重锤抡了几下,将桌椅板凳全给砸了。 裴静把赫连翊拦在身后,待看见这男子的面目之后,他十分识相地倒退一步。 赫连翊一嗓子已经吆喝了起来:“你是谁?” 这男子长得像个刚从泥地里拔出来的脆生白萝卜,膀大腰圆头顶一撮冲天的头发,声音倒像是被腌透了,又细又尖:“你一个死人,没必要知道。” 这人真没礼貌,赫连翊就问了句你是谁,他就要死要活的。 这男子本就身强力壮,身上穿了一层铠甲,看起来更像一堵移动的城墙,直直地倒下来。他怒吼一声,拾起铁锤朝他们砸来。 裴静向来溜得快,他在男子刚抬手的瞬间,喊了声快走,一手捂着胸口的银票,一手拉着赫连翊朝门外狂奔。 杀手虽体型巨大,可行动起来却慢了半拍。一下落错了位置,没当场把赫连翊和裴静砸死,可一旦让他们跑了,若要想再追上他们,就不那么容易了。只见那杀手刚动了几步,就堵在了银号的大门口,半个身子卡在门板之内。 杀手迈不出门,脸涨的通红,吹了声口哨,裴静拉着赫连翊朝前一路狂奔,眼前的黄泥地忽然钻出一个球来。 这是个身长不过几寸的侏儒,破土而出,手里拿着一把锯齿钢刀,两腿一蹬就从裴静脚边滚了过去,一刀朝他小腿切来。 裴静冲那模糊的一团影子发问:“你又是谁?” “哈哈哈,俺是天下第一的快刀手!” 这土豆身虽矮,心气却高,气息雄浑,眨眼之间,就绕着裴静和赫连翊转了十几圈,像只终于见到了主人的快乐小土狗。 “这把刀,会把你们切成碎片,把你们剔成白骨!” 裴静反应极快,他丢下赫连翊,双手在他肩上左右一搭,往他腰上轻轻踢了一下,直接借力从他身上翻了过去。 路边有个老婆婆正拿着针线,帮人缝补衣物。裴静细长的手指,在摊前轻轻一拂,几根针便吸在了指缝,他朝地上的土豆轻轻一弹,那针就精准无误地朝土豆胯下飞去。 赫连翊瞧见三根针飞向土豆,而他身旁又正巧有个卖大饼的火炉,卖饼的师傅刚往油锅里倒了一层油,就发现炉子飞了。赫连翊抄起炉子,狠狠朝针飞去的地方拍下去。 一股烤糊味冒了出来,那三根针直直刺进皮肤,从胯下将那土豆扎穿,滚烫的热油再往那儿一浇,顿时烧进皮肤。 土豆被拍扁了,浑身一哆嗦,之后发出一声极惨烈的叫声。赫连翊一脚踢开土豆手上的刀,锯齿刀打着旋飞出去,裴静拾起来,冲赫连翊唇语说了句,谢了。 “流氓!流氓!”土豆捂着胯下,在泥地里打滚,发出阵阵哀嚎。 赫连翊在一声声流氓中,直击要害地踢了过去。土豆嘴角吐出一丝鲜血,之后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赫连翊将火炉取回,重新摆回锅炉上,在师傅震惊的神情中,朝裴静喊了句:“刚才那个,要死的还是活的?” 裴静在整条街震惊的目光中,拎着那把锯齿刀,朝赫连翊走来,却什么都没说,路过时故意在他腰上捏了一把。 “你在此等我,我马上回来。” 裴静朝银号走过去,赫连翊花了几文钱,买了个饼吃。他囫囵吞枣吃了半个,银号门口传来一声尖刺刻薄的喊声:“流氓!” 那大汉还卡在门口,裴静拿锯齿刀把人家裤腰带给拆了。 -------------------- 欺负江湖杀手是不对的。 第215章 小镇的夜 这杀手惨遭当街扒了裤子,边上几个看热闹的顽童,见状立刻一拥而上,将人家的裤子里外全都扒了下来,杀手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裴静客客气气地发问:“你是谁派来的?” 那男子娇声怒吼:“士可杀不可辱,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裴静平静地羞辱:“我杀你做什么?你一个杀手,大庭广众之下向我求饶,这才叫没骨气。” 男子努力挪动着身体,却被门卡得更紧,有个调皮捣蛋的小孩,绕到他身后,拿门栓狠狠朝他胯下中间扎去,那男子的眼神一瞬间迷瞪住了,缓缓低下头去,才发现门栓卡在了他的两腿之间,彪形大汉实在受不了这委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惹谁不好,招惹小孩,这下惨了。 裴静都不好意思再欺负这倒霉的杀手了,和和气气地问:“谁派你来的?” “一个女人……” “危月燕?” 男子噙满泪水,连连点头。 “她花了多少钱请你们。” “三……三两银子。” “区区三两。”裴静摇头叹息,“便让你如此蒙羞,看来这个危月燕,真不是个好人。” 裴静说着话,那几个孩童又围上来。在这些孩子眼中,这大汉卡在门口进退两难,而裤子,已经被小孩拽下去了,简直就像一口大钟杵在原地。而他们痴迷地玩耍起撞钟的游戏,拿出木栓就朝人家下半截撞去。 大汉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少侠……”大汉哭得眼泪汪汪,“饶命啊!你能不能放过我。” “告诉她,下次至少请这个数的。” 裴静伸出五根手指,动了动唇:“五十两的。” 裴静顺手耍了个刀花,冲人家礼貌地微微颔首:“这把刀,我先取走了。” “行了行了,你们也该散了。” 裴静见这几个小孩还不肯放过人家,拿刀将小孩驱散。毕竟才三两雇来的杀手,又是丢面子又是被小孩折腾的,人家混口饭吃也不容易。 那彪形大汉见裴静还帮忙赶走了小孩,饱含热泪地对他说了句:“多谢少侠!” 裴静示意大汉不必多礼,还是赶紧回家种菜去吧。 赫连翊根本懒得过去帮忙,他在这边吃独食,又将剩下半个饼吃了,他咽下最后一口,大发善心的裴静已经走到他身旁。 “你自己先吃上了?”裴静对此很不满,可还是伸手给赫连翊擦去了嘴角的油渍,声音柔柔的,“你不等我?” “找个客栈换身衣服,陪你晚上喝酒。” 赫连翊拽过裴静,趁现在四周混乱,他们必须加紧离开。 两个乞丐模样的人要离开,总是比达官贵人容易。这里已是洛阳城外一个不知名的乡县,介乎壮美的京城与娟秀的南方之间,尘土飞扬,风沙粗粝,城中如他们想象得那样,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大树底下附生着一片灌木,大树旁有一条小河。 沿着这条河,相隔或是相邻不远,会出现一条官道,官道前后会交错出现一片土地,在这片土地上会棋盘交错地生长出农家,宅院,牛羊和客栈。他们忙碌而混杂地搅和在一起,难分难舍,成为泥土和大地的一部分。 裴静带着银票,取了一张兑了些散钱,去找了间干净而人少的客栈,这客栈底下就有个绸缎铺,刚巧能买几身衣服。 要干净,因为得找个地方,将身上的一身泥全洗了。还要人少,因怕房间里的声音打扰了旁人。 从落水上岸之后,赫连翊就察觉到,他们之间有一股蠢蠢欲动的气流在喷薄。他们一整日都在外面奔波,又遇上了杀手,可那股气息却并未消下去,反倒越来越热烈。就像一捆没有明火的柴,面上只有淡淡的烟,但内里已经点着了、烧穿了,轻烟之下滚烫无比。 夜色从天尽头一点点流动过来,它流动得很慢,慢到让焦急的人失去耐心。他们钻进了一间客栈的房间,将房门反锁,一头扎进夜色中,就好像跳入一片大海。于是夜的呢喃、海的浪涌、就从床铺上开始,在这间屋子里,以不可名状的形式蔓延。 赫连翊觉得自己不像自己,他的魂魄今天忽然在黑夜中出窍,游离在躯壳之外。他知道自己的灵魂飞出去了,这个世界的法则是阴阳平衡。有什么进入他的身体,他的灵魂就会离开一部分作为抵债。但他的灵魂依旧被困在这个房间里,因为他的心系在这里,只是它不稳定,起起伏伏,一会儿飞上屋顶,一会儿落在地上。 身体的感觉,让他觉得一会儿陌生一会儿熟悉,他的心里像个孩子,感觉到纯粹的兴奋和喜悦,他在一个孩子的时候,会觉得黑夜漫长,会盯着自己墙上的黑影雀跃,而今他看着墙上颤抖的影子,依旧能滋生出许多无穷无尽的想象,他是会飞的,小时候在马背上飞驰,遇到一片青草地后一跃而下,在泥土里翻滚几圈,让尘土裹满全身。而今他飞落在他乡,在一个抵达之前从未知晓的小镇里,汗水顺着脊背滑落下来,他见到自己墙上的身影在颠簸,就好像骑在马上一样。而他的四肢像一捆散掉的柴火,有什么东西将他劈开,让他散落成一片片,坠落下来。 是什么东西想把他点燃吗?不是的,他的身体已经被浸湿了,肌肤之下热浪奔涌,可冒出来的也是一阵阵飘起的烟,那烟是从皮肤之上蒸腾起来的,也是从口鼻的呼吸之间氤氲出来的。他此时此刻不是一只草原上的鹰,他一瞬间又变成了一条海岸边的鱼,想游回大海里,躲进水流深处。 小城的夜晚,时间是漫长的。四处没什么高房屋,即便入了夜,要完全遮蔽整座城,也要等夜深下来,再深下来。原本赫连翊答应要陪裴静喝酒,可等他们忙活完一阵,开窗想透透气时,这才发现,四处的酒家早就都关了。 乡野小镇,哪比得上皇城热闹,现在早已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了。 -------------------- 意识流启动! 第216章 酒鬼 虽然一口都还没喝上,可裴静整个人就像已经喝过一轮似的,有种宿醉刚醒的感觉。他觉得屋内太热太闷,开了会儿窗,站在窗前透了透气,转过身来,又兴致勃勃地招呼赫连翊:“过来,陪我喝酒。” 赫连翊不想站起来,他现在走路不舒服,他抵靠在床边,有气无力地问:“卖酒的店都关门了,你只能等明日。” “那可未必。”裴静今晚非要喝酒不可,他兴致盎然朝赫连翊走过来,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捏了捏,“这店家总不会连坛酒都没有,否则还怎么做生意?外面的酒喝不到,说不定能喝到店家自酿的,就算没有,我既已出了钱,让他替我去买就是。” 赫连翊被他一捏,肩膀咯咯一响,更像是散架了似的。 他有气无力地被裴静捏着摇晃:“你倒是会使唤人。” “这夜深了想喝酒解闷的,天底下又不止我一个。”裴静在他身旁坐下,给他用力捏捏,又撒娇似的请求,“你先前答应我的,怎么能反悔?你就不怕我伤心吗?” 赫连翊被捏得肩膀又酸又疼,却又觉得骨头松下来,被人保护着的确舒服,尤其是外面跑一天了,现在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这样躺在床上就好。他的腰以下动弹不得,裴静给他从肩膀顺着按下去,按到手臂,他这下更不想动弹了,只觉得一股困意袭来,只想先好好睡一觉。 他不自觉就拉了拉裴静的衣袖,这一拉,上半截身体也一并靠了过去,直接就依偎在了裴静身侧。 “别去了,就留在这里休息吧。”赫连翊困得直打哈欠,“少宸,你不累吗?” 裴静果真被这一句给叫住了,想来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还故意掩饰着清了一声嗓子。赫连翊没抬头,可他不抬头也知道,裴静一定不好意思地朝窗外看了眼。 “你把窗关了吧。”赫连翊小声嘀咕了句。 虽说窗外只有清风明月,可毕竟出门在外,赫连翊总觉得,只有完完全全两个人不被打扰的地方,才是安全的。心境不同时,看四周的一切也觉得不同。哪怕一轮玉盘高悬天际,哪怕窗外是此生难得一见的好风景,此时也顾不上欣赏。 月是不变的,人心如月下江海,潮起潮落,起伏不定。 裴静说了声好,又过去,将窗户关上,锁好。 这下屋内又彻底安静下来。 衣服上还有许多残留的香气,皮肤刚下了一场雨,留着许多春天提前来过的痕迹。赫连翊不松手,裴静也不松手,他们短暂又安静地相拥。赫连翊本以为自己会就这样睡过去,没想到抱了一会儿,他反倒渐渐精神起来。 他的心跳得很快,靠在裴静半敞开的胸前,能感觉到裴静呼吸的起伏、重重的心跳,皮肤上特殊的香气。在这短暂的静谧之中,刚才柔情蜜意的温存又浮现在眼前。除了结束时片刻的虚脱和疲惫,心情愉悦的确是一剂良药,他并不累,哪怕白天遇见了杀手,连日奔波,他也能很快从这种繁琐的疲倦中恢复。 拥抱了一会儿,裴静安慰他:“我不出去,就下去问问店家,若有酒,就取一坛酒来,没有就算了。” “你还惦记着你的酒,以前我怎么没觉着你这么爱喝酒?” 裴静轻笑一声,一股热气喷在他的鬓角:“不是非喝不可,只是有你在,所以想风花雪月罢了。” 赫连翊松手,往后一躺,直直地倒在床上。 风花雪月,赫连翊记得小时候总也学不会,现如今他躺在床上,清醒又并未清醒,却恍惚地明白,那是不需要学的,遇上喜欢的人自然就会。听风看花、赏雪观月,都是为了最后躺在床上。 “我就不陪你下去了,就在这里等你,记得赶紧回来。” “你先休息片刻,要睡就先睡会儿。我待会儿喝了酒,没轻没重的,得理也不饶人,待会儿还要你多担待。” 裴静说得斯文,可实际说得却是占凤乘鸾之事,这人穿上衣服十分文雅,脱了衣衫就格外狂放,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赫连翊前几回已然领教了这言辞间的威力。裴静博古通今,出口成章,这点赫连翊自愧不如。 他居然能想出这么多花哨的词,说出口也毫无负担,赫连翊真有些怀疑,他到底私底下偷偷看了些什么东西! 赫连翊刚躺下,就又支起了上半身。 “来吧,你如果不下去,现在就可以过来,趁你衣服还没穿好,省得待会儿再脱一次。” 裴静凝视了他好一会儿:“你果真是我的知己,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 “来吧,春宵苦短,浪费了多可惜。” 赫连翊抬了抬下颌,略微挑衅地看着裴静。他并不在乎什么礼数,他尝到了其中的甜蜜滋味,也想着再来一次。 裴静执意要先去取楼下的一坛酒,不过他倒是听了赫连翊的话,将衣服好好系上了几枚扣子,之后披上外套,匆匆下楼去。 赫连翊独自在屋内躺着,这客栈里的客人不多,方才他们到底有没有闹出大动静,他已然记不得了。 最开始可能还克制着点,后来情绪上头了,谁还顾得了这么多。 他闭上眼睛,睡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终于彻底清醒过来。更准确的说,是有什么东西出现了,让他一瞬间醒了过来。 有脚步声在靠近。 他听见楼上有人走下来,咚的一声,那人已尽力克制着脚步,却依旧砸了下来,就好像是恶鬼那样步履沉重,经过房门,朝楼下去了,又是咚的一声。 门外的人半点规矩都不懂,连楼梯都不会好好走,竟是从楼顶跳进来的,跳到他这层的楼前,又纵身一跃,跳到了大堂之中。 他从床边坐起来,悄无声息地将衣服扣好,脸色和双眸里的蓝,在几枚扣子缠结在一起时,渐渐冷下去。门外的人并不打算进来,面对他一个堂堂皇子视而不见,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 明后天的两章是剧情,大家酌情订阅呐。 第217章 人多力量大 赫连翊将衣服穿好,拿起刀,蹑手蹑脚走到门口。他并未推门出去,这间屋外很安静,裴静去楼下要酒,可楼下也并无说话声,周围静悄悄的。就好像,这酒家早已荒废无人问津。 他猫下腰,透过门缝朝外看去,果然没瞧见什么人,这周围的气氛显得愈发诡异。他屏住呼吸,再上前半步,贴着门朝外张望,再低下去一些时,他忽然看到一双眼睛正在门外望着自己。 那是一双细窄的眼睛,眼头尖长,眼皮抬起来着实费劲,努力瞪大着瞳孔也半个被遮着,眼尾有许多褶皱,倒挂下去。这样一双平凡乃至丑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双瞳泛着淡淡的光。 那双眼睛眯了一下,赫连翊不知那下半张脸是什么表情,笑了一下,或是瞥了下嘴,甚至更夸张一些,对着他啐了一口。可无论那是一张怎样的脸,赫连翊都无所谓。 他手起刀落,一刀朝着那只眼睛扎下去,刀口一偏,削了那人的鼻子。门顿时破开,一声巨响,碎裂的木板扎向那人的脖子。 那人朝后翻腾而去,脸上鲜血淋漓,却将什么东西朝他扔过来。赫连翊只见一串鞭炮似的东西朝自己飞来。他不等看清这物件究竟是谁,也学着那人朝后飞速滑退,几步飞快就退到屋内的墙边。 他身旁就有个柜子,他拿刀抵着柜角重重砍去,那柜子瞬间倾倒下来,朝前方砸去。 是手持的炸药! 他先闻到了烟味,掺和着硝刺鼻的味道,比火先冒出来。赫连翊的反应比脑子更快,他掉头就跑,爬上窗推开窗户,朝下跳去。 区区二层楼的窗户,后院就是马棚,他一跃就滚到了草棚顶上,滚了一身的稻草。那一瞬间,那间屋子炸了开去,门窗被炸开,一股火舌窜出,一股热浪紧随其后呼啸而来,瞬间将那间房吞没。 一个黑影朝他扑过来,赫连翊蹲在草棚上,顺着中央凸起的檐缝朝后退去,等那黑影扑到眼前,他冲那人笑了笑,挥了挥手中的刀:“杀手?” 那男子的鼻子被削掉了半个,鼻血狂喷不止,黑暗中,他穿着一身夜行服,拉下面罩,露出镶着金牙的一张嘴。 这满嘴的大金牙在月光之下,闪着诡异的金光。此时对面这人已经满脸血渍,可居然还在笑,或许,也是因为疼得龇牙咧嘴。 “正是!兄弟,得罪了,今日你的死期到了。” 这位倒是比白天的有礼貌,上来就称兄道弟的。一分价钱一分货,果然出价高的杀手,礼数也比价钱低的周到。 赫连翊点点头,算是回礼。对面的兄弟还没爬起来,他手起刀落,朝草棚顶插了一刀。这普通的草棚哪撑得住两个男子的体重,更不要说在此打斗。赫连翊脚下的草棚说垮就垮,他一下子消失在杀手眼前。 他先前找好了位置,朝下坠去,刚巧落在一匹马上。 马惊叫,原地嘶鸣着跺脚,赫连翊猛拽了把缰绳,马发怒朝前撞去,将棚顶另一侧撞翻。杀手掉在草棚底,一马踏上他的胸口,那人猛吐出一口鲜血,滚落到一角。 赫连翊将杀手逼到草棚一角:轻轻一点头,也客客气气地回应:“兄弟,得罪了。” 那杀手踉跄着站起身,捂着胸口,又吐出一口鲜血。 赫连翊轻轻踢了踢马腹,马鸣叫着上前踏去,一脚再将那人踹在地上,那人口鼻断断续续地流血,墙面上沾的全是血迹。 这草棚已然塌得差不多了,其余的马全都挤在了一起,赫连翊坐在马上,慢悠悠地开口:“他们花了多少钱请你来?” 杀手颤抖着伸出一个手掌。 赫连翊嗤之以鼻:“原来区区五十两,你们也太瞧不起我了” 男子笑了起来,血迹斑驳的嘴唇之间,金牙诡异地闪着光。 “错了,是五百两。” 赫连翊震惊起来:“五百两把你请来了?” 这五百两花的有点冤枉。 “又错了。”男子咬牙切齿地盯着他,“不是我一个,是十个!” 赫连翊脸上毫无变化,心中却一惊,若是这人来引开他,其余九个去围攻裴静,那情况可谓相当不妙。裴静刚才去楼下找酒了,酒水碰上了火药,威力定然巨大。 都说了别喝别喝,非要在这时候喝酒!赫连翊心中胡乱闪过一丝怨气,又极快地闪过一丝庆幸,还好这波杀手来得晚,如若来得早,那会儿他们可是在……门窗紧闭,他们很难察觉到外面闹出什么动静,到时候真给人家瓮中捉鳖。 “怎么样,怕了吗?”男子用力撑起身体,在杂乱的草棚中,他笑得更加猖狂。 赫连翊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说这位兄弟,你还是先治治你自己身上的伤吧,你该不会觉得,就空口说了几句吓唬人的话,就能真的让我害怕。” 男子呸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水,发怒起来:“我们十人,你们不过才两个人。双拳难敌四手,你们今日休想逃出这客栈!” 按照这种说法,只需要派四个人来,就能将赫连翊和裴静生擒了。 “实话告诉你,我们兄弟几个都是有备而来。你们两个连日赶路,白天遭人追杀,早已经筋疲力竭,不要再负隅顽抗了。” 赫连翊听到这话,微皱眉头:“你是哪家门派的弟子?” 杀手气焰更加嚣张:“你不必知道!” “我不是替自己问的,我是替你自己问。”赫连翊脸上浮现出夸张的怜悯,“你们既然有十个人,为何只派你一个人来杀我,是因为阁下是一等一的杀手吗?” 赫连翊顺手抓起一旁挂着的马鞭,忽地一鞭甩过去。杀手勉强支撑着躲开,却被鞭子的余风扫到,就地滚开,却不料那一鞭顺地扫来,直中杀手的右脸,将他肩上打出一道重重的血痕。 那杀手怒吼一声,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被再一鞭狠狠打在地上,缠着小腿从左侧拖到右侧,撞在草棚边缘。 -------------------- 各位父老乡亲,这篇完结之后,可能会过三个月再开新文了。之所以不一直写同一个题材,是因为同一题材容易同质化,我还是希望每篇文都能有不一样的东西,下一篇古代题材也需要全新的、足够好的剧情,这个需要一定的时间。作者在某大厂打工,工作雀氏有点忙,但好在我可以不用完全靠写作赚钱,能比较自由地表达一些内容(不是说热门题材不好哦,这个只是选择不同,没有好坏之分)。不论如何都非常感谢大家看文呐。 第218章 离间计 “你不仅武艺平平,脑子也不太好使。” 赫连翊始终处在马上,他松开马鞭,轻轻扶着马的鬃毛,这马由他驯着,乖得就像只小狗,指东不敢往西。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赫连翊牵着马绳,微微笑了一下,“白天派来的杀手,只不过区区五两银子。今晚就加码到了五百两,平摊到你们十个人头上,也就是说,平均每人五十两。你一定是这样算的吧,觉得自己比起先前那些杀手,加码十倍。” 那杀手不吭声。赫连翊见此情形,也就继续说了下去。 “让你们来杀我的人,为了你们门派这十人,出了五百两,可这五百两却不是平分的。有些人能分到一百两,有些人……譬如你,只能分到五两,这五两还是看在你懂礼数的份上,卖你个面子。门派是门派,你是你,你在门派里排行第几,有几分价值,你心里清楚。” 赫连翊睥睨着他,见他死死盯着自己,故意极尽凌辱:“哪怕是为了保险起见,按理来说,都会安排一名同门师兄弟来接应你,可他们却派你一人前来,就是为了……”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慌张:“是为了什么?” 赫连翊很真诚地告诉他:“当然是为了让你死啊。” “你血口喷人!” “杀了你,他们九人便可平分那五百两银子。如我所料不错,你一定是门内武艺最差、最平平无奇的那个弟子。说不定还因为终于有人,肯花重金来请你做事,觉得自己终于有了机会,自告奋勇想来杀我。”赫连翊说到此处,忽地又笑了起来,“你的师兄弟们想来,也觉得你如此冒进刚好前来送死,来之前还特意吹嘘你一番,告诉你能轻易杀了我。这样,你就刚好当了这个冤大头,替死鬼,等你一死,他们可就好平分那笔钱了。” 杀手的脸色瞬间惨白下去,他忽地发疯似的冲上来,口中大叫着休得胡言,拾起地上一截碎裂的木块,朝马的前腿砍来。 赫连翊牵马调头回撤,马纵身一跃,朝棚外奔去,恰好这时马棚外一个黑影霎时窜出来。 “哈哈哈,你可真是自作聪明!”那人手中拿着一柄板斧,伏低在侧,朝马劈去,厉声叫道,“师弟,我来助你。” 赫连翊身后传来一声迸发的怒喝:“我师兄弟二人在此设伏,今日便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那板斧锋利无比,闪着寒光朝马蹄砍去,马蹄被划伤,那板斧重重砍在马掌钉上,发出叮咚一声脆响。 那一瞬间赫连翊猛一拉缰绳,那马原本急急朝前猛冲,却使出全力一震,将赫连翊甩了下去,并发出一声愤怒的嘶鸣。赫连翊被马甩开三米之远,而马却以极快的势头大跳起来,横冲直撞朝前冲去。 马受惊了,那马棚里还剩七八匹马,见状齐齐往外冲,一瞬间马棚前的栅栏也被踏破,马群朝前方伏击的杀手踩踏而去。 赫连翊耳边只听几声凄厉的惨叫,那杀手蹲地伏击,被马乱蹄踩中,一瞬间便被踩得血肉模糊,那地上霎时出现一摊血肉模糊的肉泥。 赫连翊被甩到一旁,反倒借力躲开,他掸了掸身上的灰,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前后伏击又怎样?江湖杀手,刀枪棍棒耍得花哨,却不懂真正的骑术。赫连翊生在草原,御马之术,他可是行家。这些中原的马不像他们草原的马胆大,没经过专业的训练,他先前看见这些人拿刀砍马蹄,就知道这些江湖杀手,远不知他这个从小就骑惯了马的人,知晓其中门道。 马群中一旦有马受惊,所有马都会受惊乱跑。 赫连翊慢悠悠地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朝半塌的马棚走去,这些马可比人精贵,得留着。他瞥见地上有一滩烂泥般的东西,狠狠踢了一脚,将尸体踹了出去。那尸体骨碌碌地一滚,滚动时浑身的骨头都错位,双手反折在身后,双腿断裂像折断的枝条,勉强还连着,可却一掰就断。 他将尸体踢到马棚里那人面前,故意叹了口气:“我错了,搞错了三件事。” 杀手一言不发,双腿打着颤,嘴唇也打着颤。 赫连翊抬手掩鼻,那血太臭了:“第一件错事,我原以为他们是想九人平分这五百两,没料到,他们是想八人分钱,你和你这个愚蠢的师兄,都没算在内。” 对面的男子大声喘着气,重重地呼吸着,恐惧地凝视着踩扁的尸体。 “看到他的下场了吧。”赫连翊又踹了一脚,将尸体踹到他眼前,“第二件错事,你不是最蠢的,他才是。倘若他不出来帮你,他也不会死。” 杀手发出一声哀嚎,跪倒在那尸体前,悔恨地捂住双眼:“师兄,我对不起你!” “就算为了你的师兄,你也该告诉我,你们究竟是哪个门派。”赫连翊走上前,蹲在他面前,叹着气扶住他的肩膀,幽幽看着他,“你师兄为你而死,是个有血性的汉子,可你的其他师兄弟,都是畜生!” 男子愣神看着赫连翊,还在挣扎:“你……你是想套我的话?” “你也可以不告诉我,自己回去找你的其余师兄弟求救,看他们会不会来帮你。”赫连翊十分悠然地回答,“你猜,他们是会帮你,还是先杀了你这个没用的。” 男子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双眼流露出深深的绝望,终于开口了。 “我是青松教的弟子,我教教主是空禅道长,他修道几十年,乃是江湖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那杀手说起自己的教派,既有愤恨,也有自豪,还有些惶恐,“空禅道长十年前厌倦江湖纷争,决心退隐江湖,在山中设下道观,我们弟子便在山中陪伴师父。可年轻人毕竟耐不住寂寞,长此以往,我们这些弟子,越来越想到江湖上闯一闯,这才领了赏钱,干起了杀人放火的勾当,真……真是罪该万死!” -------------------- 孩子长大了,已经学会挑拨离间了(欣慰) 第219章 1敌8 赫连翊瞪大了眼眼睛,仔细看着眼前号称自己是“年轻人”的杀手,这长得也太显老了吧。 他脱口而出:“你多大年纪?” 那杀手含含糊糊地回答:“小可年近不惑,正……正当是身强力壮的时候,怎会甘心,一辈子碌碌无为,只在深山之中苟且一辈子。” 青松教,空禅道长,赫连翊从未听说这号人物,他本就对中原武林不熟悉,更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 “如你所言,你们是背着师父偷偷出来的。” 那男子死到临头,依然还顾念着师门,忽然大着嗓门辩解:“是,是……都是我们一时起了歹念,这才……这才背弃师门,酿下大错,此事与师父无关,与师门无关!” 赫连翊眼见着男子真情实感地流下一行清泪,嘴角撇了撇,神情愈发冷漠。 他长叹一声:“既然如此。” 男子哭泣起来,血泪横流,看似是真心懊悔。可当赫连翊叹息一声时,这歹毒的杀手,忽然怪异地动了动嘴,嘴一张,喷出舌下藏着的一枚毒针。 难怪这人满口金牙,原来嘴里一直藏着东西。 舌下藏针,靠得是气息吐纳和内功。可惜这人先前已受了重伤,气息微弱,这最后的招数依旧没成功,那针软绵绵地飞出,已是强弩之末,再又轻飘飘地落下。赫连翊狠狠一巴掌,将他的金牙打落,那针被扫到地上。 “你们江湖中人的话,还真是一句都不能信。” 赫连翊又叹了口气,终于拾起了手中的刀,眉眼一弯,露出一个亲切的笑意:“看来你是真的打算背弃师门,这一切都是你这个贪心弟子的错,这些脏活也是你自愿要做的。既然如此,我杀了你,你师父也不会怪罪于我,还会感谢我替他整肃门规。” 那男子见最后的招数依旧被看穿,咬牙切齿地看了赫连翊一眼,扭头朝墙上撞去,只听见极低的一声闷响,他的身体奇怪地挺直了,之后轰一声僵硬地倒下。 这杀手竟然自杀而亡。 赫连翊等了好一会儿,确认那人彻底没了气以后,才万分遗憾地开口:“第三件错事,刚才应该先杀你的。” 赫连翊虽先前从未涉足江湖,可今晚这两个忽然冒头出来的杀手,也着实让他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江湖险恶。打打杀杀,随便丧命,大多数人都如同这些杀手一样稀里糊涂地来,稀里糊涂地走,生如草芥,哪有那么多荡气回肠的爱恨情仇。 这两人都死了,赫连翊从后院悄悄朝前门移过去。 真有十名杀手,就算死了两个,裴静也要单独面对八个。 赫连翊刚才独自面对这俩杀手,倒是一点也不慌张,可他一想到裴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他眼前的这两人不足为惧,可倘若那八个是顶尖的杀手,裴静一个人怎么办? 两个还好说,这要是八个一起上,那可就是纯来索命的。 裴静清醒了没有?拿不拿得动刀剑?应该不至于刚才把力气花光了吧……这人上个时辰确实挺大劲的。 他忐忑不安地胡思乱想,不小心踩中了一根碎木,发出咔嚓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吓得赶紧朝后倒退两步,慌忙躲在门后,可客栈内却悄无声息。 赫连翊在门后躲了片刻,定了定神,再探出半截身子朝屋内望去。 客栈内没有人,连店老板都不见了。 赫连翊冲进大堂,在最中央的桌上看到了一串布满灰尘的脚印。 他先前在屋内听到的咚咚声音,应该就是那一批同来的人。那些人从屋顶闯入,从二楼跃下,落在桌上,之后顺着路朝外去了。 赫连翊只匆匆一瞥,就要出门,可还没走两步,就迎头碰上了回来的客栈老板。 两人碰面,同时一惊。 客栈老板见自己的店已破烂成了柴房,哎呦一声心痛地跪倒在地。 赫连翊一把将老板从地上拽起,厉声问:“他在哪儿?” “他……他……谁呀?” “刚才下楼向你要酒的那个!” 客栈老板话堵在胸口,朝门外一指,也不知指了些什么,然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赫连翊无可奈何地将老板放开,朝门外跑去。 就在刚才,裴静与这客栈老板一同出门去了。客栈内也有酒,可裴静闻了闻,却看不上,他要几十年的佳酿。这客栈老板喜上眉梢,心道碰上了有钱的客人,点头哈腰地哄着裴静去酒窖拿酒。 裴静出客栈前倒是问了句,酒窖远不远,太远就不必了。客栈老板拍着胸脯说不远,就在附近,是他家的酒仓,酒也是自家酿的。 那酒窖的确并不远,客栈老板哼着小曲将裴静带到此处,拉开门栓,点起了灯,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响。老板仓皇回头望去,却见自家的客栈火光四起,被炸开了一角。 客栈老板像身上被活生生挖掉了一块肉,哇一声大叫,背后却又传来一声阴笑。 眼前火光一闪,八名身穿夜行服的黑衣人突然出现在仓库内,为首的一人点上手中火折,刀尖已经搭在了裴静的肩头。 裴静四下扫了眼,这些人手中全部拿着苗刀,前后左右,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裴静并不惊讶,也不慌张,他文雅而有礼,冲这些人打着招呼:“诸位是哪里人?怎么会在这里,偷酒可并非君子所为。” “少装傻,我们是来取你狗命的!” 裴静站定,背手而立:“我所犯何罪,惹了你们?” “大哥,别跟他废话,宰了他!” 裴静背后一名黑衣人举刀就要来砍,直冲裴静心口而来,却被另一旁的兄弟抬手拦下。 “大哥未曾动手,师弟为何如此鲁莽。” 裴静幽幽开口:“杀我可以,将这店家放了。” 为首的人发出刻薄的嘲讽:““看不出来,你倒是挺讲义气。” “杀了无辜百姓,官府必来追查,到时候你们死路一条。听我的,将客栈老板放了,我们有账另算,不要连累他人。” 危难时刻,裴静还挺有君子风范。 -------------------- 这章之后还有两章剧情哦。 第220章 梭哈一把 裴静劝杀手们放了客栈老板,客栈老板在一旁疯狂点头。 一旁一个杀手咬着牙说:“大哥,不能放人!他回去通风报信怎么办?” 另一名男子狠狠拍了记身旁兄弟的后脑勺:“你蠢啊,咱们蒙着面,他又没看清咱们的容貌。” 那男子唯唯诺诺的哦了一声,听起来还有点委屈。 裴静朝老板使了个眼色,示意还不快走,老板屁滚尿流地跑了。 老板走后,裴静轻笑一声:“你们胜之不武,不如放开我,我与你们堂堂正正比试一番,如何?” 为首的男子哈哈大笑:“小子,别挣扎了,兄弟几个今日定要取你项上人头!你就安心地去吧!” 那男子说罢,不愿多言,手肘一弯,冲着裴静的脖子抹过去。裴静微微抬手,两指一碰拿住刀口,长刀一声脆响,叮当一声,那刀就像入了刀鞘,一瞬间纹丝不动,左右横竖全都卡住了。 “你们杀我不就是为了钱。”裴静笑盈盈地回应,“你们想要多少钱?” “放屁!哥几个可不是那些路边的劫匪,为了几两钱就会草菅人命!” “你我无冤无仇,不是为了钱,那还能是为了什么?” 裴静和赫连翊不一样,他并不问这些人是何来路,只是一直客客气气地追问,甚至脸上还有一丝彬彬有礼的笑意:“多少钱把你们请来的?” 为首男子见手中的刀动不了,眼中闪过一丝慌张,咬牙回答:“五百两!” “五百两,区区五百两。”裴静将剑挪开一寸,“我给你们多一倍,如何。” 他背后一把刀瞬间抵了上来,有人怒气更盛。 “笑话,兄弟几个岂是见钱眼开的人!” “钱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裴静的声音在酒窖中幽幽飘荡,一股酒香四面袭来,他的声音也如陈年好酒般醇厚诱人。“有了钱,就能成为人上人,就能纵享一辈子荣华富贵。各位不是文人名仕,何必追求清高?大家都是江湖上混的,好酒好肉,金银珠宝,谁不想要?拿了钱,就能过上吃饱穿暖,是最实在的东西。这些我都能给你们。” 为首的男子没有犹豫,骤然撤回了手上的刀:“你能给多少钱?” “八百两。” 男子再次狂笑起来:“好,爽快!” 身后几个杀手也发出低沉的笑声:“看来是个有钱人。” 男子说着,手腕一翻。刚撤回去的刀又抵过来,重重压在裴静的脖子上,此时比方才更贴紧了几分。 “可惜,你打错了算盘。”男子似乎对自己的坚持很得意,刀惊险地顺着裴静的脖子缓缓划过,几颗血珠渗了出来,“兄弟我不是见钱眼开的人。” 裴静无动于衷地提价:“那就九百两。” “一千两!”裴静身后一个男子开口要价。 裴静的嘴角浮起一个若隐若现的弧度,似乎这个要价又太高了,他忽然犹豫了:“一千两,我可没那么多钱。” “少他妈装,就要一千两。”他身后的男子恶狠狠地威胁,“你既然有这个胆子开价,就说明,你有钱!” “那可就是翻倍的价,那边的人只给五百两,而我要给一千两,这点价够再买我一条命。”裴静特意提醒,又哀叹一句,“可惜你们要命不要钱,一心要我的命,我就算有心也无力给你们。” 四周短暂地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儿,有个兄弟犹豫着问:“大哥,咱们要不要这笔钱?” 为首的大哥冷笑一声:“贪心不足蛇吞象,咱们先杀了他,把到手的钱拿了,何愁不能赚到下一笔。” 一旁有人附和:“对,对,也不能一口气吃个胖子出来,还是稳妥些好。” 裴静笑得十分惬意,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随便,不过江湖上赚的都是卖命的钱,你们手起刀落,我的命就结了,钱也自然到手。不过,下一回能不能赚到这么多,可就不好说了。再者,就算再钓上条大鱼,能分到钱的人,恐怕就得再少几个人了。” 他轻飘飘扔下一句重话,却如一块大石头,重重砸向这几人心中。这几人不由得纷纷望向身旁的同伙,心中翻腾起惊涛骇浪。 裴静在一旁平静地煽风点火:“你们拿命换钱,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这点想必不用我来提醒。” 这么多人,总有几个运气不好的,总有几个分不到钱。这回已经分出去了两人,那两人是他们合谋计划着踢出去的。除了为首的大师兄,其余兄弟们谁能分到下回的钱,都尚未可知。他们兄弟此时此刻是兄弟,可亲兄弟尚且明算账,等下回明晃晃的真金白银摆在眼前,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谁知道,下一个被踢出去的,会不会是自己。 “别信他!他在挑拨离间!” 为首的男子见状,一刀朝裴静脖子砍去,却只听得一声脆响,被旁边的兄弟一刀架了回来。 “大哥何必恼怒?不如你我先回去商量商量,再做打算不迟。” “商量?还商量个屁,杀了他,拿钱,免得夜长梦多。” 为首的男子生怕出现什么事端,急于提裴静的人头回去赴命。 可一旁的兄弟,却架着他的刀,不肯让他动手。 一人悄悄凑过来:“大哥,我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先找人看着他,咱们回去找买主加价,就说人已捉拿到手,要杀就加价!如此一来,钱财到手,也不怕再生枝节!” “好主意。”大哥只露出一双眼,喜上眉梢,“你们两个把他绑了,其他人跟我走!” 裴静被人从身后狠推一把,推到了酒坛子边上,面朝墙靠着,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就像只耗子偷大米被抓了,按在墙边面壁思过。 一把火折子递到裴静眼前,差点烧着他的眉毛,裴静受到惊吓,微微一偏头,露出一丝不悦。 “这里都是酒,你要是敢耍花招,老子就烧死你!” 裴静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我不动就是了。” 酒已近在眼前,却一口也喝不上,真是件遗憾的事。 -------------------- 裴师傅表面风平浪静,实际上:要鼠了,三金养老金还有这里又要一千两…… 第221章 就为了这点钱 那几人以为想到了个万全之策,又能杀了裴静,又能要到裴静开的双倍的钱,急急地往回赶,急着去找要裴静人头的买主加价,等着发大财。 夜已深了,乡野小镇,路边的杂草堆里,有一些叶樇发出低沉的叫声,枝头还有些乌鸦在叫,还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是夜行动物们行动的痕迹。 夜幕降临了,草丛里总是很热闹。 人不该在夜里活动,因为夜黑风高,仅凭那一点火光看不清前路,有时候走着走着,不慎拐进小道,说不定,就一步踏错,迈入了云烟环绕的阴曹地府大门。 这六名杀手健步如飞,眼前的路虽漆黑,可他们心中却十分敞亮,因为他们心里想的是明晃晃的金银。 忽地,一只黑乌鸦挂下来,更准确地说法,是一块乌鸦嘴里的腐肉,是夜间捕食者的食物,从枝头落下,哐当一砸,一声闷响,血肉模糊地摔在他们眼前。 为首的大师兄见此,吓得拔刀倒退一步,厉声大喊:“谁?!” 一只乌鸦从枝头惊起,扑棱着飞过去了。 杀手们虚惊一场,正欲往前走,忽地,又一块肉掉下来。 这回是一大块胳膊连着腿,一整块的身体出现了,那露着骨头的胳膊吊在一根树枝,半倾斜的身子,原本吊着不动,却慢悠悠地摇晃起来。 深更半夜,四下无风,在这宁静的小路上,那尸体,却像个活泼的孩子荡秋千似的,一晃一晃地摇动起来,发出咯咯的笑声。 一个杀手的声音,冷不丁冒出来:“大哥,这……这是什么?” “少自己吓唬自己!” 大哥虽这样说,可声音也止不住颤抖起来。 又一阵笑声传来,咯……咯……咯。 那不是笑声,那是脖子被拧断了的声音,因为在那胳膊之上,有一个歪着的头颅,大张着嘴,五官流着血,而那上面的脸,正是刚才被派去截杀赫连翊的,那两名杀手之一。 所有人见状,惊恐万分。 有人颤抖地叫出他的名字:“五师弟?” 尸体一边摇晃,一边发出含含糊糊地声音:“师兄……师兄……” 黑暗中,那尸体触目惊心地在他们眼前摇晃。一下,两下,第三下时,发出一声轻轻的刺啦声。 有人崩溃地尖叫:“是五师弟的冤魂,回来找我们算账了!” 黑夜中的一根弦断了,一阵不知何处来的幽风,转瞬间吹灭了他们手中的火把。而后,有一双冰冷的手,掐住了其中一人的脖子,在那人耳边发出冥冥低语:“师兄,你们等等我啊……” “点火,快点火!” 为首的男子惨叫着点起火把,火光重燃的瞬间,他看见身旁一个兄弟,正古怪地盯着自己。那目光幽深而空洞,那张脸好像也变形了,就像吞了一只苍蝇,卡在喉咙中,下一秒就要开膛剖腹,钻出一条恶心的、浑身带刺的虫来。 为首的男子不觉毛骨悚然,他倒退一步,颤抖着念了句:“师……师弟……害死你的可不是我。你可别……别……找错了人啊。” 这眼神怪异的兄弟,眉心突然钻出一把染血的斧子,正是那死去的师弟所用的武器,然后这人的脑袋裂开成了两半,朝他摔了过来。 在场一共还剩五人,这五人纷纷拔刀,朝这额头上插着一柄斧子的兄弟刺来,转瞬之际,这人就被同门师兄弟给连刺数刀,当场死去。 那是极快的一瞬间,等他们反应过来,同门师兄弟的尸体,已经倒在了众人眼前。 每个人的刀上都有血,温热的血,尚未凝固成黑色,在一闪一闪跳动的火把之下肆意流淌。他们面面相觑,心中暗鬼滋生,他们砍杀的不仅是同门手足,还有对彼此的信任。 事已至此,在这一瞬间,有人想保命,有人想独吞这一千两银子,还有人想逃。 不知是谁忽然出了第二刀,这一刀自黑暗中,悄无声息冰冷地朝一人的脖子划去。血飞溅到周围人的脸上,冰冷的、刀尖上的血,在碰到人的皮肤时,如烈火般熊熊燃烧起来,瞬间,烧毁了所有人心中的恶意和恐惧。 又有人死了,只剩下了四个。 终于有人意识到了不对劲,颤抖着哀嚎:“大家都别动手,都把……把武器放下,这其中有鬼,有鬼!” “是鬼,都是鬼害的,我们把二师兄给杀了!” “这……这人不是我们杀的……都……都怪……五师弟!” 不知是谁崩溃大喊了一声:“五师弟,都是大师兄出的主意,是他同意让你去截杀那人的,是他想让你死,不想让你平分这笔账。冤有头债有主,你……你有事找他去……你放过我们吧!” “明明是你们出的主意,却赖到我的头上!你们这些忘恩负义之徒,既然你们不讲情面,我就先杀了你!” 那大师兄一瞬间暴跳如雷,他拔刀暴起,朝四周的弟兄砍去,只一眨眼的功夫,这几人便挥刀相向,拼杀在了一起。 那具掉在路旁枯树上的尸体,依旧一晃一晃,破碎的尸体滴着血,像个顽皮的孩子,颠倒着观看这个夜晚的世界。在黑夜中,一切都颠倒过来。是非、黑白、善恶、还有局面。 厮杀很快地开始,很快地结束,不出片刻,这里便只剩下大师兄一人。 那大师兄武艺最高,杀光了兄弟,愣愣地看着满地血尸,忽然发疯似的怪叫一声,他举起火把,将吊在树梢上的五师弟一把火烧了,语无伦次地念叨着,烧死你烧死你。你们都下地狱去吧,再一咬牙,掉头朝原路跑去。 这都是裴静的圈套!若不是他的这几名师弟听信谗言,起了贪心,想要更多的钱,他们怎么会起了内讧?!他们该死!该死!他是大师兄,这钱本就该归他一个人! 大师兄冲回酒窖,破门而入。 裴静什么都没干,老老实实对着酒坛子面壁思过。 那两名看着裴静的弟子,正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见大师兄回来,面露惊喜神色。 -------------------- 下一章是感情章啦~ 第222章 你是我的 一人只见是大师兄回来了,兴冲冲地问:“大师兄,你怎么回来了?” 另一人多看了一眼,则惊慌失措地问:“大师兄,你怎么满脸是血?” 这两名师弟,一个惶恐,一个欣喜,他们二人截然相反的态度,决定了死亡的先后顺序。恐惧的那人先死,心念着大师兄的后死。 他们最后所见的画面,都是大师兄猩红的双眼,那眼底有对金钱的渴望,不顾一切的癫狂,还有深深的恐惧。 他们还不知道这位大师兄,在路上已经将其他弟兄都杀了。不过才一会儿的功夫,在过去十多年里,一直待他们还算不错的大师兄,却忽然好似被厉鬼附身,挥刀朝他们砍来。 两位师兄弟先后死于大师兄的刀下,相隔了不过片刻,在这个漫长而残忍的夜晚,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 裴静在大师兄破门而入那一刻,便闭上了眼睛,发出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哀叹。他什么都没看见,只听见了手起刀落的声音,待一切平静下来,他听闻有人站在在自己眼前,气喘吁吁,用怪诞而沙哑的语调,对他说:“现在,你是我的了。” 裴静缓缓地睁开眼,看见一个人的轮廓,这张模糊的脸,让他觉得模糊又熟悉。这是一张见钱眼开、普普通通的脸,因狰狞而布满褶皱,粗眉小眼,塌鼻厚唇,既无粗犷的侠气,也没有的淳朴的气质,太平凡了,像是一眨眼,便会消失在江湖的风雨中。 江湖的浪太大,许多人都想屹立在浪尖上,做笑看风云的大人物,可更多的人,他们都是沉入浪底的一小块碎石,一个浪头打上来,就四分五裂了。 派来的杀手,只剩下这一个孤家寡人了。 裴静开口,声音平和,却有一丝困惑:“你不是回去要价了么?怎么,你改主意了?” 男子答:“是的,我要来取走你的人头。” “我原以为江湖中人,都是讲义气的。”裴静的目光向下一瞥,扫了眼身旁的尸体,“至少不会拿自己的兄弟开刀。” 那男子笑了两声,笑声悲戚,像是在哭:“那是你不懂什么是江湖。” “那,这就是江湖吗?” 那男子气喘吁吁,许久才答:“对,这就是江湖,” 裴静笑了,笑得很惆怅:“我的确不懂,你呢?” 那男子悲凉地回答:“我也不懂,但我要杀了你。” “你杀了这些兄弟,就算拿到了那一千两,今后还要怎样生活。” 裴静凝视着杀手,开口流露出一丝怜悯:“天下之大,却已经没有你容身的地方了。” “你不要再说了!这都是你害的,是你害的!” 于是,今夜那把用过许多次的刀,再度挥向了裴静,而裴静只是站在那里,用一种哀婉且不解的眼神,静静地凝视着他。 这男子挥刀之时,忽然觉得腹中微微作痛,还有轻微的痒,他伸手朝身上抓了一把,心中觉得奇怪,夏天还未到来,而这种刺入皮肤的痒和痛,究竟从何而来? 他挠出了血,觉得湿漉漉的,低头一看,手上鲜血淋漓。 他的心沉下去了。 他的手抓住的不是一只蚊子,而是一把缓缓从皮肤里,伸出来的刀。那把刀穿肠而过,将他的心肝脾肺肾都刺破了,最后才穿破了皮肤,从他的腹中冒出一截尖。 之后他嗅到了一股甜味,那是从鼻孔和嘴里冒出来的味道,他迷惑而不解地歪了下头,望向裴静,那目光充满了纯真的困惑。 作为一个杀手,他就是这样杀人的,就是这样砍死了其他人。 现在轮到他自己了。 月色如水,清清凉凉地照下来,一片银白的冷色。 他一张口,鲜血喷涌而出,他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你……你……” 裴静朝他伸出手来,在他脖子上重重一劈,这男子倒了下去,于是,一缕被遮挡的月光,更明亮地照进来,照在裴静身上,照得他的眼睛是一汪清澈而流动的泉水。 月色也如水。 赫连翊扔掉了手里的那把刀,这把刀今夜砍了好几个人,刀口已经开刃,彻底废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肩膀,扯掉了脸上沉闷的面罩,深深地吸了口气,四处弥散着酒香味,火已经灭了,只剩下月光从残破的门外照进来。 裴静先开口:“你还好吧?” “不太好。”赫连翊啧了一声,揉了揉发酸的手臂,抱怨起来,“累死了。” “过来,我给你揉揉。” 赫连翊站在原地不动。 “他们都死了,这一千两该归我了吧。” 裴静倒是客气:“区区一千两,哪能请得动你,请你是得花大价钱的。” 那你让我跟你出来喝西北风?还让我装乞丐?赫连翊心里小声抱怨:你也就说得好听。 不过他还是开了个玩笑:“看在目标是你的份上,我倒是可以就为了这一千两将就。” 裴静蹙眉,无奈又好奇:“为什么?” “因为这些江湖上的人,说了我不想听的话,我不高兴。” 赫连翊将尸体踹开,他不看着裴静的时候,眼神格外冷酷。 “你是我的,你是生是死都要经过我的同意,谁都不能打你的主意!” 裴静一时哑口无言,许久,他才吐出一个字:“你……” “我怎么了?” 刚才来了十个杀手,赫连翊先杀掉了那两个垫背的,此后赶来酒窖躲在门外偷听。真要以一敌八,裴静的处境极其危险,人家的刀都已经明晃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更何况这酒窖四面是酒坛子,火折子不小心掉地上,都能把里外烧穿,不能轻举妄动。 裴静以钱财相诱,这些江湖杀手都是下九流的人,这么多人必然分赃不均,只要提出了更高的价,那些拿钱少的人必然会动心。裴静不必说服他们,只需在他们心中,撬开一道口子,他们就自然而然会开始内讧。 赫连翊想着,裴静应当被自己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毕竟他们心有灵犀,做事总能想到一块儿去。 第223章 终于喝上了 赫连翊一听裴静在里面开价,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悄悄将刚才马棚的尸体拖走,挂在路旁。 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怕鬼,这些杀手打着商量的名头,出门而去找花钱的人提价,赫连翊半路用尸体吓唬他们,再装神弄鬼地趁乱砍死了一个,这些人心中本就有嫌隙,稍加利用,马上开始互相残杀。 见钱眼开的渣滓,不值得同情。 赫连翊救了裴静,心中美滋滋的,自己不仅与他里应外合,把这八名杀手全都解决了,还英勇地出现在裴静面前救他于水火,无论如何都能把裴静彻彻底底地迷倒。 不料裴静吞吞吐吐半天,来了句:“你刚才说话的样子,有点像我皇兄。” 赫连翊啊了一声,瞪着他:“你再说一遍?” “的确是有些像,说一不二的,想来要称王的人都是如此,你也终于要走到这一步了,这是好事。”裴静若有所思,这语气不知是夸赞还是欣慰,还是在调侃,“不过你跟他还是不同,你们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 “哪里不同?” 裴静慢悠悠地回答:“你不会把我当成亲人,你也不会提防我。” “你皇兄也不提防你,倒是你整天提防着他。你连宫里都不怎么去,还学会了这些装疯卖傻的本事。” 裴静淡淡一笑,意料之中:“你看,你现在都站在他的立场上说话,你已然跟他是一路人了。” 赫连翊小声嘀咕了句,当然不会。 这么一想,他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可真奇妙,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却没生出特别的兄弟之情。赫连翊偶尔也会觉得裴静对他宽容照顾,可他始终都以为那是因为他身在异乡,或是裴静本就是这样的性格,这一切,都跟亲情无关。 “不仅如此,你我之间永远都不会有君臣之别。”赫连翊赶紧跟皇帝划清了界限,“我不是你们中原人,不喜欢你们这些麻烦的规矩。” 裴静笑了起来,他这样一笑,冷冷的月光也温柔起来:“是谁先前跟我说,生死都要经过你同意?你就算现在不想,以后也会想着,最好让我都听你的。” “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但反正你又不答应我,我只能想想。” “不是不答应你,是时候未到。” “那我可就先记着,等时机到了,你就得什么事都依着我。” “好啊,我是君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裴静走过来一步,“还有,你不必介怀,你跟我皇兄,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人,我刚才那话,不过是调侃罢了,毕竟这里刚发生一场血案,我担心你心情不好。” “你少在我面前提你皇兄,我就不会心情不好。”赫连翊真的不喜欢皇帝,虽然到现在为止,他连皇帝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但他还是忍不住抱怨,“他烦死了!” “那就让他一边待着去吧!”裴静弯腰,掀开一坛酒的盖子,“既然已经没有别的事了,那么你过来,陪我喝酒。” 夜只过了一半,后半夜的月亮比先前更加明亮,高悬在空中,没了刚才那些火把照着,也能在一片朦胧的月影之间,看见酒窖中飞扬的尘埃。 那酒的香气太烈了,一掀开盖子,铺天盖地朝四方涌去,就像连酒也觉得寂寞,要上天入地去寻一个知己,一段绵绵悠长的情愫,也随着盖子一开,喷薄而出。这样热烈的酒,喝上几口就醉,那种沉沉的醉意很快从四肢窜上头顶,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如此良夜,明月美酒,玉人在侧,千金不换。 月光很美也很亮,想来是快要到十五了,这样留恋着人间。这样明亮的月光让人分不清昼夜,而时间的流逝模糊不清之后,身体就成为了一种铭记的方式。 一道留存的痕迹就是一个时辰,一个吻比一百年还要漫长,于是一千年一万年就这样过去。时间就像一条回环交错的绳索,捆绑住的不止是两个纠缠的人影,还有缠绕垫命运,当那些皮肤上的痕迹出现的时候,时间就在他们身上打了个鲜活的结。 他们在时间的印记下挣扎,反抗时间,也反抗彼此,同时也越陷越深。而命运要从什么时候开始计算呢?结绳记事,那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的蛮荒时代,因此当太阳终于渐渐爬上天空,取代那一轮皎洁的明月时,他们依偎在一起,什么都不说,觉得已经看了一千年的月亮,也相爱了一万年。 有人相爱,刀头舔血之后,过着甜甜蜜蜜的小日子。也有人舒坦的好日子到头,正因闯下大祸,在天子面前认罪。 在陵湖镇,刺史大人携带长史大人,以及所属僚下,包括县令在内大小官员,全部拥进了那座私家花园,挨个在皇帝面前磕头,请求皇帝宽宥误闯宅院,对天子大不敬之罪过。 这私家园林地方不大,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人,不仅热闹,还乱糟糟的。唯一闲下来的倒是娜依塔公主,她帮皇帝引来了这些臣子,立即识相地跑开了,不听不问不管,免得惹上麻烦。 其他的人,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好些个大人没地方站,只好挤在假山上,还有几个在推搡中不慎掉进了人造的小湖里,有些大人一见着皇帝就哭,本想营造一种见到天子欣喜落泪的氛围,却被皇帝怒骂“你给朕哭丧吗”,吓得又憋了回去,还有大人见到皇帝,突然发病中风,直接晕倒在皇帝面前。 小小的庭院一时间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齐齐地上演,好一副鲜活的众生相。 总而言之,皇帝一来,陵湖镇乱了套了。 皇帝怎么会忽然现身?每个人心中都划过这个疑问,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皇帝要查账。皇帝眼看着人都到齐了,慢悠悠喝了壶茶,叫刺史大人将四家银号的账册,悉数交上来。 刺史大人听闻冷汗直流,脸色又青又灰,就像吞了砒霜。 第224章 传奇公主 刺史大人面对皇帝,仿佛半截身子好像已经迈入了棺材,战战兢兢取来账本,呈给皇帝,皇帝拿起各家账册,随手翻了翻,看了好一会儿,轻飘飘地吐出一句:“朕所料果然不差,朕的钱,少了一百万两。” 刺史大人扑通一声跪下,声嘶力竭地大喊:“臣罪该万死!” 其余大人们跪在原地,谁都不敢说话。 “这还只是其中一家银号,其余几家你们贪了多少,朕就不看了。陵湖隶属江南道,鱼米之乡、物阜民丰,可朕知道,你们素来搜刮民脂民膏、鱼肉百姓乡里!就连一个普普通通的银号掌柜,就敢扣着朕的钱拿去花,还敢私闯民宅,你们真是无法无天!” 皇帝说着,扬手一挥将账本扔到刺史大人眼前,刺史大人心哇凉哇凉的,后脖颈子也凉飕飕的,他觉得这账本吧,跟斩立决时扔下来的火签令并无二致。 “诸位大人,你们说该怎么办吧。” 底下雅雀无声,长史大人见刺史大人不说话,只好哑着嗓子补上:“臣等晚死……不,诛……诛九族难辞其罪。” 刺史大人吓得差点晕过去。要诛九族你自己去啊,不要拉着我一起。 “你们倒是还知道,诛九族也难辞其罪。” 皇帝就这样轻飘飘地感慨了一句,这下现场所有大人都觉得自己要被诛九族了。 “给朕补齐,此事朕就当未曾发生过,贪了多少都给我吐出来,账本一分一厘怎么花的都记清楚,朕明年再来查,但凡一处对不上,就按爱卿所言,诛灭九族。” 刺史大人连说是是是,吓得后背冷汗浸湿,头都不敢抬一下。 皇帝嘴角略略扬起一个微笑,这微笑寒意十足,也十分耐人寻味:“你们做的事朕都知道,但是现在朕,决定假装不知道。” 所有的大人们齐齐跪下,四下鸦雀无声。 “因而,诸位也就假装不知道朕来过。”皇帝将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明白了吗?” 众位大人们连声回答知道了知道了,但实际上并不知道皇帝打着什么样的算盘。 只是,这私下里花掉的钱,若不能从老百姓手里扣,那就只好,去找江湖上的人要了。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可在这中间的路上,还有从上到下这些府衙官员,于是江湖,也就变得没那么远了。 娜依塔公主在一旁躲着不吭声,悄悄地吃完了一整盘糕点,这是皇帝跟他臣子的事,她可不想掺和,她只要享福就好了。虽说皇帝要这些人保密行踪,可卫队马上就来护驾了,门外也多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那看来她这个公主,也倒是可以回去继续当公主了。 待这些大人们都退下,皇帝才转过身来,娜依塔公主吃完了糕点,身旁还多了个伺候的丫鬟,倒是比皇帝先一步摆起了架子。 那丫鬟给公主递了一个热腾腾的毛巾擦手,娜依塔公主擦完手,将毛巾递回。皇帝不过眼神轻轻一扫,丫鬟便识趣地退到一旁。 娜依塔公主站起身,理了理衣角,走到皇帝跟前柔声问:“陛下,您今日还有什么吩咐吗?” 皇帝开口,声音极其冷淡:“你今后,不必再扮作我的夫人了。” 娜依塔公主抬眉望着皇帝,唇角上扬,可眉眼确倒挂下来,一副委屈又娇嗔的模样:“陛下,你好绝情啊。” 皇帝微微抬起了下颌,尽管,他不过只因此轻轻眯了眯眼,可娜依塔公主却从这微微一抬下巴中,感受到了十足的冷漠。 “公主,你这几日辛苦了,早些休息吧。” “休息?”娜依塔公主夸张地眉毛一挑,“陛下不曾休息,我哪里敢……” 她话还未说完,娜依塔公主只觉得一只冰冷至极的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轻轻一捏,她就像被按进了一口井里,完全喘不上气来。 公主慌张地奋力挣扎,却被越掐越紧,公主绝望地看着皇帝,一瞬间眼泪就布满了眼眶。 “你以为这一路上,朕真的需要你的帮助?”皇帝的声音极尽嘲讽,“朕提醒过你,不要自作多情!朕自幼习武,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到朕面前来邀功,你以为你是谁?!” 皇帝说罢,猛一松手,娜依塔公主跌倒在桌前,仓皇扶住桌角,剧烈地咳嗽起来,她一口气刚才没喘上来,抬眼时眼里全是泪水。 她的眼睛在哭,嘴角却微微扬起,笑了起来。 “陛下,你问……问得好。”娜依塔公主站直了身体,笑得愈发如花娇艳,那双绿色的眼睛闪烁着诡异的光泽,“我是谁……我是别国的公主,你我私下的恩怨,我……我也不跟你算了。可你……你若是……对本公主不敬,可得三思。” 皇帝嗤之以鼻:“你不过区区一个部落公主。” “区区一个部落公主那也是公主!”娜依塔公主忽然尖叫起来,“你倒是现在才想起来,我是个部落公主了?那我可就要反问陛下了,难道陛下微服私访,流落民间,就不算皇帝了吗?!” 也不知是娜依塔公主忽然发疯尖叫,还是她的话让皇帝震惊,皇帝一下子愣住了。 “你现在跟我有什么区别?”娜依塔公主持续尖叫,“你得靠你弟弟来救你,你见到这些底下人贪敛钱财,也只能暂时按下不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也一样,你难道就比我高贵到哪里去吗?!你以为我出门以后,什么事都没听说,什么事都不懂?笑话!你我两国在打仗,已经打了几个月了,你想想亏损的钱,不比这几个贪官拿走得多吗?!” 皇帝的眼睛缓缓瞪大,也不知是不是从来没人对他这般猖狂,还整出着许多歪理来,他好像一下子呆住了。 公主一番大吼大叫后,哐一下在桌边坐下,抬手粗暴地抹去脸上的眼泪,冷冷地看着皇帝:“你有本事就现在杀了我,你看看杀了我以后,我哥哥还会不会来帮你!哼!” -------------------- 事实证明就是皇帝来了,也得挨娜娜一顿骂。PS:下一章也是剧情哦,不过之后小情侣不会分开了,都是一起行动~ 第225章 计划通 皇帝先前还只是疑惑,听闻娜依塔公主威胁他,顿时脸上阴云密布。他上前走了一步,公主吓得简直要再度尖叫起来,她害怕皇帝真的一刀朝她刺过来,当场杀了她,但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肯示弱。 她害怕,却也觉得刺激,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跟她一样激怒皇帝了。她就是要让皇帝也对她无可奈何,那她可就真成了天下第一奇女子。 可惜皇帝并不如她所愿,虽刹那间表露出一丝怒意,却也只是平平淡淡丢下一句话:“你以为我不敢?你那个草原的情哥哥并不喜欢你,杀了你,他说不定还会感谢我,两国就此修得盟好,好事一桩。” “那陛下就杀了我吧。我帮助陛下逃出生天,陛下反倒在得势的之后,当场把我杀了。反正,只要我一死,陛下这个天下仁君,也就当不成了。”娜依塔公主的脸变得比翻书还快,忽然流下两行眼泪,“陛下倘若愿意为了我,连自己的名声都不要了,我死也愿意,说不定,外头的人还会觉得,陛下是龙颜一怒为红颜呢。” 说罢,娜依塔公主忽然又狂笑不止。 皇帝脸上终于缓缓浮现出了诧异、混着着惊恐,还有一丝不知所措的复杂神情,不知是为公主的话震惊,还是他这辈子头一次体会左右被架着,进退两难的尴尬。 皇帝沉默许久,忍无可忍怒骂:“你这个泼妇!” 娜依塔公主连罗刹女的名声都不怕,还怕一个泼妇的名声? 她嘴角扬起一抹笑,反倒是高傲起来:“泼妇怎么了?泼妇不是为了给陛下出去要钱,跟银号掌柜扯皮装出来的吗?只要陛下一句话,本公主立刻变成大家闺秀。” 娜依塔公主笑靥如花,皇帝不敢杀她,他怕被她胡搅蛮缠地缠上,怕许多事情杀了她解释不清。他是天子也君子,再恼怒也不过骂她一句泼妇,她有何惧哉? “陛下,您也不用跟我客气,有什么事随便吩咐一句就是,本公主愿为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公主这话是真心实意的,她真的愿意为皇帝做任何事,无论是装成泼妇,还是干点什么别的,她都乐意做,而且她是真心实意想把事情办好,而且,这一路上,她不是做的挺好吗? 皇帝实在受不了了,他最终选择了眼不见为净,气得拂袖离去,重重将门甩上。 一夜过去。 危月燕正在毗邻的小镇上耐心等待,可却并没有等到青松派传来的消息,无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都没有传来。 天已渐渐亮起来,这座初春微寒的小镇,下起了濛濛细雨,扑面而来的寒意,竟比冬日更胜。一旁的亢金龙推开门,望着远处的青山和渺无人烟的黄泥地,那块黄泥地的尽头是开阔的山路,依稀可从迷蒙的雨雾中,瞥见几只穿行而过的牛羊。 可却没有人来。 他转身进屋,给自己泡了一壶热茶。沏完一壶茶,他望着危月燕倚在门口的身影,幽幽吐出一句:“情况看起来不妙啊。” 危月燕不答,许久才冷笑一声,戴上斗笠仓皇出门而去。 大约一个时辰后,她匆匆回来,走到桌前坐下,语气冰冷地对亢金龙说:“青松派的人,都被杀了,十个人,全死了。” 亢金龙并不算太吃惊,他知道这一夜过去却无人回来,已是相当不妙的前兆,只是这十人竟然全死了,仍让他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这青松派虽然算不上顶尖高手,可毕竟有十人一同出马。”亢金龙盯着危月燕,幽幽感叹,“看来对手不可小觑呀。” “你看着我干什么,又不是我杀的。”危月燕将怒气撒在了亢金龙身上,“你找来的都是些什么货色!赫连翊那边才两个人,他们现如今还落难在外,十个江湖杀手怎么都除不掉?!” “你朝我大呼小叫有什么用。”亢金龙起身朝门外走去,走到一处光亮的地方,转过身来打量着阴暗处的危月燕,“有本事,你就亲自去杀了赫连翊。以暗杀闻名的危月燕,潜伏在赫连翊身边这么久,却什么都没做成,岂不可笑!” 危月燕一抿唇:“你错了,他可不是我的目标。我要杀的是另一个,是那个人害死了我姐姐!” 亢金龙干笑了几声:“你倒是有情有义,目标明确。我原先怎么不知道,你与你姐姐关系如此要好?” 危月燕动了动唇,正要说什么,亢金龙却又抢占了先机:“你姐姐还活着的时候,你不止一次地背后嘲笑她只会易容之术。现在她死了,你又忽然姐妹情深,哭着喊着要替她报仇,我可真搞不懂,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擒贼先擒王,赫连翊不过是个流落在外的皇子,他现如今身处异国他乡,能掀起什么风浪?他身边那个男人倒是更危险,此人与赫连翊是旧相识,一路上给赫连翊出谋划策,两人情同手足,赫连翊倒是格外依赖他。只要杀了那个,何愁杀不了赫连翊。” “原来是这样。” 亢金龙挑眉,眯着眼睛,扫荡了几眼危月燕:“看来小妹不杀赫连翊,是另有打算。” 危月燕的脸色越发不好看:“那你以为是什么原因?” 亢金龙笑而不语。 他并不相信危月燕的话。只觉得这是为自己无能开脱的说辞。赫连翊并不好对付,亢金龙曾在万宿山庄见过他一次,赫连翊软硬都不吃,他还年轻,对权财美色的兴趣都不大,因此很难抓住他的把柄。 但倘若真如危月燕所言,有人是他的软肋,那杀了那个人,赫连翊定然会方寸大乱,到时候,便可趁人之危,将他给杀了。 年轻人什么都不在乎,可在乎那一颗真心。不像他们这些人,风霜雨雪早就将心染黑了,不在乎什么情情爱爱,还恨不得把别人的真心都碾碎。 “库尔坎大师的耐心有限,他的时间不多了。”亢金龙感慨了一句,“你我必需尽快动手,绝不能再有闪失。” 第226章 砸店赔钱 危月燕冷笑起来:“宗主不在,你倒是教训起我来了。” “我岂有教训小妹的意思?只是你我身处异乡,又有命在身,库尔坎大师还盼着你我回去,不得不催促几句罢了。” “我自然不如你,你可是库尔坎大师面前的大红人,咱们几个中的龙头大哥。”危月燕挨着桌边坐下,嘴角堆起一个嘲讽的微笑,语气颇为阴损,“谁不知你亢金龙最擅长偷鸡摸狗,靠着四处坑蒙拐骗,赚得了黄金万两。我犹记得,当初你带着一包黄金来万宿山庄,差点被人以为是做生意的小贩,后来显了神通,这才被称为亢金龙。” 亢金龙的脸色隐约有些难堪。 “既然你如此有本事,那就想个能彻底杀掉赫连翊他们的办法,让小妹也开开眼,如何?” 危月燕死盯着亢金龙,那眼神说不出是欣赏、还是恨、还是狠毒。 她撂下一句话:“我可就全仰仗大哥你了。” 亢金龙脸上隐隐升腾出一股怒气,只是那怒气很快被傲气掩盖了,他微微一笑,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小妹莫急,我早已想到了人选,此人一出,定叫这两人死无葬身之地!” 危月燕眼前一亮:“谁?” “江北镖局的总镖头,胡麻子。” 危月燕吃了一惊:“江北镖局是江南最大的一家镖局,胡麻子更是号称江湖第一条好汉,你能将他请来?他肯做这件事?” “什么江湖第一条好汉,放屁!”亢金龙轻点桌面,脸上隐约冒出鄙夷神色:“此人出身草寇,心狠手毒却又极善伪装,一路靠着两个女人发了家,慢慢将这江北镖局经营起来,这才有了后来的名声。不知道的,以为他是大侠,其实不过也就是个禽兽而已。此人贪财好色,只要给够了银两,什么活都敢接。” 危月燕略有担心:“他的要价,恐怕不低吧?” “钱财你不必担忧,我自有办法。” 危月燕微微点头,亢金龙的名字,便是招财之意。他原先是个生意人,因财路四通八达,这才被库尔坎大师收入麾下,一定有赚钱的门路。 “既然如此……” 危月燕走到亢金龙身旁,曲着身子,耐心地给他沏了壶茶,伴着茶水声,她轻声叮嘱:“像这样的人,务必要拿捏住他的把柄,免得他中途变卦。这次,一定要杀掉赫连翊和裴静,绝不能再有任何差错!” “小妹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只待窗外的雨一停,他们两人便立即动身,先一步前往江北镖局,寻找胡麻子去了。 他们走得快,裴静却相反,他还有些事没处理完,反倒决定在镇上多留了几日。酒窖醉生梦死一整夜,他还想多待片刻。第二天,他倒是还惦记着,有客栈老板这号人。 他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再绕到前门去客栈,快将近中午了。 这客栈老板昨夜从酒窖逃回客栈,刚巧碰上赫连翊,又见自家的客栈被炸掉了半边,一下子晕了过去。 晕过去之后,老板就地睡了一觉,天为席地为枕,睡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想来是不愿面对这惨痛的现实,干脆就闭眼不看,小二怎么拉他都不醒。直到他们两人前来,赫连翊从后院舀了一勺凉水,泼在老板脸上,这才将他叫醒。 “昨夜叨扰店家,还让店家无故蒙受了这些损失。”裴静把老板拉到一边,背着人将一张银票塞进他的手中,垂下怜悯的眼睛,用格外亲切的语气说道,“这一点银两,聊表歉意,还望店家宽宥。” 老板颤抖着借过钱,畏畏缩缩地问:“敢……敢问两位大侠,是……是何方人士?” “我叫梁万春,与我同行的这我是我的朋友,你叫他……你应该也没什么事要找他,有事找我就行了。” 赫连翊就挨着裴静站着,什么都听见了,无奈地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裴静非要逞这个能,到底有什么用。 老板将银票揣进兜里,像握住救命的稻草一般攥住了裴静的手:“大侠,我不会再惹上什么麻烦了吧?” 赫连翊在裴静身后悄悄探出头,来了句:“那可不一定。” 老板两眼朝上一翻,似乎又要晕过去。 “你那酒窖里还有一具青松教大弟子的尸体,马棚里有两具,距离你这酒窖不远处还有七八个,都已经死透了。”赫连翊一句话让老板死了又活,活了又想死,反反复复觉得天塌了,“不过老板你也不必过于担心,遇上了事,你只需报梁万春的名字就好。” 裴静轻哼了一声,语调带着些哀怨:“你怎么把我往火坑里推?” “因为你现在是我的了,我想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还得给我一千两。” 裴静长长地叹气。虽是叹气,可听着倒是挺开心,似乎受制于人,还叫人拿走一千两,反倒是天大的美事。 赫连翊在他耳旁低语:“梁万春是大理寺正,这些地方官吏总不会为难你。” 裴静扭过头来,一双宁静的眼睛颇有深意地望着赫连翊:“他们不会为难我,可你会。” 赫连翊目光瞥开,极小声地嘀咕了句:“可我看你享受得很。” 裴静也瞥开了目光,不自觉又朝赫连翊瞄过来。 江湖上的事,官府也只前来看了一眼,将尸体验了一遍匆匆了事。这些青松教的弟子一来非本地人士,二来都是些江湖亡命徒,死不足惜。 这十个青松教的弟子被杀,官府未必管,可江湖上却未必轻飘飘一句话,就能糊弄过去。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裴静待官府的人走了之后,来找赫连翊。赫连翊本以为他要继续南下,岂料裴静却忽然对他说:“我要去青松教,见一见空禅道长。” 赫连翊很诧异:“我们要转道去青松教?” “不,我一个人去。” “去做什么?” “给空禅道长赔礼道歉,他门下弟子虽背弃师门,为了钱财做出不齿之事,虽然本就该被唾弃,但这个面子,我不能不给。他怎么说也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我若上门去道歉,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可我若是不去,空禅道长定会与我结仇。” 第227章 耳边风 “凭什么你一个王爷,要给他一个江湖人士道歉?” 裴静说出了那最常被人提及的八个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赫连翊十分担忧,他可不敢让裴静一个人去冒这个险:“你怎么能肯定,你去道歉他就会放过你?他若因此反倒顺杆爬上去了,不死不休地要你偿命,那你怎么办?” “空禅道长已经退隐江湖许多年了。”裴静不紧不慢地解释,“他若还有当年的威风,弟子也不会受这种窝囊气,宁可冒着杀人夺财的风险,也要出来闯荡了。他一个固执的老头,最好面子,我说几句好话也就是了。” 赫连翊不由得笑了一下,这话倒是在理得很。 可惜,就算这样,赫连翊也不同意裴静私自行动。他起身走到裴静面前,仿佛裴静现在就要出门,抬手拦住。 “不行。” 裴静按住赫连翊的手腕,重重捏了一把,怨念地说了句:“看来我白天说的一点也不错,你现在是见缝插针地要难我。” “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我觉得不安全,我们做什么都要一起。” “你不能公然在这些人面前暴露身份。”裴静捏着赫连翊的手腕,轻轻地顺着上下来回抚过,耐心地安抚,“你是异国三皇子,身份特殊。这段时间,虽说宫里出了事,但朝堂上的风雨还没吹到民间,天底下的老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假如让这些人发现你在这里,恐怕会引起不小的混乱,事情会变得更加复杂。” 赫连翊听着直叹气,裴静每次好好跟他讲道理,他都觉得无法反驳。似乎在眼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况且,我也不能,让你无故卷入这样的风波里去。” “我哪里是无辜的。”赫连翊摇摇头,“库尔坎当了这么多年占星大师,此事不仅与我有关,更与两地这么多百姓息息相关。” 裴静听闻,淡淡地笑了:“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关怀万民的王。” “也还是很关心你的。” “那我荣幸之至。” 赫连翊还是忍不住问:“他们发现你就不危险了?” “我现在是梁万春。”裴静脸上有淡淡的笑意,“梁万春,区区大理寺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不值一提,当然也相对安全。” “你这么说我更不放心。”赫连翊紧紧地皱眉,硬生生在在眉心挤出一个川字来,“如若那老头责问起你来,你怎么说?青松派的弟子,可全是我杀的。” “是啊,都是你杀的,我不过就动动嘴皮子的本事罢了,哪有你厉害。” 裴静幽幽地重复了一遍,赫连翊不知为何毛骨悚然,他总觉得裴静要说出很让他受不了的话。 “所以我一个人去就好了,这样一来,倘若我被抓了,你就杀了整个青松派来救我。” 赫连翊的预感果然是对的,裴静开始说恶心的话了,他一时实在没忍住,狠狠一咬嘴唇,露出了尴尬的表情。 “还有一件事恐怕你忘了,裴静已经被皇帝一杯毒酒赐死了,此事虽说是假,可人们最喜欢听这些宫闱秘事,恐怕巴不得我真的死了。现如今在你面前的是个孤魂野鬼,我现在无牵无挂,什么都不怕,也就你心里有我……” 赫连翊赶紧捂住了裴静的嘴,他冷得直打哆嗦,一个字都听不下去了。 他当然喜欢甜言蜜语,但这甜言蜜语凉飕飕的,掺杂着故意夸大的凄惨,混杂了文人刻意的酸劲,还有点卑微求垂怜的恶心,赫连翊难受得要命。 “你不要再说了!”赫连翊低声警告裴静。 “那好吧,反正就算我不说,你也懂我心里想什么。” 裴静满脸哀愁,还抓着赫连翊的手腕,刚巧,赫连翊又捂着裴静的嘴,一脸恨不得他不要再说了的羞愤,任谁来看,都觉得是裴静受了委屈。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裴静被捂着嘴,还在负隅顽抗,试图用摸摸手腕,瓦解赫连翊的戒备之心,“你放心,不过几日的功夫,绝不会耽搁,找到皇兄才是要紧的事。” 赫连翊松开了手,背上的寒意未消,又生出许多恋恋不舍:“路程有多远?” “不远,我打听过了,骑快马一日便到。” 赫连翊并不打算继续阻拦,但抱怨的话还是要说:“既然你宁可说好话也要去,看来我是拦不住你了。而且,不仅是说好话,连恶心的话也说了。” 赫连翊说着倒吸一口凉气,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吹耳边风吗?原来是这个感觉。 裴静好声好气地回答:“这是哪里话?我平日里也愿意对你说好话,我什么都告诉你了。” “平日?”赫连翊思索了会儿,忽地笑了,不由得问,“我们有过可以称得上平日的日子吗?” 似乎不是在各种阴谋诡计里打转,就是过着生死不由人的日子,他们从未过上平静悠然的时光。可倘若他真的有朝一日,空闲下来,或许也会怀念这样的日子。 从洛阳绵延到草原,这长长的一段路,四季的风雪落在大地之上,也落在他的心上,在九州大地上踏过的每一步,他都记得。他记得早春的细雨、夏日的烈日,秋日的狂风,还有严冬的酷寒。 裴静也思索了一会儿:“会有的。” “我听闻青松教在山上,我送你到山下,之后你上山,以两日为间限。”赫连翊说得干脆利落,“不能再多了,否则我实在放心不下,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得上山去劫人了。” 裴静点点头,表示如此甚好。 要找两匹快马并不难,那客栈老板后院的马棚倒了,老板正愁着马如何安置,正巧有人要,刚巧卖了两匹,他们俩一走,这客栈总算是彻底清净了。 待雨停了,一个迟来的和煦春日,静悄悄地到来。春意在有雨时极淡,在天晴时忽然热烈,那一场接一场湿冷的雨水,竟然真的像油一样,将黄泥地浸润,透出了悠悠青草的香气,路两旁一夜之间,已有了点点绿意。 第228章 香火 赫连翊送裴静到山下,看到山下有个热热闹闹的茶楼,茶楼旁紧挨着一个卖香火的摊铺,人来人往的还挺热闹。 这里人来人往的,不是偏僻的地方,看到此情此景,赫连翊总算放心一些了。 不过一个问题陡然而生,他好奇地问裴静:“怎么会有如此多的人?哪怕是京城的云灵寺,平日都没有如此这般热闹。” “云灵寺是禅修之地,又是皇家贵族常去的寺院,平日百姓去的少。但这里不同,这些地方道观,说在山上,可与山下的百姓往来甚密。” 赫连翊还是好奇:“他们都来做什么?” 裴静回答:“凑热闹。” 这青松教就在山上的一座道观之中,空禅道长的弟子在江湖上闯出祸来,悉数丧命,已然四处都传开了。赫连翊在此听闻许多来上香的人,嘴里都议论纷纷。可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香火不减反旺,附近几个村镇上的人,全赶来凑热闹了。 “看吧,这里这么多人,我就说,你不必担心我。” 裴静下马,挤入乌泱泱的人群,赫连翊跟着下马,被身后一个大爷推搡着,也顺着人群朝前走。 赫连翊朝身旁看了几眼,周围的人各个都容光焕发,手里拿着香烛,兴致勃勃要爬上山去,许多人连头发都白了,可腿脚比他还利索,一眨眼就跑到他前头去了。 赫连翊大为震撼,挤到裴静身后悄悄问:“这怎么死了人,香火反倒更旺了?” 裴静环顾四周,抬手压着声音回答:“老百姓最喜欢看杀人砍头,要是这些人,死在他们眼前,保准来的人更多。这回一下子死了十个!这不得去凑个大热闹。” 赫连翊缓缓明白过来,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一想到裴静昨日那句“人们巴不得我真的死了”,顿时五味杂陈。 百姓想要爱民如子的皇帝,想要清清白白的父母官,可皇帝,也想要安安稳稳的子民,可他们彼此所爱的,都是一个朦胧的幻影。 赫连翊扪心自问,他算得上爱护自己的百姓吗?东市起火爆炸那一日,他彻夜未眠,他无疑是爱的,可那种爱不如他爱裴静那样真真切切,刻骨铭心,也不如他眼前的这些人,想看一次杀头那样热烈。 他们彼此都在期待着什么,都在等待着什么,但那种期待,就像悬挂在天空中的月亮,永远不会落下来。 裴静一眼瞄到,赫连翊忽然之间,像是想到了什么,情绪低沉下去。 他悄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怕你出事。” “你就在山下等我,我尽快就回来。” 裴静看赫连翊忧心忡忡,朝四周望了望,特地叮嘱;“你自己小心,这里鱼龙混杂,别让人认出你的身份。” 赫连翊点点头,往前走到一棵大树下,绕到树后,从人群中挤了出去,目送着裴静上山去。 四周一股烟味,四周只有香火燃烧的味道,如此旺盛的香火,供奉的却不是神明,而是对十个被杀之人的好奇。 裴静独自一人去见空禅道长,手里还拿着三支从香火铺里买的香烛,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别的了。虽说是来道歉,可他竟然什么都没准备。 他走到青松观门口,点了香火,待香烛燃起朦胧的烟雾,便将香随手扔进香炉中。 这道观内烟火极旺盛,一部分人来凑热闹,还有一些人出于对空禅道长的同情,都拥在了这里。裴静随手将香扔了,走入观内,一个眼尖的弟子见他前来,上前来低声询问:“可是梁万春……梁大人。” 裴静点了点头,那弟子赶紧朝他鞠了个躬,赶紧将他请到后房。 空禅道长早已等待多时,见他来了,迈着小碎步跑上前,点头哈腰地迎接:“梁大人大驾光临,真令小观蓬荜生辉。只是,这里实在是地小人微,还望梁大人海涵。” “空禅道长不必多礼。” 裴静伸手去扶,那空禅道长伺机在他衣袖处摸了一把,这动作若是被赫连翊看见,一定会怒而当场剁了空禅道长一只手。然而这一摸,实则二十两黄金已经塞进了裴静的衣袖。 裴静就当没看见,轻轻一碰便缩回了手:“道长,请吧。” 梁万春不过区区五品小官,那是说给赫连翊听的,裴静原本并无欺骗赫连翊的打算,可谁让赫连翊担心他的安危,还说要陪他一起来。裴静当时脑子一热,忽然对赫连翊撒起谎来。 他将自己此行说得险象环生,赫连翊担心得不得了,可又拦他不住,只好暗暗着急。这会儿赫连翊一定还在山下担心他,裴静心中着实窃喜。 谈恋爱的时候人都黏黏糊糊的,裴静很喜欢赫连翊的关心,但他不好意思直说喜欢,还特虚伪地表示,你不用担心我。 裴静来到屋内坐下,空禅道长立刻奉上新茶,裴静拱手向空禅道长表示歉意:“道长,想必先前的事,你也听说了。贵教十名弟子……” “梁大人,小人早已听闻此事。”空禅道长急急打断,“这十名孽障,背着我下山做这等猪狗不如的事,实在是罪无可恕!但梁大人且听小人辩解一句,实际上,小人早已将这几人逐出师门,他们下山以后所作所为,实在与小人无关!” 这就逐出师门了?这也太快了吧! 裴静本想说,那十具尸体还打算送回来,虽然惨是惨了点,但好歹没身首异处。既然空禅道长如此之快地撇清了关系,那也没有再送回来的必要了。 他知道空禅道长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也就顺着说下去:“空禅道长真是个聪明人,知道不该跟朝廷作对。” “小人不敢,不敢。小人早已退隐江湖,绝无卷入江湖纷争之心。” 无心卷入江湖纷争,可当官进爵之心,倒是十分明显。 大理寺正,那是京城里派来的官,朝廷命官!就算梁万春是个县令,空禅道长也不敢怠慢,定然提早打点,客客气气,礼数周全地招待。更何况,梁万春可是个大理寺正,空禅道长绝不敢有些许闪失。 第229章 江湖门道 这可是为数不多搭上朝廷命官的机会,虽说是拿弟子十条命换的,可这路总算是打通了。一将成万骨枯,江湖亦是如此。 道长在人世间修行数十年,已经不年轻了,前半辈子在江湖上飘着,恩怨情仇里泡了二十多年,年纪大了,明白了恩恩怨怨会随风而去,功名利禄也如转眼云烟,人活一辈子,唯独不能放下一个字:钱。 他自然是知道这几名弟子下山劫财去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这群徒弟什么货色,当然跟师父脱不了干系。 可他并未阻拦,这事要是成了,那这钱也得孝敬师父一份;若是不成,那他就再将这几人逐出师门,来个大义灭亲,最后这钱,不还是落入了他的手中。 当然,现如今这个局面是最好的。徒弟全死光了,他撇清了关系,这钱还都进了自己的腰包。 而空禅道长心里在想什么,裴静也都清楚。 “空禅道长,既然这十名弟子都与你无关,那官府,就将尸首处置了。” 死都死了,空禅道长才不愿看见这群晦气东西,连连答应。 “梁大人,实不相瞒,若是官府能替这几人收尸,也算是让他们死得其所了。”空禅道长虚伪地感慨,“这几日,山下的百姓全都上山来看,这几人就算送回道观,也无非被人耻笑。不如就让官府处置,也算让他们死后,求个清净了。” 裴静也虚伪地附和:“道长说得有理。” “不过,此事也不能就此罢了。”裴静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的笑容,此时却忽然冷下去,“截杀朝廷命官,岂是一句与你无关就能了结的?此事我必定要上报,否则多出这十具不明不白的尸首,我也不好交代。” 空禅道长的心拔凉拔凉的,他心想完了完了,他想的却不是自己要完蛋了,而是这弟子拿命换来的钱,怕不是到不了自己手里了。朝廷命官一旦讹起钱来,比江湖上的人可黑心多了。 他急得额头直冒冷汗,声音直发虚:“那梁大人的意思是?” 裴静忽然又笑了:“空禅道长不必担忧,我并没有为难你的意思。” 这还不算为难?难道是后面还有更为难的事吗? 空禅道长的声音更虚了:“小人愚钝,还望梁大人给个明示。” “本官是大理寺正,因公务造访此处几个州县,具体事务我便不多说了。总之,遇上了一些难查、但又必须要查下去的事。”裴静说谎话向来不打任何草稿,而且滔滔不绝,“但为了不让本官查下去,有些人铤而走险,利用江湖杀手谋害本官,殊不知跟朝廷作对,向来没有好下场。” 空禅道长经裴静一翻提点,大致明白了些什么,连连点头。 裴静一顿忽悠,再不经意间夸赞几句:“青松教的名头,我也是听说过的,空禅道长以前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空禅道长的头点得像拨浪鼓。 “可江湖上再厉害的杀手,就算十人一起上,也全都死了,当着我的面死的。” 裴静一句冷一句热,又再度说起了好话:我知道你是个性情温厚之人,绝不会参与这种事。” 空禅道长连声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小人绝不敢与朝廷作对,怎会参与这等江湖纷争!” “如此甚好。”裴静释然地一笑,凝视着空禅道长,“请教道长,还有哪些江湖中人,参与了这件事?” 空禅道长的表情凝固了,他心中暗叫不妙,裴静着实狡猾,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给他下套。 “告诉我名字,我既往不咎,否则我立即送空禅道长,去京城受审。”裴静一点余地都不留,他的脸色冰冷,“空禅道长,你如此兴师动众地接待我,不就是因为我是京城里来的吗?你也看到了,我是空手来的,绝不可能空手走。” 空禅道长沉默了片刻,裴静见道长沉默地捋着胡子,脸色渐渐苍白。 在这片刻的沉默之中,裴静则端起了桌上的茶碗,吹开茶叶,将一小盏茶喝完了。 他用盖子刮了刮茶杯,将茶杯放下,没给空禅道长继续思考的机会,而是提醒到:“时间差不多了。” “这个……这个……梁大人……” 空禅道长支支吾吾,眼珠乱转,伸手去抹额角的汗水,一时失去了修道之人的沉着风采。 裴静倒是更冷静些,他只需轻轻再提点道长一下,便让道长瞬间开悟:“道长,知情不报,可是死罪。” 道长的话忽然又便利索了:“小人不敢有所隐瞒,我听闻他们……他们又去找了江北镖局!” 裴静面不改色,只是略偏头过来问;“江北镖局?找了谁?” 空禅道长抬起袖子,轻抹额头的汗珠,咬着牙恨恨地答:“是……是江北镖局的总镖头:胡麻子。” “胡麻子,你与他有联系吗?” “小人只知他们又去了江北镖局,不知究竟是何缘由,还望大人明察!” 裴静脸上重现了温柔的神色:“空禅道长不必紧张,江北镖局离这里有一百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与你无关。” 空禅道长连声道谢。 最终,那笔沾血的钱财还是掉进了空禅道长的口袋。裴静没再为难道长。 除去那给裴静的二十两黄金,再加上这道观里的香火钱,空禅道长着实还赚了不少。 什么是江湖?文人墨客眼里的江湖,侠客英雄眼里的江湖,还有朝堂眼里的江湖,都是不一样的。 裴静拿着那二十两黄金下山,意外地没看见赫连翊。 赫连翊不在茶铺中,裴静暗觉不妙。茶铺老板见到他,将他拉到一旁,递给他一张纸条:“刚才有位客人让我给您。” 裴静打开一看:“有人跟踪,我去引开他,下一个集镇见。” 裴静脸色骤变,他忽然有种极不好的预感。 他一言不发地将纸条折起,心中七上八下,怎么会有人暗中跟来?是江北镖局的人吗?来的好快。如果是故意为了骗赫连翊离开,待到别处暗中埋伏,那可就麻烦了。 第230章 有妖气 赫连翊并不会冲动之下做什么举动,他一个人先行离开,一定是遇上了要紧的情况。裴静担心他的安危,可他并不知道赫连翊去往哪个方向,只好问店家:“最近的集镇在哪儿?” 店家给他一指路,裴静这才发现,这下一个集镇虽然看似不远,但需要渡河才能到达,但渡河的船却近乎都停了。还得绕路,最快赶过去,也要三日。 裴静十分诧异:“既然沿河,这里又人流聚集,为何下一处集镇隔得如此远,需要三日才能到达?” “客官,您是有所不知,此处河道弯弯绕绕的多。河道崎岖,因而水匪横行,沿河而下必定碰上打劫的。久而久之,就没人敢顺着水路走了,都得从山那头绕过去。” 水匪横行,又是个坏消息。 “您也知道,这附近的来客商多,大家身上都带着银两,万一在水路上被劫,那可不只能让人乖乖绑着,束手就擒。”店家唉声叹气,“我奉劝您呐,也别往水路上走,丢钱事小,万一碰上杀人越货的,那可就麻烦大了!您千万别嫌我说话不好听,实在是这水路不好走……” 这下肯定是遇上麻烦了,裴静的心沉下去,久久地,静默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周围熙熙攘攘,阳光热烈,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他的心现在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却在阴冷的表面燃烧起一点冷冷的火,让他有种被灼烤的煎熬。 他们不应该分开的,早知道他就该跟赫连翊一起上山去,裴静本以为躲过了之前的一波杀手,他们至少暂时是安全的,没想到竟然有人能追到这里。 可事已至此,再多想也没有用了。裴静向店家要了一张图纸,问清了这附近的州县,立即动身前往下一个集镇。 也难怪裴静并未察觉,只因暗中追来的人,是个银发苍苍的老婆婆。 当时,来青松观上香的,有许多老者,这银发老婆婆,佝偻着背,拄着一根拐杖,头上包着一块头巾,混迹在人群之中。 赫连翊一开始并未注意到她,只是裴静独自上山之后,他习惯了多留个心眼,目光在四周扫荡了一圈,隐约发觉,人群中有人在盯着他看。他不动声色,喝完了一盏茶,换了另一张座椅,确认那在暗中跟随着他的目光,并未离去。 他心中的弦逐渐地紧绷了,不知为何,那目光让他直冒冷汗,他有预感这是个棘手的麻烦,可能是他从未遇见过的麻烦。 他的判断向来准确,有危险靠近的感觉十分迫切,因此他不敢多停留。他喝完了最后一口茶,起身推开座椅,去付了银子,顺道给裴静留了个纸条,之后牵着马,随便找了条山路,一路疾驰而去。 当时情况紧急,赫连翊来不及询问哪条路安全,却误打误撞地走了条安全的路,若是他走水路,情况可就愈发麻烦,况且他还不怎么会游泳,碰上水匪,简直在劫难逃。 他一路顺着山路往前走,这一路上来来往往的客商不少,那跟踪他的影子一直只是暗中追着,没有冒失地跟上来。 是不是危月燕?赫连翊怀疑是她搞的鬼,就算不是,那也一定是她派来的杀手。赫连翊不懂什么怜香惜玉,这点上,他倒是和他讨厌的裴静皇兄一模一样。只要危月燕敢现身,他就一定毫不留情地杀了她。 越是人多的地方越安全,三日后,赫连翊赶到了下一个集镇,之后便住进了一家人来人往的客栈,在此等待裴静。 当然,也等待那个,暗中盯着他的人。那个人不会一直躲在暗处,只待时机已到,他一定就会现身。 赫连翊知道那人还在,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此次心中直发毛,他的直觉告诉他,对方是个难缠的人物。为了避免像上次住客栈那样,遇上突发状况,这回他决定先去整点毒药。 他不仅去弄了点的断肠草兑鹤顶红,调配了瓶必死无疑的毒药,在衣服里藏好了刀,甚至还以嗜辛辣为由,向店老板要了一碗辣椒油。 赫连翊心里七上八下的,想起上次这么折腾,好像还是准备去跟娜依塔公主拼命。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不过想必是比他的处境好点。赫连翊总有种,娜依塔公主不论如何,都能活下去的直觉。 半夜,那人果然来了。 赫连翊不敢灭灯,半夜都是点着灯睡。可那人却仍然视若无睹,趁夜溜进了他的房间。子夜时分,他只听见门外一阵风刮来,门后卡着的木栓,一声闷响,断裂成了两截。 这回的果然比上回的更麻烦!赫连翊被惊醒,但他依然假寐着,一动不动。 之后门外没了动静,赫连翊屏息凝神,他仔细听着屋外的动静,却什么都没听见。 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耳朵上,未曾想到,忽然之间一只冰冷的手,朝他脸庞摸过来,一股浓烈的脂粉味铺面而来。 屋里是亮着灯的,但那人不怕,或许亮灯对那人而言更好,更方便观察他。 赫连翊没做任何反应,他不知对方的来路,甚至连对方长什么样都难以辨认。他的背上直冒冷汗,他估不出来对方的样貌,只能感觉一个妖怪般的东西,贴着他的脸庞挪过去了…… 那人的手指干枯得像树枝,十分粗粝,上有尖尖的指甲,朝他的脸庞小心翼翼地滑过,好像一只毒虫,从他脸上爬过去了。 赫连翊咬紧了牙关,他根本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只手抚摸过他的脸庞,在他的嘴唇边掠过,赫连翊能感觉到一双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自己。 赫连翊耳畔幽幽响起一个恐怖却又娇媚的女人声音:“好俊美的一张脸,真想一口吃了你。” 那一瞬间赫连翊睁开了眼睛,快准狠地一刀朝此人的心口刺去。那人的手还抓在赫连翊的脸上,往下一掐扼住他的喉咙,另一只手撑在床沿边上,双足离地朝后腾起,像一截被风吹起来的布衫飘动起来,发出一声怪笑。 第231章 压寨夫人 赫连翊看到一张格外苍老的女子的脸,眉目间依稀可见当年的清秀容颜,可更多的却是纵横的皱纹,和眼中无尽的猖狂。她头发花白,瞳仁乌黑,嘴唇染着鲜艳的红色,手指也染了凤仙花的殷红,虽已年迈,但却保留着少女的娇俏。 他头一次见到长得如此恐怖的老妇人,不敢轻举妄动,只紧紧盯着她看。 “本王就知道你没睡。”老妇人娇俏地一笑,“小公子,你还怪有脾气的,本王喜欢,原谅你了。” 女流氓!还是个强取豪夺的女流氓! 赫连翊一刀砍向老婆婆的腰腹,那老婆婆的另一只手骤然一拧,掐着他的锁骨处,那张牙舞爪的手就朝他衣领揪过来,那眼中的恐怖神色愈发明显。 不是吧,赫连翊心里叫了句完蛋。 这回让他碰上真麻烦了! 他顾不得尊老爱幼,只想甩掉这老婆婆,一掌朝她胸口拍去。 那老婆婆半旋过身子,不躲反倒朝他面前靠过来,那可怕的红唇距离他的脸不过几寸距离。 那老婆婆学的不知是何种邪门的功法,阴森森地来了句:“我就喜欢你这样力气大的年轻人。不过,跟我老婆子斗,你还是太年轻了。” 赫连翊吓得冷汗直流,一刀折回来直接朝她手指砍去。 那老婆婆霎时松开手,锋利的指尖在他脸上狠狠一刮,将他的脸颊划出一道血痕,恰巧赫连翊的刀锋,也划过了她的掌心,将她的掌心破开一条缝。 刀上有毒,那老妇人的掌心迅速变黑,她诧异地一缩手,用力按住掌心,双眼阴冷地扫视过来:“你敢伤我?” 赫连翊冷冷地望着她:“不敢,但我想杀你。” 老妇人发出轻轻一声嘲笑:“杀我?你可太小瞧本王的本事了。” 那老妇人说着,拿掌心发黑的那只手,朝自己胸前曲指重重一敲,吐出一口黑血,抬起头对他阴冷地笑起来。 赫连翊看她脸上虽毫无血色,可掌心的黑血却渐渐退去,一时惊讶万分。 他刀上涂的是毙命的毒药,可这老妇人只不过是吐了点血。 “你还是个孩子,细皮嫩肉的,本王已经老啦,人老珠黄。”那老妇人嘴角渗出一滴黑血,慢悠悠地开口,“本王这些年身体的里的毒,足够灭一个百余人的门派。这些毒每隔40天便会毒发一次,七窍流血生不如死,你以为,本王还怕你这些雕虫小技不成?” “那看来我帮了你。”赫连翊悄无声息地倒退一步,“你吐了血,反倒是解了毒,你应该感谢我。” “你倒是很会说话,我许久没有跟男人说过话了,天底下的男人都该死,但是你不同。” 赫连翊赶紧否认,小心翼翼地后退:“我也没什么特别的。” “这就是你的特别之处。”老妇人的声音幽幽飘过来,“我遇到的每个男人,都吹嘘自己很特别,可你不一样,你有这样的好姿色,却说自己没什么特别之处,我欣赏你!” 要不然还是觉得他该死吧!赫连翊不是很想要这种殊荣,他也实在是不想跟这样的老婆婆纠缠下去。 赫连翊的脸上被指甲划伤,只觉得有些刺痛,他紧绷着脸,紧张地看着老妇人,于是一道血印子渐渐明显。那老妇人见他脸庞渗血,抬起兰花指朝他一点,眼中布满爱怜之色:“哎呀,这副容貌若是被毁了,岂不可惜。” 倒是没那么轻易毁容,小伤过几天就好。但是,如果说他毁容了,失去了细皮嫩肉吃青春饭的资格能把这老太太送走吗? “按辈分我得叫你一声奶奶。”赫连翊重重将刀放在桌上,沿桌坐下,“但我尊你一声夫人,夫人到此有何贵干?” “小公子生得既年轻又英俊,着实合本王的意。只要你肯乖乖从了本王,你想要什么,本王都答应你。” 赫连翊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老天爷啊,这话难道不该是他跟裴静说的吗?他好歹也是一个尊贵的皇子,是什么让他居然在这里,遭受一个大言不惭的老色鬼的调戏?是可忍孰不可忍! 江湖的水实在是太深了,他初入江湖已经有点受不了了。 好在赫连翊脑子转得快,事已至此,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先陪这老婆婆过几招。 他忽地笑了起来,这笑容迷得老婆婆神魂颠倒:“你自称本王,好大的口气,在江湖上到底是什么来头。” “本王人称秀姑,你方才经过的那两座山,原本归本王所属。本王乃是这两大寨子的大当家,寨子里上上下下近百号兄弟,都归我管着。” “你要是跟了我,那我就把整个山寨给你管,保你下半辈子不愁吃,不愁喝,过上享清福的好日子。” 那老妇人说罢,又阴森森地笑了几声。赫连翊再次狠狠掐了自己几下,天啊他真的不是在做噩梦吗? 那老妇人说着,便朝赫连翊扑过来,赫连翊踢了一脚屋里的桌子,那桌子微抬起地面三寸,猛翻过去半边,桌腿朝老妇人撞去。老妇人不慌不忙,手如鹰爪扣住桌腿,甩手一震,那桌子直朝大门撞去,一声闷响将门堵死。 “那不过是你年轻的时候,可惜你后来遭人暗算,寨子也没了,容颜也尽毁,此外还身中剧毒。”赫连翊他暗暗与秀姑周旋,暗中寻找她的破绽,“你早已不复当年了,你现在能给我什么?” “那都是胡麻子那个混蛋害的!”秀姑一下子尖叫起来,她浑身气息倒转,原本就布满褶皱的脸庞,当提及胡麻子这个名字时,一下子愈发狰狞。 胡麻子,这人是谁?! 赫连翊搜肠刮肚地回忆,这一路上到底有没有听说过胡麻子这个人,可惜完全没有。 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他怎么害得你,说不定,我能帮你!” “帮我?”老妇人绝望地咳嗽了几声,“就凭你?他是将江北镖局的总镖头,有背景有靠山,你能怎么帮我?” 赫连翊差点要说,他有门路,我也有啊,我找裴静给你开后门。 第232章 深夜食堂 想归想,可他仍旧沉着气,与老妇周旋:“既是镖头,又为何要无缘无故害你?” “你可知他怎样当上的这个镖头?” 那老妇的手朝赫连翊伸来,她枯瘦的手像一截干裂的树枝,一折一翻擦着赫连翊的肩而过,紧咬着牙怒骂:“他原本也不过是个小小山匪,只因投靠了我,娶我为妻,我将寨子交给他,他才发了家。可这负心汉,竟背着我攀上了县令的女儿赵三娘!” 说到此,这老妇人竟然狂笑起来:“他勾搭赵三娘被我发现,我将他打得半死不活,他跪在整个寨子的人面前向我求饶,发誓再也不敢了,跪了三天三夜,我心软原谅了他,只想夫妻恩爱如初,我便不再计较!可谁知,他从此对我怀恨在心,竟然为了讨好那县令,给我的饭里下毒,待我中毒后放火烧山,想要置我于死地!我从此容颜尽毁,整个寨子的弟兄姐妹也都死了。可他却以剿匪之名向县令邀功,从此做了这龙门快婿,一步步混成了江北镖头,一代大侠!” 她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可那神情却像是哭了似的,赫连翊听得心里难受,一时恍惚地看着她。 江湖的水太深太浑,他只是被迫卷入,让着江湖里的水打湿了衣袖,便已经觉得,这其中的恩恩怨怨,实在太过于沉重。 “你怎么不说话呀,小公子。”那老妇人斜睨着赫连翊,“你不是要帮我吗?” 这是情债,他不好说什么,也没人能帮得了这老妇人。 赫连翊不过略一沉吟,那老妇人就高高跃起,朝赫连翊扑过来,一边狂叫着一边大叫:“都是他害了我!他该下十八层地狱!他永世不得超生!” 冤有头债有主,赫连翊还没把那句“你去找胡麻子啊,我招你惹你了”说出口,那老妇人已经疯了似的朝他扑来,赫连翊见躲不开,一刀扔了出去,将桌上的蜡烛打中。 蜡烛掉落在地,瞬间起火,这屋里本就动静大,若仅仅是屋内闹出的动静,其余人未必敢来,可这房子着火了,楼下隔壁的客人率先吵嚷起来。 “谁在楼上放火啊?你不要命,我们还要!”楼下做饭的厨子撕心裂肺地嚷嚷起来,“快点来人,着火了!” 这一嗓子迅速把其他杂役也给引了过来,楼下迅速乱成一团。 那老夫人见状更加癫狂,她哈哈大笑着,嘴里大喊着:“好哇,你敢放火!你既然知道了本王的秘密,就休想逃出本王的手心,本王今天要定你了,你要是敢不从我,我就烧死你!”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说这句还好,这下赫连翊彻底生气了。 他本来就不喜欢有人控制自己,这老妇人纠缠不清,还口出狂言,他先前顾念这是个老妇人,如此可就怪不得谁了。 老妇人伸手再向赫连翊抓来,她抓住了赫连翊的衣袖,不顾一切地想扒下来。赫连翊顺势一滚,火苗顿时烧上他的衣衫。那老妇人抓着了火,烫得惨叫一声。 赫连翊趁机踹开门口的木板,将辣椒油朝老妇的脸上泼去。 毒药不好使,对付流氓的辣椒油总该管用了吧。 这辣椒油最多就是糊住人的眼睛,不会有致命的危险,赫连翊没留情,整瓶的辣椒油都倒了上去。 一股油泼辣子的香味顿时飘出来,在这触目惊心的场合,显得格外怪异,甚至还有点滑稽。这房间宛若一个大油锅,火油很旺,还冒着浓烈的香味,厨子在楼下尖叫,老妇人也在尖叫,赫连翊只好用比他们更大的声音,扯着嗓子狂喊:“有流氓!” 人们不仅喜欢看杀人放火,也喜欢看耍流氓,尤其是……喊人的好像还是个男人。赫连翊这一嗓子,把整个客栈的人都喊起来了。原先叫喊的不过是大厨和杂役,现在连隔壁间休息的人也爬起来了。 人们顾不得这隔壁屋子还在着火,全往这边挤过来看热闹。 赫连翊趁着人涌过来,赶紧躲进了人堆里。围观的混乱人群中,有个老头手里拎着根赶鸭子用的鞭子,将赫连翊护在身后,气势汹汹地冲上前:“小伙子你别怕,这疯婆子可不是第一回了,我去收拾她!” 这老婆婆还是个惯犯!赫连翊浑身起鸡皮疙瘩,他往后退去,却又被老板跟抓住了手臂。 “她不许走,你也不许走!”老板吹胡子瞪眼的喊,“我收拾完她还得收拾你呢。好小子,长得这么俊,真是个红颜祸水,给我把秀姑招来了!这房子要是烧了,你还得陪我的钱!” 说话间,后院的厨子,扛着一大桶水匆匆赶来,猛朝房间浇了过去。于是,接下来,火灭了,老板滑倒了,楼板渗水了,楼下住店的客人吵闹着要换房,精神抖擞的隔壁房间大爷,冲进去擒拿采花贼秀姑。 一团混乱。 将这一切全解决完,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 这间客栈人多,人多到底力量大些。那发疯的老妇被辣椒油糊住了眼睛,可尽管如此,周围人也没能擒住她,大爷宣称差一点就抓住了老妇,只可惜被厨子一盆水浇下去滑倒了。赫连翊一直叹气,边叹气边救人,一会儿救这个一会儿救那个,还帮忙把水桶挪到了一旁。 此外赫连翊还给客栈老板赔了二十两银子,算作赔偿。 难怪裴静出门兑了那么多银票,出门在外,就没有不花钱的地方。赫连翊虽不用自己出钱,却也觉得花钱如流水,光是消灾赔钱就搭出去不少,为了少花点,他甚至还主动帮老板,修了楼下渗水的天花板。 这老妇人既已离开,他应该算是安全了。赫连翊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总算放了下来。裴静也不知道到哪儿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赫连翊一空下来就想裴静,想跟他说说话,想把这一切的经历都告诉他。 好在那店老板人挺好,且也是个西域来的生意人,见赫连翊是他老乡,特意没跟他多计较。 赫连翊借此跟老板打听,这秀姑究竟是怎么回事。 -------------------- 正所谓好厨子一瓶辣椒油就是一顿饭…… 第233章 等你 “秀姑是她原先的名字,现在呀,人们都管她叫鬼姥姥。”那店家谈到鬼姥姥,一脸的晦气,“这老婆婆年轻时被男人害了,等自己老了,也到处害年轻帅小伙。上回隔壁南边村有一精壮小伙,才十九岁,被她给抓去了,足足半年才放回来,放回来那已经瘦的皮包骨头了。您啊,可走了大运了,您可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没给她抓去的。” 好险!赫连翊的脸色格外尴尬。 赫连翊不由得问:“她经常来客栈抓年轻男人?” “可不是。”店家直摇头,“你别看她一把年纪,力气大着呢。除了像您这样身上会功夫的,一般人哪里经得起她这样折腾。” “她武艺高强,为何不直接去找胡麻子报仇?” “胡麻子走镖之人,南来北往的还有镖师护着,不好下手。况且那胡麻子是有背景的人,他的妻子胡二姐,乃是朝廷正五品的将军之女。鬼姥姥撑破了天,也不过是个草寇,这草寇哪能和将军抗衡?” 赫连翊眉头紧锁,胡麻子的妻子,听秀姑所言,不是赵三娘吗?难不成后来又换了?! 这胡麻子也真是的…… “您也是赶巧了,她好久没出来了,也是看您实在长得俊,她才盯上了您。”那店家揶揄了一句,忽然低声凑过来,“不过,我还听闻,这几天胡麻子要来这儿附近,恐怕这秀姑,是打算找胡麻子算账呢。” “胡麻子为什么会来这里?”赫连翊顿生警觉,“他来这里做什么?” “这谁知道呢?或许,又有镖要护吧。” 这胡麻子听起来是个不择手段的伪君子,这样的人,恰好在此时到来。赫连翊不得不防。危月燕一定会源源不断地派杀手前来,在他们找到皇帝之前,想尽办法杀掉他们。赫连翊这样一想,下意识朝门外望了望。 他犹豫着是该在这镇上继续等,还是回去找裴静。 时间已经过去了三日,裴静如果是当天下的山,并且收到了他写的字条,无论走山路还是水路,都该快到了。赫连翊怕此时去寻,跟裴静刚好错过,挣扎了好一会儿,决定多等一日。 再等一晚,若是今晚裴静不来,他就再去找吧。 深夜的时候下起了大雨,伴随着春日的惊雷,轰轰烈烈地降临人间。就算关着窗,春雷声裹挟着的泥土,还有风声中迸发的青草味,依旧像一场春夜的惊梦般,飘进屋子里,慢慢地散开,铺满整个房间。 风雨之夜,本该是个好眠日,赫连翊却被这惊雷所搅扰,一直睡不着。 他心中忐忑不安,在屋中走来走去,盘算着裴静的行程,似乎又要耽搁。下了雨,山路湿滑不好走,假如裴静走的是水路,这样大的风雨也只能停船。他打开窗,只听见雨声不打一声招呼,忽地闯进他的耳朵。而眼前大雨如帘幕,遮得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清。 赫连翊沮丧地将窗户关上,重新在床上坐下。人深夜睡不着,难免胡思乱想,他忽然想到,那鬼姥姥是在青松山下出现的,真如白天店家所言,她是来找胡麻子报仇的,那胡麻子恐怕已经追到了附近。 这个胡麻子,到底为什么会在这周围出没?赫连翊心里没底。听起来,这胡麻子的老婆,是朝廷当官人的女儿,他已经有了朝廷的靠山,不会受到蛊惑。可这个胡麻子到底草寇出生,被危月燕花重金收买,做出点泯灭人性的勾当,也未必不可能。 赫连翊无端又想起,奎木狼当年用几两银子就收买了杀手,捅了裴静一刀。就觉得这个胡麻子更加危险。 他这样一想,更加睡不着,可偏偏这雨却越下越大,连出门都困难。他只好在心里盼着,这一晚上将雨全都下完,明日天晴方便赶路。 后半夜的时候,客栈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雨声已经渐弱,那敲门声又格外地响,像是赶路的人来投宿,急匆匆地将老板喊起来。 赫连翊好不容易睡了一会儿,又被吵醒,听见客栈老板出去开门,匆匆打开窗,发现雨已经小了很多。 天已经快亮了,一场春雨过后,整个世界都是青色的。他深深吸了口空气中的青草味,朝窗下看了几眼,却忽然愣住了。 有个男人带着斗笠,急匆匆将两匹马牵到后院拴好,而那两匹马中,其中有一匹,正是裴静的那匹马! 赫连翊的心一沉,裴静的马怎么会在这个人手中?他再一眼瞄过去,这人身强力壮,看着约莫五十来岁,走路时双手紧握,连肩都是紧绷着的,腰间有块明显的犀牛皮护甲,从前胸绕过一圈到后背。 是胡麻子。 赫连翊笃定这个魁梧大汉就是胡麻子,他更笃定裴静一定出事了。他的心顿时狂跳起来,他悄悄挪到门口,背靠着门,屏息凝神地盯着外边的动静。 胡麻子是来住店的,他匆匆上楼,脚步沉重,进了屋子,又忙走出来,嘱咐店家给他送来热水。赫连翊隔着门仔细听着,只听见胡麻子跟店老板打听这附近哪有郎中,哪有药铺能抓药,更加心慌意乱。 老板客客气气寒暄了几句,尚未意识到危险,匆匆下楼去了。赫连翊待老板下楼,深吸了一口气,走出门去,来到胡麻子的房门前,轻轻敲了敲。 “客官,您要的水。” 胡麻子一个健步冲过来开门,开门那一瞬间,赫连翊推开他朝里走去。 这屋里还有一个人,正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奄奄一息,他的衣服几乎都湿透了,嘴角还有残留的血迹。赫连翊从未见过裴静受如此重的伤,他那一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连呼吸都忘了,大脑一片空白。 他还未回过神来,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前。 那胡麻子满脸怒色横拦过来,一拳朝他腰间揍过来。这些常年走镖之人,不善玩弄长枪和刀剑,但手脚功夫都是行家,这一拳若是朝着普通人抡过去,至少也得打断几根肋骨。 第234章 出事了 赫连翊见裴静受伤,此时怒火中烧,只见桌上摆着个小鱼缸,里边虽没鱼,却铺着一层浅浅的石子。他抓起鱼缸朝胡麻子脸上砸去,胡麻子哎呦一声,捂着脸朝后倒去,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紧接着晕了过去。 胡麻子只是想拦住他,奈何赫连翊拿出了拼命的架势。显然人在气上头的情况下,既不能好好沟通,力气也比平时大。赫连翊不仅把胡镖头给砸晕了,还踹了人家一脚,把晕倒的胡麻子踹到了一旁,自顾自挪到了床边上。 裴静处在昏迷状态,赫连翊心急如焚,他伸手摸了摸裴静的脸庞,发觉他的脸上滚烫。受了伤又淋了雨,昏迷之后烧得厉害,赫连翊回头怒瞪了眼胡麻子,小心地抹去裴静嘴角的血迹。 血迹发黑,恐怕是中毒所至。赫连翊解开他的衣带,又看见了他心口处的伤疤,心又是一揪。那个伤是以前的,在豸州被人给刺伤,现如今虽然好了,可一激动的时候就会发红。伤过总归是伤过,以后都得小心。 没有别的外伤,可裴静的衣服上也有很多血点,一定是又吐血了。 赫连翊缓慢地感觉到心疼,原来心疼一个人的时候,真的会像是心上被人给扎了几针,冒出尖锐的刺痛。 “不会有事的。” 他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对裴静说。 原先下去打水的店家,听见楼上咚的一声,气得毛巾一甩缠在脖子上,黑着脸又折回来了,边走边骂:“一天天的还让不让人做营生了,天杀的,又怎么了?” 他走过来朝客房一瞅,只见刚才的客人倒在门边,翻着白眼额头上还流着血,吓得哎呦一声叫起来。 “这……这怎么回事?谁给我客人打晕了?” 一看是赫连翊,店家更加头疼:“哎呦,您这又是把谁给我招来了?” “去弄些热水来。”赫连翊在屋内,朝店家吼了一句,“再去请个大夫来,越快越好!” 店家不敢多问,只好说是,又忍不住多问:“这……这人谁呀?里面的……又是谁呀?” 赫连翊平静地告诉他:“你脚边那个就是胡麻子。” 店家一听说是胡麻子,吓得跟黄鼠狼似的溜了下去,赫连翊将胡麻子踢出房门,再将门关好,这屋子总算清净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赫连翊想跟裴静单独待在一起,现在裴静昏迷不醒,比平日里更需要他。他去找来了热水,一点一点将裴静身上湿掉的部分擦干,裴静身上又冷又热,赫连翊给他擦干身上的水渍,忽然之间眼眶一热。 他久久地凝视着裴静,他从那细细的汗珠、干裂的嘴唇、还有紧闭的双眼里,一瞬间感受到了裴静深埋在心底里的痛苦。 这段时间很煎熬吧,皇兄不知所踪,边疆混战,裴静一直在受伤,没过一天安稳的日子。赫连翊心想,要是自己,肯定恨透这一切了。他最难熬的时候,就是靠着对裴静的恨撑下去的。赫连翊这么一想,忽地发觉,裴静从未恨过任何人。他还要去找皇帝,还想把这支离破碎的一切粘合起来。 裴静一直活得很痛苦,很多时候,他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在痛苦里受折磨。 一个知书达理的王爷,这个身份就像一座镇妖的佛塔,闪着金光,引人向往,却也不近人情,将他的所有欲念都关在了里面。他上不能僭越皇帝,下不能放浪形骸,在此重重禁锢之下,他居然还靠着匪夷所思的意志力,逼迫自己成为了一个好人,连半句怨言都没有。 赫连翊凝视了裴静一会儿,只觉得心中一阵酸涩,他慌忙深深吸了口气,却又觉得鼻子一酸。这日子怎么就过成这样了呢?以后他们怎么办? 好在没过多久,大夫来了,这一大清早的,大夫一路过来,哈欠打得眼泪汪汪,估计起床气都还没消。 大夫急匆匆赶来,先在门口看见了胡麻子。眼疾手快地掏出一根针,狠狠扎在胡麻子脖颈处,不知是把人痛醒了还是怎么的,总之在门口治好了晕倒的胡麻子,让他重新振作了起来。 胡麻子爬了起来,捂着脑门上的包朝门里指了指,大夫又赶紧敲门。 赫连翊开了门,一把将大夫拽进屋子:“大夫,这边请吧。” “他身上没有外伤,我刚才检查过了,是中毒所致,毒堵住了经脉,左胸口有淤血,这才高烧不退。” 大夫在床边坐下,给裴静把了把脉,回头看着赫连翊,满脸狐疑。 大夫生怕有人来跟自己抢生意,阴阳怪气地来了句:“你也是大夫?” “略通皮毛,哪比得上大夫您呢?” 赫连翊客客气气地寒暄,身后的胡麻子忽然开口:“不错,他正是被鬼姥姥口中喷出的毒血所伤,这位兄台所言甚是,还请大夫给他开一副解毒的药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赫连翊抬手拦住胡麻子,语气不善:“胡麻子,这么轮不到你来说话。” 胡麻子倒是先委屈上了,捂着头上的包质问:“这位兄台,你我素不相识,为何对我下此狠手?” 赫连翊冷冷回答:“你虽然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你是胡麻子,江北镖局的总镖头。” 胡麻子震惊:“你认识我?你又是谁?” “你不必知道。” 胡麻子更加震惊:“此话,我只从江湖杀手口中听说过。” “他是我的人,却被你所伤,你只要知道这些就够了。” 胡麻子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你说他是你的人?” 是啊,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赫连翊现在又心疼又恼火,他就要说裴静是他的。不料,胡麻子膝盖一弯上前来,紧紧握住赫连翊的手,慷慨激昂地道歉:“原来你是更大的官!哎呀,小人有眼无珠,行事莽撞,冲撞了大人,还望大人不要怪罪。” 无论是鬼姥姥,还是鬼姥姥的这位前夫,都挺让赫连翊不舒服的。他赶紧缩回手,冷着脸坐在了床边。 此时此刻,什么事都不如裴静治病重要。 第235章 你醒啦? 大夫是这里鼎鼎有名的老中医,一般人有了名气,也就有了脾气。他给裴静把完脉,一捋胡子再眨了眨眼,只吐出三个字,死不了。缓慢地,他从兜里掏出一盒针,慢悠悠地点起火,来回烤了又烤。 赫连翊亲自盯着大夫扎针,这大夫扎针的时候好像跟人有血海深仇,快准狠朝命脉扎下去,针小半截都穿进皮肤里了,看着就疼。 这几针扎在裴静身上,疼在赫连翊心里。裴静并没有当场醒过来,相反脸色更加苍白,他的呼吸一下子变沉了,鼻尖和额头上全是汗。 赫连翊不由得脱口而出:“大夫,他……” 大夫缓缓将针旋了旋,没拔出来反倒拧了拧:“别急,四个时辰之后,烧必退,再休息几日就没事了。” 赫连翊担心的不是这个,他自然明白只要出了汗,烧很快就会退。只是,他担心的是裴静不是被大夫的医术治好,而是被扎得太疼太狠,毒伤未好,再添新伤。 他不想裴静身上留针孔或是伤疤,胸前留一道就够了,为数不多的伤疤的确是“增添雅兴”,无论是裴静胸前的伤,还是他背上的伤,都是风花雪月的一部分。 也二十多岁了,该磕磕碰碰的地方,总会留下一些伤疤。他们已经度过了未经世事的年纪,那些伤痕都是成长的痕迹。如果没有伤痕,就很难懂伤口愈合,再扒开给对方看的时候,那种痛彻心扉又爱得死去活来的感觉,那才是使他们亲密无间的东西。 可这要是身上到处都是伤,那他会心疼的。 他揪着心在一旁看完,待针拔出来那一刻,他觉得总算又能喘过气来了,赶紧催促着大夫开几服药。这胡麻子倒是好心,他说这药铺他认识人,他与赫连翊一同去拿药。 赫连翊一时搞不清胡麻子的路数,他以为胡麻子是来杀裴静的,可裴静却是被鬼姥姥所伤,胡麻子反倒成好人了。 这胡麻子,在鬼姥姥口中是个心狠手辣、抛妻弃子的混账,可这人面相并不凶恶,也看不出是草寇出身,反倒是个讲理的,像个老实莽撞的大汉,为人也倒是殷勤的很。 江湖浪潮汹涌,有些事在外人看来是那样一回事,轮到自己身上,就又不同了。 他心中满是疑团,可这些疑团,也得等裴静清醒了再问。 那大夫果真有点本事,三个时辰以后,裴静的烧退了。 可窗外的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早春的雨水充沛,带着丝丝的寒意,风雨之下,日光昏沉,屋内一片暗淡。赫连翊怕屋里冷,将屋内外的烛灯都点亮了,伴着这微弱的灯光,白昼的每一刻,都像是黄昏。 这雨下得他心情沮丧,他坐在一旁,什么都不想,只是呆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赫连翊朝床头望了一眼,却发现裴静在看着他。 赫连翊吓了一跳,他慌忙站起来,差点将凳子踢翻。 “你醒了?”赫连翊的声音直发抖,“你吓死我了!” 裴静伤得不轻,醒了也不说话,就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但眼神很温柔。 赫连翊忽然又难受起来,一股铺天盖地的心酸涌上心头,他转身快步走过来,走到床边,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难以表达此刻的心情,只好焦急地在屋里来回踱了几圈,想起来该煮药了,赶紧将炉子抬上来。 药得等人醒了再熬,这是先前大夫叮嘱的,赫连翊将药炉点上,一股浓浓的药香铺面而来,他好似回到了很久以前,回到了他们年幼的时候。 裴静一直没说话,待赫连翊走到床前,才费力地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赫连翊靠近,忧心忡忡地问:“没被毒哑吧?” 裴静费力地抬手,再摆了摆手,忍着痛咳了几声,颤颤巍巍地说了一个字:没。 “没事,我陪着你呢。” 赫连翊靠近裴静的额头,裴静就像一只小猫一样眯起了眼睛,他不仅眯眼睛,还像小猫一样耸鼻子,赫连翊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药煎了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裴静半梦半醒,赫连翊看他翻来覆去,脸色白得吓人,始终微微皱着眉,虽什么话都没说,却无言之中在嫌弃床太硬。 赫连翊不放心,伸手去摸了摸裴静的脸庞,裴静艰难地抬手,抓着赫连翊的手腕晃了晃。 赫连翊知道他的意思,这意思是拉他起来。赫连翊手上一用力,将裴静扶起来,松手时又看见裴静手腕内侧,刚才被针扎红的地方,还留着明显的印记。 “先前怎么答应我的?说不会有事,结果伤成这样。” 赫连翊小声抱怨了句,把裴静的手放进被窝里,裴静又悄悄伸出来。他虽然说不动话,但除了说不动话,别的倒是来劲,撩起袖子就把手臂露了出来,还特意把受伤的地方摊在赫连翊面前。 “我……”裴静费了极大的力,才告诉他,“伤在我,总比伤在你身上强。” “胡说!”赫连翊掀开药炉,将汤药盛出来,绷着脸,“谁允许你这么说?” “这是真心话,现在两国局势艰难,你必须尽可能安全。” 赫连翊手中的碗渐渐变得烫手,他轻轻将碗放下,心里翻江倒海,他愿意被护着,可被人拿命保护,心里也实在惴惴不安,他很害怕裴静出事。 裴静没说的意思,他听得出来。裴静的意思是自己死不足惜,而他是皇子,系着两国的大局,与皇帝一样必须活着。 赫连翊犹豫再三,嗔怪了句:“你要是死了,以后谁护着我?” “这些都是我欠你的。” “那我要你拿这辈子还,你得陪着我一辈子。” “我知道。” “怎么跟我命令你似的?”赫连翊拿汤勺搅了搅汤碗,这汤很浓,喝下去一定极苦,“你得心甘情愿地答应。” 裴静哑然失笑,他微微抬了抬嘴角,靠在床头一脸倦意,目光低垂着,睫毛也像一把展开的折扇低垂,他动了动口型,却未出声:“你不想听,我不说了。” 第236章 互相取暖 这些小把戏闹得赫连翊心痒痒的,可他还是得先喂药。裴静手一摊,手腕上处处都是印子,也不像是愿意抬起来自食其力的模样。赫连翊将他的碎发撩到耳后,一口一口地喂。 裴静喝药很安静,他倒是不嫌苦,一口一口缓慢地咽下去。 喝完,他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揭去了嘴角的汤渍。 赫连翊将碗收去,放在一旁,跟他说:“手拿出来。” 裴静乖乖地伸手,赫连翊轻轻地抓住了他的小臂。 裴静的烧果然退了,先前体温明显不对劲,现在已经没有刚才那种忽然偏高吓赫连翊一跳的感觉。刚才他昏迷不醒时,赫连翊将他身上全擦干了,现在只留着一层干燥的中药香味。 赫连翊凝视着他:“你先前遇到了什么事?告诉我。” 裴静却哑声问:“胡麻子呢?” 赫连翊指了指隔壁:“那儿。” “危月燕花了重金,请江湖杀手来截杀你我,这一路上定然会遇上各路埋伏,所以,我去见了空禅道长,打探口风。空禅道长告诉我,危月燕还找了胡麻子。” 赫连翊点点头:“与我猜测得不错,下一个杀手就是胡麻子。” “我下了山,你已经走了,我十分担忧,只好先来找你。” 说到这里,裴静忽然又咳嗽,赫连翊赶紧又给他倒了杯水,喝完水他咳嗽得更厉害了,断断续续地讲下去:“既然有杀手埋伏,我走哪条路都无所谓了,我走了水路,半路果然遇上了胡麻子。” 胡麻子草寇出身,抛妻弃子、心机深重、这几条一点不假,可正因为他是草寇出身,杀人放火都是为了求招安,宁可抛妻弃子也要往上爬,还心机格外深重,见到朝廷里的人就满脸笑容,所以碰着裴静,一下子就蔫了。 裴静对外宣称自己是梁万春,梁万春先在光鹿寺看过许多年沉积旧案的卷宗,后又去了大理寺,胡麻子的底细,他知道得比胡麻子自己还清楚。 裴静说着,把赫连翊拉过来,一边打算跟他说悄悄话。赫连翊往床边上一靠,支起左手抵在床边,这样恰好能把裴静搂在怀里。裴静先是一歪头,往赫连翊身上倒过来,又觉得不舒服,蛄蛹了好几下,一下一下挪腾下去,换了个更惬意的姿势躺着。 “你这会儿倒是惬意了,我刚才被你吓得不轻。”赫连翊连续数落裴静的罪证,“虽然吃了点苦,但你这一路上又是喝酒,又是显摆官威,这会儿又是躺我这儿的,你也是什么都没耽误。” 裴静轻轻地念叨:“我都吃了苦了,总得来找你安慰安慰我。” 赫连翊跟他这样依偎着,竟觉得有点像小时候。在他们很年幼的时候,他们也这样倚靠在一起,躺在一块,那时,他什么都不想。 可现在,要想的事情却实在太多。 下雨的时候,一个人在小屋里孤零零的待着,固然觉得凄凉。可两个人一起依偎着,除了体温,还有呼吸,窗外唯有雨声绵绵,风雨声中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而推开窗,风雨与薄雾之下很难分清现在究竟是几时几刻,那完完全全是另外一种感觉。 裴静一边勾着赫连翊的头发玩,一边跟他说胡麻子的八卦。 胡麻子的前半生,只能用禽兽不如四个字来形容。他一个小小的草寇,靠娶了秀姑这个山中的女大王,当上了山寨里的二当家。可他刚当上二当家没多久,立马就勾搭上了县令的女儿赵三娘,并以帮助官府剿匪之名,出卖了自己的妻子和所有以前的弟兄,害得秀姑容颜尽毁,将整个山寨都毁了。 山寨给拿去投了军令状,这胡麻子从此彻底搭上了赵三娘的顺风车,混进了官府,在老丈人的扶持之下,开始过上了好日子。他本就是草寇出身,擅长察言观色,又跟着县令出去见了世面,与各路商贩小官打了交道,很快便混得风生水起。 可这还没完,这胡麻子与赵三娘,过了五年安稳幸福的日子,然后忽然一下子,又抛弃了赵三娘。 旁人都以为,这胡麻子是绝不会再有二心的人。他做了县太爷的乘龙快婿,这辈子吃穿不愁,他又细心护着赵三娘,每次见到赵三娘都笑得跟花儿似的,这赵三娘又是个本分的小娘子,连孩子都怀上了,如此过一辈子,还有什么可求的? 谁能想,这胡麻子说变心就变心,他转眼就又攀上了胡侯爷家的二女儿:胡二姐。 这位胡侯爷祖上有荫,因有功被分封在此处,因为跟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做着镖局的生意,可以说是富甲一方,岂是区区县令可比。侯爷宠爱自家女儿,亲自来县令这儿要求放人。可怜的赵三娘,此时已有了身孕,却对丈夫暗中所做的一切毫不知情,直到侯爷找上门来,才知道胡麻子又攀上了新人。 她傻,她恨,她一下子崩溃了。 赵三娘当时万念俱灰,一心求死,一头撞在了县衙门口的柱子上,最后人是被救回来了,可肚子里的孩子却没了。这倒是正巧落入了胡麻子的圈套,有了上一回对付秀姑的经验,他知道这一次,绝不能再亲自动手。 县令之女,他招惹不起,可赵三娘要是被气得自己撞了南墙,可就怪不得他了。于是,这胡麻子再一次抛弃了自己的妻子赵三娘,转投进了胡二姐的怀抱。 依托着胡二姐的家底,胡麻子当上了镖师,一步步成了江北镖局的总镖头。 “县令吃了个大亏,可却敢怒不敢言。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与皇帝亲封的侯爷相争,可却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都写在了卷宗里,当做陈年旧案,一并递交了上去。” 赫连翊这才明白过来,吃了一惊:“你在光鹿寺的时候,就是在看这些?!” “不仅要看,还要将重要的消息记在心中。” “梁万春,你可真是心思缜密。”赫连翊凝视着裴静的脸。他们俩人紧挨着,说话本就像是在密谋,再靠近了一些,下一秒就要亲在唇上,“你当时是怎么算到这一步的?” 第237章 雨夜聊天 裴静勾着赫连翊的头发玩,漫不经心地说:“不是我会算,朝廷自然不会追查这些他们私底下的事。可万一哪一日,哪些官吏犯了事,或是谋反……” 裴静抬起头,没说下去。裴静的目光总是闪着潋滟的水光,有种无端的悲悯,可靠得这么近看,却觉得那眼底的点点亮光,其实都是内心深处,幽暗的裂纹。 其实也不用再说了,裴静只需一个眼神,赫连翊自然就懂。 虽然平时这些人犯了事,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要到了某些必须要惩治的时候,将这些人做的恶事再公之于众,拉这些官吏下马。 赫连翊点点头:“难怪是胡麻子护送你过来的。你只需将这些事,对胡麻子说一遍,他自然立刻就反水到了你这边。” “他是草寇出身,好不容易混到这个总镖头的位置,将自己的身世全都掩盖了过去,可我却将这一切都说了出来。他大惊失色,不仅当场向我求饶,还当即答应护送我南下。可不料,此时鬼姥姥忽然出现……” 赫连翊一惊:“你也碰上鬼姥姥了?” 裴静的语气很无奈:“我也着实没防备,本以为解决了这胡麻子,这江面上便安全了,可没想到这鬼姥姥忽然窜出来,说要找胡麻子寻仇。我们当时正在船上,风大浪急,我也是一时疏忽,才被这鬼姥姥给缠上了。” “这鬼姥姥先前也来找过我的麻烦,我将她赶走了,我当时也没想到,她竟然会跟你碰上。” 赫连翊心中自责,果然稍有不慎便会出乱子。当初果然不该轻易让鬼姥姥离开才对。 “她是来寻胡麻子的仇,觉得我也是个负心汉,想先杀了我。我一下子没有防备,而她已经将毒血喷到了我身上。” 赫连翊忽然恼怒:“她与你无冤无仇,凭什么怀疑你是负心汉?” 裴静勾着赫连翊的头发玩,不经意间来了句:“可能我长得就像吧。” “哦。”赫连翊真想给他一拳,看在伤病患的份上忍了。 “因为她与我无冤无仇,所以才想先杀我。她的丈夫就算是天底下最坏的人,她也未必能狠心下这个手。”裴静的话,让赫连翊背后发凉,“胡麻子出卖鬼姥姥,这都是二十年多前的事了,倘若鬼姥姥真要报复,这二十年间,她为什么没动手?” “你是说,她还是不忍心,下不了手吗。” “她下不了手,却也咽不下这口气。”裴静对这一切都很平静,“但人的怨气,总要找个地方发泄。” 这真是无妄之灾,赫连翊听罢,说不出一句话。不知不觉,他的脸色,已经从最开始面对裴静苏醒的喜悦,变成了对这一切的不安,此外还有点委屈。 裴静忽地抬手,捏住了他的脸,硬是在赫连翊骨骼分明的脸上,挤出了一点脸颊肉:“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既然如此,不妨你给我笑一个,逗我开心。” 正巧说到这,门口忽然传来了敲门声,赫连翊被惊扰,一下子站起身去开门。 赫连翊见到胡麻子,不由得倒退一步。他感到不寒而栗,他刚知道胡麻子的过去,面对胡麻子着实有几分抵触。 赫连翊语气不善:“你来做什么?” 胡麻子脸上有一种真诚的关切:“梁大人的病可好些了?若是梁大人还有什么吩咐,随时叫小人就是。小人常年走南闯北,各地倒也有几个朋友,只要您一句话,小人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赫连翊真想说不必了,却又不愿便宜了胡麻子,就说:“你再去找些名贵的药来。” “哎呀,梁大人身体欠佳,小人岂敢怠慢!”胡麻子还不等赫连翊催着去找,已经拎着东西来了,他一抬手,“此乃小人特地找城中最好的大夫,要来的野山参,小人这就给大人煮药。” 说话间,胡麻子就像一条漏网之鱼,钻进了屋子。赫连翊对他的到来很不满,生硬地告诉他:“不能这么直接给他烧了喝,他会上火流鼻血。” 没想到这奸诈的胡麻子早有准备。他从野山参底下,又抓出来一包草药,并摸出一张皱巴巴的药方,摊直了,小心翼翼地铺在桌上。 “大人请放心,小人早已想到了这一点。小人先前询问了大夫,另外请了这些降火退热的药物,药方在此,大人请过目。” 赫连翊没话说了,这老哥什么都想好了,他无话可说,只能摆摆手,示意胡麻子煮药。 他有点懊恼,好好的二人世界被破坏了,他还想跟裴静说悄悄话呢。 胡麻子的确是溜须拍马的好手,裴静手里捏着他的把柄,胡麻子忙前忙后全然不敢有半分怠慢。赫连翊坐在一旁,看他又是端茶又是倒水,那张脸上全然看不出丝毫虚伪,只是偶尔从脖子里渗出的汗水,和拼命摇着扇子停不下来的手,暴露了他此时内心依然十分焦灼。 胡麻子已经脱胎换骨,他身上看不出半点曾经的阴险,面相温和友善,甚至有些中年受气的窝囊。赫连翊的目光扫过胡麻子,再落到裴静身上,只觉得人心似水,实在是深不可测。 “胡麻子,今日辛苦你了。”裴静凝视着胡麻子,特意提点了句,“你放心,只要你安全送我去江南道,此回我受伤,还有你先前做的那些事,我就一并既往不咎。” “凭什么不追究?”赫连翊原本坐在一旁,忽然站起身,冷冷地盯着胡麻子,“你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胡麻子扑通一声跪下了,哐哐给自己左右两边脸,都来了两巴掌。 接着,他带着沙哑的哭腔喊冤起来:“两位大人,小人年轻时的确做了许多错事,那些事,小人至今都悔恨不已!都是我的错,是我利欲熏心、抛妻弃子,我是个畜生,我罪该万死!可,可往事不可追,现如今小人已有家室,小人也已经悔改了呀!这些年江北镖局给朝廷上缴的税款,有近百万两!我上有老下有小,还请大人开恩,饶恕了小的吧!” 胡麻子说罢,完全不给他们任何反驳的机会,又开始打自己巴掌,边扇自己巴掌还边咒骂自己。 第238章 哄睡 裴静也不好说些什么,他很快就听得累了,打了个哈欠。赫连翊抬手将胡麻子请了出去,胡麻子抹着眼泪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带着哭腔,再谄媚地讲一句:“两位大人,小人就在隔壁,随时听候调遣,您二位千万别把我当外人。” “行了行了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赫连翊将胡麻子赶走,关上门,屋内总算清净了。他走到床边,也不觉打了个哈欠,之后就在床边坐下。 裴静往里头挪了挪,他原先靠在床头,现在半身支了起来,从背后贴过来,在赫连翊肩膀上抓了一下,低声呢喃:“不上来?” 赫连翊冷笑一声,他还得盯着药炉,免得药烧干了:“你就别想着这会儿逞能了,待会儿还得先喝药。” “可你今日辛苦了。”裴静的手,悄无声息地拢过来,搭在赫连翊腰上,“总是要你这样照顾我,我于心不忍。” “你不忍?你脸上的表情哪里不忍了?你挺乐意看着我给你鞍前马后的。” 赫连翊微微偏了偏头,裴静的长发垂落下来,缠在他的耳畔,让他觉得有一点点痒,被长发遮起来的还有一起一伏的呼吸声。赫连翊觉得背上有一只蝴蝶停着,在轻轻地翕合着翅膀,又像有一只蜘蛛,在静谧地吐着丝,要将他缠进那一张细密的网中。 “做什么都得先喝药。”赫连翊故作严肃。 “那就这样待一会儿。” 裴静今天倒是格外粘着赫连翊,头一歪就垫靠在赫连翊肩上,在煮好药汤钱,他似乎就要这样靠着,不打算下来。赫连翊心满意足的同时,却又隐约有些担忧。 他待裴静靠了一会儿,半迷糊的时候突然问:“你还好吧?” “嗯?” 赫连翊皱着眉问:“哪里不舒服,你告诉我。” “我好得很。” 赫连翊哼了一声:“你现在就像是喝多了。” “那你就当我喝多了,光是闻到这股味道,我都晕头转向。” 赫连翊费力地抬手,将药炉的火灭了,一股浓郁的苦味散开去。良药苦口,裴静苦中作乐,把药当成酒来喝,连说话都带着一股强烈的醉意。 赫连翊去够桌上的药碗,裴静却忽然将他的手按住。 碗被碰到,一声脆响,撞到桌上发出一声震荡,朝赫连翊心里震去。 “怎么了?” “你想要什么?” “啊?” “趁着我喝……喝醉……你……你尽管提……提要求,我……我都答……答应你。” 裴静就是不让赫连翊去拿那只碗,他好像跟那只碗有仇,非要赫连翊回答他的问题。 “我就希望你好好的。”赫连翊小声埋怨,“你也得挑个好时候跟我说这些,你现在病着,我哪里还能想到别的?” “那就等……等这些事都结束……你再想……反正我们还有时间。” “等结束了,我就不用再想了。”赫连翊闭上了眼睛,“我什么都不想,就这样和你永远待在一起。” “好啊,我会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 赫连翊不知听到这些承诺,反倒不安起来,他安抚地问了句:“你今天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你。” 忽然变得这么直接还黏人,赫连翊还真没习惯,裴静贴过来,赫连翊的感觉又变了,背上就好像窝了只毛茸茸的小鸟,他觉得自己似乎要表现得足够让人依靠才行,赶紧坐得笔直。 赫连翊心软了片刻,还是靠着顽强的意志力,从裴静的怀抱里挣脱了出来,把药盛出来,给他喝了。 那碗野山参的味道很浓,药效很强劲,口感也很糟糕。裴静喝的过程极其痛苦,他眉头紧锁,双手扣住床沿,把床重重得捶了一下,他的表情咬牙切齿,喝到一半忽然怒从心起,恨恨地咬着牙说要杀了胡麻子。 喝药就像要了他半条命,喝完,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像是再次中了毒,一动不动地只喘气。 赫连翊很无奈,他躺在了裴静身旁,裴静黏糊糊地靠过来,穿过枕头把他抱住,赫连翊一闭上眼,觉得裴静也变成了一株巨大的野山参。 这种感觉好奇怪,他们好像摔到地上去了,赫连翊这么一想,忽然就很想笑。 你在身边,今夜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雨下了几夜,终于渐渐停了。快要临近十五,阴云在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散去,一轮圆月静谧地从中亮起来,朦胧地散发着一种引人怀念故乡的亮光。 娜依塔公主无心欣赏风月,她是皇帝身旁的“胡麻子”,她热衷于替皇帝办事,忙前忙后不说,还要看皇帝甩冷脸,什么好处都捞不到,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人呐,果然就得有个念想,才能觉着生活有滋有味。 真是奇了怪了,在草原的时候她一心养男宠,跑到中原来,她反倒热衷起办事来。只要皇帝一声令下,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在这片朦胧的月光之下,她穿着一身黑衣,鬼鬼祟祟地躲在巷子口。 而她不远处,是早已焦头烂额的刺史和长史大人,正在前方的一间客栈中等待。 先前皇帝下了令,只要能将亏空补齐,就对他们先前贪污的事既往不咎。上至刺史,下到县令,全都被吓得魂不附体,所有人将财产悉数交出,却还欠了大约70万两。 这70万两就算是掘地三尺,也得挖出来!这上上下下一合计,只剩下一个办法,那就是将一批军械,悄悄卖给江湖中人。 倒卖军械给外族人或是平民百姓,这可是死罪。但卖给江湖中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江湖中人一般不敢参与朝廷的纷争,但他们感情纠葛实在太多,这帮性情中人整天不是爱就是恨,爱恨的尽头就是打打杀杀,他们需要武器。无论江湖上吹得如何天花乱坠,最好的刀枪剑戟,一定都在朝廷里。无论是材质还是锻造工艺,官军永远比别的地方强。 这是个最快回本又不会被皇帝砍头的办法,就算皇帝知道了,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急得嘴角生疮、暴瘦二十斤的两位大人,深夜来此,就是为了与江湖买主接头,尽快将这笔钱要回来。 第239章 你是哪种人 娜依塔公主奉皇帝之命,暗中跟了上来。她就躲在巷口偷听,待接头完毕,再悄悄地折返回来。 皇帝每日在庭院中写字画画,看似清闲的很,可即便是深夜,他也未睡。娜依塔公主回来以后,见皇帝还在屋内品茶,立即喜出望外地走过去。 不出她所料,皇帝还是这么冷淡。 “陛下,你要我打听的事,我已经打听到了。”娜依塔公主进了屋,喜上眉梢地挨过去,“刺史钱大人和长史孙大人,今夜暗中会见了一个人。” 皇帝放下笔,抬起头,只吐出一个字:“说。” “我听见他们在亭中会谈,钱大人和孙大人,说是要将什么东西卖给江湖中人。”娜依塔公主故意将倒卖军械这四个字省去了,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哎呀,他们在卖什么,我也不懂,我哪知道买卖上的事嘛。” 皇帝笑了,虽然是冷笑,但也算是笑了。 “但我听见,那个买主,叫什么……亢金龙。” 皇帝的目光忽然一亮:“亢金龙?” 娜依塔公主也跟着诧异:“莫非,皇帝知道此人?” “亢金龙……”皇帝仔细辨别了一下这个名字,低头喃喃自语,“朕先前记得,有个潜伏在京城里的杀手,叫奎木狼。这个亢金龙,与那个奎木狼,究竟有什么关系?” 娜依塔公主忽然开口:“陛下可要小心了,十有八九,他跟奎木狼是一伙的。” “你怎么知道?” “亢金龙,奎木狼,心月狐,这几位都是天上的星宿神仙。只不过,是自封的神仙,却把我这个堂堂公主说做怨灵。”娜依塔公主哀叹一声,“这些人还管我叫罗刹女呢,陛下你说巧不巧,想害我的人,也让你遇见了。” “他们说了什么?” 娜依塔公主沉吟一番,小心地答:“我听闻,那亢金龙好像隐隐说起……他是替玉华宫宫主,赵三娘而来。这赵三娘好像要……要找什么人报仇,” 皇帝的表情依旧冷淡,却发问:“你觉得,他们要做什么?” 娜依塔公主坐在桌边,她坐姿端庄,眉眼含笑地望着皇帝:“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爱陛下的,和恨陛下的。据我所知,全天下的人都爱陛下,恨陛下的人,自然是想要聚到一起,图陛下的皇位。” 皇帝笑了一下,又是冷笑,只是这一笑转瞬间消失在脸上。 他阴沉着脸问:“你是哪种?” 娜依塔公主缓缓低下头去,恭敬而谦卑地回答:“陛下,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的,我就不打扰陛下休息了,先行退下了。” “钱大人和孙大人你继续盯着,真能查到什么,朕重赏。” 娜依塔公主缓缓退出了屋子,她轻轻地来又轻轻地走了,无人明白她在想什么,也无人知道,皇帝在想什么。 但是这条线索,却被他们悄悄抓住了。 赫连翊本以为这一晚能睡个好觉,可却并没能如愿,他觉得自己闭上眼睛后,简直入了土,被压在泥地里,头顶还有一颗巨大的野山参,须须绒绒把他缠住了,试图吸食他的精气。 后半夜野山参在他的梦里变成了黑山老妖,赫连翊一直逃,却怎么也逃不掉,最后他差点从床上掉下去,这才惊醒过来。 一夜过去,裴静倒是精神了不少,他从睁眼那一刻看起来就神采奕奕,脸上血色也有了,嘴唇也不干了,手上也有劲了,到处乱摸。 赫连翊看他这样,气不打一处来,立即将桌上剩下半个野山参煮了,让他赶紧喝掉。裴静一下子又变得不行了,他听说要喝药,又躺在床上只喘气。 休息了五日,裴静已经基本痊愈。可不知为何,赫连翊始终觉得他没好透,就算看不出外伤,裴静也似乎跟以前不太一样。 裴静以前藏着掖着的事太多,他的感情千回百转、曲水流觞,可这次受伤之后,他就变得格外黏糊糊的。 说话黏糊糊的,动作黏糊糊的,就好像……明天就见不到赫连翊了似的。 赫连翊隐约有些担心,他担心裴静忽然这样,是为了掩盖更大的问题。他们相识这么久了,无论是以前的裴静、后来的梁万春,还是现在眼前这个与他恩恩爱爱的人,他都了解。 但他现在没空管这个,裴静伤好些了,他们必须立即南下,继续寻找皇帝。 他们已离江南道不远,他们只知皇帝就在此处附近,却不知具体位置。赫连翊跟裴静上了路,很快便抵达了前方一个名叫七里铺的小镇。 难得春日,梅花和海棠都开了,他们两人牵着马,走在街头,看两侧春红柳路,胡麻子则在前边探路。裴静一身浅蓝色的常服,走得不快不慢,四平八稳,一头深黑色的头发像是抽条的柳枝,柔软而垂顺地落在肩头,倒是十分映衬这周围的春色好景。 赫连翊的目光平移过去,无形中量了一下,这些年好像唯一不变的事,就是裴静永远会比赫连翊高一点。 就这一眼的功夫,裴静也朝他含情脉脉地看过来,这一眼对视,他们的眼里就只有彼此,可这一眼之外,忽然从天而降的数十名身着红衣的女子。 又来了,这群杀手又来了! 这日子一天天的真是好不了一点。 裴静在瞥见天空那一抹红色之际,朝四周大喊了一声:“快跑!” 就这一瞬,其中几个女子,忽然从背后取出弓箭,从四面八方,朝他们扫射过来。 裴静一鞭子抽在马上,马沿街狂奔,嘶鸣着将人群驱散。在马朝前奔去的一刹那,他又一把推开了赫连翊。那一支从天而降的箭却朝下俯冲,一箭射中了他的右手臂。 “胡麻子,你今日的死期到了!”只听见一个女人愤怒的呵斥声,从半空传来。 赫连翊回头的一瞬间,只见一个头戴五色发冠的女子,一眨眼便从他身旁闪过,而下一刻,她手中的剑翻飞而出,快如闪电,一剑刺中胡麻子心口,贯胸而出。 胡麻子没有半点防备,他两眼暴突,难以置信地看着刺穿胸前的剑。 第240章 鱼死网破 那周围十余名女子落地,双手齐齐一动,手中各飞出几条绳索,将胡麻子左右手脚捆住,之后怒咤一声,将他如五马分尸般拖起,再重重砸在地上,胡麻子七窍流血,在地面滚了几轮,而那戴着头冠的女子却上前,一把扯下头顶的发冠,朝胡麻子脸上砸去。 “胡麻子,你可还认得我赵三娘。” 胡麻子口吐鲜血,双目涣散地看着赵三娘,却只看见赵三娘冷酷的面容。 “现如今,你得尊称我一声玉华宫宫主。”赵三娘忽地发出狞笑,“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胡麻子升官发财吗?我赵三娘等了许多年,终于轮到了这一天。” 赵三娘抬手重重一掌,朝胡麻子心口拍去,胡麻子被这一震,身上的刀竟都飞了出去,他跌倒在地,喷出一股献血,摇摇晃晃地跌倒了下去。 闹市街头,胡麻子血溅当场,竟然当街被人杀了! 但此时此刻就算是天塌了,都没有裴静被赵三娘刺伤严重。 赫连翊上前将裴静拽到一旁,吹了声哨,那乱窜的马狂奔回来,朝赵三娘撞去。赵三娘攥着马鬃,从马背上翻身而过,却不料烈马就地一滚,将她从马上甩下。 赫连翊一手搀着裴静,却仍觉得裴静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刚巧他们在的地方,是个裁缝铺,赫连翊顾不得其他,抓起一块上好的布牢牢按在裴静的伤口上。 他那一瞬间说不上来别的感受,只觉得心跳得格外快,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到,除了傻愣愣地看着裴静,别无他法。 “你……你怎么办?” 裴静好了没几天的脸色,一下子又变得惨白,但碍于他就算疼死也不怎么吭声的脾气,他也不过就是深深地吸了口气,把疼都压了下去。 “我受伤了,你也不安慰我一下。”裴静连叹三声气,“还得……我安慰你……” 赫连翊更加说不出话来,反倒是手上更加用力,使劲压着血,上好的一匹布,转眼便渗得都是血。 裴静抬手覆上赫连翊的手背,赫连翊吓得大脑一片空白,情急之下说了句:“你……先别动……” 谁料裴静竟然一咬牙,抓着赫连翊的手,将那支箭拔了出来。 赫连翊眼看着手中多了一支血淋淋的箭,头一次发觉自己晕血,他手一松,这箭就被裴静给夺了去。 裴静不过轻轻扫了眼箭簇,不顾自己手臂血流不止,就拿着这支箭走上前。 赵三娘见裴静走上前,转过身来,脸上浮现出一个怨恨的笑容,她杀了胡麻子,却不知为何,看不到丝毫喜悦之情,反倒只留下了更深的恨意,无从化解。 倒是裴静面色平和,率先开口:“你可知道我是谁?” 赵三娘干笑了几声:“我何必知道你是谁,你与胡麻子相识,在本宫主眼里,一样都该死!” “你这些箭,是哪来的?” 赵三娘怒斥:“与你何干?” “我是皇帝的亲弟弟,你胆敢当街行刺,形同谋反!”裴静将这箭簇掷在地上,发出叮当一声脆响,“别说你区区一个什么玉华宫宫主,就算你是封疆大吏,朝廷正三品以上的大员,我也能灭了你九族。” 裴静忽然将身份说出,引得四周一片哗然,赫连翊听得心惊胆战,他一时惊讶裴静为何忽然将身份摊出,再转念一想,现在别无他法。 危月燕与亢金龙派来的都是江湖一等一的杀手,却也已经屡屡失手。空禅道长和胡麻子被裴静抓着了把柄,很快就反水。裴静聪慧至极,他手里握着这些人留在光禄寺里的案底,再加上他大理寺的身份,就算是再穷凶极恶的江湖杀手,到了他面前也掀不起风浪来。 可这世上唯一难过的,唯有情关,尤其是痴情女子的关,最为难过。 若是胡麻子还不能杀掉裴静,那就将与胡麻子有血海深仇的前妻请来,唯有这些女子,敢不顾自己的前途,敢抛弃一切只为出心中一口怨气,一心要杀胡麻子,连与胡麻子同行之人,也要杀。 可怜这些女子,先被胡麻子利用,再被心月狐和亢金龙,当做了复仇的工具。 赫连翊抓住旁边一个凑热闹的小孩,低语:“还不快去报官!到时候有重赏!” 小孩哪懂这么多,听说有赏,眼前一亮,像只老鼠,嗖一下便溜走了。 “你说你是王爷?”赵三娘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她脸上隐隐露出不安神色,却又为了掩饰这不安,神情更加癫狂,“哈哈哈,那又怎么样?你现在身负重伤,我听闻你先前还中了鬼姥姥的毒血,你已经完了。实话告诉你,十年之内,你就会像鬼姥姥一样变老、变丑、然后含恨而死!你能把我怎么样!” 裴静淡然地像是完全没听见,又像是早就知晓一样无动于衷:“可我还有十年,你却恐怕活不过今日了。你手中的这支箭,上面有官府锻造模具上的官印,你拿它刺杀我,今天在场的都是证人。先前京城有人谋反,皇帝现已离京亲自查办此事,你今日所作所为就是谋反铁证,只要我一死,你就是整个燕国的罪人。你父亲不过区区一个县令,他跟你一样,都完了。” 周围众人愈发惊恐,赫连翊一言不发,但背上已经被冷汗浸湿。 皇帝和他流落民间,这是绝密的消息。这个消息一出,必定天下大乱。 可也正因如此,他们才屡屡遭到暗杀。裴静今日干脆将此事抖了出来,从今往后,他便可重新用回他的身份,不再受到掣肘。但更危险的是,裴静已经彻底将生死置之度外,打算跟对方鱼死网破。 现在的情形已经完全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赫连翊这一刻,心已经快要跳出胸口,他不知先从何处开始担心,那句活不过十年又是什么意思? 事到临头,赫连翊先朝外喊了一句:“她是反贼,不能让她跑了!” 说罢,他抓起裁缝铺里的量尺,朝赵三娘砸去。 -------------------- 从这里开始进入全篇的尾声啦,总之感谢大家一路相伴。我们争取在暑假结束前完结呀~ 第241章 身份暴露 一时间群情激奋,周围卖菜的,拿起白菜萝卜就朝赵三娘扔去,还有铁匠和木匠上去围人,赵三娘被几个孩子扯住了衣角,动弹不得。其中一名女弟子,见状忽然拿起手中的箭对准胸口,冲赵三娘大喊一声:“师父,都是我的错,也是我杀了胡麻子,此事与师父无关,师父绝无谋反之心!” 说罢,她拿箭对准自己的胸口,狠狠刺了下去,之后朝前踉跄了几步,倒在了地上。 周围的百姓见又有人死了,一时间吓得四散开去。赵三娘趁机挣脱了众人,她一咬牙,踏步跳上屋檐,踩着屋顶溜走,其余女弟子也仓皇逃走,徒留胡麻子和那女弟子,孤零零地倒在地上。 赵三娘逃走,赫连翊冲上前,将脸色苍白的裴静给扶住。 所幸这天底下还是好人多,赫连翊把他扶到一旁,各路卖偏方的先围了过来。普通老百姓平日里从早忙到晚,时不时有个磕磕碰碰,都得马上解决,哪能像有钱人那么躺着休息,因此他们的土方子,有时候比贵药还好用。 裴静手臂受伤,这邻家铺子的好心大婶,拿出了自家柜子里的陈年药膏,要扒了他的衣服,还要上手给他涂。赫连翊一看大叔也不在家,心中格外警觉,但又不能拒绝人家的药,只好陪着笑脸把大婶拒之门外。 大婶见状,又张罗着要给裴静煮碗喝的。 赫连翊单独把裴静拽到屋内,给他把药膏涂了,这药膏不知怎么的,黑乎乎冰冰凉的,闻起来一股红枣阿胶的怪味。 裴静很温顺,他受伤了,任由赫连翊摆弄。赫连翊让他脱衣服就脱衣服,让他抬手就抬手,让他别动就别动。 赫连翊急着给他上药,也没看清药里面有什么,搅拌匀了就往他伤口涂,低声嘟哝了句:“这都什么药?” 裴静不急不慢地告诉他:“蜥蜴肉,清热解毒的。” 赫连翊的勺子一顿,苦笑:“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裴静也无奈地叹气:“出门在外,知道得多些总是好事。” “那你想必也……” 赫连翊话说到一半,却停下了。 裴静追问:“什么?” 赫连翊只顾涂药,没再说什么。 屋里光线昏暗,裴静在阴影处低着头,赫连翊将那厚厚一碗蜥蜴肉,全部涂在裴静的伤口处,直至伤口被药膏全部覆盖,直到混合着红枣清香与蜥蜴肉的怪味,在屋内的空气里渐渐散去,将这隐蔽的屋内,也变成生机盎然的野地。 “你是心直口快的脾气,不会对我隐瞒什么。” 赫连翊将他的衣服重新穿好,衣服遮着,除了能闻到隐约的香气,看不到伤究竟在那里。 裴静对他情深义重地说了声多谢,赫连翊却不领情,哀怨地推了裴静一下:“你不必对我说谢谢。” “好,那就不说了。” “你怎么……”赫连翊再度欲言又止。 裴静却装着傻,偏偏又低头,像是要亲过来,在他耳边用低哑的声音呢喃:“你有话直说,无妨。” 赫连翊不是很能对如此的裴静保持冷静。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大婶中气十足的一声呐喊:“二位大人,药换好了吗?” 裴静来不及回答,门外又急匆匆地传来一大波人马赶来的声音,听架势,起码有二十个人闯进了大婶家,把人家后院的鸡都闹得叫了起来。 官府来人了,来的是刚调任而来的两河总督。总督大人今日刚巧在这里督查民情,没想到督查出了胡麻子当街暴死、小王爷遭遇行刺的大案,急得满头大汗,他不知道裴静为什么忽然会出现这里,在路上听说了皇帝也离开了京城,更是吓得两眼一黑。 但总督大人是个正直且心态良好的大人,他先是着急,转念一想,好事呀!立功表现的机会就在眼前,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机会,让我发财升官呀! 总督大人这么一想,赶紧前来迎驾。 他本以为,带个二十人应该差不多够了,没想到见着了裴静,裴静倒是先客客气气地向诸位大人介绍起赫连翊。 连裴静的身份都暴露了,赫连翊也不必再有所隐瞒,他不在乎藏不藏这个身份,反正他们现如今生死都捆在一起,不分彼此,他并不在意瞒不瞒的。 他倒是不怕,总督大人冷汗又下来了,又是哪阵妖风把隔壁的三皇子吹来了?皇帝不在京城、小王爷遭遇行刺、莫名其妙这里又多出个三皇子,总督大人不敢细想,他怕细想自己直接晕倒在地。 果然二十人没带够,早知道应该把镇上迎亲的队伍全叫来,敲锣打鼓地迎接一番,展现他们当地的民俗风采! 赫连翊倒是不在意这些虚的,裴静受伤,他要总督大人立即送他去府里住着。总督大人响亮地哎了一声,说了声马车就在门外,赶紧将他们迎了出去。 无论如何,他们总算结束了这段时日的颠沛流离,裴静身上有伤,虽说这土方子起效快,可赫连翊依然不放心,让总督大人赶紧找个专门的大夫来看。 总督府里很清净,还养着不少花花草草,屋子提前叫人收拾了,床很大,上头还垂着青纱帐,赫连翊进了府中也终于松了口气,再也不用挤在客栈里的一张小木床上了。 茶和新鲜的糕点也一并送来了,赫连翊望着送进来的八只金边小碟子,里面盛着各式各样的小点心,竟一时客气地脱口而出:“这实在是太麻烦了。” “劳烦什么?”裴静相当不客气,他对赫连翊温温柔柔,对底下人却十分严厉,“养着这些闲人,平日里做些糕点算什么苦活累活?你们看看自己做的东西,品相这么差,去街边酒店里卖都拿不出手,回去重做再端上来。” 几个下人盘子还没放下,就给他训了一顿,端着盘子又回去了。 赫连翊眼看着人被驱出去,回头哀怨地望了裴静一眼,看裴静一脸倦容,又舍不得说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我话说重了?”裴静嘟哝了一声。 赫连翊耐心地安慰:“你现在说什么都是对的。” “此地物阜民丰,就算是农家村舍,半个月都能杀只鸡,炖锅鸡汤喝,更不要说这总督府里的仆役,过得比你我好多了。” 赫连翊一想,恍然大悟,原来世界上最惨的是他们俩,随便什么人过得都比他们好。 第242章 又疯了一个 他忽然有点委屈,鬼使神差朝裴静挨过去,几步挪到裴静身边,又发觉裴静还伤着,拉着裴静坐下。 赫连翊在一旁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问:“有心事?” “不能再拖了。”裴静才刚开口说了半句话,声音就忽然哑下去,“我与皇兄已不在京城多时,朝廷上下动荡。再隐瞒下去只能让天下百姓看笑话。” 赫连翊却没听见后半句,他只听见了那句,不能再拖了。 他坐在一旁,看着裴静略微皱起的眉头,苍白的嘴唇,还有手臂上的伤,蓝色的眼睛眨了眨,那目光就像一条悲伤的河流,映着天上的星云,流转出许多难以言说的哀伤。 裴静朝他看过来,语气变得十分轻柔:“怎么了?” 赫连翊浅浅地笑了笑:“你说不能再拖了,是什么意思?” “库尔坎大师能搅动两国开战,可他终究不能直接坐上皇位。我想过了,只要尽快找到了皇兄,让我皇兄回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你的伤还能拖着吗?” 赫连翊这样问,裴静却不由得慌张避开了他的眼神。 裴静嗔怪了一句:“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从小身体就不好,从皇宫里逃出来以后,你吃了多少苦,我心里清楚。你这段时间接连受伤,鬼姥姥那回伤得这么重,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裴静笑了,他握住赫连翊的手,紧紧地攥在手心里。赫连翊的手现在比裴静还冷,于是裴静就把他的手,揣进自己胸口捂着。 “你是我的知己,所以,我死而无憾。” 赫连翊心里七上八下,他的心像是一片春雨浇灌过的地面,湿润而温暖,却又渗着丝丝的寒意。裴静轻易谈起生死的感觉,让他既熟悉又恐惧。 裴静是愿意为所爱的人牺牲的,现在他坦诚的把他心中的破碎和温柔,都展现在赫连翊面前。赫连翊觉得既温暖又担忧。 裴静是个特别特别温柔的人。 “我之前跟你说过,你要死,也得经过我同意。” 裴静说得倒是轻松:“赵三娘所言,你不必当真。鬼姥姥之事,是我大意了,我也不是轻易就会死,我还想跟你过一辈子。” “我怎么能不当真,可你如果真的死了,那我怎么办?” “不会,为了你我不会死,我会一直陪着你。” 裴静的语气温柔又平静,好像什么坏事都不会发生,可赫连翊却并不能因此不再胡思乱想。 “别想那么多了,你替我写封信。”裴静抬了抬右手,赫连翊赶紧摁住了他,于是裴静刚好当起了甩手掌柜,打了个哈欠说,“你替我写封信,就说事情败露,必须让宫中做好应对的准备。” 他没说几句,又压着声咳嗽起来,赫连翊实在是忍不住:“你实话告诉我,是喉咙不舒服吗?” 裴静摇摇头,咳得更厉害了。 赫连翊拿来纸笔,摆在裴静面前:“你不告诉我,那就自己写吧。” 裴静端起茶杯喝完了一整杯清茶,之后捂着胸口,眨着微微泛红的双眼地告诉赫连翊:“不是嗓子的问题,是毒入心肺,伤及心脉,沉疴伏枕,日久难愈。” 赫连翊一把将纸笔夺过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絮絮叨叨:“行了行了,一边待着去吧,我给你写行了吧!” 裴静还不乐意一边待着去,他要赫连翊坐到他左边,这样他就可以枕着赫连翊休息,而他不仅要靠着,还要跟赫连翊说悄悄话。 这封信是给盈玉公主送去的,告诉她务必使一切办法,保证宫中安定。 这封信写完,赫连翊就立即将信送出,要总督大人秘密安排此事,确保不出任何纰漏。 要不怎么说总督大人是总督,心态就跟别人完全不一样。底下衙署全都心惊胆战,生怕宫中生变,天下大乱。唯独总督大人害怕了一会儿,马上又乐观了起来。 乱怕什么,平了就是!总督大人熟读史书,深知就算是尧舜般的天下仁君,也难保不会遇上点天灾人祸。陛下遭此一劫,身为臣子,敢不用命?倘若此次他能立下汗马功劳,后半辈子升官进爵,那就如囊中取物一样简单,说不定以后还能名垂青史呢! 赫连翊将信交给他,总督大人还殷切地追问:“三殿下还有什么事要小的去做?” “把赵三娘抓来。”赫连翊冷峻地丢下这句,“她父亲是县令,她又是玉华宫宫主,要找到她并不难,绝不能让此事就这么算了。” 总督大人跟打了鸡血似的冲在最前面,以头顶的乌纱帽发誓,势必将此信交到盈玉公主手中,也势必将赵三娘带来见他。 可实际上,传信的事,总督大人甚至不需要亲自去办,盈玉公主已经知道了。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裴静在宫外遇刺,皇帝暂离宫中之事,连一日都不到,就传回了京城。 盈玉公主这段时间,在宫里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她孤立无援,顶着巨大的压力和宫中的反贼周旋,精神逐渐崩溃,发疯的次数越来越多。 那日半夜正要睡下,忽然听宫女急急忙忙地进来,说满朝文武都来了,正堵在前门殿中,说宫中有鬼,今日必定要清除干净。 盈玉公主顿时睡意全无,她兴奋地拍手:“我最喜欢看捉鬼了!我也去看看!” 这宫里许久未曾这么热闹了,盈玉公主匆匆赶来,她一路兴奋地告诉身旁的侍女,凑热闹的要义,就在于一定要跑得快,抢一个前排的位置。可她跑得飞快,殿中也已经来了许多人了,公主瞧见什么大臣、亲王、各路王侯全挤在殿中,正等着假皇帝出现。 看来她皇兄离宫,四哥也被陷害的事,已然天下皆知了。公主脸上闪过一丝不屑,扶了扶自己的山茶花发簪,冲身旁拦在她身前的大将军笑道:“我都知道这个消息多久了,你们才知道啊,哈哈哈哈。” 大将军眼睁睁盯着公主瞧,愣是说不出一句话,他觉得公主好像疯了。 -------------------- 盈玉公主:好心态决定女人一生。 第243章 我要造反 那假皇帝正坐在大殿中的龙椅上,他脸上看不出半点慌张,反倒是格外得意,这张脸,与皇帝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做派与神情,全然没有皇帝的威严,只有显而易见的轻浮与狡诈。 “诸位,我也是奉我主之命,暂领朝政,不想与诸位为难。”这假皇帝坐在龙椅上,得意洋洋地俯视众人,他的声音如鬼魅般飘荡在殿中,“现如今皇帝已死,你们若还想保全自己的一官半爵,就奉库尔坎大师为主。你们大可以继续做你们的丞相、王爵、将军。只要你们当这一切都未发生,这一切就可以从未发生,诸位觉得如何!” “库尔坎大师,这是谁?”有人小声低语。 混在人群中的罗斌大将军,低声说道:“他是占星大师,身居塞外,派人潜入进了宫中,以谶纬之术,意欲谋反。” “他在塞外,怎么不谋塞外的皇位?却偏偏来这里作乱。” 罗斌大将军表情苦涩,再次低语:“库尔坎大师在草原极有声望,人们都信他的,可他却无军队实权,实权在三皇子赫连翊的手上。” “赫连翊……这人谁呀?” 罗斌大将军欲言又止:“你们都不认识他吗?” 看着一双双迷茫的双眼,罗斌大将军觉得解释起来很复杂,只好说:“反正你们以后会认识他的。” 年轻人就是实在,也不图虚名,两边赶来赶去累得跟牛马似的,朝廷里依然没人知道他是谁。 “那三皇子为何不将库尔坎大师杀了?” 罗斌大将军无奈地摇头:“你把吉祥物杀了,那大逆不道的罪人,可不就成你了吗?” “难道就放任其作威作福不管了?!” “塞外草原各部将士极其凶悍,哪有悄悄渗透到咱们这儿容易……” 罗斌大人这话说完,引起了哗然讨论,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怒斥这种恶劣的行为。 “这不是欺负咱们是礼仪之邦吗?” 不知谁提出了关键的问题:“这库尔坎大师找人冒充皇帝,这说明陛下早已遇到危险,事情恐怕不妙哇。” 罗斌大将军又悄悄说:“假皇帝不过是个傀儡,库尔坎大师想成神,他要当操纵王背后,至高无上的天神。” 唯有天神能透过头顶的星辰,掌控天地人的命运,他不需坐在皇宫大殿之上,只需身处天地之间,观日月变化,便能掌控一切,这就是库尔坎大师想要的成为的,真正的天神。 库尔坎大师,是个渴望坐上真理宝座的、真正伟大的大师。 罗斌大将军身为武将,使出毕生水平,向众人描绘了库尔坎大师的野心。待他说完,文臣终于坐不住了。 在场的诸位大臣都是过五关斩六将,考到朝廷来的,总结能力极强。 太傅一针见血地评价:“他区区一个吉祥物,竟然惦念起皇位来!” 有人起了个头以后,马上所有人都开始骂库尔坎大师了。 假皇帝眼看着场面陷入混乱,厉声呵斥:“尔等最好看清形势,现如今真皇不知去向,两国也已经开战,若是此时宣布皇帝的死讯,内外战事并起,天下大乱,各位也就一起完了!只要各位肯归顺,你们依旧是人上人,而两国战事也可慢慢平息,于你我都没有坏处。” “你放屁!”丞相大人当即骂了起来,所有人都惊诧地看着七十岁的丞相,上前一步,直指假皇帝,“狗东西,还不赶紧给我从皇位上滚下来!” 老丞相好歹是状元出身,文采斐然,今日却拉下老脸破口大骂,一点没给假皇帝面子,旁边一位老爵爷当即盛赞:“丞相大人真乃我朝忠臣良将!” 盈玉公主见此情形微微一笑,她知道,得亏上边是个假皇帝,让位高权重的老丞相也体会了一把面斥圣上的刺激,这种机会可不多见。 “你们凭什么说他是假的。”盈玉公主冷冷一笑,朝皇帝走去,“他是我的哥哥,本公主还未发话,你们哪来的资格说三道四。” 她面带微笑,一步步朝假皇帝走去,那假皇帝见状,从龙椅上起身,戒备地朝后退开一步,身旁的护卫骤然拔刀,拦住公主去路。 “滚开!”公主当着满朝重臣的面,怒斥道,“给我让开,我有话对皇帝说!” “皇兄,你别怕,我来帮你。”盈玉公主笑盈盈地走上前来,“皇兄,患难见真情,你可看清楚了,关键时刻,谁愿意站在你身旁。” 说罢,她不等护卫说话,将头上的簪子拔了,扔在地上。 那假皇帝不由得再倒退一步,公主嗤笑一声:“皇兄,你别跑呀,我又不是外人,我是你的妹妹!” 假皇帝和底下的大臣,脸上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他们全部屏息凝神地看着公主,不知她要做什么。 在众目睽睽之下,盈玉公主朝前一猛扑,假皇帝朝后一退,谁知道盈玉公主一扑,直接坐在了龙椅上! 底下的大臣们都惊呆了,这龙椅可不能乱坐啊!混乱之中,公主好像也篡位了?! 公主坐到了龙椅上,脸色骤变,忽然指着假皇帝大叫起来:“我才是皇帝!把他给我杀了!”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整个大殿彻底乱了套了。罗斌大将军冲上前,一刀杀了假皇帝,并将假皇帝脸上的面具给撕了下来。 盈玉公主跟疯了似的,她摇摇晃晃地从龙椅上坐起来,高呼自己被皇兄附体了,自己流落在外,但是他的灵魂还在大殿之上,谁要是相信库尔坎大师的鬼话,就拖出去斩了! 公主说了一通胡话,然后又光速晕了过去。 假皇帝已死,公主被抬去了后宫,先前在殿前凑热闹的那波大臣们,又跟来了后宫。 公主昏睡了一天一夜,这才醒来,醒来后把先前大殿上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什么,她扑到龙椅上去了,不可能的事!她绝对没做过!什么,假皇帝死了,那太好了! 公主晕过去后再醒来,精神抖擞,她听说门外等着许多人,慢悠悠地起床,将头发盘好,缓缓走出门去。 -------------------- 公主:我超聪明的! 第244章 听天由命 “皇兄昨日托梦给我,他说宫中一切事务,暂由我来接管。”公主的目光依次扫过门外一张张或怀疑或担忧的脸,她仰着头,神情高傲,“谁要是敢不听本令,本公主有先斩后奏之权!” 罗斌大将军和老丞相对视了一眼,老丞相实在憋不住,劝说道:“公主,杀人岂能儿戏?” “谁儿戏了?”公主冷笑,“诸位先前被那假皇帝耍得团团转,按理说,你们这群老眼昏花的,都该拉下去斩了!” 老丞相的脸色渐渐发白,兴许是一大清早没吃东西,饿得有些头晕,踉跄了几步。 “你们最好搞明白了,这宫中谁说了算,不是你们也不是我,是皇帝!”公主挨个把眼前的人都骂了一顿,“库尔坎大师陷害陛下,如今阴谋已经彻底败露,消息既已传出,就说明我皇兄和我四哥都已经得知此事,马上就要有下一步计划。” 门口众人的脸上挨个浮起一些微妙的情绪。 这才是最重要的消息,皇帝还活着,小王爷也活着,现如今朝中内外,形势十分紧张。 “谁要是能把皇帝迎回来,谁就是功臣,谁要是想效仿库尔坎大师……”公主话说一半,拿袖遮住面孔,发出一声看不清表情的冷笑,“我不过是个公主,怎么拦得住你们,到时候天子降罪,你们既不要来求我救你们,也不要牵连本公主就是了。” 公主说罢,打了个哈欠,转身回宫去了,留下门外一群大臣,还在思忖着该怎么办。 直到这件事发生以后,裴静给公主的信,这才快马加鞭朝京城送来。 这信中所说的事,是裴静先前在逃出宫前就对公主说过的,一旦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就立即将光禄寺里上下所有人调至宫中。凡是有案底的,先前因为各种原因判不了罪的,全部按卷宗记载的事态轻重,挨个查处,并将这些犯了重罪的官员,全部打成库尔坎大师的部下,在最热闹的菜市场门口斩首。 老百姓最喜欢看杀头,那就杀给他们看。皇帝不在宫中,假皇帝被杀,一定会有人想谋反,必须要杀鸡儆猴。 而剩下不敢造次的“忠良”,一定会立即全方面搜寻皇帝的下落。 现在比的就是谁下手更快,是赢是输,就看谁活到最后了。 裴静的一封来信,给公主吃了颗定心丸,他四哥不仅活着,而且给她来信了。他人现在正在两河总督府上,她稍微便可放心一些。 至于杀人处罚罪犯,公主丝毫没有半点心理负担。她可不是那娇滴滴的后宫妃嫔,她最喜欢凑热闹了,她是皇帝的亲妹妹,骄纵豪横起来,根本没人拦得住。 裴静总是能让别人放心,顾不上他自己。在这个关键时刻,裴静又生病了。 赫连翊送完信回来,忽然得到一个噩耗,裴静昏迷了。 他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太意外,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每时每刻都必须面对意外,因此已经变得麻木,还是因为太难受,为了保护自己,一瞬间心中的惊涛骇浪被压下去了,只是用平静而颤抖的声音,问:“大夫来了没有?” 下人低下头去,只敢小声说:“来了,可总督大人不放心,又去隔壁请名医去了,一会儿就过来。” 赫连翊急急往屋里跑,他那几步走得磕磕绊绊,在门口差点被绊倒。人在慌张的时候的确是手忙脚乱,屋里有大夫看着,赫连翊也只能在一旁等待。 刚端上来的糕点,动都没动,就只能在一旁放着。赫连翊听下人说起,裴静并不是忽然晕倒,而是在写完那封信之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忽然又发烧起来。 下人进来的时候,看他脸色苍白地坐在桌前,一直低声咳嗽,像是在强忍着病痛,慌忙将总督大人叫来。总督大人急急忙忙把他扶到床边躺下。躺下的时候,裴静还在强撑,说他睡一会儿就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格外平静,还特地嘱咐总督大人,不要跟赫连翊说他生病了,说了赫连翊会趁机暗杀他。 赫连翊不知道裴静说这话时是不是还清醒着,还特意跟他开了个玩笑,虽然他这会儿根本笑不出来。如果还清醒着,怎么会觉得能瞒得过他? 他坐在一旁,坐定了,慢慢地感觉到伤心就像冰块,在他心中渐渐浮动起来。天气已经日渐温暖,他却一瞬间感觉到冬日的余霜尚未消尽,碎裂的冰渣在扎刺他的心脏。 裴静是背着他悄悄生病的,无论如何也要撑到他出门再病倒,大概是不想让他难受。可是赫连翊却因此更加担忧,他现在恐惧、担忧、心疼,被这一切攫住了。他原本一直以为,裴静对他已经算是敞开了心扉,至少在裴静直言死而无憾的那一刻,他觉得裴静没有骗自己。 他觉得,再也没有比生离死别更残忍的情况了,但裴静即便在那时,也是虚晃一枪。这一刻,他才发现比死亡更让他恐惧的,是他还必须面对心爱之人的伤病。 大夫来看了好一会儿,赫连翊问大夫怎么样,大夫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叹气:“思虑过重,心血损耗,小王爷的病乃常年累月郁积所至,非一时半刻能有所好转。” 赫连翊鼓足所有的勇气问:“那他还能好吗?” 大夫又幽幽叹气,捋着胡子感慨:“能不能有所好转,恐怕得看天意啊。” 他话刚说完,赫连翊就已经攫住了大夫的衣领,将人拽到跟前。 赫连翊下手很重,语气却平静:“大夫,我听闻您是这方圆几十里内的名医。身为名医,却说出听天由命这种话,你不觉得可笑吗?!” 赫连翊手一紧,大夫往前一跄,赫连翊又一松手,将大夫推开。 “大夫,这一路上,我跟很多人都说过这句话,我告诉他们无论如何,你们都要把他救活,但我先前不能告诉他们为什么,现在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其他人都能听天由命,但我不能。” 第245章 开始懂了 赫连翊退开几步,待大夫喘了口气,又走上前去。 “大夫,你看着我的眼睛,你觉得我是哪里人?我告诉你,我是草原名正言顺的三皇子,我来是为了两国和平,我来,不是为了听天由命的。” 倘若听天由命,他现在早已受制于库尔坎大师,倘若听天由命,裴静恐怕早已死在被假皇帝陷害的那一刻。这个世界上,对于王来说,能够相信的命运,只有一条:他必定是要称王的那个人,他必定能够保护身边的人。 无论是天神、鬼怪、妖魔、命运,全都不算数。 “大夫,你一定有办法。”赫连翊在桌边坐下,他的语气缓和下来,“我这辈子没求过什么人,但我求你,求你救救他,我不能没有他。” 大夫抬手擦去额头上的冷汗,连声答应:“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开药方。” 赫连翊无奈地劝大夫:“他人都没醒,怎么喝药,你让我一口口喂下去吗?” 大夫刚擦完汗,就又汗流浃背了,不得不再抬手擦去:“好,好……我另想。” 裴静昏迷不醒又在发烧,为了退烧,不得不扎针放血。 赫连翊想了想,对大夫说让他来。裴静内伤外伤都很严重,大夫下手没轻没重的,扎完了他更心疼。 医书,他以前看过一点,只要大夫告诉他穴位,他倒是手稳得很。除了放血以外,赫连翊还额外赠送了裴静几针,当然,这几针也是在大夫的指导下扎的。 在扎针的过程中裴静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裴静微微动了动手臂,赫连翊将他轻轻按住了。 裴静冲他眨了眨眼睛,赫连翊也冲他眨了眨眼睛,他们的目光截然不同,赫连翊在那一刻忽然发现,其实他们的灵魂,在目光交汇的瞬间,在面对彼此的时候是毫无保留的。 我望向你的目光不会骗你,你对我的感情也是如此。裴静的眼中总是有一片星河,那时候他并未发觉,其实那些都是身上的裂痕。而他是一块坚韧的蓝宝石,他也很珍贵,裴静望着他的时候,像在看一件珍宝。 想到这些,赫连翊拿起一根针,快准狠地给裴静眉心来了一针。 裴静赶紧闭上眼,他本能地躲闪,赫连翊却刮了一下他的鼻尖:“别皱眉。” 大概是被吓了一下,赫连翊的手刮过裴静的鼻尖,顺道探了探他的呼吸,一发觉裴静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轻笑了一声,小声嘀咕一句:“你真胆小。” 隔了片刻,他又轻声叹气,将针拔了,安慰道:“好了,没事了。” 挨了一针,裴静终于能喘气了,他的呼吸很急促,紧闭着眼睛,眉心有点微微泛红,渗了一点点血,倒像是无端多出来一颗释迦痣。 明明是什么鬼啊神的都不信的,倒像是天神下凡来历劫似的,吃了这么多苦。 赫连翊收掉眉心那根针,又取了三针扎在他额头上,裴静小声抱怨:“你干什么呢?” “徇私报复。”赫连翊轻轻逗他,“我看你一副要驾鹤西去的模样,甚觉不公,怕你背着我先一步成仙了,留我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儿,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你。” 裴静费力地睁开眼睛,极轻声问:“你生我气了?” “今天这些,我都当你是为了所有人受的罪,以后就不许了,你是我一个人的。” 赫连翊拿来一块冷水浸过的毛巾,将裴静额间的一点血迹擦去,肉体凡胎之人,应该跟他一起逍遥快活,何必做这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裴静小声地应了一声,重复了一遍:“我是你一个人的。” 赫连翊听到这句话,说不清心里是高兴还是伤心,他那一刻,迫切在心中涌起一种信念,他想快点结束这样的生活,他想马上回到自己的家去。他的草原,夏天是碧绿色的,在最西边有千年不化的雪山,澜沧城不远处就有世界上最干净的湖泊,湖面有天鹅在天空飞翔,他们应该去那里生活。 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裴静把这一切都加快了,不过以裴静的伤也撑不了更长的时间,库尔坎大师早已图穷匕见,现在谁能赢,就看谁能活到最后。 赫连翊觉得,眼下的每一秒都变得很漫长,从他的第一根扎下去,到最后一根针拔下来,他脑海中浮现了许多的事。不过当他将针全都都取出来以后,他只是拿纱布给裴静止了血,再让下人将屋里摆上了新摘的花朵,还在墙角放上了许多兰花,将屋子里布置得充满生机与希望。 裴静很快又睡着,他半夜烧退了,睡得很沉。不知道是不是生着病,迷迷糊糊在说话,赫连翊听了半天,也没听懂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赫连翊在聆听之时,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们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独属于彼此的称呼。裴静偶尔会叫他全名,赫连翊更是连裴静的全名都不叫,偶尔几次是叫梁万春,裴少宸也只是偶尔玩闹时的喊的。 这个问题还挺头疼的,赫连翊认为,等裴静醒了,他们得仔细讨论一下这个严肃的问题。 他们还有以后么?赫连翊心中闪过一丝慌乱,可那慌乱也不过一瞬,又被他强压了下去。 没有现在就没有以后。 此时此刻,既然听不懂,那就当成在撒娇吧。 赫连翊一直陪在他身旁,倒是也很快睡着了,除了中途裴静一直像小狗一样无意识地拱来拱去,差点把他挤到墙上去,其他一切都很好。 短暂的闹腾让他想起小时候,那个时候,他们还什么都不懂。现在懂了,却又怀念起什么都不懂的日子。 第二日清早,裴静还在昏迷。 赫连翊又将大夫叫来,大夫经由昨日一番挨训,已经知道赫连翊对裴静格外上心,明白自己再想不出个法子来,怕是这名医的招牌就得砸了。 他今日带着方子来的,直接告诉赫连翊:“三皇子,小的如实相告,让小王爷休息三五年,这病慢慢的也能好,可恐怕……此计行不通。” 赫连翊点点头,等着大夫另一计。 第246章 不要鼠啊 “那就只能将他的病都逼出来,三殿下,您也看到了,他的病况已经压不下去了,新伤旧疾都未好全,迟早有一天都要爆发。就算现在用了人参仙丹,也是治标不治本,所以还不如……” 赫连翊后背一阵发凉,嘴比脑子快:“还不如什么?” “让病全发出来。” 赫连翊心里乱成一团,但他又不能崩溃,他想不到裴静的病全发出来会怎样,但下一刻又觉得,还不如先给他点心理准备。 “堵不如疏。”大夫如同军师一般,上前一步来献计,“昨日放血已经起了效,他的伤太多,倒不如全发出来,如此一来以后,也免得留下病根。” 赫连翊的心里更乱了,堵不如疏,这词能用来形容人吗? “我只有一个要求,无论如何都要保证他活着。” 大夫点点头,眼神坚毅得要去参军,振振有词地说:“小人拿性命担保,小王爷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赫连翊知道这话的意思,命能保住,可恐怕要遭点罪。 大夫说罢,便匆匆去抓药了,赫连翊本想着留下陪裴静,可总督大人匆匆来报,说是已将赵县令带到,赫连翊思索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赵县令,正是赵三娘的父亲,于是匆匆赶去。 赵县令匍匐在堂中,就像一只被老鼠夹夹住尾巴的老师,缩成一团不敢动弹,惊恐地看着他们。赫连翊连看都没看赵县令一眼,便说:“绑了,拖到城门外吊在城墙上,留口气别死就行。” “啊?” 总督大人惊讶至极,慌忙问:“这是何意?” “必须找到赵三娘。”赫连翊出门看了眼门外,似乎在考虑把县令大人吊在哪儿比较合适,“这赵三娘不是平白无故前来刺杀胡麻子的,她从何处打听来的消息?当然是反贼那儿,而反贼若不杀死皇帝和小王爷,绝不会就此收手。” 赵县令听闻此话,跟耗子尾巴被夹了似的叫起来:“大人开恩,罪臣的女儿绝不会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她早已是玉华宫宫主,再也不是当年会上当受骗的县令之女。”赫连翊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猛一回头,紧盯着赵县令,撂下耐人寻味的一句话,“她甚至还敢私下购买朝廷的军械,她怎么有如此大的胆子呢?” “莫非……”总督大人极快地反应过来,“好哇!赵县令,你以前也与你女儿勾结,偷偷将官府军械倒卖,中饱私囊!” 今日天气晴朗,赵县令的脸在光下一阵惨白,他支支吾吾,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不等赫连翊开口,总督大人已经火上眉梢,怒喝道:“来人,将赵大人捆起来,押到城楼底下吊起来!” 赵县令本来还打算说些什么,这下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忽然就地晕倒,似乎晕倒后,就算被吊在城墙上,他也可以装不知道。 眼看着赵县令要被拖走,赫连翊忽然灵光一闪,抬手将人拦住:“慢。” 总督大人振振有词:“三殿下您放心,我一定严惩此贼!” 赫连翊却忽然冲总督大人笑起来:“大人莫急,我有个更好的方法。” 总督大人流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赫连翊脸上笑意渐浓,他好久没笑得这么开心了,他笑时有种孩子般的天真,让人会忽然意识到,在他的身份之下,藏着一个单纯又干净的少年。 总督大人被这个笑容迷惑,也跟着笑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赫连翊把赵县令扣下了,一声令下,把总督大人吊在了城楼下。 总督大人在城楼下发出杀猪般的叫声,引得四方百姓驻足观看,惊呼可怜。 可惜赫连翊听不到,在他调换人的同时,大夫给裴静开了药。为了喂药,赫连翊不得不把裴静给叫醒。 屋里很安静,裴静一直睡得很沉,直到赫连翊把药给他端来,轻轻拍拍他的背,把他叫醒,哄他起来喝药。 裴静的手臂缠着厚厚的纱布,看似手臂伤得最重,却恐怕是他浑身上下最轻的皮外伤。他勉强撑起来喝药,意识并不清醒,另一只手一直捂着胸口。 赫连翊一边给他喂药,一边跟他闹着玩:“梁万春,裴少宸,你感觉如何?” 裴静过了许久,才断断续续地开口:“你怎么……忽然叫我名字?” “看你睡得太沉,怕你出事,想喊你几声,帮你把魂叫回来。” 裴静又过了许久,才断断续续说道:“不必担心……我……只是没力气……其实根本……睡不着……” “啊?你怎么不早说!” 赫连翊一下子急了。 “我难受,不想你跟着难受。”裴静的每句话都像是故意往赫连翊心上捅软刀子,“其实……我看……看你昨夜,在我身边睡得很安稳……我就想……我先陪着你。” 赫连翊的手一顿,他先前游移不定,不知道该不该给裴静喝这样的药,现如今再一想,已经别无他法了。 “这几日你就歇着,我让大夫给你开了药,其他的事我来解决。” 裴静听闻,忽地呛了几声:“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足够了。”赫连翊舀起一勺汤药,恶狠狠朝裴静嘴里灌,“你要相信我!” 裴静被迫点点头。 此时必须心硬,赫连翊不仅把药汤全给赫连翊灌了下去,还在汤碗里加了一碗热水,让他一滴不剩地全把残剩的水也喝了。 喝完这一碗药,裴静这才迟迟想起来,他揭去嘴角的药渣,轻咳了几声:“你……你给我……喝了什么?” “你发现了?可惜已经晚了。”赫连翊将碗端到桌边挪开,在床边坐下,作势要解开衣服,边解边恐吓他,“喝了这碗药,你就只能听凭我使唤,今夜你插翅难飞。” 裴静顺势就往床上躺,他本就只穿着最简单的衣服,衣服是合上还是解开,全靠腰间系着的衣带是松还是紧。他目前仅存一只手可用,却丝毫未耽搁他完成一连串的动作。 “不必等到晚上,公子要是有闲情雅致,现在就来吧。” 赫连翊低下头去,裴静勾着他的脖子,给了他一个深深的,甜蜜的吻。 -------------------- 放心鼠不了,过几章就甜。 第247章 温柔乡 可惜这份甜蜜之持续了片刻,裴静喝了药,很快就开始了新一轮的病发。他倒是没有一下子又开始高烧,但却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 药开得猛,裴静咳了几声以后,很快就出现了新的症状,他紧紧捂着胸口,不出片刻便浑身冒冷汗。赫连翊平静地开门,叫人去打来热水,下人不过来回一趟的功夫,裴静的衣服就全湿透,整个人就像刚从河里捞出来似的。 每咳嗽一声,赫连翊都觉得心被什么东西尖锐地刺了一下,他手忙脚乱地拿毛巾给裴静擦去脸上的冷汗,却被裴静用力抓住了手腕。 裴静抬起眼眸,他的睫毛上一片水雾,好似刚才在大雨里淋过,浑身湿透,汗水缓慢地顺着他的脸庞往下滴,半蜷缩着,衣服半敞开半系着,用一双明亮又幽暗的眼睛盯着他。 “不用。” 裴静任凭汗水往身上滴,却不管不顾。 赫连翊脑子混乱,脱口埋怨了句:“你别逞强。” “我还有什么好逞强的,让你看到了我现在这副样子,我还有什么体面可言。” 裴静说话的音调比平时更低,有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散漫,赫连翊敏锐地察觉到,他没有办法用寻常的语调说话。汗水掩盖了裴静面对爆发的伤痛无计可施的绝望,穷途末路的时候,特别想抓住些什么,所以牢牢抓着赫连翊不放。 裴静掐紧了赫连翊的手腕,赫连翊不愿跟裴静较劲,他没有挣扎,只觉得那种感觉,像是一块冷冻的冰贴在皮肤上,让他也不禁直打冷颤,却被意外地把他黏住了,让他动弹不得。 “我不仅看到了你现在被伤病折磨的样子,我还知道你内心的煎熬,比你身上的痛苦更让你难以忍受。”赫连翊并不反抗,他知道这会儿安慰裴静没有什么用,还不如接着刺激裴静,让裴静保持清醒。 “你害怕听我说这些,但是却又忍不住试探我,因为你生病了,所以特别需要人来爱你。你觉得愧疚,觉得没法再帮我了,但你又特别想看到,我为你担心得不得了的模样。”赫连翊挨过去一点,眼看着就能亲他一口,还是忍不住将他眼角的汗水擦了,“大夫说你思虑过重,已经伤及心脉了,再这样下去会有性命之忧,你就当时为了我,什么都别想,只安心睡觉,如何?” 裴静闭了一会儿眼睛,他闭眼时,一滴汗水从他眼皮上滚落。赫连翊不由得咬紧牙关,他觉得裴静眼下的状况,离走火入魔只有一步之遥了。 裴静沉而慢地开口,他低沉地回答:“我安心不了,越到这时候,我越惶恐不安。我连觉都不敢睡,我怕睡过去真的死了,我怕睡梦里你会离开我。” 难怪总是拱来拱去。赫连翊实在是不忍心,在他干涩的嘴唇上,舔了一下。 事情已到了如此地步,除了舍身安慰,赫连翊也没有别的招了。 天将降大任于总督大人,可怜的总督大人挂在城门上哀嚎,而屋内却日光昏沉,那一笼青纱帐遮下来,像一片密不透风的神鸟的羽毛,将一切都笼罩其中。 赫连翊有点发怵,他有种错觉,裴静是一只水妖,在一场暴雨中从大海深处爬上来。或许是海底的一种从未见过的鱼,又也许是类似蛞蝓一般冰冷的生物,色彩鲜艳,但却浑身带着毒和刺。 只要赫连翊闭上眼,就会在脑海中浮现出一些海底来的怪物,外壳又湿又冷,躲在坚固外表之下的柔软部分,却会缠在人身上贪婪地吸食,让人喘不过气。 他成长在四季分明的草原,水来自雪山和湖泊,可大海的深处却很陌生。非常奇怪,以前赫连翊从来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他只会觉得裴静是一只干净的白鹤,再不济,也是只淋了雨的野凤凰。 好猛的药,一碗下去,如同白娘子喝了雄黄酒,赫连翊十分害怕裴静忽然现原形把他吓一跳。但此种情况并未发生。裴静的心病比身体上的伤更重,而且裴静又不信什么神神鬼鬼,一旦走入绝路没有寄托,就会一直生病。 发出来,总比酿成更大的伤病好。 由于赫连翊白天有别的事要忙,解救总督大人的事,就暂时搁置了。总督大人白天被吊在城门上,供人观赏了一天,太阳落山了才被解救下来。 入了夜,裴静总算是筋疲力尽地睡着了,他只盖了条被子,趴在床上抱着枕头,头发凌乱地落在肩背上,一眼看去,真的变成了一只海里捞起来的海螺,肉质鲜美,但缩在安全柔软的壳里。 生病时不能强求太多,赫连翊觉得裴静能顺利睡过去,已经谢天谢地了。 他出了屋子,将门小心带上,月色已经升起来,那样清冷的月光照在庭中,却并不寒冷。春色是带着暖意的,跟皮肤底下冒出来的热气一样,令人有种温暖的感觉,对一切都充满希望。这样缱绻安静的好日子,适宜在月色下喝一杯。 赫连翊叫人在前院铺开了桌子,备上温热的酒和酥皮点心。 中原的小酥皮黄油点心,一口下去酥酥脆脆,让他想起故乡,想起草原更西侧的异乡人,而酒是地道的高粱酒,入口很辛辣,时时刻刻提醒他,此处非吾乡。 他独自一人在院中喝酒,酒过三巡,夜也渐渐深下来。 趁着他微醺,有一个身影,悄悄从后院翻了进来。 赵三娘已在后院等待了许久,她的父亲昨夜被抓,生死未卜,赵三娘焦急来寻。 她原以为身在江湖,必能快意恩仇,杀了旧情人,便可了却一桩心事。可将剑刺入胡麻子身体的那一刻,她却并未释然,她心中积蓄多年的怨恨,永远无法消失。 杀了胡麻子,她的青春也不会回来了;杀了胡麻子,她也永远不再是那个单纯,人人羡慕的县令之女。她只觉得凄凉,心里还是恨,还是怨!她带着这一腔怨愤,溜了进来。 第248章 复仇之日 她刺伤了小王爷,那些人将她的父亲扣住了,今日还将总督大人吊在了城墙下。赵三娘心急如焚,她担忧父亲已经被杀,趁深夜来总督府找人。 今夜月光清亮,不需点灯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她从后院进来,从南院一间间房搜过去。她屏息凝神地搜寻,已经将后院搜遍了,可却还是没找到父亲的下落。 她深觉不妙,怀疑父亲被他们给关了起来,咬了咬牙,决定铤而走险,去前院找人。 她忽地一转身,却只见身后悄无声息站着一个人,一双蓝眼睛在月光下幽幽盯着自己。 赵三娘吓得险些尖叫,一掌朝赫连翊派去,赫连翊转瞬之间就闪到了她身后,一双手却瞬间从背后绕过她的肩,一支箭镞抵在了她的脖颈处。 赵三娘立即冷笑起来:“我就知道,是你。” 赫连翊手中紧紧握着箭镞,另一只手按在赵三娘的肩膀,他几乎要比赵三娘高出半个头,这样紧抓着赵三娘不放,随时能将她割喉。 四下无人,赫连翊也不避讳:“看来,你也知道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我父亲呢?” “不必费心找了,我已经把他关进了大牢。” 赵三娘怒极,剧烈地挣扎了一下,赫连翊毫不犹豫,抬手就往她脖子上割了一下。 “我没耐心跟你胡搅蛮缠!你给我老实点!”赫连翊的箭镞已经刺进赵三娘的喉咙,“你再动一下,我就先杀了你,让你爹白发人送黑发人。” 赵三娘仰头笑起来,笑得狰狞至极,余恨未消:“你们凭什么抓我和我爹?胡麻子该死,他不仅害了我,还害死了我的孩子,我杀他天经地义!” “可小王爷与你无冤无仇。” 赵三娘又咯咯笑起来,她笑了好一会儿,古怪地问:“他死了吗?” 她故意要戳赫连翊痛处,赫连翊手一紧,箭镞惊险地划过赵三娘的脖颈。 赵三娘更加猖狂:“来呀,动手啊。你杀了我,反正我大仇得报,早已死而无憾了。” 赫连翊并未动手,却仍牢牢抓着赵三娘,只是嗤嘲起来:“既然你这么想死,我就成全你,不过小王爷当然活着,你和你爹,就只好去阴间和你的亡夫团聚了。” 赵三娘脸色一变,语气顿时软了下来:“等等,我知道,你其实不想杀我。” “可你却在找死。” “我们一换一,公平交易。”赵三娘的声音有些紧张颤抖,“你放过我,我就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一换一?”赫连翊讥讽赵三娘,“这里是总督府,不是在江湖上。” 赵三娘再度癫狂起来:“你扣住我父亲,不就是为了引我前来吗?现在我来了,你还想怎样?” “是谁告诉了你胡麻子和我们的行踪?” “这……” 赫连翊心中怒火翻涌,他忍着怒气,将箭镞再次戳在了赵三娘脖颈的动脉处:“不说,你和你爹就都下去跟胡麻子团聚吧。他被你当街残杀,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不知道她是谁,他们一男一女,上门来找我,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们!”赵三娘咬紧牙关,对赫连翊沉声说,“你别杀我和我爹,我就带你去!” 赫连翊一把推开赵三娘:“带路!” 赫连翊跟着赵三娘离开了总督府,可当他们离开之时,又一个身影,悄悄翻了进来。 这一身黑衣之人,也早已在此潜伏了很久,此人从房梁上经过,溜到裴静屋顶,轻轻一跃便落在门前。黑衣人手脚十分利索,左右一看四下无人,便立即钻入屋内。 屋内点着一盏灯,那灯是一只精巧的鴞,橘色的火光明明暗暗,照得那鴞也熠熠发亮。床很大,垂着轻纱幔帐,薄纱的帘子垂下来,床上的人在熟睡。 那黑衣人闻到屋内一股浓重的药味,不觉嘴角浮起一个冷笑。 她一步步朝床走去,将自己脸上的面纱重重扯下,举起手中的匕首,朝床上狠狠刺去。 她连刺十几刀,直到刀上沾满血,这才收手。 她发出低沉的笑,像是终于了却了一桩心愿,如释重负地说道:“姐姐,我给你报仇了。” “你当初抛弃了我,千里迢迢跑来中原,就为了圆你皇后的梦。”危月燕抬起手,望着匕首上流下的血迹,一边笑着,一边流下了几滴眼泪,“可我知道,你永远都当不上皇后!我诅咒你客死他乡,你居然真的死了,哈哈哈,最后还不是靠我给你报仇?!我就安心地去吧,我会活得好好的,我要让你知道,你此生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当初抛弃我!” 她说完这一切,像是一腔怒火还未平息,恶狠狠地将手中的刀朝远处扔去。而就在她将刀扔出去的一刹那,她听到身后传来嘶的一声。 这是怎样一种声音?蜡烛烧到棉芯,会发出嘶的一声;捅破一层窗户纸,会发出嘶的一声,心破碎了,会发出嘶的一声;一个人厌恶地深呼吸,也会发出嘶的一声。 她努力辨别着声音的来路,而同时,甩出去的刀落地,在地面清脆地响了三声。那声音清脆地回荡在屋内,却让她有种听见佛音的幻觉,她低头,这才发现,那一声嘶,是从自己身上传来的。 她被刺穿了胸膛,衣服划破了,而她紧接着被揪住了头发,这是为了防止她朝前跌去。 “你既然这么爱你姐姐,那就去陪她吧。” 裴静的声音,像佛堂里的诵音,从危月燕耳畔响起。 “你……”危月燕吐出一口鲜血,“你……不是……身负重伤……” “本来我没打算杀你,但既然你闯进了我的屋子,发现了我的秘密,那你就只好去死了。” 裴静悠闲地说道,说话间又是一刀,这一刀从背后正中她的胸口。 危月燕仰天喷出一口血,裴静没让她的血溅洒到床上,故而两刀都只刺了一半。危月燕并未当场死亡,只是死鱼般瞪着眼睛,不断从口鼻里涌出鲜血。 床上的是一张牛皮,血也是后院厨房冻的猪血块。 -------------------- 裴师傅:装病什么的我最擅长了!从小装到大! 第249章 庸医 “我不装作受伤,你怎么会放松警惕,亲自送上门来?”裴静的话有一丝怅然,语言中尽是迫不得已,手一松,再将刀重重朝前一推,重重刺穿危月燕的身体,“可是要本王爷亲自去找你们的下落,太麻烦了,你们还不值得我费这些周折。” “可是鬼姥姥……还有……还有……赵三娘说……说……” “她们说我命不久矣,最多还能活十年。”裴静轻哼了一声,对此不屑一顾,他俯身靠过去,遗憾地告诉危月燕,“那是因为,她们把我也想成一个要守十年活寡的寡妇,可惜我不是,我当然不会有事。” 危月燕那一刻瞳孔皱缩,她瞬间恍然大悟! 裴静开窍早,加上从小熟读医术,对这些人的病因更是了如指掌。他上次一见那鬼姥姥,便看出那鬼姥姥苍老无比,并不是中毒的缘故,而是她守寡守太久了。 真要是身中剧毒,她早就一命呜呼了。可她好好地活到了现在,据说还时常当采花大盗,抓强壮的男子到自己的住处,把他们压榨得骨瘦如柴才放回来。裴静心中一下子明白了,他明白了鬼姥姥的“长寿之法”。 至于这赵三娘也是,她怨气这么重,当然是因为玉华宫都是女子,从宫主到宫女整天吃素的,自然怨念横生,巴不得别人都又老又丑,赶紧死了算了。 可裴静有又英俊又年轻还爱他的赫连翊,岂会沦落到鬼姥姥的地步。 赫连翊见裴静受伤,担心得不得了,裴静心花怒放,这反倒加重了他的伤病。他发病一半是因为真的思虑过重,另一半是因为赫连翊对他太好,他一下子太激动了。 毛病都是惯出来的,这句话鲜活地映证在了裴静的身上。 那些毒血,早就被一碗野山参治好了,就算没好透,也给赫连翊放血放没了。 危月燕还在垂死挣扎:“可……可我看到你……你明明病重……” “我的确忧思过重,可这是因为你们还活着。”裴静哀叹了一声,轻轻地咳嗽了起来,“不过只要你们不存在了,我自然就会慢慢痊愈。为了我自己着想,今日我就送你一程!” 说罢,裴静手起刀落,危月燕像一只小小的燕子,折断了翅膀跌落在他面前。 奎木狼、危月燕、心月狐都死了,这三人分别死于赫连翊、裴静与娜依塔公主之手,这既像是冥冥之中的巧合,又像是有一只命运的手在指引,他们在最关键的时刻,竟然站到了同一战线上。 下一个死的是谁?会死于谁之手?裴静朝门喊了一声来人,门外匆匆有人赶来,将危月燕的尸体给抬了出去,他朝外看了眼,发现天远处已有微光闪烁,他知道,天亮已经不远了。 裴静将门推开,伸了个懒腰,让月光洒进屋子,顺手把一把梨花木的椅子搬了出去,对外边中气十足地喊了声:“把总督大人叫过来!” 总督大人正在隔壁二堂,熬冰糖炖雪梨,两个下人正在给他捶腿。他吊在城门上一整日,哀嚎得嗓子都哑了,腰和腿都快被绳子勒断了。赫连翊要他顶替县令吊在城门上,引诱赵三娘前来,总督大人咬着牙上了。 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总督大人坚信这一点。 这不,他的冰糖雪梨没喝几口,下人匆匆跑来,说小王爷叫他过去。 机会来了呀!不管是升官还是发财,总督大人都可以!他不挑! 总督大人连碗都来不及放下,冲向了裴静那儿。 裴静给自己搬来一张凳子,他披了件外衣,懒洋洋地在院子里坐着。他原先伤得萎靡不振,此时竟然大变活人。他兴致盎然地坐在庭院里,月光清冷地落在他身上,像是新披了件薄纱,微风飘来,好似一位仙人下凡来了。 总督大人冲到院子里,见他坐在院子里,急促地停下来。 裴静瞥了他一眼,嘴角含笑,不吝赞扬:“总督大人今日辛苦了,这么晚了还把你叫来。” 总督大人惊讶万分:“小王爷,您的伤……” 裴静笑了一声,嘴角勾起一个神秘的弧度,总督大人心领神会,只低语:“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总督大人眼尖,朝旁侧一瞥,瞧见危月燕已经被杀,顿时喊叫起来:“哎呀,此贼果然潜入了府中!” “总督大人,此人是你杀的。”裴静悠闲地靠在椅子上,手指轻点着椅子的扶手,“这个功劳算你的。” 总督大人惶恐不安:“这……这怎么能……” “只要你我都不说出去,没人会知道她是谁杀的。他日皇上问起来,你功在江山。再说,总督大人本来就派人在屋外保护我,只不过她进了屋子,才恰好被我所杀,而我的身份不示宜亲自动手,所以这才给总督大人捡了个便宜。” 裴静并不喜欢强迫人,他一副顺水推舟的样子,好像这一切都只是个意外。而四周月影迷蒙,让他的话也多了几分幽暗的诱惑。 总督大人连连点头,不敢有丝毫怀疑。 “那么总督大人明白的,今晚的事,谁都不能告诉。” 总督大人好歹当年是个状元,明白裴静的意思:“下官明白,此事绝不会被三殿下所知晓。” 裴静点点头,再冲他招招手:“把那个庸医给我叫过来。” “啊?” “他不是说我心有顽疾吗?”裴静对放血耿耿于怀,语气中不由得透出几分怒气,“我看他才是眼盲心瞎!如此庸医,平日里都是怎么给人看病的?” 裴静对于被乱看了一通毛病耿耿于怀,憋了许久,这会儿终于能发脾气了。 大夫被叫过来,挨了裴静一顿训,总督大人趁机美滋滋的溜走了。 而另一边,赵三娘带着赫连翊,一路朝南面的一座破庙而去。 这破庙在乡野之间,走到时,天都快亮了。 到了庙前,赵三娘脸色沉下来:“那两人,就约我就在此处见面。” 赫连翊背后推了赵三娘一把:“你进去,把他们叫出来。” 第250章 来人放炮 赵三娘狠狠踢了脚地上的石子,脸色发白:“他们怎么肯听我的?” 赫连翊笑了一下,笑得让赵三娘不禁退后半步。 “他们不听你的,如此说来,一定是你听命于他们,将我引到这里来。” 赵三娘的脸色更加惨白,却一瞬间更加凶狠起来。 她怒瞪着赫连翊:“你什么意思?” “把那些武器卖给你的人,跟你做了一笔交易。”赫连翊围着赵三娘,慢慢地打量着她,“她们把武器卖给你,告诉你胡麻子的下落,助你杀掉胡麻子。而你,要负责帮他们引我们上钩,你深夜潜入总督府,就是为了被我抓住,将我带到这里!” 赵三娘放声大笑起来,她被识破了,反倒像是得逞了似的狂傲起来:“你猜对了!不过你没猜到的另一件事,我把你引开,另外埋伏在总督府里的杀手便会潜入府中,将我父亲救出!” “你父亲根本就不在总督府,指望着他们救你父亲,简直在做梦!” “正因为他们是反贼,才会不顾危险,去救我父亲!” 她话音刚落,赫连翊身后的一棵大树后,忽地闪过了什么。 居然有人朝他们这里丢来一枚小型火炮,赫连翊见一个麻雀窝般的东西砸过来,掉头就跑。 赵三娘反应极快,她三两步朝前狂奔而去,脚步踏着树枝轻轻一点,便跳上了树,想要趁乱离去。 火炮爆炸,散开一阵硝烟,赵三娘从树上摔下,之后一大群总督府的人冲了出来,瞬间便将赵三娘团团围住。 总督大人从树后露出脸,满脸写着高兴,尽管前日被吊在城门下,昨晚又没怎么睡,可总督大人今天看起来精神还是这么好! 大丈夫能屈能伸,家国有难,他总督大人岂能不出力?总督大人有事第一个上,他先前恭迎裴静和赫连翊时,人未带够,此事一直让总督大人耿耿于怀,这次他终于带够了人,弥补了前几日的遗憾。 总督大人率领了将近三百人杀过来了! 这荒郊野地原本只不过是黄土烂泥地,总督大人带着乌泱泱一群人杀过来,宁静的郊野忽然尘土飞扬、狂沙四起,有了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架势。总督大人显然对这次的阵仗很满意,他上一刻大喊着三殿下莫要担心,此事交给我,下一秒就把赵三娘给捆了起来。赫连翊见他手中还拿着一个流弹,不由得连连倒退。 “三殿下,昨夜深夜潜入总督府的反贼,已被我等杀死!” 总督大人声音洪亮,脸红得像个关公,腰杆笔直地站着,单手叉着腰,看起来还挺骄傲,似乎就差一把趁手的兵器了。 他摇了摇手中的流弹,冲赫连翊笑说:“三殿下你放心,我来解决这群逆贼!” 赫连翊快速眨了眨眼,他确认自己没看错,总督大人手中是个铜质外壳、加了个木栓,里面全是硫磺火药的流弹,这个流弹足有一个小西瓜那么大。 赫连翊的声音轻颤起来:“你手里的东西哪里来的?” “此乃暹罗得来的圣物,乃是素可泰王朝时期流传下来的宝藏,经由高僧加持,七七四十九天才锻造而成,威力无穷啊。” 总督大人对手中的圣物十分满意。赫连翊不断倒退。他死死盯着那个火炮,理智告诉他这东西非常危险。天竺高僧加持过的火炮,真的假的?七七四十九天造出来的,这是在炼丹吗?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总督大人抡起手臂,前后摇摆三圈,两眼一闭,狠狠一跺脚,满脸陶醉地朝破庙内扔去。伴随着他一声怒喝,火炮落入寺院中,发出一声巨响。 巨响之后是死一样的寂静,之后在寂静中,传来一声女子的怒喝:“谁啊?你想炸死我吗?!” 总督大人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扭头困惑地问赫连翊:“这……这寺庙之中,怎会有女子啊?” 赫连翊被这响声震得头晕,他觉得这女子的说话声音好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见过。但他当即跑了过去,将破庙的门给踹开了。 他踹门时,那寺庙中的女子正在扒门,破门的一瞬间,在弥漫的风沙中,两人仿佛命中注定要在这里相遇…… 赫连翊与娜依塔公主面面相觑。 娜依塔公主揉了揉被硝烟迷住的眼睛,反应过来以后哇地叫了起来,她一边叫一边跳起来,边跳边掸落身上的烟灰。在她一阵手忙脚乱的时候,赫连翊已经越过她,从她身边溜进去了。 既然娜依塔公主在这里,那就意味着,皇帝也在这里。虽说一路上赫连翊没少背地里骂皇帝,但马上要碰头了,他一改先前的态度,第一时间搜寻着皇帝的下落。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要找到了皇帝,一切就有转机,皇帝可千万别给总督大人一炮弹下去炸死了。 娜依塔公主在他身后追着叫:“喂,你看见我,怎么也不打一声招呼?” 赫连翊调头回来,拽住公主的衣袖,毫不客气地问:“皇帝在哪儿?” 公主脸上闪过一丝得意之色:“我凭什么告诉你!” “来人,就是她劫持了皇帝!”赫连翊顺手一推,把公主朝身后涌进来的这波人送去,“这名女子恐怕是危月燕的同伙,马上把她抓起来!” “等一下!”公主流落民间已好一段时日了,深谙撒泼打滚的秘诀,一遇到危险,立即坐在了地上,就地躺下双脚乱蹬,“你们凭什么抓我?” 总督大人上前来,看地上有个年轻女孩,正在泥地里打滚,关爱傻闺女的感情一下子涌上心头,赶紧上来扶她。赫连翊正好甩开公主朝前追去,他快步绕过放生池,,走到观音殿后,忽地又有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朝自己狂奔而来。 这人已身负重伤,看来这开过光的炸药的确威力巨大,赫连翊看到他身上,有明显炸伤的痕迹,后背还被刺了一刀。 他慌慌张张地朝赫连翊跑来,嘴角吐着血沫,跑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抓着他的裤脚求饶:“救……救救我……” 赫连翊低下身去,凝视着这人,冷峻地问他:“你是谁?” 第251章 历史性的会晤 那人不答,却不断重复着求救的话。赫连翊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救他,忽然从荷花池后又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非常素雅的青釉色圆领袍,手里拿着一串佛珠,半截挂在手腕上,另半截在他手中一颗颗地略过。他徐徐从殿后走出来,赫连翊看到他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把精巧的匕首。那匕首手柄处的花纹是鱼形的,有些汝窑般美丽的蓝青色,匕首上有波纹般的血槽,血顺着缝隙滴下来,一缕红浮在上面,像一处陶瓷碎纹。 赫连翊一眼就认出了来人的身份,仅仅一眼,他就从这张与裴静几分相似,却又冷峻而威严的面孔上,确认了眼前之人就是皇帝。 他盯着皇帝手中的匕首,而皇帝第一眼瞄见的,是他手腕上的那个金灿灿的手镯,然后两人都意外地吃了一惊。 身上流着皇族之血的人,无论穿得显赫富贵、还是朴实无华,总有些让人一眼便能辨认出的特质。赫连翊有点后悔,他深夜出门忘记戴耳环了,早知道他就应该穿最华丽的衣服、戴上最夸张的耳饰,告诉这皇帝谁才是真正的草原一枝花。 还是赫连翊先开的口,当然语气不善,他一把揪住来人的衣领,向皇帝发问:“他是谁?” 皇帝并不生气,直言相告:“亢金龙。” 亢金龙,赫连翊曾见过一面,可惜此时亢金龙脸上遍布血污,赫连翊一时竟为认出他来。他低头望着那张脸,觉得可怜却又可恨,亢金龙就像一条被打中了七寸的小蛇,缩在原地动弹不得。 赫连翊又问:“你动的手?” 皇帝竟难得地笑了笑,难得开了个玩笑:“佛门清净之地,怎可杀生?虽然此贼罪无可恕,朕也不过轻轻教训了他几下,而后天雷忽降,他才被炸成这样,或许,这是天意吧。” 出于礼貌,赫连翊也冲皇帝笑了笑,之后快速一掌劈在亢金龙的脖子上,将亢金龙砸晕了过去。 “既然如此,那就暂且先留着他。”赫连翊上前一步,“看来,今日你我会在此处碰面,也是天意。” 皇帝越发笑得高兴,这笑容,恐怕连裴静都未曾见过,赫连翊是第一个见到皇帝如此心无挂碍的笑,一时间思绪万千。 “陛下,想必你已经知道我是谁,我是草原三皇子赫连翊。我父亲派我前来,助陛下重回王位!” 赫连翊上前一步,对皇帝行了个礼,他很少对人行此大礼,一时还真有些不适应。皇帝倒是十分客气,趁着他只不过略一屈膝,还未完全低下身去,忽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托住了。 “不必,起来吧。” 皇帝低声对他说,脸上依旧有淡淡的笑意,双手却紧紧攥着他的手臂。 “早些年我就该进宫拜见陛下的,只是当时年幼,礼数不周,还望陛下宽宥。” 赫连翊说起就起,一点也没跟皇帝客气。他嗖一下就站起来了,站起来之后不好意思地冲皇帝笑了笑。 江湖一笑泯恩仇,他们这一笑,对彼此的敌意倒是消去了不少。赫连翊没见到皇帝前,对皇帝意见很大,裴静总是向着皇帝,这让赫连翊耿耿于怀。但真见了面,赫连翊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皇帝并不可怕,言谈举止文雅有度,就算面对刚刚发生的爆炸,也没有慌乱无措,最重要的,看起来并不变态。 赫连翊觉得皇帝人还挺好的。 总督大人那枚开过光的炸弹,的确效果非凡。总督大人一介文官,闭着眼将炸药扔进了寺庙,将亢金龙炸得半死不活,皇帝与公主却无大碍。 在回程的路上,总督大人汗水如同瀑布般滚滚而下,像是既为自己立下大功而激动,又险些成为千古罪人而惊恐。 赫连翊与皇帝同乘一辆马车,回了总督府。娜依塔公主眼看着自己救驾的功劳,被赫连翊抢了,朝赫连翊狠狠瞪了一眼。 不过她也总算舒了一口气,她就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救她的。虽然赫连翊还是对她如此冷漠,不过她总算可以重新过上好日子了。能和皇帝相处一场自然是好,可她还是更喜欢做一只草原上,自由飞翔的鸟儿。 赫连翊却完全没有轻松的感觉,见到皇帝之后,他忽然意识到,现如今他是另一国的首领,为了两国和平,他必须将皇帝安全送回京城。 已是春天,天也亮起来,马车在乡野之间疾驰,车窗飘动,偶尔窗帘被风吹起的瞬间,路边能看到一簇簇五颜六色的野花,绯红色、鹅黄色、绛紫色、散落在田间,而远处群山的青色从远处绵延至此,一瞬间,春意已扑面而来。 他很紧张,也很不安,倒是皇帝安慰他,主动开口说起,他是如何追查到亢金龙的。 皇帝遭人陷害,绝不可能坐以待毙,他故意去银号里提钱,将官府的人引来,之后立即以账册对不上为由,勒令追查丢的几十万两银子。 花出去的银子泼出去的水,这哪能一时半会儿补齐? 被逼急了的官员们只好铤而走险倒卖军械,以求速速将钱补回来,而凡是敢答应这种交易的人,一定心怀不轨,说不定,就与陷害他的反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皇帝让娜依塔公主帮忙,暗中监视那些人动向,就这样抓着这根蛛丝马迹,一路查下去,直到找到了危月燕和亢金龙。 找到了这两人以后,皇帝并未立即派人抓捕。而是等待着他们下一步的动向。而昨夜,负责监视之人来报。危月燕悄悄离开,据点内只剩下亢金龙一人,皇帝觉得时机已到,便亲自前来,给亢金龙刮了刮鳞片。 可皇帝才刚动手,忽然外面扔进来一个炸药,亢金龙被炸得飞上天又掉了下来,再之后,他们就冲进来了。 赫连翊听皇帝说完,觉得这世间真有种冥冥的巧合。他还未来得及告诉皇帝这一路上发生的事,马车已经一路疾驰回了总督府。赫连翊下车了与皇帝轻声说了句抱歉,就直奔裴静的房间。 裴静还在沉睡,这次他是真的睡着了,保持着原先趴着的姿势。赫连翊悄声走进来,裴静依然纹丝不动。 -------------------- 见上了!! 第252章 首领会晤 屋里很暖和,被子是上好的丝绸,桌上点了一支安神香,再加之墙角的幽兰,布置得十分雅致。裴静没穿衣服,只盖着被子,他抱着枕头,歪着头趴在被褥上,几缕黑发垂在背上,头和肩膀都露在外面,看起来像只天太热,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呼呼大睡的小狗。 赫连翊在床边坐下,看他睡得醒不过来,忍不住上手摸了一下裴静的背。 裴静打了个激灵,他一瞬间就醒了,猛一激灵,后背像是冒出一双翅膀来,忽扇了一下。赫连翊终于闲下来,有空仔细观察裴静,这才发觉裴静的背肌格外明显,背沟很深,身体一缩一伸,浑身都动起来,于是裴静就这样伸了个懒腰,努力把手伸出去,直到手指撞在床头才停下,因为撞了一下,他的手又被迫合拢,最后就像是生气了似的,闷闷不乐地握紧了拳头。 赫连翊不由得笑出了声,裴静还没完全睡醒,迷迷糊糊地发出了疑惑的一声嗯,赫连翊俯身下去。本想告诉他,我已经找到你的皇兄了,但就在将要开口的那一瞬间,却忽然有了另一个主意。他没开口,只是忽然亲了裴静一下。 裴静扭得更厉害了,被亲了一口使他精神焕发,挣扎着要爬起来,但赫连翊却把他按住了。 “你好些没有?” “昨晚差点死了。” 赫连翊受到严重的惊吓,赶紧摸了摸裴静的额头。却发觉烧已退了,也没再跟先前那样出汗。 裴静含含糊糊地嘀咕:“不是说这……昨晚有人来府中刺杀。” 赫连翊在一旁点点头:“我猜到危月燕和亢金龙,或许会跟着赵三娘一起潜入府中,特地让他们守在外边,保护你的安全。我听说,总督大人已经将危月燕杀死了。” 裴静嘴角扬起一个微微的弧度,他颇有心计地趴着床上,因此这个微笑隐藏在他垂下的头发底下,并未被赫连翊看见。 赫连翊并未察觉这个小花招,继续安慰裴静:“你只需好好休息就是,我们昨夜抓到了亢金龙,库尔坎大师手下的几位高手,除了昴日鸡以外,全部都已经落入了我们手中。昴日鸡跟着库尔坎大师,整日说些占星之事,不是杀手,不足为惧。” 这个结果与裴静预料的丝毫不差,他故作惊讶,微微仰起头,挣扎着问:“你们抓到了亢金龙?” 赫连翊像按住一条案板上的鱼似的,把他又按了回去。 “早知道不跟你说了,我先前跟你说了,这些交给我来做,你只管休息就是了。” 裴静被摁回去,干脆翻了个面,他脸上露出一个极温柔的笑容,水汪汪的眼睛冲赫连翊眨了眨。 “昨夜虽然差点没命,但你回来,我觉得好多了。”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这么说,就好像一刻都离不开他似的。赫连翊不知道裴静是因为病着在胡言乱语,还是故意这么说让他开心。只是,他心中有个主意,越发清晰了起来。 “可惜,我还有些公事,得一会儿才能过来陪你。” 赫连翊只坐了一会儿,连床边都没坐热,他探了探桌上的茶壶,发觉水已经凉了,也没有吃的,这才发觉自己也饿了。 一夜过去,已是早晨,总督府上上下下想必也都忙碌起来了。皇帝就在总督府内,今日必有盛宴。 “我出去差人给你弄些吃的来,你伤势未愈,需得静养,我就不让旁人进来打扰你了。” 赫连翊说得理所当然,实则把皇帝也归到“旁人”中去了。 这是他的小心思,裴静只装作不知道,什么都没说,就这么静静看着他出去了。 府内很热闹,那是一种安静的热闹。总督府内外戒备得极其森严,府内的下人忙得不可开交,因为此府内有皇帝、王爷、统领塞外草原十八部的三皇子和一位部落公主,总督大人眼瞅着这泼天的富贵终于轮到了自己,一时激动、惊吓、害怕、在屋子里反复踱着步,脸上遏制不住的喜气,亲自在后厨督查每一道菜品的制作。 皇帝在庭院中修剪一盆松针,从在寺庙中遇上、到上了马车,直到回了总督府,皇帝一直没有半分窘迫。今日天气晴朗,适宜在院中欣赏春色。赫连翊朝皇帝走过去,皇帝轻轻朝他点点头。 皇帝,比赫连翊想象中好相处,许多事情发生以后,其实都没有赫连翊先前担忧得那么可怕。他一这么想,却又忽然心惊,一瞬间发现,他居然终于走到了这一天。 他已经体验过了真切的爱恨、还拥有聪明、年轻、生机勃勃的美好品质,前头还有许多美好的日子。一个年轻的男孩,被爱包裹着,在苦尽甘来的一瞬间,就会忘记了先前所有的伤痛,心中明媚得像这个春天,只有天上洒下来的,一缕缕金色的阳光。 赫连翊虽然觉得,自己这一路上所遭遇的艰难险阻,这辈子回忆起来,已经比很多人都多了。可一想到皇帝所经历的那些事,被人顶替、流落民间、遭人陷害到如此地步,等赫连翊再见他时,依旧是神定气闲的模样,不由得心生敬意。 苦难不分轻重,可总算是春暖花开了。 “陛下,在此休息一日,之后您必须立即回到京城。”赫连翊以前没学过这些,可当一切发生时,他并未觉得拘谨,也不需任何事先准备,这些话,就这样理所当然,却又非常轻松地从嘴边冒了出来,“我父亲将调令各部的玄铁大印交予我,我将竭尽所能,帮助陛下回到京城。” 皇帝悠闲地剪断一小支杂乱的树杈,手中的剪刀发出清脆的咔嚓响声。他剪下一截半枯的树枝,垂下手,回头笑着对他说:“你帮的不是我,是两国的百姓。” 赫连翊愣了一下,皇帝一下子谈及家国,他一时有点不太适应。 “朕这些日子在外,想的最多的并不是自己的安危,因为朕知道,洛阳朕不多时便能回去,朕是那座城的主人。” 皇帝谈起此事,语气分外坚定,只是话说到一半,伤感起来,“可那些边关的百姓,战争多持续一日,便是多一日的苦难。” 第253章 梦想与荣耀 赫连翊点点头,他想起了被炸毁的东市,想起那颗在夜晚,像天上的星星一般的城市,那里面有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莲花金碗,七彩的珠宝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晚风会把牛羊肉的香味送往远处。它短暂的被摧毁了,但它的生机永远在,只要战争一结束,它马上就会回来的。 “你同朕一样喜爱和平,此乃两国之幸,万民之幸,我先替燕国百姓谢谢你。” 赫连翊被震惊了,皇帝话很诚恳,但正因此话并非客套,才让他觉得震惊,他在做一件堪称伟大的事,皇帝在与他的身份对话,与手持大印的三皇子对话。 以前他的身份只为彰显尊贵,因为他还要争,很多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想要得到他所拥有的东西。而此刻,他不必再夺取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掌握在他的手里,所有人的命运也在他手里,而他只觉得不可思议。 这种感觉他从未体验过,他还没有习惯用那一层身份生活。在他内心深处,他只觉得自己是一只草原的雄鹰,想要爱,想要自由,想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想要这一切都结束,回去过无忧无虑的生活。 他的梦想忽然就此破碎,在这样一片晴朗的阳光下,在一次与两国百姓生死攸关的对谈中,就这样像飞起的尘埃,轻轻地碎裂了。他永远不可能只做一个无忧无虑的人了,这就是爱的代价,他此生,都会因为爱而欢喜和忧愁。 此去回到京城,不仅宣告着皇帝的安全,同样也意味着,他的身份得到了认可。他觉得责任重大,却又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惆怅。 无忧无虑的梦想很早以前就不会实现了,他迟早要经历这一天,等着别人告诉自己,你保护了你的子民,你是最符合这个身份的人,你是未来的王者。 他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略微露出了一丝腼腆的神情,尽管,那对于一个要称王的人而言,实在是太有些孩子气了。 可谁来保护他呢?作为王,想要有个人永远陪着自己,总该实现吧? “亢金龙你打算怎样处置?”皇帝打断了他的思绪,另有一丝探究的意味,“杀,还是不杀?” “他该死。可陛下是仁德宽厚的君主,方才那炸弹没直接要了他的性命,看来也是天意。”赫连翊早已想好了对策,“立即提审亢金龙,要他签字供认所有罪行,并供出库尔坎大师的所有计划,陛下再写一封书信予我,我立即派人千里加急,送往澜沧城,我父亲得知此事后,会立即追查库尔坎大师之罪!” “好!”皇帝将剪刀放下,长舒一口气,真切而期许地看着他,“这件事就辛苦你了。” 一旦找到了皇帝,事情就好办得多。给裴静看病的大夫还在府中,他一副猛药下去,让亢金龙苏醒了来,并成功让他回忆起了被皇帝捅了一刀,然后又被炸上天的细节。亢金龙见自己被抓住了,夺门想跑,一出门看见危月燕在地上躺着,已经凉了一晚上了,立即招降,答应帮他们捉拿库尔坎大师。 当然,这屋子里除了忙碌的男人们,还有寂寞的女人们。 娜依塔公主由总督陪着,春日杨柳已经泛起青意,海棠花开了几支,尚未繁盛,却在这方寸之间的庭院中,点缀出几分精巧的雅致。总督大人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只纸鸢,公主从未见过这个小玩意,在庭院里玩得不亦乐乎。 隔着庭院中一扇不算深的宝扇门,她看见赫连翊朝皇帝走过去,两人简短地交谈,之后皇帝笑了,赫连翊也笑了,他们似乎聊得很愉快。 她企盼着皇帝能回过头来,看她一眼,这一路上,都是她陪着皇帝,这个男人该不会如此无情,一眨眼的功夫就把她忘了吧?可皇帝却真的没有回头,他不付公主所望,一次都没有顾念旧情。 她知道,他从未动心,因而也不能被称作负心郎。他是个好男人,这一路上从未轻薄过她,她也知道,得到一位君王的垂怜,此后一生便要为这点滴的爱挣扎,说不定有朝一日,也将走到两眼相恨的地步。 所以只能这样,不看、不听、不问。 她转过头去,跑开了,去远处放她的纸鸢。 而另一边,赵三娘终于见到了她的父亲。父女相认,倒也并未多么深切感人,赵三娘阴沉着一张脸,给父亲倒了碗茶,之后便默默在一旁坐着,双眼无神地望着窗外。 她的父亲只是个县令,如何能保她周全?她从来都不信她父亲,只能靠自己。他们面对面坐着时,大多数时间都沉默着。只是彼此是对方唯一的亲人,心中多少还是个念想。 胡麻子死了,她杀他杀得太快,现在想来真是遗憾。她竟然没看清他最后脸上的神情,也没让他看清,自己多年以后的模样,她这些年所受的痛苦并未在那一剑后偿还,她回味起那一刻,只剩下诸多,尚未了结的惆怅。 旧仇得报,新怨又生。 她父亲喝了点茶,发出一声劫后余生的吁叹,用侥幸的口吻问她:“三娘,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赵三娘端起桌上的茶杯,一口饮尽,冷冷地答:“还能怎么办?等风头过去,再照旧做事,我帮你打点江湖上的人,你替我挡掉些官府的麻烦,你我互相照应,就这样过吧。” “三娘,这次你实在鲁莽……” “鲁莽?”赵三娘狂傲地笑了起来,“这是我唯一的机会,若不是反贼,我绝不会知道胡麻子的下落,我绝不后悔!” “所幸这次总督大人心胸宽广,没有追查咱们,否则你我小命不保。” “那是因为,咱们都是官府眼中的棋子。”赵三娘倒是通透,只是她的双眼中,有通透后的凉薄,“他们要利用咱们找到反贼,我便借此机会杀了胡麻子!你以为我像你,这辈子只会做缩头乌龟。” 她的父亲还是心有余悸:“你不知道,为父有多么担心你。” “算了吧,这些年也没见你帮衬我,到头来说这些话。”赵三娘的语气渐渐冷淡,“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你已经杀了胡麻子,以后莫非还要在江湖上打打杀杀……” “这天下的负心汉,可不止胡麻子一个。”赵三娘眼中依旧寒光闪烁,“从今往后,我就专杀这些人,来一个杀一个!” -------------------- 宝宝们,下周完结! 第254章 又吵架 她的父亲发出一声长叹。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叹气。赵三娘最受不了她父亲这样,她的父亲办事畏畏缩缩,出了事又只会唉声叹气,她宁可就这样做个快乐逍遥的劫匪,也好过下半辈子,跟着父亲受罪。 她推开门,正要出去,却看见赫连翊在门口站着。 赵三娘脸色一僵:“你来干什么?” “放肆!”一旁跟来的总督大人忽然开口呵斥,“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赫连翊抬手示意没事,不紧不慢地开口:“赵三娘,我刚才听见,你要在江湖上大开杀戒。” 赵三娘倒退一步,万分警惕:“你在门外偷听!” 总督大人再次呵斥起来:“怎么能算偷听呢?这是总督府,本府有权调度府内一切事务……” 赫连翊不得不再次制止了亢奋的总督大人。 “我不喜欢多管闲事,我劝你也不要这么做。你或许觉得你在做一件好事,杀尽天下负心汉,听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别人未必会领你的情,到头来,报应却是自己的。你真的这样做,很快就会惹上一堆仇家,那些被你杀了丈夫的人,也不会感激你。”赫连翊语气颇为平淡,继而抛出了一个巨大的诱饵,“你学了一身的武艺,混迹江湖多年,能力不在胡麻子之下,为何不接手他的江北镖局?” 赵三娘原本凄冷的眼睛,渐渐亮起光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只杀了胡麻子不够解气,因为他这些年亏欠你太多。”赫连翊盯着赵三娘,看见她忽然之间捏紧了衣角,心中明白这个计划正中赵三娘下怀,于是继续说下去,“你接手了他的镖局,将他的弟兄手下全都归到自己手中,以后好日子全是你的。你成了这天下第一女镖头,而他只能在地下做个孤魂野鬼,岂不更妙?” 光杀了前夫不过瘾,这才第一步,这漫漫人生路,还得将他的东西全抢过来,变成自己的,踩在他残留在人间的痕迹上,往上爬,将他存在过的每一处地方,都重新覆盖上自己崭新的痕迹,方能消解心头之恨。 他深知爱恨走入极端,都是极难走出来的。无论生死,在自己生命里留下深深烙印的那个人,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一辈子都想离不开。哪怕当初,在他最恨裴静的时候,他也清晰无比地知道,裴静改变了自己的一生,他从此以后无法介怀,无法放弃,他完完全全对此无能为力。 恨是迫不得已,是不想忘记你的借口,但倘若你能回到我身边,我希望你永远都爱我。 而作为王,他要学会将这些感情,也利用起来。 赫连翊心中思绪起起伏伏,脸上却毫无变化,只问赵三娘:“这个条件,你觉得如何?” 赵三娘的脸变得比翻书还快,她一眨眼已然从刚才的怨妇,变成了一代义薄云天的镖头,冲赫连翊抱拳行礼:“三殿下所言甚是,刚才小女子所言,不过气话,还望三殿下不要往心里去。实不相瞒,我玉华宫还有许多苦命的女子,若殿下能将江北镖局交给我来管理,玉华宫上下一定竭尽全力!” 赫连翊揶揄了句:“只说还不够。” “殿下有何吩咐,尽管招呼一声便是!” 他快速冷下脸,好话已经说完了,该说些严肃的事:“有件事要劳烦你去做,打通一条道,从此处通往京城,必须确保绝对的安全,万无一失。” “这有何难?”赵三娘一口答应,“三殿下若是怕江湖中人来找麻烦,交由我来打点便是。您只管放心,此事交给我,绝不会出任何差错!” 说罢,赵三娘露出一丝笑意,喜气洋洋的出去了。 赫连翊解决了这边,还有别的事要做。他审讯了亢金龙,亲自盯着他写信招供所有罪状,再要他写一封信给库尔坎大师,就说一切都按照计划行事。之后,他跟娜依塔公主见了一面。 与娜依塔公主的会面不太愉快,娜依塔公主得知赫连翊不是来找自己的,没给他好脸色看,赫连翊觉得公主对她不尊敬,两人一开口就吵了起来。 娜依塔公主嘲讽赫连翊为了一个中原男人,不顾安危跑这么远,简直让族人耻笑。赫连翊则怒斥娜依塔公主幻想当皇后,完全是白日做梦。娜依塔公主说想当皇后怎么了,她还想当女皇呢。赫连翊冷笑着告诉她死了这条心吧,她的男宠,全都被他发配去放羊了,她这辈子都见不着了。 娜依塔公主尖叫起来,你管那么么多干嘛?他们招你惹你了!赫连翊死瞪着她,对她说看清楚你面前的是谁,整个草原都是我的,我做什么事还要你管?还大方的表示,如果公主也愿意去放羊,自然可以与她的男宠相见。 公主委屈地挤出两滴泪,斥责赫连翊欺负她势单力薄,没有背后亲族可以依靠。赫连翊简直要气笑了,连说好好好,你有本事别跟我回去,反正我也不是来找你的,娜依塔公主气急败坏地动起手来,赫连翊赶紧跑了。 赫连翊气呼呼地出去,扭头去找裴静了。 他推开门进来,刚巧下人送吃的来。总督府内有皇帝在,拿出的是国宴的架势,黄鱼羹、冻鹅、红白熬肉、香螺炸肚、水龙虾鱼,只主菜就上了这么多,更有十八碟糖蜜糕,拼盘放在桌上。 裴静披了件单薄的外衣,隔着帘帐,赫连翊只见他靠在床上,朦胧之间朝自己招招手。 赫连翊从人群里快速穿过,委屈地撩开帘子,坐到床上。 那些下人见此情形,识相地放下餐盘,赶紧出去了。 门关上了,裴静不知为何笑了一声,小声嘟囔了一句:“谁惹你不高兴了?嘴要撅到天上去了。” 这话说得格外宠溺,赫连翊回过头来,神情哀怨,撅上天的嘴没有松下来,但也没抱怨什么。他极少露出这样的表情,先前太忙没时间闲下来,现如今终于有空,从未表露过的情绪,不经意间就从嘴角和眼睛里冒了出来。 裴静拉拉他的衣袖,要他靠过来一些,赫连翊往里边挪了一下,又挪了一下,忽然猛扑过去,扎进裴静怀里。 裴静拍拍他的背,给他摸摸手,赫连翊搂得更紧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这一刻,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让他在独自面对爱人的时候,变得柔软起来。 第255章 天下江山 裴静什么都没说,他就像托着一只小刺猬,眼见着赫连翊缩成一个小圆球,浑身的刺渐渐收起来,需要他摸摸抱抱才能恢复正常。他捋了捋赫连翊卷卷的发梢,发现一根白头发,不动声色地拔了,作为补偿,又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其实赫连翊有点害羞,他们以前没有这样相处过。他们身上都有刺,坦然地面对彼此并不容易。而他与裴静四目相对时,从对方的目光中,都看到一团会燃烧起来的火焰。他们需要那团火给予温暖、在黑暗时燃烧、爆裂、火星落在皮肤上灼烧起来,在疼痛中朝前走。 但此时此刻,赫连翊觉得这一切都水到渠成,只要闭上眼睛,就会觉得偶尔撒个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事情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赫连翊的种种反应,已经告诉了裴静结果。他刚才一直在屋内边睡边听,只听见外面吵吵闹闹,等了一会儿,又见这屋内送来这许多点心,想必是赫连翊已经找到他的皇兄了。 赵三娘刺伤了他,危月燕得知这个消息,一定会趁此机会前来,而其余人一定就在附近。这些人合则生变,可只要分开来,要对付他们,比对付一个江湖刺客更容易。 他心中了然,却什么都没说,还有些事没解决,倘若他现在开口,就会功亏一篑。 “外面又出事了?”裴静故意问。 赫连翊抬起头,认真地问他:“你好些了吗?” 裴静的目光移开去,他的目光垂落在被子上,似乎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 赫连翊有些担忧,摸了摸他的脸颊,碰到发梢,仍觉得裴静在冒冷汗,再摸了摸他的胸口,果然还有点发烫。 其实是因为裴静刚在赫连翊进来之前,猛灌了一杯热水。 赫连翊并不知道这其中的玄机,他只在心中坚定了一件事。 “有件事要告诉你,兴许你能高兴些。”赫连翊思忖再三,还是告诉他,“我找到你皇兄了。” 裴静并没有表现得很高兴,他只是淡淡地露出一个略显伤感的微笑。 赫连翊见他神情怅然,担忧裴静还有什么事瞒着自己,追问:“怎么了?你怎么不高兴。” 裴静抬起幽幽的眼眸:“如此,我死而无憾了。” 倘若赫连翊是个多愁善感,情感脆弱的人,此时应该捂住裴静的嘴,哭着说:“我不许你这么说!” 然而赫连翊狠狠在裴静两腿之间拍了一下,反过来调戏他:“你又怎么了?你不行了?我把那大夫叫来给你补补?”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果不其然,裴静立即反驳,声音都提高了几分:“你与我皇兄见面,于两国百姓都是好事,至于我什么时候见他,又不是迫在眉睫的事,往后再说也不迟。” 解释完了,裴静的声音又忽然柔下来,他悄无声息地搂紧赫连翊的腰,背后贴着他,紧靠着赫连翊的耳根,轻声细语讲话,那种腔调介乎于“哄”和“劝”之间,有种甜而不腻的温存。 “我已经好多了,你不必太担忧。先前的大夫也说了,我只是忧思过重,又不是真的得了不治之症,要想根治,反反复复发作一段时间,也很正常。我要是一下子好了,你又该嫌我先前都是装腔骗你的了。” 裴静说得情真意切,丝毫不担心被赫连翊发现装病会是什么下场。 他抵在赫连翊的耳畔,继续轻声说:“说死而无憾,也是肺腑之言,你原先不是早就看出来了,我不会为我自己活着。你不喜欢我说死,那就把这句话翻过来听,意思也是一样的,只要我活着,自然会全心全意帮你,直到你拥有所有想要的东西,我心里只有你。” 赫连翊喜欢听裴静跟他说悄悄话,这些枕边絮语,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而且裴静的话简直就像施了仙法,跟一阵春风似的往他心里灌。他觉得裴静说什么都是对的。 “怎样,你跟我皇兄见过面,说上话了?” 这话题最终还是绕了回来,赫连翊虽然觉得皇帝人的确不错,但不想在裴静面前多提。 赫连翊心里的弦瞬间绷紧,他居然还防备起裴静来,只含糊地解释:“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不能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那我可就要吃醋了。” 裴静模仿赫连翊噘嘴,还附赠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八字眉。 “只说了些尽快停战的事,现如今这是最紧要的事,一刻也不能耽误。除了战事,还有抓库尔坎大师的计划,其余的,还没来得及多谈。” “多谈?”现在轮到裴静对这两人的关系耿耿于怀了,刚才还温情脉脉地搂着赫连翊,一眨眼,就好像身上淋了场秋雨似的,朝后倒去,语气冒着丝丝寒意,好像又病了,“你们还要谈什么?” 赫连翊惊讶于裴静这行云流水的神情变化,想都没想就问了句:“你该不会是装的,一直在骗我吧?” 接下来的一瞬间,赫连翊明显察觉到,裴静倒吸了一口凉气。但那不过短短片刻,让他还来不及分辨,那一点被他发觉的小心思里,底下究竟是怎样一个盘根错节的计划。 但事已至此…… 他还没猜出些什么,裴静就已经承认了:“是啊。” 赫连翊瞪大了眼睛。 “我已经竭尽所能,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了。”裴静说着缓缓抬起手,捂住了胸口,好像心病马上就要发作,楚楚可怜的模样,“你此次助我皇兄回京,诛杀库尔坎大师,平息两国战火。这三件事做成以后,从此以后,就连你父亲也要让着你三分,这天下,你与我皇兄一人一半。” “那你呢?” “我什么都不要,能为三殿下效劳,我心甘情愿。” 赫连翊丝毫不觉得这话云淡风轻,反倒是听出了精打细算的算盘声。 他手朝床的另一侧撑过去,相比裴静的扭扭捏捏,他坦荡多了,直接问:“那我呢?你不想要吗?” 第256章 交换人质 赫连翊本以为裴静会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当然想要你。可裴静却低声来了句:“这话应该我问你,你难道不想彻底拥有我吗?” 赫连翊的心砰砰直跳,承认被美色诱惑,虽然按照一般他在通史上看的记载,这样说的往往是红颜祸水,画皮妖孽,可裴静跟他们不一样,裴静真真切切的帮过自己,而且现在,心甘情愿地把选择权交给了他。 赫连翊其实不计较这些,他也不在乎身份的高低,他只是想图个心安。裴静的话让他放心,他们拥有彼此,这就够了。 他悄悄靠在裴静肩上,低语:“这些话,只能你我私下说。若是被你皇兄知道,指不定他怎么生气。” “这些不过是私房话,当然不会让别人知道。至于我皇兄那儿,还要靠你多替我说几句好话。” “你放心,于公于私,我都不想跟你皇兄有任何冲突,他是你哥哥,我会敬重他如我自己的兄长。” 赫连翊对皇帝并无敌意,这是真心话。要当王的人,心中要容得下天下百姓,可也要留一块净土,只给此生最爱的人。赫连翊不想裴静担忧这些,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想,他所做的一切,究竟能不能让心爱的人满意。出于私心,赫连翊也不想跟皇帝产生什么冲突,否则裴静会很为难。 岂料裴静听了赫连翊的安慰,依旧忧心忡忡。 他低声嗫喏:“可我担心别的。” 赫连翊想破天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将来,会不会变成我皇兄那样?喜新厌旧,对我不冷不热,把我丢在这里不管,只顾着自己潇洒快活。” 裴静语气幽怨,好像赫连翊已经变成了那样。 赫连翊被这个语气和眼神黏住了,裴静不是妖怪是妖仙,像是个原本聪慧的人,生了场大病之后忽然成仙了,举手投足之间多了几分仙与邪,那些书里记载的神仙,不也都是既仙又邪的。 他舍不得离开,他还有事,但今天裴静显得特别招人喜欢。不知是否是他皇兄来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卿卿我我,格外刺激;还是他生病时,真有神仙给他托梦,让他蛊惑人心的功力更上了一层。 但尽管床榻之间的诱惑太大,被美人搂着,还有耳边的温柔絮语,赫连翊凭借惊人的毅力,还是站了起来。 他现在必须去找皇帝一趟,他还有最关键的一件事,没跟皇帝谈过。 “我让下人再给你送些吃的过来,一会儿就回来。”赫连翊深吸一口气,就好像谈论此事格外重大,必须格外重视,“我得跟你皇兄好好谈谈,关于怎么送他回京的事。” 皇帝正在大堂内等着,屋内很热闹,一大桌酒菜正在布置。他身后有一张十分华丽的紫檀木桌子,下人们正在摆放酒宴,于是皇帝只好站在一旁。他很尴尬,为了摆酒宴,他居然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屋里刚刚擦拭过一遍,格外干净,总督大人搬出了全府内的花瓶摆件,还抬出了一张前朝名家所绘的屏风,挂上了从各处搜罗来的山水挂画。 赫连翊过来找皇帝,皇帝冲他热情地招手,赫连翊走过去,皇帝亲切地跟他拥抱了一下。赫连翊在饭桌上坐下,先往饭菜上一扫,看见一条新出炉的鲫鱼,那鲫鱼相当新鲜,鱼肚肉白净地剖开,冒着热气,上面撒着点点青绿的葱花,下人正将鲜美的汤汁往上淋。他很想叫人把这菜送到裴静的屋子里去,但还是忍住了。 皇帝回来已有半日,却从未问过裴静的下落,也并未问过赫连翊为何在这里。排除皇帝内心扭曲,巴不得自己弟弟死了情况。皇帝不问,自然是等着他来说,赫连翊先前没说,当然也有他自己的打算。 这是私事,他不会轻易开口。要等天暗下来,等月亮洒下一点清清冷冷的光,等那些白天必须要面对的身份,像一座群山的树影一样隐入月色,等他平静地坐在桌前,才能去谈论这些。 不必等到酒过三巡,总督大人奉上的是桃花酒,可惜这里的酒赫连翊喝不惯,他端起酒樽算作礼节,浅浅抿了一口,就将酒樽放下。 皇帝眼尖,调侃了句:“喝不习惯?” 的确不太好喝,但赫连翊忙说:“不,不是。” 皇帝笑着再说:“那就是有话要说?” 赫连翊被识破,只好端起酒樽一饮而尽。这在他们中原人的礼节里叫什么?自罚一杯? “陛下,您回到京中,有何打算?” “就算战事停了,要想一切恢复如初,恐怕至少也要三五年。”皇帝倒是十分喜欢这自酿的桃花酒,一口口小酌着,抬了抬酒樽打趣,“更何况,京城里趁机作乱的,一路上查出来贪了钱财的,整饬吏治还需要更多的时间。这次回了京城,朕恐怕就再也没有闲下来的日子了。” 忙,忙点好哇。赫连翊在心中打着小算盘,他巴不得皇帝日理万机,凡事都亲力亲为,最好再心血来潮把皇宫上下翻修一遍,每天从睁眼忙到睡觉。 “陛下,有件事恐怕您还不知道。”赫连翊打算先试探下皇帝的态度,把这过时的消息搬了出来,“陛下的弟弟,被当时潜伏在京中的歹人给害死了。” 皇帝不动声色地夹了一筷子肉,赫连翊看他一脸无动于衷,不由得紧张起来。 “被谁害死的?” “呃……” 此事说来话长,直接动手的好像是盈玉公主,这是可以说的吗?赫连翊对于涉及别人家庭内部的事,开口都较为谨慎。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时,皇帝又发问:“死在宫里还是死在外头?” “呃……” 赫连翊猜测着皇帝的意思,皇帝的话隐约透露着,假如是死在外面的,那就算了,他也没办法的意味。 “真死还是假死?还有活过来的机会吗?” 这第三个问题比刚才的更犀利。 赫连翊的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凝视着皇帝:“不瞒陛下,他现在在我手上。” 第257章 千金不换 皇帝依旧面不改色地夹着菜。似乎他已经猜到了事实如此,只是微微点点同头,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既然他已落入你的手中,你请开条件吧,怎样才肯放人。” 赫连翊微微笑了笑:“陛下,我不打算放人。” “理由?” “他是我的朋友。”赫连翊认真地说,“送陛下回到京城,我也要回到自己的故乡去了,那里的百姓需要我。” “你需要一个人质?” 赫连翊淡淡地笑了起来:“陛下可以这么认为。” 皇帝抿了口酒,幽幽开口:“你是在报仇吗?当年你作为人质,在燕国生活了几年,时间飞快,眼见着十多年过去了。” “我当时就该来见陛下的,我一来洛阳,就该里见你。”赫连翊微侧过身,凝视着皇帝,他说话时宝石般的目光闪烁,那目光中有一片赤城,“陛下,我跟他认识已有十年,我们已有十多年的情谊了,这一路也多亏了他帮我,我们才能找到你。我想陛下明白,这世上能有一个好朋友,是多么珍贵的事。” 皇帝的筷子在半空中顿了顿,他那一刻,似乎想起了许多往事,也或许在掂量赫连翊手中的筹码。之后,他格外凝重地看了赫连翊一眼。 “陛下把他赏给我,我保证,从此两国永修为好,绝无战乱。” 皇帝听闻,笑出了声:“听你的意思,我不答应,你还要硬抢不成?” “只是恰好天时、地利都在我这边。”赫连翊对此胸有成竹,他不紧不慢地对皇帝说,“陛下,你还要回京,你的卫队明日便会抵达这里,可你依然需要我,你需要我护送你回京,以显陛下天威不减,从而安抚民心,清扫京城内别有用心之人。” 先平外患,再定内忧,他现在,就是皇帝的东风,皇帝必须要给他个面子。 不出赫连翊所料,皇帝无奈地叹了口气。 威胁的话说完了,赫连翊的话也软了下来,他也跟着叹起气来:“少宸他原先在京城被歹人迫害,这一路上屡屡受伤,再在京城里住着,也未必开心。因而,不如让他随我回澜沧城。” 皇帝不客气地发问:“他在那儿就会开心?” 赫连翊更不客气地回击:“陛下连他死活都不顾,这会儿倒是关心他开不开心来了。” 皇帝一时无语,闷闷不乐地夹了块鱼肉。 “他跟我在一起,不会不开心。”赫连翊笃定地回答,“他需要我。” 皇帝欲言又止,皇帝永远不会需要谁,因而在听到旁人对他这样说时,一瞬间答不上话来。 “好吧。” 这辈子也就这一回了,连皇帝自己也觉得好吧这两个字是如此的陌生,竟然会‘从他的嘴里跑出来。 “朕不能真的让他去当你的人质。”皇帝放下筷子,语气沉沉,“你们既然是朋友,他就只能以朋友的身份去帮助你,否则我不答应。” 赫连翊暗暗在心里埋怨皇帝,你怎么会觉得我会亏待他? “自古只有公主去和亲,朕可从来没听说过,本国的王侯公爵,跑到别国去待着的。”皇帝自己把自己说笑了,调侃道,“莫非,你要封他做皇后吗?” “皇后可不是他想要的。”赫连翊笑着摇摇头,“他是个有志气的人,我来帮他实现他的抱负就好。” 皇帝略一挑眉,等着赫连翊说一个,比皇后更合适的名分。 “也并非无可对照的先例,阿史那社殿下在京城是怎样的地位,我同样给他就是了。他跟我回澜沧城,我让他做我的亲王,他得到的,绝不会比在京城里少。” 阿史那社殿下,拥有半朝銮驾,赫连翊想,他按这个规制给裴静就好了。他在澜沧城生活,得到的只会更多,不会少。除了礼制上该有的,裴静还可以得到自由、幸福,还有他全心全意的爱。他们还可以一起去看冬季和夏季牧场,看夜晚数不尽的繁星,他们可以做很多幸福的事。 “这就是你今晚提给朕的要求……” 赫连翊点点头。 “朕如果不答应呢?” 不答应?那我不送你回去了,你自己一个人走吧!再见! 赫连翊想,反正大不了,直接把裴静带走呗,就算真要抢人,他也不怕,反正这会儿皇帝势单力薄,又拦不住他。 赫连翊相信这话他不直说,皇帝也清楚,皇帝需要借他的力重回王座,这一点小小的请求,皇帝无论如何都会答应的。而且赫连翊也说了,绝不会亏待裴静,这笔买卖,吃不了亏上不了当。 “陛下,这件事于你、于我,于天下,都没有半点坏处,我想不到你拒绝的理由。”赫连翊嘴角轻轻上扬,他对带走裴静胜券在握,甚至不觉之中,调侃了一句皇帝,“陛下,我知道人在做出抉择的时候,总会挣扎,会为难,哪怕是以前淡薄的兄弟情分、真到了这时候,也变得难以割舍起来。可我相信陛下心中装着江山和百姓,区区一个人,不足挂怀。”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笑容里有一丝惆怅:“让朕考虑一晚上。” 赫连翊听得出来,这是皇帝最后的让步,就算皇帝同意,也不肯一口答应的,那就思考一个晚上吧。反正等明日,卫队也该到了。 赫连翊一番话,说得皇帝连饭都吃不下去了。刚好,赫连翊将那条新鲜的鱼带走了,拿回了裴静的房间。 他端走鱼的时候,察觉到皇帝一直紧盯着自己,他被盯得有种做贼的心虚,不顾盘底还热得烫手,赶紧端着盘子溜了。 这才过去半个时辰,赫连翊就匆匆回来了,回来的时候特地给裴静顺了条鱼回来。裴静那会儿正孤独地吃着晚饭,虽说总督大人给他也准备了一大桌,但一个人吃饭总归冷冷清清的,至少,赫连翊看着冷清。 赫连翊一进屋,就把那条鱼放桌上了。放下鱼的时候,汤盆在桌上轻轻一碰,发出叮咚一声,就好像一锤定音,方才的事已经有了结果。他心情大好,虽然皇帝勉为其难地表示,还要考虑一晚,但赫连翊并不担心什么。 殊不知,这一切,都在裴静的意料之中。 第258章 好风凭借力 可裴静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既然赫连翊高兴,他也跟着高兴,毫不客气地夹起鱼肚子上的一块肉,一口塞进嘴里。 他在京城已经“死了”,被假皇帝陷害而死。虽然死人复活,历朝历代也不是多稀奇的事,可裴静却觉得,这未必不是个溜之大吉的机会。 他厌倦了京城的生活,他生长在那里,禁锢在那里,恪守礼仪,从不僭越。他的身份既不允许他靠近王位,也不允许他亲近平民。而一个早慧的孩子,从出生起便知晓了自己的命运,一步步按照世人所期许的样子长大,与他的皇兄、与他的子民都保持着该有的距离,而那微妙的分寸,都是他一步步熬费心血算出来的。 他觉得很累,至少人累的时候,该去外头吹吹风,或是在草原上骑马,而不是关在方寸宅邸之间,将自己管束起来。 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除了赫连翊能跟他一起打打闹闹,鲜少有别的快乐。这一路上,他们在一起的每个瞬间,都充满了惊喜和意外,因为不曾虚度,所以谁也没提过以后分开的事。 相隔得实在太远,见一面要靠一腔热枕,翻越千山万水,简直比牛郎织女见面还要困难,可凡人一生不过须臾,他还是打算,一辈子留在所爱之人的身边。 赫连翊不能永远留在中原,但他可以过去,他可以永远都陪着赫连翊。 他还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你很快就可以回到京城!”赫连翊尽量平静地开口,可却实在是难掩言辞之间的激动,说罢却又一顿,故作感伤,“不过,你恐怕无法在京城待得太久。” 裴静深谙做戏之道,没有惊讶地放下筷子,只是略抬头,犹豫又充满期待地看着赫连翊。 “你要跟我走,跟我去澜沧城。”赫连翊的声音忽然低下去,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又复述了一遍,“你,要跟我回澜沧城。” 裴静假装没听见,靠过来问:“你说什么?” 赫连翊面对这样一双温柔多情的眼睛,重重咳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脸红了:“我说……” 正当他要严肃地再说一遍时,门被哐哐砸了两下,皇帝如同鬼影一样,恐怖地出现在他们身后。 赫连翊吓得赶紧抬头,眼疾手快地将裴静推开,双手端正地摆在膝盖上,腰背挺直地坐在凳子上。皇帝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地扫视着屋内,目光幽暗,将今夜的月色都衬得清冷了几分。 裴静慌忙站起来,道了声恭迎陛下,起身时以最快的速度拢了下衣衫。他先前一直装病,衣冠不整,唯一披着的衣服也没扣好,此时看着正像是刚从床上下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他尚未来得及给皇帝磕一个,皇帝已摆摆手,示意不用。 皇帝大概是有点怨气。他一路在外,当着正人君子,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以免他日留下什么把柄。他弟弟倒好,在外放浪形骸,没来由地就一股怒气窜上心头。 人都见不得别人过得比自己好,皇帝也不例外。 皇帝冷峻地丢下一句:成何体统!之后就快步离去。 “不好。”裴静还假惺惺地爬起来追到门口,张望了几眼,担忧地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我皇兄怕是生气了。” “这样也好,你就只好跟我一起回去了。” 裴静还是装作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你要当我的皇后吗?” 赫连翊大声说了一句,就像山林间有雄鹰呼啸了一声,一时万籁俱寂。门外廊道尽头,忽然发出花盆碎裂的声音,想来是刚走到拐角处的皇帝,听见了这边大吵闹声,明明是刚才自己调侃过的话,可赫连翊真这么问,皇帝还是气急踢了一脚花盆,将盆给砸碎了。 “皇后就免了,我们来谈点实在的,比起皇后你更需要一个军师。”裴静转身走回屋内,将门紧闭起来,因为接下来的话,恐怕要更加让皇帝恼火,就算在屋内,也必须压低了声音,“虚名吓唬吓唬我皇兄就行了,我不在乎那些,我会给你实实在在的东西。你有了我,就能保证你的皇位足够安全,我一定会帮你,把所有的障碍都清扫干净,无论是谁。” 赫连翊走到他面前,朝门外瞄了眼,眼神亮闪闪地问:“他也算吗?” “当然。”裴静答应得十分果断,赫连翊第一次,从那双望向他永远温柔的眼眸中,看到燃起来更热烈的火焰,“你不妨一试。” 这话一语双关,很是含蓄,裴静的语气轻快,诉说着一件非常值得期待,又非常轻松的事。 赫连翊听着,觉得身边就好像一阵春风掠过,拨动了他蠢蠢欲动的心弦,因而,他也听见了那一阵心上低回的弦外之音。裴静既是在说,你可以考验我,我允诺给你的真心不会变。也是在告诉他,无论你想做什么,放手去做就试了,我会陪着你。 不妨一试,这是比我永远爱你,更令人心动的承诺。比起海枯石烂、天荒地老的情话,不如就此出门去,去寻两匹白马,就这样一路飞驰,从这里一路狂奔,趁着春色大好,趁着风雨也烂漫,策马而去,直到跌进无尽的旷野。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赫连翊是一只苍鹰,而他也是一只白鹤,他们应该一起飞过群山之颠,去更大的世界看看。 赫连翊静静地凝视着裴静,渐渐心中涌起一种强烈的期待。他不妨试试,好男儿志在四方,在那片辽阔的土地上,或许裴静可以帮他看得更远,飞得更高,去勾勒一幅以前从未设想过的蓝图。 不过,虽然裴静对当皇后兴致缺缺,可总得有所奖励,反正皇帝已经被气走了,赫连翊挨过去,亲了裴静一口,裴静就顺势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把他整个搂进了怀里。 第二日中午,卫队赶来了。 之后一切顺利,皇帝悄悄返回了京城,发现称被他的灵魂附身,在这儿正过当女皇帝的瘾。公主见到皇帝一下子吓清醒了,还没想到该怎么解释,皇帝就冷漠地走了。 总督大人护驾有功,但也差点一枚炸弹伤了陛下,因此功过相抵,皇帝只赏了总督大人一幅山水画,其余的,什么都没提。娜依塔公主得了一件特殊的赏赐,皇帝特地找来了寺庙的高僧,来做了一场法事,将她身上罗刹女的诅咒给去除了。 -------------------- 明天大结局啦,谢谢大家一路陪伴~ 第259章 送我上青云 再之后,赫连翊度过了迄今为止人生中,最受瞩目的几天。皇帝在京城以盛大的宴席招待了他,宣布两国修好,两军迅速撤离边境。裴静又从宫里给他搜来一盘好看的耳坠,全都送给了他。 赫连翊在京城待了三日,第一日,他忙得不可开交,原先朝廷里谁都不认识他,今日全都认识他了。裴静陪着他见百官,所有人都用惊吓而新奇的目光看着他们俩,简直就像是把新进门的媳妇介绍给七大姑八大姨,赫连翊碍于人多,只好陪着笑脸,笑得脸都僵了。 第二日,他总算闲下来。跟裴静在洛阳城中走了走。这些年过去,他仍然记得第一次来洛阳时,见到这座繁城和城外佛塔的金光,心中泛起的涟漪,那一点春波般的涟漪,现如今,变成了激荡的风声。 他已经无法确认,在最初那一瞬心中的震颤里,是否包含着对裴静特殊的感觉,他记不得也想不透,但当佛寺远处的钟声,在夕阳中渐渐传至耳畔,他想起那句话:一啄一饮,莫非前定。 第三日,他主动陪裴静去了一趟老王府,将他想要带走的东西都收拾走。毕竟要去的地方远在千里之外,倘若裴静思念家乡,也好留下些念想。 岂料裴静什么都没要,他洒脱的很,笑着说,他除了赫连翊别无所求,头顶的月亮一样圆,不如,趁着好时光,今日上路。 出发当日是个晴朗的日子,娜依塔公主单独坐着马车,由卫队护着,赫连翊同裴静一起骑马,两人一前一后,策马在官道上疾驰。 十日之后,一个深夜,赫连翊正跟裴静在驿站的客房里卿卿我我。 现如今已经绝对安全,也无人前来打扰,自然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 他们丝毫不觉得赶路劳累,年轻的身体,像春天的一片草地,充满幻想,充满希望,一点点雨露的滋养,在湿润的泥土之上,就会冒出许多生机和蠢蠢欲动的种子。此时,月孤悬,夜色深,四周万籁俱静,或许远处,有丝丝细雨如柳絮飘过来,因而月夜朦胧。在这样迷人的夜里,在这紧闭的房门内,只有低沉的呼吸声,而有灵性的人,能在自己的呼吸声里,听见自然的声音。 裴静给赫连翊说起一个神秘的传说,他说他曾去西南道,看见那片潮湿的雨林中,有许多色彩鲜艳的蘑菇。倘若不小心吃了那些东西,就会产生幻觉,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蘑菇。 赫连翊问裴静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个故事。他没去过那个地方,因而他无法说什么,况且人不能分心做两件事。裴静在他耳边低语,说我觉得你就像一朵蘑菇,蘑菇在下雨的夜里,会慢慢变得膨胀,疯长,在夜最深的时刻,静谧地撒下孢子,那些孢子在蘑菇的伞盖底下飘得很远,就像一场梦,那是很美的一瞬间,而人活着就为了几个瞬间。 听裴静这样说,赫连翊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朵奇异的蘑菇,他是一朵蓝色的蘑菇,置身于一片湿热、茂盛的雨林中,他的世界站在下雨,而他在雨中,等待着某个时刻,等待黑夜完全侵蚀自己的那一刻,静谧地撒下一阵孢子雨、 只是,今夜有不懂风月之人,忽然前来敲门。 来人大大咧咧,也不顾里面只亮着一盏昏暗的灯,还有窣窣脱衣服的声音,和徘徊在被褥间的说话声,匆匆而来,邦邦两拳就砸在门上,将后院的公鸡都吓得打鸣起来。 那人大喊:“殿下,加急来报!” 赫连翊匆匆套上裴静的外套,从床上爬起来收信。 那卫将信交给赫连翊,便匆匆离开。赫连翊看完信,面露惊诧神色,将书信递给裴静。 裴静将那封信在灯下一看,看见那上面说了一件事:库尔坎大师在观星台上,仙逝了。底下的人发现库尔坎大师在观星台上待了整整一日,一动未动,送饭之人上去探望,这才发现大师已经死了。 赫连翊的目光留恋在裴静身上,看见裴静看完,嘴角略微抬了抬,似笑非笑,神情不算意外。 “皇后以为如何?”赫连翊走过去,手指掠过他的下巴,轻轻挑起,“你觉得,他是真死了,还是假死?” “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向你低头认输了。” 皇后实在是过于美貌,又善于蛊惑人心,赫连翊连连点头,他对皇后满意得不得了,分开一秒都不行,在皇后的脸上啄了一大口。 “那,你觉得接下来该怎么做?” 赫连翊很听皇后的意见。 “厚葬!”裴静将书信扔到一边,处理此事他得心应手,因此说得也十分轻松,“给最高规制厚葬,办得轰轰烈烈,让十八部落每个人都亲眼看见库尔坎大师下葬,殿下回了澜沧城,务必亲自去哀悼大师,如果你不介意,还可以去哭坟。” 赫连翊一想到还要厚葬库尔坎大师,不由得叹了口气。 裴静的手悄无声息,从他的腰爬到肩膀。紧贴着赫连翊的下颚,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脖子上的汗水给擦去。 蓝色小蘑菇撒孢子已经很辛苦了,不值得为了这些小事,看起来焦头烂额的。 “你都对他这么好了,大师的幽魂倘若再敢作乱,便是忤逆天道,就算是孤魂野鬼,殿下也可照杀不误。” 赫连翊想了想,无奈地抿了抿嘴,往后一靠,充满依恋地靠在裴静身上:抱怨道,“如此真是便宜库尔坎大师了。我以前想过,等我把这些麻烦都解决了,我一定要让库尔坎大师付出代价!可事情终于解决了,却总不是我想的那样。外人看见的,和我们经历的,是完全不同的事。” 他要做一个宽容的王,而仁君二字之中,隐藏着诸多回环曲折的道理,他还有好多东西要学。如果没有裴静在,他可能会觉得人生充满遗憾,仇未必能报,忧未必能解,恨未必能消。他会被迫慢慢接受人生大部分时候会期待落空,想做的事十有八九会事与愿违。 但现在,他却觉得一切都仍有可盼,执念无法放下,但能从对一切痛苦的悔恨,变成对一切未知的期待。 裴静幽幽开口:“有些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有何不可?倘若没有我,这些事就只能你藏在心里。” 赫连翊听见这恃宠而骄的话,嘟哝了句:“我们之间的事,也会如此吧。” 当然也会如此,旁人看见的,后人看见的,都未必真实。他们的经历,只有他们知道。有很多事不会千古流传,但它真实存在。 离开了洛阳,裴静心情大好,他原先的心结已经消失不在,因而总是安慰赫连翊。他玩弄着赫连翊卷卷的头发,在他耳边温柔絮语:“这难道不好吗?这是我们的秘密。” 赫连翊点点头,他闭上眼睛:“对,这是我们的秘密。” 只要一路向前,不后悔地往前走,他们的故事,除了会是彼此之间的秘密,还会演变成口口相传的传说,因为,草原的风会记得。 -------------------- 完结啦,百感交集,谢谢大家。这是一篇篇幅有点长的文,也是在佩子的第一篇古风文,在写这篇文的过程中,我经历了找工作,换工作,现如今过上了跟先前完全不同的生活。同样的,也收获了很多陪伴,衷心感谢每一位读者,谢谢你们,你们都是我的朋友。完结之后可能不会太快更新下一篇了,因为工作变动,生活也发生了很多变化,为了身心健康,作者得休息一段时间啦。但无论如何,希望看到这篇文的你们都开心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