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气假少爷被赶走后》作者:一尾羊 文案: 以为私生子上门,谢瑾宁怒气冲冲赶去破坏入族谱仪式,却被告知对方才是真少爷。 而他,其实是个农户出身的假货。 知名纨绔·谢瑾宁:哦豁,我完了。 大闹祠堂惹厌弃,被一辆破马车悄无声息送出京城,谢瑾宁闹过也逃过,奈何车夫实在尽责,硬是将他“安安静静”带回了真少爷长大的贫瘠村落。 醒来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谢瑾宁心如死灰,想着不如死了算了,怒而摔碗。 结果没等到他先把自己饿死,屁股倒是先遭了殃,无力挣脱的谢瑾宁瞪着将他摁在大腿上掌掴的男人,恨不得目光化刃,将人戳出千八百个窟窿。 从来没被打过屁股的小少爷又痛又委屈,最后还是没忍住,趴在人膝上痛哭出声。 凭什么啊! 金玉锦绣堆中养大的假少爷细皮嫩肉,腰细腿软,受了伤更是不良于行。为此,凶手严弋表示:我会负责。 不过怎么负责着负责着,就动起心思把人拐跑了呢? …… 不久后,深夜时分,谢瑾宁看着翻窗而入要跟他抵足而眠的男人,再迟钝也觉察出不对劲了。 他把严弋当哥哥,严弋却好像……想当他相公?! 谢瑾宁瞳孔颤抖:这对吗? 将人抱在怀里猛吸一口的严弋:太对了。 【娇气“聪”白甜假少爷真团宠攻x爹系忠犬“乡野村夫”受】 预警: 1、双洁,弱强,受追攻受宠攻,注意视角不要站反喔。 2、攻是娇气包,会成长,但不会很强。 3、万人迷攻,但前期直男一枚,只会回受箭头,受对攻箭头巨巨巨巨粗。 4、架空,有种田元素但不算是常规种田文,若不合常理之处请不要深究。 5、文笔小白,剧情废,一个简单的日常xp向小甜饼故事,弃文不必告知么么么。 内容标签:甜文 日常 团宠 万人迷 忠犬 日久生情 主角:谢瑾宁 宁宁 配角:阎熠(严弋)仇怨 其它:受宠攻,弱强,体型差 一句话简介:假少爷,真团宠。 立意:无论家世几何,都要依靠自己。 第1章 私生子?! 建元二十一年,荧惑守心。 天子求长生,不顾政事,朝内宦官当道,鹰犬遍地。 朝外蛮夷数次进犯,皆被镇北军尽数阻挡,隐有反制之意。 然,定威将军阎熠突亡于沙场,尸骨无存。镇北军前失主心骨,后因粮草迟迟未至,矢尽兵穷,终不敌,节节败退。 天下恟恟。 …… 建元二十二年,夏末。 京城谢府,未时三刻。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奇石林立,**幽深,流水潺潺,莺蝶翩跹,宛若人间仙境。 假山石后,一深紫锦衣的少年正屏息凝神,试图捕捉另一头模糊不清的议论声。 他生得极好,眉目清艳,两腮白里透粉,唇红眸亮,衣摆间繁复的金线刺绣非但不显俗气,反倒衬得他愈发贵气逼人。 珠红白玉腰带掐出纤细腰身,其间系着叮叮当当一连串挂饰,金玉葫芦,南洋赤珠,尽显华贵。 正是漕运谢家最受宠的小公子,谢瑾宁。 此时本应是他午睡时间,但他心中闷躁,辗转难眠,索性出来转转。 莹白耳廓微动,捕捉到关键词,谢瑾宁不禁蹙起秀眉,回头对书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向前凑近几分。 这次,声音清晰了更多。 原来是几个偷闲的仆妇在嚼舌根,一人道:“你们说,那位谢竹少爷到底什么来头?我在府中待了这么多年,也没听说过老爷有这号亲戚。” 另一人接话:“可不是嘛,送去竹阁的都是顶好的东西,我瞧着,也不比小少爷院里的差呢。” 又有人压低声音:“听说他来那日,穿得破破烂烂的,还一身灰土,守卫还当是乞丐,差点动了手。幸亏谢竹少爷大度,没跟他计较。” 众人七嘴八舌,话题都围绕着“谢竹”——这个突然出现在谢家,被谢瑾宁当作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 他低低哼了声,心头涌起一阵不快。 倒不是吝啬那点银钱。谢家先祖乃开国功臣,待江山稳固,识时务地提出交还兵权卸甲归田的请求,皇帝念其旧情,又是主动放权第一人,便将漕运事业交给谢家先祖打理。 先祖不负众望,船队不断拓展,逐渐掌握了大彦近九成的水道,莫说一个谢竹,就是成百上千个,谢家也养得起。 而是…… 自打谢竹进府,谢瑾宁就觉处处透着古怪,具体说不上来,但他对谢竹的不满与日俱增,如今已到了厌恶的地步。 见没能听到想听的话,谢瑾宁兴致缺缺,正欲离开,却因一句话骤然僵在原地。 “你们……有没有觉得,谢竹少爷长得跟年轻时的老爷很相似啊,就是黑了些。” 此言一出,如冷水入油锅,顿时炸开一片火星。 “你也这么觉着?” “嘶,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点儿。” “那日我在廊下遇到谢竹少爷,从侧面看过去,那简直跟老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啊,给我吓一跳。” “其实吧,要我说啊,小少爷都没他……” “打住打住!这可说不得啊!” 后面的话,谢瑾宁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什么少爷?谢竹那个穷亲戚算哪门子少爷!还长得像,能比他这个亲儿子还像?! 书童阿和见他主子不对,立刻出声呵斥,“大胆!” 仆妇们慌慌张张从角落涌出,见是谢瑾宁,顿时大惊失色,纷纷跪地求饶。 若在平日,性情和善的小公子面对一众偷闲或许一笑置之,但今日,他紧抿着唇,脸颊绷得紧紧的,任谁都看得出他在生气。 偏偏他腮边还挂着未褪的婴儿肥,这般模样非但不吓人,反而显得娇憨可爱,像是闹了脾气要讨人哄似的。 “你们刚才想说我什么?”他问。 背后议论主家,乃是为奴大忌,她们哪敢说实话,尤其是那几个从锦苑出来的,忽递眼色后,纷纷磕头求饶,涕泗横流。 “小少爷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 “求您发发慈悲,千万别赶我们出府……” “奴婢家中还有老母幼弟等着张口吃饭啊…… 京中哪个牙人不知谢家待下最为厚道,月钱丰厚,赏赐不断,而锦苑更是油水最丰之处。 小少爷性子好,常以珍馐赏人,金银瓜子更是随手抓抛,连护卫养的狼犬都爱往那儿跑。 想到可能会被赶出这等好去处,一群人哭得愈发凄惨。 谢瑾宁那见过这般阵仗,见她们哭得实在可怜,蹙着的眉头渐渐松开了。 他别开脸,显然余怒未消,却摆摆手,“都起来吧,这次……就当没看见你们。” 阿和立刻叉腰接话:“还愣着干什么!一个个的在这里碍公子的眼!都滚下去!再让逮到你们嚼舌根,有你们好果子吃!” 一群人如蒙大赦,连声道谢,慌忙退散,喧闹的角落重返宁静。 人散后,阿和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忍不住抱怨:“少爷,你是不知道,刚才那个说家里有病的,我上回明明见她娘健朗得很!我看她们就是瞧少爷您好说话,照我说,就该统统撵出去。” 谢瑾宁飞他一眼,“那万一真病了呢?” “真病了,她不忙着做活儿,哪儿来的闲心还敢编排少爷您啊。” 谢瑾宁一愣,旋即瞪圆了眼,“那你方才不说。” “嘿嘿,这不是才想起嘛。” 阿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 “好啊你个臭阿和,本少爷要罚你的月钱!” 阿和小脸一垮:“不要哇少爷——” 插科打诨总算是冲淡了些不愉,饶是如此,回程途中,谢瑾宁仍有些好奇,没说完的那句关于他的内容,倒底是什么。 …… 提起谢竹,谢瑾宁便一肚子火气。 半月前,他与外出游玩归来,发现府中多了个陌生少年。 一身粗布麻衣,肤黄清瘦,像是从哪个乡野旮沓里钻出来的,举止倒是不卑不亢,大方有礼。 谢府族内亲眷极少,谢瑾宁起初对这同龄远亲颇有好感。 谢家虽为漕运巨贾,却人丁不旺,主脉传至今,只剩谢父谢擎一人,与夫人林锦华育有二子。 长子谢昭明沉稳持重,谢瑾宁则被娇养长大。 谢瑾宁自幼体弱,几度濒危,精心调养数年才好转,也因此被养出了一身骄纵脾气。 他自知家业有兄长继承,父母也别无他求,只盼他康健,于是乐得逍遥,逐渐成了京城有名的纨绔公子哥。 谢竹入住后,他并未多想,还主动前去结交,谁知几次盛情邀请都被拒绝。 明明跟他岁数相近,谢竹却老成得可怕,性子格外沉静、寡言少语,一双眼眸更是深黑如墨,看人时总带着几分疏离冷淡,仿佛谢瑾宁曾开罪于他。 “多谢。” “不用了。” “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谢瑾宁在外向来众星捧月,何曾受过这般冷遇?一来二去他也恼了,再遇谢竹便冷哼着别开脸,有时甚至会故意撞他肩膀。 谢竹比他高小半头,看似清瘦,侧面看去瘦削如纸,谢瑾宁卯足了劲儿撞去,对方纹丝不动,自己反倒肩头红了一大块,好几日才散。 这笔账,自然又记在了谢竹头上。 不久,府中上下皆知新来的谢竹少爷开罪了小公子,可谢瑾宁还没等到对方服软求和,先察觉到了府里的异样。 往返竹阁的下人日渐增多,送去的东西也越来越好,更令他不快的是,几次去找大哥谢昭明,都见谢竹在场。 二人对坐而谈,相谈甚欢,颇有几分兄友弟恭的滋味。 眼见自己的位置被占据,谢瑾宁心里酸溜溜的,但他自持气度,并未发作,只是默默转身回院,对着瓶中新插的花枝撒气,花瓣扯了厚厚一盒。 父亲谢擎近日在外办事,早出晚归,谢瑾宁入夜后再去寻他,竟也见谢竹随谢昭明一同进了书房。 三人秉烛夜谈,不知商议何事,待他推门而入,却又默契地戛然而止,任谢瑾宁私下如何撒娇卖乖,也不肯透露零星半点。 这一切都让谢瑾宁感觉自己被逐渐排除在外。 幸好母亲林锦华待他一如往常。谢瑾宁心道:罢了,反正谢竹再得脸,说到底也只是个旁支亲戚,怎么比得上他重要呢? 可心底似乎还有一丝阴霾,悄无声息地钻入土壤,侵袭着茁壮生长的幼苗根系。 谢瑾宁揉着发闷的胸口,轻哼一声,飞起一脚将路上石子踢得老远,像是将其当作了谢竹。 “走你!” 回到院中,阿和猛地一拍额头,“少爷!程公子是不是邀您今日去听书来着?” “大惊小怪做甚,吓我一跳。” 谢瑾宁懒洋洋支着下巴,宽袖滑落,露出一截玉雕似的雪白手腕,“这京城大大小小的瓦舍茶楼,哪家我没去过?翻来覆去都是那些个故事,没趣。” “据说今儿有新戏,刺激得很。”阿和眉飞色舞,“去吗少爷?” “当然不……”谢瑾宁拖长调子,看阿和撅起的嘴,才慢悠悠道,“可能不去么?” “就知道少爷您最好啦!” 程颐乃礼部尚书家的三公子,与谢瑾宁一同,也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等谢瑾宁到时,他早在雅间等候多时。 两人相交甚笃,无需多言寒暄,谢瑾宁刚坐下身,吃了几块程颐递来的茶点,楼下惊堂木一拍,好戏开场。 的确刺激。 谢瑾宁没想到,这竟是一出“私生子复仇”的戏码。 书中那人为复仇而来,心思缜密,手段阴狠毒辣,取得家中信任后,毒害嫡母、陷害亲子、最终弑父夺业。一众血腥桥段听得他全程胆战心惊,连最喜欢的糕点都顾不得吃了。 说书人语调时而轻缓时而激昂,讲得跌宕起伏,熟稔地调动起在场所有人的情绪,最后说到那私生子“被正义侠士斩于刀下”时,满堂叫好,谢瑾宁却怔在原地,心神剧震。 眼前莫名呈现出谢府血流成河的场面,兄长蒙冤,父母惨死……而立于血泊中的黑袍杀手缓缓回头…… 竟长了张谢竹的脸! 那双冷沉的眸子死死盯住他,举刀劈来—— 银白冷光划过眼帘,谢瑾宁被吓了一跳,猛地后仰,背脊狠狠撞在椅背,发出沉闷声响。 “小宁!”程颐被他吓到,忙收回在他眼前挥动的折扇,“没事吧?” 谢瑾宁却恍若未闻,一把推开友人,甚至来不及唤上听得如痴如醉的阿和,扔下一句“我先走了”便冲出门去。 直至夺门而出,转弯时在巷口差点撞上两名搬着半人高铜镜的伙计,谢瑾宁才被迫停了脚步。 他面色绯红,眸含水汽,张着唇小口小口喘着气,耳畔是认出他身份的伙计惶恐的道歉,他的目光却死死盯住地上那面铜镜。 泛黄镜面倒映出他的面容,不甚清晰,但足以自赏。 谢瑾宁细细端详,身体因剧烈运动泛起丝丝疲累,心跳如擂,大脑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好像知道了,那丫鬟没说完的话。 “少爷!你等等我!”阿和急冲冲地赶来,搀住谢瑾宁的胳膊,“您没事吧?” 又扭头呵斥伙计:“怎么抬东西的?要是撞伤我家少爷了,你们担待得起吗?!” 伙计俩有苦难言,只得连声道歉。 “不管他们的事。”谢瑾宁按住砰砰直跳的心口,侧身让路,“你们走吧。” 待伙计离去,他正色道:“阿和,我问你,你要如实回答我。” 阿和正帮忙解开他腰间缠成一团的配饰,“什么呀少爷?” “我跟谢竹,谁长得更像爹爹?” 阿和手一抖,堆笑道:“当然是您啦,您可是老爷和夫人的心头肉,那个谢竹算什么东西,怎么能跟少爷您比呢?” “说实话,否则真扣你半月月钱。” “啊……” 阿和肩膀一塌,支吾道,“那个谢竹……跟老爷,是…是有那么一丢丢像。” 又急忙找补:“不过还是没少爷您……” “只是一点?” “是比少爷您更像啦!”阿和破罐子破摔,苦着脸,“少爷啊,你无缘无故问这个做甚?” 谢瑾宁不答,他抓起腰间已解开的金玉葫芦,这是上次父亲去徐州商谈时带回来的。 从小到大,父亲谢擎每次外出都会给他带各地珍宝,锦苑的好几个库房都堆不下了。 可这次父亲离府数日,竟然什么也没给他带,谢瑾宁越想,心头越是酸涩难耐。 连一直跟在他身旁的阿和都觉得像了,府中如此想的人怕是不在少数。 谢竹比他长得更像爹爹。 私生子,入府…… 灵光乍现,听书时的种种悚然情节与谢竹的身影骤然重叠! 这些日的异常也就有了解释,看来谢竹的真实身份并非什么旁支亲族,而是他爹养在外的私生子! 晶莹澄澈的杏眸被火光充斥,谢瑾宁攥紧拳头,咬牙切齿道:“阿和,速速跟我回府!” 娘亲一定还被他们瞒在鼓里,他得尽快告诉她,趁父亲还未正式认回谢竹之前,将人赶出去! 阿和望望天色,“这还早着呢,少爷您不再逛会儿吗?” “逛什么逛!”谢瑾宁瞪他,“再逛下去,你家少爷就要多出一个兄弟了。” “哦哦……啊??” 第2章 祠堂 今日天色格外暗沉,厚重云层坠在京城上央,似有风雨欲来的趋势,却始终平静无风。 谢家府邸,锦苑。 谢瑾宁正百无聊赖躺在摇椅上看书,乌黑柔亮的发丝拢至胸前,尾端被一条墨玉发带系住,似条闪着细腻微光的上好锦缎。 翻了几页,他没了兴致,将书往腰腹间一放,仰头望天,又只见灰蒙蒙一片。 “唉。” 谢瑾宁烦闷地长叹了口气,仔细一看,眼下还挂着若隐若现的青紫,饱满唇瓣也不复水润,精神萎靡,像株未沐浴阳光半焉的芙蓉。 他这几日都未休息好。 这要是放在以前,定会引得母亲林锦华担心,柔声细细问询,又是送来安神汤药让他喝下,又是嘱咐锦苑上下奴仆仔仔细细打扫一遍院落、房间,势必要将一切干扰因素排除在外。 但这会儿却什么也没有。 偌大院落中,甚至只有谢瑾宁一人,与花草虫鱼为伴。 这是他被禁足在院中的第三日。 …… 那日,谢瑾宁心急如焚,刚坐上马车,就让车夫以最快的速度回府。 谢瑾宁从小身子骨差,幼年的几场高烧伤了根,即使用名贵药方温养多年,也比不得一般人康健,蹴鞠、马球等稍微剧烈些的运动更是碰都碰不得。 那阵疾跑已让他没了大半精力,上马车后,撞在椅背上那处也开始隐隐作痛,胸口还憋着一团火,是怎么坐都觉得不舒服。 心神不宁,下马车时还险些一脚踏空,叫放马凳的护卫扶住才免于受伤的风险。 来不及多言,他直奔母亲的院落。 但阿和拽着他衣角不让他跑,谢瑾宁只能按耐下冲动,步伐却也比寻常快出不少。等到达目的地,他一屁股坐下,气都没喘匀,哑着干渴喉咙就开始告状。 一身水蓝软烟罗裙的林锦华正坐在桌边刺绣,见他额角带汗眼眶微红,还以为人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正想开口询问,就听他:“娘,把谢竹赶出去好不好,最好是等…不,立刻,马上!” 为他擦汗的手一僵,林锦华问:“乖宝这是怎么了?可是他又做了惹你生气的事,跟娘说说?” “不是他啦……不对,就是他!”在来的路上,谢瑾宁满脑子想的都是把谢竹是私生子的事告诉娘亲,但话到临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娘亲要是知道了爹背着她在外面跟别人有了孩子,或许还养了个外室,以她那温柔的性子,定会伤心欲绝的。 他端起茶杯,咕咚咕咚灌了半杯水,含糊道:“哎呀娘你别问了,就听宁儿的话,把他赶出去嘛,宁儿一点都不喜欢他。” 娘亲是最疼他的,向来都会满足他的所有要求,谢瑾宁想,这次也不例外。 林锦华细细将他额前的汗擦净,柔声道:“娘知道前些阵子你和他闹了些不愉快,乖宝受委屈了是不是?” 谢瑾宁险些将头点掉,长睫扑扇眼眸亮晶晶盯着林锦华,就等她说出口。 怎料她话锋一转,“只是那孩子性子冷,不善于人交往,乖宝且等着,过段时间你们熟悉了,我让他给你赔个不是好不好?” “谁要和他熟悉啊!” 谢瑾宁错愕出声,又凑到林锦华身侧,将头靠在她肩头蹭蹭,撒起娇来:“我不管,我就是看他不顺眼,跟他待一个府里感觉浑身上下都不舒坦,娘,你说,他是不是克宁儿啊。” “胡说什么?”林锦华垂眸敛下异色,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怎么还不松口啊,难道真的要告诉她真相吗? 谢瑾宁咬着唇纠结,决定先退一步,道:“娘你最疼宁儿了,你就大发慈悲,把他赶…不,送出谢府嘛,他就是个旁支,我们谢家在京城还有好几处房产,随便拿一个让他搬过去也足够了。” 只要出府了,一切都好说。 但仍是未能成功。 最后谢瑾宁气也发了,娇也撒了,好赖话说尽,林锦华也未表态。 女人嗓音温柔宠溺,一如既往,她轻轻叹了口气:“乖宝,虽然不知你为何如此执着,娘亲也不多问了,这件事我们过几日再议好吗?” 还过几天,再待一日恐怕谢竹都要翻身做主,压在他脑袋上了! 愤愤起身时,谢瑾宁的嘴撅得都快能挂油壶了,他避开林锦华来拉他的手,带着一腔闷气走了。 那是娘俩第一次不欢而散。 回院途中,谢瑾宁越想越心烦意乱,恰好一队巡逻的护卫朝他问好,他灵机一动,干脆假借林锦华的命令,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前往竹阁,准备趁着谢擎和谢昭明不在,来一场先斩后奏,无论如何都要让谢竹滚出谢家。 没想到如意算盘落了空,人还未至,就被正好归家的谢擎抓了个正着。询问缘由后,谢擎当即冷了脸,不顾解释,吩咐下人将他禁足在院中。 禁足!整整五天! 谢瑾宁从出生到现在都没受过如此重罚。 禁足第一日,谢瑾宁试图翻墙出去,被阿和与几名小厮搭人梯送上墙头,怎料刚往下看了一眼就被吓得愣住,恐高眩晕,差点一头栽下去,失败。 当天下午,院内全部小厮被驱赶出院。 禁足第二日,他换上丫鬟的衣裳,试图借着送换洗衣服的时机混入其中,但刚出院门就被眼尖的护卫撞破,再次失败。 连照顾他起居的贴身丫鬟也没放过。 这次,锦苑只剩他一个人了。 谢瑾宁哭过也闹过,屋内的瓷器珍宝噼里啪啦碎了一地,还绝过食,虽然只坚持了半天就撑不住了,也没能改变被禁锢住自由的状况。 出不去,屋内也凌乱得无从下脚,他只好转移目的地来到院中。 躺了一个时辰,差点睡着的谢瑾宁倏地坐起身。 今天都第三天了,居然没一个人来哄他! 一个人,都没有! 将账全算在谢竹头上,谢瑾宁将书一把摔在地上,“臭谢竹,面瘫脸,王八蛋!” 他才不要这个人当他的兄弟! 还嫌不够,他在院中左看看右看看,目光移至墙角对着的练功木人上——那是他某日心血来潮,想学着戏文里的内容练功时叫人买来的,可惜兴趣也只持续了两日,就被他命人塞进了杂物屋内。 许是趁前几日天气晴朗,仆从搬出来晒,还未收回去。 他走过去,将其当成谢竹,对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肩胛那处的伤还未经处理,牵引着泛起丝缕疼痛,每一拳都挥得呲牙咧嘴。 化疼痛为愤怒,谢瑾宁胡乱发了一通脾气,最后把自己累得个气喘吁吁,面色潮红,看上去倒是更精神了些。 发带不知何时掉落,满头青丝如瀑般坠下,几缕被风吹着刮过鼻尖,痒得谢瑾宁耸耸鼻背,打了个喷嚏,眸中顿时被水雾充盈。 他不耐烦地随手拢了一把,四处寻找发带的踪迹。 正是春日,翠草长势大好,郁郁葱葱,墨绿色的发带如石沉大海,没了踪迹,谢瑾宁左看右看都没找到。 他皱皱眉头,这才想起刚刚挥拳时,手臂好像是打到了什么东西,许是那一下正好将发带挥远了。 “下次不要这种颜色了。” 谢瑾宁不想回房重新拿一根,他叉着腰抱怨了着,又走了几步仔细寻找,终于在靠近墙角处眼尖地看到了发带一角。 他蹲下身,葱白指尖小心拨开草叶,捧起那块玉,轻轻吹掉上面粘着的泥土,正准备往头上系,眼尾却被一抹光晃到。 谢瑾宁转眼望去,只见墙角处被草蔓遮盖的地方隐隐透出光点,似是一个洞口。 他眼神一亮。 * 与此同时,谢家宗祠。 莲花烛台上的香烛依次被点燃,烛火映照在紫檀为底的一众排位上,放眼望去,“谢氏”二字仿佛闪着金茫。 谢擎拿起一炷香,引燃拜了三拜,插入正中央的香炉中后,转身站至一旁。 谢昭明如法炮制,站在谢擎身侧,在看到母亲身后的身影时,他嘴唇动了动,似有未尽之言,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厚重幔布遮挡住窗外天光,也吸收了声音,烟火袅袅,针落可闻的堂内,一时之间只能听到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林锦华今日打扮得格外庄重,墨玉金钗,深褐缎裙,黛眉朱唇,将她保养良好得恍若二八年岁的面容衬出几分华贵雍容,一改往日的恬淡温柔。 厚重妆粉遮盖她眼角突增的细纹,她眼眶泛红,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接过谢昭明递来的细香。 堂中依旧静默无言。 仿佛今日并不是谢竹认祖归宗,添入族谱的大好时日,而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祭拜。 待她拜过将香插入炉中,站在阴影中的人影动了。 供桌前还摆着几个蒲团,少年缓步上前,掀起衣袍就要跪下,刚屈膝,背对牌位的谢擎突然开口:“你真的想好了吗?” 声音并不大,却似石破天惊,打破了屋内沉重到几乎化作实质的宁静,谢竹微愣,随即站直身体,与谢擎对视。 这是他的生身父亲。 黑曜双眸映照着烛火,微黄光芒下,少年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没有愤怒,也没有不甘,甚至没有委屈与难受,平静得恍若一潭死水。 林锦华看着他那温养数日后愈发相近的面容轮廓,情绪一时难以自抑,蓦地哽咽出声。 短短数日,谢府平静的生活彻底被打破。 在这之前,谢家人从未想过,他们从玉雪团子养到翩翩少年、精心呵护宠爱了整整十六岁的孩子,竟然不是他们的亲生骨肉。 而他们的亲子,在相隔万里的贫穷村落,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长大成人,又长途跋涉来到他们面前,还…… 出奇的懂事与优秀。 只是,种种因素下,谢家并不会公开他的真实身份,对外只会宣布谢竹是流落在外的谢家三少爷,现已找回。 而且不久后,他将代替谢瑾宁,承应圣诏。 人心皆是肉长,说他们偏心也好,自私也好,这一场亲情与血缘的博弈,结果早已昭然若揭。 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林锦华颤抖着唇:“孩子,你受苦了,是我们对不起你,你……” 还没说完,她却像是被少年眼中的火光烫到,自觉亏欠地别过头,鲜红唇瓣抿成细线,不忍再看。 最先插入的那炷香即将燃至一半,谢昭明英挺的眉宇蹙起,沉声道:“天色不早了。” 是在催促。 将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谢竹唇角微不可闻地勾起。 该说他不愧是谢家的亲生骨肉吗,骨子里的冷漠如出一辙。 怨吗,自是怨过,怨将他换走、又在濒死之际留下口信的母亲,怨早知道真相,却一直隐瞒不告诉他,最后将全部身家塞给自己作为路费的父亲,怨眼前满脸歉疚,将他“受苦”挂在唇边,却并未给他反悔余地的谢家三人。 但这些情绪不过寥寥数日便烟消云散,因为他很小便知道,无论出身如何,路总归是要自己走的。 他唯一相信的只能是自己。 至于谢瑾宁。 脑海中浮现出那双圆润澄澈的猫瞳,怒瞪人时都水波盈盈,唇瓣嘟起,毫无威慑之力,比起发怒倒更像是在撒娇,叫他想起府中跑至池水边伸爪够锦鲤,却被一摆尾浇了满头水的狸奴。 也不知谢家人是如何养的他,将人养得那般骄矜蛮横的愚蠢模样,若是换回身份,怕是一出府去就会叫人骗去,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还是在府里好好养着吧。 他收回思绪,朗声道:“不必再议,我已下定决心。” 谢竹掀开下摆,跪在蒲团上,腰身直挺如竹,当真是人如其名,他仰头,直视前方的一众排位。 这是一次别出声面的入族谱,未事先祭祖,未有长者见证,未宣告宗亲,甚至屋内无一仆人,更像是一场急迫的、隐蔽的秘密仪式。 “谢家先祖在上,今有长房林氏嫡次子,谢竹,自幼流落在外,现已找回,请入祠堂,恭添入谱。” 俩人俯身静拜,谢擎先一步起身,将手中的香插入炉中,正打开放置族谱的木盒。就在这时,“轰隆”一声,窗外响起惊雷,屋内骤亮。 穿堂风忽地吹过,烛火晃摇,险些被吹灭,林锦华被风迷了眼,拂袖阻挡,再放下时,她发出惊呼。 “乖宝?” 第3章 大闹 墙角发现的洞并不大,但谢瑾宁骨架生得比寻常男子更为秀气,试了试觉得自己能过,也不在意这大概是个狗洞,便顺着往外爬。 沉肩侧身,很轻易地穿过大半,谢瑾宁扭正身子,双臂撑在地面笨拙生涩地向前爬,身型却蓦然一滞——他卡住了。 他扭头,不敢置信地往身后看去,只见平日多用于坐的部位将洞口堵得严严实实,只有一丝光亮从凹陷处的细小缝隙流出。 莫名想起几名好友曾不止一次搂过他肩膀,发出“贤弟如此身型,若是个女子,我定会将你娶进府中好好疼爱,早日生个大胖小子”一类的调笑,偶尔还会上手拍拍。 他也只当是男子间的正常嬉趣打闹,骂一句“有病”后一脚踹回去,对着他们衣袍间留下的脚印哈哈大笑,从未放在心上过。 但这下,谢瑾宁才真的有些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肉,似乎长在了不该长的地方。 如今的姿势属实狼狈,他又羞又急,低低哀叫一声,满脸通红。 怕耽搁太久会引来侍卫,谢瑾宁扭扭腰,想一点一点把自己挪出来,反而将其卡得更紧。 衣袍卷起,从院内看去,狭小洞口间,两条长腿由饱满雪丘链接,布料紧贴,白瓣似挂在枝头、随风摇摇欲坠的果实,随着用力收紧颤抖。 双腿蹬动,谢瑾宁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成功将自己拔出来。好在院外无人路过,没人看到他的窘态。 臀胯两侧被墙石磨得生疼,他趴在地上喘了会气,扶着墙面慢慢起身。 一路小心躲避护卫,谢瑾宁来到主院寻找娘亲,却被丫鬟告知她并不在此,而是和大哥一同去了正在祠堂。 而且,谢竹也跟着同行。 宗祠可是谢家重地,谢竹作为私生子,出现在那儿的可能性只有一个——认祖归宗。 怪不得要禁他足,若是他老老实实五日再出来,那时谢竹就已是板上钉钉的谢家少爷了! 一想到这,谢瑾宁气得头发都快了竖起来,他攥紧手中的发带,来不及束,也来不及去寻阿和,就直直朝祠堂方向奔去。 他绝对不允许谢竹进家门! 谢瑾宁一路狂奔,不顾仆人的重重阻拦闯了进去。 推门瞬间,听到动静的四人齐齐朝他望来,一道惊雷在身后炸响,也轰在了谢瑾宁的心神间。 祠堂本昏暗,门开后天光洒入,正好将其笼罩。放眼望去,对面四人的眉眼轮廓出奇地一致,甚至比他看上去还更像是一家人。 霎时,眼前景象如当头一棒,满腹话语尽数卡在喉咙,他瞳孔微颤,站在原地止步不前。 这…… 仪式被打断,谢擎不虞回望,见谢瑾宁披头散发、衣袍胡乱穿在身上,浑身狼狈,白净面皮上还沾着不知从哪儿沾的灰。 他细细打量一番,松了口气,又竖起眉头:“不是让你好好待在院中吗,跑出来做甚?” “我……” 跑得太快,谢瑾宁心脏砰砰直跳,喉咙干涩无比,隐隐还有血气冒出,腰腿软得差点一屁股坐下,全凭一股毅力撑着才能站直。 脑中疯狂叫嚣着不安与危险,像是预警到了危险的幼兽,谢瑾宁本能地再次选择粉饰太平。 视线刻意忽略谢竹,从三人身上依次扫过,他咽了口唾沫,试图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爹,娘,大哥,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呀?” 却是无人回应。 谢昭明从袖中掏出手帕上前,就要为他擦脸,却被谢瑾宁仰头躲开。 他直直盯着谢昭明——这个他最依赖、也是最亲密的兄长,小心翼翼地扯住他的袖口晃了晃:“大哥,你告诉我,你们在祠堂做什么?怎么不叫上宁儿?还有,这些天你为什么不来锦苑看宁儿,我不是你最疼爱的弟弟了吗?” 谢瑾宁是越想越委屈,嘴一撇,眼泪如珠串般往下掉。 谢昭明最是受不了幼弟的眼泪,心头又酸又胀,偏偏无法言喻。 他将理了理谢瑾宁的衣带,又将他面上的发丝拢至耳后,低声道:“宁宁,听大哥的话,你先回院去,等过段时间我就上门请罪好不好?” 又是过段时间! “不好!”谢瑾宁愤愤地甩开他的袖子,“丫鬟每次回话都说你有事要忙,没空陪我,结果我去寻你才发现,你明明是在陪他!” 他胡乱抹了把脸,飞快瞪了谢竹一眼,气冲冲道:“有空陪他没空陪我,谢昭明你个大骗子,我不要喜欢你了!” “宁宁……” 看着耍起脾气的谢瑾宁,谢擎一阵头疼。 家里两个孩子,谢瑾宁是最让他忧心的那个。 他娇纵,又感情用事,看个戏本子都能把自己看得眼泪汪汪,难受好几日。谢擎无法想象,要是他得知真相,知道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会难过成什么样。 于是当初遣人调查,得知真相后,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瞒住谢瑾宁,让他继续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天真小少爷。 至于能瞒多久…… 一辈子是最好的。 “够了!”谢擎厉声,“谢家祠堂,岂是你胡闹的地方,来人,把小少爷带回去。” 谢瑾宁被他吼得肩膀一耸,眉头委屈地蹙起,视线落到谢擎手中的族谱时,他好不容易被谢昭明哄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我不走!” “爹,你也知道这是谢家的祠堂,那他为什么能在这里?”他吸吸鼻子,蹬蹬几步走到堂中,眸中含泪,却气势汹汹地指着谢竹,毫不客气,“我看该走的应该是他才对吧!” “谢瑾宁!” 炸毛了,谢竹想。 猫爪都快伸到他鼻子跟前了,他却没躲,淡淡道:“我为何要走?” 他说:“我也是谢氏族人啊。” 语调并无起伏,但谢瑾宁本就不喜他,更是觉得怎么听,都是在阴阳怪气。 “你个私——你算什么!”谢瑾宁气急,张牙舞爪就要去挠人,被谢昭明眼疾手快一把拦腰抱住。 谢瑾宁扑腾着腿,伸手掰腰间的胳膊,却掰不动,气得小脸通红,“大哥,你松手,快放开我啊,我今日定要把他赶出府去,不然,不然我就不姓谢!” 整个祠堂上方都回荡着谢瑾宁的声音,挣扎间,衣袍沾染的灰土扑簌直落,一场好好的仪式被他搅得乱七八糟。 谢擎抬手扶额,低声道:“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林锦华暗暗掐了他一把,“说得像你平日不惯着他一样。” 都知道谢瑾宁执拗的性子,一旦倔强起来,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只得等他自己放弃。当日也是怕他再追查下去得知真相,才将人关在院中,没想到还是让人跑了出来。 夫妻俩对视一眼,齐齐叹了口气。 等他扑腾累了消停下来,谢昭明才松开手,将人稳稳放下。 林锦华用手绢擦了擦他额间的汗与灰尘,道:“乖宝定是累了吧,看你这一身汗,走,娘跟你一起回去,换身衣裳,又陪你用饭可好?” “娘,我不走,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大哥不帮你,我帮你!” 谢瑾宁拉住被他说得一头雾水的林锦华,“就算你们不告诉我,我也能猜到,爹你是不是想让这个人入族谱?我告诉你,我不同意!” 这个人,连名字都不叫了。 谢竹抚了抚袍间褶皱,好整以暇地看着谢瑾宁,就想听听他脑瓜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你娘受什么委屈了,又关你大哥何事?” 谢擎也明白自己这个爹在他面前是半分威严都没了,他放下毛笔,揉了揉肿痛的太阳穴,沉声道:“谢瑾宁,我再说一次,这是宗祠,不要在谢家列宗列祖面前胡闹。” “我就是要当着祖宗们的面揭发你!” 谢擎的态度像极了在维护谢竹,见此,一股更为汹涌的怒火冲上脑海。 谢瑾宁气得脑子都转不动了,他梗着脖子,直接吼了出来: “谢擎你个混蛋,说好的跟娘亲生生世世白首不渝呢,结果背着我娘在外面有了人,还要让私生子入族谱,哪有这样的事!” “……” 此言一出,全场愕然,连谢竹的唇角都抽了抽。 什么在外有了人,什么私生子,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怎么,被我说中了吧!”气性上头的谢瑾宁完全没察觉到在场的诡异气氛,他叉着腰,冷笑一声,还想说什么,却被谢昭明一把捂住嘴。 谢昭明看着脸色黑沉的亲爹,一手揽过谢瑾宁的肩头,半拖半抱地将人往门口带,道:“爹,我先带宁宁下去,你们继续。” “昭明,松手。”谢擎道,“让他继续说,我倒要看看,你私下都是怎么编排我这个当爹的。” 谢瑾宁脸小皮薄,就这么一会儿,鼻唇和下巴就被捂出大片红痕,谢昭明看了眼被热气熏得微湿的掌心,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太用力了些,只听他道: “我娘能忍,但我忍不了,谢擎我告诉你,我听人说上一个让私生子入府的,全家都被杀掉了,这么可怕,你还不快点让他滚出去!不然下一个,可就是谢府了!” 似是应景,门外又是一声炸雷。 就多余听他胡说,这会儿连戏本子都编进来了,简直不可理喻。 谢擎额角青筋跳动,也不想再多言,闭上眼摆了摆手,门外等候的仆从立刻鱼贯而入,控制住没来得及反应的谢瑾宁,直接将他抬了起来。 谢擎吩咐管家:“去查,小少爷是怎么出院的,把途径给我封死了,禁足再加两日。另外,今日的消息,半点都不能往外传,否则我唯你是问。” “老奴这就去办。” “谢擎,我不要走,我不同意!”谢瑾宁拼命挣扎,但人太多,他完全摆脱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他们越来越远。 即将出门之际,他费力把住门板,仰起脸朝另外两人求救,“娘,大哥,救命啊!” 神色间还有几分尴尬与窘迫的两人默默移开视线。 仆从生怕伤了他,一时之间也不敢用蛮力,谢瑾宁叫得嗓子都劈了,僵持不下之际,一道阴柔嗓音从背后幽幽传来: “哟,今儿谢府怎的如此热闹,可是有什么喜事儿?” 第4章 马车 夜半,更深露重。 官道上,马蹄与车轴滚动声愈近,惊动了远处林间夜栖的飞鸟,激起阵阵扑簌。 踏着夜色,一辆灰扑扑的马车正飞快行驶着,一路向前,不过多时,眼前陡然出现了三条岔道。 带着斗笠的车夫目光一转,摆动缰绳,朝最右侧驶去,却并未入岔道,而是踏过草地,径直前行,辙痕很快隐没在草丛间,失了踪迹。 半柱香后。 几匹马追了上来,惊疑不定地停在岔道口。 这是出京必走之路,平日往来车马众多,地上辙痕凌乱不清,根本无法辨别。 几人面面相觑,不确定马车走了哪条道,他们一时也不敢贸然行动。 数息之间,又是一匹快马奔来。 马上人一身暗色攒花锦袍,面白无须,赫然是名年轻太监,腰间挂着的深黑令牌更是昭示着他的身份——出自东厂。 见那人来,几人连忙策马靠近。 “回禀大人,属下无能,跟,跟丢了……” 下一秒,马鞭呼啸着朝出声那人面上挥去,险而又险擦过眼尾,留下二指长的血痕。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一辆破马车都能跟丢,简直一群废物!”赵青神色阴冷,“跟我求饶,呵,还是想想回去怎么跟掌印交代吧。” “驾——” * 王致和回头看了一眼,确认甩掉了从出京开始便一直跟在屁股后的尾巴,他嗤笑一声,“他爹的,几个阉鸡还想追上老子,回炉重造把那玩意儿再装上都不够格。” 比起普通的车夫,男人身形更为高大,他长相周正,浓眉大眼。但眼尾处的疤痕显出几丝匪气。他吹了几声口哨,从怀中摸出一块馕啃了一口,继续赶路。 车轮压过石子,车身颠簸几下,身后传来低声闷哼,像是有人磕着了,但很快又安静了下去。 王致和循声转头,恰好一阵夜风吹起车帘,从帘角掀起的缝隙中望去,只见一少年正侧躺在铺了层地毯的车厢内,脸恰好对着车门。 他呼吸一紧。 黑暗中的少年白得晃眼,面上每处都生得如精雕玉琢,似一尊玉偶。透着薄红的眼皮紧闭,秀眉蹙起,睡得并不安稳,但明显是累极,马车刚刚一路狂奔,也没能将他惊醒。 不知梦到了什么,他那形状姣好的饱满唇瓣委屈地抿起,又微张着,泄出几声梦呓,细细软软,像是幼兽的呜咽。 “不,不要……” “我不是……” “唔…爹,娘……” 王致和眼睁睁看着一滴泪珠从他眼尾滑落,消失在浓密乌黑的鬓发之间。 他怔愣着收回视线,却半点没聚焦在面前的路上,许是馕太干,他嚼了半天都没咽下去,只得解下水囊喝了一口。 用手背抹了把嘴,他啧声:“嘁,一个大男人咋长这么白呢,怕不是从小吃豆腐长大的。” 长得也跟个小姑娘似的,还怪好看。 他嘟囔着,还是放缓了车速,让车身更加平稳。 一路奔波,眼看天色将明,王致和打了个哈欠,随意找了块空地停下,将马拴到一旁的树下吃草,他翻身上车,靠在车头小憩。 一个时辰后。 “唔……” 睡得头昏脑胀的谢瑾宁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又伸了个懒腰,浑身骨骼发出噼啪声。他在梦里被人追了一晚上,醒来后也觉得身上酸痛无比,倒像是噩梦成真。 他闭着眼捶了几下,手放下时才觉得有哪里不对。 屁股下面硬硬的,一点都不像他软乎乎的床,手里的毛也短短的,还很毛糙。 不对啊,他床上也没有铺毛毯啊! 谢瑾宁掀开微肿的眼皮,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地上,观四周陈设,木壁窄窗,似是在一辆马车里。 他从没坐过这么简陋的马车,小而狭窄,他连伸直腿都做不到,只能蜷着,车内除了用于坐的木板外,居然什么都没有。 “阿和,阿和!”他不满地拧起眉头,喊,“谁给我安排的马车啊,我骨头都要坐断了。” 没听到回应,谢瑾宁揉了揉腰,马车未动,他站起身来,半弓着身子掀开窗帘朝外看去。 只见周围树林茂密,杂草丛生,陌生极了,竟不是他记忆中任何到过之处。 这是哪儿? 不对,他不是在谢府吗,怎么会在这里? “哟,醒啦。” 车帘被人掀开,突然响起的陌生男声吓了谢瑾宁一跳。 他胡乱抓了一把,将手边的包裹抱在怀中,警惕地盯着门口的陌生男人,先发制人道:“你是谁,这是哪里?你把我弄到这里来,难道就不怕谢家找你麻烦吗?” 怎么,这是把他当绑匪了? 车夫王致和打了个哈欠:“小少爷,醒了就下车走几步松松筋骨,吃点东西,后面的路还长着呢。” “你要带我去哪儿?”谢瑾宁哭了一晚上,滴米未进,早已饥饿无比。 但这会不是吃东西的时候,他得先搞明白自己的处境。 他深吸了口气,学着记忆中谢昭明训下人的样子,板起脸,双眸圆瞪:“大胆狂徒!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还不快点把我送回去!” 他抬起下巴睨人,趾高气扬的模样,却显得脖颈更为修长,脆生生的一截,白而直,嫩藕似的。 王致和磨了磨牙,不怀好意地咧嘴笑道:“你威胁我啊?” 谢瑾宁眸中闪过一丝慌乱,但仍壮着胆子:“你带我回去,我就大发慈悲,不计较你的罪行。” 打了一棍子,就要给一个甜枣,他是懂得这些的:“谢家还会有厚礼相赠。” “真的?” “那是自然!” 谢瑾宁在包裹中摸索到一块硬物,拿出时才发现这是他幼年贴身佩戴的玉佩,后来嫌样式和材质都不是京中流行名贵的款式,就不愿再戴,让丫鬟收着了,只是不知为何出现在此。 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将其递至王致和身前,“此乃我贴身之物,价值百两黄金,我以这块玉佩为证,等回了谢家,我定当以千百倍赠送。” 价格翻了十倍,谢瑾宁不太会说谎,耳根涨得通红,却仍强装笃定,即使衣裳凌乱和鼻尖微红,也带着几分世家贵公子的矜贵之气。 羊脂白玉静静躺在他手心,周围肌肤也嫩白无瑕,一时还分不清哪个更珍贵些。 王致和收敛神情,静静盯着谢瑾宁,见他眉宇间泄出的一丝惧意,蓦地噗嗤一声,随即又放声大笑。 “我客客气气叫你一声小少爷,你还真当自己仍是谢家二少爷呢?” 毫不掩饰的嘲笑意味听得谢瑾宁面色逐渐僵硬,指尖用力收紧:“你什么意思?” “我看你是睡糊涂了还没清醒吧。” 王致和道:“昨日闹出那么大动静,别说是我,整个京城,就连乞丐都知道了,你这个大名鼎鼎的谢家二少爷,不过就是个占了别人身份的假货。” 什么? 闻言,谢瑾宁浑身僵直,瞳孔震颤。 “你以为你为什么在这里?”王致和靠近,趁他怔愣,低头在谢瑾宁圆润小巧的耳垂边轻轻吹了口气,“那是因为谢家不要你了。” “你——” 谢瑾宁捂着耳朵后退几步,却无法反驳。 干涩的眼眶再次积蓄起泪水,摇摇欲坠,坚硬的玉佩在掌心硌出红痕,细密疼痛让他下意识想松手,身体却先一步反应,将其握得更紧。 心口的疼痛比手心来的更为猛烈,千万根针刺一般,扎得他呼吸不过来。 他想起来了。 自从昨日那个讨厌的太监头子在祠堂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什么“欺君之罪”“满门抄斩”一类奇奇怪怪的话,还用一种怪异的,让人浑身发毛的眼神看着他后,一切就不一样了。 然后…… 他被告知自己竟然不是爹娘的亲生骨肉。 这十六年里,他所拥有的一切,居然全都是占了谢竹——那个他以为的私生子的位置。 原来,他才是最应该被赶出府的那个。 呼吸颤抖,睫丛间晶莹闪烁,他咬住下唇,拼了命不让自己在这人面前落泪。 谢瑾宁摇头,清越如沁泉的嗓音变得沙哑,“不,我不信,他们不可能这么对我。” 他手臂用力,一把推开王致和,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发狂小兽,桃色眼尾红得快滴出血来:“你胡说!” 王致和恍然间从这色厉内荏的小少爷的领口间看到一抹艳色,但很快又被繁复衣襟掩盖,一晃而过,像是他的错觉。 他配合地在这轻飘飘的力度下后退几步,退至车门,双臂抱怀吊儿郎当。 “不然你真以为我那么神通广大,能够突破谢府的重重护院,将你从院子里劫出来?还一路安全地驾车到这儿,一个谢家护卫都没能寻来?” 谢家护卫没有,东厂走狗倒是不少,还好我跑得快,他暗暗腹诽。 此话一出,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眼前人像是被抽了脊梁,倏地软了身子。 板直的腰背一垮,谢瑾宁一屁股坐在车厢内的木板上,泪水终是没忍住,落了下来。 他还是不愿相信,但脑海中有道声音不停告诉他,男人说的没错。 他们是真的不要他了。 第5章 逃跑 悲从心起,谢瑾宁抬起腿,抱着膝盖蜷成一团。 他将脸埋在膝间,纤薄脊背开始颤抖。 王致和以为他是被戳中的心虚,得意地挑眉,直到听见呜咽,才明白自己是把人惹哭了。 脸上的笑意一滞,他连忙道:“哎哎哎,你别哭啊,显得我多欺负你一样。” “你,你就是欺负人啊!” 谢瑾宁小声抽泣,头都没抬,“我都没想起来,就你知道,就你长了嘴会说,非要戳破,你多了不起啊,呜……” 王致和还是第一次对上这样的男子,又不像村里皮糙肉厚的小孩儿,一巴掌过去就老实了,这身娇体弱的小公子是打不得又骂不了,急得直挠头。 凭良心讲,他刚刚说出口时是带了些看有钱人落魄的得意,现在见人落了泪,还哭得如此可怜,怕是真伤心到了极点。 迟来的有些后悔,偏偏他又嘴笨,说不出什么哄人的话,一时之间还真拿这水豆腐做的小公子没办法,只得认下。 “是是是,都怪我说话难听,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这粗人一般见识行不?” 谢瑾宁没理他,继续哭。 他哭得很小声,偶尔吸两下鼻子,被呛到咳几声,叫人听着心都碎了。 哭得王致和手足无措,百般招数都使了出来,又是骂自己嘴笨,又是道歉,说得口干舌燥,谢瑾宁才抬起脑袋,飞快瞥他一眼,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自然是人真少爷以前在哪儿吃苦的,你就回哪儿去呗,王致和心想,但话到嘴边打了个转,他含糊道:“去你该去的地方。” 他说得模棱两可,谢瑾宁却听明白了,怕是要把他送回谢竹以前生活的地方。 他想起之前偷偷派人去查探谢竹从哪儿来的,虽不知道具体的位置,但也听说那地方穷得很,连个私塾都没有,谢竹启蒙还是靠跑去镇上私塾偷学的,结果人还过了府试。 要说他不愧是爹娘的孩子吗,那么聪明…… 谢瑾宁的情绪一时又低落了下去。 他就不一样了,他在学府里根本坐不住,成日里想的不是今日吃什么,就是玩什么。 这下爹娘有了更优秀的孩子,大哥也有了能探讨诗书的弟弟,所以不要他了,也很正常吧。 长睫扇动间又落下几颗泪珠。 昨晚他哭了一夜,筋疲力尽最后昏睡过去,一早醒来发现自己在马车上,被王致和的话激起回忆后,又是一阵痛哭。 情绪起伏太大,此时脑袋晕乎乎的,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眼眶也酸涩无比。 不能哭了。 谢瑾宁用力咬住下唇,唇瓣被他咬得嫣红充血,激起的微微刺痛让大脑有了片刻清醒。 那个地方又穷又破,一旦过去了,他怕是也会变成谢竹刚来家里时那副模样,又黄又瘦的,丑…一点都不好看,他才不要。 谢瑾宁想了一会儿,擦干脸上的泪水,不死心地问:“一定要去吗?” “那是当然。”王致和松了口气,道,“害,你就放心吧,我老王靠谱得很,拿人钱办好事,必定把你平平安安完完整整地送过去。” 看来让他随便找个地方把我放下是行不通的了。 谢瑾宁失望地垂下眼帘,将下巴放在膝盖上。 从王致和的角度看去,少年睫毛纤长黑密,被泪水沾湿成一簇一簇的,似被淋湿翅膀的蝶,眼尾的绯红也像是抹了层胭脂,好看得紧。 还稚气未脱的颊肉圆润饱满,秀气下巴的软肉被挤得微微膨起,嘴角委屈地下撇,即使是一副不开心的模样,也带着几分稚气与乖巧。 王致和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在风里飘着,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诶,你要吃馕不?” 刚说完,他急忙收回去,差点咬到舌头。 吃什么馕啊,人家小公子以前在府里怕吃的都是好东西,怎么可能会愿意啃那干巴巴的玩意。 果不其然,被瞪了。 “不要。”谢瑾宁捂着唇咳两声,朝他伸手,“我要喝水。” 王致和立刻解下腰间的水囊递过去。 谢瑾宁接住,见水囊是用过的,一把又扔了回去,也没管打没打中人,他别过脸,还带着鼻音,“我不要你喝过的。” 很明显,是在嫌不干净。 等王致和拿着新的水囊给他,谢瑾宁咕咚咕咚灌掉大半,又拧紧盖子,把水囊塞进了自己的包裹里,就这么正大光明地扣下了。 王致和倒是没说什么,只要他把人送到,一趟的钱够他买上千个水囊的了。将包裹中准备的干粮都放到了谢瑾宁面前,他道:“你吃啥就自己拿,我得赶路了。” 谢瑾宁连忙将他拦住:“等等。” “又怎么了?” “我要下车走走。” 谢瑾宁在车厢里硌了一晚上,只觉得身上哪哪儿都不舒服,特别是腰,下车后他揉了又揉,一边走一边舒展四肢,眼睛却滴溜溜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他得跑。 谢瑾宁想,他那么多玩伴好友,就算他不是真正的谢家少爷,友谊却是做不得假的啊!他们肯定会看在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接济他一番。 不说跟以前的日子一模一样,怎么着也能是个吃喝不愁吧。 脚步不知不觉离马车越来越远,突然感觉背后麻麻的,谢瑾宁转头一看,已经将马与车连接好的王致和正盯着他。 两人对视,王致和举了举马鞭,“喂,别走远了。” 脚步一转,谢瑾宁又走了回去。 “活动够了?那上车吧。” “再等等。” “又怎么啦大少爷?”王致和烦躁地挠了挠头,原先三天的路程,按照他这个拖法,不知道得走多久才到,他还想早点回去安置好家里人,去参加几日后的征兵。 “我饿了,你去给我找点吃的好不好,我不想吃那些干的。” 谢瑾宁仰头看他,日光正好从枝叶间隙洒入,在他脸上落下阴影,水洗过的琥珀色瞳孔圆润澄澈,一下就浇灭了王致和心头那点零星的火气。 “啊?哦,好……” 像是被迷了心智,王致和神情恍惚地点头,回过神来时,谢瑾宁早已踩着木块上了马车,掀开帘子朝他笑,“车夫大哥,你快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哪儿都不去。” 门帘刚好遮住他通红的耳尖,说完,他期盼地盯着王致和,眼神亮晶晶的,像极了等待投喂的雏鸟。 在他无声的催促下,王致和动了。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买吃食是不可能的,但他记得刚才驾车过来时,不远处好像有颗果树。 再三回头嘱咐谢瑾宁不要乱走后,王致和加快了步伐。 咋回事呢,心跳的这老快,他不是得病了吧…… 但当他抱着一兜子野果回来时,面对着的却是个只剩了空架子的马车。 野果滴溜溜滚了一地,他气得冷笑一声。 “他爹的,敢耍老子!” 第6章 如果 繁枝茂林间,一绿衣少年正驾马前行,时不时转头回望,面色焦急。 但马显然并不听身上这人的使唤,悠哉悠哉地踱步着,偶尔低头啃草吃花,悠闲极了。 谢瑾宁生怕王致和回来早了追上他,用力攥着缰绳抖了数下。 “驾,驾!哎你别吃了,我都还没吃饭呢,快跑起来呀,驾!” 谢瑾宁以前嫌骑马磨得腿根痛,骑术课上了一两次就偷懒不去,马术了近于无。一般外出不是坐马车,就是被别人带着骑,今日能够上马都是侥幸,这会儿只能绞尽脑汁想以前课上教的内容。 衣摆随风微动,腰带勾勒出纤细的腰身线条,微微下塌,被坐住的后摆包裹成饱满圆翘的绿团。 两条又长又直的腿垂在两侧,他用力一夹,棕马打了个醒鼻,尾鬃一下拍在谢瑾宁后臀,把他吓了一跳,还以为有人在身后,差点喊出声来。 “快点快点,你要是跑起来,等我到了目的地一定给你买最好吃的草住最豪华的马厩好不好?” 谢瑾宁又回头望了眼,紧张得不停碎碎念。 幸好,棕马这会儿像是听懂了,很给面子地提了提速度。但也就比用腿走快了那么点儿,依旧慢得要命。 “对,就是这样,再快一点!”谢瑾宁急得不行,抬起袖子擦汗。 掌心被粗糙缰绳磨得又红又热,底下的马鞍也太硬,硌得他难受,扭了扭臀调整坐姿,却觉得怎么坐都不舒服。 颊肉鼓起,谢瑾宁小声抱怨,“这什么马鞍啊质量这么差,太磨了……” 好在,在他持之不懈的言语诱惑下,棕马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胜利的笑容已然爬上唇角,谢瑾宁眉头一挑,觉得自己没怎么学也能骑好,果然是个天才。 但得意没几息,只听远处传来一声长哨。 霎时,刚起跑的棕马一个急刹,毫无防备的谢瑾宁猛地前倾,整个上身往前扑去,他用力抱住马脖子,才免于被甩飞出去的惨状。 脸紧紧埋在长而密的马鬃里,浓郁的味道熏得谢瑾宁头晕眼花,几欲作呕,连马换了个方向都没意识到。 王致和叼着根草叶斜斜靠在树干,面色黑沉,看着去而复返、趴在马背上低低喘息的少年,冷声道:“你倒是会钻空子。” 还好这马跟了他几年,一般人驾驭不了,又听得懂指令,否则,怕是真让人跑了。 又是剧烈颠簸,又是异味,谢瑾宁恶心得面色发白,耳边嗡嗡作响,像是有一千只苍蝇在打转。 他什么都没听清,手上的力气一松,直直从马背上坠落,差点头着地,被王致和拽住胳膊拉了起来。 “把我使唤走你好趁机逃跑是吧,还把吃的带上了,怎么,这会儿不嫌干巴不想吃了?” 这下谢瑾宁听明白了,手臂间的力度极大,他被捏得生痛,胃里还翻江倒海的。他捂着嘴,泪眼朦胧地瞪了王致和一眼,小脸惨白眼圈湿红的模样,看上去可怜极了。 但王致和这会儿不敢再心软,他也算是明白了,这小少爷就是个顺杆上爬的主。 你要是对他态度差些,他还装乖扮可怜,对他态度好点呢,他就跟你蹬鼻子上脸。 跟养不熟的野猫一模一样。 缓了好一会儿,等人站稳了身子,他才松开手,道:“路都不知道还瞎鸡……乱跑,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好几个山贼窝,就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少爷,要是被他们掳去,直接扒了你的皮砍了手脚当下酒菜!” 谢瑾宁瞳孔紧缩,他本来就难受,被王致和这么一吓,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血溅三尺的画面,直接吐了出来。 “呕——” 他这几天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吐出来的也就一点清水和酸液,王致和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冷冷道: “还跑么你?” “不……不跑了。”谢瑾宁彻底没了力气,乖乖跟着王致和上了马车。 但他岂是这么容易就放弃的? 午后路过小镇,趁着王致和给他买糕点的功夫,他又跑了一次,差点就成功了,结果被混混当街拦住,不给钱就不让走。 他哪里有钱,怕他再跑,玉佩和包裹都给王致和夺了去。 那混混也是看他衣着华贵举止贵气,又没个护卫在身,定是个偷跑出来的有钱人,却没想到他浑身上下半个子都掏不出来, 混混不甘心,差点把他拖去巷子里扒衣服,还是王致和及时赶来将其驱散。 谢瑾宁惊魂未定,但仍未打消逃跑的念头,前前后后又跑了几次,每次都有新花样。王致和被他整得心力交瘁,干脆一狠心,在他的水囊中加了些准备好的蒙汗药。 他加的分量并不多,只是让人浑身乏力,远不到昏迷的程度,没想到谢瑾宁不耐药性,没喝几口就身型歪倒,昏睡过去。 将人稳稳当当抱起放在车厢,还给他盖上了村子里买的薄被,四周塞了些杂物防止磕碰。 王致和深深看了他一眼,将那张用过的手帕小心折好放入怀中,默默加快了赶车速度。 * 在药力作用下,谢瑾宁整日昏昏沉沉,别说跑了,他连讨厌王致和的力气都没了,偶尔被叫醒起来,靠在人怀里吃点东西,解诀一下生理需求,就又一头栽进梦乡。 马车一路都平稳,他的梦境却是断断续续,时好时坏。 时而梦到以前在京城横行霸道,时而梦到在谢家的幸福时光,又梦到他大闹祠堂、与谢府三人对立而望的画面。 梦境与现实结合,无数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翻涌,搅动,不得清静。 昏沉之际,他也在后悔,若他当日没有那么冲动,是否结局会截然不同? 若他大度一些,不那么执着想要对付谢竹,把他赶出谢府,他是不是能一直被爹娘瞒在鼓里,继续过着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 他甚至恶毒地想过,如果谢竹不出现呢,他就能一辈子做爹娘的孩子,做大哥的开心果。 可惜…… 没有如果了,他回不去了。 第7章 回村 京城,掌印府。 明明已是未时,书房内却一片昏暗,只在两侧点着几盏灯烛。 屋内青烟缭绕,馥郁扑鼻,垂着纱幔的软榻间,一年轻男子斜斜躺着,阖目养神。 他长相文雅,细眉狭眸,唇却红得妖异,面白无须,让人望之生寒。 正是东厂现任掌印,赵懿。 榻下,身披薄纱的俊朗男子正跪坐在地为他按腿,身后同样身披红纱、长相妩媚的清瘦男子,手掌小心翼翼搭上肩头,轻柔地揉捏,神情谄媚讨好。 熏香阵阵,叆叆靡靡。 听完跪在榻下之人的回话后,虚虚搭在下巴处的食指一动。 “跑了?” 嗓音听不出喜怒,但地上那人还是一阵瑟缩,冷汗直冒,赵三不敢抬头,咽了口唾沫道:“是,那几个没能跟上……” 虚如漏风,接着他又来了底气:“不过,不过小的已经派人确认过了,那假少爷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带走。” 赵懿眉头一挑,缓缓掀开眼帘,眸中阴寒如深潭。 想起那张皓齿明眸、香培玉琢的脸,赵懿就是一阵心痒,轻嗤道:“狠心?我看他们是不愿向本掌印示好。” 无人敢应。 吃了颗喂至唇边的葡萄,赵懿眯了眯眼,如蛇吐信,“罢了。” “反正谢家总得送一个儿子入宫。” 未点而红的唇扯出一道诡异弧线。 地上提着一口气的赵三这才松懈下来,“那,那几个办事不当的……” 赵懿轻轻乜他一眼。 “小的明白。” 赵**出房间,将香气尽数阻隔在门后,转身背心已是一片濡湿。 掌印向来阴晴不定,手段毒辣,前去回话可是份苦差,轻则褪一层皮,重则骨头渣子都留不住,也是他运气差抽到了这门差事。 更何况事儿还没办成,赵三都做好自己丢掉性命的准备了,没想却被轻轻揭过。 掌印今日看上去心情不错,怕是修那邀仙居的项目有了大进展。 赵三抬起肥厚的手臂擦了擦汗,低声吩咐手下去处理掉那几人,安静等候在门外。 不消片刻,重新响起调笑声的屋内陡然一静,紧接着传出阵阵抽打皮肉的鞭声。 低低的求饶呜咽很快变成凄厉绝望的惨叫,而后一滞,再无声响。 刺眼血色缓缓从门缝中渗出。 …… 河田村,谢家。 院落围墙由黄泥碎石砌成,连接上木门勉勉强强起到保护遮挡的作用。院内的房屋也是如此,黄土为基赤陶做顶,暗沉灰扑,布满风吹日晒的沧桑痕迹。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剑眉寒眸,面容冷峻的男人抗着柴大步踏入,将其整整齐齐码在院落中。 他身高八尺,体型精壮,粗布衣衫下的蜜色肌肉隆起,充满勃发的力量感,一看就是个力气活的好手。 严弋看了一眼卧房的位置,仍是毫无动静,估摸着快到午时,他转身进了伙房。 说是说是伙房,其实也就是被黄土墙围起来的灶台,他熟练地生上火,不过多时,炊烟袅袅升起。 半柱香后,他端着两个陶碗,径直走向卧房,推门而入。 木床上安安静静躺着一道身影,呼吸清浅,显然是还在熟睡中。 今日天气正好,阳光透过半开的木窗洒入,照在少年泛着粉意的嫩白肌肤上,边沿的细小绒毛在光线下清晰可见,让他的颊肉看上去像是一块多汁香甜的蜜桃。 人是半夜到的,黑暗中他并未看清面容,这下一看,的确比谢竹更像谢叔几分。 严弋收回视线,将碗放在房间中为数不多的家具之一——木桌上,又走进床边,正欲唤醒少年,下一瞬,只见那纤长蝶翼扑簌轻颤,一点点掀开,露出底下晶莹剔透的琥珀秋水瞳。 谢瑾宁醒了。 被迫用药,又是在狭小车厢,他这几日都睡得不舒服,迷迷糊糊感觉自己被人抱起又放平,身体舒展开来后,意识瞬间沉入黑渊。 他难得睡得这么香甜,眼神还未聚焦,只见一道身影站在自己身边,他下意识喊:“王致和?” 声音又细又软,还带着糯糯的鼻音。 严弋一愣,心头像是被羽毛拂过,泛起细微波澜。 “那是谁?送你来之人的名字吗?”他沉声,“他昨夜将你送到后就已离开。” 什么,他到了? 这下愣住的换成了谢瑾宁,他猛地坐起身,薄被从身上滑落,露出那身皱皱巴巴的水绿锦缎。起得太急,他眼前一黑,又要向前倒去,被人捉住胳膊才稳住。 从严弋的角度能够清晰看到他大开的领口间,镶嵌在白皙锁骨凹陷处,那颗陡然增了几分艳冶的朱红小痣。 似乎闻到一股甜香,如花似蜜,他喉结动了动,一时之竟忘了松手。 前几日被迫依赖王致和让谢瑾宁极为反感这种被动的肢体接触,他忍过那阵眩晕,立刻挣开。 抬眼望去,只见此人轮廓锋利眉眼深邃,一双黑瞳似波澜不惊的沉渊,鼻挺唇薄,严肃又沉稳。 看着就很凶。 谢瑾宁肩膀缩了缩,问:“你又是谁?” 不等回话,他环视一圈,见屋内装饰简陋,除了身下的木床外,就只有木柜和一套木桌木凳,说句家徒四壁也不为过。 惊疑与嫌恶相继爬上秀致的眉眼,他嘴唇颤了颤,问:“这不会…就是谢家吧?” 在来的路上,他无数次给自己施加心理暗示,总算是做好面对此处贫瘠穷苦的准备,但当他真的亲身目视时,谢瑾宁还是难以接受。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破的屋子?! 这甚至还不如谢府的马厩! 谢瑾宁不可置信地闭上眼,只希望这一切都是虚幻,可惜,男人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他的侥幸。 “对。”严弋道,“你来的突然,谢叔没提前准备,他与人一同去镇上做工,归期未定,你且先住着谢竹的屋子。” 眼神逐渐黯淡,一连串打击下,他已然有些麻木,甚至听到自己正待在谢竹睡了十几年的房间里,躺在他睡过的床时也无太大反应,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 但好在,他不用立刻对上那个…… 他的生身父母。 谢瑾宁指尖蜷了蜷,他不开口,严弋也不是个多话之人,屋内一时静默无言。但很快,只听一声“咕噜”,从堆砌的薄被间传来。 床上的少年保持着坐起的姿势,腹部被遮住,腰带松散乌发披散,也能看得出腰背线条的纤薄。 随即像是开了闸,又是几声,还有起有伏,谢瑾宁飞快捂住腹部,将头转向窗外,咬着唇暗骂肚子不争气。 许是长相无害之人更易让人心生好感,严弋看着他凌乱乌发间烧红的耳垂,唇角微不可闻地勾了勾,道:“吃的在桌上,你吃完了拿碗出来便是。” “我就住在隔壁,姓严名弋,若是有事随时喊我。” 谢瑾宁仍未吭声,等房门被关上,他才揉了揉发烫的脸,视线从窗外移开,慢吞吞从被窝挪至床边。 他穿好鞋,低头看了眼几天没换、褶皱不堪的衣物,再看看又空又破,绞尽脑汁勉强能夸出一句干净的房间,只觉心头悲戚。 吸了吸鼻子,咽下喉间的酸涩,谢瑾宁尽力打起精神。 好饿,他得先吃点东西。 前几日奔波途中,他吃不惯又干又硬的馕和肉干,王致和就去沿路的村庄里买了些糕点。 但那些凡俗之物岂是谢瑾宁以前用过的那些能比的,一个个又甜又腻,吃得他如今一想起那味道就反胃,满脑子都是等到了目的地他得吃点好的补偿自己。 就算是要跑,也得吃饱了再跑。 他缓缓走到桌边,却是大失所望。 桌上摆着两枚土色陶碗,一个装着浅黄的窝头和一块漆黑的不明物体,另一碗则是清粥和几筷青菜。 粥清可见底,窝头勉强能入口,而那团黑漆漆的东西,谢瑾宁看半天都没能辨认出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凑近闻,一股咸味直冲天灵盖,他打了个喷嚏,嫌弃地收回视线。 这都是些什么啊,谢家最低等奴仆的餐食都比这丰盛。 他也不委屈自己,立刻扯着嗓子喊出了声,“严弋!” 严弋正在院中砍柴,听到唤声推开房门,“吃完……” 他端来的东西还好好放在桌上,而谢叔的亲生儿子,那个刚从京城回来的小少爷,正一脸不快地翘着腿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头,用像是看脏东西的眼神盯着碗中的食物。 “怎么什么东西都端来给我吃,谢家是穷的连饭都吃不起了吗?!” 为表不满,他一巴掌往桌面拍去,粥液晃荡,洒出些许。 但严弋的注意力并未在溅出打湿桌面的液体上。 许是没收住力,少年睫毛颤了颤,眸中泛起一层水雾,有些吃痛地收掌成拳,将被拍红了的掌心藏在袖中。 一套小动作自以为隐蔽,却被无感敏锐的严弋看得一清二楚。 他走近,道:“有问题吗?” “问题大了去了!” 严弋本就长得高大,如今两人一坐一站,差距甚远的身高体型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光线都快被宽阔的肩背遮挡,谢瑾宁不满仰着脑袋说话,干脆站起身来,叉腰道:“你自己看看,这是人能吃的吗?” 从第一次逃跑被抓回去时积攒的怒气丝丝缕缕蔓延开来,连谢瑾宁自己都未发觉,他的怒火已悄然转移到了眼前的男人身上。 漂亮的眉眼间带上了几分怨戾,清软的嗓音也变得尖锐。 严弋皱眉,问:“那你想吃什么?” “我要吃清蒸八宝猪、江米酿鸭子、群鲜羹、生丝江瑶……” 谢瑾宁一连报出数道菜肴名,都是他常吃的,想起那味道都口舌生津。 他属实馋了,每报一道,小巧喉结随之吞咽,尾音也被尽数吞了进去,有些含糊不清。 “什么?” 严弋侧耳,谢瑾宁乜了他一眼,冷脸重复后,见那人还是一副一知半解的模样,他舔了舔唇,从床头包裹里翻出二两白银放在桌上推过去。 “还不快去,我都要饿死了。” 二两白银,一块玉佩,一身锦袍,就是谢瑾宁从谢家带出来的所有东西。 此时他一心只想着吃些好的,全然没想过,把全部银子拿去买了吃食、一无所有的他要如何逃,如何到达好友所在之处,寻求他们的帮助庇护。 况且,这还是个相当贫穷偏僻的小村落,谢瑾宁常吃的酒楼也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儿不说,二两银子也根本买不起。 于是当严弋沉声拒绝,并表示家里能吃的只有这些时,怒火瞬间冲上大脑,谢瑾宁手一挥,将装有窝头熏肉的陶碗挥落。 “我说了我不吃这个,你是耳聋了吗?!” 陶碗掉落在地碎裂成瓣,窝头和熏肉掉出,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了一层薄灰。 “你做什么。” 严弋最是见不得有人浪费粮食,当即眼神一凛,本就冷厉的眉眼翻涌着沉沉怒气,似是即将掀起巨浪的风暴,有力的臂膀处肌肉绷紧,拳头仿佛下一秒就会挥来。 谢瑾宁情不自禁后退一步,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抱着手臂搓了搓,回过神又觉得自己竟然被一个粗鄙的乡下人吓到,真是丢脸。 他扬起下巴,垂眸睨着蹲下身捡窝头的男人,语气蛮横:“反正也是吃不得的垃圾,我扔掉怎么了?” “……” 掺了面粉的窝头,熏肉,精米,都是谢叔平日里舍不得吃的好东西。 去年大旱,水井干涸,河床裸露,庄稼收成锐减,交完越收越多的粮税后是所剩无几。那时村里几乎人人都勒紧了裤腰带,别说精粮,荤腥也极少沾。 谢叔变卖全部身家将钱交予谢竹做路费,也没想过谢瑾宁会被送回,家中物品所剩无几,紧急去换了些白面,又天还未亮就跟人搭伙去做工挣钱去了。 临走之前,他将这些都留给了亲生骨肉,这小少爷却不知珍惜,一口一个垃圾、不是人吃的东西,想必在以前的家也是个惯会浪费粮食的奢靡之徒。 既然已归原位,就应改掉这骄奢淫逸的恶习。 念此,严弋从怀中抽出一块粗布,将窝头和熏肉包好放在桌上后,疾步朝谢瑾宁走来。 “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谢瑾宁心底生出一股凉意。 面前的冷面男人脊背宽厚,步伐沉稳,高大的身影如山般压来,一双冷眸紧紧盯着自己,如鹰隼锁定猎物般锐利。 “你给我站住,别过来!” 谢瑾宁努力故作威严,声音响亮,尾音却不自觉的发着颤。 被晒得微红的腻白肌肤上,那双琥珀色的杏眼圆瞪,反而暴露了水润瞳孔间的慌张。 一幅色厉内荏、只想让人狠狠欺负的模样。 眼见男人步步逼近,谢瑾宁心脏狂跳,也一步步朝后退去,直到大腿后侧撞上床沿,他腿一软,倏地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而男人已经逼至眼前。 “你,啊——” 下一秒,天旋地转,身位变换,谢瑾宁被严弋一把搂起,翻身压在膝盖。 男人只用一只胳膊便轻松将他压制,不顾挣扎,掀开衣袍褪下裤腰,冲着那被薄白亵裤包裹的挺翘曲线就是一巴掌。 村里人训孩子都这样,不听话,就要打。 第8章 知错? “啪!” 谢瑾宁被打懵了,张着唇满目愕然,甚至一时忘了挣扎,直到后臀混着灼热的尖锐痛感爆发,他才回过神来。 自己竟然被打了屁股! 他爹娘都没这么教训过他! “你居然敢打我!”谢瑾宁又羞又怒,四肢乱动,拼了命地在严弋膝盖上挣扎。 但男人的力气竟是比那可恶的车夫还大出几倍,他臂如铁箍,将谢瑾宁紧紧禁锢在方寸之间。 谢瑾宁就像是被死死按在猛兽爪下的猎物,只得尽力回头,用气得发红的眼睛瞪他,恨不得化作刀刃,在他身上戳千八百个窟窿。 “放开本少爷,放开,你个乡野村夫凭什么打我,啊!” 被扑了满脸香气的严弋呼吸一窒,却丝毫不留情,紧接着又是一巴掌。 “啪”一声脆响,雪浪翻涌弹颤,透过轻薄绸面,隐隐可见受击之处粉晕蒸腾,如朝似霞。 “浪费粮食就是错,该罚。” 严弋做惯粗活,掌心多茧,是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的糙磨,不仅是臀,怕是细腰间也被捏出了掌印。 娇生惯养的小公子皮薄肉嫩,从小受过最严厉的体罚不过是被戒尺轻轻打过手心,何尝受过这等掺杂着羞辱与折磨的冒犯。 带着热气的手掌像是一块烧红烙铁,无情地烙在软肉间,谢瑾宁疼得肩背弓起,眼尾飞红,后臀又胀又麻。 浑身血液都往头顶涌去,屈辱与羞耻瞬间冲破理智,他梗着脖子嘴硬,夹杂鼻音的嗓音颤抖:“我哪里说错了,那些东西放在我家连狗都不吃,啊!” 又是一巴掌。 “你可知一粟一粒皆来之不易,你如今既然已回,也该明晰自身不再是金尊玉贵的谢家少爷,更应转变心态早日适应。” 少年挣扎时乌发四散,露出一截雪白后颈,严弋眸色深了深:“既然不知粮食珍贵,那我暂替你的亲生爹娘教育教育,到你知为止。” 三掌下去,谢瑾宁的臀尖已殷红一片,他疼得浑身冒汗,亵裤紧紧贴在不自觉痉。挛抽动的软肉上,道道红肿指痕隐约可见。 他死死咬着下唇抑制喉间的痛呼,呼吸急促也不肯松口,那股郁气被他憋在胸口,在其中横冲直撞,叫他难受极了。 满盈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摇摇欲坠,他干脆连眼都不眨,强撑着不让它掉下。 谢瑾宁的执拗劲儿又上来了,就好似他落了泪,认了错,烙印在身上数十六载的痕迹,就要被泪水冲刷,消失殆尽。 “你有什么资格教我。”谢瑾宁哑声怒喊,“我才不要你管,滚开啊!” “谢叔于我有恩,他不在家,我自有义务帮他看好谢家。” 严弋道:“而作为谢叔的亲子,你犯错在先,我又比你年长几岁,教些道理也理所应当。若你不虞,等谢叔归家,我自会向他解释道歉。” 一句话于情于理,语毕,他摁住怀中少年不断扭动的腰身,再次抬手拍去。 可怜谢瑾宁饥肠辘辘又滴米未进,力气本就不大,拼尽全力也不过蜉蝣撼树,更别提身躯又因疼痛而逐渐乏力软颤,挥打的双臂轻飘如猫爪挠痒。 严弋每打一次,就问一句谢瑾宁是否知错,思绪却不由得分散些许。 膝上少年的体重比他想象中轻出不少,骨肉匀称,肩薄腰韧四肢修长,掌下传回的的触感却软弹饱满,许是多余的肉都长在臀腿间了。 力度渐渐放缓,但最开始的三掌威力实在太盛,疼狠了的谢瑾宁根本没注意到,只觉依旧火烧般灼烫。 谢瑾宁起初还咬紧了牙不肯认错,骂严弋多管闲事,骂他是乡下人土包子,他没学过其他骂人的话,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半分伤害性都无。 直到疼痛逐渐演变为麻木,占据他的所有感官,有一瞬他竟完全感觉不到身后了,那处似是成了一块儿死肉。 他顿时惊恐交加,带着哭腔喊:“呜……不要,不要再打了!” 却只听到头顶冷酷的声音。 “所以你知错了吗?” 错错错,他到底有什么错?! 占据了谢竹的身份是他的错吗?以为谢竹是私生子想把他赶出去有错吗?不想被送回来吃苦所以想跑也是他的错吗? 憋了数日的委屈不断发酵,谢瑾宁紧绷的弦一断,在男人膝上痛哭出声:“我就不认错,你打死我好了,反正谢家不要我,我也活不下去,你干脆一了百了,直接把我打死算了!” 大颗泪水混杂着恐慌,委屈和疼痛,如有千斤重般砸落在地,严弋抬起的掌心一滞。 “是我想跟谢竹换的吗?”他嘶声哭叫,“我从小就长在谢府,爹娘宠我疼我,兄长爱我,我怎会想到自己不是真正的谢家少爷!” “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又都还瞒着我,凭什么啊!” 得知真相后的恐慌无助,被抛弃的伤心欲绝,身份换回后的天差地别,都在须臾之间将谢瑾宁压弯了腰。 爹娘给他取名为“瑾宁”,呈以“美玉安宁”之愿,他也从小被他们视若珍宝,对此深信不疑。 爹娘和大哥的宠爱是他骄纵的底气,漕运谢家的身份又给了他足够的自信,让他能随心所欲,不用仰人鼻息。 也正是如此,在以为谢竹是会破坏原本安稳生活的私生子后,他才会如此愤怒地想要将人赶出去。 谢瑾宁天真地以为只要谢竹消失了,一切就都没发生过,他们依旧会是以前那个人人艳羡、幸福安宁的四口之家。 却没曾想,他拥有的一切,本就不该属于他。 离开谢府的每一日,谢瑾宁都像是活在噩梦般的泥潭中,尽力粉饰太平的伪装却又被人一次次毫不留情地剥开,将他不堪的内里裸露在外。 他是愚蠢,是笨拙,是冲动不计后果,但…… 难道谢竹是受害者,他就不是了吗? 谢家养了他整整十六年,这些年的情分难道都是假的吗? 他们甚至不给自己一个报答的机会就将他赶走了…… “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 少年哭得一抽一抽,夹杂着泣声的嗓音又湿又闷,委屈到了极点。 严弋举起的手掌慢慢落到谢瑾宁单薄的肩胛,轻轻抚了抚。 突逢惊变,这也只是个刚满十六不久的少年,陡然从云端坠落入尘世,不适应这里也算正常。 是他思忖不周,对浪费食物之事反应过度了。 心湖波澜荡。 “抱歉。” 少顷,严弋道,“你……还好吗?” “不好!”谢瑾宁的眼泪根本止不住,抬起一张哭花了的小脸怨他,“你还敢问,我都要痛死了!” 瞳眸深处懊恼忽现,严弋道:“是我不知真相,下手重了些,我向你道歉,但你浪费……”粮食也是事实。 他还未说完,膝上的少年就被自己呛住,爆发出一连串咳嗽声,“你…咳咳,咳咳咳……” 谢瑾宁咳得浑身颤抖,气息紊乱,肩胛翩然欲飞,严弋立马收了声,开始帮他顺气。 谢瑾宁小口小口抽着气,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他哭闹挣扎许久,又受了伤,此时几乎是瘫软在了严弋的身上,完全没了说话的力气。 他出了一身汗,裸露在外的肌肤泛起细腻光泽,发丝黏在脂膏般凝白的脖颈间,似是名贵瓷器间的裂缝,呈现出惹人心生怜爱的脆弱。 严弋喉结滚动,将人以面朝外的趴姿小心放在床榻上,起身拿起桌上的窝头。 谢竹离开后,谢父仍坚持每天打扫屋子,地面并不脏,但他还是仔细地擦掉表面的灰尘,端着薄粥走到床边。 “饿了就先吃些吧,家中只有这些。” 谢瑾宁抬头看了眼严弋,又看了看他端着的东西,嫩白指尖攥着薄被,眼神飘忽不定。 严弋刚刚的话他其实都听进去了,只是那时正在气头上,不肯松口罢了。如果只有这些能吃的话,那他勉为其难…… 但这窝头不是掉在地上了吗? 自己现在已经沦落到要吃从地上捡起来的东西的境地了吗,那跟乞丐有何异? 谢瑾宁唇角一撇,委屈巴巴地看向严弋。 他脸上还带着未擦净的泪痕,面颊湿漉漉一片,鼻尖通红,眼周处的肌肤也映着烟霞似的红,濡湿的瞳孔清澈见底,似是一汪秋水,倒映出严弋的身影。 像是被雨水淋湿皮毛的狸奴。 “我擦干净了。” 严弋长臂一伸,将其递得又近了些,谢瑾宁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其拿起,但他却怎么也送不到唇边。 而男人还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看着他,谢瑾宁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脑海中突然闪过什么,他骤然睁圆眼,倒吸一口凉气。 等等,他不会吃了这一顿过后,就连这样的也吃不上了吧?! 第9章 进食 一想到这,谢瑾宁恨不得马上晕过去,但空荡许久的腹中又开始翻腾作响,不断发出轰鸣。 他只得认命。 谢瑾宁用手剥掉外皮,掰了块干净的放进嘴里,闭上眼飞快嚼了嚼,还没品出味道就逼着自己往下咽。 看他那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吃的不是窝头,而是什么毒药呢。 许是因为掺杂面粉,玉米窝头的颜色并不如村民平日吃的鲜艳,但手感依旧粗糙,比不得纯粹精面鞣制的,更是毫无口感可言。 谢瑾宁嗓子眼细,没经过充分咀嚼,硬吞下去时只觉得自己是在咽一块儿石头,上刑似的,用力到脖颈处的筋络冒起,被哽得差点翻白眼。 吃个窝头都能把自己吃背过气去。 严弋再一次刷新了对着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的认知,将碗沿抵住唇瓣,轻轻用力,粥液就被灌入谢瑾宁唇中。 “唔……咕,咳咳。” 就这液体,谢瑾宁好不容易将其咽下,抚着不断起伏的胸口,一脸后怕。 他唇瓣微张,被自己咬得泛起血色的唇肉蒙着层晶莹的光泽,正中央的齿痕让其看着更像是被咬了一口、流出汁液的花瓣。 洁白贝齿间,湿嫩红软一闪而过。 “我……我从来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 刚刚的咳叫让他喉口不适,又被窝头“虐待”,谢瑾宁的嗓子眼火辣辣的,连说话都费劲。 他就不该嫌路上的点心难吃的,明明比这个细腻数十倍好吗,谢瑾宁欲哭无泪。 还有那臭车夫,明明买了那么多吃的,也不说给他留点下来。 见他五官都快皱成一团,摸着脖子难受的样子不似作伪,严弋大掌卡住他的下颌,巧劲一捏,就让他张得更开了些。 果然,被磨旧了的嗓眼深处一团糜红,湿漉软舌突然暴露于人前,似是不知如何摆放,在齿关轻颤几下,又无措地缩了回去。 都是肉,怎么就他的这么嫩。 太娇气了。 谢瑾宁被他捏得合不拢嘴,差点流口水,连忙晃着脑袋挣扎,口齿不清,“你干森么,放…放开窝。” “先别吃了。” 严弋将人松开,从他手中拿过窝头,也不解释一句,端着碗转身就走。 谢瑾宁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手,握掌成拳,轻轻揉了揉自己泛酸的脸颊肉。 身后的钝痛折磨着他的理智,他磨了磨牙,朝严弋的高大而宽阔的背影举起拳头挥了挥。 怎么让吃的也是他,不让吃的也是他。 真是反复无常,无理取闹! …… 严弋拿着窝头,却只觉掌心仍残余着软弹细韧的触感。 那恹恹趴在床上的少年衣摆凌乱,裤腰褪至膝间,撑起弧度的白色亵裤上,一截腰身细的惊人,只手就能将其牢牢掌控。 少年皱着小脸吞咽,又被迫张着唇,露出红软细腻的腔肉,比起进食,倒更像是…… “咔嚓。” 他手极稳,粥面依然平静无澜,碗沿却悄然裂开一道细缝。 严弋猛地回过神,步伐未乱,速度悄然提升。 太娇气了。 一刻后,他端着撕成小块,又泡得暄软的玉米窝头粥返回房间,还贴心地配上了勺子。 谢瑾年看了眼毫无卖相的食物,没再说什么。 他饿急了,一勺一勺往嘴里送,却依旧吃得安静秀气,一点咀嚼和吸溜声都没发出。 小巧喉结上下滚动,偶尔有溢出的粥糊,也被他用勺沿轻轻带回。 十六年的谢府生活,优雅举止与矜贵的气质早已在潜移默化间深入骨髓。 这也是他从谢府带出的东西。 但趴着进食到底不合适,逐渐充盈的胃部受到压迫,吃到一半,谢瑾宁就难受得秀眉拧起,停了动作。 “饱了?”严弋瞥了眼碗中还剩一半的粥糊,皱眉思忖。 这胃口,未免太小了些,吃得不多,身子骨怎么能好起来,怪不得连几巴掌都受不住。 谢家以前难道是只用露水和花蜜养的他吗? “肚子压着难受。” 谢瑾宁将勺子放入碗中,试着单手撑起上半身侧坐,却又牵扯到后臀的伤处,顿时闷哼出声,眸中水雾弥漫。 这下只要不是眼瞎,就都能看出他的不适来源了。 “我帮你……” 严弋有心帮忙,手刚伸出去,就遭到了谢瑾宁的谴责。 少年乜着他,哑声控诉:“谁叫你打这么狠的,现在我坐也坐不下,侧着也不方便,怎么动都痛死了,这下你满意了!” 或许连谢瑾宁自己都未发觉,他表达委屈与不满时,唇瓣会不自觉嘟起,亮晶晶的,像是熟透多汁的浆果。 “抱歉。” 谢瑾宁已经吃下,严弋也不能再揪着他一开始“浪费食物”的错处不放,道歉声比刚刚更为诚恳。 男人如收了爪的猛兽,眉眼依旧冷峻,却不再带着望而生畏的森寒,他认真道:“是我不对,我会负责的。” 谢瑾宁一愣。 这句话听着,怎么这么奇怪,好像戏本子里负心汉的台词啊…… 他打了个哆嗦,又怨了严弋一眼,轻哼:“本来就是你的错。” 伤在后臀属实不方便,比起认错,更需要一个解决的办法。 严弋想了想,道:“要不你站起来吃?” “……” 谢瑾宁一阵无言。 他都受伤了还让他站着,这人到底有没有良心啊! 他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出来,严弋尴尬地唇线拉直,微微侧目避开他的幽怨视线,又道:“要不你跪在床上吧,膝盖分开重心前移,这样也不会伤到……” “你还想让我跪着?!” 这下更是捅了马蜂窝,谢瑾宁气得粥都端不稳了,若不是他还要喝,他真想将这碗粥泼在严弋脸上。 白长这么大个子了,怎么脑袋这么笨啊。 换了好几个姿势,谢瑾宁还是选择侧坐,严弋小心将人翻过来,让他手肘压在床面,双腿弯曲。 当夜谢瑾宁回村时,那车夫将他抱着,说床太硬他睡不了,会浑身酸疼,严弋就在被单下垫了他带来的毛毯,还从柜中翻出了谢家的厚棉絮,总算是让木床不那么坚硬。 如今的谢瑾宁也没撑住多久,就喊着胳膊疼。 严弋又将床上的棉被叠成块放在他手肘下,谢瑾宁还是不行,这次不仅是后臀,从胳膊到肩膀都开始不舒服了,又酸又麻。 他都快哭出来了。 这几日加起来,他流的泪受的伤比过去十几年都多。 越想越委屈,吸着鼻子,谢瑾宁又试了几次,额上疼得冒出些细汗,依旧不适。没办法,最后他只能不情不愿地同意了半靠在严弋身上的做法。 被人扶起,谢瑾宁故意将重心倾斜,狠狠压在男人身上,端着碗放慢速度,小口小口地吃。 即使腰身压折也有些不适,但瞥见严弋锋利下颌处紧咬的腮帮,感受到他紊乱的呼吸,和虚虚望着远处、一动不动的视线,谢瑾宁心里的尾巴还是得意地翘起,轻轻摆动。 跟男人靠这么近很恶心吧,哼,我也难受死了。 谁让你打我的。 “……” 严弋从没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漫长过。 过于亲密的距离,耳边是少年慢条斯理的粘稠吞咽声,鼻间飘来丝丝缕缕的甜香,身前的触感也温软轻巧,毛茸茸的头顶轻轻蹭过脖子,激起一阵痒意…… 一切的一切,都是严弋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正襟危坐着,头一次失去对四肢和浑身肌肉的掌控,僵硬成了块木头,手放哪里都不好,干脆五指用力扣住床沿。 明明已是秋日,他却觉得浑身燥得慌。 待怀中人用完,从他身前离开,严弋才长呼出一口气,他不动声色擦掉额角的汗,问:“饱了吗?不够的话锅里还有。” 谢瑾宁面色一绿。 这碗粥口感是差了些,味道却并不算差,米香中混合着玉米的清甜。 但粥粥糊糊的,谢瑾宁吃到最后还是有些反酸,强忍着才将这碗灌下去。 “饱了饱了。”他急忙道,长睫不安地颤动,问:“等等,晚上不会也吃这个吧?” 锅里还剩一些,严弋的确是有这个打算,但看谢瑾宁杏眼圆瞪,一副“你再让我吃这个我可就要闹了”的神情,他道:“那你想吃什么?” 又补充:“之前你说那些不行。” “我……”谢瑾宁的回答又被他卡在喉咙里,愤愤地握紧了拳,咬牙憋出一句:“那我要吃肉。” “可以。” “但不要肉干,也不要那种黑漆漆的东西。”谢瑾宁道:“我要吃新鲜的肉。” “……好。” 第10章 奇怪 闹了一通,用完午饭后已是未时,严弋将碗洗净,盛出锅中剩余的粥糊,就着草草喝下。 他胃口大,谢瑾宁能吃饱的分量,进他胃里只能算打了个底。 他却没打算再生火给自己煮些吃的,将熏肉放入柜中,又清理完锅碗灶台,严弋回隔壁背上背篼,拿起木弓,朝南边的山林走去。 家里没有新鲜的肉,鸡要留着下蛋卖钱不能杀,要满足这娇气小少爷的需求,他得去山上看看。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猎到新鲜的野鸡兔子一类的。 对了,严弋微愣,他忘记问那少年的姓名。还有,也不知道他伤势如何,是否需要抹药。 脚下的步伐迈得更大了些,严弋想,他得快去快回。 “小严,你又来打猎啊。” 山脚,迎面走来的中年汉子背着满满一捆柴,他肤色黑红,面容敦厚老实,手中还提着个装了几把野菜和一些绿球状的物体。 “李叔。”严弋朝他点点头回应。 见他拿着弓,李泳笑笑,“还是你厉害,拿这木头杆杆,隔大老远都能搞定那些会跑会跳的,我就不行了,最多只能搞些小陷阱。” 不知自己这身武艺和射箭的本事从何而来的严弋只得客气道:“熟能生巧,多学就会了。” “害,罢了,你上次教了我那么久,我还是搞不来,这会也不好再劳烦你。” 李泳摆摆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凑近严弋,挤眉弄眼:“小严啊,那什么,我听说你隔壁谢家那个谢竹,其实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是不?” 谢竹离开前闹了些不愉快,动静不算小,村民都看在眼里,昨夜谢瑾宁的马车入村,也被些还未睡的村民瞧见了。 山村小,又消息闭塞,传播起来极快,被住在村口的李泳知道也不足为奇。 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想着没什么不能说的,严弋道:“的确如此。” “那谢家现在住着的那个,就是那放在有钱人家里养着的娃子了?” 八卦的匣子一打开,就如滚滚流水,根本无需回应,李泳自顾自说着:“这么一看,谢竹那小子还真是,啧。他打小性子就冷,不爱跟人亲近,以前都夸他沉稳安静吧,结果没想到这是个冷血的。谢老弟和小芳养了这么多年,什么好的都给了他,结果人说走就走,是一点情面也不讲啊。” “啧啧,看来有钱人就这德行,一个不要儿子一个不要老爹,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严弋默然。 李泳不屑地撇嘴,又问,“诶,那公子哥咋样嘞,起来跟你闹没有?被那种人养大,我估计那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个地方他肯定待不……” 看了眼天色,严弋眉头微不可见的拧起,出声打断:“李叔,婶子做了饭,还在家里等你呢。” “害,你瞧我这记性。”李泳道,“那我先走了,你慢慢猎哈。” “行。” “哦对了,”走了几步的李泳又转身,给严弋指了个方向,“那边的野栗子熟了,你摘回去用水煮熟了掰开,可好吃嘞。” 谢过李泳,严弋环视一圈,确认这范围没什么猎物后,朝他指的方向走去。 没走多远,拨开层层草叶枝蔓,绿油油的毛栗球正安静地躺在宽大的深绿色叶片间,密密麻麻连成一整片。 严弋扎紧袖口,他掌心茧子厚,丝毫不惧毛栗外壳扎手的尖刺,轻而易举装了半背篼。估摸着这些足够谢家和自己吃的,还绰绰有余,便收了手。 还好毛栗果实结得多,他连三分之一都未摘到。 回去途中,他放缓脚步,静心沉气,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远处似有异响,他耳廓微动,慢慢将背篼放下,悄无声息地靠近。 一百多米外的树下,一只灰褐野鸡警惕地左往右望,未察觉到人类气息后,埋头捉起虫,鸡屁股高高撅起,尾羽在阳光下更显色彩斑斓。 从草叶间啄出一只毛虫,野鸡“喔喔”两声,叼着虫子仰头,完全没意识到身后猎人正收敛气息,举弓欲射。 尖喙张开,毛虫入喉的瞬间,一只羽箭呼啸而至,正入鸡脖,干脆利落地将其死死钉在树干上。 一击毙命。 回村时,严弋的背篼已经装得满满当当,他先送了些毛栗和野菜野果给村里行动不便的老人,这才带着剩余的猎获回了谢家。 …… 谢瑾宁这一下午是百无聊赖。 想下地走走,强忍着痛把裤子拉上去,下地没走几步就被磨得出了一身汗,后臀像是被人烤熟后又洒了一把辣椒,每一次布料间的摩擦,都是巨大的折磨。 谢瑾宁只得放弃,回到床上继续趴着,但还是难受。喊了几声没人应,想着人多半是出去了,他干脆脱掉裤子,又扒掉一半亵裤。 微凉的空气正好给伤处降温,谢瑾宁呼出一口浊气,抱着枕头,将脸埋在交叉的手臂间。 实在无聊得紧,他偏过头看向窗外,也看不到什么景色,只有蔚蓝天空下,一黄黄的,镶嵌着碎石的墙。 “真烦人。”谢瑾宁数了几颗石子就没了耐心,又开始小声抱怨,“混蛋,王八蛋,把我丢在这儿就不管了,还说什么负责,又骗我!” 而且,要不是他,这会儿说不定自己都跑出去了,怎么会被打得半身不遂,只能躺在这半硬不硬的床板上数石子儿?! 越想越烦,谢瑾宁无能狂怒一番,揉揉脸蛋,觉得肉都比之前少了,他苦闷地叹了口气,从枕头下摸出那块玉佩。 玉佩触手生温,表面光滑细腻,谢瑾宁用指尖细细摩挲着每一处细节。 麋身龙鳞,狼蹄牛尾,头顶一角,羊脂白玉间雕着的,赫然是只麒麟。 麒麟,麟儿。 色若花苞的淡粉指尖蓦地一滞,谢瑾宁这才发现,麒麟的眼睛所在之处,竟然多了条极小的裂缝。 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碰出来的,他心跳加快,又慌又急,细细观察许久,才发现这竟是一处陈年旧伤。 许是他将其扔回首饰盒时不小心碰出的伤口,这些年来,这块玉佩一直被压在箱底,基本不见天日,也就并未被人察觉。 玉有瑕,麟无眼。 是该说……原来这一切都有迹可循吗? 酸涩感从胸口蔓延而上,谢瑾宁生硬地禁止自己再胡思乱想,他飞快眨动眼睫,逼退眸中的水雾,将这块玉佩贴在心口,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 天色渐暗。 睡梦中闻一阵肉香,谢瑾宁眼睛还未睁开,鼻子先吸了好几下,意识逐渐清明。 掀开眼帘,彻底清醒后,最先感觉到的是麻,两条胳膊保持姿势太久,又被他的脑袋枕着,血液不流通,近乎失去知觉。 谢瑾宁试了好几下,也只能将双手慢慢挪至身侧,想用力撑起身子却不行,两条手臂就像没长在他身上一样,根本不受控制。 好不容易恢复了些力气,强忍着酸麻抬起上身,刚起来一点,谢瑾宁就瞳孔缩紧,再次失力摔了下去。 “唔……” 双腿不自然地并拢,脚趾蜷缩,谢瑾宁将额头埋在枕间,呼吸急促,却是一动不敢动。 中午吃的粥消化后便只剩下了水,他又在床上趴了一下午,刚刚压到小腹,他差点就…… 简直太……太失礼了! 耳垂面颊飞快染上绯色,似沾满朱砂的墨笔掉落于画卷,谢瑾宁咬紧下唇,等缓过那一阵让人牙酸的泄意后,才松了口气。 正欲起身,门突然开了,端着陶碗的严弋和他对视瞬间,两人皆是一怔。 半明半昧的房间中,床上的身影是唯一的亮色。 少年身着水绿锦袍,乌发雪肤,容色姝丽,裸露在外的肌肤光泽莹润。 这般容貌本就惹人注意,偏偏此时衣衫凌乱褶皱不堪,腰身又半塌,被裤腰勒起的腻白软。丘顶峰通红糜。烂,布满掌印。 漆黑浓密的睫羽下,潋滟杏眸水光盈盈,咬着唇朝人看来时,莫名像是被ling.虐后委屈求怜的雏妓,散发出青涩却致命的晴色。 严弋一向骄傲于自己敏锐的五感,此刻却不由自主生出几分不知所措来。 手中明明端着热气四溢的食物,他却仿佛已经闻到少年身上如果似蜜的沁甜香气。 腿刚迈过门槛,这下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陷入僵持。 谢瑾宁并未在意他的异状,他正目不转睛盯着严弋手中端着的陶碗。 香味霸道地钻入鼻腔,谢瑾宁“咕咚”一声,舌尖勾走唇边并不存在的涎水。 “快进来啊,愣在门口干嘛?” 严弋敛眸,快步将托盘放在桌上,背过身不敢再看,刚刚那一眼的细节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垂在大腿两侧的拳头紧握,盘踞于小臂间的青筋爆起,他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语气严厉:“光天白日,你脱裤子做甚,简直,简直不顾礼义廉耻!” 被他一提,谢瑾宁才察觉自己忘了拉裤腰,本也有些羞耻,听到这话,倒是直接被气笑: “明明是你先打的我,害我受伤,你还反过来这么说我?你简直太过分了,我就没见过你这样不讲道理的人!” 刚才房间里就他一人,讲什么廉不廉耻不耻的,自己舒服不就好了,这人怎么跟他以前的夫子一样迂腐啊。 不对,他个山野村夫怎么会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 谢瑾宁的思绪才开了个头,就被浓郁的肉香打断,他晃了晃脑袋,不再去想。 而被扣了一项大帽子的严弋想解释,又觉得说不过谢瑾宁,欲言又止,干脆不言。 他胸口起伏,将脑中莫名的绮念甩出,再开口时,嗓音艰涩:“快些穿上,来吃饭了。” “另外,”带上几分正色,严弋道,“没大没小,我比你年长七岁有余,你应唤我一声大哥才是。” “知、道、啦,严,弋!” 谢瑾宁对着他的背影吐了吐舌,慢吞吞地开始穿裤子。 亵裤用的是上好的布料,光滑柔软,但就算是片羽毛,落在谢瑾宁的臀。肉上,他也会痛得一颤。 身后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中夹杂着少年的闷哼轻嘶,大概是痛极了,眼前再次闪过那沁血软丘轻颤的画面,严弋低头看了眼自己布满粗茧的掌心,拧眉深思。 他已刻意收敛力度,但还是将人伤成这样,是这小少爷的皮肉过于细嫩,还是他的力气又增长了些? 罢了,无论如何,都是他的罪过。 “严弋!” 身后传来呼唤,严弋先是一僵,道:“何事?” “跟你说话呢,你倒是先转过来啊!” 严弋这才回过身,视线却也刻意回避,并未上移。 “看,我。”谢瑾宁不耐烦,“你是青蛙变的啊,我戳一下才跳一下。” 此番,严弋算是发现,那几巴掌是彻底将他与这少年之间的形势逆转。 如今少年在他面前不但不怵,还反客为主,丝毫未将他当年长的哥哥看待,倒像是个仆人。 关键是,被人使唤着做着这那,他竟然也没觉得不情愿。 奇了怪了。 “想什么呢,快过来帮我。”谢瑾宁跪在被间,努力支撑起身子,朝严弋张开双臂,“我挪不动了,你带我下去。” 他使唤人使唤得理直气壮,扬起下巴一副骄矜姿态,好似能被他使唤,也是那人天大的福气。 也得益于他那副好皮相,虽还未长开,眉眼间蕴着的秾艳如蓓,再过些年岁,定然会开放得烂漫,浑身气度无双,叫人一见倾心。 但前提是,他仍生活在那富贵锦绣堆中。 河田村气候多变,夏日时烈阳更是毒辣,炎热异常,也还好这小少爷没在那时被送回,否则晒黑都是次要的,怕是得被晒掉一层皮。 不过,小少爷的五官如此精致漂亮,若是晒黑了,也不会丑到哪儿去。 谢婶儿年轻时,应该也是位美人吧。 严弋走到床边,刚扶上谢瑾宁的臂弯,着急下床的后者就被薄被绊住膝盖,一个身形不稳朝他怀里摔去。 带着馥郁香气的柔软躯体落入怀中,扬起的柔顺发丝扫过脸颊,颈边,痒意随着血液流经四肢百骸,最后于心脏汇聚。 严弋浑身紧绷,手顺势揽住了那截细韧窄收的腰肢。 太细了。无论接触几次,他都只有这样一个感受。 谢瑾宁砸了个结结实实,肩头被坚硬的肌肉硌到,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伸出的手恰好撑在男人胸膛,掌心贴紧,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火热的体温。 谢瑾宁天生体寒手脚冰凉,冬日必须得烧地龙,又弄几个汤婆子放入被窝,才能更安然入睡。 他心头有些艳羡,面上却拧起细眉,伸手锤了两下,低声嘟囔:“你怎么长的啊,还硬得像石头一样,硌疼我了。” 被他锤过之处灼烧似的发着烫,严弋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手环住谢瑾宁肋下,半搂半抱着将他挪至桌前。 桌上的板栗烧鸡还冒着滚滚热气,汤面上一层粼粼油光,光是看着便让人食欲大开,旁边黑漆肉块被切成薄薄数片,混在翠绿鲜嫩的野菜间,鲜咸交加,也别有一番风味。 一陶碗中放有几个窝头,比午时的颜色更为鲜黄,表皮也更为粗糙,除此之外,还有一碗单独的米饭。 回顾这几日的吃食,眼前这些算得上是一顿大餐了。 谢瑾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坐上木凳,下一刻却又痛呼着弹了起来,绷着脸瞪严弋。 刚才还对着桌子两眼放光,这会儿又生上气了。 还真是人不如吃的。 严弋认命地暗叹,去床前将皱成一团的被子抖顺,又折叠成软垫大小,垫在木凳间。 他攥着谢瑾宁的胳膊,耐心帮他调整坐姿,“再往前坐一些,身体前倾,把重心放在大腿上。” 瞥见腰身下,尽力后挪显得更为圆润饱满的部位,严弋像是被针刺中,飞快松开手,喉咙发紧:“好些了吗?” 谢瑾宁不舒服地哼了两声,眉头却舒展开来。 这个姿势是有些别扭,胸口都快挨到桌面了,但用大腿撑着,的确不会压到伤处。 他拿着筷子,夹起垂涎已久的鸡肉块,放到唇边,转头看向身侧还发呆罚站着的男人,道:“还要我请你坐下吃吗?” “……知道了。” 闻着香,吃着也不错,鸡肉块切面整齐,大小形状刚好入口,炖得软烂脱骨,汁水丰盈,毛栗去破煮熟后口感软糯,清甜中带着鸡肉的鲜美。 未加八角香叶一类的佐料,仅凭食材本身的新鲜程度,也足够骨肉鲜香,风味诱人。熏肉切成片后的咸度分散开来,一口下去,油脂与烟熏风味的肉香在口腔中爆发,再配上清脆爽口的野菜,十分解腻。 即使碗中的米饭明显是陈米,颗粒感十足,谢瑾宁也吃得尚好。他咬了一口鸡肉,又塞了口米饭,塞得脸颊鼓鼓,咀嚼时眼眸微弯,一脸满足。 用余光注意着他的严弋心口一松。 新米还未收,家中粮食不多,他还担心这小少爷吃不惯陈米又会闹脾气。 还好,不算太难养。 将口中的食物咽下,小巧舌尖在唇角一扫而过,卷走残余的米粒,吃饱喝足的谢瑾宁毫不吝啬夸奖:“手艺不错嘛,挺好吃的。” 也没想到会得到谢瑾宁的夸奖,严弋一愣,语气有些飘忽:“……谢谢?” 他抓的鸡,他做的饭,自己不过是随口一夸,还谢上了。 琥珀瞳孔转了转,谢瑾宁勾着唇笑:“不用谢。” 饱食后的面颊泛起红云,少年眸光璀璨,笑意明媚,一时之间显得半暗的屋内都亮堂了些,涂上层油光的唇瓣开合,晶亮诱人。 “如果天天都能吃到这个,那就更好了。” 第11章 孤寂 少年笑得眉眼弯弯,如枝头弦月,狡黠又灵动。 原来是还想吃肉。 真是,狡猾的狸奴。 “没有了。”严弋道,“只这一碗。” 其实还有一半未处理的食材,他准备留给谢农。 严弋并非河田村人。 几月前,是谢农将他从河边救起,带回了谢家。 他失了记忆,只记得自己姓名的发音,具体文字,家世籍贯一概不知。谢竹见他伤口并非寻常兵器所致,又来历不明,生怕他给河田村带来危险,让他尽快离开。 但谢农良善,观他不似恶徒之辈,又伤势严重,执意让严弋暂留在河田村,将他安置在谢家隔壁的破屋内,又掏钱为他请来郎中包扎。 严弋不知该往何处去,就顺势住了下来。谢农平日照拂他颇多,而他伤势好转后,没少出力帮谢家做事干活,以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他身手敏捷,孔武有力,没多久就凭借着自身的本领在河田村立了足。 谢家只有父子两人,谢竹在家时农活且有人分担,如今这小少爷来了,观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弱模样,显然是指望不成,看来他以后还得多帮帮谢家。 “真的就这一碗吗?”谢瑾宁从未接触过这些,自是不知一只鸡该有的份量,他失望地撇嘴,摸摸自己的肚子。 碗中的米饭吃得精光,板栗烧鸡也解决了三分之一,他腹中已然饱胀,想再吃几块也塞不下了,只得不情不愿地:“那好吧。” 严弋有心劝他:“不一定天天都能猎到东西,你再多用些。” “我吃饱了呀。”见他也没吃几口,谢瑾宁道,“你吃饭怎么这么磨叽啊,我都吃完了。” 他皱皱鼻子,小声嘀咕,“又没不让你一起吃,你这样,怎么搞得像我让你吃剩饭一样。” 难不成是等谢竹他爹娘……回来向他们告状吗? 谢瑾宁蜷了蜷指尖。 他暂时不想见到自己的生身父母。 一是不知该如何该用何等态度对待,二是这里环境实在恶劣,他不可能一直住在这儿,等伤好了,他始终是要想办法离开的。 谢瑾宁放下筷子,严弋便开始动了。 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他吃得很快,风卷残云一般,三两下就解决了两个窝头和半碟野菜,颇为豪放,毫不拖泥带水,吃相却一点也不显粗鲁。 刚还嫌他慢的谢瑾宁一抬眸,见他一口咬掉半个窝头,没嚼几下就吞入腹中。 他暗暗咋舌:如果一起吃,照这个速度,他怕是一点都抢不过这头饿狼。 “怎么不吃肉?”谢瑾宁狐疑地问,“你不会是,准备留给我吧?” “嗯。” 严弋道:“饱了也能再吃点,你太瘦,该多长些肉,吃得多,胃口自然就大了。” 瘦吗? 谢瑾宁看了看自己,又看严弋,对比两人的体型差距,好像确实比他瘦上许多。 可能他的大腿都没这人胳膊粗呢。 但他也不喜欢吃得鼓鼓的,胃会难受得胀气,不停打嗝。 长肉也不行。 城南家开酒楼的朱三公子就是从小胡吃海喝,长了一身能捏出油的肥膘,走起路来都震三震,实在难看。 试着把自己的脑袋安上去,想起那个画面,谢瑾宁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摆手:“罢了罢了,我觉得我这样挺好的。” 严弋没再坚持。 见他第三个窝头都吃完了,也没碰那碗肉一下,谢瑾宁用手托着脸,又开始胡思乱想。 让他别打的时候不停,这个时候怎么这么听话嘛,说不吃就不吃。 但是他捉的鸡,做的饭,他出了这么多力却一口没吃到,心里多多少少会有些怨言的吧,还有,这样会不会显得我太自私了啊。 虽然说他打了我害得我受伤,是应该补偿我,但那也是我先扔碗……哎呀不提这个,要是他觉得我太过分了,后面不听我使唤了怎么办。 如果他不高兴了又打我怎么办?我打不过他的呀,感觉他一拳就能把我打飞…… 备受宠爱的小公子根本不会隐藏情绪,一张粉妆玉琢的巴掌脸上色彩纷呈,一会儿咬唇皱眉,一会儿瞥严弋一眼,又丧气地垂下脑袋。 严弋悄然放缓了咀嚼的速度。 谢瑾宁被自己最后的想象吓得又是一抖,睫羽快速眨动,堆起的颊肉随着手掌移开而抚平,却留下了淡淡红痕。 他一脸认真地看向严弋,澄澈的琥珀眸中,带着几分对力量的敬畏和微不可闻的讨好: “严、严弋,你吃吧,我明天……我明天吃其他的也行。” 说完,他飞快抿紧唇线。 “嗯?”严弋眉心微动,“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我真吃了?” “吃啊。” 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严弋唇角轻勾:“我吃得很多,等我吃完,就一点不剩了。” “你好烦啊!” 谢瑾宁竖起眉头瞪他,“吃就吃嘛,这又不是多真珍贵的东西,以前我在谢家这些都……”端不上他的桌子。 还没说完,他一僵,神色瞬间萎靡下来,垂下的长睫遮挡住他眸中的情绪,“让你吃就吃嘛。” 尾音轻颤,低落的,委屈的,像是下了场淅淅沥沥的细雨。 气氛逐渐冷却,严弋吃了口半温的板栗,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 他淡声道:“明天如果谢叔还没回来,我给你做其他的吃。” 好像从他醒来开始,就没见他提起过谢家的女主人,一直都是“谢叔”“谢叔”的,谢婶呢? 谢瑾宁有些好奇,但也不愿深思,他轻轻点头:“好。” 仍是兴致不高的模样。 这才第一天,慢慢来吧,总会适应的。 快速清盘,严弋将谢瑾宁扶到床边坐下,才开始收拾碗筷。 吃饱后胃里暖洋洋的,谢瑾宁面色变得红润,也安静了下来,看着男人忙碌的身影,他清清嗓子:“对了,我名为谢瑾宁,王旁瑾,宁静的宁,你记住了。” “好。” 严弋擦完桌子,侧头,“瑾宁,瑾玉,安宁,是个好名字。” “还用你说?” 谢瑾宁秀眉微挑,尖巧皙白的下巴扬起,“怎么样,我的名字是不是也比那个什么,谢竹好听多了。” 美玉可比竹子贵多了! 但只听严弋道:“依我所见,各有各的悦耳之处。” 谢瑾宁想听的哪里是这个答案,这人打了他就算了,连句好话都没有。 说句好听的哄哄他又能怎样! 一下没了交谈的兴致,他冷哼一声指着门,鼓起脸,“你出去,我要休息,不要跟你说了!” …… 严弋清理好一切,离开谢家回屋前,在屋内点上了蜡烛。 谢瑾宁侧身坐在床头,神情收敛,静静看着不远处桌上的烛火。 暖黄烛光倒映在那双秋水瞳中,暖意却没能驱散浓雾,反倒被琥珀包裹、封印。 夜晚的河田村格外安静,安静得连风声都被吞噬,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空洞,寂寥。 谢瑾宁从来没有一个人过。 在外他有朋友陪伴,回府有爹娘和哥哥陪着,还有一直跟在身边的阿和。禁足那几日,知道门口有护卫全天守候着,他也没觉得孤独,只是无聊。 就算是被赶回村,路上也有王致和一直陪着他。 而如今严弋一走,整个家里,便彻彻底底只剩下他一人了。 只有他以前寝房四分之一大小的房间,谢瑾宁白日里还觉得小,现在却又觉得大得可怕。 又大又空,连小小的烛光都装不满。 夜色驱走最后一丝天光,明月高悬,暮色清冷。 在这令人窒息的孤寂中,谢瑾宁的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眼帘许久才眨动一下,带出的水珠挂在下睫,又“啪嗒”一声,落在被上。 都说饱暖思淫。/欲,他却又开始胡思乱想。 发泄过一回情绪,谢瑾宁其实没那么想哭,但在寥寥夜色的侵蚀下,防线一点点崩溃,他控制不住。 他控制不住地想,想远在京城的谢家人,想他们会因为送走自己而难过吗,还是会和谢竹相亲相爱,甚至……相处得比住了十六年的他更融洽? 想从小到大一直跟在他身边、没有分离过一日的阿和,想他是会被分去其他职位,还是去跟着谢竹,做他的书童? 想好友们发现他消失后会不会来寻他,还是将他的那份友谊,原封不动转移到谢竹身上,跟他称兄道弟? 哦,他又忘了,他拥有的这一切本来就该是谢竹的。 这该叫物归原主才对。 带着水汽的夜风飘进屋内,吹得面颊冰凉,谢瑾宁伸手一摸,触手湿漉,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他抱紧胳膊,只觉胸口像是破了一个大洞,风呼呼地,争先恐后地往他身体里灌,要将他撑破。 好冷。 * 谢瑾宁有一个秘密。 他从来都不是爹娘夸赞的珍宝,也不是哥哥眼里总是带来温暖与欢乐的耀日。 他只是一朵小小的,需要用爱和关注精心浇灌的花。 父母、兄弟、好友,他曾深深根植与于那块富饶膏腴的土壤,尽情绽放。而如今,他被连根拔起,移至荒芜黄土。 花瓣被粗暴地剥离,孤寂是斩断根系的利剑,谢瑾宁想,他好像快枯萎了。 “啊……” 越是不让自己回想,越多的记忆,细节,十六年间的美好回忆不由自主浮现,化作利刃尖刺在他的脑海中戳弄搅动。 谢瑾宁张开唇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己除了气声,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突然觉得好累。 要是他死在幼年发病之时,是不是就不会得知真相了?他这一辈子,短短的一辈子,也仍是顶着谢府小少爷的名号,到死也只会觉得自己还是爹娘的孩子,是大哥的亲弟弟。 才不会像现在,成了一个…… 鸠占鹊巢的假货。 死在在他们的喜爱中,好过被弃之如履。 像是条离水之鱼,干燥空气如膜一般将他浑身肌肤紧紧包裹,口鼻也被罩住,无法呼吸。 “嗬……” 他撑在床沿,半边身子悬空,攥住衣襟的纤白指节渐渐上移…… 第12章 啰嗦 黑斑吞噬光亮,瞳孔逐渐空洞,失去焦距。 重心不稳,即将栽倒在地的刹那,僵硬身躯骤然注入活力,谢瑾宁猛地翻身,重重倒在木床上。 身后伤处爆发的尖锐刺痛如铁板炙烤,痛得他面目扭曲,浑浑噩噩的大脑却因此清明。 似是如梦初醒,谢瑾宁脸色惨白,他飞快移开卡在喉间的手指,大口大口喘着气,又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脖子。 他刚刚是怎么了?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睡了吗?” 又是两声:“我是严弋,来看看你伤势如何,可还好?” 仍陷于濒死的恐惧中,谢瑾宁张着唇,气若游丝地呜咽两下,“我……” 声音比猫儿还轻。 五感敏锐的严弋神色微变,不等应答,直接推门而入。 只见横躺在床榻之间的少年神色恹恹,捂着脖子泪痕满面,宛如破碎珠玉,羸弱可怜,全然没了蕴着薄怒叫人出去时的肆意张扬。 他不过离开一个时辰,怎的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悬着的心神在偏头见到严弋时瞬间归位,柔软唇瓣不自觉地嘟起,谢瑾宁嗓音颤抖,泄出一声哭喘:“我不好,一点都不好,我难受死了。” 严弋立即上前:“哪里难受?” 谢瑾宁放开手,只见一道红痕横在那光滑的玉白脖颈间。 严弋正欲细探,谢瑾宁一把拉住他的衣摆用力下压,距离拉近。 深邃瞳眸中倒映着的人影眉心可怜地蹙起,瑟瑟发着抖,似枝头将落的蕊,他惶惶不安道:“我、我刚刚差点把自己掐死!” 谢瑾宁惊恐地摇着脑袋,指节用力到青白:“我不想的,我不知道怎么了,觉得好冷,想喊你,我说不出来了,我——” 语调破碎,言语混乱不成句。 蓦地,他双臂被抬起,腰身悬空,火热大掌垫在谢瑾宁腰下,稍稍用力便让他上身直立,半跪在床面。 发丝在空中飞舞,又缓缓垂落。 谢瑾宁被抱住了。 “没事了,别怕。” 男人的怀抱温暖炙热,如同曜日,明明还带着难闻的油烟火燎气,谢瑾宁却觉得心安。 将脸埋在严弋宽厚的肩上,谢瑾宁用力攥着他的衣服,闷声道:“你怎么不早些来啊……” 委屈的泪珠洇湿肩头,严弋不知该说什么,伸手笨拙地抚着谢瑾宁单薄的脊背,只道:“我在。” 他的嗓音并不柔和,低沉厚重如山峦,极大安抚了谢瑾宁此刻脆弱的心灵。 两人静静相拥,强劲有力的心跳和热度顺着彼此紧贴的胸膛传入体内,如一支火把,逐渐驱散了彻骨的寒意。 谢瑾宁哽咽着,紧紧搂住男人的脖子,像一只表达依赖与亲密的幼兽,被安全与暖意包裹,呜咽渐止,他的脑袋下意识地蹭了蹭。 直到感觉面颊被粗糙布料磨擦,泛起细密的刺痒,谢瑾宁才缓缓睁眼,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个姿势,对于初识之人来说实在过于亲昵。 况且,不过一日,这已是他第二次在这人面前哭出声了。 好丢脸啊,他以前也不是这样爱哭的。 都怪严弋。 脸皮薄的小少爷耳根涨红,羞赧与愤恼如汹涌暗潮,拳头用力捶在严弋的后背,他抱怨道:“你身上臭死了,还不快点松开,还有,谁给你的胆子抱我!” 带着鼻音的嗔怪更像是撒娇。 低落脆弱时美则美矣,但严弋更愿看到他重新恢复生机后,骄矜明媚的模样。 不知在京城时的他是何等光景。 严弋顺从松开手,后退几步拉开距离,揽过腰肢的手在背后虚虚握成拳,他问:“有好些吗?” “好什么呀!” 又在泪里泡了一通的眼皮肿起,多了几分滑稽的可爱,脸侧被蹭出的粉晕如嫩樱,谢瑾宁指着脖子,强调道:“你没看到吗,这里,我自己掐出来的,就在你敲门的前一刻!” 他又仰着脑袋凑近了些,将脆弱之处毫无保留展示在猎人眼前,浑然不觉危险。 纤长的,嫩白的,直挺如玉藕。 只要掐上去,稍稍用力,手臂扭动的弧度甚至不需太大,便能听到骨骼折断的脆响,无视任何挣扎。 掌心发热,仿佛他曾无数次,以这般方式收割过性命,熟悉得早已深入骨髓。 严弋莫名回想起刚入河田村时的草木皆兵,戒心十足,夜晚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将他惊醒。 某次伤口发炎,大夫前来替他诊脉,正处于昏睡之中的他却突然暴起,险些伤其性命。 如今比起那时,已然是收敛不少。 “你快帮我看看呀,我刚刚真的差点就死掉了,真的!” 绵软嗓音唤回神志,严弋的目光落在那宛若朱砂颈链的红痕上,并不深,只细细一条,恰好手指粗细。 这小少爷的肌肤极嫩,轻轻一掐便能留下印记,若是用足了力掐,定然不会如此浅显。 至于他提到的濒死,观其位置,只是在心神恍惚间误打误撞扼住肺系,呼吸不畅从而产生的幻觉。 听完严弋的解释,谢瑾宁后怕地摸了摸,的确未觉疼痛,仍不放心,他再三确认:“真的不会有事吗?” “真的。” 他这才松了口气,垂着脑袋,气呼呼地捶了下床。 原来不是掐死,是差点吓死,谢瑾宁你胆子这么变得这么小了啊! “不过,忧思过度终会伤身。”盯着人漆黑的发旋,严弋直言不讳,“此处的生活虽不比从前,但也并非你想象中的糟糕,况且你还年少,有……”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想听,你好啰嗦啊。” 谢瑾宁捂住耳朵,心头嘀咕:这还不算糟糕的话,那什么才算,战场上吗? 那也跟他八竿子打不着边呀。 “还有哪里难受?”严弋顺意换了个话题,问,“你身后那处刚刚压着了,伤势可有加重?” 也不知哪根弦搭错,不等人反应,他伸手就向下探,想看个究竟,被反应过来的谢瑾宁一把拍开。 他拽住被扯掉大半的裤腰,怒瞪道:“你做什么!” 严弋一顿。惊觉刚刚的举动数实孟浪,若是换成女子,怕得被人指着鼻子骂登徒子,一顿好打才是。 不对,即使是男子,也不应如此随意扒人衣物。 暗暗谴责一番,他歉声道:“抱歉,是我失礼了。” 见他认错态度良好,谢瑾宁也没再追究,精神上的困倦疲惫消散后,身体的各种不适如猛浪拍击崖岸,迅速席卷而上。 黏腻,鼓胀,疼痛。 贝齿将下唇咬出凹陷,他快声道:“我要沐浴,要换衣衫。” 谢瑾宁从未有过一件衣服穿两日的习惯,还有沐浴,在谢府时,除了炎夏,其余季节他都习惯隔日沐浴。 而如今,眼瞅着他都快四日未换衣沐浴,又哭闹着出了一身汗,不提不觉得,一提只觉浑身黏腻不堪,他都快被自己臭死了! 谢瑾宁抬起手臂,将袖口捋至臂弯闻了闻,故作嫌弃地皱起眉头,存心想恶心一下严弋,他将手臂直接凑到他鼻子下,“不信你闻,真的很臭。” 白得晃眼的小臂带着馥郁香气直直闯入鼻息,严弋先是一滞,才屏息凝神,却已晚了。 如花似蜜的沁甜抓住片刻机会,顺着鼻腔钻入肺腑,缠绕,扩散,充盈周身。 严弋抬手小心触上眼前的手臂,欲推离,还未用力,指节已陷入皮肉,触感温凉而滑腻。 一个男子,怎生得如此……又香又软? 极易受伤,不好。 他不敢再用力,干脆移开视线,偏头躲开,紧声道:“我去烧水。” “等等,你先别走。” 谢瑾宁绞着指尖,“伤口还痛着呢,我要上药,我还想先……” 声音越来越低,近乎蚊蚋,也许是并未说出口。 严弋没能听清,追问:“还要什么?” 谢瑾宁:“我说我要入厕,入厕!听不见吗!” 控制不住音量,屋顶的瓦片差点被掀翻,回音入耳刹那,谢瑾宁顿时羞得满脸通红,连带着耳垂后颈都泛起薄粉。 在床上趴了一天没怎么动弹,泄意正盛时被挤压,他差点露了丑,但那阵过去也就偃旗息鼓了。 后来一拖再拖,直到如今…… 他真的快憋不住了。 死都没有这个可怕! 衣袍内,微鼓的小腹痉挛抽动几下,谢瑾宁十指蜷缩,憋得眼圈湿红,急道:“快点带我去。” 怎料跪久了的膝盖刚一下地,就不受控制地软倒,被揽腰圈住时,严弋的手掌还正好搭在他腹间,“小心。” 谢瑾宁险些将嘴唇咬破。 生怕他不小心一按酿成惨剧,谢瑾宁硬是没吭声,维持着这个姿势,被严弋半搂半带着往房间外走。 火热温度持续炙烤着酸胀的小腹,渐渐化为另一种难耐,行动间身后布料摩擦,谢瑾宁呼吸急促,重心几乎全靠在严弋身上。 实在是煎熬。 跨过门槛时,他一僵,手指死死攥住严弋的衣服,脊背弓起,不肯再走半步。 “怎么?” “我…我,走不动了。” 谢瑾宁说不出口,难受得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卷翘长睫激烈颤抖,似狂风中拼命挥翼维持平衡的墨蝶。 严弋眼神下移至被自己拢住的部位,和那不自觉并拢的双腿,随即,他手臂扣住谢瑾宁的肩背,在惊呼声中直接将人抱起。 “很快就到。” 第13章 月色 臭,太臭了。 谢瑾宁刚进去,就被熏得差点掀帘而出。 只由茅草和木墙搭建的外表简陋就算了,没想到里面环境更为险恶,只有两块分开的木板,一左一右,中间的缝隙源源不断往外散发出恶臭。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看不见内里,但那股无法忽视的,浓郁得近乎实质的臭味,熏得他泪眼朦胧,几欲作呕。 强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解决完生理需求,脱拉裤腰时,谢瑾宁紧紧抿着唇,甚至不敢痛呼,生怕吸入毒雾祸害他的脏腑。 几乎是逃出来的,净手后,他靠在墙上捂着胸口,小脸煞白,像株焉了的白菜苗。 身体是松快了,受到袭击的精神却又颓然下去,谢瑾宁想吐,又不忍心把吃进去的食物再吐出来,只得强行按耐住,憋得小脸通红。 “好臭,唔…你,你们太不爱干净了!” 指尖仿佛还残余着气味,谢瑾宁无力地在空中甩动几下,试图让风带走并不存在的脏污,等欲呕的冲动褪去些,他道:“你们怎么都不倒啊,里面臭死了!” “有那么严重吗?” 将冲洗完浴桶的严弋将其放下,掀开帘子进去看了眼,道,“还好,七日前才倒去堆了肥,这一半都没满,还能再坚持些时日。” 怀疑自己听错,谢瑾宁问:“什么?堆肥?” “对,收集起来做肥料。” 谢瑾宁懵了。 就算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也知道,肥料是用来浇灌庄稼的,而严弋如今告诉他,肥料的原料是这些,这些…… 谢瑾宁说不出口。 难道他平日吃的菜也是用这些东西浇灌的吗?那跟直接吃…有何异? 胃里一阵翻涌,谢瑾宁面色青白,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怎么办呀严弋?” 用严弋递来的手帕擦了擦唇,又漱了口,他仍是一副恶心得不能自已的模样,“用这个浇庄稼,那我会不会,会不会吃到,吃到,呕……” “不会。”严弋用脚趾也能猜到这小少爷又在想什么,他暗暗叹了口气,收拾起地上的呕吐物。 “这只是一部分原料,堆肥时瓜果蔬皮,肉刺鱼骨一类的也会一同混入,辅以草木灰消毒,另外,还需多天的密封发酵,才能形成天然的肥料。” 他简单解释了一下,又道:“此举能让土壤更肥沃,作物结出更多果实,堆肥施肥乃正常农耕之法,千百年来皆是如此。况且,蔬果入锅前还经过择选清洗,实在无需多虑。” 谢瑾宁不知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但男人身上有种能让人安心的信服感,他便也信了大半。 胸口的憋闷恶心感散去些,胃里还是忍不住翻涌,他又吞咽几下,才彻底将其压制住。 抬头见严弋一脸淡然,倒显得他无知又大惊小怪了。 缓过来的谢瑾宁脸有些烧,皱皱鼻背,嘀咕道:“就你知道得多,了不起啊。” 自以为声音很小,却被夜风裹挟着送入严弋耳中,他唇角勾起,“懂得多了,就不会被恶心得吐出来。” “你!” 谢瑾宁忍着痛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块,故意往严弋的肩膀上砸,“快点收拾完去烧水啦!” 严弋头也未抬就伸手将其接住,“马上。” 他体热,又是习武之人,习惯了洗冷水澡,经常是挑水一冲就完事。但谢瑾宁不行,他喜欢泡澡,又不能泡太久,否则身体受不了。 水井在村口,严弋来回跑了数次,倒进锅中烧热后搬进房中,又被小少爷嫌太烫。 倒入凉水的刹那,水雾弥漫,顶端嫩粉的葱白指尖在水面一点而过,惊雀似地收回,水波晃荡。 站在浴桶边的少年眉目如画,眸光潋滟,被热气蒸腾得鲜红的柔嫩唇瓣微张,吐出一句嗔怪。 “太凉了,严弋你是想冻死我啊。” 严弋只得再去烧热水,重复数次,终于将水温调至令这小少爷满意的温度。 谢瑾宁没有换洗的衣衫,屋内谢竹的衣袍还剩了些没带走的,存放在柜中,但谢瑾宁嫌破旧又满是补丁,说什么都不愿意穿。 最后还是严弋回房,将那套做小了他穿不上的棉布衣衫取来。 “东西都给你放在手边了,我先出……” 衣带滑落在地的轻微声响将他打断了,葳蕤烛光下,少年将乌发拢至胸前,捏着衣襟往外拉扯,水绿锦袍缓缓滑下,露出半个肩头。 被云白中衣包裹的肩颈弧度优美,裸露在外的脖颈更是比布料还白上几分,透过烛火,隐隐可见纤巧窄收的腰身线条。 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朦胧的,带着一种不分性别的、触人心弦的瑰丽。 严弋呼吸陡然一颤,心跳再度失序,他收回视线,沉声道:“我就在门外,有事唤我。” 谢瑾宁正低头解着中衣带,头也没抬,鼻腔轻哼一声以示回应。 出门之前,又听他道:“以后不要在其他人面前宽衣解带。” 被衣带缠绕的指尖一顿,谢瑾宁眨了眨眼。 他以前洗澡都是由别人服侍着,早就习惯在贴身丫鬟面前脱衣,也不觉有什么。 再说了,他们不都是男子吗,他脱衣服怎么了? 他又没脱光。 “比我大了不起啊,这都要管。” …… 屋内水声潺潺。 严弋双臂抱怀靠在墙面,洒下的月光被他高挺的鼻梁分割,隐在暗处的眸色愈发晦暗。 今日说起来,也是极为寻常的一天,砍柴、打猎、下厨、挑水。 而不寻常之处,就在于多出了这么一个娇里娇气的小少爷。 爱哭,挑食好嘴,却又吃得不多,脾气大,却很好哄。 简直像只无害的小动物,在陌生环境里害怕得瑟瑟发抖,连胆量也跟狸奴一般大小,本能地依赖强者,感受到足够的温暖与安全后,又恢复本性,伸爪来挠人。 但本身弱小得没有任何攻击力,只有一身柔软的,惹人生怜的漂亮皮毛和湿漉漉的眼眸。 ……可爱。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暂歇,而后便没了动静。 疑心谢瑾宁将自己泡晕,掌心刚触及房门,只听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严弋。” 清润嗓音泛着浸透水的绵软,“我洗好了,你来端吧。” 片刻后,院中,严弋正泡在谢瑾宁洗过的水里。 小少爷即使奔波几日,身上也并不脏,只是出了些薄汗,发间沾染了浮尘。 严弋并不在意,反正他挑来的水都让谢瑾宁用了,这个时辰再去村口挑水,多少会吵到附近的村民,不合时宜。 而对谢瑾宁来说足以容纳他全身,让他泡得舒舒服服的木桶,对严弋来说不过是刚好,甚至一进入,水就漫出大半,堪堪没至腰间。 他赤着上身斜靠在桶沿,孔武有力的肌肉放松下来也线条分明,似安静蛰伏着的猛兽。 严弋身上有不少伤痕,深的浅的,精壮胸膛间横着几道旧疤,背脊处也有道从肩胛至腰部的长疤,如张牙舞爪的肉虫,狰狞可怖。 用手捧了掬水浇在胸膛,严弋伸手摸了摸锁骨处被贯穿过留下的圆痕,仰头望着月亮出神。 严弋自己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自己以前遭遇过什么,身上才会有如此多令人胆战心惊的伤痕。 每每回想,脑海皆是一片空茫,只有胸中涌起的强烈的焦躁阴郁之感挥之不去,久久不散。偶尔冒出的画面也似游鱼摆尾,抓不住,碰不到。 或许他也应该着手准备离开此处,否则说不定真如谢竹所言,他会给河田村带来灾难。 思绪蓦地被门口传来的细碎响动打断。 严弋回望,正好见瞧见房门由内而外推开,细白映入眼帘。 谢瑾宁没穿外裤,严弋那件小了一号的上衫在他身上竟然也大出不少,松松垮垮,衣摆恰好遮住了一半大腿。 衫下部分笔直修长,骨肉匀称丰盈,肌肤细腻皙白得,在月光下仿佛上釉的名贵白瓷。 还未干的发丝滴着水,宽大领口被洇湿,花托状精巧的锁骨凹陷处,沁过水的朱砂痣更为红艳,似一颗小小的种子,即将从雪川间破土生芽,开出绮丽冶艳的花。 严弋喉结滚动,悄然换了个坐。姿。 被少年泡过的水还温着,带着他身上独有的馥苾香气,木桶底像是加了把柴,严弋的体温愈发灼热。 袅袅清香钻入鼻腔,深入肺腑,带着一股隐秘的野望渐渐下沉。 “严弋。” 月色下,谢瑾宁的面容仿佛蒙着层细白银纱,“叫你半天,怎么不理人啊。” “何事……” 声音哑得不像话。 秋夜微凉,谢瑾宁打了个哆嗦,往后又退了半步,拉远的距离让他无法识别严弋的神情,他抿抿唇:“你洗快点,我还等着上药呢。” “去床上躺着,被子盖好别着凉了,我很快就来。” “知道啦。” 门未关,从严弋的角度,恰好能看清少年是如何扶着桌子,小步小步挪至床边。 随即,他俯。身塌腰,双手撑在床面,缓缓抬月退…… 呼吸再度停滞。 浅褐衣摆随之上移,小半若隐若现,顶端殷红半点没消退,反而向周边晕开,整个雪丘都泛起春。/色。 严弋猛地低眸,不敢再看,水分仿佛化作雾气,从他体内涌出,热得他口干舌燥,血脉偾。/张。 或许是自己太久没有()解,不然,他怎会对着同为男子的谢瑾宁有…… 紧捏住桶沿边的手指收回,在厚实木壁间留下深深凹陷,汗珠从额角滑落,途径上下滚动的喉结,与掩藏在深刻阴影间的水滴融合,一齐没入水面。 “滴答。” 难以忽视的异样让他心跳如擂,再次回望,已然看不见谢瑾宁的身影,只有一双交叠的玉白小腿,在窗前轻轻摇晃。 严弋咬了咬牙,伸手往下。/探去。 良久,他闷哼一声,水面上缓缓飘起几缕()。 桶中水已彻底冷透,他却如沐岩浆,被烫到般火速起身,将水倒在墙角。 罪证被消灭,除了月色,无人知晓。 第14章 上药 在泡澡时,谢瑾宁就差点睡过去。 他刚下水,身后伤处被热水一激,又火辣辣地疼了起来,但很快,浑身被水包裹的感觉实在舒适,直击魂魄深处的暖意占据大脑,令人浑身绵软。 谢瑾宁趴在桶沿,下巴放在交叠的手掌间,抵出浅浅红痕。 热气袅袅,瓷白脸庞漫起绯色,眉心舒展,被睡意充斥的杏眸阖上,又在脑袋一沉,小半张脸都埋进水面吐泡泡时猛地睁开。 谢瑾宁强打起精神洗了头发,用布巾裹住,这才从浴桶中起身。 顺利擦完头发上床时他还有些小得意,毕竟这还是他第一次自己沐浴呢,觉得也挺简单的。 只要能一直让严弋烧水就行。 说着很快,但眼看半柱香都快过去,男人还没进来。 被随意擦拭过的头发堆在侧颈,左侧肩头已被打湿大半,布料紧紧贴在肩头,有些凉,谢瑾宁却没管。 他打了个哈欠,眸中氤氲起朦胧雾气。 他又困了。 如小动物一般,谢瑾宁低下头,将脸埋在掌心蹭了蹭,让自己保持清醒。 “怎么还不来嘛。” 眨掉眸中水雾,目光聚焦在从柜底摸到的书册上。 书册由大小不均,边缘粗糙的草纸以棉绳简单装订而成,许是常被翻动,封皮与书脊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提起来时松松垮垮,似乎下一秒就会散架。 谢瑾宁还没见过质量如此之差的册子,他用指尖捏着一角小心翻开,映入眼帘的是一首诗。 他对诗歌半点兴趣也无,目光自然而然注意到了字迹上,粗砺泛黄的草纸间的墨渍微微晕开,笔画歪歪扭扭,字体大小、下笔轻重迥异,连三岁稚童也不如。 “这字好丑,谁做的书啊这么差也拿出来卖,真没良心。” 他耐着性子又翻了几页,却见往后落笔之人从生疏渐渐熟练,僵硬呆板逐渐转变为工整匀称。 笔画端正,虽仍无半分风骨可言,但比起不堪入目的首页,进步可谓突飞猛进。 每页内容也各不相同,诗词,文段,游记,志怪民俗,甚至是标记着建元十五的日志。 指尖微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谢瑾宁直接翻至最后一页,只见一篇排列舒展的骈文。 下笔者已褪去青涩,运笔自如清隽盎然,笔韵风骨暗藏其中。 谢瑾宁看不懂内容,但无疑,这是一篇放到他以前的夫子、那长须厉目的严苛小老头面前也挑不出错处的墨宝。 看来这并非哪个黑心书贩卖的残次伪劣品,而是由谢竹亲手制作而成的,跨越时间、记载着他成长的练笔册。 又想起自己那勉强称得上一句端正的字迹,谢瑾宁心底有些不是滋味,他猛地合上书页,将其扔至一旁。 “也就,也就比我好那么一点点吧。” 在臂弯间闷闷不乐地趴了一会儿,谢瑾宁又勾勾手,拉住书脊处长了一节的棉线,慢慢将其扯回身前。 …… 平复心绪,穿戴齐整后,严弋回屋拿上药膏,朝谢瑾宁的卧房走去。 悄无声息跨入门槛,只见谢瑾宁趴在床头,双臂撑在颌间,正捧着脸,不知在看什么。 幸好这次,棉被好好盖在他腰际,将那横生遐思的部位牢牢遮住,只露出一双腕骨细伶的白玉足。 屋内烛火已燃至一半,亮度更暗不便读阅,少年便将脸又凑近了些。 乌发滑落遮挡视线,他轻轻一撩拨至身后,如泼开的墨般披散满背,几缕俏皮地垂在额前,更显眉眼昳丽如画。 似是看得出了神,卷翘羽睫轻颤,遮住了如盈盈秋水的清澈双眸,红润如花瓣的嘴唇微努,诱得视线不自觉向其靠近。 温香软玉。 不知为何,严弋脑中显出这四个字来,恍然间竟觉这一幕像是寻常的灯火人家,妻子挑燃烛火,安静等着外出的丈夫归家。 如果自己娶了妻,每晚应当也会有这样一盏灯吧。 沐浴后的妻子坐在床边,或是桌前,看书、缝衣、刺绣,待自己推门而入时,笑吟吟地迎上来,送上一杯热茶,一个带着水汽清香的柔软怀抱。 心口像是泡在汩汩热泉中,严弋神色渐驰,唇角不自觉勾起。 谢瑾宁转头才瞧见他已经进来,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还一副出神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想扔点什么东西把人砸醒,但手边只有这一提就会散架的册子和他的玉佩,没办法,谢瑾宁咬咬牙,将垫在手肘下的枕头抽出砸了过去。 “看什么呢你,还笑得这么古怪。” 身体比大脑先动,严弋瞬间眼神一凛,侧身躲过袭击,又在看清是何物时松缓,反手稳稳接住枕头。 回神面对气呼呼的谢瑾宁,他眼神蓦地飘忽一瞬,摸了摸鼻尖支吾道:“没什么。” 与他想象中的场景截然不同,推开门迎接自己的哪里是的笑意盈盈的妻子,而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白猫。 “……” 好像有些不对劲。 “你沐浴怎么这么慢,我都等得差点睡着了。” 说完,谢瑾宁又打了个哈欠,双眸在烛光下更为潋滟,尾音也吞了进去,黏软的,像是含着一块半化的蜜糖。 糖液似要从耳道流入,半湿衣襟大敞,粉白胸膛上方那颗朱砂痣也娇艳欲滴,似要流出血一般的蜜来。 严弋绷紧腮帮,大掌摊开露出一褐陶小罐,向少年示意:“刚刚找药去了,耽搁了些时间。” 嗓音沙哑低沉,如沙漠中走了三日滴水未饮的旅人。 他一向自持稳重,却不知为何,在这少年面前总是失态。 严弋不敢再看谢瑾宁,走上前,将枕头和小罐一齐递至他身前。 接过药罐时的指尖不经意划过严弋掌心,似嫩柳拂过江水,他指节一蜷,握住拳头背至身后。 谢瑾宁打开闻了闻,是一股不算难闻的药味。 “找个药都找这么久,你这大块头真是白长了。” 他轻哼一声,将书册推得远了些,又歪了歪身子,腾出位置让严弋放枕头,顺势将药罐重新塞回他手中。 再度趴下,谢瑾宁半张脸都埋在枕间,声音含糊道:“给我上药。” “什…什么?” 他手一抖,悬在药膏上的盖子掉落,砸在床面的声响微弱,却如一道闷雷轰在严弋耳际。 再开口时,他咬到舌尖,顿时腥气四溢,刺痛放大感官,让他能清晰看到那乌发间泛着粉意的小巧耳垂,“你…你让我上?” “怎么,你嫌麻烦?”谢瑾宁侧头乜他,脸颊肉被枕头挤得微微嘟起,糯米团子似的软肉也晕着薄红。 他柳眉蹙起,眼里淬着火,“明明怪你,你打的那个地方,我够都够不到,如何自己给自己上药?!” 严弋咽了口满是血气的涎液,颈间的凸起上下滚动,“这不妥。” “有何不妥,你啰嗦死了,你不上就出去找个人来上!” 伤口在那处,谢瑾宁本来就羞之于口,害他伤成这样的凶手还一副推拒的态度,若不是他不方便动,他真想扑倒严弋身上去狠狠咬一口泄愤! 一想到小少爷这幅模样要被其他人看见,严弋额角青筋跳动,瞬间脱口而出,“不行。” “那你倒是快点。”谢瑾宁像是鸵鸟,将脑袋一转埋了回去,感受到男人的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近,木床“吱呀”一声,随即,他后臀一凉,被子被人褪至膝间。 谢瑾宁手脚蜷缩,双颊爆红,头顶快要冒出烟来。 与细腰构成完美弧度的挺翘软。/丘上,是一片红肿到发乌、层层叠叠的掌印,顶端最密集之处,斑斑淤血运散开来,甚至蔓延至未被碰撞的部分。 乌紫、朱红、樱粉,本应是开在春日的似锦繁花,却被种在了在霜雪间,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严弋屏住呼吸,挖出一团油润药膏,径直朝伤处抹去。 他尽力放缓力度,但指间的粗糙厚茧在触及嫩红的霎时,身下人还是一颤,溢出声呜。/咽。 忍不住的痛呼让本就僵直的手臂更为紧绷,心潮浮动间失了分寸,不小心往下又摁了摁。 “啊。” 这一下更是让谢瑾宁疼出了泪,雪脊弓起软。/丘轻颤,他噙着泪转头瞪严弋,“轻点啊,你个莽夫要痛死我不成。” 严弋不敢再动:“很痛?” “你说呢?要是你被打成这样就知道我有多痛了。” 谢瑾宁紧紧攥住被单,深吸一口气后,视死如归地紧闭双眼,道:“继续吧。” 严弋抿紧唇线,上手力度更轻了些,在急促颤抖的呼吸声中,将周边较浅的伤处抹了一层。 烛光下,红粉相接的软。/丘处油光发亮,如淋了层蜜的雪团子,一时竟显出几分可口来。 而那肿胀发乌、大片殷红的顶端处依旧,淤血堆积不散,若是不能化开,恐怕谢瑾宁还得在床上多趴几日。 “上完了吗?” 谢瑾宁又疼出了一身薄汗,他趴在枕间呼吸急促,空气中药膏的清苦与他身上的甜香混合,熏得整间屋子都染上热意。 “还没有。” 严弋额间也出了汗,他坐在床边,手臂青筋爆起,衣袍下绷紧的肌肉间隐有异状,又或许是烛光的阴影。 他沉声道:“有淤血,我得抹开,你且忍着。” 言语间,他再次挖出一团药膏放在掌心揉匀,又重重覆了上去。 第15章 发热 肿痛处被粗粝掌心一磨,比刚刚剧烈数倍的疼痛瞬间侵袭而来。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谢瑾宁也没忍住痛呼出声,如同一尾离水的鱼,尾部摆动着想要逃离魔爪,却被眼疾手快的臂膀拦住,按回原位。 连接双腿之处被人紧紧控。制在掌心,一双白玉足在被单间蹬。/动,也只能形成数道皱痕。 “痛,呜……我不要上药了,你别揉了,放开我。” 葱白玉指用力到泛起青白,薄薄皮肉间的靛紫血管如藤蔓缠绕,又如瓷器间精心刻画的纹路,随着主人的挣扎颤抖着。 浑身泛起薄红,腰。/肢摆动间,眼泪簌簌而下,月退。木艮处漾起丰。盈软柔的波,嫩粉软玉时隐时现。 红白交映、起伏,竟有种缠绵悱。/恻的靡丽。 “坚持住。” 双腿合拢,俯身将挣扎得往前窜了一截的人拦腰抱回,严弋再次将药膏抹在掌心,覆了上去。 见摆脱不成,谢瑾宁张口就骂:“严弋你个大混蛋,啊!讨厌鬼,臭莽夫,放开我。” 又放软语调求饶:“呜,你别弄了,我好痛……不要上药了,不要了……” “马上就好。” 掌心全是滑嫩软。/腻的触感,像是在碰一块儿光滑的雪豆腐,严弋呼出一口热气,只觉得刚才的澡都白洗了,热得他浑身难受。 被揉。/开的伤处火辣酸。胀,灼热痛感又逐渐演变为诡异的酥。麻。睫毛被汗与泪浸湿,谢瑾宁咬住枕头一角,将细小抽噎与鼻腔的哼鸣闷住,却还是没忍住,溢出些许。 乌发披散、缠绕,白与黑交织,凭添几分旖。旎。 上衫衣摆蹭起,露出几乎将整个雪白腰身占据的指痕,细韧收窄的一截下,线条逐渐向两侧拓宽,包住两团被揉。捏摆。弄的丰。/盈软白,由体温化开的油膏为其蒙上一层莹润光泽。 镶嵌在腰。/殿月相接处的两道深窝似是装着醇香酒液,诱人凑近,轻吻舌忝。/舐,品尝甘美。 呼吸间尽是药物与少年身上的香气的混合,严弋双眼爬上血丝,紧锁的眉头如深壑,几乎将后牙槽咬碎。 抬起手掌,被严密覆。裹按压的软丘仍在痉。/挛蠕。/颤、瑟瑟发着抖,严弋心口处也燃起一把火,顺着血液流经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在似要将他焚烧殆尽。 身体中的水分好似要随着吐息一起逃离这座熔炉,一滴汗自鬓角滑落,恰好滴在因无力而敞开,又颤抖着夹。紧的双月退之间,顺着粉白中线下滑。 就好似,是那处泌。出的蜜露。 院外明月高悬,秋风清凉,屋内浓香四溢,满室春色。 严弋猛然起身,“好了。” 等谢瑾宁缓过来后,他早已不见人影。 “严弋你个大混蛋!” 谢瑾宁还浑身乏力着,嗓音像是被揉碎了,怒吼也变得软绵绵,似是小猫哼叫。 他沐浴前将晚饭吐了出去,也不知道半夜会不会饿醒,还想等着严弋上完药问问他可还有什么吃的,结果人跑得这么快,一眨眼就没了踪迹。 而且…… 刚刚,他居然还感受到了一股诡异的酥麻,现在骨头缝里都还酥着。 一股强烈的羞耻感涌上心头,谢瑾宁眼尾绯红,等缓过些许后,将枕头当成严弋,狠狠砸了几拳发泄。 药膏风干,他小心翼翼穿上裤子,这才趴着沉沉睡去。 …… 是夜,明月高悬。 严弋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他只着中衣,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堆在床角,秋夜微凉,他的背心却是一片粘腻。 他睡不着。 严弋一闭眼,就是那花团锦簇的软丘,和不断挣扎摆。动的鱼尾,耳边似乎还回响着谢瑾宁那痛急了的哭吟。 草。 鼻间血气浓郁,似乎又要奔涌而出,他热得满头大汗,呼吸粗重,看着腿间仍直立昂首的(),他猛地翻身坐起,给了自己一巴掌。 疯了不成,满脑子都是那事儿,如此孟浪,与淫贼有何差? 愤怒与惊疑下,他毫未收力,清脆一声“啪”响回荡在室内。 严弋被自己打得侧过头去,大脑嗡鸣,侧颊肿起,火辣痛感蔓延。 落在膝上的手掌开合,迥异的触感让他不免再次回忆起那滑嫩柔腻,又瞬间抽离意识。 脸色骤然黑沉,他顶了顶侧腮,干脆翻身下床打起了拳,空荡室内响起阵阵破空声,足以见其凶恶可怖的力度。 若是谢瑾宁在此,还会意识到相比此时,男人将他摁在膝上掌掴时的力度不足十分之一。 黑暗中,严弋那双耀黑瞳眸仿佛燃着火光,熠熠发亮,青筋如巨蟒般盘旋在那肌肉隆起的手臂间,每一次挥动,都带着绝对的力量。 足足一时辰过去,打得热汗淋漓的严弋这才将胸中那股火气抒发殆尽,随手扯了块布擦身,他上床,继续对着茅草顶大眼瞪小眼。 那处是消停了,意识却越来越清醒,迟迟不肯入睡。 双臂撑在脑后,以防再想那些,严弋开始继续挖掘自己的记忆。 他闭上双眼,意识沉入,在空茫的脑海中寻找,如针细的记忆碎片划过,却又流星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依旧是徒劳无功的一天。 躺了片刻,实在无心睡眠,严弋干脆起身出门,走到院中欣赏月色。 谢家与这户人家相隔极近,两堵院墙间只有半臂宽的距离,足以视为无物,而谢瑾宁如今卧房的位置,正好是最靠近院墙的一间。 不知不觉间,严弋走到墙边。 就着月光,眼前一片黄泥砂石,他的视线却好似穿透层层墙面,聚焦在躺在床上的少年身上。 夜色沉寂,风声暂歇,严弋听到了谢瑾宁的呼吸声,清浅,均匀,显然已陷入熟睡。 他不由自主松了口气,眉心又是一跳。 “为何……” 难道真是因为他到了该结婚生子的年纪,将面若好女的谢瑾宁当做了女子看待? 他不知道。 静立片刻,严弋收回视线,脚尖一转,正欲离开,半个脚掌脱离地面之际,又是一阵呜咽。 许是谢瑾宁今日哭得太多,严弋一下听出了差别。 不同于委屈或是疼痛的哭泣,此刻他呼吸短促,喉音粘腻,却是腔音浑浊。 是意识昏沉时发出的梦呓,但更明显,是沉入了无法自拔的梦魇。 脚步微顿。 要去看看吗? 隔壁屋内,盖得严严实实、正酣睡着的谢瑾宁蓦地呜咽一声,眉心蹙起。 额前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很快红润褪去,他面色惨白,双颊却泛着不自然的嫣红,如画布间两团未晕开的朱砂。 “呜。” 谢瑾宁只觉像是泡在一汪热池中,但很快,寒风吹来,热池瞬间凝结成冰,他被冻得瑟瑟发抖,而后又是一股暖流。 反反复复,冷热交替,叫人难受至极。 他明白自己是发热了,身躯却似有千均重,眼皮紧紧粘黏,无论如何也睁不开,嗓子也像是被什么堵住。 身体冷如冰雕,体内却有把火在燃烧,将氧气祛除殆尽。 “好热,难受……” 干燥的唇瓣张开一条细缝,却是连气声都发不出来。 唯一能够帮他的严弋此刻怕是已经睡下,又是隔着墙,无论如何也听不到他的呼救。 谢瑾宁绝望了。 水分源源不断从体内溢出,汗涔涔的发紧紧缠绕在颈间,交织成密网,似要将他绞杀。大脑愈发昏沉,这一霎,他以为自己真的会死在这个夜里。 意识恍惚之际,耳边似传来呼唤,又像是他濒死的幻觉。 直到感觉用尽全力抬起的颤抖指尖被人握住,谢瑾宁才心神一松,彻底断了线。 他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短暂清醒时感觉自己正被人背着,小腿晃晃悠悠,前伸的小臂无力地垂落。 面颊有些凉,他下意识往里埋了埋,挡住耳边扰人的风声。 白日回忆的禁令在昏沉时不堪一击,随风消散,谢瑾宁想起幼时骑在谢擎背上骑大马的经历,在外雷厉风行的漕运掌舵人,回家后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丈夫,父亲。 他会举起多日未见的幼子,逗得谢瑾宁咯咯笑,而后又故意用胡茬去戳他幼嫩的脸颊,眼看将人扎得眼泪汪汪快哭了,就毫无形象地蹲趴在地,让人坐在他后背骑马。 屋内,幼童高兴的欢呼、母亲提醒慢些的温言细语,男孩噙着笑鼓掌的声音交织成一副幸福温馨的喜乐。 画面外的谢瑾宁站在黑暗中,泪流满面,眼泪和炽热的吐息打湿肩背。 “呜。” 眼前如白玉枝的指尖蜷起,以为谢瑾宁醒了的严弋脚步放缓。 他转头一看,被薄被包住的少年只露出半张脸在外,烧得晕红的脸上眼皮轻颤,蝶尾晶莹闪烁,溢出的泪珠沾湿鬓发。 “爹……” 回忆被急促的呼吸和如鼓点般的心跳震散,谢瑾宁委屈地蹙起眉头。 “讨厌你。” 也不知是对谁的一句嘟囔,他脑袋一沉,再度陷入酣眠。 深夜的村路寂静窄狭,月色将两人的身影笼罩。 疾步着的男人反手托住背上人的丰腴大腿,手臂微微上抬将人背得更稳当后,再次加快速度。 村里原本有名老大夫,但自从几月前严弋暴起差点将人伤到,老大夫惊了神,就由儿女接回了镇上的医馆。 附近的村落倒是有所医馆,但河田村实在偏僻,距离最近的村落也有二三十里。 他已经背着谢瑾宁跑了快一个时辰,途中一旦察觉人有要醒的趋势,就放慢速度保持平缓,过后再提速。 如此,路程已过大半。 第16章 双兔 晨光倾洒,微尘漂浮。 床上的少年长睫微颤,琥珀瞳孔在日光下水色潋滟,如山涧秋水,朦胧光晕笼罩,更添面庞线条秀美。 雾蒙眼眸逐渐清澈,意识回笼,谢瑾宁只觉浑身轻松,头不晕眼不花,浑身上下没有半分粘腻,甚至身后的伤处也没那么痛了。 他支起身子半靠在床头,抬手摸了摸前额,温度正常,放下时才发觉自己睡前松松垮垮的衣衫被换成了一套正合尺寸的素白布衣,被单也已换过。 “咦?” 什么时候换的,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琥珀瞳仁疑惑地转了转,五感渐回,唇瓣泛起微微酥麻,舌根也有些酸。 不知发生过什么,他舔了舔,又咂巴几下,终于品出丝苦涩的药味。 是被人喂过药。 就算从小喝过不少汤药,谢瑾宁还是没习惯这股味道,他皱起脸,吐出舌头,试图让空气卷走舌尖的苦涩。 “严弋。” 叼着舌尖的喊声黏黏糊糊,葱白指根在乌发间穿梭,如狸奴舔毛,一点点理顺自己的长发。 谢瑾宁起身,披上床头放着的外衫,稠黑柔顺的长发披散,遮住了那单薄直挺的脊背,松散衣带随意系在腰间,勾勒出纤细的线条。 “严弋,你人呢?” 一连喊了几声也没回应,谢瑾宁推门走到洒满阳光的院中,仰着脸伸了个懒腰。 今日阳光正好,晒得他浑身暖和,骨子里残存的寒意也被彻底驱散。 不知是药膏好用,还是下重手揉了一通后淤血散去,谢瑾宁身后伤处已经消肿,走路也没那么痛了,只是姿势略微有些不自然。 他闭着眼晒了一会儿,环顾还未来得及观察的院落,又慢慢走进挨着的屋子,推开门,从门口朝里望。 粗略一看,是要啥啥没有,越看越觉糟糕透顶。 放下伙房的布帘后,谢瑾宁失望地轻叹,胸口酸胀不已,心脏像是在乱七八糟的药液中泡过。 原来谢竹从小就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长大的。 自己从小锦衣玉食,象箸玉杯,而谢竹只能住在这种屋子里,风吹雨淋。 怪不得他那么瘦,定是还吃不饱也穿不暖。 是自己享了他该享的福,现在换回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之前还误会人家是私生子,对他态度那么差。 视线朦胧,谢瑾宁向上望,飞快眨眼收回泪意,他揉揉发红的鼻尖,嘟囔道:“对不起嘛。” 含糊说完,他又拍拍脸让自己提起些精神,故作轻松地浅笑:“不过,你现在能天天住漂亮屋子了,想吃什么好吃的都有,漂亮的衣服首饰也是,还有顽具,我都放在锦苑的第三间厢房里,你随便拿好了,还有……” 也不管远在千里之外的谢竹是否能神通广大至此听到他的歉意,谢瑾宁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连谢家三人的口味喜恶都说了出来,讲着讲着又把自己说得眼泪汪汪。 他现在已经不是谢家少爷了,还记得这些除了会在夜深人静时一遍遍折磨自己,并无他用。 谢瑾宁明白这个道理,他吃过一回苦,就不想再吃了。 原本他还想着,去投奔好友后,借好友之名去见他们,问问为何要在睡梦中就将他送走,连告别的时间也无。 但事到如今,见识过谢竹曾居住的环境,他又有些想不下去了。 他怕届时听到不想听的答案,更怕听到想听的答案。 “不行。” 谢瑾宁强行打断自己的思绪,他深吸一口气,小声自言自语:“以后这些事都是你该做的了,你的爹娘,我也……” 咬着唇纠结,片刻后,他眼神一亮,“这样吧,等我以后挣到钱了,一部分我就寄回谢府,剩下一部分我寄到这里给你…给我爹娘用。” “反正他们以前没养过我,我给他们银钱养老,也算是尽孝了吧。” 一阵清风吹过,将院内栽着的大树吹得扑簌作响,透过树叶缝隙落在地上的光影婆娑,似是在起舞。 见此,谢瑾宁这才眉眼弯弯,唇角翘起。 他就当谢竹答应了。 有了接下来的打算,他便一改前几日的颓丧,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往上窜了一截,双眸明亮唇红齿白,一身米白素衣如同抽条的嫩笋,散发着明媚鲜活的气息。 他舒展四肢,转头回望,只见院正中央立着一个木架,上面搭着的衣物还在往下淌着水。 谢瑾宁走近一看,是他换下的衣物,连那套水绿锦衣也被细细浆洗过。 而最末端,赫然搭着他换下的亵裤。 看清瞬间,谢瑾年脸色爆红,指尖伸出又僵在半空中,一时之间是收回来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最后只能羞愤地跺跺脚。 “谁让他洗这个了。” 严弋真是,真是…… 毫无分寸! 他气呼呼地推开院门,走到隔壁木门前敲了敲,“严弋,严弋,我叫你呢。” 依旧半分动静也无,看来是并未在家。 谢瑾宁初来乍到,又人生地不熟,不知该去何处找人,踌躇之际,身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女声。 “孩子,你是来找小严的吗?他一早就出门去了。” 是名拄着木拐衣着简朴的银发老太,老太面黄肌瘦,皱纹如树根般深刻在面上,双眼瞳眸略有浑浊,精神却不错。 闻言,谢瑾宁双手合十作揖,恭敬道:“晚辈多谢告知。” 见他披头散发,但一身素衣也遮不住的贵气与风度翩然,老太浑浊的眸中闪过一丝了然。 她看了看隔壁谢家大开的院门,直言道:“你就是谢家那个被抱错的孩子吧。” 被抱错,这可比那什么“假货”好听多了。 澄澈杏眸黯淡一瞬,他抿抿唇,乖巧道:“是的。” 陈老太仔细打量他一番,笑意祥和:“你跟阿芳年轻时长得像,眼睛跟杏子一样大,脸也巴掌小,是个水灵的漂亮孩子。” 谢瑾宁猜测她是想说杏眼桃腮,他摸摸自己的颊肉,对于身为男子但被夸“漂亮”一事虽经历过数次,仍有些不太习惯。 “谢谢阿婆,不过……阿芳是?” 陈老太道:“是你娘亲。” 在房中观察时,谢瑾宁并未发现有任何女子使用的物品,正有些疑惑,老太的回答就如瞌睡来了枕头。 他忙追问道:“我并未瞧见阿…她的身影,阿婆你可知,她去了何处?” 离开之前还是见上一面吧,也能让他知道自己的生身母亲长什么模样。 迎着谢瑾宁期待的目光,陈老太却缓缓摇头,面上流露出一丝悲色:“阿芳她好几年前就生病走了。” 霎时,谢瑾宁如遭雷击,不知作何反应,水雾却更快一步弥漫。 嗓子似被一只大手捏住,他眼圈发红,涩声询问:“您知道是什么病吗?” “不太清楚,不过……大概是心病吧。” 陈老太叹了口气,“罢了,好孩子,既然来了这儿就安心住下吧,你爹阿农也是个极好的人,你们爷俩把日子过好,你娘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浓黑羽睫在眼睑落下的如扇阴影颤了颤。 这次,谢瑾宁没接话,目送老太远去后,他看了眼依旧紧闭的严弋家院门,转身回到院中。 天穹那轮耀日依旧夺目,日光温暖如春,谢瑾宁却没了沐浴的心思。 他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听到生身母亲的消息,竟是她的死讯。 他还没来得及认识她,跟她见一面呢。 谢瑾宁缓缓回到房间,抱着膝盖侧身蜷成一团。 如婴胎在母体中的姿态。 …… 严弋快步穿梭在林间,目光锁定着三尺之外一只奔跑的白兔。 那白兔浑然未觉危险降临,鼻头翕动来回搜寻,终于在发黄的草被间发现一处青嫩,开始大快朵颐。 此时风势渐缓,时机正好,严弋拉弓欲射,余光中悄然出现了一抹暗棕。 是只棕兔,从灌木丛中钻出,蹦跳至正在吃草的灰兔身旁,凑近闻了闻它的味道。 灰兔以为其同样觅食,大方地往旁偏了偏脑袋,空出几株啃掉尖尖的草叶。 严弋眯起眼睛,脚步小幅度偏移,试图找好角度一箭双雕。 手臂肌肉绷紧,即将松手之际,只见视线范围内的棕兔忽然压上了比其身型小一倍的灰兔,后肢耸动,竟是jiao./媾的姿态。 这分明是两只雄兔。 严弋脑中突然浮现起昨夜梦中的画面——红帐低垂的雕花大床上,两道身型迥异的身躯交缠,起伏翻涌。 急促的呼吸和碰。/。撞声在空气中荡开,难耐的呜。咽哼鸣,令人心旌摇曳。 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唯有那双缠在蜜色腰。身的玉白长腿,随着野蛮冲(z)微微晃动,又脚趾蜷。缩着蓦然收。紧。 弓起的脚背间,从薄薄皮肉中透出的淡青血管如同精心绘制的纹路,蜿蜒伸展,脆弱动人。 直至那双腿的主人承。受不住般发出长。吟,搂。抱住男人肩背的双臂无力垂下,紧。贴的胸膛分离,雪川间,那颗镶嵌在花托中的小痣红得耀眼。 梦中,红烛帐暖,旖。旎春情,叫人沉醉难醒。 梦外,裤被湿。濡,肿。痛炙硬,大脑一片混乱。 弓者最忌出神,心潮汹涌间,木箭脱手而出,擦过灰兔耳际,射在了身后的树干上。 感知到危险的两兔蹦起,飞快逃窜,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片山林间猎物并不算多,但严弋只要寻到,向来都是百发百中,连厚皮野猪也顶不住一箭穿眼。 这次不过是两只兔子,居然射空了。 下颌紧绷,还红肿着的侧颊刺痛发麻,他胸口剧烈起伏,终究是按耐不住郁躁,一拳轰在了树干上,直接将其打穿。 飞溅出的木片划过手臂拳头,落叶纷如雨下,落了满头。 第17章 鸡飞 咕噜噜响声冲散浅淡悲伤,谢瑾宁将玉佩塞回枕下,慢悠悠爬起。 他饿了。 如瀑乌发随着起身肆意披散,几缕滑落被窗边缝隙溜入的风一吹,挂至纤长浓密的蝶羽间,尾端滑过脸肉,激起微微痒意。 谢瑾宁抬手拂去,又蹭了蹭,才将那扰人的痒意揉散。 自从被禁足开始,谢瑾宁几日皆是散发,一人独处时还好,刚刚遇上生人,多少有些不自在。 谢瑾宁往日多用簪子与发带束发,尤其是玉簪,木簪用得最少,他嫌其古朴老气,即使木料再珍贵,也不爱往头上插。 发带更是多样,镶金云锦,蜀绣丝绸,嵌珠鲛绡……每日晨起都会由丫鬟捧来供他细细挑选,衣裳更不用提。 奈何事到如今,倒只剩下磨得他肌肤略有不适的布衣与不知从何处扯来的布带了。 再次被落差袭击的谢瑾宁又叹了口气,深觉前十六年加在一起也没他这些天叹的多。 捏着布带,他开始给自己束发。 谢瑾宁手生,又不得要领,偏偏一头乌发浓密,好不容易将其彻底拢住,用布条缠绕,但手臂举至酸软也没能将其系牢。指头一松,便如云雾散落。 “我就不信连个头发都系不好了。” 他甩甩手臂,耸了耸鼻,面上尽是不服之气,眼眸却晶亮,竟是将其当作了挑战。 待空洞腹腔再次发出催促之时,他终于稳稳将发丝扎成马尾状,高高束在脑后。 仍有几缕垂散,但总体已是大为成功,清爽翩然。 轻轻甩头时,乌黑随之摆动,正面望去,真如狸奴摆尾一般轻巧。 谢瑾宁走入院中,抬头观天色,估摸着午时将至,严弋却还未归家。 “去哪儿也不提前说一声,昨日还说要负责呢,现在连个人影都没。” 他撇撇唇角。 等严弋回来,一定要好好谴责一番。 事实上,谢瑾宁浑然未觉,距离他发热那夜已过去了整整一日。 …… 严弋正坐在被他打穿的那棵树下。 他曲起腿,搭在膝上的手掌骨节处的血迹早已干涸,崩裂伤口周围的棕褐残渍显出几分触目惊心的狰狞。 枯黄树叶落了满身,他却仿若未觉,不曾拂去一片。日光透过枝桠,在他深邃眉骨间留下的斑驳阴影如同裂痕,将他的面容分割。 也如钝刀一般,切割着他的理智。 前夜,他还是翻墙而入进了谢家,察觉到谢瑾宁面色不对,他立刻从打开窗户钻入,伸手一探,发热了。 手掌卡在肋下,严弋将人从床上抱起,料想裤腰过于宽大,裤腿直直往下坠去,滑落在被面,两条白嫩修长的腿呈现于人前。 甚至因为搂抱,衣摆上移堆砌于胸口,恰好站在侧面的严弋猝不及防,将人除了前胸的部位看了个七七八八,一览无余。 烧得晕晕乎乎的少年浑身泛着薄粉,月光下的粉白躯体仿佛蒙着层细腻鲛绡,更显诱人,四肢绵软,身型止不住下滑,如同一具任人摆弄的玉偶。 在愈发馥郁的香气中,严弋心脏猛地狂跳,剧烈如战鼓擂动,在胸膛中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陌生的慌乱感随之涌入心头。 他来不及深思,从柜中找了条下裤帮谢瑾宁换上,这才将人背起。 隔着一层布料,握住大腿的手指也如陷入一片绵软云团中,在少年体重的加持下,更是连蜜色指缝间都溢出些许。 担心夜色寒凉加重病状,严弋为他披上薄被,开始一路奔走。 到隔壁村时已是鸡鸣,被强制唤醒的大夫满脸不耐,又看在双倍诊金的份上,将人迎了进来。 诊断为心神不宁,风邪入体所致的发热,好在小少爷以前用过不少名贵药材温养,身躯羸弱但阴阳平衡,病状并不棘手,开几副药喝下发过汗就足够。 身后那处的伤也看过,是这小少爷皮肉嫩,看着严重了些,并未伤及深处,继续抹药就是。 严弋又花了些钱,要了间空房让谢瑾宁躺下,大夫倒也放心让他自个儿进药房煎,打着哈欠回房休息。 等药汤煎好,严弋将谢瑾宁扶起,让他靠在自己的胸膛。 他一手撑住谢瑾宁无力下滑的头,一手端着药碗抵紧唇边,试图如白日喂粥一般喂进去,可一路乖巧的人却发起难来。 在闻到苦涩气味的瞬间,少年依旧眼帘闭合,处于昏睡中,身体也本能地抗拒。 他蹙起眉头,唇瓣紧抿,严弋小心挤压腮肉让其嘟起,也是牙关紧闭不容侵入。 好不容易喂入的药汁还未入喉,就已沿着唇角滴落,深褐液体顺着脖颈蜿蜒而下,在锁骨处积出一汪小小的湖。 三根手指牙印凹痕换来齿关松缓,刚喂了一口,又被娇气的少年吐了出来,呓语着苦,他不要喝。 最后…… 严弋情不自禁抚上自己的唇,那处仿佛还残余着柔软湿嫩的触感。 舌尖软软地推拒,又被侵。入一方无情地下压,直至少年呼吸不畅,喉结滚动。 只是最初的几口,而后,药液都由碗沿缓缓而入,被能够自发吞咽的少年乖巧咽下。 大火急煎的药液苦涩,他却品出些甜。 不知是从那檀口,还是那透骨之香。 再然后,就是昨夜难以启齿的梦…… 此刻,院中,谢瑾宁也在为喝药一事为难。 伙房灶中大锅里的鸡汤饭还温热着,与之一同留有余温的,是一碗黑乎乎的药。 虽不知严弋如何喂的药,但那是他意识不清时灌入腹中的,也就不觉有多难受。 如今却是一碗药正正好好摆在面前,又无蜜饯糖点压味,谢瑾宁脸皱巴巴一团,举着碗的手臂抬起又落下,是无论如何都送不到嘴边。 一时分不清是入厕更困难些,还是喝药。 他思忖,但又想如今连对比之物都如此不堪了,更是欲哭无泪。深吸几息,谢瑾宁终于做好心理准备,捏住鼻子咕噜噜往下灌。 “咕嗯……” 柴胡、黄芩、生姜……是小柴胡汤。 谢瑾宁舌头敏感,幼时又喝过不少汤药,多多少少能尝出几味药材来,但未刻意了解过,也仅限于此。 许是还加了些安神的草药,这碗比一般散寒的汤药更为苦涩,还有股挥之不去的草腥味,只喝了半碗谢瑾宁就喝不下去了,捂住唇急促喘。息。 苦得他今日好不容易憋住的泪水又冒了出来,在眼眶中打转,摇摇欲坠,他连忙端起鸡汤饭,舀上一勺送入口中。 浓郁鲜美的鸡汤味瞬间滋润了叫嚣着痛苦的味蕾,吸满汤汁的米饭口感软糯,一点点将在喉间蔓延的苦味压了下去,叫人眉心舒展。 一碗饭恰好够饱腹,用完饭,又将剩余的药汁倒在树下,熟稔地消除痕迹后,谢瑾宁实在无聊得紧,又不愿出门去,就在院中溜达消食。 院子虽小,也分隔开了前后院,前院洗衣做饭晾晒,后院则是茅厕的位置。 实在憋得没办法,谢瑾宁再次掀开那封印着恐怖恶臭的布帘,却惊讶地发现其中异味散去不少,木板还用清水泼洗过,可以说是焕然一新。 又是熬药喂药,又是做饭洗衣,又是清扫,还一早就出门了,严弋都不用休息的吗? 精力好充沛啊。 用木瓢舀水净完手,谢瑾宁又被几声鸡鸣吸引,循声而去,只见后院墙角处用篱笆围起的鸡舍。 不大的鸡舍里也只有两只鸡,瘦瘦小小,一只正安静趴在茅草树枝搭建的鸡窝上,收拢翅膀,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似是在守护什么珍宝。 而另一只鸡冠较大的,则慢悠悠在圈中巡视领地。 谢瑾宁对其印象除了各种各样端上桌的菜肴,就只有场中那一只只毛色鲜亮、昂首挺胸的斗鸡。 场上鸡啼鸣阵阵,羽毛纷飞,场下几家欢喜几家愁。谢瑾宁本就不喜斗兽一类的把戏,嫌气息浑浊吵闹,被带着去,跟着押了几次都没押中赢家后,也就更没了兴趣。 思绪回笼,视线略过那只雄鸡,谢瑾宁歪了歪身子,想看看母鸡是不是在孵蛋,可惜被树枝和羽毛遮得严实,他没能看清。 实在好奇,他又换了个更靠近的角度,双腿叉开弯腰歪头,终于看到那绒羽下的洁白一角。 果然是在孵蛋,唇角满意地翘起些许,谢瑾宁却没意识到,自己的上身已越过篱笆探入。 余光中红棕色欲近,他一转头,与昂首的雄鸡来了个对视。 “!” 直面尖喙的冲击让他吓了一跳,连忙直起身后退,但已将这陌生气息标记为敌人的雄鸡显然并未打算放过。 绿豆小眼顷刻变得犀利,竟翅膀一扇,飞过篱笆,对着谢瑾宁就冲了过来,尖喙直直朝他啄去。 “啊。” 谢瑾宁有伤在身,一时躲闪不及被啄了个正着,隔着布料,小腿依旧传来尖锐痛感。 他瞪圆双眸惊呼一声,匆忙躲开,保护妻儿心切的公鸡却不依不饶,再次冲了上来。 “我只是想看看,没想拿你孩子啊,别咬我。” “咯咯咯!” 尖喙再次逼近,谢瑾宁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转身就跑。 一人一鸡在院内追逐,但,被追的是人。 身后是叫声响亮、战意十足的雄鸡,还有隐隐作痛的后臀,谢瑾宁一时不甚,被石子绊脚险些摔倒,雄鸡抓住时机,一通猛啄。 “不要,救命啊!” 最后好不容易束上的长发也散了,凌乱发丝间挂着几根鸡毛,两条腿也痛。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谢瑾宁坐在床上,掀开裤管看到腿上的红痕,实在没忍住,眨巴着眼掉了两颗泪。 怎么连鸡都欺负他啊! 第18章 父亲 直至傍晚,乘着夕阳余晖,安静大半日的隔壁才传出些动静。 谢瑾宁等他已久,闹了些脾气,又不想走到院门口,干脆将凳子搬到到墙边,小心翼翼踩了上去。 院墙不算高,踩上后恰好够露出脑袋,他趴在墙头左顾右看,瞧见严弋的身影后,朝他挥挥手:“严弋,我等你好久,怎么现在才回啊?” 严弋却并未抬头看他,低低“嗯”了声后,肩背上的东西也未放下,径直走向院门。 不理人是几个意思? 谢瑾宁蹙起眉头,隔壁院门上一截黄泥阻挡视线,他没能看到严弋带回来的东西是什么,便踮起脚,又往上攀了攀。 “你都做什么去了啊,我今日在家无聊得紧,还被鸡——” “哐当。” 脚下一滑直接踩空,他惊呼一声,死死攀住墙头才没让自己摔下去。 身躯骤然悬空,谢瑾宁惊魂未定,微微转过头去,只见木凳已横倒在地。 他脚下没了支撑,往上爬也不行,松手又怕摔下受伤,眼看手上力气渐失,只得呼救。 “严弋,严弋我要掉了,严弋!” 严弋早在听到木凳摔落之时就扔下猎物朝谢家赶来,他人高马大,手一伸就能够到,抱小孩儿似地将挂在墙头的人抱了下来。 “如此危险,若不甚摔下,再受伤怎么办?” 他语气严厉,将谢瑾宁放到地上站好,顺手帮人拍了拍灰,又骤然一滞,后退几步拉开距离。 “以后万不可这般贸然行事。” 谢瑾宁眉梢间的惊慌还未褪去,就在这般隐含责备的话语之下化作薄怒。 “连唤你几声都不应,不在家也不提前告知我一声,让我好等,这就是你口中的负责?” 他仰着脸,天边云霞倒映在那汪秋水间,波光粼粼,橙红又如燃烧的火焰,眼睫发丝都渡上一层胭色,映得他色若春花,面色却冷然。 谢瑾宁道:“再说了,我又怎知木凳会翻,见你许久未归关切一声,不回应就罢了,倒还换来你的教训了。” 他就不是个受气的主,一骨碌说完后,转身就要走,却被严弋挡住。 身型如墙堵在面前,谢瑾宁差点撞上,冷着脸瞪他:“走开。” “……抱歉。” 唇角紧绷的弧度渐缓,在谢瑾宁愈来愈不虞的目光中,严弋道:“是我不对。” 回村路上,严弋本想归家后与他拉开些距离,奈何身随意动,他似乎更不愿见少年不快。 况且,他是在关心自己。 暗叹一声,严弋问:“伙房里的吃食用过了吗?” 谢瑾宁的脾气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道:“吃了。” 目光从那被舌尖舔过晶莹娇艳的唇上撕开,严弋再问:“药呢?” 谢瑾宁羽睫轻颤:“喝了。” 喝了半碗也是喝了嘛。 “那好。” 严弋思维混乱得紧,皆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一时忘了该先问,连忙补上,“你睡了一天一夜,今日可觉身子好些了?” “什么?” 只听完前半句的谢瑾宁惊讶得双眸圆睁,不可置信道:“我睡了一天?!” “嗯,你前夜发热,喂过药后便一直昏睡,昨日我……” 严弋喉结滚了滚,没能说出口来。 守在床前,喂药喂粥擦洗什么的,其实都是些小事,若在以前他能坦然自若地陈述,但如今心绪不宁,再讲出口不仅是在邀功,更像…… 是占了人的便宜。 “我还以为是我恢复能力变强,一夜就能大好呢。” 谢瑾宁闷闷不乐叹了口气,想起晨起时的浑身清爽,他抿抿唇,又小声道:“谢谢。” 在谢府时,丫鬟小厮照顾他是职责,父母兄弟照顾他是情分,但严弋对他非亲非故,却背他看病,又照顾他一日,的确应该感谢。 “嗯?”严弋没能听清。 “我说,”谢瑾宁仰头,漂亮的琥珀瞳孔弯起,真心实意地笑道,“你昨日照顾我,还给我留饭熬了药,谢谢你。” 莹润白皙的面颊渐粉,饱满如花瓣的唇角上扬,以云霞为景,那双未经世俗污染、透亮澄澈的秋水眸中映出严弋一人的身影。 滴答。 一滴水滴入心湖,泛起层层涟漪,荡漾开来。 见他未言,谢瑾宁鼓起脸颊:“谢过了,我就不计较你打我的事了,毕竟若不是你先让我受伤,我也不会发热,你说是吧?” 巧妙地漏掉了是他先砸碗这一事实。 大夫诊断,发热主要是由于情绪大起大落导致的风邪入体,跟外伤的关联并不大,但他说是,那就是吧。 “嗯”,严弋朝他伸手。 要摸我脑袋吗? 可是男人脑袋就如摸老虎屁股,除去家人以外是摸不得啊,他比我年长勉强能算个兄长吧,但民间还说过摸头会长不高,我本来就比他矮那么大一截…… 谢瑾宁有些想躲,还是梗着脖子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罢了,就让他摸这一次,应该也不会少长多少。 他屏住呼吸,却只觉头顶发丝一勾。 抬眸,男人的双指间赫然夹着一枚羽毛。 “……” 想起午后被鸡“追杀”,最后以他溃不成军逃进卧房,而雄鸡昂首挺胸飞入鸡舍到母鸡身侧邀功落幕,谢瑾宁是又羞又恼,掌心攥起,恨不得开口让严弋把那只鸡炖了。 “严……” “我先回去了。” 心海起伏,面上隐隐发热,严弋将羽毛塞入他掌心,道:“饭做好唤你。” 他转身抬脚欲走,谢瑾宁还想撩起裤脚给他看看被鸡啄出的伤口,伸出的指尖顺势勾住他腰带。 “诶你别走——” 严弋一回身,就被重心不稳的少年扑了满怀。 心口处被重重一击,柔软发丝拂过脸颊,清甜如蜜的馥郁香气中,他瞳孔骤缩,僵成了一块木雕。 “呜。” 鼻子本就是极其脆弱的部位,这么一撞,谢瑾宁顿时疼得眼冒金星,眼泪直流。他手捂住鼻子,哭得说不出话来。 而这一幕,恰巧被推门而入的谢农撞见。 手中提着的东西尽数摔落在地,他快步上前推开严弋,挡在谢瑾宁跟前。 谢农是个精壮的农家汉子,但在严弋面前也被衬得略显瘦弱,又比他还低大半个头,却是气势汹汹。 “小严,你这是在做什么,欺负他作甚!” “谢叔,我……” 严弋抿唇,越过他肩膀看了看仍捂着鼻子小声啜泣的少年,想提自己掌掴一事,又思起自己那些时隐时现的不堪思绪,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的沉默更是佐证了谢农的猜想。 谢农当即沉了脸,怒道:“严弋,我是拜托你好好照顾我儿,不是让你仗着年长几岁欺负人的!” * 谢农根本没想过谢瑾宁会回来。 他曾打听过,谢家夫妻皆是良善之辈,每年捐出的善款都是笔天文数字,念着即便换子一事泄露,他们也定然不会亏待谢瑾宁。 将谢竹送走后,他颓废了些时日,又想着挣些钱,攒够去京城的路费后,就只身前去。 能远远地见上谢竹,和他与阿芳的骨肉一眼就足够了。 他不会出现在两人面前,谢竹会有更好的生活,而这孩子…… 以前如何生活的,往后也依旧如此吧。 却没想人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回村那夜,谢农只来得及看到那被抱在薄被中的半张侧脸,少年就被送入房中。 激动、紧张、惶恐。 谢农不知少年是否清醒,想进去仔细看看,看看这孩子到底长什么模样,跟阿芳像不像,又怕这孩子不愿见到自己,便在门口坐了一夜。 直至卯初,他才起身,踏上前去做工的道路。 皇帝费举国上下之力修建邀仙殿,需收集大批材料,除去参军者,附近村落的青壮力也被征了大半。 谢农并不在名单中,也可去充当零工,以三担陶土换得十枚铜钱。 他不眠不休做了两日,即使从小做惯农活,也是累得腰背酸痛。 但念及他跟阿芳的亲生骨肉还在家,便也不觉难熬。 刚才推门而入时,虚虚一眼,他便觉得亲切。 谢农想,也许这就是小竹看书时曾念过的,血浓于水。 中年男人一身尘土,眼中血丝遍布,未休息好的脚步一深一浅,却仍固执地挡在谢瑾宁跟前,怒视着对面高大强壮的男人。 而他身后,缓过骤痛的谢瑾宁抹去泪水,沾湿的羽睫飞快眨动,泪膜消散,面前人的轮廓逐渐清晰。 盘起的、夹杂着灰白的发,被汗浸湿的后领,微微驼起的背,被晒得黝黑发红的皮肤。 这是…… 嘴唇颤了颤,指尖伸出又收回,僵持片刻,他扯住谢农的衣角,轻轻拉了拉。 “他没欺负我,刚是我不小心撞到了。” 瓮声瓮气,还带着哭腔,谢瑾宁的声音极小,谢农却听得清清楚楚,他立刻转身。 “严重么,我看看。” 脸庞如被岁月刀刻般沟壑纵横,黝黑瘦削,又略带局促,但那双深陷下去的眸子里,是浩瀚如海的,漫溢的关切。 似被他的目光烫到,谢瑾宁垂下眼睑,不敢对视,“没事的。” 他对这个中年男子的第一印象并不算好。 又黑又瘦,衣衫简陋,还操着口奇怪的乡音,跟他想象中高大威严的父亲形象截然不同。 肩膀瘦窄,脊背弯曲,是一颗被压弯了的树。 但他挡在自己面前保护时,谢瑾宁却突然感觉,他的身型延伸开来,似一座庞大的、坚毅的山。 这是他的生身父亲。 第19章 紧张? 谢瑾宁止住的泪意又开始汹涌。 他后退一步,避开谢农伸来的手,并未抬眸,也能感受到聚集在他面上的视线。 温暖,怜惜,小心翼翼。 却让他如芒在背。 他微微侧身,脚尖移转,重复道:“真的没事。” “没事就好。” 谢农松了口气,自觉闹了个乌龙,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小严啊,刚刚是谢叔误会你了,谢叔跟你道歉。” “无妨,您也是一时心急。” 再待下去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严弋自觉开口:“谢叔,我先回隔壁处理猎物了。” 谢瑾宁想让他别走,又难以启齿,绞着手指用水润眸光无声挽留,急着离开的严弋并未接收到他的讯号。 “行,今天买了不少东西回来,待会儿你谢叔亲自下厨,记得过来。” “好。” 严弋一走,院中便只剩下了父子二人,沉默如巨石横在两人之间,秋风拂过,树叶簌簌作响,几片落叶飘旋着坠落。 眼前人一身简朴布衣也难掩矜贵之气,谢农看着他乌黑的发旋,长而翘的睫毛,秀气的、还泛着红的鼻头,是越看越心喜。 他有心多说几句,以缓和彼此之间的尴尬气氛,但那尖尖下巴上唇瓣紧抿,一副不愿多交流的模样,谢农难免酸楚。 他嘴唇翕动,开合几下,只道:“起风了,孩子,你先回房去吧,免得着凉了。” “好。” 父子俩的第一次会面就这般草草收场。 谢瑾宁逃也似地回到房间,关上门,他长舒一口气,抚着起伏的胸口,感受到掌心的撞击。 砰砰,砰砰,跳得他鼻尖缓和的疼痛故态复萌。 视线再次模糊,谢瑾宁拭去眼尾滑落的的泪珠,背靠着门恍神,脑子里一片空白。 片刻,听到门外动静,他又扒在窗前,透过缝隙小心翼翼往外看。 只见那个中年男子捶了捶肩,又一瘸一拐走到院门口,蹲下身,将地上散落的东西往背篓中放,很多,堆得冒出了头。 他攥住背带往肩上套,试图将其提起,奈何太重,使了几次力都没能站起身来。 倏地,男人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撑着腰呲牙咧嘴。 谢瑾宁一口气卡在喉间,他握紧拳头,咬住下唇神色纠结,最终还是推开门,走至谢农身旁。 他道:“我帮你吧。” “诶……诶!好。” 谢农好似并未听出他语气中的客气与疏离,喜出望外地朝他笑。 他从地上爬起,拍掉身上的灰尘,又用衣摆干净的部位擦了擦手,这才将斜插在背篼里,被布包裹着的长条状物体递给了谢瑾宁。 “拿这个就好了,这个轻。” 谢瑾宁双手接过将其抱住,还有空余,他道:“我还可以……” “不用,剩下的我来就行。”男人却像是突然有了力气,双臂齐齐用力,便轻松将其抬起背在背上,“这些都重,你不好拿。” 他扯出笑容,额角颈侧迸起的青筋却不住抽动。 谢瑾宁也没再坚持,问:“这个,我放哪里呢?” “都是干净的布,暂且放进你屋子里吧。”谢农道,“你没带衣服来,等过几日,我就找人用这些给你做几身衣服,这样天气再凉些你也有穿的。” 谢瑾宁一怔。 但他决定等过几日伤好就离开啊。 他并未言语,将布放至卧房,又站在门边看谢农忙活。 五斤陈米、十斤新米,五斤面粉、八两油、一块三斤二两的猪肉和木盆里装着的几条鱼,还有谢瑾宁怀里的几块花色不同的棉布,就是谢农本次做工所挣。 人来了,他也不愿问为什么,怕提起谢瑾宁会伤心,更不愿谢瑾宁再跟着他吃苦。 谢农想力所能及给他最好的,自己再去多做些工,慢慢攒些钱,将这破屋子重新修一修…… 脚步愈发松快,谢农将买回来的东西放好,中途还不忘快步上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递给谢瑾宁,“我买了糖,吃些吧。” 见谢瑾宁未动,他被欣喜冲晕的大脑才冷静些许,想起面前的孩子从小在京城长大,什么精贵东西没吃过,怕是看不上这乡野之物。 神色稍黯,他正欲收回,布包却被接过。 “谢谢。” 布包还带着体温,表面微微濡湿,大致是汗。指腹不适地蜷了蜷,迎着谢农期待的目光,谢瑾宁强忍住放下的冲动,缓缓掀开。 布包得很严实,足足三层,打开后是几块米黄色的长块状糖点。 许是一路仔细揣在怀中精心保护,大多完好,但仍有两块从中断裂开来,成了细碎糖渣。 “还是碎了。”谢农不好意思地笑,“下次我再小心点,让你吃到的都是好整整的。” “……嗯。” 指尖捏起一块放入口中,初时尝到的并不是甜,而是一种别样的酥香,嚼了嚼,芝麻香气骤然在舌尖爆开,满口香甜。 比不上以前在谢家吃过的各种口味和花样的糖球,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谢瑾宁瞳眸微亮。 他吃得很认真,在舌尖细细品味,咽下后,他掀起眼睫朝谢农弯了弯眸:“很香,很好吃,谢谢您。” “那就好,那就好。” 谢农悬起的心落回原位,看着谢瑾宁那双极似亡妻阿芳的眼眸,眼眶一酸,他颤声道:“好孩子,饿了吗,我去给你做饭。” “嗯。” …… 天色渐暗,待谢农做好晚饭,已是夜幕低垂,明月高悬。 卧房门被敲响,严弋道:“吃饭了。” “好。” 谢瑾宁将目光从那本册子上移开,推门而出。 夜空繁星点点,银白光芒倾泻而下,为世间万物镀上一层微光。 站在桌前的严弋将谢瑾宁的视线遮了个严严实实,看不见都有些什么菜,但那浓郁香气伴随着清凉秋风涌入鼻腔,令人食指大动。 等严弋将碗筷摆好,又熟悉地从伙房搬出木凳,见谢瑾宁还站着未动,他出了院门,从隔壁拿来一个软垫放在木凳上。 “坐吧。” 不知里面放了些什么,很松软,中间还空出一截,恰好隔开了伤处,谢瑾宁道:“多谢。” “不用。” 桌上菜肴实在丰盛,荤素各异,摆了满满一桌,是河田村谢家从前过年都没有的阵仗,却无法吸引谢瑾宁的注意。 垂在袖间的手指再次交缠,弯月在嫩荷尖留下道道印记,谢瑾宁垂眸,月光在他眼尾拉出一条似弯钩的上扬弧线。 谢农还未来,无人动筷,刚刚的话语也寥寥几息便结束。 这几日过多的近距接触带来的亲密感荡然无存,此刻的两人,好似回到了初始之人应有的距离,礼貌而疏离。 谢瑾宁是心中装了事,情绪不高,严弋亦是如此。 只在脑海闪过捉摸不定的记忆碎片时波动的心绪,却在遇见少年之后频频失常,叫他以为自己生了心疾。 那夜他婉拒大夫为他侧颊上药的需要,转而把脉询问身躯异常,却得出个幅幅满指的结论说他脉象如湍急河流,搏动有力,健康得不行。 只是阳炽过盛。 换句话说,他憋了太久,需要适当发泄。 大夫意味深长的眼神浮现在眼前,又被余光中的飘动的几缕乌黑冲散。 少年静静端坐,束起的黑发随风而动,如嫩柳摇曳。 月光化作薄霜凝结了那秀致的眉眼,显出几分破碎冷玉的清寒,鼻尖残存的可怜粉红又将这股莫名的氛围冲淡。 低垂长睫遮住澄澈杏眸,观不见他思绪,但那水红的唇,微微抿起,又放缓,随即再次抿起。 这是在,紧张吗? 不知不觉间,严弋的视线如趋光之萤,再次被吸引。 过于直白的目光难以忽视,谢瑾宁侧目,正对上一双幽深瞳眸。 想起午时那碗药,在苦涩与舒服之间,他选择了惜命,谢瑾宁小声道:“那个药,夜间还要喝吗?” “要。”严弋点头,“等用过饭后我将药包拿来,家里有,谢叔也会煎。” “别——” “最后一道菜来咯!” 谢农端着炖鱼而来,谢瑾宁只好收声,趁谢农再次回身去取东西的时机,快速道:“待会儿我去隔壁找你。” 严弋眸底微动。 将炖鱼放在谢瑾宁面前,谢农又取来酒坛与陶碗,这才入座。 “今日高兴,难得菜好,喝点酒就当助兴了。” 他先是倒了两大碗,再在一旁的小茶杯中倒了半杯,推至谢瑾宁面前,又被严弋拦下。 “他在喝药,不能饮酒。” “喝药?” 谢农一怔,面上笑意瞬间褪去,声音拔高了几个度:“什么药?孩子,你生病了吗,是哪里不舒服,严重么?走,爹…我带你去看大夫。” 说着,他就要起身,差点一个不注意打翻碗筷,谢瑾宁赶快将焦急的谢农拦下。 他刚刚对严弋那么说,就是不想让人把他生病的消息告诉谢农,没想到严弋居然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谢瑾宁道:“不严重,一点风寒罢了,严哥带我开过药,喝过已经大好了。” 他扬扬下颌,向严弋眨眨眼,“是吧。” 严哥,还是第一次听他这么叫。 严弋喉结滚动,并未察觉谢瑾宁随后射来的眼刀,低低“嗯”了声。 “那也不行,来,我们把桌子搬进屋里吃,你本就染了风寒,万一再着凉……” “好了。” 谢农的目光太重,谢瑾宁承受不住,只得先逃避。 “我饿了,想先吃饭。” * 刚在屋内时,谢瑾宁翻着谢竹写的册子,却是一句都没能看进去。 他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男人。 并非是看不起他,自己注定要离开这里,若是给予他太多希望,届时自己的离开,就将会是更沉重的打击。 谢竹已经走了,他的娘子早已病逝,严弋也只是个邻居,迟早会组建自己的家庭,什么时候搬离村子也说不定。 而这个关切他的男人,他的生父,将会成为…… 孤家寡人。 第20章 委屈 谢农站着,严弋也起身欲搬,只有谢瑾宁仍坐在原位。 在场数他最为年幼,两站一坐颇为失礼,但他坐得正好,也不愿起身,让伤口再被压一次。 而且严弋给的垫子很软,坐着很舒服…… 这般争论不是个事儿,此时不算太冷,在星空下进食,也别是一番体验。 “就在这儿吃挺好的。” 谢瑾宁率先拿起筷子,作势欲夹,谢农只好坐了回去。 “行,先吃饭先吃饭。”他道:“孩子,如果你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记得告诉我。” “好。” 肩头一暖,又被覆上一件外衫,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严弋并无多言,径直入座。 谢瑾宁将衣襟拢了拢,“谢谢严哥。” 谢农笑道:“这两天我不在家,麻烦小严照顾……”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卡了壳,谢瑾宁有心冷淡,却又不忍打破男人眉眼间的欣喜,便接道:“我名谢瑾宁。” “瑾宁,谢瑾宁。”谢农低低念叨几声,笑意越来愈深,“好名字,好名字啊。” 他端起酒碗跟严弋碰了碰,“小严,多谢你照顾瑾宁,谢叔我敬你一杯。” “……不麻烦。” 严弋喉结滚动,端着的酒碗中倒映着一轮弯月,却有另外一道身影悄然浮现。他手一颤,水波荡漾开来,揉碎了那抹月白。 谢农又看向谢瑾宁,那眉眼低垂的模样,再度跟阿芳重叠。 “瑾宁,”出口刹那,他哽咽了一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他举碗欲碰,但谢瑾宁只是握着茶杯,丝毫未动。 悬在空中的手臂还泛着劳务过度的酸胀,顺着脉络蔓延至心脏,还未饮酒,谢农却尝到了苦涩。 他是见着人高兴过度了,而这孩子回来,却是受苦来了。 哪来的好? 谢农拍了拍自己的嘴,赔笑道:“瑾宁啊…你,你瞧我这,人老了,脑子也笨,说话不过脑,你,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语罢,他伸长手臂,主动地、颤抖地碰了碰谢瑾宁的茶杯,随后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自喉管滑下,他特意买的好酒,却比那最便宜的浊酒还难喝,又苦又辣,一路烧入胸口,烧得他眼尾泛泪,沁湿了那深刻褶痕。 指尖还残存着陶碗轻撞上时的酥麻,掌心紧紧贴在杯壁,不过巴掌大的茶杯,却似有千斤重。 耳边是男人的低声呛咳,谢瑾宁咽下喉间的酸涩,视线又开始变花。 在他面前小心翼翼、极尽谄媚之人不知几何,但如今这位,是他的生父…… “不会的。” 他回道,握紧的茶杯终究还是抬了起来,还未至唇边,手臂就被一只蜜色大掌拦住。 严弋向前,试图接过谢瑾宁手中的茶杯,道:“我帮你喝。” 少年手臂上抬,袖口下滑露出一截白腻皓腕,在月光下散发出莹润光泽,被手指圈住的腕骨如山涧中的错落白石,精巧柔和,叫人想捧在掌间细细盘玩。 “不用。”谢瑾宁推了一下,没推动,只得斜乜严弋一眼,唇瓣微微嘟起,“我就尝一点,不碍事的。” 似嗔似怒,被猫爪子挠了下的胸口发着痒,严弋默默松手,在膝上轻握成拳。 谢瑾宁这十六年来从未碰过酒,身边人也都护着,不让他接触,这下的确有些好奇。 他端起闻了闻,一股粮食发酵的气息,并算不上好闻,又探出舌尖,在液面上轻轻舔过,立马被那辛辣的味道冲得皱鼻,舔舔唇将其推远了些。 严弋眸中闪过一丝笑意,目光渐渐移到他被水液濡湿的唇上。 少年的唇生得水红饱满,下唇肉嘟嘟的,是极其适合被含住舔。吻的形状,似能吮出清甜蜜汁。 微张的洁白贝齿间,一截红艳舌尖蚌壳似地伸出,在空气中微微颤动,试图让风抚平被辛辣刺激的味蕾。 面颊爬上红云,他眉心微微蹙起,神色略带懊恼,却因这吐出的舌尖,多了几分俏皮。 而且,很软。 严弋垂眼,也端起碗大口灌下。 “趁热先吃菜,先吃菜,待会儿冷了就没这么好吃了。” 谢农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招呼两人开吃,他给谢瑾宁和严弋的碗中盛了满满当当的米饭,而自己碗里只有一半。 米粒洁白,颗颗饱满,显然是新米。 谢农专门多准备了一双筷子,夹起一块鱼肉放入谢瑾宁碗中,“来,瑾宁,尝尝我的手艺。” 他也看出了谢瑾宁的不自在,除了一开始没注意脱口而出的,之后他并未以“爹”自称,也没要求谢瑾宁改口。 既然回来了,那就是自家人,以后只剩下父子俩相依为命,时间还长着呢,他总会等到谢瑾宁唤他一声“爹”的时候。 当然,一辈子等不到也没关系。 米饭沾了汤汁,显得更为诱人,谢瑾宁轻轻撕掉鱼皮,夹起一小块鱼肉放入口中,吃得格外小心。 他很喜欢吃鱼,但从前被刺卡住过喉咙,而后吃的就都是挑好刺的鱼片,或是鱼羹汤,这种大块的炖鱼倒是许久未碰过。 肉质紧实但略带腥味,还有些微咸,实在算不得好吃。好在刺少,只有些大刺。 谢瑾宁强忍住,慢条斯理地继续吃。 严弋咬了一口,眉头拧起。 他来河田村后,时不时与谢家搭伙吃饭,对谢农的厨艺也早有了解,别提滋味,能熟就行。 他刚刚想进厨房帮忙,被谢农拦下了,说要亲手为谢瑾宁做一顿饭,他便没坚持,回隔壁自炒了两盘肉食端来。 谢农自己做饭久了,吃不出来到底好不好吃,严弋也无所谓,他向来是个有吃的就不挑的性子。 但这嘴刁的娇气小少爷,居然也能吃得如此香甜。 “怎么样?”谢农双眼发亮,希冀地看着谢瑾宁,“好吃吗?我专门加了豆酱增添风味,想着应该会更好吃些。” 谢瑾宁终于将那三指宽的鱼肉吃完,想喝些水,杯子里又只有酒,只能吃几口菜压下口中的咸味。 他轻轻点头,“还可以。” 眉梢都挂上了喜意,谢农高兴地灌了口酒,又夹了一块:“喜欢吃就多吃些,我以后天天给你做,还有什么想吃的都告诉我,我去给你买。” “我,咳咳……” 谢瑾宁刚将青菜咽下,就被菜汁呛到,捂着唇咳得眼眶湿红。 “我去倒水。” 趁谢农离开桌子的功夫,谢瑾宁也不再伪装,咳完后叹了口气,用筷子戳了碗中又多出的鱼肉几下,将其戳出几个洞来。 罢了,也不是不能吃,今晚就让他高兴高兴吧。 眉眼间的难色却是隐藏不住。 视线里忽地多出双筷子,将他碗中鱼块夹走,又那碗鱼块从他面前挪开。 将自己今日猎到炒好的兔肉推至他面前,严弋道:“吃肉吧。” 还顺手将他杯中的酒倒进了自己的酒碗里。 “?” 一套操作给谢瑾宁看愣了,他清咳两声,小声道:“你做什么,我可以吃的啊?” “这个更合你胃口。” 语罢,严弋三两下剔好刺,将鱼肉塞进嘴里大口咀嚼,又夹了四五块进碗中,依旧是飞快解决。 一碗满满的炖鱼转眼被他解决了一半。 等谢农回来,将温度正好能入口的水递给谢瑾宁,严弋道:“谢叔炖的鱼还是这么香,我一不注意多吃了些,抱歉。” “害,这有什么。” 谢农不疑有他,更是止不住的高兴,敦厚面容上,高高翘起的唇角就没放下来过,“都吃都吃,喜欢就好,还有这么多菜呢,都别客气,今儿高兴,我们敞开了肚皮吃。” 借着喝水的动作掩饰,谢瑾宁瞅了正大快朵颐的严弋一眼,眸光复杂。 原来是真的喜欢吃啊,没看出来,他的口味还…… 挺独特的。 …… 酒过三巡,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严弋主动收起碗盘去伙房清洗,将院内空间留给了父子俩。 谢农喝掉碗中的最后一口酒,酒意上头,面庞也变得黑里透红。 他静静望着桌对面双手握着茶杯,垂着眸神色难辨的谢瑾宁,道:“好孩子,你回来,委屈你了……” 谢瑾宁没吭声。 他是委屈,委屈坏了,但一想到其实这才是他本来的生活,是他偷走了谢竹的人生,他又会觉得自己不该委屈。 谢瑾宁曾经的心很小,小到只能装他最喜欢的东西,爹娘哥哥,美食华服,珍宝顽具。 而如今,装着的是悲戚、委屈、后悔与纠结,种种情绪在他心头撕扯,叫他难受极了。 “当初,是,是你娘错了,让咱父子俩,生生分离了这么多年。” 谢农有些醉了,他打了个酒嗝,口齿不清的含糊话语,却将谢瑾宁从昏沉中惊醒,牵扯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什么意思?” 他为什么说是娘,阿芳的错? “不,不是你娘的错,是我的错。” 谢农摇摇头,倏地捂住脸,潸然泪下,“是我,是我没本事,给不了她更好的生活,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小竹。现在还让你回来受苦,我也对不起你啊……” 心脏漏跳一拍,呼吸险些停滞,谢瑾宁颤声道:“你,你在说什么?什么娘的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京城谢家,竹阁。 谢竹静静伫立在院中,他一身素衣,身形挺拔如竹,又似清风朗月,肤色仍旧黑黄,却已隐隐有几分君子气度。 望着天幕间那弯弦月,眼尾上扬的丹凤眸中,蓦地掀起一丝波澜。 也不知那骄矜的小少爷如今可好,在河田村可还习惯。 还有,他的父亲。 应该也是会喜欢那样肆意鲜活的孩子的。 明日清晨,就是他入宫之时,也不知是否还能相见。 前往谢府的路上,他见流民塞路,饿殍枕籍,而京城歌舞升平,肉圃酒池。 谢竹想改变这一切。 皇帝和东厂警犬齐齐将目光投于谢家,此去怕是吉凶难料,但这是离他心中所愿最近之处,哪怕明知是刀树剑山,他也得去闯闯。 “少爷,夜凉了,早些休息吧。” 缓缓闭眼,再掀开,已是平静无波。 “好。” 第21章 真相 谢农呼出一口酒气,在澄澈皎洁、仿佛能除净世间一切污秽的月光下,缓缓将尘封多年的陈淤掏出,揉碎掰开了,递至谢瑾宁面前。 等待着审判,亦或是被谴责的怒火焚烧殆尽。 河田村原本并不在此处,而是在更下沿,临近漠河的区域,故取名为河田村。 十六年前,周芳生产当日,天降骤雨。 午间,河田村来了一行浑身狼狈,但气度不凡的过路人,说是船只搁浅,主人家的夫人受了惊,问是否能暂住于此,最后住进了谢家隔壁。 周芳下午便发动了,接生婆是提前来到谢家住下的娘家三婶,准备万全,但隐有难产之意,直到夜间才生下孩子。 就在这时,隔壁的妇人也因颠簸受惊,早产了。 周芳午时见过那一行人,瞥见那被小心护着、围在内圈的妇人穿金戴银,满身贵气,便动了邪念。 周家更穷,爹娘为了给弟弟攒嫁妆娶媳妇儿,险些将她卖去窑子,是谢农救下她,又掏出了全部积蓄将她娶回家去。 谢农家虽不富裕,但比动辄打骂、不给饱饭吃的周家好上太多,还无需侍奉公婆。嫁进来后,男耕女织,踏踏实实,周芳过了一阵好日子,但扎根在心底对于富贵的渴望仍未熄灭。 而这次,就被她寻得了机会。 她穷苦不要紧,但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过着这种日复一日,见不到头的日子。 周芳身子骨好,刚生产便能下地,趁隔壁来请她三婶接生的时候,自己伪装成助手,偷偷将两个孩子换了去。 婴儿刚出生时皆是皱巴巴的小红团子,而恰巧的是,早产出来的谢竹健健康康,反倒是足月的谢瑾宁在调换时受了寒,哭声似猫崽般微弱,于是并未被发觉。 换婴一事,除了周芳与她娘家三婶以外,无人知晓。 三年后,她娘家三婶因急病去世,而后五年,再逢暴雨,河水暴涨冲破堤岸,地势较低的河田村被淹没在一片泥泞中,故举村搬迁至此。 直至谢竹十二岁,周芳因心病郁郁寡欢,临终前才告诉谢农真相。 “我还疑惑,孩子出生后她怎的突然就跟娘家断了联系,想来也是怕三婶将真相说出去。” 谢农摇头,又长叹一声,“瑾宁啊——” 他握住谢瑾宁的手,粗糙的脸庞上,两道泪痕如泥地中犁出,又被暴雨淹没的沟壑,盈满悔恨与急切。 “是你娘错了,但她也后悔了,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她瘦得就剩下一把骨头,什么也吃不进去,嘴里还一直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 说到这,他情绪再度崩溃,握住谢瑾宁的手不自觉收紧,“你别怪她……” 谢农眼皮都肿了,他继续道:“她走后,我也在断断续续寻找当时那户人家的消息,找了这么些年,我才知道当初那户人家是京城的漕运谢家。” 谢瑾宁被他捏得生痛的手动了动,却没抽回。 “瑾宁,你,你也别恨小竹那孩子,我和阿芳最对不起的,就是他了。” 谢农道:“那孩子打小就聪明,有主见,但就是不被阿芳喜欢,小时候,他还会背着他娘偷偷找我哭,说为什么阿娘不喜欢他,是不是他不乖……” “后来那孩子大些,也就不跟再我那么亲近,我还当他是懂事了,没想到他是把那些难过委屈都藏了起来。” 提起谢竹,谢农掬了一把伤心泪,憋了许久的心理话如开闸泄洪,源源不断。 是叹悔,也是回忆。 “小竹是个有读书天赋的孩子,村里没有私塾,他就跟着我去镇上,去偷听那些孩子上课,去捡人家不要的书回来自己认字。” “我也想让他进私塾读书啊,但镇上离这儿实在太远,我们又租不起镇上的房,小竹也就只能跟着来回跑,有几次去私塾偷听被人捉见了,还挨了打。” “后来还是那教书的老秀才心善,每次上课都开着窗,让小竹藏在无人发现的角落里听。” “小竹十二岁那年,他好不容易考过县试,回来后高兴得不得了,跟我说他要好好读书,等以后考上秀才了,我们一家人就搬去镇上住,等他出人头地后,他娘肯定就会喜欢他了……” “却没想到,没想到……”他泣不成声,“从那天之后,他娘就病倒了。” 一病不起,日渐消瘦。 再然后,就是周芳咽气前,将谢竹的身世告知谢农一事了。 是他家对不起谢竹,让那本该在富贵人家长大的孩子,活活在这小山村里蹉跎了那么多年。 也对不起谢瑾宁,将人从十六年的富贵窝中突然拽出,摔入泥潭。 不知不觉间,谢瑾宁的眼眶中也盈满了泪水,他张着唇,开合几下,嗓子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一丝声音。 “小竹十六岁那年,一直帮助他的老秀才也走了。”谢农道,“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了那家人的真实身份,将真相告诉了小竹。” “我还记得那晚,他盯着我,面无表情地掉眼泪,他什么都没说,但那眼里的恨啊,就像刀子一样扎在我的心上,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所以,谢竹在来到谢家之前就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那我…我……” 谢瑾宁手一抖,茶杯掉落,清水在桌上蔓延开,浓烈情绪汇聚成瀑布,劈头盖脸向他砸来,砸得他喘不过气。 一想到谢竹被母亲冷淡,被父亲隐瞒,好不容易长途跋涉,一身尘土回到本该属于自己的家,却见识到爹娘和哥哥,对他这个占了自己位置的假货的各种疼爱。 而自己还眼巴巴地贴上去,又自作聪明地将人当作私生子,各种闹脾气,针对,试图把人赶走,还大闹祠堂,破坏了谢竹的入族仪式。 谢竹会怎么看我? 我真是天下第一大蠢货,蠢透了! 谢瑾宁近乎崩溃,他捂住唇,胸口剧烈起伏着,面色甚至比天幕间的弯月还要惨白。 眼泪大颗砸在他手心,又顺着掌沿滑落,沾湿了衣襟。 他也想恨,却不知应该恨谁。 是周芳让他平白享受了这么多年的富贵荣华,是谢竹让他从不属于自己的天际坠落到泥间,是谢农将真相尽数告知于他。 但他们又都是苦命之人,一念之差,行差踏错,于是悔恨莫及。 美玉无人再捧,只会摔成一摊烂泥,而竹子却能于土壤中茁壮成长。 或许,谢瑾宁最该恨的,是曾经那个肆意妄为,性情骄纵的自己。 “他恨我们,该的,该的,是我们对不起他,是我们……” 谢农一头醉倒在桌面上,眼角的泪在细碎月光下闪烁,嘴唇却仍在嗫嚅着。 对不起。 与周芳逝去之前一致的话语。 周芳一念之差,悔恨至死。 谢农一己私欲,愧悔半生。 谢农睡着了,谢瑾宁却还呆坐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外衫早就从他肩头掉落,入夜已深,凉风吹得他浑身冰冷,却没有他心头那股由内而外的寒意彻骨。 耳边脚步声愈近,接着,外衫重新被披回肩头,他却依旧止不住的哆嗦。 直到手背一轻,被紧紧攥住、浮现起刺眼红痕的手掌被人抬起,一根根掰开僵硬的关节,轻轻抚平,按揉,随后包在掌心,那干燥而炙暖的触感才让谢瑾宁渐渐回神。 他抬眼,高大的男人就站在他身侧,宽厚的肩背似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寒风尽数隔绝。 一如既往没有太多表情的脸上,那双耀黑眼眸深深注视着自己,却没有了居高临下的压迫与严肃,只有淡淡的怜惜。 被沉重压住的心脏好似也被这抹浅淡,和从手心处蔓延而上的暖意抬起,逐渐回到原位。 微张的唇抿起,谢瑾宁蓦地哽咽一声,如倦鸟归林一般,抱住男人的腰放声大哭。 伙房里的清扫工作早已收尾,严弋静立在帘后,并未踏出,却也听了个一清二楚。 作为一名外人,他并没有立场去指责任何人,只是惋惜。 而如今,腰间布料被濡湿大半,少年哭得浑身颤抖,忍不住的呜咽与泣声像是一把凿子,在他心头叮叮当当,留下刻痕。 有些疼。 凿出的粉末扑簌掉落,钻出土壤生出枝蔓,缠绕住他的双脚,让他无法移动分毫。 严弋抬起手,摸了摸谢瑾宁的脑袋。 时光悄然流淌,泣声渐歇,腰间手臂倏的一松,少年脑袋歪斜,没了动静。 严弋一手撑住谢瑾宁歪倒的身躯,见他双眼紧闭,以为人昏厥,他瞳孔骤缩,又在听到平稳的呼吸声后放缓。 少年白净面上湿漉一片,鼻头和眼尾均泛着姝色,面颊处也晕起薄红,倒更像是醉了酒。 只是沾了些,也会醉吗? 真是娇气。 一缕黑发黏在那透着粉的瓷白颈侧,严弋小心将其拨开,指腹触及温凉肌肤的一刹,似有无数虫蚁啃噬。 暗叹一声,他还是覆了上去,擦掉谢瑾宁面上的湿痕,但过于粗糙的指腹,还是将那柔嫩的肌肤磨出晕,如霜雪间的嫩蕊。 怀中准备好的干净棉布手帕派上了用场,将面颊与脖颈均擦净后,严弋顺势拢住膝弯,将他打横抱起,送入房中。 …… 夜深人静,明月高悬。 晚间的肉食还有一盘炙鹿肉,严弋用了太多,鹿肉性热,他本就阳盛,更是觉得炽躁难忍。 沙漠似乎无边无际,放眼望去,全是灼热厚重的黄沙,每一粒沙都散发着热气,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蒸笼之中。 不知走了多久,远方交界处好似有茵茵绿意,严弋渴到极致,抬腿快步跑去。 如镶嵌在沙漠中的翡翠,走近才发觉这处并非清凉池水,而是一块翠绿草坪。 郁郁葱葱的嫩草上架着几座薄纱,随风飘荡,内里似有人影未动,看不真切,又似他的幻觉。 严弋热极,直接破开层层纱帐,长驱而入,却只见一具美玉般的玲珑躯体。 美人背对着他,青丝如瀑,遮住了光裸背脊,腰间青紫指印在墨色间若隐若现。 见有人闯入,美人惊呼一声,转头回望—— 竟也生了双盈盈秋水眸。 第22章 很好 翌日。 “唔……” 少年眼睫微颤,缓缓掀开眼帘,静待眸中朦胧褪去。愣神片刻,发现自己竟是平躺着,身下垫着软垫,日益恢复的伤处倒也没那么难耐。 等等,软垫? 记忆回笼,谢瑾宁双眸逐渐瞪圆,瞳孔微颤。 不仅又在严弋面前哭了,还抱着他哭到睡着什么的,啊啊啊真的好丢脸啊! 不会有下一次了! 将头埋进被子里一通乱蹭,直到呼吸不畅,才将被子拉下。 脸颊被闷出晕红,双眸泛起涟涟水色,贝齿轻咬住下唇,被蹭得乱七八糟的乌发胡乱披散,几缕甚至挂在长睫间,更像是被线团缠住等待求救的狸奴了。 眼皮还有些肿,谢瑾宁理着头发,慢悠悠从床上爬起,还未下地,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瑾宁,起了吗?早饭好了,用过早饭再睡吧。” 谢农的声音并不大,还沙哑的嗓音夹着局促,许是怕吵醒酣睡中的谢瑾宁,他只唤了一声便停下。 “我起了。” 昨夜的衣衫有些皱了,谢瑾宁拿起抖抖,褶皱仍未消散,眸中纠结之色一闪而过,他穿好鞋袜,起身来到柜前。 谢农的一番哭诉仿佛还萦绕在耳边,谢瑾宁这一觉睡醒了,也想明白了。 他暂时不打算离开河田村了。 他之前想走,其实也是出于逃避,不愿面对事实。而昨夜听到真相后,知道了谢竹曾经历过的种种,他也无法再说服自己,再享受谢家少爷带给他的任何便利,哪怕是“曾经的”,“假的”。 物归原主,各就各位,从今日开始,他就是河田村的谢瑾宁了。不过是条件艰苦了些,锦罗华缎他穿得,一些旧衣衫而已,他也穿得的。 给自己打好气,做好心理准备的谢瑾宁打开柜门。 他当时只晃了一眼就略过,这下看,都是些细软布料,针脚绵密,也并非他想象中那么不堪。 谢瑾宁以前喜欢穿鲜艳的颜色,红、紫、绿,怎么显眼怎么来,而谢竹跟他截然相反,柜中衣衫基本都是淡蓝,灰褐一类的素色。 取了一套白衣换上,谢竹比他高小半头,肩也宽些,谢瑾宁穿着有些空落,但比之前严弋的衣衫要好上不少。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穿戴齐整,又仔仔细细理顺长发,将其束好,这才推开房门。 今日依旧放晴,日光如金纱漫披大地,温暖柔和。 放下一切成见后,谢瑾宁这才发现,原来河田村的天空这么美,澄澈如洗,仿若一块碧蓝的无垠美玉。 少年静立于门前,微微仰首沐浴晨光。柔和光晕包裹,腻白肌肤如脂似玉,他面容姣好,如造物主精心雕琢。舒展眉眼间,青涩与娇矜交织,仿佛饱饮晨露的嫩蕊,虽未绽放,却已蕴藏着无限风华。 即使一身旧衣,也未损半分气度,连腰间的折痕都成了赏心悦目的装饰。 实在叫人移不开眼。 但谢农见了,只觉心疼。 唇角提起又落下,他道:“瑾宁,委屈你了,你暂且先穿着,等我明日、不,晚上就拿布去给你做新衣裳。” “好啊,谢谢爹。” 谢瑾宁脆声应下。 音色如山涧潺潺流水,清润沁甜,谢农却好似被刚出锅的沸腾热气烫到,仍保持着敲门姿势的手猛然一抖。 他屏住呼吸,不敢置信地看向谢瑾宁,那双深凹下去、还带着宿醉血丝的眼中,有亮光浮现。 谢农开口,嗓音颤抖:“瑾宁你……你叫我什么?” 谢瑾宁毫不犹豫,又唤了一声:“爹。” 谢农僵在原地,抬手狠狠拧了自己一下,确认不是幻听后,疲累瞬间褪去,打了鸡血般的容光焕发:“哎,哎!好孩子。” “以后咱爷俩一起过日子,你要什么,都给爹说。” 他高兴极了,被苦悲浸透的褶皱在暖光下展开,“就算是天上的星星,爹也想办法给你摘下来。” “好啊。”被他豪迈的话语逗乐,谢瑾宁眼睫弯弯,“爹,我先去洗漱了。” “真好。” 眼中有泪光闪烁,谢农喃喃,“阿芳,你看到了吗?” 院中暖意弥漫,树枝轻晃,发出细微沙沙声,似是某种回应。 那些话他在心头憋了数久,若非昨夜醉酒,他也不会宣之于口。 自从周芳走后,这些年,他鲜少在谢竹面前提到她,连牌位也小心收起,只在夜深人静时,抱在怀中独自对着明月出神。 谢竹提出祭拜,谢农也用让他专心读书的借口搪塞过去,就怕他得知真相后,会加倍怨她。 而谢农也成功了。谢竹离开河田村时那么果断,坚决,毫不留情,想来也是将怨恨全都汇聚到了他身上。 难受之余,谢农竟也觉得解脱。 很好。 如今,只等瑾宁有个好归宿。 …… 父子俩来到伙房,桌上摆着两只装着面疙瘩的海碗。 一碗上堆着满满的野菜肉末,还冒着蒸腾热气,而另一碗什么都没加,显然是先煮出来的,碗沿边凝了一圈水珠。 将碗推至谢瑾宁跟前,谢农又从锅中取出一枚鸡蛋剥好壳递他,道:“瑾宁啊,来,吃饭吧。” 看着两碗相差甚远的面疙瘩,谢瑾宁拿起勺,将自己碗中的往他碗里舀。 “这都是给你吃的,别,别给我。”谢农急忙制止,端走自己那份:“你吃吧,不够的话锅里还有。” “这也太多了,我吃不完呀。” 谢瑾宁暗忖,的确是吃不完,还有……万一也不好吃的话怎么办,严弋又没在这儿,没人帮他解决。 他眨眨眼,又放软声音:“爹,我吃不完,你就帮帮我,再多吃一点嘛。” 亲昵语调听得谢农心口发热,脑袋一昏,就将碗递了回去,直到他碗里也被盛得满满当当,才回过神来,“好了好了,再给我你就没了。” “还有这么多呢。” 分完面疙瘩,谢瑾宁又将鸡蛋一分为二递给谢农。 后者嘴唇嗫嚅几下,伸手去推:“你这孩子,这都是些精细的东西,都是给你留的,你吃就好了,爹是个粗人,吃这些浪费。” 鸡蛋刚出锅,还烫着,谢瑾宁指尖被热意烫红,却不肯松手:“什么浪费不浪费啊,要么就都不吃,要么就一起吃。” 谢农仍在犹豫,他“哎呀”一声,蹙着眉头:“快点,很烫的。” 谢农连忙接下,又去接了盆冷水,让谢瑾宁把手放进去降温,心疼道:“是爹的错,就想着让你吃上热的,没想到还把你伤到了,痛不痛啊?” 丝丝热痛在冰凉下快速褪去,谢瑾宁搅动着盆中水液,阵阵波澜将狡黠笑意搅散:“特别痛,所以罚爹把这一半吃掉。” “你这孩子……” 拗不过谢瑾宁,谢农将那半枚鸡蛋送入口中,像是在吃什么山珍海味一般,面上满是幸福。 又香又甜。 这是儿子分给他的,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鸡蛋了。 谢瑾宁一向不喜欢吃蛋黄,嫌噎嗓子,干脆将其放入面汤中用勺子搅散。面汤很快浮上一层淡黄,小心舀了一勺送入口中,肉末混着面香在舌尖绽开,面疙瘩的软糯,随后是肉末的鲜香弹牙和青菜的清爽,蛋黄的味道也被尽数隐藏。 竟意外的好吃,谢瑾宁咀嚼的速度悄然加快。 谢农也是个吃得快的主,他常年劳作,胃口也大,谢瑾宁一半都没吃到,他已然将满满一碗解决完了,碗底光可鉴人。 随意地抹抹嘴,看向吃得慢条斯理,贵气十足的少年,粗鲁惯了的男人讪讪挠头,道:“瑾宁你慢慢吃,我得先去田上收麦子。” 他转身从柜里拿了几个耐放的粗麦饼,用布缠好揣进怀里:“晌午我就不回来了,锅里还有面疙瘩你先吃着,等晚上爹回来再给你做好吃的。” 收麦子? 谢瑾宁加快速度,差点把自己呛到,好歹是吃完了,用帕子擦擦唇角,他道:“爹,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你病才刚好,就在家好好休息吧,爹能行,还有小严帮我呢。” 严弋也去啊。 谢瑾宁指尖一蜷,好奇终究战胜了赧然,他道:“爹,我来这些天还没出过院门呢,我就跟你一起去,你们做,我就看着。” 话说到这份上,谢农只好答应:“……那行吧。” 他又忙道:“不过你别下地,就在旁边看看就好,有什么不舒服的跟爹说,爹好及时送你回来。” “好啊。” “我先去收拾东西,瑾宁啊,就麻烦你帮爹个忙,去隔壁叫小严一声。” 隔壁,严弋打开院门,见谢瑾宁这身装扮,也是一怔。 “你……” 谢瑾宁摊开双臂转了一圈,素白衣角摆动,宛如水面泛起的涟漪。 “怎么样?” 少年逆着光,被光晕吻住的面容有些许模糊,但那双澄澈如一泓清泉,又纤尘不染如剔透琥珀的眸子,却比日轮更加耀眼。 也…… 悄然跟梦中之人重合。 咚咚,咚咚。 见他愣住,谢瑾宁鬼使神差来了句,“虽然是谢竹的衣服,我穿着也很好看吧。” 说完,他自觉不妥,张着的唇慢慢合上,脸颊一侧鼓出懊恼弧度,颊边被晒得透明的细小绒毛让颊肉更像是汁水甜润的蜜果。 平日在家问阿和问惯了,得到的都是五花八门的夸赞,谢瑾宁颇为受用,如今身心皆放松下来后,便不假思索说了出来。 这破嘴,快解释啊! “那个,我的意思是……” “好看。” 男人低沉的嗓音从头顶飘来,谢瑾宁颤动的眼睫停滞片刻,“啊?” “你这一身很好看。”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观少年神色松缓,似是浮羽落地,真的安定下来,开始把这里当作家了。 现在这样……很好。 不够好的是这里。 繁杂思绪不过一瞬,看着谢瑾宁被日光晒得微微发红的面颊,严弋后退一步,“先进来吧。” 这人怎么突然又会说话了? 谢瑾宁没寻思明白,但听到夸奖,他眉尾一扬,“当然了,谁叫我本就生得好呢。” 得意不过片刻。 “嗯,所以先喝药吧。” 黑乎乎的药汁被凑到跟前,谢瑾宁情绪骤降,舒展的眉头合拢。 什么嘛,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大木头。 嘴这么笨以后怎么娶媳妇啊! 第23章 哥哥 苦涩药味飘来,谢瑾宁皱起脸,道:“一定要喝吗?但我觉得今日好不少了……” 他眨巴眨巴眼,试图让严弋看懂他的暗示,将碗收回去,男人却又往他跟前递了递。 “不行。”严弋目不斜视,“大夫说了必须得喝,否则恐有落下病根的风险,况且,你昨夜本就少……” “好了好了,我喝还不行嘛。” 不想听人念叨,谢瑾宁不情不愿接过,深吸一口气,捏住鼻翼咕噜咕噜往下灌,尽可能不让舌头与药液多接触。 他脖颈间那道压痕已彻底消失不见,光滑腻白的皮肉间,小巧喉结上下滚动。吞咽时不自觉发出些喉音,哼哼唧唧,撒娇似的。 可爱。 待他喝完,掌心空碗立刻被替换成了某柔软之物。 “唔……森么啊。” 谢瑾宁大着舌头,打开布袋一看,发现是果干,顿时眼前一亮,忙捻起一颗塞入口中。 “!” 这下是不苦了,酸味直冲天灵盖,谢瑾宁一哆嗦,险些吐出来。 他左右寻找,却没寻到能吐的地方,苦哈哈的小脸又变得皱巴巴。 “吐这里。” 严弋摊开手,示意谢瑾宁吐在他掌心。 这一举动吓得谢瑾宁将塞在唇齿之间的杏干又收了回去,飞快咀嚼,他囫囵咽下,还好杏干不大,不至于被噎住。 “你,你干嘛!” 还留有余味的口腔不断分泌涎液,谢瑾宁忍不住吸溜着,质问的语气都变得湿答答。 严弋收回手,神色坦然:“若是难受,吐出来就好了。” “那也不能……”谢瑾宁小声嘀咕,“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下人呢。” 他以前在谢府也不会把吃过的东西吐在下人手里啊,都是口水,那多脏啊! 但只听严弋:“你伤好之前我都会负责,吐个东西而已,不算什么。” 这也太负责了吧,这都不算什么,那他要是让严弋把他刚刚吐出来的再吃掉呢? 坏心思刚冒出个头,谢瑾宁自己先打了个寒颤,咧咧唇角:“算了,你不嫌恶心,我还嫌恶心呢。” 此话一出,空气骤然冷寂。 严弋眉心微动,默然片刻,他沉声道:“真的……很难吃吗?” 仔细瞧来,男人五官俊朗,身形高大,放在玉面盛行的京城,也是名极具男子气概的美男,说不定还会引得世家千金青睐。 但他一向面无表情,眉眼间仿若天生的威严和冷峻化作极具攻击性的锋利,尤其是那双深不见底的幽瞳,扑面而来的煞气更是让人不敢直视。 也正因如此,谢瑾宁才会在见到他第一眼时就被小小吓到。 而此刻,男人眉尾下抑,薄唇微抿,瞧着竟有几分失落。 “我见小花爱吃,以为是甜的,才换了些予你解苦。” 严弋微不可闻叹了口气,从谢瑾宁的角度,又能瞧得分明。似蓄势待发的猛兽收起利爪,垂下头颅,“让你恶心实属抱歉,我去寻些别的来替。” 可他说的恶心不是指这杏干啊。还是专门给他换的…… 但确实很酸嘛。 鸦羽颤动,谢瑾宁欲言又止,忽地感觉到喉口深处漫上一股甜意,汹涌而至,恼人的酸涩渐渐被抚平。 极酸之下,又是极致的回甘,如云开见日明,反差之下倒更叫人上瘾。 谢瑾宁不自觉开始回味,红舌与口腔接触,摩擦,挤压,安静院落中骤然响起清晰而黏腻的口腔音。 严弋倏地抬眸。 他的手掌仍停在半空,只是微微下移,再往前半寸,就能直接从谢瑾宁手中夺走布袋。 但他并未,只是做出讨要的姿势,静静等着放回。 谢瑾宁轻咳一声,将那布袋塞进怀里,生硬地移开视线,“一般吧,勉强能入口。” 绯丽艳霞爬上玉白耳际。 严弋唇角轻勾。 虽不知少年为何一再出现在自己梦中,但仔细想想,许是他生得实在漂亮,是突降于这山村之中的璀璨明珠,明艳芙蓉。 好美色乃人之常情,平日对着好景,自己也会忍不住驻足片刻,静静欣赏,并不能代表什么。 况且,他总忍不住与谢瑾宁亲近,也不仅是害人受伤得负责,大致也有是见他岁数小,又娇气,嘴硬心软,将他看作幼弟来对待。 不会有错的。 “你笑什么。” 余光瞥见,谢瑾宁耳根灼烧,蹙眉佯怒:“我都还没将你打伤我一事告诉我爹呢,你倒是先嘲笑起我来了。” 严弋收敛神色,认真解释:“并非嘲笑。” “管你是什么。” 谢瑾宁冷哼:“严弋我告诉你,别想用一袋果干就把我收买了,万一哪日你惹得我不悦,我就告诉爹,他定会给你个颜色看看!” 眼波流动间灵动非凡,脑后束起的发尾随风轻扬,恍若软尾,一下下扫过人心头,又轻又痒。 严弋:“那我先多谢,瑾宁饶我一命了。” 微妙的停顿。 “是该谢……” 等等,他叫我什么? “你——”反应过来,谢瑾宁立刻瞪圆眼,“谁准你这么叫我了!” 严弋疑惑:“我见谢叔如此唤你,他对我亲如兄弟,我又比你年长,如此称呼有何不妥?” 不妥得很! 什么跟我爹亲如兄弟,那这么叫,我不是平白无故小他一辈了,这不是占我便宜吗? “况且你昨日叫我严哥……” “停停停!” 以防他说出什么更奇怪的话来,谢瑾宁先一步抬手,捂住他的唇,“我当时叫你一声严哥,那是,那是权宜之计,没有真拿你当哥哥的意思。” 少年的掌心还残存着酸杏的香气,那股如花似蜜的清香在这丝酸气的勾缠中显得更为馥郁,甚至滋生出几分令人沉溺的醉意。 白里透红,柔嫩温凉,如一块上好软玉,并未贴在他唇瓣,只是虚虚拢着,那丝丝缕缕的香气随着呼吸深入肺腑,交织成细密的网。 旧衣,沐浴也是清水皂荚,无任何熏香之物,也不知道这小少爷是怎么做到浑身香气的,当真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成? 严弋没再言语,暗暗变换呼吸频率。 股股热气打在手心,谢瑾宁不自在地蜷了蜷,反而贴合得更紧,他问:“知道了吗?” 严弋点头,嫩肉被他唇瓣顺势擦过,下一秒就如受惊的林间飞鸟,飞速撤离。 谢瑾宁扬起眉梢:“况且,想让我哥哥,你还不够格呢!” “我会努力。” 背到身后的手在衣摆处擦了擦,谢瑾宁轻嗤:“嘁,随便你。” 反正都是白用功。 院外传来谢农呼喊:“瑾宁,小严,该出发了。” “来啦。” 谢瑾宁转身要走,却被捉住手腕。这次他换了个称呼:“小少爷,你也一起?” “对啊。” 严弋强调:“我们是去干活,不是去野趣的,你可清楚?” “我知道啊,不就是去割麦子吗?”谢瑾宁甩手,没挣开,形似枝头嫩蕊的唇瓣不悦地抿起,“你松开,捏疼我了。” 胳膊一下就被放开。 “抱歉。” 其实一点没痛的谢瑾宁:“你自己力气多大心里没数吗,不准你再随便碰我。” 就是这双手给他上药,把他揉得又痛又麻,出了一身汗,还有那种奇异的感觉…… 谢瑾宁形容不出来,总之,就是很奇怪。 仰起的小脸骄矜的,嫩生生的,颊边细小绒毛在天光下清晰可见,仿佛熟透了的蜜桃,轻轻一捏,就会溢出香甜汁水。 喉头滚动。 “……知道了,下次问过你再碰,成么?” 男人长相偏凶冷,却刻意做出一副好亲近的模样,还有这商量中带着些诱哄的语气,听得谢瑾宁心口毛毛的。 就跟,跟什么很像来着? 脑中灵光一闪,谢瑾宁想起来了,跟人牙子拐小孩一模一样! 别问他怎么知道的。 虽然他没了那段记忆…… 反正自那次后,谢家上下就对此深恶痛绝,还打掉过好几个团伙。 谢瑾宁将身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抖落,没好气道:“你个木头能不能好好说话!” “?” 对弟弟,不是这样的吗? 严弋尴尬地清清嗓子,“那我该怎么说?” 怎么说话都不会了,谢瑾宁震惊。 完蛋,这大木头的脑子是不会是坏掉了吧! …… 一刻钟后,三人走在前往麦田的路上。 河田村自从搬过一次,就离河水更远了些,而为了方便灌溉,田地仍是开垦于水源附近,距离村子约莫有数千步的脚程。 如今的日头正好,但若到了麦田,恐会变烈。 头顶带着严弋给的草帽,遮住大半张脸,脚下也塞了层厚实的棉垫,谢瑾宁跺了跺脚,虽有些闷,但不晒也不硌,他颇为满意。 谢农和严弋挑着扁担在前面走,他就在后面慢悠悠地跟,黄土地高低不平,坑坑洼洼,还有不少泥沙碎石镶嵌其中,谢瑾宁只得低头认真看路,生怕一个不注意踩进坑里。 两人健步如飞,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确认他是否跟上。 严弋起初还打算背谢瑾宁过去,被他严声拒绝,见人走得还算平稳,这才放下心来。 少年说自己把他当小孩儿,并不真确,但也算不上全然否定。 易碎的玉瓷,娇气的狸奴,比自己小的,需要照顾的弟弟。 他是这三者的集合体。 第24章 不乖 时间在体力的流逝下变得更为漫长,不知走了多久,垫了几层的脚底也传来微弱钝痛,谢瑾宁心跳加速,呼吸不畅,开始张着唇小口喘气。 他懒散惯了,是个能坐马车就绝对不会步行出门的主,又疏于锻炼,身体素质怕是连村里的三岁稚童也不如。 抬头一看,跟那两人的距离已拉开大半,谢瑾宁顿时有些挫败。 “怎么还没到嘛。” 他抱怨一句,却不愿半途而废,埋着脑袋继续走,仔细避开脚下的土块沟壑,地面突然多出一道阴影。 “累了?” 谢瑾宁险些撞上,脚步急停,他身子一晃,视线里那只熟悉的大掌伸出又收回,这才发现是不知什么时候停下的严弋。 他这会儿是怎么看人怎么不顺眼:“干嘛呀,我说了我可以走,不要你背。” “前面的路更难走些,你受不住,要不我先带你回去休息。” 这可比背他过去更难听了,谢瑾宁被越来越热的天气激出的火一下爆开。 “我不。”他瞪严弋,“你瞧不起我是吧。” 又炸毛了。 严弋伸手扶正他歪掉的草帽,让那暴露在阳光下的小半截瓷白下颌好好隐回阴影中。 “前方道路不平,你伤还没好全,我怕你走着……那处,会疼。” 微妙停顿再次出现。 知道这人是关心他,但听懂瞬间,谢瑾宁脸色还是涨得通红,半是热的,半是羞赧。 严弋不说还好,他一提,身后就像是被触发了的机关,细密痛感蔓延而上,退堂鼓咚咚咚敲了起来,鼓声甚至越过了心脏跳动的声响。 是他说要来的,也是他说不需要背的,若是突然改口,也会显得他很善变吧。 他得给爹留个好印象呀! 谢瑾宁眼眶都憋红了,咬紧牙关,“我不疼!” 他强装镇定:“你也知道我是因为受伤了才走的慢,要我好了,走得说不定比你还快呢!” 严弋忍俊不禁:“嗯。” “你笑什么!”谢瑾宁抬脚轻轻踹他小腿,“我说真的!” “小少爷说什么,我都信。” 少年头小脸小,在严弋头上刚合适的帽子,他戴着就直往下坠,挡住了大半张脸,只剩下颌那窄收的流畅线条。 看不清五官,但也能想象到那双荡漾着水波的盈盈杏眸。 帽沿边鼓起的颊肉时隐时现,饱满红润的唇瓣一闪而过,叉在腰间的手臂,袖间露出的一小节瓷白纤巧的腕骨,随着呼吸起伏的胸口。 还有……被衣襟严密遮住的朱砂小痣。 一切的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灵动模样。 格外鲜活。 谢瑾宁扯着衣角:“别叫我小少爷,怪怪的。” 以前在谢家时,奴仆和外面的人都这么叫,但如今在这小山村,多少有些不伦不类。 “瑾宁不行,小少爷也不行。” “就叫谢……” “全名又过于生疏,谢叔乐于见得我们亲近,如此怕是更不妥。” 严弋缓缓开口,列出所有可能性,也堵住了谢瑾宁的嘴,他问:“那我该叫你什么?” “宁宁?” 男人的语调比起刚刚正常许多,但他嗓音本就低沉,尾音放缓,叫出如此亲昵的称呼时,似是阵阵浪潮拍在边岸。 谢瑾宁揉了揉莫名发起热来的耳尖:“不行!” “宁宁。”严弋又念了一遍,“甚是可爱亲近,为何不行。” 谢瑾宁唇瓣张合,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只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嘛。” “那……” 嗓音在舌尖转了一圈,严弋垂眸,视线仿佛要穿透帽檐:“我叫你阿宁,怎样?” “随便你。” 淡粉指腹间留下了道道月牙,谢瑾宁飞快扫他一眼,又垂下脑袋,“别磨蹭了,快点走啦。” 结果最后还是没能走几步—— 无他,谢瑾宁岔气了。 他才刚用完饭不久,又喝了药,慢慢走时还好,而后为了向严弋证明自己可以,他故意加快速度,身子就吃不消了。 下腹部传来的阵阵抽痛让谢瑾宁迈不开步子,但远处已有麦浪随风而动,在阳光下闪耀着金黄光芒,煞是好看,他就更不愿原路而返。 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只能眼巴巴看着严弋:“怎么办啊?” 几息后,他被男人搂住腰,侧腹被蜜色大掌轻轻按揉。 严弋手大,又骨节分明,青筋脉络凸起,完全伸展开来时,竟差不多能遮住谢瑾宁被腰带掐住的细腰。 炙热掌心在左下侧小心揉动,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的温度从相接之处传入,叫谢瑾宁忆起那日从邪魇中惊醒后,他也是如此被揽着腰,被男人紧紧抱在怀中。 那是和亲情截然不同的,他以前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尖锐痛感也在这股热意下缓和,还泛起些许颤栗,谢瑾宁盯着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颌,思维开始发散。 好像严弋身上一直都是热乎乎的,说是硬硬的大木头,现在看来倒更像是一块炭。 他从杂书上看过,一些木材被烧掉后就会形成碳,是什么木材呢…… “好些了吗?” 回应他的是从鼻腔中冒出的一声哼鸣,似躺在暖窝中,舒服到极致的幼兽。 严弋掌心的动作一滞,微微躬身,钻入少年帽檐,对上那双水波潋滟的瞳眸。 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视线有些失焦,休憩中的墨蝶被惊动,扇动数下,散开的水雾才慢慢凝结化为一颗剔透琥珀。 心口一跳。 “我好了。” 腰还被人捏住,谢瑾宁只得上身后仰,拉开些许距离,温热鼻息依旧洒在男人面上。 凑近后,他面容间的攻击性更为锋利,深邃眸光化作一把穿云长枪,要将眼前的猎物死死钉住,眨眼再望,又恢复了淡然,好似刚才只是他的错觉。 在谢瑾宁炸毛前,严弋主动松手拉开距离:“还痛吗?” 情绪还为累积起就已飘散,他感受了一下,摇摇脑袋:“不疼了。”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谢谢你。” 大木头,不是,大炭。 更难听了。 谢瑾宁实在没忍住,眉眼弯成弦月,翘起唇角偷笑两声。 “那就走吧,谢叔还在前面等我们。” …… 田间已有不少人,都在各忙各的,热汗淋漓。 晴日,穗浪,金黄麦穗在微风中轻舞,却是一片孤寂。 成数收获的季节,割麦子的人面上却无丰收的喜悦,反而满面愁容,不时低头叹息。 自己愁得不行,也就没空管又多来了什么人了,三人一路无言地来到自家地里。 谢家共有三十亩田,听着多,看着也是一望无际。 麦浪在日光下粼粼,如同一匹上好锦缎,谢瑾宁忍不住发出赞叹:“好漂亮啊。” 这般景象,他只在书中画中见过,无论描写多么生动具体,也无半分亲眼目睹给他带来的感觉强烈。 他道:“这么多麦子,一定能收获不少吧,真好。” 谢瑾宁从未务过农,也不知其中门道。去年大旱,田地干裂,连河床也近乎干涸,麦子死了不少,费心养了一年也未养回多少,远看穗浪起伏,凑近看较以前而言更是稀疏了大半。 麦谷只是看着喜人,摘下一捻,也都是些干瘪小粒,真正割完再脱粒,恐怕还不足十五石。 再除去田地税,更是寥寥无几了。 谢农暗暗叹息,面上却仍带着笑应和:“是啊。” 严弋已经开始下地收割,他手脚麻利,一把朴实无华的镰刀在他手中却如有神助,没过几息身侧就是空白一片。 走过之处皆是应声而倒,还真有几分戏本子里,大侠挥挥衣袍内力化刃收割敌人的架势,看得谢瑾宁一阵眼热,也有些跃跃欲试。 环视一圈,村民们皆埋头苦干,就他一人站在田垄间,颇为无聊不说,还格外显眼。 况且,这地也太大了些,光两人干,估计也得割个一两日。既然成为这家的一份子,他得帮帮忙。 琥珀瞳仁转了转,谢瑾宁道:“那我去旁边坐着休息了。” “好,去那边吧,晒不到太阳。” “行。” 谢瑾宁不自在地舔舔唇,趁着谢农没注意,从扁担中摸出备用的镰刀,寻了个他看不见的角落下了田。 镰刀通体冰凉,锈迹斑斑,比他想象中还要重些,刚提起,谢瑾宁的手腕就控制不住往下坠,差点脱手而出,他只得将其握得更紧了些,指节用力到发白。 按照刚刚看严弋收割的模样,谢瑾宁小心攥住麦子,右手将刀凑近划拉几下,竟很顺利地被他割了下来。 看着掌心的麦穗,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谢瑾宁唇角翘起:“还挺简单的嘛。” 只是他并未察觉,自己攥住的位置过于高了,收割时也没控制力度,留下的茬老长一节,又参差不齐,乍眼看去,被他割过之处就跟被狗啃了似的。 满意的谢瑾宁将其扔到一旁,又握住一束开始收割,他动作生疏僵硬,却割得认真而沉浸,连有人靠近也未察觉。 “小心伤到手。” “嘶。” 话音刚落,谢瑾宁左手就是一缩,草帽歪斜露出的半张小脸上闪过痛色。 “我看看。” 严弋攥住手腕将其拉至身前,轻轻掰开,只见一道红痕赫然出现在那嫩白掌心,并不严重,只是被叶片划到了表皮。 还沾着细小穗尘的指节如含羞花蕾,在日光下渐渐合拢,谢瑾宁挣脱束缚,一拳捶在严弋胳膊上。 “谁让你偷偷跑过来吓我的,你烦死了。” 被麦子割到手的罪过也算在了他头上,严弋淡声申冤:“我刚喊你了。” 天知道当他一转眼看到原本好好站在田垄上的身影消失不见时,那瞬心头涌起的恐慌。 黑深双眸被丝丝缕缕的血色侵染,脑中再度传来尖锐刺痛,直到将人寻到,那抹邪异的红才悄然褪去。 谢瑾宁眼波一转:“那就是你喊得太小声了嘛。” 他小声嘟囔:“反正不能怪我。” “阿宁。” “嗯?” 男人朝他的方向迈出一步,俯身,距离拉近至气息交缠,谢瑾宁可以看清他眸中自己的倒影,像被深不见底的幽潭吞没。 后脑倏地酥麻。 “你不乖。” 第25章 疯了 谢瑾宁瞳孔颤动。 他不乖吗? 穿旧衫,睡旧床,挨了打,发过热,被鸡啄,还险些从墙上摔下来…… 最后决心留在这贫瘠的,没有任何娱乐的小山村里,主动下地想帮忙干活, 无论他如何说服自己接受,身体上的不适却始终无法忽视,后背冒出的小红疹,脚下被土块硌得微微刺痛,掌心被铁锈气味浸染,种种不适谢瑾宁都忍住了,没有说出口。 但严弋却说……他不乖。 不乖。 谢瑾宁从没被人这么说过。 他紧紧抿住唇,冷着脸瞪严弋,却在下一瞬,凝成串的泪珠从那红透了的眼眶里滚落而出。 反射出的细碎晶亮如针芒,严弋眉宇狠狠一跳,片刻呆滞,肉眼可见的慌乱。 “怎,怎么了?” 谢瑾宁不吭声,眼睫眨动间,落下更多水珠。 他哭得很安静,克制地咬住下唇,只有隐忍而颤抖的呼吸。 被日光吻过的透粉面颊上湿漉一片,如同沁过水的桃果,谢瑾宁垂着眸,凝结的泪珠在长睫上摇摇欲坠,最后落入严弋掌心。 啪嗒。 溅起波纹。 严弋连忙接过谢瑾宁手中的镰刀:“可是哪里难受?手痛吗,还是那处?头晕吗?” 谢瑾宁仍不理睬,默默转身背对,咽下细微哽咽,包裹在素白里的单薄脊背也随之轻抖。 一路快步,又割了半柱香的麦子,也只是呼吸稍乱的男人,这会儿倒是急得额上冒汗。 连问好几次,他的声音却像被浓雾隔绝,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回应,严弋心急如焚,只得走到他跟前。 还未来得及开口,少年就又转了回去,态度很明确,不是听不到,就是单纯的不想理他。 “阿宁,你理理我好吗?” 谢瑾宁再转,他也跟着,不依不饶,就要与人面对面。 几次三番,终于是把小声抽噎的人逼得说出口来。 “我,我只是想帮忙,你凭什么说,那么说我。” 谢瑾宁头都快转晕了,压抑不住的委屈,他吸吸鼻子:“你才不乖,走开,我讨厌你。” 原来是这样。 他又失言了。 “是我说错。” 眸中懊悔翻涌,严弋诚心解释:“我的意思是,来之前你答应谢叔只在一旁看着,却又偷偷下地,谢叔找不见你定会担心。” 我也会。 “镰刀笨重,稍不注意就会伤到己身,我知你心善,不愿见谢叔独忙,但你若是想帮,不如先唤我一声,让我教你省时省力的技巧,如何?” 不要受伤。 一番话颇为熨贴,还带着夸奖,砸得谢瑾宁晕晕乎乎,泪意好似也被砸了回去。 他睁着那双雾蒙蒙的眸,微张唇瓣间的猩红一闪而过,整个人似醉了一般,呆愣数秒,才点点头。 “嗯。” 谢瑾宁捏住衣角,爆发的如潮情绪褪去后,取而代之的,便又是羞恼。明明他晨起时才说了不会再在严弋面前哭的,怎么就因为一句话,就又破功了呢? 都怪严弋! 严弋乘胜追击,低声:“刚刚是我表达不对。” “阿宁,别讨厌我。” 他隔着衣袖捉住谢瑾宁的手腕,指腹微微摩挲。 这衣料还是有些粗糙了,等收完麦子,他得去趟镇上。 将其抬至心口的位置捶了两下。 咚咚。 谢瑾宁被他坚硬的肌肉弹得手背发麻,好似还有什么东西,也隔着布料敲了上来。 “好吧。”他不自然地眨眨眼,“这次就原谅你。” 黏湿成簇的睫羽被轻轻拭过,重新变得干爽,根根分明,只有眼尾残余的红能依稀瞥见一丝水汽。 严弋从下摆撕出一根布条,在手把上仔仔细细缠了几圈,弯腰拽住麦子根部约一尺的地方。 “割这里。” 镰刀在距根部约五寸的地方轻轻一划,麦子便应声而倒。 他又示范了两次,确认谢瑾宁看懂后,才将镰刀小心递了过去。 谢瑾宁试了试,的确比刚刚更为省力,一次能割下的麦子也多了不少,兴致顿时高涨:“我会了!” 他推开严弋的胳膊,头也没抬:“你自己去割吧,不用管我。” 真是……用完就丢。 严弋无奈地摇头,寻了块能好生看着谢瑾宁的地继续收割,很快,他的周围就被清理出一片空白,麦子堆成厚厚一座小山。 谢瑾宁握紧了镰刀。 缠着布条的手柄不再那么坚硬硌手,增大接触面积后也能握得更牢了,但镰刀自身的重量还在,没割一会儿,谢瑾宁就手腕酸胀不已,得停下休息甩甩揉揉才能继续。 “还好吗?” 不远处传来问询。 日头越来越烈,谢瑾宁热得不停冒汗,口干舌燥,也懒得出声了,只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反复弓起又挺直的腰背开始发出抗议,不只是手掌,连指腹和手腕也多了些细小红痕,小腿肚也酸得直打颤。 谢瑾宁强打起精神又割了两把,实在有心无力,他只好吐出一口浊气,慢吞吞地往回走。 “唔。” 抬手擦汗,一下没注意被石块绊住,他惊呼一声,就要向前栽倒,幸好被揽住腰拉回,才不至于酿成以脸将地的惨剧。 背脊重重撞上男人胸膛,坚硬,还带着蓬勃热意,仍处于眩晕失重中的谢瑾宁被烫得一颤,镰刀脱手而出,砸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他站不住,双腿面条似的,止不住地下滑,倏地腾空而起。严弋双手把住他的肋腹,像小孩儿一样,直接将他提了起来。 “严弋——” 悬空的滋味并不好受,谢瑾宁回过神来,不敢大力挣扎,后跟踢到肌肉绷紧的小腿,男人却岿然不动,步履未停。 谢瑾宁艰难转头回望。 鼻尖微痒,映入视线的便是大片的蜜色肌肤,抿起的薄唇,带着青短胡茬的下巴。 之前也没发现他有这么多胡茬啊。 想起自己从前聚精会神盯着铜镜,就为了找出一根代表男子气概的胡须出来,奈何总是失落而归,谢瑾宁一时忘了言语。 吐息喷洒在后颈,视线里的唇便抿得更紧了些,拉成一道锋利而危险的直线。 谢瑾宁一激灵,浑身寒毛直立,又被男人的体温烫化。他偏头,避开那灼热气息,顺着严弋高挺的鼻梁向上望,却只落在眼下,不敢撞入那团晦暗浓墨之中。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少年出了汗,那股香气更为馥郁,顺着呼吸融入血液,仰起的粉白小脸上,水雾氤氲的瞳眸虚焦,花瓣似的唇肉开合,又因缺水干渴不自觉地舔了舔,蒙上一层浅淡水色。 疯了。 脑中轰隆一声,如有雷击,严弋瞳孔微缩,几乎用尽毕生意志,才没能露出异样神色。 他怎么会觉得,少年这幅神态,与那梦中被撞得失神,还乖巧地搂住他的脖子讨吻的样子,别无二致。 真是疯了。 严弋充耳不闻,直接将他带上田垄,才让人双脚落了地。 手臂仍虚虚环绕在谢瑾宁纤瘦腰身,确认他站稳了,才道:“等我。” 他急匆匆大步远去,甚至像是被人追赶,火急火燎。 “诶?” 谢瑾宁握住拳头,准备等严弋回来,好好谴责一番他一言不合就提人的恶劣行为,却在看见手中之物时偃旗息鼓。 一方小木凳和软垫。 掌心松缓,谢瑾宁顺势下移,拍了拍衣角间沾着的灰尘,视线飘忽。 奇怪,他怎么就老容易冲严弋生气呢?明明这段时间他对自己也挺好的。 这样会不会显得他脾气很古怪啊…… * 在来之前,严弋一直用余光注意着谢瑾宁,见人停下,就抬腿朝他的方向走,好歹是在摔倒之前将人搂住。 而当时谢瑾宁手中还握着镰刀,若是没能及时赶到,摔下去时镰刀恰好落在他身下怎么办? 皮肤这么嫩,稍微用力擦拭都会留下印迹,磕出疤痕都是小事,若是不甚刺入血管…… 越想越是后怕,那股灼热转移至心肺,似燃起的熊熊烈火,烧得他浑身发烫。 “你——” 又在谢瑾宁仰头与他对视时,被那双眸中含着些许不安的盈盈水光浇灭。 额角被草帽闷出的细密汗珠滑落,淌过少年热得晕红一片的脸颊,流下蜿蜒水痕。微微上翘的秀气鼻头也渗出细汗,如清晨花苞尖凝结的露珠。 几缕发丝缠绕在颈间,乌黑与凝白的极致对比,似无暇霜雪间的浓墨,寥寥几笔便足以勾勒出一副浓淡相宜的山水画卷。 汗涔涔的一张小脸,却并不狼狈,而是清水出芙蓉一般的纯然。 真是……实在让人生不起气来。 责问也都被吞没,严弋解下腰间的水囊:“先喝点水。” 谢瑾宁渴极,接过也顾不得什么干不干净,仰头就喝。 干涸的喉咙被清凉滋润,他发出一声喟叹,眼眸满足地眯起,擦擦唇,想把水囊留下,想了想又递了回去。 “好热,你也喝点吧。” 严弋系回腰间,道:“阿宁,正好阴凉,你就在此好好休息吧。” 谢瑾宁刚想答应,侧眸只见两人割得迥然不同的地。 严弋那片麦桩被码得整整齐齐,他割了六分地,面上却无丝毫疲累,甚至刚才提起他的手臂也纹丝不动。 而自己才割了不到一分,就累得不行。 不行,男人怎么能说不行呢! “不要,我还能干。” 谢瑾宁被激起了胜负欲,感觉自己没那么气喘了,刚想起身,腿肚就是一酸,屁股还未抬起就又坐了下去。 这一下草帽又歪了。 严弋再次扶正,轻轻敲击帽檐,“小心些。” 他站在田垄下,高度差正好能让坐着的谢瑾宁直面他的上身。 严弋脱了外衫,只余一件单衣,被线条分明的肌肉轮廓绷得紧紧的,腹间块垒依稀可见,如起伏山脉,牢牢占据住谢瑾宁的视线。 身形高大,又强壮有力,实在是从谢瑾宁看过的话本子里走出来的侠客将军一类的人物,也是他心目中想要长成的模样,奈何…… 看得谢瑾宁实在眼热,他低头捏了捏自己的小细胳膊,和平坦的、戳着甚至有些软软的腹部,突然有些泄气,没忍住剜他一眼。 “你割得多就了不起啊,还不让别人割了,真霸道。” 幽怨中带着几分阴阳怪气。 “?” 严弋呆滞。 仍是未能习惯他这比天气还多变的性子,绞尽脑汁想自己又是哪里惹得人不快了,半晌也没想出个名堂来。 瞥见他裤腿间沾着的麦穗,灵光乍现,“阿宁才学片刻就能做到如此程度,已经很厉害了。” 厉害吗?他吗? 谢瑾宁暗暗挺起胸脯,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真的?” “当然。”严弋道:“去年我刚开始之时,还不如你这会儿割得多。” 男人面色坦然,言语笃定,实在不像是糊弄,谢瑾宁满脑子都是“他比严弋更厉害”这几个大字,唇角不自觉翘起,得意地哼哼几声。 想戳脸。 垂在身侧的掌心微动,又克制地收了回去,严弋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能眼都不眨的说出谎来。 “不过这点地,我跟谢叔割就好了。” 他轻描淡写:“趁着这会儿日头还不算太烈,我们早些做完,也好早归家去。” 闻言,早就想回家躺平的谢瑾宁顺势下了梯子,“不情不愿”地点头:“那好吧。” 见严弋未动,他还摆手赶人:“那你快去嘛,还在这儿愣着做什么?” …… 直到走远,确认少年看不清他在做什么后,严弋拿起水囊,注视着那被软唇含过的、湿润的出水口,视线再次变得晦暗。 浑身上下都在叫嚣,好渴。 脑袋一热,他缓缓抬手,将唇印了上去。 甜的。 第26章 读书 这处晒不到阳光,心跳逐渐平缓,谢瑾宁摘了草帽,将汗湿的头发捋至耳后。 微风拂过,他眯起眸子,任清凉换走浑身的燥热与黏腻。 不远处的男人正背对着他,紧实背肌似一块岩盾,弯腰时隆起,舒展,起起伏伏间,自然散发出一股强大的,猛兽般的气场。 如此身型,也并不像光做农活就能练出来的,还有那时而显露出的凌厉气势,一点都不像这村子里的人。 难道是跟他一样从外面来的吗? 思绪飘忽一瞬,又被嘴里爆发开的浓郁果酸搅散。谢瑾宁皱着脸,等这股酸意渐散,才放过衣摆,双手托住下颌撑在膝盖。 抿着吃会让味道更持久,令人口舌不住生津的酸逐渐被清甜代替,似吃了一大口花蜜,半点不腻人。 此时再咀嚼,软化些许的果肉软糯而不失嚼劲,甜中还带着丝微酸,咽下后,喉齿间也回味无穷,比只有甜味的果脯好吃多了。 谢瑾宁是个喜甜不喜酸的性子,却一颗接着一颗,吃得脸颊鼓鼓。 直到指尖摸了个空。 “?” 他打开一看,巴掌大的布袋中,一侧已经被他吃空,而另一侧只剩下不到五枚。 也不知严弋是从哪儿买的,不对,他好像说是换的? 那就问问他是在哪里换的好了,他还想多换一些吃吃。 将谢农给他买的糖点一并放入布袋中系好,谢瑾宁小小打了个哈欠,实在无聊,开始趴在膝盖上,揪田垄缝隙间冒出的草。 微黄叶片被葱白指尖缠绕,掐住轻轻捻动,却不连根拔起,松开手,弯了几曲的叶片又缓慢恢复了原先的挺直,向一旁歪去后,又被捉住。 眼前忽地多出一个空篮,谢瑾宁这才大发慈悲地放过那被他当成顽具的小草:“干嘛呀?” “谢叔说那边有浆果摘,怕你无聊,差我来问问。” “浆果?”谢瑾宁眸光一亮,“好吃吗?” 果干吃多了嘴干,浆果刚好能润润。 “我未尝过。”严弋道。 目光下移至那红润软唇,刚饱饮过水的喉咙再次被烈火烘干,一滴汗从那上下滚动的凸起间滑落,没入冒着洇洇热雾的胸膛。 “但大致是好吃的。” 灌木丛在另一侧,还未走近,隐隐有稚童嬉闹传来。 有奔跑玩耍的,也有来捡浆果的,外侧已然被捡光,有的将其小心放入布中包好,似要带回和家人一同享用,有的边捡边吃,不修边幅地吃得满脸都是。 大人们在田下劳作,他们就聚在这一侧,三两一团嬉戏追逐,好不热闹。 见有生人来,几个孩子停下脚步,又不约而同朝谢瑾宁拥来。 其中胆子最大的男孩儿直接上手拉住他的衣角,好奇地仰头,问:“哥哥你是谁呀,你长得好漂亮啊,你是仙人吗?” 孩子哪懂仙人是何等模样,不过是见他生得好看,又一身白衣,仿佛披着日光而来。 闻言,谢瑾宁也没再计较衣角上那只黑乎乎的手,唇角情不自禁翘起,他朗声应:“当然——” 孩子们惊讶地张开嘴。 谢瑾宁摇摇手指:“不是啊,我就是个凡人罢了。” “啊。”那孩子失望地叹气,却没松开手,直直盯着谢瑾宁,眼神依旧亮晶晶的,“美人哥哥,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就是就是,哥哥你这么好看,我要是见过,一定不会忘了你的。” 另一个男孩儿也凑了上来,还直接抱住了谢瑾宁的大腿,对他挤眉弄眼,稚嫩小脸上做出这幅表情实在违和,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谢瑾宁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他本就生得粉妆玉琢,此时面颊微红,眼眸弯弯的模样,更是色若春花,好看极了。 孩童们天生就喜欢好看之物,被这干净纯粹的笑意传染,也跟着笑成一片,其余还在外观望的也随之放下警惕,将谢瑾宁围了起来,叽叽喳喳的,如憩息在枝头的鸟群。 “美人哥哥,我可以娶你吗,我妈说了,让我以后娶个漂亮的媳妇儿。” “不行,王二银你还没我大呢,要娶也是我先娶好吧。” “我娘说要让着小的。” “哎呀你们都不行,别争了。”这是道女声。 “牛小丫,你说谁不行呢!” 叫牛小丫的小女孩头顶双髻,脸蛋红扑扑的,“我娘说男孩子只能娶女孩子,你们都是男孩,当然就娶不了美人哥哥啦。” “那怎么办?” “很简单,我是女孩儿,我可以娶美人哥哥啊,反正你住在我隔壁,天天到我家来看哥哥就好了。” 牛小丫挤开人群,抱住谢瑾宁另一条腿,眨巴眨巴眼:“哥哥,我说得对不对?”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不愿打消孩子们高涨的热情,谢瑾安笑着摸摸两人的脑袋,从怀中取出布包。 咕咚。 四面八方传来吞咽声,孩童们的视线瞬间被他手中的糖块吸引。 “我才刚来这儿不久呢,吃了糖,就当我们从今天开始认识了,好不好?” “好耶!” “有糖吃咯!” “美人哥哥你真好。” 李虎剩和牛小丫高高兴兴地接过那一大块糖,却并未独吞,而是将其分成小块,往旁边递,确保每人都能分到大小均匀的一块后,才嗷呜一口塞进嘴里,脸上漫起幸福的笑容。 看着这群差不多在六七岁的孩童,谢瑾宁忽然脑子一抽,问:“这个时辰你们怎么都在这儿玩,不用去私塾吗?” 语罢,他才想起河田村并无私塾一事,而话已经说出了口,谢瑾宁懊恼地咬住唇肉。 他自己都不爱读书,问他们这些做甚啊。 名为王二银的男童最先反应,他歪歪脑袋,一脸茫然:“丝薯,是什么呀,可以吃吗?” “是私塾,读书的地方。”谢瑾宁解释,“像你们这般大的,入私塾去,饱读几年诗书,便可参加童试。” 孩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依旧茫然,不知谢瑾宁所说为何物。 他正欲换个其他话题,只觉衣角被扯了扯。 “哥哥说的是学堂吗?”李虎剩道,说话时左脸的酒窝若隐若现,“我娘说学堂很贵的,在很远的镇上,我们没有那么多钱,去不了。” “对哦,之前,之前谢伯伯家的大哥哥,那么聪明,也上不了学堂,我们就更别想了。”说完,王二银垂下脑袋,有些沮丧。 说的正是谢竹。 也有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的孩子疑惑,“为什么要上学堂啊,我们就这样天天在一起玩就很好了啊。” “就是就是。” “但是我爹说,读了书可以当官,当官可威风啦,可以使唤好多人呢。” “真的吗?” “那如果我能当官,是不是就能使唤那些人来割麦子,让我爹娘在一旁坐着休息啊?” 谢瑾宁看着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开来的孩子们,又越过,看向身后一片昏黄的田埂。 河田村偏远穷困,住在村里的世世代代都是农户,没有读书的条件不说,也没有途径,而他们的后代也只能重复这种命运,周而复始,一辈子困在这个穷僻村落中。 谢瑾宁不免有些惋惜,但不知为何,心脏跳动加快,在胸腔中砰砰直震,一个想法在脑中逐渐成型。 自己不善劳作,不能凭此帮上爹的忙,更别说在村中立足了。 但是…… 他识字啊。 他是骄纵好玩,成天逃课,但在入学府之前,他也跟着哥哥谢昭明一起,在府中跟着专门聘请的夫子学习过。 虽然没记住什么诗文,也不能教授什么大道理,但基本的识字扫盲,遣词造句还是可以做到的。 浑身血液流动加速,向大脑涌去,谢瑾宁声音有些发颤:“那你们…想读书吗?” “想!”李虎剩迫不及待地开口,“我娘还说了,当官能挣好多好多钱,还能吃好多好多好吃的。” “那我可以天天吃肉了?” “天天吃糖也可以吗?” “那我要读书!哥哥,我要读书!” 使唤人没能激起来的兴趣,被他这一句“好吃的”带动,孩子们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围着谢瑾宁争先恐后地举手示意。 谢瑾宁心口发热,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才算是找到了留在河田村的意义。 面上血色更深,双眸晶亮如炽,他道:“好,那我就教你们读书识字。” 识字是破开贫瘠的第一把钥匙,而只要开了头,之后的一切就都有了希望。 灌木丛边一共有八个孩子,五男三女,六个孩子都围在谢瑾宁身侧,还有俩姐妹站在不远处,手拉着手,眼神怯怯的,始终不敢靠近。 刚刚分糖,也是牛小丫跑过去给的。 见谢瑾宁看来,姐妹俩抖了抖,竟又往后退了一步,似林间受惊的小鹿,眼眸中却带着微弱的期待。 直到谢瑾宁朝她们挥挥手,两人这才像得了准许,慢慢靠近。 大一些的女孩将妹妹护在身后,怯生生地开口:“哥哥,女孩儿也能读书吗?” 姐妹俩穿着破旧,身上的衣衫打满补丁,针脚扭曲,颜色发白,而她逐渐靠近,谢瑾宁才发现,两人衣袖间未遮挡住的部位隐隐有青紫,像是被人扭打的痕迹。 他面色微变。 李虎剩凑到谢瑾宁耳边小声道:“哥哥,她们是田老二家的,她俩娘跟别的男人跑了,田老二气不过就打她们,老可怜了。” “当然可以。”怕吓到两人,谢瑾宁的笑容又温柔了不少,声音轻得像是一阵风,“男孩女孩都可以读书的。” 在京城时,学府里也有不少优秀的女眷,出身世家,自身能力却也不俗,不输男子半分。 “但是哥哥,我没有钱交学费。”田小花攥着衣角,“那个人说我和妹妹都是赔钱货,他不会花钱让我们读书的。” “我,我家也没什么钱……” “我也是,我娘说今年收成也不好,天天在家唉声叹气呢。” 眼看着一个个仰起的小脑袋又垂落下去,谢瑾宁也是一怔。 不知是因为提到的钱,还是女孩口中的赔钱货三字。 或许,二者皆有之。 蹙起的眉心松缓,他将手指放在唇前嘘了一声,悄声道:“放心吧,哥哥不收钱。” “不过读书一事你们先不要告诉别人,等哥哥回去解决些事情,明日申时初,你们在等我好不好?” 第27章 本能 他再三强调,确保八个孩子全都保密,才挥挥手,让这些重新燃起兴奋的孩子们自己去玩。 李虎剩是个鬼灵精,脑子转得飞快,为表示感谢,将自己摘了小半框的野莓都倒进了谢瑾宁提着的空篮里,其余孩子们也照葫芦画瓢,把篮子装得满满当当。 提着一筐沉甸甸的果实离开,谢瑾宁面上的笑意却逐渐褪去。血液回流,大脑在风中冷却,他满怀心事回到田垄间坐下,不免忐忑。 倒不是后悔,而是他怕,怕自己没那个能力教好他们,怕自己辜负了期望。 好不容易推开一道门缝,让他们能窥得见迷雾之外的天光,若因他自身力量不足再次合拢,那他真的是无颜在此了。 “不行,怎么能还没开始就打退堂鼓呢。” 将脸上的沮丧揉散,他深吸一口气:“教个识字算术而已,我可以的。” 如今学生有了,但要在村里开一所学堂,还得考虑地点,以及最重要的——书本。 要识字,就得从最基础的开始,比如《千字文》《三字经》一类,但谢瑾宁如今回想,只有寥寥几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以及“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苟不教,性乃迁。”* “性乃迁,教,教……什么来着?” 再多的,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谢瑾宁咬着指尖,欲哭无泪。早知如此,他就不为了偷懒,都让阿和躲在身后出声背书,自己用袖子掩唇了。 拧眉沉思片刻,他忽地想起,谢竹练字的册子中好像有一篇,就是千字文。 他得回去再找找,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的,还有,办学堂一事还得先去找村长,需征求他的意见才行。 另外…… 眼前闪过田家姐妹俩手臂间的伤痕,也不知她们身上是否还有,刚才他有心去问,但一提起,两人就惶若惊兔,谢瑾宁只好作罢。 不过就算是她们的娘跟别人跑了,当爹的怎么能把气撒在孩子身上呢? 谢瑾宁愤愤地想,他也得去田家看看。 心里有了成算,也就没那么空茫,将装得满满的篮子放在膝上,谢瑾宁深吸一口扑面而来的酸甜果香。 篮中堆积成山的野莓大小不一,最大的也只有拇指大小,鲜红欲滴,一口下去酸甜对半,味道正好。熟透了的莓果红得发紫,表皮微皱,轻轻一戳便有汁水流出,吃起来还带着细微的酒味。 多了些汁水,是跟果干截然不同的滋味。 日头正盛,耀日高高悬挂在天幕之中,照得人眼前发晕。 严弋从田间起身,一眼就能看到去而复返,乖巧坐在不远处的谢瑾宁。 少年肌肤白皙得恍若透明,颊边乌发湿润,如水草般缠绕在那脂白修长的颈上,惹得他伸手去拨。 指尖被莓汁染得殷红,恍若女子蔻丹,那抹红划过脖颈将其捋至耳后,不小心擦过耳垂,在肉嘟嘟的栀子尖留下一点殷红。 像是被人吮过。 接着,少年捻起一颗熟透发紫的莓果,凑近唇边,如花瓣的饱满唇肉微张,洁白贝齿轻轻一咬,汁水便从唇间溢出。 猩红舌尖卷走即将从唇角流走的汁水,如画眉眼满足地微眯着,慵懒而惬意。 咕咚。 严弋的视线几乎被糖浆黏住,明明是秋日,他却仿佛身处三伏,从耳根开始,整张脸都似被火烧过一般,散发出惊人的热度。 脚下的土地仿佛也变成了梦中那片沙漠,热意从脚底蹿入,在他的四肢百骸间游走,要将一切焚烧殆尽。 下摆处阴影愈深,他紧紧攥着镰刀,几乎要将其焊入掌心,手臂上盘旋的青筋如巨蟒,随着肌肉绷紧而抽动,好似下一瞬就会脱身而出,将不远处的猎物绞住带回。 好想夺走那霸占着位置的浆果,带着润红唇肉一起撕咬吮磨,看看到底是果实甜,还是那口中的津液…… 严弋被自己脑海中猛然出现的想法吓得一惊,左手掌心顿时多了条口子。 血珠涌出,汇聚成一条殷红细线,向四周渗去,浸染掌纹,也悄无声息地蔓延至眸中。 鲜血沿着指缝蜿蜒而下,地面上绽开朵朵触目惊心的血花,象征着生机与宽厚的土地间顿时染上几分邪异。 铁腥味不断翻涌蒸腾,看着掌心汩汩冒出的猩红液体,严弋呼吸一沉,还未来得及止血,眼前骤然闪过几道画面。 “将军小心,军中恐有——” 身着银白铠甲的大汉被一刀砍断头颅,飞溅的液体喷洒而来,温热的,黏腻的,流入眼眶模糊视线。 硝烟弥漫的荒原上,残肢断臂触目皆是。闪着寒芒的银白箭头穿过身前人的脖颈,攻势不减,直至朝自己射来…… 一瞬,如有千万根针齐齐刺入大脑,比掌心剧烈数倍的疼痛撕裂大脑,严弋闷哼一声,面上血色尽褪,捂着头跪倒在地。 …… “还挺好吃的,留一些给他们尝尝。” 谢瑾宁小心擦净指尖黏腻,起身活动筋骨,但左看右看,也没能瞧见严弋的身影。 “人呢?” 他又往旁走了几步,眺望远处,终于看到了……一团? “在休息吗,怎么坐在田里啊,那多脏。” 谢瑾宁小声嘟囔了句,凝神观察片刻,才发现严弋好像并非是坐在田间,倒像是跪着的,四周被他压弯的麦穗还在隐隐发着颤。 他心头一惊,连忙朝严弋的方向奔去,连篮子都忘了松。 “严弋?严弋!” 喊了两声,却没得到回应,疑心他突发恶疾,谢瑾宁加快步伐,险些一脚踩空。 他挥开层层麦秆,终于来到严弋身侧。只见男人跪伏在地,闭着眼冷汗涔涔。 他紧紧捂着脑袋,另一只手五指成爪插入地里,用力到青筋绷起,一小片土壤都被他的血浸红,触目惊心。 谢瑾宁吸了口冷气,一时不知是该先去扶严弋起身,还是去帮他止血,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严弋,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回应他的只有急促而颤抖的吐息,和喉间压抑的嘶吼。 谢瑾宁从未说出口,但严弋在他眼里,一直是强大的、极具安全感的男子,他还隐隐有些倾佩。 更何况他对自己有求辄应,包容他的坏脾气,给他做饭,做软垫,还背着他去看病。 这些谢瑾宁都记在心里,虽不说,其实早就把他当成了另一个哥哥看待,亲近有加。 他要是倒下了,自己以后要怎么办啊。 谢瑾宁眼眶都红了,他抱住严弋的胳膊,想将他拉起,但用尽全力,也只是让他的手指从泥土中拔出,男人的躯干依然纹丝不动。 没办法,谢瑾宁只好换至另外一侧,双手环抱严弋两肋,把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想借此将人架起。 咬牙用力,这一下,竟真被他抬了起来。 只是肩膀被压得生疼,脸也因用力而涨得通红,谢瑾宁抖着腿,缓缓站直身子。 男人的头颅就在他耳畔,呼吸顺着耳道钻入,像是被猛兽的舌头舔过,一股电流瞬间传遍全身。 耳根又热又麻,谢瑾宁咬着唇呜咽一声,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自觉地颤栗,险些又将人摔下去。 玉白耳廓染上一层艳丽绯色,连同后颈也被熏出了粉意,谢瑾宁张着唇喘气,耳边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心跳也渐渐与之重合。 “严弋。”带着泣声,“大木头你醒醒啊,呜……你好重,我要,诶——” 严弋的块头实在太大,谢瑾宁承受不住,才迈出了几步,就一个趔趄,被他带着向下栽去。 完蛋了,这下不会被撞死,也会被他压死吧。 谢瑾宁闭上眼,准备迎接背后的撞击,却只觉腰身一紧。衣袍翻飞间,两人身形翻转,他赫然来到上方。 一声闷响,尘土飞扬,谢瑾宁下意识往严弋的怀中埋了埋,屏住呼吸。等到呛人的尘土落下,他才睁开眼,爬起身观察被他当作肉垫的男人的情况。 手臂撑在严弋的肩头,让上身不再紧贴着他的胸膛,稍稍用力—— 没能爬起。 严弋依旧双眼紧闭,额间不断渗出汗水,仿佛痛苦至极,圈在谢瑾宁腰间的手臂力度却半分未减,甚至收得更拢了些,让他又贴了回去。 手下肌肤滚烫,谢瑾宁恍然间以为自己成了只水晶虾饺,快被他这蒸笼一般的体温蒸熟,还盖着盖子,不容他逃脱。 “严弋你松手啊,弄疼我了。” 谢瑾宁伸手去掰,指甲都快掐进肉里,也没能掰动,反倒把自己累得个气喘吁吁。 如今两人姿势亲密,谢瑾宁双月退被分开,小。/腹几乎牢牢贴在严弋腹部,他甚至能感受到那坚。硬肌肉之下奔涌不息的血液。 太近了。 不自在地动了动腰,腿根忽地被一物抵住。 以为是镰刀柄,谢瑾宁怕自己也被割伤,不敢再动,只得尽力将上身仰起,不断呼喊,以换回严弋的神智。 此处地势较低,割麦的人都在另一隅忙碌,两人这么一倒,身影被层层叠叠的麦浪掩住,一时根本无人察觉。 “严弋,你快醒醒啊,你抱得我好痛。” “严弋,严哥,你到底怎么了,快醒醒。” “严弋……” * 严弋正缓缓行走在一片腥黑血泊之中,头顶是一望无际的墨色,似一块坚不可摧的硬石,仿佛下一瞬就要坠落,将他挤成肉泥。 浓郁铁锈将他包裹,每呼吸一口都是刺鼻锈气,顺着鼻腔钻入,侵蚀他的五脏六腑。 耳边全是凄厉叫喊,身下不断伸出的骨掌断肢沿着脚踝一路攀爬而上,将他拉进这片腥黑中窒息而亡,让他永远成为这里的一份子。 严弋目光沉寂,一步步迈入血泊深处,半个身子渐渐沉没。 就在腥臭血瘀淹至胸口时,头顶黑暗突然被撕裂,一道温暖金芒顺着裂痕洒下,照在他僵硬冷滞的面容上。 在不绝于耳的血淋惨叫中,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严弋!” 有人……在唤他。 痛到麻木混沌的大脑有了片刻清明,紧闭的眼皮撕开一条细缝。 眼前依旧模糊,看不清身上人的面容,但那魂牵梦绕的甜香充盈肺腑,如同阳光驱散迷雾,将腥气尽数驱逐。 理智还未复苏,身体被野性的本能占据。 他凑上前,堵住了那不停开合的水红唇瓣。 第28章 初吻 “严……” 见男人睁眼,谢瑾宁还以为是自己终于把人喊醒,来不及惊喜,正想开口让他松开,后颈就被压住。 随即,他唇上一热。 在意识到是何物贴上来之时,谢瑾宁瞬间瞪大眼,瞳孔震颤。 严弋,在亲他?! 还不止,像是在大漠走了三日滴水未沾的旅人,迫切需要水液的润泽,男人无师自通,趁着他惊讶时齿关微张,钻入肆意掠夺。 “唔!” 后颈被按着,谢瑾宁无法抬头,只得伸手推搡,他蹬着腿,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势必要从严弋身上起来。 但男人在他尾椎处轻轻一揉,便有股电流窜上,似是被捉住尾巴的狸奴,他腰身一颤,双腿瞬间绵软,挣扎也如踩奶般微弱。 手掌渐渐前移,火热而粗糙的掌心激起肌肤的阵阵颤栗。 下颌被捏住了。 * 房门无法闭合,原先的主人只能想办法,将霸道的侵占者驱逐出去,却被反其道而行,缠住戏弄,被迫交手。 主人不敌,只能发出战败的低泣,因难受而流出的泪水过多,地毯无法尽数吸收,水液便顺着门缝外溢,滴落至浓密的稻草地间。 水声阵阵,屋内战事再起,夹杂着鼻腔的呜咽,如泣如诉,又令人闻之耳热不已。 火舌四起,房门中的氧气愈发稀薄,尽数被强悍而不知疲劳的侵占者掠夺,在缠斗中,主人节节败退,浑身酸软,毫无还手之力。 挣扎间,用以做客的野莓被推翻在地,果实滚落而出,被挤压成了汁液,甜腻香气四溢。 肺部火辣,泪珠顺着眼尾滑落,在蔓起绯色的肌肤间留下湿痕。 呼吸困难,谢瑾宁快被这股香气熏晕,攥着严弋衣襟的手指也无力松开。 鼻间溢出可怜的哼鸣,却没能换回男人的神智,他似一头野兽,伏在猎物身。上尽情啃咬,不到腹中饱胀绝不罢休。 眸中水汽氤氲,形成一弧泪膜,视线里的朦胧色块越来越多,谢瑾宁看不清严弋的脸了,但那双黑沉无光的瞳眸,牢牢印刻在他的脑海中,让他止不住地心生畏惧。 怎么还不清醒,他真的,要被亲死了…… 呜。 不知过了多久,餍。足的侵占者终于有了离去的念头,房间主人抓住这个微弱时机,狠狠关上大门,夹了个猝不及防。 舌根传来剧痛,严弋闷哼出声,口中浓重的血腥味终于换回了他的神智。 晦暗如墨的瞳孔注入光亮,视线逐渐清晰,他撞入一双泛着晶莹水光的杏眸中。 少年羽睫湿润,双颊生晕,秀气的鼻头下,是被啃吮得殷红发肿的唇,如同被碾成汁液的凤仙花瓣,离开时牵连出的透明银丝也混杂着缕缕血色。 极细的一根丝线,随着距离拉远而断裂,却如包裹住猎物的蛛网,细细密密缠绕在心脏,不断收紧。 严弋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少年跨。坐在他腰间,捂着胸口不住c./息,眸中水波潋滟,眼角眉梢媚红一片,似被浇透了的海棠,露水还挂在那秾妍花枝间。 而他的一只手,还搂在纤细如柳的腰肢上,将其紧紧嵌在自己怀中,不容逃脱。 掌下肌肤极软,隔着棉布也能感受到的皮肉丰盈,似乎只要他再一收紧,少年就会化在他的掌中。 大脑的剧烈疼痛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此刻,严弋只能听到自己胸膛中那愈发剧烈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震耳欲聋。 像是关了一头鹿,撞得他肋骨生痛,几乎下一秒就要冲破血肉与骨枷的束缚,挣脱而出。 难以抑制的。 丑态将露,严弋呼吸一窒,连忙松开手臂,将人拉了起来。 被抽了丝的谢瑾宁腿软得不行,只能顺着男人的力度慢慢站直,缓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找回直觉。 巨浪冲击带来的酥麻褪去,残存的余感却仍在他骨头缝里钻窜,无法捕捉,叫他心烦意乱。 “抱歉阿宁,我……” “啪。” 新鲜空气注入,呼吸平复,谢瑾宁积蓄全身力量,给了严弋一巴掌。 湿淋淋的瞳孔中,惶恐,不安,羞怒,揉碎了那一池秋水,胸口剧烈起伏,他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严弋,你混蛋!” 那是他的初吻,要留给他未来媳妇的,居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严弋夺了去! 气煞他也! 谢瑾宁呸了两声,用袖口狠狠擦着唇,本就红肿的唇肉在他毫不留情的擦拭下更为充血,饱满果肉似要从那薄皮间爆出,看得严弋一阵心惊,连忙从怀中递去手帕。 “你别……”这么用力。 “别跟我说话!” 舌头肿了,嗓子也还哑着,谢瑾宁瞪他,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一巴掌把手帕打落,指着严弋的手指止不住的哆嗦。 他气急道:“我,我好心来扶你,你却把我,把我压在……”地上亲。 他说不出口,盛怒之下又开始胡言乱语,恶狠狠道:“早知道我就不来,让你一个人痛死在这里算了!” “……” 严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心跳又急又乱,那蛛丝将他缠得个乱七八糟,还打了死结,他解不开,也割不断。 舌根还痛着,口腔中血气蔓延,却有另外一股浅淡幽香,令他忍不住回味。 好似整夜的幻梦,也不过这寥寥几息。 喉结滚动,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之时,严弋瞳孔骤缩,忽地一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这可不是手脚发软的谢瑾宁那油皮都擦不破的力度能比的,甚至比那晚更盛,严弋的脸猛地一偏,几乎是瞬间,半边面上就浮起了红肿指印,似烙铁烙下。 嘴唇被齿尖刺破,鲜血顺着唇角渗出,顺着下巴滑落,掌心发麻,伤口再次崩裂,血痕斑斑。 谢瑾宁被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看向严弋。 这一巴掌,拍散了他的怒火,也拍开了严弋那一团乱麻的大脑。 骨节生了锈,男人转头的速度极慢,似猛兽蓄势待发前的调整,他缓缓抬眸。 “是我不对,阿宁,我向你赔罪。”声音又沉又哑。 啃了他嘴要怎么赔,让他啃回来吗? 谢瑾宁还来不及反应,只听严弋继续道:“刚刚是我失神,以为是在梦中,才做出如此禽兽行径。” “你…你失了神就能乱亲人啊,真是可怕得很!” 谢瑾宁像是被火舌舔过,面皮发烫,后面的解释也听了个囫囵,“我看你是脑子有病,大混蛋!” 骂完,他收回手,又擦了几下唇,慌不择路地跑走了。 连篮子都忘了提,孤零零的倒在一旁,撒了大半。 严弋半边衣衫都被果汁染红,望着少年的背影,他抬腿欲追,刚迈出却又停下。 默然片刻,他伸手在唇角一抹,指尖带下的晶莹液体中,似乎还能闻到少年身上的甜香。 脸颊的钝痛和狂跳的心脏告诉他,发生的一切都这不是梦,他是真真切切的,吻了谢瑾宁。 还把人亲哭了。 甚至,他还想再…… 疯了,怎么能对弟弟起这等心思。 严弋还想再扇一巴掌,让自己彻底清醒,异样却无法再忽视。 他会去赔罪的。 神色一如往常淡漠,浑然看不出此人正持着蠢蠢欲动的凶器。 捡起地上的手帕,严弋用掌捂住口鼻,将自己深埋在香气之中,再次沉入幻梦。 柔嫩的,汁水丰盈的。 半晌,风动,和扑簌麦浪一起,吹散了喟叹。 …… 谢农也被回来的严弋吓一跳。 男人半个身子都被染红,连脖子也红了大半,远看还以为是从地狱里爬出的浑身浴血的恶鬼,谢农差点提着镰刀冲过去,直至走近辨认出这是严弋,他才松了口气。 严弋原本英俊的脸庞此时高高肿起,青红交加,还有几道血痕,恐怖瞬间被滑稽代替。 如此狼狈,但他眉眼舒展唇角微翘,是以前猎到野猪,也没出现在他脸上过的神情。 受伤了?还把脑子撞坏了? 谢农眼皮抽动,关切道:“小严,你这是怎么了,身上这么多血。” “没事。”严弋摸了摸鼻子,提起装着野莓的小篮,道:“不小心把手割破了,在果子堆里摔了一跤,都是这东西的汁儿。” “那就好。”谢农松了口气。 回忆起去年冬日,他捡到严弋时,男人也如现在这般,浑身是血遍体鳞伤,趴在岸边一动不动。 他还以为冲上来了个死人,要把他拖去埋了,以免污染水源,走近将人翻过来,才发现还有一口气。 秉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念头,也为了给周芳积积福,他把人带了回去,照看了几天。村中医治条件有限,也就只能处理下伤口,上些止血的药,能不能活全看他的造化了。 没想这人恢复力强悍如斯,昏迷一日后便苏醒,主动配合换药喝药,没过多久就生龙活虎了起来。就是好像伤到了脑子,把以前的东西都忘了,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这一摔,会不会让他想起什么东西来了? 谢农不提,严弋都快忘了这一茬,尴尬地揉揉眉心,直觉无法言说,他转移话题,问:“谢叔,我瞧阿宁刚刚过来了,怎的不见他身影?” “他去河边了。” 闻言,严弋面色骤变,当即扔下手中的东西,拔腿就跑,“谢叔我去看看。” “我这边快忙完了,先回去吃个饭,下午再……” 谢农还未说完,人就已经跑远了,他收回视线,摇摇头:“平时多稳重一人,咋也变得毛毛躁躁的。” “奇了怪了。” 第29章 是谁 谢瑾宁一瘸一拐地往河边走。 刚刚跑得太急,没怎么注意,快到谢农身边时才发现他把脚踝闪到了,如今一抽一抽的痛。 谢瑾宁不想让谢农担心,只好强装镇定,用手挡住热烫的唇,问他有没有多余的水。 他想洗手洗脸,还有……漱口。 他现在身上全是严弋那个大混蛋的味道! 连嘴里都是! “混蛋,王八蛋,居然敢亲我。” 舌根还酸麻着,()身不由己的感觉实在可怕,谢瑾宁又羞又怒,脸色再次爆红。 还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一团气流,看不见,也摸不着,但时不时吹拂而来,心间痒痒的,又挠不到实处。 不舒服。 谢瑾宁想,他都快把严弋当成哥哥了,结果这人莫名其妙亲他,进去了,还跟他说自己在做梦。 哪有哥哥这么对弟弟的?! 而且这青天白日的做什么梦啊,还是这种乱亲人的梦,一点都不正经。 严弋肯定是在骗他,他可不是那么好哄的,要是不跟他解释清楚,这件事没完! 谢瑾宁鼓着脸,慢慢靠近河岸。 河水闪着粼粼金光,恍若一条巨大的绸缎,微风轻拂,河面泛起层层涟漪,扑面而来的水汽带走些许燥热。 谢瑾宁蹲下,上身微微前倾,指尖探入那清澈透亮的水面,感受着水流轻柔地包裹他的指尖,清凉随之蔓延而上。 他挽起袖口,将手洗净后,看着倒影中的一片彤红,他掬了捧河水,屏住呼吸,将脸埋了进去。 凉意沁入毛孔,温度渐降,躁动的心脏也随之安静下来。 片刻后,谢瑾宁抬起头,畅快地长舒一口气。 日光下,少年的脸莹润似白玉,颗颗水珠顺着光洁无瑕的面颊滚落,如同玉盘中断了线的珍珠。 被严弋紧紧摁在怀中时,体温传递,他也热得不行,几滴水珠顺着脖颈落入微松的衣襟之内,划过淡粉,又冰得他一颤,脊背微微弓起。 遇了水的领口贴在锁骨处,湿哒哒的,谢瑾宁拽了一把,干脆让其敞开,那颗红痣也就彻底暴露在了空气中。 他抹了把脸,被凉水刺激的眼眶异物感明显,不受控制溢出几滴泪水,眨了好几下才恢复,眼眶比刚刚更红了些。 马尾在挣扎间变得松垮,谢瑾宁将发带解开,任凭一头长发垂落。皮肉湿漉,如被精心把玩至油光水滑的玉器,其间一抹艳红,如血如胭,平添几分妖冶。 被沾湿的发尾贴在腮边颈侧,丹唇乌发,带着水汽的眉眼昳丽,恍若勾人精魄的水妖。 垂眸时,一滴晶莹从卷翘长睫落下,似水似泪,少年起身,清瘦单薄的身躯在风中轻轻发着颤。 秋风习习,衣袂飘飘。 他的身型摇摇欲坠,下一瞬就要坠入水中,与之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阿宁!” 严弋目眦欲裂,全力冲刺将人从岸边抱回。 他搂住少年的腰,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心脏在嗅到香气的那刻才恢复跳动,“对不起,阿宁,对不起。” 不敢再看他的表情,严弋将脸埋在他肩头:“都是我的错,是我轻薄了你,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让我怎么补偿都行,但你,你不要想不开。” 只是蹲了太久起身没站稳的谢瑾宁:“……?”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什么想不开? 莫名其妙。 好不容易降下的体温被背后的胸膛一烤,又有了燎原的趋势,谢瑾宁挣了挣,却被当作是拒绝,腰间的手臂更紧了,锢得他呼吸不顺。 没能得到回应的严弋慌了神,将少年翻了个面,举起他的手臂就往自己身上砸,又怕硌到他的手,干脆摸出藏在腰间的物件,塞进他掌心。 “阿宁,你若是恨我,用这个扎吧,我不怕痛,你想怎么扎都行。” 如果他说的东西不是寒光凛凛的匕首,而是木棍尖尖就更好了。 心跳声吵得他耳朵疼,严弋还说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谢瑾宁晕头转向的,气都不知道往哪儿洒了。 把这烫手的东西扔在地上,瞪着面色仍带惶然的男人,他冷声道:“谁准你抱的,问过我了吗?” “……没有。” “那你还不离我远点。” 严弋后退几步,又上前,跟谢瑾宁保持着一臂宽的距离。 他问:“那我现在可以碰了吗?” “不行!”谢瑾宁怒道,“有话就好好说,没事凑那么近做什么,显得你跟我多亲近一样。” 亲过抱过了,还不算亲近么,况且,他还看过…… 说出口多半还会惹他生气,严弋默默咽下,只道:“我担心你会遇到危险。” “这里安全的很,有什么好担心的。” 唯一危险的,他看是面前这个男人才是吧,力气这么大,能把他想压就压着,想提起就提起来,想亲就…… 呸呸呸! 弄他跟摆布娃娃一样,还一点距离感和自觉都没有,他就没遇见过严弋这种人,看这不好说话,实际上也一点都不好说话! 真是,一点都不想理他。 谢瑾宁拔腿就走,脚掌落地瞬间,踝骨再次传来痛感,他眉头一蹙,又快速舒展,当作无事发生。 闪过的痛色还是被一直关注着他的严弋察觉,“怎么了?” “与你何干。” 谢瑾宁冷脸欲离开,又被严弋拦下。 男人从地上捡起匕首,擦掉灰尘,将把手一端递了过去,道:“刚刚我所说之事都是认真的,阿宁,你若恨我,你有气在身,不要憋在心里,都朝我发吧。” 森冷刃尖抵在掌心,稍一往前,就会再次将他的皮肤刺破。 像是求饶,但语气坚定,似命令似威胁,要乞求少年的原谅。 寒刃反射的银光划过眼帘,谢瑾宁紧张也不敢再拍掉匕首了,他蹙起眉:“你都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谁要恨你了。” 他眼眶红透,水洗过愈发透亮的瞳眸清清楚楚映照出严弋的罪行,神色悲怜而倔强,又因仍肿红的唇,多出几分靡丽。 严弋眸色一暗。 视线扫过男人面上滑稽而狰狞的掌痕,谢瑾宁嘴角忍不住上扬些许,又闪过丝不自在:“不就是被……嗯了下吗。” 中间的字节说得极其含糊,说完,他提高音量:“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谢瑾宁轻哼一声:“我又不是没被亲过,这点小事,犯不着跟你生气。” 面子和发脾气之间,还是前者更为重要。 耳根红透,眸光瞥向一侧的少年,自然未注意到男人额上跳动的青筋。 他跟别人亲过? 是哪家姑娘?大户人家于男子十三十四之时便会安排通房教授相关知识,阿宁他也会有吗? 还是说,是哪个男人?据说京城也有不少官好男风,阿宁在这方面如此青涩生疏,定然纯净无暇,但若是他身边的人起了这种心思…… 垂着的拳头不断捏紧,呼吸加重,胸口似是被一块大石堵住。 “是,谁?”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用被河水沁得冰凉的指尖捏住耳垂,谢瑾宁舔舔唇,又被刺痛氤氲出水雾,“反正,她的唇可比你的甜多了,跟糖球一样,还软软的。” 从严弋的角度,赫然是一副眸光盈盈,陷入甜蜜回想的模样。 浓烈的负面情绪如火山爆发,喷涌,灼热岩浆焚心噬骨。手心渐湿,崩裂几次的伤口再度裂开,反反复复,痛感不断累积攀升,大脑痛得发木。 若不及时处理,恐伤及筋骨,却被他忽视了个彻底。 阿宁会躺在床上,被其他人亲到落泪,发出可怜的呜咽吗? 会有人一路吻过那玉白脖颈,在凹陷处舔舐轻咬,将那颗红痣吮得艳红水亮吗? 会…… 会…… 胸膛起伏,严弋牙几乎被自己咬碎,好歹是将那暴戾的情绪死死隐藏,空气中的铁锈味却越来越重。 “阿宁,你……” * 谢瑾宁揪住衣摆。 他幼时身子弱,又阴盛阳衰,大夫特地交代让他不能过早.xs,谢家夫妇便在这方面下了不少功夫。 交到谢瑾宁手中的话文戏本无一不是精心挑选,不含半点情。/色,伺候的丫鬟婢女也容色普通。久而久之,谢瑾宁当真对此事一窍不通,连晨起的反应都屈指可数。 初次时他还慌乱不已,以为自己尿了床,羞得在房中躲了一天一夜不敢见人,还是谢昭明进去哄他,说这是男子长大的象征。 谢瑾宁并不醉心于此,之后几次也皆是忍过,最出格的一次,也就是被他撞见好友偷瞧艳本,看到那画中两人唇舌交。/缠,正如他今日被严弋…… 腮颊再次浮起胭红,他编不下去了,飘忽的视线倏地落在严弋拳间。 “你又流血了。” 手臂轻而易举被他抬起,紧攥到僵硬的指节被淡粉指腹拂开,掌心粗糙缠着的布条如饱饮鲜血的蛇,谢瑾宁屏住呼吸,小心将其解下。 看见那道皮肉翻飞的狰狞伤口时,他惊呼:“这么深一条,你怎么不小心些。” “痛不痛啊?” 谢瑾宁看着都觉得疼,不等回答,他低头,将唇凑近,轻轻吹了口气,试图将疼痛吹散。 日光恰巧落在他头顶,为他镀上一层温暖而柔和的光晕,少年眉眼低垂,蝶翼般的长睫在眼睑处投下淡淡阴影。 他吹得很认真,眉心微微蹙起,湿润眼尾勾着朱砂似的一道弧,秾丽绯艳,此时却有几分悲天悯人的圣洁。 恍若救世的观音,正为信徒的疼痛而难过。 严弋一怔。 绷紧的肌肉松缓,伤口不再冒出血珠,谢瑾宁伸手一摸,发现自己没带手帕,便想如戏文里那般,寻了处干净的衣角,豪迈一撕—— “……” 没撕下来。 “愣着干嘛,帮我撕一下呀。” “哦……哦。” 嘶啦一声,素白衣料被扯下一块,谢瑾宁将其折叠,将干净一面小心压在伤口处,又用发带将其缠好,随即在手背上系了个结。 他还是第一次为人包扎,竟也有模有样的。 谢瑾宁满意地点头,“好了。” 微风吹起发丝,几缕拂过严弋的面颊,有些痒,眸中的晦暗也在这璀璨的温暖日光下逐渐淡去。 不管以前是谁亲过谢瑾宁,那都是过去了。 而现在,会有自己陪在他身边。 他会好好帮人把关的。 第30章 练功? 严弋伤了手,又一身红紫湿泞,狼狈不已,自己却不以为意,刚回到田间,便又马不停蹄开始收割。 谢农让他先回去上药,被拒绝了,说伤在左手不碍事,仍有余力。 似是将其当作了敌人,男人薄唇紧抿,动作大开大合,发泄怒气似的,短短几息,排排麦穗迎风而倒,甚至比刚才未伤时割得还多,看得谢农一阵心惊。 他朝不远处带着草帽,乖乖坐在田垄间的谢瑾宁望去一眼。 少年头发披散,正捧着脸发呆,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嘴巴也比刚刚更红些。 去个河边回 来,咋一个个都不对劲了呢? 没想出个名堂,谢农抹了把快滴到眼里的汗,气温愈热,见谢瑾宁也开始用手扇风了,担心他禁不住高温,干脆高呼一声,让他先回家去休息。 正好,谢瑾宁也想走了。 即使戴着草帽,他还是被愈渐毒辣的日光晒得有些蔫,也就没再倔强,提着软垫往回走。 几息后,严弋缓神。 “谢叔,我先回去给阿宁弄吃的,下午再来帮你。” 谢农环顾一圈:“剩得不多,我一个人也行,锅里还有早上没吃完的疙瘩汤,你给弄起来放着,给瑾宁弄些新鲜的菜吧,东西放哪儿你知道。” “好。” “还有,小严,你回去记得上药啊——” 男人已经拔腿朝着远处的白影追随而去,迅速而急切,似追逐划过天际的流云。 …… 谢瑾宁拖着腿慢慢往回走。 缓过一阵后,他的脚踝已经没那么不舒服了,坐下时他看了看,有些红肿,不碰还好,只是戳起来会痛。 小心活动两下,确认自己没有扭伤,谢瑾宁呼出一口气。 好不容易让谢农答应,要是自己又带着一身伤回去,他又会觉得亏待自己了。 他也在努力适应,想证明自己不是易碎的瓷器,他也要做个有用的人。 “美人哥哥!” “你要回家了吗?” 童声打断思忖,谢瑾宁一抬头,发现是刚才那些孩子们,如今都跑到了田间,争先恐后笑着跟他打招呼。 被他们这么一喊,身后正埋头劳作的男女也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被他们喊没事,但被一群年长者盯着…… 简直是当众处刑! 谢瑾宁“唰”一下红了脸,连忙挥挥手,简单告别后,加快了步伐。 没几步,手上骤然一空,东西已被人接过。 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他轻轻哼了声:“这点东西又不重,你都受伤了还不消停呢。” 严弋上前,保持着不靠近,又恰好能为他挡住阳光的距离:“不碍事,而且阿宁包扎得极好,已经不痛了。” 谢瑾宁狐疑瞥他一眼,但懒得多问,只:“喔。” “腿没事吗,要不我背你?” “不要,我自己能走。” 两人走远,田间却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儿子,你刚叫的谁啊,以前没见过呢?” 李虎剩眼珠子咕噜噜转:“美人哥哥啊。” “害,那不是谢农那个真儿子吗,养在有钱人家里那个。” “原来是他啊,咋回来了呢。” “人家不要了呗。” “乖乖的,要是个女娃多好,我老丈人家的三儿子也到年龄了,等建完那什么殿回来,就能娶媳妇儿啦。” “嘁,你个老鳖孙想得倒美……” “……” 刚回家,谢瑾宁迫不及待脱掉脏了的外衫,往床上一扑。 “呼!” 浑身的骨头都软了,谢瑾宁蹭掉鞋往里挪挪,长舒一口气。 还是床上舒服啊。 将木盆和布巾放到床头,严弋道:“你先擦擦,我去准备午饭。” “那个……” 少年埋在被子里说话,嗓音闷闷的,似是在耳边低声呢喃。 他本就腰背纤瘦,趴下时更是薄薄一片,肩胛凸起清晰可见,腰身被中衣勾勒出纤细线条,小腿在床沿边摇摇晃晃,那饱满挺翘的部位也随之轻动,雪团似的。 “要我帮你吗?” 严弋眸光微暖:“不用,你好好休息,我尽快弄好唤你。” “哦。” 好吧,反正他其实也没那么想帮。 谢瑾宁抿抿唇,听到木门关合,他又大声了些:“那你简单弄点就行了,我又不是顿顿都得吃好的。” 也不知严弋听没听到。 趴了会儿,他从枕下摸出和玉佩放在一处的小册,一页页小心翻开查看,果真被他翻到一页尽是四字成句的。 “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海咸河淡,鳞浅羽翔……” 这时谢竹的字迹正处于端正期,一笔一画都写得极为规范,看得出提笔之人颇为小心。 读过一遍,谢瑾宁发现自己能理解其中的意思,但若是以此直接讲授,怕仍有些复杂。 “看来先从千字文开始是不行了。” 沉思片刻,谢瑾宁先将其放下,慢悠悠转了一圈,让自己的脑袋对着床外垂着,自然放松肩颈。 教学教学,还得从最基础的做起。 谢瑾宁开始回想,自己以前都是怎样学会识字的,从脑海中挖掘出的零星记忆,却都是他被林锦华抱在怀中,一字一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于是他便跟着读,奶声奶气:“人之初,性本善……” 烛光下,女人的眉眼温柔似水,轻轻拂过他额头的手,也温暖得让人忍不住想要落泪。 “娘。” 不自觉脱口而出的称呼,却是他这辈子,可能再也无法喊出的。 我好想你。 紧闭的眼尾似有晶莹闪烁。 垂着久了,大脑有些晕乎乎的,谢瑾宁吸吸鼻子,缓缓掀开眼帘,只见床下似乎放着几口木头箱子。 他眸光一亮。 * “咳咳,咳咳。” 谢瑾宁紧紧捂住口鼻,推开窗户通风。 床下共有三口箱子,最大那箱刚打开,就窜出一股难闻的霉味。等味道散去些,映入眼帘的便是满满一箱草纸。 大小不一,有的甚至只有半指长,却写满了字。只是那泛黄的纸张上满是星星点点的霉斑,字迹也晕开大半,看不真切。 谢瑾宁小心捻起表面的一层,指腹刚摸上,就是绵软黏腻的触感,失去了韧性,稍稍一用力,就如豆腐渣一般碎开。 他不敢再动了。 将其关上,空气中难闻的味道总算慢慢消散,谢瑾宁转移目标,打开第二个箱子。 这次,里面装着的都是些书册了。 明显保护得比上一箱更好,谢瑾宁轻轻翻了翻,发现里面除了手抄本,还有些残破、或是缺页染墨等,一看就是被书局丢弃的书籍,有的上面还有污渍擦洗过的痕迹。 而第三个箱子是最小的,打开后里面装着谢竹常用的书写工具——一块中央凹陷下去的鹅卵石,几根断掉的墨条,细细打磨过的,下面绑着干燥动物毛发的竹枝与木条,是自制的毛笔。 还有一打微微湿润的草纸。 谢瑾宁再次对谢竹的努力有了新的认知。 在资源如此贫瘠的小山村,也能饱读诗书大放异彩,而自己曾坐拥万千藏书,却连书阁都鲜少踏入。 “好厉害啊。” 但谢瑾宁如今已不再会因为两人的差距而自厌难受了。 人各有志,他明白的。谢竹志在凭己身之力走出小山村,就算他并非什么真少爷,他也迟早会做到。 说不定某年后,他还会胸前戴花骑着大马,气宇轩扬地走在京城大道上。 自己从前是贪图享乐,但如今再开始立志,也不算晚,他未来还有很多时间和可能,又何须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在从前呢? 谢瑾宁将其重新放回木箱中阖上。 这都是谢竹的东西,他随意翻动已是有些不礼貌,更别说不经人允许取用了,还是等谢农回来先问过他吧。 一炷香的功夫,严弋就弄了两菜一汤出来。 咸菜炒鹿肉,炒白菜,鱼丸汤,主食则是筋道的烙饼,麦香四溢。 严弋的手艺可比谢农好上不少,切成薄片的鹿肉泛着诱人的金黄,一口下去咸香醇厚,堪称一绝。 炒白菜白绿相间色泽鲜亮,脆嫩清甜。鱼丸漂浮在奶白汤汁中,宛如沁入牛乳的珍珠,鲜嫩弹牙,汤汁也鲜香爽口。 谢瑾宁上午出了力,虽吃了不少果干和野莓,但零嘴并不充饥,他还是饿得饥肠辘辘,没忍住吃得满嘴流油,直接干掉了一张半比他脸大两倍的烙饼,险些撑得直不起腰。 他托着脸,静静坐在桌边看严弋收尾,直到最后,桌上只剩下他碗中那张被啃得边沿全是齿印的饼。 眼见严弋投来目光,谢瑾宁下意识地缩缩肩膀:“这个我留着待会儿吃,不会浪费的。” “……” 严弋哑然片刻,“若实在吃不下也无妨,我帮你。” “不用不用。” 不是要打他屁股就好,谢瑾宁松了口气,又道:“你要是还没吃饱的话,早上还剩了疙瘩汤,你去热热嘛,我吃过的这个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男人打断,“我不介意。” 谢瑾宁话被卡在喉咙里,他长睫轻扇,还想说什么,只听严弋再次提醒:“不能浪费。” 好吧,谢瑾宁想,他其实也没有那么吃得下去,而且严弋早上流了血,是得多吃些。 他主动将碗推了过去:“那你吃吧。” 德宝也爱吃他剩的,每次都会把碗舔得干干净净呢。 谢瑾宁唇角翘起,又飞快敛下。 本以为这半张饼很快会被男人解决,谁料严弋诡异地吃得极其慢,小心撕咬,咀嚼,吞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吃什么需要细细品味的珍馐一样。 桌上其余的菜都吃完了,他便时不时侧眸,看一眼谢瑾宁,视线落在那瑰丽晶冻般的唇间。 谢瑾宁有些不自在,撑着脸的手肘一点点往外偏,试图挡住他的视线。 胃中饱胀,身体暖洋洋的,不知不觉间,困意席卷而来,眼眸阖起,乌黑发旋一点一点下坠,脑袋没撑住,倏地砸在男人手背。 “唔。” 短暂清醒一瞬,谢瑾宁捂着额头,打了个哈欠,见他手中还剩下一截,没忍住抱怨道:“你好慢啊,我都等累了。” 糯声糯气。 “我……” 严弋说的什么,谢瑾宁一点都没听清,等他再睁眼时,已是未时三刻。 伙房早已一片洁净,连他被弄脏的外衫也洗净了,正晾晒在院中。 他还打算等严弋吃完帮忙洗碗呢,怎么就睡过去了? 他懊恼地敲敲脑袋,拖着酸软的小腿,去隔壁找严弋。 隔壁木门虚掩着,谢瑾宁轻轻一推,顺利走了进去。 正对着院门的房间咧着条细缝,窗户也被糊得严严实实,从谢瑾宁的位置看去,里面一片昏黑,什么也看不清。 好似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正翘首以待,等好奇的猎物主动探寻,便将其一口吞下。 “严弋,你在家吗?” 谢瑾宁唤了声,却没回应。 “不在?那怎么不把门关好,万一有人进去偷偷拿了东西怎么办?” 谢瑾宁嘀咕着,慢慢走近。 手触上门板瞬间,陈旧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屋外的暖黄天光仿若一条灵蛇,蹿入屋内游走。 不远处,男人剑眉微蹙,双眸紧闭,高挺鼻梁在光影下投射出一道利落的暗影,他只身着中衣,静静坐在床沿,呼吸声极轻,胸口起伏平稳而缓慢。 这是睡着了,还是在练功? 谢瑾宁放轻了呼吸。 坐着都能睡,好特别啊,如果是在练功,那他这么厉害是不是练了什么,武林秘籍? 谢瑾宁静静看了会儿,见男人始终未动,便准备离开,决定回屋摆成这个姿势练练,好像还得盘个腿,戏本子里可说了,什么打坐,引气入丹田呢。 又想起洗碗时伤口一定会沾到水,还有洗衣,也不知严弋上过药没,要再严重些的话,伤口可是会烂掉的! 担心战胜好奇,谢瑾宁用气声悄悄呼喊:“严弋,你睡了吗?” 依旧没有动静。 看来是睡着了,那待会儿再来好了。 为了不吵醒严弋,他用最慢的速度,一点一点将木门往回拉。 屋内再次被浓黑吞噬。 即将关上之时,倏地传来一股大力,谢瑾宁毫无防备,被带着朝里摔去。 “哎——” 他被一双有力手臂接住。 第31章 不行 严弋起初的确在浅眠,但早在谢瑾宁推开院门之时,他便已经清醒。 只是没能第一时出声回应,反而屏息凝神,静待少年的反应。 心跳随着渐近的脚步声加快,停在门口之时,他忍不住想起身,将谢瑾宁迎入屋中,还想抱住他,嗅闻其身上的馥郁香气。 忍不住想与他亲近,最好能融入骨血。 “……” 为何? 严弋想不明白,一团乱麻、天人交战的脑中却缓缓浮现一场景—— 他曾见过一村人对待家中的狸奴也是这般,神情语调怪异,总是忍不住靠近将其抱起,凑到脸边亲亲蹭蹭,直到狸奴不耐烦地炸毛呲牙才消停。 回想他与谢瑾宁的相处,好似也是这般,他惹人生气,将其哄好,随后再次惹人生气。 虽然很多时候并非他本意。 这么一想,他一切的异常也就有了缘由。 但,心底还有道隐约的声音,不断重复,“不是的”。 不是的,就算再神似,谢瑾宁也不是弱小的狸奴,他是一个人,一个男人。 于是再次进入死胡同。 若想彻底弄清,或许他得积蓄气力,一鼓作气将墙打破。 直觉却又告诉他,一旦打破,会有极其危险的,无法控制的灭顶灾祸降临。 严弋一向信任自己的直觉。 但…… “你没睡啊,吓我一跳。” 抚了抚砰砰直跳的心脏,谢瑾宁没好气道:“醒着也不吱个声,故意耍我不成?” 男人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臂,似有些怔然,又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我刚醒,你来……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吗?”谢瑾宁忍不住呛他,语罢又觉得不妥,他清清嗓子,“你上药没?” 见他摇头,谢瑾宁更没个好脸色了,伸手一推让光线涌入,他缓步迈进房间,在木桌上发现瓶未开封的药粉,干净麻布和几根布条。 谢瑾宁径直走到桌边木凳上坐下,敲敲桌面,“愣着干嘛,过来。” 小脸彻底冷下来的样子都一点不唬人,怪可爱的。 严弋将手臂搭在桌面,掌心摊开,撕裂几次的伤口边缘不再整齐,虽不深,但皮肉翻卷,泡过水后颜色发白肿胀,仍有几分可怖。 药粉撒在伤处,刺激性的疼痛再次从皮肉之间被唤醒,额角冒出细汗,他却连呼吸的频率都未变。 视线再次移转,那认真时微蹙的眉头,低垂长睫,红润腮颊,挺翘秀气的鼻尖,还有…… 喉结滚动。 “不准看我。” 严弋眉头一挑:“为何?” “反正……反正打扰到我上药了。”谢瑾宁抿着唇,将麻布折好,按下时故意用了些力,想用痛来给他个警告。 看看看,不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吗,有什么好看的。 东西都准备好了还不急着上药,要是他不来,就一直不上吗?什么毛病啊。 指节还未来得及抬起,就被摁住,蜜色与雪白带来极强的视觉冲击,麦秆与花枝,显得后者愈发脆弱纤细,又如精心雕琢的玉器。 “松开,你干嘛呢,这样我都不好缠布条了。” “痛。”男人哑声道,“不转,我想看着你。” 说的什么话啊,看着他难道就能止痛不成? 谢瑾宁轻叱:“还知道痛,又是洗碗又是洗衣服的,我还以为你都不想要这手了。” 话这么说,他还是放柔了动作,葱白手指灵活地在宽厚掌心间穿梭,包扎完毕,他仔细端详,又提着严弋甩了甩,确认没有半点问题后才松开。 “好了,好好注意着,不要再沾到水了。” “遵命,小宁大夫。” 带着些笑意的低沉嗓音流入耳中,谢瑾宁哼哼两声:“没事我就回去了。” “等等。” 严弋起身,在谢瑾宁面前蹲下,“脚,让我看看。” 他微仰着头,摊开手掌等待。 男人身材高大,宽阔挺拔,即使是以半跪姿势屈居人下,也如小山一般伫立,投下的阴影将谢瑾宁笼住,带着沉沉的压迫感。 谢瑾宁的拒绝被压回嗓子里,“哦。” 脚尖刚离地,得了准许的男人就握住他的脚踝抬起,一点一点褪下鞋袜。 他的脚也生得较寻常男子更为秀气,白玉弓似的,线条优美流畅,脚趾圆润可爱如排列整齐的饱满珍珠,足尖粉嫩,骤然受凉而微微蜷起,淡青纹路似藤蔓,静静攀爬其间。 浑身宛若霜雪盈成,踝骨纤细精致,似雪间凝晶,显得那抹红肿愈发触目。仔细看,脚底也有轻微的红,是被磨过的痕迹。 若非提前垫了几层棉,许是早就生出血泡,一动,便如走于刀刃之上,定会痛得这娇嫩的小少爷双眸噙泪,让人心生怜惜。 确实是一双不适合下地的足。 更适合被捧在锦缎间,细细把玩。 喉结滚动。 “痛吗?” 脚被小心捧着的感觉实在古怪,说话时的气流拂过脚背,谢瑾宁不自在地往回缩了缩,没抽动,他小声道:“不痛了,看完了,你可以松开了吧。” 怎料严弋直接将他打横抱起,谢瑾宁还来不及惊呼,后臀就是一软,他坐在了严弋床上叠好的被间。 “等我。” 他很快端来一盆冒着热气的水,稳稳放下,又如法炮制,褪去谢瑾宁另一只脚的鞋袜,将其放置一侧。 “未伤到筋骨,不严重,试试水温,合适的话先洗净再上药,很快就能好。” 原来是给他治伤啊。 谢瑾宁不疑有他,往前坐了些,轻点水面,温度恰好合适。 水液没过脚背瞬间,温暖蔓延,他舒服地弯起眸子,对着面前仍半跪的严弋道:“你起来坐着嘛,我洗好再叫你。” “我帮你。” 闻言,谢瑾宁一惊,连忙抬起脚来,带出的水流形成一道小弧,朝盆对面的男人泼去。 “哗啦”一声,水尽数泼在他小腹,中衣顷刻间被浸透,紧紧贴在上身,清晰勾勒出腹部那如刀刻般的硬朗线条。 湿痕扩散,大腿处也未能幸免。 “我,我不是故意的。” 谢瑾宁的脚僵在空中,他长睫飞快眨动,弱下去的声音又很快理直气壮了起来,“谁叫你不听我的起来嘛。” “还有,我才跟你说的不能沾水呢。” “抱歉,是我忘了。” 被泼水的人率先道歉,“我记性不好,需得拜托阿宁多提醒我几次,才能记住。” 伤口沾了水会痛,这有什么记不住的,谢瑾宁暗暗腹诽,但这种似年龄调转的督促快/感又让他忍不住有些得意。 还比我大七岁呢,这么大人了,这点常识还没我懂。 “行吧。” “那我用另一只……” “我自己会洗啦!”谢瑾宁快声,“哎呀你赶快去换衣服,都湿了。” “我先帮你上药。” 腹间的温热渐渐变凉,却有另一股火,从心口烧了起来,细密滚烫,又一路蔓延而下。 他在关心我。 我却想,弄坏他。 想看他哭,眨着湿漉漉的眸子瞪人,想抱在怀里哄他,吻他的额角,眼尾,鼻尖,嘴唇。想撬开,如田间那般,吻到他瞳孔涣散,只能发出可怜的断续呜咽。 想让梦境成真。 不是狸奴,也不是弟弟。 没有那个哥哥会畜牲到对着弟弟的脚起/反。应。 隐在眼帘间的瞳眸依旧深邃黑沉,又悄然燃起几分炽热,似来自地狱深处的幽火,摧枯拉朽般,瞬间摧毁他摇摇欲坠的抵御防线。 还想将身侧的少年连骨带肉,烧得渣都不剩。 盆中水远远不到泡脚的热度,谢瑾宁轻轻踩在盆底,抬起落下,任由水波按摩脚底,忽地感觉后背发麻。 他摸了摸后颈,背上起的小红疹平日不痛不痒,只在躺下时微微有些刺痛,许是亵衣面料太过粗磨导致的。 村里要是有个大夫就好了。 洗净后,严弋取来干净布巾,重新蹲下,谢瑾宁还没来得及拒绝,脚踝就被他圈住抬起。 “只是擦水,不会沾湿。” 男人展开布巾,一手托住足弓,从脚趾开始,一点点、仔细地擦拭,动作轻而缓,像是捧着一尊名贵的白玉桥,缓缓擦去淋在其间的水渍。 擦完,自然地将其放于他那条未被打湿的大腿上,又去擦另外一只。 脚下的肌肉很硬,像石块一样,也很热,隔着布料,谢瑾宁都被烫得脚心一缩。 “你身上好烫啊,一直都是这么热吗?”他重新踩了回去。 严弋一顿,“嗯,应该是天生。” 应该?谢瑾宁努努嘴,“真好,我就不像这样,我从小一年四季都是手脚冰凉的。” 腿上的脚轻移,在寻找一个更容易踩的地方,严弋擦拭的动作愈缓,“未…调理过吗?” 谢瑾宁仰着下巴:“调理过呀,大夫说我出生时寒气入体什么的,总之没什么效果,冬日不仅要地龙,还得煨几个汤婆子,不然冷得我睡不着。” 忽地想起什么,琥珀眼瞳微微瞪大,“这里不会没有地龙吧。” 若是说土里的地龙,那可多着,但用于取暖的……的确未曾听过。 严弋摇头。 “啊,那我怎么办啊?”谢瑾宁哀叫一声,小脸皱巴巴的,“说不定某日你打开门,就看到一个冰坨子谢瑾宁了。” “不会的。”严弋道,“我去修一个。” “算了吧。” 就这里的条件,别说是地龙了,他怀疑连炭都烧不起,谢瑾宁哼哼唧唧了会儿,眼珠一转,“实在不行我到时候来找你睡嘛,反正……” “不行!” 握住瓷白脚腕的手指瞬间圈紧,谢瑾宁被这一吓愣住,愤然道:“不行就不行,这么凶干嘛,还没当我哥哥呢就敢大声吼我了,以后岂不是天天把我按在你膝盖上打屁股?” 越想越气,谢瑾宁一脚踹在他小腹,“走开,我不要上药了。” 第32章 按摩 肌肉抽动,汩汩流动的血液几欲从被踹之处冲破皮肉喷涌而出。 严弋牙关咬紧,孽()已经隆起弧度,好在气头上的谢瑾宁并未注意,他悄然侧身遮挡,极速升高的体温,险将水渍蒸干。 若在之前,他当然欢迎,但如今…… 同睡一床,他怕在睡梦中,不明不白地将人欺负了去。 况且他还是个正常的,健康的男人,若能忍住,他不如早些砍了,入宫当个太监。 “我错了。” 男人的道歉愈发干脆利落:“不是凶你,我的床太硬,你睡着不舒服。” 谢瑾宁从小被身边人惯着,性情是骄纵了些,有火当即就发,从不憋着委屈自己。但只要有人道歉服软,说些好话,他的脾气也就散了。 坐在叠起的被间,他不怎么感觉得出来床硬不硬,右手食指戳了戳,的确没他屋中的软,跟直接戳木头没差别,也更小些,严弋那么大一块头刚好,两个人怕是睡不下。 那只足在严弋视线里晃了晃,花苞似地微蜷,乖巧放回到他大腿上,如飞鸟落地。 “那你好好说话不行吗,那么大声做什么。” 隔了几息,又道:“我又没你胆子大。” 语气软乎乎的,似嗔似怨。 小猫胆,不禁吓。 眼底暗涌流动,“以后不会了。” 飘忽的眼神落到男人腹间,谢瑾宁踢的时候也没收力,觉得像是踹到铁板上去了,硬邦邦的,弹得他脚趾隐隐作痛。 他攥住衣角:“你肚子……痛不痛啊?” 严弋微微眯眼,完全不痛,他甚至想要谢瑾宁多踹几脚,最好,再往下踹踹…… 力气这么小,会被他顶起来吧。 屋内明暗交织,少年坐在光处,周身似被撒上细碎金粉,迎着光的瞳孔澄澈透明,长睫轻轻扇动,如阳光下翩翩起舞的黄金蝶,矜贵而柔美。 他身前,男人单膝跪地,半张脸隐匿于阴影之中,原本俊朗的面容更为冷峻锋利,紧抿的薄唇线条冷硬,仿佛正处理着某件极为严肃正经之事。 敛下的眼底却是深不见底的欲色。 男人拧开药油瓶,一股刺鼻的气味随之弥漫,谢瑾宁捂住鼻子,嗓音发闷:“好臭,能不能不用这个。” 他不想让自己洗干净的脚又变得臭臭的,一想到这股味道还会沾在他袜子上,鞋上,谢瑾宁眉头都快打成死结了。 严弋倒出些许在掌心,快速揉开,去捉那只悄悄往里收的脚,“普通药油起效没这个快。” “真的假的,说得这么厉害。” 狐疑着,谢瑾宁还是上身后仰,双手撑在身侧保持平衡,腿上也松了力,任凭严弋将其拉回。 “嗯,有味道也无事,我给你洗干净。”自然地仿佛是说他今天吃了些什么,不等拒绝,他补上一句,“等我手好些了。” “那多不好意思啊。” 谢瑾宁指尖蜷起,耳根爬上薄红,“还有那次……你怎么连我的亵裤都洗了啊。” “顺手的事。” “喔。” 掌心稳稳覆上谢瑾宁的脚踝,缓慢将药油抹在红肿处,待其从内到外侧都沾染上褐色油光后,严弋便开始按摩。 拇指按压在穴位上,轻缓地,力道恰到好处的打着圈,一下又一下地揉弄。 谢瑾宁没忍住轻哼一声。 “痛吗?” 起初被严弋圈住脚踝,他还没觉得有什么,直到开始移动,宽大而粗砺的指节摩擦过他的肌肤,很痒,随即而来的就是热。 药油被揉进皮肤,一股热流也随之缓缓涌入,却并不灼热,而是舒适的,温热的,从脚踝处开始,向上蔓延,原本僵硬紧绷的肌肉也逐渐放松。 谢瑾宁咬着唇摇摇头,诚实道:“不疼。” 就这样按了一刻钟,直至药油被彻底吸收,谢瑾宁扭扭脚踝,当真是半点钝涩也无。 严弋将布巾打湿擦拭,沾染上褐渍的肌肤重回白皙,“怎么样,有感觉好些吗?” “好多了,一点不舒服都没有。”澄澈的琥珀眸弯出柔美弧度,“严弋,你连按摩也会,好厉害啊。” 他夸完,抿抿唇,明显还有些欲言又止,严弋净手,问:“怎么了?” “我小腿也好酸哦,还胀胀的,能不能再帮我按按?” 乐意至极。 正准备蹲下,却被谢瑾宁拦住,他翻身上床,将裤管撩至膝窝处,又趴下背对着严弋。 “我这样好了,你就坐在床边用右手慢慢按吧。” 谢瑾宁的小腿笔直修长,肌肤莹润,如同上好的羊脂美玉,比起丰腴嫩滑的大腿根,多出一份柔韧,也因今日走动过多,筋肉略有紧绷。 严弋撕掉落在那趴着显得更为丰盈饱满的部位的视线,手掌微弯,形成一道贴合腿肉曲线的弧度,自上而下,沉稳而有力的揉捏。 随着僵硬的肌肉被揉开,比脚踝处更浓的酸胀感迅速攀升。当屈起的指节摁在最为僵硬那处时,谢瑾宁紧紧攥住被单,埋头忍耐,还是溢出几声痛呼。 腿间的动作一滞。 “开始会有些不舒服,忍一忍。” “嗯。” 略带哭腔。 但很快,到达顶峰的酸胀变成酸麻,疲惫彻底释放,又化为温热松快。像是泡在温泉中,过于舒适,谢瑾宁闭着眼睛,短促而隐忍的痛呼也被惬意的轻哼取代。 被子有股太阳的味道,严弋身上也是,他手好大哦,还暖乎乎的,好舒服,就是有些粗糙,磨得痒酥酥的。 身上也想让他按按。 算了算了,等他手好再说吧。 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谢瑾宁小声哼唧着,颊边染上晕红。 而他身侧。 专心为少年上药时,因着心疼,欲念也就慢慢消散,但在这声声舒服的浅吟中,弧度愈发明显,被水沾湿还未干透的裤间,紫红隐隐可见。 难以掩盖的,还有愈发粗重的呼吸。 换至另一条腿肚,按压,打圈,腰肢再度紧绷弓起,雪团微颤,又在揉捏中软下。似开了弦的古琴,在拨弄下发出更美妙的,引人遐思的靡靡之音。 右手力度未变,甚至愈发娴熟,不停变换着手法,如霜赛雪的少年便在他手中软化成了一团绵软蜜脂。 甚至能感受到在松开之时,被彻底捏软了的嫩肉不舍地吸附在他掌心,发出无声的挽留, “好了。” “嗯……”谢瑾宁险些又睡过去了,他揉揉眼,转头只瞧见男人一截锋利的下颌,一滴汗悬挂在此,滴落,隐隐潮气蒸腾。 有这么热吗? 他翻过身,正面腿间的斑斑红痕也显露于眼前,如雪地间的落梅,鲜艳夺目。 少年眉眼怔松,神色慵懒,水雾氤氲的杏眸潋滟,眼尾绯色一直蔓延至耳后,如胭似霞。 完全是一副……事后的情态。 口腔险些被咬破,严弋背过身去,“腿,怎么红了?” 谢瑾宁理着凌乱长发的指尖微顿,才想起来告状,“被那只雄鸡啄的啊。” 他努努嘴:“我就想看看母鸡孵蛋,结果那鸡不分青红皂白就上来咬我,我都解释了还不听,气死我了。” 怪不得那日归来见他一身凌乱,发间还插着鸡毛,而自己心还乱着,竟没有细问。 “如此凶残,看来留不得了。”严弋道,“待会儿就宰了去,炖了晚上正好加餐,明日我再去镇上买一只回来。” 身躯挡住了门外射入的大部分日光,谢瑾宁打了个哆嗦。 那鸡是有点凶残,但严弋这么一说,感觉好像更凶残的是他诶。 “算啦。”他耸耸肩,“人家,人鸡也是爱蛋心切,怕我拿走……” 空气静默一瞬,谢瑾宁怔然:“等等,我早上还吃了颗蛋呢,不会刚好就是母鸡肚子下那颗吧。” 准确的说,是半颗。 “……” 谢竹临走之前,谢叔将家里能换成银钱的东西都换了,连鸡也只留了一公一母,如此说来或许正是。 严弋道:“它先啄你,你后吃蛋,也算是因果报应,无需多想。” 谢瑾宁也懂弱肉强食的道理,倒也没觉得自己吃了颗蛋就是多大的罪过,也没天真到对着肉要先说一句“抱歉”的程度,只是一时有些惊讶而已。 鸡为了保护蛋来啄人,但到最后还是没能保住,那人呢,又会因为什么保护不了他的孩子? 更厉害的人,或者说,是力量吗? 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谢瑾宁“嗯嗯”两声糊弄过去。 “腿还痛么,我再取药膏来给你擦擦。” “不用了,只是看着吓人,又没破皮,过段时间自己就消了。” 他皮肤嫩,身上磕磕碰碰什么的印子都会留得比寻常人更久些,晨起换衣时他看过了,自己腰上严弋的手指印都还在呢,还有后臀…… 若是上药,他巴不得全身都上一遍,好让这些痕迹早点消散。但效果这么好的药膏药油一定也不便宜,两家人本来就不富裕,还是节省些好了。 “你身后那处呢?” “唔……” 被屋内灼闷的空气熏得有些晕乎,谢瑾宁揉揉鼻尖,埋头嘟囔:“等会儿再说嘛。” 垂在身侧的手臂紧绷,艰难忍耐住移至身前握住的欲望,严弋哑声道:“那晚上我来找你。” 谢瑾宁放下裤脚,又挪到床边自己穿上鞋袜,“没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走了,爹还让我早些去李大娘家里,她给我裁衣呢。” “我陪你。” “就几步路,不用啦。” 少年缓步离开,随着木门关闭,屋内再度恢复昏暗,带走光线的同时,也带走了温度,狭小屋室恢复冷清。 严弋轻抚被褥,那处仿佛还残存着少年的体温,与那馥郁的、在刺鼻药油的混溶下交织成另一种火辣的、令人闻之肺腑灼灼的气味。 良久,右手探入阴影,不疾不徐。 第二次了。 第33章 恶犬 李老太家离谢家不过百多米的距离,摸了摸怀中,确定自己将碎银放好,谢瑾宁轻轻叩门。 “门没锁。” 李老太正在院中绣花,见推门而入的少年,她眼前一亮,缓缓起身,“孩子,你是来做衣服的吧?” 她一脸福相,圆脸,一看就是个和善,脾气又好的老太太。 “李奶奶好。”谢瑾宁拱手作揖,笑意乖巧温软,“是,我爹说整个河田村就数您手最巧了,让我来找您做几件衣服。 可真会说话。 她就喜欢这种长得好看还嘴甜的孩子,当即眉开眼笑:“行,老婆子我一定给你做得漂漂亮亮的。” 李老太独身居此,小院子安安静静,打理得整洁有序,除了晒着的布和绣具以外,还摆放着不少花花草草。 她不善农作,家中田地由他人帮着打理,平日无事,她就坐在院中绣花,裁布,摆弄花草,日子过得清闲,倒也有趣。 李老太回屋取出量体工具,推开门。 日头高悬,暖煦光芒倾泻如瀑,少年一袭素衣,静立于树下。微风拂过,枝头扑簌作响,落叶打着旋儿落在那平直的肩头,又被轻轻捏起,夹在葱白指尖。 烦人的落叶都成了装饰,李老太甚至觉得,自家的平平无奇院子,都被衬得更好看了些。 好像听哪个后生讲过,这叫什么必生灰来着。 待她走近,谢瑾宁自觉伸展双臂,微微下蹲,方便她为自己量体。 “你这腰也忒细。” 李老太轻轻松开软绳,往下移圈住臀胯,还未收紧,谢瑾宁就是一抖。 她拍拍谢瑾宁的胯骨:“紧张啥?我都量过那么多人了,上有老下有小的,你个小孩儿还害臊啥呢。” “不,不是紧张……” 玉白耳廓晕上淡粉。 不知是由于他伤还未好全,还是他的错觉,谢瑾宁总觉得,自从被严弋打过后,从未有过什么感觉的那处,渐生异样。 刚才软尺围住时,霎那间,他居然想到的是那双大掌…… 谢瑾宁咬住下唇,含糊道:“您继续吧。” “还别说,你这孩子身上瘦乎乎的,肉还挺会挑地方长的。” 将尺寸记录好,李老太问:“孩子,你爹带的布多,这些都能做十几身了,你有啥要求不,想绣些啥图案?” “这么多啊。”谢瑾宁惊讶。 “你瘦嘛,省布。”李老太抱出一匹淡蓝色棉布,“瞧,就这一匹就够从头到脚给你做个三四套了,这种的,你爹拿来的还有三匹呢,不过呢都是按照秋衫算的,做冬装就要少些了。” 十几身,那也太多了,谢瑾宁思忖片刻:“不用全做我的。” “您给我和我爹一人做三身单衣三身冬衣吧,剩下的看着,有多的话,再给严大哥做两身好了。” 李老太这儿恰好有两人的尺寸,村里家中没个女眷的,基本都是找李老太做衣服,这也是她的生计。 不过大多都是拿着麻布碎布片来,像抱着这么多布上门的,这些年也只有谢农一个了。 以前是给谢竹做,现在是给这孩子。 “行。” 还是个孝顺娃,真好,谢农也是好福气,俩娃都这么优秀,就是可惜了,小芳没能见到…… 李老太暗叹。 “给你衣服上绣些花和蝴蝶成不,你适合得很,保管好看,到时候做好了叫你爹来取,不喜欢再拿来,老婆子给你改。” “成啊,谢谢奶奶。” 谢瑾宁没做过衣裳,不知价格几何,将银子拿出来放到桌上,“李奶奶,这是工钱,不够的话我先放这儿,回家取了再来。” “不用,你爹给过钱了,快收着别掉了。” “您收着吧。”谢瑾宁又推了过去,“一下要做这么多衣衫,费时又费力的,辛苦您了,就收下吧,帮我们把冬衣做厚实些就好了。” 说到最后,他眨眨眼,唇角弯弯的模样实在俏皮,看得李老太心都化了,她也想有个这么乖的小孙子。 只可惜她儿子李柴还在战场上,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么多天也没个消息。 念此,笑意逐渐收敛。 谢瑾宁忙问:“李奶奶,您怎么了,不舒服么?我扶您去坐着吧。” “没事。”李老太摇摇头,又叹了口气,“我身子骨好得很,就是想儿子啦。” 去年春征兵,河田村的青壮男子被征去大半,今年帝王大肆修建邀仙殿,又征去了些,剩下的大多都是老弱妇孺,像谢农这般的中年男子也不多。 “他…去哪儿了?” “跟那个什么定将军,上战场去了。”李老太眼尾的纹路流淌出愁绪,“保家卫国是件好事,就是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安全回来,上次托人送钱和东西,还是在今年春,转眼都过去大半年了……” 言还未尽,眼底隐隐冒出泪光。 “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谢瑾宁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慰:“李奶奶您别担心,说不定只是我们这地方太偏,军中又忙碌,李大哥抽不出手找人送信呢?” “希望如此吧。” 沉重愁绪在少年软言宽慰下褪去几分,李老太拍拍他手背:“孩子,我老头子走得早,儿子还没成婚就出去了,留我一个人在这儿,平时也没什么人说话,难免说多了些,你别嫌老婆子我唠叨。” “不会的,李奶奶,叫我阿宁就好了。”谢瑾宁道,“您若不嫌我烦,那我有空就来多看看您,跟您聊聊天行么?” “行,行啊。”李老太破涕而笑,“阿宁。” “哎!” …… 谢瑾宁回屋时已是申时三刻。 李老太很喜欢他,谢瑾宁也对这和善的老太太充满了好感。 在京城时他就极讨女性长辈的喜欢,只是祖父严厉,觉得谢瑾宁过于娇弱,没个男子气概,平日也不甚待见他,祖母又是个以夫为天的,就算私下再喜欢他,面上也不表露分毫。 谢擎与二老之间有些矛盾,鲜少往来,回家后的谢农也是父母早亡,祖孙情的缺失曾是谢瑾宁一度耿耿于怀之事,但如今,他多少是有些移情了。 李老太跟他讲生活中的琐事,讲村人都拿什么东西来抵衣服钱,讲绣线涨价,以前能买五束的,现在只能买到三束了…… 他就讲些趣事和看过的话本子故事来逗她。 临走之前李老太还给他塞了个包袱,说是给他的见面礼,让他回屋再打开。 包袱并不大,轻飘飘的,谢瑾宁便没再推辞。 打开只见几根不同颜色的、绣着芙蓉与梨花的发带,两张分别绣有云纹,麦穗的手帕,一条双面百蝶纹棉质腰带,还有一个绣有粉桃的丝织青色荷包,触手光滑绣纹平整,淡雅中透着明媚春色。 都是谢瑾宁缺的,用得上的东西。 荷包中央微鼓,似是装了东西,谢瑾宁轻轻拉开束口,只见自己带去二两银,如今都正好端端地躺在其中,悄无声息又回到了他手里。 “真是……” 没再辜负李老太好意,谢瑾宁扯下腰间的布条,束好腰带,又将玉佩放进荷包挂在腰间。 发带束起乌发,尾端娇艳欲滴的芙蓉花瓣拂过侧颊,那盈满了笑意的眉眼却是比花更为秾妍。 素衣被艳色点缀,更添几分明媚活泼的灵动。 鞋尖刚迈出门槛,就又收了回来,谢瑾宁拧眉细细思索,决定还是明日再去村长家谈学堂一事。 毕竟他此时无材无据,贸然前去说不定还会露怯,还是先准备一番。 谢瑾宁在院中转了一圈,本欲从柴堆中挑一根木棍出来,在地上写几个字试试。 他许久未提笔,也不知笔墨功夫退步了多少,若是写得歪歪扭扭,怕是还没开始教,他自己就羞得不行了。 挑来挑去,不是太粗就是扎手,闷闷不乐地将其扔回原处,谢瑾宁眼波一转,想起严弋屋内好像还有打磨过的,用以做木箭的木棍。 心随意动,谢瑾宁站在院中唤他:“严弋。” 听到声响刹那,屋内的男人捂住顶端,才免于弄脏床铺,从指缝溢出的黏稠还是滴滴答答,滴落在裤间。 “严弋,你出门了么?” 未消的反应在清润的呼喊声中再度升起,男人面无表情将其掐软,擦净手,哑声道:“我在。” 在家呢,嗓子都干成这样,都不知道喝水的吗?谢瑾宁撇撇唇角,“你屋里的棍子能不能给我一根啊,我想用用。” 几息后,看着将东西递与他的男人,那英挺眉宇间的异色,谢瑾宁形容不出来,反正就觉得心口毛毛的。 他接过木棍道谢,又耸耸鼻子,凑近了些,“严弋,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清香拂过,身躯却僵直,严弋默默退后一步拉开距离,背至身后的手攥紧:“没……” 男人衣襟凌乱,大敞领口间,隐约露出汗湿的蜜色胸膛,随着他后退,那股闻之令人面热的气味也淡去些许。 少年仰起那张嫩生生的小脸,瞳眸清澈见底,映照出的严弋仿佛就溺在那一汪秋水间。 软唇轻启,湿嫩红舌在贝齿间若隐若现,水光粼粼:“你刚刚在屋里锻炼么,下次能不能带上我?” “……” 实在难以言喻。 强行平复的呼吸再度紊乱,手背青筋暴起,欲。/念缠绕之际,严弋一时也有些哭笑不得。 妄念横生后,少年一举一动都惹人遐思,偏偏他又纯然如清荷,若非他严弋自诩是个正直之辈,怕是早就将人哄骗至床榻,撕咬解渴了。 “你想锻炼身子?” “对呀。”谢瑾宁双手掐了掐自己的腰际,收出一束细窄曲线,他垂下眼帘,“李奶奶也说我瘦,我感觉太瘦也不好看……” “好看。” “哎呀我没说完呢。”谢瑾宁道,“反正就是,我想让腰变粗些,再把肉减减……” 眼前倏地闪过那夜的画面——腻白,烂红,痉挛不已的湿漉皮肉。 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拧住大腿。 心神恍惚间,嘴上也就没了把门,他道:“怎样都好看,我喜欢。” “你喜欢有什么用,又不长在你身上。”谢瑾宁轻哼,“反正你得给我想个办法。” 闻言,隐忍眸光不再克制,严弋细细地,从头到尾,用眼神丈量过少年身体的每一处,放肆地恨不得扒开衣袍探入。 语气却平缓:“你骨架秀巧四肢纤细,想来也是不易胖的体质,强行增重恐伤体,三餐足量,再进行些适当的锻炼,强健体魄足以。” 谢瑾宁小小松了口气:“好吧。” 他也就是那一瞬的念头,刚说出来就后悔了,真要他长胖,他才是更不乐意的。 “我为你设计一套练体法。” “这么麻烦,我就不能跟着你练么,你做什么我做什么。”谢瑾宁歪头看他。 “每日卯时一刻绕村跑十圈。” “……” 太阳从西边升起他也起不来。 谢瑾宁张张唇,“当我没说。” 唇角轻勾,严弋道:“你身子骨弱,只能循序渐进,我们时间还长,慢慢来。” 说到最后,男人的嗓音逐渐放低,如有不绝钟声回荡,谢瑾宁耳根一酥,揉揉莫名发烫的耳垂,声音也低了下去。 “好哦。” 他慌乱垂眸,鸦黑羽睫轻颤,唇心干燥,谢瑾宁舔了舔,有些刺痛。 他好像想起来严弋刚刚的模样像什么了。 像一头没能满足的饿犬。 第34章 驱逐 严弋攀上墙头。 和煦日光从窗棂斜斜洒入,在木床上映出一片金黄,靠坐在床头的少年双膝屈起,正安静翻阅着书册。 浓黑羽睫在眼睑投下一片扇影,随着眼眸微动,长睫也如轻盈的蝶翼,每一下抖动都像是在空中掀起细微波澜。 暖光亲吻着他的侧颊,勾勒出那秀致静美的轮廓,挺翘鼻尖在映照下微微泛着玉石般温润光泽。 玉面,红唇,沿着瓷白颈侧自然垂落的柔顺墨发,一派娴静雅意, 严弋凝神驻足,喧嚣如擂鼓的心跳渐渐平息,他不舍收回视线,想,却又不敢进入,唯恐脑中妄思惊扰这春闺梦中人。 最后,他回屋拿起镰刀,大步离开。 屋内。 感受到那抹滚烫灼热,恍若要将他烧透的目光消散,谢瑾宁小小松了口气,放于书页间的指尖如花苞般蜷起。 墨字愈发模糊,像是被水晕染来开,再眨几下,又恢复清晰。半晌未动,他一个字都没能看进去,干脆拉起棉被,将脑袋与乱序心音一同蒙住。 直至落霞漫天,院外传来响动。 谢瑾宁推开房门迎接,在看到谢农身旁,显然是又去劳作过的男人时,他飞快移开视线,低低唤了声:“爹。” “诶。”谢农满脸笑意地接过谢瑾宁递来的布巾,擦擦汗,问:“瑾宁,你去过李大娘家了吗?” “去过啦。”谢瑾宁歪头,让谢农看他头上的发带,笑道:“瞧,这些都是李奶奶送的,她可喜欢我了。” “我家瑾宁这么乖一孩子,谁不喜欢,是吧?” “嗯。”严弋自然接下,“我也喜欢。” 眼睫轻颤,谢瑾宁抿抿唇:“爹,我还给你做了几身,对了,家里还有棉花么?” “给我做什么,我有得穿嘞,那布都是专门给你买的,给我穿不是浪费了,我去找李……” “哎呀。”谢瑾宁打断,“爹,你也不看看你那些衣裳,一件件的都破成什么样了。” 谢农挡住肋下的裂口,讪笑几声,“补补也能穿。” “跟个破布袋子一样,补什么啊。”谢瑾宁蹙眉,“还是说,爹你不想和我一起穿新的?” 眉尾低垂唇角下瞥的模样,十足的可怜,看得谢农心都化了,连忙答应:“好好好,爹都听你的。” 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止不住。 “那就说好了……” 父子俩的声音渐行渐远。 被忽视了个彻底的严弋静立于院门前,英挺眉宇间的裂痕更深了些。 他也不知几个时辰前关切他,对他亲昵的少年为何突然改了态度,一副熟视无睹,不愿理睬的模样,冷淡至极,叫人难以接受。 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难解的思绪在胸中翻滚成团,横冲直撞。 注视着手中缠得正好,又被他小心保护着,没沾染上一丝污渍的绷带,严弋默然伫立几息,还是扯开了步伐。 关门时,谢瑾宁悄悄往后瞥了眼,男人已不见踪影,他轻轻咬住唇内软肉,口腔内莫名泛起几丝杏干刚入口的酸,又在谢农的询问下烟消云散。 谢瑾宁转身,指着两口木箱开门见山道:“爹,这些东西我能动吗?” 这下,谢农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僵硬。 他自然知道里面都装着什么。 这些书册都是他和谢竹捡来的,家中实在没有余钱买好书,就只能碰碰运气,在镇上书局后门守着,运气好能捡到的,也都是些残篇漏页,参差不全不得不被丢弃的册子。 阿芳还在时,是她一点点剥离开黏成一团的书页,除去污渍后晾晒于日光下,干后再由谢竹提笔补全,而她离开后,便由谢竹一人完成。 以前这些书册都放在这屋里各处,桌上,床头,柜中,谢竹走后,他一本一本将其收入箱中,本以为再也不会打开,没想到…… “不能的话也……” “用吧。” 谢农长叹一声,比起放在箱子里不见日月、腐烂成泥,最后被他带入棺材里,还是让其沐浴在晨光清风中的好。 “瑾宁啊,这屋子里的东西你随便用,只是小、谢竹他很宝贵这些书,你翻的——” 他猛然收住,黝黑面上嘴唇开合几下,是在斟酌用词,却更像是被卡住,半天说不完剩下的话。 “我会小心些的。” “那,那你看吧,我先去做饭。” “我来帮你吧,你今天割了一天稻子,肯定也累着了。” 谢瑾宁捋起袖子,露出两节还残存着红痕的细白胳膊,谢农连忙摆手制止,“不用,你不是要用书么,你忙你的,有小严帮我就够了,别熏得你一身油烟。” 严弋做饭啊,那肯定会更好吃些,谢瑾宁不自觉舔舔唇。 不过,“他怎么又跟我们一起吃啊?” “小严那孩子一个人住,开火也麻烦,我就时不时叫他过来搭伙,他以前还老推辞,说什么他吃得多我们吃亏,害,他帮了我家那么多忙,不过是一口饭,哪儿亏了。” 谢农问:“瑾宁,怎么了?” 谢瑾宁摇摇头:“没事。” 只是忆起了晨时麦田间的那个吻,午后,严弋蹲下身给他揉脚,按摩,还有,他的眼神。 谢瑾宁与人亲近惯了,起初也没觉得有什么,直到严弋走后,一桩桩一件件又浮现脑海,搅得他脑中愈发混乱,蒙在被子里回想,越品越不对劲。 说是兄弟,他以前跟大哥也不这样啊。 他跟严弋,抱过,亲过,严弋还看过他的身子,若他是名女子,恐怕这时候两家都该准备亲事了。 等等。 心脏突突几下,颊边热度不断攀升,谢瑾宁咽了口唾沫,干巴巴道:“没,没什么。” 他在想什么呢! “没事儿就行,小严人好,我看你俩相处得不错,以后做对兄弟也好,能互相帮持着。” 谢瑾宁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许是收成比预期中的好,今晚的菜色也格外丰富,谢农又抱了坛酒出来。 只是这次他没给谢瑾宁倒,而是给他弄了碗换来的花蜜水。 谢瑾宁捧着碗抿了一口,淡淡的槐花香顿时充盈唇齿,清甜可口,他很喜欢。 用完饭,谢农正收拾着碗筷,谢瑾宁还想帮忙去洗,端碗时碰到油渍一滑,陶碗立刻脱手而出,他连忙蹲下身去接,却没接住,反倒被溅起的碎片划到了。 碎片并不锋利,只是将他指腹戳红了,却又惹得谢农一阵担心,谢瑾宁也怕自己手脚不麻利再坏事,顺着他意转身回了屋。 严弋仍端坐于院中,一动不动,只在谢瑾宁被伤到手之时起身,又在他的躲闪之下颓然坐了回去。 他右手握着酒杯,垂头不语,脚边还放着好几个酒坛。散下的额发遮住了那双冷冽的眸子,看不清神情,但那绷紧的锋利薄唇,仍透露出一丝愁绪。 严弋本就话少,今晚更是沉默,也没怎么吃饭,只顾着喝闷酒,浑然不顾手上还受了伤。喝完一坛仍嫌不够,又回隔壁抱了好几坛出来继续喝,一副不醉不休的架势。 谢瑾宁本想劝,张张唇,最终还是闭口不言默默刨饭。 许是又想起了谢竹,吃到一半时,谢农的情绪也没那么高涨了,一场晚饭就在沉闷中草草结束。 …… 夜已深,浓黑乌云将高挂于枝头的弦月遮挡,银白褪去,微余寂寥。 透过窗缝,眼见男人仍一动不动坐在原地,恍若被定住,又像一只被族群驱逐的孤狼。 喝醉了么? 谢瑾宁纠结了会儿,少顷,手上用力,紧闭的房门发出轻响。 刚打开条缝隙,眼前骤然一黑,本以为醉酒之人竟瞬移至门前,趁此时机闪身而入,将谢瑾宁困在门板与臂弯之间。 他靠得极近,俯身,几乎与谢瑾宁鼻尖相触。 “阿宁。” 从喉管到胸腔,都似被利刃割破。 “今夜为何不愿理我?” 阴影全然将谢瑾宁笼罩,混合着辛辣酒味的吐息灼热湿黏,薄白面颊轻而易举被烫出晕红,过近的距离让谢瑾宁有些眩晕,眼前泛起朦胧雾气,他伸手推拒,没推动。 “你放开我。” 谢瑾宁侧头避开,脖颈拉出瓷白线条,薄薄皮肉下的青紫藤蔓纵横交缠,馥郁香气伴随着槐花清甜的,更令人口舌生津。 屋内光线昏暗,圆润耳垂散发着莹润光泽,价值不菲的南海鲛珠都逊色几分。 严弋齿关发痒,恨不得一口咬上去,舔舐啃吻,烙下自己的印迹。 但他不敢。 “是我哪里错了,我向你道歉,好不好?” 隐忍嗓音在极力压抑之下变得颤抖。 原来,他怕的不是谢瑾宁生他的气,不再对他闹脾气,才是最可怕的事。 “没错啊。” 被他身上的热气蒸得脖子都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醉了酒,谢瑾宁腿软得站不住,只能靠在门上支撑身体,推也推不动,干脆握拳捶了几下。 “我还有事要做呢,你松开我。” 羞恼之下,他没收力,声响沉闷,拳头也被震得发麻,却换不得半点反应。 谢瑾宁不得不转头,与那双晦沉如深渊的瞳眸对视,“你——” 那深邃似海的眸中,此刻满盈的不再是冰冷与凛然,而是失落、迷茫与痛苦,沉甸甸的情绪化作巨浪拍击而来,谢瑾宁呼吸一顿,险些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阿宁,你可是知晓了,我对你……”怀有不轨之心? 知晓什么? 谢瑾宁不敢听,更不敢问,他头皮发麻,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呼吸也变得艰涩难耐。 在空气即将抽离殆尽之前,他连忙开口:“严哥,你把药给我吧,以后我自己上就行,不用再麻烦你了。” “……”被打断的男人浑身僵直,瞳孔缩成针状,“你,叫我什么?” “严哥啊。”谢瑾宁怯生生道,“不是你说的,想当我哥哥吗?” 胸口始终未散的乱麻生出尖锐荆棘,刺入脏器卷动翻滚,搅得严弋鲜血淋漓,口中竟也尝到了腥锈,才发现在不知不觉间,死死抵在后牙槽的舌尖早已被咬破。 哥哥。 严弋恨不得一闷棍敲死几天前的自己。 “哥哥……” 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他怒极而笑,五官在激荡情绪下微微扭曲,显出几分森寒。 他死死盯着谢瑾宁那双依然水润澄澈,仿佛什么都不知,却又因着他此时的举动,带上几分畏惧的杏眸,死死抵在门上的手臂逐渐失力。 他什么都不懂。 是自己,是自己心怀歹念,还妄图将这纯净无瑕之人拉下,一同堕入泥潭。 他是个混蛋。 谢瑾宁被他盯得尾椎酥麻,肌肤爬上细细密密的小疙瘩,他低低喘息几声,那股厚重又温暖如耀日的气息,在酒意侵袭中也竟也变得苦涩。 他缓声道:“严哥,你喝醉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这一声仿佛打碎了某种桎梏,被钉在原地的男人僵成一块铁板,直起身时,仿佛还能听到骨骼间的爆鸣脆响。 被阴影吞没的月白重现。 瓷罐被严弋放于胸口,谢瑾宁手掌摊开欲接,悬在空中的大掌却半分未松,筋络绷起,甚至收得更紧了些。 “我帮你。” “真的不用。” 谢瑾宁一根根掰开他的指节,意外的轻松,拿走瓷罐后,他朝屋内走去,背对着严弋。 “我不能什么事都让你做,严哥,那太麻烦了,上药而已,这点小事我可以的。” “不麻烦,我也从未嫌过。”严弋道,“阿宁,你受伤之过在我,我说过会负责到底,那便绝不会食言。” 困兽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他上前,“既然你如今已认下我这个哥哥,为何不愿让我帮你?” 谢瑾宁险些被他说动,紧紧咬住下唇,闷声道:“反正……就是不行。” 瓷罐被男人贴身放着,也带着他身上的热意,谢瑾宁将其捂在掌心,发凉的指腹被暖得微微发麻,“严哥,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第三次驱逐。 即使背对,谢瑾宁也能感受到那股视线落在自己后背,快将他盯穿。 但他始终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 空气在沉默中阴冷、凝固。 终究,又是一声“吱呀”,凉风窜入,又停歇,卷起的发丝回落。 严弋走了。 手心的瓷罐逐渐冷却,指尖不自觉摩挲几下,被光滑冰冷的外壁冷得一颤。 谢瑾宁发觉,自己仍是贪恋刚才的温暖。 将其放至桌上,他烦闷地将自己扔进床铺,在被间一通乱蹭。 目的达成,相信以后严弋也不会再与他过多亲近,对他过度照顾了,也不再会做出些异常的、会让他面热心跳的举动。 他们也会成为一对正常的,兄友弟恭的外姓兄弟吧…… 但是为何,他一点都不开心呢? 第35章 幻梦 夜阑人静,万籁俱寂。 静躺在床上的少年面容皙白细腻,似一尊沉睡的精致玉偶,透着薄红的眼皮紧闭,呼吸平稳,已然陷入梦乡。 朦胧间,谢瑾宁回到了他最熟悉不过之处,锦苑。 纹理细腻的青石铺地,一尘不染,再往前看,屋房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尽显气派。 不远处,梧桐在秋日暖阳下亭亭如盖,枝叶繁茂。树下,一张纹理细腻光滑的八角雕花石桌,几把圆润石凳,如意云纹线条流畅婉转,增添几分雅致。 春秋之际,谢瑾宁犯懒不愿出门之时,就是坐在此处,托着脸看戏本。耀日在摆满点心果露的桌面洒下斑驳光影,清风拂过,乳香蜜甜四溢。 他随意用几口,被晒得犯困,又拖着身子一头栽进被窝,剩下的,等阿和选过后,就都又院子里的丫鬟仆从分了去…… 也不仅如此,咿呀学语,蹒跚学步,骑在谢擎肩头,被林锦华抱在怀中哄着用药,被谢昭明握着手写字……院中每处都见证着谢瑾宁的成长。 谢瑾宁不由得走了几步,还未靠近,他竟猛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梦中,顿时无措地站在原地。 曾经锦苑的主人,如今却只能用眼神丈量这片天地。 不知何时,一只体型壮硕的黑色大狗踏着轻而稳的步伐,逐步向静立于院中的少年靠近。 谢瑾宁正伤怀着,忽地手心一暖,他低头,是以前经常跑到他院中蹭吃蹭喝的黑犬,德宝。 它浑身毛发黑亮,油光水滑,如一匹上好黑缎,随着走动,皮毛下的肌肉隆出力量惊人的分明弧度。 光凭外表,实在是只将养得极好的猎犬。 谢瑾宁唇角上扬,熟稔地摸摸狗脑袋,又挠挠下巴,德宝舒服地兽瞳眯起,喉咙里发出“呼噜”声,仰着脑袋更方便谢瑾宁摸。 喷洒而出的湿热鼻息与舌头一同,将谢瑾宁的手心打得湿乎乎,德宝尾巴飞快摇动,几乎成了残影,全然看不出半分能将人手臂硬生生从躯干间撕扯下的凶狠。 被它的热情感染,谢瑾宁忍不住笑意,干脆坐在地上,拍拍大腿让德宝横躺。 他被赶出谢家得太仓促,甚至还没跟德宝告别,也只能在梦中最后帮它顺顺毛了。 可下一瞬,眯起眼享受的德宝忽地抬起前爪,按在他肩头,稍一用力,便将谢瑾宁按倒在地。 在他愣神之际,德宝倾身而上,喉间低吼着低下头颅,向毫无防备的少年靠近,微咧犬嘴间,闪着寒芒的,能将三尺厚的木板咬穿的利齿若隐若现,竟是个进攻的预兆—— 即使是在梦中,谢瑾宁也感觉到了兽类身上独有的野性与血腥交织的气息,甚至还有股酒气。他肩膀一缩,起了身鸡皮疙瘩。 瞳孔中的尖齿越来越近,似乎真的要刺破他的血肉,谢瑾宁闭上眼,做好了被咬死从梦中醒来的打算,心头涌起淡淡的惋惜与失落,可最后,却只等到一条舔过他侧脸的湿润长舌。 梦境仍在继续。 原是在跟他玩闹,谢瑾宁呼出一口气,拍拍狗头,想让压在自己身上的德宝起来。 怎料这一拍像是得到赞许,德宝兴奋地哈了几声,重重舔过那带着香气的玉白脖颈。 柔软而粗糙的舌面带来湿黏痒意,压过小巧喉结时,仿若有股电流从脊柱窜入,在他的四肢百骸间游走。 谢瑾宁呜咽着,长睫轻颤,眸中迅速氤氲起的水雾模糊视线,又因平躺姿态,不受控制从眼尾滑落。被舔舐过的肌肤泛起鲜妍晕红,湿漉水痕让其目似半融晶冻,令人口舌生津。 接着,不仅是脖颈,长舌一路向上,碾过下巴,唇瓣,鼻尖,眼眉,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舔舐,留下道道湿痕。 见始终无法钻入紧闭的软唇之间,获取更为甘美的液体,不舍地舔压唇心,将其磨至充血红肿,才缓缓下移。 灵巧舌尖顺着脖颈钻入繁复衣领,找到玉深凹陷处那一颗小小的种子,润泽蕴养,试图将其生根发芽,又一路往下,卷起掩埋在雪川间的小巧朱果…… “不,不要……” 谢瑾宁浑身发软,想伸手推拒,却只能无力垂下,揪住地上嫩芽代替,葱白指尖染上艳色,如含羞花蕊坠在芽间。 腰身紧绷成弓弦,战栗不已之时,狡猾的犬终于从衣领间探出脑袋,却是尾巴一甩,叼住腰带慢条斯理地扯离。 “唔!” “别,别舔,那里不行……” “坏狗!” 啧啧水声回荡。 …… 翌日。 谢瑾宁从床上坐起身时,已是日上三竿。 他打了个哈欠,神色有些萎靡,眼睑下方的浅淡青紫犹如工笔描绘白瓷,微湿的鬓角是瓷间的裂纹,平添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 但那蹙起的眉宇间又泛着层春意朦胧的薄红,如表皮青涩而内里将熟的果实,令人忍不住猜想,若是熟透,该是何等风情。 昨夜,谢瑾宁也并未好眠,严弋走后,他将药罐往桌上一放便没再管,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酝酿出些许睡意。 呆坐片刻,睡得发软的四肢逐渐恢复知觉,谢瑾宁最先感受到的,便是腿心的一片冰凉黏腻。 “!” 望着湿漉的指尖,几年前初次的窘迫轰地蹿上脑海,睡意瞬间消散,绯红从眼尾不断蔓延,化为大团烟霞,谢瑾宁整个人红得像一只熟透的红柿。 他,他居然梦y了?! 手臂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他脊背僵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瞪得溜圆的琥珀瞳孔中有光影晃动。 梦中内容像是被层薄雾拢住,他只记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锦苑,其余的,任他绞尽脑汁,也没能回想出来。 裹在被间的双腿却在回忆时悄然并拢,摩擦,腿根软肉被失了温度的半干液体冰得一抖。明明只是蹭过,一股熟悉的燥热就从腹间升起,那处的皮肉好似被激活了烙印,在紊乱呼吸间轻微地颤栗痉挛着。 酥麻爬上后脑,紧咬的齿关溢出声含糊闷哼,谢瑾宁火烫似地弹起身,将其扯下,连鞋袜都来不及穿便冲到柜前,用棉布草草擦过腿根,找出条新的换上。 看着掉落在地的脏裤,谢瑾宁面色一阵青一阵红,脚趾蜷紧,还不知要如何处理,门外忽地传来谢农的声音:“瑾宁,起了吗?” 谢瑾宁一抖,连忙将其踢进床底,掩盖罪证。 他扇扇风,让面上的热度散去,“起,起了。” 尾音还在发颤。 “该吃饭了。” “就来。” 心事重重地用过饭,连谢农离家前的吩咐都没听清,待他走后,明明是在自家院中,谢瑾宁也做贼似地左看右看,如同一只警惕着天敌的狸奴,小脸紧绷,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惹得他一颤。 确认无人察觉,他才溜进屋内,用木棍从床底勾出那皱得一塌糊涂的,又沾上些灰尘的布团。 明明是自己的东西,他却嫌弃地将手臂伸得远远的,是一点也不想沾到。 干脆将它毁尸灭迹吧,谢瑾宁想,但他站在灶台前愣了半晌,又不知该如何生火,只得又挑着走出伙房。 想挖个坑埋了,用木棍戳了半天,坚实的土地却只被刨开一个小口,谢瑾宁手心发红,火辣辣地痛,再磨下去怕是要破皮。 将木棍扔在地上踩了好几脚,谢瑾宁扁扁嘴,忽地想起自己本就没几条亵裤可穿,若是扔了这条,就更少了。他只得不情不愿将其扔进院内洗衣的木盆中,将其端到后院。 谢瑾宁挽起袖口,舀了几瓢水将其浸住,直到布团在水中慢慢展开,湿透,那处的湿痕不再明显。 他小小松了口气,耳垂依旧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满心不自在。 但更重要的问题出现了—— 他不会洗。 小心探入水面,井水虽不至于刺骨,却对于谢瑾宁来说,也仍旧冰凉。他“嘶”了声,秋风吹拂,裸露在外的皓腕冒出颗颗小粒。 强忍住抬起的冲动,谢瑾宁捏住布料一角来回摆动几下,在盆中晃出阵阵水波,搅到手指都酸了。他抿抿唇,又忆起以前在城郊河边见过洗衣妇的模样,将其重重摔打下去。 带上了些情绪,昨日的教训他竟是又忘了,一声脆响,水花四溅,再度搅成一团的布料静静躺在盆底,除了下降的水位,并未起到任何清洁效果。 而来不及躲闪的谢瑾宁衣袍间水痕斑驳,连眉宇和睫毛上都挂着水珠,好不狼狈。 “严……” 谢瑾宁想唤严弋,刚出口却又憋了回去,他用胳膊胡乱擦擦脸,不服气地再次舀起一瓢水,倒入盆中。 这次他找到了些门道,捏住两端布料,一左一右小心揉搓。 谢瑾宁对此事少有反应,连抚..弄都极少,更别说在梦中释f,他羞极,根本不敢凑近,试图通过激起的水波带走脏污。 指尖被冻得水红,指腹却又泡得发皱,“揉搓”了一会儿,谢瑾宁抿着唇将其展开,却发现其只是边缘部分冲洗净,明显的黏腻依旧牢牢附在中央。 “唉,早知道就提前问问了。” 不过,若他开口,谢农怕是又会像昨夜他提出要帮忙洗碗那般,露出一副心痛怜惜的表情,说他的手是读书写字的手,不该做活的。 要让谢农知道自己以前都只顾着玩了,也不知会不会对他失望。 甩甩手,他端起水盆倒掉,又重新倒入干净井水。 水瓢极大,水盆也大,光是没过布料,就用到了不少,谢瑾宁来回倒了几次,手腕被坠得酸软。 重新没入水中,这次,谢瑾宁咬咬牙,直接双手并拢,一顿猛搓。指背碰撞摩擦,指甲也磕磕碰碰,谢瑾宁被冻得指尖发麻,眼眶止不住地泛红,胸口的气团越积越大—— 他狠狠一用力。 “撕拉。” 本就轻薄的布料不堪重负,从中撕裂开来。 谢瑾宁瞬间怔住,手一抖将其扔回了盆中,双手仍僵在半空,圆润水珠从嫣红指尖滴落,似花枝间沁出的蜜。 杏眸圆瞪,他死死盯着那道口子,试图用目光化作针线将其缝好,而撕裂之处随着水波轻动,似一张嘴,正发出无声嘲笑。 “好没用啊,连衣服都不会洗。” “还不如一开始就喊严弋来呢。” 这下好,第一次洗衣费了这么大力气,好不容易快洗干净了,结果又弄破了,本就不富裕的衣柜更是雪上加霜。 更何况破的还是贴身衣物,他又不好意思拿去找李奶奶缝补。 泪珠在眼眶中打转,鼻尖和双颊漫红,谢瑾宁委屈又羞恼,他吸吸鼻子,也不想再管,拔腿就往屋里走。 气死他了! 趴着平复了会儿情绪,少年起身,头顶发带松动,几缕调皮的发丝在微风中吻过侧颊,他将其松开,准备重系。 乌发披散而下,还带着薄红的葱白指尖穿梭其间,往上捋起,耳后隐隐有道红痕,似被蚊虫叮咬。 拿起他昨日连夜抄写下的内容,谢瑾年推开院门走出,看都没看地上的盆一眼。 他准备先去找村长。 只是用早饭时他还心烦着,忘了问谢农村长家的具体位置,只能慢慢寻找。 村长家的小院比周围的房屋稍微精致些,但也没好到哪儿去。 谢瑾宁敲敲门,静立等待,隔了半晌,门里探出一名身形佝偻的白发老人。 他脊背弯曲如饱经风雨侵蚀的老树,面上皱纹深刻,发丝银白交杂,眼眶深陷,目光却透着矍铄,正是河田村村长——李东生。 被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一盯,谢瑾宁打好的腹稿也忘在了肚中,他干脆直截了当:“村长,我是来找你商量办学堂的事的。” 本以为听完这话,村长会将他迎入仔细探讨,再不济,也是多问几句,他好再补充些内容,出乎意料的是,李东生瞬间冷了脸,手中拐杖重重敲在地面,扬起一阵尘土。 趁谢瑾宁掩面呛咳之际,他将门啪一声关上,“不需要,滚吧。” 态度之恶劣,谢瑾宁还有话没说完,就吃了个闭门羹。 “村长,村长,你听我说!” 他继续敲门,“村里没有学堂,本该适龄入学的孩子便只能在田边白白荒废大好时光,实在可惜。村长,我是认真的,就当是为他们,为村子的未来着想,您再考虑考虑吧。” 谁料听完此言,门后老者的声音竟更为愤怒。 “你这后生,长得恁好,竟也学那些骗子,做些个下三滥勾当!滚吧,河田村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第36章 骗子 被劈头盖脸的一通骂,谢瑾宁哪受过这般对待,面皮瞬间涨红,火辣辣的。 他气得两眼发晕,袖子往后一甩,扭头就走,走出一截距离后,凉风拂过他火烫面颊,被怒意充斥的大脑才渐渐冷静。 骗子? 谢瑾宁拧眉,脚步暂歇。 他只是提了句想开学堂,还未给出什么有效信息,就被毫不留情拒绝,再解释几句,却又被人直接当作骗子。 这于情于理,都不合逻辑。 难道…… 清澈见底的琥珀瞳眸中流光一转,河田村以前也因开学堂一事受骗过? 恰巧一老妪路过,谢瑾宁连忙出声询问,得到了肯定答案。 原是三年前,有位身着书生长袍,气质温雅的年轻人来到河田村,说家中老父想寻处清净之地颐养天年,过路时觉得与此处有缘,差他先来寻村长问问。 李东生本想拒绝,男子却说家中老父是名秀才,还拿出凭证等一系列证明身份,说老父心善,愿在村内办所学堂教导村童。 此话一出,村民当然喜不自胜,结果刚按照老者要求将学堂修好,翌日却迟迟不见父子俩来,去寻也只见空房一间,竟是连夜拿着村民交的束脩跑了。 村民存些东西本就不易,又被这么一骗,身家去了大半的大有人在。事后,李东生立刻动身前往镇上报官,又前后往返数次,却被官府告知该男子是惯犯,流窜于多地行骗,就是针对偏僻村落。 他口中的秀才老父确有人在,却并未与其是父子关系,是他偶然拾得遗落凭证,以此招摇撞骗。也可怜那老者,苦读数十年好不容易考上秀才,却因此名声大毁。 李东生颓然而归,村民虽并未有怪罪他的意思,他却总觉是自己辜负大家期待,一次往返中不甚从驴车摔下,伤了腿,也落下了心病。 怪不得。 得知真相,谢瑾宁满目沉重,他叹了口气,道谢后转身回到院门外。 “村长,您还在吗?”谢瑾宁问。 无人回应,他继续敲,“您误会了,我是谢农的儿子,谢瑾宁,不是什么骗子。” 生怕李东生没听见,他将门拍得啪啪作响,掌心震得发麻,仍执拗地,半分力度未减。 不知过了多时,胳膊肘都举酸了,谢瑾宁往通红手心吹了几口气,正准备换只手继续拍,却拍了个空。 门再度打开,露出李东生那张依旧面无表情,眸中冷光却不似刚才的苍老面庞,“谢农家的?你是前几天被送回来那个?” “是。” 谢瑾宁从怀中取出准备好的草纸递去:“我回到河田村,便也想着为村子出一份力,若您仍不信,我可以将《三字经》默写出来给您看,看完再考虑也成。” 李东生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他年纪看上去也不大,不过十六七岁,两颊还有未褪的婴儿肥,却生得格外好看,雪偶似的。 言语恳切目光坚定,被这么看着,不管心智多么坚定之人,都难免被撬出几道缝隙,李东生道:“进来吧。” 语气已然软和。 …… 两人谈论许久,包括教学内容、场地、教具等,谢瑾宁不打算收束脩,但除此之外,其余内容也涉及到大量银钱,李东生一时无法直接拍板决定。 最后只让谢瑾宁先回家,他与村民协商探讨后再谈。 将几张草纸留在桌上,临走之际,只听李东生道:“谢竹那孩子,以前也提过此事。” 意料之中。 谢瑾宁问:“那为何……” “我拒绝了。”李东生道,“那孩子学得刻苦,连帮他爹干活时都在背书,一年到头也没见他休息过。” “教孩子太废精力,我跟他说,若他考得功名,村子也能跟着受益,这才将他劝回去。” 以前在谢府时,谢瑾宁对谢竹偏见太过,只觉他哪哪儿都不好,如今回到河田村,从他留在屋内的杂物中,从他人口中,一点点,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谢竹。 这份感觉还挺奇异。 眼尾的纤长羽睫勾出上扬弧度,谢瑾宁抿唇笑,“谢竹虽已离村,但我将教授的内容,也是依据他留下的书册而来。” 他道:“所以若是能够顺利开设,不如就叫竹堂吧。” 回到谢家已是午时,炊烟袅袅,谢农正端着鱼汤掀帘而出,见他回来,连忙上前:“瑾宁,你去哪儿了这是?爹回来没看到你,以为你丢了,还吓一跳。” “我去找村长了。”谢瑾宁放软语调,“爹,我都这么大一人了,怎么会丢呢?” “哪儿大了,不管你多少岁,在爹眼里也还小着嘞。” 等菜上桌,见桌上只有两副碗筷,谢瑾宁指尖蜷了蜷,装作不经意提醒:“爹,还有一副呢?” “我的在这儿呢。”谢农给他夹了一筷肉丝,“哦你说小严啊,他说有事得去趟镇上,中午可能回不来,让我们不用等他。” 谁等他了。 “……喔。” 米饭过于软烂,肉丝炒得有些干,鱼汤也没昨日的鲜美…… 谢瑾宁心不在焉地吃着,忽地想起被他丢在盆里的亵裤,筷子一僵。 “爹,你回来时有没有看到盆里的东西,我放在院中那个。” “啥东西?”谢农一脸茫然。 没看着就好。 “没什么。” 飞快用完饭,谢瑾宁一看,盆依旧放在原地,里面的东西却不翼而飞。 晾衣架上没有,他又回到屋内,找了一圈也没有,好似几个时辰前的羞窘只是他的幻觉。 “进小偷了?” 但谁会偷一条破了的亵裤呢? 谢瑾宁挠挠头,打了个哆嗦。 桌上摆着好些墨痕斑斑的草纸,笔尖干涸,残留的墨渍凝固,分叉向外肆意支棱着,似冬日里的嶙峋枯枝。 昨夜他用木棍练了不久的字,才开始研墨提笔誊抄,再为小心,也浪费了好几张草纸,写出较满意的字迹之时已接近子时。 没想到还做了那般不堪的梦…… 还好他抄的只是《百家姓》和一部分《三字经》,不然此等糗事若是被读书人知晓,怕不是会骂他一句有辱圣贤?不好不好。 耳根爬上薄红,谢瑾宁回神,开始整理桌面。 木箱中的草纸本就不多,为了节省,除去那几张最开始因握笔生疏而写得七零八碎,歪歪扭扭的大字,后来越写越小,也逐渐趋于端正。 细看那些笔画,一些本该是硬朗的折角处,却自然化为圆润弧度,显得稚巧可爱。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几个名字,谢瑾宁,谢农,谢竹,还有些单字,日、木、苟,谢瑾宁将其一一收好放平整,却发现自己好像漏了一张。 那张他写累心烦之时撑着脸胡乱写的鬼画符呢?被风吹走了么? 反正他也不记得自己写什么了,懒得再找,谢瑾宁捶捶肩膀,爬在桌上小憩了会儿。 困意浓厚,他险些睡熟过去,念及昨日与孩子们的约定,谢瑾宁闭着眼从怀中摸出小布包,往嘴里塞了枚杏干,顿时被那酸意冲得眼冒泪花。 “爹,我出门了,待会儿再回。” 嗓音因着嘴里被刺激得疯狂分泌的涎水而变得含含糊糊,谢瑾宁咕咚咽下,舔舔唇,软红饱满的唇肉变得水润晶莹。 唇心传来刺痛,谢瑾宁轻轻嘶了声。 他今日用饭时,下唇也隐隐有些热痛,只是没有如今被酸液刺激得盛。谢瑾宁只当是自己不小心咬到了,并未过多在意。 家中无镜,他便也看不见自己如今的模样。发丝凌乱眼波潋滟,微张檀口间糜红一片,像是抹了团未晕开的口脂,更似是被反复舔吮过,留下的艳痕。 …… 还未到约定时分,灌木丛边已有四道身影。 李虎剩眼尖,最先瞧见人来,连忙挥手呼喊。 “美人哥哥,我在这儿!” 谢瑾宁从怀中取出糖点,分给聚在他身边的孩子:“人还没齐,等他们的时候,哥哥先教你们写自己的名字好不好?” “好诶!” 站着的少年身姿挺拔如抽条嫩笋,细长一条,蹲下身时却小小一团。他捡起地上的树枝,微微仰头,看向离得最近的孙虎剩。 “你叫李虎剩,那我就先从最简单的‘李’字开始教起。” 河田村主要有三大姓,分别是李、田、谢。 少年宽大的袖口微微束起,皓腕细伶伶一截,纤长浓睫垂下,形成一把乌密小扇,花瓣似的唇微微上扬。 “‘李’字由上下两部分组成,一个是木头的‘木’,一个是‘子孙’的子。” 为了让他们看得清楚仔细,谢瑾宁每一笔写得极慢,先写完‘木’字,再在下方添上一个‘子’。 这样一来,教会一个字,也就等于同时教了三个字。 今日天色稍阴,秋风时而拂过,他面上的浅淡笑意和轻柔语调却如三月春阳,将这股凉意驱散。 “看清楚了吗,我再写一遍,一横,一竖……” 孩子们也捡起树枝,蹲下学谢瑾宁的动作,一笔一画写得极其认真,就连年纪最小的王二银,也紧着小脸,抿唇皱眉,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平日充满欢声笑语的灌木丛边,此时只有少年人如温热泉水般清润柔和的教导,与树枝在土地间刨动的沙沙,风声也在这宁静祥和的氛围中渐缓。 再教过一遍后,谢瑾宁便让孩子们自己试着写。 他道:“木字左右两侧要写长些,想象成张开的双臂,要去拥抱下方的子子孙孙。” 李虎剩抬起脑袋,眼睛亮晶晶的:“我爹就很喜欢抱我,把我举起来转,他手张开老长了,像鹰一样。” 眸光恍惚一瞬,谢瑾宁摸摸他的头:“所以等你会写这个字了,回家写给你爹看,他也会很高兴的。” “嗯!” 孩子们学得格外认真,不一会儿就写得有模有样,谢瑾宁也有了自信,趁热打铁准备教“田”字。 他先是画了一个方形出来,问:“你们看,这像什么?” 谢丰年抢答:“箱子!” “没错,箱子也是方形的,那么还有呢?” “石头!” “桌子。” “枕头!” “都很对。”谢瑾宁笑着夸赞,又在中间横竖画下两笔,将其分成四小块,“你们瞧,现在这样,又像什么呢?” 思考了一会儿,王二银道:“像窗户。” “我知道了!”牛小丫指着远处,“像这里。” 放眼望去,麦田被田垄分割成块状,正如谢瑾宁画出的图案。 “小丫好棒。” 听到夸奖,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脸颊红嘟嘟的,像个小桃子,可爱得紧。 “所以这个字,就是田地的‘田’。”谢瑾宁重新写了一遍,“大家记住了吗?” “记住了!” 眼看已经到达约定时间,原本的八个孩子中,却仍有三人未来。 谢瑾宁让先学会的带着后来的孩子慢慢练习,站至一旁朝村中看去。 远处,一道小小身影边往灌木丛的方向跑,一边喊着什么,定睛一看,是孙小石。 “谢哥哥,小花和小枝,她们……”他上气不接下气,“她俩的爹,回来了。” 牛小丫失望地啊了声:“那不是又得好几天见不到她们了?” 闻言,谢瑾宁倏地变了脸色。 第37章 畜生 田老二家。 男人正歪歪斜斜站在院中,他身材魁梧虎背熊腰,满脸涨红,浑身散发着刺鼻浓烈的酒气。 地上散落着陶碗碎片,淅淅沥沥的米汤淌进泥土,洇出一片浑浊水渍,米粒可怜地散落其间,像是土壤间绽放的白色小花。 而他对面。 田小花头发凌乱,左颊顶着个通红的巴掌印,嘴角破皮渗血,面上满是惧怕与愤恨,弱小的身躯不住颤抖,却牢牢护着身后同样瑟瑟发抖的妹妹小枝。 田老二被风吹得踉跄几步,又堪堪站稳,他打了个醒鼻,咧开一嘴黄牙,冲着姐妹两人破口大骂: “哭哭哭,一天就知道哭,两个赔钱东西,老子我在外面挣钱,好吃好喝养着你们,你倒好,让老子回来喝淘米水,良心都被狗吃了!” 男人膀大腰圆一身浑肉,抬起的袖口沾着油渍,指甲缝也有未洗净的荤腥。 而包裹在破布衣衫中的姐妹俩瘦得两颊凹陷,五岁的妹妹田小枝只有猫崽一般大,九岁的田小花,也瘦弱可怜得,还不如六岁的牛小丫高壮。 好吃好喝? 田小花嗤笑:“家里的钱都被你拿去买酒了,你又不种地,哪里还有钱买粮食!” 她嗓音尖利,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恶,仿佛眼前的男人并非自己的父亲,更是有着不共戴天的仇人。 事实也如此,她恨田老二。 恨他动不动就喝得烂醉如麻,举起拳头,稍不顺心就一顿打骂,以前是打娘亲,后来是打她和妹妹。 恨明明是他打死了娘亲,还到处说是娘亲偷人跟奸夫跑了,败坏娘亲的名声,害得外公一家也与她们断绝来往。 恨她想报官,却被男人轻描淡写,以“这丫头被她娘丢了,失心疯到处胡说”为由糊弄过去,回家又是一顿拳脚,踢得她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能下地。 田小花知道,他也想杀了得知真相的自己,之所以饶她一命,是因为她没有证据,为了让她继续打理屋子,等再过个两年,就将她买去窑子换钱。 她也曾无数次在夜间举起砖头、提着镰刀溜进男人房间,想拍烂他的脑袋,扎进他的脖子,等他失血过多而死后,像割掉鸡脖子一样,慢慢地、慢慢地将其割下。 但最后,她还是放弃了。 村民的善心义举并非无止尽,她和妹妹只能先靠男人指缝里漏出的残羹冷炙勉强生存,等再大些,她就拉着妹妹悄悄离开。 这半年里,田小花已经攒下了二十一枚铜板,只需再存九枚,她就能够和妹妹一同坐上牛车,去一百多公里以外的峨山村投奔外公。 她相信外公外婆不会不管她和小花的。 “放屁。”田老二嘬了下牙花,往地下吐了口唾沫,“老子上次回来才给了你五个铜板,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用完了,你定是藏起来了!” 闻言,田小花眼皮一颤,到底年纪小,还无法极好地掩饰情绪,那因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眶中,慌乱一闪而过。 她攥紧拳头,立刻否认:“我没有!” 而这一瞬间的犹豫和恍惚被田老二看在眼里,他冷哼一声,摇摇晃晃往姐妹俩住的小屋走去。 “老子自己去搜,要是被我发现你个小杂种敢偷偷藏钱,老子一定打死你们。” “我,我真的没有!” 田小花的确偷偷存下了一枚,跟其余的二十枚放在一处。田老二不管家中事,更别说做什么清扫工作,很多时候连家里的东西放哪儿都不知道。 饶是如此,她也小心地用陶罐装好,将其放在床底角落,还用东西压在上面,除去放入,其余时间一动不敢动,就怕被发现端倪。 一想到钱被翻出来的后果,田小花打了个冷颤,赶紧朝房门跑去,张开双臂挡在门口,“这是我和妹妹的屋子,你不能进!” “滚你丫的。”田老二手臂一挥,将田小花推倒在地,“还你的我的,搞清楚,这整个院子都是我的,你算个什么东西。” “姐姐!” 他一脚踹开房门,环视一圈,开始胡乱翻找。 瘸腿木桌被踹翻,石头树枝做成的小玩意儿滚落一地,被几件打着补丁的旧衣衫遮住,床上的褥子也被扯了下来,在男人的撕扯中开裂,泛黄发黑的棉絮外翻…… 破旧但还算整洁的屋子,不一会儿就被他弄得一地狼藉。 迟迟没能找到想要的东西,田老二双眼发红,直喘粗气,他回头看着地上的姐妹俩,吊梢眼中阴狠一闪而过。 “交出来!” “你不是找了吗,哪里有钱?”田小花艰难爬起身瞪他:“你每次都只拿那一点钱回来,给你做饭就要先用掉一大半,剩下的我跟妹妹根本不够用。” 田老二在外做工,拿到工钱后每次都先挥霍一番,剩下几个子时才带回家,就这样,还要先拿一半去买酒,他吃饱了,姐妹俩才能上桌吃些剩菜。 为了偷偷存钱,也为了让妹妹长身体,田小花还会将一部分饭菜留给她吃,自己每晚都饿得睡不着。 还好前段时间院子里的杏子熟了,她摘了好多,饿了就啃。 那棵树结出的杏子酸得掉牙,吃得她胃里直涌酸水,但比那种仿佛要把她自己吞掉的饥饿感来说,也好出不少。 存起来晒干的才会回甜,那是她跟妹妹的小零嘴,也会跟伙伴换些其他吃的,前日严哥哥还用半只兔子跟她换了,她和妹妹吃得饱饱的,还用骨头煮了汤,可香了。 “还嘴硬,不说是吧,老子自己找。”田老二把住床框,冷哼一声,他手臂用力,木床轻而易举便被抬起一角。 田小花心惊肉跳,刚从地上爬起就冲了上去,紧紧抱住他的手臂想要阻止,却被反手提着领子拎了起来。 “碍手碍脚,非得让老子把你扔出去才满意是吧。” 双脚离地,喉咙被衣领卡住,呼吸困难,她张嘴发出“嗬嗬”声,脸色通红,不断扑腾挣扎。 见姐姐陷入危险,一向躲在她背后的田小枝不知哪来的勇气,也冲上前,用拳头捶打田老二的腿,哭喊道:“你个坏人,放开姐姐,放开姐姐!” “没良心的小兔崽子,还敢打你老子,反了你了。” 她人小,力气也不大,落在他腿上的拳头轻飘飘的,连蚊子扎都比不过。 但被只会唯唯诺诺的,被他视为废物的弱者反抗,才更让人愤怒。田老二怒火中烧,他大喝一声,直接拖着两人走了出去。 “还敢拦我,真是皮痒了,呵,老子今天就让你俩好好长长教训!” …… “呼,呼……” 谢瑾宁用尽最快速度跑向村里,他气血翻涌,喘得不行,终是在腿软之前到达了田老二家门外。 还未走入,听见女孩的尖叫哭喊,他一惊,连忙推开田家大门。 只见一赤面大汉站在院中,手中高举一不停挣扎的瘦弱女童,作势愈摔。而他身侧,田小花蜷缩在地,面色惨白,血色从腰际蔓延开来,竟是受了外伤。 “住手!” 又是哪个不长眼的…… 田老二抬眸,看到来人之时,那双混浊的三角眼爆发出精光,抬起的双臂渐渐放下,他上下打量着谢瑾宁,挑起眉头。 “你谁啊?” 谢瑾宁被他不怀好意的粘腻目光看得浑身发毛,胸口一阵翻涌,他上前,想要扶起地上的田小花查看情况,却被拦住。 “长这么漂亮,咋就是个男娃呢,要也是个女娃多好。”田老二嘿嘿两声,死死盯着谢瑾宁的脸,舔了舔嘴巴,“得值不少钱呢。” 说罢,他还伸出一只手朝谢瑾宁的脸摸去。 “你想干什么!” “别碰哥哥!” 就在这时,还被他提着的田小枝满脸泪痕,却已然没了懦弱的模样,小兽般的黑亮眼眸盈满怒火,她抱住田老二的手掌,一口咬了上去。 极少吃软物,田小枝的牙口极为锋利,竟是一下见了血。 她要保护姐姐,也想要保护哥哥,她要识字,要读书,要跟姐姐一起过上好日子。 “啊,你个小贱种——” 田老二痛得眉毛直抽,本能地一甩手,顷刻间,田小枝那瘦弱的身躯顿时有如折翼之雀,朝外飞去。 而她将坠落之处,赫然有着一块不小的石头。 田小花目眦欲裂,发出泣血哀叫,“妹妹!” 好在谢瑾宁一直注意着男人的举动,他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田小枝很轻,但在冲击之下,他还是被带着连连后退,险些人仰马翻。 瘦弱肩头撞在他前胸,谢瑾宁胸口剧痛,脸色煞白,他咬牙咽下喉中翻涌血气,扯出笑容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田小枝还张着嘴,陡然受惊,她神情呆滞,直到感觉被人轻轻放在地上,头顶被摸了摸,才又“哇”地一声哭出来。 “谢哥哥,呜哇……” 她抱住谢瑾宁的脖子,埋头放声大哭,声音中的委屈与惊慌听得谢瑾宁鼻头一酸,险些也落下泪来。 田小花松了口气,再度软倒在地。 谢瑾宁一手轻抚着田小枝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背,抬头怒视田老二:“若是摔出个好歹怎么办?!她们都是你的女儿啊,你怎么能做出这种,这种伤天害理的畜生行径!” “我畜生?” 田老二哈哈大笑,用脚踢了踢瘫软在地的田小花,“要没我,这俩小杂种早死了,还能活到今天?” 被踹的田小花只垂着脑袋,看不清神情。 谢瑾宁回头望了眼,门外依旧无人,不由得闪过一丝急切,大脑倒是冷静下来。 他打不过田老二,不能硬拼,田小花还在他脚边,他怕田老二再度伤人,只能尽量拖延时间。 “小枝乖,先松开。” 谢瑾宁深吸了口气,拍拍背让田小枝松手,他站起身,将她拉至身后,仰头与田老二对视。试图跟他讲道理。 “虎、虎毒尚不食子,你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何必要动手呢。” 竟是试图跟这穷凶极恶之徒讲道理。 田老二掏掏耳朵,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以前没在村里见过这人,看着年龄不大,细皮嫩肉的,白得跟块儿豆腐一样,脸也小,好看得不像个男人。 要是能卖给有特殊癖好的,估计也能赚上一大笔。 不过这人什么来头,穿得一般,气派却比他在镇上遇到过的有钱人看着还贵,要也是个来体验生活的公子哥啥的,那就麻烦了。 田老二眼球咕噜噜地转,忽地又换了副正经表情,“行,好好说就好好说。” 他踢踢田小花,对她身上的鲜血熟视无睹,命令道:“滚起来,去把门关上,再烧壶水去。” “我得跟这小兄弟好好聊聊。” 第38章 无耻 “不用。” 院中出奇森冷,谢瑾宁刚踏入,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详预感萦绕于心,如今胸口的钝痛,更是让他呼吸艰涩。 直觉告诉他要尽快离开,而他不但要走,还要把两人一起带走。 他道:“我先带小花和小枝去包扎伤口,等我回来我们再……” 话还未说完,就被人打断。 “带走?”田老二讥笑,“你想带到哪儿去?” “你说走就想走,我怎么知道你还会不会回来,还有,谁晓得你把人弄回去做什么,万一你是养着,当那什么,暖床丫头用的咋办?” 谢瑾宁当即愕然,看向地上的田小花,失声道:“你说什么呢!” “我就说,你个生人怎么还管起我家的事儿,原来是看上这丫头了。” 田老二在两人之间扫视,神色暧昧,“那更好说了,你给我五、不,十五两,你把这丫头买回去,我还附带送你那个小的,多赚啊。” 他道:“别看这丫头瘦,你回去养一段时间就能使了,等玩烦了这个大的,小的也到年纪了,倒时候两个一起……” 田老二递去一个“男子都懂的”眼神,心照不宣地笑笑。 “你住口!” 谢瑾宁早在他说出第一句话时,就紧紧捂住了田小枝的耳朵,不让她被这令人作呕之言荼毒。 他还是头次见父亲卖女儿的,甚至还是当着她俩的面! 谢瑾宁生在富贵堆里,身边都是正儿八经从牙市买回的干净奴仆,那次意外之后更是被小心保护着,让他免于被阴暗腌臢之事侵染,又岂知在穷苦乡里,卖子之徒更是比比皆是,层出不穷。 垂在身侧的拳头握紧,圆润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谢瑾宁怒道:“你可知打人卖人是犯法的!” 田老二却是嗤笑:“犯法?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哪门子律法写了不能打了,啊?你去报官啊,我看他们敢不敢来。” 酒没喝得尽兴,回家又面对这一堆破事儿,田老二没了兴致,也不想跟这人过多掰扯。 手臂抬起,他指着大门:“不是来买这赔钱货的就滚出去,我田老二的家事,连县太爷都管不了,更别说还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兔崽子!” 田老二是河田村出了名的恶霸,劣迹斑斑作恶多端,从小便好吃懒做,偷鸡摸狗,成年后不但未能改正,反而更为恶劣。嗜酒成瘾,又沾了赌,逼走大哥,又逼死了父母…… 村人对他怨言颇多,奈何田老二生得人高马大,又孔武有力,无人敢惹。 村长李东生来制止过几次,但他人一走,姐妹俩就会受到更为激烈的毒打,田老二还大喇喇放出话来,说谁敢管他闲事,他就上谁家的门。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下更没人敢劝,往日听到田老二家传出的哭叫时,也只是默默走远,摇头叹息一声姐妹俩的悲惨遭遇,等他离村后,能帮的再尽量帮一些。 而这些,都是初来乍到的谢瑾宁不曾了解的。 “你!” 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了,一时之间还真拿他没办法,谢瑾宁气得手臂颤抖,却仍梗着脖子不服道:“就算我管不了,你这种畜牲,也迟早会被人制裁的!” 谢瑾宁这么一提,叫田老二想起上月挨的那顿暴打。 沙包大的拳头如疾风暴雨向他袭来,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抱头鼠窜,在外面养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敢回村。 “草,真他爹的晦气。”田老二脸色骤变,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要是再不滚,我连你也一起打,让你俩做对亡命鸳鸯!” 他脚边,田小花缓慢直起身子,对着谢瑾宁摇摇头。 她明白他有心保护自己和妹妹,但也实在没有办法。 其实她早已习惯,今日就算谢瑾宁不来,也不过是捱一顿毒打,她休息几日就能好。 只是大概上不了学堂了。 她紧捂住伤口的手脱力摊开,早生厚茧的掌心被血染红,一片粘腻,她扯扯唇角:“谢哥哥,你走吧,我没事的。” 田小枝也挣脱他的怀抱,擦掉眼泪乖巧应声:“谢谢哥哥,你走吧,等过几天我们再来找你。” 过几天。 等伤好。 听懂刹那,无力感如潮水一般将他淹没,谢瑾宁眼眶泛红,死死咬住下唇,压出青白凹陷。 他是无可奈何,但又怎能将两人弃置不顾? 在谢瑾宁眼中,孰是孰非,孰黑孰白皆为分明。 田老二打人本就不对,罔论卖女,不管怎样,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今天都要把姐妹俩安全带出这个院子。 谢瑾宁轻轻抚过田小枝的头顶,又一把将她拉至身后,夹杂着哽咽的柔声,似掺着沙砾的融雪:“说好了的,我还要教你和小花读书写字呢。” 他深呼吸,直视田老二,腮帮紧咬,牙都快咬碎:“好,十五两,我回去取钱,待会儿就给你送来。” 还真是个有钱的! 田老二兴奋得瞳孔放大,呼吸更粗重了些。 十五两,他把这俩丫头打包卖给窑子,也拿不到这么多钱啊! 眸底的不耐被宰到肥羊的贪婪代替,田老二抱起手臂,慢悠悠道:“现在要二十两了。” 谢瑾宁再度被他的无耻震惊:“你言而无信!” “十五两是一息前的价格。” 田老二坐地起价得理直气壮,“你要是再犹豫,那就要涨到二十五……” “二十就二十,不过,我得带着小枝一起走。”谢瑾宁咬牙切齿,“等我带着钱回来,再来接小花。” 带走田小枝,他就去找村长,找爹,找严弋。 他就不信他一个人解决不了田老二,他们一起上还不行! 怎料田老二像是看穿了他的意图,并不接茬。 “不行。”他用指甲剔牙,又掏出腰间的木棍甩了甩,威胁之意尽显,“要么就都别带走,要么,就两个一起,一个一个的,你当开闸放狗呢?” 木棍粗圆油亮,前端略有磨损,隐隐还有褐渍黏附,一看就是常用。 谢瑾宁瞳孔一颤,从荷包里掏出二两银子扔过去:“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银钱,先给你这些作为定金,剩下的……” 声音越来越低。 剩下的又怎么办呢? 谢瑾宁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为这等数目发愁,二十两,在以前不过是一盘点心,一盏茶,而在此,却是一个家庭一两年的开支。 他该从哪里找余下的十八两? “那就拿东西抵。” 田老二给出了选择,他一早就盯上了谢瑾宁腰间的荷包,做工精细,虽是小了点,但刚打开时他可瞧着了,白边,像是玉,一看就值钱。 木棍直指,目标明确,“喏,就这个。” 谢瑾宁回神,连忙将荷包捂住,侧身避开田老二的视线:“这个不行!” 也不怕到嘴的鸭子飞,田老二无所谓地翻了个白眼,“不给也行,反正我只给你一刻的功夫,你要是回不来,我就先打断这丫头的一条腿,要是一炷香回不来,她剩下那条……” “也就保不住咯。” 谢瑾宁胸口被撞之处还在隐隐作痛,而从这里到谢家,用最快的速度,往返也要超过半柱香的时间,更何况他在来时已耗费浑身力气,如今能够站直都是强撑,更别说跑了。 他赌不起。 看来不属于他的,终究是留不住。 谢瑾宁阖上眼,指尖触及温凉玉面的一霎便软如蒲草,脱了力,半天未能将其拿出,颤抖不已的鸦青睫丛似被骤雨淋湿的蝶。 “草,拿个东西都磨磨唧唧的,你是不是个爷们儿啊。” 田老二大步上前,伸手扯下荷包塞进怀里,走进一瞧,这张嫩白细腻,沾了泪又似初生羊羔般纯净无暇的面庞,更让他心生杂念。 手掌顺势落在腰带,田老二用力一拉,眸中淫邪之意尽显,“先让老子看看你长那玩意儿没,别是个不中用的,到时候把人买回去,这小贱蹄子也跟她那个该死的贱种娘学,耐不住寂寞跟人跑……” “我不准你骂我娘!” 后脑一痛,田老二手臂顿住,沾血陶片掉落在地,发出闷响,又被他后退半步踩碎。 田小花站起身,扔出陶片的血糊掌心还僵在空中,瘦弱胸口剧烈起伏,眼里是刻骨的恨意。 “要不是你,我娘怎么会死!”她用尽全身力气大吼:“要是没有你,我和娘,和妹妹本来能活得更好,该死的明明是你才对!” “好,好啊……” 田老二转身,赤红面上神色阴冷,望着田小花的眼神更是阴戾至极,似是在看什么死物,“那我现在就送你去见她!” 话音刚落,他竟朝田小花疾冲而去,高举着的木棍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激起阵阵呼啸。 若是挨实,头破血流都是轻的,怕是骨头都得直接被敲出一个大洞来! “姐姐!” “不要——” 男人速度之快,谢瑾宁完全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木棍朝田小花的头挥去。 避无可避,田小花站在原地,脚步丝毫未动,惨白面容上,唇角竟还微微扬起。 一阵阴风拂过,世间万物仿佛都被放慢。 她略过逼近的危机,最后看了眼冲向自己,神色惊惧的谢瑾宁,和他身后的田小枝,朝他们笑笑。 若是她今天死在这,田老二一定逃不掉,到时候,妹妹就能彻底摆脱他了。 真好。 小枝,再见,我先去找娘亲了,你要好好活着,等你过完这辈子,我们娘仨再在地下团聚。 棍首带出的风将额发吹乱,寒意降临,她闭上眼,静静等待已逼至眉心的死亡。 对不起…… “嗖——” 须臾之间,尖锐破风声骤然响起,两支利箭电闪而至,急速从谢瑾宁的视线中窜出。 一支不偏不倚射中木棍,将其打偏,而另一支准确无误钉在田老二的小臂上,直接破开皮肉,鲜血瞬涌。 “啊!” 插着箭矢的木棍无力掉落在在田小花脚边,其间裂纹遍布如蛛网蔓延,显然已废。 而田老二抱着手臂痛嚎,腥锈血液源源不断从伤口流出,他咬着牙,一把将其拔出,才看清这箭势凶猛,险些将他手臂洞穿的箭,竟也是木质。 零星惶恐被疼痛覆盖,怒火席卷大脑,他掌心用力将其捏断,“谁,给老子滚出来!” 门外脚步声疾如骤雨,李东生带着村民姗姗来迟,涌入,将几人包围。 看着院内、屋里的一片狼藉,李东生拄着拐杖往下一顿,目光如刃,严声道:“田老二,你这是在做什么!” 田老二却丝毫未将他这个村长放在眼里,环视一圈,“问我,我还想问你们都跑来我家干嘛呢!” 他面色阴沉狰狞,又沾了血,更似恶鬼,被他扫过的村人皆是一惊,即使手中拿着扫把镰刀等武器,也惧怕得往后退了一步。 见此,田老二更是不屑嗤笑,又因牵扯伤口的疼痛怒喝道:“你个老头子瞎了不成,没看到我被人弄伤了吗!” “我告诉你,我可也是和田村的一员,你今天既然来了,就必须得为我做主,给我个说法。” 趁此机会,谢瑾宁上前,将骤然软倒的田小花抱至一旁。 也不顾地上尘土,谢瑾宁扑通坐下,让田小花躺在他怀中,用手帕小心按住她腰侧的伤口,不让更多的鲜血流出。 “姐姐,姐姐。”田小枝跪倒在地,伸手小心翼翼去碰田小花的手,拉着晃了晃,却没有得到回应。 “我是小枝啊姐姐,你理理我,不要吓我,呜……” 女孩毫无反应,四肢无力地垂落,她眸中蒙着层晦涩灰影,似是痴了,无论谢瑾宁和妹妹田小枝如何呼唤,都一言不发,只是歪头,盯着院中那颗杏树。 严弋从墙头翻下,矫健身姿似豹,落地时半分尘土都未扬起。他快步来到谢瑾宁身侧,见他满脸泪痕衣袍凌乱,那颗藏得极好的小痣也露出半枚,当即神色一凝,忙问:“没事吧?” 他来,谢瑾宁就找到了主心骨,那口哽着的气松了,挺直的脊背也塌了下去。 眼尾瞬间红透,鼻间酸涩,谢瑾宁咬住唇,想将眸中的水雾逼回去,他哑着嗓子:“我没事,是小花,她……” 一时哽咽难言,泪水夺眶而出,从那毫无血色的面庞间滚落。两汪澄澈秋池被泪光揉碎,残存着未消散的惊惶与委屈,单薄脊背弓起,随着艰涩呼吸轻轻晃动,尽显脆弱与无助。 “哎呀呀,哪儿有伤者,让开让开,让老夫来看。” 而后,一白眉老者从人群中挤出,将刚蹲下身的严弋推开。没推动,他气得吹胡子瞪眼道,“去,没个眼力劲儿,也不知道给老夫腾个位置。” 老者白发鹤颜,明显上了年纪,却腿脚便利,双瞳也亮得惊人。身上带着股奇异的药香,似是名医者,但又一身破烂不堪,满是撕扯痕迹的道袍,白发间也夹杂着不少草叶树枝。 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林里滚了一圈呢。 “您,您是大夫吗?”谢瑾宁胡乱擦了把眼泪,粗糙袖口将面颊蹭红,泛起轻微刺痛,他却没空管,小心将田小花放平,“大夫,您快看看她吧。” 被他压了一会儿的伤口已然止血,只是有些细小颗粒仍在其间,得清理后再上药。 把完脉,老者又掰开她的眼睑观察,道:“伤口没事,不深,养得好不会留疤,只是她身子骨太虚,这才止不住血。” 没事就好,谢瑾宁松了口气,又急道:“既然没事,她又为何没有反应?” “那是因为……” 老者掐指捏了几下,捋捋胡须,摇着脑袋一脸玄奥高深,“魂,被打散啦。” 只在志怪戏文中听过的情节出现在眼前,谢瑾宁瞳孔一缩,惊得眼泪都凝固。 “那,那要如何才能清醒?” “就得看院子里的东西,愿不愿意帮她聚一聚了。” 第39章 勾引 另一侧,田老二仍在叫嚷:“人呢,他爹的,敢伤老子不敢站出来是吧,一群龟孙!” 他环视一圈,“那行,在场的,你们一人给我半两银子药钱,不给就等着老子直接去你们家里拿!” 人群倏地慌乱。 “不,不是我。” “也不是我,我,我只是跟着他们来……” 被欺压甚久,村民本就不敢反抗,这下惧意更浓,避开田老二的视线不说,还悄悄往后退去。 此刻若是一人跑开,剩下的怕就要跟着一哄而散了。 “田老二!”李东生怒道:“你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是什么东西。” 田老二一脚踩住木棍,将其彻底踩裂,木屑四溅,听到周围害怕的吸气,那满是油光与汗水的肥腻面庞上,得意狞笑因疼痛更为扭曲丑陋:“现在你们在我家,该听的是老子的家法。” “是我伤的。” 田老二面色一僵,愈发嚣张的气焰陡然凝滞。 严弋将弓背至身后:“你待如何?” 男人身形高大,如一座巍峨巨山,每走一步,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神色淡漠,黑黢黢的眸子深邃似海,落于田老二面上时,却是依旧淡然无波。 好似眼前人只是微不足道的草莽,最低劣的虫豸,烂泥一滩,无法激起他任何的情绪。 田老二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事不过三,我已给过你诸次机会,今日,要么你滚出河田村,永不再入,要么。” 脑中浮现田小花的伤势与谢瑾宁被扯开大半的衣襟,瞳中寒芒如出鞘利刃,毫无保留倾泻而出,“就做个废人吧。” “草你爹的——” 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冲散心头微弱的恐慌,田老二怒不可遏,当即暴喝一声,挥拳恶狠狠朝严弋砸去,直冲心窝。 谢瑾宁忙道:“小心!” 积蓄起全力的拳风凛冽,四周尘土都被卷入,发出尖锐呼啸,但严弋只后退半步,沉肩侧身,便轻易躲过这致命一击。 田老二砸了个空,又立刻反手横劈,他速度并不慢,却仍是晚了——严弋已闪身至他身后,一脚踹在他膝窝,右手攥住胳膊一扭。 “扑通”。 田老二重重跪倒在地,被放开的胳膊呈现出不自然的弯曲弧度,软塌塌垂落至身侧。膝骨剧痛还未达大脑,后背再度传来一股巨力,额头狠狠磕在地面,吃了满嘴尘土碎石。 瞬息之间就已落败,竟是毫无还手之力。 “好样的!” 人群中骤然响起欢呼。 “啊!我要杀了你。” 愤怒,疼痛,屈辱,叫好声更是如沸水入油锅。 田老二以往最喜听人哀嚎,配上那一张张恐惧,不住求饶的绝望面容,简直是天底下最美妙的场景,令他身心愉悦。 而如今,身份反转,观猴者成了供人戏耍的猴,田老二浑身血液朝头顶冲去,甚至感受不到胳膊被硬生生掰脱臼的疼痛。 他双眼爆出血丝,喘着粗气,左手撑地想要起身反击,落在他背上的脚却如有千斤坠,再度用力,便让好不容易抬起些许的上身又摁了回去。 田老二生得虎背熊腰,被摁在地上四肢扑腾的模样,像极了…… 四周噗嗤闷笑不绝于耳,连田小枝也扯住姐姐的袖子,道:“姐姐,你快醒醒,看,院子里好大一只王八。” 后者的瞳孔却依旧灰茫。 田老二形容狼狈,再看严弋,却连衣角都未曾有丝毫凌乱。高挺眉骨与鼻梁流畅相连,线条冷硬锋利,似一把刚出鞘的寒刃,周身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强大气场恍若无形巨浪,汹涌翻卷,压下周遭的鼎沸人声。 英武身影落入眸中,谢瑾宁高高悬起的心脏才落下,却没回归原本的位置。胸腔里悄然织就了一张无形的网,将其轻巧一弹,直送到耳畔。 他不知喧嚣嘈杂声响何时消失,耳边只有愈发急促的“咚咚,咚咚”,一下又一下,组成一曲杂乱无序的鼓乐。 眼睫轻颤,淡粉唇瓣微微张开,修长白皙的脖颈间,细腻皮肉下流动加快的血管隐隐可见,与之一同的,是起伏的脉搏。 谢瑾宁呼出一口热气,目光移至严弋那被衣袖包裹,但仍清晰可见的肌肉轮廓,渐渐有些失神。 脚下田老二使尽浑身解数挣扎,严弋却稳若磐石,屹然不动,“我说过,若你再动手,便不是挨一顿打这么简单。” 足底抬起,又迅速落至后颈,一碾,瘫软在地的田老二便如被人攥住命根,发出尖锐惨叫。 严弋真的会踩断他的脖子! “别,别踩,我错了!”性命攸关,田老二也顾不得别的了,忙扯着嗓子喊,“他要杀我,村长,村长救命啊!” “小严。”李东生上前,“不要冲动。” 为了这种人背上人命,不值当。 严弋朝他轻点头,缓缓道:“所以,你选什么?” 田老二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后颈又传来一阵脆响,才想起严弋所问何物。豆大汗珠从额头滚落,他涕泗横流:“我滚,我滚出村子,永不再进,别杀我!” 严弋松了力,将黏在地面如一滩烂泥的田老二扯起,村民拿着准备好的麻绳上前,将其五花大绑。 “各位,” 李东生扬声:“田老二何许人也,大家多有了解,也积怨颇多。他欺凌弱小,打家劫舍,屡教不改,作为河田村村长,我就此将他驱逐出村,田产留于田家姐妹两人,可有异议?” “没有。” “好!” “滚出我们村!” 更有稍胆大者,见他无力反抗,捡起地上落石砸去,砸得田老二满头是包,要不是眼睛闭得快,怕是要被打瞎一只。 田老二这下是真的追悔莫及。 被赶出村子无所谓,深夜偷偷溜进来报复就行。但这可是他的房子,他的田地,凭什么给那两个赔钱货! 被打得青紫肿胀的眼皮裂开一条细缝,瞥见仍抱着田小花,坐在地上的谢瑾宁,田老二顿时灵光一闪,大声道:“我有异议!” 田老二道:“我本来没想打人,是这不要脸的谢家崽子,勾引我家小花,要把他弄回家当童养媳,还说让小枝跟着一起,以后姐妹俩共侍一夫,也有个照应。” 他越说越有底气,痛心疾首,还真有几分为女儿着想的严父之态。 “我不同意,小花又坚持要走,我晌午喝了点酒,一时情急没控制住,才……” 声音在严弋陡然爆发的彻骨寒气中逐渐降低,田老二忍不住战栗,已说出口的内容,却足以让院中人大惊失色。 “你,你血口喷人!” 谢瑾宁何尝见过这般黑白颠倒之徒,当即怫然,气得浑身颤抖。 他气,气田老二这般污蔑自己,更气他浑然不顾姐妹俩的名声。 这世道,名声对于女子而言极为重要,就算是在女子能够入学堂的京城,也仍是禁锢其的一把枷锁,更何谓是在此? 田老二这是要让姐妹俩也在这村里待不下去啊! 胸口被撞之处闷闷作疼,又在急怒之下攻破心防,他闷哼一声,喉间涌上腥甜,来不及吞咽的鲜血自唇缝溢出。 “阿宁!” 见状,严弋瞳孔骤缩,立刻闪身将田小花交于村妇手中,小心让谢瑾宁靠在自己胸膛。 不过半日未见,他竟觉得怀中人又瘦了些。 少年面上的泪痕还未擦净,原本红润的唇瓣发白,唇角的血渍更是如被狂风吹落坠入泥泞的海棠,殷红在如金纸的脸庞的映衬下,格外刺目。 趁严弋没空管自己,田老二赶紧又加了把火:“不信你们来摸,我怀里还有这小兔崽子的信物和钱,他还说,等他回去拿够了聘钱,就来接她俩回家呢。” 旁边驾着他的村民将信将疑,还真摸出个荷包来,打开一看,那枚非富即贵的玉佩映入眼帘之时,他手一抖差点摔了,连忙塞回去将荷包束好。 惊鸿一瞥,足以让人看清。 在场村人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值钱的东西,而村里,只有谢瑾宁是从京城有钱人家处回来的。 这枚玉佩的拥有者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真的假的?” “没看出来啊,小小年纪的,咋干出这种事儿呢,那俩丫头也不大,这不是诱拐吗?你说他以前在京城是不是也……” “你还敢信田老二的话?傻的啊,他嘴里能放出个什么好屁来。” 无论信与否,看向姐妹俩,和被人搂在怀中虚弱喘息的谢瑾宁的目光,还是带上些异样。 紧紧攥着男人的衣襟,谢瑾宁拼命摇头,张唇,嗓子却被堵住,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无助开合。 他眉心紧蹙,呼吸微弱,除了泛红眼尾和未被擦净的唇角,其余肌肤皆为苍白,连指尖也褪去粉意,恍若霜雪,又似一枚被巨浪击得遍布裂痕的冷玉。 细密长睫粘成簇,眨动之时,晶莹泪珠滑落,将严弋烫掉一层皮。 “你不会,我知道。” 借着拭泪遮挡,吻落在乌黑发旋,小心翼翼,一触即分。 第40章 渎神 是怒火攻心。 老者让严弋将人扶正,以此选膻中、内关、血海、三阴交等穴位,照着顺序指击,又一掌拍在后背。 “噗。” 乌血被吐出,谢瑾宁滞涩的胸口松缓大半,呼吸渐渐平复,面色也不似刚刚那般,骇人得恍若下一刻就要消散的惨白。 被严弋重新搂住时,谢瑾宁有些不习惯,挣动着想要起身。刚一用力,酸软肌肉便传来抗议,他轻抿着唇,最后还是放松了腰背,被带着嵌入炽暖怀抱。 而他身后。 圈在纤韧腰间的手臂不住收紧,筋肉绷紧青筋暴起,似守护珍宝的巨兽,彰显着极为浓烈的保护,与占有。 昨夜的酒并不足以让严弋醉,不过是想借着醉意再最后放纵一回,等翌日酒醒,就收敛心迹,做好一个兄长应做之事,陪在谢瑾宁身侧就是。 但不过外出半日,谢瑾宁竟再次受了伤,悔意如裹挟着万千利刃的滔天巨浪,将严弋吞没。 他后悔了。 “阿宁。”喉间血气翻涌,他低语,“我不想放手了。” “你胡说!” 田小枝嗓子都喊哑了:“才不是什么勾引,谢哥哥是来救我和姐姐的!” 李东生手中拐杖重重一敲,压下窃窃私语,他环视众人,高声道:“谢瑾宁是我们竹堂的师长,是要教村里的孩子们读书写字的,我不许有人侮辱他的名声。” “我,唔……” 田老二还欲开口,被眼疾手快的村民脱下袜子卷成团塞了进去,下地丰收几日来不及换的滋味熏得他直翻白眼,面色青了又白,偏偏被堵住了嘴,是想吐也吐不出去。 村长的话一出,满堂哗然。 “什么竹堂,读书写字?我没听错吧。” “这不是学堂吗?咱们村又要开学堂?怕不是又来骗人的吧。” “村长不是说了吗,谢今什么?哦,谢农他儿子,这小家伙不是从京城来的嘛,铁定不是骗子。” 院子里一片嘈杂,也没人再关注田老二的胡言乱语,都忙问开学堂一事。 见反响如此热烈,李东生松了口气,弯下的脊背挺直些许。 他刚召集村民,就为商讨此事,没想到孙小石急匆匆跑来,说什么要出人命,他就赶紧让人带着家伙来了田家,却没曾想谢瑾宁也在这,还被气得吐了血。 这孩子的身子骨看着也不是个康健的,要是出了什么好歹,他又要如何交待? 左一句右一句吵得耳朵疼,被围住也看不清谢瑾宁的情况,李东生大手一挥,“别吵了。” 迎着村民欣喜的目光,他高声道:“以后村中会开设学堂,村里五岁以上十岁以下的孩子,不论男女,都能去学堂上学。” “好啊,可真好。” “阿福,你听到没,咱孩子以后也能识字了!” 谢瑾宁被热烘烘的大型暖炉拥着,胸口的憋闷晦涩如雾散云披消失,但仍有些不畅。松开的眉宇再度轻蹙,麦色大掌立刻抚住他的前胸,一下一下,轻而缓地帮他顺着气。 “哎,谢夫子刚刚还吐血了,谢夫子,谢夫子您没事吧?” 目光伴随着那声“谢夫子”,齐齐汇聚于两人之处,谢瑾宁抬眸对上众人视线,瞳孔一颤,蓦地拍掉严弋的手,从他怀中起身。 他欲盖弥彰地整理衣襟,抿唇装作无事发生的正经模样,被乌发掩住的耳根却爬上殷红,连脖颈都泛着粉。 说不清是出于“谢夫子”这一称呼,还是其他,谢瑾宁臊得不行,只想脚下突然裂出条缝,好让他掉进去。 慌张时过于用力,脆响在耳边回荡,指腹还在发麻,他不敢转头看严弋的神情,唇瓣开合,声若蚊蝇,“那个,我……”不是故意的。 他又说不出口了,还好,严弋知道他的意思,主动后退半步拉开距离。 “谢夫子?” “啊?我,我没事。”才找回声音的谢瑾宁朝村民们摆摆手:“不用这么叫我,诸位…唤我一声瑾宁即可。” “那怎么能行,您教我们的孩子,那就是我们村的大恩人啊。” “谢夫子,来,这是您的东西,这么贵重可要小心放好了。” 村民一股脑涌上前将他围住,将荷包塞进他手中,又兴奋地问这问那。 四面八方都是声音,堆砌如蜂群嗡鸣,谢瑾宁一句都没听清,不知先回应谁,还险些被绕晕,他转头向严弋求救,却望了个空。 男人不知何时被挤了出去,空缺之处立刻又被另一张热情洋溢的脸庞填满,不容忽视。 “是真的,会开学堂。” “不不不,我没那么厉害,只是教一些识字算数罢了……” 严弋被挤出了包围圈,干脆换了个位置,抱着双臂立于一侧。 人群之中的谢瑾宁没了在谢家,在他面前的娇憨肆意,慌张不过一瞬,矜贵斐然的气度便从骨子里流露而出。 少年鹤立鸡群,长身玉立,带着笑意耐心回应问询的模样,再度与昨日捧着他手掌吹伤口之时重合。 恍若一尊圣洁纯白的观音像,纯净无暇,任何污秽都无法在他身上留下半分印记。 这样的玉,就该被高高放于明堂之上,受万千敬仰,沐浴荣光。 但他却想渎神。 怀中空荡,手掌还残存着腰身纤细柔韧的触感,平坦的腰腹,拂过时,便会不自觉轻颤…… “大庭广众的,你也收敛些吧。”都快把人吃咯。 老者走到他身侧,捋着胡须嫌弃道,“红鸾星动,真是不得了哈。” 严弋眉心微动。 “不过……”他掐出几个指诀,故意拉长语调,“那小家伙是面容姣好,令人见之心喜,但依我之见,怕是从未有过这般心思。” “再者,此举有违阴阳,有损天合啊,难咯,难咯!” 语罢,老者将手向上一抬,做了个搭拂尘的姿势。只是如今他一身道袍破烂,又形容狼狈,比起仙风道骨的道长,倒更像是个招摇撞骗的假道士。 不甚直白,却足以让人听懂,严弋收回视线,淡淡瞥他一眼:“你这般能掐会算,可曾算到今日自己险些坠崖丧命?” 老者哽住。 “医者还信鬼神之说,故弄玄虚。” “嘿,你这个——” 老者眼珠一转,“算了,看在你救了老夫的份上,不跟你计较。” 眼见谢瑾宁成了村里独一无二的教书先生,田老二的如意算盘再度落了空,好不容易用舌头顶出臭得他几乎晕厥的袜团,他干呕几声,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谢瑾宁身上,奔开脚下被他扯松的麻绳,一点点朝门口挪去。 却被一直怒视他的田小枝尽收眼底,见他要跑,倏地想起姐姐刚刚喊出的那句话。 “我娘没有勾引人,也没有跟别人跑。” 小小身躯再度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目光炯炯,带着田小花那份愤怒与仇恨:“我娘是被他打死的!” 第41章 杏树 气氛高涨的院中霎时如被一瓢冷水当头泼下,鸦雀无声。 沉浸在兴奋中的村民一滞,面面相觑,眼里满是惊疑。 牵扯到命案,这便不是一桩小事,若为真,那可是要杀头的。 田老二抬腿想跑,被反应过来的村民按倒在地。 “她放屁!” 他呸呸两声,直呼冤枉:“她就一小丫头片子,方柔那臭娘们儿跑得时候她才三岁,都不记事呢,知道个屁,你们别听她胡说八道!” 接着又是一番痛骂,骂跟人跑了的方柔,骂姐妹俩狼心狗肺,满嘴污秽听得人疾首蹙额。 田老二脖子青筋凸起,眼睛瞪得好似要喷出火来,神情凶恶,但仔细瞧去,瞳孔正不自然的颤动,腮帮紧咬鼻翼扩张,分明是心虚的表现。 严弋去年冬才来河田村,对村民家事了解不多,也无心打探,自然不能妄下结论。 他来此不久,得知田家姐妹遭遇,他也曾出手,于村外无人处将田老二拦下,打得他直呼不敢再犯。 只是他也无法能时时护在田家姐妹周身,观察一段时间后,见姐妹俩身上并未出现新伤,问起时两人也皆摇头否认,便也放下心来。 谁知是田老二有意控制伤痕,让其皆落于躯干,田家姐妹无法向外男掀起衣摆,自然无人知晓。 那次,他下了重手,险些将田老二四肢打断,没曾想他仍不长记性,又趁自己近日分神,再度对姐妹二人动起手脚。 且观他这般反应,想必他娘子就算不是被施暴而亡,她的消失,也跟这人脱不了干系。 该死。 指尖弹动,一粒碎石射入正滔滔不绝怒骂着的田老二口中,严弋沉声:“嘴巴放干净。” 田老二舌头一麻,鲜血比疼痛更快喷涌而出,他咕咚咽了几口带着血和腥臭的唾沫,忍痛讪讪闭了嘴,没过几息,又不甘心地含糊道:“就以前经常来村里那个卖货郎,叫张什么的,你们还记得吧。” 有印象之人点头附和。 “好像是有这么一人,叫张什么,对,张森。” “咦,他好像是有两年没来河田村了,我以前还在他那儿买过针呢。” “说不定就是跟他跑了,害,我就说,这田老二胆子再大,也不至于杀人吧。” 李东生紧紧盯着田老二。 他对田家媳妇了解不多,印象中是个怕生的,不善言辞,也不常跟村人走动。 要是真跑了,倒是脱离苦海,只是苦了两个孩子,但要是真如田小枝所言…… 那可真是河田村的一件大事,是要移送官府的! 李东生转头追问:“小枝啊,你刚刚是说,是田老二杀了你娘?” 被这么多大人一起盯着,田小枝不免瑟瑟发起抖来,忍不住回头,去看被她当作主心骨的姐姐。 田小花却依然双眼无神,仿佛真如老者所言,魂被那一棍子打散了。 没了依靠,田小枝绞着手指,神色惊惶,结结巴巴道:“我,我……” “小枝,你快说吧。” “我觉得不太可信,她就一小孩儿懂什么,别是听人胡扯的呢。” “哎呀我都要急死了……” 谢瑾宁一怔,想起田小花的确如此说过,但当时情况过于紧急,他便将此事忘于脑后了。 既然有所言论,那就一定不是无的放矢。 田小枝呜咽几声,被逼得快要崩溃,愈发难言,谢瑾宁连忙上前,蹲下身擦去她面上尘土,整理好她凌乱的发丝。 他轻声道:“小枝,我相信你说的,别急,也别怕,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好不好?” 在他的安抚下,田小枝颤抖的身躯慢慢恢复,她点点头,又摇头,咬着唇嗫嚅:“我,我就是听刚才,姐姐说的,其他的,我不知道了,呜……” “唉。” 失望叹息不绝于耳。 官府断案,凭的是铁证,空口无凭和断言拒不做数,真相恐怕只有田小花知晓,而如今…… 李东生看着村妇怀里仍然没有半分反应的田小花,缓缓摇了摇头。 闻言,田老二松了一大口气,他劫后余生地哈哈大笑起来:“看吧,我就说这兔崽子撒谎,我怎么可能杀人,证据呢,尸体呢,什么都没有那还说个屁,还不把老子放了,老子自己出去!” 被他拔高的声音吓得一抖,田小枝像只被雨淋湿的瘦弱幼兽,钻入谢瑾宁的怀中寻求暖慰,又想起娘亲。 她对娘亲的印象并不太多,模模糊糊的,只记得怀抱也很温暖,比谢哥哥的暖和得多。 田小枝记事后,总缠着姐姐提,想听她讲,但每次只要一提起娘亲,田小花就冷下脸,说那个女人丢下她们,去过好日子了。 时间久了,她不想惹姐姐生气,也就不问了,还跟着她一起骂过娘亲。 她不知为何要骂,只知道这样就是跟姐姐站在统一战线,她们会更加亲密。 后来,后来姐姐倒是主动提起,说娘亲叫方柔,说娘亲很喜欢绣花,说她从镇上做工回来后,会偷偷给她俩带糖…… 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田小枝实在想不起来,急得眼泪直流,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等把人赶出去就散了吧,今天可真闹腾,起起落落的。” “不过也好,有学堂能上咯,也不知道我家那小子坐不坐得住。” “唉,回去可得跟我那老头子好好讲讲……” 外围的村民已散了一半,押人的村民也将田老二往门外拉。 路过一边安慰田小枝,一边怒视自己的谢瑾宁时,田老二咧嘴,对着他那被自己扯开,还未拉严的衣襟间露出的小片嫩白肌肤伸舌舔唇,仿佛隔空舔在其间。 又在严弋上前之时迅速收回,口角中风似的,滑稽地抽搐。 看他刚刚心疼得那个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护着的是自家媳妇呢。田老二暗忖,不过那谢什么,长得一副娘们儿唧唧的模样,不会真是个兔儿爷吧? 那可好,他也有一段时间没开荤了,找个机会等严弋离了村,他定要溜进来,好好跟他玩玩儿。 他动不了严弋,还动不了他身边的人吗? 将他压在身下,抚摸那白腻肌肤,看他哭喊、挣扎,最后无力任他鱼肉…… 邓悯鸿敛下眼底嫌恶,将肩头落叶拂去,仰头看天,笑眯眯地捋着胡须,忽地没头没尾地来了句。 “来了。” 话刚落,就是一股狂风席卷而入,将院中那颗杏树吹得扑簌作响,院中沙石被尽数卷起,灰尘满天。 还未撤离之人脚步暂停,齐齐抬手掩面以遮挡,凉意顺势从袖口颈后窜入,激得人打起寒颤。 风声幽怨如泣,还真如鬼嚎一般,令人心里发毛。 “诶,小花你醒了?” 田小花从村妇怀中缓缓起身,走到院中。 长发散乱,衣料纷飞,弱小身躯在风中摇摆,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吹散的蒲草,却依旧安稳站在原地。 印着红肿掌印的苍白小脸上无半分表情,眼瞳黝黑如墨,更添几分诡谲,她缓缓抬起青紫纵横的手臂,嗓音空灵而飘渺。 “我知道在哪儿了。” 田老二眼球进了沙,生疼,手臂又被束着无法擦拭,只得猛眨眼让眼泪将沙冲出去。 耳边是呼呼风声,他什么都听不清,一股寒气顺着脚底窜入,将他因邪欲而燥热的身体冻住,田小花的声音直直扎入耳膜。 “就在这。” 他眼皮狠狠一抖,僵硬转头。 田小花正指着院里那棵杏树,抬眼跟他对视,唇角扬起的弧度,竟跟死去的方柔别无二致。 全身血液凝固,冷汗不停从额头冒出,田老二控制不住大叫出声,双股战战,“鬼,有鬼啊!” 李东生眼神一凝,立刻严声下令,“那棵树下,快挖。” “不,不是,我没有,她骗人!” 田老二拼了命地挣扎,刚拖住他的村民差点被带倒,还未来得及用力,一时不察真让他脱了手。 “快拦住他!” 生死危机下,田老二爆发出更为惊人的力量,他扯松麻绳,跑得飞快,直奔院门方向。 眼见胜利在握,身后一块碎陶不偏不倚打中他膝窝。 “扑通”。 田老二磕在门槛,痛嚎着吐出两颗带血门牙,竟是齐跟而断。 再度被压制在地,这次,田老二直接被捆成了粽子。 逃跑无望,他凶相毕露,三角眼狠狠盯着姐妹二人:“我今天就该把你们俩小杂种都掐死,送你俩一起去见那贱货!” 又蓦地变脸,痛骂道:“我对她这么好,不就是打了几巴掌吗,她为什么要跑?若不是她先跟别人勾勾搭搭,商量着要离开我,我怎么会失手打死她?” 又满脸痛苦,涕泗横流:“小花小枝,是爹错了,爹以后再也不敢打你们了,爹发誓,发誓会对你们好的,不然就天打……” “轰隆。” 天色骤然阴沉,乌云密布,紫龙穿梭其间,发出阵阵怒吼,似也在为方柔不平。 田老二的话被这么一劈卡在喉咙,腥臊之气蔓延,竟是被雷吓得尿了裤子。 谢瑾宁嫌恶地别过眼,替姐妹二人挡住视线。 是个人都能看出,田老二并非真心悔过,不过是真相毕露的垂死挣扎。 谢瑾宁抚了抚胸口,嗓音轻哑而有力:“你再怨再悔,也是亡羊补牢,无济于事,等到官府,到阎王爷面前,再向方婶求得原谅吧。” “嗬!” 树下传来惊呼。 “挖…挖到了。” “不过我想,” 谢瑾宁冷下脸:“你这般杀妻虐子之徒,也定会堕入无间炼狱,受刀山火海油锅剐刑,叫你在无尽痛苦中,为你犯下的恶孽赎罪!” 他浑身紧绷,身形挺直掷地有声,只有扶着他的手臂的严弋能感受到他轻微的颤抖。 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又铺平熨开,除了怜惜,还有钦佩与欣赏。 是他当初看走眼了。 原来他娇气的外表之下,藏着的是颗极其善良坚韧的心。 这叫人如何不倾心? * 村民从树下掘出一副完整白骨。 奇异的是,尸骨见天日的一霎,田小花眼中的灰蒙迅速褪去,恢复清醒。 在看到尸骨手臂间拴着的那根腐断发褐的红绳时,两姐妹齐齐跪倒在地,痛哭不止。 那是田小花和田小枝一起送给娘亲的生辰礼物。 田老二当即被堵住嘴,扔进上锁的柴房,路途遥远,李东生只得差人去镇上报官,待翌日官差前来逮捕。 而等待着他的,只会是死路一条。 …… 田小花也曾以为娘是跟人跑了。 某天清晨,她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以为是几日未见的娘亲回来了。 她揉着眼呼唤,却只见方柔穿着那套压在箱底两年未穿的新衣,背着包裹推门而去,任她如何呼喊,追逐,狼狈摔倒在地,遍体擦伤,也从未回头。 田小花起初也是开心的,想着娘亲走了,就不会被打了,也不用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从田老二的榻上下来,抱着睡不着的姐妹俩温柔轻哄,自己却只能偷偷在深夜闷头哭泣。 直到田老二的拳头朝她和妹妹挥来。 她开始怨,怨娘亲不带她们一起,甚至带走了家中财物,自己去过好日子。也恨,恨她不检点,让田老二以“她和妹妹多半是奸夫的孩子”的名义,将她们打得更狠。 田小花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生过。 当妹妹田小枝也在她面前表现出对方柔的憎恶时,小小心脏被乌黑毒液侵蚀,升起了微妙快意。 你当初那么爱我们,可曾想过某天,你的孩子在提起你时,都是无尽的怨恨? 田小花恨了方柔整整一载,恨得都快忘记了她的模样,直至某夜被饿醒,想喝水饱腹,却听到发誓戒酒一年后再度喝酒,将自己喝得烂醉如泥的田老二呓语。 “敢,敢跟别人,嗝,说话,还想…跑,贱货,我打死你。” 从那夜起,每当田老二醉酒回家,在姐妹俩身上发泄完怒意后,她都会拖着疼痛的身子,于深夜悄悄站在他床前,一点点拼凑出真相。 原来那个清晨她看到的根本不是娘亲方柔,而是个被田老二带回家云雨的窑姐,嫌他粗暴又不给钱,这才抓了套方柔的衣衫,卷走家中仅剩无几的财物走人。 而她们的娘亲,早已死在某个深夜,被掩埋至院中。 她死之前,手中还攥着那颗,同乡张森带来的,说是要让姐妹俩尝尝的方柔家乡的杏子。 直到断气,也没能松手。 果核破土出芽,长成一颗小苗,又被惊喜的姐妹俩精心浇灌照料,茁壮成长。 于两年后,开花结果。 以血肉孕育,又以血肉喂饱她们的。 都是方柔。 第42章 立誓 暮色四合,笼罩在头顶的沉灰云层散去,霞光为院内披上一层暖黄纱帐。 刚刚的阴暗诡谲仿佛只是人们的幻觉,杏树枝繁叶茂,枝头果实饱满杏黄,竟有几分丰饶,但一想其下掩埋着方柔的尸体,还是令人不寒而栗。 在不断树根的前提下,村民小心掘出尸骨放入屋内,又忍着惊惧,帮田家姐妹整理了凌乱的屋子,这才陆续离开。 谢瑾宁并不放心姐妹俩留在田家,姐妹俩却依旧态度坚定,他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被严弋带着出了田家大门。 严弋揽住少年肩膀,目光描绘过玉白面庞上的浓黑羽睫,顺着弧度秀挺的鼻头向下,来到被咬得齿印斑驳、微微充血的唇心。 他道:“还是不放心?” 怎么可能放心,方柔就死在田家,田老二还被关在院里的柴房呢,即使有人看守,他还是隐隐有些担心田老二会跑出来。 “当然了,田老二伤成那样,都能几次险些逃脱,还是多亏你在,才将其彻底制服。” 忆起被扯住腰带时那难以挣脱的力度,谢瑾宁眉间的忧色更深,“恐怕村民都不是他的对手。” 而且姐妹俩毕竟年幼,没个长辈照顾安慰着能行吗? “有安婶陪着她们。”严弋道,“晚上我也会去看着。” 男人语调低沉平淡,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谢瑾宁这才松了口气,点点头:“好。” 谁料严弋话锋一转,“不过,你今日……” 双手不自觉抓紧衣摆。 是要说他莽撞吗? 也是,虽提前做了准备让孙小石去找村长,但他孤身前去仍是无力,若非严弋及时赶到,他怕真要眼睁睁看着田小花沦为棍下亡魂。 是他冲动了,骂就骂吧。 谢瑾宁停下脚步,一脸黯然,垂着脑袋乖乖等批,怎料头顶一暖,接着,遮挡视线的凌乱碎发被捋至耳后,耳垂也被捏了捏。 “很勇敢。” “我……啊?” 谢瑾宁错愕仰头,撞入一双泛着疼惜与欣赏的眼眸。 眸中浓烈情绪如暖泉,密匝匝将他包裹,鼻间倏地涌上一股酸涩,如决堤之水,他唇瓣发颤,再也控制不住,转身扑了上去。 “呜……” 如乳燕投怀,谢瑾宁紧紧搂住男人的脖子,埋头抽泣:“我都怕死了,呜呜,他打人,抢我荷包,居然还杀过人,怎么,怎么会有这样坏的人呢?” 满满哭腔如潮湿的雾,委屈,害怕,将严弋揉碎。 手掌按在谢瑾宁脑后,轻而缓地,从后脑一直抚至纤韧腰身,严弋嗅着发香,感受掌下躯体的颤抖,除心疼之外,无半分旖旎绮思。 世间恶徒无数,窃人钱财者,恃强凌弱者,夺人性命者……比比皆是。 人性本恶,不加约束者,更为恶极。 而谢瑾宁养在富贵人家,并不沾腌臢,这样一池被精心蕴养得清澈见底的月池,如今陡然移至黄土,又直面这等秽物…… 那双脉络清晰,青筋凸起的大掌攥起,明明有着极为惊人的力量,再次展开拢住轻瘦肩头时,却很轻,像是捧着片羽。 后怕一涌而上,严弋收拢手臂,身体亲密贴合,压低的眉目间却满是沉郁。 “阿宁。”他轻声唤,“别怕,从今往后,我都会好好护着你,不会再让你陷入如此险境。” 震颤从相贴的胸膛传入,谢瑾宁耳根发热,攥住他的衣襟小声吸着鼻子,头顶男人的声音仍在继续。 “我发誓,若我做不到,那就让严弋不得……” “!” 语气郑重而诚挚,谢瑾宁却越听越不对劲,连忙从他怀中挣脱,抬手去捂他嘴:“你,别瞎说。” 连哭都吓回去了,带着水汽的漂亮瞳孔睁圆,眸光潋滟,眼尾和鼻头都红成一片,似花了脸的狸奴。 挺直的脖颈皙白,几缕发丝黏在其间,是被工笔描绘花纹的净瓷,衣领间那颗朱红小痣更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惹人生怜之时,又引人遐思。 掌心被细密胡茬扎得有些痒,呼吸洒在嫩肉,又湿又热,后颈被拂过处也随之爬上酥麻,谢瑾宁情不自禁瑟缩一下。 “刚刚那王八蛋起誓时还打了雷呢,神仙定是听到了,这会儿说不定还没走呢,要是你这句也被他听到怎么办?” 心脏砰砰直跳,他不敢抬头看男人的表情,掌心的热意又好似长了腿,顺着手腕往脸上涌去。 仍未听到回应,谢瑾宁着急道:“不准乱发誓,你听到没?” 不知不觉间,哀意从他眉眼间消散,蕴着薄怒的小脸是色如春花,鲜妍秾丽,比这世间万物都更为鲜活。 严弋帮他擦净泪痕,整理好凌乱的衣袍,这才点头应下,“嗯。” 谢瑾宁不自在地移开视线,“那我们走吧。” 他刚放下手。 “若真神仍在,我严弋便于此立誓,从此刻开始,我定会护谢瑾宁周全,若他蒙伤,我愿以百倍伤痛代之。” “你!” 男人说得飞快,谢瑾宁想阻止已是来不及,顿时瞠目结舌,“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下一句来。 他拧着眉头,气呼呼地将人一推,也不等严弋,自己往前走:“谁要你保护啊。” 还什么愿意代替他受伤,真是的,一天天净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像是刚从蜜池中起身,甜暖水滴随着心脏搏动流经四肢百骸,热度不断攀升,弥漫,霞光悄悄爬至颊边,耳廓艳色始终未散。 “你俩等等我这个老头子啊,哎哟,你——” 邓悯鸿不过是在屋内多坐了会儿,一转头,两人就不见了踪迹,急匆匆赶到,见这一幕,顿时了然。 原来并非无意,只是看到底是这小公子先开窍,还是那臭小子忍不住戳破这层窗户纸咯。 他嘿嘿笑了两声。 第43章 剑鞘 没走几步,谢瑾宁就脚步趔趄,走不动了,被严弋背起。 男人脊背宽厚,托着他的手臂有力,步伐迈得极稳。 还在“生气”的谢瑾宁起初直着腰,离他的背远远的,又坚持不住,渐渐趴了下去。 半晌,他想起严弋的伤,问:“你手…不痛吗,需不需要让邓老重新包一下?” “没事。”严弋将他往上抬抬,手掌贴合更为紧密,隔着布料,也能感受那处丰腴的软嫩。 “阿宁包扎得太好,我都快忘了手上还有伤口。” 谢瑾宁赶紧捶他一拳:“胡说什么啊……” 邓悯鸿清清嗓,只当没听到。 小腿晃晃悠悠,谢瑾宁趴在严弋肩上,侧头跟邓悯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邓悯鸿,也就是老者,说他是来山中采药,不慎跌落险些丧命,被严弋所救,又说自己无处可去,见河田村风景秀美,想多留些时日。 严弋并不愿,但谢瑾宁想村中恰好没有大夫,邓悯鸿来刚好填补了这一空缺,他的话一出,严弋怎会不同意,也就点头应下了。 “唔……” 下巴在男人肩头磨了磨,谢瑾宁打了个哈欠,眸中泪光闪烁。 严弋微微侧头,看他被压的嘟起的颊肉,低声道:“困了就睡吧,等睡醒刚好用饭。” “嗯。”谢瑾宁又蹭蹭脸,“严哥……” 半睡不睡的鼻音绵软而慵懒,尾音拖长,似是在撒娇,又像是梦呓。 “怎么了?” “谢谢你。”含糊不清的嘟囔在空气中悠悠散开,随即他脑袋一歪,又被早有准备的大手扶住,让其靠在肩窝。 轻缓而均匀的呼吸如羽毛般轻柔,喷洒在男人脖颈,耳后,带着丝丝温热。 严弋唇角上扬,这一刻,竟希望这条路再长一些,长到他能一直背着谢瑾宁。 一个时辰、一天、一月……一辈子也好。 这亲密无间的氛围看得跟在两人身后的邓悯鸿一阵牙酸,他捋着胡须,又抬手掐了两下。 “破军降于西南,遇天德则生。” 摇头晃脑,“有意思,有意……” 五步之外的严弋回望:“噤声。” “……” 邓悯鸿吹胡子瞪眼:“嘁!” 到谢家时,谢农还未回,严弋轻车熟路推开房门,先换了个姿势,将背后睡得正香的少年抱入怀中,似摆弄布偶一般,帮他褪去外袍与鞋袜,散发,这才将人塞入被窝。 他动作极轻,但放平瞬间,谢瑾宁却仍似被惊扰的雏鸟,秀眉轻蹙,抬手捂住胸口,轻咳几声。 目光顺势落在那被扯开的里衣领口间。 少年皮肤极白,似月光下的雪川,细腻纯净,又嫩如凝脂,只消稍稍用力,就会烙下印记。 锁骨间的朱红随着呼吸起伏。 严弋见过其蒙上水光时的诱人模样,也屡次在幻梦中,将其连同其余两处淡粉一同,舔吻至糜烂肿红。 喉结悄然滚动,他正欲为谢瑾宁盖上棉被,搭在胸口处的玉白指尖无力下滑,领口被勾散,赫然蜿蜒出一道触目淤痕。 宛若山水画间一滴不慎坠落的浓墨,在洁白画纸间晕染开,边缘墨色浅淡,中央深沉紫红交织,好不惹眼。 也显得下方的淡粉更为小巧可怜。 严弋闪身提来邓悯鸿时,正收拾着屋子的老者手中扫帚还未来得及放下。 谢瑾宁累极,睡得香沉,连邓悯鸿按压确认伤势之时,也只是低低哼鸣两声,并未清醒。 “轻些。” 邓悯鸿一收手,严弋立刻将谢瑾宁盖得严严实实,一刻也不愿让他多看,给他气得不轻。 “我是医者,我有分寸,你个臭小子别在这指手画脚的,懂不懂什么叫尊老爱幼?” “……” 按下紊乱吐息,严弋道:“是我心急,态度不佳,抱歉。” 邓悯鸿倒也没真放心上:“害,真不严重,撞击之下形成的淤痕,没伤到骨头,这小家伙体质就是这般,细皮嫩肉的,一按一个印,你又不是不了解,这只是看着骇人罢了。” “撞击?”严弋拧眉,“可是木棍?” “像,也不像。”邓悯鸿道:“不过若是木棍,怕是只有直戳,才能形成如此伤痕。” 田老二的木棍多用于挥打,但若是戳,又是在胸口这般暧昧部位…… 联想到初见谢瑾宁时他凌乱的衣袍、被扯松的腰带,田老二的淫意不言而喻。 眸中陡然爆发凛冽冰寒,森冷杀气如刃,如有实质,凝出一片冰天雪地。 邓悯鸿手一僵,险些以为冬日骤临,忙道:“也不一定是,你等小家伙睡醒问问不就行了。” “好。” 从紧咬牙关挤出的一句,似刀刃狠狠挫过砺石。 邓悯鸿毫不怀疑,若真如预料所言,严弋定会立刻赶回田家,让田老二双手也如他被击裂的木棍一般,彻底废掉。 怕还不止。 床榻间的少年似也被这寒气侵袭,呜咽响起,屋内飞雪骤化。 严弋剥开湿黏额发,用温热布巾轻轻拭过脸颊,“阿宁乖,睡吧。” 昏睡中的谢瑾宁本能亲近热源,颊肉蹭蹭掌心,再度陷入酣眠。 门外,邓悯鸿望着天边那轮半掩晕日,掐指,朝轻掩上房门的男人道:“年轻人,还是戒骄戒躁为好。” “你阳炽过盛本算不得好事,又血戾深重,若是心神不定,恐遭反噬,沦为一柄只知杀戮的剑刃。” 血戾深重。 昨日脑中的场景闪回,又急驰而去,脑中钝痛,严弋抚着额头,咬牙将痛呼吞入腹中。 避开想为他把脉的邓悯鸿,他道:“我晓得。” “但,不会有那么一日的。” 严弋转身回望,视线透过门板,落在屋内的少年身上。 只有谢瑾宁才会牵动他的情绪。 “他是我的剑鞘。” 白须间的唇角抽动,邓悯鸿打了个哆嗦。 我嘞个...... 太肉麻了。 情字当头,当真可怖。 第44章 新生 当天边最后一丝晕黄也被吞没,谢瑾宁才从梦中醒来。 起身时,胸口传来不适,谢瑾宁低头一看,果不其然,右胸被田小枝肩头砸中之处形成了淤痕。 自己的身子骨有多脆,他也是知道的,以往每次想锻炼,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不知若是按照严弋的法子,他能坚持几日。 只是细看,伤痕处较其余肌肤更为光泽,右侧朱果色泽略深,也层蒙上油光,鼻头微动,淡淡药香弥漫。 梦中那阵恼人而持续的钝麻,原是在为他上药。 也是如后臀那处一样,揉……吗? 谢瑾宁连忙掀开被子,披上放在床头的外衫,挪到窗边降温。等面上热度回落,他转身回望,才发现屋中好像有些不同。 屋子小,东西也少,多出来的就格外显眼。 正对着床前的木桌上放着一方砚台,几打厚厚的草纸,桌角还摆着个毽子模样的物什。 好似还有些其他的东西。 没在床头找到发带,谢瑾宁将乌发拢至胸前,正欲下床,瞅见袖口云纹,这才发觉他身上的衣服也不一样了。 如今身上披着的不是他去田家时穿那件素衣,也不是柜中那些洗得褪色、略微宽大的旧衫,而是件正贴合身形的,绣着云纹的雅白棉袍。 新的,料子摸着也软,虽比不得谢瑾宁以前穿过的那些绫罗绸缎,但在这小山村,也算是件相当不错的衣服了。 昨日才将布送去,怎么想也不会这么快做好,谢瑾宁理了理衣领,指尖摩挲过领口暗纹。 “什么时候买的啊?” 唇角轻轻勾起,谢瑾宁将碎发别至耳后,低眸找鞋,又看到一双登云履。 脚尖一晃,他还是穿上了旧鞋,谢瑾宁起身来到桌前,果然看到砚台边还多出了两支新笔。 笔身纤细毛尖柔顺,擦过掌心时微微有些刺痒,但比那自制的粗笔,还是好上许多。 心里涌上一股暖流,谢瑾宁推开房门,扬声喊道:“爹。” “诶!”谢农从伙房内走出,带着一身烟火气,他拍拍袖口灰尘,还未抬头,“醒啦,饿了没,饭马上好。” “不饿,爹你快看。”谢瑾宁伸展双臂晃了晃,又原地转了个圈。 少年身形修长,腰身纤细,衣袂翩跹时,衣摆间的云纹若隐若现,随着他的动作流转,挺拔而灵动。 少年面上每处都生得极好,如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眉如细柳眼若秋水,氲满笑意时更是盈盈,胜过璀璨星空。 乌发如瀑,衣白胜雪,似一幅活过来的水墨画,瞬间点亮暗沉的院中。 谢农也是眼前一亮:“这衣服真好看,衬你,哪儿……” “很合身,我很喜欢,还有屋子里的东西也是。”谢瑾宁上前轻轻抱了他一下,“谢谢爹。” “……买的?”谢农一怔,还没来得及解释,谢瑾宁已经转身回房去了。 他挠挠头,“我没买啊。” 家中仅剩的些钱,今日等谢瑾宁出门后,他也出发去隔壁村交了打井的定金,如今更是一毛不剩,他就等明日将其余麦子尽数收割脱粒后,拿去镇上换钱呢。 “不过是真挺好看的。” 隔壁。 严弋收回目光。 邓悯鸿靠在门前:“你看看你,费心费力送点东西,也不知道当面送,非要趁人睡着放。现在好了吧,人根本不知道。” 那当面送还能得小家伙一句谢呢,也不知道咋想的。 “他喜欢就好。”严弋道,“至于是谁送的,并不重要。” 都敢当众搂搂抱抱了,还怕私下送个东西不成?有他这么追人的吗? “嘁。”邓悯鸿不解,白眼一翻,“还好,那小家伙只以为是他爹买的,要是其他男男女女,我看你还能不能像现在这般冷静。” 攥住木盒的手指一紧,又松缓,严弋轻轻摩挲光滑表面,似将其当作那皙白细腻的面颊。 “他不会缺人喜欢。”严弋平静道,“况且,这些都还不够好。” 不够好,所以,他不会,也没有必要拿到少年面前邀功。 …… 深夜。 乌云悄然掩盖明月,一片死寂。 姐妹俩将擦净尘土的骸骨放在身侧,蜷缩着躺在木床上,让自己仍处于娘亲的怀抱中。 受了伤,又几乎流了一日的泪,两张小脸都疲颓不已。眼皮红肿的田小枝呼吸绵长,俨然陷入酣睡,而田小花的眼皮也是一搭一搭。 但她伸手戳伤口,掐大腿,让疼痛刺激意识,强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 直到听见一声鸟鸣。 她骤然清醒,小心避开妹妹下床,出了门。 手骨被她衣角带起,又缓缓垂落,似是在无声挽留。 院中立着一高一低两道身影,面容被掩藏在夜色中,看不分明,只听一道低沉男声。 “决定好了吗?” 田小花点头,神色坚定,“嗯,决定好了。” 垂在身侧的细瘦手臂微动,寒芒一闪而过。 “好,进去吧。” “轰隆——” 关上门的一霎,雷声乍响,暴雨倾盆而至。 掩盖住一切声响。 …… 翌日,当村民带着捕快入村时,已是午后。 推开柴房门,一股夹杂着恶臭的腥风扑面而来,开门的两人猝不及防吸入,顿时面色扭曲,几欲作呕。 屋内的情形更是诡异,只见满地猩红,田老二半死不活地躺在其中,四肢伤痕遍布,躯干衣袍也被割破,似只浑身血液都被放尽的死猪。 村民驻足不前,捕快只得屏住呼吸,缓缓踏入,走进才发现,捱了千刀万剐的人,竟还活着。 田老二眼角生生瞪裂,血泪斑斑,呆滞瞳孔虚虚望着屋顶,焦距尽失,干涸开裂的嘴唇还在一张一张地说着什么。 捕快忍住污秽带来的恶臭,凑近,只听见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话语。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捕头仔细查探一番,田老二身上大致有百多道血口,看着骇人,却都是些不致命的皮外伤。有些刀口被反复切割,看得出下刀之人力气小,还是个生手,但又熟稔地避开了易出血之处。 稚嫩与老练同时出现,他一时无法得出结论,只得先将田老二拖出房。 而这一提,又有了新发现。 此人双手关节看似完好无损,内里筋骨却俱被废,脊柱也有损,即使侥幸能治好,下半辈子怕也只能做个废人。 在来的路上,几名捕快就听村民口述田老二的恶行,自然对其深恶痛绝,但无论如何,也应交由官衙处置。 环视一圈窃窃私语的村民,为首的捕头许桉冷声:“你们这是动用私刑,是要蹲大牢的!” 捕快齐齐握住刀把。 趁着院中人被寒芒镇住,他继续道:“若能自首,还可从轻发落。” 田老二如此遭遇,属实大快人心,而村民眼观鼻鼻观心,心中莫名有了答案,但都不愿开口。 死寂之时,一道稚嫩童声打破沉默。 “是我做的。” 田小花推门而出,她左手牵着妹妹田小枝,右手中还提着那把镰刀,刀身被红褐包裹,熟悉之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正是斑驳干透的血渍。 女孩的右臂仍在轻微颤抖。 “这……” 捕头们面面相觑,许桉亦是拧眉深思。 一个瘦弱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女,如何能够做出如此行径,怕不是被人哄着顶罪? 凶手当真可恶。 而田小花,不,现在是方忍冬了,抬头与许桉对视,面对他腰间挂着的腰牌,却半点不畏。 “就是我做的,”她道,神色坚定,“他打过我们多少拳,踢过多少次,我就亲手还了他多少刀。” 原来手颤并非出于害怕,而是大仇得报的兴奋。 而她身侧,盯着她的方青檀也双眼发光,满脸都写着“姐姐好厉害”,若非被牵着,怕是要立刻鼓起掌来了。 许桉哑然。 最后,他也只得先让其余捕快拉着不成人形的田老二上车,自己站在院中等待。 * 早在晨间,田小花便敲响了谢家大门,来找谢瑾宁帮忙写一封信。 她不想再留在河田村了,等官府来人带走田老二时,她也要跟着一起,带妹妹去娘亲的故乡找外公一家。 按照她的叙述,谢瑾宁如实写下田家情况,等墨干,又将荷包一同递去。 “拿着吧,若是路上不够花,你就寻个当铺当了去,应该能当个五十两,足够你与小枝花一段时间,但若是低于这个价,那就定是老板见你年幼欺客,你……” “我不能拿你的东西。”田小花只抽出信纸,小心折好放入怀中,“瑾宁哥哥,谢谢你昨天来救我。” 她转头,看向一旁站着的男人,朝他眨眨眼,“还有严哥哥,也谢谢你。” 田小花将提着的小篮中放在桌上,还未打开,便有酸味从布料缝隙中溢出。 是一大包杏干。 “这是小枝和我的回礼,严哥哥说你爱吃,我就将晒的都带来了。” 还未入口,酸涩便从舌尖侵袭开来,鼻腔,喉咙,回甘却并未如期而至,只剩无尽苦涩。 谢瑾宁无法再笑着回应,水汽漫上眼眶,他喉间哽塞,尽力保持平静,“真的要走吗?要不再等些时日,等伤好些再考虑?” 但他也明白,田小花如今做出的选择,才是最好的。 生父弑母,姐妹俩又年幼,家中无长辈,即使再多村民帮扶,独居在此也是不易。 严弋道:“你和小枝年少,又从未出过村,不知外界险恶,我送你们去吧。” 却被田小花摇头拒绝。 明明只有九岁,她却显得比桌边眼圈湿红的谢瑾宁更为稳重:“村长爷爷说了,只要我一起去县衙,县太爷会派人护送我和妹妹的。” “还有……” 她咧唇露出一口小白牙,总算是有了些这个年纪该有的稚气与童真,“严哥哥,你得在村里好好保护谢哥哥呀。” 此话一出,谢瑾宁顿时被自己呛到,捂着唇呛咳不已。 严弋倒了杯水递去,轻拍脊背:“我会的。” 待谢瑾宁平复呼吸,田小花紧紧盯着他面上的每一处,似要将他的轮廓牢记于心,她道:“瑾宁哥哥,我和妹妹不能跟你学读书认字了。” 语气中满是不舍与遗憾。 她和妹妹是真的很喜欢这个长得好看,又温温柔柔的哥哥,只可惜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等到了那儿,若有私塾就去吧。”谢瑾宁再度将荷包塞入她掌中,“这就当作我给你和妹妹的束脩,要好好读书识字,学些本领立足自身,才不会受人欺负。” 田小花最终还是收下了。 田小枝还在家中等着她收拾行李,在临走之际,她抿抿唇,有些难以启齿,“谢哥哥,你能不能再送我一份礼物?” “当然可以。” “帮我和妹妹起一个新名字吧,我们说好了,要跟娘亲姓。” “……好。” * 方忍冬小心抱着方柔的骨灰,在村民的目光中,踏上了官府的马车。 马车里装着不少东西,除了行李以外,都是村民们自发送的,不算值钱,但都是满满心意。 马车即将出发之际,方忍冬掀开车帘,朝着谢瑾宁的方向用力挥手大喊:“哥哥,谢谢你们!” 视线逐渐模糊,那一袭白衫的俊秀身影越来越远,最后缩小成为一道白点,深深烙在方忍冬的心头。 她坐回车内,手中紧攥的荷包中,除了银钱,玉佩,以及写着她和妹妹名字的字条以外,还装着枚叶片状的硬物,乃是邓悯鸿给她的信物。 “若不知去处,就拿着这东西,去赣州仁合堂找柳苠,她会帮忙安置。” “青檀。” 看着为自己擦去泪水的妹妹,方忍冬哑声道,“还记得谢哥哥和严哥哥的名字吗?” “记得的。”方青檀点头,字正腔圆道:“谢瑾宁和严弋。” “要记得一辈子。” 第45章 心疾 待马车彻底消失在道路尽头,身旁村民渐散,谢瑾宁才怔怔收回视线。 手下意识往腰间一摸,却摸了个空,他抿抿唇,垂下的长睫凝滞,似是被琥珀封印,静止片刻,才又恢复生动。 舍得吗? 当然不舍过,毕竟那是他仅有的,与谢家之间的联系了,刚来的那几日,他几乎每晚都得将其贴在心口,才得以安然入睡。 但这也是他自己决定送出的,无人左右。 说起来,那块玉佩属实经历不少,几日前还被他虚抬高价格用以收买王致和,让他不要将自己送来河田村。最后又被他主动报低,以换得出村的方忍冬接受。 “……” 不过,他还是希望此物能物尽其用,给姐妹俩换得一个更好的生活。 希望她们一路平安,朝着幸福安定的未来而去吧。 呼出一口浊气,压下心头闷郁,谢瑾宁扯扯站在他身侧,为他挡住凉风的男人的袖口,道:“我们走吧。” 刚转身,拉扯到的酸胀筋肉发出叫嚣,一抽一抽钝痛,他咬住下唇,一时迈不开步子,僵在原地。 昨夜,接受的信息量和冲击实在过大,情绪跌宕起伏,强撑着精神回应李奶奶和谢农关切后,更是身心俱疲,连饭也是随口用了些。 腰腿软得不行,想让严弋帮他按按,却没心情开口,草草洗漱后便爬上床准备入睡,又怎么也睡不着。 一闭眼,就是那颗被风吹得扑簌作响的杏树。 话本看得太多,谢瑾宁极善脑补,即使并未亲眼目睹尸骨,也能想象出那掩埋入土、被树根缠绕的白骨,再往前,女人的哀鸣,溅开一地的血液…… 知道方柔是无辜被害,但直面凶案现场,与尸骨近距接触也是初次,让他如何安眠? 厚实新棉被严密覆裹,热水带来的暖意却依旧散去,脚心冷得像是一块冰,谢瑾宁只能抱着膝盖缩成一团,仍觉浑身发凉。 被团轻颤,披散在枕头间的墨发如荡开的波纹,小小一池,渴望着被捧在掌心,让灼暖蒸出热雾。 温暖的,宽厚的,手掌,怀抱。 好想被抱住。 谢瑾宁捂着唇,抑住即将脱口而出的呼喊,将自己小半张脸也埋入被中,清液顺着眼尾滑落,在枕上洇出斑斑湿痕。 不知过了多久,脑中迷雾被耀日驱散,幻想中的暖意竟真的降临,密匝匝将他包裹,紧蹙的眉心松缓,谢瑾宁才渐渐陷入沉睡。 晨起时发觉自己竟是平躺,但大抵是入睡姿势不当,醒来后的腰背虽不比昨日酸软,但也涩胀难耐,下床时撑在床沿缓了半晌才恢复。 再接着,就是方忍冬来。 如今能走到村口,撑到送人离开已是极致,站在原地太久未动,竟然抽筋了。 “阿宁?” 背对姐妹离开的方向,钝痛挑拨,谢瑾宁艰难抑住的泪意失了衡,水雾迅速弥漫,又因垂眸姿态更难束缚,啪嗒直坠,滴在地面溅开。 “严哥……” 强装的坚强一旦裂开口子,就有如决堤之水,他哽咽道,“我腿抽筋了。” 腰身一紧,已被人打横抱起,熟悉的暖意将他半裹,抬眼是男人锋利下颌,蜜色肌肤间的凸起微动。 “抱紧了,我们回家。” 顺从地将手臂搭在严弋脖颈,不愿沐浴村民目光,谢瑾宁掩耳盗铃般将头靠在他胸膛,以袖遮脸。 颊肉时不时摩擦过粗麻衣领,丝丝痒痛,心底的难受却被另一种声音压过。 咚咚,咚咚,像是一把小锤,直接敲在他耳膜。 情绪都叫这声音锤散了。 谢瑾宁胡乱擦了把脸,眉心微蹙,抬头,伸手戳在扰人处,试图让其停歇。 “好吵啊,能不能小声些。” 少年眼下泪痕还未擦净,侧颊晕粉,掀起粘湿羽睫上望时,被洗净的琥珀瞳眸清澈透亮,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一人身影。 只一眼,严弋就深陷其间,喉结滚动,心跳再度失衡,像是关着只不受控制的野兽,叫嚣着要破开骨肉,与那纤白指尖亲密贴合。 亲吻,包裹,用湿黏血肉,让那凝霜般的指节染上艳色。 “抱歉……” 除去致歉以外,他竟连半分借口都想不出。 心悦之人在怀,又是这般全然依赖的亲密姿态,悸动该如何平歇? 谢瑾宁也同样赧然。 说了句无厘头的幼稚话,竟也换来男人歉言,他抿抿唇,自己都觉得有些无理取闹。 指尖被急促而有力的心跳震得发麻,浓密鸦羽微颤,忽地想起什么,眼眸微微瞪大,谢瑾宁将手掌贴合而上,仔细感受,又收回放在自己心口。 几次试探,他神色略显迟疑,缓缓开口,“为何你心跳总如此急促? 严弋呼吸一紧。 “难道是……” 谢瑾宁忽地想起幼时玩伴杜丛筠,是丞相府三公子,庶母所出,天生心疾。 两人幼时身子都不好,只能坐在亭中看其他人蹴鞠玩闹。谢瑾宁算是半个药罐子,那杜丛筠就是一整个药罐子,连吃食都得精心照看着,忌口颇多。 有时,谢瑾宁还会故意拿着杜丛筠吃不了的糕点到人面前晃,然后嗷呜一口吃掉,得意地摇摇脑袋。 他还记得某次,杜丛筠突然发病,面色瞬间惨白,捂着心口呼吸急促,而后缓缓倒地,任谢瑾宁如何呼唤都起不来,给幼小的他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冲击。 只可惜后来杜丛筠去山上清修,两人也就再没了联系。 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有心疾在身?” 心疾者不可多思,更不可劳累,谢瑾宁是晓得的。将严弋那次田间的状况对应上一半,他心脏高高悬起,扭腰挣动着,想要从他怀中起身。 “那你快放我下来。”他道,“容我休息会儿,便能走了。” 严弋步伐却丝毫未乱,还将他往上托了托,抱得更稳,“无事。” 挣扎不成,没从他面上看到吃力,谢瑾宁也怕自己不小心摔出去,便乖巧地窝进他怀里,“这可不是小事,回去让邓伯好好帮你看看,千万不能拖。” 严弋暗叹,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但清润关切飘入耳中,心脏泵出的血液也带上些甜。 “不是心疾。”他道,“阿宁,我嫌少生病,且较其余男子更为孔武有力,足……” 他本意是想让谢瑾宁知晓他身体康健能干,足以帮他完成一切他欲做之事,话还没说完,就见怀中人唇瓣嘟起,朝他投去似嗔似怨的一眼。 那眼尾残存的红似抹了层胭脂,勾得他剩下之言皆断在喉里,险些不受控地低下头,吻住湿漉皮肉。 谢瑾宁却是心有愤愤。 身体好力气大就了不起啊! …… “这是咋了?” 在院外等候的谢农见此,还以为谢瑾宁又出了什么事,当即着急上前,就要将人从严弋手中接过,被邓悯鸿手快拦下。 “放心吧,我看那小家伙面色红润得很,准没事儿。” 邓悯鸿哥俩好地揽着谢农肩头,自觉将人往隔壁带,“来来来,我帮你松松肩颈,你看老弟你活儿做多了,这肌肉僵得……” 卧房。 一回生二回熟,对于严弋蹲在地上帮他脱鞋,谢瑾宁也没那么不自在了,很自觉地抬起小腿。 温热手掌覆上,“放松。” 痉挛肌肉被揉开,谢瑾宁垂眸,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男人宽阔的肩膀和专注的侧脸,喉结轻轻动了下。 他想问,胸口处的伤是不是严弋上的药,昨夜他便忘了问,一时却又难以言表。 浑然不知身下正揉着他小腿的男人,脑中也是那平坦滑腻的雪川,和那被掌沿不小心蹭过,便颤颤巍巍探出的细果。 无意地蹭弄,便会激起小声呜咽。 呼吸乱了。 腿间酸胀已然褪去,化作酥麻,谢瑾宁咬着唇,将喉音溢住,任凭他握着脚踝来回捏揉。 严弋的力度很轻,却带着难以言喻的侵略感,每一次按压至膝窝时,都会停滞半息,在谢瑾宁以为他要继续向上时,又回到腿肚。 他手心很烫,烫得他以为布料化作无物。 “那个……” “还好吗?” 两道声音同时打破沉默,严弋停下手上动作,抬眸,深邃瞳孔中似有暗流涌动,要将眼前这艘玉白弯月拉下,沉入潭中。 谢瑾宁后脑一酥,双手无意识地攥住衣角,扣弄上面的云纹,“好,好些了。” 出口之时,声音都在发颤,似初生羔羊。 抽筋已然缓解,可他并未收回腿,任由男人的手掌握住,停留,无声的默许。 两人一坐一跪,一如那日,却又截然不同。 窗外清风拂过,屋内却似升起一层薄薄热雾,蔓延开来,将他们包裹其中。 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凝结成网,细细密密,将谢瑾宁兜住,一如钻进被中。温暖的,但随着气息吞。/吐,逐渐变得湿闷。 好奇怪。 只是按腿而已,他的心脏,为何也开始越跳越快? 胭云爬上侧颊,淡粉指尖用力到泛白,谢瑾宁唇瓣开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在那灼热如火舌的目光中,慌乱垂下眼睫。 少年长睫宛如鸦黑蝶翼,在瓷白肌肤间投下淡淡阴影,掩住了那汪润盈秋水,随着呼吸轻颤,扇动间带起的气流细微,却足以激起层层涟漪。 洒入的阳光化作薄纱,轻轻披在头顶,若是傍晚霞光,定会衬得他更似安静坐在床上,等待相公入房来掀起红盖头的新嫁妇。 共饮合卺酒,解开衣盘扣。 随后,红浪翻涌,幻梦成真。 如花似蜜的香气沁入鼻腔,一路烧灼至肺腑,又向下燃去,手背间的青筋鼓起,甚至能听到血液汩汩奔涌的声音。 握在腿肚的手掌下滑,隔袜圈住纤巧踝骨,轻轻摩挲。 “阿宁……” 男人的嗓子哑得更厉害了,带着某种未餍足的渴望,谢瑾宁咽了口唾沫,只觉自己也口干起来。 “我好了。”他道,“你别摸了,好痒啊。” 痒的好像也不仅是脚踝。 趁着圈住他的骨节松缓,谢瑾宁连忙收回腿,脚蹬进鞋里,起身时还因腿软趔趄一步,绕过严弋径直往门外走。 “我还有事,要和爹出门一趟,严哥你自己回吧。” “阿宁。” 谢瑾宁脚步微顿。 “今晚我来给你上药。” “……” 淡粉指尖羞赧地蜷起,谢瑾宁咬住下唇,轻轻嗯了声。 小半个时辰后,严弋才推门而出。邓悯鸿正在院中处理药材—— 村里原先的老大夫是去镇上了,但临走前,他将常见的药材都留在了村里,让村长自行处理。而每隔一段时间,也会有赤脚大夫前来诊治,好在河田村这大半年里,也没经历过什么大病大灾。 在见识过邓悯鸿的医者身份后,李东生便自发将药材和一些器具都带来了严家。 他也不懂如何处理药材,只能放在屋中,有些受了潮,还有的失了药性,邓悯鸿正在一一清理晾晒。 见严弋来,他本想喊人帮他把竹筛往架子上放,抬头便是一顿,白眉高高扬起。 “嚯,好大的火气。” 邓悯鸿捋了捋胡须:“要不要我给你煮个黄连汤?” 这儿恰好有黄连和黄岑,泻火解毒,只是缺了味黄柏,清不了下焦之火咯。 严弋没理他,自顾自往卧房走去。 “嘿你个臭小……” 他话还没说完,严弋便又背着弓箭出来,到了水桶边。 似是热极,他猛地抄起瓢,仰头便灌,喉结疯狂滚动,急促吞咽,来不及入喉的水顺着绷紧的下颌,淌过脖颈,在起伏的胸膛处晕开一片深色。 潮湿热意蒸腾,不像在喝水,更像是在浇火。 啧啧,邓悯鸿摇摇头。 这要是两情相悦了,小家伙那体格,怕是要遭老罪了。 他轻咳,“你又要去打猎?” “嗯。” “那你顺便去帮我找找药箱呗。”邓悯鸿皱着眉一脸肉疼,“我那里面可装着不少好东西呢,要是真丢了,那简直暴殄天物啊。” 进山之路寥寥几条,河田村处便是最为安全的一条,能直往半山腰,平日村民也多在山脚山腰处的林间徘徊猎物。再往深处,则有浓雾猛兽出没,曾几次伤人,故鲜有人探。 也是严弋艺高人胆大,才屡次深入,也正是在断枝边救下的邓悯鸿。 严弋也不知这人从何而来,但窥不见恶意,也就放任他跟着自己回村。 救下姓名,让出住所已是足够,还想差遣他? “不找。” 严弋放下水瓢,在他报出的一连串药名中转身欲离,临近门边,只听他道:“还有各类祛疤除痕的药膏,他肌肤细嫩,正好用得上。” 严弋脚步一滞。 “不仅可外用,内里也成。” 这下总能改变主意了吧,邓悯鸿得意地捋捋胡须,暗道。 谁知不过一瞬,严弋便再度动身,竟是毫不在意。 邓悯鸿赶紧又道:“还有本医书!我观那小家伙对医术有些兴趣,又颇有天赋,那本医书恰好是入门所用,我可以教他。” “……” 严弋转头,“何处?” 第46章 墓碑 周芳安葬之处离河田村并不远,位于山背下一寂静林地。 踏入林中,仿佛踏入另一个世界,层叠枝叶将日光阻绝,空气中的冷意附着而上,在裸露的肌肤间流连。 沿途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坟堆,插着被风雨腐朽过的木牌、系着红绳的木枝,石块,高低不一。 想起每个下面都掩埋着具尸骨,谢瑾宁后背因走动积蓄起的热度渐褪,打了个寒颤。 幼时他身子骨弱,易受冲撞,每年祭祖他都未有参与,等大些了,也不过是在祠堂上几柱香。 他曾嫌过于沉闷森严的祠堂,比起此处,竟然也要好上不少。 谢瑾宁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目不斜视,紧紧跟着谢农的步伐。 “到了。” 父子俩在一座立着石碑的小土堆前停下脚步。 比起周围被落叶层层堆积的,此处要干净不少,谢瑾宁的视线轻拂过坟包,落在灰石上。 有些浮灰,刻痕也不那么清晰,在风雨的侵蚀下发白,但足以认出。 先妣周氏芳女之墓,夫谢农、男谢竹泣立。 是谢竹的字迹。 “瑾宁,你先去旁边休息吧,爹打扫完叫你。” 背对着他的谢农将手中提着的东西放下,弯腰取出清扫工具,发觉并未听见回应。 他转头,只见少年静立于坟前,正一眨不眨盯着墓碑。 谢瑾宁嘴唇紧抿,眼尾红得似天边被烧透的晚霞,往日那两颗澄澈得像是泡在水中的眸子,此时笼上一层朦胧雾气。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谢农心口咯噔一下。 他不识字,这么多年都快忘了,这块石碑是小竹刻的了,如今瑾宁主动提出想来看看阿芳,他,他怎么就…… 他讷讷张口:“瑾宁啊,这,你要是,不……” 谢农想说他去把石碑换掉,却实在说不出口,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咬掉一截,一句话磕磕绊绊的,怎也说不完。 谢瑾宁摇摇头,蹲下身,将搭在木桶把上的布巾放入水中。 “我来擦吧。” 沁了水的指尖很冷,触及到的石料却意外的温和,谢瑾宁心尖一颤,开始擦拭起这块小小的墓碑。 浮尘被拭去,刻痕愈发明晰,一笔一划,小心端正,但过了这么些年,即使认真呵护着,也在风雨的侵蚀下生出了丝丝裂纹。 周芳。 这是给予他生命的人,也是做出换子之事,亲生将他的命运、将谢竹的命运调换之人。 在来之前,谢瑾宁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此刻却一句都想不起来。 有四个大字渐渐浮现,霸占住他的脑海,将一切都驱散。 生离死别。 两个家庭,孩子与亲生父母的生离,与死别。 过于复杂的心绪如同一块浸了水的棉,沉甸甸坠在胸腔,不知是否这几日哭得太多,谢瑾宁起身,用力眨眨酸涩眼眶,却始终只有一层浅浅水汽。 “阿芳,我来看你了。” 谢农将落叶扫置一旁,把准备好的玉米窝头,麦饼和一束野花摆在坟前,歉道:“没来得及买香,就准备了这些,你别见怪。” 他叹了口气:“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今日当着瑾宁的面,我慢慢跟你说。” “哦对。”谢农回头朝谢瑾宁笑了下,“刚才给你擦墓碑的孩子,就是瑾宁,是我们的亲生骨肉。” 谢瑾宁上前一步,张了张唇:“……娘,我是瑾宁。” 他以为自己的声音足够大,但事实上,他只吐出了些微弱的气流,就被风声吞没,落叶的扑簌声反倒更像是回应。 静谧林里,一时之间,只有谢农的絮絮低语。 他夸谢瑾宁,夸他长得好,心地也善良,还办了所学堂,要当夫子了。 谢农将他从头到脚里里外外夸了个遍,把他夸得天上地下无人能及,听得站在他身侧的谢瑾宁脸热不止,忍不住伸手戳他的肩膀。 “爹,行了吧……” 他哪儿有那么好啊。 谢农看出他不好意思,顺势换了话题,开始讲最近发生之事。 男人低声讲述的语气熟稔而亲昵,黝黑的面庞隐隐透出柔情,是不同于在谢瑾宁面前时的可靠父亲形象。 此时的谢农,是一名来见娘子的夫君。 在林锦华面前的谢擎也时常是这般模样,两张面庞在脑海中渐渐隐去,不知怎的,另一人的身影却愈发清晰。 眉眼深邃锐利,冷面寡言,望向自己时,那双森寒黑漆的眸子又会变得柔和,但偶尔,也会浮现一些谢瑾宁看不懂,又本能想要避开的晦涩情绪。 夫君…… 二字在舌尖转了一圈,竟有些缱绻,发现自己无意识又咀嚼了一次时,谢瑾宁轰地一下,双颊泛起大团霞云。 脑中像是有人丢了根燃柴,他被烧得晕晕乎乎。视线模糊,耳边的声音也像是隔了层膜,直到湿凉清风拂过滚烫面颊,他才恍若初醒。 伸手在大腿处掐了一把,谢瑾宁努力调整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敛下的眼睫却遮不住那潋滟的湖波。 小巧耳垂依然红得快要滴出血,似枝头饱满欲坠的熟果。 为何会想到他呢,还是在娘面前…… “咳,咳咳,我,咳……” 呛咳声打断思忖,谢瑾宁连忙将水囊递去,轻拍谢农后背。 “爹,你慢些说,别急。” 谢农喝过水,又缓了会儿,才哑着嗓子,“爹不急,就是太高兴了。” 他拍拍谢瑾宁的手,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笑着轻叹一声,“瑾宁,谢谢你。” “嗯?” 谢瑾宁不觉明厉,谢他什么? 谢农却并未回答,起身拍拍身上的土灰,视线却一直落在石碑上,仿佛透过其,看到了那个让他一见倾心,终生难忘的女子。 “我们走吧。” 走出一段距离,谢瑾宁回头,视线中的坟包愈来愈小,几乎要消失在视野中时,他倏地停下脚步,小跑上前。 他站定,低低唤了声,“娘。我是瑾宁,谢瑾宁。” 嗓音因紊乱吐息有些不稳,比起刚刚,却是响亮不少。谢瑾宁舔舔干涩的唇,指节蜷起,又松开,默然片刻,他吐出一口浊气。 “我回来了。” 周芳是做了错事,但归根结底,她也是想让自己的孩子过上更好的生活。 而作为切切实实享受了十六年荣华富贵的既得利益者,谢瑾宁无法批判她的行为,更不会对她产生诸如怨恨一类的情绪。 只是有些遗憾和感伤罢了。 “娘。”他轻声道,“没有见过你的样子,但我想,你一定也长得好看。” 谢瑾宁飞快转头瞥了眼远方静立等待的谢农,澄澈杏眸弯起,恰似一弯新月。 纤长羽睫勾出一抹俏皮弧度,如春日枝头翩跹的蝶,灵动而活泼。 他吐吐舌:“我能生得这么好,看来也都是你的功劳呢。” 眼前忽地一闪,谢瑾宁下意识偏头,碎金般的阳光穿过头顶繁密枝叶,照在他侧颊。 脸上还残存着羞赧的红,细小绒毛在日光下纤毫毕现,似一颗鲜嫩饱满、挂上晶莹露珠的蜜桃,娇俏软甜。 暖烘烘的日光驱散阴冷,谢瑾宁唇角上扬,眸中荡开盈盈波光。 “你也这么觉得吧。” …… 田家一事暂时告一段落,目前村中讨论得如火如荼之事,就成了学堂。 还有他这个谢夫子。 这不,谢瑾宁才刚回到家,就有人上门来了。 其实离正式开设学堂还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原先村内修起的,充作学堂的屋子早已被愤怒的村民拆除,夷为平地,这会儿还没开始重建,桌椅、课本、教学工具等也还未准备完全,就等农忙过去,再逐一筹备。 这些昨日谢瑾宁也在院中跟村民们提到过,但抵不住有脑子活络,想抢先一步,给谢瑾宁留个好印象之人,先行来到。 李泳带着李虎剩上门感谢,还提着一篮子鸡蛋,说见他受了惊吓,又受了伤,便拿点东西给他补补。 谢瑾宁连束脩都没打算要,更别说鸡蛋这类“贵重”之物了,自然是推拒,让他们自己留着换钱。 但李泳表示,只有几颗是他家里的鸡下的,其他都是他从偶然淘到的野鸡窝里摸的,不值钱,李虎剩也抱住谢瑾宁的大腿,眨巴着眼让他收,不然就耍赖不松手。 没办法,谢瑾宁只好收下。 李虎剩在院中左看右看,从柴堆边撅了根小树枝,噔噔噔跑到谢瑾宁跟前,给他写字。 看得出是下了功夫,写得比昨日更好,每个字都写得方方正正,有模有样。 李泳看不出个名堂,也不妨碍他为自己儿子捧场:“写得好!” 李虎剩也仰着脸,期待地看向谢瑾宁。 谢瑾宁赞道:“写得真不错。” 李虎剩顿时欢呼一声:“美人哥哥,昨日你教了我这几个字后,我回家又写了二三十遍,今早也是,树枝都写断了好几根呢。” 他摊开手,让谢瑾宁看他掌心被木刺扎过的痕迹。 回想自己初学写字时,可没他这般毅力,随便动几笔就喊手累,还是被人哄着,才苦着张脸继续写。 价值百两的墨、工艺繁复的纸、出身名门大家的师长,却比不上这沙地与寻常树枝。 “怪不得写这么好。”谢瑾宁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学得又快,写得又好,虎剩你怎么这么聪明呀。” 美人哥哥身上香香的,抱起来软软的,还被他夸了,李虎剩像是泡在温水里,高兴地小脸通红,觉得晕乎乎的。 他仰着脸朝谢瑾宁傻笑,完全没了刚刚聚精会神写字时的聪慧模样。 看着院中的一大一小,李泳用胳膊肘戳戳身边的人:“瞧见没,夸虎剩聪明呢。” 他满脸自豪:“不愧是我李泳的儿子,跟我一样,也汇聚了老李家的精髓,啧啧,我看说不定,我家虎剩还真能考个秀才回来,那可是给我们老李家长脸咯!” “诶你说,我要不要去给他换个名儿,虎剩听着一点不像个读书的呢,你说换成啥好,李大地?李老天?不行不行……” 没有回应,李泳兀自也说得起劲,并未注意,身旁男人的目光也一直落在他儿子——牵住谢瑾宁不住摇晃的手上,舌尖抵住后牙槽,腮侧肌肉绷紧一瞬,又松缓。 “若能持之以恒,相信有朝一日,你定会有所建树。” “我一定会好好学的!”李虎剩握住拳头,“我要读书,要当官,要让我爹娘过上好日子!” “好。”谢瑾宁眉眼弯弯,“我也相信你可以做到。” 日头西斜,谢瑾宁轻咳几声,牵动胸口,他不着痕迹地按了按,眉心微蹙。 没想到个好名字的李泳正想上前,让谢瑾宁帮忙想想,一直站在旁充当背景的严弋动了。 “谢夫子……” “时候不早了,两位请回吧。” “嘿!”李泳话还没说完就被挡了回去,他看了眼天色,“这不还早着吗,小严你咋回事,还赶上人了?” 谢瑾宁是有些疲惫,但说话的力气还是有的,便道:“我没事,李叔,还有何不懂的来问便是。” 严弋仍是坚持。 “谢夫子他伤势未愈,需静养。”他道,冷硬语气在余光瞥见少年欲言又止时和缓,“李叔,左右学堂建成还需些时日,不妨先让夫子养好伤,早日彻底痊愈,也好专心教授。” “是啊。”李泳一拍脑门,“瞧我,都没想到这儿,谢夫子莫怪,莫怪。” “无事。” 踏出谢家大门前,李虎剩依依不舍地回头:“美人哥哥,你可要快点好起来啊,我也想早点上学。” 被李泳一巴掌拍在头顶,“还乱叫什么,没大没小,该叫谢夫子。” 李虎剩朝他爹做了个鬼脸,“美人夫子再见。” “嘿,你个臭小子!” “哎哟爹别打头,给我打笨了咋整,我还得读书呢……” 父子俩闹腾的动静被合上的木门阻隔,谢瑾宁喝了口严弋递上的温水,挺直的脊背稍稍弯下。 要想当好谢夫子,他就得时刻端着一副可靠模样,可累死他了。 这还没正式开始上课呢。 “累了就回屋休息吧。” 谢瑾宁一怔,还以为自己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他眨眨眼,沾了水的唇湿润软红,如沁出蜜露的花瓣。 微张唇缝间,被保护在贝齿后的艳红舌尖探出,卷走将从唇心滴下的水珠,带起旖旎的湿漉微闪。 像极引诱,偏偏他眼神清澈纯净,还带着满溢的,对面前人的信任与依赖。 严弋几乎瞬间忆起这处的甜美滋味,喉结滚动,血管迸发的岩浆一路灼烧,漆黑瞳底燃起炽热焰火。 咕咚。 目光相接,谢瑾宁被他看着,只觉脸上又要热起来了,先一步移开视线。 “仍不适吗?” 谢瑾宁指尖一蜷,缓缓点头。 “我找邓老过来看看。” “瘀血还未排净。”邓悯鸿道,“小家伙,你风寒还未好全,体内本就有些淤堵,昨日那一掌只是帮你排出了大半,仍有些残留在体内,才导致你胸口时有憋闷。” “那……要喝药吗?” 问完,谢瑾宁便皱起脸,十足的抗拒模样。 喝祛风寒的药汤已经够难受了,若还要再加一碗,那他一天光喝药都饱了。 好在邓悯鸿晃晃手指,“不用。” 谢瑾宁眸光骤亮。 “针灸即可。” “不要!”他唰一下站起身,“邓老,我没事了,我现在好得很呢,麻烦您跑一趟了。” 扎针,还是扎胸口,这得多疼啊! 还不如喝药呢。 邓悯鸿就当听不懂他赶人的话,笑着捋捋胡须:“无需担心,老夫针术好得很,保管几针下去,便能彻底清除。” 他从怀中摸出布包展开,大小粗细不一的银针赫然排列于眼前,他取出一根中等粗细的,在谢瑾宁面前晃了晃,“你伤在胸口,用这等大小的正合适。” 米粒般的针尖在空气中闪过凛凛寒芒,谢瑾宁肩头一缩,头摇成拨浪鼓,“真不用了,邓老,我真大好了。” 邓悯鸿也顺势起身,“只是有些痛罢了,年轻人,切莫讳疾忌医啊。” 语罢,他举着银针逐步朝谢瑾宁走去,面上神情丝毫未变,只是那笑容,越看越不怀好意。 步伐加快,几乎瞬间逼近谢瑾宁身前。 瞳中银光陡然放大,谢瑾宁倒吸一口凉气,慌乱后退时被桌脚绊住,重心失控向后倒去。 “唔!” 他后臀的伤也还未好全,带着自身重量结结实实的这一下,直接砸得谢瑾宁大脑空白,眼冒泪花,整个人都懵了。 直到腰上多出一截手臂,他才后知后觉,臀下的硬。/热之物,不是地面,也不是木凳。 是严弋的大腿。 第47章 欺负 被馥郁秾香劈头盖脸砸下,严弋也有片刻怔愣。 养了几日,少年的体重依旧未见涨,落于他膝上,就像一朵云降落,轻飘飘的,带着绵软轻柔的触感。 纤细薄韧的腰身下,是他皮肉最丰盈之处。 本应饱满挺翘,却在挤压之下变了形状,向外溢去,又被压住的衣摆绷紧,勾勒出肉感的轮廓。 墨黑发丝晃摇,心旌也随之摇曳。 回过神来,谢瑾宁面色发红,连耳尖都泛起艳色,玉雪可爱似池间嫩荷,颈项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烟粉。 还不只是此处。 眼里蒙了一层水雾,他看不清,也不敢抬头看邓悯鸿的表情,谢瑾宁慌慌张张地想要起身,却又双腿发软。像被抽去了筋骨,他刚直起身子,便又坐了回去。 这一次,他膝骨大开,压得更重了。 身后陡然传来低沉闷哼,以为将人伤到,谢瑾宁下意识扭动身子,想要查看严弋的情况。 “……别动。” 挤压,摩擦,相贴之处的肌肉抽动一瞬,又愈发坚硬。 似坐着块烧烫了的铁板,灼热吐息喷洒在后颈,独属于对方的热度和气息将他包裹,不知怎的,腰也隐隐作软。 “很痛吗?砸到哪儿了?” 谢瑾宁梗着脖子,嗓音开始发颤,一动不敢动,“我…我不是故意的。 看着眼前单薄的脊背,严弋缓缓将头靠了上去,“我知道。” 谢瑾宁敏感地一抖,又要起身,却被腰上的手臂圈住,身后的男人如大型犬一般,脑袋在他背上轻轻蹭了蹭。 “有些痛。” 谢瑾宁顿时浑身僵直,一动不敢动,“邓老,你快给他看看。” “不用邓老费心,阿宁,让我靠会儿缓缓就好了。” 邓悯鸿举着的针早在谢瑾宁要摔之时就放下了,他是吓谢瑾宁的没错,而如今看到严弋这幅作态,接收到他言语中隐含着的名为“多余”的情绪,倒是恨不得把那一包针全扎他身上。 还痛,痛个屁。 这小子心里都快爽得冒泡了吧,净会占人便宜。 坐在严弋大腿,还是在屋内有外人的情况下,羞耻感充斥全身,谢瑾宁脑袋一团浆糊,眼眶都红透了,完全没想过被刀划手都不吭不响的男人,又怎会因被他坐了下而感到疼痛。 脚趾蜷缩,他垂着脑袋,手指也绞紧了,嗫嚅道:“那…你靠吧。” 好乖。 见状,邓悯鸿牙都快被腻掉了。 他恨铁不成钢擤了几下气,夸张“哎哟”一声,“有这么严重?怕不是在糊……” 从谢瑾宁肩头探出一双幽深黑瞳,严弋挑起眉,张唇无声。 “药,箱。” 邓悯鸿话锋一转,“忽...忽然想起了个别的法子排出你体内残淤,不用喝药,也不用针灸。” “那是什么?” 谢瑾宁抬头,红扑扑的脸蛋期待地看向他,眼里亮晶晶的,含着汪粼粼池水。 邓悯鸿仅存的良心冒了出来,又在想起药箱里的好东西时被他按下,他眯起眼睛不忍再看。 “按摩。”他道,“让这小子帮你揉揉就行。” 说完,本以为谢瑾宁会更难为情,邓悯鸿还做好了帮着劝两句的准备,谁知,他竟眉头一松。 “这样啊。” 谢瑾宁撇嘴:“那您怎的不早说,还故意用针吓我,害得我压到严哥。” 语气软乎乎的,像在撒娇,但仔细一听,嗬,是在抱怨他呢。 邓悯鸿嘴角抽搐几下。 他就多余掺和! …… 门吱呀一声关上,狭小空间内只剩下相贴的二人。 已是日暮,透过纸窗,隐隐可见如绸晚霞,却是无心欣赏。 某种奇异气氛在两人之间流转,缠绕,肆意弥漫,昏暗而静谧的空间内,一时间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咚咚,咚咚。 悄然重叠。 谢瑾宁脸上的热晕丝毫未褪,他僵着身子,咬着唇一言不发。 明明是坐在严弋身上,恍然间他却觉得,身后的好像是一只猛兽。每次吐息拂过,都会让他生出种下一瞬就会被咬住脖颈,吞吃入腹的错觉。 惹得他如惊弓之鸟般,每一寸肌肤都因紧张而紧绷,忍不住颤栗。 脖子好凉,身体却开始发热,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叫谢瑾宁难受极了,眸中水雾又开始氤氲,视线里熟悉的屋子变得模糊。 五感仿佛都被占据。 谢瑾宁吸了吸鼻子,良久,才鼓足勇气,声如蚊蚋般小心翼翼地问:“你…好些了吗?还痛吗?” 回应他的,是从鼻腔里轻轻逸出的一声“嗯”。 “那就好。” 似是而非的回答,谢瑾宁却顿感如释重负,迫不及待要从严弋身上起来。 他悄悄并紧的双腿用力,刚抬起屁股,想逃离这令人面红耳赤的境地,可腰间那只手臂却丝毫未动,有如铁钳一般,紧紧将他禁锢。 被迫保持着似坐非坐的姿势,衣物间细微的摩擦带起的酥痒让谢瑾宁差点喊出声来,他用力吸了口变得粘稠的空气,颤声道:“放开,我要起来。” 男人却不为所动,只是低低呢喃:“不想放。” 话音刚落,手臂猛地发力,将谢瑾宁往后一拉,脊背重重贴上男人滚烫的胸膛。 严丝合缝,天造地设般契合,如同一体。 滚烫温度源源不断从后背传来,有力的麦色手臂紧扣住他的腰,仿佛要将他揉进骨肉之中。 太近了。 谢瑾宁瞳孔震颤。 上次在麦田,也是如此,男人将他禁锢在怀中无法移动,接着,接着便是那个每每回想起来都面红耳赤的吻。 但那次是严弋失去意识,以为是在做梦才会如此。 而这次……他是清醒的呀。 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谢瑾宁忙不迭去掰他的手:“严哥,你,你想做什么,你说便是,这个姿势…太奇怪了,你快放开我。” 下巴在少年肩头轻轻蹭动,鼻尖嗅着他的发香,严弋眼中的渴望却丝毫未减,反而愈发浓烈,难以抑制,浑身上下都在叫嚣,想要寻求更多慰藉。 “谢瑾宁。” 忽然被叫到本名,谢瑾宁挣扎的动作一滞,“嗯?” “宁宁。” “怎么了?” “阿宁。” 背后之人尾音缱绻,似石子落入春水,激起的阵阵涟漪带着千言万语,却又在这一声呼唤后戛然而止。 谢瑾宁抓着男人手腕的指尖收紧,他转头。 “有话你倒是说——” 唇上陡然传来温热触感。 杏眸瞬间瞪圆,谢瑾宁还来不及拉开距离,就直直撞进男人翻涌如潮的深邃眸底。 浓烈的,无法掩饰的,喷薄而出的情绪几乎将他溺毙。 而这样的眼神,他曾见过不止一次。 却是头一次意识到,这样看他的,是严弋。 碰在男人鼻尖的唇动了动,而后猛地撤离,谢瑾宁转了回去,“我,我……” 他口干舌燥,头晕目眩,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干脆屈起手肘,正欲用力隔开两人的距离,身后却是一凉。 严弋先一步将他放开,还撑着他的腰,让他稳稳地站了起来。 谢瑾宁错愕转身。 男人支起腿,仰头与他对视,冷硬锋利的五官彻底柔和下来后,显出几分丰神俊朗。 他唇角微弯,道:“我知阿宁并非故意吻我。” 故意? 吻他? 被这么一打岔,谢瑾宁刚想的东西也抛之脑后了,他移开视线,鼓起脸,“什么吻啊,你又乱说话,明明是你靠太近,非要把下巴搁我肩膀上,才不小心碰到的!”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还加重语气强调,长睫羞恼地轻颤,却始终敛着。 “好,不是吻。”严弋轻笑,“是我嘴笨,又说错话了。” “你也知道。”谢瑾宁哼了声,“还有,你脑袋重死了,硌得我肩膀疼。” “抱歉。” 严弋起身:“那容在下先去准备准备,待会儿提着这颗笨重头颅,再来请罪。” 还真想提头来见? 想到那血腥而诡异的场面,谢瑾宁打了个哆嗦,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当真是杏眼桃腮,眼波盈盈,春日开得最艳的花丛,也不比他潋滟的眉目动人。 看着严弋大步离开的背影,谢瑾宁抚着胸口,抿唇深思。 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 难道是他最近看字太多,眼花又弄错了吗? …… 出了门,垂眸看向自己下袍间略有濡湿的弧度,严弋用力掐了一把,面上闪过丝痛色,但好在,是将其压了下去。 按摩需得辅以药油,上次揉腿的那瓶阿宁本就嫌味道过于刺鼻,用在胸口怕更是不愿,邓悯鸿的药箱中定然有更为名贵,效果更好之药。 午后并未寻到,他得去往另一侧,快去快回才是。 谁知这一寻,便是好几个时辰,直到入夜,严弋也没回。 谢瑾宁望了眼枝头弯月,送了筷米饭入口,嚼了几下,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 “咋净吃饭呢。”谢农用公筷夹了一大筷肉,放进谢瑾宁碗中,“你身子还没好全呢,得多补补,这是你李婶送来的新鲜鸡肉,来,多吃些。” “邓老哥,你也吃。” “谢谢爹。” 谢瑾宁伤势未愈,需饮食清谈,咀嚼着口中淡得出奇的肉块,等咽下后,他问,“爹,严哥的饭你留了吗?” “留了留了,在锅里温着呢,他啥时候回来都能吃上口热乎的。”谢农道,“对了,小严哪儿去了这是?” 邓悯鸿忙着吃饭,头都未抬,含糊道:“山上去了。” 等用完饭,邓悯鸿挪到谢瑾宁身边,揶揄道:“还担心呢?” “谁担心了,严哥他这么厉害,定能满载而归。” 下意识反驳完,谢瑾宁又给自己找补,“我就是想着,灶下一直燃着火,这多不安全啊。” 邓悯鸿笑着捋捋胡须,意味深长道:“我可没说我指的是那臭小子。” “您!” 谢瑾宁气呼呼地怨他一眼,“怎的又捉弄我。” 逗小孩儿真有趣,尤其是这种长得好的,可比他那些成天泡在药坛子里,一脸苦大仇深的师侄们好玩多了。 被瞪了,邓悯鸿也依旧乐呵呵的,他勾勾手指让谢瑾宁靠近,以袖掩唇小声问:“我走后,那臭小子没欺负你吧?” 坐腿上不让走,不算是欺负吧。 况且,除去初见那次被摁着打了屁股以外,严弋都对他挺好的,有几次甚至还算是他在“欺负”严弋呢。 “没有呀。” 脸上又热了起来,谢瑾宁摇摇脑袋,“严哥对我挺好的。” 邓悯鸿眯着的眼睁大了,“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第48章 拜师 门口传来窸窣响动,男人迎着银白清辉推门而入。 那结实有力的身躯仿若一座巍峨小山,肌肉暴起的肩臂处,还扛着只半人高的猎物。 他身上的粗布麻衣沾了不少尘土与血渍,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也有几道棕痕,掀起眼帘时,还未掩藏完全的凶性与煞气扑面而来。 有一瞬,谢瑾宁只觉自己好似看到了威风凛凛、战胜归来的将军。 他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在说我坏话?” 严弋单手扛着猎物,另一只手还拎着邓悯鸿心心念念的药箱。 他长臂一扬,作势要其扔过去,“接住了。” “别别别扔——”邓悯鸿吓得嗓子都劈了,连忙上前接过,嘀咕着抱起宝贝药箱走到一旁。 严弋弓身,将扛着的猎物放下。 伴随着“扑通”一声,刹那间,更为浓郁的血腥气在院中弥漫开来。 “回来啦。” 脚步带着不自觉的雀跃,谢瑾宁走近,才瞧见他脸上的不是泥土,是干涸的血痕。 他蹙起眉头:“严哥,你受伤了!” 仰起时的脖颈纤细似一截脆藕,巴掌大的小脸似霜雪月华凝成,在流泻的银瀑下更显莹白无暇。 眼尾因担忧微微泛红,鸦羽轻轻扑簌,眼睑下方的深色阴影也随之扇动,激起心海层层波澜。 挺翘鼻尖下,艳红舌尖在贝齿间一闪而过,水润姣好的唇微抿着,唇心拉出一道适合亲吻的湿红弧度,开合间,散发出可口的沁甜幽香。 明明是在关切,却更惹人怜惜。 散发出的凶戾与压迫顿时烟消云散,垂在身侧的掌心抬起,又在看到指间污渍时落下。 顺着谢瑾宁的视线,严弋低眸,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抹了把脸。 “并未受伤。”他道,“这不是我的血。” 谢瑾宁仍是放心不下,绕着男人左看右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又让他挥动胳膊踢踢腿,确认他只是身上脏了些,并无大碍,才长舒一口气。 他小跑去将手帕打湿,踮起脚给严弋擦脸上的血渍:“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饿不饿?” “还好。” 严弋垂头俯身,用脚踢踢地上的兽尸,“追这东西,花了些时间。” 他一提,谢瑾宁才有空注意脚边的东西。 甫一低眸,就跟那眼球凸起死不瞑目的兽尸来了个对视,他吓了一大跳,将手帕一扔,砸在严弋胸口。 兽尸被扛在肩上时看着并不大,放下后的分量却不小,窄脸圆肚,四趾卷尾,杂乱无章的毛发间,小而尖锐的牙狰狞地裸露在外。 侧颈处有一道血窟窿,深可见骨,显然是被利器插入所致。 暗红色的血早已凝固,干涸血块糊在周围粗糙的鬃毛上,铁锈与体味一同,汇聚成一股更为浓烈的腥臭。 风一吹,恶臭扑面而来,谢瑾宁忽地一阵反胃,他捂着口鼻,往旁边挪了挪,又退了几步,尽可能让自己远离。 “这是野猪?唔……好臭。” 这血肉模糊的一幕不由得让他联想到些更不好的画面,谢瑾宁脸色发白,“快点把它弄走,我,呕——” “小严回来了。” 谢农掀开帘子从伙房走了出来,看到院子里的东西,他惊喜道:“嚯,又猎到东西了,厉害啊。” 严弋顿住脚步,将手帕塞入衣襟之中。 “野猪?看这大小,是之前那头畜牲的崽吧。”谢农蹲下身摸了摸,“这才几月,都长这么大了,啧啧,也不知道在这山上又吃了多少好东西。” 谢农提到的畜牲则是一头罪行累累的野豕,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从山上下来,进田里拱庄稼刨新种,酿成不少损失,甚至还伤到过人。 敏捷,神出鬼没,偏偏又皮糙肉厚,河田村本就缺少青壮年力量,更是将它无可奈何。 围起的栅栏被撞翻,放在田间的稻草人也被野猪硬生生从土里顶出来撕碎,即使有人拿着钉耙棍棒驱赶,野猪也毫不畏惧,咧这獠牙直直冲撞过去,逼得人只能溃散而逃。 而如此凶兽,最后仍是被严弋制服,成了村人碗中的几块肉。 “多半是了。” 看了眼不远处被邓悯鸿塞了颗杏干,酸得五官皱成一团的谢瑾宁,眸中浮起笑意,“谢叔,我先弄将这畜牲弄回房中,明日处理好了再拿来。” 准备好回伙房取刀盆的谢农一愣:“咋还要放一晚呢,就在这儿收拾得了。” 野猪肉质紧实,骨骼坚硬,钝刀劈砍时定会血肉横飞,异味缭绕,说不定还会将阿宁吓到,严弋暗道,况且,他今晚还有更要紧之事未做。 “温度尚可,放一晚再处理也并无大碍。”严弋摇头拒绝,“谢叔,你也忙了一日了,早些休息吧。” “也行,那你明日弄的时候喊我,我来帮你刮毛。” 谢农也没闲着,井还没打好,他就又提着水桶,去村口挑水去了。 这会儿不弄就行,谢瑾宁长舒一口气。 他好奇过肉食在炒炙上桌之前的模样,见过处理过的生肉,也见过活物,却无法将活物直接与其挂上钩。 只要想到活蹦乱跳的生物被剥皮肢解为冰冷肉块这一过程,他就忍不住烦恶心。 可偏偏菜端上桌后,他又会吃得极香。 真是矛盾。 喉间蔓延的清甜将恶心感压下,谢瑾宁抿抿唇。 罢了,既然都是这个家的一员了,那他明日也得出来帮着处理才是,总不能还是跟从前那般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况且,说不定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 内心宽慰几番,眉心却还是蹙着的。 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叫人将他心里所想之事看得一清二楚,邓悯鸿捋着胡须的手动作放缓。 这两日他也在默默观察,这小家伙善良、骄矜却不造作,甚至比他想象中更为坚韧,是个好孩子。 况且,他对生命仍寻有敬畏与怜悯之心,在面对尸体与血腥时,会本能地排斥与回避。 对于一个医者来说,不好,却又极好。 “小家伙。”他突然开口,“你想学医么?” 谢瑾宁眼眸微微瞪大,“啊?” “老夫虽不能活死人肉白骨,但一手针灸和处理外伤的功夫,却还算看得过去。” 声名赫赫又神出鬼没的药谷二长老正色道:“你的天赋还未被磨灭,若是有心学,饶是比不上幼时便浸染此道之辈,也足以立身。” 眼前忽地闪过许多场景,谢瑾宁微怔。 因着孱弱多病,幼时外出并不多,多数时就窝在锦苑中,玩从各地带回的稀奇古怪的奇珍顽具。 四岁时,某次在院中意外撞见一只从枝头跌落,摔断腿奄奄一息的小雀,好奇,怜惜,便将它用手帕小心捧起,带回了屋。 大夫前来为他把脉时,谢瑾宁便将那只小雀捧出,想要让他帮忙医治,大夫却摇头拒绝,道他只能为人医治,虫兽一类却无能为力。 年幼的他并不懂得大夫在看到小雀时,眼中敛下的名为冷漠与轻蔑的情绪,只知大夫救不了它,他就只能凭借直觉,自己来救。 于是他将自己每日喝的药匀出半碗,倒入玉碟中,想尽办法让小雀喝下,又将发带裁成细条,用木棍小心固定住小雀断掉的那只腿。 饶是如此小心照料,小雀还是一天天虚弱下去,终于在一个午后,断了生机。 掌中温热的身躯一寸寸冰冷,那是谢瑾宁第一次感受到生命在眼前逝去,他痛哭一场后,发起热来,数日未褪,险些也随小雀一同去了。 再睁开眼时,面对爹娘大哥带着泪光的急切面容,幼童仍旧虚弱,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他想学医。 来不及看三人反应,又在药力侵袭之下昏沉睡去。 彻底大好已是半月后,谢瑾宁再度重提,没曾想,在任何事上都会满足他的谢家人,对于此事却一致反对。 他闹了几日脾气,又被哄好,年幼不记事,最终抛之脑后。 邓悯鸿不提,连谢瑾宁自己都忘了还有这样一段记忆。 他倏地又想起杜丛筠,若是当时他再坚定些,或许后来当杜丛筠在他面前发病之际,他也能够帮助一二,缓解他的痛苦。 “如何?” 但现在,或许也并不迟。 “瑾宁想学。” 谢瑾宁转身与之对视,忽地撩起衣摆,再度重复道:“邓老,不,师父,瑾宁想向您学习医术。” “诶诶诶!”邓悯鸿赶紧扶住他的手肘将人拦住,“学就学嘛,下跪做甚,老夫从不讲究这劳什子繁文缛节。” 等人站直,他继续道:“不过老夫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医者一道,最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此道枯燥无趣,而你半路出家,无疑是难上加难。” 邓悯鸿直言不讳,“你可要想好,若是中途嫌苦嫌累甩手不干,那我们的师徒关系便断绝于此,永不再续。” 白眉下一双亮眸紧紧盯着谢瑾宁,目光并不凌厉,却仍似要将其洞穿。 他面上时常挂着的闲散笑意褪去后,超尘拔俗之气再度萦绕周身。 似医,似道,玄妙莫测。 “瑾宁省得的。” 谢瑾宁神色坚定不移,他抬手作揖,朝着邓悯鸿深深鞠躬。 “师父在上,请受瑾宁三拜。” 躬身时胸口略有郁胀,他咬牙咽下闷哼,极近诚恳地拜了三拜。起身时,那眸中闪着的光甚至比镶嵌在夜幕间的闪烁星辰更为璀璨夺目。 “好,好啊。” 邓悯鸿哈哈大笑,“老夫也有徒弟咯。” 若谢瑾宁能坚持下去,寻个合适时机,他定要将其带回药谷,跟那些个糟老头子好好显摆一番。 放好野猪,净完手的严弋无声走入,从伙房端出杯温水递于谢瑾宁,又悄然静立于一旁。 喝过代茶清水,邓悯鸿从药箱深处取出一本三指厚的书册。 “此籍前篇汇集涵盖《太阴经》《脉经》等诸多医术典籍精窍,穴道,经络,五脏六腑,用于定基立根最合适不过。后半册则是各类伤创以及处理方式等等,你且先不用看。” 谢瑾宁恭敬双手接过,却仍低估了重量,皓白手腕却被带着往下坠了一截,险些脱手而出。 此籍封皮显然是用某种上好皮料制成,却边角磨损,暗沉粗糙,在岁月摩挲下褪去了最初的光泽。 封皮间“疡科治要”四个墨字已有些模糊,被时光晕染成青灰。书脊处褐黄棉线与米白交织,或是断裂后重新修补,或是添页,满是补订痕迹。 谢瑾宁屏住呼吸,缓缓翻开书页,泛黄纸张上的每一页都工整记录着躯干四肢、穴道、筋脉、脏腑等相关知识,辅以细致手绘。 朱笔标注穴道,朱砂勾勒筋脉走向,密密麻麻的小楷在暗沉暮色间化为无序蝇虫,需得凝神凑近方可识别,但谢瑾宁仍看得认真,绷紧的小脸在月光下显出几分庄重与神圣。 屋内箱中有《黄帝内经》残本,谢瑾宁无事时便翻阅了些,此时再看这《疡科治要》,惊觉其言语之简明扼要。 不仅汇聚邓悯鸿半生心血,更是承载精炼先辈毕生所学,此岂乃珍贵二字能道尽? 谢瑾宁的胸口因激动而起伏,背脊发热,接过书的双手甚至在颤。他轻抚着书页,仿佛能触摸到历代医者的智慧与心血。 “师父,瑾宁定会用心研读,打下坚实根基,日后治病救人,不辜负您的期望。” “漂亮话就不必多说了,老夫听着累得慌。”邓悯鸿颔首,语重心长道:“该说的话也已说尽,接下来,靠的就是你自身的悟性与勤勉。” 谢瑾宁重重点头,澄澈秋水眸中盈满敬畏与虔诚。 他会好好学的。 “你如今还有学堂一事要忙,老夫就暂且先放宽期限。” 邓悯鸿道,“五日之后,第一次考核,前二十五页,阴阳五行、肺腑经络、四诊法等理论知识的背诵掌握,可明白?” 谢瑾宁将其合上,紧紧抱在怀中,“瑾宁明白!” 见此,邓悯鸿满意点头。 少年面上每处都写满认真,又因眉目鼻唇过于玉雪精致显得十分乖巧,让人忍不住心生逗弄之意。 再看看一旁站着的严弋,邓悯鸿忽地笑了笑,朝谢瑾宁伸出双手,捧住那张紧绷的脸,开始揉面团似地搓弄。 他故意竖起眉头:“行了,不就是个小事儿,这么严肃做甚,还以为哪儿来的泥胎木塑,把你这小家伙换走了呢,半点少年气都没了。” “唔…湿糊?” 谢瑾宁被迫仰起脸,两颊被揉弄拉扯着,唇也跟着变了形状,口齿不清。 梳理齐整的乌发垂落几缕,碎发轻飘飘落在额间,扫过琥珀色眼瞳里跳动的微光,激起阵阵痒意。 鸦黑睫毛簌簌颤动,似被风掠过的墨色蝶翼,他眨眨眼,并未挣扎,反倒还松了口气。 虽说如今是师徒了,但瞧着师父的样子,跟以前也没什么区别嘛。 瞧着指缝间变形的面颊,邓悯鸿乐不可支,知晓自己这新收的徒弟皮薄肉嫩,倒也没用多大力气。 余光瞥见严弋眉头蹙起却不敢上前打扰的模样,更是心头爽利。 狠狠过了一番手瘾,他再度打开药箱,在一大堆瓷瓶瓷罐中挑挑拣拣,选出几样塞进谢瑾宁怀里。 “这是玉肌凝萃膏,可使肌肤光滑。这是丹参祛痕膏,可活血化瘀、祛瑕除疤。凝脂润面膏,滋润美化。乳香精油……” 他一边塞一边解释功效,谢瑾宁却越听越疑惑。 明明都是些有着滋润修复肌肤功效的药膏,为何还可内用?难道吞服后也可修复脏腑吗? 他坦然道出疑问,邓悯鸿却但笑不语,揶揄地挑着眉头,视线在谢瑾宁和从他怀中接过厚重书册的严弋身上来回打转。 谢瑾宁一呆,下意识侧眸,对上严弋目光,只觉指尖灼烫,倏地又移开了。 怎么一直在看我啊? 瓷釉般莹白的面颊因刚刚的揉弄浮起淡淡血色,如桃瓣在雪原间缓缓绽放,也似赧然酡红。 几个时辰前还说自己绝不再掺合的邓悯鸿清清嗓子,解释道:“此内用,非彼内用也。皆为药材所制,但若是直接吞服,不但不易入口,也无法发挥原本药效,实在是暴殄天物。” 谢瑾宁继续问:“那要如何内用?” “害,说简单些,就是……” “邓老。”严弋蓦地出声,“您也该歇息了。” 他语调平淡,在谢瑾宁目光未及之处,眸底隐含的警告却冰冷如凛刃。 邓悯鸿脖子一缩,抚着胡须干巴巴笑了几声。 乖乖也,凶死个人了。 再说下去,他怕是要长睡不醒了。 谢瑾宁仍是一头雾水,看着自己的便宜师父火烧屁股般扔下句“你以后便知晓了”后,提起药箱就跑,还被门槛绊了下,险些摔倒在地,风度尽失。 他还抱着数十枚药罐,就算有心去扶,也没多余的手了。 谢瑾宁站在原地,茫然抬眸:“他老人家这是怎么了?” 怎么突然就跟见了老鹰的兔子一样? “许是药箱失而复得,又收了个好徒弟,一时兴奋过了头吧。” 一枚便占据谢瑾宁半掌大小的瓷罐,严弋只需单手便能轻松握住三枚。将他怀中药罐接过大半,严弋道:“夜风寒凉,先回屋吧。” “嗯。” “还有!” 邓悯鸿去而复返。 他跑得太急,胡子甩得都快成结,气喘吁吁将几个瓷瓶塞入谢瑾宁刚得了空的怀中。 “这里还有些,你也通通拿去。”他道,“对了,可得悠着点用啊,这可都是些名贵药材,用光了这一时半会儿可没处补去。” 太多了,加上怀里这些,大大小小都有近二十瓶了,哪里用得完? 况且这些瓷瓶瓷罐品质尚好,比起在谢府时的装药之物也不逞多让,内里定然更为珍贵。 暖流充盈肺腑,谢瑾宁笑眼弯弯:“多谢师父。” “还谢什么。”邓悯鸿道,“除此之外老夫也给不了你什么,这就当拜师礼了。” 临走之际,他又恢复些身为医者的正经,道:“要调节气血,按摩穴道依次为膻中,期门,幽门,章门,肾俞,气海,关元几处,辅以药油更佳。” 等谢瑾宁记住,他道:“忍着点啊。” 也不知是朝着谁说的。 第49章 穴位 屋内。 邓悯鸿正仔细清点着药箱内其余物什,将碎裂瓷片小心取出,用布巾擦去箱中粘腻。 还好碎的都是些不打紧的,没那么心疼。 不消片刻,只听门外传来细微动静,随后是阵阵水声。 不是吧,咋这么快? 邓悯鸿推开条门缝小心往外探,只见严弋正赤着上身,握住水瓢将桶中水一勺勺往身上浇,一边大力擦拭。 那恨不得将皮都搓掉一层的架势,看得邓悯鸿呲牙咧嘴。 他啧啧两声,再抬眸,却精准对上了那双黑夜中仍发着光的寒眸,顿时打了个激灵。 刚想将门关严实,忽地传来唤声。 “邓老。” 严弋难得如此唤他,但在此刻的邓悯鸿耳中,却犹如索魂幽冥。 完了,这是要算账来了? 叫你口无遮拦,便要说些有的没的! “……” 邓悯鸿咽了口唾沫,推门而出时,已然换上一副和蔼笑容。 “诶,小严啊,你洗你的,叫老夫做甚?”还不等严弋开口,他捶捶肩膀,握着后脖子哎哟几声:“老夫年纪大咯,身子骨弱,脑子也跟不上你们这些个年轻人了,唉。” 邓悯鸿耷拉着眉毛唉声叹气,企图堵住严弋的嘴,可惜严弋可没在谢瑾宁面前时好说话,任他装模作样半晌,依旧不为所动。 “你看,已是戌时三刻,老夫也该去歇息了,明日……” “哗啦。” 飞溅的水珠将他打断。 邓悯鸿甩着沾湿些许的衣袖后退几步,叉腰竖起眉头,佯怒道:“嘿,你个臭小子,怎得一点不懂尊老爱幼的道理!你可别忘了,老夫如今可是那小家伙正儿八经的师父,你若是再对老夫不敬,小心老夫跟他告状去!” 普遍皆是徒弟向师父告状,到邓悯鸿口中却是反过来了,属实是倒反天罡,他自己倒也未觉有何不对。 被他怒视的严弋仍是半点不怵。 他缓缓抬手,在邓悯鸿下意识掩面遮挡之时,抹在面上未擦净的残余干涸处,拉出几道长湿血痕。 月光割过其高挺眉弓,投下深潭般阴影的眼窝处闪过淬过血的冷铁幽光,凝固在夜色中的半张脸轮廓凌厉,血迹斑驳,令人望之生寒。 邓悯鸿又咽了口唾沫。 他怎么就忘了眼前这臭小子的身份呢? 底气顿时烟消云散,邓悯鸿将两眼一闭。 “好吧,是老夫不对。” “阿宁禀性纯然如一汪清池,对情事一窍不通,遑论更为亲密之事。我知晓您是为阿宁着想,忧心他受伤,才出言告知。” 两人竟是同时开口。 语气平淡毫无波澜,却是邓悯鸿意料之外的温和。 他愕然睁眼。 “况且,您如今是阿宁师长,也便是我半个长辈,严弋之前有不对之处,还请您海涵。” “但,” 严弋话锋一转,“是我心悦于阿宁,即便他并无此意,这也是我与他二人之事,无需旁人干涉。” “况且,也是我心思污浊,您有何嘱咐,告诉我便是,切莫以此惊扰到他。” 这下邓悯鸿算是听明白了,严弋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说他有失分寸。 再直白些。 关他屁事。 虽是先礼后兵,但被一个小辈这般提醒,邓悯鸿的老脸也挂不住,胡须都快被他捋出火星子了。 他尴尬轻咳几声:“老夫知晓了。” “您身子骨弱,便早些歇息,养精蓄锐才好。” 语罢,严弋继续抄起水瓢朝身上淋去。 一桶水用完,他抬臂嗅闻,仍有些许腥臭残留,他眉头紧皱,动作不由得急切几分。 “不用澡豆皂角,清水怎洗得掉你这身土腥和血气?可别熏到我徒儿了。”邓悯鸿轻哼,快步从院中取来一株药草,研磨后扔入桶中。 “也别让他等久了。” “多谢。” …… 夜色朦胧,烛火葳蕤。 少年半靠在床头,正侧着脸,望向窗外明月。 他只身着中衣,单薄身影被暖光拓在壁间,月华漫过褪色窗棂,轻轻落在他清透细腻,如上好冷玉的面上。 他散了发,鸦青发丝化为流泉倾泻而下,流过修长脖颈,一路蜿蜒至微敞领口间那两道如工匠细细雕刻打磨的骨线。 一缕发尾恰好落在凹陷处,那颗明艳朱红半随着他捕捉门外细小动静,转头望去,又失望收回的动作若隐若现。 想到将发生之事,落在被间的细白手掌倏地攥紧,低垂长睫在杏眸下投出的阴影不住颤动,红润唇瓣也紧张地抿起。 邓悯鸿所说的几处穴位,谢瑾宁翻阅书册,已经知晓,并记住了具体的方位。 胸,腰,腹,几乎涵盖整个上身。 也就是说,严弋会将他…… 被间的褶皱愈深。 一片静谧中,谢瑾宁又开始回想,从回河田村到现在,仔细算算也不过七八日,严弋竟给他按过三回了。 而每次揉摁,都会比上一回,更让他面红心跳,羞涩难言。 烛芯突然“噼啪”一声炸开,零碎火星将他胸腔里那颗挣扎着要破土而出,却又困于厚重外壳的种子烧出斑驳细洞。 往日那炽暖的怀抱,交叠的指尖,无言的亲密,此刻都成了疯长的藤蔓,将他的心脏缠住,勒出酸胀汁液。 他无意识咬住垂落额前的发梢,直到如云沉影将他笼罩,才惊觉舌尖异物。 男人不知何时站在床边的,身上还带着清苦和刚洗漱完的冷冽水汽,谢瑾宁怔怔仰头。 不知想了些什么,他双颊生晕,似沁过水的芙蓉,清涟而姝丽,总是透着清粼粼水光的眸子本该澄澈如山泉,却因眼尾的湿红显出几分惑人的旖丽。 “抱歉,我来迟了。” 熟悉嗓音总算唤醒思绪,虚焦的瞳孔凝实,谢瑾宁蓦地挺直腰背,从床头撑起身。 怎料他这一动,右侧松垮衣襟滑至肘弯,露出大半被月光镀了层釉的胸膛,和两粒缀在雪原间的浅樱。 薄被胡乱搭在腰际,堆叠的褶皱堪堪遮住腰腿,反而让人忍不住盯着那截若隐若现的腰线。 恨不得钻入被间,贴近那柔软细腻的平坦小腹。 “你,唔。” 格外水红的唇张开,谢瑾宁探出舌尖,将那缕被他洇湿的发尾往外顶。 乍看望去,那抹墨色如一尾缠住尖软红舌不放的黑蛇,最后被花枝似的淡粉指节勾住,在唇角流下一道晶亮湿痕。 满身冰凉也压不住体内汹涌的暗火,严弋敛下神色:“我们开始吧。” “啊?” 谢瑾宁还未做好准备,床榻已然传来凹陷感。 严弋坐在床沿,轻轻拍了拍床面。 “离远不好发力,所以需阿宁你配合我,靠得再近些。” “……哦。” 谢瑾宁乖巧点头,撑起身子往外膝行,他刚叉开双腿,却被薄被勾住朝前扑去。 “当心。” 低沉的声线震得谢瑾宁耳膜发麻,与赤裸肩头相贴的掌心干燥而温暖,苍术的清苦香气随着距离拉近钻入肺腑。 是从未闻过的气味,谢瑾宁忍不住追着那缕气息向前倾身,鼻尖翕动,猫儿似的嗅闻。 浑然不知在另一人眼中,他这副衣衫不整香肩半露,往人怀中扑还不住嗅闻的痴态,像极了话本中引诱男子,吸食阳气的精怪。 肩头一紧,占据视线的麦色肌肤间,喉结难耐滚动,谢瑾宁才惊觉自己此刻的姿势,几乎要贴上对方胸膛。 彻底滑落的中衣堆在腰臀,两点浅樱险些磨过粗糙麻衣,他慌忙后仰拉出半寸距离,将彻底滑落的衣襟拢住,“严,严哥,要不你先用饭吧,不急的,我可以等。” 腹中的确空荡,但饥饿感在另一种如潮般的欲。念面前,不过沧海一粟。 严弋哑声道:“无事,我不饿。” 掌心用力。 痂口磨过细嫩皮肉,温和而无法抗拒的力度将距离拉回,谢瑾宁呼吸骤乱,攥住衣襟的指尖用力,再次动起了逃跑的念头。 但一想严弋好不容易耗费力气猎物归来,未来得及休息,还饿着肚子就来给他上药,羞赧终究被战胜。 隐隐抗拒的力道一松,他放过褶皱不堪的衣领,将其往两边拉去。 上过一次药的伤处没有了昨日的触目惊心,青紫淤痕如同烙印在美玉间的纹路,带着别样的美感。 视线掠过,仔细问清邓悯鸿方位,连手法和力度都反复确认好后才来的严弋睁着眼说瞎话:“我不知穴道方位,还请阿宁细细告知。” 身前人肉眼可见地僵硬,随后低低嗯了声,伸出的手指虚虚点在胸。部正中。 “膻中穴,在这里。” 接着往右下移,落于在寒意中微微凸起的粉粒下方三寸处,“这是期门。” 来到上腹部,“幽门,章门。” 指尖越来越颤,脑袋也垂了下去,显露出的莹白皮肉间,后颈处小小的凸起如清泉间的圆润卵石。 谢瑾宁的眼前氲起一层浅浅水雾。 明明只是隔空指着穴位,并未点在实处,却有种被触碰之感。 因为,严弋在看他。 仿佛被火舌舔过,升高的体温蒸腾出淡粉,嵌在锁骨凹陷处那颗红得惊心的朱砂似也被溅起了火,灼得他心口发烫,险些忘了下一道穴位在何处。 他吐出一口热气,抬臀侧腰,掀起后摆。 纤细薄韧的腰背处,两道深窝恰好隐没在亵裤边沿,指尖顺着沟壑上移,“肾俞。” 接着便是…… 谢瑾宁正回身子,勾住两侧裤腰轻轻下拽。 月光恰在此刻漫入,肚脐便如一汪盛着银辉的小巧湖泊,较胸膛略多肉感的小腹似刚蒸熟的米糕,随着呼吸起伏。 亵裤大小正好,但谢瑾宁肌肤柔嫩,裤腰仍在其间掐出一道红痕,如系着条红绳。 肚脐往下一寸半,“气海。” 最后一处,便是关元。 动作停了半晌,谢瑾宁要要牙,继续用力拉住裤腰往下。 棉布制成的亵裤并无弹性,坐着的姿势让其尽数堆在两侧胯骨,薄薄皮肉被勒出些极具肉感的弧度,使得小腹更为丰腴。 关元恰好露在外,其余隐秘之处,皆隐没在未褪的布料下。 谢瑾宁嗓音发颤:“看清了吗?” 未听到回应,勾在裤腰的手指不情不愿抽离,贝齿深深陷入唇瓣,他道:“那我再指……” “可以了。” 被较以往更为强烈的视觉刺激冲击,垂在床沿的手几乎将木头捏碎,手臂肌肉鼓出骇人弧度,他用尽毕生意志,才未让自己扑上前去,用舌代替那细白指节。 如那夜一般,t得少年瑟瑟发抖,不住颤栗。 前额渗出细汗,鼻间也隐隐作热,等谢瑾宁褪去上身衣物,将药油倒在掌心,严弋低声道:“那我来了。” 沾着药油的两柄粗粝指节触及膻中,只半圈,谢瑾宁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弓起脊背逃离。 却又被按住肩胛。 “莫怕。” 他再次覆了上去。 第50章 难受 膻中穴被掌心温度裹住,绕圈揉摁,不一会儿,便又痒又热。 距离太近,彼此的潮热吐息如连绵细雨,眼睫也染上湿意,谢瑾宁吞下喉间热喘,脖颈绷出花茎似的月白弧线。 三十数完,带着薄茧的掌沿无意擦过赤*果,酥麻顿时过电般窜入大脑。 谢瑾宁一颤,鼻腔陡然泄出声轻吟。 短促,却尾音上扬,绵软黏腻,在寂静室内格外清晰。 “!” 谢瑾宁连忙捂住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这也太…… 羞死了! 果不其然,严弋的动作也停了下来,面带关切薄唇微张,似是要询问。 别,别问! 谢瑾宁指腹都被脸上热度烫得微微发麻,不用看,也知定然又是通红一片。 他怎么也会发出这样难以启齿的声音? 谢瑾宁羞耻地闭上眼,不敢再看,他紧紧捂住口鼻,咽下未尽的异样声调。 手腕却是一紧,随后被带着,缓缓从脸颊抽离,露出几道过于用力留下的指痕。 “不用忍,若是疼了,就攥着我。” 不是疼…… 谢瑾宁暗暗道,但是什么,他却说不出口。 仍未掀开眸子,他指尖摩挲,熟悉的粗糙感从指腹传入,叫他轻而易举识别出那是严弋的衣袍。 他轻轻揪住,“继续吧。” 药油在期门穴洇开,顺着揉摁融进骨血,密密匝匝的暖胀感将他包围。 因着赧然才阖上的双眼,却发现,眼前一片黑暗后,听觉和触觉更为灵敏。 药油摩擦的咕叽,心跳扑通,血液流动的汩汩,和…… 男人愈发。粗重的呼吸。 到了幽门。 随着药力发散,药油混合着他身上的馥郁幽香,渐渐融合成一道暖融霸道,令人喉头发紧的香艳气味。 谢瑾宁并不知晓,自己随手取出的这瓶活血药油,其主要原料,乃是极其名贵的麝..香。 他只觉得热得过分,被触及之处都燃起了滚滚不绝的火,分开的双腿不自觉并拢。 而这时,严弋的指尖已然来到章门穴。 腰腹本就是敏///感之处,被按住瞬间,他猛地挺腰欲躲,却被早有准备地扣下。 汗湿的乌发倾坠,被气流裹挟着的呜咽从唇齿间倾泻而出。 断续如幼兽,却因盘旋的热意和浓香,悄然朝化作另一种,令人面红耳赤的轻吟。 * 活色生香。 按完章门,严弋手臂用力,将他翻过身来。 额角沁出的汗珠沿着锋利下颌滑落,滴在谢瑾宁光裸无暇的背脊,严弋却无心擦拭。 到了肾俞。 视线中,细柳般的腰线随吐。息起*伏,尾椎处凹窝装着的蜜酒,随着按压肾俞穴之时晃摇,漾起阵阵涟漪。 呼吸愈发粗重。 似痛非痛,酥酥麻麻的电流沿着脊柱攀爬,窜入谢瑾宁被热意和浓香熏得发晕的颅内。 “严哥,轻,轻些揉。” 浓密眼睫已被水汽糊成一片,睁开,眼前也只有朦胧而晃动着的色块。他浑身乏力,虽是半跪在床榻,重心倚靠之处,却是那按在他腹间的手掌。 “需得用力揉开淤堵。”严弋道,“你且忍着些,就快结束了。” 真的快结束了吗? 他又为何觉得,还很漫长呢。 眼前一花,已是再度被翻过身来,覆着层潋滟水膜的眸子撞入浓黑,柔情与*欲交织成一方深不见底的幽潭。 眼尾忽地一烫,严弋低下头,吻去了那颗欲落的水珠。 谢瑾宁怔住:“你……” “手沾了药油,只得这般为阿宁拭泪。”低哑声线擦过耳垂,掌心贴上气海穴,严弋问:“阿宁介意吗?” 却根本不容谢瑾宁回应,便开始继续揉*摁。 脐下的手掌滚烫,几乎要将那处的皮肉烧穿,小*腹处的异样/感更是成倍递增。 热、痒、麻、酥。 谢瑾宁刚清醒一刹的大脑,转眼又坠入了无边的晕沉之中,无法思考。 他噙着泪,忍不住去抓严弋血管凸起的小臂,脚趾蜷起,“好烫。” * * * 最后,来到关元。 揉摁方至二十数,胸口骤然一松,被畅通的血气如开了闸,尽数向下涌去。 谢瑾宁呼吸一滞,忽地并拢双膝,弓腰蜷缩,将男人骨节分明的手夹在小腹。 “别,别按了。” 指节彻底陷入绵软,严弋额上青筋突突跳动,几欲爆开。 每处三十下才是一个完整周天,揉摁于穴位更得有始有终,否则恐有逆流的风险。 想将缩成小粉蚌的谢瑾宁展开,又怕将人伤到,他只能哑声劝:“还剩十下,阿宁乖,让我按完。” 谢瑾宁却固执的抱住了膝盖,“我不。” 任严弋如何劝慰,都不愿松手,甚至将头转向了另一侧,一副拒绝交谈的模样。 严弋亦是血脉偾张,心急如焚,干脆直接穿过膝弯将谢瑾宁抱起,趁他身型腾空惊呼之际,迅速顶开并拢的双膝,让他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夹在裤腰间的指腹抵住关元打旋,回过神不断挣扎,要从他身上下来的谢瑾宁便腰身一软,顺从被带着搭上肩头的双臂香汗淋漓,仿佛两条闪着微光的细腻白绸。 臀。腿,小腹相贴,轻而易举便感受到了些许微妙的触感。 揉摁的手愈缓,还以为是错觉,严弋迟疑道:“阿宁,你……怎么了?” 挂在颈侧的手臂似两道柔蔓,绞住他的脖颈,除了颤抖吐息,却仍未有回应。 “可是还有哪处不舒服?” “阿宁?” “……” “我去唤邓老来?” 根本止不起腰的谢瑾宁将脸死死埋在他肩头,闷声怒道:“你烦死了!” 他本就羞愤欲绝,偏偏严弋还要再三询问。 难道非要告诉他,自己有了不该有的**才行吗?! 羞恼之下,他用力收紧双臂,恨不得将这可恶的男人绞死。 可即便他如何使劲,耳边之人却连呼吸都未乱,好似他的攻击如蚍蜉撼树,一点作用都没有。 谢瑾宁气急,干脆直接张嘴咬了上去,却高估了自己的牙口,被来不及泄力的肌肉崩到,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呜……” 都怪严弋,长这么硬邦邦的做什么,屁股下面也硬硬的,一点都不舒服。 还有,这什么破药油,闻得他又热又晕,一点不好用! 牙齿好酸。 越想越委屈,紧绷的弦一断,泪水化为滚珠簌簌而落,谢瑾宁将脸埋在他肩头,不住啜泣。 耳朵也被覆了一层膜,严弋在说些什么,他都听不清了,只能感觉后脑被一下一下拂过。 电流在头皮流窜,被挤压抵在粗麻布料的前胸也生出些麻痒,还未消的反应便在这细密的颤栗之中持续。 热流从胸口和小腹窜到四肢百骸,鼻腔哼出凌乱鼻音,湿热吐息和男人混杂着清苦的炽暖,将肌肤闷上更深一层的赭色。 好热,好胀。 快要,呼吸不上来了。 好难受。 意识混乱之际,后颈忽然陷进掌心,像托着件易碎瓷器似的,将他抬起。 指腹摩挲过凸起的颈骨,谢瑾宁哆嗦一下,不自觉松开了咬紧的唇。 “呼吸。” 新鲜空气伴随着指令涌入,谢瑾宁大口大口喘息,齿痕斑驳的唇心颤着,喉头发出破碎泣音,又像是幼兽哼唧。 可怜极了。 “好了好了,不哭。” 泪痕未干的面颊被迫仰起,细细密密的触感落在眼睑,脸颊,带走他面上湿漉。 谢瑾宁僵住,濡湿的睫毛抖个不停,他嗫嚅着,双手艰难撑住对方胸膛。 他本欲将人推开,软绵身躯却不随主人的意,推拒变得如狸奴踩奶一般微弱,反倒被掌心传来的搏动感震得腕骨发麻。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谢瑾宁明明想的是不准严弋用嘴帮他擦眼泪,他可以自己擦,说出口却变成了, “不准亲我。” 他偏头躲闪,慌张间泪珠再次漫出,新落的吻便追着泪痕蜿蜒而下。 玉弯间朱砂痣随着烛光一同晃动,却比其更艳,似要将眼球灼穿。 “说了不准——” 尾音忽地化作气声,原是夹在他裤腰的手掌下移,精准握住了那柄软玉。 第51章 讨厌 谢瑾宁瞳孔放大,推拒的手骤然垂落。 他再度栽回严弋肩头。 精雕玉琢的白嫩藕节浸上粉意,猛兽误入藕荷深处,惊起一池春水,荡出层层令人目眩的白浪。 谢瑾宁感觉自己正在融化。 “呜,好奇怪……” “我问过邓老,此药油有畅通气血,加速运行之效。”严弋稍稍用力压住他胡乱挣扎的身躯,道,“身为男子,血气激荡之下如此,实属正常。” 正常吗? 原来不是他太奇怪吗? 心头疑窦暂消,抓挠着严弋小臂的双手缓缓垂落,盈满羞与惧的心神松动后,各处异样顿时一拥而上。 谢瑾宁逐渐软了身子。 烛光映出交叠身影。 …… 分神不过半息,软玉愈润。 却不止是药油。 非汗,似水,又非水,润湿掌心。 举起一闻,再熟悉不过了。 颅内轰地一声,那根名为克制的弦猛然崩裂。 “!” 严弋愣在原地。 薄棉布料被油与汗浸湿得透明,紧贴在肌肤间,完完全全透出纹理与颜色。升高的体温让他整个身体呈现出可口的晕粉,淡青血脉如雪原间的柔软蔓枝,一路向内蔓延。 纤秾合度的肌骨自发吸附,在掌沿挤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弧度。 少年掀开朦胧泪眼,乖巧环住他的肩背。 被热气熏得饱满润红的唇张开,呼出盈满信任与依赖的潮雾。 “阿宁不会……” “严哥,帮帮阿宁。” 乖巧将自己交予年长之人掌控。 …… 暮色愈浓。 只剩一半的烛上,豆大火苗将熄未熄,岌岌可危,终究是在“噼啪”一声火星爆开后,光亮锐减,堪堪罩住两人,影影绰绰。 屋里下了些雨。 绵软的,细弱的,丝丝缕缕,断断续续。 严弋有一双好手。 指节修长,掌心宽厚,还带着极强的力量,干得农活,猎得野兽,伤得恶人。 也能将那一扯就破的脆弱布料,浆洗得干干净净。 掌心的厚茧是他千般磨砺的证明,此时却成了另一人的折磨。 层层堆积之中,参杂着无法忽视的,细密的疼。 自幼被小心温养的软玉何曾受过匠人这般粗砺对待,却又长不出翅膀来逃脱,只能被迫承受。 渐渐的,也在这打磨中生出些趣。 于是抗拒成了催促…… 攀在男人肩头的巴掌小脸泪痕斑驳,从眼眉到双颊皆是潮红一片,似朵在狂风暴雨中飘摇的玉面海棠,散发出惊人的、勾魂夺魄的昳丽。 严弋的双眸也在这股混合着甜腥的馥郁浓香中,被烧得通红。 他几乎控制不住去寻谢瑾宁的唇,想用那香甜蜜液解喉间干渴,却又在即将贴上之际,被他呼出的气息唤回些许清明。 “可得忍住了。” 邓悯鸿的声音如一块巨冰,狠狠砸入脑中沸池,热度骤降。 他是来给阿宁上药的,不是趁人之危,来满足自己私阴的。 *得发疼的停下了。 还剩十次,得尽快按完才是。 握住的手缓缓松开,抽离,涂抹好药油后重新探入,摸索着找寻关元穴的方位。 但空间本就狭小,肌肤又被水液浸得滑腻,一时不慎打滑,粗茧擦过。 “!” 药油顺着软玉顶端的小孔向内渗去,如火烧过,瞬间激起要命的灼烫。 瞳孔缩成针尖状,谢瑾宁几欲尖叫出声,张着的唇却只发出了几道嗬嗬气音。 “要,要……” 要被烫坏了。 他浑身紧绷,腰肢弓起,却被严弋牢牢堵住。 “再忍忍,还剩十下,很快。” 十下,不过几息的功夫,而对于此刻的谢瑾宁来说,每一瞬变得格外漫长。 在打磨下越来越纤薄的玉璧,本就敏感,经不起粗糙的触碰,内里的玉髓又被拦住,硬生生留在其中,不上不下。 这叫他如何能忍? 谢瑾宁刚忍住的眼泪又开始往外溢,他手指用力,在严弋脖颈上抓出几道血痕,不住哭叫: “不要,松手,让我出去。” “严哥,求求你了,别……” “严弋!” 似是怕被听到,连发怒都细声细气,哑着嗓子,抖得不停。 惹人怜惜。 严弋也同样不好受。 热汗滴入眼中,泛起刺痛,他却连眼都未眨。 一手堵着,一手按住怀中人乱颤的腰,实在没了多余的手去按穴位。 情急之下,他甚至想到用口舌去代替砂纸。 但那是比手更为亲密的动作,他无法再用“帮助”的借口解释。 只得按下不表。 接着,无论眼前人是蹙着眉哀求,还是瞪圆眼怒骂,铁石心肠的严弋都牢牢将其堵住,未有任何一丝松懈。 热汗频落,面部肌肉绷得太久,已僵硬到麻木,本就冷峻严厉的五官显得愈发冷硬。 怜、悔、爱、欲。 却在瞳眸中汇聚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海。 想尽各种办法也得不到满足的谢瑾宁彻底失去理智,开始更为剧烈的挣扎,胡乱挥手之时,清脆的一声“啪”。 抽在他侧脸。 严弋瞳孔骤缩。 口腔不知何时被咬破,尝到满口血气,他冷沉的眉眼间不自觉也染上血色,额角青筋直突,像极了被激怒的猛兽。 实则却是大脑空白。 并不疼,像是被蚊子叮了下,最先感受到的,反而是扑面而来的香气。 在谢瑾宁膝头的物什被挑衅似地跳动,几欲顶破布料。 而打人者先一步攥住他的衣襟,崩溃大哭: “严弋,我讨厌你!” 哭得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眼泪如断了的珠串般簌簌直落,憋红的小脸皱成一团,偶尔抽抽几下,可怜又可爱。 严弋的心顷刻软得一塌糊涂,他低下头去,无数个吻落在谢瑾宁的发顶,眉心,鼻尖,带着不加掩饰的深情。 他细细啄吻着少年柔嫩的脸庞,澎湃心潮近乎溢出。 而似是意识到自己犯了错,神智不清的谢瑾宁竟也渐渐安静下来。 他颤着被情泪黏成簇状的鸦黑羽睫,将脸贴在严弋脖颈讨好地蹭,一个劲儿地喊。 “严弋,严弋……” 夹杂鼻音的泣声一道比一道软糯,如融化的蜜糖,快要拉出丝来,“严哥,难受,阿宁好难受。” “手疼不疼?” 隔了好半晌,迷迷糊糊的谢瑾宁委屈巴巴地瘪着唇道:“疼。” “是我不好。”又一吻印在他额角,严弋道,“阿宁听话,再坚持一下,等结束了,只要你歇气,想怎么打我都行,成吗?” 不知谢瑾宁能否听进去,但最直观的,便是掌中物的状况。 无法解放,又无持续的动作刺激,热潮暂褪,他的状态也趋于平稳,只是仍在小声抽噎。 趁此,严弋迅速揉完最后十下穴位,这才彻底结束,他长长舒了口气。 怀中人浑身湿淋,像从池中被人揉碎,捞出后捧在掌心的月,遍布齿痕的唇瓣张合,贝齿软舌若隐若现,好似在嗫嚅着什么,却听不真切。 严弋俯耳凑近。 显然是还未缓过神来,不明呓语中,参杂着“坏掉”“难受”“讨厌你”等字眼,破碎不成句。 比起愤怒谴责,像是幼童赌气的嘟囔,一时让严弋哭笑不得。 手臂从腋下穿过,他轻抚着谢瑾宁的肩背,哄小孩儿似的安慰,“好了好了,已经结束了。” “不会坏掉的。” 慢慢拽下,两条捂得粉白的()()间,软玉憋得通红,萎靡的,可怜地半直着。 果然可爱。 “阿宁。” 严弋再度将其把握,“有些隐秘之事,很早之前便想告诉阿宁,却一直未讲。” 娇嫩的猎物呜咽一声,高高仰起头颅,将细白脆弱的脖颈将送到猛兽齿边。 “在今夜,我慢慢告诉你,可好?” 除了呜咽,其他的,谢瑾宁都已经说不出来了。 若非腰身还被搂着,他早已栽倒。 发尾次次扫过腰窝,深入骨髓的痒,痒得谢瑾宁快要发狂。 手足在汹涌潮浪中紧紧蜷起。 似抵御,也似沉沦。 没过几息,()跳动,却并未如严弋预想那般顺利被打磨得完美无瑕,恍若真如谢瑾宁所言。 要坏掉了。 呼吸近乎停滞,严弋用砂纸小心覆住,缓缓施加力度,来回打磨,被雕刻成嫩蕊状的顶端才有了涌出玉髓的前兆。 却只有一缕浅淡雾气,像是遭到了某种透明屏障的阻碍,一点点地往外散逸。 谢瑾宁难受得直哼,攥着严弋胸口衣襟的手指用力到泛白,似苍白的、失去生命力的花枝,下一瞬就会被折断,软玉却愈发红了,簌簌发抖。 怎会如此? 严弋一惊,只得先咽下涌到唇边的剖白。 他自责不已,恨不得回到半柱香前,给鬼迷心窍,在按摩结束之前先一步握住,才造成这种局面的自己当头一棒。 此时的情况却又来不及让他过多歉悔。 本应极快的过程,被无止尽地延伸,使得少年如初生的,刚从胎衣中剥离的羊羔,弱不经风,不堪触碰。 连鼻息拂过,都会激起他的阵阵颤栗。 眉间皱痕深刻,薄唇紧抿成一道锐利直线,严弋掌心缓缓向下,但刚开始盘动,少年顿如被狼叼住后颈的兔子,浑身颤抖,发出濒死前的泣血哀鸣。 “别揉,唔啊——” 严弋眼疾手快,捏住谢瑾宁的下巴吻了上去。 微张着的唇缝成了准许进入的证明,叫他轻而易举侵入那方令人魂牵梦绕之地。 乍一进入,长舌便如鱼得水,自发缠住软颤舌尖,将剩余声响,与涎液一同吞咽。 但起初的那半声,仍是引起了些注意。 耳廓微动,捕捉到远处木门吱呀的严弋倏地抬眸,摸索到床榻间的瓶塞,手腕轻动,屋内顿时陷入昏黑。 脚步声愈近。 离房门还有十步,厚舌丝毫未离,反而进得更深,在那幽香檀口中作乱,搅出啧啧水声。 五步,药香混着苍术香,在两人紧贴的肌肤间蒸腾。 三步,圈住根部的手指蓦然收紧。 “瑾宁?” 浸透关切的呼唤穿透门扉,惊散满室热雾,也驱散些许颅中雾蒙。 谁在叫我? 清泪沿着湿红眼尾滑落,谢瑾宁喉头咕哝一声,试图将侵入者推出。 可舌根已被吮得酸软,微弱的反击像是迎合,被卷入更深层次的勾缠。 后颈也被包住,阻断后撤的可能。 “严,唔......” 汗湿胸膛隔着麻衣厮磨,椒果愈发红艳,酥麻在体内各处流窜,被堵在喉间的呜咽化作热气,尽数渡进对方唇齿。 他又亲我。 好过分。 可是,又好舒服…… “叩叩。” 极轻的两下敲动如警钟,猛地撞击在谢瑾宁即将溃散的心神间。 “!” 原来不是幻觉,真的是爹在叫他。 “阿宁,你睡了吗?” 问讯再度响起,口中之物仍在肆虐,谢瑾宁用尽全力闭合牙关,颤着手将人推开。 分离的肿红双唇拉出一道夹杂血色的银丝,他却顾不得去看严弋,死死盯着木门,生怕谢农推门而入,撞见这不堪一幕。 心脏几乎快从喉咙里蹦出来,过于紧张,谢瑾宁甚至忽视了身体的异样,直到仍盘在严弋腰间的腿侧与那处,同时被不轻不重地一捏。 湿热吐息游走在耳际,“放松些,否则更出不来了。” “你怎么还……” 谢瑾宁转头,尾音瞬间淹没在更深重的吻里。 “可是魇着了?” 迎着月光,垂眸姿态叫他看清了那搭在男人腰间的濡湿亵裤,和被汗津津的手掌握住之处。 大脑轰地一下,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大片更为艳丽的桃花汛却从脖颈漫开。睁大的眸中,秋水被野兽闯入,波澜不止。 爹还在外面呢! 长驱而入的舌压住舌根,胸口闷痛之际,严弋突然加速上移,带着粗茧的指腹精准地、重重地碾过玉蕊。 “唔——!” 骤然炸开的酸麻直冲天灵盖,少年眼眸上翻,绷成满月的腰肢在男人臂弯里折出惊心动魄的弧。 门外脚步声终于远去。 严弋缓缓直起身子。 心神与外力的双重刺激,效果更是立竿见影,仍在抽搐痉挛的小腹,腿根,和麻衣间的如絮团般的玉髓便是最有力的证明。 仍处于余韵中的少年瞳孔涣散,意识像是随着玉髓一同出了躯壳。 严弋抚摸着他的脸颊,屈起的指节将被带出小半的红软送回唇间,擦掉他唇角晶莹,又托住腰.-臀让他坐起,靠在自己胸口。 流泻的青丝挡住了他大半张脸,从严弋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靡红微张的唇,和印着浅浅指印的下巴。 “你受罪了。” 雕刻过程中的匠人需屏息凝神,严弋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身热汗,大脑突突胀得发疼,却不敢再用粗糙砂纸触碰。 不知回过神来的谢瑾宁会如何反应,也不敢深思,但已至这一步,他于情于理,也该担起责任。 手一下下拂过脊背,直到掌下紧绷的躯干再度软绵。 “其实……” 喉间滚着灼烫岩浆,严弋抬眸看向远方,哑声道:“今夜是我有错在先,也存了不该有的私心……不,也不只是今夜。” “我骗了阿宁,不止一次。” “不知穴道是假,拭泪是假,那日在麦田,以为梦中也是假......是我想看你,想吻你,与你日日在一处,交颈而眠,亲密无间。是我,心存妄念,罪孽深重。” “想做你兄长,是假。想对你好,却是真。” 拇指无意识摩挲颈后凸起,感受着他的颤抖与无力,“现在想想,许是在你被抱着回村当夜,越过门槛被角滑落之时……” 声音顿住,严弋深深吸气:“便种下了果。” “……” 怒也好,恨也好,终归是他该承受的情绪。 可为何是沉默呢? 谢瑾宁的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用力抓挠,也只是在他侧颈留下几道浅浅血痕,将将破了皮。 却在听不到回应之时,化作尖刃刺穿皮肉,将他的脏腑割得鲜血淋漓。 太阳穴突跳,严弋闭上眼,道:“是我辜负你的信任,心存妄念,做出那些混账事,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可若重来…… 他喉结重重一滚,“我大抵还是忍不住的。” 窗外忽地吹进冷风,严弋扯过中衣,覆上那如霜脊背。 “我也怨过。” 头颅垂下,鼻尖埋进散着浓香的青丝,“我怨那日冲动伤了你,害你发热,怨没能及时赶到,才让你陷入危险境地,再度受伤......” 尾音碎在颤抖的喘息里,掌心那道还未完全愈合的疤,竟也崩裂开来。丝丝缕缕的血液像是从掌心钻出的红绳,要将谢瑾宁一圈圈缠绕。 “阿宁,我想你也应该有所察觉,那时才会忽地对我冷淡。” 只是冷淡,对他视而不见,严弋的心脏便阵阵抽痛。 那若是…… 恨呢? 恨他心怀不轨,以兄长之名,行龌龊之事。 钻心剜骨的疼痛在体内爆开,严弋咬着牙,沉沉喘息几声。 他双眼赤红:“如今想想,被你厌恶,竟是比死还难受的滋味。” 窗外倏地狂风大作,吹得枝叶扑簌,落叶甚至沿着缝隙飘进屋内,颓败着坠落。 一片冷寂之中,严弋忽地低笑出声。 “……我明白了。” 却比哭还难听,“来得急,我未带匕首,容我去取。阿宁,等你缓神,要杀要剐……” “我都受得住。” 他环住谢瑾宁肩背,微微用力让人直起身子,想将他放于床上平躺。 怎料刚一分离,少年便发出细碎呓语,又靠了回去 严弋蓦地僵住。 良久,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他缓缓低眸,指尖挑起几缕长发。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凝着春华桃灼的玉面。 还噙着泪的眸子紧阖,似是觉得冷了,春色还为未褪的眉眼间,秀眉微微蹙着,嘤咛着往他怀中又钻了钻,本能地寻找热源。 颊肉在挤压下堆起,眉心却渐渐松缓了,呼吸清浅,看着竟像是睡熟过去。 “……” 过了半晌,又是一声长叹。 似是不甘,又似如释重负。 “睡吧。” …… 【if线加字ing】 【如果谢瑾宁没有被换,那他就是河田村土生土长的小村姑一枚。幼时生了场大病,身体不算好,谢农周芳宠他得紧,也不让他下地做农活,谢瑾宁便养出了一身与其余村人不同的雪白皮肉。李老太也喜欢他,给他做了不少漂亮衣服,打扮起来就更好看了,是远近闻名的村花。 某天去河边玩水,意外发现一个大块头倒在河边,小村姑宁宁吓了一跳,怕那是个死人不敢靠近,在远处拿树枝戳戳。那人轻轻动了一下,又被吓得撒手就跑,好半天才含着包泪回来了,鼓起勇气去扯,想把人弄起来。 结果那人太重,宁宁力气又不大,抱着只胳膊努力半天,除了把自己衣服打湿大半,又累得小脸通红气喘吁吁以外,那大块头半点都没给他扯起来。 后来还是那大块头自己清醒了,黑沉沉的眸子盯了宁宁半天,才在他“去我家上些药吧”的邀请下点点头。 结果就是引狼入室,当晚就被这大块头在神志不清时欺负了,把他搂在怀里,任他怎么挣扎,用脚踹用牙咬都不松开,反倒被堵住了嘴,一点求救声都发不出去。】 】 第52章 亲近 融融日光中,谢瑾宁悠悠苏醒。 意识还有些混沌,他撑起身子时眼仍微阖着,慢吞吞伸了个懒腰。 日光带着暖意透过窗棂,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更添温软柔和,抬手时,敛在中衣内的腰线隐隐可见,纤细内收,仿佛一手就能牢牢握住。 呆坐了好一会儿,谢瑾宁才掀开眸子,氤氲着水汽的漂亮琥珀瞳仍清澈,如一汪潋滟秋水,仔细看去,眼尾眉梢间却多了些微妙的变化。 水面恍若飘着朵朵被风吹落的春花,叫人移不开眼。 感官逐渐复苏,未感觉到起身时胸口憋闷,谢瑾宁才想起,体内的瘀血已经彻底散尽。 捏着棉被的指尖一颤,熟悉的药油香气忽地钻入鼻腔,昨夜的幕幕不受控制浮现在眼前—— 【删删删还不行吗我真服了一句啥都没有的话锁我五六七八遍要怎样?】 差点还被爹撞见了。 呜。 热度攀升,谢瑾宁猛地拉起被褥,缩成小团将自己埋了进去。 尖叫尽数闷在被枕,直到呼吸困难,他才顶着头乱毛慢慢爬出。 他跪坐着,腰身微微弓起,腮颊和耳际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眼尾也是绯红一片,似画着两道上扬的朱砂弧。 心跳加速,谢瑾宁忽地攥紧拳头,用力锤了几下床,闷响也遮不住紊乱的呼吸声。 门外之人陡然睁开了眼。 床榻间的少年一头凌乱乌发,腰带也在睡眠中被扯散,领口歪斜,露出大半莹白肌肤,胸中,肩头红痕若隐若现。 屋内实在简陋,他却带着一身素净中衣都掩盖不住的矜贵气度。 又咬着唇,辅以朦胧泪眼,不明之人见了,怕会以为是哪家的大家闺秀被人强掳至此轻薄,醒来后羞愤欲绝。 但只有谢瑾宁自己知道,他羞的不是严弋亲他,也不是严弋用手帮他。 而是…… 如今回想起来,他仍觉得有一股酥麻在骨子里流淌,甚至想重新钻回严弋怀中,让他再多摸摸自己。 严弋身上总是热热的,有些硬,但在他怀里时,就像是厚重山峦化作只属于他一人的巢穴,是从身到心的安全。 被摸头也很舒服,背也好舒服,麻酥酥的,他会忍不住发出咕哝声。 还有那里…… 谢瑾宁眼睫颤了颤。 虽然中途有些难受,但那种极致的,整个身体轻飘飘的,又融化成一滩水的感觉,是前所未有的。 令他心生畏惧,又忍不住回味。 从小到大谢瑾宁一向是这般,吃到好吃的,便会忍不住一直用,直到吃腻,新奇顽具也会抱在手中时时把玩,直到通晓其中关窍,彻底失去兴趣。 而昨夜,他尝到了更为新奇的滋味。 【省】 “呜……” *****,铺了满枕的青丝如墨,随着脊背的颤抖流动。 但他到底不得章法,【省】除了把自己弄得更难受以外,什么都没尝出来。 什么嘛,一点都不舒服。 谢瑾宁蹬着腿小声哼哼,还是中断了**。 用布巾擦净指腹沾着的湿漉微光时,他倏地又想到,睡过去前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留在严弋衣服上的***。 还把人衣服弄脏了。 谢瑾宁的脸又红了。 他用另一只没碰那处的手揉揉脸,想,严哥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帮他按摩,安慰他,帮他纾*,昨夜他出了那么多汗,这会儿却浑身干爽,还穿着身干净中衣。 至于亲他…… 指尖轻轻移动,摸到被他咬出的凹陷齿痕时,谢瑾宁仍有些赧然。 意识不清时,他也记不住自己有没有发出更难为情的声音,现在想想,可能严弋也是在腾不出手的情况下,一时情急,才选择用嘴帮他堵住吧。 逃避的,刻意模糊细节的谢瑾宁点点头一脸笃定,余光瞥见桌上瓷瓶,他还是没忍住鼓起脸,气冲冲地甩了枚眼刀过去。 害得他出丑,早知如此,他就不只看在味道好闻就选它了。 真是,好可恶的一瓶药,他再也不要用了。 谢瑾宁翻身下床,一把抓住那瓷瓶,准备往衣柜深处塞。 怎料指尖刚触及瓶身,他就被那浸了一夜寒凉的瓶身冷得一抖,触及处恰好有未擦净的药油,手一滑,瓷瓶直直坠落。 足面被飞溅银星滑过,谢瑾宁吃痛后退,腿弯撞上木凳,绊倒瞬间,天光骤亮。 “当心——” 后腰被掌心托住,蒸腾的浓香热雾中,他瞧见一双赤红的眸。 像是彻夜未眠,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爬满可怖血丝,便生又眉眼锋利,沉眉下压时更是凶戾。 谢瑾宁被骤然蹿进屋的严弋吓了一大跳,瞳孔一缩,本能地垂下眼。 而在严弋眼中,他眼眶泛红,移开视线,又一言不发的模样,像极了无声拒绝。 喉结动了动,压下翻涌的苦涩,严弋问:“怎的不穿鞋?” 目光扫过他踩着自己靴面的赤足,和一地碎瓷间晕开的琥珀药油,竟像一汪泪池。 是气急,所以才连外袍都没披,就将这东西摔得粉碎么? 药油尚且如此,那他呢? 千刀万剐,够吗? 想起守在门外时听到的崩溃呜咽,闷响,昨夜令人头晕脑胀的浓香,如今吸入肺腑,却像是穿肠毒药,灼得他五脏六腑俱焚。 谢瑾宁浑然不知严弋心中所念。 被带回床边坐下,看着半跪在地上为自己宽衣穿袜的男人,谢瑾宁眨眨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目光顺势偏移,落在他颈侧。 那处有几道红痕,很浅,又是在麦色皮肤上,不注意看几乎瞧不分明。 好像是他挠的,谢瑾宁的指尖蜷了蜷。 顺着锋利下颌往上看,是一片淡青胡茬,肉眼可见的短粗黑硬。 一夜之间冒了头。 “阿宁,你——” 下颌忽地传来轻柔触感,极纤细的一截玉,将剩余的话卡在喉头。 “你胡子又冒出来啦。” 谢瑾宁俯身靠近,轻轻摩挲。 温热呼吸洒在侧颈,却如扼住猛兽的项圈,严弋瞳孔剧颤,浑身僵直,一动不敢动。 指腹被扎得有些痒,他又收回手,摸摸自己光滑的下巴,遗憾道:“怎么你们都长这么快,但我就不长呢?” 像是在撒娇。 不是埋怨,不是冷淡,不是恨。 是他一夜未睡,呆坐至天明,也从未想过的。 亲近。 这一刹,严弋几乎以为谢瑾宁接受了他的心意,几欲暴起,直到见他眼中一如既往的纯然,才按耐着,小心开了口。 “阿宁,昨夜之事,你记得多少?” 被严弋直直盯着,谢瑾宁一愣:“啊?” 昨夜出来后,他整个人都飘飘然的,就像是泡在温水中,被安心的气味密匝匝包裹着,他心神松懈,自然而然便睡了过去。 他睡得并不沉,耳边絮语不断,还带着情绪起伏,应该是严弋在跟他说些什么,他却一点都没听清。 难道是有要紧事? 还有,那药油有加快血气运行的功效,他都这样了,更何况本就比旁人更具力量感,周身血气充盈的严弋,他的反应定然更为剧烈。 坐在他身上时,好像的确有很烫,很硌人的东西在戳他的腿。 好像就是严弋的…… 那他舒服完就直接睡着了,也没管其他的,严弋肯定也难受极了,这会儿看着也像是憋了一夜的样子。 所以,是来找他算账了吗? 谢瑾宁后脑一麻,往床里挪了挪,含糊道:“都,都记得啊。” 他往后退,拉开些许距离,严弋却膝行着拉回。 男人跪在他双腿之间,俯身时投下的阴影将谢瑾宁全然笼罩。 “原来阿宁都记着。”严弋极轻地笑了下,金光落在他高挺眉骨,却照不亮那双晦深似海的眸。 骨节分明的手掌圈住谢瑾宁抬起的脚踝,隔着袜摩挲着清癯踝骨,用力一扯,谢瑾宁便被拉了回去,腿根撞上他别在腰间的东西。 是那把匕首。 “那阿宁,是如何想的?” 他取出匕首,硬柄划过时,谢瑾宁的腿心不受控制地抽动一瞬。 还不等他回答,握着的掌心就被一根根掰开,塞入。 “若是觉着难受……”严弋包住他的手掌,牵引着,将匕首举起,“往这儿刺的话,阿宁会好受些吗?” 寒刃直指之处,赫然是心脏。 “你做什么?!” 谢瑾宁骇了一大跳,想把掌心的东西甩开,指缝却被强势插//入,握得更紧。 匕首柄铬得他又麻又痛,更让他感到难受的,却是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的态度。 眼看寒刃逼近,刀尖即将触及胸口布料,恍若真的要戳进去,血光四溅。 谢瑾宁害怕得浑身直抖,忍不住颤着嗓子骂:“严弋你个大混蛋!” 滴答,滴答。 滚烫水滴落在大腿,晕开斑斑湿痕。 严弋顿住,手掌却先一步松开了,去接谢瑾宁落下的泪。 谢瑾宁忙不迭将匕首扔离,于空中划出寒芒,在朦胧视线中失去痕迹。 “哐啷”一声坠地。 指缝还残存着被分开又包紧的温热触感,掌心的圆润窄印却迅速发红充血,皮肉滚烫。 “你个疯子,走开,不要你擦!” 他一把拍开严弋要为他拭泪的手,皮肉碰撞发出清脆响动,手背也蹿红。 惊吓和疼痛化作十分的委屈,谢瑾宁道:“不就是要我帮你吗,你说就是了,干嘛又拿那个吓我,你讨厌死了。” “我,我真不是想吓你,阿宁,我……” 几息前还颇具气势的严弋瞬间蔫了,他无措地手忙脚乱,想去拭泪,谢瑾宁却不让他碰,想去捡回匕首,又被一脚踩住大腿,不让他走。 他便只能放低重心,老老实实跪在地上,手却又不那么老实地,圈住脚踝,攀爬至裤管上滑露出的那截莹白细腻的小腿。 “我只是想着,你若是听到了那些话,恨我怨我,尽数朝我发泄便是,切莫憋着伤了身子。我皮糙肉厚,只要不直击要害,无论多少刀,都是能受住的。” 那些话是哪些话? 可明明是他帮了我,为什么他要说,自己会恨他? 谢瑾宁都被他弄迷糊了,眸中的水汽还来不及化成珠,就逐渐隐没。 不管了,手好痛,就是严弋的错。 腿痒痒的,像是有虫在爬,他下意识地蹬了蹬腿,踹出一声闷哼。 “你皮糙肉厚怎么了?”谢瑾宁吸吸鼻子,“不也是血肉之躯吗,不也是会痛的吗?寻常人对刀剑都避之不及,唯你独一无二,刀剑不侵是不是,你多厉害啊!” “还是说难道换做是我持刃,你便会坦然接受,生不出半分反抗之心了?” “严弋!”说着说着,谢瑾宁的眼泪又止不住了,“我又为何非要伤你?你把我谢瑾宁当做什么,你又把你自己当做什么!” “你好可怕啊。”他侧过头,“严弋,你心底,还有半分对伤痛,对死亡的恐惧吗?” 带着哭腔的几句诘问,却重如千钧,问得严弋哑口无言,大脑空白。 是的,从河田村醒来之时,他没了记忆,竟也不觉恐慌。因为这副身躯中蕴含的力量,便是他的依仗。 砍树,建房,杀野猪,砍头狼,伤恶人……他能用其谋生,能够解决一切的困难。 偶然深夜,他也会摩挲着身上的旧疤,想象是如何产生,观其伤口走向,有些甚至是他主动迎上的。 为何会如此? 萦绕于心的疑惑终在今日被解开。 而如今,他更是有了解决不了之事。 那便是谢瑾宁的眼泪。 恍然间,身躯各处旧疤似是被激活,血肉涌动着,长出新芽。 很痛。 但,恍若新生。 挽弓一柱香都半分不颤的手,此刻抖得抓不住谢瑾宁的指尖:“我……” 谢瑾宁抽回手,将脸埋进掌心,他情绪未散,肩头仍在轻轻颤着,闷声道:“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别!”严弋慌了,低声下气地求饶:“我知错了,阿宁,我真的知道错了。” “出去。” “那,那我巳时再来?” “……不要。” “那午时?” 不等回应,严弋将头靠在谢瑾宁的膝盖,“好阿宁,看在我从昨夜饿到如今的份上,就大发慈悲,让我与你一同用午饭吧。” 明明是四人一起,怎么说得像他俩单独吃一样? “你——” 谢瑾宁没忍住,抬起脸瞪严弋。 “饿死你得了。” 他鼻尖微红,朱砂弯似的眼尾蓄着清亮水痕,是被水汽浸染的芙蓉。 似嗔似怒的一眼飞来时,更是好看得紧,严弋喉头滚动,恨不得咬上一口那鼓起的饱满颊肉。 晦暗的眸中逐渐染上热意。 谢瑾宁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干脆拿起枕头砸了过去。 “快点出去啦!” 第53章 求饶 谢瑾宁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用过谢农给他留的早饭后,他便消了气。 只是仍不愿同严弋讲话。 一直到了午时,连谢农都看出他俩之间不对劲了。实在是过于明显—— 严弋夹菜谢瑾宁移碗,严弋靠近,他一句话不说,转头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谢农倒没多问谢瑾宁,直接将严弋叫了出去。 不知两人都说了些什么,回来时,严弋低眉耷眼的,身上多了几个灰扑扑的脚印。 全程看热闹的邓悯鸿乐不可支,嘴角就没下来过。 谢瑾宁坐在树下,余光扫过时,也没忍住,用书挡着脸闷笑几声。 活该。 谁叫严弋动不动就拿匕首吓人,走之前还忘了把那东西拿走,他路过时眼尾闪过银光,转头去望,险些又被吓一跳。 最后,那把匕首被他捡起,用棉布缠好,才扔回严弋怀里。 那人却接都没接住,还着急地去牵谢瑾宁的手,问他伤到没有。 当然没! 谢瑾宁愤愤地又瞪了眼严弋。 他哪儿有那么笨啊! …… 午后,院内有人在打井,叮叮当当的,谢瑾宁就回了房,练了会儿字,又翻开疡科治要温习。 在看到膻中,气海与关元三处时,眼睫停滞片刻,下唇传来轻微刺痛,发觉自己又在想严弋的谢瑾宁懊恼地甩了甩脑袋。 高高竖起的发尾拍在脸上,痒痒的,他忍不住伸手去挠,倏地又想起男人脖颈上被他挠出的红痕。 “呜……” 谢瑾宁泄了气,弯下腰将额头靠在木桌,懊恼地磕了磕。 他怎么这么烦啊。 “叩叩。” 窗外传来轻响,谢瑾宁转头。 木窗其实只是糊上了层薄薄的油布,无论昼夜,都能透过其看到窗外之物的轮廓,不过平日对着后院墙面,没什么看头就是了。 而如今,一只麦色大掌从窗底缓缓升起,朝他的方向挥了挥,似是在向他问好。 只有截手掌,乍眼看去还有几分惊悚,谢瑾宁却差点笑出声,但他还记着维持自己“仍在气头上”的状态,轻哼一声,敛眸翻开书页,就当没看见。 又是两声轻敲。 这一次,手掌握成拳挥了挥,忽地又沿着开着的窗缝钻入,留下一物后迅速撤离。 什么东西?谢瑾宁好奇地侧过身,拉长脖子去看。 是个黄绿色的物体,并不大,中央鼓鼓的,两侧却又歪歪扭扭,支起的腿也一长一短。 谢瑾宁看了半晌,才认出这是个蚂蚱。 他故意开口:“这什么东西,长得怪怪的。” 窗外还在挥动的手一滞,长直指节弯了弯。 分明只是个没眼没鼻的手掌,却能让人瞧见其传递出的低落。 谢瑾宁得意地弯起唇角。 接着,只见其缓缓沉了下去,又攥着一物钻进窗内。 这回,是个蜻蜓。 编得依旧歪歪扭扭,但比上一个好多了,至少能让他一眼就认出来。 “不好看。” 那只手颓然地下去了。 第三枚,是个蝴蝶。 “一点都不像。” 螳螂。 “这多吓人啊。” 蝉。 “怎么没有翅膀?” 似是失去了全部力气,半晌,也不见那只手升起。 没了?还是说,走了? 谢瑾宁屏住呼吸,悄悄站起身。 草编不仅要有一双巧手,更是需要足够的耐心,才能将平平无奇的草叶,编成精巧的物体。 蚂蚱时明显能看出是个生手,蜻蜓和蝴蝶就好了不少,到螳螂和最后的蝉时,更是能称一句精巧。 虽比不上在街头售卖的手艺人,但半日内能编到如此程度,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不过谢瑾宁就是故意,才半句好话都没说的。 正当他走近几步,伸手去拿之时,那只大手又缓缓升起。 这次,只举起了两根手指。 食指与中指倒着立在窗沿,还没看明白严弋这是在做什么,那俩指节忽地一弯,扣在窗面,摆成了个跪地的姿势。 “小人真的知错了,心地善良的瑾宁大人,谢夫子,小宁大夫,求求您,就饶小人一命吧。” 男人的嗓音本就低沉,极具辨识度,夹着嗓子刻意放柔听着反倒更是古怪,像是个执意要套上窄小女子裙裾的壮汉,这耍宝作怪的模样听得谢瑾宁头皮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止不住想笑。 他捂着唇,憋得小脸粉扑扑的,却没开口,直到听着严弋又求饶几句,他才清清嗓子,“免礼。” “多谢大……咳咳咳。” 话还未说完,就被接连不断的呛咳打断,伴随着胸腔的闷响,难以自抑的,听上去难受极了。 谢瑾宁连忙推开窗,握住手指,“你没事吧?” 他没怎么用力,蹲着的严弋却轻而易举被他拉起。 这人咳得满脸通红,看着他的眼中却带着明晃晃的笑意,像是在说:我就知道阿宁会关心我。 手心的两根手指开始发烫,谢瑾宁忙不迭松开,却被严弋反手握住。 “咳咳,没事,只是,一时呛住了。” 严弋咳得嗓音沙哑,漆黑的眸却一眨不眨盯着谢瑾宁。 从眼,到唇,似是工笔细细描绘,要将他的每一处都刻在心头。 源源不断的热量从肌肤相贴处传递而来,很快就让他微凉的手暖和起来,谢瑾宁指尖蜷了蜷,到底有些眷恋着这份炽热,并未挣开。 他抿抿唇,低低“哦”了声。 倏地一阵秋风呼啸。 男人靠近,坚实身躯将窗口挡住大半,只有些许沿着缝隙窜入,吹起少年鬓边的碎发。 丝丝凉意抚过面颊,往衣襟里钻,谢瑾宁却半点不觉冰冷。 在漫天落叶和掌心炽暖中,他听到严弋问。 “阿宁,还生气么?” 早就不气了,谢瑾宁心想。 他本来就没想把严弋怎么样,甚至在他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之前,他想的还是帮严弋解决…… 结果最后是他先耍起了小脾气,严弋是求饶,又是费尽心思编这些小玩意来讨他开心。 谢瑾宁含糊道:“反正……你以后不准这样了。” “这样是怎样?” 拳头被轻轻掰开,似一朵纯白的,瓣尖粉嫩的花,在土壤间绽放。 知道他已经原谅自己的严弋开始有恃无恐。 “是被我握着手,还是......” 掌心一暖,软肉间还未消的红印被人碰了碰,吐息湿热,触感粗糙。 是严弋的唇。 只碰了一下,他便撤开了,抬眸勾唇:“亲你?” 痒意滋生出的微弱电流顺着掌心脉络流动,从指尖,到整条被抬起的手臂都开始发麻。 谢瑾宁呼吸一乱,红润的唇张了张,想说些什么,来缓解这股令他头皮发麻的诡异氛围。 好乱。 指尖一颤,触碰到严弋重新变得光滑的下巴,想要收回的手,不知怎的又贴了上去。 就像是,他主动将手心送上,任严弋亲吻似的。 “不,不准再用匕首吓我。”发出的命令微弱得不像话,“否则我就真的,再也不理你了。” 威胁也是。 像幼猫嗷嗷。 埋在他掌心的男人深深吸了馥郁馨香的嫩肉,从胸腔传出满足的,松缓的笑意。 “好,再也不会了。” …… 谢家院内。 一盆盆混合着沙石的泥水被带着泼向院外,直到冒出的井水变得清澈,严弋才停下了缆绳的手。 “好了。” 谢农凑近去看井里缓缓上升的清澈井水,道:“好啊,这下取水就更方便了。” 不必大老远提着桶来回跑,也不必计算着水量,用得紧巴巴的。 他道:“阿宁,以后想你用多少水就用多少,就算是天天沐浴都成。” 谢瑾宁的心神却没在井身上,捏着布巾的手指紧了紧,又松开,点点头,“哦哦,好。” “在想什么?” 带着水汽的滚烫体温靠近。 严弋身上的单薄短打被打湿大半,紧贴在腰腹间,在气温骤降的秋日里,穿着湿衣多少有些凉,他却不甚在意,径直走到谢瑾宁身旁。 “这簪子用着,可还习惯?” 谢瑾宁下意识抬手去摸头顶的簪子。 很简单的一枚素面簪,周身无纹饰,打磨光滑,只在簪首别出心裁,是一弯月牙。 素静却又不失灵动,簪身在日光下泛着柔和冷光,温润而不张扬,与谢瑾宁干净,纯粹的气质相得益彰。 这是午后严弋取出,说是那几只草编虫子不好看,用着个跟他赔罪换回。 但簪子被他用木盒装着,又小心放在怀中,一看就是精心准备,谢瑾宁岂会被他骗到,通通没收了去。 “还是不好。” 过于简朴了,在他头上,应该戴的是赤金,是珠玉,是是一切华贵之物,而不是这价值不过十两的银簪。 “我觉着挺好的了。” 谢瑾宁转移话题,将手中的布巾递过去,“你别着凉了,风寒很难受的。” “并不冷,无妨。” 又清洗井壁又是提水,反复数次,不亚于打了半套拳法,严弋不但不冷,看着谢瑾宁开合的湿红唇瓣,甚至还有些热。 “也擦擦吧,你脸上都是水。” 布巾仍未被接过,谢瑾宁干脆踮起脚,搭住他的肩膀保持平稳,从下颌开始慢慢往上,最后擦到眉心。 被水汽模糊的眉眼少了几分锐利,又在擦拭后重回,像一柄被拭去浮尘的利刃,仿佛随时都会将人割伤。 但谢瑾宁知道,严弋不会伤到自己。 隔着层布,也能感受到男人额角抽动一瞬,还未收回的手被圈住,严弋道:“多谢阿宁。” 谢瑾宁骨架小,四肢纤细,手腕也比寻常男子细上不少,抬手时袖口下滑,露出一截牛乳般的嫩白皓腕。 此时被圈住摩挲,冷玉般的小巧骨珠渐渐浮上薄红。 好似从昨夜过后,严弋对他的肢体触碰就更多了起来,谢瑾宁暗忖。 不过,之前也挺多的。 他与严弋二人,从一开始,便超出了异姓兄弟应有的距离,如今更是从隔着衣物,变成了这般赤、裸裸的肌肤相贴。 胭云爬上侧颊,耳际,唇有些干了,谢瑾宁不自觉舔了舔。 艳红舌尖似一条小蛇,从狭窄闭合的洞穴中钻出头,巡视一圈,查探到外界的风险后,又迅速缩回,只留下一道莹润湿痕。 “你看什么呢!” 唇心一烫,敏锐捕捉到他眸中的异样,谢瑾宁慌乱而羞怯地垂下眼,又恰好瞥见那湿透腰腹紧实有力、刀刻斧凿般的肌群。 那团白絮又浮现在眼前,骨子里的酥软似瞬间被激活,谢瑾宁踮起的脚尖不稳地晃了晃。 严弋伸手。 谢农给完工钱回院,恰好撞见这兄友弟恭的一面,“哟,这是和好啦?” 谢瑾宁立刻将严弋往后一推,甩甩手,假装拍身上的灰尘。严弋仍保持握着的姿势,手心却是一空,抬起的手臂失望地缓缓垂落。 并未察觉到两人诡异气氛的谢农径直走近:“小严说惹你生气了,我就寻思定是他犯了罪过,还把他教训了一顿哩。” 他又对严弋笑笑,憨厚的黑脸上挂着几分不好意思:“小严啊,你知道的,我是个急性子,就……” “确实是我惹阿宁不快在先。”严弋接过话头,道,“谢叔教训的是。” 本来就怪他。 谢瑾宁也跟着哼哼:“爹你教训的对。” 两人一唱一和的,瞧着,又是对亲密哥俩儿了。 “反正把话说开,误会解决了就行。”谢农笑眯眯道,“兄弟之间哪有隔夜仇呢。” 并不想跟谢瑾宁做兄弟的严弋没吭声。 等谢农出了门,谢瑾宁还在摸下巴寻思。 刚才那话听着,怎么这么怪呢? 第54章 醋意 学堂建得极快,不过两日便建好大半。 而谢瑾宁是在众目睽睽下吐了血,又是伤在心神,村里学堂的开放时间也相应往后顺延,他却也没闲着。 整日除了温书备课,翻阅疡科治要,还得应付前来探望的父老乡亲。 谢瑾宁表示不收束脩,但经李东生与村民协商,最后仍定在每人三十文的价格,或以同等价位的物品代替交至他处,待收齐后再一同交予谢瑾宁。 谢瑾宁推拒不成,便收下了,交给谢农时还有些愉悦,心头暗道:这下,他也是能挣钱补贴家用的了。 而这两日来谢家的村民,也不仅是抱着和李泳一般心态,带幼童来露个面让谢瑾宁多担待些,还有年龄不符合要求,求他宽容宽容的。 前者,谢瑾宁一律收下心意,让他们带走礼物,表示自己定会一视同仁。 而后者,谢瑾宁犹豫再三,仍是选择按照规定办事。 毕竟十二十三岁的少年少女,心性已然定型,强行让他们待在学堂,跟幼童一同识字算数,恐怕不但难以学成,还会适得其反。 还有就是…… 情窦初开是好,但为何有些还会在被他软言拒绝后,还指着他,说要跟他成亲,做不了师生就做夫妻啊! 每次听到这种话,谢瑾宁都臊得恨不得钻进桌子底下,背过脸用红彤彤的耳尖送客,严弋更是直接黑了脸。 被他视线扫过者都齐齐打了个寒颤,提上礼品忙不迭离开。 也有不服来闹事之徒,都不用村长出面,严弋往院眼前一站,那人也就偃旗息鼓,夹着尾巴溜了。 来的人实在太多,还不仅是河田村的,谢家院子从早到晚都热闹极了,谢瑾宁白日根本无法静心温书。 眼看离邓悯鸿要求的考核日越来越近,他也不免有些急切,开始挑灯夜读。 谢瑾宁有正事要忙,严弋更不好在此时,以私欲扰乱他的心神,也帮不了他什么,便只能做些小事。 更合胃口的饭菜,深夜时的安神汤药,跟邓悯鸿学了些更有效的肩腰按摩功夫,帮他揉摁。 直到人安稳睡下,他再拿走换下的衣物,翻墙回屋。 但谢瑾宁到底先天孱弱,精气不抵旁人充沛,睡眠不足,白日便也打不起精神。 更何况他从前懒散惯了,从未这般紧密过,又正是坐不住的年纪,只得凝心聚力,莽足了劲儿学。 两日下来,他连说话都恹恹的,有气无力。 眼见人好不容易圆润些的脸颊肉又瘦了回去,严弋心急如焚,干脆将院内所有的陌生面庞都轰了出去。 他站在门口放话,冷言道谢瑾宁得专心准备教书的内容,学堂开启之前一律不见客。 有这么一尊凶神坐镇,门口众人顿时如鸟兽散,谢家这才彻底清净下来。 屋内,谢瑾宁捂唇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水汽积攒太多,径直从微红眼眶滑落,在侧颊留下一道晶莹湿痕。眼睑处的浅浅青紫似薄釉,又似被揉碎的鸢尾,叫人疑心那睫毛扇动掀起的波澜,都会将其吹散。 谢瑾宁拿出疡科治要,正欲翻阅,却被去而复返的严弋一把从桌前抱起。 他来不及惊呼,身下便是一软,严弋迅速褪下衣鞋,将他塞进被窝。 “睡。” 语气冷硬,手上动作却未停,仔仔细细给谢瑾宁掖好被角,连一丝风都钻不进去。 刚沾到枕头,谢瑾宁的眼皮便不受控制地闭了闭,他强撑着看了一眼窗外天色,“还早呢,睡什么呀?” 后日就要考核,他才背至第十二页呢。 语罢,谢瑾宁就要掀被坐起,却被严弋牢牢按在被褥与床榻形成的狭小空间中。 腰肢徒劳地挺起,又坠回,青丝漾出秾香,谢瑾宁道:“你做什么,我不困,你快放我起来,我还得看书呢。” “都累哭了,还说不困?” 谢瑾宁微微瞪大眼反驳:“我没哭。” 眼尾倏地一烫,指腹掠过,带走那滴困泪,“原来这是屋顶漏的雨。” “啊,下雨了?” 谢瑾宁努力睁着眼,侧头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 他撅起嘴,“严弋,你好烦啊。” “书里的东西又不会长腿跑,休息好了再看就是。” “可是……” 严弋索性踢了靴子上床,不由分说将谢瑾宁连人带被搂入怀中。 “睡会儿吧。” “那你呢?” “我陪你。” “好吧……” 绵软尾音被吞没,薄薄的眼皮紧闭,被蒙在被中的半张苍白小脸逐渐染上血色。 等他呼吸平稳,严弋紧锁的眉头舒展,将头凑近,目光凝在那近在咫尺的秀美脸庞上。 少年身上的香气伴随着温热吐息丝丝缕缕钻入鼻腔,萦绕在脏腑之间,严弋的郁躁却渐渐平静下来。 距离极近,隔着被褥也能感受到那盈盈一握的腰身,衣襟松乱,那抹朱砂随着呼吸在视线中起起伏伏,旖旎遐思顿生,又被他压回。 指腹轻轻拭过被浸湿的羽睫,他张唇无声:“阿宁。” “嗯?” 从鼻腔溢出的一声让严弋的手陡然僵直,险些以为自己说出了口,将他吵醒。 直到怀中人翻过身,哼唧着往他怀里钻,他才长舒了口气,将人抱得更紧。 在他眉心印下一记轻吻,严弋道:“睡吧。” …… 再醒来已是夕食。 这一觉睡得舒服极了,把前两日没睡够的都给补了回来,谢瑾宁神清气爽,起床时脸蛋都是粉扑扑的。 他摸摸身侧被压出的折痕,还有些许温度,许是没走多久。 只是他睡得太香,竟无半分印象。 隔着被子睡都这么热乎,那若是掀开来,一定更暖和。 这些天气温骤凉,入秋都这么冷了,遑论冬日。这让谢瑾宁更加坚定了届时要和严弋一起睡的决心。 他推门而出,谢农道:“瑾宁,准备吃饭了。” “严哥呢?” “好像是去田那边了,我去唤他。” “爹,我去吧。”谢瑾宁道,“正好身子骨睡酥了,我走动走动,就当锻炼。” “行。” 家家户户此刻都忙着准备晚饭,路上倒没多少人,慢悠悠走至村口,刚踏出几步,谢瑾宁忽地被一袭粉影拦住。 “请问……您是谢夫子吗?” 闪身而出的女子身量娇小,一袭粉裙,显然是精心打扮过,发间别着的几朵野花衬得那双眸子多了些娇艳。 却是张极为陌生的面容。 谢瑾宁道:“我是。” 见他颔首,女子眼眸一亮,带着些许慌乱与惊喜之色福了福身,行了个不太端正的礼,开口唤他:“奴家王阿桃见过谢夫子。” 她的面容被厚重脂粉掩盖大半,只能从眼眉辨出年龄并非打扮的这般成熟,发间的鲜花蔫嗒嗒的,裙角还沾了灰土,显然是在此等待了不短的时间。 而她不但未直接找去谢家,还选择在村口等待,若他不是一时兴起出来寻严弋,否则怕是等到天黑也等不到。 许是有要事相求,于她自身却颇为为难,才踌躇至今。 谢瑾宁先后退拉开距离,回了一礼,“桃姑娘,请问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急事?” 王阿桃咬住被花汁染红的唇瓣:“奴家的确有一事相求。” 闻言,谢瑾宁心里也有了成算。 他暗叹了声,收敛神情,在女子开口之前先道:“若是为了家中不适龄的兄弟所求,那桃姑娘请回吧。” 王阿桃一怔,似乎并未想到,谢瑾宁已读到她心中所想,她本就紧张,这下手心攥着的帕子都快被她绞碎。 眼前的少年瞧着甚至比自己还小些,眉目如画,干净纯然,举止还温和有礼,被他看着,王阿桃不免有些耳热。 但看见他那双清澈漂亮的瞳孔倒映出的影子,是一身令人作呕的艳俗,又想到自己来此的目的,王阿桃胸中突地涌起一股浓烈的羞愧与自厌。 她忍不住想拔腿就跑,那两张掩面哭泣,指缝间却爬满名为逼迫纹路的老脸,和王富贵那嚣张的威胁,却硬生生将她钉在原地。 “哎哟我老王家是造了什么孽啊,养出你这么个自私自利的畜生?” “你要是不去求那谢夫子,你弟弟读不上书,那他这辈子就完了啊!” “姐,你要是不帮我,我就告诉爹娘你上次生病是装的,就是为了赶走媒人……” 王阿桃咬紧的牙关间渗出血色,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深深吸了口气,倏地向谢瑾宁逼近,去握他的手。 “求求谢夫子,让我家小弟进学堂吧,他年方十四载,机灵得很,您就给他一个机会吧。” 眼尾脂粉晕开,滑下一滴浑浊的泪,她俯下身,“只要您能答应,让奴家做牛做马,奴家也是愿意的。” “你——”谢瑾宁慌张后退避开,侧过脸,“桃姑娘,你我男女有别,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但一眼,也让谢瑾宁看清了她藏在袖口中的那双手。 与艳丽白面极为相反的是,她关节粗大,掌心虎口皆布满了茧,还有几道像是反复皲裂又愈合、与周围皮肤颜色截然不同的疤痕。 是一双经历过风吹日晒,做惯劳苦活的手。 扑了个空,王阿桃终究按捺不住内心悲愤,抱膝痛哭。 “奴家,奴,呜……” 呜咽被风声裹挟着传入耳中,半侧身对着她的谢瑾宁顿时愣住。 田家姐妹在他眼中皆是幼童,他将两人当作自己的妹妹看待,才能在哭泣时以怀抱安慰。 而眼前的人,却实实在在是名女子,谢瑾宁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再开口时,他也不由自主结巴起来。 “你,你别哭啊。” 谢瑾宁往怀中一摸,摸了个空,更无措了,“桃姑娘,有话好好说便是,你,你先冷静,哎呀……” 他真没想欺负人啊! 还好村口人家不多,王阿桃哭泣的声音也大半闷在膝头打转,这才没引起什么注意,否则谢瑾宁真是跳进黄河都说不清了。 谢瑾宁起床后还没来得及喝水,这会儿口都说干了,也没能让王阿桃止住哭泣。 他急得走来走去,脸皱成一团,也想哭了。 听着谢瑾宁笨拙的安慰与焦急的脚步声,王阿桃情绪也渐渐平歇,随之而上的便是赧然。 不用看也知自己如今的脸定是一片狼狈,王阿桃虽向来不甚在意容颜,但此刻也更不愿抬头了。 又蹲了会儿,听到小声叹气,她才抬起头,小心翼翼问:“谢夫子,真的……没办法了么?” 泪水将她脸上的脂粉冲刷,露出本身略暗的肤色,她五官清秀,带着田家女子的自然清新,也别有一番气质。 谢瑾宁摇摇头,“抱歉。” 先不说她口中的弟弟已超出最大年龄四载,就凭其家人竟放心让她一女流独自来求情,足以见得其余之人的品行。 要知道,最近的村落离这也有二三十里呢! 王阿桃张口欲说,但见他态度如此坚决,眸光也就寸寸暗了下去。 她缓缓起身,涩然道:“奴…阿桃知道了,今日…打扰谢夫子了。” 语罢,不等谢瑾宁客气,她转身就走,却未注意到地上的石块,趔趄几步险些跌倒在地。 “小心!” 王阿桃稳住身型,抬袖抹了把黏腻的脸,手臂还未放下,她又是一僵。 果不其然,在箱底压了三年未舍得穿的衣裙,如今袖口粉粉黑黑,一塌糊涂。 也不知能不能洗得净。 罢了。 王阿桃叹了口气,不再刻意后,迈开的步子更大了些。 这会走快些,还能在天黑之前到家,不过,怕是又得饿肚子了。 身后陡然传来少年清润的呼喊。 “桃姑娘,请留步!” …… 待村口那条小道响起车轮滚滚声时,已是酉时三刻。 熟悉的身影出现于视野中,谢瑾宁立刻起身,还不等牛车驶近,便小跑着迎了上去。 严弋翻身下车,握着绳走近。 “如何?” 跑得有些急,谢瑾宁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晕红。天边最后一丝霞光映在他面上,衬得眼尾那层天生素就的桃花痕更为秾醴,总是水润润的杏眸中,满是他一人的身影。 带着好奇与急切,谢瑾宁问:“平安送到了么?她父母可有为难?” 严弋将他跑乱的鬓发捋至耳后,淡淡嗯了声。 “?” 谢瑾宁瞪圆眼,“嗯是什么意思?为难了?这么可恶,那你帮她了么?彻底解决了么?” 一连串问题如连珠炮,从他殷红姣好的唇中吐出,严弋强忍住用唇堵上去的冲动,问:“可用了晚食?” “没啊。” 严弋眉心刚往内拢,谢瑾宁便摇摇头,仰起脸。 自然的,尾音上扬的,亲昵的。 “我等你回来一起吃。” 他眉宇间的黑气渐渐散了。 那女子突然出现在阿宁身边,阿宁不仅对其十分关切,还主动开口,让他将她护送回村。 严弋这一路脑子都乱得很,全是从远处看去格外登对的身影,一身低气压根本藏不住,也不愿隐藏。 但此刻,心底微妙的不虞和醋意霎时烟消云散,滚了滚发痒的喉咙,严弋道:“那我们快些回去。” 谢瑾宁着急地扯住他的衣角,“严哥,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嘛。” “哞——” 被忽略的老黄牛不满地发出一声悠长鸣叫,它动动鼻子,想去蹭那带着好闻香味的少年,却被他旁边的大黑块头攥住绳扯了回去。 老黄牛打了个醒鼻,不情不愿地停在原地。 “上车吧,我慢慢告诉你。” 严弋一路埋头赶车,而王阿桃抱着膝盖坐在角落,沉默无言。 牛车才行至一半,小道上赫然出现一道人影,在看到王阿桃时径直朝牛车跑来。 是她王家三叔,气喘吁吁道:“小桃啊,总算是把你等来了,你家出事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王阿桃第一反应便是顽劣的王富贵又惹出了什么事儿,被人找上门来,但王三叔却说,是有几人抬着像是聘礼的东西,将王家围了起来,叫嚷着让他家人交出王阿桃,否则就将王家砸了。 那群人一个二个看着凶神恶煞得很,王家三人吓得连门都不敢出,更别说其他村民了,没一个敢去触霉头的。 硬生生等了一下午,还是王三叔怕形势不对,想起晨间听到她爹说让她打扮好,去求什么谢夫子,这才在此等到了人。 听完,王阿桃顿时脸色煞白。 王三叔还以为是上次王家腆着脸把给媒人的钱都要了回来才惹的祸,长吁短叹了会儿,又说起了王阿桃。 说别的女子这个年纪都成婚有孕了,而她也不知为何,几次三番拒绝婚事,生生把自己熬成了个老姑娘。 这次人更是指名道姓要她嫁,都堵到家门口要挟了,怕是躲不过了。 听完,一直没吭声的严弋攥停牛车,淡声问:“逃?” 王阿桃却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攥着拳好一会儿,才扯出了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道:“罢了,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 她颤声道:“走吧。” “人都堵家门口了她还回去干嘛?”谢瑾宁气得嗓子差点劈了,“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他义愤填膺地一拍大腿,唰地站起身,却忘了自己还在牛车上。车轮压过凹陷处,他一个趔趄差点摔了,还好被严弋接住。 “掉头掉头,快回去救桃姑娘啊!” 谢瑾宁一巴掌拍在无动于衷的男人肩上,焦急道:“堵家门要人,他们这不是打算强娶吗,不行——” 严弋将扑腾的人紧紧搂在怀中,暗暗吸了口馥郁香气,他才慢条斯理道:“阿宁,我还未说完。” “快点……啊?” 半跪在严弋大腿上的谢瑾宁一顿,抬起的手尴尬地放下,在严弋肩膀上戳了戳,“那你快说嘛!” 原是王阿桃曾与同村的王大树私定终身,两人青梅竹马,王阿桃父母却嫌王大树家中只有一多病寡母,又家贫,拿不出他们想要的聘礼,便迟迟不肯开口同意。 后来王大树主动参加征兵,约定一年后,便带着军饷和功名回来,正大光明迎娶王阿桃。 怎料他这一走,便是三年半未归。 之前每隔三月便有人按时送信钱,交于王大树之母。其母体弱,在王大树走后,皆是王阿桃时不时去照顾,自然将她当作儿媳看待,差人读信时也会让她在房中听。 王大树也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从不说苦楚,信中记载的尽数是喜事儿:何日训练又得了一等;军中伙食好,他顿顿都能吃好几个白面馒头;何时被提拔为小旗,后又立了功,成了总旗,百户…… 还有,说对不起他阿娘和王阿桃。 之前是他莽着劲儿想往上冲,走到更高的位置,便将回家一事一放再放。而后却是军中事务繁忙,他更无法脱身,便只能将军饷都寄了回来,尽可能让两人的日子能好过些。 王阿桃就这样等了他两年,有信件,有温柔的王家大娘陪伴,倒也不觉难拗。 王家父母偏心幼弟,王阿桃在家中的日子也不算好过,只有在王大树家,与王家大娘一起时才有片刻清净。 王家大娘也待她极好,就算不与王大树成婚,王阿桃内心也早就把她当做了另一个娘看待。 直到两人突然与王大树断了联系。 最后一封信,是去年春。 信中,王大树说他入了镇北军,要跟着定威将军去打北戎蛮夷,说等这次结束,他一定能回来让两人都过上好日子。 在那之后,却是彻底失去了消息,任王家大娘和王阿桃如何差人询问,都得不到半点回应。 连是死是活,都成了未知。 孤儿寡母,无论在哪里都是备受排挤的存在,从前王大树在,倒不会将此事搬到明面上,后来隔三差五有人来送钱送东西,见她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又有村人上赶着巴结。 而这下,王家的顶梁柱失去了音讯,时间一长,村民也从一开始的艳羡恭维,到了冷眼旁观。 有的甚至大摇大摆跑到王大树家门口,说隔壁哪个村也有人的儿子死在战场上了,就差没指名道姓,说王大树多半也是没了。 王家大娘性情温和,硬生生被气得一病不起,王阿桃也气不过,赶了几次,却被呛回去,说她还没过门就上赶着讨好婆婆,这下好,送上门当寡妇了。 王家夫妻也从一开始的默许,到了反对,再也不准王阿桃去看王家大娘。说她名声坏了可以,但不能影响他弟弟的名声,他弟弟以后还得娶媳妇呢。 王阿桃只能偷偷去,被抓住几次后,自己在王家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 迟迟没有消息,出门还会面临冷嘲热讽,王家大娘的身体每况愈下,又得了心病,存下的要给王阿桃当聘礼的钱,也一点点花净了。 最终,还是在得知镇北军打败后,于一深夜撒手人寰。 王阿桃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被锁在家中,王家父母急着要将她嫁出去,她便只能像个货物一般,被上门来的媒婆挑选。 但,于二八年华生生耗了三年,又沾了些不好的名声,能相中王阿桃的,不是二婚鳏夫,就是些身体有缺的。 更有的,还打算让她去当妾。 王阿桃想尽各种办法躲了过去,而这次,则是王家父母威胁,说若是她不去求谢夫子收下王富贵,就要将她嫁给镇上的钱老三当第七房小妾,说是连日子都看好了。 王阿桃也是被逼得没了办法,而她最终选择回去,也是打算跟王家父母彻底做个了断。 要将她带走就带走吧,从此之后,她是死是活,都与他们无关。 “原来是这样。” 谢瑾宁的眼眶又红了,搭在严弋肩头的手指将衣服攥出皱褶,他垂下眼,羽睫在眼睑投下低落的扇影,“那我是不是,不该拒绝她啊?让他弟弟来读书,她的日子是不是就能好过了?” “也未必。”严弋揉了揉他的脑袋,道,“不过还好,王大树回来了。” “什么?!”谢瑾宁惊喜地抬眸,“你的意思是,堵在她家门口的是王大树?” 见严弋点头,他才长舒一口气,露出笑颜,“那就好,那就好。” “不过……”谢瑾宁道,“王大树几年未归,回来又发现母亲因村人的刁难去世,他还……” 会对王阿桃如从前一般好吗? 严弋明白谢瑾宁的顾虑,想到那远远一瞥,站在院中的断臂男人面容坚毅,眉宇间萦绕的沉痛与血性在看向王阿桃时又悄然隐没,化作如水柔情。 同他看谢瑾宁的眼神别无二致。 他轻声道:“会的。” 谢瑾宁蹙起眉头,又戳了戳他的肩膀,轻声哼了句:“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嘛?” 严弋没吭声,伸手将小猫爪握住,思绪却再此飘远。 还有。 跟着王大树来的几个人也是如此,身上都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处,有的伤了眼,有的断了腿,也有的面部有损…… 明明从未见过,可为何,会给他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就好似,身出同源? 脑中呼之欲出的答案被一阵咕噜声搅散,眼前人的耳根寸寸漫上绯色,僵硬地躲开他的视线。 严弋弯弯唇角:“坐稳了,我们回家。” 第55章 定亲? 谢农发觉,最近严弋来谢家的频率太勤了些。 原先仅是提着猎物来家中同食,吃完就回隔壁去,虽也时有帮忙,但总而言之,仍是互不干扰。 而这段时日,每当他做完农活推开院门,总能看到严弋的身影。 或是在劈柴,或是在清扫,连做饭的活计也接了过去。若非偶尔还要外出打猎,看严弋那架势,是真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一刻都不想离开了。 回家“无所事事”,被迫闲下来的谢农颇不自在,也就在外多脱几个时辰的粒,争取早日晒完好装袋去镇上卖。 又一次在严弋清洗的衣物中看到自己儿子的衣裳后,谢农还是没忍住,把正在院中温书的谢瑾宁拉至一旁。 他悄声道:“瑾宁啊,小厉再怎么好心帮咱家的忙,也不好让人洗衣裳吧,这多耽误他时间呐,爹不是说过吗,你的衣裳拿给爹洗就好了。” 谢瑾宁赧然地抿抿唇。 怕谢农担心,谢瑾宁从田家回来后,便隐瞒了自己还受了外伤之事。这些天擦药喝药,他的衣衫上沾了不少药味,就更不好拿给他洗了。 他也是打算自己洗的,没曾想严弋每晚离开时,都会顺手带走他换下的衣物,等洗净晾晒好后才给他换回来。 谢瑾宁拒绝过,严弋坚持,他也就没再多说,只是被谢农这么一提,多少有几分不好意思。 “爹,我……” 严弋早就注意到了两人的动静,扬声回应之时,手上晾晒衣物的动作仍未停:“一些小事而已,不耽误。” 早把自己放在某位置上的男人自然甘之若饴,何况,他也并非未收取报酬…… 谢瑾宁也不知说什么好,干脆顺着他的话点点头:“是啊爹,反正这些事严哥都做习惯了。” “小严啊,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 真觉着麻烦的话也不会做得如此积极嘛,谢瑾宁暗暗想着,颊肉鼓起一边,似粉白将熟的桃。 “小严的手艺也是要比我好些,做的菜你更爱吃。” 谢农瞧着,再开口时,语气有些酸溜溜的,他看了眼严弋,心头莫名有些不爽。 若非瑾宁是个男娃,他还真怀疑,严弋这幅做派,是想当他上门女婿呢。 这念头来得猝不及防,如疾风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谢农一顿,晃了晃脑袋,挑着扁担出门了。 午时。 严弋于山中猎到了两只野鸡,一只拿菌子炖了,一只用叶子包着裹上泥,埋进土里烤,还烧了盘野猪肉。 今日格外丰盛,谢瑾宁便叫上李老太一块儿来吃,五人围桌而坐,乍眼看去,真如一家人一般和谐。 只是邓悯鸿的兴致看着没那么高,他一会儿瞅瞅严弋,一会儿瞅瞅谢瑾宁,摇头叹气,连最爱吃的鸡肉都没怎么动筷。 谢瑾宁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毫不犹豫,他将堆满剔好鸡腿肉的碗递了过去。 “师父,你吃吧。” “阿宁,你还在补身子,得多用些。”严弋又将他碗推了回去,“邓老年纪大了,牙口不好,用些猪肉正合适。” 李老太也道:“平时是得多注意些,这年纪愈大啊,毛病也都出来了,我这牙嚼着,也觉着没以前得劲儿。” 谢瑾宁顺势将那盘猪肉移到两人面前:“这肉烧得软烂,极好入口,李奶奶,您也多吃些。” 他还不忘夹一块大的给谢农,眉眼弯弯,“爹,你也吃。” “哎!” 严弋默不作声,却将手中端着的碗放下了。 谢瑾宁立刻会意,也夹了一块过去,软声道:“辛苦啦。” 院中一派其乐融融,而邓悯鸿吃着并不爱吃的猪肉,暗暗瞪着眉目微柔,仿佛嘴里的不是肉,而是一大口蜜的严弋。 他牙口明明好得很! 还笑,就看你小子待会儿还笑不笑得出来! 谢农吃得快,酒足饭饱后,便停了筷。想到脱粒时其余村民的揶揄,他忽地开口:“阿宁,你可知晓,你娘在你这个年纪时,腹中已经有了你。” 提起周芳,他落在谢瑾宁身上的视线变得遥远,怀念而温柔。 来了! 邓悯鸿眉心一抽,幸灾乐祸地朝严弋瘪瘪嘴,胡乱想了个理由,便拉着李老太离开谢家。 谢瑾宁咽下口中物,用手帕擦擦唇角:“爹,你又想娘了?那午后我们一起去看娘吧。” 严弋慢慢拧起眉。 “我是在想,瑾宁你如今已是十六,也该考虑成家一事了。” 不知想到什么,谢农眉眼浮起笑意,“寻常男子这般大,也开始相看人家了,我们这边还有更早的,十三十四岁就能定亲了。” 定亲? 谢瑾宁一愣,不解谢农为何突然提到此事,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听“啪嗒”一声。 身旁,严弋的筷子掉在桌面,夹着的肉块掉回盘中,溅起的赤色酱汁飞至谢瑾宁的手背,似雪地间滴下的血。 他的手臂仍僵在半空,却是面色骤变,像被人一拳打翻了染料,青红交加。 被这声响打断,谢农的话题也顺势转到了严弋头上:“对了小严,我记着之前,咱村不是也有几个女娃跟你塞过荷包,说相中你了么?后来咋样了?” 这下像是被严弋传染,谢瑾宁也莫名不高兴起来,他收回视线,敛睫用筷子戳着碗里的肉。 “……” 院中的气氛逐渐降至冰点。 谢农皱着眉头想了会儿,才一拍脑门:“哦!上上月才吃过她们的喜酒来着,我都给忙忘了。” “害,小严啊,你也别嫌谢叔我啰嗦,你说你多好一小伙儿,又能打猎又有力气,不管在村里还是哪儿,都受欢迎得很嘛。你要是主动些,我看明年这个时候,你娃娃都能落地咯。” “结果你呢?”谢农恨铁不成钢,“成天摆着个冷脸,人女娃都凑到你跟前了,也不跟人多说几句话。人家再怎么主动,也是些面皮薄的娃娃嘛,结果这下好了,适龄的不是都定了亲,就是嫁出去了。你说说你也老大不小……” “谢叔!”严弋倏地起身,僵硬打断,“我有些不舒服,就先回去了。” “阿宁你别听——” 他咬牙咽下,腮侧肌肉紧如硬石,吐息颤了颤,“等我慢慢向你解释。” 严弋走了。 谢瑾宁头也未抬,望着碗中不知不觉被他戳得细碎的肉块,也没了再吃下去的兴致。 沉默片刻,他轻声呢喃:“跟我解释做甚?” “什么?” “没事。”谢瑾宁抿唇笑笑,笑意却未达眼底,“爹,我还不打算考虑这个。” “害,现在只剩咱父子俩了,还有啥话不好说的?” 突然想到些什么,谢农的声音弱了下去,“难不成……你在京城时就有了心仪的姑娘?是哪家小姐?还是以前的那什么,大户人家都有的,那个通,通?” 他通了半天,也没通出个名堂来,谢瑾宁默默叹了口气,补充道:“通房。” “对,就是这个,通房!”谢农小心翼翼地问,“真是啊?啥时候的事儿?那,那丫头,额,你们如今……” 哪儿来的丫头,都什么跟什么啊。 谢瑾宁哭笑不得:“不是!没有,爹,你别乱想了,我以前没有,现在也没这个心思。” 他拖着木凳坐到谢农身侧,弯腰挽住他的胳膊,将头靠在他那并不宽阔的肩上,道:“爹,我现在要把学堂办好,还要跟着师父学医,哪来的心思成亲啊。” “那也能慢慢看着嘛,村里的不行,咱就看镇上的,镇里的不行,爹再努努力,咱搬到县……” “爹!”谢瑾宁蹙眉,“再说了,娶了媳妇可是要分家的,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赶瑾宁走吗?”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出口瞬间,不仅是谢农,连谢瑾宁自己也吓了一跳。 委屈与酸涩感从胸口直冲鼻腔,他眼眶发红,哽声道:“我以前没能在你和娘身边长大,如今还想在家多待几年,多陪陪你们,不好么?” 这番言语下,再刚硬的男子也会软了心神,更不用说是敦实朴素的农家汉子。 “唉,好,好。”谢农眼中闪起泪光,“是爹错了,爹不催你了,我们不提这个了。” 等谢农彻底打消这个念头,谢瑾宁才长舒一口气。 重新靠回谢农肩头,感受着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肩背安慰,眸中水汽渐消,谢瑾宁的心思却又飞远了。 娶妻生子…… 有谢擎与林锦华珠玉在前,谢瑾宁并非未幻想过,自己以后也会如他们那般,与人共度此生,至死不渝。 而如今到了河田村,这些幻想唰地一下,跟他不仅隔着从此处到京城的距离,也有着整个心境翻天覆地的变化,犹如天堑。 他的生活才刚充实起来,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考虑这些。 只是,严哥为何会如此失态? 因为身体不舒服吗? 按捺住想去问个明白的念头,谢瑾宁转身回了屋。 算了,他说了会来跟他解释的。 …… 整个下午,谢瑾宁都没等到严弋。 枯坐几个时辰,腰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谢瑾宁起身活动,脊骨传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 “手指三阴,从脏走手……” 在屋中边走边默背口诀,一转眼,又到了该吃饭的时辰。 谢瑾宁转头望了眼木窗,依旧是熟悉的院墙,他垂下睫羽,揉了揉脸,“来了。” 严弋没在。 邓悯鸿说他午后又出去了,但具体去了哪儿,去做什么都没告诉他——严弋一向也不会告知邓悯鸿行踪。 他问谢瑾宁,少年也只是茫然地摇摇头。 连谢瑾宁都不知,这下是彻底失去了踪迹。 “严哥不是说他身子不舒服吗,师父你可把过脉象,到底是何病症?” “害,那小子身子骨好着呢。”根本没摸到人的邓悯鸿慢条斯理地啃着谢瑾宁给他夹的鸡翅,“我看啊,他是心里出了毛病。” “心里?” 谢瑾宁惊得瞳孔溜圆,“可严重?用过药吗?” “可大可小。”邓悯鸿道,“没事儿,你吃你的别管他,等他自己想通,说不定立马就好了。” “哦……” 他咬了口鸡肉,只嚼两下就有些吃不下去。明明跟午时用的出自同一锅,甚至复热后,鸡肉的油脂与菌菇的鲜美融合得更甚,他却觉得食不知味。 他埋头吃完,回房喝了好几杯温水,舌间始终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苦涩。 谢瑾宁吐出舌尖,拿出一颗杏脯试探性地舔了舔,被酸得呲牙咧嘴,漂亮小脸皱成一团。 他舌头也没坏啊。 等啊等,戌时一刻传来敲门声,还以为是严弋,结果是端着碗桂花圆子的谢农,说见他晚上没怎么用,这会儿多半是饿了。 清甜软糯,极大抚平了谢瑾宁胃中的空虚,用完,他继续温书等待,直至亥时,仍是没能等到人来。 主动去隔壁找,严弋的屋子却始终是黑的,空无一人。 从来没被放过鸽子的谢瑾宁耐心彻底耗尽,他磨了磨牙,一把摘下头上的簪子。 青丝流泻而下,在昏黄烛火中闪烁着上好绸缎般的微光,那玉琢的指节粉白雪亮,甚至比银月簪更像是饰品。 谢瑾宁想往地上砸,手刚举起,却有有些不忍——这可是他身边最值钱的首饰了。越想越烦,最后干脆将其扔到一旁,拿笔在草纸上画了个大王八,写上严弋的名字,又用朱砂一左一右画了个叉。 仍不解气,他将其揉成团,从窗口狠狠扔了出去。 “说话不算数的大混蛋!” “我再也不想理你了!” 没了挑灯夜读的兴致,谢瑾宁吹灭蜡烛上了床,将学过的内容在脑中过了一遍,又在心底骂严弋几句,气鼓鼓地准备入睡。 闭上眼,听着自己怦怦的心跳,怒气竟一点点消弭,大脑逐渐冷静下来。 严弋并非言而无信之人,他说过会来解释,就一定会来的。这么晚了都没回,是被什么事绊住脚了?还是说遇到了危险? 不对啊,他这么厉害,河田村的人都打不过他,连野兽也不是他的对手,还有什么能够阻拦他的脚步? 胡思乱想之际,时间一点点流逝,闭眼躺了半晌,谢瑾宁却连半分睡意也无。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一阵轻微脚步声,谢瑾宁掀开眸子,刚想起身,又想起自己白白等待数久的委屈。 眼睑下方的扇影颤动不已,他努力放缓呼吸,让自己“睡着”。 脚步声愈近,在窗台处停下,却未如往常一般打开翻入,而是静静立在外。 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睡了吗?” 谢瑾宁没吭声。 “阿宁?” “……” “若是睡了,那我明日再……” “我睡了!” 可是睡着的人怎么会回答呢? 几乎是出口瞬间,谢瑾宁就恼怒地涨红了脸,猛地拉起被子将自己脑袋盖住。 “抱歉。” 声音隔了几层才传入谢瑾宁耳中,然后便再没了回音。 一下午加一整晚,等到的居然是这样轻飘飘的两个字,未散尽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唰地窜上脑海。 谢瑾宁掀开被子坐起,怒道:“又是道歉又是道歉,你就没其他的话说吗!” 银月不知何时躲进了昏黑云层中,夜色更加深沉,透过窗,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 两道身影隔窗相望。 严弋何尝听不出他语气中的怒火,垂在身侧的双臂攥紧,指甲死死陷入掌心的疼痛,却不抵他心口半分。 自从听了饭桌上谢农那一席话,他脑中便时不时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谢瑾宁身穿喜服,在众人的欢呼与祝福下,与另外一名披着盖头的女子拜堂成亲,进入洞房的画面。 任他如何驱散,都挥之不去。 又自虐地想到谢瑾宁会牵着新娘的手,与她共饮合卺酒,耳鬓厮磨,甚至做些更为亲密之事。那曾在他掌下颤抖不已的身躯,也会为另一人染上情潮,严弋的心脏顿时如被千万只蚂蚁啃噬,又酸又胀,痛得他脸色惨白,呼吸几度停滞。 “抱歉……”他深深呼吸,也无法咽下喉间的阻塞,那颗种子不知何时钻出心脏,带着尖刺的藤蔓牢牢堵住他的肺腑,每次呼吸,都带着难以言喻的尖锐刺痛。 他涩然道:“阿宁,太晚了,你既然已经睡下,那就先休息吧,我们……等明日再谈。” “明日什么明日,现在就讲。” 严弋顿住。 “你要是不想解释,那就永远别说了!” 烛火已熄,叫严弋看不清屋内人的轮廓,却能想到那双因恼怒而瞪圆,却依旧水光粼粼的眸子。 从王家村回来后,在院墙边枯坐几个时辰也未能厘清的思绪再度缠成一团乱麻,在狂风中也能屹立不动的躯体,却在一缕连枯叶都吹不落的轻微寒流下,摇晃了瞬。 “解释,对,我是来解释的。” 他低低重复了遍,道,“阿宁,我未收过荷包,也未与任何女子有过瓜葛,从前不会,今后更不会。” 谢瑾宁眸光微滞。 严弋比他年长七岁,若说成婚,急的应该是他才是。他踏实可靠,又能力突出,若是有心,门槛怕是早就被媒人踏破了。 而如今他却说,他以后也不会。 世事多变,遑论未来,但严弋就是如此笃定,此事绝不会发生。 竟又是他许下的一个诺言。 “哦……” 这下,心乱如麻的也不只是严弋了。 默然片刻,谢瑾宁问:“就,没了吗?” 当然有。 那些谢瑾宁未曾听见的真情流露,严弋恨不得在其耳畔说上千万遍,好让谢瑾宁明白他的心思。 灼热的,诚挚的,难以自抑的。 也是龃龉的,有违常论、令人不齿的。 到了嘴边,成了一句。 “没了。” 困于胸腔中的巨兽好不容易挣脱牢笼冲破海平面,却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提起,扔于深坑,又被一座厚重山峦压住。 “我解释完了。”他道,“没能早归,让你久等确实是我之过,我……是哥对不起你。” 未尽之意随着叹息溢出唇齿,平淡的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恍若真的是一对寻常兄弟,但对谢瑾宁来说,却是十足的陌生。 不对。 哪里都不对。 他翻身下床。 “你想说的分明不是这个。” 关得紧紧的窗户被一把推开,矜贵的小少爷脸上没有半分睡意,只有因情绪激荡而泛红的双颊,那秀气的眉头拧着,眼尾也是红的,花瓣似的软唇几乎抿成一条细线。 “严弋,你又在骗我!” 他乌发披散,一身雪白中衣,露在外的脖颈却比布料还要白出几分,被包裹的肩颈线流畅优美,胸口起伏,那颗埋在幽谷与衣襟下的丹朱也若隐若现,叫人移不开眼。 他的阿宁,浑身上下无处不是精琢而成,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也好看的紧。 严弋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那双爬满血丝的猩红瞳眸再度隐回黑暗之中。 “没有。” “那你为何不敢对着我的眼睛说?” 因为他问心有愧。 他垂下头,一副拒绝回应的姿态,任谢瑾宁如何问询,都一声不吭。 谢瑾宁一口银牙险些被咬碎,视线被水汽模糊,他也愈发口不择言。 “你这般欺瞒幼弟、令其伤心难过的兄长,我宁可不要!” 夹杂着哽咽的小声怒吼将脑中好不容易接上的弦崩裂。 “呵……” 严弋蓦地嗤笑出声,“不要也罢。” 谢瑾宁显然未想到他是这般回答,不可置信的泪水滚落,红润面颊一寸寸黯淡,玉瓷褪成灰白,“什,什么?” “谢瑾宁,我从来就不想做你的什么兄长,哥哥。”男人缓缓抬眸,唇角竟勾着抹邪异癫狂的弧度,“因为……” “没有兄长,会对着弟弟的身子起反应,会拿走他的贴身衣物自..//渎,看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脑中想的却都是将他压在榻间,日夜欢。//好,叫他肚皮鼓起,沦为只会对我摇臀求欢的淫。//兽。” 第56章 心悦 惊雷在耳边炸响,将谢瑾宁劈得三魂七魄散了大半,他瞳孔剧颤,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大手扼住。 “你……” 倒映在严弋眸中的身影似一只落入血淤的羔羊,怔愣地,惊慌地,无助地被陷没,沾染一身脏污。 失去血色的唇依旧是肉眼可见的柔软,唇心却已干涸,仿佛一朵即将枯萎,颤抖着从枝头坠落的海棠。 被亲近之人如此对待,好无助,好可怜。 我给过你机会了,阿宁,是你非要问出个答案。 那就怪不得我了。 严弋惨然一笑,翻窗而入,连双臂一同搂过腰肢,将谢瑾宁困在怀抱与窗棂形成的狭小空间内。 滚烫身躯贴上瞬间,两人皆是一颤,谢瑾宁下意识放松腰背,后脑抵住坚实胸膛。 他从床上爬起时只身着中衣,对峙数久,好不容易捂出的热气尽褪,从指尖到脚心皆是冷透。 前身被夜风吹得冰冷,背心的寒凉却在此刻通过贴紧的躯体,被霸道地,一点点驱逐出体内。 冷热交替,谢瑾宁险些以为自己再度发起热来,恍惚的心神却被臀腿处愈发鲜明的的炙硬触感强硬拉回,警告着他刚刚听到的不是幻觉。 是严弋亲口所言。 “没错,我就是这般心存恶念之徒。” 被撕扯成两半的男人低下头颅,灼热吐息如蛇信,舔过的粉白耳廓,后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细小疙瘩,密密麻麻,似怀中人的无声抗拒。 手臂陡然收紧,将细微的拒绝截断,浓烈的爱,yu,痛,悔……在这一瞬,竟通通转化成了恨。 严弋的眼猩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他胸口剧烈起伏,猛地张唇,叼住后颈那块包裹着骨珠的皮肉。 研磨,啃咬,那一小处块肌肤被吮得泛红充血,湿漉一片。 另一只手压住舌根,不断向里。 “不,咕嗯……” 谢瑾宁嗓子眼小,喉咙又浅,吃粗粝的玉米窝头都会呛到,更别说手指。 谢瑾宁难受极了,泪水奔涌而出,却抬不起手挣扎,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些含糊咕哝,与鼻腔的断续哼鸣。 呼吸愈发困难,谢瑾宁仰头,不住躲闪的湿软小舌试图将那作乱的异物驱赶而出,却被猎人捉住,狎。/昵地打着圈按揉…… 来不及吞咽的涎水顺着手指,唇角滑落,敏。//感的上颚被屈起的指节顶磨,阵阵电流蔓延开来,顺着筋脉流窜至全身。(在清洁口腔谢谢) 后颈的啃咬逐渐往前,来到颈侧,斑斑点点的红梅在雪原间绽放,鲜妍旖旎,惊心动魄。 腰软得站不住,谢瑾宁眸光迷蒙,身形晃动一瞬,又被那条紧实有力的手臂固定…… 耳边令他羞愤不止的下。//流昏/话仍在继续。 “我每夜都是如此,将你搂在怀中,压在身下。梦中你会乖乖地抱住我的脖子,任我肆意妄为,实在是忍受不住了,也只会呜咽着让我轻些。” 不该如此的。 “而白日,你也这般容我靠近,对我百般亲昵,毫无防备。” 别说了。 【省略】 “阿宁……你可知,我想幻梦成真,想得都快疯了。” 他明明能够忍住的。 “呃——” 谢瑾宁浑身僵直,心底漫上的恐慌与惊惶愈来盛,无法忽视。 在这一刻,他才终于意识到,身后之人不再是那个宠他护他的外姓兄长,而是对他抱有邪念的男人。 这也不是一场徐徐图之的密疗,而是肆意狂乱,乃至疯魔的侵袭。 不堪入耳的句句如黏稠黑泥将谢瑾宁包裹,他闭了闭眼,恨不得当即晕过去,大脑却不随他的愿,格外清明地接收着严弋带给他的所有。 他想要逃,想弓起腰背缩成一团,钻进被窝将自己蒙住,好找回熟悉的安全感。 可近在咫尺的床榻却又远在天边,谢瑾宁只能瑟瑟发抖着,被禁锢在严弋怀中,无法移动分毫。 虚虚挂在足尖的鞋掉下,绷成的两弯白玉桥蹬在身后的小腿,他用了十足的力,也只不过在裤管间留下道道褶痕,脚心反而被那粗麻面料磨得又麻又痒。 “谢瑾宁,你是真迟钝不喑世事,还是说……” 声调陡然加重。 ……,两人的距离拉近到极致,几乎融为一体。 “其实是你蓄意引诱?” “故意让我心生妄念,让我日夜煎熬,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谢瑾宁……” 每一个字,都是从喉间撕裂血肉而出,喑哑的,痛苦的,充斥着挥之不去的浴火与锈气。 “我好恨你。” 不...... 后颈骤痛,雾蒙的琥珀瞳孔赫然缩紧。 不加掩饰的恨怨残忍地淌下毒汁,又似一记重槌,谢瑾宁大脑一片空白,耳膜嗡鸣。 拥抱、亲吻、皮肉相触,抵足而眠,过往的百般亲密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回,在此刻,竟都成了呈堂证供。 一笔又一笔,为罪名添上浓墨。 原来都是他的错。 是自己太过亲近依赖,凡事都想让他代劳,才会让本就未稳固的边界一次次模糊,变质,横生的妄念凝结成网,将他捆住,收紧,让他痛不欲生。 男人一向沉稳冷肃,而如今这副失去理智的癫狂模样,原是他一手促成。痛苦与挣扎浇灌出的恶果,又被他吞下。 落得如此地步,也许是他罪有应得。 浑身力气顿失,不停蹬动的双腿垂落,所有的挣扎都停下了。 寒风被屋内粘稠得仿佛化作实质的热雾吞噬,窗前人影相叠,恍若一对爱侣在月下交颈,缠绵而缱绻。 仔细看去,却无丝毫温情与暧昧可言。 被牢牢锁在男人怀中的少年下颌高高仰起,雪白脖颈绷出献祭般的脆弱弧度。含着两根麦色指节的红唇微肿,无法闭合,水液顺着指缝唇角滑落,在颈侧蜿蜒出道道湿痕。 颊边流泄的青丝在起起落落,荡出银。/靡的弧度,晴色非凡,但他眸中空芒,失去焦距,真成为一尊失去灵魂,被人抱在怀中肆意狎/玩的玉偶。 丝丝缕缕粘在颊颈的鸦黑发丝成了裂纹,用力一碰,便会碎在掌中,化作一捧随风而逝的细砂。 可惜那失去理智之人不知怜惜为何物,牙关深深嵌进皮肉,*****。 【省略】 紧贴着脊骨的胸腔传出长长一声叹,尖锐铮鸣后,是断弦的嗡响,久久不绝。 啃噬着猎物的猛兽缓缓抬起头颅,深陷在馥香皮肉的犬齿拔出,血珠渗出,滚落,在视线中烙出刺目的红。 神魂还未归位,敏锐感官先一步捕捉到那微不可闻的迎合,血液中流动着的凶性瞬间被激发。 腹中依旧空荡,不止餍足为何物的野兽再度张开獠牙,却是僵在原地—— 他…… 怀中人如一尾离水白鱼,不住颤抖…… 搂在细窄腰身间的手臂下移,瞳孔缩成针尖大小。 本该干燥柔软的布料,被莫名的湿黏代替。 “……” 僵直的手指从檀口抽离,晶莹水丝随着距离拉远而断裂,一如严弋脑中那根彻底无法再重塑的弦。 将话说到这份上,又在谢瑾宁清醒之时犯下恶劣罪行,严弋心知肚明,他已走上无法挽回的绝路。 千刀万剐已是不够,怕是真要以死谢罪。 那不如让他做个饱死鬼。 于是恶魂占据躯体。 没曾想,却是绝处逢生? 严弋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后退半步,“阿宁,你……” 甫一分离,大口喘息着的少年没了支撑,瘫软的身子向下栽去,严弋只能再度将人接住。 却只是虚虚搂着,僵在半空中的手臂像是灌了铅,抬不起,也放不下。沾染温热的指腹发着烫,幽火烧透皮肉,灼至森森白骨。 严弋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谢瑾宁竟也会被他这堪称残暴的发泄勾起欲望。 随之而来的,便是深深的恐惧。 他都做了些什么…… 严弋应该逃的,可双脚生了根,他被硬生生定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逐渐缓过神来,撑住他的胳膊,稳住身型。 后颈被乌发掩住,弓着的单薄背脊间,凸起的肩胛如翩跹的蝶,欲飞远,最终却心甘情愿落回牢门大敞的囚笼。 转身相对。 谢瑾宁的肌肤莹白薄嫩,无论是情绪翻涌,还是外力所致,都极易留下痕迹。 哭后的眼尾连着双颊、鼻尖泛起瑰丽的红,白颈,乌发,丹唇,眉眼未褪的春潮姝艳秾丽,似只被人欺负透了的艳鬼,漂亮得摄人心魄。 粘湿的长睫掀起,目光相接,那双掺杂着烟雨的朦胧水眸弯了弯,眼尾轻轻滑落一滴泪。 “这样说,这样做了,你就会好过些吗?” 清润的嗓音因着折磨而沙哑,微微蹙起的眉不是厌恶,也不是抗拒。 而是忧心,是关切,是超脱年龄,体型,力量差异的,能够抚平一切躁动的温柔与沉静。 乌云散开,银白月芒流泻,秀美轮廓镀上一层银白光晕,恍若谪仙降世,圣洁得不可方物。 心跳与呼吸停滞,石化,目光却悄然痴迷。 映在谢瑾宁眼中的呆滞身影被无限缩小,大他七载的男人,在此刻,成了个不足七岁的,做错事的幼童。 口是心非,竖起尖刺将他刺痛,自己也遍体鳞伤。 所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被娇惯长大,谢瑾宁受尽宠爱,身边尽是他唾手可得,不需去分辨的善意,如沐浴春风细雨。他习惯于别人对他好,久而久之,对情感的变化逐渐迟钝。 如今直面的暴戾如狂风骤雨,带着要摧毁世间万物的疯狂,劈头盖脸而来,将他砸至空白。恐惧、难过、自责、歉疚随之而上,叫他无所适从,干脆放任严弋发泄,又被卷入绝望与欢谕交替的浪潮。 但当潮浪平息,他凝神细细体会,才发觉将他包裹住的湖水,从始至终都是恰好的温度。 看过那么多话本,缠绵,圆满,遗憾,嗔痴怨愤。谢瑾宁为旁人的爱恨情仇赞过,叹过,也泣过,却未曾想有朝一日轮到自身,他竟无知无觉。 不,也并非全然不觉。 谢瑾宁不会纯然到对所有人交付信任,也不会因着有人对他好,便会习惯他的靠近,会贪恋那炽暖怀抱,会面红耳赤,会茶饭不思,会在提起定亲时,下意识地抵触…… 严弋说,恨他。 但哪有无缘由的恨呢,抽丝剥茧,不过是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情绪。 浓烈的,喷涌而出。 浅淡的,萌芽生长。 原来他们都一样。 “我听见了。” 耳根爬上灼红,谢瑾宁抬手,仍有些发颤的指尖抚上严弋那几乎看不见起伏的胸口,“你说谎的时候,它也在哭呢。” 刻意屏住的呼吸紊乱,凸起的喉结滚动,严弋艰难开口,“你又怎知……我说的不是实话?” 重如千钧的厚重山峦被这只轻柔手掌缓缓移开,奄奄一息的巨兽被寸寸天光唤醒,小心爬起,却不敢跳出深坑,生怕眼前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 谢瑾宁站直身子,另一只手贴上心口,“这里告诉我的呀。” 纯稚而认真。 “严弋。” 谢瑾宁唤他,这一次,他唇角委屈地下撇,“我再问你一次,你还要再骗我吗?” 他还有机会吗? 从田家出来时,严弋曾说过,甚至对天发誓,再也不会让谢瑾宁受伤,到头来,竟是他自己先张开利齿,留下狰狞印记。 但在眼前这仿佛一切罪行都能被原谅的温柔眸光,与一如既往亲昵的娇嗔下,呆滞神色化作惊愕,打成死结的眉心肌肉抽动,紧缩的瞳孔震晃。 “我……” 他半晌说不出话,只能摇头,摆手,目光惶惶,好不容易吐出字节,又被蠢笨的口舌哽住。 严弋语无伦次:“不是,我,呃…也是,我鬼迷心窍,我不想故意,我道歉,刚是,阿宁,其实我……” 他越急,就越说不出口,满头大汗脸色胀红,竟是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说出来,狼狈至极。 谢瑾宁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掌心有规律地抚着他的胸口,白皙的侧脸线条柔和娴静,严弋便在这奇异的安心感中,一点点镇静。 “那些……”他深深呼吸,涩然道,“欺你辱你,非我本愿,况且你无错,不过是我邪念频生,口出妄言。” “我也的确说了谎。”他敛眸长叹,冷峻眉宇布满痛与愧,“我怎会恨你呢。” 胸前轻抚的柔荑仍未停,似鼓励,也似对他迟来诚实的奖赏。 谢瑾宁眨眨眼,卷翘睫尾勾出些俏皮的弧度,似是在说:我就知道。 严弋被这把素白软刃剖开,那被压抑、绝望与煎熬的黑泥吞没的灰白脏器重新注入生机,逐渐恢复鲜红,随即迸出滚烫岩浆,烧得他浑身发烫。 他望着谢瑾宁,一眨不眨,晦暗如墨的瞳孔再次浮现出谢瑾宁熟悉又陌生的,曾让他红着脸闪躲的目光,却更为炽热。 “但……不愿再做你兄长,想与你h好,也的确是我心中所想。” 他坦然地承认自己的欲望,甚至在此刻,严弋的仍未消,嚣张地袒露着他对眼前人的渴望。 谢瑾宁动作一滞—— 严弋贴上他手背,微微用力按在心口,让他感受那澎湃的搏动,汹涌的心潮。 谢瑾宁被震得掌心发麻,体温攀升,双颊生晕,恍然间,他听到男人的声音从体内传出。 “阿宁,其实我想说的,自始至终,不过只有一件事。” 隐瞒,退缩,痴狂,惊惧,今日的一切,归根结底,不过是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我心悦你。” 第57章 意乱 虽已有准备,在亲耳听到之时,谢瑾宁还是怔住了。 这是他十六年里从未触及过的禁忌。 春雾朦胧的眸中氤氲起水汽,长睫轻颤,凝结出的水珠悬在泛红眼眶,将落未落。 “我……” 他唇瓣嗫嚅,被炽热真心烫到的指尖下意识蜷缩,想要收回,又生生忍住,“可是,你我皆是男子,这,这是不对的啊。” 这下,结巴的又换成了他。 “情爱之事本就出于本心,无边无界,又何分男女,对错?” 顺着指缝挤。/入,严弋扣住谢瑾宁的手背,看着他的无措,不安与犹豫,心头又喜又怜。 可他并未立刻将人搂入怀中轻哄,而是几乎瞬间就做出决定,要趁他心神松动,趁热打铁。 严弋低叹:“我对你有情,难以自抑,便无法做到再隐瞒,无法甘心只做你的兄长,看你与他人成婚,看你夫妻和睦,子孙满堂……光是这般想着,我便如同死了一次。” “同样是需爱你护你,那为何站在你身边的不能是我?就因为我是男子吗?” “阿宁,这不公平。” 谢瑾宁哑然,酸胀心绪化为潮湿雾气,在胸中横冲直撞,他张了张唇,眼泪却先一步而出。 在今夜之前,谢瑾宁还心安理得地接受严弋对自己的好,刻意忽视所有异样,将其尽数归因于那轻飘飘的二字上。 兄弟。 但若他是严弋,被心悦之人以兄弟之名束缚,定早已难受得死掉。 这的确不公平。 眼前一暗,轻柔触感落在谢瑾宁的面上,温暖的,带着些潮气的,吻走了他眼角的泪滴。 谢瑾宁怔怔地看着他,喃喃:“严弋,你待我这般好,却得不到想要的回应,这对你来说太坏了。” “是啊。”严弋举起谢瑾宁的手,将唇贴在他掌心,“所以阿宁,你得补偿我。” 手心是喷洒着热气的鼻唇,手背是火热的麦色大掌,被前后夹击,谢瑾宁只觉得越来越热,“怎,怎么补偿?” 他手心软肉细腻莹白,还有着淡淡的桂花清香,正如那碗热气腾腾的桂花圆子,清甜软糯,让人食欲大增。 严弋忍不住用唇含住,轻轻吸s,又松开,周而复始。 掌心一湿,谢瑾宁往后缩了缩:“别……” 他立刻抬起头:“讨厌这样吗?” 那下抑的眉尾是肉眼可见的委屈与失落,怕他再误会,谢瑾宁立即摇头:“不讨厌,就是……有些痒。” 这就是补偿吗?他想,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怅然。 “那我继续了。” 猎物已自投罗网,男人眸光骤亮,扣住手背的手指下移,圈住他的腕骨,带着茧的粗砺指腹细细厮磨。 脸又埋回了谢瑾宁掌心,得了准许的舌尖一下下舔过最m感的那处软肉,似是在品尝着某种珍馐。 深深嗅闻,含s,t舐,水声啧啧。 太痒了,仿佛有无数只蚂蚁从掌心钻出,爬来爬去,谢瑾宁整只手臂都在发颤。 也不只是痒,半柱香前的狂乱如影附上,灼烫电流如游鱼入水,在他体内疾速流窜。 双腿悄然并了并,隐藏在洇湿布料中的漂亮肌肉绷紧,又在意识到不需加住某物时松缓。谢瑾宁双颊被胭云染透,耳垂得像是熟透的胭果,殷红诱人。 瘙痒感堆积,他实在无法忍受,颤声打断:“别……别舔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严弋就听话地停下了,谢瑾宁轻轻挣动便脱身而出,他反手一看,掌心已红了大半,又湿又烫。 以前在谢家,德宝就爱偷跑进锦苑舔他的手,但也不会舔成这样。 谢瑾宁指尖都在发颤,没好气地嗔了正舔着唇,显然还未尽兴的男人一眼:“你怎么比德宝还过分……” 话刚出口,他便懊恼地抿起唇。 德宝是狗啊,他怎么能把严弋跟德宝比呢? 严弋神色一滞:“德宝是谁?” “什么德宝,你听错了。”谢瑾宁僵硬地转移话题,忙问:“这样够补偿了吗?” 严弋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条斯理从衣襟中抽出手帕,擦去谢瑾宁面上残留的涎泪。 “不够。” “还不够啊?”谢瑾宁仰起脸,小声嘟囔,“可你刚刚咬得我脖子好痛,腰痛,大腿也痛。” 不提还好,身下布料前后具浸透,沉甸甸的,许是轻轻一抖,便会坠落在地。黏在腿根,逐渐冰凉的**极大缓和了被抹出的细密疼痛,叫他不那么难捱,但一想起那是何物,谢瑾宁只觉哪哪儿都不舒服。 “都怪你。”他心生薄怒,踢踢严弋的小腿,抱怨道:“我裤子都被你弄脏了。” 擦拭掌心的手用力,谢瑾宁便被他拉入怀中,长发挑起,露出的那截皮肉本应雪白无暇,如霜凝脂,如今却被烙下斑斑印记。 镶嵌在红痕间的齿印是他暴行的证明,也是野蛮宣告占有的主权。 饶是失控,严弋也收敛了力度,细看后颈那处形容可怖,也只是破了些皮,血珠滚了几滴就尽了,留下两处镶嵌在凹痕间的鲜红小点。 “还痛吗?” 温热气流拂过,谢瑾宁肩头一颤,头皮发麻,咬住的唇齿间不自觉溢出声轻哼。 如幼猫唤春,周遭空气瞬间变得黏稠。 他看不见严弋的表情,但后颈处若有似无的触感,腰侧收紧的手臂,低眸撞见的可怖弧度都在告知,拥住他之人熊熊燃烧的欲望。 也是因为他。 如此强大的男人,却因他而喜,因他而悲,因他生y,情绪尽数被他牵动。 谢瑾宁内心升起一抹隐秘的快意,他伸出双臂,主动搭上严弋的肩头。 “阿宁好痛,所以不……唔!” 天旋地转,谢瑾宁没说完的话化为惊呼——他被严弋猛地托住臀抱起,又轻轻放在床榻。 脊背陷入柔软被窝,下身倏地一凉,脏污x裤坠地发出的闷响被凌乱呼吸掩盖。 严弋欺身而上,阴影将谢瑾宁笼罩,握着腿的手掌微微收紧,温和而不容拒绝地向两侧打开。 跪在谢瑾宁腿间的男人低眸俯视,目光沉沉。 他穿戴齐整,谢瑾宁望去时,竟有几分肃然,而他自己门户大开,被下摆将将遮住的那处若隐若现,两条长腿尽数暴露在空气中,叫人一览无余。 这无疑是个极其危险的姿势,谢瑾宁后背发毛,挣扎着并起些,又被轻而易举分开。 包住小巧膝骨的手掌一点点往上,最后停在大腿内侧。 那处柔嫩丰腴,软肉还带着些许潮意,严弋还未用力,绵软便自发吸附而上。 麦色指节陷入如云莹白,从指缝中溢出的弧度是肉眼可见的细腻,吹弹可破,稍不留神就会留下指痕。 此刻严弋再度意识到,他的阿宁虽还年幼青涩,却已经有了一副令人口舌生津的玲珑酮体。随着年华渐长,定会散发出更为诱人的风华。 还好…… 谢瑾宁羞得满脸通红,搭在被单间的手指紧紧攥住棉被一角,骨节用力到泛白,可被严弋膝盖压住,他用尽全力也没能扯过,反倒把自己累的气喘吁吁。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往下拽着衣摆,尽力将自己遮住。 被抬起的腿侧传来一阵细密刺痒,是粗砺指腹抵上发红处,轻轻摩挲。 “这里也还痛吗?” 谢瑾宁心跳空了一拍,忙不迭点头:“也痛!” “是我太过粗鲁,抱歉。” 但那愈发喑哑的嗓音听不出半点歉意,只有即将而至的风暴。 下一瞬,腰身骤然悬空,腿被抬着架上对方肩头。 眼看就要暴露,谢瑾宁手臂抻到极致,才没让衣摆下滑。 肩,颈,腰三处绷成一道弯月似的优美弧线,攥着衣摆的粉白拳拢在腿间,是遮掩,却像是邀请,勾着人的视线不住往里。 “你做什么?”挣扎的赤足向下胡乱踢着严弋的背,“你,你也知道你粗鲁,还不快点放我下来!” 他尽力遮掩,但严弋身居高位,又是俯视,轻而易举将旖旎风光尽收眼底。 犬齿发痒,侧眸靠近,鼻息浇在那被粗暴对待后殷红一片的软肉处,顷刻察觉到他的颤栗。 “呜……”谢瑾宁咬着唇抑制呜咽,“你看就看,别靠这么近。” “不靠近些,怎能看清伤得是否严重?” 严弋凝视着谢瑾宁面上的每一处变化,看那因难为情而蹙起的秀致眉宇,闪着水光的湿漉的眼眸,被咬得靡红的下唇,眸中暗色翻滚,“阿宁这处太过娇嫩,险些叫我磨破了,怎么办才好?” “破了?” 怪不得火辣辣的,伤在屁股走路都痛,更别说伤在腿根了,谢瑾宁紧张地瞪圆眼,“那你快给我上药啊!” “遵命。” 严弋轻笑,“但在上药前,我先给阿宁消消毒。” …… 不比谢瑾宁那如香培玉琢,精致得不似男子的容貌,严弋则是标准的,刀削斧凿般的英俊。 他眉飞入鬓鼻若悬胆,骨相深邃而锋利,不加掩饰时,便会透露出一股让人难以直视的威严与煞气。 谢瑾宁从小被人夸到大,但大多都是些“明眸皓齿”“颜如舜华”“容色比院中繁花还美上几分”等,还从未听过有人夸他一句俊朗。 他不会因此感到不虞,却也知自己先天条件不足,这辈子也无法如其他男子一般孔武有力,心头或多或少有些失落。 后来回到河田村,遇到似是从话本中走出的大侠一般,有着健壮体魄与强大力量的严弋后,他的目光不知不觉被吸引,暗暗艳羡他那高挺的鼻梁,与遒劲有力的肌肉。 而此刻,那宽厚有力的手掌正握着他的大腿,充血肌肉将袖管撑起,似乎下一瞬就会撕裂布料。 随着头颅的移动,鼻尖一下下,将软肉戳得凹陷。 涎液的确能够消毒,谢瑾宁想,但他怎么觉得腿更烫了? 这到底是在消毒,还是在伤上加伤啊? 谢瑾宁的腰软得绷不住,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颤,死死攥着下摆的手也无力滑落,绕着圈青红勒痕的纤腰越来越低,严弋顺势俯身,眼疾手快抽过枕头垫在谢瑾宁腰下。 筋肉拉扯的酸胀感褪去些许,谢瑾宁齿关一松,发出的低声吟哦又让他松散的神经再度绷紧。 他用力眨了眨眼,眼前雾蒙散去的刹那,他惊诧地发现,眼前正埋头舔着他伤处的男人,鼻梁离他已半起那处不过一寸。 “不,不准看……” 布满齿痕的红唇张开,细若蚊蚋的命令被舔舐声掩盖,手臂刚抬起,就被不经意蹭过玉球的鼻尖打断,再度坠回被面。 谢瑾宁难耐地并起腿,这次,竟很轻易地合上了。 只是他忘了严弋的脑袋还在他腿间,动的这下恰好将他的脖子夹住,小腿胡乱踢在他后背,只一下,男人就跪不住似地一个趔趄,脸直直撞了上去。 突如其来的刺激让谢瑾宁的大脑骤然空白,腿却应激地收紧。 严弋的发如其人,又黑又硬,谢瑾宁被他鬓角的碎发扎得眼泪直流,又被灼热的吐息烫得直哆嗦,刚擦净的脸,转眼又成了湿淋淋的一张小猫脸。 这幅身子好像已经不是他的,根本不受他控制,腰越来越软,腿却越缠越紧。 想让严弋起来,嘴一张开,吐出的却是夹杂着泣声的哼吟。 谢瑾宁攥着被单,晕晕乎乎地想,他后悔了,还不如让严弋继续舔他手呢。 但是…… 好舒服。 第58章 情迷 隔着布料的软嫩,如今直直贴在他颊边,还有那只用目与掌寸量过的软玉。 无需吸入,带着甜x的馥郁香气便自发朝他鼻腔钻去,严弋头晕目眩,几乎溺死在这温柔乡内。 口中津液不断分泌,被“强行”贴紧的唇瓣微动,便能听到……严弋z得发疼,体内的炎炎烈火高涨,叫嚣着要…… 但不行。 雄性生物的本能让严弋即使从未涉及,也依稀知晓男子间的法子,而他的阿宁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皮肉不娇嫩,即使有脂膏,也不可避免地会伤到。 况且,那么细窄一截腰,全然侵占,怕是会直顶胃脘,不亚于将人从中劈开。 严弋瞬间将此念抛至九霄云外。 他手臂用力,使了些巧劲儿,让自己挣脱而出。 眼前人已近乎不着寸缕,衣摆堆至胸肋间,露在外的粉白肌肤蒙上了层薄汗,乌发也被汗湿,凌乱地贴在额前颈边。被他放下后,腰身还下意识的扭了扭,眼神迷蒙地望来。 幻梦真已成真,月下的谪仙被他拉入床榻,染上情潮。 充斥胸腔的满足与兴奋将严弋填满,逗弄的坏心思却奋起,他道:“阿宁,是我伤了你,理应负责到底。” 记忆重叠,说出口时他还有些恍然,转念一想,那时他情窦未开,却已然存下了要与谢瑾宁亲近的心思。 只是当时不懂,以为只是愧歉,和对比他年少,又突遭变故的小少爷的照顾。 “但若是怪我,不想让我帮忙消毒,阿宁大可以直说。”未经抚尉的**愉悦地跳大,他却做出一副呼吸不过来的模样,拧眉重重喘了几口气,“何必要将我憋死。” 谢瑾宁怎会听不出他的揶揄,他含着泪,气鼓鼓地瞪着这个状似正经,实则又在欺负他的男人,在被单间蹬蹭的小腿踢了他一脚,“你故意的!” 刚刚他怎么扯都扯不动被子,又哪里有那么大的力气能把跪得好好的大块头给踢倒? 严弋圈住他的脚踝,笑得连带着谢瑾宁整条腿都在震,指腹沿着细腻肌理向上,他眉头一挑,意有所指道:“但阿宁不也很喜欢吗?”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谢瑾宁面上绯色愈盛,又踹了他好几脚,“都怪你,非要那儿,离这么近,我,我也是男子嘛,怎么会……” 他抬手挡住自己潮红的脸,说不下去了。 大坏蛋! 仗着自己也有些喜欢他就为所欲为,严弋真是坏透了! 他还没说要答应他呢! 耳边愉悦的闷笑让谢瑾宁又羞又恼,心底却悄然迸出些隐秘的欢喜,似糖点的最后一口,似杏脯的回甘,也似那碗桂花圆子。 早在看到严弋的第一眼,他就知道是他做的,容色恍惚成那样,怕是自己都没发现身上还沾着糯米粉呢。 明明那么明显,谢瑾宁哼哼几声。 笨死了。 身躯燥热,但没了布料的包裹,凉意缓缓爬上肌肤,谢瑾宁瑟缩了下,严弋立刻抬膝拉住被子,将两人一同拢住。 秋夜的寒凉被棉被阻隔在外,被内,那狭小晦暗、密不透风的空间中,两双眼眸对望。 谢瑾宁听到急促的呼吸,听到加速流动的血液,听到怦怦心跳。 来自严弋,也来自他。 被中实在黑沉,只有棉花略微稀疏的被沿透出丝缕微光,谢瑾宁不是在夜间也能清晰视物,如履平地的严弋,他努力睁大眼,也只能看清一个大致的轮廓。 许是怕压到他,严弋手臂撑在他身侧,上身微微抬起,肩背与棉被一同制造出了个幽闭却温暖的小小巢穴。 谢瑾宁能感受到他炽暖的体温,混杂着些许浊腥的气味如炙阳晒过暴雨将歇的土壤。不难闻,也不算好闻,谢瑾宁却忍不住吸吸鼻子,越闻越迷糊了。 “冷?” 低哑嗓音在狭小空间内无限放大,似从四面八方而来,打在锁骨间的呼吸激起阵阵酥麻,每一寸肌肤都在发烫,奇异的安心感将他包裹。 谢瑾宁面上的温度就没降过,蜷了蜷指尖,瓮声道:“还……还好。” 他倏地闷哼一声—— 压迫感剧增,滚烫的唇印上他耳根,一串细密亲吻后,含住他的耳垂轻轻吮了吮。 严弋贴在他耳畔:“阿宁冰肌玉骨,身上总是凉的,我得想些法子让阿宁热起来才是。” 被棉被从头到脚盖住,又有这么一个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热气的大热炉,没一会儿谢瑾宁就又开始冒汗。 已经好热了,谢瑾宁暗暗想,推拒的手臂不知何时环住了身上人的脖颈,任由他沿着下颌亲吻,最后落在唇角。 “可以吗?” 太热太晕,谢瑾宁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了,像只沾了酒又窝进暖暖被褥的狸奴,他蹭蹭被亲得发痒的脸,从喉间滚出声舒适而含糊的咕哝。 黑暗中,男人薄烫的唇精准地贴了上来。 之前的两次亲吻都是急切地撬开齿关侵入,卷住小舌勾缠,恨不得将其和口中蜜液一同吞入腹中,让他无法呼吸。 忆起知觉,谢瑾宁从后颈到头皮都麻了,主动张开条细缝等待,男人却显露出初次亲到心上人的纯情与青涩,只是轻轻触着,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四唇相贴,随着胸膛的起伏幅度极小地摩擦,呼出的气息洒在彼此鼻唇间,带着对方的气味,又被吸入肺腑。 吐息交融。 丝缕情丝从相贴的胸口处钻进,缠绕,纤罗如网,将他们包围。 两人的心跳都在失控。 被体内暗火烘得干燥的唇像是块粗绒布,谢瑾宁忍不住侧过脸,笑出了声:“好痒哦。” 严弋警告似地捏了捏破坏气氛的小猫后颈,也跟着笑:“喉咙还难受吗?” 先前是有些火辣辣的,缓了会儿就好上不少,谢瑾宁清清嗓子,除了被指腹喉口还有些痒之外,更多的是舌根残留的些许酸软,与涎水流失太多的口干。 “不难受。”他道,带着些娇俏的鼻音,“渴了。” “壶里的水凉了,我去烧些。” 语罢,撑在谢瑾宁身侧的手臂用力,竟是要起身离开。 谢瑾宁的手臂还挂在他脖子上,猝不及防被带着离开枕面,冷风顺着缝隙灌进,两条柔练般的手臂便受惊地收紧。 倒像是舍不得他离开。 严弋顺势搂过谢瑾宁的腰,亲亲他额角:“阿宁乖,先松手。” 身下人却搂得更紧,哼哼唧唧:“不想喝。” 比起喝水,此刻,谢瑾宁更想让严弋继续抱着他。还有,这会儿去伙房烧水,万一被爹爹撞见怎么办?他怎么解释严弋这么晚还在他房里,还...... 谢瑾宁羞得眼睫乱颤,那双水汪汪的杏眸波光粼粼,玉面桃腮,是昏沉光线也无法春意盎然,却没想过自己如今这副模样,这番话落到刚刚亲吻过他的男人耳中,无疑是某种隐晦而旖旎的邀请。 眸中闪过猛兽面对唾手可得猎物时的贪婪与热切,严弋移开垫在谢瑾宁腰下的枕头,以手臂代替,俯身下压。 “那,我们待会儿再喝。” …… 严弋在品尝他,谢瑾宁晕晕沉沉地想。 下唇成了块滑冻,被小心含吮,犬齿轻咬,探进的舌划过齿列,上颚,细致而温吞地舔过唇内的每一寸,偶尔划过不自觉躲闪的小舌,也只是轻轻卷住又松开,给足了谢瑾宁时间适应。 谢瑾宁便在这格外温暖与缠绵的吻中融化。 他忍住心头羞赧,颤颤巍巍地勾起,主动回应。 干涩的舌根开始自发分泌,谢瑾宁咕咚几口,混合着另一人气息的水液半分不解渴,反而让他更渴了,他只能更努力地配合。 而那带着珍重与浓郁爱意的亲吻半点不凶,浅尝辄止,甚至会在察觉到谢瑾宁喘不过气时分开,掀起一角替换被内的浊闷,等他缓缓再继续。 又一次主动撤离时,小舌追随而出,在泛着水光的艳红唇瓣间微动,要将离开者拉回。 严弋将他黏在额间的发拨至两侧,碰了碰他潮红的脸:“别憋气,呼吸。” 得不到支撑的舌尖无力地耷拉在唇外,像是被亲痴了,好半晌才听明白他在说什么,被热雾沾湿的羽睫扇了扇,小巧鼻翼翕动,汲取着新鲜生气。 好乖。 严弋拉下被子,只露出两人的脑袋和一双胳膊,其余之处依旧盖得严严实实。 滚烫面颊被秋寒一激,带来片刻清明,谢瑾宁慢吞吞地收回舌头,“怎么……停?” 被亲得软乎乎的谢瑾宁就是块刚出炉的,热腾腾的年糕,嗓音能拉出丝来,不满也似在撒娇。 “舒服吗?” 谢瑾宁点点头,又摇摇,唇刚抿起,很快就松开,小口小口吸着气。 不知是痛了,还是在用凉气给自己降温。 唇肉也嫩得不像话,平时用些热烫亦或是稍辣的菜肴都会肿起,更别说被反复吮吸。靡红的唇心微微颤抖,似朵在雨露滋润下,更显娇艳欲滴的红妆海棠。 花瓣缓缓开放:“还,还要亲。” 严弋自然应允。 而这次,少年竟发出更大胆直接的命令,“呜,重,要重些……” 渴求着更多雨露的滋润。 但若是真亲得太重,他又会呜咽着落泪,用拳头砸严弋的后背。 “太……太凶了。” 娇贵狸奴即使自愿被饲养,嗔喜无定的本性也会时不时冒出。 于是温吞与激烈交替,如起伏潮浪,绵延不绝,彻底将这只情状多端的幼兽毛发理顺。 等严弋松开他时,谢瑾宁已化成了一滩春水,眼眸虚焦,搂得极紧的手臂如今虚虚搭着,微风就足以吹落。 将他唇角的银丝拂去,严弋爱怜地碰了碰他的眉心,低声诱哄:“还想更舒服些吗?” 更舒服? 谢瑾宁慢半拍地眨眼。 早在细密亲吻之时,不仅是颈后,被压住的被单也已悄然洇s。 不只是汗。 …… “想……” 双臂忽地被放下,谢瑾宁手指无助地抓了抓,却只抓到一片虚空。 眼前的脑袋和垫在后腰的手臂通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握住他胯g的滚烫手掌。 “呃——” 谢瑾宁猛地一颤,虚阖的双眸瞪得溜圆,烧红眼尾滑落两滴惊泪,他神经绷紧,死死捂住唇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严弋居然!! 第59章 出息 是不同于辰口舌交缠的晕眩,也不同于粗糙指腹磨过的些微痛麻,过于直接而强烈的裹缠感,让谢瑾宁陡然生出自己正在被某种软体怪物吞进肚子里的幻觉。 尖叫卡在嗓子眼,腰肢下意识弓起,谢瑾宁想逃,被压住的月夸骨却让他无法移动分毫。 腰背绷成弦,流泻的青丝在胡乱摇头之时荡起层层波澜,可他实在气力不支,不过几息,便软回被他攥出道道皱褶的床榻间。 只能任由怪物探出长舌,将他缠住。 “不要……”谢瑾宁咬着唇呜咽,“唔,别吃我!” 【省略省略省略省略省略n字】 不过屈指可数的触碰,少年便连脚趾都蜷起。 盈满情泪的双眸紧闭,湿濡密睫紧张地颤着,准备迎接最终,被送往极乐的结局。 没曾想,那贪婪的怪物竟大发慈悲将他吐出,放下。 他再次被止住。 药油渗入的烧灼渐消,取而代之的却是莫大的空虚,谢瑾宁忍不住追逐,仍是扑空。 “严弋……” 没了动静,也听不见回应,恍惚间,谢瑾宁甚至识别不出严弋是否还在。 他费力撕开被泪水粘黏的眼皮,茫然望去,视线里还是那片朦胧的黑,直到费力移动些许的脚踝撞上那副滚烫躯体,他才松了口气。 只是严弋不知为何停了所有动作,剩下沉闷的呼吸。 谢瑾宁的唇角难以自抑地压了压,陡然受到冷落,又正是身心脆弱之时,接踵而至的便是成倍的委屈与难耐。 “不要……”足心在被面来回蹬动,“难受,呜,我好难受……” 一阵窸窣摩擦声,缓缓爬出的高大人影覆上他的身躯,谢瑾宁撞入那双沉黑如墨,极具压迫性的眼眸中。 脸颊传来些微刺痛,是在为他擦泪,谢瑾宁抬手握住严弋的手掌,将脸贴上去蹭蹭,真如一只乖顺讨饶的狸奴。 被咬得一塌糊涂的红唇张合:“再摸摸阿宁好不好?” 严弋的舌尖死死抵住侧腮,遒劲手臂间的血管暴起,他甚至能听见自己浑身血液加速向下流动的声音。 盯着谢瑾宁那张泫然欲泣,好不可怜的俏脸,严弋低声道:“好啊。” 他应下了,却出尔反尔,并未依言给谢瑾宁想要的触碰。他愤愤地甩开严弋的手,刚要往被中伸以自求解脱,又被拦下扣住,放到唇边轻吻。 “阿宁还没回答我。” 咬住他指尖的犬齿微微用力,些许刺痛让谢瑾宁不敢再用力挣扎,茫然道:“回答什么?” “刚刚我说,”严弋转移阵地,用唇摩挲他耳后那块嫩肉,“我心悦阿宁。” 谢瑾宁噙着泪嗔他,“那你还不,快点继续。” “不急。”又是一枚炽热的吻落在耳垂,“阿宁呢?” 谢瑾宁并不吝啬感情的流露,他需要爱意滋养,自然也会以同等的情绪反哺。 在明白自己也对严弋有意后,便也想宣之于口,只是严弋接下来的一系列动作,让他头脑发晕,只来得及张嘴s吟了。 如今他又故态复萌,这般恶劣地折磨他,真的太坏了! 谢瑾宁心里的小人鼓着脸,气恼地跺了几下脚。 他就不讲,等严弋把他伺候舒服了再说吧。 “我知道了呀。” 他的糊弄显而易见,一声无奈的轻笑后,腿根被掐住,不容抗拒地分开,羽毛般的触感自上而下蔓延。 胸脯,小腹,腿心。 带出的酥麻电流织成细网,将谢瑾宁笼罩。 “好痒,别,别挠了。” 谢瑾宁抖着嗓子讨饶,可那被春色盈满的琥珀瞳中流露出的,分明是渴望,甚至不用与他对视便能察觉—— 指腹刚拭过之处,转眼又被所求不满的珠泪覆盖,源源不断,连成小串滑落。 他挺起胸脯,“那里,也要。” “阿宁这样看我,可怜得紧,倒让我不忍心了。” 话这么说着,手上动作却仍未歇,痒得谢瑾宁泪水涟涟,不断扭腰寻求摆脱。 虚浮飘着的云团在这微弱而持续的气流下逐渐攀升,重回高高天际,却始终无法从云化雨,降下甘霖润泽被心火炙烤得干裂的土壤。 迎合不成,也逃无可逃,被逼到极致,在严弋的小臂上挠出几道白痕。 “你坏!” 严弋近乎愉悦地挑起眉头。 不知怎的,在其余处见谢瑾宁落泪,他心疼不已,恨不得将天地一切惹他烦心悲戚之事通通除净。 但在此事上,谢瑾宁越是乖巧顺意,任他掌控,他反而越想将他拢在掌心好生欺负。 舒服了会流泪,得不到满足也哭,简直是块水豆腐做的。 又纯又烧。 天下没有哪个男人会经得住这般的诱惑。 “这句话,阿宁怕是在心里骂了我不下数次。”严弋轻叹,作乱的手指停住,“可我怎么觉着,阿宁才是最坏的那个?” 他坏? 谢瑾宁不可置信地瞪圆眼,脱口而出:“你胡说!” 晕乎乎的大脑不容他过多思考,费劲想出的反驳话语,在手被带着伸入被中时忘了个彻底。 再一张嘴,只剩下哼哼了。 实在滑腻,谢瑾宁险些脱手而出,他小心握住,本能地试图移动,男人好心的帮助却成了阻碍,叫他动弹不得。 严弋轻轻叹了口气:“阿宁明明知道我想听什么,却故意不说,叫我的期待落了空,这不坏么?” 理亏的谢瑾宁别过脸。 ”别躲,看着我。” 谢瑾宁气鼓鼓地转过头,垂下睫毛还是不看他。 他又羞又恼,骨头里那股火烧得他难受极了,严弋还非要逼他现在表态,真的很讨厌! 但是……很快将自己哄好的谢瑾宁眼珠转了转,奋力支起脖颈,凑上前主动啾了他一口,软着嗓子撒娇:“我说错了嘛,严哥,你一点都不坏,你可好了。” “不过嘛……”他拖长尾音。 严弋似笑非笑:“嗯?” “要是能动一动就更好了。” “是这样动么?”猝不及防地一捏让谢瑾宁浑身一颤,险些跳起来,“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他撅起嘴,快速地动了动唇。 “什么?” 严弋皱眉疑惑,仿佛真没听清他所言,谢瑾宁张嘴欲再道,目光下移,瞧见他微微勾起的唇角。 什么啊,明明就听见了,又来捉弄他。 谢瑾宁恼羞成怒,也顾不得自己还被握住了,就想把这得寸进尺的男人推出被窝。 手刚抬起,眼前再次闪过方才严弋那满是不安、落寞、摇摇欲坠的癫狂模样,与他此时眉宇间暗藏的紧张与忐忑重合。 谢瑾宁还是心软了。 他舒了口气,印着道小小凹陷的指腹触上男人浓黑的眉。 “不要害怕。”谢瑾宁一字一句,盈满春潮的眸与严弋对望,柔软而认真,“我再说一次,吾与君同。” 滴答。 一滴水落在他眼尾。 严弋那忍得青筋暴起的额间早已布满细汗,谢瑾宁亦是如此,那滴水甫一坠下,便迅速与他面上的潮汗与情泪混合,不分彼此。 溅入眸的零星水点让谢瑾宁不受控制地阖上眼,感受到指下的眉心抽动,撑在他右侧的手臂肌肉暴起,打在他颈侧的呼吸开始紊乱。 “无论……我是何身份么?” 沙哑的,没头没尾的一句让闭着眼的谢瑾宁怔愣一瞬,“什么身份?” 不等回应,他弯唇浅笑:“严弋,就是严弋啊。” 赤红眼底最后一丝怔惶终是烟消云散,得偿所愿的欣喜将他淹没,严弋胸口重重起伏,拥住谢瑾宁,将脸埋在他耳后,不住地唤着他的名字。 “阿宁,阿宁……” 虔诚如信徒,又一声比一声浓,一声比一声重,爱意便在这声声呼唤中不断叠加,近乎漫溢。 他的阿宁啊,总是这般,用最纯然的语气,不经意地撩拨心弦,让人又软又硬。 自从昨日见到王大树那一群人后,严弋心头疑窦顿生,回河田村后更是辗转反侧。 为他们,也为自己的真实身份。 那一行人行事似军,但多出一身匪气,似匪,却又暗藏几分肃杀,身上的若干伤处虽已做了掩盖,严弋却能够一眼识别出,那是长刀与利箭造成的痕迹。 午后,他又去了一趟王家村,却发现已是人去楼空。凭着残留的几枚马蹄印,严弋最终确定了来人的身份——出自军队。 而在自己身上,类似的伤处也不在少处,甚至是经年累月而成。 如此看来,他多半也是个将士,甚至可能是个将领,得出结论的刹那,严弋顿感天崩地裂,无法接受。 在河田村安居数久,他虽失了记忆,不知来处不知去处,除去偶尔闪回的躁动,大部分时间,他的心绪都是久违的安定。随后更是突降珍宝,他动了心生了欲,有了想要用一生来呵护之人。 而在见过王家村几人后,严弋隐隐有预感,一场巨大的,会将他拥有的一切尽数摧毁的风暴即将来袭。 他惶惶,不安,甚至是恐惧。 若自己真是名将领,通过水流湍急的漠河出现在此,遍体鳞伤而非死在战场,怕不是遭人暗算。 那么他的存在,对河田村后来说,许也是危险的。 理智在脑中不断发出警告,让他尽快离开谢家,离开河田村。 但他怎舍得? 数种情绪不断拉扯,将他撕碎,才有了今夜的种种,而如今,在亲耳得知他的阿宁也与他两情相悦后,狂喜与侥幸终究战胜了一切。 万一呢? 求上天再眷顾他一回吧…… 肩头一阵湿热,谢瑾宁拍拍他的背安慰:“哭什么,我又不嫌弃你是个村夫。” 反正他现在也是个布衣嘛。 被中的掌心倏地紧了紧,男人再抬起头,面上却无半分谢瑾宁想象中哭过的痕迹。 他目光灼灼,嗓音沙哑:“等急了吧。” 谢瑾宁被他眼里的浓稠野望看得脸热,平缓些许的心跳再度加快,他侧过头,用半掩在湿发下的透红耳根对着严弋,轻轻嗯了声。 禁锢的力度骤然一松。 没了贪婪食客,鲜嫩汁水源源不断渗出,咕叽咕叽的水声被棉被吸收,哼吟却在空中散逸开来。 他试图抑制,被一再啃咬的湿软红唇在贝齿压上之际发出不堪重负的痛嘶,立刻被人安抚地碰了碰。 “要破了,乖,别咬。” 谢瑾宁摇头:“会,呃……被,听到。” “不会的,阿宁放心罢。” 谢农往常都睡得沉,半夜惊雷也打不动,那夜也不过是夜间喝了太多水,被尿意憋醒。 邓悯鸿今日状似无意地提起他送了个安神舒缓的药包过去,只要不是有人在他耳边大吼大叫,就都不会将他吵醒。 但许是仍紧张,汁液汩汩,流了满手,却始终不到临界。 眼看谢瑾宁又开始蹬,小声呜咽,忆起上回,灵光闪过,揣测逐渐蔓上心头。 严弋的视线缓缓下移。 【省省省】 漂亮的琥珀色瞳眸上翻,尖巧下巴蒙了层透亮水光,一截嫣红小舌在空中轻颤着,放眼望去,似是含了块品质上乘的红珊瑚。 被放开后,那支起的腿肚仍在抖,()急促痉挛着,俨然已迷失在那冲天浪潮之中。 趁他失神,严弋吻着他的耳尖,低声问:“那……德宝是谁?” “谁?” 软布擦过,又激起一阵颤栗,等人缓和些许,严弋道:“德宝。” 他顿了一下,“你曾说,我比他更过分。” 完全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九个字。 正迷糊着的谢瑾宁听不出他言语中的危险醋意,但听到德宝,他费力掀开哭肿了的眼皮。 他还目眩着,眸中黑影斑驳,恍然间以为德宝真出现在眼前。 以前德宝半夜时也会蹿进他屋中找吃的,谢瑾宁被舔醒几次,睡意惺忪地使唤人去拿准备好的肉干,等它吃完再抱着德宝一起睡。 热乎乎的,抱着会很舒服。 “你怎么跑进来了?”谢瑾宁抬起手指,一如往常那般,熟稔地勾了勾:“德宝乖啊,这儿没吃的,待会儿再给你喂肉干。” 情态未消的嗓音还绵软着,无力的咕哝也似撒娇。 下颌微痒,严弋瞳孔微不可闻地放大,在如霜皓腕落下之际及时握住。他将脸埋回谢瑾宁掌心,深深呼吸,不受控制地失笑出声。 他吃醋的对象……居然是一条狗。 真是,太出息了。 不过,阿宁对狗说话时也是这样吗? 严弋张口,从蜿蜒着淡青纹路的玉雕掌背,到泛着胭脂色的纤薄指尖,每一处都细细吻过了,只觉得爱不释手,怎么亲都不够。 许是打猎多了,他并不招动物待见,此时更是恨不得以唇舌丈量谢瑾宁的全身,用吻做烙印,让少年浑身肌肤都浸入自己的气息。 不,也不仅是用唇。 窗外夜色愈深。 谢瑾宁身子骨弱,今夜情绪又跌宕起伏,身躯各处的疲累感汹涌而至,他的眼皮越来越沉,像是坠了秤砣,都快睁不开了。 但要他就这么入睡,谢瑾宁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的。 他动了动,试图换到一处干净的地方,挪了好一会儿,还是觉得像是躺在水中,干脆抬起手臂,哼哼唧唧地发号施令:“不睡了,我要起来。” 他被严弋抱起。 堆砌在锁骨处的中衣下滑,布料摩擦过时,谢瑾宁肩颈一缩,低头下望。 他喜甜食,也爱吃各类汁水充沛的果子,如今眼前这颗,也像极了刚从水中捞出的朱果。 他情不自禁地喃喃:“熟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他被搂得更紧,带着往里压去。坐着的不再是柔软的被褥,谢瑾宁不习惯地扭扭,被嘶着气的男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下后颈。 “……别动。” 严弋看得出谢瑾宁已经累了,反应呆滞,全凭本能与最后的意志力支撑,才没让自己倒头就睡。 已是深夜时分,谢瑾宁明天还要面对考核,严弋不愿再折腾他,只打算帮他揉揉腰,擦净身子就休息。 但若是再这么下去…… 他也保不准自己会做些什么出来。 但又累又困的谢瑾宁此时脑仁只有核桃大小,刚想犟嘴,注意力霎时被那直直蹦起的,无法忽视的()吸引过去。 他披着外袍,殿月退还光着,松散衣摆将那处掩住,膝盖和小腿也缩在被子里,只有一截粉白丰腴的大月退还露在外。 距离不过分毫,谢瑾宁檀口微张,像是被吓到了,呆坐在原地。 困倦的少年安分下来,垂眸时长而浓密的睫毛几乎能碰到眼睑,形成的密影幢幢,再次出现的银盘为他镀上一层圣洁的辉芒,他轻轻抿着润红的唇,颊肉鼓起的模样乖巧得不行。 看了看又要受罪的东西,严弋呼出口浊气,手掌覆上谢瑾宁僵硬的腰身。 怎料刚一揉,少年便身形不稳向他倒来,维持平衡的手掌不知如何摆放,竟不偏不倚压了上去。 “唔!” 怎么又脏了?谢瑾宁抬起手,不满地将指腹往他身上擦。 “腰好酸。”他往前挪挪,抱着严弋的脖子,将脸靠在他肩上,哝哝道,“帮我多揉一会儿嘛。” 隔了好半晌才等到回应。 “好……” 唇上一热,谢瑾宁刚想睁开眼,湿热触感又落在眼皮。 意识消散之际,他听见最后一声。 “睡吧。” 意识陷入黑沉。 …… 谢瑾宁身心俱疲,几乎是刚闭眼就睡了过去,被他靠着的严弋却睡意全无。 先前窗前站立的那回,隔着衣物,他又被情绪所控,根本没来得及细细体会,而后想着让他的阿宁先舒服,便一直忍着没碰。 但被谢瑾宁那么轻轻一压,他竟跟个毛头小子似的,一下就出来了,却如火上浇油,怎么也不够。 丰腴软肉离他更近,甚至不用移动,只需撕开禁锢着的布料,便能将其戳出凹陷。 严弋却始终未动。 少年侧着脸,颊肉被压得堆出糯米团子般的稚巧弧度,轻柔平缓的呼吸一下下拂过他的耳廓,熊熊燃烧着的焰火便在这三月春风里,冉冉褪去。 严弋低眸,亲亲谢瑾宁的鼻尖,眼睫,额角,怎么都亲不够,看他嫌痒皱起鼻头,小动物般的咕哝着,将脸埋得更深。 眸光越发柔和。 翻涌的心潮被无形之手抚过,寒潭之中盛入了一汪灵动柔暖的春水,从此不再凛冽如冬。 两情相悦。 严弋无声咀嚼着这四个字,唇边的笑意愈来愈大,愈来愈浓,锋利轮廓上的每一处,都被发自内心的愉快充盈。 他的阿宁也是喜欢他的。 真好。 静静抱了会儿,心潮渐平,被挑起的()却仍未歇,他低眸凝视睡得香甜的珍宝,神色温柔至极,手上的动作却近乎粗鲁。 终是无法克制,他腮侧咬紧,攥住虚虚搭在他身前的柔荑,缓缓下移。 随着一声喟叹,坠着粉苞的玉白花枝被厚厚浊雪浸没。 用外袍将人裹住抱回隔壁放入被窝,严弋马不停蹄出门烧水,兑至温热用唇渡去,擦完身后,在伤处细细涂抹上药膏。 实在是累了,被他触上糜红之处,少年也只是下意识地一颤,意识仍在睡梦中,丝毫未受到影响。 待严弋处理好一切,翻墙回到谢家,掀开被洇湿得一塌糊涂的被单,映入眼帘的一物让他面色几不可察地变了变—— 是谢瑾宁当初回村时带来的毛毯。 确切说来,是那条车夫用来将他包住,横抱入屋的那条。 毛毯正中也晕着圈湿痕,不过拳头大小,并未打湿底下的棉絮。 脑中骤然闪过那车夫离开前的最后一眼,紧咬的后齿擦出令人牙酸的剐蹭声。 “这条太薄。”他淡淡开口,“天气渐凉,也该换新的了。” 第60章 起伏 千里之外,京城。 一道惊雷划破长空,暴雨骤降。 长生阁之内,床榻上熟睡的中年男子忽地睁开双眸坐起,捂住胸口惊喘。 他面色惨白,额间布满汗水,天子面前也未弯过的脊背,此时却佝偻着,连手臂都在颤,狼狈至极,浑然没了那白日受人敬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仙长风貌。 前所未有的恐慌让他的神色愈发凝重,来不及擦去滴进眼中的汗,何孟津起身于窗前掐指演算,天机却似被厚重雨帘掩盖,任他如何变换姿态,也无法得到任何信息。 直至天色拂晓,干涩眼球转动,他直直望向远处宫殿。 飞檐翘角被逐渐弥漫开来的晨雾吞没,本该镇守屋脊的金龙在紊乱云雾中若隐若现,恍若不甘挣扎,却终不敌那诡谲沉霭,寸寸扭曲,黯淡。 贪狼吞斗,荧惑守心。 这是自邀仙殿开始修建后,何孟津日日晨起都能窥见的一幕。 悬了一夜的心回落,他咧唇嗤笑,甩手拭去肩上尘灰,却在转身之际,被血丝包裹的瞳孔骤然收缩。 西南天幕猝然撕裂,漏下一束赤金天光,恰巧刺在金龙高抬的前爪。 “来人!” …… 翌日。 谢瑾宁幽幽转醒。 睡得太舒服,醒来时眼前还朦胧着,他一时难以视物,而比混沌了的大脑先苏醒的,是周身的感知。 身下的被褥干燥而柔软,睡前的湿黏消失得一干二净,谢瑾宁浑身清爽,腰肢略微有些不适,但也只有轻微的涩胀感,很快就被将他密匝匝围住的暖意驱散。 记忆还未回笼,谢瑾宁下意识想侧身坐起,刚转动些许,腰身倏地传来一股大力,他被带着一滚,鼻尖险些撞上什么东西。 眼球眨动,逐渐聚焦而变得清晰的视线中,出现了大片正随着呼吸起伏的麦色肌肤。 谢瑾宁的心跳陡然加快。 他抿唇咽下惊呼,向上望去,只见一张浓眉深目,鼻挺唇薄,闭着眼也威风凛凛的熟悉脸庞。 是严弋。 他正被严弋搂在怀中。 男人双眼紧闭,呼吸平稳,显然仍在睡梦中,搭在他腰上的胳膊却能敏锐察觉到他想离开的意图,稍稍收紧将他压得更深,腿也缠在一处。 这下真是谢瑾宁曾想象过的,于冬日他钻进严弋被窝,与他抵足而眠的场景。 但过了昨夜,他们已经不再是兄弟了。 听着严弋有力的心跳,发现自己的目光不自觉落在他唇上的那刻,谢瑾宁仓皇移开视线,羽睫乱颤,本就睡得红润的双颊再染一层胭色。 那里,亲过他,也咬过他,还…… 若屋顶茅草化为铜镜,让他看到自己面颊飞红眉眼盈盈,俨然一副春心荡漾的模样,谢瑾宁定会羞得拉起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缩成一团白蚕。 晨光透过窗棂洒入,为相拥而眠的两人蒙上一层柔光。 严弋还在睡,睡饱的谢瑾宁也不想起,被他的体温烘着,他四肢酥软,薄被在睡梦中滑至腰腹也半点不觉冷,浑身暖融融的,像是泡在温泉中。 距离太近,移开的视线落在他的浓黑眉宇间,看着看着,谢瑾宁有些失神。 他怎么感觉严弋比之前更俊朗了呢? 腿间愈发鲜明的炙硬触感忽地打乱了他的思绪,谢瑾宁怔怔望去,双眸惊得溜圆。 黑沉夜色叫人看不明晰,又有暗影作祟,彼时谢瑾宁的大脑还迷糊着,瞧那巨物也不觉可怖,饶是触碰到了,也只是一下就抬起。 一夜过去,谢瑾宁只依稀记得其颇为可观,却未想过,在天光下竟是这般令人瞠目结舌。 无论哪个年龄层次,是何地域,好似自古以来,男子之间的话题都免不了会涉及到此,更别说正处于争强好胜时期,攀比强烈的少年们。 从前在京城,谢瑾宁虽未亲身参与,却也听过他好友曾祺在茶余饭后的闲言八卦,说某某看着身材高大,又成日吹嘘自己有多厉害,其实那处丁点大小,打着灯笼也瞧不见。某某看着弱不禁风,实则本钱不小。某某家里为他添了几个通房丫头,某某眼下青紫一脸虚浮,一看就知是个不加节制的,不可深交…… 曾祺性子跳脱,通常是想一出是一处,说到兴头上,竟脑子一热,还想来扒谢瑾宁的裤子,说还不知道他的怎样。 被羞恼的谢瑾宁一脚踹开,又对着他脑袋补了几巴掌,直接上马车回了府。后来谢瑾宁冷落了曾祺好一段时日,看在他日日抱着各种礼品上门求饶,装哭卖乖说再也不敢了,两人才重归于好。 如今直面那怖人的,薄薄布料也掩不住紫红的炙烫凶刃,谢瑾宁竟不合时宜地想,这绝对也能吓曾祺一跳。 想什么呢,他赶紧拍拍脸让自己回过神来,加速流动的血液从面颊涌至双手,忽地感觉掌心也发起烫来。 像是经过长时的顶磨,虎口微胀,指缝间仿佛还带着挥之不去的滑腻,似有某种粘稠液体仍悬挂于此。 他抬起看看,掌心和虎口有些发红,肌肤软而润,还有股若有似无的药香,是上过药了。 可这只手也没被严弋啃过呀? 想到睡前那与此时别无二致的触感,心念电转间,谢瑾宁无师自通得到了答案。 他蜷起指尖,掩在凌乱乌发间的小半耳尖浸透朱砂,红得显眼。 梦里那不停戳他的手,任他怎么逃也躲不过,只能被迫迎接穿凿的火棍,原来就是…… 羞怒刚生,忆起昨夜旖旎,谢瑾宁腮边鼓出的弧度又放平,为自己又一次舒服完就不管不顾睡着生出些懊恼。 有谢擎林锦华恩爱情深的熏陶,看话本时也曾为其中的真挚情谊感动,谢瑾宁曾暗下决心,若他有了心悦之人,定会千百倍对她好,才不会让女子为他落泪心碎。 而如今,他的的确确有了,并与之相恋,对象却是名与他一样的男子,叫谢瑾宁以往红袖添香的幻想通通落了空。 严弋较他年长,平日对他照拂颇多,谢瑾宁更不知该如何做才算是对他好。他唯一知道的便是,为对方疏解欲望,也是作为爱侣应尽的义务。 严弋对他有情,他也同样以情回应,严弋对他有欲,却都是让他先舒服,怕是实在憋得不行,才会悄悄用他的手…… 羞赧与懊恼在体内交织,横冲直撞,谢瑾宁脸红得快冒烟,低眸看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挤进他腿心的东西,心脏怦怦直跳,大脑发晕,烧灼感自喉间蔓延至小腹。 一味索取是不好的,谢瑾宁心想,他也应该主动些,让严弋舒服。 至少在他醒来前先帮他缓解一下。 他做足了心理准备,怎料手刚放上去,就被掌下猛然一跳,要活过来似的物什吓得收回。 仍在睡梦中的男人拧起眉头,面无表情时格外冷峻肃沉的五官锋利如刃,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制住了谢瑾宁的呼吸,叫他一时不敢再碰。 等了好一会儿,见他没有要苏醒的趋势,谢瑾宁咬住下唇,犹豫地抬起大腿。 “唔。” 刚夹住头,谢瑾宁便被烫得一哆嗦,眸中氲出水雾,好在侧躺的姿势能让他的腿自发并紧,倒是节省了些力气。 呼出一口热气,在自己后悔之前,谢瑾宁开始缓慢地、小幅度地动起腰,青涩而生疏地帮助。 环住他腰的手臂不知何时松了力,微微下移,随着他的移动,手指隔着衣物一下下点在谢瑾宁的腰窝,星星点点电流沿着脊柱扩散开来。 谢瑾宁是存心帮忙,但他从未做过这般的好心之事,实在生疏,不得章法,侧躺着动也没个支力点,在后腰持续的酥麻下,没几息就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怕将人吵醒,谢瑾宁只能张着唇小口小口吸气,等休息片刻再继续。 就这么动动停停,弄了好一会儿,除了越来越硌烫,严弋的心跳和呼吸几乎没有半分变化,这让本就有些紧张的谢瑾宁更不知所措。 他轻轻哼了声,抬手攥住了严弋的衣襟借力。 磨蹭时难免会碰到,谢瑾宁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感觉,自己倒是被挑得有些情动。 本就不甚清醒的大脑在升温中逐渐迷糊,他调整呼吸努力动了几下,没想塌臀后移时,严弋微微侧过身,刚好从形成的狭小缝隙中滑出。 弧度偏移,谢瑾宁却没来得及收势,隔着衣料撞上,狠狠擦过的一霎,他猛然泄了力,唇齿间溢出半声绵软泣音。 谢瑾宁一口咬住严弋胸前的布料,埋在他怀里轻轻发着颤。 他没力气了。 就在此时,像是被他发出的动静吵到,严弋从胸腔中震出声不满的闷哼,吓得谢瑾宁肩膀一缩。 他小心翼翼抬头,发现严弋没醒,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只见双眸依旧闭着的男人眉间的褶皱更深,连唇也抿了起来,面沉如水,一副极其不悦的模样。 而谢瑾宁脸色飞红杏眼含春,还把人的领口咬湿了,这下看着,倒像是他趁着严弋睡觉对他做起了坏事。 他明明是想帮他的啊,怎么会这样? 像只想跳过水坑却脚滑栽进去的狸奴,谢瑾宁沮丧地耷拉眉眼,浑身散发出闷闷不乐的气息。 头顶真冒出了耳朵,此时怕也会因懊悔自己没能尽到伴侣的职责而垂下。 面上倏地一暖,本该熟睡的人将手贴在他额头,嗓音带着晨起的沙哑与惺忪,“还好,没发热。” 湿润的鸦黑羽睫轻颤,谢瑾宁还未开口,那只手又触上他面颊,道:“怎么这么烫?” 下颌被掌沿托住,抬起,目光相接,情愫化作层层波澜在彼此眼中荡开,流动,却在下一刻齐齐移开。 分明更为亲密之事都已做过,不过一个对视,两人却如寻常男女初见那般局促,无形的丝线从心口钻出,缠绕,连沉默都带着欲盖弥彰的暧昧。 严弋率先回神,长臂一伸,扯过被子盖住谢瑾宁,将他额边的凌乱碎发捋至耳后:“可有哪处不舒服?” 仍垂着的长睫如帘,遮住了谢瑾宁眼底的情绪,他摇摇头,“没有。” 唇有些干,他无意识地探出舌尖舔舔,被咬得绯红的唇蒙上一层水光,如浇了蜜的花瓣,莹润而诱人。 压过欲海的情愫瞬间被席卷而下,严弋贪婪地嗅着那带着温软体温的馥郁香气,似是并未察觉到被勾得蓄势待发的**,只一味关切:“真的没事?” “嗓子可还难受?” “腿和腰呢?” 接连得到否定答案,他才彻底放下心来,舒了口气。 “昨夜你受了惊,又出了那么多汗,怕你半夜起热,这才留在了你房中。”盯着谢瑾宁的眼神愈发幽深,嗓音却带上了歉意。自从尝到示弱的甜头,便一发不可收拾的男人佯装忐忑道:“阿宁可会怪我?” 怎么会怪他呢? 严弋硌得他都有些痛了,肯定是难受得不得了,却还想着先关心自己还有没有不舒服。 不舒服的明明是他呀。 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在意,谢瑾宁的心底甜滋滋的,主动伸手攀上了严弋的后背。 仰着粉白秾丽的小脸,他粲然一笑,漂亮的琥珀瞳眸在日光的映衬下像是揉碎的金,闪着动人心魄的波光。 “道歉做什么?”谢瑾宁眉眼弯弯,“严哥,跟你一起睡特别暖和,我好喜欢。” 那如玉脖颈间还印着严弋留下的斑斑红痕,如雪原上洒下的花瓣,尽态极妍,亲昵而乖顺的神态是最好的引诱。 还有那句喜欢。 一切的一切,都让严弋满足得不能再满足,他将谢瑾宁搂得更近,恨不得将他彻底融入骨血,落下的吻却温柔至极。 从额角开始,吻过他秀致眉眼,挺翘鼻尖,晕红双颊,最后落在他唇边,融化在这如和风细雨般的细密触感中的谢瑾宁温顺地张开唇,接纳,回应,予取予求。 一个冗长而温和的吻结束,气息凌乱的谢瑾宁地掀开迷蒙的眸子,看严弋用指腹拭去他唇边的晶莹。 谢瑾宁咕哝几声,乖巧蹭蹭他的手心。 好喜欢严弋亲他。 双腿不自觉磨蹭,碰到时自发分开,夹住,但趴着的姿势更不好发力,谢瑾宁只来得及动了两下,就被严弋制住。 急促而隐忍的鼻息连带着胸口颤动,视线中男人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青筋也凸了出来:“……别动。” 不是都用偷偷用他手了吗,怎么他都主动要帮忙了,严弋还不让他动? 谢瑾宁努努嘴,不服气地又扭了几下,结果被严弋一只手包住后颈,另一只手掐住胯骨,将他这只点火的猫儿牢牢制住。 这下,谢瑾宁完全动不了,撑起的身子在后颈轻柔的揉捏下逐渐软回。 他眯着眼,没骨头似地趴在严弋的胸口,感受着心脏隔着血肉撞击他的掌心,甚至能听到他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还有裹挟着欲//望的沉重呼吸。 谢瑾宁感觉自己躺在一座随时会爆炸的炉子上,热气腾腾,不知何时就会轰地一声炸开,迸出满地危险的岩浆,却将试图降温的柔柔水流阻隔在外。 他不解又委屈地哼唧两下:“你都这样了,为什么不让我帮你?” 憋久了真的会坏掉的呀! 严弋不答,五指张开轻轻顺着谢瑾宁背后如墨般披散的长发,问他:“阿宁欢快吗?” “嗯!” 谢瑾宁眉目舒展,几乎没有犹豫就点点头,眼神坦然而纯稚,如山涧清泉,不含半分杂质,他认真道:“你每次都摸得我很舒服,所以我也想让你欢快一次。” 太会撩拨了。 严弋喟叹着,顺至发尾时,在那只手可遮的纤腰下的挺翘弧度处拍了两下,清脆响声中,因趴姿更显绵软的部位荡出肉波。 但,一次怎够? 若是真要他尽兴,恐怕不只是今日,明日,甚至后日,谢瑾宁都不会有走出房门的机会。 包住后颈的手下压,强行将谢瑾宁的耳朵送到他唇边,严弋压低嗓音,半是威胁半是恐吓:“阿宁最好乖一些,否则……” 落在谢瑾宁臀上的力度极轻,但与方才的温情对比,称得上一句粗暴。 谢瑾宁被拍得一颤,不受控制地回忆起初见日他被摁在男人膝头哭天抢地的模样,发昏的大脑瞬间被吓得彻底清醒,随即而来源源不断的荤话裹挟着滚烫呼吸冲入耳道,更让他体温骤升,羞愤欲绝。 严弋居然早就醒了!那他做的那些无用功,不是都被他看在眼里了?! 真要帮忙,刚刚继续用手不就好了,而他恬不知耻地晃臀扭腰,还因严弋不让他碰生了些埋怨…… 难道他真成严弋口中那困于床榻对人摇尾乞怜的淫兽了吗? 身前是戳得他生痛的粗砺凶刃,脑中是令人头皮发麻的想象,谢瑾宁后知后觉感受到身后蔓延开来的灼烫,恰到好处的痛像灶前的一股风,将柴间的零星火点引燃,烧得他眼尾殷红。 谢瑾宁唇瓣张合,却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他发现,心底一隅缓缓传来隐秘幽声: 他甚至想让严弋再打几下。 谢瑾宁就算对欲望再坦诚,一时半会儿也接受不了身体这般的变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终于呜咽一声,将脸埋在严弋肩头,闷闷道:“我,我不弄了。” 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带着哭腔的语气加重。 “我以后再也不帮你了!” 其实颇为享受他这般主动的严弋:“……”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上。 谢瑾宁还年幼,身子骨也弱,每日最多出一次,多了会对身体造成负担,偏偏他又敏感,摸摸后背都能软成一滩小猫饼。 严弋早在谢瑾宁清醒之前便醒了,不,他根本没怎么睡,前半夜他以最快的速度将一切整理好,又换了新的被褥,这才将谢瑾宁抱回谢家。 怀中人如温香软玉,白净秾丽的小脸毫无防备地对着他的胸膛,还会不自觉往热源钻,手脚都缠了上来,要把自己完全贴在他身上似的,实在可爱。 但这既是甜蜜,也是折磨。 后半夜严弋一直强压冲动,想去解决,刚离开被窝谢瑾宁就嘟囔着喊冷,蹙眉埋首,可怜得不行,他只得草草将其掐软,又钻了进去,直到夜色渐褪,他才小憩片刻。 方才也是想看看阿宁能主动到何等份上,他才未动声色,没曾想这小家伙竟直接用腿……若非顾忌他的身子,目睹他为今日考核做出的努力,他定然不会这般轻易放过。 结果这下可好。 严弋神色扭曲一瞬,张唇欲言,最后还是咽下了,任命地安抚起刺激太过缩成一团逃避的狸奴。 后背的轻抚徐徐注入安心的力量,谢瑾宁逐渐平静下来,只是不敢抬头看严弋,他悄悄挪了挪,让腿离那东西远一些。 可他忘了自己还趴在严弋的身上,两人又只穿着聊近于无的轻薄亵衣,这一摩擦,更如火上浇油。 听见男人的隐忍闷哼,谢瑾宁手忙脚乱想从他身上起来,又一个腿软跌了回去,还泛着麻的软肉恰好坐了上去,直接将撑出的弧度压向小腹。 是完全不同的感觉,在自身重量的加持下,从腿心到缝隙都被填满,烫得谢瑾宁一下卸了力,脚趾蜷缩眼冒泪花,脆生生的脖颈仰起,乌发在空中荡出涟漪。 而陡然受此重击的严弋则眼前一黑,切切实实这一下,饶是他天赋异禀,也有些吃不消。 他吃痛地咬着牙吸气,一霎的剧痛后,那隔着衣料也能将他包裹的软嫩触感压过痛楚,反倒更精神了,恨不得直接将人撑起。 握住谢瑾宁胯骨的大掌骨骼尽绷,严弋下意识就要往上撞,又硬生生止住,在谢瑾宁还未来得及反应之时将人抬起往前一贯,让人坐在他腹间。 “严哥,你没事吧?!” 从那仿佛下一刻就会嵌进他身体里的诡异烧灼感中缓过神来,谢瑾宁将手撑在严弋胸前稳定身型,他连忙回头看,却因视角受限,什么都没能看到。 转头见严弋眉眼间的痛色,谢瑾宁顿时慌了神,面上的血色都褪了几分,怯怯道:“很,很痛吗?” 话刚说完,他自己都想给自己脑门一巴掌,那么脆弱的地方被他坐到了,怎么可能不痛? “没事,我不……” “你汗都疼出来了!”见他还想撒谎哄自己,谢瑾宁一眼瞪过去,水雾凝成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似落未落,瞧着不像是做错了事,倒更像是受了委屈。 他伸手朝后摸去,被严弋眼疾手快拉住,十指相扣,“好吧,只有一些痛,并无大碍。” 谢瑾宁不依不饶:“但你上次被我坐到大腿都痛成那样!” 严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那次是我装的。” 谢瑾宁一呆:“啊?” 但那次是大腿,这次是**啊,要是真出了问题,关乎的那就多了去了。 这可不是个小毛病,他还没学到那儿呢! 谢瑾宁也没空计较严弋为什么要骗自己了,他蹙眉:“那怎么能一样呢,不行,我得去叫师傅来看看!” 他又要起身,但胯骨还被严弋握着,他只能无力地咕涌了一下,皮肉最丰盈之处在挤压下变了形状,溢出的肉弧似火山岩板上晒化的绵软雪团,指尖轻轻一按就能陷进去半寸。 严弋挑眉:“让邓老看看你把我坐折没么?” “你——” 他都快急死了,严弋居然还有闲心同他调笑,瞧见他眼里的揶揄,谢瑾宁红了脸,哝哝道:“那怎么办嘛,你又不让我看,又不让我摸,要是你真的被我坐坏了,那以后……” 谢瑾宁说不下去了,那几乎要隔着衣料烙进的滚烫已明晃晃地告知了一切。 严弋顺势将他的话接过:“阿宁放心,我好得很。” 喉间溢出声低笑,腰肌如弓弦般绷起,竟只凭腰部的力量便将坐在他腹间的少年向上托,叫他双膝悬空,又骤然松弛,让他惊呼着落回,“以后……也定会让阿宁欢快的。” 谢瑾宁被他弹棉花似的这一下颠懵了,更用力地扣紧了严弋的手,直到被卡住后腰,臀尖刚脱离灼热的腹肌又被拽着砸下,凹凸不平的深刻沟壑撞得他尾椎发麻,才明白严弋的意思。 桃花汛漫上脖颈,他轻声哼哼,“这么有力气,真了不得喔。” 带着些酸气的言语又被颠散,皮肉相撞的闷响混合着少年的咯咯笑声,在晨光中织成一张暖融密网。 “好有意思,再来几下嘛。” “呜呼!” 到底是个半大少年,玩闹了会儿,谢瑾宁便笑得见眉不见眼,再一次落回时,他顺势栽倒下去,搂住严弋的脖子。 他鼻尖沁着细汗,眼眸亮晶晶的,灿若繁星,他低头啾了一口男人的下巴,“累不累呀?” “不累。” 严弋的目光如磁石一般牢牢黏在他那润红的软唇上,追过去索吻,却被躲开了。 谢瑾宁把被子一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身下床,披上外袍,朝他做了个鬼脸:“不累的话就快点走吧,待会儿被爹发现就不好了。” 他落地时腿一软险些没站稳,严弋伸出的手臂还悬在半空,听见这毫不留情的驱逐便是一怔。他好笑地挑起眉头:“我这样出门,不是更令人生疑?” 男人倚在床头,衣襟散了大半,背着日光模糊了他的冷硬轮廓,锁骨胸膛处的疤痕也不甚清晰,却更添一份英武。 但棉被掀至一边,下身一览无余,支着腿大剌剌朝着他的模样,倒又像个对大家闺秀撒野的登徒子了。 “你……”谢瑾宁都惊了,“这都多久了,你怎么还没消啊。” “因为我是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子。”严弋缓声道:“更何况,阿宁在我身上坐了这么久……” 他微微侧头,视线像是要绕过前身落到他身后,未尽之意十分明显。 谢瑾宁下意识揉了揉被压得发麻的臀肉,不自在地咳了咳:“我不管,反正你得快点回你屋去,我说了我不会帮你的。” “不用阿宁帮。”严弋毫不犹豫应下,“我想吻你。” 谢瑾宁往前走了半步,又停下了,垂在身侧的手指攥住衣角:“不,不行。” 他这会儿还没过过心里那道坎,怕被严弋一亲,又…… “只准你亲我,不准我亲你?” 谢瑾宁点头:“旁人都是从牵手开始,慢慢到拥抱,最后才到亲吻,我们已经很快了。” “旁人?”严弋抓住重点,问,“阿宁怎么知道旁人的变化?” 谢瑾宁回答得理所当然:“话本里说的啊。” 严弋额前冒出几条黑线,但对上谢瑾宁那清澈的眼眸,也没了话说。 “那没办法了。” 当着谢瑾宁的面,严弋缓缓放出了那经历颇多依旧(厚积)薄发的凶刃。 狰狞紫红刚冒出头,谢瑾宁就如被烫到一般转过身去,身后却幽幽传来男人失落茫然的叹息:“阿宁也觉着很丑吧。” 谢瑾宁还来不及开口,只听他继续道:“我也知这处可怖,不如阿宁生得精致,也怕污了你的眼,这才不想让你看。” 还有这个原因吗? 可是……也不算丑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也夸不出口的谢瑾宁干脆转过身,“你,你弄嘛。” 得到首肯,严弋一边*,一边盯着低眉敛目的谢瑾宁,视线化作无形的手,分明无风涌入,被掠过之处却依旧感觉有热浪袭来。 被盯得有些腰软的谢瑾宁暗暗撑住桌沿,大脑空白,失去对世界流逝的感知,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急促的呼吸声中悄悄抬眸,只见那手帕中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濡湿,甚至溢出。 结束了。 谢瑾宁呼吸一松,正欲再度出声驱赶,严弋起身走进,裹挟着腥热气息的吻落在他唇角。 “我在隔壁等你。” 语罢,他竟直接翻窗而出,落地时连半分声响也未发出。 谢瑾宁回过神来,行至窗边,却只来得及看到一截翻飞的衣角。 他愣神片刻,恼道:“那是我最后一条手帕!” 第61章 考核 几乎是严弋前脚刚走,后脚屋外就传来了敲门声。 “瑾宁啊,醒了么?” “诶!”谢瑾宁被他爹吓得一抖,嗓子差点劈叉,连忙拢了拢发丝遮住后颈,这才去推门:“来了。” “早饭马上好了。”看着自家儿子红扑扑的脸,和系得松松垮垮的衣带,谢农慢慢拧起眉头。 “爹。”谢瑾宁干咽一下,眼睫眨得飞快,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爹……怎么了,我,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吗?” 生怕他看出点什么,谢瑾宁抬手佯装挠痒,覆住被严弋亲过的地方,另一只手不自觉揪着衣带,险些把本就没穿稳妥的外袍又扯散。 他结结巴巴眼神乱飘,一副做坏事被抓了个现行的心虚模样,任谁都看得出他的慌张。 幸好,谢农的注意力一直在他的衣衫上,半点异常都未发觉。 “你瞧你,这么急做甚,衣裳和鞋子都没穿好。”谢农帮他整理衣襟,系好腰带,又将衣摆的皱褶拍顺,“慢慢来就是,爹又没催你。” 看上去是什么都没发现。 “哦哦。” “对了,爹刚才听到……” 谢瑾宁喉间那口气只吐了一半,顿如被掐住的细流,猛地往肺里倒灌,他捂住嘴,憋无可憋,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他弓着腰,肩头直颤,咳得满脸涨红,眼泪夺眶而出的模样倒把谢农吓了一大跳,又是拍他背,又是端来温水让他喝下,这才渐渐止住。 “爹……”谢瑾宁嗓子都咳哑了,撑着谢农的胳膊借力,却仍不敢看他的眼睛,“你,咳咳,听到什么了?” 眼中的模糊水雾不只是出自身体的本能反应,也有止不住的后怕与惊慌。 方才他跟严弋闹得忘了形,完全忘记控制音量,也不知他发出的动静大不大,若是被谢农听见了,他又该如何解释严弋一大早从他房中离开之事? 鲜少撒谎,更别说隐瞒亲密之人,谢瑾宁慌得不行,暖融日光照在身上,他耳根发烫,后背却生寒。 “就听你喊手帕什么的。”谢农道,“害,这有啥,手帕也不值几个钱,丢了再去找你李婶买就是,她那儿多的很呐。” “好。”脑子乱成一团浆糊的谢瑾宁点头应下,才反应过来谢农说了些什么,“啊?” “可是这些天累着了?”谢农去探他额温,担心道:“若是还没睡醒的话,就再去睡会儿罢,瞧你这脖子被叮得,这……” “不用了爹!”谢瑾宁连忙打断,逃也似地越过谢农,“我先去洗漱。” 谢农挠挠头:“这天气,都入秋了,咋还有蚊虫呢?” 隔壁。 邓悯鸿被一阵喧哗水声吵醒。 他头发和胡子都乱糟糟的,眼下挂着一圈青黑,不耐烦地坐起身嚷嚷:“谁啊,这大早上的玩水,真是扰人清梦。” 昨日他在院中整理药材,身后嗖地一凉,他转头去望,只见严弋打开的房门合上了。 他还寻思是风刮的呢,凑近一看才发现屋里多了个人影儿。 这不知去向的人终于落了屋,邓悯鸿正准备去告诉自家徒弟让他别担心,转念又一想,这臭小子不声不响地回来,必然是还不敢面对谢瑾宁,站他门口幸灾乐祸地哼笑两声,又继续忙自己的去了。 反正这事儿该急的不是他,也不是谢瑾宁,邓悯鸿还巴不得叫严弋消了那个心思,别去祸害他乖徒儿呢。 男子相恋毕竟有违世俗,活了这么多年,他也并非没见过,最后的结局也落不得个什么好。 躲躲藏藏,遮遮掩掩,众叛亲离…… 就算严弋是个靠谱的,二人之卦象也恰似天火同人,乾离呼应,无论如何演算,得出的也皆是个天造地设的结论,邓悯鸿也不愿见将来的谢瑾宁受这般委屈。 直到晚间去隔壁用饭,见了谢瑾宁那一口饭含嘴里半天吃不完的魂不守舍的模样,邓悯鸿站在几个时辰也没打开过一次的门前,想说的从“放过他吧”,变成了“我徒儿今晚连半碗饭都没用到,怕是要饿肚子咯。” 近乎喃喃自语的一句,话音刚落,门就吱呀一声,又是一道黑影从中蹿出。 再回来时,他手中端着碗热气腾腾的桂花圆子,“劳烦邓老将其交给谢叔。” 得,还得转两道手。送完回来,瞅着院子里跟个石雕一样立在原地的男人,邓悯鸿乜他一眼:“回来了就去报个平安,省得小家伙惦记得觉都睡不着,他明日还有得忙呢。” 说完,他拂袖而去,在屋里透过门缝看了好一会儿,见严弋依旧一动未动,他没好气地暗骂:“一个念头就让你怕成这样,这么大个头白长了,真是出息,我若是你,我……” 他捋着胡子的手一颤,忽地忆起几十年前,他也何尝不是这般畏首畏尾的模样,最后终于鼓足勇气,那人却已嫁作人妇。 邓悯鸿摇头叹息,转过身去,再后来之事,他也没再管了。 睡得迟,还做了一晚上噩梦,邓悯鸿神色萎靡地打了个哈欠,眼睛又要阖上。 等等,玩水? 不对! 他陡然清醒,忙披上外袍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张湿答答的被单,被铺平晾晒在牵出的麻绳上,观其颜色,赫然是他徒弟房中的那张。 而院中背对着他的男人正赤着上身,蹲在地上小心搓着棉白衣物,透过被晨光映得五光十色的皂角泡看去,那人从头到脚,就连头发丝儿都透着喜意。 邓悯鸿双眼一瞪,什么都明白了。 “你个臭小子!” 让他去解释,没让他去折腾人啊! …… 用早饭时,谢瑾宁各种旁敲侧击,只想知道昨夜谢农可曾听见什么异常动静,得到否定答案后,这才从提心吊胆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凝心聚神,准备迎接考核。 他刚默完经络图,翻阅手中的疡科治要寸寸地看是否有未曾发觉的错漏之处,见邓悯鸿急匆匆推门而入,他唰地站起身来:“师父,你怎么来了?” 考核定在未时,而如今才刚到巳时,虽说他已日夜温习,将其牢记于心,但真到了这一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谢瑾宁不免有些紧张。 这还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正儿八经的考核呢。 邓悯鸿大步上前,把住谢瑾宁的肩膀左看右看:“徒儿啊,你没事儿吧?” 谢瑾宁被他晃得眼花,迟疑道:“我应该……有什么事?” 他一袭绣着云纹的雅白锦袍,登云履,泛着粼粼缎光的乌发用银簪半挽,如泼墨般自然流泻于背后。白璧无瑕的面上染着淡淡粉晕,眸光清澈,眉眼虽还青涩,却已然是一副濯濯如春月柳的仙姿佚貌。 最为重要的是,没有半点邓悯鸿想象中的虚弱。 “没事儿,我就来看看。”发觉自己想茬了的邓悯鸿讪讪笑了笑,在谢瑾宁愈发疑惑的目光中,他敛眉正色:“学医一道,半分不可马虎的,你可准备好了。” “嗯!”谢瑾宁攥住拳,“我不会让师父失望的。” 很快,到了正式考核之时。 谢瑾宁准备充分,又时常温习,寻穴辨经络十拿九稳,口诀条文等的背诵默写也不在话下。 “凡跌扑坠堕,皮破血出者易治……”* 屋内窗明几净,少年人的嗓音如山涧泉水,清润透亮,带着蓬勃朝气,流经之处恍若能看见芳草成茵。 “……不可专治外损而忽其内伤。” “不错。” 邓悯鸿点头,藏在胡须中的唇角微微上扬,瞧见这一幕,谢瑾宁的眼眸便又是一亮,眉梢挑起半寸,认真严肃的模样顿时被这几分俏皮冲散。 这么长一段话居然完完整整背下来了,半分停顿都没有,谢瑾宁你可真厉害! 他得意地翘翘尾巴。 为了通过考核,不,也不仅仅是完成这一考核,更是为了好好学医,谢瑾宁下定决心,卯足了劲儿学。 但那厚厚一本医书,最初翻阅之时,面对其中枯燥乏味,浑然不似话本杂文那般有趣的医道知识,他也曾控制不住心中生厌。看几行字就开始烦躁,移开视线,瞧窗,瞧木桌,甚至觉着数指腹上的纹路都比看这些来得有意思。 反反复复,时间悄然流逝,直到午时,谢瑾宁才发觉自己这半日里,竟连一页都未看完。 过往十六年的闲散与懒惰似层层叠叠的蛛网,黏附、裹住、腐蚀着他的骨血,阻挠他前行。 谢瑾宁幡然醒悟,逼着自己集中注意,一遍看完毫无印象,那就再看一遍,直到有印象为止。渐渐的,竟也品出几分趣。 图上的线条蜿蜒交错,粗细不一的经络线,恰似皮影人偶身上的牵绳,一道道穴位像极了皮影关节处的坠光点。医者以指腹拨弄经络,让气血顺着脉络流转,皮影师指尖微动轻抖竹棍,在幕布后演绎得活灵活现…… 以线为笔,在虚实之间勾勒人身与人生。 毫无韵脚的口诀条文,混入音律,便也能朗朗上口…… 从无到有难,但只要付出行动,那织成无形的茧将他缠绕住的蛛网,也会在持续的点燃下被焚烧殆尽,谢瑾宁的学习渐入佳境,愈发得心应手。 邓悯鸿虽只要求了前二十五页,但医术知识本身彼此相连、环环相扣,他足足背到了三十六页,可谓是有备无患。 果然,在默与背后的抽问环节,考到了前二十五页所有提及的外伤肿胀之因,却未详细解释的一处。 “何为离经之血?” 外伤肿胀的本质则是血离其经,瘀阻气滞,最后导致津停化热。 谢瑾宁道:“血液本应循经而行,若因外、内伤或其他病灶因素导致血液脱离正常脉道运行,溢出或停滞于体内肺腑,或体外,即为离经之血。” “不错啊,都学到这了。” 那是,谢瑾宁尾巴翘得更高了。 邓悯鸿抚着白须,继续问:“离经之血即为瘀,那瘀血为何致肿?” 这回,谢瑾宁扬起的唇角渐渐回落,他沉思片刻,才开口道:“瘀血壅塞局部经络,阻碍……阻碍气血津液输布,气血不通则致胀痛,津液受阻则,则……” 他则了半天,绞尽脑汁也没想起后面的内容,沮丧地垂下睫毛,“师父,我没记住。” “津液受阻则渗出脉外,形成水肿,也就是第三十七页所写气滞水停中的水停。” “师父!”谢瑾宁努努嘴,“你不是说只考前二十五页吗?” “那你不也背到三十六页了么?”顶着自家徒弟幽怨的目光,邓悯鸿哈哈大笑,“最后一问,你可知你右胸那处瘀痕的形成之因?” 谢瑾宁下意识低头一看,当初受伤后,他再醒来时胸口已经上过药,只是肤色青紫,按着略微有些肿痛,便迟疑道:“外力撞击,络脉受压生瘀?” “没错,此乃外因。”邓悯鸿一扬下巴,示意他继续。 “再加之怒火攻心,肝郁气滞,加重血瘀。” “聪明。” 得到夸奖,谢瑾宁又勾了勾唇角,很快又按回,那周身的雀跃却是掩饰不住,书中所学的内容自然流露而出:“恶血留内,新血不得归经*,才致肌失濡养,青紫,僵硬,愈合迟缓。” 自认回答完美无瑕,他眼睛眨巴眨巴,等待邓悯鸿的肯定,却听到一声:“哦?” 谢瑾宁内心咯噔一下,只见邓悯鸿敛下笑意,问:“你伤处可有肿胀硬块?” 谢瑾宁摇摇头:“并无。” “可有瘀水,按之凹陷难复?” “也无。” “那除青紫之外,还有哪些症状与你方才得出的结论相符?” 明白自己回答错了的谢瑾宁黯然地垂下脑袋,“……没有了。” “伤不重,也未伤及筋骨,不过是血瘀外现,只是你肌肤细嫩,便看着可怖。”邓悯鸿道,“若贸然得出结论,下了重药,反倒会加快你的血气运行,导致其愈发紊乱,得不偿失。” “医道,不仅要会背,将这些东西牢记于心,还需会用,会辨才是。” “我知道了,师……” 谢瑾宁一顿,眼巴巴地看着邓悯鸿,“这一题错了,我,我还能叫你师父吗?” 眸子湿漉漉的,又生着副好相貌,瞧着便令人心生怜爱。 再逗下去,这小家伙怕不是还要掉金豆豆了。 邓悯鸿抚须笑道:“好啦,苦着张脸做甚,你学得如此之快,记性也这般好,有你这样的徒弟,为师高兴还来不及呢。”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谢瑾宁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绽放出更为晶亮的光芒。 “我通过了?” 谢瑾宁面上的笑意愈来愈深,连眉梢眼尾都被喜悦浸染,欢呼着在原地蹦了蹦,完全抑制不住内心的雀跃:“我通过了!” “对,你通过了考核。”被他的喜悦感染,邓悯鸿的眼尾也溢出了纹路,“谢瑾宁,恭喜你在此道上,正式入门。” 他做到了。 他真的做到了。 “谢谢师父!” 少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眼眶控制不住发红,眼眸却始终是亮晶晶的,闪烁着兴奋与自豪的光芒。 “傻孩子,谢我做甚。”邓悯鸿摆了摆手,泛着温和的光:“你默写时用尽的笔墨,后半夜还亮着的烛火,老夫可都看在眼里。” “要说谢啊,最该谢的是你的坚持和努力。”他从木桌上拿起那本疡科治要,轻柔地抚过封皮,又将其小心放入谢瑾宁怀中,“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可别让这股子心气儿散了——” 午后的日光穿过窗棂,落在房中的一老一少身上,织出一片暖融融的光斑。 谢瑾宁抱紧了怀中的医书,兴奋劲儿一上头,他也不觉重了:“我会的!” “好了,就到这儿吧,你这些天也累着了,就先好好休息半日,其余的明日再开始看也来得及。” “好!” 临走之际,邓悯鸿拍拍谢瑾宁单薄的肩头,指着自己脖颈处凸起的青筋,问:“这是哪儿?” “咽喉处,是人迎脉。” 邓悯鸿的手指偏移几寸,“旁边竖着的筋呢?” “是经络,连着脑袋和肩膀。” 这些刚刚都考过,怎的还跟他重复一回?谢瑾宁答完,又问道:“怎么了师父?” “人体的脖颈也是极为脆弱之处,用刀朝这儿一划,割开后那血就能跟喷泉一样,咕噜噜往外迸。” 谢瑾宁打了个哆嗦。 “这儿呢,要是戳中了,那就跟抽了你筋儿似的,一不小心,你整条胳膊都得麻上个把月。” 谢瑾宁不知所云地歪头,乖巧应声道:“喔。” “所以,小年轻凑得近时,别跟打架似的使蛮力。”他啧了声,“最好呢,少让人啃你脖子。” “师父,你……你说什么呢!” 谢瑾宁整张脸唰一下红了个彻彻底底,烫得都可以烧水了,他欲盖弥彰地捂住涂过药后只剩一点浅淡红痕的脖颈,“这是蚊虫叮的。” 后面半句倒是声如蚊蚋。 “好好好。”已然走到门口的老者摆摆手:“不过你师傅我活了这么多年,可没见过这么大个头的蚊子。” 第62章 知晓 日暮时分,炊烟袅袅。 院中肉香四溢,三人围坐在桌前,等谢农端来最后一盘菜后,才举起筷来。 谢农扫过热气腾腾的菜肴,忽道:“这些菜从前可都是过年过节才能吃上一回,现在竟也能天天吃到了。” 准确说来,是自从严弋出现在河田村后,谢家的生活水平就改善了不少,至少隔三差五都能吃上一口荤食,却也比不得如今这顿顿都有肉香从烟囱飘出的奢侈日子。 还好他家住得较偏,周围也就隔壁一户,否则非得给其余村人馋坏不可。 当然,这是件好事儿。 谢农又转头看着新打的井,修补好的房顶,柴棚,焕然一新的整洁院内,轻叹:“这么一瞧,还真是变了不少,都快认不出这是我家了。” 他黝黑的面上布满喜色,语气中却带着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怅然。 “害,谁家的日子不是越过越好。”邓悯鸿倒上酒,举杯跟他碰了碰,“再说,谁叫你有这么能干的儿子呢。” “对对对。”谢农的注意力霎时被转移,“瑾宁就是我家的小福星啊。” “小福星”谢瑾宁抿了下唇,没应声,耳根却慢慢红了。 接下来他根本不用自己动筷,碗中就堆满了谢农与严弋夹来的菜——肥瘦层叠,酥软不腻的烧肉、嫩滑鲜甜的鱼腩、饱吸汤汁的嫩豆腐心……皆是每盘菜中的最精华的一口。 谢农的速度甚至还没有严弋快,他看了看对面正专心挑刺,将鱼肉放于谢瑾宁碗中的严弋,笑道:“小严,你别老给瑾宁夹,你自己也吃。你看你今日,又是修屋顶又是做饭的,出了这么多力也累着了吧,来,吃个鸡腿。” “不累。”鱼汤蒸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一贯锋利冷峻的眉眼,严弋低声道:“应该的。” 他熟稔地将冒着热气的鸡腿剔骨,正要将裹满酱汁的鸡腿肉拨进谢瑾宁碗中,忽地一顿。 布靴被轻轻碾住,力道不轻不重,似春日枝头的花坠落于鞋尖。他侧眸,恰好看见少年葱白指尖蜷在桌沿,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间伶仃的凸起,似被蜿蜒溪流冲刷的莹白卵石。 谢瑾宁肩背挺直,目光却从方才起就一直落在刚吃掉些就又被堆满的碗上,面颊的红似从他雪肤中透出,也似霞光添就,在睫毛投下的阴影里洇成暖橘色的胭云。 浓密羽睫如一把小扇,叫人看不清他眸中的思绪:“爹,严哥,你们自己吃吧,别给我夹了。” 谢瑾宁对面正坐着邓悯鸿,他总觉着师父是知道了些什么,才会有午后的那句话,但他不敢问,甚至不敢抬眸看,生怕撞见那笑眯眯的眼眸中闪烁着的,仿佛要洞悉一切的光芒。 “吃吧吃吧,都是一家人,还客气什么。” “是啊。”邓悯鸿笑笑,意有所指道,“都是一家人。” 谢瑾宁的头埋得低了。 “慢些吃。” 唇角倏地一暖,是严弋用指腹拭过他唇边的酱汁,谢瑾宁一惊,连忙抬眸去看谢农与邓悯鸿,好在他俩又哥俩好地碰上了杯,谈天说地,看样子并未瞥见两人的亲密。 谢瑾宁转头,凝眉嗔他,做出口型:“你收敛一点。” 受了热,又沾了油,他的唇瓣润红晶莹如淋了花汁的冻脂,令人口舌生津,迫不及待想要尝上一尝,严弋的眸光悄然凝在其间,指腹轻捻,喉咙滚动。 谢瑾宁下意识舔了舔,见他不语,眼中却翻涌出熟悉的暗色,他后知后觉地僵住,恼意更盛,再度伸出腿,脚下用力狠狠一碾—— “哎哟!” 却听见对面的邓悯鸿痛叫一声,“踩我做甚!” 糟糕,踩错了! 谢瑾宁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收回腿,放在桌沿的拳紧紧攥着,“师父,我……” “抱歉邓老。”严弋抵住唇低低咳了两声,“方才地上有虫,我没看清,您没伤到吧。” 邓悯鸿看看他,又看看仿佛被人捏住后颈的谢瑾宁:“没事,这才多大力。” 借着酒杯的阻挡,他咧了咧牙,倒吸一口冷气。 这小家伙用起劲儿来还真挺痛的! …… 趁谢农洗碗的功夫,谢瑾宁看着仍在院中拿着扫把,一寸地扫了快半刻,明摆着不愿离开的严弋,快声道:“你过来。” 到了后院,谢瑾宁刚转身,腰间就是一紧。 严弋从背后将他搂住,下巴放在他肩窝,“阿宁。” 热气喷洒在他的脖颈,耳廓,谢瑾宁敏感地一颤,腰几乎瞬间就软了,堆砌的怒意也被烫融,他咬着唇去掰严弋的手臂,没掰开,“你别这样……” “怎样?” 腰间的手臂反而收得更紧,要将谢瑾宁箍在他怀里似的,严弋的头颅在他脸边蹭了蹭,粗硬发根扎得他侧颈发麻。 “阿宁刚刚踩得我好痛。” “你少来!” 谢瑾宁没好气道:“我那一下又没踩中你,你有什么痛的。” “心痛。”严弋闷声道:“阿宁后来对我好生冷淡,连我夹的菜都不吃了,莫非是嫌弃我?” “你还好意思说。”谢瑾宁瞪圆眼,爹和师父还在桌上呢,这人还敢明目张胆地用那种眼神盯着他的嘴看,害他错踩了师父。 还有,别以为他没看见严弋在偷笑! 谢瑾宁咬牙切齿:“你凑那么近,怎么不直接喂我嘴里?” 身后的男人明显兴奋了些:“可以吗?” “当然不行了!” 谢瑾宁想揪严弋手臂上的肉让他松手,但那青筋盘虬的小臂也硬邦邦的,全是肌肉,谢瑾宁根本就揪不动,只得作罢。想着谢农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到他俩,干脆就放松了身子,让自己靠在严弋怀里。 严弋比他高,身型也大出那么多,能够将他全然包裹,就像个大号火炉,暖烘烘的,除了有些硬之外,其他都挺好。 不对,硬的也不只是严弋身上的肌肉。 “能不能别抵着我,好硌呀。” “抱歉,但这个我实在控制不了。”严弋闷笑,胸腔的震动连带着谢瑾宁的背都在颤,他轻轻啄吻着谢瑾宁的后颈:“不用管它,让我抱会儿。” 谢瑾宁还记着邓悯鸿的话,担心他又在自己脖子上留下痕迹被人撞见,刚想开口,却发现严弋是隔着发碰的,也就任他去了。 两人静静拥着,有风拂过,后院那颗树扑簌作响,落叶打着旋儿落至他们跟前,被一只玉白如花枝的手接住。 “我没嫌弃你。” 严弋一顿:“我知道。” “我也不想对你冷淡的。”谢瑾宁郁郁道:“我只是……不想被人知晓,尤其是爹。” “……” 严弋呼吸微不可闻地一滞,他比谁都知晓在此处,两人之情如珍宝,也如禁忌,要将其深深埋存在不见天日的洞穴中,不可被外人知晓。 但在喜悦之下,他今日的确有些得意忘形,好在,只是在谢家院中。 严弋斟酌道:“谢叔只会觉得我们是感情好,不会往别处想,至于邓老……” 他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告诉谢瑾宁。 倒是摩挲着手中落叶纹路的谢瑾宁先开了口:“但我觉得,师父他……可能已经知道了。” 或许并非今日,可能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早。 “……抱歉。” 严弋涩声道,“邓老其实,早就知晓我对你的心意了。” 果然。 怪不得要送他那么多脂膏,还有什么滋润,养肤的凝露…… 谢瑾宁面上一热,挣了挣,这次,他很轻易就挣开了。 他深吸了口气,转身面对严弋,在男人讶然的目光中,抬起柔白的手臂搭在他肩头:“你又道什么歉,师父他不会说出去的。” 何况这种事情也不是他一个人藏,就能藏得住的。 “不过要是你真能瞒得住,也不会被我看出来了。”心头那般想着,嘴上却是没忍住,要刺上一刺,谢瑾宁仰着尖尖的下巴,“还大我七岁呢。” 明晃晃地说他年纪大,却藏不住事儿。 严弋一僵,想到数日前在河边听到的话语,眸光愈发晦暗,他牙痒,手痒,心也痒,想要将面前这只乜着他的骄矜狸奴压入怀中搓弄,叫他哭都哭不出来才好。 “阿宁很介意我的年纪?” 他叹了口气:“我是比阿宁年长,但我初次动心,又是遇阿宁这般顶顶好之人,的确情难自抑,失了分寸,倒是叫阿宁看笑话了。” 他哪里是这个意思嘛,谢瑾宁指尖蜷了蜷。 不过,严弋竟也是初次动心吗,跟他一样耶。 他亲他亲得那么熟练,他还以为…… “阿宁,我……” “好了好了。”谢瑾宁连忙捂住严弋的唇,免得他再误解自己的意思,却只觉手心一湿—— 严弋在舔他的手。 不仅如此,也许是出于他今早没帮忙,严弋只草草了事的缘故,那坚硬如铁的**如今正直直戳着他小腹。 霞光被墙遮挡,男人的半边脸隐在暗色中,麦色为底,明暗相衬,显得覆在他唇上的那只手更如上好羊脂玉,细腻净白,该是被放于绒布中小心擦净,珍藏。 却被攥住皓腕,糙热舌苔舐着,如砂纸的粗糙皮肤吻着,磨着。 像是在暴殄天物。 谢瑾宁的手背都被热气熏出了层柔粉,他唇瓣微张着细细喘息,脚步不稳,想拉开距离,又被后腰的大掌止住,一摁,那东西隔着布料在他小腹上戳出了个凹陷。 谢瑾宁艰难稳住身型,还不忘朝前院的方向望去,没瞧见什么,却依旧心跳如擂。 他伸手推拒,“太近了,你别……” 严弋顺从地将他的掌心放下,用干净的衣角擦净,那要将他吞噬的欲望恍若昙花一现,但仔细看去,男人的眉眼间分明还残存着名为欲求不满的恶念。 谢瑾宁吐出一口浊气,后退半步,眨掉眼中的水雾,半认真半严肃道:“严弋,以后在外面,我们还是保持些距离吧。” “好。” 他应得毫不犹豫,倒是让谢瑾宁愣了一愣,“我的意思是,在爹和外人面前,都不可做出过于亲密的举动,刚刚那样……就不行。” “我明白。” 明明还昂首着,却应得如此果断,谢瑾宁忍不住开始回想,好似一直都是他在提出要求,说要帮他解决,结果又反悔不帮他也是,现在也是,倒像是严弋一直在迁就他的小性子。 谢瑾宁轻轻咬住唇瓣,被舔过的掌心发起烫来,似是蕴了团火,“说好了,那你先,先回去吧。” “好。” 那物什随着严弋的侧身在空中划过弧度,谢瑾宁眼尾一烫,伸手拽住他的衣角。 “等等。” 在谢瑾宁看不见之处,严弋唇角轻轻勾了勾。 他的阿宁情动,满眼都是他的模样实在动人,严弋也不愿被外人窥见这一幕。 但他不会先提出。 要让主动权,都掌握在阿宁身上才好。 “等你那个……消了再走吧。”谢瑾宁轻声道:“要不,先去我屋里坐会儿?” “我怕去了,就更不想走了。”严弋顺势牵住他的手,视线穿过大开的窗,落在晨时两人还玩闹过的床榻上,哑声道:“屋里都是你的气息,我会更忍不住。” 直白的话语听得谢瑾宁一赧,“那就再站会儿吧。” 他有些热,试图用手做扇降降脸上的温度,另一只手顺从地被严弋牵着,浑然没想过直接将人丢在这儿,自己回房就行。 乖得不得了。 也让人更想得寸进尺,一步步试探,拨动,压低他的防线。 “阿宁刚才所说……在外?”严弋低声问,“屋里,便不算是外吧。” 当然了,谢瑾宁点点头。 “那这里呢?” 两人如今所处之处,说是后院,其实也就是谢瑾宁的屋后。 后院安置着鸡窝和茅厕,但皆在谢农的屋子那侧,谢瑾宁的屋后除了一棵树,也就是离窗台不过两丈,几步就能走到的土墙。 若是谢农在他那侧的院后朝这边看,这棵树也恰好能够阻挡大半视野,况且谢农大部分时间都在外,也极少到谢瑾宁屋后。 “也不算吧。” 谢瑾宁纠结几息,最后还是点头,“不算。” “那就好。”严弋轻笑。 刻意压低的嗓音愈发磁哑,听得谢瑾宁耳根酥软,他顺着严弋的靠近后退,后脑碰上坚硬的土墙,眉头刚不适地蹙起,立刻就有手掌垫在脑后。 插入发间的手指轻动,像是在做穴位按摩,先前他乏累时严弋为他按过几次,谢瑾宁便自然地使唤,“再往下些,左边一点,对,就是这儿。” 局部的酸胀感很快散去,他眯起眼,明显是被按舒服了地哼哼几下。 后脑有着不少可令人放松的穴位,风池,玉枕,天柱,按着按着,谢瑾宁便有些困了,小小打了个哈欠。 严弋好像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谢瑾宁没听清,掀开被水汽洇湿的眼帘,才发觉两人的距离近到鼻尖都要挨在一起了。 “你说……” 严弋问他:“可以亲么?” 谢瑾宁下意识就要答应,唇瓣张开,倏地又想起自己晨时才说过要跟他从牵手开始,慢慢来。 结果他自己都给忘了,如今抱也让他抱了,手也让他牵了,还叫他亲了……甚至一凑近,闻着严弋身上的味道和灼暖的体温,他也有种被带着唇舌交缠时脑袋晕乎乎的感觉。 好奇怪啊。 “不,不行。”谢瑾宁眼神闪烁,低着脑袋,“会被爹看到的。” “不会。”严弋柔声哄他,“我只亲亲,不做别的,很快就好。” “但是……” “阿宁方才所说之事,我一定牢记在心,往后在外也定会小心掩饰,不叫外人知晓。” 谢瑾宁将手撑在严弋胸口,试图做最后抵抗,却被男人柔和又不失强硬地十指相扣。 “谢叔仍在伙房,邓老也回屋了,此处只有我们两人,做什么都不会被发觉的。”严弋低眸,慢慢凑了上去,用鼻尖轻轻撞着谢瑾宁的鼻头,哑声道:“好阿宁,就让我亲亲吧。” 怎么听起来像是不亲一口就会难受得死掉的样子。 谢瑾宁心头那杆称一下就被这可怜兮兮的语气砸翻了,“好”字才刚冒了个头,就被骤然闯进他嘴里的舌卷掉。 “唔……” 严弋亲得有些凶,谢瑾宁的脸颊都被顶得鼓起,齿列,上颚,喉口,在他唇中激烈地扫荡。 有经历在先,谢瑾宁也没那么无措了,他放松肩背,雪白的脖颈高高仰起,让自己逐渐适应男人迅猛的攻势。 但不知怎的,得了准令肆意掠夺的来者,却刻意避开静静待在房中等候的主人,就是不与其共舞。 喉间溢出疑惑的咕哝,谢瑾宁噙着包泪,为了让他快点结束,主动探出小舌贴了上去,顺理成章被卷住含吮。 谢瑾宁原先还能生疏地回应,在严弋察觉到他喘不上气主动退出,叼住他的唇瓣厮磨时缓缓,待恢复些许,再张开唇让他进入,配合着缠绵。 但他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终究不敌不知疲倦的对方,舌根愈发酸胀,回应也就迟缓了,到后来完全是被带着。 谢瑾宁睫毛颤抖,不受控制地落泪,啧啧水声与呜鸣皆被吹散在扑簌落叶声中。 伙房,将袖口挽至肘弯的谢农从水中捞出最后一个碗,将其用干布擦净,放入柜中。 看着柜底堆得满满的食材,谢农啧啧几声:“这小严啊,也是个顶顶能干的,长得人高马大,又啥事儿都会做,也不知以后会娶个多好的媳妇儿。” “有福咯。” 他哼着小曲儿,继续打扫着灶面,浑然不知他赞不绝口之人,正压着他家的小福星,将人亲得气喘吁吁,唇肿面红。 可真是有福了。 谢瑾宁半边身子都软了,若不是靠着墙,腰又被握着,怕是早就滑了下去。 他尽力侧过头,被吮得艳红的唇瓣分离时,还在空中颤了颤,肉眼可见的软糯,谢瑾宁无力地攀着严弋的肩头呼吸,“唔……够,够了。” 眼看着严弋又要侧头追上来,他赶紧将他脸往后推,手心又被握着烙下了几个吻。 还很快呢,天都要黑了。 他瞪严弋:“不准亲了!” 暮色渐浓,天边的云霞却尽数转移到了少年的脸上,蒙着层水光的肌肤更加靡颜腻理,秾丽非凡。水色朦胧的眼眸眨动着,眼睫如湿了翼的蝶,烧红眼尾上扬着,像是抹了层胭脂。 他面颊也是潮红一片,线条晕染得模糊的唇角还沾着来不及吞咽的津液,亮晶晶的,嗔怒都像是在勾人。 亲起来就没完没了,他嘴都麻了,不用看都知道肯定又肿了。 谢瑾宁愤愤地踩他一脚,指着自己的唇:“还说不会被发现呢,照你这样亲个不停,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阿宁刚刚不也很享受么?”严弋低声轻笑了下,“还勾着我的舌头不让走。” “你!” 谢瑾宁一哽,却说不出什么解释的话来,羞恼交加,干脆伸手推他,“你赶快走,呃——” 他脚步一趔趄,栽倒在严弋怀中,双腿瞬间软了,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撑着严弋的腰,膝弯内扣夹住不知何时钻进他裤腰的手臂。 从背后看去,倒像是他在投怀送抱。 手背被丰腴柔嫩夹住,手指却依旧能动,严弋轻轻拨了拨,便能听到抑制不住的吟哦。 “我走了,阿宁可怎么办?” “你,别,别摸,手拿出去,我,我不,唔……” 阵阵电流顺着尾椎蹿入脊骨,谢瑾宁一句话来不及说完,就被下一阵强烈的电流打断。 他紧紧攥着严弋的衣服,咬着唇止住羞人的声响,腰眼发麻,绷得太紧,他的双腿也开始打颤,整个人不受控制地下滑。 下一刻,严弋竟真照他所言抽出了手臂,谢瑾宁还来不及反应,视线忽地拔高。 他被严弋托起,坐在了他的手臂上。 骤然悬空,双脚离地,谢瑾宁惊呼一声,不安地抱住了严弋的脖子。 被托住后,他比严弋高出一截,几乎能透过院墙看到隔壁亮起的烛火。 “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呀!” 谢瑾宁弓起腰,小腿晃动着挣扎,手却死死搂住严弋的脖颈,整个上身都往他脸上贴,好似这样就能用他的头颅将自己挡住。 而如今的高度却恰好将果实送到了男人唇边,张口便能食。 严弋不孚众望地隔着衣物咬了上去,舌尖裹住轮廓,刚吸了吸,头皮便刺痛着被向后扯去。 接着,他受了个轻飘飘的巴掌。 眉目含春的少年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眼圈透红,看上去又要哭了,他细白的胳膊在空中挥了几下,指尖发着抖,不知该再扇他几下,还是该收回挡住洇了团水渍的胸口才好。 严弋尴尬地咳了几声,转身将他放在了窗台上,低头认错:“我错了。” 他认错的姿势过于熟练,反倒让谢瑾宁有气无处发了,他抿了下被亲得麻酥酥的唇,低头看去。 只见略有些凌乱的衣襟下,被涎液沾湿的布料顶出了块小凸起,并不算大,但与另一侧的平坦对比,则格外显眼。 最关键的是,这衣衫他只穿了两次,还小心着不被弄脏,结果…… 谢瑾宁脸颊鼓得像只绒毛蓬松的小兽,他实在没忍住,握拳捶在严弋胸口,他看着那团水渍,唇瓣撅的老高:“我很宝贵这身衣服的。” 今天若不是要考核,他还舍不得拿出来穿呢。 严弋眉目微动:“这身衣服的确很衬你,但不过七两银子,实在算不得贵。” “但这是爹给我买……”谢瑾宁顿了顿,“你怎么知道花了多少银子?” 严弋笑而不语,谢瑾宁便明白了,睫毛颤了颤,唇角的弧度便软了下来,“我就说爹哪来的钱买这些,原来是你买的呀。” 他捏住严弋的袖子晃了晃,“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告诉你,我从一开始就对你心怀不轨?”严弋反手包住他的手背,“这样怕不是更容易将阿宁吓跑?” “嘁,我胆子可没这么小。”谢瑾宁僵直的脊背软了下来,小腿在窗台上晃了晃,他眼眸看向别处,故意道:“再说,我可不是这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的。” 严弋眉头一挑,敏锐地从中抓取到了关键之处:“所以……阿宁的确是对我有情,才答应同我在一起的。” 这不是废话吗! 谢瑾宁又瞪他一眼,“不然呢。” 他用气音说:“以前对我好的多了去了,也不差你一个。” 耳根的红漫上了脖颈。 闻言,严弋面上的笑意愈浓,竟乐不可言地笑出了声,从胸腔深处传出的笑声带着漫溢的愉悦,唇角咧开露出一口白牙,看着还有些傻气。 在谢瑾宁又要抽出手来捂他嘴之时,严弋握住他的指尖,爱怜的吻落在指腹,灼灼的目光却烙在谢瑾宁的心头。 他再度靠近,掀开谢瑾宁的衣摆,露出那枚粉红软玉。 “但能这样对你的,只有我严弋一个。” 他半跪在地,低下头颅。 第63章 原谅 夜色渐深。 沐浴完,谢瑾宁披着外衫,抱膝坐在床上,身后,严弋正为他擦发。 桌上烛火盈盈,在墙面映出一坐一站两道身影,忽地一阵夜风吹拂,卷走屋内粘稠的热气,人影随之晃摇,影影绰绰。 屋内一片静谧,只剩下蜡烛燃烧的噼啪,和清浅呼吸,无人开口,却有淡淡温情弥漫。 等后颈的药膏与发根干透,趁严弋出门倒水,一直垂着眸发呆的谢瑾宁迅速钻进被窝,侧身背对着门。 银白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被水汽蒸得白里透粉的肌肤间映出斑驳暗影。头顶的乌黑发旋随着呼吸起伏,仍带潮意的发尾如流泉铺洒在枕上,又被一只素手揽住,一同拢进被间。 目光落在窗台,谢瑾宁眼睫轻颤。 严弋的确没让他用手碰,却是褪下了他的鞋袜,擒住脚踝,让他的足面落在腿间。 晨时还险些将其伤到,饶是仍处于迷糊余韵中,谢瑾宁也自是不愿,但在声声沉哑请求和紊乱的吐息中,还是糊里糊涂地松了抗拒的力度,顺意被他圈住定在原地。 坐在窗台,谢瑾宁无法将重心放在身后的薄薄窗纸,又次次后仰,坐得不安稳极了,他只得一手撑在窗边,一手环住严弋的脖颈。 他才x过身,有些疲累,那东西还烫得很,将他脚心弄湿,硌得不行。为了早些结束这恼人的折磨,谢瑾宁强忍羞赧,将其当成路上的凹凸不平的卵石一般踩去。 反应果然更为剧烈。 半跪在他身前的男人双眼发红,额间热汗频生,宽厚背脊缓缓弓下,像头被驯服的野兽,不堪重负似地将头颅放在谢瑾宁膝上。 在此事上,一直都是严弋将他掌控,这次却是他反客为主,谢瑾宁不免生出几分得意,但没过几息,这份兴致就消散了。 窗台终究不是可坐之处,臀下的木板也硌肉,谢瑾宁坐不住了,踩弄时难免带着几分怨气,罪魁祸首却越发兴奋。 对方半点儿都不如他先前所言的“很快就好”,不仅是小腿,连带着大腿也开始泛酸,足底薄薄一层皮肉在长时间的顶磨下愈发火烫,酥痒被麻木替代,谢瑾宁恍然间,还生出一种脚底都要被磨穿的错觉。 眼看天色愈暗,谢瑾宁彻底没了耐性,在谢农敲门问为何还未燃烛时,他下意识就要从窗台上跳下,却忘了足下之物—— 水雾氤氲,视线朦胧,男人那双如兽眼眸猩红,额角青筋疯狂跳动,反倒将他的足面顶起…… 被衾下的脚趾蜷成粒粒排列齐整的珍珠,足心还残存着些热胀触感,中央的嫣红似玉桥上落下的桃瓣,将春色凝在方寸之间。 不是说那地方脆弱得很吗,严弋怎么跟其他人不一样?还是说越大的就越厉害? 想不明白的谢瑾宁不自在地扯扯被子,左扭扭右扭扭,将自己裹住。 门外,谢农的声音隐约传来。 “诶,小严,你就别用瑾宁洗过的水洗了,再说,家里也缺不着这两桶水。锅里还有些没用完的,我给你添些新的再烧一锅吧。” 谢瑾宁呼吸一顿。 谢家父母常做善事,谢瑾宁跟着去过,便也曾听闻在一些穷苦紧水之地,一家人七五日,甚至半月才会沐浴一次,甚至用的还是同一桶。通常先让家中的长辈或作为主力的男子使用,之后是女子,最后才是孩子。 初次听闻时,年仅七岁的谢瑾宁嫌弃地拧起眉头,问林锦华:“可这样洗,水不是越洗越脏么,沐浴还有什么作用啊?” 他摇摇脑袋,自以为找到了办法,眼前一亮,奶声奶气道:“娘,要不我们就把一些粮食换成水捐给他们,这样他们也能用干净的水洗啦。” 林锦华笑着捏捏他的小脸:“宁宁真聪明。” 谢瑾宁得意地叉腰:“哼哼,我也觉得。” “不过……”林锦华轻叹,“比起沐浴,他们更想要的是活下去。” 那时的谢瑾宁还听不懂他娘亲的意思,后来渐渐懂了,沐浴的习惯却也早已养成,只是他也会小心注意着不要过多浪费。初来河田村那次,也确实是存着戏耍严弋的心思,再后来就没有了。 他昨夜才被严弋擦过身子,只是出了些薄汗,趾缝间的浊液也在入浴前被仔细擦净,水再脏也不会脏到哪里去,足够下一人用。 果不其然,只听严弋道:“不用了谢叔,这水不脏,我随意冲冲便是,谢叔你去休息吧,待会儿我来清理。” “行吧,那你记得走前把灶下的火熄了……” 谈话声暂止,随即而来的便是阵阵水声,借着帮谢瑾宁烧水的缘由留至现在的严弋,光明正大地在谢家院中冲起了澡。 不过,谢瑾宁此刻在意的并非严弋让他用脚踩,也并非是用他泡过的水沐浴,而是…… 他盯得眼眶发酸,微肿的眼皮甫一阖上,脑海中却自发冒出严弋的喉间的凸起。 上下起伏,刻意地,用力地吞咽。 这一幕就如被施了缓身咒一般,速度极慢地在谢瑾宁眼前来回上演,脊背窜上的那股热意在体内流动,他难得地在无任何外力的作用下,手脚发暖。 却是臊的。 当时他还不觉有异,等泡完澡上床,才意识到此举的可恶。 含就罢了,那种东西,怎么能吞到肚子里去呢…… 睫毛颤着,心尖也颤着,谢瑾宁将下半张脸埋进被子里,蒙在被里的唇紧抿至发麻也不松开。 每次严弋用那种低低的语调哄他,哑着嗓子示弱,他就一下就原谅了,谢瑾宁反思片刻,打定主意接下来一句话都不会再跟严弋讲。 门外水声哗哗,他平复心神,强行让自己入睡。被窝松软,在困意的帮助下,扰人心绪的画面一点一滴从脑中拔出,谢瑾宁紧合的眼皮缓缓放松。 脚步声渐近,他微不可察地一颤,又将自己往里埋了埋,只剩一双紧闭的眼露在外。 吱呀一声,严弋将上衣搭在肩头,带着一身凛冽水汽推门而入。 “阿宁?” 他的裤脚还在滴水,抬起的手臂印着几道抓痕,是谢瑾宁挠的。 谢瑾宁受不住了想出来,他却不让,甚至埋得更深,直至喉口一凉。 馥郁的腥甜浓香中,压抑的娇泣自头顶飘来,萦绕耳畔。多重冲击下,他一感官敏锐之人,也浑然未觉刺痛,还是冲澡时被谢农一提,才发觉手臂上的伤口。 严弋未回隔壁,而是用完桶中水后又去挑了些冲洗,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就是想趁机软磨硬泡,让他那极易心软又好哄的乖宝答应留他一同入睡。 面对谢农关切,他低头笑笑,只说是被狸奴抓的。 怎料推开门,方才还坐在床头擦发尾的狸奴,如今成了只白白胖胖的蚕宝宝,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半脑袋对着他。 发顶间几缕半长不短的发翘着,在摇曳烛火的映照下,勾勒出朦胧的暖黄光晕,像是颗新鲜出炉的芝麻团子,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咬上一口,看是否能流出浓郁香甜的蜜液来。 也的确很甜。 被他擦拭过重回蓬松的翘发,在夜风惊扰中晃起又落下,严弋轻轻合上门,原地驻足看了半晌,唇角带着自己都未意识的笑。 好生可爱。 头顶可爱,缩成一团的睡姿可爱,连装作睡着的呼吸声也可爱。 背对着他,怕是后知后觉恼了,不想见自己。 严弋状似不觉,轻声试探:“睡着了?” 未闻回应,他喃喃:“可阿宁的发尾还未干透,蒙在被中打湿衣物事小,秋夜寒凉,若是寒气趁机入体……罢了,今夜我还是留下吧。” 话音刚落,只见床上纹丝未动的少年哼唧着伸出手臂,似是觉得后颈发痒,他轻挠几下,不经意地拨出轧住的发丝,将那墨泉阻隔在被外。 “……噗。” 听到严弋按捺不住的轻笑,谢瑾宁还未收回的手臂陡然僵在了颈后,他懊恼地闭了闭眼,脸又开始烧了。 这一下如此明显,怕是用脚想也知道他是在装睡了。 “果然是不舒服么,睡着了也知道将其弄出来,那我就放心了。” 严弋低语,一本正经,好似真的以为谢瑾宁已经睡熟,只是本能地觉得不适。 谢瑾宁咬了咬下唇,继续保持呼吸频率。 “只是以此睡姿,晨起时怕是会颈痛手麻。”严弋又道,“还是继续昨夜的睡姿为好。” 他说完,缓缓上前,还未行至桌前,背对他的一条猫轻吟一声,借着调整睡姿,一点点将手臂收了回去。 谢瑾宁平躺着,手紧紧攥住衣角,尽力控制睫毛不动。但他不知的是,绘着淡青纹路的眼皮实在纤薄,眼球哪怕只是轻轻一转,也将那假装的静谧搅得昭然若揭。 见此,严弋半是松缓半是遗憾地叹了声:“好吧,那你睡,我就不打扰了。” 快走快走,好闷,他要呼吸不过来了,谢瑾宁暗暗催促,手指悄然上移,缓慢爬至胸口时,只听远离的脚步再次逼近。 严弋话锋一转:“口鼻皆被捂住,闷热不说,也会呼吸不畅,影响睡……” 熟睡的少年猛地扯住棉被往下一贯。 这下不只是口鼻,就连小半胸口也露在外。 凌乱衣襟间,锁骨凹陷处盛着汪暖暖蜜酒,几缕乌发贴在颈侧,发尾恰好垂于凝脂中析出的清透骨线处,如几条小蛇,蜿蜒爬至酒池畅饮,垂涎着那颗泡在酒液中,娇艳欲滴的蜜果。 还有一小片轻轻一吮,便会留下斑驳印记的细腻雪肤。 严弋好不容易压下的火又冒了出来。 视线被极致的颜色攫住,他舌尖抵住后槽牙,侧腮绷紧,暂停的脚步继续,他径直走到床头—— 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掖好被角。 “好生睡吧,我走了。”他俯身,一贯低沉冷冽嗓音轻而柔,蕴漫珍视爱意:“夜梦清安。” “明日见。” 待他走后,谢瑾宁摸了摸额头,鼻翼翕动,嗅到的淡淡药香中,还有一股如耀日的炽暖气息,是严弋身上的味道。 这次,他再闭眼,那些画面和异样触感已消失殆尽,最为鲜明的,是严弋留在他额上的吻。 他又将脸埋进被子里蹭了蹭,弯弯唇角。 好吧,那明天再原谅他。 …… 休整几日后,谢瑾宁准备妥当,河田村的竹堂正式开启。 竹堂每日巳时开课,上午讲文字基础,午时休息,未时开始讲算数基础,申时初散学。上五日学,休沐二日。 共有二十个孩子入学,十六男四女。村中其实还有些适龄的女孩,但家中并不愿让她们入学,谢瑾宁与李东生和村老们轮番劝说,也是不愿,他只得作罢。 实在有心学之人,悄悄躲在学堂角落、窗外偷看他们上课,谢瑾宁也不会关窗驱赶,有时瞥见窗前人影,还会放大音量,放慢语速,让他们能够听清。 每日两个时辰的学习,并不算多,但在竹堂里的孩子也并非全然适合读书。有被家人逼着来的,耐着性子听了会儿,实在不感兴趣,坐不住到处闹腾,也有的一坐下就开始打瞌睡,用于写字的炭灰沾了满脸。 谢瑾宁就算讲得再生动有趣,也比不得碧天芳草,肆意徜徉对他们的吸引力强,加以管束也有心无力,他只得跟其家人商量,将人和束脩一同退了回去。 最后,二十人里剩下了十二个,五男七女——令他惊喜的是,女子不仅全部坚持下来了,甚至还新加入了三名。 竹堂位于村长家正对面,离谢家两刻钟的脚程,算不得近。 李东生原本是打算建在谢家附近的,但谢家在河田村的地理位置较为偏僻,离学子家的距离更远,为了方便他们入学,谢瑾宁坚持建在原处。 严弋之前说要根据他的体质设计一套练体法,在邓悯鸿的帮助下,这套法子便更为完善。 从呼吸方式的改变开始,到行走时足底的发力技巧,四肢、躯干的拉伸等等。 谢瑾宁练了几日,虽不至于有能让他立刻长出肌肉,毫不费力提起重物等的明显变化,但他试过,耐力有了不小提升。再去看周芳,父子俩在路上花费的时间比以往更短,小跑一段距离,也没从前那喘得像是在胸腔里塞了个风箱一般。 前往竹堂时,在脑中默背医书,既锻炼了身子,又巩固了知识,谢瑾宁自是乐于见到自己的变化。 村里的好事也不只是学堂步入正轨这一件,脱的麦粒运到镇上,交了税后确实所剩不如往年丰,却比往年换的银钱更多。 谢农和严弋买了一大堆东西回来,还牵了辆牛车,其余回村的村民也提着大包小包,面上都乐呵呵的。 一问才知道,是不知哪儿来了名大商人,姓王,说先目的地并非此处,但路上遭遇风浪,货物磕碰生了瑕,只得在此停泊,折价售卖一批。 与此同时,王大商人还说要做些善事积德,给自己的三个儿子添福,便高价收买大量粮食,甚至比粮店给出的价格还高出不少。 天大的便宜,刚好被河田村的一行人赶上了。 谢瑾宁看着手中几乎完好的铜镜,院中那凑近了仔细看才能在椅侧处看到丁点破损的摇椅,和不远处的一堆大大小小的用具,实在疑惑世上竟有如此好心的商人。 都说商人重利,谢家是大彦第一皇商,顶着“皇商”的名头,售卖的货物价格自然不会低到哪处去。而那人不能说是低价,简直是亏本。 谢农和严弋正在院中商讨新修的茅房建在何处才好,说着说着规划起了扩建院子重新修整,谢瑾宁的目光渐渐移至不远处恭桶的花纹上,越看越觉得熟悉,可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 他摇摇脑袋,干脆不想了,双手合十闭上眼心头默念:终究是他们占了便宜,那就希望那王大商人,不,王大善人能够得愿所偿吧。 竹堂开启后,谢瑾宁的日子井井有条,忙碌而充实。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生长。 第64章 忙碌 谢瑾宁一向恣意,随心而动,会因觉着被亲亲抱抱舒坦而主动迎合,也会不安于身体发生的异常变化,故而逃避。 情绪似拍岸潮浪,骤起骤落,不过很快,谢瑾宁便在发觉自己被其余之人碰触,也只会痒而躲开时恍然大悟,本就飘摇薄弱的防线愈发薄弱,寸寸崩塌。 只有面对严弋,他才会心跳加速腰身发软,似被抽了筋骨一般,萌生出想钻进他怀中亲昵依偎的柔懒冲动。 谢瑾宁彻底放下心来,不再抗拒。 不过自从竹堂开课,谢瑾宁的日程被锻炼,教书,备课,温习药理四样占得满满当当,他并非精力充沛之人,身心投入后,难免顾此失彼。 倒不至于冷落,只是他如今大多数时间都沐浴在旁人的目光中,与严弋独处的机会并不多,几乎只有清晨,午间与深夜。 严弋也曾提出要接送他,但谢瑾宁心道,五六岁的孩子都能独自上学回家,作为师长的他还被人接上了,像什么话,谢瑾宁只犹豫了半息,便断然拒绝。 前五日得立规矩,定基础,依照年龄和接受能力的不同戏分各异的教学方案,极为重要。 识字写字还好,难的是午后的课程,河田村的孩子们半点算术基础也无,教学起来更为困难。 说是申时初散学,但往往谢瑾宁到家时已将近申时末,生生多出大半个时辰。他用完饭,又马不停蹄抱着医书去隔壁,在邓悯鸿的指导下学习,一切结束后已是夜幕深深。 谢瑾宁劳累一天,身心俱疲,闲下来就只想早早入睡以补充精力,实在无暇,也分不出心力同他亲密。 他忙得脚不沾地,而严弋一亲起来就没完没了,磨磨蹭蹭间,少说半个时辰就过去了,谢瑾宁还得时常绷紧神经,怕一不注意泄出些异样响动叫谢农察觉了去,趣味更是大打折扣。 他的欲望本就不如严弋强烈,为保持不影响教习,只得一退再退,碰触皆是浅尝辄止。 而在此事上向来得寸进尺的严弋竟也依着他,半分不耐和怨言也无。 他说只能亲亲脸,男人的吻就只落在眉心面颊。不住的细密啄吻如丝雨,痒得谢瑾宁忍不住躲来躲去,又被捧住脸逗弄似地亲得咯咯直笑。 说只能拉拉手,严弋便在夜晚端来润喉清嗓的热茶,再与他十指紧扣,安静地坐在他身侧陪伴,或是打来热水帮他洗脚,按摩腿肉。 新换的木桌比原先宽了一倍,还配了把带靠背,放着软垫的椅子,便于他久坐,但谢瑾宁还是喜欢往严弋怀里钻,听他强劲有力的心跳。 男人肩宽胸阔体温炽暖,名为安心的气息密匝匝将谢瑾宁包围,大掌规律地揉摁着他酸胀的肩颈,后腰,谢瑾宁被揉得迷迷糊糊,哼唧愈发绵软。 潮热渐生。 持续的酥麻自腰窝弥漫,谢瑾宁一颤,张口咬住眼前人的衣襟,将闷热低吟化为布料的濡湿,不自觉地蹭着严弋的脖颈。 包在他后颈的手掌微顿,往下划过脊背,深入衣袍,分开他蜷住磨擦的双腿…… 等谢瑾宁从余韵中缓过神时,已浑身清爽地躺在床上,夜风透过窗棂缝隙钻入,卷走屋内粘稠,床头凳上却只剩下一套明日要穿的衣衫,他连严弋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 谢瑾宁张了张唇,水雾氤氲的眼眸浮出愕然,但他实在太困,下一秒就栽入了梦乡,翌日晨起,便将其抛之脑后,又开启新的一轮忙碌。 学堂,隔壁,谢家,三点一线。 直到第五日,谢瑾宁迟钝的神经才察觉到一丝微妙。 严弋好像很久没有正儿八经地吻过他了——唇齿交融的那种黏糊糊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吻。记忆中,他下意识张唇探出舌尖索吻,严弋也只会用指腹摩挲他的下唇,转而吻在他唇角。 也很久没有让他帮自己解决了——就算他坐在严弋怀中,感受到腿后炙硬时红着脸,娇声让他挪开,却稳稳坐着一动未动。 面对这等不讲道理的命令,严弋不但应下了,还变换姿势让谢瑾宁坐在他一侧大腿,不让其再冒犯到他。 甚至某次离开前,他还当着谢瑾宁的面硬生生将其掐软,笑道:“明日见。” 曾被谢瑾宁踩压都没消下去的弧度在毫不留情的动作下骤平,足以见得其力道之凶狠,男人却连眉头都没抖一下,眼中还带着温和的笑意。 极具反差的一幕看得谢瑾宁心惊肉跳,开口帮他的话就这么卡在嘴边,目瞪口呆地看着严弋离开。 不对劲吗?但除了此事上,严弋对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口渴时手边温度恰好的热茶,就算是有事要离开河田村,也会提前备好的餐食,总是干干净净的卧房,桌上用不完的笔墨,时不时冒出的解闷小玩意…… 他只需上课,学习,其余一切自有严弋为他打点。 这么一想,他怎么觉得严弋比爹爹还更像…… 竹堂中,底下一个个小脑袋正在用沾了炭灰的树枝在草纸上默写前几日所学的词句,他们写得认真极了,堂中一时只有摩擦的唰唰响动。 想什么呢?! 思绪飘忽,把自己想得面红耳赤的谢瑾宁用力咬了口下唇,让自己回过神来。 严弋不喜欢他说谢谢,那等这五日课业结束,就好好补偿补偿他吧。 …… 明日便是休沐,下午的课就多讲了些,还留了堂布置功课,两日后验收。谢瑾宁正准备走,被窗边冒出的几个脑袋叫住,问了几道没太听懂的题。 一一解决完,天色愈沉,谢瑾宁刚关上竹堂大门,衣角就被李永安——改了名的李虎剩扯住,要拉着他回家用饭,说是爹娘要感谢他。 李家交束脩交得比谁都积极,李泳还经常提着东西上门,无功不受禄,谢瑾宁将该做的都做了,自然没有再受一次的道理,温声拒绝了。 怎料李永安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他的大腿,说什么都不让走,谢瑾宁实在拗不过他的热情,只好去了。 李家还有来客,应是为了招待他们,菜肴极其丰盛,虽比不得严弋烹饪的合胃口,也是独特的农家风味。 他家有女眷,谢瑾宁不好久待,粗略地用了些饭便与李家人告了别,但李婶实在热心,还一路护送他回谢家。 眼看离谢家院门只有几步路,谢瑾宁脚步暂缓,开口道:“李婶,就送到这儿吧。” 李家靠近村口,离谢家距离不短,有李婶陪着,谢瑾宁不好放慢脚步中途停歇,一路走来难免气喘。 他背心发热,气血翻涌,瓷白无暇的面上被血色充盈,更显五官精致水灵,夕阳余晖为他镀了层朦胧绒边,一身白衣的少年笑意温软,弯眸望来时,天地万物都沦为了他的陪衬,黯然失色。 李婶看直了眼。 乖乖,知道谢夫子生得好,这么一瞧,怎么漂亮得跟花儿成精了一样? 她咽了口唾沫:“这还没到夫子家呢,俺等你进门再走。” “真的不用,李婶家中还有客人,不好让她们久等。”谢瑾宁拱了拱手,笑道:“今日多有叨扰,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夫子你天天来俺家吃饭都行。”李婶一挥手,“屋里的都是我娘家人,算不得客人,等着也没事儿。” “那也……” 他还想说些什么,话头被李婶截断,“对了谢夫子,刚才你在桌上瞧着,觉得我家燕儿妹子咋样?” “燕儿?”谢瑾宁凝眉回想,好像是坐在他对面一直没抬头的姑娘,听人唤她的名字,就是李燕什么。 谢瑾宁对她的印象不深,没记着名字,也不知年龄,便问道:“她年岁几何?” 若是年龄合适,两月后的下一批入学名额许是可以添上一个,但若是太大,也只能婉拒了。 李婶一喜,笑得见眉不见眼:“不大,燕儿比夫子你还小两岁呢,六月十五的生辰,俺专门找人算过了,说她八字好,能找个好相公呢。” 好端端的,说女子的生辰八字做什么,谢瑾宁嗅到一丝异样,笑意慢慢敛了下去,仍是礼貌道:“十四已超了四载,抱歉李婶,这个学生竹堂收不了。” “唉谢夫子,你是不知道啊,李燕儿这孩子打小就——啥,竹堂?” 李婶正说到兴头上,闻言便是一愣:“不不不,燕儿一个女娃娃,读哪门子的书,俺是想说夫子你要是觉着她……” “李婶。”谢瑾宁面色稍沉,“作为长辈,你怎能不知,不可轻易将女儿家的生辰八字告知外男这一道理呢?” 他如今的身份是竹堂的谢夫子,刚柔并济才能管得住、管好学生。而说起严肃,严弋便是现成的学习对象。 谢瑾宁回忆着初遇严弋那冷峻得仿佛凝了层冰的模样,对镜模仿,看镜子里的自己挤眉弄眼实在滑稽,转头去看严弋,又会为四目相对时他霎时柔和下的神情触动。 一来二去间,他只学到了个皮毛,但此刻唇角下压,眉目覆盖上一层凝霜的模样,竟也有几分气势。 李婶被他唬住,讪讪道:“俺这不是想着,让夫子你多了解了解燕儿么?” “她并非我的学生,我了解她做甚?”谢瑾宁冷声,“永安在竹堂的表现一向颇好,关于他之事,李婶若没什么想问的了,便回吧,我就不送了。” 语罢,他微微颔首,越过呆在原地的李婶拂袖而去。 直到绵白衣角消失在木门后,李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怕是闹了个乌龙。 谢夫子明摆着半点这方面的意思都没,会错了意不说,还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把人惹毛了。 “哎哟!”她一拍大腿,又急又怕:“完了完了!” 生她的气没啥,自家娃可还是要继续在竹堂读书的,可别耽误了虎剩啊! 第65章 生气? 谢瑾宁并不如李婶所想的愤怒,只是或多或少有些恼。 以前在京城,他无需擅长所谓的人情世故,如今回村还不足一月,对这方面自是仍不敏锐,才没能在第一时间看出今日这场宴请的隐含。 若他知道李婶是抱着这种目的,他说什么都不会去的。 还不如早些回家见严弋呢。 谢瑾宁摇摇头,甫一转身,双眸瞪得溜圆。 严弋不知何时站至他身后,将他从上到下扫视一番,似是在确认,又盯着他脸一眨不眨。 男人锋利眉眼被门顶砖石覆下的阴影的遮盖,漆黑眼瞳如洞穴内里深不见底的寒潭,竟显出几分阴森。 谢瑾宁后颈骤凉,莫名打了个哆嗦。 “回来了?” 他再眨眨眼,只见严弋唇角勾起的细微弧度。严弋自然而然地从他手中接过书本,退至光亮处,让谢瑾宁看清他的神色——是在他面前一贯的温厚。 “嗯。”谢瑾宁秀致眉宇的冷然瞬间消散,他嘟起唇,张开双臂正要往他怀里扑,娇声道:“严弋,我好累啊,肩膀酸。” 谢瑾宁去竹堂教书,严弋全权接管下了照顾他的任务,隔壁的邓悯鸿也时不时有村民来看点小病小痛。谢农不是个闲得住的人,收完、卖完麦子,便又跟人约着出村做工,今日天没亮便走了,说是后日才会回。 “睡前帮你按按。”严弋低语,往旁走了几步,露出院中那被他身型挡得严严实实的木桌,和坐在桌后的邓悯鸿。 “乖徒儿,你终于回来了。” “师父。”谢瑾宁显然也没想到邓悯鸿还在,他面上一热,连忙收回双臂站直。 目光顺势落在桌上的菜肴间,谢瑾宁一愣。 他不是让人帮忙带话回来,说他今晚不回家用饭,让他俩自己吃不用等他了吗,怎么? “我不是……” “先去净手吧,菜热了几次,滋味不好,我去重新炒两道,很快就好。”严弋拿着书本,快步走向谢瑾宁卧房,出来后又径直进了伙房。 谢瑾宁的话就这样被堵在嗓子里,他伸手去摸盘边,已是凉透。 他抿抿唇,问邓悯鸿:“师父,你们这是等了多久啊,菜都冷了。” “不久。”邓悯鸿抚了抚白须,“也就一个多时辰吧。” 明明就很久啊,谢瑾宁睫毛轻颤。 难道是他记错了,其实自己没让人传话? 可是,他没回来,严弋怎么不去找他呢? 哦,他好像说了一直在热菜。 谢瑾宁觉得有哪里不对,生出的疑惑被越来越浓的愧疚压下,润红唇瓣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他歉疚地垂下眼帘,“抱歉师父,让你们久等了。” “害,多大的事儿。”邓悯鸿将手抵在唇前咳了咳,抑制即将打出的嗝:“咳,师父我今夜还有事,就先回去了,你也忙了一天,今晚就好好休息,等明日再学。” 他起身,拍拍谢瑾宁的肩膀,状似无意地提醒:“也别睡太晚,免得起不来。” “师父,你还没用晚饭呢。” 邓悯鸿摆了摆手,推门离开。 他真吃不下了。 院内只剩他一人,谢瑾宁肩背一松,看着桌上的几盘泛着油腻冷光,分毫未动的菜,都是他爱吃的。 怎么会这样呢?他颓然地揉了揉脸,小心翼翼掀开伙房前的布帘,将脑袋探了进去:“严哥。” 严弋侧着身,青筋盘虬的手臂在身前动着,有水声传出,像是在择菜洗菜。许是没听见,他并未回应。 谢瑾宁软着嗓子又唤了他一遍,“严哥……” 还是没听见。 谢瑾宁努努嘴,一把掀开帘子,“严弋!” “嗯?” 严弋神色淡淡,语气不冷不热,好久没被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谢瑾宁甚是不习惯,他眨巴着眼,轻声问:“你生气了吗?” “生什么气?” 被他这么一反问,谢瑾宁脑中顿如雨后春笋,冒出他近日的种种异常,一股脑涌到了嘴边,他却不知该说哪个。 谢瑾宁嘴唇嗫嚅几下,选了个最近的:“忘了提前说,我不回来吃饭,让你们久等了。” 严弋没说话,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看来不是因为这个。 谢瑾宁眼珠转了转,“那是……浪费了你做的一大桌菜?” 男人放下手中的菜叶,将手撑在盆沿,依旧一言不发。 也不是啊…… 谢瑾宁鼻子有些酸,他闷闷道:“还是说,因为这些天都是你一直帮我解决各种问题,迁就我,我却没有,没有像你对我一样对你,还,还连一次帮你解决...解决那个的都没有过。” 后面说得断断续续,说完,谢瑾宁垂着脑袋,不敢看严弋的表情,眼眶悄然红了。 这么一想,他真的好过分喔。 脚步声,与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渐近,严弋走到他身前,轻轻捧起谢瑾宁的脸。沾了水的指腹不再滚烫,温热触感拂过他的面颊,将湿痕抹开。 “哭什么?”他低低叹了口气,无奈有之,挫败也有之,“难道我在阿宁眼中,就是不分轻重,满脑子都是那事的淫//魔么?” “不,不是。”谢瑾宁慌张抬眸,喉咙滚动时激起阵阵涩痛,“我……” 他今日还没来得及喝润养嗓子的茶,说了那么多话,难免干涩,情绪激荡下,更像是有一只大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叫他说不出话来。 “好了,先别说了。”严弋俯身碰了碰他的额头,在谢瑾宁仰首去追他的唇时,又直起,后退半步拉开距离。 在谢瑾宁不可置信的委屈目光中,严弋端起茶杯抵在他唇边,“你嗓子不舒服,先喝些水吧。” 杯口抬起,谢瑾宁被迫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温水,润过喉后舒服多了,他道:“你要是没生气,那你怎么,怎么,这两天都不亲我了……” 他眼尾一颤,又落下两颗晶莹泪珠来。 严弋有些无奈,“这不是阿宁自己要求的么?” “你只能亲脸,嘴和脖子都不行哦。” 回音萦绕耳畔,被几日前自己说的话拍了后脑勺,谢瑾宁懊恼地捏紧了拳头:“那我要主动亲你,你也躲开了。” “那是阿宁头脑不清醒之时的决定,我怕真的做了,等阿宁醒来又会生气不理我。”严弋道,“你知道的,我最怕的就是这个了。” 谢瑾宁呼吸一滞:“我……” “我并未生气,方才如此,只是担心你的安全。” 像是控制不住情绪,严弋伸手捂住脸,嗓音涩然:“阿宁不让我送,也不让我接,我便只能按捺住,在家等你。我知晓河田村安全,但有田老二的先例在,最近村中又多了些外人,阿宁没能按时回家,我便止不住地想,万一又遇到田老二那般不讲道理之人,伤了阿宁,我却不能第一时间赶到……” 他鼻息颤抖,胸口用力起伏几下,“抱歉,是我多心了,阿宁不用管我。” 谢瑾宁听得眼泪汪汪,伸手去拽严弋捂着脸的手臂,没拽动。 看不见他的表情,谢瑾宁更慌了,握住他垂在身侧的另一条手臂,用力抬起,将脸放在他掌心乖顺地蹭:“我,我只是想着都在村里,不会有什么危险,就没想那么多。” 严弋没吭声。 眼泪刚落下,又被抹开,谢瑾宁面颊一片湿漉,生着茧的掌心粗粝,他肌肤细腻,被磨得有些刺痛,却无暇顾及,“严哥,你别生我气,呜……” “会痛。”严弋将手收了回去,背在身后。 “一点都不痛。”谢瑾宁上前环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胸口一个劲儿地拱,“阿宁知道错了,以后,以后你都送我接我好不好?” 头顶传来幽幽一声叹。 “在我心里,阿宁做什么都是对的。” 后颈一暖,是严弋重新变得干燥滚烫的手贴了上来,谢瑾宁忍住颤栗,更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腰,任由严弋从脖颈一寸寸抚至肩胛,后背。 “阿宁太忙,我们的相处时间已经足够少了,我爱你都来不及,又怎会舍得拿来生气。” 谢瑾宁带着细小绒毛的耳尖动了动,耳廓愈发红烫,他从严弋怀里抬起头,眼波盈盈,羞赧地回应:“我也爱你。” “但阿宁的确有一事错了。” 谢瑾宁唇角的弧度倏地僵住,“什么啊?” 捏着严弋腰带的淡粉指尖用力到泛白,心脏高高悬起。 严弋却未直接回答,敛眉看他,“在竹堂,若是学生做错了题,阿宁一般如何?” “重新讲一遍。” “那若是听过几次,都还是做错呢?” 谢瑾宁眸光闪烁:“我会打,打手心。” “用什么打?” 谢瑾宁心尖一颤,松开被他揉得一塌糊涂的腰带,喉咙滚了下:“戒尺。” “什么?” “你给我做的戒尺。” “我记得一共做了三把,阿宁拿了最顺手的一把去的竹堂,是吗?” 严弋这一连串的问题并不紧迫,严厉,语气甚至比刚刚更为温柔,却听得谢瑾宁头皮发麻。 他腰身隐隐作软,背后的大手隔着布料,在肌肤上灼出点点火星,随着脊柱攀升,又落下,将零丁火星攒至一处,聚成一团细小火花。 随后越来越大,越来越热,在体内横冲直撞。 谢瑾宁咬了咬下唇,也没能让发晕的大脑清醒过来。 “嗯。” “那剩下的两把呢,阿宁将它们放在了何处?” 直觉告诉谢瑾宁,再回答下去会有极其危险之事发生,但,他做了错事,就应该乖一些,不再让严弋因他感到难过。 “都在衣柜里。” 像是奖励他的诚实,严弋轻轻笑了声,摸了摸他的脑袋,“乖孩子。” “严哥,你……也要打我手心么?”谢瑾宁眨巴着眼,“那能不能只打左手,右手还得写字。” 摊开的手掌被人包住,谢瑾宁瑟缩一下,忍住没动,有些怕,又有些隐隐的期待。 “放心。”严弋深深吸了口气,用唇碰了碰他掌心嫩白的软肉,“不打手。” “那打,打哪里?”谢瑾宁的睫毛如翩跹墨蝶,颤得更厉害了。 “伙房油烟重,阿宁先回房等我罢。” 指腹狎昵地摁住后颈骨珠揉弄,逼出一声轻吟,男人目光沉沉,“届时……阿宁就知晓了。” …… 谢瑾宁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却不知,方才他抱住严弋时,若是再后退半步,视线稍稍偏移,便能看到放在灶台上的木盆只是装了半盆水,浮了两三根泛黄的菜叶而已。 第66章 惩罚 卧房已不是初来河田村时那般简陋,除去桌椅床凳等家具外,还多出了不少东西——笔墨书砚、墙上的手绘穴位走势图,桌上陶瓶的新鲜野花…… 不大的房间焕然一新,被装点得日益丰富,却不逼仄,仍简朴,却不失温馨。 谢瑾宁点燃烛火,泛着莹润光泽的指节碰了碰略有些蔫的花瓣,轻轻摩挲,随后便没了动静。 映着他身影的新糊窗纸成了画布,寥寥几笔,便成了幅工笔勾勒的袅袅美人图。 暖光裹着淡淡花香漫过精琢侧脸,爬上他微垂的羽睫,在眼下投出小扇似的阴影,他半边面容浸在朦胧光晕中,轮廓在被烛光勾得格外柔和,似一块触手生温的霭霭美玉。 实在是幅煦色韶光,极其美好的一幕,若是有人在此,也会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画中仙,梦中人。 谢瑾宁却是心神动荡。 下颌划出的暖金弧线收在纤巧的尖尖下巴处,肉感十足的唇被他无意识咬住,又松开,反复几次,唇心齿痕斑驳,似一块被薄膜覆着的蜜,稍稍用力,便能吮出沁甜汁水。 木柜就在身后,谢瑾宁却像是被钉在原地,寸步难移。 夜风卷动烛火,在他眼中晃出潋滟波光,将他本就不宁的心绪搅动得一塌糊涂。 严弋会怎么罚他? 戒尺不打手心的话,那……又会打在哪儿? 指尖忽地传来一阵湿濡,几枚花瓣碎在他指腹,为其染上一层更深的胭色,谢瑾宁猛地收回手,不敢想了,也不敢再碰。 他缓缓转身。 眼前已不是最初那扇柜门半斜的简陋木柜,比原先大了一倍,木料厚实光滑,是严弋拖来木头自己做的。 严弋本就会些简单的木工活,又特地去找木工学过,他力气大,手脚麻利,做起木工活来又快又细致,房中的木桌,木椅也皆是他一手制成。 剩下的边角料,严弋细细磨平木刺,棱角,用其做了三把戒尺。 谢瑾宁将重量和粗细刚好的一把拿去了竹堂,他气力不大,打学生手心时也只是轻飘飘一下,用以提醒,自认不会出现劳什子将戒尺都打断的情况,便将稍宽和略细的两把放至柜底,不见天日。 却没曾想,将会被人用在他自己身上。 面颊又开始发烫,谢瑾宁定了定神,一鼓作气打开柜门,抱着两把戒尺坐在床沿。 他心跳加速,手心生汗,臀下的床褥柔软,他却有些坐不住,左右摇了摇,又忍不住想起身去看严弋在做什么,犹豫半晌,干脆蹬了鞋袜上床。 他望着烛火,眼皮越来越沉,迷迷糊糊靠在床头睡了过去。 …… 院内夜色厚重,放眼望去,只一处燃着灯火。 木门未关严,缝隙泄出的暖黄烛光在黑夜中格外显目,是光亮,也是隐秘的邀请。 严弋行至门前,正欲推开,还是转过手来,屈指轻叩。 “叩。” “叩。” “叩。” 三下,力度由轻到重,最后一声响动落幕,半息后,带着鼻音的沁软嗓音飘来。 “进来,门没关呢。” 严弋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一幕让他呼吸微滞,心口那汪热泉咕噜噜冒起了泡,将他因李家妇对谢瑾宁所言生出的不虞暖化。 少年一身绵白中衣,头顶银簪歪斜,乌发凌乱,几缕青丝自颊边垂落至腰际,衬得那截被衣带掐住的腰肢更为纤窄。 许是小憩了会儿,他盈盈眉眼间还带着几分倦意,抬脸望来时,颊边竟还印着道二指宽的红印,实在惹人怜爱。 乍凝的眸光看到谢瑾宁手边静静躺着的罪魁祸首时松缓,平直唇角冲破压制,极轻地扬了扬,又迅速回落。 谢瑾宁小小打了个哈欠:“你怎么才来呀,我都等困了。” 似娇似怨的一句,勾起的尾音绵软,似一只骄矜狸奴迈着轻盈的步伐靠近,高高翘起的尾巴扫过腿边,听的人心痒难耐。 他一条腿垂在床沿,裤腿底下的腿肉腻白,足踝弯曲处,昏黄光线也足以看清埋在薄皮下的淡青血管,如枝似蔓,牢牢护住那如雕冰琢玉的清癯骨节。 不过……若是承受不住想逃,怕是只消扣住此处轻轻一拉,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将其拽回床榻之间。 眸底暗火烧灼,因心猿意马的遐思骤然升高的温度将男人体表残存的寒凉井水蒸出白汽,又迅速散逸。 未闻回应,谢瑾宁揉了揉酸胀的眼,他大脑还未完全清醒,浑然忘了自己双足赤裸,就要下床去迎接立在门前的严弋。 足底将落于地面,忽地被托住,谢瑾宁冰凉的足心被烫得一颤,对上严弋微拧的眉峰时,才想起他此番前来的目的,不再是为了片刻的亲密,而是—— 惩罚。 而他不仅睡着,还嫌等得久抱怨上了。 他正欲开口解释,鼻端传来一阵带着清苦的泠冽寒意,压过了男人本身的炽暖气息。鼻尖先一步翕动,嗅闻,谢瑾宁不由自主靠近,又在脚底不容抗拒的力度下后仰。 半跪在他身前的严弋将赤足托回床面,缓缓直立,身影将他全然笼罩。 谢瑾宁愣愣向上望,脖子仰得发酸,才能勉强对上他的视线,却也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平日严弋与他说话皆会俯身低头,轻易便能看到那双黑瞳中的浓稠爱意,谢瑾宁也早已习惯他半跪在地,为自己褪下鞋袜按摩,偶尔还会生出一种身前人是只大狗的错觉。 但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两人之间巨大的体型差异,恍然严弋平日对他的迁就。 带给他安心感的宽厚脊背如一座高大的墙,将烛火挡得严严实实,笼在眉宇的阴影如冰冷密帘,陌生的侵袭感扯开被想象美化的外皮,瞬间将谢瑾宁拉回曾给予他疼痛与噩梦的初见。 不,也不一样。 至少当时他的脊骨不会一股一股蹿上莫名的酥麻。 严弋也不会再对他那么凶。 谢瑾宁撑在榻上的指尖蜷起,细长嫩白的脖颈间,小巧凸起艰涩地吞咽,像极了落入饿狼圈套,将被拆吃入腹的羔羊,却仍不死心地睁着那双清澈的眸子求怜。 “严哥,你下来一点嘛,我脖子好酸……” 眼前静静凝视着他的男人应声而动,微微垂下头颅,因居高临下而显出几分冰冷的眉宇在重新倾泻的昏黄光芒下柔和。 谢瑾宁小小松了口气。 下一刻,兀然朝他伸出的手臂让他不由自主绷紧脊背,向后挪动半寸,又猛地僵住, 不就是惩罚吗,他,他才不怕呢。 谢瑾宁欲盖弥彰地挺起胸腹,将距离填回,他跪坐在小腿上,双手搭在膝头,眨眨眼,一副只是变换姿势,并非后撤的无辜模样。 骨节分明的大掌停在半空,一动不动,似是在等待些什么,谢瑾宁眼眸一亮,会意地将手放了上去。 指节收拢,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背,又松开来。 看来不对,谢瑾宁抿抿唇,敏锐地观察着严弋的神色,收回手,鬼使神差地倾身而去—— 将下巴搁在男人掌心的少年微微歪着脑袋,澄澈眼眸泛着明珠般的温润光亮,浓密睫羽如蝶翼般扑扇,唇瓣在挤压下自然嘟起,似氲着露水的鲜嫩花苞,整个人都透着股未经雕琢的灵动可爱。 好乖。 但窗还半开着,夜风习习卷动发丝,缠上他的腕。 怎能不盖被子就睡? 不乖。 他眸色愈暗,喉咙里溢出两声笑,手指收拢轻轻捏了捏听出其间的揶揄之意,谢瑾宁脸色爆红,半抬的臀迅速坐回腿间。 从近门以来便缄默的男人终于开了口,流连于谢瑾宁唇颈的视线落在他身侧。 “看来,阿宁已准备好了。” 准备了……什么? 手无措地在床面移动,碰到被他的体温煨至温热的坚硬木面,谢瑾宁福至心灵地握住一柄,放在严弋一直摊着的掌心。 头顶被摸了摸,对了。 “阿宁犯了错,就该被惩罚,对么?” 其实并不明晰他口中错处的谢瑾宁毫不犹豫地点头,他忍住羞赧,含糊道:“明日休沐,今夜你想……怎么惩罚,都可以。” 最后三字细如蚊蚋,却足以让严弋听清。 “啪。” 烛芯爆出火星,深褐布料隆出恐怖弧度,脖颈青筋突突,严弋却不紧不慢地拿起那把稍宽的戒尺,振臂一挥。 “啪。” 极其清脆的一声,男人毫未收力,被拍击的那片肌肤以肉眼可见的恐怖速度漫出血色。 谢瑾宁猛地一颤,额间渗出晶莹细汗,微张红唇间逸出一道热息,眼尾的红也更深了。 但分明,严弋只是打在了自己手心。 “在开始前,阿宁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似是被这一下制住,谢瑾宁愣了好半晌,才抖着嗓子:“有。” 微颤指尖摸上他衣摆,攥住,轻轻晃了晃,在严弋认为他会开口求饶时,却听得一句。 “严哥,你用过晚饭了么?” 居然还是在关切。 真是…… 太心软,也太容易让人心软。 严弋险些装不下去,他迫不及待想扔掉戒尺,拥住谢瑾宁,细细吻过他的眉眼,鼻唇,舔吻过他身体的每一处,让他在自己手中绽放。 但他选择了继续。 按耐下胸中翻涌的情绪,手腕上翻,足臂长的宽面戒尺在空中旋出几道暗弧,稳稳落回他掌心。 “用了。”他压低眉尾,“转过去。” 谢瑾宁慢慢朝窗棂的方向挪动双膝,只是看不见严弋,不安便卷土重来,他刚想回头,下颌被尺面抵住。 “腰背直立,膝盖分开。” 实在像是锻炼身体时为他调整发力点的命令,垫了好几层的床褥柔软,谢瑾宁又轻,膝盖只是压出两道凹陷,触不到床底木板,也不觉难捱。 “趴下,用手肘撑着身子。” 这次,谢瑾宁做完才觉不对,他忍不住想回到跪坐的姿势,后腰却被隔衣拍了拍。 “别乱动。” 不轻不重的一下,训诫意味强烈,谢瑾宁后脑一紧,乖乖将重心放回手肘。 “那么现在,塌腰……”低沉嗓音哑得像是吞了把沙,“**,抬起来。” 隐忍的巨兽终是图穷匕见,暴露尖锐利爪,不怀好意的狎昵指令听得谢瑾宁头晕目眩,身体却下意识照做,顺意摆出任人品尝的可口姿态。 细韧腰肢本就只手可握,下塌更是窄得惊人,但最惹人注目的,却是那**,高高抬起,随着主人的呼吸轻颤。 此刻的他,像极了严弋曾慌不择言脱口而出的荤*话中,那晃*乞怜的雌兽。 视线尽数被绵白占据,严弋呼吸骤紧,他鼻间一热,有暖流蜿蜒而下。 混入腥锈的馥郁馨甜,是世间最猛烈的q香。 一滴,两滴……绵延不绝,染红新换的衣袍,又被严弋毫不在意地拂袖抹去。 若是谢瑾宁此刻回头,便能看到男人下半张脸血糊一片,与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别无二致的可怖模样,但他此刻被汹涌的羞耻冲击着,根本不敢抬头。 不打手心,原来又是等着打他的…… 谢瑾宁十指蜷缩,将头埋在手臂间,双眸紧闭,耳根红透。 他也不求严弋轻些了,一心只想他快些打完,好结束这挠人的折磨。 但不知为何,身后之人再度没了动静。 在极度的羞耻中,失去对时间流逝感知的谢瑾宁只觉十分漫长,他稍稍抬头,鸦黑睫羽间闪过点点晶亮,催促已然带上了浓浓哭腔。 “你,你快些啊,我要跪……”他还未说完,后腰倏然一凉。 “唔——” 清脆声响中,谢瑾宁惊c着瞪大双眼,泪珠顺着眼尾滑落,在颊边拖出迤逦湿痕。 而比疼痛先感受到的,是刺麻,逐渐演变为火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感知。 他大脑空白,不受控制的泪滴扑簌而下,浓黑羽睫在颤,张着的红唇在颤,身后翩跹欲飞的单薄肩胛在颤。 软*也在颤,荡起层层涟漪…… “很痛么?” 严弋就在身后,嗓音却远得像是从天边飘来,仍未抬起的尺面游弋,顺着弧度下移,似叹非叹。 “怎么抖成这样。” 痛么? 皮肉被拍击如何不痛?像是被火舌灼过,却又不算太痛,恰在他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 谢瑾宁回神,唇瓣嗫嚅几下,斟酌着如何开口,却听严弋又道:“阿宁若是连这都不住,那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我去烧水。” 语气平淡,微妙停顿却带着恰到好处的不虞。 急于献祭的猎物果然上钩。 “不,不疼。”谢瑾宁咬着牙,“我可以的。” 极力遏制想逃的本能,他双臂用力,回到刚刚的姿势,腰身甚至塌得更低了些。 但那戒尺逗弄似的,在他身上打着圈移动,就是不抬起,偶尔贴至被击之处,冰凉木身便成了最好的降温良具,谢瑾宁嘶着气,移开后还扭着腰去追,又生生止住。 第二下惩罚来得猝不及防。 他猝然一颤,喉间溢出呜咽,浑身气力像是被木尺拍散,再也撑不住身子,软软向前栽去。 可他双膝大开,栽回柔软床榻时不免遭挤压,低泣着弓起脊背,蜷成只熟透的虾。 银簪早已滑落,墨发如流泉散逸,挡住玉白侧脸,只隐隐看见乌发间一小截还未收回的软红舌尖。 裤腰虚虚挂在腿弯,堆砌的皱褶化为捆住双膝的棉绳,沿着交错的双腿向上,雪丘间,尺痕化作的两枚靡艳桃花缓缓绽出。 是如出一辙的娇艳,过于对称,分毫不差,足以见得栽种者对自身力量的掌控,怕是已到了登峰造极之境。 严弋静静欣赏着眼前春色。 渐渐的,整片雪丘被桃花汛淹没,受力处嫣红,越往外颜色越浅,不消片刻,便结成了颗硕大饱满的桃果。 鼻翼动了动,他单膝压于榻上,俯身,越靠越近。 灼热吐息喷洒,为他亲手栽种结出的桃果蒙了层湿润微光。 想*。 也好想咬。 “……” 再等等。 细密电流游走于四肢百骸间,胸口不住起伏的谢瑾宁还有些恍惚。 明明只是打了两下,他却像是站了一整天,又绕着河田村跑了几圈,腰眼发麻,浑身无力,出了一背的汗。 唇角湿润,闻到血腥味,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咬破了唇,他费力勾起指尖一抹,牵出道水丝——是来不及吞咽的涎液。 “难受么?” 同样的问题,同样的答案,而这次,比起疼痛更为强烈,让他更难为情的,是令人浑身发酥的眩晕,是他不愿承认,也做不得假的反应。 他居然真的会因这种疼痛而…… 训诫与情//涩的界限逐渐模糊,谢瑾宁半是惊异,半是无措,无法再说不。 将自己曾说的话抛之脑后,他双腿并紧,缩着身子隐藏,忙不迭道:“难受!阿宁好难受,好痛,我们就到这里好不好?” 谢瑾宁满心期待地以为只要自己开口求饶,严弋便会放过自己,怎料腰身一紧,他被扣住翻过身来,坐在坚硬如铁的大腿。 “真的么?” 在谢瑾宁惊慌的视线中,严弋露出一道带着血气的笑容,他语气温和,吐出的字眼却让谢瑾宁再度发起抖来。 “本打算打两下就结束惩罚,却没想到阿宁一转眼,竟又犯了错。” 严弋轻轻叹了口气,似是真为他感到惋惜,“这下,阿宁可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谢瑾宁愕然无言。 戒尺从喉结开始,沿着中线一路往下,划过胸口,将衣带挑开,最后落在柔软小腹。 只消压低手腕,尺面便会触及玉石顶。 危险的影子向他逼近。 “若是真的难受,那为何此处,未经触碰,也能如此精神?” 第67章 催熟 “!” 谢瑾宁不知该如何,也无法解释,他憋红了脸,想从严弋身上下来,却被腰间手臂箍得动弹不得。 似是被这细弱的挣扎惹恼,男人眉峰微拧,深深看了他一眼,忽地手腕一转,拍在他下腹。 蜻蜓点水的一下,戒尺被浅凹的柔软皮肉回弹绷起,边沿恰巧擦过顶,谢瑾宁眼眸瞬间湿润,情不自禁吟出了声,脚趾蜷缩,伸出推拒的指尖攥紧了他的衣襟。 眼前乍白,空茫,却被喑哑警告唤回神智:“阿宁若是再乱动,下一回……” 尺面虚虚压在顶端,若即若离,谢瑾宁的心脏也随之悬起又落下,“可就要拍在此处了。” 木尺坚硬,而玉石顶端本就软嫩,刚刚那下刺激太过,他就算是想挣扎,也没了气力,若非腰后手掌支撑,怕是早就坐不稳,从严弋腿上滑落。 身后依旧火烫刺麻,身前又是冰冷威胁,谢瑾宁是如坐针毡。他噙着泪,手臂慢慢搭上严弋肩头,鼻音浓郁:“不动了,我不动了,别,别打这里。” 是真的怕了,背脊细细地发着抖,一双秀眉蹙着,嫩白无暇的面颊湿红一片,连鼻尖也是红的,惹人生怜,恨不得将他搂在怀中好生哄,直至美人重回笑靥。 于是男人也柔了神色,俯身朝他靠近。 以为严弋要吻他,谢瑾宁顺从闭上眼,眼尾倏地一烫,又一触即分。 他懵懵掀开湿濡眼帘。 “那我再问阿宁一次,方才那两下,难受么?” 搂在后腰的大掌缓缓下移,指向性明确地覆住发红的一端,无需用力,丰盈曲线便自发贴合手掌弧度,仿佛那起支撑身体作用之处,天生就适合被人如此包住赏玩。 谢瑾宁的呼吸更混乱了,侧眸道,“难……” 掌心稍稍用力,挤压,揉摁,将那还未说完的词句揉作一声婉转痛吟。 那处早已被拍得火热的肌肤,此刻又贴上一片滚烫的掌纹,像是两块燃烧的炭叠在一起,火势更浓,几乎要将谢瑾宁烧融。 为缓解这灼人热意,身体自发泌出汗泪,原本干燥的布料肉眼可见洇出一小团湿痕,隐隐可见下方如三月春蕊的嫩粉。 “看着我。”嗓音带着不容置喙的沉哑,严弋缓声:“不诚实也是错,阿宁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答。” 眉峰冷硬的线条在柔光中舒展,平直唇角却藏着未褪的沉肃,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面容上悄然角力,奇妙融合。 谢瑾宁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他的视线落在严弋眼睑,就是不跟他对视,悄咪咪在心里骂了句。 坏男人。 比起平日事事顺着他的温驯模样,今夜的严弋对他格外严厉,而他作为河田村受众人敬仰的谢夫子,明明与严弋情意相投的亲密之人,现在倒像是成了他的学生。 严弋就这样逼迫,不许他逃,也不许他说慌,逼他直面自己的变化,非得让他承认,自己生出了这等病态诡异的欲//望。 哪有这种的坏夫子…… 简直坏透了! 但。 澄澈眼眸怯怯上瞥,被男人眼底灼灼的火烫到,威严的,带着掠夺感的气息,让谢瑾宁后脑发紧,却又在心底泛起隐秘的悸动。 “不难受。” 红唇张合,做出的口型转瞬即逝。 “什么?” 瞧见那轻勾的唇角,谢瑾宁嗔他一眼,又在感受到身后那双手掌的无声催促时,挑起的眼尾骤松,嗔怒也带上了几分惑人的味道。 “不难受。”他含糊着说完,咬咬牙,“你不要只揉一边啦!” 略带薄怒的眉眼春意盎然,逸态横生,严弋极力克制的狼尾也随之横起,在玉石前虎视眈眈地垂涎。 玉石主人却浑然未觉。 “好好好,是我不对。” 严弋闷笑,连带着胸膛都在震颤,笑得谢瑾宁都快炸毛,才终于扔下令他感到不安的戒尺,覆上备受冷落的另一侧。 无需用力,指节便自发陷入那如云绵软中,细腻滑嫩,韧劲十足,怕是能够随心所欲,被揉成任何形状。 但他只是覆着,并无过多的动作。 “不难受,那便是舒服了。”严弋故意朝相反方向曲解,“不过,说好是惩罚,阿宁怎的先舒服上了?” 谢瑾宁还来不及反驳,便被问得哑口无言,头顶羞得快冒烟。 他都已经自我承认了还不够,难道就非要他亲口说出他就是被那两下打出反应了才行吗?! 他又不是什么受虐狂! 谢瑾宁低头看了眼都快冲破布料抵上他小腹的狼尾,气呼呼地伸手一拧。 见男人吃痛闷哼,面部肌肉扭曲,谢瑾宁绯红小脸闪过慌乱,又仰起,理不直气也壮地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不也是,之前被我踩了压了都没下去。” 还翘得更凶了,比起他,严弋才像是变态好吧! 谢瑾宁一下就没那么不自在了。 严弋吸了几口冷气,太阳穴突跳,手臂上抬将谢瑾宁托起些许,一把扯下他的亵裤,在撕拉声中,扣住胯骨用力一拉—— 糙热有力的狼尾迫不及待地从被撕开的小口蹦出,直直撞上水润细嫩的玉石,玉石主人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莽撞袭击,涎玉泣珠,哆嗦着栽进恶狼怀中。 “我并非阿宁所想那般。”对疼痛习以为常的严弋侧头,薄唇含住在烛影中颤颤巍巍的耳尖,“只是因为,只要是阿宁给的,无论是什么,我都甘之如饴。” 若是不给,偷香一口也未尝不可,反正,也不是没有过…… 曾自诩正人君子之辈,再忆起那桩桩不堪往事时,竟也心不慌,神自若。实在卑劣,却是仗着年少之人的倾慕,有恃无恐。 裹挟着缱绻情意的滚烫呼吸不住往谢瑾宁的耳道里钻,如一只长舌,搅得他后颈过电般漫出颗颗细粒,从皮肉到骨缝,连心尖都发着酥。 欲如烈酒,情似文火,文火氤氲沉沉酒雾,酒雾催生火势,交融出无法自拔的蚀骨醉意。 小巧耳垂像浸了花汁的浆果,沉甸甸坠在枝头,被沿着耳畔往下的唇自然地衔住,用牙尖慢条斯理地研磨,品尝。 暖意从四面八方密匝匝将他包裹,初时还觉得烫的体温,当下也习惯了,谢瑾宁散了怒气,“那我也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的嘛。” “是,都怪我。” 谢瑾宁继续小声嘟囔:“我一点都不奇怪。” “不奇怪。” 听着太像是在随意糊弄他了,谢瑾宁又想掐不知好歹的狼尾巴一把,低眸被那盘踞交错的筋络吓住,转换目标掐在他腰上,狠狠一拧—— 没拧动,严弋却“嘶”得比掐狼尾巴的时候还大声。 太假了,偏偏这人面容诚恳,语气笃定:“不过是心意相通之人别样的情趣所在,阿宁无需有任何负担,享受便是。” “真的么?” “自然。”他叹了口气,“还是说,阿宁不信我?” 谢瑾宁原本的五分成了十成十,用额头撞他一下,哼哼:“我才没说。” 掌下紧绷的脊背在轻抚下松软,严弋趁热打铁,低声诱哄:“既然这样能让阿宁尝到新鲜的滋味,那…想不想再试试?” …… “咔嗒”一声,窗彻底合上,被暖黄光亮填满的屋内密不透风,愈发浓稠的热意近乎化作实质。 背对着窗的美人勾起松散衣带,缓缓向两边拉去,衣襟滑落,在肘弯堆出诱人遐思的褶皱。 莹白肌肤在昏黄烛光中如上了层蜜釉的玉瓷,掠过泛着细腻缎光的圆润肩头,顺着两弯平直玉桥望去,盛着蜜酒的深池中央,那颗朱砂似也映出主人的情动,红得醴艳,几欲渗出甜美血液。 散在身前的几缕乌发半掩住平坦雪原,仔细看才能瞧见藏于其中的淡粉细果,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似露非露,辅以美人脖颈锁骨泛出的粉晕,更令人口舌生津,食指大动。 食欲与x欲瞬时达到顶峰,严弋鼻腔一刺,好不容易止住的沸血又有了卷土重来的趋势。 稍细那根戒尺并非其余两把那般方正,更像是一根小棍,被谢瑾宁握着恰好合适的细尺,在严弋掌中就成了根稍长的木筷。 而此刻,木筷挑起发尾,让那羞涩的果实显露。 饥饿的食客伸筷而动,就要捉起那果实放入口中,可惜只有一根筷,瓷盘又被主人端着,被磨至光滑润圆的筷面刚触及就被错开,只在雪地抵出一道小小凹陷。 主人小小哎呀一声:“不怪我,是这个太滑了。” 食客轻易看穿他的把戏,并不吭声,只将执箸的指节往后挪了半寸,置于桌下的手后移,拍了拍牛乳制成、中央淋着桃花蜜的乳冻。 态度十分明确,不让吃果子,就换成这个。 主人只得努努唇,挺直作软腰身,亲自将果实送到食客筷下。 但主人栽在雪原间的两颗果子实在青涩,每一枚几乎都只有食客半截小指尖大小,怕是不够塞牙缝,不过胜在颜色粉嫩,玲珑可爱,倒也能叼着含着,细细品尝滋味。 还在生长中的果肉半硬半软,熟透后才会变得韧劲十足,香甜可口,等不及的食客先手设下陷阱,等主人犯错提出惩罚,趁机让主人打开大门将自己迎入。 闻着清甜香气,垂涎颇久的食客喉咙滚出饿鸣,此刻却又不急着食用了。 他用筷端碾着,压着半硬的果实,似想先挤出些汁水嗅闻,却是苦了嫩生生的果子,被压得东倒西歪。 这般非同寻常的恶劣行为看得一旁的主人俏脸红透,眼含热泪,气得直抖。 实在不忍一直陪伴自己的珍贵果实被如此蹂躏,主人伸手欲撤,两只细伶的手腕却轻而易举被食客单手钳制,举过头顶。 这下,盛着果实的雪原更近了,食客只需埋头,便可食用,他仍不满地摇了摇头,继续用手中的木筷按着。 一会儿绕着果实打圈,一会儿摁住又松开,看那杯压得凹进雪中的果实再度冒出,重回饱满。 说来也奇怪,在主人的泣声中,还未熟的果实被食客这么一弄,肉眼可见地红润,大了一圈,虽还未完全成熟,比几息前却硬了不少。 主人从小到大细致隐藏,精心照料,不曾被他人,连自己都鲜少碰的果实,竟是被食客用木筷强行催熟。 一侧肿红欲熟,一侧还是原先的青涩模样,对比十分惹眼,主人低头看着盘中两侧迥乎不同的果实,一时竟呆住了。 “真的不一样了,怎么会这样?”他喃喃,“好难看哦。” 食客:“别担心,我这就帮你把这一枚也弄熟。” 木筷换了个方向,他继续开始自己的催熟大业。 等两枚都催至足以食用的程度,食客才正式开始品尝。 起初他还照顾着主人的情绪,吃得格外小心,先用唇碰了碰,等到主人默许,才换成了舌,等他尝到甜美滋味后,便急不可耐地想要从其间吮出甘甜汁水来充饥。 只是可惜主人提供的果实并无其特殊功效,任他如何品尝,左右交替,除了果实周围的细雪被融化生出的些许水汽之外,没有任何东西淌过喉咙。 食客只能过过嘴瘾,却是越吃越饿,干脆连周围的雪也捧起,一起吞了进去,让水珠代替…… 直到果实完全缩不回去,栽着其的雪原甚至被捧出了两座小小的丘,主人哭得意识昏沉,才恍然间意识到自己放了个多么贪得无厌的家伙进来。 可惜为时已晚。 第68章 代价 翌日,天还未亮全,晨雾便被急急脚步声踏碎,停在谢家院门外。 没过多时,隐隐传来掺杂着鸡鸣的细碎声响。 不止一人。 榻上的男人倏然睁眼,剑眉微蹙,眸中肃沉寒意又在怀中少年嘟囔着往热源深处蜷缩,将自己大半张脸,连同耳尖一齐埋入被中时融化些许。 透过朦胧天光,依稀可见其毛绒耳尖上的暧昧齿痕,只可惜一晃而过,掩埋在了乌发与棉被间。 院外动静愈发嘈杂,在扰谢瑾宁清梦之前,严弋收回手臂起身,帮他掖好被角,大步敛声关上卧房,这才开了谢家院门。 并不出乎意料,是李泳一家人。 不知在门前等了多久,一家三口衣衫间都沾了不少晨露,听到门开,争论得面红耳赤的夫妻二人与中间蒙着耳朵一脸无奈的李永安齐齐抬头看来。 李永安欣喜道:“美人夫——” 夫妻俩:“谢……小严?” 见来的是严弋,三人面上是如出一辙的错愕,李永安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失落,“啊”了声,伸着脑袋往门里看。 李泳也朝里看了眼,但严弋的身型摆在这,将院子里挡得严严实实,他啥都没看到,于是问:“小严,你咋个在谢夫子家?” 严弋没吭声,眉头拧得更紧,他五官本就极冷,不自禁散发出的几丝煞气更显凶残,简直能止小儿夜啼。 他还散着发,外袍也是随意披在肩头,周身气质却丝毫未损,鹰隼般的目光裹挟着泠冽威压,连李泳手上提着的,一路挣扎扑腾扯着嗓子啼叫的两只大公鸡尾羽骤然炸起,僵直着脖颈瘫成两团毛乎乎的肉。 “咕咚”一声,李泳咽了口唾沫,而他身旁被自家男人埋怨了一晚上,方才终是忍不住爆发的李婶也讪讪收了声,浑身汗毛直立。 妈呀,这小严的眼神咋这么可怕,她也没惹到他吧。 “严哥哥,美人夫子呢?”童声打破沉默,李永安仗着自己人小,想从严弋腿边挤进谢家,却被抵住脑门寸步难行。 李泳一把揪住跟个倔驴似的儿子后领,拉得他差点没站稳摔个屁墩。 李永安嘴巴撅得老高,下定决心从今日开始要多吃半碗饭,等他长得比严弋还高,力气还大,他就可以取代他保护美人夫子了! 严弋收回手,抻了抻腿上不存在的灰,“李叔,李婶。” 打过招呼,他也不问来意,直截了当道:“今日休沐,谢夫子不谈公事,二位请回吧。” 但李家夫妻俩本就是来上门请罪的,连谢瑾宁的面都没见到,哪能说走就走啊。 “不是公事不是公事,那个……小严啊。”李泳朝旁边递了个眼神,“昨夜是我这婆娘不懂事,惹恼了谢夫子,这不,我一大早就带她赔罪来了。” 见李婶还垂着个脑袋不知在想些啥,李泳用手肘怼她一下,“还愣着干嘛。” 李婶立刻回神,赔笑道:“是,是俺脑子不行,笨得很,干了些混蛋事,谢夫子可千万别因为俺生气啊,不值当。” 李婶是个大大咧咧的妇人,年轻时是出了名的泼辣,有了李永安后才收敛了些脾气,一心一意为儿子着想。 她也是天天在家里听李永安夸谢夫子,听得太多,恰好她娘家也有个没结亲的丫头,就犯了浑,想着儿子都这么喜欢他了,不如亲上加亲,这才有了昨夜的那顿饭。 李婶提起手中的篮子,掀开放在前头的布,“这是家里母鸡新下的蛋,这是块腰柳肉,嫩得很,还有这两只大公鸡,拿回去给谢夫子多做些好吃的,你看他瘦得,那一把腰怕是还没我大腿粗……” 起初她面上还闪过一丝肉痛,但絮叨絮叨着,是真的开始关心起了谢瑾宁的身子。 “就是就是。”李泳也有意放低了嗓门,“谢夫子还在睡吧?” 见严弋点头,他叹了口气:“也怪我们来得太早了,唉,你说说,谢夫子小小年纪就操持起竹堂,教这么多个娃娃,我都觉得累得慌,都忘了他自己也是个娃娃呢。” 严弋面色稍柔。 他耳力好,李婶昨夜在谢家门前说的那些他也听了个七七八八,他自然是恼的,但也并不意外。 毕竟他的阿宁那般纯然善良,天底下就不会有不喜欢他的人。 “就是说等我长到美人夫子的岁数,他也才二十有五。”李永安忍不住插嘴,“那我,哎哟——” 李婶拧着他的耳朵:“你个臭小子,说多少次了,要叫谢夫子!” 李永安捂着嘴巴小声:“痛痛痛,娘你快松手,别等会儿把谢夫子吵醒了。” “哦对对对,俺又忘了,当家的,你也小点声。” “行嘞。”李泳道,“也是我们来得太早,就先不打扰谢夫子了,这样,小严你把这些先拿进去,我们下午再来当面跟谢夫子陪个不是。” 见此,严弋心头的几丝烦躁终是烟消云散,他未接两人手里的东西,只道:“好,我会转达谢夫子的。” 他微微颔首, “诶,东西!” 李婶还想拍门,被李泳止住,“行了行了,咱先回去吧。” “赔罪礼还没送进去,谢夫子咋知道俺是诚心来认错的?” “我看小严是个有打算的,他没收肯定也有道理,这点东西又不重,大不了下午来再带上就行。” 李婶一愣:“关他啥事儿,他能有啥打算?” “他……”李泳恨铁不成钢:“哎呀,我咋就娶了你这一个笨婆娘哦。” “好啊李泳,给你老李家当牛当马这么多年,还生了个儿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咋滴,现在就嫌弃上俺了?” “痛痛痛,撒手,鸡要跑了!” 李永安慢吞吞地跟在吵吵闹闹的爹娘身后走,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子,转身看了眼紧闭的木门。 想起严弋那条他用尽全力也撼动不了的手臂,脑子里忽地冒出“蜉蝣撼树”这四个字,他摸摸脑门,又攥起拳头,捏了捏自己的小细胳膊,决定从明日起,他每日要再早起半个时辰。 他也要锻炼身体,早点长大! …… 听到动静,半睡半醒的谢瑾宁撑起身子朝门口的方向望,他揉着眼:“是谁啊?” 严弋快步上前,将他凌乱的衣领拉上,遮住红痕斑斑的肩头,“吵到你了?” “没……”谢瑾宁睡意浓浓,脑袋一点一点地摇着,瞧着下一秒又要睡过去了。 “那怎么不继续睡?” “你走了,冷……”谢瑾宁眼皮都没掀开,嘟囔着拱进严弋怀里,环住了他的腰。 可半坐的姿势并不舒服,谢瑾宁眉心微蹙,直到感觉身下一凹,他重新被暖意裹住,才满意地呼噜一声,用脸颊轻轻蹭了蹭那片源源不断散发着热度的肌肤。 调整姿势时,隐藏在棉衫下的软尖不经意蹭过,谢瑾宁后脊一麻,不自禁绷紧了身子,溢出声轻吟。 “阿宁?” 浓密眼帘缓缓掀开,那双水雾氤氲的眸子泛着茫然,谢瑾宁缓了好一会儿,才眨掉眸中水汽,低头看到凸起的一对尖红。 被强行催熟,又被贪婪的食客激烈品尝了整晚,虽说上过药已经不太肿了,果皮也未破,却也未恢复到原先的青涩形态。 且,违背自然规律,自然也是有代价的。 随着果实变大,栽种其的雪地范围也稍稍扩大了些,周围的细腻白雪被融化后不减反增,还染上了桃色。放眼望去,原先一望无际,只能看到果实冒出头的雪原,如今多了两枚恰好托住果实的小粉盘。 便于成长。 也更便于食客品尝。 五感尽回,表皮敏感的果实被这么一蹭,刺麻顿生,沾染上灼热体温的雪地也有些融化的趋势,生出微妙的酸胀。 比起身后,身前的一切感知,对于谢瑾宁来说都是别扭的。 他逐渐清醒,当即就要撑起身子从严弋怀里下来,但贴在后腰的手掌极具技巧性地一揉,他便又软软栽了回去。 像是未察觉他的异样,男人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开口:“天色还早,阿宁不再睡会儿么?” “睡……”谢瑾宁抿起格外润红的唇,“这里压着,不舒服。”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罪魁祸首却毫无愧疚之意,甚至抬手捏了捏,又激起怀中人的战栗:“呃,别,你别捏,还肿着呢。” “是有些,比昨晚好了不少。”严弋一脸正经地评价:“看来那药膏的确颇有成效。” “当然了,那可是我师父制的药。”自豪不过一瞬,谢瑾宁撅起嘴:“不对,这是重点么?” 严弋顺理成章地认为他是在索吻,笑着碰了碰那双柔软的唇,他道:“我下次吃的时候会注意着,不这么用力了。” “还有下次?”谢瑾宁不解,“这有什么好吃的……” 虽说也有些舒服,但他毕竟是名男子,这里别碰还是会觉得怪怪的,还有……吸得再用力,再变着花样逗弄,他也不会有,有那个啊。 谢瑾宁耳根烧红,说不出口了。 “嗯?”严弋熟稔地顺着毛,“难不成比起我,阿宁更被喜欢那冰凉的戒尺碰?” 谢瑾宁弓起的背在不知何时钻入衣内抚着他肩胛脊骨的大掌中渐渐放松,他被摸得昏昏欲睡,无法静心权衡利弊,全凭本能回应:“算了,那还是让你吃吧。” “阿宁放心,在未好之前,我不会再碰。” 谢瑾宁也不知听到没,哼唧几声,呼吸逐渐平稳。 严弋爱怜地轻吻他的发顶,眉心,鼻尖,还未碰到唇,便被嫌痒的狸奴挠了一爪子,这才安定下来,跟着一起睡了个回笼觉。 等谢瑾宁彻底清醒已快午时,鼻端的阵阵香味引得他腹中馋虫大动,棉白的衣袍有些挡不住还未消下去的凸起,他只得红着脸去衣柜里找了件深色换上,又对着铜镜仔细确认,看自己脖子上是否有痕迹。 严哥还是知道分寸的。 再次一无所获后,谢瑾宁对上镜中人那双春心荡漾的眸,唇角娇憨的弧度欲盖弥彰地拉平。 他快速簪好发,在门外温和的轻唤声中,小跑着推开卧房门。 衣袂在和煦日光中翻飞,发尾扬起,略显沉闷的深色也压不住少年身上生动的色彩。 “来了!” 第69章 夫人 几乎是午时一过,李家夫妻俩就又提着东西上门来了。 虽说严弋已向谢瑾宁告知来由,但两人一进门就对着他一通道歉,说是他们不对,做错了事,以后再也不会了,希望谢瑾宁能原谅他们。 两位四十多岁的长者对着他又是低头哈腰,又是低声下气的,谢瑾宁原本想说的话都给顿在了嘴边,差点还真以为他俩对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不可原谅之事。 昨晚他还真没看出其中隐含,也只是在李婶说破时才生出些恼,不过不是什么大事,他并未放在心上,自然不会因此迁怒到李永安头上。 更何况除去那点小插曲,他吃了顿如此丰盛的饭,还被李婶亲自送回家门,这便足以抵消一切了。 于是谢瑾宁当即表示误会已消除,说他并未动怒,也无需歉礼,让夫妻俩把东西都带回家。最后实在抵不过两人的热情,将最顶上的红糖留了下来。 休沐结束的翌日,晨光漫过窗棂时,竹堂每个学子的桌上多出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糖水,连缩在窗外偷听的孩子都分得了半杯。 在齐整的稚嫩朗读声中,墨香与甜香交织,蒸腾起满室暖融融的书韵。 等李永安午时回家用饭,兴奋地谈起此事,说是谢夫子看他们用功的奖励时,李泳与正在给儿子添菜的李婶对视,从对方眼中看到的不是松快,而是怔然和些许羞愧。 对了,谢夫子怎会因此怪他们呢,是他们又想左了。 又叹了口气,这么好的男娃儿,也不知最后便宜了哪家的孩子。 不过就连谢瑾宁也没想到,李家之事,只是一个开始。 李永安那日邀他回家用饭时,还有几名学生未走,他跟着回李家一事也被人看在眼里。脑子活的一转,立刻就能看出李婶打的算盘。 毕竟要是能跟河田村唯一的夫子,又曾是个京城来的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接亲,那好处是多得数不完啊! 她们一边咬着牙骂这婆娘仗着自家孩子脑瓜子灵,学得好又会来事,跟谢夫子亲近些就先下手为强,一边开始寻摸娘家和亲戚有无年龄合适的女儿家。 但有李家失败的经历在先,又是竹堂开启初期,倒是没人敢在这时再去打扰忙碌的谢瑾宁,又有更忙碌之事在前,于是纷纷按下不表。 总之,一时之间,在正因新活计出现而热火朝天的河田村里,悄然涌起了股不亚于几月前,甚至更盛的暗流。 …… 说起这新活计,竟也跟谢家脱不了关系。 原是邓悯鸿某次外出,在山脚下一处隐秘之地发现了大片适合种某种药材的土壤,而恰好,他手中有此药材的种子。回家跟谢农商量后,两人便向李东生买下了那处的几亩地,并告知这是能为河田村带来新收益的法子。 邓悯鸿表示他愿将种子分与村民,就当是他留在河田村的报酬了。 不过土壤得先喷洒过他调配的药水润养半月才得种植,而此药材前期种植困难,需得日夜精心照料。 能否种成,全看天时与村民们的造化。 李东生自然大喜过望,他正愁着秋日丰收过去后的河田村要如何渡过即将到来的寒潮,这下真是来了瞌睡递了枕头,大手一挥直接免了谢家那几亩地的钱,规划了个章程后,便将其告知村民。 那处地不大不小,按照人头分,一家也能得个两三亩,若是种成,每家能多出十几两银的收入。 此事一出,举村轰动,更是将本就因医术受人尊敬的邓悯鸿也奉为了坐上宾。这下,师徒二人都成了河田村炙手可热的人物。 按照邓悯鸿的指示,村民们紧锣密鼓地做起了准备,先是将那附近的枝藤清除,为方便前往和后续的运输,又修起了路。 除去上课的孩子们和谢瑾宁,几乎是全村出动,连拄着拐杖走得颤颤巍巍的老头老太们,也跟在后头捡着石头……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黄泥地在众人的努力下逐渐平整,与其他村子也开始互通往来。 逐步向稳的河田村再度焕发出新的生机,大大小小男女老少,几乎人人面上都带着笑意。 除了一人。 竹堂后来又收了几个临近村落的学子,人一多,谢瑾宁就更忙碌了。 外村学子午间不便回家,谢瑾宁也干脆不回家用饭,还好当初修建时除了讲堂,还单独为他准备了间静室,供他休憩。 每日严弋会来送午饭,用完后守着谢瑾宁小睡片刻,等按时将人叫醒,再回家去。 午时,结束半日教学的谢瑾宁回到静室坐下,舒了口长气。 桌上严弋送他来时准备的润喉蜜茶他还未来得及喝,如今已然冰凉,谢瑾宁小小抿了口,忍过冰凉后,清甜在舌尖绽开。 他眼眸微眯,被含暖些许的蜜茶流入喉时,还是打了个冷颤。 愈发冷了。 天天夜里缩在严弋怀中睡,醒来时手脚俱暖,又被一路挡着风护送至竹堂,直到喝了口还未替换的冷透的茶,谢瑾宁才有了对已至深秋,气温又降了个度的感知。 不过谢家已修葺得完好,缝隙尽数填整,不会再出现漏风漏雨等情况,四人的棉衣也皆已备好,听村民说今年有了些富裕,在考虑与隔壁村落一同买些炭烧,今年的冬日大概也不会太难熬。 况且,还有严弋这个人型火炉在呢。 谢瑾宁抿了抿唇。 一向准时,甚至会提前在静室等他的严弋不知怎的还未来,谢瑾宁将手肘撑在桌上,托着腮放远思绪。 不知不觉间,他来河田村竟已经一个多月了。 仔细想想,这四十几日里,属实发生了太多事。先是他被谢家赶,不,是送回来,到他从想逃离河田村到决心留下举办学堂,再到学堂如今已规模小成,有了二十六名学子,他也从谢农口中的小福星,成了河田村村民口中的小福星。 还有,他和严弋。 那夜过去,谢瑾宁不仅答应了严弋每日接送,增加了些亲近的时间,还默许了更进一步的亲密。就连此刻,他那繁密严实的领口之下,还覆着层层叠叠的绯红印记。 说起来,若是有人站在从前的谢瑾宁面前,说他一月后将会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与他同床共枕,耳鬓厮磨,谢瑾宁定会让侍卫把这胡言乱语的家伙打一顿,再赶出去。 而如今,他接受得如此迅速,除了在爹和外人面前要小心些以外,他竟也习惯了。 这算是世事难料么,还是如李婶那日所说的,什么一见钟情,真命天子…… 静谧室内突然响起的腹鸣打断了谢瑾宁的思绪,他猛地一惊,回过神来。 这还在竹堂里,他想什么呢! 谢瑾宁赶紧拍拍发热的脸颊叫自己清醒,反倒将双颊蕴出更秾的嫣色,又灌了几口冰茶,被冰得呲牙咧嘴,这才降下稍热的体温。 他不是正统的教习夫子,教书一事全凭脑中对从前夫子模糊印象的模仿与自身摸索,但他也耗尽全力,想做得尽善尽美。他知启蒙一事马虎不得,在课堂上教授时,便最大程度保持专心致志,将教学与自身的私事分开。 这会儿也是闲下来,也饿着了,才会恍神想到还未送饭来的男人。 不过…… 谢瑾宁眉眼间爬上几分羞恼的淡红。 上次惩罚后,第二日他就将那两把戒尺锁进了箱子里,再回到竹堂瞧见安静摆着的戒尺时,仍有些不自在。 他面皮本就薄,更是觉得那东西成了烫手山芋,险些将其也扔出窗外,来个眼不见为净。还好学生们争气,几日都没给他拍手心的机会,那抹微妙的情绪很快因那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稚嫩眼眸被他置于脑后,逐渐坦然。 这会儿才想起,不免生出些恼。 于是乎,等严弋推门而入时,迎接他的便不再是甜甜唤他“严哥”的小妻子,而是道冷冰冰的背影。 “出门时被人绊住,这才晚了半刻,是我不好,阿宁可是饿急了?” 谢瑾宁忍住没回头,也没吭声。 严弋看着因他关门时的气流而左摇右晃的头顶绒毛,微凝的目光又下移,到那因坐姿而溢出,被绷得浑圆的部位,薄怒与微妙妒意化作养料,被眼底的暗火吞噬。 谢瑾宁只觉身后一烫,放在桌上的葱白手指蜷了蜷,亲密久了,他何尝意识不到这目光的含义,当即“哼”了声警告。 又闹起了小脾气。 但看样子,好像并非是因为他来得晚。 已摸熟家猫性子的严弋收回视线,剑眉微挑,并不急着上前,而是站在门边打开了手中的食盒。 “今日准备了槐蜜炙鹿肉,用果木烤制,据说其果木香气也会渗进肉汁中。”他手掌扇动,让热气传至谢瑾宁身前,“还有酥皮圆子,四珍鱼丸汤,清灼菜心,还有一小碟桂花酪。” 谢瑾宁屏住呼吸,但那香味像是活了,不住往他鼻子里钻,搅得他腹中的馋虫不停乱动,他紧紧捂住肚子也没能挡住那声响。 严弋慢悠悠道:“鹿肉刚出炉,表皮的槐蜜还未凝固,若是冷了,滋味怕是要大打折扣。还有这鱼丸汤,出锅后半刻内才最是鲜美,否则……” 谢瑾宁磨了磨牙:“那你还不快点端过来!” “遵命。” 将食盒里的四道菜摆至桌上,严弋却并未如往常一般在谢瑾宁身侧坐下,而是静立在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瑾宁也没转头,自顾自吃完,从袖中抽出手帕擦唇。正欲起身在房中走走消食,腰身忽地一紧,严弋从背后将他抱起,让他坐在腿上。 “唔,干嘛呀?” 谢瑾宁的手帕差点被严弋的突如其来惊掉,他下意识扭了扭身子,男人的手臂只虚虚环在他腰间,他也无法摆脱这禁锢。感受到那曾折磨得他手腕发酸的炙硬狼尾后,便不敢再动了。 他红着脸:“你快放我下来,还在竹堂呢,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我在,你的学生便不会来静室扰你休息,放心。” 语气平淡,却带着三分自满,虽说是让在课上犯了懒的学子杜绝趁休息找谢瑾宁开小灶的心思,但被他这么一说,倒像是在欺负小孩儿。 还挺得意,都二十好几的人了。 “那也不行。”被他的体温烘着,谢瑾宁半边身子都酥了,情不自禁想放松肩背往他怀里靠,又硬生生僵住。 他回头瞪了严弋一眼,但那飘红的眼尾毫无威慑力,倒像是在勾人。 严弋被这抹艳色慑住,低眸欲吻,被谢瑾宁躲过,吻只落在了他下颌。 “不准。”谢瑾宁将手挡在唇前,只露出一对秀致如山水画的眉眼,被严肃覆上了层薄薄寒霜,“严弋,你要是敢在这里胡来,以后我就不让你中午留在这了。” 他字正腔圆,是初次在严弋面前展露的果决态度,袖口中的指尖却蜷紧了。 在家怎样都可以,但在竹堂范围里就是不行,不然……他以后怎么面对这间静室啊! 谢瑾宁越想越羞,愤愤地拧了把他腰上的肉,还是没拧动。 浑身哪里都是硬邦邦的,坐着也硌人,真讨厌。 “好,不亲。” 严弋果断应声抬头,用指腹抹去他唇角未擦净的槐蜜。谢瑾宁脸一红,想用手帕帮他擦掉,严弋却当着他的面将指腹置于唇前,慢吞吞用舌舔净了。 “嗯,果然很甜。” 没曾想谢瑾宁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是蜜耶,能不甜吗?” “……” 严弋眼角抽动两下,收回手轻咳,“也是。” 抱着就抱着吧,忽略那东西就行,量他也不敢再胡来。腹中饱胀,又周身暖融,谢瑾宁有些犯困,泄了力靠在他怀中。 他打了个哈欠,抹去眼尾溢出的水滴,正欲阖上眼,耳根忽地一酥,似是被火舌掠过。 严弋朝他耳道吹了口气:“方才谢夫子不理人,可是学生做错了什么?学生粗笨不知,还请夫子告知于我。” 这是能乱叫的吗?! 谢瑾宁骤然清醒,脱口而出:“严弋你有病吧。” 说完他才想起在竹堂,自己居然说了句粗话,实在有失体统,还好没被学子听到。 他双颊飞上酡红,回头看严弋时,杏眸瞪得溜圆,眼尾的纤长羽睫都恍若炸开:“不准这么叫我!” “好的夫子,学生知道了。” “你——”谢瑾宁刚准备去捂他嘴的手又捂住了耳朵,“好痒啊,你别吹了,真烦人!” 耳根又痒又烫,更要命的是,他怎么觉得身前的果实也开始不对劲了? 都怪他老是吃! 谢瑾宁不让严弋在脖子上留下痕迹,也不让他吻得太用力,严弋便开发出了新的乐趣,对他雪原间的果实痴迷不已,每夜都要施展他的催熟大业。 他回河田村后就没用过熏香,严弋还总说他香,又舔又吮的,有时抱着他的头恍惚时,谢瑾宁还以为自己是块儿肉骨头。 好在有药膏,晨起时的轻微不适在他能接受的范围内,也被衣物遮住,不会被人瞧见,谢瑾宁只别扭了几日,也就随他去了。 但是这会儿都没被碰,怎么也会…… 谢瑾宁正愈发作,身后之人却闷笑几声,将下巴放在他肩窝:“好好好,不逗你了。” “不叫夫子,那么,叫……夫人?” 什么?谢瑾宁瞳孔一颤。 严弋方才唤他……什么? “夫人。” 谢瑾宁还未来得及反应,似是感他所念,严弋又喊了声。 男人半是轻佻半是认真,又饱含缱绻的低沉嗓音如一柄小锤,敲击在谢瑾宁的心口处,荡起不绝回声。 脑中不住回荡着“夫人”二字,他的脸更烧了,指尖不自觉绞住了衣角,“不……” 细若蚊蚋。 什么夫人啊,他跟严弋明明同为男子,注定无法同正常的男欢女爱一般。况且……严弋也没办法娶他啊。 娶不得,那算什么夫人? 况且,话本中多的是曾爱得轰轰烈烈的爱侣,最后相生厌一拍两散的故事,谢瑾宁也无法保证,几年后他和严弋会是何等模样,他也不愿想那么远。 当下就已经很好了。 “……”谢瑾宁心绪渐平,垂下眼帘,“也不要。” “为何不要?”带着明显沮丧的口吻与谢瑾宁心头生出的些微愁绪如出一辙,“我早已发下誓言,无论发生什么,此生都只会有阿宁一人,你便是我严弋认定的唯一的心爱之人,唤你声夫人,有何不可?” “这个太肉麻了嘛,我不习惯。”谢瑾宁不愿将方才的理由说出来,他避重就轻道:“严哥,就跟之前一样叫我阿宁吧,反正整个河田村,也只有你一个人这么叫我。” 语气是一如既往的亲昵,严弋却莫名嗅到一丝酸涩,在鼻端转瞬即逝。 指腹发痒,齿关也是,此刻的严弋只想将人转过来堵住那张唇,亲得他气喘吁吁,融化在自己掌心间,但在竹堂,他不敢乱来,也不愿越过谢瑾宁的底线叫他恼怒。 “好。” 严弋并未纠缠,谢瑾宁松了口气,却仍有些怅然,好在他接下来的话语分去了他的注意力。 “阿宁不好奇我来晚是被何人所绊么?” 谢瑾宁一怔,联想到严弋今日的异样,心头顿时涌起不详的预感。 “难道又是……” “没错。” 谢瑾宁闭上眼,小脸皱起,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怎么又来了啊。” 在京城时他都没这样受欢迎过。 哑谜的谜底很简单,不过媒人二字。 谢瑾宁忙着上课,河田村人也相互掣肘着,除了那日的李家外,并无人将心思在他跟前挑明。 但村外之人却没这个顾虑,有趁他休息外出散步直接将人往他面前一推,让他认识的,有在他回家途中“偶遇”的,更有甚者,在他上课时从窗子里扔荷包和系着石头的手绢进来,差点砸到谢瑾宁。 严弋接他散学时遇见过几次,脸当场就黑了,憋着一股子闷气,当晚在谢瑾宁身上讨了个够,吃得他直抖。 有王阿桃的先例,接近他的女子们给出的理由也是些想知道自己名字的来意,如何写等正经之事,谢瑾宁更无法冷声拒绝。 况且自从通了路,河田村往来之人变多,有心思活络者在种药材之余做起了些小生意,就连李奶奶也接了好几份做成衣的单子,村民们还巴不得多来些外村人,多挣点他们的钱呢。 但实在有些打扰到谢瑾宁的心神,他只得寻一日去找了李东生,向他表明自己如今一心只想办好竹堂的念头。 李东生是过来之人,怎会不懂他的隐含,更何况还有竹堂这一重中之重,当即表示自己会解决。 果然,翌日便有几名村人专门在竹堂外巡逻,除了谢瑾宁打过招呼之外在竹堂窗边偷偷学习的,其余面生之人皆会被劝离。 有村外人向河田村打听谢瑾宁,除了知晓他是竹堂的夫子之外,村民们也不会透露半点消息出去。谢农忙着种药材,在村里镇上来回跑,成天泡在外捉不住身影,谢瑾宁又被严弋护送着,其余时间缩在院里不出。 这下,堪称严防死守。 是风平浪静了几日,谢瑾宁放下心来,却不知外村人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说每日跟在谢夫子身后的高个臭脸男算是他的半个兄长,对他的亲事也做得主。 媒婆一打听,立刻想起那不是几月前被踏破门槛的另一位吗,寻思他自己不愿结亲就罢了,聊他弟弟的总行了吧,于是纷纷上门去。 严弋起初还瞒着谢瑾宁,不愿他分神,但时间一长,谢瑾宁也察觉出了不对。 某夜问出口时,埋头苦吃的男人狠狠一吸,他吃痛轻哼,却始终环着严弋的脖子,直到他主动松口,放出那惨遭蹂躏的嫣红肿果。 在持之不懈的夜间浇灌下,之前用力才能挤出一条小缝的平坦雪原,也被揉出了些弧度。 细丝挂在弧尖,一头连着朱果,一头牵在男人的唇齿间,谢瑾宁忍住颤栗,轻声问他:“我不在,家里又来人了么?” 严弋点头不语,周身气息更加沉郁,谢瑾宁连忙追问,他却仍一言不发。 没办法,他只好主动捧起另一端,“告诉我好不好?” 等他浑身无力,强撑着精神不睡过去,正在为他擦拭腹间灼液的严弋才告诉他媒人上门一事。 当时的谢瑾宁第一反应却是瞪大双眼:“这么一说,我是不是比你当初受欢迎多了?” 很快他便为自己的“受欢迎”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连早午饭都是在床上用的,好在第二日是休沐,不用去竹堂。 暂且不提…… 谢瑾宁回过神来,拍拍严弋搂在他腰间的大掌:“严哥,我想看着你。” 下一瞬,他便悬空而起,又稳稳落在严弋腿上。 谢瑾宁捧起严弋的脸,让他看着自己,轻声道:“又让你为我操心了。” 严弋眸光微闪,很快隐藏在他眸底的失落中,他哑声道:“我本不愿以此事让阿宁分心的,不过,今日来之人……” “是受哪个村所托?” 严弋摇头,谢瑾宁接连问了几个,仍不是。 “是镇上私塾孙夫子的三女儿。” 谢瑾宁微愣:“怎么都有镇上的了?” 严弋埋头深吸了口他身上的馥郁香气,将人搂得更近,胸膛相贴:“是阿宁太好,人人都想据为己有罢了。” 在谢瑾宁看不见之处,他眸中凛冽寒气翻涌,几欲结冰。 无论是镇上的,县里的,哪怕是从京城来的人,都别想从他手中将谢瑾宁抢走。 只可惜他私下去过镇上那么多次,也没能寻得王大树一行人的痕迹,也再也没忆起过从前的记忆。 “说什么呢。”谢瑾宁轻轻锤了他一下,又依恋地环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动了动唇。 说完,他只觉身下狼尾一跳,急促的呼吸被强行抑住,严弋抬起头颅,眼球甚至有些发红。 被这充满欲//望的眼神看着,谢瑾宁也发起热来,眼前的麦色脖颈间,暴起的青筋如破土而出的炎脉,鼓出狰狞弧度,滚烫的血液裹挟着汹涌情潮,烫得谢瑾宁的小臂都泛起粉来。 “你——” 他忽地被男人抱起,大步放在榻上,严弋俯身朝他压下,谢瑾宁呼吸一滞,险些以为他兽x大发要做些什么,拒绝的话涌上唇边。 可最后,严弋也取下他的发簪,只是帮他盖好了被子。 “睡吧,待会儿叫你。” “好。” …… 他说的是。 “可我只是你的。” 第70章 媳妇 谢瑾宁那句话的确存了些撩拨之心,却是在鬼迷心窍之下脱口而出的,直到踏进讲堂前,他都仍有几分懊悔。 强压下心底翻涌,谢瑾宁翻开书册,时间在问与答声中悄然流逝,当他再看向窗外时,已到了散学时分。 学子们整理好用具,纷纷弯腰向他告别,谢瑾宁行至门口,目送他们远离,抬眸瞧见静靠在竹堂大门的高大身影,他脚步微滞。 为了保持精力教习,以往每夜都是浅尝辄止,严弋挑开他的衣带,从锁骨丹朱一路往下,掐腰拨弄啃s雪原间的果实。 再多些,也就将软玉与狼尾并在一处,等受不住糙热搓磨的软玉吐珠,严弋草草让狼尾发过汗后,帮他擦净,再抱着他入睡。 有时谢瑾宁温习完疡科治要,实在太累,严弋也只是亲亲他的额角,眉心,并不过多为难,等到休沐闲暇时,才会索得更多些。 还有一日才休沐呢,今晚严弋他……应该不会弄得太过分吧。 不然他可要生气了。 “谢夫子再见。” “!” 谢瑾宁眼睫重重一颤,好在做了些时日的夫子,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无措,唇角自觉弯出和煦弧度,“晓安,明日见。” 等最后那名学子离开,他合上讲堂门扉,缓缓走到严弋面前:“严哥,我们也走吧。” 严弋接过他手中物什,忽地问道:“阿宁方才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啊。”谢瑾宁揉揉鼻尖,“快些回去吧,我都饿了。” 语罢,似怕被严弋觉出异样,他先一步迈出竹堂大门,将严弋甩在身后,浑然不觉对方已从他的凌乱步伐,飘忽视线与泛红的耳廓拼凑出了答案。 撩拨得他心猿意马,自己却还羞上了。或者说,是在期待些什么? 严弋眸光微沉,高声道:“阿宁,等等我。” 他大步流星追回距离,又放慢步调,与谢瑾宁并肩而行,两人自然垂落的双臂随着步调轻轻晃动,莹白手背在宽大衣袖间若隐若现。 那覆着层薄肤的手背匀称流畅,骨线精致分明,如精心雕琢的细腻玉雕,青紫血脉便是镶嵌在其中的蓝紫纹路,每一寸肌理都透着恰到好处的精致,与身侧凸起都似蛰伏游龙,蕴含着千钧之力的粗硬线条形成鲜明对比。 手背在不经意间似要相触,又错开,恰到好处地保持着若即若离,卷缠在狭小缝隙间的气流便在这微弱摩擦间逐渐升温。 缩在袖间的指节如含羞草叶般蜷起,谢瑾宁却并未如往常一般拉开距离,贪恋这份若有似无的触碰,任由肌肤发痒,生热,暧昧顿生。 融金般的夕阳将暮色织成绒毯,温柔地裹住两具并行的剪影,连轮廓都镀上了层毛茸茸的金边。谁也未打破沉默,青涩而甜蜜的情愫在交错呼吸与脚步声中肆意蔓延。 “谢夫子,这就回家去啦?” “诶,谢夫子先别走,俺家今晚炖了肉,你等着俺给你装一碗去。” 穿过一片房屋时,招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谢瑾宁不得不挥手应和。 “对,已经散学了。” “不用了阿伯,你多吃些才好呢,谢谢啦。对了,你头疼可有好些?” 他眼眸弯弯笑意清浅,周身气质仍是棉布也挡不住的矜贵,却又多了几分万物亲近的亲和,将彼此的距离消融。 简单问候,饶是拒绝也似春风化雨般温然,听得人心头乍暖。 “好些了好些了,你看看这,肉一吃,我再有多大的毛病都没了。”老者哈哈大笑。 他对面那人:“嚯,原来你这毛病叫嘴馋是吧。” “又来接谢夫子啊。”有人朝严弋挤眉弄眼,“你看你这个当邻居的,咋看人看得比老谢还紧?不知道的还以为谢夫子是你家闺女呢。” 此话一处,四周骤然沉默。 谢瑾宁心口一跳,下意识瞄了眼严弋,而严弋神色半分未变,只微微侧眸,看得那人神情僵硬,挤出笑的眼尾不自然地抽搐,才想起这是几月前曾对他出言不逊的跛子。 这人是个老光棍,又穷又邋遢,偏偏还是个跛子,被退亲几次,媒人也不乐意接他的生意了。于是见到严弋这般媒人主动上门却将其请走的,便心生妒忌,每每都要冷嘲热讽一番。 后来见他能徒手打死头野猪,也就默不作声,夹起尾巴离得远远的,没想这次还主动凑上前来。 严弋默不作声,在谢瑾宁面前刻意收敛柔和的锋利气势只泄露出几丝,便能让那人脊背生寒,拄着木棍的手臂打颤。 他身旁那人见气氛不对,连忙啧了声:“你个没见识的懂啥,看得紧点咋了,俺家娃要是谢夫子这样,我巴不得天天栓我裤腰带上。” “嘁。”老者瘪嘴,“你家女娃两岁都没,还早着得很呢。” “那也就十几年的功夫,一晃眼就过了。” “害,我就这么一说,谢夫子你别生气啊。”跛子咧出一口黄牙,看着严弋健壮的体魄,眼里飞快闪过一丝妒忌。 他擦了把脸上的冷汗,道:“那不是听说媒人每次兴冲冲地来,都是黑着脸走啊,她们是最惹不得的,唉我说,你要是把人都惹恼了,我看你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咯。” 严弋淡淡收回视线:“与你何干?” “你——”跛子一哽,“我也是个过来人,这不是为你着想嘛。” “不需要。” “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他身旁那人也被说动,拧着眉头,“小严啊,你今年都…我想想,二十好几了吧,再不急找媳妇儿,也不能得罪媒人吧,到时候真没人帮你说媒,那可麻烦得很。” “我找到了。” 尾指被隔着衣袖捏了捏,谢瑾宁猛地抬头,想要收回手,却被勾住无法移动,惊异地看着男人平直唇线勾起的弧度,“等过段时间,我就上门提亲。” 什么? 好在三人也处于惊讶中,并未察觉两人掩藏在衣袖下的举动。 “嘿,你这小子真是,闷声做大事啊。” “啥时候的事儿?哪家姑娘啊?咋没听人说过?” “就最近。”严弋笑笑,“他害羞,不让提。” “好好好,我就说你这孩子咋可能找不到媳妇儿嘛。” 老者是曾被严弋从野猪袭击中救下的其中一人,对他的事难免关注了些,听他这么一说,也就放下心来,笑道:“我就说你这孩子咋可能找不到媳妇儿。” “这样吧,不说别的,你就跟咱讲讲,那姑娘人咋样?” “姑娘”紧张得一动不敢动,指甲深深陷入肌肤,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混蛋严弋,瞎说什么呢! 什么上门提亲,什么害羞不让说,还不快点松手! “他人……很好,特别好,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我……” 严弋唇边的弧度甚至更大了些,感受到指间停滞的力度,忽地哥俩好似地俯身沉肩,撞了撞谢瑾宁,趁机与他十指相扣。 “谢夫子知晓他的身份。”他说,“那的确是个极好的人,对么?” “啊?”被目光包围的谢瑾宁张了张唇,完全没听到严弋说了什么,只凭本能点头迎合,“对,对,他很好。” 人不知何时散了,就这样一路被拉着回了家,跨过门槛时,心神恍惚的谢瑾宁耳边才幽幽传来那未听清的四字。 是“爱如珍宝”。 他眼睛越睁越大。 这跟当众示爱有何区别! 太过分了! 迟来的羞恼与难以言喻的情绪一股脑涌上心头,谢瑾宁胸口起伏,用力一抽手,“严弋!” 他被握得生了汗,雪白掌心泛着嫣粉,似一块混着牛乳与花瓣的脂冻,严弋喉咙轻滚:“嗯?” 竟丝毫未察觉到方才的不妥。 谢瑾宁又羞又怒,被他看得掌心发烫,像是被看不见的舌舔过,他腰眼一麻,咬着唇,一巴掌糊上了男人的脸。 “你今晚不准进我房间!” 房门被重重一关,激起细小粉尘,在空中飘荡,久久不能平静。 触感滑腻,鼻腔馨香。 袍间突兀地隆出一块,严弋顶了顶侧腮,指节轻叩房门:“是我不好,阿宁,别气坏了身子。” 谢瑾宁将脸埋进被子里,不理他。 “我先去做饭,等用完阿宁再告诉我哪里错了,我好改,成么?” “不,你自己想!” 半晌,又传出一句,“要是想不出来,你明天也不准进了!” 第71章 “私奔” 晚饭时谢瑾宁全程冷着张脸,没看严弋一眼,连他夹的菜也丝毫未动,只吃了几口就放筷走了。 邓悯鸿瞥着视线一直追随、恨不得立刻跟上去的严弋,促狭地挑挑眉,在谢农放下碗时轻咳了声提醒。 他眼观鼻鼻观心,慢条斯理品着杯里的药酒。 泡的时间太短,药味是淡了些,不过这酒还挺辣的。 “诶,瑾宁呢?” 谢农才从镇上回来,他在外面奔波了好几天,风餐露宿,就没吃上一顿好饭,这不,一屁股坐下端碗就刨,就差没把脑袋埋进去,得连自家儿子啥时候下桌的都不知道。 “方才吃完回屋去了。”邓悯鸿意有所指,“怕是被哪个学生给气着了,我看他今晚都没怎么吃。” “碗里还剩这老多呢,那咋行?”谢农听得直皱眉,“我再让他吃几口去。” 他嘴一抹,还没起身,手上的碗被严弋接了过去,“谢叔,你继续吃,我去吧。” 只是不消半刻,他又端着碗出来了,谢农伸脖子一瞧,碗里的饭菜还原模原样呢。 邓悯鸿嫌弃地啧了声,连哄人都哄不明白,这么大个头算是白长了。 “还不吃呢?” 严弋摇头,眉宇漫着淡淡的失落,谢农急地一拍桌子,把碗上的筷子都震了下来:“谁家的娃啊,居然把我儿子气成这样,我得找他去,跟他爹娘好好说道说道。” “哎哎哎,我就随口一猜,你激动个啥。”邓悯鸿起身拦他,“再说这学堂里的事儿,跟你有啥关系?” “也不想想万一是真的,你也真上门去了,那以后我徒弟这夫子还做不做得了?” 都说打了小子来了老子,放到谢家这儿,学生惹夫子生气,夫子的老子上门去一顿骂,这算什么? 多少有些令人啼笑皆非,邓悯鸿拍拍谢农的肩,“好啦,知道你着急,不过家里如今也不缺吃的,又有这么个大厨全方位候着,还能饿到你儿子不成?” “也对……”谢农慢慢坐了下去,粗眉仍是拧着的,“不是,那到底是谁惹到瑾宁了,咋感觉我就几天没在家,就啥都不知道了呢?” “刚才回来路上,还有人对我说啥媒人,恭喜啥的,风吹着我没听明白,还寻思谁家里有啥喜事儿?”谢农道,“邓大哥你快给我说道说道。” 那可发生太多事儿了,邓悯鸿捋捋胡子,心想:就说你面前这小子吧,趁你不在家,这几天几乎就没落过自己屋,留他一个可怜的老人家独守空房咯。 但这哪是能说得出口的?邓悯鸿咂巴几下嘴,瞪了眼身侧跟木头似地站着不动的“大厨”严弋:“算了,你自个儿说去。” 严弋低头:“谢叔,阿宁应当是在生我的气。” “嘿你这臭小子!” 谢农旋即怒火中烧,在跟谢瑾宁有关之事上,他一向毫不掩饰自己的偏袒,也不问缘由,他怒眼一瞪:“是你说会好好照顾瑾宁,我才放心把他交给你的,结果你就是这样照顾的,把人气得饭都吃不下了,啊?!” “是我的错……” 这厢,谢瑾宁正贴在门缝上往外看,瞧见严弋低眉垂眼,被他爹训得跟个孙子似的模样,实在没忍住捂着唇偷偷笑了几声。 想着反正隔这么远严弋也听不见,他干脆叉腰皱眉,压着嗓子模仿起了谢农,与他的嗓音重合。 “你自己说说,这是几次了!” 三次还是四次来着?嗯……不记得了。 “也是我家瑾宁脾气好,才每次都原谅你。” 就是就是。 “还不快去向瑾宁赔罪,要再有下次,就算是瑾宁原谅你了,我可饶不了你。” 哼哼,饶不了你。 谢瑾宁边模仿边回应,在门后演起了双簧,演完,他自己倒先笑得前仰后合。 散落的乌发随之晃摇,白玉似的脸颊浮起两团坨红,如弯月的眼眸间晶莹点点,眼泪都笑出来了。 他拭去眼尾水痕,怎料甫一抬眸,直直撞上那双幽黑瞳眸。低着头挨训的男人稍稍侧脸,与他四目相接的瞬间,眼里荡开的分明也是笑意。 严弋眨眨眼,用口型道:“还气吗?” 谢瑾宁猛地后仰,张着的唇慢慢合上了,叉腰瞪他,也做出口型:“你说呢。” 当然气了。 什么叫错在早知袖子能将手遮得严严实实不叫人看见,后悔没能早些牵他啊?! …… 说不让严弋进门,就真没让他进,谢瑾宁连洗漱都是在院里洗的。 趁严弋去倒水的功夫,他半踩着鞋哒哒哒就进了屋,把门一关,任凭严弋在门外如何敲也不理会他。 “那我走了?” 赶紧走,烦死了,明明知道他还在生气,还跟个没事人一样要给他捏腿擦脚,刚才要不是他手快拉了一把,差点就让爹看到了。 谢瑾宁暗暗腹诽,门外之人竟像是真听到了一般,不再纠缠,转身离去。 脚步声渐远。 真走了啊。谢瑾宁三两步来到门缝边向外看,不过半息的功夫,院中已空无一人。 居然走得这么快。谢瑾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袖子一甩气冲冲地上了床,将枕头当成严弋好一阵摔打蹂躏,气喘吁吁地拉开被子钻了进去。 他要睡了! 谢瑾宁闭上眼平复呼吸,放松身体,试图将自己沉入梦乡。他近日都睡得不错,一夜黑甜,也再没做过乱七八糟的梦。 可半个时辰后,纤长浓睫如受惊雀羽般颤了颤,眼帘缓缓掀开,澄澈如水洗的琥珀眸底一片清明。 他睡不着。 之前明明觉得有些热的被子,此刻居然半点热气都没有,睡了这么久,他手脚都还是凉的。 谢瑾宁不信邪地再闭上眼,换了个姿势,翻来覆去了半柱香,还是半点睡意都没酝酿出来,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肚子也开始叫了。 他扯开缠在脖子上的长发,抱着枕头慢慢坐起,低眸看着刚刚裹着被子滚了几圈也没滚到边的木床,有些愣。 这张床有这么大么? 他抱紧了怀里的枕头,将脸贴在柔软枕面,希望从中汲取些热量来温暖他冰冷的肌肤,但抱得再紧,哪怕胸口都有些发疼了,也一丝都未感受到。 窗外寂静无声,连投过窗透进的月光都比往日更为黯淡,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谢瑾宁一人。 就像是回到了初来河田村的那几日,莫名的孤寂爬上心头,鼻尖酸涩,谢瑾宁抱着膝盖,不知为何有些想哭。 他仰头眨了眨眼,还是没忍住,雾气弥漫,视线朦胧。 他想严弋了。 想让他抱他,亲他,钻进他怀里安睡。 但是严弋被他赶走了。 其实他并未真的生气,不过是被严弋那句要上门提亲给惊到了,回过神来时不免失落。 与其说是他在生严弋的气,倒不如说,是他在生他自己的气。 毕竟在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期待严弋会…… 谢瑾宁闷闷不乐地咬着唇,身子骨没有热气,巴掌大的小脸上便也没了血色,莹白肌肤显出几分令人揪心的苍白。他眉心颦着,睫羽低垂,像只淋了身水汽,却没等到主人为它擦净皮毛的狸奴。 连凌乱衣襟间那颗朱砂痣也有几分黯淡,被啃咬得微肿的唇便成了他身上唯一的艳色,乌发披散,抱着膝盖发呆的模样,又像极了吸食不到精气,只能委委屈屈坐在角落里的饿肚子艳鬼。 鼻头愈发酸涩,谢瑾宁吸吸鼻子,准备先去找些吃的。 严弋上次给他带的糕点他好像还剩了些,唔……放在哪儿了呢? 桌上没有,布包里没有,柜子里也没有,无功而返的谢瑾宁摸着叫得越来越大声的肚子,转身时小腿毫无防备地磕上凳沿。 他痛呼一声,眼泪夺眶而出。 “呜……” 好痛,谢瑾宁蹲下身子,将头埋在臂弯里,拼命抑制喉咙的呜咽,但眼泪如开了闸,他止不住,带着泣声的哽咽顷刻间倾泻而出。 窗外传来些慌张响动,像是什么东西掉了,谢瑾宁没注意到这细微的动静,他有些喘不上气,抽噎着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收紧手臂抱住了自己。 也好冷。 严弋在身边时,断然不会让他受凉。无论自己在做什么,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他的身影;他一蹙眉,就会自发按摩他僵硬的肩颈,腰背;轻轻咳一下,手边就会多出一杯温甜蜜茶…… 爹说错了,严弋真的把他照顾得很好。 “阿宁。” 低沉而熟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时,谢瑾宁茫然抬头上望,朦胧视线中赫然出现了严弋的脸,他一愣,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半晌没了言语,眼尾却再度淌过光亮。 身着寝衣的少年可怜兮兮地蹲在地上,单薄肩线微微颤着,满脸泪痕,谁见了不心急如焚,严弋手臂一推一拽,半个身子就进了窗内。 “我来了,别哭,我……” 谢瑾宁唇瓣嗫嚅几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起身,想要让严弋抱住自己,但话到嘴边,成了句:“你不准进来!” 闻言,严弋身型一滞,手臂用力把住窗框,硬生生止住进入的趋势,他半边身子悬在空中,手臂青筋暴起,道:“好,好,我不进来,你别哭,先披上外衫,小心着凉。” 不在时想着他来,但人真在眼前了,谢瑾宁却后知后觉地感觉到逐渐漫上心扉的羞耻。 因为没抱着他睡就睡不着,还哭了,好丢人啊。 “谁哭了,你看错了。”穿好衣服,他立刻别过脸,只留半张泛着湿意的白净侧脸和单边耳朵对着严弋,嘴硬道:“夜半三更的,你不回家睡觉,在这儿干嘛?” 严弋低叹一声:“我睡不着。” 谢瑾宁怔住。 以往夜间他喜欢往严弋怀里拱,与他肌肤紧贴手脚相缠,将自己毫无距离地贴合。严弋素来炽血如岩浆,火气旺盛,一次自然无法**。 但为了和他一同入睡,即使兴致盎然,往往也会按捺住,安安稳稳地将人抱在怀中。 只是那支着的狼尾到底成了阻碍,或是小腹,或是后腰,隔着衣料也能将肌肤硌红,不过,时间久了,谢瑾宁却也有些习惯。 甚至因着那格外烫的热度,有时他还会凭着本能靠近,半梦半醒间,抬腿将其…… 他是暖和了,折磨的却成了严弋,他白日不提,谢瑾宁也能从夜间相对时的颤抖鼻息与满额热汗中察觉。 谢瑾宁方才还在想今夜分开睡,严弋不用再忍耐,应当会好受些,没想到他也睡不着吗? 如此想着,他还未问出声,却像是心有灵犀一般。 严弋轻声道:“阿宁不在我怀里,我便觉心头空落,像是缺了块儿东西,怎么也填不满,别说入睡,就连呼吸都觉不适,难受得紧。” 这么严重啊,谢瑾宁足尖微动,忍住了没转头看他,唇角的弧度没压不住,微微翘起些许。 “哦……” 但事实上,严弋就没出过谢家院门。谢瑾宁没应声,他便原地踏了几步做出远去的假象,实则悄然溜到了屋后,双臂抱怀靠在墙边,准备等他睡下后再离开。 谁料这一等,等来了只把自己弄得泪眼朦胧的小猫。 “膝盖痛么?可需上些药?” 谢瑾宁摇头,耳廓渐渐浮粉,如沾了晨露的嫩桃瓣,“你,你呢?” “一见阿宁便好了。” 油嘴滑舌,谢瑾宁嗔了他一眼,飞起薄红的眼尾如沾了胭脂的羊毫上挑的一笔,晕染着欲说还休的娇蛮,潮湿水汽化作潋滟春水,眼波流转间,将泄进屋内的月色揉碎成醉人心魄的涟漪。 漾开在严弋心头,搅得他喉头发紧,连呼吸都染上了三分滚烫,掌下的木料“咔吧”一声,严弋一僵,在谢瑾宁发觉之前,缓慢地撤了出去。 谁都没再开口,晚间桌前那僵硬的氛围却散了。 “咕噜噜。” 忽地一声打破沉默,胭色迅速爬上玉白脖颈,顺着衣领蜿蜒而下,严弋的视线凝在被绵白布料拢住的细腰间,眸光晦涩,似要将那衣衫盯穿,瞧见其中的平坦柔软。 “我饿了。”他道,“我准备去弄些夜宵吃,阿宁要用些么?” 谢瑾宁矜持地抿了抿唇:“都这么晚了,会打扰到爹的,这不好吧……” “所以,我们不在这里。” 窗外的男人逆光而立,向谢瑾宁伸出手,晚风将他额前碎发卷成不羁的弧度,棱角分明的轮廓在光影中模糊,却掩不住他眼底翻滚着的炽热。 严弋扬唇轻笑,眉目舒展,声线裹挟着不容拒绝的魄力:“阿宁,要和我一起去么?” 他一身深褐短打,洒在他身上的月光却好似副银色盔甲,恍惚间,谢瑾宁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名意气风发的将军,呆呆地朝他走进,将手放了上去。 “去哪儿?” “私奔。” 今夜的梦里,多了些火烤的焦香,与水花溅起时的欢愉趣声,少年将脸埋在男人颈边蹭蹭,柔软湿红的唇瓣轻轻咂了咂。 好吃。 第72章 别动 翌日,天色稍暗。晨起不过多时,窗外淅淅沥沥落起了雨,等到午间休憩,雨势愈大,飘进的雨丝将草纸打湿,湿答答黏在桌面,又被小心移至一旁。 讲堂中,学子们正围在一处,与常在窗外旁听的几位孩童分享着从家中带来的食物,谢瑾宁站在静室门边,抹掉飞溅到脸上的雨滴,不住看向院外。 雨滴砸在竹堂前积出的水洼,溅起层层叠叠的水花,廊檐下,少年的纤白面庞笼上层水光,如凝着晨露的釉面玉瓷,泛着清透柔和的光晕。几绺乌发被沾湿,顺着脖颈蜿蜒而下,剔透的秋水眸氲出名为担忧的薄雾。 这雨也太大了,也不知好不好走。 快些停吧。 心之念之,远处悄然出现了道身影。 男人身型本就高大,此时头戴草帽披着蓑衣,显得身型愈发挺拔,似一座古朴的山,穿破厚重雨帘而来。 谢瑾宁微颦的眉心舒展,眸中亮起闪烁星子般的光芒。 “严哥!” 唇角不自觉扬起弧度,纤巧足尖情不自禁前移半分,像是被无形丝线牵引,带着几分雀跃,就要出檐迎接。 “别动。” 怕他淋到雨,严弋步伐加快,“在静室等着便是,出来做甚?头发都湿了。” “哪有啊……”谢瑾宁乖巧收回险些踩进水坑的脚,伸手摸了摸,只是有几缕被风吹湿粘在颈侧。 有些痒,素手将其别至耳后,而眼前人身上蓑衣半歪,大半肩膀都露在外,偏生将手中的木盒遮得严严实实。 “你是笨蛋吗。”他眼眶微红,“有盖子挡住,你还遮它做甚?你看看你自己,衣服湿了这么多。” “不碍事。”严弋避开谢瑾宁来提木盒的手,轻声道,“有些重,我来。” 谢瑾宁接了个空,便踮脚去掀他头上的草帽,用手帕给他擦面上的雨水,“那也不行啊,再是铁打的,受了寒也是会生病的。” 他推开静室门:“你先进来。” “这……” 严弋竟有些犹豫,在低低门槛前踌躇,最后也只是将木盒放了进去,“我身上这么多水,就不进屋了,等你用完放盒子里,我接你散学时来拿。” 谢瑾宁蹙眉不解:“雨这么大,你现在还要回去不成?” “嗯。”严弋望着他,“毕竟,阿宁还没说原谅我。” “!” 微不可察的低落裹挟着雨声送入耳道,谢瑾宁颊边却飞上两抹红。昨夜在溪边吃完烤鱼,回家已近子时,他倒头就睡,今早还险些没起得来,直到进了竹堂大门,才从迷糊中缓过来。 严弋不提,他真给忘了。 但这会儿说,倒显得他记性不好似的。 谢瑾宁哼了声,怕在门口耽搁久了叫学生看到,直接上手去扯他的蓑衣,语气蛮横:“你进不进来。” “我进我进,你当心些,别湿了衣服。” 进门才发觉,严弋上身几乎湿透,见状,谢瑾宁指着床榻:“脱。” 他打开一旁的木箱,翻找严弋上次来留下的棉巾,许是被杂物压在下面了,翻了好一会儿都未找到。 身后传来几声轻咳:“这……光天化日,我们这样,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谢瑾宁头也未回:“让你脱就脱。” 湿衣服穿身上多难受啊。 他根本没反应过来,直到听见那窸窣响动中隐隐夹杂着的几声意味不明的笑,才品出几分不对,耳根飘红,谢瑾宁没好气道:“我只是让你脱了上床裹着被子,等衣服干了再走,你想什么呢。” 他小声骂:“下流。” “哦?”严弋挑眉,“阿宁怎就确定我心头所想?” 轻飘飘的反问将谢瑾宁噎得满脸通红,他张口欲言,却不知如何辩解,忍无可忍直接将棉巾往严弋脸上一砸,“你自己擦!” 笑成那样,明明就是在想那些事嘛,他才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人呢! 好在这场雨在散学前停了,目送学子离开,谢瑾宁左看右看,绕了一圈也没在竹堂里瞧见严弋,最后才想起来静室。 门一推开,扑面而来的便是股热气,不远处榻上横着道人影,似是仍在酣睡,谢瑾宁叩了叩门:“严哥,快起来,我们该回家了。” 摊在凳上的外衣还有些湿,不过穿着回家应该没问题,严弋仍未动,便走近,拉起他的手臂:“你怎么还在睡……” 触手滚烫。 谢瑾宁一惊,连忙去看他,只见男人面色发红双眸紧闭,额间全是细汗,一探,竟是发热了。 “严哥,严哥!”推了几下都没见反应,谢瑾宁有些慌了,嗓音发颤:“你别吓我。” 他连声呼喊,不住推搡,都快急哭了,榻上之人才幽幽转醒。 “唔……阿宁?” 嗓音粗砺得如沙石磨过。 谢瑾宁顿时喜极而泣:“你终于醒了。” 严弋摸了摸他的头顶,顺着往下,轻轻托住他的脸颊,掌心的热度烫得谢瑾宁一抖,尾睫悬着的两滴泪直直砸进掌纹深处。 严弋头疼欲裂,身似火烧,这两滴泪带来的清凉微弱,却似一股冷泉,凉得他心口突跳。 尾指动了动,快要按捺不住将人搂在怀中柔声安慰道歉的冲动,严弋哑声问:“我这是怎么了?” 谢瑾宁反手捂住他的手背,亲昵地蹭了蹭,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发热了,叫了你好久都没醒,呜,差点吓死我了。” “抱歉,咳,咳咳。”心脏酸软,涌至唇边的歉悔被呛咳压下,徐徐回落。 “好了,你先别说话了,先起来。” 谢瑾宁皱着张小猫脸,五官都在用力,才把严弋给拉起来。学着他以前照顾自己的样子,将茶杯递至虚弱靠在他肩头的男人唇边,他轻声道:“严哥,喝点水吧,等你缓缓,先去师父那儿给你开些药。” “不用喝药。” “那怎么行呢?”谢瑾宁满脸不赞成,“生了病,就是要吃药的呀,我刚才看过了,你这是昨夜受了寒,又淋了雨所致的发热,不严重,吃几副药就好了。” 严弋的心神全在那近在咫尺的软唇上,因为着急有些起皮干燥,像朵失了水分、迫切需要水液润泽的芙蓉。 喉结滚动,他嗓子更哑了,就这雪白柔荑喝了一口甜至心坎的冷茶,他道:“苦,不想吃。” 谢瑾宁也不知他何时多了个怕苦的毛病,“不行,唔——” 湿热骤然覆上喉间,脊背猛地绷紧,喉间的湿热包裹感将所有言语都化作破碎气音。茶杯掉落,淡褐茶水洒在被间,谢瑾宁仰颈欲逃,指尖却无意识攥住了身前人的里衣,慌乱间捏出层层褶皱。 但好在,严弋只轻吮了吮便放开,高挺鼻梁顺着脖颈往下,抵在他衣襟间露在外的一小块肌肤,深深嗅闻,蹭磨,灼热气息和粗糙触感很快将那处蹭得发红,快要烧起来了。 “严哥,别……”谢瑾宁张了张唇,喘出一口热息,“我们快些回去好不好?” “不吃药。” 闷闷嗓音从肩窝处飘来,严弋用牙扯松他的衣襟,真像只大狗般,沿着锁骨一路向右烙下印痕。 念及他正在发热,许是头脑不清醒,谢瑾宁推拒的双臂颤栗着环住了他的肩背,轻轻抚了抚,“我让师父给你加一株甘草进去好不好,喝着就不苦了。” “不。” 严弋仍是坚持,甚至不满地张口,咬住了谢瑾宁锁骨处的皮肉,叼着用犬齿研磨,感受到怀中人的紧绷,又换成粗舌安抚似地舔舐。 “好好好,不喝,嘶,好痒,你别舔了。”被这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密匝匝地包裹,谢瑾宁后腰愈发酥软,若非憋着口心气要撑住严弋,此刻怕是早已瘫进他怀中了。 “但是不喝药怎么能好得起来呢?” 似是触发了什么关键词,埋首的男人一顿,抬起头颅,那双烧得发红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谢瑾宁,“阿宁会帮我的吧。” 是在询问,却是笃定的语气。 谢瑾宁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便点点头,一只手擦了擦他额上的汗,另一只手不着痕迹地撑住床沿借力,“当然会了。” “那就好。” 肩头一松,刚才还一副虚弱至极,连抬手都没了力气的男人缓缓坐直,“阿宁去隔壁等我吧,容我换衣收拾整理,再一同回家。” 谢瑾宁伸手去理他的衣襟:“我帮你呀。” “不用。”捉起他的指尖亲了亲,严弋笑:“我这会儿还有些不大清醒,阿宁再这般模样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怕我真会昏了头,做出些什么玷污了这清净之地的荒唐事来,又惹阿宁不快了。” 什么模样,他衣服都穿得好好的啊? 谢瑾宁叫他说得耳尖发烫,愣愣低头,却瞧见自己衣领半滑,露在外的锁骨肩头皆是斑驳红痕的靡艳模样。 而最惹眼的,是衣袍边沿那羞答答探出枝头的粉尖。 “你——” 谢瑾宁脸色涨红,羞恼地抬手紧紧拢住衣领,在严弋炙热的眼神中气急败坏地抄起桌上的衣袍,正欲劈头盖脸砸下去,盖住他的脑袋,但看着他烧得通红的面庞,葱白指尖渐渐松了力度。 他塞进严弋怀里,“那你,你自己穿,我先出去了。” 迈出门槛前,谢瑾宁语速飞快丢下一句,“快点出来,不准在这里做坏事”,匆忙步伐中荡开的墨发消失在门后,如狸奴摆尾,灵动而鲜活。 谢瑾宁并未回头,严弋眼前却自发闪过那副鼓着腮帮,羞怒交加的可爱模样。 衣袖掠过时的馥郁甜香仍萦绕于鼻端,堆积在腰腹间的薄毯不合时宜地隆起大块深影,舌尖死死抵住齿槽,他垂头将脸埋在掌心,愉悦的闷笑从指缝间散逸开来。 他也没想过,自己在情爱里,竟会变成这般恶劣的模样。 也怪他的阿宁太心软,让人又怜又爱,又贪婪地,想要索取更多。 …… 一股脑跑到院中,让凉风一吹,谢瑾宁才从那热得快要晕厥的氛围中缓过来,他抚着胸口细细地喘,满脑子想的却都是治疗发热的办法。 除去喝药,便是用沾了酒液的布巾擦拭全身,亦或是针灸。前者他可以代劳,但若是针灸,还是师父来的好,免得他一心慌意乱,不小心刺偏,让严弋白白受罪。 不过,擦身的话,严弋要脱光吧。 谢瑾宁抿抿唇,面颊热度刚褪,又有了回暖的趋势。忆起几乎每次亲热,都是以自己不着寸缕瘫软在他怀中结束,只放出狼尾的严弋虽也衣衫凌乱,大多却都是被他洇湿抓挠留下的痕迹…… 好像的确没有见过他光着身子的模样,谢瑾宁想,就连昨夜下河,严弋也是穿着单衣,就好像在刻意隐藏些什么,不让他看到。 都是男子,该有的也都有,为何不让他看呢? 冒出的疑惑被远远跑来的一道身影搅散,小童头顶两条小辫子一晃一晃,甚是俏皮。 是牛晓雅。 “谢夫子!” “是晓雅啊。”谢瑾宁弯了弯眸子,“怎么回来了?可是有东西落在了讲堂?” 牛晓雅跑得小脸红扑扑的,气都未喘匀,“嗯,我回家才发现忘了带笔,就跑回来拿了。” 如今的竹堂看似装备齐全,但仍有些简陋,教具只供得起一人一笔,若是落在家忘带,课上就只得看着其他学子写,相反亦是如此。 谢瑾宁推开讲堂门,温声道,“好,那你去找吧。” 不一会儿,攥着笔的牛晓雅向谢瑾宁行了一礼,“晓雅下次绝对不留三落四了,谢谢夫子。” 视线被那上下摇晃的辫子吸引,谢瑾宁有些手痒,实在没忍住轻轻摸了摸,“没事,去吧,回家的时候小心些,别踩到水坑了。” 牛晓雅蹦蹦跳跳地走了,行至一半,又噔噔噔跑了回来,拽着谢瑾宁的衣角让他低下头来,凑到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谢瑾宁面上的笑意渐渐散了。 待严弋穿戴齐整推门而出,一袭浅青色长袍的少年静立于院中,听到动静望过来时,潋滟秋水眸中已没了羞恼,神色淡淡。 严弋提着蓑衣的手臂莫名一抖。 但很快,盈盈眉目间的冰雪消融,少年唇角弯起,“收拾好了?” “嗯。” “那我们回家吧。” …… 这场雨来得突然,恰好是在药水浸泡即将结束之际,担心雨水冲刷带走药性,邓悯鸿和谢农用完饭就带着收拾好的东西出了门,说是怕再下雨,打算在药田守一夜。 这也恰好给了谢瑾宁机会。 严弋正拖着病躯打扫伙房,谢瑾宁走到柴棚,蹲下身取了根绑木柴的麻绳。麻绳触感粗糙,还未用力,微湿毛边便扎得他手心微痒。 握住用力抻了抻,绳身随着拉扯微微震颤,却毫无形变,果真如严弋所言质量大好韧性十足,是野猪都难以挣脱的紧实。 盯着手中的麻绳,谢瑾宁眉梢微挑,容色带上几分极为罕见的冷然。 他是有些迟钝,却并不傻,能看出严弋此举的意图,无外乎是想借着生病的名义叫他心软,好原谅他昨日的口无遮拦。 可他本就没多生气,也早已原谅他,只是未亲口提及,而牛晓雅方才告诉他的那几句话,反倒是真的激出了他的怒火。 严弋居然是故意发热的。 趁他上课时偷偷跑去淋雨,被牛晓雅去茅房时看到,还以为是他在惩罚严弋,方才小心翼翼地问他严哥哥犯了什么错,她要记住一定不能犯。 犯了什么错? 谢瑾宁冷笑一声。 他倏地想起幼时缠绵病榻的日子,一缕凉风都能叫他撕心裂肺咳上几日,发起热来更是反反复复,每次都要走他大半条命,连床都下不了。 而他避之不及的病痛,却有人借此,来博取他的同情。 谢瑾宁很生气。 但严弋皮糙肉厚,打不动,他也骂不来,不让进屋、不让见的严厉惩罚,说到底还是在给他自己惹麻烦。 思来想去,最后,谢瑾宁只想到了一个办法。 脚步声渐近,谢瑾宁转身,举起手中的布包朝略显虚弱的男人莞尔一笑:“严哥,我们去你屋里弄吧。” 严弋额角无声滑落一滴热汗,“这是……” “师父的针包。”唰地一下,一排银针在眼前展开,提着布带的玉白手臂轻轻晃了晃,冰冷银光闪烁,“我思来想去,不喝药的话,就只能选择针灸了。” “穴位我已了然于胸,只是未亲手实践过,也许不知轻重。”他抿抿唇,羽睫扑闪,有些紧张的模样,“严哥,你担心我会失手扎错地方,伤到你吗?” 寒芒将脑中的火热遐思冻结,严弋默然,他了解自己的如今的身体状况,只是略有些不适,被他刻意放大了而已,出些汗便能大好,实在犯不着扎针。 但看着那双晶亮眼眸中的期待,他不忍,也不愿说出拒绝的话来。 别说是针了,就算是谢瑾宁用刀子在他身上扎,严弋也不会说出一个“不”字来。 “当然不会。”他道,“那就麻烦阿宁了。” 谢瑾宁摸了摸烧红的耳根,咧唇露出一口小白牙,“不麻烦。” 而直到双手被他借口以“怕他下意识挣扎”为由以麻绳捆住,高高举起绑在床头时,从出静室开始便暗生的不妙感爬上心头,严弋张口欲言,眉间倏地传来温凉触感。 皱褶被带着淡香的指腹抚平,“严哥,我要开始了哦。” 看那柔嫩手心被磨出的红痕,严弋攥起的拳松开来,涩然应声:“好。” 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毕竟,他的阿宁连绑他都没力气,还是他亲生攥住麻绳一端才绕好的结。 下一瞬,指腹沿着鼻梁缓缓移动,调皮似地摁了摁他的唇,在严弋想将其含住时,又如游鱼般飞快游走,落在他的喉结。 似是找到了好玩之处,绕着那急促滚动的石块画圈打转。 严弋本就心猿意马,被这近乎挑.逗的举动激得血气上涌,再度收紧的双臂传来些许刺痛,胸口起伏加剧,他沉声:“阿宁,别玩了。” 他会忍不住。 不经意瞥见隆影,谢瑾宁眼尾一烫,指尖蜷了蜷。他是故意为之,但见严弋真被自己这轻飘飘的触摸激起了**,他还是咬牙暗骂了句。 色胚。 “我在找穴位,别动。” 威胁似地用力按住他,压出声闷喘,谢瑾宁一脸镇定地继续下移,真如一名专心致志的医者,口中念叨着穴位,隔着里衣极其缓慢地抚过男人的上身,将银针一枚枚刺入。 屋内的c息声愈发明晰,严弋额间渗出细汗,青筋根根暴起。他盯着谢瑾宁垂着的长睫,秀气挺翘的鼻头,认真而抿起的润红唇瓣,越看越心痒,迫不及待想要挣脱束缚将他搂入怀中细细舔吻,叼住那湿软小舌纠缠,共坠欲河。 “好,我不动。” 火热视线化为长舌,将他净白面颊扫至微红,被严弋这般看着,谢瑾宁心头再恼,也不免有些羞。 看吧,今天就让你好好看个够! 最后一枚银针刺入气穴,周身顿觉阻塞,严弋唇角笑意僵住,瞳孔缩紧,下意识用力想要挣扎,浑身气力却如泥牛入海。 他用尽全力,拳心却只虚握了下,便无力垂落。 “阿宁,你这是做什么?” “不能动了是么?” 坐在床沿的少年慢条斯理地将指间的最后一枚银针放回布包,他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上身扎满银针,像个刺猬一般的男人,唇角挑起一瞬,又落回至平直。 “师父的法子果然有效。” 也是他厉害,一次便成功了,他果然是个天才,谢瑾宁在心底哼哼几声,面上仍是一片冷然。 “退热的法子怎会让人动弹不得?是否哪里出了差错?” “严弋,你别装了。”谢瑾宁冷哼,“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严弋眉心皱得能夹死只飞虫,他沉沉呼了口气,试图解释,“阿宁,我们有话好好说,先把银针拔掉可好?” “不好。” 见他依旧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谢瑾宁不想再磨蹭,也不想叫他多说,免得自己被哄几下,一心软就什么都给忘了。 他一定要给严弋个此生难忘的教训,叫他下次再也不敢拿自己的身体、甚至是性命做赌。 在严弋惊诧的目光中,谢瑾宁扯下他的裤腰,放出那蓄势待发的粗莽狼尾,又褪去长裤,赤着两条玉白长腿翻身上床,跨坐在他的腰腹。 接着,细白手指扯松衣带,让衣襟自然从肩头滑落,堆在腰腹遮住珍贵软玉,谢瑾宁取下发簪,乌发如绸流泻而下,在浅淡月华中闪着粼粼微光。 雪原,桃果,半掩半露,却更为冶艳。 严弋被这一幕刺激得双眼赤红,喉咙干涸,每次滚动都如刀割,无法动弹的郁气和浴火在体内横冲直撞,撞得他z痛难耐。 “阿宁……”他嗓子哑得不像话,鼻端已隐隐有暗红锈色,“快把衣服披上,冷。” 谢瑾宁不理他,小心避开施针处,撑住严弋那劲瘦有力、能够光凭此处就能将他抛起的肌群,塌腰后移。 “唔!” 两人同时发出一声短促低吟,严弋额间脖颈的青筋瞬间隆起,突突直跳,几乎下一瞬就要冲破皮肉迸出,将滚动不息的灼热岩浆尽数泼洒。 身后的炙硬狼尾如有生命般颤弹,想将自己嵌入深壑,与其合为一体,谢瑾宁脚趾蜷缩,看着严弋那忍耐到极致、不复英俊的狰狞眉目,将他掌控的得意又压下心头惧怕。 他弓着背,眨下眼中雾蒙,抿起嘴唇,纤如薄柳的腰肢轻轻扭摇,一下一下,青涩而生疏地磨蹭。 但他实在敏感,动几下就没了力气,岔开的双腿逐渐并拢,无心再顾忌是否会将人压坏,跌坐在严弋腹间时,小严弋狠狠蹭过尾椎,谢瑾宁仰颈颤栗,双眸失神,肌肤间漫起乌发也掩不住的春潮。 “你,呼,现在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么?” 一句话都得分好几口气才能说完,缓了好一会儿,仍是腰软臀麻,满背滑腻,谢瑾宁暗暗唾弃这副不争气的身子,都还没怎么动呢,自己倒先受不了。 而严弋的道歉一如既往来得极快,“我错了,阿宁。” 他双眸充血,五脏六腑被岩浆浸没,浑身充斥蚀骨锥心的灼痛。 “我不该口无遮拦,我真的知道错了,好阿宁,再饶我一次吧。” 呼吸间尽是血气,口腔早已被咬破,凝结他全数爱与玉的心上人如今正坐在他腹间c磨,他却只能当个木头桩子一动不能动。 无根之人都没他这般憋屈。 怎料听完这句,狼尾倏地被反手握住,严弋倒吸一口凉气,被情|玉冲昏的大脑根本来不及思考,他脱口而出,“阿宁,再动一动。” 语罢,他心头突跳,慌张却在瞳眸映出的明媚笑意中呆滞,化为痴迷。 “好啊。” 恢复了些力气的谢瑾宁稍稍抬起臀,用丰腴柔腻的腿心裹住狼尾,除去春情,他眉目纯然如洁白栀子,身躯却堪称引当地尽情晃摇着。 朱砂痣红得糜艳,发尾摇曳,带着果实的小山包翻起雪浪,白,黑,赤,极与极的视觉冲击刺激得严弋几欲发狂,他不顾一切地冲击着身上的桎梏,指节动弹的幅度越来越大。 而谢瑾宁并未意识到这细微的变化,在自身重量下,软玉与狼尾更为紧密地贴合,摩擦,裹挟着微妙痛感的快意叫他渐渐品出些趣味。 以往大多都是严弋主动,他只需要躺在他怀中享受便是,而今夜这姿势虽更累了些,却也新奇。 谢瑾宁舔了舔唇,不再压抑喉音,仰颈溢出更多令人面红耳赤的靡靡音节,汁水丰沛的软玉毫不吝啬地吐出玉珠,将狼尾那粗硬毛发沾湿。 白光在脑中炸开,他软软向后倒去,绷紧的足弓如玉桥,仍在不住轻颤,爬上脚背的桃花汛彰显主人的快活,但很快,又是一声痛呼。 谢瑾宁撑起身子,眼眶红红地看着自己被咬出一圈齿痕的足踝,没忍住踢在严弋侧脸,将人踹得偏过头去。 “咬我干嘛,你是狗吗?” 仗着严弋动不了,他拖着酸软的身子下了床,系好衣带,将靡红的腿心藏好,佯装关切道:“你出这么多汗,这下热肯定能褪了。” 严弋胸口剧烈起伏,一点一点偏过头颅,他眸中血红愈盛,辅以黝黑瞳孔,实在骇人,而更可怖的,是那筋络盘虬高高昂首的紫红狼尾。 “多谢阿宁帮我。” 从齿关挤出的几个字,低哑森寒,似来自寒潭地狱的回荡。 谢瑾宁哆嗦了下,将衣带系得更紧,掐出一截细窄腰身,“不用谢,我先回去了。” “那我呢?” “你?”谢瑾宁挑眉,得意洋洋道,“你就这样呆着吧。” 行至门口,他道:“哦对了,书上说了,银针封穴的效果只有两个时辰,你倒时候把银针收好,等我明日睡醒再来清理。” “没有我在,阿宁能睡得着?” “睡不着也不要你管。”谢瑾宁回头瞪他,“你继续反省吧!” 第73章 坏狗 谢瑾宁揉了揉膝盖。 严弋屋里的就是层硬木板,到底比不过他那垫了好几层棉垫的软床,他只跪了一小会儿,双膝也隐隐有些不适。 但是想着那只能硬着躺板板的男人,他的眉梢怎么压也压不住,略有滞涩的步伐变得轻快,谢瑾宁哼起小调,慢悠悠地往外走。 “嘭——” 屋内忽地传来沉闷声响,似是某物坠地,谢瑾宁脚步微滞,转身望向房门,那处依旧关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亮都未透出。 站了片刻,没再听到多余动静,谢瑾宁胸中一松。也许是风把东西吹掉了吧,他耸了耸肩,收回目光。 顺利行至门前,木质门板拉开的细微“吱呀”被陡然炸响的刺耳断裂声压制,谢瑾宁吓得一激灵,意识到了什么,他急忙迈步跨过门槛,半个身子踏出门外之时,身后忽地传来一股拉力。 他不受控制地踉跄后退。 又是“嘭”地一声,木门被猛地拍回,发丝被气流掀起,划过眼前,凌乱贴在汗湿额间,脸侧,谢瑾宁瞳孔一缩,浑身瞬间绷紧。 不是吧…… 还未稳住身型,又被身后覆上的硬烫身躯压上门板,夜色中,那道黑影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将他全然笼罩。月光掠过的刹那,谢瑾宁看清了那只青筋暴起的手臂—— 只剩半截衣袖,青紫勒痕如狰狞蛇蟒,在麦色皮肤上蜿蜒,交错,血珠顺着麻绳断裂处的毛刺滴落,在地上洇开暗红水花。 带着血腥气的呼吸喷洒在颈侧,男人另一只手死死卡在他腰间,将他禁锢在热骨与冷木的方寸之地中。 “呼...嗬......” 在摩挲,在嗅闻。 谢瑾宁头皮发麻,瞳孔因着震惊缩成针尖状,连睫尖都在不受控制的颤动。 半个时辰都未到,严弋是怎么挣脱的?! 谢瑾宁想问,但侧颊和双手被迫贴在冰冷木门,窒息般的压迫和受制于人的羞耻唤醒深埋在骨肉里的臣服与畏惧,他红了眼,“严弋,你,唔——” 犬齿陷入腻白皮肉,在即将刺破之际又抬起,严弋舔过那泌出细汗的骨珠,鼻尖抵在耳后软骨,他低低出声。 “汪。” 突兀而恶劣的犬吠漫进耳蜗,将谢瑾宁喉间滚动的惊叫卡在半途,趁他失语,衔住颈肉的牙关惩罚性地再度咬紧,又松口,反复数次,原先光滑如玉壁的后颈被堆积齿痕淹没。 这下倒真如他所言,变成狗了。 “你松开我!”细密如针刺的痛逼出眸中水雾,谢瑾宁被他咬得直抖,逃不过,也躲不开,只能颤着嗓子骂:“混蛋!坏狗!” 怎料此话一出,紧贴着他的躯体肉眼可见的兴奋。谢瑾宁抿紧唇,眼底不受控制地氲出水雾。 一能动就来欺负他,真是,反省到狗肚子里去了! “别,别咬了,呜,我痛……” 严弋吻着,啃这那处馥香皮肉,爱不释口,甚至恨不得嚼碎了咽入腹中。但听他呼痛,暴戾的齿立刻收了进去,唇舌却依旧流连,沿着骨珠一路往下,烙出印记。(只是在啃脖子) “我还病着,阿宁竟真能狠下心肠来,将我抛之而去。” 低低呓语平静,又带着些让人汗毛直立的幽怨,“还是说……道歉不够,只有见我那丑态毕露的狼狈模样,阿宁才能解气?” 这么快就结束了,他解哪门子的气?! “你又没坚持到两个时辰。” 语罢,后颈又是一痛,耳畔飘来幽幽叹息,“那处到底也是肉做的,两个时辰,若真的憋坏了,阿宁可得负责把它治好,否则以后……” 他慢条斯理地抬腰,小幅度地动,戳磨在尾骨。 谢瑾宁足尖蜷紧,情不自禁抖了下,耳垂红得滴血,张嘴就呛:“要是坏了我就重新找一个!” 腰间手臂再度收紧,要将他融进骨血似的,谢瑾宁吃痛闷哼,心头暗恼。 他说什么呢。 “找什么?”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严弋那原本还算得上温和的语气陡然冷峻,“阿宁,再说一次,你要找什么?” 严厉的逼问让谢瑾宁眼眶一酸,他吸吸鼻子,不想理他,下颌却被钳住掰回,长舌轻车熟路撬开齿关,攫起瑟缩软红卷吮。 但谢瑾宁话都不想跟他多说几句,更别说是亲了,想都没想就是用力一咬。血气在舌尖炸开,听到痛嘶,身子却比大脑先一步反应,他下意识松了齿关,却是将驱赶的机会亲手放逐。 双颊被一掐一摁,贝齿便再也无法闭合,谢瑾宁齿颊酸软,只得呜呜咽咽地,被迫接收这个腥气十足的吻。 要将方才的憋屈都讨回来似的,他亲得又狠又重,长驱而入,谢瑾宁仰着的下颌都鼓起了一块。 无法吞咽的津液顺着唇角滑落,很快,下巴脖子都湿答答的,右侧肌肉被抻得又酸又胀,谢瑾宁难受极了,面颊浮起呼吸不畅的病态晕红,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溢。 “唔,不……” 双腿后蹬着挣扎,又被大掌兜住,极具技巧地碾摁,身躯在熟悉气息的包裹和蹿入脊柱的阵阵电流的刺激下愈发绵软,谢瑾宁不住下滑,又被捞回,狼尾更紧密地贴合,连带布料一同嵌进深壑。 “放心,就算是坏了,光用手和舌,我也能叫阿宁爽快。” 坏东西! 在喉口作乱的长舌退出些,低哄着让他换气,但谢瑾宁只吸了半口,又被堵住。 用力砸在严弋腰间的拳成了轻飘飘的抚摸,他被亲得七荤八素,眼前的模糊色块被黑斑占据,直到后背触到只铺了层薄被单的床板,他才意识到自己又被带回了屋里。 “别,我不要……”寻得间隙,谢瑾宁在喘息中吐出破碎言语,收紧双臂牢牢攀住严弋肩背,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往后一瞥,严弋了然地扯过薄被垫下,仍觉坚硬,干脆就这方才的姿势上了床,让谢瑾宁坐在他腰间。 怕这只做完坏事就跑的娇气狸奴梅开二度,他左臂依旧环在纤窄腰身,“这下就不硌了。” 也没好到哪里去好吧,无非是一个硌后背,一个硌屁股,谢瑾宁掰不动他手,瞪着湿漉漉的眸子愤愤戳在他胸口,反被震得指尖发麻。 他还想说些什么,侧眸却见床头那根生生被掰断的床柱,和床下的一地银碎,谢瑾宁一怔。 “你……” 他只知这个法子能让人在两个时辰内动弹不得,而后逐渐恢复,不会对身体造成任何伤害,却不知强行挣脱可能会造成的风险。 但严弋面上看不出任何疼痛,力气也一如既往,谢瑾宁飞快扫了一遍他还在冒血的手臂,眉头蹙了又舒,询问的话语就在嘴边,被他吞了回去。 谢瑾宁别过脸,又恢复了冷冰冰的模样,“松开,我累了,要回家休息。” 但那低垂的羽睫被水雾黏成簇状,不堪承受重量的眨动极为缓慢,像是在等待着什么。还带着齿印的唇瓣肿红靡艳,眼尾、鼻尖、面颊皆透着胭色,露在外的肌肤也浮起层淡粉,整个人如同一尊淋了水的粉玉观音像,圣洁中透着难言的情-/色。 还有那无意识地攥着他衣襟的指尖,严弋自然而然将其当做仍在闹别扭的最好佐证,唯一能动弹的手掌揉了揉他的后腰,手腕向下,不轻不重地一拍。 严弋眉头微挑,“在我身上也可以休息。” 谢瑾宁叫他拍得一颤,唇齿间溢出声轻吟,席卷而来的却是怒火,他胸口急促起伏,鼓起脸颊,握拳狠狠向下一砸,“我说了让你松手!” “唔。” “色胚,登徒子,坏狗!咬得我脖子痛死了,还想欺负我,放开!”骂着骂着,谢瑾宁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红肿眼尾一烫,抽噎着哭了起来,“你就仗着我……呜,每次都是这样,你太过分了……”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地掉,严弋腹间被他沾湿的布料还没干,这下,胸前也叫他打湿了。 而此时的严弋也没好受到哪里去。 强行逼出银针,又靠蛮力挣脱束缚,还未完全恢复,便急着去捉猫,躺上床时一放松,麻木僵硬感又故态复萌,本不太能用得上力的右臂软塌塌垂在床面,连勾指都成了问题。 体内甚至比刚刚还糟,浑身经脉似被千万根烧红铁丝来回搅动,每寸肌理都在撕裂与重组间反复切换,皮肉被磨破的火辣都抵不上内里的痉挛绞痛感半分。 谢瑾宁那一拳不重,却恰好砸在他紊乱处,严弋眼前一黑,一口气没上来,险些以为自己大限将至。 这下真是,做鬼也风流了…… 脑中不合时宜冒出的绮念却在入耳的啜泣中陡然溃散,他曾揶揄过身上的少年是水豆腐做的,每每深陷情./欲,身体都会自发泌出大量的甘甜情泪。 而此刻,他面对的却是货真价实的,满盈着委屈与难过的酸涩泪滴。 “坏狗,我讨厌你……” 谢瑾宁哭得稀里哗啦,湿红小脸皱皱巴巴,身子也一抽一抽的,显然是被他气狠了,伤极了。终于意识到这并不是在跟他调情的严弋被他的泪砸得魂飞魄散,心口剧痛。 他又让阿宁难过了。 严弋悔恨不已,恨不得将刚才像只狗一样将人压在门上咬的自己提刀砍死,他立刻想起身将谢瑾宁抱在怀里,抚着他的脊背哄,只要能原谅他,让他做什么都行。 但他痛得面色扭曲,却连脖子都仰不起来,只有覆在圆润处的左手勉强动了几下,无能为力之感更让他五内俱焚。 “我真的知晓错了,阿宁,你别哭,是我不好,你打我骂我都行,别哭坏了身子。” 真心诚意的悔过,却因没了应有的动作,也像是干巴巴的敷衍。 谢瑾宁听到这句更是气上加气,他哭得头都疼了,严弋不抱他就算了,还一直在摸他屁股! “我一点都不想听你说这些。”他一巴掌拍下身后的手,一抬屁股坐上去,将那做乱的手掌死死压住,愤怒化作力量,他一把揪住严弋的衣领向上拉,水粼粼的眸子燃起火光。 “严弋你太过分了,我再也……” 气管被收紧的衣领卡住,严弋呼吸受制,大脑却前所未有地飞速运转着。 若还是因为他口无遮拦,不,很显然昨晚他的阿宁软软伸出双臂,乖巧地靠在他怀中任他抱着回家时,怕是就已经原谅了他;而若是因为方才的粗暴啃咬,也不像…… 电光火石之间,他明白了谢瑾宁生气的真正原因。 “阿宁,我又动不了了。” “不要喜——”谢瑾宁一句气言被他打断,愣了愣,但有先例在前,他迅速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一巴掌挥了上去,“你又想骗我!” 掌心火辣辣的疼,指尖无措地蜷起,又猛地撤回藏在身后,他眼睫眨得飞快,理直气壮道:“你刚刚明明还,还在摸我,我才不信你。” 他没错。 严弋被打得偏过头去,却是连转头都不能,眼看误会愈深,他只能转动眼球,迫切地朝谢瑾宁望去,“是真的,阿宁,我并未骗你,也不会再骗你,你再信我一次。” 他额上青筋直突,脖颈间的筋络也一鼓一鼓,是在发力的征兆,头却始终一动不动,谢瑾宁拧眉感受了下,被他压着的手掌也连半分挣扎的预兆也无。 他顿时慌了神,俯身去抓严弋的右手腕,但他才大哭过,情绪激荡,把脉的功夫也只学了个粗浅皮毛,这会儿一着急,更是什么都把不出来。 他一松手,那截手臂真如被抽了经络,直直坠落,在床面砸出沉闷声响。 “是真的。” 谢瑾宁喃喃,如一盆冷水从头浇过,不只是怒火,他浑身血也凉了大半,脸都吓白了。 顾不得坚硬的床板,他分开双膝跪在严弋腰侧,伸手去碰他的肩膀,胸口,神色惶恐:“这里,这里呢,能动吗?” “不行,我试过了,除了眼和嘴,其余的地方都动不了。” 严弋的语气出奇平静,像是在描述着某种无关紧要之事,而不是可能会面临着自身瘫痪在床,再难于行的风险。 “也没事,许是方才太急了,遭了些反噬,说不定过会儿就好了。” 但很显然,这并不能安慰到谢瑾宁。 “万一好不了怎么办,我,我……” 恐慌,后怕,歉悔,谢瑾宁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落了下来,似是被某种秽物魇住,他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双眸失焦,胸脯剧烈起伏着,嗓子却像是被一只大手掐住,连哭声都变得断续微弱。 “别慌,阿宁,阿宁!看着我!” 厉声如警钟,强势驱逐脑中雾霭,谢瑾宁一颤,本能地按照指令去寻他的眼睛,直到看到那双沉黑眸中的爱怜与安定,才从那快要死掉的心悸中缓过些许。 没有。 半分他害怕看见的责怪都没有。 鼻翼翕动,谢瑾宁嘴角一瘪,倦鸟归林般伏在严弋身上嚎啕大哭。 “我不是故意的,严哥,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 颈边阵阵湿热,尽数是他的泪,严弋的心都要叫他哭碎了,浓重的愧疚在胸中荡开,甚至一度压过了体内的疼痛。 他低低叹息:“我知道。” 毕竟错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他啊。 他已经足够幸运,在谢瑾宁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出现在他身边,侵入他的领域,顺其自然收获了少年人的依赖与爱慕。 但回想起来,自己为少年做的那些事,换做任何人都可以,甚至还会比他做得更好。 只是他近水楼台,才摘下了这轮纯净无暇的圆月,让其沾染上情/爱的色彩。 夜深人静时,他怀抱着温热身躯,与其紧密相贴,却嫌怎么也不够。他不明所以,而直到此刻,才恍然那是对自身无耻卑鄙的自厌与唾弃。 正因如此,才会让他滋生出无尽贪欲,索取无度。 严弋悔不当初。 还好阿宁不知道他体内的情况,光是知道他动不了了就哭成这样,要是知道他痛成这样,怕是要后悔得哭坏双眼。 届时他俩一个瘫子,一个漂亮的小瞎子,倒也是般配的一对了。 不行。 他的阿宁只能在床上哭。 “阿宁总说是我欺负你,但现在瞧着,你也在欺负我啊。” “我……嗝。”谢瑾宁抬起哭湿的小脸,呆呆地打了个哭嗝,他趴在严弋胸口,眼也红红,鼻头也红,像只被雨淋湿的雪白小兔。 他哭得呼吸不顺,肿红唇瓣微张着,吐出一截湿软小舌,轻轻吸着气,严弋才消下去的欲望瞬间又有了卷土重来的趋势。 他眸色晦暗,喉结轻滚:“阿宁欺负我动不了,不能为你拭泪,我都快急死了。” “你别,别急,我不哭了。”谢瑾宁咬着下唇止住抽噎,垂着眼不敢看他,但眼尾一颤,又是两颗泪滴,“呜,严哥,是不是很痛?你怪我吧……” “我想吻你。” “啊?” “我说,我不痛,也不怪阿宁。”疼出一后背汗的男人面上云淡风轻,勾了勾唇,他轻哄道:“让我亲一口就好了。” “可是你……”都动不了啊,说到一半,谢瑾宁明白了他的意思,丝毫没有犹豫,他低头碰了碰严弋的唇。 “不够。”严弋道,“仔细想想我平日是如何吻你的?” 血色重新充盈肌肤,谢瑾宁捧住他的脸,闭上眼,献祭似地将伸出了舌。 初次造访的客人怯生生地在门边徘徊,在屋中人的无声催促下,才羞涩地踏入屋内,轻轻碰了碰当作寒暄,却迟迟不肯进入正题。 明明已经被带着共舞数次,只是换了个位置,便显出从未经历过的青涩模样,简单的触碰,生疏地移动,丝毫记不起技法与诀窍。 比起亲吻,更像是小猫从巨兽口中讨食。 严弋被舔得有些痒,又被自己的想象逗笑,气息喷洒,眼前人的鸦黑羽睫便如受惊的蝶,陡然颤抖起来,却始终不肯睁开,面颊的晕红更盛。 严弋收敛气息,不再打扰,竟真觉体内绞痛在这温吞的舔吻中渐次消散,他静静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眉目愈柔。 如此近的距离,也没在他面上找出半分杂质,真是霜雪凝成的人儿。 会在他掌心融化成一滩春水,也会将他浇灭。 谢瑾宁舌根有些酸,悄悄掀起眼帘,却被抓了个正着,慌张收回时磕到了舌尖,他吃痛,又吐了出来。 许是想到严弋还没叫停,那条殷红湿漉的小舌在空中缩了缩,又颤颤巍巍地往薄唇中伸去。 而这次,被等得没了耐性的男人一把勾住…… 谢瑾宁回过神时,正伏在严弋肩头喘息,他唇蕉舌燥,又干又麻,收回去好一会儿才找到存在感,抬起身子一看,严弋半个下巴都被他打湿了。 亮晶晶的。 全是他的涎水。 谢瑾宁羞红着脸,扯过袖子给他下巴,严弋砸砸嘴,“可惜了。” 谢瑾宁并不想知道他在可惜什么,胡乱擦了一通,又听他笑道:“若真是这辈子都动不了了,阿宁就要像这般伺候我一辈子,以唇渡水,喂饭,替我擦洗……” 他煞有其事地皱眉沉思了会儿,得出结论:“如此想想,倒也觉得不错。” “不准说!”谢瑾宁堵住他的嘴,不让他说出更多胡话来,掌心又被趁机吻了吻,“你会没事的,我,我马上去找师父。” 话音未落,他急急忙忙就要起身,但腰腿都软了,甫一用力,反倒又趴了回去。 “别走,已经太晚了,你一个人走夜路,我不放心,而且我只是有些脱力,其他地方都好着呢。” “可是……”视线落到那节青紫小臂,“我去拿药箱来给你包扎。” “不急,阿宁不想先听我解释吗?” 谢瑾宁没再坚持,缓缓趴了回去,将脸靠在他胸口听那沉稳有力的心跳。 “阿宁。”严弋轻声唤他,“发热确实是我故意为之,也的确存了讨你原谅之心,才鬼迷心窍出此下策。抱歉,让你担心了。” 过了好一会儿,怀里才闷闷传来句,“怪不得你不想喝药。” “也是因为我知晓自身身体情况。”严弋继续补充,“以往发热我也鲜少用药,只消打几套拳出些汗,不过几个时辰便能大好,便自然想着,这次与阿宁吻上一吻,厮混片刻,热便能散得差不多了。” 他就这么堂而皇之说了出来,谢瑾宁将头埋得更深,伸手拧住他腰上一拗,“好了好了,别说了。” “阿宁难过,也是因为我故意让自己生病,对么?” 谢瑾宁不说话,掐在他腰间的指尖却更松了些。 果然。 严弋暗叹,言语更为诚恳:“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阿宁原谅我,好不好?” “最后一次!” “嗯,最后一次。”严弋应声,“若在如此,就让我日日承受蚀骨锥心之……” 谢瑾宁一骨碌爬起来,恶狠狠地盯着他,眼尾还带着羞赧嫣红,全然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再有下次我就不跟你好了!” “那不行。”严弋脸色乍沉,“不跟我好,阿宁想跟谁?” 谢瑾宁避开他灼灼视线,含糊道,“反正不跟你这只坏狗!” 骂得越来越熟练了。 “坏狗也定然不会给主人这个机会。” 找一个,他就咬死一个。 最是忠诚的犬一生只会有一个主人,他不一样,他坏多了,也要主人只有他一个。 谢瑾宁被那低哑磁沉的嗓音叫得耳根一酥,指尖无意识地在被他掐过的皮肉处流连,“那就要看你表现了。” 严弋仅是动不得,触感仍是有的,被他抚得腰眼一麻,欲念顿时死灰复燃。 “发热之人的身子比往常更热,阿宁方才吻我时,可有觉得不同?” 有什么不同的,一直都很热啊。 突然换了个莫名其妙的话题,谢瑾宁没懂他的意思,在他胸口蹭了蹭,仰头望他。 被发梢扫过的喉结痒极了,也不只是表皮。 “想不想再试试?” 试什么? 谢瑾宁撑起身子,伸手去摸严弋额心,触手依旧滚烫。他这会儿也被严弋的体温烘热了,担心自己没测稳,谢瑾宁擦了擦他额头的汗,用手背测了一次,又低头,用自己的额头试了试。 他直起身子,低眸望着严弋,澄澈瞳眸中满溢着担忧,“严哥,你还在发热。” “汗出得不够,自然也散不了热。” 也是,都动不了,还如何打拳呢。 “那我去拿酒。” “也不急。” 再三被叫止,谢瑾宁也来了些脾气,“这也不急那也不急,你就非要等到烧糊涂了才急吗?” “床板太硬,你膝盖跪不了太久,先坐。” 零星怒火被温风吹散,谢瑾宁小心坐回他腰腹,揉了揉膝盖,鼓着脸看严弋到底想做些什么。 “阿宁坐得不对。” 他薄唇轻启,幽深黑瞳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炽热如火,又汹涌着某种蛊惑的色彩,让人不自觉想要跟着他的话语行动。 “应该坐上来些。” 谢瑾宁慢慢压住了被他泪湿的胸襟。 “也不对。” “那……应该坐在哪里?” 严弋低低笑了声,启唇,无声的四个字一出,谢瑾宁霎时涨红了脸,他手一摁就要从严弋身上起来,又在那不容拒绝的目光中,缓缓屈膝前进。 若有似无的吐息喷洒在腿//根,谢瑾宁指尖一抖,提着的衣摆骤落,枕山被云雾笼罩。 “真的,要这样么?” 回应他的是声闷/喘。 谢瑾宁双膝发颤,再也跪不住了。 第74章 告状 山脊高耸,顶峰被耀阳连日炙烤,在厚重云团压来之时自然岿然不动,无需畏惧。 绵软云团终不敌坚硬石体,云溢,又聚,滚烫灼风吹拂,潮湿云絮便化成了雨,淅淅沥沥,润泽山间干裂土地。 终于,云销雨霁。 谢瑾宁羞极,也累极,强撑着精神帮他擦掉发间浊液,手腕一垂,重新栽回安稳怀抱。 他知道自己还有事未做完,脸却自发埋进颈窝,嗓音黏而轻,如仍飘云端,“还要,要上药……” “睡吧,明日再上。” 后背一暖,谢瑾宁昏昏沉沉,伏在会庇护、替他挡住一切风雨的厚岩之中,失了意识。 …… 若在以前,昨日的那场大雨不说冲垮半边屋墙,也会从泥墙砖缝中渗进,发一场伤神伤财的小水灾。 而如今河田村大半房屋已在偶然寻得的一队价廉工匠的帮助下修葺完好,茅草被赤瓦代替,路上虽仍有些泥泞,却也不再会陷入一脚半只腿,走一步念十步的狼狈境地。 微风带着泥土的潮气与田埂边野蔷薇的沁甜穿堂而过,逐渐唤醒榻上酣睡的少年,晨光落在秀美轮廓,为其披上层薄纱,微微嘟起的颊边,细小绒毛纤毫毕现,颊肉玉润透粉,恍若一只带着露水的桃。 一下,两下,浓密长睫如受惊雀羽,缓缓掀开,是双还未散去雾蒙的秋水瞳。视线清晰刹那,发现自己已回到谢家,谢瑾宁缓缓起身,望向窗外。 日头和煦,天光正好。 又是一个艳阳天。 掌心忽觉异物,低头一看,他的指尖紧攥着件棉麻中衣,衣袖只剩半截,褐斑点点,赫然是严弋那件。 对了,严弋! 想都未想,谢瑾宁踩上鞋推开房门,哐当声中,正在院中扫洒的熟悉身影朝他望来,他眼眸骤亮,张开双臂跌跌撞撞扑上前去。 被稳稳接住的刹那,高高晃动的心瞬间落回原地,谢瑾宁环住他的脖颈,激动道:“严哥,你没事了?” “没事。” “太好了!” 但不知为何,严弋却未如往常一般托住他的臀腿,感受到下滑的趋势,谢瑾宁又往上攀了攀,双腿缠住劲窄腰身,像一颗紧紧粘住男人不放的糯米团子,“我醒的时候发现回来了,都吓死了,还以为是……” “瑾宁?” 略带沙哑的男声自背后响起,谢瑾宁浑身一颤,失了言语,僵直的脖子如生了锈的齿轮,他转头,对上神色复杂的谢农。 在药田里守了一晚,谢农半身泥泞,衣上,脸上,连发丝间都夹着泥块,打量着两人的视线都带着疲惫。 谢瑾宁手一松,嗖地从严弋身上滑下,双脚触地时膝盖一软,被严弋托了把后腰才站稳。 他触电般拍开腰后的手,朝谢农讪讪笑了两声:“爹,你回来了。” 脚步悄然后移,他侧过身就想跑,“我去给你拿干净衣衫。” “等等。” 谢瑾宁咬住下唇,慢慢转了回来,垂着脑袋欲哭无泪,“爹……” 衣衫不整,光天化日,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谢瑾宁自己先替谢农骂了一通,指尖绞紧,寒意从脚底蹿入,凉得他不由得肩头微颤。 “你先回屋把衣服穿好,这早晨这么凉,只穿一件中衣哪行。” 谢农将手中草笠放下,伸手去接严弋手中的扫帚,“给我吧,待会儿我来扫,小严,你先去伙房熬些姜汤,待会儿给邓老哥也送些去。” “对了,单独舀一碗出来,放些红糖。”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给谁喝的。 “好。”严弋瞥了眼明显松了口气的谢瑾宁,路过时不经意地碰了碰他的手背,果然是凉的,他眉心微凝,很快便有了打算。 待他走后,谢瑾宁忙不迭小跑回了房,反身靠在门板上按着胸口,半天才缓了过神来。 他刚系好腰带,门被敲响,“瑾宁。” 谢瑾宁手一颤,银月簪从散乱发间掉落,他心疼地将其捡起塞进袖中,换了根木簪草草束了发,“来了。” 谢农只洗了手脸,还未换衣,怕污了谢瑾宁的房间,站在门口不愿进,见他头顶歪斜的发髻,伸手就去拔,“急什么,发都束歪了,转过去爹帮你。” 谢瑾宁颈后密密麻麻都是印子,哪能让他瞧见,咽了口唾沫,他道:“不用了爹,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来就好。” “谢农凝视着他的眉眼,似叹非叹了声,隐约间还带这些惋惜,“是啊,你也不是小孩儿了。” 他话锋一转:“不过,你跟小严两个。” “爹,你忙了一整夜,快去洗漱休息吧,我去伙房……” 谢瑾宁脑袋嗡的一声,话卡在喉头不上不下,他想咳,又忍住了,憋得面色微红,拼命佯装镇定:“怎,怎么了?” 谢农的脸肃了下来:“瑾宁啊,爹这些日子不在家,全靠小严照顾你,他对你咋样爹都看在眼里,那是真心诚意把你当成弟弟,样样好的都给了你,你说是不?” “啊?是啊。” “但小严到底是个外人,又人高马大的,你这小身板打不过也骂不过的,要是他又欺负你了,你一定要跟爹说,爹帮你做主,知道不?” “他才不敢呢。”谢瑾宁低低辩驳,声如蚊呐。 “啥?” “我说严哥人好,不会欺负我的,之前那都是误会。” “好好好,都是误会。”谢农顺着他的话说,没忍住酸道:“你瞧瞧你,现在跟小严倒是比跟爹都亲了,还知道替他说话。” 谢瑾宁脸一红,握住他的手摇了摇,撒娇道:“哪有嘛……我,我当然跟爹你更亲了,他才不算什么呢。” “那你方才还跟个小孩儿似的挂人家身上,要是叫你竹堂的学生们瞧见了,指不定要在背后说谢夫子羞羞脸,这么大了都还要人抱呢。” 又嘀咕了句:“爹都没被你这么挂过呢。” “爹!” 见他自家儿子羞得满脸通红的可爱模样,谢农整夜的疲惫一扫而空,哈哈大笑起来:“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爹先去冲个澡,待会儿还得去趟村长家。” 说到正事,谢瑾宁也正色起来:“对了爹,药田的状况如何?” “还好,你师父说药性流失得不多,找些人去挖条沟,把田里的水排一排,再洒些药,过了今晚就能种了。” “那就好,爹,你先去屋里坐着休息会儿,我去帮你看看水烧好没。” “诶,慢些跑!”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帘后,谢农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了,脑中兀地闪过李泳那句话,他摸着下巴,暗暗琢磨。 瑾宁跟小严两个好像是有些太亲近了,不过想想,瑾宁这回来,身边也没个同龄玩伴,又是被小严一路照顾着的,依赖他些也无可厚非。 也不知几年后两人若是都成了家,是否还会有这般光景? 罢了,以后的事儿谁能说得准呢。谢农打了个哈欠,锤锤肩膀摇头而去。 …… 谢瑾宁刚掀开帘子,扑面而来的便是股混着辛辣的热气,鼻子被这么一冲,他扭头就是几个喷嚏,脑袋都打昏了。 “来,捂着。” 浸了水的手帕被折成条状,轻轻敷在鼻间,谢瑾宁反手捂住,望着重新倚回灶台边的男人,他瓮声瓮气道:“先说了,我不要喝这个。” 太辣了,一点都不好喝,加了糖又甜又辣的,更难喝了。 “不行。”严弋搅动着锅内水液,“这是谢叔亲口吩咐的,若是做不到,我不好向他交差。” “亲口”二字,还特意加重了语调。 “你什么时候这么听爹的话了?”谢瑾宁嗔他一眼,蒸腾的水雾模糊了窗棂,却模糊不了他眼瞳里流转的盈盈碎光,“我好得很,也没着凉,不用喝这个。” “若是着凉了再喝,那就晚了。” 但他真的不想喝嘛。谢瑾宁眼珠一转,“这样吧,你替我喝了,等爹问起,你就说我已经喝过了。” 闻言,严弋转头望他,神色不咸不淡,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抱起双臂:“可这不是在骗谢叔么?” “这哪是骗呢。”谢瑾宁努努唇,“反正你不说,我不说,就没人能知道。” “那不就跟我俩一样?”严弋勾唇,靠近,俯身将他困在桌边,“你不说,我也不能说,无人知晓这桩密事,是么?” 耳根一麻,谢瑾宁眼睫眨动得更快,胡乱嗯啊几声回应。 轻轻捏了捏透红如朱果的耳垂,严弋低声道:“但,我这个人都不算什么了,我说的话,谢叔会信?” “你!”谢瑾宁一噎,挺着的胸膛却慢慢塌了,“你都听到了呀。” 后腰硌在桌沿,眉心刚蹙,腰身就是一紧,旋即双脚离地,他被严弋抱上了桌。 “有油。”谢瑾宁低头惊呼一声,就要从桌上下来,仍握着他胯骨的手掌绕至身后,一揉一拍,他便不再动弹了,撑在男人肩头,咬唇抑住声响。 “我擦净了的,好好坐着。” 小腿晃了晃,状似无意地踢在男人小腿,谢瑾宁垮起个小猫脸:“你欺负我,我要跟爹告状。” 作乱的小腿被人捏住,沿着腿肚,一寸寸往上揉摁,“我欺负你什么了? 因酸胀皱起的五官,又因僵硬肌理被化开而舒展,谢瑾宁哼了声,“你明明知道爹回来了,都不告诉我,害我丢脸。” 严弋笑:“分明是阿宁动作太快,我还未反应过来,阿宁就扑了过来,这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呢?” “我不管,反正你不答应,那你就是欺负我。”没被摁的那只小腿又踹了踹,这次,还更大胆地,用足尖绕起了圈。 严弋呼吸一沉,眸光陡然变得危险而凌厉,“好……” 谢瑾宁眉梢一扬:“那就说定了,你帮我喝。” 语罢,他弯下身子就想从严弋双臂之间钻出,跳桌而逃,合拢的双膝忽地被一只长腿顶开。 “既然阿宁认定了我是在欺负你,那我不妨坐实了。”严弋端起手边早已备好的姜茶,萦绕着淡淡辛辣的粗粝指节捏住了谢瑾宁的下巴。 “这样,才是真的欺负你。” 他含住一口姜茶,倾身吻了下来。 “唔,不……咕咚。” 舌被缠绕,拉直,姜汤便没了阻碍,顺利涌入喉管。被迫喝下半碗姜汤的谢瑾宁眼如春水,红霞满面,他后背生汗,手脚也暖了起来,那缕寒气被彻底驱逐出体内,温软身躯无力地半靠在严弋怀中。 就这他的手连喝了好几口水,嘴里还是又甜又辣,谢瑾宁瞪着湿漉漉的眸子,有气无力地控诉,“你,你太过分了!” 他嘴上说着过分,手指却仍勾着他的衣领,严弋了然地塞了块糖进去,戳戳他鼓起的颊肉,在谢瑾宁又怒瞪来时,拨开黏在他额间的发丝。 他握住谢瑾宁的手摸了又摸,“现在热乎多了。” 谢瑾宁将手一抽,攥紧拳头正欲砸他,挥到一半又不忍了,往上摸了摸他的额头。 “没发热了。” “嗯,睡了一觉起来已大好。”泛粉指尖又被捉住,从指腹开始,一路啄吻至掌心。谢瑾宁痒得合拢指节不让亲,他又顺势吻在指背,缠缠绵绵,黏黏糊糊。 “有什么好亲的嘛,肉麻死了。”谢瑾宁没抽动,也就顺他去了,“对了严哥,待会儿你送姜汤去的时候也让师父帮你看看,我担心余患犹存。” “我真已无大碍。” 似是佐证,严弋长臂一伸穿过膝弯,单臂将他抱了起来,作势欲转,吓得谢瑾宁连声喝止,“别,别转!别把鞋底灰撒进锅里了。” 严弋只得作罢,却也没将他放下来,抱住他往上掂了掂,谢瑾宁怕摔,紧紧抱着他的脑袋,柔软胸脯贴在线条锋利的侧脸,男人只需稍稍扭头,便能叼到果实。 他忍了又忍,堪堪偏过半分,鼻尖随着手臂用力起伏次次蹭过,谢瑾宁被他抵得又麻又胀,弓着背推他。 “好了好了,知道你没事了,快放我下来呀。” 一落地,谢瑾宁立刻愤愤踩在男人足尖,“流氓!” 他用足了力,踩完就跑,只留给他一道羞恼的背影,又被骂了的男人无辜地摸了摸鼻尖,唇角却勾出忍俊不禁的弧度。 又是个新词。 隔壁忽地一声怒吼。 “老夫的针怎么少了一枚!” 第75章 懊悔 那枚针最后是在床底下找到的,谢瑾宁仔细擦了又擦,才双手捧着递给了邓悯鸿。 他还是不放心,顶着邓悯鸿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目光,站在桌边简单描述了下严弋的症状,问:“师父,严哥他怎么样了?还会出问题么,就像昨夜那种,出现再次动不了的情况?” 当然,刻意省掉了难以言喻的部分。 邓悯鸿把完脉,撸起严弋的袖子看了看,捏他大臂,肩背,仔细审查一番,从鼻腔发出一声气音,“他这是气血逆流所致的搐挛僵仆,强急之状,缓和片刻就好了,还有甚问题?” 谢瑾宁重重松了口气,“那就好。” 严弋侧眸,黑沉瞳孔漾开柔意。 “你这小子气血旺盛得很,我倒是很好奇,你俩昨晚做了些什么,才搞出这劳什子症状的?” 邓悯鸿面朝严弋,眼睛却始终盯着谢瑾宁,他仍笑着,语调疑惑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揶揄,浮着血丝的亮眸却冷了下去。 只是被他看着的谢瑾宁慌乱地敛眉,并未察觉这一幕。 “我们,没,没做什么啊……就是,就是……”他说得磕磕巴巴,实在不知如何解释,只得向严弋求助。 接收到讯号的男人自然接过话头,“阿宁在书上看了个能够将人定住的法子,我便让他在我身上试验了一通,只是中途出了些意外,不过也并无大碍。” 邓悯鸿沉思片刻,问:“锁魂针术?” “对对对。”谢瑾宁悄悄揉了揉发热的耳垂,“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锁魂锁魂,一听就不是什么好针术,但这是从疡科治要中掉落的,看样子像是被人夹在了书页里,谢瑾宁本想将其交给邓悯鸿,但出于好奇,就多看了几遍,还对着墙上的穴位图练了几次手。 知晓严弋无事,他心神一松,“我也是初次尝试,没想到就成功了,师父,这有什么问题么?” “有啥问题,我徒儿这么有能耐,才第一回上手就摸准了穴位,把这么大个家伙给定住了,可真是厉害。” 邓悯鸿捋了捋胡须,神情莫测,“我这个做师父的,当初都赶不得你这般呐。”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依我看啊,你都能出师了。” 听他夸自己穴位都找对了,谢瑾宁起初还有些雀跃,越听却越觉不对劲,微勾的唇角压至平直,他惶惶道:“不,师父……” “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 伴随着“砰”一声,老者的语气陡然冷厉,桌上茶杯被震倒,咕噜噜朝桌边滚去,被严弋无声接下,放至另一侧。 “谢瑾宁!”邓悯鸿慢慢挺直腰背,面上是谢瑾宁从未见过的肃然,“我问你,疡科治要首页第一句,是什么?” 谢瑾宁许久没被这么凶过,还是被叫大名,顿觉不妙,眼眶竟不自觉的红了,他滚了滚酸涩的喉咙,道:“夫医道者,以济世为良,以愈疾为善。”* “还记着呢,我还寻思你早忘了。”邓悯鸿冷哼,“初学医道,初拾银针,却不是为救人,而是定人,谢瑾宁,我问你,你这是开了个什么头?” “救人还没学个名堂,倒是先学会了害人,你就是这般学医的?!” 几声厉喝下去,谢瑾宁俨然三魂七魄散了大半,本以抑住的悔与后怕再度席卷而来,他扑上前握住邓悯鸿的手,连自己的衣袖被茶水打湿也无法顾及,他拼命摇头,泣声道:“不,不是的,我错了师父,我没有想害人,师父,师父我没有。” 邓悯鸿毫不留情使劲抽回手臂,拂袖侧身,“我再问你,纸上的血道经络画得再逼真,能与真人身上完全相同么?你这回是找准了,但下回呢?若是真到了危急关头,须得为其施针,但失之毫厘,都可能会酿成大祸。你这般莽撞、肆意妄为,让为师如何放心再继续教授下去?” “若早知你会如此,当初收徒弟时,我怕还得多考虑一段时日。” “师父!”谢瑾宁被拽得一个趔趄,险些撞上桌沿,他艰难忍住泪水,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瑾宁知错了,师父,求您不要放弃瑾宁,我再也不会了。” 颤抖的嗓音盈满歉悔,纤瘦身躯也在微微发着颤,却腰背直挺,他拂开严弋搀扶的手臂,深深呼吸几下,继续向始终背对着他的人解释。 “师父,未曾向你请示便私学此术,是我不对,但……我也并非全然莽撞。” “我每日都会反复诵读研习,按照经络、部位分类记忆,也会在自己身上摸索,真切感受穴位的具体位置和特点,在学堂闲暇时,也会,会……” 他哽咽难言,缓和几息,才继续道:“带着他们按睛明,攒竹和鱼腰几处穴道,以缓解眼肌疲劳。” “瑾宁是一时糊涂,但真的没有存害人之心,师父,求您信我。” 是他大脑发晕做出的蠢事,严弋是未计较,谢瑾宁却也未过去自己心头那关,只是被柔情蜜意的云雾暂时掩住了,而邓悯鸿如今之言似一记警钟,狠狠将他敲醒,叫他清楚意识到昏聩。 然则业医者,当时刻兢兢业业,以救人之德、杀人之罪为儆戒也明矣!* 而谢瑾宁解释也并非为了减轻罪过,而是想让邓悯鸿知晓,他是真心悔过,并不是那般不堪之辈。 袖中的手指颤了颤,邓悯鸿转身,望着自己满脸血色尽失,泪盈于睫的小徒弟,到底是心软了。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面色又凝:“好,既然你对穴位已经十拿九稳,那便提前开始第二重考校。你现在告诉我,我身上的肩井穴在何处,属足何处,有何效用?” 谢瑾宁吸吸鼻子,膝行几步。 “别跪着了,先起来。” “来,慢些。”严弋眸中满是心疼与不忍,但他也知这是师徒二人之间的对话,自己无法插足,更何况考校。 这是谢瑾宁的主场。 他将谢瑾宁搀扶起,轻轻拍去他膝间灰尘,随后静立于一旁,视线却始终落于他身上,看着乌发下那绷紧如弓的颈线,一点点抬起,松缓。 谢瑾宁松开被掐出几道小月牙的手掌,垂眸静气,尽力平和心绪,指尖虚悬在邓悯鸿肩颈上方三寸处,“此为肩并穴,属足少阳胆经,主中风痰厥、肩臂疼痛。” 指尖毫不犹豫下压,在肩并穴处轻点两下,引得邓悯鸿肩颈肌肉微颤。 他收回视线:“下一个,曲泽。” 指尖下移,轻点在肘内:“肘内廉陷中者,曲泽也,手阙阴心包经穴,可泻血热、止呕逆。” 邓悯鸿扶须,脊背微弯,“大椎穴。” 前二关便是过了,谢瑾宁抹去额间细汗,绕至他身后,右手食中二指并拢,沿颈椎棘突自上而下滑行,至第七节椎突下时悬停,“大椎穴,诸阳之会,疗五劳七伤,风劳食气。” 指尖方要点下,邓悯鸿却突然呛咳侧身,肩背耸起,指下穴道瞬时变了方位,谢瑾宁眼瞳一颤,硬生生截停的指节玉白如削葱,正如他此刻的青白面色。 “怎么,这就分辨不出了?”邓悯鸿轻嗤,“病人若发起病来,可不会时刻静止不动,等你慢条斯理地寻到,怕是人血都要流干了。” 长睫连呼吸一同静止,冷言讽语皆化作耳畔流风,谢瑾宁满目只有那刻意歪斜的棘突,脑中极速闪回穴道经络图及疡科治要中关于此穴的描述。 督脉诸穴,皆以椎体为尺。《千金方》中孙真人云,“大椎当项后第一节骨节陷中”。 “从发际至大椎折作一尺二寸。”在邓悯鸿再度耸起时,指尖稳稳落在凸起的棘突下凹陷处,“就是此处。” 不是虚无缥缈的“应是”,而是满眼笃定的“就是”,邓悯鸿眼中闪过讶色。 还未教他辨穴更详细的循按切叩四法,也能寻得,看来的确是下了番苦功。 “不错。” 邓悯鸿转身正视眼眶红透面浮虚汗,眼眸却依然澄澈坚定的徒儿,眉心皱褶渐散,“最后一处。” “下焦要穴。” 他双腿交叠,等谢瑾宁蹲身伸指时,突然用力绷紧小腿肌肉,而谢瑾宁这次已有准备。 “三阴交,肝脾肾三经交会处。”落在膝盖内侧的指缓缓移动,按在骨边肉隙间,“这处。” 眸中冷寒被浅淡欣慰驱散,邓悯鸿起身,亲手将谢瑾宁扶起,扣住他手腕,仔细端详着这双修长纤匀,干净如新雪,不染尘秽,连他都会夸赞句“漂亮”的手,又向上,凝视着那对氲起薄雾的眉眼。 “不错。”他并不吝啬赞扬,“非常不错,倒是出乎老夫,为师意料。” 邓悯鸿轻轻拍在少年肩头:“既然你所言非虚,那为师便再给你一次机会。” 被霜雪冻结的蝶翼重新扇动,泪水滚落,谢瑾宁双唇翕动,不受控地溢出声呜泣,又被他咬唇咽回:“呜……谢谢师父,我以后,再,再也不用那什么,锁魂针了。” 什么锁魂啊,分明是索魂,他都快吓死了。 面颊一热,老者常年捏针带着厚茧的指腹拭过水液,谢瑾宁面嫩,感些刺痛,却未躲,严弋伸出的手帕被师徒二人忽视了个彻底。 “这是我早年不懂事时研发出的,后来再寻却不知所终,竟不知被夹入了疡科治要里。”邓悯鸿道,“既然被你发现,那便也是桩缘了。” 谢瑾宁杏眼微怔:“那……” “不是不让你用。”邓悯鸿道,“医者毕竟不如武者力大无穷,虎虎生风,为求自保寻些法子也无错,但——” “只是,何时该用,何时不该用,我希望你知晓分寸。” “瑾宁晓得了。” “还有。”邓悯鸿睨着一直缄默无声,跟个木桩子似的,却在谢瑾宁跪地时泄出些煞气,让他后背生寒险些控制不住表情的男人,暗暗翻了个白眼。 “就这套法子,时效也因人而异,这小子能迅速挣脱,除去你针法生疏不知轻以外,也是有他筋骨强劲,阳盛血燥之因在。顾常人能定两个时辰,但对他来说,怕连折半都玄。” 谢瑾宁怔怔侧眸,与严弋对视,脑海中竟不受控制浮现起他被男人追上,压制在门板顶磨一事,雪白小脸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雪里透粉,更是好看得紧。 窥见那熟悉晦色,他迅速偏移视线,紧声道:“那……我要怎么,他,好,额……” 他支吾半天,语不成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干脆紧抿住唇。 “还得练。”邓悯鸿拂须,“你针法尚且生疏,又不知轻重,每日便多加半个时辰专练针术,今日暂且不提,明日我会给你一份具体方略。” 针术需得多练,先是在纸垫棉团上练指力,进针、出针和各种手法,再于木质人模上练习掌握深浅和方向,最后…… 严弋右眼皮跳了跳。 便是实践了。 须下的唇不怀好意地勾起,“等你何时能将他定住一个时辰,你针法这门关,便能过了。” “……”严弋默然。 “这……”谢瑾宁惊诧地眨眨眼,“这不太好吧……” 邓悯鸿不接话,只是摇摇脑袋:“想当年啊,为师练针法那叫一个又苦又痛啊,都是在自己上扎的,扎得两条胳膊,啧啧,掀起一看全是血点子,连……” 他话音还未落,严弋便开了口:“好。” 谢瑾宁扯他袖子:“好什么啊。” 扎一次和天天扎能一样吗? “我皮糙肉厚,也不怕疼,阿宁大可放心施针。”严弋手腕一转,便包住了谢瑾宁的手,“我也相信阿宁的实力,不会让我痛的,对不对?” “严哥……” 谢瑾宁松了挣脱的劲儿,乖乖被他牵着,眸中泛起涟漪。 “行了行了,我话就撂这儿,干不干你们自己出去商量去。”邓悯鸿牙酸,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初来河田村时那狼狈却不掩的仙风道骨之气,如今是褪了个一干二净,“你!” 他指着严弋,“也给我烧些水去,我要洗漱休息,中午多做几个肉菜,饿死老夫了。” 谢瑾宁一惊,赧意熏得满颈粉晕,赶紧甩甩手,却被扣住五指牵得更紧。 严弋深深看了眼邓悯鸿,淡声道:“好。邓老也辛苦了,我定会做几个好菜,好好犒劳。” ……… 刚踏出房门,谢瑾宁身子一晃,腰肢被大掌揽住,稍稍用力,他便倚在了男人胸膛。 谢瑾宁哭丧着脸,“刚才真的吓死我了。” “怕么?” 谢瑾宁点点头,又摇头,眉眼舒松:“只是一开始有些,后来就还好啦。” 他拍拍胸脯,眉梢一挑:“幸亏我一刻也没落下功课,才有惊无险。” 少年面色微红,不自觉流露出几分娇俏,与在屋中辨穴时小脸紧绷的认真模样形成些许对比,两种别样的魅力交织,更让人为他着迷。 严弋喉头轻滚,扣在纤窄腰间的手掌向上,抚着背脊,后颈,他低首,“阿宁很棒。” 恰到好处的力度似放松,也似安慰,谢瑾宁被摸得有些舒服,眯起眼发出细微呼噜,真如一只毛发雪白的矜贵狸奴。 忽地想到什么,他低头呼出一口浊气,鼻尖一痒,恰好擦过男人下颌,他才惊觉两人距离极近,要是没这误打误撞的一躲,严弋都快吻上他了。 “你干嘛!” 谢瑾宁后退半步,方才想的什么都让严弋这一举动给吓没了,他紧张地左看右看,院门和邓悯鸿的房门皆关得严严实实,才嗔道:“你再胡来,我可真要用针扎你了。” 美人嗔怒,潋滟的一眼看得严弋心更痒了,下意识应了声“好。” 眸中人俏脸倏地涨红。 “你!” 严弋顺势攥住他的手腕将人拉进怀里,摘下木簪,任由如瀑青丝流泻,指节寸寸没入乌黑发丝中,轻柔地顺着他的发。 “阿宁,你永远不必为我而感到自责。”他温声道,“我说过,你想做的一切事,我都会助你完成,心甘情愿。” 谢瑾宁用头撞了撞他锁骨,发丝被拉扯,他“嘶”了声,立刻换来怜惜的轻揉,在密匝匝的暖意包裹下,眼底又开始泛酸。 “但是这次本来就怪窝……” “我”字被突然的一捏捏得含糊,带着些奶声奶气。 “你再说这些话,我就要在这亲你了。” 撅着鸭子嘴的少年分明还想说些什么,闻言唇动了动,发出一声清脆的“啵”,倒像是在索吻。 “窝,窝不嗦了。” 严弋松手,从他袖子取出银月簪,三两下挽好发髻,将调皮的几绺别至耳后,他摸了摸谢瑾宁泛起浅淡指印的脸颊。 “疼吗?” 谢瑾宁摇摇头,踮起脚亲在他下巴,衣袖一甩转身就跑,“那我回屋看书了,你也忙去吧。” 在下手之前他还得好好练练呢。 …… 次日,村里关于谢瑾宁定亲一事的风波渐平。 原因无他,再中意欢喜他之人,在听到他是得罪了京城里的大人物,才被“流放”至此的消息,都会望而生畏,生怕自家也被盯上报复。 谢瑾宁也不在意所谓的“名声”,更是乐得清净。 况且…… 谢瑾宁没好气地瞪着正在为他揉后腰的男人,抬脚轻轻踹了下他大腿,又被捉住脚踝一拉,交换了个黏糊糊的吻。 他被亲得晕乎乎喘不上气,男人却游刃有余,还有闲心调侃:“亲了这么多次,阿宁怎么还没学会换气?” 谢瑾宁一哂,自以为恼怒恶狠,实则毫无威慑力地瞪着他:“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变态!” 被一通顺毛,又软回了男人胸膛。 昏昏欲睡前,他仍有些懊悔。 早知他就不问严弋当初是如何逃过那么多媒人的说亲的了。 见鬼的不能人道! 第76章 寻人 药田中的药种在精心照料下顺利发芽,长势正好,无需时刻看守,村民也就有了更多时间琢磨其余挣钱的路子。 光是在河田村和周围村落做生意,范围属实太过局限,有手艺的、心思也活络的,便打起了去更远些或是镇上贩卖的主意。 谢农上次买回拉车的牛毕竟是个干饭的大家伙,这些日子光草就吃掉了近四石,只进不出铁定不成,谢农一合计,又做起了跑运输的生意,顺带将严弋最近猎得的几张皮子,鹿茸等野获拿去镇上卖。 转眼,中秋将至。 趁谢瑾宁明日休沐,饭桌上,谢农提及这是他父子、邓悯鸿师徒俩在一起的第一个中秋,意义非凡,得好好过一过,便商量着第二日四人一同去镇上采购一番。 在听到一早就得起床时,邓悯鸿“哎哟”一声,摆摆手:“你们去吧,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受不住颠,还是在家等你们好了。” 谢农也有些愁牛车要是拉四人,就放不下多少货物了,当即应下:“也行,那邓老哥你要买啥跟我说就成,我给你带回来。” 谢瑾宁勾唇,与严弋交换了个眼神,晶亮杏眸中是明晃晃的笑意。 师父这哪是怕颠啊,分明是犯了懒症,起不来呢。 …… 没曾想,他也没起得来。 被敲门声从梦中吵醒,谢瑾宁眉心微蹙,睡眼惺忪地掀开身上人搂在他腰间的手臂,坐起朝窗外一看,天还是黑的。 他眼皮倦怠地耷拉着,头一点一点,迷迷糊糊又要睡过去,只听门外: “瑾宁,快起来了。”谢农叩门,“我去叫小严起床,你慢慢收拾,待会儿收拾好咱就出门。” 出门? 不是休沐么,不用去学堂啊。 哦对,要去的是镇上。 谢瑾宁揉着眼的手一僵,缓缓垂眸,看着身边只着亵衣睡得正香,手臂却在被间轻动,似是在找寻着什么的男人,心头猛地一跳,睡意顿时全无。 他连忙去推严弋:“严哥,快醒醒!” 也不知是否是出于昨夜扎了他几处安神穴的缘故,严弋的睡眠好得出奇,谢瑾宁又是才清醒,手脚还没什么力,几下都没能将人叫醒,反倒被扣住腰往怀里拉。 胸口撞在炽暖胸膛,朱果与背心皆是一麻,严弋的手掌从下摆钻入,规律地轻抚,揉摁。全然被他的气息包裹,谢瑾宁发出声哼唧,从骨头缝里溢出的酥软叫他眼皮一松,推在胸口的指尖勾住了衣领,无力下滑…… “吱呀。” 耳边倏地传来院门被推开的响动,谢瑾宁一惊,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抬手捏住了严弋的鼻子,急道:“你快给我醒醒!” 该说不愧是习武之人,气息绵长,谢瑾宁捏了好几息也没见他皱皱眉头,眼看谢农怕是都快到隔壁了,谢瑾宁没了办法,干脆用头往上一撞。 “唔!” 三道闷响重叠,谢瑾宁眼泪都疼出来了,头晕目眩之时,头顶覆上一只大掌,痛处被轻轻揉了揉。 “做噩梦了?”终于苏醒的男人哑声道:“别怕,我在呢。” 你要是再不回去,我才是要做噩梦了。谢瑾宁眸中水汽还未散,气急败坏地推他:“你快起来!” “还早……”严弋眼睛都未睁,本能地低头吻在他眉心,手臂环得更紧,“再陪你睡会儿。” “睡什么,今天要去镇上,你给忘了?!”谢瑾宁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朱果被挤压,酸胀感让他不受控制泄出半截短促绵音,剩下的被他张嘴狠狠咬在严弋肩窝以堵回。 “我爹去隔壁叫你了,你赶快回去。” 这下,抚着他后脑任他咬的手掌也僵住了。 严弋眸光一凝,迅速坐起,在被子滑落之际将其捞起,牢牢裹住谢瑾宁不让他受风,“盖好。” 他抱起床头的衣服打开窗,方才探了半个身子出去,又跨了回来,捧起谢瑾宁那在棉被和乌发衬托下格外小的脸蛋,力度极柔,似是掬了捧新雪。 “舍不得你……等我。” 谢瑾宁只觉唇上一热,等他终于压下眼前雾霭,眼前只有被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棂。 “一会儿就能见了,舍不得个什么劲儿。”他摸了摸发起热的脸颊,低低嘟囔一声:“睡前亲睡醒了也亲,真烦人。” 至于昨夜被摸得舒服,仰起脸主动索吻的那位,谢瑾宁表示,他不认识。 隔壁。 敲门声响起的第二下,严弋翻进了院内,将沾了浊物还未处理的衣物往盆中一丢,踢到邓悯鸿不会涉及的角落,他推开院门:“谢叔,早啊。” “起了啊。”许是怕吵到邓悯鸿,谢农敲门声和话音都降了几度,见严弋一身亵衣皱褶不堪,他道:“快去披件衣服,洗漱了我们好出发,这会儿走刚好能在饭点前到,不然就晚了。” “行。” 一刻钟后,谢农将热乎的包裹往端坐在一侧的谢瑾宁怀中塞,驾着牛车出发了。 此时约莫着还不到寅时三刻,天幕昏黑,靠稀薄月光勉强能看清路。回河田村二月,谢瑾宁还是初次踏着夜色而出,周遭一片黑沉静谧,卷起的寒风如怨如诉,村道上一时只有车辙的滚动和三人一牛的呼吸声。 行至村口,两侧树木逐渐增多,树枝在寒风吹拂中轻动,像是无数人影挥舞着手臂,乍眼看去多少有些阴森。 已是寒露时节,朝寒气重,谢瑾宁穿了件棉衣,抱着热乎乎的包裹,不算太冷,但头脸露在外,捂出的热气轻易被迎面的风吹散,又骤然想到从前看过的灵异话本中诡谲惊悚的画面,他还是打了个哆嗦。 “冷?” 谢瑾宁刻意留出的距离在顷刻间被拉回,严弋长臂一伸,将早已备好的兔毛毛毯披在他身上,又取了张稍小的给谢农披上,这才坐了回去,自己依旧是那身单薄短打。 “冷啦?” 谢农回头,示意谢瑾宁去拿他腰间的水囊,“我这儿有酒,瑾宁你喝些不?暖暖身子,刚才给你的包裹里是早饭,我吃过了,专门给你俩带的,这一走得好几个时辰呢,现在就吃吧,不然待会儿凉了。” “没事谢叔,你留着喝吧,我准备了热水。” 谢农喝的酒都烈得很,他这酒量舔一下就醉,更别说喝了,谢瑾宁耸耸鼻子,果断拒绝:“爹你喝吧,我喝水就好了。” 接过严弋的水囊,谢瑾宁喝了口,暖流入喉,他舒服地喟叹一声,呼出的白雾模糊了面容,却掩不住那被热气熏得殷红的唇。 乌发融于暗色,反倒凸显了皓白,朱红,是极其醒目的色彩,清绝而靡艳,严弋撕回黏在那蒙了层水光的软肉上的视线,喉咙轻滚,压下那不合时宜的旖旎念头,却没忍住,包住谢瑾宁递回水囊的手背,仰首喝了好几口。 寒风也驱不散他周身的热度。 还好谢农背对着他俩,看不见,谢瑾宁对严弋呲了呲牙,缩回手将毛毯一拢,挪挪屁股,也用毛茸茸的背影对着他。 毛毯有些大,能将他从头到脚都裹住,但许是在柜里放久了,多少沾着些不太好闻的陈潮,谢瑾宁缩在里面嚼麦饼,又闷又腥,吃几口他就有些难以下咽,不得不探出头来换气。 他吸一口凉气,缩回去嚼嚼嚼,等受不住了又出来,严弋好整以暇地看着不停动的毛团子,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 隔着毛毯谢瑾宁也能感受到他的视线,面颊泛起薄红,半是闷的,半是恼的,他吃不下去了,将包裹胡乱系好往严弋的方向一丢,“你的了。” 严弋接过,打开发现他连半张麦饼都没吃到,中途定然会饿,届时麦饼凉了定然更不好入口。 他将麦饼旁的鸡蛋剥好壳,取出蛋黄,从手边的包裹中拿出枚巴掌大的木碗,将带的准备给谢瑾宁路上解馋的点心连蛋黄一同放进碗中,又加了点热水进去,三两下搅成一碗香甜糊糊。 “来,吃这个吧。” 谢瑾宁悄然掀开一角,鼻翼翕动,闻到香味后腹中馋虫大动,送到嘴边的东西哪有不吃的道理,他自然将其当做严弋的赔罪,骄矜地扬起下巴,示意严弋送过来。 蛋黄完美融合在糊糊中,口感更加顺滑,被撕成小块的蛋白又增添了些咀嚼的趣味,香甜可口。 毛毯由毛发颜色各异的兔毛拼缝而成,此刻谢瑾宁颈边一圈围着的恰好是白兔毛,他接过碗,吃得满意眼眸微微眯起的样子,像狸奴,又像一只雪白小兔。 谢瑾宁的吃相一直很好,糊状食物也不会发出吸溜声,吃到一块稍大的蛋白,微微鼓起的腮帮咀嚼时一动一动,颊边的兔毛也跟着动。 小兔猫。 严弋心头暗道。 可爱。 他以前从来不觉动物可爱,甚至一度不知可爱的含义,即使是有着粉嫩肉垫、湿漉瞳眸,连路都走不稳颤颤巍巍的毛绒幼兽出现在他眼前,也不会激起他的半分怜悯。 有时他心底甚至会冒出冷言:连自身皮毛都暖不热的累赘,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道,甚至无需被豺狼猎人猎杀,一场雨雪就能要了它的命。 但谢瑾宁不同。 叫他从心底里滋生出喜悦,怜惜,酸软,满足,还有,无穷的欲望…… 看了眼专心驾车的谢农,严弋凑身,盯着在眼前人露出的小半雪白耳尖,用气声道: “别生我气,嗯?” 灼热气息喷洒,敏感的耳尖一抖,瞬间蔓上胭色,谢瑾宁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挪,继续吃,就当没听到。 可他越往外挪,严弋也跟着越靠近,甚至变本加厉,伸手虚虚环在他身后。 眼看已快到边沿,退无可退,谢瑾宁抬眼瞪他,将碗往他身上一砸,用口型道: “你烦不烦,我不吃了!” 严弋稳稳将木碗和掉落的勺接住,低眸一看,吃得干干净净,深邃如墨的瞳孔中,笑意无声晕染。 “我只是想坐得近些,为你挡风。”他嘶了声,肩背微缩,“是有些冷了。” 真的?谢瑾宁眼底浮起斑驳疑云,被暖得透红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茸毛,见严弋侧头咳了几声,他抿抿唇,小声怨了句“知道会冷,怎么不多穿些”,一边将毛毯掀开。 “那……一起盖吧。” 顾及着谢农在,谢瑾宁起初还正襟危坐,端端正正与严弋肩并肩坐在牛车中央,可随着车身颠簸,绷直的脊梁逐渐僵硬,即使臀下放了软垫,谢瑾宁还是坐得有些不舒服,他咬牙忍耐。 寒夜的风从缝隙中钻进,却敌不过毛毯下疯长的热度。 布料摩擦声混着心跳在胸腔中乱撞,肩头与男人相触的位置像烧了团火,严弋身上干燥炽暖、又混着些清苦的苍术气息驱散腥潮,裹着暖意渗入肌肤。 手臂每一次不经意的摩擦,都让谢瑾宁后颈发麻,他死死咬住下唇,攥紧掌心才能压制住往那宽阔胸膛缩的本能,直到一片滚烫覆上他放在大腿的手背。 指腹粗茧擦过肌肤,谢瑾宁猛地瑟缩,却被更紧地攥住,男人的指节轻而缓地移动着,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撬开他蜷成蚌状的手指,强势插|入指缝,与那片滑腻嫩软的肌肤紧紧相贴。 “别咬嘴,乖。” 气声被风吹散,却精准逸进耳蜗,谢瑾宁下意识照做,张唇呼出一口热气,裹在毛毯中的小半张脸粉晕遍布,耳垂更是红得要滴出血来。 “你……别牵我。” “放心,藏着呢。”严弋摩挲着他拇指那小块凸起的骨节,侧眸望来时,眸中闪动着细碎光芒,如夜幕间的星子。谢瑾宁仍带着些薄怒的眉眼怔忪,呼吸微顿,心口用力跳了一下。 “别坐这么直,腰会痛,往我身上靠吧。” 十指相缠的力度不容挣脱,又带着让他安心的暖意,谢瑾宁飞快瞄了眼专心驾车的谢农,慢慢将头靠在严弋肩膀,闷闷道:“就这一次。” 严弋但笑不语,沉肩让他靠得更稳。 车轮滚滚前行,压过一处凸起时,车身颠簸,谢瑾宁头一歪,眼看就要失去平衡,下一瞬却被揽住腰,栽回带着苍术香气的怀中。 谢农扶着歪斜的草帽,一手扯着麻绳维持平衡,周围树丛茂密,月光被掩住大半,他需得聚精会神才能看清道路,念及有严弋保护谢瑾宁,他并未回头,却也没忘嘱咐,“前面这节路有些抖,你俩坐稳了啊,当心些。” “好。” 严弋圈住谢瑾宁的腰往怀里带,顺势将滑落些许的毛毯掖得更紧,手动缩小空间,这下,谢瑾宁几乎是半坐在他腿上。 谢农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他俩如此亲昵的姿势,谢瑾宁不安极了,扭动着想从严弋身上起来,至少往旁边捎捎,别靠得这么近。 但臀腿方抬起些,又在一次次车辙压过碎石时泄力砸回,毛毯下的挺翘饱满被震得发麻,不知压到了何处,严弋忽地低哼,眉宇浮上痛色,横在腰间保护的手臂成了禁锢,将谢瑾宁牢牢摁在他腿上。 下颌蹭上他发顶,耳畔的急促呼吸听得谢瑾宁头昏脑胀,背烫臀麻,男人嗓音喑哑,带着难耐的暗火,在胸腔的震颤下一同传递至谢瑾宁体内。 “乖阿宁,好好坐着,别再动了。” 亲密数次,谢瑾宁早已不是哪个懵懂少年,身后熟悉的触感叫他霎时明白严弋是怎么了。 这荒郊野外的,前面又坐着他爹,这人居然还能起反应,谢瑾宁羞愤欲绝地暗骂了句“色胚”,抬起手肘毫不犹豫的一下被车身颠簸的“嘎吱”声掩盖。 他羞红了脸狠声道:“你再这样,小心我让你真的不能人道!” 但发出的嗓音又细又颤,完全是小猫哼唧。 “咳。砸痛没?”严弋叫他砸得闷咳,去摸他手肘,又被躲开,压眉委屈道:“阿宁讲些道理,分明是你先扭来扭去的,你也知晓,我火气重,稍受些刺激就容易……咳,也不太能控制得住……” “你——” 还成他的错了,谢瑾宁气得牙痒,没被牵住的手在毯子里摸索着,狠狠按在严弋内关穴和神门穴上。 控制不住,那就给我清心去吧! 半柱香后,这段难捱的路终于过了,严弋先一步搂腰将谢瑾宁放回车面,屈膝微微侧身,“好了,靠吧。” 谢瑾宁见他低眉顺眼,手也安稳地放在两侧不敢再造次,以为自己按穴位起了作用,只哼了声,便顺势重新斜倚回去。 后面的道路果然平了不少,恰到好处的晃摇和将他密匝匝的温暖滋生困意,谢瑾宁打了个哈欠,沾了些晶莹的鸦黑羽睫扇动的幅度愈缓,眼皮渐渐合拢,头越来越低,从严弋肩头滑落,又被一只大掌托住。 他下意识蹭了蹭,咕哝了句什么,只觉被安稳放至一片厚暖石岩。 “睡吧。”有人摸了摸他的脸,“醒了就到了。” 方才又是风声,又是各种杂糅声响,谢农只知道他们叽里咕噜说些什么,却听不出个名堂,这会儿回头一看,只见自家儿子盖得严严实实地躺在严弋膝上,而后者正拨弄他额间的碎发,神色颇为柔和。 察觉到谢农的视线,严弋抬眸,将手竖在唇间,轻轻嘘了声:“睡着了。” 谢农不自觉松开了蹙着的眉头,“那我再开慢些。” “不用,前方道路也平稳,我们快些到才是。” “也是。”严弋身上并无御寒之物,谢农想将毯子还回去,又被拦住。 “不用了谢叔,我不冷。” “那你要是冷了就说声,我这儿有酒。” 转头收紧缰绳让牛转弯,谢农挠挠头,心底有些异样,却说不出来,喝了口酒,继续驾车。 …… 谢瑾宁这一觉睡得舒服极了,等他苏醒,发觉自己枕着的不是严弋的腿,而是披在谢农身上那条薄毯。 他没动,指尖捏了捏绒毛,心头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又躺了几息,才发现牛车丝毫未有移动痕迹,而耳边交谈声,马蹄牛哞声,叫卖声,嘈杂纷纭。 到了吗? 谢瑾宁一骨碌从毛毯中爬起,乍然见天光,眼前一亮,他不适应地阖上眼,被刺得睁不开,眼尾自发泌出些晶莹。 又倏地一暗,严弋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闭一下,再慢慢睁。” 盖在眼皮上的手掌寸寸下移,等谢瑾宁适应了光线,掀起眼帘,和煦日光中,从他所在之处望去,不仅是前方道路,就连身后也有不少身影,或是挑着担,或是牵着马,大包小包,甚至还有竖着旗一看就是商队的。 人头攒动,热闹极了。 谢瑾宁站起身,在那旗上看了又看,又失望地收回视线。 不是。 “来,喝口水,饿了么?” “有点,但还好。”谢瑾宁喝了几口解渴,摸摸平坦的小腹,“怎么这么多人啊?” 这人流量,都快赶上一座小城了。 严弋眉心微不可闻地一拧。 之前去王家村寻王大树一行人未果,后来的时日,他趁空闲时往镇上跑了几趟,也都扑了空。 只要有活动,必然会留下踪迹,那一行人拉着马,一身凶煞之气,又肢体有残,按理说会比普通人更受瞩目,但他们留下的却少得可怜,甚至还有刻意伪装过的,真真假假参杂其中。 严弋循着蛛丝马迹而去,不是断了方向,就是一问三不知,只得无功而返。 就像是习惯了被人追踪,有意识地掩盖。 难不成,是逃兵? “嘶。” 二字一出,脑中顿如千万针刺,腥臭血液、寒刃兵戈、哭嚎、怒吼,一晃而过,严弋闭眼扶额,身型晃动一瞬,又绷身止住。 怕谢瑾宁担心,在他看来时自然放下手,温声道:“谢叔前去问了,应该很快就能知晓。” 谢瑾宁不疑有他,但见他唇色微白,赶紧往旁边坐了些,拍拍车身,“严哥,你也别站着了,坐会儿吧,你也喝点。” “好。” 待他坐下,谢瑾宁又从怀中掏出手帕,擦他额上的汗。 “这是你弟吧?可真关心你。” 身后忽地传来声,谢瑾宁一滞,转头看去,见是个面善的中年大婶,微胖,头缠布巾,身旁放着俩盖着棉布的筐子和扁担,大概也是挑着货物去镇上卖的。 “哟,长得可真水灵啊。” 谢瑾宁朝她弯弯眸,客气一笑。 他才睡醒,面颊红润笑意温软,日光下更是好看得晃眼,大婶叫他笑得心都软了,忙掀开棉布从中取了些什么,放在叶子上递了过来。 “诶,睡醒饿了吧,来尝尝婶做的桂花糕,不是我吹,婶这手艺时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要不是今天在这镇门口耗了些时间,不然这个点,我早卖完回家做饭去了。” 微风裹挟着淡淡清香送入鼻腔,眼前的绿叶上放着两大块米白色的糕点,表面点缀着点点淡黄花瓣,侧面能看见些气孔,不甚精致,却是肉眼可见的暄软。 谢瑾宁连忙摆手:“这么大块,不用了婶儿,你留着待会儿进镇上卖吧。” “害,客气啥。”大婶是个爽朗性子,直接将其塞进了他手中,“我今天做得多,给你尝两块,你要是觉得好吃啊,以后就常来照顾婶生意。” “好啊,那就谢谢婶儿了。” 谢瑾宁扯扯严弋的袖子,将手伸出车身,后者立刻会意,倒了些水让他净手,又从怀中取出干净手帕帮他擦净,谢瑾宁这才拿起一块从中撕开,将大些的分给了严弋,“你也吃。” 剩下那块,则被他叠好准备留给谢农。 “你们哥俩感情可真好,你瞧着也文文静静的,不像我家那俩小子,成天吵吵闹闹的,调皮捣蛋,吃个啥都要争,生怕自己少吃了一口,连他那个杀猪的爹在家都管不住。” 大婶啧啧摇头,语气嫌弃,眼角眉梢却分明都带着笑。 “说明婶儿你做得饭好吃啊。”谢瑾宁又咬了口桂花糕,脸颊鼓鼓,“婶儿你看,你性情大方,又有一身能养家的好手艺,这才养出令郎活泼的性子,想必在家也能添上不少乐趣吧。 “那倒是。”大婶简直被他夸到了心坎里,说着又要给他塞几块桂花糕,谢瑾宁连连推拒,她才歇了心思。 日头渐晒,严弋几下吃完大半块糕点,抬手为谢瑾宁遮阳。 谢瑾宁长得漂亮,严弋又高大俊朗,哥俩在人群中本就惹人注目,偏偏他吃相也好,普普通通的桂花糕被他吃得活像是什么珍馐。 将至午时,周围的人也等饿了,纷纷被谢瑾宁吸引,走到大婶跟前问桂花糕怎么卖的。 不一会儿,竟卖出去了大半筐,乐得大婶直笑,夸谢瑾宁是块儿活招牌,还想给他分钱呢。 等谢农带着消息回来,前方终于有了前进的迹象,一旁休憩的人们挑上扁担、背上背筐、或是驾车,缓缓前行。 大婶谢绝了要载她的好意,说她自个儿慢慢走,谢瑾宁便与她道了别。 临走之前,他让严弋弹了几枚铜板进她卖空的筐中,恰好是桂花糕的价钱。 这回驾车的换成了严弋,谢农上车,灌了几大口水,抹了把汗,才气喘吁吁道:“我问了,说是朝廷派的官差下来,说是皇帝要找什么人,不仅是这儿,就连更远些的城啊,村啊,都派了人一个个地找。” 找人? 严弋握着缰绳的手臂一僵,袖下的盘踞如蛰伏巨蟒的青筋忽地暴起,侧腮不自觉咬紧。 难不成…… “找人?”谢瑾宁疑惑歪头,“男子,还是女子?老还是少?难不成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找么?” “说是找个女娃。”谢农比划了下,“拿着张画像在找呢,不过听前面的说,那什么官差不论男女都要挨个看,挨个问,这才花了那么多时间。” 严弋心口一松。 “这么大张旗鼓啊。”谢瑾宁努努嘴,他对皇帝的印象不多,只依稀记得他脾气古怪,还瘦瘦的,对他的印象并不算好。 谢农咋舌:“你说说这,废了这老大劲儿,就为了找个女子,也不知图啥。” 但他也不是个八卦的性子,说两句,就被谢瑾宁递去的桂花糕吸引了注意。 难道是偷跑出来的妃子?私自离宫可是大罪,说得过去,但以前也从未听过皇帝醉心女色啊? 谢瑾宁没想明白,也不再为难自己。 离镇口越来越近,远处果然出现了几道穿着黑青制服的身影,而定睛一看,为首之人赫然是当处前来河田村抓田老二的捕头,许桉。 此刻,他手中正拿着幅画像,皱着眉头逐一比对,又将画像翻面问了些什么,等被问之人茫然摇头,才一挥手让人进去。 反复数次,连他身侧的捕快都露出了不耐神色,只要对不上就放人,连问都懒得问一句,他却始终如一,细致观察,认真问询。 不一会儿,三人到了跟前。 谢瑾宁率先开口:“许捕头。” “稍等……”许桉抬眸,显然是对谢瑾宁有印象,神色稍缓,“是你啊。” “嗯,我们来镇上买些东西,对了,你们这是在找谁啊,可否让我看看?” “县太爷下达的任务,说是要找画中的女子。”许桉将画翻面,摊于掌心让谢瑾宁能看得更清楚,“你可曾见过?” 画像之人显然功夫不到位,线条歪曲下笔深浅不一,只依稀看得出是个生着杏眸的美人,但…… 女子的锁骨间,也恰好生了颗红痣。 谢瑾宁下意识抬手,隔着衣襟摸了摸,一缕发丝恰好被风吹拂至此,他便顺势捏住将其往颈后带。这一套动作过于自然,许桉也没看出什么问题,在谢瑾宁摇头后,又去问了严弋和谢农。 依旧是否。 “镇中不可驾车,将牛车寄放在篷中,就可以走了。”许桉点点头,“此处离河田村还是有些远,三位早些走吧。” 分明是关切,但他语气冷硬,听着倒像是在赶人。 严弋侧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好,多谢许捕头提醒,那我们就先走了。” 谢瑾宁翻身下车,谢农牵着牛去了草棚,严弋提着大包小包跟在他身后。 “对了。”没走几步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谢瑾宁转身小跑上前,问,“那个……我还想问一下,那个案子最后怎么样了,还有,田老二……” “死了。” 谢瑾宁杏眸睁得溜圆,“什么时候啊?” 他忙着学堂的事,都忘了问,这下见到许桉才想起,谢瑾宁有些懊恼,不由又得上前一步。 他比许桉低些,微微仰首,迫切看来之时,被遮挡的日光如碎金般倾泻而下,将少年瓷白的面容镀上一层暖芒。他秀眉微颦,琥珀色瞳孔在天光下格外澄澈透亮,又被对真相的渴求填满。 纤长睫毛在眼底投出小扇般的阴影,形状姣好的唇因急切而抿出一道润红弧度,眼睫轻眨,一下,一下,扇出波澜。 许桉闻到了浅淡的桂花香气,只是一缕,却叫人喉间泛起清甜。 他刚想开口,眼前一沉,少年已被那个叫做严弋的男人挡在身后。 “许捕头。”他沉声道,“正午阳烈,若是眼花,不妨先去一旁休息片刻,再继续比对。” 许桉眉峰聚拢,“不必。” 左手却悄无声息摸上了腰间刀柄。 直觉告诉他眼前的男人很危险,但这种被猛兽盯上的压迫感,却叫他后颈汗毛直竖的同时,胸腔腾起一股莫名的兴奋。 恐惧和战意沿着脊柱爬升,他攥着刀柄的手指愈紧,即将用力抽出之际,谢瑾宁探出头来:“被他诬陷之人呢,他还在吗?” 他飞快嗔了眼严弋:“你干嘛呀,挡着我了。” 许桉松了手:“张森,后被证实是去参了军,田老二满口谎言,按照律法本该入狱,秋后问斩,但他伤口感染发热,当晚便死在了狱中。” “那真是便宜他了。”谢瑾宁握拳挥了挥,又不好意思地问许桉:“那姐妹俩呢,她们回外公家后,过得还好吗?” 迎着他期待的目光,许桉一顿,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他喉结滚动,终究不善,也无法隐瞒:“我只知她们回去后又离开了,但具体去了何处……抱歉。” 这就是不知的意思了。 谢瑾宁怔怔后退半步,眼前被突升的水雾浸染,眼尾一颤,便是两行清泪。 严弋呼吸一滞,连忙抚着他的后背,用手帕擦去他颊边泪珠,谢瑾宁却只怅然道:“她们还这么小,离开了故乡又能去哪儿呢?会不会有危险?我该早些问的……” 自责与担忧的泪水滚滚直下,谢瑾宁哭得很安静,只红着眼尾和鼻尖,却比嚎啕大哭更惹人怜惜。 许桉有些手足无措,却不知能做些什么,只得干巴巴憋出了句:“她们若知仍有人记挂,定然也会高兴的。” 严弋也俯身,快速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谢瑾宁泪眼朦胧道:“真的么?” “真的。” 两道嗓音重合。 声量相仿的男人目光相接,莫名的硝烟再度燃起。 “那我们更要早些回去了,我要好好问一问师父。”谢瑾宁吸吸鼻子,这才发觉有不少人都在看着这边,嘀咕着说什么“官差把人欺负哭了”,收到谴责视线的捕快们也一脸无奈地看着他。 谢瑾宁霎时红了脸,慌忙摆手。 “没,不是欺负人,他们没……哎呀!”他羞得不行,顿觉丢了个大人,干脆以袖掩面,拽住严弋的袖子就往里走。 “我先走了,许捕头再见。” “……再见。” 等人走后,看好戏的人也散了,捕快一拥而上,有胆肥的,凑到许桉身边揶揄道: “头儿,你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什么记挂,高兴,啧啧,这能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就是就是,我听着都给吓了一跳,还以为头儿你中暑了呢。” 许桉淡淡扫了他们一眼,“继续。” “切……” 一阵泄气声。 “对了,话说你们有没有觉得,那小公子长得跟这画有几分像啊?” “滚滚滚,你是太阳晃得眼瞎了吧,那分明是个男的,男的!长得再漂亮他也是个带把的!” “废话,我当然知道啊,草你这是个啥眼神……” 许桉低眸,看着被他揉皱一角的画像,半晌,才吐出一口浊气,伸手将褶皱抚平。 指腹划过那双杏眼,灵动的,潋滟的。 挥之不去。 第77章 碧瞳 京城,鸿胪寺。 原本古朴大气的主殿被刻意装点得金碧荧煌,方至午时,却已是靡音霏霏,酒香袭人。 大殿中央,原本丝竹管弦、翩若惊鸿的乐者舞者被换下,只关键部位围有皮毛的异域美人们踏着银铃而至。 不同于大彦女子的白皙纤细,北戎舞者皆是身泛着光泽的蜜色肌肤,腰肢纤瘦有力,手足移动间玲琅作响,她们随着鼓声抬臂,旋腰,野性与力量交织,大胆火辣的舞姿惹得不少大臣皱眉,暗骂边陲蛮夷果真粗俗,不知廉耻,却又不受控制地被吸引视线。 大彦礼部侧。 谢竹端坐在三皇子李翊身后,低眸,目不斜视,腰身直挺,端得一副清心寡欲样,李翊倒是支着个腿,看得津津有味。 “嘿,呆子,今天我好不容易把你带着来,是让你放松的,还板着那个死人脸做甚,难看死了。” 李翊正鼓掌叫好,转头看他这木头样就来气,将葡萄往上一扔,指尖一弹,果皮爆开,汁水精准洒在那竹纹锦袍间,白绸染紫,眼看这一身好好的衣服,就这么废了。 见状,李翊拍桌大笑,谢竹表情却依旧未变,只抬手拂去袍上挂着的果皮,淡声道:“殿下如今在礼部任职,虽前几日借故告假,但外邦来客,不可不至,而作为殿下伴读,谢竹理应跟随。” 这是在说不是他被带着来,而是不得不来了。 李翊翻了个白眼,勾勾手搂过身旁为他倒酒的宫女,在她颈间深吸一口:“还是看、你这样的美人儿合我心意啊。” “殿下就知道打趣奴婢……” 北戎使者还在殿上,这三皇子好不容易被皇上委以重任,几日不上任,流连于花楼不说,一来又只顾着跟婢子嬉笑玩闹。 看来真如传闻所言,他自从六岁坠马伤了腿便一蹶不振,性情大变,再也不复从前的神童之名。 对侧几人隐晦对视一眼,齐齐摇头。 既然果真是个草包,便更不值得花甚么心思了。 不过,当前关头最紧要之事,还是那对侧的北戎人。 北戎境内寒风如刃,广袤荒原上终年覆着霜雪,稀缺物产与恶劣气候造就剽悍民风,北戎使团皆是身披熊罴狐裘,虎背熊腰的八尺壮汉。 未等大彦宫女以银质小刀片肉,便直接挥开鎏金托盘,徒手撕扯方出炉、还冒着滚烫热气的烤羊羔。 嫌大彦酒清,连声拍桌,吆喝着上烈酒来,抱着坛子一口肉一口酒,不亦乐乎,油脂酒液顺着虬结的手臂滴落,撕咬牛饮,实在粗鄙。 更有甚者,吃得满面油腻红光,酒热上头,扯开腰间皮毛露出大半赤黑胸膛,抬手将陶坛往地上一砸,酒液四溅,混合着荤腥与烈灼的混浊酒气顿时在殿中蔓延。 浪费名酒,又污了那价值千金的名贵织锦,叫户部官员看得心头直滴血,胡须都扯下好几根。 却无人敢作声。 自定威将军血染沙场,镇北军几员英武大将死的死,匿的匿,军队溃散,原先压制塞外蛮夷的局面逆转之下。边陲防线更如决堤之水,雍朝节节败退,短短数月竟连失三座大城。 若非北戎忽而停手,主动举旗商讨议和,恐怕雍朝大半领土都得换个姓氏。 而北戎骁勇善战,连破数城的还有一因,便是大殿正前方,正倚在榻间的少年——此次北戎派来议和的正史,也是北戎新找回的九王子,北愿。 殿中笙歌曼舞,一派淫靡,热火朝天,北愿却始终垂头阖眼,似睡非睡。 他斜斜支着长腿,膝盖微屈踩在榻沿锦缎,脊背半倚在软垫,手肘懒怠地垂在身侧,另一手在膝上摩挲,姿态闲散,眼尾低垂,倒有几分无辜。 北愿并非北戎人的打扮,而是身着锦袍头戴银冠,除去左眼的蟒皮眼罩,他露在外的肌肤苍白,眉眼青涩,乍眼看去,竟像是名普通的大彦少年。 殿中却无人敢小觑。 据说这位九王子早年流落在外,在大彦备受欺凌,遭遇凄惨,瞎了只眼,因此养出了副心狠手辣的性子,也恨极了大彦人。 方才十五的年纪,却手段残忍,甫一回北戎,便因被讥笑血统不纯,设计连杀三位正值壮年斗争激烈的王子,故而深得尚强者的北戎王信任,一跃成为他手下最年轻,也是最锋利的兵刃。 后又带领北戎军队出击大彦,虽不亲自上场杀敌,却有层出不穷的毒计诡道,几次战役大捷后,俨然成了北戎军队的主心骨,被人尊称为“碧鳞使”。 碧鳞者,色彩鲜艳纹路精致,外在颇具迷惑感,却是剧毒。 所以,就算殿中最放纵、喝得烂醉如泥之人,在看向榻上少年时也会不由自主放缓呼吸,混浊瞳眸中闪过忌惮与惧怕。 北戎议和,首当其冲便是索要巨额资源以交换城池,而先前皇帝大举修建邀仙殿,国库早已空虚,实在无法拿出足够钱财物资。 所求长生的皇帝自是心急如焚,为继续修殿,不惜削减内帑,施压于世家,又私下派东厂警犬查抄数名官员府邸,再度增收赋税。 一时京内京外,官、民、世家皆是人心惶惶,怨声四起,偏远地处更是民不聊生…… 这时,北愿竟主动退后一步,承诺若是寻得此与他有旧的画中女子,用于议和的物资便能折半,北戎也会照例归还城池,退出大彦国土。 即使折半,也是个天文数字,而北戎人善掠夺,走过之处连草都不剩一根,怎会甘心将吞入腹中的所得物交还?即使暂退,又怎能保证不是养精蓄锐,几月后卷土归来? 但弯刀驾于脖颈,迫在眉睫,皇帝就算再怀疑,也不得不信,故谕旨通行天下,命官吏遍索其踪迹。 今日,乃是北戎使团入京的第五日,也是下旨搜寻的第三日。 各地搜查如火如荼,飞鸽蔽空,却始终一无所获。 北愿膝上放着的正是画有女子的纸卷,其一半散在膝头,另一半被他指尖半拢着,看不真切,只从粗糙边缘能看出此物必定是被他时常摩挲,甚至,随身携带。 那女子必然与他交谊匪浅,说不定,更是大彦与北戎交好的契机。 不过大彦国土宽广,人口众多,寻一面目并不清晰,又无过多身份讯息的女子无疑海底捞针。也并非无人特地寻来特征相符的女子,伪装一番后送至北愿跟前。 说来也奇怪,分明他对其女子所知甚少,却总能一眼辨别真伪,毫不留情剜去伪者红痣,扔出殿外。他手法刁钻,伤口深可见骨,若非太医诊治及时,怕是要因血流不止而亡。 的确心狠手辣,但这种种迹象,更能佐证那女子在他心中地位。 李翊收回隐晦打量着北愿的视线,勾着婢女尖翘下巴作势欲吻,唇瓣轻动。 宫女羞红着脸闪躲:“三皇子真讨厌,这还是在殿上呢,这么多人瞧着,叫奴婢以后怎么过呀。” “那不刚好,我府上正缺一位裁枝奴,我去寻父皇叫他把你赏给我,明日你随我一同出……” “三皇子。”眼见他行事愈发不端,谢竹眉心微动,出声打断,“在下欲离席净手。” 李翊漫不经心地挥挥手,“要去就去呗,跟我说做甚?” “在下初来此地,不知方位,还请三皇子与我一同。” 嘿,这小黑木头的话乍一听挺客气,越听越觉得理所当然,还敢使唤上他了? 李翊唇角微勾,不耐烦地啧了声,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连个路都找不到,真是麻烦。” 他走出几步,倏而转身挥手,却不是为向众人表暂别之因,而是冲着那宫女。 李翊喝了不少酒,面色酡红,挑眉嬉笑:“等我回来,嗝,我们继续啊。” 大彦官员就这样看着朝中最不堪重用的三皇子摇摇晃晃往殿门外走,而他的伴读,那个初入宫时无人问津,被迫分至李翊的乡下人远远跟在后,即使看着他要摔了,也不知扶他一把。 连个伴读都管不住,真是…… 这时,一急匆入殿的赤袍太监与刚迈出殿门的李翊迎面相撞,他“哎哟”一声,脚步不稳向后跌去,眼看就要摔得个屁股开花当众失态,谢竹快步上前提起他的后领,硬生生将他扯回原地站直。 而那太监只瞥了两人一眼,看清李翊身份,竟也一句话未说,直奔大殿而去。 李翊眸中闪过一丝晦暗,扶着肩膀连声叫唤,高声喊:“哪个不要命的,竟敢撞本皇子,小心本皇子,砍,砍了你的,唔……” 谢竹方才拾起地上散落的那张画卷,指尖轻动,将其折好放入袖中,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把住欲吐的李翊胳膊,“得罪了,先忍一下。” 顺势将半个身子都压在矮他一个头的谢竹身上,捂嘴支吾的李翊掀开眼皮,眼底却无半分醉意。身下肩背并不宽阔,但被他一个大男人压着,步伐竟也无半分艰涩。 这小黑木头用的什么香?清清淡淡,还怪好闻的。 不过……他眉目扭曲一瞬,劲儿咋这么大,他胳膊都要被捏青了! 榻上,听完太监禀报的少年终于睁了眼倒映在金樽酒液中的那只碧绿瞳孔折射出诡谲阴芒。 北戎王室尚狼神,瞳色有异,皆为幽邃墨绿,北愿却生着只碧绿瞳仁,如翡似翠,本该清透澄澈的色彩,却氤氲着妖异气息。当他眸光缓缓转动,骤然凝聚,仿若毒蛇吐信,缠绕脖颈。 方才顶撞皇子都不惧的赤袍太监,被他面无表情的一眼看得浑身汗毛倒竖,抖若筛糠,汗流不止。 这个妖怪杀了他们不少东厂弟兄,使东厂元气大伤,在抄家时才留下了些痕迹,惹得掌印接连被参。掌印震怒不已,偏偏无计可施。 掌印都奈何不了他,他又怎能不怕? “这样啊……” 太监脖间一凉,只觉剧痛,捂着脖颈跌坐在地时,瞳孔中的少年弯唇轻笑,低低呢喃。 “姐姐,你说过会回来接我的,怎么我如今主动来了,你却不肯出来见我呢?” …… 客栈。 镇上人太多,谢家三人跑了好几家才找到空位,谢瑾宁刚坐在凳上,迫不及待摘下帏帽,露出那张被晒得微红的清丽面容。 忽听身侧奇异动静,他转眸望去,只见不远处,两名原本朝他方向而来的男子停下脚步,扼腕叹息,摇摇头又坐了回去。 “?” 他们坐在角落处,身后两侧都是墙,谢瑾宁摸摸脸,又低头看了眼,也没什么问题啊? 许是认错人了吧,他眉心舒展,将手肘撑在桌面,托着脸等上菜。 宽大袖口下滑,堆至肘弯,那截小臂莹白纤细,皓腕单指可握,被托住的小脸肌肤如霜塞雪,细腻无暇,看向某处时眉眼间不自觉浮现的浅淡春色更惹人心猿意马。 “这小腰,这身段,怎么是个男的啊?啧,没劲儿。” “我瞧着年纪不大,屁股倒是翘,原本以为是个女娃,咱哥几个认识认识,说不定可以……”另一人摸摸下巴,“不过你们刚瞧见没,长得也挺嫩的,脸又小又白,把那玩意儿一挡,说不定也能当个……” 他语焉不详地**几声。 “嘿个屁啊,你别跟老四一样,他爹的也好这口,不嫌恶心啊。” “那咋了,老四跟我说过好几次,说男子那处的滋味真的不赖,我试过一回,的确销魂得很,诶,要不你们下回也一起去试试?” “真的假的?” “我看别下回了,就拿他试呗,这等美人儿,就算是个男的,十里八乡也找不出来一个。我看他打扮一般,怕也就是个普通农户,反正我们只是在这儿歇脚,玩了就跑,到时候他想找人都找不着。” “也不是不行……” 正在用茶水烫餐具的严弋寒眸一凛,手臂悄然垂落,向后弹出几块碎石。 “啊!” “谁打我?!” “草,老子的牙,谁,给老子滚出来!” 三人起身怒视,唇肿溢血,满脸狼狈,而言语最不堪那人,门牙甚至被打掉了一颗,此刻正捂着嘴厉声叫嚷。 周围食客都被这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看着三人,坐在周围的方才可是将他们的淫言秽语听得一清二楚,目光中不免带上些嫌恶。 老板和小二急匆匆赶来打圆场。 “行了,光天化日的,你们仨也不嫌丢人。”一直稳坐着没出声的年长男子猛地拍桌,严肃道:“别忘了我们是来办正事的,我问过,这里的客栈都没房了,赶紧吃完,我们继续赶路。” “在商会结束前,别想着给我闹什么幺蛾子,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他明显是四人中话语权最重者,三人不甘心地扫视一圈,没找到凶手,狠狠瞪了眼朝他们看来的谢瑾宁,这才愤然坐下。 瞪我干嘛? 谢瑾宁瘪瘪嘴,只觉莫名其妙,严弋将烫好的碗筷放在他面前,那点微妙的委屈顿时烟消云散,他粲然一笑,秋水眸中波光粼粼:“谢谢严哥。” “只谢你严哥啊,你爹呢?” 谢瑾宁弯眸,将倒好水的茶杯推过去,唇边笑意盎然,胜过窗外玉兰。 “也谢谢爹点的好吃的,让我大饱口福啦。” 用饭的功夫,谢家三人也大概了解为何此偏僻小镇也会有如此多人前来了,原是三年一度的行会选址在隔壁株洲,而临近城镇的隶属谢家的中小型商队若要去往此地,这座小镇恰好在必经之路上。 行会…… 谢瑾宁心头有些恍惚,他对谢家的漕运事业了解并不多,却也知以往的行会多是在繁荣之地,还从未在株洲这等产出不丰的商荒之地开过。 “脸色怎么这么白,可是累着了?” 额心的微烫触感将他从万千思绪中拉回,对上关切目光,谢瑾宁抿唇摇头,“没事,我们走吧,早些买完东西好回家。” 许也是巧合吧。 低垂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谢瑾宁没再多言,起身出了客栈,严弋拾起他遗落的帏帽,指尖收紧。 行会,商队。 谢家。 原来如此。 他恍然呼出口浊气,抬腿大步跟上,将帏帽轻轻戴在少年头上,白纱垂落,将那引人瞩目的姣好面容遮得严严实实。 “走吧。” 在采购前,三人得先去处理手上鞣制的皮毛和鹿茸,严弋轻车熟路穿过街道,绕过几条小巷,最终停留在一处人烟稀疏的巷口。 这一条巷子都是些处理野获的商户,一些商铺前还摆放着关在笼中的狐貉等小型野兽,甚至还能听到巷首几家大门紧闭的商铺,后院传来的隐隐嚎叫。 地处偏僻,怕也是方便驯养,不过味道难免有些难闻,谢瑾宁方才吃饱,被巷中腥风一吹,顿觉腹中翻涌。 “你们去吧,我就在这儿等。” 他摆摆手,说什么也不肯进去,谢农干脆也让严弋留下陪他,自己带着东西往里走。 谢瑾宁垂眸盯着阴影处青石板缝里的苔藓,鞋尖反复碾过碎石,云雾似得的纱垂落半张脸,只露出那微抿的唇线,连流畅纤巧的下颌都笼着层恹恹的郁气。 严弋抬眸望向巷中,已不见谢农身影,他脚步微动,在谢瑾宁还未察觉到他的靠近时,伸手扣住他身后砖墙。 他倾身下压,影如山峦,将谢瑾宁全然笼罩,却是弯颈,将头靠在少年肩头。 “腿麻了,让我靠一靠。” 谢瑾宁面纱下羽睫眨动频次加快,推拒的指尖最终还是顿在半空,微凉掌心落在他宽阔的脊背,隔着布衣轻拍两下,“那待会儿若是有人来,我一推你你就起来,听到没?” 话音未落,肩上的头颅突然开始左右乱动,一次一下,谢瑾宁做出来是在撒娇的姿势,放在严弋身上,却像是在乱拱。 没了薄纱阻隔,粗硬黑发扫过颈侧肌肤,麻痒感顺着脊柱往上攀升,他轻哼一声,指尖蜷缩,下意识弓起背去推他,手腕却被滚烫掌心牢牢扣住。 “你靠就靠,别动呀,好痒。” 严弋充耳不闻,甚至将脸贴上去,深深嗅闻,鼻尖顶蹭,起初的亲昵逐渐染上晦色。两人悬殊的体型差异让其从侧面看去,像极了大型猛兽将无处可逃的猎物困于爪下。 被摩挲过的腕骨和侧颈的细嫩软肉很快泛起些绯色,谢瑾宁不得不仰头,试图躲避这让他腰腿作软的细密战栗,脖颈仰出脆弱弧度,却在即将靠在墙面之际停住了。 背后的斑驳砖墙也覆着青苔,若是靠上了,难免会沾染脏污。 “别蹭了,你快起来。” 谢瑾宁又担心脏了衣衫,又担心会被人瞧见,肩背愈发紧绷,他整个身子往前贴,攥住严弋的头发向后拉,指节泛白,长睫慌乱地眨动着,眼中渐渐浮出水色。 “不要闹了,会被看到的……严弋!” 按照规律,叫本名就是快炸毛了。 还没吸够猫的严弋在微弱刺痛中顺着扯他头发的力度抬起头,在猫爪要挠他之前先声制人,“抱歉,我错了。” 谢瑾宁一把拍掉悄悄摸上他后腰的手,恶狠狠地瞪他。在占他便宜之事上,严弋总是知错又不改,这道歉听了也是白听。 “走开,懒得理你。” 谢瑾宁蹲身从严弋的手臂下穿过,放下面纱背对,表示不想理他,却听身后飘来一句。 “阿宁,我吃醋了。” 第78章 外室 “啊?” 谢瑾宁的气恼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搅散。 吃醋? 他没做什么啊,严弋这是吃哪门子的醋? “阿宁可是忘了……” 身后倏地一暖,带着些清苦气息的滚烫身躯再度覆了上来,手臂虚虚拢在谢瑾宁腰间,吐息隔着面纱,却依旧吹得他耳尖发烫。 “入镇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汇聚在阿宁身上的目光便不下数十道,若非加快脚步将他们甩在身后,那递至眼前的手帕荷包和邀约数额,许是还得翻上一番。” 闻言,被带着忆起那混乱一幕,谢瑾宁不免有些赧然。 在镇门前落泪本就够丢人了,他还没走几步,又被不少生人拦住递手帕手绢,各种安慰,有的甚至还要上手给他擦眼泪,给谢瑾宁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推拒,被严弋拉着一路快走才得以摆脱。 但这也不至于吃醋吧,谢瑾宁停了细微挣扎,认真辩解:“我没收,也没同意呀,再说,后来不是都把脸挡住了么?” 脑中灵光一闪,他恍然大悟:“哦,难怪你马上就去买了帏帽……” 他还以为严弋是为了让他遮挡日光、还有那哭过微肿的眼皮的,没想到竟是为了不让人看他。 哪有这么夸张啊,谢瑾宁摸了摸发起烫来的脸。 他知晓自己生得好看,但也不至于到被看了眼,就会让那人喜欢上的地步吧,方才还有不少男子呢,总不能人人都是严弋吧…… “你也想太多了。” 软化的尾音略带嗔意,带着浅淡的桂花香气,隔着层朦胧白纱,也能瞧见那后颈凸起的清癯骨节上印着的红痕。 每每亲热后,翌日,谢瑾宁都不得不将青丝半散,只留一个小小发髻,以遮挡颈间涂抹过药膏后也清晰可见、彰显着浓烈占有与欲//望的吮咬印记。 严弋品尝过谢瑾宁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但除去软红唇瓣、柔腻雪原和丰腴/臀/腿之外,他最钟爱的,还是这片薄白皮肉。 手掌包住,轻轻一捏,便能将才散学、眉眼间仍残留几分严肃的小谢夫子揉成在他怀中面红嘤咛的狸奴。 从背后一手揽腰,一手从腿间穿过,感受那受不住的软肉颤栗着裹住手腕,俯首如野兽捕猎般叼住皮肉细细研磨,于时机将至时猛地一咬,便能听到夹杂在淅沥水声中的清啼。 想多了么? 严弋并不觉得。 他的阿宁,有着这样一副令人口舌生津的躯体,也有着张容色姝昳煦色韶光的面容。 倘若说毫无遮挡的谢瑾宁是晨露洇染的春日芙蓉,直击人心的明艳清丽,可当一袭素纱漫过,他便化作云雾缭绕的空谷幽兰。 朦胧薄纱掩面,反而增添几分欲说还休的韵致,勾勒出的隐秘风情诱人心醉,遐想万千,更多视线细细凝视在那虚实交织边沿,试图钻入,窥得几寸真容。 收回思绪,严弋低头隔着素纱吻在谢瑾宁后颈,一触即分,却依旧激得他肩头微缩。 “真想把阿宁锁起来,只给我一人看,省得招些讨人厌烦的蛇鼠虫蚁。” 声音极小,谢瑾宁完全没听清,疑惑道:“什么?” “……” 背后之人深深吸气,搂着他腰的手臂又收紧几分,“那个叫徐什么的,从镇门开始便一直盯着你看,眼珠就没从阿宁脸上移开过。” 什么徐啊,谢瑾宁蹙眉想了半晌,才意识到他口中之人是谁。 “人家姓许,许桉,上次来河田村抓田老二的捕头,你忘啦?” “忘了。” 严弋回得斩钉截铁,他声线压得很低,带点异样的沙哑,谢瑾宁头皮发麻,仿佛有阵阵电流从脊柱流向四肢百骸,停在空中的指尖颤了颤。 正欲开口,听他又道:“阿宁就见了他一面,就记得这么熟,主动唤他,还对他笑得这么好看。”微妙停顿一瞬,“我初次见阿宁,可连你一个好脸色都没得到。” 也不想想谁一来就冷着张脸,还打他屁股的,眸中潋滟秋水翻起巨浪,谢瑾宁捏住他手臂肌肉用力一旋,“因为什么你自己心头有数,再说了,许捕头分明是在奉公行事,他每个人都盯了啊。”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空气凝滞须臾。 谢瑾宁侧头回望,素纱晃摇,视线受限,他只见一截锋利麦色下颌,看不清男人神色,却听他话锋一转:“阿宁,如果,我是说如果……” 似是极其难以言喻之事,他语调更为艰涩,剩下的字节皆被掩在沉沉吐息中。 “别卖关子了,你快说嘛。”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河田村了……” “那你要去哪儿?” 谢瑾宁挣脱他并不牢固的桎梏,撩起面纱,清泠泠的水眸一眨不眨盯着严弋,“严哥,你今日怎么怪怪的,可是累着了?” “不去哪儿。”眼尾倏烫,严弋的指腹蹭过,带走微弱水汽,“我只是忽然想到,如果某天我因故不得不离开河田村,阿宁你会如何。” 他唇角微勾,眉梢柔和,谢瑾宁只当他是装不下去了,在刻意转移话题。按下心头疑云,他扬起下巴佯装不以为意:“你要走就走呗,腿长你自己身上,我能把你怎么办。” “阿宁就没打算跟我走?” 谢瑾宁眼珠一转,“我又不知道你要去哪儿,去做什么,跟你走做甚?再说,我得陪我爹娘,还得教书,跟师父学医,我可忙着呢。” 他伸手推严弋,“行了,别靠这么近,待会儿被爹看到了不好。 没想此话一出,严弋面色骤沉,“行啊,我走了,好给那个姓徐的腾位置是吧。” “人家姓许,言午许……不对。” 谢瑾宁下意识反驳完,才惊觉他话中异样。他又不是离不得男人,呸,他又不是跟谁都行,把他说成什么了? 他气急,抬腿跺在严弋足尖,咬牙狠狠碾压,面颊因羞恼飞快漫上动人晕红,耳尖几乎要滴出血来,连脖颈都氲着层浅淡绯雾。 “许捕头跟你又不一样,你别凭空污人清白。” “有何不同?”严弋冷哼,“我瞧他倒是与我别无二致,年纪相仿,比我矮些,没我功夫好,却有个捕快身份加持,天然受人三分崇敬。” 他紧紧盯着谢瑾宁,审视他面上每寸神情的变化,从羞恼到茫然,惊讶,疑惑,最后定格在蹙眉不解,喉中逐渐升腾出锈气。万千铁钉在脑中穿凿,严弋拳头紧握,额上青筋暴起,胸中却莫名生出种别样的难言畅快。 “看来我得仔细考虑一番离村之事,在外挣些个功名利禄,届时再回来提亲,就算谢叔再不同意,或许也会看在我身份的份上,不得不将你许配给我。” 他笑了声,“也就不必再躲藏遮掩了。” “严弋,你这是在发什么疯?!” 只准他借着吃醋动手动脚,胡言乱语,还不准他气他一回么? 这是什么道理! 谢瑾宁脸也冷了下来,他指着巷外,嗓音发紧,“好啊,你要是真这么想的,那也别考虑了,你现在就可以滚去追求你那劳什子功名利禄,滚得越远越好。” 巷口倏然卷起寒风,斑驳砖墙边的枯枝在风中扭曲成巨兽张开的獠牙,裹挟兽类独有的腥臊气流扑面而至,扯下少年堆在帽沿的白纱。 轻纱在空中翻卷如云,笼住两人交汇的视线,半柱香前还缠绵缱绻的对视,如今隔着这轻飘飘的云雾,却冷却化作薄冰,将炽热温度尽数冷藏。 巷中弥漫的味道过于浓烈,即使捂住口鼻也无法遮挡,谢瑾宁胸中不住翻滚,接连而至的恶心感让他玉面煞白,只想快些离开这里,寻处清新之地平复呼吸。 但从表面看去,少年毫不犹豫拂袖而去,倒像是心寒而离。 风中更显单薄的背影在眸中逐渐缩小,如一记警钟,震响严弋疼得混沌的大脑,来不及思考为何今日头疼得如此频繁,他双眸发红,快步追上前将谢瑾宁抱住。 “我错了,阿宁,别走。” 谢瑾宁不言,只是一味挣扎,掰不动胳膊就用手肘怼,砸得他手肘发麻就用脚踢,严弋却始终不撒手,任他踢打。 “唔……”谢瑾宁气喘吁吁,美眸含泪,“混蛋,你再不松开,我要吐了。” 严弋一惊,连忙带他离开巷道,寻了处通风口,取下水囊让他喝些清水,不停抚背,谢瑾宁才压下那股恶心感。 他拍开严弋伸来的手,手背蹭掉唇边水渍,粗鲁的动作瞬间将唇角擦红。 “现在有好些么?” 谢瑾宁迅速放下面纱,垂眸不语,脚尖微动,依旧是拿后背对着严弋。 “抱歉阿宁,我……” 严弋闭目,极力克制胸中即将破开血肉而出的暴戾,喉结上下滚动,抿至冷硬直线的薄唇张张合合,即将忍耐不住要将与他身世有关的线索和这些时日的隐瞒惶恐全盘托出之时,余光乍然瞥见道身影。 只是半边,却足以让严弋瞳孔紧缩——正是他一直找寻的王大树一行人中,那伤了腿之人。 “阿宁,听我说,方才是我失心疯了,你先在此等我片刻,等我回来再跟你好生认错。” 他摘下腰间匕首,掰开谢瑾宁蜷紧的掌心将其塞入,“若有生人图谋不轨,就用我教你的那招来防身,不必手软。” “我会尽快回来。” 面纱被吹得贴紧侧颊,等谢瑾宁摘下帷帽,眼前哪有男人半点踪迹,连个衣角都没见着。 什么啊! “王八蛋,莫名其妙的狗东西,就知道惹我!” 谢瑾宁将匕首往地上一扔,气鼓鼓地连踩好几脚,将帷帽也扔了,“亏我昨日还在考虑中秋送你什么礼物,送你变成只刺猬算了!” 满腔委屈和酸涩化作怒火,都叫他发泄在了匕首和帷帽上,将刀鞘与白纱踩得满是脚印,灰扑扑的,饶是后来气消了些,谢瑾宁再想捡,也下不去手了。 眼不见为净,他一脚将匕首踢到墙角,走出几步,又绕回来捡起帷帽,用两指小心翼翼扯掉素纱,抖了又抖,才将其重新戴回头上。 “谁要你的破东西防身。” “还要我等你。” “你自己慢慢找吧!” …… 没曾想,半个时辰后,借口想自己逛逛,与谢农暂时分开的谢瑾宁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喂,把头抬起来。” 有些熟悉,谢瑾宁掀起眼帘,隔着竹条缝隙一望,大脑有片刻空白。 他还真认识。 那人一身墨绿锦袍,珠玉加身,神态倨傲,身旁还跟着几个高大仆从,正是京城另一赫赫有名的纨绔子弟,京城最大布庄的郑家次子,郑珂。 拦住他的正是其中一仆从。 不过谢瑾宁并无半分遇见故人的欣喜,反而默默后退半步。因为,眼前这人是真与他有旧,或者说,有仇。 说来话长,却也并不算复杂,他与郑珂不对付之因,追根溯源,其实是因为一女子。 但并非是画本中两男争一女的俗套剧情。 两年前,他在回府路上恰好撞见一身披丧服卖身葬父的女子正被郑珂刁难,当街拉扯,郑珂步步紧逼,将价一压再压,而女子明显不敌,鬓发松散,被他说得不住垂泪。 早有听闻郑珂嚣张跋扈之名,谢瑾宁也最是看不惯这些,当即让阿和下车给了女子五十两,婉拒其为奴为婢的答谢,还命侍卫陪她好生安葬其父。 他在原地目送女子拭泪不舍而去,自认做了一桩好事,却遭到郑珂一顿冷言,骂他烂好心。 谢瑾宁起初只当郑珂是不爽他将人放走,并未放在心上,而不过多时,匆匆返回的侍卫就告知那女子还未出城门就借口整理仪态,让他们暂留于茶棚,自己快步离开。 等她走,那茶棚老板才慢悠悠开口:“得,傻子来了,骗子走了。” 最后证实该女子的确是名惯骗,其放在木轮车上的“老夫”只是她从乱葬岗随意搬来的尸体,他们想去寻,女子却如泥流入海,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瑾宁好心白费,从未被骗过的他错愕不已,正怅然时,对面的郑珂却毫不客气地放声讥笑,连声嘲讽。 正处于脸皮薄又好胜心强阶段的谢瑾宁当即被激出了火气,叉腰同他怒视,被气得呼吸不稳险些晕厥,跟郑珂的梁子也结下了,而后越来越大。 郑家也是一等一的富贵人家,布庄遍布全大彦,同谢家的交际圈多有重合,两人在外相见轻则呛上几句,重则拳脚相加。 谢瑾宁还曾放出话来,说这辈子不会穿郑家布庄的衣服,这下可好,想穿也买不起了。 虽不知有自家商队,无需依靠谢家运输的郑珂为何也出现在此,但两人尘归尘土归土,早已算陌路,也没必要再多生事端。 他又往后退了半步,将帽檐往下压了压,低头拱手,刻意变换音色恭敬道:“这,这位大人,小生一介草民,不,不知哪里冲撞了你家少爷,家中小女还等着吃糕点,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男子不耐烦道:“没长耳朵么,我家少爷让你抬头就抬,再磨唧,当心老子的拳头。” 看来是逃不过了,谢瑾宁抿紧唇瓣,缓缓直起身子。 …… 郑珂的视线一直凝在那被腰带勾勒得纤细的腰身上,方才在马车上不经意掀开帘远远瞧见,他就觉得熟悉,还以为看到了谢瑾宁。 谢瑾宁的腰生得极细,冬天穿着狐裘大氅,还缠了一圈腰带都不显臃肿,身着单衣时更是盈盈一握。刘珂不止一次借此嘲笑,说他的腰比鸣春阁的出身扬州的柳儿姑娘还窈窕,毫无男子气概。 被谢瑾宁扑过来踢打时,他下意识伸手搂住,顿觉触手滑腻柔韧,馥香扑鼻,又被一圈打在眼眶。他应当生气的,当夜却做起了诡异的梦…… 不对,谢瑾宁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穿得这么穷酸? 郑珂摇摇脑袋。 他三月前就被他爹扔出了京城,让他跟他哥亲自去各地大小布庄审查记录,若他完不成任务,便要断了他的金银,将他赶出郑家自力更生。 去就去吧,反正这一路也是好吃好喝,短不了他。 这不,要去其中一家布庄就必须经过此镇,他大哥在客栈同人议事,而他嫌无聊出来转转。 镇上到底不比城中繁华,他又是觉得这里的人衣着简陋满身土味,又觉得这里玩乐太少,乏味得狠,好不容易见到个跟谢瑾宁有几分像的,顿觉有趣。 不过那人的帽檐过于宽大,跟了半晌,也只看到了一小段光滑细腻的下巴,却也极为相像。 若是他结束审查完回京,把这人带到谢瑾宁跟前,怕不是能吓他一跳。 还小女,是个有妇之夫啊,那也没啥,不过是一辆马车的功夫,带着一起回京安顿就是。 想到那双睁得溜圆的眸子,郑珂眼中不自觉荡开笑意,他清清嗓子,开门见山道:“喂,听过郑家布庄的名号么?我家开的。所以你乖乖听话,抬头让小爷看完,小爷也好早点放你走。” 谢瑾宁呼出一口气,摘下帏帽。 “好久不见,我还以为郑少爷离京几月会有成长,没想到这自曝家门的习惯还是没变。” 对郑珂,他习惯了张口就刺,对方笼着层自得与傲慢的眉目一滞,不可置信:“你?怎么真的是你?” 还能是假的不成,谢瑾宁神色自若,“郑少爷看完,这下可以放我走了吧。” 不等回答,他轻轻颔首,错身擦过那仆从,发尾带起一阵香气。 “等等,你站住。” 忽地被拉住,谢瑾宁一趔趄,腕间吃痛,帷帽不受控制掉落在地,眼看帽檐浸泥,无名的躁意爬上眉眼。 他反手挥开郑珂,揉着隐隐作痛的手腕,“你还想做甚?” “你怎么会在这?又是哪儿来这身的破落户打扮?”视线落在他手腕间的指痕时飘忽一瞬。 他也没用多大力气吧。 棉衣用彩线绣了花样,针脚绵密精巧,布料却是肉眼可见的普通,靴边沾了些黄泥,发簪也是个普通的木头簪子,甚至连黄梨木都不是,除此之外,也就只有一个青色麦穗荷包,再无别的装饰。 虽在他身上也极为好看,但这个浑身上下都透露出廉价二字的人,怎么可能是非云锦不穿,无珠翠点缀不出门,履不染尘的谢家二少? “难道是……谢家落魄了?”郑珂压下加速跳动的心脏,猛地一拍手,嬉皮笑脸道:“那可是个好事儿啊,那我得快去告诉我大哥,让他传书叫我爹盘下你家的码头,哦对了,还得好好杀杀价。” “你脑子也有病吧。” 谢瑾宁眼尾轻挑,瓷白面庞掠过轻漫弧度,本是不耐的白眼,却因那纤长睫羽,倒像是在秋水间掀起波澜,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就算是你家布庄落魄了,我…谢家都不会破产。” 他改口生硬,郑珂跟他斗了小两年,如何能意识不到异常,忙敛了笑意,追问:“什么意思,你也被赶出来了?” 也什么也,谢瑾宁本来就心烦意乱,郑珂还非要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要不是他现在惹不起了,非要给他一拳头,打得他哭爹喊娘不可。 “我还以为郑少爷知道,是故意来问,好看我笑话的呢。”谢瑾宁舒展双臂,“如你所见,我如今只是一破落户,惹不起,也不想惹郑少爷。” 还在三字上加重了语调,他语气淡然,郑珂听着,心头却莫名不是滋味。 “所以我能走了吧。” 他走了,等回京城了谁还跟他吵?那简直无聊透顶。 “不行,谢瑾宁,你给我说清楚,到底发生怎么了?” 郑珂挡在谢瑾宁身前,面上那点混不吝的倨傲被紧锁在眉心,竟显出几分疏朗与沉稳。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关心自己呢。 谢瑾宁勾唇一笑,昳丽眉目覆着的淡淡薄霜被融化成潋滟春水,顾盼生辉,“你不是聪明着么,当初能一眼看穿那女子的真面目,怎么就看不出,我不是谢家的亲生骨肉呢?” 郑珂如遭雷击。 看到死对头如此,他明明该觉快意,心口却如针刺般泛起细密疼痛。 眼前这双盛着怒火的眼眸,恍惚间与记忆深处的画面重叠。 谢瑾宁身子骨不好是众所周知之事,可他为何还要抱着即使被他好友仇视针对多回也不改的念头继续招惹,跟谢瑾宁呛呢? 甚至,他被他爹“委以重任”,也多亏那几人暗中挑拨…… 但。 看那雪偶似的苍白面颊染红,眼中盛着熊熊怒火的灵动模样,可是比那孝衣女子暗暗盯着他腰间玉佩,偏还要做出一副矫揉造作的柔弱姿态有趣千百倍。 明明是在生气,可那颤抖的睫毛、泛红濡湿的眼角、鼓起的腮肉、微微起伏的胸脯,与两年前一模一样。 不,也不一样了。 几月未见,他褪去一身华饰,骨子里的骄矜也分毫未减,素衣反而更清贵出尘,不知经历了什么,他面上稚气稍退,如淬过火的琉璃,愈发璀璨夺目。 郑珂喉头干涩。 不是谢家的亲生骨肉,所以被谢家赶了出来。程颐那几个哈巴狗知道谢瑾宁如今过得这么惨么? 还是,现在只有他知道? 莫名的兴奋搅出层层波澜,郑珂呼吸愈发急促,而后又是一顿。 不对,谢瑾宁方才说,小女。 胸口被大石堵住。 谢瑾宁这般难养,谢家人竟也如此狠心将他抛弃,离了那金玉窝,他独自生活定然不会好过,但这会儿瞧着竟还比几月前多出几两肉,还……有了孩子。 才过三月,定然不是他的种,难道是入赘?那该死之人居然敢哄骗他! 郑珂一肚子火气,即将喷涌而出的怒火又在见到谢瑾宁不耐烦的眼神时压下些许,他憋得五官扭曲,咬牙切齿:“你现在在回去,把孩子带上,跟小爷一起离开这儿。” 几名仆从瞪大双眼,对视一眼。 少爷这是要替他养孩子?不是,他们以前关系这么好的么,他们怎么不知道? “你说什——”谢瑾宁颦起的眉头一怔,“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这是给她买的吧。”郑珂一把夺过他手中纸包,胡乱扯开,鄙夷道,“这什么玩意儿,我家的狗都不吃。” 谢瑾宁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嫌弃地将其扔在地上,还用脚碾碎,黄豆粉的香甜气息蔓延开来。 方才他也就是这般泄愤,如何不知郑珂是在生气,但他为何生气,他吃什么,又与郑珂有何关系? “就凭我能让她吃上比这好上百倍的点心,能让你重新穿上锦罗绸缎,戴上金银珠宝。”郑珂拍掉指腹间碎末,“考虑得如何了,你说个地点,我让他们去把那小孩儿接来,我们在马车上等也行。” “不如何,我也不可能跟你走。”谢瑾宁肉疼地看着与泥混为一谈的点心,“我花了整整二十枚铜板才买了一包,赔我!” “赔你就赔你。” 郑珂摘下鼓鼓囊囊的金丝荷包塞进他手里,“全给你,可以了吧。” 一打开,满目金银,放眼望去全是金叶子和银锭,谢瑾宁用指尖在其中拨弄许久,指腹被边缘磨至发红,却连一个铜板,甚至是碎银都没摸到。 他重新束好,毫不犹豫砸了回去,“我要铜板。” “你跟贱民待久了脑子也腐蚀了?”郑珂颧骨被砸红一块,嘶着气,“这他爹的可以换一屋子铜板,别说是你那小杂种了,你再生十个八个的,小爷都养得起。” 不是,谁生? 这是个男的吧。 侍从神色愈发古怪,后退几步,转身用眼神逼退看热闹之人,将巷口遮得严严实实。 巷内。 谢瑾宁拳头捏得嘎吱响,“你说谁小杂种。” “说你那狗屁女儿。”郑珂也被他的一再拒绝气昏了头,大步上前攥住他的衣襟,吼道:“谢瑾宁,你是不是贱,非得呆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给别人养女儿,那家伙有你小时候可爱么?” “……” 此话一出,两人齐齐顿声。 谢瑾宁无语凝噎,“我什么时候说我有女儿了。” “不是你刚才……”郑珂满脸通红,讪讪松手,“哦,没有就行。”他烦躁咋舌,“那你还在犹豫什么,直接跟我走人不就完了?” 谢瑾宁不知他为何如此执着于让自己跟他走,也没心思知道,“郑珂。” “叫小爷干嘛,想好了?” 谢瑾宁抚平胸前褶皱,“跟你走,然后呢?” “然后住在我外面的宅子里,继续像以前一样呗,你要吃啥用啥,听曲看戏,直接记我账上就行。” “以何等名义?你从前的死对头,朋友,还是你养在外的……” 谢瑾宁说不出口,不自在地舔舔唇。 郑珂也是一愣,顺着话头接过,糊里糊涂地开口:“养在外的,那就是,外室?” 被他养着,那便只能依靠他,每日在院中等他进门,施施然上前,对他温声细语,展露笑颜。 外室个鬼啊。 谢瑾宁一阵恶寒,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深吸了口气,“但你有没有想过,我如今如何,过得怎样,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被脑中画面刺激得浑身发麻,血液加速流动的郑珂当即愣在原地,“我……” “说到底,你并非我的朋友,我也并不需要靠朋友接济维持生计。”他蹲下捡起四分五裂的糕点,放入油纸中包好,吃是吃不了了,却可以拿回家喂鸡。 “买这糕点,我花了二十文。或许在你眼里,这二十文不值一提,在曾经的我眼里也是。”谢瑾宁起身,抽出邓珂胸口的手帕,擦了擦沾了些泥土的指尖,又坏心思地将其塞了回去。 “但这都是我亲手挣的。” 谢瑾宁弯眸,“你那一袋子金叶银锭呢?” 郑珂面上的热度霎时褪了个干干净净。 “郑珂,今日在此地遇见你,我起初的确有些不自在,但当我发现,你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时,这份不快便消失不见了。” “或许正是我离开了京城,做了你口中的破落户,我才明白人生不只是原先那看似舒适闲散、实则浑浑噩噩这一种过法,才发现生活中还有那么多趣事。” “鸡不只是斗场台上的玩物,还是会啼鸣唤日,会帮着捉虫,会藏起自己下的蛋不让人发现;麦穗并非一摘下就会化作面粉,还要经过脱粒,晾晒,研磨,对了,它还会割手;牛车坐起来并没有马车闲适,速度也慢,但木轮碾过碎石的声响,混着铜铃响动和头顶飞过的鸟啼,也能变成一首乐曲……” “我觉得这些都很有趣,在这儿也挺好的,你呢?” “你过得可还好?” 谢瑾宁心底的繁杂幽绪随着记忆中的画面被描述出而消散,他轻声细语,娓娓道来,如潺潺流水漫过心田,郑珂却只觉刺骨生寒。 而他唇边笑意和煦,眼眸澄澈温软,谢瑾宁竟是发自真心地这么觉得的。 可这明明,明明…… 郑珂张了张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过得好么? 好,好极了…… 这些日子跟着大哥视察各地布庄,路上虽有些疲劳,但吃喝不愁,到地假模假样跟着巡视一番,就溜之大吉。 见多了人对他点头哈腰,尊称他一句二少当家,各种好吃好喝好玩的供着他,但他私下也知道,又有几个人是真心将他当二少当家在看待的? 不愧都是看在他大哥的份上罢了。 前些时日,一地布庄掌柜错交了份账本,不敢让大哥知晓,便求到了他头上,这袋子里的一半金叶,便是他求人的报酬。 有进账,正愁月钱又花完了的郑珂自然应允,同意帮他将正确的账本放了回去,但在放回之前,他留了个心眼。 翻开一看,两两比对,以他一个外行人,都能瞧出赫然有五百两银对不上,而这还只是上季的收入,内里定然大有文章。 于是他转头将其连同金叶一起交给了大哥,大哥未多言,只是让他收着,其余之事不必挂心,还将他的荷包装满了。郑珂乐得清净,而若非他嫌此地穷酸,人又多,懒得闲逛,怕是这袋子荷包里的金银也会很快被他挥霍一空。 提起掌柜,他转头问侍从,“我们刚离开不久的那座城,那儿的掌柜后来如何了?” “回少爷,他于前夜醉酒溺水而亡。” 又是醉酒溺水而亡。 “这是你们处理的第几个?” 未闻回应,郑珂心头却已经有了答案。 第五个,这已经是他这三月里,见过的第五个如此死因之人了。 不是掌柜,便是副掌柜,账房先生。 “回少爷,第五个。” 他为何才发觉。 谢瑾宁被主仆几人口中的“处理”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他没再开口,在郑珂突然爆发的笑声中,皱起脸悄悄往旁边小走几步。 他不至于成为第六个被处理的吧,不要啊…… 郑珂笑得浑身直颤。 是他不知道么,不,是他不想知道。不想同他哥一般,明明手下有那么多账房先生,却还是被困在没完没了的账本与算盘之间。不想深夜还烛火通明,与人彻夜长谈,不想算珠声比鸡鸣先至…… 仿佛生活只剩下了“生意”二字。 大哥难道不累么? 自然是累的,正值壮年,鬓边却已生了华发,眼窝深深,不过是看在他毫无兴趣的份上,才未将这份疲累倾诉。 是他自私,是他……窝囊,才会失了盼望之心,唯余失望。 见郑珂神色一再变换,又哭又笑,谢瑾宁生怕他也一个失心疯将他处理了,忙道:“所以我不会跟你走。” “郑珂,若你是抱有嘲笑之心,那你也看到了,你我如今已是云泥之别,你继续做你的郑家少爷,我做我的破落户,出了此处,便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倘若你是真心关切,那么也多谢你的好意,将点心和帏帽的钱给我,然后放我离开。” “你我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郑珂抬手抹去脸上泪珠,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我分明只想做个无忧无虑的败家子的,你为什么非要挑明,让我知道呢?” 眼前一花,郑珂已逼近身前,虎口卡住谢瑾宁的下颌逼他抬起头来,与那双满是血丝的幽邃瞳孔对视。 “谢瑾宁,这下,你只能跟我走了。” 第79章 羞辱 “放开,放开我!” 两只胳膊被铁腕一左一右攥住,肩胛骨在不容抗拒的蛮力中被迫下沉,谢瑾宁奋力扭动挣扎,却无法挣脱桎梏半分。 那节本就纤秀的腰身与单薄脊背弯出道惊心动魄的弧,仿佛再用些力,就能将其折断,控制住他的两人眼观鼻鼻观心,视线根本不敢往他身后放。 看着郑三呈上来的银针,郑珂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脖子。 方才若不是他察觉端倪,只怕这银针就不是从谢瑾宁手中夺下的,而是从他的脖子上拔出来的了。 眼中迸出怒火,郑珂咬牙将其咽了回去,像是吞了块滚烫的碳,喉咙连着胸口都泛起火烧火燎的细密疼痛,一时分不清时皮肉,还是更深的内里。 “谁教你的?!” 他个连兔子都不敢杀的人,居然会为了继续留在这儿而动手伤人! 谢瑾宁蜷了蜷指尖,冷冷道:“与你无关。” 又是这句,郑珂最见不得他这种态度,好似真要像他方才所说那般,要与他形同陌路。 舌根被咬破,口中血气翻涌:“好啊谢瑾宁,我好心好意想帮你,你居然想杀我!” “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谢瑾宁眼尾一颤,没忍住梗着脖子瞪他,但只看了一眼又垂了下去,“要不是你跟听不懂人话一样死活不让我走,我至于要用这招来威胁你么?还杀你呢,我连扎你都嫌脏了我的针。” 他明明只是吓吓郑珂,让他放自己走而已。 听到他说并不是要伤自己,郑珂的怒火竟诡异地平息下来,他盯着谢瑾宁不自然眨动着的、像是小雀扇翅的浓黑长睫,泛红眼尾和雪腮边那几道浮红指痕,紧咬到发酸的齿关忽地传来阵痒意。 他紧锁的眉心逐渐舒展。 “谢瑾宁,短短数月未见,没想到你还学会了说谎,不错啊,编得有鼻子有眼的,什么鸡啊牛啊,我差点就被你唬过去了。” 郑珂抱起双臂,嗤道:“你看看你那手,一点茧子都没有,脸也跟以前一样白得跟个嫩豆腐似的,力气小得连桶水都挑不起,还亲手挣钱呢,谁信?” 师父做的药膏太好用也成错了么,谢瑾宁懒得跟郑珂这种听不懂人话的自大狂白费口舌,“我没编,你爱信不信。” “被我说中心虚了是吧。”郑珂不屑咋舌,“我真是不懂,你偏要留在这破地方做什么,想看鸡还不简单,等回去养一院子,你想怎么玩都行,等看烦了直接杀了做成吃的,每日不重样都能供你吃到明年。还有那牛车,四面漏风的破玩意儿,哪有马车坐着舒服。” 忽地想到什么,他挑眉:“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我确实不能像之前那样混日子了。” 等把谢瑾宁安顿好,他就去跟大哥说他要学着帮家里的忙,亲手挣钱养他,这下总行了吧。 “既然你把我叫醒了,那便是我的恩人,也是郑家的恩人,这个身份你满意吧。” 自圆其说的郑珂满意地挥手,示意郑三郑四准备,他打了个哈欠,慢悠悠走到几人身前,“走吧恩人,我们先去茶楼吃些点心,唔,说了这么久嘴巴都说干了。” “你——” 谢瑾宁被他的厚颜无耻镇住,粉唇微张,眼睛瞪得溜圆,像是泡在池子里的澄澈琥珀,湿漉漉的,在日光下格外透亮。 直到被半拖着走出几步,他才回过神来,朝着巷口放声大喊:“救命啊,光天化日强抢民男了,来人啊救救我!” 此处离镇门不远,要是能把许桉喊来,他就有救了! 郑珂脚步急停,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似被一记重锤猛然击中,碎裂又重组,他震惊回头,错愕地看着喊得小脸涨红的谢瑾宁,“你说不认识我?” 声音陡然拔高,竟比方才误会谢瑾宁要杀他还要激动,短短六个字,就破了四回。 谢瑾宁置若罔闻,继续大声呼救,路过一大哥好奇地朝巷内张望,他眼神一亮,忙喊道:“大哥,大哥救救我,我真不认识他,你去帮我找许——” 被漂亮的柔弱少年一脸期待地盯着,大哥的正义感直冲头顶,几欲爆棚,他握紧拳头上前几步,看到了一脸暴怒的华服少年和他身后几名五大三粗的壮汉。 “……” “滚!” “打,打扰了。” 他讪讪往后退,拔腿就跑,连头也没回一个。 谢瑾宁的希望落了空,也没放弃,喘了口气正想故技重施,却被捂住了嘴,只能发出几声呜咽。 他拼命仰头躲避,“唔,唔唔!” 谁知道这个人之前摸没摸过什么脏东西,还碰他嘴,恶心死了! 谢瑾宁皱着脸,不顾肩膀疼痛更加用力地挣扎,连蹬带踹,没一会儿,身旁俩人的小腿上就满是脚印。 见好赖话说尽,他还是一副铁了心要跑的模样,郑珂沉下脸来,竟示意两人将谢瑾宁松开,然后猛地伸出手,在谢瑾宁擦着唇从身侧跑过时狠狠攥住他的手腕,带着不容拒绝的蛮力,不由分说将他往外拽。 而巷口不知何时,已经驶来了辆马车。 谢瑾宁不知从前从来没打赢过他的郑珂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腕间传来剧痛,他拖拽不成,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马车越来越近。 荷包掉落在地,扬起微尘。 “放开我,救命,啊!” 后背砸在车厢中,底部铺了层厚厚毛毯,谢瑾宁仍觉背部闷痛,他一骨碌爬起来就要往外冲,又被刚上车的郑珂抱住腰推了回去。 车厢门“砰”一声关上,像囚笼落了锁,沉水香从桌上金炉袅袅而出,在这半密闭的狭小空间内缭绕。 车身一沉,是有人坐在了门前,这下谢瑾宁即使摆脱了郑珂,也敌不过那人高马大的侍从,他只能惊疑不定地往角落里缩,试图与郑珂拉开距离。 “郑珂,你到底想干什么!” 郑珂方才被他挠了一下,脸上火辣辣的痛,他摸了摸脸,看到指腹的血时,也只是将其漫不经心擦在衣袍上。 “谢瑾宁,你左右看看,这些,才是你该用的东西。” 他并未立刻吩咐人发动车子,而是掀开一旁雕饰精致镶金带玉的金丝楠木箱,将里面的东西往谢瑾宁身上丢。“瞧瞧,这件用的是浮华缎,价值一百二十两银。这件,水纹织锦,一百零五两,这件,雨丝绛锦,二百一十四银……” 一件件落在他头顶,谢瑾宁险些呼吸不过来,他奋力挥开罩住脑袋的衣袍,怒道:“这些衣服值多少钱关我何事,郑珂,你脑袋旁边长的东西是摆设吧,能不能别像个狗皮膏药一样听不懂人话!” “你瞧瞧你穿的什么破东西,丑死了,马上给我换了。”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就不换,你放我出去!” 谢瑾宁抄起桌上的杯子砸过去,郑珂没躲,被砸到额头,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郑珂心口的疼痛却比面上更盛。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却不再说话,像是在极力掩饰着什么,脸色彻底阴沉下来,盯着谢瑾宁的眼神愈发晦涩。 谢瑾宁坐在一堆锦绣中,手边尽是曾经无比熟悉的柔滑触感,他却不为所动,冷着脸与郑珂对视,像是在进行二人曾经历过数次的较量。 谁先移开,谁就输了。 许是车外吹起了风,纱帘掀起一角,光线透过雕花窗棂而入,叫谢瑾宁看清了郑珂另外半张脸上的血痕。 将有些微痛的指尖缩进袖中,他抿抿唇,随手捋了把散乱的乌发,生硬地将头转向窗外,试图将这道惹人厌烦的身影隔绝在视线之外。 车厢里一时针落可闻,只剩下两人的呼吸。 不愿在郑珂面前暴露脆弱,即使腰背隐隐作痛,谢瑾宁也绷得笔直,却没注意到混乱挣扎间松散的领口。 他这无意的一捋,因领口向一侧滑落些许小半玉白脖颈没了遮挡,脖颈后方靠近衣领深处那片斑驳齿痕顺势暴露在了郑珂眼前。 “!” 似是被尖锐之物刺中,郑珂呼吸骤停,视线死死钉在那尽显暧昧与旖旎的印记上。 谢瑾宁的肌肤极为柔嫩,他刚刚那么一攥,如今手腕间就已浮出一圈狰狞青紫。而此刻,当这些惹人怜惜的青紫虚虚分散在层层交叠的绯红边缘时,激起的却不再是对没控制好力度的懊悔,而是…… 眼底翻涌着的、因谢瑾宁“不识好歹”而燃起的怒火,顷刻间被一种更为猛烈的情绪所取代。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怨恼、不甘与更加晦暗幽沉冲动的洪流狠狠冲撞着郑珂的胸腔,面色一片骇人青白。 “哈……” 短促而冰冷的嗤笑中,郑珂兀地探身逼近,粗重呼吸尽数喷洒在谢瑾宁脸边,“难怪你非要陷在这滩烂泥地,死活不肯跟我走……” 这些充满野蛮与浓烈占有意味的情涩烙印,绝无可能是出自女子齿下。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谢瑾宁还未来得及将他推开,郑珂抚上他后颈那片齿痕,指腹轻轻摩挲,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让谢瑾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腹中翻涌,他偏过身子躲避,“别碰我,你…唔!” 后颈力度骤然加重,狠狠碾过那块皮肉,谢瑾宁吃痛闷哼,忍住泪水抬脚胡乱踹在郑珂腹间,闷响连连,对方却像是根本感受不到疼痛,“谢瑾宁。”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咬碎了挤出的,“呵……那二十枚铜钱,原来,是指你用这身皮肉换的。” 听清他所言含义,谢瑾宁眼眶大睁,“你,你在胡说些什么。” “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郑珂猛地收紧手指,指甲嵌入齿痕,摩挲变为刮蹭,力度之大,似要将这片硬生生从谢瑾宁后颈上剜去,“谢瑾宁啊谢瑾宁,想不到你为了活命,竟然宁愿委身于这些粗野贱民!”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我还只当你是不自在,结果却是你自甘堕落,乐在其中!” “为了这点钱就能把自己卖了,谢瑾宁,你这般下贱,跟那窑子里的娈童有何区别?!” 接连几个“贱”字,如一根根淬毒的针,狠狠扎进谢瑾宁的耳膜,他耳畔嗡嗡作响,大脑轰鸣,颈后的湿润感似乎不只是泌出的汗水,还有被划破流出的血液。 但他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 因为,更尖锐的痛楚,来自眼前人那铺天盖地、足以将人碾碎的羞辱。 与严弋情到浓时留下的爱/痕,在郑珂眼里竟成了自甘堕落的不堪证明。 一股巨大的荒谬冲刷过被曲解的悲愤,冰冷的麻木感席卷全身,带走热度,也带走了谢瑾宁浑身气力。 不,或者说挑明身份的那一刻起,他在郑珂眼里,就成了可以被掌控的猎物,所以才会罔顾他的意愿,罔顾他的挣扎。 谢瑾宁连辩解都没了心思,他只是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再度与郑珂对视。 那双即使是愤怒,也闪着粼粼水光的眼眸平静得如同镜面,清清楚楚地映出他那张因妒恨而扭曲的脸。 这一刹那,谢瑾宁什么都明白了。 “郑珂。” 他的声音很轻,近乎呢喃,却清晰地穿透了如破风箱般呼啸的沉沉吐息声,“说我下贱,你自己也好得到哪里去?” 带着从未有过的攻击性,谢瑾宁微微偏头,故意将那片狼籍印记显露,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在我眼里,你今日的所作所为,比起留下这些的‘贱民’,还要不堪百倍。” “想带我回去,你真的只是好心么?” “你、也、配?” 第80章 奸夫 谢瑾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开郑珂卡在颈间的沉重手臂,他别过头,秀美玉润的侧脸冷若冰霜。 “放我下去,今天这一切,我就当没发生过。” 指甲抽离,伤口撕裂,渗出的猩红血珠如碾碎的花汁,烙在眼底,郑珂骤缩的瞳孔也染上血色。 那句冰冷的“你也配”如同寒刃,狠狠戳破他的不甘伪装,搅起滔天嫉恨。 血液冲向头顶,“啪”,脑中最后一丝理智的弦崩断。 “我凭什么不配……” 他身躯僵直,失心疯一般喃喃低语,就在谢瑾宁以为他就要知难而退之时,“郑三,驾车!” 坐起些的身子在突动的马车下栽回原位,抬起的脚踝被郑珂握住,将他往下一贯,摁倒在锦衣堆与铺着黄黑虎皮的车底。 “那种下贱之人都可以,那凭什么不能是我!” 郑珂双目充血,额角青筋暴起,身躯带着令人作呕的压迫感,将毫无防备的谢瑾宁牢牢压制,那仍有血丝的指尖死死攥住他的前襟,用力撕扯,“好啊谢瑾宁,那就让你看看,我安的什么心思!” “刺啦——” 刺耳的撕裂声响彻云霄,寒意贴上裸露肩头,头颅靠近刹那,被屈辱和恐惧攫紧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抓挠的手在郑珂手背留下道道血痕,却仍改变不了布料如纸般被撕破的结局。 谢瑾宁面色煞白,竭力维持的平静被打破,死死憋住的泪水与尖锐恨意一同喷涌而出。 “郑珂!”被贝齿紧紧咬住的下唇渗出凄艳醴色,“别逼我恨你……” 眼前是落着星点红梅的柔腻雪肤,近在咫尺,郑珂只需动动唇,便能将一切肮脏与不堪覆盖,可他的脖子却像是灌了铁,无法前进分毫。 回荡在耳边的哀鸣在滚滚车轮和马蹄下微弱如蚊蚋,却字字啼血,将他的所有的疯狂定住,阴鸷怨愤也被冻结成一种近乎空白的茫然。 恨。 他从未想过,这个字眼,会从谢瑾宁的口中,如此清晰地、带着决绝的锋芒,指向他。 记忆如大团浮烟涌入脑海。 驾马疾驰经过时,故意回头挑衅,就会收获那被带着骑还要扯着人衣带,叫他慢些的小少爷的瞪视:“会骑马了不起啊!” 多来几次,谢瑾宁还会气冲冲丢下一句“骑马不看路,摔死你好了”,下马一溜烟钻进马车,任他如何呼喊也不再露面了。 在得知他会参加赏花宴,盛装打扮前去,那兴致冲冲向人摆弄他新得趣物的、人比花娇的小少爷便会一下垮了脸,气鼓鼓道:“怎么又是你,早知道你要来,我就不来了。” 从他手中成功抢得白玉冠,唇红齿白的小少爷还会得意洋洋地叉腰,冲他挑眉:“本少爷想要的东西,从来都只有被我拿到手的份。” “郑珂你烦不烦!” “欸!这是我的东西,不准你碰……你真的好惹人讨厌。” “郑珂……” 玉粉可爱的脸颊,带着鼻音的抱怨嗔怒,变成如今的惊骇煞白,和冰冷刺骨的三个字: “我恨你。” 在这一刻,时间被无限拉长。 桌上的香炉摇晃几下,熏出的沉水香腻得发呕,生平第一次与谢瑾宁距离如此之近,郑珂却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捕捉到一丝他的香气。 入喉时,却也如陈茶淤酒,涩得五脏六腑都透着挥之不散的苦。 一片死寂中,完好无损的锦袍下,有什么更深的东西在碎裂,发出无声的悲鸣。 “你是谁,为何追车,拦住他!” “郑三郑四,保护少爷——” 僵持之际,车厢外陡然传来短促马啼,车身骤停,紧接着,是拳脚砸在**上的沉闷,与受击倒地的混乱响动。 变故来得太快,快得连思绪都来不及转动,几乎只是瞬息,车身兀地一轻。 “轰!!!” 厚实的紫檀木车门,如同被攻城巨锤正面击中,发出声令人牙酸的爆裂巨响,整个车身都在震颤,又是一声,门板竟然被一股蛮力从外向内硬生生砸开。 滑动至桌沿的香炉被震倒在地,香灰尽数洒在郑珂压在谢瑾宁身侧的大腿上,他被烫得一抖,惊疑回头,眼眸被天光与碎裂木屑刺激得下意识半阖。 朦胧视线中,一道裹挟着寒风与浓烈血腥气的褐色身影闯入。 是严弋。 凶煞气息如有实质,化为浓沉黑雾缠绕在他周身,在看清车内被压在身下那人绣着彩蝶的衣角刹那,严弋眸光陡然森寒,溅有点点暗红的脖颈筋络暴突,那张平日里对谢瑾宁总带着几分温情的冷峻面容,只剩下屠尽一切的狠戾。 饱含杀意的怒吼如雷炸响,“畜生!” 还未看清来人,郑珂后颈一凉,闪电般袭来的五指如钢爪,死死扣住他的后脖,他毫不怀疑自己的骨头会被这人硬生生捏碎。 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像提着只断了脖子的鹅,他被那股恐怖的力量直直拽出车厢,向后一掼,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面。 身躯不受控制地翻滚,直至撞上墙面,才歇了滚势,沾满青苔污泥的昂贵锦衣黯淡失色,被这一下摔懵,郑珂趴倒在地,半晌没了动静。 “少爷!快,快跑,呃……” 郑三郑四想要起身,手臂方才用力,又重重跌落,只能怒目而视,自报家门以威胁喝止来人。 却毫无所用。 耳边嗡鸣,大脑晕眩空茫,意识又被陡然爆开的剧痛拉回。胸口腰背钝痛不已,身上没有一处是舒坦的,郑珂眼前发黑,一时竟动弹不得。 他额间冷汗遍布,侧脸喷出口鲜血,挣扎着想抬头看袭击之人究竟是谁,被疼痛折磨得晕眩涣散的瞳孔还残存着错愕与被突袭的惊怒,却只看到几道与他一样,七零八落横倒在地的。 是他的侍从们。 还有—— 正朝他疾驰而来的黑靴。 没有任何迟疑,逆光的男人反手拔出腰间一柄森冷匕首,手臂肌肉偾张,寒芒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如地狱修罗般,直直刺向他的心口! …… 严弋破开车厢门,将郑珂从他身上扯离的那刻那一瞬犹如天神,谢瑾宁满腔的委屈与难受再也抑制不住,他唇瓣蠕动,忘了先前所有的不快,只想扑进他怀里痛哭出声。 但心脏还未回落,又被那一闪而过的满是杀意与暴怒的幽瞳看得一凛,谢瑾宁撑起软绵无力的身子,胡乱拢住滑至臂弯、快被撕成破布的领口,喊道:“严哥……” 出口之时,他自己都被这低哑破碎的语调吓了跳,坐起喘息一阵,又抖着嗓子唤他一声。 而除了“扑通”坠地与郑珂的痛呼之外,他没得到严弋的任何回应。 不好! 谢瑾宁喉咙发紧,手脚并用着爬出车厢之时,看到这一幕,当即目眦欲裂。 “严哥,别——” 他声嘶力竭着扑到车辕边沿,半个身子悬在空中,险些从车上栽倒,谢瑾宁拼了命地摇头,眼泪扑簌而下:“不要,严弋,不要……” 要是真的刺进去了,真就酿成了无法挽回的大错,杀人偿命,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严弋是会被抓去坐牢的! 他不要严弋为了他受苦。 是比方才郑珂意图侵犯更为恐惧的存在,谢瑾宁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他慌乱抬手抹去泪水,却越抹越多。 在极度的惶恐下,他整个人都在抖,突出的单薄肩胛随着急促呼吸起伏颤抖着,如即将被风暴折断翅膀、卷噬吞吃的蝶,令人揪心。 但好在,瞳孔中的雪白寒芒在距离郑珂心口不足半寸之处硬生生停下。 悬停的刃尖在空中嗡鸣,暴起的肌肉崩裂衣袖,露在外的手臂青筋盘踞,起伏间蔓延交错的丝缕血线,是因强行收力而溃断的细小脉络。 严弋缓缓侧目,那双猩红而冷厉的双眸中,有滔天的怒火,更有因为那声阻拦而翻涌的痛苦与不解,却在看到泪流满面的谢瑾宁时尽数凝滞。 不、要。 就是这片刻的停滞,地上的郑珂强忍剧痛向左翻滚,刃尖划破肩头,带出道细细血线,他却无心顾及。 方才从生死线走过一遭,郑珂不免恐惧,但从未受过如此重伤,还是在谢瑾宁眼前,更是奇耻大辱。 郑珂靠在墙边,捂着钝痛不已的胸口,朝背对着他的高大身影狠声怒道:“大胆贱民,光天化日之下,你居然敢伤本少爷,你等着,我定会将你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严弋耳廓循声而动,并未回头,只手腕一转,凛冽寒光直射,擦过郑珂耳畔深深没入石墙缝隙,只留手柄在外,将他剩下的妄言尽数逼回。 还未等郑珂吐出口中碎石,那沾着他家侍从鲜血的拳头裹挟着风雷之声,结结实实砸在他侧脸。 在透过车身缝隙围观之人的惊呼声中,他再次被打翻在地,这次,喷出的鲜血还混合着碎裂的牙齿碎片。受击的一侧迅速肿胀,面容不识,原本一身华服的俊美少年,如今成了瘫软在泥泞中的猪头。 “我等着。”严弋的视线划过怒吼着爬起,朝郑珂奔来的侍从,“现在,滚!” 饱含杀意的低吼如闷雷滚过地面,震得来看热闹的人齐齐后退一步,噤若寒蝉。 萧瑟秋风卷过死寂的长街。 见状,谢瑾宁提着的一口气这才散了,紧紧扒着车沿的手松开,单薄躯体在风中晃动两下,如断了线的纸鸢,头朝下往车底栽去。 没事了。 他眷恋而不舍地闭上眼,准备迎接疼痛,眼尾溢出的清泪被风吹散。 下一瞬,他跌入了熟悉的滚烫怀抱中。 “阿宁……” 男人的嗓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失而复得的惊喜与劫后余生的惊惶,当他那还沾着血污的手碰到谢瑾宁被撕裂的衣襟,看到他腕间的青紫,与后颈混杂着血与掐痕的印记时,眸底最后一丝戾气也被深重的痛楚和自责覆盖。 搂在谢瑾宁腹间的那只有力大手分明能将木门轰破,将墙面扎穿,此刻却像是拖着件极其沉重之物,整条手臂都在不堪其重地颤抖着。 他小心翼翼地扯过被谢瑾宁无意识带出的锦袍,将他整个人紧紧裹住,裹得密不透风,连带着窥探的目光一同阻隔在外。 “抱歉,抱歉,是我来晚了,阿宁……” 眼中的怒火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心疼,严弋肺腑如绞,心似刀割。 他差一点,就又要失去他的阿宁了。 手臂收紧,再收紧,要将他融入骨血一般,谢瑾宁被他勒得有些痛了,却没开口让他松些,而是挺起胸膛,双臂环住他的后背,让自己贴得更紧,陷得更深。 还残留着惊悸的身体在这带着严弋独有的炽暖、与混合着尘土与铁锈气息的怀抱中软化,这是他的庇护所、最令他感到安心的存在。 谢瑾宁蹭了蹭严弋的脖子,勉力勾起唇角,想说我没事,还没开口,泪水却先一步滑落,哽咽难言。 “我,呜……”如倦鸟归巢,他深深埋进严弋颈窝,热烫泪珠一滴滴砸下,不间断的泪濡湿衣襟,“我不想走,我好害怕……” 颈间急而断续的呼吸和隐忍的啜泣将严弋的心脏成揉碎末,这一刻,他忘了什么身世,忘了周遭惊惧好奇的视线,忘了不远处试图将郑珂扶起的侍从。 他只想吻掉谢瑾宁的泪水,再也不要跟他分开。 可到底顾忌着他并不愿暴露,严弋还是忍住了,飞快吻过他的头顶,柔声轻哄:“没事了,严哥在这呢,没事了……” 手掌轻轻拂过他的长发,脊背,小心避开伤处,一遍又一遍,不知疲惫地缓和着谢瑾宁的情绪。 发着抖的肩背在温柔的抚弄下逐渐恢复平静,心有了归处,迟来的羞赧便涌上心头。 谢瑾宁被闷得有些呼吸不过来,却不敢抬头,红着耳尖瓮声瓮气道:“严哥,我们,我们快点走吧,待会儿爹找不到人,一定会担心的。” “……好。” “我们还得,先找个地方收拾一下,你都流血了。” “嗯。” “那你先放开我。” 严弋偏头亲了亲他泛红的耳尖,“好。” 饶是这么说着,两人却都没有松开的意思。 郑珂挥开郑六搀扶的手,气喘吁吁撑在地上,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背对着他紧紧相拥的二人,瞳孔之中的怨毒却逐渐被失落与悲哀侵占。 谢瑾宁迥乎不同的态度,依恋的姿态,毫不掩饰的亲密,他如何看不出? 这人恐怕就是那奸夫。 但…… 男人的杀意不似作伪,况且,方才他也是真的差点死在他手里。 捂着胸口闷咳几声,他的视线越过男人肩头,与只抬起半张脸,哭得眉梢眼尾通红的谢瑾宁对视,后者眉心一动,凑近男人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人竟真松了手,撑着谢瑾宁的腰让他站了起来。 随即,只见谢瑾宁拍了拍袍间的灰尘,缓缓朝他走近。 少年面上还有未擦净的泪痕,鼻尖眼睑湿红一片,神情却已然宁静,那件郑珂曾嫌过于稚嫩柔亮、被他压在箱底的鹅黄蕊蝶圆领袍披在谢瑾宁肩头,倒如天生就是他的衣裳般,衬得他眉眼愈发鲜妍。 风吹拂而来,袍角的彩蝶在暖日中翩跹起舞,分明是张扬的颜色,分明他依旧长发凌乱,修长玉颈边仍带触目惊心的血痕,在他身上,却透出纤尘不染的干净与矜贵。 在这样清澈见底的眸光中,一切的罪恶都无处遁形,郑珂快被灼伤,狼狈地将肿痛至麻木的侧脸偏了偏,避开谢瑾宁的注视。 不知如何面对,也不敢再看,他垂眸涩然:“现在能走了,你还过来做什么,方才的教训还没吃够?” 到最后那句,生硬恶劣得郑三咯噔一下,拖着酸疼的身体警惕地挡住严弋的目光,生怕他再给自家少爷一拳。 谢瑾宁不言,蹲在郑珂身前,拉开他的手臂,指腹按上他胸腔异常的凹陷处。 “嘶——”郑珂泄出声痛喘,很快又咬唇忍住,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挂在他睫毛上,“这就是你的报复?” 谢瑾宁摸索着按了又按,转头朝郑六道:“他左肋下方第四和第五根骨头断了,不要贸然移动,小心断骨移位刺伤肺腑,你现在去医馆找大夫,对了,记得让他们准备副担舆。” “哦哦。”郑六拔腿就跑。 郑珂眼皮一跳,不可置信地抬头看掰过他下颌看他左脸伤势的谢瑾宁,“你……”何时学了医? 难道这就是…… “没伤到骨头,只是皮肉挫伤,看着吓人,擦些药就好了,对了,提醒他这些天不要沾水。” 谢瑾宁收回手,打开严弋交还他的荷包,将里面的铜钱尽数倒在郑珂衣摆,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去。 发丝擦过郑珂鼻端,馧馞香气在空中消散,带起的痒意却蚀骨钻心,叫郑珂从此夜深梦回,再也难以酣眠。 “谢瑾宁!” 疼出的汗珠流进眼眶,酸胀难忍,眨眼时流下的不知是汗是泪,亦或是两者都有。 郑珂想说是他误会了谢瑾宁,是他错了,错得离谱,希望谢瑾宁能够原谅他,想说他可以将那袋子金叶全部给他,当作补偿,但喊出这声后,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你,我……” “郑珂,你撕破了我的衣服,这件就陪我了,刚刚那些钱是你的医药费,不够也没办法,我只有这些。你若想报官,随你好了。” “谢瑾宁!” 谢瑾宁停下脚步,轻声道:“但此事说来并不体面,如果你心存些许愧疚,就请你不要将我在此处之事告诉任何人,好好养伤,今日,就当你我从未遇见吧。” “还有,他从来都不是什么下贱之人。” 从始至终,没有回头。 “谢瑾宁,我真的错了,你别走,谢瑾——” 逆着光,始终看不清相貌的男人忽地侧身,面容尽数暴露在天光之下,只一眼,却叫郑珂瞳孔巨震,虚空的大手从后颈绕至前脖,他陡然失了声。 阎...阎熠?! 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 等许桉带着捕快姗姗来迟,此处早就没了几人身影,只剩一架车门破裂的华贵马车,和贪婪抢夺着车内物品、打得鼻青脸肿的乞丐们。 怨声载道中,许桉眉头紧锁:“将这些人带回衙门,王四,去查马车主人去向,查清后将这些东西尽数归还,不可遗漏。” “是!” 捕快牵着马离开,许桉循着车印而去,路过一巷口时,他大步迈入,从地上拾起一枚沾了灰尘的竹编帽。 强抢一美貌少年。 会是,他么? 第81章 亲我 成衣铺。 掌柜和伙计一脸畏惧地后退,直到躲到柜台后,又紧紧缩在一处,惊疑不定地看着这凶神恶煞的褐衣男子,瞧见他脸上身上的点点血痕时,握着彼此的手不住用力。 店中针落可闻,无人敢上前接待。 “你,你想做甚么!” 掌柜是名中年女子,她被严弋身上未褪的血气骇得面色发白,仍鼓起勇气站出身,将几个丫头护在身后。 她咽了口唾沫,将钱箱重重拍在柜台上,嗓门拔高:“我告诉你,衙门离这不远,你若只想求财,拿了就快些离开,否则休怪老娘不客气。” 像是被这厉声喝住,男人忽然停身,眉目微动,垂眸扫过几道瑟缩身影,这时,宽硕肩头忽地搭上一只白皙如玉的修长手掌。 披着锦缎的贵气少年从他身后走出,微微颔首,皎皎眼眉弯起,歉道:“掌柜误会了,我俩是来做生意的。” 音色清润如山涧流水,带着丝沙哑的尾音多出几分楚楚可怜的脆弱,不知遭遇了些什么,他形容稍显狼狈,却仍难掩美貌与不凡的气度。 掌柜身后丫头悄悄探出头,对上他目光,不自觉轻呼一声,顿时羞得满脸通红,眼睫乱颤。 严弋将荷包扔过去,稳稳当当落在钱箱上:“劳驾备套合他身的衣衫,面料要柔软舒适,价格不是问题。后院若方便,可借我二人暂用?” “这……” 店中皆是女子,许是平日就住在后院,谢瑾宁瞧出她的犹豫,心下了然:“打些清水来也好,再劳驾您去对面帮忙买些金疮药和纱布,麻烦了。” 他笑眼弯弯,举止温和有礼,并不像凶恶之徒,许是哪家偷跑出来的公子和他的护卫吧,掌柜心想。她容色渐缓,点头应下,以肉眼丈量尺寸,不一会儿,伙计就取来了几套成衣,凑到谢瑾宁面前叽叽喳喳地介绍。 谢瑾宁无心挑选,随意指了套,跟着掌柜进了里侧的小门。 掌柜掀开绣着并蒂芙蓉的帷幔:“公子请在此处试衣,里头备了木梳和衣架,有铜镜可照身,衣裳若有不合身之处,只管说便是。” “多谢。” 纤瘦身影消失在落下的厚重帷幔后,严弋盯着那处的花纹,脚尖一转:“我去去就回,不要告诉他。” “严哥。” 严弋前脚低声嘱咐完,后脚,雾蒙蒙的轻声呼唤精准缠住他迈开的步伐,“进来帮我。” 在掌柜欲言又止的神色中,严弋单手接过那备有清水、纱布与药粉的托盘,掀开帷幔缓缓走入。 店外,许桉带着几名捕快大步经过。 换衣室内弥漫着淡雅怡人的清香,许是为了遮隐,内里无窗,光线被厚重布帘隔绝大半,只余铜镜边的几道烛光,将这密不透风的狭小空间蒙上层朦胧晕黄。 那件抵成衣店三年收入还足足有余的鹅黄锦衣搭在梨木衣架上,金丝暗纹在这昏暗光线中失了华彩,似乎只是被人随手一扔,在簌簌轻响中,一点点从衣架上滑下。 背对着门口的少年指尖微动,被扯破的棉布白袍连带着染血里衣一同从肩头滑落,露出大片泛着细腻微光的肌肤。 他发间的木簪早在马车上时便遗失,墨色青丝如瀑般披散,堪堪遮住莹润的背脊,却遮不住自肩头蜿蜒而下的红痕。艳色沿着雪腻肌理晕染,如胭似樱,消失在被发尾半掩的后脊深处。 镜面也被大片雪白占据,微微蓬起的弧度中,是两枚俏生生的润圆朱果,随着胸口的起伏轻动。 美人毫无防备在你面前宽衣,露出一身香温玉润的肌骨,这场面足够勾起天底下任何一个男子的妄念,想要将他按在那铜镜前好生厮磨,让那冰冷镜面在呼出的雾气中氤氲,升温,让他亲眼目睹自己的面容寸寸染上情潮。 严弋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呆呆看着他旧衣坠地。 听到脚步,却半晌不见动静,谢瑾宁轻声催促:“傻站着做甚,还不快过来。” 话音刚落,鼻腔的浅淡香气便被炽热气息霸道地冲散,在晃摇烛火中,男人几步跨至他身后,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滚烫而坚实的胸膛贴上光裸脊背,谢瑾宁被烫得浑身一颤,闻着他身上浓郁至苦涩的苍术香,止住的眼泪又有了故态复萌之势。 他咬住唇眨掉眸中水汽,伸手拍拍环在他腰间的手臂,“别抱这么紧,快些上药,等换完衣服我们好走的呀。” “我知道。” “那你还不松手。” “不想松。”严弋将脸埋在他肩头,用力地吸了口气,低哑嗓音带着浓重得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后怕与悔恨,“我怕一松手……你又不见了。” 谢瑾宁指尖一顿。 “阿宁,对不起,是我来晚了。”灼热而颤抖的气息喷洒在敏感的耳后和颈侧,激起谢瑾宁一阵战栗。 他软了腰,本能地向后靠去,柔软温凉的躯体倚进严弋怀中。那紧贴着他的胸膛起伏得厉害,粗布麻衣将皮肉磨得刺麻,谢瑾宁也只是轻吟一声,柔顺地偎着。 是比马车前更亲密的姿态,若是在谢家,两人早已吻作一处,此时此刻却无丝毫旖旎绮念。 “怪我,如果不是我先行离开,你也不会遭遇这些……” 默然少顷,谢瑾宁轻叹一声:“怪你做什么?” 他知道严弋不是故意离他而去,应是遇到了什么要紧之事,而若不是严弋来得及时,他还不知事态会如何。 他是否能顺利逃出生天,还是说会被带出小镇,再次被迫与爹娘分开? 不过,说起回京城,谢瑾宁又如何不想再去见一见谢家人呢……哪怕只是远远的一眼也好,只是每每想起,他又不免心生畏惧。 待他学有所成再考虑吧。 今日之事说到底,该怪的,还是郑珂那个突然发疯的混蛋。 谢瑾宁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了出口,颈边吐息愈沉,腰间手臂再度收紧,将他束缚在怀中之时,放在他柔软小腹的手掌却只虚虚贴着。 恰到好处的力度,无需言语,也能让人感受到男人的珍视与爱怜,吐出的话语却透着彻骨寒意。 “方才,我真的想杀了那畜生。” 如果没有谢瑾宁那句阻拦,郑珂早就成了他的刀下亡魂,而那把匕首即使没落在心口,也会挑断他的手筋脚筋,让他从此沦为废人。 可惜只是断了两根骨头。 侧腮紧咬,幽邃瞳孔中蕴起更浓稠的墨色。 “不行。” 谢瑾宁垂眸,看着他拳间干涸的血渍,眉心蹙起,他稍稍用力将腰侧手臂推开,转身仰首,窥见严弋眼中来不及掩藏的杀意。 红唇轻抿,谢瑾宁认真道:“他来自京城,家底深蕴,杀了他你会有大麻烦的。” “我不怕麻烦。” “但我怕呀。”谢瑾宁嗔他,语调陡然黯淡:“你要是被抓进了大牢,那我怎么办?要我抱着你的衣裳看着你被斩首,然后为你收尸,成寡——” 他猛地止住话头,“反正我说过,你若是死了、不行了,我就去换个人,届时饶是你变成了鬼跟在我左右,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同另一人日日亲密,却无能为力。” “这样,你也不怕,唔……” 严弋倾身,堵住他那张喋喋不休的软唇,利齿轻合,留下道几不可察的凹痕,听到谢瑾宁吸气,又松口,含住他饱满的唇肉慢慢吮,时不时伸舌舔在伤处,唇缝,极尽温情。 语气却森寒:“若是成了鬼,我也要做只厉鬼,想方设法将你强掳去,锁在墓中做一对阴阳夫妻。” 方才还骂郑珂呢,转眼自己又强掳上了,真是霸道,被叼住下唇的谢瑾宁掐他,含糊言语融化在唇齿间:“又在胡说八道。” 脑中却不由自主浮现他被锁链扣住脚踝,关在暗无天日的幽深墓穴中,等待他的鬼魂夫君觅食归来的画面。 那到时候,严弋就没有这样炽热的体温了吧,冷冰冰,又硬邦邦的,被他抱着,会被冻得浑身发抖吧…… 谢瑾宁打了个寒颤,还是活着好。 但很快,他就无心想这些了,被吻得又痒又麻,电流沿着脊柱一股股爬上后颈,眉梢颊边很快漫起春情的晕红,连脖颈都氲出粉霭。 檀口微张吐出幽香热息,齿关内,小舌羞答答探出头,渴望、期待着进一步的的交-缠,眯起的眼眸掀开,看到陌生场景,倏地想起他们在换衣室,帘外还有人等待。 谢瑾宁一赧,又缩了回去,他撑着严弋肩头借力,仰颈刚想分开,酸胀后腰被糙热掌心覆住。 严弋手掌生得宽大,近乎能够盖住他整截腰身,分明有着能将匕首插入墙石的千钧之力,此时抚着他后腰的力度却极轻,像是在碰着块滑冻。 缓缓地揉,密密地吮,并不深入,只在唇瓣流连,也亲得谢瑾宁气喘吁吁,春色满面,浑身使不上力。 他彻底站不稳了,被严弋半搂半托着,艰难维持平衡。 登云履踩在黑靴上。 温度攀升,气息紊乱,交错,令人面红心跳的声响被尽数阻隔在帘内,纹着的并蒂芙蓉栩栩如生,在阑珊烛影中摇曳绽放。 掌心缓慢游移,包住他肩胛时,谢瑾宁不受控制溢出声痛吟,感受到身后的僵停,他晕乎乎的大脑瞬间清明。 “还要,亲我……” 他踮脚还住严弋青筋直突的脖颈,黏糊糊地凑上去索吻,试图糊弄过去,严弋却是一动,谢瑾宁只擦过了他的下颌。 趁他怔愣,背后一缕乌发被小心挑起,交颈的姿态让严弋看清他肩胛处的斑驳青紫,柔亮如绸的发丝从他指间滑过,飘飘然落回,欲盖弥彰地将其掩住。 谢瑾宁看不到他的神情,但从他收拢骨节发出令人胆颤的爆响和幽沉气息中,足以察觉他濒临失控的情绪,他连忙道:“这是不小心撞到的,不要紧。” 可严弋显然并未相信他的开脱,贴在身侧的数次肌肉隆起,又刻意松弛,像是头在理智与本能间反复撕扯的困兽,最终化作忍耐而克制的一句,“先穿衣服。” 他扯下谢瑾宁的胳膊,拿来新衣为他穿上,系好腰带,抚平褶皱,用沾了清水的棉巾擦掉他后颈血污,撒上药粉。 些许刺痛,谢瑾宁微微低着头,颈项弯出道脆弱的月弧,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着,等严弋的指腹离开后颈,他才悄悄呼出一口气。 “好了吗?” 好了就该给他上药了。 严弋始终垂着眼,一言不发。 谢瑾宁捧起他的脸,与那双黑漆漆的凌厉眼瞳目光相接,“我真的没事,你打他一顿,就已经替我解了气,所以严哥,答应我,不要去偷偷教训他,行么?” 严弋低声反问:“那你先告诉我,你后颈的伤口是如何来的?” “……” 忆起那些恶意揣测与秽言,谢瑾宁眉心渐渐放平,羞辱感渐消后,唯余荒唐。他心知肚明自己并不是郑珂口中那般人,也无意与他争辩,但严弋这般问起,他一时也开不了口。 “就是打架的时候被掐了下而已,没什么的。” 什么打架,会闹到将他压在身下撕扯衣物的地步?还有,那人对他的眼神,分明是抢走了心爱之物的忌恨。 他对阿宁也有觊觎之心。 但谢瑾宁不愿说,严弋也选择不再追问:“好,我答应你。” “不过,若你真被那人带走,不管是京城,还是什么无名之地,哪怕上山入海,翻天覆地,我也会将你找到。” 蕴满肃严与珍重的言语听得谢瑾宁心头乍暖,眼眶泛起点点水光,被吮得靡红的唇如饱含汁水的浆果,轻轻颤着,又听他话锋一转。 “然后,杀了他。” “你!”谢瑾宁的感动顿时吓走了一半,他赶紧捂住严弋的嘴,下意识回头看,“别动不动把这个字挂在嘴边,不好。” 师父曾说过严弋杀气重,易遭反噬,他起初还不信,今天这一遭是彻底信了,哪有人动不动就把打打杀杀放嘴边的啊,被人听见了多不好。 “不准乱说,也不准随便伤人,听到没?” 严弋捉住他的手拢在掌心:“怎么还是这么凉?” 已经过了一炷香,谢瑾宁的手却依然是凉的,似一块滑腻冷玉,若不用些力就会从指尖溜走,力度稍大,又会担心将其折断。 “你别打岔!” “好。”严弋亲亲他手背,“都听我娘子的。” 耳根被这一声“娘子”烧得飞红,谢瑾宁想揉,掌心仍被牢牢包住,他没抽动,抬膝撞着严弋的大腿,“就别说我了,你看你,这么冲动用手去撞门,你看看,这都破了好大一块,疼不疼啊?” “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都流血了。” 于是棉巾换到了谢瑾宁手中,他一脸认真地捧着严弋的拳头,鼓起腮帮轻轻吹气,上完药后用纱布缠了一圈,觉得不够,又绕了一圈。 一圈接着一圈,缠到最后,俨然将他的手包成了个粽子。 连谢瑾宁自己都有些忍俊不禁,捂唇笑出了对月牙。 “你先将就着,等回家我再好好给你包扎。” …… 郑珂一身狼狈被人抬回客栈时,郑弘方正送走来客,坐在窗边拨弄算盘,“又去哪里鬼混……” 话还未说完,就见郑珂一副受了重伤又魂魄尽失的模样,算盘从手中滑落,茶杯被衣袖带倒,摔得粉碎,连衣摆被溅湿大半也来不及管了,他飞奔至幼弟身前。 “郑珂,郑珂?” 郑珂上身缠满绷带,只有半张脸露在外,郑弘方伸手也不敢碰,叫了几声,郑珂仍是面色恍恍,看得郑弘方又急又怒。 听郑武道完郑珂伤情后,他目光如刃:“叫你们保护二少爷,你们就是这样保护的?!” 吊着胳膊和腿的几人纷纷低头任批。 郑武抱拳躬身,朗声道:“此番折戟,实乃我等技不如人,待回京后,自当向管事领罪,此后必日夜勤修,不敢有丝毫懈怠。” “郑二亦是。” “郑三……” 余下几人依次表态,在郑弘方看不见之处,不约而同皱眉苦思:那男人实在可怕,连他们之中武艺最高深的郑武,在他手下也没能过得五招。 这乡野之地什么时候出现过这等武艺高强之人了? 郑武一行人保护兄弟俩多年,郑弘方自然知道他们的功夫,对付寻常人等根本易如反掌,连山匪劫盗也不在话下,而他们却说,技不如人? 被冲动席卷的大脑找回些许理智,郑弘方压抑着怒火,问:“谁干的?你们今日都去了何处,见了哪些人?” “听二少爷说,好像是叫什么,严义。” 触及关键字眼,浑浑噩噩的郑珂猛地回神:“哥,哥!是阎熠,我看到阎熠的鬼魂了!” 他声音不小,方才又是一副凄凄惨惨的模样,周围汇聚的视线越来越多,郑弘方瞳孔一缩,快声道:“将二少爷带回房去。” 门扉合上,郑武几人守在门外,楼口,阻隔楼下的喧嚣。 “小珂,你的意思是,伤你那人是定威将军?” 说完,郑弘文先摇头,“不可能,他早与去年冬便死在了沙场上,尸骨无存,护送残甲回京城安葬那日,我还曾与你谈起过,你不可能不知道。” “小珂,你仔细想想,定威将军在世时常以面具遮面,许是你认错了人?” 牵扯到伤处,郑珂痛得呲牙咧嘴,彻底清醒了,他躲开喂至唇边的茶水,道:“就是他,大哥,我不可能看错!” 见郑弘文犹疑,他咬咬牙:“哥,你还记得我八岁那年高热不褪,去寺里住了七日才好转之事么?” “那次不是你梦中被恶魂缠身么,与定威将军有何关系?” “怎么没关系,那是他故意吓我的!” 当年,郑珂在茶楼摆弄他新寻得的一对蛐蛐儿,蛐蛐正斗得起劲儿,忽被阵阵马蹄惊住,收手缩成一团,郑珂不虞起身,眼尾又被道刺眼白光晃过。 他踩在榻上骂骂咧咧探出头,想看到底是谁在京城弄出这么大动静,恰好与马背上一道银甲身影对上视线。 少年肩背开阔身姿笔挺,如一把穿云利剑,背后长枪的枪穗被浓郁血迹染成深褐色,覆着鎏银兽纹的面具遮住大半张脸,唯有一双翻滚着蓬勃朝气与翻滚着肃杀的眼眸露在外。 见郑珂看来,那人竟咧唇,缓缓抬起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被他随意握着挥动的,赫然是一节青白发灰的断臂。 郑珂当即吓得跌坐在地,连做了好几日噩梦,而后才知道那人是年仅十三初上战场的阎熠,等他彻底恢复,恼羞成怒想去将军府寻仇,却扑了个空,阎家父子三人领旨再度奔赴战场,在边关一守就是多年。 待阎熠再次回京,则是他带着阎父与阿兄的尸骨回京安葬,受封。只是那时,郑珂早已醉心犬马声色,将多年前的糟心事抛之脑后。 而记忆里那双眼,与方才的男人缓缓重合。 “哥,我不可能认错,就是他,他没死,他还跟谢……”郑珂一滚喉咙,“总之,我不知道他为何没死,为何会出现在这,但我敢肯定,他就是阎熠。” 郑弘方猛地握紧了茶杯。 …… 说起阎熠,就不得不提自开国以来便是武将的阎家祖辈。 为了护卫国土,几代人皆鞠躬尽瘁,为国捐躯,血染沙场,到了这一代,便是阎铭,而后是他大儿阎翰轩,最后,镇守边疆的担子便搭在了幼子阎熠身上。 那年,阎熠仅仅十六。 父兄接连离世,外敌猖獗,朝内众臣嫌他年幼难堪大用,内忧外患,重重阻碍尽加于身,是阎熠单枪匹马深入敌穴,提着匈奴单于头颅从万敌中厮杀而出之际,他臂间的孝带也已被血浸透…… 这一战,彻底打响了阎熠的名声,也为大彦赢得了近五年的安稳日子,只可惜这等满门忠烈之家,最后却落得个门可罗雀,只剩下两女流苦苦撑起门楣的结局。 阎熠也战死沙场后,大彦找不出第二个如他那般英勇神武的将军来稳定军心,士气大跌,只得节节败退,就连周边小国也来分一杯羹,边野村落城镇被入侵得越来越多。 每每提起,就连郑父也叹息不已。 也不仅是叹国无英才。 郑家做的虽是布匹成衣的生意,名下却不仅有大小绸庄,更有桑、棉、麻、靛田等田产与染坊绣房等一系列店铺,以及附属的粮田货栈等,而北戎自入侵大彦,自是不会放过当地物资,肆意掠夺。 搜刮钱财粮田不够,更有甚者烧杀淫掠,极尽猖獗。 这一路上,郑弘方也陆陆续续收到消息,郑家不少店铺遭了殃,损失的钱财不在少数,而不只是郑家,全国上下大大小小的商人皆是如此。 少则损失身家,重则家破人亡。 深夜清点损失时,郑弘方也会想,如果阎熠没死,大彦朝是不是也不会落得个扫榻以待外敌的地步? 可现在郑珂却说,他见到了阎熠,阎熠没死? “哥,嘶……你信我一次。” 看着疼得冷汗直流,还要来抓他手臂的弟弟,郑弘方的神色越发凝重。 他了解郑珂,他虽从小就是个逗猫惹狗惹是生非的顽劣性子,却不是个头脑简单之人,也没必要在这等事上说谎。 只是……这并不是件小事,而是关乎郑家,甚至整个国家命运的大事。 “郑珂。”郑弘方深深呼吸,左右巡视一圈后,直视郑珂双眼,不敢有一丝松懈。 他压低声音:“若你所说之事属实,那么,从这间房走出去后,你一定要将此事烂在肚子里,不可向外人透露分毫。” “……哥?” “记住没!” 郑珂头次见他哥这般严厉,愣愣点头。 “好,现在你告诉我,刚才你是在何处遇到他的?” 吱呀一声,郑弘方推门而出,带着郑武与伤势较轻的郑四一同,脚步匆匆大步离去。 片刻后。 隔壁,坐在主桌那名清瘦老者缓缓点头,窗檐一抬,一道褐色身影悄然跟了上去。 …… 谢瑾宁与严弋全然没了闲逛的心思,好在谢农一人采买了大部分所需物资,三人汇合后,坐上牛车缓缓驶离小镇,浑然不知身后有三拨人同时搜寻着他们的踪迹。 回去时是严弋架的牛车,行至中途,谢农想去方便,三人就将车停在了林边,顺带休息片刻。 谢瑾宁有些口渴,只是三人都忘了补充水囊,空空如也。严弋不放心让他一人守着牛车,等谢农回来后,便提着水囊准备去找附近的小溪装水。 严弋走得极快,眼见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视野中,谢瑾宁眼珠一转,“爹,坐累了,我也去走会儿。” “去吧,跟好你哥。” 谢瑾宁小跑着踏入林中,却没接近,而是放轻脚步,悄悄跟在严弋身后。 不知走了多久,耳边的水流声渐渐明晰,远处看到有一条小溪流从林间淌过,谢瑾宁边走边回头,身后已然不见谢父身影,只有无数褐色枝干。 再转回来时,前方亦是空无一人,谢瑾宁愣了愣,杏眸微睁。 一路上他都没找到机会跟严弋说话,想跟在他身后吓他一跳,结果一转身人就不见了。 谢瑾宁踢了踢地上的石头,努嘴嘟囔:“走这么快干什么,真是的。” 肩头忽地被拍了下,他下意识转头,还未看清来人样貌,唇上便是一热。 不同于换衣室里那个如绵绵细雨般温吞的吻,狂风暴雨般激烈的攻势瞬间夺去了谢瑾宁的呼吸。 “你谁,唔!” 他正想挣扎,闻到熟悉的味道,乖乖张了口,闭眼任由男人索取。 放纵恶犬的下场就是被压在树干上吻,舌根被缠得酸软发涩,口腔里的每一寸都沾上了严弋的气息,糙热长舌还在不住往里深入,试图找出更多的汁水。 谢瑾宁双颊绯红,咕嗯着后仰,想要躲,托在脑后的手掌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强硬地将他钉在原地,吞吃入腹。 严弋一条腿挤入他并拢的大腿间,恰好给双腿发软、又要站不住的谢瑾宁提供了座位。他缓缓下滑,坐在他大腿上时,又被那坚硬炙热的肌肉隔着布料烫到,绵软腿肉收紧一瞬,又分开,服服帖帖地将其夹裹住。 细微的收缩感让严弋几欲发狂,手掌俨然已经滑到了谢瑾宁的腰带处,正要往里深入,又蓦地停下。 水丝在红肿唇瓣间拉开。 不知为何他突然抽身,谢瑾宁睁开迷茫的眸子,腰肢轻轻扭动,从鼻腔溢出一声软软的“嗯?” 严弋摸了摸他烧红的脸,“回家再亲。” 谢瑾宁的视线落在他腹间的狰狞,眼神飘忽一瞬,低低“哦”了声,乖巧地被他十指相扣牵着往小溪的方向走。 只是,直到水囊被灌满,严弋也没再开口。 谢瑾宁将手摊开,等严弋擦完,主动将手塞进他掌心,“在想什么?” 温热的触碰缓解了心底的些许不安,严弋眉宇微柔,“我在想,我以前是个怎样的人。” 午后急匆匆丢下阿宁前去,本以为能够顺利找到王大树一行人,得知身份真相,却仍是场乌龙——近看才发现那人跟他要找之人有五分相像,只是恰好跛脚,却并不是他。 不知几次无功而返,看来,他们已经离开了此镇。 线索彻底断了,只有猜测,却没有足够的记忆支撑,严弋也有些颓然。 “阿宁,想来你也有所察觉,我其实并非河田村人,大抵也并不是什么农户,猎人。但我究竟是谁……” 大脑又开始隐隐作痛,严弋吸了口气,脊背慢慢弓起,包裹严实的拳头抵住抽动的额角,“我,想不起来。” 感觉到他的焦虑与痛苦,可在记忆一事上,谢瑾宁也无计可施,只得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严哥,你低下来些。” 严弋单膝跪地,将头靠在他柔软平坦的小腹。 “别着急,我们慢慢来,慢慢想,我陪着你,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 阳光透过茂密枝叶,在地上打下一片片斑驳绿荫,空气中满是温暖的草木清香,波光粼粼的溪边,芝兰玉树般的少年温声细语安慰着靠在他腹间那道高大身影时,柔光笼罩,那轻蹙的眉眼竟如神女一般圣洁无暇。 慢慢来…… 可是,他真的还有时间吗? 第82章 别怕 没过多久,两人一前一后从林中走出。 严弋俨然没了出发时的沉郁,眉眼含笑,看上去心情好了不少,而他身后,谢瑾宁面染薄红,一双杏眸却眼波盈盈,像是注入了汪潋滟春水。 “回来了。”谢农招呼了声,笑道,“找到水源没? “找到了。”严弋将怀中另一枚装满了的水囊递去,“久等了谢叔。” “害,这有啥。”视线落在他身后半掩着面的谢瑾宁身上,谢农眉头一皱,“瑾宁你这是咋了,把脸捂着干嘛?” “嗯?”谢瑾宁肩膀一抖,飞快道,“没事儿,就是……刚才不小心撞到嘴了。” 他垂下眼,嗓音闷闷,在谢农看不见之处,伸手愤愤地拧了把严弋腰间的肉。 “撞到了?严重不,咋不小心些呢,来爹看看?” “不用了爹,不严重。”被缠弄久了,谢瑾宁舌根都还酸着,说话有些不自然,“就是看着有些肿。” 他把手放下,露出润红的唇,即使在回来的路上一直用沾了清凉溪水的手帕消肿,他的唇色仍极艳,唇心还有道细小血线,不知道的乍眼一看,还真以为是撞肿了的。 “没事儿就好,下次走路可得小心些,你细皮嫩肉的,不小心磕着碰着了那得多痛啊。”谢农不疑有他,在谢瑾宁嗯嗯的应和声中,忽然道,“对了,刚刚你们走了没一会儿,就有几个人骑马路过,还问我有没有见到一个身形健壮,穿着褐色劲装的男子。” 气氛有片刻凝滞,谢瑾宁转头看着严弋的装束,在彼此眼中窥见同样的疑惑与警惕,“然后呢?” 谢农也愣了下,再开口时有些结巴:“我、我说没看见,但他们不信,非说这条路上就我一个人停在这儿,肯定是在等什么人,我说我是在等我儿子,他们还问了你的年龄,见对不上,这才走了。” 那几人见他面目憨厚老实,也未生疑,朝着与河田村方向相反的另一条大道疾驰而去。 想起那些人的模样,谢农后怕地摸了摸胸口,“小严,他们……不会是在找你吧?” 严弋缓和些许的情绪骤然冷凝,他眉头紧锁,“我也不知。” 谢瑾宁看看欲言又止的谢农,又看看严弋,上前拉了拉谢农的袖口,“爹,我们先回村吧,再不走就赶不上晚饭了。” “诶,好,好。” …… 暮色沉沉,弥漫的雾气悄然覆盖了这个安静的村落。 谢瑾宁沐浴完,正靠在床头看疡科治要,回村后他去问了邓悯鸿,得知姐妹俩应该是去了赣州,投奔他的师妹。 俩人年纪尚小,外祖家又离赣州颇远,起初听闻时,谢瑾宁必然担心两人这一路的安危,邓悯鸿却道:“小丫头手里有我的信物,其他人但凡有点眼力见,也不敢得罪手持药谷信物之人。” “药谷?”这是个谢瑾宁从未听过的地方,况且,这听起来实在太像是话本里的隐世宗门了,刚松了口气的谢瑾宁眼神一下变得亮晶晶,“师父,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啊。” “那是当然。”邓悯鸿得意地抚了抚胡须,“只是现在还不是回去的时候,待你学有所成,为师就带你回谷归宗,皆时,你便是名正言顺的药谷弟子了。” “好诶!” 激动心绪化为勤勉动力,谢瑾宁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书页上,凝神看了几页后,他刚合上书页,便被钻进屋内的一缕寒风激得打了个寒颤,转眼被一双手臂拥住。 他自然地往翻窗而入的严弋怀里钻,嘟囔道:“怎么感觉最近越来越冷了?” 严弋将他微凉的手放在掌心,低头搓热,他低眉敛目,像是对待某种名贵宝物,十分认真,将其搓热后,又要去暖谢瑾宁那凝白如两座秀美玉桥的足。 摸了脚还怎么摸他其他地方,他才懒得等严弋再洗一次手呢。 “不准摸。”谢瑾宁蹬在他手腕,兔子般一骨碌起身往里缩,又被捉住足踝拽了回去,男人强硬地将他按在怀中,另一只手熟稔地滑进中衣。 “唔。” 谢瑾宁被糙热大掌摸得又痒又酥,阵阵电流自相接之处蔓延至四肢百骸,耳垂也被含住轻吮,瓷颈立刻浮上血色,他羞红了脸,伸手抵住严弋的胸膛,“别……” 但很快,谢瑾宁就连推严弋的力气都没了,只能靠在他怀里哼哼唧唧,柔黑发丝代替手臂攀在严弋的肩头,随着他的动作,发尾轻轻晃动。 “伤口还痛么?” “早就不痛了。”熨烫体温驱逐残留在心底的不适,谢瑾宁更深地缩进他怀里,像是要跟他融为一体般,两处胸膛严丝合缝地贴着,他仰首,水亮瞳孔只有严弋一人身影。 唇瓣轻启,“亲我。” 烛火映照出交缠身影,水声啧啧,影影绰绰,暧昧横生。 不知是否出于回程之事,本该睡熟的谢农至今未眠,严弋依稀能听见些动静,除去亲吻,也就并未做过分之事。 甚至……有片刻分神。 被热浪包裹的谢瑾宁丝毫不知、也无暇顾及严弋心头所想,他靠在严弋肩头,咬着靡红唇瓣压抑声响,却被那孰轻孰重的力度摸得难受极了。 仿佛从骨头缝里透出的酥痒让谢瑾宁愈发难耐,还是没忍住,出声催促让严弋重些,一会又弓起腰背躲闪,含着泪哆嗦着让他轻点儿。 反复无常,浑然将严弋当成了个无情的摸背工具。 直到滚烫大掌下移,覆住晃出的云波,面团似地揉捏着,被热意半融的谢瑾宁才感觉到了些许危险。 他浑身发软,艰难撑起身子远离僨张(),睁着烟雨蒙蒙的美眸,讨好地亲了亲严弋的下巴,“哥哥,别揉这里好不好?” 见严弋无动于衷,仅瞳色更为晦暗,作为交换,他主动牵起严弋的大掌,被烫得一抖,还是痴痴地送了上去:“……” 最终三处都没被放过。 将吐出一截舌尖失神战栗的少年搂在怀中轻哄,待他平息些许后,严弋擦掉手中(),将唇贴上香汗淋漓的耳畔轻轻摩挲着,思绪却飘远了。 到底是谁在找他?是被他打了那人来寻仇?是一直找寻却未果的王大叔一行人,还是……其他的? 而那从京城来之人在最后的的确确喊出了他的名字,是认识他么? 万般疑问如藤蔓般缠绕心头,轻轻拍在谢瑾宁后背的手掌一顿,眼前再次闪过尸山血海,一张张愤怒惊恐的面容,在嘶吼,在咆哮,奋力挥动着手中兵刃,却被利箭无情洞穿,倒下…… “呃——” 仿佛要将整个头颅劈开的剧烈疼痛在脑中炸开,严弋额前顿时冒出大颗冷汗,下手也失了章程,谢瑾宁被他摁得倒吸一口凉气,正想娇声让他轻些,忽而察觉到他身躯的紧绷与过于急促的呼吸。 不对。 “严哥,你怎么了,是头又开始痛了么?” 严弋眉心颤抖,薄唇抿至发白,隐隐有血色从唇缝中析出,俨然是痛到了极致。见他如此,谢瑾宁心底也泛起针刺般的疼痛,正要下床去找邓悯鸿,腰腹却仍被男人牢牢握在掌中。 “别走……” 将他的离开当作丢弃,不安的男人收紧手臂,吻如劈头盖脸的暴雨般落了下来,狂热,灼乱,谢瑾宁被他亲得睁不开眼,一张嘴,粗舌又长驱而入,疯狂地席卷着口腔内的每一寸,汲取他的汁液。 这一吻格外粗暴,也格外漫长,结束时谢瑾宁也已瘫软在严弋身上,双眼发黑,险些以为自己就要被他吞掉。 布满红痕齿印的胸脯起伏不定,谢瑾宁大口大口喘着气,只觉嘴像是被炭火烫过,又痛又麻,不用看也知道肿成了什么模样。 头痛不让我去找师父,还把我亲成这样,太过分了!谢瑾宁并了并腿,恼怒地砸了严弋一拳,但看着他依旧痛苦的模样,还是心软了。 “别怕,我不走,”他主动跨坐在严弋的大腿上,支起身子,伸手抚在他紧蹙的英挺眉宇,“我在呢严哥,我陪着你,哪儿都不去,好不好?” 许是他的抚慰真起了作用,男人如岩石般僵直的肌骨慢慢松懈,谢瑾宁顺势坐在床沿,将他的头颅放在膝上,轻轻按着他的太阳穴。 “阿宁……” “我在呢。” “阿宁。” “嗯,我按了几处止痛的穴位,现在感觉怎么样了,有好些吗?” 严弋缓缓睁开眼,轻轻按压着他头颅的这双手细白柔嫩,虎口泛红,掌心还残存着被他反复吸吮咬噬过的斑痕。 谢瑾宁的手也生得秀气,小小一双,能握笔捏针,也有着强大的力量,能将他心底汹涌的波涛压下。 长发垂在他脸侧,有些痒,几丝划过眼眶,控制住眨眼的冲动,严弋静静注视着谢瑾宁,看他汗泪涔涔的面颊,被他吮得肿胀如坠了颗石榴的唇珠,水光淋漓的肌肤,还有那虚虚拢在肩头的松散衣袍间,俏生生地挺着的朱果。 分明一身靡丽艳色,神色在烛光下却那么柔和,温软,能够包容他的一切。 他的小妻子。 “阿宁。”他的嗓音嘶哑,带着深不见底的痛楚,“我害怕。” 谢瑾宁几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在想那些人是谁?” “嗯。” “他们既然来找你,那么定是认识你的人,不用太担心。”谢瑾宁故作轻松地弯了弯眸子,“反正爹也说了,他们只是性子急了些,态度没那么好,看着不像是什么坏人。” 但坏人怎会把是我是坏人几个字写在脸上呢?这不过是谢瑾宁的安慰罢了,严弋心知肚明,但今日这一遭,也算是彻底敲响了他的警钟。 若是真是认识他之人就最好不过,但若不是……在一切未曾明了之前,他不能将谢瑾宁牵扯进来。 “阿宁说的对,是我钻了牛角尖。” 严弋侧头,往谢瑾宁的小腹埋了埋,鼻尖戳上的刹那,他感受到了这处皮肉的轻微筋挛。 像是胎动一般。 这一刹那的妄念叫他痴迷不已,严弋深深地吸着混杂着些许甜腥的馥郁香气,恨不得将自己塞进去,但在谢瑾宁隐忍的小口吸气声中,他还是退了出来。 他起身下床,打开衣柜,熟悉地找到位置取了枚药罐出来。 看着在那大掌中显得格外小的瓷罐,和他身下凶神恶煞的紫红狼尾,谢瑾宁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往后缩了缩,“不要了吧。” 男人眉眼间的痛色化为奇异光彩,“不行。” 一想到又要弄很久他才会出来,谢瑾宁手腕发酸,叫苦不迭,忙扯过被子把自己蒙住,“我困了我要睡了。” 如擂心跳中,身子兀地一轻,他被连带着被子一起抱起,防御被轻易扯开,露出那张红扑扑的湿软小脸。 “上完药再睡。” “诶?”谢瑾宁一呆,“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严弋一挑眉,又覆了上去。 “别,别咬,要破了,呜……” “腿别夹这么紧,乖。” “你个骗子!”谢瑾宁含着的泪被撞落,扑簌簌掉进被单,洇开一片湿痕,“说、说好的,上药完就让我睡呢,哪有用,用这里上的?” 回应他的,只有男人的低声闷笑。 “现在见识到了。” 第83章 温存 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谢瑾宁盯着窗纸上的日晕看了会儿,撑起身子。 棉被滑落时不免擦过,他轻轻嘶声,伴随着这股微弱的刺激,主动捧着让人吃与最后受不住求饶的零碎片段齐齐浮上脑海。 谢瑾宁眼珠呆呆地转了转,呜咽一声,白净面皮霎时漫上大块粉霞。 他眉梢间的春欲还未褪尽,眼波流转间更是俏丽姣妍,连唇瓣都泛着莹润水光,似被精心滋润过的玉面海棠,让人挪不开眼。 严弋推门而入,被这等美色晃了眼,见他清醒,三两下走到床前,低头又瞧见中衣间隐隐透出的鲜妍姝色。 他喉头一滚,顶着谢瑾宁的怒视帮他披上外衣,“醒了多久,怎的不叫我?” 谢瑾宁瞪他,指着喉咙“啊啊”两声,发出的嗓音微弱沙哑,可怜的紧。 哄着人翻来覆去弄了大半夜的罪魁祸首端起桌上的茶杯,轻声道:“你昨夜出了太多水,知你不喜夜溲,便没给你补充太多,是我的错,先喝些润润吧。” 听完,谢瑾宁羞得恨不得钻进被子里,耳尖都红透了,他一巴掌拍开严弋探他额温的手,做出口型,“我自己喝。” 他吨吨吨喝掉三杯,才觉得嗓子好些了,待喝完粥,原本平坦的小腹更是鼓起了些弧度,将堆砌的布料撑得光滑。 舌尖还残存着鲜美滋味,在美食下,谢瑾宁暂且忘了脾气,他满足地眯起眸子,呼出口热息,才后知后觉男人落在腹间的灼热视线。 他瞬间炸了毛,将被子一扯挡住,“你看什么看。” 也不知严弋哪来的这个毛病,越来越喜欢将染料弄到他身上就算了,还偏要让其流入神阙,等糊满了,又惋惜地说些什么“太浅”“装不下”“一晃就出来了”的浑话,听得他头昏脑胀的。 小腹隐隐发起热来,……,谢瑾宁掩在被间的双腿不自觉蹭了蹭。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脊背一僵。 “严!弋!” 被一枕头砸了个结结实实的严弋伸出双臂,“小心,别摔下床了。” 这场单方面的殴打最后以谢瑾宁体力不支坐在床上大喘气结束。 这么一闹,他的四肢倒是热了起来,看了眼半跪在床前,顶着个鸡窝头认错的严弋,他下巴一扬,“让你折腾我,服不服?” 一截玉白脖颈在天光下更是白得透亮,严弋磨了磨发起痒来的犬齿,低低道:“服……心服口服。” 他捉住谢瑾宁的手腕,亲了亲凸起的骨节,“手酸么?” 谢瑾宁看他一眼,瞧见他那英俊眉宇间不加掩饰的愉悦笑意,心跳忽地漏了一拍。 他哪里这么柔弱,就打了几下而已,哪里会酸,再说了…… 昨夜全程都是严弋带着他动,除了腰腹有些酸胀以外,其他地方都好好的。 连腿心都没那么烫了,滑滑的,应该是敷了药。 谢瑾宁没抽回手,“不酸。” 于是吻从手腕移至小臂,肘弯,肩头,隔着衣衫的触碰,也叫谢瑾宁脸红心跳。 弓起的宽阔肩背缓缓挺直,阴影混合着些清苦的霸道气息将他笼罩,眼看男人的头颅离他的脸越来越近,谢瑾宁放慢了吐息,在双脚连被子一同扯向床沿,猛地与他面对面时屏住了。 “闭上眼。” 羽睫一颤,谢瑾宁下意识闭上,唇瓣微微张合。 一息,两息…… 却没等来想象中的触碰。 “什么呀?” 谢瑾宁秀眉微蹙,嘟囔着悄悄掀开一只眼皮,视线中,男人正勾着唇角,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你又逗我!”谢瑾宁杏眸瞪圆,抄起手边的枕头又要砸过去,下一瞬,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晃过,顷刻之间夺走了他的注意力。 脑袋情不自禁跟着男人指尖垂落的物体移动,左摇一下右摇一下的,像极了被狗尾巴草逗弄的狸奴,谢瑾宁用力眨了眨眼,才看清严弋手里的是什么—— 是一根缠着枚半月形玉佩的红绳。 谢瑾宁眼神一亮,接过玉佩后便放在掌心,翻来覆去的看。 白玉中带着淡淡的绿,成色并不算太好,但整体温润清丽,雕工精巧,恰到好处的丝缕绿色如藤蔓般,与同心纹交缠融合。 玉玦旁,还穿着只打磨得光滑的狼牙。 “这是……” 严弋从自己的衣襟中扯出一根相同的红绳,与谢瑾宁手心这块放在一处,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刻有同心纹饰的圆。而这枚玉佩旁,也穿着只狼牙。 “中秋之礼。”他轻轻刮过谢瑾宁的鼻尖,“也是……定情信物。” 任谁都能看出这两枚玉佩是一对,狼牙亦是。 红绳很长,饰物放入衣襟后便能完美掩饰,除非将其拉至胸下,否则并不会叫人轻易看出,十分隐蔽。 谢瑾宁的眼眶渐渐红了,“你什么时候买的呀,这个玉应该,不便宜吧?” 他在谢家时什么好玉没佩戴过,这等品质的玉连他的院门都入不了,更别说他那一盒子价值倾城的配饰,就连他之前赠予姐妹二人的玉佩,也足以买下此等的数十枚。 但如今……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他眼前着块,蕴含着满满心意的玉了。 “不贵,为你买什么,都算不得贵。”严弋生怕他哭,将谢瑾宁半拥入怀中轻拍背脊,直到哄得他笑出声来,才小心问,“阿宁,你,愿意接受这份礼物么?” 回应他的是谢瑾宁撩起的长发和弯下的颈,“还不快些给我带上。” 谢瑾宁被他拥着,身心俱暖,他垂眸拨弄玉佩,指腹摩挲着其间的纹路,越看越心喜,忍不住笑出声来。 定情信物,那也得他送严弋一个吧,谢瑾宁正在仔细思量着送严弋什么东西,只听他道:“阿宁,我有一事想和你商讨。” “嗯?” “我仔细想了想,河田村毕竟资源有限,这些月里,能猎得的猛兽之类也日益减少,只靠打猎为生并不是个长久之计。”严弋沉声,“所以我准备出村寻些新的活计,多攒些钱,早日让你过上以前的日子。” 谢瑾宁抬眸望他,他一脸肃容,显然是早有打算,到口边的疑惑便被他吞了回去。 昨日花销不小,如今药材方才发芽,离成熟尚且还有几月,更别说运出镇上卖钱,而他的束脩和与邓悯鸿一同医治伤病的诊费只够四人的日常花销,除非又碰上那几次捡漏的大好事,怕是有很长一段时间要稍稍勒紧裤腰过。 但是,如果严弋出了村,本就不算多的相处时间不就更少了。 但他也是为了挣钱补贴家用啊…… 见他犹豫,严弋又道:“放心,我并不会走得太远,每晚依旧要回来休息的。” “只是午间那顿饭怕是送不得了。”他亲亲谢瑾宁的眉心,言语间满是不舍,“就要委屈阿宁了。” “你去吧。”谢瑾宁弯弯眼,“竹堂对面支起的摊子也很香呢,田大娘说了好多回要让我尝尝,这下就有机会吃了。” “我会多带些好吃的回来。” “好呀,那你也要注意安全,万事小心。” “……”严弋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嗓子哑了,“遵命。” 两人静静相拥,享受这难得的温存时光,不知多时,静谧却被院外的逐渐嘈杂的动静打破。 “河田村严弋何在?” 第84章 走吧 送走许桉后,谢瑾宁站在门边,缓慢地舒了口气。 低垂长睫在眼下形成道小扇般的密影,掩住了他眸底的情绪,叫人看不分明,但那蹙起的眉头与抿紧的唇角无一不显露着他的不宁。 许桉此番前来,一是为查探他是否安全回村,二是…… 郑珂出事了。 而与他曾有过直接争执的二人,照例也应接受问询。 比起逮捕田老二那回,许桉的态度甚至称得上一句温和,但被当做嫌犯询问一通,任谁心里都不会多好受。 谢瑾宁的大脑还有些晕眩,他抬手避开严弋的搀扶,靠住门沿。 严弋的手臂僵在半空:“不是我。” 这句话,方才他说了无数次,口吻皆是冷漠,大有“我不想过多解释,左右你也没证据,爱信不信”的意思,但这会儿…… 多少带着些委屈。 头顶毛刺刺的头发看着都没那么硬了。 “我知道。”谢瑾宁有气无力地乜他一眼,郑家商队遭遇劫匪之时,严弋还在他房中呢,除非他习了什么分身之术,否则怎么可能出现在几百里外的镇上。 “我是在想,照许大哥所言,在郑家离镇前趁着夜色出行的商队不在少数,劫匪为何偏偏只盯上了他们?” 好在郑家只丢了一车布,损失并不大,不过,在混乱中,郑珂所乘坐的马车遭到破坏的程度最重,他从马车上跌落,又摔断了条腿。 而许桉也说过,不一定是劫匪…… 得知此消息时,谢瑾宁默了好一会儿,第一反应竟是在想郑珂本就受伤颇重,这下更有得躺了。 收敛面上的委屈后,严弋原本压下的凶戾就浮了出来,他双手抱胸,冷哧一声,“该。” “你啊——” 谢瑾宁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用力推推他结实的手臂,“快去劈柴,待会儿爹跟师父从药田回来要用呢。” “遵命。” 趁谢瑾宁没反应过来时,严弋俯身咬住他的下唇磨了磨,将那原本就红润得像是染了口脂的唇肉咬得更加靡艳,如熟透了的浆果。 “唔!”谢瑾宁被这猝不及防的一下痛得激起泪花,什么郑珂许桉全给忘了,他眼眶湿红,惊怒交加地推开严弋,气急之下一巴掌就扇了过去,“门还没关呢!” 手腕被男人扣住,狎昵地磨蹭着他小臂处的嫩肉,严弋低头,迅速地在他掌心偷了个香,“都走了,没人看到。” 谢瑾宁被他呼出的热气熏得发痒,没好气地抽回手,“快点劈完柴回你家去,我还有事要忙,别来烦我。” “砰”一下,房门被关上了。 脾气变大了。 严弋摸了摸差点被撞到的鼻子,低低笑笑,转身时,却换上了另一幅表情。 他不疾不徐走到柴棚前,拿起木桩上的斧头向上一抛,锋利的斧身在空中旋转,又稳稳落回他掌心。 望着院外空无一人的街道,他缓缓开口: “看够了么?” …… 谢瑾宁说忙,是真的有事要忙,眼看后日就是中秋了,他给学子许了三日假期,不过节假前后的任务就更重了。 今日他要整理从镇上买回的一批新书,从中摘选出适合教授的片段,要批改学生的功课,还要温习医术。 真忙起来了,谢瑾宁恨不得将自己掰成几瓣用。 抽空吃了个午饭,一吃完他又钻进了房中,连谢农午后端进来的点心都来不及吃,等忙完前两样,天色渐沉。 谢瑾宁推开房门,望着天边伸了个懒腰。 霞光亲昵地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橘红细纱,微风掠过发梢,将少年眼尾晕开的绯色揉进那映着漫天流霞的眸中。 暮色四合,炊烟袅袅。 谢农掀开伙房帘,朝谢瑾宁笑笑,又抱了捆柴进去。 正握着勺在锅中搅动的麦色胳膊在视线中一闪而过。 一上午的功夫,柴棚已被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填满大半,粗略估计,是谢家十日的用量。 “又不是不回来,一口气劈这么多做什么。” 谢瑾宁咕哝着,柴棚旁严弋常做木工的区域中,散落在一旁的几段淡黄木料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上回做东西的废料,碗口粗细,巴掌大小,做不得什么大物件,但做些小玩意绰绰有余。 唇角翘起小小的弧度。 有了。 转眼到了中秋前日。 难得今年能过一个不错的中秋,河田村家家户户都激动不已,如火如荼地准备着明日祭月要用之物。 做月饼要用的面粉、油脂、馅料,提前蒸好糯米糕,打好桂花酒,有院子的全家出动,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没院子的将屋中的铜炉烛台擦了又擦…… 严弋不在,叫谢农和邓悯鸿两人忙,他在一旁闲着什么都不干也不像样子,在谢农的再三推拒下,谢瑾宁还是坚持,被分了些不轻不重的活。 没想到上午便有村民陆陆续续上门寒暄送礼,见他在忙,也跟着帮忙,从他手中抢活,四舍五入谢瑾宁还是闲了下来。 怕他们无聊,众人在院中做活,谢瑾宁就在一旁讲他看过的戏本子。 他讲得绘声绘色,院中忙碌之人也听得如痴如醉,时光流逝得飞快,一天下来,他活没怎么干,口倒是干了,跑了数次茅房,实在是累了,趁着暮色溜进了房中。 屋内弥漫着淡淡桂花香,桌上的瓷瓶中,插着李永安和牛晓雅几个孩子送来的折枝桂花。 谢瑾宁挑燃烛火,从床下取出一个小木盒,用纱布将十指缠得严严实实后,拿出刻到一半的木头继续刻。 院外人影晃动,热火朝天,屋内安静得只有烛芯的噼啪,和刻刀推削木屑的簌簌声。 从前三心二意,在学府里连半柱香都坐不住的谢瑾宁,如今无论是读起书来,施针,还是雕刻,都十分专注恬静。 等他手中的小木人渐渐成型,窗外已彻底暗了下去。 谢瑾宁放下砂纸,活动着绷得太久的指节,拉扯与酸痛感从筋络飞速蔓延至肩颈,他无暇顾及,轻轻吹开小人身上的木屑后,他抚了抚小人的脑袋,蒙在烛光中的玉白小脸终于浮出了笑意。 “终于雕好了。” 从整体来看,他手中的小木人依稀能看出是个背着把弓箭的男子,细看五官混沌不明,只能勉强分清眼鼻嘴的位置。 至于什么像不像的…… 咳,谢瑾宁自己都夸不出口。 但这是他做得最好的一个,小木盒中“残骸遍地”,前几个不是断胳膊少腿,就是表皮坑坑洼洼,四处开裂。 时间有限,又是初次,能做出这等模样,谢瑾宁已经觉得非常不错了。 确定好要给严弋送什么东西后,这些天,为了给他一个惊喜,谢瑾宁都是偷偷刻的。 起初他不知技巧,一刀下去把木料弄坏了不说,自己的手指也被搓出了道血口,还好不深,严弋提起时,被他用“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弄的”给糊弄了过去。 后来他就学会了在雕刻前先用纱布缠住手指,挫木头时也足够小心,只是慢了些,好在没让自己再受伤过。 谢瑾宁看了又看,是越看越觉得满意,指腹擦过小人空荡荡的左胸处时,他眼波一转,又拿起了刻刀。 唇角的笑意漾上眉梢,谢瑾宁用布包好,将其重新放回木箱中。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明日严弋收到这份礼物时候的反应了。 一定会喜欢吧,这可是他第一次做的木雕。 要是不喜欢……谢瑾宁皱了皱鼻头,哼,他敢不喜欢吗。 “叩叩。” 敲门声响起。 “瑾宁啊,你饿了不,来吃点糯米粑,你李婶儿送来的,刚出锅,还暄乎着呢。” 腹腔适时地叫了声,刻了快两个时辰,谢瑾宁晚间吃的全给消化了,他摸摸空荡荡的肚子,“诶,来了!” 用完了糕点,洗漱后上了床,谢瑾宁等了又等,严弋还没回来,他打了个哈欠,实在等不住了,缩进被子,在严弋残留的气息中睡了过去。 不知多了多久,窗棂轻动,带着一身清冽水汽的男人翻窗而入。 他身形高大健壮,动作却矫捷,落地时无声无息,床上的少年却仍发出了声呓语。 “唔……” 他缩成一团,半张脸都埋在被中,眉心烦闷地蹙着,显然睡得并不安稳,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 定睛一看,是自己的衣裳。 严弋喧嚣的心海一下变得宁静而柔软,他抬手,碰了碰露在外的小半截玉白指节。 冰凉。 淡淡的酸胀与怜惜充斥胸腔,他将被子扯了扯,把谢瑾宁盖得严严实实,等身上的水汽尽数蒸发,严弋才上了床,隔着棉被拥住了谢瑾宁。 几乎是胳膊搭上的一瞬,怀中人就有了动静,他咕哝了声,慢慢侧过身。 鼻尖翕动,混杂着浓浓困意的嗓音粘软如糖糕。 “回来了……” “嗯。” 听到回应,谢瑾宁小小打了个哈欠,睫毛根又湿了,他没问严弋去做什么了,也没怪他这么晚才回来,只是掀开好不容易被捂出了些热气的被褥。 “好晚了,快进来睡。” 带着心爱之人体温和香气的床榻俨然是最折人心智的销魂窟,严弋毫不犹豫地躺了进去。 “要抱着……”谢瑾宁困得眼都睁不开了,还固执地挪动着往严弋怀里钻,要跟他贴得更紧。 后腰的手臂再度收紧,双膝也被分开,谢瑾宁严丝合缝地嵌入他怀中,被那热烫的体温暖得发出声喟叹,脸颊透出些血色来。 他用鼻尖蹭了蹭严弋脖颈的青筋,将脸埋在他颈窝不动了,湿热吐息像小舌一下下舔在他颈侧,闷声闷气道:“明天,能不能早点回来呀,我有……” 最后几个字被睡意冲散成不明的嘟囔。 严弋垂眸,一吻落在他发顶。 “好。” …… 谢瑾宁撑着脸,百无聊赖地搅着碗里热气腾腾的八宝粥。 豆类的清甜与桌上的桂香交织成细腻热雾,扑面而来,换作寻常清晨,吃上这么一碗热粥,再用上几枚糕点,谢瑾宁整个上午都会有好心情,更别说今日还是中秋。 一大早村子就开始热闹起来了,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都飘进了还算偏的谢家。 谢农和邓悯鸿去药田前给了他些钱,让他待会儿去挑几个喜欢的河灯晚上好放,床头严弋的钱袋也留下了,谢瑾宁却有些意兴阑珊。 严弋又不在。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谢瑾宁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他也不知,只迷迷糊糊记得男人起床时抱着他亲了又亲,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但一觉睡醒,他全给忘了。 谢瑾宁揉揉发酸的腮帮,慢吞吞将粥喝完,把碗筷放进了伙房。 应当是来了不少小贩,他也逛逛去。 一个时辰后。 谢瑾宁左手提着个还没点燃的小兔灯,右手拿着蝴蝶模样的糖画,手腕间还挎了个小篮子,里面装了不少做好的月饼糖糕,桂枝,祈福的彩结,甚至还有双鞋垫。 都是他这一路走过遇到的村民送的。 谢瑾宁一时不知回送什么好,就教了他们些灯谜和祝福语。 河田村从未举办过灯会等活动,但有放河灯的习俗,只是往年的河灯仅仅是载着一小截蜡烛的草叶罢了,没这么多花样。 被叽叽喳喳的学子们围着,看着他们手中捧着的河灯,谢瑾宁忽地灵光一现。 他可以裁些纸,写些祝福或思念的句子送给他们,届时他们可以将其挂在树上,也能放入河灯,让风与水流带走。 如果严弋在就好了,让他做些小木牌挂在树上才更方便呢。 说干就干,谢瑾宁笑着告别热情的村民,走过最热闹的一段街道后,他的脚步渐渐放缓了。 他转身回望,依旧是熟悉的路,熟悉的人,见他停下,还伸手跟他打招呼。 刚刚那种被盯着的感觉像是他的错觉。 谢瑾宁咬了口蝶翅,继续往谢家走,他走得不快不慢,偶尔低头拨弄两下篮中的桂枝,一身青衫闲暇舒适,仿佛真的融入了这黄泥青石的偏僻村落。 不远处。 一身寻常农妇打扮的女子呼吸一颤,脊背慢慢弯了下去,而她身侧,扶着妻子那因痛苦而不稳的身型,男人看向前方的眼眸中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思绪,最终化作一句长叹。 “看过了就走吧……” 手臂猛地一痛,女子的十指几乎嵌入他手臂,指节因用力而青白。 “我们,再看一会儿……好不好?” “……” 他闭了闭眼,“再走几步吧。” 第85章 跟踪 好像有人在跟着他。 谢瑾宁忍住没回头看,三两下咬碎糖画,在咯吱咯吱的咀嚼声里,他脑中百转千回,闪过了各种可能性,心底逐渐生出警惕。 路过一岔道时,他倏地闪身而入,后背贴在墙面静观其变,咽下糖,谢瑾宁深深呼吸,舒展的身躯绷直。 希望只是他的错觉。 但几个呼吸后,他听到了不远处加快的步伐。 谢瑾宁半个身子蒙在阴影中,明昧交织,显得日光下的另半张脸更加透白莹润,他眼睑半阖,侧眸定定看向岔道口,唇角也严肃地绷着,浑身上下写满不安与警惕。 他稍稍缓息,攥紧了灯柄,只消跟踪他之人上前,若是察觉不对,他便能当头一击,打那人一个猝不及防,随后再从另一头跑掉。 边跑边喊,也能吸引到村民的注意。 近了,更近了。 谢瑾宁心跳加速,紧张地吞咽了下,喉咙被没嚼碎的糖块划过,有些刺痛,挂在手肘沉甸甸的篮子也被他悄无声息地提在了手中。 但下一瞬,急促的脚步声像是被什么东西阻拦住,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极轻的呜咽。 只有两声,很快就被发出声响之人抑制住,消弭在风中。 是个女子。 不知为何,谢瑾宁心口蓦地一跳,像是被拧了下,泛起微弱的疼痛。 愣神片刻,步履声竟愈发远了,身体先头脑一步有了动作,谢瑾宁从阴影处走了出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对身着素衫的夫妻。 他松了口气。 灰衣褐服,是最常见的农家打扮,应是上了年纪,二人皆满头银发,走得也慢。但观其身姿和步态,谢瑾宁又不太确定了。 陌生,不是河田村人,谢瑾宁从未在此地见过他们,可是为何…… 好熟悉。 怎么可能是他们呢,谢瑾宁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将这白日做梦般的空想摇散。 可能是其他村庄来买东西的,或是来探亲的村民吧,方才跟着自己,大抵也是想找人帮忙问路。他时间充沛,帮上一帮也未尝不可。 心随意动,谢瑾宁扬声道,“二位,请等一等。” 几乎在他出声刹那,那对老夫妻猛地一滞,原地止了步。 像是被他的突然出声吓到,妇人紧紧抱住男人胳膊时,肩膀还在轻轻发着抖。她抓得很用力,隔着一小段距离,谢瑾宁也能看到男人衣袖间被抓出的层层褶皱。 没有人回应。 他有这么吓人吗,谢瑾宁不好意思地挠挠脸,“抱歉,我不是故意吓到二位的,我没有恶意,只是想问问,你们是初次来河田村么?” 这次,男子生涩地点了下头。 “若是来买东西的,往前直走,左转穿过一条小巷就是,不用担心走错路,河田村地势没那么复杂,循着声音找也可以,那里有很多小摊,很热闹的。” 谢瑾宁弯弯眼:“如果是来寻人的,二位若方便的话,也可告知于我,我帮你们找明方向,也省事省力些。” 他放柔语调,满目诚挚,一缕清风恰时拂来,吹动他耳后发丝,自眼尾一扫而过。 眼眶发酸,谢瑾宁下意识闭了闭,再睁开时,两人依旧背对着他。 “不用,已经找到了……”妇人终于开了口,她的嗓音格外嘶哑,却是出乎意料的年轻,“谢谢你。” 语罢,她松了手径直离去,男人垂在身侧的手臂紧了紧,顿足半息,还是抬腿跟上了妻子的步伐,重新搀扶住她清癯微弯的背脊。 他们在谢瑾宁的注视下逐渐走远。 清透秋水眸中泛起错愕与挫败的波澜,谢瑾宁唇瓣开合几下,还是抿住了。虽然有些冒昧,但他其实真的还想问问她方才缘何哭泣,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可惜没来得及问出口。 罢了,谢瑾宁拍了拍发闷的胸口,转身之际,眼尾余光扫到静静躺于地上的一物,恰好位于妇人站立之处,大抵是她垂手时从袖口中滑落出的。 他双手都提着东西,勉强将其捡起,没来得及细看就追了上去。 “大娘,你东西掉了。” 还好两人没走太远,谢瑾宁小跑几步,直接绕到他们身前。 锻炼了些时日,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多走几步都会气喘吁吁的身弱少年,此刻只是气息稍乱,他摊开手心,“给——” 带着层浅浅红晕的面颊却在看清手中之物时血色顿失。 羊脂白玉佩表面沾了些灰尘,但那麋身龙鳞、狼蹄牛尾与头顶一角一览无余。 是只麒麟。 是只兽瞳处有条极小裂缝的,麒麟。 谢瑾宁不可置信地抬眸,透过深深浅浅的皱纹,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指尖、掌心、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开始发颤。 “啪嗒。” “啪嗒。” 小兔灯与篮子掉落,散了一地。 在满地杂乱中,三人望向彼此,这一刻,恍若隔世。 远处兀地响起喧天的锣鼓与鞭炮声,有幼童从他身后跑进岔道,喊着“是杂耍班子!”“跑快点,我要站前面看变戏法!” 他们的娘跟在身后喊:“兔崽子们,跑慢些,莫摔着咯。” 岔道成了泾渭分明的界限,分割热闹与死寂。 “爹,娘?” 他以为自己喊出了声,可事实上,他的嘴唇只是徒劳地动了动,声音尽数被堵在嗓子眼。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看着眼前数日未见,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的谢瑾宁,林锦华终于压抑不住情绪,潸然泪下。 “宁,宁宁……”她泣不成声,目光贪婪而眷恋地描绘着谢瑾宁的轮廓,“你瘦了。”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谢擎也双眼发红,细细丈量,“长高了。” 桂枝的清香与糕点香在秋风中交织,嘴里糖画的甘甜还未殆尽,苦涩却自舌根开始蔓延。 而后……他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谢瑾宁呆呆站在原地,灵魂像是从躯壳中抽离而出,站在一旁以局外人的视角旁观,轻易辨别出他们神色中的痛苦,怜惜,与一如既往,甚至翻了倍,快将他淹没的慈爱。 好似他依旧是他们的最爱的孩子,好似这二月的种种,从未发生过。 回到躯体的瞬间,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如寒流席卷全身,血液都被冻结。 “宁宁,怎、怎么了,你怎么在抖?” “冷着了?”谢擎解开腰带,脱下外袍就要给他披上。 谢瑾宁后退了半步,叫他的动作落了空。 谢瑾宁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叫,也不该这么做,但人在跟前了,所有被压抑的思念与痛苦顷刻被点燃,烧成怨恨的火焰。 他忍不住想开口质问,问为何当初什么都瞒着他,连一句话都没留就绝情地将他抛弃,又在他好不容易接受、放下一切后,跟没事人一样,以这副姿态出现在他面前;问这是他们第几次乔装打扮来河田村;问这次如果他没跟上来,是不是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曾来河田村看过他…… 掩埋在心底的干瘪种子被暴力翻起,在烈焰的炙烤下重新注入生机,发芽,疯长,密密麻麻缠住他的肺腑,迫不及待要从他的皮肤里钻出来。 谢瑾宁想问的有很多,多得让他觉得再不说出口来,就会将自己的身子生生胀破。 可他问不出口。 胸膛剧烈起伏,谢瑾宁眉心抽动,尝到满口血腥,在林锦华的惊呼声中,他随手一抹湿濡的唇角。 流血了。 舌尖钝钝地疼,谢瑾宁盯着指节上的鲜红,将玉佩往林锦华朝他伸来的手里一塞,转身就跑。 “宁宁——” 杜鹃啼血般的悲鸣半数淹没在喧闹声中,模模糊糊,却又清清楚楚地钻入他的耳膜,裹挟着滚烫泪水的两个字将他钉在原地。 他有多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谢瑾宁恍惚一瞬,指甲生生嵌进掌心,用疼痛极力克制自己动摇的心神,被风吹得满脸冰冷,他面无表情地碰了碰,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脚下像是生了根,分明刚刚还想着逃到天涯海角,此刻却连抬腿的力气也没了。 身后的脚步声跌跌撞撞追了上来,带着慌乱的喘息,一只手搭上他肩头,虚虚一碰,又收了回去。 “宁宁。” 态度调换,怕惊扰了他,林锦华颤声道:“别跑,娘求你,别跑好吗……” 语气近乎乞求。谢瑾宁从未听过她如此小心翼翼的声音。 身为漕运谢家的女主人,林锦华虽非大门大户出身,举止却一向端正大方,挑不出任何错处。即使曾被难民围堵,棍棒逼至鼻端时也容发丝毫未乱,从容不迫,鲜少有人见过她失态的模样。 仅有的几次狼狈,都是因为他。 “宁宁。” 谢瑾宁猛地闭上眼,两行清泪灼痛面庞,随着这一声呼唤,曾经其乐融融的和美画面如开闸泄洪般涌入脑海。 爬在林锦华膝上撒娇,被谢擎的胡茬扎得咯咯直笑,挤进谢昭明怀里美其名曰陪他看书,自己却捏着他的衣袖呼呼大睡,涎水流了半个胸口…… 这些记忆,如此鲜明,如此清晰,好似从未被他遗忘过。 谢瑾宁垂头,任由泪水砸落在地,他用力吸了口气。 “嗯。” 像是被这声几不可闻的回应烫到,寂静片刻,耳边传来急促而紊乱的呼吸,“宁宁,我们……我们来,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还有……” 悲喜交加,她一度哽塞难言。 谢擎长叹一声,“也怪我们。” 他说,“宁宁,我们好不容易寻得机会来河田村,原本不想打扰到你,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将真相尽数告知于你了。” “听完这些,原不原谅我们,都由你决定。” …… 直至坐在桌前,盯着从他来时的包裹内层中摸出的几张大额银票时,谢瑾宁仍处于心神恍惚中。 原来在他不知道之处,谢家为了保护他,背后做了那么多。 原来,会在深夜流泪的不止他一人。 他们都同样痛苦。 将谢瑾宁送回并非谢家本意。 作为跟着开国皇帝打下江山的谢氏族人,而后接管漕运事业成为大彦朝第一皇商,谢家一直保持中立,专心致志为皇帝创收,从未参与皇位纷争。 而漕运作为国家的生命线,掌握其就等同于掌握了大半个大彦朝的经济命脉,皇帝自然不会乐意见到谢家站队,表面认可看重,给予的权利却一收再收。 伴君如伴虎,诸位皇子的试探也不容小觑,谢家不仅是他们眼中的肥肉,更是眼中钉肉中刺,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几月前,边境战乱,正执用兵之际,皇帝却迟迟不下令,无令,谢家不可运输粮草军械。与此同时,皇帝放出消息,他于梦中结识仙家,说他可助大彦一臂之力,肃清外敌,于是乎要修建邀仙居,以邀仙人入驻。 明眼人都知仙家一言不过虚无缥缈,但天子旨意,不得不从。 修建邀仙居耗费巨大,人力,物力,钱财如洪水般流失,皇帝沉醉在仙家美梦中,俨然已经走火入魔,挪用国库不够后,在赵懿的蛊惑下,将目光投向了军饷。 军饷也被拿去填了窟窿,仍是不够,最后,皇帝的刀刃来到了世家上空,于是命令适龄世家嫡系入宫做伴读,一时借机看清世家站位,二是变相要挟,邀仙居一日建不成,世家子一日回不得府。 从眼线处得知此消息后,谢擎与林锦华便彻夜难眠,谢昭明过了年龄,而谢瑾宁天真娇弱,送入那吃人不见血的宫中,怕是不消片刻就会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揪心数日,在这个节骨眼出现的谢竹,让二人看到了生机。他长于田野,见识却并不粗浅,甚至比大多同龄者都思虑深远,性情也不卑不亢,无一不是最好的人选。 但他也是自己的亲身骨肉。思考再三,二人选择将一切利害尽数告知后,让他自行抉择。他们不会逼迫,同意与否,都会补偿谢竹,给他应享的待遇,谢家也会成为他坚实的后盾。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谢竹几乎没有犹豫就直接答应了,以谢家嫡系第三子的名义入宫。 怎料谢瑾宁在祠堂那么一闹,闹得个满城皆知,又叫那东厂走狗赵懿抓了个正着。他出了名的好男色,心狠手辣,后院埋的枉死尸骨没有八十也有上百,他们断不可能将谢瑾宁推入火坑。 这下又陷入两难,若是不送走谢瑾宁,先前谋划的一切就都成了欺君,皇帝如果借机发难,整个谢家都有灭顶之灾。 但若是送走,在东厂的虎视眈眈下,他们甚至无法好好安置谢瑾宁,他的生存也将是个大问题…… 离京当晚,宫里来人守在院前,不准谢瑾宁带走谢府的一针一线,是谢家三人花了大量钱财疏通关系,才换得了一个包裹、一身衣服的豁免权,放入包裹之物也被严格监视着,翻来覆去地检查,还是刻意制造了些混乱,才塞进了那几张银票。 可惜谢瑾宁初回河田村那几日,昏昏噩噩情绪跌宕起伏,完全没心思翻包裹,将其塞进衣柜底下就再也没掏出来过,浑然不知里面躺着三万两白银。 他走后,不甘心的赵懿多次登门“拜访”,没能寻到蛛丝马迹,还派出爪牙日夜监视,也是入京的北戎人伤了他不少人手,叫他分不出心再来谢家,他们才趁着商会离京,来见了谢瑾宁一面。 正是这种种误会、巧合与磨难,才塑造出了如今的、脱胎换骨的谢瑾宁。 房中的二人已经卸下了伪装,自他们开始讲述,谢瑾宁的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刻未停歇。 他歉疚地不敢抬头,只在他们嗓音沙哑时,为其添上茶水。 待林锦华说完,他倏地站起身来,又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再抬头时,他额上已红了大片。 林锦华和谢擎的心都叫他磕碎了,连忙拉他起来,扶他坐好。 谢瑾宁乖乖将手肘放在桌上,哭得太久,他眼前还是模糊的,视线却依旧追随着因他的一点小伤忙碌起来的两人。 他朝林锦华和谢擎的方向粲然一笑。 “爹,娘。” 霜雪尽融,唯余涓涓暖流,他脸上扬起熟悉不过的亲昵甜笑,“我好高兴。还能这样叫你们。” “唉……唉!” 林锦华回过神来,在意识到谢瑾宁的原谅后,她飞快抹去泪水,与谢擎一同握住谢瑾宁的手,破涕而笑:“我们,我们也高兴极了。” “不过……”谢瑾宁恹恹地瘪了瘪唇,“我也有错,如果不是我任性,就,唔——” 嘴里被塞进了颗糖球,舌尖先尝到的是荔枝的清甜,而后漫出茉莉与玉兰的幽香。 是玉露坊所售的荔兰琼芳,是他曾经最爱吃的一款,仅京城一家,别无分号。 “干嘛不让我说呀。”谢瑾宁又想哭了,他吸吸鼻子,糖球将雪腮顶出一个小小的,圆润的弧度。 眉头委屈地蹙着,他眼眶通红,鼻尖也是红的,可怜可爱。 “不用说。”林锦华温柔地拭去他的泪痕,“我们从来没有怪过你。” “要怪,也怪谢家安稳日子过得太久。”谢擎眸中闪过一丝狠戾,“若有实权在手,断不会叫那奸人踩在头顶为非作歹。” “好了爹,我们不说这些了,好不好?” “……”谢擎松开拳头,摸摸他的脑袋,“爹听你的。” 为转移话题,谢瑾宁讲了些在河田村遇到的趣事,只字不提那些痛与泪,夫妻俩静静听着,等他讲完,这才开口。 讲谢昭明也想来,被按住了,出发之前还跟在他们身后絮絮叨叨一脸怨念,说谢竹成了三皇子的伴读,也算是稍远纷争,说他曾经的那些朋友找上门来…… 三人说了些体己话,林锦华弯起红肿眼角,岁月和两月的悲戚终究在美人面上留下了纹路。如水的慈爱目光中还带着数不尽的骄傲:“对了宁宁,你在河田村办的那个学堂怎么样了?” 谢瑾宁杏眸微瞪,“娘你怎么知道。” “我们宁宁现在这么厉害,我这个当娘的,自然也该知道,是不是?” 谢瑾宁赧然:“厉害什么啊……”。 仔细算来,他们一家人,包括谢竹在内,都是正儿八经入过学的,还名列前茅,就他一个半吊子,开学堂也只是勉强交些启蒙知识和算术罢了。 这是不好意思了。 林锦华和谢擎对视而笑。 “宁宁,有句话其实早就想告诉你了。”她握住谢瑾宁的手微微用力,足以让谢瑾宁感受到她的珍视与郑重,“我们一直为你感到骄傲。” “我……” 谢擎展臂将他们搂入怀中,“没错,无论发生什么,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始终是一家人。” 谢瑾宁用力回抱,脸颊靠上父亲肩膀时,亲昵地蹭了蹭:“嗯,还有大哥和谢…小竹。” “没错,还有昭明和小竹。” 沉浸于这个久别怀抱中的三人并未察觉屋外的动静,直到没来得及合上的门扉被人从外推开。 “瑾宁,你在家吗,村子那头有杂耍班子来了,你咋没去——” “哐当”一声巨响,酒坛重重摔落在地,酒液飞溅。 肤色黝黑的男子惊骇地盯着屋内静静相拥的三人,嘴唇抖得不成样子。 “你,你们是……” 第86章 不怪 谢瑾宁脱口而出:“爹?” 夫妻俩转头回望,被扑面而来的刺鼻酒气熏得直敛眉,待看清来者后,面上的柔情尽数凝固。 二人仍是那身素衣,形容略显凌乱,却挡不住那周身的非凡气度。 站在一地碎陶酒液中的谢农在顷刻间明白了他们的身份。他惶惶后退半步,又僵直着停住,将手在身侧擦了擦。 但他才从药田回来,指缝沾的泥与酒混作了一处,他越擦,反而越脏,索性背在身后。 “你们是,是来看瑾宁,接他回家的是不?”谢农挤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我就说嘛,瑾宁这么好一娃娃,你们哪能说不要就不要,肯定舍不得让他呆在这破地方……” “爹!” 他的惭愧与不安显而易见,谢瑾宁忍不住出声打断,刚想上前,手上传来熟悉的牵扯感。 林锦华用手帕净完面,神色冷淡,扣在谢瑾宁腕间的手却更用力了些。 谢瑾宁喉咙发紧,没再挣扎。 谢擎环视一圈房中物,眉心皱褶愈发深刻。 二者的姿态算不得嫌弃,更像是本能的防御与审视,但他们的沉默在本就心虚的谢农眼里更是变了味道。 他脸上的笑挂不住了,没敢看谢瑾宁,垂着脑袋,肩膀缩得几乎恨不得将自己嵌进影子里。 屋中一时针落可闻。 这场无声的谴责中,最难受的莫过于谢瑾宁。 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急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直到垂眸瞥见林锦华用力到泛白的指节,他眸光一闪,低低“嘶”了声。 这一声顺利叫他们的注意力都汇聚在自己身上,林锦华回过神来,连忙松了手,“对不起宁宁,娘不是故意的,掐痛你没有?” 谢瑾宁摇头:“没事,不痛。” 林锦华仍是满眼疼惜,他随意扭动几下手腕,“真的没事,不信你们瞧。爹,娘,我现在天天有在锻炼,身子骨好了不少,也没那么脆弱啦。” 他扯着林锦华和谢擎的袖子软声撒娇,向谢农递去一个放心的眼神,近乎凝滞的气氛才开始流动。 夫妻二人默不作声对视,从对方的眼神中识别出了相同的内容。 谢擎淡淡扫他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进来说话吧。” “诶,诶。”谢农点头应下,转身跑去拿了扫帚簸箕,他手脚麻利,三两下就把谢瑾宁门前打扫干净,又洗了手,这才局促地挪进了屋子,站在桌边。 “爹,娘,你们先坐。”谢瑾宁拉着谢农,将他按在凳上,“爹,你也坐,我去添些水。” 谢农屁股还没坐稳就跳了起来,“我去吧。” 谢瑾宁摆摆手,提着水壶一溜烟跑了出去,谢农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不舍地收了回来。 “如何称呼?” 谢农忍不住抖了一下,打起磕巴,“谢、谢农。” “好,谢农。”轻拍妻子绷紧的手背,谢擎放下茶杯,不疾不徐道,“你是宁宁亲爹,但毕竟不是养育他之人,对他的了解自然没我二人多。宁宁那孩子心底善良,敏感,心思多,也极宜相信别人,受人蒙骗……” 他还没说完,谢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是,是我逼着他改口的,你们别放在心上,这孩子心软,看我可怜才答应了我,但其实他心头一直都在挂念你们,你们才是瑾宁的爹娘,千万别因为我有了瓜蒂,他是个好孩子。” “还有小、谢竹,你们放心,他没长歪,又聪明又能干,他也是个好孩子。” 都太好了,所以他这个烂地方配不上。 谢农也不结巴了,语速飞快,因为着急,甚至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他眼眶通红,恳切的模样不似作伪,而他所言皆是在主动与谢瑾宁与谢竹划清界限,生怕会因为自己的存在而让他们对两个孩子生出龃龉。 谢擎默了默:“……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起来说话。” “不用了,这是我欠你们的,我该跪着。”谢农抬手抹了把眼泪,“是我们有错在先,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谢老爷,林夫人,是我跟阿芳对不起你们。” 他毫不犹豫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是替阿芳磕的,她也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已经遭了天谴,回地下赎罪去了。” “我也有罪。”又是三个,谢农的力度丝毫不减,磕得砰砰作响,再抬起头时,脑门都渗出了血,“是我太蠢,看不清真相,才叫小竹在我家蹉跎了这么多年。” 林锦华银牙咬紧。 谢农膝行来到两人跟前,哪怕他们当下穿着跟自己差不多的衣服,他也不敢伸手触碰,“老爷夫人,这样,有什么你们就冲我来吧,千万不要迁怒两个孩子,他们是无辜的。” 他只字未提、也并不敢奢望两人的原谅,只求他们带走谢瑾宁后,能好好对待他和谢竹。 “……” 是啊,他们都最清楚不过,孩子是无辜的。 始作俑者已不在人世,可对着这样质朴憨实的男人,他们又如何能发得出脾气。 林锦华背过身去,肩头几不可察地颤着,极力平息着自己的呼吸,谢擎眸底的寒光也被复杂替代。 躲在门后的谢瑾宁只听到了后半段,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啪嗒滚落,怕被听见,他伸手捂住嘴,将呜咽与紊乱的呼吸尽数闷在掌心。 手背上绽放出朵朵水花。 “换子一事对我谢家而言无异于飞来横祸,况且事已至此,再如何惩罚,就算取了你的性命,也难消我与夫人心头之恨。” 谢瑾宁呼吸一滞。 “我知道我知道。”谢农无措道,“我……那我要怎么做才行?”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响起极轻的叹息,轻得像是他的幻觉。 “先起来吧。” 谢瑾宁明白,剩下的他不该听了。 …… 谢竹站在院外阴影处。 如今的河田村已经与记忆中的有了极大不同,其中虽也有他的手笔,亲眼所见时,他仍有些许怔然。 还有那竹堂…… 他垂在身侧的指节动了动。 他身旁,一身暗色凹纹圆领袍的李翊没骨头似地倚在谢家院墙,好奇地伸手摸了摸墙上镶着的石头,惊疑道:“这扔着玩的玩意儿还能拿来砌墙呢?” 这一路上他嫌衣服颜色沉闷,不符合他的气质,嫌路不平,嘴就没停过。自进村来,又开始不住打量,从没出过这么远门、到过这么偏僻地方的皇子跟看猴似的,对这也好奇,那也好奇,谢竹回一句的功夫,他能问十句。 谢竹不知他为何非要跟来,也没心思问,索性垂眸一言不发。 李翊用手肘怼他一下:“刚才进去那个男人,是你养父?” “嗯。” “看他来就躲,怕什么,怎么着,他对你不好?”李翊故意凑他跟前,挤眉弄眼道,“跟本皇子说说,没准本皇子一个善心大发,帮你教训教训他。” 谢竹轻飘飘睨他一眼,没吭声,李翊也不恼,自顾自道:“唉,这人啊,求本皇子帮忙时那叫一个亲热,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结果目的一达成就翻脸无情,真是,用完就扔啊……” 凑近了看,这小木头五官长得还挺秀气,怪不得打扮成那副模样时他差点没认出来。 要是再白点,应该也挺漂亮的。 谢竹额头爆出根青筋,“三皇子。” “干嘛?” “麻烦小声些。” 想到自己刚刚在想些什么,李翊狠狠打了个哆嗦,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哦。” 没过多久,他又凑了过来,“不进去?” 谢竹垂在身侧的手臂握紧了:“没必要。” “要是真没必要,你也不会来了。”李翊轻哼,“这会儿不见,可别在回去路上后悔得偷偷哭啊,先说了,本皇子只会给美人儿擦眼泪。” “……” 垂着的长直眼睫极其轻微地颤了颤,淡色薄唇张合,“不会。” “多说几个字要了你的命啊。”李翊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嘟囔着:“你不想进去我还想进去看看呢,谢瑾宁那家伙娇气成那样,也不知道是怎么在这儿住得下去的。” 几乎是话音刚落,紧闭着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来不及躲藏的二人跟谢瑾宁撞了个正着。 “谢,谢竹?”他眨着肿红的眼皮,视线飘忽不定,“你也回来了呀,那怎么不进……” 谢竹竖起手指抵在唇前。 谢瑾宁了然地住了口,轻轻关上院门,这才看见他旁边站着的李翊,吓了一跳,“三皇子?” 李翊已经打量他好一阵了。 数日未见,除了衣着打扮不一样,其他瞧着也没什么变化,那张脸还是跟在京城时一样水灵,靡颜腻理,杏颊桃腮,眉眼间的娇纵却褪了些。 看样子在这过得不错啊,也成熟了。 李翊颔首,也学着谢竹的模样,低声道:“嘘,不用行礼,在外面叫我李三公子就行。” “李三公子。”谢瑾宁有些警惕。 他向来对皇室中人没什么好感,经此一役,更是对皇帝深恶痛绝,李翊作为皇帝的儿子,他跟着来河田村,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谢竹会不会有危险?是不是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谢瑾宁心乱如麻,面色微白,也顾不得什么不自在了,凑到谢竹身边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看,疯狂眨眼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暗示。 他雪白的腮边还挂着滴泪,鼻头红红,仰头睫毛扑扇的样子憨态可掬,像极了是在冲他撒娇卖乖,谢竹想都没想就抬手帮他擦掉了。 指腹触上那滑腻软肉,轻而易举压出几道小小凹陷,两人齐齐一愣,和对方大眼瞪小眼。 “你……” 对视片刻,又不约而同错开了视线。 意识到会错意的谢竹耳根有些红:“没事,三、李三公子是好人。” 哟呵。 抱胸好整以暇看着兄弟俩的李翊挑了挑眉头,难得,真是难得啊。 这一下像是将什么打破了,谢瑾宁怔怔地望着谢竹,这个他曾想亲近过、怀疑过、怨怼过、歉疚过的人,如今就在眼前。 他猛地扑上去,抱住了谢竹,“对不起,呜——” 他扑得太突然,谢竹毫无防备,脚步趔趄了下,好在长期的农作生活让他拥有了副不同于四体不勤的贵族少爷们的劲瘦身躯,很快站稳。 怀里的身躯很软,呼吸却很沉,水涔涔的湿热脸颊贴在他脖颈边,像一只受惊后瑟瑟发抖,不停用鼻头蹭人寻求安慰的小兽。 谢竹从未跟人如此亲近过,近乎僵成了块木头,手也不知该如何摆放,隔着些距离绕在他背后。 “对不起,呜,我做了好多错事。”一想到曾经做的那些事,愧疚将谢瑾宁淹没,“我误会了你,还破坏了你的入族谱仪式,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没关系。”谢竹僵硬地拍拍他的后背,生涩地安慰,“不怪你。” 毕竟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怪过谢瑾宁。 没想到谢瑾宁听完,哭得更厉害了,紧贴着他胸口的身子一抽一抽的,偶尔被呛住,侧头咳几下。 明明都哭得没什么力气了,还哑着嗓子反驳:“怎么没关系!” “我占了你的位置,让你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你从一开始就应该恨我,对我生气发火,嗝,骂我是个蠢货才对!” 提高音量说完,谢瑾宁又软了下去,语气怯怯:“想打,打我也行……” 话是这么说,他却将头死死埋在谢竹颈窝,没有丝毫放开的意思。 闻到一点脂粉香,谢瑾宁鼻翼翕动,嗅了又嗅,后脑乍暖,谢竹的指尖插入他发丝,轻轻揉了揉,“不恨你。” 他说:“这不是你的错。” 这个人怎么这样啊,呜,显得以前的他更坏了怎么办…… 忽地想到什么,谢瑾宁低落道:“可是娘她——” “好了。”被蹭了一脖子眼泪的谢竹拎着谢瑾宁的后领将他提了起来,一向无波无澜的黑眸此刻漫着柔雾,他唇角勾起半分。 “哭成花猫了。” 饶有兴致看着谢竹被这哭包黏上的李翊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没想到这木头脸温柔起来,还挺唬人的。 他摸摸胸口,又往后退了些,“你俩继续,我去附近转转啊。” 没人搭理他,他低咳一声,从腰间取出把折扇,哼着不知名小曲慢悠悠、一深一浅地走了。 谢竹比谢瑾宁高小半头,下望时,逆着的日光生晕,柔光笼罩在他俊秀眉眼,一刹那,谢瑾宁还以为看到了林锦华。 他的泪慢慢收了回去,嗫嚅道:“真的吗?” “真的。” 谢竹明白谢瑾宁没说完那句话是什么,也明白谢瑾宁也在真心实意为他感到难过,将他黏在颊边的发丝捋至耳后,谢竹缓声道:“其实周夫人……” 他斟酌了下,“娘待我,也没有你想的那般不好。” 谢农口中对他冷淡的妇人,会默默将好吃的放在他碗底;幼时他也有过一阵贪玩的时候,在山上撒野,衣裳破了个大洞不敢让周芳知道,悄悄揉成一团塞在角落。等从镇上回来时,衣物已被补好洗净放在床头;会不厌其烦地帮他整理书籍,学着清除墨渍,分离黏页,搬入院中晾晒。若是遇上半夜下雨,她总是第一个听到动静的,收书的动作比他还急…… 她对谢竹的好,藏在从来都是针脚绵密的合身衣物中,在无论何时回家都是热乎乎的饭菜中,在小心翼翼连每页折角都抚平的书页中……只是从未宣之于口罢了。 谢竹恨过,但又因如此,他的恨也并不纯粹,到最后,只剩下了悲悯。 在周芳病发前的半年里,她总喜欢坐在院中的树下,沉默地望着他,又在他回望时挪开视线。谢竹曾一度以为是他的错觉,直到几次装作不经意的回头,窥见她眼底的水光。 那时的他还隐有期待,想着等考过了,娘对他的态度会越来越好,后来想想,或许那时,她是想告诉他真相的。 心口一湿,谢竹回过神来,对上一张哭唧唧的小猫脸,他轻叹着抹掉谢瑾宁的眼泪:“怎么又哭了?” 他的指腹也带着茧,尤其是中指,擦过薄嫩眼睑时,立即磨出几道颜色更深的红痕。 “我心里难受。” 谢瑾宁主动迎上去蹭了蹭他的掌心,湿润眼瞳一眨不眨盯着谢竹,发出最后一次问询:“你真的就一点都不怪我么?” 手感很好,像是在碰一块水豆腐,谢竹有些手痒,捏住了他的腮帮子。 不怎么用力,谢瑾宁没反抗,乖乖地任他扯,最后倒是看得谢竹有些不忍心了。 “好了。”扫过谢瑾宁脸上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的捏痕,他眼底浮出笑意:“扯平了。” “那我们以后也是兄弟,对不对?” “嗯。” “小竹。” “嗯?” 谢瑾宁眼神亮晶晶的,“我比你大一天,所以你是不是应该叫我一声宁哥哥。” 谢竹不说话了,从头到尾,缓缓看过一遍,视线最后落在他头顶,眉心微动。 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谢瑾宁的兴奋劲儿刚起,就如退潮般迅速消减,他捂着脑袋:“不叫就不叫嘛,长得比我高了不起哦,我还没及冠呢,师父说了,男子及冠前都能继续长高的。” 他的嘀嘀咕咕被谢竹尽收耳中。 “宁宁。” 谢瑾宁抬头,微风徐徐而来,吹动谢竹鬓边长发。 他站在那里,被风吹得呼呼轻响的衣摆勾勒出笔挺身姿,肩头舒展,腰身挺直,像株茁壮生长的青竹。 疏朗眉目浅浅弯起,谢竹道:“等你长过我,我便如你意。” 他对面,容色殊艳如明丽芙蓉的少年骄矜地扬起下巴:“一言为定。” 第87章 不识 谢竹的手也好看。 指节修长,骨节分明,从指根到指尖都是利落削直的线条,手掌比他稍大些,是恰到好处的宽厚。 不同于严弋的炽热,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覆着圈薄茧的肌肤摸上去沙沙的,磨得谢瑾宁指腹阵阵发痒。 要到冬日了,谢竹的手还这么糙,说不定又会开裂。待会儿找师父要些药膏好了。 “你可认识北愿?” 话题忽然转至陌生,谢瑾宁把玩他手掌的动作停了下来,疑惑道:“北愿?谁啊?” 谢竹瞳眸微暗:“北戎九皇子。” 北戎。 即使谢瑾宁鲜少关注国事,也知北戎人的凶残可怖,他嫌恶地蹙起眉头:“我憎恶都来不及,怎会与他相识?” “小竹,你问这个做什么?” 谢竹从袖中抽出一张画纸展开,映入谢瑾宁眼帘的,赫然是那张他曾从许桉手中看到过的寻人图。 “这不是……” “你曾见过此图?” 再次看到那颗显眼的红痣,谢瑾宁的心脏重重一跳,他点点头,“前几日入镇时见过。” “此画乃北愿亲手所作。” 谢瑾宁呼吸一顿,再开口时,嗓音莫名艰涩:“你的意思是……要找这名女子的,是北愿?” “是。” 不详的预感在谢竹取出另一副画卷展开后达到顶峰。 这是一副更为工致的美人图,画中之人柔柔望向画外,眼波潋滟如春水,神色嫣然,巧笑倩兮。其身着一袭粉青绣裙,隐隐可见裙摆上的缠枝纹样,身旁花团锦簇,蝶飞鸢舞,却丝毫未损其样貌,反倒衬得人胜花娇,剔透玲珑。 比起前者,此画应是出自名家之手,笔触温润精巧,栩栩欲活,仿佛下一刻,画中人便会踏着春光从纸上跃出。 谢瑾宁情不自禁赞叹一声,再看,更为惊讶道:“这……” 他摸摸自己的脸,“跟我也太像了吧。” 若说先前那张有两三分相似,只是那颗生在锁骨间的朱砂痣叫他心颤,而这副,光看容貌便跟他有六分像,只是比他生得更为柔媚。 不过,若是谢瑾宁换上一身女子装束,描眉染唇,这六分,许是直接飙至七八分,亦或是直接超越,也未尝不可…… “北愿借皇帝之手,举国上下大肆搜寻此人,说是与其有旧,若是寻得,他愿以九皇妃之名迎娶,旋即,带着皇妃退兵回朝。” 闻言,谢瑾宁不由得怒道:“北戎侵占大彦诸多城池,手上沾满我族鲜血,竟还要与我朝女子结亲?这也太欺负人了!” 谢竹淡然眉目间也染上几分薄怒,“北戎军队来势汹汹,大彦不敌,只得顺其心意。” “不过。”他道:“始终未寻到画中人。” “那就好。” 语罢,两人皆是沉默。 真的好么?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他们都懂。 一日寻不得此人,大彦便一日活在北戎的利刃跟前,不知屠刀何时落下,惶惶不可终日。 谢竹离京前,大彦已是多日寻此人而不得,北愿这才答应重找画师,在他的要求下润色修改,最终成了他手中这幅,与谢瑾宁颇为相似之图。 画工过于精细,拓印不易,还未大肆分发,正因如此,谢竹才会在看到此画的刹那决定离宫,告知谢昭明此消息,又马不停蹄追上谢擎二人,以免独身在外的谢瑾宁在不知情时被当做画中人替了上去。 不过看他反应,他多少知晓此事,谢竹心里也有了些底。 “宁宁,你再仔细想想,从前是否见过北愿。”谢竹道,“他生于大彦,因异于常人的样貌备受欺辱,流离颠沛,而后辗转到了北戎,这才被皇室寻回。” 见他满目肃然不似作伪,谢瑾宁缓缓咽下唇边脱口而出的否认,“好吧,那我想想。” 照谢竹所言,那什么北愿生而异瞳,双眸一黑一绿,妖异非常,如此显眼的标识,如果自己见过,不可能没有印象。 可是任他如何回想,也想不起有这等人在,思索时双颊自发鼓起的软肉塌了下去,谢瑾宁摇头:“不认识。” “许是我弄错了。” 谢竹将画卷重新卷好,塞回袖中,“不过依我所见,北愿这等睚眦必报之辈,寻不得人,定不会善罢甘休。朝廷定然会加派人手,遑论本就奔走于各地的东厂走狗。” 京城有诸多熟知谢瑾宁之人,待其分发下去,他们总会反应过来。 届时顺利找到画中女子还好,倘若依旧寻不得…… 就怕不是谢瑾宁,也非他不可了。 “宁宁,这些时日你暂时不要去镇上,就待在村中,此地偏僻,胜在安……” 他兀地又被谢瑾宁抱住。 “谢谢你专门赶回来告诉我这些。” 脖颈被他柔亮的发丝蹭得有些痒,在这份不加掩饰的亲昵中,谢竹抿唇,不再像初次那般僵硬不知如何是好,自然地伸臂抚着他后背。 “三皇子在鸿胪寺就职,与他一同,不愁获得北戎人的消息。待我回京,我会想办法避开宫内眼线,让谢…爹娘跟你取得联系,不必太过担心。” 就算是有人找到了这里,有严弋在,他也不怕,谢瑾宁心想,不过这种时刻被人惦念关切着的感觉叫他心里暖乎极了。 将下巴靠在谢竹肩头,他甜甜应声:“好呀。” 倏地又闻到一股脂粉香气,若有似无的暖甜幽幽萦绕在鼻端,掺杂花露,甜而不腻,应是女子所用,品质还不低,放在谢竹身上,却极为违和。 难道说,谢竹这么快就找到了心悦的女子? 谢瑾宁按耐下内心熊熊燃起的八卦之火,好奇道:“小竹,你不是说宫里看管伴读颇为严格,出宫需禀明缘由层层核定么,你是怎么这么快出来的?” 谢竹瞳孔一颤,微微侧过头去。 他平日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冷淡模样,眉梢眼尾带着浅浅疏离,彼时显出些柔和,却也是极其细微的、不熟悉他之人不易察觉的变化。 此时此刻,他面上还维持着一贯的平静,耳根却又悄然红了一个度,范围晕开,从耳廓蔓延至耳垂。 稍暗肤色都掩不住的殷红,像是盛开在灰岩缝中的蜀葵,艳而不俗,也终是透出几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鲜活。 李翊恰好踱步返回,听了个清清楚楚,将谢竹的反应尽收眼底,他吊儿郎当地展开折扇,“唰”一声,“问得好!” 谢竹神色微变,“三——” 可惜为时已晚。 李翊笑嘻嘻地凑近,戏谑道:“谢瑾宁啊,你是不知,他平日看着正正经经,连多看女眷一眼都不肯,没想到换上女子衣裙,再梳妆打扮一番,还挺有模有样的。” 换上女子衣裙,梳妆打扮。 谢瑾宁睁大了眼,“小竹,你……” 他还想说些什么,在谢竹越发黑沉的面色下噤了声,清澈透亮的琥珀瞳滴溜溜转着,不知想了些什么,慢慢弯成了两簇月牙。 像是丝毫没察觉到谢竹的不虞,李翊摸着下巴,半是回味:“就是瘦了点,摸着硌得慌,腰也挺得太直,硬梆梆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搂了个木头板子。” “……” “要不是我反应快拉你坐我腿上,你准得露馅。”李翊挑眉,“这一路上我都给忘了,还不快谢谢我?” “李、翊。”谢竹深吸了口气,“我谢谢你。” “这才对嘛。”李翊抬手就要往谢竹身上搭,却搭了个空,身子一歪差点摔了。 谢瑾宁一吓,只见他拍拍袖子站直,像是半分不在意谢竹的态度,控诉道:“帮你这么大一个忙,靠都不让靠一下,小没良心的。” “怕硌着三公子。”谢竹眼都未抬,拱了拱手,施施然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三公子请自便。” “宁宁。” 正捂唇偷笑的谢瑾宁,“……在。” “走了。” 李翊被自己的话堵了个正着,扇子都来不及合上,兄弟俩就已一前一后地走了。 谢瑾宁转身,双手合十嘴唇微动,似是在求他莫要怪罪,被谢竹一拉,与他并肩而行。 那清俊如其名的少年始终没回头。 侵入骨子里的不羁风流敛下后,高挺深刻的眉宇微动,流露而出的却是独属皇室的端严威仪。 双眸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折扇上的“风月”二字缓缓消失于眼前。 “胆子真大。” 意味不明的轻笑,李翊上前一步,又挂上了那副习以为常的倜傥风貌。 “人生地不熟的,把我扔这儿做甚,喂,木头,等等本公子啊!” …… 杂耍戏法渐渐落幕,各家各户陆陆续续升起炊烟时,也就到了分别之时。 谢擎与林锦华还需赶回目的地换下替身,招开商会,李翊与谢竹已先行一步离去,他们需尽快回京,以免宫中起疑。 谢瑾宁就算再不舍,也说不出让他们多在河田村留一会儿的话来。 临走之际免不了又是一番泪眼朦胧,谢瑾宁咬住下唇忍了又忍,才没在村民跟前落下泪来。 像是好心帮助年迈的陌生老妇,他一路温声细语,搀扶着将两人送至村口,挥手告别。 马车消失在视线尽头,他站在原地驻足凝望片刻,转身挽起站在不远处的谢农的手臂。 “爹,我们回去吧,我饿了。” 正午的日光正好,照得他浑身暖暖的,心脏也似被这阳和被填满,不留一丝缝隙。 走动间,腰间悬挂的麒麟玉佩轻轻晃动。 经手几遭,承载诸多,玉身不仅丝毫未暗,反而愈发莹润通透。 被脉脉温情润养着的,也不只是玉,还有香培玉琢的貌美少年。 唇畔漾开的明润笑意始终未落。 真好。 要是严弋也在更好了。 谢瑾宁已经迫不及待想跟他分享今天的一切了。 用完饭后,谢瑾宁回了屋,看着桌上好端端放着的银票,不由得失笑。 身揣巨款,他却浑然不觉,若不是林锦华告知,他许是这辈子也无法知晓。 不过转念一想,要是他在回村时就发现这几张银票,怕是早就溜之大吉,也就没了后日的种种。 也是,造化弄人。 谢瑾宁从柜中取出一枚带锁小盒,小心折好银票放入其中,锁好后将钥匙取下,穿进了胸前的红绳。 如非必要,他想,他应该是用不到了。 整个下午,谢瑾宁都在裁纸提笔,将满满一盒承载着祝福与思念的句子分发出去。 时光飞快流逝,转眼就到了酉时,眼看天色渐暗,严弋却始终未归。 谢瑾宁在院中不住踱步,院外有些响动,他就推门去看,又满脸失望地挪了回来。 “今天是中秋诶,也不知道早点回来。” 他用足尖踢了踢院中严弋亲手做的摇椅泄愤,椅身立即一摇一晃地动了起来,晃得谢瑾宁眼花,干脆一屁股坐了上去。 离用饭还有会儿,谢瑾宁靠在椅背往嘴里塞糖,吃得脸颊鼓鼓。摇着摇着,他的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一歪睡了过去。 暮云悠悠,落日西沉。 霞光漫过墙头,为院内万物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芒,少年仍歪在藤编摇椅中,蜷着身子睡得更沉。 他半身被深色薄毯覆住,唯余脸颈和一小截手腕露在外,夕阳碎光吻过他发梢,眉眼,落在纤长脖颈,更显那身肌肤凝白剔透,如剥壳荔枝。 他定是哭过了,眼皮微微肿着,眼尾烧着层薄红,又像是染了胭脂,惹人生怜。长得不像话的羽睫倦倦垂在眼睑处,纤密睫稍被照至橙红,随呼吸颤动时,像是停了只正敛翅小憩的彩蝶。 唇瓣轻轻抿着,却没抿紧,许是梦到了什么开心事,他咂巴两下,唇角微微翘起,饱满唇珠像是被他含住的石榴,不用尝,也知其滋味定然甜入心脾。 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着,像是块浸在暖池里的软玉,一路疾驰,严弋浑身的寒戾也叫这幅乖巧模样软化了。 脚步放得愈发缓和,悄无声息接近,他掀开薄毯,长臂一伸穿过膝弯将谢瑾宁抱起。 “唔……” 小腿在空中晃了两下,谢瑾宁慢悠悠苏醒,他一手搂住来人的脖子,揉揉眼皮,鼻音朦胧。 “严弋。” “吵醒你了?” “没有。”谢瑾宁攀住他肩膀,打了个哈欠,睫根又被水汽濡湿,意识还未回笼,便黏黏糊糊冲人撒娇,“好想你啊。” “我也是。”耳尖又被碰了碰,“起风了,先回房吧。” 被抱着走了几步,氤氲的水雾散开,谢瑾宁猛然意识到自己还在院中,连忙挣了挣:“我不睡了,快放我下来。” 脚一沾地,他活动了下发酸的肩颈,刚想拉着严弋回房,谢农掀开伙房帘,“醒啦。” 严弋收回暗暗撑在他后腰的手,“谢叔。” “小严也回来了。”谢农笑笑,“瑾宁,要是饿了就先吃点月饼,等汤烧完,再炒几个菜,很快就能好。” “嗯嗯。”谢瑾宁应道,待谢农提水回伙房,他拍拍严弋的胳膊,“严哥,你去帮我爹炒菜吧,我们早些用完饭,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呢。” 他眼波一转,勾勾手指,往他耳边吹了口气,俏声道:“我的礼物也准备好了,期待吧。” “期待极了。” 严弋收拢手臂,就着俯身的姿势,迅速在谢瑾宁唇上落了一吻,鼻尖将柔嫩脸颊顶出道凹陷,他忍住叼起皮肉厮磨的躁动,深嗅几息带着茉莉清气的馥郁甜香,哑声道:“那我先去了。” 他人高马大,将谢瑾宁挡得严严实实,从背后看不出什么异样。 谢瑾宁被他这一下惹得心跳加速,不自觉舔了舔唇,润红唇瓣当即蒙上层诱人水泽。 像是被男人如有实质的目光烫到,谢瑾宁缩回舌尖,颦眉小声骂他不知羞,一回来就想这事,手上却主动挽起他的袖口往上拉。 尾指慢吞吞地划过麦色小臂间的长条疤痕,“快去啦。” 掌心骤沉,被塞入了包还温热着的东西,谢瑾宁提起闻了闻,酥香自油纸边沿散逸,他眼前一亮。 “晚上再吃好了。” 给爹和师父分些,等放完河灯,再拉着严弋找个没人的地方赏月,到时候一边吃点心,再一边告诉他这些好消息,岂不是更好。 他提着东西回房,美滋滋地计划着,浑然不知另一人胸中压抑着的狂风暴雨。 加了把柴的火势迅猛,水入油锅,爆出滚滚浓烟。 提起,颠动,沉重铁锅在那青筋盘虬的有力铁掌中有如轻巧木瓢,火光高闪,烈油四溅,谢农呛咳不止,掀帘换气,他却连眼都未眨。 腰间黑沉硬物的存在感愈发鲜明,通体渊黑,寒意凛然,爆烈火光窜过其间纹路时,暗金色流光在阴刻间缓缓流淌,凝成两簇燃烧的幽火。 鹰嘴、利鳞、羽纹。 正是凶兽穷奇。 被男人随意别在腰间之物,实乃皇帝搜寻而不得,能号召镇北军的, 穷奇令。 今日与宋伯会面,在这枚令牌和他声泪俱下的讲述中,阎熠短暂昏厥后,想起来了很多东西。 他不是猎户严弋,而是将军府幼子,声名赫赫,最后仍继先人之路,“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的定威将军,阎熠。 宋伯曾是他的父亲的老师,自他进入军营,继承他父兄遗志后,便做了他的军师。他半生为镇北军出谋划策,尽心尽力,可以说阎家父兄曾参与过的大大小小战事中,都离不开他的策谋。 亦师,亦父,正因如此,他才会在反追踪进入宅院,见到他时下意识放下手中冷刃。 宋伯告诉他,自他“死”后,北戎人每战皆捷,定然认为大彦乃囊中之物,防备日益松懈。 而北愿入京,对大彦来说即是威胁,亦是机遇。 简而言之,阎熠需尽快回营。 但…… 导致他父兄之死,他下落不明,造成将军府如今局面的幕后之人。 也在那皇城之中。 第88章 礼物 夜已深了。 银月如盘悬挂在天际,清晖泼洒。秋风吹动,河边烛光粼粼,纸条上承载的思念与祝福混入风中,随着欢笑与酒香穿过千家万户。 有着先前一遭在,谢瑾宁对酒这类物自是避之不及,可耐不住他今日实在高兴,也就用了些。 说是酒,实则是专门为他准备的果酿,酒味寡淡近无,酸甜可口,连小孩都能喝。 但再清淡,几杯入肚,他也腹中火热,双颊生晕。 杏眸也像是被酒液浸湿了,谢瑾宁仰起红扑扑的小脸,“真圆啊。”他撑桌起身,举杯向天边:“借你的福,我今天也当是团圆了,来,我敬你一杯。” 严弋将剥好的菱角往他的方向推了推,怕他摔着,单手虚虚环在他后腰,“小心。” 谢瑾宁豪迈饮尽,将空杯往下倒,歪着脑袋朝他傻乎乎地笑,“放心吧,这个喝不醉的。” 邓悯鸿瞅他一眼,嘲笑道,“站都站不稳,还没醉呢?” 谢瑾宁大声强调:“就是没有。” 桌边散着些空酒坛,谢农自午后从周芳坟边回来,也一直乐呵呵的。 这会儿他手中还握着酒杯,人却已经趴下了,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酒话,忽地哼笑出声,“对!” 这下,谢瑾宁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他挺起胸脯:“看吧,爹也说我没醉。” 下一刻,谢农手松开,木杯咕噜噜滚远,从他肘间传出如雷鼾声。 “有病之人说自己没病时,往往已病入膏肓了。”邓悯鸿呷了口杯中温酒,满足地眯起眼,喟叹一声:“你小子这次带回来的酒不错,够劲儿。” “还有三坛,放你屋中了。” “哟呵,还早有准备。”邓悯鸿抚弄胡须的手臂一停,“你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说吧,所求何事?” “我真的没醉嘛,师父你看我,我能站稳,还能直着走的。”谢瑾宁推开严弋的胳膊,刚走了两步,腿一软直直栽进他怀里。 额头磕到下巴,他皱着脸抬头,满眼茫然,“一个,两个,诶,怎么有两个严弋,好晕啊……” “邓老,我先带他回房,麻烦你煮些醒酒汤药。”抹去他唇角酒液,严弋将这只晕头转向的醉酒小猫打横抱起,“他白日哭过,怕会头疼,最好要有安神功效。” “不喝药。”听到关键词,谢瑾宁蹬腿反抗,“我还,还要喝酒,放我下来!” “乖,别动。”严弋轻而易举将他制住,“加些甘草,他爱喝甜的。” “甜的,嘿嘿……” 邓悯鸿被这两人腻得一哆嗦,翻了个白眼,任命地伸手去掰谢农的胳膊。 吸气,用力,他涨红了脸,也没能把这睡得死沉的人拉起,还差点闪了老腰,累得直喘气。 “这一老一少的,可真会给我找事儿干。” …… 严弋端着醒酒汤推门而入时,本该乖乖躺着的谢瑾宁正跪坐在床沿。 少年青丝如瀑散落,将那本就巴掌大的脸衬得愈发纤巧,伶伶锁骨间的朱砂痣红得妖冶,像是烛泪滴在霜雪间。 单衣勾勒出背薄腰细的诱人线条,他双手交叉放于膝上,跪坐姿态使本就丰腴的软肉挤压着,仿佛要从裤腿中溢出。 乖巧等待着他宠爱的小媳妇。 严弋眸光一暗,几乎瞬间忆起那处将他头脸裹住时的美妙滋味,喉结滚动,未曾饮酒,热燥也自腹腔蔓延至四肢百骸。 “怎么不好好躺着?” 听到动静,垂着脑袋的小媳妇慢慢抬头,昳丽眉眼被烛光映得盈盈,他弯着唇,笑意温软,“快过来。” 他拍拍身侧示意严弋坐下,将身后藏着的木盒塞进他手中。 “猜猜里面装着什么?” “我的礼物。” 谢瑾宁愣了下:“你怎么一下就猜对了。” 浑然忘记是自己亲口说过的。 严弋刮了刮他泛红的鼻尖,“我不在,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呀,你干嘛这么问?” “眼睛都肿了。” “不是伤心啦,等会再告诉你。”谢瑾宁哼哼地笑,抱住严弋的手臂,“快打开看看。” 盒中不只是木雕,还有枚香包,虽不是他一针一线缝的,却是他画好纹样,亲手塞的药材。 谢瑾宁对严弋看到礼物的反应早有期待,但当木盒真的被打开时,他仍紧张地闭上了双眼。 一息,两息…… 怎么不说话,太感动了么? 没听到任何声响的谢瑾宁悄悄睁开一只眼,发现严弋面无表情地盯着打开的盒子,像是在发呆。 “严,唔——” 身形一晃,他被男人拉上膝头,堵住了唇。 每每亲热,严弋总要吮得他舌根酸软,呼吸不上来为止,谢瑾宁有时会觉得他不是在亲,而是在吃。 吃他的舌,吃他的水,犹嫌不够,还要往他喉咙里钻,让他发出些自己听了都害羞不已的咕哝声。 但谢瑾宁也喜欢这种被吻得浑身麻酥酥,快要融化的感觉。 腰身塌了下去,他双臂柔柔搭上严弋的脖颈,温顺地张开唇,任他掠夺、掌控呼吸。 可这次不知为何,攻势格外凶猛。 锋利牙尖划破皮肉,唇齿间弥漫着的酸甜果香掺进血腥,谢瑾宁吃痛蹙眉,男人却未停,变本加厉将他牢牢禁锢在膝上,扣住他的后脑,不给他任何逃离的机会。 急促地吮-咬,咀嚼,像是野兽蚕食,要将他整个连皮带骨吃进腹中,亲得谢瑾宁连呜咽都发不出来了,眼泪簌簌直落。 等被放开时,他已感受不到嘴唇的存在了,两眼发黑,捂着胸口喘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呼吸。 舌进得太深,被反复舔吻过的喉口又痒又麻,酒意放大了谢瑾宁的所有情绪,早已习惯的知觉在此刻变得难受极了。他愤愤拍掉严弋为他拭泪的手,瞪他:“不喜欢就直说嘛,你咬我干什么。” 那些刻下每一刀时的小心思像是被什么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直冲鼻腔的酸涩,谢瑾宁冷着脸从他身上起来,伸手去拿木盒,“不送你了,我要拿去扔掉。” 带着一点委屈的哭腔。 “没有不喜欢。”严弋扣住他的手腕,没怎么用力,谢瑾宁就动不了了,“我就是……太高兴了,高兴得不知该做些什么好。” 谢瑾宁冷哼一声,用余光看他。 盒中的木雕分量并不重,被他拿着时,却又变得重如千钧,严弋的每个动作都变得沉凝滞涩。 他缓慢地抚过小像模糊不清的轮廓,每处打磨的纹路,刀痕,专注而珍重,“这是我。” 最后落在上身那处字眼,是小小的一个“宁”字,刻在小像上,刀刃穿透皮肉,也刻在他的心口。 “这是我最心爱之人。” 谢瑾宁耳根一酥,表情缓和些许。 严弋轻轻放下小像,牵起他的手,双指一拨,看到了指侧那条结了痂的伤痕。“所以,这里其实是你雕刻时划到的。” 谢瑾宁一下没了脾气,他眨眨眼,“好像是吧……记不得了。” “阿宁。” 胸口隐隐作痛,严弋问他,“痛不痛?” “有一点,你看看。”谢瑾宁坐回他膝头,张嘴让他检查。 粗糙指腹磨过齿关,触及破了小块皮的软肉,他一抖,唇瓣合拢,含住了那节手指。 对上严弋黑漆漆的双眸,翻涌起的暗潮让谢瑾宁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忙用舌尖将其推了出来。 这才意识到,严弋问的好像是他的手。 “不痛的。”脸轰一下变得绯红,热热的,像是又要醉过去了,谢瑾宁悄悄并了下腿,火速擦掉他手指上亮晶晶的涎水毁尸灭迹,“过几天就长好了。” 腰身一紧,距离被再度拉近,谢瑾宁靠在严弋胸膛,听着他沉而有力的心跳。 每一下,仿佛都是在为他跳动。 “这是我这辈子收到过最好的礼物。”他听到严弋说,“阿宁,我很喜欢,非常喜欢,特别喜欢。” 语气一次比一次重,圈住他的手臂也愈来愈紧。 “这个都看不清脸,算什么最好的礼物啊。”奇怪的自尊心作祟,谢瑾宁刚送出去,转眼就嫌弃上了。 他环住男人宽厚的肩背,埋在颈窝蹭蹭,“等你这阵子忙完教教我,看我给你雕一个更好更像的。” “……” 出乎意料的沉默。 “怎么了?你,还要忙很久吗?”压住缓缓浮上的细微失落,谢瑾宁道,“没关系,我又不急,我也有很多事要做呢。” 严弋不语,抱着他深吸了口气,再开口时,夹杂着他难以分辨的情绪,“你不必为我做这些。” 他道:“阿宁,我心悦你,对你好是我应尽之事,你能同意与我在一起,同我亲密,于我而言便是莫大的福气,为送我礼物耗费心力,还受了伤……不值得的。” 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谢瑾宁不明所以。 再说了,他屋中严弋做的物件不少,他也用得很好啊。 “你说的不对。”谢瑾宁挣了挣,与他四目相对,直截了当开口,“你给我做东西、买礼物时的心情是怎样的,我做木雕和香包时亦是如此。” “答应与你在一起,是我发现我也喜欢你,你对我的好出自真心,我能感受到,就也想对你好。”他认真道,“因为我们都是很好的人,对彼此好,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感情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像做买卖一样的,也不像打仗一样非要分出个胜负输赢,严弋,你能明白吗?” 在某些方面,谢瑾宁的直觉简直敏锐到了可怕的地步。 在他晶亮的眼眸下,严弋几乎溃不成军,胸中疼痛更盛,他闭了闭眼,“是我错了。” “没关系的。”谢瑾宁笑,“没有人一开始就会爱人的,我们可以慢慢学嘛。” 他年幼,懵懂,对感情却有种近乎天真的赤忱与诚挚,一旦交心,就会主动暴露出柔软的肚皮,任人揉捏。 “我现在不怕了。”谢瑾宁羞赧地咬了下唇,“等再过些日子,我们就告诉爹吧。” 严弋瞳孔一缩,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我……” “好啦,今天高兴,我们先不说这些。”谢瑾宁吧唧一声亲在他紧绷的唇角,抬眸望着映在窗棂上的模糊亮圆,笑意粲然,“带我去山上吧,我想再看看月亮。” 镶于深黑幕布间的银月皎洁无暇,高不可攀,而更漂亮的那轮月主动走了下来,落在他掌心。 他放不了手。 …… 秋风拂过,草叶沙沙作响。 离村落越远,越是静谧,呼吸间满是草木的清洌气息,吸一口,只觉肺腑的沉郁都被涤尽。 少年雀跃的絮语划破夜空,他伏在男人背上,像只毛绒绒的幼雀,将酝酿了一下午的话倾斜而出。 “娘还说我瘦了,我都没看出来。” 他忽地低头瞥了眼自己被托着的大腿,月光从树缝里漏下,照见将裤料撑得满满当当的弧度,带着些陌生的饱满感。 严弋的手掌很大,托在他腿后,他却没看见半点掌缘,只有覆在内侧的手指,随着他直起肩背的动作又被遮挡,像是陷进去了。 他腿上以前有这么多肉吗?谢瑾宁有些恍惚地往后看,好像也圆润了些。 是因为被揉得多了,跟他身前一样肌理渐腴,还是说,是他长胖了? 不想还好,一提及,仿佛真有两双无形的大手在两处作乱,男人后背传来的温度烧着谢瑾宁的小腹,皮肉无意识地抽动了下,零星酥麻自脊骨攀升。 谢瑾宁的呼吸乱了,忍不住挪了挪屁股,双膝轻动,夹紧了男人侧腰。 脚步微顿,严弋转头看到他红得快滴出血来的耳尖。 “怎么了?” “严弋……”谢瑾宁的声音被夜风刮得轻轻的,带着点不确定的试探与扭捏。大腿内侧无意识地蹭着严弋的腰,“我是不是……肉变多了?你背着沉不沉啊?” “不沉。” 严弋甚至松了一只手,在谢瑾宁的小声惊呼中,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后臀,哑声道,“好好抱着我脖子,别乱蹭。” 感受到他肌肉的绷紧,谢瑾宁不敢乱动了,乖乖将脸贴了回去,“哦。” “你知道吗,他们染了发,还贴了皱纹,我一开始都没认出来,差点就错过了。” “小竹也回来了,我还和他一起去看了娘,他带了些束花,是西域那边的,很漂亮。娘生前听人说过,心生向往,却一直没机会见到。他还带了花种,我和他一起种在了娘的坟边。” “我就说嘛,哪来这么多便宜占,什么折价货物,什么送错材料回去要被主顾罚的工匠,还有我们上次买到的那批不到市价一成的书本笔墨,原来都是他们暗地里弄的。” 眼睛又开始花了,谢瑾宁闷闷道:“爹娘说他们早就想来看我了,可是被那个讨厌的皇帝派人监视着,他们找不到机会,后来也只能像这样偷偷的,让我能过得好一点。” 说到这儿,寻思着天高路远不会被人听见,他又直起身子,竖着眉毛骂:“坏老头,都一把年纪了,还搞什么长生不老的幺蛾子,也不想想世上哪有神仙嘛。” 骂完皇帝,又骂东厂那个阴恻恻的太监头子,说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北戎人也坏,你不知道我看到画的时候都吓一大跳,他们这么大张旗鼓地找,我看也不是有旧,而是有仇吧。被他们找的女子好可怜啊,一定也吓坏了。” 谢瑾宁自顾自说着,浑然不知在他提及皇帝、东厂与北戎时,严弋那幽如深谭的双眸中翻滚起晦暗与狠戾。 “真希望北戎人早点被赶出大彦。”说完,谢瑾宁叹了口气,“比起这些,我还是更希望不要再有战争了。” “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思索片刻:“以前看话本时,主人公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打得胜仗,扩张国土,当时只觉爽快极了,现在想想,战争真的好残酷啊。每一次打仗,都会死掉很多人。一个活生生的,有父母、兄弟姐妹,有爱人,或许还有孩子的人,就这么死在了战场上,他们的亲人得多伤心啊。” “而且就算不死,也会受伤,也会痛。既然战争一定会带来死亡和疼痛,那为什么还要继续呢?” 严弋的嗓音在落叶的沙沙声中模糊不清:“为了保护,也为了……掠夺。” 谢瑾宁恹恹点头,“其实……我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就是会觉得很不舒服。” 严弋停下了脚步。 山顶到了。 这实在是处极佳的赏月之地,夜幕深黑,繁星闪烁,仿佛近在咫尺的圆月将世间万物蒙上一层澄澈银纱。 这一方天地,只有他和严弋二人。 “算了,我的心没有那么大,装下太多东西,就会很难受。”谢瑾宁伸手接住一抹沁凉月光,轻轻启唇时,万千星光落于他眸中,“我只希望我爱之人和爱我之人都能平平安安,事事顺遂地过完这一生。” 严弋从身后将他拥住,在他耳畔低声呢喃,“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谢瑾宁放松身子靠在他怀中,感受着他的体温,心跳,气息,脉脉温情在怀抱中流动。 在谢家时他还没醉,只是喝得急了,加上高兴,整个人就有些不受控制,此刻这么依偎着,酒意便一点点漫了上来。 “严哥。”他轻声唤,“我说完了,现在来说说你的吧。” “你从来不肯在我面前脱衣服,是怕身上的疤吓到我么?” 第89章 继续 一整晚,阎熠都在斟酌该如何向谢瑾宁坦白。 无论是自己的真实身份,他背后隐藏着的危机,还是他会离开河田村一事,都毫无疑问会破坏掉谢瑾宁今日的愉悦。 没想到,最后竟是他先开口了。 拳头用力握了握,话到嘴边,却又被他咽了回去,哽在喉咙里不上不。 这一天来得太快,饶是他早有预计,也无法坦然面对这一事实。 但他不想再瞒着谢瑾宁了。 “是。” “这有什么。”谢瑾宁颦起眉嗔他,“我跟着师父学医,以后会见到的伤口多了去了,除了用针以外我还要学执刀呢,你可别太小瞧我了。” 他眼波微澜,粉腮含愠,唇边的弧度明明含着气,便又染着不经意的柔媚,在月光下化作雾里看花的风情万种。 山顶晚风习习,将少年的衣袍吹得鼓起,束在身后的发尾亦随风而动,更添一分婉约。 阎熠侧颈青筋勃跳,他咬紧了后槽牙,才忍住了那股要将眼前人揉进骨血里的冲动。 被这过于灼热的目光盯着,谢瑾宁轻轻吞咽了下,将发丝别至耳后,“干嘛这么看着我啊。” “既然阿宁不怕,那你,想看看么?” 不等谢瑾宁回答,阎熠朝他走近,拉着他,让他坐在树前一处木桩上。 两人身后,张开双臂也难以抱住的宽厚树干将风遮得严严实实,树叶簌簌,银斑在他面上跳跃,时有时无,显得锐利轮廓更为深刻。 谢瑾宁仰头看着他,一时竟有些痴了,直到手被带着,解开了他的衣带。 沉闷声响起,有某物自他腰间坠落在地,谢瑾宁却来不及看了。 他几乎是惊颤地瞪圆了眼。 此刻,那两汪秋水中映着的,显然是一具蓄满力量的、在生死边缘打滚过无数次的精悍躯体,虬筋盘结,筋长骨强。可更显眼的,却是他上身纵横交错的伤疤。 臂膀,前胸,侧腹,深深浅浅,大小不一。 于床笫间亲密时,谢瑾宁很少分得出心力去观察,即使知道他身上有几处伤痕,也只当是他在习武途中弄出来的。 习武之人磕磕碰碰实属正常,谢瑾宁如此想着,却没想过直面时给他带来的冲击会如此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弄的?” 谢瑾宁抬手抚上他锁骨下方的那道并不规则的圆疤,深粉色,摸着时能感受到明显的凸起。 是疡科制要中的“疮疡胬肉”,伤口处理不当所致。 而他身上,有着这些胬肉凸生之处不在少数。 “中了箭,之前村里的大夫取不出来,我便直接拔的箭。” 阎熠的语气极为平淡,仿佛高热时将那带着倒刺的箭头连带着好肉一同拔出,血流不止险些没止住之人不是他,而是旁的什么人。 谢瑾宁不知这些,眼圈也在顷刻间红了,他强忍住情绪,颤着嗓子问:“那这里呢?” 他指的是那几道在男人胸膛,几乎要将他横劈开的刀痕,痕迹很淡,俨然已经长好,却仍能看出当时的凶险。 “有些时日了,我想想……应是我十七岁那年,与南蛮人交战时留下的。” 战势本大好,可在最终决战关头,对方不知从何处得来一批精铸刀剑,阎熠一敌三,一时不慎被重重砍翻在地,盔甲尽毁,伤可见骨。 那时他也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儿,可天公不作美,叫那背后之人的算盘落了空,又让他活了下来。 “只是皮外伤,未伤及筋骨,几日就好了。”阎熠俯身,替谢瑾宁擦去泪水,“不哭,我们不继续看了,好不好?” “不,我要看。”谢瑾宁胡乱地摇头,今日哭过太多回,又是在夜晚,他已有些看不清了,只能凭着手一点点抚过。 “小伤,我注意到时,已经长好了。” “他剑中藏了把匕首,距离太近,躲不掉,只得拼一把。”阎熠甚至笑了笑,“是我赢了,不过是腰上挨了刀,而他坟前草已经三米高了,很划算。” 他将每一处都说得格外寻常,可他越是轻描淡写,谢瑾宁就越难受。 他彻底坐不住了,起身扑进阎熠怀里。 谢瑾宁泣不成声:“这就是,你以前的生活吗?” 可这次,阎熠没有将他抱紧,却也没有将他推开,只是问:“怎么办呢?” “我手上也沾满了鲜血,死在我手中之人不知几何,我,也是你厌恶的那等杀戮深重之人。” “不,不是的。”谢瑾宁用力将他抱得更紧,用力得整个人都在发抖,“你不一样,你是为了,为了保家卫国,为了保护大彦子民。” “没什么不一样的,我也没你想得那么好。”阎熠轻笑一声,满布爱怜与沉痛的眉眼间,忽地泛起淡淡的嘲讽,“毕竟在我来到河田村之前,我最后杀的,都是大彦人。” 谢瑾宁一愣,哭喘闷在嗓子里。 “我是阎熠,那个本该死在战场上,尸骨无存的定威将军阎熠。”他说,“阿宁,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瞒你之事。” 他攥着谢瑾宁的胳膊,稍稍用力便让他松了手,看他哭得湿红的面颊,阎熠下意识想为他拭泪,手抬到一半,又落了下去。 这样也好。 此去一别,不知凶险几何,也不知自己能否活着回来。 不要再为他心软了。 阎熠后退几步,踏进了树下阴影中,沉声:“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谢瑾宁如梦初醒,短暂清明的视线中,他从男人眼中看到了丝或许是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受伤。 灵敏的直觉再次发动,他想都未想,像一只莽撞的、淋湿了翅膀的小雀,一头闯进温暖的巢穴。 他来势汹汹,将毫无防备的男人直接撞在树干上,说出的话却细若蚊呐。 “疼、疼不疼啊?” 这回,怔愣之人成了阎熠。 “你该怕我,惧我,而不是哭得发抖,还往我怀里钻,阿宁,你……” 谢瑾宁将他打断,“肯定很疼的。” 在男人的错愕目光中,他倾身,将唇印了上去。 很轻,却很烫,谢瑾宁认真地吻在他每一处伤疤,又抬起唇,轻轻地吹。 自他唇间溢出的清风跨越时空,来到充满厮杀声的战场,拂过他鲜血淋漓的伤口,带走了他全部的疼痛。 “这样就不痛了。” 阎熠被他的爱意灼伤,浑身发烫,捧起他的脸吻了上去。 “嗯,不痛了。” 谢瑾宁搂住他的脖子,热烈地伸舌迎合,同他呼吸交融。泪被卷入,苦涩自舌尖蔓延,于是换来更温吞的交缠,卷动。 不知是谁先开始动的,缱绻而绵长的一吻结束,谢瑾宁微微气喘,再回过神时,腰背已被抵在了树干上,双腿环在阎熠腰间。 衣领褪至臂弯,露出小半皙白肩头,他仰着脖颈,任由男人啃噬皮肉,在他玉白光洁的颈前烙下斑斑印记。 “唔——” 果实被叼住的瞬间,谢瑾宁脖颈高仰,如濒死雀鸟,尖叫着抱紧了男人的头颅。 像是要躲,又像是在送,自()处不断散逸的酥麻叫他难捱地蜷缩起脚趾,被粗硬黑发扎得发麻的粉白指尖抓住了身前人的头发。 像是饿坏了,也像在吃最后一顿,男人大口大口吞食,压碾,齿尖磨过汝孔,吮吸加重,试图从中汲取到更香甜的果蜜来。 可这果实本就不是多汁的品种,任他如何刺激也无法品尝到。喉间滚出急切的低吼,热汗频落,滴在雪原间有如岩浆,烫得主人不住发抖。 积雪渐融。 饶是被如此粗暴对待,果园的主人仍存着一颗慷慨之心,不忍心见其食不果腹,于是颤颤巍巍地捧起另一枚果实,连带着丰润的雪包一同送入其口中。 短促而甜腻的音节散逸在风中。 等男人离开,生在雪原间的果园早已被摧残得凌乱一片,到处都是他凌--虐过的痕迹。 脑中炸开的烟花落了下去,谢瑾宁掀开被情泪粘湿的眼帘,仍有些许涣散的瞳孔只看到一点模糊的轮廓。 “阎熠……” 他无助地喊着。 明明知道阎熠正抱着他,还硌着他,可谢瑾宁就是不安极了,莫名的空虚感席卷全身,眼泪又开始掉。 被放开后的果实迅速变凉,冷得让人受不了,谢瑾宁摸索着将手撑在他肩头,哭喘着挺起身子迎了上去,“我还可以的,你吃吧。” 看不清他的脸,找不准他嘴巴的位置,他便只能一点点试探着,用湿漉漉的硬果去戳。 戳到坚硬的骨骼,便是一缩,小口吸着气,却没停,哽咽着继续朝其他方向挪。直到触及软韧皮肉,以为他不愿了,又哀嗳地让他张嘴。 如此热切,放浪地要让他吃进去。 阎熠快要疯了。 呼吸尽是带着些许甜腥的馥郁浓香,严丝合缝地贴着,他能够清楚感知到谢瑾宁的每一寸变化。 许是在这露天之处,荒郊野外,他来得过于快了,只是吃着,腹间的衣料就已湿了一块,温热不断渗入,湿意蔓延。 他这才松了口。 被火舌掠过一遍的雪原漫着晶莹水露,整整大了一圈的艳红果实可怜地翘在枝头,阎熠不过看了一眼,就胀得愈发痛了。 正欲暂歇,等谢瑾宁缓过这一阵,又被要命的触感糊了满脸。阎熠本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偏生他还抽抽噎噎地往自己脸上蹭…… “你吃吃它啊,阎熠……” 用力咬在舌根,剧痛唤起他岌岌可危的理智,阎熠轻柔地抚着谢瑾宁的后背,啄吻咬出的牙印,感受到他的惊悸,颤抖,心如刀绞。 “我在,我在。” 谢瑾宁声声唤他姓名,他就一遍遍回应,直到被虚妄魇住,像是抱着浮木的溺水者那般抱住他头脸的少年松了力度,深深凝望着他。 阎熠快要溺死在他眼中。 “你是不是要走了?” 阎熠默然。 平定战乱,保家卫国,致山河安定,海晏河清。 这是阎家数代人一直奉行的理念。 但在得知真相后,再回顾往日的一切,阎熠只觉荒谬。 他们在战场上杀敌时,拼命效忠的、想要保护的君主却在身后计划着如何除掉他们。 害怕功高盖主,于是暗下杀手,以至于北戎大肆入侵,数万名将士葬送性命。 如今这个腐朽垂败的大彦,真的还值得他保护么? 但此时,困扰他数日的问题终究有了答案。 值得的。 因为他的阿宁在这里。 “是。”阎熠说,“我会让北戎军滚出大彦。” “……好。” 他的小妻子浅浅一笑,“我相信你。” * 风声渐消,若有若无的吟哦愈发明晰,将这片天地染上名为旖旎的色彩。 逆着月光,少年中衣下的秀美曲线几乎是一览无余,纤秾合度,丰肌秀骨,宛如一尊玉观音像,在夜色中柔柔泛着光。 他的发又长了些,沾染薄汗黏在颈侧、腰背,如藤,似蔓,发尾摇曳,掩不住那凝白肌肤间的层层淤痕。 他跨坐在男人腹间,弱如薄柳的纤韧腰身动着,晃着,被滑液浸得愈发柔腻的腿心紧紧地裹,檀口微张,细细地喘,又像是话本中那趁着夜色觅食,吸人精气的艳妖。 圣洁与靡艳,纯净与放荡。 幕天席地,浊音靡靡,春意淋漓。 分明是如此活色生香的一幕,可他的神色却又那么哀切,盈盈泪眼一眨不眨望着身下之人,好似合上再睁开时,他就会消失不见。 谢瑾宁腰上没什么力气,动得不快,对勃然轩昂的男人来说无异于折磨,阎熠数次想要起身掌控节奏,让他不那么累,又被那支柔若无骨的手倔强地按了回去。 可很快,他与男人紧扣的手指卸了力,弓着腰背痉挛地涌出一股股水液,软软倒进阎熠怀中。 “好了阿宁,够了。” 阎熠爱怜地吻着他的眉心,吻去他眼尾挂着的泪,试图将明显已到达极致,气力不支的少年抱起,“不弄了,我们回家。” 可他一动,就被警觉的少年狠狠绞住,阎熠倒吸一口凉气。 “最后一次……你要听我的,不许动。” 抬头望着那双充满爱/欲,痛楚与不舍的眸子,谢瑾宁慢慢从他身上爬起,用衣带蒙住了阎熠的双眼。 他怕再看下去,会舍不得让他离开,情不自禁说出挽留的话。 他怕阎熠不答应,更怕他答应。 低头看,月退心烧红一片,轻轻蹭过,便是一股灼人的烫,谢瑾宁犹豫了下,稍稍后移,跪坐在阎熠衣袍上,对着那十分骇人的物什,缓缓塌下了腰。 发丝扫过,阎熠下腹一紧。 “阿宁,你想做什么,呃——” 谢瑾宁笨拙地捧起,贴近,让其没入细缝中,被烫得一抖,却仍努力地将狼尾纳了进去。 狼尾在雪团的映衬中显得更为狰狞,还好蒙着层水光,动起来时没什么阻塞,谢瑾宁低着头,呼吸喷洒,笨拙地而十分认真地讨好着。 他本就不大,在外力作用下渐丰,也只是浅浅的弧度,再有心想挤深一些也无力了,只能勉勉强强裹着。 男人却像是遇到了偌大的刺激,青筋暴出,肌肉隆起,突突地跳着,在谢瑾宁的下巴又一次触及之时扯下衣带,劲瘦腰身腾起,按住他的肩膀。 可惜已晚了。 身形腾空一瞬,谢瑾宁呆呆地眨了下眼,眼皮上的湿黏很快被将他抱坐在腿上的男人擦去,可下半张脸上还有。 伸出的手也被攥住,“弄进眼里怎么办?” 他听出来阎熠生气了,可擦着他脸的动作依旧很轻,像是在擦着什么极易破碎的瓷器。 “抱歉,不是凶你。”阎熠又道,无奈地叹了口气,“下次不要这么做了。” 下次…… 是什么时候呢? 谢瑾宁不愿想这些,他瘪瘪唇角,又要从阎熠身上起来。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抬起的殿月落回了原处。 阎熠抱着乖巧坐好的少年,将头埋在那香汗淋漓的颈侧狠狠吸了一通,在他清浅的呼吸声中,压下了狂悖的欲念。 已是子时,他们出来太久,是时候该回去了。 他将谢瑾宁的中衣系好,披上外衫,捡起他掉落在脚踝处的下裤提至膝弯。 手帕擦过腿根时,手背又被软软地夹住。 “你出了太多回,不能再继续了,阿宁乖,松开。” 阎熠深吸一口气,那处太烫,太嫩,像一块一碰就破的水豆腐,他不敢用力,只能哄着他分开,谢瑾宁却始终一动不动,垂着眸子,眼睫很缓慢地扇动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又忍出了一头汗,“阿宁?” “不出的话,是不是就可以继续了?” 谢瑾宁偏过头,将长发捋至一侧,露出那瓷白无瑕的后颈,如同献祭一般,恳切地,甘愿地,“咬我。” 他未告诉过阎熠郑珂突然发疯的缘由,但自从镇上回来,阎熠却像是猜到了,即使碰,也是很轻地舔吻,再也没有咬过他后颈,留下几日不消的牙印。 谢瑾宁不习惯。 他想要再疼一点,最好能一直疼,疼到阎熠回来的那日。 “咬我……” 后颈如愿被叼住、刺破的瞬间,谢瑾宁泄出声满足的低吟,指尖轻动,大片光裸肌肤再度显露于人前。 “继续。” 蒙过眼的衣带缠住了软玉,一吻,一咬,连绵不断,很快,层层叠叠的青红齿痕便自后颈蜿蜒而下。 饱满雪丘更是成了集中地,密密麻麻,嫩白几乎被痕迹淹没。 新生的汗渗进伤处,激起阵阵细密刺痛,谢瑾宁却甘之如饴,他趴伏下去,…… 实在是累了,面上汗泪交织,瞳孔涣散,疲倦地半阖着眼断断续续地哼吟,可一旦察觉男人有要停下的趋势,他又会撑起虚弱的身子望去,语不成调地唤他一声。 那破碎言语中,蕴着万般柔情与不舍。 他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于是不再克制。 他拥着他,吻着他,似是要同他抵死缠绵,到世间的最后一刻。 第90章 牙印 好热,又好冷。 身体像是被火焰和寒冰反复撕扯,谢瑾宁短暂清醒过来,明白自己这是发热了。 手还被握着,他想睁开眼,想起身,想再跟床边的人说些什么,可四肢沉重得像是灌了铅,无论他如何用力,却连睫毛都动不了。 温热液体自唇间渗进,身体自发吞咽,他尝到了满口苦涩。 大脑愈发晕眩,拉着他不断沉入黑暗。 意识的最后,是男人留在他额上的一吻,还有那句: “等我回来。” 谢瑾宁彻底苏醒时,窗外天光大亮,约莫已是下午时分。 昏沉时尚能感知到些许的不适,在清醒后更是一拥而上,像是被重物狠狠碾过,从骨子里透出的虚弱与酸胀感让谢瑾宁睁着眸子缓了好一会儿,才积蓄了些起身的力气。 奈何一动,四肢百骸发出的抗议声叫他面颊骤白,尤其是臀腿,裤料触及皮肉,更是钻心的痛。 但他还是撑着坐了起来。 一个简单的起身,已经叫谢瑾宁眼前发黑,出了一背虚汗。 他面如金纸,眼尾烧红,露在外的肌肤又满是紫红情痕,像是被摧折过的芙蓉,散发出脆弱而醴艳的气息。 床铺俨然冰凉,那个在他昏沉时为他擦身、揉腰、喂药,寸步不离守在他床边的身影此刻并不在房中。 “阎熠……” 干涩喉咙发出的声音微不可闻,谢瑾宁清了清嗓子,又喊了两声,往日连他起身时细微的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会在他推门而出时恰时备好供他饮洗温水的男人却依旧没有回应。 心脏重重一跳,不顾虚软无力的身子,他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挪动间牵连至伤处,腿间霎时涌出一股温热,混着药香的腥气在空中蔓延。 谢瑾宁伸手一探,触感滑腻湿热,指腹沾血,覆了层厚厚药膏的伤处再度裂开,渗出血珠,没一会儿,亵裤就被染红了一块。 像是落红,他没来由地想着,眼眶倏地发烫。 “骗子。” 他喃喃。 “不是说了我不要上药吗。” 谢瑾宁眼睫颤着,左顾右盼,试图找到手帕将药膏擦掉,可惜床头只放了件干净外衫,他将其披上,忍痛起身。 可甫一站起,他便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跌落在地。 “唔……” 泪水滚滚而出。 听到动静,邓悯鸿端着药粥急匆匆地推开房门,见到的便是谢瑾宁坐在地上,可怜巴巴缩成一团的模样,胡子都吓得抖了三抖。 “你好不容易退了热,不好好躺着,起来做什么。” 刚把谢瑾宁扶上床,转头看到他染污的亵裤,邓悯鸿当即冷了脸,骂道:“这臭小子,居然敢这么没轻没重,把你糟蹋成这样,要是他还在这儿,老夫非得好好收拾——” 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什么,他猛地止住话头,“等着,我去给你拿药。” 谢瑾宁连忙攥住他的衣袖,“我没事,师父,你误会阎哥了。” 他没多解释,只问:“阎哥他……什么时候走的?” “午时一刻。”邓悯鸿冷哼一声,说完,见谢瑾宁垂下眼帘,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又添了句,“你反复发热,那小子守了你一晚,眼看着你没再烧了才离开的。” 从清醒起就闷闷的心海泛起些甜,“哦。” “行了,醒了就先喝点药粥,待会儿我再给你上一次药。” “不用了。” “你都成这样了,还不用?”邓悯鸿气得吹胡子瞪眼,恨铁不成钢得盯着他,“谢瑾宁,你也知致你发热的元凶正是这些外伤,还不及时处理,非得等到热毒入侵,让你烧成个傻子你才乐意吗?” “不会的。”谢瑾宁放下即将入口的勺子,搅了搅碗里的药粥,“我有分寸。” “你有个屁的分寸。” 邓悯鸿一甩袖子,急得在床边走来走去,“我好不容易寻了个由头把你爹哄去镇上,没个一天半天的回不来,就是让你好好调养,不让他发现端倪。你倒好,阎熠才走半天不到,就把自己搞成这个鬼样子。让你爹回来看到你这样,我怎么跟他交代?” “你怎么不干脆和那姓阎的一起去!” 谢瑾宁叫他说得头都不敢抬,也不敢吭声,缩着肩膀一动不动,从邓悯鸿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一小截尖细的下巴,瞧着更可怜了。 罢了,孩子还小,昨日在那么高兴的时候得知这个消息,他心里肯定也不好过。 邓悯鸿叹了口气,语气柔和下来,“你这样不顾惜自己,要是叫他知道了,怎么能安下心去战场?” “……” 沉默片刻,谢瑾宁轻声道:“师父你别生气,瑾宁知道错了,我会好好休养的。” 邓悯鸿揉揉他的头发:“知道就好。” 等他吃完,邓悯鸿端着空碗出去,没一会儿又带着药膏、温盐水和棉巾回来了。 “你确定不需要为师帮你?” 谢瑾宁缩进被子里,只露出半个脑袋,“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待门合上,他缓缓褪去下裤,露出一对修长匀称的双腿。 许是因着坐姿,他并未刻意并拢,大腿处丰腴的软肉也紧紧贴合在一处,是肉眼可见的软腻,只消一握,便能轻而易举留下印记。 此刻,这双腿布满指痕和齿印,连脚背也没被放过,足以见得昨夜的狂乱,也是才看清这些的谢瑾宁一赧,粉白指尖蜷缩在一处。 师父只看到他脖子就发这么大的火,要是再看到这些,指不定要被怎么数落呢。 谢瑾宁深吸一口气,抬起了源源不断散发着灼痛感的左腿—— 只见左腿接近软玉处的皮肉高高肿着,将本就狭窄的缝隙堆满,整片都泛着刺眼的深红,最中央处俨然已形成了道紫红淤斑。 两排齿痕深嵌在肉里,边缘微微外翻着,随着他抬腿的动作,破损处再度渗出血珠来,顺着肿胀的弧度往下淌。(正常伤口描写) 伤在这儿,别说行走,就连轻轻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痛,足以见得啃咬之人的心狠手辣。 这么深,这么重,却是谢瑾宁亲口命令阎熠咬的。 不照做,他就不愿回家。 咬完后,阎熠唇边还带着血,刚抬起头就是巴掌,扇得自己唇角开裂侧颊肿胀。 想到他脸上偌大一枚清晰的掌印,谢瑾宁弯了弯眸子。 也不知被他的下属看到了,会在背后怎么笑他呢。 牙印周围的褐色药膏还未干,他抹了些,放于鼻尖一闻,立刻认出这是生肌祛疤所用的,整日厚敷,便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谢瑾宁面色微变,当即用棉巾沾了些温盐水,小心擦过伤口。咸涩液体渗入破损皮肉,就像有无数根烧红细针猛地扎了进去,他倒吸一口凉气,疼得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冷汗直冒。 谢瑾宁死死咬住下唇抑制痛呼,飞快擦净混着血水的药膏,又在肿胀处和腿心重新抹了些化淤止血的,等血止住了,他再三确认新药膏没有祛疤的功效,这才放下心来。 他不傻,不想再度发热到连床都下不了的地步,但…… 他得留着这道印痕。 歇了一日,勉强能够下床走动后,谢瑾宁忍着疼痛,拿着钥匙推开了阎熠的房门。 屋子并不大,一眼足以望尽,窗明几净,陈设依旧如故,连柜中的衣物都好端端放在原地。 许是走的太急,除去自己送他的东西以外,阎熠什么都没带走。 谢瑾宁慢慢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抚了抚叠放整齐的被褥。 他仍苍白一片的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睑处带着浅淡青紫,神色倦倦,许是并未睡好。 也的确如此,谢瑾宁发热时出了一身汗,房中的被褥换了套新的,离开了阎熠的怀抱,也没有他的味道,谢瑾宁更睡不着了,一直到天色将明才小憩了会儿。 他摸了摸枕头,指尖蓦地触到了什么,展开一看,是张熟悉的草纸。 “怎么在这儿啊。” 纸上字迹青涩,谢瑾宁依稀忆起,这是他练字心烦意乱时写的,而后他睡着,醒来收拾时发现少了一张,还以为是被风吹走了。 原来是被阎熠拿走的。 原来那时候,自己写的都是他的名字。 接着又摸出了几方手帕,虽已浆洗过,仍能看出些浅黄印渍,其中一方下的“宁”字还勾了丝。 也不知是不是拿这些做了什么坏事。 “我说手帕怎么用一张没一张。”谢瑾宁嗔道,“坏东西。” 在一起后,阎熠鲜少在自家睡,床铺上有些他的味道,不多,却足以让谢瑾宁生出几分困意。 他拉过被子,将自己卷成一团,在男人气息的包裹中沉沉睡去。 一觉睡醒已是申时,回屋正好撞见谢农,脖颈上还未消完的痕迹被谢瑾宁以起疹的借口糊弄过去了。 而对于阎熠的离开,谢农虽讶异,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更关注起了谢瑾宁的反应。 见他不过伤心了两日,便慢慢恢复了以前的模样,谢农也逐渐放下心来,重新接回被阎熠分担走的责任。 殊不知这些时日,伤口一旦结痂,谢瑾宁就会用指甲沿着齿印重新挑破,痛得冷汗涔涔,鲜血淋漓也不肯停手。 渐渐地,他竟也习惯了,还在疼痛中寻到了些快尉心。 在睡不着的夜里,蜷缩在由阎熠留下的衣物筑成的巢穴中,握住吊坠,抱着他的内衫刺破月退木艮时,就像是阎熠拥住他,咬着他。 他又能睡着了。 但,放肆的结果便是反反复复地发热,好在都不严重,喝下几碗药就能退。 邓悯鸿知道些真相,却拿谢瑾宁没办法。 他每次给谢瑾宁把脉,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结果——热毒作祟,沉着脸一唬,谢瑾宁却总指着日益光洁的肌肤,摆出一张“我有好好擦药,不知为何还会发热”的无辜脸。 外表看不出任何异样,邓悯鸿又不能上手去扒他的衣服,只得暗暗加重了谢瑾宁的功课,不让他有闲下来胡思乱想的功夫。 三日后,扩建后的竹堂迎来了第二位夫子,一位名副其实的秀才。 谢瑾宁顺理成章将竹堂大半已启蒙的学子托付于他,而他新开设的启蒙课改做每隔一日开课,他有了更多时间跟着邓悯鸿学医。 又过了两日,谢瑾宁已不再发热,每日除了必修的心法,针术以外,多了一门缝合的学习。 而即使面对曾连看都不愿看一眼的生肉,被要求将这带着血的皮肉以小刀划开,再以各类针法缝合,谢瑾宁从恶心到不住作呕、食不下咽,到镇定地接过针线认真缝合,只是面色略微泛白的程度不过两日。 缝合线虽歪歪扭扭,但好歹也算是缝好了,邓悯鸿前来检查时也被他的接受能力惊住。 看着身前蒙着口鼻,正埋头专心处理另一块生肉上弧形裂口的的谢瑾宁,看他那不沾阳春水的十指次次被腥臭血液所污却不为所动,看他凝神时分外沉静的眉眼,邓悯鸿眸光复杂。 似乎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背后支撑着谢瑾宁,让他又发生了些新的变化。 他一时也说不出这份变化是好是坏。 …… 墨云翻涌,层层叠叠坠在天际,将整个穹顶都压得下沉几分。 在这风雨欲来之际,一则流言再度在河田村拉开帷幕。 兔儿爷。 从三岁孩童处听到这三个字的谢瑾宁如被闷棍敲中,耳边嗡鸣作响,直到衣摆被扯住,女童眨巴着稚圆的眼睛,问他:“夫子是兔子变的吗?” “当然不是。” 他的嗓音不知从哪里飘出来的,“夫子和你们一样,是人啊。” 女童歪歪脑袋,不解地嘟着嘴,问:“那为什么伯伯婶婶要这么说呀?” “就是就是,我也听到过,是我爹说的,还想让我别来上学呢。” “那兔儿爷到底是什么呀?” “轰隆——” 窗外炸响的雷光照亮了谢瑾宁惨白的脸色。 暴雨如注。 远方,被北戎人占据的军营却仍在饮酒茹荤,喧呼震耳。 许是认定大彦无人可战,自北愿入京,仍在边陲的北戎军便卸下了防备,日日剖牛煮羊,倾坛痛饮。兴致来了,便扯过营中被他们捉来充当舞姬的良家女子,在绝望的尖叫与哭啼中耸动。 曾最让大彦人安心的镇北军营,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酒池肉林。 借着暴雨与夜色的掩藏,一行黑衣人悄然接近,绕至营前闲散巡逻着的北戎人身后,捂住口鼻一割,那几人便在须臾之间断了气。 直到尸身被拖入黑暗,也连半点声响都没来得及发出。 他们形如鬼魅,整齐有序,在最熟悉不过的地形中熟稔地隐藏,收割。 扑通,扑通,一道道身影倒下,又站起,闷哼和血渍被暴雨冲刷殆尽,等帐中人察觉不对之时,帐外守着身影的早已换了个壳子。 可惜为时已晚。 他低头看着穿胸而出的利刃,口中的骨哨只发出了句微不足道的气声,便无力掉落。 涣散瞳孔最后倒映出的,俨然是一双深如幽潭的寒眸。 杀神,回来了。 第91章 坦白 屋门一关,后脚,暴雨便带着要将整片天地都淹没的气势,倾盆而下。 混合着泥土闷腥的浓郁水汽猛地钻进鼻腔,化为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谢瑾宁的喉咙,心脏狂跳,震得他胸口发麻。 他有点喘不过气。 耳边依旧嗡嗡作响,大脑被空茫占据,谢瑾宁下意识隔着衣服攥住了胸前的玉佩,呆坐了整整半个时辰,手脚才从彻骨的冰寒中找回了些知觉。 “瑾宁,瑾宁。” 谢农急切的拍门声混杂在雨中,不甚明晰,“瑾宁,爹给你烧了你爱吃的鱼丸汤,多少出来用些吧。” “到底怎么了?你跟爹说说,不管出了多大的事,爹都想办法帮你解决,别一个人憋着啊,瑾宁!” 谢农真的快急死了。 他今日一整天都在隔壁帮邓悯鸿,踩着点做好饭,等谢瑾宁从竹堂回来就能够吃上口热乎的,没曾想人是回来了,却如游魂一般飘进了屋。 门一关一扣,任他如何喊也没个应答。 想去找人问问是不是竹堂出什么事了,这场雨又来得太过突然,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 怕谢瑾宁不吭声是在屋子里晕过去了,谢农是心急如焚,正寻思拿刀把门栓挑开进去看看,吱呀一声,门开了。 “爹。” 少年垂着脑袋,乌发凌乱披在身后,总是被他戴得端端正正的银月簪如今歪斜地挂在发髻上,仿佛随时都会掉落。 抿紧的唇瓣开合,他的声音被揉碎在雨中。 “我没事,只是有些话……想跟爹说。” 谢农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番,见谢瑾宁全须全尾的,他大大松了口气,“你这孩子……害,上了一天课也累着了吧,有啥话我们边吃饭边说去。” “不了,我没胃口。”谢瑾宁小声地说,“爹,要不你先去吃吧,我怕你——”待会儿就吃不下了。 雨滴斜飞,谢瑾宁不适地眨了眨,眼眶骤红,那滴雨水像是从他眼尾淌下的泪。 谢农赶紧替他挡住飞来的雨,将人往屋里带,“走,咱爷俩进屋说去。” …… 猛然遭到冲击的谢农双眼发晕,面上是肉眼可见的僵硬,“啥,啥叫在一起了,爹没明白。” “就是……”谢瑾宁偏头避开他的视线,“两情相悦的意思。” “两情相悦?你和小严?”谢农先是愣了半息,然后唰地站起身,伴随着木凳落地的是他拔高的声调:“你们不都是男的吗,那男的跟男的,咋能在一起……” 脑中闪过的种种他曾觉得异样的画面一下有了缘由,怒火冲上头顶,谢农捏紧了拳头,呼吸加粗,胸口不住起伏。 他此刻万般后悔救下了严弋,这才导致自家儿子被他带坏了去,正要开口呵斥让谢瑾宁断了这个念头,忽地想起邓悯鸿跟他讲过的一则往事。 他初出茅庐时,曾医治过一名大家公子,可惜没能治愈。 公子出身清流之家,家教森严,而他身为长子,为人聪敏良善,父母弟妹皆以他为荣,周围之人提起他时也赞不绝口。 可就这么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男子,在婚事这一块却并不热衷,直至及冠也没能与人定亲,不是他本人出了意外不便与女子相见,就是女方临时反悔另寻良婿。 眼看二儿媳、三女皆已有孕,长子却仍孤零零一人,房中甚至连个适龄的暖房丫头都没有,父母急昏了头,对愈发寡言的长子下达了最后通令,要他一月内务必与女子成婚,再不济,也要纳一房妾室。 没想到这一逼,就逼出了毛病。 长子突发恶疾,一病不起,寻遍大彦名医仍药石无医,最后气虚而亡。 谢农当时听完唏嘘不已,追问他是何恶疾如此骇人,连他都治不好,邓悯鸿却笑了笑,说:“身病易治,心病难医。” “若是一男子天生性殊,不好女色,隐忍数十载,却被逼着与女子同房,自然心有郁结不得释怀。”在谢农似懂非懂的神色中,他继续道:“身在那般视脸面声名重于泰山的宗族,如困于樊笼,亲命难违,又不忍辜负无辜女子,身不由己,遂则一死。” “对他来说,亦是种解脱。” 邓悯鸿说得文绉绉的,谢农越听越听不懂,挠破了头也没想明白,怎么成个亲还把人逼死了?人都死了咋还解脱了? 后来事儿一多也就抛之脑后了,现在想起,不好女色,那不就是好男色吗? 那公子哥儿是个断袖啊! 这,这—— “爹,对不起。” 午饭也没怎么吃,谢瑾宁按了按饿得抽痛的胃,褪至浅粉的唇再度失了血色,如缺了水,即将干枯凋零的花瓣。 曾显出几分稚嫩的饱满颊肉也在煎熬中悄然消了下去,屋内未燃烛火,只有窗外时不时闪过的紫光,照在他如枝头落雪的眉目间,恍若一阵风再吹重些,就会将他吹散。 听不到动静,谢瑾宁的心沉了下去,他站起身,出口瞬间就是一句呜咽。 “我……” 一声刺耳的刮擦,他弯着的膝被谢农重新按回木凳。 头顶传来幽幽一声长叹,似是从肺腑深处发出的,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向他靠近。 将头快埋进胸口的谢瑾宁倏地一震。 他想过谢农会愤怒,会难过,会对他失望,可到头来,却是谢农握着他的手,轻声问他。 “和小阎在一起的时候,你开心不?” 本以为的狂风暴雨化作和煦暖阳,谢瑾宁抬起脸,眼神慌乱又迷茫,待看清谢农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疼时,他挂在睫毛上的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心脏升回原地,恢复跳动,谢瑾宁抿着唇,轻轻地点了点头。 “开心的。” “那就好。”谢农撑着他的肩膀,“瑾宁,你没有对不起爹,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知道了不?” “只要你过得高兴,爹也就放心了。” 他的笑如一股热流,拂平了谢瑾宁的所有忐忑与不安,他唇角颤着,哽咽难言:“……嗯。” “等等,那爹之前说要给你定亲那会儿,是不是也吓到你了?” 谢农越想越后怕,瑾宁本就是个敏感的性子,要是他也跟那个公子哥一样,把自己憋出毛病来,他才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怕是阿芳都要半夜入梦来掐死他不可。 他一拍脑门儿,懊恼道:“唉,也是爹不懂事,爹给你赔个不是。” “没有的事,爹,你别这么说。” 父子俩推来推去,房中的沉闷气氛顿时荡然无存,雨声渐歇,更大的咕噜声却响彻云霄。 谢农会心一笑:“好了,爹饿了,咱爷俩吃饭去。” 谢瑾宁揉揉不争气的肚子:“好。” 吃饱喝足,谢农放下筷子,拧着眉头沉思了会儿,突然道:“你刚刚说小阎他,他是定威将军?那个打过很多胜仗的定威将军?” 谢瑾宁被他吓得一口呛住,憋得脸发红,“嗯……咳,他是。” “乖乖也,真是没想到啊。”谢农盯着自己这双粗糙得不能再糙的手,眼中闪烁起奇异的光芒:“我也是打过大将军的人了!” “咳咳,咳……” 闻言,谢瑾宁好不容易忍住的气息又是一乱,捂着唇咳得眼泪汪汪,谢农一边帮他拍背顺气,一边在心中冷哼。 再是个将军,等人回来了他还要再打他一顿,不然他好好一孩子就这么被拐跑了,抱孙子的梦也彻底碎了一半,他上哪儿说理去! —— 翌日,雨过天晴。 无课,谢瑾宁坦白后一身轻松,特意起了个大早。 谢农和邓悯鸿去了药田,谢瑾宁独自一人在院中对着木人找了会儿穴位脏腑,门外的喧闹声愈发近了。 “谢瑾宁,你出来!” 院门被拍得震天响。 “别躲在里面不吭声,我知道你在家,做了这么些恶心事儿,还不麻利点滚出来,给我们大伙儿一个交代。” 手上一偏,刺错了穴位,谢瑾宁蹙了蹙眉,收起针。 “你想要什么交代。” 何瘸子拍了个空,差点摔了个狗吃屎,好不容易站稳,对上那双清泠泠的眸子,他混浊的瞳孔中飞快划过妒恨,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大剌剌道: “还装什么装,不就是个被人玩儿烂了的二椅子,在路上跟男的搂搂抱抱,脸都要贴在一起去了,恶不恶心。” “什么得罪了大人物才被送回来,我看是你太龌龊,那富贵人家怕被人看了笑话,容不下你把你赶回来的吧。” 何瘸子满是恶意的狞笑划破长空,惊起院中飞鸟,谢瑾宁面不改色,视线掠过他看向身后,问: “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跟随何瘸子而来的几人被他目光扫过,眼神飘忽着,没开口应和,也没吭声。 谢瑾宁胸中一下有了成算。 仔细想想,最开始说话的女童,和紧接着附和她的男童,有一共同之处就是——他们都是何瘸子的邻居。 而何瘸子,正是之前在街上对他和阎熠阴阳怪气的老光棍。 至于跟人搂搂抱抱……怕是中秋那日看到了他和谢竹,又见阎熠久久不归,这才敢上门来吠。 两小童的父母并不在此,而他身后的又皆是外村之人,不清楚事实,许是受这何瘸子蒙蔽,才跟随而来。 果然。 “严弋把你盯得那么紧,我还纳闷儿呢,现在看来什么哥哥,是情哥哥才对。” 见谢瑾宁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何瘸子更气了,是越说越来劲,“对了,严弋人呢,这么多天没见着他,不会是见你跟别的男的勾勾搭搭,被你这副水性扬花的姿态恶心跑了吧。” “小小年纪的,还当夫子呢,我呸,谁知道你课上会不会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要是害了孩子,你担当得起么!” 提到孩子,仍有些犹豫的几人一下有了主心骨,纷纷开口: “谢夫子,我家二龙以后就不来上课了,那个束脩……” “我家大丫也是,害,我就说她个女娃上啥学,她娘非要,现在好了吧,也不知你这种有伤风化的能教出个什么名堂。” “跟男的搞,他爹的,老子想想都恶心,这课我也不上了,退钱。” 谢瑾宁冷静地看着这些神色迥异的面孔,心中半分波澜也无。 他的确是喜欢男子,但在教书这方面,他从未向孩子们灌输过任何不该有的念头,自认为问心无愧。 不过,他也尊重个人的意愿。 谢瑾宁抚了抚袖,缓缓张口,“好……” “何瘸子你个老王八蛋,一大早在这儿满嘴喷粪呢。” 浑厚的高昂女声自不远处传来,李婶带着李奶奶打头阵,身后跟着浩浩汤汤一行人,男女老少,赫然是谢瑾宁竹堂最初的学子和他们的父母长辈,邻近村民。 学子们一窝蜂挤进人群,一个个人小鬼大的,盯准何瘸子撞,把他撞得仰倒在地,做了个鬼脸,又将谢瑾宁围住了。 明摆着是要保护谢瑾宁。 李永安搓搓他的手,“美人夫子别怕,我来了。” 牛晓雅不甘示弱,握住另一边:“我也是我也是,谢夫子,晓雅保护你。” “嘿,你们这群小兔崽子,没大没小的。” “何瘸子,你敢动老娘儿子一个试试!” 李婶怒气冲冲地瞪他,大有他敢碰李永安一下就撕烂他嘴的架势,何瘸子惹不起她,一下子怂了,不甘心地嚷嚷:“咋了,我哪点说错了?” 他指着谢瑾宁,“不信你们自个儿问他去,做了亏心事还不让说,有本事就别干啊。” 谢瑾宁还来不及开口,只见李奶奶上前一步,挡在他跟前。 这个常笑呵呵的圆脸老太太冷着脸,朝着的却不是何瘸子,而是跟着他来的几人。 “你们几个没良心的,当初开竹堂,你们腆着个脸跑来河田村,求着要谢夫子收下你家孩子,谢夫子心善体恤你们往来不易,主动帮你们降低了束脩,结果呢,听了些风言风语就跑来闹事!” “现在认识几个字了,有了新夫子了就想把谢夫子一脚踢开是不是?你们别忘了竹堂是怎么开的,人谢夫子为我们河田村做了这么多,我们能有现在的日子,都是沾了他的光,你们的娃能来河田村上学,也是沾了他的光!” “还有,你们可别忘了,谢夫子还是邓大夫的徒弟。” 这一番敲打,不仅是对着那几名外村人,也是讲给与她同行的人听。 她就是要让河田村的人记住,他们都该感谢谢瑾宁,是他回来了,才有了河田村的今天。 “就是就是。” “人喜欢谁跟你们有嘛关系,还想退钱,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是不要脸!” “滚滚滚,外村的来凑什么热闹,不上算了,我家孩子还等着呢。” 李奶奶气得不轻,谢瑾宁连忙上前扶住她,温声道:“奶奶,你怎么来了?” “你都叫我一声奶奶了,我怎么能看着你被人欺负呢。”李奶奶拍着他的手背,“你这孩子啊,就是心肠太好了,我们河田村乘了你和小严那么多情,是该好好报答你们一番。” 连同何瘸子在内的几人被众人指责,脸色越来越差,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里。 李婶冷哼:“就是,谢夫子,要我说啊,下次这都应该去找村长,让他把闹事的人都赶出去。” 眼看局势彻底沦为下风,几人飞快像谢瑾宁道了声歉,狼狈遁走。 而何瘸子被人团团围住不放,说是要等村长来,替谢瑾宁讨个公道。 为他讲话的声音此起彼伏,谢瑾宁只觉像是被大团柔软而温暖的云托住,连呼吸都带着阳光的味道,热流顺着心口向上,朝眼眶里涌。 他深深呼吸。 “大家。” 喧闹的院外一下子安静,目光齐刷刷看向谢瑾宁。 他白衣翩然,长身玉立,眼神清澈而明亮,站在日光下时,是用言语难以形容的美好。 挺直的腰背弯了下去。 他深切地,向他帮过,也帮过他的村民们鞠了一躬。 “谢谢你们。” 第92章 缚春 李东生很快就到了,给谢瑾宁陪了不是,派人押着何瘸子离开。 而后,在众人的安慰声中,谢瑾宁当即宣布,要辞去竹堂夫子这一职位。 并非出于此事,而是他逐渐发现,他有些力不从心了。 学医本就耗费心力,何况教书育人,在这两件事上,谢瑾宁都想做好,最后的结果便是在学医时偶尔出神惦记学子的功课,教课时脑中闪过各类医术口诀…… 现在的竹堂有了更好、更合适教学的江夫子,他这个半吊子也该退位让贤了。 当然,谢瑾宁也会做好收尾,确保江夫子能够顺利承接教学,若不愿继续在竹堂学习的,他也会退还相应的束脩。 此话一出,惋惜劝声连连,但谢瑾宁下定了决心,众人劝说不成,只好遗憾作罢。 这下,遭殃的自然就成了何瘸子。 承受了大半河田村民的怒火,何瘸子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过,往日跟他还算说得上话的纷纷对他避而不及,别说上门蹭饭了,不被他们的媳妇骂得个狗血淋头都是好的了。 吃了顿半生不生,还混着沙的饭,何瘸子骂骂咧咧地收拾起自己的全部家当,准备去投奔他在四方镇的亲戚,没曾想路上被人抢了包裹,他拖着瘸腿追逐时不慎跌进深坑里,头着地,等人发现他时,早已凉透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邓悯鸿早就想让谢瑾宁辞了竹堂的活,全心全意跟着他学医,奈何谢瑾宁不肯,这会儿倒是得偿所愿。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谢瑾宁日复一日跟着邓悯鸿学习理论知识,动手实践,村民有些伤病,邓悯鸿诊治时,他便在一旁观看记录。 一般都是些咳嗽风热等小毛病,看过几回后,他便能够有模有样地望闻问切,邓悯鸿也就放心大胆地交给了他。 在外伤处理这一块,谢瑾宁更是下了苦工,缝合日益细密齐整,处理扭伤擦伤时也毫不马虎。挑破的脓液污了指尖,他也能目不斜视地擦净,上完药后用纱布包裹好,温声嘱咐其几日后再来换药。 村民口中的谢夫子逐渐换成了小谢大夫。 倘若说曾经的谢瑾宁是一朵春日芙蓉,活泼娇艳,性子沉下来的他就更像一朵月下玉兰,清雅而高洁。 学倦了,他就进阎熠的屋子里坐会儿,再出来时依旧专心致志,偶尔在院中踢毽子时,从他扬起的唇角与翻飞的衣摆中看几分活泼与灵俏。 邓悯鸿坐在树下,目光转向不远处正为患者煎药,袖口不慎被燎黑一片的谢瑾宁,忽地有些恍惚。 少年垂落的眼睫像是沾了露的蝶翼,在眼下形成一道扇形密影,偶尔抬眼,琥珀色的瞳眸在天光下愈发温润澄澈,捏着竹箸拨弄炭火的指尖莹白如玉枝,腾起的白汽裹着清苦药香,袅袅而出,缠绕在他周身。 飘然若仙。 “臭小子,走了大半个月了,也不知道递个消息回来,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人。” 邓悯鸿低声抱怨,“老夫都要心疼坏了。” 不过最好的消息,也便是没有消息了。 下次入镇时,邓悯鸿给谢瑾宁带了不少小玩意儿回来,糕点,还有一堆话本,语重心长地劝他学医不可一蹴而就,要劳逸结合,别把自己累着了。 自认为学得算慢的谢瑾宁抿抿唇,“师父,我知道的。” 是有些累,但看他们重回康健,听着他们感谢的话语,莫大的成就与满足感油然而生。 年少时无力救助那只幼雀,在终年后重新飞上了枝头。 将这满满当当一大包东西抱回了屋,刚放上桌,谢瑾宁抬手擦了擦汗,完全没注意到一本小册子从垂下的布料缝隙中滑出,落在了桌底。 待整理完,夜已深了,谢瑾宁正欲上床,这才看到桌下静静躺着的东西。 册子不过巴掌大小,极薄,封皮上画着繁复艳丽的精美花纹。 “缚春录。” 邓悯鸿买回的话本大多都是他曾看过的,而这本,他没见过,也没听过。 睡前看这本好了。 上了床,谢瑾宁照例褪去亵裤,看了眼腿根的疤痕。红肿早已好了,但伤口被反复扣弄过,俨然形成了阻生。 微微凸起的绯红印迹比起齿痕,更像是散落在这馥香软盈之地的细小桃瓣。冰凉指腹轻轻拂过,许久无人造访的软肉瑟缩了下,桃瓣在雪浪中翻涌,泛起无边艳色。 有话本看,谢瑾宁无心抚-弄,他扯过加厚的被子将双腿盖得严严实实,靠着床头,缓缓翻开了第一页。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竟然是本龙-阳画册。 讲述了一只小狐妖为报恩,化为人形后离开青丘,于途中救下一条灵智未开的小黑蛇,与其相伴开启人间旅途,遇到不同的男子,知道了他们与同性间或悲或喜的故事。 画风艳而不俗,人物栩栩欲活,故事引人入胜,谢瑾宁不知不觉看入了迷。 故事来到小狐妖遇到曾救过他的书生,春心萌动,可又怕自己妖的身份会惹得凡人惧怕,于是向小黑蛇倾诉自身苦恼,醉酒睡去。 而后,小黑蛇竟也化作一俊美男子,将小狐妖打横抱起。 正当谢瑾宁以为下一页会是小狐妖明白心迹,向对他亦有好感的书生大胆示爱时,映入眼帘的画面让他瞳孔震颤,下意识反手挥落。 但良好的记忆让此景浮于脑海,久久不散—— 被黑蛇拥入怀中的小狐妖衣襟大敞,侧卧在榻,袒露在外的肌肤被一只肤色较深的手捉着,腰腹也被禁锢在男子掌中。 凌乱衣摆处,两道黑影自细白间的狭小缝隙穿出,与他身前物并作一处。 小狐妖眉心蹙着,娇艳动人的面上染着大团红霞,眼尾凝泪,神色痛苦而欢情。 夜色寂静,谢瑾宁听到血液流动的哗哗声,他面红耳赤地在床上呆坐半晌,心跳才平缓些许。 师父怎么会买这样的画册给他! 是不是他看错了? 谢瑾宁做了会儿心理建设,拿起屏住呼吸又往后翻了翻。 依旧是那场景,不变的房,小榻,赤与黑交缠。 变化的是各异的姿势。 到最后一页,黑蛇甚至化作了一半原型,蛇尾紧紧缚住被逼出狐耳的狐妖,头颅垂在他脸侧,吐出蛇信卷弄着狐妖口中软舌。 狐妖却始终双眸紧闭,似是被困于无边春色中,不得清醒。 就这么结束了。 飞快翻完的谢瑾宁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像是拿了块烫手山芋,慌忙间他又扔了出去,整个人往被子里一钻,连露在外的头发丝都透着羞意。 画册轻飘飘落在床脚。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被中探出,在床下摸索片刻,指腹方才触及书面,又缩了回去。 反复数次,被下定决心的少年一把攥起,带进了被子里。(捡书啊正儿八经的捡书你要锁几次是不是有毛病。) 最后,谢瑾宁做了一整晚乱七八糟的梦,梦中他成了那只狐妖,而黑蛇则长了张阎熠的脸,用细长蛇信将他从头到尾舔过一遍,尾巴也被逼了出来,被那只粗粝手掌握住揉--玩...... 醒来时,怀中的衣物湿了大半,皱得不成样子,已经完全闻不到阎熠的味道了。 翌日,面对欲言又止的徒儿,接收到他视线中若有若无的怨念的邓悯鸿:? 昨天不还很喜欢为师送的东西,感动得眼泪汪汪的吗? …… 某日晨起时,谢瑾宁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吹得一个哆嗦,才发觉阶上与屋檐生了白痕。 冬日已至。 院中“噼啪”声不绝于耳,谢瑾宁转头望去,见一玄衣身影立于柴棚前,挥刀劈砍,三两下将树干砍成适宜燃烧的柴段。 “阎……” 谢瑾宁被天光晃了下,下意识出声,男人听到动静,举刀的手一滞,缓缓回身。 “宁弟。” 谢瑾宁敛下眸底的怔忪与浅淡失落,弯唇一笑,“许大哥,晨好。 许桉反手将刀背至身后,抹去额上汗水,“可是……我吵醒你了?抱歉。” “没有的事,我往常也是这个时辰起。” 昨日柴棚已空了大半,此时再度被填至将满,谢瑾宁收回视线,眉心微蹙,道:“许大哥,诊费你已给过了,实在不必再帮我们弄柴火。” 自半月前许桉带着何瘸子身故的消息回村,特意来见了谢瑾宁一面,邓悯鸿一眼看出他左臂曾受过暗伤,帮他疗愈后,他便常来河田村,明里暗里帮了谢家不少忙。 村里的人都从怕见他到已经习惯了,路上碰到还会问一句,“许捕头,又去帮小谢大夫的忙啊。” 也别说,自从许桉来得勤了,别说是河田村了,就连这附近的村落,也再没出过小偷小摸之事。 至于村中人在背后怎么说,那也不是他能左右的事了。 “邓大夫帮我治好暗疾,不过费些力气,宁弟不必同我客气。” 的确,许桉亦是习武之人,砍柴在他眼中不过是日常炼体的法子之一。 “那我就替家父和师父谢过许大哥了。” 往来多了,谢瑾宁与许桉慢慢熟悉,了解他是个心形坚定之人,也没再劝,只关切道:“日头渐寒,许大哥切莫注意,当心着凉。” “宁、宁弟也是。” 寒暄几句,谢瑾宁提了壶茶放于院中木桌上,请许桉自便,他该去隔壁学医了。 少年拱手作别,旋身之际,半束墨发随风扬起,发间那只简单的银月簪在天光下漾开一层浅浅的白,又像是蒙了层薄雾,失了几分亮泽。 院门半阖,许桉回过神来,从腰间取出一方锦布包裹之物,用衣摆擦净指腹,小心捏起一角展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素银蝴蝶簪。 蝶身简约,只在蝶翼边缘錾刻几道细密浅纹,蝶背中央镶嵌着一颗小小的青金石,靛蓝中杂着几点金,似夜空星子,素净而不失灵动。 许桉喉间溢出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还是没送出去。 三百里外,一劲装少年正驾马疾驰在小道上。 他模样不大,面容仍带青涩,一双眼眸却明亮如辰星,洋溢着蓬勃朝气。 待解决不知第多少批暗中跟随他之人,在一地尸身中,少年嫌恶地用脚踢飞离他最近那人的腰间令牌,漫不经心地在他身上擦净剑身鲜血,干净利落插回腰间剑鞘。 “这东厂真是落魄了,也不知道派个厉害的来,这些小喽啰,还不够小爷我热热身子呢。” “没劲。”李蔚然扯过正慢悠悠吃着草的骏马缰绳,旋身上马双腿一夹,“春花,走了。” “好不容易抢到这个活计,咱们早点到了,早点回战场杀北戎人去。小爷倒要看看,那村姑长得一副什么模样,才让大哥思念成那样,受了伤还非得捧着那个破木雕看个不停,碰都不让人碰。” 春花不紧不慢地踱了两步:“呼噜噜——” “屁嘞。”他呲了呲牙,一巴掌扇在马屁股上,“我才不稀罕!” 第93章 嫂嫂 接下来的路程,李蔚然加快马力,困了就找棵树躺躺,饿了就啃口饼对付,终是在日头西斜时到了河田村。 这一路越走越偏,跑得个灰头土脸不说,仅存的一点兴致也给他抖散了。 李蔚然跳下马,伸手一扬,脑袋上的尘土簌簌直落。 “呸呸呸!” 他忙吐出飘进嘴里的沙子,抬头,一大婶儿正好奇地盯着他看,李蔚然侧眸,又跟一挑着扁担的大爷对上视线。 都盯着我干嘛?他低头看看,衣裳没破,也没沾血吓不着人,剑好端端的挂着,摸摸胸口,东西也还在。 不管了,他拱手:“大娘,请问你知道——” “又是来找邓大夫看病的吧。” 热心肠的大婶了然一笑,“沿着路直走,最里面的就是。” “我不——” “你这孩子,也不知道来早些,这马上就到邓大夫休息的时辰了,我们村子小,又没个客栈啥的地方,你再不去就只有等明天了。” “我想说的是谢——” “害,谢啥,甭客气。”大婶将他往前一推,挥挥手走了,“你快去吧,别耽误了,我家那口子还等着我吃饭呢。” 毫无跟大妈大婶交谈经验的李蔚然被堵得够呛,正准备去问大爷,一旁的春花打了个响鼻,想偷摸一把的大爷被马尾扇了个正着,像是怕他怪责,挑起扁担跑得飞快。 “嘿。”他挠挠头,“大哥待的是个啥地方啊。” 村道狭窄,骑马不便行走,李蔚然只得任命地牵着春花,一路收获无数注视,都新奇地看着他……身旁的春花,边看边啧啧称奇。 “看这毛,这体格,这一看就是匹好马啊。” “哟呵,你啥时候还会看马了?” “咋看不出,你没觉着这比许捕头那匹精神多了?” “娘,我也想骑马。” “那你要好好读书,以后当了大官,想骑多大的马就骑多大的……” 李蔚然一抖,握住缰绳的手更紧了。 村中只有一条主道,好歹是找到了谢家的位置,就在那什么邓大夫的旁边,李蔚然拴好马,整理好衣襟,上前敲门。 “谢瑾宁在吗?” 听大哥说起过,他失忆时靠打猎为生,以大哥的本事定能挣个盆满钵满,结果见到他时还穿着那么破的衣服,身上连一个子都没有。 这座院子瞧着比旁边邓大夫的家都好,怕不是用大哥的钱修的。花他以前的就算了,大哥从来不要战利品的,以往的俸禄也都私下拿去给镇北军的兄弟们补贴家用了,要不就用作战死家属的抚恤,这次却主动开口要了几样,还把手头上的房产田铺的契书都让他带了回来。 这小村姑最好是对大哥一片真心,否则,哼,他才不会认这个嫂嫂。 李蔚然越想越替阎熠不值,手上也没个轻重,将门敲得震天响。 “谢瑾宁在家吗,找你有事。” “我在。” 清润如流泉的嗓音自门扉飘出,李蔚然一顿,听这声音,怎么是个男的? “所谓何事?” 李蔚然揉揉莫名发起痒来的耳根,轻咳两声,“我是来送将军的……” 话音未落,脚步声急促,视野中骤然出现了一张清透灵动、莹白光洁的脸。 似循声而出的小鹿,他面如美玉,目似秋水,眼波转动间潋滟生澜,灵动非凡,又纯净得仿佛霜雪凝成。 如此仙姿佚貌,实在不像是生在这乡野之中的人。 许是跑得急了,他面颊稍红,推门而出的气流带动李蔚然的额发。 幽香拂鼻。 李蔚然下意识吸了口气,话就这么卡在嗓子眼。 来人实在陌生,瞧着比他还要年少,腰间却带着剑,像是名剑客。 许桉告知他北愿已找到了那名女子,但仍劝谢瑾宁对生人保持警惕,谢瑾宁自然应下。可这少年口中的将军二字,让他无论如何也生不出警惕之心。 “将军?” 他一眨不眨盯着李蔚然,眸光晶亮,急切问道,“可是阎熠?是阎熠让你来的吗?” 院子里是种了很多花吗,怎么这么香? 不是,大哥也没跟他说过是个男嫂嫂啊! “啊?”李蔚然愣愣点完头,才后知后觉谢瑾宁说了些什么,“是,是阎,阎熠……” 阎熠是定威将军一事,村中知晓也就谢家与邓悯鸿三人,眼前人方才巨大的敲门声本就惹人注目,眼看周遭来看热闹的身影多了起来,不等他反应,谢瑾宁直接伸手将他拉进了院子。 直到被拉至桌前,李蔚然仍跟个木头似的,直挺挺地站着,谢瑾宁让他坐,他才坐,接碗时还差点打翻了,洒了自己一胳膊,一副手忙脚乱,不敢看他的心虚模样。 但谢瑾宁无心关注他的异常,开口便是一连串问询: “阎哥回去的时候有遇到什么危险吗,如今可安顿下来了,他可还好,我今日才听说了大彦和北戎再度交战的消息,他有参与么,可曾受伤?” 这么关心大哥,果真如他所说的那般善良纯然。 不管了,男嫂嫂就男嫂嫂吧。 李蔚然咽下口中分外清甜的水,逐一回答。 “将军一路北下,辗转半月才正式与我们会合,镇北军重聚,我们抢回了镇北军营,压住消息等交接的北戎人一来,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还将他们赶出了麓城,大获全胜。” 说到这儿,李蔚然眉峰挑高,眸光亮得惊人。 谢瑾宁“哇”了声,弯起的两汪秋水如含了璀璨星子,“这么厉害啊。” 自七岁那年被阎熠救起,跟他去了军营就一直生活在臭烘烘的男人堆里的李蔚然何曾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一颦一笑都漂亮得不像话。 李蔚然又看呆了。 “还、还好吧……”舌头像是打了结,方才的奕奕神采全没了,他眼神慌慌地往别处躲,又忍不住往谢瑾宁脸上瞟。 好白,睫毛好长,像小扇子一样。 看一眼,又看一眼,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越来越热。 好在霞光满天,极好地修饰了他的大红脸,不然看着嫂嫂脸红这事儿,要是被大哥知道了…… 他没法解释。 “我也就杀了两三百个北戎兵罢了,不值一提的。” 说完才发觉这像极了在邀功,李蔚然暗暗唾弃自己一番,赶紧低下头,“主要是大哥指挥得好,有他在,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你也很厉害。”谢瑾宁真心实意夸赞道,“你们都很了不起。” 嫂嫂夸我诶。 “谢谢你赶来告诉我这些消息,辛苦了。” 他还谢我了。 “不,不辛苦。” 李蔚然突然想跳起来绕着院子跑两圈。 呜呜,嫂嫂人真好。 “对了,大哥让我带了东西回来。” 包裹放上桌的响动不小,沉甸甸的一声“咚”,又滚出几声清脆的、像是金属质感的碰撞声,谢瑾宁的注意却全在他从胸口掏出的几封信上,迫不及待从他手中接了过来。 信封沾染了少年人的体温,温热,边角皱起,谢瑾宁冰凉的指腹摩挲过,也逐渐暖了起来。 他忍住当场拆开的念头,深吸了口气,将其放入袖中,眼眶微微发红,“你……” 似是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为好,李蔚然见他抿了下唇,肉嘟嘟的唇珠压在唇心,挤出一道很软的小窝。 他喉咙一滚,“嫂嫂,我叫李蔚然,蔚然成风的蔚然,我从五岁起就开始跟着大哥,今年十五,你叫我一声小然就好了。” 谢瑾宁被这句嫂嫂叫得一赧,他捏捏耳垂,眼睫不自在地颤着:“我也就年长你一岁,你别这么叫。” 李蔚然傻笑了声:“知道了,小嫂嫂。” “你……”谢瑾宁无可奈何嗔他一眼,眼梢轻轻往上挑,那点绯色便顺着眼尾漫开,像是抹了层浅浅的胭脂。 他本想摆出点“你别打趣我”的模样,唇角却没绷住,漾开半羞半愉的温软笑意。 “随你便吧。” 殊不知他眼尾勾起的那抹羽毛般的弧度,在对面少年的心头搔过,痒酥酥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突突起来,跳得比战场上的鼓点还乱。 “这院子外咋多了匹马?” 提着块肉的谢农推门而入,“哟,这小兄弟是?” 李蔚然一惊,忙起身作揖,“在下李蔚然,奉定威将军阎熠之名,前来探望。” 闻言,谢农脚步顿了顿,冷哼道:“嚯,这走了一个月,终于舍得让人递个消息回来了?我还寻思他这一走,过上好日子了,就把我爷俩给忘了呢。” 这是嫂嫂的父亲?李蔚然心头咯噔一下,看样子来者不善啊。 他无措地转头看了看谢瑾宁,斟酌着开口:“叔,将军他……” “爹。”谢瑾宁拉长调子,不赞成道:“你明明知道阎哥是回战场去了,哪来的去过什么好日子,况且,别说是一月了,就算是半年,我也等得起的。” “再说了,爹,你前几日喝酒时不也还惦记着阎哥么?” “我才不关心那臭小子呢,我那是怕他死了你得守寡。不是,我是说……”被自家儿子无情拆台的谢农嘴更笨了,半天说不明白,闹了个大红脸。 “什么守寡,呸呸呸,爹,你胡说什么呢。”谢瑾宁羞恼得直跺脚。 李蔚然举起手:“叔,我大哥可厉害了,你等着吧,他一定能活着回来娶小嫂嫂。” “你也别乱说!” 后院窝着的鸡一个激灵,抖抖翅膀,咯咯叫了两声。 隔壁,抚着胡须的邓悯鸿幽幽望去一眼。 “真热闹啊。” 隔着云层,天边将星闪烁的一瞬被他收入眼底。 “又来一颗,难得,难得。” …… 李蔚然本是准备把东西送到就走的,结果糊里糊涂留下吃了个饭,答应了暂留一日休息,又糊里糊涂跟着谢瑾宁进了隔壁院子,坐在他大哥曾坐过的凳子上,看他挑燃烛火。 他的视线一直凝在那截细伶伶的皓白手腕上,太细了,提起包袱时都会往下坠,好像轻轻一折就会断掉。 指沿仿佛还残存着从谢瑾宁手中接过包袱,指节相触时的温凉触感,又软又滑,李蔚然无意识地捻了捻,心思倏然飘远了。 小嫂嫂的手好小啊,力气也小,连几十个金锭子都拿不住,也不知道在这乡下地方怎么过得下去,包袱里好像有几张房契,要不劝劝他去城里住? 谢瑾宁将桌上默写的药方口诀和木雕收拢,放进一旁的木盒:“小然,你先坐会儿,我去隔壁拿床新的被褥来。” “我就睡两晚,不用这么麻烦。” “但……” “小嫂嫂,我屋顶都睡得的,你不用管我。”李蔚然起身将他送至门口,“都这么晚了,你也早些休息吧。还有将军的信,你看完要是有想跟他说的,写好了后日我替你送去。” “那好吧,多谢你了。” 清瘦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李蔚然的心跳随之平静,他呼了口气,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了上去,左看看右看看:“这就是大哥这半年里住的地方啊,是挺小的。” 也没什么东西。不过,是他大哥一贯的作风。 手撑在榻上,一股极其浅淡的香气钻入鼻腔,如丝如缕,馥香宜人,李蔚然转身,鼻尖翕动,头越来越低,从枕边衔起了根黑长柔韧的发丝。 难怪小嫂嫂一直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原来是因为……这是他睡过的床。 不管了。李蔚然咬着牙,伸手拍了自己几巴掌,蹬掉靴子上床。 睡觉! “吱呀——” 翻来覆去没睡着的李蔚然瞬间翻身坐起,摸上腰间匕首冷冷望去,他目似寒星,流畅劲瘦的肩背绷紧,仿佛一只小豹,随时会一跃而起,收割来人的性命。 “谁!” 第94章 信件 李蔚然跟他年纪相仿,长了张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娃娃脸,又嘴甜,一口一个嫂嫂的,谢瑾宁起初还有些羞,后来倒是听顺耳了,也跟他更亲近了些。 就是有时会出神,话说到一半就开始两眼发直,一会儿又左右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 乍见他这副凶狠的模样,谢瑾宁真被小小吓住,盆中水液晃荡,溅在他靴边。 滴答,滴答。 “我见门没关好,以为你还没睡,就没敲……”他抿抿唇,语气柔和下来,“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没。” 李蔚然卸了力,将匕首藏回枕下,快步上前去接谢瑾宁手中端着的托盘,“小嫂嫂,你怎么又……” 听着去像是在赶人,这是大哥的屋子,他怎么来不得?李蔚然连忙将后半句吞了回去。 “先进来吧。” 夜色深深,屋中烛火昏暗进无,身着一袭素白长袍的少年带着清辉走入时,竟像是天边明月落了进屋。 他已散了发,如墨青丝随着步履轻轻晃动,应是洗漱过了,发尾还凝着未干水珠,偶有几滴落在微敞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浅痕。 小嫂嫂生得极白,肌肤在幽暗中仍泛着细腻微光,让他看上去像是尊沁了月芒的玉像,颈边却又带着一点若隐若现的红,鲜艳的,诱人注目。 院中带有药材清苦的凉意漫进屋内,李蔚然却分辨出了那缕如花似蜜的馥香,被水汽一托,直直钻入他鼻腔。 他放下托盘,揉了揉忽地发起痒来的鼻尖,瓮声道:“你来找我,是突然有想问的么?” “对了,嫂嫂放心,大哥把你保护得很好,是我看到他写信,追着他问个不停,他被问得烦了才跟我说了些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大哥有了心悦之人,更不知道你是男,你的身份。” 他三指并誓:“我回去了也不会跟他们说的。” “我倒不是担心这些。” 谢瑾宁弯了弯眸,在他对面坐下,“阎哥让你来,定是信得过你,你又叫他一声大哥,我自然也会将你当作弟弟看待。” 弟弟还是小叔子啊? 不是因为这个的话,那嫂嫂大半夜来小叔…弟弟房里做什么? 温言细语中,李蔚然不自觉忽视了托盘里放着的东西。 生在军营那帮汉子堆中,难免听得一耳荤话,什么谁家嫂嫂红杏出墙,和小叔子的风流艳事,什么寡嫂……呸呸呸,想什么呢! “你没发现自己受了伤么?” 胡思乱想被抓包的李蔚然猛地一僵,“啊?” “这里。” 他隔空指了指李蔚然的脖颈,靠近耳后那片区域,有一条结了血痂,看上去是刀剑划伤的伤痕。 他早注意到了,当时准备用饭后再帮他处理,结果给忙忘了,等他沐浴完坐在桌边准备看信时才又想起,还好不算晚。 “哦哦,谢谢小嫂嫂。” 李蔚然的心思根本没在这儿,接过棉帕胡乱擦了通,没擦对位置不说,看那力度,反倒像是要将脖子搓掉一层皮。 谢瑾宁生怕他将伤口擦破,主动摊开掌心:“我来吧。” 李蔚然顺从地将棉帕放了上去。 距离拉近,香气更浓了些,鼻子痒,被小心擦拭着的脖子痒,心尖也跟着发痒,李蔚然悄然屏住呼吸,不敢再闻,也不敢再看了。 他垂下眼,但游曳的目光落在了盆中倒影上,就又走不动了,靡颜腻理的面容被烛光映照着,多了分暖意,指尖搅动起的粼粼水波揉碎了如月莹白,那双瞳却仍剪水迎人滟。 还有微微俯身时,锁骨中央那枚红得妖冶的小痣。 好生熟悉。 谢瑾宁擦净药粉,“好了,伤口不深,我给你涂了些药,这两日就能好,记得不要沾水。” “……好。” “那我先回了,你早些歇息。” 李蔚然坐在原地,怔怔望着谢瑾宁发丝拂过时在他手背留下的那道水痕,满心却都是烙印在瞳孔中的朱砂痣。 烛火晃摇几下,倏地灭了,屋内重回幽暗。 端坐着的少年神色逐渐凝重,仍带稚嫩的眉眼沉下时,竟有几分熟悉的冷戾感。 小嫂嫂才是北愿真正要找的人吧,他想。 数日前,他们得知北愿已找到了画中的大彦女子,要带其回北戎成婚的消息,确定其离了京,他们才开战,从北戎人手中夺回了三城之一的麓城。 消息肯定传回了京城,否则从军营出来的这一路不会有那么多追杀他的人。虽说近乎杀尽,但总有几个跑得快的逃了出去,保不齐会跟着找到这儿来。 他不能让人知道小嫂嫂的踪迹,否则,北愿那条毒蛇一定会咬过来。 不能再留了。 …… 共有四封信,怕看不清,谢瑾宁又点了根蜡烛,房中顿时灯火通明。 装有金锭的包裹被他随意堆在角落,谢瑾宁深吸了口气,指尖轻轻揭开火漆。 第一封: “阿宁,见字如晤。 这封信是在车上写的,笔墨难免颠簸走势,见谅。 离开你的第一日,我尚有些恍惚,食不下咽,不知你是否安好,可有退烧,伤好些了么? 伤在那处,行走定然不便,疼痛异常,我不顾你的要求上了药,你醒后定会怨我,我却顾不得那么多了。 咬下那口时我便已后悔,如今更是悔恨万分,是我无法让你安心,你才会想出这种法子来……实在抱歉。 阿宁,我想说,你早已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我想,在你心里亦是如此,我也希望你答应我,以后万般不可再以此伤害自己了,好么? 夜已深,不知你见到这封信时,是什么时辰,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快回到军营,让人送消息回来。 柜中有几个汤婆子,我用皮毛缝制过,你手脚总是冰凉,我已提前跟谢叔说过,让他每晚多烧些水帮你灌上放进被窝,你入睡时也会舒服些。 知你功课繁重,但也不要太过操劳,肩颈酸痛时就让邓老帮你揉揉吧,我用三坛美酒付过报酬了。” 第二封: “阿宁,晚好。 我一切安好,你呢,身子大好了么?伤口如何了,记得好好上药。 途径安城,此处的确如他们所言,一片狼藉,北戎人一旦进城,便四处掠夺,烧杀淫-虐,本性难移,实在令人愤恨。 仍记得安城以枫闻名,五年前来此处赏过,的确赏心悦目,若还有机会重现美景,定要带你来看一次满天流枫。 第五日。” 第三封: “抱歉,这封信本该写于第十日,途中生了些变故,不过有惊无险,我未受伤,请阿宁放心。 已成功夺营,营中俘虏众多,一一查明身份,确认无误后将他们好好安置,这才晚了些时日。 天气渐凉,被子若是不够厚,你床下最大那只木箱中装着张熊毛毯,我已处理过,没有异味,将其垫在被单上效果更好,会更暖和。 算算时日,请李奶奶做的新衣也该好了,不知你是否收到。 天要亮了。晨起时易受风,要多穿些,千万注意身子。 第十七日。” 第四封: ” 帐外又起风了,几日未清理,帐中已铺了层沙。 方才提笔,回首一望,竟已过去近一月了,不免恍然。 月中发生了太多事,再次提刀立于战场时,我竟有些陌生。 本以为前数十载,鼓声号角,刀光血刃早已刻进我的骨子里,得空仔细想来,我更沉溺的,却是在村子时的生活。 那半年,是我过得最舒心、最闲适的日子,而后又让我遇到了你。 阿宁,这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明日蔚然将会替我送信来,他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性子跳脱了些,却是可信之人,你们年纪相近,也不知能否合得来。 提笔至此,宋老又唤我去商讨军事了。 此番驱逐北戎势在必行,待我如愿,一定卸甲归田,到时候,我便安心做谢大夫的护卫,再也不与你分开。 第三十日。 想你。” 视线不知模糊了多少次,待看完这四封信,谢瑾宁眼周肌肤早已被拭红一片,泪水渗入,激起微微刺痛。 ”你的信来得太晚,我腿上的疤是好不了了,但其他的……我答应你。” 他抚着信纸,就像抚摸着男人的脸庞,唇边笑意扬起又落下,化为一声低低的叹息,“那你也要答应我,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不求你毫发无损,只希望不要再像你跟我讲过的那样,以伤换伤,好吗?” 回应他的只有烛火的噼啪。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谢瑾宁笑得眼眉弯弯,泪水却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怕打湿信纸,他连忙小心折好,又翻开,不厌其烦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看到最后那两个字时,一直忍住的哽咽还是泄了出来,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噼里啪啦往下落,他伏在桌上,将头埋在臂弯中,哭得肩头直颤。 多日来强装的镇定与坦然裂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隐藏的害怕与担忧融入泪海里,倾泻而出。 “臭阎熠,整整三十六天了,你知不知道我都要担心死了,做梦都是你受伤的样子,吓死我了,咳咳……” 被呛住,他偏头咳了几声,整张脸被泪浸得乱七八糟,鼻尖红红,可怜极了。 他有好多话想跟阎熠说,但男人不在面前,说再多都是空谈,也只会让他愈发想念。 曾生出的某个悸动在泪水的浇灌下迅速生根发芽。 “我也好想你……” 得知阎熠一切安好,情绪宣泄过了,谢瑾宁终日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他揉了揉抽痛的太阳穴,擦干泪水,拂袖研墨。 一夜黑甜。 信纸放在枕下,恼人的梦境也被驱散了,谢瑾宁睡了这大半月以来最安稳的一觉,醒来时面颊透粉,神清气爽,连酸胀的眼眶也没那么难受了。 推门而出时,李蔚然早已等候在院中。 他穿戴齐整,腰间水囊鼓鼓,身上还多了个小口袋。 谢农从伙房出来,把肉干往他口袋里塞:“还在长身体嘞,光吃饼子咋行,这些你也拿着在路上吃。” “免得你回去跟阎熠那臭小子告状说我不跟你吃好的。”他低声嘀咕了句,见谢瑾宁出来,道,“瑾宁,你说说他,昨天还说好的留一晚,结果今儿天还没亮就跟我说要走。” “你这是……” 李蔚然上前:“小嫂嫂,计划有变,我需即刻出发,你有什么要带给大哥的,现在就交给我吧。” 他肃着张脸,怕耽误事,谢瑾宁也没再挽留,赶紧回房将写好的回信,早已备好的平安符和诸多伤药一同包好,竟也装了不小的一包。 谢瑾宁递给他:“就这些了。” 李蔚然将包裹小心挂在胸前,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我一定会将这些东西完好无损地带给大哥。” “没事的,这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些效果不错的伤药,你们可以分着用。” 当然,他更希望这些药永远都用不上。 李蔚然眸光晃动一瞬:“好。” 他出了院子,旋身上马,“小嫂嫂,你去用早饭吧,不用送我了。” “嗯。”谢瑾宁仰起脸,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却遮不住那双清澈明亮的杏眸,“我看着你走。” 看清他眼里映着的身影,李蔚然握住缰绳的手又紧了几分,“小……” 张唇时,他竟有些不愿叫出那个称呼了,“你也要保重身子,得了空,我还会再、带着大哥的信来的。” “春花,走了。” 吃饱喝足的春花打了个懒散散的响鼻,没照主人的命令动起来,而是将头往谢瑾宁的方向一歪,隔空扭了两下,看样子,是在等着他摸。 见李蔚然没阻止,谢瑾宁顺势摸了摸它的脖子,皮毛油亮,触感温热柔顺,一点不扎手,他没忍住多摸了几下,“你叫春花啊,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呼噜噜——”被他摸得舒服的春花伸长脖子,用鼻子蹭了蹭谢瑾宁的肩膀。 眼看那在深色映衬下格外雪白的手背离他大腿越来越近,李蔚然浑身僵直,心脏又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在被察觉到异样之前,他咬牙道:“春、花!” 被迫远离漂亮小人儿的春花发出短促喷气声,到底是在主人的怒火中站直了,甩动的尾巴悄悄拍了下他的后背。 谢瑾宁好笑地看着这一人一马,从袖中掏出一枚巴掌大的小老虎,“对了,这个送给你。” 李蔚然年方十五,刚好属虎,昨夜他收拾阎熠的屋子时,见他一直盯着这个看,应该还算喜欢,离开时也就将其带了回去,在洗漱前又用刻刀仔细雕了雕,至少现在看得出来是个小老虎了。 只不过圆滚滚的,没那么威武。 “不喜欢么?” 难道是他会错意了? 第一次给弟弟送礼就失败了的谢瑾宁咬了咬唇肉,手慢慢缩了回去,马上之人却低腰伸臂,稳稳接过捧在掌心。 小老虎圆头圆脑,憨态可掬,少年展眉一笑,意气风发。 “谢谢嫂嫂。” …… 几日清算后,帐中。 校尉袁隆膀大腰圆,满脸虬髯,远观更是如熊般孔武,他将自己的胸膛拍得砰砰作响,粗声道:“将军,打了这么够劲儿的一场仗,这都几天了,咱也该庆祝庆祝了吧。” 阎熠看着手中军报,眸光微动,“哦?” 袁隆舔舔唇,继续道道:“从夺回军营到现在,兄弟们一直都绷得紧紧的,这好不容易歇了口气儿,将军你也该赏口热乎的下来了,兄弟们也馋了大半个月酒了,是不?” 淅淅沥沥的应声响起,袁隆扭头,狐疑地看向身后,咋这反应,跟之前说的不一样啊。 阎熠抬起眼帘。 他方才从练兵场回来,长盔还未脱下,面色如覆寒霜,一片肃冷,目光扫过下方时,沉甸甸的威压便如山倾倒,带着淬过血的戾气,先前的热切被无形寒意寸寸冻结。 袁隆不明所以地打了个哆嗦,底下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交换间,疑惑有之,不屑亦有之。 帐中一时鸦雀无声。 副将朱淄眼珠一转,拱手躬身,小心开口道:“将军,袁校尉所言极是,此战亦是将军重回战场,带领镇北军打的第一仗,而此战大捷,正当犒劳三军,提振新加入的将士士气的好时机。” “也当庆祝您,浴火重生。” 他一开口,其他人说话的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 “是啊是啊,将军,你是不知道,自从你失踪了,咱镇北军的兄弟们都遭遇了些什么,这好不容易重新聚在一起,又打了胜仗,是该好好庆祝一下了。” “我也这么觉得,没必要把人逼得这么紧吧……” 闻言,朱淄缓缓站直,拂袖时,眼底浮出淡淡的自得。 阎熠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面上却不动声色。 宋伯临行前的话语犹在耳边:伤他之人已身死,但营中仍有朝廷暗钉,蛰伏极深。而在北下的路上,明枪暗箭,毒药,美人局……招招致命,皆欲将他扼杀于途,更能佐证。 幸亏他和宋伯一路随机应变,方才至此。 自他“死无全尸”后,与他最为亲近的几员大将又折损大半,幸亏宋伯早早察觉不妙,带走李蔚然与其余几人隐匿,怕也是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如今回营,他不得不提拔了些人上来填补空缺,而这样一看,军中势力俨然有了微妙的改变。 若王途张峰几人还在世,是断然不会在此时提出如此要求来…… “你们,”阎熠敛下眸中痛色,唇角勾出一丝冰冷的弧度,“当真认为这场仗打得漂亮?” “漂亮”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如同一记耳光,抽得底下几人面色微沉,拳心攥紧。 袁隆浑然不觉帐中陡起的暗潮,兀自瞪眼:“难道不是?北戎军足足三千人,被我们不过千数杀得屁滚尿流,咱才伤亡两百来人而已。” “是个屁!”阎熠猛地一掌拍在案上,尘沙四溅,茶杯自歪斜桌案滚落,倒出的清水被沙土吸收殆尽。 他周身寒意更甚,剑眉紧锁,压低的嗓音里翻涌着沉重怒火:“北戎军奢淫数日,疏于备战,而我们千数精兵粮秣充足,刀甲鲜亮,先发制人,竟还折了一百多条性命!” “这就是你们口中说的,这半年里日日操练不得歇?” 他脸色黑沉如墨,“若你们还有羞耻之心,就该滚去伤兵营,慰问那些断了手脚危在旦夕的袍泽,想想接下来二城该如何收复,而不是在这,跟本将军要所谓的赏赐!” 第95章 消息 风声卷起沙砾,吹得门帘呼呼作响,帐内却再度陷入死寂。 头顶似有雷云翻滚,众人面如土色,冷汗涔涔而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唯恐再触怒这尊煞神。 怎么感觉“死”过一次后,这定威将军的气势,比从前更骇人了? 恰在此时,“报——”,帘子被猛地掀开。 来人风尘仆仆,满面尘土倦色,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他目光炯炯,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大……” 见帐中人头攒动,李蔚然微微拧眉,立马改口,“将军,幸不辱命,我回来了!” 阎熠定定看向他手中提着之物,待看清包袱纹样,紧蹙的眉峰微不可察地松了一瞬,令人窒息的凝滞感也随之悄然散去些许。 他起身,大步行至李蔚然身前,接过包袱,这才分出丝注意到他身上。抬手拍去他肩头浮灰,阎熠沉声道:“辛苦了。” “不辛苦!” 李蔚然一路疾驰,除了让春花吃饮的功夫,几乎是脚不沾地,这会儿脚跟还没站稳,竟又急上前追问,“将军,我下回……” 他扭捏一瞬,还是说了出口,“什么时候再动身?” 军营到河田村少说也得四日,李蔚然又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从他手中接下这一任务时,阎熠只当他是小孩子心性,好奇罢了,并不觉得他能忍得住来回奔波的苦差,也早已做好他回来撂挑子不干的准备。 怎料他这会儿看上去,倒活像是头主动讨磨拉的驴子。 阎熠眉峰稍挑,略带讶异,“不急,先去歇着吧。” “哦。” 发觉视线齐聚到他身上的李蔚然神色一变,朝他们呲了呲牙,“那我下去了。” 他一走,帐中诸将也找了个由头告别,纷纷行礼鱼贯而出。 帐外。 先前那股打了胜仗兴高采烈的氛围已荡然无存,众人面上不显,望向主帐时,眉眼间却不由得带上几分失望与微不可察的怨怼。 胡朔扭了扭酸痛的脖子,边走边低声啐骂:“呸!兄弟们打了胜仗,想讨口酒吃口肉,乐呵乐呵怎么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不就是嫌我们跟他不亲近吗?要是换成他心腹来提,指不定咱这会儿都吃上了!” 胡朔并非正儿八经的镇北军将士,乃是三年前一次醉酒误了事,被皇帝发配到镇北军营的。 当时他见阎熠年纪轻轻便统率一方军营,眼红不已,本以为拿资历和年纪一压,至少能捞得个副将,结果阎熠根本不吃这一套,他被狠狠下了脸色不说,最后连个都尉也没当上,故对阎熠早有微词。 闻言,袁隆挠挠头:“我觉得将军说的其实也没错啊,等把北戎赶出去了再庆祝也行。” “你懂个屁。” 见他‘反水’,不想承认自己刚才也被阎熠吓到的胡朔白他一眼,瞧那傻憨憨的模样就是一股鬼火冒。 “我这辈子打的仗比他吃的米都多,还需得着他教我做事?不过是个靠着祖上荫庇、运气好多赢了几场的黄毛小子,真把自己当什么人物了。” 从入帐起一直没开过口的陈伟倒吸一口凉气,提醒道:“胡校尉!” 陈子昂周皓轩几人方才听说李蔚然回来了,急匆匆从伤兵营赶来,还没走到帐前就听他又在这儿狗叫,当即怒火中烧,“胡朔,你嘴巴放干净些!” “哟,狗腿子说来就来了,怎么,我哪儿说错了吗?” 胡朔冷笑:“别的不提了,就说半年前那一仗吧。乘胜追击,分明是十拿九稳的事儿,结果去的镇北军死了大半,他倒好,自个儿失踪了半年,如今又跟个没事人一样出来了,我看什么死而复生,莫不是害怕朝廷问责,躲在什么犄角旮旯不敢出来吧。” 以陈子昂为首的几人青筋暴起,面颊涨红,胸腔里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将那张大放厥词的嘴撕烂,但提到半年前,他们却像是被钉在原地,说不出反驳的字眼来。 的确如胡朔所言,就连他们也想不到,那一仗的结果为何会是那样惨烈,但怕触及阎熠的伤心事,他们也只得憋着,半点都不敢问。 见此,自觉踩住阎熠痛脚的胡朔愈发趾高气昂,“诶,你们也说说,他爹和他哥当初要是有这个运气,也不至于——” 就在这时,只听“嗡”一声锐响划破长空,寒光如闪电掠过,带着凛冽风声擦过胡朔耳廓,深深钉入他身后的木桩。 那是一把剑。 剑身仍在震颤,嗡鸣不已,足以见得其力度,而要是再偏离半寸,就不只是割伤他耳朵而已了。 恐慌和后知后觉的疼痛飞速蔓开,胡朔伸手一摸,满手鲜红,暖流从缺口处源源不断溢出,顺着脖子蜿蜒而下,他痛得五官扭曲,狼狈至极。 “李蔚然!” “叫你爷爷做甚。”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娃娃脸少年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立在一旁,原本带着稚气的脸庞笼罩着层寒霜。 他看向胡朔,眸中闪着与剑光如出一辙的寒芒,“你有本事,就把刚才的话,当着我的面,当着将军的面再说一次。” 意识到自己上头时都说了什么,胡朔的气焰陡然一降,面色青白地打了个哆嗦。 “说啊。” 周皓轩附和:“就是,私下嚼嘴子嚼得这么欢,怎么也不见你在战场上多杀几个北戎人?。” 胡朔顿时恼羞成怒:“你——” “好了好了。” 朱淄适时站了出来,卡在两队人马之间,道:“大家都冷静一下,都是镇北军的兄弟,何必如此,伤了和气,我们要拧成一股线,跟着将军共同对抗外敌才是。” “谁跟你是兄弟。”李蔚然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胡朔恨恨地咬了咬牙,“算了,不跟你们这群小屁孩计较,我们走!” 远处,营帐后,幽幽传出一声讥笑。 那人面容隐在暗处,模糊不清,对身后单膝跪地的黑影低语,阴冷如蛇:“去查,阎熠派李蔚然去见了谁,手脚干净些,莫留痕迹。” “是。” “阎熠啊阎熠……”他眯起眼,眸中翻涌的怨毒浓黑如墨,“你明明已经死了,为何偏要回来。” 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刻苦恨意:“无妨,待我揪住你的软肋,看你这回,还能不能从阎王殿爬回来!” 傍晚时分。 结束操练的士兵们回到帐中时,发现每张桌上都多了坛酒。 揭开红纸,甘香醇厚的酒气扑面而出,迫不及待倒入碗中,入口瞬间却如干嚼黄连,又苦又涩,不少人当即呲牙咧嘴地喷了出来。 但若是咽下,喉间便会慢悠悠飘上一缕温热的麻,而后,醇厚暖意在胸腔中弥漫,驱散涩苦,在舌根洇出些回甘。 苦,麻,暖,甜。 酒不醉人,却让不少人喝红了眼。 …… 木雕的小老虎童稚圆憨,李蔚然收剑时衣领微松,不甚掉落,被陈子昂眼疾手快捡起。 坏了。 果不其然,陈子昂像是见了老鼠的猫,一个劲儿地打趣,说他不是从来就不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嫌幼稚吗,怎么跑了一圈回来身上还多出了这么一个东西。 还追着他问,非要问出个好歹来。 好不容易抢回来,避开那群人,气喘吁吁溜回营中,找了根绳子小心穿过挂在腰上,他屁股还没坐热,就又接到了阎熠的召见。 李蔚然欲将其藏在枕下,又怕那群人摸进来给他拿了,想了想,他还是继续挂着了。 “大哥。” 垂手时,他悄悄掩住了腰间悬挂的小老虎。 “胡朔那人心胸极狭,你当众伤了他,免不得被他怀恨在心,日后说不定还会告上你一状。” “恨就恨呗,恨小爷的人多了,也不在乎他一个。” 李蔚然毫不在意地坐下,翘起腿,“反正他又打不过小爷,也就只能在背后嚼嚼舌根了,我就看不起他那副嘴脸,一大老爷们儿,还跟个泼妇——” “诶。”阎熠及时制止,“不可胡言。” “跟个泼皮猴子一样,看着就烦。”李蔚然抱着手臂冷哼,余光瞥见露出来的小老虎脑袋,立刻又坐直了身子,动作过于突兀,他还咳了两声以作掩饰。 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怕被阎熠瞧见。 李蔚然小心翼翼开口:“大哥,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真相啊,明明你也是受害者……” “还不是时候。”阎熠摇头,“好了,不说这个,你此番回村,一路上可有遇到危险?” 李蔚然点点头,将他所杀之人的身份告知。 阎熠眸光一凛:“果然。” “放心吧大哥,我查了的,没人找到小嫂嫂那儿,他安全着呢。” “那就好。” 阎熠的唇畔当即勾起些许,也并不在意李蔚然的称呼,问:“他,如何了?” 李蔚然笑嘻嘻道:“小嫂嫂人特别好,又漂亮,心底又善良,我本来打算到了就走的,小嫂嫂主动留我吃了饭,还让我住了一晚……” 当然,省去了谢瑾宁让他住在他的屋子里,和帮他上药一事。 他有预感,要是说出来,大哥这一提到人就止不住笑的情深模样,指不定会把他打成什么样呢。 “……”听了一嘴谢瑾宁对他怎么怎么好的阎熠太阳穴紧了紧,“他可有问过我?” “那太多了。”李蔚然道,“我跟他说了,你如今很好,没有受伤,其他的都在信里,他就放心了。” 阎熠长长舒了口气。 “对了大哥,小嫂嫂给你的信你还没看么?” 阎熠默不作声看他一眼。 李蔚然嘿嘿一笑,“我不问了不问了,哥你慢慢看,我就先出去了。” 他转过身,咽了口唾沫,忽地感觉背后冷飕飕的。 “慢着。” 李蔚然脚步一顿。 “你腰上挂着的东西,拿来给我看看。” 李蔚然闭了闭眼,垂头丧气地将其摘下,递了过去,在阎熠问之前主动解释:“这是小嫂嫂送我的。” 还把绳头攥得紧紧的,生怕被他拿走。 从他入帐时就发现了这东西的阎熠总算是知道那股微妙不爽感的来由了:“……” 圆头钝脑,看着傻乎乎的,没他的平安符雕得用心。 阎熠的心情顿时又好了起来,他松开手。 “既然是阿宁送你的,就好好收着吧。” 阎熠将自己从头到脚洗刷得干干净净,闻不到半点血腥味,这才带着一身水汽回到帐中,从锁着的柜中取出了谢瑾宁的回信。 带来的药品他只留了一罐,余下的皆被他派人送去给了军医,平安符也被他贴身佩戴。 坚硬的圆形木料紧紧贴在他的心口,被他的体温捂热,又不只是如此,心跳的每次跳动,都附加上了另一人的温度与重量。 这种感觉让他着迷。 比起他的信件,谢瑾宁的回信薄得不像话,但许是一路被人小心护着,竟连半点褶皱也无。 疑惑一闪而过,阎熠深深呼吸,挑燃烛火,沿着封口小心拆开,锋利轮廓在半明半昧的晕黄中柔和。 而在翻来覆去开也只看到一张信纸,透过烛光,纤薄纸页上字句依稀可见——仍是只有一行时,阎熠怔住,神情分明丝毫未变,却莫名让人看出几分委屈的滋味。 “阿宁难道就没有想跟我说的吗?” 还是说,阿宁是生他的气了? 这副面容若是叫周陈几人撞见,定会直呼:这是哪儿来的怨魂上身,快把那个贴面冷血的将军还给他们! 但在展开看到其间的内容后,心上那点微弱的苦涩顿时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眉宇间洋溢起的浓浓情意。 “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阎熠盯着这十个字看了许久,脑海中缓缓浮现出曾无数个夜晚,他看着谢瑾宁执笔的画面—— 乌发被发带束着,虚虚拢在背后,他低眸,嫩白修长的指节握住毛笔,恬静而认真地,在纸面留下道道秀气端正的字迹。 有时不听话的发丝垂落,他皱皱鼻子,伸手去拨,却忘了松开墨笔……在他实在忍不住笑出声之际咬唇瞪来,浑然不知颊边还带着被蹭上的墨痕。 直到墨渍已干,他才出声提醒,阿宁便像只小花猫一样气鼓鼓地起身,张牙舞爪地扑到自己身上,被他摸几下就又软了身子,窝在他怀中哼哼唧唧。 实在可爱。 心海层层荡开波澜,情难自抑,他举起信纸,在“相思”二字上轻轻落了一吻。 呼吸间,仿佛还能闻到墨香中带着的丝丝幽馥,阎熠仰头,让信纸蒙住口鼻,深嗅。 高挺鼻梁和眉骨将单薄信纸顶出凹陷,吐息愈发急促,烧灼,热汗自鬓边滑落,若非怕字迹晕开,他不知还要做出何等事来。 放下时,信纸最外圈已然濡湿,阎熠轻咳一声,不舍地将其收好。 相思。 他无声咀嚼着,眼底满是未尽的缱绻爱意。 他真的,很想很想他的阿宁,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回去将人抱住,最好,再也不与他分离。 …… 李蔚然走后没多久,许桉就带来了大彦与北戎正式开战的消息,嘱咐谢家这些时日最好是多囤些粮。 朝廷已经开始征收赋税,届时,村民的日子或许会更难过。 “多谢。” 递去茶水时,谢瑾宁满脑子想的却都是阎熠,皙白面庞上的忧心忡忡一览无余,他也无心再多招待许桉,只想去隔壁,再多做些伤药备着,等李蔚然到了再交给他。 也不知他何时再来。 “我早该想到的。”许桉忽然开口,“严弋就是大名鼎鼎的定威将军吧。” 谢瑾宁杏眼圆瞪:“你——” “也不难猜,不是么?” 严弋,不,阎熠走前,曾与他有过一次切磋。 那时许桉知道了少年和他之情,也知道了,自己就算再习上十年的武,也完全不是阎熠的对手。 而他对谢瑾宁的心思,在他自己都懵懂不知之时,也被阎熠挑明。 许桉本以为阎熠会要求他收敛不该有的念头,离谢瑾宁越远越好,阎熠却道,他有些事需暂离河田村,请他在闲暇之际,帮忙照顾谢瑾宁。 若是镇上有人打听谢瑾宁的消息,他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拦,而村中如有人挑事,他也会尽他所能,保护谢瑾宁的安全。 阎熠只提出让他适当照顾,而后的两项,却是许桉自行做下的,并且做得心甘情愿。 他曾不止一次看到过少年对着院中愣神的场面,应是在睹物思人,也不觉自己有这个本事,能够代替阎熠的位置,只想默默守护在谢瑾宁周身,远远看着他,就够了。 但如今,他要违约了。 保卫国土是每个大彦儿女的责任,他已经错过一次了,他不想再错过第二次。 许桉已辞去捕头一职,做好了一切准备,即将北下加入镇北军。 今日,他也是来告别的。 “这是我在镇上的宅子。”他递来一把钥匙和房契,“我亲缘浅淡,也无三两好友托付身家,思来想去,亲近之人也只有你了。” 他语气淡淡,却活像是在交代后事,谢瑾宁蹙眉,“这怎么能行,许大哥,这东西这么贵重,还是你自己收着的好。” 他拒绝得干脆利落,许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许久,掌心缓缓收拢,叹息尽数被他吞了回去。 也罢。 那就让他再有个念想吧。 许桉笑笑:“也是,是我考虑不周。” 他起身,从袖中取出那方锦帕,“就当方才冒昧的赔礼了。” 谢瑾宁又想拒绝,却被他一句“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堵了回去,只好收下。 “许大哥。”谢瑾宁问,“你何时出发?” 许桉这些日子帮了他家不少忙,临别之际,他打算去镇上送送他。 许桉却未言,只是帮他,砍了最后一次柴火。 “我走了,你多保重。” …… 而后,李蔚然又来了几次,每次都是急匆匆地来,喝口茶用个饭,待他写完回信,就又着急忙慌地走。 阎熠的信也一次比一次简洁,不说他在战场之事,只道想念,有时甚至会掺些淫词艳语,看得谢瑾宁双颊爆红直骂流氓,气过恼过,又舍不得不回信。 也不知李蔚然是不是被告诫过了,任他怎么问,也不肯告知他更多关于阎熠的消息。 这下,谢瑾宁也没了办法。 而当天降霜雪,河水凝冰之时,镇上传来了边关大捷的消息。 这下,无需谢瑾宁苦等谢竹来信和来时并不固定的李蔚然,在走街串巷的小贩口中,他也得知了阎熠的丰功伟绩。 连夺二城,救回“北戎九王妃”,以及,他的死而复生。 天神下凡,神兵天降,涅槃重生……在诸多神鬼之说的加持下,阎熠的身影再度蒙上一层玄幻的神秘面纱,一时之间,定威将军的声威更震,可谓举国上下妇孺皆知。 许是久违的良心作祟,邀仙居终于暂停修建,朝廷的赏赐源源不断发往边关,与此同时,还有各地无数豪情壮志的青年人立志加入镇北军。 如今的镇北军声名远扬,俨然成为了大彦的定海神针,人人都期盼他们能够一鼓作气将作恶多端的北戎贼子赶出大彦,就在这时,李蔚然却带来了新的消息。 第96章 追杀 已是深夜,谢瑾宁正欲睡下,忽闻屋外急促马蹄。 熟悉响动让他立刻清醒,披衣推门而出,见到了一身狼狈的李蔚然。 他衣衫肩臂处皆有破口,脸上也多了道新疤,使得那张清秀的娃娃脸多了几分戾气。 谢瑾宁何曾见过李蔚然这般模样,当即要拉他进屋上药,而在听闻李蔚然带来的消息后,他瞬间呆若木鸡,愣在原地—— 阎熠身中奇毒,危在旦夕。 …… 几月前第二幅画像一出,京城半数知晓谢瑾宁存在之人皆对画中人的真实身份心知肚明,东厂剑峰更是直转谢府,非逼他们说出谢瑾宁的下落不可。 但谢府怎会让东厂如愿? 在多方帮助下,谢府最终以小半数身家的代价勉强瞒下了这个消息,后来得知北愿已找到了那人,也是松了口气。 可坏就坏在北愿找到的那名女子身上。 阎熠与北愿正式碰面的那一战,以北愿逃脱为终,临了,镇北军还顺利救下了那名大彦女子。 她乃一介平民女流,应是被凶恶的北戎人吓到,被救出时仍在瑟瑟发抖,确认自己不会被掳回那严寒之地后,女子表示定要见阎熠,当面向他表示感谢。 怎料此人实则北戎奸细,潜伏在大彦数年,待阎熠回营后迅速上前,从袖中掏出匕首,在众目睽睽之下实行刺杀。 阎熠虽有防备,及时阻挡,仍被划破了手背。 不过是聊近于无的皮肉伤,可众人都没想到的是,那匕首上淬了毒。 毒性凶猛奇诡,镇北军多方寻医无果,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一天天虚弱下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北愿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谢瑾宁的消息,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找到河田村来。 阎熠怕他死后护不住谢瑾宁,便让他快马加鞭赶回村中,将谢瑾宁带到安全的地方去。 他本不让李蔚然说这些,只让他寻个借口骗过谢瑾宁,将他带走,但李蔚然觉得,小嫂嫂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来不及了,小嫂嫂,快去收拾行李,我们现在就得离开。我先把你带走,等安全了,再回来接谢叔和邓伯。” 而谢瑾宁一听阎熠重伤,哪还顾得上其他,神情还空白着,两行清泪却直愣愣地淌了下来。 被攥着手腕往屋里带时,他才如梦初醒,不顾李蔚然身上的血污,谢瑾宁抓住他的胳膊,不可置信道:“你说阎哥他,他怎么了?” 他脸色惨白,娇嫩的唇也失了血色,恍若被狂风暴雨摧残零落的玉兰花瓣,“中毒?” 整日整夜地跑,没合过一次眼的李蔚然亦是面色发白,眼眶通红,他不忍看到谢瑾宁这幅心碎欲绝的脆弱模样,说出口的,依旧没有半分隐瞒。 “大哥中的是北戎奇毒,我们能找的大夫都找了,说……大彦,无人可医。” 无人可医。 谢瑾宁趔趄半步,后腰重重撞在桌沿,疼痛顺着脊骨飞窜,眼泪簌簌直落。发懵的脑子却被这一下疼醒了,他立马抓住关窍,“那北戎呢?大彦医师没办法治,北戎的医师呢?” 在谢瑾宁骤然亮起的目光中,李蔚然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沉痛道:“有一瓶可解百毒的圣药,在……北愿手中。” 而北愿在阎熠手下吃了不少亏,又怎可能会将解药交到敌人手中? 谢瑾宁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水雾弥漫,眼泪方才落下,立刻又蓄满了两汪,在胸前洇开大团湿痕,视线中不断走动帮他收拾行囊的身影逐渐模糊不清。 原本晶亮剔透的两颗琥珀眸蒙上了灰扑扑的雾气,烛火摇曳,却映不出半分光彩。 他无声地落着泪,却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直到李蔚然将一大袋金锭放到桌上时,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眸才动了动。 “我知道怎么救他了。”他说,“我去找北愿。” “你疯了!” 李蔚然厉声:“你分明知晓他一直想找的就是你,你好不容易藏了这么久,此时出现,不是正中他下怀!” 是啊,都知道北愿找的其实是他,那是不是,他从一开始就不该隐藏自己? 顺顺利利地被人发现,被北愿带走,说不定他真的会退兵,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了? 他的表情实在太过浅显易懂,李蔚然一看,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握住谢瑾宁的双臂让他面对自己:“小嫂嫂,大家也都知道什么迎娶九王妃就停战,两国重归于好不过是借口,北戎人是不可能将到嘴的肥肉送回去的,这个时候你出现,除了会让你陷入险境之外,并无意义!” “怎么没有意义。”谢瑾宁抬眸,“我要是能够拿到解药,就能救阎哥了,不是吗?” 没有害怕,没有彷徨,李蔚然看到了,那双眼里,满是坚定与决绝。 他是真的这么打算的。 “不行!” 李蔚然猛地松手,“小嫂嫂,你刚才的话我就当没听见,快看看你还有没有要带的,我们要准备走了。” “李蔚然。” 谢瑾宁唤他,语气轻得仿佛一吹就散了,他美眸含泪,“难道你就忍心看着阎熠死吗?” 李蔚然的心脏狠狠一颤,两股念头不断交锋,撕扯,几乎将他扯成两半。 一边是他敬重爱戴,几乎算他半个父亲的大哥,一边是他亲之敬之,却总叫他心乱如麻的小嫂嫂。 穷奇令在眼前一晃而过,最终,将军的命令还是占了上风。 “抱歉了……” 李蔚然缓缓朝他靠近,谢瑾宁躲闪不成,三两下叫他近了身,眼看手掌就要劈在他颈后,谢瑾宁一把攥住桌上的银簪,抵在脖子上。 “李蔚然,我倒要看看是你的手快,还是我先刺下去来得快。” “小嫂嫂。”李蔚然的呼吸近乎停止,“你不要逼我。” “我没有逼你。”凸起的指节用力到青白,秀颈上被簪尖抵住之处已经开始发红,稍稍用些力,便会真的刺破血肉。 此刻,谢瑾宁格外冷静:“北愿既然这么大张旗鼓找我,他就定然不会伤害我,等我拿到解药,想办法逃出来就是了。” 可是真的会有那么容易吗? 李蔚然眉心抽动,似是在纠结,良久,他后退数步,垂下头颅,“我做不了这个决定。” “那我问你,阎熠最多还有几日?” 他浑身一震,道:“军医说,若是封存功力,收肌敛息,能撑一月,但将军不愿,让人开了虎狼之药强行压下毒素,功力大失……” “结果?” “不到十日。” 足够了。 谢瑾宁颓然松手,被泪浸湿的长睫不堪其重地垂落,又颤抖着抬起,看向李蔚然,“我明白了。” “你带我去军营吧。”他轻轻勾起唇角,惨白如破败玉兰的清丽面容上,绽放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凄艳笑容,“让我见见他……最后一面。” 最后几个字被淹没在加重的呼吸声中。 “……好。” 转身出门之际,谢瑾宁闷哼一声,向后倒去,虚软的身子被李蔚然接了个正着。 依旧是萦绕在他梦中久久不散的那股幽香,扑了满怀,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肌骨的软绵,李蔚然抱着他,像是拥着一捧新雪。 可他闻到更多的,却是冻人肺腑的苦涩,来自谢瑾宁的眼泪。 “抱歉了。” 就算谢瑾宁醒来后会恨他,李蔚然也不能让他去冒这个险。大哥要是知道了,定然也是不会让的。 余下的日子,他会去找解药,要是还找不到…… 哪怕他死,他也一定会替大哥报仇。 昏迷中的人像是感知到了什么,蹙起的眉心颤了颤,泪痕方才擦净,滚烫的水滴又从那发红的眼尾淌下,没入领口。 留了封简短书信交代情况,李蔚然将裹在厚实的深色披风中,只露出眉眼的人背在身后,提起包裹,翻身上马。 院中重回寂静。 邓悯鸿推开院门,长叹一声。 “药谷之人不可入局,师弟,你出来太久,又搅得天下不生安宁,也该回去请罪了。” …… 怎料,像是猜到他会带谢瑾宁出村,方才走了不过百里,便有无数黑影将两人团团围住。 若只有李蔚然一人,他定能轻而易举杀出重围,可他还带着谢瑾宁,难免束手束脚。 好在对方并无取他二人性命之意,一招一式皆是生擒,李蔚然却也不敢轻敌。 无数次挥剑劈斩,手臂已然麻木,春花的脚步也越来越慢。 仿佛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浓浓疲惫在疯狂叫嚣,李蔚然知道自己该休息了,不仅是他要,春花也要,否则可能未止半路它就跑不动了。 可他不敢松手,甚至不敢闭眼,生怕再被他们追上。 下雨了。 李蔚然用力咬在舌尖,摸了摸陪伴他多年的伙伴。 “春花,再坚持一会儿。” “呼……” 他微微侧头,看到小半张因寒冷而发白,黛眉紧蹙的脸,道:“小嫂嫂,很快,很快我们就可以休息了。” 回应他的,是越来越大的雨声。 大雨固然能够遮盖气息,可愈发泥泞的地面,却也留下了更多痕迹。 “咻——” 李蔚然瞳孔一缩,浑身汗毛直立,来不及思考,他反手将谢瑾宁抱至身前,用身体将他牢牢护住。 “呃!” 披风上溅了血。 箭矢自他背后呼啸而至,若非他反应及时,否则怕是不仅洞穿肩头那么轻易了。 这怕是奔着要谢瑾宁的命来的! 李蔚然牙关紧咬,忍痛拔箭扔下,再度收紧缰绳,“驾——” “蠢货,谁让你动手的!” “大人,我……咕咕。” 远处,一道身影轰然坠落,那人紧紧捂住脖子,仍挡不住那汩汩而出的鲜血,很快没了声息。 赵青神色阴冷:“再有不听命贸然行事的,下场就如此厮。” “是!” “大人……我们还不追吗?” “追,怎么不追。”赵青轻蔑一笑:“也不急,他们啊,跑不远的。” …… 好冷。 谢瑾宁在颠簸间悠悠转醒,手脚冰凉,刺骨的寒意叫他打了个哆嗦,随即而来的,是大腿的刺痛和腰背的酸胀,像是散了架,从头到脚哪哪儿都不舒服。 还有。 紧紧勒在他腰间,箍得他生疼的手臂。 后背紧紧贴着少年的身躯,许久没跟人如此亲近,谢瑾宁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李蔚然?” 披风帽沿的软毛吸满雨水,沉沉压在他头顶,阻碍了他的视线,谢瑾宁试图掰开李蔚然的手,可他搂得实在太紧,谢瑾宁也怕自己摔下去,一时没了办法,只得先观察如今的处境。 出河田村时是漆黑深夜,此刻却是天色将明。仍在下雨,熹微晨光弥漫而出的雾气叫他看不太清周围景象,凭脚下碎石遍地的狭窄小道和两边茂盛的草木,依稀能辨别出这是座人迹罕至的山脉。 谢瑾宁没去过军营,不知该怎么走,但凭直觉,他觉得这并非回军营的路,再联想到李蔚然打昏他的举动,不由得怒道:“李蔚然!”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生气地喊李蔚然。 没有回应。 倒是春花甩了甩脑袋,低头啃草,谢瑾宁还没来得及攥住缰绳,身后的李蔚然就沉沉压了下来,谢瑾宁险些被他压倒在马脖子上。 好不容易撑起身子,谢瑾宁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臂,触手滚烫,方才唤了李蔚然两声,他自认为声音清晰,但除了急促的呼吸,他没听到任何的回应。 不对。 他掀开帽沿,转头回望,视线中赫然出现了张青红交加的清秀面庞。 靠在他肩上的李蔚然面颊烧红,吐出灼热气息的唇却是一片乌黑,显然是中了毒,再往下看,他半个身子都被血浸透。 “李蔚然,李蔚然!你醒醒!” 发现自己怎么叫都叫不醒他,谢瑾宁霎时如坠冰窟,他无助地张了张唇,大脑发懵,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越来越大的雨打得他眼都睁不开,谢瑾宁下意识摸了摸胸前的玉佩,咬紧打颤的齿关,开始四处查看寻找避雨处。 冷静,一定要冷静,他告诫自己,无论如何,现在更重要的是找个地方帮他处理伤势,否则,李蔚然真可能会死在这里。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没过多久,他找到了一处山洞。 许是某种中小型动物的废弃洞穴,山洞不大,也不深,勉强能够容纳二人,还被密密麻麻的草藤掩盖着。 若非谢瑾宁眼尖伸手一探,在这大雾弥漫的山脉中当真不易察觉。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李蔚然拖了进去,让他靠坐在山壁,气还没喘匀,又马不停蹄顶着雨处理血渍,将洞口恢复成原先的模样。 好在披风里缝着层厚实毛发,这一番动作下,他除了头脸手脚仍旧冰凉以外,身上倒是没多冷了。 李蔚然的情况仍不容乐观。 流了那么多血,他肩头伤口的颜色却并非鲜红,而是不详的紫乌,边沿溃烂,往外蔓延。 谢瑾宁对毒理不慎涉猎,分辩不出他中的是什么毒,仅根据脉象判断出,李蔚然此时正处于四肢麻痹的状态。 若不解毒,让伤口一直溃烂下去,怕是还没能动弹,就会失血过多而亡。 出来得急,谢瑾宁又是被打晕的,根本来不及去隔壁拿些药,随身带着的荷包里,也只有几枚银针,解毒丸和止血药粉。 谢瑾宁将丹丸推进他口中,取出银针止血,屏息用小刀熟稔剜去烂肉。 失去意识的李蔚然皱眉闷哼,冷汗直流, 谢瑾宁不忍地轻轻吹了几口气,手上动作加快,待察觉到伤口不再溃烂,颜色也正以极其缓慢的恢复正常时,他才松了口气,撒了些止血的药粉,找到唯一的一件干净里衣撕成条状,绑在一起缠住伤处。 好在,血慢慢止住了。 李蔚然呼吸渐缓,却依旧高热不醒,浑身滚烫,谢瑾宁扒掉他湿透的衣衫,在看到他腰间挂着的小老虎时,眸中讶然一闪而过。 他抿了抿唇,解下放在李蔚然手边。 厚实披风从肩背脱离的刹那,他叫吹进山洞的寒风冷得一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他毫不迟疑地抖落了雨水,避开李蔚然肩头的伤小心披上。 每默数百回,谢瑾宁就去探李蔚然的额温,用被雨水打湿的布料擦拭他的前胸脖颈,帮他降温,其余时间则蹲在角落,像只淋湿了的幼鸟,可怜巴巴缩成一团,抱着双膝瑟瑟发抖。 雨声连绵不止,偶尔夹杂着几道呼噜与咀嚼声。 心底数到第四十九下的声响一断。 对了,春花! 它不能留在这儿。 谢瑾宁找了块尖锐的石头,在另一块上刻了个歪歪斜斜的“救”字。 “乖春花,你一定认识回兵营的路吧。”他摸了摸春花的脑袋,“你把这个东西带回去,叫人来救我们,好吗?” 他不识路,不会骑马,一个人跑不远,也断不可能把李蔚然扔在这里。 不知春花听不听得懂,谢瑾宁将石头塞进它身侧的皮袋中,“去吧,一路小心。” “呼噜噜……” 春花依依不舍地用鼻子碰了碰他的脸,低头狠狠啃了几大口草,踏过一地泥泞,朝着另一方向走了。 不忘清理掉它的马蹄印,等到再回山洞时,谢瑾宁也开始有些头昏脑胀。 不行,他不能倒下。 眼皮不受控制地沉了沉,谢瑾宁拍拍脸颊,被冷如冰雕的手指冻得清醒,再次数到一百,又该去洞口接新鲜雨水了。 可反复多次的双腿早已酸软,能够起身全凭他的毅力支撑。 扶着山壁站起,弓着背迈过李蔚然支在洞穴中的长腿时,不小心踩到碎石,一个趔趄,眼看就要跌在李蔚然身上—— 谢瑾宁只来得及将身子往旁边歪了歪,紧闭双眼准备迎接疼痛,腰上却是一紧,他跌进了一处薄韧紧实的怀抱中。 “唔——” 两道闷哼同时响起。 肩膀被撞得生痛,谢瑾宁刷地睁开眼,眼前人疼得满头大汗,仍对他扯出道虚弱的笑容,“小嫂嫂……” “你醒啦!” 谢瑾宁趴在他胸口,面露惊喜,也顾不得两人这亲密的姿势,支起身子去摸他的额头。 但他手太凉,摸什么都觉得烫,分辨不出是否降温,干脆凑了上去,用自己的额头抵着他。 湿漉漉的浓密睫羽,腻白得几乎不见半分瑕疵的肌肤,溢满担忧与惊喜、漾起层层波澜的剪水眸,紧紧贴着他的柔软小腹…… 才清醒就接连遭到暴击的李蔚然险些又昏过去,心脏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他喉结滚动,慌忙垂下眼,涩声道:“小嫂嫂……” “嘘。”被他呼出的热汽干扰,谢瑾宁一手捂住他的嘴,拧着眉继续判断。 仍在发热,不过得益于他的先前的操作,没有再继续升高的趋势了,就是这小子心脏跳得太快,震得他小腹发麻。 谢瑾宁庆幸地松了口气,慢慢从李蔚然身上爬起,他不着痕迹地揉了揉小腹,道:“小然,你中了毒,我刚喂你吃了解毒丹,你快试试能不能动?” 手脚仍动弹不得,筋脉刺痛如针扎,拉住谢瑾宁的那一下,已是他的极限,李蔚然试着用力勾动手指,气力如泥牛入海,有且只有极其轻微的反应。 “不行,暂时动不了。” “没事,一个时辰后毒素就会全褪,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啊啾!” 李蔚然急道:“我不冷,小嫂嫂,你把披风穿回去吧。 流了这么多血,嘴巴都白了,怎么可能不冷。听了这句,谢瑾宁那要跟他算账的念头又蹦了出来。 他木着脸,“你烧还没退,要是再受了凉伤势加重,我们要怎么撑到春花搬救兵来?” “我没事……” “你别说话了。” 谢瑾宁扭头,秀巧下颌紧紧绷着,没事,都要烧成炭了还说没事,肩膀上那么大个窟窿也说没事,要不是他外衫的荷包里还有些针药,他小命就丢这儿了! 还有…… 谢瑾宁记得昏迷前最后的意识,李蔚然是将自己背在身后的,可他醒来时却是在他怀里,还抱他抱得那么紧,分明是个保护的姿势。 李蔚然是为了救自己才中箭的。 可他却说:“小嫂嫂,谢谢你救我。” 谢什么呢…… 风呼呼吹着,夹杂着细密雨丝灌入洞中,地上除了些碎石以外,连根茅草都没。 实在是冷。 给披风的时候有多爽快,在李蔚然没醒前视线不停往上看时就有多狼狈,谢瑾宁又打了个喷嚏,搓搓手掌,凑到唇前,连呼出的白汽都是凉的。 也不仅是身体冷。 一想到阎熠命不久矣,李蔚然受了伤动弹不得,他们被困山中,还要时刻提防追杀他们之人,不由得悲从中来。 把浑身是血的李蔚然从马上拖下来,差点一脚滑倒栽下山崖时他没哭;缩进站不直也伸不直腿、冷得要死的山洞他没哭;起身不小心磕到脑袋,撞得他眼冒金星,现在还在隐隐作痛时他也没哭。 但一想到自己可能见不到阎熠最后一面,不由得悲从中来。 谢瑾宁将脸埋进臂弯里,泪珠才从眼眶掉下,就结成了冰,强撑数久的精神几近崩溃,他咬着唇,喉间溢出的抽泣在雨声中若隐若现,直叫人心尖发颤。 “小嫂嫂。”李蔚然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我有些冷。” “那怎么办?”谢瑾宁擦掉眼泪,闷闷道,“生不了火,也没干净衣服给你穿了。” “你坐过来,靠着我,我们一起盖。” 谢瑾宁没法拒绝。 阎熠让人做这件披风时用足了料,确保能将谢瑾宁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横着足以盖住两人。 厚实的披风隔绝寒汽,还在发热的李蔚然就是座天然火炉,温暖自相触肩头源源不断传来,逐渐驱散了他体内彻骨的冰寒。 谢瑾宁小半张脸埋在深色毛发里,柔软发丝散落,十分乖巧,他垂着发红的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蔚然仰头,靠在山壁闭目养神,四肢麻痹如千万只蚂蚁攀爬,伤口更是钻心的疼,但听着身旁清浅的呼吸,也就不觉难捱了。 甚至有种别样的温馨,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满足。 额上顶了块布,冷热交替,大脑近乎成了团浆糊。 如果……他是说如果,他替大哥报了仇,那时,小嫂嫂会愿意见他吗?李蔚然想,却暗暗下定了决心。 愿不愿意,他都会带着大哥那份,好好照顾他。 “嘶——” 揭掉他额前的布,放上一块新的,不用李蔚然多说,主动钻进披风里的谢瑾宁发出声喟叹,终于有了些血色的小脸粉扑扑的,煞是可爱。 “对了。” 偷看的李蔚然狼狈移开视线,好在他脸被烧得正红,也看不出个异常来。 谢瑾宁问:“是谁在追杀我们?” 李蔚然眸光一沉,“东厂。” 又是东厂。 谢瑾宁拳心紧攥,还想说些什么,急促马蹄踏破雨声,由远及近呼啸而至,像是知道他们的位置,竟直直停在了洞穴前的山道下。 “出来吧。” 奇特腔调如鼓雷,在两人耳畔炸响,“这座山已经被我们的人围住,逃,是逃不掉的。” 他们发现了春花?还是发现了他没清理完的痕迹? 谢瑾宁转头与他对视,从李蔚然眼中看到了如出一辙的惊慌与凝重。 “东厂?” 谢瑾宁无声发问,李蔚然却锁眉不语,面露杀意,脖颈青筋尽突,警惕地望向洞口。 “李蔚然,九王子说了,只要你说出九王妃的下落,就饶你一命。” 是北戎人啊。 谢瑾宁低低叹了口气,手缓缓放上披风一角,捏住,掀开,冷流叫覆在他支伶腕骨的肌肤瞬间起了层细密疙瘩。 手腕倏地一紧,少年人的手掌滚烫炙铁,薄韧皮肉带着血,分明的骨节发着颤,这次,谢瑾宁轻而易举从他手中挣脱。 感受着手指被一根根掰开,李蔚然骤然变色,双眸充血,嘶声道:“小嫂嫂,别!” “嘘。” 谢瑾宁起身,温柔地将他的无力的手臂塞回披风中,用气声说:“没事的。” 他摘下腰间荷包,和李蔚然手边的小老虎放在一处,“瓶中还有一枚解毒丹,是我师父所制,能解百毒,你带回军营,若是能解阎熠身上的毒就是最好不过,如果解不了……” “那就等着,我会带解药回来的。” 他也想知道,北愿找他的原因。 “不要,谢瑾宁,你别去!” “李蔚然。” 谢瑾宁替他盖好披风,眉眼弯弯,“一定要活下去。” 语罢,他头也不回,起身踏出山洞。 “就是你们在找我?” 俏生生的清脆语调,带着漫不经心的骄矜。 李蔚然从没听过他这般语气,实在稀奇,心中却是大恸。 咸腥翻涌,一丝血线从他唇角滑落,被无能为力的泪水冲散。 那道迎着天光毫无迟疑离去的纤薄身影,从此刻起,就成了他终夜的梦魇,叫他深夜惊醒,牢牢握住荷包与缺了一角的小老虎,也无法入眠。 …… 这厢。 嫌走路累,被人托着上了马,又嫌马鞍胳腿,半点不惧怕地指挥着北戎人给他准备软垫,谢瑾宁一路颐指气使,百般挑剔地进了马车,在浓得呛鼻的香气中,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通体清爽,周身俱暖,躺在柔软被褥间的谢瑾宁记忆还未回笼,他闭着眼,忍不住发出两声幼猫般的哼唧。 只听一声极其陌生的轻笑。 若有似无的风萦绕在脸侧,很痒,又冷冰冰的,像是某种冷血动物的吐息。 对了,冷! 谢瑾宁猛地睁开眼,对上一只近在咫尺的碧绿瞳,来人鼻尖几乎与他相碰,也不知就着这个姿势看了他多久。 他浑身汗毛直立,下意识抬手扇了过去。 “啪!” 谢瑾宁攥着锦被,蹬着腿缩到床角,警惕地看着床边被他这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的苍白少年。 听到他身后婢女震惊的吸气与慌忙下跪的扑通声,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打的,正是北愿。 眸中惶然一闪而过,他扬起下巴,先发制人道:“谁叫你靠这么近的。” 北愿碰了碰发麻的侧脸,慢条斯理地抬起阴恻恻的眸子,一言不发。 谢瑾宁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神情时,只见他勾起唇角,妖异的绿瞳流出蜜一般的浓稠情意。 “是我不对,姐姐。”他隔着被子攥住谢瑾宁来不及缩回的的脚踝,一点点,将他拉近,扯下他的手腕贴在另一边,“姐姐生气的话……这边,也让你打,好不好?” 房中温暖如春,他的脸却依旧冰冷,不仅是肌肤,就连他的吐息,也凉得不像个活人。 “你有病——” 挣扎不能,谢瑾宁张口就想骂,还是忍住了,“你好好看看,我是男的,男的!” 北愿的视线舔过他扯松领口露出的嫩白肌肤,最后凝在那枚他看过多次的红痣上。 比记忆中,更加鲜艳。 “我亲手为姐姐擦的身子,自然知道。”在他写满抗拒的目光中,北愿眷恋地蹭了蹭谢瑾宁的掌心,合掌轻拍,在门外早已等候多时的婢女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 锦衣绫罗,各式各样的珠宝,玉饰,但无一例外,全是女子的物什。 谢瑾宁还看到了盘胭脂水粉。 北愿这是什么意思?知道他是男子,还要让他做女子打扮? “怎么,姐姐不喜欢吗?” 他会喜欢才有鬼了。谢瑾宁懒得去纠正他这莫名其妙的称谓,伸手摸了摸胸口,拧起眉头,“我原来的东西呢?” 不仅是衣物,就连荷包,簪子,挂在胸前的玉佩也都不见了。 “啊。”北愿弯起眸子,分明是个半大少年,却抽条得厉害,猿背蜂腰,起身时的阴影甚至能将谢瑾宁罩住。 那张仍带青涩的少年面上没有半分童稚,有且只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妖异,“和姐姐脖子上挂着的垃圾一起,扔掉了。” “那不是垃圾!” 谢瑾宁又急又怒,气鼓鼓地瞪着他,“北愿,别装作一副和我认识的样子,我根本不认识你,把东西还给我!” 屋中一众婢子将头埋得更低了些,悄悄交换眼色。 不愧是九王妃,胆色果然出众,要是换做别人用这个语气跟九王子说话,怕是早就身首异处了吧。 “不认识?”北愿接住他摔来的枕头,轻笑一声,语气幽幽,唇角却拉出愉悦的弧度,“原来姐姐不是不想见我,是把我忘了啊……” 忘了?什么意思? 谢瑾宁愣住。 “不过没关系,姐姐,明日便是你我大婚,等那之后,我们有的是时间认识。” “你——” 想着解药,谢瑾宁深深呼吸,抑住因恐慌和不安生出的怒气,冷静下来,他试图跟北愿谈判,无果,一步步试探他的底线,却发现根本没法跟他沟通。 无论是发火,摔砸屋里的东西,还是示弱卖乖,北愿始终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坐在凳上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好似他所做的一切挣扎都是无用功。 只在捏住他的手腕,从他手中强行夺去偷藏的尖瓷片时变了脸色,暴戾与恨怨在那张格外苍白的脸上交织,扭曲,最终沦为平静。 比起气谢瑾宁试图伤他,倒像是怕他伤到自己。 谢瑾宁眸光一闪,路过一虬髯壮汉时佯装趔趄,在他抬手搀扶时,径直向他腰间悬挂着的刀带袭去。 被命令过“不可伤害九王妃”的壮汉一时不察,竟真叫他抽了去,可还不等谢瑾宁将刀举起,刀身便是巨震,被打落在地。 血光四溅。 一眨眼,那壮汉跪倒在地,抱着手臂哀嚎不已,触碰过谢瑾宁肩头的手掌,竟被北愿一刀斩断。 “怎的这样不小心?”北愿把刀扔给亲兵,将浑身僵直的谢瑾宁搂入怀中,牵起他的手亲昵地捏了捏,“要是刀落下,伤到脚怎么办?” “多谢九王子饶他一命。” 哀嚎的男人很快被亲兵带走,连同地上那半截指尖仍在痉挛的手掌,被血污了的地毯也换了新,房中熏香袅袅,鼻端的血腥气却久久不散。 北愿半搂半推着面色煞白的谢瑾宁到铜镜前坐下,捧起一缕秀发,用指缝一点一点理顺。 他俯身,冰冷的呼吸洒在白嫩耳尖,看到镜中美人唇心一颤,那枚朱砂小幅度地起伏着。 他在怕我。 北愿指尖一滞,“姐姐莫怕,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伤害姐姐的。” “但姐姐若是想着要逃……”他眼尾还沾着血,那幽邃碧瞳一衬,更如毒蛇吐信,“这次是手掌,下次,或许就是脑袋了。姐姐这么善良,应当也不想看到这些人,因为自己丢了性命吧。” 北愿始终带着笑,手指在乌发中穿梭,用木梳从头梳到尾,偶尔拿起一两枚镶着各式宝石的金钗在他发间比划,低声问他这个样式喜不喜欢。 饶是谢瑾宁从不回答,他也不甚在意,自顾自,和颜悦色地为他挑选适合的首饰。 比起威胁,更像是在倾诉爱意。 疯子。 连自己的子民都说砍就砍,真的是疯子! 谢瑾宁如坐针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俗不可耐,你什么眼光。” 他“啪”地拍开北愿的手,不耐道:“你既然在找我,也应该知道我是漕运谢府养大的吧,就这些货色的首饰,也想往我身上戴。” “还有这些裙子,不是大红就是大紫的,我看着都觉得眼睛疼,还问我喜不喜欢,土死了!” 北愿被他吼得表情空白一瞬,紧接着,那双邪异的双瞳竟闪烁起别样的光芒。 “姐姐不喜欢,我这就叫他们准备新的。” 第97章 圣药 几个时辰下来,谢瑾宁是发现了,北愿是真的有病。 分明是连北戎人都惧怕、谈虎色变的存在,在他面前姿态却放得极低。 亲手服侍,对,如小厮一般服侍他梳洗,换衣,若非谢瑾宁说什么也不愿,最后忍无可忍掀翻了香粉,北愿还要为他描眉梳妆。 看着他被咬得红艳艳的唇,北愿放回唇脂,道:“也是,姐姐不用这些,就足够漂亮了。” 谢瑾宁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袖子一甩,施施然坐上小榻。 像是在打扮心爱的偶人,他从头到脚都被北愿装点得颇为精致,行动间环佩叮铃,袖口下滑,玉藕般的凝白皓腕被一对金丝玛瑙粉玉镯圈着,耳边珍珠流苏坠晃摇,金影浮动。 实在是披罗带翠,霞明玉映,可那托着香腮的美人,却比价值不菲的金银珠宝更为惹眼。 尤其是,他的姐姐,他的九王妃,还生着一副肤白胜雪,纤秾合度的肌骨。 腰身被玉带掐出纤瘦而不失曼妙的曲线,盈盈可握,层层叠叠的轻纱如烟,罩住那因侧坐而格外丰腴的腰臀。 忆起那处细韧嫩滑的美妙触感,喉结轻动。 据说南疆有一秘蛊,可致男子生孕。 是姐姐先忘了他的,都是姐姐的错,那么,就应该补偿他。 给他生个孩子也不过分吧。 北愿贪婪地嗅着擦过耳畔的香风,碧瞳更加晦暗,苍白如纸的面颊浮出病态的晕红。 谢瑾宁倏地打了个寒颤,挡住发冷的小腹,警惕道:“你在看什么!” 慢慢来。 北愿收回视线,道:“姐姐,时候不早了,我去准备明日大婚事宜,待会儿再来陪你。” 谢瑾宁巴不得他早点走。 方才他不过是多看了几眼那上菜的异族女子,北愿提起时,他毫无防备,随口说了句她的眼眸生得好看,北愿竟直接当着他的面吩咐亲卫去剜了那双眼,做成珠串给他盘玩。 谢瑾宁好不容易让他打消这个念头,强忍愤怒,道,“那我说你的眼睛更好看,你是不是也要把眼睛剜了给我玩?” 怎料北愿还真拿出了匕首,眼也不眨地靠近。 刀刃几乎戳中瞳孔之际,他才在谢瑾宁惊怒交加的“你疯了!”中笑了起来,“我就知道姐姐舍不得。” 给谢瑾宁恶心得够呛。 其实,也并非昧着良心的夸奖。 如果北愿不是北戎人,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大抵是真的会夸他一句。 你的眼睛很特别,很美。 只是接二连三的惊吓下来,谢瑾宁实在给不了他什么好脸色。 北愿是走了,却留了亲卫看守在门前,窗前也派了人,就连入厕,也由人紧紧跟随在谢瑾宁左右。 眼看去院子里逛逛,透透气的提议也被驳回,谢瑾宁朝门口的亲卫撒了通气,他重新坐回小榻,抱着双膝缩成一团,像只生着身漂亮羽毛,却被人强行锁在笼中的可怜雀鸟,眼眶通红地望着窗外。 半是佯装,半是愁的。 北愿口中的大婚并非空话。 院中处处张灯结彩,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红海,双喜,喜烛,红绸……不过多时,还送来了写有双方生辰八字的庚帖,竟是完全按照大彦的规制。 似是怕谢瑾宁无聊,和庚帖一同送来的,还有一箱子话本,顽具,为他表演皮影和木偶戏的匠人。 谢瑾宁自是无心看这些,目光随意扫过箱中话本,越看,却越是心慌,箱中居然大半都是他看过不止一次、且从小到大都颇为喜欢的故事,有些还是京中孤本。 北愿竟了解他到了这个地步。 谢瑾宁霎时不寒而栗。 可他绞尽脑汁,也没能想起自己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北愿。 算了,还是解药更重要。 北愿一走,谢瑾宁便迫不及待地,试图从他们口中获取更多消息。 在见过大汉和那女子的下场后,他们本不愿透露,可饶是知道他们的准九王妃其实是个男子,被那水汪汪的眸子看着也难免心软,呼吸也跟着轻了几分。 就这样,被他的美色蛊惑,更是为了讨谢瑾宁欢心,好让他们能一直留在身旁服侍,他们遮遮掩掩地,透露了不少东西。 比如,北戎的风土人情,北愿的“光荣”事迹。 又比如,此处的方位。 他们所在乃是大彦边境一处边陲小城,此处离大彦都城过远,顾之不及,又粮田稀薄,艰难度日之际,是数年前一队北戎行商到此,胆大之人便动了与他们交易的念头。 彼时北戎亦未扩张,跟鞑靼打得难舍难分,于是和此地一而再,再而三,互通有无。为饱腹,官吏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后逐渐演变成小型市集,不少当地男女还与北戎子民通了婚,育下子孙后代,到如今已近乎七成都同北愿一样,具有两国血脉。 可以说,这里是大彦和北戎都心照不宣的,最后一片净土。 怪不得看院中走动的人,有的穿着大彦衣物,有的穿着北戎的,却相处得那么融洽。 或许……将北戎人都赶出大彦并不是个最好的结局。 暗暗思忖,紧接着,谢瑾宁又问了些无关痛痒的小问题,眼看气氛逐渐融洽,一直监视着他们的亲卫也将头扭了回去,他心头暗喜。 “那你们可知北戎圣……” “芭雅,阿骨达,苏鲁托——” 一道爽朗女声突兀响起,谢瑾宁抬眸,从那有异于身旁女子的打扮,和推门而入时亲卫的反应,他便知,此中年女子的地位怕是不亚于北愿。 “你们几个不好好守着王妃,还偷上懒了。” 被一一点名的几人刷地起身,芭雅吐了吐舌头,行礼:“姆格勒。” “九王妃。”看到端坐在桌后的一袭粉色身影时,姆缇亚眼睛亮了亮,用北戎话低声说了句什么。 谢瑾宁听不懂,一旁的芭雅倒是笑出了颗虎牙,解释道:“姆格勒说,王妃生得如此貌美,果真名不虚传,是颗璀璨的大彦明珠。” 虽是在夸他,谢瑾宁也不免一囧。 “额……谢谢。” 姆缇亚乃是从北愿回到北戎王庭后,便一直跟在他左右,照顾他的婢女。自报家门后,姆缇亚提起茶壶,为谢瑾宁斟了杯茶,朗声道:“听说九王子终于把你接回来了,我一高兴就多喝了些酒,才起得晚了,王妃莫见怪。” “对了,关于九王子的事,王妃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来问我。外人不了解九王子,才会觉得他性子古怪。” 她警告似乜了眼几人,转过头朝谢瑾宁笑,道:“等明日拜了堂成了亲,王妃,你便是九王子的至亲之人了,不好意思开口问我的话,直接问他也行,他念了你那么多年,是不会瞒着你的。” 谢瑾宁表情僵住。 他谁都不想问,也并不是很想知道,谢谢。 姆缇亚心如明镜,见他垂眸,闭口不谈,也就带过了这个话题。 她坐下喝了口茶,又皱着眉头推远了,看了看谢瑾宁面前一动未动的白玉杯,吩咐芭雅去泡壶花茶换掉,挑捡着说了些与大彦和北戎都无关的话题。 她身上带着北戎独有的风沙气息,却莫名让人觉得温暖,谢瑾宁的警惕渐渐淡了,他安静听着,偶尔回应几句。 主要还是……她言辞潇洒,行事豪迈,又跟北愿亲近。 是个极好的突破口。 不多时,姆缇亚看了看天色,起身辞行,说是要去帮北愿,谢瑾宁犹豫半晌,还未找到合适的时机,见她要走,便跟着起身。 “等等,姆……” “王妃叫我缇亚就行。” “缇亚。”谢瑾宁抿了抿唇,一鼓作气道:“我听说,北戎圣药可解百毒,这是真的吗?” “圣药?”姆缇亚讶异:“王妃问这个做什么?” 被她目光扫过的几人脑袋都摇成了拨浪鼓。 谢瑾宁涩声道:“我就是……好奇。” “自然是真的。”姆缇亚道,“圣药是半年前大王赐给九王子的,现在应该在,嘶……按照你们大彦的话来说,好像叫什么,聘礼,对,聘礼里面。” 谢瑾宁眸光骤亮,下意识漏出来的丁点喜悦,足以让这张明丽动人的小脸更为鲜艳。 姆缇亚定定看着他,赞叹一声,忽而朝他伸出手来,谢瑾宁想后仰,又忍住了,脑袋一重,被摸了摸。 触感顺滑,姆缇亚满足地眯起眼,道:“我奥仁最是喜欢好看的东西,如果她见了王妃,怕是得扒着你不放。” “姆格勒……”芭雅小心开口,“这是九王子梳的头发。” “啊,手感太好了,王妃莫怪,莫怪。”姆缇亚不舍地收回手,哈哈一笑,“我先走了,你们几个照顾好王妃啊。” 谢瑾宁缓缓吐了口气,松开被他揉皱了的衣袖,将散下的一缕发别至耳后。 阿骨达低下嗓音:“王妃,奥仁在我们的语言中,是女儿的意思。” 顿了顿,他又说:“不过,在她四岁那年,趁姆格勒没在偷偷溜出去玩,被三王子误当作猎物一箭……” 剩下的,阿骨达不说,谢瑾宁也明白了。 他按了按发闷的胸口,强行让自己的思维回到正轨。 如今好歹是知道了圣药的下落,接下来就该想想,要如何在拜堂成亲前,拿到圣药,顺利出城了。 …… “鸭子太老了吧,咬都咬不动。” “呸呸呸,这什么肉啊,这么咸。” “酱汁都洒出来了。” “我要的金齑玉脍呢?” 这一顿晚食,不仅是厨子,就连传菜的也忙出了一身汗,路过厅堂的众人视线也纷纷从惊艳,到了麻木。 无他,这九王妃太折腾人了呀! 一个时辰里,桌子上的菜不知道换了多少次,说要吃酱板鸭,又嫌太柴,要吃羊肋炙,又嫌膻,哪怕只是装点得不够心意,也是说换就要换。 还有,这都冬日了,从哪儿给他找鱼生去?! 九王子还真就惯着他。 “换。” “叫人去买。” “姐姐,这汤不错,你喝些,我让他们快些做。” 就连姆缇亚也是笑盈盈的,“这果子不错,酸甜多汁,王妃试试。” 这哪儿是个天仙啊,分明是个邪魔...妖精! 眼看天色益暗,谢瑾宁才大开尊口。 “这次还行。” 北愿动了几筷就放下了,撑着脑袋看实在饿了,吃得脸颊鼓鼓的谢瑾宁,道: “这里的吃食是糙了些,北戎的...估计姐姐也吃不惯,下回我从京城抓几个回北戎,好好养着,专门给姐姐做菜。” 谢瑾宁一口汤差点喷出来,强忍着咽下,也是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咳,你,咳咳……”拍掉他为自己擦唇角的手帕,谢瑾宁捂着唇,愤愤瞪他,“你说什么?还抓几个,你把人抓来了,他们的家人怎么办?” 北愿语气淡淡:“那有何难,一起抓来便是。” “你!简直不可理喻。” 谢瑾宁心情差到极点,也没了胃口,转身就走,北愿欲追,被姆缇亚拦下。 “你看你,又犯傻,把人惹生气了吧。” 北愿面上难得显出几分茫然:“阿缇,我说的不对么?” “你刚刚把芭雅几个换掉,他就已经很不高兴了,现在又……唉,这样下去,你只会把他推得越来越远。” “那我应该怎么办?” “我们与大彦交战在先,那孩子对北戎人有情绪是正常的,又要离乡……罢了,先顺着他吧。”姆缇亚叹了口气,“不过这种东西,还得你自己慢慢琢磨。” 越推越远。 北愿静静咀嚼着这四个字,神色阴晴不定,倏地,他掌心一握,谢瑾宁持过的瓷勺掉了瞬间化为齑粉,从他指缝中掉落。 “不可能的。” 他呢喃,“就算是死,我也要姐姐陪着我一起。” 发了通脾气,顺利让北愿撤去了门前看守他的亲卫,又以大彦新婚夫妇在拜堂前夜不得相见的借口,将半个身子都踏进房门的北愿推了出去。 “姐姐。”北愿轻轻叩了叩门,“明天见。” 为全礼数,北愿并不住在院中,明日一早,他将身着红袍,骑高头大马来此迎亲,待谢瑾宁上了花轿,绕城一周后再回此处拜堂。 了解了流程,谢瑾宁就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确认北愿已走,又以屋中有其他人他睡不着的理由将婢仆赶了出去,听到院门落了锁,谢瑾宁才从门板上直起身子,从袖口掏出被他攥得紧紧的,将他掌心硌出红痕的物什。 那是一枚钥匙。 打开装有圣药盒子的钥匙。 夜愈发深了。 屋中烘着地龙,身子骨越暖,人就越易困顿,谢瑾宁揉揉酸涩的眼皮,小口啜饮着杯中已经凉透的茶保持清醒。 一杯又一杯,等鼾声响起时,谢瑾宁停下了继续倒茶的动作。 门口的亲卫睡着了。 晚食间谢瑾宁换下了那么多菜,自然先便宜了亲卫,他们个个吃饱喝足,又见谢瑾宁这一下午从未表达出半分要逃的趋势,戒心大失,靠着门扉呼呼大睡。 地龙始终暖着,屋中不觉,谢瑾宁轻手轻脚踩上小榻,方才打开一条小缝,凛冽夜风便钻了进来,他狠狠打了个哆嗦,却还是没将脱下的衣裙穿回去。 喝了太多花茶,微微鼓起的小腹不受控制地一酸,眸中涌出一丝懊恼,谢瑾宁银牙紧咬,继续推开窗棂。 估摸着足够钻出去了,他小心翼翼迈出一条腿,挪动着坐上窗台,一点点跨了出去。 赤足落地的响动微不可闻,谢瑾宁忍住从脚底蔓延上的冰寒,确认守在门口的两人没被自己吵醒,他才慢慢穿上锦鞋,向他打听到的,放有聘礼的屋子走去。 院中偶有提着灯的小厮路过,谢瑾宁一路小心躲闪,借助阴影躲避,半柱香后,他顺利到达。 没曾想,门前竟也被一把大锁牢牢锁着。 也是,都说九王子为了娶他,准备了不少奇珍异宝,怎么可能不设防?是他高兴太早了。 试探地推了推窗,纹丝不动,被封死了,谢瑾宁懊恼地用指尖戳戳大锁,蓦地一顿。 锁,是开着的。 来不及惊讶,谢瑾宁推门而入,探出脑袋确认四处无人后,他小心合上门扉。 稀薄月光透过天窗,堪堪照亮中心那一小片区域,四周则被混沌浓黑雾气笼罩,除了层层堆积的木箱轮廓,其余皆看不分明。 而正中央的木台上,赫然放着一口上了锁的小木箱。 会是圣药吗? 谢瑾宁目不斜视,直奔而去,插进钥匙一扭。 “咔嚓。” 打开盒盖,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只静静躺在绒缎中的水晶小瓶,瓶身不过二指宽,极为精致,内装的液体金黄,在月芒下金光粼粼,恍若正在流动。 正是圣药。 谢瑾宁激动得双颊生晕,他只着单衣,被夜风吹得冰凉的身子骨都发起热来,正要去拿,下一瞬,发丝拂动。 眼前一花,盒中骤然一空。 屋里还有人! 第98章 圈套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北戎圣药?” 水晶瓶被一身着夜行衣,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一双眼眸在外的男子夺去,他轻嗤,“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他拿的位置十分惊险,双指堪堪提起一角,还不甚在意地晃着,晃得谢瑾宁胆战心惊,双手摊开,眼巴巴地跟着移动,生怕他一个手滑就摔了。 他试着伸手去抢,可男人比他高出不少,毫不意外地抢了个空。 “诶诶诶,小贼,你干嘛呢,还懂不懂道上的规矩?” 官亓漫不经心将圣药往旁边一扔,在谢瑾宁的惊呼声中,以一个刁钻的姿势稳稳接住。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这里面的东西我都翻了,也就这玩意还算有点意思,我就拿走了,其他的你慢慢挑,我不打扰你。” “不行。”再次扑空,谢瑾宁急道:“你把它给我。” 好不容易拿到圣药,却在眼前被人抢了,还抢不过他,谢瑾宁眼泪都快出来了,“这些东西都可以给你,你把它给我好不好,求你了。” 怕被外面的人听见,嗓音细声细气的,还带着浓浓鼻音,小脸煞白,泪眼蒙蒙的模样,实在楚楚可怜。 官亓胸口像是被挠了一爪子,怪痒的。 借着月光,他仔细打量面前的少年,这一看,官亓在心底“嚯”了声。 长这么好看,跟个小女娃似的,不像有北戎的血统。 也不会有哪个贼笨到披头散发,穿一身雪白单衣就跑出来偷东西的,怕就是这院子里的人。 不过,官亓心想,被他盯上的东西,向来都是直接到手,断没有让出去过的道理。 这小子还来求他……真是天真。 他顿时起了逗弄的心思,要递到少年眼前的手高高举起,在谢瑾宁噙着泪略带谴责地望向他时,官亓道:“哦,你不是贼啊。” 谢瑾宁小鸡啄米。 “但我是啊。” 他粗着嗓子,险恶一笑,“听说这儿有个很有钱的北戎人明天要成亲,准备了不少宝贝,我就进来看上一看,没想到被你看到了……” 他逼得惊慌失措的少年步步后退,靠在墙面,长睫飞颤,“你,你想干什么。” 隔着蒙脸巾,一股莫名的香气在鼻尖绽开,宫亓贴着他的颈狎昵地嗅了两下,沉声:“新娘子不好好待在闺房待嫁,偏要跑出来,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辣手摧花,花……” 他轻咳,掐住谢瑾宁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谢瑾宁盯着他没说话。 “喂,你这是个什么反应。”宫亓捏捏他的脸颊,竖眉装凶:“不是该大喊大叫,惹人来抓我,然后眼睁睁看着我扬长而去吗?” 语罢,他怪笑两声,似是此景早已出现过多回。 “我不会的。”谢瑾宁说。 他没从这人身上感觉到恶意,况且,他也没错过提起北戎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眼梢鼻尖红红,蒙上了层晶亮水光的饱满唇瓣微微嘟着,启唇时,唇缝间若隐若现的湿红和贝白,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诱人。 红白相映,吐息如兰。 宫亓没怎么用力,颊肉就肉眼可见的浮出了五道红印,睁圆的瞳孔干净澄澈,明晃晃地映着他的罪行。 草,脸怎么这么嫩,豆腐做的吗。 还这么香,擦粉了? 宫亓一搓,把人擦得直吸气,也没见褪色,还更红了。 他不自在地松了手,将水晶瓶扔进他怀里。“算了,给你。” “多谢这位壮士。”谢瑾宁接得手忙脚乱,抽了衣带,将圣药小心系好,挂在心口,“壮士,你既然能进来,那可以带我走吗?” “不要,麻烦。”好不容易来这一趟,没有颗粒无收的道理,宫亓挑了几个最贵的东西:“你明天不是大婚?走什么?” “我不想和北戎人成亲。”被他拒绝,谢瑾宁眼眶瞬间红了,眼泪说掉就掉,“我是被他们掳来的,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跑了出来,呜……” 他哭得官亓都想把脸上的布扯下来,给他当擦脸巾了,心思恍惚间,没注意把装过圣药的空盒子也塞进了包裹里,“想我帮你,总得给我点儿好处吧。” “我有钱,好多金元宝,都给你好不好?” 官亓敞开包裹,抖了抖,“我把这些东西卖了不是就有钱了。” 谢瑾宁并不放弃,亦步亦趋跟着他,“恩人你说,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我绝不会推辞。” 又换了个称呼。 叫得还好听的。 “嘘,有人来了。” 官亓耳廓微动,朝谢瑾宁招招手,“来,搂着我脖子,我们出去再说。” 谢瑾宁也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松了口,不敢拖延,他乖乖照做,锁骨被包裹里的木盒硌痛了也一声不吭。 “抱紧了。” 官亓黑袍一罩,将他拢住,推门而出时,右手射出钢爪,脚尖一点,便在举着弯刀狂奔而至的亲卫面前带着人上了墙。 “来人啊,有贼!” “大胆狗贼,知不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竟然敢来这里偷东西!” 守在门前的亲卫急匆匆跑来,“王妃,王妃不见了!快,快去找九王子!” 谢瑾宁一抖,将官亓抱得更紧了。 “嚯,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北戎九王子的地盘啊,我真是太害怕了。” 任谁都能听出他的阴阳怪气。 官亓拍了拍怀中的单薄的背脊,**道:“跟九王子说一声,他的王妃很漂亮,我一见心喜,只能请他忍痛割爱——” “嗖——” 灼热瞬息而至,火光自眼尾掠过,燎得他额发卷曲,官亓骤然变色,转身,对上一队举着弯刀的北戎精兵,和北愿蓄势待发的弓弦。 “你要带我的王妃去哪儿?” 这次,闪着寒光的箭矢直直对着他眉心。 “哦豁。”官亓轻声道,“这回怕是带不走你了。” 谢瑾宁心头一紧,从他怀里探出脑袋,百转千回,他扯下圣药塞进官亓掌心,道:“恩人,谢谢你帮我。” 他踮起脚尖,飞快说了句什么,紧接着开始拼命挣扎,“你放我下去,救命!北愿,我不想跟他走,你快救我,啊!” 两人立在墙头,谢瑾宁这么一推,官亓纹丝未动,他自己却跌下了院墙。 白衣翻飞,如枝头玉兰坠落。 借着此机,宫亓猛然发力,步伐紊乱奇诡,却精准避开漫天箭矢,飞速远去。 视线最后,是那哭得梨花带雨的貌美少年被北愿用披风裹着,攥住双腕扯进院门的画面。 官亓摸了摸下巴。 他是贼诶,让他去军营不是自投罗网吗。 要不,明天来抢个婚? …… 腕间的力度过大,几乎要将他腕骨捏碎,谢瑾宁吃痛闷哼,“我自己能走,你松开,松开我!” 北愿不为所动。 谢瑾宁还未从坠空的惊悸中缓过神,冷汗涔涔,软着嗓子唤他,“北愿,我手好痛。” 北愿这才卸了力度,却没松手,一路拉着他回了卧房。 除了最后,今晚的一切都太过顺利,顺利得……太像一个圈套。 好在,他将圣药送了出去。 谢瑾宁心口咯噔,想出去,门被重重关上,他揉揉手腕,想着要如何逃脱,身后的身影却如鬼魅覆上,将他双手抬高压在门板。 手指沿着下颌,在他颈间被蹭出的红痕处摩挲,最后停在锁骨,按住那颗红痣。 看他肌肤间因自己的触碰而起的细小疙瘩,感受到这幅身躯的紧绷与抗拒,碧绿瞳孔中掀起滔天风暴。 北愿一只腿插进他双膝,贴得更紧,将他牢牢禁锢在这方寸之间。 “姐姐。”他俯身,冰凉吐息咬住谢瑾宁的耳垂,“我还没问你腿/根上的东西从何而来,你却在大婚前夜,衣衫不整跟外男私奔,衣带都不系,你可知,有多少人看光了你的身子?” 他语气平平,却极度危险:“当真生性浪/荡。” “我不——” 停在他锁骨处的手掌探了进去,惩罚性地一掐,说不出是恶心还是疼痛更盛,谢瑾宁装不下去了,弓起背躲避,“你松手,你别碰我!” “那小贼都能将你搂在怀里,我为何碰不得!”北愿满面阴沉,眸底一片猩红,“你是我的王妃,我的姐姐,我的妻子,是我的!” “你个疯子,滚开,我不是你,唔——” 他掰过谢瑾宁的下巴,重重地吻在那张他朝思暮想的唇上。 好甜。 好暖。 北愿情不自禁索求更多,无师自通撬开牙关,钻入湿热巢穴,恨不得死在这里面,被咬得满嘴是血也不肯松口。如死死缠住猎物的巨蟒,谢瑾宁躲,他就提膝重重碾过,碾得人腰身发软,不住下滑。 要命处被拿捏,纵使谢瑾宁心头百般不愿,也很快没了力气,双眸失神地承受他暴戾的吻。 “刚才看过你的,我都让亲卫杀了。”北愿松开被撕咬得斑驳靡艳的软唇,“姐姐,是你害死了他们。” “不,呜……” 清泪融入唇畔淌下的水液,将衣襟染红,作乱的手触及那片湿润,也只停了一瞬,继续往下。 陡然僵住。 他没有半分反应。 北愿不死心,嗅着谢瑾宁的后颈,五指收拢。 “别!” 谢瑾宁短促尖叫,哭得浑身发抖,“不要这么对我。” 好可怜,好漂亮。 骗子。 又是这样! 若干年前的画面重叠。 那个曾在黑暗中笑着夸他长了双独一无二的漂亮眼睛,让他靠在自己腿上睡,给他讲故事的姐姐,如今却被只会骂他疯子,叫他滚的少年代替。 他凭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对他!凭什么忘了他! “九王子!” 姆缇亚拍门。 “北愿,你好好说话!” 在谢瑾宁陡然惊惧的神色中,北愿按住他不住痉挛的小腹,重重一压,少年瞳孔紧缩,秀颈高高扬起,如一只被巨蟒缠绕的白鹤,在绝望中发出濒死长吟。 水流伴随着甜腥散逸,北愿听到细微尽无的声音。 “北愿。” 他说。 “你怎么不去死。” 第99章 仇怨 陷入锦被的少年浑身雪白,乌发凌乱,赤/裸腿间湿痕蜿蜒,似堕入凡间的仙,更似精魅。 他双眸紧闭,蜷着身子,晶莹不断自绯红眼尾滑落,呼吸时断时续。 微微凹陷的床榻化作一张大口,将这只折了翼的白鹤吞没。 被逼着溺出后,一炷香的时辰里,不论北愿低声下气认错也好,为他手腕上药,软言安慰也好,谢瑾宁始终不愿睁眼看他,更是死死咬着唇,不肯发出半点声响。 唇齿间的血渍成了鲜红烙铁,触目惊心。 被他的忽视和近乎自虐的行为激怒,北愿翻身跪在他身侧,卡住秀巧下颌,用虎口顶开,这才将被啃咬得牙印深凹、肿红凄惨的软肉解救而出。 “姐姐,你说,我让人来把你那根破绳子上挂着的东西摘了,一点点碾成碎渣,再吃进肚子里,怎么样?” “你对那个破东西这么在意,等我与它融为一体了,是不是,你就会在意我了?” 被泪水浸透的长睫剧烈颤动,最终,缓缓掀开。 那双漂亮得将人见之难忘的秋水眸,本该澄澈清泠,此刻却被大团恨怨的浓雾占据。 “你做梦。” 谢瑾宁恨他。 他又何尝不恨谢瑾宁? “哈,哈哈哈……姐姐,你终于肯睁眼看我了。”北愿唇边的笑意淡了,“那你可要好好看看……” 他摘下眼罩,艳丽眉目被穿透骨髓的森冷与阴翳扭曲,一对异瞳竟如恶鬼罗刹,“你不记得北愿没关系,那仇怨呢,那个在黔西醴鸦巷苦苦等着你回来的仇怨,你也不记得吗?” “你不是说过,一定会救我出去的吗?” 仇怨。 脑海一角传来清脆破裂声,扩大,崩塌,混沌散去,童声回荡。 “你也是被他们拐走的吗,你叫什么名字呀?” “唔,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你身上好多伤,疼不疼?” * “你的眼睛像宝石一样,一颗黑曜石,一颗翡翠,好漂亮,我从来见过这么特别的眼睛。” “他们怎么不给你送吃的?没关系我还不饿,你吃我的吧。” “真的不吃吗,好吧……但是这个馒头好硬好干哦,我咽不下去。” “哎呀,你咬到我手了!” * “好黑……你能不能坐过来一点点,我有些怕。” “爹,娘,呜呜,我错了,我好想你们……” * “咳,咳咳,我好冷……” “谢谢你呀。” 良久,漆黑狭小的空间里响起一道嘶哑童声,“仇怨。” “!你终于理我啦!这是你的名字吗?” “……” * “你有话,就说。” “那我说了,你不能生气哦。咳咳,我觉得仇怨这个名字有点奇怪,你娘亲为什么会让你叫这个字啊?” “……” “算了我不问了,仇,小怨,我叫谢——” “因为她,恨我。” “……” “你哭,什么。我不,难受。” “你擦得我脸好痛,好,我不哭……那你呢?” “恨。” “我也…恨她。” * “我肚子没响,你听错了!哎呀我脑袋晕没胃口,你快吃,不然被他们看到又要打你了。” “一起。” * “我比你大一岁半诶,那你是不是应该叫我——” “姐姐。” 他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裙子,瘪着嘴,“好吧,姐姐就姐姐。嘿嘿,刚才给你讲的故事是不是很有意思?” “嗯。” * “我娘说了,带着仇恨过日子,只会越过越坏。”他掰着手指,“你看,她恨你,你也恨她,你们就扯平啦。” “……或许吧。” “不是或许。”他压住闷咳,轻声哼哼,“仇怨,你的命是我救的,就要听我的话。” “嗯。” “仇怨这个名字一点都不好听,我要给你改掉。” “都听,你的……姐姐。” 几日没吃饱,又染了风寒,幼童圆润的脸蛋瘦下去不少,整个人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却依旧歪着脑袋笑,眼眸弯成月牙,“那你以后,就叫仇愿好不好,心愿的愿。” “为,什么。” “因为,每个人都会有心愿呀……” * “我听到他们说,明天就要处理掉我们两个,小愿,处理是什么意思啊?” “死。” “啊!那怎么办,我还不想死,我还想见爹娘和哥哥,呜……” “我死,你,卖掉。” “那也不行,我不要你死,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 “感觉今天饼的味道怪怪的……算了,我要多吃点才有力气跑。小愿,等我出去了,我一定会回来救你,还要把这些坏人通通送进大牢,不让他们拐走其他人。” “好。我等你。” * “是小少爷!快去禀告老爷夫人,找到小少爷了!” “管家伯伯……去,去醴,救,呃……” “小少爷,小少爷你醒醒,大夫,大夫呢,小少爷晕过去了——” …… 原来,这就是五岁那年,他失去的那几日的记忆。 在藏拐处相依为命,抱团取暖的日夜,那些共同经历过的血腥,恐惧与黑暗,许下的承诺……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是因为仇愿豁出性命,故意惹乱,让他从墙角小洞钻出去求救,他却因吃了洒过药的饼,半途晕厥,而后风寒转为久高不下的惊热。 在黔州那几日的记忆被连绵不绝的烈火封存,醒来时,他又做回了京城那个无忧无虑,被全家人捧在手心的小公子吗? 又是……他的错吗? 瞳孔因失神虚无,鬓发被冷汗黏在脸侧,似冰瓷上的裂纹,带着惊心动魄的脆弱与清艳。 北愿的眼神在极度的怨恨和病态的痴迷间来回转换,他轻轻拂过谢瑾宁下颌被他掐出的红痕,抹去他唇心渗出的血珠,含入口中。 “姐姐,我有在乖乖等你,一天,两天……七天,半个月……可是鞭子真的好疼,好疼啊,我流了好多血,骨头也断了……” “你知道吗,我快死了,满脑子想的都是你会来接我,可没想到你骗了我。” 他的声调陡然拔高,“凭什么,你凭什么把我一个人丢下了,凭什么这么多年只有我记得这些,你却说忘就忘!” 凭什么…… 对啊,凭什么呢? 谢瑾宁讥讽地扯了扯嘴角,尝到了满口令人作呕的血腥。 他也想问。 凭什么都要怪在他头上! 他不知北愿后来都经历了些什么,可无论如何,都不是他以找寻自己为名,率兵攻打大彦,残害无数人命的借口。 好恶心。 “小愿。” “我对你来说就这么微不足道是——” 神色癫狂的北愿被这两个字冻住,碧瞳中的阴冷散了,流出浓稠的欣喜与甜蜜,他捧着谢瑾宁的脸,低头靠近,虔诚地、痴迷地注视着他。 “姐姐,你都想起来了对不对?” 真的,好恶心。 胃里阵阵翻涌,不知从何来的力气,谢瑾宁猛地将北愿掀翻,跨坐在他腰间,掐住了他的脖子。 “想起来了又怎样。”两条素白手臂交叠,用力,“要早知道你是北戎的九王子,我恨不得,恨不得那个时候不救你,让你被饿死!” 搏动的筋络被压制,窒息感不断累积,攀升,北愿苍白的肌肤迅速涨红,额间青筋暴突。 然而,那双异色的瞳孔,即使在视野模糊,被黑暗吞噬的边缘,也依旧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执着,钉住了身上这张昳丽得惊人的面庞。 北愿动动手指便能将卡在颈间的手掌掰开,可他没有半点挣扎,相反,他抬起手,安抚似地,稳稳扶在谢瑾宁的后腰上,甚至用力,将他拉得更近。 垂下的发丝如风中摇曳的柳枝,扫在他发紫的脸上,幽香拂动,混入的些许腥臊令他心猿意马,血液狂奔。 “嗬……姐,姐。” “你闭嘴!” 谢瑾宁不住用力,掌下青筋疯狂搏动,俨然快到窒息昏厥的边缘,他却看见,北愿的唇角竟然艰难地、极其扭曲地向上动了动,扯出了一抹笑。 “不…对。” 从他嗓口挤出的气流破碎而嘶哑,似划过搓过地面的砂石,分明是濒死的粗/喘,却带上了一种令谢瑾宁毛骨悚然的笃定和…… 愉悦。 跳动渐缓的脉搏,溃散,却依旧注视着他的眼瞳,撑在他后腰的冰冷手掌……一切的一切,混合成一种黏稠,污浊,令谢瑾宁喘不过气的浓烈。 不仅是被逼着溺出的羞愤与痛恨,恶心,混杂了无数的情绪如一团腥臭淤泥,在他胸腔发酵,翻涌。 “你…还是会…救我的。” 掐住北愿脖子的手,掐在了他自己身上。 胃部突然一阵剧烈痉挛,尖锐酸意直冲喉头。 “唔!” 谢瑾宁猛地松了手,踉跄着后退,脸色变得比不似活人的北愿还要苍白,支撑身体的力度瞬间被抽空,他几乎是狼狈地扑倒在雕花床沿,剧烈地呕吐起来。 “呕——” “咳咳,咳——” 与身后爆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呛咳交织成刺耳难堪的诡异合奏。 气流涌入,北愿大口大口喘息,眼中的黑斑消散,他侧着脸,视线再次聚集在肩胛直颤,伏在床头痛苦作呕的谢瑾宁身上。 北愿一点点撑起身子,朝谢瑾宁挪近,在刺鼻的酸腐气味里,将呛咳不止的少年搂入怀中。 他脖颈上的指印深红如血,却毫不在意地用指腹抹去谢瑾宁唇角的脏污,为他顺着气。 那双异瞳里的疯狂丝毫未褪。 “不脏的…姐姐,你看……现在,我们一样了。” 作为被异族**,未婚先孕生出的孽种,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是污秽、罪恶的证明。 这样的他,又怎么能够得到光明和温暖呢? 那就恨他吧。 要和他一样肮脏,一样痛苦才好。 “还有,姐姐…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他吻了吻谢瑾宁布满冷汗的耳畔,在喉管剧烈的灼痛中,极为缓慢地笑出了声。 “其实,从来都没有什么圣药。” 第100章 成全 深夜,漠河。 卷着雪片的寒风如刃,呼嚎着割过泛着冷光的银甲,留下斑驳划痕。 浪潮汹涌,水汽肆虐,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伫立在江畔那道高大身影的高眉深目间就覆了层薄霜。 雪粒带着铁锈般的寒意,落在他染血的肩甲和长剑上。 脚步沉沉,他循声而转,寒芒掠目,握着的长剑剑锋处,覆雪融化,血珠一滴,两滴,消失在暗红土壤中。 观其面容,赫然是本应在北戎奇毒折磨下功力全无,沦为废人苟延残喘的阎熠。 中毒是真,却并非北戎奇毒,那女子早在救下时便露出了马脚,而后“当众刺杀”的,是一直隐藏在暗中,善于刺杀易容的隐雀。 将计就计,不过是为了引出营中叛徒,也不知是否听闻新任命的监军不日将至,慌忙中自乱阵脚,竟真被他钓了出来。 真是,愧为军师之子。 “将军,作乱之人共四百五十九数,当场诛杀三百二十四,剩余一百三十五已全数抓捕。” 周皓轩拱着的手攥成拳,牙关几乎咬碎,“如将军所料,为首之人,正是……宋发旭。” 宋发旭乃副将之一,亦是宋岚幼子。 而宋岚,则是跟随严家两代人,严家对其深信不疑的军师。 阎熠抬眸,神色莫测:“宋伯可知?” “消息传回军中,宋、军师大骇,当场惊厥,此刻……怕是还未苏醒。” 踩在这片染了众多无辜镇北将士鲜血的焦土上,周皓轩眼眶通红,情难自已,他哽声道:“将军,这下,那些死去的弟兄们终于,终于可以安息了!” “……是啊。” 幽幽一声长叹,道尽悲凉,阎熠卸下头盔抱于胸前,视线越过周皓轩肩头破损的盔甲,徐徐掠过记忆中那二千三百六十八张带着血的面容。 他摘下腰间酒囊,拨开塞子,浓烈刺鼻的酒气瞬间冲散血腥,却又被寒风裹挟着,带起更深的苍凉。 “镇北军一,四,十三,二六,三二,三七三九,四四,四**九营的兄弟们。” 他缓缓抬手,将浑浊的酒浆倾泻而下。 “一路走好。” 话音刚落,刹那间,他身后,那象征着清算与终结的烈焰瞬间冲天而起,还在清理战场的将士们放下手中血刃,火光映照出一张张沾满烟尘与血污的脸庞。 汗与血水混作泥泞,唯有眼中那层水光,在炽热火舌的舔舐下明明灭灭。 他们高高举起酒囊。 “镇北军一,四,十三,二六,三二,三七三九,四四,四**九营的兄弟们!” “镇北军一,四,十三,二六……” “镇北军......” 高喊此起彼伏,轰轰烈烈,响彻云霄。 呼啸而至的狂风吹走厚重云层,月光泄下,照在这片承载着太多死亡与背叛的土地上,酒液彻底渗入,众人仿佛又回到了围坐在火堆前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畅快日子。 “一路走好——” …… 江畔与军营相隔百里,待一行人策马回营,天际已见明。 宋发旭被麻绳缚住双手栓在马后,一路下来,他下身早已血肉糜烂,白骨尽露,连哀嚎都叫不出口,如死狗般被拖进地牢时,只有进气没出气的份了。 当他被牢牢绑缚在刑架上之际,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自牢门传来。 是宋岚。 他年岁还未至花甲,素日里耳清目明,步履如飞,却在一夜之间满头霜白,老态毕现,靠拐杖才可撑起身子。 宋岚蹒跚而入,几乎是刚踏了进来,就一个踉跄重重跪倒在地,拐杖滚落,咕噜噜远去,他枯瘦双手掩面,浑浊泪水自指缝间汹涌而出。 “将军!是老朽……老朽对不住你啊!” 嘶声哀恸如风中残烛。 阎熠指腹摩挲过腰间的穷奇令,眼瞳深深。 军中清查叛徒,宋岚始终与他并肩,若老人有心包庇纵容,宋发旭的尾巴绝不会如此轻易被揪住。 宋岚,的确毫不知情。 “宋伯,此事与你无关,快快请起。” 阎熠低叹,亲自俯身将他搀扶起来,又示意近卫搬来椅子让他坐下。 “不,将军!”宋岚紧紧抓住阎熠的手臂,老泪纵横,“是我教子无方,才养出了这等…这等犯下伤天害理大错的孽障!我,我简直愧对阎家这么多年的信任,我——” 脊背压被一座以血亲背叛和惭愧凝成的巨山轰然砸下,几乎将他压折,宋岚身型佝偻,字字泣血,却毫无为亲子开托之意,甚至从始至终都未看血肉模糊的宋发旭一眼。 “呸!” 被一剂猛药强行吊住性命,宋发旭偏头啐出一口带血唾沫,阴鸷目光如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戳向背对着他的宋岚。 “我倒巴不得没有你这样的爹!从小到大,你对我不闻不问就罢了,大哥被他害死,你还跟条老狗似的跟在他屁股后面摇尾!你就不怕到了九泉之下,无颜见我大哥?!” “畜生,你给我住口!” 宋岚骤然转身,通红双目迸发出骇严的厉芒,“还敢提你大哥,你,你知道个屁!” 他气得抖如筛糠,胸腔起伏激烈,呼出破风箱般的喘息,阎熠一记冷眼甩向宋发旭,伸手在宋岚颤抖的背上缓慢抚拍。 好一副父慈子孝的画面。 宋发旭将锁链挣得哗哗作响,他满眼猩红,仰面嘶吼道:“我就是背叛了阎熠又如何,我就是要替大哥报仇!我要他偿命,要镇北军给我大哥陪葬!” 他句句不离大哥宋岭,说得声嘶力竭,将私心包裹得冠冕堂皇,若在场心腹对真相早已心知肚明,不明所以者,怕真会为他这感天动地的兄弟情所触。 周皓轩最先忍不住了,气得脸红脖子粗:“你放屁,分明是——” “皓轩。” 阎熠对他摇了摇头,默然不语。 “畜生!” 宋岚怒急攻心,抄起拐杖狠狠砸在宋发旭的脑袋上,将他砸得头破血流。 阎熠害死了宋岭? 实在是无稽之谈,宋岭哪里是因阎熠的命令而死,他分明是妄自尊大,跟随阎熠出征,却临战而怯,做了那最为可耻的逃兵之流,于深夜仓皇逃窜时迷了路,被敌方斥候小队发觉,一箭穿胸! 马匹受惊自发折返将他带回营地,阎熠为全宋家清名,对外只道是宋岭受他之命暗察敌情,惨遭不测,压下了这桩丑事,而后还千里追击,屠尽那支小队,替宋岭“报了仇”。 多年来,也只寥寥几人得知此事真相。 宋岚数年跟随征战,几乎是看着阎熠长大,视他如弟子,半个亲子,更是宋家的恩人。 可他万万没想到,长子出逃以亡后,次子不但不心存感激之情,竟打着为他报仇的名义勾结朝廷,背叛恩人,手段阴狠!若非阎熠命不该绝,早已让他得逞! 事到如今,为阎熠,更为那些枉死的忠魂,宋发旭—— 罪无可赦! “是…是他活该啊……” 宋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剜出,将那尘封数年的、足以让宋家多年清誉荡然无存,被千夫所指的真相血淋淋地剖开。 地牢内一片死寂,旋即爆发出压抑的哗然。 “不,不可能……不可能……” 宋发旭双眸骤然失焦,无力瘫软,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他最为亲近敬仰,半生视作楷模的大哥,竟然是个临阵逃脱的懦夫,还死得如此荒唐! 这一真相将他用温情与仇恨铸成的复仇铁笼彻底粉碎,心身巨震,两行血泪从他眼角蜿蜒而下,他猝地喷出一口鲜血,拼命摇头道:“我大哥不是那样的人!你骗我——!!” 地牢里回荡着他疯狂而痛苦的嘶吼,周皓轩几人握紧了拳,巴不得化目光为刃将他凌迟。 宋岚颓然地闭上双眼,少焉,他在宋发旭的怒骂声中抹去浑浊泪痕,颤巍巍走到阎熠身前,避开他的搀扶,朝他深深鞠了一躬。 “此子……罪孽滔天,万死难辞其咎!老朽…厚颜无耻,恳请将军……念在多年情分……” 他喘息着,说得极为缓慢。这个为边疆军事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多年,受万千将士尊敬的智者,在这压抑昏暗的地牢之中,低下了他的头颅,再难抬起。 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将他如朽木般的脊梁压得更弯,生机仿佛也随之而逝,显出几分油尽灯枯之像。 “容老朽,亲手……了结这个,宋门败类!” 周皓轩一怔,微微变色。 阎熠半边身子隐在阴影之中,半明半昧,锐利眉目深似寒潭,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受了宋岚这绝望的一躬,没有应允,亦未否决。 可这沉默本身,便是最后的恩典。 宋岚从近卫腰间拔出长剑,一步步挪向刑架,走向双目泣血、状似疯魔的宋发旭,抬起手,剑尖抵在他心口。 临死之际,宋发旭猛然清醒,痛哭流涕道:“爹!我是你儿子啊,你不能杀我,爹!” 带着滔天的痛楚与决绝,宋岚用尽全身力气,将剑向前一送。 噗嗤。 剑尖仅刺入寸许,便似撞上无形壁垒,再也无法推进分毫。 宋岚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爹,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求求阎熠,求他,呃——” 他身后,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覆住宋岚双眸,按住剑柄,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猛地一推。 恐惧、不甘、悔恨……手掌死死隔绝住他盯着宋岚的视线,大股浓稠鲜血从宋发旭嘴角溢出,喉间咕哝喑哑不成调,不消片刻,气息戛然而止。 宋发旭死了。 长剑“哐啷”一声落地,宋岚脱力后仰,被搀扶着离开地牢前,他费力转头,望向阎熠。 “多谢将军成全......” 随着口供、往来信件等物证收集完毕,装入箱中亟待交于可信之人,此事暂了。 日头渐高。 主帐。 主簿捧着竹简,面色凝重:“将军,各处急报,粮仓见底,伤兵营药材告罄,箭矢、刀枪盔甲等损耗巨大,库存怕是撑不过十日了……” 他顿了顿,艰难补充道:“之前郑家运来的那批,仅够三日嚼用,杯水车薪,远不足以支撑下一场硬仗。” 阎熠端坐主位,翻动着入库的朝廷赏赐名册。 自他“死而复生”的消息传回,京城倒是慷慨,流水似地送来大批“犒赏”,不见尾的马车队伍运来口口沉箱,众将士怀揣激动之心打开一看,除了首次的振声欢呼,其余皆是冷水当头。 金银珠玉,古玩笔墨,前朝丹青……珠光宝气,炫彩连连,起初还嫌稀奇,众人分之,乐此不疲,时间一久才发觉,这尽是些于尸山血海中毫无用处,拿去垫桌脚都垫不平的无用之物。 而除此之外,别说箭镞,连半粒米都见不着,更遑论补充军备。 比起犒赏,倒更像是对他,对前线浴血奋战将士们的无声嘲弄,阎熠早知皇帝对他早有杀意,却没想到会做得如此明显。 帐内静得可怕,主簿屏息垂首,心中不住叹气。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阎熠身型纹丝未动,他放下账簿,嗓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令人安心的信服之力。 “粮草军械一事,本将自有安排,你且放心。” 闻言,主簿便知他不是空穴来风,当即激动道,“是!” 转身时被急匆匆跑入帐中的陈子昂撞了个趔趄也没说什么,迈着安稳的步伐大步离去。 陈子昂喘着粗气,道:“将军,这么多天了,还是没有李蔚然的踪迹。” 阎熠眉目微凝,“不过半日之差,也没赶上?” “完全追不上。”陈子昂急得直吸气,“谁知道那小子跟疯了似的,一个劲儿的跑,我的马都跑死了一匹,也没追上他。” 此番中毒之计,为瞒天过海,除去宋岚,陈子昂、周皓轩和隐雀四人,其余皆被蒙在鼓中。 阎熠在李蔚然面前时的虚弱无力也并不是作伪,而是他提前服下了准备好的秘药,可致人心脉虚弱,从脉象上也看不出半分差池。 此前,李蔚然隔三差五便出营一次,这一举动本就惹起了宋发旭的注意,心腹之中只有他年事最小,也藏不住事,只有瞒过了他,才能让其余之人相信他是真的中毒颇深,命不久矣。 果不其然,李蔚然策马出营当日,便有一队人马跟随其后,被隐雀与借口找寻解药的陈子昂两人合力剿杀。 两人本欲快马加鞭与其汇合告知真相,怎料李蔚然跑得太快,春花又是一匹难得的千里良驹,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没能追上,只得先行折返助阎熠清除军中叛徒。 阎熠眉头紧锁,心中渐沉。 以李蔚然的身手,对付东厂中人不在话下,但若是…… 北愿! 他眸光乍寒:“可有北愿的消息?” “有。”陈子昂点头,“据说北愿几日前出没于一边陲小城之中,派人四处采买货物,什么红烛鞭炮之类的,还找了好几位绣娘,看样子是在准备什么喜事。” 喜事? 不好! 阎熠拍案而起,身形似电,瞬息之间便出了帐门。 “备马,快!” 第101章 住手 连迦城。 此处位于大彦与北戎交接处,位置偏僻,但地形独特,易守难攻,战火鲜少波及。 往来贸易稳定,渐渐,百姓亦能自给自足,故外界开战数久,城中仍是一片安乐。 今日更是热闹非凡,无他,遍地铺红,锣鼓喧天,这场婚事在此小城中,甚至放眼方圆百里,也是数十年难得一遇的阵仗。 主人家数年前买下这座僻静庭院,大肆造景,生生在这黄沙城中辟出一方碧绿,如今更是大肆宴请,无需携礼,便可参加婚宴,吃上一顿好酒好菜,场面自然欢欣。 百姓们被携刀护卫拦在院外,抓着把喜糖果子,闹哄哄地挤作一堆,就为一睹新娘子的芳容。 据做工的伙计说,这位可是名绝世美人呢! 只是,如此大喜之日,双方瞧着却都有几分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新郎官脖子上绕着深深一圈青紫勒痕,毫无掩饰之意。 花轿抵达数久,婢女再三委婉催促,新娘却始终未出,还是新郎官掀帘,亲自将新娘从轿中牵了出来。 绣着牡丹金凤的厚实盖头牢牢掩住其面容,但从那被镶嵌着无数璀璨宝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的繁复嫁衣勾勒出的窈窕身姿来看,绝世美人所言非虚。 临近午时才见着新娘子的芳影,在场众人不免激动,气氛正酣,便有一粗汉大喊着让新娘子掀开盖头。 当地风俗混杂,通婚者众多,鲜少有人完全按照大彦礼制,新妇与其相公一同接待宾客更是司空见惯之事,可不消片刻,带头起哄那人便被请立了现场,而后再也未在城中见到那人身影。 这自然是后话了。 这厢,终于肯下花轿的新娘子双手紧紧牵着红绸,绸带另一端,在新郎官手中。 一阵强劲狂风袭来,卷起风沙尘土,在漫天飘红的鞭炮碎屑中,盖头被风吹动,扬起一角。 纵使被新郎官眼疾手快扯住,一晃眼的功夫,还是被某些眼尖之人看出了端倪。 吹起的盖头一角下,是尖翘秀气的下巴,肌肤嫩白如玉,唇瓣嫣红。 但目睹之人吸气吸到一半,夸赞漫至喉口,却不谋而合地闭上了嘴,神色怪异—— 那新娘子的下半张脸上赫然戴着一枚精巧口枷。 是一颗不大不小的明珠,被软绳绑着,卡在唇间,让“她”说不出话,也动不了舌。 况且,仔细一看,哪里是新娘子牵着红绸,分明是双手被其所缚,才不得不从花轿中走了出来。 遭过暴行险些被掐死却毫不在意的新郎官,如提线木偶般被操控着行动的新娘……霎时为这场大婚蒙上了层诡异的面纱。 人群中,一北戎装束的男子眉梢微动。 “看什么看,还不赶快把这些东西搬进去,伙房急着用呢!” 他收回视线,喏喏称是。 …… 夜已深。 红烛高照。 喧闹贺喜被尽数隔绝在前庭,婚房内有的,只是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北愿带着一身冷气款款而入。 “姐姐。” 不过看了眼桌上分毫未动的餐食,一直守在房中看着谢瑾宁的芭雅便扑通跪地,瑟瑟道:“是…奴办事不力,请主子责罚。” 北愿收回视线,目光落至端坐在婚床上的身影,碧瞳暗了暗。 “下去。” 不愿吃也没关系,新婚之夜,还有更重要之事。 等姐姐累了,再亲口喂进去也不迟。 吱呀一声,将寒风阻绝,屋内只剩下令人喘不过气的闷燥,新娘放于膝上的指尖蜷了蜷,很快恢复平静,动作细微,倒像是种错觉。 “姐姐,等得累了吧。” 北愿走近,轻声笑着,挑开了谢瑾宁头上的盖头:“这一天,我也等了整整十年,现在……” 他眸光陡然一亮。 烛火跳跃,绣金嫁衣在烛光下流淌着璀璨夺目的光泽,高高盘起的发髻间,价值连城的凤钗,璎珞,步摇,叮当作响,谱成一首奢靡的乐曲。 却在这张脸下,黯然失色。 那是一张足以令任何人心旌摇曳的芙蓉面。靡颜腻理,赛雪欺霜,眉如远山含黛,鼻梁秀挺,嫣红的饱满唇肉软软裹着那颗明珠,像是湿润润的蚌,散发出香甜可口的气息。 目光落至此处,忆起那美妙滋味,北愿的呼吸又急促了几分,嗓音微微沙哑,带着十足的占有,黏腻如沼。 “现在,你终于要属于我了。” 谢瑾宁仍不为所动。 低垂的长睫在眼睑投出一小片阴影,施了粉黛,也掩不住被绝望反复晕染过,浓重得化不开的青紫。那双曾清澈见底,顾盼生辉的盈盈美眸,此刻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空洞,冷寂,金玉珠翠被烛光映得满室华彩,却照不亮他的眼底,唯有无边无际的暗淡。 仿佛,坐在婚床上的,只是一具被锁在金玉壳子里,毫无生机的人偶。 北愿凝视着他无波无澜的眉眼,因兴奋跳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姐姐是累了,对吧。” 他喉头滚动,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温柔,试图搅动这潭死水,却掩饰不住他的紧张。 “我先为姐姐卸下这些,我们再喝合卺酒。” 沉重的明珠口枷终于被卸下,戴了一整天,即使用了最软的绳,谢瑾宁的唇角与下颌也不免留下了红痕,像被粗暴碾碎的花瓣汁液。 北愿帮他揉了揉发酸的脸肉,又捏起双颊,看了看他舌尖上的伤口,确认无事,他心疼道:“若是姐姐乖些,也不必受这等苦楚了。” 自他告诉谢瑾宁圣药一事不过是个噱头后,他便心神崩溃,一夜之间,想尽各种办法自裁,以求解脱。 好在他早有防备,提前派人收走了屋中一切尖锐之物,又在谢瑾宁咬舌之际及时阻拦,却还是让他咬破了道小口。 最后将那贴身红绳还给了他,才让他安分下来,北愿守了整整一夜,眼看天色拂晓,以防大婚途中生事,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北愿亲力亲为,开始拆解这身华丽得令人窒息的囚笼。 一件件名贵首饰被拆下,放在那铺着大红锦缎的桌上,身上的枷锁轻了,魂魄间的沉重却纹丝未动。 当最后一根金簪被取下,北愿弯起眼尾,伸臂取来酒杯。 “姐姐,来,张口。” 他将酒杯递至谢瑾宁唇畔,稍稍用力,将唇心压得凹陷,可浮红雪腮紧紧绷着,贝齿紧咬,不给他任何机会入口。 琥珀色酒液顺着被蹭花的唇角滑落,自玉颈蜿蜒而下,在锁骨处聚成一汪冷泉。 北愿举着空杯,倾身,从唇角开始一路啄吻,慢条斯理地舔净。 “不喜欢这样?” 带着酒气与血腥的吐息将那小片肌肤熏红,北愿解开谢瑾宁腕间的红绸,打着圈揉按他因长时间的束缚而僵硬的小臂肌肉:“那姐姐与我交杯吧,喝完,我们就入洞房。” “到时候,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 谢瑾宁依旧一言未发,北愿也并不在意他的沉默,重新倒了小半杯酒,强行挤进他掌心。 他包住谢瑾宁的手掌,双臂交错,做出交杯状。 “此酒性子烈,酒多伤身,姐姐身子骨弱,喝这些就够了。” 酒液再次靠近,抵住,这回,紧闭的檀口终于张开,北愿眸中划过一丝喜色,抬手将倾。 彼时,谢瑾宁藏在宽大袖袍中的另一只手,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着不知何时藏起的尖锐金簪,带着玉石俱焚的决心朝着他胸口狠狠刺去。 “唔!” 因这一瞬的妥协失了防备,金簪尖端划破北愿的衣襟,在胸口留下了一道火辣辣的血痕。北愿攥住谢瑾宁手腕的手臂不可置信地颤抖着,看着他眉眼间泄出的恨色,更是心痛如绞。 他好像……高估了自己对谢瑾宁会恨他一事的承受能力,但,事已至此—— “今天这酒,你不愿喝也得喝!” 姆缇亚的声声劝诫被他抛之脑后,北愿拂袖挥开满桌金饰,起身将谢瑾宁压在桌上。 他举起酒壶仰头痛饮,狠狠一掼,俯身吻了下来,就要强行渡进谢瑾宁口中! “我不喝,滚开,唔——” 谢瑾宁摇头推拒,拼命挣扎,但在过于殊异的力量差异下,仍是被灌入些许,被呛得不住咳嗽。 烈酒入喉,他初觉浑身冰凉,很快,灼烧感便从胃部一路向上灼烧,谢瑾宁面色发白,手指紧紧扣住桌沿又咳又呕,试图将喝进去的酒吐出。 可整日没吃东西,酒液一入喉,便被又饥又渴的身子吸收了,谢瑾宁吐得眼泪涟涟,却是什么都没吐出来。 北愿抹去唇边泛着清香的口脂,搂住被宝石腰带掐得盈盈一握的腰身,将他打横抱起,扔上床。 他站在床边,静静注视着龙凤被间眼神已开始朦胧,眉目潮红,美艳如含露海棠的谢瑾宁,腹间越发火热。 酒壶里的酒他喝了大半,还提前让人放了些助兴的药物,在馥郁香气和嫩白肌肤的诱惑下,压抑数年的欲望蜂拥而至。 赤色逐渐侵蚀碧瞳,北愿扯下外袍。 他不会再让他的姐姐疼的…… 北愿单膝压住床沿,还未覆身而上,就在此刻,变故陡生。 一阵莫名的眩晕猛然袭击了他的大脑,如汹涌潮水将他淹没,他踉跄着扶住床柱,稳下了身子,视线却开始重影模糊。 酒有问题! 手心用力,五指近乎陷入床柱,疼痛让北愿有了片刻清醒,他摇摇脑袋,正欲呼喊亲卫,这时,上方兀地传出一道碎裂声。 带着寒气的月光倾泻而下,紧随其后的,是数枚闪着幽光的暗器。 勉力冲击着天旋地转之感,北愿身手不免迟钝,抄起一旁的喜杆挡下九成,仍有一枚漏网之鱼刺入他左肩。 北愿面不改色拔出暗器,带起一连串血珠,他反手扯过喜被将谢瑾宁盖得严严实实,三两步离开喜床范围,仰首怒道:“尔等何人!” 黑影一闪,无声落地刹那,又是几发暗器,北愿扯下桌锦缎,将暗器搅入,不过两息的功夫,那人竟已逼至床前,朝被中人影伸出手—— “别碰他!” 北愿怒极,催动功法旋身而上,可越是运气,眩晕感越重,他拼尽全力靠近,下肢却像是灌了铅,只得眼睁睁看着那裹在黑袍中的人将谢瑾宁抱起,往他嘴里塞了什么东西。 北愿撑在桌沿的手臂一软,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砸出重重一声“砰!”。 “来,人,呃——” “哟,还醒着呢?” 官亓用脚踹了他两下,在他阴寒得杀死人的目光中,连连啧声,“别喊了,都睡着呢,这夜深人静的干嘛打扰人家。” “是你…干的!” “不是我还能是谁。” 官亓低眸看了眼怀中眼睫微颤,似在逐渐恢复意识的谢瑾宁,不悦道:“看你把我好好一小美人糟蹋得,都憔悴成什么样了。” “别碰他!” “我就碰,咋地了。” 骨节分明的手抚上谢瑾宁的脸颊,蹭了几下,将他下巴上黏糊糊的口脂擦去,官亓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对嘛,这小脸儿多漂亮啊,叫什么,天然去雕饰,你看看,被你这妆弄得,简直是暴殄天物。” “你住手!” 北愿目眦欲裂,用尽全力举起胸前骨哨吹出一声短促哨音,前院数人未应也罢,本应候在后院的亲卫竟也毫无回应,整座庭院仿佛成了一座死宅。 他分明下了令,今日不许饮酒! 官亓还笑:“都跟你说睡了睡着了,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行,这能把大象放倒的药也没让你睡着,算你有本事,那你起来,咱俩比划比划。” 北愿几欲喷血:“卑鄙,无耻!” “谁能卑鄙过你啊。”官亓白他,“小美人都说了不想跟你成亲,你还非得逼着,我这叫带人脱离虎口,是替天行道,知道不?” “唔……” 谢瑾宁按着发昏的太阳穴,缓缓睁眼,恢复清明的目光对上一双略显熟悉的双眸,他怔了怔,“恩人?” “醒啦。” 官亓扶着谢瑾宁的肩背让他站直,下巴一抬,“行,你看看还有没有啥想骂的,说完咱就走。” 谢瑾宁看着如一条被抽了筋骨的蛇,狼狈倒地,如何用力也撑不起身子的北愿,所有的屈辱、绝望与恨意,在这一刻汇聚成冰冷的火焰。 他走到北愿身边,从地上捡起染血的金簪,没有丝毫犹豫,朝着北愿毫无防备的胸口刺去。 比刚才更准,更深! “呃啊——” 北愿的身体猛然一弓,剧痛让他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盯着谢瑾宁,问,“姐姐,你要,杀了我?” 真奇怪,这么冷一个人,他的鲜血竟然也是热的。 指尖迅速被他胸口奔涌而出的鲜血洇湿,谢瑾宁回过神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 北愿的目光一点点染上喜悦,“姐姐,你……” “你的今天不是我造成的,那些人,也不是我害死的。”谢瑾宁弯起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是你啊。” 他道:“北愿,你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源源不断流出的鲜血让北愿的面色更为惨败,他瞳孔剧颤,张了张唇,这次,他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谢瑾宁刚伸手,指尖就碰到了几根金簪,他转头,官亓朝他挑眉,像是在说:“够么,不够再来几根扎他。” 他倏地一笑,眉眼舒展如三月春花,美好得不可万物。 官亓看呆了眼,也忽视了他将剩余几枚金簪刺入北愿周身大穴这一堪称残暴的举动。 “这不会要你性命,只是让你动弹不得。”谢瑾宁脱下沉重的喜袍,仍在他脚边,道,“北愿,其实从始至终,你最恨的,都是你自己。” “你且看吧,看敬你崇你之人只剩惧恨,看爱你之人失望而归,看你活在仇恨的阴影之中,一辈子,不得光明垂青。” 轰隆—— 天边炸开一声巨响,也将谢瑾宁紧绷到极致的心弦崩断。 彻夜未眠,大喜大悲,这几下耗尽了他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他身子晃了晃,被官亓一把将他捞住。 那双修长有力的大手摁在他小腹,唤醒了他身体内被苦涩丹丸的那团火,谢瑾宁咬唇抑住难耐的轻吟,伸出手想推开他,最后还是放松了身子。 官亓一无所知。 似有兵刃相接声自前院传来,腥气愈发重了。 官亓皱眉,他混入伙房,将药下在了井水中,晚食到现在,药效正是发作的好时机,但若是有一些大的动静,难免不会有一两个饮水少之人先行清醒。 “走吧。”他拿起大红披风将谢瑾宁裹住,“你这下欠我一个更大的人情了啊。” 谢瑾宁靠在他怀中,轻轻应声:“嗯。” 他的身子轻得像一片羽毛,冰冷而脆弱,官亓不再看地上生死不知的北愿一眼,搂紧怀中人,顺着垂下的长绳,身形如鬼魅般攀上屋顶。 “对了,我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昨天发了疯似的杀了那么多自己人,这院子我还不好混进来呢。” 黑袍一晃,两人融入沉沉夜色之中,飞掠而去。 红烛仍在燃烧,映着满室狼藉,四处贴着的囍,比地上北愿流出的那滩血液更为刺目。 他双眸圆睁,空洞地望着破了一个大洞的屋脊,半边明月悬在夜空,而他的眸中,只有谢瑾宁锁骨那颗暗淡的朱砂痣。 吱呀—— “北愿!” 姆缇亚惊呼一声,连忙将北愿从地上扶起,喂了颗护心丹。 “怎么会这样?” 她眼圈通红,手臂微微发着颤,拔钗上药的动作却极稳,很快拔掉了他四肢上的金簪。去取他胸口那枚以红玛瑙为眼的凤钗时,却被北愿伸手挡住。 他看着这个回王庭后便一直跟在他左右的女人,似笑非笑:“不是你默许的吗?” 合卺酒只经过了姆缇亚之手,她泡在酒里长大,怎会闻不出味道有异? 姆缇亚默然,叹道:“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后悔,不要走……一些人的老路,最后对着一捧灰尘追悔莫及。” “哈,哈哈……” 北愿大笑出声,止住血的伤口再度崩裂,他用力握住胸口的凤钗,毫不犹豫地拔了出来。 热血喷溅,他面无表情抬手抹去眼尾泪水,半边脸蒙在血色中,有如厉鬼,“那是他们无能。” “小愿!” “你不配这么叫我。”在女人骇然苍白的神色中,他冷冷道:“最后一次。” “……” 姆缇亚低下头颅,“是。” “九王子,九王子!快逃,阎熠杀过来了!” …… 越过院墙时,官亓朝外看了眼,看到了满地尸首,皆是一刀毙命。 “我去。” 他倒吸一口凉气,下手这么果断,怕是个练家子。 也是为民除害了。 “怎么了?” 这要是被他看了,会做好几宿噩梦吧。官亓果断按住他毛茸茸的头顶,将他压回披风,“没什么,你抓紧点,别松手。” “……好。” 收回视线之际,眼尾被银芒闪过,他转眸,与角落一双锐利如鹰隼的黑瞳对视。 官亓后背生寒,搂在谢瑾宁腰间的手不自觉用力,挤出一声软软的闷哼。 “抱歉……” 谢瑾宁咬着唇,好半晌,才吐出一口长气。 落了地,又被带着一路飞驰,直到距离庭院已有大半个城的距离,官亓的步伐才松缓下来。 他松开手,却见一张难受得眼圈湿红,额间凝着细密汗珠的可怜小脸。 “怎么了,难受?“” 谢瑾宁捂住胃,虚弱地点了点头,“想吐。” 一想到是被北愿……谢瑾宁就难受得很不得把胃掏出来往下倒。 官亓扶着脚步虚软的谢瑾宁,将他带至角落阴影处,抵去水囊,又展开黑袍挡在他身后。 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后方,时刻警惕是否有北戎追兵出现。 “吐吧。” 可过了好一会儿,也听到几声难受的干呕。 “吐不出来……” 嗓子都哑了,真可怜。 “要不,我帮你?” 他为人正直,又两次救自己于危难之间,谢瑾宁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看他用水囊中剩余的水洗净手,朝自己伸来时,他睫羽微颤,还是张开了红唇。 官亓一双手掌生得不宽不厚,骨骼感明显,食指与中指格外修长,指腹覆着层薄茧,压住柔软湿润的舌面时,被他劫出来的小美人呜咽一声,软舌下意识顶起将他往外推,唇瓣合拢,倒像是…… 含着不让他走。 草。 官亓硬是在这寒夜出了一头热汗,他咬着腮帮子,不敢用力,也不敢不用力,要命的细裹感如电流,从他探入小美人口腔的双指向四肢百骸流窜。 眼看谢瑾宁眉心蹙得更紧了,眼底水光淋漓,官亓深吸一口气,按住他的肩头直直往前探,在他来不及反应之时,指腹抵在喉口,往下一按—— 谢瑾宁的泪瞬间飙了出来,偏头吐出几口水液,难受得痉挛的胃部终于好些了。 他擦了擦唇角:“多……” “不用谢!” 官亓对着他发红的唇角咽了口唾沫,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后,他一僵,迅速移开视线,自觉表现得过于明显了,他低头,用披风刻意的在谢瑾宁面前擦了擦两根手指。 “那什么,我们走吧。” 官亓先一步从阴影中走出,背对着谢瑾宁,垂在腿侧的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似在回味。 忽听嗡鸣,他愕然抬眸,数十步之距已近在咫尺,一柄饱饮鲜血的寒刃自面前袭来。 男人一身劲装,面似修罗。 “把他还给我!” 第102章 玷污 近乎野兽的咆哮,裹挟着暴怒与焦灼,直直刺入还在漱口的谢瑾宁的耳膜。 水囊落地,因疲惫和喉间异样而雾霭灰蒙的眼眸,瞬间被难以置信的光芒点亮。 “阎熠——!”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疲软双腿踉跄着跨过阴影交界线,跌跌撞撞地扑向声音的来源。 红色披风随风而动,他像一只淋湿了毛发的狸奴,狠狠撞进月光下那道熟悉的,坚实炙暖的怀抱。 滚烫泪水比任何言语都更汹涌地夺眶而出,谢瑾宁攥住阎熠的衣襟,纤白指节用力至泛起青白,好像要将自己整个揉碎,嵌进他的骨血里。 顷刻间,男人锋利得近乎化作实质的杀意尽散。长剑毫不犹豫被他丢下,随即,阎熠用更强大的力量,稳稳回抱住他的此生挚爱。 眨眼间收割掉数十人性命也纹丝不动的手臂,搂在谢瑾宁的腰上,却在发着颤。 “是我,阿宁……” 他将谢瑾宁整个圈在怀里,下巴抵着他散乱的发顶,沙哑嗓音带着无尽的心疼和愧疚,一遍遍地安抚着怀中瑟瑟发抖的人,“抱歉…阿宁,是我来晚了,抱歉……” 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铭心的痛,沉甸甸的落在谢瑾宁心上。 太沉,太重,却能将他的一切恐惧与绝望都压碎。 谢瑾宁不想哭了,他想抬头,想好好看看阎熠,泪水却不受他的控制,即使被捧着脸抬起,也看不清身前人的模样。 “阎熠……” 眼泪冲刷掉脂粉,露出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肌肤,薄薄眼睑青紫深深,形状姣好的唇也被咬得伤痕累累。 整个人如同被强行攀折的娇花,轻轻一碰,就会零落,枯萎。 阎熠强压下漫至喉口的腥甜,他放低呼吸,轻柔地拭去谢瑾宁眼尾的泪,却忘了他亦是满手鲜血。 于是越擦越脏,湿淋淋的巴掌小脸转眼又花了。 “抱歉,我手太脏了,我……” 面颊微痛,熟悉的糙砺触感让谢瑾宁眉心狠狠一颤,雾气随之而散。 他终于看清了。 月光勾勒出男人棱角分明的轮廓,那张俊美的脸上布满了未曾打理的胡茬,眼下同样有深重的疲惫痕迹,尘土风霜,狼狈至极。 但这张脸,是真实的,是完好的! 没有中毒颇深的青紫,也没有垂死的灰白,摸上去,甚至是温热的! 胡茬扎得他指腹发麻,但传来的触感是如此的真实有力,谢瑾宁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细细摩挲着,仿佛在确认这不是一场随时都会破碎的幻梦。 “你…你不是……中毒了么?他们说,说你……” 话音未落,两行清泪便再次滑下,冲刷过他颊边的血痕,血线似从他肌肤间生出的细小藤蔓,攀爬在他颊边,秀颈,更添妖冶。 阎熠胸中剧痛更盛,他用力将谢瑾宁往怀中带了又带,几乎将他整个人掂抱起来,让他双脚离地,踩在自己的履上,面前人略带恍惚的眸子才重新凝实。 “我没中毒,阿宁,那是…是计谋,是为了引蛇出洞,但我没想到……” 想到谢瑾宁为了这莫须有的“解药”所遭遇的一切,想到他的憔悴,泪水与极力隐藏的委屈,阎熠喉头哽住。 他的爱人这么勇敢,这么…… 爱他。 痛苦和悔恨便如滔天潮浪,将他淹没。 “我没想到你会,会为了我……”后面的话,阎熠实在说不出口了。 脑海中的每一个字,都会化作刺向他的阿宁,和他自己的钢刀,扎得他鲜血淋漓,剧痛不已。 然而,一只冰凉而柔软的手轻轻覆上了他的唇,阻止了他未尽的自责。 谢瑾宁仰着脸,眸底仍聚着一汪深不见底的池水,却不复死寂,涟漪一圈一圈晕开,荡出粼粼波光。 他望着阎熠,微微红肿的唇角努力地向上弯了弯。 “那就好。” 他轻声说:“你没事,就最好不过了。” 月色如练,温柔地洒落下来,将紧紧相拥的两人笼罩其中。 阎熠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谢瑾宁则依偎在唯一的港湾中,浓烈而纯粹的温情形成了一道无形屏障,将所有的苦难、屈辱和惊心动魄隔绝在外。 这一隅之地内,只剩下了彼此的温度,呼吸和心跳。 官亓早在拭泪时递出去的手帕被两人忽视了个彻底,看着这亲密无间的一幕,他默默收回手,心中微微一叹。 不一样。 原来他眼里只装下一人,依赖地、真心实意地笑起来时,竟是这般动人心魄的美。 是对亡命鸳鸯啊。 官亓摸了摸下巴,想他自诩盗侠,劫富济贫声名远扬威震一方……咳咳,如今也是做了回成人之美的大侠。 舌尖泛起难以言喻的苦涩,他悄然后退,自觉将这份静谧留给这对璧人,没注意一脚踩住枯叶。 咔嚓声让两人回过神来。 此处,也的确不是一个互述衷肠的好地方。 谢瑾宁擦净脸,羞赧地抿了抿唇,从阎熠怀中起身,望向官亓:“多谢恩人救我。” 阎熠也双手抱拳,“方才是阎某莽撞,险些伤了恩公,实在唐突,请恩公见谅。” 官亓哪受得起这位名震朝堂的将军的一拜,他将手往后藏了藏,轻咳一声,“害,我就是看不惯强娶豪夺…咳,小事儿,小事儿。” 想起什么,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对了,这是我从喜宴上顺的糕点,你一天没吃东西……” 官亓忽地止住了话头。 当着小美人男人的面说这些,好像也不太好哈。 闻言,阎熠瞳孔一缩,想起方才抱谢瑾宁时平坦得近乎凹陷的小腹,和那轻得可怕的重量,指甲死死嵌入掌心。 可惜他来得太晚,射出的箭又被北愿身旁那个女人挡下了,让他钻入密道,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一定会杀了北愿,替谢瑾宁,替大彦百姓报仇! “谢谢你。” 谢瑾宁接过糕点,指尖与官亓一触即分,他低头掰开,淡淡的清甜极好地安抚了他抽痛的胃。 一块下肚,面上也多了些血色。 官亓看着谢瑾宁小口啃着糕点的侧脸,又偷瞄一眼陷入沉默的阎熠紧绷的下颌线,道:“哪个…咱要不先出城?” 夜幕低垂,满天星子闪烁,织成一条璀璨银河,美不胜收。 三人却无心欣赏此等美景。 两匹马并驾齐驱驶出了半个时辰,再过五十里,便是一处岔道。 该走了。 官亓最后看了看坐在阎熠身前,只露出小半张脸,垂着长睫发呆的谢瑾宁,道:“二位,那北戎人自顾不暇,应当也不会再追上来了,我们不如就此别过。” 谢瑾宁转头,“恩人不与我们一同吗?” “不了。”官亓爽朗一笑,“你们是要回军营吧,我自在惯了,也受不得条条框框的规矩,再说了……咳。” 别的不说,就光动了点心思这事儿,他还是有点怵阎熠的。 谢瑾宁秀眉微蹙:“可那北愿睚眦必报,我担心……” “我若是怕他,今天也就不会在这儿了。” 官亓朝他眨眨眼,道,“再不济,打不过他,我还能跑啊,他追不上我的。” 谢瑾宁面色微红,想着他出神入化的轻功,便也点头,“好吧。” 阎熠:“还未请教恩公尊姓大名。” 在定威将军那儿留下了名字,叫他以后还怎么混,官亓眼珠一转,“做好事不留名,日后有缘,自会相见。” 他勒紧缰绳提速,阎熠迅速解下剑穗扔去,“若有需要,凭此物到任何一处……” “一定!” 官亓头也未回,反手接住,“等哪天我惹了要命的麻烦,定会来找定威将军寻个恩典!” 挥手时,他手腕上缠着的衣带随风飘摇。 “再见了。” 再见了,小美人儿。 对了。 他还忘了跟谢瑾宁说,你笑起来的时候,可比哭好看多了。 …… 清脆马蹄逐渐远去,很快,黄沙小径上便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谢瑾宁侧身,回抱住男人宽阔有力的肩背,闷闷道:“抱我。” 阎熠一手揽腰抱转,让他面对面坐进自己怀中,用厚实披风将谢瑾宁头脸都罩住。 “觉得冷么?” 谢瑾宁听着耳畔有力的心跳,不安如潮水褪去,另一种滋味却翻涌而至。 “不冷。” 相反,他好热,好,痒…… 面颊的潮红扩散至脖颈,谢瑾宁张唇呼出一口热息,攥住阎熠衣襟的手不知不觉松了。 他挑开披风,探进中衣,覆住那团被阎熠身上的软甲摩擦得愈发痒的雪/团。 还未动,马蹄越过一处土坡,微硬尖端直直闯进指缝,撞上了阎熠胸口的硬铁饰环。 尖锐麻酥感自脊柱飞蹿,谢瑾宁被刺激得肩背一弓,盘在男人腰间的双腿收紧,缩在他怀里细细发抖。 阎熠在赶路,而他却想着,想要他摸摸自己。 谢瑾宁咬住唇,小口小口地喘着气,又忍不住收紧指节,捏出一声又一声微若猫啼的呜咽。 阎熠放慢马速,吻在谢瑾宁的发顶,大掌拢住他单薄的肩头朝自己压来。 他抚着谢瑾宁的背,柔声安慰着:“没事了,阿宁,我们已经安全了。” 却听到百转千回的婉转低/吟。 阎熠陡然一僵,狼尾久饥喂饱,闻着心上人的香气便急冲冲地跳了出来,隔着衣料,将丰腴月退/肉戳出凹陷。 忍住向前埋入的野望,喉结疯狂滚动,他哑着嗓子问:“你哪里……不舒服?” “阎熠……” 谢瑾宁伸手环住他的脖颈,仰头,红唇含住他的喉结轻轻地吮,“我难受。” 他收紧手臂,腰身扭晃,以消除深入骨髓的燥热与酥痒,带着鼻音的娇泣粘软如半融化的糖块,湿答答地往下淌着蜜,散发出潮湿的香甜气息。 “你亲亲我。” 夜还深着,群星璀璨的夜幕下,是一望无际的黄沙,四处无人,马匹不紧不慢,缓步前行。 阎熠毫不犹豫,扣住他的后颈,低头吻了上去。 谢瑾宁舌上还有道小口,为了不被阎熠看出端倪,他闭上眼,尽力迎合强势的唇舌。 好在阎熠吻得十分温柔,轻轻舔着他的敏感的上颚,喉口,待他软了身子,才凶了些,吻得更用力,更深。 喘息被吞没在交融的唇舌间。 许久,一吻完毕,谢瑾宁舌根发软,气息不稳,坐在用阎熠外袍叠成的软垫上。 小腹随着呼吸而起伏,软玉与狼尾若有若无地触碰,阵阵微弱的电流激得谢瑾宁脚趾蜷缩,两人却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抱着彼此,耳鬓厮磨。 谢瑾宁兀地开口:“我害死了好多人。” “我也是。” “我还……差点亲手杀了一个人。” “我杀了很多。” 不知道是在哄他还是在堵他,谢瑾宁愤愤地咬了阎熠的下巴一口,被胡茬扎到嘴,他呸呸两下,鼓着腮帮子不说了。 阎熠侧过头亲吻他侧脸:“好吧,这下我们都是坏人了。”他说,“在北戎人眼里,我们就是一对恶名远扬的恶人夫妇。” “谁跟你是夫妇。”谢瑾宁掐他的腰。 阎熠立马改口:“恶人夫夫。” 谢瑾宁没忍住笑了。 一滴珍珠似的泪直直滚进衣襟,在雪白肌肤间拉出一条蜿蜒的线,划过粉晕,没入深处消失不见。 “我小时候救过北愿。”谢瑾宁道,“但没能把他救出狼窝,还…忘了他,他才会那么恨大彦,那么恨我。” 阎熠寒声:“恩将仇报的畜生。” “就是。”谢瑾宁学着他的语气,“恩将仇报的畜生。” 这一骂,叫他坐上马这一路佯装的平静破裂,他哽咽着,继续骂道:“兔崽子,王八蛋,心肠坏透了,呜……要是,要是我,我……” “这不是你的错,阿宁。” 爱怜的吻落在他颦起的眉心,温热的吐息穿透肌肤,骨骼,包裹住他充斥着苦嚎与求饶的大脑。 阎熠与谢瑾宁十指紧扣,抵着他的额头,缓声道: “月亮高高悬挂,洒下的月光平等地照着世间万物,皎洁无瑕。但在魑魅魍魉的口中,月亮却是有罪的。” 谢瑾宁一愣,“为什么?” “因为,月光照见了渠沟里的污秽,也叫世人看见了魑魅魍魉的丑陋。它们害怕了,所以,才会想方设法地玷污月光。” 谢瑾宁眼神闪了闪,赧然道:“你的意思是……” “没错。” 阎熠的目光深邃而坚定,如同磐石,不容置疑地望进他的灵魂深处,“善良永远无错,叫良善者不敢施以善心,这才是这世道的罪。” “……” 谢瑾宁的胸口重重起伏。 “我知道了。” 闪着泪光的眸子弯如月牙,他咬住下唇,在洁净如银纱的月光里,划开了自己的衣带。 “那你想不想…在月亮下……” 耳垂似熟透了的浆果。 “什么?” “玷污我。”他说,“让我染上你的颜色。” 第103章 得到 完全是邀请。 阎熠本就摇摇欲坠的防线一瞬被冲垮,掐住伶伶纤腰抬起。 “这是你说的。” 北愿精心准备的大婚,每一样都是上好之物,就连披风上的珍珠流苏也不同凡响,珠串颗颗圆润饱满,泛着微光,用于装点神驹是最好不过了。 阎熠攥住缰绳向下一抖,骏马蓦地提速,呼呼风声中,谢瑾宁骤然腾空,距离又被健硕有力的臂膀拉近。 惊呼还在嘴边,腰间忽紧,他狠狠坐回马身。 “!” 圆润珠串硌出要命的酸胀。 电流急蹿,就这一瞬,谢瑾宁眼前炸白,什么都看不清了。 双腿在虚空中绷紧,蹬动,他挣扎着试图从马上起身,却始终无法逃离桎梏,被紧紧锁在马背与男人的坚实的怀抱中。 再也支撑不住,只得伏在男人肩头,随着骏马腾飞而起伏,在狂风与急速中软了身子。 “驾——” “慢、唔啊…哥哥,太快了……你慢些骑!”(只是在骑马。) 从未跑得如此快过,汗水很快浸透了软垫,停下时,谢瑾宁已经被吓得小昏过去一次了。 直到感觉他被阎熠抱着,进了温暖的水汽充盈之处,他才徐徐苏醒。 每一寸肌肤都被温热水流包裹,酸软与寒涩随之而散。 谢瑾宁喟叹一声,掀开被水雾沾湿的眼睫。 他眉眼含春,素白面庞粉扑扑的,露在外的玉颈锁骨也漫上了令人口舌生津的晕粉,如同这温泉池中盛放的一朵桃。 春色潋滟。 他一动,身侧之人立刻睁开了眼。 见这一幕,水下狰狞狼尾筋络勃跳,阎熠深吸了口气,道:“一月前我偶然路过,发现了这口小池,本想歇战后好好布置一番,再寻个时机带你来……太仓促了。” 谢瑾宁左顾右盼,山壁简陋,四处还有碎石,好在也是清净宜人,他笑着掬了一把水,从脖颈间淋下,舒服地眯起眼:“真好,我提前享受到了。” 池子不深,只到胸口,也不大,两人面对面坐在天然凹陷的石面,长腿若有似无的触碰,交缠,伸手就能触到对方。 池水色泽乳白,水波荡漾,层层叠叠。 谢瑾宁瘦了很多,薄韧的皮贴着单薄的骨,纤巧锁骨盛起两汪小池水,红得妖冶的朱砂痣在视线中烙下深刻烙印。 【】 幽香馥浓。 阎熠顶了顶侧腮,大马金刀往池壁上一靠,展开双臂,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看谢瑾宁挑起长发擦洗肩头。 哪像是个将军,一副流氓做派。 他目光中的意味毫不掩饰,每一寸肌肉都写满蓄势待发,仿佛随时都会扑过来,将他拆吃入腹,被这么盯着,谢瑾宁小腹一酸,动作越来越慢。 粉如嫩荷的指尖划过锁骨,他起身,踏着水波主动窝进阎熠的胸膛,坐在他大腿,环住脖颈送上被热汽熏得娇艳欲滴的唇,与他接了个黏糊糊的吻。 洞内水雾氤氲,气流暖浊,没多久,谢瑾宁就呼吸不上来了,攀在阎熠肩头的手指收紧,腰身轻颤。 阎熠揉了揉他的后颈,退了出来,吻去他眼尾的湿痕,低声道: “阿宁说,让我弄脏你……” 托在谢瑾宁后颈的指腹摩挲着光滑莹白的骨珠,掌控感与摧毁欲交织,让他眸中的火焰烧得更盛。 阎熠咬住他的耳尖,犬齿厮磨,“可是现在都洗干净了,怎么办呢?” 谢瑾宁抿抿发麻的唇,牵住他的手掌,乖顺地贴在肩头。 肌肤如新雪,纤秾合度,又带着水珠,甫一放上,便自发吸附在掌心。 阎熠的手很大,足以包住谢瑾宁的脸,臂膀更是粗莽,青筋盘虬,与莹润雪肤形成了过于强烈的视觉对比。 乌发在水面上飘着,缠着,难舍难分。 “还没有干净。” 他提着男人的手掌缓缓上移,令阎熠钳住他秀美的脖颈,“这里,也弄脏了,你擦一擦。” 方才的亲吻只到脸唇,毋庸置疑,是那该死之人的手笔。 高挺眉宇不受控地浮出丝缕凶戾,阎熠收紧指节,稍稍用力,便能感受小巧喉结在掌心的挤压下急促滚动。 喉间不住溢出咕哝,谢瑾宁鼻翼翕动,晕红双颊更添姝色,殷红如血的唇张着,泄出些短促气音。 分明是难受的,目光却仍痴痴地望着他,眼波柔柔。 好像在说,怎么用力,将他弄坏都可以。 强烈的摧毁欲瞬至顶峰,阎熠咬紧牙关低骂,五指松了力度,安慰似地抚了抚,却在掌根即将抽离之际,对准喉结极具技巧地摁下。 气流被阻断,一瞬的窒息感让怀中人悸颤着,不受控制地吐出一截艳红舌尖,琥珀色的眼瞳微微翻起。 唇角滑落的水液又被温柔拭去。 阎熠翻过身,让他靠在池壁。 “这里呢?” “唔,要…也要洗……” …… 水波涟涟。 【省略省略省略省略。】 ”哥哥!有东西,呜……” 谢瑾宁捧着,肩头直颤,阎熠也被吓了一跳,忙凑近看。 “没有氵必出来的,是泉水,等回营抹些药就不肿了。” 阎熠吹了吹气,低声哄着,试图缓解谢瑾宁的不安。 后者“哦”了声,缓缓垂下眼帘,掩住眸底的失落。 以往,阎熠不但爱*,也爱靠在他的小腹,埋头嗅闻,用高高的鼻梁沿着肚脐丁页*,弄得他又痒又酸,还会在他多喝了些水,小腹微鼓起时笑着问他是不是有了身孕。 想起这些,谢瑾宁越觉沮丧。 阎熠的父兄战死疆场,家中只剩下他一个男丁,而他身为男子,不但不能为阎熠绵延子嗣,就连…也不能。 “好吧。”他吸吸鼻子,捧起另一边,“那你继续好了。” 话语中的可惜之情漫得都快溢出来了,倒像是真的希望,自己能够泌出来。 阎熠喉头狠狠一滚,“好。” 待两处齐平,他深吸一口气,在谢瑾宁变了调的惊呼中,潜入水下。 “哥哥!” 巨兽再度来临,这次,却是比方才更为恐怖的蚕食。 谢瑾宁应激似地绷直了身子。 “不,不要了,你起来——” 可他越是四肢乱动,挣扎着想要起身,反倒越将人压得更深。 【。。。】 他猛地惊颤,抬腰挣脱而出,檀口大张,却是双眸翻白,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眼前凭空出现了数朵烟花,又消散,只剩一片朦胧。 腿软得彻底站不住,被破开水面的阎熠托住肋下,让他坐在岸边。 在水下呆了这么久,阎熠除了面色微红以外,竟看不出任何差别来。水流从他发间滚落,如山峦般起伏的肌肉隆起,青筋盘虬,彰显着蓬勃至可怖的雄性力量。 他站起身,却像是托着朵花的花茎一般托住谢瑾宁的后颈,不让他倒下,另一只手则揉着他还在发颤的腰,为他缓解酸胀。 数月未见,按摩的手法却依旧熟稔,没有半分生疏。 “舒服么?” 谢瑾宁的魂魄像是被吸走了,空茫茫的眸子不断流着泪,擦都擦不净。 过了半晌,才止了泪,迟钝地点点头,又摇头。 “不舒服?那方才是谁一个劲儿地抱我的脖子不放?我差点被你这小坏蛋溺死在水里了。” 阎熠挑眉,故意分开谢瑾宁并拢的腿,在仍痉挛发颤的()处不轻不重地扇了一巴掌,促狭道:“想谋杀亲夫?都抖/成这样了,也不说实话?” 谢瑾宁猝不及防捱了一下,都忘了呼吸,他怔怔看着阎熠,瘪了瘪唇,竟像是又要哭了。 阎熠顿时慌了:“可是痛了?” 谢瑾宁环住他的脖颈,道:“是舒服的。” 不然他也不会叫得那么厉害。 “但是你在水下面,我就看不到你了。” 阎熠胸口一紧。 他的阿宁还在不安,在......害怕。 阎熠知道此刻,他说得再多,一时半会儿也消除不了谢瑾宁内心的恐慌。 咽下喉头涩苦,他垂眸,用指腹摩挲着被自己的胡茬扎得嫣红发烫的肌肤,摸到了那处伤痕。 留了疤,肯定没好好上药,该罚。 他想着,但,不是现在。 微微凸起的伤痕似雪原间散落的花瓣,被清风拂过,扑簌簌散开来,底下的细雪也被吹动,晃出层层雪浪。 “阿宁,别怕。” 阎熠俯身,亲了亲他柔软的小腹,在谢瑾宁茫然的目光中跨上了岸。 带出的池水哗哗,拍打在石面,水花飞溅,谢瑾宁闭了闭眼,蓦然惊呼。 “哥哥,你要做什么……呜啊!” 任由少年抓挠挣扎,咬紧的齿关泄出一声短促闷哼,阎熠忍耐着仰起头,透过洞顶小口,看到了月亮。 依旧皎白无暇。 身体除了疼痛,没有其余之感。 再低首,他的小月亮浑身粉透,眼梢靡靡,水光淋漓的模样,煞是好看。 而比起他几乎拧成死结的眉宇,那飞红上扬的眼尾,不受控制探出些许的软舌,都彰显着在疼痛之余,还有别样的*。 那就好。 阎熠呼出一口浊气。 自小在马背上练就的一身功夫让他有着一把精悍有力的好腰,和极稳的下盘,能够让他不知疲倦地驰骋于疆场之上。 在哭叫不止的少年瞳孔涣散,最终只能发出“嗬嗬”的可怜气声之际,阎熠捧起他哭得稀里哗啦的脸蛋,吻住了他的唇。 “乖乖,我爱你。” 他终于,完完整整地得到了他的阿宁。 缓过些许的少年抽噎着,一双手臂缓缓抬起,指尖仍在发颤,却用力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哥哥,唔……我也,爱你。” 心脏剧震,莫大的满足感充盈周身。 也弄脏了他的月亮。 …… 提前准备的干净衣物排上了用场,将一切痕迹清理完毕后,阎熠抱着精疲力尽,已经小声打起了呼噜的谢瑾宁上了马,直奔军营。 待到日上三竿,眼前终于出现了熟悉的景像。 “将军,是将军回来了,快把拒马搬开!” 前来查探来人的小兵欣喜若狂地转头往回跑,阎熠目不斜视穿过他,跃过拒马进了营门,径直朝主帐驶去。 好不容易跑回来的小兵挠挠脑袋,问他身旁那人:“你说我是不是看花眼了,怎么觉得将军怀里还抱着一个人呢?” “我还想问你呢!” “是真的,将军抱着那人,停都没停直接就进了主帐。下马的时候我哥们儿看到了,跟我说,那人白得直晃眼,垂下来的手腕,嘶——” 他手指一弯,比了个三指宽。 “都不到!” 又招招手,示意他们凑近,“我就跟你们说了,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啊。” 围住他的小兵们齐齐点头。 “我兄弟就看到了一眼,就被将军给拢了回去。”他低声道:“但他跟我说,就那么细一截骨头上,全是红红白白的印子,连手背上的肉都是一大片。” 沉默一阵后,直吸气。 “不会吧……” “难道是……” “喂!你们几个不好好守门,聚在这儿干嘛呢。” 王致和腰间别着军棍,三两步走到门前,给几人大腿上一人抽了下,抽得他们呲牙咧嘴的,看清来人后,立马耷拉下脑袋。 “王百户。” 王致和乃军中晋升得最快的一批,入营不到半年,就累积了不少军功,眼看着离千户也不远了。 虽为百户,他的棍法却是营中出了名的强,常人一棍下去,皮开肉绽是基本,他却能做到表面完好,内里肉筋断裂,甚至能震碎骨头,叫人不敢不服。 他收了力,但就这一棍,也得让几人皮肉痛上个两三天。 王致和冷冷看着他们,严声道:“再有下次,就是十军棍。” “是。” 不过没一会儿,刚才的消息就演变成了: “将军抢了个新娘子回来!” 迅速传遍了全营。 巡视一圈,经过一牵着马的小兵时,王致和突然闻到一股浅淡香气。 有些熟悉。 他转头,锐利目光落在马鞍一处湿痕上。 将军受伤了? “等等。” “王百户。”小兵行礼,道,“这是将军的马,让我带回马厩让役卒喂食清洗。” 王致和抬手,正欲靠近,骏马喷出一口气,拖着小兵走了几步,刚好避开了他的触碰。 “王百户,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这马精细得很,不能饿着。” “……走吧。” …… 主帐内的炭火烧得正暖,驱散了漠北的寒意。 阎熠小心翼翼将谢瑾宁放在铺着厚厚兽皮的床榻上,动作轻柔地像是在安置一件稀世玉瓷。 洞中的那场旖旎情//事最后以谢瑾宁晕厥过去而结束,实在是累了,少年从被他抱上马到回营,途径数次颠簸也未醒,此刻正陷入一种极度疲惫后的昏睡。 胸脯起伏平缓,呼吸均匀绵长,微微蹙着的秀眉也在这安全的环境中缓缓舒展。 帐外偶有练兵营传来的动静,有时被过于激昂的口号声吵到,那印着半枚浅浅齿痕的粉润面颊便无意识地蹭了蹭,哼唧着又往他怀里钻去。 如小动物般嗅闻着,待找寻到了熟悉的温暖栖息地,侧着脸,埋在他肩窝又睡了过去。 实在可爱。 阎熠低眸凝视着怀中人清丽恬静的面容,心脏被这全然的依赖一点点填满。 无需贴近信纸疯狂嗅闻才能寻得丝缕的暖融香气充盈鼻腔,被谢瑾宁呼出的气息扫过,脖侧青筋突跳,好不容易偃旗息鼓的冲动又有了卷土重来的趋势。 他却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安宁。 不知不觉间,阎熠也阖上了眼皮。 陪着谢瑾宁小寐了半个时辰,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了亲兵压低的声音: “将军,陈副将求见,有紧急军务。” 阎熠耳廓微动,还未睁眼,本能用手拢住怀中人双耳。 军务不能耽搁,阎熠眉头一拧,揉着发胀抽痛的太阳穴,尝试着、极其缓慢地想将手臂从谢瑾宁怀中抽出,让他继续安睡。 然而,只是极其轻微的一个动作,本睡意正酣的少年眉尖又蹙了起来,微肿的眼皮颤动,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不安低泣。 阎熠心头霎时涌上难以言喻的酸软与疼惜,立刻就不舍得走了,他停下动作,再也不敢移动分毫。 帐外再度传来亲兵的请示,他抬眼扫视帐内,目光缓缓落在角落那家绘制着边关风物的屏风上。 片刻,他沉声道:“进来,小声回话。” 得令,陈子昂掀帘而入,果然将声音压得极低,快速禀报着军情,阎熠端坐于屏风前的案几后,面色沉静地听着,不时低声下达指令。 他思维清晰,决策果断,唯有那只被屏风遮挡、被人紧紧抱在怀中的手,以及半侧着身子保持不动而略显僵硬的坐姿,泄露出他冷硬外壳下的些许柔情。 陈子昂快速禀报完,这才抬头,朝着屏风隐隐瞥了一眼。 彼时,他才发觉帐中除了浓郁的炭火气息外,还有股若有似无的甜暖幽香。 按下心头汹涌波涛,他道:“将军,春花于今晨独自回营,我们从它身上搜寻到了这枚石头。” 阎熠接过,发现了上方刻得歪歪扭扭的“救”,还带着斑斑血渍。 是谢瑾宁的字迹。 “我已加派一队人马,沿着春花归来的痕迹一路查探,相信不日便会寻得李蔚然的踪迹。” “再派一支。”阎熠五指收紧,石头在掌心硌得发疼,他唇线绷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陈子昂肃然:“是!” “唔…救……小然。” 屏风后忽地传出道带着雾蒙鼻音的软糯音节,听得陈子昂耳根一酥,泛起些微的热与麻。 “一定会把他救回来的,乖,你先好好休息。” 还有阎熠这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 陈子昂打了个冷颤,下意识伸长脖子去看,眼前倏地一闪,他躲避不及,被石头正正砸中脑门。 “哎哟。” “还不快去。” 咚的一声,把谢瑾宁也给砸醒了,他掀开水汽弥漫的眸子,还带着红痕的指尖绵软无力,搭在阎熠玄衣之上,更如美玉,纤细易折。 将衣摆攥出道道褶皱,谢瑾宁眼圈泛红,道:“小然,小然还在山洞里,他为了救我,还中了东厂的箭,哥哥,你一定要把他救回来。” “会的,我会的。” 阎熠收拢手臂,吻了吻他发颤的眉心,鼻尖,用指缝轻梳他乌黑柔亮的发,道:“昨日我出营前就派人去寻了,这下沿着春花的足迹,定能及时将他找回。” “还有,爹……” “我也派人护送谢叔去往蜀地,那处有将军府上的人守着,不会有危险。” “好……” 心神松缓,被他拍着,哄着,倦意重新占领他的思绪,浓密眼帘缓缓阖上,谢瑾宁伏在安稳的臂弯中,如倦鸟归巢,又一次睡去。 听着他的清浅呼吸,阎熠柔和的眸光逐渐凝实,化作一柄凛冽寒刃,穿透帐帘,划破漫天黄沙,直击京城所在之处。 “阿宁放心,赵懿、皇帝、北愿……” 杀父兄,囚娘嫂,夺爱侣。 满是肃杀之意:“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第104章 温情 帐外。 陈子昂甫一出帐,好奇的、八卦的、替人打听的就一窝蜂凑了上来。 谁叫他们将军是出了名的不好女色呢,清心寡欲这么多年,结果一来,就来了个大的! 直接抱着人回了营,如此亲密,还藏着掖着的。 这一群大老爷们儿能不眼热吗? “咋样,看到没?” 来人挑眉,兴致冲冲发问:“是不是个顶顶漂亮的小娘子?” “去去去。”陈子昂赶苍蝇似地将人挥走,不耐烦道,“还不赶紧出去找李蔚然去。” 提起李蔚然,这群人面上的八卦之情也淡了。 “这小子要是真那么没出息,死在外头了,我非得每年提着酒去他坟上笑他不可。” “你丫的真不是个东西啊。” “走呗,咱也一起去,早点把人弄回来,也省得兄弟几个天天念着他……” 结果前脚派人出去,后脚,李蔚然骑着匹不知哪儿来的马,自个儿回来了。 他面色青白,衣衫破烂,还半身是血,几乎看不清原本模样,远远看着跟个杵在马上的尸体似的,放哨的被他吓得够呛,箭险些就射出去了。 马才停稳,他就力竭栽了下来,明显已是强攻之末,却强撑着不肯合眼,也不肯让医官上药,拖着疲惫的身子要去见阎熠。 陈子昂没了办法,只得和亲兵半驾半背着他进了主帐。 谢瑾宁被带走后的第二个时辰,李蔚然毒性尽消,从途中碰到北戎人,与他们交了一战,而后又从才寻到山脉处的东厂手中抢了一匹马。 经历搏杀,长途奔袭,如今撑到这儿,全凭意念支撑。 他挣开搀扶,踉跄一步,单膝跪地,嘶哑声音带着浓浓血气,与深刻的悲戚:“大…将军!蔚然无能,未能将谢…他带去安全处,他……” 李蔚然急喘着,显然已经得知阎熠中毒不过是计谋,却毫无埋怨,满眼只有谢瑾宁被带走的焦灼与自责。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的目光,越过了让亲兵将他扶起的阎熠,落在了那架突兀出现在榻前屏风上—— 看不清全貌,但那隐约透出的、躺在榻上的模糊人影,散落在屏风边缘的一缕熟悉的墨色长发,还有那件随意搭在榻边的,一件显然不符合阎熠尺寸的月白中衣…… 灼灼目光近乎凝固,他干裂的嘴唇张开,渗出血珠:“谢……嫂嫂?” 也是,除了谢瑾宁,有谁还能像这般,躺在阎熠的榻上安睡呢? 阎熠扫过他上身几处伤势,和那被愣然与怔忪淹没,黯淡了些的眸子,亦是一叹。 他点了点头,嗓音轻缓,是尘埃落定后的沉静,“是他,他安全了。” “安…全了……” 李蔚然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脑海中闪过谢瑾宁离去前温柔而果决的笑容,以及那道他如何呼唤,也没有停下的背影…… 最后,化为眼前安静沉睡着的朦胧身影。 所有难以名状的、不该有的情绪都被他无声咽了回去,李蔚然拼尽全力,扯出一道庆幸的笑容, “那就好……” 竟与谢瑾宁发现他安然无恙之时所说的话别无二致。 话音刚落,李蔚然身体骤然一软,如断了线的风筝朝地上栽倒。 手臂间的力度在无声无息间放缓了,阎熠猛地站起身,看着陈子昂怀中失去意识,气息微弱的李蔚然,眉头因担忧紧紧锁住。 他快步上前,细细查看过李蔚然的伤势,沉声道: “立刻送李校尉去医官处,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治好他的伤,不得留有后遗!让他好生修养,直至伤势完好前不必参战,这是军令!” 亲兵从陈子昂手中接过李蔚然,将他背起,迅速退出了大帐,陈子昂也不放心地跟了过去。 帐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和屏风后谢瑾宁依旧平稳的呼吸声。 阎熠的目光追随着,直到因风飘起的帐帘重回平静,他在原地沉默着站了片刻,才转身坐回榻边,握住了谢瑾宁温凉的手。 看着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气息,无意识地抓紧他手指的少年,心中的百感交集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将脸贴在谢瑾宁柔嫩的手心。 京中风云跌宕,太子落败之势愈显,二皇子正得圣心,而五六皇子亦是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撕咬。 那皇帝老儿除了些恶心人的伎俩,一时半会儿,怕是也顾不得这边塞之事。 快了。 “就快了。” …… 谢瑾宁中途醒过一次,得知李蔚然已回营后,嘟囔着要去看他伤势如何了,却抵挡不住困意,连饭都未用,又昏昏沉沉地栽进了被窝。 见谢瑾宁如此嗜睡,阎熠担忧他害了病,可伤病营伤者众多,医官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的,他便寻了个学徒前来号脉。 没想那学徒不知是惧他还是本领不到位,望着被阎熠牵出的一截玉藕似的皓腕,面色刷地通红,手抖了半天,最后得出了个诊断—— 滑脉。 阎熠:…… 看着他那快红成猴屁股的脸,和软得像是两根面条的腿,阎熠揉揉太阳穴,挥手让他下去了。 静心守了几个时辰,见谢瑾宁面色红润,呼吸绵长,这才放了心。 不知不觉,夜,深了。 摇曳烛火将谢瑾宁的意识从深黑梦境中拽回,意识回笼,他微微一动,浑身上下顿时有如被拆卸又重组过一般,漫着股软烂到骨子里的酥软。 尤其是腰肢和腿心,更是难以言喻的酸胀。 在陌生的清脆响动中,谢瑾宁忍不住哼出了声,还残余着些许春意的鼻音,甜腻腻的,像只经过了情期后餍足又娇气的狸奴。 屏风外,正俯身于立于沙盘前,就着烛光凝神研究地图的阎熠立刻抬起了头。 他毫不犹豫放下手中代表兵马的标识,大步流星走到床边,自然地将人从温暖的被褥里捞起,搂进自己怀里。 大手熟稔地按上谢瑾宁的后腰,不轻不重地揉摁着,恰到好处缓解着那处的酸软,另一只手则扯过旁边早已备好的厚实外袍,将只着单薄中衣的少年裹住。 他动作太快,谢瑾宁连半点寒风也没觉着,就已经被他包成了个粽子,只一张睡得红扑扑的小脸露在外。 阎熠的唇瓣摩挲着他光洁的额角,“饿了吧。” 谢瑾宁刚睡醒,脑子还有些迷糊,又被揉得爽快,发出些细碎的哼唧,缓了好一会儿,才眨着眼睛,顺从本能地点点头。 他已经很久没睡过这么沉的觉了,此刻醒来,身子还是软的,精神倒是恢复了大半。 “阎熠……” 谢瑾宁轻轻挣扎了下,撑起身子,从靠在男人怀中的姿势变成正对着他。 烛光下,他小脸白里透粉,宛如上好暖玉,细腻肌肤散发着月白莹润的光泽,沐浴在昏黄光晕中,整个人都柔和得不像话。 只是细看,那朱唇,颈侧,乃至一路蜿蜒没入松垮中衣深处,皆是斑驳红痕,如雪上落梅,层层叠叠,无不诉说着不久之前经历过的激烈情事。 还有单薄中衣之下,胸膛处顶起的两个清晰而诱人的小弧,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温情脉脉的氛围瞬时平添了几分被彻底疼爱后,慵懒又惑人的妩媚风情。 “嗯。” 阎熠眸色深了深,强自压下翻涌的燥热,端过了一直温在炭火旁的药粥。 粥熬得软烂黏稠,米香四溢,带着些许药材的清苦,他舀起一勺,仔细吹温了,才递到谢瑾宁唇边,像哄孩子一般,哄着他张嘴。 “你身子骨还虚着,暂时沾不得荤腥,我试过了,不算太苦,等喝完吃些糖缓缓,好不好?” 谢瑾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巧笑倩兮,眉眼如画:“你又不吃零嘴,哪儿来的糖啊。” “抢的。” “真坏。” 谢瑾宁嘟囔一句,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吃着,乖巧得很。 他也实在是饿了,一碗粥很快见了底,温热妥帖的食物下肚,他舒服地眯起了眼,润红唇角沾了些粥渍,阎熠眼疾手快,在他张唇准备用舌尖舔净时凑上去,狠狠偷了个香。 谢瑾宁杏眼圆睁,琥珀般清澈透亮的眸子瞪着他,发出无声的控诉,阎熠却得意洋洋地挑着眉头,“甜的。” “流氓!” 果不其然,又挨了一声娇骂。 嘻嘻哈哈地闹了阵子,第二碗也很快只剩浅浅一层,谢瑾宁实在吃不下了,扭头避开瓷勺。 “这就饱了?” 阎熠摸了摸他的小腹,被一巴掌拍开。 许是有些热了,他面颊浮着一层晶莹微光,披在上身的外袍也松了些,虚虚挂在肩头,与中衣间隔出了些距离,腰臀间的起伏轮廓就这么暴露在了阎熠眼前。 转折极其惊人的细韧腰身下,是因盘坐而更为丰腴的雪丘,几乎将本有些宽大而下滑的裤腰布料撑得满满当当,肉眼可见的饱满。 再往下看,两条纤细笔直的长腿蜷在裤中,可那清癯精致的踝骨处,除了牙印吻痕外,赫然多出了条挂着铃铛的红绳,在少年伸手护住微鼓小腹的动作下发出清脆响动。 是比任何靡靡之音还要勾魂夺魄的存在。 “你别乱按!” 谢瑾宁缩了缩足趾,面色涨红。 昨夜在池中被泡得晕乎乎的时候,他什么都说了,阎熠当时没什么反应,后来给他渡了不少水,从背后环着他*时又故意按住他的小腹,任他如何哭叫也不松手。 最后…… 只能说还好没污了那方热池。 心底那点挥之不去的阴冷感在那炽热的体温的包裹下消耗殆尽,谢瑾宁也臊得不行,干脆转身背对着阎熠。 可他一动,足踝上的金铃也跟着响,更听得人心猿意马。 “好好好,我不碰了。” 谢瑾宁一哼,顺着阎熠轻柔的力度被他掰过身子,吃饱喝足后,他更是神清气爽,只是梦中生了些汗,还有未吸收尽的药膏糊在身上,只觉黏腻。 想下床走走,顺便擦洗一下,待会儿好去看李蔚然。 谢瑾宁推开阎熠前来抱他的手臂,试图自己下床,谁知双脚刚沾地,他膝盖一弯,软软朝前倒去。 早有准备的阎熠长臂一伸,将人稳稳接回怀里,低笑出声:“逞什么能?” “怪谁啊!” 谢瑾宁脸颊绯红,羞恼地瞪了他一眼,有人形座驾,他也懒得再动了,干脆窝进阎熠怀中,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虽是主帐,帐内布置却简洁,透着股凛然精干之气,兵器架、地图、沙盘…… “我们现在是在军营么?” 一路昏昏沉沉,直到看到这些,谢瑾宁才有了实感。 “对。” 闻言,谢瑾宁眼睛骤然亮了几分,他稍稍坐直,环视打量着这对他而言陌生,却又不那么陌生的、曾在话本中窥得些许的场面,觉得什么都新鲜。 见他感兴趣,阎熠单手托着他,耐心地指着帐内物品一一介绍。 “这是沙盘,用于模拟周边地形,河流山川。” 他握着谢瑾宁的手,引导着他的指尖虚点过沙盘上起伏的轮廓,“看,这是大彦疆域,我们如今所在之处,在这儿。” 他点了点插着一方小红旗的沙丘,手指缓缓移到另一侧,“而这边,是北戎的地界。” “那些插着的小旗,代表我方驻军的位置和兵力部署,这是骑兵……” 阎熠声音不疾不徐,讲得深入浅出,听得谢瑾宁目不转睛,连连称奇。 他虽不懂军事,却能感受到这其中蕴含的磅礴气势和运筹帷幄的智慧,尤其是阎熠在讲述这些时,不自觉散发出的英武,谢瑾宁的心脏砰砰直跳。 视线渐渐从沙盘移至烛光下显得愈发深邃硬朗的阎熠脸上,他侧着脸,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叹与崇拜。 在阎熠讲述上一战是如何利用地形将北戎人杀得片甲不留时,谢瑾宁脱口而出:“哥哥,你好厉害啊!” 纯粹、炽热,充满了全然的信赖和仰慕,像是一片柔羽,轻轻搔过阎熠的心尖。 阎熠的喉结蓦地滚动了下,搂在谢瑾宁腰间的手臂收紧,声音哑了几分,带着明显的克制:“别这么看我……” 否则,他怕他会忍不住再度将人压进床榻,让动人吟哦与清脆铃铛响响在这帐中的每一处角落。 谢瑾宁先是一愣,感受到后腰的异样,瞬间明白了过来。 白净脸庞“轰”一下染上大片胭霞,连脖颈也红透了,腰眼处更是窜起一股再熟悉不过的酥麻。 帐外还有士兵走动的身影,谢瑾宁羞得不行,攥起拳头狠锤几下阎熠的胸膛,“你怎么又在想这个,色胚!” 嗓音又软又嗔,毫无威慑力。 阎熠捉住他点火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低低地笑,“因为……这几个月里,我想念你想得都快疯了。” 在谢瑾宁眸光微闪,明显被感动时,他探进谢瑾宁紧合的月退/.心,指节一拨,轻而易举让其分开,嵌./入,补充道:“这里也是。” “你——!!” 闹来闹去,缠缠绵绵,又是好一阵亲吻。 男人脸皮功夫也见长,被怎么骂都甘之如饴,胸腔的震动未歇,带着无尽宠溺和愉悦的笑声与少年的嗔骂交织,往日里冰凉的营帐逐渐被这脉脉温情充盈。 外是寒风刃,里是温柔乡。 烛火噼啪,将相拥的身影投在屏风上,绘成了副再缱绻不过的画卷。 许是不久,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昵,终会化作日夜常态。 第105章 不怕 擦洗过后,已是亥时。 闹腾一番,化了食,谢瑾宁那点醒来的精神劲儿又过去了。 鸦青浓密的睫毛耷拉下来,掩住水润的眸子,他忍不住打了个又软又长的哈欠,整个人像没了骨头般,偎在阎熠怀里。 “又困了?”阎熠捏捏他的鼻尖,调笑道:“睡了吃,吃了又睡,阿宁难不成是小猪变的?” 谢瑾宁嗷呜一口叼住他的手指,又忍不住用力咬,只愤愤磨了两下,反倒被捉住舌尖玩了阵子,舌根酸得不行。 吸溜着快淌出去的涎水,他回嘴:“你才是猪,没刮胡子的时候就是只大野猪,又粗又硬。” 阎熠呼吸陡然一沉。 “行啊,我是大野猪,那我可要来……” 他一个猛扑,埋进谢瑾宁颈窝,用没刮干净的胡茬故意蹭着那香滑柔腻的颈肉,扎得谢瑾宁又痒又麻不说,还被他伸进衣服里作乱的大掌弄得咯咯直笑,浑身发软,连推他的力气都没了。 金铃响个没完,最后谢瑾宁乌发凌乱,眼眸含水,气喘吁吁,眼见阎熠眸中的趣味变了色,他腿心一烫,忙叫停了这场纷争:“好了好了,你不是猪,我也不是,可以了吧!” 没忍住低低来了句,“幼稚死了。” 他表现得抗拒,但那羞颤的眸光和红烫的面颊,无一不彰显着他的欢喜。 阎熠展臂将他揉进怀里,深深吸了一口后颈香气,被他像是雄兽对待牝兽这般,小腹应激似地一抽,谢瑾宁咬住下唇,刚低低哼了声,立即被大掌捂住,揉了揉。 “孩子闹你了?” 在床笫间,阎熠此类话说了不少,倒不是真将谢瑾宁当作女子,要他孕育,只是欣赏他那每次又羞又恼,却乖巧得并得更紧,也更加每攵感的柔柔情态。 谢瑾宁喜欢阎熠吻他,抱他,与他肌肤相贴,即使是说些荤话闹他,他也喜欢,那会让他有种心口被填满的的饱胀感。 但这次不一样。 酡红脸颊间的血色渐渐消退了:“哥哥……” 炽热体温仿佛钻透皮肉,蛮横地在他体内烧着一个不该有的器官,谢瑾宁红唇微张,泄出一声哭喘,眸底的湿意愈发浓了,凝成两汪清池。 “我没有胞宫,没办法给你生孩子,怎么办……” 他噙着泪,转过脸呆呆地望着他,神色怔然,带着说不出的沮丧与难过,“你娘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怪我?我是不是……成了阎家的罪人了?” 语调甚至有些自厌,听得阎熠魂都吓飞了,忙低首啄吻他的鼻尖,唇角,“我错了,我错了阿宁,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我脑子不清醒,怪我,我以后不说了好不好?” 谢瑾宁长睫低垂,却没吭声,阎熠捉起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来了两下,还想拍,感受到他抗拒的力度,顺势抬起,在他掌心亲了又亲。 “阿宁不能生才好,要真有了孩子,阿宁的心思不就分出去了,嗯?这里是不是也要给他吃?” 他大掌缓缓上移,拢住,掌根极轻地往上一托,松散衣襟鼓出一处令人目眩的、红白交映的雪弧:“我好不容易吃成这样的,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谢瑾宁紧绷的情绪在这狎昵的举动下慢慢松缓了,他忍着羞,抿住靡肿的唇珠,小声道:“好,只给你吃。” 明明不过十七,有时像个娇气的狸奴,有时却更像个能够包容孩子的一切顽劣的慈母。 也不怪自己总喜欢用这个逗他。 血流直冲脑门,太阳穴突突直跳,阎熠暗骂一声,胀得有些痛了,换了个姿势,不叫那东西硌着他。 “说到我娘,我回营后给她回过信,跟她说了我们两个的事。我娘极少出门,不过以前在京城,也是见过你的,对你有不小的印象。” 忆起自己以前是何模样,谢瑾宁一僵,瞬间又紧张起来,指尖绞紧,无措道:“夫人她,我……” “放心,我娘很喜欢你,还在信中夸你善良聪慧,她只见过一次,也心生欢喜。” 阎熠笑:“其实我娘早就做好了我会孤独终老的准备,也开明得很。她老人家啊,在京城的日子虽说不得自由,却也过得潇洒,连我的棺材也备好了,原先就等寻到我的尸骨,好跟那狗皇帝要个恩典,许她带着我大嫂一同去江南安度晚年,也懒得整日对着那一屋子的排位。结果这下又走不成了,还在信里骂我来着。” “后来还好有你替我转移了注意力,她现在啊,成天都想着跟我打听你喜欢什么,她好早早准备着。”阎熠贴住他唇瓣蹭了蹭,含糊道:“想跟我抢你的欢心,我才不告诉她。” 谢瑾宁仰着颈任他亲,心头百转千回。 阎熠说得轻描淡写,但那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些许,也叫人为之动容。 “所以…哥哥,你不要把我送走好不好,我想在这里陪着你,等一切结束,我们就一同回京城,一起去见她,好吗?” “你怎么……” 阎熠没想过会被他看出来,当即一愣,沉下脸,“不行,这里虽算安全,可若是打起仗来,我便顾不着你了。” “我不用你挂心。”谢瑾宁说,“你忘了我是学过什么了么?师父说,我如今的本事够用了,你在前线杀敌,我就在后方照顾伤员,哥哥,你相信我,除了一些内伤,其他的我都可以处理好的。” 怕是早早就做好了打算。 可阎熠也知道,他的阿宁一旦下定决心,就像只小倔驴,什么也拉不回来了。 不愿在此事上多生波澜,他未置可否,道:“再说吧。” 等过几日,再找个借口将阿宁送去蜀地就好。 “不,我要你现在答应我。” 谢瑾宁翻身坐起,执拗地望着他,“我不要再像之前那样,几日等不到你的消息就担心得寝食难安,想着你是不是出了事,受的伤重不重,想着……” 清泠泠的眸子转眼又被水雾模糊:“后来那些信里,你只说好的,其他的都不告诉我,我连你肩上那条疤是什么时候多出来的都不知道。要是我不来这儿,是不是你死了,我也会被蒙在鼓里,傻傻等着你回来,再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 “要真的那样,我就恨死你了,呜……” 阎熠心都要被他哭碎了,“乖宝,我没死,我不是好好在这儿吗,当心着眼睛,别哭了乖乖。” 谢瑾宁紧紧抓住阎熠为他擦泪的手,“我留下,你受伤了,我就可以,第一时间知道,我还可以给你,包扎伤口,咳,你不要把我…送走……” 他哭着哭着又呛了起来,难受得蜷成一团,直发抖,却甩开阎熠的手臂,不让他再碰自己。 再也顾不得其他,阎熠连连点头:“好,好,不送走,都听你的。” 罢了,他离不开自己,自己又何尝舍得离开他呢。 往日冰凉盔甲贴身,甲胄夹层里的平安符却暖得发烫,那藏在符后,如今正摆在眼前的柔情与牵挂,为他的心脏铸起了第三重铠甲。 让他因软肋而生惧,又因这份羁绊,催生出了莫大勇气。 阎熠深深叹息,将人重新抱起,抹去他面上湿痕,低声问:“不怕吗?” “不怕。” 谢瑾宁得偿所愿地勾起唇角,笑意温婉柔亮,“有你在这儿,我就什么都不怕。” …… 就这么靠着,少年睫毛眨动的频次明显放缓,恹恹垂着,阎熠也没再闹他。 他侧眸,朝帐后某处望去一眼,将谢瑾宁塞进了被窝。 “还要去看小然呢。” 谢瑾宁又要起身,被阎熠按住肩膀,道:“这么晚了,蔚然纵使醒了,估计也又睡了过去,不好打扰,明早再去看看他也不迟,嗯?” 谢瑾宁困得眼皮直打架,觉得有道理,模糊地“唔”了声,便顺从地闭上眼,在有规律的轻拍下,又沉入到了安稳的睡梦中。 阎熠守着他,等他彻底睡熟,才悄无声息褪下被他紧攥住的外袍,随手捞起件披风,出了营。 离冬日才过了一月有余,大彦多处已经开始回春,朔北却还是一片寒冷,尤其是深夜,更是刺骨的冰寒。 阎熠没有惊动帐外亲兵,独自绕到了主帐后方。 月光冷然,照见一道身影,孤零零地靠坐在冰冷的土地上,半直着腿坐着,影子被拉得很长,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可怜劲儿。 是李蔚然。 他早在谢瑾宁用饭时便坐着了,阎熠彼时只当他是担心谢瑾宁,见他无事,应就会很快离去, 没曾想这一坐,怕是就没离开过。 主帐帐布极厚,内里还围着层兽皮,透不着人影,但声音不免会传出些,也不知叫他听去了多少。 但看着他沾了夜露湿气的发梢肩头,和那因失血过多仍苍白的面色,阎熠拧紧的眉心又松开了,脚步故意重了些。 李蔚然猛地抬头,见是阎熠,下意识就要起身行礼,却被按住了肩膀。 “坐着。” 阎熠的声音在夜里中显得格外冷厉,他抖开手上的披风,不由分说披在李蔚然肩头,然后自然地屈腿在他身旁坐下。 “才受了伤,不好好在帐内休息,到这儿来做什么?” “不严重,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李蔚然垂眸,避开那仿佛洞穿一切的锐利视线,嗓音愈发飘忽,含糊着:“走着走着就到这儿来了,看大哥你好像也还没睡,就……” 只有靠在这儿,离主帐、离他更近些,隐约感知到他的气息,那颗反复煎熬的心才能得到一丝虚妄的平静。 但想起方才耳畔时隐时现的嘻笑嗔骂,柔声撒娇,那都是他从未听到过的,李蔚然的话就更说不出口了,干脆闭了嘴。 阎熠静静看了他一眼,没戳破这拙劣的谎言。 兄弟多年,李蔚然又算是他一手带大的,他太了解不过了。 一阵难言的沉默在彼此之间蔓延,只有远处巡夜士兵走动时轻甲的细碎碰撞声,与夜风吹过营旗的猎猎作响。 李蔚然不是第一次跟阎熠这么并肩坐着,却是首次,不知该跟他说些什么。 无处安放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阎熠的颈侧,他瞳孔一缩。 那里有一个清晰的、小巧的牙印,暧昧地烙印在麦色皮肤上,在迎面照来的月光下更是无所遁形。 像是一根针,扎破了他胸中鼓胀的水球,尖锐刺痛一刹,难以言喻的苦涩蔓延开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李蔚然伸手抓起一坛酒,就要拍开泥封往嘴里灌,一只大手更快按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还想喝酒,不想好了?” 阎熠夺过酒坛,扔下一句“等着”,起身快步离开。 没过多久,他去而复返,手里端着一个从军灶拿来的粗瓷碗,碗里的水液清澈,还在汩汩冒着热气,“喝这个。” 李蔚然接过碗,只见碗底还有块淡褐色晶块,淡淡甜香散逸。 是糖水。 他扯扯唇角,像挤出一个惯常的,没心没肺的笑,却因那苍白面色显得有些勉强:“大哥,我又不是小孩儿了,早就不吃糖了。” 阎熠看着他,弯了弯眼眉,冷硬感顿时被兄长的温和代替,“你在我心里,一直是。” 李蔚然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险些以为自己那点隐秘的小心思被他看穿了。 也是,觊觎长嫂,的确不堪,可他若是控制得住,也不会出现在此了…… 他眼眶倏地一热,慌忙低下头,掩饰性地就着碗沿喝了一大口。 起初只是清水味,而后越来越甜,甜得他喉咙发紧。 阎熠拿起另一坛酒,仰头灌了一大口,道:“你嫂嫂喜欢吃甜。” 他嗓音平静,只是在讲述一个事实,却如巨石投入死水,炸开滔天波澜。李蔚然端着碗的手猛地一颤,碗中倒映着的那弯月,碎成一片摇晃的、捉摸不定的光斑。 他抬手饮尽碎月,从喉咙深处挤出一道极轻的音节:“……嗯。” 月光依旧冷冷照着,两人并排的肩头中,悄然出现了一道银弧。 极窄的一道,却如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些天,辛苦你了。” 阎熠两口喝完,拍拍他没受伤的半边肩膀,道:“夜深露重,快回帐中吧,免得伤还没好全,又受了凉。”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沙,道:“你嫂嫂也会担心。” 李蔚然低低应了声“好”,将喝得只剩半块还未融化完的碗放在地上,借着阎熠手臂的力量起身,摘下披风。 “我不冷,反正也没几步路,就不用了。” 夜风吹起未束好的发丝,显得有些寂寥,走出几步,李蔚然忍不住回头,看向主帐的方向,阎熠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帐后。 不用想也知,定是回去守着谢瑾宁了。 李蔚然伸手摸了摸腰间悬挂着的一个小小的、已经被摩挲得十分光滑的木雕小老虎,缺了一耳,却依然憨圆可爱。 犹记得谢瑾宁送给自己,说:“你属虎,功夫又这么强,等再长些定就是个虎将了”,夸他“虎虎生威”时那双亮晶晶的眸子,木身浸透霜寒,变得冰凉,指尖却发着烫。 这股烫,沿着血脉,经络,一直烧进心尖。 不知想了些什么,他的眼神已不如半柱香前的黯然,定定望了会儿,在巡夜士兵愈近的步声中,他收回视线,深吸了口冰冷的夜气,转身离去。 第106章 监军 几乎睡了一天,次日一大早,谢瑾宁便醒了。 精神养足了,整个人都焕发出勃勃生机,朔北干燥,他的脸蛋却依旧水灵灵的,一捏仿佛都能掐出汁儿来。 “暂时没有合你尺寸的,先委屈一下,我已让人去附近城镇采买了。” 阎熠翻箱倒柜,找出一套几年前的旧常服,颇为歉意地递了过去。 浆洗得干干净净,并无异味,只是阎熠从抽条时便肩宽体阔,这衣服对于谢瑾宁来说仍是过于宽大,穿上去空荡荡的。 袖子长得能唱戏,下摆也直遮双膝,怎么看都像是小孩儿偷穿了大人的衣物。 见状,阎熠只得让他脱下来,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刀比划了下,又找来针线,手法熟练地将过长的袖口和衣摆割去一截,念着谢瑾宁的腰身,飞快在两侧收了几针。 针脚算不上细密美观,却异常扎实,用力扯都扯不开。 谢瑾宁在一旁看得惊奇,杏眸瞪得圆圆的,异彩连连:“你还会做这个呢?” 阎熠掐断线头,“营中少有女眷,行军打仗,经年累月在外,衣衫烂了破了是常事,每每等着回程再去镇上找绣娘太迟,都是学着自己动手修补。军中人大多都会些,不够看,但够用。” 他抖了抖改好的衣服,“试试?” 谢瑾宁重新穿上,袖口和衣长短了不少,恰好合他身形,但肩线依旧宽得能再塞半个人进去,领口也垮得厉害。 他一抬手,精致锁骨和大片白皙的胸脯便若隐若现,手腕也露出一截来,白得人眼发晕。 更要命的是,那裸露在外的肌肤上,还残存着未褪尽的暧昧红痕,星星点点,在雪白底色间尤为扎眼。 阎熠的眉头压了下去。 军中戒律森严,一直都有备战期间不许随意出营寻欢作乐的规矩,而他这副模样,无异于主动送入狼窝的嫩白羔羊。 若是被帐外那群不知情、又许久见不到美色的兵油子瞧见了…… 他几乎能想到那些直勾勾的、带着火热与掠夺意味的眼神黏在他的阿宁身上,趁无人时将他拖进角落……阿宁这般力弱,就算能挣扎,怕也是不敌众手,被欺负了,也只会眼眶红红地抱着脏污的身子,等他回来时哆嗦着扑进他怀里哭吧…… 阎熠突然有些后悔昨夜轻易答应谢瑾宁留在这,更后悔主动提出让他今早一早去看李蔚然了。 谢瑾宁浑然不觉他的念头,兀自低头盯着衣服看,越看越新奇。 阎熠在军中的衣物皆是些便于行动的劲装,谢瑾宁很少穿这类,觉得帅气十足。 他兴致勃勃地整理了下衣襟,高兴地晃了晃脑后高高束起的马尾。 少年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一双杏眸亮晶晶的:“哥哥,你看,我这么穿是不是也很俊!像不像个小将军?” 谢瑾宁双手握拳,比了个进攻的姿势,却迟迟未闻男人回应。 “哥哥?”他伸手去拉站在原地不动,眼神晦暗不明的阎熠,“走吧,先去看小然,待会儿你告诉我伤兵营在哪儿,你就去忙吧,我自己过去。” 阎熠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指腹摩挲着细嫩的皮肤,嗓子发紧:“你真的要…这样出去?” 谢瑾宁一脸坦然:“对啊,我总不能一直待在帐里吧。” “不怕他们……”扫过那些吻痕,阎熠呼吸一顿,换了个用词,“知道你的身份?” “知道就知——” 谢瑾宁止住话头,颦眉沉思。 大战在即,若是这个关头传出定威将军喜欢男人的消息,军中怕是或多或少会出现些闲言碎语。 “我倒是不怕,但感觉传出去了,对你影响不好。”谢瑾宁想了想,“要不对外就说,我是你弟弟?” “有哥哥会这样对待弟弟的么?” 一股更强烈的占有欲和担忧混合,化为熊熊燃烧的烈火。 阎熠猛地将人拉进怀里,低头,在那张仰着脸,满眼关切与信赖的小脸上咬了一口,咬牙切齿道:“但我不想让你出去了,怎么办?我现在就想把你藏起来,谁都不给看。” 谢瑾宁“嗷”一声捂住了被偷袭的腮帮子,气鼓鼓地瞪着他:“你说好的!阎熠!说话不算话是不是!” 脸上写满了“你个大骗子”五个大字,下一秒就会伸爪子挠人了。 看着他鲜活灵动的模样,阎熠又是爱极,又是无奈,最终只能幽幽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拿过自己另一件披风,将人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连帽子也给扣上了。 确保没露出一丝一毫肌肤,他才勉强道:“走吧。跟紧我,不许离开我身边半步。” …… 山洞那日清创做得及时,上过了药,少年人恢复力又强,一夜过去,李蔚然的状态好了不少,见到谢瑾宁时还能一脸不在意地笑着说些俏皮话。 李蔚然很是知趣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引起不快的话题,专挑些军中趣事讲,两人年纪相仿,他又本就是个活泼爱笑的性子,轻而易举将谢瑾宁从满目担忧逗得咯咯直笑。 阎熠守在帐前,双臂抱怀,见谢瑾宁笑得眉眼弯弯,也没多插嘴,只让李蔚然紧遵医嘱,争取早日恢复。 “放心吧大哥,我会的。”李蔚然扬起眉梢,“这点小伤,用不着几天就好了。” “那也要多养养。”谢瑾宁道,“你还流了那么多血呢,对了,给你开补血的汤药了么。” “好像没有……” “这怎么行呢。”谢瑾宁蹙眉,自然而然地使唤:“阎哥,帮我拿纸笔来。” 待他写完药方,吹干笔墨,“这个方子药性温和,但对补血很有效,一日三次,记得按时喝。” 李蔚然眉开眼笑地收下:“好,都听嫂嫂的。” 医官在军中经营多年,怎会犯没开补血汤药这等小错误,阎熠磨了磨牙。 臭小子。 眼见着谢瑾宁都要一口包揽下为他熬药的活计,再坐会儿,说不定都要答应亲手喂他了。 阎熠站不住了。 他大步上前将人拉起,撩起眼皮淡淡瞥了靠在床头喜不自胜的李蔚然一眼,道:“军中不养闲人,有专门负责煎药的人手,适才我经过时,那处已经开始熬了。” “那就好。” 谢瑾宁不疑有他,又仔细嘱咐了一通忌口等禁忌事项,才跟着阎熠出了帐。 一个时辰后,看着面前满满一海碗黑漆漆的、闻之便令人望而生畏的汤药,李蔚然扯了扯嘴角:“不是吧……” 隐雀点头,黝黑得透不出一丝光亮的瞳孔直直盯着他。 少女面无表情道:“将军说要我看着你喝完。” 李蔚然:…… 喝就喝! 从主帐出来,到出李蔚然的帐篷,这一路上都不可避免地遇到了不少士兵。 即使他被阎熠的披风裹得严实,那些好奇的,探究的目光也如有实质般,落在谢瑾宁身上—— 也不意外,低低垂着、却能看出过分精致的眉眼,走动间若隐若现的莹白肌肤,身型纤瘦窈窕,和与军营格格不入的气质,都让他如同暗夜中的萤火般显眼。 谢瑾宁被看得颇不自在,原本想去伤兵营看看能做些什么的心思也熄了些,下意识捏紧了阎熠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乖乖回到了主帐。 他坐在桌边,有些发愁。 阎熠在身边时固然安心,但这样,实在过于引人注目,他想做些什么都不方便,更别说,昨日他是将自己抱进主帐的,而后又亲自下厨,打水什么的…… 这下军中都传遍了,说主帐里住着的就是将军夫人,让阎熠出去拿纸笔时,他还听到帐外有人窃窃私语,说什么,将军夫人有了身孕,他们要有小将军了。 谢瑾宁一口气差点没上来,顶着李蔚然好奇的目光知道了这场乌龙的来由,也是臊得不行。 难不成他要真如阎熠所愿,一直缩在主帐不出去么? 不行,谢瑾宁摇摇脑袋,蹙眉思索着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自己低调些,换套普通士兵的衣服?把脸抹黑一些? 总之,要是想去伤兵营帮忙,他定要先摆脱“将军夫人”这个显眼的壳子。 思来想去,帐外忽地传来亲兵的通传声。 “将军,杜监军到了。” 监军?朝廷派来的人? 那他更不能给阎熠添麻烦了。 不用阎熠开口,他便主动而迅速地闪身躲到了帐内新拉起的、用于隔开休息区域的一道厚帘后面,“你快去吧,我会好好藏着的。” 一直用余光注意着他的阎熠眸中笑意益浓,又极快收敛。 “好。” 半刻钟后。 帘外传来一阵轻微而规律的“咕噜噜”声响,是木轮碾过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旋即停下,一道温和清润,如玉石相击般的嗓音响起。 “多谢阎将军。” 语气平和,又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与礼节,只是话音降落,那人便抑制不住地低咳了几声,似是心肺有异,身体孱弱,再开口时,便显得气虚无力。 “杜某此番前来,只是代陛下观军,记录实情上达天听,并不干预将军任何,咳咳……” 他将“观军”二字咬得重了些,倒像是在率先表明立场,撇清嫌疑。 谢瑾宁缩在床角,离帘子远远的,却觉这声音莫名有几分熟悉,心下好奇,不由得坐了起来,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帘外。 监军,说得好听,不过是皇帝送来监视阎熠的耳目罢了,几位心腹副将对此心知肚明。 何况这杜丛筠带来的两名随从可没他这么客气,才在营门前当众质疑阎熠只顾打仗不顾后方安置,态度之倨傲,毫不顾忌是否影响阎熠的军威。 如今杜丛筠又来这么一出,显然更无法让人打消对他的警惕与怀疑。 周皓轩性子火爆,当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谁知道你们打的什么算盘。” 虽压低了声音,但在这格外静默的帐内,不满更是显而易见。 帐中气氛瞬间凝滞,杜丛筠神色未变,只抬手,在身后推着轮椅的青年那只青筋暴起的手背上拍了拍,状似安抚。 黑衣青年这才收回死死钉在周皓轩脸上的凶戾目光,垂眸专心盯着端坐在轮椅上的清癯身影看,野性未驯的恶狼霎时化为温顺忠犬。 杜丛筠身侧的两名锦衣随从倒是按耐不住了,愤愤张口,正想说些什么,较为圆滑的朱淄出来笑着打了个圆场,将他们压住了,没有当场发作。 朱淄眼睛一转,将话题转至杜丛筠的身体上,嘘声关切,言语间却暗藏机锋,试探之意昭然若揭。 唯有憨直的袁隆挠挠后脑勺,道:“哦,不插手啊,那挺好的。” 而无论面对何种态度,这位杜监军始终以一副温和,甚至算得上好言好语的态度应对。 言辞客气周道,如温风化雨,不着痕迹地将所有明枪暗箭一一化解,辅以掩唇呛咳,清癯肩背颤抖,反倒显得他们咄咄逼人。 一番无关痛痒的车轱辘话后,阎熠以指节轻叩桌面,麾下几人循声而退,杜丛筠亦微微颔首。 在几人虎视眈眈下,两名随从纵使万般不愿,也不得不跟着退了出去,独留黑衣男子不为所动,警惕地盯着阎熠,眸中似有战火燃烧,忽地又朝帘后望去一眼。 “玄溟,你也出去。”杜丛筠捂着唇咳了咳,“这里很安全,我不会有事。” “……” “听话。” “我就在门口,有事,叫我。” 待帐内只剩二人,气氛陡然一转。 杜丛筠方才那副病弱文官的模样稍稍收敛,他推动轮椅,靠近了些,“玄溟自小在狼群中长大,寡言少语,也不懂大彦礼节,还请将军见谅。” “无事。”阎熠道,“他功夫不错。” “是,杜某几次三番遇险,也多亏有他。” 帐外,玄溟耳廓一动,唇角翘了翘,比起笑,僵硬得更像是挑衅,看得人头皮发麻。 杜丛筠推动轮椅,靠近了些,轻声道:“殿下命我代他向将军问声好。” 阎熠看着他,眸光锐利如隼,却并未立刻回应。 京城人尽皆知,杜丛筠自下山后,便拜入了太子名下,颇受太子信任,而此刻的太子正身陷囹圄,怕是不太好过。 杜丛筠唇角笑意加深,继续低声道,“殿下得知军中粮草被刻意拖延一事,甚是忧心,此次卑职奉命前来,亦为将军送来一份薄礼。” “黑烽峡?” “正是。”杜丛筠眼眸弯起,“三百车粮草,五千六百副精铁甲胄,武器药材若干,已分批藏匿于此。” 他方才所言“沿途所见流民以及疑似匪患聚集处”,便是暗示。 阎熠紧绷的眉宇稍展:“有劳三殿下费心。” 杜丛筠微微颔首,笑而不语。 “请代阎熠告知殿下,一切皆按计划行事。” “如此甚好。”杜丛筠应道,随即又忍不住掩唇低咳了两声。 呷了口热茶,咳声稍歇,他忽然话锋一转,目光似有若无地扫向谢瑾宁藏身的帘幕,温声道:“将军帐中的这位小友,听了这般久,不妨出来一见?” 第107章 自荐 谢瑾宁陡然一惊。 适才二人压低了声响,谢瑾宁隐约知晓他和阎熠要谈论的都是些正事,也就收回了注意。 除了从床上坐起之外,他自认并未发出半点异响,没想此人感官竟如此敏锐,还是说,他早就知道帐内有人? 谢瑾宁咬住下唇,内心剧烈挣扎着,正犹豫间,帘子被一只大手掀起。 是阎熠。 谢瑾宁看着蹲下身为他穿鞋的男人,忐忑地攥住了衣摆,小声问:“我是不是坏你的事了?” “没有的事。”阎熠捏了捏他有些发凉的手,“杜监军是三皇子的人。” 皇帝派来的监军,其实是李翊的人? 听闻这等秘辛,谢瑾宁惊讶地瞪圆了眼,用气音道:“你把这个告诉我做什么?!” “不怕。”阎熠将他拉起,“走吧,同为三皇子麾下,他也认识谢竹,另外,关于谢家的消息,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也可去问问他。” 谢瑾宁紧跟在阎熠身后出了帘,借着帐内光线望去,只见轮椅之上,端坐着一位身着青衫的年轻男子。 他面容清俊,虽带苍白病色,却不损眉目间的温和,身型清癯单薄,自有一股书卷清气和不卑不亢的风度。 杜丛筠正举杯欲饮,循声望来,杯中清茶一颤,那双总是带着温润笑意的眼眸,瞬时掀起了波澜。 “小宁?” 谢瑾宁亦是不可置信,迟疑道:“丛筠哥哥?” 杜丛筠含笑顿首:“嗯,是我。” 谢瑾宁没想到,这个从京城来的、表面上为朝廷眼线,实则与谢竹一同为三皇子麾下的监军,竟然是他许久未见的幼年好友,杜丛筠。 幼时,两人因体弱多病,在旁人嬉笑玩闹之时总坐在一处,杜丛筠安安静静地看书,他就摆弄着顽具,碰到难解的九连环,就递上去让他帮忙…… 后来杜丛筠被家人送去山上清修,从此音讯全无,谢瑾宁没想到,时隔多年再次相见,竟是在此帐中。 “真的是你啊!” 他眸光骤亮,挣脱阎熠的手小跑上前,一屁股坐在杜丛筠身旁,问:“丛筠哥哥,你如今心疾可有好些了?” 靠得近了,杜丛筠细细打量着谢瑾宁。 多年未见,他从玉雪玲珑的可爱团子长成了眉目惊艳的清绝少年,几经变故,却依旧纯然澄澈,不见丝毫阴霾。 只是…… 目光在他不合身的衣衫、裸露肌肤间的痕迹,被精心呵护过的神态,以及……与阎熠之间过于明显的亲昵。 杜丛筠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平复心绪,却引来一阵更急促的低咳。 “咳…我好多,咳咳……” 帐外突地喧闹不止。 “嘿!你想干什么!” “给我拦住他,将军还未下令,不准进去!” 接着,只听一阵兵刃相接声,担忧再咳下去会牵扯到杜丛筠的心疾,谢瑾宁连忙拉过他放于轮椅上的手为他把脉,轻抚着背替他顺气。 “咳咳…我……”杜丛筠双眸泛湿,在谢瑾宁的帮助下,慢慢缓过气来,“我没事了小宁。” 他转头。 “玄溟。” 嗓音还沙哑着,语气却带上了几分严厉。 那被三人围攻的黑衣青年立刻停了动作,转头眼巴巴地盯着帐帘看,没听到杜丛筠的下一步指令,他慢慢垂下脑袋,瞧着竟有些可怜的失落。 周皓轩捂着发麻的手臂打了个哆嗦,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来头,拳脚毫无章法,一招一式却都是奔着要人命去的。 可怜个屁! 一路跟着杜丛筠的随从之一翻了个白眼,低声讥讽:“真是条好狗。” “我没事,不过是在来的路上不慎染了风寒,对这儿的气候也不大习惯。” 杜丛筠拍了拍谢瑾宁的手,温声道,“我心疾好了不少,倒是你,小宁。你怎会出现在军营里?还有这一手把脉的功夫?” 谢瑾宁下意识看了眼阎熠,又飞快收回视线,不知从何说起,浓密长睫盖住眼底羞意,这才发现自己胸口大片显眼的痕迹。 “我学的嘛……” 他面色瞬间涨红,嗫嚅着回答了后半截,不自在地扯了扯过于宽大的衣襟,试图将锁骨与胸口处的暧昧红痕遮得更严实些。 杜丛筠了然轻笑,不再追问,只道:“我下山后,曾去寻过你,后来才得知你与谢竹之事。” 他顿了顿,惋惜道:“只可惜,我明面上的身份诸多不便,无法与谢竹有过多私交,后来也只能在东厂派人四处寻你时暗中阻拦一二……对了,还有你在京城的那些朋友,也帮了不少忙。” 他抬眸,目光细细描摹过谢瑾宁的模样,见他眉眼间隐隐透出的赧然与娇态不似作伪,应真是与阎熠有情,他轻轻叹了口气。 “如今知道你现在过得安稳,我也就放心了。” 一番话听得谢瑾宁心口发烫,眼眶也跟着泛起热来,鼻尖酸涩,他倾身抱住了轮椅上的旧友,哽咽道:“丛筠哥哥,谢谢你,谢谢你们……” 杜丛筠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还是那个小哭包。” “我没哭。” 谢瑾宁哼哼着把眼泪憋了回去,松开他,目光落在轮椅上,担忧地问:“丛筠哥哥,你的腿怎么……” 杜丛筠知他忧虑,唇畔弯起,竟双手一撑,稳稳站了起来! 他身姿颀长,走动间略有晦涩,却并不像伤了腿的模样。 行至谢瑾宁身前时,他微微低眸,眉梢流露出令人心尖发颤的温柔。 杜丛筠伸手摸了摸谢瑾宁的脑袋,道:“腿脚无碍,只是在山上修养时不善行走,便习惯了倚靠它,也能省些力气,免得旁人总是忧心我摔着。” 他眨眨眼,略带狡黠道:“这事知晓之人并不多,小宁得替我保密啊。” 谢瑾宁立刻点头,扶着他坐回轮椅,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浅浅叙了会儿旧,谢瑾宁想起杜丛筠如今的监军身份,必定要长驻军中,而他心疾虽鲜少复发,可依旧体弱,水土不服之下,身边总得会医术的照料才好。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间划过谢瑾宁的脑海。 他眼睛倏地一亮,抓住杜丛筠的衣袖,“丛筠哥哥,你身边是不是还缺一个随侍的药童或是文书小吏?” 杜丛筠何等剔透心思,见他兴奋神情,又联想到他方才遮掩痕迹、难以启齿的模样,心下立刻猜到了七八分。 笑意飞快掠过眼底,面上却微微蹙眉,故作沉吟:“确实……监军事务繁杂,我又体力不支,正缺一个得力又信得过的人手帮我整理文书,斟酌药方。只是这军营重地,等闲之人不可擅入,一时倒也难寻合适之人。” 谢瑾宁神色雀跃地接过话头,自荐道:“你看我如何?我虽不通武艺,但识字,更认得药材,我还会些医术!这军营里没有比我更适合的了!” 话音刚落,他满怀期待地看向杜丛筠,又悄悄瞟了眼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阎熠,被始终盯着他的男人抓了个正着。 后者眉头高高挑起,眸色愈发危险,带着赤裸裸的不虞。 阎熠自然舍不得谢瑾宁离开他,更别说还是当着他的面,要去伺候另一个男人。 旧友也不行。 他冷着脸,无声道: “想跑?” 谢瑾宁被他这么直勾勾地看着,腿心一烫,几乎瞬间忆起了他被攥住足踝拖进温泉里,凿//得汁水飞溅的场面,又一次避开了他的视线。 唇心被他咬得嫣红,指尖蜷起,睫羽飞快扑闪,“我不是……” 陷在这场无声旖旎中的杜丛筠自觉垂下眼,过了片刻,他轻声问:“阎将军,在下可否向您借这位小友一段时日?” 看着双手合十,满脸写着“求你了”三个大字的谢瑾宁,和那双亮晶晶的、又是祈求又是期盼的眸子,阎熠心底越发不是滋味,可最终还是松了口。 也罢,让他换个身份,也更自在些。 他沉声道:“那就有劳杜监军,好生照看这位……重要文书了。” 谢瑾宁粲然一笑,“宁玉定不负将军重望!” 连新名字都给自己起好了。 杜丛筠失笑,“将军放心,在下定会妥善照顾宁玉小友。” …… 午后,阎熠带回来的“女子”被他差人送了出去,而杜监军的身后,多了一位名为宁玉的清秀小文书。 无人能知,那枚能号令镇北军的穷奇令,亦在那小文书的腰带里。 对外,杜丛筠的监军身份自是让军中上下颇为忌惮,怕被逮到马脚记下一笔,于是纷纷退避三舍,将他们一行人带到专门划出的安置地,留了些跑腿小兵便离开了。 杜丛筠独享一顶小型军帐,剩下一顶,自是为两名随从、玄溟以及“文书”宁玉准备的了。 军中军帐数量有限,分出两顶已是不已,往往是十数人挤一顶,他们四人分用,本应极为宽敞。 然而那两名随从,实则是来军中镀金的世家纨绔,早对庶子出身,却位居监军的杜丛筠心怀鄙夷。一路车马劳顿、环境恶劣已让他们怨声载道,此刻见到帐内仅有的简陋板铺与粗麻被褥,更是面露嫌恶,当即冷哼一声,询问了最近城镇的方向,便拂袖出营“采买”去了,显然不愿在此多待一刻。 那名从出帐起便冷冰冰盯着他,目光不善的名为“玄溟”的黑衣青年,也抱着包袱沉默地进了杜丛筠的主帐,看样子,一时半刻出不来了。 谢瑾宁独享一顶,乐得清净。 不消片刻,阎熠便派人送来了新的被褥和换洗衣衫,谢瑾宁换了套合身的衣服,遮住了痕迹,简单整理了下,便想着去找杜丛筠。 适才那位帮他铺床的小兵起初还警惕着,不肯跟他搭话,谢瑾宁好言好语地跟他凑近乎,又帮他重新包扎了手臂上缠得乱七八糟的纱布,他才开口跟他说了些伤兵营的事,而后又帮他搬了不少东西进来。 谢瑾宁想着先去看看杜丛筠是否有事吩咐,早些解决了,他好早些去伤兵营帮帮忙。 杜丛筠的帐篷就在不远处,行至帐外,他本欲直接掀帘,忽闻一道奇异水声。 伸出的手愣在半空。 “丛……”谢瑾宁顿了顿,道:“大人,宁玉有事求见。” “你起,唔!咳咳……” 似是被他惊到,帐中人呼吸一紧,接着,又是一阵低低呛咳。 谢瑾宁安静等了会儿,才听杜丛筠沙哑的声音:“进吧。” 帐内光线稍暗,如铁塔般矗立在杜丛筠轮椅庞的玄溟正替他顺着气,循声回头,看着他的眼神比之前更加凶狠,满是领地被入侵的敌意。 玄溟浑身紧绷,喉咙发出几声压抑低吼,活像头被抢走口中肉的恶狼。 而他身旁,杜丛筠面色染薄红,胸膛起伏着,气息不稳,几乎是半陷在玄溟的怀抱和椅背之中。 原本浅淡的唇色此刻泛着不正常的嫣色,水光淋漓,甚至有些微肿。温润如玉的公子面上落了春花,显出别样令人脸红心跳的欲色来。 定睛一看,放在轮椅上的细削指尖都还在微微发着颤。 谢瑾宁自个儿身上都带着男人的吻痕呢,见此情景,瞬间明白了方才帐内发生过什么,还有那异样的水声…… 难怪一路上玄溟都用那种眼神盯着所有靠近杜丛筠的人,尤其是自己……他还以为玄溟对他不满是怪他会分走杜丛筠的信任,没想到……是占有欲。 一股热浪“轰”地冲上头顶,他的脸颊、耳根乃至脖颈都红透了,几乎成了个柿子,僵在原地进退两难,目光也尴尬地不知该往哪儿放,索性将脑袋埋进了胸口。 杜丛筠抹去唇角水渍,再抬眸时,已恢复了那副温润平静的模样,只是嗓音仍残留着一丝喑哑:“……收拾好了?” “嗯…嗯……” 谢瑾宁盯着脚尖,如芒刺背,恨不得找根地缝钻进去。 这也如一记警钟,提醒他往后在军营中千万不能跟阎熠太过亲近,否则要是被别人不小心听了去了…… 啊啊啊啊啊啊! 他在心头发出无声尖叫。 杜丛筠睨了玄溟一眼,无声警告这愈发无法无天的狼崽子,后者这才颇为不情愿地收了气势。 “不必拘谨。”他轻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正好,我有些药材还未分拣,小宁,你既通药性,便来帮我吧。” 他拂开玄溟的手,转动轮椅朝向帐内一角堆放的行囊,刻意避开了方才的旖旎之地。 玄溟见状,脸绷得更紧了,默不作声跟了过去,抢先一步将药材包裹利落地提起,故意放在了离杜丛筠最远的木桌上。 “拿过来。” 杜丛筠慢条斯理地点了点手边的矮几,玄溟眼皮一耷,还是乖乖提着,放了上去。 “没规矩的狼崽子。” 替谢瑾宁倒了杯清茶,杜丛筠道:“坐吧,不用管他。” 谢瑾宁稍稍松了口气,坐在榻边,借着整理药材的动作掩饰自己的窘迫。 途中许是不太平稳,药材散了一包裹,谢瑾宁问了杜丛筠平日里用的药方,按照药性将几味药材分门别类,重新包好。 愈发专注之时,心里那些纷乱的思绪也就沉了下去,面上热度渐渐回落。 帐中一时只剩下拨弄药材的窸窣声响,和两人的温言絮语。 玄溟抱臂站在杜丛筠身后,如一尊沉默的守护神,紧盯着谢瑾宁的目光也不再像刚才那般充满攻击性。 谢瑾宁从中取出一副分好的:“丛筠哥哥,你的风寒并不严重,待会儿我去伤兵营看看能不能借个炉子,喝上几剂应该就能大好。” “好,有劳你了。” 待谢瑾宁离开,玄溟迫不及待将包裹提到一旁,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唇,眼神里充满了野性的占有,“我听话,奖励,还没取完。” 他蛮横地掰过杜丛筠的轮椅把手,让他面对自己,俯身就要吻去,被一巴掌将打得偏过了脸:“够了。” 极其响亮的一声,没收力度,玄溟的右脸霎时多了道通红掌印。 “这是军营,不是在山上,没人能忍你这身臭脾气,要是再敢胡闹,就给我滚回去!” 语罢,杜丛筠别过脸低低咳了咳,“小宁是我旧友,你不可无礼,更不可伤他,明白?” 三皇子与定威将军合作紧密,谢家在其中更是充当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无论是否出于旧情,谢瑾宁都是动不得的。 玄溟像是被他这一巴掌打懵了,一声不吭,垂在身侧的拳头却攥得紧紧的。 杜丛筠知道他是听进去了,只是又犯了固执的老毛病。 发麻的食指勾住了他的袖口,他语气放缓。 “最后一次。” 双腿轻而易举被顶开,被压在炙热身躯与椅背形成的狭小方寸间,唇瓣也被咬住厮磨,杜丛筠喉间溢出声颤抖的低吟,反手环住了玄溟宽阔的肩背。 “轻些……” 第108章 不适 还未走近,谢瑾宁先闻到了一股混合着浓重血腥气的苦涩草药味,他脚步微滞。 放眼望去,低矮帐篷间,伤兵或躺或坐,身上裹着大大小小渗血的纱布,有的吊着手,有的断了腿…… 却与他想象中的哀鸿遍野、死气沉沉之景不同。 从外到内,伤势渐重,但大多数人面上并无萎靡绝望之色,反而三三两两靠在一处,低声吹嘘着之前的战况,有的抱怨药苦、饭菜越来越难吃,甚至还有力气为了谁砍的脑袋更多争得面红耳赤的。 精神气儿竟都不错。 见来了个生面孔,尤其是这样一张精致嫩白的、与营中糙汉格格不入的脸,不少人都愣了一瞬。 几位医官和医士步履匆匆,在一个个伤员间穿梭,忙得脚不沾地,头也不抬。 见此,谢瑾宁并未贸然前去打扰,寻人问了煎药处,径直朝其走去。 可到了那处,看着炉子全都腾腾冒着热气,药罐也满满当当。几个药工正满头大汗地守着,不断添柴加水,忙得不行,他便暂歇了去打搅的心思,将药包收好,站在一旁静静等待。 登时,一名药工抱着大捆纱布匆匆跑来,忽地被地上的木柴绊了下。 眼看他怀里的一包晒干的药材就要滚落在地,谢瑾宁忙侧身一步,伸手扶住了那包药材。 药工吓了一跳,站稳后连声道谢,“呼,差点糟蹋了东西,真是太谢谢你了!” 谢瑾宁摆摆手,“举手之事,不必多言,你快去忙吧。” 那药工感谢地抱着东西跑走了,待送到,他又折返回来,问:“小兄弟,你来这儿可是替人煎药的?” 谢瑾宁点头,他一拍胸口,指着右侧第二枚炉子,“正巧,这锅药马上好了,你把药包给我,我帮你熬吧。” 恭敬不如从命,谢瑾宁笑意清浅:“那就多谢了。” 递去药包,他逡巡的目光落在了最外侧一处角落。 那儿有位年轻士兵,端了盆热水刚坐下,他年纪不大,咬着牙,正试图自己给右胳膊上一道颇深的伤口换药。 他左手不便,又动作笨拙,不甚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他呲牙咧嘴,却没喊出声来。 谢瑾宁毫不犹豫走了过去,在他身旁蹲下:“我帮你吧。” 士兵疼得满头大汗,一时竟没察觉来了个人,抬起头又是一愣,险些以为自己疼出幻觉来了,青天白日见到了画中仙。 用力挤了几眼,看眼前人一身干净衣衫,和悬在半空眼前的一双瞧着比豆腐还白,又带着些浅淡红痕的手,他顿时红了脸,局促道:“不…不用了,会弄脏……” “没关系。”谢瑾宁弯了弯眸子,“脏了再洗便是。” 不等对方回答,他接过其手中有些脏污的旧纱布,仔细查看伤口。 应是刀伤,有些红肿,好在没有化脓的迹象。 谢瑾宁用布巾沾了热水,轻柔而仔细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污渍,上药、包扎,他的手指纤长削白,动起来时就像是被风吹动着摇曳翻飞的花枝,漂亮得不像话。 几乎没怎么感觉到痛,年轻士兵盯着看了会儿,目光逐渐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 好…怎么会有生得这么漂亮的男子…… 他目光愈发怔忪,又见眼前人朝他柔柔一笑:“好了。” “多、多谢!”抬了抬自己被包扎妥当的手臂,士兵感激道:“兄台是新来的医官吗,手法真好。” 谢瑾宁笑而不语,只道:“伤口不要沾水,按时换药,会好得快些。”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发现诸如此类需要帮忙之处还有不少,便主动走了过去。 多日苦练的外科医术派上了用场,一来二去的,也帮了不少忙。 医官后来得知他是监军杜丛筠的人,但见他小小年纪,一手处理外伤的功夫却又熟练又稳当,确实帮衬了不少,便也乐得让他参与其中,还主动递了份工具过去。 中途,谢瑾宁将煎好的药送了回去,杜丛筠情况稳定了些,正在帐中翻着书教玄溟识字。 无要他做之事,谢瑾宁也无心打扰二人,便又回到伤病营继续帮忙。 直至日头西斜,天色渐暗,他才直起身子。 只听咔吧几道骨骼脆响,他秀眉微蹙,轻轻“嘶”了声。 体内因激烈情、事的不适还未完全褪去,忙起来时又将其抛之脑后,彼时一停,因反复蹲起的腰腿更是甚嚣尘上,酸痛不已。 谢瑾宁净了手,抹去额上细汗,小心捶打了几下,有医官端着碗路过,唤他一起用饭——半日下来,他已与他们熟悉了不少,还在这些经验颇丰的前辈手中学得了些更为迅捷的外伤处理手段,气氛极其融洽。 “将军身体略有不适,想请位医官过去瞧瞧。” 身后倏地响起一道熟悉嗓音,回头一瞧,是李蔚然。 谢瑾宁一听“身体不适”,心头顿时一紧,也顾不得问本在帐中安养的李蔚然为何出现在此,面露焦急,“阎、将军他……” 李蔚然语气自然:“就你吧,将军听闻今日是你在营中帮忙,也有些事想问问你。” 飞快朝谢瑾宁递了个眼神。 谢瑾宁瞬间明了,这怕是阎熠寻他回去的借口,心下稍安,又有些好笑。向医官和医士们打了声招呼:“前辈,那我先去看看,明日再来帮忙。” 跟随李蔚然回到主帐,一掀帘子,诱人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 帐内小几上摆满了精致菜肴,有鱼有肉,还有几道清爽小菜,闻之,谢瑾宁腹中的轰隆声愈发大了。 他午时的确没怎么用,并非挑食,只是边关菜肴口味颇重,他一时难以适应,而闻这味道,就知晓这些菜都是阎熠亲手做的。 “用饭就用饭嘛,还说什么身体不适,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做饭把自己做出病来了呢。” 谢瑾宁从鼻腔哼出一声,喉咙却不争气地咽了下,阎熠大步上前,拉着他的手,伸进一旁备好的温水中,十指插·入,摩挲,仔仔细细替他洗净每一根手指,连指缝与手腕也没放过。 洗完了手,又换了块干净的布巾,擦他额角和脸颊不小心沾到的些许灰痕和汗迹。 “生气了?” 谢瑾宁瞪他:“本来就不该说这个。” “我错了。”阎熠捏了捏他被擦得干净水嫩的湿软脸蛋,低低笑道,“下次换个借口。” “下次再说吧……” 又是开小灶,又是借口不适让他来的,谢瑾宁迟疑地看向帐外,“你这样是不是太明显了?” 阎熠拉着他在几前坐下,“放心吃,不会有人知晓。” 谢瑾宁是真饿了。 阎熠给他夹菜,他就乖乖地吃,都是些最合他胃口不过的菜肴,他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咀嚼时颊肉一动一动,像只贪食的小仓鼠,可爱得很。 阎熠静静看着,等他吃得差不多了,用手帕细致地替他擦净唇角油渍,问:“累么?” 谢瑾宁摇摇头:“还好,能帮上忙,觉得心里很踏实。” 身体疲累,但精神却有种充实的愉悦。 在河田村时,外伤者并不多,谢瑾宁往日大多也就处理些擦伤挫伤,而到了军营,他见了更多血肉模糊的伤处,脑海中的知识争先恐后地蹦了出来,自发告诉他应该如何做,竟未有半分不适与无措。 这都说明,他真的学以致用了。 阎熠抚上他的脸颊,拇指轻轻拂过他眼下的淡淡阴影,又问:“可有人欺负你?” 突兀的发问让谢瑾宁一怔,不知阎熠为何会这么说,脑海中却瞬时闪过几个画面: 下午他替一位士兵包扎小腿伤口时,几次三番“无意识”划过他腰侧的手指,在他看来时又飞快收回。有人借着换药呼痛的时机,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往自己身上按,笑嘻嘻地说让他帮忙摸摸就不疼了,还有的,直接半个身子压了上来,搂着他不撒手…… 对他这样的人并不多,被其他人一说,或是见他举针欲刺,就飞快放开了,说不过是跟他开个玩笑,都是爷们儿之类的…… 但那些虽短暂,却带着某种令人不适意味的眼神与触碰,还是让谢瑾宁隐隐作呕。 鸦黑睫羽颤了颤,他抿着唇,还是摇了摇头。 谢瑾宁勾起唇,语调轻快:“没呢,他们受了伤,疼得厉害,我帮忙上药包扎,他们感谢我都来不及呢。” 阎熠定定地看着他,深邃目光仿佛要透过他的双眸,看透他心底隐藏着的不悦,可他没有追问,只是展臂将谢瑾宁搂入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发顶,低声道:“辛苦了,乖宝。” 令人安心的气息和温度将他包裹,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谢瑾宁在他怀里蹭了蹭,道:“不辛苦的……” 吃饱了,后腰也被不轻不重地揉着,酸胀感渐渐消散,谢瑾宁舒服地眯起眼,发出细微的哼唧声,像是一滩猫饼,软在男人的臂弯里。 温存片刻,他打了个哈欠:“我要回去了……免得太久,会有人…怀疑的……” 因着困意,他说得极慢,睫毛被水汽濡湿成簇状,低低垂着,又乖又软。 嘴上说着要走,可指尖还勾着男人的腰带,无意识地戳了戳。 阎熠呼吸一沉,圈住他腰的手臂用力,将背对着的人翻了个面,他掐住谢瑾宁的大腿往上一抬,让彼此腰腹紧紧贴合。 毫无防备的月退心被狠狠碾过,困得迷迷糊糊的谢瑾宁蓦地叫出声来。 几乎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他双腿收拢,夹紧了男人的腰,意识到不对,又连忙捂住唇后仰,伸手抵在阎熠胸口。 双眸含水,身子却绷得紧紧的:“别……” “不闹你。” 阎熠捉起他的手吻了吻,低首从眉心一路啄吻至唇瓣,却没深入,只是含住轻吮了吮。 就着这个姿势,他单手托着臀将谢瑾宁抱了起来。 的确没过分的举动,阎熠只是抱着他,朝帐帘走去。 男人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可走动间的摩擦激起的丝缕电流从紧贴着的腹部传递,勾出他骨子里的酥软。 谢瑾宁的吐息愈发紊乱,他紧紧环住阎熠的脖子,将脸埋在他颈窝,死死压抑漫上喉口的呻/i/吟。 乌发间的耳垂红得像是熟透了的莓果。 阎熠故作不觉他的异样,走到帐帘前,才拍了拍谢瑾宁的后臀,“到了,快下来吧,叫人看到不好。” 明明是阎熠先动手的,这么一说倒显得是谢瑾宁发烧,扒着他不放,而他不为所动似的。 谢瑾宁脚掌落地时,因腿软趔趄了下,他愤愤拍开阎熠假惺惺来搀扶的手,掀开帘子扑了他一脸,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太可恶了! 他不来了! 翌日,谢瑾宁去了伤病营,首先被拉到角落,一通拐了弯的询问,还给他递了伤药。 谢瑾宁一脸懵,而后才得知昨夜他低着头跑出主帐的场面,被人传成了是因阎熠看不惯杜监军,又不好对他动手,于是他这个漂亮的小文书就成了撒气筒。 众人口中被吓哭了,软着腿跑回去的谢瑾宁:…… 不仅不是吓哭的,他们口中那个严厉得吓人的定威将军,还被他踹了一脚,大晚上换了身小兵的打扮偷偷溜到门口给他道歉。 谢瑾宁没让他进,他就百般不舍地走了,那背影怎么看怎么可……呸! 谁叫阎熠故意弄他的! 谢瑾宁心情复杂地接受了他们的安慰,摆摆手说自己真的没事,他一直仰慕阎熠,只是见到他太激动了些,也没被欺负,几名药工这才散了。 忙了一上午,谢瑾宁环视一圈,发现没再看到昨日对他动手动脚那几人的身影。 “伤好回去了么?” 他耸耸肩,也懒得再注意,提着药箱继续给下一人换药了。 …… 日子如流水般淌过,转眼,谢瑾宁在伤病营已经待了半月有余。 忙碌的每一日都过得极为充实,他人生得好,又勤学不辍,医官们都乐于教他些东西,谢瑾宁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蜜蜂,勤勤恳恳地采着各类花粉,酿出自己的蜜来。 他医术虽不算顶尖,但手法轻柔,又耐心细致,久而久之,他也从“监军随从”,渐渐成了伤员口中亲切的“小宁医官”。 阎熠的军务愈发繁忙。 边关局势错综复杂,并非只有北戎来犯,周边小部落也趁着大彦内乱伺机而动,他常常需要亲自带队巡防演练,清剿敌军,并不会每日都在营中。 李蔚然倒是时常来陪他。 他恢复得不错,早已拆了纱布,估摸着再过两日就可重返战场。 李蔚然会给谢瑾宁讲笑话,或是帮他打打下手,不过谢瑾宁与他闲聊之时,问得最多的,还是关于阎熠的事。 见谢瑾宁眉眼弯弯,笑意温软,他就越说越来劲儿,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说了不少。等夜间回味时,悔得觉都睡不着,直打嘴巴,第二日顶着个大黑眼圈,又不好意思再去见谢瑾宁。 而这些少年心思,谢瑾宁自然一概不知。 他本以为自己会因阎熠不在身边而难以入眠,但白日在伤病营的劳作耗神费力,每晚回到那顶属于他的、越来越舒适的小帐篷里,匆匆洗漱后,几乎倒头就能睡着。 他帐中的物件也在不知不觉增多——更松软的被褥、面料柔软合身的新衣、一盏防风的羊皮灯、一小盒提神醒脑的薄荷香膏,甚至还有几本用来解闷的游记话本…… 他知晓,这些都是阎熠派亲信,或是亲自悄悄送来的,还有每日都能收到的食盒。 或是羹汤,或是一道点心。看着这愈发舒适的小天地,尝到熟悉的味道,谢瑾宁便知道,他也在挂念着自己,也就更不觉难捱。 是夜。 才结束一场不大不小的战役,伤兵被先行送回了营,谢瑾宁问过战况,得知又是大获全胜后,便摒弃杂念,奔走在伤员之间。 这一忙,就是整晚。 带了熏了药香的面巾,鼻腔仍是伤病营里那股混杂着各种气味的味道,谢瑾宁打了个喷嚏,揉揉泛红的鼻尖,在月光的指引下,回了帐篷。 他连灯都懒得点,眼皮直打架,脑子里空空荡荡的,只想先扑到那张越来越舒适的床上睡一觉。 可就在他反手扣上帐帘时,一道高大身影如蛰伏猎豹,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贴覆上来。 来人猛地捂住了他的唇,另一只手极其不安分地在他身上游走,急切而粗鲁地扯松了谢瑾宁的衣襟,探入。 “唔——!!!” 第109章 混蛋 谢瑾宁甚至来不及摸到腰间的穷奇令,令牌就扑通一声,随着他的外衫一同掉落在地。 他吓得魂飞魄散,睡意瞬间跑得个精光,下意识剧烈挣扎起来,手肘向后撞击,双腿乱蹬,可那人的手臂有如铁箍,将他牢牢禁锢住,谢瑾宁甚至腾了空。 “救,唔——” 他实在不敌,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带着,往床榻的方向移动。 混乱中,他的衣衫被强扯下,露出小半雪白玉润的肩头,耳畔愈发c//重的黏热c/息让谢瑾宁瞬间明白了来人的意图。 他喉间翻涌,恶心得差点吐出来。 “唔,唔唔!” 谢瑾宁咬紧牙关,更拼了命地挣扎,那作乱的大手却精准揉在他腰窝,脊柱一酥,挣扎的力度顿时泄了大半。 “摸两下就软了,这么*,还装什么侦结?” 男人咬住他的耳垂,一巴掌扇在他*/-,陌生而恶劣的嘶哑嗓音直穿耳膜,“……?” 被扇过之处骤然泛起火烫,惊恐和屈辱感让谢瑾宁红了眼,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大脑几乎一片空白。 此处只他跟杜丛筠两顶帐篷,他回来时,杜丛筠那顶亦是黑的,想必已然睡下,而阎熠今日带兵出营,守在他们这儿的护卫也被分去了他处…… 怎么办? 对了,玄溟! 被恐惧攫住的大脑有了片刻清明,趁男人捂在他唇上的手掌移开,谢瑾宁张口想呼救,没想那人却是虚晃一枪,作恶的手指直直探进了他口中。 粗长指节强势地搅动他的舌,将他的呼喊搅成破碎含糊的黏腻水声,喉口也被触及,谢瑾宁难受得直抖,眼前一片模糊。 鼻翼翕动间,他恍惚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完全不是来人的对手,也没有正面对抗的力量,谢瑾宁只得先故作乖巧地泄了力,舌尖被粗粝指腹磨得发麻,也只软软呜咽一声,像是认了命。 身后之人脚步微顿,在他舌根逡巡的糙砺指腹也停了下来。 寻到这片刻的空白,谢瑾宁奋力别开头,带着要将人手指咬掉的力度,贝齿用力一合——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紧贴着他的炙热胸膛忽地传来一声低沉而熟悉的闷笑。 “呵……” 明显的促狭,还有一丝微妙的,并不易辨别的情绪。 谢瑾宁心口重重一跳,身体却本能地放松下来,甚至软软地后仰,嵌进了那具浸染了风霜与铁锈气息的坚实怀抱里。 他松开牙关,舌尖无意识地勾起,舔了舔那根手指。 只一下,口中的手指便抽了出去,转而环抱住他的腰,威胁似地用力一/.*。 “怎么,怕了?” 拉出的水丝断裂,挂在谢瑾宁湿热雪腮边,方才的恐惧与绝望也如此,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谢瑾宁不言,男人亦未再开口,黑暗中,只剩下贴在他后背,与他重叠的、震耳欲聋的心跳。 静静靠了会儿,他掰开腰间环着的手臂,转过身,小腿发力往上一蹦,来人精准地托住他的臀,将他抱起。 谢瑾宁搂住男人的脖子,将滚烫脸颊往对方有着淡淡血气与汗味的颈窝一埋,声音又软又糯:“混蛋…你吓死我了……” 并不难闻,他嗅了两下,只觉腿.伈更湿了,悄悄夹紧了男人的腰。 后者低低笑着,揉了揉发烧的小猫屁股。 “想我没?” “不想!” 谢瑾宁嗷呜一口咬住他的脖子,听到他嘶声,立刻松了,讨好地舔了舔。 察觉到自己做了些什么,他脸一红,抬头恶狠狠道:“你还装,唔——” 回应他的,是一个瞬间掠夺去他呼吸的深吻。 极凶地闯入,侵占,又逐渐温和,缠绵悱恻。 一吻终了,阎熠的拇指摩挲着谢瑾宁微微红肿的下唇,气息尚未平复,声音却又沉了下去。 “阿宁,刚才……若不是我,是别人,怎么办?” 谢瑾宁噙着泪,伏在他肩头轻喘,听到这句先是一愣,随即,他明白了阎熠含着愠怒的未尽之意。 他心头也生了火气,低头捕捉到黑暗中那双寒光凛凛的眸子,努了努唇,无辜又委屈道:“你说呢?” “我力气没他大,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那、那不就只能……依着他,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了。” “然、后、呢。” 托着他的臂膀硬得像是块石头,谢瑾宁被硌住,动了动身子。 他像是察觉不到阎熠紧绷的语气和骤然升腾的狠戾,故意往他身上靠,将柔软的唇贴近他耳边。 “然后?” 吐息潮热,又生了汗,少年身上散发的馥柔幽香盖过了药草的苦涩,钩子般往男人的鼻腔里钻。 谢瑾宁眯着的眼里闪着狡黠,用最甜的嗓子,说着最气人的话: “然后要是……要是他弄得,比我将军更舒服,唔……将军又不在,那我或许……寂寞的时候,就偷偷去找他?” “谢瑾宁!” 阎熠眼底瞬间卷起滔天巨浪。 他明明知道他的阿宁是故意拿话激他,世上根本没有、也绝无可能出现这个“他”。 他不在军营,但隐雀从谢瑾宁入伤兵营的第一日起,就在暗中护着他,只是第一日他遗漏了指令,才让那几个不长眼的东西碰了谢瑾宁。 他的阿宁善良,不计较,但他不是,所以那几人都付出了应有的代价,而这次…… 阎熠一路疾驰抢先回营,也是为了提早来见谢瑾宁一面,没想逗弄到最后,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如今他一想到自己的狸奴被陌生人压在身下承/.欢,婉转鸣啼的模样,画面只一闪而过,却足以让他五脏俱焚。 阎熠脸色黑得像抹了碳,他大步走到床边,近乎粗暴地将人扔了进去。 谢瑾宁惊呼着陷入柔软被褥中,还未回神,肌肉贲张的沉黑身影如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带着山雨欲来之势,已然笼罩了下来。 男人单膝跪上床榻,倾身逼近,泛着水光的指尖不容抗拒地挑开他松散的衣带。 “看来是这几日我没来看阿宁,没人满足你这身银./性的皮肉,才让外人钻了空子?” 翻涌着浓稠的欲念与怒火,他的声音哑得骇人,五指收拢,狠狠抓了一把。 谢瑾宁哀叫着弓起背,下意识蜷起身子,却被拖着拽着,一点点展开。 厚茧重重碾过,粗暴的,毫不怜惜的。 他一时还真以为,压在自己身上的是个陌生人。 谢瑾宁浑身发麻,却氵得更狠了,倒像是真如男人所言,被激起了*性。 眸中春雾氤氲,像是害怕,又像是期待,谢瑾宁颤着嗓子,瑟缩着发出呼救:“别,我有相公了,将军救——” 挤出来的气声被笑意冲混。 男人气势汹汹,最后落在谢瑾宁身上的吻却很轻,倒像是在给他挠痒,谢瑾宁也没了故意气人的心思,伸手环住阎熠的脖子,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点旖旎散了大半。 “高兴了?” 阎熠捏住他的颊肉,在他被迫嘟起的唇上咬了一口,“故意气我呢。” 谢瑾宁踹他,“你自己偏要问,知道了又恼,小心眼儿。” 阎熠一哽。 “我小心眼?” 他捉住突觉不妙,收回脚翻身想往床下爬的谢瑾宁的足踝,强硬地拽了回来。 谢瑾宁嫌走动时铃铛吵,便早早摘掉了,阎熠带着厚茧的指腹碾过光洁圆润的踝骨,立刻磨出一道显眼的红痕。 他咬牙切齿:“你要我怎么大方,嗯?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天有多少家伙偷偷给你送东西,还有那个王致和,你们碰过面了,是不是?” 阎熠下定了决心要惩罚这只无时无刻不在散发魅力的漂亮狸奴,专挑他的痒痒肉挠。 谢瑾宁扭着身子躲,腰腹紧紧绷着,像一尾脱水而出的白鱼,在床榻间扭动挣扎,却始终逃不过五指山,痒得不行,眼泪簌簌直落。 “你就是小心眼,哈哈,别挠……救,救命,哈哈哈……” 他又想笑,又怕声音传出去被杜丛筠他们听见了,死死咬住被角,憋得小脸通红。 剧烈起伏的*脯荡出柔嫩雪波,谢瑾宁急促喘、息着,实在要岔气了,索性凑上去,吧唧一口亲在快醋死的男人唇角。 “好啦好啦。” 少年浑身像是被温水浸透,肌肤泛着层细密馨香的光泽,发带早早松了,乌发散乱地黏在潮红的脸颊和颈侧,芙蓉含露,美得惊人。 “我又没说不喜欢你小心眼儿。”他半撑着身子,湿红眼尾上扬,勾出两道胭脂般的小弧,“还有,我收没收他们的东西,跟王致和碰过几次面,你还不知道?不是派人保护我了吗?” 那双澄澈的琥珀瞳孔中,全是他,也只有他的身影,与显而易见的狡黠与绵绵情意,“威风凛凛的定威将军,吃起醋来的模样,可不讲理得很,要是被其他人知晓了,哼哼……” 阎熠满腔的醋火被这勺蜜浇灭了大半,只余下丝丝缕缕缠绵的甜。 他捧住谢瑾宁汗湿潮红的脸颊,低声呢喃:“我巴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你只能是我的……” 他低头,缓慢地深入,品尝着谢瑾宁口中的甘液,谢瑾宁温顺地扬起玉颈,启唇回应,任由熟悉的力度与气息席卷口腔的每一寸。 唇舌分离,两人额角相抵,喘息交融,彼此更为意动。 谢瑾宁握住阎熠的大手,吐气如兰,“你摸摸就知道了。” “什么?” 靡润唇瓣含住衣角,贝齿轻咬,他屈起双膝,阎熠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谢瑾宁是在回应自己先前那句…… 滚烫掌心沿着丰腴柔腻的曲线缓慢摩挲,立刻激起一阵抑制不住的轻颤。 有。 还很多,快将他淹了。 …… 谢瑾宁的意识逐渐模糊,再回过神时,肿红唇间含着的发带也湿了大半。 阎熠抬头,舔了舔唇边水液,帮他摘下发带,和不知何时缠住软舌的几绺发,又凑上来讨吻,却被谢瑾宁偏头避开了。 他咂巴了下,“自己的也嫌弃?” 谢瑾宁鼓着脸,作势欲踹,奈何余韵仍存,大腿方才抬起就又落了回去,从指尖到足尖都是酥的。 他实在无力,只能瞪着阎熠,发出两声黏糊的哼哼表示不满。 “别叫这么烧。” “你!” 谢瑾宁连忙捂住嘴,蹙眉谴责,奈何他眉眼间的春色未褪,盈盈往来时,直叫人心旌摇曳。 借着帐外透进的微弱月光,阎熠细细欣赏着自己在美玉间留下的痕迹,越看,越是发痛。 他的嗓子还是饱含情淤的哑,却只轻轻俯身,在谢瑾宁锁骨间的那颗小痣上吻了吻。 “好了,我去打水。” 待将清清爽爽、已然昏昏欲睡的玉人儿重新塞回被窝,阎熠扯下湿得一塌糊涂的外衫,自己也躺了上去,长臂一伸,将人严严实实地搂进怀中。 怀中人身躯温暖柔软,带着沐浴后淡淡的皂角清香,和独属于他身上的馥甜香气,阎熠将脸埋进谢瑾宁后颈,深深嗅闻。 谢瑾宁被他鼻尖拱得发痒,但习惯了,也就没动,乖乖窝在他怀里。 温香软玉在怀,又是肌肤相贴,方才草草压下的火气卷土重来,势头甚至更猛,灼热而鲜明。 谢瑾宁困得眼皮打架,却也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不容忽视的*,他迷迷糊糊转过身子,声音含混甜软,带着浓浓睡意:“我…我帮你吧……” 说着,软绵绵的手便要往下探。 阎熠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抻开指节,一点点上移,与他十指相扣。 “没事,别管它。” 他深吸一口气,将体内翻腾的躁动强行压了下去,只是将谢瑾宁搂得更紧了些,谢瑾宁也没再坚持,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蹭蹭脸,阖上了双眸。 万籁俱寂,唯有远处模糊的风声,和两人交融的呼吸。 浮躁的心神逐渐沉静。 良久,阎熠以为谢瑾宁早已沉入梦乡,正努力平心静气,却听怀中软软传来一声:“哥哥……” “嗯?” “我问了伤兵,你们今夜在鎏城安了营寨,粮草辎重都运过去了……那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阎熠笑:“想你了,一刻也等不了,就偷偷跑了回来。” “胡说八道。” 谢瑾宁轻轻捶他一下,嗔道,“你又不是那般不顾战事的人,突然回来,定是有要紧原因,跟我说说吧,是不是……前线出了什么事?” “……” 阎熠默然,终地一声喟叹,“我的乖宝真是,越发聪明了……” 他低头亲了亲怀中人的眉心,在谢瑾宁“我一直很聪明”的嘟囔中,他收紧了环在少年腰间的手臂,沉声道,“阿宁,我们找到北愿的确切踪迹了。” 他眉宇凝起,知道这个消息对谢瑾宁来说意味着什么,更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会更让他忧心。 可他还是开了口。 “此番回来,一为最终确认情报,二是点齐精锐兵马,补充一批特质箭矢,不出三日,便会发兵直捣其北戎巢穴。” 这,应该就是与北戎的最后一战了。 谢瑾宁打到一半的哈欠霎时顿住,困倦的眼眸睁大了些,他飞快眨去眸中水汽,仰着头,在黑暗中努力看向阎熠的轮廓。 这场大战注定不可避免,他是早有预料,但真这一天真要来临时,他的心还是猛地揪紧了。 沉默片刻,谢瑾宁问:“很远吗?那个地方……” “很远,深入朔北腹地。”阎熠道,随即立刻、近乎斩钉截铁地跟上一句,“你不许去。” 谢瑾宁那点小心思还没摆出来,就被他这句不容置喙的禁令堵得严丝合缝,只能化作一句郁闷的轻哼。 战场上刀剑无眼,凶险万分,谢瑾宁又从未有过随军经验,哪怕只是作为最后方的医官,也毫无疑问会成为阎熠最大的牵挂。 让他束手束脚,心神不宁。 这个道理,两人心中都如明镜一般透彻,可再明白,谢瑾宁仍觉得胸口一阵酸胀。 他红了眼,愤愤抓起阎熠的手背咬了上去,“不去就不去嘛,你凶什么!” “错了。” 阎熠放松肌肉任他发泄,凑到他耳边,用一种哄孩子般的语气,道:“乖宝,你就在这里,安安稳稳地等着我,等我像以前一样大获全胜,带着北愿的人头回来给你当球踢,好不好?” “……” 谢瑾宁打了个寒颤,嫌弃地松了口,“谁要踢他的脑袋了,好恶心啊你!” 光是想想那个画面,谢瑾宁都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将身子往外挪了挪,伸手推他,从头发丝到脚尖都写满了“要离他远点”这五个大字。 显然,再提起北愿时,已无半分阴霾。 阎熠朗声笑了起来,满是愉悦。 他展臂将谢瑾宁揉进怀中,一遍遍啄吻他的鬓边,耳根,唇角。谢瑾宁紧绷的身躯再度软化成一汪春水,嵌在了最契合不过的炽暖港湾中。 帐外的旗帜猎猎作响,月光从被吹起些许的门帘淌入,勾勒出榻上相拥的亲密身影。 谢瑾宁仰着脸,用指腹轻轻描摹着阎熠的眉眼。 “好,我听你的,在这里等着你。”他弯起唇角,尽力压下哽咽,可说出口时,尾调不免颤抖。 “你也要听我的,我不奢求你能毫发未损,但是……尽量,尽量活着,回来见我,听到没?” “听到了。” 阎熠珍重应下,带着谢瑾宁的手,贴在心口,感受那蓬勃强劲的跳动。 还有,掌下的圆状硬物。 “阿宁,忘了么,你可是我的小福星。” “有你的平安符,时时刻刻保护着我呢。” 第110章 出事 谢瑾宁醒来时,帐内已空,身旁只余一片冰冷。 他坐在床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早已失去温度的兽皮被褥,对着床头架上阎熠的外衫出了好一会儿神。 良久,他才缓缓起身,迈着木愣的步伐走到帐门前。 清冽晨风带着边关独有的干燥瞬间涌入,卷起谢瑾宁的长发,他却不为所动,仰起脸,闭上眼,任由天边温暖的金芒亲吻他的面颊。 日光将他浓密纤长的睫毛染成淡金,在眼睑投下一小片乖巧的阴影,衣料在晨风吹拂下贴紧,勾勒出单薄肩背,与不盈一握的腰身弧度。 他从头到脚,都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干净纯然,脆弱易折,是这粗犷黄沙间生出的一朵洁白玉兰。 却有一股倔强而圣洁的生命力,从那始终挺直的身躯中析出。 冰凉的身体被暖融日光一点点浸透,从外到内渐渐暖和起来。 是个好天气,他想。 再睁开眼时,眸中的怔忪已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坚韧。 谢瑾宁转身回帐,利落地收拾好自己,将一切情绪妥帖收起,如同过去的每一日一样,走向伤兵营,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 “将军,斥候来报,前方五十里发现大规模敌军移动痕迹,看方向,是打算迂回包抄我方左翼。” 陈子昂指着沙盘,面色凝重。 “虚张声势。” 阎熠指尖直点代表王庭所在之处,“和前几支袭扰粮道的队伍目标一致,不过是想拖住我们的脚步,给王庭调动苍狼铁骑争取时间。” 想到那群悍不畏死,乃北戎真正立国之本的铁骑,想到诸多惨死在他们手中的大彦将士,和他的…… 阎熠抬眸,深不见底的眼底迸出两束凛冽寒光,周身气息节节攀升,“传令下去,变阵,左右两翼加速突进,目标不变,直指王庭!” “可是将军,如此孤军深入,若苍狼铁骑突然杀出,我军侧翼空虚,恐……”朱淄面露忧色。 阎熠打断他,言语中杀意尽显,“无妨,我等的,就是他们。” 帐内众将士闻言,神色皆是一肃。 阎熠取出插在王庭上方的狼头旗,重重一碾,将那处沙丘摧毁。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深坑,看到了那座金顶帐篷。 数年前,北戎王室与东厂掌印赵懿暗中勾结,故意放出错误情报,导致镇北军致命惨败,险些十不存一。 他那忠勇刚毅的父亲,与年少英武的兄长,以及无数追随阎家的好儿郎,坠入精心设计的政治阴谋的陷阱之中。 马革裹尸,埋骨他乡。 赵懿远在庙堂,他暂时动不得,但北戎王庭,近在眼前。 他拳心紧握,铠甲下的肌肉鼓出狰狞弧度。 “此战,不留退路。”他沉声道,每一个字,都蕴着一往无前的战意,与浓厚的血腥之气。 “我要这片黄沙,成为苍狼铁骑,成为北戎王室的埋骨之地。” 这一战,不仅要赢,以北戎血肉祭大彦英灵,更要毕其功于一役,彻底粉碎北戎王室作乱的念头,让他们臣服于大彦铁骑之下,永绝后患。 在这般决绝的杀意下,热血骤然沸腾,人人面色涨红。 “是!!!” 军令穿透漫天沙砾,铁蹄铮铮,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踏响这方天地。 千里之外,镇北军营。 放眼望去,营中气氛沉寂,都在等着前线传来的消息。或是焦虑,亦或是期盼与祝福的声音,悄然响在军营的每一寸角落。 谢瑾宁刚为一腹部重伤的士兵换完药,仔细叮嘱了注意事项,直起身子时,只觉一阵眩晕。 他下意识闭了闭眼,捂住了腹部,脸色微微发白,忙扶着身旁的药架才稳住了身型。 “小宁医官!你没事吧?” 连日的忧心与劳累让谢瑾宁又清减了些,眼下的淡青如瓷器间的釉彩,下巴尖尖,蹙眉抿唇的隐忍模样,实在牵动旁人心神。 不少能下地走动的军士凑了过来,他被扶着坐下,净了手,又喝了几口温盐水,面色才回暖了些。 谢瑾宁对着面露关切的人们笑了笑,温声道:“我没事,坐会儿就好了,你们去忙吧。” 待人群散开,手中的软巾立刻被不知何时回来的隐雀换成了几块用油纸小心包着的糕点。 少女盯着谢瑾宁,面无表情,也能看出她的关心:“吃。” 谢瑾宁打开一看,是这几日他专门给隐雀留的糕点。 谢瑾宁还记得她第一次被自己发现时,像只炸了毛的小仓鼠,瞪圆了眼想跑,又被他手中糕点吸引了注意,吃到嘴里时微微眯起眼、心满意足的可爱模样。 后来,谢瑾宁会主动让她进帐中坐,和她一起分享糕点,顽具,给她读话本故事,她也从一具鲜少人知的冰冷暗影,多了些豆蔻少女应有的活力与稚气。 而这些,她却一块没吃,小心保存着,这下还都给了他。 心头稍暖,谢瑾宁摇摇头,“我不饿。来,给你,早些吃吧,这点心再放,味道可就没那么好了。” 隐雀没接,黑漆漆的瞳孔执拗地望着他,“早饭,你也没吃。” 谢瑾宁眼睫微颤。 他实在没有胃口。 半夜时分,他做了个噩梦,梦到阎熠被一箭射穿胸口,从马上摔落,死不瞑目。 他出了一身冷汗,怕吵到睡在地上的隐雀,又躺了回去,一直到天色将明,才又小憩了片刻。 谢瑾宁不愿去想为何会有如此不详的梦境,但光是想着那副画面——血流不止的心口,男人空洞的瞳孔,张合着、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的唇,就是一阵又一阵的心悸。 可此等乱军心之事,他亦无法对外人道也,只得一个人憋在心中默默消化。 “你吃,吃了等消息,就高兴了。”隐雀想了想,她道:“将军特别厉害。” 说到“特别”,她还点点头,一脸认真。 糕点在她口中也只能得到一个“好吃”,最喜欢的那款,才是“很好吃”的评价,而夸阎熠还用上了“特别。” 可见在她心目中阎熠的地位。 谢瑾宁失笑,在她略带期待的目光中,拿起一枚糕点咬了一口,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可他还是弯弯眼,“特别好吃。” 就在这时,传令兵风尘仆仆闯进伤兵营。 “前线最新战报!” 霎时,帐内所有能活动的人都齐刷刷向他看去,谢瑾宁的心脏猛地一紧,掌心下意识用力。 传令兵快速念道:“初战告捷,我军击溃敌前锋,重创苍狼铁骑一部!” “好!” 众人当即震声欢呼起来,谢瑾宁眉头一松,那一口气还没沉到底,只听传令兵又道:“然敌军负隅顽抗,我军…我军伤亡亦是不小……具体数额,还等后续传来。” 这些天时常有战报传回,但均是捷战,而这次,却是有好有坏。 伤亡不小。 四个字如一把大锤,重重砸在谢瑾宁心上。 尤其是,他昨夜还做了那样一个梦。 “赢了就好……” “伤亡不小,唉,也不知道我兄弟怎么样了……” “一定要好好回来啊!” 谢瑾宁的脸色白了又白,碎末沾了满手也无暇顾及,在一片松口气又夹杂着忧虑的议论声中,他匆忙起身。 隐雀及时伸手接下了即将滚落的糕点,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谢瑾宁紧绷的脸颊,还是忍住了,跟在他身后一起到了那名传令兵面前。 “这位兄台,敢问定威将军如何了,可有受伤?” 传令兵挠了挠头,“这个……我只是个传消息的,定威将军怎么样,我也不知了。” 见他目光乍黯,他忙道:“我,我觉得定威将军那么神勇,又有上天保佑,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谢瑾宁勉力提起唇角,“多谢。” “宁……” 谢瑾宁没回头,“小雀儿,你就在这儿休息吧,我出去走走。” 想起阎熠的命令,隐雀犹豫道:“可是……” “我只是想一个人安静会儿,别跟着我,好吗?” 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眼前。 隐雀低头看着被压扁的糕点,咬了一口,总是没有什么表情的小脸皱了起来。 苦了。 谢瑾宁径直出了伤兵营,路上不断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分不出心思应声。 直至走出甚远,鼻端已闻不到那股快将他浸没的苦涩草药味,他才深深呼吸,让新鲜气息带走他肺部的积淤。 出来前脑子乱得很,思绪纷乱,但到了这儿,又是一片空茫。该说的,该想的,早在月下,在每夜入睡前,在他的脑海中反复过了无数次。 谢瑾宁只是望着北方灰蒙蒙的天空,攥着挂在胸前的玉佩与狼牙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他收回视线,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带着不可思议与巨大惊喜的沙哑嗓音。 “宁...宁宁?” 谢瑾宁眉心狠狠一颤,豁然转身,竟看见了一道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出现在这的身影。 年轻男子身着墨蓝锦袍,他眉眼与谢竹有几分相似,却更为硬朗锐利。此刻,脸上写满了长途跋涉的疲惫,但那双紧紧盯着谢瑾宁的眼睛里,爆发出浓烈的狂喜与激动。 是谢昭明,他的大哥! “大…大哥?” 谢瑾宁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刚要抬手揉眼,就被人一把攥住手腕,紧紧抱在怀中。 “宁宁,真的是你!你没事!老天啊……你知不知道,我,我好不容易从京城出来,结果去河田村找不到你,我都快急疯了,还好…还好你没事……” 谢昭明还像小时候那样,抱着谢瑾宁转了好几圈,感觉重量不对,他忙将谢瑾宁放在地上,用手在他后腰丈量,“不对,宁宁,你怎么会出现在军营?还瘦了这么多?” 他说完,就要放开谢瑾宁,好好看看他身上还有哪些变化。谢瑾宁感受着久违的、来自谢昭明的温暖与爱护,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紧紧回抱住谢昭明,哽咽道:“大哥……” “诶,诶!大哥在呢,怎么了,是不是受委屈了?是不是那个阎熠干的?!”谢昭明丝毫没有在别人地盘上要收敛的意思,“我听小竹说他从战场上消失后就住在河田村,谢家隔壁,是不是他把你带过来的?他欺负你了?” 听他语气,大有阎熠要是在他面前,他就要上去打一顿为谢瑾宁出气的架势。 要是他知道自己还跟阎熠…… “没有的事,大哥……”谢瑾宁忍住泪水,闷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我帐中吧。” 阎熠此番与北戎对战,朝廷助力屈指可数,军备粮草均由三皇子李翊与谢家暗中支撑。 大头由谢家货船运送到指定地点,再由郑家商队以贩布的名义运输至前线,而谢昭明此番前来,就是为后方的镇北军营输送一批物资。 他迅速做好交接,跟着谢瑾宁回到了他帐中。 甫一进入,他便拧起了眉头。 他的宁宁以前在谢家,可是千娇万宠,非珍馐不食,非金玉不戴,而如今一袭简单素衫,身无半分装饰,虽个子长高了些,脸颊肉都没以前多了。 谢昭明虽早已听谢竹讲过谢瑾宁的些许变化,但当真亲眼目睹,还是心疼坏了。 尤其是在听谢瑾宁简单说起自己这一路的经历后,他更是眼眶发红,“宁宁,这几个月……你受苦了。” 谢瑾宁只是轻轻摇头,一笑而过,问了他些爹娘和谢竹的近况,得知他们一切安好后,也就放下心来。 中途偶有先去伤兵营想让他替自己包扎的士兵,听闻他回了帐中,特地赶来关切,谢瑾宁也就用手边的药品,顺手帮他们处理了伤口。 谢昭明在一旁瞠目结舌,又是自豪,又是心疼。 “这也太累了,宁宁,你身子怎么受得了?待会儿跟大哥一起走吧,我们就算不去京城,去江南,或是扬州一带如何?你可得好好补……” “大哥。” 谢瑾宁轻声打断他,他眼尾还带着湿意,却透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坚定,“我不走,这里需要人手,我也能帮的上忙,而且……” 他还要在这里等阎熠回来。 谢昭明如何也劝不动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头发,“罢了,你既然决定了留在这里,那哥就陪你一起,还能帮你的忙。只是哥没学过医,笨手笨脚的,宁宁可千万不要嫌弃哥啊。” “怎么会。” 漂亮的杏眼弯成两道月牙,他凑上前去,抱住谢昭明的胳膊晃了晃,软声道:“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一如以往的模样。 有了谢昭明带来的大量资源,伤兵营的压力再度锐减,谢昭明虽是个贵公子,却也常跟谢擎走南闯北,并无骄矜之气,谢瑾宁教了他些简单的包扎手法后,他很快就能上手帮忙。 兄弟二人一个温柔细致,一个干脆利落,倒也配合默契。 而每当有新的战报传来,无论好坏,谢瑾宁总会第一时间处理好手头之事,紧张地望去。 他的身躯依旧在营中,可他的心神,早已随着那些战报,飞到了那片黄沙漫天的战场。 化作一缕硝烟,系在了那人的身上。 …… 北戎王庭所居之处,百米开外,赫然是一片广袤无际的戈壁滩。 故此,外界任何风吹草动,北戎王室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而如今,这片开阔之地俨然被黑压压的军队占据。 北风卷着沙砾,抽打在冰冷的甲胄上,噼啪声与猎猎战旗声不绝于耳。镇北军的穷奇旗与北戎的苍狼旗在呼啸狂风中化作两头狰狞巨兽,咆哮着与彼此对望。 阎熠勒马立于阵前,玄黑麒麟铠在昏黄天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目光如锐利鹰隼,扫过对面北戎军阵,粗略估算出了对方兵力。 意料之内,苍狼铁骑并不在其中,许是返回保卫阵后北戎王与其王室族人所在的狼头大纛,亦或是分队隐藏,趁机突袭。 阎熠始终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然而,当他的视线投向距离逐渐缩短的敌军阵线最前沿时,他瞳孔猛地一缩! “那是!” 只见北戎军队的最前方根本不是精锐步兵,而是一群身上穿着残破不堪的皮甲,手中握着残刀断刃的老弱妇孺。 而观其面容,竟都是大彦百姓! 呼呼风声中,隐约可闻对面的呼喊哀求,与持鞭挥打的叫骂。 北戎人,竟将这些被掳掠的大彦子民驱赶在最前方,让他们作为人肉盾牌,充当第一道防线。 后方是北戎监军的屠杀威逼,身前是镇北军的利刃,无论是对百姓,还是镇北军,都亦是攻身摧心之举。 真是,阴毒至极! 前沿士兵下手不免迟疑,而北戎寒刃却毫无顾忌,在满天哭喊与刀剑碰撞声中,伤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多。 但面对如此毒计,阎熠早已不如多年前的慌乱与怒火中烧,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他的面色却愈发沉静。 一条条军令如闪电,极速贯穿因目睹同胞悲惨遭遇而略有不稳的镇北军阵。 见他们因大彦百姓束手束脚,“力竭”后退,北戎军自以奸计得逞,得意忘形,狞笑着向前挤压冲刺,阵型在不知不觉间变了形。 就在北戎中军主力踏入预定区域,与大彦百姓稍稍脱节的一刹,阎熠眸中寒光爆闪,抬起的手臂猛然挥下。 “放箭!” 号角声中,数以万计的弩箭如遮天蔽日的乌云,越过下方绝望逃窜的百姓,越过北戎中军,狠狠砸向两翼试图包抄的苍狼铁骑,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 袁凯带领的重甲步兵迅速举盾,为百姓留出逃亡空间,李蔚然率轻骑缠住侧翼苍狼铁骑,另有一支小队接应溃散百姓,将他们带离战场。 重甲步兵迈着沉重而无法阻挡的步伐,狠狠凿进因前锋突出而短暂暴露出的中军软肋,如同绞肉机械,劈砍,撕裂。 寒刃凛凛,箭矢横飞,瞬息之间,战场上便爆出数朵血雨。 “为了大彦!” “杀——!!!” 一具具身躯倒下,立刻又有大彦士兵顶上,死亡的尖啸响在每个人的心头,可他们依旧一往无前。 盾破了就换长刀,刀砍钝了就用匕首,匕首来不及收回,便用自己的拳头…… 就这样,镇北军在北戎人的土地上活生生撕开了一道又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伤亡人数飙升,可他们离王旗的距离,也在一点点拉近! 混战之中,阎熠一马当先。 他玄甲上的麒麟早已被血糊得看不清模样,枪穗吸饱血肉,沉甸甸地坠着,而他却丝毫不知疲倦。长枪每一次挥出,都会带走一条、甚至数条北戎军的性命。 如阎罗在世,所过之处横尸遍野,北戎人溃不成军。 忽地,阎熠目光一凝,死死锁定了那个同样在人群中挥着弯刀疯狂砍杀、异色瞳孔中闪烁着疯狂与绝望的身影—— 北愿! 同一时刻,北愿也看到了他。 四目相对,积攒了太久的仇恨瞬间引爆,两人几乎同时做出了相同的选择——弃刃,取弓,搭箭! 弓弦绷紧至极限,发出巨大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两支饱含力道的利矢一前一后,破空而出,撕裂混乱的战场,带着尖锐的呼啸声,精准地射向彼此! “噗嗤!” “铛!” 阎熠射出的破甲箭狠狠地穿透北愿的面甲,扎进他的左眼,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整个人向后仰倒,重重摔下马背,身影瞬时被混乱铁蹄吞没。 而北愿在剧痛中凭借本能射出的最后一箭,如毒牙般钉在了阎熠的心口,他身体猛地一震,同样从马背上掀飞出去! “将军——!!” “大哥——!!” 心口骤痛,正在帐内休息的谢瑾宁突然闷哼一声,手中茶杯顿时滚落,分明是黄沙地,却砸得个七零八碎。 溅起的水花迅速被沙地吸收殆尽,唯余些许湿痕,而他怔怔看着自己发起抖来的手,面上血色尽褪,冷汗直冒。 “宁宁!” 谢昭明赶紧上前将他扶住,让他靠在自己怀中,焦急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走,我带你去找医官。” 巨大的惶恐如潮水般吞噬心脏,谢瑾宁根本来不及回应他,捂着胸口,跌跌撞撞朝帘外走去。 出事了。 第111章 流萤【完】 “报——!” “大捷!大捷!!将军阵斩北戎王,苍狼铁骑全军覆没!我军大胜!北戎王庭——” “破了!” 营中顿时欢呼雷动,人人奔走相告,捬操踊跃,而拿着包袱的谢瑾宁怔在原地。 他双眸失神,耳中嗡鸣不止,面前只有一张张咧着的嘴,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他们在说什么?? 直到急急追来的隐雀夺去他手中包袱,拦在他身前不让他再走,谢昭明把住他的肩头用力晃了晃:“宁宁,你听到了吗,我们赢了,大彦赢了!” 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谢瑾宁抚着已经不痛了的心口,喃喃:“赢了?” “对,镇北军,赢了!” 他腿一软,靠在谢昭明怀中,像个孩子似的又哭又笑,谢昭明一路抱着他回到帐中,将哭累了、倦倦睡去的谢瑾宁放进床榻,打来清水为他擦洗,抹去他面上灰痕。 指腹在他红肿的眼尾停留一瞬,他叹了口气,待谢瑾宁呼吸平复,朝抱着包袱不撒手的少女递了个眼色。 帐后,他问隐雀:“宁宁跟定威将…阎熠到底怎么回事?” 谢昭明毕竟年长,又阅人无数,怎会看不出谢瑾宁极力掩饰之事? 如此挂念,甚至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绝无可能是他口中,仅是恩公的关系。 “啊……” 隐雀垂下脑袋不看他,“不知道。” 谢昭明拧起眉头,“你跟我说实话,否则……”他顿了顿,“否则以后我再也不给你带点心了。” 隐雀手心一紧,方才从地上捡的碎瓷被她捏了个粉碎,粉末从指缝间簌簌直落。 “我不知道。” 怎么问也问不出个答案,谢昭明侧腮绷紧,摊开手。 “发绳还我。” 隐雀捂着脑袋,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飞快跑进帐中蹲下。 她抱着膝盖一动不动,看着睡梦中依旧不安稳、眉心松了又蹙的谢瑾宁,喃喃道。 “情爱,真麻烦。” 接下来的几日,前线捷报频传,更多细节逐渐披露。 当谢瑾宁从前线战报和士兵们的口耳相传中得知阎熠曾被一箭射中胸口之时,他的呼吸险些停滞。 战争胜利的喜悦在整座军营弥漫开来,众人高呼神迹降临,是神佑大彦。 只有谢瑾宁知道,那不是什么神迹,是平安符帮他挡了那致命一击。 谢瑾宁万般庆幸自己当时选择了最为坚硬的木料为底,细细打磨,直到鲜血浸透缠指布条也没放弃,他也庆幸阎熠将其放在了心口贴身佩戴,从未摘下。 阎熠不是什么永不会陨落的天降神兵。 他只是个会受伤,会流血,会痛的普通男人。 …… 局势已定,北戎王庭覆灭在即。 数面苍狼旗如镇北军所愿,被以血染红的黄沙埋葬在这片广袤的戈壁滩间。 北戎王被一刀枭首,幸存的北戎王族在无尽的恐慌中,推举了年仅十六,一向主张与中原交好、却被北戎王认作懦弱的废物七王子为新王。 七王子上任半日内,便做出了曾在心底预设过无数次、但从来都只是遭讥笑冷眼的选择—— 他带着前任北戎王的头颅,以及北戎世代传承的,象征着王权的苍狼宝刀,亲自前往阎熠的大营请罪。 少年王跪在穷奇旗前,脸色苍白,以最谦卑的姿态双手献上血淋淋的赔礼。 “北戎…愿臣服于大彦皇帝陛下,永为属国,岁岁朝贡,绝不反悔。只求……定威将军,能为我族老弱妇孺留一线生机,予一方苟延残喘之地。” 他伏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地面,发出一丝令人牙酸的闷响,有血渍从他散乱的乌发间渗出,双臂却高高举着,未有半分动摇。 帐内众将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伤,此刻正目光灼灼地看向主位上的阎熠。 北戎王已死,几位不甘心被俘虏、借机作乱的王室宗亲也已悉数被斩于刀下,北戎王室的直系血脉,只留下了面前这深伏于地的少年。 以及……北愿。 此刻,正是将北戎这一族连根拔起、永绝后患的绝佳时机。 阎熠的目光掠过那颗尤带狰狞的首级,落在少年面前那滩持续扩大的刺目血泊上,他眼前却缓缓浮现出谢瑾宁曾与他提起过的,亦是他将被掠的少年从中带出的连迦城。 那里有大彦的商人,也有北戎的牧民,两族血脉交融,在这一片混乱的世道中,和平而宁静地过着属于自己的好日子。 沉默良久,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阎熠终于动身,拿起他手中的宝刀。 “记住你今日的誓言。”他震声道,“北戎之地,可以继续由你族自治,但需遵大彦律法,驻大彦官员。” “如再生异心。” 阎熠手腕一转,那柄镶嵌着众多精美宝石的弯刃直直没入地面,刀身震颤不止,“便是族灭之时。” 新王猛地抬头,鲜血自眉目蜿蜒而下,尽显狼狈,那双深绿瞳眸中却满是惊喜,他连连叩首:“谢将军恩典!北戎必循规守矩,永世不忘!” 一切,尘埃落定。 谢瑾宁一如往常,忙完手头活计后,便行至兵营正门,寻了处不扰巡逻士兵之地,静静等候。 “小宁医官,你又来啦。”小兵早已眼熟他,搬来木凳,“来,坐会儿,今天伤兵多,累着了吧。” “还好。”谢瑾宁弯唇浅笑,他确实腰酸腿软,也就没拒绝,坐在木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小兵的话。 端坐在凳上的少年纤瘦挺拔,亭亭如玉,侧脸在日晕的笼罩下愈发柔软娴静。 来到日头浓烈的朔北这么久,他的肌肤却依旧白皙莹亮,只是被风吹得略微干燥,眼下阴影浅淡,却丝毫未损那令人心颤的美。 世人皆叹,美人在骨不在皮,而宁玉小医官不仅有着极为清丽脱俗的外表,更漂亮的,是他如生长在中原的玉兰花般纯净幽香的内里。 微风拂过,发丝轻动,阵阵混合着某种清香的草药味萦绕鼻端,一直在没话找话说的小兵揉揉鼻子,耳根渐渐红了。 谢瑾宁的手一直放在身前,隔着衣物缓缓摩挲贴身的玉佩与狼牙,感受着它们的存在。 不知不觉间,身旁的嗡嗡声停了,臀肉忽地一麻,谢瑾宁秀眉微蹙,垂下眼帘,却见地面上的黄沙如有了生命,弹起又落下。 与此同时,震感由远及近,垂在鬓边的发丝也开始不住晃摇。 “那是?” 谢瑾宁惊讶地睁圆眼,平静的秋水眸底一点点掀起波澜。 他如有所感,猛地站起身来,朝营外跑去。 小兵一惊,“小宁医官,你……” “报——” “大军,凯旋归来——!!!” 耳畔的风声中混杂着太多人的声音,但谢瑾宁什么都顾不上了,他不顾一切地、奋力朝前跑。 身心的沉重似也被风带走,他越跑越轻,越跑越快,终于—— 他看到了不远处的、他朝思暮想的身影。 骑在高头大马上疾驰的男人亦是如此,不等收紧缰绳,他竟直接翻身一跃而下,伤势被牵扯,阎熠的脚步却丝毫未停。 阎熠一手摘去身上满是血污与征尘的铠甲,每一寸肌肉都贲张着,狂奔着,他张开双臂,将那道如归巢乳燕的身影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霎时间,万籁俱寂。 谢瑾宁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腰间那紧得发痛,似要将他融入骨血的手臂,和颈窝处炽热得将他灼伤的吐息。 “阿宁……”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滑进胸口,谢瑾宁倏地一颤,缺失的魂魄终于归位。 “我回来了。” …… 主帅大帐内。 桌上烛火盈盈,随着流进帐中的微弱气流摇曳,屏风上两人相依的身影也轻轻晃着,影影绰绰。 谢瑾宁正在为阎熠处理伤势。 替他褪下衣衫后,谢瑾宁眼眶瞬间红了。 男人线条悍利的麦色上身间,肩,手臂,腰侧……各处,都多出了不少伤痕。 氤氲的水雾模糊视线,谢瑾宁眼前的变成了一道又一道紫红交替的朦胧斑块,不那么狰狞,可依旧让他心惊胆战。 处理了那么多伤口,他早已驾轻就熟,可此刻,悬在半空中的指尖却止不住颤抖。 尤其是当他眨去水汽,看清阎熠心口那处巨大的、淤痕斑驳,甚至微微凹陷的箭伤时,红肿眼眶再也盛不住过载的泪水,一滴一滴,砸在膝头,晕开一片湿痕。 也砸在了阎熠的心上。 远比那箭伤更甚的疼痛蔓延开来,他伸出手,将身前拼命压抑着哽咽的人儿拥入怀中,用指腹轻柔地拭去谢瑾宁的泪水。 “都是些小伤,早就不痛了。” 阎熠轻声哄着,极尽温柔,但配着这一身伤口显然并无说服力,谢瑾宁呜咽着,泪流得更凶了。 “骗人……” 阎熠喟叹一声,低头,轻车熟路撬开将下唇咬得殷红的贝齿,攫住湿软小舌轻吮。谢瑾宁身子一僵,下意识想将他推开,又怕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口,乖乖仰着柔颈,任由他的气息占据呼吸。 也在这缠绵的、不带有任何欲念的亲吻中安定下来。 渐渐的,雪腮染粉,谢瑾宁抬起泪眼朦胧的杏眸,撞进一片浩瀚的、盛满了心疼与爱意的深邃湖底。 “乖宝,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不是听你的话,好好活着回来了么?” 阎熠拉着谢瑾宁的手,轻而易举瓦解他抗拒的力度,将其轻轻贴在自己心口,“真的不痛,就算是刚中箭那会儿,也还没有见你哭的时候痛。” 谢瑾宁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来安慰自己,但还是被吓到了,忙吸吸鼻子,努力想将剩余的泪水逼了回去,“哥哥,你,你别痛……我不哭了……” 可一眨眼,又是两颗晶莹泪珠滚落。 “呜……” 他控制不住。 下一瞬,下巴被捏着,轻轻抬起,阎熠的眉眼在昏黄烛光下柔和得不像话。 “我的乖宝笑起来最好看了,给哥哥笑一个,嗯?你一笑,我就不痛了。” 谢瑾宁眼底还闪着泪花,痴痴地望着他,“哥哥……” “哥哥在呢。” “在…哪里?” “在你面前。”阎熠俯身,吻去他眼尾的湿痕,“感受到了么,哥哥的心脏,在为你跳着呢。” 扑通。 扑通。 谢瑾宁还挂着未干泪珠的长睫重重一颤,源源不断的热度从被震得发麻的掌心流向四肢百骸,整个人像是被注入了生机,终于活了过来。 湿红唇瓣缓缓扬起,绽放出一道真心实意的笑容。 “感受到了。”他说,“它还在说它好想我,对不对?” 又是一吻落在眉心,“阿宁真聪明。” 谢瑾宁像是被亲懵了,泪也忘记了流,傻乎乎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阎熠看着他,心化得一塌糊涂,也不顾自己还袒露在外的伤口,忍不住抱着他,亲了又亲。 亲一下,少年便发出一声好听的轻吟,到最后,甚至是愉悦的笑声。 他的眸光也越来越亮,秋水湖心的寒冰尽融,水波粼粼,眼波流转间,尽是潋滟情意。 谢瑾宁仰着粉扑扑的小脸,坐在阎熠膝上,兴奋地捉起他带着厚茧的大手往自己衣襟里钻。 “那你也听听它的。” 无需用力,柔嫩汝肉便自发依附上掌心,依旧丰盈,朱果压在掌根,存在感强烈,阎熠却没生出半分旖旎的心思。 他只是贴着,正色地感受着,片刻,他点头,“听到了。” 满是认真与笃定。 “它说它也很想我,很爱我。”阎熠笑了起来,“它还和我这里说了一样的话,说……” “说什么?” 阎熠但笑不语,点点唇角,谢瑾宁立刻会意地凑上前去,吧唧一下,亲出响亮的一声。 “说,他们再也不想分开。” 谢瑾宁用力点头:“嗯!” 伤口被妥善处理好,包扎完毕,阎熠系好衣带,自然而然张开双臂,让谢瑾宁坐进他怀里。 他握着少年微凉的手,放在掌心暖着,跟谢瑾宁讲这一路发生之事——当然,他都是挑着最轻松的讲的。 谢瑾宁就安静地听,不时出声问几处细节,两人依偎着,享受着这劫后余生,无人打扰的静谧温情。帐内一时只剩下两人清浅的交谈声,和烛火偶尔的噼啪。 过了好一会儿,阎熠才用下巴蹭了蹭谢瑾宁的发顶,轻声道:“北愿还没死。” 谢瑾宁眨眨眼,问:“你把他带回来了?” “嗯,他被关在地牢最底层,左眼彻底瞎了,武功尽废,全身经脉断了大半,还活着,却也离死不远了。” 阎熠轻抚着他单薄的背,“他本会死在战场上的,是他的婢女在带着他逃亡时,拼死替他挡了最后一刀,当场毙命。北戎残部如今视他为招致灾祸的罪魁祸首,避之不及,在搜寻到他身影之时主动上报,将其交与大彦自行处理。” 谢瑾宁的心思却在阎熠口中的婢女身上。 是…姆缇亚? 忆起那个爽朗的北戎女子,谢瑾宁低垂的眼帘几不可察地一颤,低低“哦”了声。 这么一看,倒真像是应了他当初那句众叛亲离的诅咒。 “北愿修的是邪功,散功后会日夜遭受反噬之痛,就算不动刑,也撑不过几日了。自被俘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日日喊着你的名字。” 阎熠语气平淡,像是随口一提,“你想去见见他最后一面么?” 谢瑾宁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小心避开阎熠身上的伤,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将脸靠在他未受伤的肩头。 声音闷闷的,却异常清晰,“不用了。” 都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可北愿分明见识过连迦城的安宁,却还是做了那么多残害大彦子民之事,颇多毒计都出自他之手。 不,也不只是大彦子民。 被这样一个人念着,他只觉得恶心。 阎熠没再开口,反手用力将他抱得更紧。 …… 趁着夜色正好,阎熠牵来骏马,将谢瑾宁揽上马背,严严实实护在怀里,两人共乘一骑,悄然离开了依旧弥漫着胜利喧嚣与放纵酒气的军营。 混着朔北特有气息的清凉夜风吹起。 他们发丝和衣袂在混着朔北特有气息的清凉夜风中浮动、飘摇,亲昵地缠在一处,化作一张细密的网,将两人笼罩,密不可分。 谢瑾宁鲜少在夜间外出,唯有的几次,都是被阎熠带着。 身前是一望无际的平野,身后是男人坚实炙热的胸膛,谢瑾宁呼吸着新鲜冷冽清新的气息,看着夜幕间璀璨如银河的繁星, 看久了,觉得自己也好像这天上的星星,高高飞了起来。 谢瑾宁忍不住从阎熠的手中挣脱,双手放在嘴边,畅快大喊:“啊——咳,咳咳……” 可他忘了自己还在马上,喊到一半,就被风灌了满嘴,喉咙发痒,忍不住呛咳。 阎熠放慢马速,拍着他的后背,“没事吧?” 谢瑾宁摇摇头,回眸望着他时,眸光比星空更为闪耀,“哥哥,好漂亮啊。” “是啊。”阎熠摸了摸他被风吹凉的脸颊,笑道,“阿宁是这世上最漂亮的乖宝。” “什么啊,我是说星星。” 他好久都没照镜子了,也没打扮,都不知道晒黑没有。谢瑾宁皱了皱鼻头,嘟起的脸颊肉却下意识地在他掌心蹭了又蹭,被粗茧磨得发麻也不在乎,乖得让人心颤。 “哥哥你看,那几颗星星连起来,像不像一只小兔子?” “嗯,很像。” “还有那边,你快看,好亮!” 阎熠忽然道:“阿宁要不要数数看,这里一共有多少颗星星?” “这怎么数……”得完啊? 谢瑾宁抿抿唇,但看着阎熠眼尾眉梢的柔情,又将没说完的话吞了回去,仰着脑袋,“一颗,两颗,三颗……” 马儿轻快地小跑着,在一路幼稚的数数声中,最终停在了漠河边。 谢瑾宁早已数得眼花缭乱,欲哭无泪地看着站在地面的阎熠,沮丧道:“哥哥,太多了,我数不清。” “那月亮呢?” 这个简单,谢瑾宁激动答:“一个。” 还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阎熠嘴角抽动几下,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胸腔的闷笑变成低低的笑,而后又成了放声大笑。 霎时,这片天地都是他愉悦而轻快的笑声。 谢瑾宁不解地看着他,随即,也被他的高兴传染,跟着一起笑了出来。 “不管天上有多少星星和月亮。”阎熠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将谢瑾宁抱了下来,“我眼里的,从来都只有你一个。” “……你今晚怎么。” 谢瑾宁回味过来了阎熠的真实意图,脚趾蜷缩,欲言又止,又舍不得跟他生气,丢下一句“别说了,肉麻死了”,快步向河畔走去。 半掩在乌发间的耳尖却红的晃眼。 太可爱了。 两人并肩坐在河畔柔软的草地上,此时的漠河收敛了往日奔腾咆哮、要将一切阻碍污秽都粉碎的气势,变得异常沉静而温柔。 宽阔的河面如同一匹巨大的深蓝绸缎,在皎洁月光的照耀下,漾起无数细碎跳跃的银光,无需抬头,浩瀚的九天银河便近在眼前。 谢瑾宁披着阎熠的外衫,靠在他肩头,出神地望着眼前美景,呼吸也跟着放轻了。 “等回京复命后,”阎熠低沉的声音打破平静,在潺潺水声中显得格外有磁性,“我便向陛下请辞,解甲归田,不再做这将军了。” 谢瑾宁闻言,有些惊讶地侧头看他。 月光清晰地勾勒出阎熠棱角分明的侧脸,那上面,沙场的凌厉杀伐越来越少,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平和。 阎熠没有转头,依旧望着水面,却精准无误地伸出手,与谢瑾宁十指紧紧相扣。 在得知真相前,跪在父亲与大哥残破不堪的尸体前,阎熠曾立誓要屠尽苍狼铁骑,屠尽进犯大彦的每一个外敌,要如阎家世代忠烈一般,守护着这片土地,刨热血洒头颅,在所不辞。 而后数年,每次上战场,他都抱着必死之心,只要还可以抬起手,他便会挥刀斩断外敌头颅,直到用尽最后一丝气力。 中箭坠入湍急漠河的那一刹,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可他没想到,自己还有回到战场、手刃敌人的这一日。 更没想到,他的生命中会多出了这么一位少年,让他在被杀戮与怨憎会填满的血海中,生生开辟出一方洁净、一尘不染之地。 是他的此生挚爱。 阎熠不愿谢瑾宁再为他牵挂哭泣,他只要谢瑾宁好好地、开开心心地活着。 谢瑾宁将头靠了回去,几乎没有犹豫,“好呀。” 阎熠将他被晚风吹起,遮挡视线的发别在耳后,“那你呢?阿宁,以后你想做什么?” 谢瑾宁想了想,“继续学医吧,能帮到别人,减轻苦痛,很好。” 经历过生死离别,又目睹了战场的残酷与伤病的苦痛,他愈发觉得生命的可贵。 而拥有守护生命的能力,亦是这世间最珍贵之事。 他想,或许也是正因如此,他才会爱上同为男子的阎熠。 “我说过的,无论你想做什么,想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 阎熠侧身,吻在谢瑾宁的额角,一路向下,眉梢,眼尾,面颊……最后,落在他高高扬起的唇畔。 是极轻一吻,一触即分,却满是珍重。 四目相对,彼此眸中都蕴着浓厚得化不开的深情,无需过多言语,谢瑾宁跪坐在阎熠身前,伸出双臂,柔软而坚定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他主动启唇,探出一截红舌,勾着男人深入,探索,全心全意地回应着这个几乎要将他融化的吻。 体温在唇齿交缠间迅速升高,细微的、令人脸红心跳的啧啧水声与少年情动时抑制不住的甜腻呜,咽,被身旁漠河温柔的汩汩流水声巧妙掩盖。 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却更为暧昧。 阎熠手臂收紧,扶上他纤细柔韧的腰背,将人更深地按向自己。两人拥着,吻着,忘情地沉溺在彼此的气息与温度里。 不知是谁先失去了平衡,亦或是心照不宣的牵引,相拥着的身影缓缓倒在了身后柔软微凉的草地上。 相贴的唇短暂分离,牵出一道水丝,谢瑾宁面颊绯红,眸中春色潋滟,迷离却在察觉到他们如今的姿势后迅速散尽。 “哥哥,你的伤!” 他惊呼一声,双腿用力就要起身,阎熠却扣住了他的后腰,眸光深沉,语气不容置喙:“坐上来。” 谢瑾宁没在他脸上看到丝毫痛色,咬着的唇渐渐松了,他半撑起身子,褪下长裤,骑跨在阎熠精悍劲瘦腰身上。 还没坐稳,微凉的肌肤就被隔着衣料和纱布也能感受到的灼热体温烫得一颤,谢瑾宁软软地叫了声,“哥哥,别……” 话音未尽,脚踝忽地被攥住,往下一扯,谢瑾宁恰好撞在那玄色腰带的金属扣环上,坐了个结结实实。 少年低着头,足趾紧缩,肌肤在月色下泛着珍珠般的莹润光泽,肩背轻轻颤抖着,相接之处的布料被一股股水液濡湿,瞬间晕开一片。 要是不及时擦净,怕是地下的纱布也未能幸免。 阎熠及时松开作乱的手,双手撑与脑后,好整以暇地望着谢瑾宁,他嗅着空中多出的甜腥香气,喉结疯狂滚动,“怎么了?” “呜……”谢瑾宁抬起脑袋,露出一张湿淋淋的小猫脸,唇珠可怜地抿着,“痛……” “把你撞痛了?”阎熠慌了,腰腹一用力就要坐起,却见谢瑾宁摇了摇头,按住他紧绷的腰腹,往下挪了挪,却是刚好将柔嫩雪丘送到了狼牙边。 “你痛。” 他抽离腰带,掀开阎熠被打湿的衣角,严肃道:“别动了,我看看伤口裂没有。” 崩裂了些许,纱布最内圈泛着红,不算严重,谢瑾宁松了口气,重新跨坐回去,“都说了你要静养,不能用力,又不是不让你弄,胡来什么。” “错了。” 阎熠熟练地认错,笑吟吟地哄来了一个吻。 谢瑾宁撑在他未受伤的那边肩头,腰身因俯身送汝、长久绷着的姿态和持续酥麻的刺激而不住颤着,他檀口微张,低低喘息,在阎熠目光的示意下,正要送上另一侧,指尖无意中按到了对方中衣内里,靠近心口的一处。 是与皮肤截然不同的触感,像是一个装着东西的小包。 阎熠默许着谢瑾宁将其取出,打开,木块四分五裂,木屑细碎如尘,红绳残破,已经全然看不出原来的形状,谢瑾宁却知道,这就是那枚平安符。 他依旧跨坐在男人腰上,斑驳湿痕在月下一览无余,暧昧旖旎的氛围却悄然凝固了。 阎熠沉沉呼出一口浊气,撑起身子抱住了他。 “阿宁,你知道么,再遇到你之前,我曾想过若我死在了战场上,定要命人收敛尸骨,在这漠河边焚烧成灰,然后……洒进这河水里。” 谢瑾宁抓着他胳膊的手指瞬间收紧,指甲几乎要陷进他的皮肉里,颤声道:“不要……” “别怕,我说过了,那是从前的念头。”阎熠慢慢抚着谢瑾宁的背,看向他掌心,“只是可惜了,我没能保护好它,让它……替我死了一次。” 谢瑾宁指节微微收拢,他看了看平安符的碎末,又抬眸望着阎熠,默然片刻,他攥紧了拳,然后毅然决然地往身侧一扬。 细碎木粉随着他的动作,翩然飞向空中,组成了一道极淡的金色光晕,随风缓缓飘散,落下。 也就在这一刻,奇迹发生了。 周围的草丛深处,一点点柔和的、绿莹莹的光点悄无声息地亮起,旋即,越来越多,成片成片地涌了出来,汇成一片绿海,围绕着那尚未完全落地的木质尘埃,翩跹起舞。 天上星辉璀璨,河中月影摇曳,河畔流萤漫天。 交相辉映,如梦似幻。 初春的夜尚且寒凉,竟能出现此等规模的流萤,简直是神迹。 阎熠满目震惊,久久不能言语,谢瑾宁仰望着漫天飞舞的流萤,轻轻地弯起了眼尾,眼眸在萤光下亮得惊人,“哥哥,你看。” “它也没有死,它只是融入了这天地之间,继续守护着你,守护着我们呢。” “……嗯。” “哥哥,你有没有听过一个传说?” 阎熠下意识摇头,怕惊扰了这一幕,低沉的嗓音也不自觉放得更轻,“什么传说?” “传说啊,在流萤飞舞的夜晚,若是相爱的眷侣在萤光下虔诚地亲吻,”谢瑾宁望着他,眸中闪烁着万千星辰,“流萤之神就会看见,会赐福于他们,保佑他们的爱情如这萤火一般,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绽放光芒,永世不渝。” “没有……” 阎熠捧起谢瑾宁的脸,哑声道,“但现在,我听说了。那便请神明见证。” 月光清冽如水,为他们相拥的身影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下一瞬,萤光竟真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向他们飘来。 良久,唇分。 流萤竟仍未散去,在他们周身浮动,翩跹。 谢瑾宁抬手,一只飞萤不偏不倚,落在他掌心。 他喃喃:“祂一定听到了。” “听到了。”阎熠低低笑着,胸腔震颤激出细密疼痛,他却将谢瑾宁拥得更紧,如同他们身前的两块玉佩,严丝合缝地并做一处。 “祂说,祂会保佑我们百年好合,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