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计多端的绿茶受翻车了》作者:露水沾金   文案:   先do后爱|狗血拉扯|追受火葬场|受微量万人迷|上位者低头,钓系绿茶小猫受vs非典型的疯批高岭之花,HE,双c,春澹(tan二声)   林春澹是个坏孩子,他是庶出的小妾之子,是不受宠爱的万人嫌。   所以他做了一件很坏很坏的事——   夺了当朝宰辅谢庭玄的首次,设计进了高岭之花后院。   宰辅气他、厌他、对他避而不见,但林春澹诡计多端,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长夜漫漫,他自荐枕席,表情无辜:“可是宰辅,我真的很爱您欸。”   宰辅生病,他衣不解带,眼尾泛红,“大人,做热了病气就散出去了。”   床榻之上,高岭之花嘴比那啥硬,说讨厌他自甘堕落,讨厌他不知廉耻。   林春澹吧唧一口亲在那双喋喋不休的薄唇上,歪着头说:“大人,那春澹这就离开……”   他欲离开,却被禁锢双臂。   抬目,对上那双平日不近人情,此刻却被情欲折磨的深邃眼瞳。   他哑着声音,说:“再来一次。”   就一次。   *   谢庭玄出身高贵,行事向来规矩,却没想到碰见了林春澹这样的小混蛋。   但他爱他,爱他的处心积虑,爱他的卑劣不堪,爱他的诡计多端……因为他知道,小混蛋也深深地爱着他。   直到某日,谢宰辅向圣上请旨,要明媒正娶林春澹。   却不想,正好碰见林春澹大包小包地出逃,金银细软全是他送的定情信物。   而最让他发狂的是,少年的手被一个男人牵着。   后来——   “春澹,你这种坏孩子,就该永远被藏在男人床上。”   而这个男人,只能,也必须是他。   【排雷指南:1、狗血拉扯感情流,但双洁。2、受娇娇的、自私黑心莲,没道德感,不是好人,介意勿看。3.攻假清高,疯疯的,也不是好人,介意勿看3 .受隐形万人迷,身旁坏狗环伺。4.作者逻辑废,毛茸茸的,骂我我会窝囊地悄悄删评,所以补药骂窝。5、封面是约的受人设封,侵删。】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甜文 万人迷 高岭之花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林春澹 谢庭玄   其它:强取豪夺;恨海情天;狗血   一句话简介:高岭之花攻被绿茶诱受玩疯了   立意:不要欺骗别人 第1章   林春澹做了件坏事。   他睡了当朝的宰辅谢庭玄,趁着对方中药不能自已的时候,非常狠毒地夺了那高岭之花的首次。   犹记昨夜月色缠绵,烛火摇晃,他坐在上面,一只手拽着缚住谢庭玄的衣带,另一只手搭在那线条流畅的腰腹上。   腹肌被他的手压得微陷下去,传递着两人共同的滚烫温度。   少年额角也沁着汗水,乌黑的发丝沾在他白得发光的脸颊上,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声音破碎:“大、大人。”   目光昏花,不自觉勒紧了那根衣带,似乎想要悬崖勒马那般。   可男人又怎会如他愿?纵然被压制于下,谢宰辅仍旧展现出了惊人的力量,令少年根本无法从这种事里回神,晕头转向的。   根本记不得是自己的主动的,是自己设计的。   直至夜变得过分静谧,他才长长地呼了口气,任由下颌汗水滴落,落在男人腰腹上。   他身体疲惫,精神上却微微松了口气。   抬目,却撞见谢庭玄那双满覆冰冷的双目,里面不加掩饰地写满了厌恶与讥嘲。   谢庭玄讨厌他,这是理应的。毕竟谁会喜欢一个强迫自己的人呢?   林春澹懵懵地想。   继而立刻收拾好情绪,讨好地扯起唇,喘着粗气去帮他解开被缚住的双手。   那衣带系得结实。毕竟开始时谢庭玄意欲反抗,他趁着药劲才好不容易地按住对方。   自然要打个结实的死结了。   死结难解,但林春澹心情不错,甚至不分场合地哼起了小曲。   毕竟他可是解决了心头大患。   但他轻快的样子惹得受害者过分不快,谢庭玄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想要用自己冰冷的目光将他烧出一个洞。   他冷声说:“你很高兴?”   话音未落,又补充了句:“不知廉耻之人,自然如此。”   少年动作顿住,他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惯用那副卖惨的无辜样子:“大人,我是有苦衷的。”   一停下解衣带的动作,他双臂便往下落了些,衣衫顺势滑落了些,露出玉白色的双肩,很瘦,肩胛骨明晰,带着些少年人独有的性感。   睫翼低垂,微微翕动,看上去似乎非常柔弱。   但心里想的却是:谢庭玄自己不守男德,勾引了这么一群狂蜂浪蝶朝他下药。   今天若他没得手,也会有别的人,谢庭玄总归守不住自己的贞洁。   便宜别人还不如便宜他,他真的很需要这次机会。   谢庭玄瞧着他这幅样子,便无端联想起刚刚他的样子。   眼尾绯红,明明都被欺负得溢泪,却紧咬着唇,一声不吭,好似丢人似的。   可明明是他,设计的自己。   男人厌恶地避开目光,身体却非常诚实,非常可耻。   是药性未解。   他薄唇紧绷着,内心默念起从前在典籍中见到的清心咒语:万物尤静,心宜气静。   念第一句,脑海中想到的却是少年那樱色的唇。   望我独神,心神合一……   少年放浪形骸的样子,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被泪水浸染着,瞳孔放大,失神的样子,都是因他。   谢庭玄更冲动了。却还强压着情欲,念第三句:无欲无求,无舍无神。   这一句,他想起了少年俯身,轻轻舔舐着他的耳垂,温软的吐息喷在他耳畔,仿佛话本里荒郊野外引诱书生的女鬼,“大人,您也很欢喜啊。”   谢庭玄身体也绷紧了,他再也无法保持清明,只在心里给自己留下最后一丝体面:   一切都是那药的错。   正巧,此刻少年终于解开了那死结。他举起那衣带,眼弯如月,带着些天真,高兴道:“大人,我终于解开啦!”   可没有等到谢庭玄的夸奖,也没有等到他的厌恶。   男人微转那双因被缚而僵硬的手腕,十分顺畅地抓住少年的手臂,翻身将他按在床上。   两人颇大的力量差距,让林春澹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压在身下。   他微微惊吓,抬头便撞入谢庭玄毫无清明可言、满是情欲的清冷眼瞳。   漆黑的瞳仁,不带任何情绪地凝视着他,审判着他。   林春澹睫毛微颤。   紧接着,他便感受到外衣被解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正像是剥洋葱一样,一点点地、缓慢地。   而他,动弹不得。   少年身体缩着,肩膀禁不住地发抖,眼尾红得滴血。这和刚刚的感觉完全不同,那时是他掌握着主动权,是他吻男人,他勾引男人。   可现在,他却是砧板上的鱼肉,待宰的羔羊。   “大人,我对不起您。”   林春澹泛着点泪,咬紧唇继续装可怜:“我是个卑劣的坏人,您一定恨死了我。对不起,对不起。”   这人跟牲畜一样,他受一次就够了,再来的话真要死了。   谢庭玄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底冷意和讥嘲夹杂在一起。他似乎是嫌这人聒噪,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他那樱色的、泛着水光的唇,按住他的舌头,让他呜呜地说不出话。   他天然带着一股上位者的威压,说:“既然脏了,那就要受用够。”   男人毫不留情。   林春澹呜呜地反抗,却根本没有任何的用。他是个天生享受的主儿,后来也渐渐接受了,甚至竟有些破罐子破摔地想:   算了,谢庭玄虽然技术差点了,但他忍忍,也是能熬过去的。   于是主动搂住男人结实的腰,轻轻用脸颊贴着他脖颈,言辞放荡:“大人,春澹真的很爱你哦。”   听着他不加掩饰的告白,谢庭玄闭上眼,耳尖通红一片。   小小年纪,不知廉耻。   而他的耳垂上,还残留着少年啃咬的痕迹。   *   林春澹的命挺苦的。若非被逼到绝境,也断然做不出这种主动设计,屈居人下的事情。   他是个小妾之子,他父亲是个浪荡的闲官,受祖上荫蔽才在朝堂上混到现在。林父风流,后院小妾无数,孩子也一堆一堆的。   而他,不过是个连名字都不被记清的庶子,自然没什么宠爱。所以林父才能那么狠心地舍弃他,要将他送给好男风的九千岁。   毕竟他俊俏又年轻,不仅好拿捏,而且可有可无。   林春澹没读过什么书,却知道那个专权的宦官不是什么好东西。没个男人的样子,私下却折磨死了不少的娈童。   他不想死,他想逃,可他连林府的门都逃不出去。   转机发生在林府设宴,竟邀来了当朝宰辅谢庭玄。   谢庭玄此人,清高不可攀折。崇德十三年的状元郎,出身百年清流谢氏,文采天成,殿中一篇策论引得陛下直叹天赐英才。   据说长相亦是优越,神仪明秀,姿容如玉。如今入朝不过五年,已官至宰辅,是无数贵女的春闺梦里人。   只是人冷了些,至今后院没有任何的姬妾,也尚未议亲娶妻。   林春澹不在宴席之列,躲躲藏藏地在后院寻找狗洞,想要趁乱逃跑去。但林父似乎早有察觉,将每个狗洞都堵得严严实实,不给他留一条活路。   正当他忧愁烦闷之际,却正好撞见秦家贵女算计谢庭玄的一幕。   她派人偷偷给谢庭玄酒里下了药,又趁机安排自家小厮将他扶到偏房,似乎是准备来个霸王硬上弓。   林春澹鬼祟地躲在偏房的草丛里许久,听到了更为隐秘的对话。   大体就是,秦家贵女似乎不止是想要嫁给谢庭玄,肚子里好像还揣了个小的,准备让这位高岭之花喜当爹。   她们说完,一个去寻自家小姐,一个留守房前。却不想,留在偏房的那个婢女吃坏肚子,忙着找茅房去了。   林春澹站在偏房前,心里浮现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2章   现在,谢庭玄孤身一人在偏房中,欲|火中烧。   他何不如顺势而为,和这位当朝宰辅春宵一夜,明日也就能顺利离开林府。   如今世道,对于断袖之癖并不抵触。纵然他是个男人,明日此事在林府里闹开,谢庭玄也得顾着点脸面,将他带回府。   也就不用嫁给那个喜欢折磨人的老太监了。   林春澹打得一手好算盘。   反正谢庭玄今晚大抵是要栽了,一个不小心可能还要喜当爹,日后养别人的儿子长大……   便宜别人还不如便宜他,毕竟他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竖日一早。   晨扫的婢女见偏房的门半掩着,疑惑地推开进屋后,便见帷帐飘荡着,赤色官服掉落一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熏香味道。   显然,秦家贵女下手极重,怕催情|药效果不够,还在房间里备了催情的熏香。   婢女揉揉眼睛,正犹疑帐内是昨夜赴宴的哪位贵人。   便听庶少爷的声音传来,带着点沙哑,黏腻腻的:“谢宰辅,您醒了?”   林春澹?   谢,谢庭玄?!   婢女表情登时变了,她惊讶至极,心里就一个想法——得赶紧去禀报老爷。   一边想着,一边悄声后退,还不忘帮他们带上偏房的门。   吱呀一声,沉重的木门发出响声。   谢庭玄坐起身,朝门口投去一眼,隔着帷帐见到了婢女落荒而逃的身影。   收起目光时,原本坐在身旁的少年已经麻溜跪在他腿边,脊背挺直。   桃花眼垂着,瘪着嘴,很是懊恼又很是后悔的模样。   男人抬目,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却正好看见他半敞的衣领里露出的纤细脖颈,红痕遍布,无不昭示着昨夜的荒唐。   忆起昨夜,谢庭玄脸色黑了些。   但还是没开口。   “我是个罪人。”林春澹练就了一身极好演技,说这话时仿佛在虔诚赎罪,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珍珠似的,一串接一串,晶莹剔透。   谢庭玄静静凝视着他,不言语。   林春澹抹抹眼泪,睁着那双琥珀色的浅淡眼瞳,哭得格外伤心。   似是觉得谢庭玄的脸色不算难看,得寸进尺地往前挪了挪,淡樱色的唇几张,言辞炙热:“宰辅,春澹仰慕您许久,真的真的很喜欢您。”   樱色淡唇张张合合,谢庭玄却一字都没有听进去。   他视线无意识地往下移,便见到少年顺着纤白脖颈滑下的泪珠。   它们积在锁骨窝里,简直是世上最小的湖泊,水光映衬着少年单薄胸膛,泛着一种别样的糜色。   像是回到昨夜,那热汗淋漓的每一秒……   谢庭玄倏然垂目,似乎想用浓长眼睫遮住内心不可告人的别样想法。   “现在满意了吗?”他冷不丁地发问。   听见声音,林春澹身体一僵,泪珠又要落得更多,却被制止——   “哭,是在赎罪,还是想要得到什么。”   他下意识抬眼,却正好撞入男人平静无波的眼瞳里。这双俊美的眉眼,如岳峙渊渟,又如千里深渊,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与冷漠。   林春澹有些被吓到。   但他很快便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谢庭玄只是看起来无情而已,若真的城府极深,如今就不会和他躺在一张床上了。   他吸了吸鼻子,睫翼尾端的泪珠晃悠悠地落下,抽噎着说:“没、没有。春澹只求一样,想入谢府而已。”   说罢,少年抹抹眼泪,垂目时语调柔软,却内藏锋芒:“宰辅您一向洁身自好,名誉好极。刚刚那个婢女我认识,她定是去找父亲了,不能让闲言碎语议论您……”   他声音渐渐小下去。其实这理由有些牵强,毕竟在谢庭玄的角度来看,是他算计他,如今再说这话未必有些可笑了。   可林春澹别无选择,他只能希望谢庭玄真的如传闻里一样清贵,真的很看重自己的名声。这样他才能逃出林府,逃脱成为娈童的命运。   “外室也好,男妾也好,春澹什么都不求,只求呆在宰辅您身边。”少年说着,轻轻攀在男人屈起的膝盖上,用可怜的、柔软又媚态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   话音未落,男人伸手,轻而易举地摄住他的下巴。   凑近,用那双冷淡的眼瞳凝视着他,如山巅的雪莲高洁,却说出过分的话:“林春澹,你生来就这么下贱?”   小小年纪,下药设计,爬他的床,就这么缺男人,这么下贱?   他已猜出少年的姓氏。   两人距离很近,呼吸缠绕,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林春澹浅色瞳孔微微震颤,他又要装哭。   却还没发作,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谢宰辅,您在里面吗?”   语调小心翼翼的,带着点微妙的讨好。   林春澹一下就听出,是他那个狗娘养的亲爹。   “嗯。”谢庭玄淡淡应了声,听不出喜怒。   他松开少年,起身慢条斯理地系着衣带,也不开口。   外面又问:“小子顽劣,宰辅以为该如何?”   话不明说,显然并不想让林春澹离开林府,但又不知昨夜具体是何情况。万一是心意相投,他贸然开口便是得罪了这位年纪轻轻、权倾朝野的宰辅。   随着他的询问,床上的林春澹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微微攥紧床上的锦被,无意识地咽了下口水。   “送到谢府。”谢庭玄言简意赅。   门外沉默了数十秒,才终于传来答复:“是。”   谢天谢地!   林春澹终于松开咬得极紧的唇,整个人猛地放松,像是一颗融化的糖,慢慢地摊在身后的墙上。   后知后觉,才感觉下巴处微微发疼。   是刚刚谢庭玄掰的。   想起男人那句:你生来就这么下贱?   林春澹默默地切了声,内心愤愤:他贱?那他谢庭玄又好到哪里去。   别以为刚刚衣袍掩映着,就觉得他没发现。昨夜还能说是那药的作用,那今早呢?   明明自己就是色中饿鬼,还审判起他来了。论他是下贱,那被下贱之人勾引到的谢宰辅又算是什么呢?   但这些话,少年只敢在心里想想。   背对着他系衣的男人回目望回来,他瞬间直起身子,期期艾艾地望过去,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却不想,谢庭玄只是来到床前,将散落枕上的玉簪捡起。   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他,说:“别笑。”   林春澹顿时收笑。   “很难看。”   明明不想笑,还拼命挤出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说罢,束好冠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目送他离开的背影,林春澹极小声地呸呸了几声,摸着自己的脸小声呢喃:“胡说,魏泱哥明明说我笑起来很好看。”   不过,他心情很好,就不跟谢庭玄计较啦。   林春澹想着就很开心,桃花眼也微微眯起,弯成新月状。枕着胳膊躺在床上,翘着脚哼曲。   不用嫁给老太监啦,也不用被折磨死啦,还能让他那狗娘养的亲爹狠狠地不痛快一下。   他就是很聪明嘛。   没一会儿,偏房的门被狠狠踹开。   林春澹淡淡撇去一眼,和意料中一样,是林父气得扭曲的脸。   “你这孽种!”他乱踢一通,踹倒了好几个椅子,又摔了套茶杯才罢休。头顶束着的发髻都歪了,气喘吁吁地说,“我养你这么大,你便是这样回报我的!”   “你既然愿意做这种事,又为何不如为父愿!送到九千岁府中不好?那可是泼天的富贵,享不尽的荣华。偏偏要和我作对,生你生出了罪,当年怎么没把你掐死呢?”   林父气得肺都快炸了。他早已答应九千岁,要为他奉上府中貌美的庶子,万没想到林春澹竟会摆他一道。   到了这个时候,他怎么向九千岁交代?   “吵死了。” 第3章   林春澹慢悠悠地从床上坐起来,懒散地伸了伸腰。他带着点讥笑地看向林父,语调淡淡:“那你就应该在襁褓中掐死我啊。”   “你!”林父微微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个默默无闻的庶子。   其实,他对这个名义上的儿子并不熟悉,甚至连名字都不太记得。只记得在全家相聚的日子里,见过两眼。   毕竟林春澹长相出挑,容貌昳丽,漂亮得像是玉雕出来的摆件,在林家众子嗣里也颇为惹眼。   只是他向来表情怯弱,垂目呆呆地站在角落里,林父记不清他亲娘是谁,只以为是从楼里赎来的女人,便生出了几分厌弃。   直至听闻九千岁颇为喜爱容貌俏丽的少年,林父才想起了这个怯懦又漂亮的儿子。   他子嗣众多,拿一个无足轻重的漂亮庶子去换锦绣前程,可是再合适不过了。   但他没有想到,这个小小庶子竟有如此心机。   林春澹没等他说话,先一步嗤声开口:“林敬廉,你若是这么可惜的话,将我那三哥送去九千岁床上啊?他虽比不上我,倒也几分可口,正好九千岁能保他官运亨通,青云直上。”   林家三子容貌俊秀,如今刚刚考取功名,是林父唯一的心头宝。   三郎能跟他比吗?三郎光宗耀祖,是他林家的未来!   “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么对为父说话?”林敬廉脸色透黑,算是反应过来少年从前的怯懦呆愣都是装出来的。   事实上,他就是个心机颇深的人。   林春澹瞧着他这样,也不害怕,反而挑着眉尾,得寸进尺道:“舍不得三郎?那您自己上啊,虽是老了点,但也是风韵犹存,就是不知九千岁好不好这口。”   闻言,林父的脸色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他气得晕头转向,拿起桌上的瓷杯便朝少年砸去,怒吼道:“你真以为傍上了谢庭玄,我就拿你没办法了?我是你老子!”   “信不信我今日就将你送去崔府里!”   瓷杯掷出,林春澹不躲不闪。   而它也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少年额头上。瓷杯撞击颅骨,发出闷闷的声音,碎裂的瓷片擦破了头皮。   鲜血如注,缕缕流下。   林父被吓住,站在原地没动弹。   但少年表情未变,反而不慌不忙,用手指沾了沾额间温热的鲜血,搁在眼前。   唇微勾,鲜血蜿蜒而下,衬得那玉色容颜,几分惊心动魄。   抬目,那双浅如琥珀的眼睛倒映着血色,像是燃起了一簇火,笑意愈深:   “好啊。”   可你,敢吗?   林敬廉胆小如鼠,为官做人这么多年,生怕得罪位高权重者。就算想当九千岁的党羽,却也不敢得罪另一派的谢庭玄。   事实也的确如此。   果然,林父的表情微僵。差不多明了,他这个庶子实在不好对付,此时此刻,他确实拿他没办法。   可,不代表他会高看他一眼。   身为男子,雌伏身下,大抵是这世间最不堪之事。林父这样想着,心里终于舒服了一点。   他恶狠狠地横了一眼林春澹,“下贱之人,不堪与谋。”   说罢,便气冲冲地离开了偏房。   *   林敬廉一走,屋外看热闹的家眷们也都被赶走了。因着忌惮谢庭玄,他尽量压着这事不传出去,但他的那些个小夫人们,一两眼便能看出是怎么回事,明里暗里说着些闲话。   但少年到底无足轻重,没人在意,大家随意笑骂两句也就将这事丢到脑后了。   人来人往,人聚人散,檐下春意正浓,山桃花盛开,散了几片花瓣落入窗内。   林春澹独身坐在帷帐间,抿着唇撕下床帐上的布条,用它将伤口处的鲜血擦净、包扎。   他攥紧戴在腕上的玉手串,不动声色地起身,离开了偏房。   外面天空湛蓝,垂柳如烟。春风吹拂过他发梢,不留一丝痕迹。   他走过长廊,耳旁充斥着或多或少的讥嘲。   “小小年纪,真是下贱,男妾?让我做男人的妾,我宁愿一头撞死。”   “平日见他长得漂亮,只当是个娘娘腔。没想到,竟还真是个狐媚胚子。”   “不过倒是好奇,这男人用起来是何种滋味。”   另一人推推他的胳膊,笑骂道:“你这淫货,真是荤素不忌了。”   下贱?   这个词,林春澹今日听过太多回了。他虽然没读过书,却也明白那句什么,君子坦荡荡、宁死不屈之类的话。   可他没读过书,也不是什么品德高尚的君子,只是个小人而已。   想到这,少年扭着自己的指头,抿着唇执拗地想:他害了谢庭玄,他着实是个坏人,是个很坏很坏的人。   可他不想死。   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纵然为人不齿,纵然只能做个卑微的小角色,他也想活下去。即使没有人在意他的生死,但他很爱自己。   下贱就下贱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回院子的路上,林春澹很快就把自己哄好了。他住处偏僻又破旧,从地段较好的客房一路走过去,还需许久的时间。   一个人静静地待着,林春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体的疲倦,像是昨夜被谢庭玄拆散架了,又装上了一般。   其实,后面的事情林春澹已经不太清楚了。只记得他哭喊着,像只小动物一样去磨蹭谢庭玄的脸颊,亲吻他的下巴,流着眼泪求他放过自己。   但他越是这样,谢庭玄就越是变本加厉。到后来他嗓子都哭哑了,颠得神志不清,晕晕乎乎睡过去时,男人仍未停下。   那双清冷深邃的眼瞳,在高处俯视着他。里面明明欲色交缠,却还是高高在上,像是盛开在山巅的雪莲,令人不敢攀折。   林春澹忍不住捂住了脸。   他也没想到,谢庭玄看着清冷出尘,一副从不沾染世俗欲望的样子。做起这种事竟如此……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想起这些,少年脸颊微热,滚烫的温度很快让他清醒过来。赶紧抛开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加快步伐朝院落赶去。   他要回去拿藏的私房钱,找街上的书生代笔,帮他寄信给远在边关的魏泱。   马车在谢府外停下。   侍卫桑尧率先上前,掀开了马车前的帷帐。低声提醒道:“郎君,太子殿下来了。”   “嗯,让他在偏厅等着。”   谢庭玄俯身,托着官袍走下马车。他同往日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衣袍妥帖规整,发冠梳得一丝不苟。   薄唇绷着,俊美眉眼间依旧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可桑尧一低头,偏偏看见他脖颈上那道浅浅的牙印。这很突兀,尤其是在桑尧看来,郎君十几年洁身自好,向来不沾染情事,也从不感兴趣。   昨夜,应是真的被算计了。桑尧赶紧收回目光,低声问:“您需要沐浴更衣吗?”   谢庭玄颔首。   浴室内水雾弥漫,温热的池水荡起阵阵涟漪。谢庭玄上身赤裸,乌色长发湿淋淋地披在肩上,欲遮未遮,更显他肤色冷白如玉。   腹部肌肉线条流畅,人鱼线明晰,一路延伸到水面下。   但他脸色并不算好看,只是一遍又一遍,病态地用巾帕重复地擦拭着身体。   直至屋外守着的席凌平静提醒:“郎君,太子殿下已经在偏殿等候多时了。”   谢庭玄这才停下动作,起身换了身衣裳。但系衣带时,注意力又不可避免地落在咬痕上。   他垂着眼,用修长指节扒着中衣,看了许久,才隐约想起,是昨夜那个小混蛋情动时求饶无果,便一口咬在他身上。   似乎想要逼他停下。   这就有些好笑了,明明是他下药设计,到最后竟还装得像受害的小白兔。   想起这些,谢庭玄冷冷地笑了声。一面换上素色长袍,一面想:   混蛋也需得知道,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的。   另一边,林春澹也带上铜钱,溜出了府。 第4章   这次,门房倒是没再拦他。   但出府还没走几步,林春澹便感知到有人跟着他。回头寻找,果然瞧见两个躲躲藏藏的鬼祟身影。   是府中的小厮,应是林敬廉派来的。   林春澹轻嗤一声,明白他这是打得什么算盘。   若他出府逃走,林敬廉便有正当理由将他抓回,到时也有了正当理由婉拒谢庭玄,再好将他送给九千岁。   可惜,林春澹并不蠢。纵然逃跑,也是要到谢府再计量的事情,现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安安全全地离开林府。   想着,少年也就没再搭理他们。而是大大方方走在街上,在众小贩里找到了帮忙代写书信的穷秀才陆行。   自从魏泱随着父兄驻守边关,他便常常用攒下的钱来陆行这里写些慰安的书信。   陆行是个年轻的穷秀才,青白色的长衫上打满了补丁。他见是林春澹,头也没抬地问:“又是如旧?”   林春澹点头,但又很快摇头,犹疑着说:“陆兄,你帮我问一下,问魏泱……能不能收留我。”   少年说这话时,神色中似有几分窘迫。   陆行倒是没觉得怎么,随手加上两笔,问:“你要离开京城?”   林春澹摇头,低着脑袋,像是要把地面盯穿一样。他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能说得上话的人。此时此刻,似乎也只能将遭遇说给这个落魄的穷秀才。   “我,我要嫁人了,男妾。”   陆行下意识以为是他要成亲了,随口接了句恭喜。   说完忽然反应过来,不是少年娶亲,而是他嫁人……一时冲击过大,不知道说什么,也沉默下来。   缓了半响,想安慰他一句。但又因为嘴笨木讷,还是什么没说出口。   两人就这么长久地沉默着。   林春澹最先受不了这种沉默。他知道陆行是个心善的穷秀才,他一定在同情自己的遭遇。   可他不喜欢这种同情,这样会让他觉得自己的命真的很苦。   便率先开口:“陆兄,你帮我将信寄出去。等过几日,我便来取。”   还是如旧。   陆行点头,低头将信装入竹筒的时间,林春澹已经转身离开。   他看着少年略显单薄的背影,心里不免思量。   男妾,谁会愿意做男妾呢。   日头正浓,阳光穿过垂丝海棠的枝叶,在树下漏下几缕碎金。偏厅内,鎏金香炉里遥遥升起几缕烟线,乌木沉香的味道弥漫至每一寸角落。   檀木供案后,太子陈嶷正淡淡饮茶,目光始终落在棋盘上的残局。   桑尧上了第三盏茶,掀衣跪在太子身侧两尺距离,笑着致歉:“殿下,我们郎君马上就来。”   太子陈嶷也有双好看的桃花眼,他长相俊秀温柔,性子也平和。被臣下这样对待倒也没生出半分不爽,反而啜茶笑着回应:“你们郎君昨夜辛苦,孤自然体恤。”   说着,不动声色地打听起八卦:“庭玄今日回府,可有什么异样?”   桑尧想起郎君脖颈上的牙印,没敢出声,只婉转道:“郎君回来便去沐浴更衣,一个时辰了,还未出来呢。已经吩咐席凌去催了。”   陈嶷和谢庭玄虽是君臣,但更是旧友。昨夜林府的事虽未闹得满城风雨,但陈嶷也是知晓一二的。   谢庭玄性子孤傲,自是受不了被旁人在这种事上算计,现下心境定是波云诡谲,难以言状。   陈嶷出身天家,对这种事也算耳濡目染。但他还是头回见到男人爬床的。   庭玄……应是喜欢女人的吧?   他叹了口气,便见谢庭玄掀帘而进。   左右一个卑劣小人,等风头过去了,随便打杀遣送了就是。   陈嶷刚要这么劝他,便听谢庭玄冷冰冰地说:“崔玉响急着赈灾,必会贪污行贿。”   硬生生将话题掰回了朝堂上。   陈嶷猜想,他应正在郁闷中,不想同别人讨论昨夜之事。便也没再多问,只说:“为官专权,为宦贪脏,他这个九千岁做的,胃口越来越大了。”   前些日子刚刚宰了扬州刺史一笔,几百亩的江南水田。却仍不罢休,如今又将手伸进了赈灾的钱里。   对此,谢庭玄神色未变,他淡淡道:“媚上欺君的弄臣而已。”   跳梁小丑,只会自取灭亡。   窗外光影交错,垂丝海棠的树枝斜斜地映在地板上。屋内沉香静静燃着,太子只小坐了一会,便起身要离开。太子妃如今有孕在身,他平日事务繁忙,休沐时便想在东宫里多陪陪她。   谢庭玄颔首致意,起身恭送。   一如既往的内敛冷淡。   可陈嶷起身时,不经意瞥见他衣领处漏出的浅浅牙印,格外刺眼。一时语塞,终是忍不住开口:“庭玄,那人叫什么名字啊。”   他问的,自然是昨夜算计了谢庭玄的人。   谢庭玄似乎是感知到他的视线,不着痕迹地理了下衣领,似乎是想要遮住那处痕迹。   他垂目,神情晦暗不明,声音里带着些哑意:“林春澹。”   虽然依旧如常冷漠,但陈嶷与他相识多年,分明从他这幅模样里看出了几分萎靡。表情带着些担心,说:“你若实在不忿,孤想办法替你解决。”   谢庭玄没回答,俊美脸庞平静无波,看不出真实想法。   过了许久,绷紧的薄唇才微微开合,说了句:“不必。”   是愤怒吗?是痛苦吗?他分不清这种感觉,只好像陷入了什么无穷无尽的深渊陷阱里,只要静下来,便会想起那双漂亮眼眸含泪的样子。   想起他呜呜哭着,泛着泪说我是卑劣小人的样子。   想起少年伏在他膝间,可怜巴巴地求着,要呆在他的身边。   谢庭玄这一生,只专心做两件事。一是光耀门楣,科举及第,两榜状元。二是恪守己身,辅佐太子,立誓做忠臣,上不辜君王提携意,下不负天下万民。   他从未遇到过林春澹这样的小人。   他算计他,却还在床榻之间求饶哭泣,好像是他的错一般。明明是苟合的不伦之事,却还要用那双漂亮的眼睛,委屈巴巴地说爱他。   怎会有这样无耻又下贱的人呢?   谢庭玄独坐静室内,入眼的是诗书画卷,梅兰竹菊四君子。但脑中闪烁着的却是被翻红浪,少年那双樱色的、水润的唇。   良久,他缓缓阖上双眼,绷紧了唇。   所以为什么留下这样一个卑劣小人呢?   疯了……   当朝宰辅纳了个男妾的消息在京城中不胫而走,朝臣们议论纷纷,但他们大多不知个中缘由。   只有林家三郎知道真正的原因。可父亲不许他泄露半分,所以即使有同僚讥笑谢庭玄,他也只能忍着内心的怒火,无力地替谢庭玄辩驳:“谢宰辅不是那样的人。”   旁人笑笑,只说:“林兄,你刚刚考取功名,又未曾接触过谢庭玄,又知道什么?他谢庭玄平日装得一派清高。咱们都是男人,谁不知道谁啊。”   “就是没想到,他竟是个喜欢走后门的哈哈哈哈。”   朝堂党派纷争,以九千岁崔玉响为首的朝臣们最瞧不上装模作样的谢庭玄,现在好容易逮到了机会,定是要好好讥嘲一番。   而林家三郎从前读书时,便最是敬仰谢庭玄,一直将他当做榜样。如今出了这种事,他却只能攥紧了拳头,俊秀的脸庞上隐匿着怒火。   将恨意全部倾注给了家里那个可耻的庶子。他一己私欲,不仅让林家蒙羞,更毁了谢宰辅的清誉。   席间一杯接一杯地喝,直至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为止。   待他回到府中,借着醉意,跌跌撞撞地晃了一路,才好容易找到了林春澹的院子。 第5章   林家三郎名为林琚,自小天资聪颖,是林父最喜欢的儿子。含着金汤勺出生,无忧无虑地长大,及冠之后又成功高中,入朝为官,没受过一天苦。   所以当他看见林春澹偏僻又荒芜的院落时,明显愣了一下。根本没想到,富丽堂皇的林府中还有这样的地方。   院落很小,木门陈旧得像是上个朝代的产物,唯有杂草十分坚|挺,野蛮地从石缝中长出,半掩住破旧的门。   林琚艰难地跨过几乎及膝的野草,大力地拍了拍那门,俊脸被醉意熏得绯红:“林春澹,出来!出来!”   夜深更漏,明月西悬。屋内的少年刚刚入寝,便听见了门外不要命的叫喊。   睡意朦胧间,林春澹翻了个身,用被子盖住耳朵。眉头不耐地皱起,但还是懒得搭理门外的人。   可他不理,外面的林琚却愈发变本加厉,不仅将门敲得砰砰响,叫他名字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不耐烦。   “有病啊。”   林春澹终于受不了了。他从床上坐起来,仅着一件寝衣,垮着脸气冲冲地出门,猛地拉开院门,张口便骂:“谁啊,大半夜的是不是有病?”   林琚喝醉了站得不稳,身体猛然失去支撑物,重心不稳,直挺挺地向前倒去。幸而伸手扶住门框,才堪堪站住。   眩晕着抬头,看见的却是一幅此生未曾见过的景色。   他那个卑劣的庶弟,如瀑的黑发垂着,柔顺又光滑。雪白的寝衣略显宽大,空荡荡的,露出寸寸肌肤。更可恶的是,那肌肤上几处红痕,像是红梅落在雪地,格外惹眼。   往上看去,少年的脸庞秀美,眉眼昳丽,那双樱色的唇,饱满又红润。   朝下看去,宽大的裤筒里露出一截脚腕。血管在薄而苍白的皮肤下流动,骨骼清晰,像是雕成的玉器。   林琚不自觉地,喉结上下滚动。   心里愤怒更甚,伸手一把抓住庶弟的手臂,大声质问:“林春澹,你就是这样勾引谢宰辅的?”   他死死地盯着少年身上那些欢|爱的痕迹,只觉得刺眼极了,心里说不出的怪异与嫉妒。   他是穿成这样去勾引谢宰辅的吗?   他是用这样好看的唇去亲谢宰辅的吗?   那他的脚腕呢,又会是用怎样一种放荡的姿态贴着谢宰辅的。   脑海中的场景渐渐清晰,林琚浑身烧得更热,脖颈、脸颊、耳朵每一处都红得吓人。他攥着林春澹的那只手力道加重,咬牙切齿道:“你明明是个男人,就非得这么下贱……”   话未说完,清脆的巴掌落在脸上。林春澹使得力道很大,毫不客气,直接将他的脸打偏过去。   林琚的脸火辣辣的,但这种疼痛也让他清醒了些。捂着脸看向面前的少年,语气里带着些不可置信:“你竟敢打我?”   林春澹皱着眉,昳丽眉眼间带着丝丝厌烦。他说:“林琚,你有病就去治,我和谢庭玄的事轮不到你管。”   他和这位嫡兄并不熟稔,两人甚至都没怎么说过话。林琚一路高中,名声还不错,林春澹原本以为他这位嫡兄是林家为数不多的正常人。现在看来,也不一定。   哪个正常人会大半夜敲别人的门,叫骂别人下贱?   谢庭玄说他下贱,是因为他的确做了一些坏事,挨骂不亏。可这关他林琚什么事,真以为自己是正义使者,可以任意审判任何人吗?   呸。   林春澹说完,便要关上门,不再想搭理这个神经病。   可林琚不依不饶,伸着手挡住门缝,急道:“林春澹,你有没有羞耻心。你到底为何要害谢宰辅。”   隔着两寸宽的门缝,林春澹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替谢庭玄仗义执言的三郎。   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所以他说:“我的确卑劣。可林琚,你最没资格说这话。”   那双浅如琥珀的眼眸里浮现淡淡讥嘲。   “我为何要害谢宰辅?林敬廉要把我送给九千岁的时候,你怎么没问问他为何把我逼到这种地步。哦对,我忘了。”   他刻意停顿,嘲讽意味更浓:“三郎,三哥哥你也在朝中为官。若此事能成,你亦可青云直上,受益无穷。”   少年一席话说完,林琚已经完全醒酒了。   他表情里略带疑惑,结结巴巴的:“怎么会,父亲只说送给九千岁,并未说……”   九千岁喜欢豢养娈童男妾之事,朝中人大多都知道。当时林父说要向九千岁送男妾,他虽不喜,到底没反对。   可他没想到,林父要送的竟是府中的孩子,是他的庶弟。   所以林春澹这才设计谋害谢庭玄?所以才闹出了这满京风雨,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   林琚再凶不起来,只能撑着门,小声辩解:“我并不知父亲是让你。”   身为读书人,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   林家的人各个自私,林春澹并不想同他多讲。只猛地拉门一扽,将他往外推,见他凄惨地摔在地上也没停止。   反而加快动作,趁着他爬起来的时段里,快速将门落锁。   隔着木门,少年的声音有些失真:“林琚,你要是有点良心,就不要再来。”   一时间,这话听得林琚心里酸酸的。   他听着林春澹回屋的脚步声渐远,身体却不想动弹,只是任由自己躺在杂草丛生又冰冷无比的石板上。   慢慢抚上自己火辣辣的半边脸,心里却不是怒火。   而是在回味着,少年巴掌落下时,衣袖带风,急迫袭来的那阵香气。   淡淡的、清新的,夹杂着皂角的味道,温热的掌心,一切的一切,明明是羞辱的动作。   却让他,忍不住地反复回味。   林春澹,有没有这样扇过别人?   ……   往后几日,林琚还是不要脸地来了。许是因为愧疚,带了些吃的穿的,也不再凶恶地叫他林春澹了,反而温声唤他春澹。   可惜,直到被接入谢府前,林春澹都没见他一回。但他带来的东西倒是照单全收了,毕竟不吃白不吃,捞到就是赚到,这都是林家欠他的。   城北的酥香鸭味道极好,林春澹一个半大小子,胃口极好,一顿就能吃下一只。他从前生活困窘,而这鸭子价格昂贵,他还是第一次吃,所以骨头都细细地嚼了。   吃完后擦擦嘴,又去试林琚给他做的新衣裳。对着屋里那破了半面的铜镜照了许久,才知同为林敬廉的儿子,三郎过的是怎样的好日子。   他只能穿粗麻棉袍,有时被主母克扣了,一年到头都没件新衣裳穿。而林琚随手买来送给他的,便是绫罗绸缎做成的衣裳。   但他天性乐观,也就伤心了几秒,便从悲伤的情绪中抽身。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臭美起来:人靠衣装马靠鞍,他穿着这样好的衣裳也不比谢庭玄林琚他们差嘛,贵气逼人!   谢府接走林春澹的那日,他穿的便是这件衣裳。无旁的原因,只是他唯林琚送的衣服拿得出手。   少年的包袱很小,挑来挑去,也只有两件破衣服能带走。所以他从廊下走到侧门,一路上都笑眯眯的,步伐极其轻快。   在侧门等候的林父脸色很难看,但也拿他没有办法,只能目送他上了谢府的马车。   而林琚下朝后一路追赶而来。在转角处,在粉墙尽头,在廊下都望见了那抹嫩青色,可却怎么都没追上。   等他来到侧门时,乘着林春澹的那辆马车已经走远。他只遥遥地看见,少年从窗口探出的脑袋,被春风吹起的发梢,以及——   那双弯如新月的桃花眼。   林琚望着他模糊的侧影,心里忽地变得酸涩极了。他攥紧了官服的袖子,目中似有厌恶,冷不丁问了句:“他是您亲生的吗?”   林父一愣,差点没气撅过去,咬牙切齿道:“三郎,你这么同为父说话?不还都是为了你?”   为了他?   林琚沉默了,他没说话,转身进府,只留下一句:“近日公务繁忙,我要留宿国子监,就不回府了。”   负责接送林春澹的是谢庭玄的侍卫席凌,但直至席凌将他带到安排好的住处,他都没有见到谢庭玄。   安排的院落也十分偏远,从这里到谢庭玄的书房,约莫要走一刻钟的路程。而见到这一切,林春澹心里跟明镜似的。   经历那晚的事,谢庭玄想必厌恶他到了极点。若非为了顾全自己的名声,估计连府门也不会让他进。   而林春澹利用了他,陷害了他,自然暂时不会讨嫌再凑上去。他想,魏泱收到了他的信,一定会回的。等他攒些钱,便买一匹马去边关投奔魏泱哥哥。   但……还有个问题,他还不会骑马。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啦,说不定到时就学会了。他很喜欢边关,魏泱哥哥以前曾给他讲过一首诗,他记得很清楚,那句诗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他也想看看高墙院落之外的世界。大漠是什么样的呢?大漠里的月亮又是什么样的呢。   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在这世上唯一对他好的人身边,默默地跟着,默默地幸福。   “林少爷,郎君让我给您带几句话。”席凌和谢庭玄一样冷,传达指令时没有任何的表情。   让人猜不到,他想说的是什么。 第6章   林春澹闻言,十分乖巧地点头。垂着眼眸,抿唇攥着袖口的小动作,都无不昭示着他的纯良乖巧。   让人很难将这个少年和下药算计的小人联系起来。   可他偏偏就是这么卑劣……   席凌淡淡道:“林少爷,郎君下了命令,您不可靠近他的卧房,亦不可靠近他的书房。”   他说完,少年的眼圈顿时红了,他哑着声音询问:“宰辅就这么讨厌我吗?”   答案不言而喻,席凌不置可否,继续宣读下一项:“还有,从今日开始,您负责浣洗衣物。多劳多得,会折算成钱财来供您的吃喝。”   话音未落,少年陡然睁大了眼睛,袖口攥得更紧。   上一秒的眼泪和伤心都是装出来的,是为了维持他爱慕谢庭玄的人设。   可这一秒睁大的眼睛,不可置信的神情却是真心实意的。林春澹在林府中虽然不受宠,但到底是个金尊玉贵的少爷,哪里洗过衣服。   结结巴巴道:“我、我不会的。”   席凌没有回答。只是让身后跟着的婢女进来,将装满脏衣服的木盆放下。他说:“这是您今天要洗的衣物。”   见他要走,林春澹急了。慌乱中,抓住了席凌的袖子。   男人皱眉,他的眼泪便立即掉下来了,蹙着眉的样子,可怜巴巴的:“宰辅是不是还在怨我?能不能让我见他一面,我给他道歉,我对不起他。”   能不能别让他洗衣服啊。   席凌用沉默表达了拒绝。他个性冷漠,只做完分内的事便颔首告退。   只留下林春澹一人站在院子里,和身后两大盆脏衣物面面相觑。   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   他将东西放到屋内后,换上平日穿的旧衣服。郁郁了一会,还是起身开始干活。打水的动作笨拙,还一不小心弄湿了半边袖子。   搓衣服的动作也很生疏,加之如今刚刚入春,井水的温度很低。还没洗两件,十指便已被冻得红彤彤的,冷得没了知觉   而他的身后,还有整整两大盆衣服。   林春澹虽然命苦,但天生就矫情娇气。转头一看瞬间崩溃了,真情实意地掉起了眼泪,不为别的,纯属被气哭了。   太惨了,太惨了。   他吸吸鼻子,眼眶通红。一边坚强地擦着眼泪,一边泪水止不住地搓着衣服,边搓边骂:“谢庭玄,你个王八蛋。”   怎么会有这种提起裤子就不认人的?怎么说也是当了一夜的夫夫,按着他爽了一整夜,现在竟然这么狠心。这么冷的天,这么冰的水,竟然让他洗衣服,还洗这么多?   最可怕的是,他以后每天都要洗衣服,每天,每天都要!   脑海中甚至出现一个很糟的想法,只要不让他洗衣服,他去再跟谢庭玄睡一晚,让他报复回来也行啊。   就是,谢庭玄应该不愿意。   本来是边搓边骂,但骂着骂着发现太耗费体力,而且只能翻来覆去地骂那两句,实在没意思。他便改成了小声哼唧,怨念地洗完了一盆衣裳。   到这里,已经筋疲力尽,实在洗不下去了。他瘫在椅子上,眉眼惆怅地望着天。   早知道谢庭玄会这么报复他,他还不如去九千岁府里呢。   等到洗完衣服时,已经到了申时。林春澹趁着集市未毕,偷溜出府,一路小跑地来到陆行摊边。   陆行已经在收摊准备回家了,见到气喘吁吁的他,微微有些惊讶。   少年面颊绯红,汗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下,带着些急迫地问:“魏泱,回信了吗?”   陆行摇头。   林春澹面色微僵。   但没等陆行安慰,他自己先道:“可能是信件丢了,正常。”   又从袖子里摸出铜钱,只有很少的一串,从里面挑出几个,递给陆行说:“陆兄,你再帮我寄一封吧。”   陆行看着他身上的新衣,误以为是他做了男妾后得到的。毕竟从三年前开始,他就替林春澹写信,三年间,他从来没有一件新衣服,根本不像富贵人家的少爷。   又看着他手中的铜钱,默默发问:“你是想,逃跑吗?”   这世上应该是没人愿意做男妾的。少年手上就这么些积蓄,还要从里面抠出来点寄信,是想逃到魏泱那里吧。   林春澹没说话,算是默认。   陆行问:“如果他不回京呢。”   “我可以自己去。”林春澹低头绞着手指,“只要他愿意收留我。”   陆行又瞥了眼他手里的那些铜钱,说:“就用这点?你能走出京师吗。”   闻言,林春澹微怔。他倒是没想过这些,只是想着魏泱赶紧回信而已。   见状,陆行停下收摊的动作,拿起毛笔随手在纸上写写画画,帮他大概估算出了路途上所需的盘缠。   “从军队驻扎地到京师,路费、吃食、住宿、马匹和草料费用……”   林春澹不咋认识字,但光听他说买一匹马的费用,已经有些头晕目眩了。他蹙着眉,舔了舔干涩的唇,有些烦闷。   那么多银子,他要怎样才能弄到啊?   陆行收摊完毕,便背起装着五花八门东西的背篓准备回家了。看着少年忧心忡忡的样子,挥了挥手中的布幡,问他:“总感觉你印堂发黑,要不要算一卦。看在朋友的份上,两文钱,我给你算一卦。”   “你还会这个?”林春澹表情怀疑,他将银钱重新收回袖子里,心想:要是免费的他还算一卦,要钱的一定是骗子。   真没想到,陆行这浓眉大眼的,竟然也会当骗子,还要骗他的钱。   他微微垂目,琥珀色的眼眸里划过一丝不忿,小声嘟囔了一句:“不信。”   他好着呢。   出门前刚刚照了镜子,额头白净得很,哪里发黑?   陆行听了,也没多劝他,只说了句我不是骗子,继而便同他告别,朝家的方向走去。   日头渐垂,天际晕染出深深的灰蓝色,晚霞漫天。快到了闭市的时间,街边的小贩们都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家。   林春澹走在街上,只觉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好想,好想回去倒头就睡……可一想到明天还会有两大盆衣裳要洗,他嘴角便沉沉地耷拉下去。   一脸幽怨。   早知,早知,还不如去九千岁府里。反正都要被橄,在谢庭玄这里竟然还要洗衣服???!   谢庭玄,你个王八蛋!   但路是他自己选的,也怨不得谢庭玄报复他。林春澹叹了口气,只希望高高在上的宰辅大人能早日看开,放他一马。   只是,如果他真的很厌恶他的话,那夜,又为何……前面算是他强迫的,而后面几轮明明就是谢庭玄强迫他的。   林春澹想起当时的场景,又回忆起当时的感觉,脸微微红了。   就在他神游之际,后方的街道传来马蹄声阵阵,有人大声叫喊:“九千岁车驾,闲人避让——”   “闲人避让——”   数匹骏马疾驰而来,它们并排而行,前后左右、密不透风地护着中间的马车。闹市疾奔,闲人避让,当今太子做不出,王爷做不出,唯有人人咒骂的佞臣崔玉响干得出。   这浩大的声势惊得小儿啼哭,街市本就人潮攒动,望着丝毫未减速的马车,大家伙也只能慌乱避让,连东西都来不及收。   而林春澹所处的位置尤其特殊,他在车驾的正前面。从记忆中回神,还来不及躲避,便被汹涌的人潮撞得左摇右摆。   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从他旁边跑过去的时候,用硬物痛击了他的膝盖。   导致他膝盖一软,别说是闪躲了,当即直挺挺地跪在了车驾的正对面。可即使如此,九千岁的车驾也并未减速,越来越近。   甚至只有几米的距离了。   眼见着马蹄扬起的灰尘都要溅到脸上了,林春澹逃脱无能,只能死死地闭上眼睛,希望这几匹马能给他个痛快。   老天爷,我恨你啊啊啊啊!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林春澹脑子里想法很多,很凌乱。但他内心怨念,基本全都是咒骂:   先骂全世界——他要诅咒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早知要是这种结局,他也就不费心设计谢庭玄了。现在好了,不仅被橄了,被骂了,而且从出生到现在,竟然一天福都没享过。   谢庭玄你个王八蛋,要不是你逼着我洗衣服,我今天还能吃饱,当个饱死鬼呢呜呜呜!   死就算了,还是以这么倒霉凄惨的方式去死?!   再骂始作俑者——崔玉响这个老太监真是克他。娘的,好不容易从他的魔爪中逃出来,竟然最后还是被他弄死了。   崔玉响你个王八蛋,我上辈子欠你钱吗?我就非得死你手里?   “吁——”   勒停的声音格外地长,料想中的剧痛并没有落在身上。   林春澹颤巍巍睁眼,只见数只马蹄就横在他三寸左右地方,离得尤其之近。   骏马嘶鸣,喘着热气的声音响在他耳畔,若是再近一点点,就能把他的脑袋踩裂。   少年惊惧之下,额头流下一滴冷汗。   紧接着,一只修长的手掀开马车织金的车帘,身穿绛紫色官袍的男人探出半边身子,唇角略带微笑,凝视着跪在地上的他。   他长眉飞鬓,凤眼狭长,鼻高唇薄。长相秾丽,气质阴柔,深黑眼瞳里是化不尽的阴翳。   唇殷红,勾起时却让人禁不住地胆战心惊。   崔玉响在高处凝视着少年,眼底几分兴味:“小孩,你倒是有几分眼熟。” 第7章   眉心一点红痣,容颜阴柔,却天然带着一种浓稠的、阴鸷的压迫感。   这人,就是传说中残暴的奸佞之臣,九千岁崔玉响。   同为权臣,天下书生盛赞谢庭玄为芝兰玉树,白水鉴心。崔玉响却只能落得个天煞孤星、小儿止啼的名声。   前者出身清流贵族,玉质金相,是两榜状元,襟怀坦荡的君子。而他崔玉响出身穷苦,从宦臣一路爬到现在的高位,是皇帝最锋利的刀。诛杀良臣、霍乱宫闱、结党营私,该干的,不该干的他都干了。   最重要的是,去了势的男人大都心理扭曲。他从前还未在宫外建府,便在宫闱里玩死了不少容颜俊秀的小太监。而立之年,赐称九千岁之后,他更是藏都不藏了,在府中养了不少漂亮俊美的少年,肆意玩弄。   明明之前还在抱怨谢庭玄,想着不如入崔玉响府中当娈童。但此时此刻,林春澹却一点也不敢想了。   崔玉响阴鸷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身上,满是兴味。   那种眼神,让他心里忍不住直发抖,像是被一条巨大的蟒蛇缠住,冰冷的蛇信子发出嘶嘶的响声,缓慢地舔舐着他的脸颊。   很恐怖。   林春澹有一种近似小动物的天性直觉,所以纵然谢庭玄冰冷如石,他也并不惧怕。可是这个九千岁不一样,他们明明离得很远,他却好像能嗅见他身上的血腥味。   少年纵然心机深沉,惯会演技,可他此生头遭遇到这样可怕的人。即使再三控制表情,紧紧抿着唇,但惧意还是自从眼底一点点地漏出来。   他自以为藏得很好,可在崔玉响这样风霜刀剑十几年的人眼中,不过是动物幼崽、譬如小犬见到陌生人时,那强装镇定凶悍的样子。   明明犬牙都没有长出,明明小狗眼圆溜溜的,一派天真无邪的愚蠢。丢根骨头便能放下警惕心,摇着尾巴绕圈围蹭。   漂亮,可爱,又愚蠢。   崔玉响喜欢这样的孩子。于是他掀着官袍的衣角,缓缓从马车上走下。他在少年面前站定,俯身伸出手臂,唇边笑意更浓:“怎得这么怕我?我又不是妖怪,不会吃了你。”   他唇边弧度越大,林春澹越是胆战心惊。他垂着的睫毛轻轻颤抖,目光所及之处,是伸到他面前的,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   不敢去搭,害怕上面抹了毒药似的。   又不敢不搭,崔玉响阴晴不定,当街砍了他的头都有可能。   于是伸出手,颤巍巍地放在九千岁的手上。   但手臂颤得,像是八十岁老太附身一样,林春澹心里哭丧着脸,大骂死手,谁让你抖了啊!!   崔玉响比他高很多,低头看着少年这幅模样,心里越发满意,面上笑意也愈浓。他瞥见林春澹膝盖处沾着的血迹,便让少年上他的马车,送他回去。   林春澹不敢拒绝。   只是在想,崔玉响真的是活人吗?刚刚握住他手的那几瞬,只觉得好像沾到了冰块一样。是死人吗?是鬼吗?   还是,妖怪。仔细想想,他长相如此艳丽阴柔,说不定真是什么妖魔鬼怪化成的,据说蛇就是凉的……   好可怕,崔玉响好可怕。   他脑中想法万千,思绪乱糟糟地便上了马车。   少年动作拘谨,即使上了马车也只敢躲在角落里。但这样反而让崔玉响眉目舒展,慢条斯理地卷起官服袖口,倚在裘毛靠垫上,支着额头若有所思地问:“你住在何处。”   林春澹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谢崔两人分属两派,本就不对付,加之他身份特殊,更不敢说自己是谢庭玄的人了。   他刚想找机会搪塞过去,便听见崔玉响语调低幽:“你要拒绝我。”   不是询问,而是逼迫,言外之意是——你敢拒绝我?   林春澹不敢,这些狗官一个比一个狠毒,而他无权无势,谁也得罪不起。   “不敢。”   少年抿着唇装作纠结的样子,可怜巴巴地开口:“只是大人,我住在城北,很远。您能捎我一段,小人便很感激了。”   林春澹颇为聪颖,也会使些迂回手段。话里虽然回答了崔玉响的问题,却也没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顺便还用装乖的手法,降低男人的警惕心。   可惜这招不顶用。   崔玉响发髻束在官帽里,此刻微微侧躺,几缕碎发散落眉下,更显他眼神幽暗。他笑着问,“城北都是些高官贵门,你住哪家,我能将你送到。”   他虽然在笑,但目光里的压迫却让人不寒而栗。   逼得林春澹额角淌下冷汗。他还想扯谎,视线却不小心和男人撞上,顿时不敢了。   垂着脑袋,老老实实地回答:“回九千岁,小人住在谢府。”   谢府?   朝中的高官有几个姓谢的,不就那个装模作样的谢庭玄。崔玉响上下打量着少年,他虽然穿得简陋了些,但纤细白皙的手指,无斑无痕的白嫩脸蛋,娇娇怯怯的样子,一看就是没干过活的少爷。   谢庭玄新纳的男妾,林敬廉的儿子,本来要送给他的那个庶子春澹。   有趣。   男人的目光越发放肆起来,他终于想起刚刚初见少年,那股没由来的熟悉是从何而来。之前,林敬廉给他送过少年的画像。   当时只觉他容颜昳丽,年岁也合适,倒是格外对他的胃口。但被谢庭玄纳成男妾,虽有些遗憾,但天下美人之多,也不少这一个。   可是此时此刻,崔玉响望着马车中的少年,只觉得他格外有意思。他勾手,让少年过来。   林春澹能屈能伸,而且不敢不从。   小步挪移着,跪在他脚边那昂贵的鹿皮地毯上,脊背挺直,浅色眼瞳中泛着泪水。   当然,是装的。   他觉得,哭着总比笑着好,说不定崔玉响看他可怜就放他一马呢?   崔玉响呵笑一声,看起来心情很不错的样子。他拿着帕子,起身凑近少年,那双狭长凤眼中满是促狭。   目光却冷幽幽的,像是虎狼眼中射出的。   轻柔地替他拭去颊边的那滴汗水,声音如毒蛇缠绕:“春澹啊,你为何选他呢?”   男人呼出的热气喷在他耳畔,林春澹只觉得可怕,后背绷得紧紧的。   这个死太监太聪明了,一下子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他该怎么回答?总不能老老实实地说,因为我不想被你这个变态的老太监弄死,所以故意设计勾引谢庭玄的吧。   他想,如果这么说的话,崔玉响一定会让他死的很好看。   少年的大脑飞速运转,极快地罗织着谎话,道:“九千岁,不是春澹选他。是我、我无福,与庭玄情投意合,一颗心只系在爱人身上,所以只能辜负大人的好意。”   他说完,还不忘扯扯嘴角,神色柔软乖巧,讨好之色显而易见。   可崔玉响听完,不但表情未变,甚至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哦?”   他目光贪婪地扫视着少年美丽的面庞,视线下移,正好看见他领口里漏出的红痕。   浅浅的粉红,还未完全消失。   林春澹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却还是只能乖巧赔笑。   下一秒,崔玉响将那帕子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塞到他手中。   凑近,直至两人距离很近,他笑容邪肆,眉心那滴红痣更是明晰。   殷红薄唇低低喃语:“春澹,你知道吗?除了豢养娈童之外,我还有个爱好。”   微微停顿,奸臣眼底笑意更加浓重,“叫做夺人所爱。”   开玩笑的吧?   开玩笑的吧!!   林春澹脑袋瞬间宕机,但他看着男人眼底涌动的欲望,又清楚地明白,他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眼神躲闪,口水无意识地吞咽。   幸而下一秒,传来外面车夫的声音:“千岁,谢府到了。”   林春澹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慌乱告别:“大人,我、我还有、有事。就先离开了,谢谢您今日好意,下次有机会定好好谢您。”   永远永远永远啊啊不要再见了!   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不等崔玉响回答,忙地就逃。他被击打的左腿还很痛,但他咬牙忍着也要跑,一瘸一拐地下了马车。   脚步极快,衣衫都凌乱了,气喘吁吁地朝前走,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一个瘸子。   彼时天色已完全被夜晚笼罩,深蓝色的天空下,嫩青色的杨柳微微拂荡,像是万缕长烟。   静得出奇。   刚从宫内赶回府中的马车停在路边,约莫是天色太黑,崔玉响一行人、林春澹,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   半掀起的车帘里,露出一张冷若冰霜的俊美脸庞。   谢庭玄看着少年一瘸一拐地进府,神色更冷,眸色比长夜更沉。冷不丁发问:“那是谁的马车。”   陪侍的席凌一愣,如实道:“是九千岁,崔玉响的马车。”   他并不知林春澹绯红的脸色是被吓得,也不知他一瘸一拐的动作是因为膝盖受伤。   只是看着少年这样衣衫凌乱地从崔玉响的马车上下来,心底翻腾着未知的情绪。   他想起那个夜,少年不知羞耻的样子,想起少年吻他喉结时放浪的言辞。   指节紧攥起来。 第8章   九千岁的确有小儿止啼的作用。   自从那天撞上崔玉响后,林春澹整个人老实得不行。既再不说嫁给崔玉响的事了,也不吐槽谢庭玄是王八蛋了。   主要是,崔玉响这个老太监太吓人了。他那个阴沉沉的狠毒模样,一连好几日都出现在林春澹梦中。   无一例外,都是把他吊起来打,放下来打,各种各样折磨他的场景。   吓得少年直哆嗦,连搓衣服都更卖力了。   洗衣服,比起被崔玉响折磨,洗衣服算什么?   他热爱浣衣!热爱谢府!更爱谢庭玄!   谢宰辅真是个大好人,即使他那么过分地对他,他竟然只是罚他洗衣服。既没抽他,也没打他,还愿意收留他,救他小命。   谢庭玄不是王八蛋,谢庭玄是个好蛋。不对,是个好人。   想起崔玉响那双殷红得仿若喝了人血的薄唇里吐出的“夺人所爱”,林春澹便还有点惊魂未定。   但他想着,只要一直躲在谢府中不出门,就算那老太监有十八般武艺也不可能将他抢走吧。   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他将洗好的衣服送去晾衣处后,日头才过晌午。   如今东风入律,春和景明。林春澹在府里无聊,便四处闲逛起来。忽见到身旁两人高的朱墙里伸出几缕枝叶。   枝叶繁茂,嫩青青的,海棠花大朵大朵地盛开着。未开的花苞是绯红色的,绽开的花朵是浅粉色的,两相辉映,有种别致错落的美感。   花枝娇美,在碧色晴空之下微微摇摆着,散发出清新的香味。   林春澹踮脚想要够一枝,却因为树枝太高,够不着……   少年有些恼火,便蹦跳着起来,就非要够下一枝。   跳起的瞬间,视线高出墙顶,看到了院内的景象。   太巧的是,他刚刚好看见了,最不该看见的人。   崔玉响。   林春澹脸色猛地变了。他赶紧停下动作,微微躬身,紧贴着墙站,生怕里面的崔玉响瞧见他。   同时,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谢崔两人一向不对付,坊间都传闻谢庭玄品行高洁,最看不上崔玉响这等子蝇营狗苟的宦官。而后者一党,也看不上谢庭玄这等士大夫故作矜持的样子。   所以,并不怎么来往。   如今,他怎得会出现在谢府私宅??   林春澹紧咬住唇,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总觉得,这事与他有关。   不行,崔玉响这个阴毒的老王八……他不能坐以待毙。   少年左右张望了一下,见旁边墙下有个养碗莲的大缸,约摸着一米多高。   思索比划了一下,觉得应该能借着缸沿翻过去。   于是就行动了。   他撩起衣服下摆,轻手轻脚地踩着缸沿,双腿分开地骑在墙上。   正欲翻过去,却发现墙那边地更低,而且没什么能踩的地方。   但幸好,是片草地。他心一横,直接跳了下去。   柔软的草地缓冲了一下,但他还是忍不住哎呦一声。反应过来后,赶紧捂上嘴,慢慢地在草地中挪动着。   听见动静。   屋内的崔玉响若有所思地抬眸,便听对面的谢庭玄绷着唇,冷淡说了句:“下人。”   九千岁身穿玄黑暗纹直缀,衣绣豺狼,模样阴鸷。而谢庭玄仅着素衣,长衫绣鹤,气质冷清。   两人之间横着一张方桌,侍女正摆好了茶具,用热水替他们沏茶。   热气白腾腾地升起,让两人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不清。   谢庭玄垂目,面上扬着冷清的神色,也说不出什么太客气的话:“九千岁有何贵干。”   言下之意,无非就是:没事的话,赶紧滚。   年轻宰辅对他的厌恶太过浮于表面,崔玉响觉得,理应不能给他这个脸。   两人同官同阶,他还有个荣称,不比谢庭玄差了去。   可现下,有事求他。   脑海中,浮现少年饱满红润的唇,不免便会想入非非……崔玉响眸色微深,终是隐忍下来。   侍女端着茶盘退下,他主动递上茶杯,笑着开口:“宰辅放心,并非朝堂公事。”   谢庭玄没接,他便将茶杯搁置在他面前,添了句:“说来也巧,宰辅房中那个男妾,与我有些渊源。”   “虽然之前闹得满城风雨,我却知宰辅您品行高洁,定是不愿意的。如今这男妾搁在您府中,不仅损您清誉,又碍您的眼,不如送给我可好?”   躲在窗边偷听的林春澹抿紧唇,他没想到崔玉响竟去查了那晚的真相。   还是说……他一开始就知道?   少年眉头紧皱,扒着窗框的手指微微收紧,心里七上八下的,觉得这个崔玉响真是深不可测。   那,谢庭玄呢?   他,又是作何反应。   闻言,谢宰辅表情未变,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冰冷俊美的容颜上,只有一派淡漠而已。   轻飘飘开口:“没想到九千岁大驾光临,就是为了个男人。”   但没人注意的桌下。   他遮掩在袖中的手掌早已紧攥起来,眸底压抑着一股冲动。   一股莫名的、寻不到由头,却快要把他理智逼疯的冲动。   曾殿试策问对答如流的谢庭玄,曾朝堂之上冷对权贵的谢庭玄,却在此时此刻无法保持冷静。   他想问,你和林春澹有什么关系?   他想问,林春澹也说喜欢你了?   他更想问,那天,林春澹是不是和你睡了?   想到少年在床上时的那种美好,想到少年吻他喉结时情不自禁的低喘,想到少年伏在他膝上说大人我爱你时,那双亮晶晶的眼眸。   想到这样的他被别人看见,想到这样的他被别人予求予夺,谢庭玄就有一股毁灭所有的欲念。   林春澹有没有情不自禁地看着别人?林春澹有没有吻别人的喉结?   林春澹,有没有对别人说我爱你?   可这些,他又为什么要在意。林春澹只是一个卑劣的小人,是一个设计损他清誉的小人,他为何要在意这些。   他为何要在意一个卑劣小人?   一个令他不喜、形同下人的男妾,是否勾引他人,是否和旁人粘连。高高在上的谢宰辅没有立场去问。   所以他克制着自己,将一切的冲动欲念掩藏在那双深沉似夜的眼瞳里。   保持着理智体面。   谢庭玄一贯是张死人脸。崔玉响也没多想,只是轻挑地笑着:“谢宰辅风霜高洁,心里装的是社稷江山。而我就是个俗人,自是要为情呀爱呀所困。”   男人薄唇绷着。   心里不齿,崔玉响这个不知羞耻的老淫|货。   而后,言简意赅地拒绝:“不可。”   两句话不投机,九千岁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里涌现出幽幽冷意,他变脸极快,威胁道:“谢宰辅,你可知,我很少求人。”   前面三字,咬得极重,似是想要用权势威逼。   可谢庭玄垂目静看杯中茶叶浮沉,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只道:“送客。”   崔玉响脸色比鬼都阴沉,垂目盯着他半响,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谢庭玄这个装货惯是如此,看着性子冷,骨子里比谁都傲,不用开口便能将旁人气得半死。   在外面候着的太监迎上来,小心翼翼问:“千岁,咱们这就走?您若真心喜欢,不若直接府中抢了就是。”   崔玉响行事乖张,没个道德底线。从前喜欢的,就算是旁人的男妻也要想尽办法抢到手里。   他冷笑一声,回头阴沉地看了眼身后的屋子,“那明日太子党的言官能在朝上参我百八十本。”   太监噤声,不敢言语。   可崔玉响不知想到了何事,忽地神经质地嗤笑,勾着殷红的薄唇,眼底浮动着幽幽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他没骗林春澹。   夺人所爱,亦是他最爱玩的游戏。   ……   见崔玉响负气离开,窗户躲着的少年终于遥遥地舒了口气。   幸好,谢庭玄是个好人,没把他送给崔玉响。不过,林春澹现在心情放松,冷静地思考一下,却又觉得正常。   谢崔两人本就不对付,谢庭玄又怎会让死对头如愿?   不过,他应该是暂时安全啦。   少年心里喜滋滋的,从窗边站起来时,忽地愣在原地,想到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这边没有大缸,他怎么爬出去啊?   还没想到答案,先听到一声冷冰冰的:“还不滚进来。”   煦色韶光,少年站在海棠花下,发丝摇曳,昳丽容颜被映得焕发光彩。   微光碎隙下,他来不及伪装,遥遥望向男人的神色略带惊慌,又有些符合年龄的纯稚。   呆呆地说:“大人。”   说完,意识到自己暴露了,猛地低下头,语气混乱,“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谢庭玄耐着心,又重复了一遍:“进来。” 第9章   话音未落,少年忙不迭地、连滚带爬地从正门溜进来。   膝盖一弯,顺顺当当地跪下,满脸内疚道:“大人,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林春澹有眼色,识分寸,纵然是下跪也颇具心机,有着自己的考量。   没跪在谢庭玄对面,而是再朝下一层的阶上,脊背挺直,抿唇装得楚楚可怜。就算是取向女人的男人和取向男人的女人,也没有哪个舍得看着少年这样内疚的美丽容颜,再去怪他。   宰辅没有说话。   他垂目,视线不动声色地掠过少年乌黑的发顶,似乎是在草地里打了个滚,发梢上沾着点点嫩色草叶。   眉、眼、鼻、唇,样样未变,一如他们上次分别时好看。   寂静的空间中充斥着别样的尴尬,只有穿堂风掠进屋里,吹动纱帘时的轻微声响。   林春澹跪在地上,受伤的膝盖没有全好,所以稍稍跪上小会儿便觉得有些疼痛难忍。   见男人久久未开口,他又试探着问:“宰辅,您是不会把我送给崔大人的吧。”   少年讨巧卖乖,故意把声音放轻放缓,想要讨宰辅的喜欢。   可谢庭玄听见“崔大人”三个字,薄唇绷得更紧,眸中沉沉地掠过一丝不悦。   他抬起眼睛,幽深的目光照向面前的少年,冰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妒意:“那你是要去,还是不要。”   其实,谢庭玄已经非常克制。如若不是他心存高傲,不愿承认,怕是当场就要掐着林春澹的脸,逼问他是不是去勾引了别的男人。   前脚一瘸一拐地从别人的马车下来,后脚那人就来谢府里要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他脑中妒意疯涨,绷着唇时只觉喉中酸涩难忍。   少年微微愣了一秒,努力消化着他话中的意思。   谢庭玄,是在试探他吗?   他顾不得膝盖疼痛,跪在地上往前挪了挪,红着眼睛说:“春澹只想跟着大人,只想呆在谢府。”   两人离得近,谢庭玄无法辨认他是装出来的泪水,只觉得这个卑劣的男妾太过爱哭,哭得让他内心浮躁,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他蹙眉,冷淡开口:“那你为何要招惹他。”   说罢,挽袖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少年。俊美脸庞被身后天光映得更加冷峻,他说:“林春澹,做错事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地板的寒凉从膝盖寸寸上涌,林春澹跪着愣在原地,艰难地消化着男人话中的含义。   付出代价?谢庭玄会将他送给崔玉响吗?   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是因为他用了一些卑劣手段,还是因为他还是个无足轻重的男妾,小宠物而已,主人高兴了或者不高兴,转手送给别人又有什么干系呢。   “大人。”   他仍不想放弃,匆忙起身去追赶,却因膝盖处的钝伤,没使上劲,又重新跌回地上。   “嘶……”   林春澹强忍着疼痛,捂着膝盖艰难站起。   再朝外望去时,早已不见男人身影。   帘幕幽微,烛火映着少年含泪的眼眸,膝盖处疼得钻心,他却死死地咬着唇,没有叫出一声。   但眼泪终于真的落下来,不知是疼的,还是因为自己过于多舛的命运。   总之,无声地崩溃了。   怎么可以这样呢?   他明明用尽了力气,才好不容易逃脱那样悲惨的宿命。   凭什么呢?   谢府偌大,林春澹拖着疼痛的左腿,一瘸一拐地走了好久,才回到自己的院落。   一路走过来,眼泪掉了整整一箩筐。   前半段自怨自艾,甚至想起了自己那个早死的娘,想她为何将自己生下来。但后半段又很快地痊愈,开始平等地怨恨每一个人。   林敬廉这个王八蛋,林琚这个王八蛋的儿子。谢庭玄也是个装货,崔玉响更是个绝世老王八。   檐下会有小鸟归巢,碧蓝天空上会有柳丝如烟,会有花瓣飘落……林春澹擦干泪水,眼圈通红,但浅色眼瞳中满是倔强。   他是绝对不会认命的,用尽各种手段。   倒春寒也来得及时,傍晚气温降低,重重乌云压着天空,电闪雷鸣,残存冬日严寒的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雨丝夹杂着泥土芬芳斜斜地吹进卧房中,林春澹昏倦倦地躺在床上,直至感受面颊上些许冰凉,才起身关上窗户。   轰隆隆的雷声过后,是一道闪电落地,照得夜空都亮起来。林春澹穿着单薄的中衣,袖口被风吹得叠起,露出莹白纤细的手腕。   他望着这场及时雨,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少年很有自知之明,他一没有立场能够说服谢庭玄和他合作,二也没有任何有关对方的权柄在手,利诱不行,威逼也不成。权势去压?他是权利旋涡最底层的鱼虾。   余下最后一条,唯有色|诱了。想起那个意乱情迷的夜,灯火摇曳,谢宰辅沉沦之时,眼底似乎燃着的那簇火。   同为男人,他不信那全是药效。   同为男人,他不信谢庭玄对他完全厌恶。就像他算计谢庭玄,内心想的全是利益,并无感情。可望着男人那张清冷俊美的脸庞,床榻之上,又怎么会一秒都不沉沦,一秒都不动摇。   谢庭玄,至少对他的身体……   利用自己用有的,换取一条生路,林春澹并不觉得有什么。因为他不是君子,除了生死之外,余下的都是小事。   夜幕完全降临,天浓黑得像是墨倾倒而下。   少年没有束发,任由鸦色长发垂落,仅着一件薄薄的白色中衣,连伞都没撑,就那么急匆匆地跑入浓深的雨夜中。   雨势越下越大,似是要伴着春雷将天地焕然一新般。书房内,案头邻窗,谢庭玄素衣广袖,正伏案处理朝中公务,近来多地雨下不止,春汛泛滥,灾民们叫苦连天,朝廷赈灾的银两却不翼而飞。   忽地,平地落下惊雷一声。狂风骤起,刮得窗外的海棠树摇晃不止,映着模模糊糊的灯影,似乎是吹折了一枝。   谢庭玄最喜海棠,府中遍处种满了各样的海棠树。而他书房窗外的这株,是他精心选种培育而出的垂丝海棠。   便推开窗台,见外面春雨乱灌,垂丝海棠花飘零满地,残存枝叶上挂满了水珠,被灯光映衬得格外晶莹。   而那折了的一枝,晃悠悠地悬在空中。   他静静地凝视着那花枝,心中颇有几分同情怜惜。先关了窗户隔绝外面风雨,拢袖起身,意欲将那暴雨中凋零的花枝捡回,暂且搁置在花瓶中。   到处静悄悄的,除了风雨声外,就是他踩在木质地板上轻微的脚步声。因为谢庭玄喜静,平日书房不留任何人伺候,只偶尔席凌路过,帮他归理阅过的公务折子。   推开房门,卷帘吹起,风雨倒灌进来。男人还未来得及迈步,便被一个湿漉漉的东西扑了个满怀。   他垂目望去,只见一张不愿见到、却又魂牵梦绕的昳丽脸庞。   少年浑身被雨水浇湿,连如鸦黑发也是湿漉漉的,眼睫也挂着晶莹水珠。脸上晕着绯红,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却好似蒙了层水雾般。   他穿得单薄,一件中衣沾湿,便近乎透明地贴在身上。玉白色的修长脖颈,单薄的肩头,精致明晰的锁骨,一切都能够轻而易举地望见。   林春澹死死抱着他的腰,冰冷的躯体也紧紧地贴着他。喘息微微凌乱,昂首可怜巴巴地盯着他,委屈道:“大人,别不要我。”   那双唇,明明失了血色,看起来却依旧那么好亲。   谢庭玄明明皱紧了眉,明明在心里提醒这是个卑劣小人,欲望却如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但他勉强能够保持理智,冷声道:“谁准你到这来的。”   惊雷阵阵,伴随着天边一道闪电落下。怀中少年顿时抖了下,像极了受惊的小动物,害怕地往他怀里躲了躲。   很快,衣襟被温热的液体浸湿,林春澹带着哭腔,又重复了一遍:“大人,别不要我。”   是蓄意勾引吗?   还是真的害怕。   谢庭玄分不清楚,只是此时此刻,似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不用将他推开的理由。   风雨扑在两人身上。   在这样静寂湿润的春夜,海棠摇曳,美人在怀。   男人却依旧保持着那份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问:“你要如何。” 第10章   屋檐雨水点滴聚成珠,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林春澹昂着头,泪水汪汪:“打雷,我怕。”   少年像只在雨夜迷路的小犬,湿淋淋的,却可怜巴巴的,眼睛清亮,呜咽呜咽地发出声音,似乎是想要引诱着人将他收留。   可他动作却十分大胆。竟敢将冰凉的身体紧贴着他,攀着他的衣摆,堂而皇之地找到他的袖口,探进去,用湿滑冰冷的指尖拉住他的手。   林春澹吻他指尖,像个虔诚的信徒,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说不出是什么神采,但却只透出一个信号:   勾引。   扯着唇,睫毛微抖,他说:“大人,春澹想和您一起睡。”   雷声隆隆,在这样寂静的夜,他的声音格外放荡。卑劣、淫|乱、不知羞耻,这些词语似乎又在这个心机深重的少年身上再次具现。   谢庭玄身体微僵,眸色微沉,心底复杂的欲望如破土而出的种子,迅速生根发芽。   良久,绷紧薄唇,低沉道:“无耻。”   可同时,热意席卷,躯体却不受他理智的控制。   高高在上的宰辅口中说着无耻,身体却过分诚实。   无耻的究竟是谁呢?少年放荡,可他又好到哪里,明明只是一句话,却让一向冷静的他,几乎无法抵抗。   脑中哪还有清明可言,那夜的记忆再次浮现,是床榻之上的欢愉,是少年沾泪的眼尾,是他那双柔软的唇。   两人离得很近,又都是男人,林春澹自然能够感受到。他非但没有退后,反而贴得更近。   他晃悠悠起身,却因左膝盖处的伤,浑身一颤,跌在男人怀中,跌得更深。   顺势勾住谢庭玄的脖颈,可怜巴巴地凑在他耳边,话语卑劣:“春澹无耻,春澹知错。可大人,您真的不想吗?”   他得寸进尺地亲在男人脸侧,轻轻呢喃,彷如魔鬼诱惑:“今夜很冷,春澹帮大人暖被窝,可好?”   暖被窝?   少年为了勾引他,穿得极少,湿淋淋得像是刚从水里爬出的鬼,帮他暖被窝岂不是太过可笑了。   理智告诉谢庭玄,他不该这样,他不该放任这个卑劣的男妾用尽手段。他不会,也绝对不可能倾心于一个无耻小人。   可他握上林春澹的腰,纤细得没有一丝赘肉。他是该将这不知羞耻的少年扯下来的,可为什么?   却禁不住地、不自觉地用双手,握住,揽住。   深如沉渊的眼瞳中,欲望与冷意交杂,他静静地凝视着少年,似乎想要寻个由头说服自己丢弃他。   可林春澹只是在他怀中,用可怜巴巴的视线盯着他,像是讨主人欢心的乖巧小狗。   谢庭玄脑中最后一根弦彻底崩裂。   他几乎是将少年扯进书房中的,关上门的瞬间就将他毫不留情地按住,抵在门上。   欲望冲击着一切,谢庭玄的眸色阴沉得吓人。他轻而易举地剥开少年湿透的中衣,寒风从门缝里漏出来,林春澹瑟缩一下,想要躲,却被按住肩膀。   他咽了咽口水,声音微微颤抖:“大人,大人,我们去床上,好不好。”   再不行,在桌上也行啊。   站在门口,也太……   谢庭玄抬目,静静地凝视。他指尖修长,按在少年的唇上,慢慢地摩擦着,直至那樱唇渐渐充血,恢复了往日的艳丽。   他薄唇轻启,声音里满是不可违抗:“哪也不去,就在这。”   蓄意勾引者,哪里来的资格提条件呢。   男人沉沉的视线中,带着一丝轻微的神经质,像是道德秩序破碎后生出的癫乱。   这种目光,有着与崔玉响异曲同工之处,皆是上位者的威压。林春澹不敢动弹了,亦不敢再提要求。   因为他总觉得,现在的谢庭玄与平日的,有着很大的区别。总给他一种,若是惹毛了他,一定会死得很惨的感觉。   那双温热修长的手,毫不留情地按着他的唇,另一手也未停下,继续探寻。   林春澹眼尾绯红,溢出些泪水,身体娇气,受不得一点痛,更别提背靠着木头做的门了,雪白的脊背被压出了好几道红痕。   他受不得痛,便讨好地去亲谢庭玄:“大人,饶过我好吗?很冷,这里很冷。”   屋内温度原本就比外面高,少年面颊上满是红晕,发鬓带汗,容颜昳丽得像是刚用水浇灌过的海棠花。   哪里有冷的样子呢。   所以,谢宰辅只是淡淡说了句:“在门外淋雨时,怎不见你喊冷。”   他凑近少年,灼热气息喷在他耳畔:“你费劲心思,蓄意勾引,现下够了吗?”   林春澹努力保持着清醒,只是耳垂敏感,他偏过头去,咬着唇说:“够了够了,春澹知错了,求您放过我吧。”   可谢庭玄看着他这幅样子,心底却隐秘地升起更深的欲望。他抱着林春澹,将他放到桌案上,公务折子顿时乱做一团。   素来规整的谢宰辅却顾不得收拾,而是解开了衣衫带子,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少年,眼底冷幽幽的,有些像饿了许久的虎狼。   他轻轻地拂去林春澹面上沾着的湿发,语调不容反抗:“不行。”   缓缓迸入时,还在循循善诱,说一些道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   勾引也一样。   ……   长夜漫漫,林春澹被橄得晕头转向,却还要听所谓的道理。他蹙着眉,在心里呜呜地骂:谢庭玄这个道貌岸然的王八蛋、伪君子,也就是说得好听了,倒是、倒是别被他勾引啊!   今日又没有催|情药,还要在这又当又立,倒是停下啊。要不要买个牌坊给他颁个贞洁烈夫奖?   表面上却还要应和,伪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说:“春、春澹谨遵大人教诲。”   “大人也要体谅、体谅春澹的一颗真心,春澹只爱大人。”   少年直勾勾地望着他,浅淡的眼眸中满是炙热爱意。   可谢庭玄脸色却冷了起来。   他忽地想了起来那日,林春澹一瘸一拐地从崔玉响的马车上下来。   衣衫凌乱,面色红润……   他是不是也对崔玉响说过这话?   他是不是天生淫|荡,不独独是他,哪个男人都行?   谢庭玄脸色更差,一想到林春澹曾对别的男人做过这些事情,便好似心底积了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只一瞬便让他残存的理智彻底消失。   什么立场、什么高傲,这一刻通通不再重要,他心底只剩、也只能容得下这一件事。   几乎是本能一般,摄住少年的下巴。   俯身逼近时,眼底光芒冷若冰霜:“那一日,你跟崔玉响睡了?”   林春澹被他这幅模样吓得瑟瑟发抖,琥珀色的瞳仁轻轻颤动。他不知谢庭玄是犯了什么疯病,竟然在这种时候询问这种问题。   但他很清楚,如果他回答不好,对方一定会要他要他好看的。他见识过这朵高岭之花的威力,他根本招架不住。   于是,先挤出些泪水,然后再装出呆怯怯的可怜模样,说:“大人,我没有。”   谢庭玄冷色表情未变,但微垂的眼睫下,眸色放软。   直到林春澹温热的泪水打湿他手腕,他出走的理智才终于回了些。   倏然放开他,神色变得沉默。   林春澹很聪明,他只几秒便猜出谢庭玄所指的那日,应是他从崔玉响马车上下来那日。   他一瘸一拐的,和那日被谢庭玄橄完的走姿,如出一辙。   应该是这么误会了。   他同样也知晓,谢宰辅虽然冷得像个冰块,但如果像哄大猫一样,顺毛捋捋的话,也能给他几分好脸色。   于是主动勾住男人的脖颈,凑近吻他的面颊,委委屈屈地说:“是崔玉响欺负我,他的车驾差点把我碾成肉泥。大人,你瞧,我膝盖上还有伤呢。” 第11章   林春澹屈起左腿,将膝盖处的伤送到谢庭玄眼前,给他看。   是块很重的淤伤,虽然没有破皮,但表皮青紫,还有些红肿,加上刚刚雨夜奔袭到他书房廊下跪着,被雨水泡得有些浮肿。   在白皙皮肤上,显得格外可怖吓人。   谢庭玄低眸望着那片青紫,冷不丁问了句:“疼吗?”   冷冰冰的石头竟也会关心人?林春澹抿唇,悄悄抬眼偷看男人,见高高在上的宰辅竟然真的在关切他的伤势,便忍不住顺杆子往上爬。   原先是躺在桌案上的,现下立刻坐起来,倚挂在谢庭玄身上,紧紧贴着,将大部分重量都压在他身上,眼泪汪汪地吹枕头风:“崔玉响是个王八蛋,他还威胁我。”   林春澹中衣松垮,肩上又添了几分红痕,这样衣不蔽体地藏在谢宰辅怀中告状,明明是恃宠而骄,想要让谢庭玄帮他撑腰。   而风骨峭峻的谢宰辅明明从不和人同流合污,此时此刻却任由少年利用。他伸手,用指节压着少年的唇,像是在逗弄小宠物一般,问:“他威胁你什么了?”   林春澹任由他这么干,甚至还昂着头将唇送得更近。丝毫不顾及地煽风点火:“他说,他最爱夺人所爱。”   然后装作苦恼愚笨的样子,敛着眼睫小声道:“可崔玉响太笨了。大人,其实并不爱我。”   一番话分明是撇清了自己和崔玉响的关系,明晃晃地暗示谢庭玄,崔玉响之所以来谢府要人,主要目的是为了夺他谢庭玄的东西。   夺他谢庭玄的所爱。   果然,于他唇上摩挲亵玩的指节微微顿住。   神色倏然变冷,淡淡开口:“你乖一些,崔玉响便动不了你。”   林春澹抬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男人冷淡的神色。表面乖乖眨眼,内心却已经美滋滋地偷笑起来。   他实在太聪明了,只用了两句话便能将祸水东引。   让这两个王八蛋狠狠地斗吧!等他们斗完了反应过来时,他也早已逃之夭夭了,嘿嘿。   他这样想着,傻乎乎的笑意便从嘴角溢了出来。   谢庭玄望着他这幅傻样,不仅没觉得厌烦,反而兀自生出些好奇,是想到了什么才会笑成这样。   但他不会流露情绪,只是让林春澹别再傻乐,乖乖地站好。   林春澹立即起身,即使赤着脚衣衫单薄,也乖巧地站在冰冷的地板上。   谢庭玄理好衣襟,转头便见到少年瑟瑟发抖的样子。低头,空荡荡的裤腿里露出纤白脚腕,腕骨处泛着红色,分明是冻的。   如今倒春寒,屋内虽暖,抛去那事时的大汗淋漓,这么光脚站着定然会冷。   可他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站着,让做什么做什么,也不诉苦也不会反抗。和下药强迫时的他,和蓄意勾引时的他都不一样,没那么卑劣,没那么无耻。   反而乖乖巧巧的,让人喜欢。   谢庭玄眸色微沉,从衣架上取了件狐毛大麾,披在少年身上。轻而易举地将他横抱起来,问:“冷吗?”   林春澹点头。   他心里想,当然冷了,不然他刚刚在心里也不会骂了一百遍谢庭玄是王八蛋。   但……少年的下半张脸埋在狐毛大衣里,只露出一双浅淡眼眸。被谢庭玄抱着,面上悄悄地多了几分矜骄之色。   哼,谢庭玄装得正人君子,不还是被他折服了吗?   书房外的回廊直通谢庭玄居住的卧房。廊下细雨轻扑,灯火摇曳,林春澹心里分明清楚这是要去哪,却还要装得怯生生的,问:“大人,我们这是要去哪?”   “浴堂,席凌备了热水。”谢庭玄淡淡道。   他眼睫微垂,瞥向林春澹膝盖处,想起那处惨不忍睹的淤伤,补了句:“一会在卧房上些药。”   话音未落,少年面上的喜悦都要溢出来了,弯着眼眸,表情窃喜。   却又突然瘪着嘴,眉眼忧伤,欲拒还迎道:“可大人,春澹真的可以进您的卧房吗?”   谢庭玄不让他靠近卧房,更不让他靠近自己。可他看似乖巧,但不让他做的事他样样都做了,就连人也敢生扑硬抱。   还有什么他不敢做的呢?   现下问这话,少年分明是恃宠而骄,得寸进尺。   谢庭玄分明看出他的小心思,所以故意说:“不可以。”   可行为上却完全相反,该揽着的腰仍然揽着,不该去想的唇却依旧想亲,是有意溺爱,是有意纵容这个卑劣小人恃宠而骄。   林春澹顿时露出委屈的表情。他暗暗磨牙,心里暗骂谢庭玄是个不解风情、冷冰冰的大石头,用完就丢的混蛋!   但面上依旧乖巧,哄着他说:“大人最好了,大人一定不忍心把我丢在那么偏远的地方。”   ……   谢府的浴堂很大,引温泉水入池,玉阶上水雾缭绕。但林春澹却不能用,那是谢庭玄专用的,他只能在小小的木桶里洗。   珠帘晃动,少年趴在木桶里看着屏风那边的奢华装饰,沉沉地叹了口气。   人与人可是太不同了,他何时才能享受这般优渥富贵的生活呢?   又想起了他出生后不久便死去的娘,心里想着,如果她不是歌伎就好了,如果她不是小妾就好了。   这样的话,他也能稍稍地高贵一些了。   听说谢庭玄出身百年清流谢氏,他们族中世代簪缨,出了很多高官。而谢庭玄更加厉害,年纪轻轻便为宰辅,不仅是同辈翘楚,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林春澹泡着温热的水,才终于将冷冰冰的躯体完全暖热。他忍不住地想,谢庭玄的父母一定很为他骄傲,也一定很爱他。   如果他能有这样优越的家世,高贵的出身就好了,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奴颜婢膝,在夹缝里生存了。   不过,他也只是稍稍难过了几瞬,便又将自己哄好了。日子总归是往好的地方发展,他没费什么力气便获得了谢庭玄的宠爱,能够暂时平稳地在谢府度日。   不用再去担心被送给崔玉响的事情。   少年将下半张脸埋在水中,咕噜咕噜地吐着泡泡。   想,其实谢庭玄也蛮好哄的,他就暂且做好一个男妾的本分,每日勤劳本分地侍候宰辅大人吧。   下人为林春澹准备了崭新的中衣和鞋袜,他穿好衣物之后,便被席凌领着来到谢庭玄的卧房里。   谢庭玄坐在美人榻上,一只手撑在桌上,正垂目在烛灯下阅读书籍。   他应也是刚刚沐浴过,周身仍有淡淡水汽萦绕。   见林春澹进来,眼也没抬,便让他坐下。继而放下书籍,一面在旁边的柜中摸索什么,一边让林春澹撩起裤脚。   少年乖乖地,将裤子一路捋到膝盖上方,露出修长白皙的小腿。   紧接着,便见男人从瓷瓶里倒出了红色的油,在掌心搓热后,盖在膝盖的青紫处。   红花油活血化瘀,味道也有些刺鼻。加上谢庭玄力道颇重地按压揉搓,试图将油化到皮肤里。   林春澹有些疼,他皱起眉,苦着脸说:“大人,轻一些,好疼。”   他刚刚沐浴过,身上带着清新的皂角香气,皮肤也是湿润细滑的,像是上好的羊脂玉。   蹙眉痛呼的样子,很娇气,却很讨人喜欢。   可惜谢宰辅的心和石头一样硬,手上动作未停,冷淡道:“既然知道疼,今日还一直跪着。”   但力道,确实放轻了些。   林春澹嘟嘟囔囔的,小声道:“这不是,喜欢大人吗。”   “花言巧语。”   这是谢庭玄给卑劣男妾最贴切的形容词。   但此时此刻听到这种毫不扭捏的告白,却眸光微动。   林春澹,是不是只对他说过喜欢。   谢宰辅高高在上,揉药的手法倒是一绝,揉着揉着少年都困了。   直至结束之时,林春澹眼底已经积攒了不少因困倦生出的泪水。   他坐在美人榻上晾着左腿,而谢庭玄站在他面前。   伸手,十分自然地揽住男人的腰,抬目眼巴巴地望着他,说:“大人,现在是暖床环节了吗?” 第12章   虽然刚刚两人已经历经一场。可谢庭玄年轻气盛,又初尝禁果不久。纵然玉洁松贞,却也受不得这样撩拨。   紧贴的地方,早已不由分说。   可男人的神情却依旧冷淡,他凝眉看向少年,骨节分明的指节从他衣襟下摆伸入,冷声问:“还想要?”   那里……怎么能这样欺负他?   林春澹脊背绷直,不敢动弹。燥热烧得他脸颊绯红,欲|望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脆弱的精神。   怎么,怎么好这样呢。   “大、大人,”   他咬着下唇,将声音悉数咽回嗓子里。   晕乎乎地抬眼,便见被京中贵女称为不可攀折的谢宰辅正垂着浓长眼睫,神情平淡地欺负他……   男人霜眉冷目,衣衫规整,高不可攀;而他却被亵玩得直不起身体,只能挂在旁人身上,狼狈地吞下声音。   这种反差,这种对比——   林春澹琥珀色的瞳仁微缩,唇咬得更紧,紧接着情绪一贯宣泄而出。   双目无神,喘息微微凌乱。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脑中仍带着灭顶的快|感。   便见那只温热的手从衣中伸出,明晃晃地横在眼前。   谢庭玄正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神情冷淡,宛如神祗。可薄唇中吐出的话,却下流无比。   他说:“手,脏了,舔干净。”   舔,舔?!   林春澹倏然瞪大双目,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的男人,声音结巴:“大、大人,这怎么好……”   声音渐渐小下去,忍不住又偷偷瞥了眼谢庭玄的那只手。   十指修长,骨骼分明,淡青色的血管在薄薄肌肤下若隐若现,宛如天成的艺术品。原本便已经性感万分,此时此刻更显得几分靡色。   林春澹咽了咽口水。   虽然为了活命他什么都豁得出去,但这种事情,他实在有些……谢庭玄看起来人模狗样,冷冷淡淡的,玩得这么变态!   谢庭玄这个混蛋呜呜呜。   幸好,谢宰辅只是吓吓他。他用帕子擦净手上的湿痕后,复而询问:“这下够了吗。”   闻言,林春澹闹了个大红脸。   原来,谢庭玄刚刚那样,是以为他还想要吗?才不是,他才没有欲求不满!   谢庭玄跟驴一样,他已经很难了好不好,说暖床这种话……只是在做好男妾的本分,尽职尽责地勾引衣食父母罢了。   “大人误会了。春澹说的暖床,是真的给您暖被窝。”许是因为今日勾引之路太过顺利,少年语气间捎带了不少撒娇的意味。   “我可以留下来,和大人一起睡吗?”   他想留下来,和谢庭玄睡在一起。毕竟嘛,感情是需要待在一起培养的,他日日黏着谢庭玄,就算对方不喜欢他,也早晚会习惯依赖他的存在。   而且,只有睡在一张床上,他才好继续自己的勾引大计。毕竟,总不能夜夜从那偏远的书房跑过来吧?   他说完,便悄悄地观察着谢庭玄的神色。因为他也不确定对方会不会答应,毕竟谢庭玄住处僻静,又无妻子侍妾,怕是不会答应和旁人同住,尤其是他。   这个野心勃勃的坏男妾。   果然,谢宰辅蹙眉,神色若岳峙渊渟,沉静无比,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   他一向独居,不喜旁人接近,也不喜欢吵吵嚷嚷的环境。林春澹,看起来便很吵闹,若将他放过来同住,岂非日日聒噪,夜夜……   不知廉耻地勾引。   君子怎能夜夜荒淫,无度而行?   “不能。”   男人冷冰冰道。   但话音未落,卑劣男妾的眼泪已经啪嗒啪嗒地落下来了。他眼巴巴地盯着男人,像个被欺负惨的小犬,哭着说:“大人好狠的心。”   “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雨,这么黑的夜,春澹要一个人走回去吗?春澹的腿都打颤了!”   哭着指责谢庭玄,仿佛完全忘了是自己蓄意勾引,是自己淋了十几分钟,费劲心思地将自己送进男人怀里。   谢庭玄做官这些年,遇见过许多难以对付的同僚大臣,但还是首次遇见像林春澹这么难缠的小人。只是不让他睡下而已,便能哭得稀里哗啦,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滴滴落下的眼泪,比珍珠还要珍贵,砸得他心底柔软,连底线都主动降低,终于认输。   指节屈起,轻轻拭去他面颊上的眼泪。薄唇轻启,语气里潜藏着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纵容:“总有这么多道理。”   林春澹眨巴眨巴眼。   “去床上吧。”   谢庭玄说完,便转身去了外间,将手浸在铜盆中洗净后,才重新回来。   回来时,林春澹已经麻溜钻进他的被窝里了。   乌黑的长发散落,于枕被之间交叠缠绕,他神色困倦,很是自然拍拍旁边的枕头,说:“大人,快来一起睡觉啊。”   谢庭玄沉默:“……”   差点以为,这是他的床。   剪烛熄灯,拥被而眠,寂静的深夜只剩檐下的淅沥雨声,伴着身旁少年平稳轻浅的呼吸声。   两人虽盖着一床被子,但中间隔着的空隙简直都能形成一道深不见底的裂谷了。   但就算如此,谢庭玄还是有些不习惯和人同床而眠,虽然闭着眼,却许久都没能入眠。而林春澹倒是心大,沾床就睡,呼吸声越来越平稳,也睡得越来越沉。   不消多时,怀里便钻进来一个热烘烘的脑袋。   睡熟的少年像只小动物,循着热源便钻了进来,紧紧贴着他,还不忘用脑袋磨蹭,企图在他怀中圈出个舒服的地方。   谢庭玄绷紧薄唇,伸手欲将怀中的人推到一旁去,不许紧挨着他。   可手掌却摸到了林春澹滚烫脸颊上的湿润,似乎是泪。   他微微低头,便听见少年似乎在小声呢喃着什么,听不清具体字眼,但很伤心的样子。   这样心机深沉的卑劣小人,也会做噩梦吗?   本来意欲将推他到一旁的动作顿住,转而变为揽住腰,按在怀中。   林春澹的身体暖烘烘的,除了瘦得有些硌人外,搂起来倒是格外舒适安心。   怀中人似乎也被这个拥抱安抚住,哭泣的声音慢慢小下去。   一室安静。   ……   林春澹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做这个梦了。   这是魏泱离开京城的第三年,也是他深深思念魏泱的第三年。   魏泱只将他当做可怜的邻家弟弟,只将他当做好友,林春澹是知道的。可这么些年,他阴暗地在角落生活,唯有魏泱看到过他,怜惜过他,在意过他,是世上唯一能够看见他的人。   林春澹是个自私的小人,他很想哭着大闹,求求魏泱别走。然后夸大事实,说魏泱走了,他就活不下去了。魏泱几乎将他当成亲弟弟,又对他百依百顺。   若他这么说,魏泱一定会多留两年的。   可梦里的魏泱骑在高头大马上,唇边的笑容意气风发,他依旧向林春澹重复着:“好男儿志在四方,我魏泱生在官宦之家,理应铁骑千里,做个戍边的好儿郎。”   他的笑容是那么明媚,他的前路是那么坦荡光明,他心里充斥着理想与热血,让卑劣小人也无法自私地请求让他留下。   阳春三月,杏花纷飞,是少年郎身负盔甲,长枪带红缨,离京千里,要用一腔热血报效君王,守卫边疆的季节。   无数次的梦境,无数次长门送别,林春澹在梦中追着他的马跑了无数次,那么疲累,那么多泪水。   可即使是梦中,即使是无数次重复的梦境,他也克制着自己,从不将内心的思念与爱意宣泄出口。   因为魏泱此身为戍边报国而存。他有自己的理想,有自己永恒的信念。   每个人都是。   林家三郎,他的三哥林琚苦读诗书十几载,要光耀门楣,要鹏程万里。   谢庭玄更是。他权柄在手,却此心澄澈,寸心为民。肃清官场,抗衡阉党。德厚流光,芳名百世……   就连臭名昭著的九千岁,也目标明确地做个奸臣。   那他呢?   他该去哪里呢,他的归处又是哪里……   林春澹陡然从梦中惊醒,额角沁着滴滴冷汗。   身旁已空。   *   今日早朝,发生了件好笑的事。   向来跋扈的九千岁被言官参了。骂他闹市纵马、目中无人、不知体统、罪行罄竹难书,可还记得为人臣子的本分? 第13章   目无法纪,肆意妄为,不尊陛下,怎能做得个好表率。   清流言官们群情激奋,唾沫横飞,就差指着崔玉响的鼻子骂了。   原本是个小事,可皇帝被言官们吵得头疼,便勒令崔玉响回去思过,近两个月都不准在皇城纵马乘车。   “臣领旨,日后定会好好反省思过。”崔玉响脸色阴沉得像鬼,却也只能皮笑肉不笑地接旨。   时值春汛,高山融雪与降雨叠加,黄河水位暴涨。河南道的汴州附近地势低洼,河水决堤后已淹了数县,遍地哀嚎,民不聊生。   早些时候皇帝便同众大臣商议赈灾人选,只是上个大臣被水患困在了黄河左道,又要重新商议人选。三皇子陈秉主动请缨,他年纪不大,这两年刚刚参与朝政,倒也做出了些成绩。皇帝有意培养,便应允了他的请求。   朝堂上,问了谢庭玄:“庭玄以为如何?”   陈秉的生母是如今执掌后宫的贵妃秦氏,母家世代袭爵,外祖官至辅国大将军,战功赫赫。九千岁崔玉响,亦是他的党羽。   先前去的大臣是崔党,陈秉也是崔党,一帮人打定了主意要吞下赈灾款项这块肥肉。   而谢庭玄是太子党,满朝站着的臣子都以为他会反对。却不想他神色淡淡,道:“臣以为,此举甚是合宜。”   散朝后,崔玉响拦住了谢庭玄的去路。   两人皆是赤袍加身,头束宽边官帽。九千岁俊美秾丽的脸上笼着一层阴云,凤眼如寒潭沉星,射出薄凉阴毒的光。   看着谢庭玄雪胎梅骨,高洁若竹的清冷样。他阴恻恻地笑了声,嘲道:“没想到,宰辅平日公务繁忙,竟还有腾手的时间管闲事。”   他九千岁一向嚣张跋扈,皇城不许纵马,他也纵了多年,让百姓避让了多年。满朝言官没一人敢多言,今日那些清流合起来对付他,分明是受了谢庭玄的指使。   “事虽小,却恶极。”谢庭玄抬目,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   视线投向他时,却兀地避开,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心中却默想到府中的少年。虽然放浪卑劣了些,但讨厌崔玉响,喜欢他,倒是有些品味的。   只见年轻宰辅垂着眼,声音矜贵:“九千岁有时间诡辩,不如闭门思过,好好想想为人臣子的本分。为臣者善,为将者忠,辅佐上位,所需的是真才实学。千岁你需要的也是多读好书。而并非媚上瞒下,将陛下的儿子往勾栏瓦舍带。”   他言语犀利,九千岁的脸色也愈来愈难看,直至最后,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了。   谢庭玄分明是暗中讥讽陈秉之事。前些日子,三皇子陈秉在青楼和几个貌美小倌“秉烛夜游”的事闹到了宫里,皇帝气得半死,将其怒骂了好大一顿,说他品性比起太子长兄实在差了太多。   当然,九千岁也在,就是他领着陈秉去的。   “宰辅巧舌如簧,在下佩服。”崔玉响冷笑着说。   他平生最恨这些饱读诗书的装货,可偏偏他们引经据典,能逼得别人无话可说。   谢庭玄神色未变,又补充一句:“虽过三十,从《论语》这种蒙幼典籍读起,不算晚。”   闻言,崔玉响周身戾气暴涨,他咬着后牙,视线比刀剑还要锋锐。   他今年刚过三十,小时候逃难到皇城,入宫为太监,自然是没读过什么书的。一路爬到现在的位置,全凭天生的一肚子坏水儿。   他冷笑着说:“还真是谢谢宰辅抬爱,可惜我是个没文化的粗人,比不得你们这些世代簪缨的勋贵。”   身旁跟着的小太监适时上前,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崔玉响眯起凤眼,笑着离去,给彼此留了最后一丝体面。   但转身之后,立即收起笑容。   压低声音,冷笑着骂道:“陈秉这个废物。”   谢庭玄敢这么嚣张,还不是依仗太子陈嶷。   而三皇子陈秉……一贯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入朝两年,还是没能撼动分毫太子的地位,夺嫡之路遥遥无期。   若非太子陈嶷实在不好掌控,他也不会选上这么个废物。但若皇帝一直不改变心意,他只能走逼宫谋反的那条路了。   朱色宫墙内,杏花枝头高高地伸出,崔玉响官服漆红,眉心红痣,仿佛血染红的般。   长眉飞鬓,凤眼勾笑,阴柔秾丽的脸庞写满了野心勃勃。   帝王无情,当年老皇帝登基时为了攘除外戚,扶他和秦家对抗,让他做最锋利的刀。后局势平稳了,便迫不及待地扶植清流制衡他。   想在新帝登基前,将他彻底除去。   可凭什么?   他崔玉响一步步从宫闱深处爬上来,早就抛却了良心和道德。他做帝王家锋利的刀,也从未答应过,这柄刀刃不能向内。   他崔玉响不仅要做九千岁,更要做摄政王,要让天下匍匐于他的脚下。   ……   陈嶷从宣政殿出来,便见崔玉响气冲冲离开的背影。   他走到谢庭玄身边,有些无奈地问:“孤倒是有些好奇,为何你偏偏今日联合王颍他们参他。”   谢庭玄淡淡道:“赈灾是崔党得利,而崔玉响心思缜密,若不找个借口向他发难,他定生疑心。”   汴州赈灾一事,是他们故意放任陈秉前去。因为陈嶷的太子储君之位稳固,不仅是他品性优良,会是个仁德之君。更是因为陛下对他有愧。   陈嶷是长子,亦是嫡子,是元后故去前伏在陛下膝间唯一挂念的人。元后是陛下发妻,登基后育有一子,却因难产血崩而死。而那个孩子生下来便没了气息,是陛下心中一大郁结,至今仍会为她与他祭奠祈福。   陈秉有外戚母家,皇帝便将陈嶷送往谢氏,以清流百年的世家为他做盾。崔玉响暗中扶植陈秉,皇帝便力排众议,将年纪尚轻的谢庭玄扶为宰辅,与其两相抗衡。   如今二子夺嫡的局面,不过是皇帝故意做给众臣相看。归根到底,是想要铲除崔玉响和秦氏勋贵,肃清朝堂,为太子铺路。   所以他们让陈秉赈灾,让陈秉贪污,让陈秉逼宫谋反。   他生出异心,崔玉响撺掇他谋反,崔党连同秦氏才好连根拔起。   “当年之事,间隙想起,仍觉心中愤恨后悔。”途径东宫,陈嶷步伐停下,眉头皱起,温和面容上浮现一丝愠怒。   那是一种后悔与无力交杂的悲痛。元后故去时,他不过几岁孩童,幼小无依。   但他永远记得那个夜。雪如鹅毛,他一路从东宫奔袭到太极宫时,母亲已经只剩一口气了。   他记得,母亲往日娇美红润的脸庞苍白如纸,她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她躺在床上,满眼是泪地望着自己的孩子,干裂的唇翕动着。   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便与世长辞。   少时陈嶷曾伏在母亲膝边,听着胎动时的响声。那个小家伙动静很大,父皇便笑着说是个混世魔王。陈嶷当时想,若是个妹妹,他要护着。若是个弟弟,他也要护着。若是个混世魔王,他更要护着。   可一夕巨变,那个鹅毛大雪的夜晚,他失去了所有。   陈嶷敛下眼中悲伤。他冲谢庭玄笑着说:“母后身体一向很好,这么多年,孤总觉得难产一事蹊跷。前几日勘破了些线索,果然……”   他脸色倏然变冷,一向温和的桃花中浮现彻骨恨意,“与秦氏有关。”   “庭玄,宫中处处是她的眼线,孤不便去查。你代替孤,去好好查明先皇后亡故一事,和这些无法无天的佞臣可有关系。”   谢庭玄颔首,道:“是。”   *   谢宰辅下朝回府时,某个恃宠而骄的男妾还赖在床上不起。   他正在把玩席凌送来的金元宝,爱不释手的,已经完全被金钱折服。   看着足足十两的金元宝,他眼睛都直了,也不骂谢庭玄是混蛋了。   什么混蛋,谢宰辅明明是他的心肝大宝贝!   嘻嘻,谢大人出手果然阔绰。林春澹美滋滋地想,一次就有十两金元宝,那他多勾引几次,岂不是赚得盆满钵满?   别说买去边关的马匹了,他都能把半个马市买下来了。   嘻嘻,开心!又离魏泱近了一步欸。   所以谢宰辅进屋时,看到的便是少年翘着腿趴在床上,乐颠颠哼小曲的样子。   他眼眸微深,目光凝在林春澹饱满的臀|部上。 第14章   林春澹虽有些孱瘦,但却有一个浑圆饱满的臀|部,趴着时,衣服便自然而然地贴上,显得更加惹眼。   它不仅是看着诱人……谢宰辅忆起缠绵的夜,便会想起手掌托住它时的触感,像是摸到了刚出炉的馒头,稍稍用些力气,便能留下指印。   男人目光沉沉,喉结上下滚动,眸色幽深如许。   却克制着自己移开目光,故作冷色道:“怎还在床上?”   听见熟悉的声音,林春澹赶紧抬头。   回望见到谢庭玄时,绽开灿烂的笑容,声音里带着些惊喜:“大人,您回来了。”   谢庭玄还未来得及换下朝服,骨相秀清,颜若朝华。眉眼虽然疏冷,却被满身朱紫衬得格外矜贵。   林春澹看着贵不可及的宰辅,便禁不住地联想,昨夜将他抵在门旁、将他按在桌上,冷幽幽让他舔干净的谢庭玄,是金玉其质的权臣,是冰壶玉衡的君子。   脸又烧了起来。他想,男人果然都会伪装,谢庭玄这样芳名在外,这样冷淡无情。可在床榻之上,却也是饿狼扑食,竟还会说出昨夜那样的话。   舔,舔?!亏他想得出来,这样羞耻的事情,他林春澹可干不出来。   少年内心全是黄色废料,但将声音装得娇娇的。起身下床,故意披着谢庭玄昨日换下的素衣,瞧向大人的目光格外殷切。   可男人却早已不复昨夜温情。他摘了官帽,眉眼间散落几缕碎发,语气冷淡得仿若陌生人:“你怎么还未回去。”   他声音过分冰冷,以至于林春澹愣在原地,尚未反应过来。   半晌后,表情如遭雷劈,可怜巴巴的,像是被主人欺骗抛弃的小狗。   谢庭玄,你怎么能这样?!   你个王八蛋,呜呜呜昨夜都对他这样那样了。一路淋雨,老寒腿都冻出来了。还橄了他那么多次,腰都疼得快要直不起来了,两条腿都打颤了……   竟然提起裤子就不认人了。   他本来还想借着这个机会,趁机推拒了洗衣服的差事呢。   谢庭玄你个混蛋,你比崔玉响还毒,最毒男人心呜呜呜。   少年内心愤怒,恨不得做个小人扎扎扎,扎死他!   但表面上已经演起来了,啪嗒啪嗒掉眼泪。一边掉一边擦,强装一副“我不哭,我坚强”的样子。   可或许是他太爱哭,哭了太多回,致使被男人察觉到了异样,发现眼泪是他的武器。   所以谢庭玄连眼皮都没掀,冷漠到没看他一眼,只说:“哭够了就回去。”   赶他回去?   想都别想!林春澹紧咬着唇,心里攒着一股劲儿。   不准不准,世上可没有这样好的事,摸了睡了吃完了还能装出一副贞洁烈男的样子,把旁人赶走。   昨天他可没有算计谢庭玄,可没有给他下药,是他自己经不住诱惑,犯下的错。   必须承担,必须负责!   趁着男人目光不在自己身上,少年视线阴沉沉地扫过,计算着投入他怀中的角度。   而谢庭玄之所以避开目光,不去看他,便是怕自己会被少年的眼泪欺骗,心软后会纵容,心软后会任由对方恃宠而骄。   只是一个卑劣的男妾而已,他不该纵容,也不该继续犯错。   男人冷淡地想着。   可少年实在卑劣,除了眼泪武器之外,他还有许多的手段。   闷不作响地,便投到他怀中。   林春澹才刚刚十八,虽然身形挺拔,像是节节攀升的幼竹。但到底是未及冠的男子,比他要矮上半个头。   但矮也有矮的好处,比如搂抱时,他的手臂能够很恰当、很自然地揽住男人的腰。   贴近时,便能抬目遥遥看着,泪眼涔涔,琥珀色的眼瞳中满是委屈。   谢庭玄克制着自己,不去看他,也不去回应。   他便用手指攥着男人的衣襟,泪光点点,“大人,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春澹?那你为什么不看春澹呢,大人,宰辅,郎君,庭玄阿兄……真的很讨厌吗。”   说着,声音渐渐小下去。   庭玄阿兄。   听见这个词,谢庭玄薄唇紧紧绷住,浓长眼睫遮住眼底晦暗。   不言不动,似乎是以此抵抗卑劣小人的引诱。   可回过神时,视线里已出现少年那双眼眸,是泪光盈盈,是天上落下的一滴泪。   是,会落在他心里的泪。   林春澹卑劣,林春澹不堪。小小年纪放浪下贱,他在夜深雨浓时奔袭而来,是衣衫不整,是不知廉耻,是只为勾引。   这样的少年太不堪了,太下贱了,蓄意而为,步步谋划,心机实在太深。可话又说回来……   他也会流眼泪,也会害怕,也会做噩梦,也会期期艾艾地说只爱大人,他只是喜欢他,他年纪尚小,又无长辈教养,又懂什么礼义廉耻呢?   更何况,此时此刻他叫他阿兄。他年长他八岁,是否会有义务教养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走向正道。   谢庭玄抿紧了唇,冷意散发出来。   他天生性子冷淡,又是独子,从不去管旁人的事情。从前族中子弟求教,他也只会解答,不会指引,似乎从未履行过这种义务。   林春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陌生小人而已。   可小人并不怕他的冷漠,总是偷偷地抬眼,又偷偷地垂目,偷偷看他,像是犯错的小犬。   这样可爱,这样懵懂,他会有多坏呢?   留下他……   此时,光风霁月者眼眸黑沉沉的,像是漫长无垠的夜晚。他在为自己心中潜藏的私欲寻找合理的借口。   想留下他,想留下一个卑劣小人,所以要托口义务,伪装长者,伪装阿兄。实则眼中波动的欲望,像黑水般浓郁,稠密地涌动着,想吞噬着所有。   更想吞掉少年。   谢庭玄低头,眉眼依旧淡漠疏离。他拭去少年眼角沾着的泪,声音略带低哑:“从今日起,我要好好教你。”   教你什么叫礼义廉耻,教你什么叫君子之道。   可……真是如此吗?   男人的目光,分明还凝在那双饱满红润的唇上。心头克制着的欲望,是想要亲,是想要掠夺。   而林春澹那白皙如玉的肩头,还残留着昨夜炙热的吻痕。   真正的阿兄,是不会做这事的。   ……   教他?教什么?   饭后,乖巧坐在案头边,帮宰辅磨墨的林春澹想起这话,仍觉得有些怪异。   谢庭玄,是觉得他很……下贱吗。   他们都是这样骂他的。   才不要他教。   林春澹轻轻撇嘴,在心里极小声地呸呸,他才不下贱,他很宝贵,也很好,才不需要人教。   再说了,如果他不下贱的话,早就成了崔玉响的娈童。估计命都没了,尸体都臭在乱葬岗里了。   下贱有时候是能救命的,蔫坏也是。   就像此时此刻,他乖乖地给谢庭玄磨墨,心里想的却是今晚要怎么勾引他,怎么再让高高在上的宰辅为自己折腰。   将他伺候舒服了,明日肯定会再给他一大锭金子!   到时攒够了钱,和魏泱哥哥取得联系后,他就去边关,到时不会有人知道京城的事,也不会有人骂他下贱。说起来,谢庭玄好像很喜欢他叫他庭玄阿兄,下次他可以试试这么叫魏泱哥哥。   嘿嘿,魏泱阿兄,特别特别喜欢的魏泱阿兄。   想着,林春澹心里便忍不住地甜蜜起来,禁不住地勾起唇角。   桌上堆积着公务案折,垒着放在东头。   谢庭玄用朱笔批阅完面前的,让林春澹将那边写着“军械监”的折子递过来。   军、械、监?   少年表情为难,艰难地思考,这是什么东东。   而且,这堆折子……字认识他,他却不认识它们啊。 第15章   林春澹不认识字,是个白丁。   林家倒是请过私塾先生,只是孩子也太多,一批次教不完。一来二去的,也就将林春澹这个角落里的庶子给忘了。   就算是自己的名字,也只会写林和春字。   因为林字就挂在府前的牌匾上,而春字他年年都能在对联上看见,这才记住的。   至于澹字,他跟着陆行默然念了好多遍,认了好多遍,但实在太难了,记不住。   他也不明白,娘亲这么微末的小人,为何给他取一个这么复杂的名字。叫他林一,林二的不就好了?   而军械监三个字,对于他来说,实在是难得过分了。   听不懂也认不得,干脆抿了抿唇,进入闭眼的环节,手随便地伸出去,摸到哪个算哪个。   唔,这个,折子怎么温热热的。   林春澹微微蹙眉,一边思索什么东西能是温热的,一边睁开了眼睛。   才发现被他摸到的并不是什么折子,而是谢宰辅按在折子上的手。   原来,后者见他迟迟不将折子递过来。便俯身凑来,伸手拿那折子,正巧撞上了少年的闭眼猜蒙环节。   男人俯身在少年的身后,结结实实地将他笼罩住。因为角度的关系,他自上而下地望向少年时,望见的是他紧闭的眼睛,颤着的眼睫,小幅度撅起的唇。   以及那只,乱摸的手。   就像是,勾引着他,索吻一般。   好亲,想亲……男人微微垂眼,视线落在少年纤白的后颈上。   另一只手,修长五指重重按在少年单薄的肩上,每一根都死死地扒着,扒住。   林春澹看不到,身后笼罩着他的男人眼底攒动的欲望。   明明是一汪深潭般平静的眼眸,可那深潭似乎并非是清澈透明,而是伪装成水的浓稠的、黑色的东西,说不清是些什么。只是特别危险,好似漩涡,能够吞没所有一切……   他几乎贴着他的耳鬓厮磨,声音如幽魂般飘忽,低哑开口:“你在做什么。”   按在肩头的力道虽有些重,但林春澹也只是被微微吓了一下。反应过来是身后贴着的是谢庭玄后,也就回过神了。   他收回手,眨了眨眼,就着这个姿势不敢动弹。小声道:“我不认识字。”   空气大约安静了几秒,林春澹不知为何,总觉得有股阴冷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像将自己扒光了一样的感觉。   让他禁不住地害怕。   难不成是鬼吗?林春澹摇摇头,将这个想法抛出脑海,这世上是没有鬼的。   他想,约莫是自己之前被崔玉响吓到,有些疑神疑鬼了。   便沉了沉气,撒娇道:“大人,你别嫌弃我。”   嫌弃?   犯不上。   只是谢宰辅心里空落落的,他原本以为少年刚刚那般,又是想要勾引他。   原本想着,要好好教导他。   理智回笼,谢庭玄克制地收回目光,强迫自己不去看少年耳后的红痣。他越过少年,将那军械监的折子放回正中央。   坐回去时,眼底已是一派清明疏冷,丝毫不见刚刚那副样子。   林春澹却乖乖坐下,朝着他的方向挪了挪。脑袋枕着两条胳膊,装得天真可爱,道:“大人,春澹可不可以求您个事。”   谢庭玄垂目批阅,算是默认。   “浣衣好累啊,我的手指都要泡浮肿了。天又冷,水又凉,衣服好重,端不动……”他可怜巴巴地说着,一边装模做样地侍候他磨墨。   “到时,春澹就没办法帮您磨墨了。”   林春澹苦着脸说。   少年连字都不认识,更别提磨墨了,更是一塌糊涂。   谢庭玄瞥了眼他磨出的墨,稀拉拉的,显然是水加的太多,浪费了太子送来的江南名墨。   问:“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会!会!”   林春澹想讨他欢心,自然忙不迭地答应。   三个字会写两个字,怎么不算会写呢!   他拿来纸笔,按照记忆中的感觉,依葫芦画瓢地画了起来。   约莫半分钟后,他得意洋洋地拿起纸,笑容灿烂极了:“林春澹嘛!”   只见雪白的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狗爬的字,最后的“澹”字还因为太过复杂,被简化成了“×”。   林春X。   一时之间,谢庭玄看着那三个字,罕见地感到头疼。他看着少年笑盈盈且以此为荣的样子,忽然觉得,这里有个比崔玉响更需要蒙幼书籍的人在。   这个心机深重却不识字的小混蛋,需要从《千字文》开始学起。   谢宰辅幼时便天资聪颖,不到三岁便能背诗百篇,十岁时已遍阅诗书,当年殿试策问与明经皆是第一。实在无法想象,林春澹这样胆大,这样卑劣,却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   但心中的气消了些。想少年连字都不认识,更不会懂得什么伦理纲常,礼义廉耻,从前做的那些事,倒是有迹可循了。   “明日起,你便去国子监蒙幼班上课。”   谢庭玄原本欲亲自教导他,可他公务繁忙,实在无瑕去教他识字认字,还是将他送去国子监接受名师的教育为好。   可……   林春澹不想上学呀!   他好容易在谢府过上了好日子。如今只要夜夜施法勾引一下男人,早晨不仅能获得金子,还不用起床,能在床上一直赖到谢庭玄下朝。   这样的好日子,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   才不要去上学,才不要去上课。   林春澹心里可难受了,可他看着谢庭玄冷峻的侧颜,有种直觉:就算他撒娇打滚,男人也不会同意的。   还能怎么办?   只能乖乖接受了。   少年就像是一株顽强的野草,即使有再不开心再不高兴的事情,他哄一哄自己便能高高兴兴地接受了。   譬如此时此刻,谢庭玄是能感受到林春澹一开始情绪低落,可他坐在案边发了会儿呆,整个人又阳光灿烂起来了。   唇角带着的笑意,挡都挡不住。   他冷不丁发问:“在想什么,如此开心。”   林春澹倏然回神。   他在想,其实学会写字也是件好事嘛,他就可以自己亲手给魏泱哥哥写字啦。   但是,面对着清冷俊美的宰辅,他纯良一笑,琥珀色的浅淡眼瞳顿时充满了爱意:“在想大人啊。”   这个心口不一,惯会欺骗的小人。 第16章   国子监是朝廷设立的育学机构,能够在里面上学的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名额有限,之前林家只有三郎一人去过这里,其余都是府中私塾学习。而谢庭玄随口便让他去国子监读书,可见其地位之高。   辰时刚过,马车的轱辘轧过城中的石板。容色昳丽的少年撩开车帘,神态倦倦地瞥了眼外面,桥下溪水潺潺,新绿的柳枝在笼着薄雾的水面上倒映成画。   岸边,支起的小摊上有卖包子的,卖胡饼的,叫卖声、笑骂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春日生机盎然的画卷。   “少爷,咱们到了。”新来的书童叫小斗。年龄很小,约莫只有十多岁的样子,长着一张黑不溜秋的圆脸,懵懵的、呆呆的。   “嗯。”林春澹闷闷地答。   此刻谢庭玄不在,他也不再伪装,脸色臭得要命,琥珀色的浅瞳里写满了不爽。   明明可以在家中睡大觉的,谢庭玄非要他来读书。   读书,读书有什么用?   林琚读书能做官,谢庭玄读书能做宰辅。他呢,他读书了也能科考吗,谢庭玄会让他的男妾做官吗?   下了马车,他将证明身份的腰牌递给门前站着的侍卫。对方核查完他的身份后,便将他和身后的书童小斗一齐放了进去。   正巧一群衣着富贵的公子哥们从国子监里出来。一群人嬉笑怒骂的,商量着要去哪里逍遥快活,根本没注意前面有人。   林春澹被撞得结结实实,跌坐在地时眼泪都要疼出来了。   而撞他的是荣王府的世子薛曙。窄袖的织金玄衣,衬得他身形格外高大修长,马尾高束,未及冠成年。   容色俊美,肆意笑容里带了些乖张顽劣。   他是荣王独子,京城里有权有势的二世祖们的头头,真正的纨绔大少。   而薛世子向来眼高于顶,自然不会在意旁人死活,只觉自己似乎是撞到了什么东西,而且好像还将对方撞倒了。   但那又如何?   撞到他薛曙,只能算这人倒霉,不看黄历就敢出门。   薛曙嗤声想。他连看都没看一眼,理平衣角的皱褶便欲离开,却不想——   撕拉的声音响起。   似乎是某种布料裂开的声音。   嗯?   世子爷终于肯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看了眼被他撞倒后,衣服又被踩住撕裂的林春澹。   一眼,视线便定格住,移不开了。   少年长着一张过分好看的脸,浅色的琥珀色眼瞳里却满是愤恨,死死地盯着他,很凶,似乎是想要冲上来暴揍他一样。   但落在男人眼中,却完全变了意味。   一点也不凶,像是汪汪直叫却毫无威慑力的幼犬,还以为自己天下无敌。   这样瑰丽的容颜,怎么会出现在一个男人身上?   薛曙眼神微微幽深。   便听少年骂他:“你怎么能这样,走路不看路,撞倒了人还不道歉。”   世子爷没开口,旁边跟着的狗腿子急了,指着他便教训道:“你好大的胆子,知道这位爷是谁吗?荣王府薛世子,你敢这么和他说话,嫌活得太久了?我问问你,你爹是谁,官居几品。”   荣王府世子,不就是那个无法无天的二世祖吗。   林春澹撇嘴,心想自己也太倒霉了,走个路都能撞上惹不起的人。他看着自己被踩裂的外袍,心里忍不住地心疼。   这可是他最喜欢的衣服,林琚送他的那件,也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衣服。今日特意穿了,是想不让同窗看低欺负了。   谁知这么倒霉……但难过归难过,林春澹心里清楚这帮子无法无天的二世祖他是惹不起的,薛曙更是不可能赔给他。   便将那撕裂的布料揣到袖子里,自顾自从地上爬起来,回了一句:“我没爹,他死了。”   “嘿!”狗腿子以为他在抬杠,刚要开口。   薛曙抬手,令其止言。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少年,忽地,唇边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问:“你也是国子监的学生?你姓什么。”   林春澹垂着眼,不是很想搭理他,但又不敢惹怒他,便规规矩矩说:“回世子爷,我刚来国子监,姓林。”   叫什么。薛曙刚要再问,却听一声:“春澹,你怎么在这?”   一行人抬眼望过去,是蹙眉望来的林琚。他今年高中,圣上觉得他颇具育人之才,便让他来国子监做了主簿。名义上,是他们所有学生的老师。   就算是平等看不起所有人的薛曙,也得规规矩矩行礼:“主簿好。”   林琚脸色不是很好。   一早来到国子监上班,谁知便看见林春澹被围在中间。   这群纨绔二世祖算是臭名昭著了,尤其是中间那个薛曙,平日逃学玩乐,不做晨课,不思进取,将国子监弄得乌烟瘴气的。   春澹肯定是被他们欺负了。   他快步走过去,围在一处的二世祖们虽然不悦,却也要尊师重道,纷纷给他让路。   林琚拉住了春澹的手腕,回目怒瞪薛曙,冷笑着嘲道:“薛世子不思进取是自己的事情,但别忘了这是国子监,是读圣贤书的地方。若敢做欺人之事,我定上报给祭酒。”   薛曙听着,没什么表情,压根不惧。   林琚名义上是他的老师,说到底也就是个六品小官。而他是荣王世子,满姓皆是勋贵,不需科考也不需努力,以后继承父王大统便是亲王。   林琚算什么东西?   他只是在想,这个漂亮过分的少年倒是有意思。   林,春澹?   是哪两个字呢。   薛世子想着的时候,林琚已经拉着林春澹走远。他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唇边笑意更浓,饶有趣味地吩咐道:“你们去查查,这个姓林的……什么来头。”   林琚护他跟母鸡护崽一样,是他弟弟?   可林家只有一个国子监名额,林琚弟弟不是隔壁那个只会在花楼喝酒玩乐的蠢货林坪吗?   ……   林春澹虽然知道林琚在国子监任职,却没想到两人这么快就能碰上。   他被林琚带到置办公务的书房中,坐下。   “薛曙骄纵无拘,你被他欺负了?”林琚蹙眉关切道。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少年便一肚子的话。他抬眼,清清亮亮的眼眸里带着些厌烦,毫不客气地说:“刚刚没有,以后倒是不一定了。”   林春澹心中郁闷。真的忍不住想,林琚这么笨的脑子是怎么考中探花郎的。   刚刚在那里义愤填膺,可无论是他还是林琚,都惹不起薛曙。他说那些话不是生怕薛曙记不住他,忘了报复他吗?   林琚愣了几秒,随即反应过来刚刚自己不该那么做。   俊脸微红,明白自己给他带来麻烦了。   正欲开口,余光却瞥见少年脸颊上沾着点灰尘,便从袖中拿出巾帕,俯身凑过去,想要替他擦干净。   却不想,少年蹙眉往后躲了躲,是下意识的动作。   林琚愣住,修长指节微微紧攥,又松开,禁不住地想:林春澹也会躲谢庭玄吗?   目光偏移间,又看见少年锁骨处新添的吻痕,和他上次见到的不一样,颜色更浓更深。   他瞳仁微微紧缩,心里总有股莫名的酸涩感。   忍不住开口问:“你和谢宰辅。”   其实他想问,林春澹在谢府过得好不好,谢宰辅对他好不好?   又为何突然来到国子监。   但林春澹不懂他心里在想什么。   只是觉得林琚多少有点大病。   以为林琚又要说那些莫名奇妙的话,又要说他下贱勾引谢庭玄……   于是,少年很是轻挑地弯了弯唇,毫不避讳道:“对啊,我就是天生下贱,当然要勾引你们高高在上的谢宰辅喽。你知道吗,那天夜里。”   他琥珀色的眼瞳里闪着讥嘲的光芒,声音仿佛魔鬼低语:“宰辅将我按在门上,在床上,外面的雨下得好大,但宰辅的怀里好温暖。我和宰辅同床共枕,宰辅还帮我……”   适时地止言,心满意足地、挑衅地看着林琚。   而林琚的身体,登时僵得像根木桩。 第17章   林家三郎未曾娶妻,年纪尚轻,根本没经历过这种事。圣人说过,君子慎听慎言,可他听着庶弟和旁的男人的床笫之私,不仅没有慎听,反而禁不住地想象起来。   门上,床上……林琚没有见过,呼吸却微微粗重起来。   那种事情时,林春澹会是怎么样的呢?   心底隐秘的欲望遮不住,身体诚实的反应藏不住。   年轻的探花郎只能拼命用青色官袍遮住自己的不堪,耳尖红得几近滴血。   “够了。”   林琚垂首闭眼,碎发垂落,微遮住那双羞愤的眼睛。   声音很哑,语调里禁不住地带了一丝求饶的意味。按着桌边的手背紧紧绷着,骨节凸起,他又重复了一遍:“够了。”   他狼狈又羞耻。   羞耻,不仅仅是因为听到床笫之私,更是因为光是普通的描述,光是看着庶弟漂亮的脸,他便能想象出他在床上的放荡样子,更是因为……他被那些虚无缥缈的想象所蛊惑了。   “不要再说了。”   林琚颤着声音,想要维持着自己最后的体面。   而少年与他一案之隔,因为他低头拼命躲避,压根没发现他的异样。   只以为是林琚清高,听不得这种事,避着目光远离,不忍听谢庭玄被他玷污的过程。   估计心里指不定还骂他下贱呢。   嘁,装。   林春澹目露鄙夷,心想自己果然最讨厌这群装模作样的读书人了。   他一边腹诽,一遍从桌边站了起来,道:“好吧,三哥清高。若没什么事的话,我这个小人就先离开了。”   盘算着,以后还是离林琚远一点好。   这个林家捧出的天骄三郎,贯会读书,却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估计早得罪了一堆人。若是让这堆人知道他是林琚的弟弟,还了得?   就像今早的那个薛曙。林琚有官职在身,动他是大事。可他只是个卑微的男妾,若想难为他,还不是轻轻松松?   他一向微末惯了,从前常被欺负,所以最懂得明哲保身、趋利避害的道理。   这边,见庶弟要走,林琚慌乱起身,却又忘了自己未消退的异样。   于是在对方望过来之前,又赶紧坐了回去。清俊容颜上,表情略带异样,结巴着说:“若是……若你有需要,可以来找我。毕竟,我是你兄长。”   说完,有些心虚地移开眼睛,神色略显慌张。   他自己也不知道,心底真的是把林春澹当成弟弟吗?   可若不是弟弟,又能是,该是什么。他们虽不是同胞兄弟,到底是同一个父亲。   听完,林春澹却没说话。   他倒不是记恨林琚,毕竟对方不欠他的,也不是必须要对他好。   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这人到底想怎么样。   之前那样骂他下贱,又恨他设计了谢庭玄,后来知道他被林父送给崔玉响的事,又百般愧疚,送这送那。   刚刚还嫌他言语污秽,现下又关切在意……一切的一切,都只能解释为:   林琚有病,脑子有病。   但——   林春澹若有所思地停下,他立在廊下,静静地站着。   春光乍泄,阳光穿过重重叠叠的树叶,碎金一般漏在他的身上。   斑驳的树影随风摇动,浅淡光晕轻轻摇曳。   少年勾起樱红色的唇,昳丽容颜间满是狡黠。那双浅淡眼眸,在强光照射下好似琉璃珠子,通透明亮。   而瞳仁轻轻转动,显然在想些蔫坏的点子。   林琚这个有钱的傻子,既然如此,不用白不用。   半晌,林春澹攥紧了自己的衣服,慢慢转身。蝶翼般的睫毛轻轻翕动,他满脸委屈地说:“阿兄,薛曙把我的衣裳踩坏了。你还记得吗,这是你送我的衣裳,我很宝贵的。”   林琚又一次愣在原地。   他知道,自己曾随手送给庶弟一件衣裳,但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喜欢,今日来国子监也穿的是这件衣服。   他喉结上下滚动,起身快步来到少年身边。便见他视若珍宝地从袖子里掏出那块撕裂的布料,声音轻轻地说:“其实,缝一缝也还能穿的。”   话音未落,林琚一把夺下那破布,哑着声音说:“左右一件衣服,坏了就丢点,没什么宝贵的。阿兄再送你,你想要什么样式的,什么颜色的。”   他说完,便垂目注视着林春澹,也眼尖地看到他耳后的红痣,很鲜艳,很好看……   但更令他激动的是,春澹终于愿意叫他一声阿兄。   “阿兄。” 少年又软软地叫了一声。他桃花眼微弯,“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   骗完林琚的钱,林春澹心满意足地去蒙幼班报道了。   只是一推开门,他便傻眼了。   满屋子里坐的都是七八岁的孩童,他以十八岁的高龄,在这里委实有些格格不入。   授课的夫子是个白头白胡子的老头,神态十分严肃,让林春澹不敢造次,鞠躬行礼叫了句老师,老老实实地在最后一排坐下。   翻开书,满目的方块字,连起来看像是迷宫一样……他看着看着,觉得有点晕,站在前面授课的老头又一嘴的“之乎者也,圣人曰”。   林春澹微微蹙眉,很是绝望地想:这老头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历过前几日的倒春寒,气温回升,太阳透过窗台照在屋里,到处都暖洋洋的,鸟语花香,是春困正浓的季节。   林春澹很快便睡着了,趴在桌子上睡得格外香甜,甚至还做了梦。   做了很好很好的梦,以至于夫子走到他面前,他都没有醒来。   直到对方拿着书本敲了下他的脑袋,少年才陡然惊醒。   立刻坐直身体,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夫子黑透的脸色。抿起唇,满脸愧疚道:“对不起,夫子。”   他长得乖巧可人,满脸愧疚的样子格外惹人心疼。夫子如今年岁愈高,对待小孩亦是宽容,才被分到了蒙幼班。   见他神色诚恳,也没多追究,只让他不要再睡了。   课后,夫子布置了今日的作业,要将论语第一章 抄三遍。林春澹看着那一堆堆的方块字,彻底傻眼,欲哭无泪。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遑论抄写这么多词,还要抄三遍。   不想抄,想回家玩。   谢庭玄好容易才应允他在府中放风筝的。   等等,他倒是有个好主意。   少年眼珠子一转,不知今天又准备使点什么坏。   ……   西市酒肆中。   皮毛毡子上坐满勋贵们,薛曙坐在正中间,正慢慢啜饮杯中鲜红的葡萄酒。   异域胡姬貌美如花,轻纱覆面,纤细白皙的手臂上带着宝石镶金的臂钏,随着胡炫舞的跳转动作,银铃在欢快喜悦的音乐中发出泠泠之声。   只是因为薛曙多看了这舞姬两眼,旁边的狗腿子便凑了上来,讨好道:“世子爷,这个舞姬如何?要不送到您府上去。”   “没兴趣。”   薛曙冷嗤道,却又抬目看了一眼那舞姬。   倒不是因为旁的,只是她来自异族,皮肤很白,白得发亮。让他禁不住想起早晨撞到的那个少年。   皮肤白皙得玉一样,漂亮的桃花眼,腰窄窄的,身形很单薄,根本不像个男人。   那样一张好看的脸,怎会出现在男人身上?   薛曙微微出神,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让你们查的事情,查到了吗。”   这个狗腿子愣了一秒。   另一个狗腿子赶紧迎上来,忙不迭地说:“世子爷,我查到了。这个林春澹可不简单啊,您记不记得前段时间朝中传的那件事。”   “谢庭玄纳了个男妾,就是他!” 第18章   话音落下,整个酒肆即刻安静无比。几个狗腿子面面相觑,不敢开口。他们还是头遭听说这等子事。   在他们的印象里,男妾不都是青楼里那些任人亵玩的小倌吗?怎的会出现在国子监。   音乐停下,跳舞的胡姬也停了下来。   薛曙没开口,依旧保持着那副桀骜冷淡的样子。只是微微垂目,眯了眯眼,似在思索什么。   身边的狗腿子很会识人脸色,赶紧让屋中侍候的胡人们都撤了出去。他熟练往世子爷身边一凑,讲得绘声绘色:“爷,我都帮您打听清楚了。早晨那小子叫林春澹,春是春天的春,澹是复姓澹台那个澹。还真是林琚的弟弟,不过是庶弟,他娘死的早,就是个流落烟花之地的歌伎。”   “谢宰辅那样高傲的人,纳个这样不堪的男妾,都说他是被算计了。”   他说着,旁边的狗腿子不屑嗤笑,说:“自然如此喽。这个姓林的长得如此好看,压根不像个男人,狐媚子转世托生吧。林琚这一家子可有意思了。从前,他自己清高孤傲,同胞弟弟酒囊饭袋,爹不思进取,姬妾满院。现在,又来了个卖屁股的庶弟。”   说着,周围人被他这浑话逗得哄堂大笑,不少在问这美貌少年睡起来与女人有何不同。   这帮子二世祖平日荤素不忌,酒过三巡说起脏污话来更是没法入耳。还有人说林春澹模样的确好,不知给他些银钱,能不能让他们睡上一回。   唯有那个汇报的狗腿子看着薛曙愈来愈阴沉的脸色,不敢吱声,默默坐着喝自己杯中的酒。   薛世子心里想法万千,但无一都围绕着这个林春澹。   他觉得,林春澹年龄这样小,身形高挑,像根茁壮成长的幼竹,模样也很好看,若是及冠之后定会获得无数少女青睐。   可他为何偏偏这样,下贱地要做别人的男妾?   倾慕谢庭玄?还是迷恋对方的权势。   薛曙冷哼一声,属实无法想象两个男人之间能生出什么情感来。这林春澹必定是个攀折高枝、媚上欺下的小人。   ……   林春澹的心情可好了,他放课前绕到林琚那里,哭闹着说自己手疼,不会写字,交上去一定会被夫子骂的。他好惨,好惨!   然后,一向铁面无私的林主簿连句重话都说不出来,就那么轻易地帮他包揽了所有的课业。   他心有顾虑,心有犹疑,可听见少年弯唇喜悦地叫他阿兄时,便什么原则什么道理都抛却了。   留在桌案旁,一笔一划地模仿着新学者的字迹,替庶弟抄写课业。   那林春澹呢?   这个蔫坏的小人早就带着书童逃之夭夭了。今日春光正好,谢庭玄好容易应允了他在府中放风筝,他必要早早地回去,整整放一个下午。   而身为他书童的小斗,虽然年纪很小,但却很懂道理。他跟在林春澹身边,弱弱地问:“春澹少爷,若是让宰辅知道了。”   你还能好过吗?   林春澹很自信,他愉悦地哼着小曲,泰然处之:“你不说,我不说,林琚不说,谁能知道?”   谢庭玄就算是神仙,也没有八只眼,猜不到他能想出这么好的点子。   “快走,我要回去放风筝。”   ……   水榭亭外,天蓝如洗。下方的鱼池清澈见底,多色锦鲤在其中游曳溯回,平静的水面模糊倒映着亭中二人身影。   太子陈嶷端着鱼食,正嘬嘬地喂着湖中的锦鲤。这些锦鲤不知饥饱,纵然已经肥得不能看,却还要摆尾往上凑着吃食。   联想起前几日探子回报,说陈秉刚到汴州地界,便去了当地的烟花场所寻欢作乐。他脸色微冷,叹气道:“陈秉品性太劣,人又贪婪,都是秦贵妃宠的。”   陈嶷品性宽仁,不免担心汴州百姓。他将鱼食放下,抬眼时却正好瞥见一抹身影从远处的长廊窜过去。   那身影跑得很快,青色的衣摆飘逸无比,似是风飘了过去。陈嶷只隐约看见他的半张脸,似是个很年轻的少年。   他转目看向身后的男人,打趣道:“你府中的下人还有这么活泼的?”   谢庭玄性子安静,府里的下人也多是稳重妥帖的,他还从未见过这么匆匆忙忙的侍从。   “不是下人。”   只说一句,太子便明白了,是前几日算计谢庭玄的那个男妾?   刚刚见那少年笑容灿烂,并不像被谢庭玄冷落虐待的样子。陈嶷心想,两人关系看来也不全如旁人所说。   谢庭玄允许他在府里到处乱晃,至少应是不讨厌的。   男女情爱这种事,朝夕不同,想法也不同。陈嶷又是一声喟叹,说:“林家宴请那夜的事,孤替你查出了些真相。那药不是林春澹下的,是秦家的那个女儿。据说,都快生了……”   他是真没想到,秦家人竟能无耻到这个地步,不仅设计谢庭玄,还要让他喜当爹。   虽然说,都不是什么好事。但有了林春澹的搀合,现下至少未被他们掣肘。   而谢庭玄神色未曾改变。   城府如他,一早就查出了那夜的真相。但药虽不是林春澹下的,但他趁人之危是真,蓄意勾引是真。   少年心机那样深重,却意乱情迷地说倾慕他,爱他。   实在荒唐。   过去之事,谢庭玄不想再去纠缠是谁对谁错。只是现下,他想要矫正林春澹那些令人不齿的行迹,教他礼义廉耻,教他君子之道。   让他……不要再那么放荡。   心中的天平已经偏移,谢庭玄薄唇微张,说出的话带着些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林春澹年纪尚小,才会做出这些事情。我送他到国子监读书,便是让他好好学些道理。”   陈嶷愣了一秒。   他还是头遭听说,把男妾送到国子监去读书的。   但谢庭玄向来有自己的想法,他也不便多说,只是想起刚刚那抹灵动鲜活的身影,忍不住补了句:“说起来,若母后和她腹中的孩子还在,约莫着也是这般活泼。”   但斯人已逝,他的母后回不来,他的妹妹也回不来了。   太子难得空闲,自是要回东宫去陪妻子。   谢庭玄一路将他送到府外,直至乘车之前,陈嶷仍在提点他,“今日天好,孤瞧许多人携亲出游。你何必拘在府中,不如带上春澹一起去西山寺赏花。”   男人本欲拒绝,可兀自想起少年为了在府中放风筝,眼巴巴的样子。   觉得他或许想去。   他心里记下,默不作声地送走太子后,吩咐席凌:“准备车驾,去西山寺。”   转身欲回府,余光却瞥见停在侧边的一辆架车。上面放满了木箱,车主人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席凌解释道:“是布庄老板,说是受雇主所托,来给春澹少爷量体裁衣。已经派人去通知了。”   谢庭玄眼眸微深,一时之间想不到谁会给林春澹送东西。   就在这时,少年欣喜的声音自后方传来:“是阿兄给我定的衣服吗?”   林春澹步伐轻快地跑出来,随手挽的发髻散乱,青丝在空中飘荡。他手上还拎着风筝,笑容灿烂得要命。   是十分由衷的笑。   一见到架车上放着的几个大箱子,眼睛更亮了。对金钱的渴望甚至压过了谄媚的本性,完全忽略了站在旁边的谢宰辅。   老板朝他行礼,笑嘻嘻地说:“公子,林大人对您可真好,派人来我们布庄要了所有金贵的布料,供您挑选。”   说着,一一打开木箱,露出里面价值不菲的布样。   林春澹眼睛都看直了,忍不住喃喃道:“阿兄好大方啊。”   虽然他只是利用林琚,从他那捞点好处。但……林琚出手这么阔绰,叫他声阿兄倒也无妨。   少年美滋滋的,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男人,眸光愈冷,脸色愈黑。   阿兄?   大方?   谢庭玄立在原地,眼底的阴暗如潮水翻涌……   那日林春澹叫他阿兄时,只觉这二字分外好听。可此时此刻,他只觉这两个词不堪入耳。   难听。   分外难听。   谢庭玄一身素净长衣,眉眼俊美,疏冷如月,似乎任何人都无法入他眼中。可偏偏也是他,霜眉冷目的表面下,藏着一颗被烈火烹油、被妒火燃烧的心。   他禁不住地嫉妒,禁不住地占有。   原来,阿兄这个称呼不单单是叫他的。   林春澹……怎么敢叫旁人阿兄?   他喉间酸涩,掀起眼皮冷冷地看向少年,声音嘶哑地唤:“过来。” 第19章   林春澹听见谢庭玄叫他,才倏然想起身边还站着尊大神。忙不迭转头,敏锐地察觉到男人脸上遍布的冷意。   可一时间,他想不到自己怎么惹到谢庭玄了。   只能放下布料,乖乖走到他身旁。眨了眨眼,撒娇道:“大人,怎么了。”   少年惯会勾引之术,不仅神色含羞欲怯,而且还悄悄用手指去勾男人的指尖。   可这次,谢庭玄没再吃这套。   他动作冷漠地躲避开,目光却凝在林春澹身上,一寸寸地扫视着。   不言不语,却极具压迫感。那冷幽幽的目光直让林春澹心里发慌,大脑飞速运转,在想自己最近做了哪些错事,被谢庭玄逮着了。   是昨晚睡觉时,他偷偷把被子全拉走,故意不给谢庭玄盖被发现了?   还是上课睡觉被他知道了?   难不成是林琚这个混蛋,这边答应帮他做课业,那边就来告状了?!   终于,少年受不了这种刀悬在脑袋上的煎熬了。   纵然谢宰辅避开,他还是大胆地握住对方的手,扬着笑容将他往架车那边拉。   快速从箱中取了件青色的布料,用它比着自己,厚脸皮问:“大人,这个颜色好看吗?”   好看。他穿什么颜色都很好看。   谢庭玄心里是这样想的。刚刚被少年拉住手,现在又被他软着声音哄,心情有所好转。   可一看见这些布料,又禁不住想起少年刚刚也是这样甜腻地叫旁人阿兄,他是不是也会这么哄别人,他是不是对所有男人都是这样好脾气。   薄唇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低头,看着林春澹期待的目光。   他却是冷淡撇开眼,道:“与我何干。”   林春澹笑容微僵。   心里已经在抓狂了,谢庭玄到底想怎么样,他到底怎么惹着他了。就算是要弄死他,也得让他死得明白吧。   但仰人鼻息,寄人篱下到底是要憋屈些。   内心长叹一声……少年很快调整好了情绪,演技就位。   他微微敛眸,面颊上染着些绯红。装作很羞怯的样子,说:“可我喜欢您啊,也只喜欢您。所以,穿大人喜欢的颜色,大人能不能多看春澹一眼。”   “只要一眼就好。”   这一刻,万籁俱静。   这一刻,世界上似乎除了彼此之外,什么都不剩了。   真的喜欢他吗?   谢庭玄静静凝视着少年。从他的角度看去,明明看不到少年耳后的红痣,却兀自想起这颗小小的红痣。   一双冷淡又隐藏着妒意的极深眼瞳,似乎被这一句话抚平了所有。   林春澹的眼睛那样浅淡,颜色如同琥珀,却又通透像琉璃宝石。这样清澈的眼眸,这样乖巧的少年,再卑劣,再不堪……可此时此刻的神情,不似作伪。   他,喜欢他。   也只喜欢他。   纵然听过许多回,可谢庭玄却依旧爱听。从前他曾厌恶鄙弃甜言蜜语,但现在却不然,即使对少年嘴甜蔫坏的事情心知肚明,却还是心甘情愿地想听。   既然如此,就不再同他计较了。   谢庭玄移开目光,很平淡地回答了一个字:“嗯。”   耳尖,却红得滴血。   见他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却并没有挣开,林春澹唇角忍不住翘起。   他悄咪咪抬眼,发现男人面色已经缓和下来,终于彻底放心。   忍不住矜骄起来:   谢庭玄再冷,再难以捉摸又怎样?他随便顺毛捋捋,也就不生气了。嘿嘿,说不定他高兴了,又能赏赐点东西给他呢!   脑袋转着转着,又想到了黄色废料。   自从那次之后,他虽和谢庭玄睡在了一起,却再没发生过什么……主要是屁股疼,他也不敢轻易勾引。   可是,很想要金子欸,很想很想要!   林春澹想着,在内心叹气。   不巧刚刚去备车的席凌回来了,他向谢庭玄行礼,道:“郎君,马车已经备好了。”   林春澹竖起耳朵,听得仔细。忍不住眨了眨眼,表情透着一丝窃喜:太好了,谢庭玄要出去吗?   那他就可以留在这里好好选衣服了。嘿嘿,他说的都是骗谢庭玄的,才不要选谢庭玄喜欢的呢,他天天穿得像奔丧的,不好看。   他林春澹这么年轻俊俏,要穿红的粉的黄的蓝的绿的,什么鲜艳穿什么。好容易有人愿意给他买新衣服,必须让别人都知道,他也有新衣服穿啦。   但可惜的事,内心的憧憬非常美好,现实却尤其残酷。   林春澹都做好了恭送大人的准备,谢庭玄却仍看着他,冷不丁开口:“走吧。”   少年快速眨眼,笑着装傻,满脸都写着“应该不是我吧”。   可男人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凝视着他。   糟了糟了,谢庭玄这个混蛋又要生气了。   林春澹心中警铃大作,赶紧放下手中挑选的布样,一面依依不舍地和老板约定好,回来他亲自去布庄挑选。   一边快步跟上谢庭玄,笑盈盈地问:“大人要带我去哪啊?”   谢庭玄故作姿态,冷淡道:“西山寺。”   西山寺?   少年一边爬上马车,一边觉得这寺庙名字有些耳熟。   好像从前听人说过,从前玄奘西出长安,不远万里前往西天取经。一日骄阳灼灼,他途径圣女泉时,见泉水澄澈碧绿,周围绿柳成荫,映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后来,为了纪念玄奘,当时的皇帝便在此处修建了西山寺。   百年来,京城居民极其喜欢来此处烧香拜佛,据说有位百岁的主持,能够推演命理,指点迷津。   林春澹不怎么相信这些,但他从小没出过京城,更没进过庙宇。现下坐在马车上,倒是生出了几分好奇。   心中的郁闷一扫而空,反而有些开心。   谢庭玄人还不错嘛,出去玩竟然也会想着带他。   马车驶出长安城,到西山寺还需要一段时间。林春澹在车里闲着无聊,余光瞥见坐在对面,正垂目阅读书卷的谢庭玄。   有些手痒,他自己无聊,便似乎不能看到旁人有事干一般,非要去扰乱不可。   他轻轻哼着小曲,屁股却不安分地在座椅上挪来挪去。   一直挪,一直挪,直到挪到谢庭玄身旁。   非常自然地,非常顺畅地,贴在男人身上。   少年的脸紧紧贴着男人的手臂,因而被积压得微微变形,问他:“大人,你在看什么啊?”   “书。”   谢庭玄言简意赅。   顺带腾出右手,拎起林春澹的后领,很无情地将他放到一边。   显然是不想搭理他……   林春澹气恼,暗暗磨牙,酝酿新的坏点子。   他想,谢庭玄凭什么不理他?   他有的是手段,他今天就要躺在谢庭玄怀里,躺到西山寺! 第20章   即使被禁止接近,但林春澹还是厚着脸皮再次贴上来。   紧紧靠着谢宰辅,手也不老实。   袖子里藏着的手微微伸出,轻轻搔着男人的手腕。   也不说话,就一味地骚扰。   他动作很轻很轻,指尖划过的地方酥麻中又透着一丝痒意。但谢庭玄却并没理他,依旧垂目静静看书。   仿若身边没旁人似的。   见他不搭理自己,林春澹皱眉,脸上浮现一丝气恼。动作却没停,手指继续朝他衣袖深处探,轻得像是羽毛拂过,却一寸寸贴着谢宰辅的肌肤。   谢庭玄肤色冷白,看起来像是上好的瓷器。但其实,摸起来并不是那样的,而是滑滑的、柔柔的,像是缎子一样。   想着,林春澹又无意识地走神了。   他想起谢宰辅那窄窄的腰,抱起来却很结实。宽阔的肩膀上可能还留着他的牙印。至于肌肤相触时,他也并非是冷冰冰的。反而很炎热,紧紧相贴时,比他冬天的汤婆子的还要温暖舒适。   可惜,谢庭玄并不许他抱着睡。   嘁,不抱就不抱,谁稀罕似的。   少年忆起这个,有点气恼。   他愤愤咬住唇,回过神来时,却正好撞入男人幽深的目光中。   谢庭玄捉着他的那只手,声音冷冷道:“为何这般不老实。”   林春澹隐约感觉到,谢庭玄似乎还在生气,但他想不清楚对方为何生气。   但他没问,而是伸出那只没被捉住的手,大胆地抽出谢庭玄手中拿着的书,丢到一边。   整个人往男人怀中一扑,完全投入其中,闷声道:“大人,不准看书。”   少年被他抓住的那只手,袖口宽大,因而落下交叠着堆在手肘处,露出一截玉色修长的小臂。   很好看。   谢庭玄眸色微深,握在他腕处的手稍稍用力,似乎这样更能感知到他身体的温度。   和躲在他怀里的温度一样,暖烘烘的。他能感觉到,少年的脸颊紧紧地贴在他左胸口,神色很认真的样子。   半晌,林春澹得出结论,手悄悄勾住他的脖颈,一本正经地撒娇:“大人的心脏跳得很快,大人是不是……有一点喜欢春澹呢?”   谢庭玄身体微僵,那沉沉眼眸中闪动着的,是无法抑制、无处安放的欲望。   少年坐在他怀中,两人的身体只隔着几层衣物。   他却丝毫不害羞。   反而凑在他耳边,语调轻挑地问:“这个,是不是叫白日宣淫。”   白日宣淫。   白日宣淫。   这两个词在谢宰辅耳中反复环绕,一点点一点点地冲击着他的理智。   他不能如此。   这是在马车里,这是在青天白日下,席凌还坐在外面,他怎能生出这种可耻的欲望。   而且,他还在生气。   他还没有追究林春澹叫别人阿兄的责任,他不能这样,不能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叩着林春澹手腕的修长指节,收得更紧。谢庭玄垂目,用浓长睫毛遮住眼底涌动的欲望,他尽力克制着自己。   却不想,惶然间看见少年那双眼睛。   浅淡的,含着点水光的眼睛——它的主人正笑盈盈地盯着他,那么不知廉耻,慢慢地、柔软地说:“大人,春澹会忍住不出声的。”   底线、道德顷刻崩塌。   禁锢着林春澹的手松开。   思绪逐渐,无法控制。   马车外,是崎岖不平的山路。   马车内,却是安静到了极点。   只有车轮颠簸行进的声音。   直到那双狡黠而总是怀着坏心思的浅淡眼睛,变得明亮,瞳孔微微扩散,却没有泄露半点声音。   因为林春澹口中塞着布条,是谢庭玄的衣带。他也嫌丢人,所以死死地咬着,一声也不出。   终于——   少年彻底放松下来,他眼尾泛红,含着些泪。   视线之中,是谢庭玄淡色的薄唇。   是淡淡的粉色,很薄,他很喜欢这样的唇,总觉得亲上去一定触感很好。况且情事之后,他的心灵有些空虚,禁不住地,想用吻去填满自己空荡荡的心。   以至于忘了自己只是利用谢庭玄。他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靠近,靠近……   但预料之中的吻并没有到来,他等了许久,等到男人按在他唇上的手指。   他睫毛微抖,睁开眼睛,近在咫尺的是谢庭玄冷淡俊美的脸。   眼中,是他看不尽的冷漠。   “我们,并不是那种关系。”   话音落下时,林春澹蓦然感觉自己心里什么东西默默地碎了。但他好像懂谢庭玄的意思,亲吻,是爱人之间才有的。   纵然他们此刻亲密如许,可他贪恋的是谢宰辅的权势,而谢庭玄是被他的身体勾引了。   他们并不是亲吻该有的关系。   少年冷静理智地分析完,在心中深深地嗯了一声。   没错的,他们并不是这种关系。   ……   过分美好的氛围被打破,一时无言。   林春澹倒是没什么表现,他老老实实地收拾完衣服,便如小猫小狗一般乖巧地窝在谢庭玄怀中。   真的做到了,一路躺到西山寺。   他其实有些生气,可又不知道这股气儿来自哪儿。刚刚不过鬼迷心窍,才想去亲谢庭玄的。谢庭玄那样说,他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卖完屁股,至少不用再用亲吻去讨好谢庭玄。   这是很好很划算的事情啊,为什么,会有些难过呢……林春澹脑海中反复环绕着这个问题,思绪却越来越沉,直至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谢庭玄看着怀中少年的睡颜,目光仍旧落在少年红润的唇上。   想亲,好亲。   他却那么说了。   不知如何自处,是他心底最真实的写照。他明明想亲,看着少年闭眼索吻的样子,却无端生气,才说出了那种话。   林春澹总是这样,明明勾引他吻他,明明只叫他阿兄……   他还是生气。   那个阿兄到底是谁。   *   马车在西山寺外停下时,林春澹才悠悠从梦中醒来。他眉眼惺忪,迷迷糊糊地问:“大人,到了吗。”   谢庭玄嗯了一声。   这王八蛋,提起裤子又不认人了。   林春澹心里骂道。但他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之前的郁结早就消了,自然也就不会跟谢庭玄计较。   他故意说:“大人,我听旁人说进寺庙里要开开心心的,不然佛祖看到你不开心的话……”   会怎么样?   他也不知道,因为是随口说出来哄谢庭玄的。   却不想谢庭玄认真了,他问:“会怎么样。”   一时之间,林春澹还真编不出来。   而就在他装傻充楞,想要蒙混过关的时候。   却不想谢庭玄突然凑近他,那双极深的眼瞳凝视着他,声音微哑:“你骗我。”   “我……”林春澹语塞,忍不住腹诽,随便扯个小谎哄他开心而已,这也要追究?!   谢庭玄你个开不起玩笑的混蛋!   少年绞尽脑汁,想要扯开话题,却听男人冷不丁开口。   “你一贯爱撒谎。” 第21章   爱撒谎?   林春澹撇撇嘴,忍不住在心里切了一声。   谢庭玄这个王八蛋,刚才在车里欺负了他这么久。结果提上裤子就不认人了,还说他一贯爱撒谎?   混蛋!他撒谎还不是为了哄他开心。   他脸色这么冷,简直不像是拜佛游玩的,反而像是寻仇的,也不怕吓到别人了。   而且,哼哼……   少年垂着眼,寻思自己从早晨起就一直乖乖的,根本没做任何坏事啊。   就算上课睡觉,就算让林琚帮他抄了作业,但谢庭玄应该也不知道这事吧。   嗯,肯定跟他没有任何关系,肯定是谢庭玄犯病了。毕竟,像这种一年到头都冷着脸的人,偶尔发发神经也很正常。   算了,他小人有大量,不跟他计较。   “好好好,大人觉得春澹爱撒谎的话,那春澹走了,春澹就不呆在这里碍您的眼了。”林春澹软着声音,但语气有些阴阳怪气的意味。   是恃宠而骄。   少年如今能摸清一点谢庭玄的脾性,已经敢在男人的面前耍些小性子了。   譬如此时。他竟敢丢下谢宰辅,直接旁若无人地跳下马车,自顾自地溜达起来了。   并好奇地看向四周。   西山寺建在半山腰,门外是一条青石铺成的小道,只能供一辆马车通行。两旁树木葱郁繁茂,高大挺阔,足以遮蔽艳阳,但却防不住层层漏下的斑驳光晕。   山涤余霭,宇暖微霄。春日薰,袅垂杨。正是出游的好季节。羊肠小道上挤满了前来踏青赏花的游人,年轻的小娘子们罗裙带香,不少同意中郎君相携同游,欢声笑语,好不快活。   寺庙的香火气息弥散在空气中,林春澹隔着寺门遥遥望向殿中巍峨庄严的大佛宝像,心中也不免生出些敬畏之心。   殿前有许多人,他好奇便走近了些,在庭院中静立着。   视线之中,有个年迈的老妇人提着小小的竹篮在佛前跪下。她已经很老了,饱经风霜的皮肤上满是皱褶,看向头顶的大佛时,眼中隐隐有泪光浮现。   她的声音也很沙哑,像是哭过了很久一样。低低地喃语:“求求佛祖您大发慈悲,求求佛祖您救救我的孩子吧。就算用我的命抵她的命也好,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吧。”   林春澹盯着她许久。心中虽有同情怜悯,却是慢慢地移开目光。   因他太过年少,所以不能理解她的做法。   他想,虽然她很可怜。可很残忍地说,她就算将脑袋磕破了也没用,满殿神佛哪个会实现她的愿望?世上根本没有神仙,这些供奉在庙宇中的金身大佛,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泥像罢了。   林春澹眼瞳略显晦暗,有些莫名的悲伤。但身体却忽然一僵,不知怎的,小腿处好像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蹭他……   “喵喵喵。”小猫撒娇的声音从脚边传来。   他低头望过去,眼眸倏然变亮。   一只长毛的纯白大猫正在他脚边绕来绕去,一边发出甜腻的叫声,一边用身体蹭他的小腿。   还不忘高高扬起尾巴,时不时撩拨一下。   “好漂亮的猫猫。”少年蹲下来,仔细观察后发现这只纯白大猫竟然还是罕见的异瞳。   是寺庙养的猫吗?养得很好的样子,猫毛蓬松,油光水滑的。   他缓缓伸手,试探着想要去摸它,却被躲开。   猫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它可以蹭蹭摸摸朝你撒娇,但是你伸手摸它,它又不愿意了,反而臭着脸往后躲了躲,大声地喵叫表达自己不满。   没摸到,真是个坏猫。   林春澹收回手,眼神有点幽怨。   这时,大猫又用一种高贵优雅的姿态来到他旁边,继续绕着圈蹭他。   “坏猫。”   少年捧着脸,叹息着骂道。   连猫都欺负他。   前来拜佛的香客们很多,人声略显繁杂吵闹。但嘈杂环境中忽然静了一下,空气里传来阵阵悠扬的钟鸣。   “咚——咚——”   撞钟声古朴苍远,回荡在庙中,回荡在山谷间,惊飞几只树梢上休憩的倦鸟,却只留下阵阵涟漪。   林春澹脚边的白猫也受到了惊吓。它猛然拱起身体,犹如惊弓之鸟般骤然蹿到旁边的树丛里。   “别跑啊,我还没摸到你呢。”少年站起来,下意识想要去追。   可又发觉自己只有两条腿,应该是追不上这四条腿的坏猫。   便兀自停下了脚步,失望地叹了口气。   谁知抬目望过去时,却发现它并没离开,而是停在树丛旁,正优雅地舔着毛,时不时看他一眼。   林春澹试探性地追上去,它也没再次蹿开。   可只要离得太近,坏猫便会懒洋洋地往前迈出几步。   高傲又慵懒的样子,分明是逗他玩。但林春澹也不算聪明,一下子就上当受骗了。真的撸起袖子,一路跟上,像是势必要摸到这只坏猫的样子。   寺外,鹊噪枝头。   留在马车中的谢宰辅不言,只一味看书。可窗外燕语莺啼,惠风和畅,偏偏扰得他心绪烦闷,久久未能平静下来。   终于,还是掀帘下车。看向候在车外的席凌,淡淡问:“他还未回来?”   话语中,指向的人清晰无比。   谢庭玄微微蹙眉,有略显不解。   林春澹每每最爱黏着他,就算是呆在一辆马车里,也要使尽手段躲进他怀中。所以这次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少年虽然先行下车,也终会耐不住寂寞,回来求他一起同行的。   可过了这么久……为何还未回来。   席凌有着侍卫的职责,所以一直注意林春澹的动向。见郎君如此询问,微微颔首,欲言又止道:“春澹少爷似乎追着一只猫,到寺后面了。”   一只猫?林春澹竟然因为一只猫,全然不顾他还在寺外。   谢庭玄眉头蹙得更深,薄唇紧绷。过了半晌,才沉沉道:“去看看。”   席凌作揖,还未来得及回答。又听郎君补充了句:“他一向顽劣不堪,招猫逗狗的,别再被抓成了大花脸。”   怎么都有些欲盖弥彰。   两人先后入寺。谢庭玄长身玉立,俊美容颜引得许多小娘子频频侧目,更叹的是他身上那股疏冷淡然之感,好似神明临世,不可亵渎。   可无人能想到,这位冷淡郎君的手掩在衣袖中,早已不自觉攥紧成拳。   波涛都藏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他禁不住地想:先前是一个阿兄,现在又是一只猫。   一只畜生也能排在他前面了。   而这边,林春澹只顾沉浸式地捉坏猫。   但不仅没追到猫,反而在不知不觉中被这只大坏猫引到了寺庙深处。   这里与前面的大殿相距甚远。古树参天,僧像双手合十,神情慈静,漏下的天光在它身上形成斑驳的光斑。略显陈旧的朱墙映着摇曳的竹影,显得格外深幽宁静。   也因此处没什么香客,反倒隔绝了前殿的纷杂烦扰。   而始作俑者,那只大坏猫正坐在廊下栏杆上,张着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林春澹暗暗磨牙,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被这只猫耍了。他目光幽幽,说:“坏猫,你玩了我这么久,总得让我摸一下吧。”   而它喵了一声,模样十分高贵冷艳,目光中似有不屑。   但林春澹佯装要离开,它便自己从栏杆上跳了下来,伸了个懒腰后站定不动。   似乎在说,来吧人,让你摸一下。   林春澹嘿嘿两声,将两只手插进它柔软纯白的毛发中。   坏猫看起来很软,摸起来也确实像棉花做的,蓬松又柔软,像个长毛的大馒头。少年也很会伺候猫,给它挠得舒服极了,都享受得趴在地上打滚了。   吱呀一声,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但林春澹沉浸在和猫猫的愉快玩耍中,完全没注意到。   有人走了出来。   他低头盯着少年许久,含笑开口:“倒是很巧。”   林春澹愣了一秒,感受到头顶罩下一团黑影。   睫毛微抖,一双银丝绣纹的玄靴出现在他视线之中。靴子的主人衣摆绯红,金线压边,奢华昂贵非同一般。   这感觉怎么如此熟悉呢。少年忍不住在心里小声嘀咕道。   但同时,也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缓缓抬头——   见到了此生最不想见到的那张脸。   崔玉响绯衣长袍,流云般的乌发拢在耳后,随意挽着。这般装束让他少了几分凌厉,反而柔美。可那双浓黑的丹凤眼锁定旁人时,仍带着令人胆寒的阴郁。   他分明是笑着看林春澹,但仍让后者浑身发冷,发僵。   怎么又是他!   林春澹欲哭无泪,搭在坏猫身上的手指都微微僵硬了。   崔玉响这种彻头彻尾的大奸臣怎么也会出现在寺里?他这么坏,还敢来庙里吗,不怕满殿神佛索他的命嘛。   而且,庙中香客这么多,怎么就偏偏碰上了他。   呜呜呜都怪这猫,它是不是故意引他来的,坏猫。还得怪谢庭玄,若非他发脾气,他也不会怄气自己玩。   这下好了……少年思绪混乱,内心禁不住地害怕:崔玉响一向无法无天,他不会直接掳走自己吧?   或者更过分一点,不会先奸后杀吧?   完蛋,他林春澹小命不保!   少年勉强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却还要强撑着答道:“九千岁,您也来礼佛啊。”   一点也不巧,他倒霉死了。   崔玉响知道他害怕自己,故意不回答,让他去猜他的心情如何,会不会欺负他。   他恶趣味满满地看向林春澹,见他怀中圈着只白猫,更添了几分兴味。   便走近了些,俯身弯腰,伸手也想摸下白猫。   但他刚刚凑近,大猫便呲牙发出警告的呜呜声。   崔玉响根本不惧,直接下手抚摸。而大猫也是坚贞,他的手刚刚落在它身上时,便快速出击,邦邦便是两拳,还伸了爪子。   九千岁金尊玉贵的手背上顿时出现几缕血痕。   一猫一人冷冷对视。   唯有林春澹吓得不敢呼吸。   内心尖叫:这个坏猫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抓崔玉响,它不要命了?这人疯起来人都敢杀几十个,更别说它这只小猫了。   分分钟拧断它的脖子。   怎么办,怎么办,猫猫只是警惕性高,没有做错事啊。死了也太可怜了。   林春澹虽然害怕,却结结巴巴地说:“千、千岁,猫就这样。”   是它的天性,所以留它一条小命,也留他一条小命。   实际上,崔玉响一路从宫闱深处爬上高位,当了这么多年的弄臣自然没少中明枪暗箭。猫抓的红痕跟挠痒痒一样,他连眉头没皱一下。   但看见少年明明害怕,却还要强撑着为猫说话的样子。他哼笑一声,凤眸里波光潋滟,道:“哦,是吗。可我倒觉得是它野性未消,需好好训教才行。”   说的是猫。但崔玉响的目光却直勾勾地落在林春澹身上。那沉沉的眸色好似一条阴冷的毒蛇,要将他圈入领地,吞吃入腹。   那不加掩饰的、满是玩味的目光简直叫林春澹浑身炸开,心脏迅速跳着。   他怎么回答?   崔玉响这个样子,他怎么回答怕是都会被吃得骨头不剩。   自己、自己不会真的被他掳走吧?那可真是死路一条。   这时,禅房的门再次打开。一个手持佛珠的年轻小沙弥走了过来,他看着两人,先双手合十说了句阿弥陀佛。   他瞥了眼林春澹,又瞥了眼大猫,说:“善念,过来。”   猫顿时从少年怀中跳出,摇着尾巴走到小沙弥身旁。   而小沙弥的目光还在林春澹身上,他说:“这位施主,我们住持有请。”   得救了。少年猛地松了口气。   却没注意到,这一幕也落在崔玉响眼中。   他看着林春澹这幅庆幸着逃出生天的模样,眼神更加阴翳。   蛇吐信子般,伸出鲜红的舌尖轻轻舔了下唇。   像是见到了什么美味的食物。   ……   禅房静谧,空气中充斥着檀香的气息。只见住持白须白眉,身披七彩袈裟,慈眉善目,正盘腿坐在桌后。   见到他,微微露出一个笑容:“小施主请坐。”   林春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老的和尚。虽然他不信神佛,但看见住持的那一刻,还是自然而然地生出了敬畏之心。   他乖乖坐下,小沙弥替他斟茶。   住持望着他,温声问了句:“坐着也是无趣,小施主可要抽签,老衲可帮您解惑。”   京城百姓都说西山寺灵验,寺中的住持更是洞察世事、观命解惑的得道高僧。   可林春澹并不相信这些,他看了眼那签筒,摇了摇头。   住持并未强求。   但对面的少年遮遮掩掩,最终还是好奇地问出了口:“住持,您真的能观命解惑吗?”   他是不信的。   “世间万物皆有其运行规律,老衲不过区区凡人,生如蜉蝣,只略微见天机一二,怎敢用观命一词。”   住持悠悠开口。   他说完顿珠,微微睁开笑眯眯的眼睛,语调平稳道:“就如我观小施主您,虽无法窥全这复杂波荡的命局,却也能看出您现下时运不济,此生情劫缠绕。” 第22章   时运不济,情劫缠绕。   林春澹虽然并不相信神鬼之事,但听到这八个字的时候,瞳孔还是震颤了下。   时运不济倒是看得出,毕竟他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时运就一直没好过。   可情劫缠绕呢?林春澹莫名想起的是谢庭玄那张冷淡的脸。   这荒谬的想法把他吓了一大跳,以至于不经意间打翻了桌上的茶水。   袖子被浸湿了半边。   小沙弥递来巾帕,少年慌乱擦着,又听住持缓缓而道:“时运可转,情劫却难解。无论是爱逾骨肉,抑或情天孽海,都起源于此心此命,无法抛却。”   林春澹擦拭衣袖的动作微微停顿。   其实,他没什么文化,并不是很能听懂住持过分复杂的诫言。但剧中的那个“孽”字,却让他明白并非好事。   琥珀般的眼瞳中波光浮动,他意图要套住持的话,问:“那住持能否告知些信息,我的情劫是谁呢?”   住持却是缓缓闭眼,沉沉念了句阿弥陀佛,“施主要等的人来了,老衲便不留您了。”   便要赶他离开。   他不说,林春澹也没法执意再问。   但他看出住持叫他进来是好意,便双手合十,学着僧人的样子向他道谢道别。   而住持微笑致意后,以悠长的声音念起佛家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是诸法空相,不生不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灯火幽微,经幡影动,木鱼声声。   照映着离开的少年,一直到他的身影逐渐模糊,完全融入门外的光晕中。   但林春澹并没理解住持话中的深意。   就像那天他在国子监课堂上一样,经文和那些古人的话在他脑海里乱七八糟地转悠,他还是那个感觉。   这和尚叽里咕噜说什么呢,听不懂。   他疑惑着推门而出,眼皮还没掀起来,先感觉到了一股肃杀之气。   崔玉响还没走?   可住持不是暗示他可以安全离开了吗。   林春澹还没琢磨透,就听一声冷冷的:“林春澹。”   他猛然抬眼望过去,谢庭玄正立在院中,神色肃冷。   而崔玉响与他相隔甚远,正环抱双臂,倚在栏杆上。姿态闲适,唇边带笑,眼中却透着一股薄凉。   两尊大神谁都没搭理谁。但他们身上的那股恨不得弄死对方的杀气简直满得要溢出来。比刚刚一人一猫对视,还要强上千百倍。   林春澹当场立定,身体僵直得像根木头。   因为这两人,无一例外,都在盯着他。   他还未来得及回应谢宰辅,便被崔玉响的一声哼笑吸引了注意。   男人从栏杆上起身,缓步走向他,那看猎物般的眼神还是让他生惧。   林春澹禁不住吞咽口水,想要后退。   但九千岁只是头上拆下一根玉簪,将其插入他发间。微凉修长的指节擦过他的耳朵,唇边笑意更浓,“春澹,你这男妾做的也太艰辛了,他竟连根簪子也舍不得送你。”   男人望着他颊边散落的几缕碎发,伸出手,想要替他拨至耳后。   可手还没碰到林春澹,便被重重打到一边。   声音之响,甚于扇脸。   崔玉响眼中戾气骤然暴涨,他阴沉着脸抬头,却见谢庭玄横在中间。   用高大的身躯遮住身后的少年,藏得严严实实,不让他看见分毫。   他收回手臂,轻慢地扯了扯唇,压抑着怒气道:“谢庭玄,你别太过分。”   “偷也是贼,惦记也是贼。”谢庭玄冷冷地注视着他。   那双极深眼瞳覆着薄冰般,声音极寒:“崔玉响,我记得上次已经警告过你。”   两人周身气压一个比一个低,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视线相撞,都是恨不得将对方剜碎的阴冷目光,电光火石,噼里啪啦,简直要将空气点燃。   而被谢宰辅攥住手腕拉到身后的林春澹,也能感受到这要命的氛围……   但他很没心没肺地舒了口气。   这样也挺好的,就没人能注意他了。   发间插着的玉簪有些分量,林春澹悄悄用另一只手摘了下来。原本是想丢掉的,他才不稀罕崔王八蛋的东西呢。   可这玉簪成色极好,通透又明亮,他摸着摸着,又不舍得了。   寻思他虽不稀罕崔玉响的东西,但他稀罕钱啊。这簪子拿到当铺去,肯定能换不少钱。   便将簪子揣到了袖中,顺便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襟。   而就在林春澹琢磨这玉簪能值多少钱的时候,九千岁嗤笑一声,率先打破僵局。   他勾唇笑得像条毒蛇,语气也很阴冷:“好啊,谢庭玄,咱们走着瞧。”   只要能扳倒太子一党,扶陈秉上位,他谢庭玄还能算个什么东西?权力也好,天下也好,林春澹也好,都是他掌中戏弄之物罢了。   临了,蓦地想起什么,借着缝隙看向他身后躲着的林春澹,故意道:“春澹啊,找男人还是要找知冷知热的,找个冰块子有何趣味?只要你想,我崔玉响的府门始终为你敞开。”   说完,还朝着谢庭玄挑衅般笑了笑。   后者却冷笑,反唇相讥道:“那也得找个男人,不男不女的算什么东西。”   崔玉响的脸色黑极,道:“怕是有些人借名洁身自好,实则年纪轻轻就不行了。”   眼见着两人话语却越来越污秽,禅房内的小沙弥连忙推门而出,强硬道:“佛门净地,不是争吵之处,请二位施主慎言。”   九千岁适才冷笑一声,复而进了禅房。   小沙弥则是守在门外,静静待着。   这边,林春澹和谢庭玄的气氛有些凝固。   但刚刚消失的白猫善念又复而出现,在林春澹脚边喵喵地叫。   谢庭玄看着那猫,眸色微冷。   小沙弥走过来,有些意外道:“善念一向不喜欢接近人,我还是头一遭见到它这般亲近别人。你们很有缘呢。寺庙清苦,结缘不易,您若是喜欢,不如将它带回府中豢养。”   “真的吗?”   说话间,善念已经跳到少年怀里了,也不乱动,就乖巧地喵喵叫。   林春澹原本就喜欢小动物,看它这般乖巧更是心动。可他毕竟住在谢府,谢庭玄会同意吗?   他期期艾艾地看向谢宰辅,柔软问道:“大人,我可以养吗?”   谢庭玄不喜欢猫狗,此番看着它在少年怀中伸腰休憩,更是不喜。   狐媚子猫。   他抿唇,冷淡道:“不许。”   林春澹还想挣扎一下。便腾出只手,轻轻拉扯着男人的袖口,小声诉说:“大人,善念好可怜的。刚刚九千岁想要摸它,但它好像很讨厌九千岁的样子,把他的手都挠破了。若是将他留下,岂非小命不保。”   少年说这话时,用那双琥珀色的、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谢庭玄,虽然没有明求。但眼巴巴的,就差把“求求你了”写在脸上。   谢庭玄视线扫过他怀中那猫,觉得它虽然谄媚了点,但倒是有些眼光。   厌恶的情绪有所减淡,他缓缓开口:“倒是有些骨气,养着吧。”   林春澹喜出过望,立刻便扬起了灿烂的笑容。他下意识想去抱谢庭玄,却因为怀里还有只沉甸甸的善念,只能作罢。   谢庭玄眸色微沉,觉得这猫还是有些讨厌。   但他也没说什么,只问:“刚刚崔玉响给了你什么?”   林春澹笑容微僵。   但眨眼之间,他便能不动声色地扯谎:“一根簪子,已经丢了。才不要他的东西呢。”   谢庭玄没注意到他的异常。   闻言,压着唇角轻轻嗯了一声。   ……   崔玉响和住持是老相识了。自他成为九千岁之后,便常来西山寺小住。   见他复而进来,住持问:“是要在这呆会儿,还是又想问什么。”   “呆会吧。”   男人坐在林春澹刚刚的位置上,忽见手上的那道伤痕,笑着说:“你们庙里的猫太野了,见了它这么多次,还是挠我。”   住持一面敲着木鱼,一面解释:“你身上杀孽重,又有血腥气,它害怕。”   听完,崔玉响笑容没变,缓缓啜了口茶水。   凤眸流转,他漫不经心地询问:“住持刚刚观那少年命局,可看出什么来。”   木鱼声止,禅房中一片静寂。   风拂幡动,年迈的僧人只说了五个字:“贵,贵不可言。”   崔玉响敛目,轻轻哼笑一声,眼底却是晦暗如许。   ……   天色渐晚,也到了回府的时间。于是,林春澹和谢庭玄一路并肩而行,从寺庙深处走回门口。   林春澹知道今日他能安然无恙,都是多亏了谢庭玄。此番正是感激的时刻,便忙不迭地说些甜言蜜语,痛诉崔玉响有多吓人,还让谢庭玄猜他跪在大殿前许下的是什么愿望。   谢庭玄说猜不到。   他便勾着他的手指,含羞欲怯地撒谎:“春澹许下的愿望,自然是此生此世,来生来世,下下下辈子也要和大人在一起。”   他还胡编乱造,说自己询问了住持,住持说他们情定三生,佳偶天成。   所以上马车时,诡计多端的林春澹趁着谢宰辅扶他之时,顺势投入他怀中。   揽着男人结实的窄腰,很是自然地撒娇:“所以大人千万要对春澹好些。”   千万容他勾引,但千万也不能做太过分。最重要的是,千万千万给他许多金子。   虽然少年扯的这些词都来自从前听街边说书人讲的俗套剧情,但这些谎言的确取悦了谢宰辅。   甚至心中郁结也消了,不再去纠结那个阿兄,这只狐媚子猫。   捧起书阅读时,也静得下心了。   马车缓缓地行进着。   他偶尔抬目,见林春澹同那白猫玩耍,竟也感到了几分莫名的温馨。   可下一秒,便见那顽皮的坏猫钻进林春澹的袖子,从里面扒拉出什么来。   少年被它蹭得痒痒,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善念,你这只坏猫,不要闹了,乖乖睡觉。”   结果,那东西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   两人依声齐齐望过去。   只见马车的地板上,正静静地躺着一只翠玉色的簪子。   林春澹脸都白了。   而谢庭玄望着那玉簪,是谁的,从哪来,不言而喻。   他沉默不言。   但眼瞳黑沉如渊,叫人望不到尽头。看似静谧,但水面下是疯卷涌动的暗潮。   只待一个合适的契机吞没所有。   “你不乖。” 第23章   男人的声音轻轻浅浅,如风过竹林,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但它足以让林春澹差点炸开,从头皮到脚跟都一阵发僵发麻。   他惶然抬眼。   只见谢庭玄坐在那,垂着眼帘,看不清神色。   但这才是最恐怖的。   男人身上散发出的冷意仿佛如冬日凌冽的暴风,来自高位者的压迫感如潮水般涌来,直叫他喘不过气来。   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   什么声音都没有。   砰砰砰砰砰砰……   林春澹唯一能听见的,是他慌乱到快要蹿出胸膛的心跳声。   他死死地抿着唇。脑中虽然混乱不堪,却还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着如何罗织谎言,将这事糊弄过去。   但一时根本想不到。   忽然,他听见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它成功让林春澹的脑袋空白了一瞬。   直接跪下了。   他连抬头都不敢,跪在地上硬着头皮解释道:“大人,春澹错了。春澹不该收崔狗的东西,更不该骗您。”   其实他大致能猜想到,谢庭玄为何会如此生气。毕竟他是谢庭玄的男妾,而崔玉响可是谢庭玄的政敌兼仇人。从今日两人在西山寺内的针锋相对就可以看出,他们完全将他当做了较量的筹码。   刚刚临走前,谢庭玄还不忘询问他有没有收崔玉响的东西,显然是对这人厌恶至极,不喜和这人有任何的粘连。现下发现自己的男妾偷藏仇人的东西,自然会生气发怒。   想到这,林春澹那叫一个后悔啊,早知,早知他就将簪子藏到另外一只袖子了。   但不等他多考虑,就听一声淡淡的:“崔玉响今日所说,你考虑得如何。”   林春澹愣了。   他猛地抬头,却见谢庭玄神色冷淡,正垂目把玩着那只碧色玉簪。   从始至终,都没看他一眼。   不知为何,林春澹心中有些酸涩,却强撑着问:“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搭在衣角的手指攥得很紧。   其实,他听出他的意思了。谢庭玄这个王八蛋,竟然只因为他偷藏了一根簪子就让他去当崔玉响的男妾。   明明来西山寺的路上他们还做了一回,就在这个马车上。那时按着他的肩膀,于他耳边低低喘息的时候,怎么不说让他去找崔玉响?   谢庭玄这只用完就丢的狗。   但少年自然是不敢这么明说的,他心里委屈,就要使出掉眼泪撒泼那招。   但眼泪还没酝酿出来呢,先被打断了。   谢庭玄拿着那根簪子,声音冷冷:“西山寺里,你是如何说的。”   闻言,林春澹脊背一僵,连泪水都被冻住了。   他想辩解。   又听男人冷不丁开口:“你说我们情定三生,佳偶天成。你说你需要,要此生此世来生来世都要和我在一起。”   “那这是什么。”   谢宰辅看似面无波澜,就连语气也是平静淡薄的。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眼底不断翻腾的妒火,恨不得化作一张大网,将少年困在陷阱中。   却绷着下唇,一字一句道:“你们的定、情、信、物?”   他念得极慢,似乎将满心的情绪都倾注到这其中。   那漆黑如墨的瞳仁,正沉沉锁定地跪着的少年。而那叩着玉簪的手早就攥得死紧,用力到指节发白。   他在等他回答。   但必须只能有一种答案。   若林春澹真的承认呢,若林春澹真的要答应崔玉响呢……   这一刻,谢庭玄眼底闪过的阴冷,就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只是满心都叫嚣着,就算林春澹是个骗子,就算林春澹真的喜欢别人,他也绝对不会成全。   他只能,也必须留在他的身边。   被他这样盯着,林春澹只觉那种发麻发僵的感觉又回来了,但却强撑着将身体往男人脚边挪了挪。   少年吞咽口水,颤着声音开口:“佳偶天成是我编的,住持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可春澹喜欢大人的心却比真金还要真。”   说罢,抬眼定定地盯着男人,面上满是委屈。   但暗地里,却在小心翼翼地捕捉着谢庭玄的表情变化。   见他神色稍霁,冷意微微消散。才大胆地缠了上去,用自己柔软温热的身躯贴近宰辅,带着点哭腔的声音格外诱人:“大人,你忘了吗,刚刚在马车上。春澹身体里还有……”   其实,少年只是想强调一下自己有多辛苦,有多不容易。   不想这短短的一句话,竟也能令光风霁月的谢宰辅起了欲望。眼底的阴暗癫色才刚刚消散,便被疯涨的不堪情欲取代。   他薄唇紧绷,垂目看向跪在脚边的少年。   琥珀色的眼眸里盛着水光,肤光胜雪,形状姣好的樱色唇微微抿着,是那样的好看,那样的完美。   那样的,可爱。   骨节分明的手抬起少年的下巴,他从高处凝望着,体内的情欲不断涌动,寸寸折磨着他。   他哑着声音问:“这次,撒谎了吗?”   少年忙不迭地摇头。   “那簪子呢?”   林春澹弯着眼眸,十分乖巧道:“自然是交给大人处理。”   “还有。”谢庭玄简短道。   少年蹙眉,忍不住纠结,还有什么?   谢庭玄按着他的唇,淡淡道:“旁人送你的衣裳,也不准要。”   话音未落,林春澹先傻眼了。   不是,这跟林琚送他的衣裳有什么关系?谢庭玄还没消气吗,是故意惩罚他吗,连件新衣裳都不让他穿。   凭什么!   那是林琚送给他的,林琚是他阿兄,又不是谢庭玄他哥,管得也太宽了。   见他迟迟不回答,谢庭玄微微不满,问:“你不愿意?”   啪嗒啪嗒——   眼泪比林春澹的解释先到。   他这次是真的很委屈。   俗话说得好,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谢庭玄这个杀人犯!   林春澹想遏制住自己的眼泪,可他实在太伤心了,泪水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身上的衣服被那个姓薛的王八蛋踩坏了,好不容易从林琚那个傻蛋那坑来这么多衣裳,结果也不知道怎么招惹上谢庭玄了。   就是不许他要。凭什么啊?   他呜呜地哭着,完全忘本,忍不住叫苦连天:“春澹好苦的命啊。好容易拿到一只簪子想换钱,结果簪子也不能要,呜呜。好容易碰上在国子监上班的阿兄,要给我置办两身衣裳,也不能要。”   不忘用袖子擦擦眼泪,特意把衣服上的破洞展现出来,伪装很坚强的样子:“没事,春澹穿破衣服、旧衣服就好。”   说着,偷瞄谢庭玄两眼。   “就是浑身有点发冷。”   他委委屈屈地看着男人,将白皙的双手递出去:“不信大人摸摸,只是有一点冰凉而已。” 第24章   草长莺飞,风柔日暖,怎么也算不上冰冷。   谢庭玄明明知道,少年嘴里没一句实话,此番也是故意卖乖。可他低眸瞧着他玉色的手腕,竟还是意外地用手覆上,握在掌中。   温热热的,柔软的,分明一点也不冷。   但他却没点出来,反而握得更紧,生怕他跑了一般。看着林春澹衣裳上的破洞,微微蹙眉,面色稍有缓和:“你的阿兄,是国子监的主簿林琚?”   少年点头。   他还跪在地上,自己尚未意识到的时候,却是谢庭玄先开口,“地下凉,先起来。”   林春澹自然会顺杆子往上爬,话音未落,已经一骨碌迅速起来,舒舒服服地靠在男人身上了。   他窝着,轻轻撒娇:“大人不生气了?那衣服我能要吗。”   谢庭玄薄唇绷着,侧目未言。   林琚是林敬廉的儿子,是林春澹的嫡兄。他给林春澹送衣服,林春澹叫他阿兄,这明明是天经地义、无可指摘的事情。   可他心里就是蹿出无由来的妒意,不想林春澹亲密地叫旁人阿兄,更不准他欢天喜地去收旁的男人送来的礼物。   玉簪也罢,衣裳也罢,林春澹是他府里的人,他有的是积蓄。   于是,谢宰辅顶着一副疏冷的模样,修长五指轻轻拂过少年的发顶,他说:“不可以。”   林春澹撇唇,忍不住在心里骂道:谢庭玄这个王八蛋,他到底……   还没骂完,便听到了下一句。   “一会儿回到城内,想要什么尽管去挑。”   少年愣住了,他抬目看向男人,眨了眨眼,目光中满是疑惑不解。   对方仍旧避着目光,佯装阅读书籍,淡淡说了句:“谢府不缺这些金银。”   到底是不缺,还是心有妒忌,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林春澹的态度已经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开心得要命。   他没想到天上还会砸下这样的大馅饼,唇角弯起,悄悄地猜测谢庭玄为什么这样大方。   忽地想起那夜主动勾引,第二日谢庭玄便赏了他一锭金子。今日也是,他在车上同宰辅做了一回,现下又获得了奖励……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少年觉得自己找到了致富之路。只要这样下去,他很快就能攒够去边关的钱啦。   心情也倏然好了起来,哼着小曲儿晃荡起腿来。   不经意间,余光瞥见那边正在舔毛的善念,便嘬嘬嘬着,叫它过来:“善念,过来呀。”   善念优雅抬头,瞥了他一眼。又复地低下来,不搭理他。   林春澹有些尴尬,又叫了一声,放软了声音,夹着嗓子说:“善念,快过来呀。”   不搭理他。   成功让旁边的男人停下阅书,瞥了他一眼。   而谢庭玄原本就不喜欢这狐媚子猫,趁机吹起枕边风:“它故意的。”   自然,善念又不是聋子。   林春澹点头,目光很是幽怨。   这个坏猫,把他害成这样,竟然现在还不搭理他了!哼,不搭理就不搭理。   他垂目看见自己一直被谢庭玄握住的那只手,鬼使神差地,与他五指相扣。   慢慢靠在男人肩头,温声道:“只要大人愿意搭理我就好了。”   细细想来,谢庭玄其实和猫还有些相似之处,又爱炸毛,又装高冷。不过他比起猫,可好哄太多了,随便顺毛捋捋,就不生气啦。   ……   竖日一早,林春澹又要去上课了。   他一路磨磨蹭蹭,最后果然迟到了。昨日上课睡觉,今日迟到,气得一大把年纪的夫子直接把他赶出课堂。   罚他在廊下站着思过。   纤云扫迹,天色湛蓝。春光如许,洒下万顷灿阳。长廊边种着几棵杏花树,花枝伸入檐下。   少年乌发随意地挽起,几缕垂落在淡樱色的衣袍上。他身体微微向前探,正蹙眉好奇地盯着枝头绽放的杏花。   玉貌花容,琥珀色的浅淡眼瞳好似琉璃宝石。   薛曙刚刚踏入国子监的院门,便正巧看到了这一幕。   他脚步顿住,不由自主间,视线已完全黏在了少年身上。   禁不住地,咽了咽口水。   身旁的狗腿子们正奇怪呢,世子爷怎么突然停下了。结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廊下站着的……   不就是昨天早晨,没长眼撞到世子爷的那个林春澹吗。不仅是林琚的庶弟,还是谢庭玄的男妾。   见世子爷的目光停在林春澹身上,迟迟不肯离开。狗腿子以为他还在为昨天早晨的事情耿耿于怀,便谄媚献计:“世子爷,要不要趁现在给他点教训。”   而薛世子正烦躁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见到少年的第一秒儿开始,心里就好像沉着块石头,又痒痒的,抓心挠肺得很。   听见这话,眯了眯眼,佯装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狗腿子们立刻使命必达,便要上去为难林春澹。但看着他们那副猥琐的样子,薛曙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又勾了勾手,让他们停下等着。   他自己去。   林春澹昏昏欲睡的。但他知道,如果在罚站的时候睡着,一定会把夫子气死的,便强撑着站定,一会嗅嗅花,一会发发呆。   现在又捡了根花枝,蘸了点地上的水,无聊地在地上画起字来。   唔,中午想吃馒头。   便在地上画了个圆。   还想吃杏仁羹,甜甜的,嫩嫩的,滑溜溜的。但杏仁羹有些难画,他便艰难地写了个杏字。   仁怎么写来着?   林春澹挠了挠头,下意识抬头思考,视线中却冷不丁出现一个人影。   把他吓了一跳。   仔细看看,觉得这张盛气凌人的俊脸有些眼熟——   这不是昨天早晨那个走路不长眼的二世祖吗?   确认过眼神,是他惹不起的人。   少年眼皮抖了抖,忍不住朝后退了两步,一脸警惕地打量着他。   而薛曙看着林春澹这样躲他,好似他是什么洪水猛兽,灾祸瘟疫一样。   心中顿时生一种怪异的不爽。   他暗地里咬紧牙。表面上却装成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懒洋洋掀起眼皮,缓缓问:“你就是那个男妾?”   林春澹心想关你什么事。   但他忌惮薛曙的身份,只谨慎地点了点头。   “呵。”   薛曙神色略带不屑,轻慢的目光上下地打量着少年,明明心里、眼里都掺杂着欲望,还要故作高傲,说:“你哥林琚那么清高,却不想有你这么个庶弟。怎的,当个男人不好吗,非要下贱得去当别人的男妾。从前只听说过哪家的小姐丫鬟攀高枝,倒没听过谁家少爷做出这种事。”   这话差点让林春澹浑身炸开。   当然,现在也没差多少。少年罕见地绷不住表情,纵然咬紧唇,恨意也从眼中漏了出来。   死死地攥紧了手中的花枝,气得肩膀都在抖。   他下不下贱跟他薛曙有什么关系?他凭什么高高在上地指责别人,就凭他命好,就凭他生来便是荣王府的独子,所以即使吃喝玩乐,不务正业,也会被人捧着,被人说成风流快意,一生顺遂,不会有丝毫的意外。   他这样的人怎会懂呢,怎会懂有些人光是活下去就已经费劲心力了。   其实,薛曙说完心里就有点后悔了。此刻看着少年垂目不言,肩膀静静颤抖的样子,无端地生出点怜惜。   但他目中无人惯了,性格骄纵万分。即使明白自己这话说得恶心人,张口却是更难听的话:“怎么,知道自己错了?”   话音未落,便被赏了一记响亮的巴掌。   世子爷的脸都被打偏了过去。他捂着火辣辣的脸,震惊地看向面前的少年。   那句“你敢打我”尚未出口,先看见的是林春澹水光盈盈的眼睛。   完全愣住,话也凝在了嗓子里。   少年很愤怒的样子,气得眼泪都要迸出来,却又强忍着,要落不落地挂在眼眶里,就连下睫毛都被浸湿成一簇一簇的。   眼尾沾着滴泪珠,晶莹剔透的,让薛曙完全忘了生气……喉结上下滚动,直勾勾地盯着那滴泪珠。   只想,吻掉它?   世子爷的神情顿时变得无措起来,明明被扇的人是他,但他却手忙脚乱,语无伦次地:“你,你哭什么?”   甚至想伸出手,替他拭去眼角的泪痕。   但动作最终还是停在了半空。   因为他看见林春澹落在他身上,那种格外愤恨的目光。   林春澹想的是,既然他冲动之下已经扇了薛曙,也便不怕和他撕破脸了。反正这世上最可怕的奸臣崔玉响他都招惹了,也不外乎多一个二世祖。   所以他不仅敢扇他,还伸手重重地推了他一把。   可惜的是,薛曙并非林琚那种文弱书生,他出身武将世家,即使金尊玉贵,也是练了一身的腱子肉。   所以他不仅没推动,反而被后者投来疑惑的眼神。   林春澹没由来的尴尬。他收回手,用那种凶狠的眼神盯着薛曙,道:“别觉得我会怕你,是你先骂我,我才动手的。你若是再敢威胁我,我、我就……”   “就什么。”看着他这幅样子,薛曙兴味地眯起眼睛,全然忘了自己被扇巴掌的事情。   “我就告诉谢庭玄!”   少年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明显多了几分底气,张牙舞爪的。   毕竟这几日他在谢庭玄面前很是长脸,俗话说得好,狗仗人势,狗仗人势,虽然他不是狗,但也能仗着宰辅之名嚣张一下。   薛曙沉了脸色。   一方面,他的确有些忌惮谢庭玄之名。另一方面,听见少年那种倚靠庆幸的语气,有些不满。   但他还未开口,便听见一声呵斥:“薛曙,你在干什么。”   长廊尽头,是满脸冷色的林家三郎。   林琚刚刚在远处驻足,正好看见薛曙被扇的画面。他越看越觉得这场景分外眼熟,心底越是翻起无穷无尽的妒意。   薛曙这种败絮其中的二世祖,他怎么配……他被春澹扇的时候,是不是也闻到了那股幽香?   那股独独春澹身上,才会散发的香气。 第25章   林琚大步走来,连句解释都没听,便如护犊子的老母鸡一般,将林春澹死死地护在身后。   他拂袖,清隽温和的面容上满是怒意,指着身份尊贵的薛世子,怒道:“薛曙,你若是有气就冲我来,不许为难春澹。”   “为难他?”薛曙简直有些被气笑了,剑眉带着些戾气地翘起。他松开手,露出自己泛红的半边脸,“是他给了我一巴掌。林主簿,你也太会拉偏架了。”   这话是对林琚说的,但目光却落在被他挡住的少年身上。视线里带着点冷意讥嘲,但更多的是一种恶趣味的打量。   禁不住地对他产生好奇之心。   林春澹攥紧袖子。他此番微微冷静下来,不免感觉有些后怕,尤其能感知到薛曙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就在此时此刻。   他头皮发麻,但仍不觉得自己有错。   他林春澹有什么错?分明是薛曙有病,莫名其妙前来挑衅。他、他只是一时激动,给了他点教训。   有什么错?   想到这,少年便刻意湿了眼眶,攥紧林家三郎的衣服,可怜巴巴地摇头:“我没有招惹薛世子,是他……我一时情急才。”   薛曙昂着下巴,冷笑着说:“我说的难道有错。那林主簿来评判一下,让人捉奸在床,无名无分当个男妾。”   “住口!”林琚几乎是怒吼出声的,他藏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攥成拳。   内心已是滔天巨浪。   薛曙怎么能这样说春澹呢?纵然做错了事,春澹也是有苦衷的,都是因为他,都是为了铺平他的青云路,春澹才被逼到这个份上。薛曙这样想,全京城的人都是这样想的。   但罪魁祸首却是他,实际最卑劣、最下贱的人是他。   文弱斯文的林家三郎身着青衫,此刻却目眦尽裂,满目通红,他丝毫不惧薛曙的身份,直直地怒视着他,颤声道:“他是有苦衷的。”你不懂。   但薛曙看着他这幅愤怒至极的样子,内心却满是不屑。   小小的国子监主簿而已,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   他越是如此,薛曙越是叛逆反骨。不仅没有住口,反而恶劣地勾起唇角,“那他就不下贱了吗。”   这话犹如平地落下雷电,一下便点燃了林琚原本便煎熬脆弱的内心,也烧得他完全失去理智。   望着薛世子那张高高在上的可憎面容,林琚再也忍不了,他咬牙怒骂一声:“我去你妈的。”   然后便将紧攥的拳头,重重地落在薛曙脸上。   谁都不能这样说,就算他薛曙是世子也不行。   那边看戏的狗腿子们原本被薛曙勒令禁止接近。而薛曙脾气差,是说一不二的性格,所以即使是林春澹的巴掌落到他脸上,他们也不敢靠近。   毕竟这少年细胳膊细腿的,他们薛世子一拳都能打散架,也就没放在心上。   只是在远处笑着讨论,看这少年会被薛世子如何惩治。谁知,路过的林琚也莫名其妙地加入战场。   还,给了薛世子一拳?他疯了吗!   狗腿子们吓得魂飞魄散,一窝蜂地涌上来,又是大叫世子受伤了,又是大叫世子破相流鼻血了。现场简直乱成了一锅粥,而被林琚护着的林春澹已经愣住了。   他完全没有想到,林琚竟然会为他大打出手。   为什么,他难道不怕薛曙报复吗?那可是荣王府的独苗苗儿,他刚刚高中,根基尚未不稳,难道不要自己的青云路了吗?   林琚这个蠢货。   ……   此事闹出的动静太大,以至于连国子监的祭酒都出动了。但事情尚未查明原因,他们只得先将薛曙送到监内常驻的医师那里涂些止血化瘀的药酒。   而林春澹则是被林琚拉着,一路小跑着回了他处理公务之处。   少年衣角蹁跹,但忧心忡忡。一方面是担忧自己的那巴掌,另一方面是不解,林琚为何要对他这样好。   他手指紧张地绞着,看着林琚的背影,却始终无法猜测他的意图。   这人到底是傻,还是真的将他当成了弟弟?   关上木门,林琚转身,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先声叮嘱道:“别怕,阿兄不会连累你的。我给了薛曙一拳,这个二世祖一定气疯了,到时估计便想不起你的责任了。”   林春澹微微愣住,没想到林琚此刻还在为他考虑。他抿紧唇,想说些什么,但林琚仿佛已经知晓一般,说:“不必担心我。对了,布庄老板说你昨日没去选布,是不喜欢吗?要不要换一家。”   少年看着男人殷切的神色,第一次感觉喉咙酸涩。但他还是垂目,小声纠结道:“谢宰辅说,不准我穿别人送来的衣裳。”   林琚的表情僵了一瞬。   目光下意识扫过少年身上的新衣裳,上好的纹样和布料,显然是花了大价钱,比他定的那件布庄要昂贵许多。   定是谢宰辅送给少年的。   记忆中,他曾碰见过那位谢宰辅寥寥几次,他曾用阶庭玉树,光风霁月形容过,敬仰过,将他当成人生榜样。   可此时,他再次想起,却被一种酸涩完全笼罩。他比他强上太多,他能够给春澹买更好更贵的东西,春澹也对他更亲昵、更百依百顺……他能给春澹的,都是他给不了的。   他应该庆幸,可他总有种斗败的公鸡的感觉。苦涩地扯了扯唇,低声道:“就连嫡兄送的衣裳也不许嘛。”   谢庭玄未免太过霸道。   可林琚没有立场去说,他也想不通自己为何失望落寞。只是强撑着笑,在他能够被允许的范围内,摸了摸少年的发顶。   这一次,没有被躲开。   林家三郎眼眸亮了亮,面上绽开了满意的笑容。   *   也许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林春澹回到廊下罚站,直到放课时也没听见有关世子爷被打了的只言片语。   倒是夫子看了林琚替他抄写的作业,夸赞他虽然写法稚嫩了些,但笔锋有劲,是个好苗子。   虽然不是他的功劳,但少年最会的事情便是邀功请赏,当即便将夫子的话听进了心里。   毕竟林琚是模仿他的字体写出的,难不成他真是个可造之材?   林春澹美滋滋地想着,一边将写了甲等的本簿塞到书包里,一边哼着小曲儿离开了国子监。   正巧今日书童小斗不在,他可以坐马车溜到西市去,看看今天陆行有没有摆摊,问问他魏泱有没有回信。   街上依旧人声鼎沸,逛西市的多是些平头百姓。林春澹衣着贵气,容貌又俊俏,虽然年少瘦弱了些,但已足够惹眼。引得路过的小娘子们含笑相望,频频侧目。   他晃悠悠地来到陆行摊边时,对方正在假装道士给一个小娘子算命。   穷秀才假模假样地披着道袍,微微蹙眉,装神弄鬼道:“娘子,我观您面相,想必你近日正为情所困吧?”   那小娘子忙地点头,目光中满是崇拜:“道长,你算得也太准了吧。”   陆行笑笑,当即挥墨画了张黄符,交予娘子,嘱咐道:“你这是被下了降头。回去之后将这黄符烧成灰兑水服下,日日走上万步。不出七日,你这相思病定好。”   小娘子的脑袋点得像拨浪鼓,爱惜地将那黄符塞进小包中,然后娇俏地将钱递给陆行,道:“这是小女的心意,请道长笑纳。”   等到她开心离开,旁边站着许久的林春澹呵呵笑了两声。   他不信鬼神,还得多亏陆行这神棍。刚刚他哄骗小娘子的把戏,就连他都会。   小娘子眼尾通红,手中还攥着男式荷包,又是未成婚的装扮。前来求道长算卦,多是因为男女之情。至于后面的方法,倒是真的有用,日日走上万步,累得怕是连床都起不来,哪还有心思想情郎呢?   少年目光幽幽:“骗子。”   陆行穷得连饭都吃不起了,自然不会害怕担任骗子的名头。他瞥了眼林春澹的行头,忍不住问:“你这么快就发达了?”   林春澹嘻嘻一笑,忍不住炫耀道:“是谢……是别人送我的。”   这个别人,没明说,但陆行也大概猜了出来,是少年的夫君?   能这样说吗。   他沉默了一秒,然后转开了话题,问:“他对你好,你还要逃去边疆吗?”   林春澹愣住。   一是没想到陆行竟然会说谢庭玄对他好。第二件事是,突然被问要不要逃去边疆,他瞬间的反应竟不是坚定……   而是犹豫。   他脑中模糊闪过的那人,是谁。   可他来不及细想,就听陆行说:“魏泱回信了。” 第26章   说着,陆行将信件从随身的小包中拿出,林春澹迫不及待地抢了去。   他格外开心,对着光便读上面的字,但读着读着,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这字,怎么都如此陌生?   陆行伸手,慢条斯理地抽出他手中的信纸,将它反过来,默然道:“你拿倒了。”   林春澹有些尴尬。他轻咳一声,佯装无事地摸了摸鼻尖,小声道:“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嘛,我已经在努力认字了。”   虽然、虽然懈怠了些,连功课都是林琚帮他代写的,但他盯着自己本簿上的名字,现在已经可以照葫芦画瓢地写出“澹”字了。   很优秀了好不好!   少年连信件都能倒着拿,陆行也就不指望他能看懂其中的内容了了,直接转述道:“魏泱说边关清苦,问你为何要去。”   林春澹微怔,眼神有些心虚。   当时他让陆行代写时,害怕魏泱因为他算计别人、做了别人的男妾而讨厌他,所以就没说自己的处境。现下被问起来,他一时不知该编些什么瞎话。   可谎言总是会被戳穿的,他又怕魏泱觉得他是个卑劣的骗子。   陆行看出他的心思,继续道:“不过他应是没太在意,只说下月或者下下月,会随着父兄回京。到时你若想走,便同他一起去边关。”   魏泱要回来了?   林春澹眼眸微亮,心情舒畅了许多。看着陆行道袍里洗得发白的衣裳,递去了一只银簪。   是谢庭玄买给他的。他昨日狮子大开口,买了一堆值钱的物件宝贝儿,现下送给陆行一只,谢庭玄定是发现不了的。   “给你,拿去买身新衣服吧,不要再穿这件破衣服了。从我第一次见你,你就穿着它。”   他微微叹了口气,又见陆行手边放着典籍,问:“你春闱考上了吗?”   陆行摇头,他说:“科场腐败,若想及第便要向达官贵人们投行卷,混个眼熟。例如那权倾朝野的九千岁,他那处便是明码标价,万两白银。我便是一日给百人代写算命,都挣不了那么些钱。”   崔玉响要权要利,直接在科场里培植党羽。若非有清流一脉与他制衡,科举怕是早成了买官鬻爵的登云梯。   想到这,陆行忍不住骂了句王八蛋。林春澹亦是骂了句崔玉响这个老王八。   两人异口同声,陆行奇怪地看向他。   其实林春澹对科举之事不甚了解。他只是结合之前崔玉响的所作所为,觉得这人更加罪大恶极。   是个混球!绝世混球!   他不想被陆行看出自己和崔玉响也有些纠葛,怕他吓跑了不给自己代写书信了。轻咳两声,叽里咕噜解释道:“那啥,大家都是这样说的。”   陆行也没放在心上,只说让他过半月再来,魏泱可能还会寄信。   临别前,林春澹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起来塞进信封里,然后又包了层布,塞进自己的小挎包中。   魏泱哥哥给他寄的信,就算是看不懂,也要小心珍藏着才是。   他开开心心,心情愉快地往回走。西市有家透花酥味道极好,豆沙内馅香甜软糯,糍糕外皮劲道弹牙。各式各样的花朵状,漂亮又美味,林春澹可喜欢吃了。   以前很穷,他可能两三个月才能买上一个尝尝。但现在谢庭玄给了他许多零用钱,此次买了好大一盒,准备带回去让谢庭玄和府里的下人们尝尝。   猫,猫能吃透花酥吗?少年纠结,但注意力很快被路边西域来的杂耍艺人吸引了。   一边提着食盒,一边弯着眼睛,桃花眸中满是好奇和喜悦。   全然没注意到,角落里站着的那人。   薛世子先是挨了巴掌,又被打了一拳。林琚的手劲儿可不小,纵然此番已经消肿,但左脸上的淤青和右脸上的淤红还是格外明显。   他远远地望着少年灿烂的笑容,看着阳光映射在他脸上,心脏砰砰地跳了起来。   他又想起林琚愤怒时说的那句话,他是有苦衷的……那林春澹刚刚在那个假道士那,又是在做什么。   收信,收谁的信?   薛曙微微蹙眉,心绪一时凌乱如麻。但驻足良久,直至少年离去也没上前一步。   只转身,吩咐后面跟着的侍卫:“你去那家食肆,买些同样的。”   国子监每日放课的时间是固定的,所以林春澹如果偷溜的话,一下就会被发现。   但谢宰辅平日公务繁忙,有时正午并不在府中,林春澹便瞅准了这个间隙,想钻个空子不被发现。   可倒霉的是,偏偏他今日就在府中等着。   果然,林春澹这只脚刚踏入府门,便被席凌逮了个正着。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传达谢宰辅的旨意:“郎君在书房等你。”   什么?!   少年的嘴角倏然耷拉了下去,心想着早不在晚不在,偏偏他偷溜出去的时候在。   他暗暗磨牙,漂亮的脸蛋上却依旧是笑盈盈的。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透花酥展示给席凌看,“席侍卫,要不要尝尝透花酥。”   虽是客套,但席凌看着那透花酥,忍不住问了句:“是西市那家吗?”   林春澹弯着眸,说:“就是那家,席侍卫也喜欢吗?那快来拿一块。”   他心想着,拿了正好我有理由打探一下谢庭玄今日心情如何了。   席凌抿唇颔首,十分内敛道:“它家甚好。”   伸手便想要拿一块,但手还没碰到的时候,便听冷冷的声音:“你去哪了。”   两人齐齐回头,便见谢庭玄立在院中,正看过来。   席凌立刻收回手,连透花酥都没来得及拿,便弯腰作揖告辞。   林春澹晃晃悠悠地跑了过去,拉着他的衣袖,又是撒娇又是哄他:“大人,干嘛这样冷淡地看着春澹,又不喜欢,又讨厌了吗?”   看着他灿烂的笑容,谢庭玄心底阴暗涌动、缠绕的不安感有所减轻。   他垂目盯着少年,浓长眼睫投射下鸦青色的阴翳,克制地忍下想要抚上少年脸颊的冲动。   说:“不必哄我。”   谢宰辅分明是看出了他刻意讨好。但林春澹却并没能理解他话中的深意,只当他是言不由衷。   害羞了,故作高冷了。   甜言蜜语张口便来:“因为我喜欢大人啊,所以我也愿意哄大人的。但是春澹也是真心的,大人不准讨厌春澹,也不准不喜欢春澹。”   谢庭玄声音微哑,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不讨厌。”   他那样说。   复而看见少年捧着食盒,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看向他的目光里爱意满满。   笑着解释道“我是出门给大人买透花酥了啊,这个可好吃了,大人……”   后面的话谢庭玄没再听见了,他的注意力完全凝在了林春澹那双樱色水润的唇上。   好亲。   紧接着,视线里出现一个软乎乎的白色糕点,是少年拿在手里递到他嘴边的。   谢庭玄不喜甜,他不懂这种甜滋滋的东西有何好吃。   蹙眉,正欲拒绝时。   却是林春澹先忍不住馋虫了,眼巴巴盯着那透花酥许久。见谢庭玄久久不回答,索性先塞到自己嘴里,咬了一大口。   一边嚼一边表情幸福地品味,还颇有正当理由:“我先替大人尝尝,唔,好甜啊,好好吃嘿嘿……那我再吃一口。”   然后腆着脸,将剩下的半块一并塞进了嘴里。   透花酥的外面沾着一层白色的糖粉,稍稍地沾了点在唇上。   谢庭玄的目光依旧停在他唇上,他克制着,却又禁不住地浮想联翩。   透花酥是甜的,林春澹刚刚吃过糕点,他的唇也一定是甜的。他明明不爱吃的,却在此时此刻,很想尝尝这种甜。   “嘴上沾了东西,别动。”   谢庭玄终于寻到了正当理由,俯身靠近少年,将修长指尖按压在少年的唇上。   凑近看,更加惑人。像花朵,又像是柔软的糕点。   亲下去时,又是什么感觉呢。   他眼眸幽深,情欲翻动,紧绷又放松的薄唇慢慢靠近,几乎快要忍不住吻上时。   林春澹突然转头,挣开了他。蹲下来唤道:“善念你来啦,要不要吃透花酥,你能吃这个吗?”   视线之内,一只长毛异瞳狮子猫姿态优雅地走过来。它高高翘着尾巴,面对林春澹的询问,十分高傲地喵了一声。   谢庭玄薄唇紧绷,冷淡的眼瞳里透着些不爽。   又是这只狐媚子猫。   林春澹毕竟年少,他一下便被狐媚子猫吸引了注意力,和它玩了起来,想让它也尝尝透花酥。   被冷落的谢宰辅立在原地看了半晌,终是自己从食盒中拿了块糕点,浅浅地咬了一小口。   很甜,齁人,不好吃。   但……   他目光重新落在少年身上。   那个味道一定很好。   *   林琚国子监暴打薛曙这事很快传得满京风雨。但对于冲突的原因,两人皆是闭口不言,任凭荣王夫妇如何询问,薛曙死活不开口。   但这事还是闹到了朝堂上,荣王请奏,说林琚为人师表,却无师德,理应脱去这身官服。   逐出国子监,以儆效尤! 第27章   话音刚落,林父直接跪了下来,哭着喊着说:“陛下,请陛下三思啊。我儿今年刚刚高中,我林家好容易才出了这样一个俊秀子弟啊。要打要骂,荣王您冲着我这个做父亲的来啊。万万,万万不能削了他的官呀!”   林家祖上也曾是朝中肱骨,只是这些年没落了许多。高中后做了国子监主簿的林琚,已是全族光耀门楣的希望。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了这个事,林敬廉猜不到一向温和的林琚,到底是因为什么打了那薛世子一拳。   不过,现下最重要的事还是保住儿子的官帽。他心里哭骂林琚是个冤孽,却还是要替他善后。   两方纠缠不下,最终是拿了林父好处的崔玉响出来,说了句公道话。   意思林琚和薛曙毕竟年轻,一时冲动也实属正常,何必闹到这种境地。送些礼品,上门赔罪便是。但林琚为人师长,性子冲动,不便再留于国子监。之前皇帝曾夸赞过他善诗赋,文采斐然,索性迁去礼部做个员外郎。   这事本就并不严重,平日朝中大臣生了口角还不免一番拳打脚踢,更何况区区一拳。荣王不过是欺负林家衰落,故意为之。圣上左右为难,想轻拿轻放,正巧崔玉响这个佞臣递来了话头。   便这么准奏了。   而荣王夫妇见崔玉响为林琚周旋,心里纵然骂了好几句死阉人。但这阉人权倾朝野,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也就只能作罢。   散朝后,林敬廉仍旧逼迫林琚。问他到底为何这么干,问他到底把林家,把列祖列宗,把他这个当父亲的置于何地。   经过今天这么一遭,林琚的心早就冷了。他蹙眉看向林父,忍不住询问:“父亲永远只关心自己的脸面和家族的荣誉,你又将我置于何地。”   他已看出,林父其实对他和春澹是一样的,只是他比后者多了些利用价值。朝堂之上,林父始终关切的,是他的官位,是他的青云路。   不对,是林家的青云路,是他林敬廉的青云路。   林父脸色一下子黑了,他怒斥道:“不关心你?为父若不关心,能去寻九千岁,能让他在朝堂上为你讲话。”   “那是因为整个林家,只有我一人高中。”林琚清俊的面容上透着丝丝冷淡,“是因为如今在国子监学习的林坪,尚在蒙幼期的林骏都如父亲一样草包。”   “你!”   林父两眼一翻,差点晕过去。   但林琚仅仅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便直接拂袖离去了。   ……   林琚离开国子监前,见了春澹一面。说自己已经无事了,只是被迁去礼部做员外郎,以后就不能再护着他了。   林春澹见他无事,也就放心了。告诉他近日薛曙也老实了许多,没再来找麻烦。   只是有时很奇怪,好像总是在暗里偷偷地瞧着他。   但他没说这个。   反而看着林琚略带愁容的神色,哄着他叫了声阿兄,说了句谢谢阿兄。   少年弯起的眼眸甜蜜无比,林琚只看一眼,心脏便砰砰地跳了起来。想法隐秘又龌龊,他读颂君子之道,但心中不受控制地生出的想法,实在有悖……他不该这么想。   林琚的脸烧得通红,他再也不敢看庶弟一眼,拎着东西慌乱地逃跑了。   风波彻底平息。   林春澹刚刚感叹自己运气不错,竟然没被殃及。结果林琚前脚刚走,中午放课的时候他就被夫子留堂了。   夫子的脸色很不好,说有人检举他课业是旁人代写的。   谁,谁检举的他?!谁这么坏。   少年来不及细想,额角便已因为心虚而沁出点点冷汗。但他睫毛抖着,还是想要下意识撒谎辩解。   但夫子并未斥责,只是让他直接坐下来,现场抄录一份。若是笔迹相似,他便会严惩检举的那人。   林春澹只得硬着头皮答应,慢吞吞坐下来。纤白修长的手指握住毛笔,蘸墨。虽然故作镇定,但动作里怎么都透着点慌张。   略微写了几个字,却跟鬼画符一样。   感受到夫子锐利的眼神从身后投射而来,林春澹手腕禁不住抖了下。墨迹在纸面上散开,晕染出深深浅浅的痕迹。   “唉。”夫子长叹一声。   林春澹立刻站了起来,满脸愧疚地道歉:“对不起,夫子。我、我不该……”   说着,眼泪也应声地落了下来。   哭得那叫一个真情实感,好似真的后悔知错了一般。夫子瞧着他这幅模样,也说不出重话,只能略微训斥了两句:“上课迟到、睡觉,就连课业也不好好做。你这个孩子,怎么如此顽劣?”   林春澹一边抹眼泪,一边听训。心下想着:夫子骂骂他没什么,反正他脸皮厚,糊弄过去就算了。   只要谢庭玄还不知道此事,就算万事大吉。   可夫子阅人无数,显然看出了他的秉性。抚了抚自己的胡子,叹气道:“罢了,老夫是没这个能耐教你了。宰辅已在外面等候,让他将你带回去亲自教养吧。”   什么!   这老头竟然把这事告诉了谢庭玄?   林春澹如遭雷劈,桃花眼圆溜溜地瞪大了,不敢相信这个可怕的事实。   至于吗,不就是没做课业吗,可以骂他啊,可以让他抄一百遍啊,为什么要告诉谢庭玄……那个王八蛋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这一刻,少年很想在课堂里打个地铺,就这样在这里睡上一辈子,也不用见到谢庭玄了。   可惜夫子连一秒都不想让他多待,直接将他轰出去后,自己拎着小包离开,回家吃饭去了。   林春澹只得面如死灰、哭丧着脸往国子监门口走。   却不想,又撞见了薛曙。   这次是他不长眼,一个不小心又撞到了薛曙这个煞神。但他心情很不好,敷衍地说了句抱歉,然后便要绕开他,迎接自己悲惨的命运。   薛曙截住他,问:“你脸色怎么如此差?”   他不问还好,一问林春澹忽地想起了什么。   他在启蒙班上课,同窗的都是些不及他腰高的稚童。他们怎么可能去举报他啊,肯定是旁人蓄意报复……他最近得罪过谁呢?   不就薛曙一个人吗!   他咬紧唇,琥珀色的眼眸中浮现丝丝缕缕的愤怒,问:“是不是你,我让旁人代抄个课业,也让你不爽了?是不是你向夫子举报的,你怎么这么坏啊。”   薛曙压根不知道他说的什么。   “什么课业。”他眉毛皱起来,却顾不得少年的问询。   反而那双狼犬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少年的唇。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哑着声音问:“你告诉我,做谢庭玄的男妾,你有苦衷吗?” 第28章   林春澹觉得薛曙这人有病。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想着绕路走也行,千万别搭理神经病。   结果手腕却被薛曙抓住了。   少年的腕皓白,肌肤柔滑如玉。薛曙握\抓着,无端想起那日被扇巴掌时,他柔软而又香气幽然的掌心。   他漆黑眸色微微颤动,便听林春澹气恼道:“放开我,你到底要干什么啊。你举报我的事,我不同你计较还不行吗?”   两人各说各的,但薛世子根本不理会他,反而拉着他将他往长廊尽头扯。那里很是幽静,没有人在。   林春澹虽然瘦弱了些,但挣扎的力道也不小。所以薛曙将他推着按在柱子上时,也不免呼吸紊乱,气喘吁吁。   少年背抵着柱子,眼神里已经稍稍带着惊恐了。他被薛曙高大的身影笼罩着,不免有些害怕,咽了咽口水。   心想:薛曙这个混蛋把他拖到没人的地方,不会是为了还那一拳一巴掌的仇,要把他打一顿吧。   顿时老实了不少,微微收敛了张牙舞爪的模样。   紧接着,拼命挤出笑容,努力将声音放软,哄他:“薛世子,你别这样。我当时真的是失手打了你,就跟鬼上身一样。”   说着,像是突然找到了合理的借口一样,忙不迭地点头,道:“对,就是鬼上身!当时,身体根本不受控制,就莫名其妙的……”   他哭丧着脸,真情切意地劝慰道:“我也是受害者啊。薛世子,冤有头债有主,你得去找那只鬼。”   薛曙就这么静静听他胡扯。   他最讨厌扯谎的人,但看着林春澹眼巴巴的神情,看着他那双浅淡眼眸中跳动的狡黠,却觉得分外可爱。   喉结滚动,他皱眉,道:“我没追究你这个。你先回答我,你嫁给谢庭玄是不是有苦衷。”   林春澹愣了一秒。不明白他到底为何这么执着,是道德卫士吗?是看不惯他们做男妾的吗?   还是和之前的林琚一般,瞻仰谢庭玄,觉得他玷污了他们光风霁月的宰辅。   呸,他又没跟他们上床。   说到谢庭玄,林春澹的思绪又忍不住飘向国子监外。心想着宰辅现下应在国子监外等着呢,等着骂他呢。   呜呜,等一会儿上马车,他就先麻溜跪下,哭丧地嚎叫几句,看他忍不忍心再罚他。   “怎么不说话。”   薛世子眉头皱得更深,以为少年是被胁迫了不敢开口,“我派人查过了。当初你父亲为了搭上崔玉响,曾许诺要将府中的美貌庶子送给他。不日林府设宴,便传出了捉奸在床之事。”   “你竟然调查我?”   提起这事,林春澹的头发丝都要炸开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薛曙,忍不住问:“你就这么讨厌我,偏要变着法地羞辱我。”   无冤无仇的,到底为什么啊。   “我没有羞辱你。”   看着少年那双漂亮的眼眸里盛着的全是怀疑和厌恶,薛曙的心跟被针扎了一样。但他情窦初开,人虽然骄傲却也木讷,一腔隐秘的欲望不知如何诉说。   他要怎么说,才能让林春澹喜欢他呢。   于是,骄纵肆意的薛世子首次低下了高贵的头颅。他抿着薄唇,俊脸比身上穿的朱衣还要红,声音很小:“我知道,你想逃离京城。你想去边关是吗?”   他以为是真情告白的前兆,但却将林春澹吓得脸色惨白。   少年眼神飘忽,垂下的长袖中,指尖攥得泛白。   薛曙怎么会知道,薛曙说这个是做什么,薛曙要威胁他吗。   要钱他没有,要命他也不会给的。   他浅色瞳仁微微震颤,垂下眼睛,强撑着理智反驳道:“你胡说、胡说什么,我没有。”   “那你为何要往边关寄信?”薛曙不解反问。   闻言,林春澹的心一寸寸沉下去,彻底明白自己是没办法抵赖了。   薛曙这个混蛋,竟然闲得去跟踪他。   真想把他的头当皮球踢了。   他咬紧牙,颇有几分恼怒道:“关你什么事。”   薛曙拉着他的手腕,攥得更紧,“自然有关系。你不是想逃吗。等再过几日,我便向父王请命,也去边关驻军。”   少年还是没听懂。他想挣脱薛曙,奈何对方一身牛劲儿,只能作罢,“你到底要说什么啊。”   林春澹怎么还没听懂?   他怎么就听不懂他的意思呢。   薛曙心里乱得像麻,不知该如何诉说。舌头扫过牙根,他欲言又止,喉间酸涩得很。   最终还是开了口,微微凑近少年,几乎迷醉在对方的眼睛里。声音哑着,视死如归道:“你跟我好,别做谢庭玄的男妾了。”   我来保护你。   但他说这话时神色太过凶悍,语气太过僵硬,不像是表达对林春澹的喜欢。结合上面的问询,更像是要趁人之危,强取豪夺。   林春澹已经完全被吓呆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没勾引薛曙,甚至还扇了他一巴掌。结果这人还是眼巴巴地凑上来,怪不得老是和他过不去……原来是下贱,馋他身子。   若是他不答应,薛曙会如何,说不定要将此事捅给谢庭玄吧。   虽然谢庭玄并不一定会在意他的去留,但如果他因此被逐出谢府,又该去哪呢。魏泱还未回京,他现在去边关,应也是赶不及的。   林春澹想着,眼泪都要落下来了。他愤愤地盯着薛曙,恶狠狠地骂了他一句:“薛曙,你这个王八蛋!”   “趁人之危,你太不要脸了,你才是真正的小人。”   他该怎么办呢,难不成又要委身他人。不要,纵然他之前算计了谢庭玄,那也是他主动选的,是他算计旁人。   凭什么让旁人算计他,强迫他?   他讨厌薛曙,讨厌这个有权有势的二世祖。少年眼眶红了,眼泪要落不落地积攒在浓长下睫上。   看得薛曙一阵心疼,他手忙脚乱,来不及解释,便想用手指替他拭去泪水。   但指节还未沾到林春澹的面颊,余光先瞥见一抹身影。   动作微顿,身体完全僵住。   他缓缓地扭过头,便见长廊下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修长。鸦色长发未束,披着,如藻般夹杂在素色衣衫中。阳光折射进廊下,到处一片春光融融,却唯有他像立在浓稠的黑夜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源,散发着无尽的阴寒。   眸色晦暗、不明,也看不清楚,却能让人感知到他那阴冷的目光始终凝在他们身上。薄唇明明绷着,却总有种癫疯似笑的意味。   他注视着他们,一动不动地看着,窥视着。   阴森森的,像只游荡人间的恶鬼。   见到薛曙发现他,反而阴冷地盯着他,笑着。像极了志怪传说中喜怒无常的女鬼。就算是胆大的薛世子,也不免被他吓到。   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被喉咙吞尽一般,薛曙站在原地,脸色微白,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春澹察觉到他的异样,奇怪地望过去,发现谢庭玄站在廊下,遥遥地看过来。   但少年看过去的那秒,男人瞬间收敛目光,只是神色有些冷而已。   仿佛刚刚只是虚假的泡影,只是薛曙眼花了,谢宰辅明明是那个光风霁月、疏冷如月的皎皎君子。   怎么可能会像个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可薛曙想想刚刚的那一幕,真的头皮发麻。   “你们在干什么。”   谢庭玄的声音出奇意外的平静。   如果真是如此,就好了。   薛曙被吓得还没缓过神,林春澹绷直着脊背,正在心里快速罗织着狡辩之词。   谁也没注意到,他素色的袖口处,刺目的鲜血顺着修长手指蜿蜒而下,滴滴坠落在长廊地板处。   那是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刮破皮肉后止不住渗出的血。   春澹,你这么不乖,我该怎么惩罚你呢? 第29章   还是林春澹机灵, 在看见谢庭玄的第一秒瞬间反应过来,下意识推开了离得很近的薛曙。   但他却没想到,自己这么做反而显得更加奇怪, 就像是和情郎私会被抓奸了一样。   少年眼睛里满是焦急。忍不住地想,糟了糟了, 本来他让人代抄的事情已是罪无可赦, 没有好果子吃。   现在又多加一条和私会男人。刚刚薛曙离他这么近, 两人姿态那么暧昧, 就算谢庭玄不喜欢他, 但为了面子, 也不会放过他的。   上次他收了崔玉响的玉簪,他便放狠话让他去崔玉响府里。   这次呢?他罪加一等又一等的,又是代抄迟到, 又是给他戴绿帽子,简直罪无可赦。   谢庭玄还会那么好哄吗?   林春澹内心咯噔一声, 觉得自己今天可能得掉层皮。   都是薛曙这个混账二世祖!   他在内心对这个混蛋拳打脚踢,恨不得做个小人扎扎扎死他。而就在他偷偷泄愤的时候, 谢庭玄已经悄然来到他身边。   直到修长的手按在他肩头,林春澹感觉耳鬓间传来缓慢悠长的吐息, 气流搔着他耳垂的敏感处, 让他浑身都僵直了。   一缕乌发落下,滑过他脸颊。   他能清楚地听见男人低哑的声音响在耳侧:“春澹,为什么不回府。”   谢庭玄很少称呼他, 只有在发怒的时候会叫他的大名, 但此刻他却语调温柔地叫他春澹。声音清冽如水,念起他的名字却带着一种独特的意味,很好听。   可林春澹却莫名地, 有些害怕。   因为男人这样实在有些吓人,脚步声几近为零,不知何时,就像个鬼一样飘了过来,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但除了害怕之外,林春澹被他那么贴着,也莫名地生出一种诡异的满足感。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像是被下了魔咒一样,不知不觉地,耳尖烧得滚烫。   身体僵硬地感受着谢庭玄的薄唇擦过他耳垂,苏苏的、麻麻的。他理智尚存,虽不敢推拒,却还是壮着胆子回答,声音小小的:“大人,没有不回府。是薛世子,他拦我。”   林春澹自然想将所有的罪责都推给薛曙,毕竟本来就是薛曙的错。他走的好好的,是薛曙非要拦下他。他还想向谢庭玄告状,说薛曙想跟他抢人,想给他戴绿帽子。   但是没敢,怕破罐子破摔后,薛曙一气之下将他要逃跑的消息说出来。   本以为谢庭玄又会冷着脸,不由明说地发脾气。可意外的是,男人眸色深沉,垂眸看着他时,眼底情绪复杂如许。   却并没有发脾气。   “知道了。”   温热的吐息依旧萦绕在他耳畔,谢庭玄缓缓地直起身子,一面看向故作镇定的薛曙,一面分开修长五指,笼住少年的耳朵。   用骨节分明的中指,轻轻地抵在少年耳后软骨处,暧昧地摩挲着,那颗红色的小痣。   男人压迫感实在太强,纵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二世祖,此刻也禁不住他冷漠的目光审视。那种视线既平静,又带着一股独属于上位者的蔑视。   薛曙故作镇定,却还是忍不住移开了目光。垂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见状,谢庭玄垂目,静静看着少年泛红的耳垂。   似乎被此取悦了一般,声音里的冷意有所缓和,但仍旧带着一种轻蔑:“你父亲年轻时为我朝征战多年,立下赫赫功劳。你作为独子,一向不学无术,不思进取,整日只知饮酒玩乐。现在竟也学会逼人就范,趁人之危了?薛曙,你该被好好管教了。”   是斥责,是训教,更是威胁。   薛曙脸色一僵,下意识想要反驳,却找不到理由。他是世子,早晚袭爵,但也只能怼怼林琚这样的小官,谢庭玄品阶极高,的确有资格训斥他。   其次,谢庭玄出身世家大族,是两榜状元,是清流之首,更是万人拥戴的君子。除了家世,他没一样赶得上的。   唇张开又合,嗫嚅两声后,终是老实闭嘴。垂首答了句:“是,谨听宰辅教诲。”   他格外不忿,看着林春澹和男人亲昵的动作,酸意更是不住地涌现。手指攥成拳,骨节处都泛着白,但他却不能做什么。   即使恨不得冲上去将两人撕开,却还要装作无事一般,默默目送他们离开。   薛曙不甘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却意外发现谢庭玄的袖子沾着些血迹,被他身上的素衣衬得格外刺眼。   只是刚刚,他一直站在林春澹身后,衣袍掩映,谁也没看见罢了。   薛曙皱眉,一时没想到他为何会袖口沾血。直至他余光瞥见地上的血迹,因着长廊下是赭色的木板铺成的,所以血迹落上去并不是很明显。   但注意到了一滴血,便会注意到所有的。   他的视线追寻着,然后发现……赭色地板上,一滴又一滴的血,连成长串,轨迹正好同谢庭玄吻合。   联想起刚刚长廊下,谢庭玄那鬼一样的做派。薛曙神色微僵,下意识抬头望向跟在谢庭玄旁边的林春澹,内心咯噔一下。   哪里还觉得那是种亲昵,春澹简直是误入狼窝的羊!   别跟他走。他很想这么说,但想起林春澹厌恶他的神色,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心想,就让他误入狼窝吧,这样他才能知道究竟谁才是值得托付的良人。   他脑海中再次涌现谢庭玄刚刚那副样子,跟大白天撞鬼一样,下意识地害怕起来,骂了句:“真他妈邪门。”   *   马车内,金炉内沉香燃尽,丝丝缕缕的香气萦绕在林春澹鼻间,沁人心脾,和谢庭玄身上的香气一般,仿佛扑进了他的怀抱中。   林春澹遥遥地想起上次去西山寺,他躺在谢庭玄怀中安睡时,嗅见的就是这极其安眠的味道。但那次没有燃香。   “你要睡过去了?”谢庭玄坐下,看见昏昏沉沉的他,淡声问了句,却没掀眼皮。   少年倏然清醒过来,想起今天的这一桩桩一件件,还没个交代。他若是睡过去,估计真就能睡上一辈子了。   他咽了咽口水,又是照旧三套,先酝酿眼泪,然后跪在地上,再鬼哭狼嚎。   但这次,眼泪啪啪地落下来,他弯着膝盖就要跪下去。却被男人冷淡的声音截住:“不许跪。”   吓得他膝盖不知是该硬该软,一个不平衡,栽在了谢庭玄怀中。脸正好朝下,埋在了衣袍里。   意识到自己接触了什么不该接触的东西之后,林春澹脸倏然烧得滚烫,他下意识想要起身。   但却被一只大手稳稳地按住后脑,不准他动弹。   谢庭玄平静的声音自上方传来:“总是跪,总是哭,但还是不乖。夫子说你上课迟到、睡觉,还敢找人代写课业。林春澹,你胆子很大。”   语调毫无波澜,云淡风轻的,林春澹几乎可以想象到男人冷淡自持的神色。   可,真的如此吗……   少年红着脸,虽然隔着几层厚厚的衣物,却仍然能感知到他变化的情绪,膨胀的欲望。   谢庭玄这个混蛋。   他忍着羞耻,樱唇轻轻地擦过男人不菲的外袍,闷着声音说:“我是有苦衷的。上学太无聊了,我同窗的又是些孩童,若我自己写的话,定会给宰辅丢人的。”   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就是懒惰成性,不愿拿笔写字而已。   “那薛曙呢。”谢庭玄慢条斯理地问。   他目光凝在少年白皙修长的后颈,一路延伸到衣领深处。眸色微深,松开了禁锢着少年后脑的那只手,转而想要探入他的衣领中。   却不想,林春澹像弹簧一般,猛地弹了起来。他昂着头,昳丽眉眼间几分嫌弃,道:“他有病,是个疯子。”   谢庭玄没说话。   他继续愤愤然,坚持不懈地说薛曙的坏话:“这个人特别坏,所以无论他和大人说什么,大人都别相信。”   这次撒谎,不知为何,心脏跳得很快。两人贴得很近,他也不知道谢庭玄有没有听见。   只能兀自转移了话题,装作很伤心的样子,看着谢庭玄,抿唇道:“大人是不是生气了,是不是又怀疑春澹了。”   他单手撑在地板上,以一种朝上的姿态,伏在谢庭玄膝间。微微仰头,就那么直勾勾地望着男人。   浅如琥珀的眼瞳,是水盈盈的。   淡樱色的唇,是形如花瓣、质地莹润的。   少年是故意勾引的。   谢庭玄看着少年,眼底晦暗翻涌着。良久,他轻轻出声:“没有生气。”   他伸臂,骨骼明晰、宛如艺术品的手抚上少年的脸颊。   与平日有些不同,一贯摆着张冰山脸的谢庭玄,此刻唇边似乎藏着一丝丝的笑意。只是那若有若无的笑意……实在有些不符场景,让林春澹直发毛,连带着感觉抚上他脸颊的那只手都冷冰冰。   而男人居高临下地望下来时,漆色眼底像是有簇火幽幽地燃烧着。   “既然知道自己错了,那该怎么做呢?”   那抹幽冷的笑意还在。   林春澹说不出话来,但似有所感:谢庭玄,是要跟他上床吗?   这个色鬼,也馋他身子。   *   半刻钟后,林春澹就彻底明白,这个“该怎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谢府的书房僻静,其余的下人被勒令不准接近。院门关着,廊下的海棠花枝上停着一只画眉鸟,一派春意融融,生机盎然的模样。   但房间内传来的声音:“大人,怎么好这样。”   画眉鸟唧唧地叫了两声,歪头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好奇地看去。   只见未关的窗台上,竹帘降下,却隐约依稀可见里面的场景。   少年被压在书案上,脸朝着下方,微微蹙着眉。   昳丽容颜上春潮涌动,失神的眼眸泛着盈盈水光。 第30章   屋内幽静, 四方的竹帘都被降下,阳光透过竹帘的缝隙,深浅不一地映在林春澹身上。   恰巧较为明亮的那束投射在他脸上。绯色的脸颊, 晶莹的汗珠,樱色的唇紧紧抿着, 似乎是怕自己漏出声来一般。   桌案上笔墨完备, 宣纸崭新, 还未来得及落笔。却已被少年脸上沁的汗水浸湿, 留下点点水痕。   林春澹明明衣衫完整, 头发也没怎么凌乱, 甚至手中还握着毛笔。可偏偏以一种诡异的姿态靠在桌案旁,蹙着眉头求饶:“大人,放过春澹吧, 让春澹……”   朝下看去,虽有宽大的衣袍掩映, 却仍能窥见其中的异常之处。少年衣衫的下方,有只陌生的、不属于他的手正在缓慢地移动着。   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仿佛被这只手掐住了命脉一样, 少年尽力地抑制着自己,让自己保持清醒, 脑中却还是像炸开了朵朵烟花。   魂牵梦绕的, 心里只剩下那一种渴望。可偏偏,男人又不让他如愿,让他憋着, 让他难耐, 让他无法……   耳边是阵阵的嗡鸣,无限放大了他的感官。隐约间,林春澹似乎听见庭院里有画眉鸟的叫声, 他咬紧着唇,泪水涔涔,忍不住开始思考究竟是为何会变成这样。   唔,一开始是谢庭玄将他带到了书房,说要亲自教他,今日他至少要会写自己的名字。   可他就是很会顺杆子往上爬啊,谢庭玄今日虽然有些诡异,但,但他竟然没生气嘛!所以他就想撒娇一下,抱怨一下,然后就不用学了。   先是嫌自己的桌案不好,又是嫌椅子太硬,后来理所应当地坐在了男人怀里。   再然后呢?   椅子被推到了一边,他被撩起衣袍,那双修长的手便那么探入衣间。玩|弄他时,轻车熟路,而他却只能任由采撷,绷着脊背,强忍着不让声音漏出来。   他,让他……少年思绪混乱,却也明白过错在他自己,在心里呜呜地骂自己不该得寸进尺,得意忘形。   可、可谢庭玄就不是个混蛋了吗?   也是。因为他怎么都不给自己一个痛快。再憋下去,他就要坏了……林春澹眼泪都要出来了,悲催地想,他本来就不厉害,再坏了可怎么办啊?   他这么胡乱地想着,突然感受到身后的人离他很近,温热的吐息依旧喷在他耳畔。   几乎能感受到,谢庭玄浓长的眼睫扫过他的耳尖。   他能感受到,谢庭玄侧着头正紧贴他的侧脸,微凉的薄唇好像在吻他的耳垂,是很暧昧缠绵的吻。但他又迷迷糊糊地想,谢庭玄说他们不是那种关系,他怎么会吻他耳垂呢。   可能,是不小心碰到了吧。谢庭玄这个混蛋最近有些奇怪,他怎么总是喜欢这样贴在他后面,像个幽魂儿,实在有点吓人。   但林春澹来不及思考太多的东西了,因为听见男人凑在他耳边,低低地问:“你想要什么?”   谢庭玄的声音很好听,如戛玉敲冰,此刻轻轻地压低,反而带了一种引诱的意味。但他这样自以为清高的人,怎么会引诱旁人呢。   可他听了之后,内心的冲动的确变得更深。却又无法解脱,只能抖着睫毛,将烧得滚烫的脸颊凑近男人,羞耻地说:“什么、什么都想要。”   “嗯。”   谢庭玄应声。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林春澹却分明听出了他声线中那潜藏的一丝愉悦。   他阖上眼,便感知到身后人早已不知觉地贴得更紧,那只钳制着他的手,也缓缓松开……   两人真正做到了耳鬓厮磨。林春澹听着宰辅在他耳边匀长的喘息,那明明是正常的呼吸声,却显得那么性感,让他浑身烧得更热,欲望都聚集着,更深更浓。   紧接着,他听见那高岭之花凑在他耳旁,清冷的声音中满是蛊惑与沉沦:“仅仅这样,就满足了吗?”   “趴好。”   听见这句,没有任何的抚慰,没有任何刺激。林春澹却瞬间僵直,脊背笔直地绷着,从发丝到脚趾尖都在用力。   直至解脱后,整个人才瘫软下来。   他微微昂着头,那双如珠似宝的琥珀色眼睛中,瞳孔微微放大,满是失神,无法聚焦。放肆地喘息着,脑海中好似炸开了数朵烟花。   那句趴好,直接让他……林春澹觉得自己好像着了魔,瘫软的身体明明已经满足,却还是顺从地趴在桌子上。   他看不见身后谢庭玄的神色,也看不到他会对自己做些什么。但这种未知、这种失控感却让他瞳仁微微震颤,忍不住咬紧了唇。   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既害怕又有一丝期待。   明明不是第一次,但却是头回在这种地方,以这种姿势。少年失神的眼眸扫过周遭,不远处放着的是谢庭玄平日用的玉笔架,旁边还堆积着未处理完的公务折子。   甚至,他的手中还握着毛笔未曾松开。   书案,明明是那样神圣的地方。他此刻却乖乖地趴在这里,等待,等待什么呢?   林春澹自己说不出口,但雪白的脖颈早已泛起粉红,一路延伸到深处。他感觉到,谢庭玄一只手按在他脊背和后腰的中间,在塌陷之处轻轻摩挲着,仿佛安抚一般。   而另一只手则是掀开他的衣袍。   同时,高大的阴影笼下,如同囚笼一般,将他完全罩住。林春澹被抓住了手指,男人以一种不容违抗的态度,强迫着将他的手指分开,与他五指相扣。   紧紧扣着。   谢庭玄乌发散落,有几缕垂在少年耳畔,有几缕与他的衣襟交缠,颇有种两人相融一处、无法分割的错觉。   他身上散发出乌木沉香的清幽味道,仿佛是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少年缚在中间。而他则是网中央的那只蜘蛛,带着些引诱的意味,不知用了什么手段。   等林春澹回过神时,一切都晚了。他的右手被强制着握住毛笔,谢庭玄在他耳边低声喃语:“教你写字好不好?”   少年被情欲纠缠,耍起了小性子,忍不住小声嘟囔:“大人,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谢庭玄这个混蛋真扫兴,什么学习的,一听他就头大,干嘛要在这时候说!   “是。”   在他视线之外的地方,谢庭玄目光晦暗,眸底占有欲不断涌动着,似乎恨不得将眼中的这个少年、这个小混蛋囚禁进身体里一般。   他抓着林春澹的手,教他好好地拿着毛笔,沾了点墨,悬在纸上。   少年表情略带不满,委屈地说:“大人,可我现在想要别的。”   “好。”   明明是答应,但这句“好”却莫名地让林春澹警觉起来。某种小动物般的直觉,在提醒他:大事不妙。   紧接着……   林春澹瞳仁骤然失去焦距,他难耐地咬紧唇,但却还是被迫拿着笔。   男人掌着他不断颤抖的手腕,在纸上落款一字。   还要强迫他看向那纸上的字。   温声喃语响在耳侧,却无端透着些阴冷:“这个字,念谢。”   少年一面无法逃脱身体的欲望,又要一边回应男人的话语。他艰难地眯起眼睛,想要看清那纸上苍劲有力的字。   但还没聚拢目光,视线又倏然散开。   林春澹想要抿紧唇,但这感觉实在冲击太大,涎水终于还是顺着嘴角慢慢流了出来。他想要出声求饶,却连求饶都被击得粉碎。   好容易,思绪有所放缓。却不想,这更是一种煎熬,少年满头是汗,呼吸微微急促,却还是放软了声音撒娇:“大人,我好难受。”   谢庭玄,难道他自己不难受吗?   但回应他的,却并不是妥协。   反而,是更深一层的控制。   谢庭玄神色平静。恍若未闻般,依旧抓着他的右手,慢慢地写第二字:“庭。”   他掰着少年的下巴,强迫他仔细观看,又是温柔的呢喃:“认清了吗?”   这个字太过复杂,写的时间太长,林春澹都要憋疯了。他忙不迭地点头,乖乖地说:“我记住了,是谢庭玄的庭字,我认得的。”   “那玄呢。”   林春澹撑着被欲望折磨的身体,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玄”字。只是有些难看,配上前面二字,颇有种狗尾续貂的感觉。   但他管不了这么多了,他一面写,一面将唇凑近,轻轻地啄吻谢庭玄的指尖。水盈盈的眼眸里满是渴求,他声音都要拉丝了:“大人,够了吗?春澹,春澹真的……”   很想要啊。   谢庭玄漆黑的眼瞳里泛着冷幽之色,他喉结上下滚动。慢慢地,将那只手抽出,按在少年柔软湿润的樱唇上,反复地揉搓着。   幅度加大,少年的身体也极其敏感地绷起来。纤细脊背骤然拢起,另一只放松的手倏忽收紧,死死地扣着桌案,修长骨节用力到泛白。   却又被抓住。   林春澹内心咯噔一声,欲哭无泪。心想着谢庭玄不会这么变态吧,右手写完了,左手也要学?   但幸好,只是与他的五指扣在了一起。   谢庭玄的手指,骨骼明晰又修长无比,握着的时候总有种安心的感觉。不知觉的,林春澹竟有些享受这种五指交缠的感觉。   人们都说手指连着心脏,这样就好像灵魂都缠在了一起。   怦怦乱跳的,不知是谁的心。   少年嘴甜,在这种时刻更是明显。他一边说大人好厉害,又一边说春澹只喜欢大人,春澹最爱大人了。   好想、好想永远这么和大人在一起。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话中有几分真情实意,但情欲涌动时,心里的眷恋和依偎是真的。   他思绪被撞得粉碎,却也禁不住地想:如果,他没有欺骗谢庭玄就好了。如果,他真的一心一意地喜欢谢庭玄就好了。   日子这样过下去,在谢庭玄府中做个逍遥自在的男妾不好吗?   可谎言成不了真的。就算他此刻迷恋于、沉醉于这一秒的心安愉快,却也永远地记得。   那日马车上,他索吻时,谢庭玄避开的动作。   以及那句冷漠的:“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想起这些,林春澹倏然蹙紧漂亮的眉头。   日头渐西,竹影摇动,就连院内的那只画眉鸟也从停栖的枝头飞走了。只有晚开的海棠还在静静绽放,一院幽香。   情事结束,少年的面颊上覆了许多汗珠,甚至还有几滴落在了纸上,晕湿了玄字。他的嗓子都要喊哑了,眼尾被泪水浸得通红。   美得更加惊心动魄。   还未从情欲中抽身而出,便听谢庭玄凑在他耳边,低喘的声音性感无比:“春澹,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臊得林春澹耳根子都是红的。但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刚刚想起的那句话,从前骂他天生下贱的话。   他莫名有些委屈,鼻头酸涩,眼眶泛红。   谢庭玄这个混蛋,说这种话是让他故意肖想的吗?   可他根本看不起他,不仅说他下贱,还拒绝他的索吻,说他们不是那种关系。   就连今天,今天明明那么好,他都爱上了这种感觉,都有些对这人心动了。   但,还是没亲他。   这个混蛋,他才不会留下呢。等魏泱回京,他就跑去边关,永远都不会回来!   林春澹这样模模糊糊地想着,却陡然被翻了过来,像是案板上的鱼一样。   他躺在桌子上,衣襟微微散乱,锁骨裸露出来,莹白到有些刺眼,让移不开眼。   谢庭玄绷着唇,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睫微垂,如覆霜雪般的冷淡。   可他心里想的却是一些不可示人的事情。白日宣|淫,似乎有违他的君子之道。   但少年宛如毒药般慢慢浸润着他的理智,让他此刻只想着,要占有,要像动物一样侵占。   要他永远属于自己,要让他永远离不开自己……   宰辅眼底翻涌的晦暗,像是海上暂时停歇的风暴。但林春澹却明显地感知到了男人的变化。   就像平静的海面、微微荡起的波浪下,是汹涌的暗潮,正伺机席卷吞噬一切。   但谢庭玄的眉眼神色依旧清冷,雪胎梅骨,好似世间的任何事物都无法沾染他。那双淡色的薄唇,轻轻地抿着,看起来也是冷淡的。   可林春澹分明记得,刚刚这双漆黑沉静的眼瞳曾扫过他身体的每一寸,那种目光,是审视,却亦泛着冷幽的光。   而那双薄唇情动之时,也曾在他耳边低低地喘息着,像是被欲望俘获的猎物。   就算是良金美玉、云中白鹤,依旧为他折腰,为他情动。   少年的劣根性立即显现出来。那种场景他忽然想再看一遍,想看宰辅清冷出尘的俊美容颜上,染着情动,那种隐忍又克制的神情。   于是,他琥珀色眼眸中染上狡黠,高高地伸手,揽住谢庭玄的脖颈。   翘起脚腕,两条修长的小腿勾在男人身上。他眼睛亮晶晶的,委屈巴巴地说:“大人,我还想要。”   谢庭玄眼眸微沉,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少年的脚踝,它伶仃修长,踝骨明晰,有种独有的美感。   他没回答,俯身凑近时,却冷不丁问了句:“记得刚刚教你的那几个字吗?”   林春澹笑嘻嘻的,在他缓慢靠近的时候,突然袭击,亲在他脸颊上。   “吧唧”的一声,亲得格外结实。   少年的笑容甜得像蜜一样,说:“当然记得,大人的名字已经刻在春澹心底了。就像大人一样。”   他拉长声音,刻意引诱,“记得特别深。”   轻飘的一句话便让谢庭玄浑身复而滚烫起来,。片刻后,少年发出难耐的哼声,男人便凑到他耳边,轻轻地说:“那这一次,也要好好记住。”   ……   后来,林春澹其实是有些后悔了。   不对,应该是非常后悔!!   他本来只是贪心,想要看谢庭玄略显局促地在他耳边低沉喘息的样子。   但真正做的时候,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爽字了,什么喘息,什么折腰,通通不记得了……再往后,就只剩下一句话了:谢庭玄你个王八蛋,读了这么多年书,也不知道竭泽而渔这个词吗?   他哭着喊着求谢庭玄放过他,但还是被翻来覆去,花样百出地橄了许多遍。   以至于最后,真的成为一条瘫软的咸鱼,被谢庭玄抱着来到浴堂了。   他们做了太久,林春澹连指尖都酥麻无比,抬不起来了。任由谢庭玄将他放入玉池中。   谢府的浴堂引温泉水入池,边缘砌的是白玉,表面光滑温软,倚着也并不觉冰身坚硬。林春澹肖想这玉池许久,没想到今日竟也能入内泡着了。   池面水雾缭绕,映得少年容颜更加昳丽。他浮在水面,只露出一颗湿漉漉的脑袋。   他惯会恃宠而骄,轻轻敛睫,做出委屈的表情,伸手勾着男人衣带:“大人,春澹饿了。”   晶莹的水珠从他浓长睫翼上跌落,在水面上砸下点点涟漪。   他像是传说中魅惑人心的鲛人。   谢庭玄总是莫名地,为各种各样的林春澹心动。他俯身,轻轻地帮少年摒去颊边湿发,温声应了一句:“好。”   然后林春澹达到了人生的巅峰。   他躺在梦想中奢望的玉池中,水面的浮盘上放着切洗好的蔬果,还有他爱吃的透花酥和杏仁酪。   还能把高高在上的宰辅当成靠背枕着。   桃花眼微微眯着,唇角翘起,心情格外地好。因为实在懒得动弹,便将善后的事情完全交给男人。   谢宰辅还算轻柔,细致的服务也让少年的不适感有所减轻。   林春澹也慢慢从靠着他的姿势变成紧紧贴着。   里衣轻薄,浸湿后恍若不存在一般。两颗心也靠得更近,隔着两根肋骨与薄薄的肌肤,砰砰地跳着。   温情依偎时的心好像比情欲浓重时,离得更近。   林春澹倚在他胸膛上,轻轻缓缓地问:“大人,你对我真好。”   他曾无数次说过喜欢大人,曾虚情假意地勾引询问,问谢庭玄喜不喜欢他,讨不讨厌他。   但他从未这么说过,因为“好”这个字在林春澹心里有很重很重的地位。他没有感受过父母之爱,亲友之爱,所以不懂得爱这个字程度到底有多重,他也并不在乎这虚假的、宛如泡影般的爱。   可“好”这个字不一样。这世上对林春澹好的人没几个,魏泱算一个。所以他也对魏泱说过:“魏泱哥哥,你对我真好啊。”因为魏泱在他的生命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魏泱是个道德高尚的人,他对林春澹的好并不是一种偏爱。因为锄强扶弱、乐于助人是他骨子里就有的品格。但那些微弱的善意,就像是黑夜里升起的点点萤火,照亮了林春澹堪称昏暗无光的人生。   从墙角上翻过的少年,带着西市那家最好吃的透花酥,送到那个瘦弱又怯懦的孩子手中。   那是林春澹第一次吃到这么甜的东西,很甜很香。他傻傻地想,就算是天上神仙吃的东西,也莫过于此了吧。   不止是糕点,还有昂贵的肉,还是他穿小了剩下的衣裳,通通从那个墙边扔过来。他教林春澹投壶,教林春澹打马球,教林春澹斗蛐蛐……林春澹第一次知道,活着是如此美好的事情。   他对他的好,是林春澹印在心中,数十年始终铭记的事情。因为从他的身上,他第一次感受到幸福。   就像此刻,少年依偎着谢宰辅,像只乖乖的小犬,他也感到了幸福。   谢庭玄,也对他好。虽然这人冷冰冰的,总是莫名生气,还喜欢管教他,欺负他。可谢庭玄也给他买很多很多的东西。   他呆在他的怀里,就是特别安心啊。   他喜欢这样。   这种情愫来源于哪里,又生出哪里。林春澹说不清楚,也猜不准它到底是什么。   但它应该是一种依赖,让他有些眷恋上这种美好的感觉了。   这会是喜欢吗?   “喵~~~”夹着嗓子的猫叫声悠长的传来。   谢府中只有一只猫大王,那就是称王称霸的善念。   林春澹立即被吸引了注意力,停下思考,从男人颈间探出脑袋看过去。   只见浑身雪白的善念依旧高高竖着尾巴,迈着高傲的猫步从玉帘中走进来,异瞳明亮亮的,它喵喵地叫。   它是只小公猫,夹着嗓子叫时格外甜腻,就像现在一样,表明着它现在需要人类的爱抚。   喵子很少这样,高傲的善念就更少如此了。林春澹眼眸微亮,朝它招手,想要趁着它心情好的时候狠狠地挼一下。   但被分走了宠爱的谢宰辅不乐意了。他薄唇微绷,神色虽未变化,却依旧透出些许不爽。   又是这只狐媚子猫。   他伸出手臂,不动声色地少年捞回来,冷淡道:“很脏,不要让它靠近池边。”   “不脏的。”林春澹解释道,“前几日席凌刚刚给它洗过澡,善念身上可干净了,根本没有虱子跳蚤。”   闻言,男人虽然内心依旧很不爽,但却也没再说话,默许了此事。   而善念这只坏猫才不管这么多呢。它早就迈上通往池子的玉阶,然后轻巧地跳上了池子边缘凸起的地方,也就是林春澹两人倚着的地方。   它喵喵地叫着,林春澹想要用湿漉漉的手摸它,它却不愿意。反而走到谢庭玄身边……   踩住了他垂落在池子边缘的乌发,像是不解气般,又用肉垫碾了好几下,似是在报仇雪恨。   少年被它这高傲的小模样逗笑,说:“大人,你说善念脏,它生气报复你呢。”   谢庭玄侧目,淡淡瞥了眼那造次的雪白大猫。没说话,因为他本就不喜欢小动物。   它不是林春澹,舔着毛发撒娇卖萌的样子无法进入男人的法眼。   再夹着嗓子撒娇,对于谢庭玄来说,也只是一只讨厌的狐媚子猫而已。   “喵。”   善念有些不满了,似乎在说这个人竟然没被它的美貌所折服,真是没眼光。   竟然伸出手,邦邦地拍了谢庭玄一下。   后者脸色微黑,伸出手拎起后脖颈,无情地扔了下去。   善念再次跳了上来。   这次它转换了目标,十分自然地投入了林春澹的怀抱中。又喵了一声,只不过这次像是炫耀胜利的喵。   它的异瞳中,仿佛闪着某种得意的光芒。   而林春澹则是抱紧了它,将脸埋到了它雪白的毛里。   慢吞吞地理清了思绪:善念和谢庭玄不合,简直就像是同性相斥,因为他们一个是猫,一个像猫?   而他抱着善念的时候也很安心,也很眷恋这种感觉……难不成,他也喜欢善念?   算了,头痛,不想了。   就把谢庭玄也当做一只猫好啦!   *   残阳如血,映得天边通红。   精致奢华的小室内,昏暗的光线透过雕花四格窗照射进来。室内燃着香炉,绣金织银的皮毛地毯铺满了大半个屋子。   烟雾盘旋着而上,于金灿灿的夕阳光线中形成缭绕烟雾,也衬得斜躺在美人榻上的男人神色更加莫测。   凤眸轻敛,崔玉响饶有趣味地盯着面前的青年,道:“林琚,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他眉眼浓艳,过分漆黑的眼眸笑着盯人时,天然带着一种压迫感。如同被豺狼虎豹凝视一般,跪在地上的青年额角已沁出薄薄的汗水。   崔玉响不是什么爱惜人才的好官,他做任何事向来讲究权衡与利益交换。之所以愿意拉林琚一把,一是因为他父亲送来不少金银,二也是强迫林琚为他所用。   此番将他叫过来,便是为了交给他一项任务。陈秉那个废物前往汴州赈灾,不仅当地搅得天翻地覆,民怨沸腾,还意外染上了时疫。半夜哭爹喊娘的,传回京中简直笑掉了众人的大牙。   圣上脸色不好,当着朝臣的面发了很大的火:“汴州水灾,朕派了这么多臣子前去。结果呢,你们就将事办成这样?你们这群混账。庭玄,你去汴州一趟,替朕好好看看,这汴州的水灾到底有多难治。”   不忘补充一句:“办好了,重重有赏。”   顺理成章地,让谢庭玄领旨前往汴州赈灾。当时崔玉响也在庭上,脸色十分难看。他倒想阻止,可崔党的人去了一波又一波,结果将事办成这样。   尤其是陈秉这个废物。   怎么开得了口阻止?   也只能放弃此次用赈灾敛财之事了。还要想办法替陈秉擦屁股,将他在汴州奢靡挥霍的公银都填补回来。毕竟接下账款的人是谢庭玄,能活生生扒掉他一层皮。   而崔玉响吩咐给林琚的,便是让他趁着谢庭玄不在京中,去查先皇后之事。倒不是去查真相,而是让林琚想办法查到,有关先皇后病逝一事,太子党都知道些什么。   见林琚久久未答话,崔玉响神色冷了些。但唇间的笑容却更深,殷红的薄唇轻轻吐出几个字:“我知道,你们读书人都仰慕姓谢的。可林琚你要想清楚,这个朝堂被划分成三派,太子党,崔党和中立派。你想当太子党,可你父亲早就投了我的麾下,他们会接纳你吗?就算你要当中立派,但前几日为了保住你的乌纱帽,我在庭上为你说话。在旁人眼中,你早就是崔党这派的奸臣了。”   闻言,林琚唇抿得更紧,眼瞳微微颤动着,清俊的脸上透着些不情愿。   “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想做个忠臣良将,想保持自己的君子傲骨?”崔玉响嗤笑一声。   淡声开口:“可你有的选吗。若非本官一路扶持,你真当自己天赋异禀,能连中三榜,登科探花?”   崔玉响的笑容十分残忍,眼睛里化不开的浓色阴暗,“你猜猜,这个科场是谁说的算?”   林琚的呼吸猛地停滞了,瞳仁瞬间紧缩。   藏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似乎全身的傲骨都在这一刻被打断了。   他毕生的荣耀都来源于此。身穿鲜衣,胸前佩着花团,两袖带风,打马游过长安街时,少年壮志、春风得意……数人称道、旁人艳羡的目光,落榜同窗虽遗憾却赞他文采斐然,非是池中物。   这一切的一切,构成了他的铮铮傲骨。很久以来,他以为自己是人中之龙,以为自己矫矫不群。   两榜状元,是崔玉响的授意。庶弟沦为男妾,是源自要铺平他的青云路。   到头来,原是世道不平的加害者。   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地崩塌了……青年眼中满是痛苦,却死死地咬住唇,不让情绪遗漏而出。   直到血肉模糊,鲜血一滴滴从唇边流下。他跪得两眼发黑,像是终于认命一般,缓缓地俯身,磕了个响头,声音微抖:“是。”   “林琚以后,定唯九千岁马首是瞻。”   崔玉响见他这幅样子,眼底耻笑,却依旧只是保持着那副漫不经心的态度。淡淡挥手,示意林琚可以离开了,“办得好,我重重有赏。”   ……   谢庭玄要去汴州赈灾,很快便要动身。   而汴州如今民不聊生,灾民遍地,还伴随着时疫的发生,所以谢庭玄便没让林春澹跟着。   自从谢庭玄碰见薛曙之后,便没再叫他去过国子监。反而日日让他待在府中,他亲自教导。   谢宰辅在旁边处理公务,他便在旁边写些鬼画符,但总体来说,还是进步了许多。他之前不会写澹字,所以最先学会写的是谢庭玄的名字。   毕竟当时的场景实在太过刻骨铭心了,都要刻进他骨髓里了。   有他在旁边陪着,谢庭玄的心情倒是不错,冷冰冰的脸色有所缓和,首次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但林春澹很不爽,因为有谢庭玄在旁边看着,他再也无法偷懒睡觉,再也无法代写课业了,日日抄得手腕疼。   并且在心里彻底恨上了薛曙这个王八蛋。   肯定是他向夫子举报的,才将他害成这样!这样一个坏人,竟然还敢威胁他。哼哼,他跟狗好都不跟这种目中无人的混蛋好,呸!   少年怨念得很。幸而谢庭玄还没折磨他几天,便被圣上下旨,要去汴州赈灾。   谢庭玄一走,这谢府不就是他的天下了?   他不仅要温香软玉(善念那只坏猫)搂在怀里,还要每天吃五个透花酥、五个桃花酥、五个桂花糕,不吃晚饭,不吃早饭,只吃糕点零食。   还要每天放风筝,溜出去听曲儿,斗蛐蛐,听人说书,看杂耍。   就是不学习!   嘿嘿,谢庭玄不让他做的事,他非要趁他不在的时候通通地做一遍。   就在林春澹如此畅快地幻想时,却突然听席凌来报,说府外有人急着找他。   少年并没有什么朋友,便顺口问了句,“是谁。”   席凌颔首应答道:“他说自己名叫陆行。”   林春澹脊背微微绷直。倒不是因为他和陆行有什么,只是害怕谢庭玄知道他意图离开京城的事……   从前他不确定谢庭玄到底对他是何种态度,虽然现在也并不明了男人到底把他当什么。但他可以确定一条,那日谢庭玄凑在他耳边,喘息着呢喃的永远留下,应该不是随口的妄言。   不知道能否好聚好散的,他还是要瞒着些,给自己留条后路的。   他不动声色地压下眸中的异样,起身轻轻地应了声:“是我找的算命先生,那我去瞧瞧。”   “在侧门东南角。”席凌提醒道。   说完,林春澹便脚步匆匆地前往侧门了。   而谢宰辅与太子议事完毕,正巧回府。   即将起身前往汴州赈灾,他首句询问的却并不是行李收拾得如何了,而是问席凌:“春澹呢。”   席凌答道:“林少爷去侧门了,有人到府前寻他。林少爷说,是他找的算命先生。”   临了,没等郎君询问,又补充了一句:“的确穿着道士衣裳。就是年纪太轻,像个骗子。”   谢庭玄淡淡应了声。   自从上次去了西山寺,他便发现少年似乎很相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找了个算命先生也并不奇怪。   他兀自想起林春澹说过的,“我跪在寺庙里祈愿和大人永永远远在一起”。冰冷的神色稍稍缓和,浓长眼睫遮住眼底涌动的丝丝喜悦。   永远在一起吗?   这是个好愿望。   也就没再多管,只是说:“骗子便是骗子,左右骗不了几个钱,他开心便好。”   席凌颔首称是。   但又突然注意到席凌话中的“年轻”二字,冷不丁询问:“那道士相貌如何。”   席凌愣了一秒,随即道:“相貌平平,中人之姿而已。”   闻言,谢庭玄面色又缓和了些。   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席凌总感觉郎君似乎是松了口气一般。   但他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眼,便被谢庭玄派遣去给行李装车了。   侧门。   林春澹像做贼一样,悄摸地出了侧门后,还不忘将朱色大门给关上。   陆行依旧穿着他那件破烂的道士衣裳,身后背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什么招魂幡、罗盘、黄符,一看就知道是个江湖骗子。   少年躲在侧门旁边的石狮子后,鬼鬼祟祟地朝陆行招手。   等到两人一起躲在石狮子后面时,他才压低声音询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谢府?”   陆行十分坦然道:“猜的。”   虽然林春澹刻意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但他姓林,又识得那位姓魏的少年将军。数来数去,不就那么一家嘛。   略微打听推测一下,陆行也就将他的住处猜了个七七八八。   事实证明,他确实也猜对了。   不过,陆行也不是故意要查的。他没有窥视朋友隐私的怪癖,也愿意尊重林春澹。只是事急从权,林春澹又许久没来摊上找他,所以才出此下策。   他从小包中掏出新的信件,说:“我没有恶意,只是觉得你可能需要看看这封信,是魏泱寄来的。”   林春澹有些茫然,一面将信塞进衣襟的口袋里,一面询问:“信中说了什么。”   他知道自己认不全字,所以也就懒得为难自己了,直接让陆行告诉他就好。   陆行微微垂目,声音很平静:“魏泱在信中说,他遇到了一个喜欢的姑娘。他说他没有喜欢过别人,也没和姑娘相处过,问你知不知道怎么让这个姑娘喜欢他呢。”   林春澹愣住了。   这一刻,他真的很想哇哇大哭。质问陆行,他一个活人,嘴中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呜呜呜,陆行正常吗?难不成他跑这么远,费了这么大劲儿,就为了告诉他魏泱有喜欢的姑娘了?   就为了让他教魏泱怎么追喜欢的姑娘吗?   魏泱这个混……但再多地,少年也不舍得骂了。   因为他自己一直都很清楚,魏泱喜欢女人,只是将他当成弟弟而已。他那么高大帅气,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迟早会遇到喜欢的女子,会娶妻生子,会度过很幸福很幸福的一生。   魏泱和他是不一样的。   林春澹知道这些。   可亲口听见魏泱有了喜欢的姑娘,心里却还是闷闷的,酸酸涩涩的。就好像,一直便摇摇欲坠的心脏被掐住了一般。   很难过。   世上为数不多对他好的人,就这么喜欢旁人了……少年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在青石板上砸出一道道痕迹。   林春澹声音哑哑的。他一边哭一边擦眼泪,还要抽出时间来,让陆行给他回信:“你写信告诉魏泱,我不会啊。我只会讨男人欢心呜呜……”   还是等以后魏泱喜欢上哪个男人的时候,他再忍痛教他怎么勾引男人吧。   少年动作太忙碌,导致他虽然蛮可怜的,但一套动作做下来,但透着点搞笑的意味。   陆行:“……”   下面的话,他还要不要说呢? 第31章   其实, 陆行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   但他没有想到,光是自己前面说的内容便足以让少年哭成大花猫了。   所以视线反复地在林春澹和地板之间来回穿梭逡巡,有些局促。   他想安慰, 但嘴笨,说不出好话来。便只能闭嘴安静待着, 想等着少年情绪稍稍平复后再说另一个坏消息。   而林春澹呢?   他的接受坏消息的能力其实特别强。虽然一开始哭确实是因为真心实意地感到伤心难过, 但哭着哭着, 也就慢慢地释怀了。   毕竟他和魏泱原本便没什么可能。如果他真的开心的话, 那他也会为他高兴的。   人生嘛, 总是如此。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强求又有什么用呢,理智放手才对。   少年很快在心里默默哄好了自己,但表面上依旧保持着鬼哭狼嚎的状态。只不过有些挤不出眼泪, 配合着哞哞的哭声,颇有种干打雷不下雨的意味。   他一边假装擦眼泪, 一边从指缝里悄咪咪地看陆行,止不住地干着急。心里想:这个陆行是木头桩子成精吗, 别人伤心难过了都不来安慰一句吗!!   原本,只要他安慰一句, 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停止哭泣, 重新成为一个坚强的人。   可是现在没人安慰的话……他突然自己就不哭了,岂不是有些丢脸?   林春澹内心郁闷,可他左等右等, 陆行就是不开窍。只一直默默陪伴, 就是不开口安慰他。   到后来,他的嗓子都要哭哑了,实在是哭不下去了。   没办法, 只能淡淡地丢掉了自己的脸面。   自己默默停止了哭泣。轻咳一声,强装无事发生的样子,扯开话题道:“还有事吗?”   他实在哭不出来了,而且肚子也有点饿了。   陆行这人非常呆愣,见状不仅没有发现周围弥漫的尴尬,反而还贴心地问了句:“你好了吗。”   林春澹被他噎了一下,瘪着嘴道:“好了。”   别问了,别问了。老天爷啊,带走这个混蛋吧,他非要用他的脸面扫地啊。   结果他还要问:“真不伤心了?”   林春澹没说话,只是略显幽怨地盯着他。   这回儿,陆行终于察觉到了,似乎是明白了自己在戳别人的伤口,默默闭嘴。   他果然不会说话,越安慰越乱。   大约过了几秒钟,陆行见他真的不哭了之后才复而开口,将噎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其实还有件事。魏泱说那个姑娘过几日就要到京城了。他说,那个姑娘对你很好奇,说是要同你见上一面呢。”   这件事的冲击更大,直接惊得少年合不上嘴:“什么?!”   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心中已经翻起惊涛骇浪。   他同那姑娘见面?魏泱的脑子是怎么长的,竟然容许他一个男子和那姑娘单独见面……林春澹思绪混乱,一面想,他喜欢魏泱,怎么能与魏泱喜欢的姑娘单独见面,那岂不是乱套了。   一面又忍不住地开心,魏泱这样做,是真的把他当成亲人看嘿嘿。   不对,这不是重点。林春澹哭丧着脸,魏泱这个混蛋,给他出了这么大个难题。   无论如何,他是万万不能见那姑娘的。   便有些局促地发问:“她何时会到京城。”   陆行蹙眉,略微思索了一下,答道:“写信时说的是半月有余,但这信件从寄出到今日,也有着十天的光景了。”   那不就是就这几日了?   啊啊啊啊魏泱这个混蛋,给他扔了这么个烫手山芋过来。他和那姑娘又不认识,他们见面聊什么,难道聊魏泱吗?聊着聊着若是露馅了,那姑娘万一看出他对魏泱有意呢。   满京风雨,稍一打听都知他林春澹做了什么事。到时姑娘说不定会连着嫌弃了魏泱。   他还能和魏泱做朋友吗,他还有脸见魏泱吗。   不行不行。林春澹属鸵鸟的,遇到这种复杂难以解决的事情,脑袋里就一个想法——   躲。   虽然早晚都要面对,但能躲一时是一时,先把眼前这关躲过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说不定到时候他已经死了,也就不用解决了。   想到这,少年恨不得现在就脚底抹油,躲到天涯海角去,但这明显是不可能的。   但……他很快联想到谢庭玄领旨要去汴州赈灾的事。不如,他跟着谢庭玄到汴州去躲上一阵,剩下的事等陆行回来再说。   是个特别好的主意。林春澹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轻轻转动浅淡的瞳仁,清澈的眸色中萌生出几丝狡黠。   他赶紧抬头对陆行说:“这样,你就回信告诉魏泱。说你没见到我,我已经先一步去汴州了,并不知道这事。”   魏泱是知道他不认识字,信件都是旁人代笔这事的。   听完,陆行愣了一秒。他觉得这方法似乎有些短视,毕竟他早晚要见魏泱的。   但正欲开口时,就看见少年眼巴巴的神情。他说:“陆行,你最好了。”   陆行便说不出话了。   尤其是在林春澹的嘴甜攻势下:“陆行,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幸好你费了这么大劲儿找到我、告诉我,不然到时她先找上我,我该有多尴尬啊。”   说罢,还从袖中掏出了一点碎银子,递到他手中,让他去买喜欢的点心吃。   又是甜言蜜语,又是金钱攻势,谁能招架得住?   陆行直接沉默了。   他接下银子,问:“那你真要去汴州吗?”   “当然去。”林春澹虽然爱撒谎,却也明白这世上任何的谎言都是包在纸里的火,迟早会被发现。   所以他不想被魏泱认为是一个爱撒谎的人,自然要去汴州,将这谎言变成事实。   “我先走了。”   他临时起意,自然急着回去,要在谢庭玄他们出发前收拾完东西,别拖了后腿。   便匆匆和陆行告别,走前还不忘将那信件重新塞回他手中,说做戏做全套,这信就先放在他那里。   但他显然没想到,自己收拾完行李后去找谢庭玄。   谢庭玄却不让他去。   他委屈,他要闹!   林春澹知道谢庭玄是去执行公务,是去赈灾,不是玩闹。所以特意只背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在里面放了一两件换洗的衣物。   可谢庭玄就是不答应,任凭他如何撒娇,也不许他去。   于是他拉着男人的衣带,道:“大人,我想去。一是因为见不到大人,人家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这一去就等于我们好几年都见不到啊。”   谢庭玄微微垂目,修长指尖在他唇瓣上轻轻摩挲,低声道:“可你前几日不是挺开心的。昨夜还说了梦话,说要趁着我离府,每日不思进取,一个字也不练。”   林春澹脸蛋儿微微僵住。他眨眨眼,装作一副无辜的样子,说:“大人,肯定是你听错了。春澹从来不说梦话的,说不定是大人在做梦呢?”   怎么可能是做梦呢。   如今天渐渐热起来,两人睡在一张床上,不免会有些燥热。昨日少年趴在锦鲤池旁钓鱼钓累了,沾床便昏沉地睡了过去。   而他的睡相无法说是好是坏。闭目后进入梦乡的样子格外安静乖巧,但就是太喜欢黏着别人。   每次睡着了之后便会自动黏在谢庭玄身上,不仅无意识地脑袋蹭他,还要将两条腿搁在他身上,像个八爪鱼一样死死地扒着。   但谢宰辅意外地受用,没有一次推开过他。纵使昨夜炎热,少年身上也很热,像是着了火一样。可他并没有选择将他推到一旁,反而舍近求远,起身推开几扇窗户,让凉风能吹进来。   然后继续享受着温香软玉在怀。   躺下时听见了林春澹梦中呢喃着的话,没什么新鲜的,无非就是什么不想学习的混账话。   他简直要被这个混蛋气笑。可看着怀中少年白皙无瑕的脸庞,火气儿又瞬间消失。   揽着他的腰身,将其又往怀里带了带。   阖上眼睛,内心前所未有的宁静。   算了,他本就不完美。   但却是独一无二的。   谢庭玄想起这些,再看着面前林春澹这幅信誓旦旦的样子,垂目轻轻地嗤笑一声,也没跟他计较。   只是又说了句不准。   林春澹暗暗磨牙,继续胡扯,试图吓唬谢庭玄:“等等,还有第二个原因呢。其实呢,刚刚我其实是找了个算命先生。帮您卜测吉凶。”   他说得高深莫测,故意拉长了声音,一脸凝重道:“他算出来,您此去万分凶险。但只要带上我!便能化险为夷。”   少年眨巴眨巴眼,琥珀色的眼瞳里写满了:我是不是很厉害,你快带上我呀。我可是你的福星。   可惜谢宰辅不吃这套,很无情地戳破他:“那你说说,他卜出的卦象是什么。”   林春澹编不出来了。他别过头,耷拉着嘴角装作很委屈的样子,又要掉小珍珠了:“不信算了,那我不去了。”   这招也没用。   谢庭玄指尖无意地划过他的下巴,像是算作道别一般,淡淡道:“你好好在府里待着,落下课业一些也没事的。”   他只以为是林春澹少年性子贪玩,想去汴州逛逛解闷。只是救灾之事非同小可,而且更重要的是汴州如今不仅是水灾,还伴有时疫,凶险万分。   比起旁的,还是他的安全更重要。   谢宰辅说完,便随着席凌去检查下人们还有什么东西没备好了。   林春澹留在原地,神色郁闷。   今日谢庭玄这混蛋还真不好哄,怎么办……难道留下吗?可撒谎的话,就要一谎套一谎,终会被揭穿的。而且他真的不想留在京城。   忽然,他目光瞄准了不远处放着的几个木箱。那里面放的应该是谢庭玄他们此去汴州路上的干粮。现在四下无人,侍从们都忙着整理别的东西,根本没人搭理这几个木箱。   于是,林春澹趁着这个空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溜溜达达地来到木箱旁边。   一个个掀开后,发现一个半人高的箱子里面还有些空处,正好能塞下一个人。他小心翼翼地拎着自己的小包,藏了进去。   顺手还拿了个刚烙出来的胡饼,一边吃一边感叹自己的聪明才智:   嘿嘿,他可真聪明啊。这地方可真好,既有好吃的胡饼,还有足够他坐着的大空间。   就是黑了点,但他能透过锁眼看向外面,也不算无聊。   这胡饼真好吃,香香的。   没一会儿,下人们便过来将木箱抬上了马车,准备出发。虽然其中有个小厮内心奇怪:他记得这几个箱子里,有个没放满干粮啊,怎么一个比一个重。   但赈灾的队伍已经整装待发,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挠挠头,将这诡异的事情咽到了肚子里。   到底怎么一回事呢?   ……   前往汴州的路途遥远颠簸,还没驶出京郊呢,林春澹便感觉自己自己的腰硌得受不了了。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感受着颠簸的路况,心想着应该是出了京城。   他可以悄悄打开木箱透口气了。   便去推头顶的箱盖。   推不动。   他又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但箱盖还是纹丝不动。   “不对啊。”林春澹喃喃自语,怀疑人生。他又不是傻子,进来之后反复确认了这木箱从里面是能打开的。   现在是怎么回事,见鬼了?   他冷静地思考了一会,然后凑近锁芯的地方,将脑袋紧紧贴着,尽力去看是怎么回事。   啧了一声,捂上脸,忍不住骂道:“哪个王八蛋给木箱子上锁,是害怕老鼠会开箱门吗?”   外面一把大锁,锁得结结实实的。   混蛋啊,你们!   林春澹恨恨地拍了拍箱子,可惜什么奇迹都没有发生。   他十分识相地放弃了挣扎,靠着后方的箱子,又揪了块胡饼塞进口中,嚼嚼嚼。   算了,事已至此,先睡会吧。   但,林春澹没见鬼,可他发出的动静可把外面驾车的车夫吓了个半死。   先是推箱子的细微声响,然后是砸箱子的狂躁声音,继而是嚼嚼嚼的声音。   车里又没人……是鬼吗?是鬼在吃人吗?   配合着外面阴雨绵绵的天气,车夫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咽了咽口水,往外面坐了坐,然后赶紧找准机会,对着旁边骑着骏马跟车的席凌招了招手。   他压低声音,满是惊恐道:“席侍卫,这、这马车里好像闹鬼。”   车夫将来龙去脉告诉了席凌,后者一开始只当他是听错了,但跟在马车旁停了一会儿,还真隐约听见了些许窸窣的声音。   但他并不觉得是鬼,这世上哪来的鬼啊。   席凌一向严谨。他让车夫冷静待着,自己则去请示郎君。这毕竟是前去汴州赈灾的队伍,万事都不能马虎了,需得事事小心为好。   车夫忙不迭应下。   席凌轻抽马鞭,加快了速度来到前面的马车旁,将这事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谢庭玄。   谢庭玄吩咐下去,先让所有的车都停下。   自己则从马车里下来,准备去亲自去看个究竟。   虽然没有下结论,但心中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测。谢府防守严密,不可能有崔党的奸细混进来。   而府里能闹出来这么大动静的货物,也就林春澹养着的那只猫而已。   它本就调皮,在下人给干粮装箱的时候跳进去也正常。   估计是吓坏了,才会发出这么大动静。   一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马车也成功停止了颠簸。林春澹慢悠悠地醒了过来,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啃了口胡饼,心想着汴州到底在哪啊。   他没去过汴州,自然不知从京城到汴州,若是这样一路窝着过去,他的屁股都得被颠成四瓣。   轻轻地叹了口气,表情略显忧郁,显然是有点后悔了。   但紧接着,他耳朵很尖地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正寻思着发生了什么的时候。   传来锁被钥匙转开的声音。   他连躲都来不及躲,就看见了身着朱色官服、容貌俊美但冰冷的谢宰辅。   两人视线在空气中撞了个正着。   只见,那只“误入的蠢猫”,眨了眨漂亮的眼眸,笑着说:“大人,好巧啊。我们可真有缘分。” 第32章   谢庭玄还没开口, 身后的席凌先反应过来。不需郎君发话,已熟知该怎么做。   摸了下腰间的佩刀后便转身下车,守在车前, 隔绝众人的视线。   面无表情地告知众人车内并未闹鬼后,勒令他们散开, 不许在车前停留凑热闹。   席凌冷脸警告的模样极具威慑力, 加之他家郎君是谢庭玄, 当朝宰辅。随行的官吏们纵然好奇也不敢轻易得罪, 只能一个个强制压着看热闹的心, 四散开去做自己的事了。   而马车内的谢庭玄, 身穿绯袍,身形却冷幽幽的。   日光从马车帘外直射进来,他逆光而站, 俊美容颜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他低头看着坐在箱中讪讪而笑的林春澹,眼下投射着一层阴翳, 问:“为何不乖。”   跟过来若是贸然感染了时疫,受罪的是他自己。   少年顶着男人晦暗不明的目光, 睫毛轻轻颤动,却还是故作镇定地眨了眨眼睛。   他没回答, 而是起身, 似乎是想先从木箱中出来。   但因为在箱子里窝了太久,腿麻不止。才堪堪站起来,便支撑不住地朝前倒去, 不偏不倚, 正好栽入谢宰辅怀中。   虽无法猜测少年是否是故意撒娇,但酸麻的腿的确让他受了点苦头。脸埋在男人怀中,眉梢微微抽动, 还止不住地发出嘶嘶声。   酸得他眼泪都出来了,抬起头看向谢庭玄时,已是水光莹莹的一片。   润润的,像是两颗真正的宝珠镶嵌在漂亮的脸蛋上。   谢宰辅那点残存的怒意,顿时就消失了。也不再追究他私自跟来的罪责,只是仍旧绷着唇,冷淡道:“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躲在这里,若是旁人没发现,一路到汴州,到时就可以就地将你埋了。”   林春澹乖乖听着,暗地里却悄悄用他的官服擦眼泪,心里不忿:怎么会,他又不是傻子。   若是待不下去了,自然会开口叫人的。   但他自知理亏,也知谢庭玄这人读了很多书。同他讲道理,肯定会将自己这个文盲气死。所以他才不会跟他争论,傻子才跟他吵呢。   他也不反驳,只揽着男人脖颈,直勾勾地盯着他,撒娇:“我的腿好酸。大人别骂了,给春澹揉揉吧。”   恃宠而骄、得寸进尺,都是循序渐进的,林春澹现在已经大胆到明目张胆地让宰辅伺候他了。   可偏偏,谢庭玄也纵容无度。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已伸出手臂,替林春澹轻轻揉着酸麻的腿。另一只手还揽着他的腰,防止从他身上滑下去。   少年被他伺候得很舒服,微微眯起眼眸,享受着这种感觉,甚至还使唤起来:“再往下面些。”   谢宰辅停下动作,垂目看着林春澹美滋滋的模样。生出些不爽,手腕上移,最终悬停在他臀部旁边。   毫不留情地打了上去。   略显响亮的巴掌声响彻整个马车里。饱满的臀部颤巍巍地晃动起来了,幅度像极了嫩豆腐。   林春澹倏然绷紧身体。倒不是被打得疼,而是羞耻的,他又不是小朋友,谢庭玄怎么能这样对他?   他耳尖烧得滚烫,下意识想躲。却犹如无根之萍,被腰间的那只手臂钳制着身体。   根本躲不了一点。   眼见着谢庭玄的手指又接触到他的肌肤,少年下意识就要嚎叫,结果被对方一句话堵住:“马车外有许多人,你想让被他们听见?”   绝对不可以啊,好丢人。林春澹顿时闭上了嘴。   于是,又一巴掌落下时。少年脊背绷得紧紧的,像是被煮熟的虾子一般。   这感觉太过奇怪了,被抱在怀中打屁股……明明是惩罚小朋友的动作,他都快及冠了,谢庭玄这个混蛋怎么能这样对他。   所以即使再羞耻,他也咬紧牙关,没让声音漏出一点,生怕丢了自己的人。   谢庭玄瞧他这幅样子,连脖颈都泛着淡淡的粉色,觉得他应该也长了些记性。便没再多惩罚,只是托住他的身体,低声问了句:“以后还敢这样草率吗?”   林春澹和他对视,乖乖摇头。   心中却满是反骨。   区区两巴掌而已,还是落在屁股上,又不是他脸上,下次还敢。   但他是必须装可怜的。   浓长的眼睫轻轻翕动,他用满是爱意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谢庭玄,说:“可大人,我是有苦衷的。”   “那算命先生说得煞有其事,我不能不信。如果大人真出了什么事的话,春澹怎么办。”   “我难道要在京城,等到天荒地老吗?”   这一秒钟,谢庭玄只觉自己心脏似乎都停止了跳动。   他凝望着少年的眼睛,想吻。   鼻粱,想吻。   耳垂,也想吻。   但最最想吻的是那双,水润泛着樱色的唇。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覆上林春澹的眼睛,两人呼吸交缠,气氛逐渐变得暧昧,他意欲要吻下去。   少年也感知到了,他脑袋乱哄哄的,情不自禁地踮着脚,主动去承接这个可能落下的吻。   下一秒,席凌冷静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郎君,咱们需得启程了,天似乎是要下雨了。”   好不容易的暧昧氛围,好不容易的水到渠成的吻,就这样被席凌搅黄了。   谢庭玄漆黑的眸底染着淡淡不爽,但到底没再亲下去,而是随便应了一声。   马车外的席凌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声应付里透着浓浓的不满。   只能静默立着,等待两人出来。   谢庭玄松开少年,下意识地伸手,帮他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衣襟。问:“我们是午前走的,你未吃午膳。现在几个时辰,饿坏了没。”   说到这个,林春澹绽开笑容,表情里带着一股矜骄。他将没啃完的半块胡饼,变戏法一样地从木箱里掏出来,说:“我当然很聪明了,这个木箱里好多胡饼,可好吃了。”   他还问大人要不要也尝尝。   但他也知道谢庭玄这人讲究,便琢磨着将手伸进木箱里,准备再给他掏一个新的吃。   谁知,谢宰辅竟然微微俯身,直接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块那胡饼。   林春澹停下动作,颇为期待地问他:“好吃吗?”   “嗯。”   谢庭玄淡淡应道。   心中却略有不解,为何咸的胡饼会带着一股淡淡的甜味。   ……   林春澹跟着谢庭玄下车后,要去他的马车里呆着。过程中不免频频抬头,好奇地看向四周假装忙碌的官吏们。   他生得俊俏,肤白得像玉,眉眼昳丽,穿着月白色的织金圆领袍,是这乌云压顶的阴雨天里唯一的亮色。   仿佛随身携带着光明一般。   官吏们面面相觑,车夫说是见了鬼,但宰辅怎么从车上领下一个陌生的俊俏少年,这真是见了鬼。   直到那少年上了谢宰辅的马车,后者还不忘用手帮他挡着车顶,防止撞头。   众人才恍然大悟,难不成这少年便是前些日子闹得满京风雨的那个林家庶子?   谢宰辅唯一的男妾。   可传言里不是说,这人心机浓重,谢庭玄是被迫让他进府的,并不喜欢他。   如今亲眼看着,同传言相去甚远啊。   纷纷猜测间,一行人重新出发。途径河东、河北道,终于在亥时到进入了都畿道内。如若不出意外,后日一早便能到达汴州。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今年春季雨水奇多,马车驶上崎岖的山路时,夜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众人只能停下来,给运送的赈灾物资盖上了防雨布,稍作修整后继续前行。   雨越下越大,啪嗒啪嗒落在马车顶上的响声也越来越大。林春澹听得困乏,昏昏欲睡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声狼嚎。   荒郊野外的,又是雨夜,有狼嚎声再正常不过。但他没怎么出过门,听见这有些渗人的嗥叫,不由得想起了从前听过的故事,狼是会吃人的。   绿幽幽的兽眼,粗重腥臭的呼吸,血盆大口。   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抖着睫毛,没敢睁眼,下意识地往谢庭玄怀中挤了挤。   谢宰辅并没有入眠,只是正坐着闭目养神。感受到他的动静后,缓缓睁开了眼,一手揽着他,像是安抚般,轻轻地拂过他的脊背,说:“别怕。”   另一手则同时翻开火折子,点燃了车内挂着的油灯。温暖明亮的光线顿时照满整个车厢,他这才让少年睁眼。   火光是刻在人骨子里的安全感,林春澹见到光亮的那一刻,心中的惧怕顿时淡了不少。   但他还是伸出手,慢慢地摸索着,直到和男人五指相扣为止,因害怕而怦怦乱跳的心脏终于平静下来。   眨眨眼,颇为小声地询问:“大人,狼会不会冲进马车里,把我咬死啊。”   “不会。它们怕火。”   “可万一有不怕火的呢?”林春澹纠结着问,颇有种杞人忧天的意味。   谢庭玄没回答。反而伸出手,慢慢地、缓缓地轻抚他的脊背,良久,冷不丁说了句:“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其实林春澹的第一反应是,谢庭玄虽然身材很好,宽肩窄腰,但看起来养尊处优的,并不是很厉害的样子。   他能保护他吗?   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意外地相信这句话。   心脏复而砰砰地跳了起来,这次却不是因为害怕。但反而跳得更加剧烈,不听他的指挥一般,简直要跳出了胸膛。   林春澹再三勒令它停下来,但没用。   终于受不了了,抬眸凝视着谢庭玄,试图从他脸上发现说谎的痕迹,好让自己的心跳平息下来。   可男人侧脸优美,如山峦般起起伏伏,眉眼俊美,浓长睫毛在眼下投射一片阴影。   他神色宁静,看不出半分说谎的迹象。   反而在发现他的视线之后,垂目投过来平静的目光,像是在问怎么了。   林春澹慌乱地别过头,心脏跳得更乱了。   他无端地想起了下午那个未落下的吻。   当时情不自禁踮起的脚和被打断之后心里的那丝遗憾。   脸颊烧得滚烫,心想着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床榻之间渴望亲吻如果是人之常情的话,那今天下午又算什么?   下午的时候,可没有那种想法啊。只是单纯地想要亲……不对,怎么能想要亲吻呢?   谢庭玄说过的,他们不是那种关系。他才不会对谢庭玄这种冰块子成精的大混蛋动心,下午的时候,肯定是因为……   林春澹脑中闪过一个词,他迅速认同。   没错,就是谢庭玄长得太好看了!食色性也,他也是男人,被美色迷惑了倒也正常。   根本怪不了他。   况且,只是想要亲亲而已,他也会想亲善念啊。虽然想亲的不是善治这只坏猫的嘴,但其实也差不多的嘛。   根本代表不了什么。   两个根本念叨完,林春澹终于把自己哄过了这个坎,一边想着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人之常情罢了。   一边闭上眼睛,准备安安稳稳地睡觉。   纵然,他还在和谢庭玄五指相扣。纵然,他还能从交叠的掌心,汲取那安稳的热意。   ……   林春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几个时辰,但他被说话声吵醒的时候,外面的天还是黑的。   雨下得越来越大,山路泥泞,他们已经无法行进。席凌便来同谢庭玄汇报,说找到了一处可以短暂避雨的地方,大家已经陆陆续续地朝那里去了。   “郎君,主要今夜雨大。很有可能突发灾害,春季又极易发生山洪和泥石流。”   林春澹便是在这句话的间隙里醒来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车内的油灯已经燃尽了,黑乎乎的一片,谢庭玄也不在。   他明明不怕黑的,但是在这样的时刻,心里却忍不住地发憷。坐起来,起身准备往外面去,一面唤着:“大人,你在哪里啊。”   揉着眼睛刚下车,便被倾盆大雨淋了个透心凉。   好大的雨,像是从天上泼下的水一样。   少年直接被浇清醒了,他倒吸一口凉气,赶紧缩回马车的雨檐下。抬眼望过去,见到谢庭玄就站在马车不远处,正打着伞同席凌说话,没注意到他。   他正要朝他招手,忽地听见头顶传来一阵很怪异的声音,轰隆隆的,像是打雷,但又不像。   因为它声音越来越大,就像是越来越近了一样。   几乎来不及反应,林春澹只感受到有谁拉住他,然后在大雨中把他猛地推了出去。   紧接着,黑布隆冬的夜空无端落下很多块碎石,夹杂着呼噜呼噜的声音,直接砸在了刚刚的马车上。   两匹马拉得大马车就这样被砸翻了过去。   他趔趄了几下,才堪堪站直。   大雨模糊了视线,但这样可怖的场景却足以让他双腿发软。   林春澹脑袋乱糟糟的,有千万个声音响起,但无一不是在叫嚣着危险。   直到身后那个声音,嘶哑地说:“去找席凌。”   “郎君!”不远处,席凌的声音里是罕见的焦急。   林春澹几乎是僵硬着身子回头的。   只见侧翻的马车夹杂着泥土石头倒在地上,映着昏暗的光线,将他和谢庭玄分割成了两部分。   谢庭玄的那方,背后是深不见底的陡坡。   他被强制困在了原地,进退两难。   而更让林春澹不敢呼吸的是,谢庭玄站着的那块地方,泥土还在一点点松动。雨水不断地冲刷滑落,似乎下一秒就会失去支撑,轰然倒塌。   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至于那高高在上、似乎不染纤尘的谢庭玄,此刻浑身湿透,狼狈不堪。脸上、身上都沾了不少的泥水。   他的官服是赤色的,所以一时无法看清身上流淌而下的到底是雨水还是鲜血。   但很快地,一缕鲜血混杂着雨水从他脸边蜿蜒而下,染红了他冷色容颜。   谢庭玄受伤了。   两人遥遥望着,林春澹很想开口,可在巨大的惊吓之下,他的嗓子像是被黏住了一样。   下一秒,地面彻底断裂,男人的身影倏然消失在他眼前,跌入无尽浓黑的夜里。   林春澹说不出来那一刻的感觉是什么,只是觉得心脏停止了跳动。   世上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无论是暴雨、还是席凌的呼喊声,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也什么都看不着了。   他眼里,只有、也只剩下那个在他面前消失的人。   少年脸色惨白。   这一秒,他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忘记了自己曾无数次撒下的谎,忘记自己口口声声的喜欢是撒下的弥天大谎。   他明明刚刚说服自己,他是不喜欢谢庭玄的。   可为什么身体会动起来,会那么不假思索地跳了下去。   没有一刻的犹豫。   究竟是为什么呢……   他一定是疯了。   这个坡那么陡,他会和谢庭玄一起死在这里的。   会死无全尸的。 第33章   林春澹觉得自己真是蠢透了, 才会陪谢庭玄玩起跳崖来。   这下好了,他辛辛苦苦地忙活这么久,到头来的结局竟是死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急速的下坠中, 他那么悲观地想着,却还是克服失重的恐怖, 不断伸手想要去够谢庭玄。   最终成功地抓住了他的手。   巨大的暴雨和气流吹得少年睁不开眼, 他却感知到了谢庭玄攥紧他的手, 与他五指相扣。   这一秒, 风声鹤唳、呼啸而过, 什么都无法阻挡——   他们在漆黑的夜里同时睁开眼, 望进对方瞳中。   纵然是这种生死攸关的情境下,男人神色依旧没什么波澜,似乎就连自己的生死也没什么好担忧的。   但他看见少年的那一秒, 岳峙渊渟的眼瞳中,情绪急速变化着。首先惊讶, 不明白他为何会跟下来。   而后揽紧少年,薄唇翕动着, 闭目低低说了句:“好笨。”   春澹这个笨蛋,竟然真的傻到陪他去死。   少年赤诚的爱意像是一簇火苗, 点燃了谢庭玄冰冷的心。   可片刻后, 那双漆黑眸底涌动着的、却变成了晦暗与阴冷。   他禁不住地激动、庆幸,浑身都颤栗起来,命运或许垂帘, 生则同衾, 死则同穴……   不,他怎么能这么想。谢庭玄的理智正在同心底里潜藏的欲望打架。   理智告诉他,他明明读过那么多书, 懂那么多的道理,怎么能庆幸死在一起这种事?   可偏执却又在不断吞噬着他的理智。   至少这样,就能和春澹永永远远地在一起。他们摔下去,死掉,身体会烂在一起,灵魂缠绕在一起,就能永永远远地在一起,少年永永远远都会属于他。   黑夜中,谢庭玄那双冰冷的眼瞳中积聚着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兴奋。   令人后背发寒的兴奋。   ……   但幸而这陡坡并不是很深,且坡度逐渐变缓。而它的最下方是一片平整的谷地,水系丰茂,积聚着一片湖泊。水草繁茂,树木繁盛。   两人顺着坡滚了一段后,又被一棵两人腰粗的老树拦住,最终停止了滚动。   林春澹被谢庭玄护在怀里,奇迹一般的,几乎没怎么受伤。只是后背被石子硌得发疼,外衫的袖子被划破了几道。   但再怎么被护着,还是被这不小的冲击伤到,浑身发痛,像是骨架被拆开又装上了一般。   暂时动弹不了。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视线所及之处,却仍是黑漆漆的。因为被谢庭玄死死地抱在怀中,他呢喃着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只能又重新闭上眼睛,保持这样的姿势,准备先缓一会儿。   身上越是疼,他的神智越是清醒,不禁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最先惊讶的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他竟然没有粉身碎骨,竟然还活着。这样说来,老天爷还真是对他不薄。   随即又想到,自己出发前随口胡诌的那句此行凶险。路遇泥石流、从山崖上跌落下来,不会都是因为他乌鸦嘴吧?   呜呜呜,以后再也不敢瞎说了。   还有,刚刚……林春澹蹙起眉,想起刚刚大雨中,冲过来将他推过去的谢庭玄。   几乎是替他去死。   泥石流那样声势声势浩大,直接掀翻了马车。若非谢庭玄将他推到一边,他肯定要被马车砸死了。   如果谢庭玄不救他的话,是能安然无恙的。毕竟他一开始是同席凌站在一处的,那个地方正好能避开泥石流。   少年鼻尖微酸,忍不住想:谢庭玄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救他。   他明明说过的,不是那种关系。   干嘛要替他去死。   或许是泪水唤醒了他的身体,林春澹的指尖能够微微动弹了。他挣扎着张开眼睛,坐了起来。   雨势变小了许多,只剩下雾蒙蒙的水汽一般从天上落下来。周遭是是漆黑不见五指的树丛,林春澹浑身湿透了,连指尖都在发僵。   但这个时候,他却顾不得这些了。   因为身旁的人躺在地上,没了动静。甚至还保持着护着他的姿势……这可把少年吓坏了,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呜咽着问:“大人、大人,你怎么了。”   “大人,你还活着吗。”   他声音都在颤抖,伸手将昏迷的谢庭玄翻了过来。   那一刻,眼圈登时变得通红,泪水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男人脸色苍白如纸,原本就淡的薄唇此刻没有一丝血色。不知是头上哪处受了伤,还在不断往外渗血,然后被雨水混杂成淡淡的粉色。   双目紧闭,不知是死是活。   他不会死了吧。   林春澹几乎是颤抖着,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幸好,呼吸虽然微弱,但至少还有一息留存。   他骤然松了口气。   巨大的情绪起伏几乎抽干了少年的力气,等反应过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被吓得指尖都在发麻。   哭着擦了擦眼泪,终于趁着谢庭玄昏迷的时候,当面骂了句:“你这个混蛋。”   究竟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药,才让他义无反顾地跟着跳了下来。   其实少年心里还有很多句混蛋没骂出来。   但他突然闻见了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重血腥味,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颤巍巍伸出手,在谢庭玄身上胡乱地摸索着什么。   直到摸到他右肩处的时候,动作微顿,指尖触及到一片温热的黏腻,显然是血。   谢庭玄受伤了。夜色浓重,林春澹在黑暗中实在看不清他的伤势如何,但凭借着触摸,能感受到光是肩上一处伤口,便有二寸长。   越摸,他呼吸越是停滞。因为这样的伤口不止一处,左臂上、后腰处,处处都是伤口。都在往外渗血,怪不得会有那么浓重的血腥味。   想来也正常,山崖上那么多锋利的岩石,他们毫无防备地滚下来,怎么安然无恙。   除非是被护在怀中……少年瞳孔微微放大。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伸手摸了摸自己湿漉漉的衣裳,上下检查了一番。   发现自己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渗血的伤。唯一的伤口,还是腕处那层浅浅的擦伤。   想到这,林春澹似乎明白谢庭玄为何会伤得这么重了。他微微攥紧手指,眼眶微红。   先是为他不顾生死,后又将他护在怀里,结果将自己摔得半死不活。   这逞强的混蛋。   少年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落在了谢庭玄的面颊上。他垂目凝视着男人俊美冷淡的眉眼,琥珀色的桃花眸里满是复杂。   他擦擦眼泪,哑着声音说:“世上从没有人对我如此好。”   人人都说,这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是父母,他们就是为你死也愿意。可林春澹知道的,他娘亲早就死了,林敬廉是个混蛋,这世上根本没有人会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就连唯一对他好的魏泱,也不可能为他去死。所以林春澹一直都爱惜自己的小命,那么努力且珍惜地活着。因为他一直都知道,除了自己之外,世上再无人会在意他林春澹的小命了。   他也曾梦见过类似的场景。洪水来了,所有人携妻带儿,慌乱逃窜。唯有他孤身一人,那么绝望地看着洪水将他扑倒,将他淹没,让他沉溺在最深处。   没有一个人会救他。   可这样生死存亡的场景在现实中重演。   只有谢庭玄,也只有他一个,愿意救他,将他从无数次重演的噩梦深渊中拉了出来。   “你为何要对我这样好。”   泪水从他眼睫滚落,滴滴坠在谢庭玄眼睫上。   它是滚烫的,仿佛是从天上落下的一滴泪,落入谢庭玄心中。   少年的呢喃声、哭泣声恍若被丢弃的小动物,忽远忽近地响在男人耳边。   又这样爱哭。   谢庭玄微微蹙眉,艰难地睁眼。   他从山崖一路滚落,满身都是擦伤,疼得没有一丝力气。但这疼还不算什么,更重的伤来源于他头上。   当时混乱中,从山上滚落的碎石击中了他的脑袋。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他如今虽然睁开了眼,但目光触及之处一片模糊。   他费力地凝神,视野才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第一眼望见的,是林春澹朦胧的泪眼。   谢庭玄薄唇翕动,想要开口,却因失血过多,眼前昏沉沉的,说不出话。   纵然身上的伤口还疼得火辣辣的,他还是强撑着坐了起来,微垂眼睫,鲜少地露出了恹恹的神色。   显然是真的疲惫到了极点。   林春澹抓住了他的手腕,含着哭腔地询问:“谢庭玄,你为什么要救我。是真的不顾危险地救我,还是没有想到会把自己搭进去。”   泥石流声势浩大,来时如隆隆巨雷,要人性命还是浅的。他们没被泥石流吞没,没被巨石压得粉身碎骨已经格外幸运。   谢庭玄熟悉水文,他怎么可能会认为,自己能全身而退。   但他说不出来,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少年。看他明亮的眼眸,盯着他怀疑中又带着一丝希冀的神情。   最后停在那双樱色的唇上。   他现在思绪迟钝,无法去理解林春澹的话,但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的唇。   脑袋中只有那个想法:想亲。   这时,漆黑的瞳仁才勉强地动了下。   而林春澹没能发觉他的异样。见他凝视着自己,又迟迟未开口,鼻头渐渐泛起酸涩……   抓着谢庭玄的那只手,禁不住地收紧。   琥珀色眼瞳黯淡下来。   果然是他想多了吧,也许谢庭玄只是顺手救他一下,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掉下来。   那他好可怜哦,不仅跟着跳下来了,还觉得谢庭玄是世上对他最好的人,以为世上真的有人愿意为自己付出生命,以为是一份浓重到无法承受的感情。   少年的情绪微微崩溃了,他似乎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他抬眸,在这样静寂的夜里,倔强地看向谢庭玄,带着点强硬地说:“不准。就算不是,你也要说是。”   “还有,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谢庭玄,你这个混……”   话未说完,便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吻覆盖住。   他完全呆住,无意识地瞪大眼睛,一双瞳仁轻轻地颤动着。   男人毫无预兆地俯身倾压下来,用冰凉的薄唇堵住他喋喋不休的唇。   这双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樱色浅唇,和想象中的一样好亲。   即使雨水生涩,漫在两人唇齿之间,却无法阻挡谢庭玄嗅见他身上的馨香,恍如雨后海棠,是他最喜欢的香气。   轻轻浅浅的啄吻落下,不带任何的情欲,只是单纯的珍爱与喜欢。   林春澹紧张地闭上眼睛,生涩地回应着他。胸膛里跳动着的心脏,已经达到了最快的速度。   这是再明晰不过的回答。   片刻后,谢庭玄松开了他,垂目敛眸,静静地注视着他。   林春澹眨眨眼,悄悄舔了下被吻得充血泛红的唇瓣。   便被男人捧住了脸。他浓长的眼睫轻轻地扫过他的肌肤,低哑的声音,语调艰涩:“你的话、听不懂。”   “但喜欢,想亲。”   特别喜欢,还想亲。   谢庭玄平时不是这样说话的,加之他语气和咬字的方式也有区别。林春澹终于发现了他的异样,他疑惑地蹙起眉,奇怪地问:“谢庭玄,你……”   但话未说完,又被截断。谢庭玄捧着他的脸,又猝不及防地吻了下去。   显得更不对劲。   但林春澹还没来得及将他扒开,却是男人先一步松开了他。   精准一点说,是晕了过去。   如醉后的玉山,轰然倾颓,重重地倒在少年身上。   他身形高大,这样不加倚靠地压在林春澹身上,让他有些难以招架。   他艰难地扒拉着谢庭玄,又不放心地探了探对方的鼻息,确认他只是晕过去,而不是嘎嘣去世后,才敢放下心来。   林春澹表情忧郁。谢庭玄可不能死啊,他才刚刚确认自己的心意,才刚刚和他亲过一次、两次。   若是这么死了,他也太倒霉了。   老天爷也不能这么对他吧。这辈子统共就喜欢过两个人,一个喜欢女人他们没又可能,就不提了。   总不能日久生情的另一个,刚亲过还没腻乎一会呢,就死了吧?   老天爷,你不能这么整我吧。   骤雨初歇,林间起了薄雾,蛙鸣声阵阵。天上的浓云渐渐散开,露出半轮明月来。   远处,湖面波光粼粼。   近处,林春澹背着昏过去的谢庭玄,艰难地往前走着。额角沁着的,已经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珠。   谢宰辅一个成年男人,身形又高大。他背得尤其费劲儿,感觉鞋底都要嵌入土里了。   幽怨地碎碎念道:“混蛋,怎么这么重。本来就不高,再给我压不长个了,我找谁赔去。等回来获救了,至少也得给我个金元宝。”   想着想着,又美了。   嘿嘿,金元宝,金子。既然谢庭玄说喜欢他的话,那以后他的钱不就都是他的了。   少年禁不住地幻想起来,如果这样的话,谢府不就是他的家了?   因为旁人都说,家就是有最亲最亲的人在嘛。既然谢庭玄说喜欢他,那他也可以屈尊降贵地喜欢他。   不仅如此,谢府里还有他最最喜欢的亲人,是他的小猫善念。   林春澹好想好想拥有一个家啊,他从来都没有过家。他曾经设想过,等到他去边关投奔魏泱,等到他离开这里,就可以攒下的金银买一个宅子,组成一个家。   他当时就想过,即使魏泱永远不喜欢他,也没关系的。日子很长很长,他总会遇到对的人,到时他们就可以在宅子里安静地过日子。   养小猫养小狗,那一定是特别开心的日子。   幸而命运垂怜,让他这么快就遇到了对的人。   谢庭玄、善念,他们三个在一起,不就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家吗?   少年想着,又觉得浑身充满了干劲儿,步伐都加快了些。   静寂的夜色中,蛙声点点。林春澹的眼眸和身后波光荡漾的湖水一样明亮,他轻轻地命令:“谢庭玄,你不准死。”   “绝对不准。” 第34章   林春澹的运气时好时坏, 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像这次的坠崖一样倒霉。   但老天爷还是偶尔会给他一点甜头的。   例如他们掉下来没摔死,例如这里竟然是一片水草丰茂的谷地。虽然没有人烟,但他背着谢庭玄, 沿着岩壁艰难行进,竟然意外偶遇了一个山洞。   林春澹站在洞口, 犹豫着没敢进去。   因为里面黑漆漆的, 什么都看不见。可他又侧目看了眼身后依旧昏迷的谢庭玄, 明白自己背着他走不了太远。而且谢庭玄受了很重的伤, 他必须尽快躺下来。   于是, 再害怕也鼓着勇气走进去了。借着那熹微的天光, 他勉强看清了山洞里面的布局。不大,但是有茅草,还有张破旧的桌子, 应是猎人进山时暂时休憩的地方。   桌上,放着一盏小小的铜油灯。   林春澹小心翼翼地扶着谢庭玄, 让他躺在茅草堆中。然后来到桐油灯旁,站着研究了好一会, 却发现自己没有能够生火的东西。   只能作罢,又重新回到谢庭玄旁边, 蹲着看他, 喃喃道:“你说,会有人来救我们吗。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少年没怎么出过门,更是不曾遭遇过这种险境, 自然而然地会感到惊惧害怕, 却还是那么义无反顾地跳了下来。   勇敢得不像是他了。   回想起当时的那种感觉,林春澹仍旧说不清楚。只是脑子一片空白,根本顾不得思考跳下来的后果, 就好像……顺从了自己的本能一样。   想到这里,他幽幽然地叹了口气。   谢庭玄一定是给他下迷魂药了。不然他怎么会做到这种地步,简直是疯了一样。   洞中昏暗,但月光还是能照射进来的。林春澹在黑暗中待久一些,周遭慢慢变得清晰起来,他也就能够视物了。   少年蹲在谢庭玄身边,目光情不自禁地,便凝在男人俊美的容颜上。   反应过来后,又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从前没有发现谢庭玄这么好看呢?越看越好看,哪里都好看。   他托着腮,有些苦恼地想,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一开始虽然觉得谢庭玄颇有几分姿色,可脾气那么坏,还总是冷冰冰的、装装的。活也不好,只会苦干,还能变着花样地捉弄他,他才不想多看一眼呢。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越看越喜欢。即使逼他练字,即使不让他多吃糕点,不让他做这也不让他做那,即使心里骂他是个绝世大混蛋。   但还是想见到的。   为什么呢?   他从前喜欢魏泱,是因为魏泱总是纵容他,他做什么他都会夸他,就算只会写“林春x”三个字,魏泱还是会笑眯眯地拍着他的肩膀,夸赞道:“林弟,你字写的也很好嘛,很有天赋。若你参加科考,肯定是金榜题名,一举高中。到时苟富贵,莫相忘啊。”   所以他才会喜欢魏泱的。   可谢庭玄并不会总是夸他,也不纵容他,还总是管着他。到底为什么喜欢呢?   林春澹鲜少与人接触,成长道路上也没有人指引,他想不透这些。最终只能将这归咎为……一种理不清的情感。   就像他曾听过一些大家口耳相传的故事。主人公们或许一见钟情,或许缠绵悱恻,具体的情节他想不起来了,但说书先生描绘主人公们之间的爱情时,总是用一句很好记的诗形容。   似乎是这样说的,想他时,爱他时,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那时他不懂,总觉得喜欢就是喜欢,怎么会是什么网啊,结啊的,故作玄虚。   可现在,林春澹后知后觉地眨眨眼睛。   摸上自己乱跳的心脏,很混乱地想:   他的心,好像为谢庭玄打结了。   “怎么会这样呢。”少年一边低低呢喃,目光却幽幽地转回正处在昏迷中男人的身上,有些忧愤。   谢庭玄这个混蛋亲完人就晕过去了,根本不知道他心里有多乱,根本不知道他……现在看着他,有多喜欢。   想着,林春澹又忍不住勾起唇角。百无聊赖地伸出手指,想要用它描摹男人起伏的脸部轮廓,当做打发时间的消遣。   唔,就从额头开始吧,顺着鼻梁往下摸,还要掐掐他的脸。这个混蛋之前总是掐他的脸,他这次非要掐够本不可。   但,指尖刚刚接触到谢庭玄的额头时,就愣住了。   不可置信地摸了又摸,忍不住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么烫,不会烧成傻子吧。”   他终于发现谢庭玄发烧了,额头烫得能煎熟两个鸡蛋。   林春澹有些慌了,一是怕他烧成傻子,二是怕他烧死过去。   他赶紧回忆,发烧时应该怎么做……但好像,实在没什么记忆。因为他就没生过什么病,能活下来完全靠着命硬。   毕竟他会走路会自己吃饭之后,林府便将他唯一的奶娘撤走了。若是身子骨不好、容易生病的话,估计如今坟头草都两米高了。   但他似乎曾经听魏泱说过,他小妹发高烧时他是怎么照料的。   好像,是要给人降温来着,涂酒在身上来着?   虽然现在没有酒,但还是能帮他降降温的。   林春澹怕谢庭玄烧出问题,赶紧忙着解开他的衣带,快速地将他湿透的官服外袍扒下来,然后是中衣、里衣……   直到扒得只剩一条亵裤为止,才停下来。   清冷月光洒下,衬得谢庭玄肤色更加冷白,身体裸露,肌肉线条很明晰。虽然见过了很多次,但林春澹还是有些害羞,尤其是他肩膀很宽大,腰身却窄窄的,像蜂一样。   但特别有劲儿。具体是怎么有劲的,少年不敢仔细回想。   他轻咳两声,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然后将自己湿漉漉的外袍也脱了。   其实他的中衣里衣也是湿的,也不舒服。   但林春澹不好意思。虽然现在没别人,谢庭玄也昏迷过去,可两个人光着身子呆在一处……他光是想想,就觉得有点害羞。   做完这一切后,他又抱起谢庭玄和自己的衣服来到一边,准备将它们摊开晾着。   摊着摊着,从谢庭玄的衣袍里摸出来一个火折子来。应该是之前在马车上点灯时,他闲着无聊顺手摸起,塞进谢庭玄衣袖里的。   谢庭玄虽然发现了他这小把戏,却是纵容,没有拿出去。   没想到现在竟然有了用处。   少年赶紧将它打开,见里面的火引子还没灭,便小心翼翼地护着来到桌子边,点燃那盏油灯。   烛心细细的,火苗也小小的,但火光天然会给人带来一种安全感。林春澹眼眸中映着这簇火苗,像是眼中绽开了一朵橘色的花。   他赶紧端着这来之不易的光亮,重新跪坐在谢庭玄旁边。   映着昏黄的烛火,林春澹才终于看清谢庭玄身上的伤口。大大小小的十几处,遍布在身体的各个地方,最浅的也有一道血痕。   而深的多是皮开肉绽,就像他腰侧的那道,长三寸有余,伤口很深,虽然止住了血,但已被雨水泡得有些发白,看起来十分骇人。   光是看着,少年便感觉浑身发疼,惊出了一身冷汗。   指尖紧紧地攥着,他眼眶又有些红了,闷着声音说了句:“谢庭玄,你别死。”   林春澹其实是很无力的,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做这么多了。可手指触上谢庭玄的身体时,发觉还是那么滚烫,高烧还是没退下去。   他心里很担忧,但没有别的办法。   只能在谢庭玄身边躺下,慢吞吞地自言自语,试图用这种方式唤醒他。   山洞里黑漆漆的,只有一盏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亮。但林春澹呆在谢庭玄的身边,拉着他的手,却觉得格外安心。   他仰头看着外面夜空,浅淡的眼瞳里映着跳动的火苗,说起了从前的事情:“谢庭玄,你知道吗?我以前受过好多好多的委屈,我娘好久之前就死了,我爹有好多孩子,没有人会在意我。我小时候总是被兄弟们欺负。为什么欺负我呢,因为欺负别人,别人的娘会保护他们,但是我没有娘,即使欺负了也不会有人替我做主。”   “他们悄悄给我的破院子上锁,我只能从院墙上爬出去,有一回头晕爬错了,到了隔壁的院子……”   说到这里,林春澹顿了一下,赶紧讪讪闭嘴。   这个后面的不能说,因为他是不小心翻到了魏泱家的院子,砸到了魏泱。   纵使谢庭玄处在昏迷中,应该听不见他的话。但少年还是有些心虚,赶紧换了个话题:“还有一回冬天下大雪,他们团了雪球,我才刚刚出院子,便被他们砸得全身都是雪,可冷了。”   他说着,忍不住地想要撒娇,便转过身子抬眸看向谢庭玄。   轻轻眨了眨眼,“他们是不是很坏。”   见谢庭玄没有动静,他才继续说下去。昳丽容颜上带着些狡黠的坏笑,“所以我就惩罚这些坏人了。那个下午我什么都没干,就坐在院子里团雪球,手指都冻得没有知觉了。然后趁着晚上没人注意时,全塞他们被窝里了。”   说到这,林春澹眉飞色舞,琥珀色的眼瞳尤其明亮,“将这帮少爷冻成孙子了,第二天通通染了风寒,消停了一个多星期。还有个特别好笑的事,他们这群小霸王中有个叫林坪的,他是林琚的同胞弟弟,但他特别蠢,鼻涕都擦不净,还敢欺负我。”   “当时他和林琚住在相邻的院子里。我可聪明了,知道得嫁祸给林坪这个笨蛋,所以我没给他塞,而是往林坪的被窝里塞。第二天林琚就生病了,惹得我爹大怒,他以为是林坪干的,把他吊起来打得吱哇乱叫。”   想起这些,他还是觉得很好笑。但却抿着唇,紧紧地盯着谢庭玄,放软了声音问:“听完之后,大人会不会觉得我很坏呢。”   问的是他坏不坏,但其实想说的是:   快说我特别好,快说我特别聪明。   彼时,谢庭玄迷失沉沦在一片黑暗的梦境中。但那唯一放在心上的声音,远远近近地响在他耳边,他听不清楚,眼皮也沉重如铅。   但面前的场景却渐渐清晰起来。   是破旧的、上锁的院子,是小小的林春澹艰难翻过院墙的样子。   是鹅毛大雪,遍地雪光的冬日,是小小的林春澹被半大不大的少年们堵着砸雪球的场景。   是小小的林春澹,脸颊冻得通红,一个人坐在檐下团雪球,明亮双眸中满是狡黠和兴奋的样子。   是他报复成功,在漫天大雪的黑夜中一边矜骄得意,一边蹦蹦跳跳的样子。   夜是那样的寂静,就连雪花落下的声音都好像能听清楚一般。   谢庭玄仿佛站在那场雪里,小小的林春澹孤身一人,迎面朝他跑来,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   他想伸手接住他,却发现这只是一场幻梦般的泡影,接触后便会化为全部的烟尘。   因为他与这个小小的林春澹,隔了遥遥的一个时空。这是梦境,是错位的相遇……谢庭玄猝然感觉心脏疼得惊人,周遭的一切都在急速后退。   那个小小的孩子还在雪夜中,他迎着月光,唱着歌,一个人与影子玩起了游戏。   他想要追赶,却被禁锢在黑暗中。心脏仿佛被刀割开了一般,疼得撕心裂肺。   捂着心口跪在地上,却只能看着那个孩子越来越远,直至完全看不见了为止。   别走……   梦境中,谢庭玄猛地吐了一口血,俊美冷漠的眉眼间满是不甘与凄哀。   但林春澹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响在他耳侧:“大人会不会觉得我很坏。”   他倏然睁开眼睛,眸色阴沉,快速地扫过周围。像是找寻什么一样,直至幽深的目光凝在少年身上,才稍稍平静下来。   那其中带着许多复杂而无法形容的情绪。但绝对是一种珍视,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他猝不及防地伸臂,不顾自己的伤势,将少年揽在怀中:“别走。”   林春澹眼眸微微睁大,颇为不可置信地问:“大人,你醒了?”   “不坏,特别好。”谢庭玄的薄唇擦着他的耳垂,低低地呢喃。   来不及问更多的,他便被揽住腰身,缠绵滚烫的吻倏然落下,带着不容违抗的占有欲。   少年眼睛睁得更大,但他已经无法再想更多了,唇齿交缠间,所有的理智与克制都被无尽的爱欲与冲动吞没。   他情不自禁地揽住男人的脖颈,不断加深这个吻。   直至被亲得有些缺氧,脑袋都因为汲取不到氧气开始发昏了。林春澹才忍无可忍地咬了下谢庭玄的薄唇。   没停。   他又加重了力道,直至尝出丝丝血味,谢庭玄才终于松开他。   乌发凌乱,散下几缕,贴在他苍白无比的俊美脸庞上。视线扫视过少年时,带着几丝幽冷的鬼味。   可林春澹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只看见了谢庭玄薄那浸染着血迹的淡色薄唇。   浅唇和鲜红的血迹交织着,少年莫名地心跳加速,忍不住舔了舔下唇。   殊不知,这个无意间的动作却引得男人目光更加幽深。   林春澹那双樱色的唇,被亲得水光淋漓,微微红肿,饱胀着,一看便知刚刚发生了什么。   可他却还轻轻地舔了下。谢庭玄的内心翻涌着,身体里的热意席卷而来,即使发着高烧,刚刚从昏迷中醒来,却依旧想得不能再想。   浓长眼睫敛下欲色翻涌的眸光,他凑近少年,轻轻吻着他的耳垂,低声呢喃,仿佛惑人堕落的魔鬼:“春澹,我好想你。”   林春澹敏感,被吻过的耳垂、如羽毛拂过的灼热吐息,分分钟便能让他欲望燃烧。但他还有几分理智,推拒着谢庭玄,结结巴巴地说:“想我,想我也不能做那种事。你身上这么多伤,还发着高烧。”   他双手按在谢庭玄胸膛上,不断地推拒着,别过眼不去看谢庭玄,以免被他胡闹。   他看谢庭玄是烧得有些神志不清了,他不能陪他胡闹。   可谢庭玄却吻他的指尖,吻他的手背,敛目哑声道:“春澹不喜欢我,所以不想和我做,对吗?”   那双平日冷冰冰的眼瞳,此刻却带着丝丝的委屈。生病时的谢宰辅实在让人招架不住,粘人粘得厉害,说话也是愈发胆大露骨。   “你受伤了,不可以。”   少年干脆闭上眼睛,用最简单的办法抵抗他的引诱。他觉得谢庭玄真是烧傻了,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可男人滚烫修长的手探入他的衣襟里,寸寸下移。林春澹原本还想装睡不理他,可眼见着局面愈发不可控制起来。   他赶紧抓住谢庭玄的手。   幸而后者烧得浑身滚烫,手臂也没什么力气,被他轻而易举地抓住后,便挣不脱了。   林春澹掰正他的手,强迫他规规矩矩地躺着。然后颇具气势地说:“睡觉!不准再想了!”   谢庭玄敛目,神色中带着一丝脆弱。   少年便心软了,犹豫了好久,抱住他,说:“抱着睡,好不好?”   男人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但没再动弹。   一开始,还不老实地偷亲他。但也是真的伤得很重,温度烧得很高,所以没一会便睡了过去。   而林春澹被他搅合得睡不着,摸了摸他的额头,见微微发汗,温度有所下降,才终于放了点心。   但裹在衣服里的地方,还是烧得滚烫……   林春澹臊得慌,心想谢庭玄的那里和他一样,都是个绝世的混蛋。   他怎么从前没发现呢,谢庭玄从前不是特别正人君子吗,怎么如今成这样了,越来越下流了。   *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林春澹隐隐约约听见了叫喊声。   他敏锐地感知到,应该是席凌他们找过来了。赶紧套上晾干的外衣,正要追赶出去的时候,还不忘给谢庭玄留些体面。   来不及给他穿上衣服,但没忘了将衣服盖在他身上,防止一会儿被席凌他们看到他这幅狼狈的样子。   晨间,薄雾冥冥。林春澹辨着方位,呼喊了好几声,终于将席凌他们引了过来。   昨夜他们掉下去后,随行的侍卫和武官们便全部出动,冒着大雨找了一夜。此刻亦是一身狼狈,衣服都还没干透。   侍卫们人生地不熟,也不知峭壁深浅,只能大致记住他们落下的方位,冒着大雨和黑夜找到猎人进谷的小路,这才一路寻来。   席凌见到林春澹,目光快速逡巡,确认他无碍后。紧皱的眉头才终于松下,因为他无事的话,他们郎君才有活下来的可能。   顾不上其他的,连忙问:“郎君呢?”   林春澹赶紧将他们带到山洞里。   席凌懂一些医理,他大致观察了一下谢庭玄身上的伤势,微微蹙眉道:“伤得很重,应该还伤筋动骨了,需得赶紧回去治伤。”   林春澹看了眼昏迷不醒的谢庭玄,琥珀色的眼瞳中满是忧心忡忡。   ……   回去的路已经探过一遍,加之白天的光线又比较明晰,也没了湿滑的雨水,他们回去得很快。   只用了一个时辰,便回到了队伍中。   经过随行大夫的诊治,谢庭玄肋骨断了一根,头上也受到撞击。但幸好伤口比较浅,没有伤到颅骨,已经凝血结痂。而他退了又起、反复不断的高烧则是因为皮外伤浸了雨水,发炎。   总之,伤得很严重,需要立即卧床静养。而汴州目前在闹时疫,他伤得这样重,是万万不能去的。   席凌听完医师的诊断,什么也没说,写下密信一封,派了专人快马加鞭送回京内。   他则留下组织人手分成两队。   赈灾的队伍继续前进,分派一批侍卫随行。   而他则和亲信一起,即刻护送谢庭玄回京。   马车内,医师正在为谢庭玄包扎伤口。   林春澹不便打扰,只能地在席凌身边绕来绕去,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席凌见他神色一会儿懊恼,一会儿焦急,既觉得好笑,又有些无奈,便问了句:“春澹少爷,你到底为何要绕来绕去的。”   少年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将他拉到一旁没人的地方。   绞着双手,琥珀色眼眸里带着淡淡的纠结,他问:“是不是因为我,耽误了赈灾。”   谢庭玄为了救他才伤成这样,如果不是他的话,应该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他还耿耿于怀的是,谢庭玄离府前他胡扯的话,会不会是因为他的胡扯,所以真的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席凌性格内敛冷淡,很少同旁人交流。对于林春澹,他了解不多,也无法判断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他自小便跟在谢庭玄身边,知道他家郎君的脾性。好像天生情绪冷淡一般,对父母亲人亦是不算亲近。   唯一在意些的,便是有着共同政治理想的太子殿下,但也只是君子之交。   这是他头遭儿见到郎君为别人豁出性命,虽然不知两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微微颔首,实话实话道:“是郎君的选择,郎君要做什么,便是他觉得最值得的。还有便是……”   席凌黝黑的眼仁中划过一丝暗芒,他观察了下四周,见无人在意,才压低了声音告知:“昨夜之事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昨夜他便觉得那泥石流来得蹊跷,若是自然生发的山体滑坡,碰上这样的大雨天,怕是能把他们一行人全都埋了,怎么可能只有那一小块。   偏偏,砸的还是郎君的马车。   于是,他带人去寻失踪的谢庭玄二人时,没忘另外派人去上方的山体查证,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刚刚那人回来通报,在山体上发现了人为撬动的痕迹。   经过一夜雨水洗刷,幕后黑手虽然没有留下痕迹。但是有人的衣服被锋利的峭壁岩石挂破,留下细长的一根布。   果然是人祸,有人想让谢庭玄死在前去汴州的路上。   席凌都不必去猜,动手的是谁,必是崔党中人。   不是崔玉响,就是三皇子陈秉。   听完,林春澹眼皮微跳。还没来得及消化,便听席凌声音压得更低,简短简短说了两个字:“崔党。”   短短二字,足以令林春澹心里翻起惊涛骇浪,忍不住咬紧了唇。   是崔玉响吗?   他也太过肆意妄为,谢庭玄可是奉皇命前往汴州赈灾,而且贵为宰辅,他都敢明目张胆地动手。   这天下,到底是姓陈,还是姓崔。   而且,此人果然恶贯满盈,果然恶毒至极……就算两党争斗不休,就算再有冲突,可谢庭玄是去赈灾啊。   汴州那么多受灾的黎民,都在苦苦等着呢。他们有的饿死了,有的淹死了,有的感染了时疫被病痛折磨,都等着这救命的灾银呢。   那么多人的命,他全然视作无物,他全然不在乎。   光是想想,林春澹的指尖都在发麻。崔玉响这个死太监,真是个坏种。   但更让他惊惧的话还在后面。   席凌声音很平静:“回去的路上,他们还会动手的。” 第35章   是夜, 月明如水。   回京的马车行驶到京畿道的荒原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周遭一片寂静,只有车轮毂压过的隆隆声。   起风了, 野草哗啦啦地响着,如同波浪般翻滚, 卷着层云涌过, 遮蔽月光。   周遭的一切都倏然暗下来, 风吹叶响, 草木皆兵。   马儿欲停不行, 席凌却抽剑出鞘, 勒令所有人全速前进。话音未落,如同平地落下一声雷,惊出十几个身穿夜行衣的蒙面刺客, 从旁边的草丛中蹿出,快速袭来。   他们训练有素, 目标明确,刀尖直指谢庭玄所在的马车。   “誓死保卫郎君。”   席凌飞身跳下马车, 握紧利剑,长呵着劈向最前面的刺客。   一招贯穿其的心脏, 鲜血飞溅数尺之高。   他毫不留情地抽剑而出, 任由那人如烂泥般瘫倒在地,光可鉴人的剑上沾满了温热的血。   霎那间,另一个刺客飞身扑上, 锋利刀尖直指他后心的位置。席凌反手格挡, 刀剑相碰,发出叮当的声音。   马车中,林春澹脸色微白, 额头沁着冷汗。   他强制让自己冷静下来,掏出袖中藏着的匕首,将其拔出后,紧紧握在手中。   咬着唇,死死地盯着车门的位置。   周遭混乱的一切无不昭示着同类相残这件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人血飞溅在马车雕花窗上,外面是刀剑相碰和皮肉被割开后的哀嚎声。   少年很怕,怕得手都在抖。但还是强撑着,要做谢庭玄的最后一道防线。   本来,为了他的安全着想,席凌让他另坐马车,尽量避过这场灾祸。可林春澹就是这样一个至纯至性的人,喜欢便是喜欢,既然喜欢便什么都豁得出去。   非要陪着谢庭玄不可。   他要了匕首,同席凌学了简单的招式,用来以防万一。   要握紧,然后第一时间劈过去。少年在心中反复地默念着,却又无法不想到别的事情:   如果他刺中了,刀刃会刺破那人的血肉,鲜血会喷出来,或许还会溅到他身上。   他有可能会杀人……想到这个,林春澹琥珀色的瞳仁微微缩起,眼中流露出丝丝恐惧。   手腕也禁不住地颤抖起来。   毕竟他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这辈子见过最惊恐的还是林府厨子杀鸡的画面。   杀人是什么样子的,他实在想不到。   巨大的恐惧之下,少年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到了极点。可偏偏此刻,外面变得寂静无比,打斗声和哀嚎声都完全消失了,只剩下风拂过草浪的那一点点动静罢了。   外面怎么了?是谁赢了?他脑袋乱糟糟地想着,但手中的匕首却握得更紧。   杀人是什么感觉,他没时间去想了。只知若有人闯进来,他们一定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他要保护谢庭玄,出发前他说过的,他是谢庭玄的福星。   他要保护谢庭玄。   带着这样的信念,林春澹强装镇定地数着,自己急促的心跳。   就在此刻,帘子猛然被掀开。   甚至没有经过任何的思考,他握紧匕首便倾身刺了过去。只是那人的反应更快,力气更大。   直接攥住了他的手腕。   糟了。   林春澹暗道不好,正欲挣扎。   便见帘后露出的是席凌的脸。   他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下来,手中匕首掉落在地,发出砰的响声。   瘫坐在地,头埋在臂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轻声埋怨道:“席凌,你为何不出声?我伤了你怎么办。”   席凌颔首说了句抱歉。   但落在林春澹身上的目光已然改变,漆黑眼瞳中染着些许意外之色。   他没有出声,是因为根本没觉得少年能对他造成什么危险。   可刚刚林春澹朝他飞扑而来的瞬间,匕首落下的速度极快,下手之狠,根本不像个从未握过武器的少年。   他不一般。席凌敛目默想。   汇报道:“外面的刺客都已处理完毕。”   林春澹听完,起身下了马车。   刚刚还在翻涌的层云已然跃过月亮,继续向前飘着。月亮复而散发出清冷的光辉,照射在静寂的荒原。   但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满地的残骸尸体,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在风的作用下飘来飘去,一会儿浓重,一会儿浅淡,不断地刺激着林春澹受惊的神经。   他捂唇弯腰,差点呕吐出来。便听身旁的席凌道:“已从这些人嘴中撬出,他们是三皇子陈秉派来的,昨夜的泥石流也是他的手笔。”   林春澹忍不住蹙紧眉头。   他虽并非天潢贵胄,却也听人议论过朝中政局,夺嫡之争。未来的皇帝无非就出在太子陈嶷和三皇子陈秉之间。   陈嶷是先皇后独子,自小便被立为储君,性情温和,为政也主张宽仁之道,百姓都说他定会成为一位中正之君。   但陈秉他母亲是当朝贵妃,外祖乃是辅国大将军,母家势力不可小觑。也有人觉得太子势单力薄,无法越过这个三弟坐上皇位。   从前的他只觉得自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朝代更替、哪个太子当皇帝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与其听街边的人争个面红耳赤,还不如去听个凄惨缠绵的爱情故事呢……   可如今,林春澹看着这遍地的血,想起汴州的灾民们苦苦求生时,陈秉却在秦楚楼阁吃喝玩乐,夜夜笙歌的场景。   头皮都在发麻,仿佛浑身都要炸开一样。   他无法预知太子陈嶷能不能做个好皇帝。   但所有人的未来决不能落在陈秉这样昏庸暴戾的君王、崔玉响这样不择手段的佞臣手中。   谢庭玄,一定要快些好起来。他这样祈愿着。   *   崔府。   九千岁沐浴完之后,便在庭院里临时搭起的毡房里,欣赏着来自西域的美人为他跳起胡旋舞。一般来说,下官进献的多是西域美姬,但他的手下颇投其好,跳舞的是个异域的少年。   肤色白皙,身段柔软,也有一双浅色的眼睛。崔玉响饮着酒,懒洋洋的目光扫视到这少年的眼睛时,颇具几分兴味。   可见到他缀着珠玉的短发,是毛茸茸的卷毛时,便失了兴致。   淡淡移开目光。   不免又想到记忆中,林春澹那双琥珀色的眼瞳,看起来柔顺又乖巧,其实比谁的心思都多。   西山寺的那次相遇……崔玉响低头,下意识看向手背上被猫挠出的伤痕,痂已经掉落了,只剩下一道白白的痕迹。   漆黑眼眸中划过一丝沉沉笑意,毒蛇般阴冷。他敛目,漫不经心地想:越想越觉得美味,越想囚进府中尝尝滋味。   可惜这样美味有趣的妙人,却让谢庭玄这装货捷足先登了。   不过没关系,他有的是耐心。   胡璇曲欢快愉悦,崔玉响的心情也好了不少。他勾着殷红的唇,阖目慢慢地享受着。   却听身后伺候按肩的婢女,凑近低声道:“千岁,李公公求见。”   “嗯。”   来人是崔玉响的头号狗腿,穿着内廷宦官的衣服,进来就是一跪,先问千岁今日心情如何。   “说。”   仅仅一字,却足以让李公公绷紧身体,额角不断冒着冷汗。屏退伶人后,才敢颤巍巍道:“ 千岁,三皇子殿下派人刺杀谢庭玄,失败了。”   短短一句话,包含的信息量太多了。   崔玉响暴怒,伸手将旁边的茶具全部扫翻,噼里啪啦地摔了一地。   周围的侍从立即跪了一地,一声也不敢出。   他站起来,脸色比鬼都阴沉,气极反笑,破口大骂道:“陈秉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刺杀谢庭玄?他怎么不去刺杀太子,这样也没人给他争皇位了。真他妈是个蠢货。”   茶具砸下,滚烫的茶水不免飞溅到周遭。李公公的半个膝盖都湿了,火辣辣地疼,但他咬着牙,一声也不敢出。   反而赔笑,小心翼翼地说:“千岁,您别气了,陈秉这个废物不值得。他一向如此蠢笨。”   崔玉响冷笑着,眼睛里散出幽然的光。   恨不得现在冲到宫中,宰了陈秉这个蠢货。   汴州之事,他好不容易才帮他擦干净屁股。这才几日,又能惹出这么大的事情。   前后去了两拨官员在汴州赈灾,结果差事办得一塌糊涂。圣上大怒,这才将宝贝不已的谢庭玄派去汴州。   这人还没到汴州呢,便被刺杀两波,受了重伤。会是谁动的手,真的好难猜哦。   都不用猜,是谁最害怕谢庭玄去汴州,是谁在汴州兴风作浪,一目了然。   陈秉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他花了那么多的力气,将汴州的肥差交给他,让他建功立业,让他能有在圣上面前露脸的机会。   结果,蠢货就是蠢货,这辈子都是扶不起来的烂泥。   崔玉响一阵眼晕。   他直接丢下一把匕首,冷笑着扔给李公公,说:“你告诉陈秉,他要是还想当这个皇子,今夜就去紫宸殿前跪着。圣上若不见他,便捅自己几刀,直到圣上见为止。”   如今错已犯下,若想轻轻揭过,就得赌皇帝会不会对这个儿子心软了。刺杀朝臣可是重罪,更何况是谢庭玄这样的肱骨重臣,削爵迁出玉碟也不为过。   若陈秉狠不下心,那他便等着被太子党整死吧。崔玉响敛目,心中默默地盘算着,有没有旁的合适皇子。   李公公捡起匕首,擦了擦满头汗水,忙不迭地跑了。   这会儿,崔玉响怒意稍稍遣散。正欲喝口酒润润嗓子,便听又有婢女来报,说有人要见他。   九千岁眼底满是不耐烦,冷声道:“让他滚,今夜我谁都不见。”   婢女抬头,颤巍巍地说了句:“来人是礼部员外郎林琚,说大人交于他的差事有眉目了。”   听见这个,崔玉响微微提了些兴趣。   “哦?”   喝尽杯中的酒,殷红的薄唇边带着丝丝嘲讽。眉心那点红痣,阴恻恻的:“让他进来。”   他饶有兴致。   想看看这位清高的探花郎,有关先皇后逝世的真相,都查到了什么。 第36章   待林琚进入毡房时, 里面万籁俱静,只有婢女为九千岁捏肩时布料轻轻摩擦而发出的响声而已。   崔玉响斜斜靠在软垫上,单手撑着下巴。瞳若点漆, 神色似笑非笑,像只盘踞着的毒蛇。   见青年跪下, 他扯了扯殷红的薄唇, 眼神轻慢:“林主簿, 查得如何了?”   林琚动作微顿, 白皙清俊的脸庞上浮现点点羞赧。他之前被迁去礼部, 早已不是国子监的主簿, 崔玉响用这样揶揄的语气唤他,分明是刻意羞辱他。   内心不堪,略带一丝愤怒。   但攥紧后又松开的手指, 脊背还是弯了下去。   他无视了这种羞辱,让声音尽量保持着平静, “千岁交代的事情,小人已查到了些许眉目。先皇后逝世之事, 是太子殿下授意谢宰辅去查的。据小人所知,他们已经查到先皇后之死与秦贵妃有关系。”   男人阖着目轻轻点头, 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当年先皇后临盆之际, 应是秦贵妃派人在安胎药里动了手段,导致皇嗣胎死腹中,她难产而亡。关于此事, 谢宰辅的人应是掌握了一些证据的。”   不想, 九千岁闻言连眉头都没蹙一下。   反而轻嗤一声,淡淡道:“那看来他们还没查到最关键的地步。譬如,当年秦贵妃派去动手的人……”   他懒洋洋地睁开眼睛, 居高临下地望着林琚,勾唇浅笑。   “是我。”   话音未落。   林琚惶然抬眼,瞳仁骤然缩起,满是不可置信。   见状,崔玉响唇边笑意却愈来愈深,仿佛那双阴鸷的眼睛也染上了血红。   他把玩着手中的琉璃杯,仿佛那双眼睛也变得晶莹剔透起来。但人实则暴戾残忍,说出的话实在难以入耳:“先皇后性格柔顺勉直。我若想向上爬便必须借助贵妃之力。所以我在她安胎药中动了手脚,她没能生下皇嗣,一尸两命,这才成了我投诚贵妃的敲门砖。”   林琚听得透骨冰凉,额角冷汗一寸寸滴在地上。   恐怖,惊悚,骇人听闻……他从前只知崔玉响穷奢极欲,将权、奸两字做到了极致。却没想到过,他如此胆大包天。   接下来的事,他下意识想要隐瞒,抗拒地抿紧薄唇。   却不想崔玉响像是能够洞察人心一般,声音幽冷地开口:“没说完就继续说。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全身而退。林琚,你知道了我的秘密,就得永世为我所用,就算是死,也得为我而死。”   闻言,林琚浑身一抖,彻底明白自己的处境。他深陷这场权斗中,任人摆布,早已无法逃脱。   敛目,缓缓开口:“谢庭玄还在查当年皇嗣的下落,似乎是觉得她还有机会存活。”   谢庭玄为什么查,无非是太子陈嶷的授意。崔玉响收拢袖口,声音透着几分讥嘲:“我看太子是失心疯了。让他去查,我倒要看看,这死了十几年的胎儿难不成还能复活。”   当年先皇后的尸体被封入帝陵时,他全程跟随,分明看见了她的肚子高高鼓起,里面的便是她未出世的孩子。原先按照律例,皇家没生下的孩子是不能葬入帝陵的。但先皇后弥留之际拉着天子的衣角苦苦乞求,要和自己的孩子永远葬在一起。   天子与她少年夫妻,情深之至,红着眼尾应了亡妻的请求。   此事陈嶷也是知晓的,当时他全程送灵守孝,怎么如今突然犯了疯病。   他嗤笑,“可惜啊,谢庭玄如今半死不活的,替他找不了妹妹喽。”   皇后台氏怀孕时,太医每每诊脉,都说她怀的是个女儿。一家三口都爱极了这个孩子。   尤其是当今圣上,孩子还未降世呢,便拟定了好几个公主封号,要封赏她,要亲自教养,要让她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儿。   可惜造化弄人。   不对,是他。   这样想着,他比老天爷还要更胜一筹。   崔玉响呵笑一声,敛目挑眉,浓稠目光划过林琚时,闪过一丝玩味。   缓缓开口道:“下去吧。”   “是。”   林琚应道。   直到他强装镇静地出了崔府后,紧绷的精神才稍稍放松下来。   他捋起袖口,才发现自己藏于袖中的手掌心处有几处白印。那是由于紧张,指甲深深嵌入皮肉后留下的印记。   心脏砰砰地跳着。   无端想起前几日查阅典籍时,从其中看见的那个人。当年先皇后台氏临盆生产时,身边有个婢女不知所踪,后被发现在宫内的一处井中。   被定罪为谋害皇后,尸体吊在午门前示众了数日。   典籍里绘制了她的画像,林琚瞧着,却觉得眼熟。   ……   翌日。   太子陈嶷三更天便在紫宸殿前长跪不起,高呼:“求父皇做主。”   吵得皇帝头风都犯了,只得将他召入殿中。据当值的太监侍卫所传,圣上本欲息事宁人,轻轻揭过,毕竟昨夜陈秉在殿前跪了好久,还捅了自己几刀谢罪。   再怎么说也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圣上便替他说了几句好话,“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三弟陈秉一向顽劣。他如今染着时疫,还捅了自己几刀,已经知错了。”   陈嶷性格温良,可遇上这事,性格却硬得像块石头。梗着脖子,跪下便说:“陛下,儿臣此番前来求情,虽有庭玄是儿臣挚友的原因。可更多的,是为汴州的百姓求个公道。今年汴州水灾频繁,百姓们苦不堪言,陈秉先前私吞赈灾款银,如今又为了掩人耳目选择杀人灭口。”   “如不严惩,怎能堵住悠悠众口?”   见皇帝还在犹疑。陈嶷敛目,苦笑了一声,“当年母后殡天,陈嶷也是这样跪着求父皇做主。可那时父皇轻抚儿臣的额头,叹息说还不是时候,真相和公道都会来。如今十八年过去了……”   他越说,天子的脸色越差,旁边候着的太监急得就差捂上他的嘴了。   但陈嶷仍不罢休。   他抬目时,温和眼眸中隐隐有泪意涌现,“父皇仍然无法做主吗?儿臣还要继续等吗。”   这双眼睛,和故去的妻子太过相像。少年夫妻,伉俪情深,她的故去,是天子此生心底抹不去的痕迹。   他们未出生的女儿,和她一起葬在帝陵。   他们唯一的儿子,曾数次跪在地上求他做主。   天子说不出此刻心里的滋味。权衡再过,也抵不过至亲骨肉落下的泪水,他道:“罢了。传朕旨意,革去陈秉一切职务,禁足半年。赏赐谢庭玄黄金千两,珠宝美玉百石,食邑一千五百户。”   待陈嶷走后,龙椅上的皇帝长叹了一声。   他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低声呢喃了一句什么。   朝堂之上,圣旨一经颁发,便引得各方动荡。这次崔党的人沉默不言,最先耐不住的是陈秉的外祖秦氏一脉。   辅国大将军一把老骨头了,当即就跪在庭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泣不成声。说陈秉不过是个孩子,犯错了稍加惩戒便是,怎能判得如此之重。   他戎马半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战功赫赫。往地上一跪,圣上是应允也不行,不扶也不行。   幸而国子监的祭酒郭赋曾是谢庭玄的恩师,他比辅国大将军的年龄还老,满头白发,老骨头颤巍巍地。   往地下一跪,高喊着惩戒太轻,也求陛下为他的学生做主呢。   早朝乱成了一锅粥,最终只能不了了之。圣旨照常发下去,陈秉接旨时脸色那叫一个难看,偏生他刚使了苦肉计,裹着纱布,正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呢。   看到自己被革职,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抬手便将床边的摆件朝李公公砸过去。   破口大骂道:“崔玉响敢耍我,他不是说我这样做了,父皇就能息怒吗?”   结果现在不仅被革职,身上还有捅自己的几刀……疼得他都快要撅过去了。   崔玉响这个该死的阉人。   *   傍晚的时候,侍从向太子递话,说是谢宰辅已经回到谢府了,只是状态不好,仍旧昏迷着。   陈嶷当即换了身常服,领着宫中太医便要去谢府看他。   太子妃颜桢挺着微微隆起的孕肚,将之前圣上赏赐东宫的补品药材递给他,说里面还有根人参,让他带去谢府。   她不忘替陈嶷理平衣襟,温声问了句:“你听得真切,那孩子真陪着庭玄一起跳下去了?”   陈嶷点头,叹了口气:“我见过那孩子,看面相不是个坏人。只是书信递回了庭玄家中,他父亲要来看望。我想,怕是要生事端。”   谢庭玄的父亲如今虽无官职在身,但在前朝时官至太子太傅,是当今圣上的老师。为人清高刻板,极重规矩。   此次入京,若见儿子府中有一男妾,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若是在谢庭玄昏迷的状态下,那便更棘手。   颜桢算是谢庭玄的远房表妹,对他的父亲有所印象。理平衣襟的动作顿了顿,眼眸微动,道:“实在不行,你将那孩子带来东宫躲一阵子吧。”   陈嶷愣了一秒。他蹙眉道,“你如今怀着孕,我怕你出了事。”   “不怕。”颜桢拉着他的手摸向自己的肚子,笑盈盈的,“你儿子可乖了。”   正巧,胎儿抬腿,轻轻地踢了两人一下。   陈嶷清俊的脸上泛起笑意,他轻轻环抱住颜桢,温声道:“那好。辛苦你了阿桢。”   ……   谢府中。   谢庭玄还是没醒。   侍从们将谢庭玄抬到卧房里之后,便静静退下了。   席凌端着水盆。正巧下人通传太子殿下来了,林春澹便自告奋勇地接下了帮谢庭玄擦洗的任务。   巾帕在温水中浸湿后,他拧干后慢慢地帮谢庭玄擦脸,小心翼翼的。   因着他擦得非常仔细,所以离得也格外地近。   慢慢地,慢慢地,那张俊脸逐渐放大,林春澹眨眨眼,心头微动。   突然俯身,偷亲了一口。   亲了一口没够,又趴在床边,凑在他耳边说:“谢庭玄,你再不醒过来,我就去亲了别人了哦。”   一秒,两秒,三秒……没动静。   少年叹了口气,心想这招好像没用了。   复而,他亲亲男人的脸颊,眼眸狡黠道:“骗你的,只亲你哦。”   所以快点醒来……   林春澹思绪晃动,突然听见一声轻咳。   他下意识看过去,便见一个陌生男子站在门口,侧着身子,表情有些尴尬。   少年的脸爆红,他简直是从椅子上弹射起来的。结结巴巴地解释:“那个,不是,我、我。”   怎么解释啊,怎么解释啊!   事实就是他在偷亲谢庭玄。   陈嶷也不敢抬头看他。   毕竟此事太过尴尬,他原本不想出声的。只是在门口观望了一会,余光瞥见少年迟迟没起来,甚至还要亲下去……   若非实在担心,他是不想打扰他们的。 第37章   林春澹是没有见过太子的。   虽然陈嶷之前常常来往府中, 但他顶多远远地见着一眼,便会主动避开退下。   因为太子这个身份实在太过尊贵。帝王之子,又是储君, 是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他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能要了很多人的命。   林春澹是有些怕的。   所以有好几次陈嶷对他感到好奇, 探头想要看个清楚时, 却只望见少年哒哒跑开的背影。   此番, 终于算是看清林春澹的长相了。   的确俊俏。冷玉般肌肤, 极好的骨相, 尤其漂亮的是那双琥珀色的浅瞳, 遥遥望过来时,好像水盈盈的。   陈嶷内心稍稍地惊叹一下后,忽地发觉少年脸颊红扑扑的。神色飘忽, 带着点被抓包后的窘迫。   刚刚的事情的确比较尴尬……他抿了抿唇,绽开温和的笑容, 问:“你就是春澹吧。”   林春澹抬目悄悄地瞥了眼男人,轻轻点头。   见他容色带笑, 心里疑惑:太子竟然真的如传闻中一般温和吗?他还以为这些王公贵族都会像谢庭玄和崔玉响那样吓人呢。   但还是谨慎些。   脑袋里无端蹦出从前见过的那些跪拜礼,他暗暗点头, 心想自己还是要谨慎行事, 不能丢人。   便双膝一弯,伸出双臂,就要向陈嶷行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一遍跪, 还不忘一边高呼:“参见——”太子殿下。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 陈嶷先被他这摸样吓了一跳。   赶忙伸除长臂,抻住少年,阻止他跪拜的动作。瞧着半个身子都挂在自己手臂上的林春澹, 有些哭笑不得道:“使不得,礼就免了。”   林春澹立即板板正正地站直了,模样十分乖巧。   就是小动作颇多。   他应是对这位传说中的太子好奇心尤其浓重的,所以禁不住地抬目,偷偷瞄他。   可待陈嶷回望过去,他又快速低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仿佛刚刚偷看的人不是他一般。   陈嶷被他逗笑,总觉得这孩子也太灵动了。怪不得谢庭玄总是拿他没办法,两人简直是两个极端。   一个不苟言笑。   一个古灵精怪。   他在谢庭玄床边坐下。   在少年第二十回偷看他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春澹,你不必如此害怕。孤虽然是太子,但也是庭玄的朋友。”   而林春澹经过二十次的偷看之后,也终于确定陈嶷应该是个好人。又听他说了这话,便在心中将他划入了好人的阵营。   他咧唇一笑,琥珀色眼眸直勾勾地盯住陈嶷。眨眨眼,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太子殿下,春澹不是害怕。而是同殿下一见如故。”   说着,顿了一下。   漂亮的面容上浮现点点苦恼,故意道,“可以这样说吗?是不是太僭越了。”   但没等太子回答。他先叹了口气,面色凝重道:“可我见到殿下,真的觉得很是亲切。大约是殿下长相俊朗、人又特别好的缘故。”   一套小连招下来,陈嶷已经被哄得找不着东西南北了。眼底的笑意都快要漫出来了,说:“这就是缘分。孤见到你,亦觉得亲切。”   旁边的席凌默默移开目光。   心想,太子殿下还不知春澹少爷的真实面目。只要他愿意,就是路边走过的一条土狗,他都能夸出花来。   而林春澹则是十分捧场地瞪大眼睛,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惊喜道:“真的吗,殿下。您不是在骗我吧,春澹可太荣幸了。”   “自然是真的。”   不知道为什么,陈嶷看着少年亮晶晶的眼眸,就特别想送他点东西。   索性便从腰上拽下一块玉佩,塞到林春澹手中,笑吟吟道:“今日来得仓促,没备薄礼。这块玉佩就当做见面礼了。”   太子随身佩戴的自然是好东西,玉佩翠绿柔滑,没有丝毫的瑕疵。   林春澹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但他一摸这玉便知价值不菲。眼眸更亮,嘴角的笑容也变得真情实意起来。   他美滋滋地收下了,过程中还不忘将太子殿下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夸了一遍。   夸得陈嶷飘飘然。   幸而婢女端着刚熬好的参汤进屋,打断了林春澹的吹捧。不然,一直旁观的席凌都害怕太子殿下飘着飘着,到天上去做神仙了。   林春澹被参汤吸引,他一边端起,一边舀了勺送到唇边轻轻地吹着。   准备喂给谢庭玄。   他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药啊?”   陈嶷解释道:“是千年人参熬出的汤,据说有起死回生之效,能帮庭玄补补元气。就是——”   千年人参是大补之物,身体康健的人最好不要服用。   他刚要这么说,便见少年已下意识地将那勺参汤送进了嘴里,试试温度。   顿时将后半句话吞到了肚里。   而见他不说了,林春澹投来疑惑的目光,神色十分天真地问:“就是什么?”   陈嶷神色纠结。   最后,讪讪笑了下,说:“没事。反正……”   应该,问题不大吧。   千年人参的进补之效果然非同一般,谢庭玄服下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已有了隐隐醒来的征兆。   当然,林春澹就尝了那么一茶匙,也感受到了威力。口渴燥得慌,在屋里待着时,屁股仿佛长牙了一样坐不住,满身的汗,脸颊也红扑扑的。   最后竟还流下鼻血来。   便赶紧趁着这个由头,溜去沐浴了。   陈嶷瞧着他火急火燎的模样,倒是能够体会他的感受。毕竟他之前也不幸中过招,过分进补的后果嘛……他想笑,却又觉得自己缺德。   隐隐快要憋不住笑时,谢庭玄终于醒来了。   他和席凌齐齐起身,连忙关切道:“庭玄,你感觉如何?”   谢庭玄神色恹恹的,目光扫过周围,问的第一句是:“春澹呢?”   陈嶷没想到,他醒来问的第一句竟然是林春澹。他害了一声后站直身子,表情似笑非笑的,揶揄了句:“孤和席凌站在这,你好像没看见一般。”   闻言,谢庭玄抿紧薄唇,垂目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他一向内敛冷淡,情绪从不外露。过分关切地对待旁人才像是意外。   陈嶷内心了然,没再逗他。收敛神色,缓缓道:“今日早朝,圣上已经免了陈秉的一切职务,又将他禁足几月,也算是个好结局了。只是此次太过凶险……是孤疏忽了。”   这次赈灾途中遇险,若非谢庭玄与林春澹运气极佳,怕是早就死在山上了。   只是并非他们不谨慎,而是属实没有想到陈秉蠢到这个程度。竟敢在这个节骨眼动手,好像生怕别人怀疑不到他身上一样。   陈嶷又叹了口气。   他们之前多是同崔玉响这样的聪明人争斗,完全忘了崔党中还有陈秉这种顾头不顾腚的蠢货。   这才掉以轻心。   他抬目看向谢庭玄,温声说了句:“这次是你运气好,陪着你的人也好。孤问一句,你如今还对春澹有芥蒂?”他都陪你跳下山崖,不要命了。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   芥蒂。   谢庭玄早就忘记那是什么词了。此番醒来,满心念着的是林春澹,满眼想要看见的也是他。   崖底的初次亲吻,雨水生涩地漫在两人唇齿间,他却吻了一次又一次;山洞里,他将少年禁锢怀中,肆意掠夺的吻……温软甜蜜的唇,为他所颤动的眼瞳,为他而嘶哑的嗓音,为他所流下的泪水。   少年哭着不准他死。   都让他万分怀念。   他敛目,轻轻地开口:“春澹是我的福星。”   那江湖骗子倒是算的很准。   此去凶险,但带上林春澹后,便化险为夷。   陈嶷笑了声,说:“这孩子一脸福相,的确是福星。”   谢庭玄没出声。   眼瞳微微转动,有些阴暗地想,但只能是他的福星。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陈嶷问他现下感觉如何,谢庭玄只轻轻摇头。其实陈嶷自己心里也知道,他现在伤情还不稳定,此番能醒来完全是因为那碗千年参汤。   估摸着,不知何时又会晕过去。陈嶷叹了口气。   他看出谢庭玄的心思,知道他现在想见的人是谁。也就没多留,准备将这宝贵的时间腾出来留给两人。只是临走前,说了句:“你受伤的消息传到了越州,谢伯父要来京城。你确定要让两人见面?旁的倒是没什么,就是怕他……”羞辱春澹。   陈嶷适时止言。   谢庭玄的父亲谢泊,年轻时刚正不阿,极重规矩,在朝中做言官时能将品行不端的大臣们骂得狗血淋头。他气急时,便是连当今圣上都敢叫骂。人人都要怵上三分。   非是一般人能应付的。   谢庭玄眸色微动,陈嶷继续说了下去:“太医说你的伤情不太稳定。若是再昏过去,徒留春澹一人,怕他受了委屈。不如叫他去东宫暂住一阵……你好好想想。”   他起身欲走,忽地想起了另一茬。神情略微变得复杂起来,道:“春澹尝了你的参汤,补过头了,还流鼻血。你……”   他觉得谢庭玄应该解决一下,可他如今受了重伤,似乎也没什么办法。   便啧啧地拍了拍他,转身离开了。   陈秉虽然已受到了惩罚,但汴州水灾还需人解决。圣上已经准备下旨,令他暂代谢庭玄的职责前去赈灾。   想起陈秉昨夜跪在紫宸殿,又是扇自己巴掌又是捅自己的行径。   陈嶷眼底划过一丝晦暗,脸色罕见地冰冷。   他倒要看看,陈秉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到底在汴州干了什么。   谢庭玄有伤在身,便由席凌将他送往府外。   其间,席凌汇报道:“殿下,您让郎君查的先皇后逝世之事,已经有了结果。”   陈嶷脚步微顿。   便听他继续道:“当年先皇后难产的确是贵妃秦氏的手笔。但不单单是她……谋划的是她,但动手的是时值担任掖庭局掌固的。”   说到这,席凌微微顿了一下,而陈嶷的拳头也越握越紧。   “崔玉响。”   “果然。”   太子殿下的声音平静无比。他反复念着“崔玉响”这三个字,声音里透着无尽的、滔天的恨意。   他垂目,问出最关键的:“那她呢,有眉目吗。”   席凌颔首,声音略带歉意,却更是一种残忍:“殿下,皇嗣的确没有生还的可能,她就在帝陵中。”   陈嶷又何尝不知呢。当年他亲眼看着母亲被抬入帝陵,明白和她融为一体的,便是他未出世的妹妹。   只是他心有不甘,渴望着、他的妹妹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存活的可能。   她甚至都没来得及睁眼看看这个世界,就被害死了。   秦令仪、崔玉响,此二人坏事做尽,罪孽滔天,他一定要将这二人挫骨扬灰。   陈嶷的肩膀轻轻颤抖着,他想:   会有那么一天的。   *   林春澹沐浴完之后,仍觉口渴难耐,便喝了许多的水。这才堪堪冲淡身体里那股燥热之感。   当然,燥的地方也不仅仅体现在嗓子中。   其余的地方,他也尝试着自己舒解。但不知是不是从前是被谢庭玄……的缘故,总是不得其法,根本没办法爽到。   他晃晃荡荡地回到谢庭玄卧房时,有些头晕目眩。   总算品出了一丝不对劲儿,感觉哪里不对劲儿。但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见到了醒来的谢庭玄。   少年眼瞳中染上点点惊喜,赶紧加快了脚步,来到床边坐下,问:“你醒了?你好点了吗?要不要喝水?”   目光殷切得,感觉身后好像有个尾巴在摇啊摇。   他原本是特别关切谢庭玄的身体的。   可一被男人那冰冷的眉眼注视着,身体瞬间烧了起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了……林春澹垂着眼,悄悄地换了个姿势,掩饰住自己的冲动。但却阻止不了视线,落在那双浅淡的薄唇上。   他吞咽口水,忍不住舔了舔下唇。   就,突然特别想干那件事。   脑袋烧得晕乎乎的,少年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但就是很想扑上去狠狠地亲他,然后撒娇,然后说自己想要……最后顺理成章地发生一些事情。   不可以啊。   同时,他为数不多的理智抗拒道。谢庭玄受伤了,他们不可以做那种事的。   可少年被脑中环绕的场景所蛊惑着,身体已经先他一步,回忆起每一次时的那种快乐。   他被折磨得不行了。   转身欲逃走,却拉住了腰带。   谢庭玄撑起身子,乌发散落。修长白皙的五指按着他的腰带,将他一寸寸地拉了回来。   直至少年坐在他的怀中。   他贴着林春澹的耳旁的呢喃:“为何要跑?”   “是因为春澹也在想一些坏事吗。” 第38章   林春澹跌坐男人怀中。身后高大的阴影投射而下, 他湿发未干,还在往下滴水,却被迫与男人的长发交织缠绕。   那如绸缎般的浓长乌发, 成缕成段地挂在他衣襟上,散乱着、缠绕着, 形成天然的牢笼, 将他结结实实地拢在其中。   隐约地, 少年嗅见谢庭玄身上隐隐的药香。这味道让他短暂地清醒了一下, 重新与欲望做起抗争。   他别开脸, 紧咬着牙关, 闷着声音说:“我才没有想坏事。”   可那微凉的薄唇刻意扫过他的耳垂,生出的酥麻之感,一下又令他本就不多的理智燃烧殆尽。   但这招用的太多了, 林春澹也有了点抵抗的能力。他悄悄地往旁边躲着,固执地反抗道:“别这样, 好痒,痒痒的。”   其实是哪种痒, 是真的身体很痒?还是心里痒痒的?   已是不言而喻。   但还没躲出去半寸,结果被一把搂住, 捞了回来。   被迫同谢庭玄贴着, 依旧感受那灼热的吐息萦绕耳畔,湿热热的。   心却是痒痒的。   林春澹想挣扎,却又害怕他伤口撕裂, 只能僵着身体不动弹, 在心里愤愤地想:谢庭玄这个混蛋,怎么如此缠人。   贴得那么近,他都快要忍不住了……虽然明白情不自禁这回事, 少年却也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倒、倒也不至于这么急色吧?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他强装镇定,哼哼道:“你污蔑——”我。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下,林春澹的声音便莫名断了,发出呜呜的声音。   微凉的啄吻落在他的耳垂上,沿着脖颈寸寸下移。   那里本来就是敏感之处,怎么能这样亲呢?少年肩膀在颤,睫翼也在抖,就连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都在轻轻地颤动。   他却佯装凶狠,道:“不许亲,不准亲。”   但颤抖的声线早已暴露他的真实想法。   温热的手深入衣中,他还伸手阻止,只是才刚刚抓住那骨节匀称的手腕,便听耳边的低喘声:“你在藏什么。”   这短短的一句,足够让林春澹失神片刻。他甚至有些迷迷糊糊地,对啊,他在藏什么呢?   不对。   他倏然回过神,但已是满盘皆输。最要命的地方早已被男人发现,倭住。   “这不是一直在想。”   耳边传来一声呵笑,林春澹的脸都要红透了,他感觉自己的脸都要丢没了。   这下也没什么好躲的了。   他艰难地转过身子,面朝着谢庭玄。抬头盯着男人那冷淡俊美的眉眼,忍不住唔了一声,心底冲动更甚。   眼尾微红,眸子也是水盈盈的。他轻咳一声,理所应当地说:“想也是正常的嘛。有些人生病了,不也是……”想做那事?   嘿嘿,他都发现了。谢庭玄凭什么说他!   说着,颇为坏心眼地加重力道,将身体朝下压。   但他很快就因为这个恶作剧后悔了,因为感受到了……   最要命的地方被别人控制了,结果屁股也处在一种不安的状态里。   少年顿时老实了。他慢慢、慢慢地撑起身体,似乎是想要装作无事发生一样,悄悄爬走。   而男人则是垂目,冰冷深邃的眼眸紧紧地盯着他。瞧见他鬼鬼祟祟、像只小动物一样试图爬走的动作时,眸底浮现一丝趣味。   然后捉住他。   林春澹脊背陡然绷直,瞳仁放大着跌坐回谢庭玄怀中。   他被情欲折磨得脸颊泛红,呜呜哭着开闹:“谢庭玄,你这个混蛋。我已经很努力了,但是就是很想,欺负我很好玩吗?可你又不能做……你还要这么为难我。”   一颗泪珠滚落。   不过并非是真哭,只是身体被难耐的欲望折磨得,眼尾泛起生理性的泪珠而已。   谢庭玄吻掉他的眼泪。   他还不忘替自己辩解,“没哭,我不爱哭。只是天生眼泪多而已。”   才不会因为这种事被欺负哭呢。   谢庭玄敛目凝望着他,凑得很近,哑声哄道:“好,不爱哭。”   又吻掉一颗眼泪。   林春澹眨眨眼,问他:“我的眼泪也是甜的吧。”   男人瞧他这幅样子,就想欺负他。所以故意说实话:“咸的。”   少年蹙眉,伸出手按在自己的唇上。琥珀般的、清亮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男人,他软着声音诱哄:“这里是甜的,亲这里好不好。”   谢庭玄眼眸瞬间深得不见底,他阖目便要吻上去。   却被挡住。   疑惑睁开眼睛,却见林春澹神色狡黠,带着点得意地说:“你欺负我,我才不给你亲呢。”   谢庭玄揽着他腰的手臂微微收紧,却是刻意纵容:“可我想亲。”   “你想的不作数。”少年笑容矜骄,他昂着头,像只骄傲的小孔雀,“难道你想亲,我就让你亲吗?除非——”   他刻意不说。悠长地笑着,目光却也凝在男人过分俊美的眉眼间。   “什么?”谢庭玄问。   林春澹道,“除非你说。春澹大人,求求你啦。”   他叫了谢庭玄这么多回大人,他也该这么叫他一次。   不过谢庭玄终日冷着一张脸,真的会叫吗?如果他不叫的话,那他岂不是很丢脸。   少年脑袋里总是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但没待他深入地想,便听谢庭玄直勾勾地盯着他,薄唇中吐出清晰的语句:“春澹大人,求求你了。”   林春澹眼睛亮起来了。   虽然不知为何,总感觉谢庭玄的眼神冷幽幽的,有点吓人。但他还是忽略了这一点,继续得寸进尺:“那还要再说一句,春澹大人最好啦。”   他语气十分生动,显然是想听到谢庭玄这么恭维他。   说完,便眯着桃花眸,美滋滋地等待“恭维”。   可惜,这次没有恭维。   谢庭玄直接低头吻住了他。   少年倏然睁眼,眸中神采明显在控诉谢庭玄这人不守规矩。   但……亲已经亲上了,就这么着吧。林春澹破罐子破摔,干脆闭上眼睛,伸手揽住了男人的脖颈。   沉沦在这个缠绵悱恻的吻中。   愈吻愈深,越不知足一般。在这件事上,谢庭玄脑中好像根本没有克制一词。   从前他便觉得少年的唇看着是好亲的。亲上之后,更加心无旁骛,只想着亲,一直亲,好像要让林春澹和他融为一体为止。   林春澹受不了了。   他头回如此明晰地感觉到掠夺这个词的意思,被亲得晕乎乎的,头晕目眩的,感觉天旋地转的,什么也感受不到。   除了,谢庭玄之外……   男人复而深入衣襟中的匀长手指按在他的腰窝上,轻轻地摩挲着。上下一起被攻击,少年眼泪都要出来了,呜呜地地求饶。   谢庭玄这才松开他。   浓长眼睫敛住眼底酝酿的阴郁之色,冰冷的神色略带不满。低声问了句:“不是说,春澹大人最好了吗。”   林春澹表情一僵,烧不尽的情欲又隐隐要燃起来。他闹了个大红脸,赶紧道:“我当然好,但不是这样好。好了,不能闹了,你得休息。”   但那只温热的大手还在寸寸向下移,摸到他尾骨的地方时,少年浑身都要炸起来了。   他软着声音哄男人:“不行,你受伤了。”   “可以。”谢庭玄淡淡开口。   “不行,你肋骨都断了。”林春澹强硬地拒绝道。   他在心底埋怨,谢庭玄这个混球,这个色中饿鬼,这个、这个不知羞耻的……   这样想着,便听色鬼低喘着在他耳边,引诱道:“你来就好。”   闻言,林春澹咽了咽口水。   怎么办,有点心动。   不过,他才不是色中饿鬼,他是因为今天有点特殊,才有些忍不住……肯定是谢庭玄给他下迷魂药了。   *   直到林春澹艰难地将自己……他才觉得觉得自己真是鬼迷心窍了。   怎么这么讨厌。   少年咬着唇坐直身体,哭丧着脸,连发丝都在用力,却很委屈地说:“不行,好难。”   蓦然地,想起两人第一次时,是他强迫。那时候是怎么做的?是他那时不怕疼,还是谢庭玄短短数日又成长了。   应是第一个。   滚烫修长的手按在他腰间。   谢庭玄薄唇紧绷,凝目看着身上满脸汗水、眼尾绯红的他,欲望更重。   那副清高自持的外表已全然被这样的少年击碎,剩下的只是狂涌而来的、抑制不住的欲望而已。他心底里翻腾着很多想法,想占有少年,想看着他哭出来,更想一边亲吻、一边做那种事。   但此刻,却柔着性子,温声鼓励:“春澹,你很厉害。你最厉害了……”   因为他也喜欢这样,能够欣赏到少年缓缓变化的神色,隐忍的浅色眼眸,微张的樱唇,上面还残存着晶莹的水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呼——”林春澹终于吐出匀长的一口气,呼吸却变得越来越急促。   他神色略显慌乱,不得章法……身体里仿佛烧着一团火,到处乱窜,令他混乱不已。   没有多久,便累了。   彻底不动了。   但没有旁的原因,只是少年已然解决自己的问题。身体也随之放松下来,便懒得出奇,不想动了。   对于这个,林春澹是十分愤愤不平的。   虽然他自己是不厉害,但也没有那么不厉害,明明是有些人太过分了。那既然你厉害的话,就要承受厉害的代价。   比如此刻,他眼神飘忽,竟然意欲起身走人。全然不顾——   可惜的是,还没起来呢,便被男人抓着,猝不及防地拽了回来。   林春澹骤然失神,连脚尖都绷紧了。禁不住发出嘶嘶的声音,哭喊着说:“谢庭玄,你这个混蛋。”   怎么能这样?   怎么好这样……少年这下眼泪是真出来了,既是天生泪多的缘故,也因着彻底爽到了。   他头皮都在发麻。   男人对他的停下很是不满,便不再指望他。林春澹后面的话被击得粉碎,一阵眼晕。他懵懵地想,明明自己居于上方,明明自己才是主动的那个。   而且他总有种错觉,这样似乎更深……   但这样确实很累。   到后来的时候,林春澹都要坐不住了。   终于,才被按在床上。男人俯身而下,俊美的面庞一寸寸靠近,浓长眼睫扫过,那双岳峙渊渟般的眼瞳里,满满地盛着林春澹。   那双琥珀色的、漂亮的眼眸。   同时,身体和面庞一样,逼近。   少年情动不已,心里却有些空虚。忽地想起上次要索吻时,却被拒绝,他想起这件事,有些难过。   谢庭玄这个王八蛋,都怪他之前装模作样,他都不好意思要亲亲了。   他胡乱地想着,却又被措不及防地吻住。心里缺了的那块,顿时被填满。   对,就是这样……沉沦在这样美好的时刻里,从身体、到心灵,每一寸都沉溺着。   他听见,谢庭玄对他说:“要专心。”   紧接着的,便是更加过分的狂风骤雨。   到最后,林春澹已经累得动弹不了了,浑身水洗过一样。   时间已经来到深夜,少年看着外面漆黑的天空,叹了口气,目光幽幽。   昨天很喜欢谢庭玄,今天上午也很喜欢,但今天晚上不喜欢了。   已经快被橄榄了。   如果明天起不来床的话,他将会一直恨谢庭玄!!   林春澹内心抓狂,但转目便被身边躺着的男人往怀里捞了捞。   天热儿,加上谢庭玄还受着伤。他便往外面拱,但还是被拉住,谢庭玄贴着他,问:“你讨厌我了。”   林春澹没注意到,男人眼底阴沉沉的。   “没有。”   他心想,谢庭玄怎么这么粘人啊?   身侧之人复而缠上来,也不做别的,就吻他的指尖。这会儿身体也不那么燥热了,凉风透过一吹,舒服多了,他也就随谢庭玄去了。   夜静谧极了,林春澹也困倦得不行。便准备闭上眼睛,舒舒服服地睡觉。   结果酝酿着睡意时,便听谢庭玄缓缓开口道:“如若我明日再昏过去,你便让席凌带你去东宫。”   太医诊断他脑中尚有淤血未化开,所以会保持着时昏时醒的状态。况且,今日他能醒来,完全是因为陈嶷带来的千年老参。但两人折腾了这么久,估计补上的也快没了。   左右思量,林春澹还是呆在东宫稳妥。因为他知道,太子妃颜桢有孕在身,陈嶷不会主动让人去东宫。他这么说了,定是因为颜桢提出来的。   颜桢是他远房表姐,性子和陈嶷相似的温和,行事也可靠。即使太子不在,她也能护着林春澹。   但林春澹听完愣了一秒,感到有些疑惑。   他撑着身子,奇怪地看向谢庭玄,禁不住地问:“东宫?为何明日你昏过去,我就要去东宫?”   难不成谢府也有危险。 第39章   “没什么原因, 就是怕你受伤。”   寂静的夜里,谢庭玄的声线也没那么冰冷了,反而咬字都透着温吞柔软。   说着, 他缓缓睁眼,深邃眸光被倾泻而下的月色映得, 像一汪清冷的泉水。   同样, 林春澹因困倦而泛着水意的眼眸, 也被衬得波光流转。   玉色脸颊, 好看的浅淡樱唇, 垂眼沉思时染着丝丝疑惑。   男人神色微深, 伸手抚上他乌色绸缎般柔顺的长发。   凝视着那双唇,缓缓凑近,又要吻他。   但是被躲开了。   少年被他罩在怀中, 像只小动物一样胡乱蹭着,躲避他。   “不行不行, 这都几更天了。”林春澹闭紧眼,特别正经道, “你受伤了,要休息。”   谢庭玄不满地捏了捏他的手心, 眸色微沉, 轻声道,“可我并不困。”   有些事情,做千万遍也不会满足。   林春澹躲进被子里, 只漏出一双眼睛看他。眨眨眼, 故意说:“亲什么亲,不准亲。我们并不是那种关系。”   显然,还记着马车那次索吻被拒绝的事。   到底是因为他们不是那种关系, 还是畏惧袒露真心,不愿承认已然沉沦。只有谢庭玄自己心里最清楚。   他隔着被子轻轻吻住少年,两人额头相抵,离得近得不能再近。   林春澹几乎都能感受到,他说话时微微震颤的胸膛。   他说:“是我自恃清高。”   离得太近,他便能嗅见少年身上那股特别的香气,热意复而翻涌起来。   男人眼睫翕动,抬目看向林春澹时,漆黑的眼瞳中欲色滚烫。   喘息逐渐浓重。   “那你可以原谅我吗?”   林春澹微微僵住。   因为他虽然有些在意那句话,但他现在已经明白谢庭玄心里有他。所以今日说出重复出口,也只是揶揄玩笑而已,并非是要争个高低输赢。   他自己就是嘴甜的人,惯会说漂亮话,所以知道人说出的好话都是轻飘飘的。他永远相信,行为是比言语更重更有力的东西。   谢庭玄冷冰冰的,也不会说甜言蜜语。可对他的好,他都看在眼里。这世上再无谢庭玄这样好的人,这样愿意为他豁出性命的人了。   但他听到这句“原谅我”的时候,心里甜得像蜜一样。   神色有些矜骄,又有些害羞,幸而大半张脸都藏在被子里。   他别过脸,嘴角却禁不住地翘起。   过了好一会儿,才声音闷闷地说:“我没生气。就是有点……”   话音未落,便被强制掰回脸。谢庭玄凝视着他,又问:“那你还喜欢我吗。”   林春澹抿紧唇,点头,犹疑着道:“喜欢是喜欢。”   男人表面不动声色。却伸出手,悄悄去扯他的被子。   他就知道!谢庭玄这个混蛋!   少年心中警铃大作,赶紧抓住被子,道:“但是不准再亲了。要是还要亲,就当我不喜欢了。”   闻言,谢庭玄压着锦被的手背骨骼凸起,指尖发白。虽是玩笑,眼底却划过浓稠的暗意。   但他理智尚存,只克制地吻在林春澹眼尾,说:“好,那便睡吧。”   林春澹应下,忍不住偷偷瞥他,心里却有些疑惑。   自从谢庭玄受伤之后,黏人难缠的程度极限上升,而且天赋异禀的,很会色|诱。实在难以对付……   今日这样,他以为还要再周旋一会呢。   没想到这么轻易地妥协了?   但他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今日实在有些太累了,眼皮沉得打架。   在看见谢庭玄也已经闭眼休息之后,这才悠悠然打了个哈欠,放心地闭上眼睛。   只是,没有想到……   待林春澹呼吸平稳,进入梦乡之后,身旁的男人又缓缓睁开眼睛。   他起身,又俯身凑近少年,乌发垂散,却遮不住眼神晦暗,阴沉得像鬼。   先亲他耳后的那颗小小的红痣。   然后是额头、眉心,鼻梁,下巴。   吐息灼热,纤白的脖颈一路啄吻过去,寸寸不落。   临了,才吻上那唇,他凝视着熟睡中的那人,眼底是化不尽的占有欲。迷恋着,亲吻着,甚至夹杂着几缕隐秘的神经质与癫疯。   薄唇轻声呢喃着:“只能呆在我身边。”   “只能是我的。”   “只能爱我。”   *   翌日一早,席凌敲响房门。   道:“郎君,春澹少爷,太医来诊脉了。”   林春澹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原本不想搭理,但突然想到两人如今衣不蔽体,模样可能实在有些伤风败俗。   一下子瞪大眼睛。   赶紧撅着屁股爬了起来,捡起地上散落的衣裳,一件件套上。   还不忘将谢庭玄盖着的锦被往上拉了拉。   他压低声音,叫了好几声谢庭玄,但对方始终没有醒来。   便自顾自理了理衣襟,先去开门了。   席凌站在门前,身后跟着昨日太子带来的太医。   林春澹敞开门,有些急切地说:“张太医,大人好像又晕过去了。”   话音未落,张太医便赶紧背着自己的药箱进去了。   席凌跟在后面。他斜目一扫,意外看见林春澹微敞领口里露出的雪白肌肤,有几点红痕。   熟练地避开目光,轻咳两声。   府中事务大多由他料理,他也并非第一次见到这种痕迹了。   等少年好奇地看过来时,才隐晦地伸手,指了指他的衣襟。   林春澹:“?”   他奇怪地低头,眼睛正好瞥见那红痕。脸颊一瞬通红,赶紧扯了扯衣领。   表情里满是尴尬。他正要欲盖弥彰地解释两句,说是天气热了,蚊虫叮的……谢庭玄这个混蛋大蚊子。   突然听屋内的张太医疑惑道:“奇怪。”   林春澹正欲过去,却听席凌悄悄嘘了一声。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点了点头。   张太医一边替谢庭玄把脉,一边捋着胡子,沉吟道:“这脉象有些奇怪,昨晚……”   话说到这里,突然停下。   林春澹一听到那最后两个字,整个人都绷直了。满脑子都是昨夜的滚烫缠绵,谢庭玄竟然引诱他这样、那样。他脸颊烧得滚烫,不敢出声,顺便还将衣领子将上面拉了拉。   生怕被张太医发现昨夜的荒唐。毕竟,谢庭玄伤得很重呢,他们还做那种事。   哎呀,真是鬼迷心窍了。少年神色苦恼,显然十分后悔。   而张太医余光无意识地扫过他,注意到他闪躲的眼神,紧张的小动作,顿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年轻人,惯会胡闹。   他轻咳一声,缓解尴尬之后才缓缓开口:“宰辅的身体无碍,他后脑淤血未消,陷入昏迷也是正常的。他现在需要卧床静养,我再开几副活血化瘀的方子。”   “是。”   席凌颔首,接过递来的方子。   紧接着便准备送张太医离开。却不想,后者的目光落在了林春澹身上。   他上下地打量了少年一番,叹了口气,捋着胡子意味深长道:“燥热之症,昨日你是不是喝了那千年参汤。”   闻言,林春澹耳朵机敏地竖起。忍不住想:这人真是神医啊,他就尝了一小口也能看出来?   他乖巧地点头。   谁知张太医让他伸手,说是顺便给他也把把脉。   林春澹也照做了。   但心中很镇静,甚至有些小得意地想,一会儿张太医肯定会夸他的。   他身体可好了,从来不会生病。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什么玩意,然后劳其筋骨。他的身体那么好,肯定是老天爷考验他的,他可不是池中物!   少年美滋滋的。   但张太医一边替他把脉,一边不断地叹气,眉头也越皱越深。   他有点怕了,神色也逐渐变得忐忑起来。忍不住抿唇问:“太医大人,我不会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   张太医施施然收回手,答道:“身体不错。所以昨日仅仅喝了一口参汤,也能燥热难耐,流鼻血,还想行房事是不是?”   林春澹特别赞同前面的,一直小鸡啄米般地点头。说的太对了,没错,他身体就是特别好……   所以听到最后半句的时候,一时没反应过来,也猛猛点头。   然后周遭沉默了两秒。   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眼睛微微瞪大,脸爆红。赶紧摇头,试图辩解:“不是,我没,太医大人你误会了。”   这点狡辩的小手段怎么可能骗过张太医,他行医多年,对于这些病症早就摸得透透了。   也没反驳。只是往林春澹腰侧看了一眼,意味深长道:“你这几日先用些清凉降火的方子。等解了燥热,再用些补肾的药材。”   闻言,林春澹都想挖个地洞钻进去了。他头发丝都尴尬不已,睫毛快速地眨动着,依旧还在嘴硬:“没有,其实我挺好的。没想,也没亏……”   但骗得了别人,是骗不了自己的。   内心恍然大悟:   怪不得昨日他自从喝了那口参汤之后,整个人都变得奇怪起来。怪不得他喝参汤之后,太子殿下的神情变得难以言说。原来是因为这个万恶的参汤……   还有,他还在疑惑呢,怎么今日早起腰有些酸酸的。竟然是肾亏了吗?都怪谢庭玄这个混蛋,总是引诱他,把他都弄肾亏了。   怎么补啊,他本来就不厉害,而且他才十七岁啊,呜呜呜。   于是,虽然直到送走张太医时,少年都保持着自己的体面。试图想用微笑来掩饰自己“肾亏”的事实。   但张太医刚走,他就装不下去了。赶紧大声咳嗽着,用来引起席凌的注意。   席凌果然疑惑地望过来。   他耳廓泛红,眼神飘忽地问:“席凌,你知道什么补肾吗?”   席凌沉默了两秒。   他还以为,春澹少爷真的不需要呢。不过同为男人,他能够理解这种脸面的重要性。   顿了一下,开口道:“春澹少爷,按照昨日郎君的吩咐,我现在需要送您前往东宫。至于补肾,等回来整理好温阳补肾的药方,我再给您送过去。”   林春澹愣了一秒,想起昨夜他问了谢庭玄前往东宫的原因。但后来两人闹在一起,就将这事忘了……   他还是不知道,自己不能留在谢府的原因。   是因为什么呢?   虽然百般不解,也不想离开谢府。但林春澹思考了两秒,最终还是选择相信谢庭玄。   没再多问,而是回屋子里快速收拾好了换洗的东西。   然后来到床边,垂着眼看向昏迷的男人,慢吞吞说了句:“要快些醒来。”   俯身轻轻落下一吻。   蹙眉,有些酸涩道:“还有,凭什么只有我肾亏啊。”   不过,他在心中安慰着自己:   没事的,没事的。他正好可以趁着这几日,好好地温阳补肾,等谢庭玄醒来的时候。   他就变得更厉害了。   期间,席凌备好了马车,在谢府的正门停着。   林春澹随着他前去。   今日天气还不错,天蓝树绿,已经快至初夏季节,能够隐隐听见蝉鸣之声。   柳絮纷飞,林春澹穿着那件浅荷色的衣袍,肤光胜雪,琥珀色眼眸格外清亮。   刚刚走出府门,便听旁边传来一声:“春澹,是你吗?”   是一道很飒爽的女声。   谁在叫他?   林春澹抬眸望过去时。细碎天光投落而下,衬得那双琥珀色眼瞳里碧波影动,肤光胜雪。   “好俊俏。”   那女声禁不住地感叹道。 第40章   谁会不喜欢听别人夸自己呢?   所以, 纵然林春澹并没有认出叫他的这个年轻女子是谁,但他还是微微翘起唇角,小表情矜骄, 身后的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心里美滋滋地想,夸他俊俏, 这人可真有眼光。   这年轻女郎穿着一身杏色织锦胡服, 窄袖翻领。发髻简单, 腰间佩剑, 看起来英姿飒爽。   但眼眸明媚, 笑起来时, 有一对甜美的小酒窝。   不过,林春澹盯着她瞅了半天,也没认出来这人是谁。   他们认识吗?   他心中正疑惑。   那女郎却冲着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然后走过来, 很是熟稔地说:“你就是春澹吧。”   少年更摸不着头脑了。   但席凌已然抽出半截长剑,挡在两人中间, 蹙眉冷声道:“何人报上名来。”   那女郎也不惧,双手环抱, 扬眉笑着道:“我叫叶昭。”   叶昭?   小昭?   林春澹猛然想起了这个名字。他前去汴州之前,魏泱寄来的那封信里……魏泱便称自己喜欢的那个姑娘为小昭。   顿时一阵眼晕。   回京途中到现在, 因为谢庭玄受了重伤, 所以他一颗心都系在他那里,已经完全忘记他费尽心机前往汴州,是为了躲魏泱喜欢的那个姑娘。   没想到, 她竟然还真的找到他了。   少年脑袋里嗡嗡地。   抬头愣愣地看向叶昭, 看着她灿烂的笑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之前他曾在心里悄悄地想过,魏泱喜欢的姑娘会是什么样子。如今真的见到, 他就明白魏泱为什么喜欢她了。   她好明媚啊,笑得真好看,光是站在那里,便能让人心生好感。   如果是他是魏泱,他也会喜欢小昭的。   顶着她好奇又满是善意的目光,林春澹总觉得自己心里的阴暗无所遁形。虽然他现在心里全心全意都是谢庭玄,但看到这么明媚的、恍若太阳一样的人时,还是有些艳羡的。   大家是不是都更喜欢这样的人呢?   他忍不住地想,目光下意识闪避起来。   如今这样,躲是躲不过了。更让人头疼的是,席凌还在这里,叶昭倒是没什么的,可她有关联的是魏泱。   他害怕席凌知道了魏泱的存在,会汇报给谢庭玄。如果谢庭玄问他魏泱是谁,他又要撒谎吗?   林春澹不想撒谎,因为他知道这世上的谎言都是纸糊的窗子,一捅就破。   但就算是半遮半掩,可谢庭玄那么聪明,肯定会识破的。   难道诚实说出真相吗?那谢庭玄就会知道,林府家宴的那次设计,并非他倾慕于他,而是利用……彻头彻尾的利用和欺骗。   那他口口声声说了那么多遍的喜欢和爱算什么,他一边说着喜欢一边想着别人,甚至还想着逃跑。   到时谢庭玄一定会觉得他是个可恶的骗子,一定会讨厌他的。   关心则乱。   光是想到这些,林春澹心里便难受得厉害。他紧张地攥紧了衣角,琥珀色的眼瞳轻轻颤动着,脑袋乱得出奇。   他禁不住地遐想,如果当时他没骗谢庭玄就好了,如果当时不是利用,而是真的喜欢就好了。   可事实是,他一开始满口甜言蜜语,的确毫无半点真心,的确全是利用而已。   如果被骗的人是他,他会原谅对方吗?   少年越想越伤心,浓长睫毛垂下来。微微抿着唇,脸上是控制不住的失落。   这股忧伤甚至蔓延到席凌眼中,他问:“春澹少爷,你认识她?”   林春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抿唇点头。   席凌这才收刀入鞘。他十分知趣地走到一边,给两人留下单独相处的空间。   “为什么伤心?”叶昭表情有些苦恼,“是我吓到了你,还是你不想见到我。”   林春澹怕她误会,连忙摇头道:“不是的,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叶昭见他表情有些呆呆的,便嘿嘿笑了两声。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掏出一串东西,塞到他手中。   笑着说:“初次见面,这个是我给你准备的小礼物。”   少年被掌心放着的手串吸引了注意力,它是由红绳编成的,中央缀着两颗狗牙一样的东西。   连伤心都顾不上了,好奇地问:“这中间的是狗牙吗?”   手指微微收拢,眼眸中染上点点开心。   因为他喜欢这个礼物。   林春澹以前曾听别人说过,小孩容易撞鬼掉魂儿,所以他的父母会在他满月的时候,给他戴上狗牙做的手串,它是驱邪保平安的。   他小时候胆子还没有那么大,夜晚的时候是会害怕的。碰上刮风下雨天,狂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很像妖鬼作乱,好像下一秒就会将他吞掉。   当时小小的他缩在破旧的被子里,就忍不住地想,就算没有阿爹阿娘的陪伴也没关系的。如果他有一个狗牙就好了,一个就好了。   他就能放心地睡觉,不用担心会有鬼吃掉他了。可惜的是到最后他也没有拥有狗牙,后来慢慢地习惯了孤独,也就不害怕黑暗和鬼神了。   但是如今看着这个手串,那些遥远的记忆被浅浅地勾起,他看着这串狗牙,却更开心了。   这个他终于也有了,他想要很久了。   叶昭看他漂亮的眼眸中跃上喜悦,终于松了口气。说:“我还怕你不喜欢呢,毕竟我手太笨了,红绳编得歪歪扭扭的。”   “我喜欢。”林春澹弯着眸,特别开心地摩挲着手中的手串。心里的郁结一下子都消散了,他想:   叶昭真是个好人,从现在开始,他也喜欢叶昭了。   虽然有些羞涩,但他还是补充了一句:“特别喜欢。”   少年垂着眼,害羞地表达喜欢时,蝶翼般的睫毛会在眼下投射出一片阴影,衬得他格外沉静。   樱色的唇稍稍抿着,却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看得叶昭心里软软的,恨不得再去给他杀几头狼再取出狼牙来。   不过等等,春澹是不是管这个叫狗牙来着?   她愣了一秒,然后笑着解释道:“但它不是狗牙,是狼牙。是我之前亲手猎下的,为你准备的礼物。”   叶昭也是武将世家的女儿。她与魏泱的相识便是在行军途中,他们是一个驻军团的。两人年岁相仿,熟络地很快,经常谈天说地。魏泱说起从前的故事时,总会提起一个叫林春澹的少年。   起初,叶昭只是好奇魏泱口中的这个少年到底有多俊俏,有没有到魏泱所说的程度。于是,她便让魏泱多聊聊这个名叫林春澹的少年。   后来,她知道了很多。他很凄惨,身世可怜无比,可在魏泱的讲述中,他又像是石缝里生出的野草,自强不息的。尤其是他将雪球扔进旁人被窝里的那段,让她又想哭,又想笑的。   她真的很想见见他。   “狼牙!”林春澹惊讶道,心想着那岂不是更珍贵了?   而且小昭姐姐好厉害啊,竟然还会猎狼。   叶昭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再联想起这几日在京中听见的传闻,心里不由得酸涩起来。   她抓住林春澹的手腕,微微凑近,悄声道:“春澹我知道你过得不好,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想要远离京城,前往边关。所以我都计划好了,等魏泱回来我们俩一定将你带走,好嘛?”   林春澹一时愣住。   而后,心中五味杂陈的,复杂极了。   一是没有想到,他的名声竟然这样差,叶昭才回京几天就知道了有关他的这些事。那等魏泱回来,更不可能瞒住。他迟早都会知道,他做了什么。   虽然他现在已经放下魏泱,没了那些想法。但他还是想成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至少在魏泱的心中是一个好人,而不是小人……他若是知道了他做的这些事情,一定会很失望的。   可也没有办法。人总是要选择的,他不那么做,早就被崔玉响折磨而死,成了乱葬岗的枯骨。   其二,他没有想到叶昭竟然能够这样好。   他抬眸,看向叶昭,有些震惊地问:“你不会觉得我很卑劣吗?满京的传言都知道我为了攀上高枝,甘愿做旁人的男妾。甚至还有人会说,我用了下作手段……”   林春澹说着,声音渐小。   叶昭却凝眉,道:“你定然是有苦衷的。我虽然不知你是为什么这样做,但你若是想攀高枝,又为何想尽办法联系魏泱。边关是那样苦寒之地,你不会没想过。”   她说得,林春澹都要哭出来了。他红着眼尾,声音闷闷的:“谢谢你。”   听他这样讲,叶昭鼻尖都酸酸的。   她自然看出他心底藏着很多委屈,便趁热打铁道:“所以要当断则断。若你在京城待的不开心,这次便随着我和魏泱回边关,那里虽然清苦了些,却也有很多开心之事。我们可以一起骑马,一起去看大漠风景,晚上还可以在篝火前烤肉吃。最主要的是,”   她微微顿了一下,坚定道:“在那里,没有人能够欺负你了。”   这些都是林春澹曾幻想过的,都是他无数个日夜坚强度过的精神支柱。可是此时此刻,真正面临这个抉择,他的心好像被撕扯开了一样。   他不想走,因为他喜欢谢庭玄,他喜欢和谢庭玄呆在一起。他喜欢谢庭玄亲他,喜欢谢庭玄看他,更喜欢每天窝在谢庭玄怀中,怎么都不会腻。   而且他会有一种,家的感觉。   现在的谢府,真的很像旁人口中所说的“家”。他很想要一个家,一个独属于他的家。   可他又不得不考虑现实的问题,那些不敢袒露的过去、欺骗和谎言真的能掩盖一辈子吗?也许十年之后都不会被发现,但也有可能是明天或者后天。   他不敢去想未来的事情,脑袋晕乎乎的,却又想沉溺在如今的温柔乡里。   叶昭看出了他的摇摆不定,虽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选择尊重他。   让他不必着急回答,要考虑清楚自己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然后递给他一块腰牌,说如果想清楚了,可以去叶府找她。   临走前,还不忘笑着安慰他:“不要担心,无论你怎么选,都是最好的选择。”   无论怎么选,都是最好的选择……   林春澹反复地念着这句话,心事重重地上了马车。   席凌看他如此,还以为他是害怕自己告密,便简短安慰了一句:“春澹少爷,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郎君的。”   当然,他并没有听见叶昭和林春澹的对话内容。否则,是万万不可能说出这话的。   而林春澹心里其实担忧着别的,只粗略地点了下头,便撑着下巴坐在马车里的软榻上,神色略显愁苦。   马车熏香的味道与谢庭玄身上的香气如出一辙,是闻到一丝一缕都会让人特别安心的滋味。   林春澹又想起了谢庭玄,他那双深邃沉静的眉眼,想起崖底他亲住他时,说的那句:“听不懂,但想亲。”   雨水漫过两人唇间,这一秒似乎依旧能听到……   那一刻的心跳声怦然。   及此,林春澹不再犹豫了。他垂下眼睫,很坚定地想:   不去了,什么大漠什么边关,他都不去了。此时此刻,他心里想着的全是谢庭玄,他只想和谢庭玄在一起。   就算满京的人都讨厌他,就算满京的人都说他卑劣,但只要谢庭玄喜欢他就好。   少年这样想着,忍不住掀起了马车车帘,在微风中回望谢府,心中许多眷恋。   但他看见的,却是两辆马车停在谢府门前。   前面一辆下来是个中年打扮的男人。   而后面一辆下来的,却是个年轻的少女。   林春澹虽然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但心中却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联想起谢庭玄将他支去东宫之事,不由得有些酸涩,慢慢攥紧了车帘。   虽然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疑神疑鬼。   但却忍不住地猜测:那个少女,会是谁?   谢庭玄是因为她,才故意将他支走的吗? 第41章   东宫府门。   太子陈嶷正站在门前等候。   原本颜桢也要来的, 只是今日风大太阳毒,陈嶷左劝右劝,才好容易让她在内堂等着。   没一会儿, 谢府的马车便停了下来。   林春澹从上面跳下来。一见陈嶷也在,略带惊讶地问:“殿下, 您是在等我吗?”   少年眉眼弯弯, 见谁都是一副笑脸。尤其是那懒洋洋的浅色眼瞳和唇边恰到好处的弧度, 任谁看见都心生欢喜。   陈嶷故意学着他的样子, 惊讶道:“当然在等你。不仅如此, 孤还是下了早朝特意回东宫等你的。”   他早朝领旨, 下午便要出发前往汴州赈灾。正是接到席凌递来的消息才特意回府一趟,意欲先将春澹迎进府中。   林春澹看出陈嶷是故意学他,他垂目, 悄悄在心里骂了句讨厌。   但其实并不讨厌陈嶷,反而美滋滋的。没人会不喜欢被重视的感觉, 尤其是被陈嶷这样身居高位的尊贵之人重视。   他可是太子啊!   少年心里矜骄地想:陈嶷就应该当太子嘛。因为对他好的人,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面上笑盈盈地, 随口说出的话便极具狗腿子天赋:“殿下您人可真好,殿下您真是英明神武, 春澹无以为报啊。”   不过, 还是同真正的狗腿子有天壤之别的。譬如旁的狗腿子恭维陈嶷时,眼里满是精光,表情里全是算计。但林春澹不是的。   他面颊很白皙, 桃花眸亮晶晶的, 虽然里面也有狡黠,但看着像只心思缜密的猫猫,自以为很聪明, 实际有些蠢萌。   陈嶷明明知道他是在说漂亮话。但还是想揉他的脑袋。   他自知两人只是第二次见面,这样做有些奇怪,便还是克制地收回手,轻咳了一声。   而林春澹立刻捧场。一听他咳嗽,神色立即变得担忧起来,十分关切地询问:“殿下是生病了吗,是受了风寒还是咳疾?汴州时疫,殿下千万要保证身体啊。”   一番话毕,太子殿下已经不管不顾了。就算这是恭维他的漂亮话又怎么了?懂得关心旁人就是好孩子!   他在心里叹息。春澹这样乖巧可人,这样贴心,若是他弟弟就好了。可惜他同胞的妹妹没有生下来,剩下的兄弟尽是些混账。   多好的孩子啊,怎么偏偏是林敬廉那种货色的儿子呢?   他神色温和,声音已不自觉地放软:“谢谢你的关心,但孤身体无碍。倒是你,昨天喝了那参汤,可有什么事。”   林春澹脸颊一下子烧了起来,结结巴巴道:“没、没事。就是有些燥热罢了,后来……”   他睫毛轻轻抖动,一想到昨夜的那些场景便觉得羞耻起来。   艰难道:“好了的。”   陈嶷沉默了一瞬。   结合今日张太医所说,他大约能猜到昨夜发生了什么。他并非毛头小子,已成婚两年有余,与颜桢感情甚笃,自然知道这种事是情不自禁的。   只是心中还是忍不住地骂谢庭玄这个混账,受着那么重的伤还不安分下来。他送千年人参给他进补,难道是让他用来做这种事的?   但这事,肯定是和春澹没关系的。春澹这么天真,这么乖巧,两人胡闹肯定都是谢庭玄的错。   还是等谢庭玄醒来再去骂他好了。   太子殿下这样坚定地想着。为了顾足少年的面子,他很是宠溺地扯开了话题:“无事便好。不要在这站着了,走同孤进府吧,太子妃还在内堂等着你呢。”   太子妃也在等他?   林春澹愣了一秒。首次发觉自己竟然是这样重要的人,他眨眨眼,弯唇笑着说好。   陈嶷的妻子肯定和他一样,也是个好人。   他一面应答,却还不忘哒哒跑到席凌面前,叮嘱他一定要照顾好谢庭玄。   叮嘱他谢庭玄醒来的话,一定一定要来告诉他。   席凌颔首应下,便驾车掉头,回府复命去了。   但少年看着他的背影,却忍不住地想起了离府前看到的那两辆马车……手指微微紧攥起来,却来不及考虑过多。   便被身后的太子殿下唤回思绪。   他便连忙跟了上去。   陈嶷和他闲聊,问:“庭玄有告诉你,为何让你来东宫住一段时间吗?”   林春澹摇头,解释道:“大人没细说,我还是不懂。”   “那孤来说吧。”陈嶷犹疑一秒后,缓缓开口,“主要原因是庭玄的父亲,他要来京城探病。他这人性子有些古怪,人又严苛。”   他若见到林春澹,定然是不会放过他的,言辞刻薄还是轻的,怕是还会让他罚跪。   廊下长风穿过,阴影光斑影影绰绰,映着他们一高一矮的身影。   “孤在兖州呆过一阵,也算见识过谢伯父厉害。谢氏也算百年清贵人家了,族中所有的弟子皆由他管教,严苛至极,令人唏嘘的程度。孤从前还疑惑过,庭玄这种冷淡性子到底是因为什么。后来在谢氏待完之后便明了了,谢伯父实在过于苛责,非是常人能相与的。”   “也怪不得庭玄的母亲王氏会和离再嫁。”   林春澹愣住,突然回想起初见谢庭玄的那段时间。他冷冰冰的,的确没有一丝人气儿。   *   另一边,席凌回到谢府。   刚进前厅,便见谢父坐在主位上。他约莫四五十岁的模样,长相与谢庭玄有几分相似,只是更严肃。许是因为眉头始终皱着,所以抬头纹格外明晰。   面容冷漠至极,抿紧的嘴唇显得人刻薄无比。   席凌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斥道:“还不跪下。”   令人意外的是,他连一丝犹疑都没有,弯着膝盖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仿佛已跪了千百次一样。   谢父站起来,接过旁边下人递来的竹板,抬手便重重击在席凌背上。   他手劲儿不小,就算是席凌这种练家子也没禁住,发出疼痛的闷哼声。这是他一贯惩罚族中子弟的方法,若是有谢氏子弟在此,光是看到这竹板,怕是便会冷汗直流。   “你们现在胆子真是太大了,你们置家族清誉于何地。”他语气里满是怒意,“狎妓娈宠乃是世间最轻贱之人才会做的事情。我辛辛苦苦教养你们,便是让你们这样给谢氏抹黑的?!君子遵道而行,纳男妾是有违人伦、有悖道德之事,你们郎君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如今真是愈发长进了。你们郎君是不是以为,他在朝中做官,升了高位便能为所欲为了?是不是觉得我在兖州,就管不了你们了。”   说着,用竹板狠狠地抽打席凌的后背,不忘像他们小时候那样,怒斥道:“跪直!做人做事,就算是挨打,也要刚正不阿,有君子风范。”   席凌沉默地受着。虽然额头已是冷汗淋漓,他却还是强撑着解释道:“家主息怒,郎君是被算计了。那日林府家宴,郎君被下催|情|药,是党争之祸。”   闻言,谢父的怒色才稍稍减轻了些。但言语依旧刻薄,“那是他无能,我谢泊的儿子,竟会输给那帮以阉人为首的下贱货色。”   他目光环视周围,脸色又沉了一寸,“那个男妾呢?”   席凌庆幸林春澹此刻在东宫。   他双手抱拳,抵在额头上。弯下腰去,一字一句道:“家主不可。席凌在郎君面前发过誓,就算豁出这条命也要护住他。”   谢庭玄交代他要护好林春澹。他感到为难,便问要护到什么程度,毕竟谢泊是他的父亲,代表谢氏满门清贵,亦是拥护他们的一支重要势力。   当时,男人垂目,浓长眼睫遮住晦暗眸色,只说了五个字:   “轰回兖州去。”   那时席凌听完没多想,只颔首应下。   但现在想来,却觉得郎君或许是疯了,在崔党日渐势大的节骨眼上,忤逆家族绝非是好的选择。   他劝不了谢庭玄,此刻只能试着软化谢父:“况且郎君已不光是谢氏子弟,如今他官至宰辅,承蒙陛下恩宠。家主就算要劝,也要顾忌谢氏满门荣耀都系于郎君一人。”   提及宗族荣耀,谢父终于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再恩宠,也是我谢泊的儿子,也是谢氏子弟,没资格肆意妄为。”   席凌明白,谢父性子执拗,他认准的想法谁也没法改变。他没再说话,只是一味沉默。   但谢父却并没有饶过他,甚至离开前厅时,还不忘斥责他隐瞒不报,助纣为虐。   命令他在此罚跪思过,以示惩戒。   正午日头暖洋洋的,席凌跪着,膝盖僵直时,却突然听后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   太子夫妻俩对林春澹是极为上心的,给他安排的住处是东宫内最好的厢房。还给他特意配了几个伶俐的小厮侍女,只是林春澹不喜欢有人跟着,便拒绝了这番好意。   颜桢听说他喜欢吃西市的透花酥,还特意吩咐人去买来给他吃,怕他无聊还特意准备了各样的玩具。林春澹一面受宠若惊,一面却也安心地在东宫里住下了。   有一次,颜桢同他闲聊时无意识提起肚中的孩子,说他太能闹腾,扰得她日日睡不着觉。   少年笑眼盈盈,只温声道:“可颜桢姐姐还是很爱他啊。他真是个幸运的孩子,有殿下这样好的父亲,姐姐你这样好的母亲,他以后一定会很快乐的。”   颜桢愣了一秒,随即想起他的出身。母亲身份低微又早早离世,他父亲林敬廉又是满京闻名的纨绔货色。   心情一下子低落下来。她原本便是孕期,性格敏感得很,没一会儿便啪嗒啪嗒地落下眼泪来,替他伤心起来。   倒是把林春澹吓了一跳。   他干什么了吗,他说什么了吗,竟然让颜桢这么伤心。难道其实陈嶷是个负心汉,难道颜桢不想嫁给陈嶷,难不成这个孩子也不是她想生的?   少年想象力丰富,已然忍不住胡思乱想,在脑中编纂了一部精彩的恩怨大戏。他欲言又止,有些凌乱地开口:“是我说错了什么吗,你别——”哭啊。   话未说完,却被颜桢轻轻地抱住。   颜桢没想什么,她只是看到少年结结巴巴解释,想要哄她开心的样子,又想起陈嶷之前说过的话。   心思就更酸涩了。一时没忍住,便伸手抱住了他,想用这种方式安慰他。   男女有别,这本是不合规矩的。但林春澹被她的臂弯环抱着,却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以至于有些贪恋这份美好的感觉。   她发鬓间有浅淡的香气,她的肌肤有着女子独特的柔软。   她的声音也很温柔,“你的娘亲一定很爱你,只是她不能陪在你身边。但她一定化作星星,在天上看着你呢。”   林春澹身体僵住。   他明明不是稚童了,知道人死如灯灭,是不会化成星星的。但却没有反驳,瞳仁轻轻地颤动着,极小声地问:“真的吗。”   “真的。我也是做母亲的,所以我知道的。”颜桢轻轻道。   林春澹想,如果他的娘亲还在的话,她的怀抱定然和颜桢的一样美好。   她也会像颜桢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爱着他的。   一定的。   ……   席凌似乎很忙的样子,自从将他送到东宫之后便没再露面。林春澹焦心谢庭玄的伤势,又迫于陈嶷那日对他说的话,没敢去谢府给席凌添乱,只能盼望着席凌快些来。   初夏正是多雨的季节。这日夜色深浓时,闪电夹杂着雷声,滚落一地的雨珠,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湿意。   檐边落雨,滴滴答答的,扰得林春澹心神不宁。   他躺在床上睡不着,脑中不自觉地回想起他初到谢府时,为了引诱谢庭玄想出的损招。装作害怕打雷的样子,直往对方怀里扑。   现在想来,他又有点羞涩,又有点得意的。羞涩的是他竟然能做出那样的事情,得意的是谢庭玄看起来那么高不可攀,可不还是他勾勾手指就过来了。   还是他林春澹更胜一筹,嘿嘿。   唇角甜蜜地翘起,但没一会儿又开始思念起来:好想啊,好想抱着谢庭玄睡啊。   少年叹了口气,蹙眉纠结不已,觉得自己实在太没出息了!   明明自己独自睡了十几年,如今才和谢庭玄同床共枕多久,竟然就离不开了。   他纠结得困了,便将枕头当做替代,抱在怀里当做替代品了。半梦半醒间,还不忘迷迷糊糊地骂了句:“都是他引诱的……才不是我的错。”   不想梦里也潮湿无比,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打落了几朵海棠花。   风雨声交杂,电闪雷鸣。   但他却窝在谢庭玄怀中,眼睛直勾勾地落在男人身上,握着他的手,放软了声音引诱道:“大人,要不要亲亲啊。”   他闭上眼,作势凑近要亲那双淡色薄唇。但还没落下,便忽然错开。   一只手捂着嘴唇,另一只手抓着谢庭玄的衣带,故意说:“想亲的话,你就要求求我。记得吗,要叫我春澹大人。”   “小混蛋。”男人声音低哑,抓住他的手移开,俯身倾压而下。   两人视线纠缠,林春澹没忍住心里翻涌的爱意。睫毛微抖,阖眼便迎了上去。   但意料之中的亲吻却没有落下来。   他奇怪地睁开眼,却见男人神色冷漠又阴沉。   没有吻下来,而是捏住他的下巴,声音冷若冰霜:“亲?谁要亲你。林春澹,你委实下贱,你骗我欺我,你嘴里有没有一句实话。”   林春澹神色瞬间变得慌乱。他眼神躲闪,却还是撒谎道:“我没有,我没有。”   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他眼尾通红,拉住谢庭玄的手臂,又不依不饶地缠了上去。   往日,谢庭玄见到他的眼泪,总是妥协,总是纵容地替他拭去泪珠。   可这次,他的心冷硬如铁。只是垂目厌烦看着,话语锋利刺骨:“你总是哭,你有什么资格哭。”   捏着少年下巴的手指微微用力,冷光漫过眉骨,视线幽深又极具穿透力。   淡色薄唇中吐出的质问,让他身体一寸寸地绷紧。   “那我问问你,彼时你暗害于我,到底是爱我,还是利用?”   “你究竟说过多少谎话。你一边说着爱我,喜欢我,心里想着的却是那个男人,还要逃到边关去。”   “林春澹,你到底还要多下贱才肯罢休。”   那双漆黑的眼瞳紧紧盯着他,好像要将他的胸膛刨开,看看里面有没有心一样。   看得林春澹头皮发麻,猛然从梦中惊醒。   已然冷汗满身。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琥珀色的瞳仁骤然缩着,泪光点点,呜咽声几乎要溢出喉咙来。   只是个梦。   少年这样安慰着自己,可他抓着锦被的手却禁不住地用力,骨骼凸起,就连指尖都泛着白。   他阖上眼,脑中依然环绕着梦中那些绝情的话语。   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心脏都在颤抖,反复地重复着:那只是个梦而已。   不是真的。   却也禁不住地去想,如果谢庭玄真的发现事实,他会不会真的这样……   林春澹及时停下思考,强制将那些不安都压在心底。起身披上外衣,为自己倒了一盏茶。   冰冷的茶水顷刻间入喉,这才让他微微清醒过来。心里很闷很慌,但他还是克制地不去想那些并未发生的坏事。   并决定出去逛逛,平复一下情绪。   他推开房门时,雨已经停了。只是未到早晨,天还是蒙蒙亮的,未散开的湿意交织成一层薄雾,衬得四下朦胧。   蝉声阵阵,到处静悄悄的。林春澹出了中庭后,忽见院外两道身影急急掠过,一道掌着灯,另一道似乎端着什么东西。   面容仓惶焦急,奔往的方向正是东宫的主院落,太子夫妻二人居住之处。   少年微微蹙眉,心想颜桢怀着身孕,不会是她出了什么事吧?   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晨间的东宫静得吓人,四下朦胧,蓝调一样的天空折射出冷白的光芒。等到林春澹赶到时,院落里已聚集许多下人,有人掌灯,有人搬运,不断来回进出着。   颜桢站在众人中间,眉眼被晃动的宫灯衬得温柔。只是她神情凝重,正低声同旁人说些什么,语速很快。   但林春澹躲在暗处听得清楚——   “快进宫再去请几位太医,还有库房里的人参灵芝虫草,全都送去谢府,立刻马上,都给我快些。”   侍女委婉询问,那要不要告诉厢房的那位客人。   颜桢揉着眉头,叹息道:“此事万万要瞒着他。”   如今谢庭玄忽然病重,谢府估计早就乱成了一锅粥。春澹若是知道了,定然要去看的。若是撞见了谢父,少不得又是一番争执。   谢泊曾是她表姨夫,她知道这人的可怖之处,就连曾为皇子的圣上都敢斥责,何论一个小小的春澹。   陈嶷去了汴州,她便要担起护着少年的责任。   殊不知,一墙之隔的暗处,林春澹已听得真真切切。他靠在墙上,死死地咬住下唇,心里是惊涛骇浪。   他指尖都在发麻。   虽然颜桢并未点明,但他却已猜到了七八分:谢庭玄病重,东宫这个点混乱至极,是因为在奔走送药。   而谢庭玄,好像会死。   这几个字在他脑中反复地盘旋着,巨大的冲击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胸口闷得仿佛堵着块石头一样。   他紧攥着衣角,脑袋里一团乱麻:怎么会这样呢,谢庭玄怎么会死呢……张太医不是说没有大碍,卧床静养一段时间便能醒来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谢庭玄现在如何?   他真的好想见谢庭玄啊。   林春澹想得情绪崩溃,却又不敢出声,只能垂目躲在暗处,静静地等着。   颜桢却并未再说什么了。她想等着消息传回,却被婢女劝着回屋休息,毕竟她肚中还有孩子,不能过分劳累。   “好,记得有消息了立刻通知我。” 颜桢后半夜刚过不久便被唤醒,此刻也确实有些疲倦了。   没再强撑,揉着太阳穴进屋休息了。   她一走,林春澹立刻从角落中现身。他望着下人们进出东宫的角门,连忙匆匆赶去,连一刻的犹疑都没有。   他从陈嶷口中,知道谢庭玄父亲的恐怖之处,也理解颜桢为什么不想让他知晓此事。   他什么都懂,明白他们是为他好。可他偏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没有任何额外的考量,只是他想去见谢庭玄。   他的心痛得快要死掉了。   如果不去,也许他这辈子都见不到谢庭玄了。   怎么可以这样呢?   少年擦擦眼泪,很难过地想:老天爷为何对他这么残忍呢。   从东宫到谢府中路途不算遥远,但如若徒步走过去,还是要废一番功夫的。林春澹不会骑马,也没有马能骑。只能一路小跑着前往谢府,跑得双膝发麻也没有停下半秒。   京城宵禁的缘故,路上到处都是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   他原本娇气,从前走上两里路便会累得不想动弹。但此刻却没有一秒是想要放弃的。   纵然双腿打软,纵然嗓子疼得快要裂开,他还是坚定地跑着。   直至眼前一片昏花,差点栽倒在地时,才舍得停下休息。   林春澹眼前直冒金星,气喘吁吁地呼吸时。   忽然听见一阵哒哒的马蹄声,还有马的呼吸嘶鸣声,在这样寂静无人的清晨显得格外明晰。   视线虽低,却能在所及之处看见一匹枣红色骏马的四蹄,稳稳停在他的面前。   略带惊奇的声音传来:“林春澹,是你吗?”   他缓缓抬起眼。   只见,许久未曾出现的薛世子骑在高头大马上,朝他看来。   又是他,怎么阴魂不散的。少年垮起脸来,耳朵竖着,神色警惕。   而薛曙却高兴得不行。   自从上次国子监撞见谢庭玄之后,他便被荣王禁足家中,一连好多日都没能出府。   昨日才解了他的禁足,允他出去游玩。他宿醉刚归,却不想运气如此好,远远瞧见少年的身影。   觉得相像,便跟了上来。   没曾想,还真是林春澹。   薛曙根本没法控制自己。   他自上而下地,目光贪婪打量着少年,看他发丝凌乱,略带潮红的脸颊,看见他那双秋水盈盈的浅色眼瞳。   看见他微乱的衣襟里露出的瓷白锁骨。   喉结上下地滚动着,身体一下子烧得滚烫。   明明林春澹什么都没做,甚至还撇唇厌烦地看着他。可他却那么下贱、那么急色,被他迷得神魂颠倒,恨不得将心都刨出来送给他。   到底为什么呢?   薛曙声音略带哑意,他罕见地放低姿态,关切询问:“这才四更天,你为何会出现在街上。宵禁未解,很危险的。”   握着缰绳的手指松松紧紧,透着些僵硬。   心却是怦怦跳的。   是不是春澹终于识破了谢庭玄那厮的伪装,终于准备逃离了?   想着,薛世子禁不住地兴奋起来。   他的机会终于要来了吗? 第42章   薛曙见到林春澹喜不自胜, 恨不得现在就将他捞上马掳走。   但林春澹对薛曙这人实在没什么好印象。他先是撞人不道歉,后又骂他下贱,害得林琚调去礼部当员外郎, 举报他找人代写课业,甚至还用他偷跑的事威胁他……   如此劣迹斑斑, 他光是想想, 就气得快要炸了, 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骂薛曙一顿。   但谢庭玄现在生死未卜, 他没空跟这个二世祖计较。调整好呼吸后, 他站直继续朝前走, 随口答了句:“薛世子你不也在这。”   这话没什么好气儿,还伴随着差点翻到天上去的白眼。可薛曙就是贱,少年越是这样, 他越是喜欢。   心里美极了,春澹搭理他了, 春澹跟他说话了。   勒紧缰绳,不依不饶地跟了上去, 腆着张俊脸,扬唇道:“我当然无事, 我可是荣王府的世子, 谁敢拦我。”   嘁,无法无天的二世祖。林春澹没忍住,又暗暗地翻了个白眼。   撇开脸去, 不想搭理他。   薛曙却全然不在意他的冷脸, 肆意嚣张的俊脸上满是讨好的笑,语气也放柔,道:“别不理我嘛。你这是要去哪, 出京逃跑吗?是不是终于认清了谢庭玄的真面目。我跟你说,这人看起来正常,实际阴沉沉的,根本不是什么正常人。你干嘛非喜欢一个冰块啊。”   少年心思都系在谢庭玄的身上,他原本听薛曙在这喋喋不休的,便烦闷至极,恨不得将他的嘴堵上。   结果,他还不知死活地说起了谢庭玄的坏话。   林春澹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他停下,抬目看着跟在身边的薛曙,目光里仿佛带着眼刀子一样,嗖嗖地射过去。   还没开口,薛曙便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顿时闭上嘴,滑跪道:“我错了,我什么都没说。”   少年这才收回目光,没骂他。但心里对这人的印象又差了一层,估摸着……也就比崔玉响高点吧。   讨人厌的纨绔二世祖。   但还没安静几秒呢,薛世子又忍不住开口了:“所以你是要去哪。”   林春澹都要抓狂了,他发现薛曙这人真是太喜欢用热脸贴冷屁股了。就算不理他,他也能叽里咕噜地说一大串。   他板着脸,说:“我要去谢府。”   你之前竟然不在谢府?你是从哪来的?为何要回谢府?你不是利用谢庭玄嘛?   薛世子心里有一万个疑问,但迫于少年不太好的脸色,只能将其压在心里。   他勒停马匹,说:“你走着去要好久。上马,我送你去。”   其实薛曙一点也不想送他去。这世上哪有将心上人送到情敌那里的道理?   但他知道因着一些误会,林春澹不太喜欢他,而此刻正是拉近距离的大好时机。所以即使万分嫉妒,他也只能在心底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急于一时。   先讨少年的欢心是最重要的。   闻言,林春澹果然心动。他停下脚步,但表情有些狐疑,分明在问:你能有这么好心?   薛曙被他这目光噎了一下,赶紧道:“我是真心的。况且这是在城内,我能对你做什么?”   林春澹思索了一下,觉得他说的颇有道理。毕竟他是薛曙,虽然看起来很凶悍,但到底只是个混账二世祖。   还笨,没什么好怕的。如果换成崔玉响的话,他肯定掉头就跑。   于是,他目光扫过马鞍,抬眸问:“我怎么上去。”   熹微晨光中,少年微微昂头看向他时,浅色的桃花眼好看极了,睫毛扇动,樱色的唇也特别好看。   纤白的脖颈也好看,淡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肌肤下缓缓流动,一路延伸到衣领深处。   薛曙的眼睛几乎要粘在他身上,久久反应不过来。   林春澹冲他皱眉,他心却跳得更猛……   几乎是瞬间——   翻身下马、抱起少年、踩蹬上马,动作一气呵成。   他不舍得松手,林春澹却看出了他心里的想法,很是无情地戳破他心底美好的幻想,道:“我坐后面。”   暗中嘁了一声,别以为他不知道薛曙想干嘛。那赤裸裸的目光,分明还是贼心不死,想占他便宜。   薛曙眼睛里流露出无比的遗憾,却也只能按照林春澹所说,让他坐在自己身后。   但很快地,感受到身后人和他距离很近,甚至伸手拽着了他身侧的衣服。心情又复而愉悦起来,他策马而行,顺势询问:“这么早的天,你急着回府干嘛。”   林春澹不告诉他,薛曙却从他的脸色中猜出了一二:“你们从汴州回来之后,谢宰辅一直卧病在家。刚刚我也见到几辆东宫的马车,都是奔着谢府去的。他……不行了?”   他只是猜测,但那攥着他衣服的手却禁不住收紧。少年嘴硬道:“你别胡说。”   但薛曙垂目,那双骄傲的眼睛里终于漫上点点由衷的笑意。他漫不经心地套话:“你告诉我呗。我们荣王府可是中立的,既非太子的拥趸,也不站在崔玉响那边。况且,本世子这辈子只想优哉游哉,根本懒得参与这些朝政党争。”   眼底闪过一丝暗芒。   他唯一抓心挠肺的是,谢庭玄是不是真的要死了?他要是真死了,那他和春澹好的机会岂不是又大了一些。   林春澹没再说话。   这更让薛曙确信了,随着距离谢府越来越近,他的心也愈发雀跃起来。   直到停在谢府正门前。   林春澹急匆匆地进府了,他却被门房拦在外面,说:“谢府如今不接外客。”   若是换做往日,薛世子早就眼睛长到头顶,叫嚣着让门房睁大狗眼看看,他是谁,竟敢拦他。   知不知道他是谁,他爹是谁,他全家是谁?   但今日,他一句话没说,就站在门前等待,还冲着门房说能够理解。   毕竟谢庭玄要死了嘛,死者为大。   虽然已经见不到少年的背影,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薛曙却还是大声地叫喊,春澹,我在府外等着你。   他站在马旁,想掩藏笑意。可一想到谢庭玄马上要死了,他就能捷足先登,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嘴角却怎么都抑制不住地翘起来。   忍不住在内心虔诚祈祷:老天爷保佑,谢庭玄赶紧去死。   他薛曙财大气粗,肯定会给他多烧点纸钱的。   至于缺不缺德啥的,他本来就是混账二世祖,无事。   *   谢庭玄病重,府内到处乱七八糟的,下人们来回奔走,分不清是东宫的仆从还是谢府的。林春澹随手抓了一个,问她:“席侍卫在哪里?”   那婢女一见是他,神色惊讶。连忙道:“春澹少爷,您怎么回来了?您不该回来的啊……”   她表情苦涩,“您不知道谢家主的厉害。自从他到了京城,府里被他搅得天翻地覆,我们都没好日子过。”   婢女说的是实话。谢府往日是席凌在管理,他一向对下人宽仁,府中的婢女小厮日子也很清闲快活。但自从谢泊来了之后,各种立规矩,整日冷着脸说无规矩不成方圆,他们这些下人简直放肆,好日子过得太多了,竟如此散漫。   日日监督他们工作,庭院洒扫不准有一丝灰尘。端茶姿势也需纠正,一板一眼,再热的茶水都不许抖,抖了便要挨竹板。   规矩极严,下人们苦不堪言,却也只能私下聚在一起吐吐苦水,结果还被谢泊抓住,扣了银钱。   想起这些,婢女又是叹了口气,她喃喃道:“不知郎君何时能醒。”   闻言,林春澹皱紧眉,问:“那席凌呢?”   “谢家主进府首日便罚席凌跪了三个时辰。没过两天呢,又说他管教下人不严,将他幽禁屋中了。”   林春澹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刚想反问他们被这么刁难,为何不想办法反抗。但一想到,这个世道原本就是孝道大于天。   虽然他觉得天下不该有这种道理,譬如林敬廉这样不负责任的父亲,却也要因着一句父亲便要压在他头顶。   可世道就是这样的,就算是当皇帝的也无法反抗。先帝之前曾两废太子,将当今圣上幽禁东宫。可后来新皇登基,却还要追封,祭祖时每每下跪,以示孝子之心。   谢泊做的再不是人事,却也是谢庭玄的父亲,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能说什么呢?   他挥挥手,没再多说,而是让那婢女继续去忙了。   自己则向着卧房所在的院落走去。   林春澹原本是想进卧房看一眼谢庭玄的。   但屋里吵吵嚷嚷的,许多太医聚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下人们端着药材进进出出,他实在找不到进出的契机。   他抿紧唇,正欲透过窗户的缝隙先看一眼谢庭玄。   却不想,被谢泊的声音吓了一跳:“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说庭玄的伤势无碍,养养就好了吗?”   张太医声音也很无奈,他满面愁容,颤巍巍道:“这,这我不知道啊。还未找出病因。”   旁边更年长的太医署长,赶忙道:“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老张,你快将银针拿给我,看看现在施针,能不能将谢宰辅脑后的淤血清出来。”   “还有太子妃殿下送来的千年人参,灵芝呢,快去熬煮。”   林春澹听着这话,心都揪在了一起。原本想进去的心也就淡了,害怕打扰了太医施针。   他踮脚从窗内往里看,隐约见到床榻上的谢庭玄……   瘦了。   这才多久,不到十日的光景,他都憔悴成这样了。   眼泪顿时汹涌而出,闷闷地想:他应该留在谢府的,他不应该去东宫的。   少年擦擦眼泪。   正欲凑近窗户,试图看得更清楚的时候,忽然被一只手拉住,不由分说地便将他往后面扯。   谁啊?   他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转头刚要骂这人。   却见是拉着他的是个陌生女子。   她伸出一只手指,冲他嘘声。   林春澹愣神期间,便被她拉到隐蔽处,她说:“别出声。”   少年有些奇怪。   先是奇怪为何不让他出声,而后又奇怪这女子是谁,她看起来也不像府中侍女。   满身装束,分明是个贵女。   等等,她看起来有些像……那日他从车窗处看到的,那个跟在谢父身旁的女子。   林春澹眼眸中出现点点敌意。   他往后退了一步,满脸警惕地问:“你到底是谁?”   *   卧房里,太医署署长正小心翼翼地替床榻上躺着的人施针。   等待银针全部插入穴位之后,他接过用烛火消毒的小刀,在谢庭玄头顶的伤口下方切开一个小口。   没几秒,红得发黑的淤血顿时顺着伤口流了出来。   署长终于松了口气,他收手一面去探谢庭玄的脉搏,一面低声道:“脉象还是不好,这淤血积了两三日散不出,非常危险。但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了……快将人参、灵芝都端来给他服下。”   说着,转头看向身后的张太医,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淤血如此严重,应该及早施针的。”   张太医奇怪道:“前日我刚刚来看过,淤血明明已经开始消散了,这短短两日怎会变得如此严重。不对劲,肯定有什么原因。”   他不是推诿,而是真心诚意觉得奇怪。他对自己的医术十分自信,就算是谢庭玄刚刚昏过去那会儿,伤口里的淤血也没有这么多。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这话落在谢泊耳中,便觉得他是在推卸责任。他冷笑两声,威胁道:“数年未回京城,不曾想如今连太医都懒散至极。你们到底是如何治病救人的,若不是我未在朝中,定要向圣上参你们一本。”   “谢泊,你这话说的……”署长皱眉,刚要反驳。他年岁较长,历经两朝,自然记得谢泊这人。   却被张太医拦下。   他虽然觉得并非是自己的问题,却也理解谢泊为人父母的心。他叹了口气,说:“谢家主,此事的确是我的疏忽,只是——”   说着,他余光下意识地瞥向床上的谢庭玄。   忽然看见了什么,话语一顿。   视线直勾勾地落在谢庭玄脑后枕着的枕头上。   他疾步上前,撇开为谢庭玄包扎的药童,一摸那枕头,果然是硬的。   是玉枕。   这一秒,张太医心里的怒火一下子蹿到头顶,他赶紧将那玉枕抽出,举着它愤怒道:“这个玉枕是哪个下人换的?”   “谁让你们换的。”   “你们知不知道,它会害死人的!”   满屋寂静,侍女小厮们慌乱地跪了一地,却无一人敢开口。   署长盯着那玉枕,眼睛都快直了,不可置信道:“怎么能给脑后有淤血的病人用玉枕,这样淤血怎么能散?病情不严重就怪了……谁干的,站出来。你们是故意要害死他吗?”   下人们瑟瑟发抖,年纪小的已经快要哭出来了。但还是没人敢开口。   张太医气得差点没撅过去。但还是强撑着一口气,大声道:“你们不说我这就禀报圣上,让他好好查查,究竟是谁下的毒手。胆子这么大,竟然敢谋害一朝宰辅。” 第43章   一句谋害宰辅, 一句禀报圣上,足以让满屋的婢女小厮吓破胆。他们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谋害朝臣的罪名落在自己身上。   终于, 有个年纪较小的侍女顶不住压力,一边哭, 一边求饶道:“大人饶命。玉枕是谢家主命令奴婢换的, 可奴婢绝无谋害宰辅之意啊。”   话音未落, 卧房内更加寂静, 没一人敢出声, 安静得连根针掉下来都清晰可闻。   谢父脸色难看。   太医们的神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谢泊身上, 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无奈,说不出口。   还是谢父顶着这一圈的各异目光, 神态自若地应下:“是我让她换的。可我又不知玉枕对他的病有碍。我只是觉得,庭玄自小睡惯了玉枕, 才给他换上的。”   说罢,目光冷飕飕地落在那侍女身上, 问:“当时我命你换掉枕头时,你怎么没说。”   侍女被他吓得眼泪直流, 却还是小声辩解道:“家主, 奴婢当时说了……”   虽然张太医之前没有刻意嘱咐枕头的事,但谁会特意给病人换上硬玉枕呢?家主要换时她便小声提议了两句,可谢泊只不屑地问她, 你是太医还是大夫。   而后, 还是换了玉枕。   她期期艾艾地擦眼泪,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却听谢泊不耐烦道:“先把她拖出去, 听候发落。”   这侍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光景,被拖出去的时候还在叫喊着冤枉,说自己知错了。但满屋的人都没法说些什么,太医署的太医们也是。   这毕竟是谢府的家事。之前张太医还吵嚷着要报告陛下,但一听是谢泊干的,也没办法了。就算闹到皇帝跟前,也没法给他定个谋杀亲子的罪名吧。   署长摇头,一面让药童给谢庭玄喂药,一面叹息道:“谢家主啊,你现在总怨不得旁人了吧。罢了,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剩下的就得看宰辅自己了。”   谢泊沉默了。   他看着床上不知是死是活的儿子,良久说了句:“他是我谢泊的儿子,他不会死的。”   心中却已盘算着,满朝谢氏子弟,有哪个能替代掉这个儿子的责任,继续光耀他谢家门楣呢?   *   卧房一侧的隐秘处。   年轻女子虽然发觉了少年眼中毫不遮掩的敌意,但她并不意外。   反而微微敛目,平静开口:“我是谢宰辅的表妹,袁令仪。”   林春澹抿紧唇,神色变得微妙起来。他目光灼灼,依旧警惕得很:“谢庭玄母亲王氏早年再嫁,你若是他的表妹,为何会和他父亲一同前来。”   他思维很敏锐。因为那日太子说过王氏再嫁之事后,他又趁着聊天间隙询问了颜桢。得知两人成婚乃是王谢两家望族联姻,只是王氏嫁过来后发觉谢泊此人虽容色俱佳,但实在难以忍受,便与他和离后嫁给了旁人。   当时两家闹得不和,王氏多年再未到过兖州。若她是谢庭玄的表妹、王氏的侄女,又怎会和谢父一同进京。   袁令仪听完后,解释道:“我姨母是谢家主的续弦。”   “那你入京……”林春澹话未说完,心里已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   袁令仪答道:“是来商量婚约的事情。谢伯父的意思是,此趟要我和宰辅定下婚约。”   少年瞬间抓紧衣角。他惶然抬目,仓促地问:“你喜欢谢庭玄,你要嫁给他。那你为何要拦住我。”   女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很是平常地开口:“我同谢宰辅尚未说过几句话,谈何喜欢。世家联姻向来如此,姨夫需要笼络控制他的儿子,便需要将亲近之人嫁给他,我是最好的人选,这再正常不过了。至于拦你——”   她摇摇头,“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如若被姨夫发现,你会被折磨,席凌也会。”   “你不该给所有人添乱。”   平静的语气已然让林春澹惊出满身冷汗,他颤抖着发问:“添乱,我是在添乱……你说的我都知道,可谁能做到冷静,你们难道叫我在东宫里看着等着,完全置身事外吗?”   袁令仪虽然看起来温吞,但如水的表面下是坚冰一样的内心。甚至可以说,她理智得有些残酷。   她很不解:“如果谢庭玄会死,那你今日来到这也没有任何的用处,甚至会搭上你自己。”   “如果他活下来,你日后便会见到他的。你的来与不来,都无法拯救他。”   听到这里,少年浑身的血液都是冰凉的。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袁令仪,却在她的神色中发觉到一丝熟悉,这份理智,这种违背人性的理智,他好似在谢庭玄身上看到过,又好像在席凌身上看到过。   他忍不住又朝后退了两步。   默然无言,便听袁令仪再次开口,她轻轻摇头,说:“无论如何,我今日都要拦住你的。”   林春澹听到这里,已经明白她对自己没有恶意。   但心还是一寸寸变得冰凉。浅色的桃花眼中已蓄起点点水光,紧咬着下唇,才没让崩溃的哭声溢出来的。   头皮发麻,他艰难开口:“你们真的好残忍……”   可后面,却是静默无言。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她说的是对的,他们阻拦他也是对的。   他的确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应该像个木头人一样呆在东宫里,无论谢庭玄最后是生是死,都那样平静地等待着结局。   林春澹知道他应该那样,可他是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   他不聪明,他没有理智,他清晨从东宫奔赴到谢府,其实什么都做不了,可能还会让颜桢担忧。他给所有人添麻烦……道理他都懂,可他做不到,他满心都只剩下想见谢庭玄一面,其他的什么也顾不了。   此刻,心纵然碎成千万片,想见那个人,却也明白他不能再添麻烦了。   垂目,一滴泪水滚落。   又重复了一句:“你们真的好残忍。”   聪明到太过残酷。   少年的泪水透明,就像他澄澈的心一样,要落不落地挂在浓长眼睫的末端。抿着樱色浅唇,神色中虽有不甘,但更多的是克制的情绪。   “谢庭玄会好吗。”他问。   袁令仪没回答。只说:“太医刚刚诊治完毕,我去问问。你到府门外等我,别被家主碰到了。”   林春澹心情低落地点头。   目光追随着她远去的背影,在望进卧房的那一秒及时收了回来。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多看一眼。   少年将下唇咬得都要出血了,指甲都要穿透衣服的布料,才堪堪迈动脚步,朝着府门去了。   速度很快,却颇有些六神无主,魂不守舍,以至于没看见从角落里蹿出来的、跟在他后面的一团白影。   天已经完全亮了,只是因为昨夜雨大,依旧阴沉沉的,没个太阳。   但当林春澹出现在谢府门前时,薛曙却觉得他全世界的阳光都出现了。   他忙地凑上去,见少年脸色如丧考妣,内心更是雀跃。   表面上装出一副关切询问的模样:“如何了?”   其实已经在想,谢庭玄看来是真要死了,荣王府哪间院子最好呢?春澹是喜欢凉快的院子,还是临水的院子。他的婚事,要如何办呢。婚服又要如何,春澹穿红色肯定好看。   他穿红色也好看,他们天生一对。   林春澹沉浸在悲伤中,没回他。   薛曙也不生气,反而觉得这次来得太值了。   他正要问,林春澹能不能考虑考虑他的时候。   余光突然瞥见少年脚边的那坨白团子,讶然地问:“这是什么,狗还是猫?”   薛世子的声音太大,终于将林春澹游离九天之外的思绪唤了回来。   他懒懒地掀起眼皮,却看到脚边跟着他的,不是旁的什么东西,正是他的善念。   眼泪差点就绷不住了。   林春澹蹲下来,抚摸着白猫的脑袋,委屈地说:“幸好你还在我身边。”   善念是很通人性的。虽然它平日里很高傲,爱和主人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但此刻它连躲都没躲,不仅任他揉搓,还主动地蹿入他怀中。   喵喵地温柔叫着,像是在安慰他一样。   薛曙站在旁边,眉头紧皱,紧紧盯着善念,显然是嫉妒它能跳进林春澹怀中。   凭什么?就凭它会喵喵叫吗,他也行啊。   雷声落下,林春澹脑袋放空地抚摸着小猫,脖颈忽然一凉,是滴雨水落下。   他抬头望向天空,乌云翻卷着,显然又要下大雨。   身后,传来袁令仪的声音:“我问过了。太医说只能听天由命。你呆在这里,不如回东宫待着,替他祈祷。”   是最坏次一等的消息……少年摸猫的动作一顿,看似平静地嗯了一声,实则指尖和脊背都在发麻。   他言不由衷:“我会回去的。”   可紧接着,泪水却涌了出来,崩溃大哭起来。   袁令仪见状,眼眸中也有些心疼,她抿唇想说些什么。却听后面遥遥地传来谢父的声音,赶紧给门房使了个眼色,道:“快些关门。”   门房称是,赶紧让两旁的护卫起来关门。厚重的朱门缓缓合上,发出古朴沉重的声音。   袁令仪正欲转身离开,却听到谢父冷漠得刻薄的声音。   他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说:“你做的对。将他赶出去,庭玄死后便不会留下污点。”   袁令仪也是被谢父教养长大的。她颔首,沉默认同。   却听谢父冷笑一声,“就是对待污点的手段,要再狠些,不可有妇人之仁。”   *   薛曙前一秒还在庆幸。可后一秒看到林春澹的眼泪,心也跟着快疼裂了。   眼见着少年快要跌倒,他赶紧上前搂住他,将他牢牢地按在怀中。胸膛震动,他笨拙地安慰:“别、别哭了。”   话音刚落,突然注意到刚刚还打开着的谢府大门,不知何时竟然关上了。   他忍不住骂道:“谢氏这帮子货色,全他妈都是怪胎。有这样的吗?外面下着雨呢。”   天边又是一声轰隆。   林春澹虽然觉得薛曙骂得粗俗,但他又很赞同他的话。   他睁开眼,睫毛颤缓缓扇动,那双水光盈盈的眼眸望向薛曙,正欲说些什么的时候。   被夹在两人中间的善念猛地跳了下来,冲着一个方向奔去。   林春澹愣住,他要去追,却被薛曙拽住。   男人罕见地心细:“下雨了,你会淋病的。”   “它不能跑丢,不能。”   少年的脑袋乱哄哄的,之前想好的小家,有谢庭玄,有善念,他们三个是一个家,他梦寐以求的家。   可为什么会这样呢,谢庭玄生死不明,现在连善念也要弃他而去吗?   他挣脱开薛曙,眼眶通红,委屈地呢喃:“善念没了,我就什么都没了。”   说罢,便冲进了大雨里。   薛曙赶紧追了上去。   但小猫有四条腿,他们有两条腿,怎么可能追上?薛曙犹豫了几秒,赶紧骑上马,路过林春澹的时候,一把将他捞了起来,抱在怀中。   少年还想挣扎,他一只手按住他,说:“别动,我带你去追它。”   林春澹终于安分下来。   碰上他,薛世子像是无师自通了一般,尽量用自己高大的身躯护住他,让他少淋些雨。   怀中的少年抱着很舒适,幽然的香气直直地蹿入薛曙鼻间。雨那日林春澹扇他的时候,衣袖带来的那股香气一模一样。   他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却听林春澹极小声地问:“善念是西山寺的小猫,你说,它是不是想回去了。”   声音里仍然带着些哭腔的尾音,“它是不是也讨厌我了。好多人都不喜欢我,可我要的从来不多,我只想要一个家而已。”   老天爷为何连他这一点小小的幸福都要剥夺呢?   他是不是这辈子注定无法幸福,只要拥有一点点东西,都要被无情地夺走。   薛曙听得心都要碎了。他单手搂紧怀中的少年,特别想告诉他,没人会讨厌他,讨厌他的都是坏人。   他就很喜欢他,喜欢得恨不得命都给他。   我喜欢你,我家就是你家啊。谢庭玄死后,我们可以一起养再养只猫啊。   但他早就看出,林春澹是真的喜欢谢庭玄,所以此刻才会如此伤心。他如果在这时候告知心意,只会让他更加难过,更加走不出来。   于是他克制地咽下所有的真情表露,耐心地安慰道:“不会的,它刚刚还那么粘你,怎么会逃跑呢。”   林春澹闭上眼,疲累地嗯了一声。   善念这只坏猫确实挺能跑的,它东躲西藏的,加上他们在京城中行进,一时间竟然没有抓到它。   反而是大雨滂沱中,它自己停在了岔道口。   薛曙淋成落汤鸡了,但还是尽职尽责地勒停马匹。堪堪开口:“这是去西山寺的路。”   林春澹便叫他将自己放下来。   他让薛曙留在原地,自己则小心翼翼地靠近善念,害怕它再跑。   却不想,善念就站在那岔道上,用那双漂亮的异瞳静静地看着他。   人被雨水淋得很狼狈,猫也好不到哪去,原本白得耀眼的长毛被雨水打湿,沾着泥水贴在身上。   它冲着少年悠长地喵了一声。   林春澹愣在原地看它,福至心灵般,好像明白了什么。   “善念,你……” 第44章   “要引我去西山寺吗?”   林春澹只是随口一问, 他也没指望善念一只猫能够回答他的疑惑。   可善念却竖起尾巴,喵喵地叫了两声,像是应答一样。   “是你想回去了吗。”少年蹲下来, 看着它满脸脏污,白毛凌乱的样子, 鼻尖微酸。   漂亮的眼眸中酝着水雾, 他一边抚摸它, 一边垂目, 慢吞吞开口:“如果是的话, 我会放你回去的。可不能是现在, 雨太大了,而且我没有心情陪你。”   话音未落,善念的脸上竟然流露出点点鄙夷的神色, 就像在说,你根本没懂一样。   它不满地喵喵两声, 然后叼住了林春澹的衣角,把他往前面拉。   磅礴大雨中, 一切都笼罩在水雾里,根本没有任何人行进在道路上。林春澹被它扯得往前走了好几步, 忽然才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个老妪, 正撑着伞颤巍巍往前走,手里拎着个篮子,应该是去西山寺上香的。   她走的很慢, 篮子侉得也不稳, 有几根香从间隙里滑落,掉到了地上。   意外地是,善念看到那香, 竟然松开了嘴,四条腿极快地迈过去,爪子按住那香柱,缓慢地踩奶。   一边踩,一边喵喵叫,似乎是想引起少年的注意力。   林春澹微微愣住,看着那香,又看着那远行的老妪,喃喃问:“你是,要我去寺里上香吗?”   善念终于满意地喵了两声,爪子松开香柱,回来亲昵地蹭着他。   林春澹其实是不相信神鬼的,他也并不觉得这世上任何的事能通过乞求神灵而实现。   可如今,是一只猫的引领,让他在这样的瓢泼大雨中去山上的寺庙祈祷……这一切都太荒谬了,他本不该相信的。   可林春澹鬼使神差地,竟然动摇了十几年的信念。   他的心砰砰地跳,抬目于漫天雨幕中遥望那坐落在群山间的寺庙,似乎还听到了庙里的撞钟声。   善念只是一只普通的猫,或许一切都是巧合,或许世上根本没有神灵,或许只是个心理安慰而已……可万一呢?   万一神灵真的有用呢,万一祂真的能救回谢庭玄呢?   地面泥泞湿滑,少年艰难地站起,跌撞间又差点滑倒。雨水已经将他淋得透彻,他收回摸猫的手,语气坚定地说了句:“我去。”   话音未落,便被斗笠罩下。   薛世子刚刚余光瞥见旁边有户人家,他担心林春澹会受风寒,便去买了斗笠。   人家家里只有一个,他给了五两银子买回来的。   而后毫不犹豫地将它给林春澹披上,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流下,神色温柔至极,动作细致,几乎看不出来平日嚣张肆意的样子。   他抿唇,说:“猫也找到了,现下能回去了吧。雨这么大,你湿着衣裳会生病的。”   薛曙虽然和林春澹差不多同岁,甚至还要比他小上一点。但两人的体型差距着实有点大,少年看着瘦瘦弱弱的,似乎一阵风都能吹走。   若是受了风寒,肯定会很严重。   林春澹虽然不知道薛曙为何突然对他这么好。但他贴心的举动的确令他态度软化,他声音也没那么凶了。   只是仍旧有些疲累,他说:“薛世子你回去吧,我现在还不能回城。”   薛曙心揪了起来,英俊的眼睛中染上点点兴奋,他问:“是谢府不让你回去的原因,还是你不想回东宫?”   那正好啊,可以去他们荣王府住着。   他刚要这么说,却见少年摇摇头。   他迈起沉重的步伐,一面走,一面道,声音闷闷的:“我要去西山寺。”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求神灵救救他。”   那双琥珀色眼瞳中的伤神,让人直想吻掉。薛曙不敢,所以只想帮他拭去眼泪。   可反应过来他是为了别的男人这样,他咬紧唇,急了。牵着马跟上去,道:“神灵原本就是无稽之谈,这么大的雨,你何必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信念冒险?那都是假的。”   林春澹明白他说的道理,可他却没有回头,依旧向前走着,似乎要走去西山寺一样。   他的声音飘散在大雨中,“你说的都对,可我愿意这样。今天谢谢你了,你回去吧。”   望着那一猫一人,薛曙已经完全僵在了原地。   他满心的妒意弥漫,恨不得使出妖术取代谢庭玄。浑身烧得滚烫,脑袋都要炸了。   他想,如果春澹为他如此,他就是死了也愿意。   谢庭玄这装货,凭什么如此好命?   他酸得差点把后牙咬碎。   可看着林春澹的背影,最后还是认输。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强迫将那些酸水吞下,骑马赶了上去,道:“你走到西山寺,脚都要走破了,我送你去。”   少年愣了一秒,没有拒绝。   只是在上马之后,说了句:“薛世子,你人真好。”   所以,如果谢庭玄死了,你能看看我吗?   薛曙憋得嘴皮子都要咬破了,还是忍住没说。只酸不溜秋、孔雀开屏一般说了句:“本世子当然不比旁的男人差。”   他在暗示,但林春澹显然并没听出来。   他不免有些郁闷。   ……   两人骑马行至西山寺前时,雨已经小了很多。山色空蒙,水雾般的雨丝将寺庙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   寺内香客寥寥,只有雨水打在树枝上的沙沙声。寺墙和古树的颜色被冲刷得更加鲜明,中庭的香炉里,烟线盘旋而升,却被雨珠打碎,只留下一股幽香。   林春澹进了寺门便摘下斗笠,浑身湿漉漉地直奔宝雄大殿,跪在了香蒲上。   他抬眸望着满殿神佛,这是他第一次看向祂们。   他明明是不信神佛的,可伴随着后殿僧人的念经声、木鱼声,声声入耳,他恍惚得到了救赎一般。   神佛们凝视着他,似乎能听见他心底的祷告一般。   几乎是无师自通一般,几乎能够与神灵相接一般,他磕了个头,喃喃道:“大人们,佛祖们,救救他吧,我什么都愿意做。”   “救救他吧,我什么都愿意做。”   无数次的轻声喃语,无数次的虔诚祷告……林春澹从前不信这些的,他年纪太轻,望见他人祷告时甚至会怀疑,会自负地认为那些人太蠢,神灵是不会拯救凡人的。   可此时此刻,他真正跪在这里,真的看向满殿神灵时,方知信念的力量。   他不自觉地想,是不是,只要他跪得久一些。   是不是,只要他的心足够诚恳,就能感动神佛。   祂们就能救下谢庭玄呢。   林春澹不知道,可万一呢?   人在绝境之中,是不会放弃一点点希望的,哪怕它虚无缥缈,哪怕数千万人都告诉你它是假的。   亦往矣。   薛曙在大殿一侧的檐下站了许久。他不相信这些,但看少年那样的祷告只觉心里很疼,见他久久不起身,想要劝他起来,至少去换件干的衣服。   可犹豫着无法开口时,一位身披袈裟的老僧路过,笑着拦住他,冲着他摇了摇头。   薛曙只得闭上了嘴,静静地等着。   直至细雨停歇,直至蝉鸣蛙叫,直至暮色四合,夜色初上柳稍,林春澹还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   他身上的衣服都被捂得半干了,指尖被雨水泡得发皱,漂亮的眉头紧紧蹙着,不知是因疲累还是伤心。   薛曙终于忍不住了,他上前扯住少年,说:“别跪了。”   林春澹没动弹。   薛曙看他脸色比早晨初见时苍白了许多,心里针扎一样疼。又想到他这样折腾自己,完全是为了另外一个男人。   有些压不住怒火了,他低声道:“谢庭玄真的值得你如此吗?你冒着大雨,你朝神佛祷告,你不顾自己一点点,可他爹不还是将你关在门外。”   少年闻言,抬目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但态度明显执拗。   薛世子看着他苍白的唇,又见他隐隐发颤的膝盖,彻底被他气到了。他再顾不上什么讨不讨好的了,直接强硬地将他从蒲团上拉起来。   抱住。   林春澹奋力地挣扎,但他原本力气就比不过薛曙,加上饿了一整天,浑身都是软绵绵的。   但薛曙还是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将他按在旁边的寺墙上,蹙眉问:“你到底为何如此执念。他要死是他的命,你在这里折磨自己有用吗,你求这些神啊佛啊的,有用吗?”   “有用。”林春澹执拗地说。他依旧挣扎着,但很快就没了力气,只能哑着声音道,“总之,跟你没关系。你快离开吧……”   “不关我事。”   男人不可置信地喃喃重复了一遍,他猛然抬目,却望进少年那双失焦的浅色眼瞳中。   心里又酸又苦,像是在嘲讽自己一样,说:“你真的好绝情。”   对待喜爱之人,可以为他付出一切。   可怎么偏偏到他,就只剩下一句“没有关系”。   他喃喃说了句:“春澹,你不能这样。”   然后像是恢复了往日的面貌一样,扯了扯唇,笑得高傲又冷漠。   他捉住少年的下巴,强制他逃避的目光看向自己,语气十分残忍:“你还不如祈望谢庭玄死了,这样你才能一直记着他,觉得他是爱你的。因为他根本没将你当做|爱人,谢家人都是怪胎,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的眼中只有利益交换。谢庭玄也是这样,不然你以为他是如何年纪轻轻,当上一朝宰辅的。”   林春澹很少跟别人起冲突,多数是在心中腹诽。可一对上薛曙,他总是被惹得炸毛。   此刻也是,明明已经很累了,他却像是被点燃的炸药一样,砰地一声炸开。   攥紧拳头,琥珀色眼瞳里满是暴躁,他冷声道:“你胡说。”   “我没胡说。”薛曙又是一声冷笑。薄唇张张合合,言辞更加过分,“满京都知道,他爹谢泊此次来京一是为了探病,二是要给他定下婚约,让他娶袁氏女。你知道吗,那袁氏女自小丧母,养在兖州姨母的膝下,她爹如今驻扎西南,是手中有着实权的将军。谢袁两姓联姻,谢庭玄既能巩固本家的支持,又能为太子党拉来新的势力。”   他说着,抓着林春澹腕处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收紧,“谢庭玄官至宰辅,他和太子既是君臣又是朋友,他们此生唯有的信念是明君贤臣,是开创盛世。十几年的努力,你真以为,他会因你动摇?”   “还是。”薛曙眸色渐深,哑然询问,“你为了他甘愿此生都当个男妾,和旁的女人共享一个丈夫。那还是爱吗,你要为他做到那种地步吗。”   他说的这些,林春澹没有想过。他从前卑微,加之谢庭玄声名在外,只有他一人。   他在谢府里过得逍遥自在,全然忽略了自己只是个侍妾的身份。   他喜欢谢庭玄,甚至愿意为他付出所有。但他没办法想象,谢庭玄还会有个明面上的妻子,纵然袁令仪不喜欢谢庭玄,但她永远会横在那里。   像一道裂痕,无数次地提醒他,这个家不单单是他、谢庭玄和善念三个的。   这不是他想要的家。   林春澹咬紧唇,呼吸不自觉变得急促起来。他没有想到,除了自己的欺骗之外,他和谢庭玄之间还隔着这么多东西……   他抬眸,眼中隐隐有泪光浮现。却还是很倔强地看着薛曙,道:“无论如何,都和你没关系。”   薛世子简直要被这句话逼疯了。他伸手遮住少年的唇,仿佛是要用这种方式阻止他再说出绝情的话。   而他则是深呼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用哄骗般的语气道:“我也不想这样说的。可你和谢庭玄的身份差距太大了,他根本不会爱你的。你对他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他只是将你当做一个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小宠而已。”   林春澹听完,只觉得脑袋嗡嗡的,他也不想听见薛曙说这些。就好像……有种被戳穿的感觉一样,这也是他内心里有所怀疑的,最隐秘的害怕。   但他并不喜欢这样被人贬低,也懒得管忠言逆耳的道理,所以根本不想听。   直接厌烦地垂目,装听不见。其实还想要开口骂薛曙,却因为嘴被捂住,说不清楚。   手也被抓住。   他气得发懵,恨得牙痒痒,索性张嘴咬了薛曙的手一口。   后者原本还想忍,结果发现他不是闹着玩的,咬的力道很大。   只能收手,眼神里还隐隐有着不甘。   林春澹这才松口,擦了擦唇边溢出的口水。他冷笑两声,樱唇覆着层水光,桃花眼也亮得惊人,毫不客气地说:“所以呢,这到底和你薛曙有什么关系!”   他心里也很气,特别想收回之前夸薛曙是个好人的话。   这人分明就是个爱管闲事的神经病。   薛世子终于忍不住了,他咬牙切齿地,将埋藏在心里的喜欢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当然和我有关系了。我喜欢你啊,你就不能放弃谢庭玄看看我吗。我没有什么理想,我这辈子就想混吃等死,游戏人间,但我会很爱很爱你,你会是我心里永远的第一位。”   少年愣住了。   他知道薛曙喜欢他。   但这人是全京有名的纨绔,加上之前的那番话,他只以为薛曙是想和他睡觉,只是一时兴起,对他这幅好看的皮囊感兴趣而已。   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真情告白。   林春澹下意识想退后,却因为身后是寺墙而退无可退。   薛曙高大的身影从头顶罩下来,那双桀骜眼瞳紧紧地盯着他,平白地生出许多压迫感来。   他咽了咽口水,有点怕了。   却还是蹙眉,眸光恨恨地盯着他,凶狠道:“你喜欢我。难道我们之间的身份差距就不大了吗,难道你就不会娶妻生子吗?”   男人眼瞳里满是光,他就差点发誓了:“我不娶妻不生子,我父王管不着我。春澹,你若今日答应我,我回去就娶你当世子妃,我胸无大志,我不需要联姻。我就想和你在一起……”   他说到最后,尾音都有点撒娇的意味了。   看着少年那覆着水光的唇,喉结上下滚动,眸光微闪。   再也克制不住心底的冲动,俯身就要亲上去。   然后,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愣神间,被林春澹趁机推到一边。   等反应过来时,少年已经躲在身穿袈裟的老僧身后了。   薛曙捂着脸定睛一看,发现这老僧正是之前劝他等着的那个。他想说些什么,却不想老僧先双手合十,道:“施主,佛门净地,您怎可如此胡来。”   他正是西山寺的住持。   林春澹躲在他身后,已是翻脸不认人,愤愤道:“住持,你快将他轰出去。”   薛曙这个坏人,竟然不经过他的同意,就想亲他。   “我不走。”薛曙梗着脖子说。   林春澹樱唇轻张,冷笑着吐出三个字:“不要脸,。”   住持的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最后阿弥陀佛一声,吩咐跟着的小沙弥道:“去给两位施主准备厢房。”   身旁的少年悄悄地拉了下他的袈裟,住持无奈笑笑,又补充了一句:“一个安排最东边,一个安排最西边。”   林春澹这才满意。   薛曙不想走,却被几个小沙弥团团围住,强拉硬拽地带去了相仿。   世界终于又安静下来。   林春澹松了口气,理了理衣襟,又重新跪回蒲团上,继续诚心祈祷。   后殿诵经的和尚都已经散了,偌大的宝殿前只剩下住持和少年二人。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清新的味道,蝉鸣阵阵。   昏黄的灯火映得林春澹眉眼温柔,那双琥珀色眼眸中燃着数簇火焰,一闪一闪的,波动着。   住持站在他身后。   林春澹双手合十,阖着眼冷不丁问了句:“住持,佛祖能听见我的所求吗?”   他回眸望向住持,只见后者微微一笑,平静又神秘地开口:“心诚则灵。”   而后,望着少年那双略带忧伤的眼瞳,又补了句:“会的。”   林春澹这才收回目光,和他一齐看向殿内。   那巍峨矗立的一座座佛像,那佛像似喜似悲,既是威严又是慈悲。但接触到少年灼灼的目光,清亮的眼眸,仿佛慈悲的光芒也挥洒在他身上。   为他心软了一样。   少年又问:“住持,如果欺骗了别人,他会原谅我吗?”   住持答:“要看你的心和他的心。”   “那身份呢,住持的心中会不会将别人分成三六九等。身份真的很重要吗,真的高于一切吗?”   “还有,我遇到了难题,不知如何选择。”   住持依旧答:“慧能大师曾在《坛经》中说过,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幡动。议论不已。慧能大师说,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林春澹大约明白,住持是想告诉他一些道理,但……叽里咕噜的,他实在听不明白。只能微微蹙眉,神色苦恼,诚实道:“没听懂。”   住持失笑,他淡淡道:“万物皆空,一切随心。境随心转,心动万物动。施主,你最该问的,是自己的心。”   少年微微怔住。   良久,缓缓说了句:“我似乎没有很高尚的品格。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当个很尊贵的人。”   至少在今日,他不会任由薛曙说出那样轻贱的话。能够反驳,他并非是旁人的小宠。   可事实是,他的确好不到哪里去。   话落,周围陷入沉默中。庙里的夜晚依旧静谧,虫子鸣叫。灯火映衬着殿前一站一跪的身影,也陪着他们。   直到住持离去……   直到善念舔完了毛,回到他的身边。   直到更深雾重,林春澹睡倒在蒲团之上,却还死死地抓着蒲团。   薛曙为他盖上薄被,静静地凝视着他恬静的睡颜,说了句:“想呆在这,就呆在这吧。”   他会在这里陪着的。   *   他的思绪宛如走马灯,掠过长达二十六年的人生。   所有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   画面的最开始,是一间屋子,模糊到看不清脸的年轻男女,灰暗的色彩。他们对骂争吵,男人嘴中还要念叨着君子之道,妇人小人难养也。   直到茶盏砸在男人脑袋上,他嘶叫着失去体面,与女人扭打了起来。   然后,一切渐渐暗去。   接下来的,是落在脊背上的竹板,男人的面庞仍旧看不清,但能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你是我的儿子,你此生的责任便是光辉……”   声音消失,画面消失,他坠入一片虚无中。   蒙着雾的记忆,纷乱的声音推着他走上那条路,星星点点的光指引着他,走向那条不归路。   这一生的事情记不太清,但似乎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忽然,有什么传入他耳中。   “大人,你也很欢喜啊。”   “我最喜欢大人了。”   那熟悉的声音传来,甜腻腻的,像是裹着蜜一样。他想不起来那是谁的声音,却好像忆起一双琥珀色的眼瞳。   停下了脚步。 第45章   那是谁的声音。   那又是谁的眼眸。   在一片虚无的黑暗之中, 星星点点的光如万只萤火虫,环绕着他上下地漂浮着。   画面闪现,是模糊不清的, 是青色、粉色、各色翩跹的衣角。   是弯起的唇角,看起来格外好亲。   是……   一滴落在他心里的泪。   滴答。   滴答。   他听见那声音, 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大人们, 佛祖们, 救救他吧, 我什么都愿意做。”   雨丝坠落的声音, 夹杂着少年低低的抽泣声,“救救他吧,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猛然回首, 在虚无的黑暗中望见此生唯一的色彩。   静谧的寺庙,跪在蒲团上的少年, 那双眼瞳泪光点点,祈望地看着满殿神佛。   耳后那颗小小的红痣。   是谁呢。   是谁呢。   他想不起来了, 但却禁不住地想要追逐。   迈步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 却被漫天星光织成的大网罩下, 扯着他走向那条不归路。   他奋力挣脱,却被大网拖拽着摔倒,跪趴在地上。却依旧望着那唯一的色彩, 望着那个少年。   长臂用力地伸出, 冷白的肌肤被网勒着,渗出点点血迹。衣襟、长袖、膝盖、衣摆处处都被勒得破碎,鲜血晕着他素色的衣衫。   他却像感受不到一般, 依旧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本能地想要替少年拭去眼角的那滴泪。   终于。   记忆突破樊笼,虚无的黑暗被亮色笼罩着。大网消失,他如将颓的玉山般倾倒,眼睫微垂,遥遥盯着少年的背影,低低呢喃:“别哭。”   “春澹。”   他踉跄着起身往前追赶了几步,那双深邃眼瞳始终凝视着画面中的少年。   但总是追不上。   少年的笑,少年的泪,少年抱着小猫轻轻喃语,最后昏睡在蒲团上。   他看得神情不再紧绷,眉眼温柔缱绻,不见冷色。想要伸手去轻轻地揉捏他的脸颊,想要去搂住他,却因距离太远,却因这只是个幻影……只能看着。   直至少年的身边出现一个男人。   那人在旁边坐下,撑着下巴,视线却只落在少年身上。目光中不仅有痴迷贪恋,更带着一种虔诚,甚至轻轻地勾起了唇角。   而他,却只能看着。   他神色倏然变冷,转而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下颌紧绷住,眼瞳里翻卷着无尽的阴暗、扭曲,妒意几乎要将他吞没。   占有欲作祟,妒火燃烧,他恨不得将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撕碎,包括那个男人。   但他被困在这里,不甘地、眼睁睁看着那人守在少年身旁。   周遭的一切开始缓慢地崩塌,他字字呢喃,冷得彻骨。   “薛、曙。”   该死。   ……   彼时,久久躺在床上的谢庭玄终于动了下。   守在床边的张太医喜出望外,赶忙起身掀开锦被,准备探一下他的脉搏。   却不想,搭在锦被上的、原本放松着的手臂绷着,肌肉线条极其明显,骨节分明的五指紧攥成拳,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他用力到手腕处的骨骼明晰地凸起,连经络都显现出来。   张太医想掰开他的手替他把脉,还费了好一番功夫,简直是虐待老人。他累得满头大汗,终是忍不住小声道:“这是梦见什么了,这么恨。”   *   骤雨新霁,天空放晴。寺后的山峦被雨水洗涤后显得更加清脆,云雾缭绕其间,构成一副写意山水画。   庙宇的钟声涤荡,几缕碎光落在少年身上。他将自己裹在薄被里,蜷缩成一团,在声声喵叫中睁开了眼睛。   薛曙虽然陪了他大半夜,但害怕讨他的嫌,趁着他没醒来提前离开,去后面的禅房蹭饭吃了。   这会儿才回来,手里还拎着篮子,里面放着给林春澹带的早饭。   而林春澹一睁眼,视线里出现的便是双靴子,他下意识地抬眼朝上看去,便见到了薛世子那张讨嫌的脸。   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翻了个身,不想正好压到了黏着他的善念。   善念龇牙咧嘴地喵了长长一声,抬起爪子便给了林春澹邦邦两拳。虽然没伸爪子,但也足以将他打懵了。   “坏猫!”   少年一下子从蒲团上弹了起来,像是屁股着了火。他捂着脸龇牙咧嘴的样子,和满脸倔强不服的善念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目光幽幽然,心想着善念这只坏猫!!   不对,都怪薛曙!!   但薛世子看着他这幅样子,反而想笑。   他蹲下来掀开篮子,发觉少年眼睛里还满是敌意。虽然心里有些伤心,但还是软着声音哄他:“祖宗,昨天都是我的错。你饶了我,放我一马,好好吃饭,行不?”   林春澹狐疑地打量了一眼他,视线扫过那篮子里的馒头,显然还处于十分警惕的状态。   薛曙都被气笑了,他说:“你这是什么眼神?我再坏,也不至于在饭里给你下药吧。”   少年没说话,但眯着眼思索的矜骄模样,分明在传达一个讯息:那可不一定。   “都是寺里的斋饭。再说了,我要是真的想掳走你,直接打昏了带走就是,何必费此周章。”   闻言,林春澹一下子站起来,蹙着眉道:“你不准啊,做混蛋也不带这么过分的。”   薛曙抬目看他,掀唇笑得懒洋洋的。   他心里想,若非真的喜欢,舍不得少年伤心。按照他以往只要喜欢,不择手段也要弄到手的做派。   昨日将他掳回荣王府拜堂成亲了。   反正谢庭玄也快死了。   但他真的喜欢,所以才有无尽的耐心。这会儿支着下巴,撒娇一般道:“好啦,你别生我气了。”   矫揉做作的语气弄得林春澹激灵一下,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眼神复杂地看向他。   禁不住地想,难不成他之前朝谢庭玄撒娇的时候,也这么恶心吗?   意外地,他倒是真的不怎么生气了,看向薛曙的目光也和善了不少。   然后肚子就咕咕地叫了起来。   这也正常,毕竟昨日到现在他滴米未进,就昨日夜里,住持睡觉前给他带了碗水。   睡了一觉起来,自然是饿得要命。   他拿起馒头就往嘴里塞,啃了半个之后才感觉自己微微活了过来。   金尊玉贵的薛世子看着他啃干馒头也能狼吞虎咽的样子,不免有些惊讶,将篮子里放着的小菜端出来,说:“吃菜啊,光吃这个不噎得慌吗?”   他出身优渥,自小吃遍了山珍海味。对于他来说,馒头配小菜已经是将就中的将就了,更别提干吃了。   但,虽然是好意,可林春澹还是赏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将嘴里的馒头咽下去后,少年叹息一声。幽幽开口,用他昨天的话堵了回去:“因为我和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我自小没人管没人问,被林敬廉苛待,能有个热馒头吃都不错了。”   话音未落,便听到薛曙很急切表忠心的声音:“谁说你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林春澹又咬了口馒头,唇边带着点嘲笑,道:“你说的。”   薛曙:“只要你肯跟我在一起,我愿意一个月光吃馒头。”   林春澹敛眸,没接话。   过了一会儿,才淡淡道:“我昨天脑子是不清楚。被你吓到了才没有反驳……你说的不对。可能在你们的视角里,我只是谢庭玄的男妾,是个小宠儿。但其实不是的。”   他抬目看向薛曙,那双浅瞳像宝石一般通透。   “既然你跟踪过我,那我就懒得再瞒着了。之前我的确是为了利益,所以才想着逃去边关。但是后来,不是的了。”   林春澹漂亮的脸上落着点点斑驳的阳光。他低头,轻轻地绞着手,“去汴州的路上,谢庭玄为了救我坠下山崖。薛曙,你知道吗,从来都没有人喜欢我,从来都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他一定不是你说的那样。”   薛曙听着,睫毛微颤。他其实特别想说的,如果当时他在场的话,他也可以为他如此。   可他也明白,有些事是空口无凭的。   咬紧后槽牙,心中漫出点点郁闷,觉得林春澹先遇见的为何不是他。但仔细思索一下,两人遇见是在国子监,还是因为谢庭玄。   想来想去,只能痛恨自己为何不叫谢庭玄了。   及此,他也不再说什么了。但依旧疑虑的是,那日他在国子监碰见的谢庭玄,想起他那阴冷的眼神,就跟大白天活见鬼一样,脊背仍旧发寒。   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还是觉得谢庭玄没有林春澹口中说的那样好。   可看着少年因为陷入回忆,若有若无翘起的唇角。   忍了又忍,还是没舍得戳破。   只从衣襟的最里面掏出一封书信,递到林春澹手中。虽然昨天下着大雨,但他将这书信塞在里衣里,竟然奇迹般的没湿。   林春澹以为这是他给自己的情信。虽然他对薛曙没任何的想法,但被别人这样深刻地喜爱,心里还是有些开心的。   矜骄地推拒道:“我不能收。”   没想到,薛曙很是厚脸皮道:“你还是收了吧。这是我从你那个骗子朋友那里劫来的书信,你还是收了吧。”   “你!”   林春澹被他不要脸的程度震惊到,拆开书信,却想起来自己不认识字。   薛曙懒洋洋地说,“我看过了。魏、泱,只说他马上便会回京,要带你去玩呢。还问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京城。”   少年目光幽幽的,一边将那书信对折塞到袖中,一边在心里痛骂了他几句。   薛曙这条狗,竟然偷看别人信件,真是罪无可赦。   “你收好了。”薛曙提醒道,“我怕别人捡到这信,天天贴身放着。你若是想和谢庭玄长长久久地过下去,最好将它烧了。别让谢庭玄发现,你之前是骗他的。”   闻言,林春澹脊背微僵,却没有反驳,反而嗯了一声。   他喜欢说谎,心中最清楚信任这东西的重要性。它就像一面镜子,如果打碎了,就算拼回去也是千疮万孔。   恢复不了的。   两人静默无言。   最后是林春澹起身,他欲跪回蒲团上时,却听一声:“施主,该走了。”   微愣,抬眸看向面前站着的住持,发觉他的目光落在远处。   顺着望过去。   只见山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多日未见的席凌正候在车旁。   惊讶地站了起来,内心忍不住疑惑席凌怎么知道他在西山寺。   而住持像是能听见他的心声一样,兀自解答道:“是老衲昨日朝谢府递去了消息。刚刚听席大人所言,施主你心中挂念的,似乎已经醒来了。”   话音未落,少年已经抱着猫已经蹿了出去。他心脏怦怦乱跳,喜不自胜。也顾不得礼貌了,只慌乱回头说了句:“谢谢住持。”   住持摇头失笑,看向留在原地的另一位施主。   满是慈爱地问:“那您呢。”   薛世子脸上是显而易见的遗憾。   他回眸看向身后的大殿,忍不住询问:“住持,您这真的这么灵吗?若我跪在这求上三天三夜,能不能让他回心转意,喜欢我啊。”   这话神经得,就连住持都叹了口气。   他转身欲走,却被薛曙缠上,对方喋喋不休个没完:“听闻西山寺的住持您很算命,姻缘呢,姻缘能不能算?帮我看看呗,我和林春澹到底有没有可能。”   住持:“……”   忍无可忍道:“施主,佛门净地,您慎言!”   *   席凌被谢父罚得极狠。膝盖微颤,一瘸一拐的,步姿改变了许多。   他看见林春澹有些狼狈的样子,忍不住蹙眉询问:“昨日我听袁小姐说完后,便到府门处寻您。没见着以为你回东宫去了……昨日那么大的雨,您为何要来西山寺,若是受伤了生病了。”   席凌寡言,头回这么唠叨。但话才刚刚说一半,便被少年打断。   “我知道错了,不该让你们担心。”   谢庭玄醒了,悬在林春澹心里的大石头也终于落地。他回想起自己昨日做的种种,觉得有些幼稚,又有些羞耻。   耳尖微红,他慢吞吞解释道:“我实在没办法了,便来西山寺求神仙了。”   说完,少年脸颊已经烧起来了。   他从前觉得求神拜佛的人最为愚蠢,可真的到了情急的时候,他还是会做下如此冲动的举动。   好丢人啊……   席凌听完,却是微微一愣。   他联想起昨夜之事。到了两更天的时候,郎君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连太医都哀叹着束手无策,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谢泊那个冷血至极的人,甚至都张罗着让下人们准备好纸钱了。若非他拦着,估计连棺材都抬进谢府正厅了。   转机发生在今早天蒙蒙亮的时候,张太医发现他手腕动了一下,便去给他把脉。   结果没过多久,谢庭玄就睁眼醒来了。   经由太医诊治,他身体全然无碍,简直像是神仙显灵一样。   席凌抿唇,忍不住抬头看向面前的西山寺。   难不成,真是神佛显灵?   他看向眼前的少年,安慰道:“春澹少爷,不用自责,这并非你的错。”   回府路上,林春澹让席凌保密西山寺之事。他不想让谢庭玄担心,也不想让谢庭玄知道他和薛曙呆在一起。   席凌答应他,对旁人只说是从东宫接来的他。   林春澹这才放心。   一路畅通无阻,只是入京之后到处吵吵嚷嚷的,骏马蹄声响亮。林春澹撩开车帘往外看去,便听席凌道:“应是因为四方将士赴京述职,咱们换条路,近些。”   他一心挂念府中的谢庭玄,便没再朝外看去。   全然没注意到,从马车窗边掠过的那行队伍里,为首之人骑在高头大马上,银甲披身,长缨飘荡。   他意气风发,笑容爽朗。   ……   两人进府后,遇见的婢女小厮们都是喜气洋洋的,同他昨日见到的那些完全是两幅样子。   毕竟谢庭玄醒来,这个府中便有了重新做主的人,谢泊也就没办法再折磨人了。他们当然高兴。   只是还没靠近卧房,便能听见里面传来谢父的吵嚷之声。   他冷声训斥道:“你到底想怎么样!既不愿意将他轰出府去,也不愿意订婚娶妻。子嗣怎么办,后代怎么办,谢氏荣耀又该如何,你难道真要同一个男人过一辈子?”   “男人便罢了,还是个如此低贱之人。出身没落的林家,满门都是酒囊饭袋,还是个庶子。你到底喜欢他什么,他能给你什么,利益,权势?不过是个没用的废物而已。”   林春澹微微愣住,他倒吸一口凉气,眨了眨眼。   心想薛曙说的还真对,这谢泊还真是个表面君子。   听他的意思是,比起他是个男人,更接受不了的,是他不能带来任何的利益。   那如若他出身高贵,家世不菲的话……谢泊岂不是要将谢庭玄送到他床上?   他冷哼一声,心想谢泊这人也太虚伪了。   便听卧房里传来的谢庭玄的声音,声音很冷:“谢泊,滚回你的兖州去。” 第46章   谢庭玄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 夹杂着丝丝怒意。   其实,他生来冷情冷性,在谢氏那样的环境下长大, 则变得更加会掩藏情绪。大部分时间下,他的喜欢是淡漠的, 厌恶也是淡漠的。   往往一个冷漠的眼神便能吓得旁人乖乖闭嘴。   所以他极少发怒, 就算生气, 很少说出滚这种字眼。直接让谢泊滚, 显然是真的生气。   席凌看得出, 就连和他认识并不算久的林春澹都能发觉不对劲。   反而是谢泊这个亲生父亲, 恍然未觉一般。或者说,这是一种残忍的情感漠视,他太自我, 就算看出也会装作不知道,从不会将旁人的死活放在心上。   所以面对首次对他说出“滚”的儿子。他拧眉, 像是要用音量压过他,来展示自己伟大无比的父亲身份。   “你这个不孝子, 你让谁滚?我生你养你,我是你父亲。你别觉得自己做了宰辅便能高人一等, 你再厉害也是我谢泊的儿子。你这样不肖, 我真该向圣上请旨一封,让满朝文武都瞧瞧宰辅大人目无尊长,德行有亏。”   及此, 门外的林春澹再也听不下去了。   他推门而入, 看向那站在床边的中年男人。琥珀色眼眸中满是嘲讽,毫不客气地开口:“那你就去请旨。将你们谢氏的家事闹得满朝皆知,让崔党也好好瞧瞧, 你们兖州谢氏如今不过是纸老虎,表面光鲜,实则内里早就分崩离析了。”   谢父表情僵硬。   因为他只是逞强之言而已,怎么可能真的向皇帝请旨。让别人看笑话不说,更重要的是如今他们谢氏早就没落了不少,长子谢庭玄已是朝中唯一穿绯戴金的高官,余下的嫡系要么尚且年轻,要么只是庸碌的散官。   满门荣耀都系在谢庭玄一人身上,他怎么可能真的闹到圣上那里。   恨恨地咬牙。   尚未来得及反驳,便见面前的少年甚至弯眸,笑得很灿烂,也很挑衅。   “老伯,你去啊,你去啊。”   差点把谢泊气死。   他目光上下地扫射林春澹,眼刀子嗖嗖的,冷笑着说:“你就是林家的那个庶子吧。不愧是林敬廉的儿子,不愧是青楼舞姬生出的孩子。生来下贱,人也下贱,上赶着做这等子事。以色侍人,真觉得自己能长久?”   被这样辱骂,林春澹自然也生气。他在心里嘲讽,从前他还觉得这帮清流贵族真的是君子,可想想谢泊这些日子做的事情,哪件不下贱?   因权柄在手,便可以那么理所应当地欺压弱者。是威名在外的长者,所以将晚辈当成可以随意倾泻情绪、打压利用的工具。   不过是读过书,学会了虚与委蛇,在做任何坏事之前都先给自己戴上一顶为了家族荣耀的帽子,便能理所应当地觉得自己是个君子了。   和林敬廉一样,令人作呕,令人恶心……比起他们,林春澹觉得自己都不能算是小人了。   这些伪君子才是彻头彻底的小人。   不要脸。   林春澹在心里幽幽地骂。   他本想反驳,但抬头看见谢父因愤怒涨红的脸,又看见他落在他身上。   那种嫌恶的、不齿的,好像见着什么脏东西一样的眼神。   突然生出个好主意。他眼眸微微转动,唇边染着狡黠的笑意。   什么都没说。   直接走到床边坐下,抬目期期艾艾看向谢庭玄。   琥珀色眼眸里瞬间溢满水光,他微微抿唇,满脸委屈地扯了扯男人的袖子,“大人,他说我。”   那矫揉造作的模样,差点没将谢泊气炸。   他喘不过气,咬牙切齿地想,这个林家庶子果然和传说中一样,是个狐媚子。   是个彻头彻尾的狐媚子。   但更让他气愤的是,从小对任何人都格外冷淡、让他引以为豪的长子,竟然默许这个男妾的撒娇行为。   视线完全凝在男妾身上,不仅应答男妾的告状,说他这个做父亲的不是好人,要把他赶走。   甚至还轻柔抚上少年的脸颊,瞳色波动地说他憔悴了。   可这个男妾哪里憔悴,面色红润不说,连眼眸都是亮晶晶的,一看就知平日被养得极好。   哪里憔悴了?   反而是刚刚从鬼门关回来的谢庭玄才是满脸病容,脸色苍白得像纸。差点连命都没了,竟然还在担心别人。   谢泊都快炸开了,不明白这个男妾到底给他这个长子下了什么迷魂药了?!   “你,你们!”他被气得说不出话,却终于引起了陷在对方视线中的,那两人注意力。   然后就更生气了。   因为谢庭玄这个不孝子,竟然命席凌将他带回居处,真的让他滚回兖州去。   而那个男妾呢?   躲在谢庭玄后面,狗仗人势,神情得意,甚至还朝他做起鬼脸。   谢泊从来没有被小辈这么忤逆过。   他年轻的时候在朝中为高官,就算是当今圣上也要给他三分薄面。后来回兖州后又是谢氏家主,人人都要顺他的心。   一个男妾而已,一个小小的庶子而已,怎么敢这样忤逆他?!   他气得差点昏厥,眉头死死地皱着,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   他指着林春澹,咬牙切齿:“你命如草芥,无人依靠,真觉得此生能托付在一个寡情之人身上。他是我的儿子,我最清楚他是何种人。而你。”   他又看向谢庭玄,眼神嘲讽:“你忤逆为父,不尊家族。没了谢氏和袁氏的支持,我倒要看看,你该如何同太子殿下交代。”   说完,谢泊似乎终于平息了些许怒火,转身离去时还不忘冷哼两声。   似乎已经预设两人未来悲惨的命运。   只是,他在廊下转角处碰见了到处溜达的善念。   一人一猫相遇,谢泊心里有火,没忍住,张口便骂了句:“哪里来的畜生,敢拦我的路。”   然后,善念危险地眯起眼睛。蹦着跳起来,狠狠地挠了他的几下,谢泊的惨叫声简直全府都能听见。   他艰难地逃窜,但善念还没解气,坚持不懈地追着他挠,画面诙谐极了。   更为诙谐的是,多亏了他前些日子刁难府中下人。关键时刻,院中来往那么多人,竟然全都默契地装看不见。   就连一向稳重的席凌也是。   看了一眼他被挠得血呼啦子的手臂,然后默默地移开了目光。   ……   而留在卧房里的两人,他们久久未见,注意力早就不在被挠得胡乱叫唤的谢泊身上了。   林春澹坐在床边,一刻不停地盯着谢庭玄,好像看不够一般。   就这样看了许久,才舍得移开目光,伸手轻轻地抱住了他,声音里透着些委屈:“谢庭玄,我好想你。你差点就死了,但他们都不让我见你。”   “在东宫的每一时,每一刻我都好想你啊。”   “还有人告诉我,等你醒来会娶别人为妻。不要,你不准娶……”   别人。   最后两个字还没出口,便被温凉的吻覆盖住。   谢庭玄病中消瘦了许多,所以骨相更加明晰,眼睫更加浓长,带着一种病态的俊美。   他吻上来时,林春澹忍不住眨眼,明明不是第一次亲了,可心脏却还是怦怦乱跳。   可惜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少年蹙眉,琥珀色眼瞳中颇为不满。拽着他的衣襟故意撒娇,鼻音略重:“不让我说完。”   还只亲这么一下下。   林春澹咬着下唇,伸出舌尖舔了舔唇,是故意引诱。可直至唇上覆着一层水光,看起来格外好亲,男人还是没亲下来。   分明是色诱没成。   他有些气恼,在心里狂扁谢庭玄,这个混蛋竟然不亲他,是不喜欢他了吗?   那他也不喜欢他了。   少年转身欲离开,却被顺势拽住手腕,按在床上。   男人俯身而下。他抓着少年的手腕,显然很喜欢这种能将他牢牢困住的姿势。   浓黑乌发垂下,深邃眼瞳里是化不尽的欲色。   首先落下来的,是吻。薄唇厮磨着,寸寸吻过那双日思夜想、怎么都好亲的樱色浅唇。撬开少年的唇齿,一点点汲取他的美好。   一开始还是柔和缠绵的吻,但越往后,谢庭玄越是遮不住自己愈发阴暗偏执的性格。他愈发肆意,夺取林春澹的所有,像是要将他吞吃入腹,恨不得在每一处都打上他的印记。   直至吻得身下人头晕眼花,眼尾禁不住地沾着泪水,一副失神失焦的模样,他才终于放开。   颇为满意地捧住他的脸颊。   在林春澹的视角里,他粗重地喘息着,眼前还闪着碎光。一片模糊之中,他视线里只有谢庭玄那张过分俊美的容颜。   可令人奇怪的是……晃动不清的视线中,他恍然好像看见男人那冷淡的眼瞳里,好像闪着一种诡异的、阴暗的光。   那么自上而下地望着他,就好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样。   看得他脊背生寒。   “你……”   少年眯起眼眸,有些奇怪。可还没等他问出口时,游弋在他腰腹之间的那只冰凉大手夺去了全部的注意力。   轻浅暧昧的摩挲,划过他所有的敏感之处。林春澹的瞳仁骤然放大失焦,轻轻颤动,他声音也在震颤:“别、别摸,痒。”   但更痒的啄吻已然落在他耳垂后,湿热滚烫的舌舔过那颗小小的痣。   林春澹的脸颊瞬间变得通红,可偏偏谢庭玄性感的喘息在他耳边,许下承诺:“不会有别人,只有你。”   他有些害羞地嗯了一声。本来只是想要应答,可声音一出口便变了调,像是带着小钩子一般。   很快,便感受到了……   他感觉自己上当受骗了。谢庭玄刚刚那样对他,分明是故意惹他生气,然后趁着他要走,顺理成章地将他捞上床。   骗子!混蛋!心机的狗!   林春澹身体绷得更紧,他扯住谢庭玄发间缠着的绷带,推拒道:“不行,这次说什么都不行。”   他现在强烈怀疑,之前谢庭玄明明喝下千年人参,翌日却还是昏过去,就是因为他们那晚胡闹。   这错犯了一回,不能再犯第二回。   蹙眉很正经地数落:“谢庭玄,你多大了,还这样胡闹……”   但男人恍若未闻,直接霸道地堵住了他那双喋喋不休的唇。临了松开时,还用犬齿轻轻叼咬他的唇瓣。   力道很轻,可麻麻痒痒的,少年嘶了一声,在心里直骂谢庭玄怎么跟狗一样,还带咬人的。   但更狗的还在后面。   明明是他四处乱挑拨,引得他想……却还那么坏心眼地反问他:“春澹很正经。那为什么,如此冲动呢?”   他声音明明那么好听,那么清冷,像是冰敲击玉石时发出的声音,却那么下流地在他耳边喘息着引诱,说:“我帮帮你,好吗。”   不过这次,林春澹忍住了,拒绝了。   他对之前的事心有余悸,所以就连在这种场景下,也能抵制住乱窜的欲望。   推男人的肩膀,“不用你帮。”   但谢庭玄此人心机太深,他竟然凑在他耳边道:“可以用手。”   少年脑海里顿时浮想联翩,他禁不住回忆起那种灭顶般的感觉。   吞咽了一下口水,他撇开眼,目光飘忽,神情很无辜地说:“跟我没关系啊,是你非要的。”   他越是这样,越是能引出谢庭玄心里阴暗的欲望……   事实证明,有人就是天赋异禀。   虽然谢庭玄真的没做到最后一步,但林春澹还是爽了个彻彻底底。   一半的时候他就受不住了,想要逃跑,结果被拽着脚腕拉了回去。任他如何求饶,都没能换来男人的轻饶。   最后,跌撞着捂着屁股逃跑跑了……坐在汤池里洗浴时,他还心有余悸。   第一次发现,谢庭玄的手指竟然也这么长。   都是男人,这合理吗?   而卧房内的床榻,不知经历了多少轮,上面的被褥凌乱不已。但若是仔细观看,便能发现里面夹杂着一封信件。   是刚刚被翻红浪时,从林春澹衣袖里掉出来的信件。   谢庭玄看见了。   他打开那信件,片刻后,神色已冷得渗人,眸光阴暗无比。   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地攥着那纸,不自觉将它揉成一团后……又复而展开,盯着上面的字字句句,眸光阴冷无比。   魏、泱。   边、关。   那是什么意思?   他内心酸涩涌动,妒意弥漫,已隐隐发觉真相,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癫狂。   但还是控制着自己,起身缓步来到汤池外。   隔着数道门帘,他声音遥遥地传进去,听不出语气:“春澹,你最近一直呆在东宫吗。”   泡在温热池水中的少年晕乎乎的,还在禁不住地回忆刚刚的场景,全然忘记了藏着袖中的信件。   他又没听出这道声音中藏着的冷意,随口答了句:“怎么了,我一直呆在东宫啊。”   隔着数道门,他也自然没看见谢庭玄阴沉得像鬼的脸色。   长廊下粉蝶轻扑,阳光静谧。但男人却如陷在黑暗中,他敛目,眼中深色翻涌着,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声音却还是冷得渗人:“说谎。”   太不乖了。   *   自从那日见到意外溺死的宫女画像,林琚就跟撞了邪一样,日思夜想,满脑子都是那宫女,但始终想不到这人究竟是谁。   他性子执拗,容易入魔,日夜被这执念困得睡不着觉,眼下乌黑一片。   后告假数日,完全闷在卧房里,将林夫人吓得,直接将驱邪的神婆请回府。   那神婆观他面相,说他印堂发黑,是被鬼魂缠住了。要请仙上身,驱除邪魔。   便在他院子前跳起了大神。   明明是日头正盛的正午,那敲锣打鼓的声音混杂着大师的声音,却显得格外阴寒,像是能把他的魂魄拉回来一样。   “哎你看着文王拉马灯,鼓镇鞭子颠,堂前转过三堂拉马为我帮兵,有拉马这会……”   院里,浑身披着五颜六色的神婆不断跳着。   在屋里躺着的林琚却平静不已,只感觉那拉魂一样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回来。   但是,渐渐地,他有些浑浊的目光却变得逐渐清明起来。   混绕在他脑中的那个疑问,那团被雾笼着的记忆渐渐清晰……   是一个正午。   在林府的后院。   他看见一个年轻女人,长得很貌美,是他爹新纳回来的小妾。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年岁有点大,长相也不是特别好看。   但是,但是——   她的脸,她的长相和卷宗里记载的溺死的宫女一模一样。   林琚猛然坐起身,已是满头大汗。   他抓紧床单,神色中满是不可置信。   卷宗中记录,那宫女溺死在井中被找到的时间,是元贞四年的初春。   而那一年,他见到那个宫女的时间,他现在记得很清楚。   也是元贞四年。但有蝉鸣声,那个小妾和宫女,手里都拿着扇子,天气很热。   是夏季。 第47章   院里神婆的声音还未停止, 她手里拿着银铃,一边跳着夸张的巫舞,一边反复地摇着。   那银铃晃动, 发出清脆的泠泠声。   哗啦,哗啦, 哗啦——   不断地刺激着林琚混乱的神经。他粗重地喘息着, 恍然想起什么, 匆忙下床, 连鞋袜都没来得及穿, 赤着脚、仅着一身单薄中衣便跑出了院子。   完全没有理会林母和下人们在后面的呼喊。   林府偌大, 他艰难地循着那点模糊的记忆,一间一间庭院地寻过,但始终无法找到和脑海中画面重合的地方。   林母带着下人们一路追了过来, 哭喊着拉住他,问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及此, 林琚才微微恢复冷静。   他愣愣地站在两间庭院的中间,头顶的烈阳照得他眩晕不已, 明明满身热汗,燥得要晕过去。   却后知后觉发现, 脊背冷得发寒。   ……   林琚又告假半月。   他入职礼部不久, 没做什么事,反而快请了一个多月的假。同僚们早就对他颇有微词,但碍于他是崔玉响塞进来的, 也只能忍着, 偷偷在背地里蛐蛐两句罢了。   崔玉响手下的太监也将此事如实报告给他。   “都说他是撞了邪。一病不起的,将林家夫人吓了个半死,还特地请了神婆给他驱邪。就是没什么效果, 又告假半月,惹得礼部的官员颇有微词。”太监小声汇报。   而崔玉响则是勾唇笑了下。没说话,先是将阅后的信件用烛火点燃。   候着的太监极具眼色地捧起火盆,谄媚笑着,侍奉他将信件丢进去,急不可耐地拍着马屁。   崔玉响坐下,挑眉应了句:“你倒是愈发懂事了。”   太监笑容越发谄媚,吹捧道:“是九千岁教得好。”   又赶紧上茶,一边递到他面前,一边夸张道:“这茶可是江南送来的贡品,珍贵极了。是贵妃娘娘特意让咱给您送来的。”   崔玉响那双凤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他不动声色地接下茶,品了一口。   笑意渐浓,将碗中茶水全部倒在了地上……太监脸色微白,便见他优雅收回手,缓缓开口:“现在倒是想起我了。”   葱白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而后阴鸷地笑了,声音令人不寒而栗:“三皇子殿下不是自以为聪明绝顶,不是嫌弃我崔玉响是个上不得台面的阉货?”   太监一下子就跪下去了,高呼道:“千岁大人,奴才不知此事啊。陈秉他、他竟如此不知好歹,真是蠢货一个!千岁可千万不要轻饶了他!我这就回去转告他娘,别是贡品了,就算是天上的琼浆玉露,说出这种话也是于事无补!”   他骂得义愤填膺。   崔玉响饶有趣味地盯着他。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他这个副手是收了秦贵妃的好处,前来说和的。   此人成日在内宫混迹,能不知道陈秉私下骂他的话?但崔玉响并不在意,工具眼线而已,忠心不忠心的无所谓,只要能掌控,好用就行。   就像陈秉一样,他背地里骂他阉货,他压根也不在意。因他只是个蠢货。他陈秉高贵,是皇帝的儿子,看不起他这个阉人,到头来不还是要仰仗他,才能堪堪获得争权夺利的机会。   他从前就知道,奸臣要扶上位的帝王必须得是拎不清的蠢货,陈秉正合宜。只是,此人最近辫子翘得太高,有些蠢过头了。   需得打压打压。   太监被盯得浑身发麻。   就听他漫不经心地问了句:“王海,你收了贵妃多少好处。”   王海颤巍巍苦笑,掏出两锭金块,高举着放在头顶,道:“千岁大人,奴才知错了,这、这都是奴才一时贪心,奴才该死。”   “还挺多的。”男人淡淡道。   王海赶紧跪着朝前爬,一边扇自己嘴巴子,一边涕泗横流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千岁饶了我这一回罢,奴才对您可是赤胆忠心,一片丹心照明月啊!”   崔玉响没读过什么书,但也隐约记得这话是忠臣献给帝王的,放在他们俩的身上。   嗤笑一声,垂目瞥了眼王海那怂样,道:“滚一边去。回去告诉秦献容,想让我消气,就——”   他微微拖长语调,踢了踢王海捧着的金块,殷红的薄唇肆意勾起,眸光晦暗道:“它,乘十倍。”   “是是是。”王海连声应道。   见九千岁放过自己,他终于敢用袖子擦擦脸上混杂的汗水。   正欲腆着笑说些什么,又听崔玉响道:“还有那个林琚,没曾想他……”   嗤笑一声,眉心的红痣都透着嘲讽,“只是去查了先皇后的死因,便能吓得一病不起。跟他爹一样,真是个无用的废物。”   “那?”王海揣摩着九千岁的想法,试探道,“要不要将他从礼部剔除出去。”   崔玉响淡淡道:“左右是个闲职,随他去吧。不过,还是谨慎些,派人把他给我盯紧了,别再出陈秉那样的乱子。还有太子,他人在兖州,手倒是伸得长,还在查先皇后的事。”   刚刚阅后即焚的信件,便是兖州传来的密报。谢庭玄还在府中养病,他又另寻了人,帮他查皇嗣之事。   这次,是从一根手串查起的。   “一根红玉手串。”   他笑容玩味,似乎想起了当年,先皇后戴在手腕上的那根手串。   鸽子血颜色的昂贵宝玉。   “是。”   王海应完,终于敢从地上起来了。   但他久久站着没离去,九千岁抬头瞥了他一眼,明显是疑惑他怎么还不滚。   王海赶紧谄媚道:“千岁,您最近为了陈秉的事可是操劳过去了。小人特地为您甄选了一批可人。”   “哦?”崔玉响靠在座椅上,语气散漫。   便见王海急匆匆地出门,领进一水儿的貌美少年。   有的肤如白玉,有的瘦弱单薄,弱柳扶风,有的也有双桃花眼,只是颜色太深。   但无一例外,都和那人有着许多相似之处。   崔玉响看着这群少年,心里明白王海这是奉承讨好他,也没拒绝。   随手招过来一个,就是那个桃花眼的。   少年也怯生生地看着他,眼睛也是蒙着层水雾一般。但崔玉响看着,总觉得他伪装得太过劣质。   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漆黑的眼瞳如阴冷的毒蛇一般,毒辣阴狠。   少年眨眼,软着声音唤了句:“千岁。”   却不想,崔玉响表情变得厌恶起来,直接毫不留情将他推到一旁,冷声道:“丑,都滚出去。”   王海吓得脸都白了。   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他赶紧哆嗦着将少年们都赶出去,自己也不敢多留。   心中颤抖,从前九千岁不是最喜欢这个模样的少年了吗?他可是循着那人的样子,好一顿挑出来的。   *   谢泊来到京城的目的没有达成。他本不欲离开,还想再在府中赖上几日,但没人给他这个机会,下人们殷勤极了,连夜打包好行李,翌日一早便簇拥着他上了马车。   而他铁青着脸,面颊上还有善念留下的抓痕。此事也是十分好笑,昨日善念报仇之后,站在原地喵喵了好几声,然后嗖地一下蹿不见了。   只留下无能狂怒的谢泊。他怒斥下人,让他们赶紧把这个小畜生抓回来。但下人们明明知道善念是春澹养的猫,却睁着眼睛说瞎话,说它是从别的府里蹿进来的野猫。   “你们当我傻吗?我明明看见它跟在那个姓林的身后。”   大家只是叹息,死不承认道:“不是的,只是它性格好而已,它真的是野猫,抓不住的。”   就连席凌也面不改色地欺骗,说事实即是如此。   而谢泊分明知道他们在骗自己。可这里不是兖州,没有拥护他的谢氏宗族,整个府邸是由他那个不孝子说了算的。   所以纵然再生气,也只能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吞。   原因,全然来自那个叫林春澹的男妾,真不知谢庭玄是着了哪门子的魔,竟能为区区一个卑贱的庶子做出忤逆亲父的事情。   但……谢泊冷笑两声,他们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教养谢庭玄二十多年,世上没有比他更了解这个儿子的人了。他生来就是寡情的命,根本不可能懂得情深二字到底该如何写,此刻表现的宠溺温情不过是伪装而已。   他是个怪胎,生下来的时候不哭,见到父母也不笑,总是冷冷地对待所有人,好似跟这个世界没有联系一般。   是个怪胎。   两人闹个天翻地覆也只会是相负相离的结局。   他看向席凌,问:“谢庭玄呢?怎么,连送我这个父亲一程都不愿意了吗。”   “郎君早朝未归。”   谢泊这才微微满意,道:“为官为臣,理应如此,置自己的生死于度外才好。”   目光扫视一周,问:“那个林家庶子呢,真是没规矩,竟也不来送送长辈。”   当然,他并不想见到林春澹,只是故意这样说,好挑他刺罢了。   席凌沉默。   他正想说是郎君的意思,不准他见到春澹少爷的时候。   忽听一道清亮的声音:“老伯,你就这么想见我啊。”   只见,由远及近的,一道身影从廊下掠过,蹦跶着朝他们袭来。   然后停在门前。   林春澹桃花眼弯弯,笑容灿烂,说:“那我来送送你,好不?”   按理说,谢泊见他放低姿态,定然开口讥讽几句。但他却一反常态,满脸害怕,也顾不得自己的君子仪态了,转头就跑。   慌忙地爬上马车,就差屁滚尿流了,对着马夫道:“快,快走!”   无他原因,正是少年怀里抱着一只长毛大猫。   几秒之间,那锐利凶悍的目光已经锁定了他。   脸上的抓痕还疼得要命,谢泊是真怕了这个小畜生,啥都顾不上了,赶紧逃跑才对。   后面的那辆马车里,袁令仪轻轻地笑了一声。   却倏然想起谢泊之前对她说的话,“你以为你的那些小动作我不知吗?京城,我还会再来的。”   叹了口气,捏着鼻梁,总觉得疲倦。   便听旁边的丫鬟啜泣着说:“小姐,咱们要不去西南找将军吧。夫人和老爷,根本只是将您当成利益交换的筹码,前几日让您嫁给长公子,现下又要替您定下新的婚约。他们、他们太过分了!”   “不是姨母的错。她没有王氏那样好的母家,又能做得了什么主呢?”袁令仪身上有种和谢庭玄、席凌相似的淡漠,只是她看起来更温和。   但她其实更冷静,更理智。即使是同自己相关的事情,也能分析利弊:“你当真觉得姨夫能越俎代庖,替我父亲决定婚约之事?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父缘寡淡,继母不慈……除了兖州,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所。”   “可您明明……”   袁令仪知道她想说什么,安抚地拍拍她。眼眸流转,情绪克制。   府前。   善念坐在地上,蓬松的大白尾巴轻摇,十分矜骄地舔着自己的前爪。   而少年则是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虽然他是故意把善念带过来吓谢泊的,但没想到他竟能被吓得狼狈上车,仿佛后面有狗撵一样。   爽!   林春澹嘿嘿笑着,他蹲下来轻轻揉捏着善念,将它当成大白馒头一样,哄道:“我们善念可真厉害。”   善念高贵冷艳地喵了一声,用来敷衍他。   而后伸了个懒腰,自顾自跑到一旁去了,显然是又不想搭理这个人类了。   林春澹目光略显幽怨。但他显然已经习惯了这只坏猫的忽冷忽热,只能随它去了。   他起身,拍掉身上沾着的猫毛,询问席凌:“昨日送我们回来的那辆马车呢?”   “昨日便送去清洗了。”   “可发现什么东西吗,例如信件之类的。”   席凌摇头。   林春澹便没再问了。   他来回缓慢地踱步。   有件很奇怪的事情。他明明记得昨日薛曙给他塞了封信件,而他也放进袖子里了……他今早翻着脏衣服找那封信,想趁着谢庭玄去上朝的时间将其销毁。   但找了许久,也没见它的踪影。   府里上上下下都翻遍了,也没有。   不过林春澹也没放在心上,觉得可能是掉在府外了。   他蹙眉,想得出神,得出了一个安心的结论:掉到府外的话,就更安全了。谢庭玄就算有八只眼睛,也不可能发现吧。   于是彻底放心,哼着小曲去玩乐了。   钓锦鲤,捞上来再放进去。画画,结果将善念这只漂亮的大白猫画得四仰八叉的,一个圆身体撑着四根木棍,又狗又猪又鸡的,分不清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他待得有些无聊。正巧有东宫的婢女递来消息,说颜桢要办赏花宴,请了京中许多公子小姐同游,让他也去凑个热闹。   林春澹觉得颜桢是个好人,加上他前日不告而别,还未向对方道歉,便愉快地应下了。   他想给颜桢带个礼物,正琢磨着该送些什么的时候,谢庭玄终于回府。   绯色官服,乌发束在官帽中,规整至极。容颜俊美得像是高悬天穹之上的那捧冷色月光。   林春澹原本在他书房中和善念玩闹。   听到动静,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脑袋,然后一骨碌爬上了窗台,斜斜坐着。   因着窗台很高,坐在上面还能晃悠着两条小腿,优哉游哉。   视线四处乱飘,装成没看见谢庭玄的样子。却在那团阴影罩下来时,精准抬头,用那双好看的眼瞳直勾勾盯着男人,说:“你是谁啊?”   谢庭玄俯身靠近,将他困在自己和窗台之间,眼眸漆黑,问了句:“坐在这里,要是摔了又哭。”   “混蛋,我才不会哭。”林春澹打他。但嘿咻嘿咻的拳头即将落下,又想起他才刚刚醒来,伤还没好全。   便将拳头立即收了回去,决定不和谢庭玄这个混蛋计较。   那双亮晶晶的眼眸,自上而下地将男人打量一遍,很霸道地评价道:“你穿红,还蛮好看的嘛。不过没我好看。”   然后伸手,很矜骄地说:“快将我抱下来,一点眼力见也没有。”   男人只是一味纵容。   林春澹拍拍衣襟,询问:“今日为何回来得如此晚,公务便如此繁忙吗?”   谢庭玄摘下官帽,随手搁置在桌上,道:“将士赴京述职,今日早朝在议论相关事宜。”   “哦,昨日我和席凌也……”   林春澹随口应道,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将士们的队伍并没有经过东宫和谢府。   他和席凌能遇见,是因为他们从城外赶进来的。   便赶紧止言,艰难弥补道:“回府的路上便听许多人在讲此事。”   少年心虚,便想着赶紧岔开话题,“在议论什么事宜。”   “驻守朔州的魏家将领战功赫赫,群臣谏言该如何封赏于他们。”   林春澹一听,心里先是激动,魏泱便是驻守在朔州。   这个魏家将领定然包括他。   他回京了。   可没过两秒,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起来,想起魏泱,他便会想起自己欺骗谢庭玄的种种过往。   心脏砰砰跳得很快,他几乎不敢抬头看向男人。   殊不知,他这幅见了鬼的样子已全然被后者收入眼中……   “此次赴京述职的是魏氏四郎,单字名泱。”   谢庭玄垂目望着他,眼瞳黝黑,深不见底。   瞧着他这幅模样,内心妒意如野草疯涨。少年分明是认识魏泱的,那封信不是巧合,不是误会。   脸色煞白,分明是心中有鬼。   但他并未发怒,也未质问。   一只按在林春澹肩膀上,像是怕他逃跑般。另一只手则是轻轻抬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   神色并不算冷,甚至可以说,唇边罕见地、带着些轻浅的笑意。   声音也很温和,像是哄孩子一般:“脸色怎么如此差。”   他看起来似心情不错,声音很轻地询问:“春澹,你认识他?”   只是眼底的幽冷,已经几近癫狂的边缘。   紧绷的薄唇,是在克制。   若有若无的笑意,是伪装。   克制自己不会在此时此刻发疯,吓坏心上人。   伪装自己其实冷静克制,并非是阴暗扭曲的变态。 第48章   轻飘飘的几个字落下。   却足以让林春澹浑身僵硬。   他被迫抬头, 被迫看向男人的眼睛,却因日光斜斜地从廊外射入,导致在两人中间形成一道璀璨光晕。   从少年的角度来看, 晃眼至极,刺得他没能看清谢庭玄瞳中幽冷的扭曲。   当然, 他心虚不已, 也不敢看对方。浅瞳轻轻颤动着, 他借口太阳好亮, 眼睛痛, 伸手揉着眼睛, 也正好能遮蔽住那有些局促的目光。   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不明白谢庭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是他刚刚露出了什么破绽吗,还是谢庭玄知道了什么?   林春澹一个脑袋两个大, 恨不得掀开男人的脑袋看看,到底是巧合还是试探,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偏要问出这样的问题。   但他心里清楚, 无论是哪个,他都不能承认。   承认魏泱, 就要说魏泱是谁, 就要继续撒谎,直到谎圆不上被戳穿为止。而如果坦白的话,就是将自己最不堪的地方交给对方审判。   他不想赌, 因为信任崩塌之后产生的隔阂是消不掉的, 也没人会真的原谅一个曾经欺骗自己的人。   林春澹从来都是属鸵鸟的,碰上这种还不确定、还不致命的事情,向来是能拖就拖, 能躲就躲。   就这样粉饰太平地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呀。   “好痒。”少年借着揉眼的动作,偷偷撇开眼,在心里寻找转移话题的契机,显然是想要蒙混过关。   但男人却并未让他如愿。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停止他虐待自己眼睛的动作。   原本好好的眼睛,被林春澹自己揉得发红,水光点点。虽然蒙了层水雾一般,但谢庭玄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中潜藏的心虚。   低头,莫名地吻他的指尖。   林春澹见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那薄唇摩挲舔舐他指尖,弄得他麻麻痒痒的感觉,却令他有些羞耻,他想收回手,却被捉得紧紧的。   一路朝下啄吻,直至吻在他腕骨处。   但也逐渐放松下来,觉得刚刚或许只是自己太应激了。   谢庭玄如今这样,刚刚应该、应该只是随口一问吧。他若是试探,应该是怀疑、生气的状态,怎么又会兀自吻他指尖呢?   他想要撒娇,不准谢庭玄再这样亲他……指尖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   但谢庭玄一只手覆上他心脏所在的位置,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他是谁。”   “你的心跳得这么快。”   他终于感觉到不对,抬目看向谢庭玄,恍然发觉他眼底那丝若有若无的、癫狂?   直勾勾地落在他身上,漆黑眼瞳中像是怀疑又像是妒意,又好像是满目都是掩藏不住的爱意情愫,混乱地交杂在一起,让他说不清楚是自己发了狂,还是对方发了狂。   但浑身冰凉,仿佛堕入无尽深渊,又好像被黑暗撕咬着吞没一般。   心脏剧烈地跳着,他总算清楚,那是种极具侵略性的、令人不适,浑身发毛的目光。   可谢庭玄怎么会露出这种眼神。   很陌生,好陌生的感觉。   林春澹甚至都开始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谢庭玄。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却被一把搂住。   双目被大手遮蔽住,他听见男人喑哑的声音:“心跳更快了。”   砰砰砰,砰砰砰……   视线被挡住,周遭陷入一片黑暗。他虽然看不见谢庭玄,却能感受他的存在,是凑在他耳边匀长的呼吸,是能感受到的幽冷视线,是他身上独特的气息。   心脏简直要跳出胸膛一样。   少年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声音里带着隐隐的颤意,他说:“谢庭玄,你怎么,会那样看我?”   “哪样。”男人的声音异常平静。   林春澹脑袋乱哄哄的,他尽力保持着冷静,但脑海中闪烁着的始终是谢庭玄刚刚的那道目光。可他的声音又为什么这样平静?根本不像是那副癫狂的样子。   “我不知道。”那种感觉,他确实也无法描述。   紧接着,便感受到谢庭玄的吻轻轻落在他耳垂上。   语调和以往没有丝毫的差别,“是你看错了。你心里很混乱吗。”   他刻意强调:“我只是随口一问。你真的认识他?”   一提到魏泱,少年顿时像是被拽住了小辫子。再也顾不得刚刚忧心疑虑害怕的事情了,只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他看不见东西,眼神失焦,只能茫然地眨着眼睛,委屈道:“我真的不认识。”   顺便踮起脚,昂着下巴,轻轻地舔了下唇。似乎是想要用这种方法,引诱男人移开注意力。   而谢庭玄,在他说出那句“不认识”时,神色已经全然变得阴冷癫狂起来。   只是林春澹眼睛被遮住,看不见而已。   妒火和猜疑烧得他理智全失,却有了大致的猜想。   通书信是真的。   认识也是真的。   但林春澹对他说的话却是假的。   林春澹骗他,为了另外一个男人骗他。   魏、泱。   下颌紧紧绷着,他尤其想要质问少年,却又害怕。   害怕什么呢,害怕林春澹心里有别人,更害怕林春澹心里没他。   林春澹怎么能不爱他呢?   林春澹不爱他了,他该怎么办。   内心是滔天的妒火、猜疑,可目光对上踮脚索吻的少年,他什么也记不住了。   他那么生气,那么嫉妒,可对上林春澹时,全然没有办法。   心里软得像一滩水,看见那双唇时,只想亲吻。   算了……   谢庭玄还是认输。   他沉默着松开遮住少年的手,揽紧他的腰身。   俯身吻下去时,廊下静谧无比,恍然时光停滞,世界只剩下两人而已。   两人亲吻许久。   等林春澹回过神时,已经被他带进书房,抱着坐在桌子上了。   少年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被情|欲熏染的谢宰辅,没什么异常的地方。他心里也燥得厉害,便忽略了刚刚的感受,只以为是他太慌张,真的看错了。   来不及多想,便被按着亲吻。他只来得及唔了一声,便被男人的攻势打败。   便理所应当地享受了。   只是这回,谢庭玄比以前更加缠人,一边禁锢他,一边在他耳边低声发问:“春澹,你讨厌我了?”   林春澹双目失神,浅色瞳孔都快要散开,还要艰难地回答,“没、没有。但我、我,真的不行了。”   他感觉自己至少好几天都不想下床了。   想逃走,却被捞了回来。   谢庭玄以不可抗拒的姿态再次开启,一边将他弄得如海中浮沉的孤舟,一边温情脉脉地吻遍他每一寸肌肤,只说两个字:“还早。”   到后来,林春澹晚上做梦都是那两句话——   “你讨厌我了?”   “你不爱我了?”   他白天被弄得泪流满目,晚上在梦里还要被折磨一番,早晨起来时简直是魂不守舍,要死了一样。   然后谢庭玄这个混蛋,像是畜生附体了一样,天天都要拉着他做。   拒绝,就是讨厌他了。   躲他,就是不爱他了。   林春澹感觉自己肾快要虚得不行了。他自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但每每碰上谢庭玄那两句话,就觉得无奈,然后妥协。   直到颜桢邀林春澹前往赏花宴的前一日。   林春澹原本很期待的,因为他本来就爱玩。   自从谢庭玄醒来之后,两人天天腻在一起,谢庭玄除了在朝中议事,就是呆在谢府里缠着他。   他被他缠得都开始好好学习了,一股气儿把千字文认完,总算差不多是识字了。   所以一想到去赏花宴玩,他就开心得不行。   所以从前一天的早晨开始,脸上便是遮掩不住的笑意,给院子里的花浇水时都在开心地哼着小曲。   而且,因着第一次参加这种场合,不想给谢庭玄和颜桢丢人,还特意问了席凌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   谢庭玄下朝回府,他也蹦跶着前来迎接,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   他挺着胸脯,像只很高傲的小孔雀,晃荡着男人的手臂,说:“谢庭玄你猜啊,猜我为什么这样开心。”   谢庭玄如常亲了他一下,眼瞳凝视,冷峻眉眼间神态缱绻温柔,“为什么?”   这也是两人相处的日常。林春澹话多,平日就算是锦鲤池里的锦鲤长胖了,也要事无巨细地说给他听。而谢庭玄寡言,能耐心少年说许许多多的话,偶尔应答一两句,重点在亲他一两口上。   少年笑嘻嘻道:“东宫明日有赏花宴,颜桢姐姐邀我去玩呢。”   却不想,谢庭玄一秒沉了脸色。   不过他掩饰得极好,唇角虽然克制不住地下撇,但他依旧尽力保持着平静。   但搂着林春澹,倏然收紧的双臂,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躁不安。   薄唇紧绷着,睫毛发抖,开口:“不准去。”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克制到发抖。脑海中叫嚣着,想要逼问,想要发疯,问他要去哪,问他去参加赏花宴,是不是为了见那个叫魏泱的。   是不是要和他私会,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林春澹愣住了,他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眨眨眼,有些奇怪道:“啊?不准去,我吗?”   他想象不出谢庭玄为何不让他去。因为颜桢不仅是太子殿下的妻子,还是谢庭玄的远方表姐啊,他们关系很亲近的。   之前也把他送到东宫,用来保护他。   但谢庭玄并未回答他的疑惑。而是牢牢地将他搂在怀中,只是命令道:“明日不许去赏花宴。”   “为什么?”   “我也呆在府中,你在府中陪我。”   少年奇怪,因为他记得昨天谢庭玄刚刚说过,明日要留在宫中和陛下商议国事,可能需要很久。   “你明日不是要面圣嘛。”   谢庭玄紧紧抱着他,似乎只有两人紧紧相拥时才能汲取到片刻的安全感,他声音低哑:“可以告假,病了。”   平白无故告假干嘛?   林春澹感觉他不太对劲,用尽全力推开了他。   眉头皱着,清澈的桃花眼中满是疑惑,问:“你怎么了,怪怪的。而且就算你在府中,我也不能留下啊。前几日我便已经答应颜桢姐姐了,临时变卦不好。”   而且他也确实想去玩。   并非陪着谢庭玄不好,只是他闷在府中太久了,再喜欢的人也不能天天看,日日看,时时看吧。   他琢磨着,是不是谢庭玄公务劳累了。   要不问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去参加赏花宴呢?   但还没开口,便被谢庭玄拉住手腕,垂目瞧着对方和他五指相扣,紧紧地握在一起。   那种晦暗阴森的感觉复而袭来,林春澹莫名地心里发毛。   而男人反复呢喃着:“无论如何,都不能去。”   分明是拒绝沟通。   也惹得少年浑身炸开一般,成功被激怒。   因为他觉得谢庭玄在无理取闹,他在这里担心谢庭玄是不是太累,他在思考解决的办法。   而他呢?   蛮不讲理,也不说原因,只命令他不准去,像个控制狂一样。   此刻,林春澹脑袋里浮现出薛曙对他说过的那句话,他只是把你当小宠而已……   少年咬紧牙,拼命地将这想法丢出脑袋。深呼一口气,平静地询问:“到底为什么不准我去。我哪里惹到你了吗?”   谢庭玄用那双深邃的眼瞳自上而下地凝视着他,其中似乎藏着些不可见人的情绪。他知道林春澹为什么生气,却并不准备将缘由说出来。   即使心知肚明,即使隐隐感觉到两人中间似乎横着谎言,但他还是抗拒揭穿它。   那层纸如果被捅穿了,他就要接受林春澹其实爱着旁人的事实了。   那他怎么办?   怎么能不爱他呢,就算是自欺欺人,也要保持这样的现状。即使分不清少年哪句话是真的,哪句爱他是假的,但他还是要他呆在他身边。   即使不爱他,也要永永远远地和他在一起。   要乖乖地呆在府中,哪也不准去,只能见他一个男人,只能爱他一个。   他既想隐瞒真相,粉饰太平,又忍不住心底醋意翻天,人便变得矛盾有病,控制欲爆棚。   垂目,静静地替他挽去一缕碎发,道:“没有原因,好好留在府中。春澹,你要乖。”   乖,乖你爹的。   林春澹瞬间炸毛,他大声反抗道:“我不要。”   从前谢庭玄也让他乖,他从未生气过,因为他觉得两人本就是不平等的。他图利益,自然要对谢庭玄俯首称臣,这没什么好置喙,也没什么好伤心的。   可现在不一样。他和谢庭玄心意相通,两个相爱的人不应该是平等的吗?谢庭玄为何还要让他乖。   他再没有读过书,也知道这是形容宠物的。就像他养了善念,是善念的主人,所以会说,要让善念乖一点。   可他不是谢庭玄的宠物。   在这件事情上,他只是要去看赏花宴而已,他有什么错?谢庭玄凭什么阻止他,还让他乖一点。   他真的有,平等地看待他吗?   林春澹不可置信地想着,耳旁又似乎传来薛曙的声音,“他只是将你当做一个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小宠而已。”   这句话反复出现,也成功让他脸颊烧得滚烫,因为愤怒、更因为失望。纵然他从前被薛曙气得扇人,也没气得这么狠过。   全然因为,他有些相信,有些失望。   怒气如胀起的气球,一点点充盈起来,他越是生气,越是失去理智,越是反复地想起那个词。   最后,当情绪到达顶峰时,他的心就和胀到极致的气球一样,一下子就炸开了。   咬着下唇,倔强地看着男人,口不择言道:“我为什么要乖,我凭什么要乖。就因为我是你的男妾吗?谢庭玄,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将我当成自己的私有物。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他们说的对,你根本没把我当成人看,你只是将我当成一个宠物。”   “你挥挥手我便要过来。你让我呆在府里我便要呆在府里。我干什么都要由你做主,我是被你豢养的鸟雀还是猫狗?”   少年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有些崩溃地哭了。他一边倔强地抹着眼泪,一边用那双水光盈盈的眼眸看向谢庭玄。   只是这次,没有乖巧,没有讨好,没有伪装的柔弱。   是倔强的,不屈的,是像一株野草般肆意疯长的林春澹……   谢庭玄没说话,只是那双眼睛愈发深沉。   他步步逼近少年,换来的却是少年不住地后退。   他很想问,到底是谁把谁当成宠物,到底是谁在肆意玩弄对方,到底是谁在践踏真心。   可看着林春澹的脸,看着他泪光点点的眼瞳中,闪烁着的倔强又可爱的光芒。   他顿时觉得是自己错了,是他吓到了少年。   他想要拉少年的手,想吻去他眼角的泪水,但却被挣脱开。   林春澹在这种时刻倔得厉害,他明明可怜地呜咽着,心里难过得要命,却还是拒绝他的靠近,像只受伤的小猫。   蹙眉装出凶狠的样子,一字一句道:“你现在不准靠近我。”   那你想要谁靠近?   魏泱吗,他也抱过你,亲过你吗。怎么可以……谢庭玄的理智也到了尽头,嫉妒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已经将从前冷静的他烧成了灰烬。   幽深的眼眸中满是晦暗阴冷,他满脑子就剩下那个人的名字。   薄唇微掀,艰难又冷漠地询问:“那你想要谁靠近。你喜欢别人了?”   林春澹觉得他是个无法沟通的疯子。   他深呼了一口气。   跌撞着往后退了好几步,和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擦擦眼泪,有些疲倦地说:“我们都冷静一下。”   说完,转身跑开了,还不忘回头补充一句。   “不准找我。”   但说是冷静,其实谁都冷静不下来。   谢庭玄伫立原地,屋檐处光影变换,衬得他神色更加晦暗,眉目冷峻。   路过的婢女敛目息声,正想悄悄地绕过去时,忽听他冷漠道:“将席凌叫来。”   “是,郎君。”   ……   静室内,谢庭玄坐在桌案后面,朝服未换,正静静地擦拭着琴弦。只是面色极寒,冷冷地盯着它,眼瞳像是深不见底的漩涡,氤氲着无穷的杀意。   席凌进屋,轻微瞥了一眼,脊背便泛起无尽的寒意。   还未来得及出声,便听谢庭玄道:“杀了魏泱。”   他的声音平静无比,就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着实将席凌吓了一跳,他连忙劝道:“郎君,您冷静些。”   自从见到那封信之后,谢庭玄便已经派席凌去查了魏泱的底细。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没想到郎君会如此疯魔。   魏家其余将领还在戍守边关,魏泱此番入朝述职,死在京城算怎么一回事?纵然他能够无声无息地除掉对方,但只要动手便会留下破绽。   到时陛下盛怒,崔党虎视眈眈,下场可以得见,郎君真是疯了才会说出这种话。   但他明白,这样劝阻郎君是没用的,他显然已经不太在乎自己的安危了。   便试着从别的角度劝解:“覆水难收,破镜难圆,若真的如您猜测的那般……倘若魏少将军死了,春澹少爷会恨您的。”   谢庭玄敛目不言。   他比谁都清楚,杀了魏泱不是上策,无论是对于他的处境,还是旁的。   漆黑的、冷漠到宛如无机质一样的瞳仁轻轻转动,突然想到了什么。   如果杀了魏泱,岂不是让林春澹一辈子都记着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他。   目光倏然变冷,抿紧薄唇。他不会成全他的,林春澹只能、也只该记着他。   但,他又想起那信件中亲昵的言语,他们通信很久,他们似乎认识很多年了,林府和魏府后院挨着……席凌虽然没能查到具体的信件来往内容,却查到了林春澹在认识他之前,就一直和此人通信。   入府的小半年,信件也没有停过。   他们会说什么呢,会聊什么呢,林春澹会不会在信里也说爱魏泱,他是不是心里有很多男人?   谢庭玄嫉妒得发狂。   神色更冷,面色更沉,按在琴上的修长指节不断用力,边缘泛白,直至琴弦割破他的手指,血腥味弥漫在整座静室之中。   鲜血浸染,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样,冷眼看了些满是血迹的手,又移开目光,道:“看好春澹,不准他离府。”   “是。”   席凌颔首,想了又想,还是开口道:“还有件事。太子殿下还在追查皇嗣。”   谢庭玄冷淡道:“又是因为什么。”   “当年先皇后去世时,丢失了红玉手串,殿下觉得这是一种可能性。”   陈嶷一贯如此,纵然事实千百回地摆在他面前,但他还是坚持不懈地寻找,是这世上唯一还相信那可怜公主还活着的人。   谢庭玄沉默,只说了句:“有些事情他忘不了,随他去吧。”   “还有崔党那边,崔玉响似乎已经和秦家重归于好了。他们趁着太子殿下不在京中,似乎在筹备什么。”   *   林琚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竟会牵扯进这么一大桩秘闻之中。   但他查询真相的手,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   他询问林敬廉,元贞四年前所纳的妾室都有哪些。但林敬廉堪称薄情之最,这么些年他纳过多少姬妾,又死过多少姬妾,一个都想不起来。   更别提回忆所有的了。   林琚挫败至极,却意外听林母说:“府中姬妾进门都是记录在册的,与其问你父亲,不如去查查账册。”   但她很疑惑,不明白儿子告病在家,不好好休息为何要查他父亲的姬妾。   兹事体大,关乎皇室贵族。林琚一个字也没透露,也不敢让林夫人知道,便随口应付了两句,糊弄过去。   他在账册中翻阅许久,终于查到元贞四年前府中的姬妾。   林氏夫妻新婚燕尔时,林夫人母家还未衰落,加之容色貌美,所以林敬廉成亲时遣散了满院姬妾。   但狗改不了吃屎,两人成亲三年,也就是元贞四年的时候,他房内已有了四个侍妾。   分别是:林夫人的陪嫁婢女菡萏。   府内的洒扫婢女莲晴。   卖身葬父的孤女孙如雪。   以及伶人十三娘,也就是林春澹早死的娘亲。   他一一查认,菡萏还活着,仍旧在他母亲跟前,并不是。莲晴早就死了,但她长相一般,皮肤黝黑,也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孙如雪也还活着,但年老色衰,早就不得宠了。林琚去了她的院子,站在门外仔细辨认后,并不是她。   那就只剩下一个人了,十三娘。   得到这个结论的他,猛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但他又感觉,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林琚询问了府中的老人,得知了十三娘曾经居住的院落。据说她长相貌美,又极富才华,当年很得老爷宠爱,所以居住的院落是府中很好的地段。   只是她后来生完孩子便不受宠爱,后又因为离奇死在院中,府中传她是冤死的,院落里闹鬼。林老爷嫌晦气便将这里封住了。   说的时候,那老人还感叹她初初进府时,院落周围都能听见她弹琵琶唱着歌的情形。   但现在呢?   林琚来到那荒废已久的院落前,门庭冷落,杂草丛生。   院门落锁,还封了几道黄符,似是为了镇压冤魂。但门已经旧到可以卸下了。   他轻而易举地进了院子,里面的陈设什么都没变,逐渐和林琚那个模糊的记忆画面重合起来……   就是这里!   那个认识宫女的侍妾,就是十三娘。   可复而,忽然感觉到一种阴冷。林琚虽然不信鬼神之说,但走入这里时,还是感觉脊背发寒,脚底打颤。   枯叶和杂草长得有一人高,踩下去时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明明是没风的对方,时不时地刮过一阵风,吹起他的发梢。   按理说,林琚得到了答案,应该赶紧离开这个有些古怪的地方。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在指引着自己一样。   走过前院,走过正屋,来到了后院。   停住。   目光所及之处,是几株种在一处的牡丹花。叶片碧绿,花朵大朵大朵地绽放着。   风飘过,花丛泛起阵阵涟漪。裸露而出的是一截白色的布,和暗色的土地、鲜明的花丛都形成了明显的对比。   林琚蹙眉,蹲下抓住那白布,却发现它埋得很深,一直朝下延伸。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动手挖了起来。   半刻后,他被面前的场景惊得说不出话。   牡丹花下埋着的是一具小小的骸骨,看起来不过还是个婴儿。经过岁月的洗礼,包着他的裹布已经变得破破烂烂,而它也成了一具安详的、供养着牡丹的骷髅。   而贴着他放着的,是一个小小的木牌。   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字:   富贵,平安,我的孩子。   落款是十三娘。   她应该是不会写字的,所以连自己的名字都刻得乱七八糟。但她又刻得很认真,没有一处潦草的地方。甚至还在最后画了一朵小小的花朵。   她很爱这个孩子。   可问题来了,如果这个死去的婴儿是十三娘的孩子,那么林春澹是谁?   她入府没多久就怀孕了,生下孩子后便因郁郁失宠,没多久便离奇死亡,不可能有再生下一个孩子的时间。   林琚没有想到,他误打误撞地追查去世宫女的谜团。   首先发现的,是春澹并非他的亲弟弟。 第49章   林琚先是惊异。   如果春澹不是他的亲弟弟, 那他又会是谁呢?   而后,他的心突然砰砰乱跳起来,漫上一层又一层的窃喜。   虽然许久未曾相见, 但他脑海中一幕幕回想起有关林春澹的画面。他的眉,他的眼, 他的笑, 他撒娇叫他阿兄的样子……   他的一切都那么美好。   两人相处的次数并不算多, 但每一次凝望, 都令林琚历历在目、如数家珍。反复地想起, 反复地品味, 午夜梦回间,魂牵梦绕的都是他。   林琚傲骨尽断,他曾经所信奉的一切都崩塌了。他自以为清高, 却不想此生从来都是旁人的加害者。如今又已成为奸臣崔玉响的鹰犬走狗,他已经没什么可标榜自己的道德了, 也再没什么崇高的理想。   不经意间,却已成为踩着别人骨头爬上来的恶鬼。   唯有一事。   他心有戚戚, 他割舍不下爱意,却不能去细想。他只能不断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因着他的私心是不对的, 是有悖人伦的。少年那么甜蜜地唤他阿兄, 他们血脉相连,他们是兄弟。   觊觎自己的亲弟弟,下贱又猥琐。可他禁不住地心动, 他将这爱意自我安慰成是兄弟之爱, 无数次回想、懊悔,春澹与他同在一府十七年,他怎么没有爱春澹更多一点呢。   他明明可以陪着春澹十七年, 就算不能违背人伦,他也是春澹最爱最爱的阿兄,也能在春澹心中留下丝丝缕缕的痕迹。   但是如今不一样,一切都改变了。   春澹不是他的亲弟弟,他们不是兄弟,他可以爱春澹,可以说他喜欢他。   “那不是兄弟之情,那只是自欺欺人的谎言。”林琚喃喃自语,他惊喜无比,清俊容颜上的过分的笑意显得有些癫狂。   他终于能够承认那是爱,他爱春澹。   不是只做他的阿兄,而是想要亲他,想要吻他,想要抱紧他,想要此生都在一起。   林琚压抑太久了,他被道德束缚,满脑混乱。此时此刻突然解脱,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又流起眼泪来。   他感念老天仁慈,泣不成声,满眼是泪地忆起少年的模样,声音喑哑:“春澹,原来我可以爱你。”   盛夏炎炎,风动影绰,林琚跪坐在地上,黑白分明的眼眸盯着那木牌看了好久,最后将木牌塞进了衣袖中。   他将婴儿的坟墓重新合上,看着那摇曳的牡丹花丛,漂亮的花朵象征着富贵平安,他想十三娘一定很爱她的孩子。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林琚垂目,喃喃道:“十三娘,你也想让真相明了吗?我会去查的,查清楚查明白。”   原本,林琚准备查清楚心底的疑惑就收手的。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此事又牵连到林春澹的身世之谜。   他不是十三娘的孩子,就更不会是林府之人。他的父母是谁,十三娘又是从哪里找到的他顶替自己死去的孩子,十三娘是怎么死的。   谜团重重,线索丝缕缠绕。林琚觉得这一切,或许和那个原本该在元贞四年隆冬时节死去的宫女有关。   他抿紧唇,抓住袖中的那块木牌,匆匆离开了院落,朝府外赶去。   要去府库托人查借那副宫女画像,然后送到画师那里复刻一幅。继而从十三娘入府前所居的平康坊北曲开始查起。   那里是妓子伶人聚集之地。   元贞二年的时候,十三娘还是坊内小有名气的伶人,于知名青楼金粉梦内弹奏琵琶。虽算不上什么名妓,但凭借弹得一手好琵琶,获得了不少文人墨客的青睐。   “她长得貌美,当时得一位林姓大人的宠幸,就被接入府中当了妾。后来便不见踪影了,不知是风光了还是死了。”   数年光阴已过,但金粉梦一直开着,管事的老鸨也没变。林琚将复刻的画像拿出给她看,问她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老鸨看了又看,先是说有些眼熟,后又说自己老眼昏花记不清了。直至林琚拿出一锭银子,她才笑逐颜开,道:“你别说,我一看到这银子,就觉得她还真有些眼熟了。约摸着是好多年前吧,”   她眯眼思索着,“被人牙子卖到我们金陵梦的。实话说,她长得不怎么好看,我原先是不准备留下的。可她怀里抱着个孩子,天寒地冻的,她跪着求我,说孩子刚出生,再被卖来卖去,便活不成了。那年的雪下得确实很大,白茫茫的一片,我看她和孩子实在可怜,便将她留下来做了个打扫的婢女。”   听着,林琚也不由得紧张起来。他想起他托之前的同窗查询卷宗时,对方无意间的言辞。   同窗说,一个背主赐死的宫女倒是没什么可忌讳保密的。只是他之前整理卷宗的时候觉得一些地方透着古怪。   卷宗的编纂者说这个宫女早年是先皇后台氏的心腹,但她却趁着皇后难产之时偷盗首饰逃跑,后溺死在水井中。但这个记录非常诡异,就算宫女真的会为了一点首饰背弃自己侍奉多年的皇后,还是在她难产的时候……   可先皇后难产那晚天降大雪,冷得出奇。那个宫女为何偏偏趁着这样恶劣的雪夜出逃?   最重要的是,这个宫女为何会在半年之后出现在林府中,与伶人十三娘相识。   现在听完老鸨的话,他倒是隐隐明白了。水井里溺死的那人并不是她,她逃了出来,却被卖到金陵梦,因此才得以认识伶人十三娘。   还有那个孩子是谁……林琚微微攥紧手指,他颤着嘴唇开口:“是不是元贞四年。”   老鸨愣了几秒,点了点头。不过她神情变得有些奇怪起来,“不过,公子你怎么知道十三娘认识她。”   林琚没回答她的话,而是自顾自站起来,忍着内心翻涌的惊惧,艰难开口:“十三娘的孩子死了,她回到金陵梦寻求帮助。金陵梦中唯有一个孩子,与她的孩子年龄相仿。她们做了交易,十三娘将那个孩子带回了林府。”   不必老鸨回答,她越来越白、越来越异样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猜得很准确。   见到这一幕,林琚额头微微沁出冷汗。他当真是查到了一桩了不得的事情,当年台皇后难产未生下的皇子或许没死。   或许就是……   这冲击太大,惹得青年身形趔趄一下,扶着桌子才堪堪没摔倒。他抿紧唇,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丢下一锭银子,抬目看着老鸨:“要想活命,就管好自己的嘴。”   林琚从平康坊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泛蓝泛紫的夜空犹如画卷一般,映衬着平康坊内繁华的景象。   夜风轻拂林琚的鬓角,他却还没压下心中的惊惧。怀疑,不可置信,可一遍遍地梳理,一遍遍地分析,都指向了一个结果。   林春澹是先皇后之子,是太子的同胞弟弟。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那个宫女为何雪夜逃离,又为何怀抱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又为何在夏季之时出现在林府。   她没有死在宫中,她逃出来了。带着那个本该死去的皇子。   林琚心中纷乱不已,迎面碰上从前朝中同僚。他低头欲匆匆离开,却被他们眼尖地发现,拦着他问:“林兄,明日东宫内的赏花宴,你去不去啊?”   “不去。”林琚想走。   他们笑着说,“各家的贵女都会去呢,林兄你尚未婚配,不去凑凑热闹?还有,你那个庶弟也在受邀之列。唉,他命可真挺好,飞上枝头虽然没能变凤凰,却沾了谢宰辅的光。一个低贱的男妾,竟也能混进这种场合。”   “闭嘴!”林琚愤怒无比,他看着那一张张嘲笑的嘴脸,看着这些官宦子弟的丑恶嘴脸,心里只想吐。   他们不过是仗着自己命好而已,整日吃酒玩乐,不务正业,凭什么这样说旁人。   再者、再者,春澹一点都不低贱。   品性上,他比他们都纯洁善良,他比他们都高贵。   身份上,他是皇子,是太子殿下的同胞弟弟。   尊贵至极!   林琚恨不得将真相甩到他们的脸上,让他们恐惧地跪下来求饶,扇自己的脸。   但他还是忍下来了。   “你以为你们好到哪去?”林琚冷冷地斜了他们一眼,错开走了。   只听后面仍旧有着嘲笑声,说他自从做了崔玉响的走狗后,人愈发无法无天了。和他的那个庶弟一样,不过一个卖身,一个嘛,还不如卖身。   林琚握紧拳头,愤愤地想,总有一天,他们会跪下来求春澹的。   他们要跪下来的,高呼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短短的遭遇,却也让林琚打定主意。他要找到机会,将这件事赶紧告知春澹。   明天的赏花宴是个好机会。   想着,他又忍不住卑劣地窃喜起来。春澹从前不喜欢他,后来虽然也叫他阿兄,却不算特别亲近,但……如果他将此事告诉林春澹呢?   林琚浑身骨血都沸腾起来,他发现了春澹的身世之谜,他会成为春澹生命里重要的一部分。   既是赎罪,又是暗暗涌动的私心。   待他将此事告知春澹……就算他死了,春澹至少会永远记得他。   他终于会是那个,让春澹记在心里的人。   *   从前林春澹一直觉得谢府是个令他很舒服的地方。譬如在廊下晃悠时,碧绿的藤蔓爬满架子,影影绰绰的日光漏下,蓝阔如海的天空也落入他眼中。   可如今,他和谢庭玄吵完架后依旧跑入这条长廊。脚步渐渐慢下来,抬头望向那璀璨日光时,却并没有感到开心。   而是,莫名有些孤独。   他进了卧房,又去了金鱼池,绕着庭院里的假山寻了善念半天,也没找到。   表情变得郁闷起来。   想了下,觉得可能是自己在闷在府中太久。便拿了些银子,准备趁着此时出府逛逛。   林春澹是有些小机灵的,他知道肯定要悄悄地出去,便绕去角门,准备先溜出去再说。   却没想到,平日供下人进出的角门也紧闭着。   门房见到是他,赶紧拦住。一边赔笑,一边圆滑地解释道:“春澹少爷,郎君下了命令。没他的允许,谁都不准离开府中。”   话音未落,便见一个婢女拎着篮子路过,费力地推开角门,出去了。   林春澹目光幽幽,冷哼着问:“我看,是不准我出去吧。”   门房讪笑,表情尴尬。   少年在心里骂了一百八十遍,谢庭玄是个王八蛋,谢庭玄是个混蛋,谢庭玄天天不说话,就会欺负他。   他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王八蛋。   但林春澹也知道,这跟门房没有关系,他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心中骂了谢庭玄许久,也微微消气了。   便没为难门房,气鼓鼓地回去了。   进屋,落锁,不准任何人进来。   他躺在床上,越想越生气,觉得谢庭玄这个人实在不可理喻。   闷葫芦一样。说好听了就惜字千金,说难听了就是,嘴被缝上了啊?吵架都吵不起来,但在床上的时候又那么无师自通的,尽会说些下流之词。   还有,他到底为什么像是得了疯病一样,不准他去参加赏花宴,还不准他出府……少年想起这个,又难过起来,现在直接被幽禁府中,他明日肯定不能参加赏花宴了。   他还特意挑了好看的衣裳。   谢庭玄有病。林春澹气呼呼翻身,又在心里骂了一句。   阖眼,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挤出脑袋。   好一会儿过去,虽然脑袋还是乱哄哄的,但他总算平静了点,开始思考:是不是他之前的反应有些过激了点?   但他还是没办法接受谢庭玄独断专行的行为。只是并不明白,之前种种,再过分的谢庭玄也依着他,怎么这么一桩无关紧要的小事就不准他干了。   他既有些恼火又有些失望。同时,最恐怖的是心底不断逃避着的、不愿承认的害怕。   很害怕,他不明白谢庭玄为何突然变成这样。两人中间隔着看不见的谎言,林春澹就更需要安全感,要谢庭玄始终纵容,要让自己处在安全的地方。   虽然不愿意去想,却还是发现两人的未来更加无法预测。谢庭玄现在还不知道他骗了他,倘若他知道了呢,是将他永远地关在府中,还是丢弃出去,还是……报复他?   少年头皮发麻。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呼吸有些急促。他眉头蹙起,垂目时眼眸中闪烁着游移不定的光芒。   无论是哪种,他都不要。   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交织,林春澹不愿再想,却无法抛却脑中纷乱的念头。只能起身下床,准备干点别的来转移注意力。   他吃了两口桌上摆着的糕点,却觉得不开心。   只能费劲吧啦地解开门上的锁,叫来路过的小厮,问:“心情不好的话,吃什么会开心。”   小厮挠挠头,思考了半天后,道:“吃什么这得看您的喜好啊。不过,若是真的不开心,不如喝点酒呢。”   “酒?”林春澹这辈子没喝过酒,只喝过桂花酒酿,甜甜的,微晕。   他想着,酒应该和桂花酒酿差不多吧。   砸吧砸吧嘴,还真有点怀念那味道,便吩咐小厮去办,还让他带只烧鸡过来。   小厮麻溜应下,没到半刻钟便帮他搞定了。而林春澹还不忘在他走后,鬼鬼祟祟地来到门口,四下张望……   见谢庭玄真的没在,嘴硬道:“幸好没来找我。”   心里却忍不住地发怒埋怨,谢庭玄这个混蛋,让他别跟来,竟然真的不来找他?   混蛋!   少年咬牙切齿,赶紧又给门加了一道锁,锁得严严实实。确保谁都进不来之后,才拍拍手,哼了一声:“有本事一辈子都别来找我,谢王八蛋。”   他坐到位置上,掀开包裹着烧鸡的油纸,化悲愤为食欲,狠狠地咬了一口大鸡腿。余光瞄见旁边放着的那壶酒,赶紧倒了满杯。   一口闷,喝的很急。   好辣好辣,跟桂花酒酿一点也不一样。林春澹眼泪都被辣出来了,身体一瞬烧得火热。但来不及思考太多,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的。   啪叽一下,趴倒在桌子上。   过了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地坐起来。脸红得像水蜜桃,神色懵懵的,看着那酒,呆呆地说了句:“桂花酒酿。”   然后傻傻笑了。直接端起酒壶喝了个干干净净。   又吃了许多口糕点,烧鸡,甜咸搭配。   眨眼,晕乎乎道:“困了。”   林春澹喝完酒后,那股机敏劲儿就完全消失了,像是能任人欺负的小傻子,做什么事情之前还要提前说上一句。   他晃晃悠悠地来到床边,也没发酒疯,也没哭,抱着枕头便安稳地睡着了。   临到傍晚用晚膳的时候,下人们在厢房外面敲门没人应,又不敢擅闯,便汇报给了谢庭玄。   他来到后,看见门上被结结实实地锁了好几把锁,微微蹙眉,冷声问:“府里进贼了?怎么锁得这么严实。”   它们原本是备用的门锁,是林春澹特意朝下人要的。被问的是个愣头青,谢宰辅这么问,他也敢说实话:“春澹少爷说,是用来防您的。”   画面凝滞了几瞬。   谢庭玄脸色微黑。   幸而席凌赶来,四下观察片刻,直接命人卸下一侧的窗户。但大家不敢逾矩,也不敢朝里面看去,只能等待谢宰辅下令。   果然,他也不准任何人靠近这间厢房。席凌心领神会,直接将所有下人带走了。刚刚的愣头青还有些奇怪,问:“那还用膳吗?”   被旁边的小厮敲了一下,捂着嘴赶紧带走。   吵架吵成这样,郎君的脸色跟死了亲爹一样,还吃什么吃啊。   窗台不算特别高,但谢庭玄如果想爬过去,还是要经历一番略显不雅的动作。   提着衣摆,坐在窗台上时。蹙眉欲翻进来的时候,忽然觉察一道目光。   床上坐着的少年,正迷茫朝他望过来。脸颊红扑扑的,神情懵懵的——   让人直想一亲芳泽。   “你快过来啊。”   林春澹喝醉了,把他们俩吵架这事忘了。   谢庭玄翻过窗台,朝他走来。闻见空气中弥漫的酒气,幽深目光一寸寸扫过周围,看见桌上空了的酒壶。   喝醉了吗?   等到再抬眼时,床上的醉鬼又晕了过去。   氤氲着红晕的脸颊,他安安稳稳地睡着,呼吸匀长,却勾得谢庭玄心底痒痒的。   他明明知道不能趁人之危,少年喝醉后睡着了,还没原谅自己。   却还是克制不住自己,仿佛患了某种病症一般,只有搂抱着他,只有亲吻他时,才能微微放心。   甚至更加过分…… 第50章   醉后的林春澹更好欺负, 任由旁人如何欺负,也只是睫毛轻颤,偶尔发出哼哼声。   肤似白玉, 却因醉酒染着浓浓红晕,引诱人采撷一般。呼吸轻浅, 倦意浓浓, 因为喝的酒度数很低, 所以身上带着一股酒香。   谢庭玄几乎克制不住自己地靠近, 俯身而下时, 素日冷淡的眉眼间哪里有一丝理智而言。他眷恋地、迷恋地凝望着少年, 漆黑的眼瞳欲色深浓,却又不是仅此而已。   他想要得到的,不仅仅是亲吻和共赴巫山。他要林春澹永远是他的, 他不准林春澹接近旁的男人,但他最想要的, 是林春澹的一颗心。   林春澹怎么能不爱他呢?   明明口口声声说爱他的人是他,明明他说过最爱他。他不是说过吗, 曾跪着向满殿神佛祈愿,此生此世都要和他在一起。   那些也都是假的吗……林春澹哪句话是真的, 哪句话是假的。到底一开始就是谎言, 还是变心了,喜欢别的男人了。   他有没有爱过他?还是他故作姿态,自视清高, 惹他生气了吗?   谢庭玄心里有太多无法诉诸于口的话。但他很卑劣, 怀疑林春澹不爱他,没有勇气询问。   却还趁着少年醉酒之后偷偷吻他。和衣躺在他身侧,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与其耳鬓厮磨,一边吻他,一边留下点点暧|昧红痕。就像是争抢地盘的恶犬一样,要处处留下痕迹,向别的男人宣告春澹是他的。   可越是这样,越是昭示了他内心的惊惧不定,阴冷怀疑。深邃眼瞳中闪烁不定的是迷恋,是占有,是恨不得入侵少年的神智,教他满脑都是自己的癫狂。   明明,他曾经是个冷淡的人。幼时与父母不亲近,却又天资聪颖,及冠不久便高中状元。圣贤书古人言教他要做贤臣,要辅佐君王开创盛世,他便将此当做自己毕生所奋斗之事。但圣贤书没有教他,该如何面对现下的情况。   或者说,无数圣贤早已教诲他,君子要释然与淡泊。这亦是谢庭玄骨子里的性格,他一向如此,无欲无求,所以能保持清醒睿智,年纪轻轻便可与权倾朝野的奸臣崔玉响分庭抗礼。   但在这件事上,他却刻意舍弃那些先圣的道理,充耳不闻。只因他不想淡泊,也不想释然,他又争又抢,绝不会放手。   就算少年心里没他,那又怎样?就算是强求,就算是用令人不齿的手段,也必须占有他。   什么清高,什么君子之道。他全然不在意,就算用下贱至极的方法,就算世人都辱骂他,就算林春澹也恨他……   “永远在我身边。”他声音嘶哑,却压低声音,在少年耳边克制道。   “能不能爱我,不要骗我。”   明明霜眉冷目,明明从前拒人于千里之外,明明在外人面前是山巅不可攀折的月光。却在此刻显得格外卑微,他乞求少年的爱,亦只敢在这种时刻表明。   半晌,缓缓阖眼,紧蹙的眉头却并未松开。   紧紧地搂抱着少年,轻轻地吻,最后还是认输。   “还是骗我吧。”   谢庭玄自欺欺人,觉得少年为了欺骗而说出的甜言蜜语,那亦是爱。   *   林春澹头回喝酒,直接从下午一觉睡到了翌日清晨。   虽然头不疼,但睡了这么久,还是很晕的。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的是一缕长发。   松垮的中衣里,大片大片的玉色肌肤裸露出来,肌肉流畅。少年摸过抱过,还偷偷咬过,自然非常眼熟。   朝上望去,果然看见那张放大的俊美容颜。   谢庭玄这个混蛋!   还有腰上揽着他的手臂,将他禁锢住,好像怕他会逃跑一样。林春澹费力地扒拉开他,一骨碌就滚到床里面去了。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醒了谢庭玄。   他睁开倦色眼眸,起身坐直,单手撩开凌乱垂落的乌发。   下一秒,晦暗不定的眼神便凝固在少年身上。   故技重施,声音低哑:“躲我。”   林春澹几乎都能想到他下一句是什么,无非就是问他是讨厌他了,还是不爱他了。然后便拽着他,吻着他引诱,直至他妥协而已。   但他们还在吵架,绝对不能轻轻揭过去。   少年咬牙。   直接打断他的连招,冷笑着说:“当然。”   谢庭玄的脸色罕见的僵硬。   但林春澹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继续道:“别说什么讨不讨厌,爱不爱的,我还在生气,我不想见到你。还有,你怎么进来的?”   说着,余光瞥见纱帐外那模糊的光亮,那里本是雕花窗,不应该这么亮的。   他有些奇怪,跪在床上往前爬了爬,掀开纱帐一看,果然!   谢庭玄这个天杀的,竟然把他的窗户卸掉了。   林春澹抿紧唇,气鼓鼓地回头,质问坐在他床上的那个人,“谁准你卸我窗子的!知不知道夏天蚊虫很多,窗子没了,蚊子都跑进来把我叮死……”   他眼眸中全是气恼,淡樱色的唇一张一合,落在谢庭玄眼中,却只剩可爱两字。   眸色愈深,他缓缓逼近,将少年逼至角落。   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将林春澹拢在一团黑影里。他抓住他的手腕,倾身而下,浓长眼睫轻轻扫过他敏感的耳垂。   少年脸颊微红,肩膀也因他的靠近颤栗起来。但他知道,这也是谢庭玄惯用的手段……   别开目光,说:“你别以为色|诱,我就不生气了。起开,别碰我。”   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真的将谢庭玄推到了一边。拢好凌乱的中衣,却发现自己肩头、锁骨处满是暧昧的吻痕。   是谁做的,不言而喻。   谢庭玄属狗的吧!林春澹气得牙痒痒,恨不得现在冲上去也咬他几口。但一想若是如此,不知是便宜了自己还是对方。   他就熄火了。   少年理好衣襟,不想搭理谢庭玄。正欲起身下床,身后的男人又缠了上来,问:“今日我告假了,你想去哪玩。”   “哪也不去。”林春澹冷哼道,“你吩咐下人不准我出府,那我就一直呆在府中。当然,也不想见到你。”   那想见到谁……谢庭玄过分妒忌已经不正常了,随便的一句话便能令他如临大敌,不断联想。撑在床榻上的那只手紧攥着被子,既是在掩藏妒忌,又是在克制情绪。   可没什么用处,手臂还是颤栗发抖,他神情晦暗阴冷,满脑子都是少年那句“不想见他”。   那他想见谁?   魏泱吗。   但他也明白,胡乱发疯只会将林春澹推得更远。敛目,遮掩心绪,柔声道:“昨日是我的错,以后你想出府我绝不拦你。”   不拦是不拦,因为他学会了更好的方法。已经吩咐席凌挑了暗卫,以后时时跟着林春澹,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监视他有没有见外面的野男人。   林春澹愣了一秒。   赶紧转身看向谢庭玄,他虽然神色如常,却还是莫名透着一股古怪。   他正要询问,昨日为什么不让他去赏花宴,还有他到底将他看成什么。   屋外传来席凌的声音:“郎君,宫里内侍来了,陛下宣您觐见。”   有些事情是推不掉的。谢庭玄身为臣子,就算告假,但帝王有急事宣召,无论如何都要入宫。现下内侍在府中候着,他就算再想赖在林春澹身边,也不能藐视皇权。   只能起身去换官服。   不知为何,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林春澹反而松了口气。   起床洗漱了一下,换了件干净衣服。他还是想去赏花宴,便问了席凌:“昨日你们给太子妃殿下递消息了吗?”   “已经禀报过了。”席凌问,“您还要去吗?我给您备马车。”   少年摇头,叹息道:“你们消息都递过了,我还去什么。”   一会儿去,一会儿又不去,一会又去……也太没礼貌了。算了,左右他也只是想溜达溜达,自己出去逛逛也行。   席凌的冰山脸上也有些尴尬。却还是替谢庭玄找补道,只是有些艰难:“郎君他只是关心则乱,并非不看重您。”   两个人之间的事,林春澹觉得自己比外人看得清楚。他瞥了席凌一眼,瞧他那拼命寻找理由的样子。   浅淡的瞳仁轻轻转动,刻意逗他:“席侍卫你这么明白,是不是心里也有属意的人。”   席凌不说话了。   跟被掐住了七寸的蛇一样老实。   林春澹笑着看他逃跑,神情分明矜骄得很。   而谢庭玄也没有骗他,这次出府门房果然没拦。   他大摇大摆地出了府门,却站在巷道里愣住。   一时想不清,该去茶楼还是哪里。   但还有一件更棘手的事情。   魏泱回京许久,他们却还未见过一面。虽然他现在已经放下魏泱,但毕竟之前是他一直写信过去,询问能不能去边关找他。   而魏泱确实也对他挺好的,他喜欢的姑娘叶昭也是个好人,不仅人美心善,还特意送了他狼牙。   想起这个,林春澹心里便暖暖的。同时也想起被自己遗落在角落的选择——   他还没告诉魏泱和叶昭,到底要不要跟他们走。   魏泱已经述职完毕,不日便要启程回朔州,这事没法再拖了。   所以纵然他不想让谢庭玄察觉自己的谎言,纵然要小心翼翼的,却还是要冒这个风险去见他们一面。就算他不再喜欢魏泱了,可魏泱也是护他长大的哥哥,也是他的朋友和恩人。   况且一别经年,他太久没有见到魏泱,脑海里有关的画面都渐渐模糊了。只记得他总是在笑,总是那么阳光。   必须要去了。   少年吐出一口匀长的气,四下看了看,确保没人跟着、也没人注意他时,才终于辨认方向,朝着魏府所在的方向走去。   他格外小心,还特意选了一条需要通过喧闹街市的路。   谁知那么巧,到魏府门前时正巧碰见了魏泱。   几年前,他离京时穿的是战袍银铠。而这几日闲在府中,他早已换下武官装束,穿着窄袖织锦的绯色圆领袍,依旧是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见到林春澹,先是一愣。   而后那双星子般明亮的眼睛上下将他打量了一遍,确认他容光焕发,穿着又好,才笑着说:“春澹,见你过得好,我才放心。”   满京的流言传了半年还没完。魏泱初初回京,同往日朋友相聚时,便听见他们旧事重提,席间欢笑时将诸桩异事当做谈资反复提及。   其中就包括谢宰辅纳妾那事。既是嘲讽向上爬不择手段的庶子,也是折辱高高在上的谢庭玄。   魏泱听着,原本没在意,直到听见他们议论那庶子的名字,才方知他们口中之人是林春澹。   贵族子弟多是看不起林春澹。毕竟他们高高在上,有些也豢养娈宠,兴致来了还会互相交换,他们根本不将这些人当做人看。所以言语间,也多是冒犯的浑话腌臜话。   魏泱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没这些贵族子弟高傲示人的毛病。且不说他信林春澹不是那种人的,而且就算是,这种事你情我愿,没个定论,谢庭玄尚且没说什么。   他们这些局外人在这嚼什么舌根子。   所以在他们说到也想尝尝林春澹的滋味时,他抽剑出鞘,直接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冷声道:“污言秽语,给我滚出去。”   吓得众人不敢吱声。   毕竟这位可是刚刚立功的魏少将军,功绩在身,蒙陛下赏识,他们哪个敢惹。   但也没多想,只以为是魏少将军厌恶断袖,不想听这些呢。   便一个个都老实了。   实际上,魏泱虽然不厌恶断袖,但他对这方面着实有些不解。两个男人为何要在一起,两个男人有什么好在一起的。   但他教养良好,对于不懂的事情只会敬而远之,理解尊重。   譬如他不懂林春澹为何会选择这么做,但他们相识多年,魏泱会尊重他,也不会因为他喜欢男人就害怕他。   他只是有些疑惑不解而已。   就比如此时此刻,魏泱见到林春澹,他什么都不多问,他只要看到林春澹健健康康地活着,看起来也吃胖了点,就够了。   这才是身为兄长真正的想法。   而林春澹见到他,眼眶已经不由自主地湿了。他虽然现在喜欢的是谢庭玄,但十几年来只有魏泱对他好。   在他晦暗无光的人生中,是魏泱给了他丝丝温暖。比起单纯的爱,更像是一种复杂至极的感情,那里面掺杂着懵懂的喜欢,炙热的感激以及无尽的依靠。   他是他的救命稻草,更是支撑他活下来的光芒。   就像林春澹知道魏泱不会喜欢男人,对他的感情也再单纯无比。他从没渴望和他在一起,却无法想象人生中失去这缕光的下场。   所以就算他现在喜欢的是谢庭玄,看到魏泱的那一刻还是会心安,还是会开心。   林春澹抹抹眼泪,就像魏泱没去边疆之前一样,笑着说:“林敬廉想送我去死,但我还是活下来了。”   魏泱微微愣住。   他们换了个地方说话。   进了家酒楼的包厢,叶昭已经穿着胡服在里面坐着了。   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埋怨魏泱:“你怎么才来啊,我要饿死了。”   然后看见后面跟着的林春澹,眼睛立即亮了,招招手让他坐在自己旁边。   她委实过于明艳,林春澹有些羞涩,但还是挪着步子坐过去了。   两人相处的日常应是有点欢喜冤家的意味,魏泱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不让我坐你旁边啊。”   叶昭翻他白眼。   不过魏泱只是开玩笑,说完后还是老老实实坐在桌子对面,靠窗的位置。   席间闲聊,叶昭问他考虑得怎么样了,要不要跟他们去朔州玩。   她第一次问他时,他虽然有些犹豫,但不肖半个时辰便想清楚了,要留在谢府。   但这次询问,林春澹脑子却乱得要命。   他一会想起薛曙的话,一会又想起昨日谢庭玄不准他出府的样子。但人心终究是偏的,今日谢庭玄也向他道歉了,虽然两人之间的事情没有完全解决。   但至少今日,是能够沟通的。   他游移不定,但还是隐隐偏向于留下来。因为,因为什么,林春澹也说不清楚。   叶昭见他表情沉闷纠结,便挑起话头,询问魏泱,“你看什么呢,也说两句啊。”   原来,他们两人说话的时候,魏泱一言不发。   眼睛一直透过窗户,看向酒楼外面。   闻言,终于回头。   魏泱蹙紧眉头,道:“我留意很久了,有人跟踪我们。”   “不,应该说——”   他抬目看向林春澹,神色凝重。   “是在跟踪你。” 第51章   “我?”   林春澹奇怪, 赶忙站起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酒楼外便是闹市,车马繁忙,人声吵嚷。少年凝目看了半晌, 也没发现什么异样,“是那个黑衣男人吗, 看着不像啊, 他只是路人吧。”   魏泱摇头道:“不是他, 你再往那边看看。”   叶昭也好奇凑过来, 同林春澹一起寻找, 但也什么都没发现。   “酒楼对面小巷子里马棚下站着的那个男人。”   这次两人终于看清。但林春澹对这人脸生得很, 他说:“可我没见过这人,也没感觉被人跟踪。你确定?”   魏泱伸手,将抬起的窗子落下, 封闭严实遮掩外面的视线之后,才缓缓开口:“我在魏府前碰见你时便注意到了。原本还有些不确定, 但他一路跟过来,又刻意遮掩身影……我盯到现在, 才确认的。”   而林春澹听到这话,心里不由得泛起丝丝凉意。他蹙眉, 琥珀色眼睛里波光涌动, 低声道,“太吓人了,我太粗心了, 竟然完全没注意到。若非你提醒我今晚回府路上, 被人抹了脖子都有可能。”   叶昭见少年这样说,便解释了一二:“春澹,并非是你粗心, 而是魏泱比较敏锐。他之前接触过不少细作,侦查能力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上回我父亲派人跟着我,我亦是没能发现。”   “嗯。”魏泱坐下,视线重新投向少年,安慰道:“这人应该受过特殊训练,很会藏匿踪迹。不过,你也不必太过紧张,他虽然跟了你一路,但似乎没什么恶意,反而像是在保护你。”   “主要的问题是,他是谁派来的。”   这句话点醒了林春澹。他蹙眉,浅瞳中划过游移不定的光,脑海中闪过许多人的名字。   是崔玉响?   感觉只有此人能干出这种跟踪的事情。但他想不到崔玉响这样做的理由,跟踪试图掳走他还有可能,但犯不着保护他吧。   毕竟满京里,他才是最危险的人物。   薛曙?林琚?前者倨傲又幼稚,若是见他,早就自己来了,他那脑子也想不出跟踪这种馊主意。至于林琚,他应是没有能力雇佣这样的人。   与他有牵扯的人不多,满打满算也就这几个。一一排除后,加上又在这样巧合的时间点……脑中只剩下一个人的名字。   林春澹不由得想起谢庭玄今早莫名的妥协,以及他昨日的做法。   不想承认,残存的理性却叫嚣着就是他。   原来不是真的放他出府,而是玩阴的,派人跟踪他吗?   少年脸色难看,只觉一阵疲惫。跌坐回位置上,声音轻轻的:“可能,是谢庭玄吧。”   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   魏泱和叶昭的神情有些意外。   “是为了保护你吗?”魏泱试探性地询问。   来的路上,林春澹将这几年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那时阳光正好,落在少年脸上,衬得他琥珀色眼瞳里碎光浮动。他说:“我此生第一次这么幸福。有吃有穿,生活惬意,喜欢的人也喜欢我,还有一只很可爱的猫。”   “可能对于你们来说,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但我是一个俗人,这样平淡的日子就很好很开心啦。”   魏泱和林春澹相识多年,他能看出那时他是真的开心。   所以即使和谢庭玄并不相熟,此刻还是替他找补道,“谢宰辅似乎并不是那样的人。”   朝中大臣无不赞称谢庭玄蕙心纨质,魏泱驻守边关,没同他打过交道,也这么认为。   只是说这话时,莫名想起来前几日于太极殿上那道莫名带着敌意,阴恻恻的目光。   似乎是从谢庭玄所站之处发出的。   起先没在意,如今想来……魏泱抿紧唇,看着少年失魂落魄的样子,换了个说法:“既然怀疑,就问个清楚。如果真的不开心,先分开几日呢。”   前往朔州之路,千里迢迢,一旦去了就没了后悔的机会。可林春澹又觉得魏泱说的有些道理。   一时更是不知如何抉择。   叶昭心思细腻些,看出了他的犹豫。便提议道:“不如这样,你先搬出谢府,暂住在魏泱京外的庄子里,想清楚了再抉择。我们约莫半月之后才会启程回朔州。”   林春澹眼睫颤了颤,他抬目,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又转,心底的暖流一阵一阵的。   还是强撑着扯了扯唇角,说:“好。”   他们约定了时间,三日后清晨在谢府的角门处碰面。那日群臣休沐,谢庭玄要参与三品以上高官在宣政殿议事的朝会。   是个时机。   魏泱问他难道要偷跑吗?林春澹怏怏点头,他总有种直觉,如果事先告诉谢庭玄,他就绝对跑不掉了。   不过他会留下一封信告知他的。   “要带点钱。”林春澹碎碎念地提醒自己。   *   皇帝急召谢庭玄入宫,便是为了汴州之事。太子赈灾完毕,今日刚刚入京便奔赴宣政殿向皇帝述职,顺便参了三皇子陈秉一本   事实也证明,陈秉担忧到刺杀谢庭玄的举动是有道理的。收受贿赂、勾结官员、贪赃灾银、玩忽职守,甚至还有项强抢民女,几乎把现有法度的罪名犯了一遍。   皇帝料想他应是做了不少错事,却没想到他能如此胡闹。陈秉跪在下面求情,他气得直接抽出身旁侍卫的剑,丢到他面前,让他自我了断,莫再给列祖列宗丢人。   陈秉被吓坏了。他自小便有秦贵妃秦家护着,纵然顽劣恶毒,却次次都能躲过去,不受重罚。后来入朝参与政务,亦有崔党之人在后面替他出谋划策,荡平阻碍。   只是近年他心野了,自傲无比,才屡次不顾旁人劝阻,做出一桩又一桩的蠢事。   现下见到那宝剑,差点吓晕过去。原本就蠢笨的脑子更加不清楚,竟然开始当庭攀咬崔玉响,说:“九千岁,我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您不能不救我啊。您快求求,快求求父皇啊……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帝王之子竟不顾仪态,跪求臣子。满庭的高官都不敢抬眼去瞧,皇帝脸色更是铁青至极。   而崔玉响是最懂变通之人,他一路从最底层的小太监爬到九千岁的位置,哪里会被陈秉这种蠢货连累。   早就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此刻更是连衣角都没被他沾到。   立即跪了下来。他脊背笔直,含笑道:“三皇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微臣听不懂。什么一条绳上的蚂蚱,您指的是臣的属下邵子骞吧。他欺上瞒下,教唆旁人贪污官银,微臣为了查出真相下手重了些,现下尸体就在殿外。”   说完,额头叩地,高声道:“微臣办事不周,请陛下降罪。”   看似是请求皇帝降罪,实则从陈秉的角度,正好能看见他殷红的唇一直勾着。   一条、一条名副其实的毒蛇!   陈秉浑身发凉,不是的,不是的,他分明也参与了……是他教唆的。   他快被逼疯了,尖叫着说:“父皇,你别听这个阉货的一面之词!他——”   话未说完,便被高高在上的帝王打断。他冷声道:“三皇子得癔症了,还不将他拉下去。”   候着的内侍赶紧上前,将哭喊着父皇饶命,不要放过崔玉响这个奸臣的三皇子拖了下去。   殿内这才安静下来。   皇帝看向依旧叩首静待的崔玉响,神色晦暗不明。终是缓缓道:“崔玉响办事不利,罚半年俸禄,降品阶一级。至于三皇子陈秉,幽禁宫中,废为庶人,圣旨暂留不发。”   “是。”   众臣齐呼道。   今日议事,谢庭玄身为宰辅虽一言未发,但实际上,陈秉的处罚是由他提议的。帝王宣他入宫,便是事先将他召到殿内,问该如何惩处陈秉。   “幽禁宫中,废为庶人,但圣旨留中不发。”   皇帝问他为何要留中不发。   谢庭玄言简意赅:“留中不发便有转圜余地。秦家为朝中第一大外戚,贵妃膝下只有陈秉一子。世家向来盛极必衰,秦氏年轻一代尽是纨绔闲官,若想延续家族荣耀,便无法弃卒保帅。只能出让部分兵权,换取陈秉不被贬为庶人。”   皇帝问他,“庭玄,你难道能咽下这口气?”   他说的是陈秉刺杀谢庭玄之事。当时的处理便不算重罚,若要按他此番所说,再次轻轻揭过,只将陈秉幽禁宫内,怕是对差点丧命的他、对忙碌不已的太子都有些过分。   年轻臣子身穿绯衣,却眉目淡漠,冷静至极:“微臣一心,只为陛下江山千秋万代。另外,臣亦有私心,想用此次退让换取陛下恩典。”   “赐婚于臣。”   他要娶一个男人,还是要娶没落家族的庶子。皇帝颇有些讶然,作为他的长辈,是要劝上几句。但帝王终归也是自私的,他培养谢庭玄是为了辅佐太子,帮其扫清障碍,权势过盛,便也是隐藏的祸患。   如此一想,谢庭玄若无子嗣,倒是更稳妥。   便随口劝了几句。   见谢庭玄纹丝未动,心中更高兴,故作叹息道:“难为你一片深情,朕便允了。但朕多少是你的长辈,这赐婚的圣旨不可着急,朕要亲自选个文采斐然的礼部官员,替你好好撰写。”   ……   至于陈秉,虽未被废为庶人,却也绝不可能再成为储君人选。秦家想扶持他,便只有逼供谋反一条路走。一举肃清,才更省事。   只是崔玉响与他们同气连枝,奸诈至极,未必会蠢成这样。   谢庭玄垂目思索。   虽未能伤及崔玉响的根本,但他弃车保帅,当庭与陈秉撇清关系。至少以后这二人再难勾结,势单力薄,才好逐个击破。   这时,陈嶷追上来,问他:“孤听太子妃说,她在东宫设宴邀请春澹,席凌却突然递消息说他不去了,是生病了?”   谢庭玄眸光波动,敛目,面不改色地撒谎:“有些疲乏,在府中休息着。”   陈嶷不疑有他,便没再多问,只说让府内下人送些补品过去。   兀自拿出一串红绳,上面系着一块红色的玉石,未经雕琢。谢庭玄凝目,问了句:“这是什么。”   心中已隐隐猜到,应是与他满天下寻找的红玉手串有所联系。   太子眼睛里带着隐隐的激动,他压抑着喜悦,故作轻松道:“是线索。”   之前谢庭玄的属下查出当年先皇后难产殡天之后,贵妃急于杀人掩盖线索,派去处决当事宫女嬷嬷的人,正是时任掖庭局掌固的崔玉响。进而查出其与贵妃互相勾连,害了先皇后。   再往后,谢庭玄前往汴州办案,又遭遇刺杀,没能再查下去。但陈嶷自己着手调查,却意外发现当年处决的宫女嬷嬷中,有一个没死。   崔玉响处决她们那夜,血流成河,但行至一个名叫韩嬷嬷的人时,却没动手。而是命下人给她灌了药,据目击的小太监说,似乎是一种令人疯癫的药物。   灌下去之前,那韩嬷嬷还大骂崔玉响是个狼心狗肺的孽畜。但灌下去没多久,她便只会尖叫发疯了。   崔玉响捂着口鼻,让其余的太监将她装进泔水桶里,秘密运走了。   至于运到哪里去了,陈嶷费了好大的力气都没查到,只找到卷宗记载她家乡是扬州的。便派人去扬州碰碰运气,没想到崔玉响还真的将她送去了扬州。   派了专人看守,好吃好喝地照料着。陈嶷派人将他们控制住,防止他们朝京中递消息,然后将韩嬷嬷接到了汴州。   她的确还疯着。   据侍从报告,从扬州到汴州的路上,韩嬷嬷没清醒过一回,嘴里念念叨叨的是什么也听不清楚。   直至陈嶷亲自去看她。   她看见陈嶷,虽然还是疯疯癫癫的,但至少说的话还隐隐能听见说的是什么。   “反复念叨着男孩,是个男孩。”陈嶷叹了口气,“还有他耳后有红痣,什么你们都记着,拿好红玉手串。但再往后的,便是一些疯言疯语了。”   听见耳后红痣的时候,谢庭玄眸光微闪,脑海中第一时间闪过的,是林春澹耳后那颗小小的红痣。   很好看,也很好敏感。他每每摩挲,亲吻,少年身体便会轻轻地颤栗起来。   春澹,还在生他气吗?   男人垂目,敛去轻略变化的眸色。   陈嶷还在说,他拿着那块红玉,又叹息:“孤不知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母后确实丢了串极为宝贵的红玉手串。便是从这块红玉上切下的……这玉花纹特殊,极其罕见珍贵,母后还说等孩子生下来,给他做块吊坠。”   他将玉拿给谢庭玄看。   只见阳光之下,那通透的玉石内部的确有着非同一般的花纹。   像是浅浅的波浪一样,规律,且极其罕见。   但谢庭玄并没有见过任何类似的红玉。 第52章   太子还想拉着谢庭玄去东宫坐坐。毕竟此次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将陈秉的罪行一一揪出, 还是谢庭玄的功劳。他在前往汴州之前就已经着手追查到了大部分,这才将陈秉吓得刺杀他。   不过,刺杀是否成功都不妨碍谢庭玄扒掉依旧他半层皮, 只是影响亲自扒他皮的人是谁而已。   所以陈嶷人还没到汴州,便已经抓到他的七成把柄。   但谢庭玄托词身体不适, 拒绝了太子的邀请。他仍然急着回府, 想见林春澹。今日不过分离两个时辰, 他心便如烈火焚烧一样, 根本静不下来。   脑中始终环绕的, 唯独林春澹三字。他不想离开一分一秒, 就像是看守地盘的恶犬,必须要时时刻刻看着、标记着才能安心。   “好,既然身体不舒服, 那你先回去。”陈嶷看着他略显急促的背影,微微蹙眉,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玩味的声音:“太子殿下,微臣给您请安了。”   正是崔玉响。   虽然此次扳倒了陈秉, 但却没能伤及一丘之貉的崔玉响。他这人太过聪明,所有的坏事从不亲自经手, 就算众人心里都清楚贪污行贿之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却也拿他没办法。   降品级,罚俸禄对他根本算不得惩罚。就算再降一级,他实权在手, 仍是权倾朝野的九千岁。   此刻他优哉游哉, 眉心一点红痣更加耀眼。凤眼里波光浮动,笑眯眯的样子还是像只阴暗蛰伏的毒蛇。   陈嶷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听他给自己请安也只冷嗤一声,没搭理。   崔玉响却好像没有看见一般, 依旧语调缓和,只是说出的话是明晃晃的挑拨,“殿下一颗冰心,可一些人未必能够信任。都说人心隔肚皮,殿下也应有旁的考虑。这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啊。”   这话说的其实没错。但由他这种奸臣来讲,挑拨之意就太明显了。   陈嶷蔑视着他,冷声道:“比起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中,更重要的是将那滥竽充数、浑水摸鱼的石头捡起来,丢出去。”   说完,理也不理,直接走了。   崔玉响表情未变,反而笑意渐浓。   王海见他这样,小心翼翼地问:“千岁,如今三皇子已经……太子登基的概率又大了些,您何必触他霉头呢。”   男人表情鄙夷,嗤笑一声,不急不缓地说:“很简单,我不爽,他们别想好过。就算他陈嶷没了对手又如何?如今陛下正值壮年,谁赢谁输都还未可知。”   陛下又不仅仅有陈嶷、陈秉这两个儿子。待他挑选完毕,再捧出一个陈秉便是。只是历来立贤立嫡,剩下的皇子身份要么不够高贵,要么蠢笨……   还需再细细地挑选。至于陈秉,虽是弃子,但仍有利用的余地。   *   谢庭玄回到府中,但却没能见到心心念念的少年。神色骤然发冷,问席凌,他是去参加赏花宴了?   席凌虽然看出郎君脸色不好,但这种事情却不好撒谎。只能诚实道:“春澹少爷说改来改去的太没礼貌,便没再去赏花宴。他自己出去逛逛了。”   “您早晨刚刚吩咐,不再让府中下人阻拦。”   下命令时是容易的,可谢庭玄一想到那个魏泱,薄唇便紧紧绷住,下颌气得发颤。   妒火焚烧,心里禁不住地猜疑:春澹出府是不是去见他了?   谢庭玄面色冷得吓人。   他一遍遍地默声劝诫自己,他已经安插眼线,能够掌握林春澹的一举一动。就算林春澹去见了野男人也无事,他始终还在自己身边。   只要在他身边就好。   男人缓缓阖目,拼命抵抗嫉妒对他理智的侵蚀。   “下去吧。”   傍晚时分,日暮西垂,整个长安城都隐在淡紫色的晚霞中。群山绰约,薄雾冥冥,归巢的飞鸟掠过长空,留下几个墨点般的痕迹。   林春澹进府门时,长呼了一口气。虽然还没见到谢庭玄,也不知道他是否在府中,但心脏已经砰砰地跳起来。   为了弄清跟踪之人的目的,回来的时候他是独自走的。魏泱和叶昭隐在暗处护送他回来,防止出现意外。   但并没有发生什么,那人仍旧一路跟着到了谢府,却始终没有做出任何伤害他的事。是谁派来的,答案又明晰了一点。   纵然如此,少年还是犯那个老毛病,下意识想躲想逃,不想面对。   也不想见到谢庭玄。   可在府中没走几步,便被谢庭玄不依不饶地缠了上来。   他像个鬼一样,莫名就出现在他身后,伸手揽住他,抱了个满怀。   鼻间满是乌木沉香的味道,男人乌发未束,垂下来轻轻地搔着他的面颊。   两人离得很近,他的脊背与谢庭玄的胸膛紧紧相贴,从远处看去,身形差距虽然不算很大,但依旧像是他被牢牢地罩住、束缚在怀中。   他们都穿着外袍中衣,林春澹却依旧能从几层布料的相隔间,感受到他炙热的心跳。   谢庭玄似是有什么心理上的病症,一旦抓住他,便要相贴亲吻,分寸不让。   林春澹被他弄得肩头轻轻颤抖,心绪却更加复杂。   他原本想躲,不敢询问。但这样背对着谢庭玄的姿势,他正好看不见他的神色。当然,他也不必伪装。   眼睫微微颤抖,在男人吻他耳后红痣的时候,低声询问:“谢庭玄,你是不是派人跟踪我。”   画面停滞住。   谢庭玄的动作也顿住。眼眸神采沉如长夜,他伸手,修长指节按在少年肩头,另一只揽着他的脑袋贴近自己。   直至完全相依时,也没开口。   沉默有时也代表一种答案。   明明已经猜到,但真正得到这个答案时,林春澹心里不知是何种感觉。   起初猜测时,他心里还怒气冲冲,想要回来质问,逼问。   谢庭玄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   他有没有把自己当成人看,他是宠物吗,他是犯人吗?跟踪他、监视他,他林春澹都已经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了,谢庭玄却还让他变得更可悲。   他曾经真的以为,这会是他的家。他甚至一直为自己的谎言懊悔,无数次害怕被戳破。却不想这份感情,已经不需要谎言的暴露,便能如此难堪了。   但现在,林春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酸涩,苦闷,还是后悔失望,他都说不清楚,只是满腔情绪闷在心里,找不到发泄口。   他爱哭,此刻却根本不想哭,也哭不出来,只觉得有些累。   很累,他很想。   离开这里。   而谢庭玄凝望着他,眸色幽冷。已然猜到他去见了别人。   他亲自挑选的暗卫曾为太子效力,若非接触过类似训练的人,是绝对不可能发觉的。   是谁,崔玉响,薛曙……还是魏泱。   答案不言而喻。   林春澹竟然真的去见他了。为何见他,是想念他了?他们说了什么,又谈了什么。林春澹有没有对他笑,林春澹也会对他说喜欢吗?   到底为什么喜欢他?是长相吗,可那个魏泱在朔州风吹日晒,长相根本不如他。还是因为年轻,魏泱的确比他年轻几岁,难道林春澹喜欢年轻的吗?   说来说去,还是纠结,林春澹到底为什么不爱他。   谢庭玄心绪千千结,差点将自己逼疯。但临到唇边,能够问出口的,唯有一句:“你去见谁了。”   林春澹睫毛微抖,眼神飘忽起来。   随口应付了句:“一个朋友。”   他从前尤其害怕,害怕谢庭玄发现魏泱的事情。此刻却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感觉了,甚至想,若是谢庭玄再问下去,他就全然摊牌。   反正三日后,他便要离开这里,离开京城。   可,他们离得很近,却都默契地粉饰太平。谢庭玄不想问,他怕从少年口中听见绝情的话语,更怕打碎自己一直以来自欺欺人的幻梦。   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说了句骗子,却又都默契地不提。   天色一点点暗沉下来,两人明明离得很近,却又好像隔得很远。   最终,是林春澹选择妥协。或者说,是欺骗。他会伪装,也会撒谎,无论心里有多么难过失望,也能丝毫不表露出来。   他转身,静静地看着男人。   就如刚入府的时候一样,轻轻眨了眨琥珀色的眼瞳,清亮的眼眸,刻意示弱的勾引。   少年揽住男人有力的窄腰,闷声说:“你吓到我了。”   “亲亲我好不好。”   林春澹踮脚,眼睛紧闭,浓长的睫毛却微微颤动。微抬下巴,大胆又矜持地做出索吻的姿态。   谢庭玄漆黑眼瞳里,闪烁着的不知是何种情绪。但此时此刻,他抛却了所有,只想亲吻唯一放在心上的人。   这双樱色的唇,他惦念了那么久,吻了那么多次。但还是那么好亲,每次亲吻,薄唇碾过少年柔软的唇瓣,听着他漏出极小声的呜咽,像只被困住的小兽,谢庭玄才会微微心安下来。   无论林春澹是谁的,但亲吻他的是他,占有他的是他,在他身边的也是他。   这样如珠如宝的林春澹,只能是他的。   谢庭玄的妒火终于消散,转换而成的是无尽燃烧的慾|火。他在少年耳边低低喘息,仿佛引诱他堕落的恶鬼一般。   是最下流的话语,他以前从未说过的。在林春澹耳边环绕着,成功让他耳垂烧得通红,雪色脸颊也氤氲上一层薄红。   “谢庭玄,你混蛋。”   今日所有的对话,都带着无尽的伪装,只有这句骂是真心诚意的。   他们被爱欲控制,做这种事时才能真正卸下心防。往日光风霁月、克己守礼的君子消失不见,也不用遮掩,完全化身成为疯狗。   对待少年如锲钉子,要将他钉在床上一般。一面身体力行,一面却又吻他,安慰他:“就一次。”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直至完全占有,林春澹的唇都被他吻肿,脖颈上的吻痕连成串。最后力竭,只能任由他翻来覆去,像是条濒死的鱼。   只有琥珀色的浅瞳偶尔被击得失神,脊背紧紧绷住。   ……   谢庭玄今夜在床上格外凶悍,但帮他洗得也格外认真,伺候得无微不至。但林春澹在水雾中望向他俊美的眉眼。   却好像看不清他一般。   好像隔着一层屏障。   更深露重,烛灯熄灭时,天地变得寂静无比。帘帐放下,床榻之上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林春澹借口炎热,没有像往日那样黏着谢庭玄睡。   男人在一片黑暗中,轻柔地啄吻少年的唇,没有发现他通红的眼尾、暗自流淌的泪水。   因为眼泪,是向下流的。   只会沾湿林春澹的枕头。   *   圣上在思虑谢庭玄的这道赐婚圣旨时,终于想起了遗忘在角落中,今年的探花郎时任礼部员外郎。   他的官职不算高,但文采确实不错,且又是林春澹的嫡兄。所以即使他告病在家,但皇帝一道圣旨便能将其通传至宫中。   天子之令,莫敢不从。林琚看着那婚书,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却也只能领了这桩差事。   但他有另外的考量。   从前林春澹是因为被逼无奈才会做谢庭玄的男妾,但是现在不一般了……如果他真的是皇子,那不仅是男妾,就连赐婚的圣旨也能撤回。   春澹前半生的苦痛,受到的欺辱都要让那些人还回来,林琚咬紧牙关。   一定要想办法告诉他。   一定要让他,立于万人之上。   ……   三日后,谢庭玄一早便前往朝会,席凌跟随着。   林春澹原本在装睡,但等他离开之后,立即睁开了眼。匆匆洗漱一番后,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谢庭玄是只多疑的狗,他不敢提前准备,只能装作玩乐的样子,悄悄思索准备带走什么。   他是逃跑,并非是卷钱跑路的贼。所以只将谢庭玄之前给他的金银细软全都塞进了包袱里。仅仅这样,也塞了整整一大包。   顺便还将路过的善念捞进怀中,惹得后者一脸奇怪地喵喵了几声。   原因也很简单。   林春澹已经想清楚了,他怕是会前往朔州,永远也不会回来了。谢庭玄原本就不喜欢善念,他若是迁怒善念,旁人若是虐待他的善念怎么办。   后爹没有亲爹好,就算分开了,他得把孩子带走才行。   他和魏泱约定在角门外见面。   林春澹也聪明,他知道这么明晃晃地带着包袱跑路肯定会被门房怀疑,所以提前扔了个石子出去,引起魏泱的注意。   然后将包袱扔了出去。   包袱沉甸甸的,里面还都是金银,差点没把魏泱砸死。他一摸,寻思林春澹这跑路跑的,也太奢华了吧。   门房看见林春澹,虽然有些奇怪:春澹少爷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但看见他啥也没拿,怀里就抱着个猫,也就没多想。   直到走出角门的时候,少年的心都在砰砰直跳。但当他踏出去的时候,体会到了自由的感觉。   长呼一口气,回头看了眼恢宏的宫殿,垂目暗暗地念了句:“算了,你就将我当成骗子吧。”   这辈子都别再见了。   然后看见在不远处等候的魏泱,赶紧挥挥手,跟了上去。   两人脚步急促,魏泱道:“叶昭驾着马车就在巷道口等着呢,我们得快些。”   因为他们还要趁着谢庭玄参加朝会的时候甩掉跟踪的暗卫,这便需要许久的时间。   林春澹点点头。   他们一路走到角门尽头。   到了转角的时候,少年被一块石子绊了下。   “小心!”   魏泱毕竟是行军之人,他反应敏捷,下意识拉住林春澹的手,将他往自己怀里带,防止他别摔倒了。   而林春澹趔趄一下,他笑笑,刚要说声谢谢。   抬眸的瞬间,却对上一道幽冷的目光。   心脏倏然收紧,好似被恶鬼阴恻恻地盯上了。   巷道尽头,站着许多人。为首之人身穿绯色官服,眉眼疏冷如月,声音也冷极。   “你、太不乖。” 第53章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逃跑。   同时也是一场意料之中的抓捕。   命运起伏波荡, 老天惯会玩弄人心。   就像在那夜深处,蝉鸣熹微,男人待身旁的少年睡熟之后, 仅着一身素衣,发丝披拢着出了屋子。   于书房静坐。   风起云涌, 弯月隐去, 只余几颗惨淡的星子萧索地挂于夜空。骤风急起, 桌案上那盏独燃的烛火晃动, 犹如在刀尖上肆意起舞。   火光明明灭灭, 映在谢庭玄那漆黑的眼瞳中, 凄冷地燃烧着。就如同他的心一般……   小轩窗旁,是他平日用来处理公务的书案,如今却满满当当地, 摊着淡黄色的信纸。   每一封都墨迹犹新,每一张信纸都规规整整地塞在信封里, 藏在小木箱中。   少年爱惜之至,连点折痕都没有。   三年间, 往来书信五十二封。从魏泱初初离京开始,林春澹便马不停蹄地寄去书信。他虽然不知林春澹寄去的书信写了什么, 却能从魏泱的回信中窥见一二。   是回信说他安好, 是回信说他也很思念少年。是回信说他在朔州经历的趣事,是回应少年的话——   多多写些,他想知道更多的。   信中内容能够推测, 林春澹叫他魏泱哥哥, 那么亲昵的话语,那么好听的称呼,他从未那么叫过他。他叫林琚为阿兄, 林琚是他真正的嫡兄,尚且令谢庭玄心中酸涩,遑论一个没有血缘的陌生人。   他们算什么?信中,他们宛如一对璧人,隔着天涯海角依然甜蜜相依。   那他又算什么?谢庭玄攥着信纸的手不断收紧,面色冷得渗人。几乎要将这薄薄的一层纸捏碎。全然忘记彼时彼刻,他甚至不知林春澹姓甚名谁。   一封又一封地看下去,他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不断地窥视着旁人的幸福。   是几月前的一封书信,魏泱询问林春澹,边关清苦,他为何要去?   为何要去……   屡次出现的字眼,谢庭玄也好奇。长安乃是繁华之地,林春澹为何要去风沙漫天,清苦无比的朔州呢。   直至他看见信件下方的落款,注明了时间。   正是林春澹进入谢府后不久。   谢庭玄浑身炸开,眼瞳中满是怒意与不甘。他手腕气得颤抖,他浑身抖如筛糠,抗拒着真相。   他此生,从未这么恨过。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傻子,恨自己为什么要猜到,恨林春澹为什么不藏得再好一点,恨魏泱为何要回京。   但恨来恨去,最恨的是他为何不爱他。   既然骗他,又为何不伪装得再好一点?为何要让他发现这一切。   可事实就是,林春澹从来都不爱他。只是利用而已。他早有所感,但前几日才让属下去调查了林春澹——   根本不是因为喜欢他,根本不是因为仰慕良久,而是彻头彻尾的利用而已。林敬廉为了自己嫡子的仕途,要将美貌的庶子进献给崔玉响。   林春澹,是为了活命才爬上他的床。   谢庭玄一阵眩晕。   不是因为被利用,而是少年口口声声的爱都是假的。   雨夜奔袭,少年沾湿的中衣,楚楚可怜的样子,满口的情意是假的。   西山寺外,少年勾着他的手指,说他许下愿望,下下辈子也要和他在一起。   也是假的。   或许,他真的许过。可下下辈子也要在一起的人,是魏泱吧。   甚至于,他去汴州赈灾。少年宁愿躲在木箱里也要跟着他,说是害怕他出事,说是害怕在京城等到天荒地老。   也是假的!   林春澹是为了躲魏泱的心上人,他不想见那个女人,所以才借口跟去汴州。   全都是假的……更可恶的是,林春澹宁愿喜欢一个有心上人的粗人,也不愿爱他一点点。   魏泱喜欢女人,林春澹宁愿承受这种痛苦,也不肯多看他一点点。   一面说着爱他,一面与他做许多的事情,却又暗中计划着逃跑……对,不爱他就算了,甚至还要逃跑。   是他先招惹的。   怎么能逃跑呢?就算不爱他,就算恨他,也只能永远呆在他身边。   人人都说强扭的瓜不甜,要学会放手。但谢庭玄已经疯了,甜不甜的,他已经尝过。   很好吃很香甜。   但是旁人绝对不能染指。余下的,他根本顾不上。   他要林春澹永永远远和他在一起,就算死后,也要和他葬在一起。不仅要肉|体交缠,更要灵魂缠绕,就算变成鬼,他也要永远缠着林春澹。   缠着他,吻他,亲他,橄榄他,直到下辈子,下下辈子,每一世,他们永远都要待在一起。   烛火摇曳,雷声隆隆,穿堂风倏然吹入书房,卷起满桌的信纸,飘零纷飞,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帘幕幽微,薄纸漫天,谢庭玄静坐其间,鸦色长发也被风吹得纷飞。   但他偏偏,神色尤其平静。那双眼瞳如岳峙渊渟,甚至沉静得有些可怖,但脸色是苍白阴沉的,配上他素色的衣衫,寂冷的深夜。   像极了一只,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灯内火舌翻卷,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   素来料事如神的谢宰辅,从深夜坐到清晨,薄雾冥冥、东方欲晓。他一遍遍地看着那些信,一遍遍地寻找林春澹爱他的证据。   可唯有“欺骗”二字,深深地映在了骨血中。   他一遍遍地思虑,指甲一点点嵌入掌心,试图找到能让林春澹爱他的办法,亦无法找到。   到最后,他只能认输。缓缓阖目,支着额头。   无论如何,只要林春澹在他身边就好。只要在他身边,他便可以都装作不知道。   所以他吩咐席凌,在府中遍布眼线,每一个都是用来监视林春澹的动向。他明明知道少年讨厌这样,但该死的占有欲与疑心,依旧迫使他这样做。   只有这样,才能微微安心。才能在少年面前,强装出一副正常的样子。   起初两天,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谢庭玄安心了些,也许,林春澹不再想去朔州了。   变故发生在他前往朝会的那日。朝会每月只举行一次,是皇帝召集高品阶官员议事的重要会议,不得随意缺席。   但马车在入宫前被府中安插的眼线拦住,他汇报道春澹少爷正收拾东西,魏泱也在谢府的角门处等候着。他们要做什么,眼线不敢妄加猜测,但谢庭玄心里很清楚。   他坐在马车中,俊美容颜被光线照得半明半暗,声音冷极,“掉头,去谢府角门。”   马车外候着的席凌赶紧尽职阻拦,“郎君,朝会在即,您要顾全大局。无论春澹少爷要做什么,我同他们回去阻拦便是。”   谢庭玄没有应答,声音更冷:“我说,掉头。”   “是。”虽然席凌在侧,但车夫更不敢违背宰辅的话。   只能硬着头皮抓紧缰绳,控制马车转向。席凌见状,也只能妥协,赶紧和眼线交代一些事宜。   看着跑得飞快的马车背影,席凌蹙紧眉头。   暗叹郎君真是疯了,竟然连这样重要的朝会都不管不顾……   他心中忧虑,却不能陪同回去,因为要留在此处等候太子殿下,将郎君缺席朝会之事告诉他。   希望圣上不会降罪。   而同时间,也正驾着马车前往宫中朝会的崔玉响,正好路遇急速狂奔的谢府马车,急切躲避的动作使马车颠簸起来。   九千岁身形晃动了下,眯起眼睛冷笑。陪侍的太监立马叫道:“怎么驾车的,差点伤到九千岁。”   马夫急匆匆解释道:“是旁边一辆马车行得太急,差点撞上。”   崔玉响眼神阴冷,自从上次被圣上斥责闹市纵马之后,连他的车驾也得规规矩矩地慢行。   他倒要看看,是哪个混蛋敢越到他九千岁头上来。他猛地掀开帘子,却只看见疾行掠过的马车背影。   车轱辘声极其急促。   是谢庭玄的车驾。崔玉响神色变得耐人寻味起来,陪侍的小太监道:“谢庭玄不应该参加朝会吗,他怎么反倒朝着宫外去。”   崔玉响笑笑,没说话。   ……   谢庭玄命令府中侍卫封锁角门外的巷道,先擒住驾着马车等候的叶昭。   她原本还想挣扎,但一看到谢庭玄冷幽的面色。那种高高在上的压迫感,那种目空一切的冷漠,令她的嗓子好像被糊住了一样,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男人绯衣官帽,神情蔑视地询问她:“你们要去哪。”   叶昭流下一滴冷汗,颤巍巍说不出话。   高位者蔑笑,薄唇里吐出的冷语令她不寒而栗:“找死。”   叶昭拼尽了全力,才堪堪出口,为林春澹辩解道:“男女之事只在两情相悦,强求是没有好结果的——”分开之后冷静一下,结局才会更好。   话未说完,便被谢庭玄径直打断。   后者眼眸深沉如夜,一望无垠。他轻慢地扯了扯薄唇,疏冷眼瞳中有什么似乎已然崩坏。   他声音冷得渗人:“可我偏要强求。”   叶昭愣住,面上满是不可置信。   没有人懂他,也没有人懂得这种滋味。他已经退让到底线,他强制自己不去想林春澹心里的人是别人,只要他留在自己身边。   可林春澹就那么狠心,狠心到把他抛弃,同别的野男人逍遥快活。   是准备两日不见他,还是三日,一月,半年,四年……还是一辈子?   怎么可以一辈子都不见他。谢庭玄绝对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林春澹只能他抱,只能他亲,也只能和他上|床。   他这样想着,眸光更加凄冷,面色更阴沉得像鬼一样。   但偏偏就在这时,他听见野男人发出的声音:“小心。”   他蹙眉,便看见巷道尽头出现两人的身影,一高一矮。   林春澹穿着简便,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成低髻。但还是那么好看,哪里都好看,哪里都清丽。   如果,他没有在魏泱的怀里,如果他没有携带着包袱,如果他怀里没有抱着那个狐媚子猫的话……   谢庭玄想,他一定会亲上去的。一定会吻着问他,今天怎会如此好看,今天怎会如此好亲。   可,此时此刻,他的目光全然凝在两人交叠的手上。   林春澹和野男人拉着手,他窝在野男人怀里。他抱着他们一起养的猫,和野男人一起私奔。   谢庭玄已经完全没有理智可言了。他简直要将下牙咬碎,艰难地从喉咙里逼出四个字,“你、太不乖。”   竟然敢不爱他,竟然敢逃离他。   “拿下。”   他抬手号令,身后严阵以待的侍卫顿时齐齐涌上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魏泱原本还想护着身后的林春澹,但双拳难敌四手。遑论这些侍卫都是个顶个的高手,还没过招两回,便被三个人按住,压在地上。   而少年急得冒火,他想帮忙,但根本没有学过任何的招式,插手都困难。   见魏泱被反剪着按住,他想要跟他们拼了的时候,便听一声:“你敢动,我立刻杀了他。”   他身形僵住,颤巍巍抬眼,看向站在他面前的谢庭玄。   男人很高大,站在他面前犹如一堵墙。绯色官服衬得他容色更加冰冷,他就如瓷器砌成的一般,没有一丝人气儿。   那双乌黑的眼睛,目光落在他身上,犹如无尽的审视,一寸寸地划过他每寸肌肤。   还未开口,便令他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林春澹漂亮的琥珀瞳仁收缩着,轻轻颤动。虽然并未想到男人是如何捉到自己的,但他隐约明白……   谢庭玄一定知道了他撒下的弥天大谎。   一时哽住,不知该怎么开口。   直至谢庭玄的视线转移到他怀里抱着的善念身上,少年感觉到巨大的恐惧,他抱紧猫,禁不住朝后退了一步。   “怎么,你怕我对它动手。”谢庭玄看着那善念,眼底满是嫉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话。   他不明白林春澹逃跑,连这只狐媚子猫都记得带上,怎么偏偏忘了他。   他不如魏泱便认了,如今连个畜生都能排在他前面去。   再者,林春澹不是说要和他、要和善念组成一个家吗?他本以为这猫只有十年可活,早晚会死。   可没想到,先被踢出局的竟然是他。   谢庭玄气得胸膛剧烈地起伏,却仍克制着自己的怒意。他收回视线,直勾勾地凝视着少年,扯唇露出一个笑容,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和善一点。   他想,只要林春澹愿意继续骗他,只要他愿意继续呆在自己身边。   一切都能既往不咎,今日所有的事情他都可以装作不知道。   但可惜的是……   林春澹已经被他吓傻了。他感受着男人极尽扭曲的目光,如芒刺背。却偏偏要装出一副温柔和善的样子,扯唇的样子与他平日实在相差甚远。   反而显得更加吓人,像是冷宫里疯了的妃子。   少年面色苍白,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抱紧怀中的猫,似乎是也觉得自己理亏,颤声道:“对不起,我知道错了。大人我不该骗您,我错了,放过我吧。”   他以为是谢庭玄这么生气,是因为发现自己卷钱跑路,是因为自己撒谎骗他。   赶紧将肩上背着的金银细软卸下来,放在地上。   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里满是讨好,小心翼翼地讨好道:“大人,这是您给我的钱,我全都还给你。您大人有大量,就放我一马吧。”   林春澹以为,骗钱骗感情的骗子,理应这么摆正自己的位置。而且……他也不是全程都在欺骗谢庭玄啊,他后来也喜欢谢庭玄了,也为谢庭玄做了那么多事。   虽然骗了他,但也被谢庭玄睡了那么多回,把他哄得开开心心的。拿的每一分钱都还回去了,好歹留他一条命,然后这辈子不再相见。   并不算过分吧。   他垂眼,刻意忽略自己内心的感受,刻意忽略从前的心动与爱恋。   此刻就连他都忘了,自己曾冒着大雨前往西山寺,跪在佛前求了整整一夜。他明明不信神佛之说,却为了谢庭玄能够活下来,虔诚地祈祷。   少年装得想个骗子,朝男人发誓:“我保证,这辈子绝对不会出现在您眼前了。”   却不想,这句话是点燃谢庭玄的炸药。   当他亲耳听到这句话,好似整个心都裂开了,轻轻一抖,便会往下淌血。   他抓紧林春澹的手腕,一字一句,宛如刀割一般地反问:“你说什么,这辈子都不再出现在我面前?那从前呢,说过的喜欢,都是骗我的?”   清冷容颜上,透着一丝凄然。   林春澹愣了一秒。他望着谢庭玄,心里在说,说过的喜欢有真有假,但是此刻心脏为他而跳动,喜欢和爱更是真的。   但你又怎么对我的。像对待宠物一样,随意便可以囚禁府中,随便就可监视跟踪。这不是爱,这完全蔑视了他作为人活着的权利。   他不是宠物,就算再卑微,他也是人。   也许谢庭玄可能真的爱他,但林春澹有些承受不住了。他不开心,他想离开这里,所以分开是对彼此都好的选择。   明明在两人之间,一向冷静克制的是谢庭玄。但此刻林春澹比他更冷静,或者说,谢庭玄已经是个疯子了。   少年微微蹙眉,让年长他八岁的三品权臣冷静一点。他想分析利弊,让谢庭玄至少在今日,放过自己。   可换来的,只是谢庭玄攥得更紧的手。他全然不顾善念还被林春澹抱着,便搂住他,死死地搂住他。   强迫善念感到积压,喵地叫起来,然后跳了下去,冲谢庭玄龇牙。   后者对它不屑一顾,只轻轻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他只是凝视着林春澹,问他:“真的,没有喜欢过我?”   他眼中染着的炙热与偏执,已经让林春澹记不起来,初初见到他时的那双平静又淡漠的眼眸。   少年感到心惊。但来不及细想,男人便凑在他耳边,低低地问:“求求你了。”   哪怕再骗他一句呢,一句他便能相信,便能既往不咎。   语调太过奇怪,林春澹被吓得浑身都要炸开一般,下意识地推拒,换来的却是被搂得更紧。   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必须要阻止这样的谢庭玄。他选了最笨的一种办法,大声反驳:“不喜欢,不爱,我从头到尾都是骗你的。”   “我就是一个下贱的骗子,我就是为了利用你……”   话未说完,唇便被霸道地堵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谢庭玄不顾礼法,不顾规矩,直接吻上他。   亲得他浑身发软,亲得他用尽力气咬破那双薄唇,才终于停下。   两个人都气喘吁吁。   林春澹浅瞳中水光点点,他吞咽口水,却正好看见谢庭玄修长指节轻触薄唇,舔舐血迹的样子。   像餍足的野兽,更像是刚刚吃过人的恶鬼。   “既然说的是我不爱听的,那便不准再说。”   他心跳骤然加速,如雷鸣般,小动物般的直觉警告他要快点逃离。却不想,还没动弹,便又被抓住。   谢庭玄看着他瞳孔颤动的紧张样子,手掌轻缓地抚上他的胸膛,他心脏跳动的位置。   浅浅地触摸着,感受着里面猛烈跳动的心脏。他敛目,神色有些诡异,“谁说你不爱我。你听见了吗,你心跳好快,砰砰砰的,都是因为我。”   “你爱我,我亲你,你便会害羞。”   林春澹心里咯噔一声,他咬着牙反驳:“不是!不是害羞,是我怕你。谢庭玄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像鬼,谁见到鬼都会吓个半死!”   谢庭玄好似听不见他说话一般,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珍重地捧起他的下巴,吻在他的眼尾,吻掉他的泪珠。   他说:“你爱我,所以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   “你不准离开我。”   林春澹被他这幅样子吓得,气都不敢喘。   手脚冰凉,他颤着声说:“谢庭玄,你是真的疯了。”   谢庭玄是个疯子。   但谢庭玄凝望着他,满目柔情缱绻。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春澹,你被坏人迷惑了,所以才会想逃。但府外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他吻林春澹耳后的那颗红痣。   吻得少年雪颈微颤,才在他耳边低声威胁:“你太坏了,需要接受惩罚。至于怎么罚……”   后面那句,是下流得不能再下流的话。   *   朝会上,谢庭玄缺席,崔党的人抓住机会,当即就参了谢庭玄一本。   不过幸而席凌提前知会太子,后者才提前寻了个理由帮他遮掩一二。   没让崔党之人得手。   回去的路上,太子着实感到奇怪,不明白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才令谢庭玄如此沉稳的人急躁成这样。京城纵马,差点掀翻好几位朝臣的马车。   与之同样感到奇怪的,是崔玉响。他与谢庭玄针锋相对多年,明白他并非装模做样的伪君子,而是真的一举一动都恪守规矩律法。   从前他斥责他京城纵马,怎得今日能不顾了?还有朝会,今日商量的可是边防要务,已提前知会,谢庭玄竟会弃之?是他爹死了还是娘死了……崔玉响觉得好笑。   没多久儿,身边的属官王海赶上来谄媚地同他行礼,笑着问,“大人何事如此开心。”   崔玉响没搭理他,只问:“有事?”   王海凑上来,小声道:“您之前不是让我派人盯着林琚嘛。哎呦,九千岁您可真是料事如神,这林琚告病在家,的确不老实。属下发现,他不仅去调取了宫内的卷宗,还去了金陵梦……”   崔玉响眉间红痣阴翳,很没耐心地说:“你到底要说什么。”   王海装作犹豫的样子。一脸害怕地开口:“他调取卷宗之后,带着那个宫女画像去找画师复刻了一副。正是在他做完您吩咐之事后不久。奴才怀疑啊,当年的事,他可能额外查到了什么。”   “哦?”   崔玉响终于来了点兴趣,指节轻轻叩了下腰上的金带。之前他为正三品,与谢庭玄同级,如今受罚,降为四品,官服浅绯,革带也由金玉变成了金。   王海赶紧献媚讨好,“奴才已经抓了金陵梦的老鸨,就等着您去查呢。”   男人冷笑一声,轻扫了他一眼,说:“那还不带路。” 第54章   听完下流话, 林春澹整个人都烧起来了。那炙热的喘息在他耳边,热意一下子传递到全身。   雪颊氤氲着潮红,睫毛颤抖着, 骂谢庭玄是个混蛋。他想推开谢庭玄,却反而被抓住手腕。   温热的吻落在手背上, 薄唇覆在其上轻轻擦过, 麻麻痒痒的感觉如同电流一般, 惹得少年颤栗不已。但他哪里比得上谢庭玄的力气, 被迫横抱起来, 困在男人怀中。   即使不断挣扎, 也只能像泥鳅一样钻来钻去,却无论如何都逃不开。   “放开我,谢庭玄。你是疯子吗?!”   林春澹一边叫骂着, 一边艰难地昂起脑袋,看看后面被侍卫押着的魏泱和叶昭。这次阵仗很大, 二十多个侍卫围在巷道两旁,堵得水泄不通, 谁也不准靠近。   剩下的,则全部用来押解叶昭和魏泱。谢庭玄显然没准备放过两人, 林春澹由他亲自抱回府中, 他们便要被侍卫押到谢府里了。   而两人行军在外,有些功夫在身,侍卫们害怕他们挣脱逃跑, 便用绳子将他们捆在一起, 都快成大闸蟹了。   见状,少年咬紧牙关,骂得更加卖力, “谢庭玄,你这个王八蛋。快点放开我,魏泱可是朝廷命官,你要对他做什么?快把他——”   话音未落,清脆的巴掌声响起,瞬间止住了少年气急败坏的骂声。   林春澹身体绷得直直的,眼眸微微失神,像滩水一样融化在男人怀里。他颊似火烧,红得要命……   憋了半天,也只艰难地挤出三个字:“不要脸。”   谢庭玄竟然在这种时候,打他的屁股。   不仅打了,如今还稳稳地托着他,修长有力的指节按在肌肤上,仿佛得了趣味一般,如揉面似的,来回轻捏。   但对于他来说,这不仅是种痒痒的折磨,更是一种无声的威胁。只是宽大的衣袍掩映着,没人能发现男人在对他做什么。   只能看出,少年桃花眼水光盈盈,脸色潮红,一层薄汗,咬着唇窝在谢庭玄怀中。   一副欠橄的样子。   林春澹樱色的唇加深了许多,莹光水润,实在令人想要采撷。他吐息匀长又急速,却压抑着不发出任何的声音。   可男人更加恶劣。浓长眼睫敛着那清冷无比的眸色,用那淡色的薄唇咬着少年的耳朵,既是威胁,又是引诱:“你也不想被别人听见吧。”   尤其是你的心上人。   林春澹将唇咬得更紧,瞳仁轻轻颤动,好像是天上坠下的星子。他攥紧谢庭玄绯色的官服,将脸埋进他颈间,躲避着。   闷闷地选择了妥协。   谢庭玄容颜疏冷,却用侧脸蹭了蹭少年。他抚摸着少年柔软的下巴,指节轻轻地挠着。   “这才是乖孩子。”   他满意地夸奖少年。   从外人眼中看去,他们俩好似一对恩爱甜蜜的爱侣。却殊不知,谢庭玄凑在少年耳边,那双冷淡眼眸中涌动着的晦暗与偏执。   薄唇翕动,吐出的下流话与他的身份实在相去甚远。   少年越是不想听,他越是要说:“春澹,你太坏了,你欺骗我。”   却不藏好狐狸尾巴,让他们不得不走到这一步。   “你这种坏孩子,就该被永远藏在男人床上。”   林春澹眸光颤动,别扭地想要躲开。   却被抱住,谢庭玄与他紧紧相拥,眸中的癫狂十分明晰,他说:“但这个男人只能是我。你听懂了吗?”   少年睫毛颤抖,他找不到男人突然变成这样的理由。   只能顶着紧张与难堪,脑袋嗡嗡地响。   谢庭玄真的疯了。   *   林春澹被抱回了他们居住的卧房。他才刚刚从这里出去不久,没成想一个时辰后又回来了。   他原以为谢庭玄会把他丢到床上,却不想对方根本没准备将他放下来。反而直接在椅子上坐下,迫使林春澹必须,也只能坐在他的腿上。   必不可少地便会有些接触。   少年红着脸,又恼又羞,控制着力道坐下。他不想和男人有过多的接触,便只谨慎地坐在他膝盖上。   一点点的空间而已。   这既需始终绷着身子,让大部分的重量悬空,不然硌得慌。又需要分神去平衡身体。   很不舒服。   但林春澹在某些时刻倔得吓人,譬如此刻,他不想向谢庭玄低头。他讨厌谢庭玄,所以脑袋流汗了,身体摇摇欲坠,也绝不开口,绝不求饶。   直至侍卫敲门后进来,将林春澹丢下的包裹放在桌子上。两人这个姿势,林春澹都要羞愤欲死了,但实际侍卫压根不敢看。   他低眉顺眼,连头都不敢抬一下,放下东西后便急匆匆地退下了。   谢庭玄一只手揽着他的腰,另一只手得空解开包袱的系带,里面的珠宝哗啦啦地铺了一桌子。   包袱沉甸甸的,里面尽是谢庭玄给他买的东西。他们出去逛街,什么金坠玉坠宝石坠,只要是他要的,谢庭玄都纵容无度。   买的时候,林春澹眨着眼说喜欢。回来便丢到一边,谢庭玄以为他不喜欢,没曾想跑路时带得倒全,满满地装了一包袱。这些珠宝价格昂贵,初初估算,能够在京城买两套宅子了。   他是做好了此生都不再回来的准备……男人面色阴沉起来。   林春澹看着摊得满桌的金银细软,眸光闪动,罕见地心虚。但他为了故意气谢庭玄,便理直气壮地说:“我、我是带了许多东西,但这也算是我应得的。你也看到了,我本来就是小人,我就是个贪慕虚荣的骗子!”   他发现谢庭玄已经疯了,和他讲道理是完全没有用处的,便想着用这招试试。让谢庭玄看清楚、看明白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们不合适,他们应该这辈子都别再见了。   但无论他是软着求还是硬着骂,就算是抹黑自己也没用。谢庭玄只是从他身后不依不饶地缠上来,说:“贪慕虚荣,我的钱还不够你贪的吗?春澹,只要你留在我身边,你要多少钱我都给。”   林春澹觉得这走向不对。   他确实是爱钱的,可感受着耳边湿热的吐息,宛如被恶鬼缠上了一样,浑身的寒毛都要炸开了。   突然感觉自己也没那么贪慕虚荣。   他闭上眼,睫毛轻颤,很是绝情道:“不要!”   谢庭玄神色倏然变冷,声音也阴恻恻的:“你爱我,也爱钱,为何不愿意留下来。”   “你自己清楚,是你在骗自己。”林春澹会说甜言蜜语,也知道刀子往哪捅最疼。他抿了抿唇,说出的话格外伤人,“贪慕虚荣也是有限度的,呆在你身边,我只觉得……只觉得害怕。”   这个时候,他说出的是当下最诚实的想法。   他现在的确是这么想的。他真的很累,什么都不想再想,恩怨来纠结去,不如结束这一切,对彼此都好。   “说谎。”   谢庭玄尽力克制着自己的冷意释放,但脸色还是阴沉得要命。他伸手,将艰难地、试图只接触着他膝盖的少年猛地捞了回来。   坐了个满怀。   林春澹的身体不争气地烧得滚烫。这也很正常,毕竟他们在一起那么久,他喜欢谢庭玄,也喜欢他的清冷俊美。他们只要接触,只要呆在一起,情不自禁地便会想那种事。   这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但此情此景下,林春澹却觉得自己过于……当然,他失神地想,谢庭玄也没好哪去,他也是个下|流货色。   他是半倚靠、窝在男人身上的,抬起略显失焦的浅色眼瞳朝上看去时,正好望见谢庭玄居高临下的模样。   冷幽幽的神情,冷幽幽的眸子,丝毫看不到情慾涌动的样子。   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入他的口中,轻轻地搅动着,按着他的舌头,让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勾连而出的涎水,将少年的唇染得水光淋漓。银丝粘稠,晃悠悠地荡了许久,才坠落在他颈上。   由脖颈上延绵而下,锁骨上积了一滴。   “不要,脏。”林春澹被欺负得都要哭出来了。   他不明白,怎么还能这样欺负人?口水不仅湿哒哒的,而且让他总觉得很羞耻,很奇怪。   “不脏。”   谢庭玄的目光完全黏在少年身上,根本移不开半分。   他像是在玩弄猎物的野兽。等到将少年玩弄一番,等他泪眼朦胧地控诉,唇色水光淋漓,脸颊潮红得像是刚刚成熟的水蜜桃时。   等到林春澹露出那种羞愤又倔强的神色时,那才是他最美味的时刻。   他推拒,他控诉,但少年的身体是颤栗的,是烧得火热的。他口中说着不要,说着恨他,却是因为他而变成这幅任人采撷的样子。   紧紧地收缩着,脊背绷直……那双被情慾浸染的浅色眼瞳,暴露了少年心底最真实的渴望。   谢庭玄只想将他好看的浅色瞳孔击得失神,击得粉碎。   宛如恶魔一般,清冷的声音响在他耳侧:“春澹,你明明就很想要。”   “我下贱,你放浪。我们天生一对。”   “你只能是我的。”   ……   林春澹被他弄得晕头转向,直接被抱着放在了床上。谢庭玄解完两侧帷帐,青天白日的,便要解开他的外衫。   少年虽然也被他引诱到了,但理智尚存。明白自己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妥协,不然就真的会被谢庭玄缠一辈子了。   他脑袋乱哄哄地起身,慌乱地往床外爬去。但还没能抓到帷帐呢,便被拽着脚腕拉了回去。   心里害怕,直接抬手扇了谢庭玄一巴掌。   清脆的声音响彻帷帐内,男人玉色容颜上浮现一个十分清晰的巴掌印。他侧着脸,睫翼在眼底投射一片阴翳,眸色晦暗地波动着。   是林春澹扇的他,但反而自己害怕起来。他缩回手,神色略显紧张,看着他脸上的掌印,辩解道:“我、我,都是你拽我。我才……”   他咽了咽口水,既有些心疼谢庭玄脸上的掌印,又害怕谢庭玄是否会迁怒于他。   这下真的要死在床上了。   谢庭玄仅仅是满身鬼气地盯着他。   过了一小会儿,又复而欺身,将少年堵在角落。   霜眉冷目,却顶着一张留存指印的俊脸凑近少年。   珍重地啄吻他,漆黑的眼瞳里目光灼灼,是一种别样的癫狂。   继而解开自己官服上的金玉革带,一面束缚住他的手腕,一面语气暧昧:“打是亲,骂是爱。”   林春澹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挣扎着,颤声道:“谢庭玄,你到底在胡说什么。你疯了吗,你真的疯了吗?”   男人充耳不闻,将革带取下,敛目小心翼翼地做些什么。   林春澹屏住呼吸,他剧烈地挣扎起来,“你要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原来,谢庭玄正在将那金玉革带,小心翼翼地绑在他的手腕上。   革带内里是棕色的皮质,点缀着金子和玉石,看起来极致奢华,配上少年雪白纤细的手腕,有种致命的禁忌感。   而林春澹的挣扎没有起任何作用,谢庭玄一只手便能按住他。他将革带绑紧后,扯着另一端系在了床头。   他吻少年的手腕,吻他的指尖。   抬目时,眼瞳犹如寂冷寒夜,唯一亮着的是苍穹之上的明月。而他的明月,就是林春澹。对着他的明月,既是虔诚的信徒,又包含无尽的占有欲。   此心如焚般道:“只有这样,你才能永远在我身边。”   林春澹觉得他有病,抬起小腿便要蹬他一脚。像只被激怒的小兽一般,龇牙咧嘴地说:“你滚,我不要见你,你滚!”   却连小腿都被抓住。   少年腿骨匀长,脚踝伶仃,凸起的那块骨头本是敏感之处。此刻却被谢庭玄反复摩挲着,把玩着。   他低头近乎病态般地看着林春澹的脚腕,低声自语,却令后者惊出一身冷汗。   “等我吩咐人做一条纯金的锁链,就缠住这里。”   又是欺身凑近。   他仿佛渴求的鱼,不挨着林春澹这滩水便会干涸而死。   谢庭玄看着少年微微颤动的瞳孔,吻他唇角,安慰道:“别担心,我会用宝石珍珠镶嵌它,用柔软的兔毛包裹它。”   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呆在我身边就好。   而林春澹已经被他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如果非让他形容此刻的心情,只需简简单单的一句——   这下真完蛋了。   *   林春澹推拒,不愿他靠近自己。谢庭玄也不急,他已经下定决心做个卑劣的恶人,将少年囚禁在府中。   那便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   他命令侍卫看守在林春澹的卧房外,自己则去了关押着魏泱的暗室。   谢庭玄并非酷吏,府中未设牢狱。侍卫们便将叶昭关在了无人居住的院落里,而魏泱则是关在了隐秘的暗室中。   他先去见的魏泱。   魏泱虽然被绳索捆着,但到底还是有个椅子坐。见到一身绯衣,疏冷如月的谢宰辅,他横眉冷对,眼神自下而上地扫视,嗤笑道:“想不到,一向人称光风霁月的谢宰辅也能做出这种事。当街绑人,囚禁朝廷命官……谢宰辅,您目无法纪的模样,可真同姓崔的那条狗没什么差别啊。”   虽然魏泱并不属于太子党,但除了崔党之外,几乎人人都将九千岁崔玉响当成一条会咬人的狗。   暗室光线不明,极小的窗中投射而进的天光,将男人的连分割成明暗两边,神色不明。   他死死盯着魏泱,那视线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实在有些吓人。   就连行军多年的魏泱,都隐隐因他阴冷的目光而感到惊惧。   幸而,谢庭玄只是扯了扯薄唇,声音冷幽:“他是我的妻。”   魏泱只是觉得,他在故意胡说。   “谢庭玄,你尚未娶妻,林春澹只是你的男妾而已。你当我不知道,你当我是傻子?” 第55章   话音未落, 魏泱先注意到的是谢庭玄脸上那可疑的巴掌印。   加之半边脸隐在暗处,眸光幽冷,总给人一种阴风阵阵的错觉。   魏泱蹙眉抿紧唇。虽然没有开口询问, 但目光中还是禁不住带了些事奇怪。   谢庭玄抚上自己脸上的指印,像是在摸什么格外珍贵的东西。他扯了扯唇, 神色中既有几分得意, 又有几分蔑视。   好似炫耀一般, 冷淡的薄唇里吐出轻轻的几个字:“是他打的。”   这语气太过奇怪。魏泱哽住, 他不知是自己感觉错了, 还是真的……这巴掌是林春澹扇的?正常人被别人扇了不应是愤怒至极吗。   怎么谢庭玄说这话, 反而像是很开心一样。短短四个字,好像在说“是他爱我”一样。   “陛下已经赐婚,他会是我的妻。”谢庭玄又重复了一遍。   也只会是我的妻。   男人长身玉立。仿佛施舍一般, 敛目看向魏泱,居高临下, 漆黑的眼睛里仿佛燃着一簇火。是妒火,更是轻蔑的火。   被林春澹喜欢又怎么样, 林春澹现在是他的。他已经向圣上求娶,只待圣旨降下, 他们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林春澹永远都逃不开,只会是他的妻子。   到时,一拜天地, 送入洞房……他要用纯金的链子、镶嵌着宝石的镣铐锁住少年, 只准见他,不准见任何的野男人。   一年两年三年过去,林春澹总会忘了魏泱, 爱上他的。   “你说什么!”   陛下赐婚?   魏泱怔愣了两秒,随即剧烈地挣扎了起来。他怒骂道:“谢庭玄,你怎么能这样!你问过春澹的意见吗,你尊重过他吗,你有考虑过他吗?”   他是真的害怕了。皇权至高无上,无论是他,还是林春澹都无法违抗。一旦圣旨下发,便不可能再有转圜的余地,林春澹就要被困在谢府一辈子了。   面对他的质询,男人只觉得魏泱虚伪至极。他垂目蔑视,视线里是恨,明晃晃的嫉妒,几乎无法维持平静的假象:“你最没资格说这话。”   若非魏泱回到京城,他和林春澹怎会走到这一步?   魏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但却隐隐发觉了此人的可怕之处。他咬紧牙,试图挣脱、撕裂捆绑着他的麻绳。   先前他已经利用椅子的棱角磨细了半边麻绳,只是碍于谢庭玄进入暗室,怕被发现才停了下来。   但此时此刻,他不能再等了。   他咬牙,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直接将麻绳撕裂。而后拔掉头顶冠发的银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谢庭玄飞扑而来。   试图用银簪控制住谢庭玄。   魏泱是练家子,他在军中接受过专业的训练,反应力非常人能比。而谢庭玄只是文官,他以为对方羸弱,自己的胜算很大。   不想,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数十把寒光凛冽的刀剑先一步架在他脖子上,刀刃处沁着点点红梅般的血迹,分明是真要取他性命。   “原以为,你停不下来。”   闻言,魏泱心中震动,猛地抬头。谢庭玄居高临下,冷漠至极的目光映入眼帘。   那是道略带遗憾的、冰冷到毫无人性的声音,“若是危及性命,就算是朝廷命官,侍卫也可当场斩杀。”   他是真的想杀他。他算准了一切,故意让他挣脱,让他动手,好以这个借口取他性命。这个人……魏泱不知是气愤,还是心有余悸,呼吸都变得急促慌乱起来。   他看着谢庭玄,头晕目眩。   这人哪里是什么君子,哪里是什么清流君子,他分明是披着皮的恶鬼,他,他太恐怖了。   “那根本不是喜欢。你若为他好,就该放手成全。”魏泱沉着声音道。   但这话落在谢庭玄耳中,只觉得刺耳。他声音冷极,讥嘲道:“你不过是作壁上观而已。”   魏泱硬着头皮道:“你只是想要占有他,不要再用冠冕堂皇的借口了,一切只是为了你自己可悲的欲望。”   说这话时,侍卫正用刀挑掉他手中的银簪。但没注意到,刀尖似乎是戳到了袖子里,似乎是不小心挑断了手串的红绳。   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滚,从他的袖口滑出尽数掉在地上,在这寂静的时刻显得格外清晰。   谢庭玄神色没有一丝波澜。他冷笑着,故意刺激魏泱:“魏少将军是圣人,想必一定能学会放手成全。不如为隔壁的的心上人亲自选个好夫婿。”   魏泱面色铁青,身体僵硬,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若是之前,他必要讥嘲回去。可他现在不敢了,因为他发现谢庭玄是个疯子,还是个位高权重的聪明疯子。   他想做些什么,实在轻而易举。   见他如此,谢庭玄眼中漫上讥嘲与冷漠,终是在魏泱身上找到了一丝成就感。他想,魏泱不过如此,林春澹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不够聪明的蛮人呢?   但转目垂首,视线中出现一颗红色的珠子。那是刚刚散掉的手串上滚落下来的。   正好,滚到了他面前。   他嫉妒敌视魏泱,理智全无,人也变得浅薄幼稚。看见一颗珠子,也想借此嘲讽对方几句。   可待真正凝目看清楚后。   神色倏然变了。   因为这颗红玉珠,莫名地眼熟……对着光,内部像是有着浅浅的波浪一样,极其规律。   很罕见的花纹。   谢庭玄只在太子那里见过一回。   红玉手串,耳后的红痣……男人下颌紧绷,喉结微微滚动。   透过红玉珠中间的缝隙看过去,不知是光的折射,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只觉得,谢庭玄的眼瞳都变得血红。   他收回手,紧攥着这颗红玉珠,骨节凸起,泛着白色。低头看向魏泱,冷声询问:“这珠串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因为魏泱绝不可能是先皇后诞下的孩子。他是魏家四郎,今年二十有一,是元贞元年出生的,比先皇后的孩子大了三岁有余。就算是伪装顶替,也绝不可能瞒天过海这么多年。   耳后的红痣,与太子有两分相似的桃花眼……这些原本是些再普通不过的特征,但重复发生在一个人的身上,谢庭玄眸光晦暗,心底波荡起伏。   却已有了猜测。   魏泱绷着表情,但眸色却还是波动了一下。   “林春澹?”他死死地盯着魏泱,想从他的神情中得到否定的答案。   魏泱梗着脖子,不动。可人的微表情是很难掩盖的,他下意识的心虚,闪动的眸光都无比明晰地昭示着答案。   这只红玉手串,真的是林春澹给他的。   谢庭玄阖眼,浓长眼睫轻轻颤动,他在压抑情绪。   林春澹可能是太子的同胞弟弟,是流落民间的皇家血脉……但比起他荒诞的身世之谜所带来的冲击,更令谢庭玄感到气愤的是——   如此重要的手串,林春澹竟将它送给了魏泱。   便那么喜欢,连定情信物都有?谢庭玄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他的心如烈火烹油,又似蚂蚁啃食。无尽的嫉妒一口一口地吞噬着他的心脏,又毛骨悚然地侵入他的骨髓,令他全身发冷、发寒,每一寸都叫嚣着。   要将面前这个野男人置于死地。   “你到底,有什么好的。”他垂眼看着魏泱,眉目阴寒,这次是彻底动了杀心。   那散落满地的珠串。彻底突破了他的心理防线,就像是一把刀,明晃晃地割碎了他心底最后的自欺欺人。   林春澹真的喜欢魏泱,他一穷二白,却还要挤出钱来和魏泱通信。他明明知道,魏泱喜欢女人,却还是喜欢他。   他什么都没有,无一傍身,却将珍贵的红玉手串送给了魏泱……那可能是他母亲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林春澹对魏泱实在太好了,好得他快要发狂。   而他呢,他唯一有的,只是一句又一句的欺骗和谎言。   甚至现在,连欺骗都没有了……空无一物,他到底拥有少年的什么呢?   谢庭玄怒极,反而微微扯唇,一字一句,犹如恶鬼低语:“只要你死,春澹便会爱我了。”   魏泱听得满头雾水,他不明白谢庭玄为什么这样说。但那股扑面而来的漫天杀意已经完全将他包裹住,他看着谢庭玄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屏住了呼吸。   他对这种气场再熟悉不过,战场上杀疯了的士兵便是如此。他们在穷途末路时便会化作无情的恶徒,只顾吞噬别人的性命。   魏泱额角沁出冷汗,是真的害怕。   但他知道,如今他为鱼肉,谢庭玄可随意地碾死他。   所以,他闭上眼,试图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替别人求情。   “今日是我谋划的,是我的错。谢宰辅若非要杀,便杀我一个吧。放过叶昭,放过我的家人,也放过春澹。”   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一个宽容大度、善良洒脱的少年人。卫国戍疆,为理想他早就抛却生死,所以即使真的面临死亡,也极其从容。   只是心里有些可惜,自己最后竟是死在了这种地方。   魏泱跪在那里,即使被十几把刀架在脖子上,却也脊背挺直,面无惧色,傲骨铮铮。   却让谢庭玄变了脸色。这次是他咬紧了牙关。   因为发现,魏泱竟真的有优点。   他更想到,如果此刻杀了魏泱,岂不是让他为林春澹而死,岂不是让林春澹铭记此人一辈子吗?   想得美。   杀人不过头点地,诛心才更痛苦。他有更好的法子拆散他们。   谢庭玄心中冷笑,敛去眸中无尽的杀意,让侍卫收了刀剑,找个时间将他和叶昭丢出府去。   离开前,他回目看了眼还在不断叫喊的魏泱,冷言威胁道:“出去以后,不准向任何人提及今日之事。不然,你魏氏全族的性命。”   他适时止言。   魏泱不敢置信。他原本想要质疑,魏氏戍边征战,战功赫赫,怎么可能因他一句话覆灭……   可看着谢庭玄身着绯色官服,幽冷无比的背影。   他脊背一阵阵发寒,咬紧牙,颤抖着合上了唇。   如果是这个疯子,真的有可能。   *   谢庭玄攥着那颗红玉珠去了东宫。   朝会要商议的政务繁多,陈嶷还未归来。是太子妃颜桢接见的谢庭玄,他并未久留,只问太子殿下的那块红玉何在。   颜桢便派人取来给他看,只是有些疑惑他怎么突然要看这个,便问:“是有什么线索了吗?”   她怀着孕,提起此事时也微微有些激动。因为她和陈嶷的感情很好,她知道陈嶷日日烦忧懊恼,始终是因为没有护好自己母后和胞弟。   此番又有了一点线索,自然为他高兴焦急。   谢庭玄沉静的视线落在木盒里的红玉上。这块红玉色泽饱满温润,最特别的却是其中那浅浅的波浪。   与那红玉珠上的花纹如出一辙。   他漆黑眼瞳中晦暗翻涌,已然有九分确定林春澹的身份。但抬目看向颜桢时,却神色平静地撒谎:“未有线索。”   颜桢表情失落。但还是吩咐人送来一盒糕点,说是东宫里新来的糕点厨子,让他带一盒回去给春澹吃。   谢庭玄接下,替春澹谢过她。颜桢笑着说,“举手之劳,有什么谢不谢的。就是你呀,自小性子冷淡,得多关心他才是。春澹年龄小贪玩,上次赏花宴没能去成,你别闷着他,带他去山中避暑才是。”   他颔首应下,出了府门后坐回马车上。   犹如脱力一般,靠在厢壁上。他抿紧淡色薄唇,手掌支着额头,神色纷繁复杂,懊恼、纠结、疲倦……   世上的事情总难两全,逼着人做选择。   谢庭玄明白,自己实在卑劣下贱。   他明明知道,陈嶷对于当年的事有多愧疚自责。   明明知道,自己无论出于身为臣子的本分,还是作为陈嶷好友的情分,都应该将林春澹真实的身份告知他。   可他更明白,若是告知太子林春澹的真实身份,他便再也无法留下林春澹了。   那样美好的林春澹就再也不是他的了。   但最可怕的,没了上位者权力,林春澹再也不会看他一眼的。他那么恨他,一定会将他弃之如敝履,一定会厌恶他,躲着他、不见他。   不能与他相拥,不能亲吻他。   光是想想,谢庭玄便痛不欲生。那晚灯火阑珊时,他独坐整夜,也曾动摇过,是否选择放手,是否一定要强求。   可他自欺欺人,他连问都不敢问,又谈何敢去赌,林春澹会不会选择他?他不敢赌,更不敢放手成全。   此时此刻,想起魏泱随身带着的红玉手串,他更明白,林春澹是不爱他的,是绝不会选择他的。   这是种难以言状的痛苦。   马车晃动,他紧紧蹙起眉,影影绰绰地记起一个梦境。走马灯的半生,吵闹的父母,冷漠的家族,犹如黑白影画,没什么任何好留恋的。   唯有一双眼眸,是他此生的色彩。   及此,眼瞳深如长夜。   谢庭玄知道这样太过自私,也明白这样做的下场。   他唾弃自己。   因为这是背叛。要背叛赏识扶持他的君主,要欺骗并肩作战的好友,要背弃所认定的君子之道,要与良心道德相反而行。   更是对林春澹的背叛。他自己也清楚,若是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他会是众矢之的的罪人,所有人都会唾骂厌弃他。   可他依然会这么做。   谢庭玄越来越冷静,越来越理智。   他曾经想做个忠臣,唯一的理想是辅佐太子,开创盛世。   但是此刻,他紧攥着那颗红玉珠,已经抉择好,什么才是他最想要。   君臣理想,家族荣耀,天下兴亡,他皆可舍弃、抛下。   道德信仰,他可以背弃,可以不顾,甚至做个自私下贱的人。   但唯独不能,失去那双……   琥珀色的眼眸。   “只能是我的。”男人敛目喃喃自语,眼中的偏执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   林琚初涉官场,又清高正直,根本不可能斗得过崔玉响这种老混蛋。一举一动都被对方全然掌握,尤其是金陵梦的老鸨。   若他聪明狠辣,为保林春澹的身份不被授人以柄,就应该第一时间将老鸨保护控制起来,亦或者即刻杀掉以绝后患。   但他太过年轻,根本没有接触过类似的事情。   所以,老鸨落入崔玉响手中,甚至没来得及给她用刑。她刚入崔府的暗牢,便吓得哆哆嗦嗦,一口气全招了。   即使林琚让她闭嘴,但什么秘密等抵得上自己的性命重要。   入崔府不过半刻钟,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太监王海将从宫中取出的宫女画像放到老鸨面前,她颤巍巍点头,指认道:“是她,就是她。”   及此,一切都明了。崔玉响懒洋洋地坐在高位上,招招手,吩咐侍卫将老鸨带下去好生看管。   自己则是掀起眼皮看向一旁的王海,饶有趣味地问:“那十三娘的孩子是谁。”   他一点也不害怕,依旧从容淡定。只是有点好奇,当年他亲眼看着先皇后送入帝陵,她孩子胎死腹中……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至于这个侥幸活下来的皇子,崔玉响神情轻蔑,眉心的红痣十分妖异。   再杀一回便是。   不想,王海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他犹豫半晌,才颤巍巍答道:“正是林敬廉要送给您那个庶子,林春澹。”   闻言,就连崔玉响都愣了几秒。   那,就不用杀了。   他压着眉尾,稠丽容颜中笑意渐浓。掀起殷红的唇,似笑非笑地重复:“谁,林春澹,林春澹?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漆黑眼眸中变化莫测,却依旧时刻地透着一股扭曲的阴鸷。   林春澹竟然皇后台氏的孩子?   崔玉响忽地大笑起来。眸中的阴冷、玩味逐渐转变成一种激动和兴奋。他太兴奋了,甚至浑身都轻轻地颤栗起来。   老天爷实在垂帘他。他正犹豫着,该挑选哪位成为未来的君主。皇帝剩余的儿子,要么轻贱,要么蠢笨,要么野心勃勃却自视清高,哪个都不配成为他的君主。   可就在此刻,上天便赐予了他如此一个宝物,一个漂亮的、他感兴趣许久的宝物。   少年既诱人又美丽。他是皇后台氏的儿子,身份高贵,而且他不够聪明,很好掌控……若是捧他做了君主,便可将他按在龙椅上肆意的亲吻玩弄。   崔玉响光是想想,便觉得浑身烧了起来。他几乎等待不了了,轻咬舔舐着自己的下唇,像是在等待猎杀的毒蛇,目光炙热又扭曲。   林春澹是他完美的君主,这是个完美的法子。待他将其捧上皇位,天下也是他的,美人亦是他的。   男人眯起眼睛,看向旁边惶恐至极的王海,冷笑着说,“将那老鸨控制住,谁若敢走漏半个风声,我第一个扒了你的皮。”   “是!”   王海慌乱道。   因为他知道,这个扒了他的皮可不是形容词,而是实打实的。   心脏砰砰乱跳,他半晌才敢抬头,小声道:“可林琚那边……”   崔玉响不屑道,“他,他定是最守口如瓶的那个。”   他容色轻挑,敛眉轻嗤了一声。   之前这个林琚便为林春澹大打出手,此番得到了这么隐秘的消息,竟然没有第一时间禀报圣上,显然是心有顾虑。   显然,他最顾虑的一定是他庶弟的安危。   他真的很爱这个“弟弟”啊。   男人笑容愈发阴毒起来,“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都有些好奇,这份“兄弟之情”到底能深到什么地步了。   ……   暮色四合,谢庭玄端着食盒推门,进了卧房。   少年手腕被捆着,已经侧躺着睡了过去。   中午时有人进来给他送饭,但林春澹心里憋着气,一口都不吃,让他们全都出去,不准进来。   然后趁着无人之时,一直坚持地啃着革带,想要揭开它。但这革带实在太过结实,他累得牙都酸了,还是纹丝未动。   只能叹气着放弃,目光忧虑地看着床上的帷帐,显然仍在担心魏泱他们。   他心里有事,睡眠便浅,谢庭玄已经尽力轻手轻脚,但推开木门时,那轻轻发出的“吱呀声”还是惊醒了他。   见到是谢庭玄,他很气恼地转过身子,拿屁股对着他。   显然是不想搭理他。   谢庭玄在床边坐下,一边替他解手腕上的革带,一边凑近吻他的耳垂,轻声诱哄:“一天没吃饭了,我带了你最爱吃的菜,吃点吧。”   耳垂上麻麻痒痒的,林春澹往里面躲,像只闹脾气的小猫咪。很不客气地说:“不饿,见到你就饱了。”   反正不放他出去,他是不会吃东西的。   谢庭玄这个王八蛋,有种就饿死他。   话音未落,肚子却十分不给他面子,咕噜咕噜地叫起来。   男人一声低笑。   林春澹的面颊顿时烧了起来,适逢谢庭玄已经将他腕上的革带解开,轻轻吻着他的指尖,揉着他微微发红的手腕。   少年赶紧抓住时机,掀开被子便将自己裹了进去,裹得严严实实的,连脑袋都没露一点。   微微使力,便一骨碌滚到了床的最里面。   从锦被里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但没什么好气儿:“你滚,我不想见到你。”   从谢庭玄的视角看过去,只觉得他可爱至极。   天底下有谁生气了,不想见到别人,竟是把自己卷得像蚕宝宝一样。   他眸色渐深,面色缓和了不少。起身上床,轻而易举地将这个逃避的蚕宝宝捞了出来。   修长手掌在锦被间探索着,只轻柔地袭击少年敏感的部位。   没一会儿,一个脸颊红扑扑的、神色懵懵的林春澹便自己出现了。   他眼尾泛红,眸中闷得水光点点,却要装作凶狠的样子。   恨恨地盯着谢庭玄,骂道:“你这个混蛋,快滚。” 第56章   但林春澹的怒骂实在没有丝毫的威慑力。   纵然这么骂谢庭玄, 对方的神色依旧没有丝毫的改变,甚至幽邃眼底所潜藏着的痴迷还有所加深。   男人用修长手指轻轻拨开他脸侧的发丝,捧起他柔软的脸颊, 直勾勾地盯着。   明明是正常无比的对话,却让他念得格外缠绵:“不滚, 要呆在你身旁。”   林春澹被他那眼神盯得有些发毛。   他想要反抗, 但因为将自己完全裹在被子里, 反而动弹不得, 只能由着男人上下其手。   他想要躲避那灼热的视线, 却因为被捧着脸, 只能被迫与其对视。   谢庭玄那张放大的俊脸展现在他面前,他一如往日俊美,冷淡如月。但那双漆黑眼瞳中所波荡的炙热却令他心惊。   就好像狂热的信徒看见自己的神明, 漆黑的瞳仁里满满地倒映着他。   但又不单单是信徒,信徒是不会想要侵占自己的神明的。可谢庭玄眼中, 除了炙热还有无尽的爱欲。虽然他穿着衣服,却总有种被审视看透, 完全扒光的错觉。   让他想起来之前,床榻欢愉间……   林春澹睫毛微颤, 吞咽口水, 心里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一切的思绪便被炙热的吻所吞没。   温热的薄唇覆上来。与以往有所不同, 如同狂风暴雨, 急切,又极具侵略性,似乎要将他吞吃入腹。   “混……唔唔。”林春澹刚骂了一个字, 剩下的话便被完全吞掉了。他想要反抗,但整个人裹得像个粽子,只能予取予求。   欲哭无泪,心想自己这个蠢货,是怎么想到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的。这下可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不对,他才不蠢。   都是谢庭玄这个混蛋太阴了!趁人之危,什么狗屁的君子,活脱脱一个……一个流氓。   他心里有气,不想搭理谢庭玄。但被男人抱在怀中时,乌木沉香也随之席卷而来。这是种好闻的香,更是谢庭玄身上常年会有的香气,他曾经无数次沉醉在这种味道里,无论是吻中,还是床榻之上。   那香气,几乎将他完全笼罩。他一闻,便有些动摇。   但这次,男人怎么亲都亲不够。一边用薄唇碾过少年柔软的唇,一边用密不透风的吻将他完全罩住,一刻不平,似乎是想这么天荒地老地吻下去。   可正是他占有欲的过分显露,反而让林春澹瞬间清醒过来。   虽然手脚都被束缚住了,但林春澹还可以咬他嘛。   少年原本就被这过分猛烈的攻势吻得头晕目眩,此刻可算是能够报仇了。毫不留情地咬谢庭玄的唇,直至两个人唇间都有鲜血的味道弥漫开。   巧的是,林春澹早晨刚刚咬过他一回,此次又咬,还是同一个地方。   而谢庭玄虽不怕疼,却怕染得他满嘴都是血味,只能不得已松开他。   少年蓄势待发,赶忙一骨碌滚到了床里面,从锦被里解放出来。他衣衫微微散落,露出莹白的锁骨来,肩头或深或浅地还散落着暧昧的红痕。   他丝毫没注意到,反而坐直身体,轻轻地用袖子擦拭着自己的唇。因为过分浓烈的亲吻,浅樱色的唇也已经变成了深樱色,充血饱胀着,一眼就能看出刚刚发生了什么。   神色矜骄,林春澹冷笑着说:“谢庭玄,你这个好色的王八蛋,谁准你亲我的。”   说完,似乎不过瘾一般,又泄愤般补了一句:“咬死你。”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这个样子究竟有多么危险,也没注意到男人的目光有多么幽深。   谢庭玄几乎克制不住自己。   因为,少年肩膀上的红痕是他留下的,少年红肿的唇也是他亲的。此时此刻,他只想……只想将这个得意的小骗子堵在角落,覆上一层暧昧的红痕。   再将他按在床上,彻夜不停。   但他还是没有。   谢庭玄虽然有些疯了,但他最在意的还是林春澹。纵然情|欲上头,纵然心绪压抑,急迫地想将少年占为己有。   可他还记得,林春澹到现在都没有吃饭。   他原本就瘦,还没怎么养胖呢,谢庭玄很担心他的身体。   于是,暂且将所有阴暗下流的想法压在心中。伸出长臂,将林春澹复而捞了回来,放在自己腿上。   贴在他耳边,温热匀长的吐息声声。逼得林春澹浑身绷紧,耳尖滚烫,以为他又要说什么淫|言浪|语。   但这次,谢庭玄只是道:“吃点东西吧。若是没胃口吃咸的,还有太子妃送来的糕点,说是东宫里新来的糕点厨子。”   说着,他一手揽着少年,一手将那装着糕点的食盒打开。里面放着的糕点都做成了花朵状,看起来很精致。   林春澹有些好奇它的味道。   但他还记得自己的“铮铮傲骨”,别过头去不受它的诱惑。冷声道:“不吃。谢庭玄,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你若非要将我留下,那你得到的一定是具尸体。”   “我要把自己饿死!”   说罢,还不忘冷酷地笑了两声。那双浅色的琥珀眼瞳中满是骨气。   可惜,若少年说他要上吊,要跳井,要撞墙,谢庭玄当然会害怕。但他这么雄赳赳地说,要把自己饿死,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谢庭玄拿出一块糕点,放在他面前晃悠,问:“真的不吃?”   林春澹想吃,他饿死了。刚刚余光还瞥见了食盒里的烧鸡。   他想吃糕点,想吃烧鸡。都怪谢庭玄这个混蛋,他只能饿着肚子。   林春澹不回答,说:“要么饿死我,要么放我走。”   他恨恨咬牙,讨厌谢庭玄这个混蛋。等他离开谢府,这辈子都不会再见这混蛋一眼,就算再喜欢,再难过也不要。   而谢庭玄放下糕点,又揽着他的腰往自己怀里靠了靠。他贴着少年的耳朵,仿佛能勘破人心一般,低声喃喃:“可把你放走,你便不会见我了。”   林春澹哽住。   因为他真是这么想的。   心脏莫名跳得更急,浅色瞳仁微微颤抖,他移开目光,沉默着没反驳。   谢庭玄的目光完全凝在他身上,他耳后的红痣上。他痴迷地用手指抚摸,“你什么都要带走,你连那只猫都没忘。”   “却独独不带上我。”   说这话时,他很是心机,故意用唇擦过少年的耳垂,他知道林春澹那里最为敏感。感受到少年脊背在他怀中轻颤,才满意地敛目,喃喃道:“怎么可以这样呢?春澹,坏孩子。”   他埋怨。   听得林春澹无言以对,他觉得谢庭玄真的精神失常了。   他抿了抿唇,很是无情道:“因为我要逃跑,为的就是躲你,不想见你。带上你还跑什么?”   “那你想见谁。”谢庭玄的眸色晦暗了些。   林春澹总觉得这句话有点酸。他微微弯眸笑了,有些得意:“见谁都行,反正不想见你。”   随即,揽着他的腰收紧了许多。   少年心想,他都这么说了,谢庭玄就算是泥人也该生气了吧?生气了正好,要么气得拂袖离去,要么把他扫地出门。   他全然没有想到,其实还有第三种报复的办法……   但谢庭玄的脾气确实好。被他这么挑衅,也只是面色微沉,一点火也没发。就好像没听见这句话一样,继续劝他吃饭。   林春澹觉得他粘人又烦人。   可谢庭玄开出了一个让他拒绝不了的条件。他说:“你好好吃饭,我便将那两个人放出府去。”   他不想在林春澹面前提起那个令他妒火焚烧的人,而且非常心机。他骗林春澹,明明已经让席凌将那两人丢出去,却故意用这样的方式引诱要挟他。   少年愣了几秒,果然动摇。   一是他的确担心魏泱和叶昭的安危,二是他真的饿了……他微微蹙眉,心中犹豫:感觉不吃饭这个法子不够好。   这事可是谢庭玄的错,他为什么要用不吃饭折磨自己?不好不好,还是换个法子吧。   林春澹微微眯眼,偷瞥了一眼谢庭玄,准备借坡下驴。轻咳两声,又问了一遍:“真的?”   谢庭玄点头。   “不准骗我。”   少年终于过了心里的那一关。他随意勾勾手,示意谢庭玄将糕点递给他,模样有些高傲。   男人不仅照做,还贴心地帮他拿来筷子,将食盒里的菜悉数摆好。   但林春澹将糕点塞到嘴里,便开始表演翻脸不认人。他推拒谢庭玄,说:“一边去,不要抱着我。”   他坐在谢庭玄怀里,总是很小心翼翼,还怕坐得太满会引起不必要的事情。   可谢庭玄怎会让他如愿,他好容易才能和少年紧紧相贴,分毫、片刻都不想离开。   看着林春澹嚼嚼嚼的腮帮子,唇边带笑,便那么亲了一下,说:“不要。”   两人鼻尖相抵,他凝望着少年漂亮的眼眸,刻意引诱:“春澹大人,我留下伺候您。”   谁都有虚荣心,尤其是林春澹,他最受不了这个。他看着谢庭玄对他示弱,心里自然也隐秘地涌上满足感。   他没再拒绝,只是冷着脸,和:“只能伺候我吃饭,别妄想其他的。”   然后微微低头,就着谢庭玄的手,喝了一口他递来的茶水。   ……   林春澹还是太年轻了。当谢庭玄用伺候这种词的时候,他就应该觉察到不对劲了,可惜酒足饭饱,完全将自己敏锐的直觉抛去了九霄云外。   他吃完饭,就想回床上躺着。   结果,怒斥让谢庭玄松开他的时候。   对方分毫不让,反而抱紧了他,原本还规规矩矩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托住了他。   缓缓摩挲着,揉捏着,力道不轻不重,但偏偏能让少年浑身都紧张起来。   “想做。”   他在林春澹耳边,用的词特别涩|情。   少年炸毛,说:“不要!趁我发怒之前,快点滚出去。”   但他能如何发怒呢,他的怒气就像小猫挠的一样,顶多扇谢庭玄一巴掌。   可这巴掌对谢庭玄来说……都说不准,是惩罚还是恩赐。   谢庭玄却攥紧他的指尖,清冷眉眼间欲色满满。他实在卑劣,在这种时刻威逼利诱。   也是欺骗。   他明明已经将魏泱和叶昭放出去了,却为了得到少年,撒谎骗他,逼他接受自己:“你乖一点,我便放过那两个人。”   林春澹愣住,桃花眼微微瞪大,里面满是不可置信。   琥珀色的眼瞳颤动着,他咬紧唇,一脸愤怒:“你骗我,刚刚不是说好了……”   谢庭玄的目光冷静到残忍。他凝目,低头望着少年,声音也很冷:“你也骗过我,不是吗?”   林春澹哽住。   他的确无言以对。 第57章   但他也很快反应过来。   就算他欺骗过谢庭玄, 也绝不能成为对方威胁强迫他的理由。   少年眸色很冷,漂亮的浅唇吐出的话语分毫不让,“对啊, 我是骗过你。可我已经道歉了,已经将那些金银财宝都还给你了。你还要怎样, 是要卸了我一条腿一条胳膊, 才能罢休吗?”   他是撒谎了, 可谢庭玄做的更过分。他胁迫他、囚禁他……谁又能说谁呢,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垂目, 敛去眼底一片气恼。故意说:“那你动手吧, 卸掉我的腿,记得把我丢出府。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这话足够将谢庭玄气得头晕。   他抓住林春澹的手,明明是他控制着、胁迫着对方。可偏偏也是他卑微如尘地乞求, 他气得肩膀抖如筛糠,连睫毛都颤。   却还压抑着怒气, 按着少年的肩膀,嗓音低哑, 每一个字都是艰难挤出来的:“你宁愿断胳膊断腿,也不想呆在我身边?”   林春澹不看他, 拒绝沟通。   谢庭玄盯着他紧抿的唇。往日他只觉得这双唇好亲至极, 现在却只觉得可恨。   明明那么美味,那么会说甜言蜜语,为什么此刻却是沉默……继续骗他啊, 哪怕一句呢?   灯火摇曳熹微, 男人敛起浓长眼睫,在眼底投射下一层阴翳。   他生气,他愤怒, 他觉得可恨。可到底恨谁呢?他舍不得恨林春澹,更舍不得恨那双日思夜想的唇……   只能恨魏泱,不要脸的第三者。是他打搅了这场幻梦,全部是他的错。   眸光晃动,却让人看不清其中的情绪。他抚上少年的脸,有些病态地亲吻、重复:“你心里真的,没有我吗?”   林春澹脸颊被他手心的薄茧刺得微微不舒适,却因为觉得累,不想回答。   他心里有他。可在对峙之时说出来,亦是于事无补。说出来,谢庭玄就会放他走吗,这样谢庭玄便能停止这些癫狂的举动吗?   谁都清楚,不可能。   上位者天然占据上风,他以为他和谢庭玄会是平等的。可巨大的身份差距之下,谢庭玄可以对他做任何的事情。今日的事情说开了,下次呢,每一次的怀疑,都要用囚禁这种方法吗。   如果他真的不爱谢庭玄了呢,他连离开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太恐怖了……这不是爱,林春澹只觉得害怕,只觉得吓人。   少年倔强地不让泪水流出,声音略哑:“别再发疯了。”   他抬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里,烛光微微晃动,映得泪光点点。今夜首次,带着哭腔地撒娇,却是为了求他放过自己。   “谢庭玄,你放过我好不好。”   是意料中的回答,亦是意料之外的绝情。谢庭玄却越来越理智,他的心不再慌乱,反而变得坚如磐石。   眸光幽深如夜,眉眼冷峻,他吻去少年眼角的泪珠,温情脉脉,话语却无情:“绝不可能。”   他凝望着少年,字字喃语:“是你先招惹我的。”   “是你先说爱我的。”   “那你,就应该永远呆在我身边。”   一句又一句,让林春澹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直到谢庭玄拿出那串修复好的红玉手串,他整个人都变得紧张起来。   这是林春澹的东西,谢庭玄就算是当强盗,也必不可能还给魏泱。只是他倒还有些礼节,明明直接抢走,却还是强买强卖,塞给了魏泱一大兜银两。   而林春澹一见这红玉手串,顿时炸毛:“它怎么会在你这?”   这的确是他的东西。是魏泱前往朔州之前,他特意塞给对方的。   当时,他听别人说玉能够护人平安。可他一穷二白,哪里买得起玉,便将他娘亲唯一留下的这个红玉手串给了魏泱。   此刻出现在谢庭玄手中,只有一种可能。   少年呼吸微微急促,声音和瞳仁一样颤抖,“你,抢来的?”   男人眉眼疏冷,未曾流露半分心虚,反而理直气壮,“你送给他的,我自然要抢。”   霸道得,不讲先来后到的道理。   他刻意将红玉手串塞进林春澹手中,又将其佩戴在腕间。一面吻他指尖,一面痴迷地抬头,清冷眼瞳中散发着炙热的光,“现在,你将它送给我了。”   别人有的,他也有了。   林春澹攥紧了手。他好像发觉了什么,咬紧唇,颤抖着发问:“谢庭玄,你都知道些什么。”   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庭玄解开他的衣带,贴着他的耳朵说:“你在担心他,对吗?”   林春澹不言,他拉紧自己的衣带,想要逃出男人的怀抱。但仍是失败,谢庭玄知道他的敏感点在哪,从衣摆探进去,他便浑身发软,化成了一滩水。   他在进攻,声音里却极具醋意:“你在想他吗,你就这么喜欢他?”   少年被他玩弄得泪眼朦胧,浑身反骨都立起来了。他特别想大声反刺回去,对,我就是喜欢他。把谢庭玄也逼疯。   但他还保留着一丝理智,不想魏泱无辜地被牵扯进来。   他咬着牙,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倔强道:“不喜欢他……”   谢庭玄停下动作,薄唇绷着。深邃眸光轻轻颤动,眼底浮现一丝希冀。   可林春澹的下句话,令这一刻的后悔犹疑都化成了泡沫,他说:“更不会喜欢你。对你全然利用而已,别再强求,啊……松开,混蛋。”   话未说完,尾音便颤着扬起来,少年隐忍再三还是发出了那种令人心潮澎湃的颤声。   是谢庭玄。   他听到这绝情的话,试图用别的手段来证明少年在说假话。   男人凝视着他耳后的红痣,敛住眸底波动的欲色,低哑开口,说出下流话:“不诚实,你的身体明明很喜欢我。忘了吗,一次又一次。忘了吗,第一回是你主动的。”   林春澹被他弄得薄汗涔涔,蹙着眉,双目失神,浅色眼瞳里的欲望都搅在一处。肩膀轻轻地颤抖着,谢庭玄说的是真的,这种事上他的确没办法抵抗。   但他不想承认,也不想让谢庭玄得意。所以他宁愿咬破唇,尝到铁锈的味道,让自己清醒过来,也要扳回一局。   他故意揭露残忍的真相,说:“是啊,可那又怎样。谢庭玄,你还不懂吗,那晚出现在客房的就算不是你,我也会和他上——”   话未说完,又被打断。   谢庭玄根本不给他说出绝情话的机会,直接用炙热的吻吞掉了最后不堪的字眼。他一边亲吻少年,一边调整着位置。   少年原本就是背对着,坐在他怀中的。   几乎很轻易地,就着这个姿势占有了他。   鲜血的铁锈味弥漫在两人唇间,倔强到只会说出绝情话的浅色樱唇完全被封住。他想躲,不仅躲不开,就连刚刚还清醒十分的眼瞳也被弄得失去焦距。   太,实在太……后面的话,林春澹不愿去想,却又不得不承认。   谢庭玄真的,很不要脸。   攻城掠地,两处皆失。少年只能咬他,但谢庭玄铁了心不放开,薄唇嘶嘶地发疼也不停下。   只是愈发恶劣,弄得林春澹没力气再咬他,才缓缓松开。   此刻的少年好看得惊心动魄,唇边沾着点点血迹,发丝微湿,雪颊却氤氲着明显的潮红。那双眼瞳,既被情欲熏染得勾人,又夹杂着不肯屈服的光点。   转了个身。他更承受不住,只能抿着唇,不让声音漫出来,颤抖着说:“你、你这个王八蛋。”   谢庭玄亲吻他唇上的血迹,珍重地品味、咽下,才缓缓地喘息,几乎与他的步调同频,既猛烈又克制。   控制的不仅是自己,更是林春澹。   他声音低哑,撩起少年颊边被汗水浸湿的乌发,湿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每寸肌肤都烧得滚烫。   “春澹,他能让你这么爽吗?”   妒火烧得男人理智全无,他一边心满意足地享受着少年的美好,却又一边用这样下流话,掩饰自己心底的不甘与嫉妒。   但这话实在混账,甚至算是折辱。林春澹被他深深地占有。听到这话时,脊背绷紧着,羞耻地闭上了眼。   因为他喜欢魏泱很久很久了,在他还没有欲望的时刻便对他心生仰慕。这种喜欢并不涉及任何的情|欲,他甚至从来没想过亲吻对方的,遑论别的……   他只是想呆在身边,无论以什么样的身份,都是开心的。   可谢庭玄偏偏这么说,让他觉得自己心里特别难受。鼻尖微酸,他眼尾泛泪,带着哭腔地说:“不准提别人,谢庭玄,你就会欺负我。”   明明是很平常的一句话,甚至林春澹自己都没指望对方会因此心软。他只是有些委屈,伪装的坚强有些撑不住了。   可谢庭玄停下了动作。   他捞起少年,看着他脸上委屈的神情,心瞬间变得柔软起来。不管不顾地,抑制着欲望停下了动作,“别哭。”   用吻安抚少年,“是我太卑劣,我欺负你。不做了,我抱你去沐浴。”   他抱紧林春澹,静静地聆听着对方的心脏。他闭上眼,将脸埋在少年发间。遮住的是他最惶恐、最害怕的事情,他说:“别讨厌我。”   林春澹被他这举动,弄得不上不下的。他心里痒痒的,毕竟精神再怎么不愿,身体的欲望是真的,没开始时,尚且能抵制住。   哪有一半时,突然结束的。   谢庭玄这个蠢货,这个笨蛋。他怎么能这么蠢呢,他怎么能忍住呢?   明明,还很那个呢。感受着他怦然的心跳,身体的灼热……林春澹甚至觉得,他是不是故意这样,就是为了让他低头。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谢庭玄竟然真的要松开,抱他去沐浴。   感受着周遭的变化,林春澹头皮发麻,身体里的热意更盛。他慌乱地止住对方的动作,睁开眼,轻轻喘息着,说出了一句让他后悔的话:“你是不是不行?”   画面僵住。   林春澹似乎看见,谢庭玄的冰山脸崩塌了一瞬。他神情先是阴沉,紧接着又变成癫狂般的痴迷。   顿感不妙,赶紧说:“我瞎说的。算了,去沐浴吧,我累了。”   欲望尚且能够忍受,大不了泡会凉水儿。但这种走向……林春澹第一次想把自己的嘴给缝上。   而男人像是很满意少年的做法似的,丝毫不掩饰眼中的灼热。漆黑眼瞳慢慢地倒映着他,声音里带着丝丝的愉悦:“不,要好好证明。”   要身体力行地证明。   ……   这一夜实在太过漫长,到后面林春澹已经不知道今夕何年何月了,直到被抱到池中清洗时,还被弄得头皮发麻。   最要命的是,昏昏沉沉地要睡着时,谢庭玄终于结束了。只是被抱回卧房时,只听见咔嚓一声,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触碰到他的脚腕。   但他实在太累了,艰难地掀起眼皮,也只隐约窥见男人坐在他脚边。   正盯着他的小腿?   他看不清谢庭玄的脸色,却好像模糊地看清他眼底波动着的兴奋。   在,兴奋什么?   少年迷糊地想着,但最后还是没抵住困意的侵蚀,带着这个想法睡了过去。   直至第二天早晨,他看见自己脚腕上缠着的镣铐才明白,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都不知道是谢庭玄动作太快,还是早有预谋。他昨日早晨才逃跑,结果晚上便被纯金打造的镣铐戴在了脚腕上。   不得不说,这个镣铐的确好看。是金子做的,上面镶嵌着昂贵的宝石和珍珠,里面还包裹了一层白色兔毛,如果不是末端链接着金锁链,甚至像是一个精致的脚链。   但镣铐就是镣铐,做得再好看也是自欺欺人,是用来锁住囚禁他的。林春澹气得要死,把床边放着的碗筷花瓶全砸了,只留了颜桢给他带来的糕点。   他恩怨分明,是谢庭玄讨厌,他不会因此迁怒颜桢姐姐带来的糕点。更何况,这糕点还尤其好吃。   “王八蛋!”少年一边咬着糕点,一边试图用手拽开那个镣铐。   但,虽然它很细,可却尤其结实,无论他怎么做,都无法挣脱。   屋外候着的下人听见动静,赶紧叫来了席凌。   隔着卧房的门,林春澹听出了席凌的声音,压着火气,平静地问他:“魏泱和叶昭,还在谢府里吗?”   谢庭玄最好别骗他。   席凌恭敬道:“他们安好。昨日下午,小人便照着郎君的吩咐,将魏少将军和叶小姐放出府了。”   林春澹这才松了口气。   但慢慢地,琢磨出一丝不对劲来。昨天下午就放出府了,那昨晚谢庭玄还那么骗他?   “王八蛋。”少年暗暗磨牙,“自己嘴里就没句实话,竟然还怪我骗他。有病,疯子,赶紧……”去死吧。   后面一句,理应接的是那三个字。   但林春澹舌头顿了又顿,还是没能这么狠心地咒骂让他去死。   他只是不想在谢庭玄身边,不想再继续下去,有些话还是骂不出口。就算气急败坏,也骂不出口。   至于到底为什么这样想,林春澹长呼一口气,不想去思考,也不愿意去思考。他现在冷静下来,只是支着脑袋,任由思绪乱糟糟地流过,不断地思考。   到底该怎么,逃出谢府。   *   赏花宴,林琚没有见到林春澹。回到府中之后,他一面要思索到底如何才能见到林春澹,告诉他有关身世的秘密。   一面又要应对那道赐婚圣旨。   命运实在太残酷了,他满心满眼装着的少年,却被陛下赐给旁人,而他却要做撰写婚书的人。   林琚饱读诗书,文采尤其斐然,但面对这道赐婚圣旨,一句话说不出,一滴墨也落不下。他只能先拖着,因为一旦拒绝,这项任务便会由旁人接手,赐婚的圣旨会即刻而下……他想过后果。   但他同时也知道,是自己害得少年落到如此地步。就算失去官帽,他必须这么做。   谢府大门紧闭,任由他如何递入帖子,谢庭玄都不让他见少年一面。   而在他将婚书拖了半个月之后,圣上终于勃然大怒。他将林琚叫到殿内痛骂了好久,说他竟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林琚望着高高在上的帝王,差点将圣旨中那个少年的身世全盘托出。   可崔玉响也在御前,他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替他求情:“许是林大人有什么隐情呢?”   他含着笑,丹凤眼高高在上地望向他时,满是轻蔑。   却用引导式的话语问询:“林琚啊,你可是今年新中的探花郎。咱可不会信你写不出一篇婚书啊。”   他微微勾唇,薄唇红得像是鲜血染红的。   “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呢。你要,好好地讲给圣上听呀。”   林琚身体微颤,攥紧了官服的袖子。   崔玉响,知道些什么?他又想干什么? 第58章   若有若无的, 林琚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抬目,正好撞见崔玉响那勾唇浅笑,姿态闲适的模样。   崔玉响知道些什么?还是伪装, 想要诈取些什么消息。林琚的思绪一时纷乱如麻。   但绕来绕去,始终还是忌惮惧怕崔玉响, 怕他知道了春澹的身世, 会对其不利。纵然圣上也在场, 可就算是万分之一的几率, 林琚都不敢去赌。   他抿紧薄唇, 垂首俯身, 向高高在上的帝王的告罪:“是微臣浅薄无用,请陛下惩处。”   而高坐龙椅之上的皇帝并未看出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毕竟林琚是崔玉响举荐到礼部的,替他求情也极为正常。   他原本非常生气。觉得林琚身为当朝探花, 竟连一封婚书都无法撰写,传出去岂非贻笑大方?   但此刻看着殿中跪着的青年, 笔挺的脊背。他突然就想起,殿试之上, 他当时那种自信又孤傲的神态。引经据典时、展望天下时,衣袖带风, 眉目恣意。   与如今的模样, 相去甚远。   “罢了,罚去半年俸禄,好好思过。”帝王叹了口气, 终是对年轻人仁慈些。   等到臣僚尽退, 他看向一直陪侍的太监,“其实,这林琚倒是个可造之材。之前在国子监时, 他倒是做的不错。只是自从到了礼部后,变得有些郁郁萎靡。”   当年皇帝还未登基时,太监袁嘉便一直服侍左右,忠心耿耿。他浸淫官场多年,对形势看得清楚。   闻言,笑着回答帝王:“林大人年纪尚轻,又无显赫出身,自然需要一些时间想清楚。他能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是并非旁人,而是陛下怜惜。”   林琚倒向崔党,皇帝其实并不奇怪。   只是他的功名并非全靠崔玉响,后者控制科场是真,但林琚的真才实学也是真的。而最终捧他做探花郎的权力,始终在最高统治者手中。   帝王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清楚,只是下棋需要更多的耐心。像林琚这种棋子虽然好用,但也数不胜数,他的去留只能全凭自己的造化。   “也许吧。”   ……   林琚并不算蠢,今日皇帝面前崔玉响赤裸裸的试探,让他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始终无法进入谢府,见不到林春澹,所以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马车驶出宫城的过程中,一番推敲之后,他最终选定了当前唯一值得信任之人——太子陈嶷。   太子品性温和,就算林春澹的身世有误,他也未必会迁怒对方。更重要的是,林春澹是他的胞弟,他对先皇后之死耿耿于怀,又三番四次地下令寻找早已胎死腹中的“公主”。   血浓于水,一定是有真心在其中的。亲生的兄长,至少比崔玉响和谢庭玄都靠谱太多。   他人微言轻,实在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寄希望于高位的太子。   林琚慌忙掀开马车帘子,对车夫道:“不回府了,去东宫。”   车夫惊讶地问:“郎君,您确定现在就去东宫?”   心里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浓烈,林琚赶紧点头,吩咐车夫快些。   但,马车还没行驶多久,他又猛地掀开帘子,吩咐车夫:“算了,调转方向回去,我要面圣。”   彼时已然日暮,天边泛着淡淡的黄色。此时要紧急面圣,那得是多重要的事情呢?   林琚心绪纷乱,刚刚坐回马车之后,左右思量后又觉得不妥。万一太子的纯良是伪装的呢?万一太子不相信呢?更何况,他是崔玉响一手提拔的臣子,太子会相信他吗?   加之兄弟阋墙之事不在少数,他还是觉得此事告知陛下更为稳妥。无论从哪个方面,陛下至少不会苛待失散多年的幼子。   还是速速面圣,将此事禀报陛下为好。   许久之后,马车终于停下。林琚掀开车帘一角,却发觉不对,周遭的建筑分明不是在宫门前。   他攥紧袖子,愤怒地质问车夫为何没将他送回宫门。   却听一声慢悠悠的声音:“林大人。急什么。”   天空已经完全被浸染成紫黑色,只余一角的天际残留着夕阳的余晖,晕成血色。   幽光浮动中,林琚看见崔玉响那张白得过分的俊脸,殷红的唇勾着,仿佛今夜最后未湮灭的暮光。   他笑得阴毒,笑得坦然。高高在上地嘲笑林琚的天真。   “林琚啊林琚,我派人跟了你半个月,又怎会让你有机会呢。无论是太子还是陛下,你一个都休想见到。”   “我的林大人,这么好的秘密,您怎能独享呢。”   林琚被五花大绑着押进了崔府。   再见到崔玉响时,他正斜坐在软榻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佛珠。   林琚心里唾骂他,罪大恶极之人竟也学着别人礼佛?   王海拉长了嗓子,狗仗人势地冷嗤:“没规矩,见到九千岁还不跪下行礼。”   他没跪,反而死死盯着崔玉响,清俊的脸上满是愤怒,脖子都气红了。咬牙切齿地说:“你跟踪我?你既然——”   话未说完,便被旁边的王海狠狠地踹了一脚。巨大的疼痛使他栽倒在地,额角冷汗淋漓,但依然坚持用那种满是恨意的目光盯着崔玉响。   但他的恨意,犹如飘在江面上的浮萍,没有一丝力量。反而能够激起崔玉响心底扭曲的快感,他最喜欢观摩别人的恨了。   最喜欢看见,那种恨意入骨却又无可奈何的眼神。   他挑了挑眉,很是理直气壮地询问:“难道就因为我差点害死皇子,你就不选我吗?”   “早知道,就不同你说了。”崔玉响叹了口气,看似安抚道,“你完全可以相信我。虽然当年我害得先皇后一尸两命,但那不是因为不认识春澹吗?如若我知道皇后肚中的小皇子是这样可爱,我一定不会杀他的。”   他骗林琚的。虽然现在有些惋惜,虽然现在占有少年的欲望胜过了杀他。但换成十七年前的掌固崔玉响,他还是会动手。   会毫不留情地弄死对方。   一路从深宫底层爬起,崔玉响玩权弄势,从来只在乎自己的利益。   林琚闻言,死死地咬紧牙。像只守卫巢穴的猎犬。虽然趴跪在地上,疼得直不起身子,但还是用最冷的神情和语气说:“不准、不准肖想他。春澹是皇子,是殿下,你不配。”   崔玉响神色倏然发冷,阴沉得要命。眉心的那颗红痣极其惹眼,他扯着残忍的笑容,问他:“怎么,只兴你林大人觊觎,不准旁人想一想了。”   林琚面色微白。他太年轻,提及心底隐秘的爱恋就如同炸了毛的猫,简直要跳起来为自己辩解:“你胡说。”   原先对方只是猜测个七七八八,但他这种反应几乎等于不打自招。   崔玉响放下佛珠,终于低目瞧他,冷笑着说:“那你在奔走些什么。从前便为他同薛曙打架,那还能勉强说是兄弟之情。如今呢,忠君忠国?”   “得了吧。”   他欣赏着林琚被戳穿后寸寸变得苍白的脸色,尖酸的话语如恶魔般:“林琚,你才是最不堪的。从前觊觎你的庶弟,如今又觊觎——”   刻意拉长了语调,眼波流转,“你的殿下。”   林琚原本还在挣扎,听闻之后却如轰然倒塌的石像,彻底瘫在地板上。他闭上眼,形似受辱,却颤着声辩解:“因他心动心,太过正常。”   他的春澹,他的殿下,配得上世上所有美好的词语。他是荒原上肆意生长的野草,不屈又动人。他是高悬在天上的明月,却又会对他微笑。   当他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时,怦然心动,怦然心跳……他说不出那是怎样的深刻,只知他此生都没这么爱过一个人。   崔玉响看着他的模样,眼中不屑,只觉得林琚彻底疯了。   林春澹再好,也只是皮囊完美,性格有趣而已。何至于如此痴迷?   男人嗤笑了一声,贵为皇子,也终是他的玩物。   他指节轻轻地叩了下软榻上的扶手,坐起身子。装作一副惊奇的模样,夸张地说:“你这话倒是说的对,我也喜欢春澹啊。怎么样,不如你我合作吧。”   林琚警觉地抿了下唇。   理智和直觉都告诉他,绝不能和这个毒夫合作。   但崔玉响变脸的速度比他回答的速度还要快。   男人的神情一瞬变冷,他阴恻恻地笑起来,撑着下巴饶有趣味道:“当然,你也可以拒绝。那就让这个秘密永远地掩藏吧,我绝不可能让你再见到太子或者陛下。至于林春澹,他可以继续在谢府里当他的男妾,不对,再过几日便是男妻了……”   “我倒是无所谓了,就是想起一桩有趣的事。当日他爬上谢庭玄的床是为了活命,是谁害得他如此呢?”   “是为了谁的青云路呢。”   幽暗的烛光下,崔玉响神情晦暗,字字诛心。   林琚眼瞳紧缩,死死地抓住了自己的衣摆。   用力到腕骨凸起的地步,手指的边缘泛白。   半晌,就如同曾经那样。   他卸了力道,闭上眼,无力地想。   还是没得选。   *   大半月间,林春澹想尽了办法,还是没能想到如何逃出谢府。   现在的谢庭玄防他就跟防贼一样,只有在府中的时候,才会解开他脚腕上的镣铐,让他出门活动。还要时时贴着,他连侦查地形都做不到。   起先,趁着酷暑难消。谢庭玄还带着他去山中避暑,只是阵仗太大,专门看管他的暗卫都足足有十几个。   他还没走出院落一步,行踪便被全部暴露。他砸东西,骂谢庭玄是个疯子,问他能不能放过自己。   但对方始终没有一丝不耐烦,当然也不会应允。只是每夜都狠狠地缠着他,问他到底为什么要逃。   林春澹自然实话实说,说他是个疯子,没人想和疯子呆在一起。   他们沉默,他们争吵……   晚上却又要同睡一床,接受无尽缠绕着两人的情|欲。心里是真的复杂纠结,身体却也真的诚实地爽到。   少年只能眼尾通红地骂谢庭玄是个王八蛋。   祝他早日阳|痿。   *   可惜,谢庭玄依旧很强,夜夜都能翻来覆去地弄他。   更可恨的是,他用尽手段也要将林春澹困在身边。   皇恩浩荡,远在宫中的皇帝是传说中的人物。   林春澹没想到首次接受皇恩,却是亲手接下——   对自己的禁锢。   他听着太监宣读圣旨时拉长的声音,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竟是其中的主角。   少年手腕都颤抖起来,因为他明白这个赐婚圣旨意味着什么。   他咬紧了牙,在心中怒骂谢庭玄这个不要脸的混蛋。   竟然,竟然用这么下作的手段…… 第59章   惩处陈秉一事上, 谢庭玄是退让再三的。不过,他的确料事如神,辅国大将军果然为了这唯一的外孙让出部分权柄, 只为陈秉不被迁出皇家玉牒,废为庶人。   帝王龙心大悦。他再气恼陈秉, 对方依旧是他的儿子, 若真废为庶人, 他心里也是不舒服的。而谢庭玄此举一石二鸟, 既保全了他的儿子, 还削弱了外戚秦氏的势力。   所以, 不仅如约送去赐婚圣旨,还额外奖赏了许多金银。而且,他对这桩婚事是极为满意的。可一方面顾及体面, 又觉得林春澹门第太低,有些辱没谢庭玄。   按例, 奖赏朝臣可通过封他的妻子为诰命夫人。但想了又想,总不能封林春澹一个男子做诰命夫人, 便加官进爵,赠他为六品虚官。   虽无实职, 但到底不再是草民了。   赐婚圣旨, 令林春澹非常恼火。但他同时又是一个现实可爱的人,接过皇帝为他加官进爵的圣旨时,眼睛禁不住亮了几分。   少年看着那圣旨上写着自己的名字, 后面写着赐予六品衔位。对于他来说, 这是天大的殊荣。   他不懂虚官是什么,却知晓他那个耀武扬威的王八蛋爹也没有他的官位高欸。从前旁人都看不起他,府里的兄弟都嫌弃他是不受宠爱的庶子。   后来, 所有的人也都因他的出身看不起他。因为真的受尽冷眼、遭人厌弃,才会明白权力有多么重要。   纵然微不足道,纵然只是个虚官,但亦是为数不多值得他开心的事情。   桃花眼亮亮的,一遍遍地念着上面的字,嘴角晃悠悠地翘起,笑容甜蜜极了。   “林春澹,朝散大夫,嘿嘿,我现在是朝散大夫了。”   他虽然不懂朝散大夫是个什么意思,但这是他自从出逃失败后,最高兴的一回了。   但偏偏有人,非要趁着他开心的时候惹他生气。   谢庭玄送走宣旨的袁嘉,看着少年还站在廊下傻乐。   盛夏已过,初秋刚至。气爽秋高,橙黄橘绿,暖洋洋的秋光落在林春澹的眉眼间,仿佛镀上了一层圣光。   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满地盛着少年独有的俏皮狡黠。   微漾的浅色樱唇,只让人觉得格外好亲。   冷淡俊美的眉眼顿时融化成无尽的温软,男人满心满眼只能装着少年一个人。他刻意放轻脚步,冷不丁地来到少年身后,低声问:“很开心吗?”   犹如幽魂般的动作,是害怕少年发觉。他知道,如果不这样,林春澹听见声音的第一秒便会想方设法地远离他。   现在也是一样的,林春澹下意识想躲开,却被揽在腰间的手臂拦住,被迫投入身后之人的怀中。   是被谢庭玄全然笼罩住的感觉。   他嘴角一秒垂下去,没好气地冷嘲热讽:“本来还不错,可一见到你就不高兴了。”   狗屁谢庭玄,王八蛋谢庭玄,竟然求圣上赐婚。御笔亲封的成亲,他还怎么逃?   揽在腰间的手臂渐渐收紧,谢庭玄眸色波动,对他撒气的话充耳不闻。或者说,就算听到了,也能做到毫无波澜。   强求的是他,卑劣的是他,被骂几句又如何,只要林春澹依旧在他身边就好。   只是,一想到他们就要成亲了……人生三大喜事,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夜,他乡遇故知。谢庭玄性子冷淡高傲,就算是为首的金榜题名,他也没有丝毫激动可言。   他对待任何事都是淡淡的。   可洞房花烛夜,他一想到自己要同林春澹成亲,林春澹将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他心底的激动几分无法抑制。   “可是,我好开心。”   谢庭玄按着林春澹的肩膀,让两人面对着相视。疏冷容颜,如冰雪消融般,露出丝丝克制的喜悦。他那么温柔地望着少年,眼底一片缠绵之色。   紧紧相拥时,林春澹的心跳也随之变得有些雀跃起来。视线相撞,他几乎无可躲避地望进那双幽深的眼瞳中。   那种眼神,就好像在说,你有没有一点开心。   你有没有一点爱我呢。   有没有呢?   其实少年也不知道自己的心到底在想什么。他的理智告诉他,他应该愤怒,他应该痛恨禁锢自己的谢庭玄。   可这样距离相近着,两颗心脏紧紧地贴着,看着这样喜悦的谢庭玄,他好像说不出任何的绝情话。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到底是如何想的……林春澹蹙起眉,眼中波光浮动,细碎的光落在他脸颊上,闪得他视线模糊起来。   影影绰绰地看见,谢庭玄吻了下来。   这是个情不自禁的吻,少年的理智告诉自己,他不能这样轻易地原谅谢庭玄,也不能轻易地妥协。但他假意推他的手臂却软绵绵的,他完全沉醉在了这个吻中。   乌木沉香的味道是那么静谧,谢庭玄温热的薄唇扫过他的唇瓣时,那种麻麻痒痒的感觉令他欲罢不能。   天地寂静,恍若只剩下两人而已,耳边只是轰鸣的心跳声。林春澹几乎都要忘了,横在两人中间的裂缝。   可当两人都气喘吁吁地相拥时,他听见男人恍惚病态一般的呢喃,“春澹,做我的妻子,永远呆在我身边。”   林春澹脊背发麻,猛地惊醒过来。   浓长的睫翼轻轻颤抖,他看见的是温情脉脉的眼眸后面,藏着的癫狂痴迷。想起他亲手给自己戴上的镣铐,更想起他每时每刻、无时无刻不令人胆战心惊的占有和偏执。   就如此刻一样,他依旧被牢牢地控制着。   少年低眸,看向自己手中的圣旨。他看着上面写在自己名字后面的朝散大夫,突然不觉得开心了,反而有些胆战心惊。   它不是蜜糖,它是裹着蜜糖的砒霜。他喘/息/急促起来,喃喃道:“封我为朝散大夫,赐我荣耀,都是为了让我成为一个更加好看的礼品,赠送给你,成为你的妻子。”   “并不是因为我,光荣的是你谢庭玄。而我还是那个微不足道的林春澹。”   这一刻,林春澹感受到了无尽的痛苦。   他眼皮浅薄,差点被小恩小惠迷惑。因为他自幼时便渴望着,能不能也成为一个略有权势,略有地位的人呢,至少不要再被那么看轻了,至少不要被别人砸雪球,被骂是妓生子了。   西山寺中,他曾说过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也想当个很尊贵的人。   所以他差点被迷惑,差点忘了这微不足道的利益之后,他要付出什么。   更发现,他太过轻贱,所以人人都能主宰他的命运。从林敬廉开始,到谢庭玄结束,他的灵魂从一个囚牢踏入了另外一个囚牢。   他看着手中的圣旨,刚刚还对它爱不释手,此刻却轻轻放手,任由它掉落在地。他的眼泪直往下流,他哑着声音说:“从来都不由我选。”   看向谢庭玄,眼尾通红,攥紧了他的衣襟。声音委屈:“我无人在意,我卑微轻贱,所以人人都可以替我选。谢庭玄,其实我应该感谢你的,你只是不让我出府,却又好好待我。我若落在崔玉响手中,现在估计早就是枯骨一具了的。对吗?”   谢庭玄凝目望着少年,他流泪,他心也跟着疼。他想起那个秘密,那个身世之谜……   他知道林春澹并不卑微轻贱,他也知道只要将林春澹的身份告诉太子,他便会成为尊贵的高位者。   可代价是,他将永远无法再让少年待在自己身边。   他太自私太卑劣了。他可以为林春澹去死,却不能容忍活着的时候,林春澹不在他的身边。   可他望着少年那双含泪的眼瞳,听着他委屈撒娇的声音,灵魂仿佛分割成了两边。   好的在说,你明明知道春澹此刻有多么伤心痛苦,你不该再隐瞒下去。   但自私偏执的那个似乎更是真实的他:若你将身世的秘密全盘托出,你将再也不能拥有他了。他原本就恨你欺骗你,有了权力后又怎么会再见你一眼?   你要看着他和别的男人甜甜蜜蜜吗?   这种抉择几乎要将谢庭玄撕裂成两半。   他垂目,浓长眼睫也垂着,遮住眼底波涛汹涌的偏执。他吻去少年的眼泪,低声安慰:“不要乱想,你从不卑微轻贱。”   林春澹攀住他,用那双泪光点点的眼眸看向他。他可怜巴巴地问,“那你,能不能让我选一回。”   谢庭玄神色倏然变冷,似有所感般,知道他要选什么。   侧目不言。   过了一会儿,才冷淡地说:“你可以选。但只能选,呆在我身边。”   王八蛋,他就知道这招没用!   少年咬紧了牙关,彻底不演了。   他撒泼打滚,哭着大骂谢庭玄是只狗,把他囚禁在府中,根本不把他当成人看。还要娶他做老婆,他才不要当谢庭玄的老婆了。   “我嫁给狗,都不嫁给你。”林春澹凶狠地骂道。   谢庭玄掰着他的脸,神色没有丝毫的波澜,“狗也不准嫁,只准嫁给我。”   “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林春澹气疯了。   虽然很缺德,但守在院外的席凌和其他侍卫,还是忍不住笑了好几声。   林春澹大骂谢庭玄是王八蛋,谢庭玄只会平静帮他擦干眼泪。等他哭累了,抱着他回卧房,进行一项名为白日宣|淫的活动。   谢庭玄越来越变态了,每次做那事时,都要把床边的镣铐给他戴上。然后一边欺压他,一边吻他被禁锢着的脚踝。   而且次数愈发频繁,林春澹总觉得这样下去,他迟早会死在床上。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夜里,趁谢庭玄睡着的时候。他费力地扒开抱着他的男人,不忘趁机泄愤,用脚踢了踢他,没好气儿道:“快点把脚铐松开,我要去如厕。”   谢庭玄睁眼,闻言先是下意识伸手,将少年重新搂在怀中。   直到后者忍无可忍地说:“我要尿裤子里了,能不能快点?”   他这才起身,从枕头下摸出钥匙,弯腰摸索着替他解开脚铐。林春澹也是个坏心眼,他借着微亮的月光,低头看着谢庭玄艰难地摸索着、替他开锁。   故意晃悠自己的脚。   每每当谢庭玄快要找准锁眼的时候,他就故意晃悠到一边,让他继续找。而且咬着唇,漂亮的桃花眸里满是促狭,慢慢地、慢慢地用脚凑近谢庭玄的下巴。   他故意这么折辱谢庭玄。   可没想到,脚腕被重重地握住。谢庭玄跪在他脚边,抬头望向他时,那双幽邃的眼瞳里闪烁着的炙热。   虽然光线很暗,但林春澹却能看见,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随即变得浓稠起来:“别再动了。”   寝衣很薄,他很轻易地发现了男人不同寻常的地方。   林春澹脸颊瞬间变得滚烫,不敢动弹了。移开眼睛,心脏怦怦地乱跳起来。   谢庭玄真色,他用脚蹭他的下巴,也能……   同时心里也很生气,因为他又少了一个报复的办法。   扇谢庭玄巴掌,他也不生气。用脚蹭谢庭玄,他反而更冲动。   寂静的夜里,脚铐“咔嚓”一声打开,林春澹赶忙收回脚。   男人眼中划过丝丝遗憾,指腹暧昧地摩挲着他的脚腕,直待少年气愤地又重复一句:“我真的要尿床上了。”   这才松开,让他去了。   如厕的地方在外间,林春澹原本是准备借着这个时候好好地观察一下外面,看看能不能趁着晚上逃跑。   但可惜的是,外面守卫很多。谢庭玄喜静,往日是不让侍卫在院中守夜的。所以这些护卫全都是用来蹲他的。   林春澹难得清静,他苦思冥想,先是确定这次逃跑肯定不能再让魏泱他们搀合进来。   太危险了,谢庭玄不会杀他,但不意味着他不会杀别人啊。   而且这次可是皇帝赐婚,他逃跑的话那就是抗旨,估计要连累家人。所以最好不能把别人牵扯进来,至于他的家人……   无所谓啦,都是林敬廉那个老东西活该的。   还是得靠自己。林春澹暗自点头,赞同道,而且要智取。   要慢慢来,不能再和谢庭玄对着干了。   他现在心里只剩下逃跑这一件事,人也就彻底地冷静下来了。   回到被窝时,便带着初秋的寒凉钻进了谢庭玄的怀里。   就和从前一样,放软了声音撒娇:“我想清楚了,比起嫁给狗,我还是想嫁给你。”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地内涵谢庭玄。   他蹭了蹭谢庭玄,像只嗷呜嗷呜的小犬,“理我嘛理我嘛。”   谢庭玄满是倦意地睁开眼,搂紧少年,还以为他突然这么乖巧,自己是在梦里。   就看见林春澹那双水光盈盈的眼眸,他是有目的,有所求的。   “所以,能不能把脚铐丢掉,不要再锁我了。我真的,不会再逃跑了。”   他一撒娇,谢庭玄脑中只剩下纵容二字。   “好。”   然后,就看见了少年惊喜的眼眸,他眨眨眼,语气甜得像蜜一样,“谢庭玄,我最爱你了。”   前后的态度转变太快,谢庭玄知道其中必定有诈。   但他不想深究,还是纵容。   只要,肯用心骗他就好,欺骗的爱亦是爱。   *   皇帝为谢庭玄赐婚的消息不胫而走,满京都在传。明面上,众人就算不顾念谢庭玄,也不敢僭越帝王。   但暗地里,无人不嘲笑谢庭玄疯了。竟然要娶一个低贱的男妾为妻?   年龄稍长些的,说远在兖州的谢泊这下可算是吃瘪了,引以为傲的嫡长子竟然要娶一个低贱的男妾。之前还说要将连襟袁家的女儿许配给谢庭玄呢。   这世道可是太无常了。   尤其是崔党众人,欢喜得要命。可有人欢喜有人忧,远在荣王府的薛曙听了这个消息,心都要碎了,喝完酒后在王府里鬼哭狼嚎了好几日。   但最终忍住,没去谢府。因为他记得西山寺里,少年虔诚的目光,他以为林春澹现在一定特别开心。   所以他没有卑劣地打扰。   只是特别懊恼,哭喊着说:“谢庭玄当时怎么就撑过来了呢?”   气得他爹拿鞭子直抽他。   另一个伤心的就是林琚了。他急得冒火,却又受制于崔玉响,根本没办法将林春澹的身世捅出去。   他每日被崔玉响的人监视着,什么都做不了。最后只能去求崔玉响,问他们到底要何时行动。   崔玉响笑笑,说:“身世总要让皇子殿下先知晓吧。现下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将你弄进谢府去。你只能再耐心地等一等,趁着他俩大婚时混进去。”   林琚也不是傻子,他奇怪地问:“为何不能直接告诉陛下。”   崔玉响自然有自己的打算,但他说:“万一春澹不想恢复身份呢?”   林琚愣住。   关心则乱,他太在意林春澹,竟然相信了崔玉响的这番说辞。   实际上,男人含笑的眼神落在青年身上时,心里想的是:   既然情深义重的,他就做个好人,总要让他们见最后一面吧。 第60章   谢庭玄虽然知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但赐婚圣旨甫一颁布,他便极快地拟定了婚期,定在了季秋的十月中旬。   按理说, 筹备婚礼长了需要一两年,短了也得三四个月。如今距离十月中旬已不到两个月, 实在太过仓促。   因为魏泱原本该在八月中旬时出发, 赴朔州任职, 但他似乎是因为放心不下林春澹, 特意向皇帝求了恩典, 暂时留在京中, 任职御前侍卫。   谢庭玄唯恐,夜长梦多。只能一面筹备婚礼事宜,一面加强了谢府的守卫, 确保任何人都不能混进府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但一切都平静得很, 什么都没发生。赐婚的事情传到兖州,谢氏全族上下皆是震惊不已, 尤其是他父亲谢泊,听到此事之后当场气晕过去。   紧接着一病不起, 到现在还下不了床。   席凌收到袁令仪寄来的信件, 便礼节性地询问了一句:“郎君,您要不要派人去兖州看看家主?”   意料之中,谢庭玄听闻后面色毫无波澜, 冷淡道:“他气性大, 就让他继续气着。省得病好了,入京找所有人的麻烦。”   “是。”席凌应答后,又问, “喜服已经制定完毕,今日就能送到春澹少爷那里供他试穿。”   闻言,男人眸光微动,起身道:“将喜服送到卧房,我亲自去。”   秋风凉爽,林春澹时不时就爱坐在廊下的躺椅上看话本。他到的时候,少年怀里还坐了一个超级大胖猫。   雪白雪白的,正一边踩奶一边夹着嗓子叫,喵喵喵的。   谢庭玄靠近,不动声色地拎起善念,将它丢到旁边,顺势给少年洗脑:“它天天草丛里窜来窜去的,一身的毛。”   林春澹还能不知道他什么德行。琥珀色眼瞳中染着点点促狭,合上话本,轻哼了一声。   抬目,瞥了他一眼,问:“干什么?”   虽然那日他决定伺机而动,不再和谢庭玄对着干,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恃宠而骄这话是真的。   对喜欢的人总是骄纵一点,他面对谢庭玄,总是想蹬鼻子赏脸,根本做不到从前那种逆来顺受的样子了。   只能偶尔高兴的时候,才给男人一点好脸色。   “婚服做好了,下人刚刚送过来。”   说着,顺便伸手将窝在躺椅里的少年捞了起来,抱在怀里。   林春澹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他原本不想多说些什么,也不想试穿。因为他觉得没必要,他又不想嫁给谢庭玄,还盘算着能不能趁着婚礼人多逃跑。   所以对婚服只有一点要求,那就是轻便,这样才能方便逃跑。   但当男人的目光凝在他身上时,他隐隐感觉到了一种渴求。   他垂下眼,还是没狠下心拒绝,随口应了句:“那就试试吧。”   随意的一句话,却足以令谢庭玄满足。他珍惜地亲了亲少年的唇角,目光灼热。   林春澹却禁不住地,目光躲闪。   他心里闷闷的。   不想再当骗子,却又不得不骗。   ……   大婚前一夜,谢府灯火整夜未熄,新房内燃着红彤彤的花烛,每一对都由婢女专门照看,确保它们燃了一整夜。但不巧的是,虽然故意提前了婚期,但今年冷得快,十月中旬便下起了第一场雪。   等到清晨时,雪白已经覆盖了整片府邸,也衬得府里屋檐上挂着的红绸红灯笼更加耀眼。   谢庭玄平素不喜张扬,但偏偏在成婚这件事上,用了最大的规格,两人特殊,简化了接亲的环节,却没少排场。派专人特意在府外沿路一条街,尽洒金箔金纸银钱,只为了获得众人的祝贺。   这是场特殊的婚礼,没有接亲,也没有两方的亲戚长辈。拜堂的吉时在傍晚,下午时才到了寥寥的宾客,太子在列,谢庭玄的同僚也在列,其余的全被挡在门外。   唯有一个厚脸皮的薛曙,攀着陈嶷的胳膊叫了好多声表哥,叫得陈嶷都快烦死了,才勉强混了进来。   谢庭玄一身朱色婚服,头束紫金玉冠,华丽繁复的服饰反而衬得他容姿绝世,清冷矜贵。面对薛曙,他神色淡淡,但眼中的蔑视和冷漠一如既往。   “我与薛世子,似乎没什么交情。”   “又不是来看你的。”薛曙冷嗤 一声,将礼金和贺礼交给门房,他倒真是来贺新婚的。   他看着谢庭玄身上的婚服,又想到即将和他成亲的人是林春澹。心里都快嫉妒疯了,恨不得当场将此男打昏,换上衣服即刻取而代之。   忍不住碎碎念道,“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的,就这么挂念,这么喜欢。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   薛曙正说着,旁边的陈嶷听不下去了,赶紧把这个祖宗拉走。   以至于谢庭玄蹙眉,脸色很冷,却没听见他的最后一句话。   “跪在殿里求了那么久,连佛祖都心软了。”   闻言,陈嶷愣了一下,拉着他站定,蹙眉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跟春澹,怎么回事。”   薛曙瞬间闭上了嘴。   他和陈嶷虽然算是表兄弟的关系,但隔了好几辈,只能算他狗急跳墙,胡乱攀亲。   不知对方是敌是友,只能支支吾吾地说:“就是,认识的关系呗。还有……”   他顿了一下,老老实实地招了:“我喜欢他呗。”   陈嶷一阵眼晕,他指着薛曙不知道该说什么。早知如此,他说什么也不会带他进来。   但事已如此,他只能将薛曙拉到一边,沉着声音嘱咐道:“不管如何,今日他要嫁的人是庭玄,这是陛下亲赐的婚约,你绝不可胡闹。”   薛曙骄傲的眉眼间浮现几缕落寞,他罕见地懂事,说:“我知道,不会的。”   当然,并不是因为惧怕谢庭玄,也不是惧怕皇帝。他是个闹翻天的主儿,若知道林春澹不愿意嫁给谢庭玄,他就算当场掉脑袋也非得把心上人带走不可。   只是他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记得少年在西山寺时,对谢庭玄的深情和对他的薄情。   想到这,他艰难地扯了扯唇角,说:“他心里只有谢庭玄,当时我已看得透彻了,不会自取其辱的。”   更何况,薛曙心底还是希望林春澹开心。   陈嶷疑惑,这两人到底是怎么有联系的。想起刚刚薛曙说的跪在殿里……那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正想问个清楚时。   林春澹终于出现。吉时已到,他要和谢庭玄拜堂成亲了。   因他不是女子,所以没有戴红盖头。而是戴了一件繁复华丽的额冠,遮住半张脸,只露出好看的下巴和唇。   缠金花枝状的额冠,镶嵌着宝石东珠。珠串连缀覆面,碰撞敲击时隐隐能听见清脆的声音。   在烛火高照时,在傍晚时,在夜空再次飘起雪花时,走向谢庭玄。   可薛曙影影绰绰看见的,是少年那双琥珀色的眼瞳。仅仅一瞬,却足以让他看得双眼发直,僵硬在原地。   他还想多看几眼,但目光再次贪婪地扫过时。   只能望见那双饱满红润的唇,像是涂了唇脂一般,泛着盈盈的水光。每一处都令他移不开眼,衣领里漏出的那截脖颈更是令其心潮澎湃、心猿意马。   太漂亮,太艳丽,是比平日更加惊心动魄般的美貌,如果不是他要嫁给旁的男人。薛曙一定会当即跪下来,吻少年的指尖。   愿意把自己的所有都奉献给他。   可惜,他是嫁给旁人……意识到这个,薛曙瞬间感觉有一盆冷水浇在了头顶。他心里落寞,眼里不甘,憋了又憋,最后竟然憋出眼泪来。   就是还强撑着,只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准它落下来。   直到听见司仪的声音,“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两人的父母都不在,也没什么拜的必要。便由赐婚的帝王充当高堂,只是皇帝没来,由身边的宦官代行。   “夫妻对拜——”   站在众人簇拥间的两人,穿着同样的朱色婚服,抬目望向对方时,都看见了双方眼中映着的盈盈烛光。   飞雪落下,落在他们的眉眼间,剔透得仿佛能拨开迷雾重重的表象,看见对方的心。   骤风发出呜声,吹得烛火晃动,一瞬明灭,一瞬模糊。   又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金箔彩纸伴着雪花落下,在一片欢笑声中,他们夫妻交拜,永结同心。   彼时,暗夜里倏地爆出一道蓝色火花,惊雷般的声音直上云霄,在空中爆出万朵银花来,散做满天星子,不消多时,便如流星般向四下坠落,但新的银花又层层叠叠地绽开。   倒映在河面,连水里的鱼也惊得四散。   漫天烟火点亮了少年的眼瞳,他抬目愣愣地看向谢庭玄,对方也在凝望着他。   薄唇轻张,说了句什么。   烟花声遮盖了一切,林春澹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心脏却砰砰跳了起来,他看着谢庭玄那张疏冷俊美的容颜。   后知后觉地,知道了那被遮掩住的话语是什么——   短短的三个字,简单易懂,并不难猜。   “我爱你。”   那他呢?   林春澹眸光微颤,抿唇,不知如何回答。   但到了这个地步,谢庭玄已经不需要他的回答。他已经能熟练地自我欺骗,自我解读,他只要林春澹在他身边就好。   烟火未散,在热闹喜庆的氛围中,一对新人被宾客推挤着送入了洞房。   只有两个人没动。   一是陈嶷,另一个是薛曙。   中庭处,雪下得更大了。陈嶷看向薛曙的眼神,有几分复杂。   因为烟花爆开的声音,同样也遮住了薛曙难堪的哭声。此刻人流散尽,他才敢拿下挡着脸的手,哭个痛快。   下雪的长安冷极,他哭着呼出的灼热气息都化作了一层层的白汽。骄纵肆意了半辈子的薛世子首遭哭得这么丢人。   他抹抹眼泪,看向旁边的陈嶷,咬牙道:“这下好了,我真没机会了。”   薛曙年岁尚小,不过十八出头。陈嶷能拍拍他的肩膀,随口安慰了两句。问起了更关心的事情,“之前你说的什么殿中下跪是怎么回事?”   林春澹之前交代过席凌不许告诉别人。却忘了还有个当事人。   薛世子微微平复了下心情,像是找到了倾诉者一样。开口道:“就是之前谢庭玄病重的时候。下着那么大的雨,春澹不管不顾的,要从京城走到西山寺,我拗不过他,便带他去了。谁知道,他竟在西山寺的大殿中跪了整整一天一夜,求佛祖让谢庭玄醒过来。衣服全湿了,也不愿意换下,还不吃饭……妈的,谢庭玄到底有什么好的。”   临了,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   陈嶷听完,满心都只剩下震惊的情绪。他没有想到,林春澹竟然还做过这样的事情,殿中跪了一天一夜,乞求神佛……谢庭玄一定是他很重视的人。   可陈嶷总觉得,今日的少年似乎并不算开心。   是因为什么呢。   他叹了口气,暂时无暇顾及。叫上薛曙,拉他去内堂用膳。   但对方的目光一直落在别处,陈嶷顺着他看去,雪地里空落落地落着几个脚印,那群人已经走了过去。   他思索了一下,道:“那是聚庆斋的杂役,来制作婚宴的。”   “哦?”   薛世子收回目光,微微眯眼,狐疑道,“总感觉刚刚过去那个人,有些眼熟。”   *   窗外一轮冷月,细细的碎雪随着风飘进来,卷入满地冷意。侍女赶忙关上窗户,便退了出去。   洞房内,满屋的红烛光线跃动 ,随即回归寂静,将整个房间映成温暖的红色,氛围暧昧又温馨。   喝过了合卺酒,接下来的是结发礼。夫妻二人互相剪下对方的少许头发,挽成合髻,放在锦囊里交给新娘保存,以示丝缕绾扣,永结同好。   陪侍的司仪还在等,两人凑近,互相取下一缕头发放入司仪手中。   司仪将它挽成髻,塞入了锦囊中。但看着面前的两个新郎,一时犹豫着不知道该交给谁才好。   谢庭玄知道林春澹不想嫁给自己,自然不会想着收下锦囊。他敛目,正欲开口时,却被身旁的少年抢先了一步:“给我吧。”   林春澹接过锦囊,塞进了衣袖中。   司仪这才畅快地笑了,一面随旁边的侍女嬷嬷往他们身上撒铜钱,一面说着吉祥话。   然后才纷纷退下。   红烛高照,洞房之中只剩下两人而已。谢庭玄婚服上精致的金线刺绣闪烁着烛火的微光,与少年婚服上的交相辉映,仿佛两人也融在一处了。   林春澹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里,也映衬着暧昧的火光,满眼都是他。   谢庭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他掀起少年额冠上带着的珠帘,轻轻地吻了他一下,语气格外轻柔:“我们喝了合卺酒,结发为夫妻,永远是一体。”   男人眼里的炙热爱意与痴迷,几乎能将林春澹淹没。他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平时尚且要贴着、紧挨着少年,何况是此时此刻呢。   林春澹穿着婚服与他成亲,林春澹此生此世都是他谢庭玄的妻子了。   只能是他的。   只会是他的。   春光正好,满屋的红烛都变成了爱欲的催化剂,在外清高自持的君子,于他毕生不可失去的少年面前只会化作欲望的奴隶,满是侵略性地将少年按在床上亲吻。   红纱缠绵,锦被柔软。   席凌在卧房外等得有些急了,小声提醒道:“郎君,宾客们都等着呢。”   林春澹晕乎乎地推了推谢庭玄,示意他不要再闹了。却被反手握住,按在床上,以五指紧握的姿势。   直至他索取完毕,看着少年的被吻得饱胀,泛着靡靡之色时,冷淡的眉眼间才弥漫开餍足的意味。   他亲了亲林春澹被捉住的指尖,哑着声音说:“我去去就来。”   “好。”少年罕见地主动,竟然勾住他的脖颈,笑眼盈盈地说了句,“我等你。”   谢庭玄愣了一秒。   随即,漆黑的眼睛中浮现丝丝惊喜,就像是黑暗之中行进的人看到了曙光一样,眼底是抑制不住的雀跃。   他亲了亲少年的唇角。   忽地听见一声,“谢庭玄,我爱你。”   被林春澹反抱住,他完全愣住,受宠若惊般的怔愣。   少年抱着他的感觉很奇特,很柔软的感觉,很心动的感觉,他疑惑询问的话更令他开心:“今晚的烟火也很美。可我记得城内是不能随意放烟花的。”   那场烟火,自然是谢庭玄向帝王求来的恩典。但此刻,他顾不得什么了,低头凝望着少年时,依稀可见眼底波动的涟漪。   霜眉冷目间,是旁人从未见过的温柔。这种感觉,像冰雪融化时从高山流下那涓涓雪水。   窗外大雪纷飞,他自搂紧自己的明月,说:“我也爱你,春澹。”   是佛祖怜悯,还是神灵垂帘?   ……   木门吱呀,谢庭玄出了新房,朝着宾客用膳的厅堂走去。天冷,府内备了好酒,温热之后喝进肚中,一下子便温暖起来。   他还未至内间,便听里面薛曙鬼哭狼嚎的声音。后者伤心得够呛,以酒疗伤,喝得烂醉发起了酒疯。   见新郎官进来,还横不是鼻子竖不是眼的。幸好谢宰辅这会儿心情好,懒得跟他计较,只赶紧让府中侍卫将他带走,送回荣王府去。   别在这碍眼。   谢庭玄不是喜形于色的人,但熟悉他的陈嶷却能从他只有三分冷的俊脸上,看出他今日心情不错。   刚揶揄了他两句,便见侍卫凑上来,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谢庭玄脸色倏然变沉。   手指骨节凸起,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   林春澹目送着男人出门。   眼中不自觉地落下一滴泪来,他赶紧擦去,喃喃道:“窗户没关紧吗,眼里进沙子了。”   手里紧握的,始终是一张字条。   是林琚的字据,他竟然混进府里来了,要带他走。虽然不明白他怎么混进来的,但现下是最好的机会了。侍卫暗卫们都在前厅喝酒,正是逃跑的好时机。   少年赶紧将碍事的额冠摘下来,他来不及换衣服,只能这么先跑出去在说。起身时,那个放着他和谢庭玄头发的锦囊掉了出来。   他犹豫了一下,没忍心,还是塞进袖子里带走了。   舍不得,却又必须做抉择。今夜的那句我爱你,并不是假的,是他唯一的真心话。   算是,临别的赠礼,至少告诉自己。   他并非全然是个骗子,他也动了真感情。   经历了这么多,其实他还是喜欢谢庭玄。但他不能被困在谢庭玄身边,从前谢府对他是家,可一旦那层窗户纸被捅破。   他发现谢庭玄掌握着他的生杀大权,控制着他的去留。   这是不公平的。   林春澹是个小人,比起爱谢庭玄来说,他还是更爱自己。曾经,他可以下意识地陪着谢庭玄跳下悬崖,却不能容忍活着的时候被剥夺自由。   他说过,想自己选一次。   但命运似乎也不垂帘他……   打开卧房的门,漫天大雪映着谢庭玄冷色容颜。   “你要去哪。”   男人立在廊下。   他缓慢地掀起眼皮,眸底一片寂灭如尘。   “果然,神明是不会垂帘我的。”   “你又要逃,明明刚刚说过爱我……到底为什么呢,春澹。”   “这次,是谁蛊惑的你。”   骤风漫处,雪粒席卷,冰冰凉凉地打在少年的脸上。   他看见谢庭玄兀自弯唇笑了,周身恍若被鬼气侵蚀一般,被包裹着,像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厉鬼。   “不说我也知道,是林琚吧。”   他的声音好轻,飘散在雪地里。   “我好想,杀了他。” 第61章   风骤停, 夜静寂得毫无生机,似乎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   新房里的烛火依旧静静地燃着,那暖色的光芒分明落在男人脸上, 但他眉眼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仿佛站在阴翳之中,好像快要被浓稠的黑暗吞没了……   他面无表情, 明明眼瞳疏冷如雪。   林春澹却从中看出无尽的痛苦与失望来。   他从这双眼睛里看到过淡漠, 看见过高傲与冷峻, 亦看到过痴迷与偏执, 扭曲与阴暗。   可从未看到过这么明晰的失望?痛苦?   谢庭玄就那样站在廊下, 任由风雪侵扰, 任由冷霜漫过他的眉眼。他垂目,眼底晦暗波动,“你记不记得, 今日是什么日子。”   “你记不记得,我们刚刚拜堂成亲, 结发为夫妻。”   “你记不记得,你刚刚亲口说爱我。”   宁愿相信是神佛显灵, 他也自欺欺人,觉得林春澹真的爱他。   “那些……”他的嗓音哑得吓人, 声音很轻很轻。衣角纷飞, 呼啦啦的,仿佛要随风消散一般,“都是假的吗。”   随着这些谎言一起。   林春澹抬目, 正好望见凄冷的眼瞳里, 藏着的那滴泪。   他依旧面无表情,就好像那滴泪并非是他流下,而是雪水融成的。若非林春澹瞥见他通红的眼尾, 一定也会那样觉得的。   谢庭玄,哭了?   少年头遭感受到无措。但他太意外了,完全说不出话。浓长睫翼抖了许久,才吞着声音说,“谢庭玄,你……”   哭了。   他心非石,见到这一幕,又开始动摇。   试图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出口。他不知如何应对,但上天却残忍地替他做了抉择。   风声鹤唳中,林春澹听见院落外传来一阵乱响,他隐隐约约听见有人求救的声音。   是林琚。   他果然被抓了。   少年瞳孔倏然紧缩。他再也顾不上谢庭玄的异样,注意力完全被林琚夺走。他神色紧张无比,慌乱中,上前抓住了谢庭玄的手,他神情焦急,全然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谢庭玄,你放过他吧。是我想逃的,是我的错。”   林琚本来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陌生人。但他们之间有着共通的秘密,无论林琚对他的是懊悔,还是真的将他当做了弟弟。林春澹都很感激。   更何况,他冒着被杀头被诛九族的风险前来搭救他,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不可能不动容。   可他想起刚刚谢庭玄眼中滔天的杀意,心里愈发后怕。而更令他感到恐惧的是,此刻不为所动的谢庭玄。   任由他如何乞求,还是没有纵容,没有回话……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重,林春澹声音也随之颤抖起来:“放过他,求你了。谢庭玄,林琚不能死。”   这一生对他好的人太少,他怎么能再失去一个呢。林琚是他的阿兄啊,林琚为了保护他和薛曙打架……   “他是我的亲人啊。”   滚烫的泪水流下,林春澹极小声地呜咽,他摇摆着谢庭玄的的袖子,可怜极了。   终于,谢庭玄动了,他捧住少年的下巴,缓缓抬起,凝视着他琥珀色眼眸中氤氲着的水汽。语气,是说不上来的平静:“魏泱,叶昭,颜桢,林琚。人人都能排在我前面,人人你都顾念,偏偏……只有我,只有我,你从不在意。”   他颔首,眼中情绪如静水流动,既平和又痛苦。   “林春澹,你的心真的好狠。”   “不是的,不是的。”林春澹终于怕了,他流着眼泪说,“我爱你的,谢庭玄,我最爱的就是你。以后我哪也不去了,我只呆在你身边。”   他声音颤得快要晕过去一样。满眼是泪,一滴滴坠落在胸前的衣襟上,沾湿后看上去像是血的颜色。   踮脚,轻轻的地勾住男人的脖颈,安抚一般地吻他唇角,林春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是独一无二的,我这辈子只亲过你,只和你上过床,只爱你一个。”   他拉住谢庭玄,生怕他跑了一般,拼命寻找自己爱他的证据,寻找令他心软的证据。他拿出他们结发的锦囊,吻了又吻,“看,我们已经结发为夫妻了,我这辈子都是你的了。我们,我们……”   林春澹有些慌乱地补充,“还是陛下赐婚。没人能将我从你身边夺走。”   少年双目含泪,颤着眼眸讨好吻他的样子过于美丽,却也是过分的。谢庭玄看着他他如此卖力地欺骗自己,心绪却也能微微平静下来。   可他的下一句话,却令他……   林春澹那么讨好他,强撑笑容说尽甜言蜜语,为的却是另一个男人:“别杀他,好不好。”   最后的遮羞布,最后的自欺欺人,全然被打破,像是镜子一样,碎成了千百万片。   谢庭玄垂目。   他看着少年,薄唇里残忍地念出那句话:“非死不可。”   而后者,则是屏住了呼吸。   少年眼眸轻轻颤抖着,不可置信地抬眼望着谢庭玄。依旧是清冷俊美的熟悉眉眼,却令他感觉格外陌生。心跳加速地跳着,他说不出这是种什么情绪,只觉无助、愤怒又害怕。   他大力挣扎起来,试图脱离男人的控制,一边大喊道:“那你把我也杀了啊,死人不会逃跑的。放开我,放开我!”   两人过大的体型差距让谢庭玄能够轻而易举地笼罩住他,控制住他,将他牢牢困住,无法逃脱。   情急之下,林春澹抬手,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他凝望着谢庭玄,单薄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始终不明白两人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情绪的崩溃几乎让他说不出话来,脸上恍惚又绝望。他闭上了眼,只是肩膀仍在抖动。   过了好一会,眼尾带泪,唇微微颤抖:“别那样,别让我恨你。”   恨不恨的,已经无所谓了……   谢庭玄侧着脸,眉眼冷淡,但脸上的巴掌印却格外清晰。他连转瞬而过的怒气都没有,平静得吓人。抱紧怀中的少年,回到他们的的新房,放在了床上。   明明不久前他们还在此处拥吻,林春澹还说他爱他,此刻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他又重新将那镣铐戴在了少年脚腕上。   沉默着转身欲走,却被身后之人搂住了腰。   林春澹心有谋算。纵然害怕又绝望,却还要迅速地寻找出路。他敛目,指节攥得发白,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男人的决定,只能用别的方法拖延时间,让谢庭玄腾不出手去处理林琚。   这是最后的方法了。   他紧紧贴着谢庭玄,于他耳边刻意引诱,声音软得一塌糊涂:“别走。今晚我们洞房花烛,庭玄你要去哪。”   庭玄……是特殊的称呼。   谢庭玄垂目,浓长眼睫轻敛,却没回答。   因为知道,少年这样叫他是为了什么,缘由太过残忍。   但缠上来的,不仅是林春澹的手臂,还有两条修长的腿,牢牢地攀住他。   脚腕处的镣铐发出泠泠的响声,清脆极了。   明明知道,他是别有用心,是故意这样。但谢庭玄总是无法抵抗,只因为是林春澹,也只因为是他……   所以总是无底线,所以总是被俘获。   *   席凌负责在前厅送迎,前来贺喜的宾客们倒是没发觉什么异常,毕竟谢庭玄一向待人冷淡。但熟悉他的陈嶷却隐隐发觉了不对劲,离府的路上朝新房的方向望去一眼。   他想起宴会前谢庭玄忽变的神色,联想起今日的婚礼,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是因为什么。   想了又想,还是没掺和进去。感情这种事情,只能由两人互相折腾,别人反而会弄巧成拙。   席凌送完宾客们后,雪反而下得更大了。屋檐上积着一层雪,漫处也都是雪白。   他思索了一下后,拿了件披风才向府院深处走去。   比起前庭热闹喜庆的氛围,暗室内就显得极为凄冷萧瑟了。寒风呜呜地刮着,墙壁处潮湿,融化的雪水正一滴滴地往下流。   这里静寂得可怕,只有一盏油灯幽然地烧着。   席凌推门而进,抖落披风上的雪,看向坐在墙边的林琚。   他穿着单薄的青衫,一条腿屈起支着受伤的手臂,紧蹙着眉,额头沁着冷汗。似乎是被暗卫拿下时扭着胳膊了。   林琚实在手无缚鸡之力,之前这帮暗卫押解魏泱时还会将其特意捆上。但是轮到他时,料想他也没什么飞天遁地的能力,往暗室里一扔,连手都没捆。   席凌将披风给他围上,提点了句:“林大人,婚约是圣上亲自定下的,您这样是违背君命。若是闹大了,你和春澹少爷如何自处。”   林琚清俊的眉眼间浮现丝丝燥色,他盯着席凌,说:“我要见谢宰辅,我有话跟他说。”   “见到他,您就没命了。”席凌声音克制,神色平静。   青年哽了一下。但只愣了两秒,便说,“我有一件大事要告诉他。兹事体大,事关皇室,事关你们郎君自己。”   林琚少见地没有死心眼。虽然他被迫和崔玉响合作,也的确是对方想办法将他送进来的,但他并没准备和崔玉响当一条绳上的蚂蚱。   既然被抓住了,还不如跟谢庭玄讲清事情原委。   谢宰辅乃是忠君爱国的清流臣子,他亦是太子的好友,他若知道春澹的真实身份,肯定会帮他的。   想到这里,林琚心里反而燃起些希望来。   他喜欢林春澹,和谢庭玄算是情敌,他自然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敬仰对方,反而心中隐秘地嫉妒讨厌着对方。   但他仍然觉得,谢庭玄仍是那个襟怀天下的清流君子。也许告诉他,就能改变现在的一切呢?   所以他很轻易地就将崔玉响卖了,咬咬牙,冲着席凌又补了一句:“林春澹他的身份不简单,你们可知他是谁。”   可意外的,席凌的神色没有一丝波澜。   他似乎并不因为这句话感到惊奇,甚至可以说,似乎他这话也在对方的意料之中。   林琚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脊背僵硬发寒,慢慢地,他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真相,几乎要浮出水面。   他声音发颤,试探着开口:“谢宰辅,知道此事?那为什么——”   那为什么不告诉陛下,为什么不让他恢复皇子的身份,为什么还让他当林家的庶子,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席凌的沉默昭示了答案。   青年气得浑身发抖,他不可置信,也不敢置信。人人赞美他,人人说他是块良金美玉,是高尚的君子。他怎会如此?   谢庭玄将忠君爱国的信念置于何地,又陛下置于何地?   太自私太卑劣,他还是那个万人敬仰的君子吗。是他变了,还是伪装得太好?   林琚表情痛苦,可席凌却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过了许久才说了一句,“林琚,你若是想保命,就永远不要再提此事。”   他转身欲走,却被飞扑上来的林琚拽住了衣服。青年的俊脸涨得通红,他说:“谢庭玄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剥夺林春澹恢复身份的权利,他怎么可以这样,他到底把春澹当成什么……”   说着说着,倒是自己猜到了原因。   他松开席凌,退后几步,忽地大笑起来,有些疯癫:“我知道了,他爱春澹。所以才会向陛下求娶,所以不准我这个做兄长的见春澹。”   “他也知道,春澹只是利用他,所以这么费尽周折地瞒着。就是害怕春澹的身世暴露,就再也不会在他身边了。我全然没想到啊,那么自恃清高,那么秉公无私的谢庭玄也会这么自私卑劣。”   林琚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许是两人算是情敌,处境相似。所以这次聪明得要命,将前因后果都猜得清清楚楚。   他咬紧牙关,有些癫狂地追问:“太子知道这件事吗。”   席凌只是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继续问,“他们会反目成仇吗?”   席凌关上了门,落锁声哗啦啦,他还追上去,拍着门大叫:“问问他,能瞒一辈子吗?”   他哈哈大笑,身体也渐渐失去力气,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他粗重地喘息着,垂目时触及到袖口处露出的半截锦囊带子。   那是临行前崔玉响特意让他带上的。说事情若到了无法转圜的余地再打开,会有惊喜。   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如若打开这个锦囊,付出的一定会是惨痛的……什么。   林琚耳边是暗室外的风雪声,他抬目透过窗户看向外面飘飞的大雪。   似乎也有一粒雪花,飞到了他的身边。   他又想起那双笑盈盈的桃花眼。   瞬间,他什么都不怕了。几乎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锦囊,里面仅仅放着一张字条。   看清上面的字后,青年愣了几秒。   随即再次大笑起来。 第62章   朔雪飘飞, 呼啸的北风如同呜咽般哀鸣,配合着林琚绝望的大笑,显得格外悲凉凄哀。   他将那纸条紧紧地攥成团, 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过了好一会,才堪堪停下, 愣愣抬头漆黑黑的屋顶, 眼底隐隐有泪光浮现。喃喃自语:“原来这一生到最后, 也只能做旁人手中的棋子。”   他发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从始至终都被崔玉响耍得团团转。他们从未有什么合作, 那只是崔玉响设下的骗局, 从头到尾,都只是逼他去死而已。   却还那么残忍地为他编织幻梦,让他沉溺其中。   林琚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这些天他无数次地幻想, 将少年从谢府救出后的日子。到时,他是他的殿下, 而他也许可以相伴春澹左右。   他贪心地想,日久天长, 春澹会不会有一点喜欢他呢?   但就算最后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得不到, 可那也一定是快乐至极的日子。林琚所求的不多, 只想静静地陪伴着他的殿下。   可崔玉响太残忍了。   他谋划了一切,他故意引诱、逼迫他走入这个陷阱,然后如瓮中捉鳖般, 将他困在选择里。   是选择苟且偷生, 还是以身为祭,送心中之人走向光明。   崔玉响心中早就有答案,却还是美名其曰让他选。锦囊里、纸条上只为他指了一条明路, 若他愿意服毒自尽,便会立刻帮林春澹恢复身份。   什么伺机而动,什么等待时机,都是假的。崔玉响什么都能做到,却故意引诱他来送死。   “是我太蠢,是他太聪明。”林琚喃喃自语,神色晦暗不清。   他自以为的步步为营,却是早早地踏入了他人的天罗地网中。崔玉响堵死了他所有的路,现在只有两个结局。   一是按照崔玉响所说,服毒自尽,换取林春澹的自由。   二是落入谢庭玄手中,无论是生是死,他都不可能再有机会揭开春澹的身世秘密。谢庭玄不会允许。   该怎么选?   青年无尽地懊悔,他不明白到底是哪一步行差踏错,到底是从何时开始,陷入这个无解的死局里。   但他更明白……林琚痛苦地闭上眼,抿紧唇。他知道,世上没有后悔药,时间亦不会倒流,他没办法回去,只能在这个死局中选择。   他张开手,看着手中的那个纸团,神色渐渐变得平静起来。   恍然间,耳旁又浮现起醉酒那夜,林春澹气愤地打了他一巴掌后,那些话语:“三郎,三哥哥你也在朝为官。若此事能成,你亦可青云直上,受益无穷。”   对,他眸光坚定起来,是他欠春澹的,是他导致了这一切。   是他的青云路害了春澹……他能偿还的不多,死又何畏?   “阿兄。”   那时斑驳的树影下,少年的眼眸好像宝石一般通透明亮。他那样笑着看他,似是毕生的好光景都燃尽于此,“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为了那双眼眸,为了那句阿兄,林琚什么都敢做,什么都做得出来。   为他去死又何妨?   只是唯一遗憾的是,他还想再见他一面。   可惜,不会再有机会了。   时间静静地流淌着,似乎不会因为怜惜任何人而停下。寂静幽暗的空间里,唯有那扇窗户会飘进来丝丝鲜活的气息。   青年看向那里,就像是对雪夜起誓一般。撕去衣角,咬破了手指,趴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   他能写的不多,他想说的也不多,只想隐晦地诉诸他心底的情意,让它不至于就这么飘散在虚无中。   他学过太多的诗,山盟海誓,金风玉露一相逢,情深之至的诗句多的是,可没有一句能寄托他心里的痛苦。   “水无定……花有尽。会相逢。”林琚痴痴地念着,忆及它的后一句,神情变得凄凉起来。薄唇轻轻地颤抖起来。   落笔,先沾湿布片的是热泪,而后才是鲜血。   “可是人、生长在别离中。”   他满眼是泪,满眼不甘,他还想再见少年,还想再听他唤他阿兄。   他在脑中幻想罗织了那么多美好的未来,却发现再也无法实现。离别,是永远不会再见的离别。   花还会再开的,月也会像以前那样再圆,可有些人再想相见,遥遥无期。   林琚闭上眼,身形微微摇摆。滚烫的热泪流下,却是决绝地赴死。   望着窗外的雪,平静而又缓慢地将那纸团吃了下去。   艰难地咽下,静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死亡的感觉并不好受。   毒药发作时,肠穿肚烂一般,他浑身一会发冷一会发热,激得满头汗水,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脑中走马灯一般,模糊地浮现起许多场景。是幼时母亲教导他的话。三郎,你天资聪颖,你要成为重振林家的希望。   是父亲对他的期待,他自私又冷漠,只爱自己,却还要装出一幅慈父的模样,只为从他身上榨取利益。   意气风发时,两襟带风,攀折桂枝,一朝看尽长安花。   他曾胸怀理想,以天下为己任。   却不想,这一生都是谎言。他的青云路,要由无辜之人铺垫。他最自以为傲的金榜题名,却不曾料想原是奸臣的施舍。   他曾愤世嫉俗,痛恨腐败的官场,痛恨崔玉响这个奸佞。可到头来,他早就被卖给了奸佞,早就充当他的鹰犬了,他傲骨尽折,成为了他最厌弃最恶心的那种人。   这样的一生,究竟有什么好怀念的?又为什么不愿意去死呢?   因为林琚心里还是有希望。   毒性发作,他猛地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脖子上的青筋都凸起着,神情痛苦至极,瞳仁也逐渐弥散开。   气若游丝间,他也在问自己,在怀念什么,在渴望什么……最后的最后,人生的走马灯定格在那个人的身上。   少年站在廊下,回目望向他时,眼底和身上都落满了光芒。那么鲜活,那么灵动,是他循规蹈矩的此生,未曾见过的色彩。   是他,揭开了谎言。是他,揭开了他身边虎狼们的真面目,让他不至于步步踏错,越陷越深。   至少,此刻就死去的林琚可以问心无愧地说,他这一生,从未主动做过坏事。   “春澹……”   恍惚间,好像见到他的笑。林琚又觉得不遗憾了,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他不会爱他,他们也不会相见。   但至少,春澹会记得他吧,一年,两年,三年……   生命的最后一秒,他自私卑劣地想,那样,就够了。   暗室里的人停止了呼吸。   窗外的雪还在无声地下着。   彼时的新房中,林春澹猛地睁开眼睛,浑身已被冷汗浸湿,身旁的谢庭玄还在熟睡。   痛苦的新婚夜,彼此心有戚戚,谁也无法做到最后。到后来,谢庭玄只是吻了下他的唇角,与他在这样寒冷的雪夜里相拥。   是谁的心,在无声地流泪呢。   窗外的雪还在下,林春澹坐起身子时,发现脚腕处的镣铐竟然消失了。   顾不上探寻原因,他瞬间看向熟睡的谢庭玄,见他没有任何的醒来的迹象,赶紧悄悄起身,从他身边越过,匆忙下了床。   他连鞋都忘了穿,赤着脚单衣走入了雪地里,却并不觉得冰凉。   茫茫大雪中,少年跑出院落,但神色茫然,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被关起来的林琚。   夜很深,到处都一片寂静,在宫灯的映照下,他影影绰绰地看见了一个人影。   林春澹以为那是巡逻的侍卫,却发现他的背影很像一个人。   “林琚?”他惊讶地念了句,赶忙抬脚追上去。但这条路长得离谱,好像看不到尽头一样。   林春澹追得疲累,追得气喘吁吁,追得胸膛激烈地起伏着,大声叫着:“你要去哪,谢庭玄把你放出来了?”   那人没有回头,可那个清瘦高挑的背影,少年却看得清楚。   就是林琚。   林春澹浓长睫毛上挂满了雪,他似有所感,浅色瞳仁轻轻地颤动着,叫了声:“阿兄。”   那个身影终于停下了脚步。   疾风呼啸,将少年单薄的衣衫卷得飘飞,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臂和修长的小腿,仿佛随时也会被这场风雪刮走一般。   可他却并不觉得冷。   琥珀色的眼眸紧紧地凝视着林琚的背影,他似有所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感到自己快要失去什么了。   总感觉这个场景不符合常理,不符合逻辑,很怪异。   可他却想不出是为什么。   及此,林琚终于转过身体。   他的脸色苍白得透明,清俊的眉眼间却全是笑意。   青年只回看一眼,然后再也没有停留。   像是毫无惦念了一样。   像是毫无遗憾了一样,他向前走去。   此生都没再回头。   林春澹愣了两秒,随即拼命地迈开腿去追,气喘吁吁地跑着,但无论怎么叫喊,无论怎么哭求,都追不上。就像梦中无数次的长门送别一样,他永远追不上离京的魏泱。   会失去什么,会失去谁呢……   少年猛然睁开了眼,脸颊上满是湿凉的泪水。   原来,是个梦。可……他攥紧衣襟,心脏依旧剧烈地跳动着。   好痛啊,他的胸口好痛啊。   身旁已经空了,他恍惚听见门外的交谈。   听不清具体的,林春澹挪动着下床,脚踝处的镣铐发出清脆的声音。   门哗啦一下打开,谢庭玄遥遥望着他,俊美容颜被漫处的积雪衬得格外冰冷,甚至有些刺目。   少年抿紧唇,他想起刚刚的梦,屏住了呼吸。半晌,抬目看向谢庭玄,琥珀色眼眸清澈无比:“我要见林琚,你让我见林琚。”   谢庭玄敛目,神色沉静。   他说:“林琚死了。”   什么、意思。   林春澹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艰难地消化着这四个字。   “什么意思,林琚死了,林琚死了。”他反复地呢喃着,瞳孔骤然失去焦距,仿佛灵魂也游离在身体之外。   死了?   那是什么意思,死了好像就是,永远不会再见,永远不会呼吸。就是……   从前的林琚变成了灰烬。   这一刻,林春澹的世界好像失去了颜色,失去了声音。耳鸣、窒息、恍然,他感觉自己好像不在这个世上了,脑海一阵嗡鸣。   时间仿佛静置了一般,脑中只剩下梦中的林琚。   他远行着,他追不上的场景……为什么追不上呢,是林琚在怨他吗?是不是他不应该逃跑,是不是他应该安分守己地待着,这样林琚就不会死了。   林琚才二十岁,林琚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却因他而死,却为他而死。   少年胃里一阵翻腾,对死亡这种事厌恶得想吐。   他浑身都剧烈颤着,痛苦宛如一场无法控制的暴风雨,将他撕扯得遍体鳞伤。   头晕、眼花。却强撑着力气,摇摇欲坠、踉踉跄跄地来到谢庭玄身旁。   脚腕处的锁链,声音清脆无比,每一声都像是走在刀尖之上。   他的表情不算痛苦,可是眼尾红得渗人,连浅色的樱唇都被咬出血来。   那双漂亮的眼眸,冷幽幽的。   林春澹望着男人,声音发颤:“是你干的吗。”   *   “千岁,事情如您所愿。”   晨间,崔玉响被圣上急召入宫,走出宣政殿的时候已经快到正午,王海忙不迭地迎上来赔笑道。   周围路过的宫人来来回回,正忙碌着将昨夜的雪扫干净。只是司天监预测今晚还会再下大雪,不免有些抱怨。   崔玉响听完,斜斜地睨了王海一眼,笑而不语。   眼眸深邃,神情有些莫测。微微眯眼,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王海试探性地问:“那咱们接下来?”   崔玉响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反问,”你说呢。”   王海立即意会,连马屁都来不及拍,一路小跑着便往宫外去。跑的过程中因为地上太滑,一不小心摔了个狗吃屎,被路过的小宫女笑得脸热。   他却不敢耽搁,哎呦哎呦地捂着屁股往外跑。   在后面慢慢走着的崔玉响,脑海中缓缓浮现青年那张义愤填膺的脸。他全然没有为旁人的死感到半分忧伤。   反而嗤笑着啧了一声,眉心那点红痣妖异得像精怪。   “竟然,真的这么蠢。”   半个时辰后。   九千岁的马车停在了东宫前。 第63章   隆冬时节, 天气寒冷得惊人。日头高悬着,东宫的屋檐下挂满了冰棱,却也透着刺骨的寒冷。   王海屡次催人通传, 但等了半刻钟也没人出来。崔玉响等得有些烦了,掀开车帘朝内一看, 正好望见庭院里绽放着的红梅。   但花孤零零的, 没什么生气。   “九千岁, 我家殿下身体抱恙没法见客, 您见谅。”通传的下人还算恭敬, 只是脸上的假笑略显敷衍。   明显是要赶崔玉响走。   原因也十分简单, 道不同不相为谋。崔玉响和太子分属两党,水火不容,他来东宫能有什么好事?   谁料, 崔玉响也不回答,只是摸着腰间的金革带, 笑容愈发玩味起来。他早晨还见着太子呢,这会儿就身体不适了?   骗鬼呢。   身旁的王海倒是狗仗人势, 嚣张得紧:“你怎么说话的?到底有没有通传,九千岁也是你能冒犯……”   话未说完, 他嘴中的九千岁先抬起手, 示意他止言。   神色里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若是换做平常,这个小肚鸡肠的毒夫肯定会想办法报复回去,骂陈嶷也不过是一条故作清高的狗。   但现在不一样, 他手中握着太子心里最重的砝码, 他胸有成竹,他知道陈嶷会怎么选。   胜券在握,就跟逗狗一样。除非陈嶷咬他一口, 否则怎么会生气呢?   可注定的是,这些人都没他崔玉响阴毒,要咬也只能是他崔玉响咬别人。   想着,他唇边笑意愈发浓重起来,对那个下人说,“你再去通传一遍,就说——”   刻意拉长声音,卖了个关子,“崔玉响替殿下找到了最想要的人,还不值得进去讨口茶喝吗?”   下人见状,心底冷哼一声,刚要回绝。   不想抬眼看向他的瞬间,捕捉到空气中弥漫的阴冷杀意。   男人披着玄金色的大麾,浅绯色的官服衣襟漏出一点。凤眼稠丽,眉骨深邃,眼下阴翳似雾,衬得他整个人苍白又阴狠。   可偏偏薄唇是殷红的,眉心那点痣也红得像鲜血。   微微一笑,声音阴冷浓稠:“为何还不去呢。刚刚我说的,你没听见?”   明明是轻浅的语气,甚至尾音微扬。   可偏偏令下人惊出一身冷汗来。他颤巍巍收回目光,再也不敢造次,转头进了府中,再次去通传了。   而就算是王海,听见这种语调,也吓得浑身都是鸡皮疙瘩。直至崔玉响低冷的声音响在他耳畔:“别让我再见到他。”   “是 。”王海额头冒汗,心想那便是要弄死了。果然,敢得罪崔玉响的都没什么好下场。   没一会儿,陈嶷果然出来了。他来得急,连件大麾都没披,急匆匆地跑过来,颇有些气喘吁吁。   但看见崔玉响的那一秒,却又紧紧地蹙起眉来。他声音很冷,桃花眼也凌厉无比,“请进吧。”   但袖中紧攥的手指,略显焦躁不安的眼神却昭示了他内心的慌张。   就连颜桢都对他说,崔玉响奸诈至极,他这样说一定另有所图,万万不能相信。可陈嶷还是来了,他心脏跳动的速度无比急促。   因为,不想放过一个可能,哪怕微弱到发不出光亮的希望,都不能放弃。   陈嶷永远记得那场雪,那场雪下得和这几日一样大,在他心中整整下了十八年。   他每时每刻,无时无刻都不能忘记,同时失去母亲和胞弟的滋味。   那种痛,那种恨……   陈嶷的脸色渐渐冷凝起来。他脚步顿住,回头望了一眼崔玉响,冷声道:“你最好别和孤耍什么花招。”   崔玉响拱手作揖,恭敬极了:“那是自然。您是储君,我是臣子,小人定为您马首是瞻啊。”   他露出些笑,乖张极了。意味深长道:“何况这个消息,微臣保证殿下一、定、欣喜若狂。”   另一边,林春澹和谢庭玄陷入了无止无休的争吵之中。   当时他颤着声音询问男人,是不是他杀了林琚。   谢庭玄否认了。   只是他神情冷淡,微微垂着眼皮时,整个人好像破碎又拼起来的瓷像,千疮百孔。他声音平静地问:“我没做,你会不会信。”   他看向少年,眼瞳深如长夜,一望无垠。   他在渴望什么?   他又在奢求什么?   明明知道,他做了太多错事。他囚禁林春澹,威胁林春澹,甚至强迫他和他成亲。林春澹有太多理由恨他,也有太多理由相信是他杀了林琚。   毕竟昨夜,疯癫的是他,妒忌的是他,要杀了林琚的也是他。   可为什么心里还在渴求着,林春澹对他有没有一丝的爱意,有没有一丝的信任呢?   会不会相信,他这个卑劣之人。   轻轻地,被抱住了。   少年的声音恍如天籁一般,响在他耳畔。   “我信。”   这一刻,天地俱静,好像只剩下两人而已。谢庭玄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脏砰砰地跳动着,他凝目,浓长眼睫敛住眸底涌动着喜悦。   他很平静,但反抱住少年的双臂却格外用力,恨不得让两人融为一体般。   什么都没多问,什么都没多说。他用薄唇啄吻林春澹的耳后的红痣,空余一句:   “我爱你。”   “我想见他。”   两道声音同时落下。   隐隐地,有什么好像裂开了,碎成了千万片。   男人啄吻的动作停顿,灼热的吐息仍旧萦绕在少年耳畔。只是这次,浓长眼睫扫过少年的耳垂时,莫名的阴冷。   他垂目,静静地说:“信任,也是谎言吗?”   画面凝滞住。   林春澹被迫捏住下巴,抬起头。   谢庭玄幽邃的眼睛,紧紧地注视着他眼里泛着的水光,泪盈盈的,很忧伤、很痛苦的样子。   按在少年肩上的那只手,修长五指微微收拢。他说不清,话中是妒忌更多一些,还是痛苦更多一些,“你会为每一个人流泪。”   “如果是我死了,你会为我流一滴眼泪吗。”   他瞳中的阴郁浓稠地涌动着,捧着林春澹下巴的那只手,恨得几近颤抖。   “你、你正常点。”少年被他盯得发毛,睫翼轻轻地颤抖着。他别开脸,想躲避男人那种似乎要将他吞吃入腹的目光,那种浓稠黑暗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目光。   却被硬生生地掰了回来。炙热掠夺的吻落下,无论他如何反抗都无济于事,两只手都被禁锢着,就连眼泪也被吃得干净。   仿佛要证明那是为他而流的泪水一样。   林春澹受制于人,按在床上。唇被吻得红润饱胀,两只手臂都被困住,强压着禁锢在头顶。   浅瞳依旧含着水光,只是这回是因为情欲和缺氧。他气喘吁吁,看着伏在身上的谢庭玄,颤声骂道,“是你有病,是你不正常!林琚是我阿兄,我凭什么不能为他哭。谢庭玄,你太霸道了,太奇怪……”   他嫉妒魏泱,那样说还有迹可循。可为何连林琚也要嫉妒,林琚是他的嫡兄,他们血脉相连,是亲生的兄弟。   林春澹剧烈地挣扎起来。但他仰面被按在床上。男人俯身凑近,乌色长发垂下,声音低哑浓重:“是我有病吗。春澹,是你不懂自己有多美好,多诱人。他们都觊觎你,他们都想占有你,就连林琚也是。他对你有歹心,我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你只能爱我,只能在我身边。”   他看见了林琚的诗,已经再次被逼得理智全无。轻轻地念着,“水无定花有尽会相逢,可是人、生长在别离中。他说他爱你,他说再也见不到你了。他怎么这么贪心呢,死了的人原本就是最特别的,他还要什么……不准要,你只能是我的。”   “你胡说!”少年瞪大了眼睛,琥珀色瞳仁紧紧地缩在一起。他浑身仿佛要炸开一般,“林琚是我阿兄,他是我亲哥哥。他怎么会这样想,谢庭玄,你这个疯子,你真是疯了。”   “没人像你一样,觉得路边的一条狗都喜欢我。”   谢庭玄攥紧了少年的手腕,眸色沉沉。   路边的一条狗,就是会喜欢林春澹。他才认识几个男人,崔玉响、薛曙、林琚,哪个不是对他趋之若鹜?   就像林琚一样……这人最为卑劣,最为下贱。利用兄长的身份接近,却又那么心机地觊觎林春澹。   谢庭玄心里妒火焚烧,恨不得将林琚的真实面目全盘托出。可他不能,证明此人卑劣的证据是林春澹的身世。   他不能说。   霜眉冷目间,是克制和疯癫在撕咬着,抢占地盘。也不知最后是谁赢了,总之他一寸寸握紧了少年的手,一寸寸贴近他,直到身躯合在一起。   他好像变成了大蛇一般,紧紧地缠绕着林春澹。   与其鼻尖相抵,他看着那双琥珀色的,毕生所求的眼眸。喃喃道:“你已经记住他了,你已经为他流泪了,不准再见他。剩下的我会处理,帮你安葬他,帮你查到真凶……”   谢庭玄完全被少年迷住。那双岳峙渊渟、沉静如水的眼瞳中,此刻除了偏执的占有欲,剩下的全是痴迷。   他其实并无情|欲,可急切地想要证明什么,想要在少年身上留下他独属的印记。   薄唇轻启,疏冷的眉眼间欲望攒动。他身体紧紧贴着少年,薄唇里吐出下流词:“想做。”   林春澹感受到了。他一方面觉得羞辱,另一方面又觉得谢庭玄疯了,这种时刻,这种争吵不休、人命关天的时刻。   他竟然要做那种事情。   而他全然没有欲望,身体的每个地方都叫嚣着抗拒。更何况,这样的谢庭玄只会让他感到害怕。   他炸毛,大叫道:“谢庭玄,你这个疯子,不要碰我!”   少年拼命地蹬腿,反抗男人的接近。   谢庭玄没有强迫他。他只是,太想留下些什么,证明林春澹还是他的。   于是紧捉住少年的手,死死地不松手。   他跪在林春澹腰侧,结实修长的大腿紧紧地禁锢着他,防止他逃跑。   抓着那两只修长的手,抚慰着自己心中的躁动,一点点地告诉自己,林春澹还是他的。   离他的脸,实在太近了……   林春澹羞愤地闭上了眼睛,却听到谢庭玄在他耳畔低|喘着说,“春澹,只准对我这样,只能对我如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男人终于停下动作。   林春澹掌心通红,指尖发麻。原本他的手指便匀长白皙,仿若艺术品一般,此刻指腹盛着粉红,靡色满满。   他根本不敢多看,但手依然被抓着。   谢庭玄眸底餍足,痴迷却更甚。他轻轻俯身,舔舐少年指尖处的靡色,“好美。”   太不要脸。   少年浑身绷得直直的,应激到差点抬手扇他一巴掌。   可男人不仅不躲,还凑得更近,贴着他的掌心,清冷眼瞳里,隐隐藏着的是期待。   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林春澹哽住,只能攥紧了指节,骂他真是有病。   整个白天,谢庭玄哪也不去,就呆在新房里和他腻在一处。期间席凌来报三次,说是太子殿下有请。   林春澹心里生出点点期望来。但谢庭玄纹丝不动,只令席凌去回绝太子,他今日有事不见。   直至戍时三刻,天降大雪,骤风呼啸之时。   席凌再次来报,他的声音里满是隐忧:“郎君,太子殿下带人将谢府围了个水泄不通,他让您即刻出去见他。”   “否则要放火烧府。”   就连躲在床里面,懒得搭理谢庭玄的林春澹,闻言都疑惑地蹙起了眉。   太子不是和谢庭玄交好?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要闹到放火烧府的地步。   他抬头看向身侧的男人。 第64章   幽微灯火下, 男人的神情冷淡平静,仿佛太子要烧的不是他家一样。   觉察到林春澹好奇望过来的视线,眼神里说不出的异常。欺身上前, 很快将少年牢牢围困在床角。   他捉住少年的手,强硬地与其五指相扣。   眼底阴翳浓稠, 喉结滚动, 问了句:“你会恨我吗?”   其实, 若林春澹看他一眼, 便会发觉异常。寂静的空间里, 男人眼底暗淡, 却伪装出一副冷静的样子。   就好像,在等待最后的回答一样。   但良久的沉寂,少年别过眼, 静静地注视着床榻之外燃烧的红烛。   什么都没说。   其实,这就是答案。   *   冬夜, 谢府门外围满了禁军守卫。他们手持刀剑,举着的火把熊熊燃烧着, 将太子陈嶷的侧脸映得昏黄。他身侧站着的人,正是暂任御前侍卫的魏泱。   府门, 则是由谢府侍卫把守着。   雪还在下, 不知是哪一簇的枝丫不堪重负,发出了轻而脆的折断声。在这样对峙的时刻,显得格外清晰。   太子的脸色从未像此刻一般难看过。他指节攥得发白。   分明在克制心中的怒火。   直至谢庭玄的出现。   陈嶷的脸色更冷。他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暂且还记着两人十几年的情谊。咬紧牙关, 才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谢庭玄,你没有话要说吗?”   是最后的机会。   可男人神色冷淡,看起来没有丝毫悔意。   看着他, 陈嶷只感到一阵一阵的眼晕。他至今不敢相信,同窗十几年的好友,他们既是君臣又是朋友,谢庭玄竟会如此毫不留情地背叛他。   崔玉响说的,他不全信。至少他不会怀疑谢庭玄,可见过魏泱之后……一切都已明了。   谢庭玄见过那红玉手串,颜桢说谢庭玄去东宫找过那串红玉手串,他什么都知道,却选择瞒着他。   原来春澹就是他找了十几年的胞弟。他的胞弟,一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受苦。他的胞弟,被迫做了男妾,被人囚禁在府中,像一只失去自由的金丝雀。   而他,见了春澹那么多遍。甚至将他接到东宫里住了一段时间,他全然不知全然不晓,若非崔玉响告知……他怕是一直被蒙在鼓里。   他有何脸面去见他的母后?他有何脸面再做这个太子。   最重要的是,他识人不清,竟任由谢庭玄欺瞒不报。   两方仍在对峙。   陈嶷冷着脸,一步步走近谢庭玄。   后者身旁侍卫只能不断后退,为了保护谢庭玄,十几把刀剑齐齐对准了陈嶷。他冷笑一声,神情蔑然,道:“怎么,你们还要谋反不成?”   侍卫们面面相觑,不敢动了。   谢庭玄眼瞳沉沉,令侍卫们收剑退下。他抬头看着太子,却一句话也没说。   或者说,他无可辩驳。当他选择欺瞒太子,为了一己之欲留下春澹时,就注定走上这条不忠不臣的道路。   他的沉默,却让陈嶷更加愤怒,袖间的手指攥得更紧。薄唇绷得紧紧地,冷声再问:“真的无话可说?”   谢庭玄静立在那。神情肃穆得像是一尊玉像,眉眼太过无波,好像生死置之度外,任何事情都无法烦扰到他。   淡淡开口:“无话可说。”   陈嶷成功被他气得浑身发抖。他忍无可忍地抬起手臂,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甩了男人一个耳光。   太子盛怒之下,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一向高高在上的权臣被打得侧脸偏过去,冷色肌肤上顿时浮现出一个清晰的掌印,唇边溢出几丝鲜血来。   但他垂着眼,眸色晦暗,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   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目光幽邃地盯着陈嶷,面上渐渐弥漫起凶恶杀意,声音冷极,问:“微臣只想知道,是谁告诉殿下的。”   “你还想干什么?要不要把孤这个太子一并弄死。”陈嶷差点被他气死。   谢庭玄的态度,只会让他觉得自己这一巴掌打得太轻。他也真是有病,到了这种地步,竟然还在思索是谁告密的。难不成他还想瞒一辈子?   难不成还要找别人算账。   这个疯子。   陈嶷冷嗤一声。自始至终都想不明白,谢庭玄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但他此刻无暇去想,更重要的事是赶紧将被困住的春澹带回东宫。   理智回笼,陈嶷勉强平息心底的怒意,越过他往里面走。   擦身而过时,只剩一句,“你实在太令孤失望了。”   可谢庭玄竟然不依不饶,他追上去,抓住陈嶷的衣袖。   清冷的眉眼间满是癫狂,他死死地抓着,指甲都要渗出血一般,“不准带走春澹,不准带走他。他是我的。”   陈嶷从未见谢庭玄如此失态过。他满眼不可置信,眸中光芒跃动着,冷斥道:“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来人,把他给孤按住!”   储君之怒,莫敢不从。魏泱和几个禁军涌上来,将谢庭玄按在雪地里。但那双骨节修长的手,始终抓着陈嶷的衣袖,始终不肯松开。   陈嶷低头看着他,发觉那双深邃的眼瞳此刻充斥着的阴狠晦暗,掀起滔天巨浪。暗夜般的浓郁仇恨,几乎要将所有人吞没。   看得他心惊,又觉得此人实在陌生,跟从前那个理智冷淡的谢庭玄简直不像是一个人。   接过身旁人递来的剑,他当即割断两人相连的衣袖。望向谢庭玄的时候,神情失望至极。   垂着眼,还是开了口:“谢庭玄,你还记得自己要做个什么样的人吗?恪守己身,做个忠臣良将,不辜陛下的提携,好好地辅佐孤。”   “可你,什么都没做到。”   陈嶷的眼睛,冷得就像腊月开的梅花。毫不留情地揭露着谢庭玄的自私与卑劣。   “春澹乃一朝皇子,他是陛下的儿子。你瞒而不报,是不忠,是不肖。”   “其次,春澹是孤的胞弟。你我相识十几年,你明知我日日受着折磨,你明知我有么多愧疚,却还闭口不言,将我当傻子耍。抛开君臣,你有没有把我陈嶷当成你的朋友?!”   太子伸臂,长剑直指谢庭玄的喉咙,“还有爱人,你也没做好。”   他闭上眼,想起魏泱告诉他的事情,胸膛剧烈地起伏起来。他懊悔又心疼,声音微哑:“这世间的情爱皆要讲究你情我愿,你却囚禁强求。你有把他当成爱人吗,你有尊重过他吗?”   谢庭玄紧抿着唇,眸色波动。他被按在雪地里,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抓不住。   只能伸手,不管不顾地握住了锋利的剑刃。鲜血从他的指缝流出来,冒着热气,一滴滴地落在雪地上,凝结后如同在雪地里绽开的梅花。   垂目,浓长眼睫掩映下,他眸色凄冷,神情脆弱得宛如一尊易碎的瓷像。   “我知道,这一生,深恩尽负。”他喃喃着,握剑握得更紧,疼痛仿佛能令他更加清醒一般。   但到底是清醒,还是更深的沉沦,谁也说不清楚。   因为疼痛和彻骨的寒意,反而令他的骨血里都充斥着一句话,“唯有林春澹,是不可抛却的。”   唯有林春澹,是不可抛却的。   唯有林春澹,是他唯独不能放手的。   男人抬目,眉眼幽冷,周身弥漫着一种浓郁的鬼气。倏然笑了:“什么忠臣良将,什么君子之义,那些都不重要。”   “失去了就失去了。”他收起笑容,死死地盯着陈嶷,眉眼幽冷,“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叛主叛君又算得了什么?”   “就算辜负所有,我亦不悔。”   陈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火光映照在谢庭玄的侧脸。从上面看去,其眼中好像燃着一簇火,显得更加灼热又癫疯。   他心里五味杂陈,今日他见到的谢庭玄,与往日的他相差太大。一时间,他都不知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闭上眼,只能评价一句:“你真是疯了。”   陈嶷退让一步,他松开手中长剑。不再与这个疯子辩驳,转身向府里走去。   身后被按在雪地里的谢庭玄还在剧烈地挣扎起来,爆发力太过强大,差点掀翻压着他的那几个人,冲了出去。   可惜,在过分巨大的力量差距下,他始终未能挣脱束缚。鲜血混杂着沾在他的衣服上,雪地上……   他被压着脑袋,却将薄唇咬得出血,也要挣扎着抬头,看向陈嶷的背影。   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见陈嶷距离新房越来越近。也就是说,他离失去林春澹也越来越近……   不准,不准,带走他。   那双骨节修长的手混杂着血污,被冻得发紫,却还是不断地费力向前攀着,试图拉近自己和陈嶷的距离。   但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前进半分。谢庭玄疯得彻头彻尾,体面尽失,他完全顾不得自己现在这样有多狼狈,多可笑。   满脑子都只剩下一句话:   他会永远地失去林春澹。   那种痛苦,仿佛心脏都被一寸寸地掰开、撕裂。命运一点都没有垂帘他,昨日林春澹刚刚同他成亲,刚刚说过爱他。   而今天,他就要永远地失去他……   老天为何如此残忍。   不知冬夜太冷,还是谢庭玄的心太绝望。他恍惚间,好像被坠入了无底的深渊中,浑身冷得彻骨,没有一丝知觉。   失去林春澹,不若去死。   可就算他去死,却连林琚都比不上。   到时林春澹会为他流一滴眼泪吗?   还是满怀恨意、畅快地说大快人心。   *   陈嶷站在新房外,足足做了半分钟的心理准备才推开门。   遥遥望见的,是坐在床上的林春澹。他闲着没事,又没办法出门,只能坐在床边,慢腾腾地晃悠着两条腿。   在思索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太子和谢庭玄之间到底怎么了。   听见门开时发出的轻微动静,少年下意识抬目望过去,正好见到太子站在门口。   他睫毛微抖,心想着太子要烧府,那肯定是他们闹矛盾了。此刻太子出现在这,不会是谢庭玄跑了,要拿他泄愤吧。   想着,陈嶷已快速走近,他的目光完全凝在了林春澹的脚腕处。那里戴着的镣铐,一路延伸到床角,少年像是个犯人一样,被锁住。   他只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涌到头顶,愤怒到双唇发颤。抓紧那锁链,满目震惊地看向林春澹,说:“他拿这个锁你?”   陈嶷简直气得快要晕过去。他五指死死地扣着那锁链,指腹压得苍白。他喉结滚动着,抑制着愤怒防止吓到林春澹,“他还做了什么。”   别的,除了那种事,倒是没做什么。而那种事具体的,林春澹也不好说,所以没回答。   而是有些奇怪地看向陈嶷,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愤怒。   陈嶷是个好人,是个好太子。可两人毕竟没什么关系,而且他还是谢庭玄的好友,林春澹觉得他犯不着为他愤怒吧。   他垂目,很安静地说:“可殿下又不会为我主持公道。殿下是谢庭玄的好友,而我只是一个小人,殿下是不会——”   在意我的死活的。   “不要再说了。”   话未说完,他便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所包围。陈嶷紧紧抱住他,声音发颤道:“不要再说了。是皇兄的错,是皇兄太过无能,十七年前没有保护好你和母后,十七年后又任由你被人欺凌。别怕,春澹,以后有皇兄保护你,任何人都不能再欺辱你了。”   皇兄?   林春澹还处在茫然之中,浅色通透的瞳仁轻轻地颤动着。陈嶷的怀抱和谢庭玄的完全不一样,被他抱着,就好像被一团温水包围了,没有侵略性,温暖得让人发晕。   他隐隐地感觉到,脸颊上沾着湿凉的泪水,是太子的眼泪。   陈嶷在为他流泪?   如果不是他疯了的话,似乎只剩一种可能。   少年抿紧唇,问了句:“殿下,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陈嶷松开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他沾着泪的桃花眼,凑近一看倒是真的和林春澹有几分相似。   瞳仁轻轻颤动,他握紧少年的手,缓缓诉说:“别怕,你听我说。十七年前正月,皇后、也就是我们的母后,她生产的时候遭到旁人算计,难产而亡。当时,我们都以为那个孩子没生下来,但其实他出生了,没有死。”   “他被皇后身边的宫女带出宫门,辗转留在了金陵梦。没多久儿,一个由金陵梦嫁入林家的小妾,十三娘,她的孩子生下来五六个月大时夭折。她害怕自己被驱逐出府,就和金陵梦的那个宫女达成了协议,将皇子当做自己死去的孩子养。只是后来,她们不知为何去世了,这个秘密便永久地掩盖住了……”   林春澹心脏砰砰地跳起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染上些许希望。他当然会高兴,当然会喜悦。   他生于林家,母亲早逝,父亲不慈。半辈子都是靠自己,靠坚强的意志,靠没有人爱也值得活下去的信念。   才一路撑到了十七岁。   现在,陈嶷的一番话不仅是在推翻他被悲惨的前半生,更是在告诉他,他原来是有人爱的。他不是无人在意的可怜虫。   毕生所求的东西,原来近在咫尺吗?   他眼瞳微微颤动,紧紧地盯着陈嶷。   然后再次被抱住,是哥哥的怀抱,是亲人的怀抱。   兄长的声音响在他耳畔,像是此生为数不多的救赎,能够将他从晦暗的深渊里挽救出来,“春澹,你就是他。是先皇后台氏的幼子,是皇帝的儿子,更是我陈嶷的胞弟。”   陈嶷还在流泪。他痛恨,他懊悔,他怨自己太蠢笨,身体轻轻地颤抖着。忏悔道,“是我没用,没能保护好你。”   而血脉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好像呆在陈嶷的身边,他天然地便能感到安全与舒服。少年从未这么放松过,他像只小猫一样,轻轻地将脑袋搁置在陈嶷肩膀上,软着声音问:“这就意味着,以后没有人能再欺负我了吗?”   “也没有人再会说我是,低贱的妾生子了吗?”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好听。却听得陈嶷眼眶发酸,死死地咬住嘴唇,才没能让哭声溢出来。   他抚摸少年的发顶,将他抱得更紧。   “不会了,有皇兄在。自此之后,皇兄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再让旁人欺负你,谁都不行。”   别说是谢庭玄,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要保护林春澹。   这是他心底最深的痛。他陈嶷这辈子谁都对得起,唯独对不起的就是母后和胞弟。他无能,他做这个太子十几年,却没能为母后报仇,任由幼弟在外受苦。   但此后……承诺是太轻的东西,陈嶷只能下定决心,他就算拼命,也要护住春澹。   这一生都要好好护住。   谢府不是说话的地方。而谢庭玄死活不说镣铐的钥匙在哪,陈嶷只能叫来随行的侍卫,先将镣铐的锁链砍断。   然后用大麾将少年牢牢地裹住,亲自横抱着出门。旁边的人想代劳,却被他阻止。他要亲自将林春澹抱回东宫,才能放心。   从新房一路到府门时,夜空还在淅沥沥地下着小雪,林春澹只问了一句:“谢庭玄知道吗。”   陈嶷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   他压着声音,有些笨拙地安慰道:“你别伤心。”   林春澹摇了摇头。   少年声音如细雪般安静,他说:“不伤心的。没什么好伤心的,我骗过谢庭玄,现在他也骗过我了,我们算扯平。”   “以后,就没什么的了。”   他现在很幸福,再也不用被拘束在府中,也不用再去思索逃跑的事。他以后,就是高贵的春澹殿下了,是他这辈子都没有想过的尊贵身份。   在西山寺时许下的愿望,好像都实现了。   可是为什么,会这么伤心呢?   林春澹坚强地擦掉眼泪,对一切不好的事情都视而不见。   到底是谁的错,到底从哪一步开始错,都不重要了。他和谢庭玄,这辈子或许都不会见面了……   最重要的,是他自己的喜怒哀乐,是他的自由。   他想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路过谢庭玄身边时,他望见满地的血。   谢庭玄被按在地上,狼狈不堪,疏冷的眉眼间全是融化的雪水,乌发凌乱,他抬头看过来,素日平静的声音中,满是凄冷。   他说:“别走,春澹,不要留我一个人。”   “恨我也好,报复我也好,留下来好不好。”   “别留、别留我一个人。”   这个疯子。   陈嶷攥紧了拳头,正欲加快速度,赶紧越过。可他怀里的林春澹却拽了拽他的衣服,他只能停了下来。   但刻意背对着谢庭玄而站,将身体将少年护得严严实实的,不准男人再觊觎一眼。   谢庭玄朝思暮想的声音,从他看不见的地方传来。比起他的哀求疯癫,少年的声音太过平静理智。   他说:“谢庭玄,我将一切的真相都告诉你,好嘛?” 第65章   这一刻, 万籁俱静。   唯有小雪落下的沙沙声,和火焰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   众人缄默不言,侧目回避。唯有被按着压在地上的谢庭玄, 他抬起眼睛,那么渴望地看向那人。   什么也抓不住, 什么也留不住, 就连紧攥在掌心的雪都会化成一团水, 从他指缝中流淌出去。   他低低地喘息着, 他想听到什么, 又不想听到什么。   这好像是一场凌迟处死, 每一秒的时间流逝都在撕扯谢庭玄的灵魂。   想看的人看不见,他只能失望地垂着眼皮,嗓音嘶哑:“不用了。真相我早就知道了, 于我,你只是利用而已。我知道, 强求的是我,自欺欺人的是我。但恨我的是你……”   男人眼尾发红, 他颤着声音说,“不必再诛我的心。”   “不, 你不知道。”   林春澹咬紧唇。他心脏狂跳着, 他知道有些话再不说,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再讲。   他竭力保持着平静,将那些从不敢诉诸于口的谎言与真相一并说出。“起初, 的确只是利用而已。那一夜, 是我逃脱死亡的唯一机会,是我引诱强夺了你,可药不是我下的。”   “我的确坏。我明明可以去告诉你的侍卫, 然后救下你。可是我太害怕了,害怕被崔玉响折磨,害怕去死。我利用你,我欺骗你,我说我仰慕你很久,那些都是假的。”   “是些,假得不能再假的谎言……可我真的喜欢过你。”   听到这句喜欢,谢庭玄漆色瞳孔紧紧地缩起,浑身都绷住了。他连呼吸也不敢,屏气凝神,眼瞳颤着等待他的下一句。   “汴州路上,你落下山崖的那一刻,我脑海一片空白。我想,世上从没有人会对我如此好,会为我豁出性命去。所以那时,我真的好爱你啊,我背着你找到那个山洞,一直想的是——”   “我也有家了。我,你和善念,如果永永远远地在一起,会有多好呢。”   “还有,你醒来后问我是否一直呆在东宫。对不起,我骗了你。”林春澹阖上眼,又往陈嶷怀里缩了缩,泪水要落不落地挂在睫毛上。   恍然间,他好像又听见了寺庙大殿里的钟声,那夜蝉鸣熹微,天色黑蓝,他望着茫茫苍穹,心里唯一惦念的是:   谢庭玄何时能醒来呢。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谢泊不准我看望你。我走投无路,被善念指引着去了西山寺。我挺傻的,明明知道神灵都是假的,却还是在佛前苦苦哀求。我求祂们,只要让谢庭玄醒来,做什么都愿意。”   随着他的话语一字字落下,谢庭玄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模糊的场景。   一个被他遗忘在角落里的梦。   一个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那个梦。   那是谁的声音,又是谁的眼眸。   落在他心里的泪,滴答滴答。   跪在蒲团上的少年,神色虔诚。昏黄的灯火下,他抱着猫睡得安稳,却还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   想起来了,那个梦……林春澹曾为他祈求过,林春澹曾为他掉过很多滴眼泪。   林春澹的爱,打碎了一切的限制,将他从那条不归路上拽了回来。   樊笼或是命运的大网都没能制止,他奔向他,他勇敢地爱着他。   可是他呢,他在做什么?   谢庭玄浑身的骨头好像被打散重组了一般,他的心被痛苦焚烧,他的骨血如被蚂蚁啃噬。   眼睛红得像是要流出血泪来,可他却不得不正视做过的错事。   怀疑、逼问、囚禁、强迫……为了一己私欲,为了将少年留在他的身边。他卑劣地隐瞒少年的身世,将他曾向往的家打造成精致的囚笼。   然后,把林春澹困了进去。   一遍又一遍地逼问,到底爱不爱他。一遍又一遍地怀疑,林春澹心里有别人。   他口口声声地质问林春澹到底爱谁时,对方心里又是怎样的感受呢。   是心痛还是失望?   是他的偏执与阴暗彻底毁了两人,是他让少年这么痛苦,背负上旁人的因果。   从始至终,下贱的是他。明明见到林春澹的第一眼就被俘获。那是命中注定的一眼,却还自视清高,说是少年下贱,引诱他至此。   卑劣的也是他。他是个罪大恶极之人,以为少年不爱他,却还要用尽不正当的手段束缚住他。   强求,强求换来了什么?   换来痛苦,而林春澹,再也不会爱他了……剧痛几乎将谢庭玄仅剩的神智磨灭。他伏在地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手指骨节紧得苍白。   五脏六腑,到处郁结,剧痛阵阵。   喉咙一滞,猛地吐出鲜血来。他神色凄哀,眼前明明暗暗,却还是用力地伸出手,朝向林春澹的方向。   他真的,还想再见他一眼。   他真的,还想再和他说一句话。   对不起,对不起。我罪大恶极,我自私卑劣,我愿意去死,可你能不能别离开我……   不要,春澹,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可男人面色惨白如纸,一直不断地往外吐着鲜血,整个人恍惚得像个不久于世的病人。   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渴求地看着少年的方向。   别走。   别走,别离开我……   谢庭玄吐出的血实在太多,太骇人。就连押着他的魏泱都被吓了一跳,赶紧叫来外面守着的席凌和桑尧,让他们赶紧传太医去。   可谢庭玄全然不顾,他眼前越来越昏暗,眼皮也沉得像铅。   但还想再见林春澹一眼。   满身血污,细雪寸寸落在他眼睫上,凝结成一片冰霜般的雾色。   他始终没能等来林春澹的回头。   到最后,也没能再见他一眼。   ……   谢府乱做一团。   林春澹话未说完,听到了异样。他探出半个脑袋,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时,陈嶷不着痕迹地挡住他的视线,说:“他没事,你别看了。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少年摇摇头,缩了回去。   他没什么想说的了。解开误会就好了,反正一切都已经结束,他们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也没必要再去多余担心了。   昏死过去的谢庭玄被抬入卧房里,烧得神志不清,嘴里却一直念着林春澹的名字。席凌在旁照顾,桑尧却看不下去了。   他之前一直在外,今日才回来,并不知发生了什么。看到郎君萎靡成这样,他咬牙冲了出去,但还没接近太子的马车,就被拦下。   魏泱横刀挡在他面前,神情冷峻,“回去。”   桑尧还想说些什么,但发觉异样的席凌跟出来,阻止了他。   他比桑尧沉稳,更会审时度势。   队伍整装待发,马车即将前进。魏泱收刀入鞘,将一个东西递给席凌,说是春澹殿下让他转交给谢庭玄的。   而后没再停留,跟上马车快步离开。   席凌看着手里的那个东西,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   桑尧看着,奇怪地问:“这是什么。”   他攥紧锦囊,叹息道:“或许是希望吧。”   *   马车里,陈嶷珍重地将少年放在位子上,小心翼翼地替他掖好外面披着的大麾。顺便还往他怀里塞了个暖炉。   暖黄色的灯火下,林春澹容颜恬静无比。乌色长发下是昳丽的眉眼,雪颊莹润,淡色的唇,每一处都巧夺天工,像是造物主的恩赐。   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通透潋滟,好像清汪汪的泉水。   莫名地,让陈嶷想起了记忆中的母后。   他眼眶又红了,还没来得及哭呢。   林春抢先一步,凑近了些,眨了眨眼,故意说:“好啦,真是个爱哭鬼。我给你擦擦眼泪。”   他撇撇嘴,心想陈嶷还是太子呢,怎么比他还爱哭?   果然,他才不是爱哭鬼。   太子才是年长的那个,此刻却被弟弟的温柔击得粉碎。他反而被哄得像个孩子,看着少年颇为认真的样子。   终于被逗笑,辩解道:“我平常没哭过的。”   林春澹颇为宠溺地看了他一眼。   他点点头,却故意呜呜哭了几声,用手装作擦眼泪的样子,夸张地说:“太子殿下当然不爱哭了,呜呜呜,呜呜呜。刚刚是我在哭。”   陈嶷:“……”   这个小混蛋。   但他拿林春澹实在没办法,心里喜欢得紧。   实话说,陈嶷和林春澹长得不算相像,而他们和父母又都不太相像。   但一晃眼,林春澹的侧颜是有些像先皇后的。尤其是他浓长翘起的睫毛和雪色肌肤。   细细想来,虽然他们陈家人和先皇后的眼睛都是深黑色的。但他幼时听母后说过,她有个兄弟便是天生的浅瞳,眼睛像琉璃珠子一样好看。   人人都说外甥仿舅,现在看来,林春澹的俊俏可能更多地随了那位素未谋面的舅舅。   桩桩件件,当时联系不起来,但如今回想起来都是证据。陈嶷心里懊悔,但于事无补,只能将所有的悔意寄托在少年身上,保证他以后过得幸福美满。   而林春澹,他本来就是自来熟的性子。加之现在知道陈嶷是他的同胞哥哥,是他最亲近的人,很快就熟络起来。   眉眼弯弯地,缠着陈嶷问他们的母亲是个怎样的人。   提起这个,陈嶷笑出来,幸福简直都要溢出来了。他垂目,满是爱意地说,“母亲特别好啊。幼时父皇还未登基时,我们一家人都生活在东宫里,那时母亲经常带着我去游山玩水。她和别的母亲都不一样,那时皇爷爷对我寄予厚望,总是训斥父亲母亲,说把我宠坏了。”   “母亲只会捏我的脸,然后狠狠地揉搓,说我们陈嶷这么小,当然要好好玩乐了。说就算天塌下来了,也有父母顶着呢。”   所以有台氏在,陈嶷的天从来都没有塌过。记忆里,炎炎夏日,是母亲带着他下河抓鱼,是母亲带着他去山里游玩。寒冷的冬日呢,她便会生个小炉子,在里面烤红薯,让他扒出来吃。   可惜,快乐的日子都是短暂的。   先皇活得太久,晚年昏聩,朝堂局势四分五裂,一塌糊涂。当今圣上登基,便面临外戚专权的局面。其中,辅国大将军秦忠的姊妹是前朝的皇后,势力极大,以台氏出身低微的由头,非要逼迫圣上册立他的女儿为皇后。   也就是如今的贵妃秦献容。   而台氏是皇帝的发妻。先帝两废太子,将他幽禁东宫,微末之时,是发妻携手走过。册立旁的女人为皇后,是他如何也不能答应的。   两方僵持不下。最后是各退一步,令秦氏入宫,立为贵妃。   只是,皇权的争斗太过黑暗。秦献容生了儿子,她就必须为自己的家族荣耀做打算,她步步为营,以皇后怀孕身体抱恙为由,代为职责,把持了后宫。   再后来……   陈嶷不愿去回想,他看着幼弟期待的眼神,默默地将那些残忍的话咽进了肚子里。说:“再多的,以后再告诉你。春澹,”   他微微停顿,在烛火跳动下,长长地舒了口气。眼中满是爱惜,“你只需要知道,有一个人她最爱你。虽然我还没有查到所有的真相,但当年,母后一定是做了所有的努力才让你活下来。”   “她很爱你,我也很爱你,父皇亦是。不是无人在意,也不是不受爱重。”   太子轻轻地将他耳边的头发挽到耳后,“春澹,你是在所有人的爱戴祝愿中诞生的。那时父皇曾为你大赦天下,为你举办宴庆,河清海晏,人人都在祝愿期盼你的降生。”   “你是福星,你是希望。”   只是斗争太惨烈,他们太无力……   林春澹听着,心中说不清是感动还是遗憾。但他一颗心砰砰乱跳,从未这么开心激动过。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有人爱了他那么多年。   原来,那日颜桢说的是真的。这世上没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   他拥有着一切。   琥珀色眼瞳里,渐渐氤氲上雾蒙蒙的笑意。只问了一句:“我想知道,母后的名字。”   “漱华,台漱华。”   听到这个名字,林春澹便莫名地开心。很好听的名字,那是他母亲的名字。   回东宫的一路上,兄弟俩聊了很多,譬如林春澹名字的来历。   陈嶷猜测,这可能是种隐喻。他是正月出生的,是一年的新春时节。而澹字,或许来源于台皇后的姓氏。   台姓始于上古时期,姬为姓,以地名澹台称氏。祖上出过一位名臣,澹台灭明。后来随着时间流逝,姓氏简化,最后分为了澹氏和台氏。   台皇后家里便是其中一支。或许是那个宫女知道这个典故,所以才同十三娘一起,给他取了这样的名字。   林春澹听完,心里暖洋洋的。   原来他的名字也是有缘由的。   马车停下,他没再让陈嶷抱着自己,而是自己下了马车。看着漫天的大雪,看着东宫前等候的一众仆从,其中还有身怀六甲的颜桢。   他们都在等待他。   林春澹抬头看了眼黑漆漆的天空,一滴雪花落入他眼睛中,泛起无尽的涟漪。   也许那夜的天和今天一样黑漆漆的,但那一夜,有很多人为他的生命做尽了努力。   他庆幸,有那么多人爱他。也庆幸自己是如此强大,就算是一株野草,也能在角落里顽强地成长。   而十七年,他从未放弃过自己。   也就没辜负所有曾为他努力的人。   “母亲们,春澹回来了。”   ……   林琚的死还是个疑点。现在的谢庭玄像个疯子,此事自然不能再让他插手,陈嶷和魏泱要去处理,所以安顿春澹的事情就交给了颜桢。   颜桢快生了,但她特别开心。她没有想到,自己特别喜欢的春澹竟然会是陈嶷的亲弟弟,这简直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陈嶷去接林春澹,她便留在东宫里收拾了一个院落出来,添置了一切需要的东西。   碳炉将屋子里烧得暖烘烘的,她叫来侍卫帮林春澹剪掉脚踝上的镣铐,然后便让他好好休息,准备面圣。   太子虽然还没将此事报告给宫里的那位,但那人是何等的手眼通天。加之今夜调用禁军之事,定是瞒不住的。   余下的,没再多说。她心细如发,一下子便从少年言笑晏晏的脸上看出几分疲惫来。   可林春澹却拉住了她,笑着说了句:“颜桢姐姐,你还有话要说。”   “真是什么都瞒不住。”颜桢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却还是没说,“等有时间吧,有时间我再告诉你。”   少年乖乖地点了点头。   但这一夜注定不平静。   太子越级调动禁军的事情不仅传到了皇帝耳朵里,也被宦官吹进了秦氏母子俩的耳朵里。   秦献容先是惊喜万分,心想着这么久了,可总算是抓住了太子的把柄了。   帝王最多疑,禁军专门拱卫天子。陈嶷作为储君,原本地位便十分敏感,他竟然不仅不避讳,还专门调用。   更让她欣喜的是,太子调兵去的是谢府。太子党一脉的肱骨便是两人,他们兵刃相见,闹了内讧,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消息了。   她赶紧命令下人再出去打探,并将此事快速地透给远在宫外的秦家人。试图趁人之危,赶紧治陈嶷一个意图谋反的罪名。   就连幽禁在宫中的陈秉都知道了。他笑得合不拢嘴,幸灾乐祸。谋反可是重罪,陈嶷这个太子算是当不下去了。   更重要的是,皇帝原本就没几个儿子。剩下的,就他最尊贵。   搂着怀中的美人,他笑得畅快,“命里有就是有啊,到最后这皇位还得是我陈秉的。”   至于帝王宫殿里,始终没有传来任何响动。静悄悄的,毫无波澜,每个人都在猜他会如何对待自己的这个太子。   寅时三刻,宫门大开。   薄光冥冥,雾气蒙蒙,万物还没苏醒时,各方势力已悄然而动。   崔党一脉,秦氏门臣,已率先跪在了紫宸殿外,高举奏折,誓要参太子陈嶷一本,斥其越级行事,意图谋反。   皇帝没接见他们,直至陈嶷也来了。   他也在殿外候着,袁嘉上前,传达陛下口谕,询问他:“太子殿下,圣上问您可有话说。”   陈嶷不卑不亢,颔首跪下,声音洪亮:“回陛下,儿臣无话可说。私自调动禁军是重罪,儿臣无可辩驳。”   他弯腰,深深地叩首。   身后跪着的,是秦家旁支的那些官僚。他们听见陈嶷所说,顿时将心放到了肚子里,心想:   私调禁军可是重罪,陈嶷竟会直接承认。这下就算是陛下想袒护他,他这个储君也算是做到头了。   不等陈嶷话说完,他们先齐声高呼起来:   “陛下,太子身为储君乃是一国朝臣之典范啊。他私调禁军,置陛下于何处,国之律法何存,如何能做好群臣的典范。于臣,他是不忠。于子,他是不孝啊。”   “陛下,祖宗基业千秋万代,王子犯法需与庶民同罪啊,求陛下惩处。”   “求陛下惩处!”   声音此起彼伏的,打断了陈嶷的叙述。他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慌张,反而站起身来,面对着这群宵小。   冷笑了一声。 第66章   太子温和, 鲜少露出这等神色。   宵小们看着他冷漠的眼神,莫名地感到心里发慌。   下一秒,陈嶷猛然转身, 朝向大殿。寒风刺骨,他的衣摆被甩得飞起。   快步走上台阶, 长长的玉阶高得看不见尽头, 天边隐隐泛着五彩的朝霞。   他大声道:“儿臣罪无可赦, 但儿臣此番为陛下找到了思念多年的人。”   “他, 生于元贞四年。那是个下着大雪的冬夜。”   “十七年, 儿臣终于找到他了……”   余下众人皆是满脸奇异, 不知太子究竟在说些什么。只有年长些的,当年在朝的臣子神色颤动了一下。   前来传旨的太监袁嘉已经变了脸色。他惊异十分,猛地跪下, 颤巍巍地看着陈嶷,说不出话来。   而始终安静的大殿里, 终于传来一声响动。   那是玉笔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声音。   天际之处,浓云翻滚, 红霞卷着灿烂的光芒,拱卫着朝阳缓缓升起。檐下的冰棱、未清的积雪, 折射着灿烂的光辉。   昭示着今日是个绝好的艳阳天。   身穿绣金玄衣的少年, 玉冠高束,脊背挺直,踏着晨曦而来。容色俊俏, 有着一双浅色通透的眼睛, 好像将世间的朝霞都浓收在眼底一般。   带着清冷冷的高不可攀之感,从宵小中间穿过,走上玉阶。   他并跪在太子身旁, 而太子则是拉住了他的手腕,朝着殿门遥遥叩首。   声音不大,却足以震撼天下。   “儿臣,携胞弟春澹参见父皇。”   彼时,长安城内晨钟响起,苍茫古朴的声音穿过半个宫城,晃悠悠地响彻在天地间。   殿内玉帘掀开,露出一张惊喜、眼尾略红的面容,那是匆匆赶来的帝王。   众臣不敢直视,纷纷低下了头。他们神色各异,但心里都弥漫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回朝堂真要变天了。   *   秦献容一大早便洗漱梳妆,正等着紫宸殿前传来废太子的好消息呢。不想手底下的太监匆忙忙地赶来,差点被殿前的台阶绊死。   往地上一趴,颤着声音道:“娘娘,不好了。六皇子他,活了,活了!”   秦献容盯着那小太监,半晌冷笑了一声:“大早晨的你见鬼了?宫里哪里来的六皇子。”   皇帝后宫妃子鲜少,子嗣也不多,一共就五个皇子。而自从先皇后离世后,她代为执掌凤印,协理后宫,彻底没了掣肘。   十几年来,成功让满宫没再诞下一个孩子。   那小太监紧张,膝盖也摔得生疼。支支吾吾半晌,也捋不清舌头说个所以然来。   “去去去,咱是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废物的。”王海从殿外进来,迈进门槛后先踹了这小太监一脚。   然后才跪下来给秦贵妃请安,一五一十地将紫宸殿发生的事情说清楚。   秦献容听完,指甲都要嵌进肉里了。咬着牙关,差点一口气没顺下来。   她猛地掀翻桌上的茶盘,胸脯剧烈地颤抖着,死死盯着地上,说:“台淑华,该死的台淑华。死了这么多年,偏偏还能给本宫找个大麻烦。”   帝王总怀念发妻的温柔婉约,说她锋芒毕露,说她骄纵太过,分明就是厌弃她太聪明。可台淑华哪里有表面上那样温柔无害。   秦献容闭上眼睛,内心不甘又疑惑。当年,她和崔玉响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台氏下葬时她还派专人去看过,肚子里那个小的的确没生下来啊。   现下是怎么回事……怎么无端又冒出来了,甚至还是个皇子。   “不是个,公主吗?”秦献容怎么又想不通,但她突然回想起一件事情。   按照入殓丧葬的传统,未出世的胎儿要单独安葬。但当年却没有,据说,是台氏生前撑着最后一口气求陛下的。   如今想来,怕是故意掩人耳目的。   秦献容冷笑一声,慢慢坐了回去。   事已至此,多想无用。现在重要的是如何应对当下的局面,太子连一个丢了十几年的弟弟都挖出来了,那当年的宫闱之乱呢……他又查到了多少。   她攥紧手指,那可是杀母之仇。若陈嶷登上皇位,她和陈秉还能有活路吗?   “当年的事,可并非本宫一人所为。九千岁呢,他是如何想的。”   现下,只能先将崔玉响拉下水,让他来解决。   王海笑而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九千岁的意思是,大事才是最重要的。咱们忙活了这么久,为的不就是它吗。”   秦献容脸色微变,目光变得凝重起来,但到底没再说什么。   *   帝王的喜怒哀乐没那么外露,但见到自己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活过来。   他是亡妻留下不多的遗物,更是她拼命生下的孩子……眼底微湿,落下几滴泪来。   得知林春澹的遭遇之后,他表情急速地变得苍白。最后,抱住了他,千言万语,只余一句:“是父亲对不住你。”   陈嶷原本还问父皇是否有疑心,要不要再探再查,确认林春澹的身份。   皇帝摇了摇头,他看着林春澹,说:“朕今日第一次见他,便知他会是朕和淑华的孩子。”   人年少之时,性别之间的差异不算多,少年的长相其实和少时的台氏有几分相像。更重要的是,他曾见过台氏的幼弟,春澹更像那个早逝的孩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帝王威严,林春澹表面装作一副镇静的样子,其实心底里还是战战兢兢的。只能不断地眨眼,抿着唇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陈嶷还在和皇帝讨论让他迁入皇家玉碟,择选封号之事。   因为要面圣,少年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此刻听他们喋喋不休,脑袋很大,只觉得他们叽里咕噜的,很吵。   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过程中,偷偷瞥了皇帝好几眼,觉得他没有想象中的可怕。   又一想,这可是他爹?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不再撑着精神,软塌塌地往陛下怀里一歪,眼尾湿润润的,说:“爹,儿臣好困啊。”   林春澹精神不济,又还没熟悉皇家的各种称呼,胡乱地叫了一通。   然后一闭眼,睡得安稳。   若是陈嶷这样做,皇帝一定会嫌弃地把他薅起来,让他滚回东宫去。但此刻,看着幼子恬静的睡颜,他只觉得开心……   或许这就是老来得子的好处,他只觉得疼惜怜爱,甚至还轻轻地捏了下少年的脸颊。   林春澹蹙着眉,在梦里说了真心话:“别闹,睡觉呢。混蛋。”   皇帝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开怀。毕竟他是帝王,和儿子们既是父子,又是君臣。   就算是陈秉那样顽劣的人,长大后也不敢这样向他撒娇了。   循规蹈矩的儿子中,突然来了个年幼爱撒娇,还有点小性子的,皇帝自然觉得新奇。   陈嶷在旁边挥挥手,叫来袁嘉,本欲让其领着几个小太监把他抱去偏殿里睡一会。   谁知皇帝乐得其所,非要自己亲自抱过去,然后再回来和陈嶷继续谈事。   日头渐浓,林春澹一个回笼觉的功夫,不想自己的封号、册封时间以及王府建在何处都被确定下来了。   尚未及冠,却被册封亲王,封号为秦,王府虽循祖制坐落在大明宫外,却是长安城最好的地界,距离宫城极近。   早朝上,皇帝当庭宣布此决议,群臣震惊。毕竟皇子一般尚未及冠,是不会被封王的。就连母家尊贵至极的三殿下陈秉,如今及冠都尚未封王,此刻竟被后面的弟弟越过……先封了秦王。   这位六殿下所获的荣宠,实在惊人。   辅国大将军的脸色黑沉如墨,但他也没办法。毕竟封谁为王,何时封,都是帝王家事。他如今势力被削得大不如前,随意置喙怕是会被治个僭越的罪名。   下朝路上,他碰见崔玉响,原想聊上两句。却不想对方笑容神秘,只送给他一句话:“大将军早就有对策,不是吗?”   这边,林春澹从床上悠悠转醒,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却不想身旁突然传来一声,“醒啦?”   熟悉的声音,他侧目一看。   许久未见的薛曙,薛大世子正趴在他床边。英俊的面庞上满是笑意,含羞欲怯的。   语气也是羞答答的,“春澹,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面。这些天,我好想你啊……特别特别想见你。”   他腻歪的语调,搞得林春澹浑身起鸡皮疙瘩。   看着对方那灼热而极具侵略性的目光,他禁不住地朝床里退了一步。   但转念一想,他现在可是皇子了,天底下没几个人能比他尊贵。   薛曙一个小小的世子,他还怕什么?   他微微一笑,伸出手臂轻轻地拍了拍薛曙的脸。有模有样地说:“谁准你叫我名字的,以后要叫我春澹殿下,懂吗?”   薛曙从前没见过林春澹穿玄色衣裳,他觉得他穿什么都好看。但看清少年此刻的模样,只觉得呼吸一滞,眼眸深邃起来。   玄色的衣服显得少年腰很细,但却非常匀称,身高腿长的感觉。皮肤雪白雪白的,琥珀色的眼瞳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   带着点轻微的懒散,矜贵极了。   加上那温热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拍在他的脸上,虽然略带着轻视侮辱的意味,但薛世子只觉得浑身都烧起来了。   欲望浓重地滚动着。   原本,他亲眼见到林春澹嫁给谢庭玄,已经彻底死心了。没想到命运就是这么波荡,转眼之间,林春澹就变成了六皇子。   他一早听闻此事,当即马不停蹄地进宫,哪也不去,呆在林春澹身边,静静地守着他睡觉。   然后,越看越好看。   好看的眉眼,好亲的浅唇,哪里都长成了他最喜欢的样子。若非旁边有陛下身旁的小太监看着,薛曙真的不保证,自己会不会卑劣地偷亲一口。   薛曙从思绪中回神,有些难堪地并拢腿。又往林春澹身旁靠了靠,笑着说:“殿下,您接下来要去干嘛啊。”   林春澹伸脚去够地上的鞋,却不想一下被抓住脚踝。   “我来。”薛曙垂目,英俊的侧颜恬静。他小心翼翼地将鞋套在林春澹脚上,问,“疼不疼。”   林春澹:“……”   纨绔二世祖呢?怎么谄媚成这样了。   他摇摇头,站起来对薛曙说,“你家里真是得请高人了。”   跟鬼上身了一样。   皇帝和太子还在忙,林春澹问自己能到处逛逛吗?   把太监吓得,跪在地上说:“殿下,您是陛下的儿子,这是您的家,想去哪里自然都行。”   林春澹赶紧让他起来。   看着漫天白云,他心情舒畅得不行,唇边的笑根本压不住。   丝毫不收敛自己的小人得志。   没错,他林春澹本来就是小人。辛苦了这么多年,憋屈了这么多年,就要得意忘形!   大明宫红墙碧瓦,地板都是由青石铺成的。林春澹溜溜达达地逛了好久,而薛曙一直跟在他身边。   像粘牙糖一样,甩都甩不掉。   还像唐僧,念念叨叨念念叨叨的。   烦死啦!   宫人清过的积雪堆在宫墙旁,少年瞥了眼身后一直跟着的薛曙,然后冷不丁地往侧边走了两步。   悄悄抓起一团雪,在袖子里团成圆形。   他咬着下唇,回头看着薛曙。   眯起一只眼,瞄了半天,然后猛地砸了过去。   薛曙下意识地闪避,却不想,雪团正好整个砸在了他的脸上。   男人满脸都是雪,偏偏他长得高大凶狠,平时也是个肆意嚣张的主。这么一对比,和以前的差距太大。   傻得要死。   少年扶着墙,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要溢出来了。   薛曙咬紧牙,心里觉得他真是个小混蛋。然后凑近了些,把他困在雪堆旁。   低头,身影罩下来,傲然眉眼紧紧地凝视着他。说出的话却很无力:“殿下,你真坏。”   林春澹眨眨眼,满脸都写着我就是坏啊,你能拿我怎么样?   还很过分地要求:“但你不准砸我。”   薛曙又气又想笑,偏偏拿这人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故意问:“凭什么,做殿下的,也不能这么霸道。”   少年惯会狐假虎威。他抱着双臂,冲他勾勾手指。   薛曙期期艾艾地凑过来,然后又被砸了一脸雪。   林春澹慢悠悠地从他臂下绕过去,语气幽幽,“因为你笨,蠢货。”   薛曙感觉自己这辈子是栽林春澹手里了,就算这么被戏弄,心里也没有一点生气的感觉。反而还挺开心的。   心想,就算被戏弄又怎么了?   至少林春澹只戏弄了他。   美滋滋。   薛世子抹了把脸上的雪,看着一下子晃悠了好远的少年,赶紧又追了上去。   只是,他还没到呢,先看见——   偏偏有群不要命的涌上来找事。   薛曙认得这几个人。   他们是陈秉的狐朋狗友。他被幽禁宫中,但常常召这些人玩乐,皇帝觉得他厮混着,宫里至少还能太平一点。   便也就默许了。   这群人都是各家高门里有名的恶徒浪荡子,和薛曙这种单纯的不学无术二世祖还有所区别。他们无恶不作,经常仗着家族势力为非作歹。   现在,他们将林春澹围住了。   嘴里不干不净的:“瞧着有些眼熟啊。”   “这不是谢庭玄的那个男妾吗?怎么还进宫了,又爬上宫里哪位贵人的床了。”   “欸欸欸,你别说胡话啊,人家现在是谢庭玄的妻子。陛下亲赐的婚,说起来官阶比我们这些人还高些呢。”   “卖屁股就是厉害哈。”   “哈哈哈说到底不还是一个妾生子。六品还是五品虚官来着,还没我家那条狗有势力呢。”   “长得倒是真的好看,看得哥哥这个心痒痒的啊。”   一句句的污言秽语,听得薛曙骨节咯吱咯吱作响。心里滔天的怒火翻涌着,恨不得冲上去将这几个人脑袋撕碎。   他加快脚步,但比他先一步的是——   林春澹。   他被团团围住,面上却毫无惧色。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里闪烁着平静的光芒。   他在数,一个,两个,三个。   谁先来呢?就这个看着最猥琐的吧。   少年抬手,便是利落的一巴掌。   衣袖带风,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寂静的宫墙内。   那个恶徒捂着自己的脸震惊地看着他,目光中满是:你竟敢打我?   “你,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那人叫嚣着。   熟悉的话,不知为何,让薛曙有些脸红。   但林春澹比他叫得更大声,“那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   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那人都蒙了,但气势上不能输,“你爹不就是林敬廉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呵。”林春澹微微昂起下巴,昳丽眉眼矜骄至极。愚蠢的凡人,还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   “愚蠢。”他故作腔调,又是冷哼一声。小表情高傲至极,对赶来的薛曙招招手。   “小薛子,你来告诉他。”   薛曙:“……”   你叫太监呢?! 第67章   薛大世子磨了磨后槽牙。   但他自然不会怪罪把自己叫成太监的林春澹。   先伸手将被围住的少年一把捞到怀里, 护得结结实实。然后才微掀眼皮,骄傲的面容上满是冷漠和不屑,“你们几个是活腻歪了。”   薛曙性格乖张, 还是世子爷。有人不敢惹,自然也有敢惹的。碰巧的是, 刚刚林春澹打的那个人, 也是某家侯府的世子爷。   他又没骂薛曙, 自然不怕他。昂着下巴, 满脸不屑道, “薛曙, 你逞什么英雄啊。还有你——”   那恶徒看向被他拥在怀中的少年,浅色的、水汽盈盈的眼眸。嗤笑一声,“你爹到底是谁啊, 不会是薛曙吧。干爹也算爹?”   这话说得太过难听,旁边几个和他臭味相投的恶徒迫于薛曙的威力, 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薛曙危险地眯起眼睛,拳头握得更紧。但他没来得及给这些人一点教训, 先抓紧了怀中的林春澹……他能感受到,少年眼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 简直像炮弹一样, 要嗖地发射出去。   炸死这帮不要脸的货色。   但他拽得紧紧的,一是这些人还轮不到春澹动手。   亲自扇他们巴掌都是赏赐,好吗?   再扇一巴掌, 都要越过他去了。这些人不该有那么好的命。   二是也害怕林春澹受伤, 他可是他捧在心尖都怕化了的人。   敢动他半分试试。   薛曙一面拢住怀中的少年,安抚道:“你别去,伤着你怎么办。”   一面捋起袖子, 这种粗活交给他来就好。   然后抬腿。   蹙紧眉头,先恶狠狠踹了那恶徒一脚,“去你娘的。你长得跟□□成精一样,想找干爹都没人要你。”   那人被一脚踹倒在地,狼狈地翻了两圈。还没爬起来呢,屁股又挨踹一脚,摔了个狗吃屎,牙磕在地上掉了两颗,满嘴是血。   他神色已经称得上是惊恐了,看着薛曙,捂着自己流血的嘴,颤巍巍道:“薛曙,你、你疯了吧!竟然为了一个贱人,踹我?”   一片混乱中,传来一道不怒自威的声音:“贱人?”   恶徒一开始没听出来,只是觉得这声有些熟悉。他是半趴在地上的,所以视线里只出现一片赭黄色的衣摆。   但这颜色可是……他连惊慌都来不及了,胡乱抹了抹嘴上的血,跪好了恭恭敬敬道,“恭迎圣上——”   此起彼伏的行礼声,几个恶徒乱七八糟地,都跪了下来。   唯有一个人没跪。   林春澹站在那里,神色中有几分矜骄。   他爹这不是来了吗?   众人心里都只有一个想法,陛下怎么来了。   恶徒颤巍巍抬头,看向站在他面前久久未动的帝王,顾不得嘴上的疼痛,赔笑道:“陛下您圣驾光临,难道是来找微臣的。”   天子的脸色阴沉得要命。他冷冷地盯着跪在面前的人,十分残忍地笑了两声,“你不是在找他爹吗?”   恶徒表情堪称呆愣。   “我就是他爹。”皇帝气得,连自称都没用。   话音未落,全场变得寂静无声。每个人神色各异,但无一例外的是,没有一人敢大声喘气。   而距离皇帝最近的那个恶徒,他近距离地感受着天子之怒,眼皮不断地抽搐跳动。浑身冷汗直流,艰难地消化着这几个字。   明明是一句短的不能再短的话,怎么……怎么听不懂呢。   直到帝王身边大太监一声,“大胆!尔等还不速速拜见秦王殿下。”   打破了寂静的氛围。   所有人都迅速反应过来了,他们都知道今日陛下在早朝上宣布寻回了流落民间的幼子,乃是先皇后所生,太子的同胞弟弟。   泼天的荣宠,获得了秦王的封号,甚至未及冠就封王建府……把三殿下陈秉气得不成样子,刚刚他们从他那出来的时候,都还在摔东西泄愤。   也就是说,这个林春澹是秦王??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唾沫,怪不得他刚刚反问说,你们知不知道我爹是谁。   不对啊,他爹不是林敬廉吗。他不是满京闻名的爬床男妾吗,刚被陛下赐婚,全京城都笑话谢庭玄疯了,竟然求娶这样一个卑微之人。   怎么,莫名其妙地成了陛下的儿子,还是身份尊贵的嫡子……   但此刻,帝王就站在他们面前。皇权在上,没有人敢发出任何疑问的声音,他们吓得浑身都在抖,连忙朝向林春澹的方向,跪着臣服:“拜见秦王殿下。”   “拜见秦王殿下。”   他们齐齐高呼,满脑子的讥嘲与嘲笑都化作了无尽的恐惧。   之前,他们对林春澹那么不屑,他们那么瞧不起他。   现在却连抬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敢颤巍巍地盯着他的鞋。   没有任何旁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现在是高高在上的秦王殿下,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尊贵,随便就能碾死他们。   而刚刚,那个被薛曙打得眼冒金光的恶徒,他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了。浑身僵直,瞳仁震颤着,嘴张张合合。   后背发凉,满脑子只剩下一个想法:他这下真的死定了。   当然,他这次的猜测十分准确。   皇帝连多看他一眼都没有,直接轻飘飘地问了句:“你是武昌侯府的世子吧。”   他以为还有转圜的余地,眼睛亮了,正欲诉说家父战功赫赫抑或是祖上荣耀时。   却不想帝王直接下令:“世家子弟却如此长舌。袁嘉,把他舌头割了,送回武昌侯府去。”   “陛下饶命啊,陛下饶命啊。”   此时此刻,这侯府世子终于知道求饶了。但为时已晚,袁嘉叫来几个侍卫将他拖着拽了出去。   至于剩下的,帝王微微眯眼,扫视着跪在地上的那些瑟瑟发抖的年轻人。   冷笑一声,道:“朕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一些事情,该烂在肚子里,还是说出来,你们自己心里清楚。若是日后朕再听到攀咬秦王的言论,定将你们全家人的舌头都拔了喂狗。”   余下的这些人,只敢应答,不敢抬头。   他们连求饶都不敢,就听皇帝继续道:“余下这些,杖三十,驱逐出宫,永远不得入内。”   听到这话,恶徒们反而微微松了口气,毕竟杖三十还有活命的机会。同时也庆幸着他们不像侯府世子那样张狂,否则被拔了舌头……可就真成残废了。   同人不同命。皇帝看向站在少年身侧,仿若在拱卫明月的薛曙,随口下旨:“荣王府世子薛曙护卫秦王有加,赏。”   等到这些人都被拖下去后,帝王才看向他刚刚寻回的儿子。面露几分歉意,轻抚少年的发顶,说:“别担心,父皇会为你处理好一切的。”   虽然他只对谢庭玄纳男妾的事情有所耳闻,但却明白当时的赐婚圣旨是他亲自下的……以为是帮太子解决埋藏的隐患,却不想差点害了自己的幼子。   他心中惭愧,后悔至极。只能俯首轻轻道:“对外,就说谢庭玄的男妻已经病故。今日也是个震慑,日后谁敢再提,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赐死。”   那晚的动静闹得不算大。但见过林春澹的人太多,流言根本是不可能消散的。况且陈嶷说,春澹想保留自己的这个名字……皇帝什么都愿意依他,但相应地就要考虑得更多。   他是他的儿子,这些年他已经受过那么多苦了,怎能还让他由人非议?帝王下定了决心,就算是被称为暴君,他也要强力镇压所有不好的流言。   他的春澹,决不能再受一点点的苦。   而少年闻言,心中翻起滔天巨浪来。   他从前是在林府后院长大的,没见识过什么杀人的事情。实话说,听见“全部赐死”时,他漂亮的眼瞳震颤了好久。   毕竟,那可能是许多条命。   可他同时也明白,皇帝这是在保护他。权力争夺的恐怖之处,他在汴州的回程路上,看见那尸横遍野时,就隐隐有所感知。   如今,他不再是那个只求生路的小人了。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是皇帝的儿子。   就注定踏入权力漩涡中。未来注定要与一些人你死我活,他绝对不可以心软。   绝对不可以怜惜践踏自己之人。   所以,林春澹有些害怕。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在想,如若下次亲自赐死别人的时候,他的手绝对不能是颤抖的。   “谢谢父皇。”   少年吐出一口气,强制自己冷静下来。   皇帝没有久留,他政务繁忙。这会儿出现在这,完全是因为薛曙机敏,在看见那几个恶徒的第一秒,就让身旁的小太监去宣政殿找陛下了。   这会儿,薛曙的心情很好。因为他听见皇帝说,对外宣称谢庭玄的男妻已经病故了,那不就是扯清了他和林春澹的关系了吗?   那他不就能追求林春澹了吗?那他不就能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吗?   薛世子十分舒畅地叹了口气,心想着他在西山寺缠了佛祖三天三夜,现下愿望可终于生效了。   而林春澹脑子里乱乱的。   皇帝让他在宫里随便逛逛,但出了这等子事,他也没什么心情了。便说自己想回东宫,陛下自然同意了。   但走回去的路上,他却屡屡想起昨夜之事,想起满身血污、趴在雪地里的谢庭玄。   因为皇帝刚刚提到了谢庭玄的名字,更提到了他们的婚事。   那夜的灯火,结发的……锦囊?林春澹下意识去摸袖子,却想起自己早晨换了衣裳。   可早晨,也没发现那个锦囊啊。   一想到它可能丢了,少年心里就说不出的烦闷。但他的理智又不断地告诉自己,丢了就丢了吧,留着还不够心烦的呢。   左右脑互搏,林春澹的情绪也变得烦躁起来。但他身边跟着的薛曙又是个话多的,在他耳边说,“殿下,别不理我。我刚刚表现的好吗?”   薛曙个子很高,长相也是英俊成熟的类型。但他始终垂首,跟在少年身边撒娇的样子,显得有些诡异。   林春澹随口敷衍道:“好好好,太好了。本殿下给你鼓掌。”   薛曙得寸进尺,先一步横在少年面前,堵住他,一点点地逼近。   那双骄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痴迷的色彩。他声音微哑,缓缓开口道:“那殿下能不能奖励我些什么呢。”   刚刚父皇不是已经奖励过他了吗?   少年蹙眉,漂亮的眼眸转动,狐疑地上下打量着男人。动一下,薛曙的目光也移动一下。   目不转睛地黏着他。   他心里隐隐有种感觉,问:“你想要什么奖励。”   其实,薛曙想说,我们能不能成亲?或者是,你能不能亲我一口。   但他知道,说出来之后林春澹肯定会把他当成轻浮的人,说不定还会讨厌他。   而且,薛大世子还是非常纯情的。他的目光落在少年那双纤长玉白的手上,瞬间联想到些什么,不自然地咽了咽口水。   脸色薄红,害羞地问:“我能不能,牵一下殿下的手。”   然后,林春澹嗖地将手缩回了袖子里,藏在身后。他眼眸闪动,神色飘忽地说了句:“你别妄想了,我现在不喜欢男人。”   咔嚓一下,薛大世子的少男心碎了。   他恨恨地骂起了谢庭玄这个装货,竟然把春澹害成了这样。   慌乱地找补道:“别、别啊,那是人不对,你喜欢我,我绝对不会让殿下失望的。”   林春澹翻了个白眼,把他推到一边,自顾自向前走着。   “那你喜欢女人吗?你把我当成女人也行啊。”   薛曙追上去,少年对他无语。只能说:“你别喜欢我了,咱们俩做兄弟不行吗?”   兄弟……薛曙咬牙切齿,还是答应了。   谁说兄弟不能在一起的,近水楼台先得月,他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狠狠地黏着林春澹!   *   之前林春澹在东宫住过一段时间,所以颜桢很清楚他的喜好。中午特意准备了满满一大桌的菜,一直坐在火炉旁等着少年回来。   她月份大了,快要生了,所以行动格外不便。侍女搀扶着她坐下时,林春澹刚解开身上的大麾,赶紧拿了个软垫垫在她的坐凳上。   然后乖乖坐下,看了下周围,问:“皇兄今天中午不回来吗?”   颜桢摇摇头。她说太子政务繁忙,中午经常是呆在宫里,不回东宫的。   天气晴朗,但天气还是很冷的。房里的暖炉里都烧着碳,但说话时口中呼出的水汽还是会被凝结成白汽儿。   吃了两口,林春澹拿住筷子,说了句:“明日后日,我可能要去趟谢府。”   颜桢微微愣了下,笑着问:“是有什么东西落在那了吗,不如吩咐下人去拿?”   她觉得,现阶段两人还是不要见面为好。   林春澹摇摇头,说:“是我的小猫。它只跟我,不会跟别人的。”   其实他也不想回去,不想再见到谢庭玄一眼。   但善念还留在谢府里,他怎么也放不下。这就跟父母分开一样,他是万万割舍不了自己的小猫的。   “这样啊。”颜桢没再多说,给他舀了半碗莲子羹,状似不经意地问,“你自己去吗。”   “我叫上了荣王府的薛曙。他,人还可以。”   以前林春澹觉得薛曙算是一顶一的混蛋了,但自从那次他护送他去西山寺,还有今天挡在他身前……   他觉得,薛曙其实人还可以嘛。   “那就好。”   颜桢将莲子羹放在林春澹面前。后者扯了扯唇,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装乖道:“谢谢皇嫂。”   “一家人客气什么。”   颜桢最喜欢他这股乖巧劲儿。   一顿饭吃完,颜桢看着少年,终于还是开口了:“如果有误会的话,其实可以试着解开的。庭玄,他可能是太陌生了……”   她和陈嶷都是过来人,从相知相爱到成亲,需要走过很久的时间。这个过程需要两个人不断地磨合,必不可少地就会刺伤对方。这其实是个简单的道理,陈嶷也懂,只是他作为林春澹的皇兄,自然会偏向、放大。   但颜桢比他理智许多。她和谢庭玄多少有些渊源,所以提起旧事来也熟悉些,“谢家规矩多,他自小被约束着,一向无欲无求。但人怎么会没有欲望呢,被压抑、被束缚久了,人是容易发疯的。”   所以当遇到自己抛开一切也想要得到的人时,便会有些收不住手,欲求与猜疑交杂着,自己就能把自己逼疯。   何况,他比其余的谢家子弟还要再惨一些。旁人尚且有父母疼惜,而他母亲再嫁,父亲则是那个加害者。这样长大的孩子,性格总是有些缺憾的。   只是从前他光芒太盛,隐藏太好,才真让所有人都以为他真的光风霁月,无欲无求。但,人永远是人,只要活着,就会有想要得到的东西或人。   她目光落在林春澹身上,注视着少年明亮的眼眸。而谢庭玄此生所有想要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之前,陈嶷从薛曙那里听说了少年去西山寺乞求的事,告诉了她。   她当时听完只觉得震撼无比,觉得林春澹的心像一颗宝石般纯粹美丽。   但现在想想,或许正是他身上那股不同的气息,吸引了谢庭玄。虽然也在苦难中挣扎,他却天生比别人更拥有爱人的能力。   不会爱人的总是天然地追逐着爱人者。   林春澹像是一潭温软而有力量的水,是珍贵的天上水,所以才引得无数人为他倾倒,为他折腰。   思及此,颜桢又揉了揉少年的脑袋。突然停顿了下来,说:“还是你自己决定为好,感情的事旁人只会越搅越乱。”   因为她更喜欢林春澹多一点,她是看出他心有不舍才会这样说。但她也相信,少年能够自己选择好,他也能找到更好的人。   林春澹眸光颤动了下,其实他听完是有所动摇的。但他还是习惯性地逃避,默默地转移了话题:“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我太忙了,要养善念,还要准备册封仪式,还要做好去国子监读书的准备……没时间想这些事情。”   “好。”   颜桢笑着说。   但少年的视线却落在她的肚子上,好奇地问:“皇嫂,你什么时候才会生宝宝啊。”   颜桢说应该快了。他又喃喃道,“我还没见过小宝宝呢。”   林春澹想,陈嶷和颜桢生出来的娃娃一定是粉雕玉砌的。到时,一个小小的奶娃娃跟在他后面,叫他小叔叔……   想想就觉得很开心。小孩的脸颊应该很嫩,他可以随时随地地揉捏小孩的脸颊,然后再猛亲几口。   会比猫猫可爱吗?   *   大雪之后,一连晴朗了几日,但化雪比下雪还要冷上很多。   寒风萧瑟,刚办过喜事的谢府,此时却冷清不已,又回到了往日寂静的样子,没有一丝人气儿。   新房内,谢庭玄躺在床上,面容苍白。穿得很单薄,浑身没有一丝血色,病怏怏的。   他的确病了好几天。那夜郁结痛苦,他吐了许多血,又因为天冷,发了一天一夜的高烧,太医令他卧床静养,又给他开了不少药。   日日灌上一大碗,但只能起到辅助的作用。   太医说他若想病好,还是得放弃执念才行。   执念?   那不叫执念,那是他此生不能抛却的东西。谢庭玄在床上躺了好几日,醒来梦里都是那双眼瞳。   都是那个无法抛却的人。   无数次的梦里,他都听见少年说原谅他了,说他还爱他。   但无数次的梦醒,空余一室寥落。他只能攥紧那个锦囊,护在怀中,他那么想着:   这是他们曾爱过的证明,他们曾经结发为夫妻……是谁也抹不掉的,是谁也无法夺走的。   他病得太重,光灌下汤药,病却不见好转,反而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所以林春澹来谢府的时候,正巧碰上桑尧轮值,他没有告知谢庭玄,怕再刺激到他。   但,就像是冥冥之中一样,上天注定一般。   谢庭玄若有若无地,感受到一种召唤。他起身披上外衣出门,在一片萧瑟中见到了梦中的那个人。   少年穿着玄色的衣衫,抱着一只很大的白猫。身形修长纤瘦,腰很细……谢庭玄抱过的,几乎一条手臂就能揽全。   唇很粉,谢庭玄亲过的,特别好亲,让他流连不已,魂牵梦绕。   那双眼睛,也美丽得要命。谢庭玄知道的,它曾满满地倒映着他。   可为什么,此时此刻陪在身边的却不是他。   亲昵依偎的不是他……   就连那双他无数次亲吻的眼睛里,都倒映着的是别的男人呢?   谢庭玄嫉妒得快要死去了。   他此刻病弱,身形站在廊下,真的如飘过的幽魂一样,在阴暗处注视着别人的甜蜜。   眼尾通红,死死地绷紧下颌。   不让痛苦溢出来。   林春澹,真的不要他了吗? 第68章   另一边, 林春澹抱紧了怀中的长毛大猫。   薛曙挨着他,也好奇地伸手去逗它。但善念跟他不熟悉,而且它是一只非常有性格的小猫, 在他靠近的一秒立即拱起了背。   不断发出“嘶嘶”的危险声音,朝后退着。   暗中观察的谢庭玄, 修长五指死死地扣着廊下的栏杆。眸色虽然依旧很冷, 但紧绷着的下颌有所放松。   他忍不住地骄傲, 善念还是跟他亲的, 从不让别的男人碰它。   而少年只能安抚地摸了摸善念, 喵喵了两声哄它, “干嘛这么凶,那么凶别人都不喜欢你了。”   薛大世子尴尬地收回手,目光里有些幽怨, “我长的很吓人吗,它这么讨厌我?”   林春澹安慰道:“不, 它就是很凶。不是单你一个。”   他眼皮微垂,突然想起善念唯独会讨好的另一个人。谢庭玄……会在哪呢, 听说他生病了,好了点吗?   想到这个, 少年情绪顿时变得有些纷乱。   而薛曙听完林春澹的话, 一秒开心起来。他丝毫不气馁,一边从腰间的小口袋里拿出小鱼干,一边逗着善念, 这才勉强摸了它一小下。   但善念反应过来之后, 立即邦邦地拍了他几巴掌。虽然没伸爪子,但也很疼。   男人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收回手。看着那猫, 心里忍不住骂了句真凶,但表面却丝毫不显。反而嬉皮笑脸地俯身凑近少年,说:“虽然它很凶,但是为了你,我会好好和它相处的。”   彼时,寒风刮得树上的残枝吱呀作响。但两个少年人站在一起的画面却格外明媚。薛曙刻意离得很近,那双漆色眼瞳完全黏在少年脸上,贪婪地扫视着他每一寸的美好。   唇微微翕动,似乎下一秒就会亲上去一样。   这一幕落在谢庭玄眼中,恍若天惩一般,寸寸地诛着他的心。他嫉妒得发狂,疼得心脏都要裂开,按在柱子上的手指边缘,用力到发白。   掌心的伤口复而渗出血来,染红了绷带。   眼睛里满是不甘和痛苦。   喘息急促,恨意快要把他自己的所有都要吞没了。即使恨不得现在就上前弄死薛曙……却还是尽力克制着自己。   因为他知道,发疯再也没有用了。那样他既无法留下林春澹,也没法让对方再爱他。   只会,越推越远。   只会,让他更恨他。   林春澹只觉得薛曙真粘人。他收起想白他一眼的欲望,拍了拍肩膀,说:“你别被它挠死就行,我们快走吧。”   呆在这里,怪不舒服的……就好像暗中,总有人在窥视着他一样。   突然,一声:“春澹。”   令少年整个人都僵在原地,瞳仁轻轻地颤动起来。   这声音,如冰击玉石,又带着微微的病态。林春澹一秒钟认出来了,但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连头都没回一下。   抱着猫,梗着脖子朝外面走。   “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你连它也要带走了吗?善念是我们一起养的……”   一声又一声的询问,夹杂着内心深处最痛苦的恐惧,可却没能换来少年的回应。   谢庭玄迈步追上去,他穿得单薄,整个人消瘦嶙峋像只鬼。   却被毫不留情地拦住。   薛曙神色冷漠。他转头,自上而下地审视着从前高高在上的谢庭玄。轻嗤道:“谢宰辅把自己弄得人不成人,鬼不成鬼的样子,以为就能被原谅吗?”   目光触及他,谢庭玄神色变冷。他抿紧薄唇,整个人平静得像一汪深渊,居高临下地掀了下眼皮,声音冷极:“与你何干。”   “当然关我的事。”薛大世子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他理了理衣襟,十分骄傲地说,“现在陪在殿下身旁的人是我。自然要阻挡一些不怀好意之人。”   谢庭玄手上的绷带又微微渗出血来,一滴滴地落在廊下,瞬间凝结。   薛曙能够感觉到,男人的牙齿咬得很用力,几乎要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冷笑了一声,继续道:“你对殿下做的那些事,陛下没杀你已是格外开恩了,你还想强求些什么?如今明面上,你谢庭玄的男妻已经病故,陛下为了平息这些谣言杀了那么多人。”   “你何必多生事端。你把春澹害成那样,还嫌不够吗?”   他越说,谢庭玄周身的气息越幽冷,神色越阴暗。   薛曙心里暗嘲,嫌事不够大一般,笑着补了句,“况且,如今殿下已经同意我了。”   这句话直接戳中了谢庭玄最脆弱的地方。他眼底涌动着滔天的杀意,倏然伸手,捏紧了薛曙的衣襟,一字一句,几乎是从嗓子眼逼出来的:“同意,什么?”   鲜血涌出,浸染着薛曙的衣襟,如他涌动的怒火一般,根本无法阻挡。   但越是挣扎,越是失望……薛大世子虽然被他抓住衣襟。却如同战胜了的公鸡一样,昂着脖子,眯着眼,志得意满地炫耀:“和我在一起啊。”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对撞。   薛曙能够感受到,男人真的对他起了杀心。   但他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笑眯眯地说:“我相信以谢宰辅的为人,定不会做出插足这种事的吧。”   “薛曙,你难道品格高尚?”谢庭玄冷眼讥嘲道,“三番五次都想趁虚而入,不要脸的货色。”   对于他的辱骂,薛大世子照单全收。甚至还将他捧得高高的,十分坦然道:“对啊,我就是不要脸的货色。只要能呆在殿下身边,我什么都干得出来。但……”   他拉长语调,微微一笑,火药味满满,“人人都说谢宰辅您光风霁月,君子风范。我相信您一定做不出插足旁人感情的这种事。”   谢庭玄脸色冷到了极点。手臂用力到腕上的青筋和骨骼都死死地绷着突出,似乎想就这样把他勒死一样。   他盯着薛曙,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的眼神。   但最终,还是冷静下来,松开了他。   只说了一个字:“滚。”   薛曙笑容挑衅,理顺衣襟,心情极好地踏出院门,还在哼着小曲。   而留在原地的谢庭玄,旁边路过侍女见他满手是血,吓得要死,连忙叫来了一众下人。   “郎君,您还病着呢,怎么能穿得如此薄。”   “还有这手,刚养好的伤口又崩开了,流这么多血。您本来就虚弱,这样下去……”   “闭嘴。”   谢庭玄缓缓阖眼,神色疲倦。他好似没有看见自己淌血的手一般,像只幽魂,又飘回了屋里。   良久,他攥着那个锦囊,目光幽冷,极其用力。   可惜薛曙猜错了。   为了林春澹,无名无分又怎么样,当第三者又如何?   他心甘情愿。   ……   薛曙踏出院门没走多久,便看见林春澹抱着善念,倚在墙上等他。   他嬉皮笑脸地走近,恶心巴拉地撒娇:“殿下,您是在等我?好荣幸啊,最喜欢殿下了。”   林春澹目光幽幽然,忍不住说:“薛曙你个混蛋,这是兄弟该说的话?”   薛曙面不改色,脸皮极厚:“兄弟也能互相喜欢的啊。”   少年懒得管他的这些谬论,转头抱着猫往前走。没一会儿,他脚步停顿了下,问:“你刚刚在院子里,都和他说了什么。”   薛曙没撒谎,老实说了事实。他为了让谢庭玄死心,跟对方说他们俩已经在一起了。   这只狗,分明拐着弯占他便宜!   林春澹小眼神里冷意嗖嗖的。   薛曙赶紧投降,狡辩道:“我这也是为殿下好。殿下不想见他,这样是让他死心最好的方法。再说了,他们不都说谢庭玄是很高尚的君子嘛,这样他肯定就不会再烦你了。”   少年呵呵冷笑了两声。   谢庭玄,君子?呸,他这个道貌岸然的疯子,跟君子哪里沾边。   想起他在床榻上讲过的那些下流话,林春澹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赶紧转移话题,说:“算了,不跟你计较。”   他快步向前走着。   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对薛曙道,“但不准在旁人面前胡说。”   薛曙满意地应下。   他最近学聪明了许多,知道怎么在林春澹的底线之内肆意而为。   勾着薄唇,内心开心极了。   只要按这样的方向发展下去,林春澹早晚会是他的。   *   林琚的尸体被送到大理寺,由仵作进行了尸检。最后得出他死于砒霜中毒,但他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只有胳膊有一处扭伤。据谢府的侍卫交代,应是他们擒住林琚过程中导致的。   加之留下的血书……   由此,仵作认定他是服毒自尽,虽没能从他的胃中找到任何的食物残迹,这点非常奇怪。   但这点小问题并不影响他们盖棺定论。   林琚作为臣子,私闯他人民宅,后服毒自尽,罪过相抵。礼部发了些抚恤金,便将他的尸体送回林家了。   陈嶷将审理结果告知林春澹,顺便将他留下的血书也给了少年。   上面真的用血迹写着那几句词。   “水无定,花有尽,会相逢……”林春澹看着上面的字,喃喃念着。   他被谢庭玄困在府中的两三个月倒是真的认真学了认字,所以现在理解这几句词是没问题的。   只是……   他想起了林琚死的翌日,谢庭玄将他困在床榻上说的那番话。   谢庭玄说,林琚喜欢他?   换做之前,林春澹是不可能会相信的。可现在身世归正,他竟然真的不是林家的孩子,那么林琚也就不是他的亲哥哥。   谢庭玄为何那么说?他知道什么?   林春澹越想越晕,眉头紧紧蹙着,琥珀眼眸中光芒波动着。   陈嶷见状,微微正色,补充了一句:“审讯中,席凌提到了一点。他说,林琚知道你的身世。”   闻言,少年猛地站了起来。他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血书,奇怪道,“他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事太奇怪了。”   他看向陈嶷,又问:“皇兄,你是如何知道我身世秘密的。”   微风刮起帘幕,冬日干燥的空气被阳光投射着形成光柱。   陈嶷表情凝重,叹了口气,“是崔玉响。”   听到这个名字,林春澹整个人都晃了一下。若有若无地,他想起和此人的初见以及最后一次相见……   眉心的那点红痣,阴翳稠丽的凤眼,简直就是条奸诈凶恶的毒蛇。   好像骨血都浸入了冰水中,似乎陷入无尽的黑暗中,被谁设了局,逃不开一般的感觉。就像,在这里,也能感知到那阴狠的眼睛。   少年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久久地无法回神,完全沉浸在这种未知的恐惧中。   双手发麻,冰凉。   直至陈嶷唤反复呼唤,才勉强将他从黑暗中拉了出来。   前者看着他沁着冷汗的白皙额头,神情关切起来。   林春澹喝了口热茶,才终于缓和了一些。只是手腕还有些僵直,他有些担心地看向陈嶷,说:“皇兄,我觉得崔玉响他可能……”   对他有所图。   他话没说完,但陈嶷已经变了神色。抱紧胞弟,声音坚定:“无论如何,哥哥会保护好你的。”   *   林琚未婚先卒,在林氏这种极重祖宗传统的家庭里被认为是大不孝。况且林敬廉无情,对他多是利用,所以连丧礼都没办,直接便准备将他葬了。   连祖坟都不准让他进,棺椁和陪葬品也是能省即省。   林春澹听薛曙说的时候,差点气笑了。   他从前在林家的时候,总觉得林琚命好,能获得林父那样的疼爱。事事以他为先,以他为全家的荣耀,所有人中,待他最好……他以前很羡慕嫉妒林琚。但没想到,人死如灯灭,作为他的父亲,林敬廉竟能薄情至此。   而从林敬廉的角度来看,他觉得自己对这个儿子仁至义尽,已经砸了那么多钱在他身上。结果他就这么不争气地死了,那他投入那么多心血,辛辛苦苦地培养他,又算什么?   甚至,还为了他的仕途罪了秦王……不孝子,简直太不孝了。   不进祖坟,就是因为他死前死后都不想再见到这个没用的儿子了!   不想,却有不速之客找上了门。   林琚下葬这日,林敬廉刚接待完特意而来的崔玉响。他平日私服便爱穿红衣,今日竟破天荒地换了件深色的衣裳,给林琚上了炷香。   他勾着殷红的唇,恬不知耻地说:“我是很看好林琚这孩子的,只是可惜,他福薄啊。”   林敬廉赔笑,然后尽力拍着他的马屁。说自己荣幸之至,备了好茶,邀九千岁去后厅一坐。   结果,他屁股还没坐热呢。   下人又来通传,说是秦王殿下来了。   这一句话,将林敬廉吓得差点坐在地上。他颤巍巍抬头看向崔玉响,却见后者浅浅一笑,说:“林大人有福,这么久了,我都没轮着见秦王殿下一面呢。”   林敬廉赶紧拱手说漂亮话。   可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双腿不停的发颤。   害怕极了。   毕竟从秦王获封以来…… 第69章   圣上赐死了许多说闲话的人。原本满京流言攒动, 压都压不住,自从杀了一波又一波的人,血流成河之后, 才终于彻底平息下来。   没一人再敢提那位秦王的过去,或者说, 以身犯险的都去见阎王爷了。   而始作俑者林敬廉倒是聪明得很。他每天老老实实地龟缩在家里, 生怕惹眼一点, 让皇帝想起清算他的事情。   所以至今, 他的脑袋都还侥幸地在脖子上呆着。   却没想到, 左躲右躲, 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还是找上门了。   “九、九千岁打趣了。”林敬廉媚笑艰涩,想起自己从前对林春澹做过的事,怕得冷汗哗啦啦地往下流。   怪十三娘那个贱人, 她的儿子死了竟然抱来一个养在他府里……偏偏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是尊贵至极的皇子。   他还差点将陛下的儿子送给一个太监?   回想起过去十几年, 他对林春澹做过的事情,林敬廉眼前发黑, 差点没晕过去。幸好身旁的侍从扶着,才没让他摔倒。   他要是知道林春澹的身世, 早就将他当做大爷一样供着了好嘛?!   说来说去, 还是十三娘这个贱人惹的祸。   林敬廉咬紧了牙,颤巍巍地向前厅走去。   众多仆从里,少年被簇拥着站在中间, 最尊贵, 也最惹眼。他穿了件霜色宫衣,金银交织绣着祥云玉鹤,肌肤雪白, 那双浅珀色的眼瞳波荡着幽幽之色,脸部线条流畅,下颌窄小,浑身天然地透着一股矜贵之感。   一看便非是寻常人。   和林敬廉记忆中那个总是站在角落里、灰扑扑的庶子,差别太大了。   尤其是他抬目看过来时,那双漂亮的眼瞳里闪着的冷意。   看得林敬廉心惊,他没有丝毫的犹豫,扑腾跪下,伏在地上说:“微臣叩见秦王殿下,秦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调拉得极高,极长,谄媚得令林春澹身后跟着的宫人都诧异,一脸嫌恶地看着他。   林春澹瞧着他这个样子,心里说不清是觉得可笑还是可悲。   之前在林府的时候,林敬廉像是这个府邸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他轻蔑又傲慢地对待着所有人,即使做出最有违人伦的事情,要将自己的孩子送给太监做男妾。   他也理所应当。   甚至能在林春澹反抗之后,也能理直气壮地说,那又如何,我是你爹。   但当初那个“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此刻却归顺地跪在他脚边,谄媚地叫着他秦王殿下。   林春澹内心作呕,他冷笑一声,微微弯腰,俯视着林敬廉。   问:“你有想过这一天吗?”   有没有想过,自己曾经看不起的、出卖的儿子此时会站在你的面前,让你恭恭敬敬地跪着,不敢说话。   从前,林春澹恨他,但更多的是一种失望。小小的孩子不明白,父亲为何从不关心他,他在府宅迷路,绕了大半天才找到林父。   站在廊下,怯生生地叫了他一声父亲。   林敬廉却只是抬眼,轻慢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移开了。彼时,被他牵着手的是林琚。那时私塾先生夸赞林琚天资聪颖,是个可造之材。所以林敬廉格外地爱他,在他面前展现了一副慈父的形象。   而他是身份低贱,又没什么利用价值的妾生子。自然不需要优待,也不需要疼爱,就像是随手扔掉的垃圾,根本不需要多看一眼。   那时,小小的林春澹站在原地,看着父亲远去的身影,红着眼抹了抹眼泪。因为他也想牵牵父亲的手,他也想有父母疼爱。   但是没有就是没有,后来的林春澹释然了。他见到林敬廉只会躲到角落里,然后暗中骂上两句王八蛋而已。   却没有想到,虎毒还不食子。林敬廉却要把他送给爱好娈童的崔玉响,那人玩死的娈宠不在少数。   林敬廉就那么狠心,不爱他就算了,竟还要把他逼死。他那时真的想问一句,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孩子。   没有问出口,是因为孩子这个东西,在林家实在不缺。   就像现在的林琚一样,人走茶凉,除了他娘在哭,林敬廉可难受过一分一秒?   秦王殿下的目光冷幽,带着丝丝入骨的轻蔑。   林敬廉却不敢有丝毫的反抗,就连脸上的笑容都没变一寸,他讨好地看向林春澹,“秦王殿下这是何意,您是尊贵人,微臣跪您那是天经地义啊!您就是让微臣在这跪一天一夜,微臣连膝盖都不会抬起来半分!”   倒是他一贯的不要脸做派。少年没理他,冷笑一声,反问道:“你要让将林琚葬在哪,为何不准他入祖坟。”   林敬廉变脸极快,他佯装出一副震惊的样子,猛地扇了旁边的管家两巴掌,说:“谁告诉你,大少爷不准入祖坟的?”   又小心翼翼地看了高高在上的林春澹一眼,“殿下,都是下人做错了事。微臣在此谢过秦王殿下对小儿的关心。微臣是林琚的父亲,定然会在祖坟中为他寻一处风水极佳的地方下葬。”   “您可满意?”   老脸上的谄媚没有一分是假的,都是真的。因为他真的害怕惹怒了林春澹,害怕对方报复他……   却不想,落在他身上的那道目光变得愈发莫测起来。林敬廉越来越害怕,他脸都要笑僵了,后背冷汗直流,却还是强撑着跪直。   只听一声平静的:“你还不配。”   跟在秦王殿下身旁的太监李福赶紧上前,宣读陛下圣旨。大概就是,林敬廉苛内怠己,贪污受贿,玩忽职守,特此剥去官服,流放岭南。   林敬廉惊恐地抬眼,整个人的五官都拧在了一起,“我是冤枉的啊,我没有贪污。我不能去岭南啊,我这辈子都在京城……陛下,我祖宗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啊,陛下!饶了我一回吧!”   他定然是贪污的。只不过像他这种不入流的小官,顶多算是棉花上的蚜虫,皇帝大多数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此次突然废黜他,显然是因为……   林敬廉猛地反应过来。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跪着便往林春澹那里爬,哀叫道:“殿下,殿下,我知道错了。我特别后悔,您打我也罢,骂我也罢,可千万不能流放我啊。好歹,好歹我也当了您这么多年的——”   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出来,便被李福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他声音极冷,“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林敬廉你可想好了。”   林敬廉顿时熄声。他哭得那叫一个惨,仿佛杀了他爹娘。但确实,他这个自私至极的人,赐死爹娘的伤心应该抵不过废黜流放他自己。   “秦王殿下,求您放过我吧。求您大发慈悲吧!我知道我做过许多错事,我已经知道错了。”   可惜,他这幅样子落在少年眼中,激不起半分同情。反而让他想起之前的事,他跪着求林敬廉不要把自己嫁给崔玉响,他会死的。   他还红着眼问,自己不是父亲的孩子吗,父亲为何如此伤心。   如果父亲放过他,他愿意离开林府,此生都不会出现碍父亲的眼。   可无论他如何苦苦哀求,任凭他膝盖跪得多么疼。   换来的,始终是那么一句,“你是个没用的废物,只能这么报答我。”   忆及往事,林春澹浓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他握紧拳头,俯首看着林敬廉,眼底一颗泪,“我也求过你,可你是怎么做的?”   若非他豁得出去,若非巧合地爬上了谢庭玄的床,他早就成崔府运出去的一堆枯骨了。   绝不可以,怜惜践踏自己的人。   少年眼瞳里含着水光,唇边却勾起残忍的笑。他说,“所以,本王帮你求情了。”   林敬廉顿时停止哀叫,喜意从面上蹿出,他还没来及磕头感谢王殿下的大恩大德,就听到了下一句。   “你不是说过吗,下贱之人,不堪与谋。所以特地助你,亲自青云直上。”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林敬廉还没猜到是啥意思。   就先被旁边的李福踹了一脚,他摔了个跟头,听到对方声音尖酸地吩咐道,“还不把咱们未来的角儿送去平康坊去。”   平康坊?!   别人不清楚,林敬廉可是这里的常客,再熟悉不过了。那地方是勾栏瓦舍,不仅有妓子,还有小倌……把他送过去?   助他青云直上?   林敬廉哆哆嗦嗦,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但还没来及爬起来呢,就被一众仆从捆住手脚,堵上了嘴。   林春澹凑近了些,看着他眼中的惊惧,笑着说:“你不是最爱干这些事吗?那下半辈子就亲自去做吧。”   “谁让你是个没用的废物,只能这么报答本王了。”   林敬廉以为自己侥幸逃脱。实际上是皇帝将处置他的决定权全部交给了林春澹。而林春澹一直没有动静,其实就是在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如果他能好好地善待死后的林琚,一命抵一命,他可以看在林琚的份上放过这个不要脸的王八蛋。   但他没想到,林敬廉竟然真的如此凉薄,对自己最爱的儿子也全然利用而已。   所以他向皇帝求职贬黜他,明面上流放他,也算是保全林琚最后一丝体面。   至于实际上,那他自然要报仇了。   林敬廉不是最爱干拉皮条这种事吗?那就让他下半辈子都在平康坊里,靠着卖屁股过活吧。   及此,恩怨已了。   看着林敬廉被一众仆从强压着送上马车,押送到平康坊去。少年回过头来,看着跪在满地瑟瑟发抖的林府家仆,只问了一句:   “林琚的棺椁在哪里?”   *   林春澹是有备而来的,他令李福准备了许多陪葬品。他知道林琚喜欢看书,又文采斐然,所以特意从圣上那里捞了上贡的文房四宝,留给了他。   棺已经钉死,他在灵前上了一柱香后,眼里隐隐泛起湿意来。灵堂寂静,他盯着林琚的牌位久久不能回神,最终流下泪来,说了句:“我知道你是被人逼死的,我会查到真相为你报仇的。”   “还有,你为何服毒自尽呢?”   是为了我吗?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逼得你服毒自尽,你是为了换取什么吗?   但太多的疑惑,林琚都无法解答他了。   就像他所期望的那样,少年终于为他落下许多滴泪来。却坚强地擦擦眼泪,说:“林敬廉那样对你,我知道你会心寒的。所以我另为你寻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那里很安静,我每年都会去看你的。”   “阿兄,安心吧。”   其实到最后,林琚还是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永远被铭记,永远在少年心中占据不可替代的位置。   彼时,帘幕被撩起,露出一张稠丽阴柔的脸庞。   崔玉响言笑晏晏,兴味的目光不加掩饰地落在少年脸上,“殿下,好巧。”   那双阴狠的眼睛凝视着少年,心里却在喟叹,怎么会有人如此好看呢。   雪白的脖颈,泪盈盈的眼眸,窄细的腰身,是少年人独有的修长。每一寸都那么美好惹眼,更令他骨血沸腾。   从未如此兴奋过,林春澹……真的和他预料的一样,很适合亲王的装扮,也适合这种高高在上的身份。   如果穿上龙袍呢?明黄色的衣服又将会将他衬得如何绝色?他都迫不及待了,要在龙椅上,让这双浅珀色的眼睛为他泛出水光来。   喉结上下滚动着,林春澹却攥紧了拳……   他还是害怕崔玉响。   少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身冷冷地看向他,斥道:“放肆,谁准你进来的。”   崔玉响脸上的玩味愈发明晰。   凤眼中流露出丝丝遗憾,轻轻地说:“殿下,您也太绝情了。是微臣将您从谢府中救出来的,也是微臣将此事告诉太子殿下的。您怎么,一点也不顾及这些情分呢。”   这是林春澹最奇怪的一点。他实在想不到崔玉响到底有何企图,他又是如何得知他的身世的。   他抬眼,冷声问:“崔玉响,你究竟想干什么。”   少年强装冷静的样子可爱,少年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样子更加可爱。看得崔玉响浑身都发热,恨不得现在就搂住他亲吻,玩弄一番。   但他知道,自己是最好的猎人,而林春澹也是品相最佳的猎物。   所以他跪了下来,跪在林春澹脚边,昂着头,笑眯眯地说:“微臣说过。我这个人,最喜欢夺人所爱,那句话不是假的。”   这句话,是林春澹第三次听到。他看着男人幽然炙热的眼神,忍不住地吞咽口水,刚想问他到底要如何。   就看见,阴柔俊美的男人缓缓俯身,虔诚地吻了下他的靴子。   他抬头,凤眼中满是痴迷,眉心的红痣简直发着妖异的光一般。   “因为殿下,实在太迷人了。” 第70章   崔玉响的眼神极具侵略性, 虽然只是吻了下他的脚,却足以令林春澹产生应激反应。   他控制不住地扬腿,向男人踢去。   只是还没碰到那张脸, 便被一只大手截住。崔玉响看着像蛇,身上的温度更是冰凉的, 他抓住了他的脚踝, 苍白修长的指节寸寸收紧, 将其完全制住。   冰凉的触感透着鞋袜也能感知一二。少年使劲, 想要将自己的脚踝抽出, 却被按得更紧。男人跪着向前爬了两步, 贴他贴得更近,整个人以一种虚压的状态,攀在他的下半身。   他低着头, 粗糙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秦王殿下脚踝处的骨头,激得林春澹浑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了, 呼吸急促地说:“你是不是疯了,松开我!”   崔玉响不紧不慢地, 又吻了下他的脚腕。这才抬起眼,目下阴翳点点, 他用一种极其轻细的声音说, “殿下还记得吗,曾经也是叫过臣九千岁的。”   他按住少年的衣摆,一点点地上攀, 侵略……勾着唇, 表情说不出的迷幻和痴迷,他说:“但那时的殿下,并没有现在的美味。”   男人还想隔着衣服再吻他腰间佩戴着的玉佩, 却被少年恶狠狠地推开。   他侧躺着栽在地上,也没起身,就那么眉眼带笑地看着林春澹,就好像在看一只胡闹的宠物。   林春澹被他这种态度恶心到了,上前两步踩在他肩膀上,这是个极具侮辱性的动作。   可偏偏崔玉响那么情意绵绵地看着他,让他感觉怪异极了……   少年皱眉故意装出一副凶狠的模样,威胁道:“你要是有病就去治,别在这恶心人。”   崔玉响垂目,喃喃笑着说了一句,“殿下难道没有野心吗?”   他眼底幽暗的光影浮动着,仿佛恶魔引诱人的低语,“殿下想不想当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微臣可以助您一臂之力。”   踩在他的肩上的力道加重,他也不恼,反而饶有趣味地盯着高高在上的少年。   从这个角度仰视着他,逆光扑在他身,带着一种独有的圣洁与高贵,好像不容任何人侵犯一样。   也如他所料,林春澹炸毛着踹了他一脚,让他赶紧滚。   而崔玉响不紧不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抻了抻身上的灰。笑着慢腾腾地说:“殿下迟早会想清楚的。”   然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离开。   心情颇好,似乎丝毫不在意身上留下的那个鞋印。   等到上了马车,王海才端来铜盆,小心翼翼地用巾帕沾水,为他擦去衣服上的鞋印。问:“千岁,就非要这位秦王殿下吗?太子那么宠爱他,他怎么可能会倒戈向我们。”   “他当然不会倒戈我们,但林琚的死明显和我有关系。你觉得他能忍住不查?”崔玉响笑容阴狠,“他想要弄清楚,自然会来试探我,只能假装倒戈。等到时谋反一事闹出来,他被捧到最高处,锋芒毕露。”   “太子还能容他吗。”   王海侍候着,说了好几句千岁英明,又忍不住问:“可当时您将林琚送到谢府,就不怕他将林春澹的身世告诉谢庭玄?”   “你还是太蠢。谢庭玄和他目的不一,林琚得不到他想要的。”   崔玉响目光变得幽邃起来。   当日谢庭玄没去朝会,又闹市纵马,实在匪夷所思。他便派人跟着去看看,谢府究竟闹了个什么乱子。   没想到,意外收获倒是很多。谢庭玄为了留下林春澹,不惜绑架朝廷命官,还将他囚禁在府里,甚至还去皇帝那里求娶。   这做法简直跟疯了没什么两样。由此,他才得以确定,这个素日的政敌一碰上少年相关的事情,便会方寸大乱,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所以他才敢那么设局骗林琚,把他骗到谢府里。让他知道,谢庭玄为了留下林春澹,是绝对不会容忍他将身世之谜散播开来的。   这样,林琚就没得选了。在他的视角里,知道林春澹身世秘密的只剩他崔玉响了。   所以他无论在那张纸上提出什么要求,林琚都会答应的。   “可您,究竟为什么要非要杀了林琚呢?”   崔玉响笑而不语。   他的目的是将林春澹捧上皇位,他需要一位新帝。他当然有一百种方法毫无破绽地揭露此事。   只是林琚这个人太正直了。他要狐媚惑主,他要挑唆林春澹和太子的关系,就不能让这样的人呆在林春澹身边。   让他死,让他死得其所,死的有价值,至少他的心上人还记得他。他成全了他,这难道不是一种善良吗?   男人满意闭上了眼睛,便听旁边的王海小声道:“听闻陛下要将谢宰辅外调,他这次怕是……”   崔玉响心想。   姜还是老的辣,他从宫闱深处爬上来沉浮十几年。谢庭玄五年就和他平起平坐,甚至还高他一截,这不……爬得越高摔得越快。   这个装货,终于把自己踢出局了。   *   谢庭玄被外调任官,陛下口谕是让他下去历练。其实众臣心里都清楚,就是另一种程度上的流放。   谁让他和陛下的儿子有那么多不好的瓜葛呢?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圣上这么做,已经算是格外优待他了。   若是换做平日,太子还会劝上陛下两句,为他求情。但这次的矛盾点可出在太子亲生的胞弟身上。   所以谢庭玄病还没好全,便千里迢迢出京赴任了。   彼时,林春澹正在国子监里坐着上课。   陛下有意让他参与政务,只是他不懂的太多,所以需要来国子监读几个月的书,先熟悉熟悉。   而他的班级也从蒙幼班换到了正常的班级。还有个皇子伴读,是薛曙自告奋勇当的。   课间休憩的时候,林春澹撑着下巴,看着书上的字发呆,莫名想起了今日是谢庭玄离京的日子。   他心里闷闷的,便咬住了毛笔。微微用力地衔着,才能停止自己胡思乱想。   看向旁边的薛曙,问:“这样是不是不好,谢庭玄和皇兄本来是盟友,却因为我反目成仇。”   薛曙还曾经跟他说过,谢庭玄和皇兄是多年的好友,两个人要一起开创什么来着?   少年搞不清这些东西。就像那天崔玉响问他有没有野心一样,他也搞不懂。从前这些宏大的东西都和他这个小人无关,天地之大,权力之广,他却只想好好地活下去。   但他隐隐知道,谢庭玄被调出京城一定是因为他。也许他和皇兄有许多的谋划,也许这条通往帝王的道路上……皇兄或许需要谢庭玄呢?   如今崔玉响虎视眈眈的,林春澹心里有些担心,又有些害怕。他不懂这些东西,却也知道朝上的党争,“谢庭玄离开了,皇兄会不会有危险呢。”   不知为何,薛曙看着他担心的样子,明明他一口一个皇兄,像是在担心太子一样。却总让人感觉,他放不下的另有其人,只是一直在克制自己而已。   他表情有些不爽,俯身,阴影罩住少年。问他:“殿下,看着我。”   林春澹没那么听话。他撇开眼,幽幽道:“不看。”   薛曙气得磨牙。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说:“殿下还是放不下他。”   “你胡说!”   林春澹猛地站起来,他蹙眉倔强地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们谁我都不喜欢。都赶紧滚!”   他挣脱出自己的手,气呼呼地甩了好几下。薛曙没动,倒是成功把自己气跑了。   秦王殿下名正言顺地翘课,最后竟然绕到宫里,找到了在殿内处理奏章的皇帝。   他像模像样地端了杯茶,送到皇帝桌边。欲盖弥彰道:“父皇,天冷。喝杯茶吧,喝杯茶吧。”   相处的这么些天,皇帝也算是明白他这孩子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这么殷勤,笑得这么灿烂,肯定是有所图谋。   接过茶水喝了两口,发现太烫。他眼皮微跳,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然后问他有事吗。   少年扭扭捏捏的,说:“就是我有点好奇……父皇将那个姓谢的调出京,是因为儿臣吗?”   皇帝沉思了一会后,缓缓点头,说:“朕听陈嶷说,你永远都不想见到他了。朕才想办法把他调出京去的。”   林春澹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皇帝就这么明晃晃地说出来了。他急了,小嘴叭叭的:“父皇,就算是因为儿臣,您也不能这么明晃晃地说出来吧!这样显得儿臣多……”   他脸红了,不说话了。   这些天他接触了许多人,才知道原来谢庭玄的政绩斐然,坐上宰辅之位虽是皇帝有意提拔,却也名副其实。因为他被调到京外,就算是被踢出了中央……   岂不是显得他这个人很坏吗??!   岂不是显得他这个人很会公报私仇吗?!   他林春澹才不是这样的人呢。   皇帝听懂了他的意思。看着少年羞赧的样子,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好啦,这话朕只在你面前说过。以后你就装不知道,旁人怪也只能怪朕昏庸。”   “再说了,朕又不是把他流放边疆。江南也算是个富庶之地了,他离你远远的,对他也是好事。”   帝王虽然偏心,但谢庭玄到底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而且除了林春澹这事之外,他对皇家的确鞠躬尽瘁。于情于理,他也不能太狠心了去。   听完,林春澹心里划过一丝微妙的遗憾。但他很快就将这奇怪的情绪丢出脑袋,看向皇帝,撒娇道:“那便好。而且父皇才不是昏君,父皇对儿臣好。”   “对儿臣好的人都差不到哪去。”   *   腊月的时候,颜桢生了,生了个小皇孙。据说出生那天,天有异象,彩霞遍布,帝大喜,封其为太孙。   从前林春澹听到类似的说书的桥段都惊喜至极,觉得这一定是个祥瑞之兆。但他真的亲历,才明白这些都是捏造的。   小娃出生那天,其实就是很平常的一天。不过,这也不影响他日日去完国子监,回来就去逗他。   小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其实并不好看,皱巴巴的,像只小猴。林春澹本来是有些怕他的,但他将手指伸到小孩面前,被他握住时。   他的整个心都被萌化了。   天天呆在小娃身边,让他叫自己小叔叔。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很快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林春澹的秦王府建造完毕,他收拾收拾东西,搬进了秦王府里。   圣上还特地为他举办了一场宴会,算是家宴。之前过年的时候,皇帝都没将幽禁宫中的陈秉放出来,当时他只见到了秦贵妃。   但这次家宴,陈秉再三请求,皇帝终于解了他的禁足,允许他前来参加家宴。   宴上,陈秉虽然穿着雍容华贵的衣服,但脸色憔悴,全然一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样子。   但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林春澹身上。   既有好奇,也有嫉妒……   他当然嫉妒林春澹,辛苦谋划了这么多年,他娘还是贵妃,他都没能出宫建府,冠上秦王的封号。结果,突然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种抢先一步。   他嫉妒得都恨不得掐死林春澹。   但当着皇帝的面,他只能漫不经心地起身,朝那位秦王殿下敬了一杯酒,笑的不怀好意,“首次见面,我先敬秦王殿下一杯。该说不说,皇弟长得可真貌美。”   一句话落下,四周变得寂静无比。   在座的无一不知秦王殿下和谢宰辅的那段风流韵事,陈秉突然说这话,分明是故意讥嘲。   陈嶷脸色微变,捏紧了杯子。他刚要出声斥责,却被拽了拽袖子。   低头一看,是林春澹。   他便安静了。   凝滞的气氛中,少年坐在原位,连看陈秉一眼都没有,更别提起身了。他敛目喝下杯中的酒,笑着淡淡说了句:“三殿下别的不行,眼神倒还挺好。”   成功噎了陈秉一下。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遭到了主座者的阻止。帝王声音冷然,问他说够了吗,要是还没想清楚就滚回去继续反省。   陈秉的脸顿时沉了下来,神色阴狠。但坐在不远处的秦贵妃一直盯着他,暗示他低头……   他这才咬牙俯身作揖,老老实实地说了句儿臣不敢。   只是眼底的不甘都快要溢出来了。   这个老东西就是偏心,从前便偏心那个大的,让他做太子,让他监国。现在又来了个小的,他比不过陈嶷就算了。   一个爬床的贱人凭什么越过他去?   宴上的青梅酒味道极佳,甜滋滋的,但后劲极大。林春澹喝了小半壶,才隐约感到了不对劲。   但他雪白的脸颊上已经染上一层薄红,浅珀色的眼瞳也变得失神起来。整个人晕乎乎的,都快要坐不住了。   陛下问他话,他只会摇头点头。   陛下问他:“你喝了多少?”   他点头。   陛下无奈,又问他:“要回去睡觉吗?”   他摇头。   “那再喝一壶?”   少年认真地点头。   皇帝被他逗得哭笑不得。赶紧吩咐内侍去拿件大麾来,送秦王殿下回府,说他喝得马上要飘到天上去做神仙了。   林春澹还认真地反驳。他摇头,舌头却打结:“我、我还能喝的,父皇……”让我喝。   但脑子已经转不过来了,所以思考了许久,也没能将最后三个字说出。   陈嶷坐在他旁边,忍不住捏了下他软乎乎的脸颊。无奈道:“不能喝了,让李福送你回府休息吧。”   “坏蛋。”   林春澹小小地骂了声。   陈嶷苦笑不得,说:“孤就是坏蛋,但你真的不能喝了。”   林春澹只能撇撇嘴,表情不爽地站起来,乖乖让李福给他披上大麾,向皇帝行礼告退。   没多久,陈秉借口出去如厕,追上了林春澹。   宫灯幽暗,林春澹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原本不欲搭理,但那声音实在太大,他只能回头看了一眼。   发现是陈秉,但因为酒意作祟,脑袋晕乎乎的,所以也没什么反应。   只是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对方。   陈秉此刻,才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他昂着下巴看林春澹,试图用这种方式蔑视他,“林春澹,你别想越过我前面去。你如今不过是仗着太子得意而已。”   “本殿下可告诉你,陈嶷此人狡诈虚伪,他只是现在对你好而已。他在迷惑你,你也是先皇后的嫡子,你猜他会放过你吗?”   但他的蔑视没有用,他的话也很愚蠢。甚至,林春澹周围的男人基本都很高大,从谢庭玄到薛曙,就连那个太监崔玉响都很高大。   只有陈秉,和他差不多高,甚至还要矮上一点。   少年对他的蔑视非常不屑。反而轻轻地踮脚,扬着下巴轻视了回去,他比比两人的身高差距,十分骄傲地哼了一声。   虽然有点晕,但他骂人的功力还在,毫不留情地讥讽道:“别人都是光长个子不长脑子,你怎么个子脑子都不长啊。”   “真是有病。”   林春澹冷着小脸骂完,转身就走。   陈秉不敢惹太子,已经是柿子捡着软的捏了。没想到这个软柿子也不是好惹的,他瞪大了眼睛,破防大叫道:你说什么?你说谁没脑子的!”   说完,突然又反应过来,林春澹还在辱骂他别的。他咬紧牙,又补了一句,“你说谁矮呢!”   已经走了老远的林春澹懒得理他,只是觉得陈秉和崔玉响这两人,一个比一个讨厌。   都想挑唆他和陈嶷。   他才不会信呢。   节气刚过立春,仍是春寒料峭。秦王府里的腊梅还在开,在寒风中散发出冷幽的香气。   林春澹虽然裹着大麾,但从宫里走到马车处,又从王府门口走到卧房。那点醉意被风一吹,散得差不多了。   侍女们侍候他洗漱完毕后,便退出了卧房,在侧间里守着。   林春澹爬上床,被窝虽然被水袋暖得热乎乎的,舒服得他睫毛都轻轻地颤抖起来。他伸了个懒腰,抱着被子满意地闭上眼。   只是秦王府太静了。   他是第一晚住在这里,未免心里有些害怕。虽然满屋的烛火都未熄灭,但外面风吹草动的声音都令他感到心慌。   就好像,有什么怪物在暗中伺机而动一样。   少年翻了个身,将背对着墙壁的方向,眯着一只眼小心翼翼地看向窗户。   然后安慰自己,那是风吹得树枝刮到窗户的声音。   嗯,没错,一定就是这样!   林春澹安详地闭上了眼。   紧接着,又是一阵怪异的响动。就好像,窗户被人悄悄地推开了……   林春澹猛地睁开了眼。   吓得没敢话说不出来。   窗户果然被推开,露出一截雪白的衣袖。   少年差点以为是厉鬼索命,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的声音,然后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窗外。   素色衣衫,身形高挺,乌色长发掩映着那张俊美冷淡的脸庞。   只是面色有些苍白。   谢、庭、玄?   林春澹完全呆愣了,他脑袋中闪过一万个问号,谢庭玄怎么会出现在这?他不是被调去江南了吗?   怎么会出现在他的秦王府,还是以这么诡异的方式……爬窗。   又在犯什么病。   但林春澹知道,这家伙绝对不安好心。想起之前被他囚禁在府里,他那阴暗而偏执的控制欲,他咽了咽口水。   就一个想法:绝对不能让他进来,不然事情一定会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   少年掀开被子,一秒从床上蹿了出去。他要去关上窗户,这是个愚蠢至极的决定,因为他本可以叫外院守着的侍卫拿下谢庭玄。   但他没想起来,因为潜意识里还是没有使唤别人的习惯。   “不准进来!”林春澹怒道。   但已经晚了,谢庭玄翻窗而进。而他下意识想把男人推出去,结果用力过度,反而令对方朝他直直地砸下来。   滑倒的那一瞬间,林春澹下意识攥紧男人的衣服,紧张地叫了声:“谢庭玄。”   别砸到我,很疼。   后面半句没说出来。   但如以往的每一次,如以后的千千万万次,他都被牢牢地护在怀里。   谢庭玄充当了他的人肉垫子,被他压在身下,乌发铺散着满地,与他的发丝交织缠绕。   林春澹慌乱地爬起来,却不想正好和男人目光撞了个正着。   那双深邃的眼瞳里满满地盛着他,痴迷和爱欲交杂在一起,在烛火下泛着冷幽的光。   男人勾住他寝衣衣带,强迫他离得更近。   声音低哑,薄唇轻启:“殿下,我回来了。”   林春澹刚想说你回来干嘛,谁让你回来了,老实呆在江南不好吗?   却正巧,听到响动的侍女轻手轻脚地来到门旁,唤了一句:“殿下,出什么事了吗?”   屋内,秦王殿下却被反压在身下,堵住了嘴。   正眼尾泛红,恶狠狠地注视着男人。   谢庭玄这个该死的混蛋!   他这次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第71章   修长冰凉的大手捂着林春澹的唇, 不让他出声。谢庭玄只是以虚压的姿态伏在他身上,所以也没什么重量,只是挨得太近, 让他能够嗅到那股熟悉的乌木沉香。   沉静的香气…男人玄色的长发在昏黄的烛火下如缎子般散开,像是蜿蜒的溪流, 尽头都交织汇合在少年身上。   这样幽静的氛围下, 林春澹一度忘了挣扎。   直至男人越靠越近, 他才猛然回神, 大惊失色。   谢庭玄千里迢迢地从江南跑回京城, 又这么费劲力气地爬窗到他房间里, 肯定不是为了跟他谈天说地啊。   而是要橄他啊!   少年脸色顿变,一边叽里咕噜地骂些什么,一边费尽了吃奶的劲儿胡乱地推着。   “%¥#%¥%……”谢庭玄, 你个王八蛋。你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任你玩弄的林春澹吗,你信不信今天敢动我一下, 明天我就让父皇把你流放岭南去!   不准靠这么近,不准用那种眼神看我, 更不准对我做那种事——   但男人越逼越紧,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困在身下。林春澹一时惊慌, 狠狠地咬住他的手。   谢庭玄闷哼一声, 动作却没停。   两寸,一寸,咫尺……   林春澹猛地闭上了眼睛, 心想就当被狗咬了一口。   但炙热的吻并未落在他肌肤上的任何一处, 他睫毛微抖着睁开眼睛,只见男人俯首,在他唇上落下轻浅的一吻。   只不过仍旧隔着手背, 是格外虔诚的一吻。   谢庭玄俯视凝望着他,那双深如长夜般的眼瞳里满满地倒映着他,隐约的柔情缱绻:“殿下,别怕我。”   屋外,侍女见久久没人应答,内间又再未发出动静,便提着宫灯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谢庭玄也终于松开了手。瓷白修长的手,指节分明,唯有掌心靠外的地方被少年咬出一个牙印,沾着点点晶莹的涎水,在灯火下折射出靡靡之光。   他搂紧了林春澹,“殿下,别不要我。”   闻言,秦王殿下浅色的瞳仁轻轻地颤动了下。   他别过脸,不去看他,但两人紧紧贴着的身体,那不断跳动的心脏声却透过单薄的衣裳不断地扩散着、扰乱着他。   良久,咬牙切齿道:“谢庭玄,你别发疯,我们早就没关系了。”   他抿紧唇,认真且费力地将环抱在他腰间的手臂掰开。   然后起身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开,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要去门口唤侍卫过来,将这个疯子赶紧抓走。   “砰”,是重物击打木头的声音,接着是一声闷哼。   林春澹脚步顿住,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幽微的灯火下,谢庭玄坐在那里,素色衣衫衬得他形销骨立,孱弱至极。   他捂着额角,鲜血从指缝里滴滴溢出,落在地板上。显然是被林春澹推着,磕到了哪里。   流血了?   林春澹只看了一眼,便赶紧收回目光。生怕自己心软,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为。   但谢庭玄此人实在狡诈。   他很轻很轻,很虚弱很虚弱地说,“殿下,我的头好晕。”   然后垂目,眼睫浓长,神情晦暗不明,犹如一座脆弱得快要碎掉的瓷器。   这一幕正好落在林春澹眼中,他的脚像是僵住了一样,迈不开半分。   而谢庭玄抬头看向他,薄唇慢慢地又念:“殿下……”   林春澹攥紧了拳头。却也并未再去门口寻找侍卫,而是走了回来。   站在他面前,微微地吞咽了一下口水,不耐烦道:“别叫了,殿下殿下的,叫得倒尊敬。就是没看出你哪点把我当殿下。”   如若真的将他当成殿下,又怎么会半夜来爬他的窗户。谢庭玄这个混蛋。   说着说着,他忍不住翻旧账,“你回来干嘛啊,我不是说过,咱俩这辈子都别再见了。”   “要再见。”   这三个字,男人念得格外重。紧接着,他缓缓抬目,那双幽邃的眼瞳紧紧地凝在少年身上,就好像要将他每时每刻的样子都刻进骨血里一般。   远离故土,心病缠身,江南的冬夜寂静又潮湿。孤枕难眠时,寒鸦凄鸣时,梦里梦外都只剩下一个人的名字。   活着是为了什么,荣耀尽失,朋友散尽,一路遣放至江南,人人都笑他登高跌落,嘲讽讥笑。可他从不后悔,从不在意,只是不明白老天为何要这样捉弄他。   为何他唯一想要的,也得不到呢。   他因为林春澹病得几近死去,但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的却还是林春澹。   他还想再见他一眼。   “要再见。”   短短的两句话,却令林春澹微僵,脚下犹如生根了一般,无法动弹丝毫。   只能看着谢庭玄由屈膝坐着的姿态,转变成跪姿。他跪得挺直,却又能以这种姿态悄无声息地靠近他……   直至跪在他的脚边。   虽然屋里燃着暖炉,地下还是冰凉,林春澹下床太急,没来得及穿鞋袜,赤着脚站在地上好一会,脚也被冰得有些麻了。   但他现在显然无暇顾及。   却不想,谢庭玄垂目时,视线落在他的脚上。茭白的颜色,薄薄的皮肤下隐隐能看见青色的血管,但却因为与地板的接触,冻得发红。   几乎是本能一般,他伸出手,覆住少年的脚掌,似乎是想替他暖暖。   可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却将林春澹吓了一跳,几乎是本能般,差点一脚蹬在男人脸上。   他缩回脚掌,谢庭玄却不依不饶地贴上来,攀着他的衣衫,喘息引诱:“殿下,我真的好想你。”   有多想呢。仅仅是和少年一瞬的接触,就足以令他浑身滚烫,宽大的衣袍几乎掩映不住他的异样。   分腿而跪,他离林春澹的脚实在太近……   但林春澹并未发觉他的异常。他还心有余悸,寻思谢庭玄到底是跟谁学的,竟然去握他的脚,估计一个没注意就亲上去了。   这个混账。   “你别在这赖着。”少年眼皮微跳,最后警告他道,“再不走,我就真的叫侍卫了。明天上报到父皇那,你是想被流放岭南还是就地处死。”   “流放岭南,我还会再回来的。”谢庭玄垂目,眉眼沉静,像是在说什么很甜蜜的事情一样,“死的话也是死在京中。等我变成鬼,就能无拘无束,永远陪伴在殿下身边了。”   就算世上没有鬼,也无碍。人都是贪心的,之前他只想再见林春澹一眼,可见了一眼就想再见第二眼,然后日日相伴,永不分离。   所以,死也是无碍的,不能陪在林春澹身边,他宁愿去死。   听他说话,林春澹好看的眉头越皱越深。先是觉得谢庭玄是真不要脸,流放岭南他也能跑回来?然后听到后半句,心里咯噔一下。   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琥珀眸里满是愤怒,他低头怒斥道:“谢庭玄,你是不是疯……”   最后一个字还没出来,他先感受到脚趾被烫了一下。   一声隐忍而克制的闷哼。   林春澹微楞,侧目看去……看清楚之后,脸颊一瞬烧得滚烫。   太炙热了,男人跪在他面前,明明是下位者。但自下而上仰视着他的眼瞳是炙热的,情谷欠翻涌着,如同惊涛骇浪般,要将他吞没。   林春澹想要往后退,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脚踝。   让他的脚紧紧地贴住,让他的脚被烫得发晕,还有些怪异的痒。   少年咬紧唇,心想着这个混蛋竟然都这么不要脸了。他还留什么情面!   轻轻地嗤笑一声,他微微加重力道,真的踩了上去,不轻不重地,揉面一样。   他低头欣赏着谢庭玄被折磨的样子。清冷的容颜上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耳垂红得要滴血,那双深邃的眼睛始终凝视在他脸上。   松开了他的脚踝,分腿而跪,任由他折辱。   或者说,这对于他来说,并不是折辱。怎么可能是折辱呢,他跪在少年的面前,眼底满是痴迷,却还克制自己,迎合少年脚的节奏,凑上来,追着。   直至灯火摇晃,揉皱了时间。   浆水沾湿了他衣袍的下摆,点点落在林春澹的脚上。他捧起那只脚,吻在他的踝骨处,嗓音低哑,带着点点餍足,“感谢殿下的赏赐。”   目光却顺着他的小腿一路攀升,分明落在他的脸上,带着无尽的侵略性。   林春澹又羞又臊,心里后悔不已。咬紧牙关才骂出那句话,“谢庭玄,你真是太不要脸。”   他真的没想做什么,他只是想欺负一下谢庭玄。怎么到最后,反而有种让他得逞的错觉……   抬腿,猛地踹了一脚男人后,又在他的衣衫上将脚上的水痕蹭干净,却还是觉得太过怪异,脚掌莫名地发烫。   甚至都不敢落下来,一蹦一跳地回了床上坐着。   拳头攥了又松,松了又攥,他叹息好几声,实在不知道拿这个不要脸的谢庭玄怎么办了。   现在叫侍卫的话,满屋那个的味道,谢庭玄衣服上的水痕……   林春澹闭上眼,长呼一口气。指着谢庭玄道:“本王暂且放你一马,就先不找侍卫了。你从哪来的回哪去,从窗户爬进来的就从窗户爬出去。”   算了算了,就当教训了。明天他一定找人给窗户上十八把锁。   谢庭玄跪着没动。   林春澹看着他,都被磨得没了脾气,问:“你准备在那跪一夜吗。”   谢庭玄垂目,神色淡淡,“我要赎罪。”   “有什么好赎罪的?我们俩早就结束了。”少年拧眉,昳丽眉眼间满是不解。   他想起薛曙之前说过的话,握紧了拳,侧目看向一旁,冷哼道:“原不原谅的又能如何。你没听薛曙说吗,我已经和他在一起了。”   沉默了良久,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般。   只听从前自恃清高的谢宰辅,静静地说出有悖人伦的言辞:“我不在乎。”   “你是殿下……”他看向少年,眼眸幽邃,“多我一个,并不算多。” 第72章   林春澹成功被噎了一下。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 开口道:“谢庭玄,旁人都说你学富五车。书里的那些圣人没教你什么叫道德人伦?从前我强迫了你,在床上说我下贱, 说我自甘堕落……你现今又在做什么,插足旁人的感情难道就不下贱?”   “殿下从不下贱。”谢庭玄打断他。   他垂目, 神情不悲不喜, “下贱的是我, 自甘堕落的也是我。其实早就沉沦, 那一夜念了许久的清心咒, 可对上殿下的眼睛时, 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只是我太贪心,享受殿下的美好却还要故作姿态。自恃清高,以为将所有的错误都推到殿下的引诱上, 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明明被林春澹吸引了,却还要嘴硬, 说是他勾引,觉得林春澹卑劣, 觉得他处心积虑,太会勾引人。   觉得自己应该好好教导他走上正道。   其实, 是他道貌岸然。   明明最想吻少年的唇, 却还要说他们不是那种关系。内心纠结挣扎,一次次否定自己的心,不承认自己被引诱、被俘获, 便可以当自己还是坐在宝殿里无情无欲的神像。   可什么是正道呢?林春澹并不卑劣, 他做错了事,他的勾引和处心积虑是为了活命,他没得选。   谁不想活命呢?   水落石出之时, 却是他无法接受这一切。   所以用尽手段,作茧自缚。   自始至终,卑劣不堪的那个人都是他。   谢庭玄看向坐在床上的少年,眉眼微动,“殿下的眼睛太美了,是我此生不能忘却的色彩。”   “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我不求殿下原谅,只求相伴殿下身旁。”   薄唇翕动,很轻很轻地说:“无名无分也好,薛曙排在我前面也好。”   昏黄的烛光从侧边,映照着他的半边脸。垂目的动作,浓长眼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翳,配上失去血色的薄唇以及额头稍稍结痂的伤口。   看起来十分卑微。   男人的确卑劣不堪,就算是此刻,也仍旧没有改变。道德已经无法约束他半分,什么规矩、什么体统,他早就抛之脑后。   爬窗、装可怜、当小三的事他谢庭玄全做了。   而且此后,他还会继续做。   只为了留在林春澹身边。   只为了殿下……   夜已经深了,林春澹完全没有想到,从前占有欲快要爆棚、不准他出门去见任何男人的谢庭玄还能说出这话。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良久,只憋出了一句:“你,算了。”   少年本来还想劝他,但想到这个疯子一向是油盐不进。他都从江南跑到京城了,他都半夜爬窗了,他都要做小了……   还能说什么呢?   林春澹被他气得躺回床上,抱着小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却还是没忍住,掀起薄薄的眼皮,偷瞥了他一眼。   见他还在安稳跪着,心想谢庭玄这样,应该也不敢对他做些什么了。   就先这样吧。   他闭上眼,翻身用屁股对着他,冷哼笑着说:“想跪就跪,留在我身边是不可能的。你有种就在那跪一辈子。”   说完,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   屁股怎么凉凉的?   秦王殿下暗道糟糕,赶紧又翻身转过来。   果然看见男人还没来得及移开的视线,分明是落在他刚刚的屁股上……   他赶紧裹紧被子,把自己牢牢地藏住。蹙眉看过去,怒道:“谁准你看我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在看哪里。”   在看他的屁股。   林春澹脸颊一下子就烧了起来。想起从前被男人抱在怀里打屁股的事,谢庭玄这个色批,肯定想把他这样那样的。   一联想,那些画面也浮现出来,活色生香的。   渐渐地,烧起来的就不止是脸了。毕竟他也正是青春年少,血气方刚,很久很久没有做那种事了,之前天天做,一下子素了几个月。   没想到杏玉直接被爬窗进来的谢庭玄勾了起来。   少年微微拢紧被子,将自己的头藏了进去,顺便缩成一团,用来抵抗小腹处有些熟悉的酸胀感。   但这感觉并不好受,眼尾都微微沁出水来……脑袋乱哄哄的,根本一点也不困。   林春澹很想替自己疏解一下,但偏偏屋里还跪着个大神。   啊啊啊啊,他总不能在谢庭玄面前做那种事吧?   可真的,好久没弄了。   更要命的是,脑袋里一下回想起刚刚的画面,谢庭玄跪在他的面前,用身体去蹭他的脚。   沾湿了他脚尖的浆水,明明已经擦干净了,却又在此刻变烫,一点点灼烧着他的脚心。   尤其是那双疏冷的眼瞳,在做那种事时却也紧紧地凝视着他,就好像是他参与了这不正当的事情。   低哑的、饱含欲望的喘|息,好像响在他耳边,一直叫他殿下,又好像在叫他的名字。   欲|望一旦烧起来,就有着无法熄灭的燎原之势,足以将少年的神智烧无。他眨了眨眼,翘起的睫毛微微颤抖着,随着他浅色的瞳仁一起震颤。   都是谢庭玄的错。   他极小声地骂道,纤长的十指却摸索着寝衣的边缘,一点点朝下探去。   真的,要在别人的情况下做这种事吗?   林春澹羞耻得要疯了,但动作却没停。眼眸失神,不知道脑子里想的是谁……但他精神高度紧张,一点的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的警觉。   却不想,突然传来男人的平静的声音:“殿下的屁股,很好看。”   秦王殿下一下子,失去了男人的尊严。   太快了。   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林春澹连脚尖都绷得直直的,咬紧唇咽下小声的闷哼。伸手,将亵裤脱下来丢在一旁。   被窝中,雪颊上染着一层薄红。平息了喘息后,他才愤怒道,“闭嘴,转过去,不许说话。”   “是。”   见他真的老老实实地转过头,林春澹这才放心闭上眼,困倦地睡了过去。   以至于没有发现,满是熏香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异样的味道。   也没察觉到,跪在那里的谢庭玄眼底涌动的晦暗,以及薄唇边那若有若无的笑意。   鬼气横生。   *   林春澹没想到,谢庭玄还真挺有种的。   竖日一早,他还要去国子监上课。所以侍女很早就在门外叫他起床了,林春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却发现那个人还跪在那。   顿觉一阵头疼。   谢庭玄还真有毅力,跪了整整一夜。   少年偷偷瞥了他一眼,但没说话。起身走到外间,把候着的婢女都遣散了,并且吩咐她们今天都不准进他的卧房。   他自顾自换了身衣服,似讥非嘲地说了句:“你再能跪也跪不了一辈子,赶紧走吧。本王回府前不想再看见你。”   没有回应,他也没放在心上,转身出门了。   只是坐上马车的时候,不禁在想:   如果谢庭玄真的一直跪在那怎么办。   但这个担忧很快就被他推翻了。林春澹撑着下巴,漫无目的地想,怎么可能呢,谢庭玄是肉做的,又不是铁做的。   怎么可能一直跪着。   昨夜睡得太晚,国子监上课的时间又太早,堪称折磨。而林春澹身份转变之后,读书倒也算是认真,毕竟他现在可是秦王殿下,不能因为顽劣给自己丢人。   所以即使夫子的讲课声和念经一样,他都忍着没睡着,就是一点一点的脑袋都快出残影了。   夫子一出门,他立马趴在桌上睡着了。   而一旁的薛曙,他眼里的心疼都快溢出来了。看着少年眼下的青黑,他恨不得搬个床过来,伺候他舒舒服服地睡着。   但这是国子监,不容他造次。所以只能陪在少年身边,支着脑袋静静地看他睡觉。   慢慢地,意识到了一丝不对,狐疑起来。   昨日不是皇宫家宴吗,他们说秦王殿下喝醉了,很早便离席,回府睡觉去了。   按理说喝了酒应该会睡得很好啊,怎么这么憔悴,好像半宿没睡一样。   大晚上的,似乎也没什么能干的事情。首先排除苦读,林春澹虽然在苦读,但是他是知道他的,有些小聪明,所以绝对不会在国子监之外的地方读书学习……   那还有什么?   夜里不睡觉,能干的不就那一件事吗。   薛曙心里咯噔一声,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丝丝委屈:林春澹不会昨晚跟谁睡觉了吧。   他没干过那种事,但之前听狐朋狗友说过。做了那种事,好像是会有痕迹来着,尤其是脖子上。   他垂目,轻轻凑近少年,看着他衣领里露出的那截脖颈,雪白雪白的……幸好,没有任何的痕迹。   薛曙松了口气,但喉结却上下滚动了一下。眼底烧起团火,他忍不住地凑近少年,忍不住地闻他发间的香气。   皱紧了眉。   虽然还是很好闻,但是却和往日的味道不一样。隐隐地夹杂了一丝,沉香的味道?   因为林春澹用的熏香味道很浅很清新,反而衬得沉香的味道极其明晰。   薛曙还想再闻,确定一下是哪种沉香。   但睡着的少年却被他这动静弄醒了,吓了一跳。瞪圆了桃花眼,下意识骂道“薛曙,你是不是有病啊,凑这么近干嘛。”   因为刚刚睡醒,浅珀色的眼眸显得湿漉漉的。骂人的唇也是水润的,一点威慑力没有,直想让人吻上去。   高大英俊的世子爷逼近,却只是嗅了嗅他发间的味道,低声问了句:“你换熏香了吗,怎么有股沉香的味儿。”   闻言,林春澹倏然清醒过来,睫毛眨了又眨,心底发慌:   不是,薛曙属狗的吧,这都能闻出来?   他强装镇定,推开薛曙,说:“可能吧,府里下人换的。”   可薛曙的神情却变得更加狐疑起来。   他看出了林春澹在撒谎。   而直觉告诉他,这种反应有点像……薛曙忍不住了,他问:“殿下,你是不是在秦王府里藏了人?”   到底是哪个不要脸的货色,林春澹才刚刚搬去秦王府第一晚而已。   这次,换成林春澹内心咯噔一声了。   虽然他没有答应过薛曙,也没给他任何承诺。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心虚的感觉。   尤其是看到薛曙那有些愤怒又有些委屈的俊脸的时候。   他咽了咽口水,眼睫快速眨动,眼神飘忽,显然还没想到好借口。   而看到这一幕,薛世子更是做实了这一点。他快速地自言自语:“这个沉香不像是女人用的,所以应该是个男人。”   还真是个男人。   “殿下您不是说不喜欢男人,所以才和我做兄弟的!”薛曙神色那叫一个委屈,特别理直气壮地说,“还说您要是喜欢男人,第一个考虑我。”   “到底是哪个不要脸的男人。我呸,狐狸精转世吗,别让我看见了,不然非得把他的脸撕烂。” 第73章   “闭嘴。”   林春澹脸瞬间红了, 他第一回发现薛曙也这么难缠。   其后,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抬目看着咬着嘴唇气急了的青年,顿了一下。   浅瞳中疑惑点点, “我何时说过第一个考虑你的?”   此言一出,薛曙顿时像是泄气的皮球, 快速瘪了下来的。眼神飘忽, 拉住林春澹的手, 撒娇道:“殿下非要跟我计较这些细节吗, 殿下真的不考虑我吗?”   林春澹拍了下他的狗爪子, 命令他松开自己。但也的确拿他没办法, 因为薛曙的撒娇……   不是看到会心软,也不是吃这一套,就是怪怪的, 他有点受不了。   少年叹了口气,垂目淡淡道:“我府里哪藏男人了, 你别瞎说。昨晚我是因为在想一些事情,才睡得很晚。”   薛曙果然被他的话转移了注意力, 他颇有不解:“什么事情,要想到夜里。”   对于薛大世子来说, 他是荣王府唯一的继承者, 不要担心任何承嗣之事。加之他的确无心朝堂争端,所以从小到大,只需吃喝玩乐。   之前遇见林春澹, 便天天琢磨着娶他做王妃。   现在林春澹成了秦王, 他便天天琢磨着怎么变成秦王妃了。   人生实在没什么好忧虑的。   所以林春澹没说。   虽然他心里确实有很多忧虑,但几乎所有的都不能告知薛曙。   他瞥了男人一眼。其实薛曙比他大不了多少,只是外表比较成熟而已, 但内里……   睫毛快速地眨了眨,他又叹了口气,说:“就是,担心小娃。算了,也没什么,一会放课了去东宫看看他吧。”   小娃便是颜桢和陈嶷的儿子。因为还没到百天宴,还没起名。   薛曙一听,眉头舒展开。他笑嘻嘻地凑到林春澹身边,说:“殿下,皇太孙胖乎乎的,他身体肯定很好的,你别担心他了。一会我陪你去东宫呗。”   林春澹心想着,终于把这个混蛋糊弄过去了。   这才矜骄地点点头,说:“允许你去了。”   彼时,夫子终于拿着书卷进屋,开始新一轮的讲授。   林春澹也坐直了身子,收回目光朝台上看去。   没有注意到,薛曙盯着他的侧脸足足几十秒,才移开视线。   垂眼的动作下,那张英气逼人的俊脸上也泛着十足的冷意。   *   婴儿都贪睡,秦王殿下放课后赶去东宫时,小娃还在睡觉。   小娃刚出生的时候皱巴巴的像个小猴子,但是经过两个月的喂养,他已经长成了粉嘟嘟、胖乎乎的模样。攥着小手躺在襁褓里睡觉的样子,简直要把人的样子萌化。   薛曙逮着机会夸赞他,说皇太孙的眼睛和林春澹很像。周遭的仆从也都笑着说,确实很像秦王殿下。   毕竟太子兄弟俩都是仿了母亲的眼睛形状,笑起来都很温柔好看。   正巧这时陈嶷也回来了,他拉着颜桢,夫妻俩一起打趣林春澹。说民间有种说法,孩子看谁最多,长得最像谁。   而林春澹长得最俊俏,让他把小娃抱到秦王府去养。   薛曙蹦出来说,我养过妹妹,我可以帮殿下。   然后就被林春澹轻踹了下屁股,让他一边待着:“还养孩子呢。之前第一次来看小娃的时候,连襁褓哪边是头都分不清。”   里间内充斥着欢声笑语。虽然大家都刻意压低了音量,但还是不小心吵醒了正在睡觉的皇太孙殿下。   顿时,哇哇大哭起来,众人乱作一团,开始各显神通地哄孩子。   而秦王殿下听见哭声,早已脚底抹油地溜出了府门。   因为他知道,小娃这孩子气性大,吵到他睡觉的话,不哭上半个时辰是不会消停的。   恐怖,小孩子太恐怖了。林春澹老神在在地感叹道,还是他们家善念更乖。   只会喵喵叫。   天色已晚,林春澹坐上马车后准备回秦王府了。   薛曙原本还想跟着去蹭顿饭,但王府里还跪着个人呢……虽然林春澹觉得谢庭玄应该早就走了,毕竟他真不觉得对方能在卧房里跪上一天一夜。   但他也不可能让薛曙去的。毕竟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能让这两人撞上啊。   倒是鸡飞狗跳的,肯定要闹大。   于是很无情地拒绝了。摇头道今天太累,自己只想回去睡觉。   其实心里在想别的,如果谢庭玄真在怎么办?   薛曙也没强求,骑上高头大马时还不忘回头对林春澹笑。   然后才在暮色四合中疾驰着,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   ……   “你们退下吧。”   推开卧房门时,林春澹抿了下唇。   绕过屏风,他下意识抬目看去。   白昼日短,太阳早早下山,此刻唯有几缕幽微的光线洒落屋内,形成模糊的光柱。   但,当他的视线触及到跪在那里的人时,神情陡然变了。   面上说不出的复杂,浅色的瞳仁剧烈地颤动着。   而心里则是燃烧着无名的火焰,他死死地咬着唇,快步来到谢庭玄面前。   目光快速地逡巡……   男人俊美病倦的脸,苍白的薄唇,没有一点血色,浑身冷得真像是尊瓷器一样。   林春澹指尖轻触他的额头,果然烧得滚烫。   但谢庭玄好像不知道一般,依旧用那种痴缠幽邃的眼神看着他。   明明声音已经虚弱得只剩一丝气力了,却还要坚持道:“殿下,您回来了。”   林春澹皱眉,愕然反问:“你不会一直跪在这吧。”   谢庭玄点头,并且捉住了他的手腕,轻轻地吻他的指尖。   就连这一瞬的吻,都是冰凉的。   “谢庭玄!”   秦王殿下被他这幅无赖的样子激怒。猛地挣开后,脸色很难看地斥道:“你要是想死就赶紧找个地方去,别死在我秦王府,新建的房子太晦气了。”   “对不起。”   谢庭玄虚弱地说,他扯了扯薄唇,喃喃道,“我没有想到这点,是我让殿下为难了。”   “你道什么歉,你有什么好道歉的。你要是真的想死,又何必千里迢迢地出现在我面前。”   说完,少年的脸色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他攥紧指节,冷声道,“出现在这里,美其名曰赎罪,不就是在等着我心软。”   “我这次不会心软的。你要是想死,你就去,到时灵前我会给你上柱香的。”   天气很冷,谢庭玄在这样的时节跪上一天一夜,其实和自残没什么区别。   听完林春澹刻薄的言语,他的神色也没有任何的波澜,只是慢吞吞地、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只是跪得太久,他的膝盖由肿痛到了麻木……   试了好几次,都还是跌了回去。   他趴在地上,发丝散落,露出了背部的衣裳,已经被冷汗浸湿。   林春澹盯着他的后背,眉头皱得更紧,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平静的声音从下面传来,“殿下真的很聪明,全部都猜对了。不心软也没事的……”   男人顿了一下,林春澹的心也跟着停顿。   就听他继续道,“如果我死了,殿下真的会为我上一柱香吗。”   林春澹瞳孔倏然紧缩。他艰难地开口,几乎是咬牙切齿般:“难不成,你还真的准备去死。”   谢庭玄没有回答,他再次尝试着爬起。高大的身躯摇摇晃晃,他立在少年面前,苍白得像是随时会消散在人间的幽魂。   垂目,眼底痴缠,他紧紧地凝视着少年。   一高一矮,挨得很近,林春澹几乎能够感知到他身上的那股冰凉的气息。   “至少让我,好好地记住殿下的样子。”   这一句,令少年身体完全僵住。   过了良久,才冷嗤着骂道:“谢庭玄,你肯定现在还在赌,这句话能不能让我心软。”   谢庭玄抬起沉重的胳膊,替他轻轻拭泪,眼底晦暗涌动。   林春澹长呼一口气,将眼泪都憋了回去。   他拍开男人的手,抬眼用那双泪盈盈的眼瞳望着谢庭玄,骂道:“你就是个王八蛋,你就是个疯子。你要死就去死,谁会在意你的死活。”   除了他。   口中说了千百回的让他去死,骂他是个疯子,但最不舍他去死的……   却还是他。   林春澹闭上了眼,下意识想逃避,睫毛却轻轻地颤抖着。   是的,他在意。抛却所有理性克制,抛却所有的过往,这是藏在他心里的,最朴素的情愫。   他在意谢庭玄的死活。   挣扎,抗拒,理智和情感不断地拉扯,告诉他什么该做什么又不该做。但那颗砰砰跳动的心脏,其实早就告诉他答案了。   “你赢了。”   林春澹睁开眼,嘁了一声。   他别开眼,冷冷开口,试图用最凶狠的语气震慑谢庭玄,“滚去床上坐着,别死在本王府里。”   但落在男人眼里,只觉得可爱,想亲,想吻。更想在他这种装得凶巴巴的时刻,橄晕他。   谢庭玄目光逐渐变得幽邃起来,欲望横生。   薄唇却微微弯起,病态俊美的脸上扬起笑容,轻轻地表白,“我好爱殿下。”   他望着少年,艰难地挪动双脚。刚刚明明站得很稳,却突然脚底打滑一般,一下栽入秦王殿下怀中。   男人很高大,栽下来时却能很微妙地控制分寸,使自己罩住少年,正当地揽住少年,并将自己的下巴搁置在少年的肩膀上。   却又不至于将秦王殿下压倒了去。   一片混乱中,林春澹却恰巧近距离地和男人对视。   漆黑的眼瞳,凝望时是如同一望无垠的长夜,看不透彻。   他感觉自己再次被乌木沉香侵袭了,听见男人在他耳边的低语:“我好爱殿下,却又对不起殿下。”   “腿疼得走不动路了,可不可以麻烦殿下将我扶过去。”   林春澹低头,看向他的膝盖处,但因为他穿着衣裳,根本看不清楚。   只能先保持着这个姿态,将他掺到床边坐着。   而这么短短的一段路,他被扰得头皮都在发麻。因为谢庭玄倚着他,在他耳边低低地喘息着,那似乎是疼痛而发出的声音。   却总是让他想到,在床榻之上时,谢庭玄也是如此引诱他的。   尤其是,他能够感受到,那亲吻了无数次的薄唇,总是有意无意地擦过他的脖颈,冰凉冰凉的。   一到床边,他便赶紧将谢庭玄推到床上。理了理自己的衣衫,警告道:“你别想有的没的,我只是怕你死在王府里而已。”   说着,却掀起了谢庭玄的衣衫下摆。   而被推开,还在发烧的谢庭玄见状,从身后一把拥住少年,喘息着在他耳边说,“殿下掀我的衣服,其实也想做了吧。”   林春澹震惊不已,他只是想看看谢庭玄膝盖跪成啥样了。   这个色批!   他艰难地将像八爪鱼一样缠着自己的谢庭玄扒开,蹙眉看着他,没好气儿道:“胡说什么,我才没有。本殿下才是光风霁月的,谁像你一样,这个色批,脑袋里想的都是那种东西。”   谢庭玄没回答。长臂却深入锦被间,摸索着什么……   几秒钟过去,他抓着被揉成一团的亵裤,竹节般的五指抓紧了,按在怀里,喃喃道:“那这是什么呢,有殿下的味道,是想要的味道。”   “还给我!”   林春澹脸颊爆红,他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团亵裤,神色懵懵的。   还没反应过来,谢庭玄怎么知道他将亵裤藏在床里面了……   等等,那不就意味着,昨天他自己的时候,谢庭玄发现了。   天真的秦王殿下并没有注意到,在他做完那种事之后,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靡靡之味,谢庭玄闻得清晰。   但他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只想赶紧消灭罪证。他去抢夺谢庭玄手中的亵裤,后者朝床里面躲去,却正好被林春澹扑倒。   林春澹两条腿跪在他腰侧,将男人压在身下,张牙舞爪地去够那个亵裤,而且用了力道。   一动一动的。   却没注意到,谢庭玄的眼瞳越来越深,逐渐被无法抑制的情谷欠所遮盖。   他眼眸深深地,盯着少年的腰。   分散了注意力,亵裤一下子被夺了回去。林春澹终于舒了口气,正要起身,去将这个万恶的亵裤销毁时。   一双有力的手按在了他的腰两侧。   动作不算很重,但指节扣得很紧,很有存在感。   林春澹坐在上面,俯视着男人,终于发现他眼底燃着的灼热。   他咽了咽口水。   谢庭玄声音低沉:“殿下一看见我,当晚便做起了这些事情,是因为很爱我吧。”   林春澹愣住。他蹙起好看的眉头,琥珀色眼瞳中满是嘲笑,说:“谢庭玄,你又要自作多情了。”   他的嘲笑倒是真心诚意的。   因为昨夜完全是个意外,他清心寡欲了那么久,谢庭玄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做出那么不知羞耻的事情。   他做出那种事,也并不奇怪。   而听见他的嘲笑,谢庭玄的神色没有一丝波澜。只是腰侧的两只手,微微加重了力道。   坐了起来。   少年原本是坐在他腰上的,这么顺利地往下一滑,正好被他圈在怀中。   “那便是另一种了。”   男人撩起他颊边的碎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是薛曙没用,根本不能满足殿下。殿下留这个废物有何用呢?”   薄唇微微地含住他的耳垂,酥麻的感觉,“但我可以,殿下见识过的。殿下将我留在身旁吧。”   清冷如玉的声音说出最不知羞耻的话,“我愿意只做殿下的外室,帮殿下发泄欲望。”   他还是太会了,林春澹这个少男完全抵挡不住。脑袋烧得晕晕乎乎的,便被他抱在怀里,那只手朝下探去。   和他耳鬓厮磨,和他咬耳朵,话越来越过分,“譬如此刻,我感受到殿下了。我可以用……帮殿下。”   用,那个?   林春澹承认,自己被蛊惑了。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也只在一些下流的话本子里见过,但那是种什么的感觉呢。   他禁不住地回想起谢庭玄那双好看的薄唇。   淡淡的粉,此刻还是冰凉凉的,读过那么多的书,说过那么多高高在上的话。   却要帮他……   少年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几乎抵抗不住这种攻势之时。   门外突然传来侍女的声音,将暧昧缠绵的气氛完全打破,“殿下,薛世子来了。”   这话令林春澹如梦初醒,一下子恢复理智。   猛然推开谢庭玄,赶紧下床。   一边穿上鞋袜,一边对外面的侍女说:“你等等,别先通传的。”   这幅画面任谁看,都像是捉奸现场。   可偏偏“外室”神色平静,只是眼底有些幽怨。   甚至还有些理直气壮。他伸手,捉住秦王殿下的手腕,复而缠了上去,“殿下,一定要去见他吗?” 第74章   房间里, 未燃烛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那点昏暗光线。   闻言,林春澹下意识回头, 正好看见男人眼中那团幽微的火。   他突然想起了从前在谢府的过往,无端地有些害怕……   彼时, 男人已欺身缠上他, 两条温凉的手臂搭在他腰间, 正一点点收紧。像一条大蛇般, 慢慢地捕获他的猎物。   耳边的呼吸匀长, 依旧是好听的低低喘息。但林春澹却感不到半分暧昧的氛围, 肩膀瑟缩着,只觉得喉咙发紧,下意识地紧张。   他想, 谢庭玄一定会控制他的,一定不会让他去见薛曙的。   但就算那样, 也是他作茧自缚、咎由自取。   他不该对谢庭玄心软的。   少年的瞳仁轻轻颤动,像琥珀一样漂亮, 他攥紧了拳,已经做好和男人鱼死网破的机会:“一定要去见。”   他想, 谢庭玄现在发着高烧, 膝盖又有伤,行动不便。   他,应该是能揍他一顿的。   到时候打完再去找侍卫, 把这个混蛋丢出王府!   秦王殿下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已经想好了第一拳要打在男人脸上。但却没想到,谢庭玄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手臂收得更紧, 像是要永恒地记住这个感觉般。   然后再缓缓地松开,凑近啄吻他的耳垂,轻轻道:“那殿下一定记得回来,今夜说好陪我的。”   林春澹呆愣住。   ……   直到出了卧房,林春澹还回不过神,不敢相信刚刚说出那种话的竟然是谢庭玄说出来的。   他抿了抿唇,又想到后半句。   陪他?胡说,谁说要陪他了,只是看他受伤了才心软的。   谢庭玄这个王八蛋。   虽然这么想,但林春澹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见四下无人,他将侍女扯到一边,小声道:“你去回绝薛曙,就说我已经睡下了。”   “睡下?”侍女笑得有些尴尬,说,“殿下,这个点大家才刚刚吃晚饭呢。”   “没事,你去吧。顺便送些清淡的饭菜到我的卧房里。”林春澹觉得薛曙也没那么聪明,随便敷衍一下应该就行了。   而后,又提醒了一句,“记得,无论见到谁都别声张。不许让任何人发现。”   “是。”   看着侍女远去的身影,林春澹默默叹了口气,开始在院里溜溜达达的。其实他原本就不想见薛曙 的,只是话已经说出去,现在回去肯定会被谢庭玄看穿的。   对方表面不显,但心里肯定会觉得:看,小小的秦王而已,轻而易举地拿捏了。   “这个混蛋休想得意。”   林春暗暗磨牙,决定再在府里逛一会。只是那腿,就跟不听使唤一样,莫名其妙地逛到了府医那里。   秦王殿下揣着手,眼神飘忽地问,“有没有治风寒的药,还有淤伤之类的药膏。就是,跪久了那种淤伤。”   府医说治风寒的药需要煎制,等他煮好了直接让下人送到殿下卧房去。至于治淤伤的药膏,他包好了亲手送到林春澹手中,顺便跟他说了一下使用方法。   彼时天已经完全黑沉下来,没了一丝光亮。林春澹这才拎着药膏,又一路溜溜达达地回了卧房。   饭菜已经送进来了,秦王府的仆从都是内侍监亲选的,很有眼力见。虽然发现秦王殿下房里藏着个人,但都神色平静,一句话也没多问。   但林春澹进去之前,还是重复了一遍,不准他们泄露府内的任何消息。   仆从纷纷跪了一地,应下。   侍女们已经点燃了烛灯,卧房内变得亮堂堂的。林春澹也就顺势看清了倚在床角,薄唇紧绷,神态疲倦的谢庭玄。   他阖着眼,眼睫浓长,投射一片阴翳,衬得他苍白的皮肤没有一点生气,胸膛微弱地起伏着。   听见开门的动静,强撑着睁开眼,看向林春澹,说:“殿下回来了。”   看着他这幅样子,林春澹神色逐渐变得难堪起来。他推开门,复而看向门外候着的侍女,让他去催催府医。   而后再次合拢门,插栓,走到谢庭玄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难受吗?”   男人摇头,强撑病体拉住少年的手,吻他的手背,喃喃道:“不难受,殿下还想吗。”   想个屁。   林春澹简直要气死了,如果不是外面寒冬腊月的,冷得要死,他真想把这个狗玩意扔到湖里去。   他挣开谢庭玄的手,冷笑着说:“你都成这样了,是不是想把病气过给本王啊。”   “对不起。”   谢庭玄只会道歉,他垂着眼,很轻很轻地说,“我只是怕明天后天,殿下就不要我了。”   林春澹哑然,一句重话也说不出了。   现在的谢庭玄就像团棉花,给人一种他就这样了,任打任骂都行。给他一拳,估计还会亲他的手。   秦王殿下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将药膏丢给男人,让他先给自己的膝盖上点药。   欲盖弥彰道:“别一瘸一拐地出秦王府,满京的人都知道你谢庭玄和我有点关系。到时该说本殿下小肚鸡肠,虐待你了。”   “可以不出秦王府的。”谢庭玄将那药膏瓶握在手中,深邃眼眸里重新燃起亮色。   少年炸毛,道:“你想得美!病好了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他说着,却看见谢庭玄将那药膏往袖子里放。蹙眉,很奇怪地问:“你藏起来干嘛?”   “殿下给我的,要珍藏。”   林春澹:“……”   他简直要被这个疯子气笑了。   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药膏,低头皱着眉掀开他的衣摆。一边捋起他的裤脚,一边骂道,“你要是有病就去治行吗。这药膏是府医给我的,你珍藏它?其实你是喜欢府医吧,他都六七十了,放过……”   说着,突然停顿住。   浅珀色的瞳仁剧烈地抖动着。   男人膝盖处高高地肿起,又青又紫,几乎看不见什么好的地方。他知道的,跪了一天一夜,肯定会这样的,但是看到的这一秒,还是沉默着不知如何应对。   “疯子。”   少年骂了一句,声音却有点委屈,“你跪成废人了是不是还得怨我,又不是我让你跪的。”   话音未落,轻浅的吻落在他脸颊上。   “不怪殿下。是我要赎罪,是我想让殿下心软怜惜我。”   此刻的谢庭玄明明已经懂了克制,知道过犹不及,他不能太过分。但看着林春澹茭白柔软的脸颊,却还是又亲了一口,他说:“它是代价,却很合算。”   “因为我又能见到你了。”   那种爱意浓稠得过分的目光,一寸寸地掠过少年的眉、眼、鼻,最后停顿在唇上。   谢庭玄很想亲,但他清楚如今的自己已经没了林春澹的信任,他最该学会的是尊重。   所以他只是灼热地盯着,喉结上下滚动。   林春澹被他这目光盯得发慌,一下子站了起来。他打开药膏,说:“别说有的没的,赶紧把药涂了。”   男人有些失望,却还是点头,嗯了一声。   而秦王殿下克制住自己砰砰的心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在了饭桌上,开始吃饭。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吃了几口便没胃口了。   偷偷抬目,看了眼谢庭玄。   然后又快速缩了回去。   他眨巴眨巴眼,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等等,谢庭玄留在他卧房里,昨夜是跪在地上的,那今晚怎么办?他还没有狠心到让一个病人睡地上。   不然明天早晨起来,热乎乎的谢庭玄就真的变成了冷冰冰的了。   林春澹蹙眉撑着下巴,思考了半天,才说:“谢庭玄,本殿下也不是什么无情的人。你病得这么厉害,也就不赶你出府了。一会我让下人收拾个房间,你先在秦王府里留一夜吧。”   说完,他自己都忍不住地感叹,他真是个好人。   于是从桌旁站起来,重新走到床边,昂着头,很无情地驱赶:“快走吧快走吧,本殿下吃饱喝足,要开始睡觉了。”   没有回应。   却被男人扯住了衣带。   少年低头,自上而下的视角里,只见到那冷然的眼中燃烧着无尽的炙热与亢奋。犹如窒息般的深情痴缠,好像能将人困入欲望汪洋中,淹没、缠绕。   衣带被卷起,男人不控制他,却用这种方法将他留住。   啄吻先隔着衣衫,落在了他的小腿上。   然后寸寸上移,轻微却极具压迫感。直至落在那里,林春澹没来得及阻挠,只来得及绷紧身体。   薄唇贴着他的衣服,浅浅地擦过,声音也低哑沉闷:“饱暖思……”   适时地停顿,补上一句:“让我来伺候殿下。”   “就像刚刚说的那样。”   看不出丝毫的病态,也看不出他生了病,还在发烧。   话音刚落,便下床跪在林春澹脚边,掀开少年的衣摆,温凉的指节扣住了少年的大腿。   林春澹从前瘦弱,但如今一年过去已被养得很好。身形修长,但大腿却是雪白有些肉感的,加之他不怎么运动,娇气了些。   所以被抓住时,柔韧的腿肉会从指缝中被挤压出来,包裹着男人的指尖,就像是被勒出一道痕迹般。   感受着男人的靠近,那冰凉的触感仿佛带电一般,令林春澹下意识屏住呼吸,浑身的细胞都颤栗起来。   但大腿,也在微微地颤抖着。   明明是谢庭玄要伺候他,但埋在他衣摆里的男人,盯着那雪白的腿肉,眸色却比谁都深。   很想,很想咬一口……   侧过脸,寸寸逼近少年的腿肉,薄唇吻上去,轻轻地厮磨。太美妙的感觉,他漆黑的瞳仁炙热地震颤起来,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   头埋得更深,却犹豫着,能不能咬呢?   但正是这一秒的犹豫,在上的林春澹瞬间恢复了理智。   他意识到谢庭玄在亲他的腿,整个人烧得都快冒烟了。攥紧了两只手,才强忍着欲望的欢愉,咬牙道:“混蛋,你在干什么。”   谢庭玄这个王八蛋,跪下、掀衣摆的动作一气呵成,他都没反应过来。   他怎么能……   但跪着的男人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扣着他的大腿,另一只手则在扒他的亵裤。   接下来就是。   林春澹如梦初醒,赶紧推开了他。眼里泛着水光,潮红一片,睫毛眨了又眨,他扶着桌角才能勉强站住,看向谢庭玄,眼神愤恨:“不要再胡闹了。”   只是桃花眼水盈盈的,唇也咬得红润,没有任何的震慑力。   他长呼一口气,别过头去不看谢庭玄,说:“天色不早了,一会喝完药你就去厢房去吧。”   “不想去。”   谢庭玄垂目,神情脆弱,“我只想呆在殿下身边,跪着也行。”   “狗东西。”   林春澹扶额,认命道:“行,但——”   他拉长声音,故意哼了一声,表情矜骄,“别以为就能和我睡一张床了!”   秦王殿下气鼓鼓地来到床边,将上面的锦被丢给了他,说,“你睡地下去。”   而谢庭玄服下汤药之后,屋里才熄了烛火,这才是搬进秦王府的第二夜。   而第一夜之所以烛灯整夜未熄,因为初初搬来陌生的地方,林春澹睡得不安稳,所以才让侍女们重新点上灯火。   但今夜,或许是因为还有个人在。   林春澹没再觉得害怕,睡得反而安稳了许多。   因为一旦害怕,睁开眼睛时,始终有人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而那个人,是谢庭玄。   ……   翌日一早,秦王府闹开了锅。   大早晨的,巡逻的侍卫发现有个鬼祟的身影翻墙而进。   走近一瞧,发现是秦王殿下的好友薛世子。   没人知道他为何不走前门,偏要翻墙。但他被逮住了,还直往秦王殿下寝院里蹿。   嘴里喊着狐媚子什么的,撕烂他的脸什么的,几头牛都拦不住。 第75章   “我要见殿下, 让我进去。”   “薛世子,您冷静一点。就算您和秦王殿下关系再好,也不能强闯他的寝院啊。”   林春澹本来就有些起床气, 加之外面吵吵嚷嚷的,惊扰了他的清梦。虽然模模糊糊地听不清是什么声音, 但指节却慢慢地攥紧了锦被。   一秒, 两秒, 三秒……   但吵嚷没停, 持续地攻击他的脑子。   少年气炸了。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水润的桃花眼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心想着大早晨到底是怎么了,他这是秦王府不是菜市场。   披上外衣,他猛地推开门, 怒斥道:“都干什么呢。”   仆从们赶紧朝秦王殿下行礼,偷偷瞥了眼薛曙, 说:“世子爷翻墙被侍卫们抓到了,他非要强闯您的寝院。”   闻言, 林春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恶狠狠地剜了眼始作俑者。   薛曙立即老实了。   他没再责怪下人们, 只是觉得有些烦闷。   谢庭玄翻窗也进来了, 薛曙爬墙也进来了?怎么进他秦王府犹入无人之境一样……但他也知道,谢庭玄此人手段了得,而薛曙既是他的好友也是世子。   下人也的确难做。   少年拢了拢身上的外衣, 学着谢庭玄的样子绷紧下颌。小脸上满是严肃, 昂头冷声道:“今日之事就算了。但是,你们都记住了,无论是什么皇亲国戚都不能越过我。想进秦王府, 必须经过本殿下的同意!”   说完,还瞥了眼站在原地的薛世子,补了一句,“再有翻墙欲行不轨的人,就拿着棍子使劲捅,把他昨天的晚饭都捅出来。”   薛曙神色讪讪。   而仆从们也被他这幅样子吓到,毕竟秦王殿下脾气好是众所周知的。赶紧躬身表忠心:“谨遵殿下意。”   但还没结束。   林春澹的余光瞥见卧房的那扇窗户,唇角一垮,暗暗磨牙,补充道:“再把卧房的窗户加固一下,给我钉上铁条!”   看看谢庭玄这个狗东西还怎么爬窗户。   吩咐完了,但仆从们却不敢动。毕竟他们还拦着薛世子,不明白此刻到底是放他进去好,还是拿根棍子将他捅出秦王府好。   林春澹再生气,还是得给薛大世子一点面子的。他眼神幽幽,说:“你们先退下吧。”   薛曙的脸色立即由阴转晴,像个猴一样蹿了过来,跟在秦王殿下后面。   林春澹回头瞥了眼他,问:“你一大早来干嘛,今天又不用上学。”   薛曙当然不会说,昨夜他扒着秦王府的墙头看见林春澹的卧房亮了半夜,但林春澹却骗他自己睡下来了。   肯定有猫腻!   他是来抓那个不要脸的狐狸精的。   但林春澹只推开了一点门缝,回头看了眼薛曙,说:“我要进去换衣服,你也要跟着?”   薛曙俊脸顿时通红。   他刚要摇头,视线却径直撞上一个人。   一个男人。   一个他眼红至极的男人。   谢庭玄坐在床榻上,只着寝衣,领口还很混乱。最重要的是,薛曙一下子就看见了他脖子上的那块红痕。   他唯一知道的,做后的痕迹。   薛曙瞪大了眼睛,震惊得无以复加。但快速地反应过来后,这种震惊转变成了酸涩,睫毛快速地眨动,声音颤颤的:“谢庭玄,谢庭玄怎么会在这。”   林春澹:“?”   他也朝门缝内看去,坐在床上的男人冲他轻微地扯了下薄唇。   笑容纯良。   被阴了……   秦王殿下赶紧关上了门,严丝合缝的。   转头看向身后的男人,下一秒果然被迫靠在了门框上。   薛曙困住他,自己的眼尾却是红的,声音很委屈:“殿下,春澹,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来的路上,他想到了千万种可能。他想秦王府里藏着的狐狸精无论是谁都不算太糟。但,唯独不能是谢庭玄。   不是说好,讨厌他,恨他的吗。   少年快速地眨了眨眼,正在飞速地罗织哄他的话。   可看着薛曙那双泛着泪意的眼睛时,他又说不出任何的谎言了,只能说:“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是因为他以谢庭玄为托词拒绝薛曙。   但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感觉就是没感觉。   他自始至终,都只能把薛曙当朋友看。   这声对不起里饱含太多种含义了,但薛曙却莫名地读懂了他的意思。   他垂目,神色沉寂。   良久的沉默,薛曙先将林春澹拉到了一边,离卧房稍远的地方。   抿紧唇,说:“是我要的太过分了,毕竟殿下自始至终都没许诺我什么,本来就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但我不后悔。”   林春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用一种包容的目光看着他。   薛曙也好哄。他擦去眼泪,垂目看向少年时,目光又变得幽幽的,“但是谢庭玄又不知道,他这么过分地插足别人的感情,我要教训他。”   这次,林春澹只能用一种略带怜爱的神情看着他了。   还是太年轻了。   他踮脚拍了拍薛曙的肩膀,也没拒绝,甚至说:“乖,去吧。你要是能把他轰出秦王府就更好了。”   “那你呢?”薛曙担心他拉偏架。   秦王殿下笑容狡黠,他轻咳两声,装模作样道:“公平起见,本殿下绝不参与。”   因为他还有别的事要干,没工夫陪他们扯头花。   不仅如此,薛曙还很听话,林春澹说自己要进去换衣服,让他等他换完衣服再去找谢庭玄算账。   他也答应了。   就站在门外等着。   而秦王殿下推门进去,目光逡巡一遍,扯着唇冷笑了两声。   也真是难为他了。   门口的屏风推到一旁,自己坐到床上去,还不忘……林春澹的目光落在谢庭玄身上。   撇了撇唇。   狗东西做作死了,还不忘把衣服扯得松垮。   他穿上外袍,慢悠悠走到男人面前。低头笑着摸上他脖颈处的红痕,浅眸波光流转,问:“自己啃的?”   “掐的。”谢庭玄绷紧薄唇,淡淡道。   “你还挺有招的。”   林春澹似讥非嘲,然后才嫌弃地啧了一声。   感叹这种招数也就只能骗骗薛曙那种毛头小子了。   他拎起衣架上放着的腰带,正要围上时。   一双手凑了上来,接过去说我来吧。   少年也没拒绝他的伺候,只说:“我原本想替你瞒着点的。但你非要这样,那你自己对付薛曙吧。”   谢庭玄眉眼沉静,薄唇很淡,“不怕他。任他如何羞辱,我都只要殿下的心。”   林春澹沉默了。鼻间再次被乌木沉香的味道萦绕,是令他迷醉的味道。   便捂住口鼻别过眼,故意说:“一股狗味,离我远点。”   谢庭玄也没反驳,林春澹瞧他这样,琥珀色瞳仁中满是狡黠,说:“你们俩打吧,我要去见魏泱了。”   说罢,眉尾微挑。   好整以暇地垂眼,悄悄地注视着男人的反应。   但令他失望的是,谢庭玄并没有任何的异样,甚至都没多问一句。   只是抬头看向他,说:“殿下不喜欢我身上的味道,那我换种熏香。”   嘁,还挺能装的。   恶作剧失败的秦王殿下抿了抿唇,清透的眼眸中不满。   瘪着嘴转过头,浓长睫毛快速眨了眨,慢慢说了句:“换了也是狗味,别换了。”   其实,乌木沉香的味道还是很好闻的。   ……   倒不是为了躲他俩,而是林春澹今天确实有正事要干。   他约了魏泱谈事。   还是林琚的死因。   陈嶷虽然跟他说了林琚的死和崔玉响有关系,却并没有告诉他具体发生了什么。起初他还求陈嶷一定要查清,然后告诉他……但这么久过去了,依旧音讯全无。   他觉得以太子的能力和地位,不可能毫无头绪。   细细想来,陈嶷又三番四次地告诫他,要离崔玉响远一点,他来处理就好。   而林琚的死明显和崔玉响有关。   所以他才猜测,陈嶷一定查到了很多。只是害怕他被卷进来,要保护他,所以什么都不说。   可林春澹早就不想只做被保护那个人了。   林琚或许为他而死,而崔玉响心里又藏着那么多阴谋,他怎么可能坐视不理呢?   但他初初册立为秦王,身边没什么得力干将,唯一的太监李福还是皇兄的人。他怕陈嶷知道后,既忧虑又阻挠。   所以最后找了魏泱来帮他查询此事。   两人约在了一间茶楼。   魏泱办事得力,将林琚生前的轨迹查了个干干净净。   大概整理下来就是,林琚告假的半个月似乎是发现了他的身世之谜,所以才出现在金陵梦。   “但是金陵梦的老鸨莫名失踪,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也无从得知。而且据金陵梦其他人所说,最后带走老鸨的似乎是一群太监。”   魏泱将整理的证据资料递到秦王殿下手里,后者则是微微眯眼,问:“崔玉响吗?”   魏泱摇了摇头,“崔玉响虽从前是宦官,但并非所有的太监都属于崔党,这个无法定下结论。但林琚失踪过一段时间……当时陛下曾召见过林琚一次,将他大骂了一顿,并将撰写婚书的任务交代给了别人。再往后他就失踪了,虽然礼部有他的告假单子,但那段时间他并不在林府。”   他是御前侍卫,所以能问得更多。微微蹙眉,继续道:“我查过那日当值的侍卫,找过去问了些东西,他们说看见林大人的马车朝着东宫的方向去了。”   但是林琚并没有去过东宫。   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可林春澹却在脑中隐隐地出现一个猜测。   他慢慢地梳理着。   假设带走老鸨的宦官就是崔玉响的人。那么也就是说,崔玉响或许也猜出了他的身世,所以囚禁了林琚。然后帮助林琚混入谢府,这一点也很合理,因为谢府守卫森严,绝不是林琚自己就能混进去的。   林琚死后没多久,他就去了东宫告知了太子……   “一种可能。”林春澹眉头越蹙越深,心脏怦怦乱跳,“他是不是和林琚做了什么交易呢。以林琚的死换取,我离开谢府?可他为什么要这样,绕了这么大一圈,就为了杀林琚呢。”   谢党、崔党,对立。   他猛然抬目,说:“是为了离间我和谢庭玄?不对。”   按照太子所说,崔玉响让他去见魏泱,分明知道他被囚禁在谢府里。他和谢庭玄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不需要这么费力的离间。   到底是为什么呢?   魏泱没说话。他也猜不到,崔玉响此人奸诈狡猾,浸淫官场十几年,最会玩弄人心。   “这个暂且猜不到。但……”   他微微拉长语调,叹了口气,说:“有件极其奇怪的事。前日早朝,崔玉响举荐我为金吾卫中郎将。”   金吾卫乃是专门守卫皇帝及皇城的专职机构,有着特殊的权利范围。中郎将虽然品阶不高,却是左右将军的预备人选,是统管金吾卫最直接的人,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而崔玉响举荐向来是任人唯亲。但魏家将领一向中立,尤其是他魏泱。   回京任职御前侍卫的半年内,两派极力拉拢,但他全部拒绝……   “崔玉响明明知道我不会倒向他们,又为什么这样。”   林春澹眉头皱得更紧。   不知为何,他总是联想到那日灵堂内崔玉响对他说的那番话。   提拔魏泱,会不会跟他有关系?   虽然诡异,但崔玉响的举荐不无道理。魏泱做事严谨细心,又有实战经验,是京官们无法比拟的优势。   皇帝倚重,已经准了提拔他的奏折。   “还有件事,我和叶昭可能要成亲了。”提起叶昭,魏泱便笑得有些傻了。   林春澹离开茶楼的时候,嘴角还在抽搐,忍不住骂了句:“谢庭玄这个混蛋。”   原来,魏泱性子太木讷,他和叶昭一直没什么进展。但前段时间魏叶两家的夫人突然凑到一起,非要给他们议亲。至于原因,就更诡异了,她们几个月前遇到一个算命师傅,帮她们算了家里孩子的姻缘,并给了生辰八字。   好巧不巧,就是他们俩。   实在太离谱了,除了两位夫人相信,就连叶昭都怀疑是不是魏泱做局捉弄她。   林春澹听完,心里也隐隐有种直觉。便问了具体是几个月前……时间正好和他被谢庭玄囚禁府中的那几个月重合。   呵呵,肯定是谢庭玄这条狗故意撮合的,觉得这样就能拆散他和魏泱。   不过也算是弄巧成拙。   看着魏泱的笑脸,林春澹也就没再多说,只道或许真的是命中注定呢。   但坐上马车的时候,他无意识看见手腕上的狼牙红绳。   想起了他初初收到它时的欣喜,眸光不自觉地温柔地波动着。   或许真的天意,叶昭和魏泱这样好的人,理应得到幸福的。   但……秦王殿下眯着好看的桃花眼,矜骄地哼了一声。   某个混蛋是坚决不能放过的。   *   离开茶楼后,林春澹本欲回府,却不想竟遇见了陈嶷。   彼时魏泱还未走远,看着他的背影,太子目光微微幽深。再看向装傻充愣的胞弟时,神色有些无奈,让他随他回趟东宫。   魏泱在查林琚之事,陈嶷是有所耳闻的。但因为他是御前侍卫,又刚刚被升为中郎将,以为是皇帝授意,就没怎么在意。   今日碰见林春澹和他见面,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他担心林春澹的安慰,所以将他叫回东宫,让他不要再继续查下去,离崔玉响远些。   而少年骨子里是有些倔强的,他说,“难道就这样放过崔玉响吗?他坏事做尽,害死林琚也一定是为了得到什么。”   陈嶷忍了又忍,看着他尚显稚嫩的神情,还是将实情说了出来。他说,崔玉响的确做了很多坏事。甚至十几年前台皇后的死都和他有关,他和贵妃坏事做尽。就连皇帝可能都知道一二,但是现阶段他们动不了他,他们无法复仇。   这几句话对于林春澹来说,是莫大的冲击。他满目震惊,肩膀轻轻地颤抖着,问他为什么,“你和父皇是皇帝和太子,为何不能杀了他。”   因为刀刃锋利,最后也会对准使用者。朝堂始终是权力的权衡,崔玉响从前是皇帝牵制秦氏的刀,他根基过深,党羽满朝。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若想处理他,就需要一个足够重的罪名,但崔玉响做事极为小心,事事不沾自己的手,就连陈秉贪污,他也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轻易处理了,只会适得其反,朝野动荡。   林春澹听得似懂非懂,失望垂目时,却也明白了他们难做的地方。但他还是忍不住地难过,“你说报仇的日子不会远,可它真的不远吗?已经过了十七年了,还要十七年吗。”   崔玉响已经三十多岁了,往后的十七年,对他来说,是审判来得更早,还是死亡呢?   就算他获得了审判,可他快活一辈子,那还是审判吗?   他还不太懂深奥的道理,但他有太多的话要问了。   可看着陈嶷比他还痛苦的表情,又一句话都问不出了。   只能答应下来,以后不会再让他担心了。   但他出了东宫之后,看着碧蓝天空上飘过的朵朵云彩。   微风拂过,拂起少年的发梢,他呆呆地望着晴朗美好的天空,想起了很多。   这一生,原本可以顺遂无虞。   这一生,原本会拥有母亲的疼爱。   母亲那么爱他,拼死为他谋算一条生路,他却没有见过一眼母亲。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样呢。   林春澹不懂深奥的道理。他只知道心里的失望、不甘,怀念与想念都是真的。   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着,最后都汇聚在一件事上——   真正的恨。   恨意泯灭了秦王殿下的理智,却让他的脑袋变得越来越清晰。   陈嶷说需要重罪才能扳倒崔玉响。   他想起那天灵堂前崔玉响对他说过的话。   指节紧攥起来,意图谋反,算不算重罪呢?   *   林春澹是害怕崔玉响的,他见他第一面就害怕。此人奸邪狡猾,不是好对付的。   与他合作无异于与狼共舞,危险至极。   毋庸置疑的是,他是怕死的,从前困苦无助、一无所有尚且拼命求生,又何况是此刻呢?他想要的都有了,即使不报仇也会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到底该怎么选,到底该舍弃什么?   林春澹脑子乱得出奇,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原本想回府,又想起府里的那两个大神,便让车夫调转方向去了西山寺。   临近日落,寺内寂静,唯有僧人念经声声。林春澹原本想见住持一面,便让仆从去通传一声。   仆人没提他的名字,只说是秦王殿下。   住持却没来,只让小沙弥给他带句话——   殿下想问的,仍然可以用上次见面时答案解惑。   “问问,自己的心吗?”   林春澹默默地念了句,纷乱的思绪却在跪在殿前的第一秒平静下来。   瞬间有了答案。   撞钟声悠远,古寺外群鸟迎着晚霞归巢。他听见自己的心说:   去做。   少年抿紧唇,那双琥珀色眼眸逐渐变得坚定起来,冷幽的眼瞳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仇恨。   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   去做。   正欲起身,却听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道声音,“殿下,是我赢了。” 第76章   听见声音, 林春澹愣了一秒,随即才转头看向身后站着的人。   暮光之下,谢庭玄一身素衣, 神色倦怠平静。但与之不符的是脸上的伤痕,眉骨好几处淤青, 左脸也被揍得肿起, 到处都是红痕, 薄薄的嘴唇边还带着道道伤口。   秦王殿下的眼皮跳了跳,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谢庭玄被揍成这样。   薛曙下手够黑啊。   “你……”   林春澹刚要出口, 突然又想起……等等, 刚刚谢庭玄是不是说他赢来着。   通透的眼眸在男人的伤处逡巡了好久,最后化作一声嗤笑,嘲讽道:“都被人打成这个熊样了, 还说赢了。”   赢哪了?   想想也正常,谢庭玄自小就是贵公子, 斯文有礼的那一类。但薛曙可是满京闻名的纨绔,打不过倒也正常, 就是挽尊的方式有些搞笑。   他看着谢庭玄,走近了点。盯着他脸上的淤青看了许久, 才移开目光, 慢吞吞道:“既然没打赢,就走吧,不然过两天薛曙逮着你再打一顿, 本殿下可不会拉偏架。”   毕竟, 谢庭玄才是插足的那个人。   “没输。”谢庭玄抿唇,漆黑眼眸盯着他看,认真地重复道, “我赢了。”   少年表情狐疑,还是不信。   不远处候着的仆从流着冷汗,讪讪开口道,“殿下,中午的时候荣王府便来人将薛世子抬回去了 。”   抬回去了?   林春澹眼皮跳得更猛烈,他问仆从,却不善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伤的多重。”   “估计几天都下不来床。”   秦王殿下:“……”   简直都要被气笑了。   屏退下人后,他踮起脚一把攥紧了谢庭玄的衣襟,冷笑着说,“你怎么好意思的。不是说当外室吗,怎么还殴打起苦主了?”   少年个子实在不算高,踮脚是想要和他平视,这样比较有威慑力。   但这样也会导致他站不稳,晃悠悠的。男人微微用点力气,便能就着这个姿势将他揽入怀中,垂眼,慢慢贴近他的面庞。   眸色深邃,哑着声音问:“胜利者不应该有奖励吗。”   林春澹撇开眼,嘁了一声,只让他松开他。   “薛曙不是苦主。”谢庭玄搂他搂得更紧,淡淡解释,“他曾经也觊觎过殿下,只是太蠢找不到机会。如今不过是一报还一报,我不欠他的。”   林春澹神色复杂,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因为他的逻辑好像真没啥问题,毕竟薛曙当时真的想光明正大地撬墙角。   只是没撬到而已。   秦王殿下撇撇嘴,有些不满。   他本来想用插足这种道德困境逼退谢庭玄,却没想到人家自有一套打法。看样子,这招也是没用了。   只能命令男人赶紧松开他。   谢庭玄克制地吻了下他的脸颊,当做自己的奖励,才将他放开。   林春澹故意嫌弃地擦了擦被他亲过的地方,又想到了什么,脸颊鼓起,显得气呼呼的。   他眯起桃花眼,一脸怀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西山寺,又跟踪监视我?”   男人摇头,说是猜到的。殿下心里很乱,要做抉择,应该是会在西山寺的。   话音未落,林春澹神色瞬间变冷。   浅色瞳孔缩着,微微抿唇,声音中满是试探:“你都知道些什么。”   他是怎么知道他心里乱的。   就连跟着来的下人都不清楚他是来干嘛的。   谢庭玄像是看穿了他心底的疑惑一样。缓缓开口:“因为我最了解。”   西方的天空,落日一寸寸沉入地平线,直至晚霞完全消散。男人的眼底深沉得,如同身后一望无垠的黑夜。   但长夜未明,他眼瞳中的炙热却寸寸灼烧起来,凝望着少年。   林春澹看得呆住,便被他牵住了手,五指相扣。   谢庭玄的声音温柔缱绻,眼中却是过分的痴迷,让人脊背发寒般,“崔玉响的引诱,林琚的死,十七年前的宫廷旧事,殿下没办法坐视不理。”   相扣的那只手,攥得更紧。   林春澹的瞳仁剧烈地震颤。因为谢庭玄确实聪明,他人在江南却对京中发生的事一清二楚,猜得也十分准确。   随之,他心里变得不安起来。   因为他下定决心要去做这件事。可按照谢庭玄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允许他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如果他将此事告知陈嶷。   那他绝对做不成了。   于是,强装出一副冷静的样子,淡声斥责:“胡说。”   “看来殿下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谢庭玄凑近,盯着他震颤的瞳仁,漆黑的眼睛里微微浮现丝丝笑意。   单手扶着他的下巴,慢慢地说,“在面对崔玉响时,殿下不能这样好懂。不能惧怕,不能后退。要高高在上,要蔑视他,记得他是跪在你脚边的奴才。还有……”   少年昂着头,琥珀般的眸中波光粼粼,蹙眉问了句,“你会告密吗?”   这声疑问落下时,天完全黑了,只有大殿里的烛灯远远地映着两人的身影。   万籁俱静中,他听见谢庭玄说,“我会害怕。”   光线太暗,林春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感觉一个吻落在他的唇上,带着乌木沉香的味道。   短暂的吻,蜻蜓点水般,像羽毛拂过水面,什么都没留下。   他的睫毛轻轻抖了下,心脏砰砰地跳动起来。   便看见男人跪在他的脚边,臣服地吻他的指尖。   “我不会阻挠殿下。”   谢庭玄抬目看过来时,脸上还带着伤痕,眉骨处的淤青显得他戾气四溢,眼底的痴迷疯魔几乎要沸腾出来。   “因为殿下永远是对的。”   因为失去过,所以不会再重蹈覆辙。所以无论林春澹要做什么,他都会支持。   因为他是,至死不渝的信徒。   ……   林春澹意识到,谢庭玄似乎真的有所改变。   但他什么都没有多说,只是眸色复杂地看着对方。沉默了许久,才道:“谢庭玄,无论你做什么都没办法改变。”   信任这种东西一旦失去,就很难弥补回来。他不想向承诺谢庭玄任何东西,也根本不想为他改变现状。   因为相处的时间太短,因为不想去赌,更因为他有重要的事情去做。   但男人跪在他脚边,眉目依旧平静。   微风拂过,他的声音很轻,“不需要殿下任何承诺。”   “只要能见到殿下就好。”   闻言,少年的心脏悄悄地震颤了一下,眼神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明明知道不该这么干的,却还是微微俯身,将掌心贴在谢庭玄的脸侧。   静静地感受着他的温度。   当晚,谢庭玄替他披上大麾后,却没有再缠着他回秦王府的事。而是和他道别,说江南出了事,要回去一趟。   秦王殿下闻言,只是冷哼了一声,说:“巴不得你快点滚。”   谢庭玄眉眼温和,凑近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少年的脸颊顿时烧得绯红。   恨不得掐死他,大叫道谁要你帮忙了,想的倒美。   然后让他赶紧滚蛋。   但坐上马车之后,林春澹却又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掀开车帘,问前面的仆从,谢庭玄的马车朝着哪个方向去了。   仆从应答之后。   他更加疑惑,因为那个方向的官道并不是前往江南的……而是通往长安东北方向的州县,最近的是雍州。   谢庭玄撒谎?可何必骗他呢,除却那个原因之外。   林春澹敛眸,目光变得冷幽。   或许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林春澹想要扳倒崔玉响,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就是顺势而为。   崔玉响想扶他继位,但他既非嫡长又非贤能,没有强大的外戚帮衬。若想得位,定然要使用一些不当手段。   也只有这种方法,才能逼得奸邪的老狐狸最快速度地露出尾巴。   于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林春澹来到了他从前最惧怕的地方。   崔玉响的府邸。   下人提前通传过,眉心红痣的男人正站在府前静候他的到来。薄唇殷红,俊脸上满是笑意,眼底却不见丝毫的温度。   先是恭迎他进府,而后又亲自撑伞,只是那双凤眼依旧如毒蛇般阴鸷,紧紧盯着他看时,仿佛能听见蛇吐信子的丝丝声。   雨滴垂坠着落在伞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意外有几滴扑入伞下,卷成水珠落在秦王殿下雪白的脸颊上。   晶莹剔透的。   奸臣眼神幽深,总觉得它是甜的,很想尝尝它的味道。   但只是指腹落在少年的脸上,便引得对方谨慎起来,那双浅珀色的眼瞳里满是紧张。   还夹杂着丝丝掩盖不住的厌恶。   崔玉响却很受用,他当着秦王殿下的面,将那滴水珠送到唇边,意有所指地舔舐干净。   望着高高在上的少年,眼底满是雀跃。   声音却阴恻恻的:“是甜的。”   短短一句话,却足以令林春澹浑身炸开,寒毛耸立。   这种感觉,就好像被蟒蛇缠上一样。他说的甜不是水珠,而是他。是在散发危险的信号,他想吃了他……   但,在仇恨面前,恐惧又算是什么呢?   他想起从前受过的苦,想起每个黑夜里孤独又无助的自己。   这一切都是因为谁?是谁将他害到那种地步。   他攥紧了手,身体里像是燃着一团火,情绪地渐渐地,诡异地平静下来。   惧怕消失得无影无踪。   少年想起谢庭玄的话,慢慢地,清澈的眼睛平静得像一汪深水。   然后抬手,毫无征兆地,扇了男人一巴掌。   清脆的掌掴声响彻庭中。   林春澹淡淡收回手,轻蔑地凝视着,眉眼冷意渗人:“九千岁若是学不会尊重二字,你我也没有合作的必要。”   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令周遭寂静无比,连伺候的下人都不敢发出一点呼吸声。   崔玉响的脸色由晴转阴,眼底阴翳,似乎在酝酿着什么风暴。   但慢慢地,他像是咂摸到什么滋味一样。   轻轻地抚上自己发热的左脸,笑了一声,勾着唇问:“殿下用的什么熏香,可真好闻。”   触及到少年满是冷意的眼神,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眼底兴味更浓。   屏退众人,他饶有趣味地说:“合作,殿下真的想登上那个位置?”   男人眼神阴鸷,寸寸落在他身上,恨不得将他剥光般的审视。   林春澹不是傻子,他看出来了。他也知道崔玉响老奸巨猾,他前面拒绝得那么决绝,此刻突然要合作,就显得过分怪异。   而且,崔玉响费尽心机,就算他现在再次拒绝,对方也不会放弃。   他冷笑一声,故意误导:“没兴趣。本殿下说的合作,是要你告知我林琚死亡的真相。”   这句话正中崔玉响下怀,也和他预料的情况一模一样。   这条好吃的鱼终于上钩了。崔玉响表情变得缓和起来,笑着问:“可既是合作,殿下准备给我什么呢?”   “你想要什么。”秦王蹙眉问。   崔玉响又笑,问:“我想要的,殿下不一定会给。”   他俯首,轻轻喃语:“而且,林琚的死太无聊了。比起这个,殿下应该对另一桩事更感兴趣。”   伞下,男人容颜稠丽,却晦暗无比。眉心红痣鲜艳,仿佛是黑夜里幻化而成的妖鬼。   “譬如,台皇后究竟是被谁害死的。” 第77章   被谁害死的?   是被你崔玉响和秦献容害死的。   少年内心再次燃起复仇的火焰, 却很好地克制住自己的表情,却没有显露出半分。   那双浅淡的眼睛中,冷幽幽的, 他颤着声音,一字一句地问:“我的母后, 是被谁害死的。”   “是秦献容, 陈秉的母亲。她无法容忍皇后再生下一个嫡子了。她想当皇后, 她想大权独揽啊。”崔玉响叹息着, 毫无愧疚地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甚至大言不惭地说, “这个女人实在太恶毒了, 殿下想报仇吗。”   话音未落,面前的少年喃喃地重复秦献容的名字。浅色瞳仁紧紧凝着,蹙眉很痛苦的样子。   急促的呼吸声, 他纤长的睫毛颤动起来,挂着几滴晶莹的泪水来。   泪盈盈地抬头, 看着男人,神情脆弱至极, 像是一尊随时会碎掉的玉像。   崔玉响笑容停滞了一瞬。   下一秒,林春澹的肩膀抖了两下, 摔入他的怀中。   他身体瞬间僵住。   怀中的少年身体温热热的, 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温度。躲在他怀里时,声音呜咽,“别动, 我腿软了。”   崔玉响喉结上下滚动着, 他的呼吸变得浓重起来。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少年的耳后,那里的皮肤被乌色长发衬得雪白,有着两颗小小的红痣。   再往下, 是玉色的修长脖颈。   幸福来得太快,他几乎无法呼吸。   只是吞咽着口水,贪婪地扫视少年的后颈,好像一只手便能折断般,很想摸一摸……   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秦王殿下神态幽冷。   但仅一瞬便彻底消失,他抓紧男人的袖子,慢慢抬目时已经恢复了刚刚的样子。少年的神情看起来很无助,很好欺骗的样子,“我该怎么复仇呢。”   可怜巴巴的。   而这也是崔玉响期待的答案。他本就准备用台皇后的死,利用少年对秦贵妃的仇恨,将他也拖入这无边的阿鼻地狱里。   但他的笑容却凝结住。   因为看见了林春澹的眼睛。   漂亮的眼瞳是浅淡的,琉璃般的通透,仿佛落着永不熄灭的月光。此刻水润盈盈,却泛着痛苦和无助。   这是他所期待的,但为何他的脸色却越来越难堪。   因为他想起了元贞四年的雪夜,隔着几道门,仍旧能听见女人痛苦的呼喊,一遍遍地说,我的孩子不能死。   我孩子不能死……   最后,她死去时,连眼睛都没有闭上。她是谁害死的,她的孩子又是谁害死的?   他心里很清楚,雪夜的宫道有多么泥泞,冷风呼呼地吹。他跪在贵妃面前,笑容谄媚地说自己完成了任务。   崔玉响杀过很多人,他明白这个世界原本就很残酷,宫城更是充斥着尔虞我诈,原本就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桥段。所以他要尊重自己的生命,就必须亲手碾碎对方。   无论是毒死、勒死还是亲手割断对方的脖颈,血溅满身。   他都没有犹豫过。   但此刻,毒蛇看着少年那双痛苦的眼睛,阴冷的眼睛波动着,生平第一次有些后悔。   或许……   或许什么呢?   崔玉响如梦初醒,陡然回过神来。   再次看向怀中的少年,神色却更加难堪,因为心脏疯狂地跳动着。   一种陌生而奇怪的情绪如野草疯长,很快淹没了他。   他垂着眼,忽地想起林琚跪在面前时那痛苦中又隐藏着欢愉的表情。   那一句,“因他心动,太过正常。”   他狭长阴沉的凤眼犹如深潭,紧紧地盯着林春澹,一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一边又在心底质问自己:   到底有什么好的。   良久,笑了两声,不自觉地收紧手臂,揽住少年的腰。   眼底跃动着诡异的光,笑着引诱:“殿下,只要您听话。”   崔玉响像是蛰伏在洞中数日的毒蛇,初初接触到温暖柔软的东西,便忍不住用下巴轻轻去蹭少年的耳朵。   啊,好暖,好软。   但这阴冷的感觉令林春澹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他浑身发寒,恨不得当即将他千刀万剐,却还是克制住自己,只是冷着脸推开了男人。   抬头看着男人阴狠的面容,他心里抖了一下。   面上却还是装作嫌恶的样子,抿着唇,冷淡道:“我刚刚只是没站稳。”   又补了一句,“你别妄想。”   不想,九千岁秾丽的眉眼却微微弯了起来,“殿下还真是无情,用完了微臣就随意丢弃。微臣好伤心啊。”   他装作一副很伤心的样子,但唇边笑意却愈发浓重起来。   因为这条鱼终于上钩了。   尤其是……崔玉响看着少年脸上藏不住的厌恶,内心却更加激动起来,他几乎已经能够看到,等到破除一切阻碍的那天。   他将林春澹困在身下,肆意玩弄,那副不甘又屈从的模样。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   藏在袖中的手臂颤栗着,毒蛇一般的目光肆意扫过少年,他舔了舔殷红的唇,敛目遮住眼中的满意之色。   指节轻轻地叩着伞柄,漫不经心地想:漂亮、冲动却又不够聪明,这样的林春澹才更适合他。   台皇后的死算什么,他有把握能瞒这个笨笨的孩子一辈子。   只要扶林春澹上位,这天下是他的。   高高在上的君王,也是他的。   “不过,微臣被殿下利用是心甘情愿的。”   奸臣尽力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只是眼底的狂热无论如何都遮不住。他顶着俊脸上那个鲜红的掌印,直勾勾地盯着林春澹,说:“微臣命人准备了殿下爱吃的糕点,咱们可以边吃边聊。”   自然,他想吃的并非只有糕点。   ……   半个时辰后,崔玉响亲自将秦王殿下送上了马车。   却没人注意到,掀开车帘的瞬间,少年立刻变脸。   俊俏的脸一半隐在暗淡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的冷。那是种毫不掩饰的恶心、厌倦和赤裸裸的恨。   上车后,他掐着自己的下巴催吐,用力到雪色的肌肤上都留下几个清晰的指印。   李福在马车外候着,不敢发一言。   不一会儿,秦王殿下才将他叫进去。   他微微抬目,便看见殿下眼尾微红,湿润润的,那是作呕后的生理反应。   但少年的神色很冰冷,一面解着外衣的扣子,一面说:“吩咐他们准备好热水,我要沐浴。还有这件衣服,丢掉,别让我再见到它。”   “是。”李福俯身跪在他脚边,替他斟了杯温茶,低声问,“殿下,您是……”   林春澹垂目看着他,半晌,冷不丁问了句:“李公公,你会将此事汇报给皇兄吗。”   李福立马磕头,坚定地诉诸自己的忠心。他既然被太子派到秦王身旁,那他便只会效忠秦王。   少年看着他,眸色晃动了半晌,才让他起来。   李福从前便是太子手下的得力干将,很有能力。他要去做的事,身边需要聪明有能力的人,所以他才选择试探李福。   前几日,他便让李福帮他做了些事情,没有走漏半点风声。   今天便是最后的试探。来的路上陈嶷没有派人拦他,说明李福的确可以信任。   林春澹凝着眉目,指节扣得紧紧的。终是叹了口气,“因为恶心。”   当时,他接近崔玉响,投入他的怀中,是为了掩饰自己真实的目的。因为他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否则以崔玉响狡诈的性格,一定会起疑。   摇摆不定才更合理。   他擅长做这种事情,可和崔玉响相触时的那种恶心感却快要把他烧干净了。那双罪恶的手揽他的腰,接触他的衣服,就好像手上沾着的鲜血也滴在了他的身上。   血腥气恍忽弥漫着,他想起从汴州回来路上的尸山血海,想起从崔府里丢出去的那些尸体,攥紧了指节。   崔玉响打听过他的喜好,特意买了西市的那家透花酥。   他吃了一口,胃里却翻江倒海……头晕目眩,满脑只剩下作呕、恶心的两个字,指节死死地攥着,嵌入掌心,刺痛得厉害。   此刻,才缓缓张开手,看着掌心的血痕,目光幽深。   但这一趟没有白费工夫,他获得了太多的有用信息。   譬如,崔玉响选他的原因。   以及,报仇的第一步从哪开始。   李福看着少年脸上的痛苦,表情也变得颤抖起来,问:“殿下既然不想,又何必……”何必如此呢。   其实他想问的是,殿下究竟想要什么。   林春澹摘下头顶的发冠,如鸦长发散落着垂下,昳丽容颜被遮住,神色隐匿在昏暗中。   “想要,正义吧。”   ……   彼时百里之外的地界上,亦是阴雨绵绵。春雷滚滚地卷起天上的乌云,冷风喧嚣,山林间到处一片雨雾弥漫,群山连缀成片,犹如帘幕般,遮蔽住一切。   雨水穿林打叶,落在男人肩头,沾湿素衣。他戴着斗笠,只能从绰约飘荡的轻纱中瞥见那线条流畅的下颌,淡色的薄唇。   他正垂目望向山谷中,那里遥遥地传来嘈杂的人声,忽高忽低,且有种训练有素的感觉。   身旁的侍卫压低声音,答道:“密信已经递给陛下。但叛军人数实在太多,咱们是否需要筹备举措,先行镇压,确保王宫安全。”   “无碍。”   轻纱被吹拂起,一瞬露出的那双眼瞳,冷静幽深,“困兽而已。”   *   长夜将阑,天边欲晓。薄光冥冥之时,西沉的圆月被乌云遮蔽住,天又再次暗下来。   沉睡中的王城寂静到了极点,只有东风呼啸着吹过紫宸殿前的广场,宛如万鬼呜咽般。   丹凤门前。   黑夜里,盔甲摩擦的行进声格外明显,成功引起了值守侍卫的注意。他们对视一眼,神情变得紧张起来。   一人握紧了手中的刀,一人将旁边的宫灯扔向暗夜里。   火苗在空气中爆出烛花来,点燃了灯外面罩着的薄纸,剧烈地燃烧着。   火光映出乌压压的人群来,他们训练有素,环佩刀剑,脸上的神情狰狞又严肃。   但毫无疑问的是,每个人的眼睛里饱含着必死的勇气。   丹凤门的侍卫在看见这群人第一时间,持刀的向前冲去,拖延时间。   而扔宫灯那个则是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大声呼喊道:“报——”   但他连第一个字都没说完,便被残忍地抹了脖子。他捂着鲜血直流的脖颈,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的人。   竟然是……   三皇子殿下满身盔甲,见状残忍地笑了好几声,才抽出刀将其踢到一旁去。   他甩了甩刀上的血迹,转身看向严阵以待的军队。   他们正拔出插在侍卫胸口的长剑,飞溅出一滩血来。   陈秉眉眼阴沉,但笑得却很意气风发。为首的将领秦方走到他面前跪下,说:“埋伏在城中的义军已经行动,城门放下,秦大将军已在京外三十里候着。”   “好,太好了,哈哈哈哈这是老天爷都在帮我陈秉!”   一行人轰隆隆地,穿过丹凤门朝着外廷的宣政殿去。   按理说,他们这支先行的军队人数足足有一百人,从王城大门一路杀到丹凤门,挺进到宣政殿,竟然还没遇到拱卫王庭的金吾卫。   顺利得有些太奇怪了。   秦方跟在陈秉旁边,寸步不离地守卫。他曾在战场呆过,隐隐有种不好的直觉,压低声音说,“殿下小心,总觉得顺利过头,有些太奇怪了。”   陈秉不屑一顾:“这是因为我们谋划周全。”   眼中贪欲满满,勾唇冷笑着说,“从父皇将我禁足,那孤冷的宫殿里,我就一直等待着这一天了。真以为只有他陈钧才能坐上这帝王宝座?”   “没有外祖父,他陈钧算什么东西!”   他面容恨得几乎扭曲起来,畅快地大叫道:“等到本殿下登上那个王座,第一件事就是杀了陈嶷,杀了林春澹,杀了陈钧所有喜欢的儿子。杀杀杀,所有忤逆本殿下的,都该去死。”   幽冷的黑夜里,陈秉的眼里只剩下不断膨胀的欲望,对至高权利的渴望已经完全将他吞没,将他变成了癫狂的疯子。   他猛地举起手中沾血的长刀,寒光凌冽。   “我陈秉才是上天选定的帝王!”   他嘶吼着,“荧惑守心,帝星西坠!我陈秉的姑外祖母乃是前朝功德皇后,外祖秦钟一生守卫边疆,忠心耿耿。如今帝王蒙蔽,我陈秉就算担着不忠不孝的罪名也要清君侧,扶社稷。”   “将士们,冲啊!”   队伍中的将士们被他所感染,纷纷举起长刀,齐声高呼,“殿下乃是真龙,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清君侧,扶社稷!”   “清君侧,扶社稷!”   他们高呼着,举着盾牌奔跑起来,朝着皇帝所居住的紫宸殿。那里离宣政殿很近,就在它的后面。   看着这一切,陈秉越来越激动,他忍不住癫狂地大笑起来。却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他问身旁跟着的秦方,“崔玉响人呢,怎么还不出现。”   前期,崔玉响辅助他们招兵买马,练习军队,并将其藏在了雍州的太行山中。   中期,崔玉响掌管着一半的内廷太监,屡次帮助他们在皇帝眼皮子地下传递消息。   而这最后关头,崔玉响需要做的是一件事。盗取传国玉玺,为他的逼供谋反取得正当性。   不然,就算是杀了皇帝,他也无法顺利登基。一旦被质疑得位不正,整个天下都将变得动荡起来。   闻言,秦方莫名顿了一下,有些害怕,他说:“殿下,已经过了约定的事件,崔玉响却还没来……”   心里不好的直觉越来越浓烈。   但陈秉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他冷笑一声,自负道:“无碍。就算没有传国玉玺又如何,只要杀了父皇,这天下就是我的!谁敢质疑,九族诛灭,血流成河。这天下就应该臣服在我陈秉脚下。”   “让开!”   他杀红了眼,大力撞开秦方后,一刀劈开宣政殿的大门。拼命逃窜的宫女和太监们被叛军锋利的刀刃剥夺了生命,倒在血泊里时,身体还在轻轻地抽搐着。   陈秉却看不到这些血,满心都只剩下宣政殿上那个镶嵌宝石东珠的龙椅。   他兴奋得肩膀都颤抖起来,从尸山血海中一步步走过去,轻轻地抚摸着。   眼中的疯魔更甚,再次高呼,“杀啊——”   领着叛军一路冲进了紫宸殿前的广场上。面对那个幽暗的宫殿,他大声喊道:“父皇,儿臣来看您了。”   “父皇,您今夜好觉吗?”   他执着的剑尖,还在一滴滴地淌血。   彼时,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破晓只在瞬间。   殿门缓缓推开,先露出的是一截荷粉色衣袍。   少年身形修长,手执长弓,纤细的手指搭上箭矢。   锋利的箭头泛着寒光,直直地对着他的眉心。   陈秉呆愣在原地,脸色震惊又难看,连呼喊都忘了。   但那人松开眯着的那只眼,微微弯眸笑了。   浅珀色的眸子里满是玩味。   “三哥,选好自己的死法了吗?” 第78章   天色微明, 万道霞光弥漫于东方的天空,云影氤氲,层层叠叠间, 旭日如同翻滚的火球,灼热地燃烧着。   它爬上天空, 将曙光洒向天地间。   映在玉阶之上, 橘黄色的柔光一寸寸地落在少年身上, 鲜艳夺目, 好像被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   浅色眼瞳中, 光影缓缓地波动着, 像一汪春水。   同样沐浴在晨光之中的,还有陈秉。他借着光线看清了少年的脸,看见他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那双桃花眼中弥漫的冷意与不屑。   让他瞬间想起了陈嶷, 他此生最嫉妒、最愤恨之人。   他们兄弟都是一样的讨厌,一样的贱人。   陈秉瞬间破防, 举起长剑大声呵斥道:“林春澹,既然你急着找死, 我就第一个取下你的首级祭旗。”   但与急功近利的三皇子不同,秦方在看见林春澹的第一眼便变了脸色, 不安感充斥着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咬牙拦下想要冲出去的陈秉, 下令让士兵们以皇子为中心,环绕而立,将其牢牢地护在最中央。   自己则是挡在陈秉身前, 对他说:“殿下, 别再冲动了。崔玉响没来,怕是出了什么什么变故。不能再往前进了,我们护送您出王宫, 您先去和大将军汇合。”   陈秉咬紧牙,满脸不可置信。他已经完全被唾手可得的权力所冲昏了头脑,指着紫宸殿的方向,声音响亮:“父皇就在那里,只要强冲进去,杀了他,我们就赢了!”   “殿下!”   陈秉直接将刀架在了秦方的脖子上,让他的舅舅滚到一边去,不要妨碍他的成王之路。   他双眼血红,大声吼道:“冲啊,杀了林春澹的——”重重有赏!   但后面半句还没出口,一支箭矢穿破长空,擦着他的侧脸疾速飞过,直接贯穿了他的右耳。   热血沸腾的话瞬间转变成了痛苦的大叫,“啊啊啊啊好疼,好疼,救命救命啊啊啊啊。”   刚刚还血性满满的“真龙天子”捂着他的耳朵仰面倒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仅是因为疼,更是因为那箭冲着他的脑袋而来,差一点点便能要了他的性命。   箭矢穿过空气的爆破声似乎还响在他耳边。   他捂着自己一直淌血的耳朵,眼睛睁得极大,瞳孔却缩得极小。   浑身都在颤抖,分明是恐惧到了极点的样子。   毕竟他是皇子,自小便处在万人之上。就算是谋反,也是别人挡在他身前,不需要经历任何的危险和害怕。   只需要,那么云淡风轻地踩着尸山走过去。   而此刻,他才第一次发现自己离死亡这么近。   原来,谋反会死的。   意识到这一点,陈秉顿时哀叫起来,哪里还管的上什么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他几乎是爬着躲到秦方后面的,将几个士兵挡在周围,大声道:“护驾!护驾!不反了,不反了,本殿下不能死,不能死!啊啊啊啊舅舅保护我。”   士兵们看着他这幅丢人的样子,神情一个个变得难看起来。   这就是真龙天子?刚刚杀进丹凤门,要诛灭一切宵小的气势呢。   秦方死死咬着牙,明白这下子彻底完了。   这个蠢货……   敌人阵前,他竟然如此怕死,好不容易凝聚的军心瞬间涣散。   毕竟谁会给一个怕死鬼卖命?   叛军乱做一团,就在此时,有人轻轻地笑了。   遥在玉阶上的林春澹握着弓箭,清亮的声音传播到每一个角落,“三哥,真是不好意思。我的射术不佳……”   他抿抿唇,一脸歉意纯良,“本来是瞄准你脑袋的。不过这一次,”   少年微微笑了,继续搭箭上弓,声音宛如恶魔般,“应该不会射偏了。”   陈秉吓得乱爬,他一边捂着头躲进人群里,一边大声地说,“恶魔,你这个恶魔!”   这画面属实有些诙谐,林春澹一脸玩味地观赏了许久,才嗤笑起来。   他抬弓指向天空,将手中的箭矢射了出去。   虽然不知道林春澹这是何意,但陈秉总算松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舒出去一半,就听秦方紧张地大叫道:“全军听令,往后撤,撤回宣政殿!”   瞬间,箭如雨下。   无数个身影从紫宸殿二层的栏杆后出现,身着金吾卫的盔甲,冰冷锋利的箭锋齐齐对准了他们。而一层的殿内也蹿出手持长刀的金吾卫,守在林春澹的身旁,拱卫着他。   叛军一边砍断天上刺来的箭矢,一边拼命地往后退,就在他们即将接触到宣政殿的殿门时,一柄长枪/刺穿纸窗,直直地将门前的叛军穿成了一串。   哀嚎声阵阵。   长枪再次抽出,殿门被一脚踹开。宣政殿早已被另一伙金吾卫包围,为首之人秦方认识。   正是刚刚升任金吾卫中郎将的魏泱。   金吾卫训练有素,在魏泱的指挥下,不到半分钟便将第一排的叛军清剿完毕。   反观陈秉,他已经被吓得六神无主,只顾逃命了。秦方只能揪起来他,吩咐士兵们朝东面撤,那里还有个小门。   盔甲摩擦碰撞,脚步声急促,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叛军一个一个地倒下,但等他们接近东面的小门时,那里也早就被堵住了。   “往西!”秦方发出绝望的嘶吼。   但西面的角门也被缓缓关上,身穿浅绯色官服的崔玉响领着一堆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他轻轻摇头,含笑道:“秦将军,别挣扎了。就算逃得出紫宸殿,这偌大的王城内,你们又能逃到哪去呢?”   “何况,秦氏的两万叛军已在西十里外伏诛,罪臣秦钟畏罪自杀。”   “父亲!”   秦钟下意识哀嚎,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笑容阴鸷的男人,几乎不敢置信……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崔玉响竟会叛变。毕竟逼宫可是他一手谋划的,筹划显露,招兵买马,传递消息。   怎么会。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玉阶上被众人簇拥的秦王,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癫狂大笑起来,“九千岁,你可真是好手段啊。”   当日,陈秉犯下重罪,虽然没被废为庶人,但被幽禁宫中,夺嫡之路已经彻底走到尽头。若想扶他为帝,便只能走上逼宫谋反的道路。   他们秦家没得选。两朝的荣耀是无数族人鲜血换来的,可当今圣上早就容不得他们。从当年扶持崔玉响一个宦官弹压他们开始,便已经是要逼死他们了。更何况当今的太子陈嶷,他们没有亲缘更没有联姻,中间还搁着害死他母后的血海深仇。   纵横内外,世家大族、清流勋贵皆是他的拥趸,身边还有谢庭玄这种不可小觑的谋臣。   一旦登基,必是从清算他们秦氏开始。   但逼宫谋反是条艰险的道路,一旦失败便是千古恶名,所以他们一开始游移不定,让贵妃去求了同党的崔玉响。   对方一开始态度高傲,直至秦贵妃给了他想要的东西,才重新归顺。   这也是合理的,毕竟他与太子不和,朝代更迭之后,崔玉响亦不会有好下场。   是他说,唯有一条活路能救所有人——谋反。   秦贵妃只有陈秉一个儿子,他也是他们唯一的生路。所以即使他再蠢笨,再恶毒,也只能借着他的名头逼宫。   却没想到,到头来……   竟被崔玉响这个阉人耍得团团转。   “哈哈哈哈哈哈是我们太蠢了。”秦方绝望地大笑着,看向满身轻松的崔玉响,“原来你走的是这一步。”   陈秉虽然对于他们来说,是唯一的生路。但他和崔玉响非亲非故,这个奸诈的走狗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他怕是早就想好了,用他们的逼宫谋反为他新任的君王添上一道荣耀。   拨乱反正,护驾有功,歼灭叛党的荣耀。   “这一切,最不该的,就是……”   秦钟抹了自己的脖子,倒下前还喃喃地说,“利用你这个阉人。”   砸在陈秉身上时,眼睛都没有阖上,里面满是恨意。   而后者已经被吓疯了,他的外祖父死了,他的舅舅也死了,所有人都死了,那谁来保护他。   只能像个小孩一样,疯狂地摇晃着秦钟的身体,“你不能死,你死了本殿下怎么办。谁来保护我!他们会杀了我的,会杀了我的!”   “起来保护本殿下啊,你们这群叛徒啊啊!”   “明明是你们告诉我,我是真龙天子,我受命于天的。”   陈秉满脸都是惊恐的泪水,疯狂地大叫着。他周围的叛军已经死伤殆尽,血流成河间,还有些人有一息之力。   在生命走到最后的时刻,他们满心的恐惧。   看着那个受命于天的真龙天子,又愤怒又想笑。   哈哈哈哈哈,他们怎么会跟随这样的君主。   怎么会相信这样的疯子……   到最后,只有陈秉一个人还活着。之前还意气风发,满目猩红的三殿下,如今被金吾卫团团围住,捆住了手脚。   他神志不清,嘴里反复地嘟囔着:“我可是未来的天子,我可是皇子,谁准你们绑我的。”   听得林春澹心烦,他眼里闪着冷幽的光,从李福抱着的箭筒里抽出一支来。   直接插进了陈秉的肩胛骨,对方疼得大叫起来,鲜血飞溅着落了几滴在少年脸上。   林春澹一手拎住捆绑他的麻绳,拖着他往紫宸殿去,一边冷声骂了句:“孬种。”   陈秉叫得更剧烈了。   其实,这完全是没经过思考、下意识的动作。等到林春澹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将陈秉拖出去几米远了。   他用手沾了下脸上的血,回忆起刚刚自己将箭插入陈秉肩胛骨的动作,瞳孔微微地缩了下。   竟然,一丝的害怕都没有。   毕竟从前,他可是连杀鸡都不敢,看到尸体和鲜血便会怕得六神无主。   恢复身份才多久,如今竟连亲手伤人都没有……半分的犹豫。   但这不是坏事。林春澹目光幽深,因为陈秉是他的敌人,是你死我活的境地。这样的事,这样杀人的罪孽,他以后还会做许多次。   绝对不能怜惜践踏自己之人。   少年抿紧唇,神情又变得坚定起来。   身后拖着的陈秉,耳朵和肩胛骨上的伤口反复撕裂,痛得他大叫起来,骂林春澹是个魔鬼。他说他从来没伤害过林春澹。   闻言,林春澹神情淡淡,还是叫了他一声三哥,“你刚刚不是还要取我的首级祭旗?”   陈秉哽住,说:“那是因为你阻拦我,我当然要杀你。”   话音未落,他自己的脸色先变得难看起来。不长的一句话先打了自己的脸。   陈秉就是这样愚蠢的人。   林春澹回目瞥了他一眼,不屑地勾唇,冷笑道:“对啊。三哥自小便是皇室中人,还不懂你死我活的道理吗?”   “成王败寇,你已经输了。”   陈秉被他轻易地挑起情绪,又再次破防。他咬紧牙,大骂道:“林春澹,你以为你会有什么好下场吗?你联合崔玉响害死我,剩下的就是你和太子了……哈哈哈哈,陈嶷那个虚伪的人,见到自己百般呵护的胞弟护驾有功,满身荣耀。”   “当你的地位直逼太子时,他还会当你是他胞弟吗?”   “陈钧最爱的只有他的长子,不然为何会放任你在外流离十几年。你准备好了吗,和你最敬爱的皇兄争斗,然后同我一样,死在这里。”   林春澹停下了脚步。   他回头垂目,浅珀色的眼瞳里恨意弥漫,重重地踩上陈秉肩胛骨上的伤口,看着他痛苦地嚎叫。   才轻轻开口:“不会的。因为陈嶷和你不一样,我和你也不一样。”   ……   另一边,宫变的消息传得遍地恐慌,满京不安。太子早已奉命抵达秦府,将其中慌忙逃窜的家眷全部捉了起来。   下人来传消息,说宫中的叛军已悉数伏诛,带头造反的陈秉已经送进紫宸殿中。   陈嶷这才松了口气,他凝着眉,问:“这就好。准备马车,孤要在王宫外候着,等圣上觐见。”   幕僚看着他温和的面容,忍了又忍,才说:“殿下,您知道今晨捉住三皇子的人是谁吗?是秦王殿下。”   “春澹?”   陈嶷神情顿时变了,他顾不得询问林春澹为何会在王宫中,而是紧张道,“他有没有受伤,这个孩子……”   幕僚焦急起来,说:“您还关心他受不受伤。殿下,逼宫一事就连您都是寅时得知的,那时秦王殿下都找到轮值的金吾卫了。现在外面都在传,他和崔玉响联手分明是……而且更巧的是,今日轮值的中郎将魏泱,正是崔玉响向陛下举荐的人。当时不明白为什么,但如今倒是……”   “虽说您和秦王殿下是同胞兄弟,但古往今来阋墙之事。”   “住口。”   陈嶷温和的面容瞬间变得很冷,他说,“谁准你妄议秦王殿下的。”   那幕僚顿时跪下磕头道,“小人知罪。”   “下去。”青年声音冷极,他说,“从今往后,不准再提及任何不利秦王殿下的谣言。他不会做那种事。”   因为他是孤的弟弟。   陈嶷说完。   再也等不及了,甚至没坐马车,而是随手牵起一匹马骑了上去,朝着王宫的地方疾驰而去。   他相信林春澹,因为血脉相连,更因为他知道少年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是幕僚的话突然让他想起了那日东宫内,少年红着眼问过他的话。   “已经过了十七年了,还要十七年吗?”   与流言中秦王的野心相比,他更担心……陈嶷无意识地咬紧了牙关,衣摆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   “是皇兄太无用了。”   *   迎着晨光,少年一步步将逼宫的罪人拖进了殿内。   他白玉般的脸颊上沾着点点血迹,荷粉色的衣摆也被血污浸染,像是从鲜血中开出的雪莲,容颜惊心动魄。   松开像滩烂泥般的陈秉,他掀起衣袍跪下朝皇帝汇报,“所有叛军皆以伏诛,听候陛下发落。”   说罢,缓缓抬目。   林春澹的眼睫如鸦羽,根根分明,垂遮出阴翳来。但那双眼瞳却透亮澄澈,在薄薄的眼皮下倒映出微光来。   像是黎明破晓前,刺破长夜的第一束天光。   看到这双眼睛,帝王神情微变。   却还是亲昵地唤他春澹,让他先去一旁候着。   帝王还有话要问陈秉。   林春澹起身走到殿侧,视线却不由自主落在角落里站着的那个人身上。   殿内幽暗的灯火映照着那人,满身斗笠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长相来。   除了,挺高大的……   林春澹眨眨眼,撇了下唇,往旁边挪了挪。   心想着这是哪来的装货,外面又没下雨,戴着这么长的斗笠干嘛?   全身遮得这么严实。   秦王殿下悄悄地在心里吐槽完,便乖乖地站远了些,全神贯注地看向殿中央的两人。   紫宸殿寂静。   看着殿下跪着的陈秉,帝王阖眼,长长地叹息一声,“你这个孽畜,最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闻言,陈秉挣扎着,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高座之上的帝王,双目猩红,恶狠狠地说:“陈钧,你假惺惺做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皇帝的神色变得愤怒起来,他猛地拍了下龙椅前的桌案,大声怒斥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英雄!你死了不过一条命而已,但你知道你走出这一步,害死了多少人。他们的命呢,你考虑过吗,想过吗。”   陈秉顿了一下。   紫宸殿内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他罕见地聪明了一次,冷笑着说:“可这不正是陛下所期望的吗?我和秦家谋反,您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除掉外祖一家了。”   帝王的神色凝滞住。   他竟无言以对。   陈秉见状,脸上露出讥嘲的表情,“毕竟在父皇心里,最重要的是江山,其次是那个女人和陈嶷。我又算什么呢……”   他说着说着,头慢慢地低下去,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浑身都在颤抖。 第79章   “父皇只在意陈嶷, 母妃也只在意秦氏满族的荣耀。我只是夹在你们中间,争权夺利的工具而已……母妃总是质问我,她已经为我做了那么多, 为何我还是那么不成器,为何我还是不如陈嶷。父皇也是, 不对。”   陈秉颤抖着抬眼, 看向冰冷宝座上的帝王, 他喃喃道, “陛下从不会问我, 因为陛下根本没将我当成儿子, 陛下讨厌我母妃,所以也讨厌我。”   “为什么,父皇从来都不会看我一眼呢?”   “为什么我想要的总是得不到呢?我以为那个女人死了, 陛下就会多看我们母子一眼了。可始终,陛下还是讨厌我们。”   说完, 他的精神彻底崩溃到了极点,疯狂地大叫起来。癫狂的声音响彻整个紫宸殿, 显得格外刺耳。   但皇帝只是坐在高位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发疯。   等到他嗓子喊哑, 趴在地上撒泼打滚的时候, 他才平静开口:“你说朕不在意你,没错,朕就是不喜欢你。可朕苛待过你吗, 陈嶷有的你都有, 你还想要什么?”   陈秉闻言,眼睛又变得血红起来,他嘶吼着说, “太子之位,父皇从来只考虑陈嶷!”   话音未落,帝王重重地拍了下桌案。他站起来,严肃的脸上满是厌恶,随手将桌案上的砚台丢下去,声音犹如雷霆之怒,“你也不看看自己配吗。”   “你这个蠢货,陈嶷做太子是因为他能担得起祖宗基业。而你呢,朕派你去汴州赈灾,你是怎么做的!”   “贪赃枉法,夜宿青楼,你有什么不敢干的。”   ……   接下来便是无尽的争吵与辩驳。陈秉痛恨父母不慈,一个冷漠相待,一个只想着为家族争权夺利。而帝王觉得秦氏恶毒,他对陈秉这个儿子已经是仁慈义尽,毫无愧疚。   吵个没完。   一旁的林春澹听得悻悻,撇了下唇。陈秉再怎么说也是皇子,从出生起便是锦衣玉食,没受过一天的苦,还在这哭诉自己不要皇子的身份,只想要很多的爱。   虚伪。   真不让他当皇子了,真让他去要饭了,他叫得比谁都凶。   甚至吵着吵着,中间还涉及了他林春澹。说皇帝偏心,他明明比他年幼,却越过他封了秦王,凭什么?   皇帝气得大骂他狼心狗肺。   少年垂目,微微颤动的眼睫如鸦羽般,默默地想:陈秉就是既要又要,他获封秦王的确是无上的荣宠,可他失去的比这些多多了。   无人在意的十七年,灰暗无光的十七年,看不到未来的十七年……   他跟陈秉换,陈秉愿意吗?   讨厌的蠢货,   林春澹冷哼一声,移开了目光,不再去注意争吵中的父子两人。   而是抬头看向紫宸殿周围,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宫灯旁。   那里刚刚站着一个戴斗笠的人,现在却已经消失不见。   奇怪,这门在他身后,刚刚也没开过啊。   秦王殿下昂着小脸,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就连殿顶的横梁都蹦起来看了一下。   也没人。   除了……少年的目光落在身后不远处的屏风。   他有些好奇,便抿了抿唇,悄步凑了上去。   结果人刚刚转过屏风,还没看清屏风后面有谁时,便被揽住腰扯了过去,只有半截衣角露在外面。   林春澹陷入了斗笠的轻纱里,被牢牢地裹住了。   他下意识想喊救命,结果第一个字都没叫出来,便被温热的大手遮住了下半张脸,呼吸陷在乌木沉香中。   抬眼,正好撞见一张熟悉的俊美容颜。   本应滚回江南的谢庭玄。   林春澹抿唇,琥珀色眼瞳中出现点点嫌弃。他想说些什么,但唇瓣先摩擦碰到了男人的掌心,感觉有些怪异。   被捂得有些呼吸不畅,赶紧瞪谢庭玄一眼,让他赶紧放开自己。   可,那道俯视着他的视线却变得更加炙热起来。   少年根本不知道,他现在的样子有多么诱人。男人的手指很长,一只手便能够很轻易地包住他的下半张脸。只露出那双浅淡的桃花眼。   又因为呼吸不畅,眼尾沁出红晕来,湿润润的,却非要用这幅样子凶狠地瞪别人。   湿热的吐息搔着男人的手掌,酥麻麻的。   就好像是……   谢庭玄目光深邃起来,喉结上下滚动着,脑中只剩下一件事。   橄哭他。   不自觉地,两条手臂都用了些力气。   一边圈着少年的腰,让两人紧紧相贴。   另一个则是微微施加压力,反向令秦王殿下柔软的唇压住他的掌心,享受着那种感觉。   两道视线在空气中对撞。   放开我!   林春澹用恶狠狠的目光无声地控诉,却还是没被松开。但他也不是好惹的,直接伸手去掐谢庭玄的腰。   隔着几层衣物,温热的感觉仍然有所传递。尤其是那流畅的腹肌线条,绷着力道的情况下很硬,不直接接触,也能摸得出来。   他用力地掐了一下,果然听见上方传来男人的闷哼声。   谢庭玄松开了捂着他的脸的手,整个人却倾倒下来,顺势压着少年靠在屏风上。下巴搁置在他的肩膀上,不轻不重的,耳鬓厮磨道,“殿下好狠的心。”   林春澹雪白的脸颊氤氲着一层淡淡的粉,是因为刚刚被捂得有些呼吸急促,更是因为贴在他小腹处的东西。   他简直要羞耻炸了。   一扇屏风之隔,陈秉还在和皇帝争吵,又哭又闹的。   但屏风之后,昏暗的宫灯下,他却被男人压着,被迫感知到……   谢庭玄这个混蛋,怎么随时随地发情。   真是狗东西。   可偏偏他还不敢声张,若是让殿外候着的侍从发现,让皇帝和陈秉发现,他秦王殿下的脸往哪搁。   只能压低声音,凑在男人耳边骂道:“你还要不要脸?”   谢庭玄这个道貌岸然的装货,之前各种拒绝淫|色,说好的君子之风呢。不要脸到极致了,这可是紫宸殿。   斗笠下,谢庭玄没有束冠,所以乌发浓长垂散。帷幔将少年罩在里面,而长发则像是乌缎一样,好像捆住了他的手脚般,让他好像任人宰割一般。   看着格外诱人。   昏暗里,男人瞳中幽光晃动,一点点抓紧了他的手,与其五指相扣,声音低哑,“不要。要脸的话,就没法靠殿下这么近了。”   还想做更多的事情。   还想拥有更多的殿下。   浅淡的薄唇,渴望着吻上朝思暮想的樱唇,将其吻得饱胀起来,红得滴血的颜色。   却不想,林春澹屈起膝盖,挡在两人中间,隔出安全距离。   他扯下男人头上戴着的斗笠,冷笑着问,当时父皇遣送你去江南是假的?   合着你们联合起来耍我啊。   你谢庭玄才是皇帝的亲生儿子吧。   空气静寂了一瞬。   谢庭玄拿出手帕,想替他擦干净脸颊上的血痕,却被大力拍开。   秦王殿下神色很冷,他走到屏风的另一边,倚靠着道,“别碰我。”   男人却不依不饶地缠上来。眼睫敛着,却能恰当好处地让林春澹瞥见几缕脆弱。下颌绷紧,眸色深深:“是真的。”   被放逐江南是真的,被踢出朝局也是真的。   只是江南的冬夜潮湿,他梦里心里都是林春澹。他太想见林春澹了,他太想回到林春澹身边了……   所以用尽手段。   他知道,想要重回京城就必须向帝王证明自己仍有用处。为了重回京城,为了回到林春澹的身边,他利用一切。   从蛛丝马迹中抽丝剥茧,从江南奔赴雍州,在太行山脉中蹲守半月,终于掌握了陈秉一党谋反证据。   千里回京,那夜冷得渗人。一路的奔波没能阻挡他,先是虔诚地沐浴更衣,而后才翻窗进了秦王殿下的卧房。   重逢的那一刻,浑身的血液都沸腾着。   那一刻,他下定了决心。   人活着就是为了林春澹,只要林春澹开心,他什么都愿意做。   原本,谢庭玄已经掌握了陈秉谋反的全部证据,做了满盘的谋划,只要帝王下令,他便能直接将叛军扼杀在太行山中。   然后官复原位,留在京城。   但他在西山寺中看到了林春澹的眼睛。   人生所见过的最美光景莫过于此了,他错过一回,所以不想再错。   所以最后选择撒谎,在递给圣上的密信中隐藏了叛军驻地,而是密中监视,确保能助秦王殿下在紫宸殿一击必中。   “殿下,我做的够吗?”   男人的神色近乎渴求般,俯首凑近,轻轻地用脸颊蹭少年的指尖,低声引诱,“可以获得殿下的宠爱吗。”   浓墨般的眼瞳中,却荡漾着丝丝病态的痴迷,鬼气十足。   似乎只要林春澹略微动摇,他便会立刻缠上来,做尽过分的事情。   哐当一声,秦王殿下没站稳,手肘碰到了屏风,发出了明显的响动。皇帝和陈秉已经停止了争吵,前者微微抬眼,向屏风这边看来,说了句:“后面那两个,先出去候着。”   “是。”   林春澹赶紧规规矩矩站直,从屏风后走出来,和谢庭玄一起朝皇帝规规矩矩地行礼。   起身时,余光扫过殿中被绑着的陈秉。   他双目睁得极大,一向阴沉的脸色如今却只剩绝望,大声叫道:“父皇,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会老老实实呆着,您将我幽禁宫中吧,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   “父皇,我是您亲生的儿子啊。”   宫里的内侍围在他周围,举着的托盘上放着一条白绫……   林春澹和谢庭玄在宫殿侧门外候着时,陈秉的尖锐叫骂还没停,甚至还愈演愈烈起来。   但没一会儿,就彻底没了动静。   皇帝身边的宦官袁嘉走出来,对着他们说,“陛下今日有些乏了,不准备见任何人。秦王殿下和谢大人移步吧。”   林春澹点头,转身欲离开,却被拦住。   谢庭玄说他也想去秦王府。   林春澹冷笑,说他想的事还挺多。   “本殿下还有要事处理,你一边玩去吧。”   秦王殿下理理衣襟,轻咳了一声,就听谢庭玄的声音隔着斗笠的帷幔传过来,“殿下要去见秦献容的话,她应该已经死了。”   林春澹脸色微沉。   他的确是要去见秦献容,但经谢庭玄这么一提醒才反应过来……崔玉响是不可能让他见到秦献容的。   攥紧了袖口,好久才平静下来。   算了,也没什么好问的,反正当年的真相已经过分明晰了。   他嗯了一声,就听谢庭玄继续道,“那殿下去忙,等晚上我再去王府里找殿下。”   林春澹:“……”   滚啊。   他正要回头,用自己新焊的铁窗户来嘲笑谢庭玄的时候,身旁的人已经消失不见。   人呢?   正当他微微疑惑,蹙眉沉思的时候,便见走廊尽头的拐角,出现一个身穿浅绯色官服的男人。   崔玉响。   望见他时,唇边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走近后,还特意拱手朝他行礼,只是目光始终不怀好意地落在他脸上。   “参见秦王殿下。”   崔玉响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掏出巾帕。他俯身轻轻靠近,替少年擦掉脸上的那点的血迹。而后才笑着开口,“殿下做的很好,这下终于替故去的先皇后报仇了。”   林春澹没应答,只是故意问,“秦贵妃人呢,我要见她。”   崔玉响平静道,“秦献容听闻父兄去世的消息,已经在宫内悬梁自尽了。”   他垂下眼帘,静静地观察着少年的脸色,如愿在他脸上看到了愤恨与失望,唇角这才缓缓勾起满意的笑。   但又很快将弧度压得平直,轻轻叹了口气,   “殿下,不要再担心这个了。您现在陷入了非常危险的境地,微臣真是后悔了,唉……” 第80章   两人离开紫宸殿, 前往秦贵妃的居住的宫殿。   途中经过僻静处时,崔玉响才再次停下。   他刻意乔装出一副失望的模样,慢慢地说, “流言纷纷,太子党的人都议论贬斥殿下, 说您忘恩负义, 竟会背叛太子转投崔党。”   静静地观察着少年脸上表情隐秘的变化, 见对方不着痕迹地咬了下唇……凤眼变得愈发微深。   殷红的唇间溢出一声叹气, 俯身替秦王殿下挽去颊边一缕碎发。   道:“可微臣知道, 殿下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殿下只是想替亡母复仇而已,为何会走到这一步呢?”   林春澹攥紧手指,声音闷闷的, “皇兄不会信的。”   男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结,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阴狠毒辣, 眉间的那颗红痣像极了鲜血浇成的。   他惯会玩弄人心,像是一条色彩鲜艳的毒蛇, 只需略施小计,便能用谎言迷惑人心, 然后将其拖回巢穴里一点点吃掉。   轻轻牵住了少年腰间的玉带, 语调暧昧,言语却冷酷,“是殿下的心太软。帝王家一向如此, 陈秉为了权力甚至敢逼供弑父, 更何况是兄弟呢……古往今来,有多少兄弟阋墙。历朝历代的皇位争端,哪一次不是沾满了兄弟姊妹的鲜血。”   “前朝的太子登基时, 不也是亲手刺死了自己的胞弟。那还是他母亲托孤,他亦父兄般带大的胞弟。”   “皇兄不会如此,是他亲自将我带回东宫的。”林春澹脸色很冷,他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腕,语气森然,“不准你这么说。”   但崔玉响却窥见了他眼底隐秘波动着的恐惧。   是人都会害怕。男人勾唇笑了,指腹轻轻地搭在少年手背,暧昧地摩挲着,眼睫浓密,面容阴柔美丽得像个女人。   “当真如此吗。从前太子对您好或许只是因为愧疚吧,以后呢。如今殿下居功至伟,圣上的封赏不日便会到,殿下就算并无此意……”   “风口浪尖上,太子党会放过您?”   摩挲的动作轻柔,仿佛蛇信子舔舐过一样。秦王殿下快速收回手,脸色也因他这话变得难看起来。   却见一脸奸佞之相的九千岁,掀起绯红衣袍跪在了他的面前。   秾丽的俊脸上是伪装而出的温和笑意。   “殿下太过良善,但殿下早晚会明白的,有些事不得不做,有些东西不得不争。”   话音未落,虔诚地吻了下他的玉带。   再次抬目时,眼底阴鸷涌现。   “臣崔玉响愿意抛却此身性命,和殿下共成千秋大业。”   ……   陈嶷的马停在宫门前,剩下的路途他得亲自走过去。   却不想经过丹凤门时,见宫道尽头的红墙掠过一道身影,素色衣衫。   风吹起斗笠,他正好看清这人的长相。   竟是谢庭玄。   陈嶷脸色微变,目光在紫宸殿和男人高大的背影中间逡巡。   最终还是选择追了上去。   *   与此同时,秦献容的寝宫内血流成河。她自缢而死,吊死在寝殿的悬梁上,宫中伺候的仆从皆殉主而亡,鲜血染红了半个宫殿。   林春澹走进去时,满宫的血腥气还未散去。魏泱正在指挥金吾卫将仆从们运走,见到他之后,拱手作揖,说他们赶来时,便已经是这样了。   唯有秦贵妃吊在悬梁上,恶狠狠地盯着他们,断断续续地留下一句话后便折颈而死了。   少年蹙眉,当着崔玉响的面问,难道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吗?   他有些事想要问清楚。   但魏泱目光沉沉,缓缓摇头,道:“没有。”   一旁的崔玉响眸色闪烁。   他装作很可惜的样子,顺势道,“虽然没了人证,但殿下可以留下来搜寻寝宫,说不定能找到别的线索。”   林春澹看似忧愁地点了点头。   但直至日暮时分,也没能查出任何的东西来。毕竟台皇后的死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了……   夜晚宫门会关闭,他们必须要离开宫内,只是秦王殿下神情郁郁,一副恹恹的样子。   崔玉响目光微深,心莫名地软了下。他陪在少年身侧,俯首轻轻说了句,“殿下,虽然无法得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至少您已经为先皇后报仇了。”   林春澹看向他,颜色偏淡的眼珠被宫灯映得犹如清透的琉璃,波光涌动。问了句,“是吗?”   他睫毛如蝶翼,展翅欲飞,又问,“崔玉响,听闻你从前做过宫中掌固,我母后是个怎样的人呢?”   是个怎样的人。   人人都说台皇后勤勉柔顺,蕙质兰心。此心澄澈,御下极好。   天空是蓝调的黑,整个宫城被照得静谧无比。   崔玉响的思绪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那个蝉鸣的日暮夏夜。   他幼时家乡遭难,一路逃到京城时已经没有亲人活着了。他被人贩子卖进王宫做了太监,他年龄小,遭到了旁人的排挤。   那些老太监见他长得好看,便屡屡欺负他。一次,他半夜带着一身伤逃到僻静处,偷偷地哭,正好撞见了皇后的轿辇。   她的语气那么温柔地问他哭什么,又问他饿不饿。见他满脸淤青,便将他调到寝宫周围做轮值的太监。   那一刻,小太监觉得台皇后就和宫里传闻的一样,是天上的仙女。   后来呢,他做了什么。   崔玉响脸色微变,停下了回想。   他从不否认自己是个狼心狗肺的小人。   但二十多年,王宫的这片天空似乎从未改变过,和以前一样寂静,好像将人完全吞没般的昏暗,看不见尽头。   冤魂是不会索命的,他杀过那么多人,早就印证了。但一直孤独地走在这条路上,他知道自己是漂浮不定的浮萍,早晚会沉到水底。   但这一刻,他好像不想沉到水底了……   好像在渴望着谁。   渴望着谁在身边,渴望着与谁并行。   一种陌生的情感喷薄着充斥薄情寡义者的心脏,扰得其怦怦乱跳。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看着少年,仍是恬不知耻,“微臣不记得了。但他们都说台皇后是个好人。”   林春澹没说话,垂下眼睫被映得如鸦羽般。   有些漠然地想:   那大家为什么都要杀一个好人呢?   出了宫门,魏泱以奉陛下口谕护送秦王殿下为借口,支走了崔玉响。   李福守在马车外面,林春澹才神色平静地问:“秦贵妃死前说过些什么。”   马车内的魏泱犹豫了一瞬,才开口道,“她说,做鬼也不会放过您。”   可能是因为某人总说做鬼了也要缠着他……林春澹听到这话时,表情连一丝的波动也没有。   反而撑着下巴,姿态散漫道,“那让她来吧,正好我还有些话想问。”   魏泱愣了一秒,问:“殿下不怕?”   少年摇摇头,然后就趴在桌子上,叹了口气。   昨夜未睡,今天又在宫里忙了一天,他早就快要累死了。   “世上本来就没有鬼。”秦王殿下感觉很无聊,所以便将脸搁在桌上滚来滚去的。   他的脸颊肉又很软,很轻易地被桌面挤压来挤压去,看起来手感特别好,“魏泱哥,你不会觉得这世界上有鬼吧。”   叹息道,“好笨。”   魏泱被他这幅样子逗笑了。   他并非永远都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正如看见林春澹和崔玉响搀合在一起的时候,他也随波逐流地怀疑过林春澹真的像外面所说的那样……   尤其是今晨的时候,看见他一箭刺进陈秉肩胛骨里时,那平静又狠厉的神色。   但此时此刻,他看着这样的少年,心里的猜测完全打消了。   因为无论林春澹怎么样,但在他面前都还是那个孩子。   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一切都没有改变。   所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回过神时,魏泱正要开口。   便见少年微微坐直,平静地看着他,“不要再问下去了。我知道你真正想做的事情,更知道你们魏家在边关驻军是什么样危险的境地。”   “所以千万别卷进来。”   因为和魏泱相识多年,他知道他骨子里只想忠君报国,并不想参与党争。   可他要做的事情一定会牵扯到党政夺嫡,纵然那只是复仇的借口,但要付出的代价远不是演戏两个字而已。   前半生,魏泱是他的救命稻草,曾无数次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拯救回来。他是好人,更是他重要的人。刚刚升任金吾卫中郎将,即将迎娶心爱的女子,过上幸福的日子。   他不能自私地为了自己的仇恨,将他拉扯进来。   闻言,魏泱愣了一下。   看着面前的少年,觉得他似乎成长了很多。   所以没有拒绝,而是点了点头。   因为每个人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也是。   ……   其实,林春澹自己也忧心忡忡的。   他虽然知道走上这条路就必定会遭遇这些事情,也必会受到旁人的猜疑,沦为忘恩负义之人。   虽然当时的犹疑和担心都是装给崔玉响看的。但一想到崔玉响说的那些话,他还是有些难过。   因为陈嶷是将他带出黑暗的人,他对他太过温柔,他对他太好,满足了他年少时对于亲人所有的幻想。   所以他禁不住地多想,害怕陈嶷真的觉得他是个贪心的小人。   如果真的讨厌他怎么办……秦王殿下叹了口气,选择躺平。   那他似乎也没办法。   因为崔玉响现在就已经在监视他。虽然手还伸不到秦王府里,但府外的眼线遍布,别说见陈嶷一面了,就连给东宫传个消息困难得要死。   所以少年恨恨的,懵懵的,反复咒骂崔玉响,甚至晚上都少吃了半碗饭。   看得李福直发愁,一直念叨着殿下吃得太少,张罗着研究明天到底要给殿下做些什么新样式。   而秦王殿下则是幽魂一般,飘着去沐浴了。   没成想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在廊下偶遇一只拦路大猫。   善念绕着他,翻来覆去地喵喵叫,不让他进屋。   少年蹲下来抱住它,轻轻挠它的下巴,好声好气地问:“怎么了,今晚是想跟我一起睡吗?”   白猫不语,只一味用脑袋蹭他的腿。   却被林春澹推开,他很冷酷地抱着双臂,说:“不行,你这个坏猫天天乱窜,还不洗澡。”   善念发出喵喵的抗议声。   林春澹用脚将它拦到一边,它再锲而不舍地围上来,仿佛想变成小蛇的形状,缠住林春澹的腿一样。   无赖的样子,像极了……   少年忍不住哼哼两声,刻意不去想那个名字。但他对这只小猫狠不下心来,只能把它抱起来,说:“行了,你可真难缠。”   然后掂量两下,说它吃得太好,又变胖了。   善念神情隐隐不满。   就在这时,林春澹突然听到寝屋后面有些异动,他绕过去一看。   一个身影从墙后面翻了进来。   林春澹:“……”   还没来得及生气,一个身影接着也翻了进来。   林春澹:“?”   这又是谁?!! 第81章   前面的那个动作熟练, 一看就知道不是第一回干这事。   而后面那个明显逊色不少,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果然摔倒,栽在了草地中。   连摔的姿势都和当初爬墙偷听的林春澹一模一样。   不愧是兄弟俩。   谢庭玄站在一侧, 竟然没扶他。而是低头仔仔细细地理顺自己衣服上的褶皱。   陈嶷趴在地上,摔得头冒金星。   但他还没准备原谅这相识多年的好友。所以即使疼得龇牙咧嘴, 后背直冒冷汗, 也装作没事人一般, 坚强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看着男人那副做作样子, 他冷哼一声, 完全是看见拱自家白菜的猪的表情。   开口想嘲讽谢庭玄, 却因为性子太过温和,实在不会骂人。以至于到最后也只从嗓子里挤出一句无耻来。   谢庭玄神色平淡,岳峙渊渟般的沉静。   毕竟还有更无耻的事情, 他全干过。   “皇兄?”   秦王殿下站在廊下,看清陈嶷的脸后足足愣了好几秒, 而后才匆忙走过去扶住他。   陈嶷半倚靠在他身上,捂着自己的后腰嘶嘶了两声, “没事,应该就是扭着了。”   这倒也正常, 毕竟他平日一向养尊处优, 哪里做过翻墙的这种事。林春澹蹙眉看着他,有些担心道,“等会让府医来看看。皇兄你也真是的, 好的不学偏学坏的……”   说着, 视线幽幽地落在了身旁的男人身上。   暗暗磨牙,心想着谢庭玄这个混账,自己天天做这种事就算了, 竟然还拉着陈嶷?   三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变得诡异起来。尤其是林春澹,他瞪着那双水润的浅眸,似乎恨不得将谢庭玄瞪死般。   而谢庭玄垂着眼帘,眸色深长,却透着莫名的脆弱。绷着薄唇,缓缓开口,“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林春澹知道此人的德行。表面上说对不起,实则下次还敢做。   就会在他面前装可怜!!!   真以为他每次都会心软吗?   他撇开目光,冷淡嘲讽道,“装,继续装。”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陈嶷还是心善。看到这幕,即使还在生谢庭玄的气,仍是替他解释了一句,“春澹,是孤非要来的。”   却不想,少年幽幽的目光立刻落在了他身上。对方微微鼓起腮,很凶悍地说,“皇兄,你不要说话,我在教训他呢!”   “哦,哦哦。”   陈嶷顿时老实,讪讪闭上了嘴。   他有些尴尬,却又不得不看着两人吵架。   无意间,就看到了很诡异的事情……一向乖巧的胞弟站在谢庭玄面前,气场仿佛有两尺八一样,训斥的话也能做到翻来覆去不重样。   有些话他听着,心都忍不住颤一下。   但最令人费解的也在这里。因为谢庭玄的性格实在不算很好,他虽然表面淡泊,但对旁人的容忍度一向很低,惹怒他必会遭到不同程度的报复。   就如同这次参与谋反的秦家。他跟着清点女眷人数的时候,才知道一年前那个在林府家宴上给谢庭玄下药,意图让他喜当爹的秦家贵女莫名暴毙而亡,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可此刻的谢庭玄,无论林春澹怎么骂他,他都一味点头。俯首凝视着少年,漆黑的眼瞳里温柔缱绻,满满的都是爱意。   就好像那些话不是训斥,而是奖励一样。   太子殿下还没见过这样的人,更没见过这样的谢庭玄。他心里骂了句什么,眉尾微微抽搐,转过脸去。   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没一会儿,林春澹骂累了。   终于想起了疑似腰伤的太子殿下,赶紧回头扶住他,说:“皇兄,我带你去府医那瞧瞧。”   陈嶷摇摇头,垂目看向少年。   看着他似乎映着长夜微光的双瞳,缓缓道,“皇兄只是想问一句。”   微微顿了下,温和的桃花眼忧心忡忡,“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林春澹愣在原地,他心底波荡着一种迅猛的暖流,将他的四肢百骸洗得干净澄澈,所有的迷茫和恐惧都一扫而空。   陈嶷……甚至都没问他要做什么。   他只是简简单单地问他,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真的要这么做吗?   任谣言漫天,任他人如何猜测怀疑,陈嶷对他是百分百的信任。   就如他早晨那么平静坚定地回答陈秉一般。   陈嶷也相信,他不是陈秉那样的人。   少年的眼眸波动着。   冥冥之中,好像看见有一条长线从他的身体中延伸而出,和陈嶷的那条紧紧相连。   他们似乎是不可分割的,似乎是紧密相连的,而那个纽带是谁,是血脉相连,更是因为他们有着同一个母亲。   他们兄弟两人,年长的被母亲养育长大,年幼的则是母亲拼死保护的孩子。   他们的灵魂相依,他们的痛苦相生相长……   所以,没什么好犹豫的。背负骂名,背负所有的东西,他也要去做。   林春澹的神色逐渐地变得坚定起来,“是的。没有比这再好的契机了,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了。”   他眸光幽然,像是泛着冷光的琥珀,在夜色里生辉。   “他必须血债血偿。”   *   陈嶷没再说什么了,只让林春澹千万要小心,他的安全永远比任何事都要重要。   他虽然不想让他涉险,却没资格阻拦他。因为他自己也深深地痛恨着崔玉响,十几年来被无尽的愧疚仇恨所折磨着。   就像今日离宫之前,他听见秦贵妃自缢而死时,激动得瞳仁都轻轻地颤栗起来,好像从未如此感觉自己活着过。   那种大仇得报的激愤,那种无与伦比的畅快,是人读多少圣贤之书都无法掩盖的。   仇恨,从来都是人的本能。   他不想再见到林春澹露出那种失望又无助的神情了。所以,只要他开心……   陈嶷能做的不多,但他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协助林春澹。   需要做的第一步就是,按照崔玉响期望的那样和林春澹反目成仇。   做戏就要做到极致,做到连身边人都相信的程度才可以。而且崔玉响此人心思缜密,奸诈狡猾,他们必须谨慎再谨慎。   今后,他们在外人面前必须是分属两党、持久对峙的状态,私下相见的机会也即将变得少之又少。   临走前,陈嶷交给林春澹一块吊坠,正是当时先皇后留下的红玉原石打磨而成的。对着灯光依稀可以看见里面波浪起伏的条纹,很特别。   林春澹将它留了下来。   他派人秘密地送走陈嶷,回来后却不见谢庭玄的影子。   有些狐疑地眯起眼眸,自言自语,“奇怪,今天这么好打发?”   但他也没在意。   而是拍拍手,呼唤着刚刚被他放在廊下的善念。将其抱在怀中掂了两下,小声嘟囔道,“吃得太胖了,明天得吩咐李福给你减减肥。”   善念发出不爽的喵叫,并持续蹬腿,成功在卧房前从他怀里蹿了下来。呲了呲牙,竖着尾巴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坏猫!”   林春澹要抓狂了。他撅着唇将沾在鼻尖的猫毛吹落,而后目光幽怨地看着离开的大猫,暗暗磨牙,“脾气真臭,不就说了你一句吗,哼。”   他气鼓鼓地,重重地推开卧房的门,念叨着,“这只臭猫,这辈子都别想跟我一起睡。”   然后就愣在了原地。   卧房内,侍女早就在他沐浴的时候点燃了烛灯,满堂明亮。一切都很正常,除了床上坐着的那个人……   帷幔飘荡,谢庭玄跪在床榻上。上身的衣袍都褪至腰间,露出冷白色的大片皮肤,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   乌发缠绕垂坠,贴在他冷白的肌肤上,形成一种别样的反差感。   很明显,是在勾引他。   但确实涩情。   秦王殿下浅色的瞳仁极快地颤动两下。随即平淡地移开目光,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平静道,“刚刚还在寻思你今天怎么老实离开呢。果然,还是贼心不死,竟然还敢偷入卧房。”   他冷哼一声,扬着下巴,很是矜骄道:“赶紧麻溜地,从本殿下的床上滚下来。”   林春澹先是在桌边坐下了,佯装平静地喝了口水。心想着,他林春澹可不是谢庭玄那样急色的人,这种程度的色诱对他根本没有任何的作用。   不就是脱了上面的衣服,大家都是男人,谢庭玄有的他也有,根本没什么好看的。不过就是肩宽了点,比他多了几块腹肌,胸肌……也比他壮实点。   但也没什么的,他努努力也可以的。   这样安慰自己,但还是禁不住用余光悄悄地瞥男人。   谢庭玄罕见地听话,竟然真的从床上下来了。只是他下来之后,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站在烛灯旁,反而更加显眼了。   尤其是林春澹看向他的那一眼,正好接收到他上半身好像有什么东西散发着光辉,波光粼粼的。   什么东西。   他只是好奇,并不是因为别的。林春澹一边嘴硬安慰自己,一边慢慢转过了头,看清楚那是什么之后大惊失色。   琥珀色的浅瞳都睁圆了,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你你……”   少年脸倏然变红,从耳根子一路红到了脖子。眼睫微扇,他快速地眨眼,想要将刚刚的画面甩出脑海,却不想愈发清晰起来。   浑身都烧得火热,忍不住夹紧了腿。   愤愤然,“也太下流了。”   竟然戴着胸链勾引他。   反正他林春澹可做不出来这种事。   莹白的珍珠缀在银色的长链上,从脖颈处的锁链开始向下延伸,就像是镂空的披肩一样,漏出男人精壮的胸膛,裸露出大片大片冷白的肌肤,上面镶嵌着的宝石还在烛光下折射着光辉。   俗话说的好,欲遮欲掩的才更显涩情。   少年脑袋都烧得晕晕的了,他想谢庭玄怎么能这样不知羞耻呢?怎么能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勾引他呢。   就那么眼睁睁地看见谢庭玄跪在他面前。   漆黑眼瞳中满是痴缠,情|欲攒动着,平静无波地叙述:“我就是下流下贱,只要殿下愿意要我就好。”   那么不知羞耻地攀在他的膝盖上,将手按了上去。   隔着衣服,缓慢地揉捏他雪白的腿肉。   眼底是无尽的欲望,轻轻支起身子,将自己带着胸链的身体靠近秦王殿下,在他耳边低声引诱,“殿下,还记得上次吗?本来都答应奖励我了。”   “好想,好想一口吞掉殿下。”   林春澹知道谢庭玄在暗示他,用这种话来引诱他堕落。他原本觉得自己的自制力很好,但脑袋在这样的时刻全然宕机。   因为谢庭玄离他太近了。他好像故意的一样,用他的胸链挤压着他。他脸颊上的软肉都快被他过硬的肌肉挤瘪了。   他咬紧唇,没说话。   男人继续放低条件,“我保证,只会帮助殿下,绝对不做别的。”   林春澹浅色的眼瞳颤抖着,蝶翼欲飞。   只帮助吗?   他脑海里浮现那双浅色的薄唇,禁不住地想象它会如何……浮想联翩,如谢庭玄所愿般,浑身烧得更加炙热。   可以那样吗? 第82章   饱满尚且青涩的果实被一口吞下。   林春澹坐在椅子上, 一只手按在椅子上,纤长雪白的脖颈伸得长长,下巴处覆着薄薄的汗。   雪颊潮红, 紧咬住唇才没让喘息溢出来。琥珀色的眼眸微微失神,仿佛被沉入汪洋大海中, 却又好像被温水烹煮, 热热的。   哪里都是热热的。   脊背绷得挺直, 就连脚踝都使着力。修长有力的手指绕到他的后腰处, 轻轻地扶住, 却惹得他瑟缩了两下。   意乱情迷时, 他眯紧眼眸,一边告诉自己这是不对的,却还是诚实地沉沦在欲望之中。   少年以俯视的视角向下看, 正好见到搭在谢庭玄身上的胸链折射光线,随着烛火的晃动, 波光潋滟,璀璨无比。   是尤其迷幻的感觉,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也被这波光粼粼的胸链弄昏了。脸颊越来越滚烫,他几乎无法抑制自己的喘息。   他迷迷糊糊地想, 怎么做这种事, 谢庭玄也能掌控住呢?   明明是他坐在椅子上,男人跪在他脚边……   寂静的夜里,似乎有水珠飞溅的声音。秦王殿下被情欲裹挟得有些难堪, 伸出修长的腿一脚蹬在了谢庭玄的肩上, 略带不爽道,“一点也不好。你根本不会……”   烂技术,烂外室, 根本没有伺候好他。   而谢庭玄没空回话。他是在品尝美味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掌控少年的一切。   只是握紧了那只搭在肩上的脚踝,雪白纤长,目光触及时微深,没忍住,抽空亲了一口。   又继续回去做正经事。   但那漆黑的双瞳始终注视着少年,仰视着,说不清的痴迷,好像被侍候、得到好处的人是他一样恶。   他长相实在清冷,就如旁人评价的一样高不可攀。应是做不出这种事的,可此时此刻他伏在他脚边,做这种事。   神色却没有一丝屈辱或者羞耻,反而像是……要将他吞下去一般。   那带着侵略感的赤裸目光就那么一寸寸地落在他身上,就好像,就好像什么呢?林春澹大脑宕机,缓了半晌才想起来是什么:   要吞掉他一样。   让少年几乎无法抵抗这种攻势,很丢人地放松下来。   树枝上尚且青涩的果实被挤出了浆水,飞溅着落下来。   林春澹惊慌失措,连忙往后避开,还拉住衣摆想要防止浆水的喷溅,却还没来得及,反而向后仰去。   幸好后腰被牢牢地扶住。   惊魂未定地坐稳,低头看过去时,却发现谢庭玄那清冷的俊脸上沾了点点水珠,尤其是那高挺的鼻梁上。   一滴又一滴。   浓长睫翼上也糊了两滴。   秦王殿下耳根子都红透了,他逃避地移开目光,义正言辞道,“这可不怪我。”   坐着的椅子被扶正,靠近了桌子。男人直起身子,寸寸紧逼,不自觉地嗅闻他身上的芳香,“是甜的。”   俊脸瞬间放大数倍,林春澹被他困在狭隘的空间内,异样的味道和他们身上的熏香混合着,形成一种既令人沉沦又让人羞耻的味道。   少年通透的浅眸中是掩盖不住的餍足。却伪装出一副无辜纯良的样子,眨了眨眼,“说什么,听不懂。”   十分冷酷道,“好了,结束了,放开本殿下吧。”   谢庭玄脸上的水珠很明显,林春澹看得脸红心跳,觉得这事实在太荒唐了。便挣扎着要起身,不曾想后腰的那双手收得更紧。   对方低声道:“偷偷尝了一口,是甜的。以后殿下的,都留给我好不好?”   到底在胡说些什么东西……   那修长的五指抓住他的衣带,打圈一样地绕着,林春澹向后躲去。   却感觉另一只手已悄然探向他的腿弯。   男人像只恶犬贴近,一边轻蹭他滚烫的肌肤,一边却又露出脆弱可怜的神情,声音低哑:“殿下,很想要。”   如果不是感受到小腿处异样的滚烫,林春澹真的会被他垂眼哀伤的模样骗到。但……这狗东西。   他暗暗冷哼,矜骄道,“滚一边去。我可没答应你这个。”   然后试图站起来,却被后腰的手紧紧地箍住。   又耍赖!?   秦王殿下栽回椅子上,不轻不重地摔了下屁股墩。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直接伸脚踩住他。   不曾想,男人闷哼一声,清俊容颜反而波荡起来,眸色深深,望着他时是数不尽的痴迷沉沦。   林春澹被他这幅样子气到,微微加重力道,垂目带着些气恼地问,“谢庭玄,你就这么淫|荡吗。”   这样,那样,怎样都能爽起来。   谢庭玄神情隐忍,俯身抓住他雪白修长的腿,亲了一口。声音传来时,浸染着满足,“因为是殿下。”   随即,林春澹脚尖绷紧,悬在半空中。另一只腿则被微微抬起,亲吻一路朝上。直到膝盖上方的时候,转到了内侧。   少年腿肉雪白,微微用力便会凹陷下去,说不出像什么,但就是过分诱人。谢庭玄眼神幽深,再也无法抗拒,一口咬了上去。   感受它主人发出的声音,眼神变得更加晦暗。   含着咬住,不轻不重地用犬齿叼啃。   不疼,但是酥酥麻麻的,略带一丝微微的痒意,林春澹的大腿好像不受控制一般的,轻轻地颤动起来。   于是变得更加涩情了。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分明可以见到自己腿上的齿痕被啃咬出的全过程,上面甚至还沾着点点水光,就好像……   林春澹眼尾染着绯色,死死咬着唇,抵抗令人不齿的声音漏出。他感觉自己好像被烧开的水壶一样,脑子里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   被别人这样子对待,简直比真刀实枪地做一回还要羞耻好几倍。   右腿被抓住,无法动弹。但空闲的左腿不受控制地屈起,一脚蹬在男人脸上。   然后趁着混乱逃跑。   坐在床上,衣衫凌乱地整理衣服,和男人保持着安全距离。伸手摸了摸自己腿上被啃出的牙印,特别气愤地说,“谢庭玄,你属狗的吧。”   竟然还咬人。   被一脚踩在脸上的谢宰辅缓了许久,才重新回过神来。他还想再追过来,却被少年勒令禁止接近,威胁道,“再敢过来,本殿下立即叫人把你撵出去。”   男人果然老实了。   但也不是那么老实。   至少身体是诚实的,层层叠叠挂在腰间的衣袍都遮掩不住他的异样。   秦王殿下简直没眼看,他快速移开目光,说,“赶紧滚吧。”   其实他也知道,仅凭一句话是赶不走谢庭玄的。   这人死皮赖脸的,好话坏话说尽,他就跟八爪鱼一样,狠狠地缠着他了。   甚至还得寸进尺,“殿下,我可以和您一起睡吗?天冷,我替您暖床。”   闻言,林春澹又看向他。啥也没穿、冰凉凉的上半身,有些地方都冻得有些红了。他嗤笑一声,说,“所以你穿成这样,也是为了给我暖床吗?”   谢庭玄面不改色地点头。   不要脸。   林春澹懒得反驳他,只一边脱外袍,一边往被子里钻……结果还真是冰凉凉的,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平常是有人往他的被窝里塞暖水袋的,但今天似乎是因为他们俩翻墙都耽搁了,他直接不准下人靠近院落。   再让人送进来?   这么晚了,而且房间里弄得乱七八糟,一股……秦王殿下的脸皮还是很薄的。他轻咳一声,虽然隐隐感觉自己被算计了,但还是将枕头丢给谢庭玄。   昂着下巴,说:“洗干净再上来。”   男人低眸,说:“特意沐浴后来的。”   “果然是诡计多端。”林春澹又是一声冷哼,矜骄道,“那把脸洗干净再上来。”   卧房里便有铜盆,里面盛着洗漱的水,不过是冷的而已。谢庭玄洗完后坐在床边,脸侧的头发湿了几缕,周围泛着层水汽儿。   林春澹自己检查了一下,才准他进入自己的被窝。   无意间的对视,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碰撞。几乎是无意识地,就那么轻易地陷在谢庭玄的眼睛里。   他的眼睛是纯粹的黑,就如悠长冬夜里静静流淌的暗河,却带着极致的吸引力。   很轻易地,陷了进去。   少年浅色的瞳仁中,光芒轻轻晃动。他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却就是移不开眼。   寂静中,只有烛火燃烧的声音,风刮过窗棂的声音。   他听见男人说,“殿下,我好想亲你。”   一瞬间将他从无尽的遐想中拉了出来。他撇开眼,拒绝,“不行。”   没一会,又小声嘟囔了句:“真是个大狐媚子。”   谢庭玄穿得少,没一会儿就将床铺暖得火热。秦王殿下穿着寝衣舒舒服服地躺进去后,就翻脸不认人了。   面对试图也睡在床上的男人,他伸腿踢了踢他的腰,特别坏心眼道,“怎么还不离开,已经宵禁了,小心被抓走。”   谢庭玄一把握住他的脚踝,转过身来躺下,说:“不走。我留下来替殿下扇扇子。”   胡扯的理由。   林春澹命令他放开自己金尊玉贵的脚腕,并看在今天被伺候的不错的份上,准许他在秦王殿下的床榻上睡一晚。   但,还是特意划了条楚河汉界。   并且亲自演示——   “如果你敢入侵我的领土。”秦王殿下一拳打在枕头上,砰砰好几下,小表情十分轻蔑,“就等着被我揍得鼻青脸肿。”   谢庭玄看着少年耀武扬威的样子,心里只有一种欲念,那就把他按在床上狠狠亲吻。   亲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为止。   但他也明白,现在的林春澹再也没有以前好骗了。只能按下心中的想法,默默应答。   见状,林春澹才收了自己的神通,裹着被子躺下。   却没有一点困意,盯着漆黑的天花板看了许久。他突然想起一桩事,开口问道:“谢庭玄,你……”   后面几个字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呢,就听谢庭玄道,“殿下回心转意了?嗯,我还不困。”   急得都要冒火了。   林春澹面无表情地翻了个白眼,骂他是下流货色。然后才继续道,“魏泱和叶昭要成亲了,是不是你干的。”   “嗯。”   男人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失望。他语气平淡地道歉,“是我对不起殿下,以为殿下喜欢魏泱,所以千方百计撮合他们成亲。”   “呵呵。”   少年毫不留情地讥嘲,“这方法有用吗?譬如现在,你明知我现在喜欢薛曙,不还是黏着我。”   话音未落,就听谢庭玄反驳,声音冷脆,如冰击玉石般,“殿下心里没有他。”   林春澹嘁声,心想狗男人也太自信了。随口问了句:“你胡说。”   “因为殿下心里是我。”   谢庭玄望向身侧的少年,两人虽然看不见彼此,却心里都有种错觉。   好像在黑夜里对视一样……   林春澹忙地转过头,他垂目平静道,“你只说对了一半。我的确不喜欢薛曙,但心里也没有你。谢庭玄,我们没有任何的可能了。”   “我这个人胆子既大又小,从不会重蹈覆辙。就算会和你做这些事情,也仅仅是因为还没喜欢上别人。”   “以后,我也许会喜欢别人,会和别人成亲。但那个人,永远不可能是你。”   很残忍,但他没有说谎话。   林春澹这一生从来都只会往前看。他在林府时备受欺凌时是朝前看的,仰慕魏泱却不可得后也是往前看的……他一直坚信着,他是最好的人,永远有更好的人在前面等候着。   纵然复仇是件危险的事情,但他也想过的。等了却这些旧事之后,他会有新的生活。   还是梦想里的小家,他要和一个真心相爱的人,可以携手一生的人建立一个小家。他做梦都想要有的家。   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谢庭玄。   他是这样想的。   “但那个人还没有出现。”   谢庭玄的声音里说不出的平静,“所以至少还能陪殿下一段路。”   闻言,林春澹沉默住,不知该说些什么。   所以不再说话了。   后来沉沉地睡去,身旁的楚河汉界瞬间消失不见。少年被轻而易举地揽到了不属于自己的领土,被迫贴在男人怀中。   像是成瘾般,谢庭玄紧紧地贴着他,嗅闻他身上的香气,克制地吻了一下又一下。   眼瞳却是凄冷的,眼圈通红。   他控制着自己不去想少年绝情的话,却避无可避地预测到:   如果林春澹真的选择了别人,推开了他,又该怎么办呢?   那就只能去死了。   林春澹会不会记得他呢,林春澹会不会像承诺林琚那样,每年都去看看他呢。   还有,世上究竟有没有鬼魂呢。   化成鬼后,可以缠着殿下吗?   *   陈秉谋反后的一个月。   秦氏及其党羽皆满门抄斩,府中下人流放西南。主谋中,母褫夺封号,子迁出皇家玉碟,皆废为庶人。   尸身就地焚烧,任何人不得立坟祷告。   历经三朝、曾辉煌一时的秦氏就此彻底倒台。人人避而不提,害怕被牵连其中。   他们更感兴趣的是,接下来的争斗。曾经异军突起的陈秉凭借权臣崔玉响和强大外戚的助力,成为唯一一个有望和太子陈嶷争夺皇位的皇子。   而陈秉刚刚倒台,便有新的人加入了这场斗争。   据说,那位流落民间的六皇子在此次逼宫谋反中英勇至极,一箭射穿了反贼的耳朵,瞬间使他们军心溃乱无比。   原本这位六皇子就已经先行封王,在京城建宫,已是无上的荣宠。此次平息谋反,陛下更是嘉奖有加,封他为开府仪同三司,宣他入朝参政。   隐隐有和太子抗衡的实力。毕竟,有人说他和权臣崔玉响联系过密,怕是有意夺嫡。   “可当时都说,这秦王可是太子亲自领进宫门的。他们都说,太子对他极好,他们又是一个娘的,不至于此吧。”   “你这就不懂了,人心隔肚皮,能好预测吗?况且这可是……赢了那就是万人之上,受益无穷。你当是争你家那两个锅碗瓢盆呢。”   “要我说,他就是个白眼狼。当时若没他兄长将他带回来……”   “我倒觉得群雄逐鹿,未尝不可嘛。只是他和那个阉人搀合一起,早晚引火烧身。”   “如今崔党势大,吏治可是更加黑暗喽。”   “你还不知道啊。此次平反有功,被调去江南的谢宰辅也官复原职了。”   这是人声吵嚷的西市,鱼龙混杂,南来北往的浪客什么都敢说。陆行听着,长叹一声后,收起自己代写算卦的幡子准备回家。   毕竟他暂时还吃不饱饭,这些官场争斗离他太遥远了。   但是话题中心的那个少年。陆行眼神闪了闪,他是真的没有想到……   林春澹竟然会走到这样的高度。   纵然他对功名利禄没什么向往,但此时此刻,也忍不住想咬手帕:   兄弟,还记得我们苟富贵勿相忘的誓言吗? 第83章   不过陆行也仅仅是在心里想想而已, 他虽然不是什么清高的读书人,但也确实做不出亲自求上门的事情。   最后也只能叹息一声,收好摊子溜溜达达地回家了。   却没想, 离家门口越近,路旁挤着的人越多。陆行还寻思这么晚了, 他们不回家吃饭都围在这看什么热闹呢。   然后就看见一辆奢华的马车正正好好地停在他家门口。   和他破旧狭小的房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少年披着玄金色的大麾, 发束玉冠, 在仆从的簇拥下静静地等待。天已经开始变暖了, 只是二月的长安还冷得出奇。   看见他时, 惊喜地说, “陆行,你终于回来了。”   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凝结成白汽,映着秦王殿下笑盈盈的眼睛。   ……   林春澹虽然不算孤僻, 但从前在林府中生活,他的确没什么好朋友。唯一能说几句话的, 也就是帮他代写的陆行。   从汴州前的一别,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陆行了。毕竟自那之后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他自己都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更别提想着关照一下陆行了。   最近才有机会。   陈秉一案几近了结的尾声。陛下赐他荣耀, 加封开府仪同三司,让他入朝参政。魏泱护驾有功,升为金吾卫左将军, 谢庭玄则调任京官, 复原职……   几乎所有人都得到了赏赐。陛下却未曾封赏崔玉响,只是口头提了一句。   下朝后,九千岁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毕竟平定谋反可是件大功, 没想到皇帝忌惮他到了这种地步,竟然连表面都不维持了。   或许是因为,皇帝在敲打他,警告他不要再离间太子和秦王。   但那又如何呢?   崔玉响想起今日封赏时,太子那硬扯出来的笑容,心情又好了些。和他预想的一样,林春澹是平定谋反的第一功臣,但他作为储君的胞弟,果然被架在火上烹煮。   一个多月来,京中多少流言都在传秦王有意参与夺嫡。太子就算本来不信,听多了也必然忌惮。   当然,这里面有的是他们太子党刻意传播的,也有的是他派人散播的……   勾唇轻笑了几声,他几乎已经胜券在握。   他看出来了,林春澹原本对太子还抱有期待,可今日朝堂上太子疏远和冷漠已经彻底断了他的后路。   世间的事必是如此,一旦涉及到权利纷争便是你死我活的境地。在虚伪丑恶的面庞下谎话连篇,就算林春澹真的告诉太子,他是为了报仇才做的这些事情。   太子会信吗,太子党的人会信吗?   如果是他,他也不会信的。   崔玉响悠悠叹了口气,愈发觉得自己的这个计谋愈发完美。但下一步要怎么走?   进度需要加快了。   因为他清楚明了地知道,陛下仍旧属意太子继位。秦氏倒台,下一个就该轮到他崔玉响了。   就如今天的封赏,皇帝明显等不及了。   但,崔玉响笑笑。   既然将他当成刀,就该知道,他崔玉响不是那么好脱手的。他党羽满朝,在京牵涉各部,在外省他吞地千亩,各地的乡绅氏族都和他息息相关。   这十七年,他可并非只做了帝王愚蠢的刀。想动他,也得掂量掂量后果。   临上马车前,他问王海,都准备好了吗?   王海答是。   崔玉响这才满意。   他想,他自己也快要等不及了。   *   林春澹此次前来寻找陆行,一趟便达成了苟富贵勿相忘的誓言。他先是给陆行换了套宅院,又吩咐李福将准备好的银两给他。   问他要不要参加今年的科举。   陆行摇头,说他实在无意做这些事情。   秦王殿下便要给他置办家业,让他做点小生意,省得再在这算命骗钱了。   闻言,陆行一本正经道,“不是骗钱,我祖上真的是做这个的。”   原来,他真的只能算半个骗子。因为陆行真的有一座道观,只不过已经破败没落了。据他所说,他祖上雄极一时,太爷爷曾在百年前的朝代当过国师。只不过后来战乱,他们这一脉就渐渐没落了。   “天文地理,算卦摸骨,就连驱邪治病,我家都是略懂一点的。”陆行说着,还特意从家里破旧的柜子里找出一本厚厚的古籍。   林春澹想倒杯水喝,结果放茶壶的动作太重,导致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桌子腿瞬间断裂。   倒在地上。   他嘴角微抽,立马从吱呀呀的凳子上站了起来,生怕自己的屁股摔成四瓣。   看着那边还在认真讲解自己家古籍的陆行,忍不住扶额叹息。   感觉陆行神神叨叨的,也不太适合做生意开铺子,要是交给别人打理,估计他的裤衩子都能被骗光。   身旁的李福看出秦王殿下的忧虑,思考半响后,献出良策。   朝中有个清闲的部门,叫司天监,用来观察天象,占卜推演,倒是很适合陆行这种人。前朝的时候极其繁盛,但因为当今陛下不信占卜之事,所以没什么实权,只能预测预测天气。   没有油水,不受重视,自然人员清简,结构简单。   很适合陆行这种人。   林春澹听完点头,忍不住赞同李福的话。   于是便问陆行愿不愿意去。   “好。”   陆行摸着那泛黄的古籍,眼睛里泛着微光,“如果不用为生活所累的话,我就能好好地研究下书里的东西了。”   回去的路上,秦王殿下的马车经过西市的酒肆地界。   他突然想起这里有许多家胡姬酒肆,盛产一种葡萄酿成的酒,通体紫红色,晶莹剔透的,味甜醇香。   便问李福知不知道哪家的葡萄酒最好喝。   李福回答道,“奴才听说这一坊尽头有家酒肆的葡萄酒倒是味道甘香。即使在西市里,也有不少达官贵人经常来买。”   于是马车停在了这家酒肆的外面。   原本派仆从或者李福去买了就好,但秦王殿下没来过这种地方,听见里面传来的鼓声,眼睛亮晶晶的,要自己亲自去买。   便让其余仆从在外面候着,李福随着殿下进去购买。   酒肆里面是西域的毡房装扮。即使是白天,里面也昏暗暗的,点着蜡烛,丝竹之声不绝,专门搭成的台子上还有胡姬在跳舞。   银铃阵阵,女人的身体像是水蛇一样,轻快地舞动着。   少年盯着看了半天,眨巴眨巴眼,对身后的李福说,“她跳的真好看。”   “这位爷,不好意思啊。”老板也是个胡人,高眉深目,也非常漂亮。她一眼便看出少年非富即贵,不好意思地说,“咱们酒肆已经被人包场了。就是里面的那位……”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林春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竟是许久不见的薛曙。自从他那次和谢庭玄打架打输了之后,林春澹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他本来还是有点心虚的,但想到自己现在一堆事搅合不清,觉得和薛曙保持点距离对彼此都好。   对薛曙更好。他们荣王府本来就是中立,不参与任何争斗中,他又只想吃喝玩乐。   所以即使有些惊讶,但少年还是装作不认识的样子,默默移开了目光。   看向老板,问:“我们不在酒肆待着,准备买一点葡萄酒带走。”   老板笑盈盈地,说那可以,然后说了价格后便去酒桶里给他们打酒了。   隐约间,林春澹感受到了一道目光,如芒刺背的。   睫毛抖了又抖,他佯装感受不到,低头死死地盯着地板。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薛曙大步来到他面前,李福抢先道了句,“薛世子您来了。”   少年快速眨了眨眼,在心里叹了口气。   薛曙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殿下,您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林春澹只能抬眼,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浅淡的桃花眼微弯,笑着说,“薛曙,原来你也在这。”   少年的眼睛,像是湖泊般,看一眼便会迷醉进去。   便那么理所应当地用这双眼睛撒谎?   薛曙恨不得咬他一口,却不能咬。只能目光幽幽道,“我不去找殿下,殿下就从来不找我。”   林春澹微微抿唇,一脸纯良道,“我以为你在忙,所以没打扰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分明知道这人是在搪塞他,但薛曙内心还是忍不住地雀跃起来。   他垂眼,撇嘴道,“不好。竟然被谢庭玄打成那样,殿下也不来看我一眼。见不到殿下,一点也不好。”   那张带着戾气的面庞上,的确是留下了好几条疤痕。   林春澹仰头看着比他高大太多的薛世子,嘴角微抽。他竟然要安慰这么一个壮汉,长得这么高大,还这么爱撒娇。   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这样想,谢庭玄至少比你年长,多吃了几年的饭。你打不过他也正常。”   秦王殿下就是这样的,无论是安慰谁,都能找到正当的借口来。   薛曙抿抿薄唇,黝黑的眼睛里分明是怨恨未消。   正巧老板装好了酒,李福接了过来。   林春澹正欲和薛曙告辞时,却不想对方抢先一步,将他拦了下来。   “殿下忍心让我一个人在这喝闷酒吗?”   “既然殿下也想喝酒,不如留下来陪陪我吧。”   秦王殿下被他磨得没了脾气,只能留下来陪他喝酒。他吩咐李福,让仆从先将葡萄酒带回府中冰着,他一会再回去。   李福守在外面。   林春澹坐在了薛曙旁边的地毯上,隔着幕帘看胡姬在台上起舞。他端起酒杯,细细地打量着。   晶莹剔透的琉璃杯中盛着紫红色的液体,闻着有葡萄的香气。   他问,辣不辣。   薛曙摇头,说是甜的。   林春澹抿了一小口。砸吧砸吧,发现它还真的是甜的,甜香甜香的,比米酒还好喝。   顿时起了兴趣,像喝水般饮了一整杯。   爽!   他隐隐感觉有点晕,但是这葡萄酒的味道实在太好了。便微抬下巴,用眼神示意薛曙再给他斟上一杯。   薛曙忘了问他酒量如何,便又给他斟了满满一杯。   而林春澹也笨。完全忘了自己之前喝醉发酒疯的样子,第二杯也喝干净了。   喝完,他又指使薛曙再给他倒一杯。   “不能这么喝啊。”薛曙刚说完。   便见少年抬起水盈盈的眼睛,凶狠地骂了他一句,“聒噪!”   小声嘟囔,“怎么跟我皇兄一样。”   然后镇定自若地去夹菜。   如果他手上拿了筷子的话,那确实是挺镇定自若的。   薛曙看着林春澹虚空夹菜,送到嘴里的样子,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   酒劲已经上来了,林春澹大脑一片空白。雪颊绯红,就连唇也被水液沾得亮晶晶的。晕乎乎的,傻乎乎的,一看就特别好欺负。   薛曙喉结滚动了一下。   便见少年摇晃着身体,将自己摔进了他的怀中。   这是个坏孩子,躺在他怀里,故意吸引他的注意力。   转眼就将盛着葡萄酒的酒壶偷走,将剩下的半瓶酒都倒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喝完,他更是晕得不省人事。竟然抱着酒壶躺在他怀里打滚。滚来滚去的,完全是将他当成了靠枕。   薛曙有些无奈,他低头看向少年。正好见到他唇边沾着的葡萄酒液,晶莹无比,将他浅色的樱唇染深了些,看起来格外诱人。   用指尖替他拭去,却被少年抱住了手。   他抱着他的手臂撒娇,琥珀色眼眸中满是狡黠。故意那么看着他,声音中满是引诱,“大人,想要亲亲吗?”   是薛曙从未见过的林春澹。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着,眸光闪烁着,扶住少年的下巴,问:“大人是谁。”   少年懵懵的,说话打结,“大人,大人就是您啊。谢、谢……傻了。”   那个名字没有明晰,但薛曙清楚那是谁。   他知道林春澹心里没有他,可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想要,即使卑劣地窃取也好,充当也好。   只想获得这个亲亲,只想吻上那双萦绕着、却得不到的唇。   “嗯。”   薛曙应答下来。   他喘息急促,眼神中闪烁着紧张。看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他连手往哪放都不知道,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膛了。   终于要得到了……即使是窃取的,那也是真的。   该怎么亲呢?他是不是该搂住少年的腰,是不是该扶着他的脑袋。   薛世子紧张得头皮发麻。   他喉结反复地滚动,但至少两人越靠越近。   薛世子红着脸,福至心灵般地闭上眼睛。   但等来的不是意料中柔软好亲的唇,而是……被一脚踹在胸口。   他瞬间失去重心,仰面倒在地上。   有人声音冷极,带着无法抑制的怒意,“薛世子难道没听到清楚,他口中之人是谁。”   “冒充他人、卑劣至极……”   趁人之危,真是下贱。 第84章   这一脚明显带着私人恩怨。   力气极大, 薛世子被踹得仰面倒下后,一时间竟直不起腰。   扶着地,咳嗽了好几声才勉强缓过来。   他仓皇抬头, 便见身形高大的男人素衣雪白。   与刚才对他时的冷若冰霜的语气不同。   他正低着头,清冷的眼瞳中柔情缱绻, 伸出一只手揽住少年的腰, 将他从地上捞了起来。   眼睫浓长, 正低声诱哄, “殿下, 回到我的身边吧。”   “他是假的, 我才是真的。”   薛曙眼神瞬间变得凌厉起来,他擦了擦薄唇边的血迹,那是刚刚摔在地上, 牙齿不小心磕破嘴唇溢出的血。   他冷笑一声,伸臂拉住了少年的手腕, 说,“殿下, 别忘了他对您做过什么。”   谢庭玄神情倏然改变,看向薛曙的目光满是杀意。   两人视线在空气中对撞, 冷光弥漫。   但被他们俩争抢的秦王殿下还是晕乎乎的。他喝了太多酒, 桃花眸呆呆的,樱唇唇微张着,雪颊上满是潮红。   很老实, 也很好欺负。   谢庭玄揽住他的腰, 他便乖乖地靠过去。   因为记得的,这边这个才更像是大人,喜欢穿奔丧一样的素衣。长得很俊, 但是脸很冷。   可他又被另一人拉住了手腕。   目光愣愣地扫过,但视线有些模糊,像是不停地绽开烟花一样,他看不清说话的人。   蝶翼般的睫毛轻轻地颤动,他大脑宕机,在思考这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谢庭玄对他做过什么呀?大人明明对他很好,他为他跳下山崖,救过他的命,还和他亲亲,最喜欢他了。   想和大人亲亲。   等等……   他混乱的脑海中划过许多画面,很多混乱的画面。有他哭着的,有他哭着问谢庭玄到底为什么像个疯子,禁锢在他脚腕上的镣铐,被囚禁的日日夜夜。   林春澹微微蹙起眉,他禁不住地喃喃,“怎么会呢。”   雪夜的诀别,他说此生都不要再见了。   “怎么会呢。”   醉后的少年似乎记忆错乱了,只记得美好的事情。但经过薛曙的提醒,记忆一点点回笼,他喃喃道,“我们怎么会落到这种境地呢。”   琥珀色的通透眼眸中闪烁着的,是不解。   但慢慢地,凝成了一汪泪盈盈的水。   谢庭玄完全僵在原地。   他们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境地呢。皆是因为他……一种难以言说的后悔充斥着他的心脏。   痛苦仿佛要将他撕裂一般。   连手指都是僵冷的。他俯身,想要替少年拭去那滴泪。   却被躲开。   谢庭玄面色惨白,仿佛被无边的潮水淹没了一样。   林春澹依旧很醉,但看向谢庭玄的视线中却夹杂着丝丝惧意。   他艰难地掰着揽在自己腰上的手指,“放开我。”   男人漆黑的眼瞳里,什么东西波动着。心如刀绞,他俯身微微凑近少年,有些渴求地说,“殿下,别怕。我带殿下回府好不好?”   “你是坏人,你不让我出府,你不相信我。我不要和你回府……”林春澹剧烈地挣扎起来,余光瞥向抓住他另一只手腕手腕的男人。   终于精准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薛曙,薛曙,救我!”   话音未落,薛世子如守卫主人的狼犬,在接收命令的瞬间迅速出击。   同样揽住少年的腰,想将他抢回来。   但对面的丧家犬仍不死心,依旧不松手。   薛曙终于找回了场子,挑眉,高傲俊美的脸上满是冷嘲,道,“谢庭玄,不要脸的到底是谁。你没听到吗,殿下要找的人是我。”   他目光上下逡巡着对面的人,好整以暇地欣赏着男人难看的脸色,火上浇油道,“真是自作多情。”   毫不留情的嘲讽。   谢庭玄的脸色又沉了些。   无论是作为雄性,还是情敌,他都不想放手,人天生的掠夺性和争强好胜的心理叫他无论如何都要赢。   但他想起林春澹流下的眼泪,在醉中问他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境地。   为什么……   这一次,他放开了手。   任由另一个男人将少年拥入怀中,任由少年泪眼朦胧地躲在男人怀里。   他知道林春澹现在很害怕他。   所以垂着眼帘,但视线仍旧悄悄地落在他身上。   贪婪地索取,贪婪地觊觎。   尚且保持着理智,淡淡道,“薛曙,无论如何,殿下心里都没有你。”   这便是在打心理战了。   可惜薛曙已经成长了许多。他如今能够坦然地面对,紧紧地拥住少年,笑容肆意,“那又如何?如今陪在殿下身边的人是我,从今往后还会一直陪伴下去。日久天长,什么可能都会有。”   “更何况,我只需要一点的爱就好。”   薛曙构想得十分完美。林春澹既然要去争夺皇位,那他就去争好了。他陪在他身边,等到登基之后……   凭他薛曙的长相家世,就算封不了皇后,也得弄个贵妃当当吧?   “你又有什么呢。”薛曙冷笑着说,“除了厚脸皮地赖在殿下身边,你还会干什么。我没有殿下的爱,你亦没有。”   他说着,谢庭玄下颌紧绷,漆黑眼瞳中是滔天杀意。   他攥紧拳,骨节咯吱咯吱作响,指甲嵌入掌心,鲜血从指缝里溢出。   沾湿了男人雪白的袖口。   “闭嘴。”   这是他最无法容忍的话。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林春澹,失去了和他在一起的机会,但他最无法容忍的是……林春澹对他没有情意。   如果殿下不爱他的话,那他如何得胜呢?又如何存活呢?   就算林春澹以后有很多的男人,他也一定要是最特别的,最受偏爱的那个。   谢庭玄眸中鬼气弥漫。他莫名呵笑了一声,声音有些渺茫,“再不爱我,殿下也只会亲我,也只会和我亲近。”   他是最特别的,他是唯一拥有殿下的……就算薛曙刚刚差点亲上去,林春澹口中也叫着他的名字。   薛曙只不过是个卑劣的小偷而已。   一个耀武扬威的小偷。   “真的吗。”薛曙微微挑起锋利的眉头。他扶着怀中的少年轻轻坐好,拉近距离,将脸凑近他,问,“殿下可不可以亲我一口?”   林春澹其实没太听懂。他现在反应很迟钝,思考受阻,但却很好说话。   只是亲一口而已,和亲善念并没什么差别。   他林春澹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晃晃悠悠的,好容易才对准男人脸颊,啪嗒一口亲了下去。   亲在了脸颊上。   房间内顿时变得寂静起来。   虽然只是亲在脸颊上,但是薛曙已经爽上天了。他喉结不自觉地吞咽了两下,眼眸微深,凝望着少年,诱哄道,“殿下,这边还可以……”   这边还没亲。   哪里都可以亲,嘴还没亲呢。   虽然只是亲在脸上,但立在房中的另外一人已经快要碎掉了。   几乎维持不住自己的平静的表象。   他深色瞳孔剧烈地收缩起来,跳动着。整个人如溺在冰冷的深渊中,嫉妒和痛苦几乎将他淹没。   窒息着,喘不过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怎么可以呢?   林春澹怎么可以亲别人呢。他不是最特别的那个……   此心如焚,妒火燃烧着。他只想做个坏人,成为妒夫,不管不顾地冲过去分开两人。   但他早已失去资格。   只能在这一刻,看着他们卿卿我我。   “殿下。”   轻轻的一声呼唤,终于唤回林春澹。   他懵懵地抬眼,看向屋中的男人。   男人素衣雪白,但衣袖上沾着点点鲜红,那是因为嫉妒留下的血迹,甚至此刻还在往下滴流。他容颜清冷俊美,瞳色深邃,眼圈却被逼得通红。   像是要泛出泪水来。   立在那里,是漂泊无依的孤魂,鬼气四溢。   眼尾泛红,那么渴望又卑微地看着少年。   这一刻,万籁俱静……   是谁的心头微动。   林春澹懵懵的,神色变得苦恼起来。   明明是谢庭玄对不起他,为什么他反倒要哭出来一样。   为何他这么伤心呢?   但旁边的薛曙却敏锐地察觉到了男人的计谋,抢先一步遮挡住少年的眼睛,“他诡计多端,殿下别着了他的道。”   闻言,林春澹却拨开他的手。   因为他有些烦了。   秦王殿下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了半天,最终累累地叹了口气。   觉得这两个人都好麻烦哦。   他累了,不想在这里听他们吵来吵去了。   于是撒娇般,开口唤了一声,“李福!”   在门口候着的李福立刻应答,缓步走进了幕帘之内。   少年顿时跟归巢的小鸟一样,一下子投到了李福的怀中。靠在他肩上,头也不抬,直接说,“回王府,困了。”   “好好好我的殿下,怎么喝了这么多。”   李福年纪大,约莫着四十多岁的样子,慈眉善目。林春澹看他如长辈一样,两人也很亲昵。   他赶紧叫来仆从,扶住秦王殿下。   然后扬着笑脸看向那边的两人,说,“两人大人,马上就宵禁。奴才就先送秦王殿下回府了。”   他是个人精,说话滴水不漏。   说完便快速撤退,连个挽留的余地都没留。   薛曙黑着脸,死死地盯着另一个人。   生怕这个不要脸的趁机黏上去。   谢庭玄目光也冷冷的,恨不得将他的脸皮扒下来。   两人无声地对峙。   可没多久儿,薛曙因为晚上喝了太多酒,膀胱先败下阵来。   尿急。   他咬牙,却又不得不去。   只能放下狠话来,“你别不要脸地追上去。”   谢庭玄只是冷笑,撕下衣袍静静地裹缠自己手上的伤口。   等薛曙如厕回来,整个毡房里寂静无比,只剩下打扫的老板娘。   他追出屋子,却连马车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彻底傻眼。   但想起刚刚的那个吻,他又禁不住窃喜起来。   至少,春澹在他和谢庭玄之间,选择了他。   ……   另一边,谢庭玄已经追上马车。   只是仆从们遵从殿下的命令,并不准他接近。   夜深深的,落下一声雷来。 第85章   滴答滴答, 雨落了下来。   在深黑的夜里任由疾风刮起,形成层层雨雾,连缀成幕。天尚寒, 迎面扑来的冷风吹得马车旁的仆从往伞下缩了缩。   李福侍候殿下喝了些热茶后,便到马车外等着了。他不经意地回头, 看了眼仍在马车后追着的谢庭玄, 神色渐深。   仆从们也十分好奇, 一边窃窃私语, 一边朝着后面的人看去。   虽未到宵禁, 但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静得出奇,只有车轮轱辘轱辘的滚动声。   秦王殿下倚在马车里的软榻上,阖着眼睡得安详。小巧的下半张脸被大麾遮盖住, 呼吸匀长。   车外的窃窃私语显得便有些明显了。   鸦羽般的睫毛轻轻地抖动了几下,他缓缓睁开眼, 表情略带一丝不爽。   蹙着眉,微掀眼皮, 缓了好一会,才问:“李福, 你们在说什么……”吵到本殿下睡觉了。   他还是有些晕晕的, 所以只说了半句话,便懵在原地,忘记自己后半句想说什么了。   隔着马车的帘子, 李福的声音传来:“殿下, 还是谢宰辅。因为外面下了大雨。”   关于这个,喝醉了的秦王殿下是有印象的。   无非就是谢庭玄追车,他不许仆从们放他进来。   外面下雨了吗?   林春澹掀起一侧的车帘, 果然感受到冰凉的雨丝落在他手心。   垂目,将脸往暖和的大麾里埋了埋,心想:   是谢庭玄自己要追的,冷了病了都不关他的事。   马车行驶得缓慢,但还是在宵禁前赶回了秦王府。随行的仆从们打着伞,衣摆都淋得湿透,更别提一路跟来的谢庭玄了。   浑身都湿漉漉的,乌发湿透后成缕微卷,贴在他脸颊上。配上素白的衣袍和阴郁的脸色,像是刚从刚从水中爬上岸的恶鬼一样。   飘荡着。   林春澹不允许他接近,自然也不许他进府。   他便站在王府前,痴痴地等。倚在柱子上,声音微哑地唤,“殿下。”   但喝醉了的秦王殿下,比清醒时心硬多了。   那么昂着小脸,目不斜视地进府了,甚至都没看他一眼。所以他也就没法施展自己各式各样的手段了。   大门关闭时,李福送了把伞过来,躬身劝了他两句。说殿下今天喝了酒,思绪倒是坚定,应是不会心软的。   春寒料峭,这样怕是会生病。   男人垂目,神色沉静。但他满心都萦绕着一个人,林春澹刚刚昂着小脸进府的模样,看得他……很想。   很想抱在怀里,很想一口吞掉。   浑身的血液都烧得滚烫,他的殿下怎么能这么可爱呢?   怎么高傲的样子也能如此迷人呢。   他满身血迹,形销骨立般的狼狈,却仍旧在盘算着一件事。   再等一刻钟,如果再无法见到春澹的话,他还会想别的办法。   ……   秦王府内。   李福不在,仆从们面面相觑,看着一口气喝完半壶葡萄酒的殿下,想拦却又不敢拦,只能急得冒火。   其实林春澹是有些烦闷的,他又说不出是因为什么烦闷,只能咕噜咕噜又喝了一壶。   果然,不烦闷了。   被热茶驱散的醉意一下子全涌了上来。秦王殿下也没有任何的理智可言了,完全凭借自己的喜好行事。   他脱掉外袍,顶在头上。   蹲在角落里,说自己是一只小蘑菇。   还非让仆从们蹲在他后面,说他们都是他的族人,都是蘑菇。   但没蹲多久,他自己先站起来了。   其中一个婢女害怕他再乱跑,便赶紧说,“殿下,蘑菇是不会走路啊!”   只见少年冷冷地笑了一声。   指着自己,表情矜骄,语调狂傲,“哼哼,那是你们这些凡菇,而我是法力无边的蘑菇精。”   不过这个游戏他很快便玩腻了。   深沉地叹了口气后,瘫在床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殿下,还没沐浴呢。”婢女小声提醒道。   林春澹却没回答。   他很无聊,突然想起追到秦王府的谢庭玄,微微舔了下唇。   浅珀色的眸子中浮现狡黠来,他冲着婢女勾勾手,待对方凑近后,低声说了些什么。   对方顿时点头,神色郑重地出门后。   秦王殿下这才解开寝衣的扣子,朝着浴房去了。   浴房是引了皇城后面的温泉的水,几丈长宽的池中铺满了白玉,帷幔垂水,随着水波荡起涟漪来。   水雾氤氲,少年仅着中衣,沾湿后是半透明的,雪白的肌肤在水面下若隐若现。   脸颊被水汽熏得,好像熟透的水蜜桃一样,让人直想品尝一口。他半张脸藏在水面下,正百无聊赖地吐泡泡,咕噜咕噜的。   怎么还没来啊。林春澹在心里小声地抱怨。   就在这时,大门推开,走进来的男人被缚双手,眼上蒙着一层丝缎。   婢女按照秦王殿下无声的指示,指引着他入水。   而后便推门出去了。   静寂的浴房中,只有水波划起的声音。   谢庭玄喉结滚动着,薄唇紧绷,被半覆住的眼鼻显得更加性感。低声道,“殿下?”   没有回应,只是水波泛起的声音又近了些。   直至,他感觉到缚住自己的绳索被拉扯了一下。   然后,有人跨坐在他身上,丝毫不设防般。   葡萄酒的香气迎面扑来,比之前的似乎还更浓郁些。谢庭玄微微垂目,从丝缎的缝隙中瞥见一小节,少年匀长的手腕。   他低头,不自觉地问了句,“殿下刚刚又喝酒了?”   林春澹不满地扯了下他的绳索,矜骄道,“你现在是我的奴隶,管这么多干嘛。”   “嗯。”谢庭玄凑近,像条恶犬一样,嗅闻他发间的清香,“不管。”   看不见,却能很精准地让自己的唇划过少年的脸颊,不要脸地占便宜。   “殿下的奴隶该做些什么呢?”他低声引诱,“仅仅是伺候沐浴吗。”   “当然不是。”   喝醉了的林春澹大胆得很,他蹙眉,捏住男人下巴,细细观摩着他的长相。   凑得很近,晕乎乎的,甚至一下子撞在了他的脸上。   牙齿磕到,在谢庭玄冷色的容颜上留下浅浅的印记。   他口齿不清道,“谢庭玄,你是个混账货色,是个坏人。但你长得很对本殿下胃口,现在本殿下想做,所以你要……”   发泄欲望。   最后四个字太难了,林春澹一时没有想出来。但男人唇角微弯,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很无耻的两个字。   林春澹都羞红脸了,他却还要说,“我愿意做殿下的……”   那两个字,实在太。   他不想搭理这个不要脸的玩意,一边去解自己的衣带,一边去找。   根本不需要任何的举措,他压着的地方已经是。   秦王殿下艰难地坐直,两只滚烫的手搭在男人的肩膀上。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还要替自己辩解一番,“根本不是因为喜欢你,本殿下只是看得起你这张脸而已。你根本、根本只有一张脸……”   男人喘息低哑,下颌绷着,一点点地听着少年的控诉,内心变得无比的充盈。   丝缎遮盖下的清冷眼瞳里,早就没有一丝的理智可言了。里面满是情欲,满是痴缠疯魔。   又一次拥有殿下了。   身体好软,身上好香,一切都太美好了。   好想看看春澹现在的样子。   是双目含泪,满脸潮红,是那种想让人咬一口彻底吞下的样子嘛?   他两只手都被束缚着,只能任由林春澹掌控。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吻不到,只能被少年若即若离地对待。   而秦王殿下是个小混蛋。   喝多了酒便更加任性起来,没多久便不动了,瘫在男人怀中,懒洋洋的,“好累啊。困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他撑着手臂,带着些许侮辱意味地轻拍了下谢庭玄的脸颊,说,“伺候的还不错,现在可以滚了。”   说着,就要爬起离开,池水波澜涟涟。   谢庭玄看不到,却也能想象到少年那副矜骄的模样。他浑身紧绷,根本无法松懈下来,到了这个份上,自然不可能轻易让他离开。   不然,真成柳下惠了。   趁着机会,眼瞳微深,狠狠地。   林春澹一下跌坐回他怀里,腰背发软,双目失神,瞳孔爽得紧缩起来。   一下子……   单薄的胸膛起伏着,那双浅樱色的唇沉沉地吐息,根本无法平静。   他爽得脚趾都蜷缩起来,整个人绷紧在温泉水中,不敢置信谢庭玄被他缚住手腕,却还能在这种情况下。   耳边,传来恶魔的引诱,“舒服吗,殿下。”   “解开我手上的镣铐,还可以更……”   他适时地止言,等待少年自己发散想象。   真的可以更舒服吗?   林春澹原本便处于喝醉的状态,做什么都任由心情。加之情欲的挑拨,他简直要化成一滩水晕倒在男人怀中。   但这并不代表他很蠢,他说,“不要,你这个人太狡猾了。”   狡猾的男人退而求其次,继续诱惑,“那遮眼的东西呢?我好想看看殿下,我好想念殿下。”   林春澹很不满道,“不是刚刚见过嘛!你是我的奴隶,奴隶哪有这么多话的。”   “不准不准不准。”   他连说三个不准,咬紧牙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心想,别以为他喝醉了就能蒙他,他什么也不做。   谢庭玄能忍住?   呸,狗还能忍住不吃骨头了。   少年脸憋得通红,两人谁也不让谁,就这么僵持在池子里了。   他都能感觉到,谢庭玄忍得有多辛苦,可他偏偏就是那么能忍。   一动不动的。   终于,他忍不住了,一把掀开谢庭玄脸上的丝缎,恨恨道,“不做了,一点也没有当奴隶的道德!不做了,你太混蛋了。”   “这天下的男人这么多,本殿下就不信了,还找不到一个合胃口的男人了。”   话音未落,便被炙热的吻罩住。 第86章   许是因为醉酒的秦王殿下很好对付, 所以男人吻得格外投入。   薄唇覆上的瞬间,浑身都放松下来。先是用唇峰细细地描摹少年的唇形,而后毫不留情地撬开, 汲取更多的东西。   这双浅色的唇还是那么好亲,泛着葡萄的香气, 甜丝丝的。   谢庭玄像是饿了许久的恶犬, 无所顾忌地索取他要的东西。双手被缚住, 无法将少年禁锢, 他便用肩膀将少年反压在的池壁上。   呼吸急促, 热气升腾, 只能听见池水波荡起的声音。   好像,要晕倒了一样。双重的热意加持之下,林春澹满脸茫然, 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大脑已经放弃了思考。   抬起头悄悄地迎合男人, 却又在对方停下后,矜骄地睁开眼睛。   谢庭玄终于看到了他朝思暮想的样子。   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样。   雾气中, 少年浅珀色的眼睛微微失神,分明是被亲爽的样子。   却还要伪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口是心非。   浅唇被吻得深红, 微微饱胀着,覆着层靡靡水光。他小口小口地呼吸,迷迷糊糊地数落, “亲得太烂了, 我要去找别的男人。”   “坏孩子。”   谢庭玄动了下。   “别。”秦王殿下声音破碎,脊背在水中猛地绷直,才想起他是因为什么才解开谢庭玄脸上的丝缎。   十分不情愿, 却又不得不伸手搭住他的肩膀。   艰难地维持着平衡。   然后便又被吻住。   这次是个缠绵浓长的吻,但亲到一半的时候,谢庭玄却突然停住。   林春澹一直昂着下巴。此刻睁开眼睛,浓色眼睫潮湿,微微颤动着,像是展翅欲飞的蝴蝶。   有些不爽道,“干嘛。”   谢庭玄轻轻吻了下,凑近与他鼻尖相抵。声音低哑,“殿下亲过薛曙的地方,已经被我占有了。等于殿下没有亲过他。”   他还是在意,若是林春澹今晚没喝醉让他进来,回去怕是要想上好几天。嫉妒几乎要被他吞没。   林春澹嫌弃地撇撇唇,含糊道,“只是亲了下脸。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问问问,妒夫。”   他拿水泼男人,甚至还更过分地说,“等本殿下找到了更合胃口的,就让你立刻滚蛋。”   谢庭玄眼眸幽深,“殿下找不到的。”   “自负。”   林春澹哼哼两声,心想此人的脸皮也太厚了。谁说他找不到的,等他找到了,第一时间就把这个妒夫踹了。   他骂完,谢庭玄却凑得更近。浓长眼睫几乎能扫到他的面颊,痒痒的。   声音喑哑,“殿下,外室难道不配一个亲亲吗。”   亲在脸颊上,要分毫不差。薛曙有的他也要有。   男人的胜负欲有时候真的很奇怪。秦王殿下脑袋晕乎乎的,却也知道自己被吻得滚烫的唇是谁做的。   都到了这样的境地了,却还不忘他亲薛曙的那一口。   妒夫,世上最会使手段的妒夫。   林春澹瘪瘪嘴,胡乱亲了一口,便催促着快点,他想睡觉了。   话音未落,便感受到吻落在别的地方。   尤其是到他耳垂上时,酥酥麻麻的,像是过电一样。   低哑的声音响在耳边。   男人语气恭敬地说出混账话,“殿下,可以把您橄晕吗?”   彼时,林春澹咬紧唇。   他说不出话,因为一露出来只会让谢庭玄更加满意。   只能小发雷霆,一口咬在对方肩膀上,用牙齿狠磨,试图以此来报复男人。   “混、混……蛋。”   秦王殿下终于微微清醒过来,恢复了些许理智。   他懊恼极了,心想纵欲果然没有什么好下场。   从明天开始,他一定清心寡欲,再不给谢庭玄这个混蛋可乘之机。   ……   谢庭玄一语成谶,碰上了一生之敌。   满朝都看出,平定逼宫一事中崔玉响居功至伟。就连参与的金吾卫士兵都得到了封赏,却偏偏只有他什么赏赐都没有。   甚至没有恢复他的品阶。   但朝堂之上,他依旧没有任何不满。神色含笑,眉心红痣熠熠,颇有种宠辱不惊的风范,而是向皇帝举荐了一个人。   “听闻陛下最近深思不宁,太医开了许多方子都不见好。微臣特地为您请了位道长,用用别的法子助您调养生息。”   崔玉响说完,便颔首静静等候。   高座之上的帝王神色微深,说难为爱卿着想,宣他觐见。   只见一个素衣雪白的道长走了进来。身高八尺,仙姿昳貌,眉眼俊秀,仅用一根木簪挽住长发,清冷卓绝。   在满朝朱紫的情况下,显得格外出尘,衣摆飘飘,像是仙人降世。   还没等崔玉响介绍,群臣的视线已不自觉地在此人和另一人之间逡巡。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位道长的气质和长相都与谢宰辅有所相似。所以就连站在一旁的那位秦王殿下,视线都禁不住地落在此人身上。   崔玉响笑笑,拱手解释道:“不知陛下可听闻过神霄派,这位灵素道长便是神霄派的传人。他极为擅长炼丹制药,相信一定能为陛下解忧。”   皇帝看了两眼道长,似乎也察觉到他和谢庭玄的相似之处。但他并没说什么,只是问:“灵素道长愿意留在宫中吗?”   灵素颔首,但却没有开口。薄唇浅淡,抿紧了后,伸手比划道。   没人看的明白,崔玉响便道,“美玉有缺,灵素道长自幼便无法发声。”   “袁嘉,一会儿给灵素道长安排处住所。”   皇帝支着额头,着实有些乏了,便准备退朝。不知是不是最近处死了太多人,他总有些心神不宁,晚上睡不着觉,时常头疼。   崔玉响进献一个炼丹制药的道长,倒真是合他的心意。   早朝后,只有林春澹和灵素道长被留了下来。   两人并排站在殿前,纵然灵素不能说话,用比划也能聊得有声有色。   秦王殿下眼眸弯弯的,笑得很灿烂。   却不想,这一幕落在了不远处的谢庭玄眼中。   他的神色已经冷到了极点,掌心才刚刚愈合结痂的伤口差点又被他刺破。   目不转睛地盯着,内心的嫉妒又再次如滔天的巨浪翻涌起来。   殿下对旁人笑得也太过灿烂了,而这个哑巴……太会装模作样,是用这种方法勾引春澹吗?   莫名地,他想起前几日林春澹醉后的话。   总说碰见对胃口的要换掉他,这个很对胃口吗?   谢庭玄眼神又冷了些,视线完全凝在两人身上。   春光灿烂,疏影横斜。少年穿着绛紫色的朝服,雍容华贵,玉冠高束。浅瞳弯弯的,好似晶莹剔透的宝石,如今满满盛着的都是他人。   阳光落在他脸上,笑容太明媚了,是他想要夺取的,想要完全的占有的明媚。   可却那么对着一个陌生人。甚至为了和这人能够顺畅沟通,伸出手让他在掌心写下字来。明明怕痒,却还是那么做。   那么亲密无间,那么残酷……光波影动,一深一浅的身影笑语晏晏。   遥遥望去,就像是一对不可分割的璧人,极为登对。   会喜欢他吗?   会爱上他吗?   谢庭玄满脸阴郁,却又遏制着破坏欲。只能死死地扒着栏杆,甚至连眼圈都被逼得泛起红色来。   漆黑的眼瞳,含恨的样子,像极了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   “谢宰辅,您这是怎么了?”崔玉响不嫌事大地走了过来,特意讥讽道。   他目光同样落在殿前等候的那两人身上,笑意渐浓,“之前被流放江南,如今用尽手段回到京城,不应该欣喜若狂吗。”   视线转回谢庭玄身上,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   “用尽手段?比不得九千岁。”谢庭玄神色变得冷淡,他微掀眼皮,略带不屑地看了眼面前的男人。   平静道,“费尽心思挑动陈秉逼宫谋反,不就是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怎么样,你一个阉人获得殿下的宠爱了吗。”   崔玉响表情瞬间变得僵硬,脸色难看得要命。   他冷笑道,“你嚣张什么,真觉得自己无可替代了。”   谢庭玄垂下眼帘,遮住眼中寸寸得意,“我和殿下成过亲,殿下只喜欢我。”   “我看未必。”   崔玉响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微微勾唇,道:“殿下这不是找到新人了吗。”   他瞥着谢庭玄倏然阴沉的脸色,故意拉长声音,怪模怪样地说,“宫里不向来如此吗,只闻新人笑,哪见旧人哭。这灵素道长似乎是殿下喜欢的类型,见第一面便那么熟络。”   “俊秀年轻,今年才堪堪及冠,与殿下倒是有许多话可说。”   “谢宰辅二十有余,与殿下这样的少年郎有话讲吗?”   谢庭玄的脸色一寸寸沉下去,已经黑得和锅底差不多了。   但他冷笑着说,“我是如此,你又好到哪里去。三十有余,努努力倒是能生出殿下这样岁数的儿子了。”   说完,微微停顿了一下。   九千岁眼皮微跳,果然听见了他恶毒的下一句——   “忘记了,九千岁只能算半个男人,生不出孩子来。”   这个贱人。   崔玉响差点被他气疯,忍了半晌才堪堪没上去撕烂他的嘴。   “谢庭玄!”皮笑肉不笑地指着他骂道,“实话告诉你,找来灵素道长就是为了取代你。真以为自己无可替代了?”   崔玉响眉心的红痣散发着妖异的光,“朝堂上,谢宰辅您似乎站在太子那边。但私下仍不死心,总是夜宿秦王府。”   不忘点评一句,“人人都说宰辅光风霁月,怎么这事倒做的如此不知廉耻。”   崔玉响漆黑的眼睛仿佛毒蛇一样,盯着谢庭玄,“墙头草是没有好下场的。”   “我这是发善心,是在帮你。” 第87章   崔玉响他早就猜到谢庭玄不会善罢甘休, 暗中监视下,发现两人仍旧有私。   逼宫之事,谢庭玄早就在雍州查到叛军盘踞之处, 却为了林春澹隐瞒下来。但如今明面上,他仍旧是太子党。   而他也知道无论怎么离间两人, 谢庭玄这个疯子都不可能放弃林春澹, 更不可能揭发林春澹。   毕竟逼供谋反可是死罪, 所以纵然谢庭玄有十八般神通, 再手段了得, 也不可能揭露他们。   他不会忍心送林春澹去死。   所以他索性从林春澹下手, 特意安排灵素进宫。   灵素可是他按着谢庭玄的样子找的人,不仅气质长相相似,而且还更年轻些。人都是有劣根性的, 等林春澹发现自己身边有个更温和俊美的代替款。   哪里还会搭理谢庭玄呢?   这是个绝佳的计划,可以继续利用谢庭玄助力他们夺嫡, 还能悄无声息地离间两人,甚至可以……   “你送灵素道长进宫到底想干什么。”秦王殿下的声音打断了男人的回想。   崔玉响微微愣了一秒, 随即含笑看向主位上的少年。   林春澹已经换上常服,淡青色的衣衫衬得他格外清隽, 有种乖巧干净的气质。只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带着淡淡的厌烦, 显然仍是不想见到他。   但越是讨厌他,他越是喜欢。   直勾勾的目光中是遮掩不住的贪婪,男人勾着殷红的唇, 轻轻地舔舐了下唇, 像极了毒蛇吐信子。   低头,眼尾淡淡的阴翳。   “因为殿下糊涂。”崔玉响丝毫不掩饰,一双凤眼如寒潭沉星, 定定道,“谢庭玄是太子党的人,殿下与他再三纠缠,置大业于何地。”   林春澹沉默了半晌。   抬手砸了桌上的瓷杯,碎片四溅。   他抬眼,桃花冷极,“你监视本殿下?”   权臣神色未变,甚至含笑着跪下。捡起了地上的瓷片,捧在掌心,献给他的姿势,说,“殿下如果生气,大可以用这瓷片刮花微臣的脸。但微臣是真心的……”   他微微停顿,道,“灵素不好吗?他年轻俊美,并不比谢庭玄差。”   少年瞥了眼那碎瓷片,嗤了一声。双腿交叠,鞋尖轻轻地勾住男人的下巴,眸底冷意弥漫,“你这张脸倒是瞧着也不错,怎么不把自己献给我?”   崔玉响虽然为人恶毒,但长相的确甚佳。苍白的皮肤,深邃的凤眼,一双鼻梁挺直,殷红的唇和红痣更是为他增光添彩,格外稠丽。   三十有余,岁月却并没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反而令他有种别样的气质。   闻言,他眼底波荡起浓稠的情绪。   伸手,轻轻地握住了少年的鞋尖,指腹似有暗示意味地揉搓着,喘息起来,低哑起来,“殿下若是想的话……”   “微臣可以随时听候传唤。”   他自然求之不得。   明明知道少年这样做只是为了折辱戏耍他,但崔玉响永远沉寂的心还是跳动了一下。   风起幡动,他似乎知道了自己三番两次波动的心脏是为了什么。   若是兴味,他早该厌倦。可越靠近,越想要……真真切切的喜欢,恨不得奉献自己的所有,搏他一笑。   对自己的笑。   可林春澹唯独不会对他笑。   明明是那么爱笑那么丰富的一个人,会昂着那张漂亮的脸蛋矜骄无比,会向父兄撒娇,还会笑着踹薛曙的屁股……   唯独见到他,就像是换了一个人。绷着小脸,那么冷淡那么残酷地蔑视他。   果然,林春澹冷冷地笑了一声,毫不留情地说,“可惜本殿下最讨厌你。”   是意料之中的的回答,崔玉响心里却还是失望了一秒。   却分毫未显,只是任由少年一脸嫌恶地抽回自己的脚。   “这就是原因,微臣还算有自知之明吧。”   奸臣垂下眼帘,静静地看着地板。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问了句,“所以殿下为何讨厌微臣呢。”   无人观察的地方,其实他也变得紧张起来,微微抿紧了薄唇。   会是什么原因呢……   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呢……   怎样才能讨他的欢心呢……   却忘了,林春澹有太多恨他的理由。   他害死了先皇后,害得林春澹流落林家那么多年,甚至林春澹沦为满京耻笑的男妾还是因为他。无形之中,两人牵涉了太多的东西,命运纠缠在一起。   绝不是一句喜欢后悔可以泯灭的。   更何况,不用这些理由,却也足够林春澹讨厌他。   高高在上的秦王殿下笑了一声。他是真心觉得好笑,浅珀色眼眸中有些玩味,“崔玉响,你现在就在利用我,却问我为什么讨厌你。”   “你离间我和皇兄,设计让满京的人骂我是乱臣贼子,迫使我只能与你为伍。”   漂亮的双瞳中满是审视,清清淡淡的。   “难不成,要喜欢你吗。”   闻言,崔玉响僵在原地。   这话太无情,最尖锐地刺破虚假的表象。   在渴望什么,在期待什么……   男人脸色苍白,阴鸷的面容上满是不甘。他试图辩解,世道本就如此。王宫之中,人人互相倾覆权压,没有谁的手上是干净的。   譬如他,难道全是他的错吗?   他想权倾朝野有什么错,他做了皇帝的酷吏,多年来刀尖舔血,还要面对漫天的辱骂。钱、权、美人都是他该得的。   原本没人想走到这一步,可帝王无情,利用他制衡秦家后,却又试图用太子党倾覆他。   他为何不能争?为何不能扶植皇子?   凭什么让他乖乖等死。   可……崔玉响突然想起了什么,瞳孔骤然缩小。   有人的手是干干净净的,但她死了,被他害死的。她是他害死的第一个人,他犹豫过,却不曾后悔过,反而总是用这种道理安慰自己。   但十七年后,他却喜欢上她的儿子。甚至恬不知耻地发问,问他为何讨厌自己。   四肢百骸瞬间涌现出无尽的冷意……   天地寂静,屋檐下的宫铃发出清脆的声音。阳光从一侧的轩窗洒下斑驳光影,正好将少年包裹在其中。   而他跪在孤冷的阴影里,几乎被黑暗吞没。   崔玉响低着头,脊背发寒,指尖僵直。   他第一次感觉到命运的存在。   它悄无声息地轮转着,像一张大网罩下,在十七年后无声地诅咒了他。   无可救药的是,即使明白一切,他还是跪在林春澹面前。   被迷得神魂颠倒。   该怎么解决,该如何改变……这似乎是个无解的局面。若依照圣人之言,他应该坦白从宽,跪下认错。   可崔玉响没读过书,他更是个卑劣的人。   他不会认错,不会后悔,只想不付出任何代价地拥有。   所以,被笼罩在阴影中,他如同蛰伏的毒蛇般,终于笑了。   抬目看着林春澹,说:“殿下说的对。不过微臣非常庆幸,因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殿下注定会恨微臣的。”   “但如果原本就是恨的话,微臣便不那么伤心了。”   男人的声音轻飘飘的,接下来的话却如蟒蛇一般,狠狠地缠绕着林春澹。   像是要将他,也拖下无边地狱。   “其实,灵素还有个职责,那就是助殿下弑父弑君。”   这次,是秦王殿下脸色骤然难看。   ……   崔玉响一箭双雕。他送去宫内的灵素的确是神霄派的传人,此人也的确有些能耐,在宫内炼出的丹药送去给皇帝服用后,后者的精神确实好了不少。   帝王原本还有所忌惮,但让太医把脉确认无恙后,也就放松了警惕,以为崔玉响仅仅是为了讨好他稳固地位。   而且灵素此人气质干净,双眸清澈,日日呆在宫内寝殿中,倒不像是什么利欲熏心之徒。   没人能想到,崔玉响早已暗中布局。送去的丹药虽然无毒,但却是神霄派的祖传的秘药,一旦与相克的秘方同时服用,便会慢性中毒。   身体会一日日地差下去。   他手眼通天,却也做不到绕开袁嘉、太医院一众人给皇帝下毒。用了这么个迂回的手段,就是为了能够悄无声息地做到这些。   但他没有告诉林春澹。因为喜欢是一回事,相不相信是另一回事,他没谢庭玄那么疯,不会拿自己的命赌。   所以,他像恶鬼一样,笑着对少年说,“殿下,皇帝爱惜太子。任我们如何努力,都无法撼动他的地位。如今皇帝又忌惮微臣,唯有走上陈秉的老路。”   “这是最快的,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只是……”   他微微顿了下,“逼宫谋反可是掉脑袋的重罪,殿下总要付出些行动,才能让微臣、让跟随殿下的朝臣有掉脑袋的决心。”   唯有亲自弑君,才能将他们一伙人牢牢地绑在一起,生死与共。   看着少年微微颤动的眼瞳,他叹了一声又一声。   崔玉响自然知道,林春澹不会愿意弑君。可他也有的是手段威逼利诱,毕竟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个份上。   先是说他们是不得不这样做的,因为皇帝偏心太子,明明他也是先皇后的孩子,但储君之位却从未倾斜过。这是很不公平的。   又说帝王其实没有表面上那么疼爱他,现在的一切只是出于愧疚。当年的事虽然隐蔽,却仍有蛛丝马迹,林琚一个微末之官都能查到真相,何况至高无上的皇帝呢?   是故意的,是舍弃的,是帝王欠他的……所以他不应该心软,应该夺回自己拥有的一切。   最后再低语,到了这个地步,大家早就是绑在一条线上的蚂蚱。   甚至还微笑着说,“殿下也可以去选择告发微臣,以求投诚自保。但殿下不会有机会扳倒微臣的的。”   “因为殿下没有任何的证据,因为口说无凭,更因为……无论是贪赃,还是逼宫,这么多年,微臣的手始终干干净净。”   “而且微臣,眦睚必报。殿下扳不倒臣,还会被记恨。到时前面是太子党的利刃,后面是臣的暗刀,殿下躲得了吗?”   是赤裸裸的威胁。   *   崔玉响丝毫没有夸张,他这个人就是聪明过头,做了那么多坏事,每一桩每一件都坏得要命。可真正查起来,每一件似乎都与他有关,但是每一件……   都没办法定他重罪。   那么也就意味着,林春澹必须做出选择了。   是放弃复仇,还是弑君弑父。   直到他端着那碗汤进入紫宸殿的时候,思绪还乱得要命。他想揭发,但这碗汤是从御膳房送过来的,崔玉响完全没有经手。   谨慎得要命。   要么放弃复仇,要么弑父弑君……   帝王正坐在龙椅上批阅奏折,见他过来,严肃的面容上顿时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招招手,让他过来坐下,问:“今天要不要留在宫里陪父皇用膳,朕让御膳房准备些你爱吃的。”   林春澹垂着眼,摇了摇头。   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端着盘子的手,指节边缘扣得发白。   皇帝倒没注意他低落的情绪,只是看着他端来的汤,笑了一下,说:“你今日倒是乖巧得很,又想向父皇讨些什么。”   啪嗒啪嗒,秦王殿下的眼泪落在了汤里。   他抬头,琥珀色眼眸水盈盈的,泪水在其中打转。   咬着唇,缓了好半晌,才没让哭声溢出来。   “父皇和皇兄一样,都是坏人。”   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他根本做不到,什么复仇什么逼宫,他明明下定决心,就算自己死掉也无所谓的决心……却在这一刻悄然崩塌。   即使他也清楚,皇帝对他这么好,是因为有许多的愧疚夹杂在里面。   崔玉响说的话不无道理,一定程度上,皇帝曾经确实放弃了他。   但爱是真真切切的。   锦衣玉食,无限的荣宠,既是补偿也是爱意。不需要太多的言辞,父母的爱都倾注在日常中。皇帝将能给他的都给了他,能宠他的程度下,都宠着他。   他攥紧手指,有些崩溃,“我做不到,我斗不过他。”   话音未落,只听帝王叹了口气。   轻轻抬手,替他擦去眼泪。表情中既有心疼,也有……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端起那碗汤喝了下去,没有一丝犹豫。   甚至林春澹都没反应过来。   他瞳孔骤然紧缩,抓紧皇帝的袖子,急得又要哭出来,“父皇,你在做什么。这是……”   帝王神色平静,在这一刻,身上那股坐拥天下的气魄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说,“汴州至今仍未得到休养生息,江浙富庶之地他拥田千亩,科场舞弊查之不尽。就像陈嶷问的那样,究竟还要等多久呢?”   镇定不已,他扶住少年的肩膀,“春澹,你是好孩子,是父皇没有用,才让你卷进这场争斗中。但就和你猜的一样,这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它不仅关乎你的恨,更牵涉黎民万众。”   帝王定定地注视着少年。   “你要记住,什么都无法舍弃的人,注定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而第一步要舍弃的,就是朕。” 第88章   “即使贵为君主, 也总要取舍。没人不害怕死亡,但比起这个,身上肩负的东西更重要。”   春光明媚, 微风和煦。帝王放下一切的政务,领着林春澹来到殿后的一方小天地。   这里与前殿隔着几道屏风, 旁人无法轻易涉足, 少年好奇地打量着。   木质的矮桌上放着一套精致的白瓷茶器, 方窗里框住无尽的绿, 竹影横斜, 像波浪一般轻轻地晃动。   玉兰花瓣被风吹落, 重重地砸在地上,啪叽一声的同时散发出清幽的香气。   他顺势抬头望去,正好看见那棵高高的玉兰树, 无叶无绿,淡粉的花瓣大朵大朵地盛放着, 背后是朱墙,是湛蓝的天空。   美得像是只会出现在梦中的场景。   “见过玉兰花吗?”   林春澹微微凝住目光, 还未来得及摇头,便听帝王的声音, “二十年, 也不过是玉兰花开了二十次。”   他愣神着看向皇帝,便见对方的视线也凝在那棵粉玉兰上。眼神深深,是他看不懂的情绪, 像是怀念又像是向往。   “这棵玉兰是朕登基那年, 你母后亲自种下的。它越长越高,像是要冲破云霄一样,可淑华却再也见不到它开花了。”   “这些年, 朕总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但思考似乎是没用的,你母后从未到梦里见过朕一回,不知她是不是还在怨我。”   陈钧看着那些盛放的花朵,眸光浅浅波动着,碎发被吹得微微凌乱。   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绿萝裙,春衫薄。渔歌唱晚,霞光盈天,少女坐在溪边,笑容灿烂……他匆忙跑来,手中握着刚刚从高高玉兰树上摘下的花朵。   因为不慎,衣摆脏了一块,清隽的脸颊上也沾着点点尘土。   红着脸将花送给她。   “呆子。”   少女抬头看他的明媚笑容,是他半生都不曾忘却的光景。   陈钧回过神,看向杯中水镜的倒影。恍然察觉发鬓生白,皱纹悄生,距离那一年已过半生。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面前的幼子尚且有她的影子,蹙眉问他,“父皇做错了什么。”   他缓缓摇头,神色释然了许多,声音像是要被淹没在簌簌清风中,“以后会告诉你的。”   少年撇撇唇,神色浮现丝丝不满,他讨厌打哑谜。   但一秒后,又想起刚刚的事情,猛地站了起来。   有些气恼道,“父皇既然知道那是毒药,又为何非要喝下去。说不定还会有旁的方法呢,或者不报仇也行,再拖几年呢。”   艰难地思考着,他试图从蛛丝马迹中寻找能够两全的办法。   但事实就是,没有。   秦王殿下眸光晃动,慌不择言,喃喃道,“直接派人暗杀崔玉响呢,只要他死了,只要他死了。”   帝王很平静。   只是让他坐下,亲手斟了杯茶推过去,淡淡道,“春澹,你明明很聪明的。你知道,暗杀是没有用的。就算得手,成功杀死崔玉响,但残存的崔党仍然会推出新的领头人,到时蠢蠢欲动,必生其乱。”   林春澹神色微僵,没说话。   “更何况,暗杀是不正当的手段,一旦使用必会引得流言纷纷。若有人故意引导,崔玉响说不定会从奸臣的骂名中翻身。你不想让他翻身,你想光明正大地审判他。”   “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犹豫呢?”   为什么还犹豫呢……   秦王殿下红了眼眶,像个孩子一样跪在父亲面前。将头埋进了他的怀中,哭得泣不成声,“因为我不想让你死。”   陈嶷是皇帝亲自养大的,他幼时曾无数次在父亲怀中哭。可林春澹流落在外十几年,他回来时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帝王知道自己亏欠他太多,曾经想或许可以用以后的十几年补偿。但命运就是这么无常,总是推着人向前走,推着人做选择。   从陈秉逼宫时,他就知道了,这是他们都不得不做的选择。   他反搂住这个孩子,叹了口气,“不仅仅是为了你,更是为了天下众生。在其位谋其政,朕不仅仅是你的父亲,更是天下的君主。享受四方供养,就应该为天下付出,何止是这点危险呢?更何况,如今这样也是因为朕的错误决策。”   “当年为了收回权力,平衡朝野,才用了崔玉响这把刀,却不想是养虎为患。他贪腐结党,赈灾的钱都要盘剥一层又一层,害死了多少人。科场舞弊之事屡禁不绝,寒了多少士子心。”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从盛世到乱世也许只隔一线,朕必须谨慎。从前,是没有办法扳倒,而现在则是最好的机会。”   帝王说罢,沉默了好一会。   林春澹其实听懂了,或者说他早就懂了,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浅珀色的眼瞳里浮动着深深浅浅的光芒,不忍,却也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最终低头,挺直了脊背,闷闷地说,“父皇不准死,一定会有解药的。”   ……   林春澹端着那碗空了的汤碗离开紫宸殿,便被一个陌生的小太监带着绕过宣政殿,来到一处略显偏僻的地方。   崔玉响正站在桃花树下,阴柔的面庞被映得微微带了点血色。他转头看见少年,勾唇笑了一下。   伸手想去握林春澹的手,却被躲开。   也不恼怒,只是接过那汤碗,凤眼中氤氲着深深的笑意,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恭喜殿下,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林春澹抿紧唇,浅淡的眼睛里泛着冷幽的光。   而后看向崔玉响,声音却颤了起来,“弑君弑父,本殿下做了。那以后呢,就算登基,天下人也会耻笑我,说我得位不正。”   眼尾却泛着红,像是害怕又像是后悔。反正脆弱得很,像是会碎掉的瓷器,鸦羽颤动着。   九千岁阴鸷的眼瞳微深,不可抑制地泛起波澜。既是心疼又是激动,这正是他想要的,这正是他想要获得的。   将少年拉进地狱,看着他无助地沉沦,然后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   男人垂下眼帘,将林春澹拥入怀中,低声道,“别怕,殿下。没什么好怕的,还有微臣在身边呢。就算是千古罪人,也有微臣陪着。”   眸底波光涌动着,他的目光落在少年耳后的那颗红痣上。   喉结滚动着,才终于借着契机禀明真心。   微微收拢抱着林春澹的手臂。   错开的角度,秾丽眉眼间隐藏着柔情缱绻,“微臣会保护殿下的,拼尽全力。”   为了利益,这一世坏事做尽。   为了权欲,这一生杀人无数。   杀戮满身,身后尸山血海,冤魂无数……却在此刻,如此渴望着保护一个人。   *   京中风言风语,总是在传秦王殿下和崔玉响沆瀣一气不止,还走上了三皇子陈秉的老路。据说他和宫里那位神霄派的道长不清不楚。   经常有人看到,那位道长坐着马车进入秦王府,夜宿一两晚后才离开。   不少人都暗中嘲笑这位荣宠无限的秦王殿下,放着好好的王爷不当,竟然和那个奸邪之臣搅和一起,早晚沦为傀儡。   太子党也和秦王全面决裂。两兄弟从前有多要好,如今面对面站着都说不上两句话,互相冷着脸神色难看。   而那位重新归朝的谢宰辅态度暧昧,仍不知立场如何。毕竟众人虽然不敢提起旧事,但都记得去年的那桩旧事。   也就是这时,出了场闹剧。   阳春三月,下旬正是游湖的好季节。微风拂面,阳光不燥,京郊的湖泊碧波荡漾,依着青山,正是出游的好时机。   贵人们休沐时也会携友伴亲,登船乘游。   那日湖上游着的画舫奢华夺目,精致夺目,一看便知非是常人能够拥有的。   画舫靠岸,周围游湖的人纷纷投去目光,好奇会是哪位贵人登船。便见玉冠少年穿着荷粉色的织金衣袍,在另一高大俊美男人的搀扶下上了船。   两人举止亲密,有说有笑,只是那男人似乎不会说话,只能用手势回应。   众人好奇心更重,其中自然有在朝中做官的游人,“那位稍矮些的便是秦王殿下。”   而他旁边跟着的男人不曾出声,不就是风流韵事中的那位灵素道长吗。   纷纷唏嘘不已,没想到传言竟是真的。   但他们也只能感叹一时。   毕竟两人上船后,画舫便重新启动向湖中央游去。舫外守着一众仆从,不许任何人的接近。   直到一人的到来。   素衣雪白,头戴斗笠。立在小舟上,缓缓驶向画舫。   李福恭敬地接见,但通传之后却对他摇了摇头。   男人的相貌隐在帷帽中,他声音格外得轻,“半个月了,殿下真的不要我了吗?”   李福没回答,只是劝了一句,“宰辅,殿下说好聚好散,不会再见您了。”   如何好聚好散呢,他的心如烈火烹油,被烧得千疮百孔。   自从灵素进宫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林春澹了。   秦王府全面戒严,他翻了数次的墙都被拦在外面。递帖子不会回复,写信也不曾回复,就连他下朝之后想要林春澹说句话也做不到。   人人都说秦王和灵素道长有私,崔玉响的那句替代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他记得的,林春澹说过不会回头,也说过若有合胃口的男人,便将他换掉。   灵素会是那个人吗。   这一天是否来得太快。   隐隐约约的,画舫内传来少年的笑容。虽然看不到,谢庭玄却可以想象那明媚的笑容。   他在对别的男人笑。   他已经喜欢上别的男人了吗。   他被丢弃了吗?为什么,不要他了呢。   斗笠下,男人俊美冷淡的脸庞倏然变得苍白无比。浅淡的薄唇被他咬出血来,他那么不甘,不甘地看向画舫。   声音很轻地重复,“殿下真的不要我了吗。”   但却没有回应。   心如刀绞,痛苦几乎要将他淹没,浑身喘不过气来。   骤然回想起薛曙和崔玉响说过的话,他们说的对。   他原本便没什么了不起的,也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林春澹亲口说过的,他们早就没什么了,是他的犯的错,是他亲手将林春澹一步步地推远。   凭什么只爱他呢?   他只是一个混账而已。   道理他明明都懂得,他也早已做好了预期,却在这一秒到来的时刻,被痛苦深深地淹没了。   风熏日暖,耳边游人吵闹,鸟语花香。   唯有他是孤冷的。   唯有他是一无所有的。   他立在小舟上,思绪如回马灯般,一寸寸地掠回……   和濒临死亡的那一刻回想的一样,从幼时起他的人生便是黑白的,没有色彩的,不值得怀念的。   只能那双眼睛,命运的樊笼无法罩住的,他拼命也要见到的。   这份爱不知何时而起,却一定会在此身湮灭时才会消散。   他怎么能失去。   明明是温暖的春日,谢庭玄却只能感受到彻骨的寒意。他四肢百骸仿佛被灌注了铅水般,要拖拉着他沉入地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一直站在小舟上等待。   是有些狼狈的,早已有人认出了他。太子党的清流早就对他颇有微词,从前羡赞他此心清澈,如今却发现他不过也是泥塑的神像。   只是凡人。   奚落嘲笑不绝于耳,他却丝毫不在意。那些东西,功名利禄都是可以抛却的,虚名亦是不重要的。   只有林春澹是最重要的。   直至日暮西垂,游人们纷纷离去归家。偌大的湖面上倒映着月光,却也只剩下秦王殿下的画舫。   李福又来劝了,时间不早了,让他赶紧离去吧。   谢庭玄摘下斗笠,容颜俊美冷淡。他如珍似宝地拿出一个锦囊,外面用丝帕包了一层又一层。他薄唇紧绷,声音嘶哑地开口,“麻烦公公将这个转交殿下。”   “若殿下再不见我的话,我会离开的。”   李福抿唇,有些为难。可看了眼他那苍白得像鬼的脸色,还是应允下来。   没一会儿,秦王殿下竟然真的从舫内出来了。   只是脸色不太好。他垂目看着小舟上的谢庭玄,没什么情绪道,“你究竟还要疯到什么时候。”   手里拿着的锦囊,里面装着两人成亲时结在一起的头发。   “只是想见殿下一眼。”   谢庭玄眼瞳漆黑,却微微弯唇露出一丝笑。   他问,“殿下真的不再要我了吗。”   很平静,平静到诡异。   林春澹用上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垂着眼帘,淡淡道,“之前就告诉过你,我们不可能回头。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好聚好散吧,别再来找本殿下了。”   “对不起。”   谢庭玄没再强求了,只是眼圈被逼得泛红,他垂着头,滚烫的泪水被夜色藏下了。   谁也没看见。   他说,“那殿下可以把锦囊还给我了吗。”   秦王殿下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锦囊,别开脸不去看他,狠心道,“既然决定好了,就不要再留着这些东西了。”   “被圣上赐婚的林家庶子已经死了。”   “可他是微臣的妻子。”清冷的声音夹杂着丝丝哽咽,他颤着声,“微臣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这是他唯一留下的。”   “是微臣唯一能够惦念的东西。”   少年的决心和思绪被他扰得乱七八糟,他不想看谢庭玄。   所以别过眼,只能当着他的面,将手中锦囊扔进了湖中。   冷着脸,淡漠道,“没什么好惦念的,死的人早就死了。”   那一秒,林春澹用余光悄悄地瞥了眼男人。   谢庭玄瞳孔骤然缩小,脸色惨白无比,视线随着那锦囊落在湖里……   变得绝望起来。   “不要。”   苍白的薄唇里,无力的话语。   “不要。”   他扒着船边,向来沉静的眼瞳里慌乱至极……是他唯一不能失去的,是他唯一失去的。   他什么都没有了。   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那道身影径直跳入湖中。   扑通一声,消失在夜色里。   而林春澹站在原地,足足地僵硬了半分钟。   就像那次坠崖一样,他耳边是无尽的嗡鸣,世界失声,他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听见男人坠入水中的声音。   而后才慌乱地来到舫边,目光焦急地寻找着湖水中的影子。   但什么都没有。   泪水滴落湖面,没泛起一点涟漪。   他攥紧了手中的锦囊,忍着哭声骂了句,“你这个混蛋。”   为什么……总是让他动摇。   为什么,总是让他割舍不断。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 第89章   他一直记得那句话。   什么都无法舍弃的人, 注定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要舍弃什么,要斩断什么……其实心里一清二楚,只是逃避着, 既不想认清自己的心,也不想失去心底隐秘的眷恋。   所以一拖再拖, 所以侥幸着幻想。   但理智不断地告诉他, 借着这个时机舍弃谢庭玄, 既能斩断两人之间纠缠不休的孽缘, 也能让多疑的崔玉响更加安心。   这是两全的方法, 也能让他总是摇摆的心安定下来。   明明清楚的, 明明下定决心的……   可为什么,看见谢庭玄跳进湖中的那一秒会被惊慌笼罩着呢。   他不该惊慌的。   明明,什么都舍弃了。   为了控制灵素, 他做了坏事,下了毒药。可想起这句话, 他便没有一丝的惧意和犹豫,手指没有颤抖一下。   将利刃横在灵素脖颈上逼问解药时, 目光冷幽,没有一丝的动摇。   肃清秦王府中的眼线, 鲜血流了满地, 血腥扑鼻时,他亦面不改色。   因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当理性完全控制身体时, 他就再也不会动摇害怕了。   可此刻为什么会这样害怕呢……   少年的眼眸像是天上落下的星子, 晶莹剔透。目光紧紧地注视着湖面,神色紧张,试图看见那个人。   甚至上半截身体都探出了画舫, 把李福和仆从们吓得够呛,赶紧拦住,“殿下小心,您若是掉下去可怎么办哦。”   “上来啊,别找了,谢庭玄……”   他攥紧了锦囊,对着湖面大声地呼喊。   喊着喊着,声音弱下来。眼睫微垂,泪珠要落不落,“在我手里啊。”   放不下的,何止是一人呢。   锦囊里,他们的头发结在一起,是这段感情唯一留下的东西。   何尝不会怀念呢,何尝没有甜蜜的记忆呢。   可谢庭玄这个混蛋,到底有什么好的呢,到底为什么让他忘不掉呢。   到底为什么,说尽了刻薄话,还要这么缠着他……明明只要肯往后退一步,他就会下定决心放弃的。   “回来啊,别找了。”   “谢庭玄。”   一声声的呼唤,湖面却始终平静着,像是形成了一面水镜般,没有任何的涟漪。   秦王殿下的手指越攥越紧,指尖都扣得泛白,神色也逐渐变得焦灼起来。   怎么会没有水波呢,怎么会没有影子呢。   这个混蛋,就算是找锦囊也要上来换气吧。   恍然间,他回想起男人见到锦囊落水时惨白无比的脸色。   和那句泛着哽咽的,“是微臣唯一能够惦念的东西。”   凄冷的神色,像是彻底碎掉的瓷像……会碎在哪里呢。   林春澹骤然抿紧唇,瞳仁剧烈地震颤着。   喉间酸涩得几乎说不出话。   他更加用力地扫视着湖水,唇颤抖着,才勉强挤出一句,“谢庭玄,你死在这里。本殿下这辈子都不会来看你一眼的。”   身旁的仆从已经扑通扑通地跳下了湖,搜寻着落水的男人。   林春澹紧张地快要晕过去,却还在继续骂着。   “你这个懦夫,以为死在这里就一了百了吗。”   “你说过,变成鬼也要缠着我……不会允许的,我一定会找人镇压你的。你这辈子、下辈子,就算是做鬼,也别想见到我。”   这声音似远似近,响在他耳边。但却隔着一层水膜般,模糊着听不清楚。   身体是沉重的。   湖水冷得彻骨,衣袍浸湿后如铅坠般,将他朝着湖底拖去。   谢庭玄好想找到那个锦囊,他努力睁大眼睛,不断地搜寻着,张开五指胡乱地摸索着。   但漆黑的夜里,没有一丝亮光,什么也看不见。   肺部的空气渐渐耗尽,可他为什么还是找不到呢?   锦囊丢了,那是他们结发为夫妻的证据,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机会了。   林春澹丢弃他了,林春澹不要他了。   机关算尽,到头来不过是落得这样的结局而已……他知道的,锦囊是席凌在那个雪夜捡到的,是林春澹要带走的。   少年绝情地说永远不要再见,却还是偷偷藏了锦囊。   还是心有戚戚,所以三番五次地容忍他纠缠不休。   可是这一次,不是了。   林春澹不再见他了,林春澹喜欢上别人了,所以不再容许他的靠近。   丢入湖中的锦囊似乎是最后的诀别,是真的下定了决心……   他知道的,他清楚的,他们不会再有以后了。他是被丢弃的人,早就没有活下去的必要,又为什么执着地想要找到这个锦囊呢。   因为还想将它藏在怀里,和最后能够拥有的它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可真的找不到了。   谢庭玄听见自己叹息了一声。   他被湖水吞没着沉下,在黑暗中看向那离得很远很远的湖面,突然觉得很累。   何必再挣扎呢?   死在今日还是明日,死在家中还是湖中都是没有分别的……鬼神之事似乎只是凡人的慰藉,是假的。   可却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死后化作鬼魂,便能永远陪在林春澹身边了吗?   可以抱紧少年,可以偷偷地亲吻他,亦可以整夜相拥,永远在一起,片刻不分离。   那似乎是幸福的。   清冷的眉眼甚至弥漫着点点希冀的,他缓缓阖上了眼,任由湖水将他一寸一寸地拖入湖底。   耳边是涌动的湖水,他的思绪也被这死亡的平静一点点吞没。   “啪——”   清脆的巴掌响在脸上,疼得谢庭玄侧过脸,缓缓睁开了眼睛。   瞳仁尚未聚焦,无机质般的漆黑。   还没来得及看清面前的一切,便被紧紧地抱住。   少年的香气环绕着他,少年的眼泪滚烫,落在他的颈间。   “你真的特别讨厌。”   思绪一点点回笼,他的眼睛也逐渐恢复神采。漆黑的眼瞳缓缓转动,僵硬地观察着周围,才发现自己身在画舫上。   和秦王殿下相拥而坐,面对面地。   荷粉色的衣袍下,是少年纤瘦有力的腰身,正随着哭泣轻轻地抽动着。看着便知道,抱上去的感觉一定很好。   但他没有动,双目无神,也说不出话来。   林春澹泪眼盈盈,明明最担心、最伤心、最难过,却还要强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咬唇嘴硬道,“要死就换个地方死,故意这样,你又要赌我会不会心软,对吗。”   谢庭玄喉中一股血腥气,沙哑得说不出话来。   他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害怕看见便不舍得去死了。只能垂着眼帘,艰难地道歉,“对、不起,会换个地方的。”   林春澹眼圈红得更狠,他想听到的不是这个。   想听到的是……谢庭玄解释,是出了意外才会沉入湖底。   而不是这句。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哑着嗓音,艰涩地开口,“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要去死。”   其实他隐约知道答案的。只是他不明白,只是和他分开而已,为何非要去死呢?这份感情是让人不舍,可他们才认识多久,为何会到这种境地呢。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人生要过,怎么偏偏他谢庭玄就疯成这样呢。   艰难地补充了句,“为什么,要因为我去死……”   没有回答。   湿透的、冰凉的修长手指轻轻地触上他的脸颊,是谢庭玄最后一次自作主张地凑近。   用额头与他轻轻相碰,睫毛上的水顺着落下。   一滴,冰冰凉凉的。   那清冷的双瞳中,说不尽的柔情缱绻,说不尽的爱意,弥漫着像是一汪春水,溢出来一样。   他们这样离近着,眼睛里不可抑制地盛着对方,眸色轻轻波动着。   男人的声音喑哑,“因为殿下是最重要的。”   “殿下是唯一不可抛却的。”   言毕,谢庭玄缓缓阖上眼,浓长眼睫扫过他的面颊。   说话时的震颤从相触的额头传来,让他的心脏也随之乱跳起来。   良久,男人主动松开了他。   只是相离时,两人抵额相视,气息交缠。   是谁眼中情意绵绵,又是谁在不舍。   林春澹明明看见了,他攥紧了谢庭玄湿漉漉的衣袍,喉头艰涩地不知说些什么。   却听见他的声音,“殿下放心,微臣不会再缠着您了。”   但指节攥得更紧,像是怕对方逃跑一样。   少年哑着声音问,“那你还会寻死吗?”   谢庭玄沉默。   半晌后才说,“殿下不能这样霸道。”   既说永不相见,又不允许他去死。这明明是最好的解法,要么此身湮灭,化作世间消散的尘烟。   要么化作鬼魂,得到他最想要的,求而不得的。   林春澹心里乱得出奇,一方面理性告诉他该做什么,他应该舍弃谢庭玄的,对方就算真的去死,也是他自己选的。   这是最好的时机,也是最应该去做的事情。只要这样做,崔玉响就会更信任他,成功的概率也会大大增加。   可另一方面,心里总有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谢庭玄是不能舍弃的。   谢庭玄是万万不能舍去的。   “你这个混蛋,总是打乱我。”秦王殿下低着头,喃喃道,“总是缠着我,总是这样那样,让我离不开你。”   “你到底有什么好的,明明那么不要脸,还很诡计多端。以前还那样对我……”   根本想不到原因。   讨厌。   半晌,他拽住男人的衣襟,恶狠狠道,“你说的对,本殿下就是霸道又不讲理,不准你呆在身边,更不准你去死。”   琥珀色的眼眸中水光盈盈,浅淡的唇,泛红的眼尾,是最好欺负的样子。   微微抬着下巴,凶狠地吻住了男人的唇。   长夜静谧,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滞。   少年从前一直是被动的一方,就连吻也不会。吻技稀烂,只会像个小狗一样,胡乱地啃着他的唇。   直至咬得谢庭玄薄唇浅浅破皮,溢出丝丝鲜血。   因为不喜欢血的味道,这才放开他。   气喘吁吁地,他盯着男人俊美的容颜看了半晌。   抿紧唇,低声道:“你还欠我很多,必须活着赎罪。” 第90章   谢庭玄薄唇沾着点点血迹, 脸色又苍白到极致。   睫毛微敛,不动声色地靠近,用那双眼睛凝望着他, 喉结滚动着,半晌才问出口:“殿下对我, 是否有一丝情意呢。”   秦王殿下移开眼, 脸上说不清是心虚还是躲避。只绷着小脸, 僵硬道:“不知道, 别问我。”   “那为何要亲我呢。”他逼得更近, 让两人呼吸缠绕着, 让身上乌木沉香的味道完全笼罩少年。   让他逃无可逃,心脏慌乱地跳动着。   男人是走投无路的狼犬,好不容易在绝望中看到一缕微光, 便要缠上来,逼迫询问, 要一个答案。   薄唇擦过少年的面颊,声音很哑, “殿下总是这样胡乱亲人吗。殿下太霸道了,说好的永不相见, 却又非要将微臣从水中捞出来。”   “既然不在意, 为何不如愿让微臣死在这里呢。”   “长夜漫漫,总是见不到殿下,总是被想念折磨, 这样的日子真的, 很难过。”   这样说着。可只要少年给他一个甜枣,他便会变得重新不值钱,重新燃起希望来。   心里渴望的是, 只要说一句喜欢他,只要说一句……   他就愿意继续等下去。   无论是不是欺骗。   但少年比他更犟。心里很乱,那句在意怎么都说不出口。攥紧男人的衣襟许久,他埋在他怀中,也只说了一句,“欠我的还没还清。”   “既然喜欢我,就要活着保护我。现在……现在处境还很危险,所以不准去死。”   谢庭玄沉默着,没有应答。   怀中的少年肩膀却轻轻地颤动着。   最后,闷闷地说了句,“谢庭玄,我不想你死。”   一切的痛苦与失落,都比不得这句话。   明明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明明已经越过那条线,明明准备让一切都回到正轨……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   即使没有听到那句喜欢,也不重要的。   男人还是认输,伸手揽住林春澹,轻轻地替他顺气。   “总是这样爱哭。”   却无意识地搂得更紧。   胸膛震颤着,透过衣衫和他共振,“会保护殿下的,直到殿下不需要我为止。”   “直到殿下不再伤心。”   林春澹才是最重要的。   为了让他幸福,让他开心,他什么都愿意做。   去死也愿意,活下去也愿意。   *   皇帝的身体一日日地差下去,已经几乎无法上朝理政。   而太子早半个月被派去西南巡视。   这也是崔玉响为什么选择这个时间动手的原因,每两年便要进行巡视,今年亦是定了太子前去询查,如若皇帝这个时候病重无法理政,监国的职责自然会落在林春澹身上。   宣旨那日,少年紫袍玉冠,熠熠生辉。   只是跪下接旨的群臣中,太子党的人脸色十分难看。但也没办法,毕竟西南巡视历时长,任务重……   没有一两个月,陈嶷是回不来的。   他们也只能祈祷,这两个月中不会生出什么乱子。   但显然,他们没有小觑这位秦王殿下的野心。他几乎和崔玉响那个阉人同气连枝,任人唯亲,虽然处理了一批贪赃的官员。   可顺势换上去的,却都是他们自己人。   就连为首的谢庭玄也被罚了。   没什么旁的原因,只是因为他身体抱恙,告假在家闭门不出的。据说他的病还和秦王有关,之前春日游湖,有许多人见到谢庭玄求见秦王。   但他在画舫外一直站到晚上,始终没得到召见。众人唏嘘不已,猜测纷纷,但自那以后,便没人再见到过谢庭玄了。   这原本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却被秦王殿下当成新官上任三把火燃烧的对象。庭上毫不留情地斥责他不顾朝堂大事,日日告假,担不起自己的职责。   罚俸半年,还降了他的官阶。   当时,太子党和清流们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但这件事虽然是明晃晃的针对,却也赏罚有据,他们就算闹到皇帝那里,也治不了秦王的罪。   只能在背地里咒骂起林春澹,说他与奸人为伍,品行低劣,迟早玩火自焚。民间还编出了童谣,暗喻着秦王和崔玉响狼狈为奸,罪大恶极。   崔玉响扭曲地享受着。   他不怕咒骂,也不惧流言。可听见少年的名字和他出现在一起时,心里有种扭曲的激动。   再想起,躲在府中不知死活的谢庭玄,心情就更舒畅了。   凤眼微微眯着,心想老天爷真是厚爱他,争权夺利,夺人所爱的事情他全都做到了。   计划也按照他预想的,一点点地进行着。   而且有他辅佐,林春澹能将政事处理得非常完美。刚开始时,皇帝还会时不时让人将他批阅过的奏折送过去查阅,但见他监国监得不错。   便也渐渐地放下了心,并下放了更多的权力。   只要等他找到传国玉玺的存放处,伪造一副传位圣旨,连逼宫都不用,就能直接顺理成章地继位。   适时,王海来报。他先是抬头窥了眼九千岁的脸色,见他懒洋洋地,唇边漾着笑意。   才敢开口:“千岁,还是没有线索。”   崔玉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敛目瞥了眼,骂道:“一群废物。”   王海不敢动弹,但还是颤巍巍道:“那毕竟是,传国玉玺啊。”   今日主子的心情不错,他才敢继续说下去,“奴才真的不明白,如今秦王殿下已经掌握禁军的指挥权。只要悄悄将……等到太子回来,大局已定,任他如何,也没有反抗的余地了。”   逼宫明明是最直接最快的方法,他不明白主子为什么非要舍近求远,找什么传国玉玺。   那可是传国玉玺,历代帝王藏了那么久,只在皇位更迭时拿出盖章,能是那么好找的吗?   王海真的分外不解,一向聪明的千岁为何非要如此。   崔玉响如何不知呢。   他从不在意虚名,也旁人如何看待他。但每每想起少年泛红的眼尾,那一句,“天下人都会耻笑我”。   就……   很伤心?   他不太懂自己为何会因为这个伤心。却在听完这句话后夜夜无法入睡,思考着解决的办法,甚至没有任何的权衡便去做了。   没有任何别的原因和好处。   就譬如此刻,他眉间红痣鲜艳,凤眼深深,轻轻波动着。   声音却平淡,“因为他想要。”   王海愕然。   以往的崔玉响从不会这样,他跟在他身边将近十年,此人向来利益至上,心狠手辣。表面笑吟吟的,实则却扭曲到像是没有人的情感。   杀人无数,是披着人皮的恶鬼,从来不会在意别人的死活。   但也正是这样,他才能充当帝王的刀,玩权弄势,稳坐高位,屹立不倒。   可这次……   王海想不明白,却不敢再劝,只跪下来谄笑着,说奴才一定尽力去做。   并提了另一件事情,“太子党的人狗急跳墙,一路求到了兖州谢氏。据说谢泊携着他的外甥女进京,好像是要和宣平长公主的孙子议亲。这桩婚事还是去年谢泊离京后定下的。”   “千岁,宣平长公主虽然年岁已大,但她年轻时提拔过不少门臣。她本就倒向太子,若是和镇守西南的袁氏联合,太子党岂非如虎添翼?”   况且如今陈嶷人在西南,如若他得了袁氏的助力。对于他们来说,无论是逼宫谋反还是假传圣旨都是个极大的隐患。   崔玉响微微眯眼,问:“这个袁氏女,是谢泊之前有意嫁给谢庭玄的那个?”   “正是。她闺名令仪。母亲早亡,继母不慈,幼年便被送去兖州跟着姨母了。”   他笑笑,颇有些不怀好意,“是个苦命人。”   但没多说什么,也没告诉王海怎么阻止。而是派人将这个消息递给了林春澹,让他想办法阻止两家联姻。   彼时,林春澹正在王府中和陆行研究皇帝那毒怎么解。   他下毒控制灵素道长后,便从对方口中得知这毒的真相。   崔玉响这人的确多疑。因为无法绕过负责试毒的袁嘉,所以给他的那个汤碗中只是相生相克的、能够激发毒性的东西。   本身没毒,但一旦配合灵素进献的丹药便会缓慢地蚕食皇帝的身体。   更像是药引子。   但灵素虽然招了全部,却并不知道这毒的解药。原来,这毒无名无来历,是他们神霄派一脉传承下来的,他只会制这个,却不知怎么制作解药。   转机也在这里。   毒药难得,林春澹还必须隐秘地获取。隐约间,想起了在司天监任职的陆行,便抽空去问了一趟。   原本是觉得他以前混的旁门左道,住的地方舆论混杂,说不定能帮他找到。   没想到他不仅会做耗子药,还会做许多药。而且自从他入职司天监之后,日子变得清闲,便研究起了古籍里稀奇古怪的东西。   还真帮他弄到了这种能够控制别人的毒药。   简短的交谈中,陆行随口问了一句灵素,却引得林春澹警惕起来。   他看了出来,便解释道,“只是祖上有些渊源而已。神霄派曾经是我家的一支,只是他们后来自立门户,与我们分成了两家。”   当时只是随便一听,但当林春澹听到灵素说皇帝中的毒的确来自神霄派,而且他没有解药的时候。   陆行就派上用场了。   两人猜测,神霄派的这味毒药传承几百年,始终没有解药的原因。或许与神霄派与陆行祖上分离、自立门户有关。   灵素不知道解药,但陆行祖传的古籍或许能找到线索。   事关重大,陆行自然加倍努力。平日在司天监除了轮值,便是盯着自家的古籍研究。   “或许是这个。”   陆行废寝忘食地研究了许久,终于在古籍中找到一个与林春澹描述类似的毒药。   但又有些症状和他说的不同,又因为林春澹不懂医术,没法理解古籍上描述的症状。   一时间,两人都犯了难。   最后,陆行思索着道,“或许是因为转述有误差。殿下想办法送我我进宫一趟吧。亲自见到陛下,说不定就能弄清了。”   “好。”   林春澹刚刚应答下来。   李福便将崔玉响递来的纸条送了过来。   陆行适时地回避。   看完后,少年微微蹙眉,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了旧事,想起了那时的少女。   他说不出心里是种什么感觉。   只是闷闷的。   他和袁令仪其实相处很少,但对她印象很深。   明明是很年轻,却神情总是淡漠的。   和席凌、谢庭玄一样,身上好像蒙着一层灰色般。   看似理智残酷。   却又好像身不由己。   从前要被嫁给谢庭玄,不过一年而已,又成了待价而沽的商品,被盘算着卖给另一个男人。   少年的睫毛抖了抖,问李福,“宣平长公主的孙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91章   李福犹豫几秒后才开口道, “宣平长公主育有一子一女,长子袭爵为侯,唯有独子郑寰。此人约莫二十出头, 长相并不出众。”   时间已经来到五月中旬,盛夏初至, 滚烫的阳光透过枝叶洒落, 遍地斑驳光晕。   虫声影绰, 空气略显燥热。   微风拂过林春澹的面颊, 也是暖洋洋的。但他听到李福接下来的话, 却感觉彻骨的冷。   “体型宽厚, 有些……这些倒是其次的。主要他品行不佳,姬妾满院,不学无术, 人还蛮横。之前有传言,他会虐待府中的下人和姬妾。”   少年的眉头越皱越深。   袁令仪出身好, 长相也好,饱读诗书。谢泊和她的父亲竟然为了攀附宣平长公主, 要将她嫁给这样一个不堪的人。   她才及笄多久?   “无耻。”   林春澹浅眸冷幽,低声地骂。   他和袁令仪的交集不多, 却想起自己从前的经历。   指节不自觉地攥在一起, 肩膀微微地颤动,他真心实意地感到愤怒。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些做父亲的, 一个比一个狠心。”   他冷笑着骂, 问李福,谢泊他们何时到京,他要见袁令仪一面。   ……   却不想, 袁令仪还没到京城,有人先上门求了过来。   林春澹许久没见到席凌了。   从前在谢府时,他和席凌倒算是相熟,此人虽然也是冷淡淡的,但偶尔逗他两句也蛮有意思。   看在以前的情谊上,谢庭玄进不来的秦王府,他的侍卫倒是进了。   这也是大半年来,席凌第一次见到林春澹。   少年依旧容姿昳丽,漂亮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只是似乎长高了些,比起从前的乖巧可爱,多了几分高不可攀的冷漠。   似乎是上位者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   但他还是喜欢穿五颜六色的衣裳。譬如今日,湖蓝色的织锦圆领袍衬得他皮肤雪白莹润,极其贵气。   坐在茶桌对面,少年懒散地支着下巴,却弯着眸冲他眨眼,叫了声席侍卫。   席凌行礼,恭恭敬敬地道:“参见秦王殿下。”   林春澹原以为他是因为谢庭玄来的。忍不住猜想,谢庭玄不会又郁郁寡欢,活不下去了吧。   这个混账。   有些苦恼动了动手指,由下巴转移到脸颊上。   指节也随着陷进去脸颊的软肉中,压出一个小坑来,看起来就知道很软很软。   让所有看见的人,都很想上去揉捏一下,看看手感是不是和猜测的一样好。   席凌默默地移开眼,忍住了这种僭越的冲动。   率先开口道,“小人今日不是为了郎君来的,而是为了自己的私事。”   林春澹愣了一秒,甚至坐直了身子。   想不到席凌会因为什么私事来求他。   下一秒,男人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抿紧唇,冷淡的眉眼中却满是坚定。   他说,“求殿下阻止袁郑联姻。”   少年就更疑惑了,他低头看了席凌两眼,忍不住问:“为什么?”   虽然他并不怀疑谢庭玄,但席凌毕竟是谢氏本家长大的。谢泊这人又十分可恶,他不得不小心谨慎些。   席凌没有一丝隐瞒,他说,“因为我心里有她。”   他抬起眼睛,视线波动着,“我知道我配不上她,所以从未奢想过。但她可以嫁给人中龙凤,也可以嫁给自己真心喜欢的,就是不应该被卖给这样一个烂人。”   “郑寰是个烂人。”席凌低头,他攥紧的指节轻轻颤抖着,“嫁给他,令仪这辈子就毁了。”   他将利弊权衡得清楚。   也特意向林春澹阐明阻止袁郑联姻的好处。   秦王殿下微钝的桃花眼眨了又眨,浓长眼睫扇动许久才勉强反应过来,忍不住反问,“你喜欢袁令仪?”   提起这个,席凌的脸微热。他抿紧唇,好久才堪堪道,“是自小的情谊。”   “天哪。”   林春澹眼睛眨了又眨,忍不住说,“那之前她和谢庭玄要定下婚约,你又喜欢她……”   他咽咽口水,感叹道,“你们关系还挺复杂。”   “那是因为小人知道,郎君不会答应。”席凌对自己的情谊羞于启齿,但聊起旁人的倒是通透,“郎君心里只有殿下,他又有选择的能力,自然只会娶殿下。”   莫名其妙地被表白一通。   林春澹的脸颊也有点发热。   这只小鸵鸟只想逃避,赶忙阻止,“好了,别说这个。”   席凌立即闭嘴。   至于他说的,自己本来就要做。   但秦王殿下现在是个“坏人”,他轻咳两声,趁火打劫道:“你说的有道理,我会想办法的。但同样的,你得帮我个忙。”   男人立即道,“席凌愿听殿下差遣。”   原来,前几天林春澹觐见皇帝的时候,想办法将陆行扮成宫女混进了紫宸殿,观察了皇帝的症状后。   彻底确认下来。   的确是陆行家中祖传的那本秘籍中所记载的毒,一种叫做落回的慢性毒药。通过和药引相互配合,会逐渐变得浑身无力,嗜睡昏迷。   解药的配方也很明晰,只是其中有味名为青龙参过于奇特,闻所未闻。陆行只能想办法去他们家没落的道观周围寻寻,看看能不能找到类似的线索。   此行虽然不算危险,但陆行文弱,林春澹想给他配个侍卫保护。   可做这事是阳奉阴违,他一定程度上还在被崔玉响监视,若是平白消失个侍卫,怕是会被崔玉响发觉。   席凌就很合适。他在漩涡之外,人又谨慎老练,且如今谢庭玄在府中闭门不出,少个侍卫很难察觉。   听完,席凌自然答应下来。“谢殿下成全,小人一定不负殿下所托。”   林春澹有些不好意思。   他悄悄摸了摸鼻尖,不敢让席凌知道,他们本来就打算拆散袁郑联姻。   接下来,席凌又问了不少此行相关的信息。   快速制定了安全隐秘的计划后,便准备离开。   “等等!”   却被叫住。   他有些疑惑地回头看向坐在位子上的秦王殿下。   少年神态有些扭捏,绷着小脸,强装出一副随便问问的的样子。   敛下浅淡的眸光,“那个,你家郎君还好不。”   说完,又觉得脸热。   感觉自己有些不值钱,干嘛巴巴地问这些。琥珀色的眼瞳里满是羞耻,他咬了下唇,镇定地找补,“你别想多,是他之前要死要活的,本殿下怕他……真死了。”   真死了就死了呗,又有什么关系呢。   局外人看得最清楚。席凌微微颔首,道:“郎君应是不好的……他将自己关在屋里许久了,也不见人,总是在画画。一开始我们做属下的很疑惑,他到底在画些什么。”   “前几天才能进屋,几百张画裱得精致,上面无一例外,都是殿下。”   说完,他又补充了些:“这大半年来,郎君活得像个幽魂,之前见到殿下之后才稍稍正常了些。而在江南的时候郎君身体不好,总是病殃殃的,夜里站在湖边,寒风刺骨,却痴痴地看着你们结发的锦囊。”   席凌说着,缓缓抬目,说不出的平静。   “其实那时,我以为郎君会死在江南的。”   听着,少年明显愣了一下,但没说话。   席凌继续道,“我们这种人,被家族驯化得不像正常人。家主只教会我们奉献自己给家族,不准以一己之私危害谢氏荣光,却没有教会我们怎么去对待想要保护的人。或者说,他并不希望我们会这些东西。”   “夫人未和离时经常和家主吵架,郎君被飞来的砚台砸得头破血流。却也只会平静地擦干血,然后继续背诵诗书。所以他那时做出囚禁您的事,小人并不意外。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外人都说郎君天资聪颖,可他只是个又笨又蠢的呆子。那时我和他还不熟悉,见他满头是血,便想帮他包扎。却不想他冷着脸问我,到底有什么企图……”   这些话他憋了太久,还想再说,又觉得自己说得太多,好像在辩驳绑架少年一样。   可林春澹不欠他家郎君的,谢家子弟的凄惨也不是他造成的。只是冥冥之中,命运交缠在一起,阴差阳错地,就变成了这样。   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   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小人知道殿下为郎君做得够多了,也不觉得您应该原谅他。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承担代价也是应该的。只是情不自禁地说出来是想告诉殿下,郎君其实没有那么无所不能。”   言毕,席凌便告退回府了。   徒留林春澹站在原地,久久站着……   他垂眼,清澈的眸底情绪汹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只是好像看到小小的谢庭玄,他们都一样的可怜。   他尚且能够体会到没人爱是种痛苦,可谢庭玄冷得好似铜墙铁壁,无坚不摧一般,谁也不知道他是这样的。   还以为,他什么都有,还以为他出身名门贵族,是件多值得羡慕的事情。   心里莫名的难受。   浅色樱唇嗫嚅几下,艰难道:“混蛋,傻子,笨蛋……”   连卖惨都不会,真是笨到极点了。   *   不日,陆行便和席凌出发去寻找青龙参,而席凌也将联姻的事全权托付给秦王殿下。   临走前,林春澹其实还见了他一面。   什么都没说,却莫名问了一句,“你说谢泊教你们不准损害谢氏荣光,你这样破坏联姻,岂不是背叛谢氏。”   席凌神色平淡。   “是,这是背叛。我甚至无法预料这样做的下场。能力也有限,也没办法猜测成功以后她会怎么样……但一定不会比这更差了。”   “令仪这辈子都在被逼着做各种事情。却没人在意过她真正想要什么。她明明极富才华和抱负,明明可以入朝当个女官,但她的亲人永远只会用恩情绑架她。”   少年听完,眼神忍不住地悲悯起来。   他想,一定要改变什么吧。   一定要拯救这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   谢泊人在兖州,却对京城的局势了如指掌。入京之后甚至没去谢府,似乎是对谢庭玄这个嫡长子失望了。   借住在好友家之后,便密切派人关注着秦王和崔玉响的动态,似乎是怕他们搅合联姻。   所以林春澹绕了好几个大圈才堪堪见到袁令仪。   帝王信任他,已经暗中将金吾卫的指挥权交给了他。只是外界不明,还以为金吾卫只听从皇帝差遣。   而作为金吾卫左将军的魏泱忠于陛下。陛下将指挥权交给林春澹,他自然便助力林春澹暗中行事。   只是事情做得隐秘。   先是和金吾卫大将军私下设局,让他身为诰命夫人的妻子举办宴会,邀请了郑寰等一众年轻的贵族子弟,自然而然地请了身为他未婚妻的袁令仪。   宴请名单上自然没有林春澹他们,避免谢泊他们推脱,不让袁令仪参加。   其后,秦王殿下扮成叶昭的侍女,悄悄混进去完成会见。   这局布得隐秘,谢泊方面小心翼翼地盘查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便允许袁令仪去了。   日子也过得很快,赏花宴那日热闹极了,年轻的小姐公子们说说笑笑。   林春澹穿着侍女的装束跟在叶昭后面,敷面化妆。乍一看高得有些怪异,但他好看,众人一眼眼地掠过去,硬生生地没发觉异常。   原本现场气氛轻松,大家说说笑笑,还有小姐拿糕点逗小侍女。   叶昭也趁机往秦王殿下嘴里塞了一块,然后满意地看着他像小松鼠一样嚼嚼嚼。   少年也听话,吃完了又被塞进一块。   他就继续嚼嚼嚼。   叶昭的心又要萌化了,差点上手去揉他的脑袋。   隐隐发觉龙子的脑袋摸不得之后,才讪讪收回手。   直至两个人的到来,袁令仪和郑寰。   众人都停下了交谈,目光忍不住地凝在他们身上。   袁令仪神态冷淡,但容貌极好。清清冷冷的样子,像是落入凡间的仙子。穿得很素,只戴了一根银簪。   林春澹眨眨眼,忍不住想谢氏出来的孩子都这样吗?   一个个都很年轻,偏偏每个都穿的像奔丧。   但没等他想太多,接下来上场的人简直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完全呆愣在原地。   亲眼看到郑寰之后,他觉得李福所说的“体型宽胖”还是太仁慈了。   这哪是体型宽胖,简直是一头猪登场了。   满脸横肉,走一步喘一步。偏偏穿着绫罗绸缎,像头偷穿主人衣服的猪。   而且他很恶心……   不是胖的原因,而是浑身都散发着一种猥琐的气质。   眯成一条缝的眼睛,色眯眯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扫过现场的每个女人。   平等地骚扰着每个人。   不仅是扮成侍女的他,在座所有女眷心里都涌出一种没由来的恶心。   他先是看见了叶昭,觉得她有种与旁人不同的气质。但被她恶狠狠地剜了一眼后,觉得此人过分有攻击性,便不敢看了……   视线更深地落在她身后的林春澹身上。   看见那双漂亮得像宝石的眼睛。   咽了咽口水。   叶昭真更想揍他一拳了,赶紧护着身后的“小侍女”。   但少年早就不是那个需要别人保护的林春澹了。   反而微微失笑,眼底冷幽又极具蔑视。   淡淡道,“别急,先干正事。”   这反差极大的两人一出现,大家的议论的话题顿时转向了他们。公子哥们艳羡郑寰命好,这个衰样也能和袁小姐订婚。   而少女们则是有些怜悯的。左右谈论的不过是袁令仪很惨,因为生母早逝,继母不慈,竟然被家人撺掇着嫁给这样的人。   岂非这辈子都毁了。   毕竟之前京中都盛传她要嫁的人是谢庭玄,当时多少人艳羡……不曾想那位谢宰辅喜欢男人,娶的还是。   她们不敢再说下去。   但终归是心疼袁令仪的。   席间,郑寰一会看向叶昭身边的小侍女,一会儿又忙着看自己的未婚妻。   时不时还要偷瞄旁的小姐,别人觉得晦气。   他自己倒是喜不自胜。   举办宴会的楚夫人都看不下去了,赶紧寻了个由头将袁令仪带到了后厢。   而叶昭也已提前行动,故意将酒倒在衣服上,借口换衣,带着林春澹也到了后厢。   楚夫人见到他后,赶忙行礼带路。   然后才带着人和叶昭守在前院。   林春澹站在屋前思考了几秒,而后才推门独自进入后厢房。   屋中的袁令仪原本就有些奇怪,楚夫人为何让她在这里等着。   见到一个陌生的侍女推门进来就更疑惑了。   但凝目多看了几眼,愣神了几秒,“林、春……”澹。   她瞬间反应过来,赶紧改口道,“秦王殿下。” 第92章   两人满打满算也没见过几面, 袁令仪再傻,见到林春澹出现在这也能猜到他是为了什么。   既是政治联姻,谢泊将其中的利害关系都向她陈述得清清楚楚。   自然也让她警惕秦王, 毕竟他如今和太子分庭抗礼,亦在争夺皇位。崔党定然不会放弃阻止他们联并宣平长公主和袁氏两股势力。   所有人都知道郑寰是个烂人, 但她的姨母、姨夫、父亲和继母却都沉默着允许了她的牺牲。谢泊明着安慰, 暗着威胁, 用生养之恩绑架她。   要报恩, 要回报家族, 镇守西南的父兄有多么辛苦……   到最后, 也只有身边的小侍女为她掉了眼泪,哭着说,小姐明明没有做错没有任何事。   而从始至终, 袁令仪的神色都没有什么变化。她自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这样。   为家族父兄奉献,因为是他们镇守西南, 才给了她锦衣玉食的生活。   也要为了姨母奉献,因为姨母不是她的亲生母亲, 却将她接到兖州亲自抚育。   她知道姨母作为续弦地位不高,所以在谢氏的这些年一直谨小慎微地活着。   即使讨厌兖州, 讨厌谢氏, 讨厌一切一切束缚她的规矩,但为了姨母,为了父兄安心, 她从未说过一个不字。   明明不想嫁人, 但谢泊让她和谢庭玄定亲时,犹豫拒绝的话含在口中,但看见姨母那双温柔期望的眼睛, 还是咽了下去。   嫁给谢庭玄是嫁,嫁给郑寰也是嫁。对她来说,其实没有什么分别。   所以再一次接受了。   她低头,看向杯中上下浮动的茶叶,枝缕姿态舒展,似乎很自由的样子。   眼眸微深,平静地开口,“我知道殿下想做什么,但是您找错人了。我不会破坏郑袁联姻的,我愿意嫁给郑寰。”   少女素衣清丽,坐在那里。明明窗外光芒倾泻,耀眼夺目,但好像照不到她身上一样。   清清冷冷的样子,一双眼眸平静如水,没有任何情绪。   林春澹说不出的感觉。   他没有反驳,也没赞同。   只是在她对面坐下,抬目静静地盯了她一会,弯眸懒洋洋地说,“袁小姐,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浅樱色的唇微勾,明亮的眼眸好像落着星子一般。   垂着眼帘,淡淡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你劝我走,我说你很残酷。却没想到,你对自己也这样狠心。”   袁令仪眸色微微波动,却没说话。   少年继续说,“嫁不嫁郑寰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你真的甘愿这样被绑架。我听席凌说……”   他特意在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果然发现她按在桌案边缘的指节用了些力,边缘泛白。   “你爱读书爱学习,想做女官。”   话音未落,便见袁令仪抿着唇,睫毛轻轻地颤动着。   她很聪明,一下子就猜出了始末,声音轻轻地问:“席凌求了殿下吗。何必呢,明明这样就很好,他们养育我,也到了我回报他们的时候了。”   “好在哪里?”   这话将秦王殿下气得不轻,蹙着眉毛,温软的瞳中满是凶狠的光。   拍桌恶狠狠地骂道,“你也是个蠢货。”   突然被骂,袁令仪都愣住了。   “狗屁的养育之恩,既然生了你凭什么不养育你,将你丢到兖州算是养育吗,将你卖给郑家算是养育吗。”   “郑寰品行那样低劣,连今日宴会上与你素不相识的贵女都担心你的安危。而他们呢,有人在意你的死活吗?当他们用这些绑架你的时候,就没什么恩德可言了。”   林春澹大声地骂道,骂完后气喘吁吁的。   掐着腰缓了好久,伸手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迫使她抬头,“看着我的眼睛。”   少年眉眼昳丽,神色却是愤怒的、反叛的。   浅淡的瞳仁犹如琥珀般,在阳光的折射下犹如宝石,漂亮极了。   “告诉我,你真的要这样吗。你如他们所愿嫁给郑寰,日后被欺负被凌辱,死在郑家他们也不会流一滴眼泪的。”   “你不欠他们的,也不欠任何人的。你是你自己,每个人生下来都是为自己而活的。我知道他们是怎么绑架你的,但本殿下话撂在这。”   “无论是谢泊还是你父兄,谁再说这种狗屁不通的话,我就亲自送他嫁给那头肥猪。”   曾经他也是这样的,林敬廉难道没绑架过他吗?那种渣子没有尽到任何当父亲的责任,让他奉献的时候倒是一副无私的样子。   可他林春澹向来不做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因为他始终相信,即使再渺小也有活着的价值。   没有人爱他,他就爱自己。   林敬廉想利用他,他就算做男妾也绝不让他如愿。   谁也别想逼他放弃自己。   “无论怎么样,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林春澹说完,突然想到了什么,抿唇补充了句,“我知道谢泊是怎么教育你们的。可为什么不能自私呢,我们明明只是人而已。”   明明只是人而已。   又不是神。   袁令仪那双习惯了冷漠看待一切的眼睛,从未如此明亮过。   深深的触动,眼底浅浅的颤动,像是在平静到快要干涸的死水里注入了一缕清泉。   她第一次开始思考,可以这样吗?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所以她总是理智的,冰冷的,不近人情的。   就像那次谢庭玄病重,她觉得林春澹那样很笨,是徒劳无功的,是没办法改变任何事的。   可是,为什么不能做无用的事情呢,为什么不能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心呢。   就像从来没有人告诉她,人是可以只为了自己而活的。   林春澹的话像是点点星火,照亮了她。   她看到了炙热的自己,听见自己的心一遍遍地说不要。也许它一直这样说,只是她总是刻意忽略。   不想嫁给郑寰,不想这样嫁给任何人,想做女官,想实现自己的抱负……更想,见一见席凌。   “你说的对。”   那只永远妥协,永远向下垂着的袖子里,拳头重重地握了起来。   她的神色不再平淡,眉毛紧紧地蹙在一起,漆黑的眼睛坚定又有力量。   “我,不要这样。”   闻言,林春澹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松开袁令仪的手腕,坐回位子上。   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掌心发麻,还有点疼,明显是因为他刚刚群情激昂地拍桌子导致的。   真疼。   “嘶。”   秦王殿下没忍住,嘶了一声,眼尾微微泛红。   泪珠已经娇气地蓄在眼眶里了。   看他这样,袁令仪关切地问:“殿下怎么了?”   好疼呜呜呜。   林春澹下意识想撒娇。但想起自己刚刚表现得那么帅,若是此刻撒娇,岂不是太有损他英明神武的形象。   深呼一口气,绷着小脸正经道,“无妨,微痛而已。”   表面上坚强无比,实际在心里悄咪咪哄了自己半天:   谁叫他现在是个高深莫测的秦王殿下呢,这点小痛是绝对不能将他打倒的。   这才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可惜很轻易地被对面这人看穿了。   但袁令仪是个好人,没有揭露英明神武的秦王殿下,只在心里悄悄笑了两声。   岔开话题问,“殿下,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逃婚。”   *   林春澹阻止郑袁联姻的原因,不单单是席凌的请求和他想要拯救袁令仪的私心,更因为他如今是皇位的争夺者,必须和太子党处处敌对。   所以制定了三个计划,如果袁令仪始终不愿意出面帮助。那他们只能从别的方面下手,一定会阻止这场联姻……   但三个计划的意义是不同的。   别的计划只会暂时将袁令仪拖出嫁给郑寰的苦海,但她如果一直逆来顺受,那么未来是不会改变的。谢泊和她的父兄能卖她一次,就能卖上许多次。   不可能每一次都能得到他人的助力。   所以就和林春澹始终坚信的一样,能够拯救你千千万万次的,始终只有自己。   袁令仪这一次的抗争,其实也是对以后千万次的反抗。   再过一个月便会开启下半年的女官遴选,林春澹已经上下打点好,等时机一到,便送她去参加女官考试。   让她的人生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   接下来要做的也很简单,袁令仪甚至可以趁着这场宴会回一趟住处,取好东西后,便随着林春澹他们离开这里。   她原本怕节外生枝,是不准备回去的。反正寄人篱下,也没什么好带走的。   但仔细思索了一下,突然想起母亲唯一留给她的遗物还在住处。   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拿时,秦王殿下细心地发现了。   他取下腰上的令牌塞到她手上。   桃花眼弯着,颇有几分矜骄,“拿着这个。见它如见本殿下,谢泊那个老不死的不敢为难你。”   袁令仪内敛,轻轻地嗯了一声。   少年好像一直都是这样鲜活又美好的人。   她快速回了府,因为这局设得隐秘,甚至没有任何人发觉她的异样。   她来不及和侍女解释,两个人在卧房中翻翻找找,一个人收拾东西,她在找母亲的遗物。   许是因为声音略大,路过的谢夫人被吸引了注意力。   她有些奇怪地推开门,见到里面被翻得乱七八糟……   以及坐在中间的袁令仪。   瞳孔瞬间缩小,她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声音颤抖起来,“令仪,你要干什么。”   袁令仪正巧找到母亲的遗物,她将它握在了手里,拉着侍女就准备离开这里。   谢夫人顿时急了,她踉跄着几步上前,拉住了她的手。眼眸含泪,声音急促,“你不要姨母了吗。”   “令仪,你不能走。” 第93章   谢夫人的确对她很好。   当年她母亲因病去世不久, 袁将军便再娶新人。继母不慈,父亲不顾,袁令仪日子不好过, 是远在兖州的姨母将她接去照顾。   重新给了她温柔的爱。周遭的人不停地告诉她,姨母是谢泊续弦, 日子不好过, 养着她更加辛苦。所以她应该乖一点, 听话一点, 这样才能报答姨母。   袁令仪也是个听话的孩子, 她始终对姨母付出所有。   可是此时此刻, 昏暗的房间里,她看着姨母那双温柔的眼睛,突然感觉那是一把软刀子。   软刀子也会杀人的。   谢夫人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腕, 像一株藤蔓般,紧紧地攀附着, 缠绕着她。眼底闪烁的泪光,仿佛是来自地狱诅咒。   她哭着说, “令仪,你若是离开了, 姨母怎么办。你姨夫他本来就不喜欢我, 以后的日子我该怎么过。”   “你不能这么自私。当年我怀着身孕,不顾所有人的劝阻将你接到这里,含辛茹苦地养大你, 没有苛待你半分。就当是救救姨母吧, 就算是可怜可怜姨母吧……别离开,听话好不好。”   如果她离开的话,姨母会怎么样呢?谢泊对这个续弦没什么感情可言, 而她们血脉相连,他说不定会将这份怨恨转递到姨母身上。   姨母的确养育了她,没有姨母就没有她的今日。袁令仪那双好不容易变得明亮的眼睛又再次暗淡下来,任由女人抓紧她的手,像是要被这份温柔寄生一般。   可恍然中,她又想起林春澹的眼睛。   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逼问她:“看着我的眼睛。”   告诉我,你真的要这样吗?   你真的愿意为这份养育之恩,放弃自己的所有吗。   任道德如何折磨。   这一刻她心如明镜,心如烈火,只为自己燃烧。   抬起手臂,狠狠地向后一挥,挣脱开来。   少女说:“我不要!”   谢夫人踉跄两步,堪堪扶着桌案才站住。上面的茶杯应声滚落,摔在地上碎成了千万片。   她满目震惊地抬头,看向乖巧了十几年的外甥女。唇颤抖着,眼泪又继续流了下来。   袁令仪拉住了侍女的手。她往后退了几步,目光却还是坚定的,“姨母,是我对不起你。但是这辈子,我还想为自己活一回。”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我只想做我自己。”   闻言,谢夫人却突然变得激动起来。那双温柔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歇斯底里,她不管不顾地宣泄着情绪,“每个女人不都是这样的吗,嫁给未曾谋面的人,为什么偏偏你不行呢。”   “为什么你偏偏要反抗呢。”   她抬眼,恨意剧烈地波动着,“我嫁给谢泊做续弦那年,也才十八岁。”   “所以我不要!”袁令仪胸膛轻轻地颤抖着,“我不要变成姨母这样,不要在十几年后这样去逼迫下一个女人。”   谢夫人的脸色瞬间惨白。   唇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   袁令仪拉着侍女,背着行囊从她身边大步迈过。   出门前微微停顿了一下,垂目道,“姨母的养育之恩我此生无法还尽,若姨母以后还愿意见我,随时都可以去找我。我不恨姨母,我爱姨母。”   她知道姨母也是受害者,她没有任何的话语权,只能依附。所以相比于对谢泊和父兄单纯的怨恨,她和姨母之间,更是一种爱恨交织的复杂感情。   听到最后一句,谢夫人泣不成声。   她闭上眼睛,小声地道歉,“对不起,令仪……”   其实姨母也爱你的。   那时你小小的一个,姨母见你第一眼就想保护你。给你扎过那么多次辫子,抱着你叫过那么多次令仪,可为什么最后变成了这样。   明明也被你滋养了生命,在无数个深夜被你温暖的小手拭去眼角的泪,却又自私地用养育之恩绑架你。   逼迫你葬送自己的后半生……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袁令仪背着包袱,路过门房的时候被察觉了异常。府内的家丁围上来,她直接掏出了林春澹给的那个令牌。   见它如见秦王殿下本人。   家丁们顿时跪了一地,无人敢阻拦,只能看着她上了停在府门外的马车。   并派人去寻出门在外的谢家主。   另一边,秦王殿下和叶昭还在宴会上。   郑寰也的确不是什么好人,见现场的贵女们都不愿意搭理他。便凑到公子哥那边去吹牛,言语之间满是冒犯。   “她袁令仪嫁给我算是命好,不然嫁给谢庭玄那个废物岂非太过倒霉?”   人一向如此,最近秦王监国,谢庭玄接连被罚了数次,没怎么露面,敢冒犯他的人多了不少。   从前的郑寰连看他一眼都不敢,如今倒是敢说些浑话。   其余的公子哥看在宣平长公主的份上,也就随着他插科打诨了几句。但大多数都笑而不言,心想着嫁给你?   第一个月成寡妇才能算命好吧。   他说着,兴致来了,叫仆从给他弄了半壶酒。灌下肚子里后更加放肆,眼神也变得猥琐起来。   路过的贵女们纷纷走得更快,生怕被他的眼神骚扰了。   而他啧了几声,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叶昭身上。   但这死胖子理智尚存,知道叶昭不是好惹的,她家中显贵,又是魏泱的新婚妻子。   于是,贪婪的目光就落在了她后面的林春澹身上。   心想着惹不起叶昭,还惹不起一个身份卑微的侍女吗?   便晃了过去,笑眯眯地伸出手,想要去拉林春澹的手。   知道他尿性的公子哥们纷纷别过头去,叹息着想今天这个漂亮的小侍女怕是要倒霉了。   结果,郑寰还没碰到他的手呢,便被叶昭一脚踹在胸口。   她之前行军在外,可不是什么娇花。   加之带点私人恩怨,用的力气就更大了,差点没把他的肋骨踹断几根。   但他实在太胖,像个肉球一样在地上弹了两下,竟然安然无恙。   不过酒倒是醒了。   仆从想把他扶起来,可他实在太胖,像个肉墩子成精,根本没办法扶起来。只能扶着他上半身,帮他顺顺胸口的气。   郑寰的祖母可是宣平长公主,他这辈子都没被这么对待过。他自认为是皇室中人,此刻气急败坏地冲着叶昭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么对本世子!真觉得魏泱如今得宠,你就为所欲为了?”   “说破天了你们也不过是臣子,是我们皇家的狗!”   他真的气死了,他那么尊贵的一个人,只是想摸摸侍女的小手,竟然被那么对待?竟然敢踹他!   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毕竟又不是所有人都是皇亲国戚。这么明晃晃地被说是狗,谁心里能好受。   但他们的确不敢招惹郑寰,现场一片寂静,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只是猜测,再怎么说郑寰的确是皇室中人,叶昭最后还是要低头的。就是那个侍女怕是……保不住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轻轻地呵笑一声。   大家愣了一秒,不知道是谁敢在这个时候笑。纷纷抬头看过去,却见笑出声的人竟然是叶昭身后的那个小侍女。   他身量很高,此刻却莫名解了头上发髻。   如瀑般的乌发倾泻而下,莫名的优雅。   他伸出两只修长的手收拢长发,嘴里咬着半截红绳。有些含糊,但声音却很清越,不像女声,“郑寰,你的脸倒是挺大的。”   “满朝臣子都是皇家的狗。那你算什么,半条狗?”   毕竟他只有宣平长公主这半支血脉是皇家的。   少年动作流畅地用红绳扎了个高高的马尾。   随着侍女的服饰,但满身的贵气遮掩不住。他挥挥手,埋伏在暗处的侍卫全部涌了上来,只用了半秒就将那地上的肉墩控制住。   抬腿,靴子踩在郑寰脸上时,众人才发现他穿的是男士筒靴。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原来是个男人。   浅色的琥珀眼眸,容颜昳丽,又敢踩在郑寰的脸上。全朝也就只有一个人……   所有人的脸色骤然改变。其中既有意外也有惊恐,毕竟林春澹现在是和崔玉响混在一起的狠毒角色。   瞬间哗啦啦地跪了一地。   “参见秦王殿下。”   “参见秦王殿下。”   皆是小心翼翼地冲着这位漂亮少年朝拜。   郑寰吓疯了。   他尝试解释求饶,却被鞋底堵住了嘴。   只见到秦王殿下那堪称绝色的脸上,露出狠毒的笑容。浅唇微勾,好整以暇道:“你又不姓陈,怎么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郑寰一动不敢动。   他是真没想到这位表得不能再表的表弟会出现在这里。   当然不敢惹了,他郑寰向来欺软怕硬,怎么可能敢得罪陛下宠爱不已的秦王。更何况,这人如今的名声很差……   心狠手辣的。   林春澹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眼底隐隐透着些讥嘲。但很快就移开了目光,收回了脚。   因为觉得此人的模样实在有碍观瞻。   看在他也没做什么太过分的事的份上,他冷笑着说:“真是打你都怕侍卫累……”   皮这么厚,能有用吗?   郑寰浑身的肥肉都震颤了一下,不敢想,他原来是准备把他打一顿的吗。   他可没挨过打。   他唔唔地喘着粗气,好容易才坐起来。哭着说,“殿下别跟我计较,我是不知道您……再怎么说,咱们也是一家人。”   “谁跟你是一家人。”   秦王殿下眉眼间满是嫌恶。   郑寰顿时不敢说话了。   "你既然觉得臣子都是我们皇家的狗,本殿下算是嫡系中的嫡系吧。那就奖励你,以后见到本殿下先跪下磕几个头。"   “再汪汪叫两声。”   郑寰那张满是横肉的脸涨得通红,憋屈极了。   他还没被这样对待过。   可看着少年眼中冷幽的光,心里又害怕得不行。   正要汪汪两声的时候,有个太监打扮的人急匆匆地跑来,在其耳边低语了什么。   秦王殿下的神色更冷。   低头看了他一眼,又踹了两脚,说:“以后给本殿下夹着尾巴做人,再敢做这种事,小心自己的小命。别说你不姓陈,就算姓陈,本殿下也可以。”   换做旁人说这话太狂妄。   但如今皇帝病重,他监行国事,权势滔天。加之太子不在朝中,他真的能做到……   郑寰打了个寒颤。   不敢造次。   少年冷幽幽地瞧着他半晌,盯得他快要尿□□了。   才大发慈悲地抬腿,带着叶昭一起离开了此处。   余下众人才终于敢喘口气。   被侍卫拦住的仆从们赶紧聚上来,艰难地将郑寰扶了起来。   后者咬牙切齿地问:“秦王怎么会在这?”   心腹低声道,“袁氏刚刚传来消息,袁令仪逃婚了,似乎是秦王的授意。”   “原来是在这等着我!”   虽然两方都知道秦王是为了削弱太子党的势力才极力组织联姻,但郑寰这个蠢货却觉得他是为了袁令仪。   低声嗤笑,道:“原来是为了个女人。让给他不就好了,还非得把我羞辱一顿。”   忽然又想起了之前的传闻,忍不住说:“先是谢庭玄,后是灵素道长,他的风流韵事不都是男人……怎么改喜欢女人了?”   心腹沉默了。   对于这个蠢货,真的不好解释,这桩联姻的价值。他难不成真觉得,是袁郑两边都觉得他们相配才促成的?   *   林春澹先是在厢房里换回了男装,洗掉了脸上的妆粉。出来的时候让叶昭先走一步,帮忙去照顾一下袁令仪的安危。   叶昭抿紧唇。她知道林春澹接下来要去见谢泊,而此人的刻薄人尽皆知。   之前还和林春澹有些过节……   禁不住地担心,小声道:“殿下,千万小心。”   “放心吧,如今他拿我没办法。”   少年说着,浓长眼睫微敛,琥珀色的眼瞳里像是燃着簇火苗,“况且,他来得正好。我可是很记仇的,当时他不准我见谢庭玄,还说我卑贱。”   “都还没报复回去呢。”   谢泊就在后厅等着。他今日本来是去郑府商谈婚期等具体事宜的,结果在回府的路上被赶来的仆从告知袁令仪逃婚了。   消息传得迅速,他刚到宴会门前,便知道秦王也隐在今日的宴会中。   原本是想让袁令仪和郑寰稍稍熟悉些,却不想让秦王钻了空子。   几乎能够猜到发生了什么。   不急不躁地派人通传,要见林春澹一面。   初夏燥热,谢泊喝着杯中的茶,心中其实也有些燥。   毕竟袁令仪成功逃婚,那么他们满盘的计划都被打乱了……她还是落入了秦王手中。   他能够猜到秦王的打算,在宴会上表明身份,逃婚这事随之也闹得满城风雨。他们就算是想偷偷换个人继续联姻也难了。   如果没办法弄回袁令仪,那联姻就必须搁置。毕竟宣平长公主不是傻子,不会允许袁家的庶女嫁给她的宝贝嫡长孙的。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他也顺势抬目,映入眼帘的是那张熟悉的漂亮脸庞。   谢泊从来没有想到,当日谢府将他引以为傲的长子迷惑得神魂颠倒的卑微男妾,竟然隐藏着这样的秘密。   竟然能爬高到这个地位。   如果当初他猜到的话,一定会想办法将两人撮合在一起。毕竟林春澹也是皇后的儿子,若谢庭玄能扶他上位,做个权臣,他们谢氏又得以延续百年荣光。   只是兜兜转转,谢庭玄成了弃子。倾尽所有,狼狈不堪,最后还是没能留住林春澹。   那他们谢家只能将所有的赌注押在太子身上了。   “参见秦王殿下。”   谢泊行礼完,轻轻地叹息一声。   还是觉得若有机会,押宝林春澹更好,毕竟如今皇位争夺也是他更占上风。   少年冷笑道:“你叹什么气。”   “只是有些可惜而已。”谢泊虚伪又势利,“当日竟没有发现,金鳞岂非池中物。”   说得隐晦,但大体意思是,没有识得他身上的潜力。   和那时林春澹猜想的一样。若当时谢泊知道他的身份,还真会特意将谢庭玄送到他床上来。   少年都有些被他的无耻气笑了。   他略微平复情绪,眨眨眼,睫毛如振翅欲飞的蝴蝶般,格外生动。   笑得也很鲜活,“本殿下更好奇的是,接下来你该怎么做呢。”   他伸手,很欠地将杯中倒好的茶翻转,淋在桌面上。   托着下巴,好整以暇道:“有没有想到过,还会栽在我手中呢?”   谢泊面色微僵。   就听他继续说,“我记得你好像说过。什么来着,好像是说本殿下生来下贱,人也下贱。”   “又说什么,以色侍人,不能长久之类的话。”   他快速眨眨眼,见谢泊脸色越来越难看。   突然又笑了,桃花眼中满是纯良无辜,“本殿下记性很好,更是睚眦必报。谢泊,你不是最关心谢氏满门荣耀吗,那我们做个交易好不好。”   修长的指节在茶水中轻轻搅动,修剪整齐的指甲被水浸没,模糊地倒映着那双冷幽的浅眸。   “你们都知道的,我这人名声差,人也坏,还记仇。”   “之前腾不出手,但现在突然想起来了。好生气啊,你竟然敢那样说我……报复你们谢氏满族怎么样。”   林春澹托着下巴,又眨了眨眼。看起来美丽无害,但说出的话却像是恶魔一般,萦绕在谢泊耳边,“他们没什么错。错的是你,你口舌太多,害死了他们。”   “不是满口为了谢氏荣光。因你灭族,你下去还有脸面见列祖列宗吗。”   这话戳进了谢泊心底最恐惧的地方。   他不能担着害死全族的罪名,他一辈子都在说为了谢氏荣光,怎么能因为他害了谢氏呢!   哐当一声,老匹夫猛地跪在少年面前。   磕头。   虽然不愿意这样,却又不得不压制自己心中的不爽,乞求少年,“求秦王殿下高抬贵手,放过谢氏。”   林春澹眸光不明,神色晦暗。   其实他内心在悄悄憋笑。看着谢泊这幅衰样,他都要笑出声了……   眼神飘忽,他当然做不出灭门这种事了,只是诓谢泊的。   但还是很好笑。   人名声差也是有好处的,他和崔玉响深度绑定之后,所有人都将他当成杀人不眨眼的坏人,微微勾勾手指。   就能吓得一片人跪倒。   比如此刻的谢泊。他竟然真的觉得他会因为几句话,就灭谢氏满门。   眼底促狭,笑意更浓。他故意道:“那你说说,谁下贱。”   “自然是我,下贱……”   老匹夫回答完,颤抖着像是受了奇耻大辱。   林春澹又问,“以色侍人,你似乎很喜欢用这个词。”   他唔了一声,乖巧的样子又初显端倪。   但说的话却让老匹夫屁股一凉,“正好郑袁联姻不是没了新娘?你的算盘落空,应该挺失落的吧。不如这样,你嫁给郑寰吧。”   “秦王殿下!”   谢泊不堪受辱,那老脸涨得通红。   他还没这么丢人过,却不能用刻薄话怼回去,只能抖着唇道,“慎言。”   "老夫,还想要保住晚节。"   话音未落,秦王殿下嗤笑一声,眸色骤然变冷。他说,“想要保住晚节,想要保住谢氏,就滚回兖州,这辈子都别来京城了。”   “殿下!”   谢泊瞬间抬头,义正言辞道,“我们是不得不争。谢庭玄从前和崔玉响不和,争斗多年。如今圣上重病,若是您赢了……我们谢氏会不受牵连吗?崔玉响会不放过我们吗?”   林春澹垂眼,淡淡道:“说了这么多,你这个做父亲的,倒是一点不在意儿子的安危。”   “那是他自己选的。”   谢泊抿紧唇,“如若不是他一意孤行,背叛太子和陛下,怎么会被流放江南。整日半死不活的,他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吗。”   狐媚子,他现在只敢在心里骂林春澹。   但还敢骂自己的儿子,“蠢货而已。”   却不料,秦王殿下猛地起身,一把攥紧了他的衣襟。浅眸里波动着复杂的情绪,他声音冷极,“用得着时,他就是你谢氏引以为傲的长公子。”   “快死时,就变成没用的弃子。”   “倒霉了,落魄了……就是色令智昏的蠢货。我倒觉得,他还不如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谢泊被他眼睛里的冷意盯得头皮发麻。   却还是吞咽口水,嗫嚅着开口:“殿下说的对。但至少老夫之前有一句话没有说错,你们俩之间的确没有好下场。”   “他是个怪胎,生下来就不会哭。天生寡情,对旁人的感情不过是伪装出来的。”   生下来不会哭是错吗?   天生寡情是错吗?   林春澹想起从前颜桢对他说过的,前几日席凌说过的,只觉得一股怒气直直地窜到头顶。   拳头慢慢地攥紧,几乎无法克制地……   一拳打在谢泊那张老脸上。   “谢庭玄是有错,他是伤害了我。”   少年瞳仁轻轻颤动着。   他眼尾泛红,在老匹夫震惊的神色下,又挥了一拳。   谢泊哀嚎起来。   “可你最没资格说这话。”   “他不会哭,但也是个孩子。予你荣耀时,冷静聪颖时,才是你谢泊的儿子。”   “与你相悖时,却又是怪胎了。你这种人——”   林春澹抿紧唇,用尽全力地挥出最后一拳。   而后松开手,任由他如烂泥瘫软在地,冷冷道,“根本不配生孩子。”   “滚回兖州,永远别再回来。”   ……   将宴会的事情处理干净后,林春澹才离开这座府邸,出门时天色已晚。   晚霞已经完全消散,天空是深蓝色的,静谧无比。树梢上的夏虫已经悄悄地鸣叫起来。   少年抬头看着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突然有些迷茫。   “又到夏天了。”   他心里波荡着的复杂情绪,让他很想去见一个人。   此时此刻,谢庭玄正在府中做什么呢?   但又害怕去见他……总是问他还有没有情意,总是问他能不能陪在身旁。   缠人得要命。   秦王殿下抿紧浅唇,神色很纠结。   他只想亲亲抱抱,做|爱做的事情,并不想接触有关以后的话题……   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其实,他和灵素初识的时候真的想过的。   他不喜欢薛曙,那灵素呢。他和谢庭玄那么像,是一个类型的,能不能喜欢上呢?   可事实上,他控制了灵素之后,两人经常待在一起。   但他们之间就像一潭死水,明明是相似的脸,相似的气质。可看见他的每一秒,心里都有个声音说,不喜欢。   没感觉。   林春澹非常抓狂,却又很想在此刻见见谢庭玄。   没办法,最后还是……服从了自己的心。   但见他的话,要小心一点。若是被崔玉响发觉,恐怕会节外生枝。   于是让人去宫中传灵素来秦王府,营造他在府中的假象。   他则悄悄地乔装打扮,翻墙溜出去,去了谢府……   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在暗卫的帮助下轻而易举地翻墙。   在恢复身份之后,首次回到他们曾经居住的卧房。   里面与从前没什么变化,唯一改变的是,满墙挂着的画。似乎都是新画新裱的,凑近一看,上面画的都是他。   看得出来,这就是席凌口中,谢庭玄在府中每天唯一干的事情。   卧房里,只有书案旁燃着一盏昏黄的烛灯。纸上的墨迹未干,男人却已趴倒在桌案上。   林春澹坐了上去。   桌案上,他伸出指尖轻轻地描摹起男人的面庞。   先是高挺的鼻梁,一点点地滑下,然后是那双浅淡的、薄薄的唇。   这会有些痒痒的。   谢庭玄浓长的眼睫颤动了两下,然后缓缓睁开了眼。   清冷的眼眸在触及他时,似乎没什么疑惑。   他直起身子,伸出手,想要扣住少年的手指,却在相触的瞬间,神色微微波动着。轻声呢喃,“原来,这次不是梦吗。”   是温暖的。   柔软的殿下。   眼瞳微微变得深邃,喉结滚动着,问:“殿下,今夜是要……”   却不想,两个酒壶放在了他的面前。   里面盛着满满的酒。   少年支使他道,“快喝。”   谢庭玄没怎么喝过酒。他不喜欢发晕的感觉,而更喜欢保持清醒。   所以即使再痛苦,也从来没有借酒消愁。   但林春澹让他喝,他连犹豫都没犹豫。   一句话都没有多问,直接端起酒壶喝了个干净。   虽是尚且温和的果酒,但他一下子整整喝了两壶,瞬间就变得晕头转向起来。   但他面上不显,肌肤仍是冷白的,神色也是沉静的。   只是那双眼瞳黑得纯粹,有种无机质般的冷淡,像是缓不过神一样。   见他这样,少年神色变得奇怪起来。   凑近后眯起浅眸,认真地打量着那张冷淡俊美的脸。   没醉吗?喝了这么多不应该啊。   下一秒,便被毫无征兆地亲了一口。   林春澹:“?”   反应过来之后,他盯着谢庭玄看了半天,都没发现他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   就当他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在做梦的时候。   又是一个吻落下。   谢庭玄的目光很迟钝,但呼吸却很灼热。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恶犬一样,低低道。“好亲。”   下一句是什么。   男人喉结滚动了一下,“想亲。”   腰被毫无征兆地握住,面前的人倏然站起,倾压而下,逼得他不得不朝后躲。   却还是被圈在阴影中。 第94章   昏黄的烛火, 照应在谢庭玄的侧脸处,将他深邃冷淡的眉眼削得几分温柔。   或许也不是因为这烛火,只是他的目光落在林春澹身上时, 便会变得如此柔情缱绻。   深如长夜般的眼眸却在醉后多了几分迷茫。   寸寸落在少年身上时,没什么清醒理智可言。像极了饿久的恶犬, 脑袋拱动着凑近, 直至完全挨着他的颈窝为止。   深深地嗅闻一口他发间的香气, 才终于满意地停下来, 轻轻用下巴蹭他的侧脸。   那炙热的吐息在林春澹的耳边盘桓着, 令他的脸瞬间烧得滚烫……亲近倒不是羞耻的原因, 只是这些行为的动物性太强,不像是谢庭玄这种人做出来的。   尤其是那嗅闻的动作,让他感觉自己好像是被一只巨大的猛兽压住了。   好奇怪。   秦王殿下伸手去推他的脑袋, 小声地说:“不准闻,你是狗吗。”   腰间的手臂逐渐收紧, 拢得用力。让他几乎不需要使任何力气,也能后仰着悬在半空中。   谢庭玄纹丝不动。   薄唇轻启, 因为离得太近,擦过他的颈窝, 让他痒痒的, 忍不住眯起一只眼,说:“别靠我这么近。”   男人声音低哑,一只手扶着他的后腰, 一只手缓缓地在那里游动, 像是蛇缠绕着一样。既能裹着,又能悄悄地摸。   下流的话:“腰好细。”   林春澹愤怒了,他说:“不许说我腰细。长高了很多, 现在也有肌肉线条呢。”   一边凶狠地蹬腿,想要痛击谢庭玄的膝盖。   却不想被趁机钻了空子,腿缝之间被并入男人的膝盖,彻底抵得他不能动弹,被控制在桌案上。   而男人直起身子,俯视而下的眼瞳幽暗无比。   瞬间变成了一上一下,秦王殿下受制于人的情况。   他雪颊通红,睫毛眨了又眨,忍不住痛斥道,“谢庭玄,你这个混蛋又装。其实根本没喝醉吧。”   少年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   千辛万苦找了这个法子,就是想灌醉谢庭玄后可以趁机欺负他,顺便再做点爱做的事情,然后……   他眼神飘忽起来,提起裤子跑路。   并不想负责。   根本跟他想的不一样嘛。   谢庭玄这个混蛋,到底醉没醉啊。   林春澹抿紧唇,在这种情况下伸出两根手指,问:“这是几?”   他想,若是回答二的话,谢庭玄就是真的没醉。   若是回答别的数,说明谢庭玄在装醉。   无论如何,都要给他判处罪名,竟敢欺骗堂堂秦王殿下。   可出乎意料的是,男人哪个都没选。   眼睛紧紧地注视着那摇晃的两根手指,喉结上下滚动着。   半晌,微微俯身,将它含了进去。   口腔温热的感觉令林春澹瞪圆了眼睛,浅珀色的眼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怎么还咬他的手指。   他被吓得不轻,结结巴巴道,“谢庭玄,你真是狗啊。”   但对方并不搭理他,只是含着他的指尖轻轻啄吻。这怪异的感觉令少年的后背瞬间绷直,很异样,很涩情。   明明,只是在咬他的手指而已。   却让林春澹莫名想起了,那次谢庭玄也是用这里……浅淡的薄唇明明形状好看,却恬不知耻地帮他做那些事情。   他瞳仁微颤,很矜骄地吞咽口水,在心中暗暗甩锅。那可是谢庭玄非要做的,不能怪他。   反正他林春澹,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越想,脸颊却越烫。   他抿紧唇,绷着小脸偷瞥男人,却发现他那双黑得纯粹的眼瞳里,似乎没什么情欲,只是专心致志地含吻那两根手指。   有些湿漉漉的。   难不成真的喝醉了?   秦王殿下狐疑地蹙眉,让他停下来。   但这只大狗不听,他只能用另一只手抵住他的面颊,很艰难地从“狗口”中抢走了它的食物。   他的手!   林春澹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指,很嫌弃地用他的衣服擦干净,低声嘟囔道:“坏狗。”   谢庭玄终于安静了一会。他只是那么坐着,安静地注视着他的眉眼,真的像极了一只正在等待主人发号施令的恶犬。   少年还不放心,想继续试试他到底有没有喝醉。   便指着自己,问:“谢庭玄,你知道我——”是谁吗?   话未说完,吻先落了下来。   将剩下的话堵进了嗓子中。   灯火阑珊,这个吻珍重又克制,幽幽烛火倒映在男人眼眸中,像是蔓延出一片橘红色的星海。   他捧着他的脸,吻了又吻,却没有掺杂一丝情欲。   低声道:“是我的。”   莫名地,少年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攥住男人的前襟,浅唇微微张开,忍了又忍,还是说:“谢庭玄,我不是你的。”   他故意的。   知道谢庭玄这个人太会伪装,又诡计多端。所以故意趁着他醉的时候试探他,看看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料想了许多回应,男人却只是嗯了一声。   漆黑的眼瞳波动着,神色也随之清明了很多。   “对不起。刚刚有些晕,没法控制自己,我……没有想占有,没有想囚禁。只是太喜欢殿下了。”   悄悄地伸出手,勾住少年的小指。   浓长眼睫敛着,卑微地乞求,“殿下别走好不好。”   那夜被捞起来,他明明知道自己不该再渴求,再打扰了。殿下只是不想让他死,并不是还对他有感情。   他唯一拥有的那个锦囊已经丢在湖中,沉入水底了。   明明已经决定不再强求。那天也说了,只会陪着殿下直到他不需要自己为止。   可真的见到林春澹时,却还是不知廉耻地乞求着,渴望着。   为什么还是忍不住,要用这样示弱的、可怜的姿态,谋求少年对他一丝丝的心软呢。   渴望什么呢?   想亲吻,想拥抱,想做太多的事情。   醉后尚且能够不管不顾地亲吻拥抱,但却又很快地清醒了。   此时此刻,不敢做任何的事情。   太害怕,太恐惧……他好不容易才见到殿下,自然害怕惹他不开心,今夜会离开他。   见一面少一面。少年身边有薛曙,灵素,他不是最特别的。   他做了错事,迟早会被彻底抛弃的。   在彻底消失之前,想要留下更好的记忆。   至少,不要是完全的厌恶与恨。   听着他的话,秦王殿下的心脏突然猛烈地跳了一下。   反而一把捉住他的手,坐了起来。   两人贴得很近,林春澹眸光似烛火般浅浅地跳动着。他低声问:“其实,有太多东西我们都没说过。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做呢,为什么不问问我呢,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也许就不会变成那样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愣了下。   又觉得该说什么呢。   他们之间,是性格使然,更是命运使然。说到底,谁也无法改变。   谢庭玄垂着眼帘,轻轻说:“殿下今日见了谢泊,我能猜到他说了什么。他说的没错,我的确是怪胎,是个薄情寡义的疯子。”   林春澹微微愣住,不自觉抿紧了唇。   “别人盛赞,谢庭玄是淡泊的君子。可他自己最清楚,之所以无私,是因为那些对他并不重要。”   心怀天下,开创盛世,那是书上教给他的话。他其实没什么高尚的品格,天生薄情寡义。   却要按照世俗的想法笨拙地模仿,将自己伪装成光风霁月的君子。   可做清流臣子的这些年,他之所以能那么大义凛然,能那么怒斥崔玉响这种奸臣走狗,能被所有人赞许为两袖清风……因为这些对他根本无所谓。   财富、名利,他其实都是淡漠的。无欲无求地活着,才能始终坚守那所谓的君子风骨。   直到遇见林春澹开始。   他才知道,自己和别人没什么不同。   也是卑劣的。   为了得到最想要的东西,会虚伪地伪装自己。为了留下最想要的人,可以不择手段地去诱哄囚禁。   做尽下贱事。   “唯一想要的,只有一人而已。在碰见他之后,才终于现了原形。因为本来就是不择手段地疯子……所以明明知道那样做是错的,却还是那么做。”   “就像陈嶷骂的那样,根本没有尊重过你。对你从始至终都只有伤害而已。”   说罢,男人微微用力,将自己的手腕从少年手中挣脱出来。   面色苍白,眸色是凄冷的。   下颌紧绷,艰难地开口:“他们说的对。殿下有更好的未来,会遇上更好的人,没必要和我这种人纠缠。”   “何况我根本,只是为了一己之私。根本薄情寡义,不配陪着殿下。”   这番话,倒是真让林春澹愣住了。   他紧攥手指,猜不透谢庭玄是真的这样想,还是新的诡计,想博取他的同情。   眸光波动起来,他低声问:“你真的这样想吗?”   谢庭玄知道他为何这样问。   自己太过卑劣,用各种手段试图让少年心软,所以才会在此刻被这样怀疑。   是卑劣者应得的。   他没说话,只是望着面前的少年,紧紧地凝视着。   似乎妄图将他的眉、眼、鼻、唇,每一寸都深深地刻在脑海中。   不知道地狱是什么样的,但他应该是要下地狱的。再也不见之前,只想永远记住这双温软明亮的眼眸。   这双生命中唯一有色彩的眼睛。   “因为想让殿下幸福。”   所以认输了。   在无数次与情敌的争斗中,无论对方是谁,无论他处在何等劣势的地位,从来没有想过放弃认输。他性子孤傲,从不愿意输给谁,骨子里带着的掠夺性让他永远不会放手。   可兜兜转转到了这一秒,他唯一不能抛却的,唯一不能失去的。   却主动松了手。   不是什么阴谋,也不是什么迂回的战略,而是他真的……没办法了。   如今唯一渴求的,是让林春澹幸福。   这份感情,胜过他心中所有的妒忌、阴冷。只要林春澹是幸福的,他失去所有都无所谓。   因为想让殿下幸福。   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却让少年的声音变得嘶哑起来。   他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不是的。”   反抱住男人,将脑袋搁置在他颈间,有滚烫的泪水滴落,“不是的。”   “谢泊说的不对,你不是怪胎。” 第95章   仍是这样的初夏夜里, 有蝉鸣声声,有风拂过窗边海棠树时的沙沙声。   也有少年低低的啜泣声。   他拼命地抹着眼泪,心里觉得好丢人, 却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得这么伤心。   或许是因为他也这样被对待过,所以格外感同身受。   世界上没有一个孩子在出生时是有罪的, 可总有人这样说。因为自己是恶毒的, 因为要掩盖自己的虚伪与冷酷, 所以给刚刚诞生的婴儿赋予罪名。   妾生子是低贱有罪的。所以可以丢在角落里十几年不管不顾, 是正义的。   生下来不哭也是有罪的。这样就可以将失职的罪名丢给那个孩子。   因为天生薄情寡义, 所以不需要父母的疼爱, 所以怎样冷漠地对待他,都是理所应当的。   无论是漠视,还是当成延续家族荣耀的工具, 都是正义的。   这样想着,林春澹心里闷闷地疼。他的眼泪像流不尽的泉水, 怎么都擦不干净,蛰得他眼圈都泛着微微的刺痛。   却被捧住脸, 下巴抬起。   被迫直视着男人。   容颜昳丽,却泪盈盈的。琥珀色的眼眸, 像是天上落下的星子, 直直地砸进谢庭玄眼中。   脸侧的指节微微收紧,男人的眼瞳深沉似潭,望不见尽头。   眉目清冷, 喉结滚动了片刻, 才低低开口:“别再哭了……”   嘶哑的声音里已经隐含着祈求。   别再哭了,再多一秒,他就要再次欺骗自己, 林春澹对他是有情意的。   是旧情难忘的。   他还在艰难地克制自己,即使脑中无数个声音在叫嚣着,想要吻掉面前人的眼泪,想要不停歇地亲吻那漂亮的眼瞳,不知廉耻地占有。   别再笑了,别再对他说话,也别再叫他的名字。   就算仅仅是看他一眼,都是致命的吸引。   会令他恬不知耻地放弃道德底线,在心底情不自禁地谋算,想出更多的诡计去引诱林春澹……和他做更多的事情。   这样是不对的。   他分明清楚。   可垂下眼帘,望着少年的眼睛,水盈盈的。   是……为他而流的泪水吗?   幽暗的眼底,占有欲如洪水般席卷而来。眼下的阴翳更衬得他鬼魅无比,他收紧了指节,两只手捧着少年的脸,又问了一句,“殿下何必流泪。我对殿下做过很坏的事情,这都是报应而已。”   之前的那一句,是真心认输,真心放手。   但片刻的相拥,他又再次被蛊惑了。此刻这句中,夹杂着隐隐作祟的私心和谋算。   还是想听到林春澹的回答,只要有一丝丝的情意,他就还能顺杆子往上爬,还能继续用阴谋诡计留在少年身边。   反正……他就是无比卑劣的人。   从林春澹的角度看过去,只觉得他格外破碎,像是轰然倾颓的玉像,失去了所有的生气,幽魂般飘零着。   瞳仁颤动着,他说:“你是很坏。我可以骂你是个混蛋,谁都可以说你薄情寡义,偏偏谢泊没资格说。他没尽到当父亲的责任,只将你当做振兴门楣的工具。”   “没将你当成人,却又怨恨你没有感情,他太坏了。活生生有感情的袁令仪,不也被他教成了那样。席凌告诉我,父母吵架砚台砸到你头上,你却只是没表情地擦擦流出来的血……”   “笨蛋。”   秦王殿下眼眶又湿润了,他咬紧唇,声音闷闷的,“那种情况,小孩子应该哭的。”   他曾在谢庭玄、席凌和袁令仪身上感知到过,一种淡漠到残酷的理智,好像做任何事都不会感情用事。   可是那还是人吗?   直至袁郑联姻,他看到袁令仪平静到痛苦的眼睛时才真正明白,没有真正的理智,从来只是在压抑自己。   想着,少年的眼眸变得复杂起来。   却被谢庭玄拭去一颗泪珠。   眼睛中柔情缱绻,垂目注视着他,珍惜不已的样子像是在看什么宝物一样。他语气平淡地说,“那些对我来说,都是不重要的。谢泊如何,我都不在意。只是在想,殿下会这样觉得吗。”   薄情寡义,他的确如此。   但他只在意,林春澹还怨不怨他,恨不恨他。   被这样深情痴缠的眼神注视着,是有所触动的。林春澹那双浅珀色的瞳仁波动了一下,缓缓开口,“以前是这样。以前你的好坏,但是好像有一点改变了。”   从前的谢庭玄,做不出认输的事,也绝对不会放手。   从前的谢庭玄,隐藏着自己的真实面目,骨子里疯狂的掠夺和阴冷,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却也在这半年中逐渐收敛爪牙,不再为非作歹。   “如果你今天说的放手是真的,那你就不是谢泊说的那样。薄情寡义的人,是不会为了别人的幸福做什么努力的。”   只是这半年来,谢庭玄的诡计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提起这事,林春澹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许多羞耻的场景。什么跪下来,踩下去啊,亲上去,抓住他的腿啃咬啊。   他脸顿时红了,突然想起了今夜来要做的正事。   就、就是怕被这样问来问去,掉进陷阱里,才逼迫谢庭玄喝酒的。没想到他醒得这么快,说了这么多,再往下说一点……又要不由自主地袒露自己的内心。   差点让这狗东西知道他心里的想法。   秦王殿下气鼓鼓的,都分不清是自己太好骗,还是谢庭玄实在太聪明。却无意识地忽略了,其实是因为偏爱是藏不住的。   喜欢就是喜欢……即使之前真的下定决心想和谢庭玄断开,但也是用“舍弃”的方式进行的。   而舍弃这个词本来就意味着想要的,却不得不放弃的东西。   都怪谢庭玄。   林春澹在心底骂了句。   目光幽幽地抬眼,却正好望见男人俊美冷淡的脸。   他蹙着眉,微微抿起唇,视线审视着扫过,万分不爽。   狐媚子!   “所以,殿下是希望我放手吗。”   谢庭玄漆黑的瞳底,情绪剧烈地波动着。   被少年这样不爽地盯着,他以为自己又被讨厌了。   可还是这样厚着脸皮问出口。因为今天又吃了一口甜枣,因为殿下为他流泪,又说他改变了。   所以能不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呢?   秦王殿下没有回答他。   而是用那样不爽的小表情盯着他许久,然后慢慢靠近,吧唧一口亲了上去。   目光幽幽地控诉,“混蛋,勾引人的手段真是了不得。”   明明不想这样的,但看着看着,就情不自禁地亲了一口。   甚至还想亲第二口。   第三口……   这句话,虽然没有承诺任何事情,也没有回答任何的问题,却犹如定心石般,稳住了谢庭玄分崩离析的精神世界。   这些天,没有一刻是想活下去的。   但在被亲吻的这一刻,内心生发出无尽的力量,渴望着活下去。   因为,他好像还有机会。   谢庭玄神色变得晦暗起来,眼底情慾涌动着。他坐回椅子上,复而揽住少年的腰,将他抱起,迫使其岔着腿坐在他的腿上。   两人离得好近,面对面地看着对方。   他凑近,几乎用薄唇摩挲着少年脸颊上的软肉,呼吸灼热,声线清冷,却饱含欲望,“殿下不是我的,但我却是殿下的。”   “想亲多久,都可以。”   最后一句,才是谢庭玄的意图所在。好想亲好想亲,好想一口吞掉……   林春澹睫毛抖了抖,感受到坐着的地方有多奇怪后,脸颊又再次烧得滚烫。   早就不是第一回了,但还是好羞耻。   谢庭玄才是最急色的。   少年有些撑不住了,他想缓解这种羞耻,伸出手在腰间摸索了几下,掏出半个酒壶来,里面盛得是更醉人的酒。   原本是准备中途继续灌给谢庭玄的,但是他现在想自己喝了……喝了就不羞耻了,爽爽地做完之后。   明天说不定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刚拿出来,就被夺走了。谢庭玄一边解他的衣服,一边问,“这是什么?殿下不需要那种东西的。”   林春澹秒懂他说的是什么。   脸更红了,他气急败坏地说,“是酒。你个混蛋,你才需要那种东西呢。”   他年纪轻轻的,才不需要那种东西呢!!   “为什么要喝酒。”谢庭玄垂着眼睫,凑近亲吻着他的耳垂,犹如男鬼般逼问,“是因为殿下想一起做这些事的人,不是我吗?”   林春澹知道他是故意这样问的。   毕竟京城这么多仰慕他的,想找别人的话,也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地找他谢庭玄了。   得寸进尺的小人,就想证明自己的地位吧。   他暗暗磨牙,冷哼一声后昂着小脸道,“猜得很对,你只是本殿下凑合一下的玩物而已。”   “那就更不能让殿下喝了。”   谢庭玄的声音好似也变得滚烫起来,他将那壶酒拆开,全部灌进口中,一滴都没留。   然后揽着少年的后脑吻了上去,酒液辛辣刺激,却带着果香的气息。亲吻啃咬那双格外好亲的浅唇。   他很坏,毫不留情地掠夺少年的空气,将他堵得喘不过气时,才浅浅地渡过去一口气。尤其欣赏他那副气喘吁吁,羞愤难当的样子。   直至少年用犬齿叼咬他时,才堪堪松开,低声道:“殿下要清楚地记得,今晚是和谁一起做的。”   林春澹在心里骂他。   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个酒尤其醉人,他喝一口就晕乎乎的了。   谢庭玄喝完了?   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他左眼皮跳动起来,慢吞吞抬眼,果然发现那双沉静深邃的眼睛完全变了。   欲望裹挟着掠夺,布满那双清冷的眼瞳。阴暗的视线寸寸掠过,泛着幽幽的冷光,像一匹饿了太久的恶狼。   林春澹嘴角微抽。   他抿了抿唇,装作很镇定的样子,正经道:“不了,有点晚了,我们睡觉吧。”   但回应他的,是解衣带的声音。   他一下子就被扒光了。   空气微凉,但呼吸却是炙热的。男人垂眼,视线从他的脖颈开始,一点点下移。   锁骨,肩膀,胸膛……淡粉色的两点,像是绽在雪中的桃花。   少年明显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停顿下来,慢慢地凑近,欣赏着独有的风光。   离得太近了,男人浓长眼睫扫过时,有意无意地碰触到那里。   湿热的吐息,痒而酥麻的感觉,令他的脊背一下子绷紧了,眼眸湿润起来……不敢相信,上面和下面竟然一下子都。   “好美。”   他被对方这样地赞许。   雪颊潮红,弓着脊背的样子已经像是被煮熟的虾子,没办法更热了。只能拼命伸着修长脖颈,往后退,控诉道:“不准说这种话。”   “嗯。”   男人应答了一声,但目光还是往下。   停在了他的小腹上。   林春澹没有撒谎,他的确是有腹肌的。   身体像是一块完整的白玉,虽然皮肉柔软,但却意外地保留了一层浅浅的肌肉,线条流畅却又不过分夸张。   尤其是腰腹处,窄窄的腰,小腹平坦,上面依稀能看出肌肉线条的痕迹,人鱼线却是深深的。   薄薄的肌肉,光滑莹白的肌肤,让人根本无法移开目光。且正随着主人的呼吸,轻轻地颤动着,就像……   “都说了,本殿下是有腹肌的。”少年浑然不觉自己的危险,得意洋洋地炫耀。   并未发现,男人的眼神深得不能再深。虽然被酒精控制着,表情显得迟钝,眼神也格外冷淡。   但看到这里时,呼吸停滞下来,移不开片刻。   伸出大掌,覆了上去,轻轻地感受着肌肉颤动的频率。   秦王殿下也是个小男子汉,被这样对待难免心中产生自豪感。   挺直腰,勾着唇角矜骄道:“允许你多摸几秒吧。”   然后觉得,那手变得奇怪起来,轻轻地揉起他的肌肉来。很怪异的感觉。   林春澹微微蹙眉,不准他再摸了。   却被紧紧地贴上来。   谢庭玄一边用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他的肌肤,一边凑近在他耳边说,“不止想摸,殿下这里看起来,很好侵犯。会凸出来吗?”   这是什么下流话!   林春澹气得想用腿去蹬这只狗东西的脸,却被捉住。   他抬眼狠狠地剜,却发现男人的神色平静,眼底甚至还有几分好奇。   好像,是真心地发问一般。   他别过脸,小声嘟囔了一句,“自己试试呗。”   下一秒便被按住后腰,亵裤被褪下。   他见到男人俯身亲了下这里,又亲了下那里,不要脸重复着:“好可爱。”   “好软。”   最后一句,是因为咬在了他的大腿上。   在那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了浅浅的牙印,真的像恶犬在圈地盘。   直至被彻底钉住的时候,林春澹才恍然发觉……   他咬紧唇,双目失神,看着男人冷淡的眉眼,忍不住想:   怎么,好像,比平常烫一点。   ……   喝过酒的谢庭玄比清醒时候的更恐怖。   想做的事倒是做了,就是有点太过分了……到后来林春澹已经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但他第二天还有别的事要干,所以一大早便赶紧起床回府了。   若是换成平常,他动作再轻谢庭玄也会醒来。但昨夜他喝了太多酒,所以睡得很沉。   林春澹系衣带的时候,盯着他的睡颜许久,低低地骂了句混蛋。   心想可能是上辈子欠这人的,所以总是狠不下心。   想了又想,将当初那个“扔到湖中”的锦囊从随身的衣袋中掏了出来,放在了谢庭玄旁边的枕头上。   他知道自己没办法舍谢庭玄。但心里还是在犹豫,总感觉还不能敞开心扉,两个人还存在隔阂。   而他从来都遵循心的选择,所以没办法做过多的承诺,只能先这样。   就像此刻一样,他脑袋乱乱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把锦囊放在这。   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而等到谢庭玄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正午。他头疼欲裂,桑尧端来醒酒汤给他,并低声告知:“谢家主今日准备回兖州了。这次联姻又失败,家主怕是会被族中的长辈移除相应的权力。”   之前袁谢联姻失败,谢泊还因此和后来的秦王结仇,导致士族必须站队太子。如今袁郑联姻再次失败,谢泊这个家主怕是当到头了。   “让他吃些苦头吧。”   男人面无波澜,神情冷淡。   他早就抛却了这些东西,谢泊如何,谢氏如何,跟他没有丝毫的关系。   心里真正在意的,是醒来时身边没了林春澹的身影。   昨夜到底是真的吗……   这样的事情不是没发生过。他精神状态太差,偶尔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以为见到少年,温存之后醒来,才发现是场虚假的长梦。   垂下眼帘,他想询问桑尧昨天秦王是否来了谢府,却又害怕若是梦的话,桑尧又会让大夫来帮他看诊。   神思郁结,放弃执念,若是再不醒悟,怕是真的要彻底陷入癔症中。   这些话,他听大夫们说过无数次,实在是有些累了。   薄唇紧绷,侧目向床里看去时,正好见到那个锦囊。   眸色晃了一下。   伸手将它攥在手里,看清里面的东西后,声音嘶哑:“原来,没有被丢掉……”   如珍似宝地将它收拢在心脏的地方,缓缓感受着。   眼尾被逼得泛红,神色却显得没那么苍白。   反而变得幽冷起来。   这一刻,他又重新变得无坚不摧起来。   他和林春澹仍有可能,他必须快速振作起来,铲除横在他们中间的一切。   首当其冲的,是那个该死的阉人。 第96章   袁郑联姻失败, 袁令仪不知所踪。宣平长公主大怒,亲自入宫,要闹到皇帝那里讨个说法, 说秦王真是无法无天,不仅阻挠她孙子成婚, 还那样当众羞辱他。   可她连圣上的面都没见到, 便被崔玉响带人拦在丹凤门外。   她一把老骨头颤颤巍巍的, 指着崔玉响的鼻子大骂了一通, 说他这个阉人真是无法无天, 竟敢拦她。   她可是皇帝的姑母。   崔玉响始终弯唇笑着, 但凤眼中却透着无尽的阴寒。薄唇殷红,眉心也是一颗红痣,声音轻飘飘的, “长公主,臣知道您爱孙心切, 急昏了头。可您得仔细想想啊,如今朝中大大小小的事都由秦王殿下做主, 怎么可能会放您进去见陛下。”   “更何况,您真的要为了一桩小事得罪……”   他适时止言, 但宣平长公主却变了脸色。   她没想到连宫中的侍卫都被秦王把持了, 皇帝不知是死是活,太子又不在朝中……   想清楚之后,也不再坚持要见陛下了。只是临走前摆着谱, 冷着脸着对崔玉响说, “老身今天卖了秦王一个面子,日后殿下也得记着这份情才行。就这么一个孙子,如珠如宝地护大, 怎么说也算是表兄弟,不要太过分了。”   “自然。”   崔玉响弯腰,恭恭敬敬地行礼,“恭送长公主。”   却在她转身离开后的第一秒变了脸色。   神情阴寒,冷冷笑了一声。   心想着表了两三代,还真当自己是什么皇亲国戚了。   她那个猪托成的孙子,竟敢觊觎林春澹,真想,真想……骨节握得咯吱咯吱作响。   找人挖了他的眼睛才好。   宣平长公主没在秦王这边讨到好处,只能将怒火全部发泄在了太子党身上。袁令仪的父兄还不死心,说家中还有年龄相仿的女孩,联姻仍能继续。   不想长公主傲气,本就看不起他们,闹成这样更是不给他们丝毫的脸面,一方面斥责他们养出这样自私不齿的女儿,其他的姐妹又能好到哪里。   另一方面,说他们郑家贵为皇亲国戚,原本是看不上他们家的,愿意联姻也是看在袁令仪在谢氏长大的份上。   剩下的女孩不是旁支就是续弦,怎么可能配得上她嫡亲的孙子。   话说到这种地步,就算袁家再能忍也得撕破脸了。袁令仪的继母又是个泼辣的,骂她老而不死为贼,家里没一个做官的有用男人,也就那点皇亲国戚的情分了。   那秦王殿下不是当众说了吗,你们也算是半条狗,神气什么。   两边人闹得难堪,最终被秦王和稀泥地各打五十大板,终于消停了。   袁氏父子原本是为了袁令仪的亲事回京的,闹成这样后,婉拒了太子党所有的邀约,带着一肚子的气回西南了。   至于那个女儿……逃婚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声名差了也就没什么利用价值,甚至没人再管她去了哪里。   谢泊狼狈地回了兖州,如他们所料的那样,被剥夺了所有权力,没办法再行使家主的权力。   太子党亦是郁闷得很,不仅没得到袁氏的助力,甚至还得罪了宣平长公主。   但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三顾五请,终于敲开了谢府的大门。谢庭玄这场几个月没好的病终于痊愈。   首回上朝廷议,便剑指崔玉响,逼得他冷笑了好几声,脸色却难看得要命。   原来,初夏刚至,降雨增多,江南又发了洪灾,需要人手去赈灾。崔玉响原本已经选定人,到时他们一唱一和,便能解决此事。   没想到,地方官员刚刚陈述完洪灾的情况。   身属太子党的工部尚书抢先跪下,大声道:“殿下,赈灾一事兹事体大。微臣曾参加过往年的赈灾队伍,加之出身江南,熟悉当地水文情况。微臣自请领头前往江南赈灾。”   赈灾是个苦差事,洪水危险,过后还会伴随着瘟疫。若非有油水可捞,应是没什么人愿意去的。   崔党的人立即冷笑着出声,“孔尚书,您虽然参与往年的赈灾,可只是跟随而已。能做好统领工作吗?”   他微微拱手,朝着秦王殿下提议,“臣认为,应让楚鸿前去。他曾是江南地方官员,数次参加洪灾治理。”   太子党的人冷笑,神情倨傲道,“楚鸿?去年的汴州洪灾,他领着罪臣陈秉前去赈灾,结果吃喝玩乐,样样不差。谁敢让他再去,你觉得殿下糊涂到这个地步?”   短短几句话,就将林春澹架了起来。   两方争论不休,唇枪舌战个不停。林春澹坐在高座上,都有些疲累了。   眼睛眨了眨,悄悄用手腕抵住了下巴。   百无聊赖地想着,这些人到底准备吵到什么时候。   庭下的崔玉响敏锐地观察到了少年的情绪,视线根本移不开。勾唇紧盯着,觉得他这些小动作实在可爱得紧。   忍不住地盯着少年浅色的唇,水润润的,一定很好亲。   他看得出神,凤眼微微柔和,已经忘了自己本该干什么。   然后便听到那个冷漠平静的声音。   谢庭玄一身浅绯色官服,与他各立两边。身形挺拔,虽与他品阶相同,官服相同,却偏偏气质相去甚远,有种孤冷高傲的感觉。   霜眉冷目,面部表情,似乎恢复了最开始的样子。   他淡淡道:“既如此,争吵也没有意义。不如派两人前往江南,统领赈灾之事,顺便可以起到互相监督的作用。”   崔玉响回神,眯起眼,警惕地扫了他两眼。   这方法的确可行。只是太子党此番气势汹汹,定然和谢庭玄脱不开干系。这个疯子,之前萎靡了那么久,现在又有什么图谋。   他那么喜欢林春澹,要死要活的,真的会与之作对?   谢庭玄这人实在聪明。其入朝为官之前,朝中一直是他崔玉响和秦氏纷争,但基本由他掌握了主动权。   因为秦家人玩不过他,只是功勋在身,过往势力较大而已……   但谢庭玄不一样。   短短六年,他被谢庭玄坑了无数次。其惯会用微小的陷阱引蛇出洞,就连他这种老油条都招架不住。   此刻不得不防。   奸臣垂下眼帘,没说话。   但身后的众臣却沸腾起来。这群人是记吃不记打的货色,他们都想最大程度地获得利益,但却没办法规避太子党。   此方法一出,顿时舒服了……心想着就算自己得不到好处,也不能让对方贪了东西去。   互相监督是个好办法。   虽然议论得小声,但还是能听出,群臣基本都是同意的。   见状,高座上的秦王思索片刻,说了句,“这是个好办法,那便如此吧。”   垂目看了眼谢庭玄,浅眸波动了一下,但又很快压抑下去。   “那派谁去呢。”   太子党那边的人选是刚刚的孔尚书,倒是毫无争议的合适。   只是崔党这边,一连举荐了许多人。   但都被太子党一一否决,他们多数屁股不干净,光是贪墨一项便排除了许多人。   剩下的,要么没经验,要么老掉牙。总不能将老人派去灾区虐待……   到这里,崔玉响心底已经隐隐有种不安感了。   一唱一和的,这里面一定有诈。   他微微转动扳指,瞥了眼依旧面无表情的谢庭玄,在猜想他的计谋。   忽然,不知是谁趁乱说了句,“九千岁之前统领过赈灾事务,人又老练,不如让九千岁前去江南。”   扳指停下。   崔玉响瞳仁骤然缩起,眼神变得阴狠起来。   脸色难看不已。   谢庭玄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想把他支派到江南去,进而取代他的位置吗。   还真是,不要脸到极点了。   “这个办法好,崔大人做事谨慎小心。有他辅助的话,也就不怕孔尚书没有经验了。”   “臣赞同。”   “臣附议。”   太子党自己演完了一场戏,完全将崔玉响架了起来。后面摸不着头脑的崔党压根不知道怎么反驳。   但都生发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崔玉响扯唇勉强笑了下,脸色阴沉,“殿下,微臣可能——”   话音未落,被直接打断。   谢庭玄声音清冷,不近人情,“九千岁是身体不好,不便前往赈灾。还是在京城呆了太久,过惯舒服日子,受不得赈灾的苦了。”   崔玉响的脸色又黑了许多。   他皮笑肉不笑道,“谢宰辅这话实在咄咄逼人。”   又是一通大道理砸了下来,“九千岁位极人臣,承蒙陛下厚待,更要记得为人臣子的本分。抛却性命这种话自不必说,至少要做到为陛下排忧解难,这些道理连蒙幼的儿童都懂。”   说罢,微微蹙眉,神情冷淡,“这些年了,千岁也该读点书。”   熟悉的憋屈感再次袭来,崔玉响被他讥讽得脸透黑。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   忍了好久,才艰难挤出好几个字,“我何时说过自己不去。国家有难,微臣愿效牛马之力。”   殿内变得寂静下来,气氛有些尴尬。   过了好一会,高座上的秦王看不下去了。他捂着脸,叹息一声道,“那个,似乎叫犬马之力。罢了,都别吵了,此事明日再议。”   他想,什么牛马啊,崔玉响也真是该读点书了。   殿中奸臣的脸黑一块白一块的,表情复杂纷呈,有趣得很。   他弯腰,咬牙切齿道:“感谢殿下。”   心里已经恨死谢庭玄,恨不得这个装货千刀万剐。   攥紧了手指,眼神变得狠毒起来。   他猜到谢庭玄此举是为了什么,表面上是彻底投身太子党,实则只是利用他们逼他远离京城。   其实是彻底倒向了秦王。   想把他逼到江南去,然后期间就能取代他的位置,成为林春澹身边的那个人。   休想。 第97章   这几个月, 秦王需要批阅大量的奏折,早朝后基本都在宣政殿处理政务。   一待就是大半天。   殿内宁静,香炉里燃着的龙涎香盘桓升起, 聚缕成线,散发出幽然的香气。   奏折繁多, 林春澹握着朱笔的手腕都有些发麻了。   望着奏折上繁多的字, 小声叹了口气。微微敛睫, 忍不住去想今日早朝发生的事情。   谢庭玄究竟想干什么呢?   他想得出神, 没注意悬着的笔尖落下几滴朱色墨迹来。   眨眨眼, 胡乱添了两笔, 便丢到了那边。   外面的太监通传,说是九千岁崔玉响求见。   他便将笔放回了架子上,宣他觐见。   崔玉响朱衣未换, 仍旧是早朝时的打扮。虽然进殿时跪下恭恭敬敬地行礼,但视线始终没离开过高位上坐着的少年。   那双凤眼阴沉沉的, 却还带着丝丝柔情,缱绻不已。   林春澹让他起身, 单手支着下巴,懒洋洋地问了句有什么事。   崔玉响没回答, 只是打开随身携带的食盒。   让李福验过里面的甜羹之后, 才端起来,勾唇笑着说:“天热,这是刚冰过的银耳羹, 殿下歇息歇息再处理奏折吧。”   他借着放到桌案上的机会, 刻意靠近少年,几乎将其整个笼住般的亲近。   林春澹盯着那桌上的甜羹,舀了一勺送进口中, 含糊不清地问:“平白这么殷勤,到底想说什么。”   男人眉心的红痣格外妖冶鲜艳。   他微微弯眸,抿紧薄唇,“殿下误会了。若非是殿下不想见到微臣,臣早就日日这么殷勤了。”   林春澹冷哼一声,表情矜骄,“知道你还来。”   “殿下这话真是让臣伤心。”   这是玩笑话,但崔玉响多少能够猜到里面夹杂了点真情假意的讨厌。但他还是能顺理成章地将其当成打情骂俏。   他想,虽然林春澹现在还不会对他笑,但至少神色鲜活了不少。   此生从未想到过,仅仅是看着一个人变化的小表情,注视他的各种小动作,便能从心里感受到幸福来。   午后静谧,奸臣便那么站着等候,直至少年喝完了碗里的甜羹,才再次出声。   他将帕子递上去,顺势道:“殿下喜欢的话,微臣可以再熬些送来。”   甜羹的味道确实不错,但一听是他亲手熬的,秦王殿下就没什么胃口了。   摇了摇头,让李福将甜羹的碗撤下去。他则是拿起朱笔,继续批阅奏折,好一会儿还能感受到旁边那道炙热的视线。   他很不爽地抬眼,道:“怎么还不走。”   若是换做别人,崔玉响早就变脸了。可对上林春澹,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甚至连生气都生不起来。   只说:“殿下明明知道微臣想说什么。”   少年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手掌像是玉雕成的一样。指尖纤细,气血很好,指腹泛着粉红,夹着朱笔轻轻摇晃。   琥珀色眼眸中的光芒也轻轻摇晃。   神情轻挑,又略带促狭。   浅樱色的唇微弯,淡淡道:“我不知道。 ”   “今日早朝上,太子党那样咄咄逼人,定然是谢庭玄教唆的。”崔玉响神色阴冷起来,声音略寒,“原以为他对殿下情深义重,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完全倒向太子党,开始对付您……”   闻言,秦王殿下面无波澜。他很理智地说,“他没有对付我,只是在对付你而已。”   说到底,将崔玉响派到江南赈灾,并不会对林春澹的势力范围造成实际性的损害。   只是崔玉响看穿谢庭玄的诡计,知道对方想要趁机取代他而已。   奸臣噎了一下,凤眼深深浅浅,掠过阴寒的光芒。   他有些激动,俯身接近少年,却也只敢按住桌角,道,“殿下,若微臣不在您身边,谁来保护您呢。太子不日就要回京了,到时殿下一人如何应对他们?”   声音冷冰冰的,“别忘了,谢庭玄对您做过什么。若是他心有歹意,还想囚禁殿下呢。如今陛下病重,太子又与您不和。除了微臣,没人再能保护您了……”   崔玉响深谙人性。明面上,他似乎没有圈禁少年,但他也是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反复提及这些事情,就是为了给少年洗脑。   只有他是可以依靠的。   只有他才会对他好。   这是精神上的囚禁,他试图用这样的方式逼得林春澹成为孤家寡人,身边只剩他为止,才能满足心中那病态的占有欲。   可最坏的是他,伤害林春澹最深的也是他。   说这话,有些太过好笑。   林春澹垂着眼帘,说:“那你想如何?赈灾之事非同小可,满朝文武都认同你去,没有正当理由,我怎么拒绝。”   “这天下又不是我的。”   崔玉响明白的,林春澹到底只有监国理政之权。虽能压住袁郑联姻这种小事,不让它传到陛下耳边,但却压不住赈灾这种级别的大事。   若是真闹起来了,反而会给太子党可乘之机。   “那就让天下成为殿下的。”   冷不丁地,崔玉响凑到他耳旁,压低声音说了句。   像是被毒蛇缠绕上来一样,平白生出几分窒息感。听清话中的内容,他更是浑身僵硬起来,攥紧指节,好容易才忍住没推开对方。   眸光轻轻颤动,变得冷幽起来,“如今朝中这么多人仍在支持太子。我们什么都没有,就算宫变也是太子登基。”   崔玉响知道林春澹在担心什么。   他看着少年在袖下颤抖的手,喉结上下滚动着,最终还是逾越规矩,伸手握住了它。   有些温凉的、带着薄茧的大手缓缓地撬开少年的五指,轻轻地摩挲着。   他后靠在桌案上,稠丽的眉眼间洋溢着勃勃的野心。   低头,轻轻地吻了下少年的手背,声音喑哑晦涩,“已经万事俱备。”   “微臣知道殿下不想被后世记载为篡位的奸佞,所以费尽周折得到了传国玉玺。只要有盖着玉玺的传位圣旨,殿下就是顺位继承的真龙天子。”   林春澹愣了一秒,他疑惑道,“这并不在我们的计划内。”   传国玉玺乃是一朝传承所用之物,没几个人见过它的真面目,藏匿的地方只有历朝历代的皇帝知晓。所以他们纵然想到逼宫篡位,却也没想过利用传国玉玺。   “是的。”   听到声音,少年垂目,正好见到崔玉响那双炙热的眼眸。   虔诚又疯魔,“可殿下需要。”   “所以微臣万死不辞。”   崔玉响拉着他的手,迫使与他五指相扣,神色却是阴沉的,“这天下,也是时候易主了。微臣已经等不及了,好想跪下来叫您一声陛下。”   林春澹的心跳其实很快,但他面上却没有表露出任何的异色。只是轻轻蹙眉,问他有几成把握。   奸臣笑了起来,“十成。”   他说,请殿下务必放心,绝不会失败。   ……   是夜,幽静不已。   秦王府中,林春澹推开暗室的门,走了进去。   他让李福取出保存在隐秘之处的木匣,外面上锁,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许多层。   层层剥开,才露出最深处的东西。   正是传国玉玺和两个调令。   分别统管京城禁军和王城的金吾卫。   帝王对林春澹的信任已经达到了巅峰,基本交出所有的皇权,只为让他便宜行事。   皇帝重病在床,太子远在西南,林春澹甚至不需要谋反,只需给自己写个传位圣旨便能顺利继位。   反对的人直接让禁军和金吾卫镇压便是。   但林春澹的强大就在于,他始终记得自己要的是什么。   一路走来,不断膨胀的权力会不断地异化人的真心,但他始终没有被欲望和权力迷惑,而始终记得自己走出东宫那日望见的天空。   是湛蓝的。   他抛下所有,要的是正义,是审判。   这一路很累很累,他曾经偷偷哭过。心里还是想做那个可以只向父兄撒娇,只用和薛曙一起吃喝玩乐的□□。   而不是每天盯着那些奏折犯难,还要防着崔玉响。   被许多人骂成奸党。   但他从来没有动摇过。   幼年吃过的苦,想到自己原本可以有一个近乎完美的人生,有父母疼爱,还有兄长陪伴。而不是在林府,像根杂草一样长大。   十七年,他失去太多了,根本没办法释怀。   他最想见到的母亲,埋在深深的土里,不能见到一眼。   而那个始作俑者却仍然恣意地活着,甚至还那么恬不知耻地说要保护他。   少年看着那块传国玉玺,想起崔玉响眼里的痴迷,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眸光冷幽,眼尾泛红,满是恨意,“谁需要你的保护。”   见状,旁边的李福低声道,“殿下,一定会成功的。”   是啊,崔玉响终于掉进陷阱里了。   一切都要结束了。   林春澹一开始没有猜到谢庭玄今日早朝的意图,但通过崔玉响的反应,却明白他要做什么了。   崔玉响以为谢庭玄是要取代他的位置。   实际上,却恰恰相反。谢庭玄正是利用他多疑的特质,逼得他快速做出选择:   要么去江南,但是极有可能突生变故,被取代之后将功归一篑。   要么选择谋反,虽然仓促了些,但却可以摒除被取代的危险。   崔玉响一向多疑。根据金吾卫内部传来的消息,他其实十天前就已经得到了假的传国玉玺,但是他一直隐瞒不报。   估计是没有掌握全局,也不够信任他。   但是谢庭玄今日的做法,反而让他生出了赌徒的心态。   其实就是激将法而已,只是巧妙地利用了人性的弱点,逼得崔玉响必须这么做。   秦王殿下眸色微暗,道:“李福,去向皇兄传信,让他速速归京。”   李福正要称是。   却听他又补充道,“不用了。”   他觉得,太子或许已经在密归京的路上了。   抿紧唇,他想了又想,才继续吩咐,“去请薛世子过来。” 第98章   彼时, 京郊外的密林中。   夜色深深,一行骏马疾驰而来,飞扬的四蹄溅起灰尘来。等到行至约定的茅草屋时, 为首之人这才勒停马蹄。   风声簌簌,众多侍卫佩刀环视着, 确保周遭无人窥视窥听, 才放心地将他迎进茅草屋。   灯火幽然, 他摘下斗笠, 露出俊秀面庞。   正是身在西南巡视的陈嶷。   屋中还坐着另一人, 是乔装打扮后的谢庭玄。   如今到了殊死关头, 整个皇城都在崔党的严密监视下,虽然他提前预测崔玉响的选择,并将消息提前递给了远在西南的太子。   命其暗中归京。   但为了不暴露太子的行踪, 也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这一面见得格外小心。   “它分别是皇城和王宫的地图。从皇城正门攻入, 兵分两路。一路从望仙门攻入,过左金吾卫仗院, 与魏泱汇合,攻向紫宸殿。另一路则从建福门, 领着右金吾卫包抄, 阻止叛军潜逃。”   崔玉响要发动宫变,他们没办法预测时间和地点,只能将其围困在王宫内。望仙门和建福门一左一右, 由他们自然控制后, 只需要派人堵住中间的御桥,便能实现瓮中捉鳖。   只是……   谢庭玄开口道:“没有调令,左右金吾卫未必会听从我们差遣。”   金吾卫这个机构特殊, 虽有左右将军做统领,但他们却没有直接统管下属的权力。一兵一将,皆听从皇帝差遣,只认帝王调令。   陈嶷从袖中拿出印玺,正是象征着兵权的黑虎符。他蹙眉,道:“这是离京前父皇给孤的,虽然什么都没说,但结合他一系列的作为,包括让春澹监国。孤猜测,他应是在暗中协助春澹。”   皇权至高无上,兵权基本划分为:统管百万雄兵的虎符。   守卫京津冀地区的禁军调令。   以及专门拱卫王城,守护天子的金吾卫调令。   其中又以虎符权力范围最广,金吾卫调令最为关键。   这些东西,向来都由帝王亲自掌管。但如今帝王却将虎符给了他,显然是为了除掉崔玉响孤注一掷。   而金吾卫的调令十分关键。   “他是信任春澹的。”   陈嶷抬眼,目光灼灼,“所以金吾卫调令应该在春澹手中。”   “而春澹,一定会想尽办法送来调令。”   而秦王府中,薛曙冒夜赶来。   他才刚刚叫了声殿下,便见少年蹙眉走近,越过他关上了卧房的门。   一边透过门缝谨慎地看着外面,一边踮着脚尖凑在他耳边,小声问,“来的时候,有发觉什么异常吗?”   林春澹虚压在他身上,那好看的浅唇近在咫尺,雪白的肌肤晃得他眼晕。   腰很细,他特别想搂住。   但听少年问这话,顿时散去了所有旖旎的想法。   眸色波动了一下。   剑眉深深皱起,言简意赅道:“似乎有人跟了一路。”   “果然。”   林春澹确认外面没人入侵后,才微微松了口气。   转开暗室的门,带着薛曙走了进去。   密道幽暗,少年端着烛灯,浅珀色的眼眸被昏黄的灯火衬得像是融化的糖液,格外美丽。   回目看向他时,像是此生都无法忘却的景色。   “薛曙,你愿意帮我吗。”   这是个问句,但会得到的答案,双方都心知肚明。   也是个颇具心机的小手段,刻意将他带到暗室后才问出口,分明是笃定了他不会拒绝。   而他,也真的不会拒绝。   薛世子从前性格高傲,换做被旁人这样算计,他估计早就翻脸了。可此刻这样被少年算计,他却没办法生气。   也没办法对少年撒脾气。   扯了扯唇,露出个肆意的笑,轻挑道:“愿意啊,殿下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荣王府中立,身为世子的薛曙也从未参与过朝廷党争。林春澹一开始并不想拖任何无辜的人下水,所以才会在参与夺嫡之后刻意和他拉开了距离。   就是怕他引火烧身。   但也正是他的这种想法,让薛曙成为了少之又少的,没有被这场风暴卷进去的人。   宫变日期不定,他和身边的人又被监视,根本没有机会将金吾卫的调令和传国玉玺交给太子。唯有薛曙,他们一直有所联系,但关系并不紧密。   崔玉响甚至还试探过薛曙,发现他真的一无所知后,便对此人放松了警惕。   薛曙成为了运送玉玺的最佳人选。   暗室无风,密道狭窄昏暗,唯有烛光随着他们的呼吸声晃动,拉长了身影映在墙壁上。   少年抬头凝望着男人,心脏跳动着,哑声问:“什么都做,我让你一起谋反也做吗。”   “做啊。”   薛曙笑得混不吝,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满满地倒映着他。   向来如烈火燃烧、肆意妄为的眼眸,罕见地像湖泊般宁静,“我还想着,做殿下的皇后呢。怎么说,我长得不错,又是个世子,至少做个贵妃吧。”   “所以殿下现下是要谋反吗,谋反的话,我也陪你。”   “但我知道,殿下不会谋反的。他们都说您忘恩负义,背弃同胞兄长,可我知道,殿下不会这样做的……做皇后,做贵妃的话,我是开玩笑的。”   薛曙年轻,甚至也未及冠,多是些少年心性。   他望向林春澹的眼神从未如此深情过,“因为秦王不是别人,是春澹。东宫那些日子,是我陪在殿下身边。我看了好多遍殿下望向太子和太子妃的眼神,幸福与爱是装不出来的。”   “我不知道殿下想做什么,但我相信殿下绝不是他们口中的那种人。就算是,也一定有苦衷。”   其实,他陪在林春澹身边的时间并不算多。   但每次见面,都令他震撼无比。   初见,只觉得他实在好看,所以起了兴味。幼稚地想要捉弄他,不成后反被教训了一通。   少年的那一巴掌落在他脸上时,他看着他那泛红的眼尾,委屈的神色,太过喜欢。   却在心底明晰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喜欢林春澹,想让他多笑笑。   他心疼他,为了活命去做别人的男妾。所以想娶他做王妃,让他这辈子都开开心心。   再见,是晨雾迷茫的盛夏。   从谢府一路到西山寺,他看着少年犯傻,明明知道鬼神无用,却还跪在那里祷告。   空山的雨,湿润的风,吹荡着他的发丝,映着那双澄澈的眼睛。他又心疼又嫉妒,但悸动却如大树般生根发芽,死死地扎在了他的心底。   林春澹不要见他。但却是他在蒲团旁陪了整夜。   羡慕谢庭玄命好,痛恨老天爷不公,为什么林春澹总是对他冷言冷语。   后来才发现,其实林春澹的心最软了。少年心里好像有一杆秤般,只要被归为朋友亲人,就会变成他最珍视、最重视的人。   对他好,他都是知道的。   他缠了林春澹好几日,日日黏着他。少年虽然反复说他真烦人,却还是慢慢地接纳了他的存在,让他成为了生命中重要的人。   这让薛曙一度欣喜不已,以为自己总有一日会捂化秦王殿下的心。   直至那日缠着林春澹陪他喝葡萄酒。少年是在朦胧的醉意中选择了他,可那晚在大雨中追出去的不止谢庭玄。   还有他薛曙。   他在暗处看着少年昂着头走过,不搭理谢庭玄的时候,心中还在暗爽。   却不想,过了许久后,李福亲自将淋成落汤鸡的谢庭玄引入府中。   而他留在原地,愣愣地。   他陪伴在少年身边许久,以为自己犹有机会,却忘了感情这种事就是太不公平。   “所以殿下想让我做什么呢。”   话音未落,便见林春澹攥紧了自己的袖子,神色波动着,说:“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不想把你拖下水的。”   他敛目,抿紧了唇,“你这样坦荡,反而显得我很坏。好像在利用你对我的情意,让你为我卖命一样。”   “这不是利用。”   薛曙容颜英俊,他俯身凑近少年,微微挑了下眉,笑容格外迷人,“因为我对于殿下来说,也是重要的人。”   “瞒着我,疏远我,是怕我有危险。殿下会对不重要的人这样吗?”   林春澹点头,又赶紧摇头,说:“你是我的朋友,当然重要。所以才显得这件事尤其强人所难。”   他取出了匣子,神色微深,“这里面的东西很重要,需要你小心保管,别被任何人发现。然后在皇兄带军进入皇城时,亲自交到他手上。”   有些犹豫,要不要将匣子里盛放的东西和他说明。   毕竟里面放着的可是传国玉玺和金吾卫调令。   却不想,下一秒薛曙就说,“殿下不必告诉我是什么。只要保护好它,然后交给太子殿下,我记住了。还有什么要说的。”   见他这样,林春澹有些愧疚。但支支吾吾地想了半天,还是说,“薛曙,别的我不能给你,但是等到这事结束之后,我一定让父皇重重赏赐你。”   这是从龙之功,封赏自然不会少的。   薛曙垂目盯着他,喉结滚动了下。还是没忍住,说,“那个以后再说,我现在就想要一点奖励。”   秦王殿下现在心里还有许多的愧疚,对他这种程度的撒娇接受良好。眨了眨眼,问:“你想要什么奖励。”   只要是不太过分的,他都能接受。   薛曙将他手中的烛灯放在了桌子上,微微凑近,气息侵扰着少年。   林春澹眸光晃了晃,眼神有些躲闪,心想薛曙不会是想要亲他吧。他是能奖励他,但也不能卖|身啊。   男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心,低低地笑了声。   伸手揽住少年,和他紧紧相拥。   两颗心离得极近,心跳声几乎共振同频,他说,“不会为难你,只是想要一个拥抱而已。”   “若注定没有缘分的话,能当你的朋友也很好了。”   如果退一步,便能成为少年重要的人,那也很幸福了。 第99章   而林春澹, 从来没有想到过薛曙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垂着眼,视线落在薛曙身后的角落,那里的墙壁映着他们的影子。   微微蹙眉, 眸色似有不忍。   “薛曙……”少年低低地唤了声,而后默然。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却回忆起和薛曙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虽然一开始他真的很讨厌这个纨绔二世祖, 觉得这人真是有病。但薛曙只是嘴坏了点, 没伤害过他, 反而帮过他许多次。   恢复身份之后, 他再坚强, 心底也会时不时弥漫着难过与害怕。陈嶷和颜桢爱他,但到底是亲人而非朋友,是不一样的。   但薛曙一直陪着他。他们是同龄人, 薛曙又很会哄他,他还没来得及伤心呢, 便被他拉着去玩闹了。   和他一起去后山踏青,逮兔子, 逛庙会,这都是别人没办法替代的东西。他的确没办法喜欢薛曙, 也没办法做到欺骗自己去满足薛曙。   但他真的将薛曙当成最好的朋友。   从小到大, 林府的那些孩子都只会欺负他。唯一对他好的魏泱,也是将他当做弟弟。   他和薛曙吵吵吵闹的时候,他和薛曙在国子监拌嘴的时候, 他偷偷在课上睡觉, 薛曙替他打掩护的时候。   时光好宁静,冬日好温暖,他也会幻想, 如果从小在宫里长大就好了,那样他和薛曙就能做很多年的好朋友了,他会一直这样幸福的。   “薛曙。”   他又唤了一声,得到应答后才缓缓开口,“就像你信任我那样,就算满京的人都说你是纨绔二世祖,可我知道的……你没有做过坏事,只是嘴坏了些,只是选择了和别人不一样的路而已。”   “人这一生,不是只能渴求功名利禄,富贵通达的。你只是听从自己的心,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而已。还有——”   少年雪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道,“国子监那次,我那么生气是以为你要那个我呢。现在想想,你嘴那么笨,当时是表白吧。”   薛曙愣了一秒。   他俊脸瞬间涨得通红,一下子松开了林春澹,说:“殿下,你怎么可以这样想我。我薛曙虽然爱玩乐了些,可不是这么随便的人。到现在,到现在也没……”   做过那种事呢。   怪不得以前林春澹见到他就跟炸锅炮仗一样,原来是以为他是个轻浮的色鬼。   可仔细想想,当时他说的什么“跟他好吧”,的确有些怪异。   男人英俊的脸上顿时出现丝丝懊悔,锋利的眉尾都耷拉下来了,“都怪我不会说话。”   如果他好好地诉诸了自己的情意,是不是现在就是不同的走向了呢?   其实心底还是有不甘的,但男人漆黑的眸子波动了许久,最终化作释怀,“可能,阴差阳错的才叫命运吧。”   “但还是很开心的。”   他低头,注视着少年那双通透清澈的眼眸,没有一丝杂质般。   笑容肆意,格外意气风发,“殿下能这样说,我好开心。”   ……   局势愈发紧张起来。薛曙回去的时候果然被崔玉响的人再次跟踪,甚至一路摸到了荣王府中,打开了他放在屋子里的木匣。   幸好他们早有准备,薛曙已事先将里面的东西替换成了糕点,才没有被对方察觉异常。   没几日,王城中的守卫便被崔党换成了自己人,叛军也被尽数转移至城中待命。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水面之下早已是暗潮涌动。   这一日,天气晴朗,碧空如洗,似乎是个最平常的日子。   没有早朝,林春澹独自在宣政殿处理奏折。   只是下午的时候,侍候的小太监手滑打翻了茶碗,泼湿了他的衣袍。李福原本要训斥小太监,但林春澹见他年纪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便拦下了李福。   自己则起身,说去后面换套衣服就行了。   里面原本便有侍衣的太监,林春澹便让李福在外面等着。他还是有些头疼的,江南赈灾一事,他已经派了孔尚书前往,至于崔玉响,则让他缓两日再去。   但朝臣认定他这是在包庇崔玉响,言官们纷纷上书痛骂姓崔的是个贪生怕死之徒,说他代行监国之责,却纵容包庇。   有几个激进的甚至扬言要告到陛下那去,若是他敢阻挠,就一头撞死在丹凤门外。   林春澹眨眨眼,叹了口气。   低头看了眼,却感觉身上的衣服有些陌生。荷粉色的衣袍,轻薄柔软,绣着锦云团纹,很是精致。   还挺好看的。   小太监正在背后帮他系后腰的玉带,他也没回头,只是随口问了句:“这衣服是尚衣局新制的吗,我怎么没见过。”   不想,饱含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是微臣为殿下制的,殿下穿这个颜色好看。”   林春澹眉心微跳,猛然转身,果然看见了崔玉响。   他穿着太监衣服,凤眼幽深,正勾着唇浅笑。   少年微微蹙眉,问:“你怎么在这。”   崔玉响答非所问,只是垂目盯着那荷粉色的衣袍,自顾自道,“还记得殿下穿着这类似颜色的衣袍,一箭射穿陈秉耳朵的样子。”   微微顿了下,声音低沉,却饱含热意,“好美。”   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林春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眼皮微跳,他的声音却冷淡,“有空在这里说这些,不如赶紧解决赈灾的事。你知不知道有多少言官上书威胁,说本殿下若是再包庇你,他们就一头撞死在丹凤门外。”   明明语气冷漠,但男人偏偏听出了埋怨的意味。漆黑的眼眸中笑意加深,他痴迷地望着少年,说:“殿下,微臣好开心。”   “高兴什么。”少年没什么好气儿。   却听奸臣笑着说,“愿意包庇微臣,这是微臣一直所求的。”   林春澹莫名地,噎了一下。他没忍住,在心里骂了句有病,崔玉响真是有病。   但眸光颤动起来。   但不等他深究,手里就被塞了个东西。   低头一瞧,是个药瓶。   耳边是崔玉响宛如魔鬼般的低语:“殿下,不用再忧心了,一切都会在今日结束。只需要您现在前往紫宸殿,将它喂给陛下。这是最后的剂量……”   逼宫?   少年一瞬明白他的意思,握紧手中药瓶。抬头看向他,眸底深深浅浅的,勾着唇冷笑道,“这种重要的事情都不提前告知,还躲在这里拦我。”   “崔玉响,这就是你的真心吗?”   他的诘问让崔玉响的脸色苍白了一瞬。   但奸臣很快反应过来,辩解道:“这是因为情况特殊,有太多问题,微臣不得不谨慎——”   他的确多疑,的确谨慎,这是关乎性命的事情,他无论如何也要完全把握事情的走向。   更何况,还有……   林春澹看着手中的药瓶,打断他道:“传位诏书准备好了吗。”   “殿下放心。”   崔玉响说完,还想再解释两句。   可是少年已经完全没兴趣听下去了,他攥紧手中的药瓶,抬眼时却被男人眉心的红痣晃得发晕。   睫毛抖了抖,他说:“等着吧。”   他越过屏风,看向外面碧蓝的天空,颊边碎发随风飘荡。   一双眼眸澄澈如水,倒映着天空的波纹。   此恨,终要了结。   而崔玉响隔着那道屏风,看着少年的背影。那双阴冷如蛇的眼睛里,首次漫上无尽的悲伤。   那么不甘地盯着。   相应的,谁也没注意到,当装扮成小太监的崔玉响离开宣政殿时,暗中观察的一双眼睛。他皱紧眉,一刻不敢停留地朝着宫外跑去。   因为那碗汤药,加之不断进补灵素道长献上来的丹药,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经常昏睡不醒。太医虽然觉得蹊跷,但皇帝用完那丹药后确实会舒服一会,加上确实没有在里面发现任何有害成分。   也没办法劝皇帝停止用药。   今日秦王殿下进去陪皇帝说了说话。结果没多久儿,皇帝便吐血昏了过去,殿中密密麻麻地跪满了太医,可待他们诊断之后却都不敢说结论。   只道老臣一定会尽力。   等到傍晚的时候,皇帝已经是出气儿多,进气少了。紫宸殿被金吾卫全面封锁,不准任何人进去见一眼。   种种迹象都已表明,帝王殡天就是这两日了。   高官们纷纷入宫,跪在了紫宸殿外。而官阶较低的百官则跪在宣政殿外,一面哀恸大哭,一面交头接耳,猜测继位的人选。   陈嶷虽是储君,但人在西南。秦王又虎视眈眈,等他回来黄花菜都凉了……崔党野心勃勃,怕等的就是这一天。   不过太子党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一边八百里加急向西南的太子传递消息,一边跪在殿外痛骂秦王和崔党。   说今日秦王来后,陛下病情突然加重,此事定然和他脱不了干系。而且自从他开始监国后,崔玉响一党嚣张跋扈,朝野黑暗,必须等太子殿下回来主持大局。   但他们的呼声暂时无人应答,金吾卫负责把守紫宸殿,而太医和天子近臣正忙碌着救治圣上,根本没空搭理他们。   袁嘉来回奔走,却不想在后殿幽静处被人挟持住,一抬头发现正是崔玉响那张阴恻恻的笑脸。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殷红的唇轻勾,“袁公公,识时务者为俊杰,您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另一边,殿内的林春澹接到内应的消息,准备从侧门摸出去,到金吾卫左仗院和魏泱汇合。   可他刚刚推开紫宸殿的侧门,就见到一个高大的身影。   崔玉响站在门外,正含笑看着他。   慢条斯理地发问:“殿下想去哪。”   身后跟着的袁嘉,端着的金制托盘放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传国玉玺。   另一样则是传位诏书。   林春澹神色微变,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男人拽住手腕,按在怀里。   同时,一把匕首抵在了他的腰后。   那声音很低,却带着隐秘的一丝不甘,“殿下不是答应了,和微臣共成大业吗。”   为什么背叛他呢。 第100章   为什么欺骗他呢?   为什么背叛他呢?   明明他倾尽所有, 踏出危险的一步又一步,是真心想要让他成为君主。   成为他的君主。   崔玉响低头凝望着少年,薄唇抿得紧紧, 几乎失去血色般。似乎在渴望着什么,似乎还存在侥幸的心理。   但那出鞘的匕首, 已经全然昭示他们的结局。   冰凉的刀刃紧贴着林春澹的后腰, 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着寒意。   他却丝毫不惧, 缓缓抬目, 琥珀色眼眸映着天光, 平静又美丽, “你怀疑我。”   以往一直是崔玉响占上风,他阴恻恻的,像毒蛇一般骇人, 林春澹差点死在他手里。   可此时此刻,却是少年咄咄逼人。他满目讥嘲, 冷声问,“昨天, 前天,一个月前。还是……从始至终?”   “别再说了。”   短短的逼问, 令崔玉响几乎疯癫。他幽然的眼瞳中似乎隐秘地藏着些什么, 握紧拳头,颤抖着说,“别再说了。”   他肩膀颤抖着, 下颌绷紧, 眼圈被逼得通红。   伸手,直接摄住了少年的下巴。修长的手指扣在他的脸颊上,敛目紧盯着他, 那双阴狠的眼睛似乎凝结了些水雾般,“是你先骗我的。”   “微臣那么相信殿下,微臣甚至……为殿下倾尽所有。”   狠辣无情的奸臣从未露出过这种神色。凤眼上的眼睫剧烈地颤动着,似乎很悲伤、很难过,连那颗红痣都失了颜色般。   他颤着声,“做这一切前,我曾去西山寺卜了三卦,我问神明该不该相信你。次次大凶,皆是下下签,可它们都没能阻止我。”   没能阻止他将所有付之一炬,奔向少年。   “可卦象是对的,你一直在演戏。”轻抚着林春澹的面颊,痴迷地盯着他漂亮的眉眼,“今日的毒药是假的。太可笑了对吧,假的毒药却能让皇帝病重丧命……”   掐紧少年的下巴,他眼底满是不甘,“殿下为何这么狠心,要将你我逼到这种地步。”   话音未落,巴掌落在他脸上,清脆无比。   他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疼得火辣辣的。却还是立即转过头,紧紧地盯着少年。   但看到的这一幕,却让他的心脏剧烈地疼。   林春澹那双浅珀色眼眸,视线落在他身上时,唯有厌恶而已。   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恨?   他听见少年的声音,冷得几乎要将他浑身的骨血冻住,话语则更加无情。   “什么叫逼到这种地步,你我之间,从来都是不死不休。”   “崔玉响,有些事情,难道人死了就会被湮灭吗?林琚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吗。”   奸臣的脸色阴沉无比,幽深的眼底有什么在缓缓地波动着。   良久,冷笑一声,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他弯唇呵呵地笑,眉眼格外秾丽,像艳鬼一样,美丽却极具毒性。   声音轻飘飘的:“对啊,林琚是怎么死的……他不是你的兄长,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呢。”   男人的声音缠绕着,吐息湿热,像只索命的幽魂般,“谢庭玄猜测的一点没错,林琚真的喜欢你啊。没人逼他去死,我只是设了个小小的局让他选,是自己活,还是换你的自由。”   “这个傻子,竟然真的愿意吞下毒药去死。”   是最无用的死法。因为他本来就已经想要林春澹了,就算林琚不吞毒药,他也会想尽方法让林春澹恢复身份的。   林琚,真的很蠢啊。   崔玉响在心底不屑地笑了声。   可当他看见少年的表情时,脸色倏然苍白,紧接着变得难看起来。   林春澹泛红的眼尾,不忍的神情,微微颤动的瞳仁,为林琚流下泪水来。   又是这样……   好恨啊,林琚明明是个蠢笨的傻子,明明被他耍得团团转,已经化作一丕黄土,为何还被铭记,为何还会为他流泪。   以及,他为何可以那么赤诚地爱着别人,奉献所有呢?   而他却总是夹杂着数不尽的算计和猜疑。   “你真的罪该万死。”   到最后,两人之间也只剩下这句真心话。   而秦王殿下满眼仇恨地盯着他,崔玉响却还想吻掉他眼尾的泪水。   好容易才克制住的欲望,抬手替他擦去泪水。   自嘲笑了下,掰着少年的脸。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声音却像是阴冷,“落子无悔。殿下只是一时想不清楚而已,林琚根本不重要。随微臣前去宣读圣旨,等殿下日后成为帝王就明白了。”   林春澹没法挣脱束缚,只能被迫看着那张令他作呕的脸。他讨厌被这么对待,也讨厌看见崔玉响……   可对方的力气很大,他只能一口咬在男人的手腕上。   咬得很用力,牙齿深深地嵌入皮肉里,鲜血很快涌了出来,血腥气充斥着他的口鼻。他的下巴处沾满了刺目的鲜红,但崔玉响却始终没有松开手。   鲜血如注,从腕间蔓延开来,宛如一条血色丝带,将两人系住。   伤口处很疼,可奸臣的脸色没有一丝变化。他只是那么看着林春澹,宠溺的样子像是在对待一只炸毛的宠物。   这让林春澹更加生气,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松开他,将那血水吐出来。冷笑着说,“崔玉响,胜负已定,你别再挣扎了。”   可崔玉响对自己的伤口熟视无睹,却拿出帕子替他擦去唇边的血迹。敛目时,眼睫投下阴翳,眉心红痣惹眼,让人会无意识地忽略他眼底的情绪。   是悲伤吗,是痛苦吗,还是不甘呢。   他目光幽深,淡淡道,“是殿下要抉择。是和微臣一起共赴地狱,还是共释前嫌、一同坐拥天下。”   抵在少年后腰的那把匕首即是他最后的底牌。   话音未落,有小太监急匆匆地跑过来,跪在地上说,“千岁,大事不好。太子殿下手持虎符,攻入王城了。如今、如今已到含耀门了。”   过了含耀门便是少阳院,再往前便是宣政殿,没办法再拖延了。   崔玉响瞥了那小太监一眼,而后将帕子叠好收进了袖中。   盯着林春澹,眼神是深情的,可话语中却是威胁,“殿下可考虑清楚了。”   说罢,拉着他绕过廊下,前往紫宸殿前的广场,满朝的文武高官都跪在那里等待内殿传来消息。   不远处候着的太监们也赶紧跟了上去。   而秦王殿下垂着眼帘,静默不言。   感受着腰后抵着的那把匕首,锋利冰凉,瞳仁暗自颤抖着。   可没过多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   变得坚定无比。   太阳沉没,暮色四合,深蓝的夜色几乎吞没了天空。云层下,有什么在暗流涌动,潮水一般变化莫测。   他们站在紫宸殿前的高台上,崔玉响恢复了那副似笑非笑、深不可测的模样。   玉阶之下,跪着的文武高官们见状,急迫地询问:“陛下如何了?”   崔玉响瞥了那人一眼,淡淡道:“太医仍在救治陛下。只是……”   他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眼底划过诡异的光,在这个时刻显得格外骇人。   有人打断了他的讲话,是太子党中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他断定两人为乱臣贼子,神采奕奕的眼睛中满是愤恨,演都不演。   站起来,指着他们的鼻子唾骂道,“你这个祸乱朝纲的阉人,以为有秦王做靠山就敢越俎代庖,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时刻,你还敢主持大局了?”   “滚下去!”   有人顺着他附和道,“滚下去!”   太子党们群情激昂,谁大声说了句:“崔狗暗中控制京城,意图谋反。幸而太子殿下已暗中归京,手持虎符,只有太子殿下才能主持大局!”   “拿下乱臣贼子!”   “拿下乱臣贼子!”   另一伙人,即是崔党。立马站起身反驳道:“陛下钦定秦王殿下代为监国,太子攻入王城才是真正的谋反。”   “陈嶷身为太子,却在陛下危在旦夕之际祸乱宫闱,他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崔玉响听着他们互相的唇枪舌战,轻轻地笑了一声。他抬手,身边的护卫立即上前,直接抽刀出鞘,刺进了那人的腹部。   鲜血飞溅起来,有几滴落在了站着的那位老臣脸上。   哗地一声,一条鲜活的生命便这么逝去了。   老臣呼吸急促,颤巍巍地抬眼看向崔玉响,厉声道:“崔玉响,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你们这群阉党不得好死!”   此人历经两朝,德高望重,朝中一半人都是他的门徒,崔玉响自然不会杀他。   他听完,也没有任何的表情。   只是看着玉阶下被吓傻的群臣,冷笑了一声。   眼神狠厉,宣布道:“陛下病重,感念秦王殿下侍奉君前,代行监国。特撰写传位诏书,传位于秦王。”   太子党立即再次沸腾起来,大叫着:“空口白牙,假传诏书,这是谋反!”   崔党立即反驳。他们指着小太监托盘里放着的传国玉玺和诏书,喊道,“诏书和玉玺都在那里,这是陛下的旨意!”   转身斥责那群太子党,说,“到底是谁意图谋反?一仆不侍二主,你们到底是忠于陛下,还是太子。”   太子党看着那托盘中的传国玉玺和诏书,一个个顿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他们心底里还是觉得此事有疑。   可崔党斥责的话,却让他们不敢开口……   彼时,太子携左金吾卫冲进了宣政殿,为首的魏泱一脚踹开大门,一群身披铠甲手执长刀的人出现在众臣面前。   为首的即是太子,银白色的铠甲在灯火的照耀下显得熠熠生辉。   崔党首当其冲,大叫的声音回荡在宽阔的广场上,“太子陈嶷,陛下传位诏书已下,由秦王继承皇位。立马卸甲参拜,不然治你谋反逼宫之罪。”   却有太子党反驳道,“金吾卫乃是拱卫陛下的亲卫,如今跟在太子身边,且太子手持兵符。定是诏书有疑,有疑!”   崔玉响阴冷地盯着魏泱,声音发寒,“左将军,金吾卫只负责保护陛下,你这样是要背叛陛下和殿下,转投太子?”   话音未落,便听魏泱不卑不亢地说,“太子殿下持有金吾卫调令,臣为金吾卫统领,向来遵从祖制,只听调令吩咐。”   “金吾卫调令怎会在太子手中?”   “到底谁是假的。”   群臣们议论纷纷,就连跪在宣政殿外的官员也涌了进来。   忽地,一声清脆的,“传国玉玺是假的。”   只见高台之上,荷粉色衣袍的少年冷冷淡淡道。   他伸手,抢过托盘里的传国玉玺,当着众人的面高举起来,一下摔得粉碎。   玉玺应声落下,当着群臣的面碎成了千万块。   震惊了所有人。   而秦王殿下的眼眸极其平静,身后万千霞光将他照得宛如神明般。   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像是暮色中摇曳的野山楂,要融化了一样。   风轻轻拂动他的发丝。   侧目看向身旁的奸臣,昳丽眉眼间没有丝毫的畏惧,甚至刻意将身体朝着意图控制他的匕首上靠。   少年眼眸冷幽。   声音极轻,却极其坚定,带着不死不休的决心。   “就算我会死,也一定要让你下地狱。” 第101章   这即是林春澹的选择。   他当然怕死, 当然不想死,当然想要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还有很多想见的人,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   还想在一切结束后, 带着自己最爱的透花酥,去先皇后的陵前上一柱香。   然后对她说, 母亲, 我真的做到了。   我替我们报仇, 我替我们讨回了公道……   但可能什么都做不到了。   崔玉响心狠手辣, 此刻受制于他, 逼得他没有了退路, 只剩下共赴地狱这一条路。   即使如此,他也不会停下。   少年丝毫不惧地撞上匕首,刀刃锋利, 瞬间割破了他的肌肤,鲜血渗了出来。   火辣辣的疼痛和预料的一样, 却并没感到害怕。漆黑的夜空笼罩着他,晚霞映着他过分瑰丽的眉眼。   他莫名地, 明白了皇帝为何有舍弃一切的勇气。   这一刻,他也有了。   突遭变故, 身旁的崔玉响倏然变了脸色。   他看着少年, 手腕失了力气,慌乱地往后躲开,却仍看见了刀上的血迹。   垂目看去, 林春澹背后有鲜血溢出, 染湿了那荷粉色的衣袍。   他亲手做的衣裳。   眉头蹙在一处,他浑身都在颤抖,瞳仁陡然紧缩起来。   幽冷的眼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不明白啊, 林春澹宁愿去死,也要远离他。是真的不怕死在他手里吗。   疼不疼?少年那么娇气,根本没有受过任何的苦,刀伤可是很痛的。   林春澹,就这么恨他吗?到底恨他什么,到底为什么和他到这种不死不休的地步,是因为林琚吗?   奸臣的思绪纷乱至极,各种想法不断地浮动,精神极尽崩溃的边缘。   任谁也不会相信,一生杀人无数,踩着尸山血海攀登的刽子手,会溃败于这样小小一处皮外伤。   那双狠毒无情的眼瞳被逼得泛红,神情晦暗,眼底像蒙着层大雾一样,看不清楚。   而林春澹看着玉阶下面面相觑的群臣,高呼道:“玉玺是假的,传位诏书也是假的。崔玉响谋害君主,意图逼供谋反,其罪当诛。”   少年的眼眸极其坚定,极其清澈明亮,像是黑夜里升起的太阳,足以照亮所有人。   说罢,他隔着众人,遥遥地看向了宣政殿前的太子。   一眼就在众人中看到了他的皇兄。   陈嶷眼眶通红,但林春澹却微微弯眸笑了下。   像是被注入了某种力量一样。   清越的声音回荡在广场上,几乎涤荡了所有人的心,“真正的传国玉玺在太子手中,攻入京城是为了清君侧,崔玉响才是乱臣贼子。”   说话间,崔玉响已经恢复理智,将那把匕首重新架在了少年脖颈上。   但林春澹仍旧没有丝毫的畏惧,琥珀色的眼瞳波动着。   浅樱色的唇,一字一句说得清晰,“理应,就地诛杀。”   站着的那个老臣,脸上被溅上鲜血的老臣,分外厌恶秦王的老臣,红了眼眶。   他看着那个被挟持的少年,似乎知晓了真相,佝偻的身躯颤巍巍地,几乎流下泪来。   魏泱和右将军迅速领着人制服阶下跪着的崔党。弓弩队在宣政殿后铺开,做准备状,拉弓上箭,对准了高台上的崔玉响。   但却因为秦王殿下受制于崔玉响,没人敢妄动半步。   陈嶷的脸色难看得要命。他卸甲上前,紧紧地盯着那柄横在胞弟脖颈间的匕首……几乎不能呼吸一般。   他沉着声,说:“放了他,孤来做你的人质。”   崔玉响抓紧了林春澹,冷笑着看向那位温润如玉的储君,道,“你算什么东西。”   脸色阴狠地扫过周围,他低声威胁道,“都别动,不然就让秦王随我一起下地狱。”   陈嶷恨不得用眼神剜死他,压着怒气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孤都答应你。”   “要什么?”崔玉响垂目,眼底阴翳一片。他掀了掀唇,笑得很自嘲,“成王败寇,到了这一步,没什么想要的了。只是想问一句……”   神情晦暗不已,可望向少年的视线——   眼中雾气渐渐消散,流露出的是无尽的悲伤。   他眼眶通红,眉心的红痣却失了颜色,声音喑哑:“到底为什么这样恨我。为何对所有人都保留一丝情意,唯独对我这样无情。”   颤抖着,痛苦得快要死去的样子。   闻言,玉阶下的陈嶷几乎将后牙咬碎,目眦尽裂。   还敢问为什么?   他大吼道:“崔玉响,你这个疯子,你还敢问……你还敢问!”   气得浑身颤抖,恨不得现在上去将男人撕成碎片。   这场跨越十几年的仇恨中,只有林春澹最无辜,却是最无辜的人受伤最深。   与他们极致外露癫狂的情绪相比,少年显得尤其平静。   浅珀色眼瞳冷幽幽的,平静得像一汪深潭。   他淡淡地审视男人,淡淡地询问,“是不是害过的人太多,所以已经忘记我了。”   这双眼睛像漩涡一样,里面的虚无几乎将崔玉响吸进去。   他呼吸急促起来,神色越来越惊慌,却只能听着少年继续说下去,“你难道忘了吗,你联合秦献容杀了我母后,一尸两命啊。”   “我就是那个胎死腹中的六皇子,你不记得了吗?”   “我是从地狱爬回来找你复仇的啊。”   听到最后一句,崔玉响浑身僵直,脑中最后一根弦彻底断裂。   那些他刻意遗忘的、假装不是自己所为的事情一幕幕浮现在脑中。   对啊,林春澹就是那个被他害死的孩子啊。他亲手做的,原本想要母子俩一尸两命的,只是不慎出了点意外,那个孩子才侥幸活下来的。   差点忘了,他们之间横着的恨意是无法调和的,是一旦暴露就会不死不休的。   而他做着瞒天过海的大梦,不成想纸包不住火,林春澹从来都知道。   从来都恨他。   别的东西,不过是他自己做的一场春秋大梦而已。   闻言,台下的群臣沸腾起来。   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崔玉响,“阉狗,你真是坏事做尽,罪该万死!”   “台皇后性情柔顺,待下宽厚。你竟然害这样的好人。你这种人,死后应下十八层地狱啊。”   “此人心狠手辣,做尽龌龊事,去年的汴州遭灾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他中饱私囊,害死了多少人。他何曾有过心,何曾是个人。”   千万声咒骂,千万声怨怼。   崔玉响听了太多遍,却只在这一刻失去了理智。   剧烈地反驳道:“这个世界本就是如此的,弱肉强食,不杀别人,别人便会杀你。但你们骂得对,我崔玉响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恶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我什么都能做,什么人都能杀。”   “不似你们这群人虚伪……”他冷笑着说。   却听下面有人站了起来,那人脸颊涨得通红,大声反驳道:“阉狗,你穷凶极恶,伤害无辜之人倒还生出道理了?你凭什么觉得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又凭什么觉得我们虚伪。”   “我张问先就敢在此发誓,以全家性命做赌注,此生没有害过一人,更没有做过任何良心有愧之事!”   这个世界坏人很多,但纯粹的好人也有很多。高台之下的群臣中就有许多出自寒门……   一双眼睛明亮,两袖清风若许,此心只为生民立命、万世开太平。   他们都敢站出来,他们都敢发此毒誓。   崔玉响的脸色更加难看。   他低头,却撞入少年那双清澈的眼眸中。   忍着痛苦与悲伤,他犹豫不决,好容易才问出那句话,“我只问一句,你对我有没有过一丝的情意。”   一丝的犹豫。   一丝的心软。   他知道自己过于卑劣,做了太多坏事,做了太多伤害少年的举动,却还敢恬不知耻地问出这句话。   但能不能骗骗他呢,只要骗他一句。   只要说一句,曾经犹豫过,曾经心软过。   他便会松开他,独身前往地狱的。   可林春澹的眼神太过执拗了,他不给他留下一丝的可能,一丝的幻想。他对他,从来只有无尽的恨。   “无时无刻,都想杀了你。”   那双澄澈的、爱笑的眼眸,只有在看向他时,变得冷漠绝情。   “这一生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你。前半生,你害得我在林家孤独长大,你害得我不得不委身于人,成为男妾。”   “回宫后,你离间我和父兄,逼我参与夺嫡。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这一生都见不到自己的母亲。因为你,我可能还要失去父亲。”   少年的琥珀色的眼瞳里,洋溢着滔天的恨意,那是想将他挫骨扬灰的恨。   “对你,只有恨意。为了你,就算死去也要从地狱爬回来诛你的命!”   没有丝毫的犹豫,林春澹甚至连一秒的脆弱犹豫都没有。那么爱哭的一个人,却因为对他的恨而变得无坚不摧。   崔玉响所有的伪装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他眼睛红得滴血,稠丽的面容上满是痛苦和不甘,“可是我那么爱你啊。爱到……明明已经猜到这是陷阱,还是愿意赌一把。”   也如他意料的,满盘皆输。   “不是。”   少年轻飘飘的两个字,让他更加崩溃。   他平生首次如此珍惜、在意一个人,此刻恨不得将心刨给他看,证明自己那颗冰冷的心是为他跳动的。   可林春澹的话却让他脸色苍白。   “你只是满足自己的私欲。就算没有这无法磨灭的血海深仇,我也会恨你。因为你卑劣狠毒,因为你杀人无数。更因为你从来将别人的命运当成草芥,你是披着人皮的恶鬼,就应该被堕下十八层地狱。”   “你只是将我当成可以随意摆弄的傀儡,你这种人不配爱任何人。”   不是的!   崔玉响刚想反驳。   可却突然意识到……他一开始就知道的,是设下天罗地网,逼林春澹不得不和他夺嫡的。   他最初的想法,的确是要满足自己的私欲,身为六皇子的林春澹是他最完美的人偶娃娃。   符合他对未来完美的设想。   为什么,渐渐地变了呢。为什么,真的爱上了这个人偶娃娃了呢。太子党本来没办法赢的。   那天西山寺下了那么大的雨,他连连摇了三次卦,皆是下下签。   就连老天爷都在帮他。   明知是错的,理智明明告诉他会输,却还是如此选择。从他真正喜欢上林春澹开始,他们之间就注定是这个结局了。   十七年的宿命轮转,他们的命运彻底交织在一起。   他为林春澹动心,或许就是报应吧……   奸臣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却是满眼悲伤地看着林春澹,低声说,“也许你永远不会相信,可如果有机会的话,我真的愿意为你付出所有。”   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崔玉响的所有,都是源自被伤害的林春澹。   他掠夺了林春澹的所有,却又宣称自己爱他,不觉得太可笑、太可悲了吗?   见状,台下的陈嶷抓住机会,试图让崔玉响放开林春澹。   他沉着声音道,“崔玉响,但凡你有一点良心就放过林春澹吧。你知不知道,当年……”   陈嶷也是受害者,提起此事尤且痛苦,“你能调到皇后宫中,你能升任掖庭局掌固皆是因为皇后。她觉得你小小年纪太过可怜。你放过韩嬷嬷,即是因此吧。”   “她用药后神志清醒过来,向我们所诉说的。”太子攥紧拳头,好容易才道,“但凡你记得皇后对你的一点恩情,但凡真的喜欢春澹,就放过他吧。”   其实这些,崔玉响都知道。   但那又如何呢?   如果不那么做,他永远只能在内庭沉沦。如何能爬上高位,如何能成为万人之上的九千岁……用善良和怜悯这种不值钱的东西换取荣华富贵太划算了。   太容易取舍了。   可此刻,却有那么一点动摇了。   他忍不住地幻想,如果他当时没有杀皇后,没有把林春澹害成那样……他们之前,会不会有一丝可能呢。   奸臣眼眸波动起来,他胸口像是憋着一口气,欲沉思下去时。   却见有人骑马从宣政殿一路疾驰而进,那人官衣绯色,容颜俊美。   在见到高台上被他挟持的林春澹时,神情倏然冰冷起来。   是谢庭玄。   太子有意安排谢庭玄避开冲突,将他派去接应从道观回京的陆行和席凌。   但他在皇城中听到林春澹被劫持消息,骑马一路从王宫外硬闯到宣政殿。   许久没有人能够骑马闯到紫宸殿的广场上了。   崔玉响冷眼看着谢庭玄翻身下马,步步走到高台之前,看向被他挟持的林春澹。   谢庭玄下颌紧绷着,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脚步甚至有些踉踉跄跄的。   心脏好似拧成一团般,疼得快要碎裂。   巨大的无助与痛苦卷席着他。   让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冷静地思考。   几乎将薄唇抿破,如置无尽的深渊中。   就算是溺在湖底时的濒死感,都没有此时绝望。   心底无数个声音叫嚣着,他这个没用的废物,又没有保护好春澹。   唯一能做的都做不到……   林春澹不能死,他拼尽所有、放弃所有,也不能让林春澹死去。他才十九岁,还那么年轻。   他明明,不该死的。   恍惚无法呼吸一般,那双漆黑的眼瞳好容易才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中几乎没有焦距。   谢庭玄喉结滚动着,当众说出悖君悖国的言论。   面对着此生最不齿的奸臣阉党,他却道:“崔玉响你想当皇帝,我帮你。放过他,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   林春澹皱眉,刚要说话便被崔玉响捂住了唇。   奸臣哈哈大笑着,道:“谢庭玄,你的傲骨呢,你不是最不齿和我这样的人为伍吗。怎么现在倒求着我了。”   他突然舒畅了很多。   谢庭玄和他一样啊,谢庭玄和他一样,都可悲地爱着林春澹,和他一样颜面丧尽、宁愿失去所有。   这么痛苦地爱着一个人。   可紧接着,崔玉响就笑不出来了。   他感受那滚烫的泪水落在他指缝里,他怔住。   垂目看去,却是少年那双泪盈盈的眼眸。   像是天上落下的一颗泪,砸进他的心里。   却不是为他而流的。   没有一滴是为他而流的。   奸臣的脸色急剧地变化着,妒意将他吞没,他嫉妒得没办法呼吸。   过了好久,才扯了扯殷红的薄唇,轻飘飘道:“好啊,那你就代替他去死吧。”   他抬手,身后跟着的小太监颤巍巍地送上来一个药瓶。   然后冲着男人丢了过去,笑得很阴险:“黄泉路上总要有伴,虽然尤其讨厌你。但一想到能够弄死你,倒是觉得自己死的也没有那么亏了。”   “对吧,谢宰辅。”   九千岁高高在上,凤眼深如寒潭沉星,没有一丝温度。 第102章   闻言, 林春澹立即剧烈地挣扎起来。   他呜呜地叫着,可却发不出声音来,只能无助地看着谢庭玄从地上捡起那药瓶。   握在手中。   旁边的臣子凑上来, 急切劝道,“宰辅, 万不可听信这奸人的话啊。如若您吃下药后, 他仍不放过秦王殿下怎么办。”   谢庭玄却没应答。   只是敛着浓长眼睫, 看了眼那药瓶, 冷淡俊美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而后才淡淡看向高台上的人, 言简意赅:“记得信守承诺。”   “宰辅!”   另一个臣子指着崔玉响, 大声道,“既然如此,你现在就应放开秦王殿下。不然一会, 你若是反悔了怎么办?”   奸臣似笑非笑,饶有趣味地说, “别忘了,现在是你们求着我, 不是我求着你们。”   他将刀抵近少年雪白修长的脖颈,冷笑着说, “话就撂在这。谢庭玄, 你自愿去死的话,我兴许会放过秦王殿下的。但若是你拒绝的话,我就只能带着他……一起下地狱了。”   男人兴味的视线在林春澹莹白的锁骨间流连。   但殷红的唇却抿得紧紧的, 感受着少年滚烫的泪珠一滴滴落在他手间。   笑容僵住。   那泪像是火焰般, 一路落到了他的心里,不断地灼烧着他的心脏。   后牙越咬越紧,神情变得越来越疯癫。   可他却只是恶毒的输家, 是个局外人。   林春澹的视线没有一秒是落在他身上的,好像只能看见谢庭玄一样。   同样的,谢庭玄也在望着他。   隔着高高的玉阶,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相交、缠绕,难舍难分。   这一刻,天地寂然,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   少年的眉用力地蹙着,他不停摇头。   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重复:   不要吃,不要吃。那是崔玉响骗人的,他是奸诈恶毒的人,他何时信守承诺。   他一定会反悔的。   这样做,不仅救不了我,还会搭上你自己的命。   既然我已经决定复仇,既然要改变这些,就算舍弃自己的性命,也是很合算的。路是我自己选的,是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没什么,遗憾的了。   谢庭玄你那么聪明,一定能想到这些的。   林春澹拼命想叫喊出声,将这些话说给谢庭玄听。   可他却无法做到,只能不停地挣扎着,只能任由泪珠落下,化作无尽的悲伤。   他们只能望着对方。   那双冷淡深邃的眼瞳在此刻显得格外缱绻,目光一寸寸落在他的脸上,似乎试图以此描摹他的眉眼,永恒地记住他。   即使死亡也不会让他遗忘。   太平静,太理智,甚至弯起了薄唇,只是显得有些僵硬。   因为他很少笑,因为他们彼此都太过了解对方。冥冥之中,林春澹明白这笑代表着什么,无声的诀别,嘛……   脑中好像蒙上了一层大雾,他连眼泪都忘了流。   谢庭玄的眼神深得像是身后无垠的长夜,几乎要与其融为一体,又像是要被它吞没。   好像,再也留不住他了……   看着谢庭玄平静地吞下毒药。   林春澹琥珀色的瞳仁倏然缩至最小,脊背完全僵硬,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耳边传来的巨大嗡鸣声,让所有的一切失真,他好像和这个世界暂时失去了关联。   视线之中,也只剩下那一人而已。   夏夜的风拂过林春澹的脸庞,扫过他的眼睫,吹得他痒痒的。   泪眼朦胧中,情绪剧烈地波动着。   为什么替他去死。   为什么这样果决。   为什么脸上连一点恐惧都没有。谢庭玄这个混蛋,连死都不怕吗,那他到底还在乎什么……   “唯一不能抛却的,是殿下。”   “因为想让殿下幸福。”   谢庭玄说过的话不断在他耳边浮现,无数次地回放着。   其实早就知道他的选择?不是吗。   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谢庭玄都会选择舍弃自己。   救他。   脸色寸寸发白,少年肩膀颤抖着,喉间发出低低的、绝望的哭声。   那双鲜活而明亮的眼瞳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心中只剩下一句话:   他不要谢庭玄死。   他不要谢庭玄死。   可他却只能看着,谢庭玄吞下毒药后变得越来越苍白的脸色。   毒性慢慢开始发作,男人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却死死地绷住薄唇,似乎并不想流露出痛苦来。   额角的青筋凸起,他艰难地隐忍着,却还是没抵住毒药的侵蚀。   狼狈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如倾倒的玉山,轰然倒塌。   却在倒下前最后一秒,还在凝望着他。   那眷恋的目光似乎在说,别哭了。   少年仅存的理智彻底崩塌,大脑一片空白。他痛苦地悲鸣着,奋力着向前用力,试图挣脱崔玉响的束缚。   而崔玉响居高临下,冷眼看着谢庭玄毒发的样子,终于松开了捂在林春澹口鼻上的那只手。   林春澹的目光只落在谢庭玄身上。那双漂亮的眼眸雾气蒙蒙,睫毛缀满了泪珠,沾在眼睑上显得格外动人。   浅樱色的唇,不住地呢喃,“傻子,你这个傻子……”   鼻音浓重。   他心里想的是,不能抛却的,何止你一个呢。   少年神色恍惚,却再次被掰住了下巴,被迫看向身旁之人。   崔玉响垂目静静望着他,说不出的感觉。他明明很喜欢少年被弄哭的样子,哭起来格外得诱人。   可他哭得太悲伤了,他看着,感觉自己的心脏好似也揪成了一团,疼得厉害。   而林春澹根本不怕横在自己脖子上的匕首。   他几乎失去了理智,攥紧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   恶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   崔玉响脸上顿时浮现出一团红痕,唇边带着点点血迹。   “林春澹!”他厉喝道。   抓住少年的手,凤眼幽邃复杂,哑着声音问,“你就不怕我出尔反尔,连你一起杀了。”   “我不在乎!”   林春澹用力吼道。   眼底是无尽的恨意,指节攥得咯吱咯吱响,他气得颤抖,说,“就算和你一起堕入十八层地狱,我也要杀了你。”   “杀了你!”   奸臣扯了扯唇,似乎满不在乎。   “好。那就恨我吧,恨,至少比遗忘要好。”   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在眼下投出一片阴翳。   那双阴冷狠毒的眼睛,突然变得柔情缱绻。言语甜蜜,像在说什么情话,“我听别人说,那里太冷太热……”   顿了一下,喉结滚动着,似乎有诸多不舍:“所以你就,别去了。”   哗啦——   是匕首掉落在地的清脆声音。   崔玉响松开了手。   垂目,静静地看着少年飞奔离去的身影。   薄唇嗫嚅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眼眸波动着,最后还是阖上了眼。   其实从未舍得,让他陪他去死。   他目送着,林春澹像一只翅膀扑腾的荷粉色蝴蝶飞向高台下,去找自己的归处。   同时。   始终绷紧精神的陈嶷找准机会,高抬臂膀,一声令下:“射!”   火光映照着他的侧脸,一双温和的桃花眼中,亦是满含恨意。   早已将四周包围、蓄势待发的弓箭手齐齐瞄准高台之上的奸臣。   瞬间,万箭齐发,像是一场盛大的夏夜雨。箭矢划破长空,发出尖锐的声音。   在群臣的欢呼声中,在崔党中人绝望的呼喊中,崔玉响感受到了身体支离破碎的感觉。   原来,万箭穿心是这样的疼……   他低头看着穿过自己心脏的那支长箭。   半生如走马灯般快速掠过。   幼年时洪水摧毁了他的家,亲人皆离。少年时,宫人恃强凌弱、丑恶的嘴脸。蓝黑的夜空下,台皇后给予他的那一点善意……所有的一切,化作永无止境的贪欲吞噬了他的所有。   他早就在黑暗之中了。   可老天爷为何那样薄情呢,夺走了他的所有,逼他成为一个坏人。却又让他看见了那点光明与美好。   如果仅仅是作为一个坏人那样渴求权欲,此时此刻他早该满足了。   但他不想要那些东西了。想要的、不死心的,唯有那点美好而已。   还想,再看一眼。   奸臣猛地吐了口血,费力地抬起头,那么不甘地看向林春澹的背影。   凤眼中满是痴迷。   那荷色的衣袍摇曳着,好美。   情不自禁地,颤巍巍地伸出满是血污的手,似乎还想够到一角,只要一处衣角就好。   还想,再看一眼少年的笑颜。   还在幻想,对他展露笑容,哪怕只有一瞬。   人生的最后一眼,定格在林春澹抱住别人的那刻。   崔玉响愣住。   漆黑的瞳孔骤然缩起。   这一生,坏事做尽。但不曾辩驳,不曾后悔。   却在这一秒,迫切地寻求别的可能,寻求一个好的结局。   如若他当年没有害死皇后呢,如若他没有将林春澹害成这样呢……如果,他是个好人呢?   可命运就是这样残酷。   他的人生没有这么多的选择,他没有资格做个好人。在这残酷的王宫中他只是最卑微的奴隶,无父无母,受人欺凌,任人凌辱。   只有抛弃所有的良知,才能一步步向上爬,踩在那些人的头上。   如若他是个好人,就算侥幸活着,也不会有遇见林春澹的可能。他是高高在上的殿下,他则是阴沟里的老鼠。   也许最好的结局,就是不曾相识,只远远地看上一眼。   如果,注定只能在不死不休和素不相识中选一个。   他还是想自私一点。   奸臣的手指死死地抠着玉阶,手背紧绷着,骨节凸起。   那双眼睛布满血丝,泪水混杂着鲜血滴滴滚落在地,化作尘埃。   满是不甘。   “春澹,春澹……”   再来一次,他也要从无尽的孽海地狱中爬出,只为见到那双——   琥珀色的眼眸。 第103章   两轮弓箭射过, 鲜血从高台上漫开,染红了玉阶。   曾权倾一时、万人之上的奸臣倒在血泊中,似乎没了气息。   夜色寂寂, 魏泱抬起布满铁甲的臂膀,示意弓箭手停止。他迈步欲上前亲自查看, 却被站在高台下的陈嶷制止。   火光映照着储君温和英俊的侧脸, 漆黑的眼底, 眸色波荡着。   “孤亲自来。”   他抽出腰间的佩剑, 缓步走上台阶, 来到那具尸体旁。   崔玉响死状凄惨, 身上插满了箭矢,衣袍和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浸满了血液。   陈嶷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温热的泪水却从眼眶中漫出来。   当这场蔓延了十几年、牵涉无数人的性命的仇恨彻底了结, 他并没有感受到太多的畅快。   而是想到了那个冬日的午后,他坐在小小的椅子上, 怀了身孕的母亲轻轻地摸着他的脑袋。   不远处,父皇挽了衣袖, 正在给那棵新栽不久的玉兰树浇水。   那时候,天地辽阔, 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谁也没想到, 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青年久久回不过神来。   细风吹过,发顶好似被一只手轻柔地抚过,调皮地卷起他的碎发, 然后去往远方。   他微微愣住, 目光追随着风离开的方向,怔怔地望了良久。   似乎明白了什么,弯眸, 眼底划过轻轻浅浅的笑意。   思绪却突然被焦急不已的声音打断,“你们还愣什么,快去将殿内的太医找过来。”   他猛然想起了什么,回头便见到少年满是泪水的眼眸。   “怎么擦不净呢,怎么擦不净呢。”   林春澹跪坐在谢庭玄身边,正拿着帕子不断地帮他擦去唇边的血迹。   可他堪堪擦净,新的鲜血又会从谢庭玄嘴中溢出,鲜红得刺眼。   少年整个人都在抖,哭得眼尾通红,泪水蛰得皮肤发痛。   却还是止不住地流,他有些崩溃,呜咽着说,“别再吐了,别再……”   他不想看到血了,也不想看到身边的人谁再死去了。   尤其是,谢庭玄。   谢庭玄不能,不能离开他。   林春澹脑子乱得出奇,几乎只剩下这一句话。见侍卫将紫宸殿中的太医带过来的,他想起身避开,让太医诊断更方便些。   不成想,一下被拉住了手腕。   那只手骨骼分明,从前一向有力,与他五指紧紧相扣时,缠绕共生般无法分开。   可此刻确实却是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只是轻飘飘地搭上而已。   在这样炎热的夏夜,显得冰凉无比,没有一丝人气。   林春澹浅瞳微颤,紧缩起来。   他下意识想问谢庭玄冷不冷,就听对方平淡地说,“殿下,能不能别走。”   听得鼻头一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嗯了一声。   然后用力扣紧他的手。   小声地,抽泣着说,“宫中、宫中的太医都很厉害的,一定可以解毒的。别太担心了,不会死的,不会。”   看似是在安慰谢庭玄,实际躲避的视线,闪烁的眸光……是在安慰自己。   不断地用话语告诉自己,谢庭玄不会死的。   但命运似乎是残酷的,太医们一边替谢庭玄把脉,一边观察着他毒药外在的症状。   随着长吁短叹,太医们的眉头越皱越紧,面面相觑。   反复嗅闻那瓷瓶中剩下的一粒毒药,好一会儿才敢下结论,“殿下,老臣们才疏学浅,实在不知这毒怎么解。”   林春澹还没说话,走过来的太子殿下先冷着声音开口,“毒药都在这,你们都验不出来是什么毒。养着你们到底有什么用!?”   其中一个太医赶忙求饶道,“太子殿下,实在是这毒药太奇怪了。老臣观谢宰辅的脉象和中毒症状,总觉得这毒的症状和陛下的病似乎有些相像,可……”   陛下并非中毒啊。   “而且这毒的症状太凶猛了,老臣、老臣实在束手无策啊。”   听完,林春澹完全愣住。   脑中不断盘旋着那四个字——   症状相似。   帝王的安危关系着黎明万众,加之这毒奇特,所以除了他外,就连太医都不知道皇帝是中毒而非生病。   太医此番说这话,不就代表着……   少年感觉自己的心跳几乎停止了跳动,无法呼吸。他攥紧了指节,颤抖着声音说,“去把,去把灵素带过来!”   陈嶷也不知道皇帝是真的中毒了,还以为他卧床不起的病是故意设下的陷阱。   不过,虽然他不懂林春澹为何现在要找灵素,却还是吩咐侍卫前去将灵素带来。   在攻入王宫的过程中,他们已经将灵素归为崔党的人,提前控制起来。   太医们虽然没能为谢庭玄解毒,但还是能开一些祛毒的方子,跑去煎药了。   虽然他们自己都知道这些方子用处不大,但在这种绝境下毕竟聊胜于无。   而陈嶷看着林春澹骤然苍白的脸色,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便将所有的侍卫和大臣都派遣到远处,只留下他们三人。   才问皇帝的病到底是什么。   林春澹一五一十地说完。他抿紧唇,很伤心地问,“皇兄,你会怪我吗?”   毕竟皇帝也是陈嶷唯一的父亲。   陈嶷叹了口气,心道果然如此。   如若不是真的中毒,又怎么可能骗得过崔玉响的眼睛。   但这并不是林春澹的错。   他俯身,揉了揉少年的头,说:“这是父皇的选择。他是一国之君,这样做之前一定经过了深思熟虑,不是因为你。”   一定程度上,陈嶷能够理解皇帝为什么这样选择。从为人子的角度,他为失去父亲而难过。   可他同时也是一国储君,在其位就不能仅为自己着想。更何况,如果是他,他也会这样做的。   只是……   陈嶷的目光落在谢庭玄身上。   他已经苍白虚弱到了极点,敛目沉默是因为真的没有力气开口说话了。   心情顿时复杂到了极点。   如果真的是同一种毒,那春澹一次要失去的,就是两个人……   老天爷为何这样残酷?   陈嶷看着林春澹脸上的泪水,指节紧攥起来。可是在命运面前,他们都太无力了。   再愤怒,再痛苦,却也没办法改变这一切。   更何况。   陈嶷避开目光,低眸时神色幽幽,谢庭玄是他的朋友,他虽然仍对当初的事耿耿于怀,却也想让谢庭玄好好活着。   可比起另一个选择,他又是庆幸的。庆幸是谢庭玄选择吃下毒药,庆幸他那么豁出一切地爱着春澹。   庆幸,是春澹毫发无伤地活着。   可一想到少年那泪眼朦胧的样子,他又恨不得,林春澹更绝情一点才好。   说话间,灵素被侍卫押解到了这里。   他甚至都没为谢庭玄把脉,只是瞥了眼那药瓶,就得出了结论。   因为这毒药是他交给崔玉响的。   他解释道,“它和之前那毒基本是一致的。只不过,之前那毒是稀释了许多倍,而且必须配以药引才能发挥功效,效果缓慢且温和。而它,是将毒和药引全部浓缩在这小药丸里。一颗,就足以致命。”   “在以往的使用记录中,没有一个人能活到明天。”   此话如在平静的水面上落下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   却在泛起涟漪后,彻底消失在世间。   那种与世界失去联系的轰鸣声再次在林春澹耳畔响起。   他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似乎处在漫天浓雾之中,怎么都找不到出口。   潮湿、痛苦与悲伤环绕着他,在雾中无助地将自己蜷缩成一圈,好像又回到了幼时……   孤身一人的绝望感。   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一双眼眸却如蒙了纱般,失去了神采,失去了焦距。   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想看,只想蜷缩在自己的壳里,以此对抗那一秒的到来。   他想,是不是自己只要躲在雾里,谢庭玄就不会死了。   可那声音,却如拨云见日般,将他周遭的雾全部驱散。   没有阳光,也没有下雨。只有漆黑的、挂满了星子的天空,和谢庭玄苍白俊美的脸。   男人抱住了他,比起拥抱这个词,更像是砸了下来。他没有什么力气,只能这样做了。   就连清冷的声音都变得气若游丝起来,“再靠近一点吧。”   “再,多陪我一会吧。”   林春澹哭得泣不成声,他捧着谢庭玄的脸,与其鼻尖相抵。   呼吸缠绕间,他根本没办法冷静下来。   抬目看着男人那双沉静的眼瞳,他哭得更加大声,“谢庭玄,你这个傻子,骗子,混蛋……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那滚烫的泪珠,有那么一两滴落在了谢庭玄的脸上。   浓长的眼睫轻轻颤抖,他凝望少年那双琥珀色的眼瞳,轻轻地吻在了他哭得红肿的眼皮上。   低声道,“别再哭了。”   他曾经无比嫉妒林琚。   死的人永远在少年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林春澹为他流泪,为他悲伤,还会去坟前看他。   而他被厌弃、被讨厌,因为做了错事无法再被原谅。   好不公平,如果他死了,林春澹会不会为他流一滴泪水呢?   他一直这样想着。   可真的到了这个时刻,他看着少年哭肿的眼睛……那些占有欲和偏执都化作了泡影,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不想再让林春澹流一滴眼泪,也不想再让他伤心。   他真的宁愿,林春澹忘了他。   谢庭玄的心如刀绞,却还是艰难地抬起冰凉的手,替少年拭去泪水。   漆黑的眼瞳中漫上幽邃的笑意,“没什么好遗憾的。我早就心如死灰了。死,对于我来说只是解脱而已,何况……”   男人敛目,轻轻道,“殿下厌弃我。如果不能呆在殿下身边,我宁愿去死。”   可是……   林春澹真的厌弃他吗?   林春澹真的还恨他吗?   谁会为仇人的死流这么多滴眼泪。   少年睁大了桃花眼。他咬紧牙关,好容易才道,“我厌弃你,我的确厌弃你。厌弃到……当初明明可以放任你去死,却还是把你从湖里捞出来。”   “讨厌你讨厌到,为了让你好好活着,还要特意找个让你保护我的烂借口。”   林春澹情绪剧烈地起伏着。说完,却是自己先失去力气,瘫坐在地。   那双浅眸波动着,像个宝石一样通透清澈。   “你真的觉得,这是讨厌吗?”   他讨厌谢庭玄讨厌到,在这一刻希望时间是永恒的,生命是无限的,才能突破这个死局。   当到达了生离死别的这一秒,他才意识到从前纠结的、恐惧的那些全都不值一提。   那些恩怨纠葛,都不重要了……谢庭玄为他付诸生命,为他而死。而他现在只想和谢庭玄永远在一起。   付出一切都可以。   他不想隔着一堆黄土,去回忆谢庭玄的眼睛。   “不是。”   谢庭玄知道的。   那一夜醉后的记忆,少年亲自吻上来的记忆始终镌刻在他脑中。   也让他明白,两人之间仍有可能。所以才能振作起来,才能重新谋划,逼得崔玉响不得不提前谋反,结束这这一切。   可人生遗恨无穷。   在最绝望、最痛苦的时刻没有死掉,却在满怀期待,最眷恋、最不想离去的时候迎来了自己的结局。   他不想死,此刻却不得不死。   很想、很想陪伴在林春澹身边,还想和他有更多的以后,却必须要在此刻放手了……   他的眼睛里始终倒映着少年的样子。   不舍地看了好久,才开口道,“都是假的。”   说解脱是假的,想活着才是真的。   那双眼眸好似看不见底的漩涡,“这样骗自己,是在劝自己放手。不想让你知道我还不想死。”   “不想让你知道,我还想永远陪伴在你的身边。”   清冷俊美的容颜上,伪装彻底破碎。   谢庭玄神情脆弱得,像是快要裂开的瓷像,他看着少年的眼泪,声音喑哑,“一个人待着,真的很冷。好想这样永远抱着殿下,好想永远不和春澹分离……可是,没机会了。”   “或许是做了太多错事,命运在惩罚我吧。”   地狱是怎么样的,他并不知道。但他能想到,在数尺之下的黄土里睡着,一定很冷。   再也见不到少年的话,一定很痛苦。   林春澹声音颤抖,“那就陪着我啊。”   可谁能做到呢,谁能违背天命,谁又能学会起死回生之术。   谢庭玄看着他的眼泪,强制收拢了所有的情绪。   他捧住眼前人的下巴,克制地吻了下那朝思暮想的浅唇。   眸色深深,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春澹,忘了我吧。”   林春澹愣愣地望着他。   他脑袋很乱,喉咙像是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   忘了他……   怎么忘记,怎么忘记一个为自己而死的人,怎么忘记心里深深爱着的人。   “你这个混账!”他哭着大吼道。   可还没等说完,便见谢庭玄朝他笑了下,然后脸色更加苍白。继而猛地吐了口血,身体似轰然倒塌的山崖,砸在他肩上。   没了声音。   林春澹浑身发冷,指尖僵直。   推推他的肩膀,喃喃道,“别睡啊,谢庭玄。再和我多说几句话啊。还没有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等你病好了,也别再当什么外室了,我娶你当王妃好不好。”   “还想……”   再听听你的声音啊。   林春澹发出小动物般悲鸣,他呜呜地哭着,抱紧了他。   闭上眼,任由泪水横流。   *   刚刚煎完药赶来的太医赶紧给他喂下祛毒的方子,抬到后殿好生休息。   林春澹正欲跟上去的时候,却听有人向太子报道,“陆行和席凌已经进王宫了。”   他脚步停住,转头看向太子,颤抖着声音问,“他们回来了?”   陈嶷虽然派谢庭玄去接应陆行,却并不知道他们是去做什么的。   看他这个反应,几乎瞬间猜到了答案——或许他们找到了解药。   不仅是林春澹,就连陈嶷的心里都放松了一下。可他很快意识到,当初是谢庭玄提出要找人去接应陆行和席凌的。   他一开始还有些疑惑,为什么要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接应这两人。可现在想来,谢庭玄一直待在京城,估计早就知道陆行是去做什么的。   可他为什么一直没有提到此事……   陈嶷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陆行没有找到解药。   二是解药,不够。   无论是哪种可能,对于林春澹来说都是深深的打击。   陈嶷看着少年重新燃起希望的脸颊,心里疼得厉害。   他颤着声音,说:“春澹……你先去看顾庭玄,孤去帮你取解药。”   林春澹抓住了最后这根稻草,不疑有他,嗯了一声。   他抬起那双眼,满是期盼的眼睛,说,“皇兄,你要快些。”   顿时,陈嶷的心里像压了千斤重的石头。 第104章   结果和陈嶷猜想的一样, 他骑马前去丹凤门前接应陆行和席凌,询问他们是否找到了青龙参,又找到了多少。   陆行满脸疑惑, 道:“谢宰辅没告诉殿下吗?他明明先一步离开了……奇怪,还没到王宫吗。”   陈嶷沉默, 没回答。   倒是旁边的席凌似乎明白了什么, 说:“太子殿下, 此行我们找到了青龙参。但数量很少, 仅够救治一人。”   青龙参乃是稀有的药材, 千年可能才长成一株。他们辗转许多地方都没能找到, 这唯一的一份,还是从陆行家的道观中刨出来的。   百年前战乱,他们家死的死、逃的逃, 道观里的奇珍异宝被洗劫一空。这些青龙参能留下来,还是因为它其貌不扬, 外表土色,像是被切块的树根。   闻言, 陈嶷顿时皱紧了眉,桃花眼中弥漫着复杂。   低头紧盯着那盛着青龙参的木匣。   良久, 移开目光长叹一声, “果然如此。”   ……   天命皇权,君臣有别。毋庸置疑,唯一的这根青龙参肯定是要用来救治至高无上的帝王。   谁都无权改变这点。   所以陈嶷下定了决心——   他来做这件事情, 他来做这个冷血无情的坏人。   因为……让林春澹在两个人之间做抉择, 让他亲口放弃谢庭玄,实在太残忍了。   他不想看到这样的场景,于是自作主张带着陆行从紫宸殿侧面绕了过去, 准备避开林春澹。   可刚过宣政殿,还是被拦住了。   少年抬眸看着他,那么满含希冀地询问,“陆行,你找到青龙参了吗?”   来的路上,陆行已经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知道林春澹这种饱含着希望的眼神代表什么,而他无法回应这种希望……   他避目,开不了口。   林春澹似乎明白了什么。   陈嶷垂目,喉结滚动着,没有骗他。   “春澹,青龙参只有一份,我们只能用来救父皇。”   于情于理,都只能用来救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   他不仅是他们的父亲,更是一国的君主啊。   林春澹懂得这个道理的。   只是这句话一下子湮灭了他眼中最后的火星,神色变得呆滞起来。   陈嶷见状,只能迈步离开,想用这种方法让林春澹强制冷静下来。   却被拉住了袖子。   回目,看见少年那浅淡的琥珀眸中,无尽的痛苦。   他低声道,“皇兄,你说如果一人用半份青龙参的话,会不会都能救回来呢?”   他的确无法舍弃任何人。   陛下是他的父亲,是对他极好的父亲。   可谢庭玄是为了救他才濒临死亡的……   他想让谢庭玄活着。   陈嶷明白他内心的煎熬。   但这并不是个好方法,太子神色严肃,直截了当地说,“如果这样做的话,我们谁也救不下。”   人命关天,他们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只救其中一个,是没有风险且稳妥的选择。   陈嶷叹了口气。屈起指腹,替少年轻轻擦去眼泪。然后抱紧了他,沉声道,“别多想了,这个决定是皇兄做的,跟你没有关系。”   林春澹久久闭着眼睛。   好久,才嗯了一声,接受了事实。   他已经长大了,知道有些事再不想做也只能这么做。而且他无法在父皇和谢庭玄做出选择,更何况,这件事也是不容许他选择的……   陛下不仅是他的父亲,更是君王   他擦干眼泪,哭了太久的嗓子显得格外沙哑,“嗯皇兄,你去吧。我回去,多陪他一会儿。”   说罢,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陈嶷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也是格外难过。   他想,等这件事结束后,一定要让春澹搬到东宫里住几天。   不然他真的不放心。   *   林春澹能够感受到,谢庭玄的生命在一点点地燃尽。   他昏迷过去就没有再醒来,呼吸也越来越轻,感觉像是要化作一团雾,永远地离开他一样。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握紧他的手,低声道,“以前不恨,后来恨过,但是现在……留下来好不好?”   少年眼中,水光盈盈,滚烫的泪水落在谢庭玄脸上,却没能唤醒他。   这一秒,死亡的逼近更有了实感。   林春澹看着男人苍白似纸的脸,良久,心里有了选择。   他不再说这样的话了,因为祈求要死的人留下,是活着人的愿望,是对死者的束缚。   虽然难以开口,可他趴在谢庭玄身上。   听着他胸膛里微弱到几乎停止的心跳,声音闷闷的,却还是做了选择,“如果很痛苦的话,你就离开吧。别再强撑了。”   “因为我也想让你幸福。”   林春澹和他五指相扣,然后将他冰凉的手揣进了怀中,说,“那里可能会冷的,我先帮你暖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期间谢庭玄又开始吐血。   候着的太医手忙脚乱地替他处理,林春澹看着,只觉得痛苦……在做无谓的挣扎而已,无论如何,谢庭玄都真的会死。   不想,守在门外的李福突然进来。俯身凑近他,低声道:“殿下,陛下让您前去紫宸殿一趟。”   林春澹微微蹙眉,他问,“陛下有说是什么事吗?”   李福恭敬道,“可能是国事有关。”   “好。”   林春澹起身,看了眼床上仍在昏迷中的谢庭玄。   深深地看了许久,才移开目光。   他明白,这可能是最后一眼了。   夜色深浓,紫宸殿外百官依旧静候。只是殿中无人,就连太子和侍候的仆从也都被赶了出来。   皇帝只宣见了秦王。   少年深呼一口气,整理了下略显凌乱的头发,低头时却看见荷粉色衣袍上沾着的点点血迹。   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   面见天子要仪表整齐,他应该换一件干净衣服来,但是现在没有时间了。   只能理平皱褶,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大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唯有靴子踩在地板上的轻微响声。烛火晃动,龙涎香的气息萦绕着盘旋,形成一道长长的烟线。   床榻之上,皇帝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才开口叫他的名字:“春澹,过来。”   林春澹走到床前,应声跪下行礼,叫了句父皇。   而床前的帷帐被缓缓掀开,露出皇帝病色浓重的面容。   他低头看着林春澹微微肿起的眼睛,问:“今夜一直在哭?”   少年抿唇,点了点头。他垂目不言,忍了好久,还是开口道:“父皇若是没什么要紧事,就放儿臣回去吧。还有很重要的人在等我,我可能以后都见不到他了……”   说着说着,又快要哭出来。   不成想,帝王却笑着摇了摇头。他淡淡地问,“这个人是谢庭玄吗。”   “父皇,放我回去吧……”林春澹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皇帝让他站起来。   看着乖乖起身的小儿子以及他脸上委屈不已的神色。   也就不再逗他了,只说:“你还能再见到他的。今夜留在这吧,趁着父皇还清醒的时候,让父皇多看看你。”   林春澹愣住。   他说,“父皇这是什么意思,青龙参……”   帝王打断他的话,淡淡道,“已经让陈嶷送去给你的心上人喝了。”   一时间,惊喜和痛苦复而席卷而来,少年的大脑仿佛过载一般。良久,才艰难地问:“父皇为何要如此。”   “父皇您是天下的君主,青龙参理应用来救您的性命。谢庭玄、谢庭玄,只是您的臣子而已……”   如他所料的,皇帝很慈爱地看着他,说:“他很重要,是你的心上人。春澹,到了这个岁数,父皇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活着还是死去其实并不重要。你和陈嶷已经能独当一面,祸患已经铲除,朕也能安心了。”   “而且,这都是父皇亏欠你的。”帝王叹了口气,那双深邃平和的眼睛里流露出些许不符合岁数的锐利来,他说,“十七年,对你不管不顾。回朝后却又利用你做这么危险的事情,若是再让你久久地伤心,就真的没有脸面再去见淑华了。”   林春澹的身份,就连林琚一个小官都能阴差阳错地查到,更何况是万人之上的皇帝呢。当年的事错综复杂,但唯有一点是真实的:帝王心里有过类似的猜测。却始终因为各方势力的钳制,没有去查,任由林春澹流落在外。   既是因为弄巧成拙,反而让孩子受到伤害,也是因为在帝王的心中,朝局的制衡稳定、祖宗的江山基业才是最重要的。   而且,他对林春澹说那句话时,又怎么不是包含私心呢?虽然是个意外,是林春澹主动要报仇的,但他确实为了除掉崔玉响,让这个亏欠太久的孩子走上了一条危险的路。   如果不是谢庭玄,今日死掉的或许就是林春澹。   帝王知道这样做不对,可他却又必须要做。为了这一切,他连自己的性命都能舍去,更何况是别的呢。   可愧疚也是真的。   他明白,在这个帝位上呆了太多年,他早就变得冷血冷情,不是以前的陈钧了。当年的废太子陈钧,就算付出所有,就算将所有的一切付之一炬,都不可能让妻儿受到任何的委屈和危险。   所以这也导致了他和淑华那样的结局。   他叹了口气,却听到林春澹的声音:“我不怪你。”   少年的肩膀轻轻地颤抖着,说:“父皇的勇气大到可以抛弃自己的性命,又何况是别的呢。以前,在我还是个卑微的妾生子的时候,我总是想成为很高贵的人,总是想那些皇亲贵胄,太子皇子一定就很开心了。可不是这样的……每个人的身份不同,所要承担的责任也不同。”   “父皇不仅是我的父亲,更是天下人的君主。我知道,您所选择的一切都是为了万民。父皇利用我,更利用了自己,这世上没有一种选择能是完美无缺的。被利用也没什么的,因为审判崔玉响也是我的心之所向。”   “比起这个,父皇给我的更多。”   他抬目看着帝王,眼眸格外干净澄澈,敢爱敢恨。   “因为林敬廉不曾对我好,所以我知道父皇给予我的爱有多么珍贵。说出口的爱可能是假的,但是行动是真的……父皇越过年纪稍大的皇子让我当王爷,父皇将秦字赐予我,无数的金银财宝,贡品奇珍都任我挑选。甚至连传国玉玺和金吾卫调令都交到我的手中,这比说一千遍的爱都珍重得多。”   行动是比言语更重的东西。   少年说着,顺势跪在了皇帝脚边。他哑着声音,一字一句道,“儿臣这一生似乎亲缘淡薄,可皇兄和父皇让儿臣知道并非如此。在父皇和皇兄的身边,真的好幸福,好似能做一辈子的小孩子……”   帝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眼中似有热泪盘桓,“如果有机会的话,你可以在父皇身边做一辈子的小孩子。只是父皇太自私了,我已经累了。”   “你还记得之前我曾说过的那句话吗?现在就告诉你原因吧。”   “淑华或许一直都在恨我。”   陈钧曾是太子时,喜欢过的姑娘叫台淑华。或许是因为出身武将世家,所以她格外不拘一格,开朗乐观活泼,鲜活无比。   她是那样好的一个人。陈钧的父皇昏庸无能,在秦氏的枕旁风下两废太子,将其幽禁东宫。台淑华的亲属屡次劝她,说只要她同意,就让父兄用军功换她再嫁。   可她总是笑着拒绝,说:“我们家陈钧是个好人啊,我们家陈嶷还很小呢。”   总是乐观又活泼,被幽禁东宫里,她便在院子里挖坑将土豆埋进去烤了吃。被秦家苛待,她便举着弹弓打了书上的鸟,烧了顿大餐吃。   那段时间,他们一家三口虽饱受冷眼,却也过得格外温馨幸福。   但当老皇帝殡天,陈钧登基之后,一切都改变了。内有外戚跋扈,外头四面楚歌,年轻的陈钧接过的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山河。   权衡之下,陈钧让秦氏的女儿入宫为妃,她叫秦献容。   那一次,台淑华的脸上没了笑容。她是鲜活的,是特别的,所以无法忍受丈夫有别的女人,即使她是皇帝。   而当陈钧成为皇帝之后,他的身份发生了转变。从前的他可以为妻儿付出所有,但现在的他要考虑更多的东西,他不是历史上运筹帷幄的雄主,没有那么高明的手段,只能暂时选择屈从。   他们吵了架,他们冷战了许多次。陈钧也确实变了,这个王宫中诞生了别的孩子,台淑华彻底失望了……看着幼小的陈嶷,昔日的少女将所有的傲气和骄纵都收了起来,变成了温良恭俭的台皇后。   父兄早年已战死沙场,孩子是她唯一惦念的了。   可这个王宫太过可怕,慢慢地吞噬着她的一切,她失去了从前的陈钧,更失去了自由。明面上,她似乎是那个温良宽容的皇后。   可背地里,她曾哭着求过陈钧。   求他放走她吧,她不想呆在这里了。   看着珍爱的妻子如此,陈钧的心里很痛苦,可他却做不到放走她。因为他是自私的,这个帝王宝座冰冷彻骨,他还想要有人陪在身边。   才不至于……被永远吞没。   往后,他们似乎还是那个恩爱无比的帝后,可心却隔得很远。直到林春澹来到他们身边,皇后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对这个孩子的向往和盼望,足以让他们摈弃前嫌,重归旧好。   那段时间,后院种下的玉兰树,相拥着的、温馨的每一秒,仿佛回到了被幽禁东宫的那段时间。他们每个人都衷心地爱着这个孩子,这是天上赐给他们的宝物。   可台皇后最终还是被害死了。她或许知道是谁害的她,却在临死前一言未发,只是为宫女的逃走铺了路。   请求皇帝,不要分离她和她的孩子。   台淑华宁愿让宫女带着林春澹流落在外,也不再相信他了。对于活着的那个孩子,她没有多说只字片语。   对于谁害了她,亦是一言不发。   那时皇帝不知道这一切,直到十几年后这个孩子重新回到他身边。   才明白台淑华早就对他失望了。   听完,林春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只是再一次思念起母亲。   红着眼眶,眸光波动着,明白母亲吃了太多的苦。   至于母亲恨不恨皇帝,他没办法回答,没法替母亲原谅任何人。   而陈钧也并不是要为难他。   他只是释怀地笑了下,说:“淑华最疼你了,朕这么选择也是想弥补一下,让她开心一点。不然九泉之下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她呢。更何况……”   皇帝眼眸深深,他轻轻说,“这一生,总是为国为民。这一次,也想为自己做回选择。”   “不想再做这个皇帝了。”   “我太想念她了,就让我去吧。”   及此,林春澹也不再强求了。   他将脑袋放在皇帝的腿上,有些委屈地、小声地撒娇道,“如果母亲还愿意的话,下辈子儿臣还做你们的孩子好不好?”   “自然好。”   看着他这样伏在自己膝间,帝王觉得似乎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只要他的孩子开心快乐地活着就好。   他笑了下,才说,“别太难过了,父皇不会立马就死的,还能再撑一段时间的。但无论如何,以后你都要保护好你自己。朕已经写好了传位诏书,有一份你的,有一份是陈嶷的,就放在那边的书案上。该如何选择,你自己决定吧。”   从前是因为对台皇后的偏爱,所以陈嶷是唯一的储君。后来林春澹回宫,没想着让他竞争皇位是因为他似乎没有当皇帝的资质。   可这次他代为监国几个月,虽然处理政务的手法稚嫩了些,但显然是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   更何况,这次的计划是林春澹九死一生,付出太多的东西。如果他想当皇帝也没什么好置喙的,所以皇帝才让他来选。   但林春澹毫不犹豫地,烧掉了自己的那份传位诏书。他的眼眸被火光映得橘黄色,明亮又温暖。   眨了眨眼,绞着手指,很委屈地对皇帝说,“ 我不要做皇帝啊。我不想跟那些大臣吵架,不想批奏折……”   少年叹了口气,小脸忧愁,蹙眉道,“聪明都是装出来的。”   虽然说出来很丢人,但他没有这样野心,才不要当什么皇帝。不仅早起晚睡,还要天天对着奏折上的鬼画符。   天天看得他都要困死了,还要强装出一副——他是个聪明人、运筹帷幄的感觉。   他才不要这样过下半生!!   好容易结束了,他只想玩啊,玩玩玩拼命玩,玩一辈子!   帝王失笑,随口哄他:“谁说你是装聪明,你本来就很聪明。”   秦王殿下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昂着下巴,哼哼道,“我就爱听父皇说话。”   帝王其实猜到他的性子应该不想做皇帝,所以早有准备,不会亏欠了他。   他说:“禁军调拨一半给你,用来保护你的安全。殿里的尚方宝剑也留给你,就算你皇兄以后离世,后面的皇帝也不能为难了你。还有大婚,要不要朕给你和谢庭玄赐婚?”   林春澹扭扭捏捏的,他红着脸,又眨了眨眼,“父皇真的愿意让我娶一个男人当王妃。”   他还以为皇室都讲究开枝散叶,还以为皇帝会逼他娶个女孩子回家。可他真的不喜欢女孩子,做不到辜负别人的事情。   如果换做别的皇帝,自然不会容许自己的儿子娶个男人。可陈钧不一样,这些年他失去太多,也得到太多,到这种时刻更知道什么才是重要的。   他不期望林春澹一定要成为什么,就像台皇后当年对陈嶷一样,她说,陈嶷不必成为谁,陈嶷也不必太优秀。   因为天塌下来,还有父母顶着呢。   所以此刻,他的目光变得温柔起来,说:“春澹,只要你开心,娶谁都可以。”   他想,如果是淑华的话,也会这样说的。   *   其实林春澹还想再陪陪皇帝,可是说完这一切后,皇帝便作势将他轰出了宫殿,让他去陪谢庭玄。   他还有话要跟太子说。   林春澹只能离开了。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他推开了后殿那间屋子的门。   谢庭玄已经醒了。   两人对视片刻,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了一个吻。   缠绵悱恻之时,谢庭玄搂着他的后腰,闭上眼加深了这个吻,不断地啃咬掠夺那双朝思暮想的唇。   那双好亲的、他永远亲不够的唇。   气喘吁吁地吻了许久,林春澹推开他,埋怨道,“嘴里都是药味,苦死了。”   谢庭玄欺身上前,吻他的指尖,然后凝视着那双漂亮的眼睛,说,“那还可以亲吗?”   “不能!”少年红着脸,口是心非道。但看着那浅色的薄唇,没忍住,上前吧唧亲了一口,“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会儿吃点糖就好了。”   男人微微弯唇,漆黑的眼瞳愈深。他俯身,慢慢凑近少年,非要贴着他的鼻尖说话,“那殿下说要娶我做王妃的话还算数吗。”   两人呼吸缠绕,林春澹坐在他身上,最先感受到的是一份炙热。   雪色的肌肤上顿时氤氲上热意,他结结巴巴道,“谢庭玄,你个混蛋。这才……啥时候你就。”   不久前黄土都埋到脖子了,这么快就发情了?   谢庭玄那双冷淡的眼瞳中满是情欲,他轻轻地含住少年的耳垂,啃噬,感受他身体细微的颤栗,还是那么敏感。   声音喑哑,在他耳边低沉道,“正是因为越过了生死那条线,所以才知道什么是最珍贵的。譬如这种事,一定要在死前做够本了才行。”   “强词夺理!”   林春澹没他那么荒唐,一下子从他身上弹了下来。   理了理衣襟,雪白的脖颈和脸颊红得像水蜜桃。睫毛抖了抖,像展翅欲飞的蝴蝶。   少年的眼眸亮得惊人,像天上落下的星子。他扭捏了一会,冲床上的男人伸出了手,“好啦,谢庭玄。”   “跟我回家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