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心无厌   作者:番茄加糖   简介:   谢君棠x云岫   中秋宫宴,花烛高燃,歌舞升平,病入膏肓的奉天帝于高座之上看到了一个小美人,“这是何人?瞧着有几分面善。”   大太监冯公公觑了一眼,笑道:“那是庆顺郡王世子的未婚妻,听说这位未来的世子妃是云敬恒云大人的幼子,想来他们骨肉至亲,容貌上自然有些相似。”   “云敬恒?那个老匹夫?”奉天帝病恹恹的脸上浮起阴鸷不快,他盯着小美人那张笑颜如花绽的光润玉容,阴恻恻地道:“当年老匹夫害了朕的皇后,害朕孤家寡人多年,如今朕重病缠身,年岁不永,帝陵里清冷孤寂得很,等朕龙驭宾天的时候,合该找个人一道进去陪陪朕。”   冯太监为难道:“陛下,云小公子已和郡王世子议了亲。”   奉天帝冷笑,“议了亲又如何?凭他是谁,便是已经成了亲拜了堂,朕让他来他敢不来?更何况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   云岫和庆顺郡王世子青梅竹马,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被那心眼比针尖还小的狗皇帝看上了。   狗皇帝重病缠身,命不久矣,却不顾云岫意愿要强抢他进宫。   高亮:   ☆庆顺郡王世子与狗皇帝出了五服   ☆皇帝在前期是真的很狗,受泪腺发达,若感到不适请及时弃文止损   ☆1V1,结局HE   标签:君夺臣妻、HE、强取豪夺、病入膏肓神经病年上攻、哭包小美人受 第1章 云岫   秋意深浓,云淡天高。   云岫推开窗扉,外头裹着丹桂气息的秋风吹将进来,把屋内闷了半个来月的药石苦涩味道吹松动了稍许,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觉得近日里快憋出病灶来的无聊之感和那种缠在骨子里的病去如抽丝的绵软消失了大半,浑身像是卸了货一般的轻松自在。   他心情顿好,捡了片落在窗台上的红枫把玩,一抬头就看到有两个小厮怀里抱着盆花从月洞门那边朝这里走来,一个穿水蓝色裙子的姑娘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用戴着翡翠镯子的手向廊上一指,对两人招呼道:“就摆那儿罢,都仔细着些,别磕了碰了。”   两小厮诶诶应是,手脚麻利地将花盆小心搁在廊上,确定没碰坏一点后才离开。   “松萝——”云岫从窗内探出头来,对那蓝衣姑娘招手。   松萝听到动静转身瞧他,顿时细眉一拧,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屋里把人从窗边拉开,没好气地道:“您刚病愈不宜吹风,若是又着了凉该如何是好?”边说边把人往里间带。   云岫怕她又要自己回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连忙道:“午后医官来瞧过,说不碍事了,还让我多走动走动。松萝,再躺下去我身上的骨头都要烂了。”   一听是医官的话,松萝才稍稍放了心,不过还是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披风给云岫穿戴好,才同意他出屋活动。   云岫像只投林的小雀,欢呼一声奔出屋子,在庭院中溜达了一圈,看哪都新奇。   说来也是惭愧,两个多月前云岫从老家青萍府启程来帝都,水陆兼程,风尘仆仆,一行人走了将近一个半月。他打小就没出过远门,许是路上辛苦加之水土不服,刚到直隶境内就病倒了,整个人烧得昏昏沉沉,让好几个大夫瞧过也始终不见起色,最后还是请了太医院的医官来府里瞧过才有了好转,却也在这屋里养了半个来月才能下床走动。   这就导致他对这处新居所充满了陌生和好奇,恨不能立刻把角角落落、花花草草都一一看个够。   松萝自小就服侍他深知他的性子,担心他玩心一起累着了,索性给他找点乐子转移下注意力,便指着刚送来的两盆花道:“小郎君,您看这些花。”   云岫这才想起这茬,走到花盆边俯身细看,这是两盆菊花,开得瑰丽热烈,香气阵阵。他不认识这两盆究竟是何品种,但观其绽放姿态与他在家乡见过的那些迥然相异,又想到如今身在帝都,便知不是凡品。   松萝笑盈盈道:“您一定猜不到这花来历。”   她这样说还真把云岫的好奇心一下吊得高高的,遂问:“这花从何而来?”   松萝道:“是宫里赏的,喏,一共就两盆。听说来颁赏赐的内侍前脚刚走,世子爷就让人把花都往您这院子里搬了。”   松萝话里的揶揄让云岫两颊轻微烫了起来,他羞赧地装作去嗅那两盆花的气味,并不接这话。   松萝又掩口笑道:“小郎君的脸皮还是这样薄,您和世子爷之间分明只差拜堂成亲这一步了,怎的还这样害羞?”说到这儿,她突然又收敛了笑意,喃喃低语,“谁能料到突然会来帝都呢,还如此之赶,原先定好的黄道吉日也错过了,也不知这婚事何时能重新定下来……”   云岫听到了也只当不知,他垂下眼帘,怔怔看着那两盆花,心道,恐怕这帝都里的“大事”不彻底尘埃落定,他这婚期短时间内也不会有个着落。   这种想法并非无的放矢,只是说来话长。   云岫他爹早年在帝都做官,据说也曾风光无限过,说是位极人臣也不为过,可宦海沉浮,大起大落皆是常态,到了云父这儿也不例外。云父在失势后致仕归乡,却在几年后因病离世了。   云岫是云父的老来子,生母早逝,因小时候身体孱弱就一直被养在老家。云父病逝时,他才十二三岁年纪,除了几房远亲,家中再无一二亲厚长辈照拂,若不是庆顺郡王世子谢瑜安念在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上多次帮衬,恐怕他很难熬过那段灰暗的时光。   半年前,这位知根知底的竹马突然向云岫表明心意,说心悦与他,想要和他缔结鸳盟,修百岁之好。   初听此言,云岫心若擂鼓,大脑空空,自己说了什么一概不知,等反应过来时,他已被竹马一把搂住,对方欣喜若狂地许诺说:“承卿此诺,必不相负!”   如此这般,这婚事便算云岫口头应承下来了。   谢瑜安办事效率极高,虽双方父母都已不在世,但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都有条不紊地办妥当了,只等到了黄道吉日那天迎亲拜堂,这六礼也就全了。   可谁能想到,这吉日还没等到等来的却是一道十万火急的圣旨——命庆顺郡王世子谢瑜安携一干家小即刻启程赶赴帝都。   去帝都做什么,圣旨上说的语焉不详,让人摸不着头脑,传旨太监活似一枚撬不开的蚌壳,奉上大把的金银也漏不出只言片语的提示,只一味地催促谢瑜安尽快收拾细软随他入京。   这婚事也就因此耽搁了。   照道理他俩还未真正成婚,云岫还算不得谢瑜安的“家小”,原本是不用遵旨上京的。但谢瑜安有自己的考量,他屏退仆从私下告诉云岫:“若是我所料不差,这一去短时间内恐怕是回不来的。前不久,外祖寄了信回来,他老人家在信中说圣上有意在宗亲中择一子入继。我想此次陛下宣我入京,十有八、九为的就是此事。”   云岫记得谢瑜安说到这儿的时候眼中有抑制不住的光在闪烁,胸膛起起伏伏,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他顿了顿突然握紧云岫的手,双颊因为情绪起伏出现稍许潮红,他说:“你我的命运会因为这道圣旨出现巨大的转折,兴许……”   兴许什么,谢瑜安并未明说,但他又说了这样一句话,“岫岫,我不想和你分开,你同我一道进京罢,不论将来结果如何,你我都要长长久久地在一块儿才好。”   云岫虽然单纯但并不笨,谢瑜安把京中秘事都透露给了自己,他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谢瑜安并不甘心在偌大的青萍府做个区区藩王,对方心存壮志,想要一朝化龙,扶摇直上。   云岫没有那么多的野心,并不想做皇后,但谢瑜安多年的情意他不忍相负,且他从未踏足过青萍府以外的地界,又对自己父亲做过官、生活过几十载的地方充满了好奇和向往,想了想便答应了他。   可到了帝都后,他们才得知,原来圣上并非只招了谢瑜安一家进京,宗室旁支中陆陆续续有一二十来人接到了圣旨。虽早有预料事情不会那么一帆风顺,但谢瑜安仍心情低落了几日,只因他很快意识到他在这么多储君的候选人中实在没有太多的先天优势。   好在谢瑜安郁闷了几天后很快又看开了,他悄悄对云岫说:“即便最后希望落空也不碍事,至少现在不用被困在青萍府那块方寸之地,能有机会得见天颜,只要我表现得当,想来陛下必定不会让我白来帝都一回,做不成太子但袭爵应当是不会有问题的。”   云岫和谢瑜安从小玩到大,对他府上的事也是清楚的。谢瑜安的父母——庆顺郡王夫妇几年前过世了,但袭爵的旨意迟迟未下。谢瑜安曾托外祖父在京中筹谋,可帝心难测,当今圣上对宗室又向来冷淡,好多年了这桩事仍旧就悬而未决,成了谢瑜安的一桩心病。   能有希望解决此事再好不过,云岫很为谢瑜安感到高兴。   俗话说想什么来什么,松萝刚和云岫念叨世子爷,谢瑜安就来了。   对方一进门,云岫就察觉到了不同,只因谢瑜安穿戴得很是隆重,像是即刻要去参加某个盛大宴席一样。   果不其然,从云岫口中得知今日医官的诊断结果后,谢瑜安松了口气的同时提出和云岫一同进宫赴宴的意思。   “中秋宫宴?”云岫蓦地睁大眼睛,略有忐忑地道,“这不太好罢,我既非官身又非宗室,怎么能进宫参加这么重要的宴会?”   谢瑜安笑道:“你虽是白身但你是我未来的世子妃啊,你当然能同我进宫领宴。况且,你从未进过宫,难道就对那座巍峨皇宫里头究竟是什么样子,一点不好奇?你病了这么些日子一定闷坏了,就当是去逛花园子、看西洋景儿不好么?”   云岫羞涩地低下了头,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地鼓动他——去罢去罢,那可是皇帝住的地方,能有机会去看一看多好哇!   抵不住那股蠢蠢欲动,云岫最终点了头。   谢瑜安很高兴,连忙对松萝道:“快把前头新做的衣裳找出来给你家小郎君梳洗穿戴好。”说完又轻拍了拍云岫的手背,“我去前面吩咐人备好马车,你准备好了就去寻我。”   云岫乖巧点头。   松萝翻箱倒柜地将衣裳、鞋袜找出来让他试穿,云岫从未参加过宫宴,对里头的门道讲究一概不知,自然也不清楚该穿什么样的衣裳才算不失礼数。   松萝将一件月白色鸟衔瑞枝纹样的衣裳给云岫换上,一边掸平皱褶一边道:“小郎君,这件会不会太素净了?”   云岫在镜子前转了个圈,笑道:“我倒觉得这件不错,不张扬。”   松萝见他喜欢便不再多说,拿起腰封给他束上,又挑了荷包玉佩分别挂在他腰上。   趁松萝给他束发着冠的空当,云岫从镜台上拿下一个雕花百宝箱。这百宝箱是用香木打的,盖子上雕了狮子滚绣球的花纹,因常年被人抚摸把玩,表面沁着一层莹润的包浆。箱内倒没装什么太过贵重的物什,有布老虎、九连环、竹蜻蜓、不知什么材质做成的弹珠……装了满满一箱子,都是云岫打小攒的宝贝。   云岫先抓了布老虎在手里把玩,那布老虎做得并不如何精细,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丑陋的,针脚参差不齐,外加年深日久,已经有几处脱了线,露出里头填充的棉絮来。   松萝见怪不怪,笑道:“老爷在世时是真的疼您到骨子里去了,不然他一个大老爷们,又做过那么大的官,如何会亲自做了这只布老虎给您耍。奴婢瞧这线撑不了多久,不如待会儿奴婢给您重新缝一遍罢?”   云岫爱惜地摸摸布老虎的脸,道:“以后再说罢,若是拆了重新缝了,就不是爹爹做的那只了,且再等等。”说着搂得紧紧的。   松萝噗嗤一笑,只好随他去了。   过了会儿,云岫眼尖,看到箱子底下露出一角纸页,他便故意道:“松萝,我口渴了。”   松萝便去给他倒水,一摸茶壶没什么温度,又转身出去给他找温水。   确定松萝走远后,云岫把布老虎放在一旁,将底下压着的一张小纸条取了出来,打开一看,上头只有寥寥四个字——切勿进宫。   --------------------   云岫(xiu,四声)   先更一章看看(ノ)`ω´(ヾ)敲碗求海星~~~   再次声明:攻受性格并不完美,如果看到某些情节觉得不适,觉得雷人,记得及时弃文止损哦(っ﹏-๑) 第2章 水缸   “切勿进宫?阿倦这是什么意思?”云岫反复看了好几遍也没能领会纸条的含义。   云岫有个秘密——他身体里住着一只孤魂野鬼。这只鬼不知来历,与志怪小说里头写的那些厉鬼艳鬼又大不相同,没有高深的法术手段,也从没害过人。对方多数时候沉默寡言,让云岫不知不觉地忽略掉自己身体里还有个如此非同寻常的“邻居”。   这只鬼自称叫阿倦,没有姓氏,疲倦的倦。   云岫想阿倦生前不会是累死的罢?当然这话他没敢直接去问阿倦,虽然对方现在是只鬼,但这样打听人家的隐私,也实在太无礼了。   “阿倦?你在么?”云岫在脑海里呼唤阿倦,可等了半天也没听到阿倦的回应。   这是又睡着了?   阿倦“借住”在自己身体里很多年了,据云岫观察,对方的沉默寡言和爱答不理,一则是源于天性使然,二则是因为他似乎一直很虚弱,虚弱到时不时就会沉睡过去,感知全无。   这时松萝拎着一壶热茶进来,云岫赶紧把纸条团吧团吧藏在了袖子里。   云岫接过茶盏轻啜了一口,不动声色地从镜中观察身后的松萝,松萝原本正在给他梳头,察觉到他的目光,遂微微一笑,“小郎君,还有何吩咐?”   云岫打了半天腹稿才道:“松萝,前段时间我在病中可有……可有和你说过什么话?”   往常阿倦都只是个没什么太大存在感的“住客”,可偶尔当云岫这个“房东”生病精神不好的时候,他能短暂地支配身体自由行动。   就好比是这一次,云岫生了半个来月的病,中间高烧低烧烧得浑浑噩噩,意识迷离,这期间阿倦定然醒来过控制了自己的身体,所以才会有百宝箱中那张奇怪的纸条。   松萝奇怪道:“小郎君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您病中和奴婢说的话可不少,您是指哪一句呢?”   云岫急得把新衣裳的袖口绞成了麻花,又不敢透露阿倦的存在,只好含糊其辞地补充道:“就是……就是……那时我有没有……有没有和平常不太一样的地方?”   松萝给他绑好头发,蹙眉想了想,“和平常不太一样的地方?奴婢寻思着您那几天似乎比平常来得严肃,不苟言笑的,不过许是您病中难受,自然心情欠佳了,这个算么?”   阿倦确实是个老成持重的性子,云岫猜测对方离世的时候已然年纪不小,兴许已经是个留着白胡子的老伯伯了。   云岫又问:“那我有见过什么人或是曾听说过外头的什么事没有?”   这下松萝就更奇怪了,“除了奴婢和几个近身服侍的,也只有世子爷来过,没有什么人呀!您要问的是世子爷可曾和您提到过什么吗?”   “……算是罢。”   松萝笑道:“应当是没有的,奴婢记得前阵子世子爷来探望的时候,您都睡着了,他每次都是瞧了几眼又叮嘱奴婢几个仔细伺候云云,旁的话倒是没有了。”   见打听不出什么来,云岫有些失落,也愈发不解阿倦如何预料到自己会进宫?又是为何提醒自己切勿进宫?   真是好生奇怪!   思来想去没个结果,最后云岫只能这样宽慰自己,兴许是阿倦胡乱猜的,加之自己初来乍到,不懂宫中礼仪,对方担心自己犯了错得罪了人也不一定。   这理由虽牵强却也一时想不到旁的缘故了。   有机会还是亲口问一问阿倦罢。   只是已经答应的事不好再反悔,想着等到了宫里自己只要谨言慎行,小心行事,应当不会节外生枝,惹出祸来,云岫便将此事抛诸脑后,径自出了院子去前头寻谢瑜安去了。   ***   到达宫里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放眼望去,宫灯璀璨,各处殿宇楼台星罗棋布,金碧流辉。   云岫第一次见到这般瑰丽气派的景象,直看得目不暇接,险先没跟上谢瑜安的脚步。   谢瑜安怕他一会儿开宴后出差错,又细细将宫里的规矩同他讲了一遍,让他切记要紧跟自己不要随意走动。   走着走着忽闻不远处有人唤了一声“瑜安”。   云岫转身去看,发现叫住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谢瑜安的外祖父朱若朱大人。   这位朱大人如今在都察院任正四品的左佥都御史,为人迂直老派,说话不假辞色,云岫多年前曾在青萍府见过他两面,到现在还有点怵他。   “外祖父。”谢瑜安迎上前去向朱大人恭敬作了个揖,“您也是去赴宴?”   “正是。”面对亲外孙的时候,这位铁面御史朱大人倒是难得露出几分好脸色,可当目光落在一旁的云岫身上时,又变得尖刻了起来。   云岫冷不丁打了个哆嗦,虽心里忐忑还是依着晚辈的礼节向他问了声安,朱大人冷哼了一声,兀自转过头去和谢瑜安说话,全当没他这个人一样。   云岫赧然地低下了头,委屈难过一股脑地堵在鼻腔里,发酵成一堆酸的辣的,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若不是天色暗能遮挡一二,真真让人窘迫到地缝里去了。   他站在那里很不是滋味,又见谢瑜安和朱大人似乎有事要谈,就很有自知之明地主动走开了去,免得又让朱大人对自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云岫默默走到一座山石花台下静候,等了片刻又觉无聊,正在此时花台另一边的方向突然晃出一片刺目光影。   云岫绕过去探头张望,发现是两排宫灯开道,后头一支仪仗浩浩荡荡地正往这边行来。也不知是哪位权贵,那亮如星辰的精巧御制宫灯,华丽不凡的孔雀扇、珊瑚金节,无不昭示着对方身份的贵不可言。   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云岫连忙贴着花台挪动脚步,想借着石壁和夜色躲一躲,谁料好巧不巧踩中几块松动的石头,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扑向石壁,这一下若是磕实了铁定头破血流。云岫急中生智,手臂在山石上一抓一撑勉力稳住了身体,可祸不单行,那被攀住的山石一角竟松动开来,随着云岫惊慌的一躲,重重砸了下去,发出数声招摇的动静。   “谁躲在那里!”只听唰唰几声刀剑出鞘之声,十来个护卫从仪仗中冲出,朝着云岫躲藏的方向厉声呵问。   云岫骇了一大跳,下意识去找谢瑜安,却发现对方和朱大人不知何时已经踱至远处的绣澜桥上,压根没注意到这边。   不等他寻思接下去如何应对,先前呵斥的那些个护卫早已冲将上来一把扣住他肩背不容反抗地拖曳至仪仗前。   云岫疼得睫毛震颤不止,两条膝盖被狠狠惯在坚硬的地面上,像是要碎了,双手也被反剪于背后,以一个别扭的姿态被迫微仰起头。   入眼只见一座步辇被众星捧月地围在中央,步辇之上端坐着一位挽着高髻身着绯色宫装的美艳贵妇。这贵妇看着约摸四十来许年岁,通身珠光宝气,富丽逼人,此刻正用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眸上下打量自己。   云岫从未被人用这样直白大胆的目光撩拨过,不禁瑟缩了一下,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雀,顿时让那贵妇笑得花枝乱颤,发髻上那用大颗大颗红宝石攒成的牡丹头面也随着她的笑音抖得摇曳生姿。   等笑够了,那贵妇也不多加言语,只别有深意地朝左右使了个眼色,随后优雅地略抬了抬手,那座步撵就被高高抬了起来继续被簇拥着往前行去。   云岫背上已出了层薄汗,见贵妇并未当场发难,就这么走了,只当她大人有大量不愿浪费时间与自己多计较,却不想还没来得及庆幸,先前扣着他下跪的护卫突然拎小鸡仔似的把他提溜了起来。云岫一慌刚要呼喊就觉后颈一痛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卧在一张雕花大床上,四周垂下水波也是的鲛绡珍珠帷帐,内外悄寂无声,空气中浮有暗香。   他掀开帷帐打量,发现是间宽敞漂亮的寝室,花梨木的家具、镶有螺钿的落地穿衣镜、绘有仕女图的屏风以及精雕细琢的妆台,无不美轮美奂。   瞧陈设装饰定是女子闺房无疑了。   这个认知让云岫惊骇不已,他兔子似的跳下床朝门口奔去,下一刻又被兜头浇了盆冷水,浑身血液都快凝固了——只因那门竟被人从外面反锁住,怎么都打不开。   他又奔到窗扉前,然而依旧徒劳,竟连窗子也被动了手脚,不论他如何使劲始终纹丝不动。   直到此刻,云岫才意识到自己现下是呼天无路入地无门,顿时力气一卸软倒在地,脑子里纷乱不休,想着谢瑜安这会儿是否已经发现自己不知所踪,正到处寻找?那贵妇也不知有何目的竟掳了自己?   他小小年纪第一次碰到这样不讲理的恶人,又人生地不熟,对自己接下去的遭遇抱有一种未知的恐惧,如此这般越想越忐忑,竟不知不觉红了眼圈,抱膝蜷缩成了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云岫一激灵,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无比紧张地盯着门扉。   只见门上现出两道人影,瞧身形应当是两个女子。这两人正贴在门上听屋内动静,很快又是一阵锁钥开启声,门被推开一条缝,一双眼睛正透过缝隙向内窥视。   云岫胆战心惊地与那双眼睛对视,眼睛的主人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立马又锁上了门,随后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以及断断续续的窃窃私语。   云岫屏息凝听。   “醒了……”   “长得真是细皮嫩肉,水葱似的……难怪长公主会喜欢……”   “……嘻嘻我瞧你也喜欢人家得很……”   “胡说!胡说!仔细你的皮!”   “哎呀,快别闹了……散宴后长公主定是要先用香汤沐浴的……咱们快去……”   “人关在里头不会跑罢?”   “想什么你……当外头的护卫全是死的……走罢……”   那两女子的说话声渐渐远去,门外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云岫心跳若擂鼓,一张小脸唰白,原来先前见到的宫装贵妇竟是长公主!   他虽对朝中贵胄不甚了解,但也曾听谢瑜安提起过,现如今帝都中只有一位长公主,那就是当今圣上的姐姐——永安长公主。   据说这位长公主颇为放荡荒、淫,在公主府中豢养了大批面首,不仅如此,京中不少官员都曾做过她的入幕之宾,但凡是被她瞧上的,不论是何身份,鲜有能逃脱其染指的,是以为许多正派之人所不齿。   若是先前还不知自己为何被掳来,现在云岫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自己竟阴差阳错撞上这等煞星,顿时愈发惶惶不安起来,又想到长公主是为了和自己做那档子事,真是又惊又臊。自己和谢瑜安有婚约,怎可和旁人……   不行!不行!得想个法子逃出此地不可!   云岫从地上爬起来在屋内逡巡一圈,目光继而落在那扇绘着仕女图的屏风上,他把心一横,将高几上的灯盏外罩取下,再拔下蜡烛,用火引燃屏风上的丝绸,少顷便呼啦啦烧成了一堵火墙。   扔了蜡烛后,他又奔到门边呼救:“来人——快来人——走水啦——”   动静闹得颇大,先是前头那两个宫女闻讯而来,见门里边火光耀耀,黑烟滚滚,立马吓得魂飞魄散,再顾不得其他,一人找钥匙开锁,一人奔出去寻人来救。   等的就是此刻!   云岫早一步候在门边,等那宫女破门而入、注意力全在烧毁的屏风上时,突然从侧面狠推了对方一下,他心里默念一句“对不住”,趁宫女扑倒在地尚未反应过来的空隙朝门外飞奔而去。   此时附近的护卫和宫人都听闻了走水的消息,提了水桶敢来救火。云岫小心避开这些人,在小路和林木间匍匐穿梭,他运道不错,虽不认识路到处瞎撞,竟也给他误打误着跑出了被囚禁的地方。   只是皇宫何其大,殿宇连绵,数不胜数,跑到后来,云岫已然分不清东南西北,一颗心在胸膛里砰砰直跳,几乎要跃出喉头。   怎么办?怎么办?云岫焦灼地环视四周,还没决定往哪个方向走就听背后远远地传来一声暴喝:“长公主要的人跑啦!快找!”   云岫骇得差点心跳骤停,除了撒足狂奔别无他法,身后乱糟糟的一片喧嚷,时远时近,似乎又有好多人朝这边追来。他不敢回头看,七弯八拐地在宫道上逃窜,眼看身后灯影煌煌就要被逮住,忽听脑海中一道稳重的声音幽幽响起,“走左边。”   “阿倦!”云岫喜出望外,阿倦的声音在这个节骨眼上无异于是天籁。他身体反应很快,就像是自己的脑袋在发号施令一般,压根没有怀疑对方的判断。   果然没跑两步就看到一口巨大的鎏金门海伫立在墙边。   阿倦又道:“爬进去躲起来。”   云岫未多想就照他话去做,这门海与他头脸齐高,云岫不擅攀爬废了不少气力才成功坐在缸沿上,低头一看,哦豁,里头蓄满了水,好在他识得水性,立马憋住气下到门海中藏了起来。   这一藏也不知藏了多久,水下听不到外头人声,也不知那群人是否还在附近。   云岫吐出几串泡泡,只觉得胸闷气短,疼痛异常,显然已经坚持不了多久,若继续躲在水缸里非得被生生憋死不可。   因为窒息,身体开始抽搐,即便云岫想再坚持会儿,身体的反应仍旧快过了意识。   寂静的宫道上哗啦啦传出一阵水声,门海中的水泼溅得满地都是。   云岫揪着衣襟从水中站起,刚一接触空气就猛喘了好几大口,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听四周安静异常,不禁松了一口气,知道躲过了一劫。他立马展臂攀在缸沿上企图借力,可还没爬上去,冷不丁就发现一双沉寂如渊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藏在夜色中静静地看着自己。   云岫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吓得魂飞天外。   --------------------   没错,正牌攻在这一章只登场了一双眼睛乁(ッ)厂 第3章 破院   这突如其来的惊吓让云岫心神大乱,脚下一软差点又坐倒在水里,还以为自己在遇到恶人后又撞上了厉鬼。   他早就听闻如今这座皇宫是前朝所建,百年前太/祖皇帝率军攻入帝都时,前朝末帝心知无力回天,竟丧心病狂地命人将数百宫人以及嫔妃儿女尽数斩杀来为自己殉葬。   可想而知此地会有多少孤魂野鬼盘桓不去,兴许面前这个就是当年被杀害之人的鬼魂。   云岫越想越害怕,因为阿倦的存在,让他坚定不移地相信世间有鬼存在,那种被血腥屠杀后死去的人若是成了鬼定然怨气极重,想来觉不会同阿倦那般人畜无害。   他缩在水里,浑身瑟瑟发抖,捂着眼睛不敢再去看那眼睛,心底默念阿弥陀佛,只求这鬼能冤有头债有主,大发慈悲地放过自己。   可惜云岫的心声这鬼听不见,这鬼还没什么耐心,见他不出来,干脆啪啪啪拍击在鎏金缸体上,使得整只门海都跟着嗡嗡震动。   “还不出来!”语气虽然又冷又凶,可声音倒是怪好听的。   云岫会出来才怪,越发缩成一团。   那鬼又出言威胁道:“再躲躲藏藏,我便喊侍卫捉你出来。”   云岫听他提到侍卫,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方可能不是鬼而是人。鬼有莫测神通能害人于无形,岂会需要侍卫相助?   想明白这点后,云岫才怯怯地伸手攀住缸沿去看那双眼睛。   眼睛的主人站在宫墙的阴影里,穿一身暗色的袍服,周身照不到半分今夜中秋的月光,面容看不真切,只一双眼睛既冷漠又锐利,像一汪飘着冰雪的寒潭,教人记忆犹新。   云岫看清楚是个人后才稍稍放了心,暗道方才电光火石间竟只注意到这么双摄人心魄、好似能窥探到人心的眼睛,这才把人当成了鬼。   可转念一想,此人即便不是鬼也可能是来抓自己的人,思及此便如同焊死在门海里一般不敢轻举妄动。   那人见他不听话遂发出一声冷笑,已是不耐,正要高声叫人,云岫情急之中伸手要拦,谁知那鎏金缸体表面沾了水变得滑不溜手,他非但没能爬出去反而又噗通一声跌回水中,顿时水花四溅,泼了那人一头一脸。   云岫忐忑极了,又觉自己理亏,便趴在缸沿上向他道歉,“对……对不起……”声音低如鹌鹑,听着好不可怜。   那人冷笑连连,显然已是动了真怒,“你若喜欢泡在缸里,我就命人连缸带水将你这胆大包天的刺客一块儿扔进天牢。”   “我不是刺客!”云岫赶紧为自己辩驳。   那人又道:“不是刺客那为何鬼祟地躲在这儿?还想狡辩!”   “我真的不是刺客!我是来参加中秋宫宴的……”云岫委屈极了,想到自己好端端地进宫赴宴,结果祸从天降被长公主掳去,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又找不到回去的路,大晚上泡在水里,又冷又饿,现下这人又把自己当成了刺客。   进了天牢的刺客会是个什么下场,云岫都不敢往下深思。不过既然这人把他当成了刺客,应当不会是长公主那边派来抓自己的人,只是今夜险象环生的经历着实把他吓坏了,云岫不确定地问对方:“你真的不是长公主派来的人?”   “长公主?”那人一愣,再次打量云岫,见他湿漉漉的一团,衣衫已被泡得不成型,如同一卷烂咸菜,发髻散了,头发丝乱糟糟地贴在额头脸颊上,好不狼狈,唯有一双杏眼含着一泡泪却干净澄澈,显出些许涉世未深又可怜巴巴的娇憨来。   “嗯……”云岫揉了揉眼睛,可他手上都是水,越揉视线越模糊,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水哪些是眼泪。   那人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刚从永安的宫里跑出来?”   云岫点头,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水里,像是下了场小雨。   这雨量着实惊人,那人似乎从未见过这般能哭的,震惊后忍不住讥讽道:“旱年若是有了你,钦天监的人能少掉几斤头发。”   云岫没听懂话里的挖苦,倒是听出了对方在得知长公主后流露的诧异,便确定了他不是来抓自己的,又因实在走投无路,只好病急乱投医,“我没撒谎……我真的是来赴宴的……你……你能告诉我设宴的地方怎么走么?”   那人又是许久的沉默,久到云岫以为他会拒绝,正忐忑着,忽听对方冷淡地对自己命令道:“你先出来。”   云岫傻愣愣地应了声,试着爬出门海,谁知进来容易出去难,打滑了几次又被灌了好几口冷水就是爬不上去。   许是见他笨得离谱,那人实在看不过去便伸手拉扯了一把。   云岫借着力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气喘吁吁地爬出了水缸。他原地跺跺脚,裤管、靴子淋淋漓漓地带出许多水,又溅在人家身上。   那人:“……”   云岫去掏袖管里的帕子,结果帕子也是湿的,压根没法用,“对……对不起……”   那人懒得搭理云岫,负气甩袖而去。   云岫被冷风吹得浑身直打摆子,见人就要走远忙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那人走得极快,又专挑黑不隆冬的僻静地界走,一路上竟没遇上什么人。云岫身上穿的湿衣服紧贴在皮肤上,像是裹了几层冰凌子,他就是被冰包着的梨子苹果,骨头缝里都似结了冰碴。他怕把人跟丢了,忍着湿寒追在后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竟同先前被人在屁股后头追赶一样拼命。   约莫走了一盏茶功夫,那人才在一处荒僻的院子前驻了足。   云岫抱臂取暖仍旧唇齿战战,抬头见院门口挂着一匾额,匾额上刻着“寒灰院”三字。他本就冷得要死,看了这匾额上的字愈发遍体寒凉,心道这寒灰院莫非是取自“身如槁木,心若死灰”之意?这在讲究的皇宫里实在大大的不吉利。   走进院子,只见荒草丛生,一片萧索,廊柱上的漆斑驳脱落,这地方像是多年无人居住打理,一点人气也无。   那人推门而入,门轴老化得严重,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云岫怔怔地想,莫非此人就住在这种地方?那该多寂寞孤单呀!   他怕又弄湿了人家的屋子,就在院子里把衣袍各处拧了几遍,果然又拧出不少水来。   屋内没点蜡烛,只靠透入的一点月光照亮方寸之地,家具陈设虽简单朴素,倒也收拾得干净整洁,空气里飘着佛手柑橘的果香,倒是比那些用名贵香料熏屋子来得更加温情脉脉。   那人披着一身浓重的夜色,摸黑在衣柜里翻出一套旧衣示意云岫换上。   衣裳瞧着略小,并不合身,且因屋里昏暗也瞧不出款式颜色。但聊胜于无,若是再穿着湿衣恐怕真要冻出病来。   云岫道了声谢躲到角落里把衣裳换了。他还是第一次穿别人的衣服,浑身上下的布料崩得紧紧的,略动一动衣裳就要裂开一般,说不上来的变扭。   “多谢你的衣裳,容我回去后清洗干净再来还你。”   那人不以为意,冷声拒绝,“不必了。”说完站起身径直出了屋子,留下一句“在此候着”就扬长而去,身影很快隐没在夜色中,只隐约有两声断续的咳嗽声飘了过来。   云岫忧心忡忡,以为是方才溅了对方一身水导致的,想到人家好心帮自己还找衣裳给自己穿,自己却害他生了病,顿时自责不已。   他惴惴不安地在漆黑的屋子里等着,无意中在角落里看到了一架织机。   这里莫非还有个女子住着?怎么没见到人?   云岫胡思乱想着,又因没征得此间主人同意并不敢随意走动。期间他又试着去唤阿倦,仍旧没有回应。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当他思绪游离的时候,突然被一阵踩踏草叶的脚步声惊动了。   他高兴地迎出屋子见到的却是另一个人。   来人提着一盏灯笼,面白无须,身量较之方才那人要矮小不少,一身内侍打扮,嗓音也比寻常男子来得尖细,他低眉敛目地道:“贵人,奴婢奉命带您去千岁殿赴宴,您请随奴婢来罢。”   云岫道:“是此间屋子的主人让你来的么?”   内侍道:“正是。”   云岫心中感激,想着离开前再和那人道一声谢,不想那内侍却说那人今夜不会再来,便只好跟着对方先行离去。   那内侍走路不紧不慢,云岫并不用像之前那样跑得气喘嘘嘘。路上他悄悄和对方打听那人,准备之后寻机会携礼来谢。谁知这内侍口风极紧,一字不肯透露,倒叫人好生失望。   想着今晚若不是得人相助,还不知会如何,可自己对恩人身份、姓名一无所知,就连对方的面容长相都不曾看清,来日又该如何找到他呢?   云岫为此发了愁,这时那带路的内侍突然停住了脚步,指着不远处华灯溢彩的殿阁道:“贵人,那处就是千岁殿了,奴婢只能送您到这儿。”   云岫谢过了他,兴冲冲地往千岁殿方向奔去,甫一靠近就眼尖地发现谢瑜安正站在殿外的一棵桂树下与人说话,不知为何,仅凭这一眼今夜遭遇的委屈恐惧突然尽数袭上心头,他眼圈一红就飞扑进了对方怀里。 第4章 羞辱   “岫岫?”谢瑜安大吃一惊,“你究竟跑哪儿去了?让我好找!”   云岫呜咽两声,紧攥住谢瑜安,双肩微颤,良久才含糊着说出“长公主”这个称谓来。   谢瑜安大惊失色,连忙扶住云岫肩膀一叠声地问:“长公主?你说的是永安长公主?你遇上她了?她对你怎么了?”   云岫平复住心神,转过头给他看自己后颈处的伤,只见白皙若新雪的颈项上落下好大一片可怖淤青,使得白璧有瑕,狰狞异常。   谢瑜安怒极,“这是长公主让人打的?”   云岫点头,“我挨了这一下就昏了过去,醒来发现被关在一间屋子里,后来我放了把火逃了出来,长公主的人又来追我,幸亏遇到一个好人襄助,不然……”说着又滚下一串泪来。   谢瑜安爱怜地摸摸他头发宽慰了几句,又对长公主这种强抢的行径唾弃不已,“长公主未免欺人太甚!”   原先站在一旁始终不发一言的人突然出声提醒道:“世子息怒,还望慎言。”说着警惕地环视周围,确定无人注意这边后又继续劝道:“永安长公主举止放诞不羁,人尽皆知,可圣上向来对她睁只眼闭只眼,久而久之就更加无人敢指摘她了。哎,听说连孙驸马在她面前都只有伏低做小的份,连句重话都不敢说的。长公主在帝都经营多年,门生故旧遍布朝堂内外,她又是陛下唯一的姐妹,还是不要与她结怨为好。”   谢瑜安攥紧了拳头,因为恼怒额角青筋暴起。   对方见他肝火难消,拍了拍他肩膀全当安慰,“你有所不知,长公主喜好美男子,在男女之事上颇为……京中有些没什么背景门路的人家就打起了走偏门野路子的主意,家中长得好的子侄但凡能被长公主看上,就能寻机为家族牟利,所以近年来有长公主出席的聚会,总有人会想方设法促成好事。你这位准世子妃长得好又脸生,我想长公主是误把他当成那起子心思不纯的小人了,等待会儿开席与长公主照了面,误会自然就能解开。你如今身份不一般,她再怎么肆意妄为总会有所顾忌,以后你和世子妃注意避着她些就是了。你听愚兄一句劝,切莫与她为敌,她是个睚眦必报、骄纵无忌的主儿,而你根基尚浅,不宜平白树敌。”   云岫一听长公主在帝都如此权势滔天,心里一慌,也顾不上自己遭受的委屈,急忙拽住谢瑜安的袖子摇了摇,示意他千万别冲动,自己已经没事了,犯不着再和长公主过不去。为了更有说服力一点,他还强行扯出一个笑,只为宽对方的心。   谢瑜安岂会不知他的好意,为此又心酸又内疚,自己权势不如人,为着自个儿的前途还要未婚妻忍气吞声,实非大丈夫所为,可不忿不平又能怎样呢?当下他并没有更好的办法去为云岫讨公道,现实也逼着他不得不低头,“多谢吕兄规劝,愚弟晓得了。”   云岫听罢不禁松了口气,忽又听谢瑜安对自己道:“岫岫,这位是吕尚尧吕大人,如今在羽林卫当差,今夜正巧他值班。你不见了后,我寻不到你真是急坏了,便想请他帮忙找人。”   云岫拱手作揖,向吕大人道谢。   那吕大人笑着也回了一礼,道:“既然人找到了,瞧着时候也差不多了,世子也尽快去赴宴罢。”   辞别吕尚尧后,谢瑜安握着云岫的手搓了搓,“刚才吓坏了罢,你的手好凉,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云岫此时已经不再惊慌害怕,他回握住对方的手,用水盈盈的眸子回应谢瑜安,“让你担心了,我不该乱跑的。”   两人亲亲热热地互相道歉,都想着尽快把那些不愉快的小插曲忘掉。谢瑜安又见他身上穿的与出门时大有不同,忍不住问了一句。   云岫扯了扯紧箍在手腕上的袖子,将原委说了。   谢瑜安道:“今晚陛下设宴,宫中来了不少朝臣宗亲,你说的永安长公主的寝居应当是她未出阁前居住的宫室,理应是属于后宫那一带的,如今陛下虽无后妃住在那儿,但闲杂人等也是不会去的。此人能出入宫禁,又能使唤得动小内侍,不是禁军侍卫就是内廷宦官。他不愿透露姓名应当也是顺手为之,不图回报,可我们不能不思报答,全当没有此事。这样罢,改天我请刚才的吕大人帮忙打听,看能否找到那位恩人。”   云岫很高兴,觉得理当如此,然后两人一同朝千岁殿走去。   朱大人久不见外孙归来,急得出来寻人,见他二人相携而来,总算放了心,只是仍狠狠剐了云岫一眼,对谢瑜安道:“下次这种场合,还是少带那些不知规矩的人来,今晚帝都中高官显爵的人家来了不少,怎么就他一人跑丢了?哎,我早说了该聘名门贵女为正妻,这男妻终归……”后面的话朱大人没说出口,但那些未尽之言会有多难听,云岫都能想象得到。   他暗中抓紧谢瑜安的手,咬住嘴唇不说话。   谢瑜安与他五指相扣,脸上显出稍许不快,但心知此地人多嘴杂,又事关长公主,当下不宜多做解释,便只道:“外祖父,孙儿既已选定了岫岫便不会轻易悔诺,那些话还请您今后不要再说。”   朱大人也知自己失言了,摆摆手只当就此揭过,接着催促他俩,“好了,快进去罢,马上就要开宴了。”   谢瑜安对云岫微微一笑,拉着他步入殿中。   千岁殿内花烛高燃,横金拖玉,珠围翠绕。   有人发现谢瑜安姗姗来迟,三五结伴地迎了上来,一人高声笑道:“哎呀,郡王世子怎么来得这般晚,咱们还以为你抱病在家无法赴宴,看来是我们多虑了,既然身体无恙,照规矩待会儿可得罚酒。”   谢瑜安笑着团团作揖,“家奴当差不仔细,临出门前才发现车轴坏了,因此耽搁了时辰,还望诸位见谅。”   另一人道:“虽事出有因,但终归是你管教不当才纵得府上仆役失职犯错,这酒仍旧该罚。”   “该罚该罚!这酒该罚!”众人七嘴八舌地起哄,谢瑜安只好再次郑重地赔了不是并答应自罚三杯,众人这才作罢。   之前最先打趣的人目光落在云岫身上,他唇角微扬,笑意盈然地道:“这位小公子是何许人?瞧着面生得很。”   谢瑜安笑道:“这是我未过门的世子妃,姓云名岫。”又转身为云岫介绍在场诸人。   云岫这才得知原来这些人和谢瑜安一样,都是接到皇命进京的宗室子弟,全是天潢贵胄,身份不凡,尤其是方才说话这个,是安王嫡子,名叫谢瑜璿。与封地在青萍府那等小地方的庆顺郡王不同,安王是亲王衔,且封地在富庶的江南,据说家资颇丰,家大业大。   到了奉天帝这一代,宗室这些王侯贵胄们虽有封地,却无太大实权,不过都是些富贵闲人罢了,但他们之间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像谢瑜安家里父母早逝,人口凋零,只剩他一个独苗苗,且袭爵的旨意遥遥无期,已现落败之象,自然无法和富贵已极的安王一脉相提并论。   谢瑜璿道:“原来是准郡王世子妃,我说安弟,先前听人说你要娶男妻,我还当是谣传,没想到竟是真的。”   又有锦衣侯世子谢瑜清道:“在我们闽地,也有那等商贾老财喜爱南风的,与男子私底下结为契兄弟,但他们是什么人,士农工商,商为末流,那种人做出什么来都是不足为奇的。可瑜安哥你是何等俊秀人物,怎么也好起此道来了?”   兴临郡王家的公子谢瑜远跟着道:“让男人做世子妃闻所未闻,这次咱们进京是干什么来的大家都心知肚明,若是将来瑜安兄成事,难道还要效仿南北朝的陈文帝封个男皇后不成?”   安王世子谢瑜璿听他言语无忌皱起了眉头,“远弟慎言!也不看看这是这么地方,怎敢这般胡言乱语!”他一早就知道谢瑜安今晚带了男妻前来,也是有心要让他当众出丑才会明知故问询问云岫是何人。只是未料到谢瑜远这蠢货竟然口没遮拦,说话难听也就罢了,竟公然提起储位归属一事,虽有口无心,但谁知这千岁殿中有没有帝王耳目,若是被有心人借题发挥告到陛下跟前,他们这些人一个都落不着好。   谢瑜远自知失言,慌乱地朝四周看了看,见无人注意又忍不住借题发挥地嘲讽道:“庆顺郡王薨后,瑜安兄府上的生计瞧着有些艰难哪。”   其他人见谢瑜远瞅着云岫身上那件不合身又丑啦吧唧的衣裳看了半天,反应过来后都哄堂大笑。   有人道:“这是贵府的针线上人做的还是在哪家成衣铺子买的?哪里找来的丑衣服!瞧瞧这款式这面料,还有这杂乱的针脚……唉哟唉哟,我竟头一次见到有人会穿这样的衣裳来赴宴!”   “瞧这衣裳小的,别不是新置办的而是捡了他夫君的旧衣穿了罢!”   嘲笑此起彼伏,谢瑜璿又出言致歉道:“堂弟们年幼,说错了什么,安弟切勿放在心上。若家中有困难,只管和愚兄说,愚兄和几位弟弟都愿意接济一二。”   他这样一说,处于风口浪尖的云岫和谢瑜安脸上彻底挂不住了,一片青红交织,任谁受了这等奚落都是无法泰然处之的。   云岫差点把嘴唇咬破,竭力忍住怒意和羞耻才没当场失态,他第一次直面这样刻薄的刁难羞辱,气得浑身战栗,却一句反驳的话都不能说。   他和谢瑜安,一个无亲无靠,一个袭爵无望,对方还都是宗室子弟,背后家族显赫,谁都不好得罪,这气就是刀子也得生生往肚子里咽。   显然谢瑜安也想到了这点,虽面色铁青,怒火中烧,最终还是隐忍不发。   好在此时忽闻一道清亮的玉磬声,众人为之一振,接着就听一內监高声唱喏,“圣上驾到——”   众人忙整衣敛容,一边高呼万岁,一边下拜跪迎。   少顷,奉天帝身着玄色祥云金龙纹袍服,戴十二旒冠冕,姗姗来迟。 第5章 偿债   等奉天帝迤迤然落座,身边大太监一甩拂尘命诸位免礼起身。   接着又是三道玉磬敲击声,众人在宫人的引导下依次入席。   云岫两人以及谢瑜璿等宗室子弟的座位都处于大殿中后段,并不显眼,说得直白点,连御座上的龙颜都未必看得清。这样的安排倒是让余怒未消的谢瑜安得了稍许宽慰。   等众人坐定,笙箫婉转,舞姬鱼贯而入,罗衣翩飞,长袖曼舞,一时觥筹交错,宴酣行乐。   因云岫年岁小,谢瑜安并不敢让他饮旁的酒,只斟了果酒让他尝尝滋味,“宫里酿的果酒和咱们府里的比,如何?”   云岫浅啄了一小口,砸吧两下,道:“似乎更清甜些,就是不知后劲大不大。”要是在宫宴上喝醉出糗那就不妙了。   谢瑜安又给他夹了筷子菜,笑道:“小酌两杯不碍事,况且有我在。”   云岫见碗里小山尖似的堆着御膳,又见谢瑜安光忙着照顾自己,酒水肴馔分毫未动,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也替他斟满了酒又夹了数筷对方爱吃的在他碗中。   美酒佳肴间,方才的那点子愤懑和不快似乎都随之淡去了。   云岫面上不显,心里却觉得索然无味,似乎皇宫里并没有想象的那般美好,虽一砖一瓦都镶金嵌玉,尽善尽美,却处处包藏杀机,教人心惊胆寒。   他忽然有些想念青萍府的家了。   谢瑜安见他兴致不高,面色寂寥,便故意借谈殿中歌舞和丝竹雅乐的话头引他多说几句话。云岫这才抬头去看舞乐笙箫,目光扫过阶陛之上浓墨重彩的玄色衣影又匆匆避开。   云岫记得谢瑜安在教导宫中规矩时曾反复告诫过他,随意窥视圣人龙颜是大罪。初听这道规矩时,他还偷偷地想,那些近身服侍的宫人以及妃嫔娘娘们即便和陛下朝夕相处,岂不是也并不清楚圣上究竟长得是圆是扁。   而今晚在千岁殿宴饮的这些王爷公主、朝臣命妇们或许也和自己一般,压根不知皇帝是俊是丑。   这想法着实大逆不道,云岫只敢一个人偷着乐,他脸上藏不住事,嘴角一扬,颊边就现出两道梨涡,顿时笑靥如花,娇憨可爱。他却不知,在他暗暗编排皇帝的时候,对方的目光穿过十二旒正落在自己脸上。   谢君棠百无聊赖地斜倚在御座上,近些年,像今晚这种宫宴,过去他最多也只是露个面略坐一坐就走,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方才当他在高处坐定,目光在底下众人低垂的后脑勺上倏忽掠过时,不过几眼就在一堆锦衣华服之中瞧见了一件熟悉的旧衣。   那是他年少时曾穿过的旧衣。   当初他还只是个可有可无,同母亲一道被幽禁在冷宫中的先帝幼子。   在他十一岁那年,因亲儿子当了皇帝又恰逢自个儿四十大寿,顾太后万事顺遂,心情颇佳,竟大发慈悲地放自己出来,又命针工局赶制了新衣以便自己在千秋节上能穿。   宫里的人都是捧高踩低的人精,见他是从冷宫出来的,多年无人问津,隐形人一般,差事上就未用心。新衣上面既无皇子规制的龙纹图样,连用料、手艺也是极尽敷衍之能事。   新衣肥大不合身,像个斑斓的口袋松垮地罩在身上,他穿上这身衣裳,连走路都走不好,又有居心叵测的人为了让他在顾太后寿宴上当众出丑,故意踩他衣摆,害他跌得鼻青脸肿。   顾太后见了当场发作,要治他一个御前失仪之罪。   危机关头,若不是他急中生智,借口效仿古时老莱子彩衣娱亲,一顿廷杖是怎么也免不了的。   可当时在场对他指指点点,奚落嘲笑的人又岂会想到,在不久的将来,帝都竟会骤然风云突变,血流成河。   大太监冯九功冯公公见圣上望着一隅出了许久的神,便小心翼翼地唤了声“陛下”,并无声询问是否要摆驾回宫。   谢君棠从久远的思绪中抽离,殿中珠歌翠舞,灯烛辉煌,把云岫那张唇红齿白的小脸照得犹如金玉珠玑,这位践祚多年的皇帝说了自迈入千岁殿后的第一句话:“这是何人?瞧着有几分面善。”他自然知道穿着那身旧衣的少年就是今晚那个躲在水缸中掉眼泪的哭包,只是当时云岫只说自己是来赴宴的,并未明说他是跟谁进的宫。实际上谢君棠也没太大的兴趣去了解对方是哪家的子侄,现下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   可冯九功却是个再细致周到不过的人了,陛下的随口一问,他是万不敢敷衍了事的。因他是在皇帝御极后随侍左右的,并不清楚旧衣一事,他顺着皇帝的目光眯着眼望去,甫一见到云岫那张格外扎眼的漂亮脸蛋,不由地一愣,暗道陛下怎么突然对个陌生少年感兴趣了。   云岫脸生,冯九功也不认得,他便顺手招了个小内侍去悄悄打听。   小内侍办事很利索,没多久就回来了。冯九功与他耳语了一阵后,才凑到谢君棠跟前回禀,“打听清楚了,那位小公子是庆顺郡王世子的未婚妻,名叫云岫。”边说边在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出来,好叫皇帝知道是哪两个字。   说完云岫身份后,冯九功又把开宴前谢瑜璿几人之间的龃龉都事无巨细地抖了出来。   “云岫?”谢君棠没去管那些口角争锋,只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他就是谢瑜安要娶的那个男妻?”   冯九功道:“正是。先前陛下命奴婢整理此次奉召进京的宗室子们的情报,奴婢记得这位云小公子除了这一层身份外还有些来历。”冯太监故意顿了顿,低眉敛目中偷偷用余光飞速地扫了谢君棠一眼,见他在听,便一五一十地继续说道:“据闻云小公子是云敬恒云大人的幼子,方才陛下说他面善,必定是因他二人是骨肉至亲,在容貌上自然有些许相似了。”一说完,他立马把脑袋低到尘埃里,不敢再去看皇帝的脸色。   果不其然,谢君棠在他头顶发出数声冷笑。   因弓着身低着头,冯九功虽看不到皇帝的神情,但也不难从这几声冷笑中想象得出,此时此刻在对方那张病恹恹的脸上究竟会浮现出怎样的阴鸷不快来。   “云敬恒?那个老匹夫?”   冯九功并不敢吱声,以免自个儿在皇帝动怒时遭了池鱼之殃。   谢君棠又念了两遍云岫的名字,讥讽道:“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那老匹夫醉心权术,恋栈高位,竟会给儿子取这么个名字,哈!可笑!”   他又看了一眼云岫那张光润玉容,已把脑海中云敬恒那张惹人厌烦的老脸跟面前这一张做了一番比较,厌恶痛恨如洪水一般决堤泛滥,将理智悉数冲垮,谢君棠阴恻恻地道:“当年老匹夫对朕多方辖制掣肘,又害了朕的皇后,害朕孤家寡人多年,如今朕重病缠身,年岁不永,帝陵里清冷孤寂得很,等朕龙驭宾天的时候,合该找个人一道进去陪陪朕。九功以为如何?”   冯九功脊背上已出了层薄汗,支吾道:“……陛下,云小公子已和郡王世子议了亲。”   谢君棠冷笑,“议了亲又如何?凭他是谁,便是已经成了亲拜了堂,朕让他来他敢不来?更何况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这一番对话未曾入第三人的耳朵。   冯九功心知皇帝独断专横,说一不二,近年来虽因病不怎么参与大朝会,但朝廷局势依然牢牢地掌握在他掌心中,权术制衡,阴诡博弈都逃不脱其帝王心术。对方一旦决定做的事,天下间已无人能够轻易改变。   只可怜那初出茅庐、不谙世事的云小公子,他父亲当年造的孽,今日竟报在他这个儿子身上。   冯九功有些唏嘘,但他和云岫无亲无故,自然同情有限,很快便把这事抛在了脑后。他看了眼更漏,正打算再次询问皇帝是否要摆驾,不想一负甲佩刀的武官突然奔入殿内。   来人奔至阶陛前下跪,双手将一封沾血军报高举过头顶,朗声道:“陛下,有西北八百里军报呈上。”   未等谢君棠发话,冯九功已疾步跑下御阶,亲自接过军报呈到他面前。   谢君棠一目十行,脸色顿变。   此时殿中歌舞极有眼色地停歇住了,原先饮酒作乐的朝臣宗亲也跟着止了声,内阁等股肱重臣皆已出列恭敬地站在阶陛下,有心思通透的已然猜出是西北战事生了变故。   半年前,原先奉玄朝为宗主国,每年纳贡臣服的部落小国赤狄突然进犯西北边境,内阁票拟了人选,最终以郑信、公孙潜两员大将率七万大军前去讨伐。   郑信、公孙潜都出自将门,两人都是身经百战,英勇过人的将才。可谁知这两人竟在此次行军作战的策略上生了分歧,谁也说服不了谁,两个主将争锋相对,底下将士军令不通,各自为政,最后竟让赤狄钻了空子,导致西北战线一触即溃,七万援军死伤无数。如今那赤狄已经屠了两个边境重镇,在境内胡作非为,还扬言要南下放牧,逐鹿中原。   谢君棠将军报掷于地,军报骨碌碌滚下台阶落在几个阁臣脚边。首辅颤颤巍巍地去捡,几位老臣把军报传递着看了一遍后,纷纷跪下请罪。   人是他们内阁选出来的,出了事自然要拿他们内阁是问。   阁老们都跪下了,其他人自然再无心吃喝、鉴赏歌舞,这场中秋宫宴到此只能作罢。   谢君棠带着股肱愤然离去,准备挑灯商议对付赤狄的良策。   云岫跟着谢瑜安辞别朱大人准备打道回府。   上车前谢瑜安眼尖,发现不远处停着的马车上挂着的灯笼,上头印着的花纹正是永安长公主府的徽记。方才宫宴上,他始终没找到机会去拜见长公主。这会子长公主必定已经知晓她掳去的人放火烧她寝宫后逃之夭夭了。凭长公主的能耐,得知云岫与他谢瑜安的关系是迟早的事,若等着对方来兴师问罪,那这梁子就真的结大了。   谢瑜安和云岫说了自己的打算,云岫紧张得小脸微白,掌心冒汗。   谢瑜安道:“你若害怕就先回车里等我。”   云岫扯住他袖子拼命摇头,随之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道:“我和你一道儿去。” 第6章 伴读   长公主府的马车很是漂亮,宝盖红顶,锦缎为蓬,镶满珠玉,拉车的两匹马膘肥体壮,神骏异常。   尚未靠近车驾就有公主府的家将上来问询,谢瑜安自报家门,“我是庆顺郡王世子,特来向长公主问安,麻烦为我通传。”   那家将打量他二人片刻,留下一句“等着”,随后走到车帘前对着里头说了几句话,没多久又折返回来,“请随小的来。”语气态度比方才恭敬了不少。   谢瑜安和云岫对视了一眼,相携着走到马车前,恭恭敬敬地对着车帘作揖行礼,“拜见长公主殿下。”   只听车驾内传出一道轻笑,声音柔媚,煞是动人。云岫却蓦地一凛,这笑声他在山石花台边曾听过,现下再听只觉有如魔音,当初的那种恐慌和无措再次涌上脑门。   永安长公主并不露面,隔着一道帘子与他二人说话,“世子这会儿来找本宫所为何事?”   谢瑜安道:“长公主是长辈,瑜安初来帝都原该要来拜会您,只是前阵子未婚妻卧病在家,瑜安无心他顾,就此耽搁了。今晚宫中设宴得遇长公主,瑜安正好带未婚妻来向您请安。”   长公主冷笑道:“请安就不必了,今晚本宫心情不好,恐怕安不了了。”她话里有话,连云岫都听出了其中的怒意,不禁一阵后怕。   谢瑜安不卑不亢,“长公主缘何不快?能否说与瑜安知道,若瑜安力所能及定为殿下出力。”   长公主道:“世子这是明知故问!有人欺本宫不过一介弱质女流,竟敢烧毁本宫的寝殿,本宫自出生以来从未受过此等屈辱,简直是欺人太甚!”   永安长公主避重就轻,故意不提她强行掳走云岫的起因,单只提寝殿被烧的结果,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摆明了要先发制人,颠倒黑白。   云岫又气又急有心要辩,却被谢瑜安拦了下来,他道:“方才宴饮时无人来报宫中走水一事,想来火势不大,很快就扑灭了,否则定会惊扰到陛下。若是有人故意纵火,动静势必会闹得越大越好,所以瑜安想着这火兴许是宫人不慎打翻了火烛导致,并非有人故意为之。”   显然谢瑜安这番诡辩和长公主的避重就轻一样都是在胡说八道。   为的不过是向长公主传递三点讯息,其一,你我都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明人不说暗话,若真如您说的那样到了烧毁寝殿的地步,一早就惊动陛下了,现在我们也不会在这儿面对面地商议,所以您也不必故意夸大事实来唬我们。其二,寝殿走水的事鲜有人知,看得出长公主也不想张扬,巧了,我们也有此意,不如咱们都当无事发生将它就此揭过,岂不皆大欢喜。其三,您并非完全占理,若真的让陛下知道了内情,届时您恐怕会颜面扫地。   永安长公主是个聪明人,一听就听出了谢瑜安话中的要挟与求和之意,她挑起帘子,风韵犹存的脸上似笑非笑,“好一个世子爷!”说着又看向谢瑜安身旁的云岫。   金相玉质,满怀冰雪,好一派天真烂漫。   “本宫许久不曾遇到过像他这样招人疼的孩子了,可惜可惜……”长公主用涂了蔻丹的手指轻抚过朱唇,眼底映着灯笼的光影,明明灭灭,这让云岫想起曾经看过的志怪小说中会吃人的美女蛇,对方现在的眼神就像要立即吃了自己一般。   云岫目光躲闪,怯怯地缩在谢瑜安身后并不敢和她对视。   长公主忽又轻笑出声,“世子爷,你可得把人看紧咯,不是每次都这么好运,人丢了还能给你还回来。”说完摔了车帘不再言语。   马夫甩了记鞭子,车声辚辚中长公主府的一行人逐渐远去。   云岫捂着扑通乱跳的胸口忧心不已,“怎么办?我看长公主余怒未消,她今晚不好在宫里找我们算账,来日会不会再寻机报复?”   谢瑜安牵着他的手往自家马车方向走,“长公主是陛下的姐姐,天之骄女,生来尊贵,她吃了个瘪,仅凭我三言两语自然是不会消气的。等过几天我再携礼登门向她赔罪,希望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是……”   “你也别太担心,就像吕兄说的,大不了今后咱们避着她些就是了。”   谢瑜安虽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却效果寥寥,直到云岫回到王府躺在床上仍心事重重,毫无睡意。   松萝放下帷帐,见他眼睛睁得老大望着床顶出神,便道:“小郎君睡不着?”   云岫叹了口气,将被褥往上抻了抻,闭眼道:“这就睡了。”   松萝照顾他多年岂会看不出他心里有事,遂笑道:“这是怎么了?是累着了还是和世子爷闹口角了?”   云岫蔫蔫地道:“松萝,我没事,我要睡了。”说着翻了个身留给松萝一个后脑勺。   见他不愿多说,松萝也不勉强,替他掖被角时随口问道:“您穿回来的衣裳可要奴婢拿出去扔了?”那衣服做得不伦不类,小了一大截不说连针脚都是歪的,颜色又老气,松萝不明白自家小郎君明明穿得光鲜亮丽地出门,怎么回来时会穿这么身行头。   云岫一骨碌坐起身,急道:“不能扔!”   松萝不解,“您下次还要穿?”   云岫道:“这是别人借我穿的,我得还回去。”   松萝暗想,把这么身破衣裳还回去还不如置办一身新的给人家,口上却道:“好,奴婢不扔,明儿洗干净了给您收起来。”   云岫这才放了心,重又躺了回去。   松萝带着灯烛走了,屋内立马暗了下来,云岫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海里仿佛在敲锣打鼓,咿咿呀呀地唱个没完,一会儿是长公主那张与美女蛇如出一辙的脸,一会儿是朱大人嫌弃鄙薄的神情,接着又是那群宗室子弟冷嘲热讽的嘴脸,这些面孔走马灯似的飞速闪过,最后定格在那双藏在黑夜中冷如冰,淡如烟,又沉寂如深渊的眼睛上。   云岫搓了搓脸,一头埋进被褥中,心想,果然一开始就该听阿倦的话!如果不进宫参加劳什子宫宴,今晚就不会碰到这么多糟心事!   想到阿倦,他又不死心地在脑海里呼唤了好几声,可仍旧一片死寂。   云岫在被窝里将自己扭成一根麻花,暗暗下定决心,这皇宫,他这辈子都不要再去了!   可谁知没过几天,这刚立的誓就被破了个一干二净。   起因是奉天帝下了道圣旨,命奉诏进京的宗室子去重华宫读书,并允许这些宗室子各自挑选两名伴读一同进学。   这事原本和云岫没多大干系,只是来郡王府传旨的太监临走前特意关照了句,“陛下听闻准世子妃是位男子,岁数还比世子爷小上两岁,正是读书上进的年纪,特意恩准他作为世子爷您的伴读一块儿去重华宫上学。”   “进宫上学?”云岫初闻此事只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好端端的竟要他跟着一帮王孙公子一道进宫上学?现如今,他听到皇宫这个地方就有些发怵,只想敬而远之,更何况宗室那帮人的恶意实在给他留下了太大的阴影,如果可以选择,云岫只想和他们老死不相往来。   谢瑜安却很高兴,脸上容光焕发,喜气洋洋,“这是好事,是陛下另眼看待咱们郡王府才会特意加恩。”   云岫似懂非懂,有心想问为何皇帝会对郡王府另眼相待,是因为郡王府做了什么事从而入了圣上的法眼么?可他还没来得及问就听高兴坏了的谢瑜安在一旁嘟囔,“圣旨上说每人有两个伴读名额,如今岫岫你占了一个,另一个该给谁我得好好想一想。这次上京倒是有几位属官带了儿子随行……不行!我得去和外祖商议一下!”说罢如一阵旋风刮了出去,竟连句招呼都没和云岫打。   云岫为此愁了一个下午,连晚膳都没什么胃口,松萝好说歹说劝了半天,才勉强扒了两口米饭。   他派了个人去门房上候着,想等谢瑜安回来去找他说一说,希望他能想个法子不让自己去宫里读书。可一直等到巳时,派去的人回来说,世子爷让小厮回府传话,今晚他要宿在外祖父朱大人府上,并要人整理好换洗衣物送过去。   云岫听了好不失望,又煎熬了一夜,第二天顶着眼下的青黑总算见到了谢瑜安。   可谢瑜安似乎还在兴头上,一见到云岫就拉着他去看自个儿准备的东西,文房四宝、手炉熏香,东西都备了三份,甚至还有一二十来份小礼物。   谢瑜安指着这些东西道:“你来看看还有什么缺漏的没有,虽说重华宫里不缺这些,但自个儿用惯的总是不一样的。”   云岫心底咯噔了一下,鼓足了勇气刚要开口,又被谢瑜安打断了去,“哦,忘了告诉你,我的另一个伴读已经定了,是外祖父的孙子我的表弟朱庭。”他又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话,云岫心不在焉地听了半天,等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要再开口,谢瑜安又说约了人要出去一趟,很快心急火燎地走了。   接下去两天,谢瑜安总是早出晚归,据他屋里伺候的小厮说是在京中会友,具体会的什么友又说不上来。对于谢俞安的交际圈,云岫并不清楚,他等了两天都没等到适当的机会去和对方说自己的想法。随着进宫读书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云岫也逐渐明白过来,皇命不可违,更遑论是圣上特意交待过的。   这说与不说,实则没什么区别。   --------------------   打滚求求海星✧ʕ̢̣̣̣̣̩̩̩̩·͡˔·ོɁ̡̣̣̣̣̩̩̩̩✧ 第7章 朱庭   进宫读书的第一天,云岫起了个大早。   昨夜他失眠到很晚,挺到黎明时分才囫囵睡了过去,最后还被噩梦惊醒了。   接过松萝递来的帕子时,他神情困顿萎靡,好像随时会栽到地上去。   松萝一边给他整理衣衫一边打趣,“这去宫里进学和过去跟着先生念书,都是读书,以前小郎君就很喜欢上学,怎么如今……是怕宫里的先生比咱们青萍府的严厉么?”   云岫无法说出自己厌学的真正缘由,只能顺着松萝的意思含糊应着。   松萝噗哧一笑,又用清水给他抿了抿头发,“听说宫里的先生都是官身,学问可大啦,小郎君可要努力上进,兴许将来能和咱们老爷一样科举进身做个大官。”   云岫无奈地笑了笑,并不说话。   走前松萝又检查了一遍东西,都细细地整理好放在一个雕山水图样的木盒子里,盒子带把,可以手提。   云岫拎着盒子去前院与谢瑜安汇合,然后一同坐车往宫里去,在半道上又碰到朱府的车驾,谢瑜安的表弟朱庭被仆从搀扶着下了马车,笑嘻嘻地对着谢瑜安拱了拱手,口称表哥。   谢瑜安待这个表弟很是亲近,邀他改坐郡王府的马车一同进宫,路上又为云岫和朱庭两人做了介绍。   云岫作了个揖,称呼对方为朱小郎君。   朱庭只骄矜地瞥了他一眼就不再搭理他,转而拉着谢瑜安撒娇,“表哥,祖父说我学问不到家,让我多和你请教,功课上你要多帮帮我!也不知宫里的师傅们凶不凶,若是我学得不好,他们要打我手板心,你可得帮我拦着呀!”   朱庭和云岫差不多大年纪,尚未加冠,长得珠圆玉润,说起话来带着股孩子气,是那种很讨人喜欢的活泼性子。   谢瑜安果然很是受用,笑道:“这是自然,祖父一早就嘱咐过让我看紧你这只皮猴儿。”   车内充斥着朱庭和谢瑜安的说笑声,云岫坐在一边低头玩着袖口的花纹,心想,这朱小郎君果然是朱大人的亲孙儿,祖孙俩连看自己的眼神儿都如出一辙。他心里蔫儿吧唧的,对去宫里读书愈发抵触。   马车驶到内门后停了下来,因着宫禁的规定,此次宗室子们入宫进学除了圣旨上准许他们带的两名伴读外,其余仆从一概是不允跟随的。   好在重华宫距此并不远,三人在宫人的带领下步行没多久就到了。   重华宫位于东南一隅,早年是皇家的藏书楼和太子诸王孙读书的地方。到了本朝,因奉天帝无子,这儿自然而然就静默了下来。年初时,皇帝曾派人重新翻新修整过,格局排布大致与过去相同,只不过推了两道宫墙,在重华宫的东北角上向外拓了块地,修了箭靶、跑马地,作演武场之用。   “穿过小花园子就是明德堂了,世子和小郎君们今后就是在那儿听课读书,往右手边这条路过去是至善院,里面替诸位都安排了房舍,课余时间可以去那儿用膳歇息。”宫人大致将重华宫的布局同他们讲了一遍,又领着他们仨去看了分配的屋子。   至善院修得很是僻静优雅,烟萝翠竹,花草繁盛。他们仨被分到了一间屋子,里头宽敞雅致,桌椅、箱柜、纸张、笔墨都很齐全,屋内还有两个专门负责跑腿伺候的小内侍随时听命,最里边的套间里还用屏风隔了三张小榻供他们平日里歇午觉用。   云岫他们略看了看,见时辰差不多了就跟着宫人前往明德堂。   此刻明德堂里格外热闹,应召入京的宗室子们基本已经到齐。现下授课的师傅们还没来,他们这些人就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块儿说笑闲聊。   谢瑜璿几个见到谢瑜安和云岫出现,互相使了个眼色,像混忘了中秋那晚的龃龉一般纷纷笑意盈然地走了过来,一口一个安弟、瑜安哥,叫得煞是亲切。云岫暗想,这能做宗室子的果然不一般,脸皮非寻常人可以匹敌。   因上次的事,他心里还膈应戒备着,只拘谨地与他们见了礼,场面上略过得去罢了。   朱庭不知前情又生性外向,初见这帮宗室子表现得很是热情,上来就拉着谢瑜安要他替自己一一引荐。他人长得不赖,嘴又甜,在这种场合远远要比害羞胆怯的云岫吃得开。谢瑜璿这些天潢贵胄虽习惯了追捧,但在听闻朱庭的祖父是朱若这个铁面御史后,待他也还算和气。   这一来一去,他们倒是聊得欢畅,只云岫一人壁花似的毫无存在感。好在云岫早就学会了自我排解,况且他对这帮人只有敬而远之的份,他们注意不到自己,简直求之不得,他倒也并没有因遭了冷落而太过难受。   没多久,明德堂外传来一阵铜钟声,随后一个穿着官服续着短髯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此人自称姓梅,现为翰林院正六品侍读,他奉帝命来重华宫为宗室子们讲读经史。   据这位梅大人所言,这次奉天帝特意从翰林院、国子监以及禁军中挑了好几位臣子来给他们授课,足见圣上对这帮宗室子之看重。   大家也都不是傻子,都清楚他们千里迢迢从封地赶到帝都所为何事——为的不过是那把至高无上的椅子。所以包括谢瑜安在内的所有人都牟足了劲想要在重华宫的课业上争个高下,以便能进入奉天帝的视线并留下个好印象。   重华宫的课业安排得很紧凑,每日经史子集课程不辍,下午还有一个时辰的弓马课。每天辰时初刻上学,到下午酉时正点才结束,晌午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让他们吃饭歇息,每旬仅有一天的假可以在家消遣。   这帮人过去在封地的家里也不是没请过教习读过书,但他们身为宗室,爵位财富都不需要他们去争,也不用像其他读书人一样为了一朝功名需要十年寒窗,自然不会在这上头花太多苦功,所以这些人中的多数人都学问平平,基础一般,纵然一开始打定了注意要发奋上进,可想要跟上那些从翰林院、国子监出来的师傅们的进度,仍旧是千难万难。   云岫也学得很辛苦,师傅们教的东西远比青萍府的老先生讲得深奥晦涩,授课时他们又极喜欢旁征博引,天马行空,期间但凡走了会儿神,都不知说到了何处。   从前云岫读书也不是为了科举功名,自然没有深钻,虽然他看过的书不少,但和这些师傅们比起来实在小巫见大巫。   比起这些枯燥的书本课业,更让云岫头疼的是下午的弓马课。他既不会骑马也拉不开长弓,就连扎马步也做不好。   朱庭和他差不多大年纪,虽然射出的箭最后脱了靶,却也比他好上太多,对方拨着弓弦笑道:“你怎么这么笨呀!表哥怎么会愿意和你这样的人在一块儿?他得多丢人啊!”   云岫想反驳,但他嘴皮子没有朱庭利索,也说不出这样无礼的话来埋汰人,只能咬牙继续去拉那把弓,掌心被弓弦勒得血痕斑斑才勉强拉开了那么一点点。   朱庭嗤笑出声,立马搭弓又射了一箭,这回没有脱靶,虽只射中了外延,但足够他傲视云岫了,“真是个废物!这点子力气竟连黄毛丫头都不如!”说完也不去看云岫的脸色,拎着弓欢欢乐乐地往谢瑜安那一边去了。   云岫吸了吸鼻子,用衣袖把弓弦和掌心擦干净,继续忍痛拉弓。   晚上回府后两人一道用饭,因伤了掌心外加下午用力过猛,云岫的右手不住地哆嗦,连筷子都险些拿不住。谢瑜安这才察觉到不对,翻开他的手一看,心疼莫名,忙不迭地叫人去请大夫过来。   云岫把手缩在袖子里,又拦住要跑出去的小厮,对谢瑜安道:“已经不疼了,现在很晚了,想找大夫不容易,吃完饭上点药就不碍事了。”   谢瑜安拗不过他,又心疼又懊恼,“都怪我不好,下午只顾着应付谢瑜璿几个竟没顾得上你。弓太硬拉不开你怎么不来和我说一声或者和齐师傅打声招呼,换一把趁手的就是了。”   云岫赧然道:“……我……我不知道弓和弓之间是不同的……还以为……以为都一样……”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整个脑袋都快垂到胸口了,只露出两边粉红色的耳朵尖来,像是三月里开在枝头最娇俏的桃花。   谢瑜安忍不住笑道:“真是个小呆瓜!”   第二日的弓马课上,谢瑜安替云岫向齐师傅告了假,这几日暂时不必他练习射箭了,等要骑马的时候,又私下里给了掌管马匹的太监一些银钱,让他换了匹小马驹过来。   朱庭气得用马鞭把道旁的矮树都抽秃噜皮了,瞪着谢瑜安扶云岫上马的背影,啐道:“就他娇气!”   又过了两天,这日下午刚歇完午觉,重华宫中的一干宗室子就接到了旨意,圣上命他们立即去宣政殿一趟。   这些年来因龙体不愈,奉天帝不再沿袭祖制进行御门听政,朝中政事也多由内阁先商议出个大致章程来,他根据票拟再行批红。有些时候他甚至连笔都懒得动,只让冯九功按照他的口述代笔在奏本上行批红之权。   而宣政殿就是奉天帝平日里处理政事、召见朝臣的所在。   所有人初听这道旨意时都既紧张又振奋,这是皇帝自他们入京以来第一次单独召见,想来是要考教他们一番。   众人都不敢让奉天帝久候,稍整仪容后就跟着传旨太监去了。   宗室子们一走,明德堂里就空了一小半,但下午的弓马课仍然照旧。   云岫手上还裹着伤,其他人习武射箭的时候,他就拿了草料去喂小马驹。   小马驹长得很是可爱,通体雪白,只额头上的毛发是深色的,跑起来的时候倒有些威风凛凛的模样。   这两天云岫已经学会上下马背,因是初学,谢瑜安只让他骑在小马驹上,自己牵着马缰带着云岫慢慢溜达绕圈。   如今谢瑜安不在,云岫想自己尝试着骑马又担心会突生意外,他心里正矛盾着,忽见朱庭和另外几个伴读朝自己这边走来。 第8章 坠马   这两天朱庭和一干伴读已经混得很熟,下午谢瑜安他们走后,他就只和这帮人说笑玩闹,全然当云岫不存在一般。   云岫已经习惯了他这种漠视,倒也乐得清静,可如今这些人突然围上来,脸上都挂着不怀好意的笑,一看就事态不妙。他攥住马缰下意识往后退,谁知又被人挡住了退路。   朱庭绕着马鞭,仗着人多势众把一人一马逼至角落。   云岫惶恐地去找齐师傅,可此时演武场上根本没有齐师傅的人影,其他负责牵马、斟茶的小内侍一个个都默不作声,只垂手远远地站着,并不敢往这边多分半个眼神。   此情此景,云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整个人如坠冰窖,知道他们是故意趁这个时候来找自己麻烦,如今谢瑜安不在,齐师傅也不知所踪,演武场上竟无一人可以为他出头。   他白着一张隽秀的小脸,眼角殷红,眼底雾蒙蒙地覆着一层水汽,贝齿轻咬菱唇,整个人都在颤抖,如同一株被摧折的娇嫩花苞,教人心生怜意。   朱庭见他这副模样,胸膛里的火苗蹭蹭烧将起来,他突然发难,一把攥住云岫的右手将他整条手臂提溜折起,还故意在裹着纱布的掌心上用力按了数下,果然见云岫脸上露出痛苦之色,他心里畅快了稍许,手上愈发没个轻重,“你这是什么表情?又是做给谁看!”   云岫疼得冷汗直冒,可他既不呼救也不求饶,生生忍住了,他深知现下不宜出声,否则越说话越容易助长对方施虐的气焰。   朱庭见他不吭声,用鞭子柄粗暴地拍了怕他的脸颊,“这是个哑巴还是锯了嘴的葫芦?怎么半天发不出一个闷屁?”   立马就有人嬉笑道:“要他出声还不容易,等真疼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又有人道:“我看不如咱们一起动手揍他一顿或者干脆抽他十来鞭,不信他不疼得满地打滚,哭爹喊娘!”   朱庭眼珠子骨碌一转,计上心来,“这不好!”   其他人道:“这怎么不好?不会是你事到临头要当缩头乌龟了罢?”   “我看也是,你带头打了你未来表嫂,等你那好表哥回来,还不找你算账!”   众人七嘴八舌地数落了一通,朱庭的脸色愈发阴沉,他刚才用鞭子拍打云岫的脸,此时对方的脸上已经浮现红痕,如同一块无暇美玉沁出一片显眼的朱砂色。朱庭像是被刺痛了一般,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疏忽闪过刻毒之色。   云岫敏锐地捕捉到这抹狠厉,不禁浑身发冷,明明眼前有这么多人却无一人与他同一立场,唯有一匹马驹喷着鼻息凑在他颈边,是他阵营里仅有的同伴。   朱庭露出得色,“要是真动了拳脚鞭子,他身上必定会留下痕迹,到时候只要他跑到师长和我表哥面前哭一鼻子告上一状,咱们一个都跑不掉。可如果是他自己‘不小心’摔的,那就赖不到别人头上了。”   众人觉得有理,却不知该如何做,“我说朱庭,这个时候了还卖什么关子,快说快说!”   朱庭朝云岫身后的马驹努了努嘴,“这还不简单,把他架马背上去,再催动马跑起来,摔了伤了也只能怪他自个儿骑术不精,与咱们何干?”   众伴读一听都拍手叫好,“朱庭啊朱庭,你小子鬼主意还真不少哪!届时即便他去告状,只要我们不承认,谁都奈何不得咱们,反之还可以反告他一个污蔑之罪,让他百口莫辩!”   “妙啊妙啊!”   云岫听了他们的谋划,不由胆寒,终于忍不住对朱庭道:“朱小郎君,咱俩也算沾亲带故,你何至于此?若是让瑜安哥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你俩的表兄弟情谊又该如何维继?”   朱庭翻了个白眼,不屑道:“你还真当自己是我表嫂了?还敢来教训我?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男妻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连我祖父都说你与娼伶之流无异!表哥不过一时痰迷了心窍才会被你蛊惑,他迟早会醒悟过来的!”   他每多说一句话,云岫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在听到“娼伶之流”和“蛊惑”等字眼后,顿时眼圈通红,张口反驳道:“我不是!你们胡说!分明是瑜安哥他先……”   话没说完,朱庭已然耐心全无,出言打断了他,“少说废话,难道你以为多说两句就能拖延到表哥他们回来不成?你就死了这条心罢!今日你再装得如何楚楚可怜,使出那等狐媚勾栏功夫,我们这些人也不吃你这套!”说罢给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几人一拥而上,不顾云岫的呼救把人扛到了马背上。   云岫拼死挣扎,奈何他们人多势众,所有反抗皆为徒劳。不等他两条腿在马背上跨坐好,朱庭已经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五六鞭。   一向温顺的马驹吃痛,猛地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随后撒蹄狂奔。   云岫攥住马鬃才暂时没被甩下去,可大半个身子已随着剧烈颠簸悬在了半空。那马驹撒开了四蹄像离弦的箭一样没命奔跑,周遭尘土飞扬,横卧在马背上犹如是在惊涛怒浪间驾驶舟楫,天旋地转中脏腑都颠倒了个儿,险先从喉咙口呕出来。   云岫早已面无人色,惊叫连连,朱庭等人见了笑得捶胸顿足,乐不可支。   云岫右手使不上力,左手再怎么使劲仍是力有不逮,掌心被汗打湿,滑不留手。那马鬃像裹了油一般从指缝间溜走,下一刻只觉得身子一轻就被马驹甩了出去。云岫心生绝望,只觉得自己的性命如同一只断线的纸鸢,任风刮得支离破碎,他无助地闭上眼,在一阵剧痛中落了地。   见此,朱庭几个又是一阵爆笑,等笑够了才四散而去,临走前又把演武场上的内侍赶得一干二净。   “谁都不准理他!”   “也不知他摔成什么样了?要是断手断脚才好玩呢!”   “真摔成了残废就不用再天天见到他了!”   “这郡王世子的男妻也不怎么样嘛!”   “……”   云岫滚了一身尘土,发髻也散了,躺在地上疼得抽搐了许久,眼泪落在地上,泅出一片湿痕,秋日的太阳洒在身上竟无丁点暖意。他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喊了几声,除了风吹枝叶的簌簌声再无其他响应。   整个世界都在悠然自转,唯独把他一人给抛弃了。   ***   也不知躺了多久,云岫稍微动了动,四肢疼得已经麻木,不像是长在自个儿身上似的。他试了好几次想站起来,可脚一着地就钻心地疼,一个趔趄又摔在了地上,兴许是骨头摔断了也不一定。   云岫只能四肢并用地在地上爬,企图能走出演武场寻到个人来求援。   他不敢朝明德堂方向去,怕又碰见朱庭那伙人。他记得演武场旁边是御花园,第一天来时那个领路的宫人曾说过,御花园占地颇大,连通好几处宫室,往日里途径此地或是来此赏景的人颇多。   在那里遇到的人定然不会因为朱庭他们而对自己视而不见。   云岫咬紧牙关,忍着疼痛慢慢往外爬,往日里再寻常不过的卵石草叶、砖缝石阶现下都如同钉板一样让他倍受煎熬。   他爬得气喘吁吁,眼泪混着汗水蒙住了视野,直到在花径深处恍惚看到一片玄色袍角,他大喜过望,徒然生出点零星的希冀来。   云岫奋力朝那个方向伸出了手,啊啊地向那人呼救,可那人像是没听到声响,那片玄色袍子在花枝上轻轻擦过,蝴蝶翩跹似的眨眼就不见了踪迹。   随着希望的落空,云岫也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他呜咽数声,像一只气息微弱,奄奄一息的狸奴,最后昏迷了过去。   ***   醒来的时候,云岫先看到的是赤红一片的火烧云,那云彩像一条瑰丽的巨龙盘桓在天际,壮丽如画,随后他才发现自己竟是趴伏在一个人的脊背上,那人驮着自己在泛黄的树影斑驳中正慢慢往前走着。   云岫低呼一声,惊诧道:“你是谁?”   那人停下了脚步,略微偏过脸来。   琼姿皎皎,高霞孤映,眼似点漆,深如寒渊。   云岫初见这样一张俊逸不凡的面容,不禁呼吸一滞,神魂皆荡,愣了许久才重复着方才的话,“你是谁?”   那人冷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移转开落在远处一口鱼戏荷花青石雕花缸上,然后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道:“你忘了?”   云岫一愣,觉得这嗓音煞是好听又莫名耳熟,再顺着对方视线看到那口大缸,顿时脑海中轰的一声,炸开无数烟花,他神情一动,不太确定地道:“……是……是你……”   那人把云岫朝背上掂了掂继续朝前走,疏离地应了声,“是我。” 第9章 裹伤   真的是他!   云岫很是惊讶,他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和中秋那晚的恩人再度遇上了。   那夜他既没看清恩人的脸也没问出恩人的名讳,虽后来谢瑜安让羽林卫的吕尚尧帮忙打听,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云岫原先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找到恩人报答对方了。   他低头去看恩人的装束,见对方身上穿着鸦青色侍卫服,蜂腰紧束,一侧还挂着一柄窄刃腰刀,端的是威风凛凛,气势非凡,暗道果然如谢瑜安推测的那样,此人真的是宫里的侍卫。   云岫激动得声音都在打颤,“恩人?真的是你!是你又救了我?”   “恩人?”谢君棠步伐一顿,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朝前走,他走得闲庭信步,似在逛自家后花园,不似那晚在宫道上步履匆匆。   云岫嗫嚅道:“我不知你的名讳,不晓得该如何称呼你,只能……只能这样……”   谢君棠没有应声,踩着满地霞光穿梭在花木扶疏间。   云岫有些失望,照常理来说,当他透露不知如何称呼的意思时,对方应当自然而然地顺势说出自己的名讳,再不济一个姓氏总该有的,然而这位恩人并不按常理出牌,让他的这点小心思落了空。   不过这点子失落很快就被别的情绪所取代。   在自己那么疼那么绝望的时候,能有个人愿意施以援手,真的是太好了!想到在昏迷前消失的那片玄色衣袂,他暗自欣喜,幸亏还有恩人碰巧路过发现了自己,而且他还愿意第二次帮自己。   云岫心怀感激,含着泪光道:“多谢……真的……真的谢谢……”虽极力忍耐,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啪嗒啪嗒掉得到处都是。   谢君棠脖子一僵,感到后颈上滚珍珠似的,又湿又痒,还有啜泣声断断续续地飘进耳中。   云岫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他用手去擦眼泪却越擦越多,怎么都擦不完。他捂住嘴想止住哭声,可哽咽声怎么止都止不住。   谢君棠又停了脚步回头看他,只见云岫的睫毛上还凝着泪花,眸子被水洗得犹如碧珠,透着雨后天空的清透色彩,再被漫天霞光一照,焕发出惊心动魄的美丽来。他似又不经意地转过头去,边走边道:“今年的雨水够多了,你在这儿打雷下雨,无人会感激你。”   这次的嘲讽云岫听懂了,平复了许久才稍稍好过了些,两颊上眼泪还在泄洪似的淌,他下意识攥紧对方肩膀上的衣料,声如蚊蚋地道:“恩人,你要带我去哪里?”   此时他们已经穿过山石叠翠,碧水潺潺,来到青石板铺就的宫道上,两侧高墙耸立,前路幽深不见底,让云岫感到很陌生。   不知不觉间他俩似乎已经走到离重华宫很远的地方了。   谢君棠淡淡地吐出三个字,“寒灰院。”   云岫不懂他为何又带自己去那儿,若是没记错,寒灰院在宫城另一头,这一来一回不知要费多少时候。现下日头都偏西了,万一谢瑜安回到重华宫迟迟找不到自己,又会白焦急一场。   毕竟以朱庭的所作所为,他只会在谢瑜安面前煽风点火,极尽污蔑之能事,绝不会主动把实情说出来的。   “……恩……恩人……不用去寒灰院,你把我放到太医……”话没说完,对方又回头看他,不知为何,被他那双眼睛一瞪,后面的话就自发被咽了回去。云岫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又委婉地道:“……会不会耽误了你的差事?”   “你的废话和你的眼泪一样多。”对方似乎有点不耐烦了,云岫只好闭紧了嘴巴,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又走了许久,久到天边的霞光敛尽最后一道金芒,太阳也彻底沉入宫墙的另一边,虽不是第一次见到夜幕下黑漆漆的僻静宫道,云岫还是忍不住敬畏地吞了口唾沫。   许是身为侍卫的缘故,对方对四通八达的宫城很是了解,走的路少有人烟,偶尔碰到个把人,也没有引起太多的注目。这座宫里的人似乎已经习惯了低头走路,脚步又轻又快,像游魂似的一下就飘过去了。   寒灰院仍和中秋那晚一样,死寂黑暗,连丝烛火都没有。也不知是目力过人能夜间视物还是因为对这座小院太过熟悉,到了闭着眼睛也能走的地步,对方行止间并未受到丝毫影响。   云岫被放了下来坐在床榻上,说是床榻也不过是一块支了四只脚的木板铺了层拼凑而成的旧褥子,这个时节睡上去已是单薄的了。   照理来说,侍卫只是在宫里轮班值守,就像官老爷们要去官府坐衙一样,休憩都是在专门的值房里,这人怎么会睡在这种地方呢?云岫百思不得其解,又见对方在箱柜中翻找,随后打了盆水并拿了纱布、药瓶走了过来。   谢君棠把东西搁在矮凳上,又不知从何处找了支蜡烛出来点上,屋里的夜色被驱开,烛火的光亮跳跃着映出一张带着病容的脸孔来。   先前晚霞似锦,绚烂如织时还不曾察觉,此刻在烛火下,云岫第一次见到这张脸的全部轮廓后才惊觉,这人的唇色浅得好似江上的一缕水雾,眼下透着淡淡青黑,像是许久都没有安眠过,苍白、憔悴却不会给人弱不禁风之感。瞧着你的时候,目光淡淡的,冷冷的,就像庙宇高台上那些俯瞰芸芸众生的神佛。   这人生病了?   云岫蓦地睁大眼,下意识想到那晚自己溅了对方一身水。   那夜他还咳嗽来着,莫非是那次着了凉到今天都没有好转?可自己竟还让人背了一路。   云岫既心虚又担忧,“恩人,你风寒好点了么?还咳嗽么?病了怎么还进宫当差?”   谢君棠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是不好告假……么……”   谢君棠半蹲在云岫面前,卷起裤腿上手捏了捏,云岫痛得嗷呜一声再没心思想其他,斯哈斯哈地直倒冷气。   腿上的伤不轻,此时血已止住半凝固在小腿上,谢君棠反复捏了许久,然后用沾了水的湿布巾替他清理伤口,“骨头没断,横竖也死不了。”   这人说话真不中听,云岫暗暗地想。   上药的时候也格外得疼,像是在伤口处洒了一把花椒面,云岫又给疼哭了,眼泪哗哗地掉,谢君棠又刻薄道:“劁猪都没你叫得欢。”   云岫没见过劁猪,不知道猪在被阉的时候是什么反应,下意识反问:“你见过?”   回答他的是伤口处被重重一按,即便之前骨头没断,现下也不好说了。   云岫一边抽噎一边想,原来他也没见过劁猪的场面。   处理完腿上的伤,对方又叫他脱了上衣,云岫的右胳膊还是动不了,一碰就撕心裂肺的疼,摆弄了半天外衫仍挂在手臂上。谢君棠只好亲自帮他脱衣,检查了右臂后道:“手骨脱臼了,忍着。” 第10章 哭闹   云岫还未反应过来就感到右胳膊被一拉一推,接着“咔哒”一声脆响,谢君棠又道:“动一动看。”   云岫慢慢抬起手,虽然还是有些刺痛不适,但确实能动了,他又惊又喜,杏眼里含着泪,笑对着人的时候像被月光温柔抚摸的溪水,泛着粼粼波光,“恩人,你会看跌打损伤?你好厉害!”   谢君棠继续给他擦药裹伤,“久病成医,不过是从前摔打得多了,自然会两手。”   云岫没听出深意,“你们做侍卫的平日里要习武还要戍卫宫城,定然很辛苦很容易受伤。”就连生了病都不能好好在家养着,这宫里的规矩未免太过苛刻了。   许是因为小马驹体型不大,脚力有限,外加一点运道加持,云岫没有摔成残废,可仍是摔得遍体鳞伤,额头上也破了皮,后脑勺上鼓起老大一个包,加之在地上爬了好长一段路,膝盖上、掌心里烂糟糟的已经没有一块好肉。   云岫举着两只被包成熊掌的手,心道看来接下去别说上弓马课了,恐怕他连笔杆子都拿不了了。   谢君棠把东西收好后吹灭了蜡烛,屋里又陷入了黑暗,像是一下回到了中秋那天夜里。   云岫突然想起来,先前借来穿的那套旧衣还在王府里,若是早知今日能遇到他……   “你走罢。”谢君棠突然道。   云岫怔了片刻,这才惊觉时候已然不早了,他着急忙慌地站起来,随之脚上一阵刺痛让他又跌回了床板上。   谢君棠没来扶他,疏离地转身去推门,那门仍旧嘎吱作响,像是随时会散架一样,话音混在这阵响动里变得异常扭曲,“你自个儿走回去罢。”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云岫很是不安,以为是自己哪里惹得对方不快,不然怎么就这样走了?他颤巍巍地站起来,一脚下去如同踩在刀尖上,冷汗刷一下就冒了出来,他一瘸一拐地挪出院子想去追,又被隐在门背后的一道人影差点吓死过去。   “贵人莫怕,是奴婢。”那人将灯笼往上提了提,云岫这才认出是上回送他去千岁殿的那个内侍。   这内侍仍是一副低眉敛目的谦卑样子,“贵人,请跟奴婢来。”   “他又让公公送我走么?”   “正是。”   经过这两回的事,云岫有些咂摸出那位恩人的性情来——喜怒无常,捉摸不定。   他心里仍有许多困惑萦绕不去,但天色实在太晚了,若再耽搁下去,还不知几时能走回重华宫。   云岫忍着痛跟着那个内侍步履艰难地往回走,为了减少痛楚,他不得不用一种很别扭滑稽的方式走路,一跳一挪,像只瘸了腿的兔子。不同于上次还有心情与对方搭话,如今走路都成问题,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两条打颤的腿上,自然没功夫和人闲话。   这内侍也沉默寡言得很,只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最多只会偶尔停下来等一等云岫,却始终连上去搀一把的举动都没有。   云岫都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等望到月色下重华宫屋脊上的仙人走兽时,已经汗湿重衫,气力趋于耗尽。   内侍仍和上回一样,并不送他到门口。   云岫与他辞别后又废了不少功夫才渐渐看到重华宫的大门。   宫门口,谢瑜安正在指责朱庭,“人不见了,你竟还说不知情?”   朱庭涨得脸皮通红,委屈道:“我真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下午跑马的时候,我还看到他在角落里喂马,放课后没见到人,就以为他先回去歇着了,我说的句句属实,若是不信,大可以去问卢志文、薛逸他们。表哥,你冤枉我了,我也是刚知道他人不见了!”   谢瑜安冷笑道:“弓马课结束时没见到人,说他可能先走一步尚且说得通,那后来在明德堂上经义课时,你就没注意到他人在不在?云岫就坐在你左手边,少没少个大活人,你会没察觉?”   朱庭眼珠子慌乱地转了转,急中生智道:“表哥,你知道我的,我读书不太行,加上午时我光顾着看话本子没来得及歇晌,下午弓马课结束后我实在熬不住了,回到明德堂就趴着睡着了,根本没注意到他。师傅走后,卢志文才叫醒了我。我真的一无所知!”   谢瑜安显然仍是不信,“你一个人没注意也就罢了,其他人都没注意到云岫行踪,你觉得我会信?”   此刻朱庭也是急了,拽着谢瑜安不松手,“那你再去问他们!去问他们啊!是我让他们不告诉你的吗?表哥,既然我说什么你都不信,认定是我把他藏了起来,莫非你还要屈打成招不成?云岫平时闷葫芦一个,谁和他说话都是不理人的,他刻意疏远我们,不愿和我们玩,我们凭什么要用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要时时刻刻盯着他?”说着嚎啕大哭起来。   谢瑜安被他吵得心烦,眉间压着怒气,忍了又忍才克制地低斥了句,“别哭了!”   朱庭却不听,仍哭闹不休,“我是你亲表弟!你答应祖父照看我的!你怎么能为了个上不了台面的男妻这样对我!我不要做你伴读了!我要告诉祖父去!呜呜呜!表哥,我恨你!我恨死你啦!”   谢瑜安头疼得要命,朱庭从小就被家里宠坏了,娇蛮任性,自私浅薄,平日里不怎么看得上云岫,他不是没感觉到。可虽说是表弟,但终归不是自己同胞兄弟,打不得,骂不得,轻不得,重不得,外加朱庭也就偶尔耍耍小脾气,私心瞧着他也没对云岫做出什么太过分的事,便没多去管教他。   谁知方才从宣政殿回来才发现云岫不见了,派了重华宫的宫人分散了去找也遍寻不着。   那群伴读也如朱庭说的那样,全都异口同声地说不曾注意云岫的行踪。他们中的几个人说话遮遮掩掩,就差把心虚写在脸上了,谢瑜安一看就知道他们在撒谎。可棘手的是这些人都是官宦子弟,且又不是自己的伴读,无法约束盘问,他一时也不知如何让他们说实话,思来想去只能试着在朱庭身上找突破口。   朱庭哭到现在已经雷声大雨点小了,谢瑜安揉了揉肿胀的太阳穴,冷声道:“你若再不说实话,我就将此事禀报师长们,届时闹大了就是祖父也保不了你!”   朱庭脸上疏忽闪过恐慌,只是这人有点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左性,仍在负隅顽抗,“你要去就去!你去啊!你去啊!”嘴上说还不够手上还一顿推搡捶打。   花拳绣腿也是有杀伤力的,谢瑜安被记乱拳打中了鼻梁,他忍无可忍正要出手制服朱庭,忽见一道人影一瘸一拐地朝这边走来。 第11章 骨裂   谢瑜安定睛一看,蓦地一喜,再顾不上撒泼打滚的朱庭飞奔到云岫跟前,“岫岫,你让我好找!”   云岫走了大半天路,脚疼得早已没了知觉,甫一看到谢瑜安,身体里支撑着他的那股子劲一下泄了个干净。   “岫岫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我!”谢瑜安接住他软倒的身体,发现他脸上手上都是伤,衣裳也是破的,还有血迹,便知是出了事。他捞起膝弯把人抱回至善院,一叠声地叫小内侍去请医官。   云岫躺在榻上,医官用剪子剪开纱布查看伤口。   老医官捏着胡子道:“腿伤到了骨头,要仔细将养些时日。”   云岫杏眼睁大,那人明明说过骨头没断,怎么还是伤到了?他藏不住事,无意识地就把疑惑说了出来。   老医官见他质疑自己的医术略有些不快,板起脸道:“老夫在太医院供职几十年了,骨头有没有事岂会看错!”   谢瑜安连忙问道:“老大人可否说得明白些,这伤究竟要不要紧?”   “骨裂,好在骨头没有移位,老夫待会儿给你把脚固定住,每日按时敷药,你年纪轻底子好,养上二十来天就没事了。”老医官又捏了捏他的胳膊,“脱臼后复位的手法倒是不赖,老夫再给你开点化瘀止疼的药膏,你这胳膊两三天就能好。不过……”   云岫和谢瑜安神色一慌,以为是哪里不好。   老医官反复闻了闻拆下来的纱布,眉头皱得死紧,“何人给你包扎的伤口?这上头抹的药粉配得很有问题,治疗跌打损伤怎能用这样粗陋的方子!还有这药性都散得差不多了,擦在伤口上能顶个什么用?简直胡闹!”   云岫听了心想,下回若是能再见到恩人,得记得提醒他药粉的事,万一哪天他受了伤抹了这药,岂不耽误了伤势?   老医官又让他解开衣裳检查身上的伤,好在都是些擦伤,比起腿脚来说并不多么严重。   给云岫的腿做了固定又开了方子,老医官这才告辞离开。   谢瑜安送完人回来,发现朱庭正站在榻前似乎正低声说着什么,云岫缩在墙边一脸防备。   “你做什么?”谢瑜安把朱庭拽了开去,挡在榻前。   朱庭泫然欲泣,“表哥,你是铁了心要把我当仇人恶人?”   谢瑜安下意识回头望了眼云岫,对方与他对视了片刻又快速移开,攥着被褥的手用力到泛白。朱庭也气鼓鼓地看着他,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谢瑜安短暂地缄默了会儿,对朱庭道:“朱府的马车已在内门外等着了,你先回罢。”   朱庭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他张了张嘴企图说点什么,然而谢瑜安此时并不想听,对方不耐烦地背过身,语气寒凉,“我会替你告假,你在家里好生反省。”   朱庭后来是怎么离开的,云岫没有在意,他实在太累了,累得连话都不想说。   谢瑜安看出他情绪低落,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与他五指相扣。云岫靠坐在马车里,身子随着车身颠簸微微晃动,他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像是睡着了。   谢瑜安却知道他还醒着,斟酌了许久才没话找话地道:“陛下召见是让我们去旁听政事,但并不允许参与讨论,发表见解。一直等觐见的大人们都散了,才又把我们集中到偏殿去,出了两道策论让我们写,因此就回来得晚了。”说完他又许久没说话,只愈发扣紧和云岫交握的手,最后愧疚不已地道:“让你受苦了,再不会有下次了。”   云岫闭着眼心想,原来他已经知道弓马课上的事了么?所以才会对朱庭那样,也没有再问我来龙去脉,是这样么?   他想到自己在惊马上呼救时,那群人开怀大笑的样子,他一个人躺在地上无人来救的绝望,以及刚才谢瑜安和老医官离开的那片刻中,朱庭威胁他要自己闭嘴的狰狞面目……   朱庭真的能静思己过,翻然悔悟么?   回到郡王府,松萝见到云岫被抱着送回来,头脸身上都有伤,差点吓出个好歹。   云岫安慰了许久她才好受了些,这期间谢瑜安一直站在一旁不出声,等松萝出去张罗热水巾帕时,他才留下一句“好生歇着,明日再来看你”后落荒而逃了。   云岫看着两扇敞开的门,自言自语道:“用‘落荒而逃’是不是欠妥了?”   “确实欠妥,我看用‘惶惶如丧家之犬’才足以形容。”   云岫眉尖一簇复又一喜,“阿倦!”   “阿倦,你好些时日没出现了。”云岫自小腼腆不擅交际,老家的同龄人又太少,以至于他的朋友屈指可数,而阿倦是他极少数能分享心事、秘密的朋友。   阿倦道:“天天与你相对有什么好?盼着迟早有一天被你气死么?”   云岫指正他,“阿倦你已经是只鬼啦,鬼怎么会被气死?”   这下阿倦真的恼了,冷笑道:“你倒清楚我是鬼,可你身边的那些牛鬼蛇神,你怎么不好生分辨分辨?”   这“牛鬼蛇神”和方才那句“丧家之犬”大概说的都是谢瑜安。   阿倦不喜欢谢瑜安,云岫很久之前就察觉到了,也曾问过缘由,但他并不愿意说。   不过有时候讨厌一个人也不一定需要什么现成的理由。   这时松萝端着水走了进来,时机恰到好处,云岫借着擦洗的功夫理所当然地无视了阿倦的话。   松萝服侍着云岫躺下后轻手轻脚地走了,房门关闭后,云岫把被子盖过头顶,整个人钻在被窝里悄悄和阿倦说话,“阿倦,你还在么?”   阿倦疏懒地在他脑海里应了一声。   云岫现下毫无睡意就想和阿倦说说话打发时间,可惜最近除了进宫读书没有别的新鲜事可以作为谈资,他便只好拣着学堂里还算有趣的事说给对方听。   博闻强识的梅大人,孔武有力的齐师傅,弓马课上新得的小马驹……   阿倦却听得昏昏欲睡,在云岫脑海里打了个哈欠,云岫就有些急了,可怜巴巴地问:“阿倦,你又困了?”   阿倦懒洋洋地回答:“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我没兴趣,若没别的要说……”   “别睡别睡!”云岫使劲摇晃自己的脑袋,企图摇醒阿倦,“我……我有事要问你……有……有个人帮了我两回,你说我该如何感谢他?”   阿倦敷衍道:“送他些银钱就是了。”   云岫很失望,觉得阿倦出了个馊主意,“除了银钱呢?”   阿倦有些不耐烦,“银钱不好么?如果非要送点别的……唉,你不是爱看话本子和志怪小说么?那些才子佳人、书生狐仙的故事里是怎么说的?”他急着去睡觉,也没功夫等云岫自个儿领悟,干脆直白地道:“山野精怪为了报恩不都是以身相许的么?”   --------------------   老医官:这药过期了(˘•灬•˘)   云岫:下回我得提醒恩人这药粉不能用了꒰๑ꎽ꒫ꎽ꒱   狗皇帝:我故意的Ψ(⃔ᴖ·̫ᴖ)⃕↝ 第12章 捷报   云岫惊得差点撞在床柱上,“阿倦,你在胡说什么?我又不是山野精怪!”   阿倦又打了个哈欠,“你这人当得还不如山野精怪来得通透。山野精怪都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而你呢?”   云岫觉得他话里有话,莫名心虚了起来,试探地问:“你……你都知道啦?下午的事……”   阿倦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云岫讨好地笑,“你什么时候醒的?”究竟看到了多少。   阿倦不答反问,“你伤了腿要在床上养大半个月,我也得陪着养这么久,你的身体也有我的份,如果你只会伤及体肤,干脆让给我,省得你作践自己的同时还要带累我。”   阿倦关心担忧自己,云岫很高兴,如果不是腿伤了,他会忍不住在床上打个滚。   阿倦见他这么没心没肺,又道:“那只丧家之犬在糊弄你,你别……”   回应阿倦的是云岫梦中的呓语,前一刻他还吵着要和自己说话,这会儿却又睡着了。   屋里寂静了许久,久到月上中天,银色的月华泻玉似的透过窗纱照在床前咫尺之地。原本睡了的人突然睁了眼缓缓坐了起来。   阿倦动了动胳膊又伸了伸腿,奈何腿上绑着夹板十足碍事。他抓着床柱挣扎了好久才勉强站了起来,然后一蹦一跳地摸索到烛台将之点亮。   他坐到镜前,借着跳跃的烛火默默打量镜中人。   杏眼桃腮,琼鼻朱唇,好一个面如桃瓣,目若秋波的俊俏少年。只是镜中人的神情抛却了白日里的娇憨天真,澄澈无暇,就像被积云遮蔽的晴空,被墨汁晕染的池水,似有无限暗涌。   ***   为着养伤,云岫只能闭门不出,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刚入京那会儿缠绵病榻的时光。虽则无聊,但很平静。   谢瑜安每日放课回府后都会来小坐片刻,陪他说话解闷。   这日早上,云岫歪靠在床头翻一本杂记,松萝坐在杌子上正替他换药。   窗户敞开着,外头秋风袭袭,菊香阵阵。   云岫书看得正入迷,忽听有人咋咋呼呼地跑进院子里一叠声地喊:“快去看!快去看!外头大街上好生热闹!有舞龙舞狮,还有杂耍!”   廊下坐着两三个做针线的小丫鬟,一听有热闹看都有些意动,唧唧喳喳地互相推搡,像是几只麻雀在叫个不停。   松萝板着脸正要出去训斥她们,云岫却道:“放她们去瞧瞧罢,在院里闷着也是无聊。”   松萝不是很赞同,“小郎君待她们未免太宽厚了些,看把她们几个纵得。”   云岫笑嘻嘻道:“若不是腿没法下地,我早跟着她们一块儿去了。你也去替我瞧一瞧,回来好说给我听。”   松萝无法,叮嘱他好生歇着后带着小丫鬟们去了院外墙根下。已经有小厮扛着两把竹梯竖在了墙边,只要攀上去就能望到一墙之隔的大街了。   云岫早没了看书的心思,躺在屋里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侧耳细听果然能听到持续不断的锣鼓和爆竹声,这动静,外头不热闹都难。   他忍着雀跃和好奇只能靠玩帷帐上垂下的流苏来打发时间。   过了会儿去看热闹的人总算回来了,松萝进来先卖了个关子,“小郎君,您猜外头为何如此热闹?”   云岫想了想道:“是庙会?啊不对,这附近没有庙宇,今日也不是初一十五,莫非是有人娶亲?”   松萝笑道:“您猜错啦,都不是。”   云岫被她几句话勾得愈发好奇,连忙催促她快快说来。   松萝道:“是捷报!据说西北打了胜仗,捷报传进了帝都,满城百姓都在为此庆贺呢!”   云岫想起那晚打断宫宴的那封八百里加急军报以及群臣纷纷跪地请罪的场面,心道,不过一个多月光景,战局竟已被力挽狂澜,反败为胜了!他不禁也高兴起来,眉开眼笑道:“果然是天大的好事!”   晚上谢瑜安过来时也提到了此事,说因为打了胜仗,今日宣政殿内气氛为之一松,阁老们眉目舒展,捻须而笑。   自从那日宗室子们被召到宣政殿考教后,这段时日以来,奉天帝又三番五次地召他们去旁听政事。   今日谢瑜安他们就在宣政殿,所以对里头发生的事才如此清楚。   云岫听后并未多想,很快将这事抛在了脑后。   又过了几日,夹板被取了下来,松萝扶着他下地行走。云岫走得磕磕绊绊如同稚子学步,在院子里练习了三四天才有所好转。   也是在这个时候,谢瑜安带回了一个消息。   先前因郑信、公孙潜两人不睦导致边境战事不利,奉天帝后来虽派了新的统帅去西北领兵退敌并击败了赤狄,却也只是险胜。这场仗前后打了半年多,将士死伤惨重,边境几个重镇的百姓也惨遭屠戮,流离失所。   为了超度这些惨死的将士和百姓,奉天帝已命钦天监择定了吉日,打算亲率朝臣和宗亲去法元寺祈福。   谢瑜安和云岫也在随行人员的名单之列。   --------------------   球球海星(⌯'֊'⌯)   咱们周五见~ 第13章 皇寺   祈福那一日,朝阳还未升起,御驾就从宫城早早地出发了,百官和宗亲的车马就跟在宫廷仪仗后,前后铺排出数里之长,浩浩荡荡,旌旗蔽空。   云岫打起帘子朝外张望,见谢瑜安正与人并辔而行,有说有笑。这人瞧着约莫二十三四年岁,身着靛青色圆领襕衫,头戴儒巾,眉目方正疏朗。   云岫从未见过此人,却又觉得面容似曾相识,不禁盯着看了许久。   松萝倒了水递到他跟前,见他专注地望着车外便也跟着看了过去,一瞧之下忍不住笑道:“小郎君是在看朱大郎君么?”   “朱大郎君?”一听姓朱又与谢瑜安如此亲近,云岫没多想就猜到了此人来历。   果不其然就听松萝说道:“一早出门时奴婢就听备车的小厮们在那儿闲磕牙,就碰巧听了一嘴,说是今日世子爷的大表兄也要去法元寺。奴婢听说呀——”她刻意压低了嗓门道:“听说这位朱大郎君今年参加了廷试,只是名次不怎么好,位列三甲,现如今正等着吏部授官呢。”   民间常有“如夫人,同进士”这等戏言来形容三甲出身的尴尬境地。   云岫倒没有这类狭隘的偏见。   天下读书人千千万,三年统共才出几个进士?   虽则同进士最后大多是被分派到地方任小官,这官场的起点自然没有一二甲来得高,兴许几十年光阴就这么庸庸碌碌地在地方蹉跎完了,但在云岫看来,只要心存报国之志,在地方为小吏劝课农桑、教化一方也不比封侯拜相、搅弄风云的功绩来得逊色多少。   云岫对朱大郎君本人没什么看法,只是先前见过的两个朱家人对自己都没什么好脸色,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还是少在这位朱大郎君跟前晃悠为妙。   想到这,云岫放下了帘子蔫蔫地躺了回去。   松萝不知就里,还以为他是被马车颠簸得伤口疼了,忙凑上前来一阵嘘寒问暖。   车架继续辚辚前行,一直到日上三竿才到达法元寺。   法元寺是皇家寺庙,自来香火鼎盛,因是皇帝御驾亲临,早在许多天前宫里就派了专人来收拾清场,谢绝一切香客进出。   云岫在山门外等了许久才听到谢瑜安唤自己,甫一下车就见到了那位朱大郎君。   谢瑜安为他介绍,“岫岫,这是我大表兄朱楣。”   两人互相见了礼,这位朱大郎君倒是没有那些清高傲慢之气,还友好地称呼云岫为云贤弟,让云岫颇有些受宠若惊,暗道此人心性竟与他家祖父和亲弟截然不同。   言谈之中,朱大郎君倒是不曾避讳,只说因祖父朱大人考虑到此次法元寺之行是难得能够面见天颜的好时机,便做主偷偷将他带了过来,想寻机引荐给奉天帝,若能得其赏识,对他谋官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但朱楣因还不是官身,若堂而皇之跟着朱大人未免太过打眼,所以权衡之后跑来和谢瑜安为伴。   三人说着闲话的时候,已有知客僧走了上来引他们进了山门。小厮婢女都被留在了外头,以免寺里闲杂人等过多惊扰了圣驾。   法元寺修得很是庄严开阔,殿宇繁多,随驾前来的官员宗室都被依次分配在不同的佛殿中祈福诵经,因此虽人数众多,却并不觉得如何拥挤逼仄。   云岫和谢瑜安、朱楣被知客僧引到伽蓝殿,只见殿正中塑有三尊神佛,神像前设了十来只莲花纹刺绣蒲团,有四五位宗亲已盘腿坐在上头。   三人也分别选了只蒲团坐下,没过多久又陆续进来几人。等人全部坐定,只听外头传来一阵浑厚的钟声,声音悠远激荡,似能振聋发聩。七八个僧人鱼贯而入,分列在伽蓝殿左右开始合眼诵经。   云岫对经文一知半解,只能不知所措地打量左右,见谢瑜安和朱楣两人皆双手合十,闭目不言,便依样画葫芦地跟着照做。   殿中诵经声不绝于耳,云岫心神放空,似挣脱桎梏,逍遥天地。   如此这般不知神游了多久,忽有足音自殿外传来,倏忽已至左右。云岫睁眼一看,发现是个内侍正躬身附在谢瑜安耳边说道了几句。   谢瑜安点头应下,又以口型向云岫、朱楣二人示意,圣上召见,他去去就回。   谢瑜安走后,云岫再次闭眼神游天外,竟不知不觉坐着睡着了。醒来时殿中除了诵经的僧人,只剩一两个宗亲仍规矩地坐着,其余人早不知所踪,连身旁的朱楣都不见了。   云岫对自己在佛殿里睡着了的事感到羞愧,默默在心底向菩萨忏悔了一会儿,随后站起身揉了揉酸麻的双腿,步履蹒跚地走出了伽蓝殿,有小沙弥走上来询问:“施主可有吩咐?”   云岫道:“请问小师父,殿里的其他人去了哪里?”   小沙弥道:“施主们都去了五谷轮回之所。”   云岫神色茫然了片刻,随之反应过来何为“五谷轮回之所”,恰巧他也有些内急,便询问小沙弥圊厕所在。   小沙弥和他说了大致位置又贴心地询问是否要人带他前往,云岫想了想谢绝了他的好意。   寺里的圊厕在比较偏僻的地方,周遭古树成荫,草叶幽深,加之羊肠小径岔路极多,云岫解手完毕往回走时竟迷了路。   他想找个人问路可走了半天也没见到一个知客僧或是小沙弥,只能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他有些后悔为何方才没听小沙弥的话找个人给自己带路。   暮秋的法元寺枫红交织,银杏满院,超尘拔俗。   云岫兜兜转转了半天忽听前方山石花木后似有人声,他心中一喜就往前奔去,谁知没走两步就听一片铿锵龙吟,眼前寒光惊掠,尚未看清是何物周身就被十来把长刀铸成的樊笼给困住了,十几个侍卫目露凶光,杀气凌然,但凡他轻举妄动就会当场被捅成筛子。   云岫吓得小脸刷白,浑身僵硬如铁,一动都不敢动。   领头之人身着轻甲,面额宽阔,刚毅威严,他自上而下将云岫打量了一遍,见他下盘虚浮,身量纤细,不似习武之人,但出于谨慎仍问了句:“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   圊(qing,第一声)厕:茅厕 第14章 三遇   乍然被十来把长刀抵着,云岫差点连话都说不清了,他极力忍住唇齿间的颤栗,磕磕绊绊地道:“……我……我不是……不是刺客……是……是庆……庆……庆顺……”   那人道:“庆顺郡王府?”   云岫急得差点咬到舌头,“……是……是……”   那人又细细将他打量确认,冷声道:“既是宗亲,还请立刻离开此地,祈福的佛殿在前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说完抬起手,那十来把闪着寒光的利器这才尽皆入鞘。   云岫哪里敢忤逆,见被放了一马立刻兔子似的掉头就跑,因为实在吓得不轻,路更是没仔细看,只顾着往花木葱茏的地方扎去,谁知七弯八拐之后一头撞进了人怀里。   云岫疼得眼冒金星,捂着脸朝那人道歉,却听对方以一把触人心弦的熟悉嗓音道:“这回你又怎么了?”   他脑袋里嗡了一声,抬眼看去不是恩人又会是谁!   今日这人倒没有穿上次那件侍卫服,而是换了套玄色银边绣竹纹的锦袍,腰封有四寸来宽,束出一方劲腰,头戴青玉莲瓣形冠,脚蹬锦靴,就连腰上挂的香囊、玉佩都瞧着不似凡品。   云岫大为意外,原先见他宿在寒灰院那等萧索破败的地方,用的药方子粗陋不说药性都快散了也没舍得扔,就以为他手头拮据,万没想到对方似乎来头不小。   云岫心头疑惑,便问道:“恩人,你怎么在这儿?”   谢君棠掸了掸袖子,道:“我是侍卫,今日帝驾在此,我自然会在这儿,倒是你——”凉薄的目光在云岫脸上扫了几个来回,无端看得云岫心里发毛,两股战战,竟觉得比方才被刀刃加身时还要可怕许多,“你又遇到了何事?怎么每次见你都这般慌脚鸡似的?”对方突然顿了顿,唇角微勾,“哦不是,第一次是落汤鸡,上次是瘟鸡,这次才是慌脚鸡才对。”   云岫被他说得赧然汗下,差点直不起腰,便撒了个谎,“没……没遇到什么事……我……我就随处走走看看……”   谢君棠听后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一双眸子幽深,教人不敢直视。   云岫被他看得浑身冒烟,耳朵尖都快滴出血来了,有心想说点什么缓解气氛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眼角余光也总忍不住在那身华服上打转,似要盯出一朵花来。   谢君棠岂会不知他心中所想,便道:“御驾出行需要用到仪仗,不巧今日銮仪卫那儿缺人手便找了我去凑数,这身衣裳是上头发的,毕竟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銮仪卫相当于是皇家门面,衣着举止都有大讲究。”   云岫不疑有他,心道,这人长得气度不凡,丰神俊秀,就是穿件破衣烂衫也是极好看的,嘴上却好奇地问:“过了今日还要还回去么?”   谢君棠沉默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面色古怪,“自然要归还,怎么?你喜欢?想穿?”   云岫立马摇头否认,“不是不是!只是觉得这衣裳衬你,穿在你身上当真是极好看的,不知几时能见你再穿……”后面他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越说脸越红,就像只刚出锅的虾子。   谢君棠又盯着他看了会儿才淡淡收回目光,转身朝一旁石径上走,云岫赶忙跟了上去,边走边关切地问:“恩人,你最近身体如何?”今日瞧他仍旧病体支离,面色憔悴,寻思这风寒怎么这般熬人,都快一个半月了竟还未好全。   谢君棠不应声只一味朝前走。   他似乎不愿多提此事,莫非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云岫一路琢磨着,连问路的事都给忘了,心道,自己该怎样帮他呢?   这头云岫想得正出神没察觉前面的人忽然缓下了脚步,一不留神再次撞了上去,谢君棠不快地回头,警告道:“你这慌脚鸡眼睛瞎了不成?离我远点。”   知道自己又做了蠢事,云岫更加没脸,悻悻然地看向周遭,发现他二人竟来到一座花圃中,里头遍植各色山茶,适逢花季,红如火,白似玉,仿佛云霞落满园,开得轰轰烈烈,花影缤纷。   云岫面露愕然,他头一次看到这么多品种且姿态各异的山茶,只觉得目不暇接,被眼前锦绣晃得晕晕乎乎,不禁喃喃自语,“好多山茶,怎么会有这么多?”   谢君棠道:“你不知道么?法元寺的方丈静檀师父是玄朝种山茶的大家,这里是他的私人花圃,很多文人墨客、达官显贵都以能进到此园中一睹茶花为荣。”   云岫听出了点言外之意,“此地平日里不对香客开放?”   “这是自然。”   云岫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门,不解道:“那为何我俩进来时无人阻拦?”   谢君棠道:“今日御驾亲临,寺中事忙,许是人手不够,看管园子的人都被派到前头去了罢。”   “哦,那咱俩算是沾了陛下的光啦!”云岫喜笑颜开,一路摸摸嗅嗅,将花圃内的各株山茶都赏玩了个遍,随之惋惜道:“可惜此处不对外开放,只怕今后再难看到这么好的花了。”   话音刚落就听有道苍老的声音笑呵呵道:“小施主若是喜欢贫僧这些花,可以常来赏玩。”   云岫转身望去,见一个身披木兰色袈裟,眉毛胡子白得犹如霜雪的老和尚正笑盈盈地站在那儿。 第15章 静檀   云岫像是被当场抓获的小偷小摸,手足无措地道:“大师,对不住,未得准许我俩就自己进来了……”说着深深一揖,满脸羞愧。   老和尚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无妨无妨,实际上这儿也不是如陛……”   恰巧两声咳嗽打断了老和尚的话,那老和尚心领神会,顿了顿才继续道:“也不是如这位施主说的那样谢绝外人,只不过贫僧年纪大了,已不大见外客,加之寺中的师弟师侄们担心那些慕名前来的人为了几株花草平添事端,扰了寺中清修,便不大让外头的人来。小施主是爱花之人,若是得空可以随时来寺中赏花。”   云岫对老和尚的身份有了些猜测,“您就是静檀方丈?”   老和尚念了句佛,笑眯眯道:“正是贫僧。”说完又看向一旁的人,“贫僧在禅房中候了一上午都不见施主过来,没想到是带了好友来了花圃中看花。”   谢君棠却道:“他不是我朋友,我没有朋友。”   云岫:“……”虽然已经知道恩人嘴巴毒,可没想到竟然可以这么毒。   老和尚仍旧是笑呵呵的,没有因为被人顶撞而生气,“禅房内已备了清茶,两位施主请随贫僧来。”   静檀方丈的禅房离花圃很近,屋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三人刚在蒲团上坐定就有小沙弥端了茶和点心进来,摆放好后又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从头至尾没抬眼看过屋内的任何人。   静檀方丈指着茶点道:“佛门之中没什么好茶招待两位,不过寺里的素点心味道尚可,两位不妨尝尝。”   桌上摆着一盘太师饼,一盘栗子糕。   云岫确实饿了,便伸手拿了一块太师饼咬了口,他蓦地睁圆了杏眼,赞道:“方丈大师,这个饼真不错。”   静檀方丈显然很高兴,笑道:“喜欢就多吃些,慢慢吃别噎着了。”   云岫在那边啃太师饼,像只腮帮子鼓起的松鼠。他吃完一块又拿了栗子糕吃,发现这个也好吃,一口下去软糯香甜,吃完再饮清茶,整个人都觉得暖洋洋的。   谢君棠起初并未去碰点心,只和老方丈有一搭没一搭地谈了几句禅,许是一旁的云岫吃得实在太香,连空气里都飘着茶花和栗子的香甜味道,让人不注意都难。   云岫吃完点心掏出帕子擦嘴,察觉到他的目光,便贴心地将点心盘子往他手边推了推,嘴上还卖力地推荐,“可香啦,快尝尝。”   谢君棠手指动了动,目光在点心盘子和云岫脸上徘徊了两圈后生硬地挪开,像是无事发生一样继续和老方丈谈禅。   可没说几句话,一块太师饼就被递到了眼皮子底下。   “什么意思?”   “给你吃。”云岫又朝前递了递。   谢君棠眉峰一挑,不屑一顾,“不要。”   云岫突然意识到这人有点口不对心的小毛病,他明明瞟了点心盘子好几眼,鼻尖还无意识耸动了下,难道还要自己等他咽唾沫的时候去掐他脖子当场抓个现行不成?   两人无言僵持了片刻。   云岫看了看他的冷脸,又看了看老方丈,只好把点心放进了自己嘴里。   静檀方丈拿出个脉枕放在案上,“且容贫僧替施主诊脉。”   云岫看着他伸出一只苍白的腕子搁在上头,心道原来对方来找老方丈是为了治病,他连忙三两口把手里的点心吃完,两只杏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俩,连呼吸都变得格外小心翼翼。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禅房里的时间像是停止了一瞬,静檀方丈这才收回切脉的手指并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云岫心头一跳,如临大敌,“方丈大师,这个风寒很棘手么?”   静檀方丈看了谢君棠一眼,继而笑着对云岫道:“风寒并不打紧。”   出家人不打诳语,像静檀方丈这样的得道高僧,他若说不碍事想来是真的不会有事了。   只是云岫仍有些不放心,“他这个风寒拖了好些时日了,您有法子快点根治么?”   没等静檀方丈回答,谢君棠已不耐道:“你是我的什么人?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云岫不擅长打嘴仗,只能委屈地咬着唇不说话,接着就看他从袖中掏出张纸递给老方丈。以他的角度压根看不清上头写了什么,只能通过纸张背面透出的墨痕来判断,上头满满当当地写了好多字。   静檀方丈看过后又将纸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这已是当下最妥帖的方子了。贫僧听闻前不久楚施主进了京,想必这个方子就是他开的罢。”   谢君棠不作声地把方子收了起来,眸色转暗似有漩涡涌动,可很快又变作一潭死水,不透一点光,他啜了口茶,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方子?什么方子?治风寒的药方么?   云岫不明白他二人在打什么哑谜,略有点不自在地动了动坐麻了的腿脚,不想就这点动静会引来对方冷冰冰的注视。   云岫瑟缩了一下,觉得对方此刻的目光比先前都可怕得多,他似乎心情不怎么好,自己现下正好就撞在他枪口上了。   许是看出了他的窘迫,静檀方丈捋着胡子开口替他解围,“贫僧略通岐黄之术,之前观小施主气色略有不佳,是否能让贫僧细观?”   云岫局促地看了那人一眼,干笑道:“先前不慎摔伤了腿,将养了些时日,方丈大师果然医术不凡。”   静檀方丈道:“可否让贫僧诊一下脉?”   “自……自然可以的,劳烦您了。”云岫把手伸了过去。   他的手腕纤细玲珑,从袖口露出的皮肤雪白,与那种缺少血色的白不同,如同上好的羊脂玉,细腻无暇,莹透温润。   谢君棠轻飘飘地看了一眼立马又移开了视线。   云岫浑然未觉,见老方丈肃容敛目,不苟言笑,无来由地感到忐忑。   静檀方丈给他左右手各号了回脉,随后又要他直视自己双眼。   云岫不疑有他,以为这是杏林之中类似于望闻问切的看诊手法,便依言照做。   老方丈虽年迈却精神矍铄,一双眸子未见浑浊。云岫刚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对方的眼珠子似起了异色。起初他以为是自个儿看花了眼,正待细看,又见那对瞳孔之上清晰地倒映出了自己模样,仿佛他直视的不是人的眼睛而是两面被打磨得光泽锃亮的镜子,自己的面容和细微的神色变化全都纤毫毕现。   云岫刹那恍惚,再看时竟发觉自己投在上头的影子出现了虚影,那虚影如涟漪阵阵荡漾开去,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在他人影中挣扎扭曲。   他尚未来得及去探究,就觉脑袋里似有铁棒不断敲击摩擦,震得脑海深处针扎似的痛,一时魂摇魄乱,几欲失控。   --------------------   咱们周五见~ 第16章 玉环   错乱间云岫失手扫落了手边的茶盏,茶水顺着木案的纹路流淌下来打湿了袖子,他也分毫未觉。   “大师你……”谢君棠见云岫不对劲倏地站了起来,不想却被静檀方丈出言阻拦,“陛下莫慌。”   谢君棠面色一僵,他与静檀相识多年,对方品行端正,是佛门的得道高僧,虽身上有些常理无法解释的诡异神通,却从未行过任何妖邪蛊惑之事。想到这,他才又缓缓坐了回去,不再干扰静檀施为。   此时云岫已神色大变,他揪住头发,似乎格外痛苦,嘴巴里不断发出小兽被逼至绝境的呜咽。   脑海中已然混沌不堪,仿佛电闪雷鸣,惊涛骇浪,似有风暴席卷。   挣扎中,云岫捕捉到一声被风浪雷鸣将将要淹没的尖利呼喊——“逃!!!快逃!!!”   刹那石破天惊,浑噩顿消。   云岫眼中清明乍现,他撑着木案摇摇晃晃站起,不顾静檀方丈伸手阻拦,迅速夺门而去。   “大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谢君棠再无法保持沉默。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见识到静檀“诡异莫测”的一面。不过是盯着看了两眼,竟会让人有这么大的反应,这如何不让人敬畏忌惮?   静檀慈悲的面容上也露出几丝惊异,不过他很快收敛住神情低声念了句佛,接着他道:“陛下勿怪,这位小施主有些神异之处,方才贫僧不过对其试探一二,实则并不会伤害到他。只是……万没想到小施主的反应会如此之大。”   谢君棠道:“神异?大师所言何意?”   静檀大师却不愿细说,“贫僧尚未探究清楚,并不敢在陛下跟前妄言。”   ***   云岫慌张奔逃,可他腿脚刚痊愈根本经不起这般剧烈的折腾,刚跑过山茶花圃就疼得受不住了。   阿倦在他脑海里道:“老和尚没追过来,那边有块石头,坐下歇一歇。”   云岫气喘吁吁地摸到石头边,这种天直接坐石头上有些凉了,但此时此刻他已经顾不上许多,直接一屁股瘫坐了下去。   等顺匀了气,云岫才后怕地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我的头会疼成那样?”   阿倦在脑海中冷笑,他的声音很是有气无力,显然刚才也受到了影响,“那老和尚妖异得很,他竟察觉到我的存在,企图用手段将我从你身体内摄出。”   “什么!!!”云岫本就惊魂未定,乍然听了这话,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脑门,良久才从牙缝里哆哆嗦嗦地挤出一句话来,“他……他想做什么?”   阿倦道:“把只鬼从活人身体里驱出来还能是为了什么?”   云岫脸色青白,大颗大颗的冷汗从脑门上淌下,胸膛里一阵窒闷,如同被人掐住了咽喉,“……他……他想除掉你……把你……把你打得……魂……魂飞魄……散……”   阿倦难得赞了他一句,“看来你还不算太笨。”   云岫却一点高兴不起来,反而比方才逃命时更加仓皇不知所措,“咱们该怎么办?法元寺是皇家寺庙,静檀方丈又是主持,年高德劭,他说的话许多人都会信,如果他把你的存在说了出来,岂不是大祸临头!”   谁知他急得团团转时,阿倦这只当事鬼还有闲心说风凉话,“谁跟你是‘咱们’?你是你,我是我。况且你干着急个什么劲?即便和尚道士都来了,他们要捉的也是我,你是活人,他们自然是要保全你的。”   云岫都快急哭了,“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你我相伴多年,我早已将你视为挚友,我绝不会做出不顾朋友死活的事来!”   阿倦被他说得心里熨帖,可仍旧嘴欠地道:“你这般执迷不悟,与鬼为友,这该如何是好。云岫啊云岫,若是你一直这么死心眼,恐怕最后会和我一块儿被烧得灰飞烟灭。”   今天的阿倦怎么尽说些丧气话?云岫想起过去总被他说教嘲讽,便想反过来说道他几句,可阿倦却突然警惕地道:“嘘——噤声,他来了。”   他?哪个他?谁来了?   云岫左右张望,就见谢君棠从石径那边不紧不慢地走来。   他像只被踩着尾巴的猫,噌一下站起了身,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又朝对方身后打量,虽没见到静檀却并不敢掉以轻心。   谢君棠知道他在防备什么,便道:“静檀没来,收起你那副天要塌了的愚蠢表情。”   云岫心里有鬼,只觉得对方探究的目光如有实质,教人不敢逼视。   谢君棠不快地道:“刚才在禅房中静檀对你做了什么?”因为无法撬开静檀的嘴,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打算从云岫身上获知内情。在他看来云岫天真无知,心如赤子,想要套他的话简直易如反掌。   可惜这回他错估了云岫,云岫纯真烂漫不假,但并不愚蠢,他清楚一旦阿倦的事泄露出去会多么麻烦。他只能道:“方丈大师没有对我做什么。”   可惜云岫不会撒谎,他拙劣的演技在任何一个人看来都显得太过滑稽可笑。谢君棠勾起嘴角,笑意不达眼底,暮秋的阳光透过树枝缝隙落在他玄色衣衫上,把一副透着病容的苍白五官衬得愈发凌厉,“你在骗我。”   谢君棠慢慢逼近,眸中闪过危险的色泽,“静檀说你身怀异象,他德高望重,不会无的放矢,而方才你反应那般大,显然是做贼心虚,你还不从实招来。”   云岫呼吸一窒,心神大乱。   阿倦在他脑海中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怕他作甚!他不过是在诈你的话,只要你打死不说,他又能拿你怎样!”   若不是每次和阿倦交流时都像是在自言自语,云岫真想对阿倦道:你看他脸色多可怕,像是一头猛兽要立即扑上来生吞了我,你确定他这个样子真的不会把我怎样?   片刻之间对方已逼至眼前,他长得极高,居高临下地垂眼看人时会给人一种山岳压顶的威慑感。   云岫从未受过这般煎熬,脆弱的意志终于不堪重负,他哀嚎一声就要抱头鼠窜,却被人从后方拽住了衣领子。   双腿在地上踢蹬了几下仍旧无济于事,云岫被拖了回去,腰上系着的玉环也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云岫心里叫苦,脑袋里飞速思索着究竟该编个怎样的谎话好蒙混过关,不想那勒得他险些断气的衣领突然一松,而身后之人已经走过去把那枚掉落的玉环捡了起来。   这玉环所用的玉料算不上极品,不过贵在手艺精湛,富有巧思。整块玉被打磨成五瓣样式,中间孔洞没有像常见的玉环那样彻底凿空,而是镂刻出枝叶形状。原先玉料上有几处杂色美中不足,可设计这枚玉环的工匠却能化腐朽为神奇,在杂色之处雕上花骨朵儿,反而浑然天成,相得益彰。   “这雕的是秋海棠?”对方似乎对玉环很感兴趣,放在掌中反复把玩。   “是。”这枚玉环是云岫母亲的遗物,据说当年还是父亲所赠,玉本身谈不上贵重,只是意义非凡,对云岫来说自然是无价之宝。   谢君棠又将玉环对着阳光细看,只见中间花枝缠绕的形状隐约呈现出一个篆体的棠字。   谢君棠盯着看了许久,忽然回头道:“上上回你说要把旧衣清洗后归还,现在你就还我罢。”   云岫傻眼,“现在?” 第17章 抢夺   谢君棠肯定地道:“没错,就是现在。”   “现在不行,可否宽限两天……不……不用两天,明天!明天就能还你!”云岫没想到对方竟会突然提起那件旧衣,还要得这么急,早知今日会碰上,他一早就让松萝带了来,就不会被杀个措手不及了。   然而对方很果断地拒绝了云岫的提议,强势地道:“明日不行,我现在马上就要。”   脑海中的阿倦已经开始破口大骂,“只会磋磨人的黑心贼!烂了心肝的畜生!他是穷疯了还是打算穿那身破烂赶着去投胎!”   云岫虽然搞不懂恩人究竟是怎么了,但又感觉阿倦骂得似乎有些过了。印象里阿倦即便要表达不满也只会阴阳怪气地讽刺一通,像现在这样气到失态的情况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谢君棠见他呆呆的没反应,又重复了一遍,“听到没?衣裳我现在就要。”   “可是……”云岫的小脸皱成了苦瓜。   “没有可是。”谢君棠把秋海棠玉环晃了晃,很快又换了副面孔,状似大度地道,“好罢,我也不教你太过为难,你既然拿不出我的衣裳,今日就暂先用这枚玉环相抵罢。”说完将玉环收入袖中。   云岫万万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发展,“不行!这枚玉环不能给你!”   谢君棠含针带刺地道:“为何不行?你之前还口口声声叫我恩人,既是恩人,涌泉相报都不为过,何况只是和你要区区一枚玉环。”   云岫急得眼圈通红,“你要别的东西作为报答都可以,只这枚玉环不行,它是我爹娘留给我的遗物,对我格外重要。”   “你爹娘?”谢君棠听后非但没有动容,反而不屑地冷笑了数声,“我可不管这东西来历。”说完扬长而去。   他走得极快,云岫追了几步就被翘起的石头绊了一脚差点跌了个跟头,眼看他走得都快没影了,云岫对着谢君棠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大喊,“能否告知你的名讳——明日我就把衣裳还给你——求你把玉环还给我——它对我真的很重要——”   谢君棠扬了扬手,身影一转就消失在了石径的那一头。   心从高空猛地坠落,云岫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去追,可哪还找得到人影,他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边哭边问阿倦,“他拿走了玉环,我该怎么办?”到如今只知道对方是宫里的侍卫,除此之外一无所知,想要找到人谈何容易。   云岫又叫了几声阿倦,却没得到回应,许是又虚弱过度睡着了。   云岫心灰意冷,有心想回去和静檀方丈打探一二,又担心对方会对阿倦不利,只好歇了这份心思。   经此波折他整个人如同霜打的茄子,失魂落魄地在寺中晃荡,竟错打错着让他找到了回去的路。   回到伽蓝殿时,原先借着出恭去外头放风的宗亲们已经陆续回来,只是仍不见谢瑜安和朱楣的人影。   云岫坐着发了会儿呆,殿里的和尚仍在不知疲倦地念经,可惜诵经声压根无法让他平静,在蒲团上如坐针毡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再次偷溜了出去。   这次他特意朝人多的地方走,发现越靠近皇帝祈福的大雄宝殿,披坚执锐的侍卫越是密集,只是这么多的侍卫中都没见到服饰穿着与今日那人身上相同的。   云岫并不敢靠太近,只远远地张望了片刻后又往别的地方去了,然而别处的侍卫也是如此,都不是他要找的“銮仪卫”。他又想到先前那几个凶悍异常的侍卫,那些人的着装虽不是玄袍绣竹纹,可身上鸦青色的侍卫服却莫名眼熟。   他将之前两次见到那人时的细节都回忆了个遍,终于想起坠马那次,对方身上穿的可不就是这样颜色款式的衣裳,腰间配的可不就是那样的窄刃腰刀。   先前自己差点被这种样式的刀捅成个马蜂窝,吓得魂不附体,只顾逃命,竟然没留意到这么明显的事。   云岫懊恼非常,只好凭着记忆往之前碰到那些侍卫的地方找去。   可等他找到那片山石花木,在周围绕了好几圈也没再见到那伙人。   线索就这么断了,等祈福结束,圣驾回銮,要想再找到人,只会难上加难。   就在云岫无精打采地往回走时,忽见一人提着个食盒在前面走过,虽只看到了个侧脸,云岫还是认出了他——正是在宫里两次替他引路的内侍。   此时此刻这个内侍对云岫来说不亚于是救命稻草。   心知此人嘴巴很严,如果仍像之前那样询问,对方必定还是不肯说的。俗话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现下云岫只一门心思想要拿回玉环,便有些恶向胆边生的胆气,特意从地上捡了块有棱有角的石头才追了上去。   那内侍没想到有人会来袭击他这么个不起眼的宫奴,且他不懂拳脚,云岫没费多少气力就用石头抵住了他的咽喉,“说!那个住在寒灰院的人是谁?”   这内侍骇了一大跳,连手上的食盒都没拿稳,撒了一地素斋。他没认出背后挟持自己的人是云岫,还以为是哪里跑来的刺客。不过他倒是有几分骨气,虽吓得两股战战,却仍嘴硬地道:“……奴……奴婢不……不知……不知道……什……么……寒……寒灰……院……”   云岫第一次干这样的事,虽表面维持了平静,但实际心里已经慌得要死,见对方冥顽不灵,愈发心急如焚,嘴上还要强撑着恐吓他,“再不说实话,后果自负。”   内侍抖着嗓音道:“你……你杀了……杀了……不……不会……说……”他已经连句话都说不完整却还是咬死了不愿透露。   云岫不可能真的痛下杀手,但也不甘心就这么放过线索。他想了想,从荷包里掏出一颗药丸迫使对方吞下,又故意吓唬他,“这药剧毒无比,若无解药,不出一盏茶就会化作脓水而亡,死前倍感煎熬,凄惨异常。如此,你还不肯说么?”   内侍吓得面无人色,哭着求饶,“……奴婢……奴婢真的……不……不知……道……”许是被云岫编的话吓坏了,这人哭叫了会儿突然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任云岫怎么叫唤都没用。   这时隐约有人朝这边过来,人还不少,云岫一慌,再顾不上其他扔了石头和人就跑了。 第18章 示好   不过半盏茶功夫,昏迷的内侍和那块石头就被一同带到了御前。   谢君棠沉着脸道:“此次寺内的布防由龙骧卫和羽林卫协同负责,现如今你对朕说有人要对御前的人不利,还让人给逃了,朕看你这大统领是做昏头了,是想让朕替你去抓刺客不成?”   龙骧卫的大统领瞿铮连忙跪下请罪,今日防卫虽由两队人马负责,可羽林卫的大统领奉命留守宫城,现下法元寺里的人手中数他官职最高,便只能由他一人顶锅。   瞿铮并不敢为自己辩解,如实禀告道:“陛下,卑职无能,暂时还未找到刺客的踪迹,但卑职可以肯定,此人定然还藏匿在寺中。今日随驾人员的仆从都被拦在山门外,而早在五日前,寺中就有两卫驻守,戒备森严,那刺客只有早早地乔装成寺僧、宫人在此静候时机,否则是绝难混进来的。事发后,卑职已派属下去核查这些人是否被冒名顶替,相信很快会有结果呈上。”   谢君棠却没那么好糊弄,指着石头道:“这就是刺客携带的利器?”   瞿铮道:“正是,陛下请看,石头上印着半个巴掌印,定是刺客留下的掌纹。不过在昏迷的内侍身上并未发现伤痕,想必是刺客没来得及杀人灭口就被巡逻的龙骧卫撞破所致。”   谢君棠冷笑,“怎么?还要朕感谢你们及时制止了刺客暴行不成?”   瞿铮汗如雨下,深深叩首,“卑职死罪。”   谢君棠又看昏过去的内侍,这内侍是冯九功的徒弟,名叫方玉,因手脚麻利、嘴巴牢靠就惯常在御前伺候。   此时方玉已被水泼醒,他刚恢复神智就意识到了不对,立马向座上的谢君棠磕头请罪。   谢君棠不耐烦地摆摆手命他废话少说,速将来龙去脉如实说来。   方玉不敢隐瞒,具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在听到刺客竟向方玉这个小内侍打探寒灰院的主人时,谢君棠心底已有了猜测,“你说那刺客威胁不成又喂了你一颗毒药。”   方玉道:“奴婢抵死不从,并不敢透露帝踪,万望陛下明鉴。”   听他提及毒药,瞿铮掏出一颗滚了草屑的药丸呈给谢君棠,“这是卑职在方公公倒下的地方找到的,应当就是刺客用来逼供的毒药。”   谢君棠眸色幽深道:“传医官。”   太医院此次也派了人随驾,所以来得很快,医官先嗅了嗅药丸气味,面露疑惑,接着又抠了一点亲自尝了尝才笑道:“回禀陛下,这并不是什么毒药,而是清咽利喉,专治嗓子疼的丸药。”   谢君棠又让他给方玉看诊,医官把过脉后道:“并无中毒迹象。”   到此谢君棠已完全肯定所谓的刺客不过是桩乌龙,他下意识摸了摸腰上系着的玉环,心道那小白痴为了此物真是煞费苦心,险些引起骚乱,真是狗急了都会跳墙,着实可恶。   谢君棠心中不快,眼前两个倒霉蛋自然成了出气筒,他手指轻点桌案,“这事就到此为止,不必对外声张。瞿铮你身为大统领,疏于防备,办差不利,要朕把命交到你这样无能的人手里保护,朕实在不安,先去领四十廷杖,自今日起革去龙骧卫大统领一职,一应事务先让卫袅暂代罢。”   “谢陛下开恩。”   “至于你——”谢君棠冷冰冰的目光落在抖如筛糠的方玉身上,“念在你还算忠心并未说什么多余的话,廷杖二十,罚去直殿监供职。”   ***   云岫逃回伽蓝殿后就一直紧张不安。   没多久前头似乎骚动了起来,有个宗亲出去打探消息,回来后说侍卫不知何故正在排查寺内的和尚、宫人,猜测是有刺客混了进来。   云岫听后脸色顿变,好在殿内听到有刺客的宗亲们反应都很大,他这番失态倒是不足为奇。   前头闹了好一阵,云岫如同惊弓之鸟坐立难安,就在他慢慢等待大祸临头时外面又突然安静了下来,那群搜捕刺客的侍卫突然散了,直到谢瑜安和朱楣两人先后归来,这事就像不了了之了一样再无下文。   回到郡王府后没两天,云岫又得按部就班地去重华宫进学。他格外抵触此事,怕又重蹈覆辙,可转念一想,唯有去了宫里才有机会找到那人,如此才可能拿回玉环,这样一想他才好受了许多。   重华宫一切照旧,唯一的不同就是朱庭不在。谢瑜安只说朱庭请了长假在家中养病,旁的没有多说。两人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又都默契地选择不去深究。   这日中午放课后,云岫跟着谢瑜安回至善院的途中忽见一个小内侍正一瘸一拐地扫着落叶。   谢瑜安见云岫一直盯着那个内侍看,便道:“许是刚受了责罚伤还没好透,这种事宫里多得很,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他原本担心云岫会不忍心,还想劝他少管宫里的闲事,不想云岫只轻轻哦了一声便没再理会了。   在至善院用过饭后,两人分别去歇午觉。   云岫在榻上躺了会儿后,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凑到屏风边听了一阵,那头谢瑜安呼吸平缓睡得正熟,他这才穿好鞋袜跑了出去。   之前的那个小内侍还在原来的地方扫地,因有伤在身,他打扫得并不快,还会因为动作幅度过大牵动了伤处而疼得龇牙咧嘴。   云岫躲在树后观察了一阵,确定他就是前几日被自己用石头和“毒药”威胁了一通的那个人。奇怪的是,重华宫里每日都有小内侍会过来打扫,可云岫之前从未在这儿见过对方,不免有些困惑。   他心里直打鼓,猜不准上次在法元寺对方是否认出了自己,要是现在冒然过去,怕会出事。   踌躇间,那小内侍已经扫完了那片地正拿着扫帚往这边过来。   见避无可避,云岫这才从树后走了出来,因面对的是“苦主”,他脸上的笑都显得格外心虚,“是你啊,你还记得我不?”   那小内侍愣了愣,显然没料到树后会藏了个人,好在他反应很快,立马扔了扫帚就要给云岫请安。   云岫哪敢让个受伤的人跪自己,连忙扶住了他,离得近了才发觉,对方年纪并不是很大,约莫和自己差不多上下。之前几次碰面不是在夜里就是在手忙脚乱的时候,这人又像只撬不开的河蚌,嘴巴严得过分,难免给人老气横秋之感。   云岫没话找话地道:“之前没在重华宫见过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小内侍垂下了头一句话不说。   云岫心道,怎么刚开了个头这天就被自己聊死了,于是他只好换了个话头,“咱俩见过不止一次,你还帮过我,可我至今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哦对了,我叫云岫,那你呢?你的名字总可以说罢?”   小内侍慢吞吞地回答:“方玉。”说完捡起扫帚又开始扫起地来。   云岫看他姿势别扭,猜测他身上的伤定然不轻,便关切地问:“你挨了打么?他们为什么打你?”   方玉像没听到他说话只顾埋头扫地。   云岫只好又问:“你的伤敷过药没?”   方玉这才有了反应,轻轻点了点头。   云岫有心要帮他干活让他松快松快,又想起宫里规矩大,自己极有可能好心办了坏事。他摸了摸荷包,发现里头还有些用来赏人的银锞子,便解了荷包塞到方玉怀里,“我听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伤还没好合该静养的,否则容易落下病根儿。这些钱你用来打点管事公公,求他开开恩少分派点活给你。”   方玉捏着荷包,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垂眼道:“多谢贵人。”   云岫见他这样不忍心再打扰他,想着来日方长,打探那人下落的事还是等方玉伤好了再说罢。   只是他绝不会想到自己刚送出去的东西下一刻就被呈到了奉天帝跟前。 第19章 倒台   谢君棠呷了口茶,翻了翻托盘上十来个银锞子道:“哦?这些都是他给方玉的?”   冯九功觑他面上并无不快,遂揣摩着他心思道:“可不是,这位云小公子人倒是心善,见方玉身上有伤便叫他拿了银钱去打点管事太监。”   那些银锞子铸得形状各异,有梅花、金鱼、兔子等,充满了孩子气,谢君棠拿起一个打成狸奴样式的放在掌中把玩,“他和方玉非亲非故的都知道体恤人,你这个做师父的就没想到这个?”   冯九功面色一僵,扑通跪了下来,“方玉做错了事,陛下罚他自然是天经地义,况且不过二十廷杖已是恩宽了,奴婢和方玉并不敢心生抱怨。”冯九功心底叫屈,陛下金口玉言下的令,谁敢背后搞小动作,他虽心疼小徒弟倒霉丢了前程却清楚究竟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谢君棠笑了笑,“人都有私心,方玉和你师徒一场,你替他活动一二让他少受点罪也是无可厚非,即便你真做了,朕也不会如何,你怎么就吓成这样了?”   冯九功已是满头满脸的汗,全是被吓出来的,他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陪笑道:“陛下明鉴,奴婢的私心就是陛下,除此之外不敢有旁的想法。方玉虽自小跟着奴婢,情分与他人不同,但比起对陛下的忠心来说,这些实在微不足道。”   谢君棠笑骂了句,“老滑头!”   如此冯九功才敢松了口气,知道这关算是过了。   谢君棠把银锞子扔了回去道:“既是给方玉的,便原样还给他,再赐两瓶上好的棒疮膏,你一道给他送过去。”   冯九功感激涕零,“奴婢替方玉谢陛下隆恩。”他取了托盘刚要退下却又被叫了回去。   谢君棠摩挲着玉环道:“还有,你让方玉继续在重华宫盯着,如果云岫继续向他示好不妨全盘照收。”   冯九功应了一声这才去找小徒弟传话。   谢君棠一早料到云岫会继续在方玉身上下功夫企图拉拢他,只是没想到对方会那么殷勤,没过几天,他的御案上就摆满了方玉新收来的礼物:云南白药、点心吃食、银钱,甚至还有一套新做的冬衣。   谢君棠将东西一一看过,似笑非笑,“咱们这位云小公子手头阔绰得很哪,看来老匹夫死前给他留了偌大一份家业,当日没抄了老匹夫的家真是便宜了他。”   冯九功安静做壁花并不敢接话茬。   谢君棠只看了几眼就让人撤了下去,他问冯九功:“除了送东西,他还说了什么没有?”   冯九功道:“据方玉说,云小公子几次三番向他打听陛下,不过方玉一向嘴严并未泄露分毫。后来许是觉得撬不开方玉的嘴,云小公子又说您有东西落在他那儿,想让方玉转交。”   谢君棠想起了那件旧衣,便道:“你去对方玉说,下次对方如果再提起此事就答应了他。”   冯九功应了下来,没两天就经方玉的手拿到了东西。   谢君棠没去管那件衣裳转而去看被一并送来的几个药瓶,他拔了瓶塞一嗅,“又是云南白药?别是你们这起子奴才糊涂,把给方玉的药当成给朕的了。”   冯九功连忙道:“奴婢们没有拿错,确确实实是云小公子让方玉转交给陛下的,这儿还有一封信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信封呈上。   谢君棠怪道,云岫送自己棒疮药是什么意思。他拆了信来看,发现信的前半部分全都是些感激之词,无聊得紧,接着又写了玉环的来历,委婉地希望他能言而有信,看在旧衣物归原主的份上能把玉环还给自己。信的最后又道,在宫中当差不易,特送了上好的云南白药给他以备不时之需。   谢君棠看完把信和东西一块儿扔给了冯九功,冯九功有些揣摩不透上意,小心翼翼地请示,“您可有话需要奴婢传给方玉?”   谢君棠闭了眼靠坐在龙椅中养神,慢条斯理地道:“什么都不必说。”   冯九功只好依言照办,只是没想到后来云岫又通过方玉陆续送了好几回东西到御前。和之前送方玉的东西大同小异,有吃食,有冬衣,有次还送了一块雕着花鸟的玉佩,而且每次都会附带一封信,至于信里写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可每次不论收了什么东西,奉天帝都没有任何表示,既不回信也不递话,煞是奇怪。   次数多了,连方玉都开始有些不安,私下里悄悄问冯九功:“师父,除了玉佩,云小公子送给陛下和我的东西都大差不差,您说陛下会不会是觉得受到了冒犯,所以不高兴了。”方玉对奉天帝是打心眼里感到恐惧,对方喜怒无常,生杀予夺,如果因为礼物的事不高兴了,恐怕自己这条池鱼又要遭殃。   冯九功看了他两眼,随后又隐晦地指了指头顶,道:“天意难测,姑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   云岫通过方玉给人送了几回东西都没有回应,想到对方这么喜欢玉环,他便又找了块成色更好的给那人,希望对方能把玉环物归原主,可惜仍旧同前几次一样打了水漂,有去无回。   就在他束手无策之际,京中突然发生了一起大事,牵连甚广,甚至还涉及到明德堂里读书的宗室子,一时闹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   只因在立冬后不久,先前导致西北战事不利的两位将领郑信、公孙潜被押解进了京。   朝堂上对如何处置二人的决断始终没有定论。几位阁老争吵不休,谁也无法说服谁,而奉天帝只由得他们去吵,美其名曰广开言路,他只看票拟并根据票拟来批红,如今票拟都确定不下来,他自然不会出手。   在他这种刻意的放任下,这场争端愈演愈烈,各方派系各执一词,有要保郑信的,有要保公孙潜的,也有觉得这二人误国必须严惩的。这场争端很快变成了互相攻讦,连言官都被卷了进来。这几日光是参人的奏折在御案上就已堆了两大摞,许多朝臣宗亲家的阴私、干过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都被挖了出来呈了御览。   其中连远在江南的安王也受到了牵连。   有御史参奏安王素日在封地兼并土地,搜刮民脂民膏,积累了万贯家财,如此这厮仍不满足,竟暗中资助赤狄粮草辎重行通敌卖国之举。   此事一经揭发,满朝哗然。   安王世子谢瑜璿听闻此事立马代父上了自辩折子,大呼冤枉。然而他刚喊完冤,又有人出来指证安王之所以通敌是因为公孙潜与昌王有亲,而昌王世子也是此次储君的热门人选之一。   如此一来,事情又与立储有了干系,变得愈发敏感复杂了。   当初因奉天帝龙体抱恙又无子嗣,才会想要从宗室中过继一子继承大统,但他并未听从内阁的意思直接从他们给的若干人选中确定一个封为储君,而是将适龄的宗室子一齐召到了帝都,想先观察考量一番后再行定夺。   由此可见,奉天帝在立储一事上是打算徐徐图之的。可他不急,下面的人却早已急不可耐,背地里暗潮涌动,小动作不断。这次安王的事被抖出来,可见一斑。   奉天帝当即下令彻查,派了钦差南下。谁知钦差还未到达江南境内,船就被人凿穿了,若非发现得及时,必然船毁人亡。奉天帝得知后大怒,又命龙骧卫副统领卫袅亲率人马赴江南协助调查。   钦差和卫袅的效率极高,一查之下发现果然确有其事,且里头水深,又勾连出许多江南官场和当地望族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龌龊来。   奉天帝一日三发圣令,要求两人不必顾及后果,不必忌讳任何人,务必要将此案中的蛀虫一网打尽,肃清江南吏治。   江南翻天覆地的同时,京中的安王世子谢瑜璿也被逮捕了起来,许多故旧姻亲也被牵累其中,纷纷下了大狱。   明德堂中除了谢瑜璿,他的两个伴读也一同销声匿迹了,就连往日里与他走得近的宗室子也人人自危,不约而同告了假。   谢瑜安深思熟虑后也决定在家装病避祸,便也给自己和云岫请了假。   到了十月下旬,帝都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漫天飞雪之中云岫的生辰也到了。   --------------------   今天是2024年最后一天啦,祝大家新年快乐,天天开心,明年事事顺遂✿✿ヽ(°▽°)ノ✿   咱们周五见~   PS:跨年想吃海星,伸手~ 第20章 薄冰   若是之前,谢瑜安是打算给他好好办个生辰宴的,毕竟这是云岫在帝都过的第一个生日,他又是自己未来的世子妃,合该将帝都中的亲朋故旧一道请到王府中好好热闹热闹。   但自从出了安王的事,他们这些在明德堂里与谢瑜璿有些交情的都自发夹紧了尾巴做人,就怕惹火上身,万劫不复,这个时候如果大张旗鼓地办宴会,岂不是摆明了要当那出头的椽子等着人来抓自己的错处?   云岫倒是不在意生辰宴是否大办,以前在青萍府老家的时候,也不过是关起门来吃喝一通,自娱自乐。云家在帝都早就没什么亲朋故友了,他自己也没新交什么友人,真让他下帖子请人他都不知要给何人送去。   不办自然有不办的好处。   生辰宴办不成但贺礼不能少,谢瑜安送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云岫格外喜爱。   到了十一月,钦差和卫袅带了在江南搜集的罪证回到了帝都。   安王全族被诛,一干涉事官员也尽皆伏法。至于郑信和公孙潜,奉天帝朱笔亲勾了斩刑,全族十二岁以上男子也被判了流行,十二岁以下孩童及妇孺没入宫廷和教坊司为奴。   如此尘埃落定。   包括谢瑜安在内的宗室子们这才平复了忐忑的心绪,陆续又回到重华宫读书去了。   复学的第一天,云岫就见到了一个久未出现差点被他忘在脑后的人——朱庭。   身旁的谢瑜安歉疚地道:“岫岫,外祖父说这些时日以来已对表弟严加管教,况且人孰无过,他年岁还小,希望你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宽恕了他。”   云岫面上淡淡的,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浓密的阴影。   谢瑜安知道他抗拒,便保证道:“我会仔细看着他,不让他再胡作非为,伤害到你分毫。你若不信,我可以发誓。”   云岫清楚这必定是朱大人的意思,谢瑜安又向来亲近他这位外祖父,对方的话他是不会不听的。况且现在人都回明德堂了,事已至此,难道自己还能把他赶出去不成?   朱庭倒是比之前收敛了许多,再不敢明目张胆地给云岫脸色看,也不再光明正大地和其他伴读嬉笑玩闹。   如此相安无事了几日,这日早上课上到一半,奉天帝就派了太监来把宗室子们叫走了,这一去到了晌午放课都没有回来。   云岫和朱庭回到至善院用饭,两人谁都不说话,气氛古怪至极。云岫受不了这样的尴尬,也不想和朱庭独处。这几日对方虽低调了许多,未有挑衅之举,但不知为何,云岫仍觉得朱庭对自己抱有深深的敌意,偶尔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沁着毒汁,让人浑身不自在。   现下谢瑜安不在,难保对方又做出什么事来,还是躲出去为妙。   云岫胡乱扒了两口饭,也不留下歇午觉了,抱着书跑回了明德堂。   此时明德堂内空无一人,云岫坐着翻了几页杂记,读到精彩处忍不住想写上两笔感悟,他伸手一摸却摸了个空,书案上惯常放笔的地方空空如也,不仅如此,连墨锭都不翼而飞了。   不见了的笔和墨锭都是之前谢瑜安送的生辰礼,云岫本想收起来,可谢瑜安说他这次送的墨锭极适合在冬日里使用,不仅容易研磨开,且墨汁不容易冻住,搭配他送的笔写字再好不过了。因他一番美意不容拒绝,云岫便听了他的话单把笔墨带到了明德堂。   若是少了旁的笔墨也就罢了,云岫带来的也不单单只有这两件,况且重华宫中也给大家备了文房四宝,就是再多丢几件也是够用的。可这是谢瑜安送的生辰礼,要是找不回来就太过失礼了。   云岫在地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他又仔细回忆了下,确定放课时自己的的确确放在了书案上。   此时他还没有怀疑到是有人偷拿了自己东西,而是猜测兴许是滚到了地上被打扫的宫人混在杂物里一同收拾出去了。   想到这种可能,云岫走了出去,想找个平日里负责打扫明德堂的宫人问问情况再说。   此时不管是读书的还是伺候的,都去吃饭歇晌了,云岫绕着明德堂转了一圈也没见到什么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池塘边。   今日没有下雪,但因寒冷,池水并几株残荷在许多天前就被冻住了。   云岫抄着手哈着白气,浑身冷得不行,正要回去忽然瞥见池塘结的冰上除了残荷隐约还有旁的东西。   他走近一看,不就是自己丢了的笔和墨锭么!怎么会在这儿?   云岫没多想就要去捡,一只脚刚踏在冰上忽听身后有人大喊一声:“贵人——万万不可——”他回头一看,喊话阻拦的不是别人正是方玉。   方玉气喘吁吁地跑来,脸颊和耳朵被冷风吹得红了一片,他把云岫从池塘边拉开,劝阻道:“贵人,这池塘里的冰看似牢固实则只有薄薄一层,而且水深得很,前两年大约也是这个时候,有个小宫人不懂事跑到上面玩,掉下去淹死了。”   云岫后怕不已,刚才若不是方玉及时阻拦,恐怕自己已经葬身池底了。   他向方玉道谢后又发起愁来,池塘那么大,东西又在池中央,即便是用竹竿勾过来也不知去哪里找那么长的竹竿。等春天雪消冰融后划船去取更加不现实,那时东西早沉入水底了。   云岫犯了难不知如何是好,方玉见他盯着冰面愁眉不展,便道:“贵人有心事?”   云岫叹了口气,把事情原委与他说了。   方玉摇头道:“距离太远,冰又太脆弱,现在去拿太危险,您不妨再等些时日,倒也不必等到明年开春化冰,只要再下几场雪,冰层冻结实了就好了。”   云岫豁然开朗,总算好受了许多,他再次谢过方玉,这才回了明德堂。   人走后,方玉看了眼冰上的东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重华宫,他跑到宣政殿外喊了个小内侍去里头传话,在班房中等了片刻他师父冯九功就来了。   冯九功一边搓着手走到炭盆边烤火一边问他:“发生了何事?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   方玉一五一十把事情说了,冯九功听后道:“你等着。”说完便走了。   约莫又等了半个多时辰,方玉听到外头有许多脚步声,一旁的小内侍福喜道:“哎呀贵人们散场了,看来老祖宗很快就回来了。”方玉清楚他嘴里的“贵人们”就是被陛下宣召的宗室子,果不其然,等外面静下来没多久冯九功就打帘子进来传他去回话。   方玉跟着师父来到暖阁,甫一进去就觉得温暖如春,与外头的天寒地冻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世,他往里走的时候有个披着甲胄的人正往外走。方玉认识他,对方叫卫袅,原是龙骧卫的副统领,先前因在江南办差有功,回京后就被提拔为大统领了。   方玉走到殿中纳头便拜,就听上头传来奉天帝的声音,“抬起头来回话。”   他只好抬起头,见御案上摆着的托盘里搁着一支笔、一块墨锭——正是之前自己在池塘的冰上看到的东西。 第21章 出题   方玉暗自奇怪,也不知陛下是用了何种神通竟能立马拿到东西,莫非是让鸟儿飞过去叼来的不成?   谢君棠指着盘里的笔墨问了他几个问题,诸如此物的主人、来历、为何会出现在池塘上……   其他的倒是容易回答,只是关于云小公子的东西为何会在池塘上,方玉实在答不上来。   谢君棠倒也没难为他,摆摆手就让他下去了。   冯九功陪着小徒弟出了暖阁,夸赞道:“这事你办得很妥帖,回去后务必放亮招子,看看究竟是谁要害云小公子。”   ***   “有人要杀我?!”同一时候,云岫不可思议地瞪圆了杏眼,他惊呼出声后立马捂住嘴警惕地朝四周张望,在确保明德堂里除了自己再无他人后才压着嗓子道:“阿倦,你说有人偷拿了我的笔墨是为了杀我?”   阿倦哼了一声,说的话很是刻薄难听,“这还不够明显么?就你那蠢出天的脑子还没转过弯儿来!”   云岫觉得近来阿倦脾气见长,也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的缘故,怎么到了帝都就像吞了炮仗似的一点就炸,以前在青萍府的时候可没见他这样过,“阿倦,这种事可不能乱说,我既没有霸人妻女也没杀人全家,谁要杀我!”   “蠢材蠢材!”如果阿倦有身体,恐怕早就跳起来把云岫揍得脑袋开花了,“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只有血海深仇才会想要杀人?”他显然是被气狠了,顿了顿又道:“啊不对,像你这种人即便背负了血海深仇,也只会烂在泥里,压根不知道‘报复’两个字怎么写。”   云岫嗫嚅道:“我也没有你说的这么没用……”他绞着袖口声音越来越低。   阿倦看着心烦,“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想要自欺欺人?好端端放在明德堂的东西怎么会跑到池塘中央,你是宁愿相信东西长脚跑了还是相信有人要害你?”   云岫无言以对。   阿倦又道:“怎么?还想着继续当鹌鹑息事宁人?我说云岫,你怎么这么窝囊呢!你这个闷葫芦的性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也就罢了,现在有人要杀你,你怎么还能无动于衷?如果刚才没人出来阻止,你想想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喘气嘛!”   “你实在不像你爹的儿子!”   云岫道:“我爹?我爹挺随和的,你也是见过的,你怎么突然提起他来了?”   阿倦都快懒得和他费口舌了,觉得他简直是块榆木疙瘩,“一个没脾气的窝囊废是做不了权臣的!你爹当初可是权倾朝野,你但凡动一动脑子好好想一想,也该知道他绝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样子。”   云岫有些困惑,“你怎么好像比我还了解我爹?”云岫从小就被养在老家,云父当官风光的时候两人聚少离多。云父致仕归乡后,也一直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鲜少提及以前的事,后来几年又缠绵病榻,病得骨瘦如柴,云岫更加不会把他和史书里那些权势滔天、呼风唤雨的权臣联系到一块儿了。他隐约知道云父曾经在京中做过大官也是因为以前的老管家偶然提起过,但究竟是怎样的大官,他就不知道了,也想象不出来。   阿倦有些不自然,“偶然听说的。”   “听谁说的?”照道理阿倦听说过的事,自己不该不知道的。许是因为涉及到阿倦,云岫难得敏锐了一回,“是你身前听说的?”   阿倦“嗯”了一声后没再说话,似乎有些低落,云岫猜他是又想起了身前的事因此难过。他转念又想到阿倦既然活着时听说过爹爹的事迹,莫非他曾在帝都生活过甚至也做过官?   云岫正胡思乱想着忽然被外面嘈杂的人声打断了,他忙站起来看,发现是谢瑜安他们回来了。   阿倦的失落结束得很快,他在脑海里提醒道:“先不要在人前提起丢东西的事。”   云岫轻声道:“你是要?”   阿倦老神在在,“自然是要让那个居心叵测的小贼自己露出马脚。你记得,就当无事发生过,别先自个儿露了怯。”   “知道啦。”此时有人进了明德堂,云岫赶紧闭了嘴。   谢瑜安他们在明德堂待了没多久又都走了,说是陛下命梅大人下午带他们去翰林院参观。   外头铜钟敲了五下,午休完后的伴读们才慢悠悠地回到了明德堂。   云岫继续看杂记,没过多久右手边有个人影晃过,他便知道是朱庭来了。   因讲课的师傅还没来,明德堂里不时发出各种嬉笑声,朱庭没搭理其他人,兀自在位置上落座开始翻手里的书,他把书翻得哗啦作响,还时不时地朝自己这边偷觑,云岫想不察觉都难。   他有些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心底哀叹了一声,忽然觉得兴许阿倦说的没错,自己一味忍让只会适得其反。   朱庭翻了会儿书突然又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大还把书案给撞歪了,旁边有人见他行色匆匆,便笑道:“师傅都快来了,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朱庭脸色一变,强笑道:“出恭。”   那些人便取笑了他几句,全然没当一回事。   朱庭刚走,脑海里阿倦就道:“跟上他。”   云岫有些意兴阑珊,想拒绝又考虑到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和阿倦说话,只好依言跟了出去。   远远跟着朱庭走了一阵,果然来到了刚才的池塘边,云岫不敢靠近,躲在一边见朱庭似乎跺脚咒骂了几句后又走了。他觉得古怪,确定人走远了才来到池边一看,发现冰上的东西竟然不翼而飞了。   “怎么回事?东西呢?”   阿倦倒并不如何惊讶,随口道:“皇宫里鸟雀多,许是被叼走了罢。”   “这回是真丢了……”云岫闷闷不乐。   阿倦不以为意地道:“丢了就丢了呗,你又不缺笔墨用。”   云岫心知和他解释了也没用,阿倦本就看不惯谢瑜安,对方送的东西在他眼里估计和杂物没什么区别。他正想着到时候该怎么和谢瑜安说,却听阿倦不停催促着,“傻站着做什么,外头天寒地冻的,赶紧回去。”   云岫和授课师傅前后脚进了明德堂。   近来因天气寒冷,冰冻严重,下午的弓马课就暂停了,加之今日宗室子们不在,师傅也乐得躲清闲,也不正儿八经讲课了,干脆出了个题,让他们这些伴读们去做。   师傅知道这些人中的大多数连四书五经都没读全过,便也没出什么太过深奥的题,只望着外头的冰雪随口道:“这秋去冬来,四季更迭乃天地之理也,你们就以‘秋冬’为题,不拘什么内容,只要与秋冬两季有所关联便可。”   除此之外,也不限制题材,诗词骈赋,想写什么都随意,只要能在一个时辰后交卷。   云岫一边研墨一边思考写什么,他清楚明德堂的师傅们更看重那些宗室子的课业,他们这些伴读只要明面上过得去便不会多加为难,想来这次也是一样的,便没当多大的事,谁知阿倦却忽然道:“你就写篇关于秋海棠的文章罢。” 第22章 交卷   云岫研墨的手一顿,心道阿倦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存心往自己心窝子里扎刀。   可阿倦主意已定,见他没反应就一叠声地在脑海里催促。云岫无法,只得冥思苦想如何下笔。   哪知光给他定内容还不够,阿倦还要抓细节。   “既然是写秋海棠,那海棠二字要多写几遍以此点题才好。”   云岫忍不住腹诽:这秋海棠和海棠花那是一回事吗?!   可阿倦不管这些,不断在脑海里念叨,云岫一个头被他念成两个大,脑子里塞满了海棠,百来字写下来也不知究竟通了几处,反正写到一半,连海棠两个字都快不认识了。   云岫干脆破罐子破摔,乱写一气,不到半个时辰就写完了。   见时间还充裕,阿倦又在脑海里发号施令,“走,出去转转。”没等云岫问他要干嘛,他又道:“快去和师傅说你要出恭。”   云岫拿他没办法,只好搁了笔去找师傅。   师傅正坐在上头闭目养神,听到云岫的请示想都没想就挥挥袖子如同赶苍蝇似的让他赶紧去。   云岫当着所有人的目光出了明德堂,此时天上又下起了小雪,他只在檐下站了会儿就冻得受不住了,哆嗦着问阿倦:“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阿倦道:“早着呢,不如先回至善院去,今日你不是还没歇午觉么?走,去睡会儿再说。”   云岫越发猜不透阿倦的意图,问他他又不说,着实有点可恨。   进了至善院,两个小内侍见他这个点突然回来都惊了一跳,以为他身体抱恙。云岫笑着打发了他们,坐到了自己的小榻上。   小内侍走前在屋里生了炭盆又塞了手炉给云岫抱着,他烤了会儿火才暖和了不少,困意也渐渐袭了上来,两只眼皮如有千斤重,不断下坠又下坠。   阿倦道:“喂,先别睡,差点忘了正经事。”   云岫打了个哈欠,抱怨道:“不就是你让我回来睡觉的么?”   阿倦说得理直气壮:“让你睡觉不假可也不是现在,快一点,时间紧迫,长篇大论就算了,你再做首诗罢。”   方才还说时间充裕,怎么又换说法了?云岫无精打采道:“做诗?做什么诗?”   “做以秋冬为题的诗。”   云岫更加困惑了,“不是已经写了文章?为何又要做?”   阿倦火了,在脑海里嚷嚷,“你哪来那么多废话,教你做就做!”   云岫一边和周公拔河一边胡乱凑了几句,平仄韵脚都未斟酌,想到什么就是什么,等念完最后一句,他终于扛不住倦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走到了池塘边,这次无人出来阻拦,他无知无觉地踏在了冰上,脚底打滑地蹒跚前行。可还未靠近池中央,冰层就开始剧烈震动,随着可怕的咔嚓开裂声,他脚下忽然一空便掉了下去,下一刻就被刺骨的池水没过了头顶。   云岫大叫后惊醒,发现周遭没有池塘也没有冰,自己仍躺在至善院的屋子里,只是原本抱在怀里的手炉滚到了地上,洒了一地炭火。   他赶忙下了榻去清理灰烬,又悄悄喊了声阿倦,“也不知几时了,别睡过头了。”   阿倦道:“差不多了,等你收拾完再赶过去还来得及。”   可等云岫回到明德堂才知道阿倦所谓的“还来得及”究竟有多不靠谱。   此时明德堂内嘈嘈杂杂,诸人已准备交卷,见他这个时候回来都纷纷取笑,师傅拿着戒尺站在上头喊了声肃静,随后问姗姗来迟的云岫:“怎去了这么久?”   云岫臊得面红耳赤,垂着手不知如何解释,好在师傅根本无心听他说话,只催促道:“文章可写好了?还不赶快交上来。”   “写好了写好了。”云岫着急忙慌地跑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拿一早就写完的文章,可哪知原先被镇纸压着的文章却不见了,书案上只剩几张沾了墨点的白纸。   云岫把书案和地上都找了一遍仍一无所获,有心想问邻桌,奈何左手边的位置已经空了,而右边的朱庭朝他翻了个白眼拿着写满了字的纸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明德堂里授课的师傅虽不大为难伴读,但若是有人胆敢公然违背师命,一顿手板心是如何都逃不掉的。   云岫瞄了眼师傅手里的戒尺,出了一脑门子汗,不想阿倦偏在这会儿发话了,“前头不是还让你做了首诗?”   云岫擦了把汗,用书遮住了嘴低声道:“那又如何?”   阿倦道:“真笨!现在动作快些还来得及在师傅发难前把诗誊写下来交上去。”   “这哪成?”自己那会儿困得不行,诗更是做得乱七八糟,别看诗字数少,可字字都有讲究,那诗连平仄和韵脚都不对,师傅看了岂不照样生气。   阿倦嫌他迂,懒得和他解释,“那你是要现在就挨上一顿手板心还是先混过去再做计较?况且你说你诗做得不好,难道刚才你写的那狗屁倒灶的文章就好了么?”   云岫被他嘲得都没啥脾气了,反正早就破罐子破摔又何必再计较那些细枝末节,于是他一笔挥就把诗默写下来囫囵交了差。   走出明德堂的时候,去翰林院的宗室子们也都回来了,谢瑜安跑过来拉云岫的手,发现冷冰冰的像握住了一团雪,遂一边给他搓手取暖一边关切地问:“今日你一个人可有无聊?”   云岫正琢磨事,只敷衍地摇头。   等回到郡王府自己的院落,云岫借口读书把人都赶了出去,这才开口问阿倦:“下午你让我那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阿倦道:“你不觉得今日你问了许多为什么吗?云岫,我不是你的什么人,没有责任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全都告诉你。还有,你似乎太过依赖于我,这些年下来使得你脖子上顶着的那玩意儿愈发像个摆设。”   云岫挺委屈,“你能好好说话么?别老是夹枪带棒的,怪难听的。”   阿倦从来有他自己的主张,让他闭嘴他偏不,“这就算难听了?外人的白眼和暗算都受得,怎么就受不得我的几句风凉话?”   云岫道:“你的风凉话未免也太让人钻心窝子的凉了。”   阿倦不依不饶,“云岫你知道你这种行为叫什么吗?这就叫窝里横!”   云岫知道对方心底憋着火,嫌弃自己懦弱、不作为,“我清楚你是为了我好,我也知道今日的事都是朱庭所为,可是……上回他干的事最后也不过是被轻轻放过了,瑜安哥甚至都没逼他承认,道歉更是没有。那这回……阿倦,有些话我只对你说,我真讨厌朱庭,也讨厌朱大人。他俩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鄙夷、厌恶,可我分明什么都没做,他们凭什么那样对我?要是没来帝都就好了……我真想回青萍府去……”   阿倦道:“云岫,自你踏入帝都,青萍府便注定再也回不去了。”   云岫失落地呆坐了许久,久到以为阿倦都已不耐烦又昏睡过去了,而在外头松萝正在敲门问他饭摆在何处。   云岫虚应了一声站起,忽听阿倦在脑海里道:“你心肠柔软,而我心硬如铁,你讨厌的刚巧也是我厌恶的。如何对付这起子虫豸,我只教你一次。”   “什么意思?”云岫被他说得云里雾里,又听他说要对付别人,立马紧张起来,“你要对付谁?朱庭?”可不论他如何问,阿倦都没再理他。   第二天上午,宗室子未被传召,明德堂内今日的授课师傅正在讲《孟子》。   讲到中途,忽有几个宦官并一队羽林卫闯了进来,为首的大太监掐着尖细的嗓子道:“何人叫朱庭?” 第23章 杖责   众人窃窃低语,左右四顾,视线纷纷落在同一地方。   那太监容长脸盘,眉眼细长,眯眼看人的时候显得格外不好惹,他顺着诸人目光望去,拉腔拉调地问:“你就是朱庭?”   朱庭从未见过这般阵仗,他下意识去看表兄谢瑜安,可谢瑜安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太监见他不应声,细眉一拧,又不耐地重复了一遍,“你就是朱庭?”   朱庭战战兢兢,“……我……我是……”   话音方落,那太监身后走出个小内侍,手捧一张纸递到朱庭跟前。   大太监道:“这可是你做的?”   朱庭匆匆扫了两眼,身上摆子打得更厉害了。   “这可是你做的?”大太监再次厉声追问。   朱庭面色惨白,汗如雨下,不知为何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有闲心去看云岫。   云岫被他搞得莫名其妙,也跟着心神不宁。   许是迫于这帮人的威慑,朱庭最后眼一闭牙一咬,梗着脖子道:“是我做的!”   那太监笑了,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你承认了便好。”   “奉陛下口谕——重华宫学子朱庭,藐视皇威,以下犯上,悖逆无状,然念尔年岁尚幼,不知尊卑轻重,现小惩大诫,杖责五十,逐出宫闱,以儆效尤。”   太监宣完口谕,满堂静默,所有人都大为震惊,不清楚朱庭究竟干了什么事竟会惊动了奉天帝。   朱庭僵立当场,倒是谢瑜安反应快,追问道:“敢问这位公公,朱庭所犯何事?陛下如何要这般责罚他?他这些日子以来只在重华宫内读书,又素来恭顺谦卑,怎会以下犯上行悖逆之举?”   那太监似笑非笑,眼露冷光,“您是庆顺郡王世子罢?”   谢瑜安没料到对方竟知道自己底细,忙拱手道:“正是,还请公公替我解惑。”   太监道:“解惑不敢,但咱家有句话要对世子爷说。朱庭是何身份,与您是何关系,咱家心里清楚,陛下更是心知肚明。且说世人都是趋利避害,贪生畏死之徒,以下犯上何等罪过,过去祸及家门亲朋的例子比比皆是。但这次陛下只小惩大诫,此等恩泽,世子爷合该感佩于心。”   谢瑜安脸色一僵,还待细问然而那太监已不欲再听,指着朱庭道:“拖出去!”   两个羽林卫扣住朱庭肩胛就要把人往外拉,朱庭也终于恢复了神智边挣扎边哭喊,“我不要去!我不要去!我祖父是朱若!我要告诉祖父去!表哥!表哥救我!救救我……”   然而不论他如何哭闹,在羽林卫手底下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朱庭很快被拖出了明德堂。   云岫被人潮裹挟着走了出去,来到庭院中,只见朱庭被强行按倒在石板上,脸上沾了尘土,发髻松散,在他左右两侧各站了一个手执廷杖的羽林卫。   那廷杖足有一人来高,栗木所制,头上包着铁皮,铁皮上还悬有倒勾。   那太监拔高了嗓音,一声“行刑”吟唱得抑扬顿挫,但下一刻就被廷杖实打实落在皮肉上的脆响以及朱庭撕心裂肺的哀嚎声给掩盖住了。   云岫面色煞白,险些站不住脚,他闭了眼不敢再看,可那些嘈杂声仍不断往他耳朵里钻,教人几欲心胆碎裂。   随着呼啸的廷杖急雨般不间断落下,朱庭的痛叫早已变了调。   “祖父——表哥——救我——”   “救命——救命——”   “不是我——不是我——”   “……”   朱庭似乎还有许多话想说,但也只是想而已,更多的话终究是说不出口了。   羽林卫都是极有经验的老手,五十廷杖不过几个眨眼就打完了。   那太监走前没忘多提一句:“世子爷,陛下吩咐过打完即刻逐出宫去。咱家带来的人都粗手笨脚的,不如您把人带走,也省得朱小郎君再遭一回罪。”   这话仿佛点醒了谢瑜安,他疾步跑了过去,云岫也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甫一靠近,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就兜头扑在脸上,只见朱庭下半截身子鲜血淋漓,早被打烂了。   谢瑜安抱起朱庭上身,拍了拍他脸颊,然而不论如何叫唤,始终没有反应。他吓得魂不附体,抖着手去试对方鼻息,良久才喜道:“还有气!他还有气!还活着!”   朱庭伤成这样,皇帝又要逐他出宫,自然不好请医官来治伤。谢瑜安只好叫了几个宫人,又找了春凳,把人架了上去抬着出了宫往朱府去了。   云岫独自回到郡王府,手上还沾着朱庭的血,松萝打了水来给他净手,他用皂角搓了半天险些搓下一层皮,可仍觉得自己满手鲜血,刺目非常。   松萝见他面色青白,目光呆滞,方才又洗出一盆血水来,清楚这是出了事,有心要问又怕刺激到他,遂只能改口道:“午时了,小郎君咱们用饭罢?”   这会儿云岫哪还有胃口吃东西,眼前仿佛仍有血绵延万丈,耳边似有凄厉嚎哭。他打发走松萝,把自己裹进被褥里,可仍驱散不掉深入骨髓的寒意。   云岫想要睡一觉以此忘记在宫里的所见所闻,可惜他一直很清醒,丁点睡意也无。   谢瑜安回来的时候府里已经点了灯。   他敲门进来,外头风雪渐大,斗篷上落满了冰雪,他径直走到床边,夹带着严冬的酷寒红着眼睛向云岫报丧,“表弟……表弟他……去了……”   云岫怔怔地看他,表情空白,“你……你……不是说还……还有气……有气的么……他还活着……”   谢瑜安脸上滚下两行热泪,“是,他还有气,可回府后……”   云岫仍不敢确信,喃喃发问:“你们没请最好的大夫?”   谢瑜安擦去眼泪道:“请了……所有大夫看了都说,人被打成这样已是不中用了……半个时辰前,他刚咽了气……”   “怎会如此……”云岫恍如梦中,白天还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这会儿就已经去了,他愈发觉得冷,一种不寒而栗的冷。   谢瑜安走过去抱住他,“白日里有宦官奉旨去了朱府。”   云岫有些应激地攥紧对方的手,不安地问:“他们又要做什么?”   谢瑜安在他手背上拍了拍,“陛下申斥了外祖父,责备他治家不严以致家风不正,子孙言行悖逆,深堪发指,现卸了他的差事,命他在家静思己过。”   谢瑜安眸色转暗,“我与外祖父推测此事应当与昨日师傅要你们写的文章有关。”   “什么?!”   谢瑜安道:“当时那太监带人闯进明德堂后先问‘何人是朱庭’,等表弟承认后又有内侍拿了张纸给他看,问‘是否是他所做’,表弟再次承认,后来才……我虽不曾看清纸上内容,但能确定那张纸是明德堂内特供。出宫前我有问过昨日的授课师傅,他说昨天下午有内侍突然造访取走了伴读们新做的文章。”   云岫只觉得不可思议,“是陛下命人做的?”   谢瑜安的脸色很不好看,“许是巧合,不然无法解释为何陛下会突然要看你们伴读的课业,毕竟昨日下午我们这些人都在翰林院……”   云岫没来由的不安,“所以是朱庭昨日写的东西有问题?”   “这个暂不清楚,”谢瑜安道,“那张纸后来又被内侍收了回去,究竟是否是表弟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东西,无从得知。不过外祖父说他已寻了宫内的门路设法查探一二了。”   谢瑜安又道:“表弟没了,朱府要办丧事,我待会儿换身衣裳便要走,今晚就不回了。岫岫,你和他也算同窗一场,他如今去了,你要不要同我一道去送送他?”   “自然是要的。”云岫没多想就答应了。   谢瑜安这才起身回自己院子里去换素服,云岫也从床上爬了起来,只是在唤松萝进来前,他突然先喊了阿倦,可阿倦没有回应,这般只得作罢。   很快两人各自换好了衣裳,随后坐上马车前往朱府吊丧。   ***   含章殿内,谢君棠披一件云水蓝的寝衣坐在榻上喝药。冯九功悄声走了进来向他禀报,“宫外传来的消息,朱府的那位小郎君殁了。”   谢君棠眼皮都未抬,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一口药,又接过冯九功捧来的甜汤漱了口,这才道:“他呢?”   --------------------   咱们周五见~ 第24章 忌讳   冯九功将痰盂递给下头的宫人,“云小公子已随庆顺郡王世子去了朱府吊唁。”说完他偷觑了下正用帕子擦嘴的谢君棠,又道:“朱大人使了银钱想打探今日白天的事。”   谢君棠扔了帕子问:“哦?都说他是铁面御史,没想到也知变通。他送了你多少钱?”   冯九功道:“一万两的银票外加一尊白玉观音像。”   谢君棠嗤笑出声,“好大的手笔,他这左佥都御史一年才多少俸禄。”   冯九功不敢吱声。   桌上搁着两张纸,一张写得满满当当,一张只潦草地写了首诗。谢君棠这会儿拿起来再看,笑道:“果然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谁能想到平日里任凭搓圆捏扁的一个人竟然会使这样的心计。”   冯九功赶忙附和道:“那也是朱家的小郎君心思不纯所致。”   谢君棠瞥了他一眼,忽然把那张写满字的扔到他怀里,“常言道受人钱财,与人消灾,朱若既送了你大礼,你就把这纸上写的文章拿给他看,也好让他孙儿做个明白鬼。”   冯九功把纸揣在怀里正要退下却又被叫了回去,谢君棠从一旁的书架上抽了三本书给他,他接过一看,发现是一部《唐五十家诗集》、一部《花间集》以及一部《广韵》。   谢君棠坐回榻上,拿起另一张纸边看边摇头,“味同嚼蜡,狗屁不通,等人奔完丧回了明德堂,你派个人去把朕这八个字当众说给他听,再让他多读几本书,好好学一学什么是作诗。”   ***   云岫到达朱府的时候,朱府已遍布缟素。   白幡和白灯笼被寒风吹得哗啦作响,与漫天飞雪融为一体。   下了马车,两人跟着管事往后堂去,路上谢瑜安无奈道:“因是圣上下令责打,如今人没了,丧事也不好大办,哎——”   朱庭身前虽与自己不对付,可人死如灯灭,且他与自己年纪差不多大,人一下就这么没了,还没得这么不明不白,现下又听谢瑜安这么说,云岫心里很不是滋味。   皇宫果然是个吃人的地方——朱庭用鲜血和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验证了这一残酷事实。   朱庭的父亲和几个叔叔这会儿都在后堂,看到谢瑜安又冒雪过来都老怀甚慰。   谢瑜安让云岫和几位舅舅见过礼后,才道:“外祖父怎么不在?”   朱庭的父亲朱元善长叹一声,眼眶湿润,“你外祖母本就身体不好,方才听说庭哥儿去了,险些一口气没顺过来,现今你外祖父正在后院里陪着她呢,你可要去看看?”   谢瑜安道:“我先去给表弟上柱香再过去罢。”   朱元善用袖子揩了揩眼角道:“这样也好,你几个表兄弟也都在那边守着,你只管去罢。”   谢瑜安和云岫这才辞别朱家几位舅舅往灵堂走去。   到了灵堂,云岫和谢瑜安先分别给朱庭上了柱清香。   朱庭躺在棺木中,遗容有被特意打理过,又新换了衣裳,除了惨白的面色和毫无起伏的胸膛,就像睡着了一样。   云岫瞬间红了眼眶,只觉一阵唏嘘,为他的遭遇可怜可惜,谢瑜安更是泪流满面,差点不能自已。   朱庭的兄长朱楣自己流泪不止仍上来劝说,“庭哥儿虽年纪轻轻就去了,但你们能来送他,若他地下有知必定欣慰。”   谢瑜安见他容色憔悴不堪,疏朗的五官不见当日风采,又反过来劝道:“表兄也切勿哀毁过甚了。”   几个表兄弟原先还能压抑几分悲哀,可说着说着全都泣不可仰,好不悲痛。   哭了好一阵,眼泪才勉强收住,朱楣正要叫谢瑜安两人去后院老太太处,忽见一小厮跑进来道:“老太爷已经从老夫人那儿走了,他让小的过来通知世子爷和大少爷,让你们二位现在就去书房见他。”   谢瑜安料想是有事要谈,便让小厮先带云岫去花厅用茶,自己则和朱楣一块儿去了书房。   到了书房才发现,除了外祖父,大舅舅朱元善也在。   朱若将手边的盒子打开,盒子里搁着一张叠好的纸,展开一看,上头墨迹斑斑写满了字。   朱元善接过看了,哆嗦着嘴唇道:“这是庭哥儿的字迹!没错,这是庭哥儿写的!”   朱楣和谢瑜安听了立马凑过去看,果不其然,确实是朱庭的笔迹没错了。   朱楣道:“祖父,这个从何而来?”   朱若道:“御前大太监冯九功悄悄递出来的。”   三人脸色骤变,谢瑜安道:“莫非这就是表弟那日交上去的文章?”   朱若神色凝重,他揉了揉眉心道:“正是,冯九功在御前侍奉多年,深得陛下信任,知道许多机密阴私。此次陛下因何要杖责庭哥儿,没有人会比冯九功更清楚内情。既然他递了这张纸出来,必定是与祸事的源头有关,这也与之前我和瑜安的推测相一致。”   朱元善把纸上所写又细细看了一遍,疑惑道:“可庭哥儿写的不过是篇再普通不过的托物言志的文章,观点立意并无不妥之处,何故会招来大祸?”   朱若清楚这个长子志大才疏,身上的七品官衔还是花钱捐来的,本就对他不抱太多希望,便转而问谢瑜安和朱楣,“你二人呢?可有看出点什么?”   谢瑜安惭愧道:“外孙愚钝,并未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倒是朱楣眉宇紧皱,看到最后大摇其头,他道:“单论立意确实如父亲说得那样并无不妥,可是……”他用手指点了几处,那几处无一例外都写着个“棠”字。   “棠?”朱元善一头雾水,倒是谢瑜安恍然大悟。   “看来表弟也发现了。”朱楣长叹一声,“怪只怪咱家往日里太过偏宠庭哥儿,并不指望他将来能考取功名涉足官场,也就忘了提点他那些忌讳,从而埋下了祸根,现在悔之晚矣。”   朱元善好歹也是个当官的,听到“忌讳”二字,总算觉出点不同来,他骇了一跳,惊恐道:“莫非是……是犯了圣上的名讳?” 第25章 怀疑   朱若摇头苦笑,“正是如此,文中一共二十七处‘棠’字,庭哥儿都没有增减笔画或用别称代之。”   当今圣上名讳中有个“棠”字,文中二十七处“棠”字没有避讳,实属大逆不道。   “楣哥儿说得不错,是咱家疏于教导才酿成了今日之祸,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所幸陛下宽仁,不曾祸及家门,否则真追究起来,又岂止庭哥儿一条命够填的。”朱若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自然凄苦,可事关大逆,也只能把这份苦水往肚里咽。   朱庭的事固然令人痛惜,但眼下有件事也颇为要紧,谢瑜安道:“陛下命外祖父卸任官职在家思过,也没说个期限,依我的愚见,等府里除了服,该设法走动走动,请人在陛下跟前进言,让外祖父能官复原职才好。不过当下外祖父的事也急不得,就是大表兄这边恐怕……”   朱若听后也是痛心疾首,“瑜安说得是,我也正为此事发愁。楣哥儿原就等着吏部授官,如果没有发生这等事,我替他周旋一番,在京中留用也不是不可能,可现在只怕也只能谋个外放了。”   朱元善不以为意,“多费些银钱也不行么?”   朱若听得心烦,朝他怒道:“你怎么不用你那脑子好好想一想,如今别说有人愿意收银钱替咱家办事,不痛打落水狗已是仁义了,况且京官岂是好谋划的,多少人排队等着你可知道?”   被父亲当着两个晚辈的面痛斥,朱元善不禁面上讪讪,抄着手不说话了。   谢瑜安道:“这外放也是有区别的,人人都争富庶之地,比如江南这些地方,但穷乡僻壤也未必不好,若能做出些政绩,届时祖父这边也复了官,再行运作,兴许能为大表兄在帝都谋个更好的位置,就是那等地方到底艰苦些。”   朱若点头称道,但这终究是大孙子的事,愿不愿意去还得他自己拍板,于是便问道:“楣哥儿,瑜安的话你也听到了,那你自己是个什么想法?”   谁知朱楣还在看那篇文章,竟未听到他祖父和谢瑜安的话。   为此朱若有些不快,“楣哥儿,我问你话呢。”   谢瑜安也偷偷碰了他胳膊肘一下,悄声提醒道:“外祖父喊你呢。”   朱楣这才有了反应,只是他却没有回答朱若的话,反而将那张纸重新给他们三人看,“祖父,我觉得这文蹊跷,不像庭哥儿写的。”   朱若听了奇怪道:“如何不是庭哥儿写的?咱们刚才不是都看过了,确实是庭哥儿的字迹无疑。”   朱楣解释说:“字迹是庭哥儿的可不代表文章就是庭哥儿写的。不知祖父和父亲可曾看过庭哥儿过去做的文章?我刚刚仔细看了这上头写的,从行文以及遣词上来讲,实在和庭哥儿从前的风格大相径庭。”   三人听罢都觉不可思议,不信邪地拿过来重新审视这篇文章。他们仨都是看过朱庭课业的,一经点拨果然发现与往日的不同来。   朱楣又道:“还有一点,庭哥儿向来不爱那些花啊草啊的,他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写秋海棠?我记得咱们府上可从来没有栽过这种花。”   谢瑜安想了想道:“重华宫内也没有这种花,我可以肯定。”   一个不爱花草的人会想到要写一种平日里并不经常见到的花,这本身就很不正常。   为何会这样呢?   书房内静默了良久,谢瑜安忽然有了个猜测,他道:“兴许是表弟出于某种原因抄录了别人做的文章。”   朱家三人相互看了看,心道瑜安大约是看在亲戚的份上才会把话说得如此委婉。朱庭是他们打小看着长大的,对方的为人他们再清楚不过,定是故意偷拿了别人的文章来冒充自己的课业,又怕在字迹上露馅,才重新誊抄了一份交了上去。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篇文章的原主人定然也是明德堂里的伴读。   朱若捻着胡子道:“就是不知对方是真不清楚避讳一事还是故意为之?”   朱元善不可置信地拔高了嗓门,“您的意思是有人故意针对庭哥儿?要置他于死地!”   “不无可能。”朱若宦海沉浮数十载,什么诡谲手段没见过,人心本就难测,他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况且今日被皇帝杖责而死的是他的亲孙儿,为着私心来说,他也宁愿相信是有人构陷而不是朱庭自己的过错。   ***   云岫在花厅等了许久,他喝了大半壶浓茶,现在嘴巴里发涩,肚子也撑得滚圆,倒是不怎么犯困了。   墙上挂着一幅前朝的字画,算不上多么名贵但也相当难得,云岫因为无聊盯着看了半天,都快盯出一朵花来了才等到谢瑜安。   “等很久了罢。”谢瑜安坐下先喝干了一杯茶。   云岫见他似乎很渴,又给他续了水,“朱大人叫你们去做什么?”   谢瑜安啜了口茶,道:“没谈别的,因表弟情况特殊,外祖父喊我们去商议如何治丧。”   云岫不疑有他,点了点头,不想却听谢瑜安忽然问自己:“岫岫,表弟那日交上去的文章你可有看过?”   云岫一愣,随后摇了摇头。   “真的没看到?”谢瑜安又追问了一遍,云岫被他的眼神盯得莫名心慌,“没有,究竟怎么了?”   谢瑜安的笑容有几分勉强,可他仍故作平静道:“无事,随口一问罢了。哦对了,今晚我要为表弟守灵,刚才我已经让大表兄替你安排了客房,现在很晚了,就让这边的小厮带你过去罢。”   云岫没有拒绝,等谢瑜安喝完了茶,两人便离开了花厅。   不知是喝了浓茶的缘故还是因为宿在陌生的地方,云岫躺下后就没了困意,脑海里唱戏似的晃过许多画面,乱哄哄的,让人平静不下来。   正当他心烦意乱的时候,阿倦忽然在他脑海里道:“谢瑜安他在怀疑你。”险些吓了云岫一跳。   “什么?他怀疑我什么?”云岫方才就看出了谢瑜安的欲言又止,心知他定然是有事隐瞒,现在阿倦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话,便愈发使人忐忑了。   阿倦不紧不慢道:“不单是他,恐怕朱府的人也在怀疑你。”他的话一句比一句厉害,却偏偏要以闲话家常的语气说出来,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云岫的心砰砰直跳,他不安地攥紧被褥,“他们到底怀疑我什么?为何要怀疑我?”   阿倦冷笑道:“你真的不知道么?”   “我该知道什么?”   阿倦一字一顿道:“他、们、怀、疑、你、与、朱、庭、的、死、有、关!”   外头雪窖冰天,云岫却被他生生吓出一身汗来,他震惊坐起,脱口而出,“他们凭什么怀疑我?”   阿倦嬉笑出声,随之意味深长地道:“就凭你写的文章就是导致朱庭被杖责的源头,你还觉得自己无辜么?云岫。” 第26章 人命   云岫愕然失色,如遭雷击。   只听阿倦继续在那里幸灾乐祸,“你那篇秋海棠的文章不翼而飞了,你就没想过它究竟去了何处?云岫,你难道真的没怀疑过什么么吗?”   “我……我……”云岫惊骇莫名,结巴着不知说什么好,重重疑云背后的真相竟让他惊惧胆颤,不敢深思。   他想起那次质问阿倦后对方所说的话:【你心肠柔软,而我心硬如铁,你讨厌的刚巧也是我厌恶的。如何对付这起子虫豸,我只教你一次。】   可云岫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即便朱庭真的拿走了自己写的文章冒充自己的课业交了上去,那又如何呢?他并不觉得自己写的东西有问题,能惹恼日理万机的奉天帝。   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   云岫缩在被褥中,蜷成一团,像砧板上一尾待宰的鱼,大口大口喘着气,眼泪止不住地掉,被褥内侧被泅湿了一大片。他不敢露头,怕会有人听到屋里的动静,只敢让声音闷在被子里,“你……你胡说!”   “我胡说?”阿倦闻言轻蔑地笑了,“当今圣上姓谢名君棠,你那文中写了二十七个“棠”字,既无笔画增减也未用别字代替,你也读过书识过理,应当知道避讳的利害关系。”   云岫自然清楚避讳之事,可他未曾涉足过科举,读书写字只是他自娱自乐的爱好,便是之前教他的先生也因此没有着重强调过这些。云岫或许曾经听说过当今圣上的名讳,但并未放在心上,而他又自小长在青萍府,远离功名利禄,如何会因为看到一株秋海棠就联想到那些犯忌讳的事?   “不,不可能!”云岫不肯相信自己就是那个刽子手,是导致朱庭青春年华戛然而止的恶徒。   阿倦咄咄逼人,“那天我让你借口出恭离开明德堂就是为了给朱庭创造机会,他之前设计你想害你性命失败后,气急败坏之下必定会上钩。他又是个胸无点墨的蠢货,偷拿了文章后极有可能会据为己有,所以我料想他有很大的可能会重新抄录一份。”   云岫仍在挣扎,“朱家有人做官,朱庭自小耳濡目染,你凭什么认为他会不知避讳?”   阿倦道:“这个自然无法保证,不过是一个字‘赌’罢了。朱庭不知你何时会回来,仓促间誊抄定然心神不定,极度紧张,这种情况下他不会有太多时间去仔细辨认你写的内容,只会依样画葫芦,即使他知道要避讳,那个时候也多半是顾及不上的。好在我赌对了,不是么?”说完他畅快地笑了起来。   云岫脑子嗡嗡地响个不停,他低头看自己的手,上头的血已经洗净,可他仍能感觉得到那种冰冷的粘稠以及嗅到那股浓郁的血腥。是他亲手写的文章,是他亲手写的二十七个棠字,是他亲手挥刀夺了朱庭的性命。   云岫几近崩溃,他未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背负上一条鲜活的人命。   他虽厌恶朱庭,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他。   阿倦察觉到他的恐惧和仓惶,好笑道:“怎么?你同情可怜他?觉得他不该如此下场?”   云岫泪流满面,头皮发麻,“他为何该有这样的下场?他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阿倦愣了片刻,转而又道:“你真是个扶不上墙的烂好人,别人欺你害你,你反而还怜悯他。菩萨心肠能值几两银钱?能保你几时?这世道多的是像朱庭这样的小人,你倒好,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你也别委屈做人了,干脆剃了头再刷上几斤铜漆去庙里做个木胎泥塑的佛陀罢。”   云岫仍旧说不过阿倦,他痛苦地抱住头,只觉得自己欠了一条人命,他无害人之心,旁人却因他而死,这份沉甸甸的负罪感如山岳一般压在他头上,叫他良心难安。   自己该去谴责阿倦么?自己有立场谴责他么?云岫一遍遍地扪心自问。   阿倦是为了懦弱的他去报复朱庭的,自己这个既得利益的人有何资格去质问苛责?   云岫从未如此像现在这般痛恨自己。   阿倦声音飘忽轻盈,像一只真正的鬼魅在他脑海里蛊惑不休,“云岫,你也是时候改变自己了,懦弱无能的人是无法在帝都活下去的。”   “别说了!别说了!”云岫抗拒地呢喃,他突然掀掉了被子就要下地。   阿倦冷声道:“你要做什么?你是要去和朱家人坦白还是打算去灵堂上为朱庭偿命?”   云岫语塞,“我……我……”   阿倦一笑,刻薄道:“像你这样的人别说自尽就是坦言交待一切你都做不到,你还能如何呢?你真是我见过最软弱可笑的人。”   云岫呜咽了一声,抱膝痛哭。   夜色深沉,风雪交加之中似有打更的梆子声断断续续地响着。   云岫被惊醒,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他还有最后一点疑惑要问阿倦:“你如何得知圣上会看我们这些伴读的课业?”   阿倦没有立刻回答,良久才无奈道:“准确地说这个原先不在我的计划中,我并不知道他会看你们的习作。” 第27章 口谕   “什么?”阿倦之前说得头头是道,连朱庭抄录他文章时的心态转变都算无遗策,可他却说奉天帝查看课业并不在他的计划中!   阿倦似乎很懊恼,“这是真的,我原是想着等明德堂的师傅看到朱庭抄来的文章,见到那些棠字后训斥对方一通。”   云岫显然不信阿倦筹谋布局就是为了让朱庭讨一顿骂,这是把自己当三岁孩童忽悠呢。   阿倦又道:“自然不单单是这样。要知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重华宫虽是个读书的地方,却并不清静,这帮子宗室贵胄为何会来此读书,还不是为了储君之位,正因如此,如今这全天下的心眼和算计都集中在这块地界上了。朱庭不过一介蠢货,可他背后有朱若,有谢瑜安,即使他犯的错再如何的微不足道,也有大把的人会将此事宣扬出去,直闹腾得满城风雨才肯罢休。”   云岫听懂了他话中之意,清楚他是打算步步为营,但奉天帝的突然介入无形中加速了预想的进程,以至于事发得这般迅疾,原本能被保全的朱庭会死得这般突然。   可即便如此,云岫也没有轻松多少,这是死了个人,他再厚颜无耻也做不来为自己开脱,将干系撇得一干二净。   他终归是欠了朱庭一条命,再如何自责都是还不清的。   朱庭的丧事一切从简,来朱府吊丧的也不过一二至亲。那日重华宫里发生的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外人得知是奉天帝亲自下令责打的,都怕祸及自身,躲着走都来不及,导致停灵的那几日朱府门可罗雀。朱府也自发的低调,就连出殡当日都不敢大肆吹打,只悄无声息地用一口薄棺从偏门运出了城外安葬了事。   自朱庭出事后,云岫愈发沉默,晚上总也失眠,一宿一宿地睡不安稳,松萝特意煮了安神汤给他喝也是效果甚微。   即便如此,云岫还得继续去宫里读书。   右手边的位置自此空缺着,因朱庭新丧不久,许多人都有所忌讳,课余之时都不敢靠近这边。   不知是不是罪恶感在作祟,或者就是朱庭蒙冤而死,鬼魂尚存人间,云岫总觉得旁边仍坐着个人,时不时还用身前那种轻蔑不屑的眼神朝自己这儿望过来。   阿倦为此又嘲笑了他一通,言辞凿凿地说:“这世上哪来那么多鬼。”可这话从一只鬼的嘴里说出来,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本以为这场风波在朱庭死后就算过去了,却不想那日来传口谕的宦官会再次出现在明德堂。   所有人都还记得他让羽林卫把朱庭拖出去杖责时的嘴脸,为此都又惊又怕,以为他又要置谁于死地。   那大太监面无表情地打量明德堂内众人,用与那日相似的语调尖声尖气地问:“何人是云岫?”竟是连出口的第一句话都颇为相似,由不得人不多想。   明德堂内的目光刷地全落在云岫身上,连谢瑜安都回头看他,面露隐忧。云岫血色尽褪,四肢僵硬,仿佛已被擒拿住,只觉得下一刻那六尺长两寸宽的廷杖就要打在自己身上了。   他讷讷应了声。   那太监还要明知故问:“你就是云岫?”   云岫顶着张惶恐不安的脸道:“正……正是……”   大太监皮笑肉不笑,“宣陛下口谕——重华宫学子云岫所作诗文味同嚼蜡,狗屁不通,今后卿当勤勉用功,多读诗书,而不至于胸无点墨,腹中空空。”   话音方落,明德堂内静默了一瞬,下一刻众学子哄堂大笑,直笑得震耳欲聋,险些把房顶给掀了。   若说方才云岫的脸有多白,现下则红得差点滴出血来,他两颊火辣辣地烧,羞愧难当,恨不得能有条地缝给他钻一钻,躲一躲丑。   谁知那太监传好口谕还没完,又从身后小内侍手上接过一托盘,托盘上垫着绢布,上头搁着三本书,“这是陛下赏的,您接好谢恩罢。”   云岫只好跪下谢恩。   等那太监走了,谢瑜安立马跑过来拉起他,“方才差点被吓出个好歹来,还以为……还以为……索性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谢瑜安一阵后怕,庆幸了几句后又去看奉天帝赏赐的书,见是《唐五十家诗集》、《花间集》以及《广韵》这三本后,心头大松,遂笑道:“看来陛下是真心想要你好好学作诗了。”   云岫脸上红晕还未褪尽,整个人也没缓过劲来,虽知道奉天帝拿了他们的课业去看,但从未想到过自己写的东西会被对方注意到,还特意派了宦官来当着一众人的面品评。   一想到“味同嚼蜡,狗屁不通”这八字评价,云岫都快窒息了,这和公开处刑有何区别?若换个心性脆弱的,岂不羞愤欲死,当场一头碰死在这儿。   谢瑜安携云岫走回座位旁,将三本书放在案上,道:“既是陛下的意思,你便静下心来好好钻研诗词,这两日我让大表兄在京中寻个善诗文的先生来府里教你,不说作出什么千古绝句,好歹能写出两首能入陛下法眼的。”   云岫惊道:“莫非陛下将来还要考教我不成?”皇帝不都是日理万机的么?那么多天下大事需要他掌眼,何故还有闲情逸致来“关照”自己这么个小角色。   谢瑜安叹道:“圣恩如天,圣心难测,这次陛下有闲暇看了你们的课业,或许还会有下次,谁能料到呢?有个准备总比事到临头自乱阵脚来得好。”   云岫深知他说的在理,便只能应下了。   ***   这一日,谢君棠看完奏折有些乏了,便起身打算外出走走。   冯九功赶忙拿了大氅过来披在他身上,又递了手炉给他揣袖里暖手。   今日大雪初霁,外头天高云淡,花木覆雪,使得原本肃穆压抑的殿宇楼阁显出点熠熠生辉的玲珑可爱来,谢君棠为此心情大好,又走到梅园赏花。   只见满园瘦硬清绝,骨中香彻,凌寒傲立,真乃花中一绝。谢君棠走着走着忽然记起云岫那首狗屁倒灶,一看就敷衍了事的诗来,不禁停了脚步回头问冯九功:“这些天方玉没来过?”   冯九功心知这是要问云小公子的事了。说来也是奇怪,先前这位小爷隔三差五托方玉来送东西,可这两天却全无动静,也不知在做什么。他暗道方玉无用,教导了这么多年竟连个小小差事都办不好。   冯九功陪笑道:“这几日倒不曾见过他,陛下是有事要吩咐他么?”   “没来啊……”谢君棠垂手把玩腰间系着的玉环,那玉环上还让手巧的宫人重新打了络子串了流苏,在梅花冰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莹润夺目。   冯九功见他已佩戴了多日,原先不知此物从何而来,现下却咂摸出味儿来,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小心地道:“不如奴婢现在就传他过来?”   谢君棠却道:“不必传他。对了,上次去明德堂宣旨的是何人?”   冯九功不知其用意,如实回答:“两次都是杨七德传的旨。”   “你去找杨七德,”谢君棠折了枝梅花轻嗅,“让他再去明德堂传旨把人单独领来园中。”   冯九功知道谢君棠的心思,以为这是借着赏花的名头要行临幸之事,遂旁敲侧击地问:“是否提前知会尚寝局一声,让她们先备下东西?”   谢君棠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冯九功话里深意,他瞥了对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倒是细致入微,周到体贴。”   冯九功一听便知坏了事,忙左右各扇了自己两嘴巴子请罪,“奴婢多嘴多舌,奴婢该死。”   谢君棠笑骂道:“你这老货一肚子男盗女娼,朕看你身上合该再挨一刀,把这条搬弄是非的舌头一并去了根才是。”   冯九功暗道奉天帝私下惦记个有婚约的小郎君,难道就不算是男盗女娼?嘴上却连连讨饶,只道奴婢该死。等瞧着对方面上淡淡,不像要继续追究,才松了口气道:“不知陛下要杨七德如何与那云小公子说?把人请来总该有个由头。”   谢君棠想了想突然哂笑出声,他招了招手,冯九功立马凑到跟前,“你就让杨七德这般和他说……” 第28章 刁难   杨七德到重华宫的时候,适逢中午放课,明德堂内早就走得空无一人,他正要叫手底下的小内侍去找人,偏巧看到冯九功的小徒弟拖着扫帚从一旁路过,便指着他喊道:“给咱家站住!”   方玉一见是他,连忙过来给他见礼,口称杨爷爷。   杨七德没好气地道:“你师父倒是精明,一惯把脏活累活分派给咱家做,他就整日里在陛下跟前侍奉,咱家看要不了几年陛下跟前都快没其他人的立足之地了。”   方玉恭敬道:“杨爷爷误会师父了,师父常说咱们都是伺候陛下的奴才,以陛下为天,自来都是陛下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资历远不及您,又怎敢私底下分派差事给您?对了,您这会儿来重华宫是有什么事么?”   杨七德清楚他这是故意岔开话题,好让自己发作不得,但现下确实差事要紧,便道:“可知云岫小公子人在何处?”   方玉指着至善院的方向道:“这个点定是在至善院用饭歇息,杨爷爷只管去那边找,一准能寻到人。”说完便低头等着杨七德离开。   因近年来冯九功比自个儿在御前得脸,杨七德颇为不忿,如今见冯九功的徒弟被贬到直殿监干粗活,心里别提多解气了,便有心要在“落魄”了的方玉跟前摆摆威风,于是道:“既然你对这儿熟,就由你给咱家带路罢。”   方玉违抗不得,只好把人带到了至善院。   杨七德上门的时候,云岫刚拿起筷子准备用饭,乍一见到他那张脸,惊得差点扔了碗筷。   谢瑜安连忙站起来相迎。   杨七德清了清嗓子道:“今日陛下到梅园赏花,见亭台上的诗词匾额皆已陈旧,又记起之前赏了云小公子诗集,还谆谆教导您要勤奋上进,想来这些天您定然有了大的进益,所以让咱家请您过去做些诗词好让惜薪司的人拿去制新匾。”   云岫听罢如遭雷击,就连谢瑜安也万万没料到前几日自己随口一说奉天帝后续有可能会考教的话竟会一语中的,且这考教来得这般的快。   云岫打心底不愿意去,他朝谢瑜安投去求助的目光。奈何圣命难违,皇帝叫人去,谁敢不去?   杨七德见不得他这么磨蹭,催促道:“云小公子还犹豫什么,赶紧随咱家来罢。”   云岫不情不愿地跟着他走,一出门就见方玉站在台阶下探头探脑,遂喜道:“你怎么来啦?”   方玉本想回答,奈何被杨七德狐疑地瞪了一眼,害怕被这老泼皮看出点端倪,连忙低眉顺眼地道:“见过贵人。”   自从知道方玉在重华宫当差,云岫便总暗地里去找他说话,时常送他吃用的东西,一来一去两人渐渐熟悉起来。云岫发现方玉是个慢热的性子,不熟络的时候会觉得这人寡言少语,性子沉闷,熟识后才知他也有少年人的机灵和热忱。现在见他又变回初识前的样子,心知是有外人在的缘故,便也不再多言。   杨七德接到了人便要走,又见方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意在让他从哪里来滚哪里去。谁知方玉全无反应,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故意为之,总之差点把杨七德气出个好歹来。   云岫趁其他人不注意悄悄问他:“你怎么还跟来了?”   方玉道:“负责梅园那边洒扫的人病了,总管命我去替他,正好与您一路。”   云岫忧心道:“这样一来你要干的活岂不是翻了倍?”   方玉笑道:“不碍事,只让我替半天,且还有别人呢,一会儿就干完了。”   云岫这才放了心,也跟着笑道:“那就好。”和方玉聊了几句天,那些因被奉天帝宣召而产生的恐惧倒是缓解了不少。   等到了梅园却不见圣驾,唯有万千花枝下摆了一张几案和一把椅子,几案上文房四宝、笔洗、镇纸一应俱全。   杨七德把人引到几案前道:“小公子就在此处作诗罢,陛下吩咐了,这园中亭台楼宇虽不多,但怕您做的诗质量参差不齐,所以只好让您辛苦些,先做个五十首以供挑拣。”   云岫杏眼圆睁,也顾不得规矩守礼了,伸出一只手掌五根手指,不可思议道:“五十首???”   “没错,五十首,有何不妥么?”杨七德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瞧着他那张脸也不像是能让人讨价还价的。   云岫也算不清五十首诗和五十廷杖究竟哪个更折磨人。   他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被梅树掩映的山石上立着一座亭子。亭子周围挂着帷幔,帷幔后似坐了个人,有风吹过的时候,那帷幔随风而动,卷起一角,露出后头那人玄色衣衫上的一片金龙绣纹来。   云岫浑身一激灵,猛地低下头去不敢再随意窥探,心道五十首诗也不算很多。   可想归想,真写起来的时候云岫只想死一死,五十廷杖眨眼的功夫,可要搜肠刮肚地一下诌出五十首诗,除非诗圣诗仙再世,他都怀疑自己就是跟园子里的梅树一道扎根在这儿,恐怕也是做不到的。   方玉贴心地给他研好墨后就拎着扫帚走了。   今日虽天气晴好,但仍是极冷的,梅园四面透风,云岫所处的地方连个挡风的屏障都没有,更别说炭盆、手炉了。他写两个字就要哈口气把手搓热,否则手就抖得厉害,写的字压根没法看。   云岫这次不敢敷衍,苦思冥想地做了三首诗,只觉得文思枯竭,莫可奈何,真想自挂东南枝。   到第四首诗的时候,只写了开头两句就续不下去了,就在他头疼得想薅头发的时候,突然有踩雪声自身后响起。   云岫回头一看,身后男子长身玉立,披着一件暗色云纹大氅,底下露出鸦青色的侍卫服,配着窄刃腰刀,腰上用璎珞彩绦串着花型玉环,再被周遭冰雪红梅一衬,真正是出尘之表,轩然霞举。对方见他一副吃惊的模样,挑眉道:“几日没见,怎么瞧着越发蠢笨了?”   云岫这才发现原本守在一旁盯着他作诗的大太监及两个小内侍早不见了,他又去看高处,发现帷幔后坐着的人影也不知去向。   “别看了,皇帝已经走了。”谢君棠走过来拿起写好的诗来看,然后品评道,“还算有点进益。”   云岫纳闷了,“你怎么知道我有进益?你几时看过我做的诗?”   谢君棠不慌不乱地道:“‘味同嚼蜡,狗屁不通’,如今这出自陛下之口的八字评语宫里还有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云岫被他说得无地自容,恨不得钻进雪里给热烘烘的脑袋降降温,心道这下可好了,过不了多久恐怕全帝都的人都知道自己是个胸无点墨的草包了。他正为这糟糕的名声发愁呢,对方又凑上来看他笔下新写的诗句,接着挑剔道:“这两句写得不好,重写。”说着把纸揉成一团随手抛在了梅林里。   “我的诗——”云岫急红了眼,立马跑去捡,结果脚下一滑整个人扑在了雪地里,爬起来时满头满脸的雪,活像雪人成了精。 第29章 不羁   谢君棠哈哈大笑,显然是被逗乐了。   云岫本就冻得受不了,这一跤摔下去更是如坠冰窟,只觉得寒意似针砭,扎得遍体刺痛,牙关都在打颤。   谢君棠见他不过摔了一跤,眼底雾蒙蒙的又泛起泪光,不禁感叹这哭包还是一如既往的雨量惊人,此时他也笑够了,见少年抱臂瑟缩着,小脸煞白,便道:“跟我来。”   云岫虽不知他要作甚,但皇帝命他在此作诗五十首,如今只得了三首,他哪敢离开。他颤着手去够案上的笔,哪知没拿稳,啪嗒掉在了地上,笔尖上沾的墨汁晕了开来,把雪染成了墨色。   云岫刚要去捡,谢君棠突然不耐烦地来携他手,下一刻又把他的手甩了开去,像是嫌他手凉。   云岫被他甩得胳膊疼,揉了两下又觉怀中一热,低头一看,原来是对方塞了个手炉过来。这手炉做得相当精致小巧,黑漆描金,绘有山水楼阁图案,通体烧得热热的,让人暖和不少。   “谢……”道谢的话还未完全出口,对方拉着他胳膊就走,没往别的地方去却是把他带到了亭子里。   亭子里人走了,东西还未收起来,半人高的熏笼里火仍旧烧得很旺,发出阵阵热浪,云岫被烤得暖洋洋的,四肢慢慢恢复了知觉。   熏笼边设着一只长案,案上摆着两盘剥好的杏仁、榛子以及几盘糕点、水果,看着似乎没怎么动过。旁边还摆着一只汝窑花觚,里头插着一枝梅花。长案旁还架着一只炉子,炉子上搁着银吊子,此时银吊子被烧得咕嘟作响,沸腾的水顶得盖子啪嗒啪嗒跳个不停。   谢君棠用细棉布裹着银吊子的把手将其拎了起来,并顺手将烧开了的水注入青玉茶壶中,稍顷茶香四溢,倾倒出来的茶汤色如琥珀。   谢君棠把同套的青玉茶盏递给云岫,示意他尝尝。云岫焦灼地环视四周,小声道:“咱们还是快走罢,万一皇上去而复返就遭了。”   谢君棠却淡定得很,“他不会回来了,宣政殿有急事。”   云岫倒没疑心这话的真假,只是仍有些不安,“被宫人们看到了也不好。”   “无事,皇帝刚走,宫人们又向来惫懒,如今也不知跑去何处耍了,不会有人发现我们。”说着谢君棠像是在自家院里一般脱了身上大氅扔在一旁,又大喇喇地直接坐在铺着软垫的座椅中,喝新泡的茶。   他这副自在悠闲的样子令云岫咋舌,觉得此人行事大胆不羁,竟敢坐在皇帝坐过的御椅上用皇帝的茶具喝茶。这难道不比忘记避讳皇帝的名字来得更加以下犯上!   云岫哆嗦了一下,这回是吓的,要不是他做不出抛下朋友独自跑路的事来,他早待不住了。   “你不坐?”   旁边还有把椅子,云岫却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不仅躲得远远的还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谢君棠见他如此抗拒有些不解,“为何不坐?”   云岫嗫嚅道:“许是皇帝坐过的,我……我不敢……”   “芝麻大的胆子。”谢君棠嗤笑出声,下一刻忽然起身走到了他面前。   云岫不由地往后退了半步,“你……你要做什……啊——”冷不丁脚下一轻,他整个人被抱了起来,在空中转了半个圆弧,随后屁股一热挨到了一个暖烘烘的东西。   谢君棠拍了拍手,满意地道:“皇帝不会坐在熏笼上,你便坐这儿罢。”   云岫不舒服地挪了挪屁股,不过一会儿功夫,就热得受不住,屁股上黏糊糊地出了许多汗,总觉得底下的火苗已经燎到了自己,可对方却坏心眼地不准他下来。   “烫……烫……”云岫欲哭无泪,拽住谢君棠袖子祈求地望着他,杏眼如同被水洗过似的,澄澈透亮,像极了某种乖顺娇气的小动物,让人没法不心软。   谢君棠心底一怔又很快恢复了从容,双手穿过云岫腋下,把人又提溜了起来,然后放在了刚才空着的椅子里。   云岫吓得瘫软成一团,他撇着嘴要哭不哭,心道完了完了,坐了皇帝的椅子不会被当街腰斩罢?   谢君棠见不得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把先前的那杯茶又推到他手边,“都这样放肆了还怕多喝一杯茶?需要我喂你么?”   云岫哪敢让他喂,连忙抓了杯子像壮汉喝酒一样豪气地往嘴里倒,他喝得太极差点被呛出个好歹,等顺了气才咂摸出点味道来。   喝着像是配了陈皮、山楂、红枣的普洱,嘴巴里甜津津的,许是还加了点蜂蜜。云岫忍不住又尝了一口,暗道这皇帝还怪会养生的。   刚才在雪地里冻得受不住倒还不觉得,现在烤着火暖洋洋的,又刚喝了茶极开胃的,便觉得腹内饥肠辘辘。   先前杨七德来传云岫时他正要用饭,对方催得又急,他连粒米都来不及粘牙就被领到了梅园中作诗。现下瞧着天光已然过了晌午,岂能不饿。   肚子咕咕叫了两声,云岫羞得立马捂住,可他腹内敲锣打鼓的,光捂着根本不顶用,仍引得旁边坐着的人看了过来。   云岫目光躲闪,格外难堪,又见对方用手指点了点案上果盘糕点。云岫满脸拒绝,喝了茶也就罢了,再吃皇帝的零嘴还不如立马死了。   谢君棠这回倒也不勉强,两人又干坐了许久,云岫实在饿得前胸贴后背,他依依不舍地瞟了眼案上好吃的,决定还是去雪地里作诗来得眼不见心不烦。   想到还有四十七首要写,云岫顿时愁肠百结,暗想若是作不完,难道就不给他吃饭不让他离开?   “在想什么?”谢君棠突然问道。   云岫想得出神下意识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我在想五十首诗岂是能一蹴而就的,陛下莫不是把我当成了诗仙诗圣?”   谢君棠听后噗嗤一笑,讥讽道:“皇帝圣明烛照,你有几斤几两他岂会不知,莫要往自个儿脸上贴金,还诗仙诗圣呢!”说着又把那八字评语念叨了一遍,末了还不忘再补上一刀,“这才是你真才实学的写照。”   云岫真想把他的嘴封死,贴封条的那种,又见到对方腰间悬着秋海棠玉环,就更加郁结了。   “旧衣已经物归原主,玉环可否还我?”云岫的眼神格外幽怨。   谢君棠却视若无睹,轻抚着玉环道:“衣裳我没收到。”   “怎么会!?”云岫拔高了嗓门,衣裳早已托方玉转交,怎么会没收到!   谢君棠语气淡淡,“没收到就是没收到,许是方玉弄丢了骗你,也可能是你自己撒谎。”   云岫激动得反驳,“我没撒谎!方玉也不会骗人!”   “何以见得?”谢君棠冷笑,忽然又道,“喏,人来了,你俩不妨对质清楚再来与我说道。”   云岫顺着他目光看去,果然见一个穿着内侍服的人掀开帷幔走了进来,不是方玉又是何人。 第30章 川贝   方玉挎着食盒,神色颇有些古怪,两条腿像是长短不协调,软趴趴的,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且目光游移,时而落在地上时而落在亭柱上,就是不看坐在亭中的人。不知是不是来时跑得急,大冷的天额头、鼻尖上都沁着细汗。他走到近前,膝盖下意识前屈又猛地顿住,可上身反应不及仍朝前扑,若不是云岫扶了一把,恐怕他早已五体投地。   “多……多谢……贵……贵人……”方玉似乎格外拘谨,连说话都结巴了。他哆嗦着蹭到长案边,目不斜视地把食盒内装的东西一一摆好。   四菜一汤并两碗碧粳米饭,菜色倒也寻常,以时令为主,但烹饪得很是细致用心。   方玉摆完饭脸上的汗更密了,云岫瞧他不对劲,担忧道:“方玉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难道是他们又打你了?”走路姿势如此怪异很像受了刑身上有伤。   方玉连忙摆手否认,“没……没有!您……您快用饭!”   云岫虽饿却无心吃饭,见他无事便忍不住焦急地问:“方玉,你还记得先前我托你转交的东西么?”他朝那人一指,“他说没收到那件旧衣。”   谢君棠抬眼瞟了方玉一眼,目光冷冽如刀,他面无表情地道:“我不曾收到旧衣,你说呢?”   “奴……奴婢……”方玉汗如雨下,面色苍白,下一刻他突然跪在云岫面前砰砰砰就是三个响头,随后哭道:“请贵人饶恕奴婢,那衣裳被奴婢弄丢了,不曾转交到……到……这位爷手上,因怕贵人责罚,所……所以欺瞒……欺瞒至今……求贵人大人有大量,饶恕奴婢……”   “真丢了?”云岫不可置信,谢君棠走到旁边,唇角微勾,“看罢,我没冤枉他,我的衣裳确实丢了。”   云岫很是不知所措,他下意识便道:“我……我赔你新……”不想对方直接打断了他,颇为不屑地道:“赔?那件旧衣是我的珍爱之物,寻常东西如何能赔?”   云岫想到那几样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冬衣、吃食、白药,现在已经无计可施,只能问:“除了那件衣裳,你究竟怎样才肯把玉环还我?那是我父母的遗物……”   谢君棠道:“你弄丢了我的珍爱之物,自然只能用你的珍爱之物来赔。”   他说得理直气壮,云岫虽觉得理由牵强,却因笨嘴拙舌辩不过他,只能无措地去看方玉,希冀着能在他身上寻到突破口。   方玉仍跪在地上,低着头,只偶尔用隐晦羞愧的目光偷觑云岫。两人目光相撞,后又惊慌地错开,云岫怔怔地想,方玉因何愧疚?是因为弄丢了东西刻意隐瞒还是为了别的?   他瞟了眼谢君棠腰间的玉环,咬着唇最终什么都没再说,只搀起方玉替他掸去膝上尘埃道:“此事不怪你。”方玉的神色并未因此好起来,他目光惊惧,总有意无意地朝那人游移。云岫只好又宽慰他几句,拍了拍他肩膀后转身往亭外走去。   身后传来方玉的呼喊,云岫招了招手却并不回头,兀自掀开了帷幔,外头又飘起了雪,琼英玉蕊,银花珠树,凛冽寒意席卷而来,他冷得颤了颤,随后一头扎进风雪中沿着石阶下了高处,倒是没听到身后亭中哗啦一阵瓷器碎裂声。   雪纷飞如杨花,染白了云岫的头发和眉毛。   方玉似乎很惧怕那人,那种拘谨和小心翼翼如同面对的是什么洪水猛兽。   那人究竟是什么人?真的只是宫里的侍卫么?   连姓氏都不愿透露,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神秘……   云岫边走边想,很快走到了原先作诗的地方,几案和椅子上落满了雪,连笔墨纸砚也被埋了,他赶忙去抢救那几首诗,可徒手扒拉了几下便觉得十指像被扎了钉子似的疼。   方才一热现又一冷,云岫开始头疼欲裂,稍顷便一头栽倒在雪地里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眼前烛影煌煌,似曾相识,云岫恍神了片刻,随后才意识到自己是躺在自个儿的院落里。   此时松萝端着药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发现他醒了,喜道:“小郎君,您现下感觉如何?”   云岫刚要坐起便觉四肢无力,浑身骨头酸痛,仿佛被人痛揍了一顿。松萝连忙扶住他并在他身后垫了个大引枕,又把被褥往上掖了掖,免得再次受凉。   云岫咳嗽了几声,只觉得像是吞了千百根针,连说话都费力。   松萝给他拍背顺气,不赞同道:“先别说话,您得了风寒如今还烧着,咱们先把药喝了罢。”   药汁子很苦,也不知里头放了多少黄连,苦得云岫五官拧巴成一团,连吃了两颗莲子糖才堪堪把这糟糕的味儿压下去。   松萝重新绞了冷帕子敷在他额上,“您被世子爷送回来的时候,奴婢可吓坏了。说来也真是的,今早天还是晴的,怎么到了午后又下起这么大的雪来了。”   云岫又咳了几声,心道自己明明在梅园怎么醒来就回了郡王府,是谁把自己送回重华宫的?他脑海里乱得很,闪过许多画面,最后定格在那人冷淡俊逸的面容上。   他正猜测着来龙去脉,谢瑜安就在这会儿走了进来,他径直坐在床榻上,用手试了试云岫体温,后怕道:“似乎比出宫那会儿好了许多,岫岫,你可真是吓死我了。若不是杨公公发现你晕倒在梅园把你送了回来还特意去请了医官,后果不堪设想。”   “杨公公?”云岫嗓音嘶哑,说话很是艰难。   谢瑜安带了川贝雪梨膏来,他让松萝用温水兑开端给云岫喝,“就是来宣口谕把你带去梅园的那个。”   云岫喝了半盏觉得舒服了不少,听到是杨七德发现的他,倒也没有起疑,只是听到杨七德这个人,他又想起还没作完的诗来,不禁紧张地问:“皇上一下要五十首诗,我只作了三首,这可怎么办?杨公公走前可有说什么没有?”   谢瑜安拍了拍他的手,宽慰道:“杨公公倒是没说什么,医官开了方子后,他也只命小内侍帮忙把你送出宫来。陛下宽仁慈爱,加之你又突然病倒,并非是故意不遵圣命,想来是不会追究的。”   云岫仍有些惶恐,这段日子以来经历了这么些事,奉天帝在他心目中实在与“宽仁慈爱”四字相去甚远,他很是担忧对方会秋后算账。   他本就发着烧现在又因忧虑过重而心绪不平,导致头痛欲裂,咳喘不止。   谢瑜安和松萝都吓坏了,忙着要出去再请大夫来看,云岫却拦下了他们,只说歇会儿就好了。   谢瑜安守着他喝完剩下半盏川贝雪梨水,不放心道:“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你这样我如何心安。”   云岫道:“外头的大夫医术哪有太医院的医官来得精湛,既然医官已经看过了,想必是不碍事的。”   谢瑜安见他固执己见只好作罢,又想起另外一桩事来便随口说与他知道:“朱楣大表兄的事已经有着落了,只是……”他长叹连连,“吏部的文书已经下来了,是去兴遥府下的一个小县城做知县,那地方穷山恶水的……”当日谢瑜安虽对朱家祖孙说去穷乡僻壤为官也不一定没出路,那等地方容易出政绩,但古往今来也有的是数不清的人因此碌碌无为,永世出不了头。   云岫见他因朱楣的事神色郁郁,便好言相劝,“只要实心为民,勤勤恳恳,依朱大郎君的本事定能脱颖而出。对了,不知他几时去赴任?”   谢瑜安道:“就这几日,现如今外头风雪交加,道路难行,只希望大表兄临行那日能天公作美。”   云岫笑道:“朱大郎君吉人自有天相,瑜安哥不必担忧。”   --------------------   咱们周五见~ 第31章 别苑   因着了风寒病了一场,谢瑜安又替云岫告了假。   云岫也颇为无奈,自从离开青萍府来到帝都,又是生病又是受伤的,似乎多数时候他都躺在小院里静养,而等病愈后又不得不打点起精力去宫里读书。   明明那么大的一个帝都,自己却像被困于囹圄之中一般无法随意来去,倒教人好生惆怅。   过了两天,朱楣离京前在聚仙楼订了雅间,邀谢瑜安和几位同科小聚。原本云岫也在受邀之列,只是他病了,只得由谢瑜安出面替他婉拒。在那之后,朱楣就辞别了亲友,带着仆役冒雪启程去了地方赴任。   本以为这风寒养两日便好,谁知却反反复复总不能彻底好全。谢瑜安只好向宫里递了郡王府的牌子,邀了医官来府中出诊。   医官看后说是因为不适应京中气候,加之前两次伤病伤了根底从而导致病症反复。   云岫和谢瑜安听后都若有所思,帝都冬日比青萍府来得酷寒许多,冰封雪盖,冻得人受不了,郡王府内虽不缺炭火被褥,但他们入京还不到半年,如此大的气候差异着实让人难挨。   谢瑜安忧心道:“那该如何是好呢?”   医官斟酌道:“只能慢慢适应起来,下官再增改几味药材,先吃两剂看看情况再说,平日里也注意保暖静养,切莫再受了凉。”   医官看诊时松萝也在旁听,此时她忽然开口道:“大人,我家小郎君因适应不了京中严寒所以久病难愈,若是去气候宜人的地方养病是否就能好转了?”   谢瑜安以为她是想把人送回青萍府去调养,立刻出言反驳道:“这不妥,青萍府与帝都千里之遥,现在又正值隆冬,冒着严寒长途跋涉身子如何受得了?我不同意,这绝对不行!”   松萝笑道:“世子爷别急,奴婢并非这个意思。”   云岫眨眨眼,有些猜到松萝的言外之意,“你是说城外的温泉庄子?”   松萝点头道:“正是呢,奴婢记得老爷在京郊凤池山上有座温泉别苑,当年老爷临终时就把地契给了您。前头您刚入京那会儿,负责打理庄子的向管事还专门来向您请过安,您当时正病着虽没见他但吃了他带来的果子,还赞了句味道好呢。”   云岫想了想,对那个向管事却丁点印象也无,也不记得自己病中尝过什么果子。不过他很快就释然了,想起那会儿应当是阿倦的意识在控制自己这具身体。   谢瑜安听他们谈及温泉庄子的事,面带笑意道:“早知有这么个好去处,岫岫也不必受这么久的罪了,好,我现在就派人去庄子上收拾,看还需添置点什么,等打理妥当就把岫岫送过去调养身子。”   这时医官却道:“温泉确有舒经活络、祛风散寒之效,但小郎君病体不支,现在泡温泉极有可能会脱力,湿邪趁机入体从而加重病症。”   三人听后都有些失落。   那医官又道:“不过温泉附近气候宜人,畏寒的人去了倒是能好受不少,也有利于养病。”   “如此真是妙极!”谢瑜安见医官都这般说了立马唤了得用的人进来一叠声地吩咐他们诸多事宜。   去京郊打探的人傍晚前就回来了,都说虽然云家的人久不去温泉别苑,但向管事打理得很是用心,倒不需要再花时间大肆修缮,东西也都是现成的,不必再行添置。   谢瑜安笑着对云岫道:“云伯父留下的人真是不错,咱们可是省心了。既如此,明日一早我就亲自送你去那边小住些时日,不过这样一来,咱俩倒不方便天天见面了。”说着面露不舍,他身为宗室子,储君的候选人之一,是无法借口躲懒的,仍要每日点卯似的去重华宫读书,时不时还要接受奉天帝的召见和考教。   松萝捂嘴轻笑,悄悄退了出去。   谢瑜安又道:“好在每旬还有一日的假,到了那天我就来看你,你可要把身子养好,尽快回来与我团聚。”他说话时声音柔柔的,就像山上淌下的潺潺流水,十分悦耳动人,云岫有些赧然,低下了头只浅浅应了声。   第二日清晨,风雪渐疲,谢瑜安向宫里告了半日假将人送到了京郊凤池山山腰上的庄子前,因时间紧迫,他未多做停留,只留下数句叮嘱便拍马返程了。   云岫掀开车帘朝外张望,只见大门上悬着一匾,上书“难老别苑”,他思忖着这是出自左思《魏都赋》中“温泉毖涌而自浪,华清荡邪而难老”一句,倒是与今日自己来此的意图不谋而合了。   向管事带着一干庄子上的仆役早已等候多时了,云岫与他寒暄了几句,因风雪未停,未免众人受冻便想让他带人先行告退,自己这边若有吩咐再派人去传唤。可向管事第一次见到小主人,自然急着表现,只把其他人遣散了,自己则自告奋勇要为云岫等人带路。   见他坚持如此,云岫也只好随他去了。   马车骨碌碌地驶进大门,别苑内气候果然与外头大为不同,放眼望去尽皆草木繁盛,花明柳媚,周遭积雪并不多,想来是向管事得知小主人要来,特意带人清扫过,再则此地温泉氤氲,想要积起来也是不易。   云岫见花影横披间,亭台层叠,回廊曲榭,白绫飞瀑,琉璃碧瓦,不禁叹为观止。   向管事跟在马车边殷勤地介绍道:“小郎君有所不知,此间别苑乃老爷当年在京为官时天子所赐,原是皇家的产业,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当年内官监负责营造的,老爷接手后因喜爱这里的景致并未大改。”说到这儿,他还特意压低了嗓音道:“此地就是和皇帝住的宫苑比也是相差不了多少的。”   云岫噗嗤一笑,只当他是夸大其词。   向管事又道:“当年老爷辞官离京,将京中产业处置了八九成,只因这座别苑是上头御赐不好出手才得以保留至今。”许是忆起当年,说着说着他便唏嘘起来。   这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收不住了,向管事又是云家积年的老人,他对云父的了解恐怕要比云岫自己还要来得多。云岫很是愿意听他说说父亲当年的事,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听,马车很快来到了主院前。   云岫被松萝搀扶着下了车,抬眼一看,只见此处楼宇比别苑他处建筑修得更加精致美观,叠山理水,花窗瞰景,藤萝仙葩,异香如缕。几人顺着抄手游廊走到一座两层小楼前,小楼四角飞檐微翘,其下坠着惊鸟铃,风吹玉振,叮咚作响。小楼内窗明几净,陈设清雅,一看就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向管事见小主人面带病容,稍显疲惫,又交代了几句后很是知情识趣地走了。松萝招呼小厮把带来的箱笼从车上卸下,又亲自把床褥重新收拾了才服侍着云岫躺下歇息。   这一觉就睡到了华灯初上。   --------------------   宝子们,预计1月28日入V,接下去三天要攒字数啦,除夕当晚九点更新6000+,感谢支持正版(๑♡3♡๑) 第32章 天书   云岫也有些意外自己竟会在一个陌生地方睡得这么沉。   松萝却不以为意,一边将饭食从食盒中取出来摆在桌上,一边笑道:“看来咱们真是来对了,这会子您气色比早上出门时好了不少。”   同样是烧着炭盆,可体感在这小楼中比在郡王府里要暖和许多,云岫将外衫披在身上下了床,听她如此说,也笑道:“这里确实温暖,比在京中舒服不少,只是下午睡得多了,恐怕今晚难以入眠。”   松萝把筷子递给他,又在他碗里夹了些菜。   今晚的菜色都是向管事吩咐厨子精心烹制的,食盒底座之内也别有玄机,设了炭火加热,使得饭食仍像刚出锅时一样滚烫。莴苣、冬笋、莲藕都是别苑内现摘现做,极其新鲜水嫩。还有用白萝卜与羊羔肉熬炖了一天的汤水,入口即化,一点腥膻也无,暖烘烘地喝上一碗,顿觉浑身微汗,舒畅淋漓。   松萝见他用得香甜总算放了心,便又说起闲话来,“下午奴婢趁您睡着了把别苑大致逛了一遍,真是没有一处不好的。温泉池子那儿奴婢也去瞧了,嗬,这么大,一共两处泉眼,一处适合边泡澡边露天赏景,一处修了竹屋遮风挡雨,水质都是极好的,等小郎君大安了定要去试试。”   云岫听她说得兴致高昂也不由地心生向往,又听松萝道:“小郎君,白天向管事不是说这座别苑是皇帝赐给咱家老爷的么?奴婢之前听郡王府的小厮提起过,说这凤池山上因有温泉水导致帝都中的达官显贵都来此处置地盖庄子,但好的地段就那么几处,现如今都是有名有姓、权势赫赫的人家所有,其中不乏阁臣和宗亲呢。”   云岫吓了一跳,白天来时他也曾见到几座修得辉煌气派的庄子,可也没想到此地竟会藏龙卧虎,与权贵毗邻。   谁知松萝又透露给他一个更惊人的消息。   她眼睛亮晶晶的,兴奋和畏惧交织成底色,让她清秀白净的脸蛋上焕发出别样的光彩。她隐晦地伸出一根手指朝头顶戳了戳,道:“您可知山顶上的庄子现今住着什么人?”   云岫不解她为何表现得如此神秘,像是怀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又忍不住显摆,遂也很给面子地好奇问道:“是京中的哪位权贵?”   松萝摆了摆手,“不是权贵,是宫里的那位九五至尊。”   “嗬!!!”云岫心头一跳,显然被她这个惊人的消息镇住了,“你怎么知道?皇帝怎么会来这儿?没听说凤池山上有行宫呀?”   “不是行宫,外面是一点都瞧不出来的,庄子据说是挂在一个大富商名下。”   她这样一说,云岫就觉得更奇怪了,“既然无人知晓,你又是从何得知?郡王府的小厮也不会知道这样隐秘的内幕罢。”况且自始至终谢瑜安也没有提起过这茬,显然连他都是不知情的。   松萝捡了块炖得软烂的萝卜放在他汤碗里,道:“是下午听向管事说的。他说昨日夜里因想着您要来小住,便想去山涧里抓几条泉水鱼来给您补身子。那会儿雪已经小了,他钻在林子里隐约看到一队人护着一辆遮挡得密不透风的马车在山道上驶过。他远远地坠在后头跟着上了山,亲眼见到这伙人进了山顶上的庄子。”   云岫笑道:“许是那富商来山上猫冬,既是富商自然前呼后拥,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并非如此,”松萝严肃道,“向管事说那伙人不论是衣着马车都无任何徽记,教人辨不出身份来历,可庄子里开门出来迎候的人他却认得。”   “啊?竟是熟人么?”云岫被她勾得愈发惊奇,连忙追问。   松萝点头道:“算不得熟人,只是许多年前向管事曾见过对方几面。您兴许不知,向管事从前是老爷的常随,经常跟着老爷出入府衙,听说连宫里也是去过的。”   她说这话时透着一股子浓浓的艳羡,让云岫哭笑不得。不过仔细一想,刚来帝都那会儿他自己不也对皇宫大内心向往之么,也是后来进了皇宫见多了是非才会觉得那尊贵地界也不过如此,生出还是敬而远之的想法来。   “向管事说那开门的老仆分明是当年宫里的大太监常言礼,这位常公公还伺候过今上的父亲景孝帝以及废帝呢。当初老爷做京官那会儿,常公公是专门负责宣旨的內监,他还去咱们府上传过旨,所以向管事记得他。据说许多年前圣上体恤他年老体弱,特许送出宫荣养,所以渐渐淡出人前,可没想到他竟然会出现在这里。”松萝看着云岫道,“昨夜向管事亲眼见到常公公向着马车行大礼,您说像常公公这样体面的宦官,世间还有几个人能让他如此呢?”   若说方才云岫还不敢置信,这会儿已经信了大半,既然难老别苑都曾经是天子御赐,那凤池山上还有别的皇家产业也就不足为奇了。   松萝见他只吃了小半碗饭,便又给他盛了碗羊汤,哄着他喝下,收拾碗筷时又叮嘱道:“向管事说近日小郎君若是想在别苑附近逛逛可要多注意,别走远了,也千万别往山上去免得遇上那位。”   云岫赶忙拍胸脯保证自己绝不会往山顶上去,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去奉天帝跟前现眼哪,不说旁的,若对方突然想起那尚在天上飞的五十首诗,岂不是他自寻死路么!   别苑内湿润温暖,景色宜人,云岫在此住了几日便觉通体舒泰,心绪宁和,为此气色大好,连胃口也比在帝都时大了许多。身体大安后他才去泡了松萝极力推荐的温泉,选了竹屋那处泉眼,也不敢多泡,只泡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出来了。   加之尚管事殷勤侍奉,细致周到,无不妥帖,云岫只觉得山中岁月倏忽而过,像是回到了青萍府一样悠闲自在。   这几日云岫已把整座别苑逛了个遍,他性子虽内向安静却是个好奇心重的,便有些想去别苑外逛逛,看看山间雪景。但奉天帝在他心目中的震慑力实在太大,盖过了好奇心催使下的蠢蠢欲动,也就只能安分地待在别苑里自娱自乐了。   这日清晨,云岫正在用早饭。别苑的厨子很用心,东西虽简单但不难看出是花了心思的,尤其是今天这碗鱼糜粥,鱼肉细腻嫩滑,与米粥融为一体,口感绵密软糯,再配上金黄的粟米粒和切碎了的绿叶菜一同熬煮,格外赏心悦目,吃在嘴里如同柔软的丝绸在唇齿间滑过,好吃得差点把舌头一块儿吞了。   云岫一向在晨间有些食欲不振,但在喝了一小碗鱼糜粥后忍不住又让松萝多添了半碗。   松萝边给他盛粥边道:“这熬粥的鱼就是奴婢上回和您提到过的泉水鱼。您来的前一晚向管事在山涧旁守了大半夜却空手而回,他不甘心昨夜又去了趟,才得了两条活蹦乱跳的,喏,都在您这碗粥里啦。”   云岫有些感动又不忍让底下人辛劳,便道:“你待会儿替我去谢谢向管事,另外再和他说一声,我身子已经无碍了,请他今后不必再为了我去抓鱼,夜间风大雪大,难以视物,若是有个意外我心难安。”   松萝应了下来又想起方才向管事来送早膳时提及的事,便忍不住说给他听,“向管事昨夜又碰到那些人了,好在离得远,那伙人没有注意到他。”她仍和之前一样用手指指了指头顶,意思不言而喻。   云岫喝粥的动作一顿,替向管事捏了把汗,幸亏没被发现,否则焉能完好地回来?黑灯瞎火的山野之间突然冒出一个陌生人,不用想都能猜到皇帝身边的人会作何感想,那是宁可杀错也不容放过的。   “还是要跟向管事说让他凡事当心,也请他对别苑里的其他人说一声,夜里不要随意出去走动,免得……冲撞了山顶上的人。”   松萝却道:“应该不碍事了,昨夜向管事看到他们驾着马车下山去了。说来也是,皇帝日理万机的,哪有那么多辰光耗费在这山上。”   “走了?”云岫有些意外,不过松萝分析得在理,况且快过年了,年关事忙,想来作为皇帝也是不能免俗的,看来短时间内是不会回来了。   凤池山上少了个天威莫测的奉天帝,让云岫徒然一松,觉得整个屋子都瞬间敞亮了不少。只是松萝却在这时说道:“小郎君,奴婢瞧着您身子已然痊愈了,想必世子爷不日就要来接您回去啦。”   云岫一怔,若是能让他自己选择,他还真不想立马回去,可就像松萝说的那样,病愈了又岂能在此多做逗留。这小半年来,他已经向明德堂请了许多次假,他这个伴读是皇帝钦点的,这般三不五时的告假实在太过惹眼了,还是切莫再生事端了。   想到这儿,云岫便有些闷闷不乐,他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思和乡间那帮厌学逃课的顽童实在无甚差别。   过了两天适逢明德堂放旬假,谢瑜安一早就从帝都赶来探望,他见云岫双颊红润,精神气极好,似乎还微微丰盈了些,很是高兴,又让随行的大夫诊脉,果然大安了。   这趟过来他还带了许多燕窝、花胶、人参、珍珠粉等补品,说是给云岫补身子用的,此外还有几箱皮子、锦缎等各色料子被小厮们抬了进来,一一打开给他们看。   “怎么这么多?”云岫有些讶异,补品就先不说了,那些皮子油光水滑,绸缎华贵夺目,如烟霞流水,一看就价值不菲。   谢瑜安一边让小厮将箱笼收起来交给松萝登记造册,一边道:“快过年了,这是宫里赐下的节礼,我看东西不错便一并带来给你。这次来我还把府里的裁缝和绣娘带了几个出来,让她们留在别苑里给你制几身新衣裳,哦,春衫也可以慢慢做起来了。”   云岫见他非但没说要接自己回去反而有让自己在此常住的意思,困惑不免就盖过了高兴,他有心想问一问缘由又觉得有些突兀,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可松萝显然没他这么多顾虑,她看谢瑜安这架势,似乎有要自家小郎君在别苑里独自过年的架势,顷刻间脸色就变了,忍不住问:“世子爷,小郎君身子已经大好了,今日不让他和您一同回帝都么?”   谢瑜安脸色一僵,面露为难。   松萝是女子,敏感多思,之前为着进京耽搁了婚期已让她颇有微词,现在见谢瑜安又是这个反应,她心底咯噔一下,以为对方心里有鬼,便绵里藏针地问:“不知世子爷是否遇到了什么难处?我家小郎君与您早有婚约,迟早都是一家人,若是有事也该说出来两人商量着同舟共济才对。”   云岫怕松萝口气太冲惹对方不快,连忙使了个眼色想要支走她。松萝憋着气却也不敢违抗,遂略福了福就带着小厮们下去整理箱笼了。   等屋中只剩两人对坐后,云岫才斟酌着道:“瑜安哥,你别和松萝计较,她是关心我,不是有意和你呛声。”   谢瑜安喝了口茶,叹了口气,“我明白,我也并非故意要把你扔在京郊,只是……京中出了点事,我本不欲让你知晓,免得你担惊受怕,又惹出病来。”   云岫不禁攥紧了茶杯,紧张道:“与我有关?”   谢瑜安面色凝重,如同结了层霜雪,让人不安,他道:“准确的来说,是与云伯父有些干系。”   “我爹爹?”云岫短促地吸了一口气,目瞪口呆,“究竟发生了何事?怎么会与我爹爹有关!”   谢瑜安眉峰紧皱,显然事情很是复杂棘手,他捋了捋思路后才把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原来前不久一僻远小县城忽遇地牛翻身,震动范围倒不是很大,只有个叫林家村的村子因离震源最近,房屋又年久失修,导致塌毁严重,伤亡较多。于是当地父母官派了人去抚恤伤亡并帮助村民重建房舍。   修建房舍需要大量木料,为了节省开支村民们决定就地取材。林家村后边就有一座山,山上有许多杉树、松树,都是筑房子的好材料。   可谁知这一来就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有百姓和差役在山上伐木时发现了一面刻着文字的石壁。石壁离地十来丈高,周遭古树森森,山岚缭绕,直上直下,上头零零总总约莫有百来字,个个都有米斗那般大。   林家村的村民世代定居在此,却说不上来此处峭壁上先前究竟是否有字,有的信誓旦旦说不曾有,有的却说过去就存在了,可谁都无法拿出确凿证据来。又有好事的人请了识文断字的先生来辨认上头写了什么,然而无人识得上头文字,都说不曾在书上见过这样奇异的字。有胆大的人推测许是神仙留下的天书,也有人觉得这不过是地震后石壁开裂形成的纹路,大可不必少见多怪。   云岫听到这儿不禁出言打断,“不论石壁上的是不是字,成因为何,到此也不过算是一桩奇闻异事,留作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我爹爹走了多年,也没听说他曾在那边做过官,这事怎么也不会和他牵扯上,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谢瑜安目光闪烁了下,长叹道:“本该是这样,只是……因为一个人导致横生枝节了。”   “是什么人?”   “是……是个落魄的穷秀才。”   离林家村不远的镇上有个姓马的秀才,此人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因屡试不第而变得疯疯癫癫。他这疯病时好时坏,找了十里八乡的大夫看了多年也总不见好,时间一长连他家里人都放弃了。   这个马生听说了林家村石壁天书的传闻后,欣然跑过去看热闹。哪知一看之下竟然当场发作起疯病来,整个人在石壁下手舞足蹈,随后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地冲下山去,吓坏了不少人。   更离奇的是,这马生离开林家村后开始到处宣扬自己看得懂石壁上的字,还说那天书是上天的示警,意在揭露当今天子与其兄长一样是个昏聩无道的暴君,自践祚以来,残害忠良,亲近邪佞,穷兵黩武,其罪罄竹难书,人神共愤,为此上苍已降下天罚来惩治他。   云岫听后只觉得这马生胆大妄为,癫狂若此,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他虽畏惧奉天帝,但也不敢昧着良心说对方是个昏庸的暴君。   废帝当政时自己虽未出生,但云岫也听许多人提起过废帝那段骄奢淫逸、暴虐弑杀的黑暗过往。取代废帝上位的奉天帝虽算不上千古明君,但在他治下也一扫废帝时期的沉疴积弊,吏治尚且清明,百姓生活和乐,怎么说也不该将之与废帝那等暴君混为一谈。   听到这儿,云岫更不解了,“可这还是与我爹爹毫无关系啊。”   谢瑜安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不,这与云伯父有着莫大的关联。”   “什么关联?”   谢瑜安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他:“岫岫,你知道霍光么?”   云岫脸上茫然了片刻,随之回答:“知道,霍光是西汉时期的权臣,曾经废立两帝。”   谢瑜安点头,“没错,但你是否知道你的父亲云敬恒云大人就曾做过此等伊霍之事。”   云岫:“!!!”   “伊霍”的“霍”毫无疑问指的是霍光,而“伊”则代指殷商的伊尹,此人在仲壬逝世后,立太甲为商王,因太甲为君暴虐故将之放逐,后又因其悔悟,复还政与他。   先前不止一人曾对云岫念叨过他的父亲曾在京中做过大官,是个权臣,但云岫始终没有具体的概念,可今日谢瑜安用伊尹和霍光来说事,让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的父亲原来曾是个能够随意废立帝王、权倾天下的人。   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云岫的心漏跳了好几拍,忽疾忽缓,几乎喘不上气来。他抚着胸膛冷静了许久才慢慢恢复了些许理智,“我……我不明白,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直到此刻他才发觉今日的谢瑜安很是反常,说话不似过去那样直白扼要,让人如坠迷雾。   谢瑜安露出唏嘘之色,道:“自古皇帝与权臣的结局大多是鱼死网破,能双双得善终的不过寥寥。云伯父虽然对陛下有拥立之功,但最终也还是逃不脱与陛下交恶的结局,他为帝所恶,骤然失势,黯然离京,没几年就病重不治离世了。”   云岫想到云父缠绵病榻的最后那几年,神色萧索,原来他爹是在和皇帝的争斗中落败才辞官离京的,“瑜安哥,你究竟想说什么?”谢瑜安兜兜转转了这么久,铺垫了许多,他到底想要表示什么!   谢瑜安觑着他脸色,忽然抓住了云岫的手,面沉如水地道:“现如今有一种传言,说云伯父的死与圣上有关……说是因昔日恩怨被……被秘密赐死……”   “胡说!”云岫一双杏眼亮得惊人,他立马驳斥道,“爹爹是病逝的,他们为何要胡说?”云父从发病到逝世,他都在床前侍奉汤药,大夫的脉案、药方他都一一过目,现如今仍好生收在青萍府的老宅中。   传出这等谣言的人简直其心可诛!   谢瑜安道:“你我自然清楚内情,但造谣的人是不会管真相如何的。他们歪曲事实,把云伯父的死赖在陛下身上,说他残害忠良,以此来印证那马生的疯话,攻讦污蔑陛下的圣名。”   云岫眉头紧蹙,神色凝重,“这些谣言无凭无据,实在牵强附会,如何能信?”   谢瑜安无奈道:“岫岫你想得太简单了,很多事信或不信不在于事实本身,而在于是否有利可图。”他忧心忡忡地道,“先不说现在帝都中如何暗潮汹涌,多少人明里暗里推波助澜,只说如今已有潜伏在民间的逆党利用煽动谣言并秘密呈书游说封疆大吏,说陛下已遭上天厌弃,试图策反对方。”   云岫脸色徒然一变,写满了震惊。   “就在前两日,陛下大发雷霆,已派了龙骧卫去林家村拓写石壁上的文字并逮捕马生以及一干造谣煽动的逆党。”谢瑜安嗓音发抖,眼中满是担忧,“外祖父说如今京中局势不明又事涉你爹,觉得还是让你暂避京郊为好,以免被人利用引火烧身。安王的下场至今还历历在目,此次天书案比之更棘手复杂,岫岫,咱们不得不谨慎啊!”   --------------------   新年快乐呀~今晚年夜饭大家吃了啥呀.◔.̮◔✧   祝宝子们新的一年财源滚滚,福运亨通!   PS:下章狗皇帝就会上线,开启双人温泉山庄度假模式(♡ര‿ര) 第33章 雪狮   上回谢瑜安冒雪送云岫来别苑,因赶着回城便止步于门前,今日好不容易来一回,照理也该带他四处走走逛逛。只是两人现在都没什么兴致观景闲游,云岫更是心事重重,焦虑不安。而谢瑜安下午还有事,便也没有久留,草草用了点午膳就走了。   松萝见云岫愁云惨淡,好言宽慰了几句却不顶用,她不知内情,以为是云岫和谢瑜安之间发生了龃龉,有心要让自家小郎君做点别的转移注意力,便指着窗外明媚冬日道:“今日雪停了,奴婢陪您去别苑外头走走晒晒太阳罢。来了这么多时日咱们还没出过别苑,如今山上……已经走了,咱们也该松散松散了。”   云岫神思不属,也没听清松萝说了什么,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拉着从角门出了别苑。   角门不远处就是一条山道,放眼望去山林覆雪,银装素裹,金黄色的阳光都被衬得愈发稀薄了。   松萝笑道:“小郎君,还记得以前在青萍府的时候咱们冬天堆雪狮的事么?帝都的雪可比青萍府的大太多啦,咱们可以堆个大大的雪狮。”说着跑过去滚起了雪球,边滚还边向他招手,“快来帮忙!”   云岫只好暂时把那些芜杂的心事抛开,走过去收拢积雪。出门前两人都穿了斗篷,戴了风帽和手套,现在玩雪也不觉得手冷。   待雪狮初具雏形时,松萝一拍手道:“呀,忘了还要给狮子挂铃铛,也不知别苑中有没有,我去问问向管事。”   云岫正给雪狮勾勒五官,想了想道:“没有也不碍事,我曾看到有人用橘子皮的,倒也别致诙谐。”   松萝笑嘻嘻道:“橘子管够,世子爷今早还带了两大筐……”话一出口就察觉自己失言了,她连忙闭上嘴,匆忙地丢下句“您别乱走,奴婢去取橘子很快回来”便提着裙子跑了进去。   云岫笑了笑,用树枝继续在雪狮脑袋上描摹,有了五官的雪狮呲牙张口,神态威仪。这还不够神似,他又不厌其烦地细细勾勒出卷曲的鬃毛以及锋利壮硕的四肢。   此刻雪狮昂首挺胸,双目炯炯,栩栩如生,仿佛能气吞山河。   他绕着走了一圈,满意地将掌中残雪拍尽。   因狮子是瑞兽,能吉祥辟邪,赐福消灾,从前每次他们堆好雪狮都会争相祈福,诉说心愿。   云岫合掌闭目,祈求能万事顺遂,无病无灾,他心里刚念叨完心愿,忽听山道上传来一阵迅疾的马蹄声,如擂鼓似奔雷。   只见一人骑着一匹通身黑亮,威风凛凛的骏马正疾驰而来。那马儿鬃毛油亮,四蹄健硕,跑起来时山道上积雪四溅飞扬。而那马上男子一袭黑袍,裹着青狐裘,面色苍白若雪,发丝黑如鸦羽,一双眸子凌厉摄人,其间暗浪汹涌。   云岫心头一跳,未料到会在此地碰上这人。   不过一个愣怔,那一人一马已翩然而至眼前,对方似乎没认出云岫,目不斜视地正要驾马而过,谁知胯,下骏马竟突然发出一声嘹亮嘶鸣,两只前蹄猛地直立而起,扬起雪尘无数。   这下云岫可就遭了殃,风帽和斗篷上落满了雪变得白扑扑的。   他呆若木鸡,未料到这马好端端的会突然发起狂来。   马背上的男子骑术精湛,他勒紧马缰,攥住马鬃,企图安抚住坐骑,谁知这马仍狂躁地在原地打转长鸣,尾巴不安地甩来甩去,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男子低骂了一句“好畜生”,在数次差点被这疯马从背上甩脱后,一双厉目突然瞪向傻愣愣站在路边的云岫。   那目光阴鸷不快,像是淬了毒,云岫尚未反应过来就见眼前鞭影一闪,竟是直直朝着自己面门打来。   此时躲闪已然是来不及了,云岫下意识闭眼等着迎头一击,哪料到那鞭尾中途拐了个弯儿,擦过脸颊的劲气如同利刃割开皮肉。鞭影迅如灵蛇,只听砰的一声,有什么在耳畔炸裂开来,云岫刚睁眼,雪就哗啦啦地兜头罩下,险些把他给埋了。   云岫一动都不敢动,脸上身上全是雪渣冰渣,堆好的雪狮也被那记马鞭打得垮塌了下去,威风凛凛的兽面、根根分明的鬃毛、健硕的四肢顷刻间化为乌有。   云岫:“……”他的雪狮!!!   云岫心痛莫名,此人究竟与自己有何仇怨,抢了自己的玉环不算又毁了他新堆的雪狮,还讲不讲理!   他气得两颊鼓鼓,胸膛起起伏伏,可尚未出口发难就见原先还狂躁不已的骏马突然神奇地平静了下来。这马在原地踏着步,间或温驯地叫上两声,竟让云岫无师自通地听出了些许委屈之意,不禁心下大奇,暗道莫非这马也同人一般有着七情六欲?   他正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着,谢君棠已单手执缰驱马靠了过来,他另一只手握着马鞭,居高临下地对着云岫鼻子一指,脸上乌云密布,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是你堆的雪狮?”   云岫挺了挺胸膛,板着脸强作镇定地道:“是……是我,你……你要如何?”若他话里能少点颤音也许会更有说服力。   谢君棠冷笑道:“你堆的雪狮惊了我的马,你可知罪?”   云岫傻了眼,没想到此人会把惊马的锅扣在自己头上,忍不住反驳道:“我堆的雪狮是死物,如何会惊到你的马?”   对方见他不认,脸上阴郁更甚,眼底晦暗浓稠,周身裹挟着冰雪之气,教人胆寒。云岫忽然觉得这一刻眼前男子格外陌生,自己在他眼里不过是山间的枯叶落花,也许连枯叶落花都算不上,只是一粒尘埃,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他稍抬一抬手便能让自己顷刻覆灭。   云岫硬着头皮杵在原地,忌惮地望着他手中攥着的马鞭,以防他随时发难。   谢君棠轻嗤道:“皇帝说你胸无点墨,腹中空空,看来不是全无道理。‘积雪为狮巧藉形,紫骝何事浪为惊’的诗你难道没听过?你在路边堆雪狮,让我的马误以为是真的百兽之王而受了惊吓,不是你的过错又会是谁的?”   云岫哑口无言,心道怪你的马太蠢,可真要这样顶回去,估计下一刻那鞭子就要抽在自己身上了,便只好忍气吞声道:“原来是这样,对……对不住。”   “一句对不住就完事了?”显然这人并不打算息事宁人,他眉峰上扬,神情如莫测天象,阴郁之后似有雷霆之怒,隐而不发。   --------------------   古人冬天堆雪狮的多XD   今天狗皇帝心情不是很好呢┓( ´∀` )┏ 第34章 阴鸷   云岫瑟缩了一下,身上的雪簌簌落了一地,他仰头望着马上男子,丝帛般轻盈的冬日撒在对方宽阔的肩背上,他的发丝和狐裘下的玄色衣袍就像永夜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照不亮。因为离得近,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眼底密布的血丝,如同一片血海汪洋。   云岫吃了一惊,愈发觉得此人精神状态与之前迥异,他敏锐地察觉到些许危险的苗头,如同站在一座随时会发生雪崩的山岳前,连呼吸都下意识变得小心翼翼,“我……我……对不起……我……”后面的话在化出残影的马鞭之下戛然而止。   那马鞭狠狠抽在垮塌的雪堆上,连空气都被撕裂开来,发出短促刺耳的破音,那人连抽了十来下,鞭子灌注了狠劲,直把一堆雪生生抽烂了。   云岫被他这副架势骇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僵立在原地,只觉得那鞭子是抽在自个儿身上,浑身筋骨都紧绷若弦,骨子里生出一种不是滋味的痛感来。   他也渐渐从眼前的暴虐里品出点压抑到极致最终发泄而出的撕心裂肺,心口像是堵了块石头,沉甸甸地不断往下坠落。   那鞭子还在狠命地抽打,雪堆被抽得四散飞溅,露出底下一层枯死的草皮。   这场单方面的泄愤持续了很久,最终被一声尖叫打破了这诡异氛围。   松萝惊恐地站在侧门口,被缭乱的鞭影和飞溅的残雪吓得面色雪白,手里的橘子也掉在了地上骨碌碌滚了过去,随之被马鞭抽得皮开肉绽。   空气里爆裂开一股果香,给森森冰雪裹了层酸甜的芬芳。   谢君棠挥鞭的动作一顿,阴鸷凶残的目光落在松萝身上,松萝两腿一软跌坐在雪地里,顿时花容失色。   云岫担心他把怒意转嫁到旁人身上,明明怕得要死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突然拦在马前,“住手!不要伤人!”他的心怦怦直跳,牙关咯咯作响,鼻尖虚汗直冒,杏眼里荡漾的波光却胆怯又勇敢。   对方果然不再关注松萝,转而把视线投在了他身上。云岫肩头一紧,觉得他如今面对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只刚苏醒打算嗜咬天地的远古凶兽,下一刻自己就会被对方的利爪坚齿撕扯个粉碎。   谢君棠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却没有用马鞭抽他,只顶着一张暴戾恣睢的面孔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你也觉得我暴虐弑杀?”   云岫暗道,你这个样子,是个人看到了都会点头,但若真点了头后果会如何他实在不敢想下去,便只能违心地道:“没有!”许是怕对方不信自己的谎言,他立马又道:“人如果心情不佳,掩饰得再巧妙也总会有失态的时候。能发泄出来是好事,有事憋在心底只会更痛苦。若是愿意,你可以和我说一说。”   “和你说?”谢君棠俯视着云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又知道什么?你——你们——”他神色倏忽变换,时而痛恨时而伤感时而又迷茫无助,他胯、下的骏马也被主人的情绪感染,不安地躁动起来,“都认为我合该遭天谴,不得好死是么?”接着又是一串癫狂的大笑,边笑边断断续续地说着“好”,等第三个“好”字蹦出口的时候,他眼底的光像是天际的流星,瞬间湮灭,笑意定格的刹那,他嘴角流出血丝,整个人直挺挺地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哎呀——”云岫下意识想要托住他,奈何他的小身板实在抵不住一个成年男子的份量,那人摔在他身上,差点把他的五脏六腑砸得颠倒移位。   云岫躺在雪地里,艰难地呼出一口白气,他眨了眨眼,勉强动了动手指,虚弱地向反应不及的松萝求助,“……快……快帮我……帮我搬……搬他走……”他欲哭无泪,身上压了个人的滋味着实不好受,那人脑袋磕在他脖子上,喷吐出的气息灼热如火燎。   云岫推开对方压着自己的胳膊,抬手触到男子的脸颊和额头,果然滚烫异常,顿时愈发惊慌,扯着嗓门道:“他在发热!松萝,赶紧帮我把他搀起来,他这个样子不能躺在雪地里!”   这下松萝总算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跑来帮忙。   两人费了老大的劲才把人半搀半拖地拉扯到侧门边,却已经累得气喘如牛,大汗淋漓。可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男子仍没有丁点要苏醒的迹象。   云岫一边用肩膀抵住他歪倒的身子一边对松萝道:“这样不行,快去找向管事,请他派几个小厮来抬人!对了!还得请个大夫来替他看诊!”   松萝踌躇着不敢离开,方才她亲眼见到这个陌生人可怖的一面,怎能放心把自家小郎君留下来与这种来历不明的人独处,若是中途对方醒过来要对小郎君不利,岂不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云岫见她不动弹,急得满面通红,“松萝,人命关天!你快去啊!”   听到“人命”两字,松萝这才惊跳而起,急匆匆地往门里跑去。   云岫咬紧牙关,一手抱住神志不清的人,一手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铺在了门前的台阶上,然后扶着人坐了下去。那人上半身一歪,起先还靠在他肩头,可随之又歪倒在他怀里缩成一团。   对方身上滚烫却不住地打冷战,云岫无法,只能搂抱住他给他取暖。   坐了没多久,天上又零星飘起了雪粒子,云岫把对方整个脑袋埋在自己怀里并抬起胳膊为他遮风挡雪。   好在这个时候松萝带着人赶来了。   向管事一见到云岫怀中人事不知的男子也是大为吃惊,刚才松萝只说要他去救人,未曾细说来龙去脉,他还以为是自家小郎君出了事,立马带着人心急火燎地跑了过来。如今发现是个陌生人,他理智迅速回笼,忍不住道:“小郎君,这是何人?”   云岫道:“他是我京中认识的人,方才恰巧骑马经过,他身上高热,不慎坠马跌了下来。向伯,你快让人把他抬进去,再找个大夫来看看。”   向管事听他说认识此人,心下稍安,又见这人烧得双颊绯红,五官痛楚地扭曲成一团,也再顾不上其他赶忙指挥着身后的小厮把人抬进了别院。他原打算让人打扫间客房出来给人安置,可云岫已一叠声地吩咐小厮们将人搬到他住的小楼中。 第35章 降温   小楼里还有空屋子,之前为了安顿小主人以及带来的侍女仆从,每间屋子都仔细清理过,床褥用具也都是齐全的,倒也不必额外再收拾了。   松萝和几个小丫鬟替那人解下青狐裘,宽下外衣,检查手脚,发现并未摔伤,就是身上滚烫,只能先绞了冷帕子来敷在额上降温。   向管事道:“这真是不巧,早知如此,谢世子离开前就该让他把大夫留下,现下要寻大夫,如果去帝都里找,这一来一回颇费时间不说,恐耽误了这位的病情。老奴以为不如先去山下村子里找个靠谱的赤脚郎中来瞧瞧,一般发热风寒的小毛病,赤脚郎中们也是能应付的。”   云岫觉得有理,便让他去山下找郎中。   别苑位于山腰上,与山下最近的一个村子离得不是很远,向管事很快就把郎中领了过来。   郎中是个四十来岁面色黝黑的粗犷汉子,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旧棉袄,束手束脚地走了进来,一见到云岫就要跪下磕头。   云岫连忙扶住他,温声道:“老伯不必多礼,大冷天的还劳动您出诊,实在对不住,只是我这位朋友烧得厉害,烦请您替他瞧一瞧可有大碍。”   郎中连说不敢,一旁的松萝搬了张绣墩在床边,云岫再三请他坐,他才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把脉。谁知他三指搭在那人脉门上许久,原先惶恐的眉眼渐渐被惊惑所取代,他又换了只手来把,之后还查看了眼底和舌苔,沉吟了良久才摇头道:“小的瞧这位爷不像是普通的风寒,倒似沉疴已久,这……病得不轻啊!”   云岫倏地站起身,惊疑道:“不是风寒?怎么会?他明明在发热!”   郎中道:“风寒可能会引起高热,但高热的症状不一定都是因为风寒。这位爷的脉象极其紊乱,小的在乡间行医几十载,也只有在病危无救的人身上见过这样的脉象。”   未料到看个风寒竟会看出大问题来,云岫急道:“那该怎么治?”   郎中为难地道:“小的医术浅薄,实在断不出是何病症,又谈何治疗,实在惭愧,小少爷还是赶紧派人去帝都寻个名医来罢。”   云岫道:“您能否先设法让他退烧,若再烧下去怕会烧坏了。”   郎中苦着脸道:“不瞒您说,小的不过是个田间的赤脚郎中,只会几副土方子,这些土方子能否让这位爷退烧,小的实在没有把握。这样的疑难杂症,小的见所未见,若是吃坏了人,小的怎么赔得起?”说着就要跪下来磕头请罪。   云岫心中滋味难言,一旁的向管事连忙道:“是老奴疏忽了,合该一开始就去帝都找大夫来才是。您先别急,乡下的郎中水平有限,兴许在其他大夫眼里不过是个小毛小病,老奴现在就去找正经大夫来。”   云岫点了点头,放向管事去了,他定了定神又亲自搀扶起惊恐不安的郎中,吩咐松萝去取诊金来,想了想又让小丫鬟们去装了一食盒的糕点果品和两匹布料来一并给了郎中带回家去。   郎中感激涕零,拿了东西千恩万谢地走了。   松萝给谢君棠换了块冷帕子,见云岫心神不属的模样,不禁关切地道:“小郎君,您身子也刚好利索,方才又吹了冷风,快去喝碗姜汤歇一歇,这儿有奴婢几个看着呢。”说着给一旁的小丫鬟使了个眼色。   云岫挥退试图劝他离开的小丫鬟后走到床边,见那人唇瓣青白起皮,便让松萝捧了装有温水的茶盏来,他亲自用沾湿了的勺子轻擦对方的唇给他润一润。   对方昏迷中似乎也能感觉到水的温热,下意识抿了抿勺子。   见他有了反应,云岫高兴极了,连忙舀了一勺温水送到他嘴边,谢君棠凭借本能喝了,如此云岫又喂了他几次,喂完半盏水才作罢,然后怔怔坐在绣墩上不说话。   松萝让小丫鬟们先退下,并把姜汤递到他手里,道:“小郎君,您说认识此人,怎么奴婢从未见过他?是在宫里读书时认识的么?”   云岫点点头,“他帮过我。”   松萝哦了一声,转而又想起一事,她从袖中掏出一物,“奴婢记得夫人留给您一块这样的玉环,先前还见您戴过,后来就不知所踪了,问了您您也不说,怎么跑这人身上去了?”她的目光在云岫和床榻上躺着的人脸上来回游移,心中猜测万千。   云岫把姜汤搁在一边,拿了玉环在掌中细细摩挲,只道:“说来话长。”   松萝心头一跳,着急道:“小郎君,这玉环是您赠他的么?您和世子爷……”后头的话没有说出口,但关切忧虑之情不言而喻。   云岫神色一滞,许久才回过味来,遂哭笑不得道:“松萝,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是爹娘的遗物,我岂会随意转赠他人。”   “那为何……”   云岫道:“他对这枚玉环见猎心喜,便强行索要了去,我几次三番想讨回来都没成。”   松萝瞪大了眼睛,气道:“岂有此理!这不是明抢嘛!这等恶人您还救他回来做甚?让他冻死在外头才好呢!”   云岫无奈道:“东西再重要也不及人命来得贵重,况且他还帮过我,虽然在玉环一事上他颇有些无赖,但也不好就把人判定为恶人,见死不救。”云岫始终记得那夜他被长公主的人追赶时的惶恐以及那日负伤后他独自爬出演武场时的绝望,经此种种之后,他又如何能做出以怨报德,漠视一个曾经向自己伸出援手的人呢?   松萝刚才说的只不过是气话,冷静后又道:“确实如此,不过……玉环毕竟是夫人留给您的,现在也重新回到了您手中,您快收好了。”   凤池山离帝都有段距离,一来一回并没有那么快,云岫等到临近傍晚也没等到向管事的人影。期间帕子换了不知几回,冷敷了一下午可对方身上仍旧滚烫,因为那赤脚郎中的话,也不敢随意用之前自己用过的方子给他乱吃,可若再这么干等下去,人给烧坏了可怎么办?   松萝忧心忡忡地道:“会不会烧成个傻子?您还记得从前镇上有个老刘头么?听说他就是小时候发烧给烧坏了脑子才成了个傻子,您说……”   “呸呸呸!休要乱说!”云岫着恼地在床前转了两圈,焦躁地一会儿摸摸自己额头,一会儿又探探对方体温,突然他灵光一闪,右拳与左掌心相击,叫道,“快去外头问问人,别苑中可有烈酒?有的话搬两坛来!”   松萝起初愣住了,但很快明白过来,喜道:“哦哦哦!奴婢知道啦!”说着一阵风似的跑下了楼去,很快就带着两个抬着酒坛的小厮回来了。   拍开封泥后,屋内酒香弥漫,云岫指挥着小厮把酒倒入水盆内,然后和松萝把干布巾浸透,替那人擦拭全身。   他俩细细地擦了小半个时辰,床帏间的酒气浓郁至极,让人醺醺欲醉。   对方只穿了一条底裤躺在那儿,宽肩窄腰,四肢修长,因为刚用烈酒反复擦拭过,皮肤微红泛着水光。   云岫擦干净手再次去探对方额头,眼睛一亮,高兴道:“松萝,似乎没那么烫了,你来试试!”   松萝连忙探手一摸,“真的!比方才好了不少!”   两人立马打起精神又倒了新的酒到水盆中继续擦拭起来,直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才作罢。   云岫汗湿重衣,鬓角凌乱,摸着手底下只比自己体温稍稍高了一点的皮肤露出了笑意,他刚要喘口气却被松萝的一声娇叱给吓了一跳,连忙问道:“怎么了?可是他又哪里不好了?”   松萝用手捂住脸背对着床榻而坐,露出的两只耳朵尖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她支支吾吾地道:“没……没有……”   “那你这是怎么了?”云岫见她反应这么大又矢口否认,困惑更甚。   松萝一只手扔捂着脸,一只手哆哆嗦嗦地往身后胡乱一指,羞赧道:“是……是奴婢……奴婢看了……看了……不……不该看的东西……”   云岫愈发摸不着头脑,只能回头去看床上躺着的人,视线从脸上一路往下移,直到定格在某处,杏眼蓦地睁大,“嗬!!!”竟……竟如此之壮观!!!   脸咻地一下红透了,明明同为男子,对方有的他都有,可就是无来由地不敢看第二眼。方才忙着给人擦身子降温,他和松萝都没注意到这个,没想到这会儿竟又不好意思起来了。   虽裹着层布料,但透出的形状尺寸让云岫险些浑身冒烟。   两人排排坐在床边冷静了许久,松萝从指缝里露出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呢喃道:“小郎君,您说奴婢会不会长针眼?”   云岫认真地想了片刻,道:“应当不会,如果真长了针眼也不怕,外头的大夫看不好还可以托瑜安哥去请医官来治。”   松萝这才舒出一口气,彻底放了心,可还没高兴太久又突然一惊一乍地道:“糟了,忘记给他穿衣裳了!”   经她一提醒,云岫一拍脑袋瓜也想起这茬来,“怎么忘了这个!若是冻着了岂不是病上加病!”说着,两人顾不上刚才的那点子羞涩赶紧七手八脚地给人套上寝衣。   云岫的目光无意中扫到谢君棠小腹,上头薄薄地覆盖着一层肌肉,线条流畅分明,如同几块被精雕细琢的玉石,莹润漂亮得过分。他不禁想伸手摸上一摸,忍了又忍,忍到松萝三两下替人系好了衣带,他最终也只是将锦被一盖,把无限风光遮挡了个严实,然后惆怅地摸了摸自己软乎乎的肚子,长长嘘出一口气。   外头天色渐暗,松萝给屋内点上灯,“向管事想必就快到了,奴婢先给您把饭摆上,不然等大夫来了,您又顾不上用饭了。”   云岫撑着下巴坐在绣墩上,敷衍地点了几下头。松萝走后,他却突然站了起来,掀开了刚才亲手盖上的锦被一角,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他心跳得飞快,明知这样很无礼但内心深处想摸一摸的欲望实在太过强烈,他对自己说,只轻轻摸一下,就一下。   指尖触上那层玉石也是的腹肌时就像触摸一朵火焰,差点被灼伤,云岫迅速缩回手,摸着耳朵自言自语道:“奇怪,怎么又变烫了,又烧起来了么?”殊不知是他太忐忑而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赶紧去探对方额头,谁知就撞进了一双寂寥如冰雪的眸子里。 第36章 大夫   云岫如遭雷击,他脸上的热晕还未消散,又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浑身上下连头发丝儿都写满了心虚。他猛地把手背到身后又见锦被敞开着,连忙又给他盖上,讪笑着道:“你……你醒啦?”   谢君棠不知眼前少年刚偷吃了自己豆腐,因高烧刚醒,神智尚且浑噩,原本深如寒渊的眼睛如同干涸了的水源,露出底下焦枯荒凉宛如伤疤的河床来。   云岫看到他眼底的自己,徒生出自己就是一条在枯竭河道中快要渴死的鱼。他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古怪想法感到惊疑,又见对方只望着自己出神,瞳孔焦距忽散忽聚,便知这人还未完全清醒。   “你现下感觉如何?你刚才从马上坠下又高烧不退,可太吓人啦!”云岫给他掖了掖被角,想到之前触到火燎似的体温便又要去探他额头,谁知就被扣住了手腕。   云岫神色一僵,动了动腕子没能挣脱,对方眸色已比方才冷冽了许多,像是寒潭在一场暴雨后又蓄满了水,隔着千尺深的潭水叫人再无法窥探底下分毫,云岫嗫嚅道:“你在发热,我想试试你体温……”可对方却没有松开,反而愈发用力地扣紧了他腕子,云岫疼得嘶了一声,也不知对方病中哪来这么大的气力,“松……松手……我……我没有恶意……真……真的……”   就在云岫以为自己的手骨就要被他捏碎的时候,对方突然开口说了话:“你也想要我死?”   云岫眨眨眼,被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给弄得满头雾水,好在他很快想起先前这人骑在马上的那番癫狂行径来,暗道其中兴许另有隐情,况且人现在病着,自己也不该和个病人置气,于是软声道:“你我无冤无仇,我做什么要你死?”   然而这人就像没听到云岫的话一般,只神经质地重复道:“你想要我死!你们都想要我死!”   云岫不知他究竟受了什么刺激,但他的手真的快被捏碎了,他再也忍不住痛叫了出来。松萝碰巧这时去而复返,见到这副场景吓得把怀里的食盒给扔了,跑到床前去掰那人的手,“松开!快松开!你想对我家小郎君做什么!”可此人的手像铁一样焊死在云岫的腕子上,怎么掰扯就是不放开,松萝急得火冒三丈,转而在他身上又捶又打,也不知打中了何处,这人忽然吐出一口血,眼皮一翻又昏死了过去。   这下可把他俩给吓坏了,松萝缩成一团,眼泪哗哗地掉,“他……他不会……不会……被奴婢……给打……打死……死了……”   云岫顾不上作痛的手,连忙去探他鼻息,好在人还能喘气。   松萝仍旧提心吊胆,抹泪道:“即便没死,可他都吐血了,要是半死不活那该怎么办?”   云岫忐忑地解开对方寝衣,身上不见青紫淤伤,只有几处因挨了松萝的拳头微微泛红,但这点子印记很快就消了,看不出丁点异样,他这才松快道:“不是你打他那几下的缘故,你是个姑娘,手上气力有限,又不通武艺,再如何也绝不会把人打出内伤来。”   “真的么?”松萝这才止了泣音,破涕为笑了。   云岫的眉头却没有舒展开来,担忧道:“只是他为何又吐血了?他坠马前也吐了血,这都是今日第二回了。”这让他想起那赤脚郎中的话,说此人沉疴已久,病症不轻。况且吐血可不是小事,哪有人好端端地会频繁吐血!他又想起云父缠绵病榻的最后那两年,也总伴着呕血的症状,等血呕尽了便立马油尽灯枯而死。   这实在不是个好征兆。   云岫悬心不已,就在此时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松萝听到后提着裙子跑了出去,很快外头就响起她欣喜的叫喊,“小郎君,向管事领着大夫回来啦!”   云岫心头一松,默念了三遍阿弥陀佛。   外头风雪渐盛,向管事和大夫的衣袍上都落满了雪,两人在门外将身上雪水抖尽才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松萝打了热水给他二人洗手净面,云岫又唤小丫鬟们端了温热的姜汤来给他俩驱寒。   大夫喝完姜汤又在炭盆前烤了会儿火,等双手暖和过来后才坐在床前为人诊脉。   向管事悄声对云岫道:“小郎君,这是帝都瑞善堂新来的楚大夫,别看年纪不是很大,但听说此人医术是这个……”说着竖起拇指比划了一下。   楚大夫与很多胡子花白的老大夫不同,外貌很是年轻,看着约莫三十岁上下,长得五官周正,白净温润,周身缠绕着淡淡药香,初见便令人心生好感。   云岫自然信得过向管事,见楚大夫闭目不语,温文被肃容所取代,心头跟着开始发紧,丁点动静不敢发出就怕打扰到对方。   楚大夫并未让他们等太久,稍顷就睁了眼淡淡吐出一口气,云岫小声道:“他要不要紧?先前他高烧不退,我们用烈酒给他擦身散热,只是在你们来之前,他虽醒了一回但又吐了血晕过去了。”   楚大夫赞许道:“你们做得很好,高热退下来便好办多了。我现下准备给病人施针,屋内要绝对安静才可确保精神集中,烦请各位先出去等上一等。”   云岫自然无有不应,且他听这位楚大夫的言谈神色与之前那郎中把完脉后的反应很是不同,既无惊疑也无为难,想来定是成竹在胸,能药到病除了,遂也一时没想到要细细询问病因,只以为真如向管事说的那样,是那郎中医术平平才会对个稍微棘手点的病症大惊小怪。   等屋内人都散去后,楚大夫脸上的淡然也如潮水般迅速退去,他拉开对方衣襟,在几处大穴上一一落下针,约莫一刻后,床上的人手指动了动,逐渐苏醒过来。   楚大夫面上一喜,却并不对外声张,只凑上前去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恭敬地道:“陛下?陛下?您现下感觉如何?”   谢君棠眼珠动了动,良久才恢复了清明,也认出了眼前人,他眸光闪了闪,视线越过楚大夫投向屋内,却并未见到旁的什么人。   楚大夫道:“陛下放心,此间主人应当还不曾识破您的身份,听他家管事说,您途径此处时不慎坠马,他家小郎君便把您抬回了别苑。巧的是,那位管事去帝都瑞善堂请大夫时让我撞见了,又听他说村里的郎中束手无策,便起了好奇心跟着走了一趟,竟误打误撞遇上了陛下。”   --------------------   咱们周五见~ 第37章 不治   谢君棠咳嗽了几声,扎在他身上的十来根银针也跟着晃了晃。楚大夫立马伸手稳住针,又从药箱内取出粒药丸给他服下。   谢君棠吃了药丸舒服了许多,他哑着嗓子虚弱地道:“有劳楚卿了。”   楚大夫忧心不改,“草民听那小郎君说今日陛下吐了血?之前可有过这样的事?”   谢君棠苍白的脸上逐渐蒙了层阴翳,他眼下青黑交织,气若游丝,情况竟比前不久自己刚进京那会儿来得更为糟糕了。   楚大夫见他不发一言,不赞同地道:“陛下切勿讳疾忌医,定要对草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您这病症凶险异常,您隐瞒症状只会妨碍草民的判断,耽误您的病情。”   谢君棠仍旧不语,楚大夫见他如此固执,痛心疾首地唤了两声“陛下”,“性命攸关的事,您一定要如实告知啊!”   谢君棠把脸偏向床内侧,修长的颈项上有几道青色的脉络因此突显了出来,他淡淡地道:“你和静檀都说是不治之症,既是不治之症,多说又有何益?”   “陛下,您要三思哪!”然而不论楚大夫如何劝说,谢君棠始终避而不言。   楚大夫急道:“陛下,大夫本就干的是与天争命的活计,若明知是不治之症而轻言放弃,这绝非仁医所为。您吐了血说明您这病在恶化,草民得调整方子好为您争取更多时间,这样才有更大的可能寻到根治的良方。”   可谢君棠依旧无动于衷,他闭上眼冷声道:“楚卿,你出去。”   “陛下!”   “出去!”   谢君棠显然已是动了肝火,楚大夫只好抹了把眼角道:“既如此,草民先告退,等一炷香后再来取针。”   楚大夫推门而出时开门的吱嘎声惊动了小楼的主人,只见一个脑袋瓜从隔壁屋子探出来,眉眼弯弯地笑问道:“楚大夫,他要紧么?施针结束了么?可要开药方?”   楚大夫心里还想着奉天帝的事,他有些不明白,上次进宫为其看诊时,对方虽从自己口中得知自个儿患的是不治之症,但尚能维持平静,也乐意遵循医嘱配合诊治,怎么今日会变得如此反常?   云岫见楚大夫怔怔地出神不搭理自己,顿时如临大敌,他噔噔跑出来,紧张地道:“楚大夫,我那朋友如何了?”   楚大夫回过神,立马掩饰住异色笑道:“一炷香后方可取针,小郎君且再稍等片刻。”   云岫连忙请他去隔壁用茶,又见天色已暗,便邀他一同先用饭。楚大夫倒也没跟他客气,大大方方地坐下吃了。   用罢晚饭,云岫奉茶与他,这才开口问道:“不知我那朋友得了什么病?严重不严重?”他已经意识到兴许真的不是风寒,毕竟风寒不会到吐血的地步。   楚大夫并不敢透露皇帝的病况,只能扯谎道:“看似凶险但也无妨,等取了针我再开个方子。”   云岫杏眼微亮,庆幸道:“那就好,那就好。”   看看时候差不多了,楚大夫打算回去取针,可想到皇帝的反常便有些头疼,此时他又见云岫一副混不知情的模样,想着若有个外人在,皇帝为了隐瞒身份定然不会表现得太过抵触,于是道:“小郎君既然如此关心朋友,不如与我同去。”   云岫自然乐意,他推门进去,屋内静得落针可闻,可没走几步就听对方含着怒意呵斥道:“滚出去!”   人醒了固然值得高兴,但云岫更怕身后的楚大夫没见过脾气这么大的病患觉得被冒犯了,便连忙找补道:“对不住,他身上不舒坦因此脾性大了些,望你勿怪。”   楚大夫尴尬地笑了笑,连忙道:“不妨事,不妨事。”   谢君棠听到云岫的声音转过头来,云岫走到床前,全无芥蒂地道:“你醒啦?是楚大夫治好了你,你且收收你的脾气,不可以对大夫这么无礼。”   楚大夫听了险些厥过去,他可没那胆子敢让奉天帝为了自己收敛脾气。他越过云岫道:“这位爷,该取针了,您忍着些。”   谢君棠看了看云岫后闭了眼,即便楚大夫的动作很是利索但仍有痛感,等十来根针全部取完,他额头和鼻尖上已出了密密的一层薄汗,连睫毛上都沾了些许水汽,整个人病恹恹地躺在那儿,无端有些可怜。   云岫掏出帕子替他拭汗,这人竟还不领情,挥手打掉。云岫也不是非要找罪受,捡起来默默塞回了袖笼中。   一旁的楚大夫目不斜视,将银针悉数收好后在桌上摊开一张纸。云岫把灯盏挪到近前,边研墨边看他写方子。他虽没学过医术,但那些年云父请医用药都是他在张罗,药材的功效他倒还记得不少,见其中几味药用得颇为古怪且剂量不小,不免有些疑惑。   楚大夫写完密密麻麻的一张纸后,抬头见他对着药方眉尖微蹙,似有困扰,便笑道:“小郎君这是怎么了?”   云岫有些赧然,“也没什么,只是……”他往身后床榻方向扫了一眼,有心要问,但楚大夫已经说了这病看似凶险实则无碍,若自己再质疑,难免显得无礼。况且自己连半吊子都算不上,楚大夫精通医道,他这般用药想必自有他的道理,便道:“只是看见上头有几味药并不常用,担心这方子今夜无法抓齐,恐耽误了他的病。”   楚大夫道:“这倒不碍事,我也正打算和小郎君说,想请您家高仆先带我去看看别苑里有些什么药,若有缺漏,暂且记下,等我回了瑞善堂后将少的几味凑齐了一道送来,方才已经施过针,煎药的事倒也不急于一时。”   云岫郑重地谢过他,想了想道:“既如此,楚大夫不妨暂且在我这儿住上一晚,外头风雪交加,夜里赶路多有不便,还是等明日一早动身为好。”   楚大夫也不推辞,拱手道:“多谢小郎君美意,楚某领受了。”   将人送走后,云岫又回到了床边,谢君棠仍然闭着眼,但云岫就是觉得他是在装睡,于是俯下身轻轻推了推他肩膀道:“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没有回答。   云岫只好又道:“煮点粥给你喝好么?就是不知你喜欢甜口还是咸口的?”   仍旧无人搭理。   云岫继续自问自答,“四神粥怎么样?或者是排骨粥?”   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反应。   云岫都快以为是自己判断错了,但偶尔颤动的睫羽又确实不是错觉——这人一直醒着。   他到底怎么了?云岫绞着袖口始终想不明白,他只好自行出了屋,找人去吩咐厨房做点易克化的粥食送来。   没多久,跑腿的小厮就抱着食盒过来了,是一道八珍粥并三四样清淡小菜,做得很是精细周到。   云岫喊了他几声仍毫无反应,只好搬了张小几到床边,将碗碟一一摆好,苦口婆心地道:“凉了伤胃,还是趁热吃最好,外头有人守着,你若有事只管叫她们。”说完,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   狗皇帝说不想喝粥,想吃海星‎(·•᷄ࡇ•᷅)球球海星~ 第38章 玉山   到了第二日清晨,小几上的清粥小菜仍原封未动,云岫见了有些生气,有心想与他说道说道,可这时正巧楚大夫过来,倒不好立时发作了。   云岫心底憋着气,脸上挂着笑道:“楚大夫,昨夜睡得可好?”   楚大夫和他说了两句客套话后道:“楚某想着出发前再行一回针,还请小郎君先行回避。”   云岫不疑有他,爽快地带着人出了屋子。   直到确定外头的人都走远后,楚大夫在床前跪了下来,道:“陛下,关于您的病症,您还是不肯说么?”   谢君棠睁开眼,挣扎着坐起身,薄唇淡如烟云,脸色白里透青,眉目间倦怠至极,他的状况并不好,连说话都恹恹地提不起劲,可即便如此,他话里透露的那点子不快仍能使人心惊肉跳,“楚卿,你越界了。”   楚大夫医者仁心,无法坐视他如此糟践身子,即便清楚会惹恼到他,仍然好言相劝了许久。   谢君棠厌烦地挥手打断道:“楚卿,你非太医院医官,不过一介布衣白身,当初朕招你进宫也是听闻你妙手回春的名号想要试试这病症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既然你也束手无策,此事就再不与你有干,朕也不会昏聩到迁怒于你。不过,还望你守口如瓶,谨言慎行,方保一世安逸,否则……灭门之祸顷刻而至,君无戏言。”   楚大夫面色唰地白了,良久才俯下身叩拜道:“……草民遵旨!”   云岫送楚大夫出了别苑,门口马车已等候多时,向管事正指挥着小厮把几筐东西往车后头搬。   楚大夫疑惑道:“这是做什么?”   云岫笑道:“都是别苑里产的山货,楚大夫带回去尝尝鲜罢,另外还有人参、虫草几味药材,想来这些在你手中定能物尽其用。”   楚大夫本不想收,奈何云岫和向管事主意已定不容他推辞,楚大夫无法只得再三谢过。   因药方上还有几味药别苑中没有,这次向管事会和楚大夫一同去帝都瑞善堂,取了药后再回来。   云岫招招手,目送着马车摇摇晃晃地驶下山。   今日的山风格外凌厉,只站了一小会儿功夫,身上的热乎气就散了个七八,云岫跺跺脚抄着袖笼正准备回去,谁知山道上突然传来好大一阵动静。   只见二三十骑从坡上疾驰而下,声势浩大,追风逐电。清一色的高头大马,神骏非凡,奔跑间鬃毛飞舞如云霞,蹄声滚滚似奔雷。马背上的骑士皆是一身暗色劲装外加一袭黑披风,腰间悬着刀,一个个生得虎背熊腰,英姿勃勃。   云岫看得愣住了,幸亏松萝和几个小厮反应快,推搡着他避到一旁,才没被撞翻。   这队人马倏地从面前跑过,一眨眼就陆续变作一个个小黑点消失在绵延的山道上,云岫发丝都被他们经过带起的劲风吹得凌乱了,他望着雪地里杂乱污糟的马蹄印迹不禁想入非非。   松萝拍拍胸脯,后怕地道:“天寒地冻的,哪来这么多古怪的人?”   旁边小厮笑道:“姐姐有所不知,这凤池山上的庄子大多都是达官显贵们所有,外加这山上的温汤是一绝,每逢寒冬,附近总会有许多生面孔出没,大多都是那些贵人们的家仆护院,见多了也就不足为奇了。”   云岫听后若有所思,刚才那群人如此气势慑人,虽衣着打扮上瞧不出端倪,却不难看出他们一个个都训练有素,来历不凡,不似普通看家护院的武夫。   云岫想到初来凤池山那天向管事托松萝转述的话,那些人又是从山上下来的,莫非和山顶的皇庄有关?   可皇帝不是回帝都去了么?怎么还留下这么多人?他们此刻下山又是为了什么?   云岫心底冒出许多疑问,然而全都无解,他又想着兴许是自己多心了,山上显贵人家两只手数不过来,也不一定就是皇庄里头的人。   他按下心中不安回到了别苑,上楼时忽然回头问松萝:“那边的早食送过去了?”   松萝道:“送啦,已经吩咐红椿伺候着了,您放心罢。”   老实说云岫还真放心不了,就对方那个臭脾气,红椿那个小丫鬟恐怕应付不来。   不过,恐怕换作任何人都鲜少有能应付的罢。   云岫上了楼,就见红椿提着食盒走过来,一看到自己立马愁眉苦脸地道:“小郎君,那位爷……”   “他不肯吃?”   红椿把食盒打开,露出原封未动的早点,为难道:“奴婢劝了好久,那位爷始终不肯动筷,且他瞧着好生威严,眼睛里能射出刀子,奴婢……奴婢实在没有办法……”   一早就料到的事,云岫并不责怪红椿办事不利,他接过食盒道:“我去瞧瞧。”松萝有心要跟他一块儿去,也被他拒绝了。   云岫进去的时候,对方正要下地,寝衣的衣带在挣扎中略微松开了些,衣襟朝两边散开,露出一片光灿灿的胸膛。他发丝微乱,其中有一缕垂下来缠在锁骨间,黑白分明,如同丝绸覆在玉石之上,叫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听到动静,那人抬眼瞟了过来,目光如同在冰雪里淬过,冷嗖嗖的。红椿说这人眼里有刀子,云岫深以为然,他顶着那道视线头皮发麻地硬挨到床边,有心要笑一笑,但嘴角像被米糊黏住了,只会死板地往上扯,最终露出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来。   谢君棠嫌弃极了,他撇开目光,两只手扶在床柱上,勉强站了起来。   云岫赶忙要去搀他,却被他毫不客气地在手背上打了一记,说不上疼,就是让人对这种不识好歹又无礼的行径感到不快,云岫缩回手道:“你生着病下地做什么?快快躺回去!”   谢君棠像是没听到他的话,迈步往前走,可他太虚弱了,像个蹒跚学步的幼儿,一离了支撑人就朝前倒去。   昨日云岫刚被他砸在雪地里差点爬不起来,至今还有阴影,此时见玉山又朝自己倾倒,他尚未来得及考虑是躲是救,对方整个人已经不容分说地压在了他身上。压得人胸闷气短的同时,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脸上快速擦过,额角、眼尾、耳根、下颚……柔软且略微粗糙。   云岫退了两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他低头看去,鼻尖恰巧碰在对方唇上,那唇薄而淡,因许久不曾进食,干燥地爆了点皮。   “咕嘟——”云岫喉头滚动,逃也是的避过头去,心湖上落下一阵急雨,引得波澜不歇,水浪拍岸。 第39章 搜捕   谢君棠此时头重脚轻,天旋地转,等到再次能视物时,他已被搀回床榻上坐着,喉咙里瘙痒难耐,一连咳了十来声,直到吞下一口温水,又被拍着背顺了许久的气才好受了许多。   “再喝点水罢。”那声音入耳,又轻又绵软,裹了花蜜一般,叫人心头酥酥的。   谢君棠撩起眼皮,就见云岫双目盈盈润润,蓄着一汪溪水,脸上担忧如有实质,琉璃珠似的瞳孔里倒映出两个被病痛折磨得半死不活的自己。他盯着那两个自己沉默了片刻,忽然推开嘴边的茶盏道:“取我的衣裳来。”语调冷冽得很,如同屋檐下悬着的冰凌爆裂开来的声音。   云岫面色一僵,“你要做什么?你还不能起身走动。”   谢君棠嫌他磨蹭,又重复了一遍,“取我的衣裳来,我要离开此地。”口吻命令十足,仿佛他才是此间主人。   云岫道:“要走可以,不过得等我家管事取了药回来你才能走。”   取的什么药谢君棠自然清楚,他垂眼拢了拢衣襟,道:“药就不必了,你若喜欢你自己拿去喝罢。”   “这……”云岫语塞,也不知是为的对方话里的不在意还是那丝凉薄语调,他暗自掐了把手指,平心静气地劝阻道,“不吃药如何痊愈?你是有急事么?半天也等不及?”   谢君棠冷漠道:“与你无关。”   云岫彻底被他噎住了,在默念了好几遍不要和个病患多计较后,又与他好言商量道:“外头天寒地冻,放你一人离开我心难安,不如这样,我让人备车送你回去。”到时候也能知道他家在何处,回头再把药送过去就好了。   可惜谢君棠天生不知“领情”二字怎么写,他一口回绝了云岫的好意,冷言冷语道:“少啰嗦,都说了与你无关,你只管把我的衣裳和马还我便是。”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云岫忍不住在心底啐他,暗道病成这样,能走下楼算他输。   昨日对方身上的那套衣衫被松萝收了起来,云岫知道她放东西的习惯,很快就从柜子里翻找了出来给他放在了手边。   谢君棠想把衣袍抖开,胳膊却止不住地打颤,手里如同举着千斤重物,竟连穿衣这么件简单的小事也做不好,顿时心火上涌,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可疑的赤红,接着便是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喘。   云岫手忙脚乱地去找刚才那只茶盏,谁料刚递到他嘴边,谢君棠冷不丁吐出一口血来,血丝化在其中把水染成了粉色。   谢君棠用一种穷途末路的野兽才会有的目光对上他湿润惊惶的杏眼,一字一顿发狠地道:“这两日你不曾见过我,懂么?”嘴角殷红,语含威胁。   云岫被他外露的杀意震慑住,脑海里一片空白,竟一时忘了回答。   谢君棠慢慢用拇指揩去嘴边血渍,随后轻抚过他菡萏般漂亮的唇以及玉雕也是的一截柔嫩脖颈。云岫的唇被抹上色泽秾丽的“口脂”,颈项上也留下一道由深至浅的血痕,刺目而又香艳。   谢君棠在他喉结上轻轻一按,贴在云岫耳边情人般呢喃,“你不曾见过我,对么?”说着指尖发力,云岫被迫仰起头,只觉得抵在喉间的不是手指而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再有迟疑就会被捅出个窟窿来,当场毙命。   云岫啊啊了两声,又听谢君棠道:“不答应也无妨,单论守口如瓶的美德,没有谁会比死人做得更好。你放心地去,你死后我会送这座别苑里的人一同下去陪你,定不会让你在地底下感到寂寞。”这人竟打算杀人灭口,将别苑里的所有人赶尽杀绝。   云岫瞳孔紧缩,目光如被猎人盯上的小鹿一般彷徨,以为下一刻自己脖子就被会他徒手掰断,然而等了片刻也始终不见对方动手。他浑身僵麻,尤其是被迫抬起的脖子,像灌了十来斤铁水,云岫不适地略动了动,那根抵在喉间的手指竟然跟着轻轻滑落,从锁骨滑至胸膛,最后垂落在腿边。   云岫梗着脖子看去,只见谢君棠整条手臂都软绵绵的垂在一旁,脸色也说不上好,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人病得如此虚弱,就凭他一个人,哪还有气力来杀人!   方才……方才他不过是在吓唬自己罢了……   云岫舒出一口浊气,扶着床柱撑住惊吓过度而发软的身体,他见对方盯着那条手臂不说话,似乎格外沮丧,便试着旧话重提,“你病没好全何必逞强?还是好生歇着等药取了来我再派人送你回去。”   那人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云岫有心再劝,忽听外头噔噔噔地响起一串杂乱足音,下一刻松萝破门而入,心急火燎地冲将进来,花容失色地高喊道:“小郎君出事了!咱们别苑给官府的人围了!”   “什么!!!”云岫心头大震,“确定是官府的人?来了多少?”   松萝急得眼圈通红,“来报讯的小厮说,外头来了好多人,把别苑的几道门都给堵住了,说是……说是咱们府上窝藏了钦犯!”   云岫大惊,“钦犯?咱们这儿怎么会有钦犯?!”   松萝六神无主地道:“奴婢也不知道为何会出这样的事!听说底下人和他们自报了家门,连您和世子爷的关系也说了,可那群官兵全然不听,仍旧说要进来搜一搜。如今向管事不在,底下连个拿主意的都没有,门房那边顶不了多久,小郎君您赶快拿个主意罢!”   胸膛里心脏砰砰乱跳了几下,云岫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道:“你带我去瞧瞧。”虽则对方来势汹汹,但凤池山就在京郊,也算天子脚下,且满山的达官显贵,这边被围,又如此兴师动众,山上山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这帮人不会平白无故闹上这么一出,只怕其中有什么误会,还是要出面说清楚才好。   云岫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道:“我去去就来,你别胡乱走动,外头还不知乱成什么样。我先叫红椿过来,即便没胃口好歹也吃两口,否则……否则你连杀……杀人都使不上劲儿……”身旁的松萝本就是惊弓之鸟,乍一听他说杀人,吓得睁大了眼,这才发现他嘴唇和颈项上的异色,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哆嗦着道:“这……这红……红的……是什么?”   云岫面容一僵,与谢君棠的目光相撞,随后略不自在地转身朝外走,边走边用帕子把嘴巴和脖子上的血迹擦去,故作淡定地道:“我也不知是从何处蹭到的,这都不重要,赶紧去外面看看情况再说。”   松萝小跑着跟上他,一时也顾不上这段小插曲。   两人紧赶慢赶跑到大门处,果不其然,十来个护院和小厮正惊恐地围在紧闭的门前,焦灼着不敢吭声,而外头的人正毫不客气地哐哐砸门,一边还叫嚷着:“我等是京兆府的人,昨夜牢内有死囚私逃,特奉京兆尹之命前来捉拿!此贼干系重大,是皇上御笔亲批等着处决的要犯,还请贵府通融,开门放我等进府搜查,若不配合耽误了大事,即便是皇亲国戚,贵府主人也难免要落个包庇要犯的大罪!”   云岫听后面色凝重,这帮人口口声声说什么“请”,但强势跋扈之姿隔着一道门板都能想象得到,话里深意再明显不过,他们这是“先礼后兵”,若自己不识好歹,后头等他们用“兵”之时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好言相劝了。   护院和小厮见到他来,脸上虽有喜色掠过,却并不多。   云岫心知自己这个初来乍到的小主人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个顶着主子名头的陌生人,比起朝夕相处的向管事,自己算不上他们的主心骨。但这些人都是他云家的人,此处别苑也是爹爹留给自己的家宅,说什么也得护下。他自己虽也害怕,可此时此刻也只能出头。   他不顾松萝阻拦越过众人走到大门前,眯眼透过门板缝隙探看,立马呼吸一滞。只见窄窄的门缝后黑压压的一片人影,一时也数不清究竟来了多少。但果然如方才叫门的那人所说,具都穿着京兆府官差的服饰,手上都拿着东西,应当是刀剑一类的利器。   云岫退后了两步,转而瞧了眼挂着横栓的大门,暗道这玩意儿防得住小偷小摸,但想拦住门后的那些人实在是痴人说梦,这会子人被挡在外头,不过还是为着那句“先礼后兵”罢了,自己这边只有这么点人,根本无力抵挡,京兆府的人闯进来是迟早的事。   既如此,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开门,有什么话一次说个明白,然后再借机行事。   想到这儿,云岫强自镇定地对众人道:“去把门打开。”   “这……”众人面露迟疑,谁都没有动。   云岫只好道:“咱们别苑里都是良民,不曾私藏要犯,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像现在这样大门紧闭,把人拒之门外,反倒显得咱们心虚。”见众人略有动容,他又重复了一遍,“去把门打开,京兆府办事也得讲究律法,咱们用不着害怕。”   话音刚落,那砸门声愈发响亮,云岫推断若再不开门,恐怕对方马上就要靠蛮力硬闯进来了,到时吃亏的只会是自己这边,于是一改之前好言好语的姿态,大声呵斥道:“速速开门!还愣着做什么!”   众人一个激灵,皆被这个面相软和的小主人突然转变的强硬态度给唬住了,等反应过来时他们几个已经跌跌撞撞地跑去把门栓取了下来。   大门顷刻朝两边洞开,露出后边虎狼之姿的人马。 第40章 盘问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在看清这帮人时云岫的心跳险些骤停,只见门前一共有三四十人,个个生得人高马大,面上不苟言笑,长枪似的依次立在那儿,右手搭在刀柄处,仿佛随时要拔刀出窍,血溅三尺。   这哪里像是来搜捕钦犯的官差?简直像是一群要来屠人满门的修罗!   那几个开门的护院惊呼出声,下意识拔腿要跑,又见小主人不退不避,理智才慢慢回拢,勉强稳住战栗的双腿慢慢围到云岫身边,惊惧地提防着门外的人。   方才砸门的人见众人围着一位玉软花柔、韶颜稚齿的小郎君时,眼中闪过意外之色,但很快他就不假辞色地问道:“你就是此间主人?”   云岫拱了拱手,忍着胆怯正色道:“正是。”   那人嗓音洪亮,说话时震得在场诸人心神惶惶,“昨夜帝都牢狱中跑了要犯,有人见到他出了京往凤池山方向来了,那是个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手上命案无数,小郎君为了自个儿的安全着想,万不该轻忽,还请容我等进府搜查!”   云岫听他振振有词,不禁问道:“凤池山并不小,为何就认定那钦犯会跑我这儿来?”   那人道:“此言差矣,我等并非认定人就是躲在贵府上,今日也不是只搜查您一家。今早京兆尹派了五百差役,现已分作几批陆续上了山,此刻不光是您这座别苑,但凡是在凤池山方圆三十里之内的人家都要接受搜查。”   不是单搜自己一家?云岫见他神色不似作伪,稍稍放了点心,既然是广撒网而不是特意针对,给他们搜上一搜也不是不行。如果真是走脱了个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这般大动干戈的搜捕倒也说得过去,自己也愿意配合他们。   只是出于谨慎考虑,云岫还是要多问上一句:“可有海捕文书?”   “有的。”那人从怀中掏出文书。   云岫接过一看,文书上确实有京兆尹的官印,此外还附着那江洋大盗的画影图形,五官粗犷,凶相毕露,一看就是穷凶极恶之徒。   当下他再无疑问,又将文书卷起还给对方,道:“不知除了搜查可还需我们做些什么?”   那人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抱拳道:“小郎君深明大义,仆在此谢过。还请放心,我等在搜查时定会小心,绝不会碰坏贵府一草一木。另外我们也有例行问话,还请您把府中大小召到此处集合。”   云岫点点头,立刻让人把别苑内的仆从都找来,同时和众人退让开放外头的人进来。   那人也不客气,单手一挥,身后三四十人就冲进了大门。他们只留了五六人在此负责盘问,其余人四散开来,一晃眼的功夫就隐没在亭台树影之间。   少顷,别苑一众仆从都陆续来到,那几个留下的差役将人分开问话,一旁还有专人负责在纸上记录。   云岫旁听了会儿,发现都是询问姓名、籍贯、是否见过陌生人行踪的问题,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这时,那领头之人走到他面前,脸上也不再如方才那般不苟言笑,客气了不少,他拱手为礼道:“小郎君,仆也有些话想问您,还请如实回答。”   “你问。”云岫客客气气地道,发现问题与他们问其他人的大差不差,他确实不曾见过什么江洋大盗,自然没什么好隐瞒的,具都如实说了。只是这人似乎不怎么相信他,同一个问题颠来倒去地问了好几次,云岫脾气再绵软也有些烦了,嘴巴里也不知重复说着什么,注意力飘了起来轻轻落在那人身上。   对方也穿着京兆府官差的服饰,但看胸前花色与他带来的人身上的略有出入,衣襟外露出一角布料,云岫认得那是对方之前给他看过的江洋大盗的画影图形。   目光在那角布料上只停顿了稍许,很快又移开来到对方腰侧的长刀上。   云岫一怔,觉得这刀看着好生眼熟,似乎不久前曾在何处见过。他脑海里光影如梭,画面明明暗暗,如走马灯一般倏忽闪过,蓦地定格在金红瑰丽的火烧云下鸦青色装束的俊逸身影上。   这刀……他真的见过……   云岫的目光黏在刀上,认出那是宫内侍卫的佩刀,他曾在那个人身上见过的。   他在重华宫读书的这段日子里也了解到宫里的一些事,譬如皇宫里的侍卫也是有区别的,现如今分作两支,一支叫羽林卫,一支叫龙骧卫。羽林卫负责守卫宫禁,而龙骧卫负责护驾左右,换句话说,皇帝在哪龙骧卫就在哪出没。   云岫还知道那个人应当就是龙骧卫。他听重华宫里的人谈起过,说龙骧卫就是身着鸦青色侍卫服,腰悬窄刃绣春刀,平时除了护驾,他们有时还会被天子派去执行要务,地位超然,深得陛下信重。尤其是龙骧卫的大统领,连阁老和封疆大吏见了也要礼遇三分。   据说龙骧卫的待遇在宫里也是独一份,试问京兆府的官差所配刀兵会和这帮天子近卫相同的可能性会有多大?   云岫按捺下疑虑不动声色地重新打量这些人,随之发现有两处他之前不曾注意到的细节。   这些人里许多人身上的官差袍服大小并不合身,比如眼前这位也是如此,袖口紧巴巴地箍在腕线之上,衣衫像缩水了一样贴着,下摆的长度也显得略微局促。   此外还有那张画影图形,除了在一开始同海捕文书一道拿出来给云岫看过,之后一直被对方收在怀里。照道理他们盘问别苑的仆从,怎么也该把那张江洋大盗的画像拿出来让众人据此回忆,如此才合理。   可他们没有这样做。   这是为何?   云岫左思右想觉得这只会有一种可能——搜捕江洋大盗不过是个借口,这帮人压根不是京兆府的人!   根据佩刀来推测,他们极有可能是龙骧卫!   但龙骧卫为何要假扮京兆府的人马行事?又是什么样的大事需要劳驾龙骧卫秘密出动?   云岫愈发不安,他想起山顶上的皇庄,来了又去的皇帝,还有小楼里的那个人。   同样身为龙骧卫,他昨日来凤池山的目的也和如今这些人相同么?既然是同僚,自己是否该把那人身在别苑的事向龙骧卫和盘托出?   云岫踌躇不决,又想到按照这帮人要把别苑掘地三尺的架势,算算时间此刻恐怕已经到了小楼……   “小郎君?”面前这个龙骧卫的小头领唤了他几声,打断了他游离的思绪。   云岫回过神,发现之前去盘问仆从的两个人站在小头领身后,手中拿着纸笔,正探究地望着自己。云岫想装得若无其事一些,但他的演技实在算不上好,一闪即逝的慌乱和躲闪的星碎目光叫人一眼识破了他的不安,“怎……怎么了?”   三人用余光互视了一瞬,心下了然。   那小头领笑道:“小郎君,贵府的仆役说昨日您收留了一位生病的友人,可曾有过此事?”   --------------------   咱们周五见~ 第41章 无常   云岫绞紧袖子,眼神下意识落在鞋尖上,抿着唇不说话,愈发坐实了心虚。   三人见他这副样子便有些焦急,眼中冒火,恨不能立刻撬开他的嘴。好在那小头领理智尚存,不得不耐着性子问道:“小郎君莫怕,我们没有恶意,只想尽快把恶贼抓捕归案,这两日山上的人都要一一清点,以免被贼人蒙混过关。冒昧问一句,您的友人何时上的山?长的是何模样?”   云岫掐了掐掌心,稳住摇摆不定的神思,反问道:“你们真是为了抓江洋大盗?”   小头领道:“当然,海捕文书在此,做不得假。”   见他们仍打算继续隐瞒,云岫不敢当众点破,只是心里的防备不知不觉地加厚了一层,因着那份未知的疑虑,愈发忐忑,他咬了咬唇道:“我……我那朋友不是江洋大盗……”   小头领一愣,撞上云岫羊羔似的胆怯目光,他心底的焦躁像被拱了一把火,蹿腾着跃上几丈高。他耐心耗完,觉得与其在这里和这个绵软的小郎君浪费时间,不如将人绑了严加拷问,然后亲自带了人把别苑翻个底儿掉,不怕找不到……   他背在身后的手动了动,另外两人立马心领神会,长刀从鞘中缓缓滑出。   “孟将军——”一声疾呼如同平地一声惊雷让三人的动作尽皆一顿,这位姓孟的小头领猛地抬头,两眼冒出炽热的光,他神色变了又变,不似面对别苑里一干人时的冷漠沉稳,看在云岫眼里倒颇有些患得患失的意味。   云岫又去打量其余几人,发现他们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与这个孟将军大同小异。   莫非……   “可有发现?”孟将军已是急不可耐,连来人道破了他的身份都没注意。   那跑来的人虽喘着粗气却难掩喜色,“找到了!找到了……”他眼神闪了闪,似乎顾忌着有外人在,上下嘴唇碰了碰,隐约发出半个音又生生把后半个吞了回去。   云岫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但猜到兴许与小楼里的人有关,心往下沉了沉,看来他们已经见到了那个人,就是不知事态究竟会如何发展……   他两手交握着攥紧,脸色发白,像是吓的又像是被冷风吹的,略有些不自然。好在龙骧卫现在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甫一听完报讯,竟是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了,撇下云岫等人飞也是的跑了。   见他们是往小楼那边去,云岫心跳加速,咬咬牙也跟着追了过去。   “小郎君——”松萝在后面高喊,奈何耳边北风呼呼地吹,旁的声音尽皆散在料峭的风里,云岫什么都听不到,一路狂奔,等跑到小楼前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也昏花闪烁,险些站不住脚跟。   他扶在楼梯上撑了一把,缓上一缓,又侧耳听了听楼里的动静,因着先前龙骧卫要问话,红椿几个也都去了前面,没了往日里这些女孩小子们叽叽喳喳如同百灵鸟般欢快的说话声,四周显得格外静谧。   可也太静了些。   云岫确定他们是往这边来的,除开之前来搜找的人手,就是刚才赶过来的,人数也不少,这么些人,怎么会丁点动静也无?   云岫抬眼往上看,除了铺陈开的台阶什么都看不到,他抹了抹掌心里的汗,把心一横,轻手轻脚地上了楼。   二楼屋子里,谢君棠斜倚在床头正低头喝粥。他实在没什么食欲,不过是为着云岫走前说的那句话——不吃饱连杀人都使不上劲儿,才勉为其难吃上两口。   红椿第二次送来的早食是一碗梨粥,梨子切丁与粳米、银耳一块儿熬煮,吃起来味道清甜,粘稠细腻。   他边吃边想,那哭包家里的厨子比起宫里的御厨来倒也不遑多让。刚吐了血,梨粥正好能压一压嘴巴里的血腥味儿。谢君棠略吃了两口就放下粥碗,这才睁眼去瞧跪了一地的龙骧卫。   他面上淡淡的,既无讽刺也无怒意,只是说的话并不动听,“辛苦你们来寻朕,朕还以为会死在山上。”   孟将军以及身后一干人听后恨不得低到尘埃里,颤声道:“属下死罪!”   谢君棠道:“何来死罪?是朕自己骑马出的宫,与尔等无关。”说到这儿,他眸色暗了暗,想起这些时日以来发生的种种不快。   石壁天书,上天示警,说他罪孽罄竹难书,人神共愤,遂上苍降下天罚来惩治他。   天罚?谢君棠望着自得病以来越渐伶仃的手臂嗤笑出声,他虚虚握了下手掌,感受到肌肉下的绵软无力,心道,自践祚以来,撇开当傀儡皇帝万事做不得主的那几年,虽比不得古往今来的那些明君雄主,可也自信在政事上还算勤勉,遇事不偏不倚,不曾偏听偏信,宵衣旰食,兢兢业业。   然而他又得到了什么?   不治之症,天不假年!又被人全盘否定过往种种,将他比作无道暴君,批判他与那荒淫的兄长一脉相承……何其可笑可悲!   那漫天神佛,天地昭昭,总见不得他有一丝好过,要他自小在冷宫里摸爬滚打,任人揉捏搓扁,受尽屈辱还不够。宫女太监能欺辱他,顾太后能拿捏他,云敬恒要掌控他……   他熬死了顾太后,取代了废帝坐上龙椅,又斗倒了云敬恒成为一个能乾纲独断的帝王,然而命运化出的铡刀已然高高悬在头颅之上,这一回,他除了束手待毙还能如何?   昨日,他为着那些盘桓在耳边的混账话五内俱焚,本就病入沉疴的症候又严重了几分,生生呕出一口心头血来。望着指尖温热的血沫,他浑身发凉,觉得乾坤朗朗,日月煌煌,具都了无生趣。而今他身如槁木,心若死灰,与其继续在尘寰中挣扎求生,到最后被病体摧残得连丝尊严也无,还不如立刻死了,还能死得体面一些。   于是他独自骑马跑到宫外寻死,想找个干净又不扰人的清净地界,谁知那马儿溜溜达达竟还记得前几日他为了养病上凤池山时走过的路,等他压下满腔愤慨环顾周遭时,发现已然身处茫茫山道上,前方一个裹成粽子的哭包守着一只雪狮愣怔地望着自己,杏眼明亮,犹如璨星。   当下那张脸正是他最不愿见到的,那眉眼轮廓总能让他想起云敬恒那老匹夫当年在朝堂上颐指气使的模样,他只当没看见正要骑马而过,谁知胯、下的畜生竟连死物活物都分辨不清,惊得人立而起,险些把他甩下马去。 第42章 胡诌   后来的事不提也罢。   谢君棠望着眼前的龙骧卫,暗自叹了口气,心知昨日自己突然出宫,去向不明,定然急坏了宫里一帮人。他们能寻到这儿来,还知道假借京兆府搜捕钦犯的名头掩人耳目也是不易。   孟将军微抬起头却不敢直视龙颜,只小心翼翼地问:“您打算何时起驾?”   谢君棠想,自己不过想寻个清静地方去死的小小愿望竟也这么难以实现,那座困了自己三十多年的皇城,莫非要等到身死魂消才能真正摆脱么?   “陛下?”孟将军见他拧眉不语,忐忑地唤了一声。   谢君棠心中已有了决断,正要开口,忽然捕捉到外头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他猜到了来人是谁,于是快速地对几人道:“你们回宫告诉冯九功,就说朕打算继续在凤池山上休养,命他仍旧如上回那样布置,伪装出朕还在宫里的假象。内阁票拟好后的奏折只挑最紧要的送来山上,其余的发回去让阁老们看着办。至于朕的身份……不可向此间主人透露分毫,待会儿你们只管顺着朕的意思接话便可,听懂了么?”   孟将军以为他要移驾到山顶皇庄上去住,便道:“卑职立马派人去知会常公公一声,让他预备接驾。”   谢君棠却道:“不必了,朕暂时不打算去那儿,这儿便很好。”   孟将军颇为意外,惊愕得不知要如何接话,有心想问上一问陛下您要在此休养到几时?奏折到时候也送到这儿么?然而还没来得及问,就听刚才那道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咄咄咄”三下敲门声骤然响起,于是立马乖觉地闭上了嘴。   谁知谢君棠龙目一瞪,压低了嗓音呵斥道:“还跪着做什么!起来!”   这帮龙骧卫如同牵线木偶一样立马从地上爬了起来,可脸上敬畏恭顺之色丝毫未减,看得谢君棠又是一阵头疼。此时外头接连又是三下敲门声,节奏比方才那阵要急切得多,谢君棠神色几经变幻才平复下心绪,淡然地回应道:“进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云岫刚迈了一只脚进来却在看到屋内情景时惊得生生顿住了。   屋内总共十来个人,气氛却是说不出的古怪。   谢君棠见他一只脚悬在半空,金鸡独立似的杵在门口,两只杏眼睁得溜圆,眼珠子差点要掉出来的滑稽模样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这下云岫回了魂,身子晃了晃,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脚。他慢吞吞地走入屋内,快速瞄了眼直挺挺站了两排的龙骧卫,最后目光惊疑地落在倚靠着床头的谢君棠身上,有心想问这是在做什么,阅兵么?可张了张嘴,介于这伙人都齐刷刷投过来的古怪眼神,芒刺在背,云岫立马又怂了,到嘴的话又给吞了回去。   谢君棠率先打破沉默,问他:“有事么?”   云岫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算有事还是没事,不过看起来对方和这帮龙骧卫之间才是真的有事,他往后退了两步,搔了搔冻红了的脸蛋,尴尬地摇了摇头。   谢君棠岂会不知他在想什么,当下便把早就打好腹稿的话说了出来:“因京中跑了钦犯,事关重大,我奉命抓捕,昨日寻着贼人行迹来到了凤池山,却把人给跟丢了,搜找的时候又碰见了你,后来……你便都知道了。”   云岫迷茫道:“宫里的侍卫还要干衙门里捕快的活计?”   谢君棠心下微哂,暗道这小哭包倒是不傻,只是面上仍滴水不漏地继续哄骗道:“普通的人犯自然用不着,只是这贼子特殊,与前阵子倒台的安王一系有点牵扯。”   安王的事才过去没多久,且安王的嫡子谢瑜璿曾在重华宫读过书,这事当初闹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云岫想忘也忘不掉,只是他知道的大多都来自谢瑜安,所以略了解个大概,个中细节就不甚清楚了。此时听他提起安王,云岫的好奇心便被勾了起来。   谢君棠见他神情微变,双目炯炯地望着自己,似在无声催促,先前的那股子局促和尴尬都丢在了脑后,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他压了压嘴角道:“当初陛下派了钦差南下彻查安王一事,船在半道上被人凿穿,险些船毁人亡,此事就是安王和江南一系的官员买通了这江洋大盗干的。这江洋大盗与这帮蠹虫早有勾连,安王资助赤狄的粮草辎重也多赖此贼帮衬才能顺利运往边境。此贼事涉要案,且凶恶狡诈,几次躲过官府追捕,后来陛下就派了龙骧卫去捉拿,不久前才拿下此贼,可谁知刚关了没几日就让他给跑了。为了向陛下交差,只得另行抓捕。”   云岫听他提及龙骧卫,忍不住把心底的猜测问出了口,“所以……你和他们真的都是龙骧卫?”   谢君棠瞥了眼震惊的孟将军几人,眸色转厉,警告之意不言而喻,面上则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正是,我们都是龙骧卫,瞧你的反应似乎已经猜到了?”   在他玩味的目光下,云岫两颊浮起红晕,指着几人腰侧长刀说道:“这种刀我曾见你佩带过。”   谢君棠恍然大悟,心道云敬恒的儿子倒也不是真的一无是处,这观察入微的本事还算不赖。   云岫又问:“他们是来找你的么?”   谢君棠道:“差不多,原本我们兵分几路搜捕钦犯,后来半道上他们与我失去了联络,误以为我遭了毒手,几经周折才寻到沿途的痕迹找来了凤池山。”   “接下去你们还要挨家挨户地去搜查大盗行踪?”   谢君棠笑而不语,那姓孟的将军突然一个激灵,高声道:“这是自然,此贼罪大恶极,必须尽快抓捕归案!我等皇命在身不好再耽搁,只是……”孟将军笑得有些勉强,他突然朝云岫深深一礼道:“我……我这……这位……同……同僚身子不便,不宜与我等同去,还需再麻烦小郎君一回,让他在您家别苑休养几日,等把贼子擒获,我们再来接他一道回京复命。”   云岫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下意识就去看谢君棠,这人之前还嚷嚷着要离开,片刻都等不及的样子,可现在却态度大变,竟然若无其事地对自己道:“还要再叨扰你几日,没问题罢?”   云岫心里咯噔一下,之前见他大病未愈且孤身一人,实在不放心他独自离去,才几次三番挽留。可从直觉上来说,自从昨日见到此人并目睹了对方言行上的异样,他便隐隐不安,总觉得后续会有什么大麻烦在等着自己。   谢君棠见云岫没有立刻回答,神色间似有为难,便有些不快。   他突然改了主意要留在这儿,不过是想到了云敬恒这老匹夫当初做下的种种,使得他心绪翻涌,难以平息。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   老匹夫虽早早地病死了,但比起枭首戮尸或死于牢狱,已经算得上是善终。但那几年受的气忍的辱就像被一道高山堵住的洪流,终究寻不到发泄口。   谢君棠又想起中秋那夜在千岁殿和冯九功说的话,他说皇陵里清冷寂寞,想找个人在自己龙驭宾天后进去陪一陪他。这话七分怨怒三分玩笑,不过是因为初次得知云岫是云敬恒幼子后深埋在心底的痛恨、扭曲冲垮理智后所说的戏言。   他虽没有真的要云敬恒的儿子殉葬的打算,但死前能磋磨下他,出口恶气,似乎也不错。   “怎么?不愿意?”   “啊?”云岫在他迫人的目光中低下了头,手指几乎要把袖口绞烂,“这……”   像是怕他会推搪,谢君棠打断他的支吾,“我也不会平白占你便宜,之后会把在你这儿的一应开销用度悉数奉上。”   “这个不用!”听他要给自己钱,云岫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连忙摆手拒绝,“你一个人能花用多少,真的不必了,若真给了倒显得……倒显得……”   哪料谢君棠却很是坚决,别有深意地道:“账要一笔一笔算清楚,我才能够心安。此事不必再提,到时你只管拿着就是。” 第43章 喂我   云岫拗不过他,只能呐呐地应了。   谢君棠又对孟将军他们道:“皇命要紧,我也不留你们了,你们去罢。”   云岫奇怪地看看他又看看孟将军几个,觉得这人和同僚们说话的态度格外奇怪,可究竟哪里奇怪,却说不上来。   许是自己多心了罢,云岫这般宽慰自己。   孟将军显然记挂着“正事”,在谢君棠下了逐客令后,立马就带着人走了。   云岫走到栏杆边眺望,见孟将军他们下了小楼后放了支响箭,稍顷原先散布在别苑各处的龙骧卫陆续赶了过来。   等人齐后,孟将军一声令下便要离开,临走前他忽然回头,见到凭栏而立的云岫时似乎略有诧异,不过他立马抱拳恭敬地遥遥一拜,随后带着龙骧卫逐渐离开了云岫的视线。   云岫仍站在栏杆边,心道这位孟将军的礼节未免周到得有些过了,不过是替他们照料几日同僚,也不必这般感恩戴德,小心翼翼罢?莫非他与屋里这人情谊深厚,格外交好?可……方才看着又不像那么回事……   他心中还存着疑虑,一边琢磨着事一边慢慢回到了屋里,谁知一抬头就见谢君棠正用一种莫测的神情盯着自己的脸,专注得好像自己的脸上开出了一朵花来。   云岫忍不住摸了把脸蛋,什么都没有,对方这又是唱的哪一出?他觉得有必要找个话题引开这道诡异的视线,便开口问道:“你们龙骧卫办差为何要穿京兆府官差的衣服?”怎么想都觉得这样做实在有点多此一举了。   谢君棠自然不会把龙骧卫实际是在秘密寻找自己这个皇帝的内情告诉他,只能继续胡诌来圆刚才的谎,“龙骧卫在外干得最多的就是抄家下狱的差事,如果大张旗鼓地上山围了各家功勋贵胄的庄子,岂不是要闹出大乱子来?”   云岫想象了下那个场面,深以为然。   谢君棠难得有耐心地道:“你还有别的疑惑么?索性一并说出来。”   “没……没有了……”许是之前的几桩事给云岫留下了阴影,导致他现在和谢君棠独处一室便浑身不自在。他局促地看了看屋里,发现床边摆着的粥碗里有动过的迹象,只是这吃的未免太少了。   谢君棠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那只碗,眼底闪过不怀好意的光,他道:“手上没力,你来喂我。”   云岫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呆呆傻傻地立在原地,尚未反应过来。   谢君棠笑着朝他招手,重复了一遍道:“过来喂我吃。”   云岫不可思议地瞧他,见他面上淡然不似玩笑,只得僵着手脚挨到床边。他端起碗,粥还温着,能看到里头被熬煮成淡黄色的梨子丁,他舀了一勺送到对方嘴边,不解地问:“是红椿伺候得不好么?”   谢君棠想了半天才记起谁是红椿,他张嘴把粥吃了,薄唇沾上了水渍,亮晶晶的,他眸色戏谑道:“那几个丫鬟年纪小,笨手笨脚的。”   云岫想起红椿她们虽不及松萝来得稳重妥帖,但也麻利勤快,怎么到了对方嘴里就变得不堪使唤了,他胡乱地想着,结果勺子就磕到了对方的牙。   谢君棠冒火地推开他的手,嫌弃道:“真是手比脚还笨,干不了什么精细活。”   云岫被他贬得面红耳赤,刚要丢了碗去叫红椿进来,又听谢君棠不满道:“傻愣着干什么?我还没吃饱,你就是这样待客的?”   云岫觉得这人脾气大还有一股自虐倾向,若是叫红椿几个姑娘来受罪,他实在不忍,便只好自个儿忍辱负重地继续喂他吃粥。   这人格外吹毛求疵,一会儿嫌喂得慢了,一会儿说吃多了腻歪不舒服,要云岫给他倒杯水,等水来了又嫌水太烫嘴,要云岫吹凉了再喂他,等吹凉了,又说水没味儿,要加点花露进去添添味儿。   “荔枝清露或是玫瑰清露都成,只需加几滴进去就好。”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把云岫给难住了。   花露都是稀罕物,历来都是进上的贡品,云岫只听说过,至今还无缘见过,更别说喝了。这人大言不惭要吃皇帝的贡品,怎么不干脆说要喝琼浆玉液呢!   云岫道:“花露没有,倒是有桂花蜜,味道极香甜的。”是先前松萝做桂花糕时剩下的。   谢君棠挑剔道:“花露岂是花蜜能比的。”   云岫眨眨眼,将水杯再次递到他嘴边,问道:“你吃过?”   谢君棠勉为其难喝了一口淡而无味的白水后躺回引枕上,“这是自然。”   云岫疑惑道:“听说是进上的好东西,你是在宫里得的?”   谢君棠信口开河道:“因差事办得好,有次陛下赏的。”   云岫露出羡慕的眼神,谢君棠见了便笑他没见识,又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道:“陛下不也赏过你东西,怎么?不喜欢?”   云岫一震,想起皇帝赐下的书和至今没完成的五十首诗便觉得头痛欲裂,也不知哪天皇帝突然想起这茬会派人来讨要,到时还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现在他自欺欺人地不想提起这事,于是拿了粥碗抛下一句“好生休息”后就遁走了。   出了屋子,远远地就看到松萝和红椿几个走过池塘上的折桥正往这边而来,云岫便知是龙骧卫的人已经撤离了别苑。   几个丫鬟仍旧惊魂未定,担心那帮人还会卷土重来又害怕真有江洋大盗潜伏在山上,为此惶惶不安,云岫宽慰了几句后才打发她们下去。   松萝和红椿几个一起做了会儿针线,心里有些放心不下自家小郎君,便沏了壶新茶端到了正屋,推门进去就见云岫正伏在案上给九九消寒图上的梅花着色。   旁边扔着本《广韵》,书页随意翻卷着,下头压着张诗稿,上头新写了首七言,墨迹未干,最后两句大概是觉得不满意又用笔抹了去。   松萝将茶壶摆在一旁,见消寒图上八十一朵梅花着色和未着色的两者泾渭分明,她算了算日子,发现还有十来天就是除夕了,忍不住问:“小郎君,咱们真的要在这儿过年么?”   云岫将笔搁在一旁等着今日这朵新染红的梅花渐渐干透,昨日因为谢君棠的事,他无暇去想京中的风雨,此刻被松萝一提醒,隐忧和心惊再次卷土重来。   松萝见他突然变得心事重重,有些暗恨自己多嘴,连忙岔开话题道:“快到饭点了,午膳您想吃点什么?前几日吃的那道黄芽菜煨火腿就不错,我看您当时用得香甜,要不让厨子再做一次?”   云岫无所谓地说了声好,又想起之前谢君棠说要花露的事,便道:“让他们再准备一道桂花山药罢,我记得你还收着没用完的桂花蜜。”   松露笑道:“是,还剩不少呢,奴婢这就找出来拿去膳房让厨子做去。”   用饭时桌上果然有云岫指明要的那道桂花山药。山药去了皮洁白如雪,上头浇了晶莹的桂花蜜,香气浓郁,令人口齿生津。   云岫随口问了句:“隔壁的饭送过去了?”   松萝道:“送啦,因那位爷病着,厨子不敢做太油腻的,刚送了鸭汁粥和几样小点过去,这会儿红椿应该正伺候着用饭呢。”   云岫希望对方这次能安生地用饭,可别再折腾人了。他拿起筷子去夹盘中的山药,谁知夹上去滑溜溜的,不太好使劲,好不容易夹住了还没吃到嘴里又掉了。   正当他和山药较劲的当口,余光里瞥见红椿正在窗口探头探脑,云岫心蓦地一沉,知道麻烦又来了。 第44章 殷勤   “怎么了?”云岫放下筷子问红椿。   红椿蔫了吧唧地道:“那位爷嫌奴婢蠢笨,把奴婢赶了出来。”   云岫眼皮直跳,一旁的松萝道:“要不奴婢去看看?”   “我去罢,你俩留下。”   来到隔壁屋,见谢君棠正靠在床头翻看一本《神仙传》,云岫记得这书先前还在自己屋里的架子上,怎么就跑到这人手中了?   谢君棠悠闲地翻过一页纸,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声音懒洋洋的,“都说了你的那几个丫鬟粗手笨脚,你没听进去么?”   云岫听懂了他话里的深意并且觉得这厮真是个怪人,明明之前还嫌弃自己手比脚笨,怎么吃个饭非要逮着自己来喂?   可排斥归排斥,想到这人曾经对自己有恩又病得不轻,云岫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   鸭汁粥滚烫,云岫盛了一碗搁在旁边放凉。送来的另几样吃食里也有那道桂花山药,他有心想让对方尝尝自家做的桂花蜜,便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块用小碟子托着送到他面前。   谢君棠闻到桂花香,终于从书卷中抬起了头,只见云岫正笑盈盈地对自己道:“尝尝这个。”他挑剔地动了动鼻尖,花蜜的味道固然香甜却远不及花露来得纯粹清新,但看在对方殷勤服侍的份上,勉为其难给他几分薄面,便低头咬去。可嘴巴刚沾到山药外头裹着的桂花蜜,还未吃出个滋味来,突然啪嗒一下,山药掉在了碟子里,溅起的汁水挂了他一脸。   云岫:“……”   谢君棠:“……”   云岫吓得立马要给他擦脸却被无情拂开,谢君棠眼里冒火,仿佛要把云岫的脸烧出一个窟窿,他咬牙切齿地道:“你故意的!”语气笃定,怒意勃发。   他说话的时候,眼睫上沾的花蜜顺着眼尾滑落,在苍白病态的皮肤上留下一道蜜色的痕迹,唇上的蜜汁也尚未舔去,似给薄唇上了一道釉色和生机。   云岫怯怯地道:“太……太滑了……对……不起……”说着又伸出手去擦却再次被打落手腕。   谢君棠抹了把脸,那花蜜香腻粘稠,他搓了搓手指,因为这种不适的触感眉头拧成一股,他忍了又忍,最终憋着火气命令道:“去打盆水来。”   云岫倏地站起身,慌脚鸡似的往外跑,也不敢假手于人,和底下人要了水后亲自端了进来。他绞了帕子给对方擦脸,因慌乱手下也没个轻重。谢君棠疼得嘶了一声,感觉脸皮都要被他揭下一层,刚按下去的怒意立马死灰复燃,“你找死!”   云岫欲哭无泪,边道歉边放轻了手上动作,战战兢兢的像是在擦拭什么古董珍宝。   折腾了一圈后,对那碟桂花山药,谢君棠连个眼神都欠奉,云岫喂他吃鸭汁粥,他吃了两口就不愿再吃,说是没胃口。   云岫见他早中两顿统共才吃了几口粥,这点子食量对于一个成年男子来说实在少得可怜,有心要劝他多吃点,但对方并不理会,又拿起那本《神仙传》兀自看了起来。   云岫无法,只得把碗碟拾掇好,可抱起食盒却不走,脸上露出迟疑之色。   谢君棠嫌他挡了光,施舍地瞟了一眼,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遂善心大发地问:“有话要和我说?”   云岫攥紧了食盒慢吞吞地重新坐回绣墩上,他低着头,思忖良久才敢直视对方,试探地问:“京中……是不是出事了?”   谢君棠眸光一滞,神情变得微妙,不置可否地道:“何出此言?”   云岫支吾道:“听……听人说的……据说闹得很大……”   谢君棠眼底幽深,沉寂不透光,似笑非笑道:“谢瑜安同你说的?”   云岫吃了一惊,自己不曾和他说过名字,但对方忽然提起谢瑜安,显然清楚他二人之间的关系,转念又想起之前和方玉提起过名字的事,又拜托他传递过东西,想来这人是从方玉口中得知的。   庆顺郡王世子要娶男妻的事,京中许多人都知晓,对方知道这个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云岫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谢君棠低低笑了几声,目光凉凉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后又落在那张和云敬恒略有相似的脸上,明知故问地道:“你很关心?想打听?”   云岫不知他心中藏奸,也不敢表现得太过以免被他瞧出端倪,矢口否认道:“没……只是好奇……想着你刚从帝都出来,兴许知道点什么……”   谢君棠岂会看不出他在撒谎,却只作不知,他又翻过一页书,纸张发出窸窣的轻微声响,他视线落在一个个印得方方正正的油墨字迹上一动不动,冷冰冰地道:“无可奉告。”   显而易见,他知道点什么但当下并不想说。   挫败和失落淹没了云岫,他抱紧食盒默默出了屋子,直到向管事归来的消息传到小楼才略振作了些。   向管事风尘仆仆,连热茶都顾不上喝一口就来同云岫禀告,“小郎君,楚大夫开的药抓齐了,老奴已经叫人拿去按着方子煎了。另外楚大夫说若那位爷继续留在别苑休养,五日后他还会上门来复诊一次。只是……那位爷有些讳疾忌医,未免他心生抵触,楚大夫让老奴知会您一声,复诊的事先不必让他知晓,且务必盯着他按时服药,时时规劝他平心静气,切勿妄动肝火。”   云岫道:“我记下了,五日后还要劳烦向伯派马车去接楚大夫过来出诊。”   向管事立马应下此事,他喝了口茶又提起早上别苑被围的事情来。他一回来就听底下人说了,虽则年轻时曾跟着云父见识过风雨,却也生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仆役们一知半解,只说是京兆府为了抓什么大盗围了咱们别苑,小郎君可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向管事心思敏锐,又刚从帝都回来,一路上都不曾听闻有钦犯逃脱,这平白无故冒出一个江洋大盗来,还闹出这等乱子,由不得他不谨慎。   云岫信任他,也就不再隐瞒,遂将龙骧卫之事悉数告知。向管事知晓了来龙去脉又听说住在隔壁屋的是个龙骧卫,立马瞠目结舌。   云岫道:“向伯,此事不宜声张,你自个儿知道便好。”   向管事自然知晓轻重,保证道:“您放心,老奴绝不会透露出去。只不过……”他面露忧色,“这大盗尚未被缉捕归案又不知潜伏在何处,只怕他真翻进咱们别苑里来,这等刀口舔血的恶徒什么事干不出,咱们既然提前知道了还是要防备着些。”想到这儿他立马坐不住了,急着去安排防卫事宜。   人走后,云岫拿起先前那首没作完的七言静静思索,只是苦思冥想了许久仍一无所获,灵感就像枯竭了的溪流一滴不剩,他索性将其扔在案上下了楼在园中踱步换换心情。   没多久就见一小厮端着食盒往这边走来,云岫叫住他一问才知是来送药的,想到依照那人性子,这活计大抵最后还会落在自己头上,干脆一事不烦二主,接过食盒上楼去找谢君棠。   云岫轻敲了几下门,无人应声,便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见对方靠在大引枕上正睡着,胸膛微微起伏,手中虚握着翻了一半的书,眼下青黑似乎比在宫中那会儿还要深上几分。   云岫犹豫地看了看手里的食盒,想叫醒他起来吃药却又有些不忍了。   谢君棠睡得很浅,警惕性也极高,早在门被推开的霎那他就惊醒了。他慢慢睁开眼,见云岫呆怔地站在自己床前,一脸纠结,便略有些不耐烦地问道:“做什么?”他嗓子仍旧哑着,但不会让人觉得难听,此时又添了点刚睡醒的慵懒之意,听在云岫耳朵里,酥酥麻麻的让人心肝跟着颤了几颤。   --------------------   咱们周五见~ 第45章 罪妇   云岫掐了掐掌心稳住情绪后把药碗从食盒内端了出来,稍顷,酸涩微苦的气味在屋内逐渐弥漫开,“大夫开的药煎好了,赶紧喝了罢。”   谢君棠揉了揉眉心,脸上残留着疲惫之色,“不是说了么,你喜欢就自己拿去喝了。”   之前见他愿意吃饭还以为是已经想通了,没想到这会儿又闹起了脾气。   云岫端着药碗走近了些,好言劝道:“喝了药你这病才能好,你是不是怕苦?我屋里有莲子糖,喝完药吃一颗就不苦啦,我现在就去拿。”   谢君棠不屑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儿?说了不喝就是不喝,快滚!”   明明自己才是此间主人,这人不过客居在这儿,怎么横起来连自己都要撵出去,何等的嚣张!还有他嘴上说自己不是三岁小儿,但看看他的所作所为,先是绝食,现在有病又不吃药,怎么劝都不听,岂不就是三岁小儿的行径?   若是打得过,云岫真想痛揍他一顿,然后捏住他鼻子直接给他把药灌进去,只要想想那个场面就觉得身心痛快,无比解气。   唉,等一下,云岫从臆想中醒过神来,心道,这人现下病着,连站起来的气力也没有,纵然自己身量上没有优势,但如果多来几个人帮忙压住他的手脚,不信制不住他,到时候灌药也就轻而易举了。   若是换做平时,云岫是绝对做不出这种以多欺少的事来,但楚大夫交代在先,这人又实在冥顽不灵,非常时刻当行非常之法,且云岫受了他好几回气,他脾气再好,终归不是泥人,偶尔让对方吃个瘪长长记性也好。   这般盘算着,云岫紧张得心跳加速。   谢君棠见他还不走,眉宇间怒意更重,斥责道:“听不懂人话么?还不快滚!”   云岫握紧拳,心道你等着,转身就出了屋子,随后把自己身边几个伺候的丫鬟小厮全都叫了上来,与他们嘀嘀咕咕秘议了一阵,最后把手一挥,一堆人就呼啦啦冲进了隔壁屋。   谢君棠被吵醒后睡意全无,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翻着书卷。云岫带着人杀进来的时候,他因为被吵得头疼心情愈发不好,一张脸阴沉沉地拉下来,如同玉面修罗,他压着怒意问云岫:“这是何意?”倒反天罡不成?   云岫心底发怵,但箭已在弦上,若临阵退缩岂不太过窝囊,想着终归是为了他好,遂把心一横,忍着兴奋和忐忑交织成的战栗从牙缝中生硬地挤出三个字:“给、我、上!”   谢君棠尚未反应过来,只见原先缩在云岫身后的几个下人纷纷朝自己扑了来,不过数息之间就按住了自己四肢,脸色顿时大变,怒道:“云岫,你要做什么!”   云岫顶着他噬人的可怖目光,双腿软得差点支撑不住身体,他双手捧着药碗,哆嗦着声音对其中一个小厮道:“扒……扒开他的嘴。”   “你敢!”谢君棠目眦欲裂。   下一刻,小厮已擒住他下颚,使了个巧劲用力一抵,谢君棠被迫张开了嘴。他眼底猩红一片,因为暴怒就连双颊都似喝了酒一样染上了薄红,如果视线能化成实质,云岫可以肯定自己此刻早就万箭穿心而死了。   他喉结滚了滚,冒着那股子杀意三两步走上前,将药往对方嘴里倒去。   谢君棠挣扎着,不断扭动四肢,奈何他病中力弱,竟连几个少年仆役都不敌,一切反抗皆为徒劳。   那药汁倾入喉管犹如沸水,那按住他手脚、此刻俯视着他将自己所有的狼狈不堪尽收眼底的仆从投下浓重的一片暗影,他们稚嫩面容上的惶恐在谢君棠眼中突然变得光怪陆离起来,扭曲跳跃着逐渐转变为一张张暮气沉沉浸着阴毒的脸孔来。   虚空中吹来陈朽带着腐味的风,耳畔少年男女的娇嗔低呼变作内监那种尖声尖气、雌雄莫辨的语调:“蒲氏罪妇,失妇德,阴挟媚道,有蛇蝎之毒,为先帝所恶。然身居冷宫,怀执怨怼,秉性藏奸,不知悔过。兹奉太后懿旨,赐鸩酒一壶,命尔了断,以赎己罪。”   那个身着粗布麻衣,在数年冷宫生涯磋磨中已无当年朱颜昳貌的丑陋老妇,状若疯癫地叫骂着:“顾氏贱婢!不得好死!今日我之命数必为来日尔之结局!”   当时年仅十一岁的自己被几个內监掼在地上,隔着半洞开的门扉目睹了生身之母被灌下死药的全过程。   他母亲不甘就此殒命,挣扎中将喂到嘴边的鸩酒掀翻,随后几个宫人一拥而上,按住她手脚试图将其制服。他母亲拼死不从,立马又被折断四肢按在地上,接着被捏住喉管,以一个屈辱难堪的姿态大张着嘴巴。那鸩酒整壶倾泻而下,泼洒在衣襟和地上,那咕嘟咕嘟的水声犹如魔音,不间断地盘桓在破败的屋宇中。   鸩酒毒发很快但让人咽气很慢,他母亲吐了一地的血,在血泊中苦苦挣扎了半天才断了气,死后五官狰狞可怖,如同恶鬼。   传旨太监嫌弃地捂住口鼻,指挥着宫人用草席裹住女人的尸身拖出宫去,随后走到他面前,轻飘飘地道:“太后慈善,怜你刚失了母亲,允你搬出冷宫并于五日后参加她老人家的千秋盛宴。”   ……   谢君棠瞳孔涣散,一时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直到云岫将药悉数灌下,松萝几人放开他手脚为他盖好寝被,他仍一动不动地望着虚空出神,不言不语,仿佛失了三魂七魄。   松萝后怕地扯了扯云岫,“小郎君,他这是……”   适才灌药,云岫出了一身的汗,他抹了把脑门,俯下身去看谢君棠,见他毫无反应,不禁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很快发觉这人眼神儿虚浮,眼珠子直愣愣地纹丝不动,脸上虽无甚表情,可没一会儿眼眶里竟淌下两串泪珠慢慢滑落在鬓角处。   云岫浑身一僵,立马捧住他的脸道:“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边说边替他拭泪,然而那眼泪没完没了似的,汩汩而下,云岫的手掌指缝间湿热一片,几成汪洋。对方眼睛一眨不眨,也不哽咽作声,只默默淌泪。   云岫忽然想起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悲莫过于无声”,以及那句“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来,顿时心慌意乱。   松萝嗫嚅道:“小郎君,是不是咱们做得太过了?瞧把人气的……”   云岫如遭雷击,这才记起楚大夫的叮嘱,说切勿让病人妄动肝火,可他刚才做了什么!他既悔又愧,忙一叠声地向谢君棠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对你!你别难过,你打我几下出出气!”然而对方置若罔闻,仿佛还被缚在茧中,沉溺不愿醒来。   松萝见情况不对,连忙把其他几人赶了出去。   云岫心焦不已,不论如何道歉自责始终得不到回应,又担心他憋着火气伤及病体,情急中将他搂抱在自己怀里,束手无策地道:“你别哭!你别哭!我再不这样待你,你打我骂我或是要我做什么赎罪,我都答应你!求你了……求你了……”说到最后,云岫也跟着哭了起来,泪珠滚在谢君棠脸上,与他面上的泪水溶在了一块儿,“我……我只是……想……想要你快点……好……好起来……”   他哽咽着说了很多忏悔的话,怀中人却似一句都没听进去,仍没有什么反应。云岫深感无力,脑内纷乱嘈杂,绝望中忽有灵光一闪,被他堪堪捕获,他忽然回头对松萝道:“快去!去把我屋里的秋海棠玉环拿来!”   松萝不解其意,又被他呵了一声,连忙去取了来。   云岫把秋海棠玉环放在谢君棠眼前,玉环下方系着的流苏垂下,尾端轻扫在他眼皮上。云岫道:“你不是喜欢这枚玉环么?我愿意送给你,今后也不再同你讨要,求你原谅我好不好?”似乎怕他不信,云岫又把玉环塞到他手里,用自己的手包住他手掌,两者紧紧贴合在一起,共同攥紧那枚玉环。   谢君棠瞳孔缩了缩,很轻微,脸上空洞的神色逐渐布上蛛网似的裂纹,他忽然低吼一声,把云岫推搡开,并将玉环贴在额上,整个人背过身去蜷缩成一团。   云岫撞在了床柱上。   松萝扑过来扶他,对谢君棠怒道:“你这人怎么……”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云岫触上谢君棠的肩背,感觉到掌心下的身躯发出轻微战栗,有低不可闻的呜咽声因为克制和隐忍变得断断续续,那种愁苦到骨子里的腔调化作一只无形的手撩拨了几下云岫心上的弦。   云岫忽然悲从中来,想到了许多事……   他虽天真纯粹,璞玉浑金,但不是不知愁苦没有烦恼。他落了会儿泪又生生忍住,凑过去拍着谢君棠的背脊软语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第46章 羊汤   谢君棠不知默默宣泄了多久,等云岫感觉不到他的颤栗时探过身偷偷去瞧他,发现人已经睡着了,掌中却仍紧握着玉环。   他舒出一口气,浑身一松,又替他掖好锦被、落下帷帐才带着人悄悄退了出去。   到了门外,松萝道:“小郎君,您真要把夫人留给您的玉环赠他?先前好不容易拿回来……”   云岫虽舍不得,但事已至此也绝不会出尔反尔,“你也瞧见了,他很喜欢玉环,刚才他那般生气伤心,我也只好出此下策试一试了。”   “可是……”松萝觑着他脸色,小心道,“这玉环是夫人的遗物,意义非凡,且私下赠玉,若是……若是被世子爷知道了……”   男女之间私下赠玉代表彼此爱慕,愿与之结发。   松萝担心将来谢瑜安得知此事后,会误会小郎君,觉得他与外人私相授受,缠夹不清。   云岫道:“我和他同为男子,不碍事。”   “真的么?”松萝半信半疑。   云岫笑道:“从前在青萍府时,我还见学堂里的同窗互赠过,哦对了,还有师长赠与晚辈。玉本是君子之器,不是只有定情的意思。况且……”他噗哧一笑,脸上也有些窘迫,“我和他才没有……松萝你是把我当成待字闺中的姑娘了,要我时刻与外男保持距离?”   松萝绞着帕子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着您身上已有婚约……是奴婢想岔了……”   云岫又道:“我瞧他如今而立之年,想来家中定然已有妻有子,他和我还有瑜安哥是不同的。”   松萝这才放了心,只是想到那枚玉环还是有些不忿,忍不住抱怨道:“他怎么就那么喜欢那玉环呢!”   是啊,他怎么就那么喜欢呢?云岫也想不明白,既不是古玉,料子也不是极品,怎么就这么喜欢呢?   见想不通,云岫索性丢开,回屋继续思索那首七言,试着续上最后两句,左看右看,勉强还算满意。他又去寻了本书来看,只是略翻了两页就觉兴致缺缺,便想下楼走走。松萝几个听到动静探出头来,得知他无聊就撺掇着一起玩叶子牌。   冬日白昼短,云岫与他们不过玩了几局外头天色就暗了下来。   松萝赶紧喊停,分工让大家收拾牌桌、安排摆饭。   不一会儿,晚膳和给谢君棠新煎的药一并被送了过来。   云岫想着下午他那个样子,这会儿不知是否醒了,之前玩牌的时候红椿中途去探了几次,都说还睡着。云岫担心晚上这顿饭对方情绪会再度失控,为了避免事后他脸上更加挂不住,于是在扒了几口饭后拒绝了松萝想要跟随的请求,独自拎着饭食和药去探他。   让人意外的是,人已经醒了,脸上一派平静,瞧不出端倪,只靠坐着垂眸摩挲着手中玉环,似在思索着什么。听到云岫进来的动静,也只瞥了一眼后快速移开,无悲无喜,无波无澜,和之前淌泪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云岫重新把小几搬了过来,一边摆饭一边问他:“现下觉得如何?膳房做了金玉羹和松仁奶皮酥,十分开胃,或是你想吃点别的,也可以和我说。”   谢君棠仍旧低头把玩玉环并不吭声,仿佛没有听见。   云岫嘴边的笑有些难以维系,他目光闪烁了几下,愧疚道:“下午是我不好,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还让你难堪了,对不起……若你心里还存着气,只管朝我来,就是……就是别和你自己身子过不去……我只想你能快点好起来……”   这是今日云岫第二次说他希望谢君棠能够尽快好起来。谢君棠面上淡淡,却知道他说的并非虚言,比跪在宣政殿前山呼万岁的那帮人都要来得真心实意。   但也仅仅是因为误以为自己是个普通的侍卫才会如此,一旦得知了自己身份,恐怕也就和旁人没什么不同了。   对奉天帝,这世上应当没有人会情真意切地希望他真的长命百岁,万寿无疆。   想到这儿,谢君棠轻笑了下,为此云岫心跳错漏了半拍,他觉得对方在平静的外表下似乎充斥着无限的悲伤,想要安慰他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总觉得言语的力量在此刻实在过于微弱了。   云岫只能捧起碗,用勺子舀了点金玉羹送到他嘴边,目光清凌凌如月下山溪,“这是添了羊汤一块儿煮的,也不知你吃不吃得惯,若觉得膻就吐出来,我让厨子重新做了送来。”   谢君棠去看汤碗,只见奶白汤水中黄白相配,黄的是栗子,白的是山药,果然如金似玉,下头还铺着一小块一小块的羊肉,肥瘦恰当,香味扑鼻。   云岫又道:“我爹爹冬日里极爱喝羊汤,就是当年在病中食不下咽的时候,总也想着这口。听管事说,别苑里的厨子当年给我爹爹做过菜,也是极擅长做羊汤的,我喝过后确实觉得滋味甚妙。虽说病中饮食该以清淡为主,但总吃米粥怕你厌烦,这羊汤滋补有益,你浅尝一口试试看,好不好?”   云敬恒爱食羊汤的事,谢君棠当年也有所耳闻,又见云岫殷切劝食,非但不觉得动容反而嘴上刻薄道:“你这是闲得无聊把我当成你爹服侍了?”   云岫脸色一僵,许是因为手里的这碗羊汤勾起了与云敬恒的父子之情,他神情落寞地道:“我爹离世前的那几个月,人时醒时昏,喂进去的药和饭食都会立马吐出来,就连最喜欢的羊汤也不例外,他很是痛苦……”   谢君棠发现他眸子上已起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汽,让他无端想起那句“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来。   “但每当我喂他吃饭吃药时,即便他身上再难受,再难以下咽,他也会笑着一口口吃下去,再故意支开我偷偷呕出来。当时我就明白,爹爹他这样做不是为了自己能多活多久而是为了能多陪伴我一会儿,他舍不得抛下我一个人……他想宽我的心……”云岫的眼泪在打转,他用袖子覆在眼睛上,但谢君棠仍看到有一滴滑落下来掉在了汤碗中。   谢君棠望着那碗汤暗暗地想,老匹夫都已经作古多少年了,竟还有这么个纯善的儿子思念他、为他掉眼泪,那等自己死了,也会有人如此么?   他很快又自我否定了这个设想,坚定地认为绝不会有这么个人!   云岫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后渐渐归于平静,“爹爹疼爱我之心,寸草春晖。想来天下间的父母待子女的心意都是一样的,你一定也很疼惜家中的儿女,便是为着他们,你也得多吃几口,快快养好……”   云岫的话在谢君棠古怪的打量下戛然而止,他勉强地笑了笑,问:“怎……怎么了?有哪里不对么?”   谢君棠目光玩味,“你说儿女?我的?”   云岫点头道:“是呀。”   谢君棠闻言轻蔑一笑,目露鄙弃地睇了他一眼,“我并无儿女,让你失望了。”   云岫一阵慌乱,吱唔道:“我……我还以为……你的年纪也该……该儿女双全了……”   谢君棠盯着他不知所措的脸许久,随后嘴角微扬,弧度冰冷又讽刺,“可惜并不是。”   “那还有你的夫人呢?”云岫真挚地望着他,“你的夫人,她一定很爱你,一心一意地为你,你也很爱她,为了她,你也该……”   可惜他的话还没说完再次被打断,谢君棠眼底的讥讽浓重得仿佛是遮天蔽日的阴云,翻滚着晦暗又危险的雷霆,“曾经有一个,很久以前就死了。” 第47章 糖豆   云岫神情木然了一瞬,嘴巴呆愣地张了张,错愕不已,“你……”   “怎么?你又要说什么宽慰人的话?”谢君棠不屑道,“是同情我觉得我可怜,还是劝我往事已矣,不必介怀?”   “我……我……”对方把云岫的路全给堵死了,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然而这还不够,对方又给云岫放下一记惊雷,“她是上吊死的,一条白绫悬在梁上,被发现的时候身子已经僵了。”   云岫捂住嘴,露出的两只杏眼里盛满了难以置信和惊恐,“她为何……为何要上吊?”   “为人所逼。”谢君棠意味深长地觑了他一眼,不温不火地道,脸上又恢复了刚才那种波澜不惊的神态,仿佛说的不是自己妻子的生死。   “害她的人呢?”云岫刨根问底。   “也死了。如此这般你还要提谁?父母?哈!”谢君棠放肆地笑了一声,“都死了,我,孤家寡人一个!”   云岫却根本笑不出来,他看着对方脸上的笑反而觉得很难过,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压住谢君棠的嘴角,“伤心会哭,高兴会笑,你并不快乐,为何要笑?”   谢君棠推开他的手,“你是我的谁,管我死活哭笑?”   到了这个地步云岫终于挫败地认了输,对于眼前这个喜怒无常的人,他已经束手无策了,因为似乎不管他说怎样的道理,对方总能精准地反驳自己。   云岫沮丧地道:“汤要冷了,我去热一热。”说着就要起身,谁知他拿碗的那只手上突然被另一只大手覆盖住。那手带着些许凉意却生得骨节分明,修长宽阔,轻而易举就把自己的手拢了起来。心突然砰砰乱跳,云岫愕然抬眸,不经意与谢君棠的视线撞在了一处,对方目视着云岫,托着他的手缓缓抬起,微低下头,就着汤碗喝了一口金玉羹。   云岫喉结滚了滚,一时找不出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对方刚才这一眼,又听对方漠然地品评道:“咸了。”   云岫诧异地“啊”了一声,心道怎么会咸,之前他尝过自己那一份,咸淡恰当,一锅里煮出来的汤水味道怎么会不同?他呆乎乎地道:“不咸罢?你再尝一口?”说着用勺子掏了片栗子送到他嘴边。   谢君棠的视线在他湿漉漉的眼角徘徊了一圈,也不知他心底究竟作何感想,竟也不闹了,只沉默着张嘴吃了。   “如何?”   谢君棠仍然道:“咸了。”   云岫暗道,保不齐是病中味觉与平日有异才会这般咸淡不分,于是又掏了块炖得软烂的羊肉哄道:“这肉不咸,你再尝尝。”   谢君棠未置一词,又吃了一口,之后就不愿再碰这羹汤。云岫也不勉强,本身拿金玉羹来就是为了让他病中沾沾荤腥,并不指望他能全部吃下,便又夹了松仁奶皮酥和胡麻饼让他尝尝。   奶皮酥清甜浓郁,胡麻饼面脆油香,谢君棠再挑剔也不得不承认这两样小点做得还算不错。他两样都略吃了些,正要让云岫端水来给他漱口,就见对方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上头系着的绳结后揭开一角,满满当当地似乎装的是糖豆。云岫用手指拈起一颗圆白的来一下塞进他嘴巴里,动作之快险些化出残影。   谢君棠被糊了一嘴,舌尖上甜味慢慢化开后,莲子芳香沁满口腔,自己吃的竟是莲子糖。   云岫见他薄唇上沾了白白的一层糖霜,像凭空长了两撇白胡子,又因为被出其不意塞了颗糖脸上有一瞬的呆滞,让那张神仪明秀的俊容无端显得有些可爱,忍不住噗哧轻笑出声又生生憋住。他心虚地低下头掩饰笑意,随之从食盒的下一层中取出一碗熟悉的药汁子来。   顿时谢君棠脸色一黯,眼皮跳了跳,下午那些不愉快的记忆立马从脑海深处争相涌出,他三两下嚼碎了莲子糖悉数咽下,冷声道:“给颗甜枣再给一记大棒?”   云岫尴尬地辩解道:“不是甜枣是莲子糖,好吃罢?”   谢君棠呵呵笑了两声,反问他:“有区别么?”   云岫摸了摸鼻子,不说话,心想若他仍旧坚持不肯吃药自己又该如何,似乎没有别的办法了,总不见得再强灌一次,如果真这样做了,恐怕这人非得把自己撕碎了不可。   许是被他黔驴技穷的样子取悦了,谢君棠突然朝他勾了勾手指。云岫起先不明白,在他的鄙薄目光中才后知后觉地端起药碗。   谢君棠就着他的手几大口把药喝完,药汁子又苦又涩,他立马干呕出声。云岫赶紧端水给他漱口,又重新捡了颗莲子糖喂给他压一压苦味儿才算好了许多。   谢君棠含着糖靠回引枕上,眉宇间疲惫感积了厚厚一摞,似乎所有的精神气都被那碗苦药给耗尽了,他无精打采地摆手赶人。   云岫替他掖好锦被后拎着食盒出了屋子。   外头又洋洋洒洒地下起了雪,耳畔充斥着簌簌轻响,天地之间一派静谧。别苑内灯火重重,在风雪中飘摇晃动,将远近高低的碧瓦山石照出浓浅不一的影来。   云岫对着飞雪长长舒出一口气,只觉得过去几年中所费的心力加起来都远不及这两天的多。只盼着接下去几日屋里这人再不作妖,安安生生地尽快病愈离开才好。   许是这次老天爷听见了云岫的心愿,接下去几日谢君棠倒还安生,虽因病中食欲不振吃得极少,倒也不再动不动地绝食和不吃药了。听话的病人自然惹人怜惜,云岫特意去翻了食谱又找膳房的厨子商讨,变着法地试着做些不一样的菜式以便能让谢君棠多吃两口。   谢君棠此人不闹腾的时候是个极耐得住寂寞的,他如今仍旧很虚弱,无法下床走动,只能一直卧床,休养期间难免无聊,他便让红椿去云岫的屋子里拿书来看以此打发时间。   偶尔也会指使云岫念书给自己听,他闭目靠坐在床头,神态安闲,因掩去了冷眸,他身上那股冰雪之意便削减了几分,如同常年居住在雪山之巅的姑射仙人飘然坠落,那眉目间的绝佳风采如同皎皎月光,叫人毕生难忘。   --------------------   一起吃好吃的能让感情快速升温-̗̀ෆ(˶'ᵕ'˶)ෆ̖́ 第48章 复诊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云岫念书给他听的时候,注意力起初还能集中在书上,可每次到了后头目光总会忍不住在这人脸上徘徊,嘴上念念有词,却是小和尚念经实则心不在焉,读的什么内容全然不知。   每到这个时候,谢君棠就会皱眉,开始还会容忍一二,等后头愈发不像话了,终于忍无可忍地睁开眸子望向云岫,修长的手指在被褥上轻点三下,意在提醒他专注些。   云岫每每会用书遮住脸不敢再看他,一副羞于见人的模样,可下一次总会重蹈覆辙,叫人好生着恼。   次数多了,谢君棠本就不怎么好的脾气彻底点着了,言语讽刺了一通还嫌不够又旧话重提地揭云岫的短。   “五十首诗”就像一道紧箍咒,让云岫苦不堪言,尤其是从谢君棠嘴里说出来更是让人羞窘。   云岫发现这人真的喜欢看自己出丑,自己表现得越难堪,他心情就越好,对方心情一旦好了,竟也乐意指点自己的诗文一二。   不过只言片语的提点,自己竟也在数日之内囫囵新凑了六首,加上先前作好的四首,就有两手之数了。   云岫为此精神大振,觉得前途一片光明,想着按照这样的速度,再有一个来月就能完成五十首诗,不禁崇拜地对谢君棠道:“你的指点可比看陛下赐的书有用多了。”这话他说得真情实感,不想却只换回谢君棠意味不明的两个字:是么。且他说这话时尾音悠远,脸上瞧不出一点被赞扬后的欢喜之情,望过来的目光还让云岫不由地绷紧了浑身的皮,有一种背脊发毛的寒意叫人坐立难安。   云岫不知自己又是哪里得罪了他,难道连夸赞之语也不爱听么?真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时间倏忽而过,很快就到了楚大夫要来复诊的日子。向管事天没亮就亲自驾着马车去帝都接人,回来时天色尚早,才刚过了巳时。   因楚大夫交代过不让云岫他们向谢君棠透露复诊的事,故等到楚大夫被恭敬地引到跟前,谢君棠的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   云岫轻咳了一声,只能装作没看到对方要生吞了自己的可怖眼神,亲自搬了绣墩到床榻边请楚大夫落座。   谢君棠眼中憋着暗火,面色黑如锅底,楚大夫连说了几遍请他伸手诊脉,他都仿佛没有听见。   云岫见他如此,顿时警铃大作,怕他又同上回一般口出恶言,要他和楚大夫一块儿滚出去,只好硬着头皮笑道:“楚大夫今日恰好来凤池山上给人出诊,因惦记着你的病就顺道过来瞧一瞧。”   谢君棠发出一声冷哼,显然这般拙劣的谎话他连一个字都不信。   云岫与楚大夫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脸上瞧出了尴尬和无奈。   “楚大夫仁心仁术又是特意为了你来的,你给他把个脉也不会少几两肉,你若不耐,不妨闭眼小憩片刻,不消多久就完事了,如何?”   谢君棠冷言冷语道:“不如何,云岫,没想到你说起谎来也是满嘴跑马。上一句还说他是顺道来的,下一句怎么又变成特意为了我来的了?你嘴巴里可还有一句准话!”   云岫头大如斗,知道此人精明却没想到会如此敏锐,不过两句话的功夫就揭穿了自己的谎言,他正搜肠刮肚地想着该如何应对,只听楚大夫道:“小郎君,凤池山上温汤不知凡几,想来您家别苑里也有。这位爷的病症除了施针吃药,若加以药浴辅助,必定事半功倍,所以楚某这两日新配了药浴的方子。原本已让瑞善堂的药童抓好了药一并带了来,哪知在路上才发现药童粗心大意竟少抓了两味。楚某记得五日前在您别苑中曾见过这两种药材,现在烦请您替我去找一找。”说着从药箱中取出一张方子,指着上面写着的其中两种道,“缺的就是这两样。”   云岫应下后将方子小心收在袖中,刚抬脚要走又生生顿住了,担心自己一去,谢君棠真要给楚大夫没脸该如何是好。   楚大夫笑道:“小郎君只管去,这位爷外表瞧着威严,但从谈吐之间不难看出是个知礼明仪的人,定然不会为难在下一个郎中。”   云岫暗想,这位楚大夫真是个良善人。知礼明仪?他怎么没看出来?   等人走后,楚大夫立马掀袍跪在床榻前请罪,“请陛下恕罪,虽然上回您说得很明白,但草民再三考虑后觉得即使铡刀悬于头顶,也做不到对陛下的病症坐视不理。”   谢君棠脸上的怒意已经消失无踪,只沉声道:“看来楚卿颇有医者之德,舍生忘死,叫人钦佩。”   楚大夫并没有因为这句赞扬而松弛,他深深拜伏于地,声泪俱下地道:“草民还是那句话,请陛下三思,切勿讳疾忌医!”   ***   云岫很快抓齐了方子上的那两种药材回到了小楼。   敲门进去一看,发现楚大夫正在施针。   谢君棠赤着上身盘腿坐在床上,胸前和背脊上密密麻麻地扎了几十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劲瘦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如一把拉满的长弓。他浑身浴汗,连睫毛和发丝之间都染了一层湿漉漉的潮意。楚大夫为了焠针特意在一旁支了个烛台,此时烛光摇曳落在谢君棠的脸上身上,那些细密微小的汗珠被照得晶莹透亮。云岫望过去只觉得他整个人都被光辉笼罩住,那飘落人间的神君似又回到了霭霭云间,他不由地就看痴了,连楚大夫施针时习惯屏退众人的规矩都给忘了,只呆呆傻傻地站在一旁直愣愣地看着。   一直到晌午时分,楚大夫才依次把银针取下,回头找裹针的细棉布时才发现了他,便笑道:“小郎君什么时候回的,怎么不吱声?”   云岫这才惊醒,还闹了个大红脸,他看了眼窗外天色才意识到自己竟无知无觉地傻站了许久,连忙走过去把怀里的药拿给楚大夫看,眼角余光却仍情不自禁地游移到谢君棠身上。   对方双目闭合,眉眼微蹙,因为痛感和热意脸上潮红未退。   云岫目光流连不去,“他的病如何了?”虽然上回楚大夫说此症看似凶险实则无碍,但每每想起谢君棠这几日的表现和上次那张教人困惑的药方,他心底的疑虑不减反增。   且楚大夫至今不曾透露过这病症的根源和名字,而谢君棠作为病患似乎也并不关心自己究竟患了何病,实在处处透着诡异,让人摸不着头脑。   楚大夫边擦拭银针边道:“情况比五日前好了些许。”随后又问谢君棠,“您近几日夜里睡得如何?是否还有夜不能寐、五心烦热的症候?”   谢君棠不动声色地瞥了楚大夫一眼,之前对方把人支走后声泪俱下地劝说了一通,谢君棠见他颇有左性,又摆出一副死谏到底的架势,担心若是收不了场会被随时会归来的云岫撞见。那小哭包再憨实愚钝恐怕也会因此起疑,于是只能遂了楚大夫的心意让其替自己诊脉施针。   医者讲究望闻问切,可楚大夫这次除了一开始的劝解竟一反常态地再未问过自己近日所感,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谢君棠眸色转暗,意在警告对方自己不欲让无关紧要的外人得知自己的病症,要他谨言慎行,勿要祸从口出。   谁知楚大夫却似没领会到他的深意,对此视而不见不说又接连问道:“近日饮食如何?是否有口干口苦之感?可还有过呕血的症状?”   谢君棠面色铁青,差点就要当场发作,只是没等他呵斥出口,已有人先一步代他回答了。   --------------------   咱们周五见~ 第49章 药浴   “他夜里辗转多次,难以入眠,纵是睡着了也是多梦易醒还伴有潮热盗汗的症状。至于饮食……他这几天始终胃口不佳,吃得极少,水喝得也不多。口苦么,他虽没说,但我瞧着他甜味的饭食要比咸味的用得多一点,不知是因为他口味喜好才会如此还是由于口苦的原因。五日前你离开后不久他又吐过一次血,之后倒是没有过了。”云岫说得头头是道,不仅如此还把自己这几天观察到的细节和从守夜丫鬟口中听来的东西全都一一阐述出来,连几时咳嗽了几声,喉中是否有痰都记得一清二楚。   谢君棠起先还不耐,等听到后面愈发震惊,觉得此子竟比记录帝王言行的起居注官还要观察入微,偏偏什么狗屁倒灶的琐事还都要拿出来分说,着实人嫌狗厌。   可楚大夫却很高兴,大赞云岫心细如发,他二人干脆把谢君棠抛在一边,自顾自聊了很久。   云岫留楚大夫用了饭,之后对方在上次药方的基础上增减了几味药并留下了一堆嘱咐后这才乘车离开了别苑。   到了晚间,考虑到药浴的事,云岫早早地就命仆从准备了。因谢君棠病中体弱并不敢真让他去泡温泉,只能按照楚大夫的吩咐命底下人打了温泉水在浴桶中,随后把一壶煎得浓浓的药汁尽数倒入其中。   因谢君棠嫌弃小楼里的几个丫鬟小厮粗手笨脚,并不允许他们近身伺候,导致这服侍药浴的差事又落在了云岫身上。   云岫搀着谢君棠起身,对方足底发飘,几乎把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才能勉强站立。等帮他宽好衣入了水,云岫如同一只刚犁过几百亩田的老黄牛,差点累厥过去。   谢君棠在热水中舒展了下身体,两条手臂恣意地搭在浴桶上,他下颚微扬,露出半片宽阔的胸膛和一段修长的颈项。云岫乏力地坐倒在地上仰头看他,水汽氤氲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喉间一点凸起,弧度优美绝伦,水珠在他的喉结、锁骨、胸膛、手臂上正肆意滑落。   屋内飘着淡淡的硫磺气味和药香,云岫抹了把汗强行将目光从对方那被热水蒸出的淡粉色躯体上挪开。温度仍在节节攀升,竟不比温汤池边逊色,他顿时觉得口干舌燥,慌忙爬起来倒了一杯水来喝。   谢君棠听到动静睁开眼,见他站在屏风旁咕嘟咕嘟地仰头喝水,似乎热得厉害,小脸红扑扑的,他喝得又急又快,水从他嘴角蹦落在衣襟上濡湿了一片。谢君棠眸色转深,只觉得干渴的滋味在嘴里渐次蔓延开,便忍不住道:“给我倒一杯来。”   云岫在另一只茶盏中倒满了水,顶着一脑门的汗珠子走到浴桶边递给他。   谢君棠就着他的手仰头喝完,那水喝在嘴里淡而无味,干渴的感觉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心头微动,忽然对云岫道:“有酒么?拿点酒来。”   云岫一愣,“酒?”又下意识道,“病中不宜饮酒,换成酥酪如何?”   谢君棠顿觉扫兴,摆了摆手不再说话。   药浴的时间楚大夫有特意交代过,无需泡得太久,云岫试了试水温觉得差不多了便扶着谢君棠的胳膊助他起身。他这老黄牛再次犁了百来亩旱田,等把人搀扶到床榻上时,整个人仿佛是团烂泥捏的,软趴趴地再使不出一丝气力。   云岫脚下一软随着谢君棠躺下的动作一道栽了下去,他“呀”了一声,脑袋撞在对方胸膛上,胳膊肘也不知撑在何处,一时头重脚轻,挣扎了数下也没能起身。   谢君棠面色狰狞了一瞬,突然扬手推了云岫一把,只是他病中力弱,愤怒下的全力一推并没能把人从自己身上掀下去,对方身体略歪了歪,下一刻脑袋又磕在了他小腹上。   这下谢君棠差点气得五官扭曲,刚穿上的寝衣松垮地搭在肩上,胸膛敞开着,只觉得有个毛茸茸的脑袋拱在腹部,湿漉漉的汗水蹭了自己一身,温热的吐息一下又一下地喷洒出来,激得那处皮肤又痒又麻,更过分的是,对方的胳膊至今仍搁在他大腿根处,离那处不过毫厘。   谢君棠脸色忽青忽白,恨不得立马撕碎了他。   云岫捂着脑门上的包抬起了头,眼神纯善至极,尚不知即将发生什么。他上半身全靠手肘使力撑着,起先还只当下头是床褥还用力抓了一把,等感觉到掌中似有异动,他懵懂地低头看去,杏眼蓦地睁大,下一刻像被火燎着了一般惊得翻了个身往床下滚去。   谢君棠疼得怫然变色,根本无暇他顾,云岫骨碌碌滚在地上,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他疼得哼哼了几声,脸色倏忽一白又迅速转红,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门。   为着这事,一连几日云岫都不敢去见谢君棠,好在似乎那夜的药浴颇有成效,谢君棠这两天手上逐渐恢复些了气力,吃饭也无需再假人手。   这天云岫依旧躲在屋中不出,他正对着诗稿发呆,忽见松萝敲门进来,把一盘金灿灿的橘子摆在自己眼前。如果没记错,这橘子还是上回谢瑜安来探他时带来的,一共有两箩筐,因为太多怕吃不完浪费,之前就让松萝几个拿下去在别苑中各处分了分,没想到他这儿竟然还有。   松萝替他剥了一个,橘子酸涩清新的气息在鼻间爆开,云岫只要了半个,几口吃完后抬头就见她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怎么这副表情,松萝你怎么了?”   松萝一边剥着橘络一边瞅着云岫的脸色小心地道:“小郎君,后天世子爷放旬假,他会来罢?”   云岫算了算时间,发现后天果然是重华宫放旬假的日子,便道:“若无要事,他应该会过来,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松萝愈发忧心忡忡,她将橘子放在案上,道:“奴婢想着若是世子爷来了见到您隔壁住着个陌生男子,即便不会多心恐怕也不会高兴,您看是不是该另外安排个客院明日请那位爷挪过去住?”   云岫脑海里嗡了一下,之前这人病症凶险,为了便于照顾外加小楼里屋子还有空余,他没多想就把人安排在了隔壁。   前几天松萝因为玉环的事和他提过她的担忧,唯恐谢瑜安误会了自己和那人的关系,现在听她再度说起此事,云岫感到荒谬的同时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心底深处响起——谢瑜安真的会如此么?   他立马又否决了这个可能,觉得谢瑜安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人,便对松萝道:“我看没有必要这样做,折腾不说还显得真有什么似的。”   松萝本想再劝,架不住云岫主意已定,只能干着急地跺了跺脚跑出了屋子。   云岫被她这样一搅和忽然觉得屋内闷得厉害,索性把诗稿一推准备出去透透气。   巧的是他刚走到廊上就碰到了一个不太想见到的人。 第50章 离去   谢君棠自从住进小楼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走出屋子,他披了那日来时穿的青狐裘,头上未着冠,只用一根发带绑了头发,负手站在栏杆前远眺。   云岫步伐一顿,回避的念头刚刚冒了个头,对方就注意到了自己,凉薄目光像一片羽毛拂过他肩头,随后拐了个弯又落在远处未消融的冰雪上。   云岫不知如何开口,那夜温泉水散发的硫磺味和药草的苦味若隐若现地浮动在周遭,明知是错觉但当时的那种难堪和窘迫再度袭上心头。   此时有飒飒的风吹过小楼,四角悬着的惊鸟铃叮咚作响,如玉石相击,悦耳至极,云岫尴尬地走了过去道:“外头挺冷的,别冻着了。”   谢君棠不说话,也不知是不是还在为那夜的事着恼。   云岫碰了一鼻子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遂没话找话地问他:“你要不要吃橘子?挺……挺甜……”谢君棠瞥了他一眼,成功让他消了声。   谢君棠忽然道:“我的马呢?”   云岫朝西北角的方向指了指,“在那边的马厩养着呢。”他想了想又道:“听底下仆役说你那马脾气有些大,不愿与旁的马同槽,还把其他马给踢伤了。”还真是马随主人,都不是好惹的主儿。不过这句话他只敢在心里说说,并不敢让对方知道。   谢君棠嗤了一声,“旁的马也不配与我的马同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傲慢之意尽显。   云岫被他噎了个半死,不禁嘀咕了一句,“这么桀骜的马怎么还会被区区一只冰雪堆的假狮子吓得瑟瑟发抖?也不过如此嘛!”他自以为说得小声,谁料谢君棠耳聪目明把他的排揎一字不漏地全听了去,随之眉峰一挑,似笑非笑道:“你说什么?”   云岫小脸一白,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捂住嘴巴,摇头否认道:“我什么都没说,真的!”见情况不对,急匆匆地连句招呼都没打就溜回了屋子。   ***   到了重华宫放旬假的那天早上,松萝有些心不在焉,云岫清楚她症结所在,颇有些无奈地道:“随我去前头等罢,想来瑜安哥差不多就要到了。”   两人下了楼穿过池塘的时候,云岫仿佛心有所感地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小楼二层凭栏站着一人,墨黑发丝,青色狐裘,颀身玉立着,远望似一株劲瘦的青竹栽在那儿。谢君棠应当也看到了他,他二人的目光在冬日清冽的空气中倏忽相撞后又飞快错开。   云岫转过身,步履匆匆,过了折桥来到花径处时,他又忍不住再次回头,发现对方身边多了个穿淡茜红衣裳的姑娘,因距离隔得远,瞧不太清五官,但看穿着打扮应是红椿无疑。谢君棠侧过脸似乎在和红椿说话,也不知说的什么。等他拐到假山一侧再次回望时,栏杆边空空荡荡,两人皆已离开。   云岫在前头花厅坐了没多久,门房上的小厮就兴冲冲地跑来报讯,说世子爷一行人到了。   云岫立即带着松萝迎了出去,没走两步就见谢瑜安和亲随正绕过影壁往这边走来,他看到云岫,面露微笑,脸颊和鼻尖上有被冷风吹后泛红的痕迹,显然这一路是快马加鞭而来。   走到近前,他摘了皮手套扔给亲随,然后拉住云岫的手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了个遍后,这才笑道:“气色瞧着比十日前又好了不少,这下我就放心啦。”   云岫见到他也很高兴,一边同他往小楼走一边问了几句家常话。   谢瑜安道:“这段时间明德堂倒是安逸得很,没再发生什么事,唉对了,马上就要过年了,钦天监已经择好了封印的吉期吉时,到时候不仅朝堂和各处官署衙门能歇一歇,重华宫也要跟着放节假了,等我安排妥当了京里的琐事,就来别苑陪你住几天,好不好?”   云岫笑道:“那自然是好。”   说话间已经能望见小楼的飞檐,松萝突然出声道:“小郎君,世子爷爱喝阳羡雪芽,奴婢先行一步去准备。”离开前她隐晦地朝云岫使了个眼色,意在提醒他不如现在就把关于小楼里住了个生人的事和谢瑜安提上一提,免得待会儿撞见了双方都尴尬。   云岫深以为然,又听谢瑜安说起他之前两次来别苑都行色匆匆,没来得及仔细逛一逛,现下他还不累,想先四处转转赏会儿景再说。   云岫痛快地应了,陪着他先在附近走了走,赏玩的同时把上次他走之后发生的事挑着重点和他说了。   谢瑜安很是意外,未料到竟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他惊疑不定地道:“我在京中从未听说有钦犯越狱,此事既然惊动了龙骧卫,又与安王有牵扯,即便再隐秘也不该丁点风声未露,实在太奇怪了。出了这样的事,你当初就该立即派人去通知我一声才对。”此时谢瑜安早已无心赏景,他背着手思索了片刻后又道:“你说那名病重的龙骧卫就是中秋节那晚帮过你的人?”   云岫点点头,之前为了找在中秋节那夜帮他逃脱永安长公主爪牙的恩人,谢瑜安曾托羽林卫的吕尚尧在宫里打听过,奈何却一无所获,所以他还记得谢君棠这人。   “龙骧卫是天子直属的一股力量,若非机要大事绝不会劳动他们出马,这江洋大盗一事定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蹊跷。”谢瑜安舒展开眉头又庆幸道,“好在只是虚惊一场,不论怎样,只要岫岫你没事其他的都不重要。”他说话时一双眼睛含情脉脉,语调温文尔雅,似有无限衷肠要和云岫倾诉。   云岫有些赧然,又听谢瑜安继续道:“那人既是龙骧卫,身份不一般,万万轻忽不得,而且他当初又帮过你,这份天大的人情说什么我也该当面同他致谢才对。岫岫,事不宜迟,你领我去见一见他罢。”   云岫见他神色间并无不妥,话里话外都是对那人当初帮过自己的感激之情,大有自己的恩人就是他的恩人的意思,不由心下一暖,暗道松萝果然多虑了,瑜安哥果然不是那种浅薄的人,遂道:“他就在小楼,跟我来。”   谢瑜安似乎急着见人,不等云岫带路就拉着他胳膊大步朝小楼方向而去,云岫险些跟不上他的脚步,差点绊了一跤,只能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哪知上了楼,就见原先谢君棠住着的那间屋子此时门扉大敞着,松萝和红椿正站在里头说话,听到门口的动静齐齐望了过来。   云岫奇怪地看了看她们,往里走了几步却不见那人身影,床榻上空空如也,被褥寝具竟拆了一半被堆在一旁,于是转身问她们:“人呢?”紧接着谢瑜安也道:“人怎么不在?去哪了?”   松萝道:“小郎君,世子爷,那位爷走了。” 第51章 元后   云岫错愕极了,刚要发问就听身旁谢瑜安往前疾走了两步,焦急地追问道:“走了?莫非是离开了别苑?他不是病了么?几时走的?为何要走?可有人来接他?适才在门口怎么没见着人?”他连珠炮似的问了一串问题,不单云岫,松萝和红椿都给愣住了。   谢瑜安似没注意到他们三人困惑的神情,又问了红椿人离开时穿的什么样式的衣裳,等问明白了立刻掉头就往外走,边走边扬声道:“岫岫别急,想来人还没走远,我现下就带人去找,怎能就这样让他走了,未免太失礼了……”声音快速远去,云岫与二女六目相对,因古怪的事实在太多,一时竟不知究竟哪一件占了上风。   松萝走到门外望了望,回头道:“小郎君,世子爷真的走了,他这是……”   这反应未免大了些,至于么?云岫一时也想不明白,索性想等谢瑜安回来后再说,便又问起红椿谢君棠的事来,“怎么走得这么突然?”   红椿摇摇头道:“奴婢也不晓得,您和松萝姐姐走了没多久,那位爷就出了屋子。奴婢以为他是嫌屋里闷要吹会儿风,正要劝他别冻着了,他忽然对奴婢说他要走了。奴婢被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给惊着了,想留他到您回来,哪知他不依,说有急事,来不及与您当面辞别,托奴婢代他与您说一声,然后去马厩牵了他那匹马,从西北那处的角门离开了。”   云岫若有所思,暗道难怪前日对方突然问自己他的马在何处,许是那时候就已经生了离开的想法。可转念又想起当日那姓孟的将军说等他们龙骧卫抓到了钦犯就会来接那人一道回京复命……   “你是跟到角门那边看着他走的?”   “没错,直到看不见那位爷的马屁股,奴婢才关门回到了小楼,想着这下屋子空了出来就先把东西收拾一下。”   “他一个人走的?没见到有人来接他?”   “自始至终就他一个人。”红椿如实道。   一个人走的?龙骧卫没来接他?怎么和之前孟将军说的不一样?还是说龙骧卫是在山下等他,所以红椿没见到旁的人?   不对不对!云岫很快否定了这种猜测。对方在他这里住了十天,这十天内从未下过小楼,也不曾见到有人来别苑传话,照道理他应当没有渠道和外头的龙骧卫联络才是,所以他不可能是因为接到了同僚的消息才离开……   云岫琢磨不透谢君棠离开的原因,只能坐等着谢瑜安的消息。   一直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对方垂头丧气地回来。   看来这是没追上了。   果然谢瑜安长吁短叹道:“我带着人追出凤池山好几里路也没见到人,他那马跑得也忒快了,兴许是什么神驹。”   云岫想起那匹脾气贼大胆子又贼小的马,差点没憋住笑意,他抿了抿唇劝道:“算了,也许真有急事呢。”实则他自己也有些担忧,虽然近来对方的病稍稍有了点起色,但外头天寒地冻的,就怕他那身子骨挨不住。又想到楚大夫开的两张药方子还在自己这里收着,也不知对方今后该如何抓药。   然而找不到人也只得作罢。   云岫心里还藏着另一桩事,他带谢瑜安去了自己屋子,等松萝上了茶点后又将她支开,这才开口问道:“瑜安哥,上回你说的天书案后来如何了?”   谢瑜安面露忧色,云岫见了不禁心惊肉跳,猜测事态恐怕已经到了很糟糕的地步,赶忙追问道:“他们是不是还在用我爹爹做文章?”   谢瑜安叹息道:“我一直在打听此事,好在这几天陛下在宣政殿又传召了我们几个宗室子两回,倒也没避着我们和众大臣商议此事。阁老们中有人提议要陛下严惩马生之流以及那些逆党,颁布上谕严禁民间传播此等悖逆谣言,否则严惩不贷,连坐三族,并希望陛下能赐下一份哀荣给云伯父,据说是要定个谥号,唉,陛下暂时还未定夺,可有人已经为究竟是取什么字来做谥号又吵起来了。”   这听着似乎并不算坏,至少对云岫来说,可谢瑜安始终面沉如水,想来还有没说的内情。果然对方顿了顿,拉住云岫的手看着他道:“岫岫,下面我说的话你听了千万别急,一切还没有定论,朝中还在为此争论,所以你万不可当真,明白么?”   云岫一颗心不断往下沉,眼中惊恐不已,忍了又忍才缓缓点下头。   谢瑜安道:“有人建议陛下赐哀荣,自然也有人出来反对,人数还不少。这帮人认为云伯父当年对陛下虽有从龙拥立之功,但作为权臣也没少欺辱当初年少的陛下,架空了少帝,行了许多党同伐异、欺君擅权之事。”   过去云岫读史的时候没少看过历史上的权臣藩王做过类似的事的记载,但此刻从谢瑜安口中听来,加之又想到是那个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父亲曾经做过的事,忽然觉得那些词汇格外的陌生。   谢瑜安瞟了眼云岫煞白的脸色,“有一件事关云伯父的秘闻我也是近日无意中得知的。”他咽了口唾沫,眼底的凝重如同一座巍峨山岳,他似乎很紧张也很恐惧,明明话就在嘴边却迟迟不开口。   云岫一颗心又被高高吊了起来,几乎忘记了呼吸。   “我听说……”谢瑜安不安地舔了舔唇,“我听说云伯父他……他与陛下发妻的死……有莫大的干系……”   轰的一声,云岫恍惚间似听见有惊雷在耳边炸响,然而窗外天空一碧如洗,没有电闪雷鸣的迹象。   “仁元皇后……这位娘娘是当今陛下的原配发妻,出身自当年的名门顾家,算起来还是陛下的嫡母顾太后的同族侄女儿。”   顾太后此人,云岫略有耳闻,她不仅是奉天帝的嫡母,还是废帝的亲生母亲。   “废帝暴虐成性,视人命如草芥,据说他在位的那段时光里,宫内的玉阶和石板路都是红的。每日总会有新的宫人被他以各种残酷的刑罚凌虐致死,有的被砍断四肢、有的被刨开胸膛、有的被野兽活活咬死……到后来还肆意诛杀朝廷命官,霸占有夫之妇,甚至还当众生挖了一名身怀六甲的外命妇肚里的胎儿,手段之血腥残忍,令人发指。”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不堪忍受其暴政,以云伯父为首的朝臣联合宗室推翻囚禁了废帝。顾太后是个深明大义又识时务的女人,清楚自己和废帝已无力挽狂澜的可能,果断下了懿旨声称暴君无道,要改立当今陛下为天子。据说她自知生养了废帝这等暴虐的儿子,无颜面对天下,在下完懿旨后不久就自尽了。”   谢瑜安用寥寥几句话就把当年那段血雨腥风、改天换日的往事陈述完,他呷了口茶水接着说道:“传闻仁元皇后生得美貌动人,当年陛下还未登基时,曾在顾太后跟前对其一见钟情并当众求娶,顾太后欣然应允。后来废帝和顾太后相继死去,陛下登基,顾氏一族一下失了两大靠山,颓势已现。云伯父和当时的许多功臣都希望陛下能放弃顾氏女,但陛下心意已决,不顾自己根基未稳,不惜得罪满朝悍臣仍一意孤行下了诏书,要迎顾氏女入主中宫。”   云岫听到这儿,隐约猜到了后续走向,他颤声道:“所以……所以后来……我爹爹他……”   谢瑜安把茶盏搁回桌上,喟然叹道:“云伯父担心顾氏女成为中宫再生下嫡子后,会让顾家再度得势,将来他自己这个推翻了废帝和顾太后的功臣会被东山再起的顾家清算,所以……所以一不做二不休买通了宫人把顾氏女给活活勒死并伪造成自戕的假象。”   云岫脸上血色尽褪,虽已料到了这个结局,但在真正听到后仍是惊骇莫名。他实在不愿意相信自己爹爹,那个会和蔼地摸他的头,担心在自己死后幼子会遭受欺凌的老人会对一个无辜的弱女子下此毒手。   那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啊!   云岫泪眼朦胧,因为父亲当年的所作所为产生了一种负罪感。   谢瑜安的故事还没有说完,他又道:“内命妇自戕是重罪,祸及家门,云伯父以此向陛下发难,要他下旨将死了的皇后废为庶民,并制裁顾家。陛下当时还未亲政,势单力弱,争不过他只得依从,不得不把顾氏女的遗体送还顾家让他们自行发丧。但等陛下亲政,大权在握后,他又重新追封顾氏女为仁元皇后,将其遗体迁至皇陵安葬。”   “岫岫,如今许多朝臣认为当年陛下没有对云伯父的所作所为进行清算,还放任他辞官归乡的举动太过仁善,对枉死的仁元皇后不公,他们已经上奏力诤希望陛下严惩当年首恶,将云伯父开棺戮尸,挫骨扬灰!”   云岫:“!!!”   --------------------   友情提醒:1.谢瑜安的话半真半假,切勿当真~2.双那个J 第52章 筹谋   谢瑜安不安地道:“在宣政殿我观陛下言行,他虽暂时没有准奏,但内心深处应当是更倾向于这帮人的。况且陛下对仁元皇后情比金坚,在她崩逝后的这么多年里都不曾再娶,后宫更是连个嫔妃都没有,想必是仁元皇后的死在他心里已经成了根刺,让他难以放下才会如此。他当年放过了云伯父,不过是因为没有人牵这个头让他顺理成章地治罪,且当时云伯父虽失势,但朝中仍有声望,不是清算的最佳时机。可现在今非昔比,朝堂上下对云伯父的声讨日渐高涨,如此下去离陛下点头的日子绝不会太远。”   云岫心头剧震,顷刻之间就被巨大的惶恐所淹没,他一把抓住谢瑜安的胳膊,哆嗦着说:“陛……陛下他真的会为了当年的恩怨派人去青萍府挖我爹爹的坟么?”   谢瑜安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宽云岫的心,然而之前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已经不知找什么理由来推翻自己的判断,最后只能苍白无力地说:“岫岫,你别急。”   云岫岂能不急,他倏地站起身道:“不行!我现在就回青萍府去!钦差若是真的来,我就是死也绝不能坐视他们那样对待我爹爹!”   谢瑜安一下拽住他,“岫岫,你切勿冲动!你好好想一想,即便你回了青萍府,日夜不离地守着云伯父的坟茔,届时皇帝的人来了,你除了枉送性命又能如何?你既保不住云伯父的尸骨也保全不了你自己!现在回去绝非明智之举!”   云岫泪如雨下,“那该怎么办?难道因为知道是死路一条就要视而不见么?身为人子,我做不到!”   谢瑜安揽住他,心疼道:“我知道!我的心情和你是一样的!可是岫岫,此事咱们得从长计议,否则只会白白把你我两个搭进去!你相信我么?如果你愿意相信我,你坐下来听我说好不好?”   云岫心乱如麻,自己除了能想到回乡死守坟茔,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而谢瑜安和他两人自小相识,知根知底,对方的话他自然愿意相信。   他哽咽了几声,稍稍平静了些,之后擦掉眼泪坐了回去,红着眼睛道:“瑜安哥,你是有别的法子么?”   谢瑜安拍了拍他肩膀道:“我俩初来帝都,势单力孤,人微言轻,纵然我直接向陛下求情,陛下也绝不会听从的,所以咱们只能寻求外援。我第一时间想到了外祖父,他是都察院的左佥都御史,由他帮忙在朝中奔走是再好不过了,可惜自从出了那事后,他老人家至今仍被停职在家,也不知陛下哪一日才会想起重新启用他。如今朝中的风声他虽有所耳闻,却也是鞭长莫及,所以外祖父这条路子暂且是行不通的。”他说得含蓄,却因间接提到了朱庭的死而痛心入骨,为此停顿了稍许才继续说道:“我又思索了数日,才想到就目前这个状况来说,兴许只有他们能为云伯父在陛下跟前进言了。”   云岫眸光一动,急切地问:“他们是谁?”   谢瑜安道:“云伯父离开朝堂已有十年,这十年间朝野上下日新月异,局势也是风云变幻,早不是当年那个样子了。但据我所知,当日与云伯父同殿为臣并且相交莫逆的老友如今还有那么几位,其中不乏高官显爵者,现在深得陛下的信重。我想,如果能说服他们在朝中为云伯父说项,也许能阻止此事。”   “当真?”云岫大喜过望,觉得抓住了救命的浮木,他急不可耐道,“瑜安哥,你快告诉我究竟是哪几位老大人?我立马备礼去拜见他们,求他们为我爹爹进言。”   谢瑜安示意他稍安勿躁,“没用的岫岫,即便你诚心诚意地跪在他们府门前,他们也未必会见你。”   “为什么?你不是说他们当年同我爹爹交好么?”   谢瑜安摸摸云岫的头道:“你从未涉足过朝堂自然不知道,在这些人眼里,没有永远的敌人,同样也没有一成不变的朋友。当年他们与云伯父交好是不假,但今时不同往日,像他们这样的老狐狸,又是天子近臣,身居要职,所思所想不会像你那样简单。他们一准洞悉了陛下的心思,即便念着当年的情谊不会刻意推波助澜,却也只会作壁上观,是轻易不会去趟这趟浑水的。”   “那……那岂不是连这条路子也行不通?”云岫被他当头泼了盆冷水,眼里的光一瞬黯淡了下去,整个人都变得有些萎靡。   “可是不去试一试,碰一碰壁,我终归不甘心。”谢瑜安抓住云岫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岫岫,我还是要再问你一次,你愿意相信我么?”   云岫毫不犹豫地道:“我自然信你。”   谢瑜安高兴道:“有你这句话,前面即便是刀山火海,我也愿意为了你去闯一闯。那群老家伙精得很,你上门求他们也是于事无补,普通情谊是很难打动他们的,除非有足够多的利益。”   “什么利益?”云岫懵懵懂懂,紧张地捏紧了袖子。   谢瑜安道:“这说来就复杂了,恐怕说上三天三夜都讲不清,简单点来说就是要设法让他们相信站在我们这边、为云伯父说项对他们有利可图,如此他们才会愿意鼎力相助。”   云岫仍旧不是很明白,“如何让他们相信?”自己失去了双亲,无依无靠,身上也无功名,虽然家中有些薄产,但实在不足以动摇人心,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利益值得别人贪图。   谢瑜安叹道:“这很难,这就牵涉到党争、朝局形势等复杂因素了,还需仔细筹谋,等回去后我会再同外祖父商议,务必想出一套最能打动人又天衣无缝的说辞来。现下盯着云伯父这件事的人太多,你身份敏感不宜在帝都中露面,所以还是要委屈你在山上多住一段时日。至于游说的事,我会代你去办。”   “瑜安哥……”云岫眼眶灼热,心潮翻腾,一时不知要如何感激他。   谢瑜安笑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不用有什么负担,只要能帮到你帮到云伯父,做什么我都甘之如饴,何况只是充当说客去忽悠那些老家伙,不过是费些精力和唇舌罢了。”   云岫岂会看不出他是在故作轻松,他心下感动,眼中又落下两行清泪,哽咽道:“谢谢你……瑜安哥……”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谢瑜安要为他拭泪,云岫略有些不自在,自己接过帕子按在了眼角。   谢瑜安见他愁容不减,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又道:“你且放宽心,好好待在山上等我的消息,也不要想太多,以免愁坏了身子,一切有我呢。”   云岫点点头,脸上泪痕未消,这会儿他已经比刚才冷静了不少,思路也逐渐明晰起来,他不放心地道:“瑜安哥,那几位老大人浸、淫官场多年,就如你说的那样,都是成了精的狐狸,想要忽悠他们千难万难,若是把全部希望放在他们身上……我怕……所以,我仍想回青萍府去,如果最后还是无力阻止,看能否赶在钦差到达前把我爹爹的坟茔秘密迁往别处……”说到最后他声音渐轻,觉得自己前一刻分明还在信誓旦旦地说信任谢瑜安,可现在却在思考是否有别的办法能躲过这一劫,怎么看都像是不信任对方,为此他很是惭愧。   --------------------   咱们周五见~ 第53章 私印   谢瑜安并不恼,反而欣慰地赞许道:“岫岫说得有理,这点我也想到了,只是方才急着安抚你同你分析情势,一时给忘了。你别急,这事也不必你出面,因为早在两日前我就已经派了信得过的人秘密回乡,一旦京中情况不对,他们会立马将云伯父的尸骨移至他处,妥善安葬,并且会把现场做成被盗墓贼洗劫过的样子,决计不会放任云伯父的尸骨落到钦差手中。”   云岫怔住了,未料到谢瑜安做事会如此周密,为此愈发感激,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意。   “可算是笑了,”谢瑜安跟着欢喜,“你瞧,好不容易来看你一回,总有那么多糟心事绊着。”他捏起一块点心吃了,忽然又道:“哦对了,我还得和你讨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谢瑜安道:“咱们进京之后一惯低调,京中少有人知晓你是云敬恒的儿子,就怕云伯父的那些故交也被蒙在鼓里。假如能有这么件东西,他们一看便知是云伯父的物件,我登门时只要出示此物,不仅能少费些口舌还能增加他们对我的信任,如此岂不事半功倍?”   云岫觉得有理,他起身走进里屋找到了自己的百宝箱,随后把百宝箱里的东西一股脑全倒在了桌子上。   “你这是?”这个百宝箱,谢瑜安很早之前就知道。据说这是当年云敬恒亲自画了图纸,请了手艺精湛的工匠师傅专门为自己刚出生的幼子打的礼物。云岫自小就宝贝得不得了,把自己从小到大得到的好东西通通装在了里头。曾几何时,谢瑜安还以为箱子里藏着什么稀世珍宝,为此格外好奇,可等到发现里面不过装了些幼稚的小玩具以及一些在他眼里堪称垃圾的小玩意儿后,他就彻底失去了兴趣。   他万万没想到云岫至今才留着这堆没用的东西,稀罕到走哪儿带哪儿的地步。   云岫在箱子内侧摸索了片刻,很快找到了机关所在,只听“咔嚓”一下响动,在谢瑜安诧异的瞪视下,百宝箱里头的暗阁倏地弹了出来。   暗格里装的东西并不多,最打眼的要数几张叠好的田契房契。   云岫伸手朝最里面摸了摸,随之眼前一亮,掏出了一枚小巧的玉石印章来。   “这个是?”谢瑜安拿过来仔细辨认了会儿才认出底部反刻着的四个小字——闲饮斋主,不禁问道,“莫非这是云伯父的私印?”   云岫道:“正是,听青萍府的老管家说,当年爹爹在帝都的家中设了一处书斋就叫闲饮斋,他的许多门生故旧都知道。你手上这枚便是他的斋馆印,也是他当初用得最多的一枚私印。你拿着这个给那几位老大人看,我想他们应当都是认得的。”   “这东西再好不过了。”谢瑜安忙把印章收好,见正事说得差不多了,这才打开房门让松萝几人进来伺候。   松萝见自家小郎君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顿时心疼极了,赶忙出去打了盆温水进来,服侍云岫洗脸。   谢瑜安又略坐了会儿,同云岫说了几句闲话后就准备走了。   松萝忍不住问他:“午膳也快送来了,您不留下吃了再走?早上小郎君还特意吩咐厨子做了几道您爱吃的菜肴呢。”   谢瑜安压下眉间的急色,向云岫解释道:“照理今日我该多陪你会儿,只是那事棘手了些,若不尽快解决,恐你日夜悬心。早上我已命人去朱府知会过,现在我就直接过去,争取今日就和我外祖父商议出个章程来。”   云岫把挂着的披风递给他,笑道:“不要紧的,谢谢你,瑜安哥。”   谢瑜安系好披风的系带,临走前又不忘吩咐一句,“早上来时我带了些东西过来,已经交给了向管事,都是些吃的玩的,你若还想要什么,只管打发人去王府找我。你在山上万事珍重,别一个人瞎琢磨,你且放心,我一定把事办得妥妥当当。”   云岫再次泪意上涌,他飞快地点了点头,然后送谢瑜安到了别苑门口。   已经有小厮把马牵了过来,谢瑜安翻身上马,朝云岫挥了挥手随之往山下疾驰而去。   回去的路上,松萝忧心忡忡地问:“小郎君,究竟发生了何事?你方才怎么哭了?是世子爷说了什么吗?”   云岫不想多个人徒增烦恼,便没有告诉松萝真相,只敷衍了几句企图蒙混过去。   松萝见他不愿意说真话,既无奈又心焦。   走了一阵,忽见好几个仆役搬着箱箧物什,似乎也是往小楼方向去。两人互视了一眼,都从彼此脸上看出了疑惑。   云岫见那些箱箧都是黄花梨木打的,外面还雕着各式精美的花纹,瞧着眼生,不像是别苑里的东西。   后头的人还抬着两只大铁笼,铁笼子上盖着布,听动静里头似乎关着活物。   “这是做什么?”云岫愈发看不懂了,他喊住仆役,跑过去把布掀开,发现笼子里竟关着一头鹿。他大为震惊,又去看后头那只笼子,里头竟也卧着头雄狍子。这狍子乍一见到光亮和生人,忽然激动起来,不断用头上的犄角把铁笼撞得咣当作响。   云岫惊得后退了两步,问那几个仆役:“哪来的?怎么没听向管事提起过?”   那几个仆役也是一脸茫然,都说不知情,他们中的一个说:“前头红椿姑娘突然要找人去角门上搬东西,小的们听说后就去了,其他一概不知。”   “红椿?”松萝愕然,她原先还以为是谢瑜安带来的,“怎么是她?是不是你们听岔了?”   仆役们纷纷摇头,都道是没有听错,确实是红椿姑娘让他们去搬的。   “这丫头片子又是玩的哪一出?”   两人一头雾水,索性加快了步子往回走,等来到楼前,只见除了刚才碰见的那几个仆役,这里竟然还有另一批人正搬着东西来来往往于一二层之间。红椿这丫头此时正叉腰靠在二楼栏杆前,把众人指挥得团团转。   “红椿,你做什么呢?是搬家呢还是拆房子呐?”松萝站在楼下对着红椿的背影高声喊道。   红椿转身往楼下瞧,发现是他们,朝两人挥了挥手里的帕子,高兴道:“小郎君,松萝姐姐,你们可算回来了,快快上来,看看是谁回来啦!”   两人带着一脑门官司上了楼,只见那些仆役把一个个箱箧搬到之前谢君棠住过的那间屋子里,地上堆得到处都是,简直无处下脚。   “究竟怎么回事?哪来这么多……”云岫话还没说完,就被红椿拉着朝前走去,因为措不及防差点摔了个趔趄。   松萝跟在后头骂道:“你这无法无天的死丫头,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红椿回头朝她吐了吐舌头,“松萝姐姐姑且再忍一忍罢,待会儿我保准就有规矩了。”说笑间把云岫带到了房门前,她在门上轻敲了三下,很快里面传出一道熟悉的嗓音,“进来。”那语调疏离冷淡,无甚起伏。   云岫乍然一听,脑海里就浮现出细雪落在宫阙琉璃顶上的画面,他的心咚咚猛跳了几下,就在这时门扉在他眼前洞开,屋内男子身影一下撞进了他眼底,教他立马怔在了原地。 第54章 九环   谢君棠坐在桌边,手里握着一只春草纹白瓷茶盏,春草纹繁茂葳蕤,色彩鲜亮,仿佛是一簇生在他掌中生机正茂的碧绿藤蔓。   云岫眼尖,发现他身上已经换了套衣裳,就连头上的发冠都与早上见过的不同,暗道这人是特意回了趟家么?可是照理来说他的家应该在帝都城内,云岫算了算时间,觉得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要往返于凤池山和帝都,似乎不大可能。   所以他早上到底是去了何处?   “你怎么又回来啦?”不是刚刚才不辞而别么?   谢君棠放下茶盏,不答反问:“眼睛怎么回事?”   “什么?”云岫走到里屋对着镜台照了照,许是方才哭多了,两只眼睛现下肿得桃儿一般,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松萝笑着陪不是,“是奴婢疏忽了,这就去取冷帕子来给您敷上。”   云岫摸摸眼睛也没觉得哪里不适,便拦住了她,“算了,兴许过会儿就消下去了。”   松萝不赞同,“奴婢还是去拿罢,等它自己消下去还不知要多久的功夫。”她隐晦地觑了谢君棠一眼,朝云岫挤挤眼睛,示意他有客人在场,若是眼睛一直这样有些不大妥当。   云岫想了想,只好随她去了。他正要再问谢君棠为何去而复返,却听对方问自己:“你刚哭过?”   怎么又提这个?云岫浑身不自在,他窘迫地移开视线,低头看着自个儿的指尖,支吾道:“没有。”   谢君棠没吭声,视线从他红肿的眼睛上移开,落在手边铺了一桌的零零碎碎上,正是先前云岫从百宝箱里倒出来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小玩意儿。   他拈起一枚弹珠看了看,手又从草编小鸟、竹蜻蜓、果核雕上一一抚过。云岫小脸通红,猛地扑过去一把将那些东西全部揽到自个儿怀里,赧然道:“别看了!”似乎是怕对方也要嘲笑自己这么大了还留着这些幼稚的东西,他抓过百宝箱,飞快地把东西一样样捡了进去。   “这是什么?”谢君棠拿起一物问道,那物什圆环串着圆环,稍一动作就发出一阵清脆的叮当声。   云岫一看,“这是九连环呀,你没玩过么?”九连环是种很普遍的耍货,普遍到他一度认为即便是没上手玩过的人也能一眼就认出来的程度。   “原来这就是九连环……”谢君棠用手指拨弄了几下圆环,不料前两个环突然掉了下去,他错愕地道,“这……坏了?”   这下轮到云岫惊愕了,然而这人脸上的困惑又不像是装的,他心底大吃一惊,心道原来真有人连九连环都不认识!他连忙追问道:“你小时候真没见过玩过?”   “没见过也没玩过。”谢君棠淡淡地说,他知道九连环还是因为曾在书上读过那首著名的《怨郎诗》。   自他记事起,他和母亲蒲氏就生活在寒灰院。虽然有个正经名字,但包括寒灰院在内的那一片,宫里人都统称之为冷宫。他的童年记忆中,冷宫的天是灰霾霾的,即使是大晴天,苍穹也不是碧透的蓝色,像是蒙了层暗灰的纱帘。而皇宫向来是个捧高踩低的地方,身在冷宫,一日能有一顿饱饭已是不易,更遑论是这些玩物了。   无聊时,数天上的云、地上的石,或是看偶尔光临寒舍的乌鸦,听它们从粗粝嗓子里喊出的嘎嘎哭音,权当消遣。   云岫听后,沉默了半晌才道:“它没坏,它的玩法就是要把上头的九个圆环全部解下来才算完。”说罢又低头继续收拾东西,等百宝箱再次被装得满满当当时,他心里的空落似乎也被跟着一道填满了。他暗暗瞥了一眼谢君棠,对方正对着九连环眉头深锁,手上不断摆弄着,似乎很是困扰的模样。   他呆呆看了片刻后,默默把百宝箱的盖子合上重新放回了里屋,然后对谢君棠说:“你若喜欢,可以给你玩几天……但是……不能像玉环那样不还我……知道么……”   谢君棠这才抬眼瞧他,良久才从薄唇里吐出一个“好”字。   这时松萝拿着冷帕子走了进来,屋内虽烧着炭盆,但当帕子接触到眼睛时,云岫仍冻得一个哆嗦。   松萝把帕子轻按在他眼睛上,柔声道:“小郎君,您且忍一忍。”中途她又重新在冷水里绞了两回,冷敷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算完事。   云岫再照镜子,果然眼皮上的浮肿消了许多,他欢欢喜喜地走出去发现谢君棠还在和那串九连环较着劲。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些想笑,过去看了片刻,发现对方至今还没摸索到解环的章法,眼底蒙着一层凝重,仿佛是遇到了什么惊世难题,于是忍不住问:“玩这个是有窍门的,要不要我告诉你?”或许连他都不曾发觉现下自己的眉梢眼角间究竟带了多少小嘚瑟。   就像一只翘着尾巴,抬着下巴,在你脚边不断徘徊的猫儿,谢君棠暗暗地想,可他重又低下了头,冷淡地拒绝了云岫的显摆,“不必了。”   云岫心底哼了一声,有些小小的失望,他坐了下来,双手托腮地道:“你不告而别,药方子都没带走,我挺担心的。现在你又突然回来还不告诉我缘由,你这人做事总叫人看不懂。”他声音又轻又软,像是窗外飘着的一朵云,明明是在抱怨却不会让人感到厌烦。   谢君棠忽然觉得,有个人在耳边这般小声嘟囔似乎很是不错,就当是养了只小猫小狗在一旁叫唤了几声,如此想着,就连被九连环搞得略微烦躁的心绪也一下平和了不少。他眉眼舒展,停下手里的动作道:“回去了一趟,拿点东西过来。”   云岫道:“回帝都的家里么?可是路那么远,你的马是会飞的么?”   这话自然只是玩笑,不含任何揣测与恶意,谢君棠便也不去计较这小哭包无意识下打听帝踪的行径,只含糊其辞地道:“不是帝都,离这儿并不远。”   “哦哦,原来你家在京郊啊,这样说的话,每次你去宫里上值岂不是要赶好多的路?怪辛苦的。”云岫歪着脑袋想了会儿,突然福至心灵,“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你在宫里赁了那间叫寒灰院的屋子,下值后就干脆住在那儿,也好节省些往返的时间?”   谢君棠闻言看了他一眼,顿了顿才轻“嗯”了下算作应答。   云岫道:“真是这样!”因为自己猜对了,他很是高兴,一双水洗的清澈杏眼亮晶晶的,很有感染力。   谢君棠觉得自己像是在哄小孩子或是在逗弄猫狗,嘴角略微扬了扬。   云岫见他似乎心情不错,胆子越发的大,又继续抛出下一个问题,“你说回去拿东西,外头那些都是你带来的么?”   “没错。”   “笼子里的鹿和狍子也是么?”   “是。”   云岫蓦地睁大眼,“为何要带这个?”   谢君棠却问他:“吃过鹿肉和狍子肉没?”   云岫摇摇头,“没吃过,从前在青萍府只吃过山鸡野兔,这个集市上有卖,我不会骑马打猎,家中仆役也没有擅长这个的。”   谢君棠又问:“谢瑜安就没有上山猎了给你尝尝?”   云岫回忆了下说:“没有,瑜安哥是个文静人,他很少去打猎。”   “我看是只能站桩似的射射靶子,骑射功夫空有个花架子罢了,若真碰上了活物,恐怕连山鸡野兔也是射不中的。”谢君棠嗤笑道。   云岫气鼓鼓地反驳他,“才不是,他弓马课上表现得很好,齐师傅还夸过他呢!” 第55章 花露   谢君棠并不信,“全帝都的人都清楚陛下召宗室子去重华宫读书的用意,下一任皇帝不出意外就在这些人当中。在尘埃落定之前,聪明的人自然谁都不敢得罪,能捧则捧,三分的好也能夸到十分,也就你这拎不清的榆木脑袋当了真。”   云岫气得把脸撇开,明摆着不愿意再听。   谢君棠又慢条斯理地道:“你既觉得没理,想来也是不愿尝鲜了,我看就把那两只畜生抬去角门口,就地放生得了。”   云岫倏地转过脸来惊奇地瞪他,刚想问一问特意弄了鹿和狍子来是为了自己么的时候,红椿突然走了进来,“小郎君,爷,隔壁屋子还在收拾,东西有些多,还要费些功夫。那两头活物,奴婢让人抬到膳房了,不过厨子说还要宰杀,午膳时候吃是来不及了,要奴婢请示一下,说留到晚上用可好?”   谢君棠不以为意地道:“都可。”   红椿笑嘻嘻地向他福了福身,乐道:“哎呀,今日真是交了好运啦,托您和小郎君的福,奴婢几个也能尝一尝这好东西咯,想想就要掉口水。”   松萝见她一副没出息的馋样,笑骂道:“晚膳悠着点,可别把自个儿舌头一道给吞了。”   云岫听了也很激动,问他:“冰天雪地的,这东西难得,是你之前打的么?”   谢君棠道:“陛下赏的。”   云岫由衷地道:“陛下对底下人可真大方。”   红椿和松萝笑闹够了,又把一个小盒子递给谢君棠,“爷,您方才说的是不是这个?”   谢君棠并未接手,甚至连看都懒得看,只对云岫道:“给你了。”   “给我?是什么?”云岫打开一看,发现盒子里铺着一层上好的丝绒,丝绒之上静卧着三支流光溢彩的小瓶儿,看质地像是琉璃所制。琉璃云岫不是没见过,只是像这瓶子一样纯净、瑕疵甚少的格外难得,一看就价值不菲。   松萝和红椿也凑了过来,一看之下惊叹连连。姑娘家对这种漂亮到不可思议的东西真是一点抵抗力都没有,只是她俩也看出了这瓶儿的稀罕之处,不敢轻易去碰,只希冀地望着云岫想让他拿起来好让她俩贴近了看一看。   云岫却不急着细观,而是对谢君棠道:“太贵重了,这我不能要。”   谢君棠不屑地冷笑道:“有何贵重?不过是比几箩筐橘子贵几个钱罢了。”   这是只贵几个钱的事情么?莫不是把他当傻子来诓!云岫有些忿然地道:“这是几个橘子能比的么?”   说者无心,可听者有意,谢君棠不知为何眼里有了丝笑意,他把盒子推回云岫手里,“上回提到的花露还剩这三瓶,你那花蜜腻歪得难以下咽,今后就用这个花露兑了水给我喝。”   云岫这才松了口气,又听说瓶子里装的是花露,不禁大为好奇,他小心翼翼地取了中间那只瓶儿,与松萝、红椿两人凑近了细看。只见里头装着的液体也清透得了不得,像纯水一般,拧开盖子就有一股难以言说的香气萦绕在鼻间,不消片刻,整间屋子都芬芳馥郁起来,仿若置身于一片玫瑰花圃之中。   松萝和红椿猛吸了几口,一脸陶然,“好香呀!”   云岫深以为然,他把瓶子拧上,又开了另外两只瓶儿,根据气味来分辨,一只装的是荔枝清露,另一只则是木樨清露,一时熏得人飘飘欲醉。   谢君棠使唤红椿,“去取碗水来。”   红椿一直觉得他威严,对他言听计从,很快拿了碗温水来。   谢君棠朝云岫挑挑眉。   云岫纠结了半天,在松萝和红椿的撺掇下才最终选了玫瑰味儿的,他只倒了半勺子的量,细细同水搅匀了把碗递到谢君棠手边。   谢君棠觉得好笑,可他并没有笑,而是瞟了红椿一眼。红椿极有眼色,又将碗里的水倒了些在茶盏中端给了自家小郎君。   云岫颇为羞赧,在谢君棠的目光下微抿了一小口,他眼睛蓦地一亮,颊边现出两梨涡,竟比那花露还要香甜,似乎在等着什么人来采撷,整个人都散发着甜丝丝的味道。   谢君棠突然觉得喉咙里发干,像有把火在烧,“怎样?”   云岫喜滋滋地道:“果然清甜,滋味与花蜜大不相同,好喝极了。”说完他又瞥了眼碗里的水,接着又看了看松萝和红椿。   这些小动作自然瞒不过谢君棠的眼神,他面无表情地对红椿道:“再斟两盏,你俩也尝尝。”   二女一听喜上眉梢,谢过他后倒了两盏喝了,立马赞不绝口。   三人叽叽喳喳地凑在一块儿讨论花露,谢君棠听了几句觉得无聊,这才端起碗将剩下的水喝完,又觉得今年进贡的花露似乎比往年要来得香甜一些。   没过多久,有丫鬟过来传话说饭食送来了,问是否要摆上。   云岫让松萝去张罗,又关心了下谢君棠的药可有煎上了,红椿便自告奋勇要去看一看。   云岫忍不住又问他:“你还走么?”看他搬了那么多东西过来,像是要长住的样子。   谢君棠道:“回去也是一个人,况且朝中很快要封印了,宫里也没什么事。”言下之意就是要住一段时间了,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扔在了桌上,“上次说过我在这儿的一应开销都会如数奉上,喏,你拿着罢。”   云岫拿起来一看,上头的数额吓了他一跳,他赶紧塞回对方手里,坚决地道:“真的不用!我万不能收的!”   谢君棠很是不快,“先前就说过我和你之间的账要一笔笔算清楚。”   云岫仍是摇头,“不行!不行!”   谢君棠见他不听,起身就走,竟是连饭都不打算吃了。   云岫急了,追出去好说歹说,直到答应收下银票后,对方才作罢。   吃完饭不久,红椿过来说屋子拾掇好了。   一迈进隔壁,云岫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整间屋子简直大变样,除了几样大件的家具没有变动,诸如盆景、灯盏、茶具、坐垫、地毯等物都面目全非了,更别说多出来的字画、文玩,就连熏香闻着都不像是自个儿别苑里的。   云岫惊得下颚险些脱臼,虽然先前看到屋子里堆着许多箱箧,料到这人绝不是仅仅带了几身衣裳那么简单,可在看到这么些大大小小的陈设物件,他还是异常惊奇,怪道,这是把家里搬空了不成?且这些东西精美异常,品味考究,不是累世公卿之家还真不一定用得起。   为此,他心里的疑惑再次翻涌了上来,暗道这人有如此家底怎么不赁一间好点的屋子,非要弄那么座破败不堪的小院居住?   云岫忽然又想起一事来,“怎么没看到你家仆役?”从头到尾他只看到是别苑里的人在搬东西。   红椿笑道:“这个奴婢知道,还是让奴婢来说罢。爷说他是客,未得主家允许,不便把外面的人带入别苑,即便是他自己家的下人也不妥。所以爷就让他家高仆把东西卸在了角门上,并让房门上的小厮来告知奴婢去接他,顺带找人把东西搬到这儿来。”   原来是这样,云岫暗道,这人还挺懂礼数的,先前倒是没看出来。   谢君棠身子还未大好,一早又出去了一趟,现在便有些精力不济,见此云岫也不再逗留,很快回了自个儿屋里。   到了晚膳时分,小楼上下灯火璀璨。因一早知道晚上有鹿肉、狍子肉吃,红椿下午就坐不住了,跑了好几回膳房,就等着开饭呢。松萝说她,她干脆拽着松萝一块儿去瞧,回来再把那宰鸡杀鹿的场面和大家说道说道。   别苑的厨子许多年前在帝都的云府当差,每年春猎秋狩,云敬恒总能带回许多新鲜的猎物,所以如今处理起鹿和狍子来倒也得心应手。   本着让小主人吃个新鲜滋味的想法,膳房除了做几道热菜,又让小厮们把炉子、炭火、铁丝幪搬到了小楼。   众人一看这架势便知是要吃烤肉,全都兴奋地欢呼起来。 第56章 鹿肉   谢君棠睡够了从屋里出来,就见到这帮下人“没上没下”,若是在宫里,早被拉出去杖责了,但在这里看到,他却奇怪地没有生气,只觉得这里似乎本该如此。   没多久,炉子就架好了,炭火也烧得旺旺的,各色菜品摆了满满当当的两桌。云岫和谢君棠坐一桌,松萝他们几人另外占据一桌。   松萝和红椿主动先来伺候两人吃喝,晚点再轮换着其他几个丫鬟小厮过来服侍。   两人捏着筷子将膳房早已片好腌渍过的肉均匀地码放在铁丝幪上,肉里自带的油脂在高温中爆裂开,伴着翻卷的烤肉不断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   一时香味飘出去好几里地,引得一众人都情不自禁地吞起了口水。   云岫也迫切地等着肉熟透,等待中无意间发现对座的人脸上仍旧淡淡的,身上半数灯影,就静静地坐在那儿,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仿佛他从不吃五谷杂粮,只吸风饮露一般。   云岫的心为此又狠狠跳了一下,没等他细究就听松萝温声提醒他,“鹿肉好了,小郎君和爷快趁热吃,小心烫嘴。”   他见谢君棠夹了片肉正慢悠悠地吃了起来,姿态看似随意却透着一股矜贵不凡来,一时又看迷了眼,直到对方似有所觉,也投来一记疑惑的眼神,他才后知后觉地醒过神来。   云岫默默盼着这烤肉的烟火气能再大点,好遮一遮自己窘迫的样子。他埋下头,也夹起肉尝了尝,果然鲜嫩多汁,口感绝妙,很快就把刚刚的小插曲给抛在了脑后,聚精会神地吃了起来。   膳房怕单吃鹿肉和狍子肉,小主人会嫌单调,又预备了猪、羊、鸡肉,配上几样现摘的水灵蔬菜以及两盘卤鹌鹑,一时众人吃得满嘴流油,酣畅淋漓。   松萝怕云岫噎着,又把升平炙、小天酥、鹿血羹几样现成的菜肴端给他吃。   云岫用勺子挖着吃了口羹,鹿血炖得如同豆腐一样,柔软嫩滑,鲜而不膻。这东西大补,吃多了难免虚火上升,他并不敢多吃,尝了小半碗就放手了。   谢君棠因为还在病中,只尝了一片肉也就不碰了,现在正慢吞吞地喝他的粥。   云岫看看清汤寡水的粥,又瞧瞧其他几样肉香四溢的菜肴,心里软乎乎酸溜溜的,只默默盼着这人的病能快快好起来,可以畅快地同他们一道尽情吃喝。   然而晚膳的时候他还在同情别人,到了半夜受罪的就是他自己了。   云岫虽然吃得不多,但那鹿肉和鹿血羹的威力实非他这样的少年人可以招架得住的。   他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他躺在一张大床上,床榻四周都垂着长长的纱幔,灯光昏黄,空气里暗香浮动,却如盛夏酷暑一般燥热难当。他热得浑身浴汗,像置身在笼屉里马上就要熟透了的鸡蛋。   他难耐地在宽大的床榻上翻来滚去,寝衣很快从身上滑落,掉在床下。他这枚鸡蛋一下剥了壳,露出白皙湿润的皮肤来。灯影垂得极低,洒在他身上,纤毫毕现。   他喘息着,喷吐出的气息灼热似火燎,身上汗液津津,发丝也湿漉漉地在床褥间铺陈开,与缎子似的肌肤黑白分明。   也不知挣扎了多久,在高温和窒息中,他生生晕了过去,等再次醒来时,那灯像是快要熄灭一样,比方才暗了许多。他朦朦胧胧地睁眼望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不是灯变暗了,而是有个人影挡在了自己视野正上方。   那人身上散发着玉石般的凉意,像是炙热午后破开障壁吹进来的一阵细雪,云岫舒服地喟叹出声,脑海里虽还混沌着,但身体已经凭着本能贴向了对方。   来者也慢慢朝他靠拢来,五官似隐在雾气中,瞧不真切,从身形看来,此人生得很是挺拔劲瘦,肤色如美玉一样在灯下发出蒙蒙的光晕,可压下来的气势却如同山岳,势不可挡。   纱幔剧烈震荡开浪潮似的纹路,云岫在一阵天旋地转中四肢都缠树藤般缠在对方身上。那人的手掌宽大干燥,沁着凉意,触在他汗湿高热的皮肤上,如同冰与烈火的相遇。   霎时冰消火灭……   --------------------   PS:啥都没发生,做个梦罢了XD   咱们周五见~ 第57章 做贼   云岫猛地惊醒,身上潮热未散,眼前乌漆墨黑一片,他下意识摸索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他仍躺在自个儿屋里,没有什么陌生男子,没有越燃越烈的荼蘼香气,也没有暧昧的昏暗灯影,刚才只是个旖旎的春、梦……   身上的寝衣湿了大半,逐渐转凉,云岫整个人还困在那片难言的余韵中,当凉意袭来的时候不耐地动了动,不料下一刻他便僵住了。   股间的黏腻感并非错觉,他险些碎裂开,梦中那些荒唐、炽烈的残破碎片火山喷发似的一股脑涌了出来。   断续的哭喊、粗重的喘息、从高空坠向地狱又再度被抛向绝顶的刺激……   只要稍一回想,身上又再度烫了起来,云岫羞耻难当,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那样的梦,竟会梦见自己和个陌生男子……他恨不得现在就挖条地缝把自己埋死在里面。   他蜷缩成一团,把自己罩在被褥里,可锦被下丝丝缕缕的气味是那样的不可言说,云岫惊得跳下床榻,仿佛被窝里藏着什么洪水猛兽。   鞋也顾不得穿,他赤着双足跑到一边翻箱倒柜地寻找,等把寝衣和亵裤都换了,他才稍微冷静了些,只是……他望着地上脏污的东西不知如何是好。   若下半夜留它们在这间屋里,他也别想睡了。   心里一番天人交战后,云岫走过去把东西团成一团,打算趁着夜黑风高找个地方埋了毁尸灭迹。   他不敢点灯,摸黑推门出去,外头寒气迎头扑来,冻得他牙关战战,瑟瑟缩缩,然而等他迈出门槛朝着楼梯方向蹑手蹑脚走了两步后,冷不丁发现隔壁屋的窗隙间竟透出一片亮堂堂的烛光。   住在隔壁屋的人这个点竟然还未睡。   这个认知让云岫霍然震在了原地,一动都不敢再动。如果像刚才那样走过去,势必会引起注意,如今他怀里还藏着“罪证”,要是被发现了,他就别做人了。   云岫畏葸不前,等身上热汗被冷风吹得所剩无几后,他才束手束脚地矮下身,打算避着窗扉悄没声息地溜过去。   他艰难而缓慢地蹲着走到楼梯口,不禁浑身一松,接下去只要小心些不要发出动静,料想就不会被发现了。   云岫伸脚踩在楼梯上,木质的阶梯发出轻微的响动,他心颤了颤,脚丫顿在那儿,竖着耳朵听身后的动静。   好在等了半天也没听见那屋里头有任何异动,他这才试探着迈出了另一只脚。可即使再小心,脚下的木料仍不断发出细碎的咯吱声,他下一阶楼梯就停顿一下,再下一阶再停顿一下。如此反复,身后始终静悄悄的,等走到楼梯拐角处他才彻底放了心,正要加快步伐下楼,冷不防上方有人突然开口说话:“大半夜的你做什么?”   云岫骇了一跳,浑身血液逆流,差点就从楼梯上滚了下去,他一把抓住扶手慢慢转过头去,只见谢君棠手执灯盏站在上方正狐疑地打量自己,见他不说话,对方又道:“梦游还是做贼?不睡觉你下楼干什么?”   云岫转过身背着手讪笑道:“不……不做什么……”   “不做什么?”谢君棠显然不信,他往下走了两阶,楼梯发出比方才还要大的响动,他皱眉道,“身后藏了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云岫冷汗直冒,僵着手脚往下退了两阶。   谢君棠冷笑,也往下走了两步,朝他伸手,“拿出来。”   云岫抗拒地道:“……不……”因为做贼心虚,他来不及深思熟虑就往楼下蹿去,哪料对方早预判到他会逃,没等他跑远就把他给逮住了。   两人在楼梯上推搡挣扎了几下,忽听“哎呀”一声,云岫惊慌错乱下没顾及脚底,一个踩空就要跌下楼去,说时迟那时快,谢君棠迅速抓住他手臂反向拉扯了一把,他身子朝前猛扑,下一瞬就撞进一片温热的胸膛中,眼前光影翻转跌入黑暗,有什么叮叮当当的响动渐渐远去。   黑暗中空气为之一滞。   擂鼓般的心跳近在咫尺,此外还有一道熟悉的喘息声。   那喘息甫一入耳,云岫便觉得浑身发烫发麻,仿佛再次坠入旖梦中,梦里那个人也是这般喘息着,然后一下又一下地……任凭自己如何讨饶,也换不来一丝对方的犹豫心软。   那羞耻的画面让云岫全身发软,若不是有人出声提醒他别乱动,他差点又滑下楼去了。   直到云岫彻底安静下来,谢君棠才松开了对方的腰肢,此时他坐在楼梯上,云岫就坐在他怀里,贴得极近,又都只穿了件寝衣,肌肤的触感和温度穿过薄薄的布料几乎没有阻碍地彼此传递着。   好在灯盏方才摔到了楼下,周遭一片漆黑,倒是缓和了许多不必要的尴尬和麻烦。   谢君棠无声叹了口气,随后对云岫道:“你起来。”   黑暗中只听一道蚊讷般的应和,接着就是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有双手在自己身上摸索,怀中之人又开始不安分地动弹。   谢君棠再次叹气,出言警告他:“不准动!”随之不得不再次展臂环住他,暗中蓄力,把人从自己身上抱到了旁边坐好,然后他扶着楼梯站起身,正要朝楼梯下方摸去。   谁知刚一动作,衣摆就是一紧,竟被人给拽住了。今晚的月色并不明亮,谢君棠看不清云岫的脸,但能听到他怯怯的声音里掺杂着紧张忐忑,“你要去哪里?”   谢君棠扯开他的手,沉声道:“去找灯。”   云岫“哦”了一声,没再阻拦。   谢君棠慢慢摸到楼下,凭借着火光很快找到了他的灯,只是里头的蜡烛把外面纱绢制成的灯罩给点燃了,他连忙用脚狠踩了几下,这才把火给扑灭了。   陷入黑暗前,他眼尖地发现脚边还有一堆可疑的布料。他刚捡起来要看一看,就听身后有人跌跌撞撞地跑了下来,心道照这么闹下去,非得把值夜的丫鬟惊醒了不可。   云岫焦急地团团转,一心要找他的“罪证”,乃至灯下黑没察觉到谢君棠手里正拿着他上天入地要找的东西。   谢君棠见他没头苍蝇似的,顿时心下了然,他捻了捻布料,质地柔软轻薄,很快又摸到了扣子和系带,这才知道手里拿的是套寝衣。   半夜三更的,这小哭包怎么当宝贝似的拿着这玩意儿跑了出来?   其中必有蹊跷。   谢君棠继续在布料中摸索,没多久指尖就触到了一片粘稠,他狐疑地凑近嗅了嗅,瞳孔一缩,随之把寝衣掼在对方脚下,讥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个才出来做贼!” 第58章 狠踹   云岫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天塌地陷,无地自容。   谢君棠道:“鹿肉鹿血都是大补之物,你做那种梦了罢?”话音刚落,就见云岫蹲下身去,抱着膝盖呜呜地哭。他顿时一愣,心道小哭包的脸皮竟这样的薄,不过两句调侃就羞愤地哭了。   反应这么大?谢君棠大为惊奇,转念想到对方和谢瑜安尚未完婚,今夜又这般做派,看来还不曾经过人事。   意识到这点后,内心的恶劣卑鄙突然浮出了水面,谢君棠嘲弄道:“你梦见了什么?姑娘还是谢瑜安?”   云岫边哭还边抽噎,“别说了!别说了!”   谢君棠走过去,用脚踢了踢他,踢完才意识到对方没穿鞋袜,赤足蹲在冰天雪地里,哭得似乎连寒冷都感觉不到了。   谢君棠突然也烦躁起来,“梦到便梦到了,别哭了!你哭得人心烦!”他又踢了云岫几脚,见对方纹丝不动,忍不住恼火地恐吓道:“再哭就要把其他人招醒了!”   这话格外有用,云岫立马抬起了头。   借着天光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泪光点点,模样楚楚可怜。谢君棠莫名想到了那夜中秋节的甬道上,对方也是这样泪眼朦胧地抬头望着自己……   谢君棠道:“这很正常,没什么值得羞耻的。吃了鹿肉鹿血,你若没反应,就成了宫里的太监了。”   “可是……可是……”云岫抹着泪,哽咽道。   “没什么可是!”谢君棠语气转厉,命令他,“给我起来回屋去!”   云岫还在磨磨蹭蹭,“可是……哎呀!”   谢君棠耐心都快耗尽了,“又怎么了?”   云岫在地上摸索了会儿,委屈道:“有东西硌到我的脚了。”   谢君棠在外头站了半天,此地又没遮没拦,夜里的寒气灌入寝衣缝隙内,冻得人受不了,他急着回去,以为对方光脚踩到了石子,便随口道:”什么脏东西,扔掉!”   “可是……”   “你怎么那么多‘可是’?”   云岫喃喃道:“可是……可是好像不是脏东西……”说着他抓起来,那东西在他手里发出一串叮叮当当的声音,“咦?我的九连环怎么会在这儿?”   原本抬脚就要走的谢君棠陡然身形一僵。   云岫想了想,模糊地记起刚才险些摔下楼时听到的动静,似乎就是九连环滚下去的响动。   这人大半夜的出来怎么身上还带着九连环?莫非……   云岫困惑地问他:“这么晚了不睡,难道你是在玩这个?”   谢君棠神情霎时变了,好在夜色暗涌,云岫什么也看不到,但谢君棠的恼羞成怒并不是假的,他一把夺过九连环转身就上了楼。   云岫又蹲了一小会儿,才捡起寝衣站了起来。他原先想找块地挖个坑把东西埋了,但发现手上没有趁手的工具,徒手挖坑很不现实。他冻得直哆嗦,最终咬着牙关在寒夜里找了块石头,把它包在寝衣里扎紧,最后哼哧哼哧地搬到水边——沉塘。   干完这些,他飞速地跑上楼,路过谢君棠的屋子时,发现里头的灯依旧亮着。   还在玩?   小时候云岫也痴迷过一段时间的九连环,但从未见过这样痴迷的。   原本那样羞耻的事被谢君棠撞破了,他该几天不敢见对方才对,可一来“罪证”已经消失了,二来似乎今夜对方的小辫子也被自己抓在了手里,为此心里的那种难堪一下就减轻了不少。   他犹豫再三,最终试探着敲了敲门,可等了半天里头没人应声。他冷得抱紧自己,急促地跺了几下脚,随后贴着门小声道:“那个真的有窍门的,如果不得其法,玩到天亮你也是解不开的。”   可惜话音刚落,房里的灯火就猝不及防地熄灭了。   云岫只好灰头土脸地往自己屋里走,哪知刚要关门,凭空里出现一只手横插进门缝中,他吓了一跳,待认出是谢君棠,才没好气地道:“做什么吓人?”   谢君棠不由分说地扯住他就往自个儿屋里拽。   云岫犟不过他,只好同他进了屋。   对方屋里炭盆烧得热热的,仍点着白日里的熏香,置身其中温暖如春。   寒意消退后,云岫捏着被他拽疼的手臂,不情不愿地道:“你干嘛?”   谢君棠脸色不算好,阴沉沉的,像是随时会劈个雷下个雨一样,他沉默了许久,久到云岫困意上涌,他才开口说道:“窍门是什么?”   起初云岫没反应过来,直到谢君棠不耐地又问了他一遍,他才明白过来,“你……你不是不要知道么……”若是想知道,适才自己敲门问他,为何不仅不应声还把灯熄了?   现在闹得又是哪出?   谢君棠似乎也觉出自己前后言行上的矛盾,为此脸上显出几分懊悔来。   云岫瞧着他,对他露出这样陌生的情态感到格外新奇,忍不住问他:“你究竟想不想知道?”   谢君棠把手攥紧,九连环不会口是心非,被他攥得不断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许是面子上过不去,他天人交战了片刻忽然背过身去,忿忿地道:“你走罢。”   这不是存心耍人么!云岫也恼了,转到他面前把手一伸,气鼓鼓道:“既如此,我也后悔了,不想再借你玩了,快把东西还我!”   这下谢君棠的脸色变得愈发精彩,就像当初红椿说的那样,眼睛里仿佛有刀子“嗖嗖”射在他身上。   云岫一看便知这人想反悔,立马急道:“白天你可是亲口答应过的,不能不还我的!说话不算话可不是君子所为!”   谢君棠咬牙切齿道:“我答应过你是不假,但我可没说什么时候还。”   “你——”云岫气得险些炸了,一下扑过去就要抢夺,谢君棠始料未及他会这般明抢,还真差点被他得了手去,不禁认真了两分,三两下扣住了他胳膊反折在他背后。   他下手没轻没重的,云岫疼得面色煞白,说话都带了哭腔,“你松手……”话音未落,睫毛上已凝了数颗硕大的泪珠子,只轻微颤了颤就扑簌簌滚了下来。   谢君棠这才意识到自己下手过重了,冷着脸松开了他。   云岫的眼泪一旦开了闸就很难收住,脸上湿漉漉的连块干的地儿都没有,两条手臂垂在身侧,也不确定是不是断了,他越想越委屈,忽然抬脚就照着谢君棠身上跩了过去。   谢君棠冷不防挨了他两脚,荼白色的寝衣上立即现出两只黑乎乎的脚印。   今夜云岫光着脚跑上跑下,又搬了石头去了池塘边毁尸灭迹,脚底板早脏得辨不出原来颜色。   方才没注意也就罢了,谢君棠现下仔细一看,发现不单单是自己的寝衣遭了殃,连白日里新铺的番莲花花纹的羊毛地毯也没能幸免,素色的织物表面不合时宜地错落着许多黑乎乎的痕迹,好端端的一块毯子就这么废了。   然而云岫对此毫无所觉,仍不解气地继续要跩他。谢君棠额角上青筋跳了跳,大手一捞就把他的足踝给抓住了,翻过来一瞧,脏得简直没眼看,顿时心头火起,一下把人掀翻在了地上。   因铺着地毯,倒是没怎么摔疼他,只是任谁被这样无礼对待,都不会好受。   云岫揉着脚踝正要质问,哪知谢君棠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拂袖绕到了屏风后。   对方宽衣的身影被灯火清晰地投在了屏风上,云岫只看了一眼就迅速低下了头,胸膛里急雨似的落下一串鼓点。他怔怔出了会儿神,隐约觉得这道身影与之前出现在那个令人面红耳赤的梦里面的男子有着几分难以言说的相似。 第59章 解环   这种想法乍一出现,脑海里就嗡了一下,云岫捂住脸,羞耻感愈重,觉得自己今晚是昏了头了,做了那样荒唐的梦还不算,竟屡次在谢君棠身上找那梦中虚构男子的影子。   或许自己真的是疯魔了。   屏风后窸窸窣窣的更衣声断断续续地钻入耳朵里,刚才被谢君棠扣住的脚踝热辣辣地发烫,云岫不舒服地伸了伸腿,不想就碰到了一旁的九连环。   许是刚才争抢间不慎掉了的。   云岫捡起来看了看,这东西陪伴了他多年,虽然他平日里小心收在百宝箱内,但经年累月下来,铜丝做的框柄和圆环表面仍变得暗淡无光,手柄处还有一些绿色的铜锈。   他轻柔地摸了摸,想起年幼时娘亲把他抱在怀里,手把手教他拆解九连环时的情景,不由地心头微涩,手指也跟着动了起来,且越来越快,这副九连环他再熟悉不过了,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熟练地拆解完成。   谢君棠换好寝衣刚从屏风后步出,就见云岫坐在地上玩着九连环,他神情专注,梨涡浅笑,似乎乐在其中,连自己走近都没有察觉。   谢君棠索性不出声,站在他身后观察,在云岫翻飞的手指间渐渐悟出了些许门道。   没多久,云岫就把九连环拆解完了,他舒出一口气,畅快地朝后仰倒,哪知没躺到地上,反而撞到了东西。   他这才意识到此刻不是坐在自己的床榻上。   他微抬下颚,后仰着脸朝后看,随之谢君棠的面容渐渐出现在视野中,嘴巴在上,眉毛眼睛在下,与平日的样子略有不同。   原来刚才撞到的不是别的,而是这人的小腿。   云岫保持着这个姿态拎起拆好的九连环对着谢君棠炫耀地晃了晃,眉眼弯弯,像是一朵柔软的云无意间飘到了谢君棠的膝弯上,似乎触手可及。   谢君棠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弯下腰,两手穿过他腋下把他抱起。   “唉?唉!”云岫两条腿悬空踢了数下,随之身下一软就坐在了床榻上。   谢君棠懒得去外头叫人,见还有半壶冷掉的茶水,就把挂在屏风上脏了的寝衣拿了下来,用茶水将其打湿,然后半蹲在床榻前,抓住云岫的足踝给他狠狠擦了几遍脚底心。   云溪痒得咯咯乱笑,几次想把腿缩回去又被强硬地捉了回来。   擦完后,谢君棠嫌恶地把寝衣扔在了地上,又拉起被褥盖住云岫冻得青紫的双腿。   床笫间的味道格外陌生,云岫不自在地动了动,低声道:“我……我要回去了……”   然而此时谢君棠已经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了,他往床榻上一坐,指着云岫手中的九连环压迫感十足地道:“限你半盏茶的功夫把它恢复如初。”   云岫闻言,迟迟没有动静,许久才道:“你到底要怎样?”他从未见过像对方这样如此反复无常的人,教他实在不知如何应对,似乎不论怎么做都是错的。   谢君棠并不回答,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只青白玉双兽三足熏炉上,暖烟缭绕中,他薄唇开合,恐吓道:“时间已经过了一半,你若再废话下去,明日我便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今晚做了些什么,你不会以为扔进了池塘就算把东西销毁了罢?”   云岫听罢,呼吸一下急促了几分,眼神飘忽不定地在四周游移,他虽极力表现得镇定,但很快就破了功,掀开被褥就要溜之大吉。   结果又被抓兔子似的逮了回去。   云岫被他困在床榻间,进退维谷,忍不住控诉道:“你无耻!那时我当你已经走了,结果你竟然窥伺我!”   谢君棠懒得和他争辩,不耐烦道:“时间不多了,看来你是不打算照我的话去做了。”威胁意味十足。   云岫憋红了脸,堵气地猛捶了被褥数下,随后不情不愿地重新摆弄起九连环来,稍顷,就把恢复如初的九连环扔到对方怀里,“这下总可以让我走了罢?”   “自然还不能。”谢君棠照着方才观察出的门道开始尝试自行拆解,很快就把第一、第三环给解了下来,“我瞧你刚才下一步是解的第五环,之后再是第七、第九这样的顺序,我说的可对?”   云岫没想到他不过是看了一遍就说到了重点,又知道若是现在不把他教明白了,今夜恐怕无法善了,于是只能认命地把另外的窍门一同说了出来,又从旁指点他把第五环成功卸下。   “你看就是这样,接下去只要不断重复刚才的步骤就可以了。我估算过,想要把九个环全部解下统共需要二百五十多步,步骤虽多,但只要掌握了窍门,勤加练习,实际上手拆解并不算太难。”云岫这个先生做得尽职尽责,在谢君棠拆解的过程中不断指正提点。对方本就不是蠢人,虽第一次手生因此多费了些功夫,但也算顺利解了开来。   只是成功拆解了一次还不够,谢君棠又要云岫教他如何复原,等复原后又继续拆解。   云岫见他玩得入迷,废寝忘食的模样就和当初年幼的自己如出一辙,不禁会心一笑。   此时灯芯爆花,发出“哔啵”一声响,屋内一亮复又一暗,两人一齐看向灯盏又不约而同望向彼此。云岫笑意未敛,莹润的脸庞尚留着少年稚气,杏眼中春水潋滟,清澈明亮,琼鼻精致微翘,其下菱唇不点而朱,靥笑似春桃。   谢君棠有片刻的恍惚,仿佛是被刚才爆开的灯花灼伤了眼眸,他略闭了眼复又睁开,凉薄地问:“笑什么?”   云岫面上笑容一僵,悄悄觑了他一眼,如实道:“想起小时候的事了……”说完他低下头,手指在被面的花纹上缓缓擦过,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把白天就有的一个困惑问出了口:“你这人好生奇怪,像是从来没见过这些小儿玩物一样。这些年来,只有你对我百宝箱里的东西没有表现出丁点嘲弄轻视之意,要知道就连瑜安哥他都……”云岫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说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谢君棠眸光微动,手指拂过九连环上铜锈的绿痕道:“不单是九连环,你的那些小玩意儿我都不曾见过玩过。”   “怎么会?”云岫惊愕地看着他,百宝箱所装的东西都是再寻常不过的耍货,就是在他们青萍府那样偏远的小地方,在随便哪个集市或者庙会上都是应有尽有的。   谢君棠清楚眼前的少年与自己有着截然相反的童年,云敬恒把他保护得很好,让他无忧无虑地长大,所以才能保有这般的纯粹。可云敬恒已经死了多年,如今这懵懂少年又只身闯入了帝都这片被欲望裹挟的泥潭。失了云敬恒的保护,他最终会变成何种模样?   是不染纤尘还是泥足深陷。   谢君棠不无恶劣地想……甚至想亲手为这少年的明眸蒙上阴翳。   他嗓音干涩地道:“在我幼时,若能得一件你箱中的玩物,我必会视作至宝,珍之重之。”   云岫咬着唇呆呆地想,兴许这人的父母在他幼时很早就去了,所以没人给他买这些耍货。为此他又生出许多内疚来,觉得自己刚才不该和他赌气说要把九连环讨回来。   “你在这儿等一等,我去屋里拿点东西。”他掀开被褥就要下床,却被拦住了。 第60章 同榻   谢君棠警告地瞅了他一眼,取了双自个儿的木屐过来给他套在脚上。   云岫跳下地试着走了两步,木屐对他来说尺寸过于大了,穿在他脚上就像踩着两只小船,走起路来摇摇摆摆,衬得自己如同河边觅食的水鸭子,一个不慎就要跌个跟头。他嫌碍事,刚要脱下来就被谢君棠更为凌厉的一眼瞪得缩了缩脖子,只好安分地踩着木屐啪嗒啪嗒地回了自己屋子。   没一会儿,他抱着他的宝贝疙瘩就回来了。他蹬掉木屐重又坐回到床榻上打开百宝箱,将里头的竹蜻蜓、面粉娃娃、弹珠抓了一把塞到谢君棠手里。   “这是做什么?”   云岫笑道:“送给你。”   谢君棠不解,“为何送我?”明明这小哭包刚刚还在为个九连环闹脾气,吵着要讨回去,怎么这会子又变大方了?   云岫唯恐自己说多了让他记起过去的伤心事,又怕伤了他自尊,便含糊道:“想送就送咯,你不喜欢?如若你不喜这些个,箱子里还有许多别的好玩的,你自己淘一淘,喜欢哪个尽管拿去。”说完他顿了顿,似乎又意识到自己的话太过草率,而谢君棠此人又一向会钻空子耍无赖,于是连忙又找补了一句,“当然,你不能把整个箱子的东西都拿去了……得给我留点……”   说着不舍地摸摸箱子里的,又看看谢君棠手里的,但凡长了眼的,都能看出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他的心头好。   谢君棠眼底乍然掠过笑意,他自箱中胡乱摸索了一通,又摸出一只小猪样式的彩色陶瓷物件来。   云岫眼睛一亮,道:“这个是泥叫叫,吹这里会响,不信你试试。”   谢君棠原以为这是个做成动物形状的泥塑娃娃,没想到竟是只哨子。他颇为新奇地拿在掌中把玩了片刻,却并未试着去吹它。   云岫在一旁干着急,“真的会响,你怎么不吹呀?”像是不吹它就暴殄天物了一样。   谢君棠把其他几件东西一一丢回百宝箱内,挑眉嫌弃道:“吹它做甚?怪丑的。”   “哪里丑了?你不知它的声音有多特别。”云岫不服,仍继续撺掇他,颇有不依不饶之势。   谢君棠乜斜着目光看他,满脸疑窦,偏偏见他一脸真挚,且考虑到今夜这小哭包虽有些令人恼恨,但又不无可取之处,偶尔顺他一回心意倒也无伤大雅。   于是他凑过去轻吹了一下。   “卟——”   谢君棠:“!!!”他瞠目结舌,一脸的错愕。   云岫却已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险些滚到了床底下。   如此一来,谢君棠岂会不知自己这是被耍了,一张俊容立马黑如锅底,两只眼睛冒着火星子,恨不能把云岫整个生吞活剥了。   云岫笑得直打跌,伏倒在衾褥上眼角挂着泪。   谢君棠把泥叫叫扔在他身上,又一把揪住他衣襟,一字一顿道:“你、故、意、耍、我、呢!”   云岫笑岔了气,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利索了,只断断续续地讨饶道:“没……没有……我没……没耍……你……哈哈哈……”   看在谢君棠眼里分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是故愈发恼恨,诘问道:“还要狡辩,若不是你动了手脚,怎会是这个声?”   云岫猛摇头,忙矢口否认,“没有!我没动手脚!它原本就这样!当年在庙会上就因它吹出的调子太过独特,我才买了来,不信你明日可以问松萝她们。”   当年的小贩说,这只泥叫叫是在制作过程中有个步骤出了岔子,响声才会如此古怪,如同出虚恭,为此他只收了云岫一半的钱,全当半卖半送了。   谢君棠听了他的狡辩后,冷笑道:“你虽没有动手脚,但你明知这玩意儿有问题还撺掇我吹,还说不是故意耍我?”   云岫委屈道:“我真没有!我只想让你乐一乐,你不觉得它的声音很好玩么?”   “不觉得!”谢君棠一想到这鬼东西刚才发出那样不雅的响声,还是因为自己吹了它一下,就觉得龙颜尽失,斯文扫地,简直是奇耻大辱。   “可是……”云岫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也许是世上唯一一只能发出这类声响的泥叫叫,你不觉得独一无二,很稀罕么?”   “稀罕个屁!”许是受了那怪声影响,又或许是气狠了,谢君棠竟也吐了句脏。他又嫌那泥叫叫碍眼,拾起来就要狠狠掼在地上将其摔个粉碎。   云岫不由地低呼了一声,因被揪住了衣襟挣脱不得,只好抱住他臂膀苦苦哀求,“不要摔它!不要摔它!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不要摔!”   谢君棠五官紧绷,薄唇微抿,他见云岫那小嘴叭叭说个没完,便临时改了主意,趁其不备,一面把泥叫叫塞进对方嘴里,一面恐吓道:“不准吐出来!你不是说喜欢这东西的声响么?今晚就让你一次吹个够听个够,倘若不吹满一万声,就甭睡了!”   云岫脸皱成一只苦瓜,嘴里衔着泥叫叫,两颊鼓鼓,谢君棠坏心眼地在他腮帮子肉上捏了捏,云岫没忍住,一口气泄出,只听一声“卟——”悠远绵长,比方才那一声还要嘹亮上许多。   谢君棠似乎被取悦了,又连续捏他腮边软肉数下,云岫就被迫吹了数下。那怪声一声接着一声,饶是之前云岫觉得这泥叫叫声响独特,可当从自己嘴巴里连续不断地发出出虚恭的声音,还被人用戏谑的目光打量时,顿时羞得满面通红,他杏眼楚楚可怜地眨巴了几下,只希望谢君棠大人有大量,手下留情放过他。   可谢君棠此人最是心胸狭窄,岂会就这样饶了他,他又一连捏了十来下,直把云岫两颊弄得红肿了起来,上头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开了手。   云岫立即吐出泥叫叫,双手捧脸歪倒在床榻上,只觉得两颊麻麻的,像被扇了几巴掌,也不知到了明早能否消下去,否则顶着这样一副尊容如何还能见人?   他此时一万个后悔,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故意拿谢君棠取乐,这乐子没取成,自己反倒要哭了。   云岫揉着脸蛋噘着嘴独自郁闷,一旁的谢君棠又捡起解了一半的九连环继续摆弄起来。   对方鼻挺唇薄,姿貌甚伟,烛火之光虽暖,却仍显得风姿冰冷,如仙似神。云岫歪在衾褥上就着半明半昧的灯影瞧他,脑海里掠过许多思绪,然而每当他想要捕捉一二,那些思绪却似电卷星飞,很快就了无踪迹了……   也不知盯着看了多久,久到睡意上涌,连何时睡着的都浑然记不得了。   第二日天方亮,晨曦透过窗纱洒在云岫脸上,他羽睫微动,渐渐转醒,因困意朦胧,头脑尚未清醒过来,只望着陌生的帷帐、床柱发呆,并未觉得哪里不对。   直到他想要换个姿势,艰难地翻了个身,鼻尖冷不丁撞上了什么,这才意识到不对劲来。   他浑身骤然一僵,杏眼圆瞪,只见一人仰面躺在咫尺之处,与自己肩靠着肩,方才他撞上的就是对方的肩膀。此时这个姿势更是让他二人贴得极近,他呼吸时喷吐出的气息还引得对方鬓角处的发丝不住轻颤。   云岫蓦地红了脸,除了幼时和父母这般亲密,他还从未与旁的什么人这样同睡一榻、抵足而眠过。   他脑海里轰的一声,似有山洪爆发,又如雪崩山塌,一时心旌神摇,不能自已。   此时楼下间或传来门扉开合、走路说话的动静,便知是底下人陆续起身了。想来过不了多久,松萝几个就会端了洗漱用具过来叫起,若叫她们见了这副光景,那还了得?   想到此处,云岫心焦火燎,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样猛地坐起。奈何他与谢君棠的发丝纠葛了大半宿,随着起身,只觉得头皮一痛,几股头发竟缠住打了死结,他手忙脚乱地解了半天也没能找出个头绪来。眼见着屋外天光愈发明亮,听动静似乎已经有人踩着楼梯循阶而上,他一咬牙,干脆粗暴地把头发生生扯断,两只手也被发丝勒得通红。他从床榻上一跃而下,赤着脚逃也是地溜出了屋子。   等回到自己屋里,刚爬上床躺好,外头就响起松萝和红椿两人的说话声。   云岫连忙把被褥拉过头顶,闭眼装睡。没一会儿,门就被轻敲了数下。 第61章 争端   松萝隔着门扉听了半天,见里头没有动静,便以为云岫尚未醒转,于是又在外头候了会儿才再次敲门。   这会子云岫的心绪已然平复了许多,在听到第二次敲门声后,这才佯装刚醒的样子唤了松萝进来伺候。   等洗漱穿戴妥当,忽见红椿抱着百宝箱走了进来。   不等云岫开口,松萝就“咦”了一声,奇怪道:“这东西怎么在你这儿?”   红椿道:“方才在隔壁屋见到的,想是昨日小郎君落在那儿了。”   松萝听后心下起疑,暗道昨夜服侍云岫睡下后,她离开时分明见到此物仍在老地方搁着,怎么会到了隔壁屋去?且自家小郎君自小把这箱子看得比眼珠子还贵重,轻易不让人碰的,怎会平白无故落在他人房里?   她百思不得其解,正待要问,云岫已打着哈哈接过了百宝箱,而红椿也插嘴道:“小郎君,朝食摆在何处?隔壁的爷这会儿也起了,不如把朝食摆在一块儿,两人一道吃也热闹些。”   松萝下意识觉得不妥,悄悄瞪了红椿一眼,哪料这死丫头竟然没有领会,还在一个劲地撺掇。   刚从一个被窝里出来,云岫现在根本不敢也不愿去见谢君棠,没等松萝发话,他就拒绝了红椿的提议,要她各摆各的饭。   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两人同住一层楼,且谢君棠身体渐渐好转,不会再同先前那般整日卧床休养,他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碰面是迟早的事。   好在对方也没再提起过他俩同榻而眠的事,仍如之前那样,并无不妥之处。这几日云岫也想起早前曾听闻过同窗好友之间秉烛夜谈、抵足而眠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且自己亦非女儿身,顿觉自己小题大做,实属可笑,便渐渐淡忘了此事。   随着除夕临近,别苑内年味愈重。   之前向管事接送楚大夫往来于帝都和凤池山时,曾顺路采买了些年货,这几日便把买来的门神、桃符、对联、窗花、灯笼等物分发给各处,让底下人张贴悬挂起来。   云岫站在小楼上放眼望去,远近高低红艳艳一片,在被冰雪覆盖的瑶台琼宇之间,仿似云霞浮动。   先前谢瑜安说等重华宫停了学,京中诸事处理完毕后,就会搬来别苑与他一道过年。可眼看后日就是除夕,仍不见他来,云岫不免忧心忡忡,担心是自己爹爹的事给他惹了麻烦,因此耽搁了,于是今日一早就派了人去帝都的郡王府打探消息。   派去的人直到夜幕低垂才回来,说因世子爷一早就出门去了,直到傍晚才回来,导致他在郡王府等了一天。   云岫又问:“他可有说几时得暇来别苑?”   那人道:“世子爷说他年关事忙,恐怕要失约了。”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封谢瑜安的亲笔信来交给他。   云岫打开一看,果然谢瑜安在信上写了诸多抱歉之语,说京中人情往来比之往年在青萍府更加繁杂,兼之那事正在紧要关头,实在走不开。又言明这些时日以来他已陆续拜访过几位老大人,虽还未得其首肯答应为云父说项,但他们中已有人意动,只要借着年关的由头再走动走动,不怕事不成。结尾处又殷殷叮嘱云岫切勿多思多虑,望他保重身体,平安喜乐。   云岫把信来回看了几遍,在确定谢瑜安一切安好且那事又有了眉目后,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在了实处。   他赏了那人,刚要把信收起来,忽见松萝和红椿联袂走了进来,不由分说就拉着他往外走去,说是有好东西给他看。   云岫不明就里,一直被她俩拉到了楼下,只见楼前的空地上已然摆了几只大小不一的烟花筒,旁边还站了好些个丫鬟小厮,便知她们叫自己来是为了看花炮。   云岫笑道:“你俩神神秘秘的,弄得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原来是这个,往年在青萍府又不是没见过。”   “向管事说这个和咱们那儿的烟花不一样,新鲜着呢,据说是仿着去年宫里的烟花样式做的,散在天上好看极了。”松萝又不无可惜地道,“奴婢听说宫里的烟花都是全国最顶尖的匠人所制,又新奇又漂亮,每年都不同,若是今年您能在帝都过节,兴许就能和世子爷进宫赴宴,亲眼看一看宫里的烟花是何模样了。”   云岫道:“那我宁愿留在这儿同你们一块儿热闹。”   松萝笑道:“看来中秋宫宴上您已经见过了,不然不会这样说。”   云岫倒不是因为见过宫里的烟花才会那样说,实际上他印象里中秋那晚宫里似乎并没有放烟花。许是那次因为边疆战事不利的消息传来,宫宴开至一半就叫停了,皇帝拂袖而去,那时候谁还会没眼色地放烟花去触皇帝的霉头,活腻歪了不成?   云岫并不解释其中原委,也不愿让大家扫兴,便笑问道:“火折子有么?咱们先点哪个好?”   这话果然转开了众人的注意力,几个人叽叽喳喳商议了半天才确定了下来。   一小厮自告奋勇地去点引线,其余人都捂着耳朵躲得远远的,神色既期待又彷徨。   云岫忽然问红椿:“没叫他么?怎么没来?”   红椿自然清楚“他”指的是何人,遂答道:“叫啦,只是爷说他不喜吵闹,也不爱看这个,就不来了。”   云岫听后忍不住抬头望了眼楼上,可他们眼下站的地方并不正对着谢君棠的屋子,自然是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的。他心里便有些空落落的,替上头的人感到惋惜,可转念一想,这人是龙骧卫,常年随扈在皇帝左右,想来再稀奇的烟花也是见过许多的,少了这次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想归想,那丝怅惘却经久不散,直到一声高亢的爆鸣声冲天而起,他被吓得头脑一空,下意识仰头望向紫蓝色的穹窿。   只见电掣雷轰的巨响中,漫天琪花丹英,星如雨落,绚烂若彩凤吐蕊,壮丽似金龙衔烛,纷纷灿烂,赫赫喧豗,动人心魄。   霎时,云岫忘了芜杂烦忧,只同大家一块儿惊叹赞扬,直到七八个烟火悉数放完,仍觉得意犹未尽。   等回到楼上,却见自己屋子的房门半敞着,推门进去,就见谢君棠坐在桌边,手里正拿着谢瑜安写给自己的那封信。   云岫登时就恼了,觉得他不尊重人,无故窥探自己隐私。他脸上藏不住事,立马就显了出来。谢君棠听到脚步声也抬头看他,脸上却没有一点做错事的心虚慌乱,仍旧坦坦荡荡,甚至还不紧不慢地转过头将没读完的最后几行一一看完。   云岫抢上前去把信夺了,恼恨道:“你怎么不经我允许就私自看我的信?”   谢君棠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自己是天下共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区区一封信件有何看不得的。   云岫见他毫无愧悔之意,越发冒火,便指着门外下了逐客令,“你走!”   从未有人敢同自己这样说话,谢君棠感到深深的冒犯,目光倏忽冷了下去,隐含危险地反问他:“你说什么?”   云岫对此毫无所觉,他把门扉开到最大,不客气地再次道:“你出去!”   话音方落,只听“哗啦”一声响,桌上茶盏已被对方扫落,碎了一地。谢君棠铁青着脸道:“云岫!你可知是在和谁说话!” 第62章 怒极   哪知这一回云岫非但不怕,还反唇相讥道:“我不知!你从不曾告知过你姓甚名谁、年岁籍贯,我又哪里清楚是在和谁说话!我现在不想见到你,你快出去!”说完把脸撇开再不看他。   谢君棠连说三个“好”字,显然已是怒气勃发,他蓦地站起身,冷笑连连,“你别后悔!”说罢愤然离去。   门外松萝和红椿端着甜汤一脸惊恐地站着,见他们不欢而散,一个进来劝,一个忙追了出去。   云岫把信胡乱塞进袖子里,失魂落魄地坐了下来,松萝好言相劝,他也懒怠去听,只道:“让我一个人坐会儿。”   松萝怎放心离去,便侍立一旁陪着他,过了会儿就见红椿咋咋呼呼地跑进来喊道:“不好啦,爷他又走啦!”   云岫一听,惊立而起,等反应过来又缓缓坐了回去。   红椿以为他不信,急道:“千真万确!刚才奴婢追着他下了楼,亲眼见他骑马走了!瞧这架势,恐怕不会再来了!”   “究竟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闹起来了?”松萝从未见自家小郎君和人这般置过气,可不论她如何旁敲侧击,云岫就是缄口不言,最后也只能作罢。   ***   谢君棠骑马从角门出了别苑,附近就有一条山道,他没往山下去而是策马去了山顶皇庄。   门房见他一脸阴沉地过来,忙一面派人去知会常公公,一面点头哈腰地把人迎了进去。   谢君棠攥着马鞭龙行虎步地穿过影壁门洞、花径楼阁,一路过去,内侍宫人跪了一地,他连瞧都不瞧一眼。   这时常言礼带着两个小内侍迎上来向他叩头请安,谢君棠仍不言不语兀自朝前走去。   常言礼一瞧便知这是龙颜不悦,恐有雷霆之怒,忙如履薄冰地跟在后头,等到了主院,又招呼小内侍去沏茶端宵夜,然后才忖度着谢君棠的脸色,小心地问:“陛下,可是出了什么事?”皇帝借住在难老别苑的事,常公公一早就知道,当日还是他奉命收拾了皇帝惯用的日常用品、衣物鞋袜派人送过去的。只是今夜不声不响地就过来了,还面有怒容,这又是怎么了?   谢君棠不答反问:“这两天宫里可有要紧的奏折送上山来?”   常公公低眉敛目道:“几日前朝里就封了印,是故这两天都没什么折子送来。”   谢君棠对此没再说什么,只一声不发地坐着,瞅着灯盏不知在想些什么。   常公公想问又不敢再问,只默默等候他吩咐,这时小内侍端着茶果点心来了,常公公不敢假手于人,亲自捧了茶盏递到他跟前,恭声请他用茶。   谢君棠接了茶却并不喝,撇着浮沫道:“卫袅那边可有消息了?”   常公公摇头道:“还没有,兴遥府本就偏远,那林家村又位于兴遥府最贫瘠落后的地方,算起来,卫统领最快也要年后才能回来。”   谢君棠闻言再次沉默,良久才道:“传笔墨来,替朕拟旨。”   不一会儿,小内侍就把文房四宝捧了上来。   因冯九功不在,这拟旨的活计只能由常公公来做,他铺开织锦云纹样式的空白卷轴,用笔沾了墨汁静候皇帝发话。   谢君棠将茶盏一放,冷声道:“传朕旨意——”   常公公闻言,立马落笔写下“皇帝敕曰”四字,随后等着下文。   只听谢君棠缓缓道:“昔年云敬恒窃弄威权,邀结党羽,欺藐少帝,肆意无忌……”   常公公听后笔下一顿,若不是反应及时,险些污了圣旨。他脊背上已然出了层薄汗,心下大为惊骇,未料到皇帝竟会突然提起云敬恒这个早已作古的昔日权臣来,且听他话里深意,显然是要问罪处置了。   对一个死了多年的人还能如何治罪?左不过是开棺戮尸,株连子孙了。   常公公虽老,但仍消息灵通,早在知道皇帝要住在难老别苑的时候,就已经探明现如今别苑的主人是云敬恒的幼子。眼下大晚上的,皇帝气冲冲地从那儿过来,又命他写下这样一道旨意,恐怕症结还是出在那位云小公子身上。   常公公心潮起伏,旧事历历在目,面上却分毫不显,尽职尽责地把那些诛心之言依次写下。   “云敬恒应尸枭示……”   常公公额角淌下一滴汗来却并不敢抬手去擦,只一笔一划地把“应尸枭示”四字端端正正地写在圣旨上。然而皇帝在说完这四个字后,又诡异地陷入了沉默。   常公公猜测他是在考虑要如何处置那位云小公子,也不知是杀头还是流放,正揣度着,忽听皇帝道:“罢了,先收起来。你去让人备车马,朕今夜回宫。”   这真是峰回路转,天心难测。   常公公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又作罢了,实在摸不着头脑,只是要他收着写了一半的圣旨算个什么事?莫非等下次和云小公子又有了口角争端,再拿出来不成?   这老太监心里腹诽不断,嘴上却唉唉应是,连忙收了东西去外头传话,一盏茶的功夫就已将诸般事宜打点妥当,又亲自把谢君棠送到庄子门口,目送他离去。   谢君棠回到含章殿的时候,已是后半夜。   冯九功一边伺候他宽衣一边笑道:“白日里奴婢还在寻思着明日是否要传信给常公公,劳烦他老人家帮着提醒陛下一声除夕祭祀太庙的事,可巧您今夜就回来了。”   谢君棠嗯了声后就没下文了,却又在冯九功带人要告退的时候,出声问他:“近来朝中除了那石壁的事,可是还有什么关于朕的流言?”   冯九功唬了一跳,白着脸道:“陛下这是从哪里听说的?”   见他如此反应,谢君棠便知是确有其事了,脸色骤冷,眉眼间黑压压地积着阴霾,这便是发怒的前兆了。   冯九功和几个小内侍噗通跪在他面前,连声道:“陛下息怒!”   谢君棠坐在上首,疾言厉色道:“还不照实说来!”   冯九功膝行到他脚边,期期艾艾地道:“非是奴婢有意隐瞒,而是那些话不仅不中听,还全无道理,且也只是个别不入流的人在谣传,知晓的人不多,奴婢就擅作主张不欲让陛下为此动怒伤身。”   谢君棠冷笑道:“你倒是乖觉,一上来就把自个儿撇得干干净净,倒还显得你忠心为主了。”   冯九功吓得魂飞魄散,知道这是气狠了,连忙磕头请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万不该欺瞒陛下!奴婢也是偶然之间听说的,据闻京中近日以来,因那石壁之事牵扯出许多似是而非的谣言,说是您因此事迁怒于云敬恒云大人当年种种,有意要掘他坟茔,将其曝尸枭首。”   谢君棠听罢,阴恻恻地笑了几声,“那石壁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没弄清楚,且地方官送入京的折子上并未提起过那‘天书’与老匹夫有所牵扯。朕倒是纳闷了,京中究竟是何人在造谣生事!究竟有何居心!”   冯九功趴伏在地上,颤声道:“奴婢立马派人去查,定要把那些贼子……”话还没说完就听上头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喘声,他立马一骨碌爬起来,一边指派着小内侍端水取药,一边给谢君棠顺气。   谢君棠一把推开他,接着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他面上颜色有异,青白病容中渐渐浮上赤红,瞳孔浑浊,血丝密布,咳到最后又哇一下呕出许多血来,衣襟上落了一片,刺目非常。   “陛下!!!” 第63章 发作   冯九功连忙把人搀扶到床榻上,又一叠声地命人去传楚大夫进宫。   谢君棠望着身上的血一味哂笑,面容狰狞又萧瑟,眸中光彩几经变换最后又归于沉寂,他仰面倒在床上,渐渐合上了双眼。   过了个把时辰,楚大夫秘密进了宫,见谢君棠面色灰败,死气萦绕,顿时悚然而惊。上回在别苑中对方病体明明已有了点起色,照理若是按着他开的汤剂和药浴双管齐下,不至于一下又恶化到这般地步。为此楚大夫生了疑窦,逮着冯九功将发病前后细节都问了一遍。   除了具体事由冯九功不敢透露,其他的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在听说谢君棠先是动了肝火,接着又呕了血后,楚大夫神情凝重,哀叹连连,只得把那些已经说了很多遍的医嘱又拿出来苦劝了一回,然而谢君棠从头至尾都闭着眼默不作声,究竟听进去几分,就不得而知了。   自谢君棠在含章殿内吐了那口血后,尽管楚大夫施针煎药,全力医治,仍无甚起色。可到了除夕夜当天,为着祭祀的事,他又不得不拖着病体挣扎起身,由宫人伺候着换上繁冗累赘的衮冕去太庙参拜祭祖。   日、月、星辰等十二章纹在天光下熠熠生辉,谢君棠披着象征至高无上皇权的玄色华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咬着牙一步一顿地迈上太庙的九层台阶。   在他身后,文武百官队列分明,宗室贵胄端身肃立。   在庄严的礼乐以及唱喏声中,谢君棠率众向玄朝历代先皇灵位行九叩礼,并上香、献少牢、诵读祝文……   流程之繁琐复杂自不必赘述。   一直到了晚间才得以回了含章殿,冯九功刚替他除去冠冕礼服,他便再也坚持不住昏迷了过去。   谢君棠醒来时殿内烛火通明,不闻一丝人声,床榻边只有两人,冯九功面露忧色地垂手侍立着,楚大夫正在施针。两人见他苏醒,脸上具都添了喜色,担忧之情无以言表。   谢君棠恹恹地摆了下手,命他俩退下。他二人欲言又止,然而都拗不过他,只得遵从。   此时夜深人静,烛火摇曳,谢君棠顷刻间生出无尽的孤独和凄楚来。因白日里累了一天,眼下他浑身上下如同被抽干了精气神,连翻个身都累得气喘吁吁。   他稍一动,枕头也跟着动了动,引得下头藏着的东西叮叮当当响个没完。他烦躁地伸手摸去,半天才将东西掏出来,一看竟是云岫的那串九连环。   因前两日一直笼在袖中,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带了回来。许是更衣时被底下人发现,他们不敢擅自处置,便随手搁在了枕头底下。   谢君棠攥住九连环看了会儿,云岫的模样在他脑海里慢慢浮现且越渐清晰,搅得他心海暗涌,激流奔腾。他越想越恼恨,遂将九连环掷于地下,然心绪依旧如麻。   冯九功听到动静,蹑手蹑脚地进来探看,见到地上的九连环正要去捡,却听谢君棠没好气地道:“捡它做甚!”冯九功便不敢再动,只温声询问是否要进点吃食。   谢君棠此时并无胃口,只问他:“前天让你查的事可有眉目了?”   冯九功暗中觑了他一眼,斟酌着道:“奴婢的人把那些个传谣的私底下抓了几个,这帮人都是些软骨头,不过挨了几鞭子就都受不住了,把什么都招了,奴婢按着这条线索顺藤摸瓜,这才得知谣言最早是从宗室子那边流出来的。”   谢君棠冷笑数声,病态的肤色里透着青,“是哪些宗室子?”   冯九功不敢隐瞒,如实道:“是锦衣侯世子、兴临郡王之子等人。”   “朕记得庆顺郡王世子与这些人多有往来,怎么?竟没有他的份?”   冯九功仔细想了想道:“确实不曾有。”冯太监是个闻弦歌而知雅意又心思缜密的人,听谢君棠突然提起谢瑜安,便立马联想到云岫与谢瑜安的关系上来。上回他自作聪明地以为谢君棠要临幸云岫,出了馊主意,没落下个好不说,还差点惹恼了对方,可这段时日以来谢君棠的种种行为又实在说不通。   为此冯太监心内打着小九九,琢磨着谢君棠对那位云小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态度。你若说喜欢罢,也不曾见他招幸人家。你若说不喜欢罢,好端端的怎么住到人家别苑里去了?   真是匪夷所思。   这时谢君棠又喃喃自语道:“锦衣侯、兴临郡王之流……”   冯九功瞳孔一震,再顾不得琢磨那些儿女情长的八卦,心下了然,知道皇帝这是打算借此由头处置锦衣侯、兴临郡王这些个宗室了。   要知道,自玄朝开国以来,因太、祖皇帝对亲族大肆封赏,为此宗室依托于皇权这棵参天大树,不断繁衍生息,开枝散叶,早期也不是没出过权倾一方的藩王。好在在太、祖皇帝之后,继位的几任帝王都不约而同地对诸王宗室的权利进行了轮番打压和限制,到如今宗室都空有爵位,实际对所辖封地内的军政财权并没有太大干涉的权利,与富贵闲人无异。然而到了奉天帝这一代,登记在册的宗室人口已将近十万。这个庞大的群体对于现如今的统治来说仍是个尾大不掉的严峻问题,只因按照太、祖皇帝制定的宗室制度来说,不算那些额外的节礼赏赐,光每年要支给这帮人的禄米就是个天文数字,而且随着宗室人口的激增,这个数字每年还在不断攀升中。   长此以往,便是再富裕的家底也是经不住这样耗下去的,最后的结局必然是国库空虚,国力损耗,各种问题接踵而来。   而今的玄朝不需要这么多尸位素餐的宗室,这一点谢君棠很早之前就意识到了,但这事不宜操之过急,只能徐徐图之,否则容易出大乱子。   近年来,他待宗室也并不亲厚,甚至可以说是格外冷淡无情的。像谢瑜安这种迟迟等不到袭爵恩旨的宗室子,实际上并不算少。   殊不知这都是天子有意为之的结果。   现如今又有了个再好不过的借口来收拾他们,可想而知,作为一个头脑清明的皇帝,谢君棠会借此如何大做文章了。   冯九功心知肚明,面上却并不敢上前吱声,只当自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不想谢君棠似要挣扎而起,他忙伸手去扶并取了个大引枕垫在对方身后。   谢君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坐着,面如金纸,神色倦怠不堪,只一双眼睛晦暗如渊,令人望而生畏。他垂眸沉思了片刻后道:“让孟铳去把锦衣侯世子、兴临郡王之子抓起来,好好审一审,顺带再审审他们身边的人。”   “是。”冯九功心下一叹,安王伏诛至今不过两月,如今陛下又要办锦衣侯和兴临郡王,看来京中的许多人这个年是注定过不安生了。   谢君棠想了想又说了几个名字给他,吩咐道:“命杨七德去这几人家中传旨申斥,并杖责三十。只是大过年的,出了人命恐非吉兆,让他的人下手时知些轻重,见点血也就罢了。”   冯九功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却早已心念电转。他惊讶于这些个名字代表的都是曾与云敬恒有过千丝万缕交集的人,同乡、同窗、同科甚至是同党,但都在当初奉天帝亲政后、云敬恒失势时,因各种缘由保全了自身,未曾受到牵连,甚至其中还有个别现在被委以重任的。   这是要做什么?因为流言蜚语打算再度清算云景恒昔日故交党羽不成?   冯九功猜不透圣意,又不敢表现出异样,只得应下并出去传话不提。   孟铳和杨七德的动作很快,天未亮就把事情办妥了。   第二日就是大年初一,虽朝中封了印,文武勋贵皆闲在家中,不必去坐衙当差,但昨夜的动静那般大,少不得仍是惊动了人。   有人惊骇不已,唯恐牵连自身,吓得闭门不敢出,如同惊弓之鸟;有人揣度上意,奔走筹谋,欲把水搅浑……   但不论是何反应,所有人都清楚,一切还得等正月二十日那天开印后,才能见分晓。   谁料到了初三这天,宫中内官一大早又突然造访了庆顺郡王府,将世子谢瑜安责打了五十廷杖,并传了皇帝口谕,命其在家闭门反思己过。   如此一来,京中勋贵再无闲情逸致过年,一时尽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唯恐下一个摊上事的就是自己。   也不知是楚大夫的医术精湛,还是由于发作了许多人,出了心底恶气的缘故,谢君棠身子渐有好转,能下床走动了,只是面色仍旧憔悴,双颊也比几日前消瘦了许多,一望便知是大病未愈。   因宫中并无太后、嫔妃,自己又病着,年下的各种宴会便都顺理成章地蠲了,周遭倒是安逸清静了不少,只是没多久,谢君棠又觉得实在太过冷清了,整座皇城如同一个巨大的冰窖,竟连半点欢声笑语也无,实在无趣得紧。   想着离开印的日子还有半个来月,左右待在宫中除了养病也无其他事可做,于是在初五这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谢君棠便坐着马车离开了皇城,低调地去往京郊凤池山了。 第64章 娃娃   车驾行至山脚时,忽听得远处人声鼎沸,锣鼓喧嚣,谢君棠原是在闭目小憩,此时睁开眼问道:“哪来的声音?”   驾车的人道:“回陛下,今日是初五,应当是附近的百姓在迎财神办庙会。”   “庙会……”谢君棠喃喃自语,忽然想起了云岫和他那只声音奇葩的泥叫叫来。若是没记错,那只泥叫叫就是对方在某次庙会上买来的。   往常来说,那种嘈杂且人多的去处,谢君棠是不屑一顾的,可兴许是因为那只丑啦吧唧还害自己出糗的泥叫叫激发了他对庙会的好奇心,谢君棠突然就萌生了要去庙会上逛一逛的想法。   他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便吩咐道:“拐过去看看。”   “是。”只听一记鞭响混着一声吆喝,马车转了个弯就朝附近村落驶去。   行了约莫半盏茶功夫,马车就停住了,赶车的道:“陛下,前头人多,车马不好再往前了。”   谢君棠闻言掀开车帘朝外望去,果不其然,只见前方不远处人头攒动,摊位林立,步行的、赶车赶牲畜的、挑箩筐扁担的……黑压压地挤作一团。更有那杂耍卖艺的、调龙灯舞狮的,四周更是围满了人,竟连见缝插针也是难如登天。   这陌生场面虽看得他头皮发麻,但那种想要亲身前往的心态并未就此消减。   谢君棠拢紧氅衣下了马车,对随扈的侍卫道:“你们在此等候。”   侍卫中的一个为难道:“还是让属下几个跟着罢,此地人多,万一……”   然而未等他说完,谢君棠已扬长而去。侍卫原地踌躇了片刻,终是不放心,便又点了两人一同追了过去。   谢君棠刚步入人流之中便立马后悔了,若是为君为人有许多身不由己,那眼下在这乡村庙会上被推搡着前进,使得他也产生了万事不由人的感触来。   他被人潮左右推挤着走,时而笔直地往前,时而踉跄着忽左忽右,像只没头的苍蝇。身后的护卫也一早就被冲散了,如今也不知人在何处。   等发现一切挣扎都是徒劳后,谢君棠只好随波逐流,挤到哪儿是哪儿了。   此时他正被裹挟着穿过一片卖吃食的小摊,周遭不是笼屉冒出的白气就是热汤在铁锅里咕嘟沸腾的响声。   饴糖、炊饼、羊肉汤……   咸的甜的酸的辣的,各种气味混杂在一块儿,扑在他脸上,混了一身人间烟火气。   再往前走,犁头、簸箕、竹扁担,还有各式梳子、绢花、鞋垫子,五花八门……   谢君棠有的见过,有的压根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   他刚绕过一个喷火演杂耍的卖艺人,还没走两步,就见前方一队戴着大头娃娃头套、脚踩高跷的人正摇摇摆摆地走过。   人流短暂地停止了涌动,等人过去后,斜刺里突然跑出十来个顽童,手里拿着陀螺、风车、泥人等小玩意儿,笑声清甜软糯,像是沾了糖粉和花蜜,呼啦啦地往前边卖耍货的小摊上挤去。   谢君棠不得已,也被推搡到其中一个摊位前,小贩见他穿着不俗,气质雍容,如同一只落在鸡鸭堆里的仙鹤,忙搓着手殷勤笑道:“这位爷,可要为家中娃娃带点儿?”   谢君棠走马观花地把他售卖的东西看了个遍,发现大致都在云岫的百宝箱里见过,原先的那点子新鲜劲瞬间变得索然无味了,胸口也又涨又闷,就像一团棉絮被雨水泡发了堵在那儿。   此时财神庙方向敲锣打鼓之声愈发高亢,人流逐渐往那边涌去,这边倒不似方才那么拥挤了,而谢君棠却有了回去的打算。   他转身往回走,没一会儿又来到那片卖吃食的地方。   左手边有小贩新烙了一锅糖饼,闻着像是红糖花生馅的,甜蜜喷香,勾得人唇齿生津。   谢君棠视线无意识地一扫,就见一个披清水蓝织锦羽缎斗篷、头戴风帽的人正掏钱买糖饼,瞧侧影身量,应当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人。   这少年人奇怪得很,一手抱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娃娃头套,一手艰难地从斗篷下的荷包里掏出钱来正要递给小贩,哪料一个不慎,有几文钱从他手中掉了下来,其中一枚咕噜噜滚到了谢君棠脚边,撞在了他的鞋尖上。   谢君棠本不予理会,抬脚正要走,那掉了钱的少年人却在此时翩然转身,浅蓝色的披风在糖饼冒出的白气中划过一道波浪形的弧度,如同一只展翅蹁跹的蓝蝶,撞进了他的瞳孔最深处。   只见杏眼桃腮,转盼流光,灼若春花。   谢君棠呼吸一滞,脚下一顿,倏忽乱了心神。   那少年显然也吃了一惊,眼中莫名闪过许多措手不及的慌乱,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下一刻便惊慌失措地把怀里的娃娃头套往脑袋上一戴,竟连糖饼也顾不得买了,拢紧斗篷就往人堆里蹿去。   这是做什么?不想见我?   谢君棠还没想明白,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他手长脚长,几个箭步追上去就拽住了那跑得快飞起来的斗篷,然后在对方肩头一搭一揽,就把人转了半个圈儿正对着自己。   “跑什么!”他恨得牙痒痒,只见那面罩歪戴着,眉心一点红,两颊各有一团夸张的红晕,顶着两个冲天鬏,笑得见牙不见眼,不论上下左右如何看都是个不折不扣的丑娃娃。   谢君棠抬手从他脖根上将头套掀起,对方两只手却死死抓着,双方拔河似的各自使劲,一个年少力弱,一个大病未愈,正巧旗鼓相当。那头套受了两重力道,冷不丁朝一侧转了稍许,那娃娃头套就偏向了一边,只用一只耳朵和一个发鬏对着谢君棠。   头套下的少年“哎哟”一声叫出口,随后委屈巴巴地喊道:“别动别动,扭到我脖子了。”   谢君棠听罢轻嗤了声,掰开他的手不容分说地把头套整个取了下来,随手扔在了一旁。   “唉!我的!干什么丢它!”云岫揉着脖子瞪人,因为带着头套跑路,脸上红彤彤的冒着热气,像只刚出笼屉的白面点心。   --------------------   咱们周五见~ 第65章 糖饼   谢君棠气笑了,觉得这世道真不公平,自己病危挣扎,每日泡在药渣子里求生的时候,为何有的人就能心无妨碍地逛庙会、买糖饼,只是转念又想到自己刚叫人把谢瑜安打了个半死不活,他又无来由地释然了些许。   云岫见他不说话,嘴边似笑非笑,叫人瞧不出是高兴还是发怒。七日前,自己和这人起了口角,对方怒而离去,万没想到竟又在这小小庙会上碰着了。现下他自己还有些别扭,遂也不敢看对方,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后便去捡被扔了的娃娃头套。   头套上沾了许多土,他抱在怀里把灰尘拍落,等拾掇干净后才飞快地偷觑了对方一眼。谢君棠也正盯着他,再次问道:“你跑什么?”   云岫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跑,正想着如何回答,就听一旁的小贩向他招呼道:“那位小公子,糖饼还要不要啦?”   “要!要的!”云岫庆幸地舒了口气,忙跑了过去。刚才掉了的铜板大多已经找不见了,唯一寻得着的那枚他又不愿去捡,只好在荷包里掏了新的递给小贩。   小贩立马手脚麻利地用油纸包了四张糖饼给他。云岫接过后踌躇着没有立即离开,他抿了抿唇又掏出两枚铜板排在案上,低声道:“再……再要一个……”   “您稍等。”小贩乐呵呵地又包了一张递过来。   云岫拿着五张糖饼和一个圆滚滚的娃娃头套走到谢君棠面前,不情不愿地道:“吃么?”记得对方病中,虽然胃口欠佳,但碰上甜的吃食也会愿意多尝两口。这糖饼闻着香甜,想必他会喜欢。   谢君棠接过油纸包,顿了顿又把他怀里的娃娃头套一并拿了去,两人慢慢往前走,走了两步又不约而同咬了口手里的糖饼。   这糖饼刚出锅,外头尚不觉得,里头的馅料却是滚烫,把他俩的舌头烫得又麻又刺,差点把刚吃到嘴里的一口饼子全吐了出来。云岫嘶哈嘶哈吸了几口凉气,勉强把饼咽下,谁知那花生红糖做的浓稠馅料竟从咬开的缺口里淌了出来,一下流到了腕子上。   云岫烫得差点手舞足蹈,又舍不得把饼扔了,另一只手还拿着另外的油纸包,实在腾不出手去擦,情急之下,只好凑近手腕把糖汁悉数舔去。   谢君棠看得直皱眉,糖汁洒在袖子上也没察觉,眼里只看到那一点粉色的舌尖在皓齿间若隐若现,落在洁白的手腕上,将红棕色的糖汁一一吮去,留下一道清浅的水渍。他喉结莫名动了动,目光倏忽移开落在不远处褴褛的酒招子上,良久眼底深处仍有涟漪轻荡。   云岫收拾干净后转身就发现了谢君棠衣袖上的惨状,而对方却像老僧入定了一般毫无所觉,于是忍不住出言提醒他,“你的袖子……”   谢君棠这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低头看到一塌糊涂的袖子和手上黏腻的糖汁,顿时黑了脸。   虽然这个时候笑有些不地道,但云岫很喜欢在谢君棠那张冷漠的脸上看到点生动的表情,他忍了又忍,最终仍是笑出了声,即使知道坏了事立马要敛住笑意,可还是被对方抓了个现行。   云岫暗道一声糟糕,可惜已经晚了,谢君棠拧着眉,面色冷凝,抬手就把那些糖汁腌臜全抹在了他披着的羽缎斗篷上,好端端的清水蓝立马黯淡无光,如同一汪被污浊搅浑了的溪水,失去了澄澈明净。   “你——你——”这斗篷是近日新做的,用的还是御赐的上好宫缎,今日还是第一回上身,被他这么一抹,云岫简直心如刀割,正要控诉,哪知对方没事人一般兀自咬了口糖饼,抱着娃娃头套扬长而去。   “喂——”眼见他越走越远,云岫气得直跺脚,思忖了片刻,忙飞奔着追了过去。   他跟着谢君棠一直走到马车旁才止住了步子,前两次对方出入难老别苑时都骑着马,云岫未想到他这次竟是乘车而来,不禁好奇地打量眼前的车驾。   这车驾从外头来看不甚起眼,远不及他在帝都中见过的那些公主高官们的马车来得豪华漂亮,但车厢却筑得很是宽阔,拉车的两笔骏马都生得四肢有力,皮毛油光水滑如同打了层蜡。纵然云岫对马匹的好坏知之甚少,也不得不暗叹一句神骏非凡。除此之外,不论是执缰的车夫还是骑马跟在车驾旁的人,都是一身劲装,太阳穴高高鼓起,双目精光四射,身材魁梧健硕,一看就是实打实的练家子。   这些人在看到谢君棠和云岫的时候,神情先是一松接着又用警惕的目光打量他。   云岫被他们盯得浑身发毛,像是被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罩住了周身,只能僵立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谢君棠并不理会底下人在看到他怀里的娃娃头套时仿佛见了鬼的神情,只管径自登车,只是在钻入车厢前又突然回头望了一眼,见云岫仍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身上浅蓝色的披风上好大一片脏污,嘴角边还有一点没来得及擦去的糖渍,指尖突然就变得麻痒难耐,像是被小虫嗜咬着,急需摩挲些什么。为此,指甲深深抠进皮肉以图缓解这种焦灼的不适,好在氅衣宽大,旁人无从察觉自己的异样。很快谢君棠收回了目光,快速坐入车内,随后平静地命令道:“走罢。”   骏马四蹄生风,车轮辚辚前行,雪屑尘土扬起,溅在云岫脚边,望着远去的一行人,良久他才后知后觉地喃喃道:“我的东西……”   这人竟然又这么走了,都没说上几句话……云岫看着凌乱的车辙和马蹄印,胸膛里徒然生出一分黯然来,只是还没等这份黯然进一步发酵,忽听几道高喊自远处传来。   云岫循声望去,只见向管事、松萝以及红椿三个满面焦色地跑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把他们仨给忘了。   昨夜因听说今日山下有庙会,他便央向管事带他们几个出门闲逛,哪知庙会上摩肩接踵,熙来攘往,一下便把他们几个给冲散了。他四下找人的时候路过小吃摊,见糖饼刚出锅,香气四溢,便忍不住想买来尝尝,竟那么巧又碰上了谢君棠……   这时三人已奔至他面前,尽皆跑得气喘吁吁,向管事道:“小郎君,怎么到这儿来了,咱家的马车停在另一边呢。”   松萝笑道:“许是咱们小郎君东南西北不分,无头苍蝇似的乱找一通才会如此,好在人没丢,真是菩萨保佑。”说着合掌念了声佛。   红椿也道:“可不是,这京郊的人竟也如此之多,乌泱泱的全是脑袋,奴婢的绣鞋差点被人踩掉了一只。”   云岫被说得怪不好意思的,暗怪自己怎么一见到谢君棠其人就把什么都给忘了,自责的同时不忘把买来的糖饼分给他们仨。   向管事喘匀了气,三两口把糖饼吃完,满足地扒拉了几下胡须道:“小郎君,还回去逛么?”   云岫现下已全然没了闲逛的心情,遂摇头道:“算了,还是回去罢。”   回去的马车上,松萝才发现云岫新做的斗篷上好大一片脏污,不禁惋惜道:“这样的污渍恐怕是极难去掉的,若是旁的布料也就罢了,这料子难得,用它制的衣裳又轻薄又保暖,可惜宫里赏的东西都有定数,世子爷统共得了这么一点,全拿了来,也只够为您做身衣裳外加一件斗篷。”   云岫虽也觉得可惜,但也只能宽慰她,“不过一件斗篷罢了,瑜安哥当初还送了别的料子来,回去找了好的重新再做就是了。”   松萝这才好受了些许,不再多提。   回到别苑后,也不知是不是在庙会上吹了风着了凉,云岫变得恹恹的,午膳也没吃几口,下午他看了几页野史小说便歪在榻上睡着了,醒来之时窗外已是暮色苍茫,天光将敛,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睡了这么久。   这时松萝敲门进来,见他醒了,高兴道:“可总算醒了,您睡了一下午小心夜里觉浅,明日又犯困。”说着走近了些细细观察他面色,并用手背贴了贴他额头,见全无异常,才道:“这会子没发热,想来不是风寒,许是早上逛累了才会没精神,您现下可有觉得哪里不舒坦的?”   云岫摇头,起身穿好鞋袜,见书丢在被褥间,纸张都被自己压皱了,忙捡起来捋平整,又找了个颇有分量的摆件,把书压在下头才算完事。   松萝道:“膳房那边来问,今夜吃热锅子如何?”   照理午膳吃得少现下也该饿了,可云岫却仍没什么食欲,只无可无不可地道:“都行。”说完又想起松萝几个也是极爱吃热锅子的,刚才自己那样说未免有些扫兴,便立马找补道:“索性你们一道来吃,这热锅子,人多了才有滋味。”   松萝果然很高兴,忙出去张罗了,很快便同上次吃烤鹿肉一样在屋里支了两张桌子,将铜锅以及各式肉菜蔬果摆了个齐全。   可惜今晚无人与云岫同坐一桌,只能孤零零地独占整张桌子,云岫望着满桌佳肴,愈发食欲不振,他拒绝了松萝和红椿要替自己烫菜布膳的好意,让她们自行去吃喝说笑,自己则提箸往咕嘟沸腾的汤锅里扔了两片肉,看鲜红的肉片在其间不断翻滚变色,渐渐出起了神。   松萝在另一桌一直注意着这边,见他这般如何能畅快地自顾自吃喝,正要起身去劝食忽听有人在外头敲门,不禁奇怪道:“这个时候谁会来?”   红椿咬着筷子尖说:“怕是膳房那儿漏送了什么,这会儿巴巴地叫人送了来也不一定。”   松萝觉得有理,便去开门,等看清门外站着何许人时,立即惊在了原地,半晌才磕磕绊绊地道:“您……您……怎……怎么……”   云岫见她一直杵在门边,忍不住问道:“怎么了松萝?”   松萝这才侧过身让来人显露在众人眼前,脸上喜忧参半地道:“小郎君,您看谁来了!”   云岫瞳孔微缩,蓦地站了起来,还差点碰翻了杯盏,脸上满是错愕。 第66章 掳走   谢君棠迎着众人目光从暗处步入光亮中,手随意地负在身后,苍白消瘦的面容上光影流转,只一双幽深的眸子一如既往,教人看不透彻。云岫发现他身上已换了装束,不是早上那一身,且以往见他不是穿着侍卫服就是些深沉的暗色衣裳,可眼下他却着一套涧石蓝的袍服,外头罩一袭银白狐裘,发冠上宝光灿灿,秋海棠玉环系在腰上,行止间微微晃荡。   “你……你怎么……”云岫也如松萝那般对这人的意外到来感到惊诧不已,且他胸膛里有只关了数日的小鸟突然在此刻破笼而出,展翅在他头顶盘旋了一圈后从敞开的门扉中飞了出去,一下没入夜色中不见了踪迹。   谢君棠无视惊愕迈入门槛,视线在各色菜肴上逡巡了一圈后落在云岫脸上,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冷不防做了个抛物的动作,就见一件大家伙在半空划出一道残影,最后稳稳当当地落在云岫怀中。   云岫低头一看,不是早上自己新买的大头娃娃头套还会是什么。   谢君棠又将手负在身后,冷声道:“这丑东西,还你。”说罢转身就要离去。   云岫尴尬地抱着娃娃头套,下意识向前迈了两步又生生顿住,张嘴想说点什么,奈何嗓子眼里像是堵了团浆糊连半个字都发不出,眼看那银白狐裘即将消失在视野中,他尚不知要如何叫住对方的时候,有人代他拦下了谢君棠。   红椿提着裙子跑到门口,关切地问:“爷,您用过饭了没?若是没有,留下来一道吃点罢。”她边说边回身看云岫,似在征求他的同意。   云岫藏在袖中的手攥紧,心中既期待又忐忑,他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   然而谢君棠一句轻飘飘的“吃过了”以及逐渐远去的脚步声,让所有的期待忐忑一下化为齑粉。   云岫目光一暗,颓然坐了回去,锅中的肉还在继续翻滚,瞧着已经熟透,若再不捞起来就要老了。   红椿帮着松萝把门重新掩上,见云岫抱着大头娃娃头套坐在那儿不出声,走过去看了看忍不住道:“这东西咱们是不是在庙会上见过?”   经她一说,松萝也觉得眼熟,很快想起在庙会上有踩高跷的杂技表演,摊子上也见过卖这种娃娃头套的。   莫非这两人在庙会上见过?   可若是见过,为何小郎君不曾提起?   松萝又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只得先按下疑惑,取了公筷将锅里的肉夹出来放入碗中,柔声劝道:“快吃罢,午膳时您都没用几口。”   云岫却没有碰,只扶额沉思了会儿,没等松萝再劝忽然又站了起来。他有些无措有些慌乱,眉头皱着,菱唇抿着,无助又惶恐。   “小郎君……您究竟是怎么了……”   “我……我……”云岫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此时不单是松萝,所有人都望着他,因他的怪异而困惑,也令他愈发彷徨躁动。   也不知焦灼了多久,久到炭火的爆裂声突兀地响起,将静谧的假象悉数打破,云岫突然把怀里的娃娃头套塞给松萝,一言不发就推门跑了出去。   “小郎君——小郎君——”众人的呼喊被云岫抛在身后,他下了小楼,一刻不停歇地朝西北方向的角门跑去。   不出意外,谢君棠此次必定也是从那儿进出的别苑。   此刻月影清辉,花枝婆娑,苑内冰雪未消,各处高悬的灯笼发出幽幽光亮。   云岫一口气跑到角门边推门而出,只听一声绵长的“吱呀”在覆雪的山林间回响不绝,举目望去,不远处一条蜿蜒的山道,荒草萋萋,雪色残影,耳畔除了风吹山林的簌簌声,只偶尔掺杂了几下微弱的虫鸣,真是好一派寂寥。   许是人已走远,山道上空空如也,竟连个鬼影子也见不着。   顿时惹得他又失望又落寞,如同一只霜打的茄子。   云岫站了会儿,被冷风吹得瑟瑟打颤,他抱臂转身,谁知冷不丁瞧见那别苑墙根底下,月色照不到的地方立着两道黑影,霎时惊得魂飞魄散,差点一屁股跌坐在了雪地里。   直到其中一道影儿踢踏了地面几下,又断续嘶鸣了两声,他才意识到这黑布隆冬的一大团竟是一匹马,遂抚着起伏不定的胸膛靠近了些许。   “看什么?”先时还沉默的人乍然开口,虽仍瞧不清面容,可嗓音是何等的熟悉,一听便知是谢君棠无疑了。   云岫见他没走,先是莫名一喜,后又一怒,恼恨道:“做什么不出声站在那边吓人?”   谁知那马突然又躁动着喷了两声响鼻,谢君棠抬手按在马脖子上,顺着马鬃抚弄,等马静下来后才不紧不慢地道:“此处月色甚好,我赏会儿景还得同你报备么?这地儿已经出了你家别苑,你管得再宽也管不到这儿罢?”   云岫被他奚落得赧然汗下,得亏夜色浓稠还能遮掩一二,才勉强没有丢丑,正不知如何作答,却听对方又道:“你跑出来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云岫更加不知要怎么说了,支吾了半天也没蹦出个字来。   谢君棠啧了一声,似乎耐心耗尽,回头就把马从墙根下牵了过来。   云岫便知他这是要走了,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脑海里飞速掠过千万种念头,最终也不过胡乱抓住了一缕,来不及深思就急着出口,“你且站住,药方子还在我那儿收着,等我回去取了来你再走罢。”   谢君棠不以为意,“不必了,前几日我已找过楚大夫,他重新改了方子。”   云岫对于他竟主动去找楚大夫颇为意外,忙关切地问:“楚大夫可有说什么没有?白天我瞧你竟是比从前又清减了许多,你这到底生的是什么病?怎么总不见好?”   谢君棠却并不领他的情,冷言冷语道:“与你无干。”   云岫被他噎了个半死,只好把旁的话全数吞回了肚里,眼看对方一只脚已经踩在了马镫上,心头的那点异样愈发浓烈,竟鬼使神差地往马前一站,正正好好挡住了对方去路。   谢君棠已安坐在马背上,见他挡着路,便居高临下地乜斜着眼道:“还不让开!”   胯、下的马随着主人的质问,将偌大一张马脸凑了上来,还对着云岫喷了个热烘烘的响鼻。   云岫畏惧地退了两步,随后抬头望向马背上的男子,对方也正疏疏淡淡地凝视自己。夜色虽浓,但月辉星煜,将谢君棠的面容笼在一层柔光中。可那柔光竟比酷暑的烈日还要滚烫,灼得云岫两颊烧将起来,下意识便低下了头,缄默了会儿才道:“上回的事……”可话还没说到正题上,嗓音却已小了下去,几不可闻。   “你说什么?”谢君棠没听清,蹙眉问他。   云岫咬了下唇,正要说,哪知身后半掩着的门后头遥遥地传来两三道呼喊声,听动静应当是松萝几个追来了。   谢君棠显然也听到了,面露不悦,又见云岫回头张望,身上只穿了件夹棉的衣裳,连条挡风御寒的斗篷也没有,细伶伶的一道背影像是一簇翠嫩的含羞草立于月华之下,似乎自己只要伸指一碰就会羞涩地蜷缩起来,心下顿时软和了几分。   此时门后头的脚步声逼近,灯笼的光芒也越来越亮堂,谢君棠驱马前行了几步,冷不丁弯下腰扣住云岫腋下一使劲把人掳至身前马背上,又用银白狐裘将其包裹住,随之一甩马鞭疾驰而去。   马在山道上跑得追风逐电,山风飒飒间,身后此起彼伏的呼号人声愈演愈烈,谢君棠只当没听见,又甩了两记鞭子在山林中策马狂奔起来。 第67章 恫吓   云岫被掳上马,又兜头罩脸地裹在狐裘里,昏天黑地地颠簸了半天才勉强挣开桎梏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来。只见周遭树影或高矮不一,或疏密错落,草叶间隙中偶尔有黑影倏地窜过,如鬼魅一般,又有那不知名的鸟雀在树林中发出怪异的啼叫,山呼谷应,凄厉哀绝,愈发使人骨寒毛竖。   云岫不禁害怕道:“山上莫非有鬼?”边说边往后瑟缩,就差嵌进谢君棠胸膛里了。   马背上就那么点地方,他这么一动,谢君棠立马不耐地警告道:“老实坐好,再不安分就把你扔进道旁的老树林子里去,这山野中的孤魂野鬼最爱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少年人了,若是见你落了单,必定呼朋引伴地排着队,将你啃得骨头渣滓都不剩。”   云岫虽看过许多志怪小说,但他是个又菜又爱看的典范,胆子也就比老鼠大上些许,被这么一唬,便白着脸一动都不敢动了。   眼看马驮着他二人在山道上又奔驰了盏茶功夫,他也渐渐看出了点门道来,忍不住疑惑地问:“你要带我去哪儿?怎么往山上去了?”说着又怕松萝几个找不着自己焦急,便伸手在谢君棠手臂上推了推,道:“快送我回去!”   谢君棠起先还充耳不闻,直到云岫急了又不安分地扭来扭去,这才控马放缓了速度,不悦道:“你要回去也简单,我现下就放你下马,你自个儿走回去罢。”说着作势要把他推下马去。   因云岫至今仍没学会骑马,之前又曾在重华宫摔过,心里留了阴影,被谢君棠这么对待,忙骇得低呼出声,两手紧抓住他不放。   谢君棠本就是戏耍他,见状哈哈大笑,嘲弄道:“瞧你这胆子,有和没有也无甚区别了!”等笑够了才想起方才没说完的话,便任由那马儿在山道上悠哉地踱步,用马嘴拱那雪下初萌的浅淡新绿。   “你刚才要同我说什么?”   云岫见马慢了下来,一颗乱跳的心才渐渐平复了下去,听他发问,半晌才讷讷地道:“上回的事……对……对不住……我不该那样出言不逊……”   谢君棠这才知道原来他是为了数日前自己私自看了他的信从而起了口角的那桩事。若换个知礼识趣的,早该意识到这事原本就是自个儿理亏,未经允许偷看他人书信,着实不厚道。可惜谢君棠这个人,早年间虽时运不济要看人眼色夹缝里生存,但这些年来那些与他作对的人全都死绝了,他做惯了高高在上的天子,见惯了所有人对他唯唯诺诺,导致他这会儿都没觉得自己有错。   他为人这样傲慢,言语上自然带了出来,非但不自省反而质问道:“你只口头上道个歉就算揭过了?”   云岫一愣,实诚地道:“那你要如何?那事……你也有错的。”   谢君棠冷笑,“我何错之有?原来你大晚上的跑出来不是为了同我道歉,是为了逼我向你赔罪来了!”   云岫从未见过像对方这样不讲理的,他又向来不擅长争论,此时唯有转过脸用一双杏眼瞪着这个厚颜无耻的人。   被他这么一瞪,又因提起偷看信件的事,那新仇旧恨便一股脑涌上心头,谢君棠突然用手钳制住云岫下颚,一双厉目冷冷地望进他瞳孔深处,“你和谢瑜安在筹谋些什么?”   云岫神色一僵,立即矢口否认,“我们没有筹谋什么!”   谢君棠见他不承认,手上又加了几分道力,云岫只觉得自己下颚骨像是要被他生生捏碎了,疼得五官拧成一团,忙抬手挣扎。哪知越挣扎对方火气越大,倒似他二人之间隔着什么血海深仇一般。   “还说没有!谢瑜安身为宗室却与朝臣股肱私交甚密,走动频繁,不是存了结党勾连之心又是为了什么?”   云岫听了这话,疼痛也顾不上了,一张脸刷地白了,连忙辩驳道:“不是的!不是的!瑜安哥是为了……”   谢君棠只当他在狡辩,这些天来京中的那些风言风语,孟铳和冯九功已经查了个八九不离十。严刑逼供后,锦衣侯世子、兴临郡王之子这干人等都说是因为看不惯谢瑜安要娶个上不得台面的男妻,觉得带累了他们这帮新入京的宗室子跟着一块儿没脸,所以心中不忿,又听说这男妻是当年的权臣云敬恒之子,便故意散播了那些话,想让谢瑜安打消娶男妻的念头,万没想到一场玩笑竟酿成了大祸。   查到这儿,似乎这事压根和谢瑜安无关,但谢君棠当了二十来年的皇帝,什么样的阴谋阳谋没见过,这等拙劣的行径岂能瞒得过他?   冯、孟二人奉他的命审讯锦衣侯世子等人及其仆从伴读们,问他们平日里与谢瑜安关系如何。这帮人受了严刑拷打后仍一致坚持说,自进京以来,谢瑜安与他们关系甚笃,未曾当面白过脸、呛过声。   这便是矛盾所在。   既然谢瑜安早已知晓这等谣言并透露给了云岫,岂会不私下查明谣言是何人所为?且他与这帮人关系密切,真查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可他在这帮人面前仍装作无事的样子,既不阻止也不呵斥,最后所有人都牵涉其中,只他一个清清白白,光是这一点就让谢君棠起了疑。   再者,若是旁的人听信了谣言也就罢了,谢瑜安也同其他宗室子一样经常出入宣政殿听政,朝堂内外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对方不可能不知道。可谢君棠自己近来从未在宣政殿提起过云敬恒,谢瑜安此人又为何能够在给云岫的信中,字字表露出皇帝要处置云敬恒是板上钉钉的事?这几个月观察下来,谢瑜安在一干宗室子中资质虽算不得拔尖,但也兢兢业业,机敏有巧思,每当考察学业或偶尔问策时,表现也不差,未曾出过错。这样的人,会因为几句无凭无据的谣言就深信不疑并为此奔走么?这是第二个疑点。   还有最后一点,谢君棠自以为这个皇帝当得并不昏聩,对底下一干臣子也还算看得透彻。谢瑜安近日登门造访过的几个老臣,虽过去曾与云敬恒有旧,但都是在官场上浸淫了几十年的老狐狸,耳聪目明,滑不留手。即便谢瑜安真是个愚不可及的蠢货,听信了谣言,难道这起子老狐狸也都把压根没影儿的事当了真?如果不是当了真并愿意施以援手,何故这几日与谢瑜安频频往来?难道不该在听闻了那等无稽之谈后直接把人撵出去么?   种种迹象表明,谢瑜安另有所图,且他和那些老臣之间绝对还有旁的缘故。   谢君棠略微一猜就知道左不过是为了夺嫡这档子事,为此也懒得传召这些人,只赏了廷杖算作惩戒。   除夕夜捉拿锦衣侯世子等人审问以及杖责老臣的两件大事,帝都上下有目共睹,他又等了两天,到了初三这日才下令发作谢瑜安,不过是为了让这等自以为是的小人在疑心事情败露后多惊惧两日罢了。五十廷杖后少不得让冯、孟二人把庆顺郡王府连同另外两家宗室都查个底儿掉,不怕没理由收拾他。   眼下撇开谢瑜安不说,单论云岫,他闭目塞听,蠢钝不自知,仅凭三言两语就听信了谢瑜安的鬼话,疑心自己要掘他父亲坟茔,真是既可恶又可恨!   如今又见他还在为谢瑜安辩驳,就愈发痛恨了,便故意吓他,“陛下向来不喜朝中结党,尤其是朝臣与宗室勾连,你和谢瑜安蓄意结交股肱重臣,若是让陛下知道了,会是何下场?”果不其然,云岫听后立刻露出惊恐之色,谢君棠犹嫌不够,又咧嘴扯出一个阴鸷的冷笑,进一步恫吓道:“现如今虽离开印的日子还有半个月,可若能上达天听,以陛下的性子定不会忍到正月二十,你要是不信,咱们大可以打个赌试试。”   云岫唇齿皆冷,颤声道:“你……你要去告发……”   谢君棠笑道:“是又如何?等陛下办了你俩,事后少不得要论功行赏,到时我官升三级也不是不可能。”   云岫见他说得信誓旦旦,早已信了大半,忙软语央求他,“别……你别去告发!我们并没有结党,我们只是……只是为了我爹爹……”   不等他细说来龙去脉,谢君棠已先一步冷嘲道:“该笑你天真不谙世事,还是该骂你蠢如鹿豕?谢瑜安的鬼话你也信?”   云岫咬牙把他钳制下颚的手一把推开,恼道:“不信他,我还能信谁?”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如同火上浇了热油,顿时谢君棠胸腔里掀起滔天烈焰,他虽向来克制隐忍,懂得蛰伏之道,此刻也不知是怎么了,一时无法冷静下来,脑海中千头万绪,最后竟归于一端——这人与谢瑜安那厮早有婚约。   说来奇怪,这事他一早就知道,也从未放在心上,然而此刻这个念头突然大喇喇地闯进脑海里,且不断放大再放大,几乎占去了他大半心神。因事出突然又是有生以来头一遭,谢君棠疏于警惕,竟放任它在心神中横冲直撞,渐渐掌控了理智,“你对他深信不疑是因为你同他有婚约?”   云岫不解其意,却仍如实道:“这与我俩有没有婚约无关,我同他自小一块儿长大,知根知底,他说的话我自然相信。”   谢君棠问:“既如此,你俩只有竹马之谊,没有儿女之情了?” 第68章 缠吻   这倒是把云岫给问懵了,他从未深思过这个问题。   云岫父母去世得早,家中也无兄姊或是长辈引导他情爱之事,长到这么大,他对“夫妻”、“姻缘”这些事情的理解也只限于话本和戏文,或偶尔听家中丫鬟小厮说起哪家哪户行聘嫁娶的闲话。但究竟何为真情,实在懵懵懂懂,不过都是流于表面罢了。只当自己与谢瑜安自小相熟,交情匪浅就是彼此倾慕,非君不可了。   且当日谢瑜安说心悦于他,向他提亲时,他脑内空空,浑然不知如何作的答,等反应过来时已被谢瑜安搂住,说此生必不辜负自己。   他又自忖是个守信的人,亲口答应的事自然不好反悔,何况书上又有“夫妇非同儿戏”之言,断乎不可轻易反悔了。   此刻被问到“是否只有竹马之谊,没有儿女之情”时,云岫愣怔了好久,只觉得脑内仿佛有座大钟嗡嗡地响,震得神魂巨荡,手足发凉,并不敢再往下深思。   谢君棠见他不言语,又掰过他的脸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云岫突然想逃,下意识挣了挣,然而谢君棠岂会在这个节骨眼放过他,只把他牢牢扣在怀里,使他无从挣脱,摆明了如果他不说个所以然出来是绝不会罢休的。   云岫不知所措地道:“我……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三个字显然无法让谢君棠满意,他盯着云岫茫然的脸孔,慢慢迫近,话语未曾深思便已脱口而出,“你去和谢瑜安说,你如今改主意了,不愿同他合卺。”   云岫听罢,脸上的表情定格住了,顿了许久,他才无意识地张了张嘴“啊”了一声,随后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惊恐道:“不行!”因为说得太急太快,上下牙齿一碰把舌头给咬破了,很快血腥味就在嘴巴里蔓延开来。   “为何不行!”谢君棠愈发不依不饶。   云岫把血悉数吞下,激得肚腹中一阵痉挛,他嘴唇抖了抖,思绪杂乱如麻,只会不断重复着“不行”两字。   谢君棠被他说得眼皮跳了又跳,额上青筋暴起,眼底燃着两把暗火,神色危险至极,他又逼近了些许,呼吸间喷吐出的白雾交融在一块儿,他眯着眼缓缓地问道:“你去是不去?”   “我不……”一个“不”字只发了半个音,剩下的全被碰撞的唇齿所淹没。   云岫睁大眼睛,只见那艳过皎月的眉目满满当当地扑上来,视线上移便是顶熠熠璀璨的宝冠束着乌云似的发髻,对方背后紫蓝色的穹窿星月自此都变得黯淡无光,沉寂如灰。   那山风扑在他脸上,裹挟了冰雪的凉意,唇上温凉犹在,厮磨、碾压、缱绻、流连……云岫眼眶酸酸涩涩,胸膛里却像藏了一把野火,烧得浑身滚烫。唇齿间溢出几声破碎的呜咽,似哭非哭,似喜非喜,如同春草顶破砖土萌发的细微动静。   起初谁都没察觉到不对,只气息交融着闭目缠吻了许久,一个攻城略地,一个懵懂生涩。   两人一马仿佛自成天地。   直到头顶一声轰隆闷响,原先还在觅食的马儿突然昂起脖子不安地嘶鸣了起来。   云岫和谢君棠倏地睁开眼,天穹之上又接连打了几个焦雷,方才的月色如水皆已散尽,不知何时浓云滚滚,山风渐大,像是立马要泼下一场急雨似的。   在雷声中,两人感性散去,理智回笼,原先搂抱在一处的手蓦地缩回,可唇边黏连着的银丝、错乱急促的喘、息以及眉眼间尚未褪去的潮红无不昭然若揭。   唇齿和体内都还残留着方才温存的余韵,许是风尘吹进了眼底,云岫眨了眨眼,顷刻滚下两串泪,小脸上血色尽褪,整个人摇摇欲坠。   这一刻他就如那开蒙的顽童、初悟道的愚人,虽不曾大彻大悟,识得新天地,却也豁然开朗,渐渐明白了些道理。   只是他仍不敢深究,抛开那些心若擂鼓、意动神摇,只剩惊恐打得他方寸大乱,全无主张。   云岫后背已出了层毛毛汗,被山风一吹像是有千万根针倒竖着,他打了个颤,随之把谢君棠圈在自己身侧的手臂猛地推开,对方此时也是神思不属,竟让他挣脱了跳下马。因他跳得急,且底下刚巧是个斜坡,右脚刚着地就感到足踝上一痛,竟是扭到了。   好在勉强还能行走,此时也顾不得体面与否了,只管拖着右腿蹦跳着遁入密林中一阵乱窜。   说来这天也是奇怪,刚才分明打了好几下雷,云顶像是要压下来一般,然而过了许久却连一滴雨也未见着,云散了又聚,翻滚如水浪,那月只悄悄地隐在后头,并不敢露脸儿。   云岫在林子里摸黑转了半天,也不知仓皇间踩着了什么,脚上沉甸甸的,衣摆也被枯枝藤条刮破了。只是他不敢停留,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哪知跑着跑着又惊了树上栖息的怪鸟,那鸟一面嘎咕怪叫一面扑棱着翅膀从头顶的树冠上飞出,抖落腌臜尘土无数,不消片刻云岫就被罩了个灰头土脸。   等那鸟飞远了,周遭渐渐又寂静了下来,云岫靠着枯树拍干净衣裳抹干净头脸,他动了动右脚,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痛了,想来并不碍事,只是现下环顾四周,乌漆嘛黑,树影幢幢,一时连东西南北也难分清。   若是换做平日里,云岫定会害怕,可如今他的心还乱着,也就顾不得害怕了,便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瞎走去寻那山道。   亏得他运气不赖,摸了半个时辰竟还真让他寻到了路。   此处山道宽阔,容得下两辆马车并驾前进,显然不是刚才别苑角门外的那条羊肠小道,倒像是凤池山上的那条官道。   难老别苑正门就在官道附近,只要顺着路走到山腰处就不怕找不着家门了。   一路行来云岫想了很多,但偏偏不敢去想方才在马背上发生的事,思绪只要稍一沾边又立马乱了套。就在他久久无法平静的当口,忽听前方山路上传来一阵车马辚辚声。   云岫抬眼望去,只见一片黄澄澄的光亮刺得他险些睁不开眼,等眯眼适应了会儿才看清那是一只只紫檀彩绘琉璃宫灯,执灯的都是些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一个个都梳着惊鹄髻,披帛如云,莲步款款,瞧穿着打扮像是宫里的风格,与之同行的还有二十来个虎背熊腰的家将,或步行或骑马,全都佩着刀剑,神情肃穆。   他们人数虽多,却井然有序,自始至终不闻丁点人声,且将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拱卫在其中。   等再近了些,云岫才看清马车前头挂着的灯笼上印着一个熟悉的徽记——不是别家,正是永安长公主府上。   --------------------   红娘带着她的大排场来了~ 第69章 狭路   云岫心头一跳,紧接着眼皮也跟着跳个不停,万万没想到都这么晚了长公主会来凤池山。经过之前那一遭,他听到永安长公主这个名号就无端发憷,立马就产生了遁走的念头,可这一带草木稀疏,又是杵在官道中央,想跺也没地方躲去,若是因举止可疑被那群家将护卫当成了歹人反而不妙。   想着长公主先前见过自己,应当不会再发生之前那种乌龙,于是云岫定了定神,刻意退到路旁,遥遥朝着车驾方向恭敬地抱拳施礼。   不消片刻,就听那领头的家将喝问道:“来者何人?”   云岫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道:“我是庆顺郡王府的云岫,偶遇长公主尊驾,特来拜见。”   未等那家将应答,一道柔媚的女声突然响起,询问发生了何事。   家将便将云岫的身份如实说了,那道女声咯咯笑了两声,忽然就命侍女打起帘来。   云岫匆匆瞥了一眼,只见永安长公主发髻高挽,浑身珠翠罗绮,眉间缀着兰草状珍珠花钿,美艳不可方物,在看到自己后,对方朱唇微勾,莞尔一笑,语气暧昧地招呼道:“还真是你呀!许久未见,真是让本宫好生牵挂啊!”显然还真记得他这么个人。   云岫听得头皮发麻,再不敢看她,只能愈发恭敬地向她问安,心底默默祈祷她快快离去,千万不要再用刚才那种语调和自己说话,他实在无从招架。   可惜永安长公主并没有听到他的心声,竟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朝他勾了勾,媚眼如丝地道:“你这孩子怎生站得这样远,本宫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   霎时云岫心底警钟大作,正寻思要如何告辞脱身,哪知尚未开口就被两名家将抓鸡仔似的提溜了起来。   当下情形并不陌生,简直就是中秋那夜的翻版,真是呜呼哀哉!   云岫虽一万个抗拒,可他那统共没几两肉的小身板,且又不通拳脚,压根拗不过膀大腰粗的家将,眨眼间就被推到了车驾前,还差点扑在了长公主如花绽开的裙裾上,顿时又惹得对方一阵花枝乱颤。   说来也是无奈,年前因石壁天书案,皇帝大发雷霆,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下年节还没过完,皇帝又狠狠发作了一干人,导致如今人人自危,今年京中显贵之家的年酒宴饮都较往年少了大半。   而永安长公主此人一向喜爱交际游乐,现在宴饮寥寥,即便开得起来的,宾客也因各种顾忌,许多都称病不来,导致她这日子过得索然无味,连艳遇都没了。   好在她有个旧情人因在地方任期将满,想趁着年下走动走动,疏通疏通关系就来了帝都。几日前,两人在某个私密的小宴会上不期而遇,随后旧情复燃,一发不可收。   永安长公主自认为是个善解人意的好情人,加之她嫌弃近来帝都中没有丁点适合谈情说爱的氛围,又因白日里看了出才子佳人夜奔的戏文,心内春思就鼓噪萌动起来,便想在凤池山的温泉庄子上夜会情郎,所以才有了深夜上山的戏码。   哪知上山的途中竟还有意外收获,让她碰见了一个当初没来得及吃到嘴的妙人!此刻什么旧情人,全被她抛在了脑后!   谢瑜安被杖责的事,她一早就听说了,如今见云岫孤身一人出现在山道上,虽有疑惑,但这并不妨碍她猎艳的兴致。   永安长公主用手中的折扇轻挑云岫的下颚,柔声问他:“怎么不说话?”她衣衫上也不知熏了何种香料,幽韵撩人,似兰非兰,似麝非麝。   山道上分明冰雪犹在,寒气料峭,可云岫如同置身于笼屉之内,长公主的撩拨就是那要命的柴火,让人煎熬不已。   他额上出了层细密的汗珠,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折扇上,心道长公主这把扇子也不知从何得来,款式材质都不似京中贵女惯常携带的那些,倒像是男子所用。因这份惊奇便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哪知永安长公主突然就凑到他耳边,轻启朱唇,吹气如兰地道:“怎么?你对本宫的扇子敢兴趣呀?”   “不!不!”云岫如梦初醒,一边往后躲一边否认,结果又被她涂着艳丽蔻丹的玉手给扣住了下颚。   云岫顿时欲哭无泪,暗恨今晚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和他这下巴过不去,遂结巴着道:“殿……殿下……您……别……别这样……”   “要本宫别怎样?”永安长公主故作听不懂,手指愈发放肆地在他脸上、喉结上、身上各处撩拨,“是这样?还是这样?”云岫表现得越纯情腼腆,她越爱不释手,一双柔夷环住了人,不由分说就朝自个儿怀里带。   云岫吓得面无人色,下意识一推一躲就让对方扑了个空。   永安长公主见此,朝左右使了个眼色,随扈的家将立即把试图逃跑的云岫围了起来,几个提着宫灯的侍女笑嘻嘻地跟着凑了上去,推搡着把他重新带到了马车边。这帮女子跟在长公主身边的时日已久,什么没见过,胆子都养得极大,推搡间还不忘揩油,在云岫眼里,难缠程度堪比盘丝洞里的女妖精。   可惜马车上还坐着个比女妖精还要难缠的长公主。   永安长公主又咯咯笑了一阵,折扇从云岫衣襟处一路往下走,划过胸膛、腹部,又在肚脐处打了三下圈儿,最后被她插在了云岫的腰带上。云岫被她弄得满面羞臊,闭着眼木头人似的僵立着。永安长公主为此更得意了,笑道:“你看看,这不还是翻不出本宫的五指山么?今夜真是交好运了,得了你这么个妙人儿。本宫瞧你反应青涩得很,别不会还是个雏罢?”   云岫脸上热辣辣的,一声也不敢吭。   “莫不是被本宫说中了?”永安长公主如获至宝,忍不住上手揉搓了云岫一顿,越看越爱,“是个雏就更妙了!男子之间的那档子事能有什么乐趣!如果你愿意自此跟了本宫,本宫今晚就让你体会一把什么是人间极乐。”   云岫整个人都快炸开了,死命摇头道:“不!不!我已经有了婚约,不能……”   这话永安长公主就不爱听了,戏谑道:“有婚约又如何?就是你将来成了亲,本宫也照样疼你。”   云岫:“……”他险些忘了长公主自己就是有夫之妇,婚约这类借口她才不会忌讳,无奈之下,只好继续垂死挣扎道:“殿下,您和庆顺郡王世子同为宗室,彼此沾亲带故,望您三思……”   可惜他低估了对方的厚颜无耻和嚣张跋扈。   永安长公主听罢,嗤笑出声,用手拍了拍他的脸不屑地道:“别说是如今连能否袭爵都还未知的谢瑜安了,就是他老子在世的时候,本宫也没把他放在眼里。本宫可是当今的亲姊姊,谢瑜安是个什么东西,还指望本宫每回都给他脸么?”永安长公主为人锱铢必较,中秋那晚在宫门口被谢瑜安威胁的事她至今还记着,以至于现在提起对方来,颇有咬牙切齿之感。   “再说……”她脸上露出些许讽意,不无幸灾乐祸地道:“他现在自身都难保,如今只能在帝都的郡王府里养他屁股上的棒疮,无论如何你是指望不上他了。”   “棒疮?什么棒疮!”云岫十分不解。   那么大的事又与他未婚夫有关,他竟不知,永安长公主也有些吃惊,不禁掩口讶异道:“你竟不知情么?怎么会?”   云岫茫然地摇摇头,又一叠声地追问道:“瑜安哥他到底怎么了?您快告诉我罢!”   永安长公主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便如实地说了:“初三那日,陛下命内官去了郡王府打了谢瑜安五十廷杖。”   云岫浑身一震,一声惊呼卡着嗓子喊了出来,“五十廷杖!!!”谢瑜安的表弟朱庭是怎么死的,他至今忘不了。当初也是內监去重华宫颁的旨,随后就把人拖到了空地上,那么长那么沉的廷杖交错地落在人身上,足足打满了五十下才作罢,朱庭当时嚎得撕心裂肺,下半身都给打烂了,虽留了口气,可之后终归没能熬过去,人当天就没了。   此时再听到“五十廷杖”这四个字,犹如晴天霹雳,云岫唇齿战战,眼中惊惧交织。如果长公主所言非虚,谢瑜安岂不是与当初朱庭一样,伤得极重,甚至有可能……   他再不敢往下想,忙又问道:“您说的都是真的?”   永安长公主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岂会有假?本宫骗你作甚!”   此时云岫手脚都是软的,右眼皮跳个不停,仿佛是个不祥的征兆,他哆嗦着嘴唇道:“后来呢?他伤得如何?可有……可有性命之虞?”   “这本宫如何知道?”永安长公主见他吓得不轻,泪水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瞧着好不惹人怜爱,不禁软了心肠,“左右死不了,大正月里的,那些內监动手时晓得分寸,至多不过是个把月下不得床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云岫仍失魂落魄,对方说什么內监自有分寸,这话他一个字都不信,若是有分寸,朱庭又怎么会死!他胡乱抹了把泪,又问:“陛下下令杖责他可有什么缘故?”这点功夫,他已在心里把近来知道的事都仔细过了一遍,刨根究底,总觉得谢瑜安被打极有可能是与他替自己爹爹走动说项有关。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顿觉万箭攒心,一面深恨自个儿的无能,连累了谢瑜安,一面心急如焚,恨不能此刻肋生双翼飞回帝都去瞧一瞧他伤势才能心安。   永安长公主笑道:“想知道什么缘故,那还不简单,你现在上车来,本宫细细说与你听。”   好在云岫还有那么几分警惕心,不由地后退了两步,暗道其中必定有诈,若真没心没肺地上了她的车,恐怕就真的要出事了。   可他退又能退到哪儿去?前后左右都是长公主的人,深夜的山道上他就是扯着嗓子没命地叫,位于山腰上的向管事他们也听不见。   永安长公主见他没上当,失望之余不禁又朝自己人使了个眼色,打算若是他执意不肯,干脆就用点强硬的手段迫使他点头就是了。她就不信了,今夜还能像数月前一样,煮熟的鸭子还能再一次飞了!   “好孩子,还愣着做什么?快上来呀!你上来了本宫就什么都告诉你。”永安长公主再次催促他。   一滴冷汗从云岫鼻尖上滑落,他攥紧拳,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他又往后退了两步,脸上讪讪地道:“夜已深,不敢再叨扰长公主,我……”哪知推脱的话尚未说完,背后一只大手冷不防就把他扔到了马车上。   --------------------   咱们周五见~ 第70章 姐弟   云岫只觉天旋地转,紧接着一股香风密密匝匝地盖下来把他团团包围住,头脸也不知抵着什么,软绵绵的。   永安长公主笑嘻嘻地抱紧他,话比刚才更露骨,“心肝儿,何苦来哉?黑灯瞎火地又要去哪里?此地离本宫的庄子不远,里头有热汤池,冬夜寒凉,正适合泡澡,等咱俩洗过了鸳鸯浴,你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时再走也不迟。”   “不……”云岫抵死不从。   永安长公主毕竟是女子,气力上弱一些,见他抗拒得厉害,担心会节外生枝,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让家将拿了绳子来把人捆了个结实,又用布条堵住了嘴,确保他插翅难逃才放了心。   这下云岫彻底动弹不得,如同一块躺在砧板上的肉,只能任人宰割。   永安长公主见他屈辱地把下唇咬出了血印子,俏生生的脸蛋上泪迹斑斑,真是玉软花柔,楚楚可人,忍不住凑到他脸上狠狠香了一口,又点着他鼻尖娇嗔道:“你呀你,非得吃点苦头才肯安生,好在本宫有的是耐心,也乐意在你这样可人疼的孩子身上下功夫,终归咱们日子还长呢,你说是也不是?”说完便命人继续赶路。   只听外头几下鞭响,车驾开始缓缓动了起来。   云岫心急如焚,可他非但动不了,连说话也办不到,唯有眼泪越淌越疾,喉间不断发出呜呜的哭声。   与之相对的,永安长公主嘴角噙着笑,好不得意。   然而有两个词叫否极泰来,乐其生悲,正当他二人一个凄凄惨惨,一个春风满面之时,马车猛地一下急停,为此云岫一脑袋撞在了车壁上,疼得眼冒金星,一旁的永安长公主也好不到哪里去,整个人往前扑,差点滚出了车厢。   她跌坐在马车里,吓得花容失色,接着一面扶住发髻上的簪环,一面白着脸质问道:“作死的畜生!怎么驾的车!”   车夫也吓得魂不附体,忙隔着帘子向她请罪,“长公主息怒,非小的故意为之,只因山上突然窜出一人一马,跑得极快,小的怕他撞上咱们误伤了您,所以……”   永安长公主忿然作色,骂道:“寻常人如何会在这个点乱窜,怕不是刺客!快把这歹人绑了,再给本宫狠狠地打,打完直接扔到山下去!”   外头家将忙应承下来,哪知过了片刻,又回来战战兢兢地禀报道:“长公主,来人说与您相识,现下想要求见您!”   永安长公主冷笑道:“蠢货!那等没眼色的狗东西的话岂能当真!本宫何曾认得这种人!去!去把那胡乱攀亲的歹人即刻乱棍打死!”   家将见她正在气头上,不敢违抗,忙退下去拿人。   永安长公主此刻鬓角散了,发髻松了,裙裾乱了,显得略微狼狈,她抚着胸口回头看云岫,见对方额角撞得破了层油皮,正冒血丝儿,不禁噗嗤一笑,又朝他抛了个媚眼儿,道:“你瞧瞧,这算不算得上戏文里唱的同生死共患难?连老天爷都认定了咱们今夜要做夫妻呢。”   云岫被她这番没羞没臊的话弄得羞愤欲死,干脆闭了眼,不做理会。   永安长公主本就余怒未消,又见他如此不识好歹,便生了怨怼,放狠话道:“识相的就乖乖顺从了本宫,待会儿还能少吃点苦头,否则——哼!你若执意不肯,只愿雌伏在男子身下,那本宫就把你卖到京里最下三滥的暗娼馆里,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云岫听罢断续着呜咽,一双杏眼哭得桃儿一般。   永安长公主正待继续威胁,忽听一道叹息自帘外响起,“永安,你这长公主的派头是越发足了,我竟不知自己何时成了胡乱攀亲的宵小了?”   永安长公主闻言,神情一僵,继而露出震惊之色来,由于太过吃惊,都没注意到一旁的云岫在听到这声动静后,蜷缩着的身子跟着颤了颤,激动之情无以言表。   她立马掀帘去看,果不其然,就见谢君棠牵着一匹马正立在车外头,面上神情淡淡,似无喜怒,只一双冷眸瞥过来,带着如有实质的压迫感,令人悚然而惊,在其身后,她蓄养的那群家将、侍女此刻乌泱泱地跪了一地,四野除了风声,竟鸦雀不闻。   “陛下!您怎会在此?”永安长公主心头一跳,忙下了车驾,敛容下拜。   奇怪的是,她的这位皇帝弟弟却没有如过去那般立即宣她起身。她心下惴惴,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寻思着近来京中虽大事频发,但自己并未涉足其中,实在想不通究竟哪里触怒了龙颜。   谢君棠懒得管他这位骄狂至极的姐姐现下如何的不安,目光越过她径直落在马车上,与缩在角落里的云岫碰巧四目相对。   显然刚才永安长公主对自己的称呼已经全数被他听了去,对方杏眼圆睁,眼底除了泪光满是错愕,两腮上水光潋滟,因情绪起伏剧烈,腮上软肉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谢君棠呼吸蓦地一滞,脑海里乱哄哄的,似是风卷云奔涌,又像是平地起波澜。他下意识抿了抿唇,仿佛之前的那点缱绻余温仍在,直到永安长公主怯怯地唤了他好几声“陛下”,他才回过神来。   永安长公主先前乱了的发髻还没来得及梳好,眼下她神情谦卑,不见一点往日的骄横,再配上她那张保养得宜的美艳脸孔,倒是颇具欺骗性。   谢君棠却视而不见,并不叫她起身,只问她:“皇姐深夜出京,所为何事?”   “这……”永安长公主跪得膝盖疼,却一动不敢动。她在男女之事上荒唐惯了,虽她这个皇帝弟弟对外头自己的那些闲言碎语素来不过问,可眼下当面问起,若不如实告知,恐有欺君之嫌,可若坦诚相告,如今瞧他心情欠佳,如果借故迁怒发难就糟了,遂一时纠结为难,不知该如何应对。   谢君棠可没那功夫等她细想,冷笑道:“皇姐似有难言之隐?先帝的儿女中,如今只剩你和朕姐弟两人,皇姐往日里也没少仗着这点子亲缘在京中搅弄风雨的。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不知长公主府门前的下人官居几品?朕又听说凡是想出人头地的,无论京里京外,无一例外都要来走皇姐的门路。皇姐为大玄朝殚精竭虑,朕感佩于心,眼下若有烦难,不妨告知于朕,朕必为皇姐出头。” 第71章 喜欢   一番话字字诛心,如同重锤敲打在永安长公主身上。自己做过的事,她心知肚明,虽有意打死不认,可对皇帝的为人秉性却也算略知一二,对方向来洞若观火,胸有丘壑,绝不是那等好糊弄的糊涂皇帝。他现在既这样说,必定不是无的放矢,恐怕这些年的冷眼旁观、不管不问只是假象,私下里不知握了自个儿多少把柄,只等着时机一到,像除掉其他宗亲一样手起刀落。   思及此,永安长公主心中既怕又悔,暗恨当初竟把天子的伺机而动当成了自己横行无忌的倚仗,于是她花容失色地伏在地上,深深叩首,颤着嗓音请罪道:“永安知罪,还望陛下看在手足的情分上,饶恕这一回罢。”   哪知谢君棠话锋一转,竟不在这个话题上深究下去,仿佛刚才不过是信口一说,同她开个玩笑罢了,他道:“皇姐还没告诉朕,深夜上凤池山,为的何事?”   经过方才的敲打,永安长公主已如惊弓之鸟,并不敢再阳奉阴违,忙如实说道:“非是永安刻意隐瞒,实在怕说出来污了陛下的耳朵,只因……”无奈之下,只得把夜会情郎的事细细说了,虽然她惯常如此,可头一次当着皇帝弟弟的面交代自己的艳闻,就是脸皮再厚也着实有些吃不消,于是说着说着,面皮也羞愧得紫涨起来。   谢君棠道:“朕自来知晓世间对女子苛责甚多,女子想要自足于世,千难万难,兼之朕与皇姐是手足,血浓于水,朕就更加不愿用那些三从四德的陈规去束缚你。如今中宫之位空悬,皇姐身为长公主,天下已少有女子能尊贵过你,你既然受了万民供养,那么更应该以身作则,为天下女子做出表率,可这些年皇姐的所作所为实在叫人齿冷。”   永安长公主臊得像被架在火上烤,她红着眼圈愧悔道:“陛下,永安罪该万死,求您宽恕。”   谢君棠却并不理会她,兀自继续说道:“孙驸马此人虽庸碌无能,但为人一向本分知礼,从未苛待过皇姐,且孙家是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皇姐的行径,朕本不想指摘,只是这婚事乃当年先帝亲赐,朕身为人子,不免替先帝汗颜,觉得对不住孙家。若皇姐仍以自身淫乐为要,朕也乐得做回恶人,准你与孙驸马和离。”   这话听在永安长公主耳朵里,竟比方才所有的话加起来都来得严重。言下之意很简单,过去的事暂且记下不追究,只是这次放她一马不是为了什么手足之情,不过是念在先帝的颜面以及孙家的功勋上网开一面罢了。若今后仍不知收敛,不识好歹,可就别怪他心狠了。   永安长公主泣不成声,再次深深叩首,“谢陛下开恩,永安今后必定在言行上多加检点,绝不再肆意妄为,令皇室蒙羞!”   谢君棠这才命她起身,永安长公主趔趄地站了起来,换做平时早有心腹侍女过来搀扶,只是眼下天子并未发话免了其他人的礼数,那些侍女家将此刻并不敢妄动。   她勉强站稳脚跟,脸上堆了笑,正要询问皇帝是否赏脸去她庄子上游玩一二,然而抬眼望去,却见对方正看着自己身后的马车,她这才想起车上还有个被捆了手脚的云岫,立马脊背一凉,下意识就为自己开脱道:“陛下别误会,这是公主府里的奴仆,因手脚不干净,打算今夜一并带到庄子上惩处,并不是……”   谢君棠冷笑一声,竟比方才还要疾言厉色,“皇姐是料定了朕不忍治你的罪,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欺君么!你也不用跪朕,你虽跪着,焉知你心里是何想法?”   永安长公主吓得魂飞魄散,忙道出实情,但终归不敢透露云岫身份,只说是路上掳来的平头百姓,事后必定奉上厚礼送人归家。随后一面请罪一面亲自上车打算为云岫解绑,可又担心他会去谢君棠面前戳穿自己,让事情雪上加霜,便只好悄声凑在他耳边低声下气地求他,“好弟弟,算姐姐对不住你,姐姐向你赔礼道歉。只是在陛下跟前可不好胡言乱语,若你能助姐姐过了这道难关,今后姐姐必定以礼相待,视你为嫡亲手足。不仅如此,姐姐现在就保证,等过完年,朝廷开了印,就为你那未婚夫婿进言说项,让陛下饶恕了他的罪过不说,还让他能顺利袭爵,你说好不好?”永安长公主此刻只为了解决眼前事,许出去的诺言压根没过心,只想着能尽快说服云岫,好解燃眉之急。   布条还在嘴里堵着,云岫说不了话,只能呜呜出声。   永安长公主只当他应承了下来,喜道:“心肝宝贝儿,你可万不能坑姐姐,否则姐姐只能同你玉石俱焚了。”说着才解开绳子又去了他口中布条。   云岫被捆得四肢发麻,一朝得了自由,活动了几下手脚关节才渐渐有了知觉。他脸上泪痕犹在,白着脸跟在永安长公主身后下了车,硬邦邦地杵在那儿,既不敢看谢君棠也不下跪。   永安长公主忙拽了他一把,暗示他快快行礼,哪知人还未跪下,就听谢君棠又发话道:“皇姐既然有事,不妨先行一步。”   “这……”永安长公主不解其意,旁敲侧击地问,“那陛下您……”   谢君棠冷淡道:“不劳皇姐费心。”   永安长公主心头一紧,她自来擅长体察上意,自然听出了点深意,明白现在不便多留,只是……“那永安便先让人送这孩子回家。”说着点了个家将,正要装模作样地嘱咐两句,不料又听谢君棠道:“他自己会回去,皇姐自去便是。”   永安长公主何等的心思活泛之人,立马觉察出不对,疑窦顿生,只是慑于对方威势,当下并不敢多言,于是朝谢君棠盈盈福了福身后立即登车起行。   过了好一会儿,长公主的人马才完全消失在山道尽头的黑暗里,一道山风卷着雪屑自两人衣摆间吹过,谢君棠望着云岫苍白如纸的面孔,长长叹了口气,他朝前走了两步,哪知始终不敢抬头看自己的人,竟如一只受惊的兔子,倏忽往后退了好几步,摆明了是拒绝他的靠近。   谢君棠心下一沉,冷着脸问他:“什么意思?”   云岫只觉得舌尖发苦,心下发涩,明知此刻应该跪下叩头称呼“万岁”,可许是山风太过凌冽,倒灌入喉内,千言万语都被扼回了肚里,且对方现在的疑问,他又不知如何作答。原以为之前马上的那个吻已经够让自己不知所措了,却不曾料到竟还有这么件骇人听闻的事等着他。   这人竟然不是侍卫,而是九五之尊的天子!   为何会如此?究竟哪里不对?   云岫脑子里嗡嗡地响个不停,一错眼又见谢君棠面沉如水地再度逼近,重复着问:“什么意思?”   云岫眼神飘忽躲闪,转身欲逃,哪知对方动作比他快上数倍,一把拽住他手臂拉扯回来,随后一手搂住他肩背,一手迫使他抬起下颚,随后附了过来,狠狠含住他唇瓣。   如果之前那个吻是个意外,那这次的吻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一颗心再次砰砰地跳,几乎就要破膛而出。前一次的吻若还留有余地,那此时的吻便是场声势浩大的掠夺战了。   云岫节节败退,他被迫仰着脖子,如一株向阳的花苞,几乎就要后仰倒折进土里。   前次的吻教会他的道理在这个吻中愈发明晰,然而或许是印证了那句话——越醒悟越痛苦。云岫的神魂仿佛被一剖为二,一半欣喜,一半酸楚,一半向往,一半抗拒。   他沉迷着,飘荡着,下坠着,清醒着……周而复始,直到谢君棠结束了这个漫长的吻,用拇指揩过他红肿的唇,眸光深邃地对他说:“云岫,我有些喜欢你了。” 第72章 坟冢   是的,“有些喜欢”,这是自刚才云岫跳马遁入密林到如今再次寻见他,一路上谢君棠得出的结论。   不同于云岫的不敢深究,谢君棠在最初的震惊后很快冷静了下来,他自来头脑清明,不过略一思索便知那吻绝不仅仅是个意外,虽然他并不很想承认,但事实就是——一切源于他的情不自禁。   古人云:发乎情,止乎礼,藏于心。   但人无完人,除了圣人圣贤或是那神坛上供奉的木塑泥胎,其他于红尘打滚的血肉凡俗又如何控制得住本心呢?   谢君棠并不觉得承认自己动心是什么丢脸的事,他自认为这份喜欢很淡很冷很有限,就像清晨花草之上的露水,兴许不过片刻就会消散得无影无踪。所以短暂地喜欢个把人又有什么关系,他既不会为了个无甚价值的笑容去点烽火,也不会为了什么人沉迷酒色,亡国灭种。   他不过浅浅地动下心,略施与些小情小爱,打发寂寥枯燥的余生,如同喜欢只小猫小狗,一切无伤大雅。   “我有些喜欢你,”谢君棠傲慢地旧事重提,“所以你和谢瑜安的婚约不再作数,明日一早你便把婚书退还给他。”之前云岫不知他身份,他冒然让对方去退婚,被对方拒绝,也不是不能理解。如今自己身份揭晓,此事再度提起,想来对方也再无理由推脱了。   毕竟云岫是个再胆小不过的人。   谢君棠为此沾沾自得,以为一切尽在掌握,然而眼前少年睫毛颤了颤,眼波里清炯炯,似有水痕微澜,然而等那阵波澜退去,对方却没有如他预料的那样点头应下。   渐渐的,谢君棠面容一滞,眸色随之转冷,“你不愿意?”   云岫不吭声。   不答便是默认了。   “为何不愿意?”   云岫仍就不言不语,他像是变作了一棵草一株花,只会沉默以对。   谢君棠心底的暗火噌地喷薄而出,脸上因为愠怒催生出不正常的潮红,他胸膛剧烈起伏了数下,正待要质问,突然嗓子眼里像是钻出千万只蚂蚁,又疼又痒,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俯下身咳得撕心裂肺。   若是从前,云岫早已凑过来一边替他拍背顺气,一边紧张地嘘寒问暖。可这次云岫非但没有这样做,反而趁机丢下了他,头也不回地飞快往山下跑去。   谢君棠只觉得心口似有烈焰烧灼,疼得几不能呼吸,他忍着痛,揪住衣襟,迈出步子企图去追,然而苍穹、山道以及那远去的背影遽然间翻转颠倒,黑暗倾塌而下狠狠砸在他头顶。等眼前晕眩昏花退去,谢君棠仰面倒在山道上已不知躺了多久,头顶星月惨淡,周遭北风啸哀,除了一匹马,因为主人的轰然倒地不断用马嘴拱蹭着他,四野寂寥,再无他人。   谢君棠吐出几口血,只觉天地幽暗,竟成了他一人的坟冢。   ***   云岫沿着山道飞奔而下,直跑得胸闷气短,头晕目眩,却一刻不敢停歇,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他也不敢回头看一眼,就怕自己跑去了半条命,发现最终只不过是在人家五指山里转悠。   就这样不知又跑了多久,跑得发带掉了,鞋也丢了一只,已是强弩之末,这才慢慢停了下来,他双手撑着膝盖粗喘连连,待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抬头就看到前方浓稠的夜色中正有数点光亮不断跳跃着往这边靠近。   与刚才见过的琉璃宫灯发出的黄澄澄光芒不同,那是一只只燃烧的火把,云岫看了片刻,又捕捉到风里飘来的几声断续呼喊,他眉头蓦地舒展开,杏眼明亮,精疲力尽的体内徒然生出许多气力,他忍不住朝那片火光招手高呼:“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山风把声音传得很远,对面很快就听到了,只见火把飞速往这边移动,不消片刻,就见向管事以及别苑中其他仆役顶着一张张热汗淋漓的脸孔奔至眼前,一叠声地询问他究竟去了何处,可教他们好找。   云岫自知理亏,赶忙蔫头耷脑地认错赔不是,随后乖乖跟着他们下了山。   回到别苑,才知松萝、红椿几个为了找自己也才刚回来,先前她们追到角门遍寻不着自己时,全都慌了神,也不敢隐瞒耽搁,连忙告知了向管事。向管事见路上有新留下的马蹄印一直往山上延续,就带了人同她们一道沿着那条小路上山寻找,之后又因马蹄印断了,加上岔路草木繁多,向管事只好把人分作几队,沿着各条小径去挨个搜找。   好在向管事那一队无意中走到了官道上,还真让他们误打误撞给找着了人。   云岫见他们一个个都形容狼狈且疲惫不堪,清楚是自己的任性害大家半夜操劳至此,于是心中愈发愧悔。   松萝见他神色凄然,眉尖紧蹙,一双眼睛在灯下显得又红又肿,显然是哭的,心内便有些狐疑不定,有心要问问他为何要跑出去?究竟去了哪里?是不是和那位爷在一块儿?可明明话已到了嘴边,但他这副恓惶落寞的样子又实在教人于心不忍,只好柔声劝道:“小郎君,您身上都脏了,赶紧去温泉池子里洗一洗顺带去去乏罢。”   云岫尚且恍惚,只胡乱地应了,然后魂不守舍地任凭摆布,直到泡入池子里,被热腾腾的温泉一激,这才神思归拢,意识到自己正身在何处。   因来得匆忙,松萝和红椿要回小楼取东西,便让两个小厮留在池边听候差遣,云岫暂且用不着人伺候,就找了个借口把人给打发走了。   此时这处露天汤池周围除了哗啦啦的水声和簌簌风声,再无其他嘈杂。   云岫往水深处滑去,最深的地方水位刚好没到他锁骨处,透过白茫茫的水雾放眼望去,只见池岸近处绿蔓青芜,花影缤纷,翠竹扶疏,而远处廊亭错落,山峦缭绕,灯火荧煌。他泼了把水在脸上,随之仰起头,这天也着实太过阴晴不定,方才还雷声轰鸣,此刻却云散天霁,星月交辉。山风携着雾蒙蒙的水汽吹拂在身上,竟也没了凛冽之感,如柔夷轻抚,情意绵绵。   如此月色如斯美景,本该烦忧尽除,安然自得,然而忽听“啪嗒”一声,很快又接连响了一阵,仿佛雨打芭蕉,跳珠入船。   云岫落了会儿泪,仍觉胸口滞闷酸楚,如同压着块巨石,脑海中纷繁芜杂,似彗星撞击,天崩地裂。他虽极力忍耐,怕哭声惊动候在附近的小厮,可忍到后来最终还是哽咽出声。   哪知这断断续续的哭声没有把小厮引来,却把一个久不出现的老鬼给勾了出来。   阿倦在他脑海里打了个哈欠,若他有实体,兴许还要伸两个懒腰,揉一揉睡得昏沉的太阳穴,眼下他对云岫扰人清梦的行为很是不满,说话带着一股很大的起床气,“大半夜的鬼哭个什么劲!”   自上回因朱庭被杖责而死的事,两人闹了矛盾后,云岫已经久不见他出现,这段时日以来不是没有忧心过,一则担忧对方因看不惯他的懦弱无能从此不愿再搭理自己,一则又怕对方魂体虚弱,早已在自己毫无所察之时消失不见了。   此时见他突然出声,云岫一惊复又一喜,眼泪暂时也止住了,他迫不及待地喊道:“阿倦!”   候在附近的小厮听到说话声,以为他有吩咐,遂拔高声音问了一句。   云岫忙编了个谎话安抚住他们,随后也不敢立马吱声,只静静听了会儿,确定无人过来探看,这才压低了嗓门与阿倦说话:“阿倦,你好些时日没出来了,你还好么?”   阿倦哼了一声,用云岫再熟稔不过的刻薄语气回答道:“我孤魂野鬼一只能有什么不好,倒是你,瞧着日子难捱,否则好端端的鬼哭狼嚎做什么?”   云岫被他调侃得羞愧不已,只当他一直在自己身体里昏睡,对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一概不知,便扯谎道:“只是想家了……”   谁知下一刻,阿倦就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骗鬼也不打草稿!你当我是瞎了聋了还是以为我和你一样蠢笨?你为了个谢君棠在这儿哭,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么!” 第73章 春宫   云岫听罢犹如五雷轰顶,又像是被扒光了衣裳强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水下的四肢都因被揭穿而产生的羞耻感蜷缩抽搐起来,他缩起脖子,恨不能立即溺死在池子里,脸上红白交织,竟半天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来。   他的为人,阿倦比谁都清楚,见他如此,便知是做贼心虚,百口莫辩,于是冷笑道:“怎么不说话?云岫,如今你也出息了,有婚约在身却喜欢上了别的男人。”   阿倦说话还是那样的一针见血,不留情面,云岫被激得眼底泛红,眼泪再次决堤,啪嗒啪嗒地掉在温泉中,他抽噎着反驳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阿倦低笑了几声,显然一个字都不信,“没有?若你没有喜欢上他,你为什么哭!你不过是突然醒悟过来自己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又因身有婚约,觉得既对不住谢瑜安又对谢君棠产生了相逢恨晚之意,所以忍不住痛哭流涕,我说得对是不对?”   云岫面皮紫涨,羞愤欲死,阿倦的话如同一顿鞭子把他抽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让他内心深处最无法诉之于人的卑劣心思暴露无遗。早前他少年不识情爱,尚且懵懂,和谢君棠的往来中失了分寸竟也毫无所察,直到今夜心神失守下的一吻,方才茅塞顿开,本心显露。   起先他不愿也不敢深究,又因痛入心脾的压抑情绪涕泗涟涟,可如今阿倦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恍惚中又听阿倦幸灾乐祸地道:“你扪心自问,此刻在你心里,愧疚和遗憾究竟哪一样更让你煎熬?”   云岫一时转不过弯来,愣住了。   “蠢材!蠢材!”阿倦鄙弃之极,“还不明白么?我是在问你,你哭得这般伤心,究竟是因为觉得对不起谢瑜安这个未婚夫婿来得居多,还是无法同谢君棠厮守产生的遗憾更让你难以承受?”   云岫嘴唇歙动,竟被他问住了,嗓子里像是卡了个核桃,似乎已有了答案,却想吐又吐不出来。   阿倦对他何其了解,见他不吭声,遂哂笑道:“私心想来,是后者占据了上峰罢?你的痛苦和遗憾盖过了因为私德有亏带来的负罪感,是也不是?”   云岫色若死灰,杏眼内惊恐满溢,他迫切地要否认,可一个“不”字仿佛有千斤重,压在舌根上,让他无力申辩。待最初的惊恐慌乱潮水般退去后,最终不得不正视内心——自己伤心欲绝的根由诚如阿倦所说的那样,不过是应了那句话:相逢情更深,恨不相逢早。   云岫冷汗涔涔,战栗不止,竟不像在温泉水中而是泡在寒池雪水中一般。   阿倦见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就来气,忍了又忍才勉强压着火气道:“既认清了现实,不如先尽早同谢瑜安退了婚,省得将来缠夹不清,又平添许多烦恼。”原先他就极其看不上谢瑜安此人,明里暗里在云岫跟前说过他许多不是,眼下得知云岫三心二意,移情他人,就一个劲地教唆他尽早与其一刀两断。   万没想到,在退婚一事上,阿倦这只鬼竟和谢君棠不谋而合,且他似乎比人还要来得执着,恨不能立刻就逼着云岫指天发誓地应下。   奈何云岫咬死了不应,阿倦气得在脑海中暴跳如雷,骂他“无耻”,骂他“脚踏两条船”。   正在一人一鬼闹腾之际,松萝和红椿拿了干净的衣物、布巾过来了。   云岫赶紧住了嘴,又用温泉水洗了把脸,将泪痕隐去这才抬头与她二人说话。   隔着氤氲水汽,松萝倒没看出什么异常,只瞧见云岫的脸蛋外加露在水上的颈项肩胛都被热气蒸得红红的,隐约想起早年间伺候他读书时无意中学来的一句话,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心道小郎君生得如此之好,这副相貌竟胜过许多闺秀女儿,也不知是福是祸。她边想边把布巾展开,“温泉不宜久泡,您快上来罢。”   因松萝和红椿都是女子,云岫仍和从前一样让她俩先避一避,等他上了岸,擦干净身子穿上寝衣和外衫,才又喊她们过来。红椿用细布为他擦拭发丝,将水分一点点吸干。此时事先支好的熏炉已烧得旺旺的,里头用的是银霜炭,燃烧时无烟无味,用来熏衣物头发是再好不过的了。   红椿找出一瓶用茶叶以及茉莉、木樨等香花制成的花油,先倒在掌心里揉搓开,然后细细抹在云岫头发上,再用熏炉烘烤,等干透了,再抹一遍花油并用梳子梳通才算完事。   这事做起来颇费功夫,好在汤池边热气腾腾,温暖如春,加之烧着炭火,倒不觉得冷。   松萝见红椿做事干净利落,用不着自己帮忙,就在一旁收拾东西,未料到在整理云岫换下的脏衣时突然有物什掉在了地上,定睛一看却是一把扇子,瞧着眼生,不像自家小郎君的东西。   她捡起来细看,只见扇骨是由象牙镂雕而成,触感细腻莹润,沿边黏着鸟羽,绮丽夺目,翠色欲滴,一看就价值不菲,绝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她心思电转,暗道莫不是那位爷留下的?基于好奇,她往灯笼处侧了侧身,缓缓将折扇打开,待看清扇面上的东西,冷不丁低呼一声,把扇子狠狠掼在地上,跑了开去。   云岫和红椿见状,忙追过去询问缘由。   松萝一手捂脸,一手随意往地上指了指,声音发颤道:“什么腌臜东西!”竟隐约带了泣音。   云岫心头一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很快认出那是永安长公主别在他腰带上的折扇。他捡起来一看,只见扇面上惟妙惟肖地绘着一男一女,男子虎体熊腰,四肢修长有力,女子体态曼妙丰腴,妩媚动人。两者皆不着寸缕,赤条条地交缠在一处,情天孽海,云朝雨暮。   云岫像被火燎了似的,手一抖,扇子又掉在了地上,红椿不明就里,笑道:“好好的扇子怎么成了个烫手山芋,一个两个说扔就扔?奴婢也来瞧瞧。”说着也要去捡。   “别!”松萝伸手阻止,好在云岫动作极快,抢在前头捞起扇子塞入了袖中。   红椿噘起嘴抱怨,“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怎么就独独不给奴婢看?”   云岫红着脸骗她,“上头画着钟馗捉恶鬼,那鬼青面獠牙,浑身长有黑毛,一张嘴这么大,正生吃小孩的胳膊呢!”   红椿最怕鬼了,乍听扇子上竟然画了这么个玩意儿,什么好奇心都没了。   见把人唬住了,云岫正要松口气,却又和松萝探究的目光碰了个正着。松萝刚才可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幅春、宫、图,现下还不知把自己想成了什么样人,云岫愈发面红耳赤,心里暗恨永安长公主的同时,恨不能遮住脸立即遁走。   好在松萝并未戳穿他,很快低下头继续拾掇东西。   等回到小楼,云岫才又想起还有件顶顶重要的事忘了说,便叫住了两人把自己的打算细细说了。   ***   谢君棠回到山顶皇庄时,已是黎明前夕。   常公公候了他一夜,听到门房来报,忙强打起精神迎了出去。他年老体衰,身旁常年跟着两个小内侍伺候,此刻一个搀着他着急忙慌地往前走,另一个则在前头打灯笼替他照路。   常公公老眼昏花,黑夜里视物愈发艰难,可当见到谢君棠的时候,仍被他银白狐裘上的一片刺目腥红惊了一跳。   “陛下——”他低呼了一声,疾步上前扶住对方摇摇欲坠的身躯,只觉得触手滚烫,像是刚从沸水里捞出来的,情况极其不妙,“快!快传医官!”其中一个小内侍见他疾言厉色,知道兹事体大,忙飞奔着去了。 第74章 回府   谢君棠是被窗外的动静吵醒的,梅树上有只雀儿正立在枝头啁啾,它唱几声就从这一头跳到那一头,导致梅枝上的雪扑簌簌地掉个不停。   常公公熬了一夜,此时精神萎靡,老态毕现,见他醒来,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只因记着宫里的规矩,并不敢放肆纵情,只顶着一双通红的浑浊老眼,期期艾艾地唤了句“陛下”。   谢君棠面色灰败,两眼暗淡无光,像是水源枯竭露出礁石的河床,满目苍凉,他只盯着帐顶纹路出神,久久不作声。   常公公偷偷用衣角揩去眼泪,强笑道:“陛下,膳房炖了鸽子汤,油末都撇净了,老奴让人端上来喂您喝一点罢?”   谢君棠眼珠子动了动,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派人去山腰的别苑把他带来。”   常公公一愣,好在御前当差几十载练就的机敏让他很快反应了过来,清楚这是要见那位云小公子了,忙恭身应是,随后走出去招来一个内侍,细细叮嘱了一番后命他速速去难老别苑把云岫请来。   哪知约莫两刻后,那内侍却空手而回,常公公一问才知原来竟这样不巧,据难老别苑的门房说,他家小主人天刚蒙蒙亮就坐车下山去了。   常公公忙追问:“那门房可有说云小公子去了何处?何时归来?”   那内侍道:“只说是回帝都去了,门房也并不清楚他究竟何时归来。”   因他办事不力,常公公甚是恼怒,内侍怕被责罚,连忙找补道:“常爷爷,不如小的立刻带了人往帝都方向追去。”   “追?此时再追岂不是八月十五过端阳——晚了!”天刚亮就出发,算算时辰恐怕这会子已经进了城门都快到庆顺郡王府了。即便追到王府门口,那又如何?莫非堂而皇之地告知王府上下,陛下要招你们准世子妃去面圣?   常公公人老成精,虽没见过那位云小公子,可仅是这两回谢君棠的反常已叫他觉出些味儿来,暗道他们这位心冷肠硬,孤家寡人了三十多年的天子此次怕是动了凡心。   可这位云小公子早已有了婚约,虽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都是皇帝的,更何况是个把人了,但这事若传扬出去,终归没那么光彩,还得从长计议。   常公公沉吟了片刻,摆手让那内侍退下,自己则进了屋子缓缓地把此事向谢君棠禀报了。   谢君棠听后如覆冰雪,唇角下压,唇色几近于透明,上头轻微爆皮,整个人散发着森森冷意,教人不敢逼视。   常公公忖度着道:“老奴想着,还得寻个稳妥的法子,不引人注意地把人接了来才好。”   谢君棠低笑了几声,眸色幽幽,其间似有湍急暗涌,危险诡谲,就在常公公以为他即将发怒的当口,不想他竟轻描淡写地道:“传口谕给冯九功,就让他……”   ***   待谢瑜安睡着后,云岫替他掖好被角,又往炭盆里添了些炭,这才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出了屋子。   松萝原在耳房里歇着,却时时注意着这边动静,听到脚步声忙掀帘出来,面含忧色地问:“小郎君,世子爷要紧么?”   云岫眼圈湿润,昨夜哭肿的痕迹本就未消,今日又见到谢瑜安身上青紫可怖的伤口,不免又伤心了一场,他看了眼身后房门,压低嗓音道:“比年前瘦了许多,精神也不好,这会儿刚喝了药睡下了。”   松萝捏紧帕子,不禁红了眼眶,“听世子爷的长随说,因是圣上下令打的,宫里又惯是些捧高踩低的势利眼,怕请了医官对方也不能尽心竭力,便只能去找外头的大夫。原听说瑞善堂的楚大夫医术极好,长史官便派人去请,不巧的是,楚大夫自年前起就没去坐过堂,问了瑞善堂的许多人,无人清楚他究竟去了何处。长史官只好又打听到了他暂住的地方,仍是没寻到人。如今请的这个大夫医术有限,用了几贴药,那棒疮至今不曾收敛,世子爷疼得夜不安枕,昨日又发了低烧,真是愁煞个人。”   云岫听她提起楚大夫,脑海里又浮现出谢君棠憔悴苍白的病容,昨夜似听他提起过几日前曾找过楚大夫,如今想来,对方万乘之尊,恐怕那楚大夫是被招进了宫里至今未归,所以才遍寻不见。   转念他又想起方才见到自己时,谢瑜安脸上乍惊乍喜的模样。可他伤得太重下不了地,只能拉着自己的手关切地问,是不是碰上了什么事?怎么不声不响地就回来了?言辞之间都是拳拳爱护之意,唯恐自己受了委屈。   云岫心酸难忍,当场就落了泪,也不等他追问,掀了被褥就要看他的伤口。   谢瑜安起先不肯,还推脱说是小伤,骑马时摔的,最后云岫坚持再三,他才不得不松口。   待褪下他寝衣一看,云岫终于按捺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谢瑜安既无奈又心疼,他现在连坐起身都难,只能侧着身子尽量直起上半身虚弱地搂住云岫肩膀,一下又一下地安抚他,明明疼得冷汗不止,还要强颜欢笑地说伤得并不重,让他不要听信外头的谣传。   云岫哽咽着问他是不是因为爹爹的事才会挨打,谢瑜安沉默半晌,最后也只说是因为旁的事惹恼了奉天帝才会遭此横祸,让他别多心。   那一刻,什么旖旎情思早散了个干净,谢瑜安为了自己和爹爹开罪了皇帝,受杖责折辱,自己怎么还有脸对皇帝心生绮念?若真如此,他云岫岂不成了全天下最恬不知耻的畜生!连狗彘都不如了!   思及此,云岫忍住再度翻涌的泪意,道:“这样总不是办法,就怕拖久了落下了病根,宫里虽有势利小人,但也不能一棍打死,待会儿找了长史官来,我同他说去,大不了奉上重金,俗话说财帛最能动人心,看在厚礼的份上,谅医官不敢不尽心。”   松萝一听有理,这才稍稍展颜,“奴婢这就找他来。”临走前又忍不住怀恨道:“圣上真是狠毒,前个刚打死了朱小郎君,现在又把世子爷打成这样,这做派简直就同说书先生讲的那些个昏君暴君……”   “松萝!”云岫沉着脸呵止她,又立马环顾周遭,好在附近无人,这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并未落在第三人耳里,“这样的话今后连一个字都不能提,连想都不能想,小心祸从口出!”   松萝一面默默垂泪,一面点了点头。   云岫心里乱糟糟的,念及对方向来稳重,方才失言皆因关心则乱,于是又好言宽慰了几句,便让她去寻长史官了。   不想长史官这两日也正为是否去宫里请医官的事烦恼,现下一听云岫的打算,立马道:“下官也让人偷偷留意了另外几家受了杖责的大人府上,听说这两日都陆续偷偷请了医官上门。下官昨日还问过世子是否效仿,可世子说咱们府上情况不比别家,近来还是莫要再惹了宫里的注意。下官又不敢违逆世子的意思,所以迟迟没去请。”   云岫听说还有其他人受了杖责,稍稍一想便猜到定是他爹爹的故旧,心里愈发不好受,稍顷才道:“大人只管去请,若世子问起,便说是我的意思。如今最要紧的是把世子的伤治好,旁的事以后再说。”   云岫的果断倒是令长史官有些刮目相看,从前见他文静寡言,很少对郡王府的事发表看法,脸又长得嫩,一团稚气,却没想到关键时刻竟还能拿点主意。想着对方虽还未和世子拜堂成婚,但六礼行了五礼,也算半个主子。况且若世子问罪,也得找个人再前头扛着,不妨就顺了他的意思,于是长史官拱手笑道:“还是您有筹谋又一心为世子好,下官目光短浅,还请您勿怪。有您这句话,下官也就有了主心骨,现在立即就去宫里请人。”   果然午后,医官就来了,巧的是,还是位老熟人,就是上回云岫摔马后替他看伤的那位老医官。   老医官对治疗跌打损伤很有心得,先望闻问切了一番,又看了前头大夫开的方子,之后重新写了药方并留下几瓶特质的棒疮药,最后交待了几样忌口的东西才离开。   云岫让松萝把准备好的诊金塞给老医官,老医官推拒了片刻好歹还是收了,然后被长史官恭送了出去。   谢瑜安侧躺在床上,笑得眉眼温和,丝毫没有因为云岫的自作主张而怪罪于他。   云岫喂他吃了盏羹汤后,边陪他说话边替他换药,过了会儿,松萝端了新熬的汤药进来,云岫又服侍他吃完了药,这才离开。   回到自己的住处,松萝见他面露疲色,便为他宽了外衣去榻上小憩。人走后,云岫翻了个身,虽倦意缱绻,奈何闭了眼却根本睡不着,脑海内千头万绪,光影飞掠,始终无法平静。   就在他翻来覆去的当口,忽听有人在门上轻敲了几下。 第75章 如意   “谁?”云岫一骨碌坐起,问道。   “小郎君,是奴婢红椿。”   云岫一听是红椿便让她进来,等人走至近旁,才察觉对方神情有异,似有心事,忙问她怎么了。   红椿警惕地朝门窗方向看了看,确定无人偷听,才神神秘秘地对云岫道:“小郎君,郡王府后门来了个人,说是您的熟人,现下要见您。”   云岫的心咯噔了一下,自己的熟人,哪来的熟人?他正惊疑不定,又听红椿嗫嚅道:“您说会不会是……爷?”说完她咽了口唾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似乎在等他拿主意。   云岫呼吸一紧,太阳穴一鼓一鼓地涨疼着,险些心神失守,他白着脸道:“还有谁知道?”   红椿道:“除了后门上来报信的小厮,暂且无人知道。好在松萝姐姐不在,她似乎不怎么高兴看到爷……”红椿嘟哝了几句后惊觉自己背后说人闲话十分不妥,且她和松萝感情一向不错,就赶紧住了口,只眼巴巴地望着云岫,“您要去见见么?”   “不……”拒绝的话冲口而出。   红椿懵懂地问:“您和爷起了口角?”   云岫拥被而坐,睫毛在眼睑处落下一道浅淡的影,只吩咐她,“你去见一见他……别引人注意……”话音未落又立马否了这个决定,他扶额沉思,咬着唇瓣,手不断搅弄着被褥一角,似要生生扯烂,良久才低声道:“罢了,别理他,过阵子就会走的……”他说这话时明显气弱,实际上心里也没底若是自己迟迟不去,对方会做出什么事来。   红椿道:“爷会不会生气?他看上去脾气不是很好……”   云岫攥紧了拳,一个被忤逆了的皇帝发起怒来会如何?他根本不敢往下想,只想如蜗牛一样缩进壳里,寄希望于这座郡王府能挡住一切麻烦困扰。   可挡得住么?   谢瑜安刚被杖责,若自己再度违了那人的意,会不会又连累到郡王府?   云岫心中天人交战,苦不堪言。   红椿见他神情几度变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似乎她给自家小郎君出了个天大的难题,不由地心下惴惴,不敢出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红椿站得腿酸,才见云岫突然掀被下地,匆忙披了外衫往门口走去。   云岫带着红椿刻意避着人走,紧赶慢赶才来到后门,只见门开了半扇,隐约有道侧影立在墙边,他心头一跳,身上像是被箍了千万道弦,不断绞紧再绞紧,一直陷进肉里去,血珠儿伴着痛楚崩落如雨。   他突然止了步,心生怯意不敢向前,对刚才做下的决定悔得肠子都青了。   红椿没有他的烦恼,脚步轻快地跑到门边一看,忽然“咦”了一声,道:“你是谁?”   云岫一听不对劲,也紧跟其上,这才看清门外站着的人身形与谢君棠有所出入,要矮小不少,穿着件靛青色袄子,垂眉敛目的,仔细又看了一眼才认出不是别人,却是方玉。   他脸色顿变,想起当初第一次见方玉,就是谢君棠让他给自己带路去往举办中秋宫宴的千岁殿,后来又在法元寺和重华宫碰到他,对方原本就是谢君棠的人,此时出宫来找自己,只可能是奉了皇命。   也对,如今是在帝都,一块砖砸下来,十个人里有九个是高官显爵的地方,若被人认出他皇帝的身份,还不知要掀起何等波澜来,他会亲自来才稀奇。   可是云岫一点都不觉得轻松,只不断猜度着对方派方玉来的目的,仍旧忐忑不止。   方玉见他露面,先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然后递过来一个匣子,意思显而易见,这是谢君棠命他给云岫的。   云岫并不想接,他现在一点不想再和谢君棠有半分牵扯,又怎么会愿意收他的东西。   可他不接,方玉就保持着递过来的姿势一动不动,既不劝说也不急躁,神态平静得叫人心发慌。   红椿不明就里,觉得来人始终不发一言,举止怪异,便有些害怕地凑到云岫耳边悄声道:“小郎君,他真是您熟人么?要不,咱们还是走罢?”   云岫也想转身就走,又怕自己一走,方玉会因办差不力回去挨罚,他俩之前交好,怎忍他也受自己牵累?如今受他牵累的人已经够多了。   云岫踌躇再三,最后还是把匣子接了过来。   那方玉不等他打开匣子看清里头的物什,只又施了一礼后就掉头走了,自始至终没开口说过半个字。   云岫回到自己院落,四下里静悄悄的,松萝也不知去了何处还没回来,但没人看见他俩鬼祟的样子,再好不过了。   云岫让红椿关了房门,却又不敢轻易打开匣子,这匣子似是香木所制,香气扑面,盖子上雕着两个人物,一人手持荷叶荷花,一人手捧宝盒,正是合和二仙。   见此纹样,他暗想总不会有人用这样的匣子装了毒药匕首送人罢?   红椿也好奇得紧,在旁催促他,“小郎君,快打开瞧瞧是什么好东西?”   云岫伸手又缩回,接着伸手又再度缩回,如此反复了几次,红椿简直百爪挠心,干脆自己动手把匣子打开,随后“哇”了一声,赞叹不已,“小郎君,好漂亮的玉如意!”   只见匣子底下铺着一层如水的丝绸,丝绸上卧着一把约莫九寸来长的玉如意,形状细长微曲,表面晶莹水润,秀雅细腻,上头以浅浮雕刻着凤鸟、牡丹、瓜蔓、祥云等图案,精雕细琢,灵秀可爱。   云岫已惊得说不出话。   红椿惊叹连连又忍不住伸手去摸,只觉得手感光滑如绸缎,她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好东西,遂双眼放光地问云岫:“小郎君,是谁送的,您可知道?”   “……不……不知道……”云岫不明白谢君棠为何要送自己玉如意,他把匣子一关,然后叮嘱红椿切莫声张。红椿自来听话,忙点头如啄米,无有不应。   红椿走后,云岫再次打开匣子对着玉如意思索谢君棠的意图,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晚霞斑斓,暮色苍茫,屋内光线转暗,才听阿倦不耐地打破了静谧,“别看了,你就是盯出个窟窿来,凭你那点子智慧也是猜不透的。”   云岫听他话里有话,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你知道他的用意?”   “自然知道。”   “你快告诉我。”   阿倦冷笑道:“本朝选秀,都会赐中选的后妃玉如意,云岫,恭喜呀,你要当娘娘了!” 第76章 心病   娘、你、妈、的、头!!!   云岫自打出世以来,头一次有了破口大骂的冲动,他额角青筋浮起,脸颊两抹飞红,冒火地叱道:“休得胡言乱语!”   “我有没有胡言乱语,你心里清楚。”阿倦没好气地道,“你瞧这如意上又是凤鸟又是牡丹的,岂能有假?云岫,你就继续自欺欺人罢!”   云岫此刻眼神虚浮,如坐针毡,阿倦非但不好言安慰,反倒还要火上浇油,“他巴巴地让人送这玩意儿来,不过三点意思。”   云岫不懂里头的弯弯绕,忙追问是哪三点意思。   “一来表决心,表明他已视你如后宫妃妾,铁了心要你进宫侍君。二来他这一出好比是猫戏老鼠,像他这样高高在上惯了的人,即便真喜欢你,也是掺杂着轻视和玩味的,昨夜你刚拒绝了他,今日他就送了如意来,是他觉得一夜之间你就会改了主意么?错!他不过是存心戏弄你,让你坐卧难安,煎熬度日,消磨你的意志,击溃你的坚持。”   云岫脸上已有崩溃之色,光是前两点已让他受不住。他想堵住耳朵不去听这些话,但阿倦就在他身体里,就是把两耳朵摘了,还是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对方说的每一个字。   阿倦道:“三来嘛,左不过是‘警告’两字,他这次派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内侍来,还特意只寻到相对隐蔽的后门,是那小内侍不知庆顺郡王府的大门朝哪儿开么?呵呵……”他低低笑了一阵,笑得云岫背脊发寒发疼,如滚针板,才又道:“他是在警告你,这次姑且给彼此留几分颜面余地,若你此次不应,下回可就不会这么软和了。”   云岫瑟瑟发抖,眼含惊惧,“若我不应,他会怎样?”   “他会——”阿倦拖腔拉调地卖了会儿关子,随后嘻嘻一笑,“恐怕会让礼部颁发册封文书,然后八抬大轿、敲锣打鼓地迎你进宫,你说真到了那会儿,谢瑜安脸上会是如何精彩绝伦的样子?”说罢哈哈大笑,简直魔音穿脑,不可理喻。   云岫一时分辨不出他究竟玩笑意味居多还是将来确有其事,只觉得前途灰暗,无法可想。若真到了那个地步,自己又该如何?   云岫越想越汗流浃背,几近到了毛骨屹然的程度,他牙关战战地问:“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阿倦笑得乐不可支,似乎是把云岫的苦恼当成了乐子,云岫终于也恼了,怒道:“你只管笑,等到了那时,我抹脖子一死,我走我的黄泉道,你自去寻个好宿主,咱们自此两不相干!”   阿倦这才止了笑,“你威胁我?”   云岫也清楚此刻说这样的话太过卑劣,也有迁怒之嫌,可他除了想到以死破局,再没别的法子了,他一边暗恨自己无用,一边寄希望于阿倦能救自己一救。   原以为阿倦恼恨之下或叱骂或冷嘲,哪知对方突然沉默,再开口时似有千回百转的惆怅,只叹道:“云岫,你如此不长进教我如何能放心?”话里有话,仿佛有深意。   云岫却没察觉到不对,只以为自己的懦弱不作为让他失望了。之前阿倦也不是没提醒过他不要万事都指望别人,靠天靠地靠别人,终归没有靠自己来得牢靠。虽然他明白这个道理,可每每遇上事,无法可解之时,总忍不住问问阿倦可有解决之道。   阿倦就是自己的亲人、朋友、谋士,假若说得更为亲密些,有时云岫甚至觉得对方就是自己的头脑、灵魂,他俩互为半身,紧密联系。   “好阿倦,求你了,快想想办法罢!”云岫边哭边道。   阿倦最终也拿他没法子,只好认栽,“锦囊妙策没有,倒是有个馊主意,至于是否可取,你自行去琢磨。”   云岫睫毛上还挂着泪,眼里因升起希望变得澄澈晶亮,“什么主意?快说来听听!”   阿倦冷笑道:“还能是什么主意?哼!既然他喜欢你,你也对他有意,不如彼此遂了心愿,将那些个人言可畏、纲常伦理、羞耻愧悔全都丢在一旁,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见阿倦在那里咬文嚼字,引经据典地教唆自己只顾及时行乐,自私自利,哪管雨打风吹,他人死活,云岫骇得差点打翻了匣子,忙坚决道:“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阿倦嗤笑数声,无话可说,只留云岫一人煎熬。云岫把匣子藏在箱笼最底下,因心里有事,遂不思饮食,晚膳只随意吃了两口就去探望谢瑜安,等人睡下后他才回到自个儿的院里擦洗了一通后倒头就睡。   许是今日晨间赶路受了凉,加之惊惧过度,焦思苦虑,夜间竟发寒发热起了病势,到了第二日清晨连下地都不能了,若不是松萝见他迟迟不起身,进屋来探,还不知要到几时才会被人察觉。   于是延医用药又是一番折腾,可他这是心病,盖因七情所致,吃了几日药都不见效,精神萎靡,四肢沉重,像灌了泥浆一般。   谢瑜安得知后担忧不已,可他有伤在身无法行走,只得命仆从用春凳把自己抬到云岫床前,拉着手说了许多宽慰的话。   云岫病中愈发敏感多思,见他待自己如此真挚不禁又滚下泪来,许多话想诉之于口就怕真说了出来不过是徒增对方烦恼,不利于养伤,也只能作罢。   又过了几日,那老医官登门来复诊,谢瑜安便请他再去看看云岫。老医官诊过脉,又看了遍药方,未做添改,只叮嘱他放宽心静养就走了,如此只得继续吃药静养。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上元佳节,这日奉天帝要在宫里大宴宗室群臣。   几日前,谢瑜安就得了宫里的信儿,要他携家眷赴宴。谢瑜安为此喜极而泣,他原以为经过杖责一事,自己已见恶于圣上,不想此次宫宴还有自己的份,可见陛下垂怜,还愿意给他机会。   为此到了元宵节这天,谢瑜安不顾伤痛挣扎着下地,拼着伤口崩裂也要进宫去,又念及云岫风寒未愈,不好带入宫中,便索性没去知会他,只命人替自己换了郡王世子品制的吉服,戴上玉佩、香包等物掐着时辰要出门。   刚换好衣裳,他就出了一身冷汗,待到坐进马车内,只觉得下半截身子火辣辣得疼,如同受了梳洗之刑,苦不堪言。   谢瑜安算得上意志坚韧,饶是如此,仍是强撑着去赴宴,拖着伤势在千岁殿跪拜叩头,山呼万岁,又要与人虚与委蛇,强作欢笑,不敢行差踏错一步,恐再触怒龙颜。   好在奉天帝仍和过去一样只露了个脸,略坐了坐就走了。   见皇帝走了,宴会的高潮才姗姗来迟,一时推杯换盏,酒酣耳热,鸾歌凤舞,朱弦玉磬,谢瑜安尚未来得及舒口气,就被许多各怀心思的人围住了,觥筹交错间被灌下许多水酒,等酒阑宾散之时,他已醉得不轻,只因伤口疼得厉害,才没醉死过去。   这场宫宴险些要了他半条命,等回府解衣一看,果然伤口崩裂,鲜血淋漓,只得让仆从替他重新上药包扎,中途又因精力耗尽,神困体乏,支撑不住昏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忽见长史官站在床前正焦急地推他,“世子,宫里来人了。” 第77章 亲耕   谢瑜安大惊,忙穿衣下床,让长史官并小厮搀扶他出去瞧瞧。   只见郡王府正门大开,一队内官捧了许多珍贵药材进来,说是陛下所赐。   谢瑜安喜不自禁,以为是昨日千岁殿上奉天帝瞧出自己伤势未愈,又喜自己近来安分守己,有悔过之心,所以赐下药材,于是忙让长史官等人接了,又命人取了金银打点内宦,才千恩万谢地把人给送出了门去。   午后,长史官过来把登记造册的单子拿给他看,也不知什么缘故,宫中赐下的各种药材对他的伤势并无大用,有些甚至不利于伤口收敛,谢瑜安见此又苦思冥想起来,忖度奉天帝究竟是何用意。后来见其中有几味御用丸药倒是对云岫有益,便让长史官收拾了些御赐的药材一并送了去。   这真的是巧合么?自然不是。   原来自初五那夜分别后,谢君棠也大病了一场,一直在凤池山皇庄养病,到上元佳节前夕才稍有好转,这才摆驾回宫。他不知云岫病了,以为命谢瑜安携家眷赴宴,云岫必定会来,他想趁此机会问问对方考虑得如何了。   未料到却扑了个空。   冯九功体察上意,立马让人去打听,很快从那老医官嘴里得知了原委。   谢君棠知晓后,这才有了赐药一事。不同于上回让方玉悄没声息地去送玉如意,这回他让冯九功派人大张旗鼓地去,左不过和当初阿倦所说的三点意图不谋而合,归根结底是为了逼云岫妥协。   另一边云岫得知药是御赐,又听长史官无意中漏了口风,说药不对症,于世子无益,不过稍加思索就已醒悟过来,不免身心俱震,只觉被逼至悬崖,以至于心病愈重,病症再度反复,直到正月廿十朝堂开印,重华宫复课,也不曾好转。   后来即便大安了,干脆仍托病不去,指望着能拖一日是一日。   谢君棠见他迟迟不露面,已猜到内情,心中深恨云岫不知好歹,立时就要发作,给他几分颜色看看。然而年里拿下的锦衣侯世子、兴临郡王之子至今还关在牢里,谢君棠也没客气,果然如当初冯九功猜测的那样借此狠狠发作了一通。刚一开印,就命人将诸多搜罗好的罪证上奏,最后削了爵位才就此作罢。此事刚落幕,卫袅又率龙骧卫押解石壁天书案中的一干要犯进京受审,因此案干系重大,朝堂上为着如何议罪争论不休。加之仲春将近,依照惯例要举行亲耕礼和春闱两件大事。   近来,礼部已上奏提请并初步拟好了随从人员名单,钦天监也定好了二月初二那天为吉日。而亲耕礼前还需斋戒,谢君棠忙于朝政的同时还得去斋宫,便暂时把云岫的事给丢在了一旁。   此次亲耕礼,除往年那些重臣贵胄,谢瑜安几个宗室子也赫然在列。因当日要先随奉天帝祭祀京郊先农坛,再下御田耕作,流程规矩琐碎复杂,一个白天是绝对来不及往返于两地的。为保证帝驾无恙,途中不出纰漏,自来都是晨曦微亮之时从帝都出发,晚上君臣皆在先农坛附近的行宫过夜,等第二日天亮再返程。   考虑到这点后,谢瑜安早早就命仆从打点好行装,自己也按照规矩在家斋戒了几日,临行前一日又和云岫说明了原委,命他好生在府中休养,到了龙抬头那日天还未亮,就坐着马车去了宫门口等候帝驾。   谢瑜安走后,云岫仍如往常一样读书自娱,又因午后见春风拂槛,燕子呢喃,便让松萝找了竹篾、裁刀、浆糊、丝线等物一并拿到书房来,他自己又将纸张、画笔、各色颜料摆了满满一桌,准备动手做只风筝来玩。   因没做过,云岫做得颇为艰难,还临时翻书解惑,到了申时三刻也不过把风筝骨架扎好,正要裁剪纸张,忽见松萝带着长史官慌张走了进来。   “小郎君不好了,世子爷出事了!”   裁下来的纸张随着话音飘落在地上,“出了何事?”   长史官惊惶道:“方才有羽林卫上门报信,说咱们世子在耕作时伤口崩裂倒在了御田中,如今昏迷不醒,情况危急。”   云岫面上血色尽褪,“瑜安哥他人呢?”   长史官道:“随驾的医官看后说,现下不宜挪动,否则危及性命。那羽林卫还说,他们吕大人见世子神志不清时不断唤您名字,想着若把您接到世子身边,一则方便照顾,二则兴许他能醒得更快一些。”   云岫听他提到吕大人,依稀想起当初中秋宫宴时,自己被永安长公主掳去,谢瑜安为了找人,确实曾拜托羽林卫里一个姓吕的好友帮忙,若没记错,似乎是叫吕……   “可是吕尚尧吕大人?”   长史官想了想道:“是,正是这位吕大人。”   云岫忙问:“吕大人派来的人现在何处?”   长史官道:“正在前堂用茶。”边说边引着云岫来到前堂花厅,果然有个做羽林卫打扮的人坐在那儿,在见到云岫后,立即起身拱手为礼,“这位就是云小公子罢?末将奉吕大人之命来接您去京郊。事不宜迟,请您现在就随末将动身罢。”   云岫却让他稍等片刻,说要让仆从把谢瑜安的衣裳和近日所用之药取了来再走。   那羽林卫却道:“不必忙活了,药物衣衫都有现成的。”说着催他快走,如此云岫只得和他出了门。   松萝不放心追了出来,拉着云岫衣衫恳求道:“小郎君,带上奴婢罢,您的病刚好,如何照顾得动世子爷,让奴婢一道去帮把手罢。”   未等云岫开口,那羽林卫已抢先一步否了,“这万万不可!眼下圣驾就在京郊,那些随驾的大人、宗室以及他们带去的奴仆、护卫都必须事先上报,为的就是怕有刺客混入其中行大逆之举。云小公子本就不在名单之列,照理是不该去的,吕大人是念在和庆顺郡王世子昔日的交情上才行此下策,已经担了莫大的风险,怎能凭空又多个人!这绝对不行!”   羽林卫说得斩钉截铁,不论松萝如何哭求都不肯松口。云岫没有多想,只宽慰她,“不要紧,瑜安哥原本就带了人,又有宫人帮衬,我应付得来。”言语间已经来到大门口。   只见门口停着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除了刚才那个羽林卫,另有四人,一人驾车,其余三人骑马候在车旁。   云岫暗道,那位吕大人做事真是细致,竟专程派了马车和这么多人来接自己一人,此次也多赖他照顾相帮,等日后还得厚礼答谢他一番才好,于是登车与长史官、松萝等人作别。   等马车驶出去一段路,云岫才发现手上竟还拿着风筝骨架,想来刚才情急之下一直抓在手里忘了放回,未料到竟无一人提醒自己。   马车走得又快又稳,很快就出了城门。   如今已是仲春,帝都内外冰雪化尽,春意融融,杏雨梨云,游人如织。可云岫正为谢瑜安的伤势忧心,无暇欣赏沿途风光。   直到夜幕笼罩,马车才渐渐放缓了速度。   只听前方一声兵戈交错伴着一道喝问:“来者何人?”紧接着马车蓦地就停住了。   --------------------   咱们周五见~ 第78章 行宫   云岫把车帘揭开一条缝,悄悄循声望去,只见一队擐甲执兵的侍卫拦在一道气派的大门前,火把照得周遭亮如白昼,一座庞大的宫苑屹立其后,想来应该就是位于先农坛附近的行宫了。   前路被拦截,云岫紧张不已,他并不在随驾名单上,若被识破还不知是何下场。   比起云岫的提心吊胆,那五人则一派淡定从容,连马都未下。云岫在车里看得并不真切,只仿佛为首的羽林卫出示了个什么东西给那队侍卫看,那队侍卫见之色变,刷刷跪了一地。   云岫暗自“咦”了一声,没等他深究,侍卫们很快分立两侧让马车通行。   他有些困惑,想了想还是探出头去问驾车的羽林卫,“这位大哥,庆顺郡王世子已被安置在行宫了么?”   那羽林卫目不斜视地驾车赶路,只生硬地回答:“您去了就知道了。”可谓是敷衍至极。   云岫再不敢多问,目光越过对方,只见璨若星河的宫灯所照之处,层台累榭,画桥烟柳,山沓水匝,树杂云合,与辉煌气派的皇宫比较,更显旖旎雅致,如同到了那璇霄丹阙,云阶月地之所在。   马车又接连过了几道门,都如上一次一般被拦下盘问,侍卫的反应也都相同,在见到出示之物后莫不诚惶诚恐地让道,随后一路畅通无阻,等行至一片水色澹澹的巨大湖泊边才再次停住。   云岫下了车,随之被带到码头边停靠的一艘小船上,五人中只三人陪他登了船。船上另有内侍打扮的人撑篙,待他几人站稳,竹篙轻点水面,小船如同长了翅膀,飞速往湖心荡去。   脚下水浪扑船,如履平地。   船离岸越远,云岫心底的疑虑就越浓烈。他打量周遭,只见湖水渊源灏灏,潋滟生光,两岸宫灯辉煌,映得金堤如绣。这湖泊大得出奇,其中散落着数座岛屿,目之所及之处,或垂杨艳杏,或怪峰耸立,或宝塔巍峨,或玉栏绕砌。   云岫暗道,听说这处行宫距离先农坛和御田并不远,为了便于照顾,把一个昏迷不醒的伤患挪移到此地倒也合情合理,可如此大费周折地安置到湖中央又实在令人费解。   思索间,小船已经驶入其中一座岛屿的浅水区,这岛位于湖泊正中央,被其余诸岛众星捧月般地拱卫环绕着,面积也比诸岛大了几倍,上头灯影如带,花木葱茏,其间更是有数不尽的画栋飞甍,丹楹刻桷。   此时小船离岛上的码头不过三四十丈远,云岫清楚地看到码头上已站着七八个宫女内侍,旁边放着一顶软擡,像是来接他们的。   若之前的马车、守宫侍卫的反应、奇怪的安置地点还只是让云岫心生疑虑,那么在见到码头上的这些人,意识到这是何等的兴师动众,他终于确定了事情的不对劲——这样的安排,绝非一个在羽林卫当差的小将领能够做到。   某个可怕的猜测如吐信的蛇一般顺着足踝爬上心头。   霎时云岫如坠冰窟。   船仍在前进,与码头的距离已不足二十丈,云岫僵着身子下意识往后退,小腿却一下撞在了船沿上。   背后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连鼻尖都冒了汗珠子,他两眼发直地盯着前方,只觉得这岛屿像一只卧在湖里的水怪,那码头就是它张开的血盆大口,冷不防就要把自个儿囫囵吞下肚去。   他蓦地一哆嗦,脑海中只有一个字——就是“逃”!   可船就那么大,除了眼前越来越近的岛屿,左右后方皆是水,几乎生路断绝,能逃哪儿去?   可眼下容不得人犹豫,云岫咬住牙根,攥紧了拳,忽然把心一横,转头就要跳船。却不曾料到自上船后,他的一举一动全被那三个羽林卫看在眼里,见他神色有异,早暗暗蓄力,只等他稍有动作,立马就要发难。   果不其然,云岫连水都没沾着一滴就被扣住了,不论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眨眼间,船靠了岸,那撑船的内侍率先跳上了码头,将船系在木桩上。云岫再不情愿,还是被带下了船,又被塞进了软擡里。   软擡被四个内侍抬起,香叶红的轿帏在黑夜里飘来荡去,明明旁边跟了许多人,途中竟始终不闻人声。   一队人走得又快又稳,不过半顿饭的功夫就把轿子抬到了主殿前,大门上悬着一块匾,书曰:六合同风。   冯九功手执拂尘早已候在殿前的台阶下,等软擡落了地,亲自走到轿边躬身请云岫出来。   虽然明知反抗无效,但云岫就是缩着不愿下来,他两手交握,双目紧闭,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眼下的遭遇不过是一场噩梦,希望这梦能快快醒来。   冯九功等了片刻,见里头的人始终没反应,便掀了轿帏,等看到云岫的动作,忍不住打趣道:“哟,不知云小公子现下念的什么经?陛下正在里头等着呢,那些个菩萨、三清还是先放一放为妙。”说着就命小内侍把云岫拉出轿来。   冯九功的话无异于是验证了他的猜测,云岫的心飞速下坠,两手死命抓着轿子不肯下,那几个小内侍拔河似的废了不少力还是没能把人弄下来。   冯九功在一旁站干岸,说风凉话:“手脚都放轻着点,对待贵人怎能如此粗鲁,当在御膳房抓鸡捉鸭呢!”   内侍们听后表面上不敢动粗,背地里却专门往身上不易被觉察的部位使阴招,云岫疼得受不住,手一松就被拽出了轿子,又身不由己地被带进了殿门。   正殿中央设了一宝座,宝座之上悬着匾额,除了几个值岗的侍卫,并未看到别的人。   穿过正殿,冯九功把人带到一侧的暖阁中,此时此间主人穿着件晴山色燕居服坐在长案后,手边搁着一碗尚有热气的药,正执朱笔在奏折上圈画,听到动静,乜斜着朝门口瞟了一眼,刚巧和云岫四目相对。   云岫手脚皆软,再被对方沁着冷意的目光一扫,差点跌坐在地上,他立即低下头去,也不知是怕的还是为了旁的。   谢君棠见他如此,握着笔杆的手指微微用力,但他没有立刻发作,只若无其事地继续专心理政,直到把手边的几本奏章都批完,才把朱笔一扔。余光里分明已看到云岫随着这声动静应激地抖了抖,可他深谙熬鹰的精髓,又故意端起药碗吹了吹,慢条斯理地喝药,把彼此的煎熬放大拉长。   此时,角落里的西洋钟铛铛响了数声,云岫骇了一跳,脸比方才进来时又白了两分。   谢君棠放下药碗,冯九功立马递了块帕子过去,他一面擦嘴一面打量云岫。许是刚生过一场病,云岫清减了许多,颊边原有的软肉都消失了,显得衣裳像是个钻风的大口袋套着小小的一个人,手上还拿着个风筝骨架,燕子造型,也不知刚在哪儿磕碰了,一边翅膀给折了。   谢君棠把帕子扔了回去,冯九功接过后极有眼色地带着宫人退了出去,偌大一间暖阁只剩他两人。   云岫无措极了,眼看着门扉轰然合上才反应过来,他跑过去想推,又听身后脚步声逼近,额上滚下一颗硕大的汗珠,滑过眉骨后又落至下颚,先前那种自欺欺人的逃避想法再次袭上心头,他闭紧眼睛并不敢回头去看,整个人瑟缩成一团,恨不能挤进门缝里。   谢君棠被他这副鹌鹑样子给气笑了,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云岫身后,灯光把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对方单薄的脊背上。他嗓子喑哑,沙沙的,钝钝的,说话时就像一把卷了刃的刀割在人身上,虽不致命,却也煎熬,“你想好了么?”   显然他并不打算说点别的话缓和气氛,而是选择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暖阁内的空气似乎在瞬间被抽干,教人连喘口气都变得异常艰难。   云岫不说话,仍瑟瑟发抖地做他的鹌鹑,谢君棠偏不让他如愿,突然抓住他臂膀一拽,迫使他原地转了半圈,不得不与自己面对面。   “你想好了么?”谢君棠又追问了一遍,咄咄逼人。   云岫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一个“不”字,意思不明。   谢君棠的眉皱着,沉甸甸地压在眼睛上,仿佛山雨欲来。手沿着云岫臂膀朝上游移,渐渐攀上那截细弱的颈子,分明是春天,指尖却似化不开的冰雪,没什么温度,他和云岫确认,“是没想好还是不愿意?嗯?”   云岫喉结滚了滚,感到脖子上的手慢慢收紧,若是接下去说错一个字,也许下一刻自己就会被扳断脖子气绝而亡。   思及此,灭顶的恐惧几乎要把他压垮,明知最好不要把话说死以免惹恼对方,但巨大的压迫感根本不给他组织话语的机会,他红着眼圈战栗着说:“不可以!”   --------------------   软擡(tai,第二声):软轿   PS:CP1758864《仙君二嫁》新文预收,走过路过的小可爱们如果感兴趣可以点点收藏哦(∩ᵒ̴̶̷̤⌔ᵒ̴̶̷̤∩)万分感谢! 第79章 玉容   不可以!不可以什么?   不可以应允那么无礼的要求!   谢君棠的眸子蓦地暗了下去,显然对云岫屡次三番的忤逆感到怒不可遏,脸上已有雷霆风暴之兆,“你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么?”   云岫颤若风中柳,许是这段时日以来的心事压抑得久了,他虽软弱可欺,但也不是全无脾气,这一刻对面诘问,他突然触底反弹,竟胆大妄为地迎头反击君上,“我……我不愿做宣姜、杨太真!”   谢君棠闻言神情凝固,随之龟裂开来,良久他才在云岫的战兢之中不怒反笑地问:“原来在你眼里,朕不过是卫宣公、唐明皇之流?”   唐明皇就先不说了,功过参半。单就卫宣公此人,历史上评价他“纵淫嬖”、“淫纵不检”,先是与自己父亲的姬妾私通,后又筑台纳媳,私德有亏,为人所不齿。   谢君棠和谢瑜安虽不是父子且论亲缘早已出了五服,可真要从老祖宗那头的血脉算起,也确实是隔了辈的,加之又是君臣。作为天子,企图染指后辈臣子的未婚妻,终归不光彩,若传扬出去,势必会闹得沸沸扬扬,还不知会被编排出多少茶余饭后供人谈笑的风月轶闻来。   云岫情急之中说出宣姜、杨太真两人,为的就是提醒谢君棠以史为镜,切莫为一己之私,葬送半生英明,为后世耻笑唾骂。   可惜谢君棠并不领情,甚至觉得自己身为帝王的尊严受到了冒犯,思及史书上对两位君王的评价,他不禁又想到了那石壁天书。   前不久,卫袅办差归京,还带回了从石壁上拓写下来的“文字”,为了解读这些“文字”,他特地把翰林院和国子监内的博学鸿儒召集起来,命他们一同研究。可惜这帮老学究各有说辞,至今没吵出个头绪来。   至于罪魁祸首马生,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痴傻,卫袅严刑拷打了几回,口供前后矛盾。前脚刚矢口否认了罪行,后脚又把那些大逆不道之语说得煞有其事,也不知是真疯癫还是为了躲避罪责故意装神弄鬼。   马生口口声声说上天降下示警,指责自己是个昏君暴君,与此刻云岫把自己比作卫宣公、唐明皇,两者不谋而合,无疑再度戳中了他的肺管子。   谢君棠气冲牛斗,一时新仇旧恨尽皆涌上心头,想到对方还听信谣传,竟把自己想成要掘人坟茔,拿死人泄愤的人,愈加发指眦裂,于是冷笑道:“既如此,朕少不得要干一两件暴虐之事来迎合你们。”说罢一叠声把冯九功传了进来,并指着云岫道:“把人带去玉津园。”   最能体察上意的冯九功乍听之下不禁愣住了,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这玉津园是个什么去处。   谢君棠嘴角勾起一抹恶意的笑,斥道:“朕看你是安逸日子过久了,连玉津园都给忘了,朕看不如把你也扔进去也好长长记性。”   冯九功如遭雷劈,电光石火之间猛然想起一遭尘封的往事,顿时白了脸,于是再不敢磨蹭,立马让内侍把云岫带下去,就怕再耽搁片刻自己也跟着倒霉。   云岫被生拉硬拽地拖出了暖阁,挣扎中风筝骨架掉在了地上,被七八只脚踩得稀烂。   他又被塞进软擡里抬到了码头边,接着又坐上来时的小船往岸上去。虽远离了谢君棠,然而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并对谢君棠口中的那个玉津园产生了巨大的恐惧。   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听着像是个园子,可若只是个普通供人赏玩的园子,那大太监又为何谈之色变?   云岫心如悬旌,他故意装咳嗽用袖子掩住嘴巴企图悄悄地和阿倦通气,可阿倦始终没有吭声。   冯九功见他咳个没完,忍不住问:“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咳上了?”   云岫怕他起疑,又假装咳了两声,见阿倦仍旧没反应只得作罢。   冯九功奇怪地看着他,见他又好了,顿时有点摸不着头脑。   此时小船靠了岸,云岫下了船,发现这里并不是他来时登船的地方。跟着冯九功他们往前走了段路,周遭蟠青丛翠,深邃幽僻,脚下走的路年久失修,杂草侵蚀,若非知道是在行宫,云岫都还以为是到了哪个荒地里去了。   走了约莫半炷香时间,一座残破的牌坊出现在视野中,依稀能辨认出青苔藤蔓遮蔽下刻着“玉津园”三个字。   此地与行宫别处灯火辉煌的景象迥然不同,除了他们一行人手里拿着的两盏宫灯以及天上的明月,再无其他光亮。风从牌坊后的林子里吹过来,除了树叶沙沙作响,隐约还有几声诡谲的异声,像厉鬼嚎啕,让人毛骨悚然,心惊肉跳。   走在前头的小内侍吓得差点打翻了灯笼,他害怕地住了脚,转身问冯九功:“冯爷爷,这儿都荒废多少年了,别真的有鬼罢?”   冯九功照着他脸上啐了一口,骂道:“没种的下流东西,老鼠大的胆子!陛下有命,纵然真的有鬼你还敢不去不成!”   那小内侍两股战战,灯笼在他手上不断地摇啊晃啊,他扯着哭腔道:“听说好多年前这里死过人,现如今又这么阴气森森,难保真的有厉鬼。”   冯九功见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就来气,抄起拂尘柄在他脑壳子上狠狠敲了两下,冷嗤道:“何止是死过人?”一面说一面望向同样被吓到了的云岫,“说起来这玉津园还是废帝时期兴建的,起初是为了饲养珍禽异兽,只是废帝好猛兽,喜爱看猛兽搏斗,便又让人在这儿养了许多虎豹狮子。后来又觉得光看猛兽厮杀不够新奇刺激,便把天牢里的死囚放进去同野兽关在一处以供他取乐。可天牢里的死囚再多,也经不起这样玩的,很快就没人了,于是宫女、内侍、妃嫔、臣子……上一刻或许还好好的,下一刻就被投入这园子里成了猛兽口里的一块肉。”   云岫听到这儿已经不寒而栗,他用胳膊环抱住自己,仿佛从夜风里闻到了当年那股浓重的血腥味。   冯九功仍在继续说道:“你们这些小东西可曾听说过玉容夫人?”   众人互相看了看,全都茫然地摇了摇头。   哪知冯九功见他们这般反应,忽然哀叹连连,还文绉绉地吟了一首诗:“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云岫听出他念的是杜牧的诗,诗里说的是石崇爱妾绿珠坠楼而亡的事。想到他方才提起的玉容夫人,不知两者之间有何关联,令他发出这般感慨。云岫因好奇心作祟,竟连害怕都暂时给忘了。   冯九功道:“这位玉容夫人在世时可是帝都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当年咱家还同你们一样,只是个无品级的小内侍,曾有幸见过她,真是花容月貌,有倾国之姿。只可惜红颜薄命,她被废帝那等疯子喜欢上,落到那样的下场也是可怜可叹。”   包括云岫在内的所有人都被他这几句话弄得百爪挠心,见他只一味地卖关子不说重点,忍不住问:“冯爷爷,她是怎么死的?她和这处园子有什么关系?”   冯九功叹道:“她是被废帝杀死的。”   众人都吃了一惊,不明白既然废帝喜欢她,怎么还舍得杀她。   冯九功道:“当时玉容夫人已嫁为人妇,某次废帝见了她便起了淫邪之心,不顾伦常企图霸占。可这位夫人极其贞烈,不愿屈从委身于废帝。废帝便当着她的面把她丈夫投入了玉津园的猛兽笼子里,想要逼她就范。”   云岫倒抽了一口凉气,遍体生寒,其他小内侍的反应也不外如是。   “哪知他夫妇二人情比金坚,只愿同生共死,不愿独自苟活。那时玉容夫人已身怀六甲,废帝盛怒之下让人剖开她的腹部,把七个月的胎儿生挖了出来扔进兽笼中。据说玉容夫人是目睹着猛兽大肆啃食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的惨状咽的气,死后双目怒睁,替她收敛尸骨的宫人抚其眼,却总不能使其双目闭合。”   众人听罢全都唏嘘不已。   有人道:“冯爷爷,这样惨死的,死后还不得化成厉鬼?”一句话引得大家更惊恐了。   冯九功并不搭理他,只目视着云岫话里有话地道:“自来帝王之爱是福是祸皆在当事人一念之间,想那玉容夫人虽三贞九烈,但下场凄惨,她虽保全了清白,奈何她丈夫、孩子以及她自己都死无葬身之地,后来更是牵连家族,满门尽诛。可叹如斯美人,当年也是名满帝都,可死后又怎么样呢?清明寒食连个供奉祭奠的都没有,甚至到如今连她这么个人都鲜有人知了。都说人死如灯灭,人若死了便什么都不是了,不论是权势、身家还是名誉,尽皆付诸东流。依咱家看哪,识时务者为俊杰,那玉容夫妇两人若是为人圆滑些,世故些,再贪生怕死些,兴许能得个善终。”   说到这儿,他忽然话锋一转,笑问云岫:“云小公子,咱家的这番肺腑之言,您可听懂了没有?” 第80章 惊魂   云岫白着脸装作没听见,原以为对方是触景生情,怜悯一对枉死的有情人,谁知竟是为谢君棠当说客来了。   冯九功见此,明白方才的话他是一句都没听进去,自己这份心算是白操了,不免气恨,暗道,既然这么不上道,一心要寻死,那便看看这位云小公子的骨头究竟有多硬,是否有当年玉容夫妇俩的一半。   他一甩拂尘,再不多费唇舌,只朝几个小内侍喝骂道:“小兔崽子们,还不快走!耽搁了陛下的差事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众人都畏惧他,不敢不从,只能壮着胆子往里走。   云岫本就胆小,又刚听了当年发生在此地的惨案,愈发觉得阴气森森,如临鬼蜮。只是他被人裹挟着,想逃都逃不掉,只得软着脚跟着一同朝前走。   越往里走,那鬼叫声越清晰,到后来更有无数绿莹莹的鬼火在半人高的荒草间明明灭灭。   引路的小内侍见此绷不住了,哇哇乱叫着不管不顾地往回跑,结果没跑两步就被冯九功一个大嘴巴子呼在了脸上,跌了个仰倒。   冯九功骂道:“作死的狗奴才,狼嚎鬼叫个屁!睁大眼睛看清楚再哭爹喊娘!”   云岫起初也吓得差点软倒,可听他这样气壮地说话,此刻又听到先前的那种鬼哭中夹杂着哐当哐当的声响,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撞击铁笼子发出的动静,不禁“咦”了一声,心想鬼还是被关在笼子里的不成?转念又想到刚才冯九功提起过,这园子从前是废帝用来豢养猛兽的,于是壮起胆子去看那些闪烁的鬼火,果然被他看出了点不同来——那些发绿光的并非鬼火,而是一双双兽瞳,而那怪腔怪调的声音也不是厉鬼嚎啕,而是野兽在嘶吼低叫,许是因为周遭荒草萋萋,阴森恐怖,大家先入为主觉得有鬼,才会听差了。   就在这时,两道人影一面穿衣一面从斜刺里跑了过来,显然是听到动静刚从床上爬起来的,一见竟来了这么多人,都吓得一跳,又认出冯九功身上穿着御前大太监的服饰,忙扑在地上磕头。   冯九功问:“现如今这园子里是你们两人当差么?”   两人道:“正是奴婢两个。”这两人看着已有些年纪,两鬓斑白,面似靴皮,着低品级宦官衣袍,说话战战兢兢,模样格外谦卑。   冯九功命他二人起来,随后往林子方向走去。   那两人忙猫着腰跑到前面给他们一行人带路。   等走近了才发现,林间果然设了许多巨大的铁笼子,里头零星关着些如虎豹这样的猛兽。许是突然有这么多生人靠近,这些猛兽格外躁动,不断撞击铁笼子,嘴里发出低沉的嘶吼声。   两人怕这些畜生冲撞了冯九功给他俩招祸,立马甩出鞭子对着铁栏杆噼里啪啦就是一顿狠抽,里头的猛兽挨了两下,这才畏惧地嗷嗷叫着缩了回去。   两个太监这才转身陪笑道:“您勿怪,这些个畜生往日里极少见到生人……”   冯九功不耐地摆摆手打断了他们的话,指着笼子问:“这些都是废帝那会儿养的么?”   两人回答:“哪能呢!大多都是那会儿养的生下的崽子,那边倒是还剩几只当年的,不过都极老了,牙也掉了爪子也钝了,叫都叫不动了。”   冯九功听出了他们话里的唏嘘,心知眼前两人由物及人,想起了当年的风光,对比眼下凄凉,一时收敛不住情绪罢了。毕竟自当今圣上践祚,当初那些个深受废帝喜爱的奇技淫巧以及劳民伤财的癖好都被蠲免了,这御兽的园子也不能免俗,自此败落了下来。如今半废弃着,也是因为奉天帝觉得猛兽虽噬人无数,却皆因上有所好,考虑到万物有灵,若一并杀了,未免徒增杀孽,所以遣散了驭兽师,只留了两个擅长饲养的內监在此照管着。   想到奉天帝对猛兽尚且仁慈,今夜却要对这娇娇弱弱的云小公子行如此之事,不禁感慨万千。只是感慨归感慨,他还是把两內监招到近前,附耳吩咐了两句话。   云岫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不安地一面偷觑着笼子里的猛兽,一面想着玉容夫人的故事,心里极其不是滋味,也就在这时,刚才久唤无果的老鬼突然诈尸说话了。   “与其有闲工夫同情早已作古的人,还不如先同情同情自个儿呢!”   云岫一喜,刚要出口唤他,可身边两个内侍正不错眼地盯着,倒让他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了。   只听阿倦在脑海里长吁短叹了几声,自顾自说道:“这次真要被你害死了,也不知待会儿老虎咬在身上是个什么滋味,若单单只让你疼倒也罢了,若我也陪你一块儿疼,岂不是冤枉死了。”   云岫一惊,见内侍没再盯着自己,忙故技重施掩住口悄声问他:“什么老虎咬人?你到底什么意思?”   阿倦嫌弃道:“什么意思?到了这会儿你还问我什么意思?你是真傻还是在这儿装傻呢!之前谢君棠说要把你扔玉津园时,你没反应过来还情有可原,等姓冯的老东西说了玉容夫人的事,你难道还想不明白么?恭喜啊云岫,你做不成娘娘反而要去做老虎狮子的盘中餐了!”   “原来你一直醒着,刚才我叫了你那么久,你怎么不吭声?”云岫没好气地质问他。   阿倦气笑了,“你倒会抓重点,都生死攸关了,还逮着芝麻绿豆大的琐碎说事!云岫,你到底长没长脑子?究竟有没有听清楚我的意思?我说你就要步玉容夫人她丈夫的后尘,被扔进笼子里喂猛兽了!”   云岫吓得小脸青白,他飞快瞟了眼那些绿幽幽的兽瞳,只觉得骨软筋麻,心乔意怯,不愿面对现实,“不……不会的……”   “怎么不会?”阿倦讽笑道,“你不愿顺从谢君棠,他身为天子,恼羞成怒下什么事干不出?”说着又痛骂起对方来,“学什么不好偏学废帝!既然要学也别只学个皮毛!同样是不顺从,怎么玉容夫人就能在笼子外观摩,咱们就得进笼子被咬?岂有此理!他若铁了心要学,就该把谢瑜安那厮抓了扔进去才对!”   听到这儿,云岫害怕之余都忍不住替谢瑜安抱不平,“你究竟是有多看不惯瑜安哥!”   “我就是看不惯!你能拿我怎样!”阿倦又继续骂骂咧咧。   云岫又害怕又头疼,“怎么办?如果真的……难道只能等死?”说着又开始抹眼泪。   阿倦啧了一声,“怎么没法子?你现在去和冯九功说你贪生怕死,不想做贞洁烈妇了,愿意为君上伺候枕席,咱俩就能得救。”   云岫咬着唇不吭声。   阿倦冷笑连连,“得,你既不愿意,你就去死罢。”也跟着赌气不说话了。   听了阿倦的话,云岫脑海里天人交战。他这个年纪,人生才刚起步,自然畏惧死亡,可自小学来的仁义道德又鞭策着他不能做一个贪生畏死之徒。自己堂堂男儿,难道还不如一个弱质芊芊、身怀六甲的女子有气节?   冯九功就在这个时候让人把他带过去。   云岫被推搡着穿过铁笼子,来到一处用木栅栏围住的兽栏前,这兽栏占地约有小半亩,里头黑灯瞎火的,只影影绰绰地看到坐卧着许多黑影。   冯九功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是要把他完好的模样记住,云岫的恐惧不安都被他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心软,念他年纪小不懂事,于是又再次劝他,“云小公子,咱家再给您次选择的机会,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您可仔细掂量清楚,是生是死可都在您一念之间。”   “现在反悔可还来得及。”   云岫明明怕得要死,但是他就是说不出那些反悔的话,只能不断地宽慰自己,人死不过头点地,眼一闭心一横也就过去了。可想归想,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去颤抖害怕,心中又生出许多遗憾和悲伤来,搅弄得胸膛内像是砸了酱铺,苦的酸的一齐泛上心头。   冯九功见他冥顽不灵,怒振衣袖,“来人,把栅栏打开,把人扔进去!”   两个內监开了锁,把木栅栏敞开一道仅够一人进去的缝,云岫被小内侍们擒住手脚一下扔了进去。   云岫摔得眼冒金星,还没爬起来就见原先坐卧着的黑影全都随着动静站了起来,冯九功的声音从栅栏后传进来落在耳里,“眼下玉津园荒废多年,里头的猛兽也被养成了家猫,没了当年的凶性。好在园中近两年还养着些猎犬,都是狼和狗、杂,交来的,凶猛异常,不输纯品种的野狼,每逢狩猎之时,追捕撕咬猎物都不在话下。今年还未到狩猎的时候,云小公子就委屈则个,让这些狗崽子们先开个荤尝尝鲜。”   话音刚落,栅栏外的內监屈指成哨吹了一声,原先还算安静的黑影逐渐起了骚动,一边低声吠叫,一边成群结队地从黑暗角落里步出。   等它们走到光亮处才看清,这些猎犬不下有五六十只,体型要比寻常见到的狗来得健壮,脸型狭长,目露凶光,牙齿又尖又利,在夜里发出森森寒光并不断有口涎从上头滴落,弓着背正不断朝他逼近。   云岫咽了口唾沫,已是胆丧魂惊,再顾不上是否露馅,忙带着哭腔喊阿倦。   阿倦不吭声,也不知是怕得说不出话来,还是不想受这个罪又睡了过去。   此时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云岫被莫大的恐惧淹没,四肢软得如面条一般,连爬起来的气力都没有。   这时又是一记口哨声,那些猎犬得了指令尽皆毛发竖起,下一刻如离弦之箭一拥而上朝他扑来。   云岫只觉得夜更黑了,猎犬犹如遮天蔽日的浪潮灭顶涌来,死亡的气息头一次离他这样近。   自己就要死了,这个念头刚浮现,脑海里又出现了谢君棠的样子。   此时云岫格外恨他,若能回到过去,他情愿烧死在永安长公主的寝宫里或是淹死在门海里,也再不愿遇上这么个人。   泪水哗哗地流,蒙住了眼帘。   犬群顷刻而至,将他扑倒在地,四肢和咽喉都被利爪扼住,呼吸间能闻到令人作呕的腥臭,云岫恐惧到极致已忘了尖叫战栗的本能,他默默闭上眼预备迎接自己的死局。 第81章 撞柱   云岫以为自己死了,被猎犬咬死的,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魂魄出窍一般。   也不知阿倦如何了?能否脱离自己的身体再去寻觅一个宿主?自己又该去往何处,是去鬼门关报道还是和阿倦一样做个飘荡人间的孤魂野鬼?   正胡思乱想着,冷不防一阵下坠感袭来,紧接着一片黑甜罩住了他,随后便没了知觉。   等他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朦胧中只觉得热浪滚滚,自己载浮载沉,他不禁疑惑,这是掉进了黄泉还是下了油锅,怎么像是泡在了热水里?   云岫迷迷瞪瞪地撩开眼皮,只见周遭水雾氤氲,轻纱幔帐,待仔细辨认才发觉自己竟身处于一个宽阔的浴池中,水上漂着许多香花,池壁也不知是用何种砖石砌成,莹白似玉,打磨得光润无比,又在九处位置雕着各色兽首,有狻猊、麒麟等走兽还有朱雀、仙鹤等飞禽,姿态各异,却都张着嘴,水从其中汩汩涌出注入池内。   云岫抹了把脸上的水,还以为是死后过黄泉路时的幻象,谁知一转身就见两个女子正跪坐在池岸边同自己大眼瞪小眼。   他顿时“啊”了一声,被这么两个大活人吓出了个好歹,噗通一声整个上半身都栽进了水里,咕嘟咕嘟喝了不少洗澡水才重新浮了起来。   两个姑娘也都吓坏了,险先要出去叫人来救,见他重新露出头脸,不禁庆幸道:“小郎君,奴婢们差点被您给吓死。”   云岫起初还以为是幻象,在两人开口后才知道原来是现实,他不可思议地抬起胳膊,又动了动水下的身子,别说少块肉,连个伤口都没有。   真是奇哉怪哉!   “你们是谁?这是哪里?”   两个姑娘掩嘴轻笑,一面捏起香花抛在池里,一面笑盈盈道:“这里是六合同风,奴婢们是奉命来服侍您沐浴的。”   六合同风?云岫想起今夜在见到谢君棠之前,曾在殿前的匾额上看到过这四个字,没想到竟是此处的名字。想到这儿,他蓦地一惊,自己不是应该在玉津园么?怎么非但没死还毫发未伤地又回到了这儿?   “我怎么会在这里?”   宫女道:“是冯公公带您来的,其他的奴婢就不清楚了。”   云岫若有所思,冯九功是御前大太监,只对谢君棠唯命是从,他没让自己死在玉津园并把自己带了回来,只可能是奉了帝命,否则他没那个胆量去公然抗旨。   这时宫女道:“小郎君,时辰差不多了,让奴婢们伺候您穿衣罢。”   云岫下意识起身,刚要上岸,动作突然一顿,然后一个猛子又扎了回去,他整个人都缩在水下,只露出一双眼睛、一个鼻子和一对耳朵,脸上像擦了桃花胭脂,羞羞答答,娇美可爱。他杏眼里汪着慌乱的水波,支支吾吾道:“两位姐姐,还请……避一避……”   两个宫女对视了一眼,不禁笑得花枝乱颤,调侃道:“小郎君要奴婢们避到哪儿去?”   云岫羞得都快冒烟了,“我……我自己会穿衣……不劳姐姐们帮忙……”   惹得两宫女又是一阵乱笑,等笑够了才道:“小郎君不用费心穿衣,您只管起身上岸就是了。”   “不不不!我自己穿就好!!!”云岫坚持己见。   两宫女促狭地眨眨眼,笑道:“看来您没懂奴婢们的意思,您不用穿衣,奴婢们并未准备您的衣裳。”   云岫这才想起这儿不是自己家,哪会有自个儿的替换衣裳,于是羞怯地道:“不劳烦两位姐姐替我找衣裳,把原先身上那套给我就行了。”   见他单纯得可爱,两宫女越发喜欢,只是上头有交代,眼下没有多余的时间干耗了,于是彼此递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后对云岫道:“那身衣裳刚扔哪儿了?容奴婢们去找找。这里有干布巾,您先擦擦身。”说着携手而去。   云岫探头张望了会儿,确定人走开了,这才放心钻出了浴池。旁边屏风上果然挂着条干布巾,他取下来披在身上,发现这布巾大得出奇,正觉得奇怪,两宫女竟在此时去而复返。   未等云岫再度跳入水中,她二人一人一边就把布巾从他身上扯落。   云岫羞窘得曲起身子,像个虾子一样企图遮掩住自己,奈何两人动作极快,又将那硕大的布巾在他身上密密匝匝地绕了许多圈,直接把他裹成了一根香脆馅足的春卷。   “你们要做什么?”   两宫女不答,拍手招来两名內监。內监气力极大,一下把云岫扛了起来,穿过长廊以及庭院,最后把人扛进了一间寝殿中。   甫一进去,云岫就闻到了熟悉的熏香气味,顿时脊背发毛,如临大敌。   果不其然,下一刻一张挂着缃色绣鱼纹帐幔的床榻出现在视野中,谢君棠玉影翩翩,屈起一条膝盖靠坐在床上正在看一卷书。灯火葳蕤,照得帐幔朦胧如水,那鱼纹仿佛一下活了过来,在浅色的水草间摇头摆尾,穿梭游弋。   谢君棠就像那坐在水中的湘君。   云岫呼吸一滞,天旋地转间就被放在了床榻上,帐幔落下,水波也是的静静荡漾,隔绝一方天地。偌大的床榻间,熏香愈发浓郁,谢君棠放下书卷俯身看他,一缕发丝垂落在他脸上,痒痒的,让人想打喷嚏。   可对方的眼神可怕得很,云岫觉得他似乎要把自己这根刚出锅的春卷掰成两半,吞吃入腹。   谢君棠打量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去碰系住布巾的结。   想到底下自己不着寸缕,云岫大惊失色,一面挣扎一面喊道:“别!别碰我!”   谢君棠闻言眸色一暗,伸出去的手也随之一顿,但也只是一顿,很快修长的手指在云岫张皇失措的惊叫中轻轻一挑,那结就松了开去,腰间的束缚也跟着一松。   云岫想逃,可一动,系带就从他身上掉在了床褥间,裹着的布巾也像随时要滑下来,就像在锅里煮烂了的馄饨皮,就快要包不住里头美味的馅料。   他立马又不敢动了。   稍顷,一双冷冰冰的手从脖颈处滑入布巾中,如灵蛇一般在锁骨处徘徊许久。   云岫又痒又麻,胸膛急剧起伏,呼吸变得又急又短,因刚沐浴过,头发还是湿的,此时如水藻一般铺陈开来,枕头、被褥都被浸成了深色,将那一截露出的颈子和半个浑圆的肩膀衬得愈发白皙如玉,玲珑小巧。   谢君棠半垂着眼帘,只觉得布巾里头又潮又热,手掌上的温度沿着臂膀传到胸口,烫得心脏一缩,他眸色愈深,手凭着本能继续往下。   “别……别……”头一次被人如此对待,云岫抗拒不已,整个人都在战栗并蜷缩了起来。   突然,他一个激灵,像被扔入锅中被滚油煎了的活鱼,身体猛地弹动,脚背紧绷若弓,上头青色的血管根根分明。   谢君棠眼底燃着暗火,指尖正触到一处,用指腹一碰,就如春日枝头被风吹拂的花苞,颤颤巍巍,那小小的一粒花苞似乎悄悄绽放了稍许。   云岫眼里满是泪光,嘴里吚吚呜呜说着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话,他左右滚动,企图躲避那只手,然而那手偏不如他愿。   布巾在滚动中又松散了许多,云岫的两只手总算能动了,他忙抓住那只大手,杏眼里滚下一串泪珠儿,带着哭腔求他,“不要!我不要!放了我罢!”他虽未经人事,但也不是傻子,清楚对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因此他既羞且愧,心一半是热的一半是冷的,一半是向往一半是抗拒。   他为自己的不知廉耻而羞赧痛恨。   早知如此,还不如真的死在玉津园中。   谢君棠不说话,慢慢低下头凑到他唇边,像是要吻他。随着熟悉的气息逼近,云岫更加心慌意乱,他二人先前不是没吻过,就是因为知道滋味他才会深深的害怕,他怕自己真的会沉溺其中,从而会为之不顾一切。   云岫扭头企图避过这个吻,但对方是何等强势的人,两者拉锯中,云岫一个不慎就从床榻上摔了下去。   只听“刺啦——”一下裂帛声,他在地上滚了几圈,身上层层叠叠的布巾跟着一寸寸剥落。   寝殿内铺着松鹤延年的织毯,可即便如此,云岫仍感到五脏位移、骨错筋分似的痛。   他躺在地上,头顶垂着一盏华盖般大小的琉璃宫灯,明晃晃的光亮将他全身照得纤毫毕现,尤其是他左臀上的一点米粒大小的殷红血痣,格外打眼。胸前、后背、腰臀、大腿……这些部位也遍布红痕,都是刚才翻滚时被织物蹭出来了。   谢君棠走到他身边,目光居高临下,毫不知避讳,把这不着寸缕的身体看了个精光。   少年躯体格外青涩,肌肉线条不分明,如同一株正在茁壮成长的小树,枝干还未生出虬劲的纹理。就连那一处都生得过于秀气,连颜色都是淡的。   这是具不识风月情浓的身体。   谢君棠忽然有些口干舌燥,他喉结快速动了动,感觉有簇火把血液烧得趋于沸腾。   此时云岫睁开泪眼,在蒙蒙的白光中勉强看清谢君棠冷淡的脸庞,他身上仍疼得厉害,忍不住动了动,可刚一动就察觉到了现下自己的处境,顿时七手八脚地就要遮掩身体,可遮了这儿漏了那儿,上方男人的目光如有实质,让他又气又耻辱。   最终他自欺欺人地抬起一条胳膊遮挡住半张脸,呜咽出声,且越哭越凶,边哭边道:“走开!别看!走开!”他不断重复这话,然而很快就因腾空的感觉戛然而止了。   谢君棠抄起云岫,把人重新扔回了床榻上,整个人附了过去,快狠准地攫住那两瓣唇。   少年辗转挣扎。   谢君棠的手指插入对方腿缝间,大腿内侧的皮肤敏感又娇嫩,像是有吸力一样严丝合缝地贴合着手掌。他微微使劲,意图打开。   哪知云岫反应更加剧烈,竟趁其不防,一口咬在他舌头上。   谢君棠立马松开了他,捂着嘴,嘴巴里血腥味弥漫,舌上火烧火燎,他万分确信,云岫刚才真下了狠心要把他舌头咬断。   他怒火填膺,刚要发作就见云岫恨意浓烈地看了他一眼,随之一头往床柱上撞去。   这架床紫檀木打造,若这一下真撞实了,焉有命在!   谢君棠心跳骤停了一瞬,出手去拽,虽卸了几分冲力,却仍是晚了一步。   只见云岫撞得头破血流,鲜血沿着眉骨、鼻梁蜿蜒而下,他两眼紧闭,直挺挺地倒在了床沿边。 第82章 唇齿   云岫头痛欲裂,身上忽冷忽热,一半冰冻一半火烤,意识半迷离着,隐约能听到身旁的说话声。   “他如何了……咳咳咳……可有性命之忧……咳咳……”话语断断续续,伴着剧烈的咳喘声,正是谢君棠。   “情况虽险却也不算最糟……”这道嗓音听着也格外熟悉,云岫肯定自己之前十有八九听过,只是现下他疼得厉害,实在无暇去想对方究竟是谁。   两人又说了许多话,云岫只听了个大概,似乎是在讨论自己的伤势,具体如何他已无心分辨,只被那忽高忽低的咳嗽声搅得心神不定。   “他何时能醒?”   “最迟明日……倒是您……呕血……保重龙体……”后面的话云岫就听不清了,黑暗中似有风雪呼啸,将一切嘈杂刮得支离破碎,风雪过后,天地静谧安逸,就像从前青萍府无忧无虑的时光一样。   后来云岫是被苦醒的,睁眼时面前有个小内侍正用银匙喂自己吃药。小内侍长得有些面善,云岫虚弱地盯着瞧了半天才认出是方玉。   方玉见他醒了,高兴道:“贵人,您醒啦!”说话时,银匙落在碗里,溅起两三点细碎的水花。不等云岫回答,他就跑了开去。   云岫一阵害怕,以为他是去找谢君棠禀报,急得想要起身阻拦,可额头上针砭般的刺痛,迫使他又栽回了床褥间。   此时此刻他并不想看到谢君棠这个人,为此他又急又恨,若时光倒流,他非得再多使几道劲去撞床柱不可,也好过吊着一口气将来再受磋磨。   可出乎意料的是,跟着方玉来的并不是谢君棠,而是楚大夫。   楚大夫径直坐在了床边的绣墩上,拉过云岫的腕子搭起了脉,并问他:“现在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舒坦?”   云岫愣怔地看了看他和方玉,目光又悄悄往两人身后觑。   楚大夫只当不知,也不解释自己为何在此,见他神情紧张浑噩,便换了个问法:“头还疼吗?”   云岫缓缓点了下头。   “是否耳鸣心悸?头晕想吐?”   云岫再次点了点头。   楚大夫又问了几个问题,又检查了伤口,道:“不碍事的,小郎君年轻,伤口好得快,也别担心留疤,安心养着就是了。”说着起身让座,叫方玉继续喂他喝药。   云岫见他要走,倏地想起一事,忙直起身子拉住他袍角,由于起得过猛,立即一阵金星乱冒,差点又滚下地去,还撞翻了药碗。   楚大夫忙扶他重新躺下,不赞同道:“小郎君,您伤在元神之府,险而又险,怎可乱来!”又让方玉重新去拿碗药。   云岫脸色又苍白了几分,嘴唇淡得几近透明,身上穿的寝衣并不合身,又宽又大,刚才一动,衣襟散了开来,露出底下一片羊脂玉似的肌肤,颇有弱不胜衣之态,他红着眼,手攥紧对方衣角,恳求道:“楚大夫,你知道庆顺郡王世子么?你能否帮我打听一下他是否在行宫?他受了廷杖,伤得很重,创口几度崩裂……”   楚大夫是否会同意,会不会把此事告知谢君棠,云岫实际并没有什么把握。只是眼下他求助无门,认识的人唯有楚大夫和方玉,方玉是谢君棠的人,不在他考虑范围内,以至于楚大夫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楚大夫与他对视了片刻,忽然把他攥紧衣袍的手掰开放回锦被下。云岫的心往下一沉,无助地闭了眼,皱紧的眉心因为压抑不住的情绪轻微颤动。   “小郎君切勿大喜大悲,这不利于养伤,”哪知楚大夫轻声道,“在下会借机行事,虽不敢打包票一定能办成,但也会尽我所能。”   云岫杏眼一亮,未曾想到还能柳暗花明,刚想道谢,忽见方玉端着药走了进来,于是忙住了口。   楚大夫开的药似有安神作用,云岫喝下不久就觉得困意上涌,终是挨不住再次睡了过去,再醒来时,跟前只有方玉一人。   之前由于精神不济,头痛欲裂,未曾留心观察,直到这会儿他才发现这里并不是先前自己撞柱的那一间寝殿,但从家具陈设等诸多细节推断,应当还在六合同风。   虽然谢君棠自他醒来后没再露过面,但云岫依旧忐忑,猜不准对方接下去究竟还会有什么后招来磋磨自己,有心想从方玉身上打探点消息,但方玉仍和从前一样,话很少,嘴很严,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因伤在脑袋上,云岫仍觉得头晕气短,身上还时不时倒冷汗。方玉端上来的晚膳做得很细致,但他没什么食欲,略吃了两口就恶心欲吐,到最后也只勉强喝了点米粥。   这时楚大夫提了个药箱走了进来,云岫被褥下的手下意识握紧,面上却不敢表露出分毫。   楚大夫道:“在下来给小郎君换药,会有点疼,您忍一忍,切勿乱动。”说着从药箱里取出纱布、剪子和药瓶来。   方玉收拾好碗碟就退了下去,云岫没有立即开口,而是等了片刻才压低嗓音问道:“楚大夫,可有消息了?”   楚大夫已经剪开了云岫头上的纱布,正一圈一圈地将之取下,到最后一层时,因为血痂的缘故,纱布被揭下时,云岫忍不住“嘶”了一声。   “疼得厉害不?”楚大夫关切地问,见他摇头,才一面用特制的油脂给伤口清理,一面道,“白天的时候,在下设法去岸上逛了逛,听行宫里的宫人说,今日一早,官员宗亲就已随圣驾启程回京了。”   “他……陛下走了?已不在行宫?”云岫有些意外,可转念一想,之前听谢瑜安提起过,此次亲耕礼圣驾第二日就会回銮,并不会在京郊逗留过久,现在对方照原定计划离开了,似乎没有什么不对。   楚大夫把药粉均匀地抹在伤口处,“对,如今行宫里只剩下驻守的宫人。”   “那庆顺郡王世子人呢?也回京了么?”昨日那羽林卫说谢瑜安伤口崩裂,危及性命,还说是奉吕尚尧之令接他去京郊照看谢瑜安,可他最后却到了六合同风,至今没见到谢瑜安。虽然也想过谢瑜安昏迷不醒是否只是个诓骗自己的借口,但万一确有其事呢?   楚大夫道:“暂未听说有随驾之人滞留的传闻。”   云岫沉默不语,暗道谢瑜安八成是跟着一道回京了,至于伤势如何仍旧不得而知。   换好药,楚大夫就告辞了,走前叮嘱他多休息,切勿劳心伤神。   晚些时候,方玉又过来送药,云岫边喝药边偷偷打量他,想着究竟该如何才能撬开这人的河蚌嘴。哪知等他喝完了药,对方把碗一收却没立刻走,而是出乎意料地对他说:“贵人,陛下有话命奴婢转述给您。”   “什么话?”云岫紧张地问,掌心里已汗湿了一片。   方玉垂眉敛目地道:“陛下说等您伤口好些了自会安排人护送您回去。”   云岫听完心狂跳了数下,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却见方玉又变回了河蚌,只得追问道:“还有呢?”   方玉道:“回贵人,单只有这句话,别的没有了。”   云岫心里滋味难言,听说要放自己回去,开始很高兴,像是劫后余生一般的高兴,可等这阵喜悦过去,余下的似乎只有一个个干涸的低洼。他搅弄了几下寝衣的袖口,上头用丝线绣了圈秋海棠暗纹,并不显眼,不仔细瞧还真看不出来,但只要一摸就能发现端倪。云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指尖像是被烫着了一般蓦地缩了回去,却又忍不住悄悄搓了几下指腹,耳根微微发烫。   他抿了抿唇道:“我现在好多了,头也不疼了,眼下就可以动身回去。”此时他就像个被父母哄骗说睡醒后就能吃糖的三岁小儿,装模作样地闭上眼又很快睁开,然后天真地说,我睡醒了,糖呢?   方玉当即泼了他一盆冷水,“等陛下认为您好了,您才可以离开。”   云岫愣了一下,心道,谢君棠人回帝都去了,他想知道自己伤势如何,只能靠方玉这个耳目来传达,但方玉不是大夫,所以最终还是要听楚大夫的。   思及此,云岫略微激动,立马思忖起来到了第二天究竟该如何措辞才能说服对方再帮自己一次忙。   许是带着心事入睡,梦里云岫并不安稳,隐约觉得有人站在床榻边用冷月般凉薄的目光久久凝视着自己。他为此吓出了一身冷汗,自梦中醒来后,却发现寝殿内并无他人,不过是虚惊一场罢了。   原以为像楚大夫这样仁善的人应该很好说话,哪知对方是个极其有原则的大夫,云岫刚起了个头,对方就一口回绝了,“这不行,脑袋上的伤不比别处,安心静养几日才是道理。况且路上颠簸,您如今还时有晕眩心悸等症状,如果坚持赶路,极有可能加重伤势。医者仁心,在下是个大夫,决不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分明是在害您,恕在下办不到。”   云岫虽失望但也不敢再提此事了。   直到五六天后的晚间,楚大夫拆了纱布后才松了口,“口子收敛得不错,在长新肉了,从今儿个起不用再包扎。”说着又从药箱里取了两瓶药给他,“不过药仍旧要用,每日早晚敷在伤处,这药对生肌愈皮很有帮助,坚持半个月,不会留下一点疤。”   云岫收下药,感激不已,又忍不住立马对方玉道:“如今伤也养得差不多了,也该让我回去了罢。”   方玉恭敬地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片刻,回来后说:“马车已安排妥当了,明日一早就送贵人回京。”   如此云岫才心神大定。   然而到了夜里那种被人凝视的感觉又来了。这些天每每到了梦里,这凉薄又粘稠的目光就像春日的绵绵细雨,夏日的雷霆轰掣,秋日的浮云朝露,冬日的雪花如席,总会如期而至。   因每回梦醒床榻前都阒无一人,久而久之云岫也从惊恐逐渐变成了习以为常,暗道也许是自己多思多虑导致的错觉。   若方玉所言不虚,今夜会是他在行宫的最后一晚,只要安然度过了今晚,到了明日一早……   所以当夜半那道目光再度出现时,起初云岫并未多在意,只以为会和前几晚一样倏忽就消散了。   可不知是不是错觉,这目光要比前几日来得更加稠密,像春蚕吐出的丝一样密密匝匝地把他包裹住,又像那晚一丝不挂地被宫女用布巾紧紧缠住一般,让人又羞耻又恐慌。   云岫在目光织就的茧子里闷出了汗,寝衣被濡湿后紧贴在身上,他不安地粗喘了两声,手脚下意识地挣了挣,企图尽快破梦而出。   然而这梦却越陷越深,到后来竟觉得有人在吻他。   云岫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惊了一跳,又因唇齿间的缠绵而无意识地发出破碎的轻哼,他迷迷瞪瞪地在梦里化成一湾溪水,徜徉在山涧险峰之间,时而平缓流淌,时而飞流湍急,于万丈之上遽然跌落,在悬崖峭壁间摔出无数浮沫。   他惊叫一声猛地醒了。   可在睁眼的刹那又被吓得魂不附体。   只见黑暗中有个模糊的人影正伏在他身上,呼吸之间伴着一股苦涩辛辣的药香,嘴上温热濡湿的感觉如此真实,云岫甚至能想象得出此刻银丝在唇齿之间黏连的糜烂情景。   一切都不是梦。   轰的一下,浑身的血液冲向颅顶,那种撞柱后的疼痛晕眩再次席卷而来。   “你……不……”云岫仓皇地吐出两个字,又被悉数吞没在唇齿碰撞中,他推拒、躲闪,又不得不败退、迎合,到最后,只觉得舌根发麻发僵,整个人如坠云团。   对方自始至终不发一语,黑暗中只有粘稠的唾液交换声以及急促的喘息声。   这场吻缠绵酣畅又格外漫长,待到唇齿渐分,吻已趋于尾声。大股清新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涌入,云岫剧烈地喘息着,胸膛一起一伏,如同一尾被抛上岸就快渴死的鱼。此时他以为对方就这样放过了自己,未料到下一刻对方又低首含住了他的唇然后下死力地狠狠一咬。   顿时皮破血流,血液的咸味在他二人唇齿间弥漫,将原先那股药味盖了过去。   云岫疼极了,眼里蓄满了泪,等水雾散去,那人却已不见了踪影。 第83章 心虚   因为这段插曲,后半夜云岫不敢再睡过去,他蜷缩着抱被坐在床榻上,直到晨曦的微光从窗格外射入把寝殿内的黑暗一点点驱散,外头传来方玉的脚步声,他紧绷的心弦才为之一松,一下软倒在床褥间。   直到坐上来时的船,云岫的脸仍是白的。   原来一切都是假象,什么圣驾回銮,不过是障眼法。只要一想到谢君棠非但没有离开,每晚还会走入寝殿窥伺自己,云岫便如坐针毡。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他这般宽慰自己,等离开了行宫回到帝都郡王府,这样的事再不会发生。   脚下水浪煎盐叠雪,两岸柳烟花雾,春色迷濛。云岫不敢回头去看身后那座渐行渐远的小岛,害怕一回头,那岛会张开血盆大口再次把他攫噬而去。   不久小船泊在码头,岸上停着一辆与来时那天一模一样的马车。   只是今日除了那五个羽林卫,又多了个武官打扮的人。见到云岫登岸,他立马迎了上去,拱手为礼,“云小公子,卑职奉命护送您回京,现下请您登车。”   云岫看清他的脸后,犹疑地问:“你是……吕大人?”   吕尚尧笑道:“云小公子好记性,竟还记得卑职。”   云岫大为惊异,不曾想竟会在此时此地见到吕尚尧,他不由地往前走了两步,再次打量对方,眼前这人的长相确实和中秋节那晚他在千岁殿外见到的人别无二致。   “吕大人,瑜安哥他究竟如何了?”云岫望向马车旁的几张熟面孔,“当日是你让他们去郡王府报讯的?”   吕尚尧闻言脸上有一瞬的不自然,但这种不自然来得快去得也快,下一瞬他就脸不红心不跳地道:“他们正是卑职的人,那天也是奉了卑职的命令行事。至于世子他……他并无大碍,几日前已经回了郡王府。”   云岫半信半疑地问:“你的人说瑜安哥在亲耕礼上伤口裂开,危及性命,怎么现如今你又说他无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你的人会把我带去……带去……”六合同风这四个字在他嘴边徘徊,最后还是被咽了回去。   吕尚尧道:“当日世子确实在下田劳作时伤口裂开,随行的医官看过后要他卧床静养……至于卑职的人去郡王府把您接来行宫,一切都是奉旨办差,望您见谅。”   云岫沉默了稍顷,又问他:“吕大人,你不是瑜安哥的朋友么?”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只因这个问题实在过于天真了。   吕尚尧道:“君命难违,是卑职对不住世子的信任。”   清晨的风携着湖泊上的水雾和岸边的花香吹起云岫的袍服。   若是没记错,这位吕大人上回还称呼自己为世子妃,可今日他却改了口,且对方是在羽林卫中供职的武官,自己撇开谢瑜安的未婚妻这个头衔后,不过是个白身,但现在对方却一直谦卑地自称为“卑职”,凡此种种无不像一记巴掌狠狠地扇在云岫脸上。   对方必然瞧出了什么。   也对,他奉旨办事,到了现在岂会察觉不到!   自己身有婚约,又无官职,却被皇帝秘密接入行宫多日不出。是个人会如何想?必定是觉得自己背着谢瑜安同皇帝有了苟且。   思及此,云岫两颊火烧火燎,他侧过身不敢再看对方,并以启程赶路为由快速钻进了马车。   车轮辚辚滚动,很快出了行宫往帝都驶去。   云岫的心很乱,等回了郡王府见到了谢瑜安,他该如何解释这几日自己的去向?路上他忧心忡忡,越接近帝都越如坐针毡。   被困在六合同风的那几日,他无时无刻不想尽快回到郡王府,可等到了这一天,他又期望这段回去的路能再漫长一些。   马车停在郡王府门口的时候,时辰尚早。   长史官接到门房的通报立马迎了出来,他先朝吕尚尧行了礼,客气地笑道:“怎好再劳烦吕大人专程跑一趟?仆已命人去禀报世子,您快里面请。”回头又对身后跟着的仆从道:“还不快请贵客去花厅用茶,好生招待着。”   一众仆从诺诺应是,忙要引着人往府里去。   吕尚尧却没急着进去,只道:“不知世子现下可好?”   长史官道:“托您的福,世子已无大碍,只是还下不了地。”   吕尚尧点点头,又指着车驾道:“云小公子此次不仅受了惊还遭了莫大的罪,我难辞其咎。今日上门除了把人送回府上,也是为了负荆请罪。你先遣人送小公子回去休息,稍后带我去瞧瞧世子。”   长史官诚惶诚恐地道:“这是哪里的话?您是郡王府的恩人和贵客,咱们全府上下谢您还来不及呢!”   云岫在车里听了半天,觉得长史官和吕尚尧的这几句话很是奇怪,竟像是提前知道对方今日会把自己送回来似的。   莫非其中还有什么自己不知晓的内情?   这时,两人寒暄完,长史官又走到马车前问候云岫,“小郎君,您现下无恙了么?自从知道您受了伤,世子就日夜悬心。好在苍天保佑,您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云岫脑袋嗡了一下,怎么也没想到,郡王府里竟然连自己受伤的事都已获悉,他不禁手脚冰凉,呼吸一滞,就怕下一刻会从长史官口中听到质问和谩骂。   “小郎君?小郎君?”长史官见车内迟迟没有动静,担心出事,忙掀开车帘去看。   只见云岫好端端地坐在里头,面色说不上好,眼神飘忽躲闪,像是只受了惊的猫儿,额上还留着块新愈的疤。   长史官唏嘘道:“您受苦了,快进府休息罢。”话音刚落,就见一道倩影提着裙摆从府门内奔了出来,甫一见到云岫,眼泪就扑簌簌地掉,语带哽咽地唤了声,“小郎君……”   “松萝!”这下云岫坐不住了,立刻下了马车。   松萝边哭边拉着要看他额上的疤,看过后眼泪掉得比方才更凶,“怎么会伤成这样?除了这儿,还伤着哪儿了?”   云岫跟着也红了眼眶,摇头道:“已经没事了,不疼,真的,我现在很好。”刚要再宽慰她几句,忽见长史官已经引着吕尚尧进了大门,像是这会儿就要带他去见谢瑜安,他的心一下就高高悬了起来,不等和松萝解释,脚下已先一步跟着追了过去。   走在前面的吕尚尧察觉到了动静,回头看了一眼,那眼神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似乎他已经猜到了云岫跟上来的原因,但他什么都没说,只继续朝前走。   云岫缀在他们身后,他不清楚吕尚尧会和谢瑜安说什么,谢瑜安如今又知道了多少,为此他愈发忐忑,连松萝追上来说了什么都没听清。   几人穿花拂柳很快来到了谢瑜安的院子里。   谢瑜安一见到吕尚尧,挣扎着就要下地。   吕尚尧赶忙抢上前将他按回了床榻上。   谢瑜安惭愧道:“吕兄登门,我却这般失礼,真是汗颜。”   吕尚尧笑道:“世子言重了,养伤要紧,切勿在意这些虚礼。”   谢瑜安客气地和他说了两句话,回头又见云岫走了进来,不禁激动地直起上半身,喊了声“岫岫”。   云岫鼻子一酸,含着泪走到床榻边。   谢瑜安拉住他的手,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又庆幸又痛心地道:“为了我,岫岫你受苦了,我对不住你。”随后又感激地对吕尚尧道:“多谢吕兄这几日代我照看岫岫,今日又亲自把他送回来,这份恩情愚弟铭感五内,等过两天伤好了,我在聚仙楼置上一席好好酬谢吕兄。”   吕尚尧摆手推辞道:“何需如此,不过举手之劳。况且云小公子受伤,同我脱不开干系,如果不是我擅作主张要把他接去京郊,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愚兄这几日彻夜难眠,深觉对不住你二人,也着实愧对世子的信任和托付。”   谢瑜安道:“吕兄这话岂不是要折煞愚弟!当日在亲耕礼上,若非吕兄相帮,只怕我还要在御田里躺上半天,哪会那么快就得到医官诊治,转危为安?且吕兄提议接岫岫过去,也是出于对我的一片拳拳关爱之心。若我不仅不知感激,反而还怨怪上你,那才是狼心狗肺。”   云岫在一旁听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半天,越听越一头雾水,可他不敢在这时候去问,害怕那点子事会被当场揭穿。   他焦灼地低头坐着,默默听他们两人你来我往地说了许多客套话,他再次希望这两人能聊得漫长些,不过很快吕尚尧就称还有差事在身,不宜久留,在和谢瑜安约好来日再聚后便告辞离开了。   人一走,云岫就更难熬了,他摆弄着手指,话在舌尖吊着,想说又不敢说。   --------------------   咱们周五见~   喜欢本文的小可爱们,菜鸟作者能厚颜无耻地球个作者关注咩?(Ĭ^Ĭ) 第84章 无缝   谢瑜安摸摸他的发顶,笑道:“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前几日吓到了还没缓过来?”他说话仍和从前一样温和,眉眼带笑,云岫小心翼翼地偷觑他,发现眼前这张脸上真的丁点恼怒的痕迹都没有。   怎么会?他连自己受伤的事都知道,为何不生气?   云岫摸不清眼下的发展,只能嗫嚅着试探道:“瑜安哥?你的伤……”   谢瑜安把他额间垂落的一缕发丝拨开,歉疚地道:“抱歉岫岫,都是我不好,这几日你担心坏了罢?”他费力地挪动身子,不惜扯到伤口也要靠近云岫一些,他轻轻碰了下云岫额头上新长出的嫩肉,脸上歉意愈浓,“一定很痛罢,那会儿我听到你受伤的消息,吓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云岫见他脸上神情不似作伪,更加不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瑜安苦笑道:“归根结底还是吕兄他好心办了坏事。”他长叹一声,“那日我在御田中劳作不慎扯裂了伤口,多亏吕兄襄助及时把我抬到医官那儿才没出事。医官说我这伤不宜颠簸,要我在京郊修养几日再回京。我恐你见我迟迟不归会担心,又怕叫仆从回来报信后你更惊恐,就随口发了几句牢骚,哪知被吕兄听了去还记在了心里,竟自作主张偷偷派了人来帝都接你,想着给我个惊喜,却没想到你的马车会在路上出事。”   听到最后一句马车出事,云岫格外诧异,怔怔地看着谢瑜安。   谢瑜安似乎还沉浸在自责中,暂时没发现什么,只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因亲耕礼结束后,陛下要移驾行宫暂住一晚,吕兄便让人抬着我先行去了行宫安顿。我因被蒙在鼓里,喝了药昏昏沉沉一直睡到半夜,突然见吕兄闯了进来说你坐的马车在途中翻了,你还受了伤,你可知那时我多震惊多焦急。”   听到这儿,云岫恍然大悟,原来谢瑜安伤口崩裂是真,但什么危及性命等话都是吕尚尧为了替谢君棠把自己诓骗出帝都而故意危言耸听的。他忍不住摸了下额上的疤痕,按捺下震惊问道:“那后来呢?”   谢瑜安道:“吕兄向我说明原委并同我道歉,我听后哪能坐得住,立马就要去寻你。吕兄说你头部受了伤,又恐回京路上伤上加伤,巧的是他堂兄的庄子正巧就在附近,他的人便把你安顿在那儿,又回帝都去寻了大夫诊治,暂无性命之忧。又劝我稍安勿躁,行宫也同皇宫一样宫禁森严,我若连夜离开势必会惊动很多人,甚至会被有心人传到陛下耳朵里。我刚挨了廷杖,正该是夹紧尾巴做人的时候,不应再引人注目。我左思右想,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只得耐下心等天亮。”说着他忧心忡忡地问云岫:“岫岫,你会怪我自私么?”   云岫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未料到吕尚尧竟还特意编了套天衣无缝的谎话来糊弄谢瑜安。   “我一夜难眠,好不容易熬到天明御驾起行,原本吕兄安排我的马车出了行宫直接去庄子上见你,可刚出行宫大门就有太监来传旨,说陛下听闻我亲耕礼上伤势复发,特意命御前的冯公公带了平素专门侍奉陛下脉案的医官来探我。”   说到这儿,谢瑜安脸上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那种自被杖责后的忧虑也从眉目间消散了个七七八八,“那冯公公和医官一直不曾离开,以至于我无法在半道上脱身转去看你,等回了帝都,我这不争气的身子又发起了高热。吕兄让我安心休养,说他已关照了他堂兄庄子上的人,让他们好生照看你,等你养好了伤再送你——”   听完来龙去脉,云岫虽有庆幸但也后怕。   吕尚尧在那天半夜才跑去告知谢瑜安自己因马车侧翻受伤的事,对应这个微妙的时间点,显然是在自己撞柱之后,为了对上自己额上的伤口临时起意编的谎话。他白天背着谢瑜安把自己骗到行宫时,应当从未想过要在谢瑜安面前圆谎,谢瑜安事后会不会知道真相,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云岫突然意识到,在背后指使一切的谢君棠一开始是多么的肆无忌惮,也许他期待着在事发后自己难以自处的窘迫境地,他乐见其成这样的事。   云岫战栗不止,为谢君棠的用心险恶而惊惧。在这种惊惧的干扰下,他无暇去想为何在自己撞柱后,对方又突然改了主意让吕尚尧去圆谎去遮掩。   因为恐惧而恍惚的他,甚至没发现谢瑜安在说话时突然的停顿,对方的目光在他唇上滞留了片刻,疑惑和猜度在他眼底一闪及逝,如同隐在平静水下的激流暗涌。   自行宫回来后,云岫仍以养伤为借口继续和重华宫请了长假,而谢瑜安伤得很重,不是三五日能养好的,他也不放心云岫一个人去,怕那帮宗室子又来找麻烦。   闭门不出的这段时日里,云岫再度陷入了是否要把谢君棠的事告诉给谢瑜安知道的矛盾中。他很害怕,阿倦神出鬼没,且这只老鬼盼着他顺从,所以他迫切地需要令一个人来倾诉和筹谋。可是他同样害怕谢瑜安在得知内情后的反应,是怒不可遏,将此事当做奇耻大辱并为此迁怒于自己,还是也同自己一般束手无策,惶惶不可终日?   云岫不敢去深思,也不敢去赌。   行宫的事给他留下了极大的阴霾和压力,玉如意还收在箱笼里,夜深人静之时他总忍不住悄悄取出来看。他还记得当日收到玉如意时阿倦提点自己的话,说谢君棠送这件东西来有三个意图,一为表决心,二为戏耍,三为警告。   毫无疑问,因为自己“无视”了警告,才会发生后来的事——谢君棠撕破了给彼此留有的余地,露出了他肆无忌惮的恶劣本性。中途他虽又把这层破碎的颜面缝合了起来,但既然撕碎过一次,当然还会有第二次……   如果先前还有情窦初开的绮念,有遗憾,有悲伤,那么在经过行宫之事后,云岫对谢君棠只剩下了恐惧和抵触。   云岫不知道下一次还会发生什么,他希望那一天能来得越迟越好。   日子倏忽而过,一直到二月下旬,谢君棠再未来找过麻烦,可就在此时却发生了一件事,一下打破了平静的假象。   自正月二十朝廷开印后,对于如何处置石壁天书案的一干要犯,成了首要大事。   吵吵嚷嚷了个把月,几位阁老也各执己见,谁都说服不了谁,已经许多年不曾直接表态,只看票拟来做批红的奉天帝这次却出人意料地拍板做了决定——被龙骧卫押送进京的涉事人犯一个不留,全部被判了斩立决,尤其是马生,要被当街凌迟处死。   朝中虽有人觉出了不妥,但此事敏感,事涉玄之又玄的天机,且皇帝又动了真怒,若在此时进言,极有可能会被迁怒,丢官遭贬是小,祸及家门是大,谁都不愿在风口浪尖之下冒这个头。   哪知帝都中没有这样的蠢人,偏偏地方上就出了这么个愚直的笨蛋。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谢瑜安的表兄朱楣朱大郎君。   去岁朱大郎君新授了官,被派往一处穷乡僻壤的小县城做知县,好巧不巧的是,这处小县城就是发生石壁天书案的林家村所在的县城。   因事发之时,他还在赴任的途中,原本与他并无多大牵扯,可坏就坏在这位朱大郎君比起他祖父朱若来,少了几分圆滑变通,为人又太过耿直不讳,竟在这个当口上了折子。   朱楣认为奉天帝对要犯的处置过重,马生疯疯癫癫,他那些抨击君上的疯话都是无心之失,而那些跟着传谣的人也并非都是居心叵测的逆党,大多是因蒙昧无知而跟着以讹传讹的愚民,若将之全部斩杀,用法过于严苛。且凌迟处死这等酷刑有失仁厚,非仁君所为,若执意如此,恐怕会遭后世非议。朱楣希望奉天帝能三思而后行,效仿历代明君贤主,不以言获罪,不因文入狱,宽容大度,赦免他们。   这封奏折一入京中就掀起了轩然大波。   很多人认为朱楣在这个时候公然反驳奉天帝新做的决定,有藐视忤逆之嫌。更有人觉得他包藏祸心,与逆党沆瀣一气,同流合污,请求奉天帝速速派人将此等十恶不赦、不明是非之徒缉拿入京。   朱楣的祖父朱若大人去岁因朱庭那件事不仅被奉天帝申斥了一顿,还被卸了差事,至今还未起复,在家乍一听闻嫡亲孙子竟捅了这么大一个窟窿,当场就厥了过去,醒来时老泪纵横,直骂孙儿糊涂,为那等逆犯进谏,究竟置朱家满门于何地!   朱楣的几个叔叔也大为不满,指责朱楣的父亲朱元善教子无方。   朱家虽恨朱楣做事冲动不顾后果,事前没和他们通过气,从而招来祸患,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要命的事,一个不慎还会祸及家门,因此不管心里怎么怨恨,还是得牟足了劲设法把人摘出去。   谢瑜安是朱家的外孙,这种情况下,他不能撂手不管。此时他伤虽未好全,但已经能下地走动,于是他顾不得继续养伤,为了能帮到外祖父一家,且考虑到在宫里能更好地观望风向、打探消息,谢瑜安忍着伤痛提前销了假,回明德堂读书去了,另外,他还顺手替云岫把假一同给销了。   如此,云岫即便再畏惧皇宫和谢君棠,为着伤势不稳的谢瑜安,也不得不去。   进宫读书后的云岫愈发草木皆兵,觉得宫里到处都是皇帝的耳目,为此他不敢离开谢瑜安半步,就怕一旦落单就会被掳了去,好在这几日宗室子并未被召去宣政殿听政,他才得以时刻和谢瑜安同进同出。   这日中午放课,两人一同回到至善院,谢瑜安因内急去解手,小内侍打了盆水过来先给云岫洗手,还没擦干水珠子就见另一个伺候他们的小内侍挎着食盒走了进来。 第85章 赐菜   重华宫并未修专门的饭堂,平日里学子们用午膳都是由宫人去取了饭食摆在各自屋里吃。   两个小内侍做事很麻利,很快就把碗碟摆好了,只见今日做的是蜜炙鸠子、炒鸡蕈、莼菜笋以及四鲜羹。   因谢瑜安用饭时不喜人伺候,小内侍摆完东西就自觉地下去了,云岫坐在桌边等他,忽听有人进来,起初还以为是谢瑜安回来了,哪知抬眼一看竟是方玉。   方玉先给他行了个礼,然后把手里提着的食盒打开给云岫看,“贵人,适才陛下用膳时觉着这两道菜滋味不错,特命御膳房做了让奴婢呈给您尝尝。”说着,将一碟吉祥如意卷、一碟酒炊淮白鱼摆在桌上,此外还有一盘鲜艳欲滴、挂着水珠的大红樱桃。   云岫僵硬地坐着,面色煞白。   方玉并未逗留,躬着身慢慢退了出去。   碰巧这时谢瑜安从外头进来,见到方玉还回头多瞧了一眼,他走到盆架前洗手,边洗边随口问道:“原先那两个在这里伺候的去哪了?今日怎么换了张生面孔来送膳?”   闻言,云岫的脸又白了三分,目光从多出来的三样吃食上移开,强作镇定地道:“我……我也不……不知道……”   谢瑜安擦完手在他身旁落座,刚要动筷就发现桌上多出来的东西。   因重华宫学子的午膳都是有定例的,都是三菜一汤,无法挑拣,且份量和装菜的碗碟也都是统一的。比如像云岫和谢瑜安两人一道用饭,内侍从膳房领来的就是单独的两人份饭食,从无例外。   先不论那吉祥如意卷,单那道淮白鱼就很是难得,此鱼出水即死,长途运输难度极大,又因其肉质细腻,鲜而不腥,向来被列为贡品。至于那盘樱桃,又红又大,新鲜水灵,谢瑜安还从未见过品相这般好的,每一颗都似红玛瑙一般,格外少见。   且装吃食的盘碟也与他们往常所使用的大相径庭。   不论怎么看,这些东西都超过了他们的份例,不像是供给重华宫学子的。   “是不是膳房的人粗心,把给别处的饭食同我们的装在了一块儿?刚才那个脸生的内侍也忒糊涂了,摆饭时难道没注意么?怎么也不管对错摆完就跑了呢?”说着就想唤个人来问问。   云岫心跳骤急,担心他从别人口中觉出不对来,忙找补道:“许是新来的,对这些事不清楚。膳时就快过了,找人问明白了再送回去也晚了,这会子都不见动静,想必是膳房在发现送错菜后为了省事,已重新做了。”   谢瑜安觉得有理,笑道:“这样一来,倒是便宜了我俩。”   云岫勉强笑了笑,并未接话。   谢瑜安夹了一筷子鱼肉,细细把软刺给挑了,放在他碗里。   云岫无法,只得吃了,又因实在心烦意乱,并未尝出其中滋味。   这段突如其来的插曲,若不是云岫急中生智,应对得当,差点就引起了谢瑜安的怀疑。可他没想到,那个说有些喜欢他、要他顺从的人派人送了一次还不够,竟又陆续送了好几回。   谢瑜安不是傻子,在第二次见到桌上多出来的菜品时就已觉出了不对。膳房的人做事再糊涂,也不至于这么巧地两次都把别人的膳食送到了他们这儿,等他又发现饭食是由不同的人前后脚送来的,就更加费解了。   为此在方玉第三次奉命给云岫送菜的时候,谢瑜安把他叫住了,“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方玉。”   谢瑜安呷了口茶,“过去没怎么见过你?”   云岫放在桌下的手攥紧,掌心里已经急出了一层薄汗,可一时又不知道究竟该如何破局。   方玉却很平静,只垂着头不说话。   谢瑜安倒是不在意他是否回答,又指着他刚送来的菜问他:“你这几日送午膳过来,就没觉得不对?”   方玉格外从容,低眉敛目道:“奴婢奉命办事,差事并未有什么不对。”   云岫紧张得汗越冒越多,手心已被他自己掐得通红。   谢瑜安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奉命?奉谁的命?”   方玉道:“奉陛下的命。”话音刚落,云岫只觉得眼前发黑,吓得差点厥过去。   谢瑜安也惊立而起,脸上一派不可思议,“奉陛下的命?”相较于方玉的淡定,自己的反应就有些过了,在意识到这点后,谢瑜安强迫自己快速冷静下来,他缓缓坐了回去,都没发现身旁云岫的异样,只盯着方玉同他确定,“你的意思是这些天都是陛下命你来送的菜?”   “是。”方玉的声音不高不低,说话时也很谦卑恭敬,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道响雷轰得云岫脑袋嗡鸣不止。他到现在也还没想好该如何同谢瑜安说那事,所以他怕急了,担心方玉会当着谢瑜安的面揭穿那层窗户纸。   这时又听谢瑜安问:“陛下赐菜总有个缘故?敢问小公公可知道内情?”他对方玉的态度倏忽就变了,变得客气了许多。   方玉不紧不慢地道:“陛下泽被四海,圣心如渊,奴婢不敢擅自揣度。”可谓是滴水不漏。   谢瑜安以为他也不清楚内情,转念一想,从前听闻逢年过节时陛下赐菜,都是命内廷太监浩浩荡荡带着人出宫颁旨,被赐了菜的人家格外体面光彩,但这回却只让个小内侍悄不声息地送来,着实古怪。但他没有怀疑方玉在骗他,想来这么个小内侍没有那个胆量假传圣旨。   眼看问不出来,可也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于是他立马转了话锋,“不知小公公现下在哪位公公手底下当差?”   方玉如实回道:“奴婢现在在替冯公公跑腿。”   谢瑜安顿时一凛,不禁又高看了他几分,笑道:“原来是冯公公啊,难怪了。冯公公可是陛下跟前第一得用的人,跟着他,小公公将来的前程真是不可谓不远大。”   方玉听了这等恭维,既不露出得意之色也不诚惶诚恐,颇有些宠辱不惊的样子。   谢瑜安这几日正为朱楣的事发愁,私下里费了许多心思,却都收效甚微。近半年中,朱家和他身上发生的种种,让他们逐渐失了圣心,处于低谷,如今多数人见了他们都惟恐避之不及。   自古都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人情淡薄如此,可见一斑。   这会子听说方玉是冯公公的人,谢瑜安立马眼前一亮,说了些好话后也不让他站着,命伺候的小内侍给方玉搬了椅子来坐,又让上了茶点招待,随后一边用饭,一边东一句西一句旁敲侧击地同他打探事情。   只是方玉的河蚌嘴,云岫是领教过的,向来守口如瓶,不能说的他连半个字都不会漏出来。   一顿饭的功夫,谢瑜安总共没吃几口,全部心思都用在套话上了,却连个屁都打探不到。   谢瑜安失望之余又格外不甘,但他也不能拖着人家不放,只好强作欢笑地打发了去,转头又对云岫抱怨,“别看这人年纪小,说话也忒滴水不漏了,真让人着恼。”   云岫心慌了许久,人这会子走了,这才好了许多,他尴尬道:“御前的人嘛……总有过人之处……”   谢瑜安叹了口气,“也对,是我过于心急了。若是御前的人嘴不严,陛下好比是处于一座四面漏风的帐篷里,他绝不会容忍这样的事。”不过,像这样专职跑腿的小内侍,知道的也有限,与其在这种小人物身上使力,倒不如设法同像冯九功这样的御前红人搭上线。   说到冯九功,他又想起当日朱庭出事时,外祖父曾花重金贿赂对方,从而套出了朱庭被杖责的内情,原本这次也打算走他这条路子,奈何至今没有回应,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谢瑜安思索着如何靠方玉和冯九功重新搭上线,也没闲心和云岫说话,只含糊说了一声走到里间榻上躺着了。   云岫见他没再起疑,悬着的心落回了胸膛里,瞧着时辰尚早,便也心力交瘁地倒在自己那张榻上闭眼小憩。   后来,方玉又来了两回,谢瑜安虽没打探到皇帝赐菜的确切缘由,但他后来觉得兴许就像当日在京郊命冯九功和医官来探望自己一样,是对自己的一种看重,为此他又重拾了几分信心,想着若能办几件漂亮的差事彻底得了皇帝青眼才好。 第86章 亲蚕   进入三月后,还有另一桩堪比亲耕礼的大事——那就是亲蚕礼。   只是中宫凤位空悬,宫里也无太后,往年都是请宗室里一位年高德劭的老王妃代为主持,到了今年自然也不例外。这都是办老了的事,各职司已按部就班地将大小事宜分派了下去,布置先蚕坛、确定吉日吉时、议定名单……   但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奉天帝在看了礼部拟好的名单后,要求把宗室子的正妻也加上去。这个决定并未引起多大的波澜,可能大多数人觉得既然二月已经让宗室子参加了亲耕礼,这次又让他们的妻室参加亲蚕礼,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可怪就怪在,后来也不知是礼部弄错了还是因为旁的什么缘故,云岫作为男子竟也在名单之上。   “我又不是命妇,如何参加亲蚕礼?”云岫觉得礼部的人疯了。   谢瑜安也在为此事头疼,他刚去了趟礼部,结果接待他的官员听了这事后却说,最终的名单都是由礼部拟好后经由内阁和陛下过目后确定的,这会子想改并不容易,若是闹出来,还不知多少人将为着这么个小小的失误吃瓜落,上下都落不着好,而且这是得罪人的事,十有八九连阁老也开罪了。那官员劝他切莫声张,等亲蚕礼那日让云岫装病不去就是了。   云岫还是不放心,“这能成么?”   谢瑜安思索了片刻后说:“暂且也只有这个笨法子了,咱们借机行事罢。”   云岫想到上个月的亲耕礼,仍后怕不已,就怕这回亲蚕礼也……他偷觑了对方一眼,试探道:“亲蚕礼……陛下也去么……”   谢瑜安不疑有他,笑道:“自然不会去,古来男耕女织,不夺其时。亲蚕礼是皇后的职责,陛下去做什么!”   云岫听后才稍稍心安。   哪知亲蚕礼当日宫里竟安排了人来接。   谢瑜安对前来的宦官道:“内子病了,前两天我已报给了礼部,怎么……”   那宦官冷着脸哼了声,傲慢道:“亲蚕礼可是国之大事,岂能因为区区小病小痛就缺席不去?如此妄为可有把天下和朝廷放在眼里?”   见他上来就扣了顶大帽子,谢瑜安冷汗都下来了,刚要辩解又听对方道:“况且既是病了,怎么没听说贵府上近来有延医用药?太医院那儿可没见着记录。世子,诓骗咱家是小,欺君罔上是大啊!”   “只是风寒,没敢劳驾太医院,只请了城里的大夫。”谢瑜安冷汗津津,边说边塞了个荷包给对方,“我并无轻视亲蚕礼和陛下的心,还望公公明察。”   那宦官掂了掂分量,心里已有了数,立马露出个微妙的笑容,谢瑜安刚要松口气,谁知对方又突然板下脸来并将荷包抛回了他怀里,“世子,时候不早了,再耽搁可就要误事了,快把准世子妃请出来跟咱家走罢。”   谢瑜安心知这些内廷中官最是得罪不起,他虽恼恨此人跋扈,眼下也不得不忍下这口恶气,一面叫人奉茶,一面让长史官去把云岫请来。   云岫听说有太监亲自来接他去参加亲蚕礼,先前的那种不安又浮上心头。   那宦官一见到人就催着要走,竟让云岫和谢瑜安连通个气的机会也没有。   云岫被赶鸭子上架似的赶上了马车,那宦官草草对谢瑜安拱了拱手,就急不可耐地带着人走了。   马车跑得飞快,没多久就出了城。   云岫特意留了个心眼,发现他们是从北城门出的京,若是没记错,先蚕坛位于北郊,先农坛在南郊,看情况他们确实像是往先蚕坛去的。   先蚕坛距离帝都不远,行了半个多时辰就到了,马车从南门进入,先去了东面内外命妇暂住的房舍安置。他来得晚,只剩角落里的一间屋子空着,好在周围林木茂盛,又隐蔽又清净,仿佛自成一个世界,正好缓解了云岫作为男儿乍然混入脂粉堆的尴尬。   按照规矩,亲蚕礼前一日需要斋戒,正因如此,虽然周围住满了人,今日却静悄悄的,云岫的到来也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这份静谧一直持续到掌灯时分。   云岫用了晚饭,宫人收拾完杯碟刚走,忽听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还伴着衣裙窸窣和环佩叮当,听动静似是来了许多女子。   他不知发生了何事,又碍于男女有别不敢随意出去,哪知没多久,屋子的门就被推开了,一位宫装美妇发髻高耸,朱翠交辉,她站在门外朝云岫嫣然一笑,眉梢眼角皆是风情,“好弟弟,许久不见,可曾想过姐姐没有?”   云岫呆若木鸡,下一刻就见永安长公主一只脚跨过了门槛,顿时如临大敌,想都没想就抄起一把椅子横在了身前。   永安长公主见他如此大动干戈,也被吓了一跳,可她阅人无数,一眼瞧出他是在虚张声势,遂勾了勾唇角,回头先让身后惊慌的侍女们稍安勿躁,随后进了屋子朝云岫走去。   她越靠近,云岫就越紧张,抬着椅子的两条胳膊不住哆嗦,他不禁拔高了嗓门警告对方,“您别过来!您再靠近一步,我就不客气了!”   永安长公主笑意不减,无视了警告继续逼近,“哦?你要怎么不客气?好弟弟,多日不见,你竟学坏了。”   云岫一边往后退一边作势要砸椅子,可永安长公主丝毫不惧,把人逼至墙边还不够,又伸出纤纤玉手把住了他的手腕,吹气如兰地道:“好弟弟,瞧你怎么流了这么多汗,让姐姐替你擦擦。”说着掏出帕子就要给他擦汗。   云岫抗拒地摇头晃脑试图躲避她的魔爪,心底呜呼哀哉,直叹谢家这对无耻姐弟真乃自己命中魔星!   永安长公主爱极了他这副又气又臊的模样,逗弄了片刻,见他浑身气得乱战,两只手也跟着颤颤巍巍,那椅子像是拿不稳随时要掉下来似的,若真如此,准砸自己脚背上。永安长公主最是趋利避害,忙站远了些并收了脸上的轻浮,道:“好啦好啦,姐姐不逗你了,坐下来咱们好好聊聊,姐姐今夜来可是为了正事。”   云岫并不信她,直到对方指天发誓不会对他如何,并保证与他维持两丈距离,才缓缓放下了椅子。   永安长公主见他仍像只炸毛的猫儿一样,警惕地盯着自己,便故作坦荡地朝他笑了笑,坐了下来,又招了招手让门外的侍女将东西拿了进来。   “这是明日采桑时要用的东西,本宫特意给你送了来。”   云岫半信半疑地打开盒子,里头果然放着一把做工不俗的精致银钩。   永安长公主道:“怎么样?本宫这回没骗你罢?”说着又用帕子贴了贴眼角,故作伤心地啐他,“本宫一片好心却被当做了驴肝肺,呸!你这个黑心短命的薄情郎!”   云岫脸上讪讪,忙要向她赔礼,却听脑海里阿倦懒洋洋道:“别被她糊弄了,她可没这么好心。”   “依照惯例,在亲蚕礼上,皇后用金钩,嫔妃和公主用银钩,其他人则只能用铜钩。你再看看她送来的是什么?”   云岫神色一僵,又听阿倦道:“先别戳穿她,装作不知道,瞧瞧她是误把自己的银钩错拿给了你还是存了别的心思?”   云岫攥了下手心,他很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脸上藏不住事,为了掩饰方才的异样,他忙转身给永安长公主倒了盏茶,然后捧到她面前,“是我想岔了,您勿怪。”   “刚还要本宫发誓保持两丈,怎么这会儿又自己靠过来了?”永安长公主眼波流转,妩媚动人,她接茶也不好好地接,偏还要撩拨人,涂着蔻丹的玉指覆上云岫的手,把好端端的一个人吓成了只兔子,差点把茶全撒在她新做的留仙裙上。   “真是不经逗!”永安长公主稳稳地托住茶盏,状似可惜地说。   阿倦在脑海里提点他,“你试着打发她,看她走不走。”   云岫道:“东西我收到了,您还有别的事么?若没有……”   永安长公主掩嘴轻笑,耳坠跟着轻轻晃动,“小没良心的,刚过河就拆桥,就这么急着赶本宫走?”   云岫笑得勉强,“孤男寡女的……”   “有她们在外头站着,怎么会是孤男寡女呢?”永安长公主长了条三寸不烂之舌,强词夺理起来比十个男人加起来都要厉害,她眉梢微挑,媚意横生,“还是说好弟弟你眼里只有本宫,根本看不到她们?”   云岫说不过她,又被她的虎狼之词弄得两颊薄红,支吾道:“您……您慎言……”   长公主笑得钗环叮当乱撞,等笑够了才又说道:“你看看都是你把话岔了开去,才让本宫差点把另一桩正经事给忘了。”   来了!   对方果然像阿倦猜的那样还有别的意图,云岫紧张得喉结上下动了动,故作镇定地顺着她的话问:“您还有何事?”   永安长公主抚鬓笑道:“本宫自从听说你也在亲蚕礼的名单上就时刻为你悬心,你是男子,明日你站在我们这群脂粉钗环堆里,就好比是在肩膀上放了盏灯笼,想不注意到你都难。况且明天是重要场合,你若犯了错——”她笑容敛尽,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会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亲蚕礼是祭祀大典,意义非凡,容不得丁点差错。”永安长公主神情端肃,云岫还是头一次从她嘴里听到如此严肃正经的话,颇为吃惊。原以为明天只要混在人堆里装鹌鹑就能蒙混过关,可听了她的话,云岫不禁紧张了起来,嘴上却不肯露怯,“到时候我跟着旁边的人学就是了。”   永安长公主竖起两根葱白的手指摇了摇,嗤道:“哪有这么简单!想当初本宫头一回参加亲蚕礼,那时顾太后还在世,本宫这位嫡母专门派了女官来教导本宫亲蚕礼的规矩。本宫自认为不是个蠢人,却也花了半个月才记住全部的细节,所以你觉得明日你光靠依样画葫芦就能成么?”   云岫被她唬住了,讷讷无言。   永安长公主见他愁眉不展,忽儿又笑了起来,她每回对着云岫都极其爱笑,可她越笑,云岫就越心慌。   这次也不例外,云岫被她笑得胸口砰砰直跳,良久才见对方用玉指隔空虚点了下他鼻尖,不无得意地道:“你呀,既不经逗也不经吓,瞧你这小脸白的!莫慌莫怕,这不是有本宫在么,你若诚心诚意地请教,再叫一声‘好姊姊’,本宫拼着今晚不睡觉也得把规矩给你掰碎了灌进你脑子里,如何?”   “您要教我?!”云岫很惊讶。   永安长公主又咯咯乱笑,“是呀,你不欢喜么?不过条件本宫可已经开好了,不兴你讨价还价。”   云岫有些意动,只是对方的为人他实在信不过,阿倦方才也说她没有这么好心。   他正踌躇,就听阿倦道:“答应她。”   云岫闻言小脸憋得通红,他咬着唇,目光落在自个儿鞋尖上,仿佛上头开了朵花,良久才磕磕巴巴地从齿缝里挤出“姊姊”两个字,轻得如同奶猫儿叫似的。   永安长公主细眉微蹙,“叫的什么?本宫没听清。”   云岫只得拔高了嗓音又叫了声“姊姊”。   永安长公主仍就不满,故意找茬道:“怎么没有‘好’字呢?被你吃了不成?还是嫌本宫还不够好?”门外的侍女闻言也跟着笑了起来。 第87章 狗彘   云岫颊上的薄红又深了几分,他唇线紧抿,在长公主的反复催促下,才飞快地喊了声“好姊姊”,含含糊糊,不仔细听都听不真切,喊完羞赧得脑袋都快贴着胸膛了,只露出两只红透冒烟的耳朵尖来。   永安长公主故作大度地放过了他,“罢罢罢!”说着站起身示意他跟上,结果半天不见他动弹,遂不满道:“怎么不走?”   云岫神色警惕,“您要带我去哪儿?有话不能在这儿说?”   “真是根木头!”永安长公主没好气道,“光听我嘴上说,你如何能记住?本宫带你边走边演示岂不比死记硬背来得强百倍?”   云岫听着有理却又怕她耍奸,有些摇摆不定。   阿倦道:“跟上她。”   云岫这才跟着出了屋子。   永安长公主只留了一个贴身服侍的,其余侍女都被她打发了。   她带着云岫先去了亲蚕坛,将明日如何迎神、初献、亚献、终献、撤飨、送神等祭祀过程都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又亲自做了示范,竟真是有在认真教导,云岫边学边逐渐放下了戒心。   离开亲蚕坛,两人又去了观桑坛。   观桑坛三面环树,显得比别处更为幽静。今晚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永安长公主在教导之余又说起哪年的亲蚕礼办得如何盛大,哪年有命妇当众出了洋相,她如数家珍地说着,谈笑间神采飞扬,裙裾飘飘,臂上挽着的披帛如流云一样在夜色里舞荡,犹如月中仙。   她指着东南西三面的桑树林道:“等祭拜完嫘祖娘娘,咱们就会去那里采桑。”说着带云岫下了观桑坛往林子里去。   林中虫鸣交织,枝叶稠密。   永安长公主的衣裙在草叶上轻轻擦过,听上去和蛇尾巴游过的动静差不多,云岫搓搓胳膊,突然觉得浑身发毛,正要叫住她,忽见对方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身道:“就在这儿罢,我给你的东西呢?快拿出来,让本宫教你如何采桑。”   云岫把盒子拿出来打开。   永安长公主朝他手上轻飘飘地看了一眼,突然掩口低呼。   云岫被她搞得草木皆兵,还以为怎么了,问起缘由,对方却道:“哎呀,碧枝,你怎么办的事,东西都给弄错了!”   那叫碧枝的侍女道:“婢子该死,方才走得匆忙,竟把您的银钩和给这位小公子的铜钩拿混了。”   竟是在这儿等着自己!云岫没想到对方会在此时自个儿揭破,一时想不透其意图。   永安长公主道:“糊涂!现在还不快去把本宫屋里的铜钩拿来!”   碧枝泫然欲泣,“奴婢该死,实在记不清铜钩搁在哪儿了。”   永安长公主大怒,“该死的东西!回去非打烂你的皮!”又歉疚地对云岫道:“底下人糊涂,本宫去去就来,你在这儿别走。”说完不等云岫阻拦带着那个叫碧枝的侍女就走了。   观桑坛附近的桑林年份久远,长得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林中没挂灯笼,唯一的宫灯也被长公主两人带走了,虽枝叶缝隙中有月光透入,却仍就漆黑鬼魅,令人发怵。   云岫未多想就朝长公主离去的方向追去,哪知没跑多远就见一人抱臂靠在粗壮的树干上,冷声问他:“要去何处?”   刹那,云岫浑身血液冷凝,汗毛倒竖,他不由地后退了几步,踩得脚下枯叶嚓嚓作响,下一刻突然掉头就跑,却不慎被绊了一脚,整个人前扑狠狠摔在了地上。   没等他爬起来,谢君棠已慢慢走到跟前,有缕月光从头顶洒下,在他脸上投下树影斑驳的光晕,他眸中盛满无边夜色,不透一点光亮,叫人不敢直视。谢君棠如同一只优雅的猛兽,不动声色之下就把猎物逼至了绝境。   云岫惊惧地往后躲,谢君棠俯身扣住他下颚,问他:“跑什么?”   云岫被他捏得生疼,想摇头否认也做不到,眼中水雾飞速汇聚,要掉不掉,“……没……没跑……”   谢君棠抚过他额头,上面光滑如瓷,几乎看不出痕迹。手指又从眉心、眼睛、鼻梁一路往下,拇指反复摩挲着唇瓣,随后挑开牙关,如灵蛇般探入,在他嘴巴里搅弄,还故意在舌根处压了压。   云岫蓦地睁大眼睛。   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   嘴巴被塞得鼓鼓囊囊,口涎滴滴答答地从嘴角流出,云岫实在受不住了,此时手指已经朝嗓子眼里探下去,他不断干呕却也无济于事。   他狼狈地呜呜叫,眼泪哗哗淌下,和口涎一同顺着谢君棠的手腕流到了衣袖上。   不知被折磨了多久,谢君棠才缓缓抽出手并把上边沾到的水渍全部抹在了他脸颊和脖子上。   云岫嘴角裂了道口子,渗着血丝,脸上颈项上沾满的银丝被月色照得晶莹透亮,柔靡非常,他哑着嗓子哭道:“你究竟想怎样?”   “我想怎样,你知道。”谢君棠直起身,居高临下地说。   云岫捂着伤了的嘴把脸撇向一边,含泪恨声道:“士不晓廉耻,衣冠狗彘。”   谢君棠听罢勃然大怒,“你骂我是狗彘?”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额角青筋暴起,眼中暗火熊熊。   他一把扯下云岫腰带,把人推至近处的桑树上,将其两只手折在身后背过树干,并用腰带绑紧。   “你要做什么!放开我!”云岫惊恐地挣扎。   谢君棠面目狰狞,“你既说我是穿着衣裳的狗彘,那我便扒了你的衣裳看你如何做人!”说完将他外袍以及中衣一块儿扒了下来扔在了脚边。   春夜料峭,云岫仅着亵裤被绑在树上无法动弹,他冻得瑟瑟发抖,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可身体上的寒冷远远不及心里的羞耻。他仿佛又回到了在行宫的那个夜晚,他被一丝不挂地用布巾裹着,像道点心一样被抬到龙床上,连丝尊严都没有。   谢君棠捏住他下颚威胁道:“别想着故技重施去寻死,你若寻死,你那两个丫鬟以及谢瑜安会是什么下场?”   “你!”对方果然很了解云岫,知道他的软肋在何处,云岫绝望垂泪,默默放弃了咬舌自尽的念头。   谢君棠见他一副含垢忍辱的模样,心中愤恨难平,遂折下一条桑枝,将绿叶捋去,照着云岫身上一连抽了三四下。   那桑枝坚韧,枝条上未摘净的分叉犹如倒勾,抽在身上滋味难言。   云岫脸色苍白如纸,疼得浑身打颤,眼泪滚珠般地落下,可他却牙关紧咬,轻易不肯发出一声痛叫。   谢君棠抚弄他受伤的嘴角,温声道:“你若改了主意肯顺从我便皆大欢喜,若仍旧执迷不悟,我便把你抽到皮开肉绽为止,再让你吹上一夜冷风。明日亲蚕礼上,会有许多人过来采桑,届时看到你这副样子,她们会如何做想?谢瑜安知道了会如何做想?之前你说不愿做宣姜、杨太真,可到了明日,你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会在帝都名声大噪。”   云岫呜咽出声又生生忍住,他转过头极力忍耐,肩头和锁骨上两道交叉的红痕如同雪中落梅,刺目异常。他像是没听到谢君棠的那些话,始终不言语。   谢君棠气极,挥手又抽了十来下,云岫终于忍不住了,嘴里断续泄出呻吟,他被桑枝抽得浑身发烫泛红,又被春夜的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如同冰火两重天。   “我再问你一次,可想好了?”谢君棠用桑枝尾端挑过云岫下颚道。   云岫满脸泪痕,倔强地撇开眼不做理会。   谢君棠咬牙冷笑,“好!既然你有骨气,朕便让你知道什么是君无戏言!”说罢再无顾忌,又连抽了一二十下。   桑枝化成的残影一下又一下地落在身上,云岫身心俱创。   眼前之人嘴上曾说喜欢自己,可每次都在步步紧逼,施与伤害。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书上所写的情窦初开是深情不渝,回肠九转,为何自己尝来却只有啮檗吞针,摧心剖肝?   云岫疼得冷汗涔涔,身上红痕斑驳,好几处已破了皮。他悲痛难抑,又想到谢君棠要把他绑在林子里一夜,还要留待明日他人来围观自己狼狈丑态,一时愤慨难当,气血上涌,只觉头脑昏黑,眼前人影虚晃,竟一下就厥了过去,整个人委顿在地。   谢君棠方才还在气头上,乍一见他歪头闭眼,绵软倒地,神色顷刻就变了,立马扔了桑枝过去拍他的脸,哪知没有反应。他又手忙脚乱地给人松绑,用自己的外袍把人裹住。   云岫倒在他怀里,呼吸微弱,眉宇紧蹙,鬓发被汗水打湿了黏在腮边。他嘴唇翕动,状似呓语地说了句什么,谢君棠凑上去听却是雨落无声,风过无痕。   “云岫!云岫!”谢君棠摇了摇他肩膀,良久云岫的眼皮才动了动,缓缓睁开。   谢君棠一喜,把人箍在怀中,低头吻他额角,一时竟未察觉到云岫神色的不同。 第88章 野合   云岫怔了会儿,突然抬手轻推了他一下,随后坐起身一边穿衣一边缓缓说:“不急着亲热,我有话问你。”   谢君棠看了他一眼,道:“你说。”   云岫像是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慢慢将衣襟拢好,连那些纵横交错的痕迹也被一块儿掩盖住,只是颈子里两道被桑枝扫到的红痕却怎么也遮不住,就如两条红色的藤蔓攀爬在玉色的颈项里。云岫似有所觉,抬头见谢君棠盯着自己脖子眸色深沉,下一刻他垂下眼帘,状似无意地撩起被衣领压住的发,指尖缠着青丝从红痕上缓缓滑过,三种色泽泾渭分明却又浑然天成。待乌发拂落,露出的颈侧弧度优美绝伦,在月下发出莹润的光晕。   谢君棠似被那点光晕灼伤了眼,目光从那段颈项上挪移开,重又落在对方侧颜上。从这个角度打量,云岫的睫毛柔软又浓密,上头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儿,琼鼻小巧,菱唇殷红,加之他此刻的姿态,低眉垂眼,静若处子,温顺无害得像一只纯白的小羊。   这种想法甫一在心底萌发,就见这只小羊忽然撩起杏眼乜斜着看他,睫毛跟着颤了颤,那泪珠儿再也挂不住,蹦跳着从上头滚落,一直滚到了谢君棠的心湖里,噗通一声,溅起浪花无数。   云岫就在此刻问他:“那银钩是你吩咐长公主送来的?”   谢君棠一怔,事前他只命永安长公主设法把人诓骗出来,至于用的何种伎俩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都由长公主自行筹谋。银钩的事他并不知情,此时听云岫提起,余光又扫到了落在不远处的盒子,便已猜到了来龙去脉,他也不为自己辩白,承认得坦率,“没错。”   云岫倏地一笑,像是春暮夏初的风,混着花至荼蘼的气息和微醺的热浪,这笑由他那张少年人特征突出的五官做来,竟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接着他又以一种让人觉得有些陌生的口吻说道:“我不喜银钩,明日给我换了它。”   亲蚕礼向来都是命妇们的主场,谢君棠没有皇后妃嫔,一干事宜都交给底下人筹办,自然对那些规矩讲究知之甚少,竟一时没明白其中深意。   云岫见他不明白,嗤笑道:“你不是喜欢我么?莫非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那银钩与我不配,你若心诚,便命人将金钩送来。”   谢君棠听到这儿,也慢慢觉出点意思来,他颇为诧异地道:“你要金钩?”   云岫抬头望着那从叶隙间透下的银亮月光,他的嗓音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质地,然而说话时的顿挫起伏却有着与年龄不甚相符的味道,“我想要金钩,在明日的亲蚕礼上,你敢给我么?”片刻以前的云岫如果是个被逼迫到节节败退的胆小鬼,那么此时的他就是个主动迎击的勇士。   谢君棠疑惑更甚,并不接话。   云岫笑了笑,郑重地与他四目相对,语调却是漫不经心的,就像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你不是要我顺从么?我可以答应你。”   谢君棠呼吸一滞,未料到他会突然松口,然而下一刻就听对方又似笑非笑地说:“不过我有个条件,你若答应了,要如何,我无一不应。”   “什么条件?”   云岫螓首微低,柔和的下颚线与颈项弧度的衔接趋于完美,远观如同一只泛着釉彩光泽的细颈美人瓶,勾着人去细细把玩,他不疾不徐地说:“我要你亲自下旨,让谢瑜安将他未婚妻献出。”   谢君棠瞳孔微缩,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云岫直勾勾地回望他,脸上郑重非常,并无玩笑之意,“只要你下旨让谢瑜安心甘情愿地献出我,再用八抬大轿把我从大玄门迎进宫,我便再无二话。”   大玄门平日里只有皇帝皇后可以进出,而大婚时,皇后的凤撵也是由此进入皇宫,其他妃嫔并无这等殊荣。   谢君棠不可思议地凝视他,脸上神情诡异,像是头一次认识他,良久才沉声问他,“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云岫勾唇一笑,又用手将凌乱的发丝拂去,正色道:“当然清楚,我很清醒,也没有疯。”   谢君棠冷笑道:“既没疯怎么尽说疯话?怎么?你要做朕的皇后?”他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尚未加冠的少年,先前的那种违和感愈演愈烈。依照云岫的性子,方才的那些话连想都未必敢想,可他却堂而皇之地说出了口,实在匪夷所思。谢君棠是个疑心颇重的皇帝,当下就起了阴谋论,觉得云岫背后定是受了人指点,才会破天荒地说出这样的言论。   且不论是在宫里还是宫外,云岫的人际关系都极其简单,像他这样的人,势必不会将这件事随意宣扬出去,他如果要倾诉,对象不过就那么几个人,而其中能给他出主意的,那就更少了。   桑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树影在谢君棠脸上晃动,他的脸晦暗不明,语调都变得危险了起来,眯眼问道:“这是谢瑜安教你的话?”   云岫淡然一笑,像是没听出他潜藏的怒意,眨了眨眼,状似天真地“啊”了一声,“他?不是他,他并不知晓我俩的事,又怎么会教我说这些话,是我自己这样想的,所以说出来告诉你罢了。怎么?你不爱听么?”   谢君棠摩挲了几下腰间悬着的秋海棠玉环,并不信这话,云岫有几斤几两,他再清楚不过,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否则绝不会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话。   可没等他训斥,云岫已先声夺人,又似笑非笑道:“怎么?原来你从来没想过要我做皇后呀?莫非你只想与我野合?”   谢君棠听到“野合”两字,立马色变,他再度怀疑是自己听错了,纯情如云岫,连长公主的几句调戏之言都受不住,竟会脸不红气不喘地问自己是否只想跟他野合,这可能么?   若不是受人教唆,就是鬼上身在胡言乱语。   可谢瑜安真有那个胆量教他这样放肆的话?   谢君棠一时又不敢确定了。   “野合?滑天下之大稽!”他出口斥道。   云岫噗嗤一笑,颊边梨涡若隐若现,他指了指周遭黑黢黢的桑树林,略带讽意地道:“不然你让长公主把我骗到这儿做什么?黑灯瞎火,幕天席地,方才还那样对我,不是为了野合是为了什么!”   谢君棠一副见了鬼的模样,震惊、不可置信依次在脸上浮现。   云岫杏眼上挑,“方才我说的条件你觉得如何?需要缓两日再给我答复么?”   若不是清楚眼前的人做不得假,谢君棠都快怀疑这皮囊里的芯子早换了个人,他憋着暗火道:“你是不是忘了前头朕说的话,朕是让你自行去和谢瑜安退婚。朕不知是何人在背后指点你故意来和朕说这样的话,但以为凭着三两句狂言就想反制于朕,就大错特错了。”说着扣住他下颚,像是要生生捏碎才肯罢休。   若换做从前,云岫早已大惊失色,可现在却只因为疼痛微蹙了眉眼,随后觑准时机照着他面门狠狠啐了一口,骂道:“呸!好不要脸的话!有贼心没贼胆的东西!谢瑜安敢娶男妻,你却只敢偷偷摸摸,还要我去退婚,你竟连谢瑜安都不如!你们两个王八蛋!”骂完仍觉不解气,又抬手甩了他一巴掌。   谢君棠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耳光给打懵了,竟怔在了当场。   云岫立马泥鳅似的钻出他怀抱,站起身就跑,跑了两步又突然回头在他肩背处狠踹了两脚,谢君棠一下倒在地上,连发冠都歪了。云岫顿时觉得通体舒泰,一股恶气出了大半,随即兔子似的一溜烟跑了。   他一下跑了回去,把门关紧,又背着门听了会儿动静,许久不见异样,料想附近住着许多命妇,对方不敢堂而皇之地寻上门来,这才舒出一口气倒在了床榻上。   他望着房梁怔了片刻,脸上忽悲忽喜,隐有泪光,最后喟叹一声,闭眼睡去。 第89章 偷情   云岫是被敲门声惊醒了,他倏地坐起身,却见自己躺在屋子里,既无永安长公主也无谢君棠,可他分明记得昨夜发生的事,万分确定那不是梦,怎么醒来就回到了屋子里?   他百思不得其解,竟对昨夜如何摆脱谢君棠回来的细节毫无印象,又听那敲门声越发急促,只好把这事搁置一旁先去开了门。   来者是提醒他起身的宫人,云岫在他服侍下洗漱后又用了早膳,随后跟着他出了屋子去参加今日的典礼。   甫一现身,果然收获了诸多目光,各种好奇的打量或隐蔽或大胆地落在他身上,芒刺在背。云岫低着头不敢去看那些贵妇,只在宫人的引导下随着诸人去了亲蚕坛。   到了亲蚕坛下,他在宫人的引导下与宗室子们的妻室站在一块儿。   待到吉时,只听“咚咚”几下短促的鼓柷之声,随之钟罄竽笙齐奏,雅乐不绝,原先那数十道窥探打量的目光悉数消失,云岫这才敢偷偷抬眼小心翼翼地去观察周围。   命妇们无不按品大妆,一个个躬身敛容,肃穆端庄,偌大的广场上站着几百号人,除了鼓乐连一声咳嗽也不闻。   云岫望一眼钗钿如林、礼服连绵的盛景,再低头看看自个儿身上穿的常服,不禁苦笑,暗道自己果然像是误入了鹤群的走地鸡,从里到外不引人注目才怪。   代为主持亲蚕礼的老王妃两鬓斑白,站在高坛上率领众人迎接嫘祖神位。   云岫再不敢开小差,忙跟着众人行礼迎神。   昨夜永安长公主虽别有企图,不怀好意,但她教给云岫的东西并无不妥,云岫记性不错,加之旁边有女官引导提点,倒也不曾出错。   祭祀过程格外漫长,云岫不知跟着跪了多少次,磕了多少头,待雅乐终止之时,只觉得浑身酸疼麻木,可再看那些穿着厚重礼服,头顶高冠的命妇们,虽也累得面容憔悴,可无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有半分懈怠,脚下无不站得稳稳当当,就像扎了根似的。   云岫大为敬佩,也只好跟着继续忍耐。   祭祀完毕后,众人就要去观桑台附近的桑林中采摘桑叶。   昨日长公主送来的银钩落在了桑林中,云岫手中并无工具,不过即使不曾遗落他也无法使用。好在采桑前,宫人把事先备好的钩子和竹筐分发了给了众人,他才知道原来东西都是现成的,长公主那套所谓给自己送铜钩的借口,不过是欺他不知其中门道罢了。   老王妃先行采了五条桑叶,随后就坐在观桑台上命诸位命妇进林采摘。   等拿到了工具,云岫跟着宗室子的妻室们往桑林走去,途中远远地望见永安长公主被几位命妇簇拥着往另一头去,不禁庆幸可以不必和对方在同一块地方采桑,免得抬头不见低头见,处境更为尴尬。   躬桑礼本就形式重于结果,云岫依样画葫芦学着其他人的样子采了九条桑叶便停了手,然后与其他人采摘的一同献给老王妃。老王妃命蚕母将桑叶切了授与众人喂蚕。   因春蚕吐丝结茧需要时间,之后还要再行治茧礼,不过这缫丝、织布、制祭服的事项在本朝有专人负责,不必所有命妇参与,所以喂完蚕后,老王妃便按规制赐了宴,如此今年的亲蚕礼就算成了。   诸事完毕时已是傍晚,余霞散绮,落日熔金。   昨日接他来此的宦官再度出现,把他又送回了郡王府。等下了车目送那宦官离去,绷紧的心弦才彻底松弛了下来。   谢瑜安听到消息出来迎他,关切道:“一切可还顺利?”   云岫不欲让他知晓谢君棠的事,便将昨夜的事隐了去,只和他聊了些亲蚕礼上的见闻。   谢瑜安听了频频点头,高兴道:“顺利便好,我也就放心了。”转而又问他吃了没有,邀他一同去用些晚膳。   云岫现在困乏得很,只想洗个澡睡一觉,且昨夜被抽出来的伤还不知如何了,白天还时而感到火辣辣的刺痛,于是便以老王妃已赐了宴为由婉拒了。   谢瑜安笑道:“既吃过了那你先去歇着罢,晚些时候我再让人送宵……”他话音一顿,视线凝在云岫的颈侧,只见上面两条淡淡的红痕蜿蜒而下,一直没入衣衫底下,疑窦一点点在他眸底汇聚,可很快他又若无其事地继续道:“我再让人送些宵夜来。对了岫岫,你离开的这一天一夜之中真的没有发生什么事么?”   云岫心头一跳,瞳孔中倏忽闪过几丝心虚紧张,又强装镇定地道:“没……没有……”他目光躲闪,似有隐情,“你怎么……这样……这样问……”   谢瑜安笑了笑,面上瞧不出半分异常,嘴上仍就关怀备至,“我见你憔悴了不少,怕你累坏了身子,若有不适可要告诉我,我好立即去请大夫。”   云岫心间微暖,不疑有他,又同他含糊了几句就回了自个儿院子。   松萝张罗好了浴桶、热水、澡豆等物供他洗浴,待人全部退下后,云岫这才脱了衣裳对着镜子查看身上的痕迹。   一看之下顿时头皮发麻,只见镜中的自己浑身惨不忍睹,那些被桑枝抽出来的痕迹有的淡了稍许,但更多的却已从红痕变作了青紫,纵横交错地覆盖在躯体上,如同瓷器上的裂纹,触目惊心。好几处先前破了皮的,如今都肿了起来,一碰就针砭似的疼。   他想起上回楚大夫给的药还有剩余,便找了出来,又怕现下涂了药,待会儿松萝她们进来收拾时会嗅到药味,便又收在了枕下,想等晚些时候再上药。   沐浴完,云岫沾枕就睡着了,梦中忽有所感,觉得有窥探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来回扫视。一些不好的记忆蓦地浮现,让他在睡梦中仍不寒而栗,迷离之中竟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京郊行宫,谢君棠正用那冰冷深沉的目光于黑暗中凝视自己。   云岫“啊”地尖叫出声,双臂上举,下意识做了个抗拒的动作,下一刻便惊醒了过来,可甫一睁眼就见一道人影正站在自己床边躲闪不及。他吓了一跳,又因刚醒,尚且分不清梦和现实,惊惧之下一面往床里头缩一面大叫:“别碰我!别碰我!”   那人影起先吓得不敢动弹,后来见他一副被魇到了的样子,又凑了上去唤他:“小郎君醒醒!小郎君快醒醒!”   云岫听到熟悉的嗓音,眼前迷障散尽,只见对方云鬓楚腰,抓着自己肩膀的腕子上戴了只翡翠镯子,“松……松萝?”   松萝松了口气,颓然地坐在床边,额上汗涔涔的,“小郎君,做噩梦了罢?方才可吓坏奴婢了。”   听她提起梦,云岫哆嗦了一下,想起方才梦中的窥探目光,又见外头夜色深浓,不禁疑惑道:“松萝,这么晚了你站我床头做什么?”   松萝用帕子擦了汗,笑道:“世子爷让人送了玫瑰搽穰卷儿、金乳酥过来,奴婢想进来瞧瞧您醒了没,是否要用些垫垫肚子再睡。之前奴婢也进来了两回,您都睡得很熟,没想到这会子您突然醒过来,可把奴婢吓了个够呛。”   云岫赧然道:“是我不好,吓着你了,刚才……刚才做了个噩梦……”   松萝点点头,又问他:“奴婢去把点心端进来,您尝两口?”   云岫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涂药,便道:“我这会子也不觉得饿,只仍旧困得厉害。”又佯装打了个哈欠,困恹恹地歪倒在床榻上。   松萝替他掖好被子,轻声哄他,“那您快睡,奴婢这就走了。”   云岫点点头,等人走后,才摸出枕下的药膏偷偷涂了,之后很快又睡着了。   ***   松萝掩上门走到廊下,四周静悄悄的,她抬头望了眼天色,此时已快亥时末,多数人都已睡下,便随手取了外头挂着的灯笼轻手轻脚地往外走。她并不回自个儿屋子,穿过月洞门,一路分花拂柳,径直出了院落,之后又在郡王府内兜兜转转,还专门避着巡夜的护院走,最后上了回廊来到一座建在荷塘上的水阁前。   因是暮春,塘子里的荷花尚未开放,只随意挺立着几杆荷叶,因平日疏于打理,长得乱糟糟的,夜里只瞧得见黑压压的一片参差影儿。水阁内外没有一丝光亮,像罩着块巨大的黑布,同这池塘和无边黑夜融在了一块儿,无端有些可怖。   松萝提起灯笼照了照水阁,只见门扉上的木料朽烂得厉害,匾额上的字迹也都脱落残损,模糊难辨。   因庆顺郡王一家常驻青萍府的封地,鲜少回京,帝都的郡王府内只留了几个老家人看守门户,积年累月下来难免破败陈旧。加之去岁他们上京匆忙,来不及提前派人来帝都修缮房舍,虽后来安顿下来后慢慢拾掇了起来,但考虑到若是一下子把整座府邸都修缮一遍,花费甚巨,银钱难于周转,于是像这处水阁一样并不打眼的地方便暂且维持原样,等日后再行补葺。   虽不是第一次来,松萝还是格外紧张,进门前,她又做贼心虚地朝身后望了望,确定无人尾随后才推门而入。   水阁一侧的窗下早已候着一人,听到动静便朝这边看来。   那点子忐忑在见到这个人后,悉数没了踪影,松萝小跑过去,似乳燕投林,扑入对方怀抱,手里的灯笼啪嗒掉在了脚边,灯影在地上晃了晃,照亮了一对相抵的绣鞋和锦靴。   黑暗中,拨云撩雨,干柴烈火,一时颠鸾倒凤,欲浪沉浮。   过了些时候,那动静才渐渐平息了下来,松萝散着头发娇喘吁吁地偎在男子宽阔的胸膛里,方才还不觉得,这会子她便觉出了不对劲,遂抬起藕臂摸到男子的面庞,边摩挲边问他:“您怎么不说话?”   黑暗里有只大手包裹住纤手,对方沉默了片刻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道:“人睡了?”   松萝有些落寞地“嗯”了一声,身体里残留的情、潮余韵逐渐退去,另一种复杂难言的情感又将她紧紧缚住。   男人见没了下文,便问她:“怎么了?可是他那边有什么事?”   松萝环住对方,贴在他怀里听他的心跳声,“不是,只是觉得我这个样子实在……实在对不住……对不住他……”说着滚下泪来,把对方的胸膛打湿了一片。   男人轻笑出声,“这有什么!别说是民间的财主乡绅之家,就是宗室里头的那些个贵女,出嫁后也多有把自个儿的侍女给她们夫君做侍妾通房的。况且他是男儿身,终归无法生儿育女,为了传宗接代,纳妾也是早晚的事。你身为他的心腹丫鬟,情分无人可比,他又向来良善讲理,便是将来知道了也不会忍心责怪。再说,你我两情相悦,我自然早有筹谋,等我和他完了婚,定会为你找个恰当的时机亲自去同他说,到时候风风光光地给你开了脸,收做妾室,如此我们三人也就圆满了。”   松萝愁容不减,但又未免对方多心只好佯装高兴地道:“如果真能这样,我下辈子愿给您和小郎君两人当牛做马以还今世恩情。”   话音方落,外头忽然起了阵狂风,破损的窗户一下洞开,夜风灌进来将散了一地的衣物吹得七零八落,就连原先掉在地上的灯笼也在狂风大作中滚来倒去,火星落下来把外头的灯纱点着了,霎时火光耀耀,呼啦啦地烧将起来。   松露吓得低呼,又怕火光把人引来,忙扑过去关窗,男人也顾不得穿衣,奔过去扑火,火光把他白日里那张温文尔雅的脸孔照得发红发亮,无端添了些许阴鸷。   若云岫在此,便不难认出这个和自己的大丫鬟偷情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未婚夫谢瑜安!   松萝关紧窗也来帮忙,两人忙活了半天才把火扑灭,此时水阁里早已浓烟弥漫,稍一呼吸就呛得受不住,她只好又去把窗户支开了一点,通了风才有所好转。   经此一遭,什么情意绵绵、旖旎缱绻都被火烧没了,谢瑜安将散落的衣物捡起来,松萝草草穿了件贴身小衣便上前替他系扣,黑暗中冷不丁被捉住了手,她吓了一跳,接着笑道:“您怎么了?”   谢瑜安道:“方才忘了问你,我让小厮交代你的事你可办了?”   松萝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办了。”   谢瑜安下意识攥紧她的腕子,“如何?他颈子上……”   松萝嗓音干涩地回答:“是,很淡,究竟是何痕迹看不真切,待我想细看的时候……他……他就醒了……”   谢瑜安隐在黑暗里的眸子阴翳翻腾,他冷笑了两声后长久地不作声了。   松萝见他不说话,也不知是方才烧起来的烟灰没有散尽还是因为旁的缘故,偌大的水阁内气氛古怪,憋闷难言,她心头猛跳了几下,又觉得两只手腕像是要被他捏碎了,却不敢喊叫出来,只能忍着疼小心地问:“有什么不对么?他颈子上……”   “住口!!!”哪知谢瑜安突然暴呵一声,如同惊雷炸响。   --------------------   咱们周五见~ 第90章 花言   松萝又惊又怕,一来谢瑜安往日里脾气平和,少有怒容,更别说是像现在这样暴跳如雷了,乍一见他如此便有些束手无策,二来又怕这声动静惊动旁人,被人撞见他俩在此私会。   她心惊胆战地连大气都不敢出,直到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外头作乱的风也渐渐小了,谢瑜安才慢慢平复下怒火,道:“当初在温泉庄子上,除了那个借住过几日养病的龙骧卫,云岫可还曾和外头的什么人有过往来?”   松萝心念电转,对方的暴怒和疑问,以及之前让她去查看的颈上痕迹,种种蛛丝马迹相互应证,使她很快就猜到了谢瑜安今晚究竟在怀疑些什么。她吓得掩住口,慌乱中后退了两步,却在下一瞬被拉扯了回去,谢瑜安的脸逼近,闷着声质问她:“你说有没有这么个人?”   胸膛内怦怦直跳,松萝忙一口咬死了,“没有!绝对没有!”   “当真?”对方显然不信。   松萝急道:“真的没有!那个龙骧卫病愈后就走了,您是知道的,之后再没其他人来过!小郎君一直待在别苑里,不曾见过别的什么人!”她的话半真半假,把谢君棠两次去而复返以及那夜云岫尾随他而去,消失了几个时辰的事给悄悄瞒了下来。   松萝为着自己那点子私心背着云岫与谢瑜安有了首尾,期间没少将云岫的事私下里告诉给谢瑜安知道,可她心里自有一杆秤,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那时在别苑里,她见云岫同那个龙骧卫走得近,暗地里就留了心。云岫虽天真懵懂,情窦未开,但他一言一行中流露出的情绪和心事却骗不过松萝,她为此心惊肉跳,怕他在身有婚约的情况下移情他人,于是多次出言相劝,希望他能悬崖勒马,与对方保持距离。   原以为此事还会有些波折,哪知自从他们回到郡王府后,云岫瞧着竟像是收了心,再未见过那个龙骧卫,松萝便以为他二人的事就此揭过了,为此还松了好大一口气。也为着这个缘故,她并未将此事透露给谢瑜安知道,就怕有挑拨之嫌,让平息下去的事态再起波澜,坏了谢瑜安和云岫两人的感情。   在她心里,不论是为着云岫还是为着她自个儿,她都想让他二人能尽快完婚,不要再生波折。   谢瑜安听了她的话,想了想又道:“那个龙骧卫呢?你觉得那个龙骧卫和他是否……”   “当然没有!”松萝脸都白了,好在光线昏暗,谢瑜安瞧不出什么来,她铁了心不想节外生枝,“小郎君再未见过他!在府里的这段时日您也是再清楚不过的,他并未和什么人有过来往!”   谢瑜安却没有就此打消疑虑,亲耕礼那次,云岫被送回来的时候唇上破了个口子,他当时看得真切,那分明是被人生生咬出来的,自此怀疑的种子就埋在了他心底。   这次云岫脖子上又带了不明红痕回来,瞧着似乎身上还有,原先的种子就生了根发了芽。   从傍晚云岫回来到现在,谢瑜安想了很多,起初他以为是吕尚尧,因为上次云岫马车翻倒受伤,都和对方脱不开干系,许多事还是他的一面之词,真假难辨。云岫又在他亲戚的庄子上休养了好些天,中间会不会发生了什么让他两人暗生情愫的事,谁也不敢保证。   但他今日傍晚后派了人去外头打听,得知亲蚕礼这两天,吕尚尧一直在宫里当差,绝没有空闲出城去往先蚕坛与云岫私会,所以他又把吕尚尧这个怀疑对象给排除了。   如今他又从松萝口中得知没有其他可疑的人在她眼皮子底下与云岫接触过,所以他思来想去,反复斟酌,最后也只能想到一个人。   此人在帝都中身份贵重,且八面玲珑,宾朋满座,吕尚尧即便同自己交情不错,可忌惮于这人的权势必定也会出手相助,更重要的是,这人也在亲蚕礼的名单之列。   “永安长公主?”松萝惊恐地睁大眼,不可思议地道,“您怀疑小郎君和长公主有染?这怎么可能!”她怎么也没想到会从谢瑜安嘴里听到一个如此陌生的名字。   谢瑜安无暇去和她解释去岁中秋云岫和永安长公主的那段公案,只想着长公主早就垂涎云岫,对方又是个跋扈惯了的人,即便知道云岫和自己的关系,也极有可能还会想方设法地把人弄到手。   且据他的人探回的消息,过年那会儿,长公主也曾去过凤池山休养,也许就是那阵子……   谢瑜安此时已穿好衣裳,却没急着走,他在水阁里焦躁地来回踱步,冷不防对着松萝就是一连串的质问,“云岫在别苑里真的没有见过别人?没有外出过?身边也没有出现比如簪环衣履、帕子汗巾等陌生物件儿?”   松萝被他劈头盖脸的一顿诘问,又因心里有鬼,便一时支吾了起来。   谢瑜安见她如此,已猜到了几分,清楚她与云岫朝夕相处,主仆情谊深厚,难免对自己有所隐瞒,于是他立马放柔了语气,脸上也没了咄咄逼人之态,暂且按下满腔怒火,只把人搂在怀中柔情蜜意了一阵,又哄她道:“岫岫年岁尚轻,我担心有人教唆引诱,让他走了歧路,那长公主是帝都有名的淫、妇,荤素不忌,若是真与她有了牵扯,名声就全毁了。况且,自从宗室子奉诏入京,帝都上下的眼睛都紧盯着我们这些人,就是在我们这些宗室子里头,也是互为竞争的关系,非但不会交心,彼此之间更是恨不得揭出对方几件错事来,好把人踩下去。若岫岫和长公主确有其事,再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地传到陛下耳中,我前途尽毁。不仅如此,即便先前陛下能容忍我娶男妻,经此一事后也断不会再允许我和岫岫完婚,那么你……”   他一番花言巧语、添油加醋的话,把个松萝唬得六神无主,方寸大乱,再不敢隐瞒,遂把龙骧卫去而复返,云岫跟着追了出去消失了几个时辰的事都给交代了个一干二净。   只是她见谢瑜安怀疑的对象是长公主,也不敢提云岫和那龙骧卫暧昧的话,毕竟那都是她自己的臆断,云岫不曾承认过,兴许是她误会了呢?且两人后来也没再往来过,就没必要再在此时此地说出来,徒增谢瑜安的疑心。   谢瑜安不疑有他,他像是找到了另一个证据来验证自己的猜测,拍掌道:“是了,那龙骧卫恐怕也是受长公主的指使,为他二人悄悄传递消息的。云岫那晚追出去,必定也是受他撺掇去找长公主去了。”   松萝一怔,内心深处觉得似乎有些不对,但又无从反驳,只好闷不做声,接着又听对方再次问她,云岫身上可有出现女子物品,那兴许就是他与永安长公主私相授受的凭证。   松萝抿嘴想了会儿,脑海里逐渐浮现出一样事物来,只是有些难以启齿。   谢瑜安见她还有顾虑,急切道:“若真有这样的物件儿,你务必要告诉我。俗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我也不忍心冤枉了他,所以想求个铁证。你放心,如果确有其事,我不会同他吵闹,也不会把你招出来让你今后难做,我只心平气和地去劝导他,让他再不搭理那淫,妇,只求一切回到正轨,别的再无所求了。”   “真的?”   “真的!你若不信,我可以发誓!”说着并起三指就要指天起誓。   松萝忙捂住他的嘴,后怕道:“别!我信!只要是您说的话,我都信!”她柔情款款地看了谢瑜安片刻,最后把心一横,说道:“那夜他跟着那龙骧卫出去后,过了好久才被向管事他们寻了回来。回到别苑后,我在他身上发现了一把扇子。”接着便把那夜见过的画着春宫图的扇子样式给他描述了一遍。   谢瑜安大恨,一拳砸在墙上,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模样,“好哇!他俩果然有了苟且,连这种伤风败俗的腌臜东西都堂而皇之地带在身上!云岫!你究竟把我置于何地!”   松萝见他反应如此之大,怕他现在就要去找云岫麻烦,急得哭道:“您答应我要好好同他说的,您现在这样……您还说话算数么?”   谢瑜安双目猩红,他忍了又忍,又踹翻了花几和圆凳来泄愤才勉强按捺下了怒意,他喘着粗气说:“自……自然算数……我不会去找他吵……容我回去想想……”说完便拍了拍她肩膀以示安抚,然后离开了水阁。   人走后,松萝也不敢多待,忙把被他俩弄乱了的摆设复归原位,又把自己收拾妥当,确保没留下任何痕迹后才匆匆奔入夜色中,离开了此地。 第91章 宝藏   第二日恰巧是明德堂的旬假,谢瑜安又恢复了他往日里那副谦和温文的模样,一大早还去探望了云岫,同他一道用了早食。   松萝在旁伺候着,见他始终没有发作,愈发相信他昨晚说的话。   谢瑜安离开云岫的院子后,立刻就出了门,他也没去别处,骑着马径直去了朱府。   几位舅舅或是当差或是出门会友,并不在家,管事便把他直接带到了外祖父朱若的书房。   朱若正在写大字,见了他很是高兴,立马搁了笔让人端茶点过来,又让他不必拘礼请他坐下。   谢瑜安坐下后,和他闲聊了两句,问候了几位舅舅和表兄弟。   提到表兄弟,话题难免就转到了朱楣身上。朱若对这个愚直的长孙又气又恨,又因此事至今没有头绪,不免就长吁短叹起来。   谢瑜安瞅他脸色不好,头发比上回见时又白了不少,老态毕现,心知为了大表兄的事,外祖父近来心力交瘁,操劳过度,便忍不住劝了些让他宽心、好生保养的话。   朱若捋着胡子,愁容不改,勉强笑道:“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可这份心我却不得不操,听说你大表兄已经在押解入京的路上了,若在他抵京之前还没找到为他开脱的对策,只怕后面就更难了。”   谢瑜安也清楚这个道理,近来也帮着出谋划策,走动说项,可至今没什么进展。肯帮朱楣进言且在御前说得上话的寥寥无几,大家都知道趋利避害,没什么人愿意上赶着把这样的麻烦往自个儿身上揽,一着不慎没准还会被带累,聪明人都知道明哲保身才是为官处世之道。   谢瑜安也是有心无力,这时小厮进来上茶,他便借着喝茶的功夫把话题岔开,聊了些烹茶品茗的闲话,过了会儿瞧着朱若面色稍霁,才又正色道:“眼下有件事……虽难以启齿,但我想着还是得告诉您老人家一声。”   朱若将茶盏搁在一边,道:“你是我外孙,血脉至亲,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尽管告诉我,外祖父替你撑腰筹谋。”   谢瑜安唇线紧抿,似在斟酌措辞,稍顷才把他对云岫与永安长公主似乎有了首尾的猜测说了出来。   朱若听后大惊失色,“啪”一声拍在书案上,横眉竖眼地道:“竟有这等伤风败俗、不知廉耻之事?岂有此理!奸夫淫妇,天理难容!”   谢瑜安也是又气又恼,这样不光彩的事即便当着至亲的面说出口,也让他感到无地自容,心底对云岫的恨意也愈发浓烈,觉得自己遭受了背叛和羞辱。   朱若道:“当初我就劝你要慎重,宗室之中哪家有娶男妻的先例?你年轻有为,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就该正儿八经地聘名门淑女为妻,到时夫妻贤美,绵延后嗣,你也能多一妻族倚仗。况且那传闻本就真假难辨,我冷眼瞧着你探查了这么些年也没什么收获,想来不过是外头的人以讹传讹罢了。你为了个子虚乌有的东西,委屈自个儿去娶男妻,外祖父实在为你不值。”   谢瑜安抿了口茶,道:“外祖父疼惜我,我知道,但那是我父亲告诉我的,父亲的为人您也是清楚的,若非确有其事,他绝不会特意将此事告知于我。”   “这……”朱若也有些拿不准了,想了想道,“年前你说你拿到了云敬恒的信物,打算凭借信物去拜访他的故旧探访此事,但后来陛下突然下旨杖责,接着又出了你大表兄的事,我也没顾得上问你结果,后来究竟如何了?可有什么消息?”   谢瑜安叹了一声,事情显然并不顺利,他道:“当日我哄了云岫一通,从他手上拿到了云敬恒的私章,后来靠这枚私章登门拜访了几位老大人,原以为能从他们嘴里获知线索,可旁敲侧击后却发现知情者寥寥,便是有所耳闻的,也不知藏宝图的确切下落。”   藏宝图的事说来话长。   谢瑜安的父亲庆顺郡王身前曾向他透露过一个秘密。   当年废帝荒淫残暴,迫害忠良,为世人所不容,后有以云敬恒为首的一干股肱朝臣联合宗室推翻了废帝的暴政,改立废帝的异母弟也就是当今圣上为帝。因当时新帝年少,仅有十一岁,生母是已被赐死的罪妃,自小在冷宫过活,没有母族,势单力孤,登基之初唯一能倚仗的只有那群拥立他继位的功臣。可想而知,在新帝亲政前,朝堂必定会被这些功臣一手遮天,成为权臣的一言堂。   这是宗室不愿看到的,他们也想在新朝初立之时分一杯羹,于是便以新帝年幼为由,提出从宗室贵胄中择贤立为摄政王来辅政。   此事一经提出,立即就遭到了云敬恒等人的反对。可宗室并不会轻易妥协,功臣派也毫不退让,他们两方势力明明先时还曾同舟共济,共同推翻废帝,可却在朝局初定,百废待兴之时,又反目成仇,斗得你死我活。   当时在宗室中,封晋王为摄政王的呼声最高,为达目的,晋王就以在京郊别苑举办曲水流觞宴为由,召集了一批宗室秘密商议大计,准备暗中除掉云敬恒几人,然后控制小皇帝来摄政。   庆顺郡王的母亲同晋王妃是亲姑侄,两人私交一向不错,因此庆顺郡王当时也在受邀宾客之列,却在途中由于惊马摔断了腿,最终没能到场。哪知因祸得福,逃过一劫。   他傍晚就收到朝中的消息,称白日里云敬恒派兵围了晋王的别苑,并从别苑中搜出甲胄、弓弩与密信,谋反证据确凿。晋王与其同党见事情败露不仅口出狂言,对新帝不恭,竟然还命私兵持械抵抗,最后被云敬恒的人当场射杀,无一生还。   庆顺郡王收到消息后,吓坏了,担心自己受邀的事泄露出去,会被事后清算。   未料到没过两天,晋王妃的奶娘竟偷偷抱了晋王尚在襁褓的幼子上门求助,希望庆顺郡王能看在两位王妃的亲缘上设法保下这点晋王血脉。   庆顺郡王生性胆小怕事,又刚被云敬恒强横铁血的做派吓破了胆,乍听此事竟连见都不敢见这个奶娘一面,直接让仆从把人轰走了,又担心奶娘去而复返或为此记恨自己会去告发他,就派了个心腹悄悄跟踪对方。   当时晋王府上下皆已被下了大狱,等候发落,奶娘从庆顺郡王府出来后已是走投无路。她刚遭了冷遇,识得了人心的凉薄,又想到自己一个寡妇想要把小主子养大,千难万难,还要日日担惊受怕,与其这般还不如同小主子一同殉了主,遂生了死志,趁着夜色跳了护城河。   那尾随的心腹亲眼看着奶娘和孩子在水里扑腾,并不敢救,正要回去报讯,忽见两骑经过将人救起。   心腹躲在暗处,认出救人的正是恰巧经过的云敬恒主仆。救上来时,襁褓里的孩子已经淹死了,奶娘还剩最后一口气,她不识云敬恒就是让晋王府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只把他当做过路的好心人,遂请求他安葬小主子和自己,作为回报,她身上有张主家得来的藏宝图,愿赠送给他,说完便咽了气。   心腹这才得知原来晋王妃让奶娘抱着孩子并携一张前朝的藏宝图去向自家王爷求助,奈何他家王爷胆小怕事压根没见她,奶娘自然没机会将藏宝图的事坦诚相告。心腹为此大恨,又不敢当着云敬恒的面露出行藏,只能眼睁睁看着云敬恒从奶娘身上搜出藏宝图,又命仆从好生料理后事后扬长而去。   后来庆顺郡王得知此事,悔恨交加,再加上惊惧彷徨,生了场大病,等之后又离京就藩,一直守着这个秘密,直到死前才把这个秘密告诉给了儿子。   庆顺郡王过世后,谢瑜安一直无法袭爵,这么多年下来始终顶着个尴尬的世子头衔过活,若放任如此,门庭败落不过是早晚的事。谢瑜安为此耿耿于怀,始终把振兴庆顺郡王一脉视为己任。近年来,由于奉天帝龙体抱恙外加无子,朝中关于小宗入大宗的呼声越渐高涨,谢瑜安从中看到了龙御九天的希望,他迫切地想要抓住这个机遇,但他也清楚自己根基浅薄,外祖父能帮的也有限,可谓是要钱没钱,要人脉没人脉,想要在夺嫡中胜出,比登天还难。   所以他打起了藏宝图的主意,想着若能得到里头的财宝,他就有了足够的本钱去谋求其他,所谓财可通神,有了钱还愁没人能助他成就大业么?   可藏宝图现今在何处却不得而知,不论他如何打听,始终没有头绪,竟连云岫这个云敬恒的亲生儿子都不像知晓内情的。因此他便想着从云敬恒当年的门生故旧里找寻线索,所以年前石壁天书案那会儿,他利用了锦衣侯世子、兴临郡王之子传播了谣言,为的就是一箭双雕,既能在事发时铲除竞争对手,又能哄骗云岫,从而顺理成章地得到云敬恒的信物,助他下一步寻访。   可惜结果不尽如人意。 第92章 驸马   “费了这么大功夫,还让陛下误会我与朝臣私交甚密,有结党之嫌,挨了顿打,失了圣心,到头来却一无所获,真教我有些心灰意冷,哪知又发生了这样的丑事,真是家门不幸!”   谢瑜安原以为奉天帝至多得知谣言的事,最后也不过是查到那两个替罪羊身上,不会怀疑到自己,结果他还是遭了罪,虽则当日传旨太监只说他有结党之嫌,对谣言一事只字未提,但他被杖责离那两只替罪羊被抓的时点实在太过接近,由不得他不担心,奉天帝是不是猜到什么,又苦于没有证据,才会以结党的罪责惩治他。   朱若见他面容颓丧,眼底压着怒意,想到这种事对世间任何一个男子来说都是奇耻大辱,外孙年轻气盛,怕他受不住,只好宽慰道:“你是要做大事的人,须知隐忍就功名,一忍可以制百辱,一静可以制百动。永安长公主是陛下的姐姐,地位尊崇,她荒唐了这么多年,陛下未曾过问,帝都内外做过她入幕之宾的数不胜数,又有哪家敢与她呛声,只一床锦被盖了粉饰太平罢了。你自来有成算,必定知道照如今的处境,不宜狠狠得罪了那荡妇,以免她挟私报复,阻你前程。依我看,此事虽耻辱,倒也不算全无裨益。永安长公主敢偷你的人,这就是现成的把柄,你捏在手心里,将来或许能说动她支持你。如果能得到长公主的鼎力相助,将来储君之位……”   谢瑜安面色淡淡,不置可否,朱若也清楚后头的话忌讳,便适时住了口,只端起茶慢慢品着,心里对这个外孙不骄不躁的性子很是满意,觉得这是能成大事的人的风范。   既提到了永安长公主,朱若忽然想起一事来,“孙驸马的母亲过两天做六十大寿,请帖你有收到罢?”   谢瑜安点头,“没错,寿礼已经打点妥当,到时让人送过去便是了。”   朱若道:“光送寿礼哪够?孙驸马虽于功名上不甚出息,但他毕竟是永安长公主的夫婿,背后的孙家更是开国功勋,门第显赫。”他想了想又道:“是了,这孙家确实该走动走动,老国公在世时还曾给陛下讲过几日《六韬》,虽称不上帝师,好歹也算半个老师,有授业解惑之谊。当日老国公病重时,陛下还曾亲临孙府探视,后来过身后,又命礼部主祭,亲赐了谥号,给足了哀荣。”   “您的意思是让我携礼登门贺寿,借拜寿的机会试着拉拢孙家?”   朱若抚须笑道:“要拉拢哪有这般简单,不过是示个好混个脸熟罢了,等熟识了不愁今后没有近亲交心的机会。孙家老夫人做寿,永安长公主必会到场,你也可借此良机试探一二。”   谢瑜安起身作揖,“多谢外祖父教诲,我明白了,到了那日一定亲自上门向老夫人贺寿。”   朱若欣慰至极,“合该如此,不说将来你的事,就是眼下若能得孙家和长公主在御前替你大表兄美言一二,咱们也不至于再这样焦头烂额下去。”   谢瑜安笑道:“外孙知道怎么做了,请您放宽心。”   ***   亲蚕礼后,云岫又故技重施向明德堂告了病假,谢瑜安并未阻止,也不问他装病的缘由,面上仍和往常一样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只说既不乐意去,便在家里好生休养些时日,可私底下却让郡王府上下留意着云岫主仆的动向,每日同他汇报。   云岫告假的第一天,方玉就把消息禀告给了谢君棠。谢君棠面色冷凝,沉默片刻后只冷笑了几声,随后就命他退下,从头至尾未发一语。   几日后就是孙府老夫人的寿宴,谢瑜安特意告了假携礼去贺寿。   因是家里老封君的整寿,此次孙府操办得格外用心,全府上下张灯结彩,请遍了帝都中的达官显贵之家,寿宴当日可谓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谢瑜安在门口刚下了马车,就见孙府的大管家迎了上来,他让身后跟着的小厮将礼单和贺礼奉上,自己跟着孙府管事进了府门。   没走多久,就见到孙驸马兄弟两人身着簇新的锦袍,满面喜气地正与诸多宾客见礼招呼,见到谢瑜安来,忙上前拱手寒暄。   孙驸马的父亲老国公已去世多年,孙驸马的胞兄降等承袭了爵位,如今在户部供职,虽品级算不上太高,但据说做事很是勤勉,官声甚好。   谢瑜安与他二人见了礼又说了几句场面话,见门口宾客源源不断地进来,心知他俩作为主人家,今日必定忙得分身乏术,况且有些话也不宜在大庭广众之下细说,看来还是得等开宴后再寻时机搭话,于是便请他兄弟二人自去忙碌,他则由孙府仆从带着去了后头园子里。   帝都中凡设宴,大多都是男女分席,此次在孙府中也不例外。园中早已搭好了戏台,戏台周围设了食案和坐席,供男客们饮酒观戏,两边楼上也都挂了帘子,同样设了许多桌案供女宾消遣。   谢瑜安并不急着入席,先依次同已到场的几位熟识宾客见礼闲聊,又被带着去认识了些人。大家虽不知彼此心里究竟是何想法,但面上都热络得紧,仿佛相见恨晚一般。   稍顷,主家和宾客纷纷落座,清醴盈金觞,肴馔纵横陈,席上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此时戏台上锣鼓齐鸣,水袖轻抛,莲步款款,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谢瑜安无心宴席,举杯之时目光飞速朝高楼上扫去,只见帘子后倩影幢幢,花团锦簇,已然坐满了贵妇娇客,但看了一圈,似乎没有永安长公主那张扬高调的行迹。   但因有帘子遮挡,看不真切,谢瑜安又是匆匆一瞥就收回了目光,一时也无法确定是他没看仔细还是对方真的没到场。   疑惑间,忽见孙驸马过来敬酒,两人把酒饮尽,只见对方笑道:“世子今日怎么没同准世子妃一道来?”   谢瑜安心里犯嘀咕,照道理他和云岫尚未完婚,孙家下的帖子上也没有指名道姓地邀请,云岫不来才合乎情理,怎么这会子突然提起他来了?面上却滴水不漏地回答道:“他一向身子弱,近来又病了,明德堂也一直告着假,等他大安了,我和他置一席回请驸马。”   孙驸马面色酡红,显然已是饮了不少酒,他拍了拍谢瑜安的肩膀正要说话,突然似不胜酒力,脚下一个趔趄撞在食案上,他又生得白胖富态,经他一撞,食案险些翻倒,上头摆着的酒馔酪浆洒得到处都是,把谢瑜安的袍子污得一塌糊涂。   “哎呀!真是对不住!”孙驸马连忙把人拉到旁边,又唤了仆从过来收拾残局,见谢瑜安身上淋淋漓漓的不成样子,便揽着他往外走,边走边道,“世子若是不嫌弃,我让人找件衣裳给您换了,今日真是对不住了,让您遭了这份罪,还望您多包涵,改日我定登门谢罪。”说着又连连作揖,态度很是诚恳。   席上众人见了,只当是桩小小意外,并未放在心上,很快将之抛在了脑后,继续看戏吃酒不提。   谢瑜安同孙驸马兜兜转转,来到一处院子的主屋前,只见廊下垂手站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孙驸马对她们道:“快搀世子进去更衣,务必仔细伺候,这是府上贵客,怠慢不得!”   谢瑜安心知这定是孙驸马自己住的地方,忙推却着不肯进。   孙驸马喷着酒气,一副混不在意的模样,“这就见外了,不过一间屋子,哪来这么多规矩?世子若再推辞,倒教我愈发惭愧了。”   如此谢瑜安只好生受了,由那几个丫鬟引着进了主屋,孙驸马并没一同进去,只说在外头候着顺带散散酒气。   谢瑜安不疑有他,进了屋子脱下脏污的衣裳,用湿布巾擦拭了一番,又在丫鬟的服侍下换上一套干净锦袍,大小倒也合适,瞧着不像孙驸马的,也不知是府里哪位主子的,不过能在这么短时间里就备好这么一套替换的衣衫,孙府仆从的办事能力可见一斑。   从刚才进屋起,他就有暗暗留意这几个丫鬟,见她们都生得花容月貌,身段袅娜,但举止并不轻浮,且低眉敛目,手脚麻利,竟不比宫里的差多少,不禁暗自惊叹。又想到以前听说长公主是个荡妇加悍妇,自己在外头风流放荡但对孙驸马却看得极严,轻易不许有莺莺燕燕近他身的,孙驸马也是草包软、蛋,对公主老婆唯唯诺诺,连个屁都不敢放的,但现下见了这些丫鬟,他便觉得外头的传言有些过了。   这般想着,丫鬟们已为他系好了腰带,抚平了皱褶,原先摘下的荷包玉佩也都重新挂了回去,又搬了穿衣镜来让他照。   谢瑜安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不妥的,抬脚便要出去找孙驸马,哪知为首的丫鬟突然道:“世子且慢,还请跟奴婢来。”   谢瑜安不解其意,站着没动。   那丫鬟又重复了一遍,其余人也围了上来,执意请他挪步。   谢瑜安无法,只得跟着她们走。   原来主屋里面还有一个后门,连通一个隐蔽的小花园,园中种着几株牡丹,此时正逢花季,开得千娇万态,收尽春光。   永安长公主此刻着华裳站在花丛边,发髻上簪了朵硕大的魏紫,花瓣层叠繁复,加上满头珠翠,真是富丽逼人。   谢瑜安神色一凛,未料到会在此地见到长公主,他把前后稍一串连,才意识到原来从头到尾都是长公主和孙驸马联手演的一出戏,就是不知费尽心思地把他带到这儿来,为的是哪般。   “见过长公主。”他上前恭敬行礼。   --------------------   我知道这几张谢瑜安的戏份多得离谱,但真的不是水,有些剧情需要交代清楚,捂脸~ 第93章 无妨   永安长公主扶了扶头上的牡丹花,笑道:“许久不见世子,世子近来可好?”这话问得就有些诛心了,毕竟庆顺郡王世子被陛下杖责训斥的事,满帝都谁人不知。   谢瑜安心里不快,面上却不敢显出分毫来,“托您的福,一切都好。”   永安长公主嗤笑出声,将台面上的温和假象悉数打破,她眼含讥诮道:“上回本宫的忠告,看来世子并没有听进去,若是听进去了,今日也就不会有这场会面了。”   谢瑜安一愣,上回见长公主还是去岁中秋,他记性很好,当初他俩之间说过的话还记得个七七八八,很快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有所指,又与前两日自己的猜测稍加联系,神色顿变,脸上怒意翻涌,再无法遮掩过去,“您今日就是为了用那等腌臜之事来羞辱我么?您身份尊贵,但我好歹也是宗室,您辱我至此,未免欺人太甚了!”   永安长公主见他动怒,略有些惊讶,只当他已经知晓皇帝和云岫的事,于是道:“既然你都知道了,倒是省了我一番口舌。”   殊不知他俩所说之事压根不是同一桩,现下不过是鸡同鸭讲罢了。   谢瑜安错把她这话当成了默认,见如今正主都承认了的,那猜测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霎时怒火中烧,只觉得长公主行事猖狂,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偷了自己的人不说,还要故意到自己面前显摆,简直是把他的里子面子全部踩在了脚下。可暴怒之下,好歹还记着朱若的话,他胸膛起伏了数下,勉强压下怒火,只咬牙切齿地道:“您想怎样?”   永安长公主笑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就本宫看来,你和那孩子着实不般配,好在你俩尚未完婚,一切也都好办,你何不顺势而为,把人献出来,如此皆大欢喜,岂不是对你对他对谁都好?”   谢瑜安气笑了,“好个皆大欢喜,好个对谁都好!长公主是让我明知要做绿脑袋王八,还要高高兴兴地放两串炮仗庆祝么?”   “这是什么话!”见他怨愤颇深,话说得又难听,永安长公主柳眉一拧,变了脸色,“这分明是件好事,怎么到了你嘴里就变得如此不堪?你同他还不是正经夫妻,婚约大事又讲究个缘法,还要你情我愿。你若聪明,愿意听本宫一句劝,就该主动去把婚退了,那点子自尊算得了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舍了一人,将来富贵前程应有尽有,想要什么样的人还怕没有么?何必非要做那死心眼子的夯货,到头来人保不住不说,还害了你自个儿。”   长公主的话听在谢瑜安耳朵里,不亚于是威逼利诱双管齐下。对方越是如此,他就越肯定长公主和云岫之间不清白。不过他心底也有些意外,没想到云岫竟能让长公主做到这个地步。从前只听闻长公主只讲究一夕欢愉,从不管情郎是否婚娶,有几房妻妾,怎么如今到了云岫这里,就非要逼着自己退婚了?   谢瑜安存了疑惑,但又觉得兴许是长公主情到浓时的占有欲在作祟,又或者是为了中秋那会儿的梁子故意为之,加上长公主的态度实在嚣张,怒意使得他肝火旺盛,便顾不上继续深究,只道:“您还是收敛着些,若逼急了我,咱们大可以来个玉石俱焚!”   长公主听他大言不惭,不禁冷笑连连,“玉石俱焚?哼!本宫看你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见她起了怒容,谢瑜安便知火候到了。原本他现在就可以抓住这个机会和长公主谈谈“条件”,但他的怒气并非作假,又想着现在松了口倒显得自己立场不坚定,有卖妻求荣之嫌,反会令长公主小瞧了自己,不利于后续谈判,与其这样,今日不妨先吊着,凭长公主对云岫这执着的架势,不愁她不会开第二次口。   于是他一甩衣袖,佯装怒不可遏、不屑再深谈的样子,连告辞的话都省了,掉头就走。   永安长公主很久没被人这样拂过面子了,同样气得不轻,连孙驸马进来和她说话,她都没怎么去听,只管出言骂道:“好个不知死活,给脸不要脸的东西!陛下让他做王八,他不感恩戴德就罢了,竟还敢存怨怼之心!”   一旁的孙驸马听了暗自腹诽,觉得天家这对姐弟真是一脉相承的丑恶嘴脸,感情当乌龟王八孙子的不是他们自己,竟然还把这等丑事当成什么天大的荣耀,还要逼着让人感激涕零。纵然他们是一家子天潢贵胄,也不带这样作践人的!可想归想,面上却露出关切之色,还要伸手给长公主拍背顺气,劝道:“殿下莫恼,男人嘛,一时无法接受也是常理,等过两天,为夫寻个机会好好开导开导他,想来他会明白的。”   永安长公主正在气头上,一下拂开孙驸马的手,一叠声地道:“来人,预备车驾,本宫要进宫!”   孙驸马被袖子甩了面门,疼得龇牙咧嘴,等要去追时,永安长公主早已带着人走远了。他气愤地踢了几脚牡丹花丛,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骂了十来句“母老虎”、“泼妇”等话,随后抹了把脸,整了整袍服,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逢人就笑,迎来送往不在话下。   永安长公主风风火火地进宫求见谢君棠,并将今日谢瑜安的反应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通,最后又道:“我看庆顺郡王世子有些冥顽不灵,不太情愿,陛下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谢君棠听后脸上仍旧淡淡的,瞧不出一丝被忤逆的怒气,他不以为意地道:“世上可没有真正情比金坚的感情,凡事无绝对,他现下不肯,不代表他会一直不肯。”   永安长公主最懂察言观色,意识到这个皇帝弟弟对于云岫的态度是志在必得的,不禁庆幸自己选择的正确。她常年浸淫于情场风月之中,对男欢女爱那档子事有种与生俱来的敏锐,那夜在凤池山上,她就已经察觉到了谢君棠对云岫的些许不同,回去后又琢磨了多日,越想越觉得可疑。她又是个消息灵通的,一早就知道了云岫也在亲蚕礼的名单之上,便猜到这其中定有谢君棠的授意,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于是她干了件颇为大胆的事,竟当面和谢君棠挑明了此事,问他是否对云岫有意,若果真如此,她愿意牵线搭桥,助他达成所愿。   此招虽险,但若是赌对了,那就是体察上意。永安长公主本就不拘小节,并不觉得这种讨好媚上的行径有失身份,毕竟古往今来,公主给皇帝进献美人的前例数不胜数。   为君分忧的事那能叫拉皮条么!   永安长公主笑道:“陛下圣明,是这个道理,我会再寻机与他详谈,尽快说服他的。”说完她又想起一事,忍不住提醒谢君棠,“今日世子怒意滔天,最后还拂袖而去,只怕这火气最后会发在云小公子身上,云小公子这段时日恐怕日子难捱。”眼药上得直截了当。   谢君棠眸色转深,上回在桑林中,云岫竟大言不惭地说要做他的皇后,还要他亲自去和谢瑜安退婚,最后不仅打了自己一巴掌还踹了两脚,实在太出人意料又着实胆大妄为了。   现在想起来,他还觉得脸上身上隐隐作痛,而那种匪夷所思的感觉至今还萦绕在心头,经久不散。那夜之后他忖度了许久,却猜不透那是云岫的真心话还是故意为止,想让自己知难而退。   但事实上,他非但没有知难而退,云岫的异常如同一封战帖,激发了他的胜负欲,让人愈发好奇接下去对方会如何应对。   “无妨,便让他受着罢。”就当是他在桑树林里大胆放肆付出的代价,谢君棠并不觉得谢瑜安会真的拿云岫如何,难不成还能打死?谅他没有这个胆子!   永安长公主不忘再次吹捧,“陛下英明,即便云小公子真的受了委屈,事后陛下再好言宽慰,这一冷一热,一好一坏,两相一对比,他就明白谁才是可以真正托付身心的人了。”   谢君棠不置可否,等人走后,他看了会儿奏折,突然问一旁的冯九功:“明德堂那边仍是告了病假?”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冯九功却答得很快:“确实如此。”   谢君棠沉吟,“是真病还是假病,或者是……”   后头的话听不真切,冯九功闻弦歌而知雅意,立马知情识趣地道:“可要派个医官去郡王府瞧瞧?就怕世子震怒之下,做出什么事来伤了云小公子。”   谢君棠面色凝结,眸光微动,似乎在思考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冯九功小心陪侍着,并不敢催促,良久才听他状似轻描淡写地道:“不必了,料想不会出人命。”   冯九功躬身道了声“是”,闭嘴不再言语。   含章殿内又恢复了平静,除了奏折翻动的细碎声响和偶尔的咳嗽声,再无旁的动静。 第94章 琼林   由于永安长公主和孙驸马的一出戏,谢瑜安无心再在孙府逗留,回到席上只用了几杯水酒就借故告辞了。   一直到回了郡王府,憋着的那股恶气仍旧堵在胸口,他现在恨不得立马去掐死云岫,但理智又让他不得不忍下来。   就在他浑身不自在的时候,长史官突然过来说有太监来传奉天帝旨意。   谢瑜安吓了一跳,正月初三那日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也是同今日一般忽然有中官携圣旨造访,接着自己就被申斥杖责了一通。   显然长史官也想到了这点,面露焦色,“世子,不知又出了什么事?若是……该如何是好?”   谢瑜安忐忑地吞了口唾沫,额上布满冷汗,他算了下时辰,猜测会不会是永安长公主怀恨在心,去宫里说了什么,但又觉得以奉天帝的圣明,不像是会被永安长公主那样的小人挑拨了几句就会无端发作臣子的,且近来自己恪守本分,未曾再做过什么惹陛下侧目的事,因此实在猜不透缘由。   虽然惶恐,但也不能就这么躲着,谢瑜安只得迅速换了大衣裳出去,路上又碰到了同样接到消息出来的云岫,两人互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相同的忧惧。   云岫喊了声“瑜安哥”,但谢瑜安似是没听到,已经率先往前头走去,他并未多想,跟着赶了上去。   此时堂前已经摆好了香案,他连忙小跑过去,学着谢瑜安的样子正襟跪下等着聆听圣旨。   中官展开黄绢,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云岫紧张地竖起耳朵,屏息去听,从方才开始他心头就飞掠过无数种猜测,担心谢君棠那厮又要对他和谢瑜安不利,随着圣旨内容从中官口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他的心也跟着一下又一下地怦怦跳动,几乎就快破膛而出。   这道圣旨念得格外漫长,等“钦此”两字掷地有声地落下时,云岫已是汗流浃背。由于神思过度紧绷,明明每一个字都有认真去听,可等圣旨读完,脑海里却一片混沌,压根想不起来方才究竟听到了什么。   直到身旁的谢瑜安略有些激动地深深拜下,并口呼“万岁”,云岫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紧跟着一同领旨谢恩。   传旨太监将圣旨递给谢瑜安,勉励道:“此次珑西府春旱严重,陛下近来忧心不已,如今把赈灾这等重要的大事交到您手上,不可谓不器重,还望您切勿辜负了陛下信任,竭力将差事办妥以宽圣心。”   谢瑜安眼眶微红,虽极力忍耐,但激动之色溢于言表,一副要为奉天帝效死的情态。云岫此时也已明白过来,原来是谢君棠要差遣谢瑜安出京去地方赈灾,且不单是派了他一个,还有另外几位宗室子,这些人云岫都曾在明德堂见过的。   因珑西府今年旱情范围颇广,下辖的好几个县都遭了灾,奉天帝或许也存了考验这帮宗室子的目的,将他们分派到各个县域之中。可想而知,谁能在这次赈灾中表现上佳,谁就能真正入圣上的眼,说白了,这趟差事既是考验同样也是机遇。   灾情十万火急,容不得片刻耽搁,圣旨上催得急,令他们即刻赶往珑西府,   等送走了中官,谢瑜安就命仆从收拾行囊,自己则脚不沾地地出府去和随行官员商议行程,等回来时已是月上柳稍,却也顾不得休息,又同长史官议了下此次出京要带的人手以及交代一番他走后府里的事宜,竟连个囫囵觉都来不及睡,天没亮就带着人上路去了。   云岫从松萝嘴里得知谢瑜安已经出发的消息时,人已经走了好几个时辰,估摸着脚程,这会子恐怕已经离帝都几十里了。云岫有些遗憾,万没想到对方会走得这样急,连道别都没来得及说。   谢瑜安走后,云岫每日待在郡王府内读书写字,倒也自得其乐,并不觉得无聊。外头春色撩人,松萝和红椿都撺掇着要他外出踏青游玩,但因谢君棠的事,他心存顾虑,只愿像只蜗牛一样在自个儿小院里龟缩到天荒地老,以此换取片刻安宁,以至于十次倒有七八次都是不应的。他自己宅着,却对底下几个服侍的并不如何约束,让她们只管去外头闲逛消遣。   这日春光明媚,云岫让人在屋外支了张长案,又备了纸笔和各色颜料,对着花架上翩跹的几只蜂蝶作画。   刚画了几笔,就见松萝几人兴冲冲地进来,不由分说拉起他就往外头跑。   云岫拗不过她们,同她们一直出了郡王府来到附近的大街上,只见周围人山人海,连酒楼饭馆的二层栏杆前都站满了黑压压的人。他们几个被挤得左支右绌,好不狼狈,幸亏此时有一队差役拿着水火棍来格挡人群,在街道中央开辟出一条宽阔的地带。   云岫已从周遭起哄的人口中得知,原来是新科三鼎甲要在今日跨马游街,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今年的春闱和殿试都已经结束,自己竟连这样的大事都不曾耳闻,真是闭目塞听至极了。   此时忽听有敲锣鸣金之声传来,原就闹哄的人群愈发兴奋起来,云岫被踩了好几脚,险些连鞋子都被挤没了,他勉强稳住身形抬眼望去,只见三鼎甲披红挂彩,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着往这边行来,一个个脸上都春风得意,看得云岫都跟着高兴和羡慕起来,一直等仪仗走远,人流渐散还有些意犹未尽。   松萝几个便趁机哄着他去逛街,去食肆吃饭,又去戏楼听戏,一直玩到天光翳翳才回到了郡王府。   谁知刚一进门,就见长史官满面焦急地迎了出来,说明德堂的梅师傅派了人来,要接他去宫里参加琼林宴。   云岫乍闻此事,呆若木鸡,但他的意愿无人在意,所有人都一哄而上为他更衣的更衣,净面的净面,最后欢欢喜喜地把他送上了马车。   一路上,他都极其惊慌,害怕这次会重蹈覆辙,现如今只要一想到谢君棠这个人,他就控制不住地去胡思乱想,惶惶不安。   此次琼林宴摆在御花园内,云岫到的时候,果然见到许多明德堂的同窗,不免上前询问了几句,原来大家都是临时接到了梅师傅的通知赶来赴宴的。   因有前车之鉴,即便确有其事,云岫仍不敢掉以轻心,一双杏眼警惕地看着来往的所有人,像只炸了毛敏感又胆怯的猫儿。   由于大多数的宗室子都被奉天帝打发到珑西府赈灾去了,此次明德堂里来赴宴的绝大多数都是伴读,他们中很少人面过圣,也都不曾参加过琼林宴这等规格的宴席,一想到待会儿能见到龙颜,众人虽翘首以待,但也少不得有些诚惶诚恐。云岫的异样落在别人眼中,也只当他同自个儿一样是出于紧张,倒也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   稍顷,梅师傅和几位翰林院的同僚结伴而来,看到云岫他们,还特意过来叮嘱了几句,说圣上隆恩,特破例准许他们参与盛会,要他们勿忘君恩,待会儿务必守礼本分,切莫在御前失仪出了纰漏。   梅师傅走后,新科进士和朝中高官陆续到来,满目都是紫袍金带,鸣玉曳组。又过了会儿,伴着几下玉磬敲击声和悠远唱喏,奉天帝谢君棠踩着满园锦绣姗姗来迟。   云岫同众人跪地行礼,他缩着脖子,躲在宫灯照不亮的阴影下,只求变作一只草叶上的虫儿,永远不要被那双龙目捕捉到才好。   冯九功一甩拂尘代奉天帝请众卿平身,众人落座后,笙箫婉转,吹竹弹丝,宫人捧着御赐美酒鱼贯而入,待喝过一巡后,谢君棠又命在座众人不拘身份为今日赐宴写文赋诗。   云岫看着小内侍捧到跟前的纸笔,很是头疼,琼林宴上的诗文自然少不了歌功颂德,他并不擅长此道,加上此时心乱如麻,哪有心情去琢磨平仄对仗。   可这诗文又不得不做,明德堂的其他人此刻也都憋得面红耳赤,若不是顾忌着是在御前,不敢抓耳挠腮现了丑态,只怕这会子头发都揪了一地了。   云岫硬着头皮写了半首,忽见一道玄色身影出现在视野之中,他浑身一僵,手抖得不像话,纵然把头低到纸张里想要眼不见为净,可还是能感觉得到对方凌厉的目光凝在自己身上,芒刺在背。   忽然“啪嗒”一声,握着的笔掉在了地上,咕噜噜滚到了绣着龙纹的靴子边。   云岫脸上血色尽褪,咬着唇想捡又不敢去捡,一时天人交战,煎熬万分。   --------------------   咱们周五见~ 第95章 纹绣   不消片刻,就见一只苍白修长的大手将脚边的笔捡起递到了眼前,云岫睫毛轻颤,嘴唇上咬出了一排牙印,手试着抬起却仿佛有千斤重,仍旧颤抖不休。   站在面前的人似有无穷的耐心,云岫不接他也不动,无声的对峙在御花园馨香的夜色中就此悄悄展开。   冯九功站在谢君棠身后,见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般僵持着,紧张得口舌发干,周遭进士朝臣表面上看着都在伏案疾书,但隐匿在灯影下的目光实在数不胜数,都在暗中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再如此下去,难保不会惹人怀疑。   他快速觑了谢君棠一眼后往前凑了凑,提醒云岫道:“还不快谢过陛下。”   云岫如梦初醒,倏地站了起来,还撞到了案角,险些把砚台掀落在谢君棠衣摆上。他躬下身,双手平举过头顶,一面颤声谢恩一面去接那支笔,目光落在脚尖上并不敢去看对方脸色。   那笔没什么分量,落在手心里轻飘飘的,却如山岳一般沉重,几乎就要把人压垮,不仅如此,紧接着云岫就感到掌心被人重重捏了一下,他呼吸一滞,险些就要低呼出口,咬紧牙根才勉强没有失态,然后又觉得手心里痒痒的,有根手指在袖管的遮掩下在上面搔弄来去。   那痒意如小虫子一般会爬行,沿着胳膊一路蔓延到了心口,并在心尖尖上狠狠咬了几口。云岫忍得辛苦,鼻尖淌下一滴汗落在了砖缝里,等到那根作祟的手指划完最后一笔,他才后知后觉地辨认出对方刚刚在自己掌心里偷偷写了个“棠”字。   脑海中轰的一下,仿佛炸开无数烟花,震得耳鸣目眩,几欲癫狂。   谢君棠见他摇摇欲坠,已然快要站立不住,非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拿起案上的半首诗看了起来,看完又念了一遍,最后又不忘品评道:“味同嚼蜡,狗屁不通。”   熟悉的八个字好比是第二次公开处刑,云岫羞得满面通红,脑袋都快垂到脚尖上了。   等人走后,他才无力地跌坐回去,连笔尖上的墨汁把手染黑了都没有察觉。   因这段小插曲,后来琼林宴上发生了什么,云岫已无心关注,直到酒阑人散,走在回去的宫道上,他仍旧浑浑噩噩,指甲一次次地刮过掌心,用力到仿佛要把皮肉抠下一层来才能缓解心底的彷徨。   由于魂不守舍,他都没有发现自己在宫人的特意引导下已经悄没声息地逐渐脱离了伴读的队伍,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等他驻足抬头的时候,写着含章殿三字的鎏金匾额正高高悬挂在前方。   这一刻,云岫如坠冰窟,一股寒意从脚底心快速窜至全身,只见冯九功就如当初在六合同风那回一样,站在台阶下迎候。   自己怎么进去的,他已经记不清了,总之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见谢君棠正支颐歪靠在座上,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瞧。   冯九功带着一干人悄悄退了出去,身后的门轰然关闭,殿内燃着熟悉的熏香,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晚上。   谢君棠已经换下了琼林宴上的那身玄色礼服,卸了冠冕,只穿了件素色的寝衣,但他周身的威仪却并没有全部卸下,尤其此刻他神情玩味,令人十分不安。   云岫面色雪白,怯生生地朝后退,一直避到了阴影里才有了那么一丝丝可怜的安全感。   谢君棠忍不住发笑,自从对方得知了自己的身份,每回见面大都像老鼠碰上了猫一样,吓得魂不附体,于是挑眉道:“上回在桑林里不是很能说会道火气也很大么?怎么这次又变回这副胆小如鼠的样子了?别不是在演戏罢!”   云岫听他提到那晚桑树林,不明所以,神色间一派迷茫。   谢君棠指着自己的脸冷笑道:“还在那儿装!你打的那一巴掌朕还记着,可别说你自己已经忘了!”   云岫更加迷惑了,什么巴掌?他何曾打过人?   见他不承认,还在那儿装傻,谢君棠又道:“敢做不敢当?那晚大言不惭说要做朕的皇后,还要坐八抬大轿进大玄门的人,难道不是你么?”   云岫听得一头雾水,下意识否认,“胡说!我不可能说这种混账话!”   “混账话?”谢君棠换了个姿势,正襟危坐,“你也知道你那晚说的都是混账话!”   云岫还是想不起来自己究竟何时说过那些话,他再次否认,“我真的没说过那种话!我怎么会说那种话!”   谢君棠道:“你不承认也罢,那就让朕再来提点你一下,那夜在桑树林里你亲口让朕下旨给谢瑜安,命他把你献给朕。”   “不可能!”云岫蓦地睁大眼。   “不仅如此,你还说只要谢瑜安心甘情愿地献出你,朕再用八抬大轿把你抬进宫,你便再无二话,愿意顺从。”   “不……不……这……这不是我说的……”云岫满脸不可置信。   谢君棠见他死不承认,很是不悦,“当初朕让你去和谢瑜安退婚,你不肯,转头又开了条件把问题抛给朕,眼下你又拒不承认,这是为何?”他顿了顿,方才那种玩味的神情再次浮现在他脸上,“不过,区区小事又何须下旨,朕是坐拥天下的皇帝,纵然没有明旨,想来只要朕向谢瑜安透露点意向,聪明人自然会知道怎么做。”   云岫惊恐至极,他都不敢想象若是谢瑜安知道了此事,会是什么反应。   没等他说话,谢君棠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展现他巨大的恶意,“你想阻止朕对不对?”他笑了两声,令人不寒而栗,云岫眼皮狂跳,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晚了!”谢君棠大笑不止,又边笑边道,“你难道还不清楚么?谢瑜安他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云岫的脸白得几近透明,连嘴唇都变得毫无血色,他不断摇头,战栗着道:“不会!不可能!”   谢君棠无视了他的自欺欺人,笑道:“他会怎么做?朕很期待。”   话音刚落,云岫委顿在地,一种天塌地陷似的惊慌绝望一下罩在他头顶,几乎令他昏死过去。   自那次被打后,谢君棠还不曾这样畅快过,那口恶气一下化为乌有,似乎折磨云岫、看到云岫挣扎痛苦成了他获得快乐的唯一途径。   “上回你踢的那两脚,让朕背后现了老大一块青紫,过了许久才消下去。俗话说礼尚往来,朕也不亏待你,送你点东西好让你感佩于心。”谢君棠不坏好意地拍了拍手,寝殿的门应声而开,冯九功垂手走了进来。   “带下去。”   云岫被带到一间侧殿之中,里头显眼的位置设着一张长榻,旁边静立着一个中年太监,他手边支了张小几,几上满满当当地摆了许多东西。   其中甚至还有一排特质银针,针尖闪着寒芒,也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   云岫定定望着那排针不敢再往前走,但此事由不得他,冯九功只一个眼神,内侍们就一拥而上将他按在了那张榻上,还用绳子把他四肢同长榻绑在了一起。   绳子绑得很紧,且越挣扎绞得越紧。   “你们要做什么!快放开我!”   冯九功充耳不闻,笑眯眯道:“云小公子莫怕,陛下并非要对您用刑,不过是让人给您刺点花绣。您放心,奴婢特意找了宫里手艺最精湛老道的针笔匠,下手又轻又快,保准不会让您受太多的罪。”   “我不要纹绣!快放开我!”云岫挣扎不休,奈何无济于事,内侍三两下就把他衣襟拉扯开,玉色肩头和玲珑锁骨立马暴露了出来。   针笔匠擦干净手戴上手套,捏起一根针在蜡烛上炙了数息,又蘸了稍许色料,在他抗拒的目光中倏地刺入他左肩。   云岫痛叫出声,杏眼里包着两汪水,脸上身上冷汗涔涔,可这还仅仅只是个开端,对方下手又稳又快,没等这阵痛过去,第二针、第三针……已如雨打芭蕉不间断地落在他肩头。   什么是砭人肌骨、针扎火燎,云岫算是切身体会了一把,到后来他已记不清自己究竟挨了多少针,他连叫唤的气力都没了,恹恹地倒在长榻里,浑身水洗过一般,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发丝都是潮的。   针笔匠用绢帕将渗出的血迹轻轻擦去,又在伤口处涂上一种特质的药油。药油气味独特,像是暮春的鲜花零落腐烂的味道。   云岫累极了,若不是摆在榻边的灯盏实在明亮得刺目,他或许已经睡着了。   冯九功让小内侍替他松了绑,又将镜子抬了过来,笑道:“您瞧瞧这手艺,果然是巧夺天工。”   云岫本想不予理会,但镜子就摆在他面前,灯烛之光落在上面,被反射得明晃晃一片,亮如白昼,想要忽视都难。他只好撩起眼皮去看,一看之下,瞳孔震颤,只见镜中少年衣衫半解、青丝凌乱地卧在榻上,在他左肩以及锁骨处正悄然开着一株婷婷袅袅的秋海棠,勾魂摄魄,娇冶柔媚。   云岫目瞪口呆地凝视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谢君棠或许是疯了。他忍着不适,挣扎而起,没等冯九功反应过来,骤然将镜子以及小几一道掀翻在地。 第96章 早膳   冯九功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难,正要叫小内侍去制住他,却见谢君棠在此刻走了进来,见到这一地狼藉,不满道:“怎么回事?”   冯九功避重就轻地说:“陛下,纹绣刺好了,您看看可有要改的地方。”   他手底下的内侍很有眼色,没等他发话就已经擒住了云岫,好让谢君棠能看清楚对方身上新刺的秋海棠图案。   因是刚刺的纹样,皮肤红肿未消,加之涂了药油,那秋海棠好似含着清露,娇妍窈窕。   谢君棠眸色转深,却并未品评好坏,只摆了摆手命人退下。   云岫受不了他看自己的眼神,对方的目光比银针还要尖利,像是要把自己刺得血肉模糊,他慌乱地把衣襟拢上,缩在长榻上,警惕地看着对方。   谢君棠坐在了榻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手上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泪,又挑开云岫衣襟,摩挲那新刺的花瓣纹路。   云岫深吸一口气,刚缓解下去的痛意再度泛了上来,仿佛有无数根牛毛细针不断在皮肤里进进出出。他推开那只手,又往里缩了缩,整个人团成小小的一团,既可怜又催发人的暴虐欲。   谢君棠笑道:“喜欢么?我送你的东西。”   云岫抱住膝盖,泪水涟涟,只能不断重复着说:“放过我。”近来接二连三的折磨和戏弄,实在让他苦不堪言,身心俱疲。   谢君棠恍若未闻,只道:“眼下谢瑜安离京赈灾,郡王府也就不必回去了,你留在宫里,等哪日他回来,朕再派人送你回去。”言语之间恶意满满。   云岫把头埋在臂弯里,崩溃大哭。   谢君棠圈住他,摸着他头顶的发温声道:“不喜欢宫里么?”   云岫不敢回答。   谢君棠清楚他心里的答案,却没有发怒,“不喜欢也无妨,朕也不喜欢。可纵然不喜欢又能如何,朕还不是在此活了三十多载,你喜不喜欢并不重要,也没有人会在意。”   云岫悲伤不可抑制,哭声不减。   谢君棠抱紧他,拍着他的脊背宽慰道:“朕看你隔三差五同地明德堂告假,想必是不喜欢去那儿读书,朕也不勉强,只不过这宫里的日子要比别处难捱,若不找份事做打发时间,人是会疯的。朕倒是有个好主意,眼下先卖个关子,等明日一早你就知道了……”   后来他似乎还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但也许是想要逃避现实,又或者是因为刚遭了一场罪,云岫再也承受不住,竟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大亮,云岫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从榻上挪到了床上,身上盖着锦被,四周帷幕低垂。少顷,外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道人影在帷帐外驻足,瞧着像是个小内侍。   “贵人,您醒了么?时辰不早了,该起身了。”   这道嗓音恁得耳熟,掀开帷帐一看,外面站着的果然是方玉。   如今云岫有些怕见到方玉,这人每次出现无不是因为奉了君命,可即便心里再如何抵触,云岫也不忍迁怒他,“近来你还好么?”   方玉露出浅浅的笑,表示自己很好,随后递了手巾过来伺候他洗漱,接着又把昨夜针笔匠留下的药油拿了过来。   云岫摸了摸左肩,那里一碰仍就会疼,隔着布料还能摸到硬硬的肿块,他掀开衣襟一看,上头竟结了层痂。   方玉擦干净手为他上药油,“您别担心,等过几天落了痂就能好了。”   云岫眸光闪了闪,落寞地撇过头不说话。   方玉也不知要如何安慰他,抹完了药油后,又将一托盘呈到他眼前。   托盘上放着一套衣裳和一顶帽子,从颜色、质地来看,与方玉身上穿的如出一辙,云岫吃了一惊,“这是……”   方玉道:“陛下请您换上内侍服去见他。”   云岫不知谢君棠又要玩什么把戏,忍不住道:“他又要做什么?”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问得实在多余,方玉那张蚌壳嘴,向来是套不出什么东西来的。   果不其然,方玉垂眉敛目道:“陛下圣心如渊,奴婢不敢揣测。”可顿了顿他又忽然抬眼温声说:“上午陛下要召几位老大人在宣政殿议事,并不得闲。”言外之意,他早上有正事要忙,同你说不了两句话就要去议政,不会为难你太久。   云岫绷紧的下颚线松弛了些许,方玉的话给了他一点点希望,又让他很是感动,想着只要咬牙忍一忍就过去了,遂在心里暗暗给自己加油鼓劲。   方玉也不清楚原委,云岫只好作罢,认命地穿上内侍服戴上烟墩帽。他和方玉差不多大年纪,身量也相似,都是白白净净的少年模样,眼下又穿戴得一个样,站在一块儿,不知情的还真瞧不出其中一个是假冒的。   云岫在镜子前照了又照,感到格外新奇。   方玉催促他,“陛下还在等着呢,您快随奴婢来。”   一听这话,云岫立马又蔫了下去,像一颗霜打的茄子,不情不愿地跟着方玉出了侧殿。   进去时,冯九功正指挥着宫人摆早膳。   谢君棠坐在桌边一面擦手一面打量云岫,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像是在嘲讽他这身不伦不类的装束。   方玉跪下复命,而云岫则像个木桩束手束脚地站在那儿。   谢君棠挑剔地对冯九功道:“得空教教他规矩,你看他光站着不动都不像个内侍。”   冯九功笑道:“云小公子是贵人,怎么会同奴婢们像呢?”   谢君棠不置可否,虚点了下云岫,命令道:“你过来。”   云岫十分抗拒,迟疑着不肯过去,直到对方厉眼一扫,威仪赫赫,仿佛要吃人,他才一步三挪地往前靠了一丁点。   谢君棠不耐烦地用两根手指点了点桌面,目光凌厉不改,警告意味浓重,云岫飞速地扫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两手绞着衣袖,慢吞吞地又往前挪动了两寸。   谢君棠差点给他气笑了,照这个速度,短短一两丈距离能走到猴年马月,他不悦地道:“若是连走路都不会,这腿也不必要了,拖下去打一百廷杖,打烂了倒好。”   五十廷杖能把人活活打死,一百廷杖下去怕是只剩一摊血泥了,云岫心底惧怕,只好强撑着走到他旁边,面容愁云惨淡,眼圈晕红潮湿。   谢君棠不耐道:“替朕布菜。”见他木头人似的没反应,又疾言厉色地催促,“愣着做甚!手脚还不麻利些!”   云岫被唬得一个激灵,却仍不知道怎么做,幸亏冯九功在旁悄声提醒他,“云小公子,您该先为陛下盛粥。”边说边指了下桌上的空碗。   今日御膳房呈上的早食是牛乳燕窝粥一品、点心三品、佐粥小菜五品。东西不多,分量也恰到好处,并没有想象中来得奢侈靡费,对于一个皇帝来说,甚至有些简朴了。   云岫先谢过冯九功,然后不甚娴熟地盛了碗燕窝粥放在谢君棠手边,对方漫不经心地吃着,脸上瞧不出喜怒,神情淡淡的,如同夜雾笼着一江寒水。   许是燕窝粥不合他脾胃罢,云岫推测着。这时冯九功又打手势提醒他继续布菜,云岫拿起筷子踌躇地扫过桌上的碗碟,最后夹了只油酥饺放在他碟子里。   谢君棠挑嘴道:“油腻腻的,谁一清早就吃这个?”   云岫无法,只得又夹了只豆沙卷儿给他。   谢君棠用牙箸拨弄了两下,嫌弃得很,埋汰道:“甜了吧唧的,奶娃娃才吃这个。”   云岫暗想,当初在难老别苑养病时甜味点心也没见他少吃,怎么这会子态度大变了?只好又给他夹了只珍珠糯米烧麦。   那烧麦皮薄如纸,米香四溢,一看就很好吃。可谢君棠仍旧是那副嘴脸,眼底一丝情绪波动也没有,仿佛吃饭只是件按部就班必须去做的事,与享受、愉快、放松完全不沾边。   云岫甚至觉得他不是在吃早食,而是在咀嚼蜡烛,味同嚼蜡应当就是像他现在这个样子罢。   原先在别苑时,胃口虽也算不上好,吃得也少,但起码看得出是在吃东西,虽不会刻意赞扬哪道菜哪道点心好吃,但仔细观察还是不难看出他的偏好。   如今怎么变成这样?莫非是御厨技不如人?可又似乎不像那么回事。   思忖间,谢君棠已经放下了牙箸,边慢条斯理地擦嘴边对冯九功道:“撤下去分了罢。”说罢起身转去里间更衣,不稍片刻就穿戴齐整地走了出来,随后带着人离开了含章殿。   见对方走前没有指名道姓地命自己跟随,云岫拍了拍胸口,感到万分庆幸。   此时桌上的碗碟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方玉朝他使了个眼色,两人来到班房,小内侍福喜瞧见他俩进来立马站起来笑道:“方玉哥哥,可让我好等,老祖宗让我备了早食就等着你过来啦。”说完又露出歆羡的神情,半真半假地抱怨,“好偏心的老祖宗,怎么单单只疼哥哥你一个,什么时候也能疼疼我呀?”   方玉笑了笑,没有同他多做解释,只道:“好了,老祖宗已随陛下去了宣政殿,你也快去罢,待会儿必定是要使唤你的。”   福喜噘着嘴道:“哥哥好生绝情,自己躲懒吃独食还分派人家活计故意把我支开,我又不同你抢。”   方玉笑着在他脑袋上轻敲了一记毛栗,教训道:“再啰嗦,回头我告诉老祖宗去。”说完却从怀里掏出包东西塞在他手上。   福喜打开一看,顿时喜上眉梢,“哎呀,是冬瓜糖,还是方玉哥哥对我好。”说完捏起一粒就塞在了嘴里,这下也不抱怨了,把剩余的糖重新包好后,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方玉见云岫望着门口,遂解释道:“那是福喜,年纪最小,一惯淘气贪嘴的,您切勿见怪。”说完又指着桌子上的东西道,“过会儿您还得随奴婢去宣政殿待命,趁这会子功夫先吃点早食。”   云岫看了看桌上的碗碟,发现上头也摆着牛乳燕窝粥、珍珠糯米烧麦几样,都是现做的,热腾腾地冒着白气,除此以外又有各色荤素馅包子三品、饽饽点心两品、银耳炖桃胶一品,琳琅满目地摆满了一桌子,竟比方才谢君棠这个皇帝吃的还要丰盛许多。 第97章 传茶   “这……这也太……太多了……”云岫不无叹服地说。   方玉请他坐下,递了牙箸给他,又亲自为他布菜。   云岫见他光站着伺候,没有要坐下来一同吃的意思,忍不住道:“你怎么不坐?不是冯公公给你备下的么?是我沾了你的光才对,怎么反倒让我先吃了,不行不行!”   方玉笑道:“您先吃着,奴婢还不饿。”   云岫顿时起了疑,杏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方玉的笑容很快凝固住,最后抿着嘴慢慢低下了头。   到了此刻,云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谢君棠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想的,阴晴不定,待他时好时坏,让人捉摸不透。昨晚还强迫自己纹绣,今日又施予这等小恩小惠,这算什么呢?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方玉见他情绪消沉,似有不快,立马就要跪下请罪,云岫忙扶住他又把人按在旁边的椅子里,叹道:“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别怕,是我不好,这本就与你无关,你不过听命行事罢了。”   他又装作若无其事地道:“东西太多了,我哪里能吃得完,咱俩一块儿用罢。”边说边给对方盛了碗粥,又把各色点心小菜夹了许多给他。   方玉迟疑着不肯受,奈何云岫再三坚持他才作罢。吃完,两人又立即赶去了宣政殿。   巧的是,他们前脚刚到正要往班房走,就见几个小内侍端着茶盏从那里来。冯九功此时从殿内出来,见他俩也在,便道:“巧了,里头正传茶水,换你俩进来伺候罢。”   方玉应了声,接过其中一个小内侍的托盘代他站在了队伍里,云岫也想依样画葫芦,哪知却被冯九功叫住了,对方指着站在最前头的内侍对他道:“你去替他。”   云岫没明白这其中有何分别,但此时也不方便问,便只好听命照办,随后跟着往里走。   只是甫一进去,冯九功突然止了步,回头对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云岫悄悄抬眼透过花罩镂空的格子往里头看,只见偌大的内殿之中,气氛冷凝,几位老大人全都束手站着,头微垂,腰背紧绷,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谢君棠坐在上首,面色淡淡,正在翻看奏本,虽没有明显的神情表露在脸上,但凭借这些时日的相处和了解,云岫还是一眼就瞧出了他平静外表下的怒意。   果不其然,少顷谢君棠就把奏本扔在了朝臣脚下,冷声道:“当初你们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也就罢了,后来朕御笔朱批了结此案时,为何无一人提出质疑,怎么过了两月又都纷纷冒出来说要朕三思,重新定夺,这究竟是何道理?”   众人缄默不语,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谢君棠冷笑一声,面容下拉,已显出怒意,“你们不说,朕也清楚,不过是惧怕雷霆天威,担心那会儿朕正在气头上,非但听不进去求情的话,还会迁怒于求情的人。好呀!好一群体察上意又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的股肱之臣!”   “陛下息怒,臣等罪该万死!”众人见他发怒,纷纷跪下请罪。   谢君棠却并不买账,寒声讥讽道:“尔等何罪之有?朕和玄朝还要多多仰仗诸位,如何敢治尔等的罪!尔等这般作为岂非是要折煞了朕!”   云岫眨眨眼,发现这人言语里的尖刺并非是单单针对自己一个,原来对着朝臣也会同样的阴阳怪气,含沙射影。   朝臣闻之变色,匍匐于地,头也不敢抬,“臣等惶恐,臣等死罪!恳请陛下开恩恕罪!”   谢君棠道:“天下至德,莫大乎忠。那何为忠臣?古人云:忠臣之事君也,莫先于谏。下能言之,上能听之,则王道光矣。尔等今日能站在这里,无不是因为尔等都是饱学之士、能臣干臣,你们读过的圣贤书车载斗量,明白的道理盈千累万,非朕所能及。你们嘴上说着忠君之事,担君之忧,可却连最基本的‘忠’都不明白,所作所为究竟是把朕置于何地?自从去岁出了那事,你们面上劝朕说那是无稽之谈,但朕怎么觉得你们一个个都把那上头写的奉如圭臬,只差把暴君昏君四字刻在朕脑门上!”   “臣等罪该万死!请陛下赐罪!”此时朝臣皆是声泪俱下,愧悔难当。   谢君棠犹不解恨,正待要继续说下去,余光里瞥到花罩后有一双杏眼,目光炯炯,一副吃瓜看戏的模样,他心底蹿腾的火焰像是被个凭空出现的锅盖一下罩住了,神色莫名一僵。   那杏眼在触到他的目光后,像是投在水里的月影,被石头一撞就破碎开来,消失无踪了。   谢君棠心里冷笑连连,把脑袋缩回去就以为别人拿你无可奈何了么?真是天真可笑至极!遂怒道:“何人藏头露尾?”   云岫缩着脖子,未料到自己看戏一时忘形竟被他逮住了,暗道这下遭了,按对方的脾性,方才的火气还不一股脑地往他身上撒,顿时又惊又怕。   冯九功忙走出来请罪,“陛下恕罪,是奴婢带人进来上茶,不慎打搅了陛下与诸位臣工议事。”   谢君棠扫了眼他后头,仿佛他身后站着的不是人,而是几只戴着帽子的鹌鹑,一个个都战战兢兢的,云岫那老鼠胆混在其中倒是一点都不突兀。他又看了眼底下仍旧跪着的朝臣,忽然低头整了下衣袖,语调又恢复到了之前的那种漫不经心,“既如此,进来给各位大臣上茶解解乏。”   冯九功忙应了,招手让小内侍们进去,云岫站在最前面,宫里伺候人的规矩他是一点也不懂,径直就往朝臣那边走去。结果刚迈出步子,背后就被只手轻推了一把,云岫身子一侧,不得不往御案方向去了。   他像是被架上了高台,想半路折返都难,只得硬着头皮把茶盏端到了谢君棠手边,因为太过紧张,手微微颤抖,茶水溅了出来沾湿了旁边摊着的奏本。   谢君棠瞪了他一眼,还是那种要吃人的神情,又仿佛是在嘲弄他,怎么如此蠢笨,云岫不敢看他,飞速地往后退,脚下像踩着轮子一般,倏的一下就逃窜回冯九功身后,又缩成了鹌鹑。   此时朝臣们纷纷谢恩起身,皇帝不赐座,他们也没地儿坐,只能站着接过内侍们端来的茶喝了起来。   谢君棠呷了一口,眉眼在白雾袅袅间柔和了几分,他撇着茶沫道:“今年的春茶比往年要好上不少,诸位大人辛苦,议了这么半天恐怕早就口干舌燥了,冯九功,给诸位大人再续上一盏。”   众人听了,原本没喝完的都默默一饮而尽,把空了的茶盏搁回了托盘上。   云岫跟着大家出了内殿,回到班房沏茶,又再度回到殿内给诸位大臣上茶。   喝完第二轮,殿内气氛又恢复如常,谢君棠似乎怒意稍减,开始心平气和地继续议事了。   内侍们退了出去,但暂时还不能回班房歇着,而是垂手站在廊下等候,以防里头再度传唤。   云岫百无赖聊地站了会儿,想要活动一下酸麻的腿脚,可见两边无不站得规规矩矩,连声咳嗽都不闻,便也只好忍着,手脚不能乱动,但眼睛就管不了了,他的目光从廊柱上精美的雕刻彩画游移到一碧晴空上飘着的数团白云,再到远处宫殿戗脊上的仙人走兽……   云岫觉得自己眼下的样子和那些蹲兽差不离,像是一直要站到天荒地老,若是能选择,他倒情愿和它们换一换,自己站在高高的屋脊上,好歹还能看到远处的风光。   这时冯九功又走了出来,打断了他的神游天外,“里头传茶,你们手脚都麻利点儿!”   众人只得再次动了起来。   后来又陆续传了五六趟茶,云岫估摸着那些臣工的肚子里恐怕都能撑船了。果不其然,上午的议事一时持续到午时将尽才结束,那些朝臣走出殿门的时候,都面有焦急之色,提着官袍下摆连礼让寒暄都顾不上了,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云岫悄悄换了只脚着力,感叹谢君棠折磨人的招数真是层出不穷。   没一会儿,冯九功出来传膳,午膳一早就送了过来,一直用火温着。   当了一上午小内侍,跟着跑进跑出地端茶倒水,云岫已经逐渐上了手,干起活来也算有模有样。他同其余人把午膳端进侧殿,刚摆放好就见谢君棠走了进来。   他径自入了座,仍同早上一样,点了云岫留下布菜。 第98章 命运   其他人都能歇一歇,唯有云岫还得忍饥挨饿地服侍他吃饭,心里多少有些憋闷。好在谢君棠没有像早上那样冷嘲热讽,故意找茬,云岫夹什么他就吃什么,只是吃得很慢,嚼得有一下没一下的,那种味同嚼蜡的感觉愈发明显。   云岫偷眼看他,发现他眉宇间神情恹恹,脸色比早上憔悴了许多,唇色一如既往的淡,双颊瘦削,病容不减。   从前被蒙在鼓里时,不知他就是皇帝,起初还以为是风寒,后来在凤池山上见他这病症久治不愈,云岫不是没起过疑心,但一来对方和楚大夫都三缄其口,不愿如实相告,二来对方病中性情乖张,喜怒不定,自己为了宽慰安抚已是焦头烂额,来不及去深究,以至于到了今日他也还是不清楚对方究竟生的是什么病。   但结合之前听来的关于皇帝病入沉疴的传闻,似乎到底是不是风寒已经不言而喻了。   从前云岫只觉得皇帝生病是一件与自己无关痛痒的事,但等奉天帝这个高高在上的天子形象与谢君棠这个人两相重合后,其中滋味却已悄然改变。   云岫想起了卧床不起最终撒手人寰的云父,又想到当日这人在别苑中消极厌世,讳疾忌医的模样,心底徒然泛起细细密密的痛,随后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紧紧缠住了他。   冯九功见他在御前都敢堂而皇之的走神,忙低咳了一声示警,云岫回过神来,面上讪讪又有些落寞,忙舀了碗鲜汤掩饰过去。   谢君棠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只慢慢喝汤,他喝得格外慢,别人吃一顿饭的功夫,他才喝下半碗,仿佛难以下咽。   云岫望着剩下的半碗汤,一时失魂荡魄,纷乱如麻,直到方玉轻轻唤了他一声,他才再度醒过神来。   此时,原先坐着人的地方空空如也,方玉担忧道:“您怎么了?可是累着了?陛下已经走了,您的午膳就备在隔间,奴婢带您过去。”   云岫唇线紧抿,良久才故作释然地道:“不急,我先同你一道收拾。”说完低头拾掇桌上只略动了几筷的碗碟,随后原样送了出去。   他的午膳是另外备下的,菜品做得很细致,同早膳一样,怎么看都不像是小内侍的份例。云岫心下了然也不去点破,仍邀方玉一同吃喝。许是心里藏着事,他囫囵吃完,也没觉出什么滋味。   方玉说下午谢君棠会小憩一会儿,于是带着云岫去班房里休息,路上碰到去内殿送药的福喜,云岫目送着人走远,心神再度恍惚起来。   在班房里坐了半个多时辰,有人来传云岫,说是皇帝命他伺候笔墨。   内殿里静悄悄的,谢君棠正在批奏章,冯九功侍立一旁,云岫进去时,前者连眼皮都没抬,后者则对着桌上的砚台、茶盏比划了一下,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云岫喉结滚了滚,挨到御案边开始磨墨。   御案上奏折堆了几大摞,云岫旁观了片刻,发现有些瞧着是长篇大论,雕文织采,却只一味地卖弄辞藻,通篇都是些歌功颂德的屁话,泛善可陈。谢君棠每每只看了两眼就扔在一旁,多看一眼都嫌虚度光阴。而有些就是正儿八经的奏事,折子里往往还附了张纸条,上头同样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云岫不敢细看,但猜出这应当就是内阁的票拟了。   可虽有了票拟的便利,但谢君棠仍需在奏折上花费大量的精力,原因无他,他自身并非那等贪逸恶劳的庸碌之君,认为有了内阁就可以万事不管,可以去风花雪月,醉生梦死。且他前半生被人操纵,一言一行半点由不得他,即便如今大权在握,那种镌刻在骨子里想要掌控一切的操纵欲仍时时刻刻影响着他。即便是在沉疴入体,心知天不假年,消沉倦怠之后,还是一如既往。   这些内情,云岫并不知晓,但陪侍中他看到对方将奏本和票拟的内容逐字细看,忖度筹谋,虽朱笔落下时不过是“允”、“可“、””“再议”等简单字眼,可每一个字都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其中耗费之心力,无法轻易概述。   谢君棠一坐就是一下午,期间既没有出言刻薄,也不曾戏弄侮辱于他,始终心无旁骛地伏案批阅折子,但云岫并不如何庆幸,反而觉得先前的那张网越缠越紧,让他不得自在。   天黑透了的时候,谢君棠将笔一扔,疲乏地捏了捏眉心,云岫抿唇犹豫了半响,慢慢走到他身后为他揉捏肩背。   谢君棠这才正眼看他,好像这会儿才意识到他的存在,挑眉道:“是你啊。”   云岫不言语,头垂得低低的,手上动作却没有停。   谢君棠闭眼享受了一阵,忽然开口道:“没想到你还会这个,平日里也给谢瑜安这样松散筋骨么?”话音一落,肩上的手就顿住了,随后缩了回去,原本站在身后的人也往侧里退了一丈远。   谢君棠嗤笑一声,云岫以为他又要发作,哪知对方却只扬声唤了冯九功进来,命他将批阅好的折子派发下去。   冯九功依言照办,又低眉顺眼地道:“时辰不早了,不知今日晚膳摆在何处?是在宣政殿还是含章殿?”   “就摆这儿罢。”   这回云岫放聪明了,知道待会儿必定又是要点他布菜的,于是等菜上齐后,没等对方发话,就拿了筷子夹了点八宝野鸭搁在碟中。   谢君棠尝了一口,突然道:“你坐下一道用。”   云岫一愣,刚要拒绝,就听他似笑非笑道:“别对朕说你不饿,或是食欲不佳,朕瞧你今日两顿胃口不错,想必是方玉伺候得好,令你胃口大开?若真是如此,朕现在就传他进来。”   听他掰扯上方玉,云岫像是被捏住了软肋,纵然想法再多,也全都偃旗息鼓。   一顿饭用得云岫心累不已,竟比在廊下干站上半天还要疲惫。   用完膳,谢君棠便要起驾回含章殿。许是为了消食,他没有坐步辇,而是选择步行回去,途径御花园,他又命宫人勿要跟随,然后独自朝前逛去。   云岫跟着众人驻足,冯九功却暗戳戳指了指谢君棠的背影,示意他跟上。他踌躇了片刻,还是追了上去,远远地缀在对方身后。   御花园占地颇广,此时正逢春夏交接之际,园中海棠铺绣,梨花飘雪,香韵侵满衣。走了半天,谢君棠突然在花径上止了步,云岫原以为他是要赏花,可抬头一看忽见一座熟悉的宫阙轮廓静立在夜色之中,稍一思忖,才发觉原来他俩已经走到了重华宫附近。   谢君棠突然转过身来,宫灯泻出的柔光交织了水银也是的月色披在他肩头,真如簪星曳月,愈发衬得他沈腰潘鬓,玉影翩翩。他目光幽幽地看着云岫道:“那日看到你在此负伤爬行,朕本不想理会,但你挣扎求生的模样,让朕想到了自己,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云岫恍然醒悟过来,意识到这里正是那日他被朱庭等人欺辱坠马后求援的地方。此时脑海里浮现一片在花枝上擦过的玄色衣袂,那秋日里的蝴蝶扇动翅膀飞入了暮春的夜色里,撞在了他心尖最柔软的位置上。   “陛下也曾有过像那时的我一样狼狈困顿的处境么?”话一出口,云岫才发现自己竟然把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他自知失言,便装作赏花的样子抿嘴不语了。   自践祚以来,谢君棠听过无数的人称呼自己为“陛下”,可当这两字从对方口中出来时,却有种异样的触动。他凝视了对方半响,忽而哂然一笑,“我的生母年轻时得罪了顾皇后,后又见恶于先帝,被打入了冷宫,我是在冷宫降生的。”   云岫眸色微动,“是寒灰院?”   谢君棠点头,“没错,我母亲心比天高却又命比纸薄,受不了那样的处境,生下我没几年就疯了。她这疯病时好时坏,清醒时对我尚可,偶尔还会教我识字,疯起来……”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云岫听懂了,不禁心有戚戚,目露同情,未曾想到他会有这样一段晦暗的童年经历,转念又想起对方两次曾带自己去往寒灰院,那里外头瞧着破败,里面却纤尘不染,打扫保存得一如当年。他想,对方对生母应当是没有恨的,否则不会还留着那处院子,时常流连。   云岫想问“后来呢”,可又想到之前从未听说过奉天帝生母的事,后宫里也多年没有太后,便明白这个问题不该去问。   谢君棠沿着花径慢慢朝前走,云岫仍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夜风混着花香把对方的声音吹到了耳畔,直入心底,“我十一岁那年,先帝已作古数年,顾皇后扶持亲子登基成了顾太后。就在她四十千秋的前夕,她命宫人携鸩酒来到冷宫鸩杀了我的生母,五日后我得以踏出冷宫,重见天日。”   虽早有准备,但在听到实情后,云岫还是震惊得捂住了嘴巴。   “顾太后别有企图,她想要操控我,哪知世事无常,后来废帝下台,她也死了,我便转而成了你父亲的傀儡,战战兢兢地当着有名无实的皇帝。”   云岫低下了头,不知说什么好。   “原以为斗倒了云敬恒,不再受制于他,我便会迎来不一样的人生,但在那之后很快我就明白过来,我的敌人不是冷宫、废帝、顾太后以及你的父亲,而是无常的命运。它在我最志得意满的时候,狠狠给了我一巴掌。” 第99章 取悦   杏眼中眸光忽闪,云岫隐隐猜到了对方想要说的话,白日里那张缠裹住自己的网勒得他呼吸不畅,他攥紧手掌,心跳得格外快。   谢君棠抬头望天,夜空上零星地缀着几颗寥落星子,他神情毫无悲喜,就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月色照不亮他沉寂如渊的眼眸,里头暗淡无光,如同一座荒凉的墓穴。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可能后面的话会显得他这个帝王太过软弱,虽然他的软弱曾经在云岫眼前展露无遗,但他此时并不想再重蹈覆辙。   云岫觉得胸膛里塞了团棉花,吸了许多水,不断地膨胀再膨胀,让他很不好受。他知道或许现在应该说点宽慰的话,但那些话又太空太假,那么的苍白无力,说与不说又有何分别。   他落寞地摆弄着手指,那些话在喉头上上下下,连同那团堵塞的棉花压得他心口、鼻子酸涩难当,但他最后也只轻轻地问了一句:“您为何同我说这个?”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说这些,也许是触景生情,有感而发罢。”谢君棠指着花径和远处的重华宫檐角道。   回到含章殿,谢君棠吩咐要沐浴,好在他没有要云岫伺候他洗澡的想法,想来是当日在难老别苑药浴的那段经历并不美好,所以他懒得干这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   这会儿云岫也闲了下来,想着等人沐浴完也该就寝了,后面也没自己什么事,不想却见冯九功抱着一摞奏折进来,不免有些惊讶。   冯九功把奏折码放好,见他这副神情就笑道:“陛下勤勉,真是社稷之福。”言下之意,谢君棠一时半会儿还不会睡。   云岫盯着那摞奏折出神,直到被人轻轻喊了一声名字才惊醒过来,回头就见谢君棠穿着寝衣,衣襟微敞,整个人冒着热腾腾的水汽,因为刚洗过澡的缘故,苍白的皮肤透着淡淡的红,像是沉疴尽除,容光焕发。   因天气渐热,谢君棠也没再披件外衫,他走到书案后坐下再度开始处理那些政事,他看了会儿,突然吩咐道:“去倒杯酽茶来。”   云岫迟疑着没动,他想起这人在别苑养病时就有夜里难以入眠的毛病,自己虽不是大夫,却也知道这症状不是吃几副药就能轻易断根的,若这会子为了提神喝了浓茶,恐怕晚点就更睡不着了。   “耳聋了么?”谢君棠见他没反应又抬起头看他。   云岫道:“若是困乏了不如先去歇着,政事繁多,留着明日……”对方不耐地打断,“你倒管得宽,敢抗旨不成?快去!”   云岫无法只得出去沏茶,可犹豫再三后还是自作主张地沏了杯淡茶端了过去。   谢君棠做事格外专注,喝茶时也无暇去留意茶汤颜色,竟也没发现异样。   云岫的心咯噔了一下,眼帘微垂,浓密的羽睫在眼下投出暗色的影,他抿紧唇线,静立了会儿只得开始研墨。   哪知谢君棠伏案看了会儿,突然把一物掷在一边,好巧不巧地就落在他眼皮子底下。朝廷机要他本该避嫌,只是开篇“罪臣朱若谨奏”六个字实在打眼,想无视都难。云岫快速瞟了谢君棠一眼,见他毫无所觉,便大着胆子多看了两眼。   他看得极快,几乎一目十行。原来这是朱若为孙儿朱楣求情的折子。   云岫想起当初谢瑜安曾说过,朱楣因为大胆谏言,觉得奉天帝对石壁天书案中的一干人犯判决用法严苛,失于仁厚,非明君所为,希望奉天帝能不以言获罪,从轻发落他们,从而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后被人以包藏祸心、与逆党同流合污为由从地方缉拿归京。   从朱若折子上不难看出,这两天朱楣刚被押解抵京,如今关押在天牢里等待问罪发落,事态很不利,所以才有了这封求情折子。   云岫想到朱大郎君当初待人接物时的温文和善,顿时心里就有些不好受。   “怎么?你认识朱楣?”谢君棠的声音冷不丁在一旁响起。   云岫倏然回头,就见谢君棠把朱笔一搁,正探究地看着自己,他原想说点什么,又怕说错了反而添乱,便咬着唇和他沉默以对。   谢君棠自嘲一笑,“朕差点忘了,朱若是谢瑜安的外祖,朱楣又是他表兄,你合该认识的。”   云岫吃不准他突然提这个的意图,眼神不由地警惕了起来。   谢君棠道:“你见过朱楣几回?对他了解多少?”末了又补了句,“君前奏对不容信口雌黄,你可要想清楚,据实以告才好。”   云岫脸唰地白了,良久才轻声说道:“只见过一回,但……但我觉得他人……不错……”   谢君棠嗤笑出声,暗道只见过一回的人谈何分辨他是好是坏?云岫又是个容易轻信别人的小笨蛋,识人不清,而自己问他朱楣为人如何也实在多此一举,蠢透了。   云岫见他不信,有些着急,眸光闪了闪,似乎是在思考想要找到能取信于他的证据。可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不过只与朱楣见过一回,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纵然绞尽脑汁去想,也一无所获,最后只能嗫嚅着说:“他人真的很好,他……他对我很友善……”说完又觉得愧疚,觉得自己明明有在御前替朱楣说话求情的机会,但却什么都做不好。   谢君棠起初还想嘲讽两句,可见他竟然会为此自责便有些无语气闷,他把折子拿了回去,目光扫到上面朱若的名字,不禁让他想起了一件事。   “朱家的人对你不好?”   云岫一怔,未料到会从他嘴里听到这个问题,一时忘了回答。   谢君棠见他这副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立马了然道:“果然如此,朕记得他家送进明德堂读书的子弟就曾暗害过你。”   朱家送进宫里读书的只有一个死了的朱庭,谢君棠话里所指的也只能是他了。   当时朱庭对他百般欺辱,先是害他摔马,后又偷了他的东西置于池塘的薄冰上,想要诱使他走上去妄图加害他性命。幸亏方玉出现阻拦,自己才能幸免于难。后来……   他至今忘不了朱庭的死,这事好比是一根刺扎在心底,那是他终生都摆脱不掉的罪孽。   因为朱庭,云岫心神不宁,虽他心底对谢君棠竟连朱庭欺辱他的事都似乎知之甚祥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又想到方玉是他的人,且明德堂又是在宫中,里面的宫人都是他的耳目,知道这些也就不足为奇了。   谢君棠并不知道云岫此刻的复杂心情,他想到当初朱庭的肆无忌惮,敢在皇宫大内行鬼祟害人手段,便是后来死于廷杖之下也让人不觉得有丝毫可惜。对方小小年纪便如此歹毒,屡次针对云岫,究其原因,一则是他品性低劣,二则应当是和他身边至亲对待云岫的态度脱不开关系。所以他才会有之前那个猜测,觉得朱家对云岫不好。   不过若非如此,这个小傻瓜也不至于仅凭一面之缘,就一厢情愿地认定对方是个好人。恐怕那个朱楣当日释放的寥寥善意对于一个被朱家人排斥的小笨蛋而言实在过于珍贵。   谢君棠觉得云岫真是又笨又可怜,于是忍不住问他:“朱家是谢瑜安的外家,朱家人对你不好,谢瑜安就没管管他们?”   云岫不知道话题为何会突然大变,他们原本不是在谈朱楣的为人么?   “不准撒谎!回答朕!”   突如其来的一声暴喝让云岫的面色愈发难看起来,曾几何时那些只能隐忍在心底、独自消化的酸楚委屈悄悄冒了头。云岫把头一撇,忍着眼角的酸意嘴硬道:“这个与你无关!”   谢君棠冷笑出声,知道这是戳中云岫的肺管子了,否则他不会态度大变。他又是个不知适可而止的人,于是还刻意挑拨道:“谢瑜安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在乎你,若他真心实意地在意你的感受,他就不该放任朱家人那样待你,除非他又聋又哑又瞎,才会视而不见,不闻不问。”   云岫气得眼圈泛红,他想反驳,可内心深处却有个声音告诉他,对方说得很对,过去阿倦也不是没说过类似的话,但当听到第三个人也这样说,美好假象被残忍捅破的难堪和委屈像洪水一样立即灭顶而下。   啪嗒啪嗒……   眼泪掉得越发汹涌,云岫用袖子胡乱去擦,却越擦越多,怎么都止不住。谢君棠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且自认为不是第一回见他哭,所以一开始还很淡定,可随着时间地推移,他像是被架在文火上烤一般,逐渐不好受起来。   他再次感慨云岫的眼泪仿佛流之不尽,为此他还有些心浮气躁,他拽了下领口,忽然道:“你既然觉得他是好人,就没想过要向朕求情宽恕他么?”   云岫早已哭得泪眼朦胧,乍然听到这话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思忖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话题兜了一圈竟然又回到了朱楣身上。   眼皮上还挂着泪珠,他抿了抿唇,猜不透谢君棠的深意,对方究竟是设了陷阱,故意诱导自己好借题发作,还是真的希望自己说点什么。   云岫踌躇着没开口,脸上现出警惕之色。   谢君棠笑了下,他往椅背上一靠,浑身舒展,以一个惬意放松的姿态对他道:“如果你能令朕龙心大悦,朕或许能网开一面。朱楣的事可大可小,说他直言正谏,有古时谏臣之德倒也没错,说他包藏祸心,与逆党同流合污,欲陷君王于不义也不是不对。”他长眉微挑,俊逸不凡中的脸上缠杂着病态的苍白,让他看上去像只引诱人堕落的妖,他薄唇微启,别有深意地说:“单看你如何做。”   云岫咽了口唾沫,明知危险却还是因为心底的那点对朱庭之死的愧疚以及对朱楣此人的好感而朝诱惑世人的妖迈出了脚步,他嗫嚅着问:“你……你要……要怎样……”   谢君棠薄唇浅笑,眼里如有漩涡激涌,令人颤栗,他突然抬手一拽,云岫脚下失了平衡立刻就扑在了他怀里,待反应过来后刚要挣脱起身却又被对方使劲在肩膀上一按,他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对方脚边。   云岫被捏住了下颚,不得不仰脸看着谢君棠,只见对方笑容玩味又轻佻,暧昧地凑到他耳边启唇低语,“取悦朕。” 第100章 出宫   方玉刚踏入内殿就闻到一股怪异的味道,他用余光瞥了眼角落里尚在焚烧的熏炉,暗道今晚香料的气味怎么与往常有些不同,莫非是底下人不仔细,掺了杂质进去不成?   他心底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随之在书案前跪下。   谢君棠高挑的身影从书案后转出,并随意地往后一指,对他道:“把人带回去好生伺候。”   方玉这才发现书案后的圈椅上趴着一个内侍打扮的人,看侧影似乎是云岫,他忙应了一声,等脚步声远去后,立马爬起来去看对方。   只见云岫原先戴着的烟墩帽滚在了一旁,鬓角凌乱,发髻松散,脸颊和眼尾铺着烟霞似的醒目潮红,两眼迷离,含着水光,嘴角有伤,也不知是怎么弄出来的,似乎是裂开了,还在渗着血丝。   方玉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喊了一声“贵人”,云岫却没有反应,仍是侧脸伏在圈椅上静静地淌着泪,他身上衣襟散开,锁骨上新刺的秋海棠艳色夺人。   “贵人?”他又唤了一声,又弯下腰去看,哪知云岫突然推开他,一骨碌爬起来捂住嘴就跑了出去。   等再寻到人的时候,对方正扶着藤萝架呕得天昏地暗。   “您这是怎么了?”方玉急坏了,忙给他拍背顺气。云岫又呕了好一阵,看着是要把今日吃的东西一股脑全呕出来一样,吐到最后只剩酸水,可他仍旧很难受,不断干呕,脸上、衣襟上全是眼泪打湿的痕迹。   方玉被吓得够呛,忙要去找医官来,哪知下一刻就被扯住了衣袍,云岫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气息微弱地道:“别……别去……”   “这怎么行?好端端地怎么会吐成这样?”方玉并不赞同。   云岫来不及解释再次干呕起来,因为痛苦面皮紫涨,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缓过气来。他气喘吁吁地扶着藤萝架和方玉,脚底虚浮,如风中的纤弱禾苗,随时会栽倒,他用衣袖擦了下嘴,气弱地说:“已经好多了,不必惊动医官,扶我回去躺一躺就没事了。”   方玉无法,只得扶他回了侧殿,又斟了茶来给他漱口。   云岫漱完口,栽回床榻上,对着罗帐怔怔出神,颊边红晕未散,如同桃花覆面,只神色间倦怠消沉,愁肠百结。   方玉仍旧不放心,“您现下觉得如何?可有哪里不适?”   云岫恹恹地摆了下手,勉强笑道:“不碍事了,让你担心了,我只是有些累了。”   方玉替他盖上锦被,“那您快睡罢,奴婢就在外间守着,有事您叫奴婢。”说完放下帷帐慢慢退了出去。   等室内安静下来,云岫翻了个身趴着,把头埋在枕头里,随之泪水涟涟,把身下的刺绣锦缎浸出大片大片的痕迹。他哭了很久,直到哭得精疲力尽,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仍被叫到御前使唤,云岫纵然千般不愿,可皇命难为,最后也不得不去。   如此日复一日地在御前周旋,在人前还好,可每每到了人后,谢君棠就颇有些肆无忌惮,虽没真的幸了云岫,却也是极尽亵玩之能事。   云岫为此度日如年,在情爱缱绻和良心谴责之间反复煎熬。直到春去夏来,宫里桃杏尽皆凋尽,榴花取而代之,重重密密,浓艳似火。御花园中绿荫如盖,熏风如醉,宫中诸人也都陆续脱下春衫,换上了轻薄的夏装。   这一日掌灯时分,谢君棠在喝了两口云岫盛的山药甜羹后,忽然道:“待会儿朕让人送你出宫。”   云岫一怔,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谢君棠见他不信,似笑非笑道:“怎么?不愿意了?想留下来继续伴驾不成?”   云岫白了脸,手指卷上衣袖迟迟不吭声。   谢君棠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笑得云岫心肝跟着不安地颤了颤,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被猛地一拽,原本捏在手里用来布菜的牙箸“啪嗒”掉了下来,滚到了桌子底下。云岫跌坐在他膝盖上,被箍紧了腰肢,动弹不得。   侍立在旁的冯九功并几个内侍宫女俱都低着头,连一眼都不敢多看,饶是如此,云岫仍窘迫至极,只觉得脸颊上火烧火燎,如坐针毡,遂又羞又窘地哭着求他,“快放开我……”   然而话音方落,那圈在腰间的臂弯又无声地收紧了些许,不仅如此,对方又扣住他后脑勺迫使他与之缠吻。   这不是他俩第一次亲吻,在宫里的这段时日里,他们也吻过许多次,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等没羞没臊的事,还是第一遭。这些宫人虽面上瞧不出什么,垂眉敛目的,就像一个个木头人一样,但云岫还是无法忽略他们的存在,只要一想到自己和谢君棠眼下做的勾当全部落在他们眼底,他就愈发无地自容,只恨不得再撞一回床柱。   谢君棠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遂在他腰际软肉上狠狠捏了一把,云岫吃痛,痛叫出声,可甫一张口便给了对方可乘之机。谢君棠立刻加深了这个吻,直把人吻得娇喘微微、红霞满面才罢休。   云岫软在他怀里急喘。   谢君棠揉捏着云岫的颈后根,没脸没皮地说:“舍不得朕也不要紧,等过几日咱俩自然还会见面。”   云岫咬紧唇不说话,谢君棠又拍了拍他的脸,并在他眉间落下一吻,随后松开桎梏放他起身。   他让方玉送云岫出宫,离开前自然要先换掉那身内侍服,原先穿进宫的那套不知被扔到了哪里,方玉奉命送了一套新制的夏衫过来,由轻罗和葛纱制成,如雾如云,细软清凉,上头还密密匝匝地绣了许多暗纹,精美绝伦。   云岫当日并没有带其他东西进宫,自然没什么要收拾的,等换好衣裳,他便跟着方玉出了宫,离开了这座富丽堂皇的黄金鸟笼。   马车在大道上走得飞快,云岫尚未想明白谢君棠怎么突然肯放他离开,就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下车时,他无意中抬头看到了悬在大门正上方的匾额,上头书着庆顺郡王府几个大字,他脑子里嗡的一下,像是被一记闷锤击中,此时此刻才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他该如何向郡王府里的人解释这段时日里的去向。   那日郡王府的人都看到他是被明德堂的梅师傅派来的人接进宫参加琼林宴的,一个多月未归,且音讯全无,大家会作何感谢?   思及此,脊背上已经冒了许多汗,加上初夏的日头已经有了点毒辣的势头,云岫只觉得太阳穴被晒得突突地疼,眼前金星乱冒,踩马凳时一个不慎,差点就从车架上摔了下来,幸亏方玉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第101章 惊疑   “贵人,您怎么了?”方玉忧心忡忡,还以为他是中暑了。   云岫白着脸摇头,等那阵晕眩感过去后,就见有人正从门内疾步走来,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被派去地方赈灾一个多月没见的谢瑜安。   许是赈灾条件艰苦,谢瑜安黑瘦了许多,面部线条变得愈发冷硬,不笑的时候显得格外咄咄逼人。   云岫没想到他竟然已经回到了帝都,由于太过震惊而呆立在原地。他终于想起谢君棠曾经说过的话,对方说谢瑜安已经知道了他俩的事,还说等谢瑜安回京,就会把他送回来,原来这就是今天他会放自己出宫的理由,对方果然说到做到,不可谓不是居心险恶。   云岫脑海里一片荒芜,身体止不住地战栗,他头一次对见到谢瑜安这件事感到抗拒和害怕,并且随着对方的靠近,这种感觉愈演愈烈,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像是要把他活生生碾碎。   等谢瑜安走到他面前时,云岫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也并不敢去直视他的目光,心虚和胆怯明晃晃地挂在脸上,经不起半点推敲。他以为对方会立马劈头盖脸地质问自己这段时日以来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随后疾言厉色地谴责自己背弃了婚约。   可出乎意料的是,谢瑜安什么都没有问,他脸色不是很好,不知是因为奔波劳苦显得憔悴还是因为云岫的事在恼火,他只意味不明地看了云岫一眼,很快就把目光转移到了方玉身上。   方玉还穿着内侍服、戴着烟墩帽,其身份不言而喻。   谢瑜安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了片刻,脑海里灵光一闪,瞳孔微微一缩,终于想起来究竟为何眼前这个小内侍让他感到面善了。   此人他分明在重华宫曾见过几次,正是前段时间经常奉旨到至善院赐菜的内宦。   “你是……方公公?”谢瑜安试探地问。   方玉恭敬地朝他行了个礼算是默认。   谢瑜安不禁陷入了沉思。   自从云岫入宫参加琼林宴多日不归,郡王府的人四处打听却一无所获,无奈之下长史官只得写了一封信派人快马送到谢瑜安手中将此事和盘托出。   谢瑜安得知这个消息后,勃然大怒,以为云岫和永安长公主这对奸夫淫妇趁自己不在帝都,竟胆大妄为到公然私奔的程度,简直欺人太甚,这分明是把自己的尊严狠狠踩在了脚底下犹嫌不足。当时他恨不得立马肋生双翼回到帝都抓住这对狗男女,可毕竟皇命在身,赈灾事宜刻不容缓,且此次差事关乎到自己的前程。两相权衡后,他不得不忍下这口恶气,只回信让府里不要声张,只当不知,人若回府立即写信告知于他便是了。   哪知左等右等,始终没等到云岫回去的音讯,且今日自己回京,才得知人竟然至今未归,那一刻,谢瑜安想杀了云岫的心都有了。   就在盛怒之际,乍闻门房来报,说云岫回府了,他当即就坐不住了,觉得与其被这对狗男女将来变本加厉地羞辱,窝囊地做那招人耻笑、永远抬不起头来的乌龟王八,今日不如大家捅穿了窗户纸,谁都别想好过。   可怒意和冲动在见到方玉后,突然火灭烟消了。   为何是方玉护送云岫回来?若他没记错,当初在至善院,方玉曾说过他是在冯九功手底下当差,冯九功是御前大总管,奉天帝跟前第一心腹,他的人为何会送云岫回来?   再观云岫,他身上所穿衣物的款式面料都与平素不同,尤其是上头那些繁复的暗纹刺绣,精美绝伦,瞧着不似出自民间绣娘之手,倒像是上用内造的针线手艺。   凡事都经不起推敲,谢瑜安只借了这两处疑点稍一思索,蓦然间轰的一下,头顶仿佛惊雷乍响,四肢没来由地发凉发僵,他目光僵硬地在两人之间徘徊,心中的惊疑慢慢显现出一个可怕至极的轮廓。   他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曾经的那些猜测在此刻似乎已经站不住脚,可新萌生的这个揣测又是那么的匪夷所思,荒诞可笑。   但谢瑜安的失态很短暂,他很快收敛住情绪,笑着邀请方玉进府用茶,可方玉还要赶回宫去复命,并未逗留。   谢瑜安想要进一步试探的目的落了空,等马车离开后,他回头看了眼云岫,对方还是什么心事都直白地写在脸上的样子,让人一眼就能把他看透。   谢瑜安攥住拳,忍了又忍,把剩余的那点烦躁和怒意悉数压下,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带着一干人甩袖而去。   云岫见他负气离去,悬着的心没有就此落下,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院子,松萝几人见他归来,喜极而泣,随后七嘴八舌地询问他这些时日的去向。他无法将实情和盘托出,也不知究竟该如何解释,索性闭嘴不言。   他不肯说,众人也无法,只好放弃追问。   云岫以为到了明日谢瑜安必定会来询问,可实际上,接下去几日,对方都避而不见。长史官说世子初回帝都,地方上赈灾的差事虽已告一段落,但他还需向陛下和内阁汇报,加之离京日久,许多事等着他去办,难免忙得脱不开身。   从前的谢瑜安再忙也绝不会这样,眼下的反常说明了什么,云岫很清楚,但他又不是个遇事果决的人,他有多许顾虑,有许多羞于启齿,有许多彷徨不安,以至于他始终无法鼓起勇气主动去找谢瑜安攀谈。   这日,谢瑜安从宫里出来时天色尚早,他没有立即回郡王府,而是先去了一趟朱府。   今日朱府上下喜气洋洋,许是被这种氛围感染到,连日来满腹心事的谢瑜安嘴角也多少有了点笑意,他问管事:“大表兄何时回的家?身子如何?”   管事回答:“晌午那会儿,咱家大老爷亲自接回来的,世子放心,已经请了大夫细细看过了,并未受过刑,只是前头先是被押解回京,后来又蹲了大牢,憔悴清瘦得厉害。好在大夫说,大公子年轻底子好,养几日便不碍事了。”   谢瑜安听了高兴,闲话间已经走到了书房门口。   朱若正在里头写谢恩折子,见他来很是高兴,忙让他坐。   谢瑜安坐下后留神打量了朱若片刻,笑着打趣道:“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果然不假,大表兄的事如今一了结,我看外祖父的精神头也比前几日好了不少。”   朱若捋着胡子笑道:“你已经知道了?”   谢瑜安道:“我去宫里禀事,遇上几位大人,他们向我道喜,我才知道今日上午陛下宽赦了大表兄,我一听果然是喜事,出了宫就往您这儿来了。”   朱若点头,“你大表兄不碍事,吃了药已经睡下了。这次能化险为夷全赖天恩浩荡,陛下果然是古往今来难得一遇的明君,宽厚仁善,明辨是非,若非如此,就你大表兄那愚直的性子,闯下这般滔天大祸,能判个流刑都算咱家祖宗保佑了。”边说边唏嘘不已。   谢瑜安也是万分庆幸,之前他们多番奔走,可愿意为朱楣在御前进言求情的寥寥无几,无奈之下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后来他奉皇命去地方赈灾,期间诸事无不亲力亲为,不敢有分毫懈怠,一则知道这是奉天帝对他们这些宗室子的考验,关乎前程,二则也想借此立下功劳,等回京复命时能有机会在御前讨点颜面,好为朱楣求情。   哪知陛下竟忽然开恩宽赦了他,真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朱若眉眼间具是喜色,他朝皇宫方向遥遥抱拳,“不仅如此,听说陛下还要重判石壁天书一案,如今谁不说陛下圣明,实乃千古明君。”   见外祖父对奉天帝感恩戴德,一副恨不能立刻效死的样子,谢瑜安脸上笑意淡去了许多,露出点悻悻然来。   朱若何等的眼力见儿,一眼便瞧出了不对,遂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第102章 确定   谢瑜安心中踌躇再三,因觉得事涉天子,眼下自己也无真凭实据,不过都是些猜测罢了,若此时告诉外祖父,恐有非议君上之嫌,于是决定暂不透露自己的怀疑,只以另一桩传闻来岔开话题。   “只因今日在宫中,我听到了些许风声,”谢瑜安忧心忡忡,“据说近来有人进言希望陛下尽快为康王择妻。”   朱若听罢,神色倏地变了,原先的那点喜色瞬间没了踪影,“为康王择妻?你没有听错罢?”   “千真万确。”谢瑜安飞快瞟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外祖父,忍不住道:“康王那个样子,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提出要给他择妻?我思来想去觉得这事背后恐怕有什么猫腻。”   朱若靠在座椅里,眉心两道深深的纹路,他咂摸着说:“恐怕这事归根结底是来自陛下的授意。”   谢瑜安倒吸一口气,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朱若摩挲着折子,叹道:“康王虽未及冠,但宗室之中早早定下婚事的不在少数,康王若不是情况特殊,以他的身份,婚事绝不会拖到今时今日,眼下陛下想要为他择妻倒也在情理之中。”   “可……可那康王……他……他是个……”谢瑜安欲言又止。   朱若正色道:“他虽痴傻但也改变不了他是天潢贵胄的事实,他是当今圣上唯一的亲侄儿,论理,陛下无子,他才是玄朝最正统的储君人选。好孩子,你必定也是想到了这点,所以才会巴巴地跑来告诉外祖父,是也不是?”   谢瑜安点了点头,忧虑道:“自从听闻了此事,我便隐隐不安,觉得仿佛要横生枝节。此次赈灾回京复命,陛下虽赞扬了我办事勤勉,一并赏了许多东西,但听说这几日其他几个宗室子也陆续归来,陛下对我们几个并无偏颇,都是一样的待遇。原先我还志得意满,觉得这次必定能把其他人比下去,让陛下对我另眼相待,可如今看来,似乎和离京前并无不同,大家还是在同一个起点上。现在又杀出了个康王,虽然我以康王自小痴傻为由想要说服自己,但……”话未说完,他已长吁短叹起来。   朱若不得不叹服自己这个外孙的敏锐,康王痴傻,心智堪比幼童,在储君之事上,一早就被排除在外,正因如此,才给了谢瑜安他们这些宗室子争储的机会。   奉天帝病重已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但病势病况却是宫中隐秘,太医院三缄其口,连半个字都不敢往外漏,导致外头无人知晓陛下寿数几何,究竟还能坐多久的江山。   倘若陛下还能坚持个几年,一旦康王大婚后诞下心智健全的男孩,只要此子立得住,那么储位将再无悬念。   但这也意味着谢瑜安他们这些人到头来白忙活了一场,所有宗室子都只有一败涂地这个结局。   奉天帝心思深沉,难以揣度,朱若猜不透他究竟为何会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要给康王择妻,他到底只是因为不忍康王一脉无后所以这样做,还是因为对所有宗室子不满,不打算继续在这些人里挑选储君?   答案不得而知。   饶是朱若为官几十载,经历得多了,面对当下的局势,此刻也难免失了平和,开始跟着心烦意乱起来。但为了避免谢瑜安这个外孙在此刻方寸大乱,朱若不得不打起精神来试图宽慰他,“勿慌,越是如此你自己越要稳得住,如今还只是传闻,陛下尚未明发旨意,一切还未可知。纵然确有其事,焉知不是陛下只是出于怜惜之情,想要为康王找个能掌事的贤内助?”   谢瑜安垂眸不言语,朱若以为他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正待继续劝说,对方却突然起身附在他耳畔问了一句话:“您在帝都多年,可曾听说过一个传言,说康王实际上并非是陛下的侄子,而是陛下的私生子?”   “放肆!”朱若惊立而起,呵断他的胡言乱语,他头一次对这个外孙疾言厉色,指着他鼻尖骂道,“这是哪里听来的胡话!将这种无稽之谈告知与你的人究竟存了什么心思?你休要听信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若被人知晓你们背后这般编排陛下,杀身之祸顷刻而至!”   谢瑜安自知说错了话,后悔不迭,他白着脸去开门窗,确保这话没有被第三个人听了去,接着又再度关紧门窗回到书案前向朱若请罪,“孙儿一时糊涂,口不择言,您切勿生气,孙儿今后再不说了。”   朱若心知他素日老成,但到底年轻,没经过什么事,又被康王的事弄了个措手不及,难免就失了分寸,此时见他有了悔意,也不忍再责备他,只温声说道:“瑜安,外祖父还是那句话,你自己要先稳住,不可因为外头那些毫无根据的混账话乱了心智,若是一着不慎那就真的是满盘皆输了。当前你要做的,就是安心读书,尽心为陛下办差,知道么?”   谢瑜安躬身行礼,表示受教,只是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压低了嗓门道:“据说康王的生母和仁元皇后是同族姐妹,模样肖似。陛下对早逝的元后用情至深,见到酷似发妻的兄嫂,难免移情……”   朱若没想到他竟还要说,立马将书案拍得砰砰作响,怒道:“住口!住口!快住口!”   谢瑜安这才作罢,外祖父这样激烈的反应,反倒说明了问题,只是对方畏惧奉天帝,害怕祸从口出,不肯深谈,他只好再次赔礼道歉,并指天发誓自己必不去外头乱说,才将此事揭过。   因为这段插曲,朱若无心再与他说话,匆匆打发了他。谢瑜安无法,只得告辞,他又去探望朱楣,得知人没醒就没逗留,径自出了大门打道回府。可行至半途,竟撞见了永安长公主的车驾。   谢瑜安想了想,主动迎了上去求见对方,大街上闲杂人等众多,不是说话的地方,长公主让家将给他传话,让他半个时辰后去畅音坊的雅间等她。   畅音坊是帝都中有名的戏园子,许多达官显贵都爱去那儿听戏消遣。   谢瑜安掐着时间到了地儿,早有长公主事先安排好的人引着他从后头一处隐蔽的楼梯上了雅间。他在里头又等了大约半个时辰,永安长公主才姗姗来迟。   对方用绛色团扇遮住下半张脸,扇面上精美的折枝花鸟刺绣与她额间的花钿两相呼应,她边落座边笑着致歉,“实在对不住,方才与这儿的班主多说了几句话,一时忘了时辰,世子别见怪啊。”   谢瑜安自然不敢同她计较,他倒了茶递给对方,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忽听长公主噗嗤一笑,半真半假地揶揄道:“上回世子好大的火气,还说要和本宫玉石俱焚,着实把本宫吓得不轻,还以为从此之后世子铁了心要同本宫再无来往了呢。”   谢瑜安讪讪地喝了口茶,永安长公主轻摇团扇,明知故问道:“世子今日要见本宫,为的什么?本宫事忙,留给世子的空闲可不多。”意在催促他有话直说。   这两天,谢瑜安把之前在孙府和长公主之间的谈话细细回忆了无数遍,发现当日长公主字里行间只说让他主动退婚、献出云岫,却从未明确地说过是让他把云岫让给她自己,当时他先入为主,又是在气头上,自然没有往其他方面多想。方才在街上偶遇长公主车驾,他便决定今日要把事情弄个明白,于是才有了这一出。   谢瑜安笑着作揖向她赔礼,“上次驸马府上的美酒实在香醇,瑜安贪杯多饮了些,酒后无德言行上开罪了长公主,还望您大人有大量,饶恕则个。”   永安长公主不吃这套,似笑非笑道:“若世子今日只是为了道歉,那后面的场面话也就不必说了,本宫还有事,就不奉陪了。”说着作势要起身。   谢瑜安忙出言阻拦,费了好多唇舌才把人劝住,他又重新斟了茶陪笑道:“既如此,瑜安也不说那些虚的了,今日只想问您一句,当日您劝瑜安让出云岫,为的是何人?”   永安长公主摇扇的手一顿,拧眉看他,眼波流转之间已经猜到了内情,不禁气笑了,万万没想到当日竟白费了周折,说了半天竟是鸡同鸭讲,难怪那天对方会气成那样,原来是误以为是她要夺人所爱。想通后,她又舒展开眉眼,不答反问:“世子以为本宫为的是谁?”   谢瑜安迟疑了片刻,突然朝某个方向抱了下拳,意思不言而喻。   长公主见他了悟,又慢慢摇起扇子来,含笑道:“孺子可教矣。”   谢瑜安听罢,心蓦地一沉,暗道竟果然如此,虽早有预料,但在确认后仍觉得荒诞震撼,如同天方夜谭,一时面如死灰,迟迟无法回神。   长公主喝完一杯茶,见他还在消沉,便用团扇轻点了点他胸膛,道:“世子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如何为君父分忧,这事不用本宫再教一次罢?”说完不再多言,推门而去。   人走后,谢瑜安又静坐了许久,直到日落西山才离开了畅音坊。   骑在马上,他想了许多,他想到了早逝的父母,想到了迟迟未承袭的爵位,想到了遥不可及的储君之位,想到了康王娶妻……心绪也几经变化,从心不在焉到愤愤不平,再到茫然无措,最后狠厉决绝…… 第103章 避暑   谢君棠曾说很快他俩还会见面,云岫没想到这一日会来得如此之快。   天气渐热,奉天帝准备移驾行宫避暑,同时点了许多王公大臣随驾,满朝文武外加宗室贵胄无不以在随驾之列为荣,明德堂的宗室子这次并未都去,跟去行宫的不过寥寥三四个,而谢瑜安就在其中。   朱若听说后很是高兴,又勉力了他一番。谢瑜安心底却清楚不过,奉天帝醉翁之意不在酒,点了自己随行伴驾不过是做个幌子给外面的人看罢了。   他若是忠心,就该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接下去该如何做。   谢瑜安自然不敢违背,知情识趣地带上云岫同去。   云岫坐在马车里,偷偷打起车帘看他,对方骑马走在前面,只留给他一个冷硬的背影。这几天,他俩统共没见过几回,更别说好好说几句话,就连今日出城走了这大半天的路,也没吭过声。   云岫咬住唇,想叫他却又不知等人来了该说点什么。这般踌躇着,转眼就到了行宫。   因无妃嫔,南郊行宫地方又大,谢君棠便大度地让一干人等住了进来。谢瑜安和云岫被安排在行宫外围的一处小筑里。小筑一面临水,周遭种着千竿绿竹,环境清幽雅致,将熏蒸的暑气隔绝了大半。   云岫见此情景,不由地想起前人的诗句:小筑清溪尾,萧森万竹蟠。   此处的宫人带云岫和谢瑜安大致逛了一遍,逛完一圈已经到了饭点,谢瑜安让他们把午膳摆在临水的厅堂里,四面通风,凉爽怡人。   云岫扒了两口饭,桌上窒息的氛围让他如鲠在喉。   此地不比在郡王府里各住各的,小筑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只要想到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都要像这样以一种诡异的方式相处,云岫就坐立难安。再则如今他们是在行宫,在谢君棠的地盘上,对方也早就有言在先,接下去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若现下不把话说清楚,今后怕是只能形同陌路了。且云岫也逐渐醒悟过来,逃避和拖延并没有用,只会让事态朝崩坏的终点更近一步。   此时云岫打算把来龙去脉与谢瑜安一一道明,他要承认自己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承认自己曾经的心动以及摇摆不定,并且请求他的原谅。   “那个……”可坦白从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云岫嗫嚅了半天却怎么也无法顺畅地往下说。   谢瑜安停箸看他。   云岫唇线紧抿,长睫压下一片浓墨重彩的影,目光飘忽不定了片刻又慢慢在他脸上凝住,神色欲言又止。   谢瑜安眉峰压得很低,像是阴雨天的云,眼底积压着厚厚一摞外人看不懂的情绪,良久他才扯出一个笑,虽然还是云岫记忆中那张青梅竹马的脸,但似乎其中有什么已经悄然做出了改变。他温和地问:“怎么了?”说完顿了顿,像从前一样夹了一筷子菜搁在云岫碗里。   云岫鼻子一酸,杏眼里水光迅速汇聚,像是一场来势汹汹的春汛,他强忍着汹涌的泪意,最终只艰难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谢瑜安握筷的手攥得泛白,他在心底冷笑,觉得云岫此刻是在变本加厉地羞辱自己,可再如何愤恨,他也不得不违心地说:“这不是你的错。”   他不知道,因为这句话,自责愧疚铺天盖地地袭来,一下将他的青梅竹马淹没。   云岫泣不成声,眼泪决堤似的蹦落在碗里,他一遍又一遍地同谢瑜安说着对不起,以为对方感同身受。   理智提醒谢瑜安应该再多说点什么,但刚要张嘴,就见有宫人进来传话,说此次同行的另外两个宗室子遣人来请他去,似乎是有什么事等着同他商议。   原本要说的话也就不必再说了,谢瑜安撂下一句“我去看看”就走了。   云岫又哭了会儿,碗里的珍珠米被眼泪一泡险些成了一碗粥,他擦干净脸才唤了宫人进来收拾碗碟,然后独自回了房间。可还没等他吃进去的那几粒米消化完,方玉就来了。   谢君棠做事愈发肆无忌惮了。   云岫满心抗拒,但当他的敌人是一个不讲道理的皇帝时,再多的抗拒都注定没有意义。   小船在碧波浩渺的湖泊上行驶,两岸湖光山色,绿意浓稠。云岫记起这是去六合同风的水路,但与上回有夜色遮掩不同,此时青天白日的,虽然知道皇帝的住处不可能有闲杂人等,但云岫就是觉得天上、水里、岸上,有无数双眼睛正无孔不入地注视着自己,叫他羞耻难当。   弃舟登岸后,云岫坐上熟悉的软擡,被抬着往画栋飞甍处行去。   不过这次他们没有直接往正殿去,而是去了岛上一处荷塘边。   荷塘占地颇广,荷叶接天,翠绿欲滴,硕大肥厚,荷花大多还是花骨朵儿,间或有急不可耐的,已经悄悄舒展了三四片绸缎质地的花瓣,显出亭亭玉立的身姿来。   一泓碧水,风吹荷香。   云岫的心忽然安静了几息,但等看到坐在水阁里纳凉的人影后,又再度浮躁了起来。   水阁四面挂了竹帘,既遮了日头又能透风。   方玉轻挑起帘子请他入内,只见里面摆着一张小方桌,上头设了几只荷叶状的翡翠玉盘,盘中盛着四五样新鲜水灵的瓜果,旁边还搁着只大碗,碗里铺满碎冰,上面冰镇着一盏消暑解渴的酸梅汤。   方桌旁横置了一竹榻,谢君棠穿着燕居服躺在上面,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撩开眼皮看了云岫一眼,接着很是随意地拍了拍身下竹榻,对他道:“过来。”   云岫并不想过去,但过往的经历教会了他如果一开始不懂得低头,后面被迫低头的过程只会更难过,所以在犹豫了会儿后,他一步三挪地挨到竹榻边,像个新过门的小媳妇一样,脑袋垂得低低的,手指无意识地一圈圈绕着衣带。   谢君棠伸手一拽就把人拉到了榻上,紧接着按住他脊背,眯起眼警告道:“别动。”   --------------------   咱们周五见~ 第104章 选妃   云岫脑袋抵在他胸膛上,听了这话身体下意识就不敢动弹,谢君棠的手臂圈住了他的腰肢,竹榻再如何宽阔,要容纳两个人还是略显局促。   小筑离六合同风距离颇远,路上日头晒,云岫出了汗,水阁内虽然凉爽,但身体里的余热短时间内散不尽,此时仍觉得有些燥热,更别说现下两人贴靠得严丝合缝,在夏日里实在是太过要命的距离。   云岫见他躺回去后又闭上了眼,想让他松开些又怕自讨没趣。   凉风携了荷香吹得竹帘轻轻作响,躺了好一会儿,身上那股子热意才散干净。云岫觉得脖子酸,瞧对方呼吸平和,便悄悄动了下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衣物摩擦声窸窸窣窣,云岫这才察觉到对方身上竟然仍穿着春衫,他怔了片刻,随后摸了摸对方揽住自己的手。   谢君棠的手很干燥,触手冰凉,不仅是手,他身上的温度同样很低,与料峭的初春趋同,方才有外面带进来的热意倒还不觉得,这会儿发散完了才觉得躺在他怀里,仿佛卧在寒玉上。   怎会如此之凉?   古人形容貌美女子,冰肌玉骨,清凉无汗,也不过如此。但印象中,男子大多比女子更容易出汗,如今虽还不曾到酷暑时节,但气温已然不低,水阁再凉爽,也不至于此。   云岫又看向方桌,翡翠玉盘里的瓜果和冰镇的酸梅汤瞧着都分毫未动。   “馋了?”他还在出神,突然感到屁股上一痛,谢君棠仍闭眼假寐,仿佛刚才打人的不是他。   云岫蚊子叫似的回答:“没有。”   谢君棠不信,又打了他屁股一记,仿佛认定了他是在撒谎,少顷他松开臂弯,无甚表情地道:“去吃罢。”   云岫没什么胃口,但若拒了,对方极有可能再度揽着他躺回去歪着,于是他兔子似的跳下竹榻,坐在方桌边捏了片甜瓜慢慢嚼着,不知不觉中目光又落在了躺着的人身上。   谢君棠始终闭着眼,但这人敏锐得很,冷不丁又开口道:“看朕做什么?”   云岫咽下甜瓜,沉默了半响才道:“您不热么?”   谢君棠撩开眼皮,审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曲起一条腿,手臂随意地搭在上面并朝方桌上一指,懒洋洋道:“端过来。”   云岫看了眼冒着丝丝缕缕冷气的酸梅汤,终于没忍住提醒他,“太凉了。”   谢君棠从来不是个听劝的人,他不耐地白了一眼,再次命令道:“端过来!”   无法,云岫只得把碗端到他跟前,然而对方又不喝,又点了点竹榻命他坐下,还轻佻地捏了捏他的腮帮子,紧接着抓住他拿碗的手并把碗推到了他嘴边,不怀好意道:“你先喝。”   云岫被迫张嘴抿了一口,还未咽下,谢君棠突然坐起身附了过去,不由分说就攫住了他的唇舌。   待到分开,谢君棠用拇指擦过云岫嘴边淡褐色的酸梅汁子,笑道:“如此就不凉了。”说完又故技重施,最后一碗酸梅汤喝了一半,洒了一半,连碗都给摔碎了。   喝完酸梅汤,谢君棠也歇够了,他又披上那层勤勉的帝王皮囊回去处理政事。   摆在六合同风里的奏折并不比宣政殿的少,谢君棠看了会儿折子又临时起意要召阁臣来议事,便让方玉带云岫出去逛一逛。   方玉怕晒着他,也不敢在日头底下瞎逛,便带他去了书楼,里头藏书万卷,很能打发时间。坐到日头偏西,云岫又跟他去看了岛上养的仙鹤以及白孔雀,一直磨蹭到天色擦黑才不得不往回走。   路上忽见有做医官打扮的人,身后跟了个背药箱的内侍,两人从另一条道上匆匆而过,瞧着像是往码头方向去。   云岫见了,心猛地一紧,不禁加快了步伐。果不其然,刚走到殿前,就见冯九功端着药碗正要进去,忙叫住了他问:“冯公公,陛下刚传过医官?”   冯九功悄声告诉他,“下午和阁老们议事议到一半就不舒坦,生生忍了下来,直到老大人们走了,奴婢瞧着不对这才传了医官。”   “医官怎么说?”云岫问得急,又对宫里的规矩一知半解,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了忌讳。   若是换作别人,冯九功半个字都不会说,但一来是云岫问起,他心知陛下待这位云小公子格外不同,二来思及今日龙体不适的缘由,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对方,于是特意避着人对他道:“医官说是吃了寒凉的东西引起的。”   云岫立马想到了那碗酸梅汤,顿时脸色煞白。   冯九功见他已经明白过来,便见好就收,不再多言,只笑眯眯地怂恿他:“您进去瞧瞧?”边说边把药碗塞在他手里,意在请他一并带进去。   云岫想了想,觉得那碗酸梅汤自己得负一半的责任,出于愧疚是得去看看。   此时谢君棠正斜靠在罗汉床上,因身子不适,腿上搭了条薄衾,罗汉床上设了炕几,炕几上放了一堆画轴,他见云岫端着药进来,冷笑道:“他们倒是会躲懒。”   云岫清楚他每回吃药都没个好气性,也不敢同他计较,把药递到他跟前又默默打量他神色,果然比下午见他时面容苍白了些许,心底愈发不是滋味。   谢君棠不情不愿地接过药碗,觑他脸上有异,不满道:“你那是什么表情?家里死了人了?”   云岫抿了抿唇道:“以后再别碰酸梅汤了罢。”   谢君棠目光玩味地说:“不喝也成,不如下次换个别的试试。”   云岫竟听懂了他的意有所指,倏忽之间双颊布满胭脂色,两只耳朵更是红得似要滴下血来。   谢君棠把药一饮而尽将空碗扔回给他,继续翻看画轴。云岫原以为他是在赏名家书画,却无意中瞥见他手里拿的那副上面画了个美人儿,一旁还附了几行小字,将美人儿的闺名、年岁、家世以及家中往上数三代的官职等情况概述了一番。   云岫看他翻了四五卷,上面无一例外都是女子画像,不免暗自惊奇,心想不会是要选妃罢。   选妃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来,云岫就被唬了一跳,可细细想来,似乎也只有如此才解释得通眼下的情况。若不是要选妃,好端端地怎么看起了闺秀画像?   选妃挺好的。   茂茂整理   云岫在心底反复念叨,等充盈了后宫,三千锦绣撩人眼,兴许这人就能少想起自己几回,毕竟男子哪有温香软玉来得吸引人呢?   谢君棠又看了两卷画轴,这些闺秀画像无不是柳眉星眼芙蓉面,体态纤纤,娴雅端庄,左看右看仿佛画得是同一个人,也就只能从附着的小字上所写的内容来区分她们。   他越看越觉得无趣,尤其是身旁还站着个活生生的人,长得明眸皓齿,似金玉珠玑,比千篇一律的画像赏心悦目多了。   只是……   “为何仍旧愁眉苦脸的?”照宫里的规矩,这算御前失仪,若是换作别人,谢君棠早命人拖出去了。   云岫敷衍地摇头,攥紧药碗就要告退,谢君棠岂会这么容易就放过他,勾住腰带把人扯了回来。他懒怠再去看那些画像,于是一手撑着额角,懒洋洋地使唤对方,“去拿笔墨纸来。”   云岫只得依言照办,可等取来后,对方却指了指罗汉床的另一边,又点了点炕几上的画轴道:“坐,把这上头的字誉写一遍。”   云岫一愣,这么多!   谢君棠见他迟疑,遂不满道:“愣着做甚,还不快些!”   云岫望了眼窗外天色,心道也不知今夜他何时放自己回去,都到这个时辰了,谢瑜安事再多怕是也已经回到了小筑……   见他还敢走神,谢君棠略微一想就猜到了缘故,他明知故问:“急着回去?”   云岫脸一白,怕他又以此为借口折腾自己,忙乖顺地坐了下来,把纸铺开,并随意抓起一卷画轴展开,将闺秀情况一字不漏地抄写下来。   一连抄了七八卷,云岫忍不住捏了捏酸痛的手腕,看着大半张纸上全是自己刚写下的簪花小楷,不知为何心底总有些不是滋味,像是吞了个没熟的青涩果子,倒牙不说,五脏六腑都在绞痛。   兴许也是下午喝了酸梅汤的缘故……今后再不喝了……   中途冯九功带了人进来摆膳,一个身子不适,一个虽然康健但也没什么食欲,都只略动了几筷。饭后,云岫又继续埋头抄写,谢君棠不叫停他也不敢撂笔,抄到最后,只觉得手痛脖子僵,心里好生委屈,皇帝选秀为何操劳的是自己?   见他完事了,谢君棠把奏折一扔,一目十行地把纸上誉写的字看了一遍,又提笔在几个闺名前打了勾,接着把冯九功叫了进来,说:“把画像收起来,这份名单明日一早送到内阁。此事原该由内命妇操持,如今既无后宫,便让阁老们多辛苦些,让他们这两日议一议,就在朕做了标记的几位闺秀当中选上一选,务必为康王择一佳偶。”   冯九功接过名单,并让小内侍收走了画轴后,一道躬身退了出去。   云岫这下才知道,原来不是谢君棠要选妃。   “又高兴了?”谢君棠的嗓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他的沉思,云岫困惑地看了他一眼,没明白他的意思。   时辰已经不早了,谢君棠却没有让云岫回去的意思,方才忙着抄写倒还不觉得,眼下清闲了,云岫便又开始焦灼起来。   谢君棠顺着他的目光看清了窗外深色的夜,他嘴角朝上翘了翘,忽然坐起身唤了人进来伺候沐浴。云岫也被方玉带去洗漱,换上寝衣后又被带回了殿中。   他顿时如临大敌。 第105章 康王   寝殿内光线昏暗,谢君棠拥被坐在床上命他过去。   云岫像是在那块地上生了根,死活不愿意动,直到对方发怒,准备要唤人进来绑他手脚时,他才认命地靠了过去,紧接着就被拉上了床。   两人吻了会儿,身下铺着的衾褥也是春季的,不过一会儿,云岫就热得受不住了,寝衣松垮地从肩头滑落,皮肤白里透粉,沾着细密的汗珠,身上的秋海棠纹绣摇曳生姿,含露吐蕊。   谢君棠用手指碰了碰,如今脱了痂,肩头和锁骨这一片摸上去仍和从前一样光滑如绸,细腻无瑕,他摸了两下犹觉不够,又低头照着锁骨位置狠狠咬了一口。   云岫扬起脖子嘶叫了一声,下颚上蹦落的汗汇在肩胛凹陷的地方,莹莹发亮。他推拒着对方,却很快被握住了。   谢君棠像是要惩罚他的抗拒,云岫起初还不断捶打,很快只能咬着手掌时断时续地呜咽,眼角挂着泪,目光迷离,脚背紧绷,最后软成了一团,奶猫似的蜷缩在他怀里,因体内未散的余韵不住微微颤栗。   谢君棠在云岫的裤子上擦了手,随后又要去把裤子扒拉下来。云岫以为他要动真格,不顾疲软乏力的身体一把拽住了布料,抖着嘴唇求他,“不……别……”话音方落,手就被不容抵抗地掰开,随后下面一凉。   云岫蜷起腿,周遭熟悉的寝殿、熟悉的床榻、熟悉的境况,与上回的记忆重叠,他想难道只能再寻一回死,对方才能放过他么?   只是还没等他怒而撞柱,就见谢君棠把裤子扔下了床,随之用被褥盖住了他俩,接下去却什么也没做,只揽住他闭上了眼。   云岫起初不信对方就这么算了,等迟迟不见动静,提着的心才慢慢落了回去,虽不愿和谢君棠同枕共衾,但下头光着,想走也走不了,无奈之下除了闭眼睡觉真的别无他法。   可睡到半夜,云岫终于还是被热醒了,春天用的衾褥过于厚实了,他忍不住踢了被子透透气。   此时烛火燃尽,宫灯已灭,借着窗子透进来的微弱光亮,云岫转头去看躺在身侧的男子,对方严严实实地盖着被子,像是感觉不到季节变换,春去夏来。   许是因为夜深人静,那些白天不敢去细究的事全都浮上了心头。   味觉迟钝、食不下咽、日渐憔悴、身体畏寒……   这些代表了什么……   云岫伸出手,像是要确定点什么,触碰到的肌肤比他的手掌要凉许多,但好在还是有些许温度的,哪知本以为睡熟了的人突然从黑暗里扣住他的手,笑问:“半夜不睡觉,给朕挠痒呢?”话音清晰,竟像一直醒着不曾睡去。   见被逮了个正着,云岫又羞又气,忍不住讥他,“你做什么装睡?”话一出口,屁股上就被打了一记,这才想起自己底下至今还光着,虽黑灯瞎火的看不见,仍忙着把踢掉的被子重新盖了回去。   接着一夜无话。   第二日起身时,云岫总算换上了新裤子,他解手洗漱后出来,发现寝殿内只有两个宫女正在更换衾褥,昨夜闷了他好几身汗的春被被轻薄柔软的夏被所取代,原来的褥子也被换成了凉簟。   云岫看了会儿,忍不住问:“谁让换的?夜里睡这个怕是会着凉。”   宫女欠身道:“方才陛下吩咐的,说昨夜睡着太热。”   早上谢君棠雷打不动地召见朝臣,云岫不用再扮小太监,倒是乐得清闲,趁上午天还不是太热,去附近逛了逛,又寻了只小舟和方玉在荷塘里撑船玩。   到了晌午,云岫同谢君棠一道吃了饭又在水阁里歇了中觉。因上午玩累了,云岫睡得沉,醒来时谢君棠早已走了,他揉着眼睛坐起身,人还迷糊着,忽听不远处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他掀开竹帘一看,只见浩浩荡荡的十来个宫人追着个身着华服的少年,那少年手舞足蹈地跑着,跑得极快,那么多人里竟无一人能追得上他。   眨眼间少年就跑到了水阁前,他没立即发现云岫,因为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拴在岸边的小舟给吸引去了,下一刻竟高兴得又蹦又跳,拍手连连,紧接着就急不可耐地作势要跳上去。但此时宫人们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把人给拦住了。这少年顿时就不依了,又哭又闹,竟还要如三岁稚童一般躺地上撒泼打滚,直把云岫惊了个目瞪口呆。   宫人好说歹说,就差跪下哭求了也劝不好这个小祖宗,云岫见闹得不像,想起早上宫人换衾褥时在床铺里面发现的东西至今还藏在自己袖子里,于是掀开竹帘走了出去,将东西掏出来随手晃了晃,发出一串叮铃当啷的响声。   果不其然,那哭闹的少年听到动静就往他这儿探脖子,边咬手指边好奇地打量他手上的物件儿。   云岫看了半天早看出了少年的异样,他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用哄孩子的语气道:“划船又累又不好玩,还是九连环有趣。”说着又晃了晃。   少年嘿嘿地拍手笑,果然把小舟抛在了脑后,又吵着要九连环玩。   云岫走过去把九连环放在他手里,对方不得其法,只胡乱摆弄,不停地使它发出清脆声响。   宫人见他不闹了,都对云岫投来感激的目光,接着又哄他同他们走,说是不能让陛下久等。   云岫见他们是要去见谢君棠,对少年的身份愈发好奇,不禁细细打量起对方。方才哭闹不休时倒不觉得,这会儿人安静下来,观其五官轮廓,年纪约莫比他自己小一点,可奇怪的是,对方竟与谢君棠长得有几分肖似。若是五官再凌厉成熟一点,神情再冷硬一点,懵懂天真少一点,活脱脱就像了五六成。   云岫被这个惊人的发现吓住了,呆呆地望着少年,直到这群人走了半天,他才逐渐回过神来,同时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九连环还在那个少年手上。   他揉了把脸,立马跑去找谢君棠,希望在他那边能碰到少年好讨回东西,哪知到了正殿却没碰见人,和冯九功一打听才知原来那少年早走了,因谢君棠不耐烦见他,只让他在殿门口磕了个头请完了安就草草打发了。   冯九功见他面有愁色,便问道:“您找康王殿下是有什么事么?”   云岫这才知道原来那少年就是谢君棠的侄儿康王,难怪相貌如此肖似,且又是心智不全的样子……他赧然道:“我的九连环还在他手上……”   冯九功笑道:“小事一桩,待会儿奴婢派个人去替您讨回来就是了。”   云岫忙同他道谢。   只是到了晚间,冯九功却突然告诉他恐怕还得再等几日才能把东西拿回来,只因康王对九连环还在兴头上,谁在此时夺他心头好他就和谁闹,服侍他的宫人们招架不住,求着说等康王过两天腻歪了就给送回来。   云岫下午是见识过康王闹腾样子的,他也不想为难别人,于是只好同意了。   夜里,谢君棠仍与他同睡,虽没做像昨晚那么过分的事,但也好不到哪儿去,唯一让云岫好受些的是新换的衾褥果然凉爽,躺在上面连汗都出不了一滴。谢君棠把他搂紧,也没嫌凉簟太冷,只与他相拥到天明。   整个夏天云岫都待在六合同风,与谢君棠日夜相对。时间过得格外快,倏忽之间就过了三伏天,往后也日渐凉爽了起来,谢君棠便准备在这个时候摆驾回京。   不过在起行前,他命人拟了封圣旨,先一步送回了帝都。圣旨上的内容并不复杂,不过是让放了关在天牢里的马生以及当地几个听信谣言作乱的愚民,派人将其遣送回乡,令当地父母官教化照管。   在行宫与云岫同寝的最后一个晚上,谢君棠对他做了头一晚做的那种事。云岫光溜溜地被他搂在怀里,刚纾解过的身子软绵绵的,还泛着红潮。他困意上涌,朦胧间忽听谢君棠道:“近来闲暇时,朕翻阅史书,可巧学了一计能让你今后常伴君侧。”   云岫困乏得厉害,脑子压根没转过弯来对方究竟说的是什么,只含糊地“嗯”了一声敷衍他。后面谢君棠似乎还说了些话,但云岫没坚持住已经睡了过去,到第二日清晨醒来,压根没留下这段记忆。   再次见到谢瑜安时,空气似乎在对视的刹那凝滞住了。   两人谁也没说话,好在这种尴尬古怪的境地因为启程的匆忙很快就被打破了。   云岫思忖了一路,决定回到郡王府后再找谢瑜安谈一谈。   然而一个人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在知道有传旨太监先一步候在了郡王府上时,云岫心跳如鼓,四肢发凉,一种不安的情绪悄然蔓延了上来。 第106章 追福   来传旨的还是个老熟人——大太监杨七德。   此时香案果品已设于堂前,云岫和谢瑜安依礼跪拜。   杨七德展开黄绢,娓娓念来:“云氏子岫,素以端懿……”   圣旨的篇幅并不长,只有寥寥数语,却如晴天霹雳炸响在云岫头顶,他猛然抬头,死死盯着那张绣着龙纹的黄绢,随着时间点滴而逝,拧着的目光逐渐发散发直,最初的惊愕也被一种半痴半呆的破碎神情所替代。   杨七德久等不到谢恩的回应,咳嗽了一声提醒他俩。   云岫还处于天塌地陷似的惊恐中无法回神,旁边的谢瑜安虽然同样震惊失态,好在他反应还算快,在云岫的脊背上用力一推,强按着他同自己一道磕头。   谢瑜安额头紧贴着地面,粗粝冰冷的质感让他皮肤上起了一层小疙瘩,他闭眼高呼万岁,嗓音洪亮非常,声振屋瓦。   杨七德手捧圣旨来到他二人跟前,谢瑜安忙松开云岫,等直起身后却发现对方仍趴在地上不动,心蓦地一沉,忐忑地瞟了杨七德一眼,恐被他看出什么来,忙把人扶起,贴着耳朵小声提醒他,“岫岫!岫岫!你振作点!先把旨接了,有话咱们事后再说!”   可云岫目光仍旧涣散着,眼珠子直愣愣的一动不动,仿佛三魂七魄失了大半,如今只剩下个尚能喘气的皮囊。   谢瑜安见他如此愈发惊惧,怕他的失态会引起中官的不满,于是情急之中借着袍袖的遮掩,下了死劲在云岫腰际狠狠一拧。   果然云岫还知道疼,眼珠子一晃,如同枯木回春,脸上总算有了些许生气。   谢瑜安喜不自禁,忙抓着他手去接黄绢。   杨七德审视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逡巡,他是个人精,察觉到了什么也只当没看见,他不去管谢瑜安,只殷勤地搀扶起云岫,又贴心地为他掸去膝上尘土,笑道:“云小公子可是身子不适?虽说已经入了秋,但秋老虎也不可小觑,这日头底下晒了半天难免着了暑热。您身量怯弱,还是好生请个大夫给您诊治诊治,以免小小年纪做下了病根。”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忽然又改口说道:“论医术,外头的大夫自然不好与正经医官相比的。不若让奴婢回宫与陛下说一说,还是请太医院的医官过来瞧瞧,保管药到病除,这样一来也不会耽误了为元后娘娘追福的大事。”   云岫稍有生气的脸在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后,又立即变得雪白,谢瑜安见他摇摇欲坠,似要跌倒,忙一面把人环住,一面打圆场道:“杨公公说得极是,岫岫身子弱,又自小长在青萍府,对帝都的气候还未习惯起来,每每冷暖交替,总会生病。之前也请过医官,说并不碍事,叮嘱遇到季节变换时多加注意,平日里慢慢调养着就是了。”说完又命长史官厚厚地打赏杨七德。   杨七德收了东西后,心满意足地回宫去了。   谢瑜安这才把云岫送回了住处,并把丫鬟小厮全轰了出去。   云岫手里还抓着圣旨,那黄绢被攥成了皱巴巴的一团,他伏在桌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瑜安头疼不已,他没想到奉天帝动作会如此之快,会在今日派人来宣这么一道石破天惊的旨意——对方竟要云岫出家修行,好为早逝的仁元皇后做功德,祈祷冥福!   这是连装装样子都不愿意了!   谢瑜安死死盯着黄绢上扭曲的龙纹,心道,皇权果然是个至高无上的好东西,它能为贪婪和掠夺粉饰太平,可以把聚麀这等可耻的行径歌颂成千古绝恋,它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如今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迫切地想要拥有它!   谢瑜安愤恨的眼底被象征权力的明黄色充斥,以至于云岫喊了他好几声,思绪才渐渐回笼。   云岫哭得泪水涟涟,“瑜安哥,我不要出家!你能想想办法么?”见谢瑜安没反应,云岫愈发焦急,扑上去拉住他胳膊说道:“如果我真的遵旨去法元寺出家,全天下的人都会怎么想?他不过是扯了张世人皆知的遮羞布来逼我!”说完泣不成声。   哭声让谢瑜安的太阳穴一阵刺痛,他至今不明白云岫到底是如何与奉天帝结识的?他们何时见的面?何时有了苟且?云岫的一举一动分明都在他眼底,可事态为何会变成这样?   可转念一想,这些前情与当下和将来相比,又似乎可有可无得很。   且谢瑜安吃不准他为何要哭,既做得出来,又何必假惺惺地演给自己看?既不愿意,当初怎么不早早地以死明志?   他这样想着,面上却做悲苦之色,并以手掩面,仿佛同样悲痛欲绝,“陛下明发旨意,板上钉钉的事,如何更改?”   云岫摇头,泪水滚滚而下,他泣道:“真的没有办法么?真的没有让他收回成命的法子了么?”   谢瑜安道:“当初寿王身为帝王亲子,尚且无法让君父放手,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妃与自己生离,更何况你我呢?”   云岫颓然地垂下手,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还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期待还有别的选择。他像是无法接受现状,不断喃喃自语,“真的没有法子了么?真的没有了么……”   谢瑜安拍了拍他肩膀,“岫岫,你是真的不愿意么?我……与陛下相比,你跟着他或许……”   云岫蓦地睁圆了杏眼,未料到谢瑜安会说这样的话,他抿紧唇线,怔怔看了他半晌。   扪心自问,他虽然曾经对谢君棠抱有好感,产生了一点出格的想法,但在得知对方的真实身份后,他立马畏惧地退缩了。他只是个白身,既无父母也无门第,对方是九重天上的真龙,两者云泥之别,绝非良配。   云岫胸无大志,不求一步登天,只求安稳度日。且他知道廉耻,他在帝都虽不是什么万众瞩目的人物,但许多人都知道他和谢瑜安早有婚约。如果他抛下谢瑜安,执意与别人在一起,就是背信弃义,得陇望蜀,光是自己良心这一关就过不去。   “瑜安哥,我不愿意。”云岫抹了把泪,再次抬头看他时,杏眼里除了悲伤就是郑重,“我真的不愿意!”   谢瑜安推门而出时,对云岫不愿侍君的心意姑且信了一半,因为云岫实在不是个善于说谎的人,他太好懂了。   他走到廊下,见松萝端着茶站在不远处的柱子后张望,见他出来,下意识整了整裙子就往这边走来。   谢瑜安回头看了眼云岫的屋门,又朝周遭打量了一圈,确定没有旁人看见,这才若无其事地朝她走去并率先开口道:“这两天给我盯着他,万不可让他跑了或是去寻死觅活的。”   听到“寻死”两个字,松萝唬了一大跳,她一直在后院,隐约听说有太监来传旨,似乎还和她家小郎君有关,但具体出了什么事就不得而知了,现在听了这话,顿时吓得面无人色。   谢瑜安不耐烦同她解释,只又再三叮嘱她务必把人看紧了后,就匆匆地走了。   三日后,宫里派了车马以及一队龙骧卫来接云岫去法元寺。   云岫泪流满面,纵然不愿去,可在看到龙骧卫锃亮的腰刀以及如冷电般锐利的目光后,也不得不上了马车。   他与谢瑜安挥泪作别,这一去还不知几时能相见。   谢瑜安眼眶通红,像是在极力隐忍着离别之苦,他站在马车旁,殷殷叮嘱了云岫许多话,让他保重身子,小心应对保全自身,又责备自己无能,不能护他周全。   云岫听后愈发哭成了个泪人,心如刀绞。   今日龙骧卫带队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带人围了难老别苑说要缉拿钦犯的孟铳。孟铳一副高大威猛的武官体格,面容粗犷,板着脸时能止小儿夜哭。他奉命来带走云岫,眼看他们还在依依惜别,难舍难分,遂不耐地催促道:“世子,再耽搁下去就要误事了,您且回府罢,云小公子有末将护送,您只管放宽心。”   云岫哭得更凶了,明知不该却还是抓着谢瑜安的手不放。   孟铳虎视眈眈的眼神让谢瑜安芒刺在背,他略有些烦躁却不敢表现在脸上,只能愈发卖力地哄道:“你千万保重自个儿,不用惦念家里,陛下……陛下那儿,过一阵我再去求他,你放心,我……我拼劲全力也会……”话没说完已是涕泗横流。   孟铳受不了这样磨磨唧唧的,耐心彻底耗尽,他一挥手命驾车的属下立即起行。   马车辚辚往前走,随着速度越来越快,云岫也再抓不住谢瑜安,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手从自己掌中滑落,接着很快连对方的身影都逐渐消失在蒙蒙晨雾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到达法元寺时,已经日上三竿,阳光洒在庄严古刹上,晨雾被驱散得无影无踪。   山门里钟声古朴浑厚,佛音袅袅不绝。   寺里的小沙弥把云岫带到一处僻静的禅房,前后松柏参天,绿意环绕,又栽着几丛花草,浮翠流丹,愈发衬得那碧砖绿瓦超尘出俗。   屋舍虽修得简朴,但收拾得很是清雅干净,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佛香,直达肺腑,身心舒泰,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都是佛门高僧所作,禅意深远。   家具陈设格外简单,不过长案、凳子、衣柜、床榻等几样家具以及一侧墙上设了座佛龛。   云岫看到长案上放着文房四宝以及几本经书,床榻上除了被褥还叠着几套僧衣,床下还有僧鞋,都是崭新的。   把人带到后,小沙弥只略交代了几句寺中的作息以及斋饭会有人按时送来等话就走了。   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后,屋里静得落针可闻,孤身一人初来乍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让本就情绪低落的云岫愈发悲从中来。   他趴在长案上哭,哭得衣袖都湿透了,忽听脑海里阿倦没好气地道:“你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怎么每回我醒来,你都没什么好事?”   云岫惊得坐直了身子,杏眼里的喜悦同眼泪一块儿溢出,阿倦真的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曾出现过了,依稀记得上回他俩说话还是在三月,眼下他突然出现,真如久别重逢一般。   云岫迫不及待把当下自己的处境告诉给他,希望他能帮自己想想法子。   阿倦听后挖苦道:“法元寺有什么不好,我倒觉得比那座破王府好上几百倍,莫非你还眷恋着富贵红尘,不愿意青灯古佛,清清静静地过日子么?”   云岫急道:“这单单是吃斋念佛的事么?况且郡王府里的日子哪里就不清净了?”   阿倦见他还在犯蠢,也懒怠同他继续说下去,干脆闭了口不搭理人了。   这下云岫更急了,眼泪又滚珠子似的啪嗒啪嗒地掉,“他把我弄寺里来,说是为元后追福,若是单为了这事也就罢了,只怕他是为了效仿……效仿……”后面的话实在难以启齿。   阿倦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遂冷笑道:“想必是把唐史翻烂了才想出这么一个欲盖弥彰的馊主意来。去岁那破石头上裂了几条缝,被个疯子信口开河地闹了一出,指名道姓地说他是昏君,为此他气得要大开杀戒,如今这事刚了结,他倒好,前头被泼的脏水还没抖干净呢,自己就上赶着给自个儿脸上抹黑了,我看他是病糊涂了罢。”   阿倦对石壁天书之事如此清楚,倒让云岫略微惊讶,只是还未来得及深思,又听他状似无奈地在脑海里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你也只好先做几日的小和尚撞他几日的钟,走一步看一步罢。你也不必过于忧虑,那玄宗晚年昏聩,最后还得靠赐死爱妃来收拾残局,你呢,想来不会是那样的结局,毕竟谢君棠病恹恹的,未必有玄宗那般高寿,他还没那个命昏聩到那种地步,所以你也不至于被勒死,快把心放进肚子里罢。”   云岫非但没能开怀,反而更伤心了,忍不住抱怨道:“你怎么还平白无故地咒人!”   “我哪句话咒人了?我好心好意地安慰你,你怎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阿倦很不服气。   云岫较真道:“还说没咒人!你刚才分明是在咒他短命!”   阿倦讥笑道:“哟,怎么又心疼他的寿数来了?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至于这么激动较劲么?云岫,你是不是有些口是心非了?”   云岫低头不语,像是后悔了又像是臊的,禅房里鸦默雀静,陷入了诡异的静谧中。   长久的悄寂倒是让阿倦最先受不了了,他嗤笑一声,打破脑海里的沉默,“别玩袖子了,这是仗着新得了几套僧衣,才有恃无恐地要把身上这件绞烂么?”   云岫没搭理他,但手已经松开了袖子又玩起了衣带。   阿倦见他心情不佳,还真怕他郁结于心最后做出点什么事来,只得在这个话题上打住,转而哄他道:“别在屋子里憋着了,怪闷的,咱们出去逛逛,就当熟悉一下环境,将来若是吃不了做和尚的苦想跑路,你总得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罢。” 第107章 静心   云岫拗不过他,刚推开门,就见外头执刀侍立着四个龙骧卫,顿时驻足不前。   那四人见他出来,一齐转过脸来看他,目光警惕而凌厉,仿佛是在看阶下囚。   云岫下意识要关门,可阿倦却在脑海里叫嚣,“怕他们做甚!不过是几条看门狗!你是来做和尚的,不是来当囚犯的,难道连屋子都出不得了?”   云岫僵手僵脚地迈出门槛,其中一人上前对他抱拳道:“您可是有事要吩咐?”   云岫白着脸摇头,道:“我想出去走走,几位大哥能通融一二么?”   对方倒是很客气,没有为难他,听完立马侧过身子让路,恭敬道:“自然可以,您请便。”可嘴上说着请便,等云岫慢慢往前走后,四人都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显然是打算寸步不离地监视他了。   云岫欲哭无泪,觉得这跟囚犯放风也没什么区别了,阿倦倒是不甚在意,心大得很,“不用管他们,爱跟就让他们跟呗。”   寺里分配给云岫的禅房不与其他僧人的住所毗邻,法元寺占地又极广,云岫走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寺僧和香客的身影。他不欲往人多的地方去,便干脆挑着僻静的路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处琉璃殿前。   此处琉璃殿坐落在八层台基之上,斗拱相叠,翘角飞檐,顶上铺满黄绿琉璃瓦,在蓝天绿树间碧光灿灿,熠熠生辉。   云岫见此处没有香客来往,只三四个小沙弥进进出出,拿着布巾、水桶、笤帚等物正在洒扫收拾,连砖缝门隙都不放过,瞧着像是有什么法会将要在此举办,便叫住一个抱着一捧鲜花的小沙弥合掌问道:“请问小师父,近来寺里是有什么盛会么?怎么打扫得这般细致?”   小沙弥以为他是香客,遂笑道:“施主有所不知,过几日陛下将要在此为早逝的元后做冥诞,所以大家正忙着布置清扫。正因如此,这儿这些天暂并不对香客们开放,您若要上香或是闲逛,还请移步别处,阿弥陀佛。”   听到元后这个称呼,云岫吃了一惊,原以为圣旨上说什么让自己为元后祈福的话不过是借口,没想到还真的要为元后做法事,不禁望着殿门出神。   小沙弥见他愣着不动,以为是自己赶人的话惹恼了他,便有些为难,正要再好言劝他离去,忽听一道苍老不失精神的嗓音道:“无妨,这位小施主是个守礼的人,不会误了你们的事,就让他进去看看罢。”   云岫同小沙弥回头,只见静檀方丈披着木兰色袈裟站在一棵银杏树下,慈眉善目,含笑望着他们,两人忙敛容朝他行礼问好。   静檀方丈走过来,先对小沙弥道:“你去忙罢,这位小施主与贫僧相熟,贫僧同他说会儿话。”那小沙弥再无二话,捧着花就往琉璃殿内去了。   这是云岫第二次见静檀方丈,上回还是因为西北战事来寺里祈福阴差阳错下遇到的,算起来都快有一年了,如今看着老方丈仍旧精神矍铄的面容,云岫忽然想起上回对方竟察觉到了阿倦的存在并企图把这只老鬼从自己体内摄出,当时那种神摇魄乱、几欲失控的感受至今想起来还令他感到惊惧。   想到刚刚苏醒的阿倦,云岫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拉开两人的距离,同时并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害怕重蹈覆辙。   静檀方丈看出了他的警惕和惧怕,但神色间并无任何不悦,他和善地道:“许久不见,小施主瞧着清瘦了许多。”   云岫骨子里的涵养不允许他对一位和颜悦色的老人无礼,于是只能压下抵触情绪合掌道:“多谢大师关心,先前我有些苦夏,现在天气凉爽,已经不碍事了,再养几日便好了。不知您近来如何?”   静檀方丈笑眯眯地道:“贫僧也一切安好,多谢小施主了。”他绝口不提上回的事,又寒暄了两句就邀云岫一同去琉璃殿逛逛。   云岫不怎么愿意和他多接触,害怕对方又要对阿倦不利。他拼命地想着拒绝的借口,哪知阿倦却在此时开口道:“跟着他,瞧瞧他想耍什么花招。”竟然颇为有恃无恐,仿佛当日的险境只是云岫一个人的错觉。   云岫飞快地看了眼老方丈,对方眉眼含笑,没有一点催促的意思。云岫并不敢放松警惕,刚才阿倦在他脑海里说话,为此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怀疑静檀方丈会不会已经听到了什么,如今的和颜悦色不过是掩饰陷阱的假象罢了。   老方丈没有催促他,但阿倦已经受不了他的磨蹭,憋着火气不耐道:“愣着做什么!至于怕成这样么!瞧你那窝囊样!还不快走!”   云岫只得和静檀方丈一道上了台基。   甫一进殿,就见殿里挂着的幡、幢、欢门都是簇新的,上面或书写着经文,或绣了佛像、飞天、莲花等图案,美轮美奂。大殿正前方没有供奉神佛,而是设着一个灵位,上书:大玄朝仁元皇后顾氏之灵位,底下是长条香案以及供桌,上面列着香炉、烛台、花瓶以及贡品等物,两边各一排长明灯,约莫有上百盏。   望着灵位,云岫想起谢瑜安曾说仁元皇后的死和他的爹爹有着莫大的干系,是爹爹让人勒死了她,同时脑海里又浮现当日在难老别苑中,谢君棠说他的发妻是为人所逼而死时那种耐人寻味的神情,顿时遍体生凉。   风从大门外灌进来,云岫身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他抬眼再看灵位,总觉得上面似有双因枉死而不甘的冰冷眼睛正死死地注视着自己这个始作俑者的儿子,不禁惶恐地往后退了几步。   静檀方丈看他小脸煞白,问道:“小施主怎么了?”说着就要给他搭一下脉息。   云岫谢过他的好意,舒出一口浊气后道:“大师,我没事。”想了想又道:“陛下让我来为元后追福,我不太清楚里面的规矩,还望大师能够教我该如何做。”他原先还对此事有所抵触,现在却觉得自己是该为仙逝的人做点什么,好偿还罪孽因果,让自己能好受些。   静檀方丈笑道:“元后冥诞的事自有寺里的僧人操持,小施主若有心,可以每日来此诵经或是抄些经文供在灵位前。”又说了几本经书的名字,供他选择。   云岫诚心诚意地谢过了他,两人又交谈了几句,碰巧有僧人来寻老方丈,于是就此别过。   静檀方丈走后,云岫朝四下张望,见打扫的小沙弥都不在近前,便小声与阿倦道:“他应该没瞧出什么来罢?都没有拿咱们如何。”   阿倦道:“老和尚深不可测,兴许他只是隐而不发呢。”   云岫的心被他高高吊了起来,不住地扑通乱跳,他觑了眼守在殿外的龙骧卫,担忧不已,“那该怎么办?被他们这样盯着,想逃都逃不掉,万一静檀方丈要对咱们不利……”   阿倦打断他的话,问:“还记得上回咱们从静檀的禅房里逃出来后,谢君棠跑来找你时的反应么?”   云岫想了想,立马点了点头。   阿倦分析道:“从他反应上来看,十有八九是不知情的,这种玄异、没有根据的事,历代帝王都是讳莫如深的,就拿近处的说,你想想石壁天书案。我想老和尚即便当日看出了什么也不会与他明说,谢君棠如今又喜欢你,如果老和尚要对你不利,他第一个不会答应,门外那些人就是他的耳目,既是为了看着你,同时也是为了保护你,所以不必杞人忧天。”   在阿倦嘴里听到“喜欢你”三个字后,云岫莫名觉得耳根滚烫,像是有一簇火焰在上面不管不顾地烧将起来,且越烧越旺。可下一瞬,他忽然瞄到了正前方的灵位,顿时又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火势一下就灭了。   他愈发无地自容,逃也是地出了琉璃殿,也无心再闲逛,飞快地跑回了禅房。   阿倦似乎也累了,自从出了琉璃殿就没再说话。云岫在屋里静坐了会儿,随手翻起长案上的经书,发现其中有静檀方丈刚才提到过的两本,于是读了起来。   看佛经果然能让人静下来,云岫看了会儿,便听到外头有敲门声,是寺里的小沙弥来送斋饭来了。   法元寺的斋饭做得很不错,云岫吃完在禅房附近转了两圈算作消食,那四个龙骧卫仍旧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直到他回屋关上门才作罢。   因为是陌生的床榻,云岫没有午憩的打算,他便在长案上铺开纸,研了墨抄写佛经。   云岫原以为谢君棠打算让他出家,但来了法元寺几天,都不曾有人来说要给他剃度,除此之外也没人要求他为了追福的事干这干那,似乎自己只是个自愿来寺里小住几日的普通香客。   而且,谢君棠也始终没有出现过,想来是宫里和法元寺离得远,他又是个勤政的皇帝,所以无法抽身。   这样的日子倒也不错,比云岫当初设想的好了太多。他也真的静了下来,每日抄写佛经拿到琉璃殿里供奉焚烧,再诵上几段经文。后来,因为和照管琉璃殿的小沙弥熟识了,听说他在帮静檀方丈打理山茶花圃,觉得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便跟着一同去帮忙了。   如此,寺里的生活也并不无聊,反而比在外面俗世中还要来得充实许多。   但很快,仁元皇后冥诞的日子就到了眼前,也是在这一天,在琉璃殿里,云岫才再度见到了谢君棠。 第108章 法事   冥诞这日的法事办得分外宏大,从早上开始,一直到下午才结束,除了谢君棠,朝臣、宗室也都来了,黑压压地站在琉璃殿外的台基下,一眼望不到头。   因为奉旨要为元后祈福,云岫也就不必和他们一样站在外面风吹日晒,而是可以和寺里的高僧坐在蒲团上在殿里诵经,所以他瞧见了谢君棠在发妻灵位前烧了厚厚一摞亲笔写的祭文,耀目火光中神情黯然。   他曾经伺候过笔墨,对方的字如今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云岫想到听过的各种传闻,心底越发肯定,谢君棠很爱仁元皇后,比起喜欢自己,那份爱意要宽广厚重得多,多到发妻离世多年仍无法忘怀。   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何对方嘴上说着喜欢,言行上却一次次地不顾自己的意愿,狭亵、戏弄、强人所难……兴许就是因为自己是云敬恒的儿子,是曾经辖制过他的权臣、同时也是杀妻仇人的种,所以比起喜欢,恨意要来得更加浓烈。   云岫的心在这一刻像是被锤了千万下,烂作了一团,连法事结束了都没注意到,还是旁边的僧人见他坐在蒲团上不动,轻推了一把,他才回过神来。殿里早已没了谢君棠的身影,只有冰冷灵位前的香烛以及长明灯持续燃烧着,香雾弥漫,烟气缭绕。   外头的大臣、宗室也散得差不多了,云岫艰难地爬起来,因为长时间的盘腿而坐,腰肢和双腿已经麻木得没有了知觉,缓了许久才勉强能够走路。   云岫离开琉璃殿,登上高处的亭子,清楚地看到蔽空的旌旗、华盖、方扇等物簇拥着中央的玉辂缓缓涌出山门,朝山下行去。   他怔怔地看了许久,直到绵延的帝王仪仗以及尾随其后的王公大臣们的车马全部消失在山道上。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这才下了亭子慢慢往回走,心道,今日是元后的冥诞,谢君棠理所当然不会愿意看到自己。   心底有些不知来由的淡淡惆怅一丝一缕地冒出来,却没有随风而逝,反而裹缠在他脚上,拖曳着走了一路,直到推开禅房门后看清坐在长案后的人才彻底烟消云散。   谢君棠听到开门声,撩起眼皮看他,手边是云岫用剩下的半根蜡烛,烛火葳蕤,并不均匀地把他苍白的脸庞照亮,他身上穿了件常服,虽无甚表情,却比白日里那个身着大礼服在元后灵位前焚烧祭文的皇帝来得温情脉脉得多。   当这种想法滋生的刹那,云岫就在心里打了自己一嘴巴子,觉得是自己念了一天的经累坏了,所以产生了错觉。   谢君棠应该等了他许久,在见到云岫后眉毛就不耐烦地向上微挑,冷冰冰地问他:“哪里野去了?”   云岫心虚地偏转过脸去,咬了下唇道:“附近走了走。”说完又想起那四个龙骧卫,担心对方会去问他们自己的行踪。   好在谢君棠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他低头翻着长案上几张写满字的纸,不再言语。   云岫的心像是被揪了一下,认出那是自己今日起早抄了一半的佛经,因白天一直在琉璃殿,所以还没闲暇补上。他下意识看了眼窗外墨色的夜空,吃不准谢君棠为何会在这里,也猜不透他究竟几时能离开,若是走得早,兴许他还能把剩下的经文抄完再送到灵位前供奉。他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殊不知谢君棠的目光早已从经文上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今日云岫穿了件在寺里很常见的青色僧衣,腰身里有些略微宽大,不是特别合身,显得露出的颈项和四肢愈发纤细如杨柳。因为没有剃度,他把头发挽起来藏在僧帽之中,鬓边有缕发丝调皮地掉了出来,随着他的一举一动不断在颊边蹭着。   眼前的云岫,同谢君棠往日里见过的有很大不同,却又一时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同,从表面上来看,不过是换了套僧衣,制衣的面料也粗糙普通得很,灰扑扑的,穿上这身行头理应像是罩了个破布口袋才对,但不知为何,云岫本就秀气的眉眼五官却被衬得像是水洗过的碧青天空,愈发显得身如琉璃,净无瑕秽,从而惹得某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在心底蠢蠢欲动。   谢君棠眸色转深,随手拿起茶盏一饮而尽,云岫见了想要阻止,只因那是他喝剩下的隔夜茶。   谢君棠把茶盏重重磕在长案上,见云岫欲言又止,却不问他何事,只突兀地问道:“做和尚好玩么?”   云岫没有马上回答,因为不明白对方这样问究竟有何意图,若只是随口一问也就罢了,就怕是挖了个陷阱等着自己。如果回答不好玩,听着像是自己对圣旨心存不满,如果说好玩,这人又发癫想让自己下半辈子都做和尚,那该如何是好?   于是,他选择闭口不言。   可偏偏在这个问题上,谢君棠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又问了一遍,语气已经没有刚才的平和,大有云岫再装聋作哑就要当场发作的架势。   云岫操劳了一天,这会儿连饭都还没吃,又累又饿,实在没心情去揣度圣意,便干脆反问他:“陛下觉得让我当和尚好玩么?您打算让我今后一直做和尚么?”   谢君棠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少顷突然轻笑了一声,却一个字也没有回答,只点了点那几张没写完的经文示意他过去继续抄写。   云岫搬了张凳子坐在了长案一侧,与他隔着一臂半的距离,可刚坐下,脚就踢到了东西,低头一看,发现长案底下不知何时藏了个食盒,上头雕花精致,不像寺里的东西。   他偷瞄了眼谢君棠,发现对方正在翻阅经书,一个眼神都欠奉,心底愈发觉得古怪,打开食盒一看,只见里头放着两碗盖了香菇、笋片、木耳的素面、一碟豆腐皮做的素馅包子、一盘炒素烩以及两双筷子。   在法元寺住了好几天,一日三顿饭,云岫对寺里膳堂做的素斋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一眼就瞧出这些吃食虽然都是素的,但绝对不是出自寺里的火头僧之手。   这是怕吃不惯寺里的饭菜,特地带了御厨来这里现做的罢。   对方是皇帝,这点做派倒也不算什么。   云岫饥肠辘辘,且这个点了也没见平日里送饭的小沙弥过来,便也不和谢君棠客气,把笔墨纸张收到一旁,再将吃食依次摆好,埋头吃了起来。   谢君棠默默看了他一会儿,也拿筷慢慢吃了起来,他仍旧吃得很慢,云岫吃完,他那碗素面只略动了几筷,面条都快坨了。   云岫望着他比上回见时稍稍凹陷的面颊,心里很不是滋味,暗道,对方的食欲并未好转,人也愈发消瘦了,宫里的医官没有法子替他好好调养么?他们若是没有办法,那楚大夫呢?   他的思绪又飞了出去,却并没有飞远,只围着眼前这人不停打转。   谢君棠突然把筷子拍在了案上,不耐道:“你那是什么表情!”   云岫没照镜子,不清楚自己究竟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在他看来,刚才只是在出神,应当面无表情才对。   谢君棠见他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冷笑道:“比哭还难看,真让人倒胃口。”说着把面碗一推,脸上阴沉沉地积了一层浓云,仿佛随时要掀桌似的。   云岫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接着看了眼仍旧满当的素面,忍不住道:“再吃几口罢,素斋不顶饱,夜里会饿。”   谢君棠只当耳旁风,并催促他,“吃完了就继续抄经文,再拖下去寺里就要落钥了。”听着像是要盯着他抄完才肯走的意思。   云岫只得重新抄了起来,抄了两行忽然听到碗筷碰撞的细碎动静,余光扫过去,发现对方再度拿起筷子有一口没一口地继续吃着,便觉得胸口一松,原本堵着的地方一下就松快了许多。   等他抄完,碗里的素面也终于见了底,谢君棠撂下碗筷站起身来,草草说了个“走”字,就推门走了出去。 第109章 报应   起先没明白,等外头的人不耐烦地在门框上用力敲了三下。   咚咚咚——   短促又直击神魂,云岫尚未反应过来,就听对方压着怒意催促道:“还不快走!”   云岫猛地站起身朝门边走了两步,谢君棠站在门外,外头没有灯,漆黑一团,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勉强被房内的烛火勾勒出浅淡的轮廓,其余的都隐匿在黑暗中,仿佛背靠深渊,随时会被一口吞噬。   眼下他让云岫跟他走,像是在委婉邀请他与他同赴黄泉。   云岫下意识又朝他走近了几步,却在下一刻被叫住。谢君棠捏了几下眉心,冷冰冰地道:“抄的经文呢?”   等云岫彻底搞明白他的意图,两人已经站在了琉璃殿的台基下。   沁着凉意的风把宽大的僧袍吹得微微鼓胀,谢君棠觉得这人若是再少几两肉,兴许就会像风筝一样飞起来。   云岫抱臂瑟缩了几下,见琉璃殿里明明暗暗的闪烁着一片微弱光亮,明知那是长明灯却仍是比白日里怯了几分。他把这种胆怯归根于孽债因果。   谢君棠并不知道他在害怕,率先拾阶而上,云岫已经知道他为何会来这里,最后还是攥紧了经文跟了上去。   果不其然,甫一进殿,没等他动手,谢君棠已经将火盆点燃。云岫不敢看正上方的灵位,只一张接着一张地把手里刚抄完的经文扔进盆里,看着火苗快速舔舐上纸页,翻卷着将之焚为灰烬,暗道,那四个龙骧卫果然事无巨细地把自己每日做的事都禀告给了谢君棠,否则对方怎么会知道自己抄的经文是要烧给元后的。   一会儿功夫,经文就烧完了,云岫取了水来将火盆熄灭,转头就见谢君棠已经出了殿门,负手遥望头顶苍穹。   云岫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天空,头顶银河西斜,漫天星斗,美不胜收。他看了会儿,忽然想起不知哪里听来的话,说人死后都会化作天上的星子,爱着他的人一眼就能把他从繁星之中认出来。   云岫猜测,谢君棠此时看着的应该就是仁元皇后死后所化的那颗星。   或许是近来元后这个称呼一直响在他耳边,又或许是为了听来的那些一知半解的恩怨血债,更可能是秋夜的风太凉,把他吹懵了,所以脑子发昏才开口问了个要命的问题,“仁元皇后是我爹爹派人害死的么?”   话音方落,谢君棠的目光就从天上落在了他的脸上。   云岫艰难地吞咽下口水,因为惶恐和紧张微微战栗,他已经后悔了,这样危险的问题若是引得这位天子大怒,自己很可能活不过今晚。所以现在是抱头鼠窜还是立马跪地请罪?   没等云岫想清楚接下去该怎么做,谢君棠的目光像犁地一样一寸寸地刮过他全身上下,最后似笑非笑地问他:“哪里听来的?又是谢瑜安?”   “不是!”云岫飞快地否认,还差点咬到了舌头,可他撒谎的样子太过笨拙,压根骗不过任何人。   谢君棠显然不信,目光从犁地的耙子变成了冰雪做的利刃,森寒侵骨,他说:“云岫,云敬恒是你的父亲,他在你心目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奸大恶之徒?”   云岫不明白他为何这样问,但他立马果断地摇头否认道:“当然不是!”在他心底,那是独一无二、再好不过的爹爹了。   谢君棠冷笑道:“既如此,那你为何要信谢瑜安的鬼话?”   云岫一愣,良久才反应过来,杏眼一亮,希冀地望着他,不敢置信地道:“我爹爹他……他没有害死仁元皇后?”   谢君棠走下台基,衣袍融入了夜色里,他的声音被风吹得又凉薄又残酷,“倒也不是,仁元的死,同云敬恒脱不了干系。”   刚明朗起来的心情立马又蒙上了阴翳,云岫呆立在那儿,都忘了要跟上去。   就在谢君棠即将消失在夜色中,他突然驻足,回头望着云岫道:“你想知道仁元的事么?想知道就跟朕走。”   起初云岫并不明白跟他走的含义,可等从并肩走在寺里到坐上回宫的马车,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跟他走的意思就是跟他回宫。   马车颠簸着前行,云岫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僧衣,觉得自己同杨太真的距离一下拉近了许多。   车内没点灯,只有几缕月光从晃动的车帘缝隙中断断续续地渗进来,勉强能让云岫看清谢君棠一个大致的轮廓。对方的嗓音像被碾压过,泥泞、血泪混作一团掺杂在其中,变得面目全非。   谢君棠没有立即说仁元皇后的事,他先问了云岫一个问题:“你知道当年顾太后为何突然想起冷宫里的朕,要放朕出来?”   这事当日在御花园里曾听他提起过,但缘由他却没有说,眼下云岫自然是不知情的,遂摇摇头,又想到车内黑漆漆的,对方未必看得见,于是忙飞快地回答:“不知道。”接着竖起了耳朵。   谢君棠笑了几声,那种凉薄残酷卷土重来,“因为在那之前她唯一的儿子也就是废帝遭人刺杀,虽没死但伤在了要害,医官断言他今后再不会有子嗣。”   说来也是因果报应,废帝荒淫残暴,看上了玉容夫人,又因对方贞烈不肯屈从于他的淫、威,不仅虐杀了她及其夫君,又诛杀了他们满门,可却有一对兄妹阴差阳错逃过了屠刀,又为了替族人复仇不惜以身做饵、深入虎穴,被人以献美的名义送进了宫,后来就有了谢君棠口中的刺杀一事。   “祸不单行,废帝负伤后不久,他唯一立住的幼子也夭折了,乍然失去了两个筹码,顾太后便把主意打到了先帝剩下的两个儿子身上。先康王要比朕年长许多,可惜身子羸弱,是个病秧子,至于朕虽没被磋磨死,但那时只有十一岁。”   十一岁能做什么?十一岁什么都做不了。   可当时的顾太后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她和顾家都迫切地需要一个留着顾氏血脉的孩子过继到废帝名下,以便将来传承帝位,也唯有如此,顾家才能屹立不倒。   所以她大发慈悲地放谢君棠出了冷宫,并在千秋节上当众要把两个顾氏女指给他和先康王。   之后不久,先康王就和顾氏女成了婚,而谢君棠因为年少暂且只得了道赐婚的懿旨,等过几年大点儿再完婚。   虽然过去多年,但那种愤恨仍根植在体内,如今提起仍就意难平,“就像一头困在栅栏里等着配种的猪。”谢君棠这样形容当年的自己,“为了控制这头猪,她顺手杀了我的生母。”   黑暗里,云岫看不清他的面容,也无从得知他脸上的神情究竟是麻木的还是悲痛的,他下意识往对方坐着的位置慢慢摸索了过去,想要靠近对方一些,似乎唯有如此才能在对方即将迷失在过去时能及时地伸手拉扯上一把。   “顾太后尊荣顺遂了大半辈子,可临到老,命运收回了祂的垂青,她不仅没能得到想要的,就连已经被她抓在手里的都一样样失去,就如同冥冥之中母亲死前的咒骂应验了一般。”   顾太后没等来先康王妃有妊的消息,甚至在千秋节后没等过一年,却等来了因伤了身子变得愈发暴虐的废帝在一次宫宴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持刀砍杀了好几位朝臣和宗室的消息。   废帝他彻底癫狂了。   目睹了废帝癫狂之举的王公大臣们终于意识到,若放任下去,这个暴君终将会把沾血的屠刀对准他们自己。   “云敬恒当时官位算不上高,连入阁的资格都没有,但他是个对局势洞若观火的人,兼之口齿伶俐,又极其懂得如何借势造势,他奔走说服了朝臣宗亲,将他们扭成了一股,共同推翻了废帝。”   此时马车从宫门长驱直入,一直到达含章殿门前才停下。   谈话也就戛然而止了。   两人进了含章殿各自去沐浴,过来伺候的仍是方玉,可等云岫擦干净身子换上寝衣准备回上次的侧殿休息时,方玉却把他往另一个方向引。   云岫神色顿变。   谢君棠正舒展双臂让宫人给他系寝衣的扣子,眉宇冷淡,脸上波澜不惊,一点也看不出先前的那种愤恨了。他见云岫面色难看,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后面的事你还想听么?”   路上他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但始终没有切入正题,云岫记得一开始对方是要给他讲仁元皇后的事,但直到现在也不过只提到了一回,还是用“两个顾氏女”这样笼统的称呼一下带过。   云岫觉得有些古怪,一个对早逝的发妻始终无法忘怀并为此不纳后宫的皇帝会在提到深爱的女子时如此轻描淡写么?   因为故事听到了一半,若是不知下文,今晚云岫必定抓耳挠腮,夜不能寐,加之刚产生的困惑,说什么也得把后面的事弄明白。   于是云岫今晚第二次上了谢君棠的当。   谢君棠掀开锦被躺了上去,云岫踌躇了半晌,最终搬了只绣墩过来摆在了床前。   见他一屁股坐下,谢君棠太阳穴突突地跳,一字一顿地问:“你做什么?”   云岫嗫嚅道:“你躺着说,我坐着听,这样对你对我对仁元皇后都好。”   “你倒是挺善解人意的啊,连仁元的感受都顾及到了。”嘴上虽然夸他,可谢君棠的脸已经黑如锅底,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云岫快把嘴唇咬烂了才磨蹭着爬上了床榻。   宫女将帷帐放下,吹熄了所有的灯,悄没生息地退了出去。   帐子里一下暗透了,云岫略有些不安地动了动,却被一双大手按住了。谢君棠靠过来,在他耳边继续讲故事,声线低沉,像是泡在了酒里,“当时废帝被囚禁在广德宫,还不曾被废,云敬恒他们还在斟酌如何拟废帝诏书,以何人的名义行废立之事的时候,顾太后却先人一步颁下了懿旨,声称暴君无道,荒淫昏庸,不堪社稷重任,她主张废掉亲子,改立朕为新君。”   听到这儿,云岫说不震惊那是骗人的,顾太后是废帝生母,在遭逢宫变之际竟然能立马下定决心废掉唯一的儿子,改立庶子继位,她如此果断的抉择背后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他讷讷地问:“她……她是为了保住废帝的性命么?”由她这个做母亲的下令废掉儿子的帝位,抢占了大义的高地来换取儿子的平安。   谢君棠冷笑数声,气息吹拂在云岫耳边,导致鬓边的发不断搔弄着脸颊,怪痒的,他忍不住用手拨了一下,却不小心碰到了对方的脸,像是被烫着了,云岫立马缩回了手。   --------------------   咱们周五见~ 第110章 当年   哪知谢君棠一把将之扣住,用拇指摩挲着他的腕子,嘴上赞道:“你能想到这点,倒也不算太笨。”   云岫试着抽回手,但在挣了几下后就彻底放弃了,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接着自暴自弃地缩进了被褥里,好让自己的头顶代替侧脸迎接对方的吐息。   谢君棠冷漠道:“顾太后固然是个女子、是个母亲,但你不该以看寻常女子和母亲的心态去揣度她,在皇权面前,没有男女之别,没有骨肉至亲,只有你死我活,成王败寇。”   这话让云岫感到害怕,他不禁又往被褥下缩了缩,只露出一双杏眼不安地眨动。   谢君棠道:“为了保住儿子不假,可她更想保住顾家和她自己的地位尊荣,她更是为了施恩于朕,还用她的深明大义替她自己塑造了个贤德的美名,以便能在朕登基后名正言顺地控制朕,干预朝局。”   当时的顾太后可以说是四面楚歌,她与废帝唇亡齿寒,但就是在那样一个危急存亡的关头,这个精明通透的女人临危不乱,出手摆了所有人一道,让新帝、朝臣、宗室三方都不得不领她的情。   “可惜她遇到的对手是云敬恒。”   云岫再次听到自己爹爹的名讳,不禁从锦被中探出脑袋往谢君棠的位置贴近了些许,然而他的好奇心并未得到满足,下一刻就被扣住了脸,迎接他的不是什么宫廷秘闻,而是一个凉丝丝的吻。   谢君棠的唇带着凉意,像是企图在云岫身上攫取暖意而不断深入再深入。   云岫被他吻得险些窒息,紧紧攥住对方身上的寝衣,把布料揉成了一团皱巴巴的咸菜。   良久,唇分,有微凉的银丝挂在云岫的唇角和下颚上,他手脚兼软,无力又躁动地躺在衾褥间,急促地喘着气,杏眼盯着谢君棠焦急又灵动。   谢君棠撑在他上方,问他:“有话要对朕说?”   唇角被咬了道口子,舌头又僵又麻,几乎捋不直,云岫过了许久才勉强能含糊地说出几个字,“……后……后……来……呢……”   谢君棠一怔,随后把锦被蒙头盖住云岫的脸,没好气地说:“预知后事如何,哼!以后再说罢。”至于这个以后是多久以后,就不得而知了。   云岫张嘴想问他,奈何牵动了嘴上的口子疼得直抽气。他莫名有些委屈,觉得谢君棠不地道,明明是他主动要同自己讲元后的事,可讲了半天女主角竟还没正式登场,又偏偏停在这么个让人抓耳挠腮的要命地方。   这像话么!   云岫觉得谢君棠要么是不会讲故事,要么就是故意的。   他为此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想快点知道后续,由于太过闹腾,半夜又被谢君棠狠狠教训了一顿,这才不得不安分地闭眼睡觉。迷迷糊糊间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爹爹站在朝堂上像戏文里演的反派一样,阴测测地对小皇帝和穿着宫装的美妇道:“顾氏女如何能母仪天下?等我儿出世,他才是玄朝名正言顺的皇后!”   到此云岫就被吓醒了,醒来时一脑门子的汗,他拍着噗通乱跳的胸膛只觉得自己是中了邪,否则怎么会梦到如此离谱的事。他拍了拍脸颊冷静了片刻,才从这个怪诞的梦里缓过神来,转头就发现睡在旁边的人不见了。   问了方玉才知,现在早已日上三竿,谢君棠自然是去了宣政殿理政。   早食随意吃了些,云岫就去了宣政殿,先在班房内坐了会儿,等那群穿着紫袍金带的朝臣离开才被引着进去。   谢君棠撩起眼皮状似不经意地觑了他一眼,云岫离开了法元寺自然不必再穿僧衣,今日的他与昨日那个穿得灰不溜丢的小和尚有很大不同。谢君棠忽然觉得有些可惜,心想,过会儿得让冯九功去问一下方玉,昨夜那套僧衣还在不在。   云岫挨到御案边自发给他研磨,这些都是前阵子做熟了的,自然不在话下。   今日要看的折子并不多,谢君棠刚搁笔,眼前就递来一盏茶,他接过喝了一口,冷热适宜,并不烫嘴。他见云岫杏眼含光,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一副有所求的模样,心中微澜,面上故作视若无睹,摩挲着茶盏吩咐道:“去问问冯九功外头还有什么人候着?”   云岫失望之余只得照办,想着等午间空暇的时候再借机询问。哪知谢君棠像是存心吊着他,不论他如何明示暗示,一概不接招。这般抓耳挠腮的日子一直苦挨了三日,这天夜里,谢君棠才愿意松口。   云岫挽起袖子,被支使着服侍谢君棠沐浴。对方大喇喇地坐在浴池中闭目养神,云岫跪在他身后为他打胰子和揉捏肩背,这两件事他做得磕磕绊绊,谢君棠又极其挑剔,一会儿怪他胰子打得太多,过了会儿又嫌他力道轻了像是在挠痒。   云岫身上又是水又是汗,像是也跟着洗了个澡,淋淋漓漓半身的水,连鬓角都在滴水。   就在他按肩膀按得两条胳膊如同灌了浆的时候,谢君棠声线慵懒,如梦中呓语一般继续讲着后来的事,一下就让他注意力集中了起来,“废帝被废之后没几天,顾太后就死了,侍奉的宫人说因她自知生养了废帝这样的孽子,祸及江山社稷,愧对先帝以及玄朝列祖列宗,终是无颜继续苟活,所以选择以死谢罪。”   这话和当日谢瑜安说过的不谋而合,但云岫这次没有轻易相信,因为三日前谢君棠还说顾太后主动废了儿子的帝位,是为了抢占先机和谋求大义,为了反败为胜。她既为了权势舍弃了亲子,又怎么会在胜利在望之时选择自尽?岂不是功败垂成,半途而废?   云岫讷讷地问:“莫非……是……是我爹爹他……”   谢君棠笑道:“倒是长进了不少,会自己琢磨事了。”   云敬恒是个做事果决又心狠手辣的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顾氏把持两代朝堂,门生故吏遍及朝野,气势烜赫,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顾太后。如果不除去顾太后,无异于是给了顾氏在新朝立足的机会,这绝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但凡等将来顾氏站稳了脚跟,今日推翻废帝统治的人迟早会遭到他们的报复和迫害,所以顾氏不得不除,而要除掉顾氏,首先就要对付顾太后。   所以他买通了宫人把顾太后杀死并伪装成自尽的样子,还让人在宫内外散布谣言从而掩盖真相。   顾太后先前已经有了废除亲子的义举,当她再度“深明大义”地自戕谢罪之时,绝大多数人都会深信不疑。   机关算尽的顾太后怎么也没想到,她为了挽救败局而给自己营造的贤名竟反过来会被人利用,以此来掩盖她崩逝的真相。   谢君棠道:“这事原本做得隐蔽,经手的宫人事后都被灭了口,可惜云敬恒没料到,当日他买通的宫人得手后在御花园传递消息时碰巧被朕听了去。”   谢君棠见身后许久没有发出动静,撩起眼皮回头看他,浴池边热意缭绕,云岫双颊被熏得通红,可他一眼就窥到了那点不起眼的苍白。他心底微哂,不禁再次感叹云敬恒这样毒辣的老狐狸竟然会养出这样纯善的儿子来。   “怎么?这样就接受不了了?”拇指揩过云岫眼角的殷红,谢君棠不无讽刺地道。   云岫咬住唇,良久才缓慢地摇了摇头。   谢君棠却知道他不过是在强撑罢了,难得善解人意了一回,“这次就先说到这儿,等什么时候你心平气和了,咱们再接着说后面的事。”话音方落突然揽住云岫,把人一下带进了水里。 第111章 时疫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云岫在池中扑腾了两下,情急之中抓到什么就攀缠上去,等意识到池水只到他胸膛处,两条腿能触到池底,轻易淹不死人时,立马有些窘迫,等他又发现自己缠树藤似的歪缠在谢君棠身上后,尤其对方还是不着寸缕的状态,愈发无地自容。   谢君棠挑眉看他,眸底颜色渐浓,明明池水是热的,熏得人热意翻涌,可云岫莫名觉得背脊发凉,他放开手脚,企图远离对方,哪知下一刻就被反压在了池壁上。   谢君棠如山岳一般不容抗拒地压下来,一口咬住他的耳朵,在上面一遍遍碾磨,云岫浑身战栗,仰起脖子发出一声哀鸣,宛如垂死的仙鹤。   就在云岫以为对方要把自己的耳朵咬去一块肉的时候,谢君棠忽然松了口,然而很快又叼住了他的脖子。   水声哗啦啦响个不停,但凡云岫稍微动一动,热水就从四面八方朝他涌过来,将他和谢君棠两人牢牢挤压在一块儿。   少顷,云岫身上的湿衣就被扒了个干净,被随手抛在了池岸上和水里,挣扎中隐约可以看到那几片布料在汩汩流动的水里载浮载沉。   云岫最后被捞起来的时候,手脚上的皮肤已经泡皱了,全身粉里透红,像是一泓被坚硬山石撞击得支离破碎后又汇聚起来的泉。   大腿内侧的皮磨破了,嘴边还沾了些污渍,那是他执意不肯完全顺从后谢君棠给予他的小小惩罚。   等被抱回床上,云岫已经累得连抬一抬手指都做不到,眼皮像是挂了秤砣一个劲地往下坠,整个人已经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连谢君棠为他盖上被子并将之搂在怀里都没有察觉,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望着早已冷透了的半边衾褥,才迟钝地再度意识到谢君棠讲故事的不靠谱程度。   女主角仁元皇后竟然在这一回里也仍旧查无此人!前两回故事的主角分明是顾太后和他爹!   至于后来浴池里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事,云岫只希望自己能像一条鱼一样再也不要记起来才好。   谢君棠在那晚之后再没讲过故事,云岫试着旁敲侧击过几次,他都不为所动。可对方越是如此,云岫越是百爪挠心,恨不能把人拎起来倒一倒,看是否能从他嘴里倒出点后续来。   也就在这个时候,帝都迎来了两场秋雨,雨后天气渐凉,但帝都热闹不减,在桂子飘香、金菊盎然的秋意中,康王的婚期已然到了眼前。   之前在南郊行宫避暑那会儿,谢君棠就在为康王选妃,后来亲自圈了几位适龄闺秀出来让内阁去商议王妃的人选。内阁议了几日,最终挑了武康伯的女儿刘氏为康王妃。   武康伯祖上是开国功臣,勇猛善战,到了这一代虽不再统兵,只在兵部任个不大不小的官职,但几代经营累积下来的人脉资历摆在那儿,倒也无法小觑。   康王情况特殊,门第过于贵重的怕人家不乐意,担心委屈了女儿,王妃也难免心气高些,让她嫁个傻子,恐怕将来会成怨侣。可若选个小门小户的,又实在与康王的身份不般配。所以几位阁老选来选去,最后才折中选了个不高不低的刘氏,既不过分打眼,也不会辱没了康王。   武康伯家不心疼女儿么?当然不是,但他也实在没那个体面去请求谢君棠收回成命,他家不管心中如何想,也只能高高兴兴地领旨谢恩了。   婚期定在了八月末,只是在这之前却发生了一连串的事。   入秋后,京畿附近有百姓感染了时疫。   时疫是要命的事情,谢君棠并不敢轻视,立马命太医院以及当地惠民药局遣人去问诊、施药,又拨了一笔银钱分发给患病的百姓,同时令官员每日勘验奏报,若有瞒报虚应、玩忽懈怠甚至是舞弊害民、中饱私囊的,严惩不贷。   好在秋季不是疫病高发的时节,这次的病症也没有玄朝历史上的几场大疫来得凶险,加之发现赈恤及时得当,并没有肆虐成灾,也不曾蔓延至帝都内。   但谢君棠仍取消了今年的中秋宫宴,转而派人去法元寺祈福消灾以安民心。   然而谁都没料到,中秋过去没几天,就在礼部为了康王的婚事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康王府的长史官突然呈上了密报,说近日有感染了时疫的仆从曾接触过康王。   谢君棠看到这封密报的时候,云岫正坐在一旁吃莲子芡实甜汤,汤里加了冰糖一块儿熬煮,出锅时再撒上一点干桂花,吃起来软糯可口,清爽开胃。   他正吃得香甜,冷不丁注意到谢君棠沉下来的脸色,不禁一愣。起先他以为是朝政上出了什么大事,或是时疫有了变故,因事关朝廷机要,他并不敢开口询问。   许是他端着碗傻呆呆的样子十分可笑,谢君棠看到后,脸色稍霁,把密报扔在御案上吩咐道:“拿去烧了。”   云岫回过神来“哦”了一声,揭开灯罩把纸条凑近烛火,火苗顷刻舔舐上白纸黑字,虽明知不该,但在好奇心地驱使下,他偷偷瞄了眼低头沉思的谢君棠后,还是没忍住飞快地扫过即将被火苗吞噬的纸条。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纸条就烧到了尾端,因为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零星的几个字上,加之又是偷摸干坏事,云岫没来得及缩手,火舌在他指尖轻佻地一舔,顿时一阵钻心的痛从手上袭来,激得他一边把燃着的灰烬抖落,一边短促地叫唤着往后跳开。   下一刻椅子与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谢君棠的身影蓦地在他身上投下一道浓墨重彩的影,对方脸色很不好看,比方才刚看完密报时还要来得阴云密布,令人发憷。   谢君棠捉住他的手,只见几根手指又红又肿,还被烫出了几个大小不一的水泡,云岫整只手都在哆嗦,眼眶里蓄着点点泪光,鼻尖上冒了一层细汗,疼得不停抽气。   谢君棠立即把人按在御椅上,忍着怒意一叠声地让冯九功去传医官,又命方玉打了盆冷水进来给手指降温。   医官来得很快,起初听到要他带上烫伤膏,还以为是皇帝伤着了,可等进了含章殿,却见御椅上坐了个杏眼桃腮的少年,而此间主人奉天帝却站在一边盯着少年浸在水里的手,龙颜极其不悦。   医官先前也隐约听了些外头的流言蜚语,心里对这少年的身份便有了些许猜测,但他在宫里当差日久,自然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面上分毫未露异色,朝奉天帝磕了个头后也不敢起身,垂眸恭声道:“请贵人让小臣看一看手。”   方玉眼明手快,立马取了块干帕子要为云岫擦手,哪知却被拦了下来,谢君棠夺过帕子捞起云岫的右手细细擦拭,尤其是擦到指尖烫伤的地方几乎不敢用力,只用帕子轻轻贴了贴,云岫仍疼得嘶了一声,像只伤了爪子只会喵呜乱叫的奶猫。   谢君棠眸色愈暗,眉眼压得很低,仿佛极力压制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他俯下身凑近了细看,云岫手没有平日里的温软,摸上去冰凉一片,指尖的皮肤被冷水泡得微皱,红肿和水泡格外分明。   医官等了半天,悄悄抬眼,发现一向高高在上的奉天帝竟俯首低眉地给那少年吹着手指,问他还疼不疼,那少年眼角和菱唇红得灼人,瑟缩着摇头,分外楚楚可怜。   这一刻,在医官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幅场景——猛虎低首,蔷薇泣露。   又过了会儿,那少年的手才慢慢伸了过来,却是被另一只大手用一方精美的绣帕托着递到了眼前,医官忙驱赶走那些纷乱的杂念,回神检查起伤口来。   因水泡较多较大,医官用烤过火的银针来挑破,挤出里面的水。这个过程有些轻微的刺痛,云岫极其怕疼,他下意识想缩回来,但抓着他腕骨的那只大手像铁一样牢牢箍着,不容许他临阵脱逃。   云岫只好咬住左手手背,以防自己痛叫出糗,脸也偏转到一边,不敢去看那根银针。然而很快,他的左手就被拂落,整个人陷入一片温热坚实的胸膛内,谢君棠抚着他的脊背,把他揽入怀中,让他那些下意识出口的破碎声音淹没在自己胸口,直达心底。   即便他俩之前做过许多比这更亲密的事,但云岫的脑海仍旧一空,心咚咚跳个不停,仿佛即将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连十指连心的痛都被格挡开十万八千里,除了那片胸膛的触感和耳畔不知是谁的心跳声,再也感觉不到其他。   医官处理完伤口,留了药膏,又交代了近日忌辛辣、切勿碰水抓挠等话才退了出去。   殿内安静极了,云岫闷得脑袋发胀,那些退化的五感逐渐回笼,他难耐地扭了扭身子,想用手推开对方,却再次被擒住了腕子。手指刚擦了药,厚厚的一层,谢君棠松开他,目光不善地警告道:“再不安分,别怪朕把你捆起来,手什么时候好全了,什么时候松绑。”   他说得极其认真严肃,显然这话不是一句玩笑,怒意如有实质,此刻必定已经烧成了汪洋。云岫讷讷不敢言语,惊恐胆怯的目光暗暗尾随着谢君棠,亲眼见他随手拿起案上的碗一饮而尽。   那是方才他吃剩下的甜汤,原本属于谢君棠的那一碗被搁在一旁分毫未动。   云岫抿了抿唇,有话挂在喉头,可最终什么都没有出口,他敏锐地察觉到,甜汤并没有浇灭谢君棠的怒火,若他再不合时宜地说错了话,势必会有难以预计的后果在等着他。   含章殿内的空气像是被烈日暴晒后的泥浆,干裂滞涩。   云岫苦思冥想着转圜的话,但最后这点沉默却是被谢君棠率先打破的,他问云岫:“你都看到了?” 第112章 风筝   云岫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长睫微垂,眼角还沾着尚未干透的泪痕,配着一抹残红,有种撩拨心弦的美丽,他窘迫地点了点头,承认了自己方才偷看密报的大胆行径。他以为谢君棠接下去会斥责或是有别的惩处,但什么也没有,对方仍放任他坐在自己的御椅上,然后命冯九功去把卫袅找来。   龙骧卫大统领卫袅来得很快,他一身甲胄,行止间发出沉闷的动静,像是一座杀伤力极大却尚未点火的炮台,仍给人极大的压迫感,若是换做别的场合见到这个人,云岫兴许会胆怯抵触,但此时身旁站了个威势更盛的谢君棠,那点压迫感就变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谢君棠召见卫袅,显然是有要事吩咐,云岫想把御椅还给对方,但按在自己肩头的手从容有力,不容抗拒,他只得继续坐在上面,局促又不安。   世人都觉得当皇帝好,但云岫觉得身下这把御椅并没有想象中来得舒适,又硬又冷,远没有家里自己惯常坐的椅子来得好。   如坐针毡,不外如是。   想到谢君棠从十一岁坐到了如今,却连一把御椅尚且不能让他舒坦,那其他事呢?   云岫并不敢在此时去深究,因为眼下只稍稍想了一下,心就像被针扎了似的,尖锐的疼。   卫袅像是没看到御椅上坐的是谁,只朝着上首下跪请安,谢君棠命他平身,然后说:“近日有接触过康王的仆役确诊了时疫,卫卿带人去查探,如今婚期将至,朕不希望康王有事,朕会让医官随你同行,一切暗中行事,切勿打草惊蛇。”   “臣遵旨。”卫袅领命告退,毫不拖泥带水。   卫袅离开后,殿内再次陷入了死水一样的寂静,云岫不安地抬起手轻拽了一下谢君棠的衣袖,脸蛋微仰,眸光如星,惶恐地看着他。   谢君棠面无表情,良久才用那只一直按在他肩膀上的手轻拍了拍云岫,似是安抚地道:“朕没事。”   云岫并没有信,他觉得要出大事了,他虽不曾涉足朝局,但他是云敬恒的儿子,有种与生俱来的对人、对局势微妙转变的敏锐,谢君棠敷衍出口的没事,只会令他更加不安。   因为这点不安,一向对旁的事不怎么上心的云岫私下里开始关注起康王府的风吹草动来,可惜卫袅是个能臣,他既接了“暗中行事”的旨意,就会贯彻到底,绝不会惊起一丝波澜。   所以云岫唯一的消息来源只有谢君棠。   也许只是为了不再着急忙慌地招医官过来挑水泡,当康王府的密报再次呈到御案上的时候,谢君棠看完后直接递给了云岫,却没说是让他去烧掉。   云岫觑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条看了起来。上回他只瞧见了零星几个字眼,加之后来听到谢君棠吩咐卫袅的话,才勉强拼凑出了个大概,当下这份密报则把那些尚且含糊残缺的部分给补齐全了。   事情起因是在王府内玩耍的康王忽然听到一墙之隔外有小贩的吆喝,于是吵着要买鸠车,不巧的是当时照看他的嬷嬷和仆从都因为各种原因不在近前,只有一个脸生的小奴听到动静出去给康王买了玩具。这小奴原本还要继续在康王跟前奉承,但嬷嬷回来得很快,立马打发了他,当时也没把这么个小东西放在心上。   哪知过了几日,长史官得知府里有个小奴染了时疫,一病不起,当时康王正在一旁玩耍,他心智不全,但记性很好,甫一听到熟悉的名字,便指着地上的鸠车说自己认识这个人。   长史官原本听说王府内有了时疫就觉得大事不妙,等再听了康王的话,顿时不寒而栗,于是便有了第一份密报。   卫袅着手调查的时候,那小奴已经被单独挪到了一处小院,与外界严密地隔绝起来,以防传染。他病得意识全无,高烧不退,浑身红肿难消,间或伴有吐血症状,确实与京畿一带感染了瘟疫的百姓症候格外相似。   同谢君棠一样,卫袅也不相信天下会有如此凑巧的事,别说没有听说时疫已经蔓延到了帝都,就算有,怎么也不会轮到一个处于高墙深院之中的小奴最先中招。   这背后必定是有人在搞鬼!   卫袅办事很有条理,一到康王府就把素日照顾康王的嬷嬷和一众仆从给捆了,由龙骧卫单独秘密审讯,又让两个医官分头给康王和那小奴看诊。   好在康王无事,没有被传染到,倒是那小奴没几天就一命呜呼了。   密报上除了交代小奴病死的事,还罗列了几点刚查到的线索。卫袅是个很谨小慎微的人,没有实据的猜测他是不会鲁莽地上呈天听的,他没有明确地在这份密报里写上他的臆断,因为事情还不曾彻底明朗,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他只是把他查到的禀告给谢君棠。   这些线索千头万绪,粗看没有关联,可一旦深究便连成一条线,隐隐指向一处。   云岫看完后心头发凉,因为连他都看出来了这些线索的指向了何处——明德堂的宗室子们。   他再度偷觑谢君棠,对方的脸被灯火照得半明半昧,像隐在夜色里的巍峨高山,只知他就在那里,却瞧不出山上风光。   一切都像极了暴风雨前的宁静,让云岫惴惴不安地把纸条攥成了一团。   去岁的这个时候,在明德堂不可一世的安王嫡子、锦衣侯世子等人如今又在何处?这次又会是谁倒在帝王的刀刃之下,血流成河?   云岫想到了谢瑜安,但很快就否决了这个荒谬的念头,觉得无论如何都不会是谢瑜安干的。不过担忧还是挥之不去,眼前的漩涡汹涌不见底,他害怕谢瑜安会被身不由己地牵扯其中,无法自保。   他怔怔地想着,因为太过出神,都没注意到那张纸条剐蹭开手指上还未愈合的伤口,有血丝从皮下渗了出来,在纸条上落下斑斑红痕。   直到一声裹着雷霆的“云岫”,他才如梦初醒,随之面对的就是谢君棠可怖的脸色,“云岫,你在想什么?”对方像是洞悉了一切,却偏偏还要同他亲口确认。   云岫不敢说话,似乎很多时候他都不敢接谢君棠的话,因为在外面处事不偏不倚、勤政爱民的奉天帝在私下里面对他的时候总是偏执又喜怒不定的。他不知道当下该说什么才不会适得其反,能够真正抚平对方的怒意。   谢君棠抓住他胳膊把人拽到了自己腿上,然后从暗格里拿出烫伤膏来给他上药。许是怒在心头,想要云岫吃个教训,他的动作称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暴,这让云岫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一把什么是十指连心的痛。   上完药,云岫又被按在怀里吻了许久,直到屁股下挨着的东西有了抬头的趋势,谢君棠才松开了他。   云岫跳开一丈远,衣襟大敞,松垮地挂在肩头,露出秋海棠一片娇嫩的枝叶。情动的不止谢君棠一人,云岫胸膛剧烈起伏着,脸上烧着红晕,眼角有着掩藏不掉的柔媚。   谢君棠坐在御椅上,眼底是情天孽海,他虎视眈眈地望着云岫,用喑哑的嗓子问道:“云岫,你还是不愿意么?”他衣衫上、颈项里沾了许多药膏,都是方才忘我的亲吻中从云岫手上蹭下来的。   云岫咬住唇,仍不知如何回答,他不是没想过他与谢君棠当下究竟算是什么,也不是没察觉到自己言行上的矛盾。   因为畏惧对方的帝王威势而被迫低下了头,所以半顺从地与他做了那么多亲密的事,甚至允许自己沉沦在其中。但每次都不愿意做到最后一步,就像坚守着贞洁又经不住诱惑而左右为难的妇人一样。   自己究竟在坚持什么呢?他已经不是谢瑜安的未婚妻了,那些人伦道德明面上已经约束不到他了。   但明面上约束不到就可以代表不存在么?   他心里对谢瑜安的愧疚仍旧存在,那道坎也始终过不去,兜兜转转了一大圈,他最后还是步上了杨太真、宣姜的路,那么结局呢?   他不敢深想下去,也不敢赌谢君棠的喜爱究竟有多少,能持续到何时。   明知这样的言行笨拙到可笑,但这是他妥协下最后的坚持。   即便他从很早以前就喜欢上了谢君棠。   云岫沉默良久,久到谢君棠身上的反应渐渐平息了下来,可眼底的暗色仍旧浓稠得化不开。他忽然冷笑出声,起身拂袖而去。   这一晚,对方破天荒地没有和云岫同寝,云岫总算回到了侧殿休息,可他却并不觉得如何高兴,甚至还辗转反侧了一宿。   之后的几日,谢君棠都不怎么愿意搭理云岫,既不传他伺候笔墨,也不再与他同桌用膳,像是刻意无视了他一般。云岫这才意识到原来独处是一件这么空虚的事,可不久以前,不论是在青萍府的老宅,还是郡王府,甚至是在法元寺,绝大多时候他都是一个人打发时间度过的,曾经习以为常,为何眼下就不行了呢?   这日午后,方玉拿了只风筝过来给云岫看,风筝扎的是麻姑献寿,只见上面画的仙子云髻峨峨,清丽绝伦,披帛裙裾轻盈如雾,藕臂挎着一篮仙桃,乘着仙鹤,栩栩如生,不论是扎风筝的手艺还是画工都是上乘的。   云岫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看,高兴地问方玉:“哪来的风筝?怎么做得这么的好?”   方玉笑道:“是司礼监一个相熟的小内侍扎的,奴婢见他扎得好,就和他讨了来,贵人若是喜欢,不如现在出去放放看。”   云岫赞道:“他的手真巧,做的风筝比我从前见过的加起来都要好,这麻姑也是他画的么?”不论是麻姑还是仙鹤都画得神韵不凡,此等画技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方玉面上有一瞬的不自然,云岫光顾着看风筝并没有注意到,耳朵里只听到对方短促地应了一声,不禁对那个手艺了得、画工又精湛的小内侍好奇起来,忍不住道:“赶明儿你替我引荐引荐,让我同他认识一下,可好?”   “……好……自然好……”方玉差点就漏了陷,忙把话题转开,“贵人,今日秋高气爽,正好试试这风筝,咱们快去罢。”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第113章 砸脸   云岫不疑有他,暂且将那些心事抛诸一旁,欢欢喜喜地和方玉去找了一处无人的高台。   高台上视野开阔,秋风拂面,站在此处,大半个皇宫尽收眼底,云岫不禁朝下望去,能清晰地看到宣政殿屋脊上的仙人走兽,下意识又走起了神。   方玉见他来时还兴致高昂,这会儿突然又神色落寞了起来,遂忍不住唤他,一连唤了好几声,云岫才有了反应。   “贵人,咱们放风筝罢。”   “嗯。”   云岫扯住引线一端,方玉举着风筝逆风快跑,起初没有成功,又试了两次,大风筝终于缓缓地升了空。云岫一点点放出引线,风筝越飞越高,上头所绘的麻姑衣袂飘渺,仿若真仙。   方玉仰头望着风筝道:“飞得真高啊,若不是知道是风筝,还以为是仙姑显圣了。”   云岫深以为然,对那做风筝的小内侍愈发佩服得五体投地。   两人正欣赏风筝,忽听石阶上一串噔噔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少顷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登上了高台,手里还攥着个啃了几口的果子,由于跑得太急,满头热汗,眼睛却亮如璨星,举手投足之间一派天真懵懂,宛如璞玉。   正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康王。   云岫略微惊讶,没想到康王会在宫里,方玉见了小声道:“是陛下命人接进宫来的,说是要一直住到大婚。”   原来如此,云岫心下了然,想必是担心谋害康王的歹人见一计不成,会铤而走险再施毒计,所以干脆把人拘在宫里保护起来。   云岫不怎么敢直视康王的脸,便低下头朝他行了个礼。康王直接无视了他和方玉,一个劲地看天上的风筝,他孩子心性,边看边抬手蹦跶,像是要去够那麻姑的裙裾,嘴里不住嚷嚷:“仙女!仙女!天上有仙女在飞!”   片刻之后,见风筝始终稳稳地在天空上飞舞,康王便急道:“仙女快下来!我要仙女下来陪我玩!”又等了会儿,见始终没有动静,又急得大哭大闹起来。   云岫和方玉对视一眼,忙劝道:“殿下,那不是仙女是风筝。”   康王撒泼,“我不管!我要仙女下来陪我玩!我要仙女!我不管!哇哇哇——”边说边哭闹起来。   云岫顿时头大如斗,忙和方玉一面哄他一面把引线往回收,“殿下快看,仙女她下来啦,您快别哭了,快看,快看!”   风筝被一点点拉回地面,方才还哭闹不休的康王立马破涕为笑,他兴奋地欢呼雀跃,仿佛吃到了糖一般,“给我!给我!快把仙女给我!”   云岫无法,只好把收回来的风筝递给他,康王一把搂入怀中,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康王天潢贵胄,长得一表人才,却偏偏心智不全,这真是老天爷开的一个莫大的玩笑。他童真无邪,喜怒皆随本心,他的快乐要比帝都中绝大多数人都要来得简单,云岫一时惋惜,一时又觉歆羡,心底百感交集,怅然若失。   康王和风筝说了会儿话后,又闹着要看仙女飞,云岫和方玉只好重新把风筝放了起来。没多久,他又觉得仙女要不断飞上飞下才好玩,云岫也只好依他,不停地收放引线,以为这下总能安生了,他又闹着要自己一个人和仙女玩,云岫无奈,只好把线轮子给他,谁知对方没有抓紧,引线咕噜噜地一下放到了底,风筝越飞越高,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风筝刚扎入云端的时候,云岫听到石阶上传来一大串的脚步声,心知是照顾康王的人找来了。   哪知在成群的宫人中被众星捧月一般站着的却是谢君棠,对方微抬了下手,身后的冯九功立马心领神会,命宫人们都候在了石阶上。谢君棠独自登上高台,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云岫看着他一步步走来,心底却升起一种莫名的异样感,觉得对方就像一只没有引线的风筝,仿佛即将乘风归去,让人下意识想要伸手抓出他。   谢君棠走到近前,目光只蜻蜓点水似的在云岫身上略顿了顿就转到了康王身上,在看到康王手里攥着的线轮子时,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康王似乎对这位皇叔有些惧怕,安静老实了许多。   谢君棠侧身给了冯九功一个眼神,对方立马朝照顾康王的嬷嬷打了个手势,那妇人连忙跑上高台哄着康王跟她回去。   康王孩子心性,既不肯回去也舍不得风筝,两手攥着线轮子死活不撒手,若换做平时他必定又要大肆哭闹,但如今谢君棠在场,他就有了忌惮,连撒泼都没之前那么收放自如了。   嬷嬷左右为难,康王心智不全,堪比幼童,但体魄劲道却与常人无异,他身手敏捷,力气又大,光凭嬷嬷一人实在难以应对,可陛下就在一旁,若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这份差事怕是也就到头了。嬷嬷急出了一身汗,仍就拿康王没办法,孩子犟起来比驴还倔,何况是康王这样的“大孩子”,两人就此拉扯起来。   最后康王也气狠了,不由分说去扯引线,见扯不断又一把掼在地上,猛踩了两脚。   线轮子被引线牵着拖行了一段距离后慢慢浮了起来,跟着风筝飞上了半空。   云岫扑上去抓,谢君棠反应更快,千钧一发之际赶在飞走前抓住了它。他面色阴沉,显然已经不快到了极点,他把线轮子塞给云岫,回头冷冰冰地盯着康王。   朝臣宗室都畏惧他,更别说是懵懂无知的康王了,被他这么凶残地一瞪,当下再也忍不住,吓得嚎啕大哭起来,不论嬷嬷如何劝哄都无济于事。   谢君棠被吵得头痛欲裂,他原本就有夜不能寐的毛病,这几日尤其严重,虽面上瞧不出来,精神却早已岌岌可危,康王哭声嘹亮尖锐,犹如魔音穿耳,愈发让他不好受。   嬷嬷吓得不轻,顾不上康王已经跪下磕头请罪。   谢君棠看不到也听不到,只觉得视野里混黑一片,头重脚轻,如同置身于漩涡之中,不断天旋地转。   “陛下——”云岫最先察觉,低呼一声上前扶住了他。   谢君棠身躯晃了晃,良久才恢复了些许清明,眼前云岫焦急的脸庞凑得格外近,隐约能从充满木樨花香的风里分辨出他身上独特的味道。谢君棠深吸了一口气,身体里不堪重负的轮轴像是上了一层湿润的油脂,重新运转了起来,那股晕眩感也逐渐褪去,好受了不少。   但耳边康王还在哭闹,让人不胜其烦,他反握住云岫的手,紧紧攥着,对方的手温软滑腻,犹如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似有平心静气的奇效,胸膛里残留的暗火逐渐熄灭,他瞥了眼磕头如捣蒜的嬷嬷,舒出一口浊气,道:“带康王退下罢,好好照管着,若有闪失,朕严惩不贷。”这便是不会和个傻子计较的意思了。   那嬷嬷喜不自禁,忙磕头谢恩,然后哄着康王让他随自己去。   谁料康王非但不同她走,冷不防还把一物狠狠朝谢君棠扔去。   谢君棠挥袖欲挡却仍被砸中了面颊。   “陛下——”   “护驾!!!快护驾!!!”宫人和侍卫呼啦啦一拥而上将谢君棠团团围住。   云岫一颗心蹦到了嗓子眼,他掰过谢君棠的脸,仔细看了又看,对方脸上没有伤口,只有一个浅浅的红痕,再看地上的暗器——是一个咬了几口的果子。可云岫浑身都在抖,控制不住地战栗,他都不敢深想,若不是果子而是别的什么,他该怎么办。   谢君棠自然也看到了那颗果子,他拂开云岫的手,接过冯九功递来的帕子擦了脸,眼神冷若冰霜,脸上黑云压城,雷霆之怒顷刻将至。   康王敏锐地感觉到了危险,脸上又是眼泪又是污垢,抹得花猫一般,他像是哑了的炮仗,连哭闹都一下偃旗息鼓了,只警惕又害怕地一个劲往嬷嬷身后躲藏。   高台上落针可闻,宫人跪了一地,害怕被这个胆大包天的傻子牵连。方才那一下,往轻了说是傻子的无心之失,可往重了说,就是犯上、大不敬,奉天帝会如何处置康王,谁也说不准。   谢君棠反复擦了好几遍,仍觉得脸上有湿哒哒的黏腻之感,也分不清究竟是汁水还是口涎、眼泪什么的。被康王用个吃过的果子砸了脸,不论是面子里子,都丢了个干净,加之他生性好洁,更加无法忍受。   云岫见他把脸擦得通红,心焦不已,正要看,却再次被对方拂开,谢君棠睨了他一眼,疏离地道:“别碰我,脏。”说着与他拉开距离。 第114章 挪出   云岫愣在了原地,脸上血色尽退,他垂下头咬住唇,说不上来这一刻的心情是怎样的,被拂开的那只手握紧又张开,如此反复了几次,最后才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样垂落在身侧。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谢君棠最后也没真的和康王过不去,许是康王毕竟是他亲侄子,又是个痴傻不明事理的,倘若真的大动干戈,不仅泄不了愤,传出去也不好听,便只让嬷嬷和宫人把人带走,禁了足,减了吃食份例,就此揭过不提。   康王走后,谢君棠瞥了云岫一眼很快也走了。   许是吹多了风,云岫莫名觉得冷,他抱紧胳膊,怀里的风筝也被搂抱住,与他相依相偎。   方玉小心翼翼地问:“贵人,咱们回去么?”   云岫抿住唇,良久才点了点头。   接下去几日,谢君棠仍就冷着他,云岫让方玉把风筝收起来,再没有出去放过。方玉见他整日闷闷不乐,劝了几回想让他出去走走,也都被拒绝了。   这日傍晚不久,云岫刚用完饭,正看宫人收拾碗碟,忽见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少顷就见方玉身后跟着两个医官,三人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发生了什么事?”云岫蓦地起身,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   没等方玉回答,两个医官已抢先一步凑到他面前,各自执起他一只手摸上他的脉门。两人不苟言笑,神情凝重,诊完脉又让他张嘴看舌苔,接着又问他此刻是否有哪里觉得不适,头疼不疼,喉咙痛不痛,觉得冷还是觉得热,事无巨细,询问得格外详尽。   云岫起初还是一头雾水,到了这会儿隐隐有了些猜测,他抖着嘴唇问:“是谁病了?生了什么病?是不是……”后面的称呼他没有说出口,忐忑惶恐如同巨石压在舌根,把那个称呼一同堵在了喉头。   两个医官恍若未闻,只交头窃窃私语,最后才对方玉道:“暂无不妥。”   方玉神色稍有松缓,脊背却仍然绷得很紧,他对云岫道:“是康王,康王午后开始发热,似是……似是染了时疫。”   云岫瞳孔紧缩,不敢置信地“啊”了一声,下意识道:“几日前医官不是说康王无事?”   方玉脸色很不好,点头道:“确实如此,方才医官又说人感染了这种时疫,会因体质不同,症状发作的时间有长有短,康王自小康健……”   云岫脑子里乱糟糟的,他猛一抬头,眼睛亮得惊人,一眨不眨地看着方玉,嘴巴翕动,无比艰难地问:“那……陛下呢?他有没有事?”那日在高台,谢君棠也曾近距离接触过康王。   方玉此时格外低眉顺眼,让人瞧不真切他的脸色,只听他平静地道:“陛下一切都好,不过……”   “不过什么?”云岫的心被悬在了半空。   方玉并不敢直视他,平缓的腔调里泄漏出异样的艰涩,“陛下有命,为免宫里再有人染上时疫,要把接触过康王的人全部挪出宫去。”   “……包括我?”   方玉的头垂得愈发的低,轻轻地回答:“包括您。”   直到坐上出宫的马车,随着轻微的摇晃,耳朵被马蹄嘚嘚和车轮辚辚的声响塞满,云岫有种恍然如梦的错觉。他没问方玉这是打算把自己往哪儿送,什么时候回来,只觉得胸膛里的血凝成了一块冰,不断冒着冷气,逐渐蔓延至全身。   理智上明白这没有错,他和方玉同康王一起放了半天风筝,除了日夜照顾康王的宫人,最有可能染病的就是他们两个,若是继续让他俩留在含章殿亦或是宫里,对谢君棠都是一种潜在的威胁。   可感情上……   云岫觉得自己太过自私,竟希望在离宫之前能见一见谢君棠,哪怕隔着十来丈距离,远远地看一眼也好。毕竟如果过两天自己也得了病,又没能熬过去,以后就再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想到这儿,他不由地攥紧了衣袍,眼里闪过哀光,不消片刻,眼眶就红了。   宫道上寂静极了,连一丝人声也无。   一连驶过几道宫门,因护送的人马远远地就出示了御赐的通行腰牌,马车始终畅通无阻,直到来到最后一道宫门前,由于天色已经黑透,那守门的侍卫没看清腰牌,见有车架过来,立马操戈拦住了去路。   马车一个急停,差点让云岫和方玉摔成一团。两人勉强稳住身形,气息还未来得及平复,就听外面一人高声道:“奉圣命出宫办差,还不速速让开!这是御赐的腰牌,睁大眼睛看清楚咯!”   随后一串兵戈收敛的动静和有条不紊散开的脚步声接连响起,守门的侍卫头领说了两句请罪的话,态度异常谦卑,很快马车又缓缓动了起来,且速度越来越快。   云岫听了会儿动静,猜测应该已经出了最后一道宫门来到了御街上。   他掀开车帘朝外看去,只见沿街的店铺门口零星挂着几盏灯笼,被乍起的大风吹得在门框上反复弹跳。这个时辰,路上行人稀少,目之所及的几道人影都纷纷抱着头跑得飞快,风呼呼吹在脸上,带来一阵针砭般的湿冷刺痛。   云岫眨了眨眼睛,这才意识到外面下起了牛毛细雨。   他转头朝车后望,密集的雨幕中已经看不见宫门的轮廓,就连骑马走在前面的龙骧卫背影都虚化在了雨里。   那龙骧卫分外机敏,云岫的目光刚落在他背上就被他察觉到了,倏地转过身来,目光凌厉无比,像是匕首切割开层层雨帘,看得云岫不禁一滞。   云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不顾方玉的劝说,执意同那人对视。他眯眼看了片刻,对方虽然换下了那层显眼的甲胄,和身旁另外几人如出一辙的打扮,更别说他们曾经只照过一回面,但云岫还是认出了他——龙骧卫大统领卫袅!   在认出卫袅的那刻,脑海中有什么轰然炸开,连带着神魂都跟着战栗不止,云岫突然放下车帘,转身抓住方玉问他:“要把我送去何处?”   方玉觑着他面色,倒也没有隐瞒,“凤池山的皇庄。”   云岫想了想道:“难老别苑也在凤池山上,就放我回自家别苑去罢,你和卫统领就能回去复命了。”   方玉为难道:“贵人,这恐怕不妥,陛下的口谕是让卫大人和奴婢把您安顿在皇庄,圣命如何能随意更改?”   云岫又道:“难老别苑就在山腰,和皇庄离得并不远,回那儿我也自在些,替我和卫将军说说行么?让他派个人回宫和陛下禀告一声,放我回别苑罢。”   方玉斟酌着回答:“眼下天都黑了,再过不久宫门就要落钥,您不如今晚先在皇庄歇息,明日再让卫大人派人回宫去和陛下说,如何?”他料想依照云岫的好性儿,听到这话必定会答应,然而对方突然直勾勾地望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脸庞苍白若纸,连殷红的唇色都变得透明,一字一顿地问:“陛下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为何骗我!”   冷不丁被这样诘问,方玉大惊,惊恐之后便是良久的语塞,他脸上平静的神色如潮水般退去,再也维持不住镇定的假象。   见此,云岫的心彻底沉入了深渊,他抓着方玉的手用力到泛白,杏眼黑得惊心动魄,他怕方玉狡辩,索性直白道:“不过是把可能染病的人挪出宫去,我又只是个白身,何须劳动卫统领?既要挪出宫,为何不见康王那边的动静?你说明日让卫统领派人回去询问陛下,为何不是卫统领回宫复命时顺带去和陛下说?莫非他要一直留在皇庄待命不成?”   一连串的质问让方玉更加百口莫辩。   云岫蓦地拔高嗓音,语气愈发咄咄逼人,“回答我!”   方玉垂首慢慢跪在了他跟前。   见他如此,云岫苦笑出声,外头风雨愈疾,车帘在夜色中乱舞,凄风苦雨灌入车内打湿了他的肩背。   接下去不论他怎么逼问请求,方玉的蚌壳嘴还是一句真话都没有,只不断磕头哀求他什么都别问,听从陛下的安排。   云岫心乱如麻,骨子里血肉里不断蹿腾起密密麻麻的痛楚,方玉的话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现在只想命马车立即掉头回转,旁的一概不管。   可一个方玉已经难以说服,外头还有个卫袅,他和他带来的人只听命于谢君棠,如何肯抗旨送自己回去?   云岫思忖片刻,迷惘的目光逐渐坚定,他忽然拔下发簪抵住自己咽喉,冷声道:“让马车停下,让卫袅来见我!”   --------------------   咱们周五见~ 第115章 暴雨   车门大敞,外头风雨大作,豆大的雨点啪啪打在车驾上,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大街上的行人已然了无踪迹,两旁的店铺楼宇只剩一道道粗浅的轮廓在大雨中若隐若现。   卫袅浑身湿透,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他沉稳而缄默,像一柄纳入鞘的绝世宝刀,敛尽锋芒却让人不敢小觑。   云岫在直面他的那一刻,心肝颤了颤,喉结不住上下滚动,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千军万马。雨水流进眼眶里,他忍不住闭了眼,当他再次睁眼的时候,只听卫袅毫无波澜的声音穿透潇潇风雨直达耳畔,“云小公子,您要抗旨么?”   他既不问所为何事,也不催促继续赶路,而是直接开门见山问他是否要抗旨,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   云岫惊恐万状,两耳嗡鸣不绝,连拿簪子的手都在不住抖动,导致簪子的尖端一次次地从动脉上滑脱。他咽了口唾沫,用左手把住右手,两手交叠着攥紧,才勉强稳住,心里不断告诫自己绝不能自乱阵脚,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地问:“卫统领,染了时疫的是陛下对不对?”   和方玉的闭口不谈不同,卫袅承认得很坦荡,“您既然知道了就不该擅作主张,企图抗旨。陛下有命,让末将即刻把您送至皇庄,不得有误。”说着右手微动,只听一声铿锵龙吟,皮质的刀鞘内现出一截凛冽寒芒,刹那连溅在上面的雨珠都像慢了几息,天地为之一滞。   云岫却在刀锋的威慑下从车厢里迈出了一条腿。   下一刻,原本挂在车门前的气死风灯被一刀斩成了两半,琉璃质地瞬间炸裂开来,化作无数碎片四散在风雨中。幸亏云岫只伸了一只脚,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云岫知道这是警告,若自己不懂适可而止的道理,那么下一次绝不会再这么幸运。   但云岫从未这么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他无视了溅在衣摆上的琉璃碎片,毅然钻出了车门,瞬间雨水如鞭抽打在他身上,让他险些站不住脚。   尽管如此,手里的簪子仍旧抵着咽喉,云岫死死盯着卫袅,视死如归地道:“卫统领,我不会去皇庄,我要立即回宫,你若不答应,你会得到一具尸体。”   卫袅执刀的手稳如泰山,对云岫不自量力的挑衅,既没有嘲讽也没有不屑,只叙述事实一般沉静地道:“您大可以试一试,是您快还是末将的刀快。”   云岫正色道:“论身手,我自然比不上你,但你能阻止我几次?你再如何身手不凡也无法时刻盯着我,卫统领,只要我豁得出去,你就无法同陛下交代。”   此时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云岫和卫袅都似察觉不到疼痛,沉默地对峙着。   卫袅突然轻笑了声,他说:“您大可以试一试,既然奉了皇命,即便您最后变成了死人,末将也会把您的尸首送到皇庄。”意思不言而喻,云岫这条小命在他眼里实际算不得什么,是生是死都不重要,卫袅他并不在意。   对方油盐不进的态度,让云岫开始手足无措,他一时想不到除了这条命,究竟还有什么东西能够拿来和对方谈判。   绝望如藤蔓一点点缠上他的四肢百骸,他真切地体会到了自己的无能。   就在此时,一声轻叹凭空在脑海里出现,如同有人在空谷之中拨动琴弦,云岫紧绷的神经为此轻颤,他试探着唤了一声“阿倦”。   风狂雨横下,对面的卫袅只能看到他唇瓣轻微动了动,听不清究竟说了什么,就没有当回事。他心知云岫不过是色厉内荏、手无寸铁的一只弱鸡,连自己半招都抵挡不住,若非今上有命,把人交到他手中要他无论如何都要保全对方,卫袅才懒得同他在这儿干耗。眼下暴雨如注,狂风怒号,卫袅自己以及同行的几个龙骧卫倒没把这点风吹雨打放在眼里,就是看云岫这样单薄的身板,怕是熬不了多久。   想到这儿,卫袅也不欲再和他浪费时间,大步朝车驾走去,打算速战速决。   卫袅的迫近让云岫彻底着了慌,他下意识往身后的车厢退了半步,后背立刻抵在了车门上,脚边跪着方玉,扯着他衣袍还在苦苦哀求。   “莫慌,”脑海里阿倦的声音不慌不忙,冷冽如霜,很大程度上安抚了云岫,让他不至于真的慌乱到丢盔弃甲,“卫袅是谢君棠的利刃,只听命于谢君棠一人,你要威胁他要他屈服,用你的命没用,得拿谢君棠的命。”   经他点拨,云岫突然福至心灵,也顾不上去想阿倦为何对谢君棠和卫袅之间的君臣关系这般熟稔,便急中生智地抢在卫袅出手前大声道:“卫统领,你若执迷不悟,对得起陛下么!你身为天子的心腹爱将,陛下如今危在旦夕,你不思为君尽忠,却在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我看你分明是故意为之,名为奉旨办差,实为贪生怕死,生了贰心!”   这番话十足诛心,云岫说时觉得畅快,可等说完立马又心虚了,好在风大雨大,卫袅没有察觉,他抬腕将刀刃对准了云岫,语调比方才沉了几分,眼中杀意凛冽,穿透风雨直射在云岫身上,“云小公子,末将再问您一遍,您是否要抗旨?”   阿倦道:“他气息乱了。”   云岫精神为之一振,无视迫近的刀锋继续说道:“现今陛下处境危急,身为龙骧卫大统领,更应该在陛下跟前尽忠职守,震慑宵小鬼祟。愚忠不可以恃,大勇不可以恃,威力不可以恃。卫统领深受皇恩,怎可不思变通?殊不知当下此举是害人害己,更是辜负了陛下的信重!”   此时卫袅已至车驾前,他卸下甲胄后,愈发显得蜂腰猿背,身姿挺拔如松。云岫站在车上,视线也不过与他堪堪齐平。他把刀架上云岫的脖颈,森冷的刀锋被雨水打得又冷又薄,在贴上来的那刻就削断了一缕垂落的发。   断发顷刻之间被雨水冲刷了个干净,随之而来的是颈项里轻微的刺痛,目光往斜刺里瞧,可以看到银亮的刃上有丝丝缕缕的红蜿蜒开来,蓦地消失在磅礴大雨之中。   云岫喉结艰难地滚动,良久才抬眼与卫袅对视,对方的目光好似鹰隼,与他的刀一样锋锐,像是同样能切割开脖子让自己身首异处一般。   “末将看您是在找死。”卫袅看他如同是在看一个死人。 第116章 苏醒   因为开口说话,云岫已经不知被灌了多少雨水,嘴巴里、喉咙里、胸膛里全是令人作呕的土腥味,他忍着恶心,杏眼亮得惊人,斩钉截铁地道:“即便是死,我也要死在陛下身边。”   话音落下后,卫袅看了他许久,像是要通过眼睛把他魂魄钉穿,实际上云岫很不喜欢被人用这种审视的目光长久打量,若换作平时,他必定是要躲的,但眼下他不能够,只能直撄其锋,无畏无惧。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云岫以为自己永远无法说服对方的时候,只见眼前寒光一闪,卫袅收刀入鞘,他倏然转身,披风在半空划过甩了云岫一脸的水。   雨声喧嚣中,云岫见他踩蹬上马,动作利落矫健,随之一扯缰绳,调转马头,朝四下里冷声道:“即刻回宫,违令者先斩后奏!”   云岫以为自己会喜极而泣,但他没有,他僵立了片刻,直到脚边的方玉哭着喊他,他才扭动咯吱作响的脖颈,仰头望天,雨水像巴掌一样拍击在脸上,头顶重云如盖,沉甸甸地往下坠,加上雨势未减,仿佛天阙倾塌。   支撑他的气力在这一刻消散,他手一软,只听“啪嗒”一声,水花四溅,那支被他用来以命相搏的发簪掉在了地上,碎成了两段。   马车如离弦之箭在风雨中疾驰,冲破重重宫阙停在含章殿前。   路上,云岫已从方玉口中得知,今日午后在发现康王高热昏迷后不久,谢君棠身上也很快起了症候。   云岫心急如焚,车还未停稳就迫不及待地跳下地,裹着一身雨水飞快往寝殿跑去。   寝殿外的廊下站着一溜儿的宫人和侍卫,悄寂不闻杂声,许是认出了这个如落汤鸡一样的人是云岫,他这么横冲直撞地闯入,竟也无人上前阻拦。   云岫冲进来时,风雨呼啸着卷入殿内,吹得幔帐乱舞,站在床前的几人都转头看他,当看清他淋淋漓漓、狼狈至极的模样时,脸上的表情都凝结住了,尤其是冯九功,他是清楚内情的,见云岫去而复返,眼珠子圆瞪,惊骇不已。   云岫抹了把脸上的水,因为疯跑,此时胸膛急剧起伏,喘得厉害,一时连话都说不利索。   冯九功上前打量他,焦色道:“我的小祖宗,您这是做什么?方玉那小兔崽子呢?卫大人呢?胡闹!简直是胡闹!”   云岫仍在喘气,抬手又抹了把水,但他身上的水怎么也抹不干净,如同溪流一样不断往下淌,寝殿里虽暖和,但他淋了太久的雨,冻得浑身冰冷,但凡稍一近身,就被他周身冒出来的寒气激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冯九功忍住哆嗦,话没出口就被他拉住了胳膊,云岫双眼通红,水光潋滟,好似泛滥的江湖,他带着哭腔问:“陛下呢?陛下怎么样了?”边说边要越过冯九功往里头走。   冯九功怎能让人就这样去,连忙拦着他说:“医官他们正在斟酌方子,现下万不可去打搅,您听奴婢一句话,先去侧殿把这身湿衣裳换了,若是冻出病来岂是好玩的?”说着把廊下的宫人侍卫叫了来,命他们把人带走。   云岫素日天真,可现下却出乎寻常的机敏,一下就听出对方话里的哄骗之意,瞬息之间也不知他哪来的气力,竟把冯九功推搡开,挤开诸人,飞扑到床榻边。   一看之下,顿觉痛心拔脑,摧胸破肝。   只见谢君棠静静躺在衾褥间,双目紧闭,气若游丝,脸上身上起了层红肿,已然病势尪羸至极。   那股痛楚不断扩大,几乎就要撑破血肉之躯爆裂开来,云岫伏倒在床边,早已忘了对方染的是时疫,极有可能会传染给自己,只灰败着脸,泪水汹涌而下,止也止不住。   几个医官见他如此,眼神私下交汇了片刻,都已猜到了云岫的身份,但谁都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去计较这些,只当什么都没瞧见,还自发地站远了些,腾出了一片地儿。   云岫哭了会儿,又强忍住了泪意,一边拭泪一边想找个医官问问情况,哪知一回头就见楚大夫站在自己身后,正朝他拱手作揖。云岫忙起身回礼,小声询问:“楚大夫,陛下如何了?”   楚大夫刚要说话,忽听床上传来一阵咳嗽声,云岫猛地回头,以为人醒了,哪知是空欢喜一场。谢君棠昏迷中咳得撕心裂肺,云岫忙伸手给他顺气,哪知人咳到后来又连续不断地呕出血来,不消片刻就污了大片衣襟。   云岫被满目的红刺得颤栗不止,一颗心也被揉捏拍打,几乎要被绞干心血,只剩一堆渣滓。   楚大夫离得近,立马把了脉息,紧接着看了眼底和舌苔,随后把地方让了出来,让其他几位医官上来诊断。   他回头见云岫歪在地上,脚边一滩挂下来的雨水,整个人脸色苍白,眼珠子直愣愣的,一丝鲜活气也无,像盏被风雨打碎了的美人灯笼,不禁生了怜意,遂俯身把人拉扯起来,温声道:“此次疫症伴有咳血现象,实属正常,小郎君不必惊慌。太医院和惠民药局之前在京畿赈恤患病的百姓时,已经有了对症的处方,只不过陛下沉疴日久,龙体孱弱,用药自然要更加谨慎些,所以要对现成的方子另行添改。陛下这病虽险倒也顺,您稍安勿躁,切莫自乱阵脚。”   楚大夫的话无异于是一株救命稻草,给了云岫些许希望,他一口咬住手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偏生半点动静都没有,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让人也跟着揪心起来。   但楚大夫是个称职的大夫,只难过了片刻便立马振作起来,又见冯九功过来便自发走开与那几位医官继续商量起药方来。   云岫性子绵软,但倔强起来十匹马都拉不回,冯九功这次是深有感触,不论怎么劝,对方都不愿去侧殿休息,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床榻,脚下仿佛在地上生了根。   冯九功怕他穿着湿衣真整出病来,只好退而求其次让人取了薄毯来盖在他身上,又在地上生了两个熏笼,还让人去煮了姜汤来逼他喝了两大碗。   等医官确定了药方抓了药熬好了端上来时,云岫倏地站起身,将薄毯抖落于地,抢上前去要给谢君棠喂药。   谢君棠此时烧得比方才更加厉害,身上的红肿也愈发触目惊心,云岫强忍住酸楚吹凉了药一勺一勺地喂到他嘴里,喂进去半碗,又吐出来大半,云岫的心碎了一地,又不得不拾起来粘合在一块儿。   冯九功忙让人再端一碗来,云岫喂药喂得汗流浃背,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勉强把药给他灌进去,随后又亲手替他用烈酒擦拭身体降温,直忙到天光微熹那高温才缓解了稍许。   云岫仍不放心,衣不解带地在床边守了三日三夜,期间谢君棠的病势反反复复,热症时好时坏,加之又吐了好几回血,云岫也像是陪着去阴司溜达了一圈,熬得眼眶凹陷,憔悴不堪,仿佛也大病了一场。   谢君棠苏醒的时候,云岫正趴在自己手边小睡,头发乱蓬蓬的,盖住半张蜡黄的小脸,眼下两道乌青像是梅雨季里滋生的苔藓牢牢扒在上面。   他微动手指,刚好能碰到云岫的脸,脸上无甚光泽,摸上去也没了往日里的手感。他说不上来这一刻的感觉是怎样的,明明应该被送出宫去的人却真实得近在咫尺,自己鬼门关走了一遭睁眼就看见了他,就像小时候在冷宫缠满枯藤的墙角看到一朵绽放的小花,颜色并不多么娇艳,却让人心生微澜。   这种感觉就像蝴蝶扇动翅膀,那么微妙不可言说。   手指从云岫的脸颊划至眼睫上,羽毛一般的触感,又软又轻盈,反复蹭了几下,那羽睫就像刷在了心坎里。谢君棠的手指又从鼻梁上划过,轻点在云岫的唇上。   菱唇失去了柔软,略微干燥起皮,却仍让他有亲吻的冲动。   手指在上面流连了会儿正欲离去,忽觉有一点湿润又温软的东西轻轻碰了下指腹,原本闭合的杏眼蓦地睁开,露出底下纯净的眸子。   那眸子微微转动,片刻后与谢君棠的视线碰撞在一块儿,随之如微风浮动,吹皱一池春水。   云岫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这几日他无时无刻不在盼着对方醒来,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却又变得不那么真实了。他下意识抓住那只手,心仍是悬着的,还未降落。   谢君棠见他定定地看着自己,忽然羽睫微动,滚下两串泪来,那眼泪落在手上,滚烫无比,像是一簇火苗要把他的手掌心烧出个窟窿来。   原本要说的话便有些不合时宜了,谢君棠在心底叹了一声,嗓音低沉嘶哑,却比往日里温情脉脉了许多,“别哭了,给朕倒点水来。”   云岫忙站起身,眼泪却没有立即收住,依旧扑簌簌地掉,滚了一地泪光。   谢君棠想坐起身,奈何刚醒这会子浑身无力,除了动一动手指,别的什么都做不了,只得由云岫帮衬着才能靠坐在床榻上。   他俩都默契地没提要传宫人进来伺候。   云岫这几日服侍他喝水吃药已经司空见惯,熟得不能再熟了,小心翼翼地捧着杯盏凑到他唇边,谢君棠乜斜着看他,嘴含住杯沿,喉结滑动,把水咽下。   云岫见他一口喝完,边给他擦嘴边问:“还要么?”   “要。” 第117章 制糖   云岫不疑有他,又转身倒了一盏,然而递到嘴边对方却不动。他又往前递了点儿,用杯沿碰对方的唇。   谢君棠把头撇开,意味深长地说:“不是这样喂。”接着目光在他干燥的唇上盘桓不去,云岫起初不明白,在触到那灼热的视线后,该明白的也明白了。   他不由地咬住唇,两颊微红地低下头去,手一抖,杯盏里的水晃晃悠悠,洒了些许出来。   谢君棠笑道:“都快打翻了,你还让不让朕喝了?”   云岫仍旧用杯盏去碰他的嘴,谢君棠再度把脸转开,无奈道:“说了不是这样喂,朕都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你怎么还是这样的笨。”好像云岫不答应就是不体谅他险死还生一样。   云岫的脸愈发红了,像是两团火烧云,他伸着手托着水,既不动作也不说话,如此僵持了良久,久到谢君棠都生出一股执拗来,存心要和他比一比究竟是谁先沉不住气。   可单论养气功夫,云岫显然不是对手,却也没有让他得逞,腾地起了身,兔子似的一溜烟跑了。   不久冯九功就捧着茶盏进来了,后头跟着医官。   几张风干橘皮似的老脸跪在地上仰脸望着他,一齐声泪俱下,谢君棠看了就心烦。   云岫去了大半日才再度回到寝殿,谢君棠刚施完针,困乏地靠在大引枕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撩起眼皮看去,见他上下焕然一新,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衣裳也是新换的,气色也比方才好了不少,便问他:“这是去补眠了?”   云岫局促地点点头。   谢君棠此时已经养回了点气力,抬手招他,云岫抿了抿唇,怯怯地望了他会儿,最终还是凑了过去。谢君棠伸手把人揽入怀,不辨喜怒地问:“朕让卫袅送你出宫,听说你半道上出尽了幺蛾子,折腾着人家卫袅又送了你回来,从前你不是巴不得离了朕这块地儿,这回怎么又不听话了?”   显然对方已经从卫袅和方玉口中得知了来龙去脉,特意兴师问罪来了。   云岫目光躲闪,结巴着道:“我……我是怕自己……自己真染了时疫……若是……若是去了皇庄……岂不……岂不是害了庄子上的人……与其……与其如此……还不如……不如回来……”说到后来,连他都觉得这理由牵强,臊得没了声儿。   谢君棠道:“果真如此?”   云岫眨眨眼,故作镇定地回答:“果真如此。”   谢君棠摸了摸他的脸,笑道:“那什么要死也要死在朕身边的话呢?也是为着皇庄里的人才说的?”   云岫神情一僵,没想到卫袅和方玉竟连这话都一并交代了,顿觉汗颜无地,羞愤欲死,他用袖子把脸一盖,捂着脸不吱声,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风范。   谢君棠心情渐好,知他脸皮薄,经不起逗弄,又喜他不顾安危回宫的作为,更爱他那番话,便没有继续拿他取笑,只亲昵地抱紧了他并在云岫偷觑自己时低头吻住了他的唇。   自他苏醒后,楚大夫和医官极力要他静养一阵,切勿操劳,而谢君棠听一半扔一半,全凭自个儿心意,虽一直在含章殿内卧床养病,可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个遍。   先是召见了卫袅,命他将几家宗室、朝臣下了大狱,不过几日,削爵、罢官、抄家……雷厉风行地处置了许多人,搅得帝都之内再次人心惶惶。   这日午后,云岫端药进来,见床榻旁设了只长几,上头挤挤挨挨地堆了奏折、笔墨等物,冯九功坐在绣墩上,手执一份奏报正念得抑扬顿挫,等他念完,谢君棠又命他念内阁票拟,听完沉思了片刻,然后说了个“允”字,让他用朱笔写在折子上。   冯九功做完这些才看到云岫,忙起身朝他行礼,又把长几推远了些,笑道:“您来得正好,奴婢刚想着让陛下歇一歇呢。”   谢君棠接过药碗并没有动,听了这话便打趣他,“朕看是你这老货偷懒耍滑,想借口歇一歇。”   冯九功心知他并未真的动怒,便又奉承着说了几句卖乖讨巧的话,等他喝完了药,又极有眼色地拿了空碗自发退了下去。   谢君棠点了点床侧让云岫过去坐,又把人家的手放在掌心里把玩,挑眉笑道:“除了药就没别的了?”   云岫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谢君棠道:“朕听说有人今日路过荷花池就走不动道儿了。”   云岫有些后悔动静闹得太大,又有些委屈,暗道这人究竟派了多少耳目盯着自己,屁大点事没过半天就全知道了,这算什么,囚犯么?   谢君棠见他脸上神色便猜到他在想什么,恼恨地捏了捏他耳朵,道:“没良心的小东西,若非他们来告诉朕,朕哪能知道你差点翻船掉进水里,真是一日不打上房揭瓦,下次如果再这样冒失,朕会让你知道厉害。”   云岫被他揭了老底有些气弱,心虚道:“之前在南郊行宫,我也撑船玩过,今天只是个意外……”见谢君棠面色不善地瞅着自己,干脆闭了嘴。   谢君棠道:“撑船玩就罢了,为何故意把船往荷叶堆里扎,若非如此,会差点翻船?”   云岫绞着衣袖小声道:“我……我是看莲蓬好,想摘一点……”   谢君棠见他还不知错,于是冷笑道:“御膳房里什么没有,想要什么说一声就是了,至于你这样大费周章?”   云岫觉得他说得对,但自己也不是全无道理,却又不敢在风口上反驳,正郁闷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手,谢君棠没好气道:“糖呢?”   “嗯?”由于前后两句话跨度太大,云岫一时没反应过来。   谢君棠见他实在可恶,忍不住又捏了把他的脸,“折腾这一出不就是为了做莲子糖么?那糖呢?听说你还装了一匣子送去给康王,感情是拿朕的东西去卖人情了。”   云岫沉默了片刻,慢吞吞地从荷包里掏出一颗莲子糖递到他面前,谢君棠直接张嘴含住,舌尖促狭地舔过他指尖,云岫像是被火燎了似的立即缩了回去,耳朵尖上一点胭脂色,就像落在雪地里的红梅,分外动人。   谢君棠念在他制糖辛苦的份上,勉为其难赞道:“糖霜多了。” 第118章 私奔   云岫见他神色如常,心底竟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今日路过荷花池,见莲蓬长势喜人,想到谢君棠天天喝药,且之前在难老别苑,对方对莲子做的糖豆很是喜欢,便想摘了莲蓬做些莲子糖给他甜甜嘴。因做得多,想起康王近来也喝药,便顺道送了些过去,结果碰到了楚大夫。   楚大夫是去给康王看诊的,康王染了时疫虽捡回了条命,却也是元气大伤,加上他小孩子脾气,不爱喝药又怕扎针,即便往日里身体康健,竟也没比谢君棠好到哪里去。   康王喜欢吃糖,见了糖豆竟连饭都不想吃了,嬷嬷苦口婆心劝了半天不顶用,便故意吓他,说再不吃饭就让楚大夫在他舌头上扎两针,今后吃糖就像吃石子儿,再也尝不出甜味,这才把人给唬住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倒无端勾起云岫的一桩心事来,眼下又见楚大夫在,便私下里同他打听谢君棠的病。然而楚大夫虽不在太医院供职,但也知晓轻重,并不敢透露分毫。云岫也明白自己是在强人所难,便只好委婉地问他,谢君棠是否没了味觉。   哪知对方竟全然不知,还反过来问他是否确有其事,又是如何得知,是否是谢君棠亲口告诉他的。   云岫这才明白过来,谢君棠讳疾忌医的毛病竟然还是没能改正,对大夫总是有所保留,还刻意隐瞒自己的症状。   经此一遭,他也没了先前制糖时的快乐,又觉得对方既没了味觉,糖豆也就变得可有可无了,干脆就歇了送糖的心思,方才来之前把剩下的莲子糖都分给了宫人,自己只胡乱抓了几颗装在了荷包里。   谢君棠问他:“单给一颗就想打发朕?”   云岫抿了抿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陛下,您觉得太甜了么?”   谢君棠笑道:“没怎么尝出来,你也送朕一匣子吃才好细品。”   方才还说糖霜多了,这会儿又说没尝出来,前后矛盾,现在云岫手上也没有一匣子莲子糖,加上情绪有些低落,怕他看出来就想着出去躲一躲,于是只好半真半假地说:“不巧了,来的路上不慎撒了,掉在地上怪脏的,等下回再做罢。”   谢君棠一本正经道:“既如此,你叫人去把送康王的那匣子讨回来送我,他小孩子家家的,别吃坏了牙。”   云岫听后觉得既无语又好笑,对方这话实在难评,想了想便道:“这事我可做不出来,不如您下了圣旨让冯公公去讨罢。”说完就跑了。   人走后,谢君棠脸上的笑意转眼就淡了,他把嘴里的莲子糖咽下,随后传了冯九功进来,让他去问跟着云岫的几个宫人今日云岫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冯九功领命去办,回来就把康王那边的事都给说了,又斟酌着字句道:“云小公子和楚大夫说话时特意把人支开,所以说了什么,底下那几个小东西都没听见。”   谢君棠神色莫名,又命他把楚大夫找来。   到了九月下旬,谢君棠又恢复了每日去宣政殿理政的习惯,虽之前感染时疫的事没有明说,太医官以及近身服侍的宫人嘴巴也牢靠,但他久未露面,加之又连锅端了几户人家,康王的婚事也没能如期举行,宫外便生了许多猜疑。   近来以各种借口进宫请安的折子特别多,尤其是宗室,争前恐后的,但谢君棠没那么多功夫去见他们,大多都给回绝了,实在回绝不了的,略见一见,或是让他们跪在宣政殿外磕个头就打发了。   永安长公主近来往宫里跑得格外勤快,云岫远远地瞧见过她几回,虽然明知对方不能再把自己如何,但当初留下的阴影实在太重,导致仍对她惟恐避之不及。   可今日兴许是没看黄历,竟然没能同前几回一样提前避开,被她逮了个正着。   永安长公主还是那副富贵风流的装扮,一见了他就笑盈盈地用团扇轻点了点他胸膛,戏谑道:“许久不见,怎么见了本宫还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云岫讪讪地支吾了几句,不自在地敷衍着她。   永安长公主笑了笑,有意无意地道:“如今咱们也算一家人,实不必这般拘谨,不妨你就随陛下一样叫本宫一声皇姐,倒显得咱们亲近些呢。”   这话云岫并不敢接,突兀的沉默让场面愈发尴尬。   好在永安长公主是个能屈能伸、八面玲珑的人,见此也不恼,竟还无话找话地说明自己进宫的来意,云岫这才得知原来她是为了康王的事来的。   永安长公主忿忿不平地道:“真是把咱们皇家的颜面扔在地上踩烂了,蹬鼻子上脸也不过如此,康王是什么身份?他武康伯府说好听点是功臣之后,是伯爷,可本宫看来也不过是家破落户儿,他家女儿干出这样没脸的事,真是藐视天家,没把陛下放在眼里!”   康王与武康伯家小姐的婚事原定在八月末,因时疫错过了婚期,无奈只能推迟。近来康王大安,礼部便请奏谢君棠,希望钦天监重新算个黄道吉日,好让这桩婚事圆圆满满,谢君棠也准了,哪知新的婚期随旨意刚传达给武康伯府,没过两天,就传出准王妃跟人私奔了的惊天丑事来。   云岫听了这事,震惊之余,也有些佩服那位刘姑娘,在皇帝赐婚后竟公然与人私奔,虽说有不忠不孝之嫌,但也不得不说很有孤注一掷、无畏无惧的胆魄,教人钦佩,只是这话自然是不能明说的,“那您进宫来是想……”   永安长公主笑道:“一则是为了看看康王,二则就是为了向陛下禀报此事,刘氏这小贱人和她那奸夫已经抓到了。”   云岫杏眼圆睁,没想到竟这么快就把人抓回来了,不免有些心惊肉跳,“不知如何处置……”   永安长公主冷笑道:“暂无定论,这事还得陛下拿主意,毕竟是他赐的婚,又事关他亲侄儿,终归不能轻易放过这对奸夫淫妇,要叫他们付出代价、生不如死才好。”   云岫不置可否,永安长公主又问他是不是也要去找谢君棠,想邀他同路。云岫忙寻了个借口和她道别,溜达了半天估摸着长公主应当走了,这才去了宣政殿。   不想楚大夫和几个医官都在,云岫便没进去,等了大半日才见冯九功过来同他说,人都走了,陛下请他去呢。   路上云岫忍不住问:“是请平安脉么?怎么花了这么久的功夫?”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神情不由地紧绷起来,眼底布满焦色,“莫非是陛下身子有恙?”   冯九功笑道:“您别多想,是陛下特意传他们来的,说是从前的方子吃着没什么效果,让他们重新诊脉商量出个新方子来呢。楚大夫他们问了许多,事无巨细的,宫里又一向规矩多,做什么都有惯例,尤其是这寻医问药的,因此就耽搁到了这会儿。”   听说是谢君棠主动请医官他们来的,云岫吃了一惊,随之有淡淡的喜悦如春草萌芽一般自心底破土而出,他下意识加快了步伐走入殿内,见谢君棠正在看奏折,手边摆了盒糖,正是莲子做的糖豆,不禁一愣。   谢君棠见他呆立不动,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盒子,很快就猜到了缘由,便道:“想什么呢?朕还不至于真和康王抢这点子东西,况且都过去多久了,你那匣子糖早进他肚子了。这是皇姐带来的,除了这个,还有其他几样糖和点心。朕想起你上回做的莲子糖剩下的不都撒了么,咱俩统共没吃到几颗,这回托皇姐的福,倒是有现成的了。”说着拈起一颗塞进他嘴巴里。   --------------------   咱们周五见~ 第119章 般配   云岫赧然地含着糖不说话,见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折子上,便把上回藏在这里翻了小半的《金匮要略》拿了出来坐在一旁静静地看,遇上不明白的地方就记下来,准备寻机去向楚大夫请教。   他看久了觉得脖子酸就抬头看一会儿谢君棠,如此反复几回,忽见对方脸上显出不快之色,就有些担忧他动了真怒会对病体不利,正想着如何开口规劝就发现对方也看了过来,倒一时让他不好意思了。   谢君棠见他方才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瞧,一会儿嘴角噙笑,一会儿眉头深锁,仿佛悲喜无常,现在目光又闪躲不定,着实古怪,便问他:“朕脸上沾了糖霜么?或者朕是朵花变的?你怎么像只采蜜的蜂儿一样盯得死死的?”   云岫被他说得愈发无措,于是顾左右言它地道:“可是出了什么事?”问完又自觉失言,有打探朝政的嫌疑。   谢君棠将奏折扔过来,云岫下意识去接,接到手又更加不知所措了。谢君棠笑道:“和军机大事没什么干系,你只管看,再说……之前你不还看过密报么。”   被这么一调侃,云岫又不自在起来,下意识搓了搓当初烫伤的手指后才慢吞吞地看起折子来,一看才知上头写的是宗室联名请求谢君棠严惩武康伯一家,更强调要把那奸夫腰斩于市,并赐白绫给刘氏。   云岫有些不忍,“康王情况特殊,刘姑娘不愿意也是情有可原……”   谢君棠道:“但有损朕和皇室的颜面也是千真万确。”   云岫沉默了片刻,还是觉得面子和人命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但伤了颜面的不是自己,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的道理他是知道的,也不知如何才能周全此事。   谢君棠道:“刚才皇姐同朕说,民间遇上这种事,会把人沉塘以示惩戒,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皇室作为天下的表率,更该如此,况且确实是他们有错在先。”   “可是……”云岫想说何至于此,刘姑娘他们罪不至死,却被对方递来的莲子糖堵住了嘴。   谢君棠自己也吃了一颗,然后道:“不过朕没答应,还对她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再没有比皇姐用得更得心应手的人了。”   云岫一愣,紧接着扑哧一笑。   谢君棠凑近了笑着说:“你也觉得朕问得好么?”   云岫捂住嘴,明知不该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陛下也觉得刘姑娘他们罪不至死?”   谢君棠拿回奏折,转身坐回御椅里,道:“恼归恼,喊打喊杀倒也不必。”   云岫想到从前的石壁天书案来,愈发觉得对方有时候真的是个很宽仁的皇帝。   谢君棠又把问题抛了回来,“你觉得康王和刘氏是否般配?”像是怕他有顾虑,最后又补充了一句,“朕要听你的实话。”   云岫垂眸,随后摇头道:“刘姑娘不愿意,那自然是不般配的。”   谢君棠笑了两声,让人捉摸不透他因何而笑,云岫惴惴地看着他,未料到对方突然收敛了笑意,正色问道:“那你觉得朕与你般配么?”   云岫脑海里空白了一瞬,唇线紧绷,心跳骤快,只是还没等他想出答案,谢君棠已经抢先一步替他答了,他说:“哦,朕病了一场都给忘了,你原先就是不愿意的,那自然就是不般配了。”说罢在那封奏折上写了几笔,随后把折子扔在了一旁。   好像有什么从指缝里溜走了,云岫怔怔地望着他,反驳的话,赞同的话,不知要说哪一句。   幸亏这时冯九功走了进来,说殿外有人求见,云岫心劳意攘,也没去听究竟来的是什么人,便借口回避出了殿门,抬头就见几道熟悉的身影被小内侍领着朝这边走来,正是明德堂的宗室子们,其中一人正是谢瑜安。   云岫心头一跳,自那日郡王府门口一别,他俩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平心而论,他是很想上前与对方叙叙旧的,也想问问松萝、红椿几人的近况,可此时此地、众目睽睽之下见了,又算个什么事呢?不过徒增尴尬和麻烦罢了。   思及此他便歇了这份心思,远远地躲开了。   只是躲开了人,心里却有了挂碍,觉得自己对不住许多人,实在于心难安,眼下阿倦又不出现,无人可以诉说,只能默默地吞回肚里。   云岫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不说,没人会知道今日这件小事,然而他大大地低估了谢君棠的手段和心眼子,未料到对方会在用晚膳的时候,突然阴阳怪气地道:“情比金坚?藕断丝连?”   云岫正在盛汤,听到这话一时没明白过来。   谢君棠冷着脸,一口饭也没吃,面对递来的汤碗也坚决不碰,又觉得谢瑜安这名字扎嘴,他不愿提,就指着墙上挂着的字画算作提示。   那字画,云岫很早以前就看过,写的是曹植的《灵芝篇》,此刻顺着谢君棠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对应的是“伯瑜年七十,彩衣以娱亲”这句,愈发不解。   冯九功站在一旁悄悄做了个口型,云岫琢磨了半天,才勉强分辨出他说的是什么,立马就愣住了,不明白谢君棠为何要提谢瑜安,且提就提了,直说便是,指着那副字算怎么回事?两者有什么干系么?   殊不知,当下在谢君棠眼里,它带了个“瑜”字就是十恶不赦,不仅是这字画,天下但凡带“瑜”、“安”这两字眼的都有罪,若不是这人还存了几分理智,记得自己姓什么,恐怕所有姓谢的也都罪不容诛了。   云岫十分困惑,他白天见到谢瑜安就避着走了,别说是搭腔说话,就连眼神都没对上过,实在不知他究竟在生哪门子的气,何以说出那八个字来,便道:“我什么也没做。”   两人白天究竟如何,谢君棠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如今这场气不过是被之前那些“愿不愿意”、“般不般配”的话引出来的借题发挥罢了。他讥讽道:“可朕怎么觉得你什么都没做却比做了的更不对劲?如果问心无愧,何故躲着不见他?”   云岫被他弄糊涂了,照他这样说,避而不见反倒是错了。对方不仅话不中听,连此时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都带着一股尖刻的揣度,仿佛自己是犯了天条,要被天打五雷轰才够抵罪。他本就因为白日里两人的那番话有些别扭,后来见到谢瑜安,情绪更为低落,如今又遭他抢白,几样愁绪积在一块儿爆发,也恼了,口不择言道:“既然觉得我该见他,您不如好人做到底,现在就送我回去。”   话音方落,就见晚膳的几碟子菜被扫落在地,发出一阵丁零咣啷的巨大声响,冯九功几个近身伺候的立马就跪了下来。   许是气狠了,谢君棠发泄完又开始咳起来,云岫想起那些诸如“气大伤身”、“气急伤神”的话来,后悔自己没沉住气,他上前给对方拍背,不想又被推开。   谢君棠咳得面红筋浮,气喘汗流,却仍发狠道:“好好好!总算是把你的心里话逼出来了!朕就知道你人虽在这儿,心却一直飘在外头,不是在庆顺郡王府就是系在谢瑜安腰带上!既如此,朕就成人之美,把你送还给他!”说完就让冯九功即刻把人送出宫去,像是和云岫多待一刻都难以忍受一般。   云岫坐上出宫的马车时,整个人还是恍惚的,若是换作以前,能出宫回去,真是再好不过了,可眼下如愿以偿,他却笑不出来,觉得像有一把卷了刃的钝刀在心口慢条斯理地进出,麻木又痛楚,无边无际。   阿倦在他脑海里道:“云岫,你被抛弃了。” 第120章 撞破   云岫一哆嗦,勉强扯起一个笑,顾左右言它地说:“阿倦,你总是出现得这么及时。”   阿倦道:“是啊,不然怎么看你的笑话。”他顿了顿,又恶意满满地道:“你现在就像一条被轰出家门的狗。”   云岫并不辩驳,垂眼看着手道:“我也觉得像。”   阿倦见他呆呆的,两眼空茫,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有些于心不忍,便道:“你有什么打算?”   云岫攥紧手,像是在深思熟虑,良久才道:“阿倦,咱们回青萍府去罢。”   阿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问他:“不去郡王府么?”   “自然要去。”云岫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阿倦没好气道:“那你还说什么回青萍府的浑话?莫非还打算同谢瑜安一道回去?我劝你省省心,人家有鸿鹄之志,是不会离开帝都的。”   “我知道。”   “那你还……”   云岫像是下定了决心,眼神也逐渐有了焦距,“先回郡王府去,松萝几个以及我的百宝箱还在那儿,带上他们再走。”   阿倦笑道:“哟,难得看你自己拿一回主意,像是三言两语间,你一下长大了,倒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了。百宝箱确实要拿,少了什么也不能少了它。不过……”他拖长了语调,突然话锋一转,耐人寻味地道:“人各有志,这话放在谁身上都是一样的,我看你还是好好问问他们,兴许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和你回青萍府的老家去呢。”   云岫微愣,心里有些难过,但细想又觉得合乎情理,却一时还无法释然,不过他不是个刻薄的人,阿倦的话他是赞同的,只是今夜已经有过悲欢离合,再要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难免更加不好受,他需要寻求一点点别样的安慰,于是他问阿倦:“你呢?如果可以选择,你想同我回青萍府么?”   阿倦冷笑道:“我有的选么?云岫,你不要欺人太甚。”   心蓦地往下坠,云岫这才意识到,原来阿倦也是想留在帝都的,这似乎也解释得通,因为他很早之前就做过猜测,阿倦身前八成是在帝都做官的,如此他想留下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种认知让他愈发失落,觉得果然被阿倦说中了,自己现在狼狈得像一条被丢弃的狗。   也就在这时,马车晃了晃,忽然停了下来。   冯九功这次只安排了一个替他驾车的人送他出宫,也不知这人是不认识路还是图省事,没去庆顺郡王府的大门,而是把云岫就近扔在了一条小巷子里就立马驾车离开了。   巷子又深又暗,今夜又无月光,云岫只能摸黑前行,好在没走多远就发现前方有一点微弱的光亮在风中摇曳,走近了一看,发现是只灯笼,上头有雨打风吹的痕迹以及庆顺郡王府的徽记。   云岫这才认出这儿是郡王府的一处后门,曾经他在这儿见过方玉,对方奉命给自己送来一把白玉如意。   他对着黑漆漆的门扉呆立了很久,久到阿倦不耐烦道:“傻站着做什么?望夫石么?还是指望着马车调个头来接你回宫?”   阿倦的话真难听,云岫很怕他会说出更难听的,于是抬脚走上前,打算敲门看看是否有人,毕竟如果要走正门,不仅要穿过长长的暗巷,还要兜个大圈子。   巧的是,许是仆从忘了,这么晚了后门竟然是开着的。   云岫推开门站在门槛外朝里张望,黑黢黢,静悄悄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他不禁松了一口气,觉得走这里比走正门好多了,动静小,知道的人也少,他开始有点感激方才那个驾车的人了。   云岫把门栓插好后慢慢往里走,他虽然在郡王府住过不短的时日,但后门这一带过于偏僻,只在上回见方玉的时候跟红椿走过一回,所以路比较生,他也只能靠那点模糊的记忆朝前摸索。   路上没碰见什么人,沿途偶尔有一两盏灯笼,都挂在很刁钻的地方,云岫试了两回发现够不着只好作罢。   周遭树影婆娑,云岫因为走夜路感到害怕便和阿倦絮絮叨叨地聊起了天,说从前在青萍府的事,说回去之后的打算,但绝口不提现在。阿倦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百无聊赖中困意上涌,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冷不防就听云岫突然低呼了一声,那点瞌睡虫顷刻就被他吓得抛了个干净。   “怎么了?”   云岫捂住嘴躲在树后,心跳如雷,很快他又悄悄探出半个脑袋朝某个方向张望,怯怯地道:“那里突然蹿出来一道黑影,吓死我啦,你快帮我看看是人是鬼。”   阿倦通过他的视线看到不远处的石桥上果然有道人影,身段纤细,瞧着像是个女子,手里提着盏灯笼,脚下走得飞快。   “是人,你都不怕我,还怕什么鬼?”   云岫嘟囔道:“你自然是不一样的。”   阿倦心里熨帖,却没表露出来,只道:“跟过去瞧瞧。”   “嗯?”云岫先是吃惊,紧接着不情不愿地道,“还是算了,估摸着是府里巡夜的仆役,还是别引人注意了,快走罢。”   阿倦却不依,“让你跟就跟,我瞧着像一个人,兴许还是个熟人。”   云岫被他勾起了好奇心,“谁啊?”   阿倦没立即说,只再次催促他快些跟上去。云岫只好照办,追了过去,尾随了一段路后也渐渐认出了对方。   “是松萝!”云岫格外高兴,压根没去细想这么晚了松萝为何一个人跑出来,“我跑快一点,追上她,她见了我一定很吃惊。”   这会儿阿倦道:“是惊是吓,这可难说。你别出声,仍旧悄悄地跟在后头,我想看看她要去哪里。”   “这不太好罢。”云岫不同意,觉得跟踪一个姑娘不是君子所为,只有地痞无赖才会干这么没品的事。   阿倦道:“有何不好?你若是为了她好更该去看看她到底是要做什么。莫非你忘了话本里写的,夜半私会,窃玉偷香。松萝比你还大些,你都知晓情爱了,更何况是她。跟过去看看,别让她被那等薄幸郎骗了,若真落得个被始乱终弃的下场,你才是悔之晚矣呢。”   云岫虽觉得他是在胡说八道,但也是真的担忧,只好继续尾随,少顷就来到了荷塘前并亲眼看见松萝进了水阁。   莫非还真被阿倦给猜中了,真是来会意中人的?   阿倦见他驻足不前,再一次催促他,云岫无法,只好靠近水阁,迟疑了片刻,他蹲身走到旁边的窗户前,老旧的窗纱用手指戳几下就挑开了一个小洞,他眯着眼凑过去,很快看到屋里面有两道人影亲密地重叠在一块儿。   没想到阿倦还真的料事如神,也不知对方是什么人,但既然三更半夜在这里私会,八成是郡王府里当差的。云岫一面暗恨自己对松萝几个关心不够,没有早为她们打算,一面决定找机会问一问松萝,若她意中人是个可托终身的,就尽快让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思忖走神的功夫,水阁里的松萝已经和情郎亲热了起来,云岫本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原则,打算悄悄地离开,可在转身之际,忽听松萝情动地嘤咛了一声,一个称呼就这么出人意料地撞进了耳朵里,让他愣怔在了原地。 第121章 拱火   起初云岫以为是自己听岔了,可偏偏阿倦此时在脑海里以一种看好戏的口吻问道:“她说什么?世子爷?哪个世子爷?里头的不会是谢瑜安罢?”   云岫的第一反应就是果然阿倦真的非常讨厌谢瑜安,但凡有机会就要不遗余力地在自己面前踩对方两脚。   要不是此刻不好出声说话,他会告诉对方,自己有耳朵听得见,不用再三强调。   阿倦见他没反应,又继续调侃,“看来你离开的时日里,错过了很多郡王府里的大戏。我说什么来着,窃玉偷香,果然不错罢?这都偷到你身边来了。”   云岫从来没想到过松萝尽然会和谢瑜安……是从何时开始的?为何他从来没有觉察到?   自己最信任的侍女和自己曾经的未婚夫……有一种震惊、荒谬的无力感自身体里蔓延开来。   云岫呆若木鸡地杵在窗外,里头又断断续续地传来说话声。那道属于男子的嗓音骗不了人,他自小就听惯了的,绝不会认错。   松萝道:“世子爷,小郎君真的不回来了么?那您俩的婚事……”   谢瑜安似乎有些气恼,“自然是不做数了,陛下要的人,除非是阎罗,谁能留得住。”   松萝喃喃道:“也不知小郎君在宫里过得如何?陛下对他好不好?”   谢瑜安没有回答,转而问道:“我让你找的东西可有线索了?”   松萝道:“没有,没有您说的什么藏宝图。”   谢瑜安追问她:“都搜过了?他那只宝贝箱子里呢?会不会有什么机关暗格你给遗漏了?”   松萝道:“绝不可能,小郎君的东西向来都是我收着的,有些连他都忘了,我却是比他更清楚的。至于百宝箱,那都是老物件了,小的时候我们还同他一块儿玩呢,没有见到有什么机关呀,我也从未听他提起过这个藏宝图。您既然说是老爷留下的东西,兴许是落在青萍府的老宅了也不一定。”   谢瑜安立马否决了,“不会,我问过云家的几个老仆,他们从未听说过藏宝图的事,还说如有这样的东西也只会是在云岫身上,他毕竟是云敬恒唯一的儿子。”   松萝道:“兴许压根就没有这样东西呢?”   “不可能!!!”   云岫听得脑袋嗡鸣不止,不明白他们究竟在说什么,什么藏宝图,跟他和爹爹又有什么干系。   阿倦冷笑道:“云家的老仆?云岫,连老宅里的人都被他收买了啊,你不仅做人家未婚妻失败,你做主子更加失败,一个两个都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别人。”   云岫无言以对,此时水阁内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了片刻才听到他二人继续说话。   松萝道:“您和小郎君的婚约不作数,那您当初说的话还作数么?”   谢瑜安困惑地问:“什么话?”   松萝有些情急,语速都快了许多,“……就……就是……就是您当初说的,说要和小郎君讨了我去,您忘了么……”   谢瑜安道:“自然没忘,只是他走得匆忙,我没来得及开口,如今他又在宫里见不着面,我也没机会说。”   “那该怎么办?”松萝愈发焦急,忍不住哭了起来。   云岫一边耳朵听着树叶沙沙,秋风瑟瑟,一边耳朵都是呜呜咽咽的抽泣声,两相重合后,越渐杂乱无章。   阿倦哈哈大笑,“还指望着你去给他俩当媒人呢。”   风声愈发嘈杂,逐渐盖过了人声,云岫突然听不太清水阁里的两个人接下去的话,声音断断续续的,扭曲怪诞,很不真实,自己就像被困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里一样。   他只能靠猜去判断,应当是谢瑜安在哄松萝罢,因为等他能再度听清的时候,松萝已经破涕为笑了。   只是这笑没持续多久,又听松萝“哎呀”一声惊呼出口。   谢瑜安吓了一跳,跟着紧张起来,“怎么了?”   松萝难过道:“我的镯子!我的镯子怎么断了!”   谢瑜安无所谓道:“我当是什么,不过是只镯子,断就断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换一只就是了。”   松萝娇嗔道:“那可不一样,这翡翠镯子还是您送我的呢,旁的镯子再好哪能跟这一只比。”   谢瑜安笑道:“回头我再送你一只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阿倦听到这儿不禁又冷笑道:“原来是那只镯子啊,我记得像是戴了两三年了,那会儿咱们还没进京来罢?原来那么早他俩就在一块儿了!云岫,谢瑜安真当你是死人哪!”   即便没有阿倦的冷言冷语,肆意拱火,云岫也是知道那只翡翠镯子的。记得当初松萝头回戴在手腕子上时,在红椿几个小丫鬟那儿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大家纷纷问她谁送的镯子,松萝说是亲戚家的长辈送的,红椿她们都说不信,都觉得松萝有了意中人,镯子是对方送的。只是松萝一再否认,外加始终没见她和外头的男子有来往,这事也就被大家渐渐淡忘了。   “云岫,你打算怎么办呢?这口气你能忍么?”阿倦幸灾乐祸地问。   此时云岫的心里荒草疯长,锋利杂乱的叶片将五脏六腑割得鲜血淋漓,痛得快不能呼吸。   一窗之隔的屋内不断地传来柔情蜜意的说话声,接着又是情难自已的放纵喘息……   云岫静默良久,最后转身离去。   阿倦骂道:“窝囊东西!你就这样走了?从前被蒙在鼓里就罢了,现在认清了他的真面目,你还要假装不知么?你怎么这么窝囊呢!”   云岫充耳不闻,只加快了步伐往回走,阿倦愈发怒其不争,气得在脑海里哇哇乱叫。   “云岫,你真是活该!自找的!”   云岫闻言,脚下一个趔趄,摔在了回廊上。   水阁内谢瑜安似有所觉,停止了动作,“什么声音?外头有人?”   “什么?!”松萝被他吓得一哆嗦,慌忙捡起衣裳遮掩住身子,“哪来的人?是不是听错了?”   “别出声!”谢瑜安披衣走去开门,目光警惕地环视四周,可除了落叶与残荷,连只鸟雀都没有,更别说人了。   他困惑地回到水阁,松萝正躲在角落里,见他就问:“瞧见什么没有?真的有人么?”   谢瑜安眉头紧皱,还在琢磨这事,方才他分明听到有人跌倒的声响,外头却什么都没有,难道真的是自己听错了?他见松萝蜷缩成一团,吓得瑟瑟发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浮躁,原先那点情浓也被外头的冷风吹得转瞬淡去。   他穿好衣衫,边整理袍服边道:“你回去罢,小心别让人看出端倪。”   松萝欲言又止,但谢瑜安已经推门而去,她望着半掩着的门出了会儿神,才慢慢开始穿衣。   云岫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一个出乎意料的人,他刚才走得急不慎摔了一跤,发出的动静不小,势必会惊动水阁里的人。实际也和他料想的一样,没等他爬起来躲藏,水阁的门就开了。也是在那一瞬间,一个黑影突然掠来,云岫只感到身子一轻,待反应过来,来人已经拎着他腾空而起,在水阁的屋脊上一点,又飞出去十来丈,把荷塘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飞檐走壁,身轻如燕,大抵便是如此,直到双脚着地,云岫还是晕乎乎的。他捂着扑通乱跳的胸口,见面前凭空出现的黑衣人摘下蒙面,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立马惊愕失色地道:“卫……卫统领!怎么是你?” 第122章 心寒   卫袅在表明身份后,重新系上蒙面,冷声道:“末将奉皇命来保护您。”   一听又是奉了谢君棠的命令,云岫再迟钝此时也觉出些不对来了。今夜种种,环环相扣,桩桩件件实在过于巧合了,卫袅出现的时机又是那么得恰到好处,让人不得不怀疑这些都是有人精心布置后的结果。   云岫刚要细问,就见卫袅指着不远处的院落道:“您之前住的地方到了。”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前面不远处门口挂着灯笼的就是他的小院。   对方竟连自己住哪儿都知道,云岫分外惊奇,不过卫袅没给他探究的机会,率先朝小院走去,云岫想了想,也飞跑着跟上了他。   此时更深露重,小院的门竟还没锁,云岫想到水阁里与谢瑜安私会的松萝,便知这是她给自己留的门,顿时滋味难言。   红椿几个都已歇下,院子里静悄悄的。云岫推门进了自己屋子,里头陈设布局都与自己离开那日没什么分别,屋内一尘不染,显然是有人时时打扫。   云岫走到镜台前,百宝箱还待在原先的位置,打开翻了翻,里头的小玩意儿还在。他想起方才谢瑜安话里提及的藏宝图,还说那是爹爹的东西,但他无比肯定自己从未听爹爹提过什么藏宝图,爹爹的遗物里也没有这样的东西。   当初瑜安哥说喜欢自己,要和自己缔结良缘,究竟多少是出自真心,又有多少是为了藏宝图?   云岫分辨不清,他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   卫袅见他对着一堆小孩的耍货突然泪眼婆娑,便出声提醒他,“时辰不早了,您该回去了。”   云岫抹了把眼泪,转头看了他,“卫统领要我回哪去?”   卫袅道:“自然是含章殿。”   云岫道:“果然今晚的事都是陛下安排的,对么?特意开着的后门,好让我在不惊动旁人的前提下进入郡王府,再让我那么巧地碰见我的侍女同谢瑜安私会!是也不是?”   卫袅不吭声,这就算是默认了。   云岫冷笑道:“陛下果然神通广大,所有人都是他手中棋子,任他摆布。”   卫袅见他脸上有愤恨之色,一时语塞。   云岫抬眼把屋内的角角落落都看了一遍,一桌一几,一窗一屏,虽远不及青萍府老宅里自家的东西用得顺手,但好歹也住过一段不短的时日,有了些许感情。他再度抹了把泪,对卫袅道:“卫统领,我知道无论如何今夜我是必须要回宫里去的,以我目前的处境也没有什么立场要求别的,但我仍然有件事放心不下,求你能帮我。”   卫袅不置可否,“您说说看。”   云岫道:“这院子里的几个丫鬟小厮都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他们自小服侍我,与我感情深厚。松萝既然有了意中人,就算是有了归宿,我不便再做她的主,但其他几个年纪尚小,又都是青萍府人氏,如今我和谢世子已经没了瓜葛,再把人留在他府上多有不便。还请卫统领能派人接他们走,送到凤池山的难老别苑,请别苑的向管事把人送回青萍府的老宅去。”   这对卫袅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事涉云岫,再小的事他也不能不谨慎,他没有一口应承下来,只说:“此事末将要先禀报给陛下。”   云岫垂下眼眸,沉默了良久才说了声“好”,声音颤抖,嘴唇发白,在卫袅的再三催促下,最终抱起了百宝箱头也不回地出了屋门。   卫袅身手了得,来去自如,两人不过须臾就越过了高墙来到了暗巷,之前送云岫出宫的马车静静地候在巷子里,像是从未离开过。   等回到含章殿已是下半夜,殿内灯火通明,谢君棠手边搁着酽茶,见云岫抱着箱子一脸落寞地进来,眼眶红肿湿润,显然是哭过,原先要说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可云岫却有话要说,他望着谢君棠道:“您可满意了?如您所愿,我看到了您希望我看到的,您高兴了么?”   谢君棠神色一僵,冷声道:“你在怪朕?云岫,你是怪朕多管闲事,还是因为谢瑜安辜负了你,让你迁怒于朕?”   云岫忿忿不平道:“陛下处心积虑地让我亲眼见到我的侍女同谢世子偷情,难道就全然没有私心,只是单纯地为我好么?”   “难道不是么?朕让你认清谢瑜安的真面目,不再受他蒙蔽,有何不对?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云岫,你不要不识好歹!”   云岫气得脸色涨红,见谢君棠毫无愧悔之意,顿觉寒心彻骨,“您高高在上,执掌乾坤,您所谓的为我好不过是把我玩弄于鼓掌,妄图操控我的悲喜,一句话定我生死。您安排了今晚这场戏,让我看清谢瑜安的真面目,不过是您觉得我还对他有情,为了断绝我的后路,让我今后乖顺地待在皇宫里做您的禁脔罢了。”   “禁脔?”谢君棠冷冷地看他,“你觉得朕把你当成了禁脔?”   云岫面色凄苦,反问道:“难道不是么?您从未考虑过我的感受,从不在乎我的意愿,您觉得只要我和谢瑜安决裂,除了乖乖回到这儿再没有别的出路,对不对?您的自私真让人齿冷。”   谢君棠道:“说到底,你不过还是因为谢瑜安让你感到不快而迁怒于人,何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云岫抱紧百宝箱,因为情绪激动,身子微微颤栗,他突然觉得身心俱疲,明明有许多憋在心底很久的话想要宣泄出来,可在面对谢君棠那张面孔后,又觉得全无必要了。   说得再多,对方也不会明白。   云岫转过身,背影失落,他舒出一口气道:“白日里您问我般不般配,现在我可以告诉您,您是天子,高不可攀,我是您眼中身不由己的玩物,两者天渊之别,且我如今在这里,也不是出自本意,您懂么?”   谢君棠自然懂他的深意,为此他也终于认清了云岫,原来对方竟也是个心狠意狠、冰寒雪冷的人,否则如何能说出这般绝情的话。   待人走后,冯九功进来有事欲禀,哪知一声碎裂乍响,原来是谢君棠突然把酽茶扫落于地,只见对方面色阴冷,如有黑云压城,吓得他一时不敢吱声,过了片刻,才听谢君棠问道:“卫袅人呢?”   冯九功连忙道:“正候在外面,说有事要同您回禀。”   谢君棠以手扶额,大半张脸被阴影覆盖,有些颓丧无力,“传他进来。”   “是。”   ***   云岫无法出宫,宫里又无处可去,只能回到侧殿。   灯火熄灭后,寝殿里陷入一片黑暗,云岫躺在床上,闭上眼脑海里全都是水阁内的一幕幕,耳畔都是松萝和谢瑜安的调笑之言,令他无法入眠。   从卫袅出现开始,阿倦就没出过声,此时夜深人静,没有别人,他才再度开口,“真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我还是头一回见你敢那样和谢君棠说话,真替你捏一把汗。不容易啊云岫,你总算有了点骨气,虽然这骨气统共没有多少。”   阿倦的挖苦让云岫酸楚上涌,他喃喃道:“放两句狠话算什么骨气,真有骨气的人绝不会像我这样。”   阿倦肯定道:“你是越来越有自知之明了,这点倒是不错。”   云岫心里难过,有些话只能说给阿倦听,他翻了个身道:“我很矛盾,瑜安哥和松萝他俩是我最信任的人,可他们……他们背叛了我,我理应恨他们,可我自己也立身不正,和……似乎我又没有立场去埋怨什么。松萝已经到了年纪,我没有事先为她考虑,她会和瑜安哥在一块儿,也有我的责任……” 第123章 用手   到这儿阿倦已经听不下去了,立马打断道:“菩萨听了这话,都会忍不住想揍你,该说你良善心软还是该骂你愚蠢不自知?别人向来都是枉己正人,怎么到了你这儿就非要当圣贤,一味的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了?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年纪轻轻倒活成了个迂腐的老学究。当日你因身有婚约,你虽对谢君棠那厮动了心,却也只会独自伤怀,想着不再往来,好断了自己念想,是也不是?若不是后来谢君棠步步紧逼,兴许你俩再不会有交集。所以你有错么?纵然有错,也不多罢?可谢瑜安他呢?处心积虑地哄骗你同他成亲,又偷了你的侍女,不仅如此,想来这些年,他必定没少用甜言蜜语哄得松萝充当他的耳目,将你的事透露给他罢。你对他推心置腹,他对你呢?从头到尾究竟存了几分真心?你有想过么?”   云岫的眼泪打湿了枕头,他把脸埋进衾褥中,哭声都隔绝在其中,身体哆嗦不止,情难自控。   阿倦叹道:“人心就是这样的坏,你这傻子还当所有人都是好的么?好在你俩没有完婚,若是大婚后再发现他是个人面兽心的小人,你岂不更加要哭死过去?好了,别再哭了,你哭得我头疼,再哭天都要亮了。”   云岫哽咽难止,过了许久才道:“阿倦,你有被信任的人欺骗过么?”   阿倦冷嘲道:“你这是要借着别人的不幸来寻求安慰?原是我错看了你,你也是个心黑的,远没有大家想得那般纯善。”可他嘴上奚落着,最后还是道:“……自然是有的。”接着就是无言的沉默。   云岫原想细问,可转念一想,若是细问经过,便有挖人伤疤之嫌,难免会勾起阿倦的伤心事来,遂小心翼翼地问:“最后你们怎样了?割袍断义?”   “也没有,”阿倦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转述别人的过往,“分开了一阵后,我和他又重归于好,就像无事发生过一样。”   云岫惊得连哭都给忘了,“重归于好?为什么?”阿倦实在不像个能忍气吞声、与辜负过他的人重修旧好的人,他这样做让云岫感到不可思议。   阿倦冷笑了几声,道:“为什么?因为当时的我过于弱小又一无所有,我想要报复他们,只能假意修好,唯有沉潜隐忍,才能达到目的。”   云岫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阿倦身前还有过卧薪尝胆的经历,再想自己今晚的反应,两相对比,自己果然窝囊得惨不忍睹,不怪阿倦嫌弃。他钦佩道:“阿倦,你真了不起,后来你复仇成功了么?你的仇人如何了?”   阿倦道:“死了,失去所有后死了。”   “那你痛快了么?”云岫小声道。   阿倦道:“你是第一个问我大仇得报之时是否痛快的人。”他顿了顿,像是在思考如何回答,少顷如实地说:“初始是痛快的,但这种感觉去得也快,仿佛只是一瞬的事,最后就是无尽的空虚迷惘,原以为仇人死后是柳暗花明的新生,可那时候我只觉得前途渺茫,再没什么事能提起我的兴致,一切都可有可无起来,不啻是心若死灰,身若槁木。”   听了他的话,云岫不由地想起寒灰院和谢君棠来,他嘟囔道:“明明在讲你的事,怎么这人如此的阴魂不散。”他强迫自己把谢君棠的脸从脑海里驱逐,接着问道:“所以你是自杀死的?”   阿倦道:“是病死的。”   之前云岫从未听他提起过妻室亲友,所以猜测对方应当和自己一样,孤家寡人一个,眼下又听说他是病死的,想到阿倦死前孤零零的,又缠绵病榻,不免愈发动容和不忍,遂道:“你的埋冢地在何处?清明寒食我也好替你打理祭扫。”   哪知阿倦拒绝得很果断,云岫以为他是不愿麻烦自己,于是一再地表示要为他尽一份心意,最后对方烦不胜烦地道:“我的坟茔你是找不到的,别费心思了,先管好你自己罢。”   云岫只当他为了让自己死心才故意这样说,正待继续追问,忽听阿倦呵止道:“闭嘴,有人来了。”   云岫神情一僵,侧耳静听,果然有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外徘徊,很快寝殿的门被人推开,那人往里走来。云岫起初想叫人,可很快他就辨出了来人的身份,心道,他来做什么?思忖间,当初南郊行宫夜袭的记忆纷至沓来,让他更为烦乱,愈发不想见到此人。   他原要装睡,可对方掀开帷帐后又往床上钻,云岫被迫往里挪。来人靠近的同时把秋夜的寒凉一股脑带了进来,他整个人都是冰凉的,像是霜露凝结而成,唯有喷吐出的气息带了稍许温度,落在脸上,有种潮湿的痒意。   云岫皱了皱鼻子,翻了个身不愿搭理。   但来人着实可恶,竟把冷冰冰的一双脚贴在他脚背上,云岫冻得一个激灵,差点弹跳而起。他忿忿地蹬了几下腿,又往里面缩,企图与对方保持距离。哪知来人干脆用腿夹住他的腿,四条腿麻花似地交缠着,云岫只觉得似有两根冰棱缠在身上,嗖嗖地窜着凉气,不禁又气又恼地骂道:“好不要脸,你寝殿里是没熏笼么?何苦来冻我?”   那人不说话,从身后揽住云岫把他纳入怀中,还把冻得微凉的脸蹭在他后颈上。云岫倒吸一口气,觉得自己整个人贴在一块冰上,为此他冻得唇齿战战,过了好久暖意才慢慢回笼。   云岫觉得他怪沉的,两条腿被他压得又酸又麻,他不耐地挣了挣,见没挣脱,于是道:“放开我。”   谢君棠收紧怀抱,在他耳边轻声道:“明日朕替你出气……”气息吐在他耳根,像是火镰擦过,窜起一簇小小的火苗,云岫躲避不急,整只耳朵都灼红了,热度还在不断扩散,脸和脖子都是滚烫的。   云岫挥手要推他,却只打到对方臂膀上,他难耐地动了动,冷淡道:“这算什么?”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   谢君棠道:“朕想替你出气。”   云岫并不想领他的情,断然拒绝了他,“用不着陛下替我出气,我也不配您替我出气。”   谢君棠静默了半晌,突然一口咬在他肩头的秋海棠纹绣上,犬牙锋利,有些微的刺痛感,云岫闷哼了下,开始手脚并用地挣扎,最后被强行翻转过来又被咬住了喉咙。   云岫短促地“啊”了一声,立即感到有温热的东西在颈项上来回地扫,留下一串湿漉漉的痕迹,让他汗毛倒数,浑身紧绷,感官全被集中在上面,床帏之内空气一下稀薄了起来,教人喘不上气。   谢君棠道:“你的事就是朕的事,朕为自己的事着恼出气,总可以罢?”   云岫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胳膊解救出来,立马捧着他的脑袋企图推离自己的颈项,边拉扯边道:“谢瑜安偷的又不是您的侍女,与您何干?我的事如何就成了您的事?好没道理。”   谢君棠没有回答,手游蛇似的探入云岫的寝衣内,竟一下抓住了他的软处。云岫挣扎不得,随着他的动作水浪间沉浮了几遭,忽觉一个大浪迎头打来,他哀哀叫了几声后软软地沉入水底,然后又听谢君棠在自己耳畔低语道:“你就不好奇朕怎么替你出气?”   云岫已无力去探究,头脑里昏黑一片,只等着平息。   谢君棠与他五指相交,反扣住他的手,对方掌心里黏腻一片,臊得云岫无地自容。见他不吭声,对方用一种无比认真地口吻道:“朕要偷他的未婚妻来替你出气,好是不好?”最后一个好字落下时,对方把着他的手来到一处硬挺上,云岫当即大惊失色,什么旖旎缱绻都散了个干净,正要缩回手,又听对方温声道:“在你愿意前,朕不逼你,你也用手好不好?” 第124章 生辰   当然不好!说什么不逼他,可眼下是在做什么!   云岫此时手上没什么气力,无奈只能两只手一起,弄了许久才出来。此时他已累得受不住,两条胳膊如同灌了浆,连手指都抽了筋,略微动弹就疼得厉害,不过片刻他就睡了过去,彻底没了知觉。   因那些没羞没臊的事,加之这一夜都是些糟心事,云岫都不愿去回忆,也就把那些“出气”之言忘在了脑后,等再想起来时,已是几日后,盖因看到几个大箱笼被内侍抬进了侧殿,打开一看,里头装的都是自己落在郡王府的东西。   云岫呆住了,不知这又是闹得哪出,打死他也不会相信这是谢瑜安突然良心发现主动给他送来的。   冯九功笑着告诉他,“这是陛下吩咐的,让奴婢派人去接您的婢女小厮回乡的同时,和庆顺郡王世子讨要,还特意吩咐了,凡是您的东西都要一件不落地拿回来。”他怕云岫不明白,还指了指那晚云岫自己抱回来的百宝箱。   云岫眼皮一跳,惊讶道:“还指明了要拿此物?”   “正是。”冯九功含笑点头。   云岫捏了捏手指,暗道这是存心要整治谢瑜安,百宝箱在他这里,对方拿什么交差?   “后来呢?”   冯九功道:“谢世子应当早已发觉箱子不见了,他颇为鸡贼,对奴婢的人说,因照管东西的侍女病了,且东西又多,怕旁人去收拾会有缺漏,希望宽限上几日。”   自己的物品都是松萝收着的,百宝箱又一直摆在显眼的地方,东西不见了,必定是瞒不过她的,她知道了,势必会告诉谢瑜安。东西莫名丢了,还是谢瑜安怀疑有藏宝图、万分在意的百宝箱,他肯定急坏了,恐怕已经私下里寻了一阵,哪知又碰上皇帝来讨要,可想而知对方会有多么的心慌意乱,措手不及。   云岫想了想,问:“他怎么圆谎呢?”   冯九功说:“今日他亲自入宫,又抬了这些东西进来,为的是向陛下请罪,说他一时不察,府里遭了贼,百宝箱连同几样古董字画一并失了窃。”   这理由经不起深究,过于牵强了,但谢瑜安也只能这样说。   “陛下怎么说?”   “陛下没见谢世子,只命他在殿外跪着,跪了半日才命奴婢传话给他,说那口箱子是他的心爱之物,决不能容忍落在贼人手上,还限期十日,要谢世子逮住贼人,拿回失物,否则必有重惩。”   云岫咋舌,心道这可比直接打谢瑜安一顿都要令他难过,这十日对方只会一日比一日心焦,箱子他自然是寻不着的,还得为自己撒的谎演足了戏,等受够了腹热心煎的苦头后,谢君棠恐怕还会让他吃一顿皮肉之苦。   云岫自小和谢瑜安一块儿长大,此刻猜到他要遭大罪,却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若说痛快,似乎是有一点,却并不多,倒仿佛与前几日阿倦说的他大仇得报后的感受有些相似。   他咂摸了半天,越发觉得没意思起来。   谢君棠以为云岫看到谢瑜安倒霉会高兴,但实际上并没有如他料想的那样,他便又觉得云岫对其有情,心里再次不痛快起来。   两人一个不痛快,一个恹恹的不得劲,面上虽未急赤白脸地闹翻,终归隔着什么,氛围很是古怪。   十日之期转瞬而至,谢瑜安没有箱子交差只有一顿好打的结果。   谢君棠这厮也是存心要折辱他,让羽林卫把人拖到一个人来人往的地界,先是掌嘴再是扒了衣裳一顿廷杖。众目睽睽之下,什么里子面子全都没了。   外人不知内情,一时众说纷纭,猜什么的都有。   谢君棠以为云岫总该高兴了,可惜还是没有,于是那种焦灼僵持便又无声地延续了下去。   今年冷得早,十月上旬就下了雪,气温骤降,天凝地闭。   月底的某日晚膳时分,等了许久也不见谢君棠来,云岫还当他仍在理政,眼见菜凉了大半,正要命人拿下去热一热,忽见方玉着急忙慌地进来,说陛下在宣政殿忽然晕倒,不省人事。   云岫懵了,脸上血色褪尽,眼中神采像是被黑夜吞噬的晚霞余辉,转瞬暗淡,他怔怔地坐着,直到方玉轻推了他几下,又一连唤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紧接着,他蓦地想要站起身,但他的腿在打哆嗦,撑在桌沿的两条胳膊也抖个不停,即便手掌用力到起了一排青筋,身体还是软倒在椅中,反复试了许多次,才勉强站稳。   方玉怕他摔着,刚要去扶,冷不防他突然就往外跑,撞得桌椅挪位,那声响,听着都觉得疼,可云岫全然不觉,跑得鬓发凌乱,衣襟松散,途中连鞋掉了也顾不上捡,只一味往宣政殿方向冲。   方玉竟追不上他,拾了鞋子缀在后头喊他,对方也不曾回头。   云岫没命地跑,风是冷的,头脑却是昏涨剧痛的,像淋了滚油一般,直到撞进了御花园,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在当场,他才踉跄着缓缓停下了脚步。   因下过几场雪,即便是在夜里,御花园中也该是白茫茫的一片,可眼前所见,与设想的大为不同。树梢上的积雪都被清理干净,用绸缎、彩绢扎成花叶点缀其上,原本光秃秃的树木好似一夜回春,百花齐放,千朵万朵压满枝头。除此之外,还有大小不一、造型各异的精巧琉璃灯,里头点着火烛,挂在树枝、山石、亭台、廊轩上,将整座御花园照得辉煌耀目,宛如琉璃世界,神霄绛阙。   一切如梦似幻,云岫晕晕乎乎地往前走,不知不觉走到一处长廊前,只见廊顶上也有绢布制的假花做点缀,却和方才见的有所不同,特意扎成了藤萝样式,千丝万缕地垂落下来,仿若飞瀑溪流。   藤萝之间的空隙中还悬着许多小玩意儿。云岫乍见之下,不由地既惊又喜,他一面分花拂柳地往前走,一面仰头往上看,在藤萝间发现了拨浪鼓、面粉娃娃、布老虎、陀螺、风车……琳琅满目,数之不尽,比百宝箱里的耍货还要齐全。   云岫穿梭其间,像是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长廊曲折蜿蜒,云岫一路走一路看,等即将走至尽头时,忽闻一阵空灵的琴声叮咚作响,如山涧滴泉,似珠滚玉盘,仿佛百鸟朝凤,亦如月华倾泻……变幻多端,撩拨心弦。   云岫听出是首祝寿的古曲,心尖像是被羽毛搔了几下,他不由地加快步伐,寻着琴声往前跑,待走出长廊,绕过花台,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谢君棠白裘黑发,丰神飘洒,身姿高彻,犹如瑶林玉树。他垂眸敛目,轻抚琴弦,十指抹挑勾剔,打摘劈托,流畅娴熟。待弹完一曲《鹤猿祝寿》,紧接着又是《鹤冲霄》,最后以《凤求凰》收尾。   曲尽之时,谢君棠才终于抬眸望向云岫,嘴角微扬,粲然一笑道:“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云岫愣怔了片刻,随后眼底涟漪微漾,脸上绯红似桃杏,他避开对方的目光,略有些不知所措,手指绞着衣袖,良久才磕巴地道了句谢,赧然地低下了头。   谢君棠岂会只甘心得到一句谢,立马追问道:“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了?”   “我……”云岫愈发无措,支吾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您……您怎么知道今日是我的生辰?”   谢君棠显然对他的反应并不满意,就故意促狭道:“你猜。”   云岫想了会儿,最后还是摇头,“我猜不出来。”   谢君棠略有得意地道:“当日在难老别苑,红椿说的。”   云岫吃了一惊,“红椿她为何要告诉您这个?”   谢君棠笑而不语,又把话头拐了回去,“暂不提红椿的意图,朕再问你,除了道谢,你真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云岫被他逼得无力招架,磕磕绊绊地道:“……那……祝您……祝您也长命百岁……” 第125章 契合   谢君棠嘴角一僵,随之失笑道:“就这?你是觉得朕往日里‘万岁’、‘万万岁’的话还没听够,才特意要说给朕听么?”   脸颊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云岫自知又说错了话,想要找补回来,但实在不知要说什么。今夜所见所闻,有惊奇,有喜悦,有感动,亦有怦然心动,可谓是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他自觉才识浅薄,竟一时无法用寥寥数语表达清楚。   可谢君棠实在过于咄咄逼人,非要他把话说个明白。云岫迫于压力,忽然一跺脚转身落荒而逃,哪知没走多远就和追上来的方玉撞了个满怀。   方玉“哎哟”一声,手里的鞋子也掉在了地上,甫一抬头就见谢君棠沉着脸走来,刚要下跪请安,就被呵止,“退下——”心知自己出现的不是时候,于是期期艾艾地提醒云岫穿鞋后,忙连滚带爬地跑了。   那一撞,云岫半边身子都是麻麻的,等他刚从晕头转向里恢复过来,就感到有只手握住了自己的足踝,登时僵在了原地。视线一寸寸往下游移,只见谢君棠单膝跪在自己跟前,喝命他,“抬脚!”   身体竟比脑子反应快上几拍,云岫下意识就抬起脚。   谢君棠见他好歹还着了罗袜,罗袜上却又是雪又是尘土,脏得不忍直视,便将其拽下,又从怀里掏出一方素帕包住那只脚并把帕子尾端系在足踝上,以此充当罗袜,随后捡起鞋子给他套上。   云岫愈发不自在,但谢君棠不会给他再次逃跑的机会,起身抓住他的手把人拉至一旁。   只见方才他端坐的正后方有抹白影,走近一瞧,竟是一只雪堆的狮子。雪狮宽额阔面,鬃毛蓬松如浪,四肢雄健,威风凛凛,只是还未绘制五官。   谢君棠捡起地上的树枝,把它搁在云岫手中,笑道:“当日朕毁了你的雪狮,今日赔还你一只,可好?”说完,也不等云岫回答,就把着他的手用树枝在雪狮的脑袋上慢慢勾勒。   少顷,雪狮五官轮廓初现,只见它双目炯然有神,威仪赫赫,气吞山河。   谢君棠有备而来,又掏出金铃铛亲手挂在雪狮胸前,他往后退了几步,看了又看,最后满意地说:“这是你我两人一同做的,如今瑞兽已成,该祈福了。”   云岫歪头看着谢君棠,问他:“陛下要许什么愿?”   谢君棠倒也从容,他双掌合十,对着雪狮道:“一愿天下承平,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二愿岫岫寿金石,岁岁年年做生日。”   云岫玉面羞红,嗫嚅道:“您怎么也叫我……这个……”   “叫什么?”谢君棠挑眉,“岫岫?你不叫岫岫么?还是你不喜朕这样叫你?”   云岫不知该先点头还是先摇头,“岫岫”这个名儿,对方不是第一个这样叫的人,他的爹爹还有谢瑜安都曾如此亲昵地称呼他,可当下被谢君棠念来,却有种异样感,只觉两耳微痒,心头微酥,身子微软,醺醺然如饮美酒,陶陶然似春风拂面。   “你喜欢朕这样叫你么?”谢君棠见他不答,捏住他下巴,紧迫地盯着他,非要一个答案不可。   云岫不敢看他,目光躲闪,良久才蚊子叫似的轻轻“嗯”了一声,随后就被一吻封唇。   待分开之时,谢君棠用手在他腰眼上轻推了一把,让他站在雪狮前,笑道:“岫岫,轮到你祈福了。”   云岫羞窘得难以自处,只盯着脚尖又快又轻地说了一句话,谢君棠在旁挑剔道:“岫岫,你用心不诚。”   再三催促下,云岫无法,扭捏了半天才抬起头直视雪狮,用仅他们二人听得清的声音既虔诚又郑重地祈求道:“鸳鸯交颈期千岁,琴瑟谐和愿百年。”   谢君棠听后微愣,随后绽开笑容,他抱住云岫在原地转了两圈,云岫在雪粒纷飞之中惊呼大叫。   天太冷了,两人在雪地里待了多时,此刻已经手脚冰冷,没了知觉。回到含章殿,饭菜已经重新热过,此外又多添了两碗长寿面,面用葱花、虾米、紫菜以及两根绿叶菜作配,中间卧着一个煎得嫩嫩的荷包蛋。   他俩又饿又冷,菜没怎么碰,面条倒是很合胃口。云岫吃得快些,他擦完嘴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陛下几时过生辰?”自从去岁来京,直到今日,算来已有一年多光景,可奇怪的是,这期间竟从来没听说过宫里办过万寿节,着实怪异。   谢君棠神情淡淡,他碗里的面条还有许多,吃得不紧不慢。前阵子楚大夫和医官重新改了药方,吃下来精神头要比之前略强些,只是味觉仍旧不灵敏,尝不出咸淡,导致胃口还是欠佳,不过每日三顿,不管如何,他还是尽全力去吃了,但云岫见了每每心酸,觉得不是滋味。   谢君棠挑起一根面条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等咽下后才道:“是朕不想办的,办了也不过是听底下人三五成群地歌功颂德一番,终归没什么意趣,一个人吃长寿面,倒还不如不吃。朕也不要他们送寿礼,凭白让官员多了个攀比、贪污的借口不说,他们送的礼也不合朕意。玉石珍宝朕不缺,至于那些糊弄人的祥瑞,朕也懒怠去看,所以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云岫问:“确切的日子是在秋天么?”对方名字里有个棠字,从前以为是海棠花,但谢君棠只对秋海棠钟情,不仅夺走了自己的秋海棠玉环,又在自己身上刺了秋海棠纹绣,所以他猜对方是在秋日里出生的。   谢君棠点头说了个日子,“是,我于秋日傍晚生于寒灰院,正是秋海棠的时节。”说到这儿,他把腰上系着的玉环摘下放在云岫手中,“知道当日朕为何要夺走你的心爱之物么?”   这也是曾经困扰云岫的问题,他想了想道:“是因为它的样式碰巧契合您的名讳?”   谢君棠笑道:“不是‘碰巧’,它被制成这样的款式原就是为了契合朕的名讳。”   云岫被他弄糊涂了,“我不明白。”   谢君棠道:“朕的母亲有妊之初还未被打入冷宫,她估算着分娩的日子正是秋海棠的花期,先帝于是说那就给孩子取名为棠,母亲喜不自禁,忙以先帝所绘的秋海棠为参照,让宫里的匠人特意制了这枚玉环。”   云岫惊诧不已,他只知道这是他爹爹当年赠给娘亲的东西,后来又成了娘亲的遗物到了自己手上。   谢君棠听完他的解释,点头道:“那是后来的事了,前情还没完,你且听朕说。”   “只是朕还未出生,母亲就被打入了冷宫,从此不见天日。后来在朕已经晓事的某一年隆冬,因迫于生计,她用这枚玉环和管事太监换了两身冬衣。想来定是那太监后来又转手出去,几番辗转,最后落到了在帝都做官的你爹手上。”   云岫想到娘亲喜爱秋海棠,所以爹爹在得到玉环后送给了她。   如此前后就串联了起来。   谢君棠刮了下云溪的鼻梁,感慨道:“缘分真是妙不可言,阴差阳错下竟然让朕有生之年又见到了它,倒是让朕想起四个字。”   “哪四个字?”云岫下意识问。   谢君棠在他眉眼间落下一吻,笑道:“命定姻缘。”   用完饭,两人各自去洗漱,然后躺在同一张床榻上。灯火葳蕤,在帷帐上荡漾,缱绻又旖旎。许是已经心意相通,一切水到渠成,不知不觉中两人吻到了一处。   这次云岫心甘情愿,爱他,接纳他,随后被他抛上云端再沉入海底。   云岫抱住谢君棠的颈项,亦如抱住惊涛骇浪间的唯一浮木,他泣不成声,一次次化成泡沫破碎开来。   谢君棠仍觉不够,将他翻了个身,抚上左臀上米粒状的血痣,又低下头去,等他抬首之时,那颗痣沾了水光,愈发熠熠生辉。   云岫受不住,反复哭着求他,但谢君棠此刻要比往日里更不讲理,他从贤明的帝王变作一个开疆拓土的将军,凶悍勇猛,无畏无惧。   这一夜,云岫哭干了眼泪,溃不成军,同时也真正尝到了情爱的甘甜,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老天爷竟是那样的吝啬,在他愿意勇敢迈出那一步之后给了他一道晴天霹雳。 第126章 天命   今年的冬天很难熬,连京畿都有人冻死,到了十一月,好几个县都上报了雪灾,牲畜遭殃,房屋垮塌,民不聊生。   谢君棠宵衣旰食,一道道政令从宣政殿发出,可等灾情控制后,他突然就病倒了。   病势汹汹,如山倒雪崩,谢君棠的高热几日几夜不退,楚大夫和医官把脉后尽皆沉默,经过再三询问,云岫才得到八个字——六脉皆衰,听天由命。   云岫不敢置信,“前阵子不是刚改过药方么?陛下说吃着觉得好多了,如何一下就这样了?你们不都是全天下最高明的大夫么?怎么能听天由命!”   楚大夫与诸位医官相彼此看了看,有些原不该透露的话此时也顾不得了,只好如实说道:“陛下本就得了不治之症,病体沉疴,年岁不永,当日在下和几位大人用尽毕生所学也无法根治此症。按照估算,若保养得宜,兴许能挨到不惑之年也不一定。”   这是云岫头一次知道谢君棠的病况,他早有所觉,清楚对方病得不轻,却未想到楚大夫会用“不治之症”这四个字来描述,脑袋一下就懵了,良久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仍是急道:“如今陛下离不惑还有好几个年头,既如此,谈何六脉皆衰,谈何听天由命?”   楚大夫脸色颓败,无奈叹息,“兴许是秋天的那场时疫,症候凶险,连素日康健的人都极有可能送命,对陛下的龙体来说更是一种负担损耗。好比是灯油,某一夜点得多了,剩下能用的时间就少了。虽然当初陛下转危为安,但也加快了油尽灯枯的速度。”   随着楚大夫的说话声,云岫只觉得天地昏暗,万物无声,摘胆剜心,痛不欲生。   勃勃布丁茂将   “不会的……你们骗我!”云岫喃喃,他抓紧谢君棠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仿佛攥住的是对方正在流逝的生命,他不死心地一连唤了好几声“陛下”,然而他的陛下始终双目紧闭,气若游丝。   云岫把唇咬得血迹斑斑,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将衾褥浸透,过了片刻,他突然眼神发狠地回头对众人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你们速速开药!务必要让这烧先退下去!如果不会治,就去请会治的过来!谁若不尽全力或是再说一句‘听天由命’,便先去地底下为陛下探一探路!”说罢又让冯九功传卫袅进来。   众人多少都听说过云岫的事,之前也只当他是一介娈宠,上不得台面,如今见他放下狠话,多数人都没当成一回事,可又听他口口声声说要传卫袅,心下更是发笑,觉得此子太不知天高地厚,也太把自己当一回事,竟还妄想指使卫袅,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卫袅是何许人也?是奉天帝的心腹爱将,毕生只对奉天帝唯命是从,如何甘愿听一佞幸之言?   众人只等着卫袅进来给他好看,让他下不来台,可出乎意料的是,卫袅来后,竟主动向云岫行礼,在对方要让他秘密去民间寻访大夫并将众医官看管起来,以防走漏了消息时,竟无二话,立即领命而去,与平素待奉天帝别无二致。   诸医官便知这定是奉天帝的安排,自此再不敢小觑了云岫,加之卫袅冷面阎罗一样的脸孔,锋锐森寒的刀刃,无声地逼着他们使出浑身解数,救治奉天帝。   有卫袅在,皇帝病危的消息暂未扩散开来,可云岫知道,此事必定瞒不了多久,但他无暇去想这些,只迫切地想让谢君棠快快醒过来。   后来还是楚大夫提议把静檀方丈请进宫来,这倒是提醒了云岫,去岁为边境的百姓、将士去法元寺祈福时,自己就亲眼目睹过谢君棠请静檀方丈诊脉,如今怎么就把他给忘了呢?云岫立马允了,派人去把人请来。   静檀方丈虽很少出寺,但听说事关谢君棠就没有推脱,立即动身前来。只是在摸过脉息后,老方丈的判断和楚大夫所言没什么区别,这对云岫来说无异于是再经历了一遍凌迟之刑。   虽则结果无解,但在楚大夫和静檀方丈两人的齐心协力下,高热总算退了下来。   谢君棠醒来的时候,云岫正趴在他床边小憩,这让他想到前不久那次时疫,醒来时第一眼所见也同此刻一般。他还想和上次那样碰一碰对方的脸,但他的身体如同枯朽僵死、再不会生出新叶的老树,竟连稍稍抬起手指的气力也没有了。无形中,仿佛还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连续不断地自他体内把本就所剩不多的时间吞噬殆尽。   自患病以来,虽也在鬼门关几经来回,但谢君棠未曾有过像当下这种明确的感觉——他命不久矣,只在旦夕之间。   这一刻,谢君棠试图抑制内心的绝望,但他的呼吸仍旧乱了,他望着近在咫尺却无法触碰的属于云岫的脸,痛苦就像毒蛇,从里到外噬咬着他的血肉。   云岫醒来时发现谢君棠正看着自己,眼神专注又悲伤,他以为是在梦中,因为这些天他每日都做这样的梦。他凑过去用侧脸蹭了蹭对方的手,笑问:“您为什么一直看我?”   谢君棠哑声道:“因为朕后悔了。”   云岫不明白他的意思,眨了眨眼问:“您后悔什么?”   谢君棠苦笑道:“后悔不该来招惹你,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不该招惹像你这样风华正茂的小郎君,终是朕过于贪心了。”   云岫脑海里懵了一下,这和他每日做的梦境不同,梦里的谢君棠醒来后不仅治好了病,而且还长命百岁,这次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听到“行将就木”这样不吉利的话?   他眼底闪过疑惑的波澜,睫毛微颤,目光在谢君棠青灰色的憔悴面容上凝滞了片刻,忽然瞳孔微缩,水雾迅速汇聚,不可置信地喃喃道:“陛下?您醒了?不是做梦?是真的么?”似是等不及谢君棠的回答,云岫撑起身子,又用手摸了摸他的眼睛,碰了碰他的嘴唇,最后又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发现是疼的,立马喜极而泣道:“是真的!您真的醒了!不是做梦!”   温热的眼泪落在谢君棠的脸上,却灼得他五内俱焚,他望着云岫暗想,岫岫的眼泪如此之多,等将来自己崩了,还不知会哭成什么样,可多年后,等淡忘了朕,他会不会再为别的什么人流眼泪。   谢君棠无比矛盾,一面后悔招惹了云岫,一面又不甘将来被他遗忘。 第127章 后路   云岫在他怀里哭得声音嘶哑,把外头的冯九功给惊动了,对方进来甫一见到谢君棠醒来,也是惊喜交加,忍不住潸然泪下。   谢君棠对冯九功道:“去传医官进来。”随之又无奈地对云岫道:“朕此刻浑身无力,岫岫扶朕坐起来罢。”云岫这才勉强收了声,拭干泪,找来一个大引枕垫在他腰后,帮他坐起身来,又倒了一盏温水,慢慢地喂他。   少顷,静檀方丈、楚大夫以及几位医官就来了。   谢君棠见到老方丈没有特别惊讶,只朝他点点头道:“有劳方丈跑一趟了。”   静檀方丈念了声佛,和楚大夫前后脚把完脉后,两人愁容不减,悄悄互递了个眼神,正踌躇着要开口,忽听谢君棠出言打断,“等一等。”随之对云岫道:“岫岫,当日朕在你的别苑修养时曾吃过一种鱼粥,鲜美得很,至今记忆犹新,朕现下有些饿,你替朕去御膳房看看,可有人能做出差不多味道的粥来。”   云岫听后紧抿住唇,清楚这样的小事换作往常是不会让自己特意去跑一趟的,对方这样说,不过是为了把自己支开。   他看着谢君棠,谢君棠也同样在看着他,他二人僵持了片刻,云岫突然垂下眼帘,哽着嗓子应了下来,然后失魂落魄地退了出去。   外头的雪还在下,纷纷扬扬,宫墙、殿宇都被覆盖,莹莹一片。当日扎在枝头的锦缎彩绢、琉璃宫灯都已被拾掇干净,不似那晚的辉煌耀目,花开满枝。在长廊尽头,也没有人低首抚琴,祝他生辰愉快又默默向他示爱。那晚的雪狮倒还在,只是被连日来的风雪肆虐后,除了挂在胸前的金铃铛,只剩一个垮塌的粗浅轮廓。   云岫觉得一定是当初堆的雪狮不够结实,自己的愿望才会无法实现,他想要把雪狮恢复原状,重新祈福许愿。   方玉也上来帮忙,此时风雪更盛,云岫勉强把雪狮的脑袋重塑了七八分,谁知突然一阵疾风袭来,卷得满地雪屑乱扑。云岫和方玉用袖子挡住脸,仍是被迷得睁不开眼,待再睁眼时,只见雪狮的脑袋已经滚落在地上,散成了一捧捧碎雪。   云岫的心也同时碎裂开来,再被雪掩埋,一点点冷却,眼中的希冀和热切像被风吹过的烛火,转瞬熄灭。   方玉拉住他劝道:“贵人,雪更大了,还是等天晴了再堆罢,您若是冻病了可如何是好。”   云岫道:“方玉,陛下的病会好么?”   方玉一噎,又很快笑道:“陛下有神明庇佑,自然很快会无病无灾。”   云岫心知他也不过是嘴上宽慰人罢了,若真有神明庇护,又怎么会让谢君棠到如今这个地步。他越想越痛,顶着风雪闷头往前走,连怎么去的御膳房又怎么回去的,一概没有印象。   此时含章殿内静悄悄的,楚大夫他们已经走了,冯九功却拦住他陪笑道:“您再等等,陛下正招阁老议事。”   云岫吃了一惊,过去谢君棠与朝臣议政一律都是在宣政殿的,且他眼下刚醒没多久,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需要他做到这般?如此胡思乱想着等了半天,才见冯九功过来告诉他,“阁老已经走了,您快进去罢,哦对了,御膳房刚送了鱼粥来,您也一并带进去罢。”说着从小内侍手上接过一提食盒递到跟前。   云岫接了走进寝殿,谢君棠仍拥衾倚枕,披衣坐在床上,姿势和方才没什么区别,只脸庞微仰,正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抬眼望来,沉寂的眼底才有了些许笑意,“你来了,可是等得不耐烦了?”   云岫摇摇头,把小几推到床边,又把鱼粥以及几碟小菜一样样摆了出来。   谢君棠嗅了嗅,道:“闻着倒是香,就是不知味道同别苑里厨子做的有没有差别。”   云岫忍着酸楚强笑道:“那您尝尝看,若味道不对,回头把别苑的厨子接来宫里给您再做就是了。”边说边舀了一勺粥仔细吹凉后送到他嘴边。   谢君棠吃了一口,评价道:“还凑活。”决口不提自己尝不出味道的事实。   云岫也不忍戳穿他,把粥喂他吃完,收拾干净后就坐在一旁。   此时谢君棠已有些精神不济,疲乏得厉害,只是一来刚吃了东西不宜立即躺下,二来有些话他想同云岫说,若是不说,恐怕再提起时就迟了。   “坐得近些,让朕好好看看你。”   云岫闻言,立马起身坐在了床沿上,轻靠在他怀里。   谢君棠贴着他的发顶,苦笑道:“这些天害你担惊受怕了,是朕不好。”   云岫把脸埋入他怀里,对方身上有股浓重的药香,胸膛下的心跳微弱又缓慢,需要人很用心地去听才能听得到,他无声地摇了摇头,愈发抱紧了对方,像是怕一眨眼对方就消失了一般。   谢君棠见他如此,心中又熨帖又沉痛,沉默良久后忽然艰涩地说:“如今朕的病想瞒过你也是不能够了,方才刻意把你支开,是怕你难过,但后来朕又觉得此举实在有掩耳盗铃之嫌,且有些话也该提一提了,若现在不说,恐怕将来……”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被用手堵住了,云岫眼角含泪,面容苍白凄怆,抽噎道:“没有恐怕!您会万寿无疆的!”   谢君棠叹道:“朕生来也是肉体凡胎,芸芸众生之一,哪会真的万寿无疆,你分明是清楚的,不是么?”   云岫再度摇头,眼中泪光迷离,盛满了苦楚,“我不清楚!我也不要清楚!”   谢君棠见他如此,突然冷声道:“岫岫,朕命不久矣,眼下你是时候该想想自己将来的路了。”   云岫抬起脸望着他,而谢君棠忽然有点不敢直视云岫,就像他说的,当初自己就不该招惹对方,可为着心里的那点贪婪欲念,他亲手毁了一个本该无忧无虑的少年郎。   他能想到自己驾崩后云岫处境会变得如何艰难尴尬。   古今多少帝王,真心对他们来说最是廉价浅薄,自私自利才是帝王的本质,他们表现出来的情深意浓到了至急为难之时,又能剩下多少?   谢君棠曾以为自己也是如此,不会在乎别人的死活悲欢,对云岫也不过是一时的贪欢爱美或是寂寞情动。然而此时此刻,他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坐视云岫为此受到一丝伤害。   “朕在时自然无人敢把你如何,可一旦朕去了,你就算半个未亡人,且又不是正经嫔妃,你觉得新帝和朝臣会拿你如何?”   云岫茫然摇头。   见他没听明白,谢君棠只好掰开揉碎了同他解释,“当年先帝驾崩后,除了顾太后一度风光无限,其余妃嫔都挪到了西北角的康宁殿居住,后半辈子只能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这都是本朝的惯例了。同样道理,等朕死后,立马会有新帝继位,新帝将来会选秀,会有三宫六院,你身为男子,自然无法同先帝那些太妃们一样继续待在宫里。可举世皆知你是朕的人,他们也不会轻易把你放还民间,那么等着你的只有两条路。”   “哪两条路?”   “一条为朕殉葬,另一条则是被囚于宫外,直至老死方休。”   云岫乍然一惊,脸色一下变得雪白,唬得两眼也跟着发直。   谢君棠瞧了不免心疼,怕他吓出个好歹来,忙温声道:“这两条路,朕都于心不忍,所以朕方才思忖着,与其将来让你生死不由己,任人拿捏,不如趁当下朕还有一口气,先为你扫除后顾之忧。”   云岫喃喃道:“您要如何?”   谢君棠看着他道:“近日就送你离宫,对外只说病死了,接下去的几年你都得隐姓埋名,青萍府暂时回不去,朕会为你选个远离帝都的去处,置一套宅子,等过个几年,风平浪静了,也就好了。” 第128章 震慑   云岫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脸上滚下泪来,“我不会走,我也不要选那两条路,我要您好起来,立即好起来!您答应我好么?”   谢君棠一怔,眼底泻出一股炽痛,喉头像是被巨石堵住的洞穴,除了偶尔有风从缝隙里渗出,发出几声悲戚的呜咽,良久无法言语。最后,他无奈道:“朕即便答应了你也改变不了什么,朕虽是天子,可许多事仍旧无能为力。在生死面前,朕做不到金口玉言。对不起,岫岫……”   说到这儿,他咳了一阵,待平复后明显气弱了许多,脸上倦意愈浓,他强撑着说了最后一句话,他道:“对朕有情也罢,对朕怜悯也罢,这些都暂且抛开,多想一想你自己。方才的话,朕只当没听见,朕已派人去办,不出几日就会有结果,这段时间让方玉替你收拾下细软箱笼,届时就离开帝都罢。”   云岫听罢,才知对方又如过去的无数次那样,压根不是来询问自己意愿的,不论自己答不答应,对方都已经替他做好了决定,这让他出离得愤怒。他蓦地站起身,失望、惊愕、难过一一从眼底掠过,虽明知不该和谢君棠争执,却还是忍不住道:“当初是您强逼我来的,如今又要我走,在您心中我到底算什么?高兴时戏耍逗趣,不高兴时弃如敝履?猫狗也不过如此!”说完也不等谢君棠反驳就跑了。   晚些时候,方玉果然来给他收拾东西,云岫悲不自胜,负气道:“你回去告诉他,让他趁早死了这条心,除非我死了,否则我是绝不会走的!”   为了这事,接下去两日,他二人虽日日相对,却也似隔着一层,都有些不自在。   这日早上,谢君棠执意要起身下地,云岫再三劝说,对方却道:“岫岫,朕今日要召见宗室子,你明白么?”   过去谢君棠曾多次召宗室子去宣政殿,或是为了考教,或是让他们旁听政事,可今时今日突然拖着病体再度召见他们,云岫只想到一个目的——对方终于要下定决心选定太子,以便尽早定下君臣名分,防止将来山陵崩后,朝局动荡,社稷不稳。   云岫想起那日对方刚醒过来就见了阁臣,想必也是为了此事,只是当时自己尚未想到这茬,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   先是替自己安排退路,眼下又要确立储君。   这两件都是在安排后事,前一件,云岫能说不,但后一件,没有他置喙的余地。   谢君棠捏了捏他的手道:“有些事,已是不得不去做了。”   云岫转过脸,肩膀微颤,良久后才强忍住酸楚,不得不面对现实,替他换上了龙袍。   少顷冯九功推了一辆四轮车进来,云岫同他一起把谢君棠搀扶上去,然后前往宣政殿。没多久,外头就有人报,说宗室子皆已到齐,云岫知晓分寸,率先避了出去。   屋内熏笼烧得很旺,云岫坐了没一会儿就觉得憋闷,索性推门出去走走。   宣政殿后头有个园子,里头栽了几株腊梅,生得枝干虬劲,花朵繁密,芬芳清雅。他见了不禁心生欢喜,便想剪下几枝用来插瓶,于是想回去找把剪子来。哪知方一转身,忽见花墙洞后依稀有张人脸,顿时吓了一跳,对方见他察觉,一晃就不见了,等云岫追到花墙后,哪还有什么人。   方才何人在此窥伺?是谢君棠派来跟着自己的人么?云岫思忖着慢慢往前走,隐约又觉得不像,他眼神很好,虽没看得十分仔细,但也瞧了个七八分,那脸孔瞧着眼生,不像往日伺候自己的几个。   在宫里待久了,云岫如今也不至于单纯地以为那人只是碰巧路过,若是碰巧,大可以大大方方地站出来,何必在被发现后跑得飞快,岂非坐实了此人心虚?   可这些终归只是他的臆测,且人也给跑了,无凭无据地倒不好去深究了。   谁料上一刻还想就此作罢,下一刻一个大活人就被扔在了自己脚边。   云岫心头一跳,只见此人做内侍打扮,整个人被五花大绑着,连嘴也给堵上了,不断呜呜哀叫,身上又是泥又是雪,被打得鼻青脸肿,倒让云岫瞧了半天才确定他就是方才跑了的人,于是问跟着出现的两个龙骧卫:“你们也见到他在窥探?觉得他形迹可疑?”   其中一人回答道:“卑职一早就发现此人鬼祟,一路尾随至此,卑职两人想看看他究竟有何目的,便没有阻拦。”   听到这儿,云岫便已明了,心知刚才自己一惊一乍的,反倒是打草惊蛇,逼得这两人不得不提前出手,遂有些赧然,“可要审上一审?”   那人道:“正有此意,您可要同去?”   既是审讯,想来少不得要用刑,换做从前,云岫是不愿去的,但一则此事与自己有些干系,二则发生在宣政殿,如今又是非常时刻,就怕此人真存了什么歹心,恐会危害谢君棠。思及此,终是无法心安,于是就允了。   虽早有准备,但当真正见识到这些龙骧卫刑讯的手段,云岫还是无所适从。   对方一上来什么都没问,只把那内侍绑在木架上,嘴里塞了软木防止他受不住咬舌自尽,接着用沾了辣椒水的牛皮鞭子抽了几十下,又用两根烧红了的钉子扎穿了他的手掌。   不消片刻,这人就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全然没了人样。   云岫忍着胃里的不适,逼自己看完了全程,随后又见他们将一桶雪水泼在对方身上。   那内侍一个激灵,摆子打个不停,经此连环折磨,别说是自尽,就是连呜咽的声音都微弱得快要听不清了。龙骧卫这才取走了软木,开始逼问。   到了此时,这人哪敢再有欺瞒,全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下全抖落了出来。   此人一招供,龙骧卫立即又把供出来的与其接头传话的宫人一并抓了来,如法炮制,后头就像牵住藤蔓带出瓜来一般,一长串的人陆续被供了出来。   到最后,刑房内七八个血葫芦一样的人,血腥气、尿骚味浓郁地倒灌进胸肺,云岫再也受不住,夺门而出,蹲在矮树边吐了个昏天黑地。等吐完,抹干净脸,忽见卫袅往这边走来,对方瞧他一脸菜色,又瞥见枯草堆里的秽物,便已心知肚明,竟还问了句是否要请医官来看看。   云岫可丢不起这个脸,连忙推拒了,卫袅点点头,随之入了刑房。   等人进去后,云岫又透了会儿气,才算好多了,因惦记着里头的事,又怕进去了再度出丑,便干脆把门推开条缝儿,站在外面听里头的动静。   卫袅等人向来机敏,很快发现有人正隔门偷听,但在发觉是云岫后,也就丢开不做理会。   方才这些人最后招出了个名字,对方似乎官职不小,本以为这就是主谋了。可卫袅来后,又接连问了几句话,这矛头竟生生一转,齐齐指向了永安长公主,竟是她在背后指使了人来打探,为防事情败露,还一早找好了背锅的替死鬼。   门后的云岫尚未从震惊里回过神来,卫袅就带着人风风火火地走了。   卫袅办差的效率极高,云岫甫一踏入宣政殿,就见殿前的空地上站满了人,有当差的宫人、侍卫,还有今日被宣召而来的宗室子也都在场,甚至连永安长公主也被叫了过来。   卫袅以及一干龙骧卫将先前抓获的几人拖至场中央,冯九功手执拂尘代表谢君棠站在人前,他对众人道:“今日有人妄图在御前搞鬼,陛下知悉后震怒非常,现命杖责二十,再拔去他们的舌头,罚去充作苦役。此外,陛下还命咱家转告诸位,今岁天寒,积雪盈尺,听闻人的心头血最是炽热,陛下他正想杀两个人试试能否化去阶下雪,若在场有人也想知道此法是否灵验,不妨亲自来试试真伪。”说完,立马命人行刑。   云岫听到这儿,忙躲在墙后。   七八根廷杖一同打在人身上,声音连绵不断,这些人先前就被好一顿折磨,如今又遭杖刑,别说是躲闪挣扎,竟连一声痛叫都无力出口,只随着杖子落下,在地上不断抽搐。龙骧卫手底下很有分寸,二十廷杖打完,竟无一人咽气。   随后又有人手起刀落,将这些人的舌头依次割了下来。   行刑伊始,长公主就已面色如土,等亲眼见到割舌这般血腥的场面,更是吓得手软腿软,得靠贴身宫人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立。 第129章 心狠   冯九功一甩拂尘,命小内侍去搬两坛御酒来,又扬声对割舌的人道:“用盘子将东西盛了。”然后让人把御酒和金盘一并送至永安长公主面前,似笑非笑道:“陛下怕天寒冻着了殿下,特赐美酒佳肴给您暖身。”   只见那盘子上血淋淋的几条舌头,正冒着热气,仿佛还在动弹。   长公主只瞥了一眼,就惊叫着歪倒下去,顿时引得几个宫人好一阵喧哗。   冯九功神色转厉,呵斥道:“放肆!这是什么地方!岂容尔等喧哗!拖下去!”话音方落,立马有内侍过来把长公主的人尽数拿下。   可怜永安长公主,往日里何等的威风八面,如今连个搀扶的人都没有,只得孤零零地躺倒在雪地里,周围站着的人都自发避让开来,谁都不敢靠近,唯恐惹火上身。   长公主最后是被冻醒的,醒来就见眼前摆着偌大的金盘,一股腥臭迎面扑来,险些让她又厥了过去,她涕泗横流道:“本宫要求见陛下!”   冯九功冷声道:“陛下不欲再见长公主,同时也让奴婢转告您一句,望您今后好自为之。”说着让内侍送她出宫。   “不!本宫要见陛下!本宫是冤枉的!”永安长公主勉力挣扎,却还是被几个内侍强拽着往外拖,金钗玉珠掉了一地,锦绣华裳如同褴褛。   长公主五官扭曲,她苦苦嘶喊道:“陛下——陛下——皇姊是冤枉的——陛下——求您饶恕——”然而宣政殿的大门紧闭,始终不见奉天帝出现。   等拖至半道,忽见躲起来的云岫,永安长公主眼前蓦地一亮,如见神佛,竟突然使出一股蛮力,披头散发地扑将上来,抓着他道:“本宫是冤枉的!本宫什么都没做!你去同陛下说!本宫真的是冤枉的!”   云岫骇得浑身僵直,不知如何反应。那几个内侍很快把人再度制服,继续往外拖拽,永安长公主心生绝望,并为此大恨,咒骂道:“若无本宫,哪有你今日!卖屁股的黄口小儿,不过佞幸娈宠之流,焉敢如此!”后头还有更难听的话,只是人已被拖远,已听不太清。   云岫白了脸,见空地上其余人等听到永安长公主的怒骂,纷纷望了过来,愈发无地自容,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冯九功迎了上来,请他进殿,他便只好低着头快速从众人身旁穿过,一直到了内殿,脸上仍就青一阵白一阵的。   谢君棠见了,忙问他:“怎么了?”他在殿内坐着,只隐约听得外头有人吵嚷,具体如何却并不知晓。   云岫不欲多言,以免他多心,只含糊了几句,可谢君棠是什么人,些许异色如何瞒得过他去,略想了想就都明白了,脸上立即显了怒容,“可是皇姊说了什么?”也不等他回答,就要召冯九功进来回话。   云岫忙拦住他,并不想节外生枝。   谢君棠却道:“皇姊张狂多年,过去朕不同她计较,只是今日之事,已超出朕的容忍范围,所以你不必害怕,担心说错了话,有落井下石之嫌,也无需把责任往自个儿身上揽,她有此下场,都是她罪有应得。”   云岫下意识在他身旁坐了,想起刚才永安长公主狰狞到恨不能生吞了自己的样子,仍觉得一阵后怕,他想了想道:“可我不明白,长公主派人窥探我是为了什么?对她有何好处?”   谢君棠揽住他道:“不过是她暂时无法把人安插在朕跟前,所以才退而求其次想让人从你身上打探点消息。”   云岫眸子一动,无需他往深了说,已然明白过来,不可置信道:“她想从我身上打探您的事?”   谢君棠怜爱地摸摸他的头发,打趣道:“果然应了那句‘经事长智,历事成人’的话,咱们岫岫愈发有头脑了。”言行亲昵非常,之前为了出宫一事而生的隔阂,仿佛一下就土崩瓦解了。   眼下云岫早已顾不上前头的事,满心满眼只有对方,连被打趣也不恼,只锁眉叹道:“长公主好生糊涂!你俩可是姐弟啊!”   谢君棠冷笑道:“她怎会糊涂,若非精明太过,怎么会做出此等叫人心寒的事?什么皇姊!她所作所为,何曾念及手足之情!”说着气得又咳喘上了。   云岫忙给他顺气,少不得又苦劝了一回。   谢君棠呷了几口温水,才渐渐好转,又道:“她无非是想探知两件事,一则朕的寿数几何,二则朕心中属意何人为储君,她这是等不及要下注了,将来兴许还能博个大长公主的头衔。朕虽料到会有人坐不住,却没想到头一个竟然会是她。既然她一头撞了上来,也就别怪朕心狠手毒,拿她杀一儆百了。”   云岫忍不住问:“您要怎么做?”   谢君棠只冷声说了四个字——废为庶民,云岫听后大骇,目光闪了闪,想说什么却又吞了回去。方才长公主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拖曳走,尊荣体面尽皆东流,他就猜到谢君棠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没料到会罚得这么重。   谢君棠道:“你不忍心?”   云岫略微局促,思忖了片刻才坚定地摇头道:“没有不忍,您做得对。”既然是为了杀鸡儆猴,惩治轻了也就没意义了,将来恐怕还有人效仿,那才糟糕。   谢君棠见他明白过来,欣慰道:“要知‘人情薄如纸,人心狠如狼’,与人为善固然没错,但绝不可善心泛滥,无防人之心,必要之时,你得比他们更狠。将来朕不在了,无人再庇护你,你定要记着这话,能少吃许多亏,明白么?”   云岫心知对方是在影射他不去计较谢瑜安算计自己的事,虽领了他的好意,却实在不喜他这番交待后事一般的口吻,所以并不作声。   谢君棠拿他无法,可该说的还是要说,于是继续道:“从前在宣政殿和含章殿绝不会出像今日这样的事,但今非昔比,岫岫你得要认清现实,眼下还不过是个别不起眼的宫人被收买了来窥伺打探,可也保不齐到了明日连卫袅、冯九功都会生出贰心,想要另觅新主,好为将来留后路。到时,为了逢迎讨好新主,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暂不可知,兴许就会对你做出比今日那人更凶险过分的事来。所以,趁着眼下朕还能稳住局面,掌控人心,你就该急流勇退,离开帝都,好好地过活。帝位更替的残酷,没有人比朕更清楚了,你懂么?” 第130章 试探   云岫听他重提旧话,忍着苦楚酸楚,执拗道:“纵然你再问一百次一千次‘明白么’、‘懂么’,我仍是不想‘明白’也不想去‘懂’。我说了,我不要走。既然你用卫统领和冯公公他二人说事,那我也顺着你的假设就事论事,你只说他们会对我不利,难道就不会对你不利么?既如此,我更不能一走了之了。”顿了顿,他突然决绝道:“先前你说若新帝登基,我只有两条路可走,那我现在就明确地告诉你,如果真到了那一日,我就选第一条走!”   闻得此话,谢君棠身躯一震,如遭雷击,双眼直勾勾地望着他,一时惊愕难言,良久才颤着嗓音问他:“你可清楚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云岫道:“在没有比此刻更清楚的了。”   谢君棠又看了他一阵,道:“你知道殉葬是什么吗?”   云岫毫不犹豫地说:“知道,以人从葬为殉。”   “那你怎能轻易说这样的话?殉葬岂是儿戏?”   “这是我思前想后做下的决定,绝非戏言!”   “你——”云岫的话掷地有声,谢君棠震撼的同时,又被铺天盖地的感动包裹住。到了今时今日,他才深刻地明白,原来被一个人真心相待、深爱不悔的感觉,竟是这样的。为此,他悲喜交加,眼眶也跟着湿热起来,面上却不敢表现出分毫,只突然冷淡道:“朕不用你殉葬,朕的陵寝里早已葬了仁元皇后,并没有你的位置。”   云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面上神情倏然碎裂,那些关于殉葬的话全都是他的肺腑之言,皆出自真心,可他未料到竟换来谢君棠这样的冷言冷语,不禁喃喃道:“原是……原是我自作多情了……”说完自觉没脸,遂落荒而逃。   他悲痛不已,一路出了宣政殿,也不管方向,闷头跑了许久,最后伏在一处山石上泣不成声。正当他哭得不能自已之时,忽听身后有脚步声,随之就是一道熟悉的嗓音又惊又喜地道:“岫岫!”   云岫抹了把泪回头一看,不是谢瑜安又能是谁。   谢瑜安显然很是高兴,嘴角含笑,眼中情深意笃,“咱们真是……许久未见了……”说着已然双目含泪,朝他走了几步又生生顿住,仿佛爱至骨血,又为事态所迫,不得不克制隐忍。   若非那晚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云岫至今还被他高超的演技蒙在鼓里,过去不知情的时候,觉得自己对不住他,整件事里要数谢瑜安最是无辜,然而等扒开假象,窥见此人的真面目时,云岫只恨当初错看了这个人。   云岫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谢瑜安,这人离开宣政殿后竟未离宫?他下意识环顾周遭,这才发现此地竟然离重华宫不远。   谢瑜安见他不说话,眼中还有警惕之色,且又环视四周,便道:“别担心,这里隐蔽得很,我来时没见到有什么人,不会有人瞧见咱们的。”   云岫觉得他这话说得奇怪,倒像他俩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一样,如今对谢瑜安,自己只剩下抵触,也不想再同他有任何瓜葛,于是疏离道:“谢世子,我还有事,恕不奉陪。”扔下话就想走人。   哪知谢瑜安伸臂拦住去路,难过道:“岫岫,你现在连和我说几句话都不肯了么?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当日无力阻止你入宫?后来……后来我曾数次求见陛下,希望他能开恩把你还给我,可是……可是……他没有同你说过么?”   云岫看了他一眼,道:“他不曾提过。”   谢瑜安颓唐挫败,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故意说给云岫听的,“他必定是不肯在你面前提到我的……”   “……”云岫有些无语,过去他怎么没发现此人竟会如此的自以为是,要知道,往日里都是谢君棠比自己更爱提起谢瑜安,云岫都不用深思,脑海里就能浮现出对方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那副阴阳怪气的神态来。   谢瑜安用衣袖揩了揩眼角,道:“岫岫,你近来过得好么?陛下待你怎样?”   云岫想走又走不了,也不好和他真的推搡起来,不禁有些烦躁,嘴上只敷衍地“嗯嗯”了两声。   看在谢瑜安眼里,就成了有苦难言,委曲求全的证据了,便立马内疚道:“是我对不住你……”   弄得云岫又是一阵无言。   谢瑜安见他依旧神色冷淡,眼眸低垂,并不直视自己,想上前拉他的手,又被躲开,心底就生了疑虑。他想了想,忽然道:“前阵子,陛下让我把你留在郡王府里的东西收拾了送进宫来,你可都检查过了?除了百宝箱,可还有遗漏?”说完顿了顿,又愧疚道:“百宝箱的事,我很抱歉,那会儿府里闹贼,丢了许多东西,那贼定是见你那箱子用料讲究,做工精细,以为里头装了宝贝,就一道顺手牵羊了。是我没用,不仅保不住你,就连箱子都看管不利。”说着又滚下泪来。   云岫听他主动提起箱子,自然而然又想起那晚的事来,心中对谢瑜安这个人愈发厌烦,只是他俩自小相识,不论这些年的情谊里究竟藏了多少欺骗和恶意,但云岫还是感念他当初在自己父亲去后,对自己的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所以不论是偷自己的婢女也罢,还是对自己欺瞒哄骗、另有所图也罢,甚至是谢君棠口中所说,当日谢瑜安答应永安长公主打算用自己来谋求皇恩也罢……这些他都已经不在乎了,对一个人失望到极致,就不会再对这个人有任何的触动,只想着老死不相往来才好。   同样也是念着那些年的情分,且松萝服侍自己一场,若把那些事说开了,扯到明面上,倒教他们三人一块儿没脸,又有什么意思呢?   好聚好散,一切就当无事发生,这是云岫所能想到的保全彼此体面的最好办法。   云岫淡淡道:“我知道了,箱子的事就此作罢。可以让我走了么?”   谢瑜安见他这般疏离冷漠,疑心越重,只是面上并不敢表现出来,因他心底还记挂着一件事,现在见云岫急着要走,又觉得前面铺垫得够了,就问他:“方才我见你扑在石头上哭,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云岫烦不胜烦,冷声道:“没有。”   谢瑜安见他不认,又自发说道:“即便你不说,我也是知道的。今日在宣政殿里,我见陛下龙颜憔悴,身形枯槁,方才又见你哭得那般伤心,想着常言道伴君如伴虎,陛下又向来是个刻薄寡恩的性子,不是个好相与的,况且听说重病缠身的人越到后头越是暴躁易怒,你又性子绵软,在他身边,定是受尽了委屈。只是,你我自小相识,青梅竹马的情谊,后来又有婚约……你若有什么不能外道的苦楚,不妨同我说说,我是很愿意替你排解排解的。”   如果是从前,云岫听了这话势必会感动,兴许真的会忍不住大倒苦水,什么都说了,但他已经看清谢瑜安,知道对方是个满腹心机,卑劣无耻的小人,如今再听他这番话,就只觉得他是别有企图,用心险恶。   云岫稍稍一想就明白了,谢瑜安现下所为和永安长公主的目的是一样的,不过是为了向自己打探谢君棠的事而故意兜圈子罢了。   --------------------   本月应该能完结,HE 第131章 说破   想到这儿,云岫彻底失了耐心,抬脚就走,谢瑜安见意图没达成,自然不会轻易放他走,于是再度来拉扯他,云岫一把甩开,怒道:“你再要纠缠,我就喊人了。”   这话一说,谢瑜安果然不敢再放肆,只困惑地看着他,问:“岫岫,你究竟怎么了?你为何对我这样?”   云岫差点气笑了,“谢世子,我和你已经没有瓜葛了,望你自重,‘岫岫’这个小名儿今后休要再提。”   谢瑜安心底的困惑越演越烈,他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若说云岫因为当初进宫的事而怨恨他的不作为,但也不该是这样的,对方最是心软念旧,即便要恨自己,也该是又爱又恨才对。   究竟发生了何事?云岫为何会对自己态度大变,一点不念旧情?   谢瑜安略有些不安,脸上强行扯出笑意,局促地道:“岫岫,你别这样对我,自你走后,我寝食难安,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又恨自己势弱无能,留不住你。若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应召进京,你走后我才明白,爵位、前程都无法与你相比,你在我心中才是最最重要的,没有你,我生不如死。”说着似是情难自禁,就要来抱云岫。   云岫忍无可忍,终于抬手甩了他一巴掌,那股憋在心口的恶气随着清脆的声响一股脑全涌了出来,激得云岫破口骂道:“谢瑜安!原本念着小时候的情分,我不想拆你的台,想给大家都留点颜面,哪知你得寸进尺,非但不思己过,不知悔改,还可劲地欺我骗我!你干的那些龌龊事,当我不知道么!你真叫我觉得恶心!”   谢瑜安被他打懵了,脸上顶了个通红的巴掌印歪在一旁,良久才转过头来,难以置信地道:“岫岫,何出此言?我自问除了陛下抢走你这件事以外,从来没做过一件对不住你的事,你是不是误会了?”   见他还在装蒜,还妄图继续蒙蔽自己,云岫愈发火冒三丈,可望了眼天色,他跑出来太久了,如果继续和谢瑜安掰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不知要耽搁多少功夫,所以他又不得不忍了回去,只一边平复怒意一边道:“旁的事我不想提,现在我只说两件。”   “头一件就是请你把我爹爹的私印还我,限你明日太阳落山前派人送来。”   谢瑜安听他要讨还云敬恒的私印,言语之中大有一刀两断之意,不禁变了颜色,他目光闪烁,正要说话,却听云岫又道:“后一件就是希望你善待松萝,勿要负她。”   谢瑜安大惊失色,如遭雷劈,支吾道:“岫岫……你……你什么意思……”当日宫里的人登门要来接云岫的婢女小厮离开郡王府,说是要送他们回青萍府去,态度上却并不如何强硬,只说听凭自愿,去留随意,松萝就要求留下,那些人也没说什么,果然带了其他人就走了。   莫非是因为这个?此时他还心存侥幸,觉得自己行事周密,云岫不该知道那事,于是故意试探道:“松萝当日选择留下,也是盼着有朝一日能再见到你,她对你再忠心不过了,这事不必你关照,我定会照顾好她,将来若有机会,我送她来见你,好不好?”   云岫并不把他的狡辩当一回事,只对他道:“望你信守承诺。”说完便要走。   谢瑜安刚受了惊吓,又揣摩不透云岫今日的态度,怕再纠缠下去愈发适得其反,就不敢再拦。人走后,他在原地出了会儿神,才收敛住神色匆匆出了宫,一路马不停蹄地回到郡王府,在灌了大半壶茶后,那股萦绕不去的困惑和不安越渐浓烈起来。   他焦灼地走来走去,把刚才云岫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反复回忆了许多遍,突然眉头一皱,抬脚就往外走。   如今云岫的院子里只住了松萝一人,前阵子云岫的人被接走后,谢瑜安又让长史官拨了些人过来照管打扫屋子。   他穿过月洞门,就见松萝穿着冬袄,捧着手炉正靠在门槛上看仆役们扫雪,对方甫一见他来,面上神色一亮,又惊又喜,忙迎了上来。   谢瑜安隐晦地看了看那几个仆役,和松萝走进屋里。   松萝替他倒茶,因久不见他,眉梢眼角俱是喜悦,只是在发现他面色有异后,很快敛了笑容,担心道:“您怎么了?”   谢瑜安拿起茶盏又放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今日我在宫里碰见了岫岫。”   松萝听了格外激动,忍不住追问:“可有说上话?他过得好么?胖了还是瘦了?”说话间已是眼圈微红。   谢君棠眉心紧蹙,“瞧着不是很好,瘦了许多,也憔悴了不少,我碰见他时,他正躲起来偷偷地哭,想来陛下待他并不如何。”   松萝一听,眼泪收也收不住,她用帕子捂着脸哭道:“怎么会这样?陛下既然把人抢了去,怎么能这样待他!”   谢瑜安又道:“本来我想同他说你我的事,只是见他那个样子,又觉得不是时候,就打住了。他倒是还问起你的近况,还让我照顾好你,虽不曾明说,但听那意思,像是有意把你的终身托付给我。”   松萝满脸泪痕地看他,“真的么?他真的有这个想法?”惊喜之余,竟把刚才他来时脸上的阴沉全忘在了脑后,也没察觉出他话里的矛盾。   谢瑜安点头道:“八九不离十了,所以我有些奇怪,我都没提,他怎么忽然就起了这个念头,是不是有人知道了我俩的事,在他面前说了什么?对了,红椿那几个她们真的不知情?”   松萝绞着帕子想了想,“我整日同她们在一块儿,她们待我并无异样,而且每次……我都很小心,她们不可能知道。”说到这儿,她又疑惑道:“红椿她们不是回乡了么?难道走前她们同小郎君见过面?”   谢瑜安脸色仍旧不是很好,“我也不清楚……”他沉吟了片刻,忽然话锋一转,“对了,云岫的那只箱子,你真的想不起来是如何弄丢的?好端端的怎么会丢了?还只丢了这么件东西?”   这几个问题,松萝不是头一回听他问,“我也说不上来,明明前一天还在,一觉醒来就不见了。许是……许是真的有贼进来过,箱子的暗阁里不是有几张老爷留下的地契么?八成是为了这个。”   谢瑜安觉得没那么简单,他想到今日云岫对箱子的失窃表现得过于漫不经心,与从前把箱子当成宝贝一样的态度,实在大相径庭,由不得他不多想。   当日箱子刚丢,陛下就派人来索要云岫的东西,还指明了要这口箱子,怎会如此凑巧?   他越想越心慌,总觉得事情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不想就在此时,松萝突然握住他的手,两颊飞红,含羞带怯地低声道:“这几日我正有一件为难的事想着如何告诉你,既然小郎君也有那个意思,我就放心了。”   谢瑜安正琢磨事情,无心听她说话,只含糊地应了声,但等松萝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上,羞涩地对他说了什么后,他才回过神来道:“你说什么?”   松萝羞得面红耳赤,靠过来抱住他道:“我有身孕了,您可高兴?” 第132章 缓和   云岫回到含章殿就把自己关了起来,饭也不吃,谢君棠听闻后,心知对方必定是不想见自己的,就派了冯九功去侧殿瞧瞧他。   起初云岫并不想理会,可听冯九功说云父的私印在他手上,立马坐不住了。他接过印章看了又看,果然是爹爹那枚刻着“闲饮斋”三字的斋馆印。   冯九功笑道:“傍晚的时候,庆顺郡王府的人送进宫来的,底下人虽知道是给您的东西,但又顾忌着宫里的规矩,只得先呈到御前。陛下已经看过了,一眼就认出这是云大人的遗物,所以特特让奴婢给您送来。”   云岫把印章放回百宝箱中,见他还站着不走,就隐晦地下起了逐客令,“冯公公,还有事么?”   冯九功道:“奴婢来时见方玉那小兔崽子守着一桌膳食急得跟什么似的,想来您还没用膳罢?”   云岫背过身去,嘟囔道:“我不饿。”   冯九功笑道:“今日御膳房做了一盅金玉羹,奴婢方才闻了闻,鲜香四溢,丁点膻味也无。听说云大人当年爱食羊汤,可巧,今日做金玉羹的御厨是个积年的老师傅,据说当年还得过云大人的赞许。您别的不吃就罢了,这羊汤怎么也得尝两口。”   云岫明知是他的把戏,但一听是爹爹喜欢的御厨,不禁也有些意动。   冯九功最是会察言观色,忙趁热打铁继续怂恿,云岫这才出了寝殿门坐到了膳桌前。   冯九功亲自盛了羊汤递给他,见他喝下后,笑眯眯地问:“味道如何?和您家里厨子做的比怎么样?”   云岫点头道:“果然鲜美,倒是各有千秋。”   冯九功忙又给他布菜,夹了几样云岫平素爱吃的放在他碗里。云岫不忍拂他面子,只好拣着吃了两口,随后捂着汤碗暖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冯九功见他恹恹缩缩,吃得又少,有些急眼,想了想就把侍膳的几个宫人打发了,然后轻声道:“您和陛下吵架了?是为了仁元皇后罢?”   云岫诧异极了,抬眼看他。   冯九功恭顺地道:“当时奴婢就站在外边,碰巧就听了一些……不过您不必在意,奴婢的嘴向来牢靠,若是不牢靠,陛下岂容奴婢到今日,早拔了舌头逐出去了。”   云岫听了觉得有理,但仍有些别扭和窘迫,这些微妙的变化都落在冯九功眼里,他微不可查地笑了笑,兼之心思通透,极有分寸,绝口不提殉葬的事,只温声宽慰道:“陛下那些话,都是唬您的,奴婢见他后来似有悔意,所以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云岫只当他作为谢君棠的心腹,想来做和事佬,便没把这话当回事,并不言语。   冯九功道:“您不信奴婢的话?”   云岫看了他一眼,略显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于是,冯九功又道:“您可冤枉奴婢了,奴婢万万不敢欺骗您。”   对方虽说得诚恳,云岫却并不敢信,他细想再三,忽然问道:“冯公公,你可见过仁元皇后?”   冯九功道:“不曾见过,仁元皇后虽出自顾氏,可从亲缘关系上论,她家和顾太后隔得有些远了,并不如何亲厚,她家父兄叔伯官职也不高,所以她鲜少入宫。那会儿奴婢还是个没品级的小内侍,终日做着杂役,没什么机会能见到贵人。而且她身前不曾正式入宫为后妃,宫里鲜少有人见过她。”   这事云岫从前听谢瑜安谈论过,当日他对其深信不疑,如今想来,那时对方口中关于仁元皇后的许多细节都和谢君棠后来提到的有所出入。   谢君棠曾几次和自己说起过往,提到这位发妻时,只以“顾氏女”代称,言谈举止之间也未见多少追思之情,令云岫百思不得其解。   当时他就隐约觉得兴许这位仁元皇后和谢君棠之间的事并非如外界传闻的那样,恐怕是另有隐情。   可今日,谢君棠践踏了他的真心,说出那样绝情的话,他羞愤难当,一时冲昏了头脑,竟把从前发现的那些疑点都给抛在了脑后。眼下听冯九功说起仁元皇后,云岫的理智逐渐归拢,这才重新想起这茬来。   云岫望着碗里金黄的栗子,道:“我曾经听人说陛下对元后用情至深,在对方薨逝多年后,仍空置后宫,不愿选秀纳妃,确有其事么?”   冯九功圆滑至极,不答反问:“这事您怎么不问陛下?”   云岫语塞,随之失落道:“问他他也不一定会说。”   冯九功笑道:“奴婢斗胆猜测,您不是怕得不到答案,您实际上是怕陛下当着您的面亲口承认曾经深爱过别的人,是也不是?”   云岫耷拉着眉眼,情绪低落。   冯九功道:“仁元皇后已仙逝多年,她与陛下之间的事,也只有陛下这个当事人最清楚了。况且解铃还须系铃人,您的心结也唯有陛下一人能解。您不亲口去问,如何就知道他不愿说呢?”   “可是……”云岫想到谢君棠说要给自己讲元后的事,可几次三番哄骗于他,说的尽是顾太后和他爹爹的过往恩怨,这显然就是不愿意说的表现了。   冯九攻见他迟疑不决,略想了想道:“宫里有规矩,陛下的事再小也是不能外泄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仁元皇后的梓宫所在,奴婢倒是可以告诉您。”   云岫歪头看他。   冯九功小声道:“据奴婢所知,先时元后并未被葬入陛下的陵寝,而是安葬在皇家陵园的别处。”   “嗯?”云岫吃了一惊,杏眼圆睁,“可他说是……冯公公你说的可靠么?”   冯九功拍了下脑袋,又垂手叹气,“这可不可靠,奴婢就不知道了,想来陛下金口玉言,他亲口说的应该还算可靠罢。”   云岫一怔,立马拉住他衣袖,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陛下亲口说的?”   冯九功仍在装傻充愣,“奴婢有说过是陛下说的么?哎呀奴婢老了,不中用了,真记不清了,仿佛是有这回事,唉,不如您自个儿去问问清楚罢。”   云岫蓦地站起身,飞也似的跑了。   他飞奔至谢君棠的寝殿,里头悄寂无声,只角落里点着一盏烛台,光线暗淡冷清,照在垂落的帷帐上,熏香混着药香在周遭静静流转。   云岫不禁放缓了脚步,心里怪道,莫非是身子不适,如何歇得这般早。他悄悄掀开帷帐一角往里偷看,哪知竟和一双沉寂如渊的深邃眼眸撞在了一处,顿时呼吸一滞,倏地就要往帐外缩。   “站住——”谢君棠卧在床榻上冷声叫他。   云岫万分后悔自己一时冲动跑了过来,眼下只想装作没听见,径直往外走,哪知又听谢君棠恶狠狠道:“再跑,朕就让龙骧卫把你五花大绑地捆回来!”云岫闻得此言,这才不情不愿地折返回去。   谢君棠没好气地上下打量他,脸上恼意未消,冷笑道:“跑!怎么动不动就跑?都多少次了?既然这么会跑,白日里见到谢瑜安怎么不跑?”   云岫一听,就知道是那枚私印把对方的醋意又给惹了出来,联想到白日里的种种,心口也憋着一股气,忍不住反唇相讥,“您怎么知道我没跑?您是躲在石头后面还是藏在树梢上亲眼见到的?”然后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气鼓鼓地瞪他。   谢君棠见他两颊鼓鼓,双眼雪亮,活似一条春日里出水的河豚,娇憨可爱,再多的气也都散了大半,于是拉起他的手覆在自己眼睛上,促狭道:“都不是,是朕把这对招子系在你身上了,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云岫哼道:“那看来只放一对招子不够,改天再附带两只耳朵一同挂在我身上,只看不听,无怪乎陛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见对方勉力想要撑起身子,他立即就凑了上去。   谢君棠嘴角噙着笑,在他脸上温情脉脉地落下一吻,又附在他耳畔道:“干脆把朕拴在你的腰带上,走哪儿带哪儿,如何?” 第133章 荒唐   云岫捏紧衣角,耳尖微红,似嗔似羞地道:“不如何!休要把话题扯远了!您究竟是个什么意思?白日里既那样说了,为何现在又教了冯公公另外一套话巴巴地来同我说,难道又是在愚弄我?”   谢君棠躺在那儿,用手拨了几下云岫鬓边的发,道:“你觉得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你又愿意信哪一句呢?”   云岫破罐子破摔地道:“谁知道,兴许压根没一句是真的,我都不信。”   谢君棠拽了下他的胳膊,目光朝斜下里一晃。云岫愣了片刻,随后不情不愿地脱了鞋在他身旁躺下,很快又被他揽入怀中。云岫为此有些气恼,自己明明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心内的别扭让他浑身不得劲,便推了谢君棠一下,企图转过身去不理对方。   见此,谢君棠不慌不忙地道:“看来是不想同朕说话了,原本朕还想问问你上回故事说到哪儿了。”   话音刚落,云岫就一骨碌转过身来,拽住他衣襟喜出望外地问:“您真乐意继续往下说?”   谢君棠把脸撇开故意不看他,嘴里抱怨道:“即便朕乐意说,也得有人乐意听,可朕冷眼瞧着似乎没这么个人。”   云岫双手捧住他的脸强行转过来,又把自己的脸凑过去道:“有,怎么没有,就是你眼前这个。”   谢君棠存心和他过不去,闭上眼摇头,戏谑道:“在哪呢?朕可没看见。”   云岫见他耍无赖,一时气急,又凑近了些,几乎与他鼻尖对着鼻尖,脸贴着脸,“睁眼看看我啊!”见他还是无动于衷,于是干脆上手去掀他眼皮。   两人如此笑闹了一阵,才算重归于好。   云岫再次催促他快说后面的事,上次他说到云父收买宫人除去了顾太后,又伪装成自尽的假象来掩盖事实,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这断在关键处,真是让人百爪挠心。难得谢君棠这次愿意往下说,这回非得让他讲完不可。   谢君棠像逗弄狸奴一般,挠了挠云岫的下巴,脸上笑意收敛,眉眼低垂,开始回忆往事,“顾太后死后,以你爹为首的功臣们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主张立即祭祀天地宗社,大赦天下,拥立朕为帝,以此来稳定局势和人心。可你爹虽算无遗策,却未料到就在那日,顾氏干出了一件可笑至极的荒唐事来。”   原来在登基大典那天,顾家的人竟堂而皇之把一顶花轿抬至宫门,扬言先太后身前曾下过赐婚懿旨,早已把顾氏女许给新帝为妻,而今新帝登基,合该也是顾氏女位正中宫之时。他们要求新帝遵循先太后懿旨,立即迎顾氏女入宫为后。   说到这儿,谢君棠面上露出鄙夷之色,冷嘲道:“废帝被囚,太后身死,顾氏大势已去,败落更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惜这群蠢货认不清现实,竟仍做出这等蠢事来。此举无异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触了你爹的逆鳞。”   云敬恒在解决掉顾太后以后,自然不会轻易停止打击顾氏。可惜有得必有失,他用大义来遮掩顾太后的真正死因,无形中却给自己上了一道枷锁,桎梏住他彻底铲除顾氏一族的步伐。   “你爹当时怒不可遏,他不允许顾氏再出一个皇后,唯恐将来又是一个顾太后,到时候他们这些人都会被一齐清算,而他云敬恒必定首当其冲。可当时他又不能明面上违逆顾太后身前颁下的懿旨,可谓是进退两难。”   云岫仰脸看他,“就没有什么缓兵之计么?”   谢君棠把玩着云岫的发丝,笑道:“顾氏虽蠢钝不堪,但也知道不进则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他们把人抬至宫门,为的就是逼你爹就范松口。他们很清楚,一旦自己先让步,将来再难寻到这样的良机,所以一般的权宜之计是很难让他们动容的。”   云岫听得心口怦怦乱跳,“我爹他最后同意了?”   谢君棠道:“你爹反应极快,说既有先太后赐婚的懿旨,新帝自然该迎娶顾氏女为后。可他在应允后又说朕年岁尚幼,之前顾太后也因此只先指了婚,说等几年再行大礼。况且帝后大婚并非寻常的选秀纳妃,除了民间百姓婚嫁时遵循的六礼,还需祭告宗庙,行封后大典。若今日只用一顶花轿就将顾氏女迎入宫门,难免会显得一国之母名不正言不顺,将来恐难服众,难以统领六宫,母仪天下。你爹这番连消带打,逼得顾家最后也不得不退了半步,他们让你爹当众允诺,一个月后举行封后大典,这才把花轿带离了宫门。”   云岫感到不可思议,“一个月后?那么小就要大婚……”   谢君棠捏了捏他的耳朵,笑道:“傻瓜,古往今来比这更早成婚的皇帝大有人在,这不过是为了早定名分罢了。”   云岫同情道:“这样看来,那位顾小姐也着实可怜,先有顾太后为了借腹生子而赐婚,后有被族人当做谈判筹码抬到宫门前当众逼婚。从头到尾,她都是那些人手中的棋子,为了别人的利益被摆在棋盘的不同位置上,从来没有人考虑过她的感受和意愿。”   谢君棠目光幽冷,“帝都就是个漩涡,身在其中的人都被名利权势蒙蔽了双眼,其中没有父母之爱、棠棣之华、儿女私情……只有颠倒黑白,私欲横流。”   云岫不由地抱紧他,想到他说起当年事,多数时候只说顾太后和自己爹爹的反应,极少说起自己的感受和决定,便愈发心疼那时的他,明白他当时不过是个被人拿捏的傀儡皇帝,万事不由人。顾小姐身不由己,那时的谢君棠亦是如此。“那后来呢?听说顾小姐身前没有正式进宫为后,后面究竟又发生了什么?是我爹爹他……”说到这儿,云岫一下梗住了,虽然之前在法元寺,谢君棠曾亲口说过仁元皇后并非死于爹爹之手,但两者之间也脱不开干系。此时他的心如同被细丝悬在半空,为即将听到的真相而忐忑。   云岫的情绪起伏,谢君棠都看在眼里,于是拍了拍他的脊背,一面安抚一面将实情缓缓道出:“那天之后,宫里就着手准备大婚事宜,眼见婚期将至,不想京中忽然传出顾氏女与一男子私定终身,有了首尾的传言来。”   云岫神色一凛,抖着嘴唇道:“是我爹爹他……设计陷害了顾小姐?”   谢君棠短促地叹了口气,“是确有其事。”   原来这位顾小姐要比谢君棠大上几岁,当时已是及笄之年,只是她已心有所属,原以为顾太后死后,顾氏一门风光不再,当日的赐婚懿旨便不再作数,哪知她的族人利益熏心,为了重振门楣把她架上高台,最后又遭逢东窗事发。   “你爹虽不曾无中生有,却也有推波助澜之嫌。那传言越传越广,再加上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最后矛头都指向了顾氏女,说她私德有亏,贞洁有瑕,这样品德败坏的女子焉能做得了皇后。”   云岫沉默,他不明白一群高官显爵之间的权利争斗为何要拿一个女子的婚姻和贞洁来说事,毁掉一个女子的人生是那么的容易,容易到只需几句闲言碎语,就能置她于死地,永不超生,容易到绝大多数人都觉得理所当然,或掀风鼓浪,或冷眼旁观,或落井下石。   何其让人心寒!   云岫觉得嗓子眼里像是堵着一枚青果,又酸又苦,滋味难言,“所以……所以后来顾小姐就被……逼死了?”   谢君棠点头道:“据说是夜里用自个儿的衣带在房里吊死的,第二日早上才被下人发现。”   云岫脸色雪白,浑身都在细微的颤抖,“那她的家里人和情郎呢?”   谢君棠冷笑数声,“她家里人一口咬定京中传闻皆系谣言,是有人存心陷害污蔑,和族人同仇敌忾,抬了她的遗体到宫门前要讨个公道。至于她的情郎,后来朕听说早在事发当初就逃出了帝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第134章 豪赌   云岫只觉得不可思议,这群人竟能残忍绝情、自私自利到如斯地步,能置亲人、族人、情人于不顾。   谢君棠又道:“之后又是好一阵争斗扯皮,波谲云诡,只是顾氏第三次失去筹码,短时间内已没了东山再起的希望,加上以你爹为首的朝臣赶尽杀绝,顾家自此一败涂地。”说到这儿,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艰涩地继续说道:“许多年后,朕偶然在京郊碰见一婢女祭拜顾小姐。从她嘴里得知,因顾小姐未婚而殁,加上身前名声尽毁,无法葬入顾氏祖坟,只能埋在荒郊野地,无人供奉香火。朕见那孤零零的一座野坟,荒草萋萋,墓碑也不过是半根烂朽的木头,上头唯一还能辨认得出的一个字,还是写错的,便知当日下葬的时候有多么的疏忽随意。外加多年的风吹雨打,野兽刨食,坟包损毁严重,底下的棺木和遗体……”   云岫捏紧了手,喃喃道:“所以您……”   谢君棠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与其五指相扣,“朕生了恻隐之心,想到当年种种,除了顾家人、她的情郎、你爹、满朝文武以外,朕也难辞其咎,若没有我们这些人,就不会让她青春早逝,埋冢荒野,我们都是刽子手,所以朕想要为她做点什么。可朕并非她的意中人,她在九泉之下兴许也不愿意再与皇家有所牵扯,朕也不觉得赐予身后哀荣能弥补得了一条早逝的鲜活人命,但如果不这样做,朕又于心难安,与其说是弥补她,不如说是朕为了少受点良心的谴责而决定这样做。朕也不过是个自私的俗人罢了。”   听到这儿,云岫心底五味陈杂,从前他以为是谢君棠戏弄他,明知他想知道仁元皇后的事,却偏偏总说不到点子上。然而到了今时今日他才算明白过来,不是对方故意为之,而是谢君棠与那位顾小姐也不过只是在顾太后的千秋节上远远地见过一面,对她的事知之甚少。对方是个怎样的女子,他不甚清楚,对方形貌如何,他也没什么印象,却又不敢把自己从顾小姐的事里撇得一干二净,假装事不关己。   所以他要追封顾小姐为皇后,把她迁入皇家陵园,以此确保她能香火永续。也是因为当年的悲剧,所以当初准康王妃闹出私奔的丑事,他也不忍追究,由此将婚事作废。   云岫愤恨道:“既如此,白日里你为何还要说那些话,顾小姐已经仙逝多年,你既然自觉有愧,怎能又把她抬出来做借口?况且……况且我说的字字真心,你不接受就罢了,又何必践踏?”   谢君棠愧悔地抱紧他,脸在他额上贴了贴,“你走后,朕自知失言,很是后悔,朕错了……只是,朕对你的心也是真的,所以无法容忍你为了朕走到那一步,你是朕的心爱之人,不是祭品,不是随葬品,朕不用你殉葬,你明白么?”   云岫流下两行泪,哽咽难言。   ***   两日后,谢君棠再次召宗室子进宫,只是此次召见却与从前不同,是一个一个单独进殿面圣的。   轮到谢瑜安的时候,他内心尤其忐忑,奉天帝会问什么,前面的人如何作答,自己又该如何回答,一切都还未知,只是他已隐约察觉到,或许储君之位最终花落谁家,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今日众人的应对表现。   成败在此一举。   他被领到殿内,依照规矩恭恭敬敬地跪在御案前,等候奉天帝问话。只是他一跪就是一炷香时辰,坐在上首的人始终不曾发话。   这一刻,谢瑜安心头掠过无数想法,冷汗也越聚越多,很快汗湿重衫。他思来想去,猜测是否是因为云岫在御前说了什么,才会导致今日奉天帝专门针对自己。   他越想越觉得不无这种可能,顿时心下大骇,忙五体投地磕头谢罪。   少顷,端坐上首的谢君棠才开口说话,语速不紧不慢,平淡无波,让人无从揣测喜怒。他没问谢瑜安因何行此大礼,也不说旁的话,只单刀直入地问:“若将来是你继承大统,你会如何?”   谢瑜安初闻此言,心跳如雷,滔天喜悦宛如狂风过境,席卷全身,他激动得不能自已,为此浑身战栗,嘴巴下意识张合了数下,两颊肌肉都在跟着颤抖不止。可等最初的情绪风暴过去后,理智逐渐回笼,他忽然意识到这只是一句出自奉天帝嘴里的假设,达成的可能只有十几分之一,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奉天帝唯一的选择。现下想来这更像一道考验,一个试探,想到自己刚才差点在御前失态,谢瑜安再度汗流浃背,于是愈发恭顺地贴在地上,诚惶诚恐地道:“臣对帝位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还望陛下明鉴。”   谢君棠笑了数声,依旧不辨喜怒,“没有非分之想?那当初又为何进京?收起那点子小伎俩,朕要你据实回答。”   谢瑜安两颊火辣辣地烧,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他脑海里飞速运转,揣度着奉天帝的真实想法。   照理说,奉天帝的问题并不难,只要说些勤政爱民、居安思危、亲贤远佞、善纳谏言之类的话作为应对就绝不会出错。可一来这些答案再寻常不过,在他之前进来面圣的几人,恐怕已经把能说的都说尽了,自己若重复这些话,不仅毫无新意,还会显得自己过于平庸。二来这种所有人都知道的答案,未必真能触动奉天帝。   谢瑜安心下犯难,患得患失,一时不敢轻易作答。   谢君棠略有不耐地道:“怎么?没想好要做什么?既如此,退下罢。”   谢瑜安听到要自己告退,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清楚如果就这样离开,眼前的这把龙椅,他将再无希望。思及此,他心念电转,眼一闭,心一横,恭敬卑微地匍匐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只颤着嗓子哑声道:“陛下开恩,臣已有了答案,只求陛下答应,无论臣说了什么话,都能恕臣无罪。”   谢君棠颇为意外地望了他一眼,道:“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   谢瑜安略微激动地道:“多谢陛下!”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片刻后他才抬起头直视上方,斩钉截铁地道:“若臣侥幸能够继承大统,臣甘愿此生不留子嗣,将来原封不动地把帝位传给康王一脉,以报陛下圣恩。”说完再次下拜。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谢瑜安已出了好几回的汗,衣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如今冷冰冰地贴在身上,像是套了一层硬壳,方才一鼓作气说的时候还不觉得,眼下静候奉天帝的反应,倒叫他愈发惴惴不安。   这是他情急之下的孤注一掷,若赌对了,光明前程,若是赌输了……   后面的他再不敢想,只听着自己一声比一声高亢的心跳,闭眼等待结果。   像是等了千百年那么漫长,下半身已麻木得没了知觉,谢瑜安才听上方的奉天帝大笑着说了两个字:“大善。”   直到谢瑜安回到郡王府,整个人还是懵的。在离开宣政殿时,他还十分笃定奉天帝必是对自己的答案十分受用,所以才会笑着说出“大善”来,可一路上被风雪吹醒了发热胀痛的头脑,彻底冷静下来后,又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过心急,猜错了。兴许奉天帝对所有人都是这样说的,为的是让他们无从揣测他的真实想法也不一定。   为此谢瑜安愈发患得患失,几乎就要发狂,他在书房内不断地走来走去,纷乱之中,忽有一念从他脑海里飞速闪过,教他一下顿住了脚步,他脸色倏变,如坠冰窟。 第135章 求救   云岫见今日一天谢君棠都在忙着召见宗室子,因他早已心知肚明,未免难受便干脆躲得远远的。近来闲暇之余,他一直在抄写佛经,又在法元寺佛前供了长明灯祈福,每日再派宫人去长明灯前将自己手抄的经文供上,祈愿佛祖能保佑谢君棠灾厄消除,龙体无恙。   到了晚间,谢君棠才回到含章殿,云岫见他面有疲色,也不多问,只沉默地替他布菜。   谢君棠喝了几口汤后,忽然屏退宫人,将白日里谢瑜安的那番话原封不动地告诉给他。云岫闻之一怔,“他这是何意?”   谢君棠轻嗤道:“不过是听信了些子虚乌有的谣言,自作聪明罢了。”   “什么谣言?”云岫疑惑。   谢君棠无奈地笑笑,有些难以启齿,缄默良久才在云岫好奇的目光中开口道:“据闻帝都中曾有传言,说朕因痴恋早逝的元后,遂移情容貌肖似的兄嫂……”   云岫目瞪口呆,险些连筷子都拿不稳,他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所谓的“兄嫂”指的是康王的生母,也是当年被顾太后指婚给先康王的顾氏女之一,仁元皇后的同族姐妹。   这是什么狗血话本里才会有的桥段!   谢君棠见他震惊若斯,忽然似笑非笑道:“你也信?”   云岫忙矢口否认道:“自然不信!怎么可能!”别说连外界头头是道的谢君棠深爱仁元皇后一事都是讹传,又何来因同族姐妹长相酷似而移情别恋之说?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谢君棠却没有适可而止,又道:“若朕之前没同你阐明当年实情,你再听到这话,还会是这样的反应么?”   云岫汗如雨下,一时不敢确定了,良久才讨好地夹了一筷子菜在他碗里,强笑道:“当然也不会,以陛下的人品性情自然不会做出那等有违伦常的糊涂事来,这点我一直是深信不疑的。”   “真的?”   “自然是真,千真万确,比真金还真。”云岫拍了拍胸脯道。   谢君棠一笑置之,也不再同他计较下去,只正色道:“近年来,世人见康王面容有几分肖似朕,使得谣言传得愈发不堪,他们中有的是心怀鬼胎,有的是纯属嘴碎,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与这种人去计较,实在有失身份。况且先康王夫妇早逝,那滴血认亲之说又纯属无稽之谈,导致朕除了问心无愧,实在没什么可靠的证据来自证清白。况且若刻意分辨,只怕会适得其反,越描越黑。无奈之下,朕只好吃下这个哑巴亏,只盼望着谣言能在某一日不攻自破。”   云岫顿觉他可怜无比,一位天下共主,竟被人泼了这样的脏水,还无从分辨,真是惨绝人寰。   两人用完膳后,携手在园中赏腊梅。   云岫仰头望着各处树梢,手里拿着剪子,正寻思着该剪哪一枝来插瓶,冷不防却听谢君棠忽然问他:“岫岫,你希望将来谁做皇帝?”   起初云岫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谢君棠又问了一遍,他才无措地回头道:“为何……为何问我这个……”   谢君棠笑道:“随便问问,你只当玩笑就好,你曾在明德堂读过书,那些宗室子你该都认识的,你觉得他们中,谁能担当大任?”   云岫脸色不怎么好,他撇过头故意不看对方,只望着树梢上的积雪出神,良久才道:“我不喜欢这个问题,为何定要在他们中选择?为何不能是你长长久久地继续做皇帝?”   谢君棠神情萧索,眼底压着痛楚道:“你知道的,岫岫。”   云岫深吸一口气,虽极力压抑,但眼圈已然红透,他一字一顿地道:“我不知道!”未免情绪立即失控,他只胡乱选了一枝花,踮起脚尖去剪,然而等枝条脱离树梢,那上头脆弱的花蕾多数都被震落在了雪地里。   他望着光秃秃的花枝,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哭道:“咱俩都好好地活,不好么?”   谢君棠目光哀恸,仿佛深渊一夕之间枯竭,只剩一座空旷山谷,风声呼啸而过后,山石裸露,满目疮痍。他凝望着云岫,久久无言。   云岫将花枝扔在他脚下,正要说些什么,忽见冯九功过来禀报,“云小公子,适才有一女子,自称是您的侍女,跑来宫门前说要见您。”   云岫满脸泪痕地抬头,听得此话,也顾不上去擦,只睁大眼道:“我的侍女?”他的侍女小厮,除了留在郡王府的松萝,其余人明明都已还乡。   莫非来的是松萝?她缘何会来找自己?   “冯公公?谁同她一道来的?可是庆顺郡王世子?”   冯九功道:“没有人陪同,驻守宫门的禁军来报说只见到她一人。”他见云岫愁眉深锁,泪眼婆娑,暗暗瞟了一眼谢君棠,犹豫着接下去的话究竟该不该说。   谢君棠捡起地上的花枝,冷声道:“还有什么事?休得隐瞒。”   冯九功这才如实道:“云小公子,您最好尽快去看一看,那位姑娘情况……并不乐观……”   “什么!”云岫颇为惊讶,二话不说就要同他去,可刚走了几步又突然驻足,转身回望谢君棠。只见对方手执花枝,站在腊梅树下,面色苍白如雪,身子瘦骨嶙峋,虽裹着裘衣,整个人却薄如纸笺,仿佛一阵寒风就能让他化在身后的雪地里,待初春的暖阳一照,就会消散不见。   云岫的心钝钝地作痛,从脚底漫上来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谢君棠迎着他的目光回望他,嘴角的笑容蒙着雾气,若隐若现。云岫忍不住道:“天寒地冻的,您先回去,我去去就来。”迟疑了一下,他又抿了抿唇道:“晚点我再同您算账。”说完抬脚便走,留谢君棠一人愣怔在原地。   路上,云岫忧心忡忡,“松萝她究竟怎么了?如今人在何处?”   冯九功道:“人在宫门口就昏过去了,已被就近安顿在长秋殿,您且放宽心,想必医官已经在了。”   云岫见无事不妥,忙向冯九功道谢,承了他这份情。   言语间已至长秋殿,进得殿内,见楚大夫正坐在床榻边,手搭脉息,拧眉不语。松萝仰面躺着,脸上血色尽褪,五官痛苦地皱成一团,手紧攥住盖在腹部的锦被,嘴唇不断翕动着。   云岫的心如同被敲了一记闷棍,刚要询问又怕打断楚大夫诊断,忙又闭口不言,焦灼地候在一旁。   过了片刻,楚大夫才放下松萝的手腕,长叹了一口气,对云岫道:“这位姑娘已经有了身孕,只是月份尚浅,胎息本就未稳,又服食了打胎药,已有小产之像,腹中孩儿恐凶多吉少。”   云岫神情茫然了片刻,回头望了眼松萝,呼吸滞了一瞬。他尚未从这两个惊人的消息中回过神来,忽听床上传来一串痛楚的呻吟。   “松萝!松萝!”   松萝虚弱地睁开眼,起初目光呆滞,望了云岫良久才慢慢凝聚起来,转瞬之间便两眼通红,泪水滚珠似的从眼角滑落,把枕头打湿了一大片。她握住云岫的手,浑身都在哆嗦,喉间梗着千言万语,可最终也只羞愧难当地喊了声“小郎君”后,撇过脸去,不敢看他。   云岫眼眶一热,虽也有许多话想说,但此刻实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他回头问楚大夫:“孩子能否保住?”   在他提到“孩子”时,松萝抖得更加厉害,抬手挡住脸,似无颜面对云岫。 第136章 示弱   楚大夫略想了想道:“那虎狼之药猛烈异常,虽然这位姑娘服食的剂量不多,可要想保住这胎,我也只有两三分的把握。”   云岫在松萝的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温声道:“松萝,你都听见了?我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基于从前的情谊,我还是要问你一句,这个孩子你想要么?”   松萝放下手,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泪比方才更为汹涌,“小……小郎君……奴婢……奴婢对不……对不住您……”说完泣不成声。   云岫听完,沉默了数息,对松萝和谢瑜安两人的事,说不上来是否还在意,只是要他因为那点恩怨,就枉顾一个同他相伴多年之人的安危,他实在做不到。他把松萝的手放进被褥中,道:“如果你想要,就让楚大夫试一试,纵然最后保不住,也能少些遗憾,如果不想要,也无妨,你不必有什么顾虑,是保是流,只凭你的心意。”   松萝呜咽着踌躇了许久,最后咬牙道:“奴婢想保下来!”   云岫点点头,回头道:“楚大夫,烦请你尽力一试罢。”   楚大夫点头应允,开药施针不在话下,直到夜深,他才对云岫道:“暂且保住了,还需卧床静养,再观察数日。”   “有劳了。”云岫对他深深作揖,等人走后,又回到床榻前。   松萝憔悴至极地躺在那儿,见云岫没走,再度黯然神伤,泫然流涕。   云岫见她如此,已然打消了在今夜寻根问底的念头,只道:“你也饿了罢,我已让人去传吃食来,等吃了再睡。”   松萝涕泗横流,不能自已,云岫心有不忍,伸手替她拭泪,对方抽噎道:“小郎君,您都知道了……您难道……难道就不恨奴婢……”   云岫道:“好生养着罢,过去的事休要再提。”   松萝抓住他,悔恨道:“是奴婢猪油蒙了心,以为寻到了终身依靠,才会干出那等背主的事来,如今才知遇人不淑……”接着便把今日的遭遇一股脑说了出来。   原来傍晚时分,忽有小厮来传话,说谢瑜安让人去城里最好的医馆配了一副安胎药,煎好了让他送来。松萝听后自然欢喜,不疑有他就喝了一口。可那药喝在嘴里,苦如胆汁,令人反胃,松萝便有些抵触。巧的是,外头有仆从经过,失手打了东西,动静不小。松萝便搁下药碗出去探看,后来又有丫鬟过来给她看花样子,等把人全都打发了回到屋里,发现那小厮竟然还在,见她来了,忙殷勤地端了药碗递到她眼前要她喝完。   松萝见药已凉透,加上此药实在苦得难以下咽,便让他拿下去。   哪知那小厮反应极大,一个劲地苦劝,见她不依,脸上浮现惊慌之色,只一味坚持要她喝下,还以这是谢瑜安的吩咐来压制她。   松萝顿时起了疑心,且此时腹中已开始隐隐作痛,让她更不敢碰那药,一面严词拒绝,一面往外走要去叫人。   那小厮见事不成,愈发显了狰狞,竟劈手拽住松萝衣襟,打算把一大碗药强逼着给她灌下去。   事态突变,松萝也是惊惧交加,好在她有几分急智,情急之中拔下发簪狠狠扎在对方颈项上,那小厮脖子上血流如注,哀嚎不止,手一松便让松萝寻到机会夺门而去。   云岫听到这儿,惊骇不已,“竟有这样的事!”他眸光闪了闪,问她如何确定真是谢瑜安所为,对方毕竟是她腹中骨血的生父,会有什么理由能狠下心肠把自己的骨肉打掉?   松萝泣道:“小郎君可知那送药来的小厮是谁?”   “是谁?”   “是世子爷身边的瑞儿。”瑞儿是庆顺郡王府上的家生子,自他爷爷那一辈儿起就在郡王府里当管事。瑞儿自小就跟着谢瑜安,不仅是他的贴身小厮,也是其心腹。若换做别人,兴许还有被人收买的可能,可瑞儿自来忠心,也没有理由帮着外人这么做。况且谢瑜安身边没有妻妾,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因为争风吃醋要害她落胎。   所以思来想去,这事还真只会是谢瑜安指使瑞儿干的。   “奴婢不敢去找世子爷,也怕府上的下人也和瑞儿一样帮着他来害奴婢,索性从后门跑了出来。帝都那么大,奴婢却无处可去,且腹中坠痛感愈烈,顿时六神无主,想着唯有……唯有小郎君……所以斗胆跑来宫门前……”   云岫心里正不是滋味,刚巧这时宫人来送吃食,他又在一旁宽慰了几句,让她切勿胡思乱想,先把身子养好是正经,等她用完饭睡下后,这才回了含章殿。   此时已是夜半,冯九功守在外头,用手指朝里面戳了戳,轻声对云岫道:“今晚的药还没吃呢,正在炉子上温着,您快进去劝劝罢。”   云岫便端着药进去,问他:“陛下药也不吃,觉也不睡,病如何能好?”   谢君棠扔下书,冷笑道:“分明是有人说要回来同朕算账,害朕信以为真,生生等到了这个时辰,你倒好,还反咬一口。”   云岫被他说得面上讪讪,却又坚持道:“那为何不喝药?”说着也不等他狡辩,在他身旁坐下,用银勺喂到他嘴边。   谢君棠看了看药,又看了看他,翻了个白眼,把头转到一边,并不配合。   云岫只好同他赔罪,又把事情缘由一一道出,希望他能看在事出有因的份上,尽快消气。   可谁知,听完前因后果之后,谢君棠眼底暗火丛生,怒道:“这等背主苟且的贱婢,留着何用?你不仅不把人乱棍打死,竟还让楚大夫给她保胎?你是泥塑的菩萨么?倒是好一出以德报怨的感人戏码!”   “可是……她再不济好歹服侍过我一场,如今谢瑜安要害她腹中骨血,她走投无路来求我,我怎能忍心见死不救?”云岫据理力争。   谢君棠讥讽道:“那她真的是要死了么?不过一副打胎药,至多打下块肉来,况且那是谢瑜安的种,与你何干?哪里需要你上赶着去救?莫非还想着当那孽种的嫡母不成?”   云岫心知他是气坏了口不择言,只是没想到他竟说出这样可恶的话来,不禁也生了几分火气,遂把脸一板,道:“我若做它嫡母,你就是它的便宜爹。”原本这是话赶话气狠了胡说的,可刚说完,云岫就意识到了不对,忙住了口。   倒是谢君棠原先横眉冷对的脸孔忽然缓和了稍许。   过了会儿,云岫总算冷静了下来,暗怪自己和个病人较劲,眼看药又要凉了,便又用银勺喂他。   这回谢君棠没再同他怄气,不情不愿地吃了,只是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道:“那贱婢颇有心机,她说走投无路只能来投你,这你也信?你那些丫鬟朕也不是没见过,在吃穿用度上你并未亏待过她们,不说穿金戴银,锦衣华服,却也比那小户人家的女儿要强些。纵然是在紧急关头,走得匆忙,身上没带银钱,但簪环首饰总有一两样罢?就近寻个医馆或是客栈岂不比跑到宫门口求救更靠谱?”   云岫嗫嚅道:“兴许她一时情急,思虑不周也是有的……”   谢君棠斥道:“糊涂!她不过是吃准了你心软,暂且示弱企图寻求你的庇护罢了,等过了这关再图谋来日。这种人,朕见得多了,两面三刀,口蜜腹剑。她如果真觉得所托非人,错看了谢瑜安,为何还执意要留下他的孩子?朕看她仍想着破镜重圆,等着谢瑜安回心转意才是真!”   云岫被他怼得无言以对,支吾道:“都说女子要比男子来得心肠柔软,况且她还怀有身孕,常言道‘为母则强’,你身为男子如何能懂?”   谢君棠不屑道:“那你同样为男子,凭什么就懂她?”   “这……那您要如何?当真把个弱女子三更半夜地赶出宫去?”云岫幽幽地道,“也是,这儿是您的地方,您要谁留下就谁留下,要谁走谁就得滚,况且您也不是头一回赶人,是我脑子发昏给忘了。”   谢君棠一听就知道他是想起前两次被连夜送出宫去的事了,遂讪讪地摸了下鼻子,态度立即就软和了下来,“让她养两天也不是不行,只是你得答应朕,过几日就把她送走,今后再不见她!” 第137章 刚柔   云岫清楚自己心软,而今谢君棠要逼着他把心肠硬起来也无可厚非,于是迟疑了片刻后还是答应了他。   喝完药,两人洗漱歇下,可躺了小半个时辰,松萝的哭音始终萦绕在脑海之中,扰得云岫心烦意乱,不得安眠。反观谢君棠,安静地躺在他身边,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但云岫清楚对方自从身染重疾后,夜里很难入眠,眼前所见不过是对方装出来的假象罢了。于是他索性伸出手,在谢君棠下巴上摸了摸,见对方没反应,又在胸膛上戳了几下,发现对方仍旧不搭理自己,那只作怪的手便愈发放肆了。   云岫在黑暗里轻哼了一声,干脆抓了对方的一把头发开始编麻花辫,刚要编第三根时,冷不防一阵天旋地转,就被人推着翻了个身趴伏在床上,紧接着臀上就被狠狠打了五六下。   谢君棠打完还觉不解气,又把人翻过来堵住了嘴。   过了会儿,云岫一手捂着火辣辣的屁股,一手捂着嘴,哼哼唧唧地往被褥里缩成一座小山包。   谢君棠隔着被褥又打了他一记,笑骂道:“好个促狭鬼,看你下回还敢不敢扰人清梦了!”   云岫躲在被子里,声音嗡嗡地从底下传出来,抱怨道:“自己分明也睡不着,做什么故意不理人?”   谢君棠又把人从被褥里刨出来,把那两根麻花辫甩在他脸上,恼恨道:“快给朕解开,如若不然,明早让人给你编个百八十根,十天半个月顶在脑袋上,让满宫的人都来看你这西洋景儿。”   云岫听了忙一边陪笑一边给他解开,少顷又听谢君棠道:“可是还在想那个贱婢?”见他默认,不免又恼道:“大半夜的不睡觉,想那种人做什么!”   云岫沮丧道:“起初我想不通,谢瑜安究竟有什么理由伤害自己的骨肉,可就在刚才我似乎又想明白了。”   谢君棠替他掖了下被子,道:“说来听听。”   云岫道:“恐怕与他白日里那番不留后嗣的话脱不开干系。”   谢君棠用手指轻弹了一记他的脑门,调侃道:“好歹聪明了一回,孺子可教矣。”   得了他一句赞,云岫却并不高兴。   谢君棠吻了吻被他弹红的额头,道:“谢瑜安此人空有小聪明,缺乏大智慧,志大才疏,卑劣下作,这样的人做出什么蠢事来也不足为奇,你早已看透了他,何必再为这种人伤神?”   云岫的手指在被面的纹路上不断划来划去,又被谢君棠一把攥住,在手背上轻轻咬了一口。云岫挣脱开甩了甩,惆怅道:“人怎么会变成那样,我同他相识这么多年,一齐长大,竟从未真正认识他。”   谢君棠听后,酸气四溢地醋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你同他之间本是两小无猜,结为连理也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你现在难过,更多的是为着当初的识人不清而悔恨,还是可惜没了一段天赐良缘?”   云岫心知他是话里有话,字字都是陷阱,索性沉默以对。   奇怪的是,谢君棠也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他戳了戳云岫心口位置,忽然道:“俗语云: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谢瑜安和那贱婢做了对不住你的事,你不与他们计较,虽显得你宽仁,却会让那起子小人觉得你好性儿,难免将来变本加厉。慈悲良善固然重要,却也该竖起锋芒,刚柔并济,正如《淮南子》所云:太刚则折,太柔则卷。你别每回只把朕的话当耳旁风,将来吃够了亏,可别哭。”   云岫抱紧他,呢喃道:“只要今后您时时提点我,我就再也不犯了。”   谢君棠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得自个儿记住,朕还能提点你几回呢?”   云岫不想听他说这些丧气话,仰起头在他下巴上轻啄了一下,恼恨道:“我不爱听这个,今后再不许说了。”见谢君棠不吭声,云岫干脆掰住他三根手指,要他发誓。   谢君棠无奈道:“岫岫,别闹。”   云岫偏偏不依不饶起来,“我要您发誓长命百岁地活下去,时时刻刻提点我,您快发啊!”   谢君棠哽住了,他想劝云岫何苦来哉。然而在黑暗里,云岫两眼中波动的水光混着那灼灼的热切,近在咫尺,直击人心,让他原本要说的话在喉头滚了几个来回后,最终还是咽下了肚。现实已经这般残忍,离别近在眼前,合该珍惜彼此相依相偎的宝贵时光,如果眼下还一味去计较那些残酷的真,那就真的是暴殄天物了。   谢君棠忍着唇齿间的苦涩,哄他,“好,朕发誓,朕会长命百岁,年年为岫岫做生日,若违此誓,便教朕……”然而后面的话已被唇舌碰撞得支离破碎。   松萝修养了几日,胎象逐渐稳固,楚大夫说她底子好,母体强健,今后只要多加注意,顺利生产应该不是问题。   云岫这才放了心,只是谢君棠又旧话重提,催他尽快把人送走,他思来想去不知如何开口,便想着再拖两天再做打算。   谢君棠听后冷笑道:“真是世间奇闻,她不过一小小贱婢,朕宽宏雅量才容她在宫里静养数日,她是什么东西,连个客人都算不上,赶她走还需征得她同意么?你可别忘了之前答应过朕的话,如果你下不了决心,朕不介意让龙骧卫去请她走人。”   云岫无法,只好硬下心肠去和松萝说要送她返乡。   松萝一听就急了,哭着抓住他的手求他,“小郎君,您是不是还在生奴婢的气,所以要把奴婢打发走?求您不要赶奴婢走,您要打要骂都行,我俩主仆十多年,向来都是您在哪儿,奴婢就在哪儿,从未相隔两地过。帝都和青萍府之间山高水远,这一别,岂不是再难相见,奴婢怎么舍得把您一个人丢在这儿?”   云岫也是于心不忍,只是软话还没出口,就见冯九功竟站在门口,用手指了指头顶,紧接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隐晦地提醒着他。云岫无法,只好硬着头皮道:“宫里规矩森严,人多口杂,眼下又逢多事之秋,帝都已不是久留之地。况且楚大夫也说你胎象平稳,已无大碍,何不趁机回青萍府去,那儿祥和安逸,比帝都强十倍,正适合你安心养胎呢。”   松萝听后仍旧悲伤,她哭眼抹泪地道:“青萍府也是世子爷的封地,这回奴婢是拼死逃出来的,若回了乡,被庆顺郡王府的人得知了去,再传到世子爷耳朵里,奴婢母子俩焉有命在?”说完哭得愈发抽抽搭搭,好不凄凉。   云岫左右为难,忍不住又去看门口的冯九功,对方正摇头叹气,到后来索性抄起手往外走,也不知是否是向谢君棠告状去了。云岫心急如焚,就怕再耽搁下去,没准谢君棠真要派龙骧卫来强行带走松萝,于是他把心一横,退而求其次道:“你若不愿回乡,那我把你送到难老别苑去,凤池山虽在京郊,但与帝都不过半日的路,咱们彼此有事还能有个照应。而且向管事的为人没话说,你同他也是熟识的,他定然会好好关照你的。”   松萝心知自己出宫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背后八成是皇帝的意思,自家小郎君也做不得主,自己若是不从,就是抗旨,后面还不知会如何,倒不如现在答应下来,免得皇帝发怒,自己受罪。   于是她抹着眼泪应允了。   云岫有些过意不去,便让人备了吃食、安胎的丸药、燕窝、花胶等补品以及送给向管事的御酒、皮子等物,让松萝一并带去难老别苑。   谢君棠似乎只想把人远远地打发走,至于对方是回青萍府还是去其他什么地方,他并不在意。   松萝被送出宫时哭得泪如雨下,不情不愿地上了马车,与云岫作别。 第138章 缭乱   云岫目送车驾渐行渐远,惆怅慢慢爬上心头,如同带刺的藤蔓将其缠紧,扎在血肉里,丝丝缕缕地作痛。   谢君棠见他回来后仍旧魂不守舍的,便有些吃味地道:“不过一个爬床的贱婢,哪里值得你这样?”   云岫道:“好歹相处多年,纵然她有千般不好,总也有好的时候,她虽有两三分私心,但剩下的七八分却也是真心实意。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人都有私心,您有,我也有,自然松萝也不例外。再者就事论事,她虽有错,但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事若真要寻根究底,我反而觉得谢世子的过错更大些。他是郡王世子,松萝是婢女,一则他俩身份、地位并不对等,二则谢世子又是别有企图地接近她,起初必定是使了些许手段的。松萝一个鲜少出二门的婢女,哪知人心险恶,又是知慕少艾的年岁,如何招架得住?自然容易错信了他,以为找到了托付终身的良人,最终行差踏错。陛下要我从此远着她,我也觉得有理,只是过去多年的主仆情谊非一朝一夕可以消磨,如今分道扬镳,难免觉得怊怅若失。”   实际上,谢君棠已被他这番话说服,那股子无来由的酸意为此收敛了大半,可想到自己若是在云岫的三言两语之下就被捋顺了毛,岂不显得自己乱吃飞醋,很没面子,便又故意找茬道:“少艾?谢瑜安他算哪门子的少艾?说他是中人之姿都是抬举他了。”   云岫憋着笑,将药碗递给他道:“您金口玉言,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   谢君棠皱眉,“听你的意思,莫非觉得朕说的不对?”   云岫忍住上翘的嘴角道:“没有。”   谢君棠不信。   云岫见他竟还较上真了,忙软语道:“真的,不骗您,您是少艾总行了罢。”接着又说了一箩筐的好话,谢君棠才放过这茬,他一口把药喝干,将药碗搁在一旁,道:“那贱婢情有可原,你要就此揭过,那么谢瑜安这个首恶呢?你待如何?”   云岫抿了抿唇,道:“冷眼相待,静观其变。陛下前不久还说他空有小聪明,志大才疏,为人下作。他既入不了您的眼,那他的志向和所求注定是黄粱一梦,这帝都他算是白来了。像他这种汲汲营营之人,再没有比与迫切渴求之物失之交臂更让他诛心的事了。陛下刚还说松萝不值得我伤怀,在我看来,谢瑜安更是如此。他不值得我痛恨,也不值得我费神,如今他对我来说,不过是个毫无瓜葛、可有可无的人。”   “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给你心软的事实找借口罢了。不过……”谢君棠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笑道,“不过你说他白来一趟帝都,这个朕不敢苟同,他若不来,你又如何会来到朕的身边?”   云岫被他说得有些窘迫,借口出去透气,拿着药碗就跑开了。   ***   到了十二月中旬时,眼看马上就要过年了,但由于谢君棠病着,宫中竟连一点年味也无。   近日大雪纷飞,无休无止地一连下了十来天,天地间除了雪白,竟再无旁的色彩,整座皇宫似乎随时都会被这场雪给埋葬掉。   云岫身披斗篷,从长廊上匆匆而过,雪还在不停地下,含章殿里的宫人正三三两两地散在庭院中扫雪、打冰凌。殿里烧着地龙,跨过门槛,仿佛是跨过整个严冬迈入了春天,云岫跺了跺脚,将身上的雪抖落,又将斗篷脱下递给方玉收着。   他往里走,迎面走来一个端着托盘的内侍,只见盘中扔了块帕子,上头血色斑斑,亦如红梅缭乱,触目惊心,几乎已看不清帕子原来的底色。云岫刚回暖的身体蓦地被冻结住,那血色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猛一下扑将过来,扼住了他的咽喉。   云岫在原地愣怔了半晌,直到方玉小声催促了数次,他才继续慢慢朝前走,却是深一脚浅一脚,像是踩在泥潭里。   寝殿内,谢君棠歪靠在床榻上,呼吸时急时缓,脸红筋浮,病体支离,见云岫进来,他那黯淡无光的眼底才稍稍有了些许神采,却微弱得如同萤火。他嘴角噙着笑,一面整理袖子一面对云岫道:“你回来了?康王如何了?”   云岫忍着心口的闷痛,不自在地转开视线,装作没看见被他掩住的袖子上沾到的血渍,故作轻松地道:“康王贪玩,昨日玩雪冻着了,楚大夫说只要喝上三日的药,再发身汗出来就不碍事了。”   谢君棠点点头,视线从他脸上慢慢往下移,发现他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便问他:“手里拿着什么?”   云岫走到床边,把一串叮叮当当的玩意儿递给他看,“我的九连环之前借给康王玩了,今日过去顺带取了回来。”   谢君棠晃了晃,随手就解了起来,解法还是当初在难老别苑时云岫教他的,因许久没玩有些手生,费了番功夫才顺利解开。   云岫出神地看了许久,忽然道:“若是人的生死疑难也能像这九连环一样轻易解开,该有多好。”   谢君棠看了看他,哂笑道:“死生自然理,消散何缤纷。朕如今都已看淡了悟,你又何必纠结于此,小心将来生了魔障。”   云岫却明白自己已然心生魔障,根本不必等到将来。   谢君棠心知云岫近来时时为自己忧心,不免也心下凄楚,却又不想他因此继续闷闷不乐下去,便想着说些高兴的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他强打起精神笑道:“马上就要年关了,宫里的宴会又向来是既无聊又拘束,且今年情况特殊,所以朕决定除了除夕祭祀太庙,旁的宴饮活动能免则免。只是终归是新春佳节,若什么都不做,难免过于冷清了。这样罢,朕让冯九功让宫里的匠人制些新奇的花炮,到时候咱们放着赏玩,好不好?”   云岫还记得去岁在难老别苑过年时,向管事弄了许多花炮来,据说是民间仿照宫里的样式制的,在夜空上散开时,星如雨落,缤纷绚烂,令人见之忘忧。当时松萝还为他惋惜无法参加宫里的年宴,看不到最顶级的匠人所制的烟花。   若换做从前,听到谢君棠的话,云岫必定会激动,只是到了如今他哪还有心思去欣赏那些,可他又不忍拂了对方的好意,便只好强作欢喜。 第139章 苦心   云岫再如何欺骗自己,却也清楚谢君棠说的是对的,那一天迟早会来临,无人可以更改,所以他日日抄经供奉在佛前,希冀那一日能迟来一些。   然而神佛并没有听到他的诚心祷告,到了十二月下旬,谢君棠的病情急剧恶化,开始几日几夜的昏迷不醒,有时烧得浑身滚烫,有时摸上去又冰冷彻骨,一丝暖意也无,且牙关紧闭,汤药、食水一概喂不进去。即便醒来,人也是浑浑噩噩的,多数时候竟连云岫也已认不出来了,随之又会马上昏睡过去,周而复始。   群医无策,束手待毙。   云岫守在床前寸步不离,一颗心日日夜夜在苦水和滚油里来回煎熬,不过两天,整个人已是形槁心灰,骨瘦嶙峋了,任凭谁人来劝,都无动于衷。   期间阁老们来探视了两回,全都忧心忡忡,一则为明主即将英年早逝而痛心,二则储君未定,恐将来局势动荡,血雨腥风。   可笑的是,竟还有人不知怀着什么心思来试探云岫,说他是陛下的枕边人,陛下的心思自然他最清楚,为此想要向他打探陛下究竟属意谁,打算让谁继位。   云岫丁点反应也无,只一瞬不瞬地盯着昏迷不醒的谢君棠,一言不发。   时间久了,那些人只当他痴了傻了,渐渐也就不来问了。   可每当无人在场时,云岫又会对着谢君棠说许多许多的话,天南海北,无所不谈。但说的最多的,是将来,他想要谢君棠能长命百岁,无痛无灾,他想要和谢君棠一同看除夕的烟花、上元的灯火,他想要明年秋日为谢君棠贺寿……   “当日你说因不喜铺张浪费,歌功颂德,又觉得没什么意趣,所以从来不办万寿节,可之前你在我生辰那天给了我那么大一个惊喜,我若不投桃报李,实在于心难安。不如咱们约定好,到了明年秋日你生辰那天,我来给你办,我会为你准备好寿礼,还会为你做一碗长寿面,我也会努力去想,如何让你展颜,如何使你惊喜。虽说你是天子,坐拥四海,什么都不缺,可我还是想要你也同我那日一样,体会到不胜欢喜的感觉。你有什么喜欢的寿礼么?若有,你睁开眼告诉我好不好?”说完,云岫期盼地望着谢君棠,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可对方仍静静地躺在那儿,除了胸膛微弱地起伏着,再无任何反应。   “你醒过来好不好……”然而不论他问多少遍,始终等不到回答,为此云岫的心被抓烂了,支离破碎,血肉模糊。   “阿倦,人有心,会心痛,等做了鬼,是不是就不会再痛了?”许是这些天云岫情绪波动严重,影响到了寄居在身体里的阿倦,对方竟频繁出没,总在无人之时出来与云岫说话。   阿倦声音闷闷的,似乎也藏着心事,无精打采地道:“鬼是贪嗔痴怨念所化,并非血肉之躯,自然没有心,又哪来的心痛?”   云岫喃喃,“那做鬼也不错……”   阿倦道:“你也想做鬼么?同我一样?”   云岫不说话,伸手摸了摸谢君棠冰凉的脸颊,又俯身去听他胸膛下的心跳声,这声音就像树叶飘落在地上的响动,微弱得几乎没有。   “做鬼……”阿倦见他魂不守舍,本要说话,只是刚说了两个字,就见冯九功走了进来,说静檀方丈来了,云岫倏地站起身,有一瞬间的慌乱,他忙抹干眼泪道:“快请他进来。”等冯九功走远,又嘱咐阿倦道:“你小心些,可别被静檀大师看出点什么来。”   静檀方丈进来诊了脉,云岫问他:“方丈大师,陛下何时能醒来?”   静檀方丈念了句佛,只摇头叹息,并不说话,云岫的心又被撕扯了数下,他忍着痛道:“我明白了。”说着就要唤人引老方丈去用茶歇息。   静檀方丈抬手阻止他,道:“先前贫僧进宫时,陛下曾私底下吩咐了一些话,今日贫僧过来就是为了此事,还请小施主听贫僧一言。”   先前云岫从未听谢君棠提起过这茬,对此他一无所知,遂道:“方丈大师请说,小子听着就是了。”   静檀方丈道:“陛下说,他原想早早地派人送小施主离京,以免你被将来山陵崩后的动荡波及到,然而他无法劝动小施主,又恐到了那时,冯施主、卫施主这些人也会自顾不暇,无法确保小施主的安危。所以陛下把你托付给贫僧,要贫僧在他龙御宾天后设法将你送出帝都。”   云岫听后愣住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从胸膛里喷薄而出,席卷他全身,使得刚干涸的眼眶里再度湿润起来。他完全明白谢君棠的良苦用心,先前对方要他走,自己非但不肯还以死相逼留了下来。但谢君棠从未打消过送自己走的意图,也料到了今日以及将来的形势,知道冯、卫二人虽然忠心,但也因身份桎梏被许多眼睛关注着,谢君棠活着也就罢了,无人敢动他们,可等他一死,一切就难说了,所以他选择了静檀方丈。   国丧期间,法元寺必定是要派僧人进宫做道场的,届时只要布置周密,就能混在僧人中离开帝都,从此天高海阔。静檀方丈以及他身后法元寺的威望声名,都可以在不引起外人怀疑的同时最大程度的庇护好他。   云岫:“我……我不……”   静檀方丈合掌道:“小施主的心意,陛下都与贫僧说了,他希望贫僧能用佛法教化小施主,让你回心转意。但贫僧今日看到小施主你情凄意切,便明白此事并非三言两语可以化解得了。不过贫僧还是请小施主三思而后行,想一想陛下为你的这片拳拳之心,你是否忍心辜负。”   “我……”云岫含泪隐忍,身躯微微颤抖,眉眼压得极低,像是随时会倾塌。   静檀大师没有步步紧逼,“小施主还有些许时间可以斟酌考虑,等下回贫僧来的时候,你再说最后的决定。”   云岫听懂了他的意思,明白何为“下回”,他再也克制不了,捂住脸泣不成声。   许是知道再多的宽慰都是苍白无力的,静檀方丈只立在旁边,闭目默诵经文,待云岫心绪缓和过来后,对方又睁眼望着他。   那目光清凌凌如山间溪水,汩汩流入云岫眼底,让他为之恍惚,紧接着那种似曾相识的魂摇魄乱之感伴着痛楚开始发作。   去岁法元寺的经历立马浮现在脑海中,云岫心惊神惧,胆裂魂飞,立马就想同上回一样夺门而逃,然而没等他挣扎反抗,那种刺痛和神魂动荡突然就消失了。若非那种心有余悸的感受做不得假,云岫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脸上惊惶未定。   静檀方丈安抚道:“小施主莫慌,贫僧对你没有恶意。”   云岫并不敢信他,对方虽是高僧,慈悲为怀,但这份慈悲心未必对鬼也一视同仁,他不敢赌。   见他不肯信,静檀方丈也不恼,仍旧语重心长地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之所以两次试探,兼因见小施主身上存在神异之处,想要探寻一二。有冒犯之处,还请小施主见谅,贫僧绝无恶意。” 第140章 现身   在听到“神异之处”四字时,云岫心中愈发警铃大作,心道果不其然,静檀方丈果真是察觉到了阿倦的存在!   云岫咽了口唾沫,白着脸颤声道:“您说的我不明白,我只是一介布衣,非僧非道,也不是方术士,连拳脚功夫都不曾学过,何来‘神异’之说?大师您一定是看错了!”   静檀方丈摇头,“贫僧虽道行有限,至今没能看透小施主身上的神异究竟为何,却不会看错,那东西绝非此间之物。”   云岫的目光因为这番话惶恐地游移着,额角鼻尖冒出密集的细汗,他紧攥手掌,下意识看了眼昏迷不醒的谢君棠,铺天盖地的绝望压得他双膝发软,战栗不止。   也就在此时,为了隐藏行迹始终不发一声的阿倦突然开口了,“云岫,不用再掩饰了,以你的能耐骗不过这老和尚。”   云岫呼吸一滞,一滴汗从脑门上滚落下来,他张嘴想要让阿倦躲好,莫要出声,又立马反应过来若自己当着静檀方丈的面自说自话,反而不妙,加之担心阿倦刚才说话是否已被对方察觉,顿时腹热心煎,手足无措。   然而阿倦声音淡淡的,像是一点没察觉到自己处境堪忧,还语出惊人地道:“今日你别放他走,找个借口留他在宫里。”   云岫不明白他究竟要干什么,为何要刻意留下一个对自己有威胁的人,照道理不应该是躲得越远越好么?他想问又不能问,急得眼皮直跳,牙关都快咬碎了,只希望阿倦能和自己心有灵犀一回,能明白自己的用意。   可惜天不遂人愿,阿倦见他如此,立马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照我的话去做!”   “可是……”云岫终于忍不住轻声开口。   阿倦在他脑海里不耐道:“没有可是!我自有道理!”   云岫无可奈何,只得照办,静檀方丈倒也没拒绝,应下后跟着内侍离开了含章殿。   夤夜时分,无星无月。   静檀方丈盘腿坐在蒲团上打坐入定,忽然有敲门声打破了寂静,他睁开眼起身去开门,就见门外站着一个身披狐裘、头戴风帽的少年,不免惊讶道:“小施主?这么晚了,你这是……”   对方拍落身上的雪,又将风帽摘下,挑眉道:“大师不请我屋子里坐坐?”   静檀方丈不疑有他,忙引他进屋。   对方却没有坐,反而用一种探寻放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良久。   “小施主你……”静檀方丈觉得眼前的云岫处处透着古怪,言行举止与白日里见到的似有不同。   对方轻笑了一声,收回了那道堪称无礼的目光,随之讥诮道:“看来你这老和尚也不过如此,我还当你有何神通,还是说你老眼昏花得厉害,连是人是鬼都分辨不清?”   ***   眼看除夕将至,谢君棠依然昏迷不醒,祭祀太庙的事也只得由内阁商议着推举一位宗室的老王爷代祭。帝都之中波谲云诡,暗潮激涌。云岫日夜守在谢君棠床前,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直到某日下半夜,他被灯花的爆裂声惊醒,随之意识到身后站了个人,不由地骇了一大跳,从绣墩上倏地起身。   云岫反应之大同样把冯九功吓得不轻,“您没事罢?可是被奴婢吓到了?”   方才是从睡梦中惊醒,又起得过猛,云岫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头重脚轻,他闭眼扶额了片刻,等那股晕眩感退去才道:“我无碍,这么晚了,冯公公可是有事?”   冯九功搀扶他坐下,然后觑着他脸色斟酌词句道:“是龙骧卫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说是庆顺郡王世子的人偷偷上了凤池山,在难老别苑周围徘徊数日,今晚这群人竟翻墙进了别苑,企图对您的那位婢女不利。”   “什么?!”云岫瞠目结舌,“松萝!松萝她怎么样了?可有受伤?”   冯九功道:“您放心,有龙骧卫在,自然万无一失。他们刚摸到那位姑娘住的屋子里就被拿下了,那姑娘除了受了点惊吓,并无大碍。”   云岫舒了口气,只是仍就后怕不已,愤恨道:“果真是谢瑜安的人?他竟变本加厉,恶毒至斯!”也是自己思虑欠妥,当日不该心软,折中把人送去了难老别苑。自己在帝都认识的人不多,也没别的落脚地,谢瑜安能猜到松萝会在难老别苑,并非难事。   若不是龙骧卫早有防备,恐怕今夜松萝已经遭了他们的毒手。   等等!!!龙骧卫???早有防备???   云岫突然意识到方才被自己忽略的一个关键所在——龙骧卫为何会如此凑巧地察觉到谢瑜安的人欲行不轨?   他想了想,隐约猜到某种可能,只觉得不可思议,他立马向冯九功求证,“是不是陛下?是陛下让龙骧卫盯着谢瑜安?他早就料到谢瑜安贼心不死,还会继续对松萝下手?”   冯九功见他猜到了七八,便不再隐瞒,将原委和盘托出,“其实那日陛下派人把那位姑娘送出宫时,就派了龙骧卫暗中随行,并且命他们守在别苑周遭,静观其变,所以后来庆顺郡王世子的人一靠近别苑,就被发现了行迹。”   竟果然如此!   云岫道:“那些人呢?”   冯九功道:“明日一早,龙骧卫就会把他们押解回帝都,听候发落。只是……”   云岫见他似有后话,便道:“只是什么?”   冯九功从袖笼里掏出一块绣龙纹黄绢,递给他。   云岫诧异地接过来,喃喃道:“这是……圣旨?”   冯九功点头,“这是当日陛下交给奴婢的,并嘱咐过奴婢,一旦发现庆顺郡王世子对那位姑娘不利,就把这道圣旨交给您。”   云岫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除了震惊还是震惊,他抖着手把那黄绢慢慢展开,只见上面写了谢瑜安的数条罪状,诸如在帝都中散播谣言污蔑君上、在宗室子中煽风点火,借刀杀人、勾连朝臣意图结党……甚至连当日康王遭人暗害之事背后也有他的影子。最后数罪并罚,革爵圈禁。   冯九功道:“谢世子年纪不大,为人却心思诡谲,不露声色,很多事他都只在暗处推波助澜,躲在人后煽动人心,驱使他人为他冲锋陷阵。”他又掏出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这是当日谢世子让人在帝都中散播谣言,造谣陛下因石壁天书一事迁怒令尊,要将云老大人掘坟戮尸的证词。谢世子做事很谨慎,当初陛下得知后派人严查,也只查到兴临郡王之子、锦衣侯世子等人身上。若不是陛下心思缜密,恐怕谢世子还真能独善其身。”   这几张纸上口供、证据、判词以及被刑讯之人的画押都十分完备,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容不得人不信。   云岫看完后,只觉得心冷齿冷,不寒而栗,他想到那时发生的种种,再联系之后的一切,便不难猜到谢瑜安这样做,一则是为了从自己手里骗取信物,好去结交爹爹当年的门生故旧,或许其中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那张所谓的藏宝图。二则是为了借刀杀人,除去两大储位的竞争对手。   真是好算计,好阴谋!   冯九功见云岫面色灰败,清楚他心肠柔软,恐怕受不住这些,但谢君棠交待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好又道:“陛下说,将来他无法再庇护您,这道圣旨是他最后能为您做的,虽出自他的本意,但是否照做都由您来决定。” 第141章 探监   云岫一怔,攥紧黄绢,想起谢君棠曾教导他的话,慈不掌兵,情不立事,又道刚柔并济,竖起锋芒。   谢君棠很是了解他,清楚他心活面软,狠不下心肠。谢瑜安那般欺辱、利用他,自己也不过是听之任之,想着一刀两断,将来再无瓜葛也就罢了。可谢君棠无法忍受在他去后,还有个像谢瑜安这般心机深沉之辈的存在,恐他将来又故技重施,到时自己失了庇护只怕会万劫不复。   所以他拟了这道旨意给云岫,可除了这点,云岫很快又领会到对方另外的用意。   谢君棠曾一意孤行地替他做过很多决定,也因此被自己控诉他高高在上,企图操控自己悲喜、玩弄自己人生,所以这次对方要他自己来做决定。   他虽希望自己自立自强,不再妇人之仁,却不会再自以为是地逼迫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   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将来的人生苦心孤诣、未雨绸缪,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云岫眼中泪意汹涌,回望床榻上生机寥寥的谢君棠,过往种种依次从眼前掠过。他再次展开黄绢,目光在“数罪并罚,革爵圈禁”八个字上停驻了许久,随后抹干泪水,把圣旨递还给冯九功,他眼中闪过坚定的光,最终痛下决心地道:“让人即刻去颁旨,摘去庆顺郡王府匾额,严加看管废庶人谢瑜安。”   冯九功双手接过黄绢,转身离开之际,不想又被云岫喊住,他眼皮一跳,以为是对方反悔了,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作恭敬聆听状。   云岫眉间微蹙道:“冯公公,你等一等,我……我有几句话想对谢瑜安说,烦请你安排。”   “您要见他?”冯九功颇为惊讶,他下意识望了眼床榻的方向,不赞同地道,“他一个罪人,您去见他似乎……您若有什么话,不妨告诉奴婢,奴婢去替您传话。”   云岫垂眼思忖片刻,摇头道:“有些话,必须得我亲自去说。而今他马上要被捉拿圈禁,若现在不去,恐怕将来再没相见的机会,那么那些事那些话就会一直憋在我心里。”   冯九功心里仍是不赞成,暗道不会是这小祖宗至今还惦记着过去与谢瑜安的竹马之情、婚约之谊罢?若果真如此,那才是枉费了陛下的一片深情厚谊。他有心要劝,奈何云岫已经打定了主意,一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的样子,于是不得不作罢。   经此一事,云岫后半夜再没了困意,一直枯坐在床前,时而发呆出神,时而对着人事不知的谢君棠自言自语。   直到天际蒙蒙亮,现出第一道青光之时,冯九功才进来禀报道:“事情妥了,卫大统领亲自去拿的人,封的府邸,现如今押解在龙骧卫的黑牢内。您若真要去见,不妨现在去就,若等天光大亮后再去,难免人多嘴杂。”   云岫觉得有理,便答应了。   龙骧卫的黑牢就在皇城边上,里面逼仄狭窄,暗无天日。   谢瑜安坐在铁牢内,听到脚步声,立马激动地爬到栅栏边高声含冤,等见到来人是云岫时,脸色倏变,他不敢置信道:“……岫……岫岫……你怎么……”话未说完,双眼蓦地一亮,声音颤抖道:“你是……是来放我出去的么?”   云岫不明白都到了此时此刻,谢瑜安为何会这样认为,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他也没有深究的打算,只冷冷望着对方。   黑牢内四面无窗,唯一的光亮来自墙壁上正燃烧着的半截蜡烛,微弱的烛光只能勾勒出谢瑜安一个大致的轮廓,衣衫凌乱,披头散发,与记忆中那个温文儒雅、衣冠楚楚的王孙公子判若两人。   随着持续的沉默,谢瑜安激动的神色慢慢凝固住,眼中的光亮也暗淡下去,直到消散无踪。他突然短促地笑了一下,道:“岫岫,你怎么不说话?你定是得了陛下的宽赦,没错……一定是这样!你是来放我出去的!”   云岫眯着眼才能看清谢瑜安的面容,见对方不过被关进来片刻,言行中已有方寸大乱之罩,一时滋味难言,他嗓音艰涩地道:“夺爵圈禁,永世不得出,这是陛下的旨意,再无更改。等过两日,自会有人接你出去,只不过不是赦免你,而是把你押解到圈禁之地。”   谢瑜安闻言,脸上恍惚了一阵,随之双手探出栅栏,死命朝云岫疾呼,“岫岫,我是冤枉的!我向来忠君事主,谨小慎微,那些事我哪有胆子做!定是有小人进谗言蒙骗了陛下,你要为我向陛下鸣冤哪!”   “鸣冤?”云岫诧异地看着他,“你有何冤可鸣!你扪心自问,那些罪状,哪一条是陛下凭空冤枉了你?”   谢瑜安像是第一次认识云岫,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少顷眼珠子转了几转后才道:“岫岫……你是不是见过松萝了,她同你说了什么?”后见云岫不语,他立马拔高了嗓门道:“你切不可听信了她的话!岫岫,此事说来惭愧,非是我故意隐瞒欺骗与你,盖因内情实在难以启齿,我也自知有愧于你……往日里,我见松萝服侍你多年,一向忠心耿耿,自来也高看她几分。可万万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贱人竟起了攀高枝的心思。自你进宫后,她便想方设法地勾引歪缠于我,教我苦不堪言。俗话说打狗还需看主人,一则没有你的允许,二则又怕你知晓后为此伤心伤神,我左右为难,只三番两次地拒绝呵斥,没敢痛下决心发落了她。谁知她竟变本加厉,一次趁我醉酒,故意撩拨。我那时被黄汤灌得意识模糊,把她当成了你,一时意乱情迷就……就……事后我追悔莫及,又不敢让你知道,想着把人远远打发走,可她哭闹不休,还以死相逼,我实在拿她一个女子没办法啊!更是没想到就那么一次……就那一次她就有了!是我的错!是我该死!”边说边往自己脸上甩了两巴掌,“我不仅保护不了你,还与旁人有了肌肤之亲,你恨我怨我也是应当!”   云岫见他唱念做打,面面俱到,再度对此人的厚颜无耻、颠倒黑白有了新的认识,“谢瑜安,你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不用费心编了好听话来唬我!那夜你和松萝两人在水阁里私会,所言所行俱都被我听在耳里看在眼里,容不得你耍赖!”   谢瑜安惊骇不已,他略一思索,就明白云岫所指的究竟是哪一夜了,不禁脱口而出道:“原来是你!那一夜在门外发出动静的竟然是你!”他思绪飞转,很快与之后种种联系了起来,暗道,若是那晚云岫真避着人偷偷回了郡王府,目睹了自己和松萝的私情,那么后来宝箱失窃、宫里来人索要宝箱以及后来云岫待自己态度大变就都有了理由。   “不!岫岫,你听我说!”谢瑜安的手极力朝云岫够去,企图抓住他的衣袍,声泪俱下道,“若非那贱人有意勾引,我如何会着了她的道,那晚不过是逢场作戏,做不得真!你定要信我!”   云岫失望至极,那个从小知根知底的温润君子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今时今日这般可怖嘴脸?眼见谢瑜安的手胡乱地抓来,他忙后退了两步,摇头道:“神也是你,鬼也是你,谢瑜安,你嘴里究竟有几句真话?松萝如何,我心里有数,她或许有她的小心思,却绝不是你口中那样的人!你再如何狡辩,也撇不干净你做的那点子腌臜事!”   谢瑜安仍抵死狡辩,口口声声地说:“岫岫,我对你是真心实意,如有半句虚言,就叫我天打雷劈!下辈子堕入畜生道!那晚我和松萝提起藏宝图,不过是听信了传言,病急乱投医罢了。你知道我的,自从父亲去后,迟迟等不到袭爵的恩旨,家道衰落,前途渺茫。后来我先是失去了你,接着又被其他宗室子逼得寸步难行,陛下又屡次迁怒于我,那时我才彻底了悟,若是从前奉旨来京,不过是存着搏一搏的侥幸心态,那么如今我是非得到那个位置不可的。唯有如此,我才能掌握你我的命运,重新把你夺回来!你能明白我的心么!一切都是为了你!都是为了你啊岫岫!”   谢瑜安的“肺腑之言”非但没让云岫动容,反而令他更加厌恶,遂横眉冷斥道:“谢瑜安,你休要再说!你听信的传言何其多!前有陛下要掘我爹爹坟茔,后有藏宝图,你究竟要胡言乱语,混肴是非到何地步?”云岫胸膛剧烈起伏着,怒形于色,他缓了一口气,忽然掏出一物给他看。 第142章 幻羽   那是一张泛黄的纸。   云父身前曾给云岫做过一个布老虎,一直被云岫珍藏在百宝箱内。不久前布老虎缝合处崩裂,大半棉絮散落后掉出了这张纸。   “谢瑜安,你机关算尽,但人算不如天算,你心心念念,费尽心机的藏宝图早在多年前就已成了一张废纸。”   “绝无可能!”谢瑜安面容狰狞了一瞬,立马扑过去把纸抢到手中,展开一看,果不其然,只见纸上绘着山川河流、城镇村落,其中在某处深山老林之中,用朱笔画了一个红点。经年累月,那朱砂黯淡了不少,但看在谢瑜安眼里,却鲜艳刺目得让他几欲痴狂,他将藏宝图攥得嘎吱作响,喜极而泣道:“这就是了!这就是了!这就是藏宝图!果然在你手中!”   云岫提醒他,“你看看下面写的是什么。”   谢瑜安目光下移,只见地形图最下方的位置被人用蝇头小楷写了一段话:经数次遣人勘察,图中朱砂标记处实乃有金银矿脉一座,且该矿脉不在官府登记造册之列,鲜有人知。奉天三年,九州天灾频发,又有边事胶着。然废帝当政之时,穷奢极侈,致使国库亏空甚巨,耗费三年之期也未能全数补齐,今又逢天灾人祸,群臣无策,实乃危急存亡之际。为父遂命人开矿脉,尽数充作军饷及赈灾钱粮,侥幸渡过难关。又因宝藏之事牵扯过往朝堂争斗,为父不欲再掀波澜,故不曾宣扬。现今为父身染沉疴,时日无多,又念及我儿年少纯善,万贯家财将来恐遭人觊觎,徒惹灾祸是非。且忆起当日仓促开采,致使山中水脉枯竭,草木衰败,鸟兽逃散,于心不忍。思来想去,遂决定除保留几处田地铺面外,其余家财尽数换做花木栽于矿脉所在之山。常言道,万物有灵,生生不息,望上苍垂怜,庇佑我儿今生顺遂,无病无灾。来日登高望远,能见青山绿水,花开遍野,才不负你我今世父子之情。   读完这些,谢瑜安满眼的不可置信,一副急赤白脸的狂态,口中反复念叨着,“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云岫!你骗我!做父母的,哪有不想把万贯家私留给孩子的!我绝不会相信云敬恒那样的人会用宝藏充实国库,更别说散尽家财去换几棵破树!你骗我!你骗我!”他双目充血,狰狞可怖,将栅栏摇得哐当作响,已然失了理智。   云岫觉得他既可悲又可恨,“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心狠手辣,连未出世的骨血以及为你有妊的情人都不放过,如何能体会到我爹爹的深意。谢瑜安,你枉费心机,枉做小人,到头来终是一场空!”   “不,不,不,是你故意骗我!一定是你故意骗我!!!”谢瑜安声嘶力竭,额头青筋暴起,“宝藏定然还在山里,你这样说,不过是为了独吞宝藏!”   云岫并不理会他的污蔑指摘之语,只抢过他手中的藏宝图,折好放入袖中。这次来是为了诛心,眼下想说的话皆已说完,云岫再不愿与谢瑜安此人多说半个字,同他再多待片刻,于是拂袖而去。   “云岫!你回来!你不能走!你不能走!我错了!是我不对!我是真心爱你!你去向陛下求情!求他放过我!!!”   谢瑜安的吼叫在狭窄的牢房里回荡,云岫充耳不闻,只迈步向前走。   少顷,推门而出,只见晨羲载曜,万物咸睹,一片光明璀璨。   ***   到了除夕傍晚,谢君棠竟苏醒过来,无需人襄助,自行就坐起了身,又道腹中饥饿,要水要饭食来吃。   云岫起初欣喜不已,可等对方两三口吃完一碗燕窝汤,又说要下地走走时,他终于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方才只顾着高兴,没来得及深究,如今存着疑心再去打量,只见对方精神焕发,病容去了大半,除了因近日来食水不进导致的形销骨立,竟似一朝病愈。   到了这时,喜悦戛然而止,随之一颗心蓦地沉入深渊,半截身子寒透,云岫想起当年爹爹临终前也曾突然精神大振,胃口大开,自己少不更事,误以为还有回转的余地,立马喜不自禁。却有积古的管事在一旁说,这是回光返照。   此刻的谢君棠,仿佛一支将要燃尽的蜡烛,突然爆发出明亮的火焰,待这点光亮逝去,蜡烛也就彻底熄灭了。   怎会如此?为何非要如此?云岫最害怕最抗拒的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在意识到残酷的现实后,云岫浑身的筋骨仿佛被一下抽空,险些软到在地,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悲痛,五脏六腑痉挛不止,整个人像是被丝线勒紧,悬在万丈高空。   他忍着哆嗦,失态地高喊冯九功去传医官来,然而下一刻就被谢君棠叫住了,对方淡淡一笑,一双点漆般的眼睛神光奕奕,那是以生机为燃料爆发出的最后的惊心动魄,“不必去传他们,来了也是无用,我的状况自己再清楚不过。时间有限,何必让无干的人打扰到你我。”   云岫的脸色一点点苍白到透明,眼中的绝望一点点堆积成山海,他喃喃说了几个“不”字,转身欲走,想要去叫医官,却被拉住了手。   谢君棠咳了两声,目光专注地望着他,轻声道:“有些话,朕注定要食言了,如今唯一能履行承诺的就是陪你看完最后的烟花。去对冯九功说罢,他知道怎么做。”   云岫摇头不肯,谢君棠摩挲着他的手道:“朕这辈子的遗憾太多,数之不尽,其中最大的遗憾和愧疚莫过于是对你,过去朕已经带给你太多的悲痛和不幸。也正因如此,朕不希望在最后一刻,你我只是泪眼相对,执手惜别,等数十年后,当你愿意再想起朕时,除了被迫接受和生离死别,再无其他。”   谢君棠想让云岫记得这场烟花的绚烂,记得他这个人曾经爱过他。   云岫咽下喉间的苦涩,揩了揩眼角道:“外头路滑,不好走,我去推四轮车来。”   “好。”谢君棠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像是要把云岫的样子深深印在脑海里。   外头的雪还未停,挦绵扯絮,乱舞梨花,照这趋势,似是会从年尾一直下到年头。   云岫亲自替谢君棠穿上大氅和风帽,备了手捂子和手炉,又命冯九功跟在一旁打伞,这才出了含章殿。因烟花需得在开阔的高处观看才好,三人便来到当日同康王放风筝的高台上。等安置好谢君棠后,冯九功默默退到阶下等候,好把最后的独处机会留给他们。   两人透过风雪俯瞰四周,只见白雪镶兰宫,碎碎坠琼芳,万籁无声。不消片刻,有拖着闪耀尾翼的火光接二连三地从下方“咻咻”窜上高空,随之电掣雷轰,片片似霞光幻羽,灿烂如星陨落。   云岫在这一刻觉得,他今后的人生里再不会有这样的烟花了。   --------------------   马上要完结了~ 第143章 驾崩   谢君棠于苍穹绚烂之际亲吻他的眉眼,缱绻又流连,深情又决绝,“岫岫,接下去的话,你要听好,一字不差地记下来,明白么?”   云岫于泪眼中看他,艰难地点下了头。   谢君棠的脸被绽放的花火反复照亮,他正色道:“在朕床榻的墙后有一处暗阁,里面收着一只锦匣,装着遗诏,而匣子的钥匙朕已经交给了薛阁老。在朕咽气后,你要亲自取出匣子,并同薛阁老当着满朝文武勋贵的面打开它,宣读遗诏,拥立新君。如此,新帝会承你的这份情,以礼相待,暂不会为难你。但是……”许是风雪太疾,倒灌入肺腑中,谢君棠急喘了几下后才继续说道:“但是,君心难测,且新帝未必坐得稳龙椅,争斗必不可免……静檀大师应当已经同你提过了,他会助你秘密离京,这是朕能想到的最稳妥的法子……远离帝都这滩浑水,短时间内万不可回来。答应朕,好么?”   云岫咬烂了唇,始终不作应答。   谢君棠用手指分开他的唇瓣,怜惜地用指腹抹去血迹,忍痛道:“你难道就忍心拂逆一个将死之人的请求么?你怎么能忍心呢?”   泪水滚滚而下,云岫哽咽道:“我以为您再不会逼我……”   谢君棠笑道:“朕再不会逼你了,这是最后一次。”   “答应罢,岫岫。”   云岫仍是不答,只揪住对方衣襟啜泣哀求,“您发过誓的,要长命百岁,您一言九鼎,怎可失约?别丢下我,好不好……求您了……”   谢君棠笑而不语,恰在此时,头顶一阵尖锐爆鸣,一朵旷古绝今的巨大烟花在夜幕中盛放,或如灵虬盘绕,或如星河倒悬,蔚为壮观。   “嘘——别作声,陪朕看完它。”谢君棠轻靠在云岫肩头,嗓音又轻又缓,犹如穿透寒冬的春风。   云岫抬头,聚散来去的花火把他脸上的泪痕照得晶莹透亮,他默默在心底祈求,盼望这场烟花永无尽期,好让他与谢君棠如此相依相偎,直到地老天荒。   然而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   当最后一点绚烂湮灭殆尽,云岫感到手背上一烫,很快余温散尽,只剩冰凉,他眼皮一跳,蓦然低头,就见谢君棠闭目含笑,一动不动,眼下两道泪痕尚未干透。   “陛……陛下……”云岫讷讷唤他。   对方既没睁眼,也无应答。   此时夜风骤急,将谢君棠所戴风帽吹落,雪花漫天刮来,扑在他头上脸上,转瞬眉毛发丝尽皆白透,仿佛是他变相地在履行当日誓约,要与云岫相伴到白头。   云岫不信邪地再度叫他,“……陛下……陛下……谢君棠……”可无论如何呼唤叫嚷,对方始终没有睁眼。他颤抖着伸手去探鼻息,已经感觉不到什么了,“不,不……”他又去探脉搏和心跳,同样无声无息。   云岫抱住他,不断说着挽留请求的话,可一切都是徒劳。   冯九功见烟花已结束多时,却久不闻两人动静,正踌躇着要不要上去看看,忽听几声撕心裂肺,痛断肝肠的喊叫乍响,忙拾阶而上。只见云岫坐在雪地里,抱着谢君棠放声大哭,两人身上皆白,像是要被风雪掩埋。   “陛下!云小公子!”冯九功飞奔过去,待看到谢君棠的光景,立马扑通跪倒在地,去触他颈间动脉,反复确认了数次,最后不得不含泪哀恸道,“……陛……陛下……陛下驾……驾崩了……”又见云岫哭得肝肠寸断,心知当下再如何宽慰也是无用,只得忍着哀伤朝高台下呼喊。   少顷就有尾随而来的宫人跑上高台,见此情状,具都泣不成声。   冯九功见雪越下越大,忙叫他们过来把谢君棠的遗体送回含章殿,并通知朝臣、宗亲进宫举哀。   宫人把肩舆抬了过来,云岫看着谢君棠被摆弄着坐上去,面容雪白,生机断绝,滔天的痛楚倾在他身上,让他一下软倒在雪地中,呕出一口血来,随之天地一暗,人事不知了。   可即便是在昏迷中,云岫也是痛的,凄入肝脾,呕心抽肠,他断断续续地发出哽噎声,梦里都是这一年中与谢君棠相处的片段,有嗔怒,有悲伤,有欢喜,有心动……意识在各式各样的过往碎片中穿梭流连,若是可以,他甘愿沉溺在其中,再也不要醒来。   “云岫!醒醒!云岫!快醒醒!”   就在云岫即将迷失在其中的时候,忽听一道熟悉的嗓音自虚空中传来。他循声望去,只见眼前荡开一片水波也是的纹路,一道模糊的身影逐渐显形。   待看清那道身影的确切面容后,云岫瞠目结舌,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对方,只觉得不可思议,“你……你怎么……”   对方杏眼桃腮,唇红齿白,约莫过了而立之年,却已然鬓染霜雪,眉宇间刻着两道深深的皱纹,明明是在春秋鼎盛的年岁,却透着一股沧桑枯槁之态,矛盾至极。更匪夷所思的是,他的五官轮廓竟长得与自己格外相似。   云岫有种奇怪的预感,若是自己到了对方这个年纪,兴许就是这个模样。   “你究竟是谁?为何……为何长得……”   对方并不回答云岫的问题,而是用阿倦的声音道:“我是来同你告别的。”   云岫恍惚了片刻,“……你是阿倦?你要走?去哪里?还回来么?”   阿倦笑而不语,因为他顶着一张与自己无比相似的脸,无可避免地让云岫油然而生一种奇妙的异样感,仿佛对面站着同自己说话的,就是他自己一样。   “你为何不说话?”阿倦脸上的笑看久了,让云岫悲伤得想要落泪,除此以外,那种玄之又玄的怪异感越演越烈,教他不断心旌摇摇,于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阿倦,你为何要变作我的模样?你……你到底是谁?”   阿卷叹了一声,“你心里分明已经猜到了,何必再问,相信你的直觉。”   闻言心猛地一紧,云岫愕然地睁大了眼,身体摇摇欲坠,他匪夷所思地看着阿倦的脸,险些惊得说不出话来。   阿倦却并不打算为此多解释什么,只淡然一笑道:“今后望你多加珍重……”说这话时,他身上开始发出淡淡的光芒,似星光,如萤火,身影仿佛被风吹散的山岚雾海,越渐稀薄透明,随之四散开来。   在那些星星点点彻底消散在虚空中前,阿倦最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与他……白头相……守……”   “阿倦——阿倦——”云岫来不及去深思对方的话,伸手就要去追,然而下一刻他脚下踏空,整个人极速往下坠落。坠落中,有无数碎片流萤般扑向他钻入他的体内。   随之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画面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里闪现。   云岫看到“自己”落汤鸡似的从水缸里钻出来与谢君棠四目相对,看到“自己”被龙骧卫强行带上马车,同谢瑜安洒泪挥别,看到“自己”被谢君棠强迫从而痛苦不堪,看到“自己”识破谢瑜安真面目后与之恩断义绝,看到“自己”在谢君棠死后幡然醒悟、心如刀割,看到“自己”在谢瑜安继位后同他冷战多年又重修旧好,看到“自己”步步为营,大仇得报……最后看到“自己”心灰意冷地走入皇陵并落下了墓门石,自断生路。   这些画面,有些他曾经历过,有些细节则不尽相同,有些更像是他还未遭遇的未来——悲欢离合,爱恨纠缠的未来。   由于那么多零碎的记忆一股脑地进入脑海里,与云岫原有的记忆碰撞在一块儿,导致脑袋疼得像是要炸裂开来似的。就这样一面下坠一面受着疼痛,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云岫一度以为自己会坠入黄泉地狱永不超生之时,他眼倏然一睁,竟一下清醒了过来。   他发现自己躺在侧殿里,梦里的那股子疼痛仿佛真实存在过,使得他浑身冷汗津津,战栗不止。记忆纷乱如麻,两段相似又迥然的记忆让他一时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哪个“云岫”。   恰恰就在此时,殿外的阵阵哭声把他从浑噩错乱之中强行拽回了现实。   那场寂灭的烟花和风雪中谢君棠含笑闭目的脸庞蓦地凌驾于所有混乱的记忆之上,让云岫终于想起了今时今日发生的种种。   他下床往外跑,差点撞上了楚大夫,对方端着一碗药,见他醒来既惊又忧,正要说点什么,奈何云岫早已夺门而出,连句寒暄都顾不上打。   云岫一路飞奔,循声来到了正殿,只见廊下、空地上黑压压跪满了人,几乎无一处可以下脚。 第144章 初霁   殿内,冯九功带着方玉几个内侍正为谢君棠更换衮冕,见他踉跄地走来,都不由自主停下了手。   “您……您怎么来了?”   云岫却越过冯九功径直走到床榻前,见谢君棠脸色青白,覆着死气,一动不动,悲痛如一座巍峨山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不住地往下掉,不消片刻就把衣襟打湿了大片。   冯九功见他如此,恐他哀毁过甚,生出个好歹来,忙劝道:“时候尚早,这儿有奴婢在,您暂且回去养养神,待会儿等薛阁老和朝臣们来后,会有许多事等着您。”   可云岫哪里肯走,坚持要留下来为谢君棠擦身更衣,冯九功劝说无果,只好由他去了。   换上衮冕的谢君棠,像只是睡着了一样,让云岫想起当日中秋宫宴上对方端坐于御座上的景象,十二旒遮住了面目,使他看起来愈发的高深莫测,威仪赫赫。   云岫握住他逐渐失去温度的手,一颗心也跟着慢慢变冷,被坚冰封存。   冯九功眼圈通红地道:“天亮前,得把陛下移至梓宫内,您若有什么话要对陛下说,趁这会儿……就……都……”说着哽咽难言,过了片刻才又道,“奴婢去看看外头布置的如何了。”   冯九功走后,云岫又把几个宫人遣了出去,随后脱了鞋卧在谢君棠怀里,就像过去很多个夜晚那样,他两彼此相依相偎一般。   “谢君棠,你知道么?其实早在凤池山上我就喜欢上了你,只是……只是那时我是个胆小鬼,不敢正视自己的心意,直到另一个“我”点醒了我,问我如此伤心难过,究竟是出于愧疚多一些还是遗憾多一点。当时的我百口莫辩,明知他说得对,却不敢承认分毫,还觉得自己明明早有婚约,却喜欢上了别的人,真是卑劣又无耻。我很难过很彷徨,不知该如何是好,还天真地以为只要咱们再不见面,就能断了瓜葛,一切就都能回到正轨上去。”   “相逢情更深,恨不相逢早。终究是我错了,为何我们不能早一点相遇?为何我不能早一些了悟?”云岫的眼泪低落在十二旒上,随之滑落在谢君棠的脸上,对方右手攥成拳,掌中的玉握就是那枚秋海棠玉环。   云岫试图掰开他的手,不想没能成功,“我就在这里,就在你身边,你松开手把玉环还给我,握着我的手好不好……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殿中只有他喃喃自语的声音,再无第二个人的回应。   云岫靠着他再无起伏的胸膛,只觉得天地永寂,他默默把所有的眼泪尽数流干后,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我现在才算真正明白过来,自从我来到帝都后,我就再无回去的可能了,只是从前是身不由己,而如今是我心甘情愿的。纵然你煞费苦心地为我筹谋铺路,纵然天意要你我生死两分,但我不想如你所愿,也不想任凭祂来摆布。这一回,我要自己做决定……”说罢,云岫缓缓拔出匕首,将雪亮锐利的锋刃对准了自己的手腕,“黄泉路漫漫,忘川风浪急,谢君棠你走得慢一些,等等我……”   只一下,血珠就从皓白的腕上崩落,匕首掉落在床榻间,云岫垂下手,像是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痛楚,慢慢闭上了眼睛。   冷意逐渐将他包裹住,生机随着蜿蜒的血迹点滴流逝,云岫无比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长也许只是一个瞬间,他开始意识迷离,三魂七魄仿佛从血肉躯体中脱离,像雾气一样轻轻浮起。   四面八方隐约有人声脚步声乱哄哄地响起,嘈杂混乱,云岫心知自己的死会让冯九功他们多么措手不及,但他已生无可恋,骂他软弱也好,说他自私也罢……   “对不起……”   云岫一面在心底忏悔,一面朝虚空而去,他期待着与谢君棠的死后相逢,然而茫茫前路上,却怎么也看不见对方的身影。   慌乱心焦之际,那些喧嚣忽近忽远,不停歇地传来,冥冥之中似有股无形的力量阻拦着云岫前行。   可云岫去意已决,立马堵住耳朵不去听那些声音里的哭喊和挽留。   直到一声虚弱到几近与无的嗓音飘进他耳朵里,教云岫浑身一震,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驻足在原地环顾周遭,企图去寻找这道嗓音的主人。   然而四野空茫,哪有他要寻找的人。   就在云岫以为方才只是自己的错觉时,那道声音才终于姗姗来迟,“云岫——回来——”   “云岫——快回来——”   在一声声急促的殷殷呼唤中,云岫不由地往来时的路上走。   寝殿内,云岫痛得猛一惊呼,蓦然睁开眼,见许多人围在床榻前正紧张地望着自己,有冯九功、楚大夫、方玉以及那些眼熟的医官们,可他已经来不去看这些人究竟如何,只把全部的注意力和悲喜都倾注在其中一人身上。   “我是在做梦么?还是因为我已经死了?”云岫嗫嚅道。   谢君棠苍白着脸,身上是那套云岫替他穿上的衮服,他哑着嗓子谴责道:“云岫,你太让朕失望了,你可知你的所作所为让朕连死都无法安生瞑目?”   云岫道:“既然无法瞑目,你活过来好不好?”如果这只是个梦,他宁愿一直沉溺在其中,不再醒来。   谢君棠滚下两串泪来,又是气恼又是心疼,“这不是梦,上苍垂怜,朕活过来了。”   泪水涟涟,视野模糊的云岫摇头道:“你又在骗我,如果这不是梦,你如何会活?”   谢君棠放下他绑着纱布的手,握住他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上,虽然微弱得很,但掌心确切地能感受到对方胸膛下的跳动。   云岫愕然失语,对方的心跳、脉搏、呼吸,他今晚曾反复确认过无数遍,可如今乍然发现竟然还有心跳,他却一时不敢信了。   “云岫,朕虽不知为何会有死而复生这等神异之事,且世间因果轮转,凡事皆有代价。这代价究竟是什么,朕暂时无力探究,如今还能醒来看到你,还有希望去完成朕对你的承诺,不管将来要朕付出什么,朕都心怀侥幸和感激。”   云岫反应了良久才明白过来谢君棠的意思,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无论是谢君棠,还是冯九功、楚大夫他们,具都喜极而泣地告诉他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是奇迹。为此他狠掐了自己一把,等感受到痛,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并不是梦。   就像是上苍听到了他的祈求,祂真的让谢君棠死而复生了!   云岫心跳如狂,喜悦似浪潮翻涌,一浪高过一浪,很快将他淹没。他顾不上手腕上的伤,顾不上那么多爽眼睛注释着自己,激动地扑入谢君棠的怀抱,将对方紧紧抱住。对方身上不再冰冷,脸上不再覆盖着死气,他有心跳、有呼吸、有生机,他能说话,能抱自己,能与自己相守。   云岫觉得自己此刻是世间最幸福最幸运的人,他的愿望成真了。   可在莫大的激动和欢喜之余,有种被抽去半数灵魂的无措和悲哀,让他心间一酸,冥冥之中,阿倦的声音再次回荡在他脑海里。   “今后望你多加珍重,与他白头相守。”   云岫反复回味着这句话,突然福至心灵,怔怔地道:“是他……是因为他……所以才会……”   谢君棠见他神情仓惶哀痛,怕他是因为乍然经历了大悲大喜,一时承受不住,导致心神错乱,忙要让楚大夫给他看看。   云岫眼泪揩去后仍滚滚而下,怎么都止不住。他一面拭泪一面拒绝了楚大夫的请脉,悲喜交加中,迟迟无法平静。   谢君棠担忧不已,抬手让人退下后,把云岫搂入怀中安慰他,“外头雪停了,一切已经过去了,如今已是新的一年了。”   云岫恍惚抬起脸望着他,怀揣着感激和悲痛抚摸谢君棠的眉眼轮廓,“这场雪下得真久,我还以为你我再没有来年了。”说到这儿,他下了地推开窗棂往外看。   只见大雪初霁,晴空碧洗遍洒金辉,把灰霾霾的皇宫照亮。放眼望去,碧瓦玉树,雕栏琼花,仿佛春色摇曳。   谢君棠走上来揽住他,陪他一道看窗外雪色,温声道:“我们有了这个来年,将来还会有许多个来年。”   这话慰藉到了云岫,他仰脸窥见明媚天光,耳朵捕捉到料峭风中传来宫外的噼啪爆竹声,想到这个年关,宫里除了昨晚那场告别的烟火,竟然连爆竹都不曾响过一声,偌大的皇宫死寂得像座雪窟,哪有什么年味可言。   “我们放些爆竹,怎么样?”   “好啊。”   “团圆饭我们还没吃,得补。”   “都依你。”   “十五咱们再去宫外看灯?”   “自然都好。”   “到了秋日,我还要替你做生日。”   “岫岫打算送朕什么礼物?”   “这是秘密,还不能告诉你。”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