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序》作者:芮德   简介:   蛇蝎美人/毒舌/上位攻X身娇体弱/高智/破案受   陆英,陆青琅X苏及,苏檀之   苏及虽有断案之才,却是个惜命怕死的主儿,加上罪臣遗子的身份,他从不愿卷入官场纷争。   一次被大哥拉去刑部江湖救急,本打算顶包断案,却不想被安南候陆英抓住把柄,趁机威胁,从此对陆英只能鞍前马后、唯命是从。   传闻陆英睚眦必报,凡挡了他坐上国舅之位的人,皆成了阶下囚。他本当苏及是个趁手工具,谁知这工具用到最后竟舍不得了,不如骗进家门?   群党之争,内廷扯皮,鞑靼虎视眈眈......南明王朝已走向末路,该如何力挽狂澜。   古代破案,朝堂权谋。   标签:古风、宫廷、正剧、权谋、悬疑推理、群像 第1章 三司   南明二十一年,谷雨刚过,天气转热。   簪花巷一处普通的宅院内,苏及正凝神在一张四扇围屏上作画。   画作已过大半,可见仕女粉面朱唇,身姿翩然,垂眼间皆是万千风情。   “二公子!二公子可在里面?!”一道中气十足的呼喊声从大门口直直撞进屋内。   是苏府的下人,福木。   苏及勾勒裙襦的笔并未停顿,眼神也未挪动半分,直至福木左脚绊右脚踏进屋内,他方才作完最后一笔直起腰来。   画中四位仕女穿着羽纱薄衫,丰腴的躯体若隐若现,起舞间罗裙角无风而动,几乎要从画中活过来。   苏及顾自欣赏了会儿,对成品还算满意——起码能让东街马员外从他这儿再订些东西。   福木一脑门子汗水来不及擦,苦着脸道:“二公子,您先别欣赏了,快随我去刑部衙门吧!”   苏及这才转过脸来,唇角还未来得及落下,问:“大案?”   “大!特别大!”福木咽着口水,忙不迭点头,“大公子让你速速随我去!”   苏及只好叫来珙桐,吩咐他将屏风放到廊下晾一晾,便随着福木往外走。   福木在前面带路,行至大门口,偶然一回头,咬咬牙又停下脚步:“二公子……您要不换身外衫?”   苏及低头打量自己,他本穿了一身素色袍子,现在胸口和袖边都沾了各色染料,有些滑稽,想来是画仕女图时沾上的,他摆摆手:“无妨,大哥正着急,何况去了衙门也得换。”   福木只好点点头,两人便继续往外走。   苏及作画的院子离刑部衙门不远,穿过两条街,就远远看见苏鸿在司部衙门口张望。   苏鸿身材肥胖,脸圆肚子也圆,腰间的笏头带险些系不上,伸着脖子向外张望的模样像极了东市兜售的大鹅。   见到心心念念的来人,苏鸿方才收回脖颈子,他忙拉着苏及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念叨着:“赶得上赶得上……”   苏及被扯着袖子往前走,也不问缘由,只问:“大哥,你吃饭了吗?”   听到吃饭,苏鸿的脸又垮了一分,甚是委屈地摇了摇头。   苏及微微皱眉:“正午都过了,你们那王大人又在作什么妖?”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浸了油的纸包。   苏鸿一瞧就知道是二麻子家的烧饼,刚才还愁苦的脸上变得欣喜:“还是檀之好,还记得帮我带烧饼!”   “你先去后院吃吧,我自己换了衣服过去就是了。”这刑部他来过无数次,闭着眼也知道路。   换上衙役的衣服,苏及穿过侧厅,熟门熟路地进到会审的正厅。   此时会审还没开始,堂上堂下站着、坐着都是人,哄闹不止,倒是没人注意到他这个填补空位的衙役。   来的路上,福木已将案子的大概情况透露给他——谋杀案。   这年头杀人的案子并不稀奇,但新科状元杀人就不同了,往小了说会影响今年科举试子们的排名,往大了说会让百姓质疑朝廷选拔官员的标准。   虽博学多才,却败德辱行,那可是万万不行的。   也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现在这案子连街口纳鞋垫的瞎婆子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也不论真假。   且这流言蜚语越传越邪乎,更甚着说新科状元是绿毛老虎精,每月夜圆之夜要喝人血吃人肉……   说书先生哪能放过这么个好机会,短短一天,城内各大茶馆的客量翻了不止一倍!   在西苑问道多月的圣上也被惊动了,特地命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会审,要将案子审个明明白白。   前夜死者被发现在东木头巷最深处,听说是被人割喉毙命,一早被人发现时血流了一地,早已死透。   死者叫刘庸,是名琴师,去年入京,给一家戏班配乐谋生。   这人本跟新科状元胡桑八竿子打不着,却因为胡桑的夫人而有了联系。   据说两人青梅竹马,少时心意相通,却阴差阳错未能修成正果,一别多年。   一日刘庸跟着戏班去胡府唱戏,竟遇到多年不见的老相好,两人一眼便勾得旧情复燃……事后胡夫人时常借着听戏的由头,将人明目张胆地叫进府里私会。   这事没多久便被胡桑发现,胡桑性格直爽,当即朝胡夫人发了一通火,又命人将刘庸打了一顿扔出府去。   刘庸也是个痴情人,事后并未罢休,养好伤后竟又登门造访,在胡府门前扬言要求娶状元夫人。   这下街坊邻居都知道胡府出了这等事,胡桑丢了颜面,气得七窍生烟,当即取了墙上的挂剑要砍了这个厚颜无耻之人!   下人们怕闹出命案,赶紧拦下……一时间闹得鸡飞狗跳。   苏及听到此处忍不住啧啧两声:这么精彩,难怪街口瞎婆子都知道。   最后这事也不知道怎么解决的,只是刘庸没再勇闯胡府,老老实实回到戏班拉起了琴,这场闹剧总算消停下来。   现在刘庸死了,他生前人情关系简单,跟胡桑嫌隙最大,新科状元胡桑自然而然成了最有杀人动机的人。   半柱香后,堂上安静下来,会审开始了。   堂上正中坐了个穿官服的瘦小官员,乃刑部尚书王佐谋,坐在其左侧的人也穿了官服,似乎是大理寺的人,只有右侧的位置还空着。   堂下正中只有一人,虽然跪着,但神态倨傲,没有一分畏惧,想来这人就是被头戴带绿帽的新科状元胡桑了。   王佐谋清了清嗓,拍下惊堂木,道:“嫌犯胡桑,想来你也知道为什么会在此处,本官问你,刘庸之死可跟你有关?”   胡桑挺直背,扬了扬下巴:“跟我没什么关系,虽然他死有余辜。”   王佐谋倒是听过此人的比石头还硬的脾气:“你说没关系,那死者身上的棍伤怎么来的?有人看见是你家下人带着器具将人打出来的。”   胡桑冷哼了一声,道:“王大人也应该有所耳闻,这刘庸纠缠我家夫人,甚至多次闯进我府中!我朝法律言明私闯他人府宅者,杖八十,主家杀之无罪,想来我打他一顿也不算过分吧,更何况这也不能说明人是我杀的。”   苏及扶着杀威棒,心想,这新科状元肚子里还是有些东西,不但通晓四书五经,连我朝刑律也信手拈来。   王佐谋被胡桑的态度搞得气恼,抚了把短须正要喝令,余光一瞟,被堂外什么人惊了一把,“唰”地站起来,伸了半截身子探出桌外:“陆陆陆同知!你怎么来了?!”   苏及和众人顺着王佐谋的目光看去,见堂外不远处站了一人。   此人身着云纹墨袍,胯间挂了佩刀,抱胸而立,一双凤眼向上微挑,悠然闲适,似乎已将堂上堂下看尽。   这人来得无声无息,不知在此处看了多久,连离得最近的苏及也未察觉。   那人缓缓开口:“都察院的李大人染了风寒,圣上命我代了李大人来旁听案子,军中有事耽误了,这才来得晚些。”   “不碍事不碍事!案子才刚开始,陆同知就坐李大人的位置吧!”堂上两位大人早已站了起来,王佐谋语气竟极为恭敬。   那陆大人也不推辞,三两步穿过众人,走到位置上坐下。   这一打岔后,苏及及堂中众人还是没搞清这陆同知是谁,王佐谋轻咳一声,说了句“那继续吧”,众人只好又把注意力放回胡桑身上。   堂前审问进展说顺畅也不顺畅,凡王佐谋询问,胡桑皆作答,但就是态度鲁直,让王佐谋有些头疼。   但王佐谋也留了心眼,若是往后当真同朝为官,少不得要和胡桑打照面,他可不想得罪。   新科状元大多先任翰林院修撰,再入内阁,可以说是前途无量。   苏及就看了会儿,心道胡桑这敢于直谏的性格倒是适合入内阁,只是少不得要得罪些人,再栽几个跟斗。   会审一审就是一个时辰,苏及有些吃不消,他将杀威棒右手换到左手,须臾又左手换回右手,连着几日作画,手腕处的旧疾有复发的迹象。   “.......嫌犯胡桑,既然你说人不是你杀的,那刘庸死的那晚你在哪里?”王大人也问得有些疲了,叫人给他又沏了壶浓茶。   “我在荷花楼吃酒,醉了就睡在那儿了。”   王佐谋表情一喜,觉得总算抓到了一丝把柄:“刘庸就死在东木头巷,那位置离荷花楼不过一墙之隔!”   胡桑并未被他绕进去:“那也不能证明人是我杀的,我那日一醉到天亮,连房门都没出过,哪有功夫去杀什么人。”   “那谁能证明你没出过房门?”   胡桑一愣,想说什么又止住。   王佐谋是到底在刑部任职多年,胡桑的表情没能瞒过他的眼,他道:“嫌犯胡桑,你既熟知律法,就该知道杀人者,当斩首弃市,你若没人能证明,本官判下罪来可就没后悔之地了!”   胡桑犹豫半晌,道:“……是江大人,那日江大人一直同我一起吃酒,可为我证明。”   “......”王佐谋看着堂下不确定道,“内阁次辅江离江大人?”   胡桑点头:“我本不愿将江大人扯进这些麻烦中。”   听了这话,王佐谋看看左侧,何大人正低着头,花白胡须垂在胸口睡着了般,也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又看看右侧,陆英到是看过来,却一副“你看我作甚”的表情。   “.......”   王佐谋默了默,都到了这一步,他只好叫来两名衙役,一人去江府请人,一人带些人手去荷花楼求证。   等待的时间里,会审只好先暂停下来。   王佐某肚子里却千回百转:这案子真是个烫手山芋啊!新科状元也就罢了,反正还没任职,可怎么还把江离给扯进来了??   王佐某掏出怀中汗巾抹了把,忍不住问朝胡桑打听:“你和江大人是什么关系?”   胡桑还未作答,一直观戏的陆同知开了口:“王大人这就不知了,胡桑和江大人都拜在柳太傅门下,早就听说其门下学生们关系密切,情同手足,今日见来倒是不假。”   “原来还有这层关系!”王佐某了然。   虽然暂停了会审,但衙役不能退场,苏及等得有些瞌睡,一阵穿堂风从堂外吹进来,他打了个颤,嗓子也开始发痒,忍不住咳嗽几声,想来是前几日下雨着了凉还没好。   正抬起头却与堂上一道视线撞了个正着,正是王佐谋口中的陆同知。   那人眉眼间夹着高高在上的清冷,寒泉一样,苏及后背发冷,那穿堂风似乎正往他后脑勺吹个不停。   他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视线落到院中的青瓦檐上,等了会儿又不经意将目光落回堂中,那人已经移了视线,他这才松了口气。   ...... 第2章 蛇蝎美人   没过一会儿,离开的一名衙役带了人回来,那人进了堂,笑着朝堂上拱了拱手:“王大人、何大人,哟,陆同知也在!”   陆英轻点了下巴算作回应,王佐谋不敢得罪人,叫人给江离搬了张凳子在一旁,江离也不推辞,施施然坐下,甚至还喝了口茶,好似这里不是衙门,而是哪家酒楼。   王佐谋拿起桌上的惊堂木,想了想又放下,只将手往桌上轻拍一下,声音也就他自己能听见:“咳……江大人,刘庸的案子想来你也听说了,嫌犯胡桑说前日他跟你一同在荷花楼吃酒,醉酒后又夜宿在酒楼,可有此事?”   江离道:“确实有此事,那天确实喝多了,我们清晨酒醒才离开。”   王佐谋:“江大人,是这样的,荷花楼正好对着东木头巷中段,而刘庸就死在东木头巷最里头,你看时间、地点也正好凑了巧不是。”   江离笑容不变,认同道:“那确实是凑巧了。”   “……”   王佐谋正要往下说,一名书令史凑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王佐谋听后皱了皱眉,神色凝重起来,他抬眼看向堂下两人:“那日你二人可是宿在二楼雅字间?”   “正是。”   “这就巧了,刑部派去的人在那雅字间窗边发现两道鞋印子.......可是你二人的?”   这话一出,空气凝结半分。   何大人总算从瞌睡中醒来,陆英也收起了看戏的神情。   陡然的安静让苏及瞌睡也醒了不少。   这醉酒的人可不会正门不走却踩着二楼窗户出去.......   胡桑满脸疑惑,却听旁边一人道:“是我的。”   江离毫无惊慌之色:“那晚胡桑已经喝醉,我也准备就寝,却见窗外有道黑影飞过,一时好奇便追出去看了看。”   王佐谋:“可有看见什么?”   江离:“天太黑,没看清,兴许是野猫吧。”   “……”   王佐谋嘴角抽了抽,这野猫能蹿上二楼是长了翅膀不成??   这下不但是胡桑没洗脱嫌疑,杀人的疑犯又多了一人,还是炙手可热的次辅大人。   胡桑嫌疑太大,窗上的鞋印子又直指江离,二人既有动机又有翻窗疑点,若找不出别的证据两人被定罪只是时间问题.......   堂上气氛沉沉,众人各怀心思。   王佐谋一张脸变了又变,却没有一丝寻到新线索的喜悦,眼下可不只是断案那么简单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快到酉时了,天色也不早了,案子明日再审吧……就委屈江大人和胡桑‘留’在司部过一夜了。”   ……   会审结束,苏及溜回侧厅,见苏鸿正等他:“大哥。”   苏鸿迎上来:“檀之,可有眉目了?”   “还没。”   苏鸿是苏及大哥,任刑部侍郎,为人老实憨厚,酷爱品尝美食,却不是个查案断案的料,入刑部还是早年他母亲娘家托人打点捐纳所得。   他如今在刑部混得不算差,也闯出些名号,深受王佐谋赏识,可旁人却不知这些年破获的那几个大案全是他弟弟苏及的功劳,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他不擅断案,干得十足的苦闷惆怅,每日上衙门比饿他一天肚子还难受!   苏及见苏鸿脸上愁云惨淡,心知他今日又被王佐谋折腾得不轻。   这王佐谋就是个老狐狸,断不出案子就爱折磨几个下属,美其名曰是鞭策,鞭策的方式无非就是罚抄律法或是留人在司部不让回家。   而苏鸿是他“鞭策”的主要人选。   苏及叹了口气,道:“刘庸的尸体还在殓房吧?我去瞧瞧。”   苏鸿带着苏及行至途中,苏及突然想起什么,问:“大哥,今日坐在王佐某右侧的是何人?看气势怪吓人的。”   苏鸿:“那是陆英,皇后的幺弟,袭了安南侯的爵位,又任左军都督府都督同知。”   “他与皇后一母同胞,容貌肖似,性子却天差地别,听说城府极深,睚眦必报,是个……那词叫什么来着?”   “蛇蝎美人。”   “啊对!王大人就是这么说的.......这人咱们得躲着点。”   苏及点头应下,看起来确实不好惹。   ……   苏鸿将苏及带到殓房门口,他道:“檀之,我今日还未来得及吃饭,饿得慌,就不进去了,我去找点吃的,过会儿来接你。”   苏及见他脸色蜡黄,想来除了那张烧饼就再未进食,催他道:“那你快去,我晓得怎么做。”   苏鸿走后,苏独自进了殓房。   房内停了几具还未下葬的尸体,皆用白布盖着,只是天气不如前几日凉爽,屋内飘散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尸臭。   桌上的油灯照得不甚明亮,苏及在屋内找了会儿,总算循着牌子找到了刘庸。   刘庸的尸体已被仵作验过一遍了,但似乎并未发现什么疑点。   苏及掀开白布,凑近了些,细细研究起死者脖上的伤口。   这刀伤极深,确实是一击毙命,除此之外,上颚还有些擦痕,想来凶手是先从背后用手肘勒住死者,再一刀割破喉咙。   如此麻利的杀人手法,胡桑和江离那样的文弱书生能做得到?难不成隐藏了身手?   突然,门外响起一阵细微动静。   苏及来不及多想,转身藏进一旁陈列器具的木架后。   门应声而开。   随后脚步声在房内响起,沉稳有力,不急不缓。   苏及断定来人不是苏鸿,也不是仵作,他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只听得那人在房内绕了一圈,最后似乎停在了刘庸的尸体旁。   苏及微微侧过身子,透过器具间的间隙,模糊间只见那人一身墨色,正背对着他弯腰查看尸体。   这人身影有些眼熟……   可还未想起在何处见过,就听那人道:“出来吧。”   听此声音,苏及才忆起,这不正是安南候兼左军都督府都督同知,陆英。   屋内没有其他活人,苏及只好悻悻走出木架,朝人拱了拱手:“陆大人。”   他十分后悔今日出门没看黄历,苏鸿方才还嘱咐他要躲着此人……   陆英面色冷淡,半垂着眸子看人:“你在这儿干什么?”   苏及瞥了眼还未换下的外衫,恭敬道:“回大人,小的是司部的衙役,奉王大人的命令前来查看死者刘庸。”   “躲在木架后看?”   “呃......小的以为是哪个贼人,所以想躲在暗处等人显身再抓住,只是没想到这,呃,是陆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你叫什么?”   “小的叫王阳。”   “……”   半晌没听见陆英开口,苏及忍不住抬起头,正撞上对方的目光,那双凤眼正似笑非笑。   苏及心中一紧,忙又低头道:“小的已经察看完,就先走一步。”   正要抬脚欲走,却见陆英抚弄着腰间刀柄:“没想到苏府二公子还有这种扮作他人的癖好,不知苏大公子可知此事?”   “!”   苏及只觉得汗毛乍起:“此事跟我大哥无关!是我好奇,想瞧瞧刘庸之死的真相。”   “可瞧出什么?”   苏及心中千回百转,这事已经被撞破,若再做隐瞒怕是要惹怒这尊大佛。   “……这案子确实有可疑之处,刘庸之死许是他人所为。”   “哦?说来听听。”   苏及犹豫半晌,却不敢贸然给出结果:“此事还需求证,我不可妄下论断。”   陆英目光在他身上探究了几个来回,对方虽未有动作,可让苏及觉得身体已被其腰间那把刀捣了个血淋淋。   他浑身紧绷,后背冷汗往外冒,险些要撑不住。   “那就等你求证。”末了,陆英竟未咄咄逼人。   这就完了?   苏及汗水流了一半,有些愣怔。   陆英转身欲走,见他这模样又敲了敲刀壳:“你在想我是何时发现的?”   “……大人聪慧过人,什么也瞒不过大人的眼睛。”这马屁听起来毫不走心。   “堂上。刑部衙役大多身强体壮,而你,”陆英目光在苏及身上睃巡一圈,“身体孱弱,连呼吸都比堂上人慢几分,那杀威棒在你手里重若千金,我想刑部即便塞人也不该随意至此。”   左军都督府都督的人皆出身行伍,实在不像刑部那帮人好糊弄。   “......”难怪在堂上时苏及总觉得后背发冷。   他只试探道:“那我大哥他……”   “你若能将这案子破了,此事我自当不知。”   苏及一颗心落回肚子里,连忙拱手道谢:“谢过陆大人!”   ……   等陆英走后,苏及缓了口气,走出殓房,正碰上填饱肚子来接他的苏鸿。   苏鸿见他面色苍白,忙拉过他问:“这是怎么了?怎么浑身湿透?”   刚才在屋中不觉得,现在被廊下夜风一吹,苏及只觉浑身虚脱似的无力。   他晃了晃身,差点倒下,好在苏鸿扶住他。   “兴许是前几日风寒还没好……先扶我回去吧。”   苏鸿着急了,也管不得其他,连忙将苏及扶到背上,驮着他急急往外走。   此时已近亥时,外街的摊贩铺子大多打了烊,只剩店门上一两盏灯笼迎风晃动,墙上鬼影绰绰。   苏鸿因嘴馋身材胖于常人,驮着人走得十分缓慢,自己也累得虚汗直流,眼下既担心又自责:“都怪我……若是我争气些,能破这些案子,也不至于让你病中还要为我操劳……”   “这不关你的事,我这残破身子你也不是不知,”苏及趴在他大哥的背上,勉力撑着神志,“……何况若不是父亲和你救了我,又待我如家人,我早就不知道成了哪里的孤魂野鬼……”   两人走了一半,幸好碰上出来寻人的福木和珙桐。   二人吓了一跳,赶紧手忙脚乱将昏睡过去的苏及抬回家。   …… 第3章 什么样的主人有什么样的马   第二日。   刑部衙门,三司会审继续。   王佐谋连灌了两杯降火茶,要不是旁边坐着陆英,他都想不顾形象地抓扯头发。   今早圣上下了口谕,定下三天破案的军令状。   可是三日哪够啊!   他偷瞄左右二位,何大人已过古稀,下月就要告老还乡,陆英是皇后的胞弟,身份尊贵……左右官纱不保的只有他一人。   思及此处,王大人又狠狠灌了杯茶。   陆英倒是不知道王佐谋心里的弯弯绕绕,他目光在堂下扫了一圈,西北角的位置已经被别的衙役补上,手里的杀威棒不似苏及那样摇摇晃晃握不住。   堂下的胡桑和江离不像昨日那样意气风发,就算王佐谋优待,狱中的环境比家中还是差得远。   今日和昨日没什么区别,案子毫无进展,胡森和江离概不认账,可偏偏拿不出证据。   王佐谋忍不住摇头叹息。   三日后不但胡森和江离,连带着他整个刑部都得遭殃!   胡桑兴许也知道事情严重性,他脾气急,梗着脖子为自己辩解,一张嘴引经据典、气概山河……可这里不是考场,说这些有何用。   所有人听得打瞌睡,场面十分愁云惨淡。   这时,陆英注意到一仆役打扮的男子从外面匆匆跑来。   他偷偷将一折信纸交到堂下侧厅候命的苏鸿手里,只见苏鸿打开看了一眼,面露惊喜,连忙往堂上走来,附在王佐谋耳边说了些什么。   王佐谋听了先是讶然,低声问了句:“可确认过?”   苏鸿点头。   于是他挥手让人下去,清了清嗓,挺起胸膛道:“这案子本官有了新发现,刑部验过刘庸伤势,上颚处有勒伤,可以推断死者是被人从后方勒住割喉而死。死者伤口偏右,整条刀口利落,且右重左轻,说明凶手是从右往左割喉杀人,可得凶手是左手持刀杀人。”   “然,经过对胡府和江府下人的多方询问,胡桑和江大人都惯用右手,此案凶手说不定另有其人.......当然,也不排除二位隐瞒用左手的情形。”   王佐谋一番言辞说完想起什么,又侧头找补地征询:“陆大人觉得如何?”   陆英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已经走回侧厅的苏鸿,方才道:“若真是这样,那凶手确有可能另有其人,甚至,还试图嫁祸在两位朝廷命官的身上,江大人那夜所见的黑影说不定就是杀人者故意引其入局。”   王佐谋觉得有道理,连连点头如捣蒜。   “谁要陷害我?”   堂下胡桑听了皱起眉来,他昨夜睡在狱中,褥垫潮湿僵硬令人浑身不适,一腔火气没处发泄。   江离脸上倒是不显气愤,也没有意外,反而笑眯眯道:“还是陆大人明理,只望三位大人早日找到凶手,还本官和胡大人一个清白。”   王佐谋点头应下。   只是.......这真正的凶手是何人?又在何处?   全都城左撇子成百上千,光凭这一线索,如何找得到人?   漫漫长路才踏出一步,而军令状过了今日就剩两日.......   王佐谋愁得连晚饭也吃不下。   他吃不下,手下的人也没得吃,他叫来下边侍郎、郎中、主事官等人围桌而坐,每人面前搁了一碗浓茶:“大家集思广益,定能想出个办法来。”   可怜一众下属在桌前拘谨不安,不但不能回家,还得陪着饿肚子。   王佐谋扫了一圈,朝着苏鸿夸奖道:“文光,今日你干得不错。”   苏鸿摸着肚子:“谢大人夸奖。”   “你可还有什么见解?”   苏鸿吞吞吐吐:“……没,没有了。”   王佐谋打了个呵欠,饮下半杯浓茶:“那好,其他人先回去吧,我跟文光再探讨探讨。”   苏鸿:“......”   “这.......”一新入职的下属想要为苏鸿鸣不平,却被另一人拉住。   没一会儿,人都走光了,只剩下王佐谋和苏鸿。   王佐谋倒是老神在在,一言不发,可怜苏鸿缩着脖子鹌鹑似的,又饿又委屈,却什么都不敢说。   ……   苏及在府里养了一天,又喝了药,总算能下床。   下人珙桐见此端了碗粥来,苏及就着小菜喝了几口,问:“大哥回来了吗?”   珙桐摇头:“又被王大人留在司部衙门了,听说是因为什么三日军令状……这个时辰了,大公子估计已经饿得头昏眼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这案子不结就结束不了。”苏及皱起眉,放下碗,“我要出府一趟,帮我取件外衣来。”   珙桐连忙拦着:“公子,你的病刚才好点!”   “刘庸的住处兴许还能找到些线索,如果不能在三日内将案子破了,连带着大哥也得遭殃,到时候就不是少吃一顿饭那么简单了。”   “啊!这么严重!”   苏及咽下喉间痒意,顾自取了外衣:“你以为我这一年到头在刑部进进出出王佐谋能不知?不过因为我破案于他有利罢了,他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他拿着大哥向我施压,无非是让我三日内破案。”   珙桐见苏脸色苍白,还有些犹豫:“可你的身子——”   苏及打断他:“去叫马车吧,早些让大哥回家。”   ……   刘庸的住处在城外,珙桐赶了马车带出城。   到了地方,珙桐在外牵马等候,苏及一人往房舍去。   篱笆做的门栏并未上锁,想来是官府的人来过一趟。   苏及走近院内,发现房屋的门也微敞开,这才隐约觉出些不对。   正想着,就见房内出来一人。   竟是陆英。   两人打了个照面,皆是一愣,还是陆英先开口:“苏二公子?这是来查案?”   苏及觉得这话问得多余,但表面还是恭敬道:“三日之期紧迫,这才想着从刘庸入手,何况……我还答应了陆大人。”   陆英挑了眉,他侧了侧身让路:“那就劳烦苏二公子了。”   苏及边走边问:“陆大人来得早些,想来都探过一番了,可有发现什么线索?”   “我对探案之事并不擅长。”   那就是没有。   苏及不再问什么,抬脚往屋内走。   刘庸的屋舍并不大,他做琴师的工钱并不多,似乎也没有打理房屋的情调,以至于看起来有些破旧简陋。   房内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唯有一把七弦琴竖立在床头最显眼的位置,刘庸定是将其当成宝贝。   苏及在房内转圈搜索,陆英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闲适得就像散步。   似乎对案子既上心又不上心。   苏及不敢多问什么,只好不去理会,集中心思在案子上。   房子就这么大,摆置的也都是寻常之物,会有什么线索呢.......   突的,墙角的一把带泥锄头吸引了苏及的目光。   见他蹲下察看,陆英问道:“有发现?”   “我验尸时查看刘庸的双手,指尖虽有茧,但手指纤细,不像个惯做农活的人。”   “进来时我见屋外也无耕地,那这锄头是干什么用的?”苏及蹙眉想着什么,伸手碰了碰锄头上泥巴,更加疑惑道,“这泥尚且湿润,应该刚用过不久才对……”   倏的,他站起来,提着锄头往外走。   屋舍被篱笆围着,中间是空地,苏及绕着屋舍转圈,边走边朝地上看。   走了大半圈,突然在一处墙角停下,他望了望不远处一块空地,又低头看脚下:“此处泥土较别处蓬松,也无花草苔藓附着,像是刚填上去不久……”   说着,苏及举起锄头朝那处挖去,挖了没两下又停下,病还未好全,出门前又只喝了几口白粥,没什么力气。   正想歇歇再挖,锄头却被人拿了过去。   陆英轻而易举地抬起锄头:“还是我来吧……苏二公子虚成这样,等挖开,天也该亮了。”   “……”   苏及默了片刻,也不推迟:“那就有劳陆大人了。”   陆英虽然身份尊贵,但不似那些达官显贵般身娇体贵、四体不勤,方寸泥地很快被他挖开。   “好了。”   不出苏及所料,约三尺之下果然埋得有东西。   一个陶罐被陆英提了出来。   陶罐并不起眼,由岩土烧制而成,是寻常普通人家装油盐酱醋用的,上面却用蜜蜡封住了。   陆英想也不想打开来。   只见里面放了一张房契,几粒碎银和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这应该是刘庸的全部身家了。   苏及看去,房契是城内东边的一处小院,上面的卖方赫然写着胡桑的名字和出卖日期。   苏及道:“想来胡府是通过这个将刘庸给打发了。”   还以为刘庸当真是个痴情种,现在看来不过是惦记上了胡府的钱财,想借着状元夫人的由头从中大捞一笔,这才不要命地在胡府门外要求取胡夫人。   可惜刘庸运气太差,好不容易敲上一大笔,还没来得及花就丧了命。   陆英拿起那张银票:“胡桑倒是大方。”   苏及接过银票研究:“这银票……似乎不对。”   陆英看过来,苏及解释道:“朝廷为了防止民间私造纸币,时常更换银票版型,你看,这纸面呈青灰色,是混入了桑皮纸,工艺复杂,难以仿制……我记得这一版刚流通没多久。”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了一个猜测。   陆英:“既然流通范围不广,那查起来也不难,派些人将城内的钱庄盘查一遍,能存下五百两的人掌柜不会没有印象。”   苏及点头,这应该是眼下最快的方法了。   两人又把屋舍搜索了一圈,见没什么可查的,方才作罢,收起一应证物准备离开。   苏及刚要踏出门口,只听一旁陆英问:“苏二公子既有探案的本领,为何不入大理寺?”   苏及神情一顿,又很快恢复如常:“陆大人高看了,我只是一介草民,哪有那本事。”   陆英听了只是一笑,当先踏过门槛出去了。   “....”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篱笆墙,珙桐牵着马车走过来,似乎没料到屋舍内还有他人,有些惊讶看了陆英一眼,道:“公子,结束了?”   苏及点头,又侧身朝一旁陆英作了礼:“陆大人,天色不早,那我们就此别过。”   陆英没回应,他吹了一声口哨,哨声在夜色中格外响亮。   须臾,一匹健硕的马匹从远处奔踏而来,由远及近,在陆英面前停下。   此马四肢健硕,通体乌黑,威风凛凛,月色下,棕色的眼瞳竟带着股不属于动物的睥睨。   苏及心道:真是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马。   陆英翻身上马,居高临下扫过还愣在原地的主仆二人:“这个时间城外多匪徒作乱,我送你们进城吧。”   说罢骑着马自顾自往前走。   “不——”   苏及咽下话,一边钻进马车一边又想:真是有什么样的马就有什么样的主人!   ....... 第4章 两清   翌日。   苏鸿终于早早下值回府,他一改前几日的愁容,面色松快,还一连吃了三碗饭。   苏及怕他噎着,给他盛了碗汤,问:“凶手找到了?”   苏鸿抚着鼓起的肚子,打了个嗝:“那陆大人果然手段了得,他带人连夜盘查了城内所有的钱庄,这银票统共兑出去十三张,其中五百两的仅有五张,又对着荆州钱庄掌柜的证词,总算锁定了人,那疑犯竟是首辅大人的门客。”   “内阁首辅张沅?”苏及不由锁了眉“这么说是内阁首辅要嫁祸状元和次辅?”   苏鸿点点头,瞥见桌上还剩了两块马蹄糕,觉得肚子似乎还能塞下些东西。   苏鸿:“王大人说首辅张大人和次辅江大人一直不和,争斗多年,不太好办……案子明日就能结,但我看王大人还是唉声叹气,也不知是为何。”   杀人案背后是党争,牵连到诸多势力,王佐谋这个官场老泥鳅不愁才怪。   苏及见盘中已空,让人熬了山楂水,以免苏鸿晚上吃多了积食。   隔日一早,苏及跟着苏鸿一同去了刑部。   今日是最后一日,案子就该结了,可他总觉得有什么放心不下。   苏及换了衙役服还站在原先的位置上,陆英从旁经过,他本想拱手作礼,可对方未曾看他一眼。   “……”   苏及只好抬手摸摸鼻子。   这也说得过去,他一小小衙役怎能识得都督同知?   会审开始,王佐谋命人将嫌犯带了上来。   胡桑和江离已被释放,却仍留下来从旁观看。   王佐谋连着好几日心惊胆战,现在案子即将告破,好似回光返照般神清气爽:“嫌犯陈寻,你五日前可是在荆州钱庄存过五百两银子?你和那刘庸是什么关系?”   陈寻就是首辅那门客,他虽跪在地上,但从身形来看明显是个武人,只听他道:“回大人,草民确实存过五百两银子,也换了银票,只是前几日不慎被偷了。”   王佐谋心中哼笑一声:“哦?可是被刘庸给盗了?”   “这我不知。”   王佐谋又问:“刘庸可是你杀的?”   “我与他素不相识怎会杀他。”   王佐谋眯了眯眼:“经刑部鉴定,杀害刘庸的人擅用左手,那你擅左手还是右手?”   陈寻闭口不答。   突的,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掷向堂下,速度之快,直朝陈寻的面门而去。   “!”   王佐谋眼尖地发现那是他的宝贝惊堂木!   那块硬木有棱有角,扔的人未保留丝毫力气,若被掷中,少不得要血流如注.......   堂内众人惊异地朝掷木之人看去,只见陆英气定神闲:“这不就清楚了。”   人情急之下的反应总是最真实的,陈寻也不例外。   众人这才注意到陈寻不但接下了那块木头,还是用的左手。   “……”   只有王大人半截胡子动了动,对着陆英敢怒不敢言,叫人把他的惊堂木给拿回来。   事已至此,陈寻也不再狡辩,他道:“人确实是我杀的。”   王佐谋:“你为何杀他?”   陈寻神色莫辨,环视了一圈堂上之人,最后落在江离身上,末了他收回视线道:“我刚说了,我的银票被盗,后来发现是刘庸所为,我叫他归还他却不愿,我一气之下就杀了他。”   这个说法倒是成立。   可苏及知道陈寻在撒谎。   刘庸半夜去往陋巷,定与相见之人熟识,也不想他人发现,那就不可能如陈寻所说。   想来刘庸和陈寻有些交易,这交易与谁相关,大家都心里都有了底,却无人敢挑破这层窗户纸。   陆英依然一副事不关己的看戏神情,何大人又开始打瞌睡,江离依旧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只有可怜的王大人一脸生无可恋。   他得破案子,但又不能真把案子破了,既得给江离一个交待,又怕得罪了首辅——这就不该是他刑部能解决的事!   思及此处,老泥鳅王佐谋有了主意,他终于又拍了把失而复得的惊堂木,高声道:“先把人押下去,我将这事报给圣上,由圣上定夺,其他人就都放了!”   案子审完,苏及换了外衫准备离开,却在衙门外碰上陆英和江离,两人似乎熟识,正说着什么。   苏及脚步一顿,只得从侧门出了司部。   隔天,苏及又听说那门客在狱中自尽了。   王佐谋反而松了口气,他的折子还未来得及报上去,赶忙以嫌犯畏罪自杀结了案。   这案子结得匆忙,疑点颇多,但没人敢置喙。   不管是首辅张沅还是次辅江离,都不是他一个刑部尚书惹得起的。   他将还未递出的折子又改了改,呈了上去,这件事就这样揭过了。   事后首辅张沅在圣上那儿落了个治下不严、罚一月俸禄这样不痛不痒的处罚……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   这日,簪花巷的小院内,苏及正在作画。   马员外的母亲下月七十大寿,花重金在他这儿订了副松鹤图。   一只丹顶鹤站立于苍松之上,巍然挺拔,意味着松鹤延年、富贵长寿.......   苏及沉浸于画中,向下的视线瞥见门外立了二人,其中一人踩着白鹿皮靴,一袭墨绿色锦缎长袍,腰间的刀还是那把刀。   不是陆英还能是谁。   苏及常常作起画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知道这两人在门外看了多久。   他放下笔,朝人招呼,又唤来珙桐沏茶。   陆英端坐在柳木制的圈椅上,手里端着茶杯,细细品着,不急不缓,气度清贵之极,就是与他这陋室格格不入。   “……”   苏及看了半晌,这茶不就是外街十文钱一两的白茶,也不知道能品出个什么滋味来。   不知陆英是怎么找到他这处的,但来此处怕不只是品茶这么简单。   思及此处,苏及客套道:“不知陆大人光临寒舍是有何事?可是要买画?”   陆英总算放下茶杯道:“我来是想让二公子帮忙查一桩旧案。”   “……”   果然没好事。   “大人为何不让刑部或是大理寺查?”   “不方便。”   “……”   他看起来难道就很方便?   苏及没忍住抽了抽嘴角:“陆大人,上次只是碰巧,我并无那破案之才,何况你也看见了,我需得作画谋生,也不太方便。”   陆英似乎对这借口说辞不意外,悠悠道:“刑部的事,苏二公子似乎还欠我一个人情。”   苏及皱起眉来:“陆大人此前答应过我的,若破了此案,就当不知。”   “我只答应你不知夜入衙门殓房的事,并未答应其他……比如多次冒充刑部之人。”   “……”   世间竟有人将言而无信说得如此清奇,令苏及不得不佩服。   他思索半晌,最终做了个决定,抬头道:“那我和陆大人做个交易如何?”   陆英看着他,让他继续说下去。   苏及深吸口气:“大人帮我隐瞒,我亦帮大人隐瞒,如何?”   “帮我隐瞒?”   “刘庸之死。”   “哦?说来听听。”陆英来了兴趣。   “党争。朝中首辅张沅和次辅江离各属一派,争斗多年,水火不容。这新科状元乃是江离同门,上任后势必要打破平衡,我猜张沅原想借刘庸之死陷害胡桑,顺势拉江离下水,可是没想到却被你反将一军。”   陆英微讶,扬眉道:“为何是我?”   “一来,那夜在刘庸住处,前夜刚下过雨,而藏罐子的泥土却是新翻土,说明有人先一步找到此处,我猜是将旧银票换成了桑皮纸做的新银票,为的就是引导刑部缩小搜寻范围。”   “二来,掌柜的证词中说到兑票之人腰间带了一对双刀,但我后来得知那门客从不使刀,说明那掌柜作了假证,为的就是让门客暴露得更明显……据我所知,荆州钱庄是老安南候的产业。”   “三来,”苏及顿了顿道,“近年来储位争夺激烈,其中皇后所出皇七子和陶贵妃所出皇五子最受瞩目,人人都知首辅张沅近些日子与陶贵妃走得近,借着这次机会不但能打压张沅,又能笼络江离,不得不说是个一箭双雕的好事。”   说完,苏及直视陆英,带着鱼死网破的决绝。   陆英听明白了,平静道:“听起来我的嫌疑确实最大。”   苏及悬着的心脏落回原处,他放下心来,知道陆英不会将他杀人灭口,便迟疑道:“.....。那陆大人与我可算两清了?”   陆英不答,喝下最后一口茶,站起来向外走,只留下一句“这茶虽涩,却别有一番风味”的评价。   苏及等陆英离开,虚脱般瘫倒椅子上,他高声叫屋内的珙桐取一块方巾来。   跟陆英打交道,真是冷汗都得多出几回。   出了院门,一直跟在陆英身边的仓术不解问:“侯爷,银票和那掌柜之事与您并无关系,您为何不反驳?首辅大人那边也说不定也以为是您所为。”   “罢了,江离这次将嫁祸于我,往后总要让他还回来。”   陆英背手向外巷走,对仓术吩咐道:“彻查府上的人,江离那老狐狸能买通府上钱庄掌柜就能买通府内的其他人。”   …… 第5章 不翼而飞   这日,天上被人捅穿了洞,大雨滂沱。   苏及带着珙桐前往马员外府结钱,听说马员外对他的手艺大为满意,因为他那幅松鹤图让马老夫人芳心大悦,当即让人挂在卧室,事后日日都要观赏一遍。   但苏及知道,让老人家高兴的不是他那幅画,而是送画的人,马员外就是送块石头,马老夫人也能喜笑颜开,马老夫人要的只是儿子的心意。   两人撑着伞到了马府,马府管家倒是很客气,将人请到厅内:“这么大的雨苏公子怎的还自己跑一趟,您说一声我差人给您送过去就是了!”   苏及喝了口热茶,觉得寒气似乎从体内排了出去:“不妨事,我要去画院,正好路过。”   管家点头,唤了府中下人取来银两:“这是二十两,还有额外十两银子,苏公子的画哄得老夫人喜笑颜开,老爷也高兴,他特地嘱咐了,得多给您付些银子.......”   这额外的银两倒是苏及没想过的,他接过银两道谢,想着那醉仙楼的卤鹅苏鸿似乎馋了许久。   两人又聊了几句,苏及站起来准备离开,管家也跟着起来,将人送至大门口。   正说着话,两人被突然传来的喧闹声打断,朝大门望去,正见一妇人趴在台阶上,而几名家丁模样的人拦着她,那妇人大着肚子,一看就怀着孩子。   “老爷!老爷!别赶我们走!我是无辜了.......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吧!”那妇人面色苍白,声音在雨中格外凄厉。   管家面色不太好看,喝着下人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她给我拖走!”   说完,管家转头朝苏及尴尬道:“这是老爷纳的第九房夫人,出身青楼,才这么不知礼数。”   珙桐年纪小又好奇,忍不住凑探头问:“既然是九房太太,为何将人赶出府去?做了什么错事?难不成......是给马老爷戴了绿帽?!”   “……”   “……”   苏及没来得及阻止,只得干咳两声。   管家:“……倒也不是,前些日子王连芳王大监家中被盗,当值的人中就有这九夫人的亲兄长,那王大监一怒之下将看管的人都定了罪,死伤不知。”   管家向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这还不算完,听说王大监私下派了大批人马寻找,至今还未找到……老爷害怕这事会连累府里,这才出此下策,想着将九夫人赶出府,撇清关系……也算这九房倒霉。”   珙桐看着站在被拖拽老远的人,有些不忍心:“可这跟九房太太有何关系,她不过是个大门不出的妇人,想想也不可能跟她有关系。”   管家摇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这一打岔后,苏及跟管家道别,珙桐连忙撑着伞跟着他家公子。   两人没走多远,就碰上还在与下人拉扯的九夫人,她头发已经散乱,一身裙衫全是污泥,看起来格外凄惨。似乎注意到苏及两人,也知道两人是马府的客人,她竟奋力挣脱下人们的束缚,朝苏及奔来。   “扑通。”   九夫人重重跪在地上,一手护着肚子,一手用力抱住苏及双脚,嘶声乞求道:“公子,公子救救我!求求你跟老爷说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苏及却直直站着,没什么表情,也未言半个字,只是轻轻摇头拒绝。   九夫人失望极了,她松开苏及的脚,颓然跌坐在地,姣好的面容上滑落下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珙桐都有些看不过去:“公子,要不……”   “珙桐。”苏及阻止他。   这时下人又过来拖人,不知是不是已知没有回路,九夫人不再挣扎,任由人拖着走远……女人呜呜的哭声在雨声中渐渐听不真切。   雨水打得伞噼啪作响,地上水花飞溅,一切事物都蒙上了一层看不真切的灰迹,犹如苏及湿透的衣摆。   珙桐忍不住问道:“公子,那九夫人看着太可怜,还怀着孩子,我们为何不帮她?”   苏及收回目光道:“如何帮?人命如草芥,连马员外都救不了,我们又能如何?”   “可是——”   “何况你家公子也不是个到处行善举的人。”   “......”珙桐噎住,撅着嘴顾自生闷气。   两人顶着雨去了画院,苏及在画院待了一下午,外面雨也停了,他和珙桐往家走。   苏及路过家中正厅,听见厅中传来人声,他招来路过的福木:“家中来客了?”   福木:“是大公子的同僚,说是有事找大公子帮忙,来了好一会儿了。”   苏及心下疑惑,自从父亲过世家中少有人登门拜访,更何况登门来求人的。   厅中传来苏鸿洪亮的声音:“李兄放心,这事我自当尽力帮忙!”   “那就有劳苏兄了。”   两人又客套一番,那人总算离开。   苏及踏进厅内,苏鸿扬起笑脸:“檀之回来了?你来得正巧,正好我有个同仁有个疑案找我帮忙!”   苏及:“是刚才出去那人带来的?”   苏鸿点头:“那是刑部员外郎,同我一年入刑部,我今日休沐,他才找来家中。当年父亲去世,李兄还瞒着家里借了我不少银子……檀之你能不能帮帮他?”   苏及右眼皮突然跳了一下:“是什么案子?”   “说是朝中一个太监家里丢了贵重东西,找了十来天了,却一直没线索,他见我这几年能破些疑案,就来找我帮忙,只是他不知我那些案子都是你帮忙破的,嘿嘿……”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苏及心里咯噔一下:“他有说那太监是谁?”   苏鸿回忆了会儿:“我听李兄叫他王大监。”   “……”苏及扶额,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苏鸿见他表情不对,询问:“怎么了?这人檀之认识?”   苏及无奈道:“这可不是普通太监,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连芳。”   只怕王连芳的名头朝中无人不知,他借着司礼监掌印的身份,贪财受贿,广纳钱财,又作恶多端,被贪权之人攀附,被清流之人唾弃。   据说圣上年幼时他便服侍在侧,圣上继位后便让他做了司礼监掌印,此人自有一套溜须拍马的功夫,哄得圣上龙颜大悦。言官们讨伐王连芳多次,却都被圣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揭了过去。听说王连芳这些年越发猖狂,不但买卖官鬻爵,甚至强抢少男少女做妾。   苏鸿呆愣住:“那,那怎么办?我这就向李兄推了这案子去!”   说着苏鸿往外走,又被苏及拦住:“没用的,王连芳的案子怎会落不到他一介员外郎身上,想来不是他主动来找你,而是王佐谋指使。这次不接,王佐谋也有其他办法将这烫手山芋递到我们这儿来。”   何况苏鸿还在手下做事,王佐谋就是借着这点才敢笃定苏及不会拒绝。   苏鸿十分愧疚:“檀之,这次我又给你惹麻烦了……”   苏及:“无妨,我也好奇王连芳到底丢了个什么东西,竟出动了这么多人力寻找。”   苏及唤了福木准备饭菜,苏鸿的沮丧在看到醉仙楼的卤鹅时总算消散,苏及不由得好笑。   第二日一大早,王佐谋就差人送来手书,意思不言而喻,让苏及尽快前往王府查案。   有了这手书倒是方便,王府的管事见了便知他的来意,恭敬地将人请进府内。   王连芳平日都在宫中,十天半个月才会出宫一次,但这也不妨碍他将金银财宝、房屋地契收入囊中。苏及到的这处也只是他众多宅院中的一处,一路往里走,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皆是一股富丽堂皇的奢靡之气。   管事将人带入一室内,应该是王连芳的卧房,苏及不由惊讶,王连芳竟将东西放在卧房中,看来当真如外界猜测那样是个价值连城的宝物。   苏及踏入卧房,屋中布景格调与外面一致,甚至更加华靡,桌上的摆件皆由纯金或是玉石打造,他视线扫过门扇,竟会有人在门栓上镶金……   王连芳的卧房用屏扇隔开,前面放了芙蓉榻和桌子,用于闲时小憩,后面是床榻,是睡觉的地方。   苏及在房中走了一圈,疑惑道:“敢问被盗的物件原先放在何处?”   立在一旁的李管事有些不自然,往上指了指:“……梁上。”   “?”   苏及顺着方向抬头,房中有一道足有三尺宽的木梁,木梁由东朝西横穿整个屋子,是整个房子的轴承。   梁上空空荡荡,并没有什么东西,王连芳竟然将东西放在房梁,除非是.......   太监之间有个说法,被阉割下来的那物放得越高,在宫里的地位也会越高,故而他们通常将东西放在柜子顶或是房梁上,被叫作高盛。   “……”   苏及心下了然,难怪那管事神情怪异。   苏及轻咳一声:“你可曾见过那……东西是怎么个存放法?”   李管事朝一处指了指:“见过,大监将东西就挂在他榻前几尺远的地方……是用红纸裹住,再用绳子挂在梁上。”   苏及又抬头看去,刚才没注意到,靠东边处有一截红绳,因为底下没东西,在梁上轻飘飘地挂着。   簪花巷早些年住了个爱喝黄酒的老人,老头子原先是城中赫赫有名的刀匠,喝得酩酊大醉时总爱吹嘘年轻时技术了得,手起刀落就让一个堂堂男儿再也做不得男人,苦了男人也苦了女人.......听得周围的老婆子们都脸红逃走。   珙桐小孩心性,搬了凳子,敞开院门嗑着瓜子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问上一两句,苏及在院中画画,不时能听到老头逗得珙桐惊叫高呼。   那老头提到过,要保存那物,须得用石灰粉将其糊住,再用油纸裹紧,石灰吸水,可大大延缓腐烂程度。   苏及:“李管事,那东西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李管事:“大概半个月前,那日大监回府,在屋中歇了一晚,睡前还在的,谁知一觉醒来却不翼而飞了!”   苏及挑眉:“也就是王大监睡在屋中,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东西盗走的?”   李管事连连点头,一副不敢置信:“对!真是神了,那夜大监睡后,屋外有人把守,房屋四周还有人巡守,无一人靠近,如隔空取物一般!”   王连芳将东西挂在梁上,下人来来往往不少,知道的人不少……可是要躲过如此多的看守,将东西悄无声息地盗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屋中除了正门,南北各开了一扇窗户,南边窗外是一片荷花池,昨日的大雨将池中荷花打落不少,但苏及还能隐约闻见淡淡清香,北边窗外对着院中景观,种满各季名花,一年四季均能赏花。   苏及在屋中踱步观察,屋中物件样样稀有精贵,璃首金杯、云纹金盏、金缠玉叶.......连屏扇上的画作皆有金丝勾勒。   想来王连芳极爱金物,也不知这些名贵的金物又是哪些商贾朝臣所赠…… 第6章 救命之恩   苏及在王连芳府中查探一番后并没什么头绪,李管事也没因此失望,想来前来查探一番最后一无所获的并不止他一人。   苏及跟李管事道别,准备打道回府。   这盗窃手法实在高明……难不成真有隔空取物这一功法?   王连芳这宅子离家有段距离,好在时间尚早,苏及慢悠悠踱着步子。   实在有趣。   想得入神,几个玩闹的孩子从一旁跑过,撞得苏及一个趔趄,他这才收回神思。   突然,一股不知何来的颤意席卷全身,他猛地抬头环顾四周。   街道上同往日一样喧闹,卖烧饼的高声叫卖,卖糖画的吸引了一圈孩子,妇女正在胭脂摊上讨价还价……   一切再正常不过。   可这正常的一切并未让苏及有丝毫放松,他脸色惨白,一滴汗从额角渗出,滑过耳际,这是来自身体深处的对危险的敏锐警觉。   这感觉不会有错,记忆深处的战栗感和对死亡的恐惧.......   苏及情不自禁屏住呼吸,加快脚步,埋头钻进了人群。   他不敢远离闹市,在各个人多的地方打转,一副游手好闲模样,最后一头扎进城中最大的赌坊。   这处赌坊每日聚集了成千上万人,大门前除了络绎不绝的客人,还有十多名凶神恶煞的看门,更别提里面维护秩序的打手……那些人想对他怎么样也不至于在这里下手。   苏及不太确定跟着他的有几人,但他能感觉出这些人来者不善,凭他这身板,就算只有一人也足以让他消失在这世上。   这处赌坊有个独特之处,房梁四周用金漆画有佛陀三十二相。佛陀相巨大无比,从梁顶延伸至四面墙壁,佛眼正好处于房屋顶上,正垂眸看着下方沉迷赌局的人们,神情不悲不喜。   三十二相细微难见,不易察觉,看久了却能使人生起欣喜爱乐之心。   这是苏及的得意之作,他曾在这赌坊耗了大半年,最终作下这佛陀三十二相。   《阿弥陀经》曰: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   他便要告诉所有人,令人心生喜、心生爱、心生欢愉之地,便是众生的极乐世界。   画成之初,连珙桐都为他家公子捏了把汗。这次铁定会被这赌坊老板大卸八块,哪有人会在赌坊画佛像的!   可谁知这老板竟也是奇人,不但没追究,反而差人给他家公子送了一大笔银子。   苏及欣然收下银子,还顺带夸赞了这赌坊老板有些品味。   留下珙桐一脸目瞪口呆。   好歹在这赌坊呆过这么久,坊中构造苏及一清二楚,他步履匆匆地踏上二楼,行走间往楼下看了眼,门口人来人往,并不能看出谁是要杀他的人。   不敢耽搁,他穿过投壶的人群,又左转右转,最终溜进廊上最后一间房,那是给达官显贵打马吊的房间,平时用得极少。   房中没人,却备好了茶歇和软垫,客人还没到。   卡在喉间的恐惧总算消散了些,苏及顺手拿了块黄豆糕塞进嘴里,有些噎人,又倒了杯茶。   不错,是上好的君山银针。   他不敢耽误太长时间,于是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探身向下望去,末了松了口气。   那木架果然还在。   墙面的木架正是他当时在房梁上作画所用,有十来尺高,事后他懒得收拾,便将这东西随手堆在了墙角,木架被房檐上挂的灯笼挡住,不探身查看没人会注意,没想到今天却救了他的命。   苏及没费什么工夫就下到平地,这处已经是赌坊的后巷,谁能想到他能快速穿过地形复杂的房子,出现在这里。赌坊主人都想不到,更别提跟着他的人了。   这么一折腾,天色已经不早。苏及穿行在暗巷,却没有劫后余生的轻松,神色仍然凝重。   他平日里小心谨慎,绝不会得罪什么人,是谁要杀他?   灰雾爬上墙,巷中只有他一道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呲——”   倏的,风声在脑后升起,什么东西破开灰暗的空气,犹如恶魔的利爪,带着嗜血的杀意。   死亡,恐惧。   苏及脑子麻木,身体僵硬,唯一剩下的一点本能扯着他,在一刹那间扯动脖子,偏头一寸。   一支泛着冷光的利箭擦过他的脖子,“铛”一声扎进一旁的泥墙内。   苏及只觉得脖侧传来一阵疼痛,有什么湿热的东西从那处流了下来,不用想也知道那是什么。   箭风划破了他的脖子。   他猛地回头,便看见身后的一个背着箭袋的人准备取下第二支箭。   来不及思考,苏及拼命往前奔逃,犹如一只受惊的兔子。   而狭窄的巷子毫无遮挡,他就像被人圈养的猎物,只等猎手举起杀器,四处逃窜也只是徒劳。   肺部传来剧痛,脚下一个趔趄,苏及摔倒在地,他回头,第二支箭已经射出,夺魂索命般朝着他的脑门奔来。   来不及了。   苏及曾听战场下来的老兵讲,人在快死前最先感受到的不是恐惧,而是回味,回味喝酒吃肉、跟婆娘睡觉的滋味。他不以为然,而现在他竟真的回味起了刚才的那口黄豆糕和君山银针的滋味。   ……早知道就吃光那一盘,喝光那一壶,可惜了。   箭矢越来越近,苏及半垂下眼皮,等待死亡。   然而,死亡并没有如期而至。   只听“刺啦”一声,那铁制的箭头像被什么东西拦住,又在离他面门两寸的地方生生破开,哐当落在他身侧。   苏及愣住,他抬起头,瞪大眼睛望向这神来一笔的主人。   只听这主人吐出三个字:“死不了。”   陆英锁眉望向远处的弓箭手,那弓箭手见了他没再继续放箭,而是跃上墙沿,三两下消失在黑雾中。   苏及还没从这一系列变故中醒过神来,只听陆英道:“你运气不错。”   “什么?”苏及茫然道。   陆英:“那是我朝排名前三的弓箭手,你在他箭下活了下来,还是两箭。”   “……”   苏及恢复了神志,死里逃生的后怕半天才消散,他缓缓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一身狼狈,向陆英躬身行礼,真心实意道谢:“多谢陆大人搭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陆英处事手段狠绝,心机深重,换作往常苏及不愿与他有多接触,但这次对方却是实实在在救了他一命,多大的恐惧也敌不过这一道救命之恩。   谁知陆英却道:“不用谢我,你受这一遭说到底也是因我而起。”   “????”   “刚才那弓箭手是江离的门客,因行踪诡秘,箭术高超,时常替江离解决一些朝中棘手的人。这案子江离也在查,为的就是拉拢王连芳,他不会让其他人抢了他的功劳,凡是欲查此案之人都会赶尽杀绝。”   苏及联系刚才陆英说的话,逐渐明白过来:“所以……是你让王佐谋来威胁我来查这案的?!”   陆英抱胸而立:“我可没说威胁,想来是他曲解了我的意思。”   “……”   陆英授意王佐谋威胁苏及受命查案,苏及却因此案差点丢了性命,陆英最后救了他……说到底,苏及从昨日到现在遭受的一切皆因他陆英而起!   苏及差点把牙咬碎,要不是还有顾忌着陆英的刀,他想跟眼前这人打一架,管他什么都督同知!   “可笑,一个太监的命根子,却遭到这么多人哄抢。”   苏冷哼一声,不知是对人还是对事。   陆英斜了他一眼,倒是没生气:“王连芳不光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也是圣上心腹,江离要想在朝中站稳脚跟,取得王连芳的信任是最快的方法。”   王连芳做太监这些年,钱财名利悉数收入囊中,府中金银财宝更是不计其数,光其中这一处宅院就让苏及看得乍舌,江离若是想通过钱财打动他确实不容易,而这次丢东西便给了江离一个突破口。   谁能找到,王连芳就承了谁的情。   苏及想了想,扯了半边嘴角:“那陆大人又是为何要找这东西?也是为了和江离一样的目的?”   此时天已全暗,不远处的人家挂出灯笼,月光照在苏及脸上,他一身狼狈,鬼脸一般惨白,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   面前人垂头瞧了瞧他,抬起手来,竟照着苏及脖颈处擦了擦。   “!!!”苏及表情扭曲,差点痛呼出声,他这才想起自己受了伤。   只听陆英心情甚好地道:“你找到便知。”   “......”苏及捂住脖子,心中翻白眼。   怕江离的人又杀个回马枪,陆英护送苏及回府,这一路走得苏及颇为不自在。   还没进门,就见珙桐和福木坐在门槛上嗑瓜子,珙桐转头见他家公子回来,站起来:“公子你总算回——公子,你怎么了!”   两人见苏及一身狼狈,还受伤了,无不惊讶。   珙桐呼天抢地朝苏及奔来:“公子,你是被打劫了?怎的还受伤了!”   苏及连忙躲过他伸来的手,刚才被人擦过的痛觉还记忆犹新:“……没事。”   珙桐又惊呼道:“公子你身娇体弱的,平日里风一吹就要生病,这么大的口子怎的还说没事!”   “......”苏及干咳一声,不想看身后人的表情,珙桐这嗓门,陆英就是站得离他十丈远也能听见。   好在福木过来解围:“二公子先回府吧,大公子等着呢,我这就叫人去请大夫来看看。”   苏及转头朝陆英客套道:“那就多谢陆大人护送了。”   “无妨,早日破案就好。”   “……”   苏及无话可说,捂着脖子头也不回进了府。   苏鸿见了苏及的伤,反应比珙桐还大,大夫包扎的功夫,他已经唉声叹气十多遍,仿佛那伤长在他身上一样。   “檀之,都怪大哥,我不该答应让你破此案,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跟父亲交代!我这就去找王大人,拒了这事!”苏鸿说着就要往外走。   苏及拦住他:“不可,王佐谋那老狐狸,若直截了当拒了,你少不得要吃苦头。”   “大不了辞了官,我们回沧州老家去!你的命比那官帽重要多了!”   苏及沉吟了会儿:“这案子确实不能再碰。”   陆英不会当真杀了他,但江离会。   “但不能直接拒绝。”   苏鸿追问:“那怎么婉转的拒绝?”   苏及朝福木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吩咐厨房用膳:“……我这几日先在家中养伤,等好了再想想。”   苏鸿还想说什么,却看见厨房开始上菜,想到苏及还没吃东西,他只好先作罢。 第7章 缂丝图   这几日苏及一直待在家中,一来顶着脖子上的伤口出门太打眼,二来也是为了躲陆英甩给他的烫手山芋,他这条命虽不精贵,但也不是给人当垫脚石用的。   他这还没歇两天,王佐谋就中途派人来了一趟,那李大人见苏及伸着脖子,病歪歪倒在芙蓉榻上,活像一直走多旱地的大白鹅,也没多说什么就走了,估摸着赶着回去给王佐谋和陆英报信。   待人一走,苏及赶紧唤珙桐将他脖子上缠了东西取下。   珙桐:“公子,你说那李大人能信吗?这大热天的谁会在脖子上缠这么多东西。”   那厚厚的裹帘被取下,脖颈上的伤口早就结疤。   苏及松快地动动脖子:“确实瞒不了多久,不过不打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陆大人还不至于杀了我。”   虽然还看不透陆英,但苏及直觉陆英不是个草菅人命权贵,不然从在停尸房被揭穿那时他就该出手了。江离就不一样了,虽是文官,但那厮为了权势手上早已不知沾了多少人命……   这么一比较,陆英一身凶神恶煞令人哆嗦的气势倒是散了不少。   ……   这日,冯员外的下人特地跑了一趟苏府。   那下人连去了几天簪花巷都未见到苏及,这才赶找到苏府来。   说是冯员外想要一把凤栖梧桐图团扇,送给前几日刚进门的十姨娘。   等那下人传完话离开,珙桐凑了过来,给他家公子扇风:“冯员外还真是老当益壮,这九姨娘的事刚过就又娶一房.......不过这十姨娘得多国色天香,就一把扇子,冯员外竟舍得下了二十两银子!”   苏及从珙桐手里拿过蒲扇,自个儿扇起来:“这可不是一般的活,就这把扇子,你家公子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干十来天。”   珙桐不相信:“公子你别诓我了,这凤栖梧桐图的团扇你都做过好几把了,画得又快又好,半天不到,哪需要十多天?”   苏及倒回芙蓉榻上,懒洋洋道:“这次可不是用画的,冯员外点名了要缂丝图。”   珙桐:“什么刻丝图?难不成用刀刻?”   苏及用扇柄敲了下珙桐的前额,无奈道:“平日里教了你《乃服》和《丹青》,你却一个字也没记住……缂丝图乃前朝纺织技艺,以生蚕丝为经线,彩色熟丝为纬线所作。这通经回纬的织法可使织物上花纹与素地、色与色之间呈现断痕,类似刀刻,有承空观之如雕缕之像,故曰缂丝。”   珙桐听得云里雾里:“听着跟平日作画不太一样,公子你可会这技艺?”   “这就巧了,本公子除了丹青,正好在织品上有些研究。”蒲扇在手里打了个转,苏及继续道,“不过本朝的缂丝图技艺与前朝略有不同,织品中加织金线、孔雀羽线,如此织出来的花纹金翠耀眼,华贵艳丽,时隔太长,我还得多花几日来研究研究……”   珙桐听得瞪大了眼,他从不知他家公子还会这等绝活,真心实意吹了一番彩虹屁,末了想起什么皱眉道:“……公子,这工艺如此复杂,咱们这二十两是不是收得太少了?”   苏及倒不觉得,他多年不碰织技,小时候也时常偷懒耍滑,后来又过了几年颠沛流离的日子,早已没了十足把握。若是他娘还在,那这桩生意就铁定妥当了……   不过珙桐有一点说得到没错,缂丝图因其工艺复杂,织线考究,价格也昂贵非常,寻常人家可用不起这么贵重的东西,也就那些贵族世家消遣鉴赏用。   王连芳房中那道将内外屋隔开的屏扇就采用了缂丝技艺,那是八仙祝寿图,图中八仙神情喜悦,皆手捧着——   等等!   倏的,苏及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蒲扇随着他的动作掉到了地上。   苏及神情见了鬼一样:“快!把我桌上那本《盛京书画录》拿来!”   珙桐被他家公子吓了,慌不迭小跑着去拿书。   等书拿来,苏及迫不及待翻找,又在某一处定住。   果然少了。   在《盛京书画录》中的八仙祝寿图中,八位仙人们都手捧寿桃,向云端的南极仙翁祝寿,这寿桃个个饱满圆润,色泽金黄。而王连芳家中那幅画中,仅七位仙人捧着寿桃,唯独一位站在角落的仙人手中少了东西。   王连芳不至于在家中放一件残品,苏及隐约觉得这少的东西定与这场盗窃案有关,可是有何关系他还未想明白……   珙桐:“公子,王连芳的案子有头绪了?你都琢磨好几日了。”   苏及被珙桐拉回思绪,他往珙桐嘴里塞了颗葡萄:“何处看出我在想王连芳的案子?”   珙桐咽下去,一副什么都瞒不过他的自得:“公子,你虽嘴上说着绝不再掺和这桩案子,却还时常走神,连昨晚饭桌上的苦瓜你都夹了一筷子,把大公子都吓了一跳。”   苏及听得皱眉:“我昨晚吃了苦瓜?”   那年苏及曾在荒山破庙中住了个把月,附近荒无人烟,也没什么吃的,只剩下后庙树上的苦子果。苦子果味道极苦,一口下去能让苦得人舌头发麻,苏及却整整吃了一个月,导致味觉丧失,后来被大夫施针半年才逐渐恢复了味觉。自此以后,凡是有苦味的东西他皆是能不碰就不碰。   珙桐重重点头,一张肉脸崩紧:“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还想着那案子,大公子说了,你可不能再掺和了。”   “叽——”   一道响亮的鸟鸣打断二人对话,是一只八哥。   此时刚过晌午,日头正晒,八哥飞到檐下避热,不怕生地跳上窗台,挑衅般看着屋中主仆二人。   那八哥通体漆黑,唯有一双红目睥睨众生似的.......不知怎的,苏及突然想到了陆英。   罢了,陆英也算救了他一命。   苏及让珙桐拿来笔和纸,寥寥几笔后将纸封好,又让人将信送去王佐谋府上。   ……   傍晚,苏府刚吃过饭就迎来了不速之客。   那人不言不语,只坐在正堂品茶,一炷香过去了,茶沏了两壶,也不表来意。   苏鸿虽坐在主位上,却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好似对面坐的是尊煞神。   苏及只好对苏鸿道:“陆大人喝了这么多茶水,想必嘴里也没什么味儿,让福木端些糕点来吧。”   苏鸿得了这话松了口气,连忙借这个机会出去了。   待苏鸿走后,苏及才皮笑肉不笑道:“陆大人,这么晚了,不知道府上有何指教?”   陆英把玩手中茶杯,朝苏及脖子一眼:“伤好了?”   苏及脖子上的裹帘早取下,他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陆英,也就不装了:“已无大碍,谢大人关心。”   陆英:“那案子能继续查了?”   “……”   陆英踏进府时苏及就知道对方所为何来,于是他道:“我已将我所知道的信息都告知王大人了,这案子……确实破不了,还请大人见谅。”   陆英对他这一番推托之词并未动怒,只淡淡道:“偷盗之人已经被抓住了。”   苏及心中惊讶,这盗贼手段如此高明,倒不像这么容易被抓住的。   “是王连芳的一名随侍太监。”   苏及点头:“能随意进出房中的想来也是贴身伺候之人。”   陆英目光在苏及身上探究一番,似乎来了兴致:“你不好奇?”   “好奇什么?”   “那太监为何偷盗那物,又为何被抓住。”   苏及只答道:“若这好奇会让人一箭丧命,那小人不敢好奇。”   这话答得恭敬,但话里话外都是埋怨。   陆英不答,只是笑了笑,昏暗烛光晃得这张棱角分明的脸越发邪魅。   “你倒是先委屈上了。”   听这语气倒不像生气了,但苏及还是心里打鼓,只盯着地面,不敢多看:“小人不敢。”   只听陆英继续道:“这小太监以王连芳命根子作要挟,要王连芳孤身一人到西山赴约,否则就将那东西喂狗去。”   嚯,这对王连芳来说可是个难题。他这么贪生怕死,怎敢一人去赴约,但这命根子又比命还重要。   传言说太监死后得将那物与其合葬,否则到了下面阎罗老爷不收,只能成为孤魂野鬼……   苏及想问然后呢,却又碍于前面的一番说辞,不好直接问。他心中纠结,面上却一脸云淡风轻。   好在陆英喝光了杯中的茶又开口了:“王连芳最后赴了约,可惜那小太监不知王连芳手里有两名神箭手,其中一人就是当日欲杀你的人。西山虽地势开阔难以藏人,但神箭手却不一样,一里之外亦能杀人。”   看来王连芳并没有什么危险,苏及问:“那命根子可找到了?”   “并未,”陆英食指在杯沿上敲了敲,瓷白的茶杯发出“叮”一声响,“那太监被射中胸口并未立即死亡,但他袖中藏了短刀,本来用来杀王连芳的东西最后用在了自己身上,死前并未透露一句话。听说王连芳在家中发了几天火,连江离手下的那名神箭手也受了牵连。”   小太监死了,王连芳的宝贝就更加难找了。   说到这儿,陆英看了苏及一眼,戏谑道:“那射手伤了你,如今又挨了罚,倒是一报还一报了。”   苏及往陆英手上的茶杯瞧了一眼,不知怎么,他总觉得对方有些幸灾乐祸:“这太监跟王连芳有何深仇大怨,竟不惜葬送自己性命也要杀了王连芳?”   “家破人亡之仇。”   陆英似乎当真喝够了茶,总算放下茶杯:“前几年王连芳四处搜罗良家儿女,养在府中玩弄,有家女儿不从,挣扎中将王连芳额角砸伤,王连芳发了怒,后来那姑娘疯癫不知所踪,其父母家中也一夜失火,家中老小尽数被烧死,只有这太监因在外游学逃过了一劫,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饶是苏及,也听得直皱眉,这王连芳连命根子都没了,却还想过男子的瘾。   过了会儿,苏及壮了胆,直视陆英:“据我所知,皇后与王连芳也算有些旧怨,陆大人为何要帮他?”   他一直怀疑,陆英出身侯府,身份清贵,王连芳即便受宠,也只是个太监,大世家并不会放在眼里,怎的就对这事如此挂心?   这桩秘事还是苏及费了些功夫才查到。早年河套失守,太子战死边境,皇帝伤心欲绝,阁中文臣依祖宗礼法,提议立皇后所出第二子,七皇子白荔为太子。圣上虽然不愿,但也耐不住朝中大臣直谏,加之对皇后心怀歉意,松口欲立七皇子为新太子。可在下诏前一日王连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又将圣上劝住,太子之位就这样悬空至今。   若不是如此,七皇子早已是太子,也不会让陶贵妃欺压皇后多年。   因着这太子之位,陆英也该跟王连芳有些嫌隙。   偌大的堂屋中,两人皆沉默着,一阵风吹来,烛火呲花跳动,犹如苏及那颗七上八下的心。   就在他开始后悔问出这话时,陆英开了口:“还是那句话,你若找到便知。”   “……”   苏及干笑一声,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无奈,这话题又转了回去。 第8章 金丝   苏及脑子快速分析着,是恭顺地假装查案然后查个一年半载好,还是直接摊牌拒绝落个清静好。   陆英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觑了他一眼,施施然开口道:“若你认真破案,我可保你性命。”   苏及猛地抬眉看去:“当真?”   “当真。”   陆英从袖中抽出信纸,正是苏及白天叫珙桐交给王佐谋的东西。纸上几笔墨勾勒出一棵垂柳,《禁中新柳》有曰,“万条金线带春烟,深染青丝不直钱”,这金线便有初生垂柳的意思。   苏及不知道王佐谋是否参透这画中深意,但看来陆英是明白他的意思。   陆英朝外道:“将画拿进来给苏二公子瞧瞧。”   一直守在门外的仓术这才走进来,他怀中是一幅卷轴。   “这是.......”苏及眼见着那卷轴在他眼前摊开,一幅画出现在眼前,他瞳孔缩紧,忍不住伸出手,喃喃道,“张道人的八仙祝寿图……”   这正是王连芳屏扇上的画作。   这八仙祝寿图乃是画师张道人的最后一幅画作,当年和张道人一道消失在火海里,没想到却会落到陆英手中。   《扬州画苑录》不知被苏及看过多少遍,他才连画中少了颗蟠桃也能注意到。   陆英看苏及盯着画失了神,挑眉道:“若破了案,这画就归苏二公子了。”   苏及收回手,恢复了平常神色,转而朝陆英拱手道:“凭陆大人差遣。”   ……   缂丝虽受达官贵族追捧,可这材料却昂贵而稀少,那金丝在京中更是只有一处才可购得,那就是锦绣坊。   第二日一早,二人就一同前往锦绣坊。   一路上,苏及倒是安心不少,有陆英跟着,他也不怕江离再对他下杀手,陆英算是在践行第一个承诺。   锦绣坊,是京中最大的制衣坊,内设十二工坊,金丝对应的是盲坊。   管事的在前面带路,二人穿过几间工坊,隐隐听见前面有金属撞击的声音,那管事解释这是将金子槌薄的声音。   到了地方,管事打开暗室,门内一片昏暗,各处皆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苏及待眼睛适应了昏暗,这才发现房中的皆是盲人。   他们有的闭着眼,有的无神看着前方,手下功夫却一刻不停,似乎已经将手下的动作做了千遍万遍,才能如此熟练。   “这缂丝工艺复杂,金丝又是其中最难的,需得将金条用乌金纸夹住,再用特质石锤不停捶打,手腕用力平稳绵密,十几个时辰不得停歇.......这活明眼人可做不得,只有盲人能凭着手感,将金丝做得极细极均匀。”   苏及弯下腰,从桌上捡起丝线一端,另一端还在盲人手中未成形。   手中的金线柔软,却比普通蚕丝线不知坚韧多少,捶打中还能感受到一丝温热。   苏及放下丝线,两人退出暗室,室外天光正好,苏及不由得眯了眯眼,夸赞道:“真是穷工极巧。”   陆英朝管事的看了一眼,那管事拱手退下。   “可发现什么了?”   苏及重重点头,笑道:“这法子还真是精妙绝伦!”   自昨晚见那八仙祝寿图后,这是苏及第二次露了情绪,不过今天他并未意识到。   陆英勾起嘴角:“哦?说说看。”   “王连芳将命根子用红绳挂在高处,我一直没想通如何让东西落下来,现在却明白了。那小太监将金丝一端缠在红绳上,另一端放在烛台下,这金线乃金物所致,热意可从一端传到另一端,时间久了,那红绳自然就被烧断了。我刚刚手中那线还带着温热,就是因为另一端正被人捶打,磨出了些热意传到我这边。王连芳府窗边就是放有烛台,若我没猜错,附近就该有金丝的痕迹。因那金丝极细,加之房中满是黄色金器,故而一直未被人发现。”   陆英:“的确是个构思巧妙的盗术。”   两人说着往回走,这十二工坊依八阵图而建,一坊一阵,阵阵相连,错综复杂。   没了管事带路,两人不知怎么就偏离原路,一时半会儿没找到出路。   此时正是做工的时辰,工人们都低头忙着手中的事情,无暇顾及二人,苏及笑道:“这锦绣坊大名鼎鼎,欣赏的机会实在难得,就是耽误陆大人处理公务了。”   陆英踱步往前:“无妨,公务不及苏二公子查案来得重要。”   路过绣坊,大门正开着,能望见坊内绣娘们正低头做工。   苏及脚步一转,走了进去,靠近门口处一绣娘正低头做工,苏及拿起桌上的手帕,低头研究了半晌,赞叹道:“这玉簪花秀得可真是好。”   那绣娘看起来二十来岁的年纪,戴着面纱,被进来的两个男人吓了一跳,张嘴啊啊两声,又用手比划两道。   苏及和陆英互相看了眼,原来是个哑巴。   这时管事正好找进来,见此解释道:“二位大人怎么在这儿.......这是咱们锦绣坊最好的绣娘,京中不少夫人小姐裙衫上的刺绣都出自她手呢。”   苏及将手中丝帕放回原处:“这盘金的技法少有人会,锦绣坊果然卧虎藏龙。”   管事听了苏及的夸赞喜不自胜,想起什么又转头对绣娘道:“怎么还在这儿,王府的管家等候多时了,快去吧。”   那绣娘连忙起身,朝二人俯了俯身,往外走了。   有了管事带路,这十二坊不再是个迷宫,苏及二人也不再逗留。   穿过最后一坊,陆英突道:“苏二公子对刺绣倒是了解,苏府还需要让府上公子学这些?”   苏及脚步不停:“爱好罢了。”   陆英目光在他侧脸上转了一圈,又收了回去,默了只道一句:“这爱好倒是特别。”   两人出了锦绣坊,苏及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这锦绣坊的金丝工艺连他都不曾了解,这次若不是亏了陆英,锦绣坊也不会将这等金丝的制作手艺向他展露,那小太监又是从何得知?   倏的,他拉住陆英的衣角,快速问道:“你说过那家女儿最后疯癫不知所踪是不是?!”   “对——”陆英突然顿住。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转身往回走。   那管事才刚进门,正准备对对今日的应收,谁知肩膀一重,突的被人抓住,他一回头,竟是刚刚送走的二人。   苏及喘了两口气:“王府的那幅八仙祝寿图可是出自那绣娘之手?”   管事不明所以,见后头陆英也正盯着他,不怒自威,只得老实点头:“公子怎么知道?”   苏及印证了猜想。   熟悉金丝的只能是锦绣坊的人,说明小太监识得坊中人,但要将金丝悄无声息送进王连芳府上却并非易事,而坊中绣娘就容易得多。   看来小太监早就策划好了,这倒是个好法子,既可将妹妹藏进坊内,又能将作案工具放在眼皮子底下而不被人察觉……   苏及又急急问道:“刚刚那绣娘去哪儿了?”   “去……去王大监府上了,王府每月要在我们锦绣坊做十几套新衣,王府管家说最近王大监瘦了不少,要裁缝重新量量,我想着正好把图案一块儿选了,就让绣娘跟着去了。”   小太监已死,绣娘此时去王府只有一个可能。   苏及看向陆英:“她杀死王连芳的有几成?”   陆英也已猜到那绣娘是谁,他轻摇头:“一成,王连芳怕死,身边有十多名影卫,凶器一出,便是毙命之时。”   门外停了好几辆马车,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夫人小姐来这儿选绣品。   苏及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情绪已变,他看向陆英:“陆大人,可否帮小人一个忙?”   陆英与其对视:“你可知没什么可能性。”   苏及眼神却不变:“试一试便知。”   陆英不再说话,只出了门,抽出腰间的佩刀,一瞬的工夫,斩断了其中一辆马车的铁锁套。   这一番动静惹得周围马匹躁动起来,陆英毫不在意,翻身坐上被解开束缚的马匹,低头看向已经等在一旁的苏及。   苏及毫不迟疑地伸出双手,谁知陆英只看了一眼,弯腰拎着他的后领一提,苏及一个晃眼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马上。   苏及晃了晃脑袋,扯了点嘴角:“小人没骑过马,待会儿若是有什么举动唐突了大人,还请大人见谅。”说着,便伸出手牢牢抱住前面陆英腰身。   陆英:“......”   两人在闹市中踏马狂奔,引得行人侧目,却无人敢上前阻拦。马蹄咚咚响着,传入苏及的耳中,与他的心跳合二为一。   可惜他们还是晚了。   陆英勒马停在王府不远处,苏及见到王府门开了,一人被抬出,虽然只见过一面,但苏及还是认得。   那是苏绣娘。   女人脸上的面纱不见了,露出姣好的面容,她闭着眼,神情平静,睡着了一般,只是胸口和腹部的血迹洇开,将纱裙染红了大半。   人已经死了。   陆英收回目光,好一会儿,只听见身后人传来一道若有若无的叹息声。   …… 第9章 劫人   八月初。   湖中有人在泛舟,隐在莲叶中只冒出个篷顶,远处传来阵阵嬉戏声,不知是哪家公子小姐在此处游玩。   苏及自顾自倒了杯酒,存了一年的桂花酒,味道正好。   于是他喝一杯,就往面前的湖水中倒一杯。   “苏二公子再这么倒去,一池的鱼可就要醉死过去了。”   身后传来人声。   不用回头,苏及也知道来着何人,他靠着身旁柳树,眯了眯眼,望向拿到挺拔人影:“陆大人怎会在此处?”   陆英在他身旁站定,低头看人:“那苏二公子为何在此处?”   苏及咂咂嘴,眯眼笑道:“我大哥念着我身体不好,不让我喝酒,只好来此处偷着喝,陆公子赏脸一块儿喝?”   陆英接过苏及递来的杯子,一阵桂花的香气钻进鼻中。   他盯着苏及看了会儿:“哦?我还道二公子是在此处祭奠什么人。”   苏及只是呵呵一笑,不作答。   两人沉默喝酒,舟划远了,只余下树上蝉鸣声和地上蛙声一唱一和,将一湖池水打乱。   酒喝了大半,陆英盯着湖面道:“二公子为何救那绣娘?我见二公子对那九姨娘无动于衷,还以为二公子并不是好管闲事之人。”   苏及倒酒的手一顿,心中叹息,也不知这陆英从何时起盯上了他。   “玉簪落地无人拾,化作江南第一花……陆大人可听过?”   “玉簪花?”   “对,只因那绣娘绣技卓绝,将那玉簪花绣得仿若真花。”   陆英听了不置可否。   苏及知他不信,只是一笑,也不再解释。   陆英又道:“据说王连芳吓得一夜没睡着,朝圣上告了几天假。”   若不是影卫,苏绣娘也该得手了,苏及心中惋惜。   “苏绣娘已经埋了,仓术在她手中找到了一段金丝。”   苏及:“那金丝极细,不易折断,又能逃脱王连芳府上的搜查,是绝好的杀人工具。”   两人又沉默喝酒,没多久,壶中酒就见了底。   这时,远处传来珙桐的声音:“公子!公子!该回府了,大公子已经抱怨你这醉仙楼的烧鹅买得太久了。”   苏及拍掉身上草屑站了起来,朝陆英拱了拱手:“陆大人我就先回府了,这弯刀月就留给你一人欣赏。”   走了两步,却听陆英在身后问:“二公子可曾去过江南?”   苏及脚下步子一缓。   “不曾。”   .......   苏及又去了王连芳府中,果然在烛台下找到了金丝,也印证了他的一番猜测。   可是红绳断开,那东西也该掉落到地上,怎么在房中消失不见?又会被小太监藏在何处?   府中再找不出别的线索,但还有一处地方苏及还未曾找过。   苏及和陆英在管事的带领下来到绣娘的住处。   锦绣坊为坊中手艺人皆安排了住所,离十二坊不远,绣娘是坊中刺绣第一人,有些优待,可独享一间房。   两人踏进房中,只见房中一片狼藉,四处都是被人翻找过的痕迹。   苏及拉过管事:“这里有人来过?”   管事也被房中景象惊道:“这这这,我也不知怎么回事……”   陆英踏进房中,往四周扫了一眼,沉声道:“是江离,苏绣娘已经暴露,他找到这里并不难。”   若是江离,想来房中可疑的东西都已被他搜走。   苏及打开各处柜子,果然,里面的东西都被搜刮一空。   陆英往床边走去,用刀柄一挑,棉絮落了满床,江离连被褥都没放过。   苏及只得在房中走了一圈,却没什么收获。   这是寻常女子闺房的模样,只因着绣娘平日要练习刺绣,故在梳妆的一旁多了张桌子,摆放的都是些普通绣品,练习技艺所用。   东西虽被翻乱,但却未被收走,许是觉得这些东西就摆在面上,没什么可疑的。   苏及拿过桌上丝布,上面皆是些花鸟动物之类的事物,想来这些最受京中夫人小姐喜爱。   翻过几张,苏及突然手中一顿,向管事询问道:“苏绣娘爱猫?”   管事一愣,不知苏及从何看出,但还是答道:“啊对,听坊中人说苏绣娘几个月前确实捡了只猫,大人是怎么看出的?”   苏及从中抽出几张绣品在桌上摆开,陆英一一看去,绣的是些猫、狗还有兔子——都是动物。   只听苏及道:“这些都是京中小姐爱养的宠物,但有一点不同,其他绣品都是错针绣,只有绣猫时用了平绣。平针绣是一种刺绣技艺,线条排列整齐,起针和落针皆有规律,所绣简单也图案,但是绣品不够精细。错针绣却不一样,更为复杂,由直斜、横斜线错综组合,交叉掺合而成,绣品更为精细。”   “苏绣娘用错针绣是为了练习技法。”   陆英接道:“而用平针绣对她来说太过简单,无需练习,只为了秀出事物本身?”   “对,所以我想绣猫有其他用意。”   那管事听后拍马屁道:“大人果然明察秋毫!可惜那猫是只瞎眼猫,苏绣娘瞧它可怜便收留了,养在屋子里……那猫似乎还怀了孕,这几日不知所踪,许是苏绣娘一死,没人喂食就从窗户跑走了。”   苏及和陆英又在屋中逗留一会儿,却再无其他发现,只好打道回府。   离苏府尚有一条街,苏及却停了步子,他朝陆英道:“陆大人留步,我大哥不知我还在查此案……”   言下之意,陆英若出现,就会让苏鸿发现。   陆英往前望了一眼,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若苏鸿不愿,让他来找我”。   “……”   苏及无语凝噎,他可不敢让大哥去找陆英……   他摇了摇头,往苏府走,却未曾注意到身后的长街上多了几道影子。   等他惊觉,想张口叫人时已经来不及。他实在后悔,不该将陆英打发走.......   随即就在天旋地转中失去了意识。   ……   苏及被冷水泼醒。   他眨了眨眼,水珠从眼皮滑落,他看清眼前的人,是江离。   昏睡前的记忆回到脑中。   江离还穿着官服,似乎刚处理完公务,还是那副面带笑意的样子。   听说江离样貌一直是朝中官员中的佼佼者,他神清骨秀,气质出众,嘴角天然上扬,一派温润儒雅,备受京中年轻小姐青睐。   若不是差点死在对方手上,谁能知道这和善笑脸背后是何等杀人不眨眼。   江离:“苏二公子,要不要喝口热茶?”   苏及低头看了眼被绑在一处的双手,笑道:“正好渴了,那就谢过江大人。”   江离笑了笑,唤人倒了杯茶递给他。   见苏及双手接过,将茶别扭地倒进嘴里,不由笑起来:“苏二公子,我瞧你有些眼熟,我们可曾见过?”   胡桑案子三司会审时两人皆在堂上,只是苏及那时穿了衙役服,未引人注意罢了。   “长相有些大众罢了,常有人说我看着眼熟。”   江离呵呵笑了两声,将苏及上下打量一番:“苏二公子这人说话有趣,我喜欢。”末了他又摇头叹息:“就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苏及当然知道。   可惜他查了此案,可惜他挡了江离的升官路。   苏及面上镇静,心里却打鼓,只盼着陆英早些发现他已经被江离带走。   可是陆英才刚与他分开,要发现也是明日了,不知他还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江离:苏二公子可知我为何邀你来我府上?   苏及低头看自己手脚都被绑着,半身衣裳湿透,狼狈非常,他提了提嘴角:“可是‘邀’我来喝茶的?”   旁边一人朝苏及肩头狠狠踹来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好好说话!”   苏及在地上滚了两圈,肩上传来钻心般疼痛,不知骨头是错位了还是碎了。   他半张脸贴在地上,好半天爬不起来,只呼哧呼哧喘气。   江离瞧了眼地上蠕动的人,不急不缓道:“苏二公子确定要装傻?我杀朝廷命官不容易,杀个寻常百姓倒是简单。”   苏及心中叹息,哑着嗓子道:“江大人,我错了,大人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   “哦?这么快就想通了?”   苏及苦笑道:“还有什么能比命重要的。”   “那好,金丝和绣娘都是你发现的?”   “我只是撞了狗屎运。”   江离一笑:“那你这狗屎运可比我府上那些精通破案的门客厉害了。”   “……”   苏及干笑两声,这话他可不敢接。   “你现在是在帮陆英查案?”   “我是被胁迫的。你也知道那陆大人脸黑如罗刹,将他那把大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不敢不从……”   陆英若是听了他这番扭转黑白的说辞当真得抽出刀来。   “那你可愿意帮我查案?”   苏及看向江离,他总算明白为何不直接杀了他,而要将他绑到府中,原来是案子没有进展,想让他帮忙查案。   他暗自松了一口气,嘴上道:“能帮到大人是我的福分。”   江离对苏及的识时务倒是很满意,让人给苏及松了绑,可惜他因为肩上的疼痛无法挪动半分,只好依旧躺在地上回话。   江离:“那你现在可查到东西在哪里了?”   “苏绣娘一死,线索就断了——”苏及话音一顿,担心江离听了一个不高兴将他就地处决了,又补充道,“但是我在苏绣娘家中发现了些线索,只是还需要些时间再想想。”   江离点头:“天色不早了,苏二公子就在我府上歇下吧,如何?”   “大人这安排甚好。”苏及心中将江离骂了千遍万遍,面上却不敢表现一点不从。   江离给了苏及一间屋子,又派了人在门外看着。   房中除了一张长桌和一把椅子,别的什么都没有,墙上窗户又高又小,想来也知这屋子是江离专设来关人用的。   苏及挪动着将自己摆上长桌上,却因肩上的伤痛一时睡不着。   江离现在留他一命,但不管后面能不能破了案子,他都是死路一条。   他得想办法逃出去……   一轮银白月亮正好挂在那窗边,苏及突然想到那日和陆英在湖边喝酒的滋味,他苦笑一声,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喝到明年的桂花酿……   …… 第10章 喂狗   苏及被人叫醒,那看守手上没轻没重,恰好碰到苏及肩上的伤,他顿时痛得冷汗直流,瞌睡也不打了。   苏及:“劳烦这位大哥,能否帮忙叫一下大夫?”   那人却恍若未见,只将一碗白粥、一碟小菜扔到桌上,就径直出了去。   苏及:“……”   待那阵痛劲过去了,苏及缓缓直起身来,他从昨晚到现在还未进一粒米,早就饿了,支着一只手囫囵将粥喝了干净。   没一会儿,又有人进来,拿了纸笔,让苏及将所知线索全都写上。   看来他要是破不了案,江离是不会让他离开。   苏及凝神思索,最后提了笔。   “这就是你所知线索?”江离看完苏及所写,问道。   苏及:“对,那日我在苏绣娘家中没找到什么东西,但闻到一股味道,这味道奇特,是一股荷花香,但又混着一股……骚味。”   江离一双丹凤眼看向苏及:“骚味?”   “对,苏绣娘一女子,有香味不足为奇,可这骚味却不该,我疑心这味道与案子有关,王大监府上正巧有片荷花池,故而我想再去王大监府上查看。”   江离沉默打量面前的人,苏及遮在袖中的手不由得捏紧。   好一会儿,江离才开口道:“苏二公子不会想找个借口外出逃跑吧?”   “……”   苏及觉得脸都快笑僵了:“……大人可真会说笑,您要是不信可再派人去苏绣娘房中闻闻,那味道床下最分明。”   他这么一说,江离当真派人去了。   见江离要离开,苏及忍不住道:“江大人,我这肩膀痛得很,可否帮忙找个大夫瞧瞧?我自小身体弱,生病事小,主要是担心耽误了破案。”   江离一副才想起来似的:“哎呀,都忘了苏二公子身上有伤了,你该早说,不然还道我江某待客在不周。”说着让人去请大夫。   “……”   这伤是江离看着人踹下去的,苏及有苦说不出。   这一踹当真将苏及踹了个骨折,还好大夫来得及时,帮他接了骨,否则他这肩膀就算废了。   ……   江离派去的人回了话,他便相信了苏及的说法,也同意了苏及再入王连芳府上查探的要求。   “……”   苏及被人捆了双手,捂了嘴,又套进麻袋里,他实在没料到江离能想出这等招数。   这看也看不见,叫也叫不出,别说逃了,就连喊救命都没机会。   他心下悔恨,早知如此还不如待在屋子里想想别的办法……   马车停下,有人打开头顶的麻袋,苏及知道他已经身处王连芳府上了。   他身边还寸步不离跟着两人,是江离派来看住他的。   他暗自打量二人,黑衣短打,虎口有茧,脚步轻盈,该是顶尖高手……苏及彻底断了逃跑的念想。   不知是不是江离跟管家打好招呼,那管家见苏及这样出场并未惊讶,只引着人往内院走。   苏及一想也对,不管他是江离的人,还是王佐谋的人,只要能找出东西就行。   自从东西被盗,王连芳怕触景伤情,便去了其他宅院暂住。   房中还是老样子,连那半截红绳都还在房梁上挂着。   苏及果然在窗边和烛台边都找了一截金丝,那金丝细如发丝,人眼难以发现,他此前的猜想得到了印证。   苏及又让管家取下剩余的半截红绳,他握在手中仔细观察。那绳子截断面有微微黑点,不仔细看并不能察觉,应是金丝携带的灼烫造成的。   他将红绳放到鼻下。   虽然味道极淡,但也能确认那是苏绣娘房中出现过的味道,可是少了荷香。   这二者有什么联系呢?   苏及出神沉思,南面窗外的荷花已经有开败的迹象,他随口问道:“往年荷花都是这个时候开的?”   管事点头称是:“这荷花开的时间长,要至八月下旬才会开始谢。”   苏及走到窗边,忽地听见荷花池对面传来一阵细微声响。   “这是什么声音?”   管家跟着凝神听了会儿,回道:“许是猫狗打架。”   “这府中养了猫狗?”   “府中有些……公子小姐,喜欢这些猫啊狗啊的。”   管家说得吞吞吐吐,苏及了然,陆英曾说过王连芳在府中圈养了许多少男少女。   他突然想起什么:“猫中可有只黄白相间的瞎眼猫?”   管家摇头,不知他为何这样问:“府中的猫都是西域来的珍贵品种,毛色油亮,琉璃眼睛,怎会有瞎眼猫。”   同来时一样,苏及嘴中被塞了东西,脑袋上还是那个麻袋。   苏及靠着车壁,感受着马车摇摇晃晃。   也不知他大哥怎么样了,他一夜未归家中估计早已鸡飞狗跳,可他连如何保命都还不曾想到……   苏及无声叹了口气。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这车轮才转了来时的一半,绝不可能已经到了江府。   苏及心不由得提起,难不成……   他直起身,心中升起了一丝期待。   车轮又开始转动起来。   “......”   可惜,这火苗刚燃起。苏及失望地倒了车内。   “你看起来倒也不是很想离开。”耳边乍然想起一道声音。   “!!!”   苏及猛地坐起来,救兵终于到了!   “唔唔唔!唔唔……”   头上的麻袋被取下,陆英那张冷峻的脸出现在面前。   苏及竟生出一丝感动,他从未觉得陆英长得如此和蔼可亲,比那江离亲切了千倍万倍!   马车仍在行驶,但速度比似乎比之前快了不少,往江府相反方向驶去。   “唔唔!唔唔唔!”   陆英挑了眉,这才将他嘴中的布条摘下。   苏及张口第一句:“陆大人你府中可有养狗吗?”   “军中有犬。”   “我能找到王连芳的命根子了。”   ……   第二日,仓术从军中牵来一条猎犬,名叫阿花。   苏及初见阿花,吓了一跳。军中猎犬足有半人高,一身油亮黑毛,盯猎物似的盯着苏及,威风凛凛。   “...好狗。”说着,不动声色往远处站了些。   他这小动作被陆英看得一清二楚,一扬眉,竟将狗又往他面前送了些:“苏二公子怕狗?”   苏及:“.......”   “小时候和乡野恶犬结过仇。”   好在陆英没有继续作弄他,唤来仓术将猎犬牵得离远了些。   几人先去了一趟苏绣娘家中,苏及从床底找出一截碎麻,上面沾了不少毛,他伸到陆英跟前:“你闻闻,是否有荷香和骚味?”   陆英往后退一步,皱眉拒绝。   苏及将碎麻往前送了些,故作惊讶道:“陆大人不喜这味道?”   陆英:“……”   苏及收到对方警告的眼神才笑呵呵收回,他心中舒畅,算是报了刚刚那仇。   陆英唤来仓术,仓术将那布放到阿花鼻下。阿花在军中训练有素,没一会儿就开始循着迹往外走。   苏及和陆英跟在后面,他们注意到这阿花在越靠近王连芳府院就越激动,最后停在府院后门不远处打转。   苏及打量着周围,又凝神听了听,视线最终落在堆有一堆杂物的墙角。他蹲下身,顾不得簌簌下落的灰尘,在陆英嫌弃的视线下探头往里瞧。   随后,陆英只听他惊喜道:“果然是这里!”   只见那杂物堆砌的角落最深处用碎麻铺了几层,正是在苏绣娘床下找到的东西,那碎麻上睡了几只幼猫,似乎是一个猫窝。   苏及转头向仓术:“劳驾这位大人,我手不够长,可否将那猫窝底下红布包着的东西取出来?”   在陆英的默许下,仓术将东西取了出来。那东西见了光。   陆英:“这就是王连芳的命根子?”   苏及:“如假包换!”   “我一直未能想明白,盗者如何能在门外有看守的情况下进入房内偷得东西。昨日我却想明白了,人并不需要进入房中,甚至无需出现在府院内。”   陆英蹙眉看他:“无需入府?”   “对,还记得锦绣坊管事提起过,苏绣娘生前收养了只瞎眼猫?其中关窍就在此处。那盗者分别在幼猫和命根子上涂了猫尿和荷香,这猫没了眼睛,只得靠嗅觉来辨认幼猫。那些时日,京中天气闷热,王连芳必不会关闭屋中所有窗户,又有大片荷香作引,那猫循着味道跳进屋内,错将掉到地上的命根子当作幼猫叼回了窝里,可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啊……”   饶是苏及早已将刑部近十年来所录卷宗看了个遍,也不曾见过如此奇特的盗窃手法。   他笑道:“即便被下人瞧见了也只当是那些小姐公子溜出来的宠物,并不会起疑心,又或是当真被发现,也难以找到这幕后之人。”   “苏二公子当真聪慧过人,竟当真将东西找到。”这时,不远处又传来一道叹息声。   苏及闻声望去,江离站在不远处,一身闲适,款款而立,显然已经听了个全。   他身后还跟了不少人,不光他身后,两边道路也被江离的人封死了。   来者不善。   苏及心沉了下来,江离断不敢杀陆英,可杀他却不成问题.......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往陆英身后躲了躲。   陆英未瞧见他这动作,只扫了眼围在四周的杀手,眉间透出丝丝冷气:“江大人这是何意?”   江离对陆英还算恭敬:“陆大人,江某找这东西花了不少工夫,还请陆大人将东西交出来,就当江某欠你一个人情。”   “哦?江大人可不止欠我这一个人情。”   说着,陆英朝苏及看了眼,道:“刘庸案,江大人将水泼到我身上,还未朝江大人讨回来呢,要不新账旧账一起算?”   江离:“……”   苏及:“???”   苏及猛地抬起头,面露吃惊。原来刘庸案的幕后推手并非陆英,是江离!   他猜错了。   想他那日还大言不惭要与陆英做交易……苏及不由得垂下头,生怕与陆英那调侃的眼神撞到一起。   江离毫无被人揭穿的窘迫,只装傻道:“陆大人,江某不知你在说什么。”   陆英:“无妨,这笔帐我会讨回来。”   “……”恐陆英现下就要讨这笔帐,江离只好缓了脸色,“陆大人,你现下身边就一人,还得带上个拖后腿的,如何能逃出我这包围?何况你与王连芳一向不合,断不会拿这东西去邀功,要来又有何用?”   那个拖后腿的不必想也知道是谁,苏及无语凝噎。   “确实没什么用。”陆英一手抵着下巴,似乎当真在思考起来。   江离嘴角上扬,正要再劝说两句,却听陆英道:“既然没什么用那就喂狗吧。”   苏及:“......”   江离:“......”   苏及还以为说笑,没想到陆英当真朝仓术唤道:“仓术,喂给阿花。”   仓术得了命令,当真将那红布解开,将里面的东西扔向不远处的猎犬。   一时间,众人都未回过神来,只愣神地目睹着那高大猎犬在空中将东西叼住。   “陆英!”   江离盈盈笑容总算开始分崩离析:“还愣着干什么!快!”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齐齐朝那正张口的猎犬奔去,可猎犬在军中受过训练,穿梭在一群惊慌的杀手中,一时难以被抓住,场面荒唐又混乱。   苏及看得目瞪口呆。   陆英似乎被这场景愉悦了,他问道:“如何?可有趣?”   苏及愣着神,一时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该走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随后,他只觉得衣领一紧,眨眼间已经被陆英提着跳上了房檐,仓术紧跟其后。   这场混乱竟当真让陆英破了这严丝合缝的包围。   最后的视野中,苏及见到一群人四面八方朝猎犬慌忙围去,和江离看不透的眼神…… 第11章 中秋   追来的人被仓术一一解决,随后几人入了安南侯府。   入了府便彻底安全了。   下人端来铜盆,陆英在茶室净了手,差人点了熏香,这才端起早已泡好的君山银针细品。   苏及三魂七魄还留在王府后院,他恍然问道:“那东西……你当真喂了狗?”   陆英垂头品茶,对他这一番废话倒没有不耐:“你不是看到了,若不扔了,你我几人能逃得出来?”   “……”苏及苦笑,“陆大人可真会说笑,江离和王连芳不能拿你怎么着,但杀我可是轻而易举……”   江离的手段他已经见识过了,他现在肩上还隐隐作痛,可相比没命,肩膀那点伤都不算什么了。   陆英瞧他脸色如他手中的青釉瓷杯,觉得有趣,茶喝得更慢了。   苏及无奈,脑中已经开始计划如何逃回沧州了,不,扬州太明显,不出几日就会被寻到,若是回糊涂山,光吃野菜也不知他现在这副身体能不能受得住.......   他思绪千回百转,只听陆英慢悠悠道:“你倒是惜命。”   若不是他陆英,也不会折了肩膀,更不会性命不保。   苏及忍不住抽了下嘴角,却不敢表现一丝埋怨:“我这条命,是死是活,不都在陆大人的手中。”   陆英总算将那君山银针喝够了,道:“东西在江离眼皮子底下丢了,他绝不会让今日之事泄露出半分,王连芳不会知道你我做的事。”   苏及心想他可什么都没做,喂狗的又不是他。   “江离若没得到东西,必会将今日之事记上一笔。”苏及叹息一声,“明年只好请陆大人到我墓前瞧瞧。”   “怎么?要化作怨鬼找我讨债?”下人端了糕点,陆英捡了一块。   “......可不敢,只是出了这南侯府,我这日子就得倒着数了.......”   陆英往窗外看了眼:“这个时候,江离估计已经拿着东西去交差了。“   苏及疑惑抬眼:”什么意思?“   “我将包在外面的红布留给他,他自会知道怎么做。”   苏及这才想起仓术将那解开的红布挂在了檐上,他当时并未明白是何意,现在却突然明白了。   “陆大人……是要让江离狸猫换太子?”   陆英微微皱了眉,对他这比喻不太满意:“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王连芳那命根子包了几十年,又抹了石灰封住吊在房顶,平日里从未打开来,饶是王连芳自个儿,怕也记不清他那宝贝到底是何样了。   苏及:“……”   他这才明白过来,陆英早就想好后手,而他这一路担惊受怕全成了陆英的乐子.......   他敢怒不敢言,只将今日这一茬记在心里,早晚要让眼前这人还回来。   陆英无知无觉,只将另一青釉瓷杯放到苏及面前:“茶凉了。”   苏及此时觉出了饥饿,索性坐到陆英对面,大吃大喝起来。   两人一时无话。   苏及咽下最后一口黄豆糕,道:“陆大人费尽心思让我找东西当真是为了喂狗?”   陆英靠着茶桌看兵书,头也不抬:“当真。”   “…… ”苏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只听陆英继续道:“你此前说得没错,我与王连芳确实有嫌隙,当年白荔因为他未能坐上太子之位。”   “所以你便等一个机会,只是为了报那仇?”   “没错。”   陆英说得理所当然,并未觉得有何不对。   苏及站起身,朝陆英拱手道:“天色不早了,就不再叨扰陆大人,我先回府了。”   陆英点头应允。   苏及走出茶室,又快步走出安南侯府,他想:苏鸿说得没错,陆英不但城府深,还睚眦必报,他可惹不起……   又过了几日,阿花被人完好送回了安南侯府。   黄河水患,以首辅张沅为首的一派主张封堵,而以次辅江离为首的一派却主张疏浚,两派人马在朝上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   苏鸿道:“好在这些阁臣文强武弱,只会耍嘴皮子,并未在朝堂上打起来。”   八月十五,月圆佳节。   苏及在院中置了张竹榻,此时正和苏鸿两人坐在榻上饮酒赏月。   苏鸿喝了酒,面色红润,为苏及讲近日朝中趣事。   苏及半躺在榻上,摇着蒲扇,随口问:“那最后谁赢了?”   “次辅江离,”苏鸿打了个嗝,压低声音道,“说来也奇怪,圣上前一日还犹豫不决说要再考虑几日,没想到第二日就下了旨意,以次辅的主张为准。”   苏及了然,看来江离已经搭上了王连芳。   这时,福木走了进来,手中捧了个两臂长木盒子。   苏及瞧了一眼:“这是谁家送来的?”   今日中秋,苏父离世后虽不如从前,但遇上节日还是会与亲朋好友走动,交换些薄礼。   福木答:“是安南侯府送来的。”   苏及手腕停了:“谁?陆英?”   苏鸿眯眼摸着肚子,好一会儿想起来:“哦,我想起来了!我昨日让福木给叔伯送月饼时也顺道给安南侯府送了去,想来是回礼。”   苏及:“大哥……你曾说这陆英城府极深,睚眦必报……”   苏鸿摆手:“我那也是听人说的,陆大人两次将你从江离那儿救出来,是我苏府的恩人,怎么会是那种人呢!”苏鸿并不知事情全貌,也不知逼他破案的背后之人是陆英。   “……”   苏及默默不语,陆英虽救了他,可这事皆因他而起,从脖子到肩膀上的伤,也是拜他所赐。   他盯着院中屋檐瞧了会儿,末了叹息道:“是何回礼?打开瞧瞧吧。”   福木打开盒子,从中取出一卷轴,打开来,正是张道人的八仙祝寿图。   苏及连忙坐起身,接了画来仔细欣赏,爱不释手,末了道:“还算信守承诺。”   福木“咦”了一声:“这盒子里还有东西。”   说着他从木盒中又取出一本册子。   苏及纳闷,往福木手上瞧过去,巴掌大小的簿册。   福木看着封面的字,迟疑道:“好像是……军中士兵的操练手册。”   苏鸿好奇,也凑了过来,赞叹道:“檀之,陆大人这回礼甚好!他定是知道你身体不好,才送你此书让你强身健体,陆大人果然是良善之人啊!”   “……”   这操练册子倒是不常见,许是专供军中士兵使用的。   苏及接过翻开册子,一愣。   里面内容都被一一划了去,道道墨痕由左至右没有半点停顿,看得出着笔之人格外随意。一连往后翻,皆是如此。   陆英这是什么意思?苏及蹙眉,直至他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并未被划去,不过只有寥寥几字和一个挥拳的小人,上面写着:每日卯时,挥拳十下。   “……”   陆英这意思是,整本册子唯有这挥拳十下是适合他的。   苏及怒气横生,将册子扔到地上:“这是看不起谁?”   ……   江离挥退了手下,取了酒壶独坐到廊下饮酒。   他今日差人送了徽州象牙狼毫到柳太傅府上,果不出所料被退了回来。   他已是内阁次辅,不日就贵极人臣,却仍被朝中清流党骂作贪名逐利之辈,如今因和王连芳攀了关系,又多了个太监走狗的名头……柳太傅怕是早已后悔收他做了学生。   即便这样,他也不曾有一丝悔意……   酒喝了半壶,江离眼神从清明逐渐模糊,这时,下人来报,说是七皇子白荔在府外等候。   江离合着眼,似乎已经睡着了。半晌未见动静,下人欲上前查看,突的听那头传来声音:“说我已入睡。”   下人应了下去,没一会儿却又回来,手上多了一个精致食盒,将东西放在桌上,道:“大人,这是七皇子留下的,说他来过这事等明日你醒来再告知于你。”   江离盯着食盒上的繁复花纹,不知在想什么。   月光如洗,园中楼阁都蒙了一层轻纱。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风,似是故人叹息,桂花香飘满廊下。   江离将食盒打开,里面放了一盘月饼和一壶酒,还有一张写了字条。他拿起一旁的字条,只见上面娟秀小楷写着:今日中秋,美月美酒,遥赠姬秋。   江离打了个酒嗝,囫囵骂道:“臭小子,不叫老师,叫姬秋……” 第12章 对峙   簪花巷的画院被苏及收拾得整齐。   三面的屋子,左手被做成了展示间,屋中三排架子摆满了画卷和手工品,有的已经被预订,有的尚未被卖家挑走;右手边是休息室,放了床榻和被褥,供苏及小憩用;正中间的屋子比两侧大得多,是画室,他平日里都在此处作画,不过这几天画室却不见其人影……只因主人闪了腰。   秋高气爽,珙桐在院中黑枣树下摆了一张竹榻,苏及正懒洋洋趴在上面。   他仅穿了一身里衣,后腰处衣物被掀起,因常年未晒太阳,肌肤显得格外白皙,犹如一截雪白绸缎缠在腰间,随着主人呼吸轻轻起伏。   珙桐一边向其腰上抹油,一边担忧道:“公子,你这身子确实太弱了!挥拳十下也能闪了腰!这可如何是好?.....听隔壁老黄说老母鸡炖泥鳅是大补,要不我弄来你试试?”   苏及半张脸埋在手臂间,闻言连忙摇头道:“你这是要毒死我……老黄那是耍你的,他只是想骗你买他院中那几只芦花鸡,那几只鸡养了足足十年,都快成精了,肉质比得上老树皮,还是留着给老黄养老送终吧!”   “可你这腰都四五天了,还没好,要不我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别!”苏及赶忙拦住,他干咳一声,“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若是传到安南侯府里——”   话音未落,就听门口传来声音:“何事不能传到我府中去?”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苏及坐起身,动作有些慌乱,望向门口之人。   陆英一身黑衣,长身玉立,腰间还是那把刀,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   苏及换了张面孔:“陆大人怎么有空来我这画院?”   陆英未答,看了眼珙桐手中的药油,问:“苏二公子这是受伤了?”   苏及道:“呃…前几日半夜如厕,绊了一跤,伤了腰。”   “二公子还是当心些,我送至府上的那本操练的册子二公子可以试试。”陆英道。   “…….”苏及嘴角一抽,转了话题,“陆大人是来买画的?”   陆英不答,却盯着苏及身前,揶揄道:“看来苏二公子平日不怎么外出活动,这肤色比京中那些用了脂膏的小姐还白。”   苏及顺着目光低头一瞧,只见自己衣襟半敞,胸膛若隐若现。他尴尬地系上衣带,又穿上外袍,有些牙酸:“不及陆大人在军中日日操练。”   珙桐端着药油进了屋,仓术立在门口并未进来,院中只余二人,一坐一立。   苏及心下叹息:“陆大人进来喝茶吧。”   他领人往画室里去。屋中一角摆了桌椅和茶具,二人落座,苏及问:“陆大人喝什么茶?”   陆英挑眉:“上次那茶即可。”   苏及唤了珙桐去烧水,转头道:“现在陆大人可以说明来此处的目的了。”   陆英倒是不客气:“我需要苏二公子再帮我查一桩案子。”   “……”   自陆英出现在画院,苏及便知道没什么好事,他心中无奈:“陆大人,此前我也说过,查案是刑部之职,我只是一介画师,何故为难我?何况陆大人要查的案子都异常凶险,你看我这脖子、肩上的伤,若不是苏家祖宗保佑,我现在早就过了黄泉。”   苏及至今想不出,朝中断案能人甚多,这陆英怎么老是盯着他?   适时,珙桐端了热水来,苏及将水倒进茶壶中,白茶在滚水中四下翻腾,好似同他一样愤愤不已。   陆英突然道:“苏侍郎近来可好?听说刑部最近案子颇多。”   “……”苏及呵呵笑了声,眼中却无笑意,“陆大人这是何意?”   陆英与他对视:“二公子如此聪明,该知道我是何意。”   “这就是安南侯府和军部的行事规矩?可不受王法管束,一再胁迫百姓、欺压良民?”苏及落下笑容,面上溢出压抑多时的怒气。   陆英却假装没看见,只淡淡开口:“军纪严明,从不欺压良民。”   屋内气氛一时变得紧张起来,似乎窗边的麻雀都察觉了,扑棱两下翅膀飞走了。   这似乎也惊醒了屋中二人,苏及刚才的隐约的怒意恍若过眼云烟,他换回了平时那副有些唯唯诺诺的神情,叹了口气:“我扮作衙役也是为了刑部破案,虽然做法有些不妥,但受益的还是朝廷,还请陆大人饶了我……若实在要追究,就将我大哥革了职。”   苏及早想好了对策,他查过朝中法典,这类案件处罚不重,左右不过是收了官职,这样倒好,他大哥心思单纯,本也不是做官的料,何况苏鸿那点俸禄也不够府中上下吃喝。   半晌,陆英轻声一笑:“原来二公子早就做了一番打算,连朝中法典都查好了。”   苏及:“……不敢。”   陆英手下茶杯发出一道清脆的声响,他道:“那若是包藏逃犯呢?”   苏及手中的茶杯一顿,侧目道:“陆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二公子当真不懂?”   陆英的眉目深刻,盯着人看时总让人无力反抗,苏及每次都觉得浑身不自在,只听他缓缓开口:“二公子可听过江南贪墨案?”   “…不曾。”   “当年江南贪墨案罪之一湖州布政使司陈焕之,被除以极刑,其家中三十八口人皆被判了流放,可陈焕之死的当日家中却失了火,家眷皆在大火中丧生。事后官吏却只清理出三十七具尸体,”陆英一顿,看了一眼苏及,面前的人却只低头喝茶,“唯有小妾生的第六子陈兰不知去向,随后朝廷便下发了追查令,可惜找了一年,仍未发现那孩子行踪,官府只好在案卷上记了生死不明,案件就此搁置。”   苏及将茶杯递给陆英,笑了一声:“陆大人,可是以为我是陈兰?”   “可惜陆大人认错人了。我是已故礼部尚书苏文全第二子,上头有一大哥名苏鸿,陆大人若是不信可上官府黄册上一查便知,何况我自小长在京中,家父在朝中有不少同仁,自小看着我长大,我跟那陈兰八杆子打不到。”   陆英神情不变,接过茶杯,却不喝,只拿在手中转动,良久缓缓开口:“你说的有理,没人能将你与陈兰联系到一处。若是此前,我也是不信的,可是二公子,你却忘了一件事。”   苏及看向陆英,只听他继续道:“还记得我此前问你是否去过江南?你答你不曾去过......这本是一件小事,我也未曾在意,可几日前翻阅你的档案时却发现一处记载:南明十年初,苏文全携次子苏及回扬州祭祖,不料感染了风寒,病情严重,在扬州停留了数月才得以恢复。”   苏及“啊”了一声,敲了下脑袋,恍然大悟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印象,少时确实随家父回乡祭祖过,时间久远倒有些记不住了……倒是难为陆大人将我这普通百姓查得如此细致。”   “听说回京后苏及足有一年未出府,苏尚书只对外说是风寒伤了根,要在家中休养……二公子,你在扬州这一场大病险些丢了命,竟只是记不住?”   苏及饮尽杯中的茶,才道:“兴许是病气入了脑子。”   陆英定定看着眼前之人,满是探究,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蛛丝马迹,苏及也不躲,与他直直对视。   良久,陆英收回视线:“既然如此,那我再派人往扬州去一趟,看那陈家是否还有旁的支系活着——”说着,便要起身唤仓术。   袖口处却是一紧,陆英微低头,挑了挑眉。   苏及笑了笑:“陆大人这么大费周折不过是要我助你查案,不必这么麻烦,我答应便是了。”   陆英扬眉:“二公子不再想想?军部可从不欺压良民。”   “……”苏及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何人敢说陆大人欺压良民了?陆大人爱民如子、心系百姓,有您这样清正廉明的好官,是我们南明的福气!”这一番彩虹屁,仿若刚才说的那些话都被狗吃了。   陆英瞧他这一番演戏眸光微动,笑了笑:“二公子过奖了。”   “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陆英又坐回了原处:“那去扬州的事就先算了。”   苏及松了口气,话说的多了,只觉得口干舌燥。   “陆大人所说的案子是何案?”   陆英从袖中拿出一张诏令,苏及接过,扫视一番:“黄河水患?”   “对,今年水患严重,河堤溃决数处,开封府遭河水淹没,屋舍被毁,伤亡数万人……圣上启用了柳时清任河道总督,前往开封治理水患,你我二人负责护送赈灾粮同去。”   黄河水患的事苏及似乎听苏鸿提起过,可这与破案似乎毫无干系,他迟疑半晌道:“若是治河……与破案有何关系?我于治河上并无见解,能做些什么?”   “查河堤溃决原因。”   苏及有些疑惑:“这堤坝不都是河水冲破的……”   苏及回过味来,惊疑道:“你的意思是河堤被毁乃人为?!”   这不怪苏及震惊,黄河溃决,人死城毁,流民千万,数年不能得以恢复。若是人为,牵连数万条人命,这可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大罪!   陆英眸色沉沉,道:“只是怀疑,还未有证据。只是河公堤修建耗时数十年,耗费千万两白银,直至两年前才初建成,不该如此脆弱不堪。”若不是人为毁堤,那便是修筑官员贪腐,不管是何种原因,都是株连九族的重罪。   苏及问道:“那何时启程?”   “明日出发。”   “?!......”   苏及不由得嘴角抽搐,看来陆英早料定了他会去。若此前反抗,只怕他腰间的刀现在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他如今已是案板上的鱼,只得心中叹气:“……我这就让珙桐回去收拾行李。”   陆英此行目的达成,也不再多留,苏及恭敬将人送到门口:“陆大人走好。”   陆英斜眼看他:“你我二人也算相熟了,也不用太生分。”   苏及连声答应。   待人走远了,苏及“嘭——”的将院门关上,震得隔壁芦花鸡咯咯直叫,他心中冷笑,相熟之人可不会如此威胁他。 第13章 城门送别   城门外。   苏鸿从福木手中接过东西,交到苏及手中:“檀之,盒中皆是我买的吃食,醉仙楼的烧鹅三只,二麻子家的烧饼约十张,南街的羊肉馅包子二十个……此去路途漫漫,你若饿了就吃这些。”   苏及无奈:“大哥,现在天气不算凉爽,不出一日,这些吃食都会馊,到时候都浪费了。”   苏鸿“啊”了一声,瞪大眼道:“怎会馊得如此快!”   苏鸿平日只会吃,并不研究食物做法,对食物制作保存那一套全然不熟悉。这可是他忍痛花了一月俸禄买来的,想着让苏及路上不挨饿,可谁知东西只能存放一天,一张圆脸皱了起来,喃喃心疼道:“……那可浪费了。”   “不浪费,你将东西拿回家,让福木裹好油纸放在井水中,可维持三日,三日内吃完便可。”苏及将手中的东西递回给苏鸿。   苏鸿连忙摆手:“不行不行,这些东西是给你买的。”   苏及心中叹息,他大哥有时候也不太好骗:“大哥,我知你担心我路上挨饿,可你忘了,我跟着安南侯,怎会吃不上饭,这些王侯自小锦衣玉食,吃穿用度非我们可比,说不定我这一路吃得比家中还好。”   苏鸿一想,苏及说得有理,可还是有些犹豫,这些都是他给苏及买的.......   苏及索性将食盒打开,一股食物香气立即飘散开来,他装作没看见苏鸿咽口水,指着一只金黄烤鸭,睁眼说瞎话:“你看,这烧鹅都有些变色了,再不拿回家用井水泡上,不一会儿就酸了。”   “怎、怎会如此之快……”苏鸿边咽口水边说,只好接过食盒道,“好吧……”   苏及突然想起,似乎没看到珙桐,问道:“珙桐怎么没来给他家公子送行?”   福木道:“二公子,珙桐埋怨你此次不带他去,在府中生闷气呢!”   水患后多起疫病,又有流民生事,苏及此去也并非全然无碍,珙桐那小子还是不跟着为好。   苏及不甚在意:“呵,本公子还是太惯着他了,那就让他在府中多生几天气。”   苏鸿有些不舍道:“檀之,你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不过有陆大人在我倒是安心,我们在家中等你。”   苏及心中无奈,有那陆英他可不安心,不但不安心,还提心吊胆得很!   他瞥见不远处陆英翻身下马,朝一少年走去。   只见那少年一身月白锦袍,举止从容,唯有头上带了一黑色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   苏及问苏鸿:“大哥,远处那少年是谁?”   苏鸿眯眼看了半晌,摇头:“不认识,这身姿有些眼熟。”   白荔还是个刚满十五岁的少年,言谈举止却已十足老成:“舅舅,母后让我将新做的青羽披风带给你,并让我嘱咐你此去不可涉险。”   陆英未答应,只道:“在宫中好好念书,别惹你母后生气。”   白荔笑了一声:“舅舅,我可从来没惹过母后生气,倒是你,听母后说小时候格外淘气,常挨外公棍子——”   隔着斗笠,陆英伸手拍了拍白荔头顶:“乖。”   “……”   白荔自小身体孱弱,不比同龄人高壮,他知日后还能长高,但也忍不住羡慕陆英,偏偏陆英这人一点不懂他人痛楚,时常用身高这一点来打压他。   笑意总算挂不住,少年唇不自觉抿紧,老成持重的脸上总算泻出一丝少年该有的生气,陆英瞧得有趣。   两人又站了一会儿,白荔侧头朝城楼上方望去:“柳老不愿见老师,老师只好躲在城楼上送行。”   陆英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然江离站在城楼上,只是距离太远,看不清对方是何神情。   江离曾拜在柳时清名下,后来两人因政见不一,逐渐分道扬镳。近几年两人从不出现在一处,朝中皆以为二人不和,实质只是柳时清不愿与江离有何联系。   柳时清已年过花甲,他原为先太子太傅,为人清廉,刚正不阿,爱惜百姓,又不畏权势,一度是朝中清流之首,可没想到有一日他会教出江离这样离经叛道的学生,与他一生所求之道背道而驰。   白荔收回视线:“此次河道总督一职能落到柳老头上都是老师的功劳。”   陆英看了白荔一眼,示意他继续说。   “张沅一派向父皇推选了江西道监察御史冯品任河道总督一职,冯品是张沅的远房表侄,江离一派推选了河南道监察御史张云,两方一直争持不下,耽搁数日。前几日老师却找到我,请我推选柳老任职。若老师直接推选,定会遭到张沅的反对,故而他明面上支持河南道监察御史张云,实则推了柳老……柳老是治河大才,治河功绩无数,老师知道这黄河水患只有柳老能治,开封百姓也只有柳老能救。”   江离与张沅虽为两党之首,却还是有些不同。张沅出身显贵,家族与各世家盘根错节、s利益牵连,所行之事也多是为了各世家,而江离却出身寒门,博通经籍却不似其他寒门仕子那样一股之乎者也的酸腐气,他察言观行、长袖善舞,能从小小进士爬上如今的位置倒也有几分原因。   陆英又望了一眼城楼上消失的身影,道:“他若不挡你太子之位,我便不会动他。”   陆英与江离一直非敌非友,主要是江离这人实在令人捉摸不透,他贪恋权势却不贪功,为铲除异己诬陷朝中清官,为笼络朝臣贪赃纳贿,却又能在人臣之道上放弃争利,以利国利民为先。   白荔闻言似乎松了口气,笑道:“我是老师唯一的学生,他怎会阻拦。”   ……   出发时辰已至,粮草均已整顿完毕。   苏及与苏鸿道了别,见到一小厮正扶着老人上马车,那老人衣着朴素,身材干瘦,行动却并不迟缓,两鬓花白却面容红润,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此人就是刚上任的河道总督柳时清。”陆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柳时清的名字苏及倒是听过,原已官居太子太傅之位,后因太子战死,圣上迁怒太子身边一众近臣,柳时清也受了牵连,被罢了官,赋闲在家,如今因为河道之事才又被起复。   仓术牵来两匹马,其中一匹苏及认得,是那与主人脾性相同的枣黑大马,可另一匹.......   苏及眼皮一跳:“陆大人,我还是坐马车吧。”   陆英却道:“你此行目的不能声张,故只能扮作我的随从,我身边随从皆武力高强,没有坐马车一说。”   “……”   苏及无语望天:“......可我当真不会骑——”   话音刚落,只觉得领口又是一紧,一阵天旋地转后人已经趴在马背上。   ……又来。   苏及一阵无奈,马感受到背上动静,竟开始往前走起来,他顾不得埋怨,连忙扯住缰绳,稳住身体。   陆英已翻身上了另一匹马,只听他在一旁悠悠道:“看,这不就会了。”   “......”   苏及初次骑马,忧心一个不稳便跌下马去,故而只是松松扯着缰绳,不敢用力。   好在陆英还算有点良心,在一旁并未催促。   两人逐渐缀在队尾,陆英道:“你可知此次朝廷为何如此看重水患之事?”   苏及大半注意力在马动静上,只余下半分精力回答:“漕运联通南北,上至沧州,下至山阴,是我朝最为重要的水路,官府、商贾、赶路人多靠这漕运日行千里,数日之内往返于南北之间。而黄河连通漕运,黄河水患严重,势必会影响到下游运河流通,若是水路阻绝,百姓往来、南北贸易都将停滞,于朝廷将是一大笔损失。”   陆英看他一眼,似乎想不到他会这么说:“二公子屈在画院倒是可惜了,不过此事不只银钱损失那么简单。”   “我朝北部军方所用粮草一直由湖州及周边府县供应,而粮草运输又大多靠漕运,此次漕运阻绝,粮草无法补给,北边防守便会出大问题。据我所知,北边军队所囤粮草只能维持月余。”   苏及神色惊异地看向陆英,他没想到此次水患竟有如此大的隐患,忍不住问道:“若一月后未能补上粮草……那会如何?”   陆英微微抬起头,目光看向前方长长的队伍,神情有些森冷:“便无法应对鞑靼的袭击,河套战败的景象又将重现。”   国之危亡。   苏及目光看向路边的茶馆。   此处官道地势平坦,每隔不远处便有一处驿站,行人在茶馆中歇脚,小二忙得脚不沾地,却还能有功夫与客人谈天说地,热闹的人气聚在这一方天地,好似南明的缩影。   南明已建朝数百年,若是国破,那眼前这一副寻常景象也将不复存在……   苏及一惊,不知为何竟生出一丝怅惘来。   陆英将一件物什扔给苏及,他连忙松开缰绳手忙脚乱地接住,低头一瞧,竟是一把袖箭。   陆英:“你毫无武功,若遇上危险,可救你一命。”   这袖箭虽一次只能发一支箭,但在关键时刻却是能保住性命的武器。   “谢过陆大人。”苏及也不推脱,收进袖中。   此次出行有军队护送,倒也不会碰上山匪,他估摸着也用不上。不过东西是好东西,不要白不要,往后可拿回家中给珙桐打鸟玩。 第14章 刺客   从京城到开封少说也得半月,可黄河水不等人,半月之后不知又有多少府县被毁,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陆英行前便做了决策——走水路。   从沧州登船,经德州、临清、聊城三城,在济宁下船后再走官道至开封。如此一来,半月的路程便缩短至五天。   待士兵将粮食搬上船,陆英这才领着扮作贴身随从的苏及上了船。   苏及背着包袱跟着陆英进了一间空房,跟陆英一处总让他提心吊胆:“陆大人,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回房了。”   陆英:“你的房间就是这。”   苏及点了点头,在房中走了一圈,屋中摆置的物件虽简单,但还算宽敞,他正往床榻走去,又听陆英道:“不是这张。”   “?”   苏及回头,见陆英已然在桌前坐下,面前是刚泡上的茶,他指着门边,苏及顺着方向看去,只见门边角落正放着一张小榻,这类小榻惯常是给随从使用的,便于夜里服侍主子。   苏及不敢置信地试探道:“……陆大人,我睡这儿,那、那张大床岂不浪费?”   “不浪费,”陆英施施然道,“我睡。”   “…….”   苏及干笑两声:“陆大人,这怕是不妥吧,这孤男寡男同处一室,我怕玷污了大人的名声,要不我还是睡别处去吧……”   陆英:“并无不妥,你现在扮作我的贴身随从,若单独住一间房便会惹人生疑。”   “……”苏及嘴角抽动,一时竟想不出其他辩驳的理由来。   但可着实不愿与陆英同住一间屋子,这让他夜里如何能睡得着!!   陆英瞧苏及一时不说话,便补充道:“你若不介意也可以与其他随从睡一间房。”   苏及丝毫不犹豫道:“那我与其他随从睡一间!”   陆英唤来仓术,带着苏及去了其余随从住的房间。   不过不到半炷香的工夫,苏及又拎着包袱往回走。   路上仓术有些歉意道:“苏二公子,此次运送的粮食太多,船舱装不下,手下的人便自作主张将其余房间用来装运,这才导致房间拥挤……”   苏及无话可说,他实在没想到下人的房间竟已挤得下不去脚。与十多人挤在一张通铺上,一屋子汗臭脚臭熏得他慌忙逃出来……倒还不如陆英屋中的那张小榻,睡不着就睡不着,好歹宽敞。   陆英见两人去而复返,居然也不意外,只喝着茶,似笑非笑瞧二人。   苏及尴尬地挤出一丝笑,小步子迈到榻前:“……这小榻其实也不错。”   陆英心情似乎不错:“那这几日就委屈二公子了。”   军中士兵大多不习水性,擅骑马却不善乘船,更有的从未乘过船,于是刚登船半日,船上一半的人都出现了眩晕呕吐的症状。   就连陆英也中了招,只能待在屋中休养,仓术跑进跑出,忙着给他主子找橘子皮和生姜。   苏及趁此机会溜出屋子,一人在船内船外晃悠,倒是十分舒坦自在。下河捞鱼、乘船采莲是他少时常干的事,船上飘荡起来犹如处在云端,反而令他觉得亲切。   到了晚上,陆英的晕船好了些,着了里衣靠在床头看书。依然是那副睥睨众生的神情,可唇色苍白倒让他显得没那么生人勿近。   苏及脸上的松快还没来得及收回,他扬眉问道:“回来了?二公子可看得高兴了?”   苏及掩嘴道:“咳,倒也没什么看头。”   陆英低头翻着书页:“那倒是难为二公子一看就看了好几个时辰。”   “……”   苏及讨了没趣,自顾自收拾了躺到小榻上。他一侧头,就看见陆英已经睡下,只余下个半隐半现的轮廓。   苏及盯着那轮廓瞧了半晌,心中捉摸着何时才能摆脱这人,正想得出神,却听那头道:“二公子若是睡不着,可以再去外面看几个时辰。”   苏及忙闭上眼,心道陆英莫不是还长了其他眼睛?   不知是这船摇晃得太厉害还是陆英的威严太重,苏及明明觉得乏力,却始终睡不安稳。   恍惚中,苏及听见一阵铁器相交的声音,他心想陆英手下还真是卖力,这么早就开始操练了。   他往陆英床榻一瞧,床榻是空的。陆英去哪儿了?他觉出不对,这操练的声音不该如此凌乱。   夜色正浓,一切事物不甚分明,苏及只看得见陆英的隐约轮廓,他面容模糊,月光下,手中的刀上正往下滴着东西,令人不自觉胆颤。   地上躺倒的数名黑衣人似乎已经死了,只余两道黑影还未倒下,但皆受了伤。两人不再恋战,齐齐从船上一跃而下,落入河中。   仓术等人听见动静赶了出来,船板上点起了灯火,陆英的脸变得清晰。   仓术:“侯爷可有受伤?”   陆英眉间冷淡:“下去领罚,连一个不会武功的人都比你们来得快。”   苏及身形一僵,他只是躲在门后,没想到陆英竟发现了他。   回了房,陆英坐在桌前擦拭刀上的血迹,苏及坐在小榻上胆战心惊,他还是头一次瞧见陆英杀人,当真如阎罗索命,让人惧怕。   陆英将带血的帕子扔到地上,问:“怎么?二公子被刺客吓到了?”   苏及笑了一声:“陆大人武功如此高强,我跟在大人身边很是放心。”   陆英:“放心,这些刺客不是为你而来。”   苏及应下,心道为谁来不重要,只要别误伤了他便好。   这时,仓术已将船中上下搜索一遍:“大人,那几人是跟着码头船工混进来的,但是目的为何还未查明。”   陆英将刀放回刀鞘中:“还有两日就到济宁,增加人手,看好舱底中的粮食,不管是何人,都不得靠近舱底。”   仓术领命退下,苏及打了个呵欠,这一番折腾,他总算生出睡意。   陆英熄了灯,两人各自躺回榻上,这下苏及没精力惧怕陆英的威严,渐渐沉入梦乡。   次日一早,苏及正在船上偷偷摸摸练习挥拳,便听见一旁传来中气知足的骂声,他瞧过去,正是那河道总督柳时清。   老头子似乎并不知道昨晚的事,此时正声音洪亮的骂人,骂的正是他家小厮。   苏及听了个大致,原来是柳时清花了数日画了黄河河流走势及河堤修建布局图,可谁知自家小厮误以为是废纸,竟将图纸用来包了鸡腿,等柳时清发现时图纸已毁了大半。   柳时清骂完人连声叹息,那小厮看着跟珙桐差不多大,也一副愁容满面,看着有些可怜。苏及离家有两日了,也不知珙桐消了气没有。   苏及:“我倒是有个法子,可以去除纸上油污,可试一试。”   小厮眼睛一亮,看向苏及:“你当真有法子?!”   柳时清也看向苏及,似乎不大相信:“你当真能行?”   苏及:“你这图反正也毁了,试一试又有何妨。”   柳时清有些犹疑,一旁的小厮也劝道:“老爷,这位公子说得没错,试一试也不吃亏!”   柳时清打量了会儿苏及,将手中的图纸递给苏及,嘴上道:“你便试试,若是当真去了油污,我便赏你,我定要去陆英那儿夸夸你!”   这老头倒也不笨,这船上除了陆英也没别的显贵,便猜到苏及是陆府的下人。   “......倒也不必。”这奖赏苏及可不想要。   苏及吩咐小厮去厨房要了一罐盐和一壶酒。他先将盐粒铺在油污处,取了手帕擦拭,盐粒在纸上滚动,不时发出沙沙声。   柳时清看了会儿,越发狐疑道:“这就能去掉油污?你若诓我,我便去陆英那里告你一状!”   苏及不想搭理他:“盐粒可吸收纸上表面的油脂,《及首笔谈》中曾提到过盐或是粉末可吸走水、油等物。”   一刻钟后,苏及将纸上盐粒去除,又用帕子蘸取少许酒,涂抹在油污处,他道:“我从前不慎将酒洒在菜中,却发现酒和油融在了一处,我想这原理大概和《及首笔谈》所说一致,只不过比起盐粒来,酒更能渗进纸内,故而清洁效果更佳。”   不一会儿,那油污果然逐渐变淡。   柳时清连连惊叹道:“当真去了!神奇神奇!”末了,他转头打量苏及:“你这仆从不错,能活学活用,还能观察细微之处,加以巧思,不可多得!”   柳时清性情直接,见着图纸油污已去,高兴地捧着画进了屋。那小厮因为苏及的帮忙免于挨骂,连声感激。   苏及看小厮蹦跳着回了屋,不由感叹珙桐运气真好,跟了他这么一位智勇双全的公子。   苏及没想到晚上又和柳时清打上了照面。   陆英设了酒宴,请柳时清商谈黄河治水之事,苏及作为贴身随从,只得跟着去了。   柳时清见到苏及,笑开来:“你果然是陆英的人。”随即又转头对陆英道:“陆英你手下全是莽夫,怎么这次收了个聪明的?”   陆英只是笑了笑,并未回答。   柳时清刚正清廉,却独爱饮酒,可他不爱京中香醇绵密的贡酒,却爱北边的烈酒,陆英自是能拿得出。   几杯酒下肚,柳时清喝得高兴,不多时便喝得满面通红,他兴致勃勃道:“你可知黄河水为何常年奔溃?”   陆英:“柳大人请讲。”   “因为泥沙!黄河水由高山处流经开封地界,水中泥沙沉积,抬高了河床,使河水高出地面,才有了外泄之患!”   陆英往他杯中继续倒酒:“如何解?”   “老夫捉摸了好几天,总算想到个好法子!筑堤束水,以水攻沙。”柳时清用筷子沾了酒,在桌上作起画来,他画了两道水痕,道,“筑近堤,收束河水,使其水势加快,冲刷之间便能带走沉积在河床底下的泥沙,如此一来,河水不再高于地面,便没了溃决之患!”   苏及看了柳时清一眼,这人倒确实肚里有货。古往今来,河堤修筑皆是往两岸拓宽,以使水势变缓,而柳时清却要反其道而行之,他要将河道变窄,让水势变急……若当真可行,便是解决了古往今来黄河溃决的根本。   陆英:“你可有把握?”   柳时清一脸酒色,眼神却无比清亮,只听他掷地有声道:“十之八九。”   “那就替开封百姓谢过柳大人了。”   两人推杯换盏,面前的酒壶已经见底,柳时清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他盯着陆英打量一会儿,不认识了似的,须臾,又突然眼泛泪光,盯着陆英悲凄道:“可惜啊可惜啊……”   “老师没能见你最后一面……”   这是认错人了?苏及侧头,只见陆英撑着下巴,神情淡然,只唤了门外的仓术:“柳大人醉了,扶他回去休息。”   柳时清嘟囔着还要喝,被仓术拖着走了。   没了柳时清的聒噪,茶室突然静了下来,不知是不是错觉,苏及总觉得陆英有些怪异。   难道陆英也喝醉了?他便大了胆子,准备上前探查,谁知陆英却动了,一张脸上竟毫无醉意道:“你先回去吧。”   苏及求之不得,连忙退出屋子,他回身关上门,只见陆英仍然一动不动,一袭黑衣仿佛快要融于夜色中。 第15章 落水   不到两日,船行已至临清。   一早,河上水雾散去,两岸景象清晰起来。苏及站在船头,眺望着远处码头上的繁盛景象。   临清一向有水上云都之称,往来船只不计其数,帆樯如林,码头上百货山积。   朝廷耗费数年,在临清修建了多处船闸,以稳定运河或湍急或缓慢的水势。往来商船不论大小,航行皆不再受水流阻碍。时间一长,此处便成了南北通行的中转之地,一日之间数百条商船,上万行人在此处暂留,不少商人更是当场做起了生意。   饶是在京城,苏及也从未见过如此盛况,他看得啧啧称奇,未注意到身后站了人。   陆英:“临清的船闸有三处,皆是柳时清所建。”   苏及站在船头,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船行的整个过程。不远处船闸一前一后,控制着水位高低变化,岸边一人一声号令,两岸负责控制闸门的人便开启闸门,他们的船在闸间穿行而过,随着上涨的河水,很快就到了上游。   “柳大人果然心思巧妙,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河道总督!”   这一称赞倒是苏及的真心实意,柳时清虽行事愚直,但在河道一事上却有不可多得的造诣。   “他昨日对你称赞有加,你又是做了何事?”   苏及摸摸鼻子,不愿多说:“没什么,只是顺手帮了他一个忙。”   陆英觑了他一眼,倒没有追究,只望着远处景象随口问道:“听闻扬州繁盛,与临清相比谁更胜一筹?”   “我少时只去过一次,因着风寒未能出门游玩,扬州城如何景象我倒是记不清了。”   苏及颇为无奈,生起一道“这安南侯真是难缠”的念头。他已经答应查案,怎的还抓着他的来历不放。   好在陆英并未继续追问,只站在船头看风景。   因陆英在一旁,苏及也没了欣赏的兴致,找了个借口欲离开,却突然听船的另一头传来刀剑相交和呼救的声音。   苏及一愣,陆英手下军纪严明,怎会有人擅自在船上打斗。他随即想到昨夜的刺客,这是有备而来的,视线往船边瞧去,只见船周围围了数条小船,竟是不管不顾地硬闯!   陆英显然也看到了,他神情黑沉沉,只嘱咐了一声“找地方藏好”,便朝船另一侧而去。   打斗还未蔓延到这边,苏及原想趁乱躲进房内,可回船舱的路已被人堵死,只好留在甲板上。可甲板一览无余,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   船上侍卫阻拦不及,翻身上船的人越来越多,来者训练有素,兵器声和哀声从各处传来。苏及恍若未闻,他现下脑中只有一个想法,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没命。   好在不远处堆在角落的几个木箱,他心中有了主意。   苏及苟着头,在一片打斗声中向那堆箱子摸索去,许是这些人的目标不是他,他这番动作并未引人注意。   箱子被打开,一股海腥味扑面而来。   “……”苏及一时只觉头疼。   那些箱子竟装得满满当当,没有一丝空隙,里面装的均是早上船工们刚打捞的海货,这无论如何也藏不下一人!   好在木箱垒得算高,他屈膝蹲下倒是能挡一挡,只是这并不是个合适的藏身之处,苏及心中祈祷,只愿陆英能赶在他被人发现前解决了这堆刺客。   透过木箱之间的空隙,苏及倒是还能观察外边的情况。   甲板上的犹如被血水洗过一般,处处躺了受伤的人,哀声遍起,犹如修罗场。   苏及眉间皱起,这些刺客到底从何而来?他们显然认识陆英,可为什么不怕陆英?   没多久,仓术攻破船舱的阻碍赶来,局势有了缓解,苏及虽看不见陆英的正脸,但从他杀伐的动作便能感受到对方已然动怒。   这船是借用的商船,桅杆上并未挂军部的旗,可船上守卫大多配有刀,一般人怎会盯上他们。   苏及眉间越来越深,朝里朝外有着如此胆量又有如此势力的人不多,到底是谁?   “金木——!”   一道熟悉的惊呼声在旁边响起。   顺着这惊呼声望去,苏及看见一名熟悉的身影倒在血泊中,那人正是柳时清的小厮,和珙桐年纪一般大,好像叫金木。   金木拉着刺客的裤脚,费尽最后一丝力气回头朝柳时清喊着:“老爷……快逃.......”   话没说完,人已经无声无息。   柳时清眼睁睁见着金木在面前断了气,先是一脸不敢置信,随后他满脸悲痛地指着那刺客:“你、你杀了金木……不管你们是谁,今天老夫跟你们拼了!”   说着,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三寸短刀,不管不顾地朝那刺客刺去。   “来得正好。”那刺客短促地笑了一声,迎着柳时清手中的刀,毫不躲闪。   只可惜柳时清还未近身半寸,手中的刀便被刺客踢飞,落进了河中。   “……”   苏及躲在一旁没眼看,这老头一把年纪,明明没有一丝武力,却还不逃,白白浪费金木的一条命。   柳时清的花白头发已经凌乱,呼哧喘着粗气,双眼发红。他手中没了武器,倒也不退缩,往刺客冲去。   这是打算赤手空拳与那刺客拼命,苏及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气。   那刺客当胸一脚,柳时清未近身便已被踹飞。苏及还没来得及惋惜,便见柳时清砸在自己身前,用以躲藏的木箱被砸了个粉碎。   他就这么暴露在了这两人面前。   “……”   苏及苦笑,原本还有机会保命,这下可被柳时清害惨了。   那刺客看了苏及一眼,朝两人走来,柳时清已过花甲之年,这一脚怕是要了他半条命,直躺在地上哀叫。   刀尖反射出一道白光,刺客扬起手中的刀朝柳时清刺去。   “噗呲——”   那刺客一顿,竟和他手中的刀坠落到了地上。   苏及放下袖口,这袖箭果真是个好东西,只可惜用来救了这老头子。   柳时清缓过气来,倒没料自己现下还活着,一时愣在地上不知想什么。   苏及肉疼他的袖箭,也没了耐心:“你那随从为你而死,还不快起来。”   “金木.......”柳时清看着不远处金木的尸体,悲从中来,老小孩一样坐在地上大哭。   “……”苏及人都不好了,从刚才那刺客的话来看,这些人的目标就是柳时清,谁知这老头还这么惹人注意。   苏及没好气道:“柳大人,你可别哭了,这些刺客摆明了来杀你的,你这一哭引来更多刺客,等会儿把我也连累了。”   柳时清听了这话倒是止了哭声:“杀我?为什么杀我?!”   苏及扯了下脸皮:“这我就不知了,许是你哪方的仇家吧。”   “胡说!我柳某平生——”   苏及打断他:“柳大人,你平生什么样我不关心,咱们能不能先躲起来,或者你先离开,我找个地方躲起来。”   柳时清恹恹不再说话。   箱子被柳时清砸坏了几个,剩下的箱子难以遮住两人。   苏及从那刺客身上摸了一把血,朝柳时清脸上、头上一阵涂抹。   “你、你这是干什么?!”柳时清眼看着连自己胡子上都是血,一阵眩晕恶心。   苏及朝自己身上也摸了不少,随后靠着木箱闭眼答道:“装死。”   “……”   柳时清即便是几年前被撤了官职,但好歹也是当过太子太傅的人,从没像现在这样狼狈。   苏及仍闭着眼:“你再不闭眼,就不是装死了。”   柳时清虽难以接受,但还是学着苏及的样子躺倒。   “你最好俯卧,那些人的目标是你,别让人看到你的脸。”   “……”   柳时清只好翻个身,脸朝地躺倒。   其实苏及心里也没底,他只是在赌,赌陆英能尽快解决,在他装死被发现之前。   耳边皆是刀剑声,奇怪的是苏及心中并未紧张,许是这副场面熟悉,倒让他陷入了回忆。   不一会儿,声音渐小,苏及半睁开眼,刺客横七竖八躺倒在地,看来陆英那边已经解决得差不多。   苏及用脚踢了踢柳时清:“安全了。”   柳时清从地上爬起来,似乎有些不敢置信自己竟活了下来。   两人站起来,陆英正听仓术汇报伤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朝这边走来,只可惜走到一半,便听到有人喊道:“船舱失火了,船舱失火了!”   陆英脚步一顿,思索一番,朝苏及道:“苏及,看好柳时清!”   “....”苏及心说这陆英是不是脑子糊涂了,一个病秧子,一个老头,不知怎么看护。   他惋惜地看一眼血泊中的金木,朝柳时清走去:“你家柳大人,去给你家小厮收尸吧。”   话音刚落,一旁响起声音,是那被他袖箭射中的刺客。   竟然没死!   刺客捂着腹间伤口,一手拖着钢刀,缓缓朝两人走来,若不是他腹中伤口牵动着,使得行事缓慢,只怕两人早就被砍成肉泥。两人后退至船边,实在避无可避。   苏及只觉得头皮发麻,只怪自己太大意,竟忘了查看死了没死。   柳时清似乎做了什么决定,压低声音道:“   小子,他们要的是我的命,等会儿我往前拦住他,你就往旁边跑。”   苏及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只怕柳时清还没拦住他就没命了。   苏及:“柳大人可会游泳?”   柳时清不明所以:“......会一点——”   “那好,闭气!”   “???”   柳时清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拉着向后倒去。   苏及只来得及看到刺客震惊的面孔,不知是震惊于他们落水,还是震惊于被身后陆英刺穿了胸膛。   这时间可真是凑巧。苏及心中惋惜。   “扑通——”   两道身影跌进湍急的河水,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16章 东昌府   正午已过,苏及的衣服被日头晒干了大半,总算不再打颤。   柳时清躺在一堆芦苇丛中,不知梦到什么,一张皱巴巴的脸缩成一团,嘴上时不时念叨着:“金木.......金木.......”   苏及没什么力气,用脚碰了碰还昏迷不醒的柳时清:“柳大人,太阳快下山了,再不起来咱们就是野狗的食物了。”   柳时清总算醒过来,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一阵咳嗽,好不容易将肺中水咳了出来,他茫然打量四周:“……这是何地?”   “我们被那刺客逼至船边,落进了水里,现在也不知道了哪里,不过应该是下游。”   柳时清已过花甲,还被刺客当胸踹了一脚,就算身体健朗也有些吃不消,声音都萎靡了些,不过比苏及好些:“哦对,刺客!陆大人呢?船舱的赈灾粮可还好?!”   命都快没了还能有余力关心赈灾粮,除了陆英也就只有柳时清了。   苏及打起精神:“这可不清楚,不过现下柳大人还是关心关心咱们自己吧,天一黑咱们可就危险了。”   这一提醒,柳时清才开始留意四周,此地荒草丛生,河边芦苇足有一人高,前后都不见村落,隐约还能听见几声嚎叫,也不知是狼还是狗.......   柳时清:“……这,那咱们赶紧离开这里!”   说着颤巍巍站了起来,可回头一瞧,苏及仍坐在杂草丛中没动。   不是他不想动,实在起不来。这柳时清的水性太弱,吃水后在水中百般挣扎,差点让他跟着一起葬在河中。游至一半实在没什么力气,他本想将老头丢下,可一想若是柳时清死了,以陆英的个性,怕是要将他扔进河中喂鱼。   苏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抬起眼皮:“这附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换个人还行,靠你我二人这腿脚,最多半里路就折在途中了。”   柳时清半辈子都在朝中经营,出行也有随从和学生,倒是头一次落到如此境地,他皱起眉:“那可如何是好?”   苏及一时也没有主意,他不得不感叹流年不利,因陆英被迫离家奔波千里,现在又因为柳时清在河中泡了半天,差点祭了河神……当真该去大佛寺请一炷香……   两人只好在河岸干坐着,大眼瞪小眼。   突然,苏及望着河面的眼睛一亮:“有船!”   柳时清也望了过去,不知何时,远处出现了一条木舟,正缓缓在水面划动,也是一阵惊喜。   苏及:“柳大人,麻烦你朝那船家喊一声,说要坐船。”   柳时清疑惑看他。   “没力气了,柳大人在水中力大无穷,费了我不少精力。”   柳时清这才瞧见苏及的脸色惨白,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去。   “……你这年轻人需得强身健体,怎的比我这老人家还虚。”话虽这样说,柳时清还是有些愧疚,朝船招手大喊,那船家看见后缓缓朝两人划过来。   苏及心道这大佛寺的香果然灵验,不过想一想便有这等效果!   船夫是个老人,皮肤黝黑,撑船靠了过来,朝二人喊道:“二位可是要乘船?两文铜钱一人!”   苏及掏了下袖中,突然想起银两都放在了包袱中,而包袱现下该是还在陆英的房中,只好转过头道:“劳烦柳大人付下银两?”   柳时清在胸前摸索了半晌什么也没摸出,只得尴尬摇头道:“平时银两都是金木保管。”   “……”   “……”   两人又相顾无言。苏及长叹一口气,这香回去就得补上!   船夫看两人都没钱,脸更黑,也不多留,准备划船离开。   苏及哪能让船划走,费力撑起身喊着留步,他往柳时清身上打量,随即一笑:“柳大人,可否……借你官服一用。”   “??......”   两人总算坐上了船,只是柳时清神情不太自然,一张脸跟岸边的杜鹃花一个色,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他胡须时不时抖动两下,无声表达不满。想他为官四十载,可万万没经历过只穿一身亵衣在外游荡的情况……   苏及向船夫讨了水和馍馍吃下,总算有了些力气,瞧他一副顽童样,不由得笑了:“我这身粗布衣服可不如柳大人的二品官服料子好,只有委屈柳大人了。”   “哼……”   那船夫老头得了衣服倒是高兴,他并不认识什么官服,只知道这墨绿色的料子好,拿回家给娃娃做两身衣服倒是合适。   柳时清独自生了会儿闷气,转头对船家道:“你若要拆了给娃娃做衣裳,记得把胸前那花纹拆了烧了,免得给你引来杀身之祸!一定要记得!”他虽然生气,倒是还记挂着嘱咐船家。   船行了小半个时辰,岸边逐渐有了村落的踪迹,行人也多了起来。这里的河水不似临清那样湍急,反而缓慢得好似没有流动。   苏及问船夫他们到了何处。   船夫:“这里是阳谷县,等过了龙湾,便能到你们要去的东昌府了。”   苏及:“这里的水流为何较别处慢这么多?”   船夫:“你们是从临清下来的吧?这河水变慢,多亏了河道总督柳大人,若不是他在会通河上建了闸口,让水流变缓,又开了河渠灌溉庄稼,我们一村子的人早就饿死了!我也不能在这河上撑船哩!他可是我们的大老爷!比皇帝还亲!”   柳时清黑脸缓和了不少,只是脸上仍还是一阵红润,不知是羞的还是乐的。   苏及笑了笑,指了指柳时清,道:“你可知他是谁?”   船夫老头身体好,眼神却不太好,抬起竹竿,伸了半截身子过来,眯着眼在柳时清身上看了一圈:“不知道。”   “咳,我就是柳时清。”柳时清抹了把胡子,挺直身子,颇有些洋洋得意。   “呸!”船夫老头子又将竹竿砸回水中,激起一阵水花,翻了个白眼,“你这老头邋邋遢遢,穿得还没我整齐。你若是柳时清,我就是当朝宰相哩!”   船夫老头形容得没错,柳时清眼下只穿了一身亵衣,头发和胡子泡了水,乌七八糟,配上脸上不知何处沾的泥灰,形象与城门口的老叫花子不相上下。   “你!你、你……”柳时清差点背过气去,这下脸上只剩下一阵黑。   苏及控制住嘴角,默默别过脸,假装没听见。   ……   船总算到了东昌府府治聊城县,两个已过半百的老头在船上一路拌嘴,吵得苏及一刻不得清静。船刚靠岸,柳时清便头也不回上了岸,不愿再与那瞎眼船夫多待一刻。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过了济宁,便是东昌。   东昌府位于临清和济宁之间,是沿运河九大商埠之一,与临清的繁盛比起来过犹不及。   只可惜一老一少无暇欣赏,他俩衣着狼狈,又累又饿,引得路人侧目。   两人身无分文,去往开封是不可能的,只好求助聊城县丞。好在柳时清虽不带银两但敕命却随身带着的,有了这一物什便能证明他河道总督的身份。   柳时清取出敕命,苏及眼皮一跳,隐隐不安。   待将敕命打开,果不其然…….   只见那敕命被河水一泡,字迹早已模糊不堪,连官印也只剩下一团红色印记。   “……”   “……”   柳时清:“这户部主事怎的不把敕命做成防水的样式?刻在木牌上也行!”   “……”苏及嘴角一抽,心说户部可料不到有官员会掉进水里,“这.......木牌也有被火烧没的可能。”   “那就铜牌!”   “也有被融化的可能。”   “……”柳时清不再说话,他突然觉得陆英这随从有些伶牙俐齿。   两人没地方去,决定还是去府衙碰碰运气,兴许那县丞上京述职见过柳时清呢。   东昌府府衙离得倒不远,两人一路问过去,很快就找到地方。府衙门前站了两个衙役拦住两人,说今日已经下值了,报案的须得明日再来。   苏及:“我们不是来报案的,这位是河道总督柳时清柳大人,我们路上遇上些麻烦,跟随行的其他官员走丢了,麻烦通报县丞大人。”   “河道总督?”两个衙役将他们打量一番,低声商量了什么,其中一人往府衙中去。另一人朝他们道:“两位稍等片刻,这就去通传。”   “有劳了。”   苏及心中有些惊讶,准备的几番说辞竟都没用上,难不成是陆英?随即他便否认了猜测,船行的速度比他们快,此时怕是已经快到济宁了。   不一会儿,一个五短身材的人从门中出来:“你们谁是河道总督?”   柳时清:“我就是。”   “可有凭证?”   柳时清拿出被泡皱的文书,有些尴尬道:“不慎掉进水中,看不太清,不过老夫担保是真的!”   那人接过看了一眼,随即换上一副笑脸,毕恭毕敬道:“原来真是柳大人!我这就叫人告知县丞大人,您先随我去歇息歇息!”   说着领着两人往前走,边走边说:“县丞大人这会儿已经回府了,你们舟车劳顿,我这就领你们去他府中。”   那五短身材带着苏及他们走了几条街巷,进了一处府邸,又将两人引进了别院,道:“你们在此处等片刻,我这就去叫县丞。”   说完抬脚欲走,被苏及叫住:“可否让厨房准备些饭菜,我们还未吃东西。”   “好的好的,我这就叫人去准备,你们先休息片刻!”   等人走后,苏及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他累得抬不起手,船上吃的那点馍馍早就消化得差不多。”   柳时清盯着他瞧了一眼,疑惑道:“陆英府中人不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武人嘛,怎么你这么弱?难不成他现在总算开窍,不崇尚武力,改谋略了?”   苏及撩起眼皮:“我何时说过我是府中人了?”   柳时清更为疑惑:“你不是?那你干什么端茶送水?是不是被那小子抓了把柄了?”   “……”   “还真是?那小子从小就这样,一个习武之人肚子里弯弯绕绕比我这文官还多,我时常担心他将阿......咳,将人教坏了。”   “你叫什么?”   “苏及。”   柳时清眯眼想了想:“哦……你是苏文全家的?”   “正是家父。”   “你爹怎么样了?好些年没见过他了。”   “死了。”   “……咳,节哀。”   ......   饭菜和那县丞皆没到,柳时清许是无聊,又找了话头:“你被陆英那小子抓了什么把柄?”   “……”   苏及抽了抽嘴角,他这才发现柳时清竟是个话痨,还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难怪能设计出三重闸口……他忙站起身借口小解逃了出屋子。 第17章 逃命   苏及回来,柳时清正在吃东西,桌上菜肴丰盛,见到苏及也招呼他过来吃。   苏及却从阁架上拿了几张黄麻纸,三下五除二,将桌上的烧鸡、清蒸鲈鱼、馅饼……凡是能装的都抱进了纸中,柳时清看得直瞪眼,嘴里的东西也忘了嚼:“你、你这是何意?”   苏及垂头包好东西:“走吧,再不走就跑不掉了。”   柳时清一头雾水:“跑哪里去?我们不是在这里等聊城县丞吗?”   “我刚刚路过厨房,发现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一点食材,连桌子和碗碟都落了灰。”   “啊?那这些吃食哪里来的?”柳时清垂头看面前菜肴,只是桌上只剩下几个空盘,食物都已经被苏及收拾空了。   “你看看盘底是否写了字。”   柳时清翻过面前的空盘子,上面写着“瑶喜楼”几个字,他又翻开其他几个,皆是如此。   “这些菜应该是刚刚那人从附近一家叫瑶喜楼的食肆买来的,为的就是拖住我们……这里并不是县丞府邸。”   柳时清皱起眉:“不是府邸?那是何处?”   “这倒是不清楚,只是柳大人,再不走这里就只是我们的葬身之处,”苏及将裹好的食物抱在怀中,“柳大人,等那师爷带着人来了我们可就跑不掉了。”   柳时清虽还一肚子疑惑,但也觉出几分蹊跷来,神情凝重地跟在苏及身后。   此时天色已晚,苏及带着人在别院中穿梭,柳时清越来越觉出怪异之处,这偌大的府邸,竟空无一人,他们进来时竟忽略了这一点!   盯着苏及的背影,柳时清忍不住出声:“……会不会是那县丞府中不便,才将我们安置在别院中?”   “京中官员的别院尚有几个下人住着打扫,聊城如此富庶,县丞的别院可不该如此空寂,连个下人都没有,”苏及回头看他一眼,“只有要做那些不能让人发现的事才会选择此处。”   这不能让人发现之事除了杀人放火还能是什么。   柳时清皱了眉,不太相信:“……不可能!我乃是圣上亲封的河道总督,那县丞怎敢杀朝廷命官!”   苏及比他更不想相信,他原以为船上那些刺客是冲着赈灾粮而去,谁知竟是冲着柳时清,现在连地方官员也冲着柳时清而来……他想不明白柳时清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既没有权势,也没有万贯家产,怎么会这么多人想杀他?   “这我可不知,不过柳大人,若不是有人要杀你,我们今天又怎会落到这个地步……还是好好想想是不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连累得他也跟着东躲西藏。   柳时清一时沉默下来,今日连番的遭遇确实离奇,他已罢官多年,也不与人来往,怎么一上任就遇到如此摸不透的情形?   苏及低了声音,朝远处看了一眼:“若柳大人还是不愿相信,验证的人已经到了,马上便能见分晓。”   柳时清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竟是那五短师爷回来了,朝他们之前待的那间屋子匆匆走去,身后却跟了一拨人,那些人手中都拿着或长或短的利器,灯下泛着令人胆颤的寒光。   好在夜色将两人遮掩了些,那些人并未注意到这边。   “……”柳时清默了默,“不用验证了,老夫眼睛还没瞎,我们快走吧!”   苏及却不动:“门口自你我二人进入便有人把守,凭你我二人可冲不破那把守,我们——。”   柳时清有些着急了:“那怎么办!那些人很快就会发现我们不见——”   话音未落,便见前面一阵动静,那五短师爷带了人气势匆匆地从里面跑出来,显然已经发现两人不见了。   大门一直有人把守,那五短师爷断定二人还未出府,这府邸说大不大,最多一刻钟,二人便会被找到。   眼见那些人拿着刀剑四散开来,在其他屋中挨个寻找起来,柳时清似乎下定了决心,他在草丛中四下摸索,找到一块趁手的石头握在手中,还不忘帮苏及也找一块。   苏及并未接下石头,“柳大人这是何意?”   柳时清一副凛然模样,压低声音道:“既然出不去,那老夫就跟他们拼了!你等会儿时时趁乱逃出去,这些人冲我而来,兴许能放过你。”   苏及听了却笑了一声:“我手握聊城县丞杀害朝廷命官的惊天秘密,那县丞怎会饶了我……何况我何时说了出不去?”   “?”   “大门走不了,还有其他路。我刚才发现茅房附近有个小门,被杂草掩住,你我二人应该能从那里出去。”   柳时清抹了把额上的汗,似乎放松了些:“那你不早说!”   “我正要说不是被柳大人打断了嘛。”   “……”   茅房离两人并不远,柳时清这才发现苏及一开始就没往大门走,而是绕着往后院来的。   只是等苏及将杂草分开,柳时清却万分震惊。   柳时清:“……你说的小门是狗洞?!”   苏及波澜不惊:“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其他门能矮小到被杂草遮住?”   “……”   柳时清虽清廉正直,可也同样不缺清流文臣身上的毛病,将那些名声名节看得比命还重,今日若钻了这狗洞,他以后还如何教学生威武不能屈?   眼见不远处的火光和人声越来越近,看来前院已经被他们搜寻完了。   “柳大人还有何顾虑?”苏及皱了眉,催促道。再这样拖下去两人皆是死路一条,他可不想死在这偏远府邸,他大哥怕是连他的尸首都找不到。   柳时清犹豫过后,喃喃念叨:“......罢了,开封百姓还等着我去治水,若是死在此处,治水之事便耽搁了。”   说罢,便当先爬进狗洞。   两人逃脱了那荒凉别院后却并不轻松,因那县丞在整个聊城四处搜寻他们的踪迹,两人不得不东躲西藏。   好在他们不敢大张旗鼓,两人总有些喘息的机会。   两人总算在天快亮的时候躲进了一处破败的城隍庙,这城隍庙缺了半个屋顶,有屋顶的那半躺了几个乞丐,见到慌慌张张进来的两人也没多大反应,翻身继续睡觉。只有其中一个不满骂道:“小声点!等会儿都得出去要饭呢!”   这是将他们两人当成乞丐了,这也难怪,苏及一身粗布衣服皱巴巴穿在身上,更别提柳时清只穿了件已经脏污不堪的亵衣,头发胡子粘连一处,不像乞丐又像什么?   柳时清想到自己一介正二品的朝廷命官被人当成乞丐,多少有些不乐意,不过好歹知道自己的处境,不敢引出麻烦。   苏及找了个远点的角落,铺上茅草,顺势躺了上去。   柳时清见他如此熟练,睁大眼:“你、你就这样睡了?”   苏及闭上眼:“不睡还能怎么办?躲了一夜,我可没力气折腾了。”他已经撑到了极限,多站会儿就该倒下了。   “……”柳时清没办法,也学着苏及的样子在地上铺了草睡上去。   等柳时清再睁开眼时已经天光大亮,苏及正在吃昨夜顺带拿出来的烧鸡,见柳时清醒了递给他一只鸡腿。   柳时清觉出饿来,接过便开吃,吃了几口,注意到不远处有几个乞丐正眼馋地望着二人,其中有几个不过十来岁的小孩。柳时清从纸包中扯张馅饼,撕碎分给他们。   当中一个斜眼的开口了,正是早上骂人的那个:“你怎么只分给小的,我们呢!”   柳时清还记得昨夜的愁,反讥道:“你不是出去要饭吗?找我要什么。”   那乞丐拉不下脸,重重地哼了一声出了门去。   见人吃了亏,柳时清笑得满脸褶子,暂时忘了昨天一天的悲惨遭遇。   苏及心道就柳时清这老顽童般的性子,当年怎么做上太子太傅的?   隔了一会儿,乞丐们陆陆续续出门去了,余下苏及和柳时清。   现在二人的情况让苏及有些头疼,若是他一个人还有机会混出聊城,可拖着柳时清便是难上加难。何况两人身无分文,如何去得了开封?陆英护着数万吨的粮食,急需送往灾地,定不会折返回来救他二人……   正想着,门外传来嘈杂声,那斜眼乞丐竟带了人进来,指着二人道:“官爷,这二人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我今早见他俩神情慌张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   “你!”柳时清气急,没想到这乞丐如此记仇。   为首的官差扫了苏及二人一圈,笑了一声,突地拔出刀刺进斜眼乞丐的胸口,斜眼乞丐瞳孔颤了颤,满是震惊的倒下。   苏及和柳时清:“……”   柳时清反应过来,怒道:“你们怎么随意杀人!这是将朝廷的刑律视为无物!”   苏及冷汗涔涔,这人杀了斜眼乞丐是为了灭口,为将今日刺杀他们之事埋进土里,神不知鬼不觉,到时候陆英彻查起来也不会怀疑到县丞身上。   只听那官差又笑了一声:“柳大人不用着急,马上就送你同他一路。”   说着,几人抽出剑朝大步走来,刺向二人。   苏及和柳时清惊得直直往后退,一把弯刀裹挟着杀意朝苏及腹部刺来,一瞬间他只来得及想,不知这一死,陆英会不会觉得惭愧?会不会替他护他大哥周全……   “噗呲——”   是器物刺进皮肉的声音。   苏及蹙眉,竟未觉的一丝疼痛,反而是面前的官差睁大眼,吃惊地看向自己,他胸前正插着一支羽箭。   众人皆是一惊,朝射箭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缺了半个屋顶的豁口处正站了一个人,肩上背着箭篓,手中握着箭弓。   这人苏及见过,是江离的门客!   为首的官差惊怒喊道:“你是谁?!敢杀官府的人?”   那人不答话,又抽出一支箭,箭矢划破空气,射进为首那官差喊叫的嘴里,将脑袋射了个对穿。那官差睁着眼倒在其上。   只听他吐出两个字:“话多。”   “……”   其余官差见此场景吓破了胆,纷纷惊叫着往门外跑,只可惜没跑两步便被身后的羽箭追上,脑袋被箭穿透而亡。   “……”苏及愣了愣,不愧是排名前二的箭手,上次自己是多命大,才能从他手下活下来……   见人已全部解决,那箭手欲跳墙离开,苏及顾不上已经被震得呆愣的柳时清,朝人喊道:“壮士留步!”   那箭手回过头看向他,苏及不由得抖了抖,还是鼓起勇气朝人喊道:“能否留下些银钱?”   箭手:“……” 第18章 被骗   苏及捡起钱袋子,回身见柳时清已经惊得话都说不出来,看着地上的数具尸首,结巴道:“这、这怎么随意杀人……”   柳时清半辈子都在京中为官,以朝廷律法行事,哪里见过这些场面。   苏及将还未吃完的食物包好:“柳大人先别管了,再不出城我们也快跟他们一样了。”   不知是不是那箭手在暗中帮忙,他们一路没再遇到县丞的人,也顺利出了聊城。   两人拿着箭手的钱买了辆驴车,朝着开封方向驶去。   他们在聊城耽误了一日,现在又只能赶着驴车走官道,这样算下来怕是比陆英要慢上三四日。   苏及赶着毛驴,听柳时清问:“ 苏二,刚才那房顶上的人你认识?不然他怎么借你钱?”   苏及:“不认识,那人以前追杀过我,不过好在被我逃脱了。”   苏及此前怀疑船上和这次刺杀和江离有关,毕竟朝中能有这个能耐的除了世家大族,便只有江离。可若那箭手是江离的人,便说明这些刺杀都不是他的作为,只不过……为何救他们?江离可不是行侠仗义之辈。   “什么?!”柳时清一头雾水,“那他刚才为何救我们。”   苏及耸肩:“这我哪知道,不过我知道他是次辅江离的人。”   “……”柳时清一听竟沉默下来,手掌“啪啪”拍着板车,惊得毛驴哼哼直叫唤,他气愤道,“早知道就让老夫死在那聊城算了!死了算了!”   苏及一听来了兴趣:“你也和江离有过节?”   老头子反常地掉转了个身子,背对着苏及,一声不吭,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二人一刻不停地赶路,总算在第三天到了兰阳县附近。兰阳县是开封四州三十县之一,距离开封城不过一日路程。   此城沿途与他们来时经过的其他地方不同,路上乞讨之人较之多了数倍,更有不少逃难的百姓一家十几口人在路边行走,脸上神情麻木,双目无神。   柳时清看着这些人:“苏二,这些人怎么了?”   苏及拍了拍驴屁股:“你饿几天也会是这副模样。”   柳时清惊疑道:“……饿的?!怎么会这样?”   “想来此次水灾不只淹了开封城,也波及了附近州县,这些人房屋被毁只好拖家带口逃离这里。”   沿路有行人撑不住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除了他的家人抱着他哭喊,其他人只当没听到继续往前走。   柳时清目光沉重,不知在想什么,苏及侧头笑了一笑:“柳大人平日在京中怕是没见过这副场面吧?这才到哪儿,灾难之下人吃人的场景有的是。”   柳时清收回视线,神情悲伤:“世家权贵在京中奢靡无度、挥金如土,而开封的百姓却只能饿死在路上,这世道啊……”   苏及接了他的话:“这世道就这样,没道理可讲,不过啊……好死不如赖活着。”   柳时清瞧他一眼:“……苏二,你说老实话一起,你爹苏文全是不是在家苛待你了?是不是只宠你大哥,却嫌弃你?不然京中跟你差不多大的公子哥都在吃喝玩乐,你却像要走在我前头似的——唔”   苏及将馒头塞进柳时清嘴里,咬牙切齿:“老头,我最惜命,你可别咒我!”   两人一路拌嘴,又行了二里地,到了兰阳县城门口。   城门处的人比路上更多一些,大部分都是收拾行装赶着出城的。   人多了,乞讨的也多了。   一群五六岁的孩子蹲在地上,向来往的路人讨要吃食,一个小女孩饿得倒在了地上。   柳时清忙拉着驴停下来,跳下车把小女孩扶起来,给人喂了馒头和水,小女孩总算缓过来,她朝柳时清道谢:“谢谢大爷,大爷你还有吃的吗?我弟弟在家才两岁,快要饿死了。”   柳时清:“你爹娘呢?”   小女孩垂下眼睛:“被洪水淹死了。”   柳时清长叹一口气,似乎下了什么决定,转身走回车前:“苏二,将你身上的吃食和银钱全都给我。”   苏及知道他要做什么,几不可见地蹙眉:“柳大人,我们还有一天的路程,路上不知还会遇到什么状况,况且这么多流民凭你一己之力救得过来吗?”   柳时清胡子一甩:“我能救一个是一个!”   苏及:“不给,没钱。”   柳时清气得头顶冒烟:“你、你你的心是石头做的!”   苏及冷笑一声:“柳大人误会了,其实是铁做的。”   “……”   柳时清没遇到过像苏及这般油盐不进的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他灵机一动,“苏二,你若把钱给我,我就告诉你陆英的把柄,这个把柄足以让你不再受他要挟。”   苏及直起身子,正色道:“你没骗我?”   柳时清险些跳脚:“你上京城打听打听,老夫从不骗人!”   “那行,成交。”   柳时清将苏及身上的食物和银钱给了小女孩,余下一些也都分给了其余几个孩子。   小孩们道了谢,跟着小女孩跑开了,消失在人群中。   苏及看了眼跑远的身影:“老头,我觉得你被骗了。”   “什么意思?”   “那几个孩子一看就是一起的,小女孩为首,就守在这城门人多的地方晕倒,引得你这类没见过世面的人同情,然后心甘情愿的给掏钱。”他当年也干过这档子事,演技更是炉火纯青。   柳时清不相信:“这、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   苏及无奈摇头,也不多说什么,只架了驴车进了城。   进了城,苏及找了个地方给驴喂食,他对柳时清道:“老头,现在可以说陆英的把柄了吧。”   柳时清也没想着耍赖,晃了晃脑袋:“你知道这几年为何一直没有立储吗?”   “难道不是后宫那两位相斗的原因?”   “非也,你可曾听说过钦天监监正李如玉失踪一案?”   苏及点头,这案子在几年前闹得极大,因着圣上重视,官差四处搜寻,差点把整座京城翻了过来,闹得百姓惶惶了好一段时间,可最终都没寻到人,有民间传言李如玉已经得道飞升了,故而才会寻不到一丝踪迹。   柳时清压低了声音:“李如玉被陆英拘在了府中。”   苏及挑了挑眉:“难不成陆英看上人家,追求不成,一怒之下将人锁在府中?”   “…….”柳时清咳了一声,“你想歪了。”   “那李如玉本是一介方士,精通术数,圣上对求仙问道一事极为热衷,故而对他青睐有加,将他的言论奉为上天旨意,更是不顾朝中反对,破格将他任为钦天监监正。”   “自建朝以来,我朝一直有占卜立储的惯例,即立太子之前皆要让钦天监卜上一卦,若为吉便预示着上天认同,若为凶则表明上天不认可。阿起……先太子一死,重立太子便提上了日程,而李如玉却在祭祀的前一天失踪了。圣上大怒,誓要将人找到,可是寻了一年半载皆未找到人……”   苏及稍一思索便明了了:“陆英将人拘起来是因为李如玉的卜卦会对七皇子白荔不利?”   柳时清点头:“圣上若是听信了李如玉的话,那皇后一族就不再有争储的资格。”   这李如玉如今还关在陆英府中,若是被他人知道,那可就是谋害朝臣、干预立储的大罪—果然是个天大的把柄。   苏及疑心道:“你是先太子太傅,陆英是他舅舅,七皇子白荔是他同胞兄弟,因着先太子这层关系,你也不该将这个秘密告诉我。”   柳时清却笑得高深莫测:“你用这秘密换个平安倒是可能,但决计不会将这事告知其他人。”   “哦?为何?”   “因为你怕死啊。就陆英那脾气,你若是说出去,定会让你和你哥给他陪葬,所以你只会用来威胁却绝不会泄露。这点陆英也知道,但他输就输在他绝不会拿白荔的皇位去冒险,所以两厢相抵,你既摆脱了陆英,也不会对白荔有所影响……何况我也想看看陆英吃瘪的模样。”   “……”苏及将柳时清打量一遍,道,“柳大人足智多谋,难怪能当上太子太傅,是我小瞧了。”   老头子这几日时常在苏及那里吃瘪,现下总觉得扳回一次,有些自得:“过奖。”   喂好了驴,两人打算继续出发,可刚上了正街,便又见到了城门口那小女孩,身后还带了一群人。   小女孩指着驴车上的两人道:“就是他们!他们身上有很多吃食,还有钱!”   苏及叹息一声,调转了驴车方向,柳时清似乎还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苏及:“柳大人还看不出来?你救的那个小女孩带着一帮人要把我们俩打劫一番。”   柳时清看着越来越近,最终追上驴车的众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及扫了一眼躲进人群里的小女孩,对上众人道:“各位,之前我们已经将身上的钱和吃食都给了那些孩子,现在已经没有了。”   人群中有人喊道:“你们一点钱不留全给了路边讨饭的?你觉得我们会信?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蠢人哈哈哈哈哈哈……”   苏及指了指一旁呆愣的柳时清:“他是,我不是。”   柳时清:“……”   苏及张开手,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各位若是真不相信,一搜便知。”   柳时清却气得朝人喊道:“你们这些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城内打劫,还有没有国法了!”   人群中又有人喊道:“都快饿死了,还管什么国法不国法!”   其他人也跟着迎合:“对!还管什么国法!”   “什么狗屁王法!”   “…….”柳时清在朝堂上能口若悬河,遇上这群刁民却说不出话来,差点气得背过去。   苏及也没什么办法:“我们确实没钱,实在不行,你们将这驴车拿去——”   “你们在干什么!”一道声音传来。   苏及一愣,跟着众人朝声音来处看去,几人立于马上,当中那人不是陆英是谁! 第19章 交易   那群流民见了带刀的人,吓得一哄而散。   苏及定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直到陆英的马已至身前,他才猛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陆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情玩味:“我收到消息说有一老一少在城门口当散财童子,结果反被人打劫,没想到当真是你二人。”   散财童子一号和散财童子二号:“……”   苏及:“陆大人,你怎么我们会在此处?”   陆英:“江离传信说你们二人已经出了聊城,我便猜测你们会走官道,兰阳县是去开封城的必经之路,便在此等着了。”   苏及撑着板车下了地,笑了笑:“我们掉进河中后,我便背着柳大人一路往下游,河水湍急,异常凶险,我费了半天总算又上了岸......咳咳,谁知上岸后又遇上贼人刺杀,我护着柳大人一路逃亡,这才赶到了兰阳县。”   陆英挑眉:“二公子辛苦了。”   “应该的,只需要喝几碗人参鸡汤,再吃上几顿肘子,再睡上几觉便可恢复。”   柳时清:“……”   陆英弯了嘴角:“仓术,可有听见?回去就给二公子安排吧。”   仓术领了命,陆英看了看天,朝二人道:“天色不早了,开封城已被淹,我们暂居在陈留县,现在先回陈留县休整,明日一早柳大人便随我一道去处理水患之事。”   柳时清点头答应。   陆英扫了一眼那辆快散架的驴车,道:“路上有河水溢出,只能骑马,你二人的驴车怕是不过不去,仓术——”   仓术会意,下马将柳时清扶上了自己的马。   苏及对上陆英的视线,老老实实揪着前领处,低头。   等了半天后领处也没动静,他抬起头,对上陆英戏谑的目光:“二公子这是干什么?”   “等着被陆大人提着后领扔上马呢。”语气倒是有几分委屈。   陆英笑了笑,弯腰朝他伸出一只手:“我何时那么粗鲁了?”   苏及嘴角一抽:难道不是“时时”吗?   他握着陆英手腕,陆英一使力,他人已经坐上了马背。   陆英低喊了一声:“抓紧。”   马蹄飞起,苏及来不及多想,抱住陆英的腰。   一个时辰后,一行人便到了陈留县,刘县丞早已在府邸等候。   陆英一行到了开封便一直住在刘县丞的府邸,陈留县因为地势原因是附近唯一一个未被水淹的县城。   一行人进了府邸,苏及发现柳时清从兰阳县出来就一直闷闷不乐,若是平时,老头早就打开了话匣子,对着周围评头论足,可今日却罕见地未发一言。   苏及放慢脚步:“老头,怎么一路不见你说话,可是怕陆英?”   柳时清斜了他一眼:“我何时怕过他?”   苏及背着手,点头:“哦,那就是因为那小孩儿。”   “……”柳时清脚下步子一顿,默不作声。   苏及:“你也别难过,你虽然比我多活几十年,但脑子都用在那些迂腐酸文上去了,被骗也是正常。”   “……你这是在骂我还是在安慰我?”   “这和骂你也不冲突。”   “……”   柳时清突然重重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我为官几十年,在朝堂上指点江山,成日说着以民安家乐为己任,可我却连百姓吃不上饭都无能为力,也难怪那些百姓不相信国法……”   “……”苏及这时倒是有些佩服柳时清了,被人骗了不是在想着如何寻仇,而是在反思他的治世之道——还真是个圣人……   “你能治理水患便已经是帮了他们了。”   柳时清却摇头,喃喃道:“不够不够,还差得远……”   因着明早要赶去开封城察看水患一事,几人用过膳便各自回了房间。   苏及在陆英门外徘徊半晌,最终下定主意,上前敲了门。   门内有人应了,他推开门,陆英正在灯下研究开封三十县舆图。   陆英看着门外的身影,扬眉:“我还以为二公子是在我门外散步呢,看来是有事?”   苏及:“我来找陆大人做个交易。”   “哦?什么交易?”   苏及掩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他轻吐出几个字:“钦天监,李如玉。”   陆英房中只点了一盏烛灯,火光忽明忽暗,苏及看不清陆英的脸,却能听见他鼻中发出的一丝轻笑声,这让苏及觉得有些陌生。   “我倒是小瞧了二公子的能耐。”   苏及心中松了口气,看来柳时清的消息并不假:“那……陆大人觉得这个交易值得做吗?”   陆英不答,他放下舆图,朝苏及走近,两人靠得极近,苏及恍惚能感受到二人交错的呼吸。只见陆英抬起一只手,手中握着的狼毫笔不偏不倚抵在苏及的脖子一侧。   “……”   苏及有些僵硬,他毫不怀疑这细长的笔杆能将他的脖子刺穿,毕竟执笔的人可是陆英。   他张了张口:“陆大人这是何意?是要杀人灭口?”   “你以为我不敢?”   苏及抬起眸子,只觉得脖颈处渗出道道冷汗,声音却如往常:“我自然相信,只是陆大人,送信的人这会儿已经出了陈留县,我大哥要是收到我的死讯自然知道该怎么做……陆大人决定要冒这个险吗?”   陆英眼中带了冷意,犹如冰天雪地里吞噬猎物的狼匹,叫别人看了发颤。手中的笔戳进皮肉里,好似真要将那截细嫩的脖子刺穿,他的目光一寸寸在苏及平淡的脸上滑过,恍若天罗地网。   苏及直觉在这一刻陆英起了杀意,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唯有这样,他才能摆脱这受制于人的局面。   良久,陆英冁然一笑,松开苏及,坐回桌前,声音平静:“说吧,你要什么?”   苏及心中大石落地,他暗自舒了口气:“两个条件,其一,此次河堤案后我不再接手其他案子,其二,我就是苏及,不是什么陈兰陈绿。若是路大人答应了,往后我便不知道李如玉是谁。”   陆英歪头看了苏及半晌,不知在想什么。   “好,我答应,可是若是二公子没有信守承诺。”陆英笑了下,没继续说下去,但苏及知道其中含义,他和苏府所有人就得消失在这世上。   苏及一夜没睡好,好几次从梦中惊醒,只因梦里面那匹绿眼白毛的雪狼将他扑倒,张口咬上了他的脖子。   柳时清倒是从昨天的惆怅中缓过来,围着苏及打转:“苏二,你昨夜做贼去了?怎么这般无精打采?”   苏及懒得搭理他,正想回房睡个回笼觉,却被陆英叫住:“二公子同我们一道去罢。”   “?”苏及笑得有些僵硬,“还是别了,我去也没什么用,说不定还给大家添麻烦……”   昨晚这么一遭,他现在一见到陆英,就觉得后脖子疼。   陆英却不放过他:“二公子可别这么说,你怎么会没用呢,你现在可是我的贴身随从,自然需要贴身服侍我。”   苏及:“……”   柳时清看不懂两人之间的门门道道,只听到苏及要去,便不等苏及再做挣扎,高兴地拉着人往人外走。   这两日天气放晴,河水不再暴涨,只是附近府县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水灾最为严重的便是开封城,城中水沙淤漫,街市屋舍尽数被水所淹,低洼处水深更是数丈。   一行人只能乘竹筏进入,仓术朝众人解释道:“我们这几日已察看过附近地势,夏秋暴雨频繁,黄河水涨,分别从两处溃口流出,溃水又在护城堤处合为一股,冲力极大,决开了护城堤,水流先后冲破曹门和北门,灌入城内,致使全城覆没。”   竹筏沿着街道往前滑行,浮尸从不远处飘过,又被官差打捞起,沿途时不时能听见阵阵哀声,叫人胸口发闷。   面对这般犹如地狱般惨烈的景象,饶是苏及也有些看不下去。   柳时清红了眼,他直拍着大腿,叫着:“罪过啊!罪过啊!这世道为何如此……”   陆英背手站在船头,他笑了笑:“这得问你效忠的人。”   苏及侧目,陆英这话有些大逆不道,朝臣怎敢随意评判京中那位。   柳时清听了瞪大一双怒目,他发出一声哼笑:“我效忠的从来不是那位,是天下百姓!”   陆英:“巧了,我也不是。”   苏及只想捂住耳朵,假装什么也没听到,这二位可真是好胆量,可别连累了他。   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随即有人喊道:“落水了落水了!”   众人顺着声音往过去,见房顶站了几个小孩,苏及只觉得有些熟悉,他往水中一看,落水的竟是昨日那个让他们当了散财童子的小女孩。   柳时清也瞧见了,正挽起袖子打算下水施救时,却突然想起来自己的水性不好,有人水性可比他好得多。   “苏二你帮老夫把人救起,老夫给你十两——”他朝身旁看去,却哑了声,刚才还立在一旁的人不见了,不知何时已经游出数米远。   这人竟是苏及……   不光柳时清惊讶,连陆英也挑了挑眉。   苏及带着小女孩游至船边,其余人赶紧过来帮忙,合力将二人拖上了船。   小女孩只吃了两口水,并无大碍,没一会儿悠悠转醒过来,仓术抱着人乘另一条船赶往城外医馆。   苏及浑身湿透的,倒在竹筏上喘了两口气,道:“可别这副神情看着我,你们没有一个会水,到时候还是得我去,我只是先一步而已。”   柳时清颇为感动道:“苏二,没想到你也会有行善举的一天!真是菩萨心肠!”   苏及嘴角一抽,悠悠道:“老头,你昨日可还说我心是石头做的。”   “是老夫看错了!不是石头做的,是陶土,一碰就掉沙……”   “…….”苏及赶紧让他闭嘴,“老头,十两银子,我在水里听见了,你可赖不掉。”   “……”柳时清假装没听见。   陆英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件披风,递给苏及:“披上吧,二公子要是得了风寒,每日那十下挥拳可就白练了。”   “……”苏及红了脸,他平日都趁没人的时候躲着练,也不知陆英是何时发现的,实在有些尴尬。   船又行了两条街,苏及的脸才恢复过来。   柳时清趁着陆英不注意,凑到苏及耳边:“陆英这青羽披风可值百两,我夜里偷来,用这个付欠你那十两绰绰有余,如何?”   苏及不敢置信道:“……老头,你可是二品大官。”   柳时清摆摆手:“都是虚名,也不值钱。”   “……” 第20章 炸药   苏及和柳时清在一旁鬼鬼祟祟密谋半天,自以为没人听见。可船上除了他俩,其余人都自幼习武,耳目也比寻常人灵敏得多,俩人对那青羽披风的盗窃过程早已被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其余人默不作声地看向陆英。   陆英没什么表情,视线扫过二人,又云淡风轻地看着水面,不像生气的样子。   这时,远处传来唢呐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竹筏已经出了开封城内。   陆英问划船的人:“前面是在干什么?”   不远处的岸边聚集了一堆人,前面摆了一桌吃食,最当头的人跪在地上,朝河的方向叩拜,其余人也跟着跪下。   船夫道:“大人,这是在向河神祈福,保佑洪水快退去,不管是城内城外,每年到这个时候城中百姓都会自发组织来河边祈福。”   那些人低头默念着什么,神情虔诚,柳时清看了嚷嚷道:“靠岸靠岸!老夫也要去祈福!”   苏及:“老头,你还信这些?”   柳时清却沉默半晌:“老夫不信神怪一说……但我反倒希望这些人能多信几分。”   说着,他就踏上岸,在那村民中跪下,口中也跟着喃喃念叨。   苏及摸不透他这是何意,陆英站在船头,道:“这河神好比沙漠中的绿洲,看见了,才能继续往前走。”   苏及心道这不就是骗人嘛:“若那绿洲只是虚影呢?”   “真假又有何关系?他们要的不过是一个骗过自己的借口罢了。这些村民历经洪水毁城的恐怖景象,深知人与自然之力对抗犹如蜉蝣撼树,所以他们只需要一股力,撑住他们,不管这力是不是虚影。”   祈福结束,柳时清又上了船,他似乎兴致不高,朝陆英道:“下一次洪水入境是两日后,我们得先把决口处封住,再想办法清理河道中淤积的泥沙。”   陆英朝苏及看了一眼:“决口何时封得看二公子。”   “……”苏及就知道今日被拉出来没那么简单,感情是要敲打敲打他。   “为何要看苏二?”柳时清并不知道这些,不过他顾不得这么多,拉着苏及喋喋不休,苏及迫不得已,只得承诺明日封口方才罢休。   回府吃过晚饭,柳时清匆匆回房准备明日封口之事。   戌时,苏及敲了陆英的门,陆英似乎早就在等他。   陆英上下打量他:“二公子为何穿得如此……怪异?”   苏及穿了一身黑衣:“不是要夜探那溃口吗?”   陆英嘴角带笑:“二公子这身行头,只怕还没出城便会被人拉去见了官。”   苏及扯了嘴角:“若被巡守之人发现还请陆大人想好说辞。”   陆英:“那就说今夜月色正好,你我二人在河堤边赏月如何?”   苏及:“……”   难道两个男子在河边赏月就不怪异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回房中换了衣服。   两人趁夜色赶到城外河道,这两日无雨,水位下移,露出那两处决口来。   不便于点火,苏及和陆英只能绕着不远处的石阶走上河堤,苏及蹲下身,就着月光观察那裂开的地方。   见苏及眉间蹙起,陆英便问:“怎么?有何发现?”   远处开封城掩在夜色中,苏及只能看到个大致的轮廓,他有些犹疑:“这决口的两处分别在河道上游和下游,位置正好和开封城形成三角之势,河道在高处,开封城在低处,两处决口一开,河水就直直流向城内……”   陆英抱胸不知在想什么:“如此倒是巧合了。”   苏及眉间依旧未松动:“……虽像人为,可也有说不通的地方。这缺口足有五六丈宽,十余丈深,如此之大,若要挖开,少说也得十人,这么大的动静附近巡守的人怎会发现不了?”   今日听那刘县丞提到,这河道刚修成不足两年,为防有人生事,官府便雇了附近村民夜里巡守,半个时辰一次,若当真有十人出现在此处,别说挖河堤,就是将那些挖掘用的器具搬上山也难以遮掩过去。   可若不是人为,那这两处缺口的位置又过于巧妙……   苏及抬头,张嘴正要说些什么,却见陆英站在不远处,负手而立,望着脚下河水,不知在想些什么,月光披了他一身,如雪一般,朦朦胧胧,似远似近。   苏及一愣,竟生出去抓的冲动。   “谁在那边!”突然远处有人高喊。   是巡守的人。   这河堤前面是河水,后面是陡坡,四处毫无遮挡之物,两人没法躲藏。苏及回了神,慌忙间乱了步子,一脚踏空,眼见着要栽进河中。   “!”   突然手腕一紧,被人向后拉回。可还未松一口气,便被那股力道扯得又往后倒去。   天旋地转间,他顺着河堤向下滚落,直至滚进一片半人高的杂草中方才停住。   苏及从一阵头昏脑涨中缓过来,想撑起身,却发现腰间一紧,被人桎梏住。   “二公子,现下可不是乱动的时候,那巡守的人已经朝这边过来了。”陆英声音低沉,从身后传来。   草丛中伸手不见五指,但苏及却知道二人靠得极近,似乎就贴着他后背,陆英说话间的气流就打在他耳廓。   苏及有些不自在:“陆大人我们为何要躲?不是已经想好说辞说了吗?……我们是来赏月的。”   只听陆英低低笑了一声:“我只是随口一说,二公子信了?两个男子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赏月难道不觉得怪异?”   “……”苏及磨了磨牙,他当然觉得怪异!   那巡守的人越来越近,似乎正四处搜寻。   苏及不由得屏住呼吸,偏偏陆英还有兴致闲聊:“二公子刚才在想什么,竟入神得差点掉进河中?”   “……”苏及也觉得刚才着了魔一样,他顿了顿,“没什么,只是在想那决口之事而已。”   巡守的人在附近绕了几圈,又往一旁搜寻去了。   苏及想了想,道:“我一直想不明白,这河堤溃决全城人都知道,陆大人为何宁愿躲在这草丛中,也不愿意让人知晓你有意探查河堤?”   “因为我不想让人知晓。”   “……”这是什么废话。   见陆英不想说,苏及也懒得追问。   巡守的人将四处搜寻了一遍未果,便离开了。   等那巡守的人走远,苏及总算松了口气,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他这才发现刚才自己一大半身子都压在陆英身上。   两人身上沾了露水和草屑,一身狼狈。   陆英:“今日先这样,若是查不出,那明日再晚些封口。”   两人担心巡守之人又出现,不再多留,匆匆回了城。   第二日一大早,苏及睡得正香,被柳时清吵醒。老头放心不下昨日救下的小女孩,非要让苏及陪他去一趟医馆。   苏及昨夜睡得晚,现下脑子不怎么清醒:“你叫其他人和你一起去,拉着我做什么!”   “啧啧,苏二,你好狠的心!自己的孩子身在医馆,竟宁愿睡觉也不愿去看望一番!”   苏及坐起身,几乎觉得自己还在梦里,“你再说一遍,谁的孩子?”   柳时清理直气壮道:“昨日你救了她,就是她的再生父母!”   “……”苏及倒回床上。   柳时清转身将挂在架子上的衣服抱过来:“快穿上,赶紧跟我去……咦?你小子昨夜干什么去了?怎么这衣服一身的灰?”   苏及闭眼道:“梦游去了。”   那衣服是昨晚苏及换下来的,还未来得及洗。   柳时清嘀嘀咕咕:“你这一身灰,黑漆漆的,莫不是半夜去厨房偷吃去了?”   “明明是草屑,哪里来的灰——”苏及一顿,猛然睁眼坐了起来,从柳时清手上夺过素白袍子,果然见上面沾了一道道黑色的痕迹,他皱起眉,“这是什么?何时沾上的?”   “炭灰啊,你不是去了厨房沾的还能是哪儿?”柳时清也莫名其妙。   “炭灰?”   “对啊,厨房的干草和柴烧过后不就是这个?”   苏及倏地抬起头,他眼神发亮:“老头,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回事了!你在屋内等着,等我解决完就随你去看我那再生孩儿!”   说着顾不得柳时清,开了门往屋外跑。   柳时清在身后喊:“哎!你去哪儿!”   ……   陆英刚用早膳,上下打量苏及,扬眉道:“二公子若是缺钱买衣服,我倒是可以借你一些。”   苏及只穿了亵衣,手上抱着昨夜那件沾了灰的脏袍子,气喘吁吁:“那河堤,不是巧合,是人为!”   陆英放下筷子:“何以见得?”   苏及:“水患那日是不是下雨了?”   “当然,不下雨那河水为何会涨起来。”   “可是暴雨?”   陆英想了想:“听刘县丞提起过,那夜电闪雷鸣,他家幼子被吓得啼哭不止。”   “对,就是雷鸣!雷声那么大,其他声音又怎会听得见?”   “二公子的意思是雷声掩盖了他们挖堤的动静?”   “不不,不是‘他们’,只需一人即可。作案之人确确实实用雷声掩盖了声音,但掩盖的不是挖堤的声音,而是爆炸声。”   “爆炸声……你是说用了炸药?”   苏及摊开手上衣袍,衣袍上的一道道黑色痕迹清晰可见,陆英走近察看:“这是火烧过的痕迹?”   “没错,这是昨夜从河堤上滚至草丛间不慎沾染的,说明附近有东西被火烧过。但这个季节花草并未干枯,也不易起火,最有可能是炸药。炸药炸开河堤,同时也让周边花草受了毁损。”   苏及继续道:“有人在那两处早已定好的决口处放了炸药,趁着暴雨前将炸药点燃,爆炸声和雷声接连响起,巡守的人误将爆炸声当成了雷声,又知道外面快下雨,故而打消了出门察看的念头。雨下了整整一夜,河水暴涨,便从炸毁的缺口处流出,借着地势直冲山下,破开了开封城。”   陆英点头:“河水冲出,带走了一应炸药残留,故而周围找不出任何证据,这人想得倒是周全。”   “手法确实高明,”苏及极为认同,“我们昨日藏的那地方在高处,没被水冲过,才留下些痕迹。”   此次若不是机缘巧合滚进草中,又搞得一身狼狈,他是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的。   “苏二!你还要多久?说好的跟我去看你孩子!”柳时清的大嗓门响起,他人还没走进院内,但声音已经让屋内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苏及这才想起柳时清一直在屋中等着。   陆英抬眉:“二公子何时当爹了?”   “……”   苏及实在搞不清楚,柳时清这人到底是如何坐上太傅之位的?就凭那张四处造谣的嘴? 第21章 宣武卫   “封住了,封住了!”   河堤上围了不少人,在柳时清的指挥下将石头搬上决口处,又套上绳网。   柳时清不怎么讲究,一屁股坐在柳树下,用笔在舆图上写写画画,嘴里咕噜着:“不够,即便有这些石头挡住,也只能缓解一时,当务之急还是要解决这奔溃之患。”   陆英:“此前说的束水攻沙能否解决这个问题?”   “能,只是……”柳时清一开往常犹犹豫豫。   苏及躺在树下歇息,脸上盖着芭蕉叶,懒洋洋的声音从叶下传来:“老头,你今天怎么跟大姑娘上花轿似的?”   柳时清瞪了苏及一眼,可惜苏及看不见:“咳,那什么,我测算了一遍,从上游石头湾起,途径开封城及周边村镇,又至下游仓原河,需筑堤一万丈——”   “嘶!”一旁有人连抽几口冷气。   苏及脸上的芭蕉叶落到地上,睁眼刘县丞张大嘴,几乎能塞下今早吃的咸鸭蛋,随后就听他高呼:“筑堤一万丈!这、这这得耗费多少人力财力?!我开封府几年的税赋都不够!”   柳时清也觉得为难,但还是嘴硬道:“不解决水患的问题,开封府后面几年能交多少赋税都难说.......”   刘县丞顿时脸色难看,要不是看在对方挂了个河道总督的名头,他非得把人拉进开封大牢里毒打一顿。   两人吵闹起来,刘县丞气得面色通红,柳时清也不甘示弱,两人唾沫横飞,抄起袖子要动手。苏及扇着叶子站远了点,乐得看热闹。   陆英看他一眼,拦下面红耳赤的两人:“这事先缓缓,若是能彻底解决这百年难题,我会将此事报回朝廷。”   刘县丞一听歇了气,报到朝廷那就是朝廷拨款,估摸着不需要他开封府花银子了:“如此甚好,还是陆大人讲道理。”   河堤一事暂且有了说法,可柳时清还是一副丧眉耷眼的模样,他咳嗽一声,抬眼在几人身上转了一圈,道:“……其实其他地方也有地上河……老夫大致测算了长度,大约需要筑堤,咳……三万余丈。”   “什么?!三万丈?!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天方夜谭!”刘县丞差点背过气去。   连苏及也震惊,这老匹夫是不是对银钱没什么概念,三万丈余丈修下来,怕是要花光大半个国库......这下陆英出面也不顶用。   柳时清自知理亏:“我也没说现在就要修......这不是跟你们商量嘛。”   “这事跟我们商量没用,还是请柳大人回京和圣上商量吧!”刘县丞拂袖而去,他怕多看柳时清一眼得折寿。   柳时清只好觑着陆英,陆英只好道:“先解决开封事宜,其余地方再从长计议。”   好歹还留有余地,柳时清松了口气。   决口处的石头还需加固,柳时清跑去前面指挥人手,树下只剩下苏及和陆英。   苏及看着一南一北走远的二人,幸灾乐祸笑道:“陆大人这是应了个烫手山芋啊。”   陆英转头瞧他一眼,挑眉道:“二公子这是关心我?”   苏及笑容戛然而止:“......陆大人眼神可真好。”   “天色不早了,我还需去趟医馆,便先告辞了!”   陆英看了眼才刚过正午的天色,笑了笑:“正巧我也要回城,可顺路捎二公子一程。”   说到这儿,陆英一副想起什么的神情:“哦,我想起来二公子不喜欢骑马......倒是也可以走回去,也花不了多少时间,约莫三个时辰而已。”   苏及收回步子,毫不犹豫改口:“喜欢喜欢!我最爱骑马,尤其是陆大人的马。”   陆英眼中带笑,心情大好,唤了马过来。   陆英这黑马不似之前那样神情高傲,见到苏及反而凑上来亲热地蹭了蹭他,鼻息喷了苏及一脸。   陆英:“这马今日倒是有些奇怪。”   “……许是它今日心情好。”苏及望天。   的确不奇怪,他昨夜路过马棚,瞧见这黑马有些躁动,顺手帮忙开了母马的栅栏……   也不知这名贵品种和寻常马匹能生出个什么样的来......   小半个时辰,黑马在医馆停下,苏及下了马道谢。   陆英居高临下瞧他一眼:“二公子先不用谢我,我还需收些车马费。”   “......”苏及嘴角一抽,难怪今日大发善心送他下山,原来在这儿等着他。   “陆大人上马时可没说过这事。”   陆英笑道:“说与不说有何区别,难道二公子愿意走上三个时辰?”   苏及沉默,竟觉得有道理。   “二公子无需别担心,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明日需要随我去宣武卫走一遭。”   宣武卫是朝中三十六卫所之一,归中军都督府管辖,是军部在河南的驻扎地,担有镇戍、城守之责。   苏及抬眼:“可是炸药一事有了线索?”   陆英:“炸药在我朝乃军需物品,其原料寻常人难以获得,听闻开封附近正好有矿山可开采硫磺。”   苏及曾在《天工开物》中见过,炸药制作需要硝石、硫磺和木炭,其中硫磺向来是军需用品,常人确实难以获得,那只能是从军中流出。   “这事会与军部有关?”苏及想起陆英曾说过运河有向北方输送粮草之责,若是作案之人牵扯在其中,那可就有叛国之嫌......   陆英不答:“明日一查便知。”   “你就是我爹?”一道童声打断二人谈话。   苏及不用回头便猜到是谁了,他面无表情转头道:“我不是你爹。”   “哦,那老头还说给我找了个爹,供我吃穿。”   小女孩不过五六岁,还穿着那日落水时穿的衣服,不似别的小孩那样神态天真,她仰着下巴,神情冷淡。   苏及心中把柳时清骂了个遍:“你家人和你弟弟呢?”   小女孩抬眼瞧着两个大人,耸了耸肩,满不在乎道:“早跑了,叫我在城门口等他们,结果一直没回来......我那日骗你们的,没想到你们现在还真信了。”   因这水患开封城不少百姓逃荒去了,看来这户人家只带走了儿子,却把女儿丢下了。   “我可没信,你这演技也就骗骗老头,”苏及低头打量小孩,“你叫什么?”   小女孩不答。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把你卖了,”苏及指了指马上的陆英,“看见他了吗?他可是官家的人。”   陆英一身华贵衣料,腰间挂刀,气势煞人,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官家的人。   小女孩抬头看一眼,仍不答,只垂体踢着地上的小石子,似乎在犹豫。   这小孩疑心倒是挺重,一点不似寻常孩童,不过这倒不是坏事。   苏及想了想:“你若说了,我答应你,就带你回去,供你吃住。”   “当真?”小女孩抬头一瞬,似乎有些动心,一副狐疑神色,“你不会是抓我回去报仇吧?将我卖给老头当通房丫头,或是别人家的童养媳?”   苏及眼角抽搐,不过五六岁的年纪,这孩子上哪儿听来这些有的没的。   苏及吃瘪的情况倒是少见,陆英觉得有趣:“放心,我朝犯遗弃罪者,轻者五十大板,重者流刑两年,他当真卖了你,我替你作主。”   小女孩对着陆英露牙一笑,声音清澈又谄媚,学着大人的模样朝马上的人拱手一拜:“谢官老爷替我作主。”   苏及:“......”   倒是个会看人下菜的,苏及瞟了马上人一眼,心道,这人怎么还没走?今日这么闲?   小女孩总算放了心,说出名字:“我叫李三姐。”   “......”苏及抬头望天,“你这名字倒是巧了......罢了,你若来了苏家也是排行第三,叫苏三姐正好。”   “也不见得多好听。”小女孩瘪瘪嘴,倒是没拒绝。   不一会儿,苏三姐抱着包袱出来,眉间紧锁:“......我不需要叫你爹吧。”   “......倒也不必。”   “那就好。”   苏及:“......”   苏三姐跟着回了县丞府中,最高兴的便是柳时清,他自告奋勇给人安排房间和购置物品,忙得脚不沾地,到了晚膳时方才消停下来。   柳时清挨在苏及旁边,一副孺子可教的神色:“苏二,老夫果然没看错你!要不老夫收你当学生如何?”   “不如何。”苏及想也没想。   “......”柳时清门下学生不少,年年都有人带着厚礼来请他收徒,府上门槛踏烂好几处,这还是头一次被人拒绝的。   “你要不再想想?老夫可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   “当你学生有钱吗?”   柳时清噎了噎,这问题倒是难住他了:“呃......哪有老师给学生钱的,不过你要是用功做学问,考过院试,再考乡试,又考会试,最后再考殿试,博得功名便有俸禄了。”   “那就是没钱,还考这么多,我不干。”苏及端着饭碗,侧身离他远了些。   柳时清只好先作罢,他倒是没放弃,只想着回京再说,这事需得要徐徐图之。他打眼瞧见苏及将远处的水晶肘子和自己面前的红枣糕调了个位置,又夹了一筷子肘子,疑惑道:“你平日不是嫌肘子肥腻不爱吃吗?”   苏二姐面前正是那盘调了位置的红枣糕,她夹着红枣糕的筷子一顿,默默收回筷子,埋头吃起来。   苏及见了“啧”一声,对柳时清颇为不满意,将本来埋在碗底的肘子皮夹进嘴里,满嘴犯油光,恶狠狠道:“我突然爱吃了不行!”   “......”柳时清疑惑,不知道这苏二怎么突然犯了浑,又瞧见一旁陆英笑得意味深长,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第22章 矿山寻窃贼   第二日一早,柳时清带着苏三姐去河道查看疏通进度,苏及和陆英出发前往宣武卫。   开封城出城二十里地是宣武卫驻扎地。   许是陆英早已知会过了,宣武卫指挥使赵铁盈早已在门外等候,见到陆英脸上带笑,朗声道:“陆同知!多年未见,今日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转转?”   其人身材魁梧,一开口声音二里地外都能听到,一看就是个习武之人。   陆英下了马,顺手将苏及也拎下马:“近日正巧在开封,便顺路来看看。”   好在苏及对上下马的流程早已熟悉,只是习以为常的整了整衣领。   陆英瞧着不远处的营帐:“你这里倒是不错。”   “那比北边条件不知好了多少,不过我还是时时怀念在塞北的日子…..”赵铁盈看了一眼被拎下马的苏及,“咦?这位小兄弟是谁?”   “贴身随从。”   “......”   苏及懒得多说什么,乖乖扮作随从。   “哈哈哈.....想不到陆同知回了京也开始讲究起来了,从前你总是单枪匹马,来去无踪……”赵铁盈不疑,反而揶揄起来,末了道,“先随我进去吧。”   几人进了营中,赵铁盈叫人泡了茶,又挥退其余人。   “陆同知此番前来,怕不只是来兄弟我这里溜一圈这么简单吧?”   陆英没应声,只道:“听闻周边几府的炸药均出自宣武卫?”   提到这儿,赵铁盈很是自豪:“没错,我下辖之地有几座矿山,盛产硫磺,故而由我卫所负责炸药制造和存放。”   陆英抚着茶杯:“是否有流到民间?”   赵铁盈摇头,语气笃定:“断不会!”   “炸药管制严格,进出均有记录,若是流到外面,那可是杀头的大罪!你若不信,我这就叫人来,你可仔细询问。”   说着,站起身去外面找人。   赵铁盈的身影出了门,陆英朝苏及问道:“你觉得他可有撒谎?”   苏及收回视线,这赵铁盈行为举止大大咧咧,倒不像个会撒谎的人。   但他嘴上还是道:“这我可看不出来,陆大人不知?这赵大人看起来与您倒是熟识得很。”   陆英随意道:“赵铁盈家中世代从军,原为林县百户,后因征战有功,擢升为宣武卫指挥使司,早年攻打瓦拉,我与他在军中见过几次,听军中人评价此人…..只擅打仗。”   总而言之,是个没心机的武官。   两人正说着,赵铁盈带了一人进来,朝陆英介绍道:“他叫韦章,任千户一职,负责炸药保管,你有什么尽管问他。”   叫韦章的人长了一张长脸,眼睛细长,眼角留有一道疤,左脚微跛,他弯腰作礼:“在下拜见陆大人。”   陆英在韦章脸上停留一阵:“这炸药在何处制作?”   韦章微微垂头,恭敬回答:“在林县附近,那一片矿山较多,我们在山下制好了再运回卫所存放。”   陆英手指敲了敲桌子,也不作声,似是在思考什么,半晌,他道:“你先下去吧,明日由你带我们去炸药存放地察看。”   “是。”   等韦章退下,赵铁盈忍不住问道:“陆同知,你一来便冲着炸药,莫不是怀疑我这炸药出了问题?”   陆英:“没什么问题,只是北边军部少缺了炸药,兴许会从你这里调配,这才来探查一番。”   赵贴盈松了口气,摆摆手:“我还当什么事呢!小事,你要多少尽管跟我开口。”   赵铁盈本想留陆英在军中叙叙旧,陆英却以要回开封城内派发赈灾粮为由拒绝了。   二人出了宣武卫,见陆英翻身上马,苏及仰头问:“陆大人觉得那个韦章有问题?我见你看了他许久。”   陆英低头,眸光在苏及脸上扫过,起了逗弄之心:“二公子这是一直在看我?”   “......”   苏及皮笑肉不笑:“我是陆大人的‘贴身随从’,眼睛当然得一直看着大人。”   陆英顺手将苏及拎上马:“那可辛苦二公子了,倒没什么,只是人瞧着眼熟罢了,二公子倒也用不着吃醋。”   “......”   苏及一噎,要不是已在马上,他定要掉头便走。   ......   次日一早,二人就去了宣武卫存放炸药的营地。   营地离矿山仅有一二里地,仓房共三个,赵铁盈在外围建了足一丈高的围墙,派有一队精兵日夜把守,连只苍蝇也别想飞进来。   韦章带了二人往里走,他跛了脚走得慢,苏及也放慢脚步,陆英更是步履散漫,好似在逛后花园。   苏及生了跟人攀谈的心思:“韦千户,听你口音不像开封人。”   韦章笑了笑,欲言又止:“……我原是太子麾下,河套之战后被派到了这里。”   话虽没说完,但二人都知道其中原由。   这倒不是什么密事,当年河套一战,太子麾下死了大半,剩下没死的皆成了鞑靼俘虏,受尽奴役。   直到半年后南明不得不主动和谈,这些战俘才被活着送了回来。   回归故里却没有夹道欢迎的欢呼。同太子灵柩回城那日一样,城中落雨,阴霾布天,街上行人沉默。   那一刻他们心中明白,他们的存在像扎在南明心中的刺,时刻提醒国家战败的耻辱。   都督府为了让圣上少些触人伤情的机会,便将这些战败却活下来的士兵都打发到了远离京城的卫所安顿……   “啊,竟是这样。”   这话头可开得不好,苏及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他看了看陆英,这人也沉默不语,一点没有开口解围的意思。   好在几人已经到了一处仓房外,苏及瞧见正有人往里搬运炸药,门口一人戴着毡帽,手执笔和簿子。   他探头瞧了瞧:“这是在干什么?”   韦章解释道:“这是管入库的老柳,军中炸药存管由三人负责,一人登记入库,一人登记出库,还有一人负责称载,每日下值之前要将记载数量报给百户长,百户长每隔两日再报给我。”   陆英从那名叫老柳的士兵手里接过载簿,低头翻了两页,问韦章:“他们都属哪个百户?由谁任命?”   “他们都是赵将军亲自任命的,受了伤没法再上战场,赵将军这才将他们安排到此处来…..”韦章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老柳多年前双耳被敌军割落,听不见。”   苏及扫过老柳头上的毡帽,难怪了,三人已经说了一会儿话了,他却一直毫无神情变化,原来是听不见。   苏及:“那你的脚伤也是战时受的伤?”   韦章点头,但他似乎不愿多说:“大人,那我们现在去下一个仓库?”   陆英:“不用了,该回去了。”   韦章一愣,这才刚看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   陆英抬头看天:“看天色快下雨了,不便再看,后边自会有人来与宣武卫联系炸药运送事宜。”   “那我这就送大人出去。”   二人出了营,骑马回城,两人罕见的没有说话。   苏及发现只要与先太子有关,陆英便会变得阴晴不定。   马蹄在地上发出哒哒声,苏及盯着陆英后脑瞧了半晌,没话找话道:“我们就看了不到半炷香,为何不多看看?”   陆英微微偏头,声音顺风传到后面:“你觉得还有看的必要?”   苏及想了想,确实没什么必要。   若要在仓库做手脚,那就得起码买通看管三人中的两人,使得记载一致。   这可是件难事,因为赵铁盈对这些士兵有恩,算得上心腹,断不容易被买通。   身下的马打了个响鼻,苏及回神,这才注意到他们走的并不是来时的路:“这是去哪儿?”   马走的是条小路,似乎人迹罕至,两旁松木茂盛,却长得东倒西歪,唯有地上一条条车辙印显示这路还有人往来。   “二公子好眼力,”陆英松散地晃着身子,笑道,“今日秋高气爽,邀请二公子同我登高如何。”   “.......”   苏及抬头看了眼头上由远处飘近的黑云,再过一刻钟这雨估摸着就落下来了。   他张了张口,最后只道:“陆大人倒是有雅兴。”   没一会儿,山路逐渐变窄,只余下半尺宽的路。   骑马无法通行,二人只好弃马步行。   这是条上山的路,陡斜就算了,还十分不平整。没走一会儿,苏及便体力不济,一个不慎踩到了树藤,眼看着要摔个狗吃屎,腰间一紧,身后的人将他稳住。   “二公子可要当心些。”   这话听不出来是关心还是打趣。   苏及道了谢,侧身往一旁走了两步,腰间的手随即放开。   他喘了两口气:“眼看要下雨了,陆大人现在去矿山也看不出什么。”   炸药不能沾水,矿山上负责炸药制作的士兵不会在雨天干活。   陆英挑眉:“二公子怎知我要去矿山?”   呵,不然还当真信你要在雨中登高的雅致?   “既然炸药遗失之处不在宣武卫存放那头,那就只能在运入宣武卫之前。”   苏及环顾这快挡住天空的密林:“而炼制完成到存放于营地之间,也就只有这条运送之路最好做手脚。”   “二公子真聪明!”陆英合掌一拍,夸赞道。   苏及撩起眼皮,不想接,这夸奖听起来好似在哄三岁孩童。   “不过我大约知道是在哪个环节被窃走的了。”   “哦?”陆英总算收起一幅闲散神情。   苏及蹲下身,视线扫过地面:“倒是多亏了这树藤,若不是这一跤让我差点脸着地,我也想不到这些。”   “这几天下了雨,泥土湿润,倒使得车辙印子比往常更明显,你瞧,这里的印子就比山下的要深些。”   陆英也蹲下身查看地面的痕迹,想了想:“你是说山上的痕迹较深,是因为运的炸药多,山下较浅,是因为炸药变少了,而这深浅之间的变化之处便是窃贼偷走炸药的地方?”   苏及也学他合掌一拍,夸赞道:“陆大人真聪明!”   同样是哄三岁孩童的语气,陆英却笑了,眼角眯起:“多谢二公子夸奖。”   “……”   苏及收回手,心道竟忘了这人脸皮比他厚。   两人不再往山上走,而是转身跟着深一些的车辙印往山下走。   不多时,二人在一处停下,这里的车辙印明显变浅了不少。   陆英:“这窃贼应该就是在这里卸下炸药。”   “那偷窃的炸药有些重量,他不方便随身带着,应该就藏在这附近。”   说着,苏及作势开始找,却被陆英拦住。   陆英抬头朝茂密的林间看了一眼:“何不让那窃贼主动找出来。”   苏及不明所以,突然手臂一紧,天旋地转间已经被陆英带到了一旁的树上。   虽已是秋天,但两旁枝叶尚且繁茂,轻而易举挡住二人的身影。   离地数丈远,苏及向下看一眼便头脑发昏,这要是摔下去半条命就没了。   可更要命的是陆英就在他身后,二人站在同一根树丫上,离得极近,前胸贴着后背,苏及只觉得一道气息时不时拂过耳廓,他却僵着身体半点不敢动弹。   今日要骑马,苏及特地竖了发,露出一截细长的脖子,脖后往下两寸的地方有一颗血痣,赤色艳丽,发尾扫过,若隐若现。   “二公子别怕。”陆英视线从那抹红稠收回,又是哄三岁孩童的语气。   苏及闭了闭眼,在思考这么摔下去值不值当。   这时,一两丝冰凉落到苏及脸上。   下雨了。   秋雨不似夏雨那般滂沱,但却带着沁骨的凉意,陆英站的位置较高,他长手一伸,苏及结结实实被拢入怀中。   这样一来两人一点空隙也没有了。   “陆英——!”苏及气急道,他脸白了一寸,不知是冷的还是惊的。   陆英却反而收紧一寸手臂,老神在在道:“二公子怎么?是我这雨挡得不好?”   “......”   身上寒意被挡住大半,细密的雨丝大都落在了身后人的身上。   这人这是又起了逗弄的心思?   苏及看不见陆英神情,脑中经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他虽未去过京中那些之地,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苏及凝起眉头,可是他尚未听说过安南候有断袖之好......   脚下传来细簌声音打断了苏及的思索。   “来了。”陆英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第23章 幕后之人   是个穿着玄武卫军服的小吏,他在树下徘徊良久,最后破开树林在一棵巨大的榕树边停下。   果真如陆英所料,那贼人害怕下雨打湿炸药,急匆匆赶来查看,这才给了他们守株待兔的机会。   这人竟将炸药藏在榕树裂开的树腔中,若是他们找上一天怕是也难以发现。   待人离开,陆英带着人回到地面。   脚一沾地,苏及连忙与身后的人拉开距离,慌忙间差点绊了一跤。   苏及一副见了鬼却不敢骂人的隐忍模样,倒叫陆英觉得有趣,缩在龟壳里的人也并非没有脾气呢。   “咳……不将那窃贼捉拿归案?”苏及也觉得发觉自己的反应有些大,找补似的道。   陆英只笑了笑:“不急,赵铁盈的人交给赵铁盈自己处理。”   两人带着炸药往回走,炸药挂在马屁股两侧,苏及的脚时不时踢到,他可不敢离前面的人太近,只得往后靠。   陆英却偏偏驾着马往崎岖的地方走。   “……”   苏及上半身摇摇晃晃,险些坠下马。   陆英仿佛背上长了眼睛:“二公子可要当心了,军中的新兵时常从马上摔下去,轻的摔个鼻青脸肿,重的摔伤脑子一命呜呼。”   “……”   苏及缓缓往前挪,抓住陆英的衣带。   小命最重要,旁的改日再说。   ……   隔日饭后,苏及摸进柳时清的房间。   柳时清正教苏三姐写字,两人抬头见人走近,却见苏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末了,他又疑神疑鬼地回身将房中门窗关紧。   柳时清看得一头雾水:“苏二,你这是干什么?你在我房中藏钱了?”   苏及在桌前坐下,喝了口茶压低声音问:“老头,我问你,安南候陆英,他是不是断袖?”   柳时清一愣:“陆英?他不是和庆国公之女刘娘定亲了?何时喜欢男人了?”   这下轮到苏及愣怔:“他有婚约了?”   “这不是全上京都知道的事。”   全上京皆知的事可苏及从未听过。   “还是娃娃亲,若不是前几年打仗,陆英的娃子都能满地跑了!”   “那就好,那就好。”   看来是他想多了,苏及卸去一身力。   “苏二,你问这个做甚?”   “……随口问问。”   临踏出门前苏及想起什么,又回头嘱咐:“我问你的事可别出去说。”   只是苏及高低估了柳时清的一张嘴,他前脚刚离开,后脚柳时清出门就把他卖了。   陆英正在门廊下,他刚和刘县丞商议向朝廷讨要银子一事。   柳时清领着苏三姐路过,他脚步一停,莫名朝陆英问道:“陆英,你不是断袖吧?”   陆英挑眉,却没有立刻回答:“柳大人为何突然这么问?”   “就……随便问问。”   陆英又反问道:“柳大人觉得呢?”   柳时清想也不想:“我当然觉得不是,你都和刘娘定亲了!”   陆英视线落到廊下的朱槿,花瓣鲜红欲滴,正开得艳丽,和那抹红稠格外相似,他嘴角勾起:“那好,若是有人来问柳大人,柳大人这么说就是了。”   “好说。”柳时清不疑有他,点点头,牵着苏三姐准备回了房间。   绕过长廊,陆英的身影消失在身后,苏三姐这才忍不住仰头问:“老头,你是不是撒谎从未成功过?”   柳时清不明所以:“你为何这么问?”   “......没什么。”   “还有,叫我柳伯,你一个姑娘,别跟着苏及那小子学坏了!”   苏三姐神情淡淡:“我尽量。”   ……   陆英将消息传回宣武卫,当日那名窃贼就被押进了牢中。   又经过一夜审讯,赵铁盈这才派人来传信。   陆英收起信,苏及忍不住问:“怎么样?招了吗?”   “此人确实是宣武卫的小吏,林县人,平日里负责将矿山上制好的炸药运回营地,因好赌欠了不少外债,说是有人找到他,给了一笔银子,让他每月窃得一定数量的炸药。”   苏及:“看来炸毁河堤的炸药当真是从宣武卫流出的,那幕后之人是谁?”   陆英微微摇头:“已经死了。”   苏及差点以为听错了,惊诧道:“死了?!那幕后之人?”   “赵铁盈昨夜拿着那窃贼的供词找到与之联络的人,可那人已经死在房中,被人刺穿胸口而死,有人比我们早一步。”   苏及凝眉,从陆英将消息传给赵铁盈,再到赵铁盈抓人审讯,不过一日的功夫,消息却走漏了得如此之快——宣武卫中还有内鬼。   陆英见他眉头紧锁,一副苦大仇深之态,无端起了心思,想抚平那眉间皱褶。   他也抬手这么做了,只是还未靠近,苏及便条件反射般,先一步往后一仰。   “......”   “......”   窗外大雁南飞,留下两声萧瑟的长鸣,倒是和房内这气氛刚好映衬上。   陆英笑了笑,收回手,随口道:“二公子眉间发黑,好似沾了墨汁。”   “咳,多谢。”   苏及伸手擦了擦,想来是早晨盯着苏三姐练字不慎沾上的,他一边擦一边琢磨自己刚才的反应是不是大了点。   好在陆英似乎并没细究,又说回正事上。   苏及:“这人一死,线索就断了,又已经打草惊蛇,再想顺藤摸瓜可就难了。”   陆英倒是不急,只道:“线索还未全断,还有一人。”   “谁?”   陆英慢悠悠啜了口茶:“二公子想知道?”   苏及并未多想:“想。”   “二公子可以求我。”   “......”   苏及头也不回离开花厅。   连着几日,陆英都未出府,不是在院中练剑,就是看苏三姐练字,一副无所事事之态。   连柳时清都忍不住跑来问苏及:“陆英最近怎么这么闲适?”   苏及坐在门槛上晒太阳,他吐出一嘴瓜子皮,瘪瘪嘴:“我怎么知道。”   也不想知道。   “你竟然不知?”柳时清有些惊讶,“你二人平时跟屋檐上那对麻雀一样,同进同出——”   苏及眼神轻飘飘滑过来,柳时清噤了声。   这时,一侍卫从府外跑进来,在陆英跟前说了几句便退下。   陆英收了剑,朝两人走过来,对苏及道:“你不是想知道那人是谁,今日便可知道。”   “我也不是那么想知道,”苏及拍拍屁股站起来,眯起眼睛,“不过既然陆大人想说了,那我就洗耳恭听。”   陆英笑起来:“二公子还真记仇。”   柳时清被他们说得云里雾里,插嘴道:“哎,你们在说什么知不知道的?老夫也想知道。”   二人并不搭理他,径直往府门去。   “......”   柳时清抱着剩下的半盘瓜子,看二人前后脚出了门,不忿道:“还说不像麻雀......”   ……   苏及跟着陆英并未往府衙去,而是往城门口走。   城内经过几日休整,街道上已经恢复寻常样子,各家店铺开门做生意,迎来送往,出城和进城的人也不少。   苏及四下张望,并未发现有什么可疑之人,直至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人身上,苏及皱了皱眉:“韦章?”   韦章此时正和人边走边聊天,和他同行的几人身形高大,穿着与南明人并不相同。   几人身着对襟长袍,袖长刚刚过指,系着一拢腰巾,头上盖着丝绸,脸上蒙了面纱——是西域人的打扮。   陆英想也不想,大步朝前去,叫住前面几人:“这不是韦千户?这么凑巧在城门口遇见?”   苏及瞟了身旁人一眼。   哪里凑巧,他们赶来城门口,是特地来凑巧的。   韦章似乎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二人,脸上闪过惊讶,随即拱手道:“陆大人也在,我今日来送几位友人出城。”   陆英慢条斯理打量他身后几人:“韦千户倒是广交好友,这几位不像南明人。”   “他们是西域商人,近几年南明和西域互通商贸,他们正是趁这个机会到南明游览一番。”   陆英点着下巴,转头问苏及:“你可见过西域人?”   苏及不动声色看了陆英一眼,老实道:“从未见过,不过书中倒是描绘过西域人长相。”   韦章听了此话,神色有一瞬不自然。   陆英却当没看见:“哦?那说来听听。”   “书中说西域人大多肤色白,头发卷曲,眼瞳为异色。”苏及扫了眼前几个外来人。   “这样啊,”陆英一副恍然大悟,他又作势想了想,“倒是长了知识,不过我倒是记得鞑靼人长什么样,而且,一辈子都忘不掉。”   苏及十分有眼色地接话:“什么样?”   陆英一时未回答,他微微抬起头,目光穿过高大的城门,望向西北方向,好似真的在回忆。   好一会儿他喃喃道:“鞑靼是草原之国,鞑靼人都身材高大,头发乌黑,皮肤淡黄......”   直到这时,苏及已能猜出这幕后之人是谁,他配合着点头:“那倒是跟西域人有所不同。”   两人一问一答,闲聊一般。   韦章后背却汗水直淌,快下挂不住正常脸色,他张着泛白的嘴唇:“……陆大人,天色不早了,我这几位有人还要赶路。”   陆英却拦住几人去路,他抽出挂在腰上的刀,铁器出鞘的锋利声音直直传入周围人的耳中。   他早已收起了往日随性的姿态,盯着其中一人:“乌日格,我日思夜想,总算有机会和你一战。”   竟是乌日格!   苏及心中惊骇。   乌日格是鞑靼的大将,骁勇善战,足智多谋,曾多次带着鞑靼人攻打阴山一代,战绩颇丰,是南明士兵不愿面对的敌手。   当年河套之战中,乌日格率兵将先太子白起一行围困于贺兰山下,白起身边仅有百余士兵,面对乌日格的万名骑兵,犹如以卵击石。   可他们不愿被俘,殊死抵抗数日,直至贺兰山下的沙土浸满了他们的血,最终还是全军覆没。   他们最终也没能等到朝廷的救援……   苏及看向陆英,不禁生出担忧来。   这世上没有人比陆英更恨乌日格,可是仇恨可以成为手中的武器,也可以成为敌人手中的冷箭。   不知何时,城门口的百姓已经换成了严阵以待的士兵。   僵持半晌,那群“西域人”中一人摘掉了面巾,露出满脸络腮胡,只见那人身形魁梧,脸上几道陈年刀疤显得瘆人:“陆英,好久不见。”   陆英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苏及在那双上挑的黑眸中看到了什么东西正汹涌翻腾。   “那我让你再多看两眼,免得死了看不见了,你等会儿就得下去陪白起。”   乌日格闻言却不慌张,他摇摇头:“白起的死怎能全怪到我的头上,我原不想杀他,活捉了和你们南明谈条件岂不是更好,只是他骨头太硬,没要我给他的机会。”   “......”   陆英一言不发,嘴角绷紧。   “你想知道他怎么死的?我可以说给你听听,虽已过了好多年,可我还记忆犹新呢……”   陆英手背上青筋暴起,再也不等人说下去,执刀冲向乌日格。   乌日格身边的几人皆上前格挡,这一动,周围的士兵也动起来,如流水般朝乌日格一行涌去。   苏及随地找了根趁手的木棍,又寻了个不起眼的地方躲起来观看。   刀剑无眼,这阵仗可不是他能掺和的。   那边,士兵将乌日格的人冲散,陆英得了与乌日格正面交锋的机会。   刀锋相碰,风起云涌,乌日格能当上草原大将并非花拳绣腿,陆英刀刀直至其命门,却皆被他一一挡住。   可陆英杀心太重,并不顾惜自身,这种打发倒是让乌日格落了下风,十几招后,手臂不慎被陆英划破。   乌日格并不恋战,他抓过欲趁乱逃跑的韦章,挡在身前:“陆英,我再告诉你个秘密,你知道白起的行踪是如何暴露的吗?就是你眼前这人,若没有他通风报信,我也不会这么轻松找到白起哈哈哈哈……”   说完,将韦章朝陆英一扔,趁机跳到城墙上。   陆英面无表情,一脚将韦章踹出数丈远。   隔了这么远,苏及彷佛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乌日格跳上城墙,杀了两名士兵,低头朝下面的陆英道:“陆英,你是个令人尊敬的对手,来日我们战场上见。”   陆英眼神阴鸷:“这里有数百精兵,你以为你能逃得掉?”   乌日格却并不胆怯,他转头向城外看了一眼,又扫过那些训练有素的士兵,大笑起来:“你这次有备而来,不过,我也有备而来。”   不知为何,苏及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看向陆英,只见陆英也眉头紧锁,看来他也想到了。   这时,城墙上传来惊恐的喊声:“不好了不好了,河堤又塌了!黄龙来了!” 第24章 二公子觉得好看?   大地在颤抖。   远处轰隆声响起,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城中人皆经历过水患,当然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不肖片刻,开封一城就要被黄河水淹没。   所有人都惊慌起来,唯有城墙上的那人泰然自若,朗声笑着朝城墙下的人喊:“陆英,这就是我的有备而来。”   是乌日格!   他为了脱身,竟再一次炸毁了河堤。   周遭混乱一片,百姓慌乱逃窜,哭声、哀声遍起......   好在士兵皆受过训练,虽有慌乱,却并没有乱了阵脚,他们皆望着一个方向,等待为首的人发号施令。   只是......为首之人迟迟未动。   这是乌日格的阴谋,他要让陆英陷于两难:是为太子报仇而弃全城百姓不顾,还是放他离开集兵力护城?   “陆英,我倒是好奇,这次你要复仇还是救人?”乌日格说完,跳下城墙往城外去。   “......”   众士兵面面相觑,他们是该出城追乌日格还是关闭城门抵御黄龙?   然而陆英还是没有动,可细看之下,能发现他手中的刀在细微的抖动。   十年。   陆英花了十年终于见到杀害白起的人,可他却要眼睁睁见到凶手从他面前逃走。   苏及早已走出躲藏的地方,他从打开的城门望出去,能清晰看见奔袭而来的黄龙转眼间倾覆了半座山,所过之处不会再有活物。   他不认为陆英会干蠢事,但见那道身影迟迟未动,还是忍不住高喊:“陆英!太子已死,城中数万人却还活着!”   死人与活人,哪个更重要不言而喻,何况还是数以万计。   陆英闭了闭眼,最终朝城墙那道消失的残影看了一眼,将刀收回鞘中,沉声道:“所有将士听令!关城门,垒高护城堤,抵御水患!”   苏及总算松了一口气,庆幸陆英还未被仇恨蒙蔽双眼。   ......   洪水翻腾而下,犹如恶鬼,吞噬一切生灵......   所有人不敢再看,他们惊心做着最后的防御,也不知晓过了今日后会怎么样,侥幸活下来,还是被洪水吞没。   这时,有人忍不住抬眼,却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快看!分......分开了!”   其他人闻声看去。   令人没想到的是,这恶鬼一般的洪水在离城一百里处被一分为二:一部分沿山而走,绕着山腰往山后去,剩下一部分冲下山与护城堤撞在一起,掀起巨浪。   所有人反应过来,严阵以待,凡被撞出缺口,便有人迅速垒上砖石和大埽,将水流阻挡在外围,有人不慎被水冲走,便有下一个人沉默地替上......如此周而复始。   他们没有时间再恐惧黄龙的威力,也没有精力哀悼同伴的殒命,将水流阻拦在城墙外成了活着的所有人的唯一期盼。   这是一场由乌日格带来的天灾,也是一场开封百姓与天灾的较量......   ......   直至后半夜,水流渐小。   城墙完好,城中建筑无一毁损,唯有几处护城堤被冲毁。   “泄了泄了,水泄了!”有人喊道。   人群惊了一瞬,随即响起欢呼和叹息。   所有人都不敢置信,他们竟然躲过了这次的洪水,劫后余生的喜悦传遍周围,相熟的人忍不住相拥而泣。   苏及浑身是污泥,他扔掉手中的竹木,累得瘫坐在地。   喧闹中人影变得模糊,一只虎口带茧的手横在眼前。   “起来吧,地上凉。”   饶是陆英,此时也略显狼狈。   苏及默了默,拉住,借了把力站起来。可惜一起身便觉得头晕眼花,差点来个倒栽地,好在被身边人揽住。   陆英看着怀中人,扬眉道:“二公子还真是弱不禁风,若是个姑娘就该误会你向我投怀送抱了。”   “......”   苏及站稳后退一步:“陆大人多虑了。”   “苏二!这里!”   柳时清早在接到洪峰过境的消息便赶到了城门口,指挥一众将士垒墙,他一身脏污,头发乱糟糟,连长须上也挂了泥,却如往常一样中气十足,看起来倒比苏及更精神。   苏及正好想问他:“老头,洪水为何会在山腰一分为二?”   若不是这洪水在半山腰被一分为二,想来他们这次是无法抵御的,全城淹没的景象怕是要再现一次。   柳时清顺了把胡子,得意道:“哼,不是老夫的功劳还能是谁!”   “我前几日就带着人在山上挖了沟渠,想着若是又有水泄出,便引水沿着沟渠入下游河道,以减轻水势.......倒是没想到能这么快用上,若是再给我几日,我将沟渠再挖深挖宽一点,这水流更能分走一大半!”   刘县丞正巧过来汇报死伤人数,听后要朝柳时清跪下:“柳大人,是你救了开封百姓啊!”   柳时清一面慌忙拦住,一面叫嚷着受不住。   刘县丞却拉着他袖口不放,泪流满面:“你是我们的再生父母!”   苏及掏掏耳朵:“这套说辞倒是有些熟悉,我似乎前几日才听人说过。”   柳时清花白胡子一抖:“......”   刘县丞能屈能伸,前几日为了赋税跟柳时清吵得面红耳赤,现下因引水之恩,誓要和柳时清攀点关系。   只是柳时清受不起这“再生父母”的名头,他连忙摆手:“别别别,我就顺手挖了条沟,主要还是多亏陆英!若不是他领着百余将士牢守城门,开封城也是要被淹的......哎?人呢?”   他本想把这烫手山芋引给陆英,转头却发现刚刚还在身边的两人早已走远,只留给他一道叫不回的背影。   ......   两人刚走进城内,有士兵来报韦章的状况。   苏及这才想起还有乌日格的余党,乌日格能趁乱逃走,但韦章和随行的人却没那么好的运气。   两人没有停歇,又直奔县衙牢房。   牢中油灯昏暗,韦章身上带了鞭伤,已被陆英手下的人拷打一番。   陆英走近,沉默看着脚下的人,眸中染了黑雾般,叫人看不出情绪。   韦章醒了过来,抬眼见到面前的人,抖得如筛糠:“陆陆大人,小人错了!小人也是不得已!太子之事我也是受鞑靼人胁迫——啊!”   昏暗的房间响起凄厉的惨叫。   韦章撞在墙上,“哇”地吐出几口血,暗红的血迹隐入脚下漆黑的泥地中,这下痛得连发抖的力气也没了。   陆英收回脚,冷淡道:“你也配提太子。”   苏及心中啧啧两声,这一脚丝毫没收力,怕是人已经废了大半。   似乎想起身边还有个人,陆英微微侧头,朝苏及道:“牢房外有赵铁盈送来的手书,劳烦二公子跑一趟,帮忙拿进来。”   苏及心头疑惑,他们进来时陆英为何没有提起?   可他又看了一眼韦章的惨状,哪敢置喙那么多,连忙应下。   等他出了牢房,突然想起忘了问手书在牢房外何处,见一看守经过,便叫住询问,可看守也不知情,只叫他往前面县衙中去询问。   苏及无法,只好又去了县衙,正巧在门口遇上柳时清和刘县丞,两人互相搀扶依偎着走来,好得形同兄弟.......只是,柳时清是被迫的。   苏及看得有趣,见两人走近:“刘县丞回来了。”   刘县丞:“苏公子为何在这儿?”   苏及道明来意。   刘县丞一听有赵将军送来的东西,便唤了手下人去找。   不肖一刻钟,手下人便前来回复,整个县衙,连带牢房看守都问了个遍,并未有人知道什么赵将军的手书。   刘县丞斥责手下:“是不是你们给弄丢了?”   手下忙跪下:“没有没有,是真的没见到!”   苏及心下了然,原来是陆英找的借口,想支他离开牢房。   于是道:“不必再找,想来是已经交到陆大人手中了。”   说罢,假装没看见柳时清的无言求助,径直离开。   ......   苏及回了牢房,却并未急着进去,而是在门口的看守拉了会儿家常。   牢房深处不时传出连连惨叫,苏及好似没听见,和看守从开封天气聊到家中寡母,再到刚过门的媳妇儿,将人一家老小聊了个明明白白,直至里面惨叫声逐渐弱,他才告了别,踏步往里走。   牢中寂静,只有细微的声响,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摩擦。   一股血腥味铺面而来,苏及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还未走近便碰上陆英,鼻尖的血腥味似乎更浓了些。   “走吧。”陆英凶相已消,面色如常。   苏及最后朝里头瞧了一眼,什么也没看清,于是收起好奇心,跟着出了牢房。   刚过寅时,天已开始泛白,街上行人寥寥。   苏及侧头看了看身旁一身血腥气的陆英,问:“这韦章是如何与鞑靼人取得联系的?他可招了?”   “他母族来自鞑靼,自小会说蒙语,河套之战中鞑靼人与他取得了联系,以他母亲性命要挟,让他将太子行踪透露。”陆英顿了顿,又继续道,“那日白起只带了百余将士在贺兰山一带探查,鞑靼人谋划已久,得了韦章传回的消息,带了万余人围剿......”   苏及沉默,韦章已是乌日格的弃子,先太子白起因他殒命,等待他的只有一条路。   他想起牢中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忍不住猜测韦章是否已经死了。   不过隔日,苏及便知道人还没死,不过算得上生不如死。   柳时清四下看了看,确信陆英不在附近,才道:“听说那韦章四肢尽毁,只能瘫在牢中,每日受尽折磨,生不如死,陆英却还命人每日用人参吊着一口气,啧啧,真是心狠手辣.......”   苏及捂住苏三姐耳朵,却收到几计白眼,三姐明显已经听了个全。   他压下心绪,这才是陆英的真面目,他先前还用李如玉施以威胁,想和陆英做交易,真是不知死活......   ......   抗洪一役,柳时清成了开封的活菩萨,城郊的百姓将他称为河神转世,成日有不少祭品放在门口,更有人隔着院墙朝里祭拜,香灰和纸钱的灰烬顺风吹到院中,叫院里的人一靠近墙边就呛咳不止。   柳时清终于受不了,连夜收拾包袱住到了河道边上,一边指挥工人将乌日格炸出的缺口再次补上,一边演算他那套束水攻沙的治水之道......反正怎么样都好,就是不愿回去。   这日,难得的月明星稀。   苏三姐已经睡下,院中安静,也没有白日的烟尘。   苏及往杯中倒了酒,算一算日子,他离家已经一月有余,也不知道他大哥和珙桐他们如何了。   “二公子好兴致。”   一道声音从廊下传来,不用回头苏及也知道是谁。   陆英手中提了一坛酒,看来也是来此处饮酒的。   苏及举杯:“陆大人可要来一杯?”   陆英不推辞,在他对面坐下,苏及往他杯中倒了些酒:“重阳菊花酒。”   陆英饮下:“别有一番风味。”   于是两人对坐饮酒,一时无话。   苏及觉得不自在,但想着是自己邀人坐下的,只好当先起了话头:“据说先太子在位时多受人拥戴。”   “白起是当之无愧的帝王,比他那父皇强多了,能文能武,心怀百姓.......若是还活着,未来会是不可多得的好皇帝。”   听柳时清提起过,舅甥两人差了八岁,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极好,这也是为何陆英对白起战死执念颇深的原因。   苏及:“你执意要查清河堤溃决的原因是已经知道是鞑靼人干的?”   “一开始只是怀疑,我的人在开封附近见到了乌日格的踪影,之后便收到河堤溃决的消息,无巧不成书。”   苏及点点头,斟上酒:“那为何会怀疑韦章?”   他一直有个疑惑,陆英为何能注意到韦章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物?   此人只是个小小千户,连炸药运输也从未亲自过手,看起来赵铁盈的嫌疑都比他大。   陆英:“这倒是个机缘巧合,白起手下的士兵仅剩三十余人,皆被安排在远离京城的卫所,一年前皆被我暗自调回了京城,韦章却留在了这里,一开始只以为他是在此处娶妻生子才不愿回去,但呈上来的档案却显示他是半年前才从京城又调回开封的,那日他却将此隐瞒了下来。”   苏及皱起眉,有人特地将韦章调到此处?是为了河堤一事......   若是能随意调动宣武卫,那看起来权力不小,可目的是为何?   北部军粮皆靠运河......   他猛地抬起头,朝中有人与鞑靼勾结!还是为了减弱北部军防!   这可是通敌卖国。   苏及咽了口唾沫:“所以这就是你为何还留着韦章的原因?你要查出京城的那人。”   月上中梢,陆英晃了晃手中酒杯,杯中那道月亮的倒影顿时模糊不清,半晌,他饮尽杯中酒,道:“我几次想杀了他,却都忍住了。”   苏及默了默,就陆英折磨人的手段,韦章怕早就想一死了之了。   “陆大人为大局着想,令人钦佩。”   陆英盯着他:“二公子当真这么想?”   陆英为了开封百姓,还是放走了乌日格,足以说明这些。   苏及:“发自肺腑。”   陆英轻声一笑,不再问,也不知信了没信。   苏及再往他杯中斟满酒:“心中郁结时,酒能浇愁。”   陆英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他的眼睛上:“二公子为何觉得我心中郁结?”   这还用问?   苏及看过去,嘴上道:“是我心中郁结,陆大人就当陪我喝吧。”   陆英朗声笑起来,苏及从没见他这么笑过,却也没觉得奇怪,只是静静地抬着酒杯等。   陆英笑够了,与他碰杯,二人仰头喝光了杯中酒。   “二公子没听过举杯浇愁愁更愁?”   苏及咂咂嘴,菊花酒有一股清甜味:“那是因为喝得还不够,喝得人事不省了,哪还有机会愁。”   “唔......二公子说得有道理。”   府中人皆已睡下,只剩下院墙外不时传来的几声狗吠。   两人又对饮数杯,苏及有些昏头,他一手撑着头,发现对面的陆英神情放松,倒是不如往日般令人生畏。   许是因为从刚刚的大笑中窥探出了什么。   陆英自顾往两个杯子里斟酒,并未抬眼,他嘴角轻挑:“二公子觉得好看?”   岂止好看。   陆英身姿挺拔,剑眉入鬓,挺鼻薄唇,若不是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恶名在外,怕是安南候府的门槛早就被说亲的踏破。   苏及带着半分醉意:“陆大人说笑了,这美丑只得京中姑娘来分辨,我可看不出。”   陆英歪了歪头,似笑非笑:“我说的是今夜的月亮,二公子在说什么?”   “......”苏及抽了抽嘴角,酒醒了一半。   他刚刚想错了,这陆英不但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性情还极为恶劣。   “我说的也是月亮。”苏及将酒倒进嘴里,站起来,“天色已晚,我回房了,陆大人也早些歇息吧,免得上火后口舌生疮。”   看着匆匆离开的背影,陆英勾起嘴角,笑意倒是罕见的松快。 第25章 刘娘   待解决完开封洪灾,已过立冬。   乌日格一事已被朝堂所知,为免夜长梦多,陆英决定赶在大雪之前将韦章押送回京。   柳时清念着开封筑堤一事,决定留在开封府,带这一万丈河堤有了下文再行回京。   苏及只好带着苏三姐先走一步。   返程路上没了张沅使绊子,一行人不过半月就到了上京。   苏及远远看到城门口几道熟悉的人影正翘首以盼,他总算生出归家的恍惚,扬了马鞭先一步到了城门下。   “大哥,你怎么来了!”苏及下了马。   苏鸿还是那般圆身圆脸,他拉着苏及打量一圈,惊叫一声:“檀之,你会骑马了!还有,你怎么瘦了!”   一旁福木补充道:“还黑了!”   苏及正欲开口解释是因为开封日头太晒,突觉得腿上一紧。   “公子,还老了!”珙桐抱着苏及的腿,一副苦脸。   苏及将人拎起来:“就这么几个月,怎么就老了?你好好看看!”   珙桐缩着脖子,泪眼汪汪,换成抱手臂:“可是公子你的脸糙了好多......”   “......”   几人围上来嘘寒问暖,说话间,陆英带的大部队也到了城门下。   陆英立于马上,苏鸿朝他拱了拱手:“陆大人。”   他颔首作回应,随后眼皮微落,看向苏及方向。   不知是不是错觉,珙桐总觉得这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他不禁抖了抖,放开苏及。   陆英的视线挪开,道:“苏大人,我先带人去刑部了。”   苏鸿愣了愣,忙应下。   待陆英带着一行人进了城,苏鸿还有些恍然,嘀咕道:“这陆英何时这么和蔼了?”   车夫将马车停在几人面前,苏三姐从马上下来,她换了一身翠绿罗裙,头上扎了两个发髻,形容无邪,学着别人朝苏鸿作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大哥。”   苏鸿眼睛一亮:“这就是......”   苏及此前就将苏三姐的身世写信告诉了苏鸿。   “三姐!”   “哎。”苏三姐乖巧答道。   “福木,快,快去醉仙楼点上一桌,今日要给三姐接风洗尘!”说着牵着苏三姐往城内走。   苏及已被忘在了一边,好在珙桐还是忠心留在主子身边:“珙桐......你觉不觉得这辈分有些乱?”   珙桐挠头:“不瞒公子,其实我也觉得。”   ......   自从府上多了个小娃,除了苏及,全府上下变了个样。苏鸿一下值便回家带孩子,珙桐正是玩心大的年纪,成天带着苏三姐上房檐捉鸟,连苏及都瞧不见人影。   回京后苏及就没见过陆英,想着应该正忙于河道拨款和追查韦章背后之人事宜。   冬天一到,万物凋零,连人也不例外。   苏及正搭着围炉昏昏欲睡,珙桐从院外进来:“公子,安南候府送了东西来!”   “什么东西?”苏及撩起半张眼皮,懒洋洋地问。   “这我不知,说是为了答谢公子帮忙破获开封河堤溃决一案。”   苏及又将眼皮耷拉回去。   去年中秋那操练册子的事还历历在目,一想到就叫人头疼。   他挥了挥手,看也不看,让人将东西还回去。   那管事却没有挪脚:“陆大人说了,苏二公子可以先打开看看再说,若是不喜欢再叫我带回去。”   呵,陆英是料到他会不收。   苏及转念想了想,看看确实不吃亏,便接过了礼盒。   打开一看,没想到里头是一把匕首,长约三寸,许是时间久远,刀鞘蒙了尘一般黯淡,里面刀尖已钝,刀刃毫无光泽。   “这是......神雀?!”   苏及瞪大了眼,这、这这可不是普通的匕首!   据说天下工匠之首风花晚年于蜀川游历,一日在山间偶遇一只神鸟,神鸟通体赤色,连眼睛也是朱红,振翅飞翔于山林间,神情悲悯,犹如天神所化。风花便用陨铁锻造了一把短刀,又将神鸟的样子便刻在了刀柄上,取名为神雀。   风花的雕刻工艺前无古人后无来着,说神雀价值万金也不为过,不,是有价无市。因为风花死后神雀辗转于各朝权贵之手,到本朝时早已已不知所踪。   没想到竟到了陆英手上。   苏及啧啧两声,那神鸟栩栩如生,他抚摸着刀柄,爱不释手。   那管事见此便不再说什么,也不问二公子是否还要退回,悄然离开了。   珙桐好奇问:“公子,这匕首真有这么好?”   苏及眼睛不离,叹息道:“只说一个‘好’字都有贬低之意,应该是极好,顶顶好,无可比拟的好......只怕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做出这样一件宝贝来。”   珙桐仔细看了看,除了上面的鸟儿活灵活现,实在没看出和他家公子做的东西有何区别。   自从得了神雀,苏及便不离身,看书放在手边,睡觉放在枕边,珙桐看不过去,做了个结扣帮他挂在腰间才消停。   这日,天上难得出了太阳,苏及去了大氅,带着珙桐步行往簪花小院去。   可路上遇到一姑娘,眉眼英气,发髻高束,装扮如男子,直直盯着他看。   饶是京城女子外放,苏及也从未遇到过被姑娘如此打量的,他被看得不自在。   那姑娘拦住他的去路,两手抱胸,视线在他腰间巡一圈,笑呵呵道:“公子腰间的刀是把好刀。”   苏及只得脚步一停,朝人拱手:“姑娘过奖。”   那姑娘不再说什么,点头示意,擦身而过。   珙桐看着走远的人影,询问苏及:“公子认识她?”   苏及神色莫名:“不认识。”   说着,他取下腰间的神雀,嘱咐珙桐:“还是回家收起来吧。”   珙桐疑惑:“公子为何又要取下来了?”之前还不离手的。   “怕是露财了。”   “......”   ......   原本这一插曲苏及并未放在心上,可那姑娘又出现在簪花小院。   他本可将人拒之门外,但架不住这姑娘是来买画的,且出手阔错,竟不问价格在他这里定制了一幅墨兰图。   既是客人,便不好将人赶走,只得好生将人安置在院中喝茶。   苏及收下定金:“姑娘的墨兰图需得花上些时间,不如明日再来取?”   姑娘打量着院子事物:“无妨,我就在这儿等。”   苏及无法,只好进屋作画。   没一会儿,珙桐去而复返,小跑着进屋,凑到苏及耳边低声道:“公子,我问到了,那姑娘叫刘娘,是庆国公之女。”   竟是陆英的未婚妻。   苏及恍然大悟。   两人纷纷朝窗外看去,只见原本喝茶的人已不在座位上,正捡了桌上的核桃将枣树上的鸟雀打得四下飞散。   “……”   “……”   珙桐惊叹道:“没想到陆大人偏好这样的!”   苏及扶额。   两人又看了一会儿,院中鸟雀被刘娘惹跑了,她又开始挖树下的土,苔藓被她翻起一大块。   连珙桐都开始疑惑:“公子,她当真是来买画的?”   苏及沉思一瞬:“许是看上了我的百年枣树。”   等到刘娘将树上、树下的活物折腾得一个不剩,苏及总算将墨兰图作好,刘娘看了颇为满意:“公子好技艺!”   苏及道:“过奖。”   “能否请公子在画角题字,我这是送人的。”   “姑娘想题何字?题诗?”   刘娘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最后放弃:“......算了,就题一个字就好,单一个‘陆’字。”   苏及笔尖一顿,明白过来,帮忙写上。   刘娘抱起画,爽快付了银子,大咧咧离开了。   见人已经离开,珙桐凑过头嘀咕道:“这刘姑娘一言一行怎么跟男人似的。”   “庆国公府崇尚武学,出了几代将领,家风如此,”苏及话头顿了顿,继续道,“倒是和安南候府搭调。”   原以为这事就结束了,可令苏及没想到,第二日刘娘又来了。   苏及:“姑娘又来买东西?”   刘娘还是一身男子装扮,一回生二回熟,她在小院的桌台前大马金刀坐下,自顾自给自己沏茶:“买了个芙蓉木雕吧,如昨日那样,在底座刻上‘陆’字。”   第三日,买了鎏金香盒。   第四日,云纹翠玉杯。   ……   连着数日,刘娘未时便来,申时便走,走时买一样东西。   苏及不明白她有何目的,但银子已经落袋,也懒得细想。   但过了几日,簪花小院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打断了苏及这称得上稳定的生意。 第26章 檀之想明白了吗   这日,苏及在屋中忙着帮刘娘画百鸟图,忽听院中传来阵阵声响,他并未在意,刘娘这几日在院中闹出的动静也不小。   没一会儿,珙桐大呼小叫跑进来:“公子,不好了,外面打起来了!”   “打什么?”苏及头未抬,手未停。   “椅子被打坏了!”   手腕一抖,一滴墨落在了鸟屁股上。   苏及猛地抬头:“我那把虎斑紫竹椅?!”   珙桐心说岂止椅子!   院中又传来哐当一声响,声音震慑,连杯水茶水也泛起波纹。   “.....”   苏及连忙放下笔,朝外走。   院中除了刘娘,还有多日不见的陆英。   让人惊骇的是,两人正拳脚相加,打得难舍难分。   两人毫无顾忌,从地上到房檐,又至院墙……   院中物件被波及了大半,有的断成两截,有的四分五裂……目之所及犹如废墟。   “......”   苏及两眼一黑,连忙出声阻止。   可这两人打红了眼,对苏及的声音充耳不闻,眼见着地上的紫砂茶壶要被人踩碎,他倒吸一口气,也顾不得其他,冲上前护住那茶壶。   怕伤及无辜,两人这才堪堪停下来,身上皆挂了彩。   刘娘坐在地上,捂着肩膀,张嘴骂道:“陆英,你竟敢打女人!活该你没人要!”   陆英抹掉指尖的血迹,冷笑一声:“怎么?这时候觉得自己是女人了?”   刘娘气急败坏:“我不过是想进宫当值,你为何不帮我!还让府上人将我拒之门外!”   “我为何要帮你,你进宫的目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刘娘噎了一瞬,彷佛被抓了命门,气势弱了大半。   她不服气,眼睛滴溜溜一转,转到苏及这边,想起什么,突的换了副腔调道:“哟,苏公子在啊,和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未婚夫,陆英。”   苏及点头:“竟是侯爷的未婚妻,失敬失敬。”   陆英:“......”   刘娘瞥了一眼,更是来了兴致,作势捂嘴一笑,嗓子被人夹住般细声细气道:“我们自小认识,你别误会,我们从小打到大,这叫......咦?叫什么来着?”   苏及:“打是亲骂是爱。”   “对,就是这个说法!”   “住嘴。”陆英的脸黑如锅底。   刘娘得意洋洋,完全没有住嘴的意思:“你可不知,我们这婚约还未出生就定了,我爹前段时间还说我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把这婚事给——”   紫砂茶壶朝刘娘的面门而去,好在她身手矫健,一个翻身躲了过去。   那茶壶“哐当”一声砸在身后的门上,转眼四分五裂。   这这这可是院中最后一个完好物件。   苏及眼睁睁看着,下唇不住地抖,他现在心痛难忍,差点站不住。   “陆英!你敢偷袭我!”刘娘大怒。   陆英:“你还想继续打?”   刘娘却不应声,她飞快躲到苏及身后,低声道:“苏公子,你可得帮帮我!”   “啊?如何帮?”苏及沉浸在心痛中,抖着手要去捡落在地上的半个壶嘴。   刘娘却把他拎起来,凑到耳边:“等会儿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你站着不动就行。”   两人靠得有些近,陆英眼中升起杀气,仿若要将刘娘碎尸万段。   刘娘视若不见,反在陆英注视下将手搭在苏及的肩上。   “......”苏及眉头抽动,低声道,“......刘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没事,你不用当我是女的。”   “......”   随即,她又伸手欲摸苏及的一张脸。   “进宫的事我答应你。”   “?”刘娘一愣,没想到陆英答应得这么快,“当真?”   “把你的手收回去。”   刘娘得逞一笑,收回手。   陆英拧着眉心,继续道:“不过有条件,婚约的事你负责。”   刘娘连忙接道:“成交!取消婚约的事我自会向父亲说明,我还不想嫁给你这个罗刹!”   说完,径直往院外跑。   苏及在后面叫住她:“刘姑娘,你的百鸟图还没画好……“   “不用了!阿殊不爱鸟,你留着吧!”   好似怕陆英反悔,刘娘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口。   “......”   “......”   剩下院中二人,一时无话。   苏及干咳一声,转过视线,再一看院中这一地狼藉,脑仁又开始发疼。   “陆大人先请便。”   苏及唤了躲在屋里的珙桐出来一同收拾,越收拾越眼黑,他的紫竹椅还剩一条腿,黄花梨小桌被一分为二,白玉八宝盒碎成五六七八瓣.......   “我与刘娘的婚约是出生时订下的。”头顶传来声音,陆英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苏及和他对上视线,他眨了眨眼:“陆大人要喝茶吗?”   “......不喝”陆英神情莫名,顿了顿继续道,“她有心上人,对我无意。”   “啊,那......陆大人也不必太过伤心。”   “......”   苏及清点着一地的破烂,转身唤珙桐去屋里拿竹篓,将能修的装起来。   “她从你这儿买的那些东西都是送给我姐的。”   “哦,原来是给——”   苏及张口,却忘了出声。   惊的。   他犹如晴天霹雳,这都是些什么亘古奇闻......   好一阵,他吞了口唾沫:“......咳,刘姑娘喜欢……皇后?”   陆英见他这副模样,眉心松开了些:“她口中的阿殊,就是我姐,陆文殊。”   “......”   原来那不是陆英的“陆”,是陆文殊的“陆”。   陆英继续道:“她要入宫当值也是为了见皇后。”   苏及坐在石阶上,却有了新的担忧。   “……陆大人为何告诉我这些?”   这等秘闻岂不是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你想知道我为何要告诉你?”陆英上前一步,衣摆与苏及的膝头好似碰到了,又好似没碰到。   他弯下腰,两道视线落下,落在眉头、眼尾、鼻梁、唇珠.....因些微紧张而滚动的喉头,眼见苏及快要跳起来,他这才直起腰:“檀之想明白了吗?”   苏及心跳如雷,微微偏过脸:“......明白明白。”   他垂下眼:“陆大人想提醒我卖给刘姑娘的东西万不可偷工减料。”   “......”   上头静了一瞬,良久,苏及只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声。   陆英不再说什么,朝院外走。   这就走了?   苏及突地从石阶上站起来:“陆大人,等一下!”   陆英停下脚步:“檀之又想明白了?”   “陆大人,是这样的,虽然你那把神雀很值钱,但一码归一码,我这院中的东西也是我花银子买来的,你看看如何赔——”   “嘭——”   话未说完,院门被人关上,陆英已拂袖而去。   “......”   苏及摸摸鼻子,看来找安南候是没戏了,不知他这一堆破烂能否找庆国公府讨要赔偿呢? 第27章 扬州祭祖   足足花了小半月,苏及才将簪花小院的一片狼藉收拾好,能修的则修,若是连他也修不好,只怕上京也没几个工匠能胜任,便只好忍痛扔了。   他最终也没敢去庆国公府讨要银子,怕被打出来......更不敢去安南候府,那日陆英的脸色他看得明明白白,近些日子还是别去触霉头为好。   惊蛰刚过,苏及便锁了簪花小院。   他收拾了行李,欲带着苏三姐回扬州老家,苏三姐往后便是苏家人,自是要回乡认祖的。   这些苏鸿也都知道,只是还是奇怪:“这离清明还有一月,檀之这次怎么走得这般着急?”   苏及心说那簪花小院可经不起折腾了,还是躲着那些贵人为妙,他随口找了个理由:“三姐头一次去扬州,我带她早些熟悉为好。”   苏鸿觉得有道理,不再多问。   珙桐却抱着行李不撒手,撇嘴道:“公子上次不带我是怕有危险,这次回扬州为何也不带我!”   苏及伸手拉了拉,没拉动,这半大小子力气倒是很大,他只好道:“福木这月告假,大哥身边没人我不放心。”   “可府里还有其他人可以照顾大公子。”   “非也,”苏及道,“你虽不如福木稳重,也不如福木心细,更不如福木干活麻利,但你吃得多,话也多。”   “……”   珙桐快要哭出来了:“公子,我怎么觉得你在嫌弃我......”   “我是在夸你,大哥爱吃,你能陪着吃,大哥无聊时你也能陪着说话,故而照顾大哥的重任只能交给你。”   “当真?”   “当真。”   珙桐觑着苏及神情认真,倒是相信了,他重重点头,挺起胸膛:“那公子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大公子!”   苏及暗自松了口气,郑重地拍着他肩膀:“我相信你。”   一旁苏鸿看看两人,忍不住插嘴:“......其实我可以照顾我自己,让珙桐跟你一道我也放心些。”   苏及突然道:“大哥,听说近日春风楼出了新菜品,名曰满园春色。”   “啊?”苏鸿不知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听说有食客为了争抢这道菜大打出手,闹到了衙门去。”   苏鸿有些惊讶:“竟有这等荒唐事?”   苏及摇头:“并不荒唐,这道菜取河豚肉加刚冒尖的芦笋烹之,听说味道极为鲜美,食之齿颊生香。”   苏鸿听得不禁咽了口口水。   “我与春风楼的掌柜有些生意上的往来,他特地邀我去尝一尝,只可惜我今日要出发,不如大哥替我去吧?二月初的河豚肉最是肥美,过了三月毒性增加,不宜再食,莫要错过了。”   “啊,可......这......”   苏及不待他犹豫,掏出银子递给珙桐:“珙桐,大公子饿了,你快带大公子去春风楼。”   “好嘞,这就去!”   苏鸿隐约觉得忘了什么事,但已经被珙桐拉着出了门。   两人一走,苏及舒了口气,背上行李牵着苏三姐快步往府门外走,省得这二人又闹得他今日走不了。   苏三姐小跑跟着,刚才那一出实在荒唐,她忍不住开口:“你跟大哥当真是亲兄弟?”   苏及脚步不停:“为何这样问?”   “没怎么,”苏三姐跑得两条辫子左右晃动,“这府上的人脑子跟你的脑子相差太多。”   门外马车已等候多时,苏及将苏三姐抱上马车,自己也坐了进去,随口道:“因为我的脑子被神女娘娘开过光。”   “……”苏三姐翻了个白眼,“苏及,你糊弄小孩儿呢?”   面前的可不就是小孩儿。   苏及笑眯眯道不回应,他撩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对车夫道:“往东市方向出城吧。”   车夫:“可这一来要多绕城半圈。”   苏及放下帘子:“无妨。”只要不经过安南候府,绕城一圈也没问题。   ……   二月中旬,苏及带着苏三姐赶回了扬州。   苏家自苏父入京做官后就甚少回来,老宅只留了个七旬老汉看守。   苏及收拾出两间屋子,带着苏三姐住下了,他打定了主意要在扬州住上一段时日。   苏家在扬州还有些远亲,虽没什么往来但每年祭祖也打过照面,大家皆知苏家老二画技卓绝,便时不时拿家里毁损的藏画求他修复。   左右无事可干,苏及便答应了,这一来一去,口口相传,倒成了一桩生意。   江南人好附庸风雅,收藏有不少名家画作,又大多富饶,苏及闭眼胡乱开价竟少有人还价,这么一算倒比簪花小院还挣钱。   每每这个时候他就悔恨价格报得太低,只有苏三姐每回听了价格都要倒抽一口气,待人付了定金离开后骂他“黑心肝”。   苏及也反唇相讥,没有他的黑心肝,哪来的她日日想吃就吃,想睡就睡。   苏三姐一时气弱,手里的枣糕没有骨气还回去,只好不再说话。   这日,家中来了两位客人,皆是表舅公介绍来的,一人是墨竹蚕丝图被家中孩童撕坏,需要缝补,一人是镀金观音像被撞坏了角座,需要补上金漆。   两人前后脚进了苏家,似乎还是熟人,碰了面自顾寒暄起来。   其中一人看了对方的画,恭维道:“倒垂竹枝,疏密有致,王兄这墨竹图当真是形神兼备!”   姓王的那人也懂得礼尚往来,反手夸赞道:“怎比得过李兄的这千手观音像,哟,看这模样,莫不是从前泰安王手里那尊?”   李公子见他认出,颇有些得意:“王兄是识货之人!”   说完他又叹息一声:“不过我这观音像再好,也比不过赵家那座神女像,啧啧,真是令人艳羡!”   王公子来了精神,好奇道:“李兄已经见到了?当真如所传那样?那神女像起舞了?”   趁两人闲聊的功夫,苏及将两样东西收起来,他端着东西突地脚底打滑,差点撞上八宝阁,吓得苏三姐连枣糕都忘了吃,好在苏及又稳住了身形,没叫手里的观音像缺胳膊少腿。   “千真万确!”两位公子聊得投入,并未注意自己的宝贝差点被苏及摔到地上,李公子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一时激动起来,脸上泛起红光,“我那位置离得不算近,可我就眼睁睁见到那泥像活了!”   王公子也跟着激动,手中的折扇啪啪作响:“李兄形容得如此真切,我已经迫不及待想一睹为快了!”   “王兄不必心急。”   两人正待再说上几句,却被苏及插嘴打断:“二位公子说的这神女像是何物?听着怪瘆人的。”   王公子:“苏兄回扬州不久,还不知道吧?赵府去年底得了一尊神女像,那神女当真神了,是活的!”   “什么意思?”苏及随手抓了把瓜子,“这泥像也能活过来?莫不是什么耍人的把戏?”   李公子连连摇头:“不会有错!我亲眼见过,那神女跳下台桌,赤着脚,头戴花环,翩翩起舞......你说我一个人会看错,可和我一起的人都见到了!”   王公子附和道:“确是真的,好些人亲眼所见,扬州城都已经传遍了。”   苏及:“那如何能见到那神女像呢?”   “这好说,只要向赵府交上一百两银子,便能有资格瞧上那神女像。”   “一百两?”苏及挑眉,没想到天下竟有人比他还黑心,“赵府这不是抢钱吗?”   李公子连连摇头:“你有所不知,就算是要花足足一百两,可想看神女像的人也都排到城门口了。”   王公子:“是啊是啊,这赵府吊足了大家胃口,只将那神女像每月展出一次,每次仅供三十人观看......若不是我妻兄与那赵府管家有些交情,下个月的展出我都排不上号呢!”   苏及扔掉手中瓜子壳,虚心问:“二位公子,我要是现在排队,何时能看到?”   王公子和李公子互看一眼,纷纷笑道:“没想到苏公子也对神女像好奇。”   苏及跟也着笑:“会动的泥像,这谁不想瞧瞧。”   “那倒是。”两人对此颇为认同,王公子道,“只不过现在要看神女像可不容易,大概已经排到年底去了了。”   “年底?”苏及蹙眉,这时间太长了。   他思索一番,忽而转眼看向王公子:“刚才听说王公子排到了下个月的?”   “正是下月初。”   “我出五百两,王公子可愿将这机会卖给我?”   “......”   “......”   “哐当——!”   苏三姐石化一般,手里的枣糕连带着盘子掉落在地。   ......   苏及送走王、李二人,苏三姐这才回过神,她喃喃道:“五百两看一尊泥像......难道这神女像前世救过你命,你今生要花五百两来相见?”   苏及拍了拍她的头,好笑道:“少看戏文,不过你说对了一半,这神女像的主人确实救过我的命。”   “?”   苏及不理会苏三姐的疑惑,他捡起地上的盘子和枣糕,那糕点在地上滚了一圈沾了灰,便扔到门外树下,却引得苏三姐不满:“你为何扔我的枣糕?”   苏及瞥她一眼:“你现在是苏府的三小姐,无需再捡地上的东西吃,走吧,我带你去买新的。”   苏三姐咬了咬嘴唇,从椅子上跳下来跟上。   两人踏过门槛,一只肉乎乎的手偷偷拉住苏及的袖口:“我要吃两块。”   苏及表情无奈:“我说了,你是苏府的三小姐,别说吃两块,二十块也吃得起。”   苏三姐眼睛一亮:“我真能吃二十——”   “当然不行,我只是打个比方。”   苏三姐眉毛又耷拉下来。   ......   一晃又过了十日。   苏及嘴上虽不说,但暗地十分肉疼,那可是足足五百两。   于是他转头又将修缮字画的价格翻了倍,也要叫这些扬州的公子哥们尝尝肉疼的滋味。   这次苏三姐不再骂他黑心肝,毕竟她掰着手指头数了一天也没数清这五百两可以买多少个枣糕……摊子。   苏及忙于赚钱,日子过得还算平静。   但京中传来的消息却怎么不太平。   听说陆英私自关押钦天监李如玉一事被人告发,他一反常态,供认不讳,圣上大怒,以其谋害朝臣、干预立储为由削了手中兵权,如今身上只剩下个有名无实的爵位。   现在北边蠢蠢欲动,陆英的兵权却在这个时候被收回,宫中那位贵妃的枕边风怕是功不可没......   苏及快步走进屋中,打算写信回家询问一番,刚一提笔又作罢。   还是算了,想来陆英就算没了兵权也有安南侯的身份在,处境不会差到哪儿去......何况这跟他也没什么关系? 第28章 名曰招魂   清明前后,开春寒意还未来得及褪去,雨丝却若情人的愁绪,下得淅淅沥沥、销魂断肠。   苏家祖坟安置在城外的一座山上,山不高,却随处可见墓碑或无名坟堆,也不知这山上到底埋了多少尸骨。   天色有些暗,一路走来,没烧尽的黄纸被风吹散,又被雨水打湿,挂在一半枯一半嫩的草木间,似是亡人的挽留。   苏及不喜这萧瑟阴冷的山间景象,只觉得瘆人,于是也未在山上多待,草草走完祭祖仪式便带着苏三姐往山下走。   靛蓝的油纸伞在山间小道穿梭,行至半山腰的位置突然停了下来。   苏三姐突然拉住苏及,指着路旁杂草,道:“那里好像有人?”   “许是乞丐......不用管,下山告知官府一声便可。”   苏及连看也不看,这荒山野岭的,到底是人还是别的什么还未可知。他怕小孩沾了污秽之气,拉着苏三姐走得更快了些。   可苏三姐却狗胆包天,不但不走,还盯着看得越发仔细。   “可是在动。”   苏及无奈停下步子,朝苏三姐指着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处半人高的野草堆,隔了一层蒙蒙烟雨,他看见雨滴正从叶尖簌簌滚落。   还真是在动。   苏及眯眼看去,掩在深处的东西还穿着衣服,似乎真的是个人。   他环顾四周,这山中并无其他行人,若是放任不管,不出半日,那人怕是当真要冻死在山中......   他正纠结着救还是不救,苏三姐却已经破开草丛,毫无惧色地朝那处走去。   苏及心中一叹,只好跟着走去:罢了,就当是苏家先辈给的指示了。   越走近,苏及便越觉得不对。   这人可不像是个乞丐。   普通百姓大多穿布鞋或草鞋,这人却穿着皮革制成的靴子,再往上看,脸背对着他们,云纹底色的黑衣上隐约可见有几道破口,周边血已经凝固.....这是刀伤?   正在这时,倒在地上的人又突的动了动,吓了他一跳。   苏三姐欲再往前,却被苏及拦住:“这人身上有刀伤,不是寻常人。”   “那我可以看看他的刀吗?”   “刀?”   苏及看去,只见那人身下确实压着一把刀,难怪苏三姐如此好奇,说半天看上了别人的刀。   不知怎的,苏及只觉得这刀颇有些眼熟,他虽不懂兵器,可也知道漆黑的刀柄和刀鞘并不常见。   他想起那双轻抚上刀柄就叫人脖子发凉的手。   一个念头在脑中划过,却被苏及立刻否掉:陆英应该远在上京,怎会出现在这里。   不可能,绝不可能。   话虽这么说,但那个念头却在脑子挥之不去,他心中叹息,只低声喃喃:“看一看也不打紧。”   苏及凑近,废了些力气,将人翻了个面。   “......”   苏及一阵恍惚,若不是有冰凉的雨丝不时落在脸上,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   躺在地上的人闭着眼,少了往日看什么都如看畜生的视线,那张被女娲精雕细琢的脸如今白如一张纸,浓长的睫毛湿成一簇簇......这哪还是那人人惧怕的蛇蝎美人。   ......   陆英醒来已是晚上,他抬眸环视一圈,目光落在桌旁睡着的人身上。   外面寒风肆虐,雨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屋内倒显得安静温暖,桌上的烛灯时不时跳动着,烛火柔和,正照在桌前一张清秀的侧脸上。   苏及睡得并不安稳,窗外的风雨声扰得他只能浅眠,时睡时醒间总觉得脸上有东西,似蜻蜓蝴蝶之类的东西拂过。   这般冷意,哪会还有这些活物。   他这样想着,摸了摸脸,睁开眼,正对上陆英的眸子。   啧,这双美人凤眼还是闭着更好看些。   苏及打了个呵欠,给自己倒了杯茶醒神:“陆大人醒了?大夫已经来过了,说你中了十二道刀伤,血流了一半,肩部骨头错位,还没死也算是命大。”   陆英收起视线,扯起嘴角:“看来是托了二公子的福。“   “好说,不过陆大人怎会在扬州?”   “我来寻一件东西,收到消息那东西在扬州。”   苏及“哦”了一声,问道:“陆大人这是遇上仇敌了?竟要将你置于死地。”   陆英胸前裹了纱布,唯有左手和脑袋还能动一动,看起来确实是死里逃生:“想必二公子也听说了,我如今手上无兵权,空有一身爵位,自然是墙倒众人推。”   这话说得凄凉,但脸上却无一丝落魄之态。   苏及倒是意外,陆英虽然没了兵权,但背后还有侯府和皇后,什么人会如此猖狂?   “陆大人知道是何人要杀你?”   “我树敌良多,上至朝中一品官员,下至江湖侠客,要杀我的人可以从侯府门口排到城外西山,实在不知是哪一家的。”   “......”   如此多的仇敌还能活到现在,不知该说运气好还是运气好。   苏及默了默:“那陆大人有何打算?“   陆英略低头看了一眼裹得像粽子一样的身躯,挑眉道:“二公子不是说了,我身上刀伤数十道,血流了一半,肩部骨头还错位,貌似什么打算也做不了。“   苏及眉心一跳,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连忙道:“那我这就写信,通知安南侯府的人来接应。”   “不可。”陆英道,“我这次出来只有府中人知道,行至途中遇到埋伏,怕是府中已有人被收买,若是现在告知我在何处,先赶来的不知会是什么人。”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苏及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可我这小门小庙,怕是叫陆大人嫌弃。”   “怎么会,我瞧着这屋子就不错,既避寒又遮雨。”   “......家中只有一个老奴,不及侯爷府有成百上千的人能使唤,怕是会照顾不周。”   “有二公子照顾我,我断不会嫌弃。”   “......”   他何时说了要亲自照顾了?   苏及嘴角一抽,只想再找些托辞拒绝,陆英却又道:“我如今这副残破之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不能奈何,只怕到时候被人知道藏身之处,二公子也会被我牵连。”   打蛇打七寸,陆英自是将苏及的七寸摸得明明白白。苏及饶是再不愿意,也不得考虑这一点。   他现在反应过来,自己救了个烫手山芋回来。   犹豫间,床榻上传来一阵咳嗽,苏及先倒了杯水递过去。陆英接过,连杯子也有些拿不稳,苏及无奈,只好帮他扶着。   苏及不言语,平日里睥睨玩物的老虎如今成了病恹恹的大猫,连喝口水都费劲......这场景一时让苏及心头怪异。   他心头叹息,禁不住先退让一步:“陆大人还是先养伤吧。”   “那就多谢二公子。”陆英垂眸道着谢,脸上平静,似乎早就料到。   第二日,苏及借着买画具的功夫在城中打听了一番,却并未听说城外有打斗,也没有遇上四处报官寻人的。他转念一想那些人躲在暗处,估计也不想追杀一事暴露。   罢了,总要叫人先将伤养好再说。   随后几日,苏及除了接些修复藏品的私活,还得照顾陆英,一时忙得团团转。   正午过后,他将游春图上色后挂在窗前,转身进了东厨,苏三姐正帮忙看着药罐,见苏及进来,打了个呵欠站起来:“药煎好了。”   苏及摸摸她的头:“去玩儿吧。”   房中陆英已经醒了,正看着不知那里找来的话本:“陆大人今日好兴致。”   陆英抬头:“苏三姐怕我无聊,帮我找了几册话本。”   说来也奇怪,陆英的名头无人不晓,京中更有人将他的名字用来吓唬哭闹的孩童,可是苏三姐却不同,她好似对陆英颇为亲近,现在竟还会用他的话本来讨好对方。   供她吃喝的苏及也没得过这般待遇,他哼一声:“这些话本都是我从东市淘来的孤本,她倒是大方。”   “二公子吃醋了?”陆英好笑道,“她不过是想和我学武罢了。”   “学武?”苏及管不了说他吃不吃醋,眉间凝起,将药碗放到床榻旁的矮桌上。   “她说要保护苏家。”   苏三姐被父母抛弃后便在开封流浪,见惯了乞丐们为了半个馒头打得头破血流的场面,在孩童的认知里会打架就能抢到吃食,不至于受欺负。   苏及怎会不止那小孩儿的想法,他从前也经受过,只低低道:“苏家又不是没有护院,用得着她一个小孩。”   陆英看着苏及脸色由阴转晴,笑意更甚:“我答应了她,立夏便开始教她。”   苏及动起了心思,若是能拜陆英当师傅,苏三姐就算学不会多少,往后也能多个安南候府当靠山,左右不吃亏。   想到此处,他道:“那就劳烦陆大人了。”   他打着算盘,竟忽略了那句立夏。这不就说明这人还要待上不少时日。   药冷得差不多了,苏及将碗端给陆英,陆英喝完后突然正色道:“我也有一事要劳烦二公子。”   “何事?”   “能否帮忙换药?”   “……”   苏及觑了眼一旁的话本:“陆大人的左手似乎还能看话本。”   “纵使左右手都无碍,但背上的伤却还是不成。”   倒是忽略了这个麻烦,苏及垂眼思量,这药需得日日换,今日若叫了医馆大夫来换药,那明日、后日又该如何?   一时正想不到别的办法,此时陆英又道:“罢了,二公子若是觉得劳烦,背上的伤就叫它自己愈合吧,无非是好得慢些。”   说完,陆英动了动身躯,背上竟又浸了血出来。   这样一来,倒显得苏及有些不近人情了,连帮忙换个药都不愿。   苏及吐了口气,从桌上拿过药膏:“还是我来吧。”   陆英难得低眉顺眼:“那就有劳二公子了。”   说着,便解了衣带,再是裤带。   “……裤子便不必脱了吧!”   陆英停下,悠悠道:“我只是松一松,并未要脱。”   “……”   陆英脱了上衣,又拆开纱布,露出身上的伤。   苏及端着药膏,好似如临大敌,他深吸一口气,神情凝重,目不斜视,犹如作画一般谨慎。   药搽到一半,陆英侧头突然道:“二公子怎么流汗了?”   “嗯?”苏及摸了把额头,竟真的出了一脑门的汗,他用袖口煽了煽,胡乱道,“今日天气有些热。”   陆英看了一眼门外,正下着雨,门口杏树被吹得左右摇摆。   他伸手将一旁的窗户打开了些,雨水顺风而进,吹了苏及满脸。   “......”   陆英神态关心,询问道:“现在如何?”   “……好多了。”苏及一连打了几个喷嚏,确实好多了。   陆英的肩背上除了带血的伤口,还有陈年旧伤,刀疤蜿蜒凸起,看起来颇为可怖,当时必定深可见骨。   “陆大人的旧伤都是战场上留下来的?”   “怎么?二公子觉得丑?”   倒不是丑,只是叫人看了后背也跟着疼起来。   京中不少世家公子只知吃喝玩乐,哪里懂什么兵法策论,倒是陆英,一个堂堂侯爷,生下来锦衣玉食,竟愿意吃这等苦,叫人不解。   “二公子可是在想我为何不好好当个侯爷,却要带兵打仗?”   “……”   苏及心下怀疑陆英莫不是会读心术,嘴上道:“我在想陆大人每年必定给陆家先祖烧了不少金银财宝,没有祖先保佑,能活到今天可不容易。”   陆英突地笑起来,胸口震动连带着肩背的青筋时隐时现,一道伤口裂开渗了血,苏及皱眉,连忙擦干净又厚厚涂上一层药,倒是顾不上心疼这上好的药膏了。   “陆家先祖皆死于战场,大多尸骨无存,只有一座衣冠冢罢了,我若烧些金银珠宝他们怕是也收不到。”   陆英说得寻常,苏及却从那句“尸骨无存”听出些气魄来:“有一个说法,战场上的游魂,只要家中有人手持其生前贴身之物,魂魄便能跋山涉水找回去,与家人团聚,名曰招魂。”   “哦?还有这种说法?”   “我也是从一本神鬼怪志中见过,不知真假,兴许是作者胡乱编造的。”   陆英若有所思:“若当真如此,可以再看一眼挂念之人,倒是能让死去之人瞑目。”   两人一来一回竟说了不少话,也没有开始的尴尬。   搽完药,药罐已经见底,苏及心想着明日还得去趟医馆多买些才行,他道:“这些伤划得太深,得十天半月才能结痂。”   陆英穿好衣服,抬眼看向苏及,似笑非笑:“二公子这是在替我难受?”   苏及木着脸:“陆大人多虑了,我只是在替我的钱袋子难受。”   说着,拿着空药罐转离开。   刚踏过门槛,又被陆英叫住:“二公子,那把神雀你可带在身上吗?”   苏及不明所以,点头道:“陆大人需要?”   他原想将神雀放在京城家中,临出门前却又不舍,最终还是被他收进了怀里,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露在外面招人瞩目。   “无事,只是随口一问,那二公子定要记得好好收着。”陆英笑得如沐春风。   苏及只觉得莫名。 第29章 狐妖术法   习武之人伤好得快,过了几日,陆英便能下床,不出十日,身上的伤便都结了痂。   左右无事,陆英开始在院中练刀,苏三姐捡了个树枝在一旁跟着比划。   苏及抓了把瓜子倚在门框上看,啧啧称奇,这要是换作他这身板,怕是还得在床上躺十天半个月。   再看苏三姐,跟跳大神似的,时不时摔个狗吃屎,好在小孩儿也不觉得疼,拍拍身上的灰又捡回树枝跟上。   苏及看得头疼,瓜子也不吃了,这哪是什么小姐,泥猴还差不多。   ......   谷雨一过,天气暖和起来。   苏及无事,躺在太阳下小憩。   隔壁的三花溜进院中,不怕生似的赖在躺椅下,踩着尾巴自娱自乐,不远处陆英正在教苏三姐用刀,苏家老宅中一派闲适。   苏及闭着眼想日子这么过倒也不错。   一阵风吹来,有东西轻飘飘落到苏及脸上,他也懒得取下。   他不取,却有人帮他取。   苏及觉出面前投下一块阴影,他半睁开眼,见陆英正举着手中的东西细瞧,见他睁眼,道:“这世间可有一种术法,叫万物都愿与施术人亲近?”   苏及想了想:“陆大人是话本看得走火入魔了?那狐妖术法皆是骗人的,这世间哪有那东西?”   陆英笑了笑,将那桃粉的花瓣放回苏及的额间,犹如女子的花钿,他弯腰与人对视:“不但这猫愿在二公子身边玩闹,连桃花瓣也要落到二公子身上,当真没有?”   陆英往后收窄的眼尾微微上翘,一双略微深沉的眸子直直看着人,似乎要将人吸入深渊一般。   苏及咽了口唾沫,心道,就算有这等术法,那也该是叫面前之人学了去。   “没有......吧?”苏及不由自主舔唇,回道。   舌尖略过处在唇上留下一道水光。   陆英的视线向下,凤眼更加黑沉起来,他突的弯起眼睛:“我觉得有。”   这一笑比那春风还醉人,苏及捏着椅把的手泛起了白,不知怎的,他只觉得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膛:“那就......有吧?”   远处苏三姐停下来,看躺椅上快要叠在一起的两人,不解地歪头。   正在这时。   “老二——!”一道声音从府门外传来。   苏及清醒过来,逃似的从躺椅上滑到地上,心中默念:美色误人美色误人......   那洪亮的声音越来越近,躺椅下的花猫胆小,嗖的一声沿着墙边跑了个没影。   来人是苏家的二叔母,人已过花甲,但身体看起来比苏及还硬朗些。   苏家二叔早逝,二叔母却一直未改嫁,寡母一人将一儿一女拉扯大,落了一身伤病,如今儿子当了陵县县丞,老太太如枯木逢春,病竟不治而愈。   二叔母毕竟是苏家人,苏父在世时暗地里接济过几次,回扬州祭祖也时常带着苏及登门拜访,如此以一来,两家人的关系还算不错。   苏及清了清嗓子朝人道:“二叔母。”   陆英慢悠悠直起身子,他本身有些扎眼,二叔母停住看他:“这人是谁?之前怎么没见过。”   陆英的身份不宜让人知道,苏及便随口胡诌:“仆从,之前路上耽误了,这几日才赶来扬州。”   之前在开封是他扮作陆英的仆从,现在风水轮流转,苏及表面不显,暗地却要将吃的亏补回来。   陆英扬眉看他一眼,倒是没有否认。   “仆从?”二叔母惊讶,盯着人打量一圈道,“还有这样的?”   就陆英这副长相和身姿,去一趟街市都要叫扬州姑娘们多看几眼,确实和下人搭不上边。   苏及干咳一声,正想着如何解释,就听二叔母拉着他,询问道:“很贵吧?”   “……”   这声音不低,以陆英的耳力怕是听得清清楚楚,苏及憋着笑:“便宜,他绑了姐夫家的门客被发现,这才被扫地出门,无处可去,只得卖身于我。”苏及说得一半真一半假。   陆英:“......”   “那倒是不错。”   二叔母信以为真,随后招呼身后的小厮将东西拿来:“这是刚从城外河中捞起来的鲈鱼,这个季节最是肥美,给苏三姐炖汤喝。”   两条鲈鱼足有苏及手臂长,正圈在水桶中活蹦乱跳。   “那就谢过二叔母。”苏及也不推脱,伸手要去桶里捉鱼,却被二叔母拉住。   “这等事怎能你来干?”说着朝陆英努嘴,“让下人来便是。”   “......”一旁还有哪个下人?   苏及瞧见陆英眉头紧皱,虽见陆英吃瘪的机会千载难逢,但他也不敢真叫人不满,便伸手挽起袖子:“他不会捉鱼,还是我来吧。”   二叔母还是拦住他:“老二,你就是心软,容易叫下人欺负了去,我看你将这下人送到我府上,我帮你调教调教!别说捉鱼了,往后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哪样都得心应手!”   苏及无法,只得默默收回手,实在想象不出陆英端茶送水的样子。   他朝陆英道:“咳......那你试试吧。”   只见陆英顿了顿,最后当真将手伸进水桶里,可惜鱼身太滑,捞了半晌怎么也捉不住,两条鱼尾摆动得越发厉害,带着鱼腥味的水珠溅了他满身。   陆英何时这样狼狈过,而二叔母还在一旁喋喋不休地嫌弃道:“哦哟,我说吧!长得好看顶什么用,还是得调教......”   二叔母今日铁了心要帮着苏及教育下人,正要摆出架势,却突见陆英拔出刀,手起刀落,扑哧一声,鱼没了动静。   “......”   二叔母看着刀上串着的两条鱼,跟糖葫芦似的,已经死透,震惊得瞪眼:“你怎么......”   陆英扫了她一眼:“鱼捉了,可需要放到东厨去?”   这一眼并没什么情绪,却叫二叔母浑身一紧,觉得自个儿好似变成了那刀上的鱼。   “去、去吧......”   等陆英离开,二叔母缓过神来,抚着胸口,不知刚才怎么跟被人掐了喉咙似的,呼吸不畅。   “老二,你这仆人怎么还有刀?”   “那刀......是他杀鸡用的,”苏及见把人吓到,温声道,“我送二叔母出去吧。”   二叔母跟着到门口,突然想起差点把正事忘了,她转身拉着苏及:“老二啊,弟弟、弟妹走得早,苏家就剩你们兄弟两,冷冷清清的,我这些天就想着,给你说一门亲事,你看如何?”   苏及一时头大,忙搬出苏鸿:“二叔母,我大哥都还未娶妻呢,这于理不合。”   “这有什么难的,我物色物色,帮你和你大哥各说一门不就行了!”   说完,也不待苏及再推辞,带着小厮出了门。   苏及叹息,这说亲一事年年都要来一遭,从前他都以兄长作托辞,可现下看来用大哥当借口已经不起作用了,下次还是直接拒绝为好。   ......   又过了几日,赵府展出神女像的日子如期到了。   苏及拿上五百两换来的帖子,早早去了赵府。   赵府门前围了不少人,热闹得很。这些人皆是为了神女像而来,手上有帖子的被管家迎了进去,其他想浑水摸鱼的皆被护院挡在外面。   苏及交了帖子顺利进了府,进来的人皆被请进了前院正厅,他朝台上看了看,空荡荡的,并未看到神女像的踪影,于是循着帖子上的位置先坐下。   隔了半个时辰,人到得差不多了,有人等得不耐烦,高声道:“这神女像究竟在何处?怎么还不拿出来?”   “我们花了银子怎么还见不到!”   “对啊对啊,别是诓我们的吧!”   ......   人群躁动,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一直在门口迎人的管家总算姗姗赶来:“各位稍安勿躁!神女像当然能看,赵府设了茶宴款待大家,等大家品完茶再欣赏也不迟。”   说罢,拍了拍手,侍女鱼贯而入,端坐在台中弹起了琵琶,下人们端了茶水和茶点上桌,苏及揭盖喝了一口,一挑眉,竟是松萝茶,这赵府倒是不小气。   其他人也纷纷赞叹好茶,一时没有人再吵闹着要看神女像。   喝完茶,贺管家挥手,下人撤下茶具,又摆上香具。   贺管家道:“人之五感,缺一不可,如今大家已经体会了味觉和听觉,接下来便是嗅觉,请各位好好享受。”   又是品茶,又是闻香,苏及心道这一百两银子花得倒也不冤。   厅中燃起了烟气,一时间香味扑鼻,犹如身处百花丛中,叫众人飘飘欲仙。   苏及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香倒是好香,只是燃了一屋,熏得他头晕,他便借着如厕的功夫离了座位。   苏及边走边想,这赵府当家是个聪明人,花功夫搞这些排场,算是吊住了众人胃口,难怪城中人为看一眼神女像抢破了头。他坐的位置靠后,距离台面稍远,想要辨认神女像真假怕是不怎么容易,等会儿只能找机会近身查看......   想到此处,他脚步一停,何必再找机会,现在不就是机会?   于是转了个弯往赵府后院找去。   苏及一路走得轻松,估摸着府中的人都去前厅忙碌了,一路上竟没遇上一个人。   赵老爷的房间也不难找,这些行商之人最讲究风水,建宅之初必定请了风水先生察看,宅中风水最好的位置便是主家的房间。   果不其然,苏及在东面正中找到了房间。   房间亮着灯,门窗关闭,不知屋内是否有人。   苏及不敢贸然进入,他躲在屋子西侧窄道,站了会儿,琢磨着对策。   突然,天上一道黑影落下,不偏不倚落在苏及面前。 第30章 赵金山之死   苏及毫无防备,吓得张嘴。   “唔——”   还未来得及出声,却被人抵在墙上,卡住了咽喉。   苏及发不出声,此时天已经半暗,借着回廊灯笼照过来细微的光,他睁大了眼看向来人。   面前的人身量高大,穿了一身短打,脸上带了块面具,面具上的凶兽绿毛红颜,长着血盆大口,格外瘆人。   两人凑得极近,透过那张薄薄的面具,呼吸可闻。   那人的目光透过面具和苏及交汇。   只见那人顿了一顿,又逼近了些,胸膛也贴上来,压得苏及浑身动弹不得,唯有卡在脖子上的力道松了,改为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血红大口几乎贴在苏及的脸上,面具下传来暗哑的声音:“别出声。”   苏及被压得有些喘不上气,他眨了眨眼,想出声,嘴被捂得严严实实,想抬手,两手也被人锁在身后,于是张开嘴,往人手掌上的软肉咬去。   手心传来濡湿的痛觉,跟被猫儿咬了一口似的,疼倒是说不上,却痒得叫人半个手掌发麻。   面具下的人没料到这一出,微微松开了些,苏及却没停下,他眯了眯眼,反而往前一凑,还想要咬一口。   “......”那人只好彻底松开手。   苏及盯着面前的血盆大口,似笑非笑:“陆大人这是闹哪一出?”   面具下的人身形一顿,歪了歪头,似乎轻笑了一声:“二公子怎么认出来的?”   “你这面具从我屋里随手拿的?这是我前几日刚画的。”   “二公子真是好记性。”   “那陆大人可否放开了?”   陆英虽松开了他的嘴,可还将苏及压在自己与院墙之间。   面具下的人低低笑起来,松开人又摘下面具,露出面容。   两人拉开距离,苏及打量陆英这一身穿着:“陆大人不是在家教苏三姐练武吗?怎会跑到这里来?”   “二公子不是说出门买画具吗?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   苏及干咳一声:“我来寻一样东西。”   “巧了,我也来寻一样东西。”   这赵府虽在扬州是个有钱人家,可不至于藏了安南候看上的东西,除非......   “看来陆大人和我是来寻同一样东西。”   陆英一扬眉,示意他继续说。   “我来是为那神女像而来,神女像并非赵府所属,我要找到神女像的主人。”   一阵风吹过,灯笼摇摆,树影晃动,不偏不倚地在陆英脸上留下一道晦暗不明的影子:“哦?二公子寻的这人是男是女?年纪多大?相熟吗?”   “……”   苏及:“陆大人还未说来的目的。”   “我寻的是神女像背后的宝藏。”   “宝藏?”   苏及蹙眉,这神女像是婆娑教的圣物,十年前婆娑教被灭,神女像也跟着失踪,可他从未听闻过神女像背后还藏有宝藏。   陆英:“婆娑教创教百年,收罗民间钱财无数,鼎盛时期可以买下半个南明,朝廷灭教时却并未搜得一分一毫,我接到消息那百年藏宝图就藏在婆娑教的圣物之中。”   苏及愣愣看着面前的陆英,脑海中总算将扬州的线索串了起来:“陆大人是得知神女像的线索才来的扬州?然后半路被人劫杀?”   陆英勾了嘴角:“幸得二公子相救。”   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   苏及抬眼:“看来修堤拨款的事被驳回了。”   陆英袭有爵位,府上良田豪宅无数,挥霍几辈子也用不完,要那宝藏也并无大用。可他如今没了兵权,群狼环伺,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京城,到扬州找寻婆娑教的圣物——唯有筑堤拨款一事。   柳时清曾说过,要绝水患需筑堤三万余丈,花费的钱财要掏空大半个国库。怕是陆英请奏拨款一事被驳回,这才将主意打到了婆娑教的宝藏上。   陆英没有否认,他靠着墙不语,嘴角却放下来,凤眼在灯笼映照下晦暗不明起来。   苏及和他相处久了,自然知道这是不悦的表现。   若河堤不修,往后也会有无数地方如开封府那样。那些被洪水淹没的房屋,那些水中的浮尸,那些岸边的哭号,那些轰隆声下的惊惧......就算苏及是个冷心之人也不能不起一丝恻隐之心。   苏及目光下移,隐约瞧见陆英颈上的半截刀伤,那是在扬州被砍伤的,他又一时想起柳时清待在泥水中不眠不休、几次险些被水流冲走的模样……   这些人可真是不要命。   他心中无奈,道:“我见过神女像,应该能帮得上陆大人的忙。”   苏及一向能躲则躲,这次却主动帮忙,反倒叫陆英有些意外。   “那就先谢过二公子。”   正说着,东屋那头传来惊呼声。   “啊——!老老老爷!”   苏及和陆英对视一眼,朝外跑去。   赵府当家的屋门正大敞着,一名侍女跌坐在门口,茶杯茶水撒了一地。   很快,声音惊动了其他人,原本在前院迎客的管家也匆匆赶来,后来跟了不少来赵府看神女像的人。   苏及和陆英趁机混进人群中。   门口的侍女被人扶起,其余人从敞开的门向屋里看去,皆被屋中场景震住,有的胆小的甚至惊叫一声。   只见房中右侧摆了一张供桌,正中央摆着一座十来寸高的泥塑,那泥塑是一个穿着纱衣的女人,双腿弯曲,微抬下巴,作飞天的姿势,垂眸间是悲悯之态——这就是传说中的神女像了。   而供桌下方倒着一名男子,那男子身型僵硬,双眼瞪着屋顶,脖上青筋纵横,七窍流出的血早已干涸,显然死了多时。   “老爷——!”   贺管家腿一软,手脚并用朝那死人爬去,一边爬一边苦喊。   赵府当家死了?   苏及从陆英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讶。   人群中一阵惊慌,大家面面相觑,被屋内的景象和管家的哭喊声震慑住。   赵府老爷竟死了,死状还如此恐怖,不少锦衣玉食的公子哥都吓破了胆,领着小厮慌张地要打道回府。   谁知贺管家摸了把眼泪,爬起来,他扫视了人群一圈,喊道:“来人!关府门!官差来之前谁也不能出府!”   有人不满,出声道:“为何要关我们!”   “对啊,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府!”   “是啊,神女像没看成反倒沾了一声晦气。”   “贺管家,我们只是来看神女像的,天色已晚,就让我们回去吧......”   ……   贺管家不理,眼神在这些人群中扫视一圈,微微抬手,一群护院拿了棍棒围了上来:“我家老爷死还没查清楚,等官府的人来了再说!”   “什么意思?你这是说人是我们杀的?!”   “我们跟你们赵府无冤无仇,杀他干什么!”   “对啊,我们一直在前院,何来功夫杀人?”   叫骂声一时间从四处传来,贺管家毫无动容,他环顾一圈:“若是谁想硬闯出去,就别怪棍棒不长眼伤了各位!”   今日来看神女像的多是扬州城中的富贵人家,平日里养尊处优,又只知吃喝玩乐,哪懂什么功夫,且这次来赵府最多就带了一两个贴身小厮,被十几个凶神恶煞的护院一围住,个个吓得跟鹌鹑似的,霎时偃旗息鼓。   苏及和陆英从一开始就隐在人群中,现在没人敢离开,他们也只得跟着留下来。   一炷香后,有几名官差匆匆赶来,从西门踏进内院,为首的一人身穿墨色官服,头戴乌纱,步履匆匆。   经过院中这群被围起来的公子哥儿们时,突的脚步一顿,目光看向人群中的苏及:“老二?你怎么在此处?”   此人正是二叔母那刚提任陵县县丞的儿子,苏刑。   苏及也有些意外,他想起此处确实靠近陵县的地界,便朝人拱手:“堂兄,我今日来看神女像,谁知遇上赵府当家出了事。”   苏刑点点头,眼神扫过挨着苏及的陆英,苏及连忙解释道:“这是我的随从,今日和我一道来的。”   陆英脸上的面具早已不知扔去了哪里,他正好穿着一身短打,倒是个仆从的打扮。   苏刑想起前几日母亲回家念叨着苏家的仆从如何凶神恶煞,估计就是眼前这个了。他见了真人却有些莫名,这模样倒是和凶神恶煞搭不上边,怕是母亲又添油加醋了。   贺管家见官差来了,连忙出来迎人,苏刑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嘱咐一声,带着人朝贺管家走去。   “苏大人,我家老爷横死家中,你可要为我家老爷做主啊!”贺管家紧抓着苏刑的手臂不放,哭得声泪俱下。   苏刑面无表情地将人扯开:“死者在哪儿?”说着也不等贺管家,径直带人进了屋。   陆英远远看着人进去:“你这堂兄当真是你二叔母生的?性格竟如此天差地别。”   “我这堂兄性格刚直,是出了名的不通人情,不然也不会不惑之年才当上县丞,听说是陵县无人可用,不得已才提了他。”   “哦?和柳时清一样?”   “......也不太相同,老头是真的不通人情,但堂兄是明白那些弯弯绕绕,只是不愿为人情折腰罢了。”   陆英略一思索:“他这样的个性倒是适合做官。”   苏及心头打鼓,谨慎道:“陆大人三思.....我堂兄这个性,怕是要把内阁搅得天翻地覆。”   苏刑与苏及关系虽不亲密,但好歹是族中兄弟,内阁那趟浑水可是要人命的。   陆英却一笑:“那不是更有趣。”   “……”   苏及观察陆英神情一阵,一时辨不出是当真还是玩笑,眼下周围都是人,他不好继续劝说,只想着回去再劝一劝。 第31章 神女杀人   屋内。   苏刑将死者察看一遍,又看了一圈屋中摆设,对贺管家道:“赵老爷的死是何人先发现的?”   先前被吓得跌坐在地的侍女被带了过来。   为首官差道:“你将情况详细说一遍。”   那侍女脸白嘴白,抽抽噎噎的,脸上皆是泪痕,似乎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我、我给老爷端茶去……在门口唤了半晌,不见老爷回答,我本来想走,但从半掩的门里看到那最座神女像被打开了,一时好奇便便想再多看看,谁知刚开门就看到老爷......呜呜呜……”   苏刑看向供桌上的神女像,问:“被打开是什么意思?”   贺管家指着供桌上的泥塑,那泥塑已被贺管家蒙上了黑布:“平日里老爷爱惜神女像,怕蒙了尘,便用黑布给罩住,平日里也不让下人靠近,唯有供人观赏时才打开来。”   赵府开展出神女像敛财一事扬州城无人不知,苏刑也听闻过:“赵老爷的房间,除了那侍女,还有其他人来过吗?”   贺管家摇摇头:“这倒不清楚,不过府中大多聚在前院招待今天的客人,唯有内宅的人没有露面。”   赵金山死时宾客和府中下人都聚集在前院,似乎难有作案时间。   苏刑:“期间可有人离席?”   门口的一个下人突道:“我想起来了!当时有位公子离席了,说是茶喝多了要如厕。”   苏刑眯了眯眼:“谁?”   那下人朝门外的公子哥儿们看去,随即指着人群中一人道:“就是他!”   苏刑顺着视线看清人:“……”   好一会儿,他又开口:“将那位公子叫过来吧。”   苏及连同陆英被叫到门口,一时有些茫然:“堂兄。”   这一声“堂兄”让贺管家和其他人吃了一惊,苏刑脸上毫无波动:“有人看到你出了前院,可有此事?”   苏及心中明了,看来有人瞧见了,好在他早已想好了托辞:“确实有此事,赵府的茶滋味甚好,不小心多喝了些,便忍不住想小解。”   “可府中人说只有你离开了前院。”   苏及眨眨眼:“确实如此,不过这人确实不是我杀的,这赵老爷看起来是中毒而亡,我又如何能在短时间内让赵老爷服用毒药呢?怕是府中的人嫌疑更大些。”   苏刑沉眸想了会儿,似乎觉得有理:“赵老爷死前还有何人在后院?”   一时无人敢回话,这后院的都是主子,现在就算当家的死了,他们也不敢乱说。   最终只有贺管家道:“除了三位夫人,就还剩四五个侍女。”   “那好,将这些人都先关进大牢,等查清了再做打算。”   苏刑转头看了眼苏及:“我这堂弟的嫌疑也并未完全洗脱,也一并先关起来。”   “……”   好一个大义灭亲,苏及颇为无奈。   一名官差上前,正打算押走苏及,手还没碰上,便被一个欣长的身影抓住肩膀。   官差使力挣扎,竟动不了半分,惊声问:“你是何人?!敢拦着官差办案!”   陆英半垂着眼,神情淡然,好似不屑回答。   苏及只得伸手拉了拉他衣角,陆英这才松开人,又擦了擦手,颇为嫌弃的样子。   “……”   那官差恼怒,可碍着苏及这个堂弟的身份,他只得转头看苏刑:“大人,这……”   苏刑打量仆从打扮的陆英,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觉得此人一言一行比苏及这个主子还要高高在上,难怪母亲说此人凶神恶煞,感情是眼睛长在头顶.....   半晌,苏刑手一挥:“来人,将这仆从一同押进大牢。”   苏及心头焦灼,陆英这人本就睚眦必报,苏刑若真将陆英送进牢中,日后清算起来说不得会吃苦头。   “堂兄,我这随从并无嫌疑,管我一人继就行。”   他想伸手拦,却被陆英抓住了手腕。   “二公子不必心疼我,我是公子的随从,怎能离开公子呢。”   “......”   苏及看见对方投来的戏谑目光,心头无语。   苏刑哪有心思看他们主仆情深,又一挥手:“都关了。”   于是两人连带着赵家其余几人就这么被关进了陵县牢房。   别的都是女眷,不便与男人关在一起,于是苏及和陆英被单独分在一处。   牢中无灯,阴暗湿冷,只有墙角铺了些干草供人歇息。   今夜没有月亮,连巴掌大的窗户也投不进光来,苏及只好抹黑在干草上坐下。   今晚这一趟折腾让他格外疲惫,他背靠在墙,身躯微微蜷起,以抵御牢中若有若无的寒气:“多谢陆大人如此义气。”   “那二公子打算如何谢?”   陆英盯着黑暗中一团模糊的身影,慢慢走近,在苏及看不见的地方,陆英的影子逐渐离近,又在几寸近的地方停下,苏及只需略一抬头,便能触上他的衣摆。   苏及咳嗽一声,将头也靠到墙上:“一百两,大人偷的那副面具值一百两,我就不收钱了。”   若是苏三姐在场怕是又要大骂黑心肝了,苏及平日画的那些面具大多只卖十文钱。   黑暗中传来笑声:“二公子真是大方。”   “谬赞了。”苏及仿若听不出话中的深意,接下夸奖。   一时无人接话,牢中安静,稍微一点动静就能惹人注意。   苏及又忍不住咳嗽一声,那站立的影子靠近了些,好似要将地上的人笼住,苏及恍若未觉,只舔了舔唇:“只是陆大人身躯金贵,怕是住不得,不如我向堂兄表明你的身份,放你出去。”   “你那堂兄看起来不笨,表明身份只会让他疑虑更多,若是走漏风声反而麻烦。”   苏及想了想,倒忘了这一层。   不过他也不太担心,他这堂兄虽不通人情,但却是聪明。婆娑教被朝廷剿灭,那些教志都被地方官府封存起来,以苏刑的能力定能查明神女像背后之事,那赵金山的死便与他无关了。   苏及突然道:“陆大人可听过神女像杀人?”   陆英在黑暗中沉吟片刻:“听过。”   自知道神女像藏有婆娑教宝藏后,陆英便将对神女像和婆娑教的记载皆详细查过一遍。   婆娑教本是个小教,与朝廷来说不足为虑,可十年前突然名声鹊起,在各地设立教坛,时常布施,收纳民间信徒,这才逐渐壮大……后来不断有地方官府上报,称婆娑教中有百姓受神女感化,自杀追随去了,因人数越来越多,有演化为邪教的嫌疑,朝廷不得不派兵马攻打婆娑教,足足历时两年,婆娑教最后一个教坛才在琼州被攻灭。   “婆娑教当年是南明第一邪教,以神女为创教神,在民间聚集数十万信徒。教中宣扬神女能洞悉一切,若朝拜之人足够忠心,便会见到其飞天的场景,若是不忠,那神女就会感化信徒,将信徒带往极乐世界,留下信徒的肉身在人间......”   陆英笑了一声,满是嘲弄意味:“这些都是婆娑教的把戏,那神女像中不知藏有何种异香,异香有剧毒,若喝了解药,只会产生幻想,不至于毒发身亡,若没喝,便如同今日赵金山那般。”   苏及:“这也是为何赵府要在展出神女像之前让众人闻香品茶,若是猜得没错,那些香和茶中皆掺了解药。”   赵金山之死皆归因中了神女像的毒,这些陆英知道,那苏刑也能查到,所以他才能气定神闲地跟着苏及进了牢房。   苏及抬起头,目光透过那巴掌大的窗户,时隔多年,年少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可耳边恍惚又听见了信徒们低浅的吟唱……   “婆娑世,见神女,登极乐。陆大人可听过?”苏及的声音有些轻,好似要化在这浓雾般的黑暗里:“所有人都追逐极乐,殊不知极乐世界唯有死亡才能进入……”   苏及记得那是一个巨大的山洞,石壁上铺满了金箔,信徒们要先饮用圣水,涤清魂魄中的肮脏之物,才能进入圣殿朝拜。   那些跪在地上的人一开始眼神迷茫,在教使端出神女像后又变得狂热,他们半张着嘴,手在空中挥舞着,似乎想抓住什么东西。   那时候苏及还是陈兰,陈家灭门后他侥幸逃脱,一路向东海逃亡,却不慎被婆娑教抓了去。他和其他孩童被关在别的石洞中,一连关了好几日,直到一日有人送来了食物和水,他们饿得要命,什么也顾不上,争先恐后围上去,将食物一抢而空。   苏及刚吃饱喝足,洞外进来一个人,身形消瘦,头戴黑纱,看不清面容,手中捧着一个黑布罩着的东西,厉声命令道:“跪下!”   凶狠尖利的声音在山洞中回响,有的孩子吓懵了,呆呆站着,有的孩子开始哭泣,还有的顶着一把硬骨头直直站着。   苏及躲在人群中,看着那人环视一圈,他揭开黑布,露出里面一尊泥像。那个男人闭上眼,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又猛地睁开眼,尖利的声音响起,犹如鬼魅:“见神女,登极乐,见神女,见神女,登极乐……”   “那……那泥像活了,它、它在......跳舞!”旁边的孩子突然倒抽一口冷气。   “我看到了……在在跳舞......”   “神……神女显灵了……”   其他孩童也颤抖地惊呼起来。   苏及揉着眼睛,他也看到了,那神女像活了一样,轻轻跃到空中,在金光闪闪的石洞上空翩翩起舞。   黑纱男人再次高声道:“神女显灵,跪下!拜神!”   这下所有孩童,有的惊叹,有的恐惧,纷纷跪在地上,苏及也在其中了,他压下心中的震撼,跟着其他人叩拜…… 第32章 二公子不冷吗   一旁传来动静,苏及从回忆中抽回神思。   蜷得久了腿便发麻,他伸了伸腿,不慎碰到旁边的物事。不知何时陆英也坐到了干草上,虽然看不清,但苏及能感知旁边的人离他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他不自在地朝一旁挪了些位置。   这一挪动,身下干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黑暗中尤为明显。苏及似乎听到了一道无奈的笑叹,正待仔细听,却又没了声音。   隔了会儿,陆英开口道:“赵金山虽死于神女像,但也颇为蹊跷,既知神女像杀人的秘密为何还是中毒身亡了?他若接近神女像就该先喝下解药才对。”   这事苏及早就想过:“兴许不是不喝,而是喝不了。”   陆英倒是不觉得意外:“原来又是一桩杀人案,二公子果然聪慧过人!”   “……”自开封回来之后,陆英好似性情大变,现在还张嘴夸人,苏及颇不习惯。   他抖了抖肩膀,又打了个呵欠,径直倒在干草上,背对着陆英道:“杀人案还得出了大牢慢慢查起......我先睡了,陆大人也早些休——!”   话还没说完,便被身后也随他躺下的人吓了一跳。   苏及连忙坐起身,朝身后黑茫茫的一片道:“陆大人这是干什么?!”   陆英的声音再正常不过:“睡觉,这牢中仅这一处有干草。”   “……”   这干草宽不足半尺,两人躺上去已是肩挨着肩了。   让陆英睡地上怕是不可能的,但若是自己睡地上……这牢中湿气重,他这身体怕是就废了……   正犹豫着该如何,身后却没了动静,陆英好似已经睡了,苏及在黑暗中坐了半晌,最后试探着又缓缓躺了回去。   待苏及躺下,旁边依旧没动静,他往墙角靠了靠,整个人几近贴在墙上,这才与身后的陆英隔出些距离。   牢房中安静下来,苏及又逐渐有了困意,很快闭上了眼。   这一晚因着身后的“大佛”睡得并不踏实,一时梦到神女在冰天雪地中跳跃,又一时在火里起舞……那火势在冰天雪地中越烧越大,苏及却一点也不怕,反而朝火势走去,越走近越觉得四肢温暖,令他舒服得要叹出声。   等等?雪中怎么会有如此大的火?   苏及猛然睁开眼,身后的气息不知何时将他笼住,他回忆起眼下处境,不由得一惊,慌忙要坐起来,却被身后的人制住。   一道灼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脖颈,激起阵阵痒意,陆英嗓音还带着困意:“天色还早。”   苏及整个人睡在陆英怀中,他皱起眉头:“陆大人……这是干什么?”   “帮二公子取暖。”   “……”有这么帮人取暖的?   苏及磨了磨牙:“不劳烦陆大人。”   陆英似乎轻笑了一声,一团更加灼烫的热气喷洒在苏及后颈的皮肤:“不冷吗?我半夜见二公子在发抖。”   当然冷。   苏及睡前手脚便已僵硬,阴冷的寒气似乎从四面八方钻进骨头缝隙里,针扎一样难受,不过他倒是不知自己睡着了竟也在发抖。   他张了张口,想说不冷,却没忍住先打了个喷嚏。   身后的人胸口起伏,连带着苏及的背也震颤着,是陆英在笑:“二公子做了什么梦?梦里一直叫着冷,我听着怪可怜的,这才出手相助,可惜二公子醒来就翻脸不认人了,叫我跟那春香楼的姑娘们一样委屈......”   “......”苏及额上青筋直跳,这话说得他好似那些提了裤子不认人的嫖客。   然而,手上揽得更紧了些:“不过二公子现在可暖和些了?”   背后紧贴胸膛,让他的后背乃至全身上下越发暖和起来。   苏及竟一时说不出“不冷”二字。   难道他刚才当真说了梦话,陆英这才善心大法要帮他取暖?   他想起西华山上的温泉,每年腊月,苏鸿便会拉着他去泡上一泡,说是可以去风寒。山上寒冷,温泉水就显得更加温暖,他时常泡得脸上发红却舍不得离开……   这便是人之劣性。   苏及盯着黑乎乎的墙面,好半天心中叹了口气。   罢了,就当是劣性吧……   “劳烦陆大人了。”   陆英没有回话,似乎睡着了,苏及稍稍松了口气,也闭上眼。   待苏及呼吸平复,身后的人缓缓睁开眼。   黑暗中,陆英微微垂下眸,他视力极好,入眼是怀中人的脖子,细长柔软,仿佛一口便能咬下,他知道那里有一颗血痣,藏于主人的发间,唯有凑得极近时才能注意到。   他难得疑惑,不过是一颗血痣,为何长在苏及身上就让人忽视不得了呢……   苏及本以为后半夜定会难眠,谁知不消片刻他又睡了过去,难道陆英身上有助眠之物?   无知无觉中,苏及又陷进梦中。   他似乎又回到了冰天雪地,万物都裹着冰霜,四周空无一物,万籁俱寂。突的,身后窜出一只猛兽,身躯巨大,行动敏捷,苏及吓得惊呼,可才逃跑两步,便被扑倒在地。雪糊了一脸,猛兽的爪子按在他的肩上,让他动弹不得,血盆大口悬在上方,眼见要将他撕咬成渣,他绝望地闭上眼……   却并未迎来疼痛。   后颈处传来一阵湿热的触感,他费力回过头,只见那猛兽收起尖牙,长满倒刺的猩红舌头正不断舔着他的后背和后颈上。衣领湿透了,紧贴在身上,反倒让后背的感受更加清晰。那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感受,温热滑腻的触觉让人头皮发麻,却又让人忍不住喉间想发出奇怪的声音。   苏及咬着下唇不愿发出声音,说不清是何缘由,额头竟出了汗,好似陷入了冰火两重天,他只得轻微吸着气,难受至极……   “!!!”   苏及猛地睁开眼,外面已经天光大亮,阳光透过巴掌大的窗户照了进来。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梦。   他吸了两口气,额头上竟出了汗,又动了动,发现腰间搭着一只手,自己的后背正与陆英的胸膛紧贴在一起……   他捡回昨晚的记忆。   竟当真这么睡了一晚,苏及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昨晚脑子是不是冻坏了……   “醒了?”他这一动,陆英也醒了,放开苏及坐起身。   苏及也缓慢坐起来,不动声色觑着陆英,见他面色如常,也并未提及昨夜之事,脸上的热意方才退下几分。   正想着是否要道谢,牢房外边传来动静。   一名官差开了锁,朝两人道:“你们俩,可以出去了。”   看来苏刑已经查清神女像杀人一事了。   苏及心中大石落下,倒是比他预想的快。   苏及道了谢,拉着陆英出了牢房。   出了府衙是条长街,眼下时辰尚早,往来行人不多,街上有摊贩叫卖。   两人从昨夜开始就没进食,苏及买了两个馒头,将其中一个递给陆英:“陆大人先将就着垫垫肚子。”   陆英自然接过:“不将就,这馒头比馕饼可好多了。”   苏及想起了,行军途中都会预备馕饼,几天后外皮会发干,硬得足以砸碎核桃,可却比寻常食物保存的时间更久。为抵御饥饿,士兵们会携带十来张馕饼上路,途中饿了便就着水吃,陆英怕是也吃了不少。   陆英馒头吃得优雅,速度却十分快,转眼就吃完:“二公子觉得赵金山是何人所杀?”   苏及咽下馒头,摇摇头,他也没头绪:“需得查清赵金山与哪些人有旧怨,这事查起来需得费些功夫。”   随即他眼珠子一转,想到什么,勾起嘴角:“怕是我那堂兄也正头疼,不如我们省省力气,且等着他的消息。”   说罢,两人沿着长街往家走,他们一夜没回,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   回到苏府,苏及先一步推门而入。   “小心!”   腰被揽住,苏及被扯得身影一顿。就这么一瞬,一把铁锤自空中落下,堪堪擦过鼻尖,“铛”一声落到地上。   “……”   若是再进一分,这一锤便是要砸在他脑袋上了。   没想到他有一日竟差点横死在家中。   苏及瞪着眼,好半天缓过神来,随即朝房中怒吼道:“苏、三、姐!”   “回来了?”声音在左侧悠悠响起,陆英将门合上,露出门后的苏三姐。   只见苏三姐坐在门后的石阶上,怀中抱着一把足有她胳膊粗的长刀,眼下青黑,连连打着呵欠。   “……”   苏及额角跳了跳:“你这是干什么?”   “防贼。”   “贼在哪里?”   “不知道,这世上这么多贼,谁知道什么时候来。”   “……”   苏及蹲下身与苏三姐平视:“你是觉得我们不在家,家中就会进贼?”   苏三姐黑圆的眼珠闪了闪,与面上那无所畏惧的姿态相反,苏及在她眼里看到了其他东西。   是害怕。   因为害怕,竟一个人在门口守了一夜。   苏及一时有气也发不出来:“没有贼会来。”   苏三姐缓缓开口:“我爹娘走前让我看家,我那日出门找吃的,回家便发现家中东西都被偷光了,我没有看住家,爹娘和弟弟就没有再回来。”   “你爹娘回不回来跟你看没看住家没关系。”苏及叹息一声,将她怀里的刀抽走,“不用你看家,这宅子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偷了就偷了,咱们家有的是钱,偷了这个再建一个,总不至于再让你无家可归。”   苏三姐嗫嚅几声,好半晌,轻声道:“好。”   苏及站起来,掂了掂手里的刀,还怪沉。他撵着苏三姐回屋睡觉,自己昨夜噩梦连连,此时也困倦得很,只想回屋补个觉。   苏三姐却又折回来,吞吞吐吐道:“还不能睡。”   苏及蹲下脚步:“怎的?”   “我在你屋里还放了些暗器。”   “……”苏及看着小孩儿,忍住脾气道,“无妨,拆了便是。”   苏三姐绞着衣角,好半天道:“东西有些多,门沿上放了铜炉,地方撒了弹珠,凳子上放了排针,茶壶里有老鼠药,枕头下有钢刀……被褥里好像也有东西,其他的我记不太清了。”   苏及瞌睡醒了一大半。   一旁陆英抱胸看戏,此时倒是出言赞赏:“这些地方选得不错,普通窃贼易进难出。”   “......”   苏三姐得了师父夸奖,脸上竟有些害羞。   苏及忍无可忍,朝师徒二人大吼道:“苏三姐!你这是防贼还是要谋杀我?!”   ...... 第33章 今晚烤鱼如何   最后三人又多花了一个时辰,才将屋中的暗器拆了个干净,苏及得以睡了个觉。   这一觉睡到了下午,醒来后神清气爽,天色还早,他计划出门打探昨夜赵府的消息,陆英不便跟着,留在家中照看苏三姐。   可谁知苏及前脚刚走,三叔母后脚就来了苏家老宅。   她左右瞧瞧,没看见苏及。院中只有陆英和苏三姐,两人似乎正在下棋。   陆英坐在树下,一身短打早已换下,穿了件云白长衫,他似乎刚沐过浴,头发松散的束在脑后,身姿端正,长睫微微下垂,盯着棋面。   突然吹来一阵微风,桃花纷落,滚落两人脚边,苏三姐仰头去看,陆英却不为所动,一副淡然。   这、这还是那个凶神恶煞的仆从?怎么如此像......   “观音娘娘……”三叔母呆呆看了半晌,忍不住脱口而出。   她甩掉脑中奇怪的想法,心道这下人确实几分姿色,难怪性情如此恶劣老二还能容下他。   苏三姐不爱这摆弄这些圆滚滚的石头,不如舞刀弄剑有趣,本来就如坐针毡,这下又被桃花吸引,忍不住偷偷用手去接。   陆英:“坐好。”   苏三姐小手捏着白子,有些憋屈:“我想学武,想打败所有人......不想学下棋。”   陆英按下手中的黑子:“下棋与杀人并无区别,要学会揣摩对手的心思,如此才能提早有应对之策,输赢生死皆在一念之间。”   苏三姐听得似懂非懂。   三叔母看这一大一小讨论起打打杀杀来犹如家常,刚才那点恍然更消失得一干二净,她心道果然自己年纪大了眼也花了,竟还看成观音娘娘,罪过罪过……   三叔母实在不想和那凶神恶煞的仆从搭话,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仆从身上有一股威严之气,自己是他脚下的一只蚂蚁,只要他愿意,即可随意碾死。   她虽故意挺着胸膛昂着头,却不敢大声说话,语气也不自觉放缓了些,朝人道:“我......我儿说老二被卷入了什么案子,昨夜在牢中关了一夜,我特地来看看,正好送些鱼来。”   陆英头也不抬:“老夫人放那儿吧。”   这次可不敢再让陆英抓鱼,只让身后的下人将装鱼的篮子放到一旁。   “哦,对了,还有画像,他们兄弟二人皆可选一选,这些可都是城中适龄女子。”   陆英又放下一粒黑子,侧头看过来:“适龄女子?”   “这些女子都还未婚配,叫老二先瞧一瞧,瞧上哪个我便让人去说媒。”   陆英闻言放下手中的棋子,站起身走过来,从她身后的下人手中抽出一副打开。   陆英看得格外仔细,半晌评价道:“长得倒是颇为秀气。”   三叔母并未从他的话中听出什么异常,这些都是她精挑细选的,自以为得了认同,分外高兴:“这是杨记酒楼掌柜之女,在扬州可是出了名的端庄贤淑,还有那赵员外家的孙女,活泼灵动,与老二这性子倒是互补,我还十分看好那——”   三叔母本想再说上几句,可被陆英轻飘飘看了一眼,竟一时卡住。   这一眼并无特别,却叫三叔母像上次那样觉得浑身汗毛竖起,直觉得不能再说下去......   真是邪了门了。   三叔母一时讶然,只好装作口渴,拿起桌上的茶水喝起来。   陆英又打开几幅看了看,他收起画:“老夫人将画留下便是,等人回来我便告诉他。”   “哦哦......好。”   三叔母让人把画放下,慌忙要走,陆英又叫住她:“老夫人,这些日子我要教三姐练刀,刀剑不长眼,收不住会将人误伤,砍掉人的胳膊、双腿......甚至脑袋也是常有的事,老夫人出入可要当心些。”   “......”   三叔母只觉得毛骨悚然,脖子发凉,她又想着那两条被刺个对穿的鱼:“那......那近日就不来叨扰了!”   “如此再好不过,老夫人慢走。”   三叔母带着下人落荒而逃,陆英收回视线,盯着那堆画卷沉思,眼中升起阴郁之色,片刻后,他叫来苏三姐:“今日在院中烤鱼如何?”   只要不下棋,干什么都可以,苏三姐高兴起来:“那我去柴房拿些柴火来!”   陆英神情冷漠,他将桌上的画卷皆扫至地上:“不用麻烦,这里有现成的柴火。”   ......   苏及回到苏家老宅时已经天黑,一踏进门,一阵香味飘来,惹得肚中馋虫蠢蠢欲动。   他闻着香味走近院中,见两人围在火堆前:“好香!这是在做什么?”   苏三姐举着木枝上的东西:“烤鱼!”   陆英将一条烤的焦黄的黄鱼递给苏及:“可有打听到什么?”   苏及囫囵咬上一口,被烫得连连伸舌头:“赵府当家死了的事已在扬州城传得沸沸扬扬。”   陆英倒了杯凉茶给他:“昨夜目睹之人众多。”   苏及灌了一整杯茶总算好些:“那些皆是扬州城的公子哥儿,想瞒也瞒不住。不过这些公子哥儿倒是会添油加醋,现在整个扬州城都传那赵老爷是被神女带走了。”   苏及挑起嘴角,嘲弄道:“见神女,登极乐,这倒是对上了。”   “我打听到神女像是赵金山半年前所得,这神女像原在一名女子手中,赵金山将这女子和神女像带回家中,又娶了这女子当第三房妾室。”   陆英垂下眸,往苏及杯中又倒了冷茶,转着杯子却没递过去:“这女子就是你要找的人?”   苏及吃着东西并没注意,只摇头:“不是,只是不知这神女像为何落到她手中。”   陆英这次将茶杯递苏及嘴边,见苏及一愣,他道:“你手上沾了油,杯子会脏。”   苏及两手不光有油,还有好些碎渣,的确会弄脏杯子。不疑有他,他就着陆英的手又喝了半杯。   苏及继续道:“我听说堂兄将赵府封了起来,说是未查清之前所有人都不能外出,还将赵金山的房间锁起来,派人在外面把手,闲人不得入内。”   “他也怀疑赵金山是被人杀害的。”   苏及将鱼骨扔进面前的一堆炭火里:“没错,他认为凶手就是赵府中人。”   陆英沉吟片刻:“让赵金山不能服下解药,或者错以为已服下解药,唯有府中之人才能做到。”   苏及也这么想:“我这堂兄即谨慎又聪明,后续打探赵府消息怕是难了。”   “不过也不是没办法,”他眼珠子一转,看向陆英,“就是倒时候得劳烦陆大人了。”   肚子填了些东西,苏及便不再着急,小口吃着鱼,这鱼烤得正好,表皮焦香,里面肉质鲜美,他又忍不住拿起第三条:“今日怎么想起烤鱼?三叔母又送鱼来了?”   陆英:“下午送来的。”   一旁苏三姐正闷头吃鱼,闻言抬头插嘴道:“还送了柴火。”   苏及有些疑惑:“怎的连柴火也要送来?柴房不是还有吗?”   苏三姐刚要张口,却被陆英打断:“今日的棋局可有记住?”   苏三姐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她怯怯道:“……没记住。”   “那明日继续。”   苏三姐一听明日还需练棋,一时颓然,鱼也不想吃了,提着刀,垂头丧气进了屋。   苏及有些不忍:“三姐还小,这棋练不好就练不好,也不指望她当个棋圣。”   “她想做女将军便不能空有一身武艺,战场上的阳谋阴谋皆得学,下棋能锻炼她的心性。”   毕竟已经将教人的事托付给了陆英,苏及也不好多嘴,他决定明日去选个礼物哄人。 第34章 二公子张嘴   苏及吃完剩下的鱼,正准备起身收拾,却又被陆英按住了肩,他疑惑地看向陆英。   陆英却伸手捏住他的下颌,颇得他不得已仰起头:“二公子张嘴。”   “???”   陆英露出另一只手,手指上面沾了脂膏一样的东西:“你今日吃多了火烤之物,生了火气,明日烫伤处会溃烂,需得提前抹上药膏。”   苏及的下唇偏内一侧确实还在痛,凉茶只能解一时之痛,可叫人在自己的嘴上上药着实怪异,何况这人还是陆英。   他忙往后缩:“陆大人有心了,我自己回房上药就好!”   陆英松开他,面露为难:“可是药膏已经用光了,唯剩的就我手上这一点。”说着打开怀中药罐。   苏及看去,那药罐中当真比他脸还干净。   “......”   陆英可惜道:“这剩下的一点还是我从盖子上刮下的。”   “......”苏及探究地看陆英,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蛛丝马迹。   见苏及默然不语,陆英又道:“难道二公子是嫌弃了?若是这样我现在出门再去医馆买一罐回来。”说着就要往外走。   苏及本断定这是陆英故意为之,可见人当真要去买药,又有些疑惑了。   难道真的是巧合?   眼见人已经快走出院子,他叫住对方:“......算了,现在天色已晚,这一来一回不知要耽误多久,就......就用陆大人手上的吧,明日一早再去买。”   陆英又走了回来,站在苏及身前,抬起对方下巴:“二公子需得张嘴。”   “......”苏及瞪着眼珠子,眼皮直跳。   “我手上的脂膏快化了。”   苏及索性闭上眼,照做。   陆英拇指抵住苏及的下唇沿,拇指下的触感奇异,他心道,是软的,和人一样。   下唇被微微掰开,内侧的唇肉露出,正中有指甲盖大小的烫伤,比别处更湿更红。陆英眼眸一时间变了颜色,似乎也变得又湿又红起来,可惜苏及闭着眼,并未瞧见。   “嗯?”苏及久不见人动作,一时奇怪,闭着眼询问般哼声。   “无事,刚刚有只猫跑过。”   陆英这才抬手,拇指用力将下唇掰得更开,又将食指上的药膏轻轻抹上去。   “嘶——”   苏及想缩回去,却被陆英钳住下颌,嘴也闭不上:“别动,需等药膏浸入几分。”   “......”   苏及眉头紧皱,他睁开眼,正好对上陆英那双吸人魂魄的凤眼,他一愣,只觉得胸口处似乎有锣鼓在敲击,咚咚的声音顺着骨头缝隙传到了他耳边,震得人头皮发麻。   待那锣鼓敲击了十来下,陆英总算放开他。   苏及松了口气,闭上嘴,慌忙间舌尖碰到膏药,只觉得苦涩,他一边压下舌尖味道,一边揉着耳朵。   却见陆英正拿着手帕擦手上的东西,那上面除了残留的药膏,还挂着亮晶晶的银丝一样的东西。   苏及尴尬地咳嗽一声,嘴张得太久,竟未察觉自己流了口水,还流了陆英一手:“不好意思......陆大人将手帕给我吧,我洗了再还你。”   “不用了。”陆英将手帕收起,“二公子的烫伤严重,明日还是叫大夫配几味清火的药。”   说罢回了屋。   见人离开,苏及心头的怪异并未减少,却说不出原由,这时苏三姐从屋中跑出来:“苏及,你明日记得买些药膏回来,我近日练刀老是划伤。”   苏及愣了愣:“......好。”   原来当真是他想多了。   第二日吃过午饭,苏及就带着做好的东西去了陵县县衙。   苏刑坐在案牍前,将手上的任书看了又看,又来回打量苏家老二:“监察御史?”   “正是。”   任书是苏及的任书,监察御史虽只是个正八品的小官,却掌管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等事务。   那任书上面确实是吏部的印章,但苏刑一时未发话。   苏及揣着手站在一旁,也不着急:“堂兄可还有什么问题?”   “前日你为何不拿出来?”   苏及心中腹诽因为那印章他昨夜才造出来。   “前日在场人太多,我不便拿出来,何况那时我确有嫌疑。”   苏刑合上任书,将苏及又打量一番:“老二,你我两家走得也算亲近,我却从未听说你考取了功名。”   苏及早已准备好说辞,但他故作神色为难,直到苏刑挥退旁人,才压低了声音:“咳,不瞒堂兄,我这职位......得来确实不怎么光彩,我在京中结识了安南候陆英,借着他的关系才能得了这个职务。扬州离京城虽远,但也应该听到了些风声,如今安南候被罢了兵权,自身难保,我怎敢在这个时候大张旗鼓摆出官职。”   苏刑觑着苏及的神色,随即将任书交还给他:“你先回去,协同查案一事我再想想,等我想好了再差人告知你。”   协同查案一事并不需要苏刑答应,是监察御史的职责所在,谁又敢阻拦,但苏及还是退了一步。   “那我就在家中等堂兄的消息。”   他料定苏刑这么说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好差人去打探消息真假,不过他和陆英在京城打了不少交道,糊弄过去倒也不难。   苏及拜别苏刑后回了家,院中陆英和苏三姐仍在下棋,小三花卧在三姐的腿上打瞌睡,一大一小一猫与桃花相印,倒是赏心悦目——如果忽略苏三姐愁眉苦脸的神情。   陆英侧脸看过来:“回来了。”   苏及收回眼,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拖着下巴看两人下棋:“堂兄说要再想想,大约是差人打听京城的消息去了,蒙混过关倒是不难。”   陆英:“多亏二公子技艺卓绝,能用木头刻出朝廷印章来,我见了也分不出真假。”   苏及连忙坐直摆手:“咳......我这也是第一次,平日可从未干过此等事。”这可是掉脑袋的事,苏鸿要是知道他私刻吏部印章,怕是要吓得半死。   昨夜刻印章时不见犹豫,今日却又要像鹌鹑一样缩起来,不知该说此人是胆大还是胆小。   陆英勾起嘴角:“二公子怕什么?这印章是我画给你的,你我二人在一条绳上。”   苏及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到时候可以皆推到陆英身上去。   他拿过一旁的蒲扇替人扇风,笑吟吟道:“陆大人晚上想吃点什么?我这就去做。”   陆英挑了下眉:“二公子随意。”   “行行行,我今晚就做个满汉全席!”说着挽起袖子往东厨去。   苏三姐看着苏及走远的背影:“苏及这是怎么了?”   “无事,他只是怕死而已。”   两日后,苏刑便差人递来消息,道苏及可协同陵县县衙追查赵金山一案。   苏及放下心来,看来苏刑已经相信他这监察御史的名头了。   陆英在一旁看着:“看来京中人都以为二公子与我关系亲密,为二公子谋了个一官半职。”   苏及将苏刑的手书收起来:“我不过一介草民,怎敢和陆大人攀关系。”   “也对,”陆英喝了口茶,半垂下眼皮,“如今我落了势,二公子不想与我有什么关系也正常。”   他今日未竖冠,用一条丝带绑住,收敛了平时煞气,穿着平日苏及爱穿的素色袍子,确实有几分落魄的意味。   苏及张了张口:“......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英缓缓抬眸:“那二公子是想与我有关系?”   “......”   这人成日住我的,吃我的,穿我的,没有关系狗都不信。   可如果有关系,那该是什么关系?   苏及都不用想,他若是点头,陆英接下来一定会这么追问,他索性不答,换了话题:“陆大人等会儿可与我一同去赵府查案。”   说罢,转身去了伙房,他只顾着心虚,却忽略了陆英眼中的笑意。   刚过午时,苏及便带着陆英往赵府去。   赵府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与前几日的风光场面不同,如今除了苏刑派来的看守衙役,再无人登门。又因着神女像的谣言,连不远处的路人也行色匆匆,生怕多瞧了大门一眼便被那神女像勾走了魂。   想来苏刑已经打过招呼,看守在门口的衙役见了手书便将苏及和陆英放了进去。   前院有几个洒扫的小厮,苏及挑了最近的一个,问道:“我们是衙门派来查案的,要去赵老爷房中看看,劳烦这位小哥带路。”   小厮收了扫把:“原来是县衙的大人,小的这就带你们去找贺管家!”   苏及和陆英被带着穿过回廊,苏及上次已经走过一次,这一路还算熟悉,等穿过两个四方的院子和一个花园,景象就越来越陌生。   前面的小厮还带着二人往里走,苏及忍不住问道:“小哥,我们这是去何处?”   小厮:“去内院啊,这个时间贺管家应该在内院。”   苏及有些不解,这内院里通常是府中妻妾所居之处,除了府中主人,寻常男丁进出并不方便:“贺管家为何会在内院?”   小厮答道:“贺管家正带着二少爷玩呢,二少爷和他最是亲近,每日若不陪着玩上一两个时辰便要哭闹。”   说着穿过石拱门,便见到贺管家和一个小孩,小孩七八岁的样子,正骑在贺管家背上大笑,反观贺管家,已经满脸是汗,气喘吁吁。   苏及啧啧两声,低声朝陆英打趣道:“这管家当得真不容易,你们这些高门大户都是这么折腾下人的?”   陆英闻言挑眉:“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在草原上骑马驯鹰了,骑这么个东西会丢尽侯府的脸面。”   这话不但骂了赵府的少爷,还骂了贺管家,苏及摸摸鼻子,心道这才是陆英的嘴。   小厮去前面通报了一声,贺管家低声和那小孩说了什么,小孩好似不够尽兴,憋着嘴,摔了桌上的茶壶,气匆匆地走了,贺管家无奈摇头,叫那小厮追上去。   陆英皱眉评价道:“这贺管家耐心不错。”   苏及:“听说这二少爷是赵府的独苗,是未来的当家人,如今赵金山一死,赵府上下只得将这小孩当祖宗供着了。”   这时,贺管家掏出手巾擦着汗朝二人走了过来:“二位大人久等了,苏大人已跟我提过了,我现在就带你们去老爷房间。”   “有劳。”   三人绕过拱门往外走,穿过回廊和几座假山,苏及注意到一旁又有一个和先前同样的拱门,许是瞧出苏及的疑惑,贺管家出声解释道:“这是三夫人住的地方,老爷为防几个夫人生出嫌隙,故将院落都修得一致。”   苏及脚步放缓,听说那尊神女像是跟着三夫人来的赵府,说不定这三夫人会知道神女像主人的下落。   他朝拱门里面望去,是一小片竹林,将里面的景象挡得严实,瞧不出什么东西。   贺管家以为他在欣赏那片竹林,便解释道:“三夫人从前住在山上,为了缓解夫人的思乡之情,老爷特地从南越找来这批竹子种上。”   苏及颔首:“原来三夫人是个世外之人,不知从前住在那座山上?”   贺管家摇摇头:“这我倒是不知,我只知那山在扬州城外几十里之远。”   几人继续往前走,陆英跟在苏及身后,用只有两人才听见的声音道:“你那朋友也在那山上?”   苏及摇头:“十年前我与他最后一别是在琼州,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在扬州。”   “二公子还真是重情重义,十年了还在找人。”陆英似乎闲得慌,抬手抚过苏及的发尾,悠悠道,“我若与二公子分别十年,二公子也会这么寻我吗?”   “......”苏及僵硬地扯起嘴角,“侯爷莫要说笑,别说十年,就是十天,只怕侯府也要翻了天找人,何需我来寻?”   陆英指尖拈起一簇发尾扯了扯,似乎对此回答不太满意,不过也没在问。   不一会儿,又路过一个拱门,贺管家停下步子,朝苏及道:“这是大夫人的院子。”   苏及和陆英看去,没了竹林遮挡,院子里面一览无余,房前种了不少花草,连水缸里的睡莲也开得正艳。   苏及:“看来大夫人是个有闲情逸致之人。”   贺管家:“大夫人平日不怎么出门,时常待在房中礼佛,空闲时亲自打理这些花草,这些花草我们这些下人都叫不出名字,只觉得鲜艳好看。”   苏及往里扫去,成片的红色、黄色、蓝色,开得格外喜人:“这个蓝色的养得倒是好。”   蓝色的花朵从一方墙角延伸至门前廊柱下,如同一条清泉,饶是见惯名贵花种的陆英也不禁好奇:“这是什么花?”   苏及想了想:“应该是蓝雪花,因其盛开时地上如下了蓝色的雪,故被称为蓝雪。”   贺管家连连点头:“还是二位大人见多识广,我从来不知道名字。” 第35章 圣水   贺管家带着两人又绕过几个回廊,总算到了赵金山的房间。   房门已经锁上,还有两名官差守在门前的阶梯下。   “你这堂兄实在谨慎。”陆英扫过两名官差道,“待在陵县这种地方可惜了。”   苏及生怕他又动了心思,连忙道:“不可惜不可惜,他还得照顾家中孤母,留在这儿正正好。”   陆英觑他一眼,不再说话。   官差开了锁打开门,一股陈腐的阴气扑面而来,看来这几日都没有打开过门。   赵金山的房内还维持着前几日的模样,地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听说赵金山的尸体还停在县衙,赵家人怕尸体腐烂想尽快下葬,但不知为何,都被苏刑打发了回去。   苏及踏过门槛,屋子不大,所有东西一目了然,唯有床榻东边的龛室有些瞩目,苏及还是头一次见人将龛室设在卧室的,通常来说神像或佛像的风水气运较强,而卧房是睡觉的地方,气运平和,两相冲撞反而不利于运势。   红木做的龛室比寻常大一些,上面正放着用黑布包裹的神女像。   陆英紧紧盯着神女像,缓缓上前,作势要揭下神像身上的黑布,贺管家神色大变,连忙拦住:“大人,使不得!”   陆英停下,斜眼看他:“为何?”   贺管家支支吾吾好一阵,陆英一手按在供桌上,冷漠看他:“那你去揭开。”   贺管家更不敢了,视线在神像和陆英之间来回转动,最后一拍大腿:“不不能揭开,这......这神像有毒!”   神女像有毒一事他们早已知道,陆英压根没想过要揭开,只是要诈一诈他。   苏及故作惊讶:“有毒?怎么会有毒?这神像那么多人见过,也没见中毒的。”   贺管家只好全盘托出:“这神像身上确实有毒,那些没中毒的皆是......因为提前服下了解药,我们现在没服下解药,等药性入肺就只有死路一条!”   苏及:“竟是如此,也就是我们那日品的茶中含有解药?”   贺管家:“不光茶中,连闻的香里面也有,就怕有的客人没喝上解药中了毒。”   苏及作势摸了摸下巴:“你们老爷该不会是忘了服下解药才中毒身亡的吧?”   “这......这,”贺管家有些呆愣,“性命攸关的事,老爷怎会轻易忘记。”   谈话间,陆英的视线一直围着神女像打量,闻言退回苏及身边:“神女像有毒一事,府中还有谁知道?”   贺管家回答:“这事一开始是个秘密,但随着神像展出的次数多了,府中下人多少也都知道了一些。”   “那日的解药是谁送来的?”   贺管家垂头回忆了一阵,想了起来:“好像是小桃。”说着两步走到门口,往门外的下人吩咐道,“去把小桃叫过来。”   没一会儿,一个叫小桃的姑娘被带了上来,年纪不大,神情有些紧张。   苏及:“那日的解药是你送的?”   小桃答道:“是、是,那日是我服侍老爷。”   “你可亲眼见到你家老爷将解药服下的?”   小桃摇头:“这倒没有,那日我进去的时候老爷还在小憩,我就把药碗放在桌上,然后退了出来,守在屋子外面。”小桃指着门外的阶梯,正是两名官差方才站着的地方,“我就在那儿一直候着。”   苏及顺着手指的方向走出门,在那处站了一会儿,又走进屋子。这距离倒是很近,仅隔着一层门板,里面若有动静,应该能听个一清二楚。   他想了想:“那你可有听见你家老爷醒来的动静吗?”   “没有,”小桃回忆了一会儿继续道,“直到大夫人来的时候老爷方才醒来。”   苏及转过头看她:“大夫人那日来过?”   “对,大夫人带了香炉,说是老爷的香该换了,我听见两人在屋子里说了会儿话,后来我又听老爷咳嗽了几声,大夫人劝老爷再休息休息,没一会儿大夫人就离开了。”   这听起来倒是正常,看起来这大夫人离开时赵金山还活着。   陆英视线扫过房间,并未在桌上瞧见什么香炉,再往其他地方扫去,直至见到房柱下方有个歪倒的东西,他扬了扬下巴:“就是那个?”   几人视线跟着看去,一个立耳扁足的铜熏炉正倒在地上,里面的香灰撒在四周。   三足的炉子并不易摔落,更何况摔落在柱子后头。   苏及眉头一挑,瞧着神情有些怪异的二人:“哟,这是?”   小桃不敢回答,只往贺管家身上看。   好一会儿,贺管家面露窘迫:“熏炉......是被三夫人摔的,那日三夫人也去了老爷房里。”   说着,使了个眼色给小桃,让她将那日情形说一说,小桃只好道:“那日三夫人亲手做了毡靴,说要给老爷试试大小,于是兴致冲冲进了老爷房间,一开始没什么动静,但两人不知聊了什么,我只听到三夫人开始哭闹起来,没一会儿又传来一阵摔东西的声音,正想推门进去看看,就见三夫人怒气冲冲跑了出来,手中还抱着靴子,想来是和老爷吵起来了......”   贺管家似乎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三夫人刚进府,年纪尚小,又在山上住久了,不懂府中礼仪,二位大人莫要见怪。”   “也不是,”小桃小声辩驳,“三夫人平日里脾气很好,虽然不怎么在府中走动,但对我们这些下人总是笑着,我也是头一次见她发脾气。”小桃看起来对这个三夫人印象不错。   这时,门外有人来唤贺管家,说二少爷玩闹从假山上摔了下来,磕破了额角,正哭闹得厉害。   贺管家一听急忙往外走,走了两步又想起屋内还有两个客人:“二位大人还有什么问题可以问小桃,我先去处理处理。”着急之下被门槛绊了一跤,差点摔个个吃屎。   苏及和陆英方才都过二少爷顽劣的样子,这样一对比,自家苏三姐显得乖巧懂事多了。   陆英哼笑一声:“长大也是个草包,难道就看不出来?”   “......”   苏及眉心一跳,简直想捂住对方的嘴,陆英怕是不知什么叫隔墙有耳,况且这耳还没隔墙,赵家的下人还在一旁呢。他不动声色瞧了眼小桃,只见她垂头不语,兴许碍于官老爷的身份,不敢当面说什么,只得假装没听见。   苏及:“对了,赵老爷可还有其他子嗣?”   小桃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语气惋惜:“还有一个大少爷,只是三年前不幸落水身故了,大夫人因着这事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也不怎么出门了,整日待在房中礼佛,说是要给死去的大少爷祈福,内院所有的事务就归了二夫人管......”   说到此处,苏及见小桃轻微地瘪了下嘴角,似乎对二夫人不太喜爱。   “二少爷是二夫人所出?”   “没错。”   苏及心中明了,难怪这丫头对陆英那声“草包”视若无睹,看来本就对这二夫人和二少爷有积怨。   陆英绕着屋子四处走动,末了在一张八仙桌前站住脚,他蹲下身打量桌角,桌角沾了些污迹,四周散落了些白色的碎屑。   苏及也跟着蹲下查看,刚伸手却被陆英握住手腕:“别碰,当心割手,这是碎瓷屑。”   陆英掌心比他手腕热多了,苏及不自在地收回手:“这也是你家三夫人摔的?你家三夫人看起来力气不小。”竟能将瓷器摔成这样。   这都是家中丑闻,被外人打趣不免叫赵家丢了面子,小桃站在一边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在苏及说完又埋头研究,并未想要她答复。   陆英撩开床榻下的遮帘,床前的脚踏下露出半个巴掌大的碎片,里面还有些干涸的蓝色印迹。苏及用手抹过,有些粉末沾到了手上,他低声道:“这是......圣水。”   虽然时隔多年,但婆娑教的一切似乎刻在了骨头里,如何也忘不掉。   他记得洞口深处是一片开阔的地界,石壁上雕刻着成千上百的神女飞天图,姿态各异,由墙壁蔓延至山洞最顶端,让人无端恐惧。那是婆娑教的圣殿,大殿中央是由大理石堆砌的石台,苏及听婆娑教的人称它为圣池,圣池中源源不断的冒出泉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泉水,因为那并不是透明的,而是蓝色。   陆英:“看来这个杯中的解药被那三夫人打翻了,你说这三夫人是有意还是无意?”   苏及摇了摇头:“赵金山不是傻子,若是打翻了解药,他不会打开神女像的黑布。”   地上再无其他东西,苏及便转身朝小桃问道:“除了大夫人和三夫人,那日还有谁进过房间?”   “还有贺管家。”小桃答道,“贺管家是在大夫人出去后不久进来的,他每隔几日就要拿着账本去找老爷,核对近期府中的开销。”   苏及:“也就是那日先是大夫人进了房间,再是贺管家进屋核对账务,最后是三夫人摔了东西跑走,对吗?”   小桃点头。   这可就奇怪了,三人离开时赵金山还活着,那赵金山是怎么死的呢?   见该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贺管家迟迟未回来,估摸着正在哄着那二少爷,苏及和陆英只得先行离开。   两人出了赵府并未一道回去,而是在岔道口分了路,陆英要往城西铁匠铺取苏三姐的刀,苏及则要去苏刑那儿再打听些消息,今日在赵府走了这一遭,他思绪越发混乱,只好先去苏刑那里探听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   苏及先往陵县县衙去了一趟,被告知苏刑今日休沐在家,于是又去了苏刑府上。   苏刑府上他倒不陌生,往年总跟着苏父登门拜访,府上看门的下人也认识他,叫了声堂少爷,便让他进去了。   此时苏刑正在书房,见到苏及来了,放下手中的书:“老二今日去了赵府?可有发现?”   苏及扯起嘴角:“堂兄说笑了,你又不是不知我这监察御史怎么得来了,哪有那个能耐查案。要不是朝廷对监察刑狱有考核,我怎会管这等闲事,这些不过都是走个过场而已,这案子还得劳烦堂兄呢。”   言下之意是我只是为了名声做个样子,这案子还得你来。   凡是个清廉正直的官听了都得对他的这番说辞嗤之以鼻,苏及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苏刑,只见对方正垂头喝茶,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苏及只好问道:“堂兄可有线索?”   苏刑:“没有。”   “......”   苏及偷偷撇了下嘴角,如此果断干脆,看来还是没有全信他。   苏刑又垂头看书,留苏及在对面干坐着,壶中的茶快被他喝干了,于是道:“不过堂兄,这赵金山死得确实有些奇怪。”   苏刑终于抬眼看他:“哦?你有发现?”   苏及茫然地摇头:“我只是觉得若我有那么多银子,又有几个美娇娘相伴,还不得多生几个子子孙孙,让我死我也舍不得死。”   “......”   苏刑拿起书继续看,似乎不想再搭理苏及。   苏及将桌上的干果吃完,茶也喝干了,也不再自讨没趣,起身和苏刑说了一声,便往外走,临走前又对苏刑道:“对了,堂兄,那赵府的管家让我找你说一声,赵老爷的尸体再不下葬可就要发臭了。”   苏刑:“再等等。”   苏及心知苏刑在等什么,苏刑想让仵作将赵金山开膛破肚,查看体内是何种毒物,可民间一直有开膛之人不入阎罗殿的说法,故而赵家人一直不愿意,加之赵家在扬州有些权势,若是闹到上面,只怕会让陵县县衙都跟着吃亏。   一方想要剖腹验尸,一方想要尸体完好的下葬,如此以来才这么僵持着。   苏及随口道:“再隔几天,这尸体腐烂发臭了,倒时候连哪处是好哪处是坏都分不清,不如堂兄做个好事,给赵金山换身得体的衣服,直接将人拉到赵家祖坟,帮着埋了算了。”这个“帮”字说得有些微妙。   苏刑心中有了眉目:既然都已经腐坏了,那他到底有没有开膛剖腹又有谁能说得清,倒时候让衙门的人负责埋,叫赵家人在一旁看着下葬,想来瞒过去也不难。   苏及见他有了主意,便不再多说什么。   出了书房,苏及差点被搬东西的下人撞上,那下人抱着东西连声道歉。苏及正想让他看看东西有没有被撞坏,便被从外回来的三叔母叫住:“老二,你来找你堂兄?”   苏及叫了一声三叔母。   “近日三姐练刀练得如何了?我怕她还未熟练胡乱伤了人,这几日都不敢往你那儿去。”   苏及心下疑惑,刀还未打好,苏三姐这几日都是捡个树枝胡乱玩,也不至于伤着人,他嘴上道:“她刚开始学,还得多加练习。”   三叔母点了点头,又问:“那些姑娘你有挑中哪一个?”   这话问得苏及又是一头雾水:“姑娘?”   “那么多画像你都没挑中?”三叔母以为他在躲避,有些不满,拉着人开始苦口婆心地说教,“你爹那一脉的香火还是要往下传的,我看就杨记掌柜的嫡女如何?和你十分般配!”   苏及这才明白过来,他苦笑道:“这事不急,我现在还没有成亲的打算。”   “这可不行,你堂兄在你这个年纪早就成婚了,如今三叔母给你兄弟二人作主.......”   “啊!”苏及猛地抽一口气,吓得三叔母停下话头。   “今日出门时似乎油灯忘了灭,不知会不会走水,三叔母我得先回去了!”说着抬脚就往外走。   “哎,老二你——”   “哦,对了,”苏及停下步子回头,“三叔母,最近三姐练刀的功夫还不熟练,怕伤着您老人家,您还是隔些日子再来府上吧!”   不待三叔母再说什么,苏及迈开步子往府门外去。 第36章 因爱生惧   城西铁匠铺离得远,苏及回家时陆英还未归,苏三姐正趴在廊下的石头上掏蚂蚁,他从旁路过,突的想起什么:“三叔母来送鱼那次,可有说了别的什么?”   桃树枝一头堵住了蚂蚁窝,外面的蚂蚁进不去,慌乱地四处打转,苏三姐闻言抬起脸,茫然摇头。   苏及想了想,有问:“可有提到杨记掌柜的嫡女?”   苏三姐收起茫然的神色,朝不远处的桃树下瞄了一眼:“还有赵员外的孙女。”   苏及虽不在意,但这事竟无人向他提起过,有些奇怪:“为何没人向我提起?”   苏三姐闭嘴不答,一会儿抬头看廊檐的燕子窝,一会儿又低头看脚尖,就是不看苏及。   她露出这副心虚模样还是前日打碎琉璃瓶的时候,苏及反而疑窦丛生,眯起眼:“你若不说,我这就上街多买几本棋谱回来。”   “不要!”那棋谱在苏三姐眼中犹如洪水猛兽,她嗫嚅一阵道,“已......已经被当柴火烧了。”   “什么?”   苏三姐苦着脸,指了指桃树下,道:“那些画像,已经用来烤鱼了,就是那日吃的黄鱼。”   苏及三两步走到桃树下,前几日下了雨,树上花瓣落了个干净,与湿润的泥土混作一团,脚下的泥土比其他地方黑了几分,隐约还能看见些焦炭的灰迹。   柴房有的是木柴,偏偏要用画卷当火引......   此时是日落时分,天光和苏及的脸庞都暗了下来,他垂眸盯着黑乎乎的泥土陷入沉思。   苏三姐从未见过他这副神情,怪异而凝重,她自觉闯了大祸,着急道:“是......是我想吃烤鱼,想烧了做烤鱼的......”   苏及睇了苏三姐一眼,冷冷道:“你倒是个好徒弟。”   ......   陆英回府时天已半黑,苏及和三姐正坐在堂前等着他吃饭,与往日没什么区别。   “陆大人回来了?刀可有取到了?”苏及神色自如,好似刚才的事从未发生。   苏三姐却垂着头,整张脸快埋到碗里去了。   陆英只以为她又闯了祸,并未多想,他将刀递给苏及:“验过了,刀不错。”   “能让陆大人满意,那看来是极好。”苏及抽出刀仔细察看。   整把刀身比寻常的刀短小一些,正合适苏三姐,刀柄古朴,没什么雕梁画栋的图案,苏及伸手抚摸刀面,在所剩不多的天光下刀刃泛着冷色的光辉,他用指尖弹了弹,声音足够清脆,他虽不懂刀,但也知道难得。   他啧了一声道:“不愧花了我一百两银子。”   苏三姐早已伸出头,这会儿也盯着刀看,圆溜溜的眼睛里泛着光,跟瞧见枣糕一样的神情。   苏及将刀收回鞘中递给她,语气寻常:“往后就是你的了。”   苏三姐愣怔住,好半晌醒过神,激动地接过,爱不释手抚摸好一阵,又似乎不太敢相信:“……当真给我了?”   “也不全是,我那缠丝孔雀琉璃瓶如今就剩一只,若是再摔没了,我就将刀卖给街口杀鱼的。”苏及拾起筷子,夹了口菜塞进嘴里,愤愤道。   苏三姐神情凛然,慌忙跳下凳子跑屋外跑,似乎真怕苏及将刀卖了,将刀紧紧护在怀中,边跑边喊道:“这刀杀鱼不好,卖鱼的不会要的!”   苏及看着人跑远,眼哼了一声:“难得能骗她一次。”   “三姐聪明,她知道你在吓唬她。”一旁陆英也坐了下来。   房中只剩下两人,苏及不动声色地看了对方一眼,他想到那些陆英毁掉的画卷,一时不自在起来。   他埋头盯着碗里的东西,好一会儿才如常道:“那她还跑什么?”   “她有了在乎的东西,就会情不自禁地害怕,害怕失去。”   “害怕啊,害怕可不好。”苏及放下筷子,叹息道,“因爱生忧因爱生怖,离于爱者无忧无怖。”   陆英也跟着放下筷子看他:“二公子想做个无忧无怖的人?”   苏及抬起眼,在烛火下与陆英对视,开了口道:“三千世界,谁不想?”   陆英的眸光闪了闪:“我却不想。”   苏及愣怔一瞬,没想到陆英会这么说。   “爱憎忧怖皆是因一人心绪而起,是人的欲求,又有何惧?若是因惧怕失去而放弃,只怕会追悔莫及。失去之苦、追悔之苦,二公子觉得哪个更苦些?”   苏及扯了扯嘴角:“......陆大人见解独到。“   桌下,陆英将左手沾了血迹的袖口折了进去,难得追问:“那二公子还会因爱生惧吗?”   苏及定住一般,只觉得陆英的一双凤眸变了,变成了沙漠中的古泉,夜色下泛着粼粼的光,从前是刀光,如今更似......月光。   筷子与瓷碗相碰的声音响起,苏及移开眼,只得道:“这世间万般道理,施行起来却也不容易,需得再想想、再想想......”   陆英不再言语,两人相对而坐,默默吃饭。   戌时,四下都已睡下。   烛火下,苏及抚着神鸟的翅膀,神鸟赤色的眼珠随着火光跳动,如同活过来般。苏及十分肉痛,这可是价值千金的神雀,不,这是出自风花之手,怎能用钱衡量,这可是无价之宝。   拿人钱财需得替人消灾,可这情意之类的东西不比俗物,可以轻若鸿毛,也能重得压死人,他一介俗人可偿还不起......   那烧的可不只是画卷,而是、而是......哎......   苏及长叹一声,到底还是拿着东西出了门。   门外还能看到房内的烛光,苏及在门上敲了两下,门开了。陆英已经换了身衣服,似乎打算就寝,见到苏及有些意外,靠着门歪头打量来人:“怎么?二公子今晚睡不着要与我谈心?”   苏及扯了下嘴角,露出手中的东西:“我想了想,这东西过于贵重,还是还给陆大人为好。”   陆英半垂下眼皮看他手中的东西,神雀变成了死物,毫无生气。   “二公子这是何意?”   “太贵重,我......收不起。”说的到底是这手上的东西贵重还是别的东西贵重,只有苏及自己知道。   院中的风似乎停了,苏及的呼吸也跟着断了一瞬,他看见陆英眯了眯眼,抬起沉沉的视线:“本候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   苏及垂下眼,瞧着地上的两道影子,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陆大人......日后可以再送给别人,毕竟是风花的遗作,价值连城。”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不知是不是错觉,苏及只觉得这笑声比腊月的风雪还要冷。   “二公子若是不想要,大可以扔了。”   “这怎么能扔——”   不等话说完,面前的门已“嘭”一声关上。   苏及对着差点拍在脸上的门板,不自在地摸了把鼻子,小声道:“不收就不收,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   苏及一时不敢再敲门,只得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他本可以回房,却不知为何迟迟未动。月光洒落一地,他撑着下巴,口中念着从古至今有关月色的诗词…….身后的烛光何时熄灭,他也未曾察觉。   不知过了多久,苏及打了个哈欠,缓缓起身离去。   房内传来一声轻叹,只是他已走远,未曾听见。   ......   苏及起了个大早,有气无力地泡了杯清心莲子茶,整一个晚上,他都睡得不踏实,成百上千只通体火红的神雀在梦中来来去去,张嘴说着人话,问他为何不要......扰得人心烦不已。   陆英正在院中教苏三姐使刀,二人见到门口一脸衰色的人收了刀,陆英道:“醒了?今早门口有人在买螃蟹,时令刚好,做个蟹黄粥?”   苏及愣怔住,好半晌才道:“......好。”   饭菜上桌,苏及看看眼前的粥,又看看眼对面神色如常的陆英,一时怀疑昨晚是不是梦游了......   陆英吃完放下筷子:“怎么?不合二公子口味?”   苏及忙道:“合......很合。”   他只得低头喝粥,心道,若是陆英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他也可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见人吃得差不多了,陆英问道:“昨日可从苏刑那里得到什么消息?”   苏及理了理心绪,摇头:“堂兄太过谨慎。”   “那就再去赵府瞧瞧。”   眼下没有别的办法,苏及也觉得该去赵府再找找线索。   两人吃过饭就去了赵府,这次贺管家并不在府上,赵府的下人答复去了城外的田庄收租,要两天后才回来。   看守的人叫来一个小厮给他们引路,这小厮年纪不答,一路上四处探头,对着他们官差的身份也不似其他下人一样拘谨,苏及顺嘴问:“你家二少爷可还好,那日听起来可伤得不轻。”   小厮笑了两声,摆摆手:“好着呢,这不,昨日闹着要跟着贺管家去城外骑马,一早就出门了,二夫人也带着府上一帮子人跟着去了。   难怪今日府上的人少了不少,苏及又问:“赵老爷娶了个三夫人,听说这三夫人貌若天仙,可是当真?”苏及从袖中掏出一包蜜枣,本打算带给苏三姐的,没想到能在此处用上。   “多谢大人,”小厮笑嘻嘻地接过蜜枣,往嘴里扔了两颗,道,“这三夫人虽然貌美,但我看啊就是个狐狸精,专吸人阳气那种。”   苏及侧过头打量他:“你听谁说的?”   小厮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我听小月姐说的,她是二夫人院里的侍女。”   原来是妻妾争宠,苏及心下了然。   见这二人毫不惊讶,小厮又道:“二位大人别不信啊,她原来的丈夫就死得突然,你瞧,我们老爷刚将她娶过门没多久也没了,这不是狐狸精是什么.....”   苏及却捡了重点:“这三夫人有过一任丈夫?”   “没错,听说是个猎户,不过半年前就死了,老爷去城外收药材,正巧撞上她没钱安葬病逝的丈夫,就花钱将人安葬,又将她接回了府里。”   “这么看来三夫人确实是个美人,不然你家老爷也不会娶个寡妇回来。”   小厮摇头叹息:“可惜这三夫人是个倔脾气,一直不愿老爷进她屋子。”   苏及和陆英对视一眼,他诧异问道:“难不成三夫人不是自愿家进来的?”   小厮又压低了声音:“我猜八成是这样的,这三夫人刚来的时候整晚整晚的哭,我半夜上茅房听见过好几回,头一回吓得我以为见鬼了......”   苏及默默听着,越发觉得怪异,却说不上来哪里怪异。 第37章 二公子别怕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赵金山的屋外,小厮这才闭了嘴离开。   守在门前官差已经熟识,朝二人打了声招呼放人进去。   房间还是原样,陆英见苏及自那小厮离开后就一直沉默不语,便问道:“可是有什么奇怪之处?”   苏及想了想:“今日听这小厮的说法,这三夫人并非自愿嫁进赵府,更不愿赵金山进她的屋子,可你还记得那日那个叫小桃的丫鬟的口供?”   陆英当然记得,他想到什么,眉间微微一动。   苏及见陆英变换了神情,继续道:“没错,那日小桃说三夫人是第三个进入屋子的,她给赵金山做了毡靴,兴致冲冲进了屋......一个连屋子都不让赵金山进的人,还怎会给他做靴子?”   “唯有两种可能,要么两个下人之中有一人在说谎。”   “要么这三夫人有问题。”陆英接下他的话。   苏及走到房柱旁,捡起地上的香炉,香灰撒了些出来,沾到了手上,他低头闻了闻,又挑眉道:“不过我现在觉得第二种可能性更大。”   陆英也沾了点放在鼻下:“这安神香中混了曼陀罗和乌头。”   “唔......麻沸散中也有此物。”   苏及沉吟片刻,眉头总算松开:“竟是如此。”   说着,他开始在地上四处寻找,却一无所获。他又开始翻找房中的其余角落,总算在窗沿边找到三四块碎瓷片,这是有人故意藏起来的。其中一块瓷片还未全干,蓝色的水迹聚集在底部。   陆英问道:“这也是神女像的解药?为何被人扔在这里?”   “非也,这是假的圣水,被扔在这儿是为了不被人发现。”   苏及回身指着桌上:“你瞧,这桌上的杯子只剩下两个,加上被三夫人摔坏的那个,也不过三个,那第四个就在此处。”   “我昨日在苏刑府上撞上了一个下人,差点将他手里的东西撞坏,那东西我总觉得眼熟,现在总算想起来,他手中正好是在大夫人院中看到的蓝雪花。”苏及摇头苦笑,“我这堂兄真是守口如瓶,明明已经查到大夫人身上,却一点线索也不愿透露给我。”   陆英也想明白了:“这蓝雪花既然可以浸染布匹,那榨取出来的花汁也是蓝色的,确实和那圣水的颜色十分相近。”   “没错,想来赵金山喝的并非圣水,而是被人偷梁换柱的蓝雪花汁液。”   “这么说赵金山是大夫人所杀?”   苏及摇头:“这是合谋,大夫人有帮凶。我看三夫人送毡靴是假,帮大夫人毁了香炉和茶杯才是真。”   苏及站在屋中,眼前似乎出现了那日的景象。   他跟着幻想中的人物行走在屋中,走至放置香炉的供桌前,道:“大夫人借香炉中的迷香使赵金山昏睡,趁此时间将桌上的圣水换成了颜色相近的蓝雪花汁液。”   他从赵金山的床前走到放置神女像的龛室前:“待贺管家进屋核对账务叫醒了赵金山,也差不多快到神女像展出的时间了,赵金山待贺管家离开后便喝下假圣水,揭开了神女像的黑布,随后毒发身亡。”   他又快步从门口走到赵金山毒发身亡的地方,伸出食指在虚空中一顿,学着三夫人试探鼻息的模样:“三夫人进屋时确认赵金山已经死了,随后自导自演了一出吵架的戏码。”   苏及说完后并未回神,他陡然喘息起来,梦魇般双手抱于胸前,怀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他不再是苏及,而是三夫人。   苏及神情迷惘地朝龛室缓缓走去,伸手要去触碰那尊神女像,陆英挡在他身前,眉头拧起:“苏及?”   苏及并未回应,他已陷入虚空,眼中只剩下神女像,愣愣地往前走。   突地,一双手将他抱入怀中,陆英一手拦着他的腰,一手在他的后脑轻柔抚摸,低声在他耳边道:“二公子,别怕。”   苏及盯着龛室里的东西,猛然大喘两口气,总算醒过来。   他低头见两人抱在一起的姿势吓了一跳,连忙从陆英怀中跳出来,陆英怀中一空,挑眉看人。   苏及觉得他好似做了一场长长的梦,醒来竟在人怀中,不觉脸上发烫:“咳......多谢陆大人,我刚刚是怎么了?”   陆英:“这屋内不透风,你吸入了神女像残留的毒性才会出现幻觉,不过毒性不多,不致死。”   “原来如此......对了,我刚刚好像听到有人说话,陆大人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陆英定定看着他,良久才道:“我说,二公子,别怕。”他说得格外温柔,像夏夜的风,又轻又凉,将人拢住。   怕什么?现在…….还是昨夜?   “.....哦。”苏及尴尬一咳,连忙扯回话题,“借此毁了香炉,又将装了真假圣水的瓷杯皆摔碎,这样一来,既将所有证据毁了个干净,也让谁也看不出来真假圣水替换的戏码。”   陆英见他这副心虚模样,也不为难,顺着话题道:“三夫人想杀了赵金山情有可原,可是这大夫人与赵金山十几年的夫妻,为何要杀他?”   “这还不简单,去问问不就知道了。”说着要往外走。   “等等。”陆英却叫住他,转头望向龛室上的神女像,心思不言自明。   苏及差点忘了,陆英来扬州的目的就是为了这尊神女像。他转身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手中多了两杯圣水:“外面有苏刑的人看着,神女像难以带走。”   “无妨,神女像得手,我也无需再隐瞒身份。”   两人喝下圣水,陆英揭下那块黑布,飞天垂眸的神像近在眼前,他正欲伸手取下,苏及却不由得皱起眉:“不对。”   陆英转过头,眼神询问,苏及自顾取下泥像低头闻了闻:“神女像有异香,那香味既是香也是毒,异常浓烈,就算在十步开外也能闻见,可这尊神像的味道......太淡,这味道.....似乎也与我从前闻过的不太相同。”   两人明白过来,看来神女像已经被人替换了。   陆英不急:“既然赵金山死于神女像,那说明其死时神女像还在,他死后进屋子的唯有一人。”   苏及打量着不足十寸高的神像,突然笑了一声:“没错,三夫人那毡靴放置神女像似乎刚刚好。”   ......   苏及和陆英赶到大夫人别院时已经快正午,日头有些晒,连满园的花也不如往日生机勃勃。   侍女告诉两人大夫人这个时候在佛堂,苏及微微惊讶,这个时辰还在拈香拜佛,看来是诚心向佛了。   可是佛家讲究慈悲为怀,苦修之人也多是修的消除累世业障。   这究竟是多大的仇恨才能让一个苦修之人不惜杀人?   佛堂设在别院的最深处,两人穿堂而过,又进入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院子中间种了一棵槐树,高有数丈,比别院的房顶还高不少,树枝往四面八方延伸,硕大的叶子拥簇着,将日头挡得严实,只在地上落下星星点点的印迹。   苏及停下多看了一眼,夸道:“这槐树长得比簪花小院的枣树还喜人。”   陆英:“二公子若是喜欢,我叫人在你那儿种上几棵。”   苏及连连摆手:“不了不了,这槐树又不结果,无甚用处,何况......我家枣树会吃醋的。”   两人继续走,穿过槐树的影子往前。   佛堂在正东的那间屋子,屋子安静阴凉。一个女人衣衫简朴素净,正跪在佛像前,她不施粉黛,因常年礼佛,面容叫寻常人更平静温和。   大夫人闭着眼,手中佛珠滚动,听见门口的脚步声睁开眼。   “两位是?”   苏及环顾这佛堂,左右两面墙都挂着观音像,正对的香案上摆着一尊佛像,两侧是与赵金山房中相同的三足香炉,他收回视线:“大夫人叨扰了,我们是县衙来的,特地来查探赵老爷的死因。”   大夫人站起身朝两人作了礼:“老爷死在听花苑,二位大人还是请回吧。”   话中没有一丝情绪,既不像死了丈夫的,也不像杀了丈夫的。   苏及也不着急,他挽起袖子摊开手,掌中躺了几片萎巴巴的花瓣:“我看夫人院中的花养得甚好,只是这天太热,有的花瓣都掉了。”   大夫人看着苏及掌中的蓝色花瓣,微微垂下眼道:“多谢大人提醒,我今日会叫人给花浇些水。”   苏及笑了笑,收回手,他朝香案走近了几步,打量香案上的东西,除了供品和香烛,还放了一个油纸风筝,也不知这风筝放了多久,面上发黄得厉害,但又没有一丝脏污。   苏及:“这风筝若想长久存放最好刷上一层油蜡。”   大夫人顿了顿:“多谢大人提醒。”   苏及笑了笑,又看别的东西:“这香炉很精致,不知道里面烧的什么香?”   “只是寻常的檀香。”   苏及回身看她:“没有曼陀罗和乌头?”   大夫人停下拨弄佛珠串,好半晌,她抬起平静的面容:“看来大人已经知道了。”   苏及有些意外,他在京中刑部堂审上见过的嫌犯不少,被道出罪行后有喊冤的,有愤怒叫骂的……像大夫人这样觉得解脱的却不多见。   大夫人抚摸着香案上的油纸风筝,并不言语。   苏及看了一眼,忍不住道:“夫人没有什么要说的?” 第38章 世间勇者   “老爷确实是我杀的。”   虽然早已猜到答案,但苏及并未感到真相揭开的轻松,他心生惋惜。   一个人一面众善奉行,修行福报,一面却堕入阿鼻地狱,造下杀业。这样的人在杀人时,心中不会感到痛快,只会遭受撕扯,百般煎熬。   陆英走到苏及身旁,替他问接下来的问题:“你与赵金山夫妻多年,为何要杀他?”   大夫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缓缓转身,朝佛堂门口走去。   陆英要往前,苏及却拉住他,摇了摇头:“她不会跑。”   大夫人在门口两步之外停下,她目光落在院中那棵巨大的槐树上,语气中带着怀念:“这棵树,是名之出生那年我亲手种下的。若是名之还在,也该和这棵树一样,长得高高壮壮了……他那么勤学刻苦,说不定已经中了举人,光耀门楣了......”   苏及想起,赵名之正是小桃提过的大公子,几年前不慎落水溺亡。他心中一紧,隐约猜到了什么。   大夫人嘴角勾起,露出一抹苦涩的笑:“你们问我为何要杀老爷?我不过是为名之讨个公道罢了。”   “这些年,我吃斋念佛,日日活在痛苦中。我总是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让名之去捡挂在树上的风筝,他也不会跌进池塘,更不会就这样离开我……”她的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痛楚在其中翻滚。   “可是真相并不是这样的。”大夫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原来名之是有救的!有人亲眼见到他落水,可是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没有救他!甚至没有呼救!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哥哥没了力气,沉入水中……我可怜的名之啊,他该多难受……”   大夫人痛彻心扉,用力捂住胸口,手中的佛珠串骤然断裂,珠子如同她满面的泪水,劈里啪啦滚落在地。   一颗佛珠滚到苏及脚边,他俯身捡起,握在手中,低声问道:“那个没有呼救的孩子,就是赵府的二少爷,对吗?”   “是他!就是他害死了名之!”大夫人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恨意。   “可你杀的不是二少爷,而是赵金山。”苏及抿了抿嘴,已然猜出了后面的故事,“赵金山为了保住他剩下的血脉,让府中下人瞒着你。而你,一直被蒙在鼓里,活在自责和悔恨中。”   大夫人的眼中,悲痛与恨意交织:“因为他的谎话,我这些年过得生不如死。我总以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作下的恶,连累了我儿……可他的父亲,却从没想过为他报仇,更哪怕一丁点的责罚,一丁点的歉意.....我们终究是不同的,我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换我儿的命啊!”   她悲哀地抬起头,望向堂上的佛像,仿佛在祈求,祈求那一切遭遇能加诸在她身上,换回她的名之,正如她每日所做的那样。   可佛像却无动于衷,只是垂着一双悲悯的眼睛,静静注视着堂下人的悲喜......   “竟是如此......”佛珠在手心发烫,苏及低低叹息一声,“因果已定,节哀。”   他定了定神,将滚烫的珠子放在供桌上:“你和三夫人谁是主谋?”   好一阵,大夫人止住泪水,她愣怔地看着满地的佛珠,开口道:“这事是我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   陆英:“你的意思是三夫人摔翻香炉和茶杯都是巧合?”   陆英眉眼间自带了高高在上的疏离,寻常人在他的注视下难以说得出谎话。   大夫人绷着肩膀,抿嘴不答。   正僵持着,门外传来一道女声:“香炉和茶杯都是我故意摔碎的。”   一个年轻的女人走了进来,仙姿佚貌,挽着发,桃粉罗裙,只是腹部微微隆起,行动有些不便。   看样貌和年纪应该是赵府三夫人了。   三夫人看向苏及和陆英,并无畏惧道:“赵金山是我杀的,大夫人只是为了帮我。”   大夫人将她扶到一旁椅子上坐下,她握了握大夫人的手,抬头继续道:“我原住在天平山上,王哥是我的夫君,他是山上的猎户。半年前王哥染病去世,为了将他下葬,我变卖了家中的物件,赵金山看上了我家中的神女像。可王哥曾告诉我那神女像是山神留下的,神女像出世会生乱象……我本不愿意卖,奈何赵金山用了手段强买,还将我强掳到这里。”   “我不愿嫁进赵府做妾,本想一死了之,”三夫人抬手轻抚着肚子,轻叹道,“只是没想到我怀了孩子……这是王哥的血脉,为了肚中的孩子我只能苟活下来。但我必须得离开赵府,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认赵金山做父亲。”   “可是就算我有了身孕赵金山还是不愿放我走,他怕我早已怀胎的消息传出去,辱了赵府的名声,便联合医馆的人给我下了堕胎药......若不是被大夫人发现,我腹中的孩子早就没了!”   三夫人肚子上的手握成了拳头,神情狠厉,语气越发激动起来:“他要杀了我的孩子,我便要杀了他!他想借着神女像敛财,那我就让他死在神女像之下!”   大夫人忙握住三夫人的手,安慰般拍着她的肩膀,三夫人总算平静些。   苏及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几年前游历途中见过的景象。   那是一个雨夜,他躲进一个破陋的土地庙,正中央的庙顶破了个大洞,正哗啦啦往下漏水,洞口下方长着两朵野花,被漏下的雨水打着花瓣,在电闪雷鸣中摇摇欲坠。   本是寻常一幕,可待第二日雨停,苏及睡醒一瞧,不由啧啧称奇——两朵花明明如此娇弱,却靠着互相的根茎支撑,活了下来......   他收回神思,看着面前的两个女人靠在一起,她们纷纷在佛像前供述着杀人的手段,可神情坚韧,竟没有一丝悔恨……   苏及闭了闭眼,低低道:“就算赵金山罪有因得,可你们杀了他,却也搭上了自己,值得吗?”   是啊,值得吗?   没人回答,佛像下的众人沉默着。   门外似乎吹来了一阵风,槐树叶发出沙沙声......像是悲鸣,像是安抚。   大夫人若有所感,抬头朝门外望去,她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些随风舞动的树叶,一颗泪珠顺着她眼角浅浅的纹路滑到耳后。好一阵,她回过头看那沉默的佛像,脸上升起释然的笑容:“值得,为了名之,一切都值得。”   三夫人低头看着腹部,肚中的孩子踢了她一脚,她却眼神柔和:“为了王哥和我的孩子,什么都值得。”   这就是她们的答案吗?   密不透风的墙好像被撕裂了一道缝隙,有东西在渐渐溢出......苏及有些愣怔。   情是什么?   大夫人为情杀夫报仇,三夫人为情争取自由。   佛说,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   可是,当这爱足够真、足够深时,那些忧惧皆变了,胆小之人竟变成了世间勇者,刀山火海、粉身碎骨,也无可阻挡......   一声细微的叹息声响起,似有若无,又在树叶的悲鸣中消散。若不是离得近,连陆英也忽略了,他侧头观察苏及,苏及却已收起了情绪。   “二位大人已听完原由,是要将我们带去衙门吗?”三夫人叹一声,“......只可惜苦了我的孩子。”   “放心,本官会作主,你的孩子自有去处。”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   门外一阵脚步声,苏刑带着一众衙差涌进不大的佛堂。   “堂兄,你何时来的?”苏及脸上堆起笑,心中却无不惊讶,也不知苏刑在外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苏刑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早不晚,正巧该听的都听到了。”   “......”   苏刑拍了拍苏及的肩,煞有介事:“老二,这案子多亏了你。”   “......”   苏及笑容僵住,他万万想不到会被苏刑摆了一道,原想借着苏刑的人手查案,却没想到苏刑早已识破他的伎俩,还将计就计,等着他在前面出力,自己在后面坐等收网。   好个大义灭亲的老狐狸!   苏刑忽略苏及变幻不定的神情,朝官差挥了挥手:“将这两个嫌犯先押到县衙去,明日听审。”   待人走后,苏刑转向陆英,朝陆英行了个礼:“安南候。”   陆英点了点下巴算作回应,他对突然出现的一行人并不惊讶,以他的听觉,早已注意到门外有人,只是这些人不动,他也并未声张。   陆英:“我到扬州一事并无多少人知道,还请苏大人保密。”   苏刑答应了下来。   苏及总算缓过来,压下忿忿心绪:“堂兄......是何时发现的?”   “你那任书做的是真,连我也哄住了,只是算漏了一处。”苏刑继续道,“我前年上京述职时与柳大人相交,听说你和侯爷一同去过开封,便写信找他问了一问。”   “......”   苏及苦笑,他万万没想到,天衣无缝的计划竟被远在开封的柳时清拆了台。   他和柳老头果然八字不合。   ......   第二日堂审,扬州百姓将衙门围得水泄不通,神女杀了赵金山的说法在扬州传得沸沸扬扬,如今由苏刑审理该案,所有人都想来瞧瞧真相如何。   苏及因着苏刑这一手黄雀在后多少有些不忿,并未前往观看,但他一早便让人送了一本刑狱卷录去县衙,这里面讲的是前朝一桩刑狱旧例,一名学生杀了私塾先生,可那学生品学兼优,德才兼备,是远近闻名的仁人君子,杀人也是因为不得已的原由,当地村民听说后纷纷奔走向判官求情,最后学生得以无罪释放。   正如游历那年,那土地庙虽破败不堪,估摸着再隔几年就会垮塌,但苏及离开前还是心血来潮地爬上屋顶,用了几张瓦片将那破口盖住......   他难得管一回闲事,也不是那刑狱卷录苏刑会不会看...... 第39章 二公子只能做本侯的棋子   大夫人和三夫人被关在牢中,两人借着陆英的身份得以前往探望。   大夫人和三夫人还算平静,既然决定杀赵金山,那她们便已料到下场。   苏及将手里的风筝递给大夫人,大夫人喜极而泣,小心翼翼将东西抱进怀里:“我的名之......多谢大人。”   苏及点了点头,转向另一侧:“三夫人,还有些问题想向你请教。”   三夫人:“大人请说。”   “神女像现在在何处?”   三夫人一顿:“大人为何这样问,神女像不是就在赵金山的屋子里?”   苏及笑了笑:“我是说真的神女像。”   三夫人沉默一会儿道:“......大人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也见过神女像。”苏及叹息一声,“三夫人是个心善之人,你说神女像出世会生乱象,我想就算赵金山死了,你也不会将神女像交予赵家。”   “你料到赵金山一死,再无机会取回神女像,于是早在赵金山死的那日就将神女像替换了......那副毡靴在何处?”   三夫人抚在肚子上的手微微蜷缩又放开:“大人猜得不错,那日我见赵金山死后,便将神女像替换,将其藏在毡靴中偷走。”   苏及:“那三夫人可否告知神女像如今藏在何处?”   “这......你们要神女像作何?”三夫人犹疑地打量牢外二人,这二人明知神女像是假,却并未向县衙告发,似乎是冲着神女像来的。   “我倒不怎么需要神女像,只是想找到神女像的主人,”苏及指了指一旁陆英,笑眯眯道,“这位大人却不同了,他要借神女像救人呢。”   “救人?”三夫人朝陆英看去,这位高一些的大人一直话少,眉目冷淡,看着不好相与,真的是用来救人的?她心中狐疑:“可......神女像出世,乱象生。”   陆英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淡:“那是因为贪念,和赵金山一样,神女像所带来的财富让人趋之若鹜,争斗杀伐无穷无尽,故而欲念起,乱象生。你放心,我不像那些无脑无知之人,没有这等无聊的欲念。”   “......”不知为何,三夫人不敢和这位大人多说话,她转向苏及询问,“这是......”   苏及苦笑,他似乎已经习惯了陆英这般说话:“你可以相信他,这位是安南候,他家满门忠烈,人美心善,对钱也不感兴趣,他要神女像是为了修筑河道。”   陆英挑眉看了苏及一眼,并未出声。   “河道?可是与柳大人有关?”   柳时清在开封治理洪水、修筑河道一事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三夫人也有耳闻。   苏及:“没错,老......柳大人说河道要修三万三千丈,这神女像兴许能帮上忙。”苏及不好点明宝藏一事,只好含糊过去。   三夫人想了想:“好,我告诉你们。”   苏及松了口气,没想到老头的名号竟这么好用,他语气郑重:“放心,我们断不会让神女像再落入赵金山之辈手中。”   “藏在我院中东南方的矮墙下,”三夫人无奈一叹,“我原想找个时机将它毁了,只是还未来得及便被关在了这里。”   “多谢!”   两人得了神女像的下落,不敢再多耽搁准备离开,苏及突的想起什么:“还有一问,三夫人的夫君可是琼州人士?”   三夫人摇头:“不是,我亡夫从小居住在天平山上,并未去过琼州。”   看来三夫人死去的夫君并不是他要找的人,苏及心头大石落下,又问:“那这神女像......是从何而来?”   “我听我夫君说过,他从前在山中遇上一人,那人明明身受重伤,有垂死之兆,我夫君本想将人埋了,可那人一夜之后却变得如常人一般,行走自如,我夫君将他认作山神。山神将神女像赠给我夫君,但留下嘱咐,神女像不能流入外人之手,否则会害死很多人。”   “那你可知那......山神现在在哪儿?”苏及问得有些着急。   三夫人摇了摇头:“这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醒来后没多久就离开了。”   苏及不再问,心道起码还活着。   出了牢房,两人找苏刑借了匹马,欲直奔赵府。   苏及待陆英上了马,走到马旁挨着,可等了半天也不见陆英将他拎上去。   他仰头疑惑地看去,对上陆英好整以暇的目光:“人美心善?”   苏及一讪,心说除了“美”一字,别的可都不沾边,他眨眨眼:“一时情急,陆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陆英垂眸扫过他的一张脸,笑着缓缓道:“怎么会,二公子在夸我,我定会好好放在心上。”   “……”   那就当我是在夸吧。   陆英伸手,苏及先是一愣,把手递过去,陆英微微使力将人拉上了上去。   苏及刚坐稳,马往前猛地跑起来,他一时不察,差点栽下去,好半天堪堪稳住身形,只听前面的陆英道:“二公子若是坐不住可以找个趁手的东西稳住。”   哪里有趁手的东西?   苏及垂眼盯着面前一道腰身,默默回道:“......坐得住。”   “那二公子当心些,马的速度快,军中也常有人坠马而亡的。”   “......”   苏及嘴角一抽,深吸一口气,赴死般伸手抱住前面结实的腰身。   他心头不由责怪苏刑太抠,偌大的衙门今日偏偏只有这么一匹马?   马跑得渐渐平稳,隔了会儿,陆英的声音又顺风传来:“你要找的那人叫什么?”   苏及顿了顿:“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婆娑教的人都叫他圣子......那年我误入婆娑教时,是他放我逃走。婆娑教灭后我曾打听过他的消息,却一无所获,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总得当面道个谢。”   陆英直视前路:“我也救过你,不止一次。”   苏及先是一愣,听出了几分不满,不知怎么突然想笑,反正前面的人瞧不见,他弯了弯嘴角:“陆大人的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   陆英:“......”   两人进了赵府,拿着要收拾嫌犯遗留证据的借口进了三夫人的别院。   果然,两人在墙角找到了包裹住的神女像。   东西已经拿到,两人打算回去,路上得知贺管家已经回来了,苏及便想着和贺管家打声招呼。   他向小厮询问贺管家此时在何处,那小厮告诉两人这个点贺管家应该在书房,苏及和陆英又往书房去。   他们还未走近书房就听到一阵喧闹,一看又是赵府的二少爷,旁边还坐了个妇人,见小孩跑得热了,拿出手帕给小孩擦汗。   这妇人一身华贵衣着,头上缀满珠钗,虽然已有些年纪,但保养得当,仍瞧着美艳。   这就是二夫人了。   苏及盯着二夫人手中的手帕瞧了半晌,一旁小厮正欲引着人进去,苏及却叫住他:“既然贺管家不在,也不便打扰,改日我再找贺管家......好好聊聊。”   两人出了赵府,陆英发现苏及神情怪异,问道:“怎么了?”   苏及站住脚,回身打量起赵府那块偌大的招牌,喃喃道:“怎么人人都要将我当作棋子......”   陆英也就罢了,堂兄......哎,也算了,毕竟是一家人......可这赵府竟也要将他当作棋子?   陆英听了却道:“一子不容二主,二公子要做也只能做本侯的棋子。”   瞧瞧,这话如此霸道,也就陆英说得出来。   可不知怎的,苏及竟生出几分委屈,他盯着陆英酝酿了一会儿,突然拱手高喊:“侯爷,您可得为小人做主啊!”   “......”   陆英握住他的一只手腕,手下的皮肤腻细腻,腕骨出突出一块,他拇指拂过,竟有些爱不释手,眼神有些沉:“哦?二公子想要如何做主?”   ......   夜里,云川楼。   贺管家收到苏及的帖子,邀他吃酒,他虽不解,但毕竟是县衙的人,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赴约。   贺管家到时,苏及已喝了半壶青梅酿,他往另一只空杯斟了酒:“想不到贺管家当真来赴约了。”   贺管家奉承道:“官差大人邀我,岂有不来的道理,只是......不知为何约我来此处?”   苏及夹了口青笋,脆嫩的青笋在舌尖炸开,他咂咂嘴,好酒配好笋,这才是扬州。   见贺管家喝下酒,他道:“只是想问问贺管家为何要杀赵金山而已。”   贺管家脸色变了变,压下心中慌乱,装傻道:“我不知大人在说什么,我家老爷不是那两个妇人所杀吗?还是苏刑大人亲自审的。”   “唔......没错,表面上确实是这么回事。”   苏及点点头,给两人的杯中又倒了酒,他自顾喝下,又抬手示意贺管家也喝。只是贺管家哪还喝得下,他也不再管,又给自己倒上:“不过啊,我发现这期间出现了十分多的巧合。”   “从一开始我便觉得冥冥之中有所指引,路过大夫人种花的院子,碰上发现三夫人夜泣的小厮,瓷片上的蓝色水迹......”   “当这些巧合足够多时,那就不妙了,”苏及看了眼对面僵硬的人,“贺管家,你说呢?”   贺管家不自在地掏出手帕擦了擦额角:“大人,这些都是你的猜测,我在赵府这么些年,老爷待我有恩,你说我为何要杀老爷!”   “对啊,我原也在想,直到今日瞧见二夫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原因。”   苏及抬手,手中正是二夫人给二少爷擦汗的帕子,上面绣着一朵精细的牡丹花,也不知陆英是怎么拿到的,而这同样图案的帕子恰巧正握在贺管家手上。   苏及见贺管家慌张地将自己的帕子塞回怀中,不由摇摇头:“那日我瞧着贺管家用着这样的手帕就多看了一眼,只觉得贺管家颇有雅趣,没成想竟将这图案给记住了......这也是巧合,不过我想这个巧合应该不是贺管家安排的。”   苏及摇头叹息:“赵老爷怕是到死也想不到,自己的二夫人会和管家给他戴了一顶绿帽——”   “啪——”   贺管家拍着桌子站起身,身前的青梅酿一大半荡出了杯子:“一派胡言!一派胡言!这些都是你的猜测,毫无证据!”   苏及只看了一眼半湿的桌子,只觉得有些可惜:“原是没有证据的,只是贺管家怕是没想到,仵作已经将赵老爷剖尸验了毒,正好与那蓝雪花液里的毒相同。”   “怎、怎么可能!”贺管家神情惊慌,“老爷已经下葬了!我亲眼瞧见的!”   苏及笑呵呵道:“剖开肚子,取出内脏,再缝好,在你眼皮子底下下葬.......似乎也不太难,哎,就是这法子有损阴德了些,不过我那堂兄应该不在意这些。”   “......”   见人不语,苏及只好继续道:“所以赵金山并非中神女像之毒药而亡,而是另一味毒药。那日大夫人将赵金山迷晕,将圣水换成了蓝雪花汁液。随后你借着赵金山睡熟的工夫往被替换的圣水中下了另一味毒药,眼看着赵金山喝下,在你面前毒发身亡才离开,随后三夫人进入确认赵金山已死,以为是大夫人得手,这才又自导自演摔碎了东西......”   “你本想在赵金山死后将下了毒的圣水替换,可却无意得知大夫人和三夫人也要杀赵金山,并且这杀人的时间竟和你极近,这才生出了嫁祸给她们两人的念头.....你一定在想是老天在助你,这样一来,你既杀了赵金山,连同府中另外会与二少爷争夺家财的夫人也一并除去了。”   苏及不由一叹:“......这二位夫人怎么也想不到,杀死赵金山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贺管家一张脸逐渐阴暗,待苏及说完,他掩在身后的手抬起,露出手上的刺刀。   苏及瞧了一眼有些惊讶,可他仍坐在桌前,嘴角噙着笑:“贺管家这是要杀我?也对,我看起确实是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样子。”   贺管家神情阴狠起来:“我本不愿的,只是大人太聪明,将这一切猜得分毫不差。”   说着抬手要刺过来。   “贺管家别急啊!”苏及忙出声,慢悠悠打开身侧的窗户,“先看看再决定杀不杀我。”   与云川楼一街之隔的正是另一家酒楼,名曰川香楼,两家酒楼建立之初就跟打擂台似的面对面,窗对窗。   贺管家转眼看去,二楼的窗户大开着,与苏及身旁的窗户相对,正好能将对面的场景瞧得一清二楚。   他脸色一变,对面的正是陆英......和二少爷。   陆英倚在窗边,冷冷看过来。   一旁的二少爷正吃着东西,似乎听见动静,也跟着往外看,这一看便高兴起来,他放下筷子朝对面的贺管家挥手打招呼。   “……”   苏及瞧见贺管家迅速灰败的神色,由衷评价道:“瞧着赵二少爷那双眼睛,和贺管家确实有几分相像,特别是这个时候!”   贺管家:“......大人要干什么?!孩子是无辜的!”   “贺管家别着急啊,是二少爷说想吃川香楼的豆包,我们这才带他去的,你看他还未吃完,要不我们再聊一聊?”   贺管家握着刺刀的手垂下,他心知大势已去,木然道:“大人,赵金山……是我杀的,正如你所猜的那样。”   “哦,还有呢?”   “......”   贺管家打量起桌前神情自若的人,这人年纪不大,看起来是个温顺的青年。   眼下青年并不看他,喝完最后一杯青梅酿,望着空空的酒杯露出些不舍来......这青年不像别的衙差,一副文弱书生样,脸上总是带着些笑,叫人看了并不会叫人放在心上。   可他如今已经明白,这些只是表象!   贺管家长长一叹,垮下肩膀:“赵府大公子赵名之……也是我推入池中的。”   苏及得了答案,这才点点头,又朝门口方向无奈道:“堂兄,你也是个县丞,怎的如此爱偷听?”   门被撞开,苏刑信步走了进来,一涌而入的官差将贺管家制住。   苏刑:“你早已知道我在门外,怎能算偷听。”   待人被押走,苏刑奇怪道:“你怎么知道当年赵府大公子是这贺管家杀的?”   苏及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啊,我就是随便诈一诈他。”   苏刑:“......”   苏及往楼下看了一眼,陆英已经带着吃饱的赵府二公子出了川香楼,两人隔着一层楼相望。   不待苏刑再说什么,他起身踏出门口,随后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道:“堂兄,这账还没结,记得付钱!”   苏刑:“......” 第40章 咬人   苏及踏出川云楼,赵府的下人正好寻来,领走了赵二公子。   苏及朝陆英走去,自他走出门口陆英就早已看向他,等人最近,陆英问:“二公子想要的做主只是这样?”   从赵府抓个人,再给苏刑报个信似乎不是什么难事。   苏及弯了弯眼睛,破了案,也报了仇,他心情大好:“已经足够了,若是没有陆大人,贺管家也不会坦白得这么快,你看,这赵二公子果然是他的脉门!”   陆英似乎对贺管家的下场不是很满意:“嗯?只是这样?我可以再多替你做主。”   见陆英并未说笑,苏及忙摆手:“不劳烦陆大人了!这个仇我已经报了。”   谁知陆英却道:“二公子的仇报了,可我的还没有。”   苏及一噎:“难道陆大人和贺管家还有别的仇怨?”他并未听说二人有过嫌隙……   陆英回道:“你报的是他利用你之仇,我报的是他利用你之仇。”   ……这不是同一个意思?   苏及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愣了半晌:“……这两者有何区别?”   陆英盯着他看了会儿:“我不是说过,要做只能做本侯的棋子。”   言下之意,苏及报的是作为棋子的仇,可陆英作为执棋之人的仇还没报。   睚眦必报果然名不虚传……   “……”苏及顿了顿,问到,“那侯爷想怎么报仇?”   酒家门外的灯笼摇摇晃晃,似点进陆英的一双凤眸般,看得人胸口忽明忽暗:“二公子还是不知道为好。”   “……”   此时天色已晚,川云楼和川香楼要打烊了,三三两两的食客醉醺醺地走出店,见直直伫立在中央的两人,不由得多看几眼。   苏及往后一退:“天色已晚,先回家吧。”   好好好,这事虽与他有关,但贺管家的下场如何并不关他的事,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两人并肩往回走,路上已空无一人,街边酒肆的旗幡斜插在楼檐上,猎猎生风,灯笼摇摆,在墙上映出鬼魅般的影子。   这些倒是寻常,可一户人家突然传来犬吠声,一两声后又没了声响。   陆英停下脚步,苏及奇怪地看他:“怎么了?”   陆英紧盯着浓雾弥漫的夜色,道:“苏刑走早了些,可惜要连累二公子了。”   “什么?”   苏及还未来得及弄清楚,一眨眼的功夫,前面宽阔的街道边已站定了四个人,来得悄无声息,他们的浑身隐在暗处,手上的剑尖却泛着杀意的冷光。   苏及惊地站住脚:“这些是什么人?”   “杀我的人。”陆英往前一步,神色阴冷,“可惜的是四个人还杀不了我。”   四人无声朝陆英袭来,铁器相击的声音在前方响起,苏及回过神,心下震惊,这些人竟真是来杀陆英的!   几招之间,陆英的刀锋割断了一人的喉管,那人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石板上泼溅的血迹有十来寸长。   其余三人见此并未退缩,攻击更加猛烈,甚至不顾暴露自身弱点,也要将剑尖指向陆英。   这些人看起来是杀手,是谁派来的?   苏及站在原地,眉心蹙起,原来陆英说的树敌众多并非开玩笑,可是谁会吃了熊心豹子胆,明目张胆的刺杀安南候……   “苏及!”陆英的喊声骤然响起。   苏及想得入神,没注意到其中一人竟朝他杀来,剑尖直指他胸膛,他甚至来不及作何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冷硬的剑尖离他越来越近......   都说人在接近死亡时脑中都会回现一生的经历,苏及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他不由自主地看了慢一步的陆英一眼。   陆英的眼中竟有一丝惊慌和恐惧,这副狼狈模样他倒是从未见过,若不是时机不对,他倒愿意好好欣赏一番……   心中升起一种别样的情绪,末了他好像听到了一声叹息......   “扑哧——”   刀尖居然在离苏及一寸的地方停下。   面前的杀手只来得及垂头看一眼插在胸前的刀尖,然后倒了下去。   苏及低头看去,黑色的刀尖——这是陆英的刀。   陆英将手中的刀扔了过来,径直插在了面前的杀手胸口,这才先一步阻止了面前刺过来的刀。   苏及后知后觉出了一声冷汗,恍惚间腿脚虚软,差点站不稳。   他神情有些茫然地望向前方。   陆英没了刀,又被苏及这边的动静影响,动作缓了半分,给了另一个杀手可乘之机,利刃擦过他的手臂,留下一道三寸长的刀口。   可他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神情越发阴冷,余下两名杀手甚至来不及逃脱便被拧断了脖子。   一柱香的时间,街上恢复了安静。   陆英朝苏及缓缓走来,黑色的衣角在走动翻飞,血腥味浓烈,犹如炼狱走出。   “二公子可有受伤?”   “陆大人受伤了。”   两人话音同时响起。   陆英勾唇笑了笑:“二公子是在关心我?”   苏及一顿,闭上嘴。   陆英作势又叹息一声:“这些人本伤不了我,可惜为了救二公子扔了刀,这才给了他们可趁之机......”   苏及往他手臂看去,见那伤口处皮肉外翻,正往外渗血,其状可怖,他不禁想若这一剑没被陆英拦下,他怕是已经去了阎罗殿。   苏及一时有些心虚,干咳一声道:“陆大人因我受伤,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二公子当真愿意帮忙?”   这话问得奇怪,苏及生出几分警觉,开始犹疑道:“不如我去找个大夫——”   话未说完,苏及手腕一紧,下一刻已经被拉入了旁边的小径。   眼前一片漆黑,还没来得及适应,他只觉得后颈一痛,忍不住闷哼一声。   陆英竟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陆大人!”不知是惊的还是气的,苏及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无人不答话,好一会儿,脖颈处的人稍稍松了口,却还磨牙似的叼着他的皮肉,陆英咕哝两声,声音模糊不清:“二公子别急,我这手臂疼得厉害,让我咬一咬就不疼了。”   “......”   夜风习习,小径昏暗,灯笼的影子在墙上摇摆不停,苏及盯着墙咬牙切齿:“陆大人可是眼花把我当作什么治病止痛的神药了?”   “唔,我见军中那些受军罚的将士总会咬着东西,许是咬着东西就不疼了?”   这借口一听便知是随口扯的,苏及心中冷笑一声,欲推开身前人,谁知陆英却先一步锁住他。   这下两人身躯贴在了一起,如何也挣脱不开,反而是颈间被人又重重咬了一口,苏及气急,骂道:“陆大人属狗的?!”   陆英似乎低笑了一声,并未反驳。   “嗯......!”   后颈被松开,苏及却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那处皮肤便划过一阵湿热。   他虽目不能视,触觉却越发灵敏,故而一瞬间只觉得腿脚发了软。   梦中那头威风凌凌的老虎突然清晰了起来,苏及觉得身上发热,无端出了汗,劈了嗓子喊:“陆英!”   陆英轻笑一声,温热的气息打在后颈的一小块皮肤上,总算松开身前人。   苏及忙后退靠着墙,差点在陆英面前跌坐在地……不然这脸可丢大了。   “二公子刚才不是喊疼?怎的我收了牙齿二公子还更为难受?”   不咬就该舔?!   苏及张了张嘴,又闭上,他真是有苦说不出。   “果然不疼了。”陆英活动一着手臂,神情自然道,“多谢二公子了。”   说完也不等苏及反应,当先走出小径。   “......”   苏及竟当真有一刻怀疑,难不成嘴里咬着东西真能缓解疼痛?   好一阵,苏及恢复了力气,他深吸两口气,直到身上不再发热冒汗,这才走出去。   街道上几具尸首已被陆英堆在一处,他正蹲身挨个察看。   苏及看了会儿道:“看来陆大人的行踪已经暴露了。”   “前几日我去城北铁匠铺时便遇上了第一批,顺手便解决了,只是没想到余下的人也来得这么快。”   陆英用没受伤的手在杀手身上搜寻,这些杀手训练有素,身上并未无其他东西。   苏及的目光扫过陆英的手臂,三寸长的伤口仍在渗血,他不禁怀疑,难道真的不疼了?   “这些杀手是何人派来的?”苏及顺手将衣摆撕下一截递给陆英。   陆英对手臂上的伤毫不在意,却因苏及递来的一截碎衣感到愉悦,笑道:“二公子果然在关心我。”   “......”   陆英草草包扎好:“你离开京城不久,韦章便死了。”   “......死了?”   苏及心下震惊,韦章已经四肢尽毁,求死都不能,怎么会就这么死了?   他心思翻转,若是不能自尽,那只能被别人灭口。   韦章入京后便被关在刑部地牢,想要进入且悄无声息杀死朝廷重犯比登天还难,除非......除非这人比他们所想的还要权势加身。   苏及又是一惊,他抬眼瞧了陆英一眼,只见对方虽神情晦暗,却并无多少意外,看来也早已想到这一茬。   陆英:“看来二公子已经想到了。”   苏及压下心头思绪:“若是如此,陆大人打算如何?”   京中权贵多不胜数,关系盘根错节,若真是手握重权,就算有安南候的身份怕是也难以将背后之人找出。   “继续查。”陆英神情随意,“我若不死,他们总会露出马脚。”   “你......”苏及一顿,他看向躺在地上的那几具尸首,忽地明白了什么,“你要用自己引出背后之人?!”   他早该想到,陆英费劲心思要找出害死先太子的人,如今线索断了,他怎会轻易放弃?   难怪陆英愿意交出兵权,难怪白术没有跟在身边,难怪陆英会出现在扬州山脚下...…这些都在陆英的棋局中——他要以身为饵,以命入局。   陆英神情漠然,他捡起另一把剑仔细察看:“这些剑柄上的图案已被人刻意抹去,但剑身并不多见。”他转头看着苏及,勾起嘴角:“你看,效果不错,那人已经要露出马脚了。”   一阵秋风乍起,陆英衣袍上的血味淡了些,苏及想起开封河堤上那道被月色朦胧的身影,似乎抓不住。   他的嗓子发紧,叫住继续查探的陆英:“……陆大人,值得吗?”   用自己做诱饵。   陆英回过头,凤眼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二公子难道忘了赵府大夫人、三夫人的答案了?”   “……”   苏及又听见一声叹息,他这才发现,原来刚才的那道叹息来自他自己。   可他在为什么叹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第41章 地支山   既然这些人已经找到了陆英的藏身之处,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他传信给安南候府,几日后仓术带了些人赶到了扬州。   这日,苏及看着门外的一大帮人,仿若看到了希望,克制的压住嘴角:“既然人都来了,那我这就帮忙联系城内的客栈,陆大人身份如此尊贵,还是住客栈为好!”   陆英却回过身将门大打开:“还是不可,客栈人多眼杂,总是危险的,我身份如此尊贵,怎能冒此险?”   “……”   苏及望着门前的十几号人,个个手中拿着兵器,一看就身手了得,他心中十分怀疑,那些杀手当真能突破这层层防御伤了陆英?   苏及还想再挣扎几分:“可我这儿住不下这么多人啊……”   仓术一手拎着包袱,一手提着剑,越过两人往里走,连连道:“住得下住得下!我们可以柴房,再不济住房梁、树上这些地方!”   其他人见此也跟着埋头往里走,苏及压根儿拦不住,他也不敢拦,毕竟这些人手里都有刀。   他看着鱼贯而入的众人,只得长长叹了一口气,本以为来的是助他解脱的救兵,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这些人就这样在两进两出的苏宅安置下来。   人一多,最高兴的要数苏三姐,陆英需要养伤,又忙于破解神女像中的藏宝图,无暇带她练刀,任务便落到了仓术等人身上,可仓术不善棋艺,其他人更不会——也就意味着这些日子也不用下棋了!   宅中院子时不时传来兵刃相击的声响,或是重物碎裂的声音,动静不小,怕是院墙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苏及掏了掏耳朵,心道难怪最近左邻右舍见了他都要绕道而走。   他将八宝阁上的东西收了起来,他嫌吵闹,无奈躲进书房。   陆英也正在房中,他手边放了一壶茶,面前桌上的神女像却断成两截。   苏及瞪大眼,惊道:“你.....你将神女像毁了?!”   陆英倒了杯茶,道:“这舆图便藏在神女像内部,若是不毁了如何取得出来?”   苏及这才发现一旁放了一张羊皮所制的图卷,原来神女像中当真藏了东西。   但......这是婆娑教的圣物,令世间之人痴迷的宝物,连三夫人最终也没舍得立即销毁,陆英竟想也没想就摔了。   想来有些好笑,所有人以神女像赚取钱财,将其视为珍宝,谁又能料到唯有毁了神女像才能取得更为巨大的财富——这财富足以买下半个南明。   苏及忍不住想,若是赵金山泉下有知,怕是气得活过来。   苏及吸了吸鼻子,奇怪道:“神女像散出的香味怎么没了?”   陆英回道:“应该是这神女像一毁,藏在其中的毒性也消散,只是不知是何原由。”   这么一来,神女像变成了一尊极为普通的泥塑,还是碎开的。   陆英将桌上的舆图展开来,苏及走近了些,仔细一瞧,竟觉得几分熟悉——这图上画不正是扬州地界。   上面内容详实,连哪里有河、哪里有桥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苏及心下诧异,他因时常回乡祭祖的缘故,对扬州算得上熟悉,可这图中好些地方连他都不甚清楚,他问道:“除了这舆图,神女像中可还有其他东西?”   “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东西。”   “这副舆图虽详尽,可扬州城外山峦众多,若靠人力一座座搜寻并不容易.....”   陆英抬眼看他:“二公子可有见解?”   苏及又垂头仔细看了会儿,舆图上几处山峰已被陆英用朱砂圈点,均是在扬州以北,这和苏及的猜想不谋而合:“若用神女像的底座来辨明方向,那这神女以西为正,腾云向北,藏宝之地在扬州城北的可能性的确更大。”   可是就算能确定方向,但扬州以北百余里内群山绵延,哪一座却不得而知......   苏及将羊皮所制的图卷拿在手中上下翻看,却再无其他线索,他喃喃道:“婆娑教举全教之力将藏宝图藏于神女像中,若只有这些线索,岂不是只能让金银财宝永世埋于青山之下?”   陆英若有所思:“这些宝藏是为了婆娑教战乱避世或东山再起所准备,若想要让教中人找到,藏身之地应该不会太难。”   苏及眼睛一亮:“没错!不然若遇上个脑子不好的教徒,解不开谜题,岂不是永无复教之日。”   说罢,他眉头紧蹙,口中喃喃念叨着:“教徒......要让教徒易于找到,那症结应该在教徒......”   “这线索应该与婆娑教有关,且是教中人都知道的东西。”说罢,陆英看向苏及,“二公子可知道是什么?”   苏及曾在婆娑教中待过一阵,教中的东西他虽不能倒背如流,但也并不陌生。   到底会是什么呢......   他脑中一遍遍回忆着在教中的经历,可如何也想不出,他忍不住用指节不停地敲着额头,额头被敲得红了一块。   陆英只好抬手隔在额头前,苏及的手指敲在他的手背上,这才停下来。   陆英收回手,安慰道:“不急,若是现在想不起来可再等等。”   苏及的目光落在被陆英毁坏的神女像上,突然福至心灵,咬咬牙道:“不破不立,破而后立!”   说着,将断成两截的神女像猛地再次摔在地上。   神女像毕竟是泥塑,并不坚固,这下四分五裂开来。   苏及摔完就有些后悔了,若是之前还有机会补救,那他这么一摔怕是难以修复……   正惋惜着要不要捡起来,陆英却伸脚一跨,正好踩在那堆碎石上。   他在苏及震惊的目光中,脚尖又碾了碾,再抬脚,神女像彻底变成了一堆碎石……   陆英面色坦然:“既然已经碎了,二公子这下就不必再纠结了。”   “......”   苏及哭笑不得,他心头怀疑,难道陆英这番动作是为了安慰自己?   但他不得不承认是有效果的,起码他的确不再需要惋惜或者犹豫了。   苏及蹲下身,用手翻找了几下,灰扑扑的碎石中露出一个金色的东西,只有一颗米粒大小,若不是泥塑摔得足够细碎,根本无法察觉。   他捡起来,发现竟是一个纯金的佛印,陆英也瞧见了,跟着蹲下察看:“这似乎是神女像胸前的图案,我本以为是画上去的,没想到竟有东西镶嵌其中。”   婆娑教本来就是借了佛教的渊源,故而佛印在婆娑教中也极为常见,以致于苏及并未将其当成一回事。   只是神女像通身为泥巴捏造,独独这枚佛印不同,这其中必有深意。   “神女,佛印,佛陀......”苏及不自觉念叨着,“这其中总该有些联系的。”   耳边似乎传来清晰的声音,那些皆是人们对神女像的惊叹。   “当真如所传那样?神女飞天了?”   “千真万确,那神女跳下台桌,赤着脚,头戴花环,翩翩起舞。”   “活了,活了!”   “快看,那神女正在飞天!”   ......   他倏然抬眼,一切都明白过来:“原来神女即是乾闼婆!”   “乾闼婆?”陆英不通佛理,对此并不熟悉。   “《大智度论》中曾描述过乾闼婆是‘诸天伎人,随逐诸天,为诸天作乐’,传说乾闼婆在佛国跟随佛陀,栖身于花丛,飞翔于天宫,这便是她飞天之姿的由来,这藏宝之地怕是与飞天有关。”   陆英听完执笔点在舆图一处,那是条山间小道,道路并不狭窄:“扬州以北确实有座山叫天平山,山顶生了一棵黄山松,姿势宛若神仙飞升,因而得名,听起来与你所说的飞天有些联系。”   苏及想起三夫人曾说过她住在扬州以外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可是此山山势虽高,上山之路却较为平坦,山脚和山腰住了不少村夫和猎户,婆娑教的财富巨大,搬运上山,又藏于山中并不容易。”   陆英说得没错,天平山虽不如山下村舍热闹,但仍有行人往来,若要把大量财宝运到山中定会打草惊蛇,更何况进出不难,若是藏在此山,难保不会被附近打猎的村夫找到。   苏及想起赵家三夫人说过她曾住在天平山上,那三夫人的亡夫王猎户救下圣子也应该在天平山附近。   琼州距离扬州千里,圣子出现在天平山定不会是巧合,藏宝之处应该就在天平山附近。   可是若飞天不为飞天,又会是什么?   他的视线在舆图上一一扫过,舆图不但描绘的详尽,更是连每座山、每条路、每座桥的名字也在侧方标注出来,他不得不抽神感叹制作舆图之人的细致。   突然,他的目光停在某处,似乎有些疑惑:“怎么不太对…..”   陆英见他神情有异,问道:“哪里不对?”   苏及凑近舆图又看了看,指着一座桥道:“我记得这座桥不叫墨桥,而叫金银桥,因百年前当地县官修桥时贪了不少银钱,后东窗事发被赐了死罪,故而被叫做金银桥。”   他又指着一条名叫神仙河:“还有这条小河,传说旅者喝了河中水后在此坐化升仙,故而被唤作长生河。”   苏及又指了几处,发现有的地方对得上,有的地方却与他所知并不一致。   他有些纳闷:“这画图之人对扬州如此熟悉,不该犯此种错误,除非......”   陆英知他所想,接着道:“除非是作图之人有意为之。”   若是有意为之,那因果皆应在这些名字中了。   苏及的目光在舆图上细细划过,名不对名,天地倒转,星移物换......随即,他定在一处,然后勾唇笑道:“原来如此,竟是天与地之差。”   “传说佛教中飞天不分男女,名为乾闼婆和紧那罗,乾闼婆为佛献花、供宝,而紧那罗则为佛国奏乐、歌舞,他们虽都为飞天,却又有不同之处,乾闼婆能飞翔于天宫,而紧那罗却不行,他只能立于地面。两者职能不分,合为一体,皆称为飞天。”   苏及手指向天平山一旁的山峰,道:“所以婆娑教的藏宝之地不是天平山,而是与其相对的地支山,不过这地支山怕只是个假名,为的是引天而知地。”   陆英用朱砂将拿山圈住:“这山在群山之中,四方被河流隔绝,常人难以进入,确实是个藏物的好地方。” 第42章 本侯不会让你有那一天   陆英收起羊皮卷,站起身往外走,苏及想了想叫住他:“陆大人......此次能否带我一同进山?”   陆英回身在他脸上探究一番:“二公子当真想去?”   苏及当然不想去,此番寻宝之行定是凶险,换作往常,他定然有多远躲多远。   但......神女像现世,圣子说不定就在附近,他不得不去,他要确认他是否还活着,于是点头:“想去。”   他这番思前想后皆被陆英看在眼里,追问道:“去干什么?”   苏及硬着头皮回答:“宝藏难寻,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呵,”陆英眯了眯眼,用羊皮卷抵着苏及下巴,迫得他不得不仰起头,语气透露着不悦,“二公子不愿说实话吗?”   “......”苏及喉头滚动,心说果然不能在陆英面前说谎,他只好道,“.....我想确认故人是否还活着。”   “婆娑教那个圣子?”陆英撤下他下巴处的羊皮卷,“可是二公子不会武功,若遇凶险并无自保之力。”言下之意是苏及若是去了也是个拖后腿的。   “......”   陆英手下皆是精兵强将,护他一个绰绰有余,竟没料到陆英会拿这话搪塞他,他心中疑惑,刚才还和颜悦色的,这尊大佛怎的又不好说话了。   苏及心头着急,便道:“那陆大人觉得我如何才能去?”   陆英歪头看了看他,又倾身凑过来,苏及身形陡然僵住,温热的鼻息洒在颈间,令他下意识屏住呼吸。   下一刻,后颈处觉出一丝冰凉,眨眼间陆英又立身拉开两人距离,苏及眨了眨眼,这才瞧见对方手中的笔——陆英竟将笔尖朱砂点在了他的后颈处。   苏及一时不知这是什么捉弄的把戏,他刚要张口,却见陆英将手中的笔打了个转,道:“本侯的手臂还些痛,想让二公子帮忙止痛。”   “......”苏及嘴角抖动两下,“......陆大人,药铺有上好的药膏,止痛效果极好,你若需要我这就出门去买。”   这咬人算怎么回事......   陆英却不接他这一茬,颇有些为难:“那就不为难二公子了,只是地支山过于凶险,二公子还是待在家中为好,另外我们明日就出发。”   说罢要出门唤仓术整理行装。   “......等等,”苏及闭了闭眼,牙关咬紧道,“草民愿为陆大人效劳。”   陆英挑眉轻笑,嘴上却道:“还是算了,二公子这副模样似乎并不太愿意。”   “......”苏及差点把牙咬碎,他扯起僵硬的嘴角,“陆大人看错了,草民愿为大人鞠躬尽瘁......还请大人给草民一个机会。”   陆英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一扫方才的阴霾:“那就好。”   说完,他站在原地等着什么,苏及只好往前走了几步,又将散在身后的头发拢在一处,露出细长的脖子:“陆大人请便。”   他这慷慨就义的语气仿若是要请陆英吃席,只是这席上的菜变成了他自己。   陆英微微低下头,视线扫过后颈的那颗痣,被朱砂点过后变得更为鲜艳。   可是还不够,他想让它更加鲜艳......   书房的窗户正对院子东南角,院中正热闹得很,仓术和人比武,苏三姐三两下爬上树,和其余人看得拍手叫好。   窗外的热闹在眼下的情况听来十分怪异,苏及喉咙干涩:“......陆大人,窗户没关。”   “我知道。”陆英侧过头,两人相距极近,远看好似交颈而立,只听他道,“二公子怕人瞧见?”   苏及背对着窗户,并不能瞧见外面的景象,他咽了口唾沫,嘴上却道:“既然是帮陆大人......止疼,有何可怕——嘶!”   话音还未落下,颈间便传来一阵刺痛。   当真是属狗的!   苏及将陆英这怪异的癖好骂了好几遍。   “二公子可觉得难受?”陆英稍稍松了口,垂眸欣赏苏及颈间的牙印,印迹颇深,白皙的皮肤已经泛了红,将那颗红痣正好圈在中间,少了妖冶,多了分可怜。   当然觉得难受!苏及本来就是个怕疼怕苦的主儿,可他眼下却只能一边抽气,一边含糊道:“......不、不难受。”   突的,陆英抬起头,凌厉的目光与窗外那张惊诧的小脸对上,他抬起手腕,手中的笔直直飞出,击打在木窗沿上,窗户“嘭”一声合上。   笔掉落在地,窗纸上留下一道红色的痕迹。   苏及循着声音要回头,却又被陆英咬住了脖颈......   次日一早,陆英等人收拾了行装,出发往地支山。   苏三姐见此也要跟着去,苏及当然不会带她同行,将她强留在了家中。   可是他们前脚刚走,苏三姐后脚就甩开了院中看守偷偷跟了出来,可惜到底年岁尚小,跟了半路被仓术抓个正着。   苏三姐被仓术提着领子带到苏及和陆英面前,苏及吃了一惊:“你是如何跑出来的?”   苏三姐瘪着嘴,不情愿道:“.....狗洞。”   苏及冷眼道:“你倒是能屈能伸。”说罢,他转身叫人将苏三姐送回去。   苏三姐听了挣扎起来:“你们就让我跟着去吧!我有刀,能保护自己!”   苏及抱着手看她:“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   苏三姐反唇相讥:“我好歹能耍几招,你连刀都举不起来呢......”   “.....”苏及懒得与她辩驳,挥手叫人绑了她送回去。   苏三姐连忙挥舞着手,哇哇乱叫,有人靠近就张嘴咬人,其余人怕伤着她,也不敢使力,竟一时半会儿拿捏不住。   苏及只好挽起袖子要亲自上前抓人,陆英却拦住她:“无妨,就让她跟着吧,仓术会带着她。”   有仓术看着,应该没什么危险,可他仍有些犹豫,转眼又见苏三姐一张小脸快要垮到地上,两只黑溜溜的眼睛还含着一大泡眼泪,要掉不掉。   “......”苏及捏着眉心,“哭什么哭?谁见过女将军爱哭的。”   “我没哭!”   话喊得十足响,苏三姐用全力将眼泪憋回去,只是她太过用力,一不注意憋出了鼻涕,鼻涕泡在她脸上炸开,炸得她自己都呆住。   “......”苏及差点没憋住笑,他拿出手帕给她擦去鼻涕,“也没见过女将军流鼻涕的。”   苏三姐满脸通红,不只是羞的还是气得:“我没、没有......”   苏及挥手叫人散去,也松了口:“走吧,女将军。”这是同意苏三姐跟着去了。   苏三姐顾不上鼻涕,高兴道:“好!”   地支山距离扬州城以北有百里,山势险峻,常年雾气环绕,据附近的村夫说山中不但有野兽,还有毒瘴,一不小心就会丧命,因此人迹罕至。   苏及和陆英一行人先乘船过了江,再徒步进了山。   山中树木繁盛,遮住了天光,时不时能听见奇怪的声响,不知是何种兽类的叫声。   陆英用脚踢开地上腐叶,露出一条小道,他环顾四周,道:“的确是好地方,既能藏宝,也能藏身,若当年没有及时将婆娑教剿灭,若是让他们躲进这山中,只怕后患无穷。”   苏及跟在他身后,想起曾在教坛见过的教志,不由唏嘘:“婆娑教创教之初是为了众生,只是人心难测,最终被贪欲所蒙蔽了双眼。”   陆英哼笑一声:“不但贪,还蠢,妄图控制百姓,插手政权,不得不除。”   当年陆英尚年轻,跟随家中人镇守北方,并未亲身参与,但婆娑教势力过大,朝廷倾兵而出,耗时两年才完成清剿,耗损兵力无数,无辜百姓也丧命其中,他远在边防也有所耳闻。   苏及沉默一瞬:“能明辨是非的人太少了,只怕是被人蛊惑,才落得如此下场。”   仓术带着人在前面开路,陆英和苏及跟在最后,陆英拨开杂草的手一顿:“你口中那位圣子呢?”   苏及不知为何陆英突然提到圣子,但还是回道:“圣子心性纯粹,难能可贵,只可惜太过天真单纯,在教中只会被利用得连骨头都不剩。”   陆英停了下来,苏及差点撞了上去,两人距离与其余人落下一截,苏及正奇怪为怪为何停下,听陆英道:“二公子似乎很在乎这位邪教圣子?”   苏及一愣,以为陆英因为婆娑教的所作所为对其不喜,想替对方说几句好话,于是道:“他虽身处邪教,但并未做过坏事,更何况是他助我逃出婆娑教,我理应报恩。”   陆英:“只是报恩?”   苏及心头更为奇怪,可他看不见陆英的神情,只得迟疑问:“难道还应该有别的?”   陆英却并未回答他,只是拔开草继续往前走。   “……”   日头到了正中,仓术做了个手势,让众人停下休息,稍作整顿。   林间起了一阵风,有些阴冷,苏及走得出了一身汗,这会儿又觉得冷了,他忍不住咳嗽两声。   一旁递来一个水壶,是陆英,苏及没有不推辞,道了声谢,喝了两口水润喉。   这山间路难走,消耗了苏及不少体力,他找个处断木坐下,正闭目养身,有东西触上他的喉咙,惊得苏及差点仰倒在地。   他睁开眼,见陆英收回指尖:“我见二公子时常咳嗽,这是旧伤?”   苏及不自在的偏了下头:“从前被呛坏了,难以治愈。”   他咳嗽多年,苏父请了诸多名医也未能治好,早已成了旧疾。   陆英又伸了指尖,贴在苏及喉咙处,他感受到指尖传来的细微颤抖,低声问:“我以为是陈家那场大火所致。”   哪场大火?唯有当年陈家的那场大火。   苏及垂下眼皮,沉默半晌。   陆英虽早已知道苏及身份,可自他答应了开封查案后便再也未提过,现在听他如此平常地说出来,不知为何,苏及并未觉得担忧或是惧怕,反而觉得舒了一口气,仿佛一直现在漂浮的东西总算落了地。   苏及有些恍惚,他似乎守着这个秘密太久了,久得连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谁?   他到底是苏及?还是陈兰?   这一刻,他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如果有一日他也死了,他希望这世间还有人记得他是陈家第十六子。   苏及勾了下嘴角:“陆大人这位问题倒是出其不意,本以为陆大人会对贪墨案或是陈家大火感兴趣.....”   陆英收回手,语气淡淡道:“你是陈兰还是苏及对我来说并无区别。”   陆英的眼尾总是有些上扬的,冷淡又冷漠,看人的时候总带着一丝睥睨,可眼下那双眼睛却十分认真,认真得给人一种怪异的柔和。   苏及心念一动,移开视线,看向远处的层层树冠:“那我就来讲讲陈兰的故事吧,想来陆大人早已查清了。陈兰的娘本是扬州有名的绣娘,画金刺绣满罗衣便是她,后来被巡查的湖州布政使司陈焕之看上,收为小妾,生下陈兰。陈兰长至十岁,他爹因贪墨被定了死罪,其余家眷均要被流放至北边荒蛮之地……”   “那日夜里,陈兰的娘将他叫醒,府中燃起了熊熊大火,哭声哀声遍起,他娘知我水性好,便将他藏在水缸中,他由此躲过了一劫。”   小时候的记忆早已模糊,可那一日的场景好似都刻进了苏及的骨髓中,所有画面历历在目,每每想起,都抽丝剥茧般的疼。   苏及嘴角挂了一丝苦涩:“我......他只记得烟气四处弥漫,却不敢探出水缸,肺病便是那时染上的......”   他眨了眨眼,林间变了一番景象——房屋皆被烧成了废墟,梁柱东倒西歪,地上有烧得看不出模样的尸骨,肢体怪异扭曲,死状惨烈。   夜里的哭喊已消失不见,偌大的陈府化为一片炼狱......   苏及没有找到她娘,他从大火后的废墟中走出,又用十年时间改头换面,成了苏家二公子,苏檀之,而有关陈兰的一切皆被他抛在身后。   可他又没能完全抛却,他身上还背着三十七口人命,无论如何,他得替他们活下去。   不远处仓术正召集其他人准备出发,苏及站起来,拍下身上掉落的残叶,朝陆英笑了笑:“我这身体不知还能活多久,若真有那么一日,还请陆大人帮我在湖州立个冢。”   苏及知道这对陆英来说轻而易举,也不管对方答没答应,自顾着朝其他人走去。   身后,陆英捡起落下的一片残叶,叶子缺了一半,被他握在手心,陆英垂着眼,似对着残叶,又似自言自语:“本侯不会让你有那一天。”   ...... 第43章 圣子   所有人休整完毕继续赶路。   过了晌午,路上的腐叶越来越厚,一脚下去几乎没过了脚背,他们似乎已经进入地支山最深处。   四周升了雾瘴,众人赶紧服下备好的药丸,又用面巾捂住口鼻。   仓术在最前面带路,可他发现原本掩在腐叶下的小径断开来,四处找了半天也未寻到新的路,便朝陆英道:“大人,前面的路似乎没了。”   陆英眉头深锁,他领兵多年,对危险异常敏锐,隐约觉得有更为可怕的东西正在逐渐靠近——这山中比他所想更为凶险。   陆英高声道:“尽快找到出路,先离开这里。”   苏及听他语调微沉,也向四处看去,发觉山林有些不同寻常,山中雾气犹如活了般,不断变幻着方位,似乎......要将他们困在其中。   所有人在雾障中四处打转,他们甚至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雾气中时不时传来惊呼声,不是撞了人就是撞了树,扰得阵脚大乱。   陆英只好停下脚步,凝神听了半晌,突然道:“往东走,有水声。”   于是一行人静下来,果然听到细微的水声,于是循着水流的方向寻找,没一会儿,前面听见仓术传来高喊:“侯爷,路找到了,在这边!”   所有人松了口气,朝着声音走去,苏及走得稍慢了些,突的被草藤绊住,眼见要摔一跤,又被一只手扶住,原来陆英一直跟在身侧,他缓了缓神:“多谢陆大人。”   说话间抬起头,又僵住,苏及看着陆英身后,浑身毛骨悚然起来。   不远处一双绿眼透过层层雾瘴,正紧紧盯着他们。   那.....那是什么?   陆英若有所觉,侧过身,也瞧见了。   绿眼越走越近,透过浓雾露出真身——是头狼。   不过似乎又不是寻常的狼,它身躯庞大,是普通狼身的两倍,站起来比人还高,灰白的毛发被雾气打湿,一绺绺贴在身上,几颗牙齿若隐若现,似乎对眼前的猎物垂涎已久。   “这、这狼怎么长得如此高大......”苏及惊惧地咽着口水,反手抓住陆英的手,使了十足的力。   陆英挑眉看了一眼,这似乎是苏及头一次主动握他的手,手心还有汗,看来人是吓得不清。   他拇指安慰地擦过苏及手背:“我曾听闻有些小国因兵力少,会用秘法驯养猛兽,用于迎战,不过培育的法子早已失传,没想到竟在这儿见到了。二公子莫怕,长得再大也不过是头畜生。”   听陆英说得如此镇定,苏及稍稍放心了些:“陆大人可有把握?”   他本以为陆英没有十成把握,也该有七八成,谁知陆英想了想:“没有。”   “......”   “若是仓术在,倒是能合力杀了它,可眼下他们不知去了何处,似乎有些难。”   苏及这才发现毒瘴已经变了方位,其余人早就不知所踪。   他看着离他们越来越近的灰狼,心头苦笑一声,连陆英都没有把握能逃脱狼口,更别提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了,难不成今日真要丧命在此处了?   陆英见他眉头僵硬,一脸苦涩,不由笑起来,食指弯起,轻按他眉心:“二公子放心,我说过,定会让你活着。”   苏及一门心思都在能不能活下来上,压根没注意陆英的动作,他心道,能活不活可得老天爷说了算......等等,陆英什么时候说过让他活着了?   他正待问,陆英却往前踏了一步,将他挡在身后,似乎又想起什么,他微微侧过头,嘴上挂了丝笑:“二公子,天快冷了,做件狼毛裘衣送你如何?”   苏及动了动嘴,婉拒道:“......多谢陆大人,倒也不用。”   他实在无法想象将眼前怪物的皮扒下来,又披在自己身上是何种景象,但他敢肯定自己不会觉得暖和......   陆英回过头,抽出刀,又自顾自道:“还是算了,这东西太丑。”   “......”   那灰狼不知听没听懂,见陆英拔了刀,它低吼一声,微微伏下身,露出尖牙朝陆英袭来。   陆英不急不慌,脚尖轻点,也飞身砍去。   灰狼虽体型庞大,可身形灵活,它躲过陆英砍来的一刀,又跃向空中,仗着巨大的身躯将猎物拢在身下,伸出前脚的利爪。   苏及躲在树后,他几乎能想象那利爪的可怕,似乎能撕碎所有东西,心头不由得为陆英担忧起来。   只是陆英比灰狼速度更快些,他以一旁的树干做借力,飞出灰狼的身下,躲过狼爪,又回身用手中的刀划中灰狼的左前腿。   陆英垂头看了眼刀尖的血,心中奇怪,这狼只有本能,似乎没有受过训练,并不知道如果与人作战,难道并非秘法所驯养?   灰狼落在地上,喉间发出低鸣,似乎因为前腿的疼痛发了怒。   它低下身体,腹下几乎贴着地面,后退猛然用力,以更为快速的朝陆英扑来,利爪与尖牙在半途纷纷显露。   苏及看见它满嘴尖牙,彷佛要将陆英撕咬进腹中,他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陆英当心!”   陆英只来得及旋身躲过,衣摆却被利爪抓破。他低头看了眼衣角,不满地皱起眉,神情更为认真起来。   苏及后怕般握住拳,他发现因着狼身高大,且身形迅猛,近战对陆英来说极为不利。   陆英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他抬起手中的刀,刀刃上的光在空中划过,周边半人高的杂草被切割在地,刀风带着地上长短不一的树枝冲灰狼袭去,有的树枝撞上树,在枝干上刻下痕迹。   苏及看得乍舌,总算知道为何陆英能在少年时便领兵作战,甚至三役三胜,击退瓦剌。   灰狼在地上滚落一圈,它的右前腿也被箭雨一样的树枝划伤。   苏及松了口气,如今灰狼的两只腿都受了伤,战力弱了大半,看起来更加不是陆英的对手。   灰狼摇摇晃晃站起来,它朝天长嚎一声,跳进草丛中消失不见。   苏及有些意外:“.....这是逃了?”不知该说灰狼比他想的更弱,还是该说陆英比他想的更强。   “这狼似乎并未受过训练,倒是更好对付些。”陆英收回刀,走到苏及身边,上下扫过,似乎在确认对方没有受伤,“不过需要尽快离开,这里会出现更多猛兽。”   苏及心下了然,看来那只巨狼不是逃了,而是去搬救兵了。   陆英朝天上放了一个信号,雾障不知何时已经散了,苏及正欲继续找路,陆英却拉住他,微微倾身,一双幽深的眼睛越来越近。   苏及一顿,刚刚缓下来的心跳又快起来。   只见对方从他头上取下一片草叶:“我刚刚似乎听见二公子唤我的名字了,在开封时也唤过一次。”   苏及顿了顿:“刚才一时着急。”   “着急吗?”陆英捏着草叶根,草叶在二人面前打着璇儿,“原来二公子是在担心我。”   “......”苏及扯了扯嘴角,噎住般说不出话,陆英说得没错,他的确是在担心陆英受伤。   只是这话怎么被陆英说出来就有些变了味儿了?   见苏及一时无法反驳,陆英似乎得了趣,心情大好,一扫衣角被抓破的不虞。   两人又继续在林中探路,却始终没有找到出路,也没遇上其他人。   他们不但还迷路了,落了单。   又过了一刻钟,苏及看了看天色,担忧道:“若是再晚些日头下去,这林中只怕更危险。”   陆英脸上却不见忧色,只见他用脚踢开地上杂草,露出地上一块细长的石头一样的东西,有一指的长度。   陆英:“二公子可看得出这是什么?”   苏及蹲身察看,有些疑惑:“这似乎是骨头。”   他不知陆英为何问他,这山中有猛兽,猛兽之间又互相蚕食,或者以猎食其他弱小兽类生存,留下骨头并不奇怪。   陆英却又问:“二公子可看出这是何种动物的骨头?”   听陆英这么一说,苏及盯着骨头看了半晌:“这是......鸡骨?”   陆英笑了笑:“二公子聪明,我方才发现几处,不但有鸡骨,还有鱼骨。”   鱼骨?苏及心下生疑。   猛兽猎食留下骨头倒是寻常,只是猛兽大多行于陆地,能行于山间又能游于水中的并不多见。   陆英又踢开另一处:“还有这一处,二公子觉得这是什么?”   苏及伸头看了半晌,这东西倒十分熟悉,竟让他想起了他大哥在醉仙楼买的......红油鸡爪。   他有些不敢确认:“这是......鸡爪?”   山中有吃剩的鸡骨能说得过去,可鸡爪子就说不过去了......   苏及抬头,见陆英神情平静,猛地反应过来:“这是人吃的?!”   这山中竟有活人!   陆英背着手,抬头环视被挡的密不透风的山林,眯了眯眼:“你我虽不能在山中存活,但或许有高人能在山中来去自如。”   “我方才发现这些骨头的丢弃之处都有一个共通点,”陆英用手中刀柄挥向一笼草,那杂草占了半尺地,叶边有利齿,叶心为血红色,在山林中并不十分打眼,“这种草叶不知为何物,但这些骨头大多丢弃在它附近。”   苏及喃喃接道:“说明有人行径此处......”   他话音一顿,明白过来:“那高人将草叶当作记号,往来于毒瘴之间,若我们循着他的方法也定能找到出口。”   两人开始四处寻找血色的草叶,找了几处后发现果然有骨头,倒是验证了陆英的猜想。   只是这骨头的摆放并无规律,似乎是被人随意丢下的。   苏及寻得久了,眉头挑起,隐隐有个猜测:这高人似乎偏爱吃鸡爪......   又过了半个时辰,二人顺着骨头当真出了毒瘴。   视线豁然开朗起来,他们似乎进了一处三面环山的山谷。   四周是光滑的岩壁,鸟鸣清晰,从周围的山顶传来,几股流水从一方山壁流下,由西向东,经过山坳,在前面不远处汇成一条溪流。   在林子里呆久了,一时见到如此开阔的景象,苏及只觉得眼前风景如画。   溪水清澈见底,几条鱼顺着水流游下,他不由得踌足欣赏,却见陆英正看着不远处,神情莫名。   他跟着看去,心下吃惊,难道这就是那个爱吃鸡爪的高人?   不远处,黄牛悠闲地行走在溪流中,溪水没过四腿,一个青年盘腿坐在牛背上,他身穿青衫,身后背了一顶草帽,身姿悠然,与四周景象融为一体。   青年转动着手上的线绳,抬头认真地看着天上迎风飘飞的东西——他正在放风筝。   苏及远远看着,良久,无声笑了起来——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圣子还如从前那样贪玩。   陆英见他神情,似乎猜到了什么:“这就是婆娑教圣子?”   苏及点头。   陆英道:“这风筝放得比白荔还要差。”   “......”   苏及当没听到,他抬脚往溪边走去。   牛背上的青年听见动静看过来,他歪头打量那含笑站在岸边的人,突然咧嘴跟着笑起来:“小陈兰,好久不见。” 第44章 回忆(1)   陈兰.......   这名字已有十多年不曾听人唤起,苏及只觉得生疏和恍惚。   苏及记忆里,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火焰没过了陈家三十六口无辜之人,也烧没了他的名字。   那个叫陈兰的少年没了名字,却侥幸活了下来。   天快亮了,陈兰浑浑噩噩走出已烧得只剩骨架的陈府,犹如从地狱走出的一缕孤魂。   一个路人惊叫起来,随后那声惊叫引来了越来越多的人,人们将陈府门口围起来,却不敢贸然进去,害怕房梁垮塌下来砸到人。   陈兰站在不起眼的角落,他脑子空空荡荡,一时想不起为何在这里。   耳边的人声时远时近,一些议论纷纷,一些长吁短叹。   这些似乎和他有关,又好像无关。   一个大娘见他混身湿透,一张脸白如纸,上前关心道:“这位小公子,可是走丢了?”   走丢了?他没走丢啊,他的家就在那里!   陈兰抬起手,想指给大娘看。   “官差!官差来了!”这时,人群中有人高喊。   人们顺着喊声纷纷朝官差来的方向望去,这声呼喊也将陈兰的三魂七魄喊了回来。   “可是官差来了又有何用?这样的大火,还能有人活着?”   “人不能活着,说不定还能捡些烧不烂的金银财宝呢!”   “没错,我也听说这湖州布政使司贪了不少钱财呢......”   “贪是贪,不过还有另一则,听说这湖州布政使司只是个被扔出来挡灾的,最终啊还是因为京城那帮子人的争斗呢!”   “呀!这可说不得说不得……”   “哎,不说了不说了,这些家眷烧死了说不定是幸事,若是活着,轻则流放,重则也是株连呢......”   “.....”   陈兰想起来了。   他也想起他娘在水缸旁的嘱咐:“兰儿,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   陈兰望着那漆黑的屋梁,难过地想,可他为何要活下去?   他只剩下一个人了啊......   官差越走越近,大娘也伸头看去,心想那小公子穿得顶好,一看就是走丢了,正好可以叫官差送他回家。   她一转头,刚刚一旁的小公子却没了踪影。她四下张望,又揉揉眼睛,难道是眼花了?   陈兰费力地抬着双脚,脚底似有千斤重。   正是卯时,城门刚开,城内城外的百姓交错拥挤着,他顺着人流穿过城门往外走。   城外地势开阔,有邻城的商户就地卖起了东西,吃的用的穿的,挂在骡子后的板车上,琳琅满目。   陈兰脱下衣服,和商户换了一身素衣和一双草鞋。   他又回头向城楼上的旗帜望了一眼,抬手遮住眼中的痛楚和不舍,苍白的嘴唇无声动了动:活着。   .....   因担心被官差发现,陈兰一路南下逃亡。   没两日就发现自己身无分文,不仅行路艰难,还填不饱肚子。   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无法通过劳力换得银两,迫不得已只得沿街乞讨,却又碍于从小受教的礼义廉耻,无法像别的乞儿那样毫无顾忌。   陈兰望着那些在街上、石板上打滚的小乞丐,实在做不到就地躺下,只得捂着肚子挨饿。   好在就算他呆愣愣站在街边,也时不时有善心之人扔下一两个馒头,堪堪救回已半脚踏入鬼门关的他。   如此走走停停半个月,竟真叫他走过了几个城。   他还是不知道要去哪里,天地间似乎已经没了他的容身之所。   可唯有那个念头撑着他,叫他往前走啊走,走啊走……他要穿过城,要翻过山,要涉过水.....   要一直不停地往前走,直到…..直到活下来。   这日,陈兰无意间寻到一间寺庙,那寺庙破败不堪,里面早已无活人居住,但对饥寒交迫的陈兰来说已是极好。   更好的是寺庙后院靠墙的地方长了一棵歪脖子树,树上结满了叫不出名的果子。   陈兰已经两日未进食,惊喜之余他撑起虚弱的身体爬上树,摘下一枚果子囫囵吃进嘴里,随即又吐出来。   那果子竟然又苦又涩,让人难以下咽!   那道苦涩彷佛抽干了陈兰最后的力气,视线里的歪脖子树颠倒过来,随后又变成一片黑,他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日头偏西。   一阵风吹起院中落满的枯叶,也叫醒了昏睡过去的人。   庙堂的佛像结了蛛丝,香烛上落满了灰,后院的墙垮塌了大半。   陈兰环顾四周,一时恍惚起来。   这个时辰他刚刚从学堂回来,嬷嬷该给他备好了零嘴,可是为何他还是如此饿......   他捂着肚子,垂着头想。   不一会儿,有水珠落在地上。   这是陈兰逃出陈府后第一次流泪,泪水落下,浸进土里,一颗、两颗、三颗….身下很快暗了一块。   满园残骸,秋风吹奏,发出呜呜声,又掺着别的声音,穿过垮塌的院墙,吹向了远方......   良久,陈兰擦干脸爬了起来,他从地上捡起一颗掉落的果子,毫不迟疑地张嘴咬下。   苦涩的汁水灌满嘴,可他没有吐,只是神情麻木的咀嚼着……   陈兰在寺庙中住了下来。   他每日以树上的果子裹腹,若是苦得吃不下,便让自己饿着,饿一两顿之后似乎连味觉也饿得弱了,便又能吃下了……   如此过了不知多久,久到树上的果子黄了,陈兰也不太能数清日子了。   一日,陈兰正在供桌下睡觉,恍惚中听到有人声传来。   一人道:“这里竟睡了个小子。”   另一人道:“看着年纪不大,不知是哪家的小孩儿。”   “我听说教中正在寻找童子。”   “我也听说了,只是不知这童子是有何用。”   “管他有何用,我们正好要往琼州去,不如将他带去,说不定教中还会记我们一功呢!”   “.....”   陈兰被吵醒,只是还未来得及睁开眼不知为何又昏睡了过去。   ......   陈兰再一次能看见东西已不知今昔是何年,他被关在一间房中,身上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又听见门外传来声音。   “这小孩细皮嫩肉的,看着不像琼州人,跟你们是什么关系?”   “是......是我一个亲戚家的孩子,住在北边儿,前年家中遭了大水,难以养活,只好托我给教中送来。”   “行吧,你去前面领钱。”   很快,陈兰又被带去了另一间屋子,里面已经关了十几二十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童,大多瘦骨伶仃,蹲在墙角默默不语。   陈兰找了个角落坐下,他四下打量,房间无一扇窗户,似乎怕人逃跑。   听着刚才外面两人的对话,他已经明白了眼下的处境。   那日他在庙中睡着,被人发现掳来这里,这里已经远离湖州,倒是随了他的愿,只是不知这个教是什么教,又是干什么的......   几日后,陈兰和这些孩童被带到了一处山中洞穴。   一个头戴黑纱的男人主持了拜教仪式,他们便被留了下来,相比之前,他们自由了许多,只要不出这几个洞穴,并无人来管他们。   这几日陈兰从外面人的交谈中知道自己被卖给了婆娑教,那头戴黑纱的男人就是教首,教中教首约有十人。   婆娑教的总坛就设在此山中,山中有无数连通的洞穴,被人布置成用途不一的房间,而他们所能走动的几个洞穴只是婆娑教很小的范围。   陈兰从未听说过婆娑教,也不清楚教中人将他们这些孩童关在洞穴中是有何种目的,他后来又几次在洞口偷听教中人交谈,可都没有找到有用的消息。   直到有一日,头戴黑纱的男人又出现了。   他站在洞口,似乎正透过黑纱观察这洞中的孩童。   那日拜教除了神女像让大家大开眼界,这个被称为教首的男人也给人留下了恐惧,所有人见了他都靠着石壁瑟瑟发抖。   黑纱男人拎起一个小孩,声音有些尖利:“你有什么愿望?神女会满足你。”   小孩瞪大眼睛,吓得浑身抽搐,竟说不出一个字。   不一会儿,裤腿有水滴下,竟是吓得尿了裤子。   黑纱似乎失去了耐心,将小孩扔下,又拎过另一个:“你呢?有什么愿望!”   另一小孩也浑身发抖,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我想要出去!我想回家!”   山洞中因为这个无理要求有了一丝凝滞,似乎都对接下来黑纱的怒气感到恐惧。   陈兰屏住呼吸,偷偷抬起眼,可那道黑纱遮住了男人的神情。   谁知黑纱喉间发出一声轻笑,竟道:“好,我让人带你出去。”   随即,洞口进来一人将小孩带了出去。   其余孩童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万万没想到男人竟答应了,陈兰也摸不透他的目的。   第二日,黑纱又来了,他环顾一圈问:“你们有谁还有愿望?”   人群中有些躁动,昨日的场面消解了大半恐惧,但一时间依然无人出声,不知是谁问道:“神女娘娘真的会实现我们的愿望吗?”   黑纱想也不想道:“当然,那日神女显灵你们也见到了,神女入世,拯救世人,你们都是神女垂怜之人,她会满足你们的愿望。”   不知为何,陈兰总觉得这其中有些说不通的地方,可他一时又想不出原由。   他出神之际,有一个胆大的男孩站了出来,有些瑟缩,但还是道:“我.....我想吃鸡腿。”   不一会儿,有人拿了个鸡腿进来,交到男孩手里,男孩迟疑了一下,最终没忍住大口吃起来。   其余孩童盯着前面啃着鸡腿的男孩默不作声,即便这洞穴中每日有人供应吃食,但大多都是些面饼馒头,荤腥少见。   洞中时不时起伏着吞咽声。   陈兰也咽下口水,他甚至不记得上一次吃肉是什么时候了,也许从狗嘴中抢下的半个肉包子,也许是别人汤碗中落下的一丁点肉丝......   面纱下的男人又轻笑了一声。   等那小孩吃完,其中又有一个小孩站了出来:“我.....我也能许愿吗?”   黑纱摇头:“今日不行,明日可以。”   后面几日,孩童不再害怕,大着胆子朝教首许愿,有的想回家见爹娘,有的想吃好吃的,有的想得到自由.....   黑纱都一一满足了。   再后来,只要黑纱一出现在洞口,孩童们都期待起来,他们朝洞口涌去,争先恐后要许愿,唯有陈兰和几个胆小的从未上前过。   又过了十几天,陈兰察觉关在洞穴中的孩童越来越少。   这倒是也能说得过去,因为大多孩童最后都许愿要回家,应该是被人带下了山。   他想起每年观音诞辰,他母亲也总要从小贩手中买下一筐鱼,叫人去河里放生。兴许婆娑教也是用这种方式行善?   陈兰想了想,放下了疑虑。   到最后,留在洞中的孩童只剩下三五个,陈兰已经没有家,就算出去也只能过忍饥挨饿,他想不如先待在教中再做打算。   这日,男人又来了。   他这次并未像往日那样问谁要向神女许愿,而是打量着几个孩童,突然,他透过黑纱看向陈兰:“你一次都没有向神女许愿,你不信神女?”   其余几个孩童或多或少要过些吃的玩的,陈兰不想引起注意,故而一次也未许过愿。   没想到这个男人能记得如此清楚,他压下心头惧怕,道:“教首,我家遭了大水,逃难到此处,若不是教中收留我,我早就饿死了,如今我还活着,已是得了神女护佑,便没有其他愿望了。”   男人透过黑纱盯着他看了一阵,似乎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声音温和了不少:“好孩子,你可认字?”   陈兰点头道:“家中光景好的时候去过几年学堂。”   “那就你吧。” 第45章 回忆(2)   陈兰被带出了呆了十几日的洞穴。   他还是在山中,只是被带到另一处洞穴,这里没人看守,他可以随意来去,平日帮着教中登记山外信徒捐献来的吃食药材,又或是帮着整理书册。   山中洞穴有的是天然形成,有的是教中人开凿而成,洞穴连接,四通八达,不知通往何处,就算是在教中数年的人也容易迷路。   好在陈兰还未迷过路,因为他从不敢乱走。   这日,陈兰听令去洞库中找一味药材,婆娑教存放东西的洞穴极大,从药材到书册再到兵器各有分类,洞外有人看守,寻常人不得进入,只有像他这样得了指令的人才能进入。   看守的人见过他几次,看了眼他手中的东西便放人进去了。   洞中昏暗,为防走水,只在靠外的石壁上点了几盏长明灯。   陈兰走进洞库,又回身看了眼看守,几人正沉迷骰子,并未注意他。   他神色如常地走向存放药材的几排格架,却又没有停留,而是穿过架子继续往里走,最后在教中存放书册的地方停下。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后来每次都要在这里翻找一番,但时间不宜过长,否则外面的人会起疑。   婆娑教算得上是神通广大,通过教中各地所设教坛,定期将当地发生的奇闻、大案汇总整理,形成书卷运至总坛。   这些消息足够多、足够细,有的甚至连各地官府也未能记载入册,只是陈兰那时还小,想不通其中用意,直到婆娑教灭教后的十多年他才逐渐明白过来——婆娑教要做的并非只是感化施教百姓,他正在织一张网,而南明正在网下......   前一次,陈兰已找到陈府贪墨一案的书册,只是未来得及看完后续。   他再次翻开,册中提到湖州布政使司陈焕之贪墨罪定案,家中财产皆被抄没,而其家眷被判连坐,朝中分了两派,一派为其家眷求情,认为不该牵连无辜者,而另一派与之相对,认为应重罚之,以儆效尤......   陈兰想起离开湖州时听到的那些闲谈。   “贪是贪,不过还有另一则,听说这湖州布政使司只是个被扔出来挡灾的,最终啊还是因为京城那帮子人的争斗呢!”   “呀!这可说不得说不得……”   陈兰眼睛发酸。   他原不明白为何不能去学堂,不能随意出府,也不知为何府中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连她娘绣的锦被也要拿走,他想出声询问,他娘却捂住他的嘴只是无声摇头......   如今他总算明白了。   陈兰抹掉眼泪,将书册放回原处,抬眼却与一道视线撞上。   只见一个小孩正趴在柜子顶上,下巴隔在双臂上,乌黑发亮的眼睛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带着疑惑和探究。   陈兰被吓了一跳,他忙往洞口方向看去,骰子相撞的声音还在继续,他稍微放下心来。又抬起下巴看柜顶的人,只见小孩不知何时又往柜沿挪了些,双手和脑袋吊在空中,打量着地上的陈兰。   这个小孩比陈兰小上几岁,但是他从未见过,难道是新来的?   那小孩突然开口:“你刚刚在哭吗?”   陈兰也还是个孩子,刚得知家中遭遇的由来,被这么直接了当一问,心中悲戚又升起,却嘴硬道:“我没哭,只是......眼睛看得有些疼。”   小孩“哦”了一声,从柜子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舔着泛白的嘴唇,问道:“你来教中多久了?”   陈兰这才看清了小孩身上的衣着,他脖上挂着项圈,上面缀了银铃和流苏,一身绸缎所制的黑袍子垂至脚踝。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短打,生出几分警惕,摇了摇头。   小孩也不恼,又问:“你来这里干什么呀?”   陈兰混身僵硬地站着。   他似乎还想问继续问,陈兰打断他:“我还要送东西。”   说罢不再理会小孩,转身慌忙往洞口逃去。   ......   陈兰又提心吊胆了几日,生怕他偷看书册的事被人告发,直到确定无人向他问责才逐渐放下心来。   他再一次遇到那个小孩已是半月之后,那时他已经知道圣子的存在,而那日他在洞库中遇到的就是婆娑教圣子。   圣子在教中的身份特殊,是教中除教首外最尊贵的人,被当作神女留在凡间的使者,无人知道他从何而来。   圣子拦住了陈兰的去路,质问道:“你那日为何直接离开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来教中多久呢!”   洞道本就狭窄,陈兰手上的瓷碗还盛了东西,若是被撞洒了会被责罚,他只好停下脚步:“我那日急着送药材,无意忽视圣子,望圣子恕罪......我来教中快两月了。”   圣子漆黑的瞳孔露出惊喜,随即他咧着发白的嘴唇高兴道:“那你活得很长了!”   “......”   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好话,陈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可不敢责备圣子。   圣子以为他不相信,认真解释道:“真的!我在教中还未见到比你活得长的孩童。”   碗中的东西若是再等下去就要放凉了,陈兰只想将圣子打发走,他无奈道:“洞中还有好几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和我一同来的教中,圣子若是无聊可以找他们玩,你是圣子,无人会阻拦你。”   圣子摇摇头,还是拦住他:“不对,他们已经死了。”   “死了?”   陈兰眉头皱起,他这时才想起他确实有半月没有见过他们了。   可是怎么会死了?他离开时几人还好好的,难道是害了什么疫病?   随后,圣子神情天真,说出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不光他们,所有在教中的孩子都死了。”   “怎么可能!”陈兰想也不想出声反驳。   随后他似乎意识到什么。   碗中的汤水荡起了涟漪,他的手在控制不住的发抖。   他僵硬着身体,喃喃道:“怎、怎么会死了,他们不是回家了吗......”   圣子神态如常,似乎这只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他们就算回家了也活不长啊,他们是药罐,体内已经有几十种毒,唔......除了我自己,我还没见过谁能活下来。”   “啪嚓——”   手中的瓷碗被摔得粉碎,暗红的汤水渐起,在灰褐色的石壁上留下张牙舞爪的图案。   圣子忙跳到一边,叫道:“哎呀!碎了!”   陈兰如今根本管不了会不会受罚,他脑子一片混乱,婆娑教一切和乐的幻想被撕碎,留下的是穷凶极恶的真相。   原来......原来这才是婆娑教的真正面目。   陈兰突然在惊惧中生出无数后怕,若是那日他也跟着许了愿,若是他动了离开念头,若是他不会笔墨,若是他没被教首选中......若是他犯了任一个若是,怕早已成了一具尸体了。   这山洞密布的婆娑教并不是世人的庇护所,而是他们的葬生之地。   陈兰浑身发抖,连牙齿也开始打颤:“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们想再寻到像我这样的人啊。”圣子看了一眼地上已经半干的液体,“我的血可以解世间百种毒,神女像中有世间奇毒,唯有喝下圣水才不至于丧命,但他们觉得那不够,他们想要像我一样。”   陈兰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看着地上的痕迹明白过来,胸口泛起一阵恶心:“所以他们喝......你的血?”   “对啊,”圣子挽起宽大的袖子,露出手腕,上面布满狰狞的刀口,“可是我的血不够喝,所以还需要再寻到其他人。”   陈兰只觉得喉中被石头卡住般,疼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他开口道:“你......可你不该助纣为虐!”   圣子抬起头,眨了眨眼,似乎不太理解他的话:“什么是助纣为虐?”   “那些人以孩童试毒,手段残忍,你不该帮他们,他们只会害死更多的人。”   圣子这次似乎听懂了些,他“哦”了一声。   陈兰看着面前比他还小的圣子,两只细白的手腕上没有一处完好,他缓和了一些语气:“你为何在这里?你家人呢?”   圣子:“我不记得了,我一直都住在这里,家人是什么?”   陈兰一顿,不知该如何解释,于是他又问了别的:“你叫什么?”   “圣子。”   “不是,我是说你的名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叫陈兰。”   圣子愣怔了一会儿,试探道:“是每个人都有吗?”   陈兰似乎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在家中、在学堂遇到的所有人都有名字,倒是没遇到过没名字的,于是挠挠头:“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说起来也没那么重要。”   “可是若是每个人都有,为何我没有?”   圣子似乎是在问陈兰,又好像是在问自己。   “这......”   陈兰还想安慰他,洞道上突然传来脚步声,顾不得再说什么,他嘱咐圣子将今日的事保密,匆忙从另一条洞道离开了。   陈兰打碎了那汤药,免不了被责罚,他被关进狭窄的石洞四日,滴水未进,差点活活饿死。   禁闭的时候,他并不觉得饿,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离开这里。   可离开并没那么容易,婆娑教虽在山中,却四处有人把守,陈兰试过几次,都没能把逃出去,还差点打草惊蛇,一次甚至是圣子帮了他。   圣子似乎对山洞的各处极为熟悉,他带着陈兰躲过几波信徒,钻进一个极为窄小的坑道,也就只有孩童还能在期间爬行。   陈兰手脚并用在坑洞中爬了好一会儿,随后周围豁然开朗,他们进入了一个宽大的洞穴。   这处洞穴陈兰从未来过,除了他们来时的坑道并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进入,似乎是个无人发现的地方。   石壁四周爬满藤曼,阳光透过穹顶裂开的石缝照进来,照在洞穴正中央的光滑石台上。石台上摆了些瓶瓶罐罐的小玩意儿,似乎是圣子放的。   圣子一屁股在石台上坐下:“你放心,没有人能找到这里,你想离开婆娑教?”   陈兰点头:“若不离开,我也会像其他人一样不明不白地死在教中。”   圣子想了想:“那好啊,我可以帮你!”   他指着穹顶宽大的石缝:“三日后教中会有拜教仪式,所有人都会去主殿,那时候你可以到这里来,然后顺着裂缝爬出去。”   陈兰抬头,上面的裂缝不到一人宽,体型稍大的无法通过,稍小的又无法攀住石壁,唯有像他这样的才刚好有机会爬出去。   似乎都在冥冥之中,他得到了活下去的机会。   自陈府出逃之后陈兰第一次生出绝处逢生的喜悦,他转身想道谢,却见圣子坐在石缝漏下的光束下,手臂撑着下巴正发呆,似乎有什么心事。   陈兰在他身边做下:“如果你因为名字难过,这件事并不难解决。”   圣子疑惑地看向他。   陈兰顺手摘了一片石壁上的叶子,在手中碾碎,绿色的汁水顺着手指流下来。   “我家中有十来个兄弟姐妹,与我最亲近的是六哥云汀......他已经死了,你若不嫌弃的话可以用他的名字。”   说着,他用沾了汁水的手指在地上画出字迹。   陈兰垂下眼,看着很快半干的字:“我猜他也不会介意。”   圣子也看着地上的字,半晌迟疑道:“那我就算是有名字了吗?”   陈兰点头。   “云......汀?”   陈兰有点头。   “好!”圣子猛地站起身,跳上石台中央,脖上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有名字了!我叫云汀!云汀!”   没错,云汀。   银铃的声音撞进陈兰的胸口,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揭起,又被轻轻盖住。   就当六哥还活着吧,他红着眼,心中默默想着。   ......   三日后,婆娑教所有人聚集在主殿。   拜教仪式刚过半,外面却突然响起喧闹声,似乎是从山下传来,声音极大,几乎传遍震山洞各处。   不一会儿,有人慌张地跑进殿中,大叫道:“不好了!是官兵!官兵攻上山了!”   婆娑教的总坛建在群山之间,海水倒灌流入山下沟壕,逐渐形成天堑,骑马乘船皆无法同行,唯有步行才能进入,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教徒们开始慌张,他们已无暇顾及官兵是如何攻上山的。   山下的声音越来越大,好似在以极快的速度攻山而上,随后人们开始四处逃窜,几名教首也镇压不住。   圣子坐在高处的石台上,隔着一池圣水看着这番混乱的场面。   有人不小心跌进圣池,水花渐上他的袍脚,他微微垂下眼,眉间浮现一丝难过,正如石壁上的神女像那样。   陈兰没能找到逃出去机会,突然间从各方涌出的人群打乱了他的阵脚,他被推搡得离原路越来越远。   混乱间,他看见那个带黑纱的男人离开人群,脚步匆匆,向另一个方向走远,很快消失在拐角。   陈兰犹豫片刻,正打算跟上,手腕却被拉住。   是圣子。   圣子带着他绕过逃散的人群,再一次钻进坑道,出现在有裂缝的洞穴中。   陈兰见他胸前抱着个木匣子,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圣子摇头,只道:“你该走了。”   话音刚落,四周发出一声巨响,天地摇晃,碎石跌落了一地。   陈兰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这是怎么——”   还未说完,他震惊地发现双脚间的石头出现了裂缝,正以极快的速度朝远处蔓延。   圣子也瞧见了,却并未像陈兰那样慌张,他稍稍躲过仍不断坠落的石头,声音没了往日的无邪:“是教首,他点燃了火药,这里很快就要塌了。”   “什么!他为何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我和他生活了这么久,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知为何,陈兰突然想起洞库中的那些书册,他隐隐觉得与那有关。   陈兰还想问什么,被一阵巨响打断,圣子道:“你快走吧,这山洞很快就要塌了。”   陈兰吸了口气竭力保持镇定,他拉住圣子:“你和我一起。”   圣子却摇头,他一手抱着木匣子,一手将他推远了些:“我不走,你快走吧。”   周围的石壁也出现了裂缝,蜘蛛网一般向四周扩散,藤曼被拉扯着扭曲、撕扯,石头坠落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将圆形石台上的东西砸了粉碎。   一切都在天旋地转般的毁灭。   圣子在落石中对他笑了笑:“谢谢你给了我名字,陈兰。”   “......圣子。”   “我叫云汀,”云汀朝他挥了挥手,“再见,陈兰。”   陈兰红眼睛回过神,他咬牙攀上穹顶的裂缝,山洞的晃动让他像一片的树叶四处摆动。   他费力抓住凸起的石块,忍不住再一次回头,可滚滚乱石已将那道瘦小的身影挡住,他费力寻找也无法再窥见什么...... 第46章 宝藏   黄牛上的青年笑盈盈,与记忆中的那道黑袍相去甚远。   但不知为何,苏及却一眼便能笃定眼前的人,于是他也笑了起来:“圣子。”   “唔......我已经不是圣子了,你忘了我有名字了?”   云汀翻身跳下,没穿鞋的脚利落踩进水中,他手牵黄牛,淌着水朝他走来:“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是来找我的吗?”   苏及点头,想说是为了确认你是否还活着。   陆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边上,还接了他的话:“我们进山来寻东西。”   苏及侧头看了一眼陆英,并未出声反驳。   “这山中雾瘴时常变幻,不注意就会迷路,好些人都死在里面了,你们能破了瘴气,真是幸运!”   说的兴起,云汀顺手从腰间鼓囊囊的布袋中掏出一个鸡爪啃起来。   “......”   “......”   苏及和陆英沉默了一瞬。   见苏及盯着他手中的东西欲言又止,云汀以为他是饿了,埋头在布袋中一阵翻找,找到个拳头大的鸡腿递过去,苏及摇头说不饿。   陆英一直站在苏及身边,见对方生了一张好看的脸,只是打量自己的眼神似乎总带着冷意,于是云汀又将手里的鸡腿转向对方:“我见你一直看着,可是馋了?”   “......”   陆英垂眼看那已经快挨着自己下巴的大鸡腿,眯了眯眼:“多谢圣子好意,我怕吃了肚子疼。”   “没有毒,我吃了好多,从未肚子疼!”云汀忙解释。   陆英抱着刀往后退了一步:“圣子刚刚用这只手放了风筝,摸了牛背,牵了牛绳,上岸穿鞋时摸了脚......至今还未洗手。”   “......”苏及眼皮抽动,不知什么惹了这尊大神不悦。   他忙对云汀道:“这、这位是安南候陆英,他......家中向来比较讲究这些。”   云汀恍然大悟:“哦!原来做完这些要洗手!”   “......”   苏及眼睁睁看着云汀转身在河边洗了手,顺带把鸡腿也洗了一遍。   云汀将鸡腿洗好小心翼翼放回布袋,又抬头看两人:“进山的只有你们两人吗?山中似乎还有其他人。”   苏及这才想起与他们走散的其他人,忙道:“还有十来人,因着这山中雾瘴,我们和其他人走散了,云汀能否帮忙找一找?”   这时,一只红嘴白鹤从山林间飞出,往溪流下游飞去,云汀抬头看了眼,道:“我知道他们在哪儿,我这就带你们去!”   苏及连忙道谢。   云汀牵着黄牛往前走,苏及和陆英跟在后面。   这山坳风景虽美,但四周被山壁和树林围住,那条溪流蜿蜒向下,在林间和石块间毫无规律的曲折来回,若不是云汀,想来他们还要在这儿折腾好一阵。   走了一刻钟,三人到了一处浅滩。   苏及见到仓术等人正聚在水中的礁石上,各个姿态狼狈,有人还带了伤。   几只身型巨大的灰狼正围着岸边打转,似乎在估量水势深浅,其中一只绿眼睛的离岸边更远些,两条前腿受了伤,竟是他们此前遇上的那只。   当真如陆英所料,这只绿眼灰狼回来搬救兵了,只是中途遇上仓术等人,将他们视作新的猎物。   云汀指着礁石上狼狈的几人:“他们就是你要找的人吗?”   苏及点头,心中正盘算着如何应对,云汀看着也不擅武。   他见陆英握着刀柄,扫过河流旁的山林:“我等会儿将这些狼引进山林,二公子带着其他们尽快离开。”   苏及想也不想拒绝:“不可,侯爷尚能对付一只,可狼群结对如何对付得了。”   别说陆英一人,就是加上仓术等人怕也不能抵御狼群的攻击,何况还有人负了伤。   陆英:“不如试试火攻?”   苏及想了想:“野兽大多怕火,到是个法子。”   两人正商议从林间取柴火,云汀却径直从石块背后走了出去,苏及发现时已来不及阻止他。   那离岸最远的绿眼灰狼已经发现他们了。   可灰狼一反常态地没向他们扑来,反而收紧了尾巴,瑟缩着站在原处。   苏及惊讶地发现,这灰狼竟在发抖,似乎是在......害怕?   还未来得及细究,那绿眼灰狼后退几步,转瞬间钻进林中,将同伴抛在脑后。   苏及微微睁大眼:“这是......”   陆英一双凤眸朝云汀看去,不知在想什么,而后者毫无所觉,手中的鸡爪已经啃光了,不知何时又掏出一截鸡脖子,正吃得满嘴油光。   他们离河边有一段距离,洗不了手,云汀只好将油手在衣服上随意擦了擦,又指着岸边几只灰狼,高声道:“还有几只!”   被他这么一喊,不远处几只灰狼也注意到云汀,它们与刚刚逃走的灰狼同样反应,伏下四肢,缓缓后退,眼睛戒备地盯着这一个方向,好似面前是比它们自己更为凶狠残暴的猛兽。   河中的几人也注意到苏及他们,仓术朝他们喊道:“侯爷,快逃!”   云汀举起手放在嘴边,朝人喊道:“为什么要逃!”   “......”仓术气急,这人是谁啊,不但不逃,竟还问他们为什么要逃,是眼瞎吗!   云汀见对方没有回答,以为对方没听清,于是往岸边迈了两步,准备再问一遍。   几只灰狼被他的动作吓得连连往后退,后腿都没进了水中。   其中一只灰狼往天空长嚎一声,与剩余的几只飞快转身,也钻进了不远处的树林。   苏及瞧着消失的身影,明白了什么,目光落回云汀身上:“它们为何会害怕云汀?”   云汀先“啊”了一声,也不解:“我不知道啊,我从未想过吃它们,我只爱吃鸡,还有鱼。”   “......”   远处仓术等人见危险已解,正带着苏三姐往岸边游来,陆英收回眼:“许是圣子身上有什么东西让它们害怕了。”   苏及觉得有道理,毕竟圣子能在崩塌的洞穴中活下来已经出乎他意料,令几只灰狼恐惧倒也不足为奇了。   陆英又道:“这些野兽由秘法喂养,却不通人性,看来婆娑教本欲驯养猛兽驱赶觊觎宝藏之人,只是没想到全教被朝廷清剿,只能任由其在山中长大。”   苏三姐上了岸,朝他们奔来,猛地撞向苏及,又将脸埋在苏及腰间。   苏及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才站稳,很快衣服浸出一片打湿的痕迹,他心一软,摸了摸苏三姐头顶:“好了,我这不是还好好活着。”   苏三姐不答话,脸依然埋在衣服里。   仓术也走了过来,他的手臂受了点伤,先向陆英报告的伤亡,又朝苏及道:“我们走散后三小姐一直很担心,不过她做得很好,刚刚还刺伤了一只灰狼。”   苏及难得夸赞:“不愧是未来的女将军。”   苏三姐这才收住眼泪,抬起通红的眼睛:“往后我要和你、和师父一起走。”   苏及笑道:“你腿短,可得跟紧了。”   “……”苏三姐被一番嘲弄,刚刚的忧心皆转为生气。   有几人伤势严重,被其余人搀扶着聚在一起,云汀看了眼天色:“太阳快落山了,山中不安全,你们先随我去住处。”   众人看向陆英,等他发话。   陆英似乎早就在等这句话:“有劳。”   ......   云汀将房子建在一块平坦的草地上,几间木屋并不打眼,门前用篱笆围了一块菜地,又在院中养了鸡鸭,和山下的寻常村舍并无区别。   他将众人引进院前的屋子,嘱咐了一声便顾自拉着牛去屋后喂食。   陆英让人将伤者扶到旁边的几间卧房安顿,余下正中的屋子敞着门无人使用。   陆英先走了进去,苏及跟在后面,他将屋子打量一番。   这里没有一点婆娑教的影子,屋内陈设简单朴素,一张木桌,几把竹凳,墙上挂了斗笠,门后挂着云汀小时候的项圈,唯有靠门的角落里一堆木头做的小玩意儿有些扎眼。   陆英倒是对那堆玩意儿起了兴趣,他在其中挑挑拣拣,最后捡起一把弹弓和一把碎石子。   苏及不由一笑:“圣子这爱好和从前倒是没什么区别。”   陆英打开木窗,将一颗碎石放在所剩不多的阳光下,微微偏过头:“二公子真是好记性,这么多年了还能记得圣子的爱好。”   苏及一顿:“......只是见到这些东西突然想起来。”   最后一丝阳光也被挡在了山后,陆英收回碎石,并未再说什么。   苏及眼观鼻鼻观心,不知是何意,只好搬了张竹凳先坐下,几个竹筒制成的水杯倒扣在桌上,他拿过水壶倒了一杯。   仓术走进房中,吞吞吐吐半晌:“侯爷......这住处似乎有些蹊跷。”   陆英在苏及旁边的竹凳上坐下:“何处蹊跷?”   “我刚才路过鸡舍,发现鸡舍中有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我本以为是鸡蛋,走近一看,那似乎是......金鸡蛋。”   “?!”   苏及闻言呛住,他一边咳一边想刚才是不是幻听了,当真有下金鸡蛋的鸡?   陆英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递了手帕给他:“二公子这嗓子怕是不想要了。”   苏及止住咳,摆手道:“无碍,无碍。”   陆英又倒了杯水,叫他润润嗓子。   这时,一名手下踉跄着跑进来,神色十分慌张,陆英却阻了对方说话:“等二公子喝完再说。”   “......”苏及连忙喝完,将杯子竹筒放在桌上,老老实实道,“喝完了。”   手下接到陆英示意后这才道:“侯……侯爷,我刚才路过牛棚被绊了一跤,发现下面堆了些硬物,那似乎不是石头,是、是金子,一堆的金子!”   若刚才还能怀疑是幻听,那这次苏及确定没有听错。   云汀的屋舍称得上简陋,且他衣着朴素,并不像个富贵之人,怎会藏有一堆金子?   更何况还藏得如此随性......   他抬眼看陆英,可陆英把玩着手中碎石,神情并无惊讶。   苏及正要出声问一问,见又有人跑了进来:“侯爷,那菜地种的并不全是菜,还有好些是埋进土里的翡翠。”   “还有伙房,他、他竟用羊脂玉当磨刀石!”   “……”苏及嘴角一抽,这已经不是随性了。   碎石在陆英手中滚动碰撞,发出细微声响,陆英似乎已经把玩了很久。   苏及转过视线,不由得惊讶,他刚才竟未注意到,原来这些都不是普通石子,而是世间极为少见的血胆玛瑙!   心中霎时有了一个猜测,苏及抬眼与陆英似笑非笑的眼睛撞在一起,他喉头一哽,只见对方唇角上挑:“二公子,我们似乎得来全不费工夫。”   是啊,他早该想到,琼州距扬州足有千里之远,婆娑教圣子出现在这里怎会是巧合......   故人重逢,他只顾着感慨,竟将此忽略了!   苏及看着陆英,心头回味过来:陆英怕是在确认云汀身份时便有了怀疑!   难怪。   难怪他视圣子为邪教余孽,却从未表露情绪,反而将寻找宝藏放在一边,不动声色地跟着云汀来了这里。   他不是为了躲避山间猛兽,也不是为了安顿伤患,他是为了验证猜想,还有……   苏及心头一紧,神情凛然。   陆英似乎知他所想:“二公子无需担心,婆娑教的宝藏足以换朝廷放他一条生路。”   “.....若云汀不愿换呢?”   “那就由不得他了。”   一颗碎石,不对,是血胆玛瑙,被陆英随手扔回桌上,滚动一番,在桌沿前堪堪停下。只需轻轻一拨,这玛瑙就会滚落而下,摔得四分五裂。   陆英起了杀心。   苏及一阵心惊肉跳,他将那玛瑙握在手中:“还请陆大人给我一日时间,我先与云汀谈一谈。”   陆英不答,他靠近苏及,就着房中昏暗的光线审视他的惊慌。   “二公子怕他死?”   苏及喉头来回滚动,他本该回答是,可直觉这样说陆英会不高兴,于是只道:“他是我朋友。”   “好一个朋友,”陆英勾唇一笑,“那就凭二公子为他挣得一丝生机了。”   这是答应了?   苏及松了口气。   …… 第47章 小人愿为大人效劳   月挂树梢。   云汀吃了晚饭,喂了鸡鸭,正要去后屋劈柴,苏及叫住他:“云汀,你可知我们为何进山?”   “知道啊,你们不是进山来找东西嘛。”   云汀捞着斧头看过来,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倒是一点儿没变,这会儿直愣愣看着人,天真又不设防,叫苏及不知如何开口。   “你不问我们找什么?”   苏及并不指望他能回答,于是走至墙角,从柴堆底下捡起块石头,那是平日被云汀用来垫脚的,这会儿被苏及拿在手里。   苏及用袖子擦去上面的灰土,石头露出油润光泽来,他看向云汀,试探道:“这是恒山黑玉,在外面是极为珍贵的东西。”   云汀“啊”了一声,愣愣道:“你们找这个啊?这个我有很多,你若喜欢我可以送你!”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云汀却还没反应过来他们的目的。   苏及叹了口气,只好直言:“可我们要的不只这个,而是......婆娑教藏在这山中的所有宝藏。”   云汀一愣:“可这些东西为何要给你们?”   苏及不知该不该欣慰,圣子虽单纯了些,但到底还不至于傻到被卖了还帮人数钱。   他想了想,便将开封治河乃至扬州赵府的事一一道来,说得自己口干舌燥,言毕道:“陆英寻得这些财宝并非为了一己私利,是为了修筑河道。”   云汀黑眼珠中皆是疑惑:“可修河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   这下轮到苏及愣住了,好像确实没什么关系。   他哽了半晌才道:“修河道是为了救南明百姓,是......是好事。”   “可南明毁了我的家,我为何还要救他们?”   苏及倒忘了这一茬,他现在孤身一人,终归是因为朝廷清剿婆娑教所致。   “小陈兰,南明人很坏,”云汀鼓起腮帮子,有些生气了,“我视你是朋友,你不该和他们一伙来抢我的东西。”   苏及哭笑不得,他若是一伙的,就不会在这儿苦口破心的劝说了。   这下真成了里外不是人。   “南明并非全是坏人......当然,也确实有些心术不正——”   “我要去休息了!”云汀不想听了,扔下斧头,与苏及擦身而过。   苏及回身望着云汀走远的背影,既头疼又担忧,陆英给的期限只有明天,看云汀的反应可不是轻而易举能说动的。   只得想想别的法子了......   因着宝藏一事,云汀对他们更谨慎了些,虽然未赶走他们,还收拾了屋子给他们住,却不愿再与人沟通。   苏及还想进屋骗一骗.....咳,聊一聊,对方却吹灭了屋中油灯,摆明了不愿再听他说话。   苏及只好退出屋子。   罢了,那就明日再骗。   可谁知第二日苏及醒来时云汀已经离开了,他将院前院后找了个遍也不见人。   陆英倚在桌前,看苏及在门前无数次伸长脖子,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二公子先吃些东西吧。”   苏及哪里还吃得下,他嘴上都快气泡了,于是眼睛望着外面摇头。   仓术端了碗粥给苏及,苏及本想拒绝,却听陆英轻飘飘道:“二公子如此着急,我倒不介意将时间提前些。”   “......”   苏及咧着嘴:“不知怎的,刚才还不觉得,现在竟饿得慌!”   他自说自话地回到桌前,捧着碗咕噜咕噜喝了个精光。   喝完将碗翻了过来,眼神期待地看陆英,意思是他已经喝完了,一滴不剩。   陆英眯了眯眼睛,并未去看那空空如也的碗,忽地抬手,用手帕擦掉苏及嘴上的米粒,声音有些沉:“二公子可知什么叫‘恃宠而骄’?”   什么恃宠而骄,明明是威逼利诱。   苏及不敢说,陆英刚刚帮他擦嘴时用了力,嘴被擦得有些干痛,他不由得舔了下,嘴唇变得又红又润。   陆英视线下移,眸子黑而沉,他勾了勾嘴角:“这山中空气好,我倒是可以多住两日。”   苏及坐直了身体,他正愁着云汀的下落,若陆英能缓两日,那再好不过了。   “陆大人愿意在山中多住两日?”   陆英不回答,只微微往前探身,隔着半张桌子勾起苏及颈边的一缕头发,玩闹般在食指上打圈。   “……”   苏及僵硬了一瞬,他扯起嘴角:“……陆大人的伤似乎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又不是骨头,还真拿他磨牙了不成?!   陆英收回手:“本侯又觉得这山间空气不好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苏及拉住陆英的手,咬着腮帮子:“想来陆大人的伤还没好全,结痂之时最为难忍......小人愿为大人效劳。”   陆英反手拉住苏及手腕,将人拉近了些:“二公子觉得勉强?”   苏及心一横,干脆闭上眼,半个身子趴在桌面,露出后颈,他全当自己是摆上桌的骨头:“怎么会,这是小人荣幸,大人请享......咳,请便。”   ……   云汀为了躲避苏及,天不亮就牵牛出了门,他兴致不高,便找了棵树,爬上树坐着发呆。   黄牛在岸边吃草,不时回头看看自家主人,见人一动不动,便自己偷偷淌进溪水中喝水。   透过茂密的树枝看出去,是连绵的云,云下是连绵的墨绿山脉。   那些山长得和琼州的山很像,因此云汀总爱坐在此处打发时间,有高兴的时候,也有不高兴的时候。   他已经记不得这山中住了多少年,只记得一只手数完了,就没再继续数了。   他也曾出过山,山下每月中旬都有很热闹的集市,他喜欢在集市上闲逛,那里不但热闹,还有他喜欢的糖水和烤板栗。   可是他不喜欢山下的人,因为每当他掏出钱,那些人总会露出奇怪的目光,那些目光让他感到难受和危险。   他还是选择忍受了,因为他实在舍不得那人挤人的感觉,和集市上琳琅满目的东西。   直到有一日,山下的人抢走了他身上的钱,又捅了他肚子好几刀。   那些被婆娑教视为珍宝的血流了一地,云汀怀里的烤板栗被人踩碎了,他只觉得胸口有火在烧,越烧越旺,却没有力气爬起来,只能躺在地上。   过了整整一夜,云汀伤口不再流血,他爬起来拍掉身上尘土,失落地离开了集市。   自那以后,他不再喜欢下山。   回忆让云汀难受起来,他摸了摸肚子,那里什么疤也没留下,可他还是很清晰地感受到一阵疼痛。   树下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他垂头往下看,是和苏及一块儿来的小女孩。   苏三姐一屁股坐在树下,并没发现头顶还有人,云汀看了一眼收回视线。   两人一上一下,就这么看着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老黄牛上了岸,晒着太阳打起了瞌睡,身后的尾巴时不时晃动。   一阵若有似无的香甜气从下面传来,云汀往下看去,见小女孩从怀中摸索出了个东西,吃得正香。   苏三姐小口咬着手里的东西,似乎格外舍不得,每一口吃完都得砸吧嘴,又舔舔嘴角,生怕把嘴边的残渣落下了。   云汀时不时往下看两眼,忍了又忍,最终跳下树:“……你在吃什么啊?”   苏三姐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手一顿,闷声道:“枣糕。”   云汀耸了耸鼻子:“......闻起来好香,是甜的吗?”   苏三姐点点头。   “比糖水还甜吗?”   苏三姐摇头:“但比糖水好吃。”   “那和烤板栗比呢?谁更好吃?”   苏三姐想也不想:“枣糕。”   云汀的好奇心被勾到了顶峰,他呐呐问:“到底有多少吃啊?你能给我形容形容吗?”   苏三姐低头看看手中的东西,神情有些挣扎,良久,她将手中的东西掰下一半,递出去:“你要吃吗?”   “谢谢!”云汀欣喜地接过。   两人就这么坐在树下分完了一块枣糕。   吃了甜的,云汀心情好多了:“你和小陈兰什么关系?”   苏三姐回过头:“小陈兰?”   云汀想了想:“就是你们口中的苏及。”   “没什么关系,”苏三姐顿了顿,“在开封时我骗了他的钱,我无家可归,他又收留了我。”   云汀想了昨日苏及同他讲了开封的见闻,闷闷道:“你家在开封?听说那里发大水了。”   “嗯,死了很多人。”   “我家也毁了,也死了很多人。”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竟心心相惜起来。   ……   山下升起一阵炊烟,是仓术他们在准备吃食,云汀看了眼又低落下来:“南明人毁了我的家,现在又让我用我的宝藏去救南明人,你说我该给吗?”   苏三姐想也不想:“当然不给,他们是坏蛋。”   云汀彷佛找到了同类,激动道:“对吧对吧!我也这么想!”   苏三姐却又皱眉:“可是你要一直在这里守着吗?这样就不能去外面玩了。”   云汀撇撇嘴:“外面不好玩,都是坏蛋......”   这点苏三姐颇为认同,她点头:“的确很多坏蛋,我爹娘是坏蛋,他们不要我只要弟弟,那些砸坏我家房子的也是坏蛋,让我去街上骗钱的也是......好多好多坏蛋。”   “但又也不全是,”苏三姐掰着手指头细细数起来,“苏及给我卖枣糕,柳老头给了我钱,师父教我武功,苏大哥带我吃烧鹅,珙桐带我爬树,三叔母给我鱼吃......”   她将一双手都用光了还没数完。   云汀愣了愣,狐疑道:“怎么会这么多?他们不要你的血和钱吗?或者其他东西?”   苏三姐摇摇头:“没有,他们什么都不要。”   云汀沉默下来,他想得有些苦恼:“他们为何对你好,又不从你这里拿走东西呢?”   苏三姐却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我没有东西给他们,他们对我好兴许是因为把我当家人了?”   “……家人?”   “对啊,我在开封的家没了,可我在京城有了新的家和家人。”   云汀有些羡慕:“真好,你有家和家人了。”   苏三姐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你也可以寻你的家人去,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云汀眉头骤然松开,他激动地想:是啊,他还有比守在这里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 第48章 二公子还是换个赏赐吧   太阳快落山了,苏及焦灼地往门外望去。   不光云汀,连苏三姐也半天不见人影,不知野到哪里去了。   他担心误进了山,正想找陆英商量进山寻找,就见苏三姐回来了,她坐在牛背上,云汀在一旁牵着牛。   苏及心头大石落下,又有些诧异,这两人何时熟识起来的?   两人进了屋,云汀看着屋中的人有些扭捏,苏及见他似乎有话要说,主动问道:“云汀可有什么事?”   云汀看了眼旁边的苏三姐,道:“我可以把宝藏都给你们,但我有个要求。”   苏及既诧异又不解,他还没开始骗色怎么就想通了?   他望向陆英,陆英不动声色道:“圣子不管什么要求,本侯皆会达成。”   “我要枣糕。”   “......”   “???”   苏及眨眨眼,都以为听错了:“......就这个?”   云汀有些不好意思:“苏三姐说这是这世上最珍贵食物。”   众人齐齐看向苏三姐,只见小孩儿点头,深以为然:“没错。”   她说得真挚,也确实没有撒谎,枣糕在她心中是最好吃的东西,和她的刀一样宝贝。   众人还在愣神,陆英面不改色:“成交,你想要多少我就给多少。”   “真的?”云汀眼睛闪着光彩,比那菜地里的玉石还亮,他砸吧了下嘴,似是在回味般:“谢谢你!”   “......”   苏及捂着脸,竟心虚起来。   用枣糕换取能买下半个南明的宝藏,怕是婆娑教的一众教首知道了都得气活过来......   ……   后几日,在云汀的指引下,陆英一行人在山中找到了藏宝之地。   他们几人无法将巨大的宝藏搬走,陆英却不知何时找好帮手,苏刑早已带人在山下等了一整日。   无数奇珍异宝从山洞中搬出,又堆上马车,一连装满二十余辆辆。   连苏及也觉得震撼,婆娑教竟靠着信徒,悄无声息敛下如此多的财富……若是清剿再慢一步,说不定真能长成与朝廷分权对立的教派。   到那时候,整个南明的命运就犹如立于悬崖上的石头,更加摇摇欲坠......   苏及朝云汀道:“你是要继续待在这山中?”   云汀牵着牛,摇了摇头:“山中没了宝藏,我也没有必要再守在这里。”   “那你可愿同我一道去京城?”   这话说完,苏及觉得陆英似乎朝这边看了过来。   云汀还是摇头,他爬上牛背:“不了,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去做,我要去寻我的家人。”   苏及仰头,迎着日光看那笑容清澈的青年,不禁有些担忧:“可你没有记忆,要去哪里寻找?”   云汀指了指胸前的项圈:“你不是说这个项圈是苗蛮之物,我想我的家人兴许就在苗蛮,我想去那里看看。”   那个缀了银铃的项圈确实少见,苏及只在《西物志》上瞧见过一回。   只是苗蛮并非什么教化之地,因其崇山峻岭、艰险贫瘠,甚至连当地官府也无力管辖,他一人前往也不知会遇上什么危险。   云汀看出他的担忧,拍着胸口道:“小陈兰你不要担心,我若找到家人会给你写信的!”   圣子还是那个圣子,可又有东西不一样了。   在山间打转的溪流似乎找到了方向,它要翻过山岭朝大海流去。   苏及轻声道:“好,我们有缘再见。”   黄牛上的背影消失在山中。   “二公子不舍得?”宝物已装运得差不多了,陆英朝人走了过来,“他留在这里也只有死路一条。”   苏及心中警惕:“陆大人答应不杀他。”   陆英不以为然:“我虽不会杀他,可不代表其他人不会杀他。”   “……”   苏及沉默了,这话没错,毕竟是邪教圣子,身份又已暴露,朝廷说不得要斩草除根,兴许离开才是云汀最好的归宿。   陆英:“圣子的血也能解百毒?”   苏及点了点头,不知陆英为何用了“也”:“还有其他人有这种本事?”   “你可知圣上为何如此宠爱陶贵妃吗?”陆英顿了顿,“因为陶贵妃也有这样的能力。”   苏及心中惊诧,难道圣子与贵妃来自同一地方?   南明惯来遵守祖制,选妃程序严格,均是从各个达官显贵或世家贵族中挑选,普通人家的女儿并无机会飞上枝头当凤凰。   苏及张了张口:“听说陶贵妃出身晋阳世族......”   “晋阳世族啊……”陆英望着远处山峦,忽地勾起嘴角,眼中却无一丝笑意,“我原来也是这样认为。”   没多久,苏刑和仓术已整理完备,指挥人手牵着马车下山。   陆英和苏及跟在后面,陆英道:“此次能取得婆娑教的宝藏多亏了二公子,二公子可想要什么赏赐?”   苏及哪敢要什么赏赐,不过他想到什么,壮着胆子试探问:“我见陆大人伤也快好了?不知……可否…….”   陆英挑了下眉:“二公子还是换个赏赐吧。”   苏及:“......”   下山路上,苏及见那只红嘴白鹤在山林上方盘旋几圈,最后往南飞远,不知是追着云汀去了,还是过冬去了。   天气开始转冷了。   苏及回扬州祭祖时还是春分时节,没想到这一待就是数月,如今又是一年立秋,再隔不久便是中秋......   他收回视线,是时候回家了。   这一年过得颇为折腾,若不是身旁这人,他现在本该躺在簪花小院的竹椅上,吃着珙桐剥好的葡萄,快活似神仙……   想到这儿,苏及不由得朝旁边瞟了几眼,不自觉带了几分哀怨。   两匹马本就并肩而行,陆英自然能注意到他的视线,侧过头道:“二公子在想什么?可是对赏赐不满意?”   说到那赏赐,苏及连脸上也挂起了苦相。   陆英说要将侯府一对七步生莲如意八宝瓶赠他,苏及本高兴应下,可转头却从仓术口中得知那对八宝瓶是由先皇赐下,算得上侯府的家传之物。   苏及哪敢要这么贵重的东西,连忙要去找陆英退回。   仓术拉住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那神雀更为贵重,不也在二公子那里嘛,一样是收,两样也是收,也没什么差别。”   “......”   苏及心头发苦,他其实一样也不想收......   仓术劝道:“二公子还莫要驳了侯爷的面子,侯爷会生气的。”   苏及摸摸鼻子,心道他已经见识过了。   ......   “二公子不喜欢?”陆英扯过缰绳,让两匹马离得更近了些,又问了一遍。   苏及收回神,身前的马鬃被吹得四处飘,却都不如他的脑子乱,他抬手顺了顺鬃毛,磕磕巴巴道:“喜、喜欢......”   他哪里还敢不喜欢。   一行人在官道上走了大半日,总算在落日前赶回扬州。   天上零零散散落下几滴雨,苏及伸手去接了接,突然高兴道:“今年少雨,倒是没听说各地有水淹的消息。”   陆英唤了声仓术,仓术从前面踩着几辆马车沿跳过来:“侯爷,怎么了?”   陆英只将他头上的草帽摘了:“无事,你可以走了。”   仓术“哦”了一声,也不问,又踩着车沿跳了回去。   两匹马本就离得近,陆英夹住马腹,倾过半身,将手中的草帽盖在苏及头顶:“二公子当心着凉。”   苏及一边感叹陆英腰力甚好,一边道了谢。   陆英:“黄河百害,河道不筑,终归是个隐患。”   苏及点点头:“不知老头在开封如何了,若是知道河道一事遂了他的心愿,不知会作何反应......”   此时一行人已快到城门口,陆英远远看见城门下一个走动的黑影,嘴角挂了丝笑意:“二公子很快就会知道了。”   柳时清还是老样子,乱糟糟的胡子垂在胸口,他等了大半日,这下总算等到了人。   他朝行来的人挥手,声音亢奋:“这儿这儿!你们可叫老夫好等!”   苏及一愣:“老头?你怎会在这里?”   “嘿嘿,苏大人此前写信询问你与陆英的事,我就知道你们在扬州,回京路上便顺道来瞧瞧。”   为了不引人注目,马车上方皆铺了一层干草,柳时清迫不及待地掀开一张,露出下面拳头大的金砖。   他呆呆地站着,好一阵,似是不相信一般喃喃道:“原来是真的......真的有婆娑教的宝藏......”   陆英先下了马:“柳大人,这些可够你修筑那三万丈河堤?”   “够了够了!”柳时清腥过神,小心翼翼将干草盖回去。   他耷拉的眼角突然泛了红,哽咽道:“往后百年,南明百姓再也不用遭受水患之苦了......”   苏及摇头叹息下了马,将一张手巾扔给柳时清:“行了老头,都一大把年纪了,怎的还哭哭啼啼。”   面对苏及的挖苦,柳时清难得没有回嘴,他泪眼朦胧看向苏及:“好好好,苏二,你不愧是老夫的学生!”   苏及扯着嘴角:“谁是你学生?我可从未答应过。”   柳时清却不在意,眼神变得炽热:“无妨,我认你作学生,你又无需认我作老师。”   “......”   苏及无奈揉了揉额角:“陆大人、堂兄,家中还有事,我先行一步。”   他朝陆英和苏刑了礼,也不顾柳时清在身后喋喋不休,拉着苏三姐逃似的快步朝城门走去。   ...... 第49章 看来二公子真的醉了   这日,苏及背好包袱,准备带着苏三姐回京过中秋。   他锁好门,门口有车夫正牵着马等着,这是他天不亮就着人送来了。   他将苏三姐抱上马车,又给车夫预付了些银钱,自己也准备抬脚上去,帘子一撩,惊得踉跄后退,差点栽到车底。   “你.....你们怎么在我车上?!”   柳时清坐在苏三姐左侧,怀里抱了个包袱,笑眯眯开口:“苏二,你可不地道啊!也不说一声就要开溜!”   苏及咳了一声:“.....谁开溜,我回家过中秋还需想你说明不成?”   柳时清抬了抬手中包袱:“那正好,我也回京城,你顺带捎上我。”   “......”   苏及深吸口气,又侧头看另一人:“陆大人不是该护送婆娑教的宝藏回京吗?”   陆英坐在苏三姐右侧,正闭目养神,闻言缓缓睁开眼:“财宝过多,恐引路上盗匪觊觎,故而先暂留在扬州,待苏刑请奏后由朝廷派兵护送。”   苏及看他身旁的包袱,顿了顿:“陆大人.......这是要与我一同回京?”   陆英抬眼看他,嘴角带了点笑意:“怎么?二公子不愿?”   苏及哪敢说真心话,他委婉道:“......不是不愿,只是这刺杀之人还没弄清呢,这一路上怕是会有危险。”   陆英:“正相反,我将仓术等人留在扬州一来可以看守宝藏,二来也能掩人耳目,那暗处之人只会以为我还留在扬州。”   苏及想了想:“......可我这马车简陋,要不大人还是选个更为舒适的马车吧!”   “无妨,这马车坐着并不难受。”   “可大人身份尊贵,这一路吃穿住行简陋,也没有仆从照顾。”   “我受伤之时二公子照顾得也颇为细致。”   言下之意是苏及不但要将马车分给他坐,还要亲身照顾他。   “......”   苏及欲哭无泪,他攥紧帘子的手没放下,似乎还想做最后挣扎。   那车夫似是个新手,不小心将手里的马鞭甩到马屁股上,马车就这么小跑起来。   苏及还躬身站在车门口,来不及反应,眼见着要被甩下车,陆英微微倾过身,握住了他抬起的那只手腕,用了点力,将苏及拉进车内。   帘子在身后合上,外面的车夫的声音传来:“呀,公子对不住!可有摔着?”   “......”   苏及趴在陆英怀里,一张脸严丝合缝的撞在对方胸膛上。   隔着衣衫,苏及感受到陆英胸口的温热,只觉得自己一时呼吸不畅,连脸也开始发烫。   他心头怀疑这车夫莫不是被陆英买通的?   胸口动了动,苏及僵硬地仰起头,对上陆英戏谑的眸子:“二公子这是要赖在我怀里了?”   “......!”苏及猛地抬身,陆英也适时放开他的手腕。   “多、多谢陆大人相、相助......”   他说得结结巴巴,柳时清凑过来:“苏二,你怎么结巴成这样?莫不是撞到哪儿了?......哎?怎么脸这么红?”   苏及将他拍回坐位:“我好得很!”   一行人就这么踏上了回京之路。   几人轻装简行,算着脚程一路北上赶路,总算在中秋前抵达京城。只是苦了苏及,他一身骨头差点被颠碎,反观柳时清,精神头竟比他还好。   中秋日,城中家家户户团圆赏月,苏府因着苏三姐似乎更热闹了些。   院中蝉鸣不歇,苏及躺在竹榻上赏月。   一旁苏鸿正带着苏三姐和珙桐做孔明灯,竹篾扎成方架,糊上纸,底盘上放置了松脂,福木帮着点燃,几盏孔明灯越过屋檐向天上飞去,东南吹来一阵风,将几盏灯吹得越来越高。   苏及半睁着眼去看,他喝了不少桂花酿,只觉得朦胧间,孔明灯似乎要飞到月亮上去......   他不由得呵呵笑起来,这日子似乎回到了从前。   苏三姐和珙桐在院中拍手叫好,苏鸿走到苏及竹榻前:“檀之,你笑什么呢?我给你留了一盏灯!”   苏及的脑袋和蒲扇一起摇了摇:“不了,大哥你们放吧。”   苏鸿“哦”了一声,在苏及身旁坐下:“往年你也只喝酒,从不放孔明灯。”   苏及透过闹哄哄的人影,观赏着一院子的花草鱼虫,还有人,笑意在脸上加深:“因为我所愿已达成,并没什么要向老天爷求的,不如大哥再求一个。”   苏鸿点点头,眼中微微泛起光亮:“其实......我想去游历山川,尝遍天下美食,特别是南边,听说那里气候湿热,物产丰富,水果种类甚多,特别是那荔枝又大又甜......”   酒杯见了底,苏及放下杯子,提起笔在灯纸上画了一串荔枝,叫来珙桐将苏鸿的愿望放到天上去。   “大哥怎么突然想吃荔枝了?”   “上月陶贵妃想吃岭南的荔枝,圣上便差人送来了京城,听人说那里的荔枝不同于其他地方,又大又圆,剥了壳晶莹剔透,果肉香甜.....”苏鸿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一骑红尘妃子笑,看来咱们这个贵妃也想效仿。”柳时清出现在两人身后,背着手摇头叹息道,“只是岭南距离京城千里之遥,不知此次又累死了多少匹马,废了多少人力物力。”   苏及坐起身,不知柳时清是何时进了院子:“老头?你怎会在我家?”   柳时清抬起身后的手,晃了晃酒壶,说得理所当然:“我来喝酒啊。”   想来这老头耍了花招,让看门的放他进来了,苏及道:“中秋节乃家人团圆之时,你不回府,来我这里作甚?”   “哼,我无妻无子哪有家!”   说着在一旁竹椅上坐下,自顾自将酒倒上,又叫苏及去给他找些吃食来。   苏及:“......”   见苏及不做应答,苏鸿只好做主让珙桐去找,转头朝柳时清行礼:“柳太傅。”   柳时清摆摆手:“老夫早已不是太傅,也不是什么河道总督了,只是一介草民。”   苏及皱起眉头:“银钱已经有了,三万丈河堤修筑在即,河道总督一职难道不是你?”   又一道声音在廊下响起:“并非柳大人,而是由江西道监察御史冯品和河南道和河南道监察御史张云共同主持修建这三万里河堤。”   几人皆是一惊,顺着声音看去。   来人一身墨色锦袍,腰间挂着刻了云纹的墨刀,走动间发出清脆的响声。   苏鸿:“侯爷?”   苏及:“......”   柳时清摸着胡子呵呵笑:“哟!陆大人也是来喝酒的?”   陆英扫一眼桌上的酒杯,抬起手上包得精致的点心,一双上挑的眸子看向呆愣的苏及:“点心可配酒。”   苏及心道今日是什么日子,怎的都扎堆往他府里来,他低声询问苏鸿可是又往侯府送了东西,但苏鸿摇头否认。   苏及只好道:“今日中秋,陆大人怎不与家人团圆?”   陆英挑眉:“我无妻无子哪有家。”   苏及:“......”   他这里何时成了无家可归之人的收容处了?   苏鸿唤人加了张凳子,陆英也不讲究,随意坐下。   好好的赏月似乎变了滋味,陆英本人似乎毫无所觉,由着苏鸿给他倒酒。   好在柳时清喝了酒话多,不受陆英那一身气场牵制,絮絮叨叨拉着众人天南海北闲聊,一会儿要弹琴,一会儿要行酒令,众人手忙脚乱迎合,竟也慢慢松懈下来。   半个时辰后,大家已然忘了陆英的身份,院中恢复了刚才的热闹。   柳时清的酒量并不好,半壶酒下肚就有醉酒的架势,他卷了衣袍角要和苏三姐比谁爬树快,一众人哪见过七旬老汉爬树的,连忙在树下张着手接人,生怕他一个不慎摔下来。   好在柳时清没有真的摔下来,自己从树上爬下来就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这么一闹已经是亥时,苏鸿抹了把汗,连忙叫人抬进屋休息去。   其他人也闹累了,纷纷回了房,珙桐也带着苏三姐回去歇息。   院中的热闹冷滞下来,竟只留下苏及和陆英两人对坐饮酒,两人无话,只一杯接一杯接着倒酒——这番情景竟与去年开封那夜相似。   桂花酿已空壶,杯中又蓄满了柳时清带来的酒,苏及仰头一饮而尽,只觉得这酒有些烈,他抬眼看向陆英:“陆大人刚才说那三万丈河堤修筑由他人来主持?”   陆英也倒了一杯:“束水攻沙本是柳时清的治水法子,理应由柳时清主修,只是圣上还念着当年一事,不愿触景伤情,主修一职迟迟未下定论。”   当年一事说的是河套战败,先太子之死虽与柳时清毫无关联,但柳时清是太子太傅,与太子感情深厚,初闻太子死讯,竟在朝堂上斥责圣上不该让太子亲自迎战,圣上盛怒之下才将柳时清贬了官。   苏及蹙额:“开封治河圣上不是就钦点了老头任河道总督?如今为何又不愿了?”   “那是临危受命,不得不为之,如今修筑河堤并不如此急迫,圣上能用别人就不会用他。”   苏及了然,看来圣上心中那刺并未消:“那江西道监察御史和河南道监察御史又是何人?”   “江西道监察御史是张沅的人,而河南道监察御史是江离的人,去年两人为了河道总督一职在朝堂上争论不止,一寸也不让,这才让便宜落到了柳时清头上。”   可那张沅和江离皆不是什么清廉之辈,他们争抢河道修理一事无非是因为其中油水颇丰。   苏及担忧起来:“河道修理之事落到他们手中不知会如何发展,陆大人不担心?”   陆英眼中多了分深意:“二公子可知制衡之术?”   “......制衡?”苏及“啊”了一声,心中千回百转,“原来如此!”   “古往今来,河堤修筑最大的问题并非修筑之术,而是治理贪腐,若是张沅或江离之辈统管,定会想尽办法谋得油水,可这两人最大的问题却是陷于党争,若让两人一并管理,定不会叫另一方占了便宜,这样一来互相牵制,贪腐问题即可解决——”   说到这儿,苏及一顿,倏地看向陆英:“这是陆大人的手笔?”   陆英只笑着往两人杯中蓄满酒,既未承认也未否认。   苏及端着杯子想,陆英是从何时开始谋划此事的?难道是去年柳时清上任时就已经开始了?   ......算了,朝堂之事与他无关。   柳时清带来的酒似乎是北方的烧刀子,喝着如同身处楼兰风沙之中,辛辣割喉,却又能品出些粗犷豪放。   苏及忍不住多喝了几杯,再抬眼时,已觉得眼前景象变得模糊不清,他晃了晃脑袋,差点跌下凳子。   一只手拉住他,耳边传来陆英带了笑意的声音:“二公子喝多了?”   苏及尚留了一丝清明,他定了定神,慢吞吞开口:“天色不早了,该休息了,陆大人请回吧。”   说着自顾枕着胳膊睡了。   一只手臂揽上苏及的腰间,只听对方似乎笑了一声:“看来二公子未曾喝过烧刀子,这酒是行军酒。”   说罢,陆英卸了腰间的刀,拦腰将人抱起。   廊下一阵穿堂风,却吹不散苏及脸上的红晕。   陆英抱着人进了屋,将人放进床榻,却并未立刻离开,他立在床前,视线落在那张睡脸上。   烛火跳动,照得人神色不明。   床边的人弯下腰,缓缓靠近榻上醉得人事不省的人,带着辛辣的吻擦过鼻尖,又生生停了下来。   陆英微微抬起身,视线勾勒着苏及的睡颜,从额上耷拉的一缕碎发,到眼皮上的经络,到酡红的脸颊,再到鼻尖上的细汗......   良久,他低低笑了一声,仿若被西北风沙磨过的声音评道:“看来二公子真的醉了。”   陆英直起腰,抬手抹去苏及唇上的酒渍,不知是力道太重还是手上带茧的缘故,酒渍虽没了,唇瓣却比往常更红润了几分。   床边的人欣赏了一阵,这才满意地离开。   房门关上。   床榻上的人闭着眼嘟囔一声,身下攥着被褥的手悄然松开,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第50章 蒙顶石花   八月二十,秋分日,宜纳财、宜盖屋、宜打扫.......   总之,诸事皆宜。   簪花小院已关门数月,桌椅盖了薄薄一层灰,屋角、檐下四处结了蛛网,苏及穿了一身灰色麻衣,提着笤帚四处清扫。   直到日头快偏西,珙桐累得坐在地上,大叫道:“好累好累!公子为何不叫人来打扫?“   “我这小院中全是宝贝,若是碰坏了找谁赔去。”   苏及说着直起腰:“就说你屁股下面的那块石头,少说也能卖十两银子。“   珙桐“啊”了一声,慌忙站起来,朝身后看去:“这么贵的东西为何放在地......等等,就这块石头能卖十两?!“   他屁股下那块石头两个巴掌大,颜色灰扑扑,无非光滑些,怎么看都和河边的石头别无二致。   苏及:“待我将它做成摆件就值了。”   珙桐嘟囔道:“那不还是块普通石头嘛......”   苏及不理他,摸着下巴环顾四周:“说起来好久没去马员外府上拜访了,我听说他府上正打算添置些摆件,也不知我这院中的石头够不够......珙桐,不如我们明日再去河边捡些石头吧。”   “......”珙桐由衷感叹,“公子,你心好黑......”   他实在为马员外的钱袋子感到心疼。   苏及将手中笤帚扔到他怀中,纠正道:“这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这时,苏三姐从屋内抱了块木头出来,问:”这个呢?这个木头也是捡的?”   苏及一瞪眼,连忙从她手里接过:“这个价值连城,可别磕坏了!”   珙桐见他家公子如此小心,不由得好奇起来,凑近敲了敲,狐疑道:“这不就是块破木头嘛......公子,你莫要再诓我,这不会是从山里捡的吧?”   苏及啧啧两声,骂他不识货:“这可是上好的金星紫檀,一寸价值千金。”   这次他并未夸张,如今紫檀在南明极为少见,金星紫檀更是少之又少。   先帝在世时钟爱紫檀,集天下能工巧匠为皇家打造各式紫檀器物,一时间紫檀木风靡起来,成了京中世家权贵争相追捧的东西。   可紫檀木非百年不能成材,短短几年间被滥用殆尽。从那之后紫檀多为皇室所用,由司礼监从南洋采买,寻常人家别说用,就是见也难以见到。   苏及几年前出门游历,正巧碰上从南洋归来的商船被一伙海匪所劫,那船上大多是给皇家采买的东西,奇珍异宝无数,其中就有一块金星紫檀。   那些海匪并不识货,派了一人将金星紫檀和其他无用之物拉下了船,那人偷懒想就近扔进海里,苏及实在没忍住,冒着危险出头拦住:“老爷可愿将这块木头卖给我?”   那海匪看他一眼:“这木头很值钱?”   苏及:“......不值钱。”   海匪不是个没脑子的,听后嗤笑一声:“不值钱你买来干什么?”说着要扔下去。   苏及忙拦住,他咬了咬牙:“这些东西对老爷来说原本一文不值,你若卖给我,得到的钱财不就可以收到自己口袋中了?”   这番话倒是说到海匪心中,他又将苏及打量一番,见他一副文弱书生样,突然不明所以地笑了:“你有多少钱?”   苏及道:“我愿出十两。”   海匪缓缓靠近苏及,从身后抽出刀,神色不明:“我是问你身上有多少钱。”   “......”   最后,苏及被迫耗尽了全部钱财,从海匪那儿买下了这块金星紫檀。   珙桐听苏及说了买价,不由得倒抽一口气:“竟如此昂贵!那公子打算卖多少钱?”   苏及却摇头,他虽是被胁迫买下,但心知金星紫檀的价值只高不低:“此木不卖。”   平日里苏及从未放过一桩赚钱的生意,珙桐觉得奇怪:“公子你魔怔了?不卖留着作何用?”   苏及敲了下他头顶,垂眼摸着木头:“回礼。”   珙桐正要问回什么礼,门外又传来福木的叫声:“二公子,堂公子来京了,大公子让你早些回府用膳!”   苏及:“苏刑?”   “没错,他护送好些宝物进京,街上全是看热闹的,连七皇子都去城门口相迎了!”   苏及想起来,离开扬州时陆英便作了安排,让苏刑负责押运婆娑教的宝藏进京,算算日子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   福木语气有些激动:“大公子说待堂公子任了那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就能与我们时常走动了!”   苏及一愣,他从未听说苏刑要在京中任职,还是都察院那种地方。   都察院虽主掌纠察、弹劾百官,可并不是个好地方,心志不坚者,或被收买,心志过坚者,或被暗杀报复,总之是众失之的。   苏及心头一紧,本以为陆英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竟真的动了心思——他要用苏刑来搅浑内廷和内阁的水。   可阁臣、后宫、宦官,哪一方好惹?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只会落得一个下场。   苏及忆起孩童时那场大火,他不由得闭了闭眼,将怀中紫檀递给珙桐:“你们带着三姐先回去,我有事要办!”   ......   安南侯府上的人倒是比他家主人温和有礼,苏及报了名讳和来意,侯府管家恭恭敬敬领着他进了府。   苏及踏进书房,入眼是芙蓉榻上散落着墨缎的头发,陆英正闭着眼,搭在额上的手还捏了颗黑子,似乎睡着了。   他如今是个闲散侯爷,每日闲赋在家,日子倒是清闲。   听见门口动静,榻上的人睁开眸子,眼神却十分清明:“二公子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苏及开门见山:“堂兄入了都察院,可是大人的手笔?”   “二公子料事如神。”   苏及心中呵了一声:“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乃正三品,要从一个小小县丞提到正三品,寻常人可做不到。”   他语气有些生硬,隐隐含了一股怨气。   陆英从榻上起身,一旁下人递了湿帕子给他净手,这才看向苏及:“二公子这是在为他人埋怨我?”   苏及一顿,心中暗叹一口气,弯腰行了个大礼,盯着地面道:“我三叔母只有这一个独子,求陆大人开恩!”   陆英眯了眯眼,手指抵在苏及下巴,微微上抬,苏及不得不跟着抬起头,又不得不直起腰。   两人相视,苏及眨了眨眼,不知为何生出分委屈来,他不自在地舔了下干涩的嘴唇。   陆英叹息一声,放开他:“渴了?”   苏及一路跑来没有停歇,这才发现自己又渴又累,不过他还是摇头。   下人收走了棋盘,又安置了茶器,陆英夹了些茶叶入壶中:“二公子来时可见到街上的喧闹了?”   苏及当然见了,因着街上人多,他来时还耽误了些时间。   陆英叫他坐下:“你可知我为何要让苏刑护送宝物回京?又让七皇子白荔守在城门处?”   苏及皱眉,苏刑送宝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连七皇子也屈尊相迎,他原本没多注意,但陆英既然点出,其中必有深意。   陆英:“苏刑护送婆娑教的宝藏进京,算立了大功,就连圣上见了他也要掂量掂量态度。”   苏及一顿:“大人是说......”   国库亏空多年,赋税不得不年年提高,连官员俸禄也时有延发,这一笔宝物如同雪中送炭,不但可修筑河道,还可缓解朝廷财政问题,实在是救南明于水火之中。   而送来宝物的苏刑又会是什么结果?   “民意超然,如同婆娑教的神女一般的存在。”   苏及说完讶然抬眼,原来这便是陆英要苏刑护送宝藏的原因,他虽要苏刑做搅浑朝堂的人,却也给了苏刑一把护身剑,神鬼皆可斩。   这样一来,苏刑就算入了都察院也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棋子,更不会沦为权力的阶下囚。   想通这一茬,苏及一路的担忧和怨气总算消散。   水烧开了,陆英取了两个茶杯倒上:“二公子可要尝尝?”   “多谢陆大人。”苏及端茶品了一口,眼中闪过惊艳。   陆英挑眉:“二公子的舌头识货,这是今年的蒙顶石花。”   竟是蒙顶石花是天下名品,苏及又多喝了些,不由得夸赞:“味甘而清,难怪传说连圣上也舍不得多喝。”   陆英隔着一张茶桌看他,缓缓开口:“二公子若喜欢,可时常来侯府品茶。”   苏及端茶的手顿了一瞬,又笑着摇头:“此茶太过贵重,与我相去甚远。”   “贵重与否都是人定的,对不喜欢的人来说,它与树叶无异,对喜欢的人来说,又管他贵重与否?“   茶气升腾,使陆英的眉眼变得朦胧,可又有什么东西穿透茶气而来。   苏及忙垂下眸子,勾起嘴角掩饰嘴角的苦涩:“我......没有陆大人洒脱。”   陆英似乎不在意,往空杯中添了茶水:“那我就等二公子洒脱那一日。”   “......”   苏及眼睫颤了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总觉得说什么都太轻了。   好在陆英又换了话题:“我有一事想要麻烦二公子,请二公子帮我做一个刀座。”   “用料、款式可有要求?”   “随二公子的心意便好。”   茶叶喝完了,苏及起身告辞。   陆英放下茶杯,叫住他:“蒙顶石花会为二公子留着,若二公子想通了,可随时来侯府品茶。”   “......多谢陆大人。”苏及呐呐应下。   他懵懵懂懂出了门,许是天暗,又或是心神不定,差点在廊下绊了一跤。   仓术望着远去的仓惶身影,跳下房顶,摇头叹息道:“侯爷,你就让苏二公子这么走了?”   陆英抓了把鱼食,倚着窗户扔进池塘,平静的水面泛起波纹,藏在水底的鱼纷纷游了过来。   他看了半晌道:“有时人和鱼一样,你若攥紧了,他便要从你手中溜走,眨眼消失不见,唯有等着,说不定哪天就心甘情愿的冒出水面来。” 第51章 先帝所赐   秋高气爽,正是登高好时候,太阳不热不冷,照得人身心舒畅。   可有人却没那么舒畅了。   簪花小院内,苏及对着桌上的东西发愁。   院中,珙桐一边给他家公子剥核桃,一边和苏三姐闲聊:“公子对着这金星紫檀发呆两天了,你说他到底想做个什么东西出来啊?”   苏三姐嫌他剥得慢,取了自己的刀,刀柄向下,三两下砸开核桃:“刀座,他的图纸就在桌上。”   珙桐忙将核桃仁捡进碗碟:“刀座?公子又不会用刀,做刀座作何?”   那图纸是苏三姐偷看来的,她其实也不知道为何要做刀座,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刀:“难不成是给我做的?”   珙桐撇了下嘴角,打消她的妄想:“公子说了,这金星紫檀寸木寸金,你都用你的刀来砸核桃了,哪配得上。”   苏三姐一想有道理,又继续砸核桃。   柳时清不知何时进了小院,趁二人不注意,捡了装核桃仁的碟子一股脑倒进嘴里,吧唧两声:“我看他就是太宝贝那块木头,才一时无从下手!”   柳时清的嗓门奇大,苏及在屋内也听得分明,他揉着额角朝门外看去:“老头,你来干什么?”   柳时清拍掉胡子上的碎渣,笑呵呵踏进屋内:“听闻钟阁寺存了一本《鲁班经》,你若没有思绪何不去瞧瞧?“   《鲁班经》是工部御匠司所著,托鲁班之名,传鲁班木作之艺与木作之道。   苏及有些动心,这几日图纸被他画了上百次,可仍无法叫自己满意,若是能观阅前人之作,说不定能寻得些灵感,他沉吟了会儿:“那改日我去瞧瞧。”   柳时清却取了他手中的笔:“何必改日,今日不就正好!”   苏及夺回笔:“钟阁寺位于城外景山上,来回少说半日,今日太晚了。”   谁知柳时清立刻指着门外:“不晚不晚!你瞧,我马车都寻好了,今日就是来叫你与我同去!我登高,你看书,两不误,嘿嘿......”   柳时清何时这么积极了,苏及不由多看了一眼,老头正讨好地看着他,似乎正盼着他点头答应。   “难怪你今日特地来找我,原来是要我陪着登高啊.......”苏及想明白了,哼笑一声,站起身往外走,“也罢,看你孤苦无依,连登高也无人陪同,我就勉为其难跟你去一次。”   柳时清立刻眉开眼笑,跟在他身后出了门:“苏二,还是你讲义气!你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苏及嘱咐珙桐和苏三姐先回家,便跟着柳时清出了簪花小院。   门外已有车夫在等,苏及围着马车转了一圈,这马车比寻常大些,车壁上刻了吉祥纹,四角还缀了流苏,做工精致十足。   他心头奇怪:“老头,你平时衣角破了洞都舍不得扔,何时舍得买这么一辆马车了?”   柳时清道:“我、我找别人借的。”   说完又发现苏及在挖苦他抠搜,于是咕哝道:“老夫好歹也是桃李天下的大儒,借一辆马车有何难,你若做了我的学生,再大些的马车我也能给你借来。”   “......那就不必了。”苏及不想听他再喋喋不休,连忙上了车。   约莫一个时辰,两人到了山脚下,余下上山的路皆是小道,马车无法通行,只能下了车步行。   好在今日凉爽,又有树荫遮挡,一路行来倒是不热。   柳时清虽已古稀,挽起袖子来脚步轻快,还能借着秋景吟诗作对。   反观苏及,他虽嘴上不说,可抬步子越来越慢,犹如被铅石捆住脚一般。   到最后,他喘着气叫住柳时清:“老头,要不再歇歇吧。”   柳时清往山上看去,两人距离钟阁寺还有不短的路程:“都已经歇了三回了,你这身体,怎么还不如我一个老头,要不你再坚持坚持,就快到了!”   苏及扶着腰停下来,两人不过才爬一半,怎么就快到了,他摆摆手:“不爬了,回去吧。”   柳时清一顿,着急道:“都爬了这么久了,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苏及:“佛祖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说着就要往回走,柳时清连忙拉住苏及,他往山上看了一眼,神情纠结万分,末了唉声叹气道:“要不......你再歇息歇息,歇够了再爬。”   苏及停下步子,狐疑地打量起柳时清来:“老头,你找我来这儿当真是为了登高?”   他隐约觉得柳时清有些不对劲,老头寻常说话不过脑子,直来直往,何时像今天这样说个话吞吞吐吐的。   柳时清抵不住苏及的审视,脸上挂不住,两撇胡子不禁抖了抖,张了嘴又闭上。   果然有鬼。   苏及寻了个路边的树桩坐下:“你若不说,我就不走了。”   “......”   两方正僵持着,头顶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左等右等不来,你俩竟在这儿磨蹭呢!”   苏及惊诧地抬头,循着声音望去。   只见刘娘立在一棵树上,头顶的马尾甩来甩去,眉眼间皆是不耐烦。   自去年砸了簪花小院后刘娘就再没出现过,苏及乍一见到她,就想起那一地被砸坏的东西,简直心痛难忍。   一旁柳时清愁眉苦脸地朝树上喊道:“我一时竟忘了他这走两步就要喘三下的体质了,你来得正好,快将他带走吧,否则再等一个时辰也到不了!”   苏及这下明白过来,柳时清是和刘娘串通一气将他骗到山上了。   只是这目的是为何?   刘娘哼了一声,跳下树走到苏及身旁,将人拎着一跃而起,眨眼间站到了树梢上。   这被人拎着脖子的感觉倒是颇有些熟悉,苏及只觉眼前一阵繁乱,慌忙朝地上的人喊道:“老头!”   柳时清却只朝他挥手,语气松快:“我也是受人所托,你就放心跟着去吧!”   刘娘咧嘴一笑:“苏公子别担心,少不了一根毫毛,我可不想再跟陆英打一架,他这人从不知道怜香惜玉。”   说完,刘娘拎起苏及在树林间跳来跳去,苏及只觉得头晕眼花,胃里也上下翻转。   眼下的场景他竟还分出心思做起比较来:陆英拎人时可从不会让他如此想吐。   钟阁寺依山而建,青石黛瓦,香火寥寥,在遍布寺庙的京城显得十分不打眼。   两人到了山顶,苏及不由打量起来,他一时怀疑御匠司当真会把《鲁班经》存在在此处?   刘娘嫌他磨蹭,又拎着他到了院中。   只见菩提树下站了个妇人,那妇人衣着华贵,身姿端庄,原本背对着他们,听见动静侧过头来,上扬的凤眼含着笑。   苏及得以看清妇人面貌,面容与陆英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少了阴郁肃杀的气息,只剩下端庄温婉。   苏及顿了顿,忙恭敬行礼:“皇后娘娘。”   “你便是苏及?”   陆文殊的声音温和轻柔,好似刚放凉的茶水,不烫不冷,使人心静,这倒也和陆英不同。   苏及点头:“娘娘是来庙中礼佛的?”   “我平时里嫌少有机会出宫,今日得了机会,便想见见你,听说你在扬州救了侯爷。”   “草民正巧上山祭祖,正巧遇见。”   陆文殊眉间皆是担忧,她叹了声:“他从不和我说这些事,若不是刘娘告知我,我还被瞒在鼓里。”   “陆大人许是不想让娘娘担心。”   陆文殊瞧间苏及腰间的神雀,忽的嘴角勾起:“苏二公子救了侯爷,我该谢谢你,我正好有一只如意八宝瓶,赠与你如何?”   苏及一顿,莫不是陆英之前说要赏给他的那个如意八宝瓶?   还没待他想明白,一旁刘娘不满地叫嚷起来:“文殊姐,我求了你这么久你都没给我!”   苏及也本想谢绝,可胃里面还没消停,还有那一院子被砸坏的东西,一想到这些都是刘娘的功劳,他便咽了下话头,又道了谢,假装没看见刘娘投来的幽怨眼神。   “改日我便差人送去你府上。”陆文殊露出手里的东西,“还有这《鲁班经》一并给你,柳大人同我说唯有这个才能让你答应上山。”   苏及暗骂柳时清:“草民不知是娘娘的意思。”   “若知道是我的意思,你就一定会来?”陆文殊看着他,戏谑道。   “......”苏及一噎,这确实说不准。   陆文殊捂嘴笑起来,果然和兔子一样,有些胆小。   “好了,我只是想亲自向你道谢,你不必担心。”   庙里刮起了一阵风,刘娘怕陆文殊着凉,护着人进了屋,苏及不便跟着进去,退出院子往外走。   刚跨出庙门,碰上一个玉冠少年,苏及只觉得眼熟,那少年却先朝他笑道:“苏二公子,你与舅舅启程前往开封那日,我与你在城门口见过一面。”   能称陆英为舅舅的只有七皇子白荔,苏及连忙行礼:“七皇子。”   “我老师是内阁次辅江离,”白荔脸上有些歉意,“他此前将你掳了去,伤了你......”   “无妨,江大人在东昌府是也救过我,一来一回算是相抵了。”   苏及不禁心头感叹,江离这老狐狸教出的学生竟如此知书达礼,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柳时清总算从爬完了山道,气喘吁吁道:“这山走着倒是累人。”   白荔转过头:“柳大人。”   柳时清笑呵呵应下,又指着苏及对白荔道:“七皇子,这是我新收的学生。”   “......”   七皇子在场,苏及也不好反驳,只得忍下,他朝白荔道了别,转身往山下走。   “哎?怎么又走了,老夫才刚上山呢……”   柳时清虽嘴上叫着,但知道自己这次骗了人,实在理亏,只好嘟嘟囔囔跟着苏及往山下走。   白荔看着二人远去的身影心想,若是皇兄还活着,看到这一幕定会十分高兴。   ……   下了山,苏及又花了一日翻阅《鲁班经》,其中详注了不少雕刻技法,兴奋之余他抱着金星紫檀在簪花小院一待就是数日,若不是珙桐守着人,他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   又过了几日,刀座总算完成,苏及的体力也消耗殆尽,连带着景山之行的劳累一并袭来。   病来如山倒,苏及开始整日昏睡不醒,吓得苏家上下以为中了邪。   珙桐端着汤药,担忧道:“我从未见过公子如此用功……”   苏鸿:“我也从未见檀之如此认真。”   苏三姐坐在榻边抱着刀,下巴抵着刀柄琢磨:“所以这刀座到底是给谁的?”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纷纷摇头,齐声道:“不知道。”   苏及睡得沉,对三人的议论毫无知觉,直到福木来报有贵人登门,三人这才消停下来。   苏及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他流了一身的汗,浑身粘腻难受,不过脑子比之前清醒得多。   他撑起身子,正要唤珙桐打热水进来,却发现桌前坐了个人。   陆英的茶已经续了两壶,如今寡淡得很。   见人醒了,他起身走近,微凉的指尖捏着苏及下巴左右打量:“病气消了不少,晚些派人送些人参来给二公子补补身子。”   下巴被人捏着,苏及不自在地眨眨眼:“多谢陆大人,人参就不必了。”   陆英的拇指在苏及耳边抚过,声音轻而缓:“二公子是为了我病倒,自然要由我来负责。”   “……我何时是为了陆大人病倒的?”   陆英挑眉:“你为了刀座不眠不休,难道不是为了我?”   “......”   苏及张了嘴又闭上,心中无奈,大哥真把陆英当了自己人,什么都往外说.......   他只好扯了别的话题:“陆大人何时来的?”   “未时,我来送如意八宝瓶。”   苏及想起皇后说的那八宝瓶。   陆英:“这如意八宝瓶本是一对,我之前赏你的是其中一只。”   苏及呐呐道:“多谢娘娘......和陆大人。”   他想起仓术此前所说,这是先帝所赠,价值连城,谨慎开口问道:“大人家里还有别的先帝所赐之物吗?”   陆英噙着笑:“就两样,恰好都给了二公子。”   “......”苏及只觉手心有些汗湿,他不自在的握紧,“不如还是——”   不待他说完,陆英凤眼微眯:“二公子想像退还神雀那样也将如意瓶退给皇后?”   苏及语塞,这陆英偏偏在这时候记仇。   见他不答,陆英微微低头,凑上苏及的侧颈,似乎只要苏及点头他就要张口咬下去。   苏及忙道:“既然是先帝所赐,我自当小心存放,绝不会让这如意瓶......呃,和神雀有一丝毁损!”   陆英这才满意,只在侧颈的皮肤上落下一个吻:“那有劳二公子了。”   苏及只觉得侧颈连带的半边身子泛起一阵麻,他心中苦笑,这还不如咬他一口。   ......   用过晚膳,珙桐正守着药罐煎药,他瞌睡打了一半,被苏三姐的动静叫醒。   苏三姐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唉声叹气:“那刀座果然不是我的!”   珙桐一听,清醒了过来:“你瞧,我早说嘛!”   他又摇着手里的蒲扇问:“不过公子当真要把那价值连城的刀座送人?送给谁?”   苏三姐瘪着嘴:“你昨日偷吃了我的枣糕,我不告诉你。”   “……” 第52章 石榴   过了小半月,苏及的病彻底见好,这期间侯府的下人源源不断送来各类补品,盯着苏及喝完才敢回去复命,喝得苏及流了好几回鼻血才停了下来。   这日,苏及躺在院中晒太阳。   廊下的燕子飞走了,没了叽叽喳喳的叫声,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感叹问:“你有没有觉得府中这几日格外清净?”   珙桐正埋头剥石榴,石榴籽鲜红晶莹,落进莹白的瓷碗中,很快堆成了小山,他道:“因为柳大人好久没来了。”   啊,是了。   平日柳时清三天两头就闲不住似的往他这儿跑,比那燕子麻雀可吵闹多了,这几日不来反倒叫人不习惯。   苏及随口问:“这几日怎么不见老头来了?”   珙桐:“公子还不知?柳大人也病了,就你生病那阵。”   苏及半撩起眼皮:“何时病的?他不是自诩身体比我好?”   “病了有半个月了,具体生了什么病倒是不清楚。”   苏及略一思索,翻身坐起,将碗里的石榴纷纷倒进嘴里,夸了句:“不错,汁多味甜。”   珙桐苦着脸:“公子,眼看着我都快装满了......”   苏及摸摸他的脑袋,不走心地安慰道:“无妨,你再剥一碗,晚些时候我回来吃。”   “......”   半个时辰后,苏及提着篮子,站在柳府门前。   圣上虽罢了柳时清的官职,却并未将他这太子太傅的宅邸给收回,听说这是先太子为答谢师恩所建,若是连这也收回,只怕会惹人非议。   苏及眼皮上抬,朱红的大门口上方还留有先太子亲自题字的牌匾,上书“百世之师”。   他心想,老头虽时常不着调,但纵观南明上下,倒也只有他能配得上这题字。   跟着柳府下人金水跨过门槛,苏及注意到门角堆了不少东西,从燕窝到甜点再到绸缎各式各样......可都被人毫无怜惜地扔在地上。   苏及脚步一顿,好奇道:“这些东西怎么被扔在门外?”   金水尴尬地笑了笑:“这些......都是江离江大人送来的,江大人听闻我家老爷生了病,便派人送了不少东西,一连送了好些天,只是......我家老爷不喜,便通通扔了出来。”   苏及了然,江离和柳时清的关系他早有耳闻,两人原是师生关系,但因政见不合才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   不过在东昌府时他与柳时清被人追杀,却是江离派来的那名神射手救了他们,江离总不至于是为了救他......如今看到这一地的东西,他总算明白过来,江离一直在暗中护着柳时清周全。   苏及心中啧啧两声,可惜江离这狐狸只知尊师,不知重道。   穿过偌大的宅子,金水将苏及带到柳时清的房前。   老头正靠在榻上读书,不时咳嗽两声,脸上染着病气,俨然没了平日的中气,连往日四处飘扬的胡子也成了一把干草。   苏及跨门而入,扬声道:“老头,你前些日子还嘲笑我不如你,可你这身体也没见比我好多少。”   柳时闻声转过脸,一见来人,先是惊喜,又想到什么,正了正声色,哼哼两声道:“你小子倒是还有点良心,还知道来探望老夫。”   苏及将手中的东西往桌上一放:“你想多了,珙桐买多了石榴,我瞧着都快坏了,便顺路带来让你尝尝。”   不过究竟顺的哪门子的路他只字不提。   柳时清旁的没听见,只抓住了石榴二字,他眼睛一亮,盘腿坐起,手中的书也早已扔到一旁:“我这一病,我那些学生送来的皆是些没用的俗物,也就你这石榴对了我胃口,快给老夫尝尝!”   苏及摇头失笑,先前还病怏怏的,这会儿又如此精神了。   两人就这么在床边剥起了石榴。   石榴籽颗粒饱满,汁水充实,哪里像苏及说的快坏了。   柳时清喝多了药,正愁嘴里没味儿,这下吃得眉开眼笑,多日无法出门的憋闷也消散了不少。   苏及透过窗户望出去,院中除了两个洒扫的下人,再无其他人,他一路进来时便发现这偌大的宅邸并无几个人,萧条得让人嫌弃:“老头,你不是说学生遍布天下嘛,怎的府上如此凄凉,我见那杂草长得都快比树冠还高了。”   “我好手好脚,哪里需要这些人伺候了?”柳时清嘴里不停,嘟嘟囔囔道,“若不是这宅子是白起留给我的,我早就搬去了乡下......”   正说着,金水端了药进来:“老爷,该喝药了。”   苏及正坐在柳时清床边,恰好挡住了金水的路,于是顺手接过药碗,碗里的汤药晃荡着,他低头嗅了嗅,问:“这是什么药?”   金水回答:“是医馆大夫开的药,说老爷是因风寒病倒,加之年迈,身体便弱了些,故而一直不见好。”   苏及听后递给柳时清,柳时清刚吃了一嘴甜,药喝进嘴里只会更苦,不过见金水正候着,他只好接过一饮而尽,末了他咂着嘴,本就一脸褶子的脸更加皱巴巴:“哎哎,苏二,你快再剥个石榴!”   篮子已经空空如也,苏及摊手:“没了。”   “......”柳时清两眼一黑。   眼见外面天色变暗,苏及站起身:“老头,我该走了,你好好养病。”   柳时清哪里顾得上他,不住拍着床板哀叹:可惜了那些石榴啊......早知道不吃这么快了!   第二日,苏及又去了柳府。   他刚踏进门,一个东西便滚至脚边,低头一瞧,竟是个石榴。   又顺着看过去,才发现门角还堆了不少其他果子,他不由得挑了下眉。   金水解释道:“今日一大早,江大人那边又送了不少应季的果子,结果也都被老爷扔出了门。”   苏及笑着往门外张望一眼,自言自语道:“江大人的消息倒是灵通,我昨日才送完呢。”   柳时清倒是没料到苏及又来了,见他手上提了两个篮子,里面装的依旧是石榴,不禁眉开眼笑:“苏二,你今日怎的又来了!难不成你家的石榴又坏了?”   苏及面色不变:“这次是我大哥让我带给你的。”   “苏侍郎破费了!”柳时清不疑有他,乐呵呵地伸手去拿,却被苏及拿远了。   苏及望了眼窗外,金水正端着药穿过廊下:“喝了药再吃吧,免得又叫苦。”   没一会儿,金水便端了药进来。   苏及并未坐到床边,却照旧伸手从金水手中接过药碗,正要回身递给柳时清,却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手腕一抖,药碗打翻在了地上。   “啊——对不住,我手上没拿稳......”   他说得真诚,倒让人不好责备。   柳时清倒是高兴:“既然都洒了,要不我今日的药就别喝了吧!”   “老爷,你这病须得喝了药才能好。“金水将地上的残局收拾干净,“我再去煎一副。”   苏及:“有劳了。”   苏及从小是个药罐子,深知煎药不是个轻松事,药材需用水泡上一刻钟,再熬上三、四次,每次半个时辰,最终煎城一小碗,前前后后得要花上半天功夫。   柳时清哪等得及,早就趁人不注意将石榴塞进了被褥中。   苏及看了眼篮子里少了的三四五个石榴,摇摇头,随他去了。   趁着柳时清剥石榴的功夫,苏及在窗边的太师椅上坐下,他一手撑着下巴往外看,也不知在看什么。   柳时清吃够了,打了个嗝,顺着苏及的视线看去。   这窗外的西南方正好对着伙房,依稀能瞧见金水忙碌的半个身影。   柳时清困惑道:“苏二,你都瞧了半个时辰了,有什么好看的?”   苏及收回视线,状似随口问:“这金水来你府上多久了?”   柳时清不知他为何问这些,但还是答道:“金水已在我府上待了十来年了,那年我往兰州赈灾,在路上遇到还是孩童的金水,他那时和苏三姐差不多大,与亲人逃难时走散,一个小孩孤零零的,无处可去,我便将他带了回来。”   苏及:“你这爱捡人的毛病倒是一直没变。”   柳时清笑眯眯看他:“苏三姐是你捡的,可与我无关。”   “......”   苏及侧头又看向窗外,他摸着下巴,自顾自道:“这么说来你于他有救命和养育之恩......何至于此呢?”   “什么何至于此?”柳时清一头雾水,“苏二,你今日怎的有闲心打听我家的事?“   苏及心中叹息,他可没这闲心。   若不是看老头半条命都快没了,他何必管这些事。   他回身上上下下打量柳时清,神情变得严肃:“老头,我虽不懂医术,可你面色蜡黄,口齿苍白,畏寒怕冷,当真只是风寒?”   柳时清打了个呵欠,随意摆手:“大夫不是都说了,虽只是风寒,可我已年迈,故而一时半会儿好不起来。我像你这般年纪时,可是能爬景山两个来回......”   说着说着,床榻方向就没了声响,苏及细看去,柳时清竟耷拉着脑袋睡了过去。   他只觉得好笑:“感情这老头一直在强撑,还说什么爬两个来回......”   苏及踏出屋子,一时无处可去,便在这太子太傅的宅邸中闲逛起来。   这么大的宅子,只有三四个下人,自然难以将四处打理完好。   庭院的假山上长了不少苔藓,几株海棠也已经枯死,池塘中飘满了落叶......好好的庭院变得如此败落,叫人看了可惜。   墙下几株杜鹃树倒是还活着,只是长得还不如周围杂草高。   苏及心觉可惜,杂草将土中的养分吸走,也不知道这些杜鹃能否活到明年开花的时候。   墙角倒是有一株杜鹃涨势格外好,比起外面那几株高了不少,枝叶间竟有花苞长出。   苏及心中一动,跨过一应杂草走至墙角。   他蹲下身,拨开墨绿叶子,发现底部泥土竟异常湿润。   可近日并未下过雨。   他又察看了其余几株半死不活的杜鹃,其根部泥土却是干爽,与那一株长势喜人的杜鹃全然不同。   苏及捻了附近的泥土,放在鼻尖,一股苦涩的药香冲入鼻中。   他心下有了猜测。   …… 第53章 浮木   火炉烧得正旺,药罐内咕噜作响,上方升腾起一阵热气,金水盯着烟气正发呆。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警醒地回头,发现是苏及,松了口气似的道:“苏二公子怎么到这儿来了?”   苏及并未走进去,斜靠着门板随意道:“我来瞧瞧药熬得怎么样了。”   金水笑了笑:“已经熬过两次,还剩一次,约莫还需要半个时辰......这里杂乱,苏公子还是去老爷的房中等吧。”   苏及“哦”了一声,却并未离开。   隔了一会儿,他道:“你可知药渣盖在土里可作施肥用?”   金水愣怔了一下:“这我倒是不知。”   “唔......我也猜测你不知。”苏及瞧了一眼药罐中翻滚的草药,“不然也不会将老头的药倒在同一株杜鹃下。”   金水脸上划过一丝惊慌,又被强压下去,他笑了笑:“苏二公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苏及走进伙房,看了金水半晌,缓缓开口:“那我换了一说法,你为何要杀老头?“   “我、我没有!”金水下意识反驳。   “哦?那杜鹃下的药味又如何解释?难不成府里还有人也病了?”   “......”金水似乎一时找不到借口。   咳嗽声突然在院中响起,随后窗户上映出一道佝偻的人影。   金水浑身僵硬地站立着,他看向窗户,呼吸停了似的。   苏及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他走至窗边打开窗户,门外的身影显露出来——不是柳时清,而是前院洒扫的下人。   金水肩膀松懈下来,似乎松了口气。   苏及见他这反应觉得有趣,笑了笑:“怎么?你怕老头知道你要杀他?”   金水脸上恢复了平静,转身与苏及对峙:“苏公子怕是误会了什么,我怎会要杀老爷。”   见金水竟还能如此镇定地否认,苏及倒有些意外。   他随口关上窗户:“我昨日接过你手中的药碗便觉得奇怪,只是并未言明。这药明明才刚熬好,碗却一点也不烫。”   金水顿了顿,辩解道:“老爷怕烫,我只是将原来放凉的一碗给他。”   苏及点点头:“是啊,我原本并也未放在心上,只以为你是将药放凉再端进来的。可今日我进屋前明明见你刚熬好药,伙房离柳时清的房间可不远,而你端过来的药却还是凉的。”   他无奈摊了下手:“若是寻常人,倒也不会计较这处,可惜你运气不好,碰上我这么个心眼小的人。”   “今日我在那破败的庭院中走了一遭,这才想明白过来,药应是被你替换了,而原本的药被你倒在了杜鹃树下,这才让那株杜鹃在这个时节竟还开出了花苞。”   苏及见金水脸上满是僵硬,勾了勾嘴角,继续道:“我虽不懂医术,但也对有的药有所耳闻,服下后与常人无异,只是用药之人会越发虚弱,犹如泄了精气般,寻常大夫也看瞧不出症结所在,只道是身子虚弱......而日子久了,服药之人便会血虚气虚而亡。”   金水袖中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他哽着发紧的嗓子道:“这些都只是苏公子的猜测罢了!”   苏及见他仍不愿坦白,叹了口气,缓缓从袖中掏出几张桑皮纸包裹的东西:“那你房中藏着的药包又是做何用的?难不成你也病了?”   “......”   金水脸色变得难看,怕是没想到苏及会查他房中的东西,他正欲去抢,苏及却料到他的反应,侧身躲了过去。   “这药已在我手中,去最近的医馆一验便知。”苏及面色冷下来,声音不似平日那样和缓,“药不能乱用,话不能乱说,你可要想清楚再说。“   金水脸色煞白,他突地跪在地上,朝苏及连连磕头:“苏公子,我不是有意要害老爷的!你、你抓我见官吧,只是求求你不要告诉老爷!我、我不想老爷对我失望.......”   苏及伸手推开身前的窗户,无奈道:“可惜你这话已经说得太晚了。”   “......”   金水缓慢转过身,映在窗户上的影子不再是洒扫的下人,而是柳时清。   柳时清披了衣裳站在窗前,虽不知他何时来的,但从他震惊的神情来看,应该已经听见了所有来龙去脉。   好一阵,柳时清才开口,嘴唇颤抖:“金水,你这是为何......”   羞愧在金水的脸上一览无余,他哑着声音:“......老爷,是我对不起你......”   苏及:“所以你为何要杀老头?”   柳时清眼中还有一丝希冀:“金水,你可是有苦衷?”   就算知道有人要杀自己,他竟还是想要再给罪大恶极的凶手一个辩解的机会。   一瞬间,金水垂下头,握在双膝上的手背露出青筋,混身颤抖个不停。   柳时清隔着窗户探过身姿,又问:“金水,若是有苦衷,我可以帮——”   “没有。”金水抬起头,泪水流了满脸,“是我欠了赌债,所以、所以......”   苏及皱了下眉,接了他没说完的话:“所以你才盯了老头的家财,老头也没有旁的亲戚,你想着他一死,这家产皆归了你,对吗?”   金水不说话,只是重重朝柳时清的方向磕头,地上砰砰直响,转瞬间额头血肉模糊。   柳时清站不住似的退了一步,满脸皆是悲痛与失望,他擦了下满是沟壑的眼角,不知该作何反应。   苏及叹了一声,叫下人将金水先关进了柴房。   他回了柳时清房中,见人直愣愣地盯着屋顶,似乎还没回过神:“老头,金水的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柳时清茫然地看他:“我....我......”   他最终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苏及当然知道柳时清在犹豫什么,金水跟了他十年,感情颇深,就算金水因为杀他而被治罪,他也于心不忍。   可帮一个想要侵吞家财、谋害主人的凶手隐瞒罪行,并非明智之举。   “老头,这可是谋害,犯了朝廷律法。”   律法二字戳中了柳时清,他为官多年,自诩以国之纲纪为准则,从未徇私,现在也不该为了一己之私违背法度。   可是,可是......   柳时清耷拉着肩膀,面上纠结挣扎不断。   若是其他人,送官或是放人,并不会如此难以决断。   可这人恰恰是柳时清,一面是心中法度,一面是心中善念,他无法做出抉择。   苏及见他比病中还要颓然,叹了声:“罢了,人是我发现的,自该由我来决断......”   他摘下腰间的钱袋子:“金水偷了我的钱袋子,就以盗窃送官吧。”   他不是柳时清这个老迂腐,做什么都随心。   柳时清看着他,抖了抖嘴唇,并未说什么。   这似乎是最好的结果,他该感激苏及,苏及为他守住了心中法度,也饶过了金水。   ......   金水被下人送了官,他用以替换的药也被送去了医馆,果然如苏及所料,多种草药分开服用无碍,可掺杂一起却会让人日渐虚弱,寻常人只会误以为是风寒之类的病症,久而久之服药者便会血虚而亡。   金水想杀人于无形,柳时清若因此丢了命,谁又会怀疑到他的头上。   柳时清虽被罢官多年,但也曾是名震朝野的大儒,除了江离、胡桑外,其学生入朝为官者多不胜数。   故而虽是个小小的盗窃案,但王佐谋却不敢怠慢,他一声令下,将金水单独关押起来,说明日要亲自审理。   随后,摸着胡须思量一阵,又派了衙役前往江离府上告知此事。   这番操作下来,手下心腹有些不解:“大人,一个盗窃案而已,嫌犯都已被抓住,为何要向那位通传?”   王佐谋放下诉状,转头骂道:“蠢材!若真是府中下人监守自盗,自行处置了便是,还需拉到我这儿来审理?我看只是想让我以盗窃结案罢了。”   手下一头雾水:“啊?不是盗窃那是什么?”   “谁知道是什么。”王佐谋嘴上这么说着,但他早听说柳时清重病多日,心中不免猜测这下人怕是与这病有些关联。   “那......咱们明日还是按盗窃案来审?”   “你刚才不是问我区区小案为何要告知江离?”王佐谋有捻了把胡须,“京城人皆知江离和柳时清关系匪浅,江离这人心思深重,此前胡桑那案子,我迫于三司共审将他抓来,说不得对我有所记恨,我现在将案子告知于他,如何审定让他做主,只当是赔罪了,他自然明白。”   手下恍然大悟,连忙倒了被茶水递上,拍着马屁道:“还是大人英明!”   王佐谋哼了一声,饮尽茶水,手下这帮废物没一个聪明的,就这么简单的事,他还得抽丝剥茧、耗尽口水讲给他们听。   思及此,王佐谋又觉得疲倦,想他官场沉浮几十载,没人知道他为了保住头顶的乌纱帽费尽多少心思。   他不禁长叹一声,为自己叫苦:“若不是如此,我一个不参与他们争斗的人如何能将这个位置坐得稳?”   手下道:“大人不是与安南侯府——”   后面的话被王佐谋瞪得噤了声。   王佐谋起身走至门口,确认四下无人才关上门,他回身压低声音道:“如今南明既有内忧又有外患,内忧也就罢了,我若不入局,就不会下错赌注......可外患却不同,先太子一死,能解决那外患的只剩下陆英了!”   王佐谋早将这朝堂局势看得明明白白,他要明哲保身,可也要为往后那不可避免的混乱局面选好保护伞。   而他早已做好了选择:“河水湍急,若想保命,只得给自己找好浮木啊......” 第54章 畏罪自杀   苏及柳府、医馆、刑部来回跑了个遍,直至太阳落了山才将案子妥善下来。   他回了府,正要往屋子走,隔着凉亭就瞧见他大哥站在花厅里,对着座椅上的人一脸恭敬。   那人只露了个背影,苏及却熟得不能再熟。   他假装没看见,目不斜视往里走。   “公子,你回来啦!”珙桐的声音乍然响起,“我选好了石榴,你明日可还要给柳大人送去?”   “......”   苏及木然地侧过头,就见珙桐站在花厅的台阶下,怀里抱了个篮子,里面装了满满当当的石榴,他动了动嘴:“珙桐,你何时嗓门这么大了......”   珙桐压根听不懂话中深意,反而惊喜道:“公子你总算发现了!你前段日子画起刀座来废寝忘食,就连我说话你也听不见,我特地把嗓门练大了!”   “......”苏及摆摆手,叫他赶紧将石榴拿下去。   这边花厅里的人早就注意到他俩,正看过来。   苏及叹了口气,朝花厅走去,他顿了顿朝坐着的人作礼:“陆大人怎么来了?”   陆英今日没带刀,换了一身月白锦袍,施施然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敲在椅柄上:“给二公子送东西来。”   苏鸿拉过苏及:“檀之,你还没用膳吧,我这就叫人热菜去。”   苏鸿一走,花厅就剩下两人。   颈侧那一吻似乎成了一道烙印,苏及不由得又想起那日情状。   他想到那日陆英靠近时垂落下来的长睫,像蝴蝶,轻轻落在人心口上。   苏及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耳朵:“我有东西落在陆大人那儿了?”   陆英摊开手,上面正是苏及的钱袋。   明明是盗窃的证物,却跑到陆英手上去了,苏及差点忘了那王佐谋本就是陆英的人。   “多谢大人。”   苏及伸手去接,陆英却将手收了回去。   苏及手晾在空中一顿,抬头看他:“大人这是何意?”   钱袋上的花纹是一尾锦鲤,躲在荷叶下,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画的。   陆英指头拂过,胆小的模样倒是和主人一样。   “我帮二公子取回了东西,可有谢礼?”   这明明是他交出去的证物,本也没打算还能要回,不过苏及还是顺着他问:“陆大人想要什么谢礼?”   陆英挑了下眉:“什么都行?”   当然不行。   苏及:“陆大人先说说看。”   陆英站起身,走近了些,垂眼打量苏及,视线在他脸上游走,最后落在那张微微抿紧的嘴唇上。   “......”   苏及不自在地舔了舔下唇。   一紧张就抿嘴,再紧张就不自觉舔唇,这个习惯只怕苏及自己也从未注意过。   陆英勾起嘴角,只觉得有趣:“二公子紧张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苏及腹诽,咬我的时候可不就像要吃了我......   陆英抬起手,食指点在被舔湿的下唇上,他微微用了点力,迫得苏及不得不启唇。   “不知道二公子好不好吃......”陆英边说边垂下头。   苏及瞪大眼睛,混身僵硬地看面前的人越靠越近,眼前是垂落下来的长睫,竟比那日还近。   心口的蝴蝶拍打着翅膀,胸膛鼓噪般跳动着。   他本该做些什么,可眼下脑子似乎不动了。   看着近在咫尺的鼻梁,苏及又问自己,他该做什么?   陆英最终侧了下头,嘴唇只擦过耳廓,下巴落在苏及肩头上。   一股幽兰气息窜进鼻腔,苏及听见陆英带着笑意的声音:“二公子不躲吗?我以为二公子会躲开呢。”   苏及惊醒般回过神,是啊,他想起他该做什么了!他该躲开的!   肩头的重量十足,苏及闭了下眼:“......脚麻了。”   陆英笑了声,出乎意料地没有追究这个借口的真假。   “刺啦”一声在身后响起,陆英站直了身体,晃了晃手上的东西:“我就要二公子的这个发簪做谢礼吧。”   没了发簪,苏及的头发散落下来,他伸手想拿回来:“这簪子已经用了好些年,陆大人若是喜欢,我可以为陆大人做个新的。”   陆英却将钱袋塞到他手里:“我就要这个,簪子我会好好收着。”   苏及:“......”   陆英将苏及散落在肩头的头发拢到身后,动作春风还温柔。   他看苏及,半垂的凤眸里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可最终又归于平静:“神雀也麻烦二公子替我好好收着。”   苏及藏在袖中的指尖颤了颤,忙垂下眼,什么也没说。   苏鸿回到花厅,只见苏及正站着发愣:“檀之,侯爷呢?咦?你怎么披头散发的?”   苏及回过身,唉声叹气道:“大哥,心口不适,今日就不用膳了。”   说罢,幽魂似的飘回了房中。   ......   王佐谋昨夜与心腹夜话至戌时,第二日便起晚了些,还未来得及洗漱,一个衙役匆匆跑进来:“大人,不好了!昨日由柳府押来的那窃贼死了!”   “什么?!”   王佐谋这下连官服都来不及整理,抱着官帽往外走,火气从头顶往外冒:“怎会死了!”   那衙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支支吾吾道:“畏、畏.....罪自杀了。”   王佐谋停下步子,回身盯着衙役又问了一遍:“当真是畏罪自杀?”   “当、当真,身上还留了认罪书。”   柳时清喝了苏及从医馆带回的药,病逐渐转好,但人依旧没什么生气。   下人皆知他被金水一事伤了心,连提也不敢再提这个名字,所以金水自杀的消息传来时,竟没人敢告知柳时清。   下人们围作一团,一时又不知该怎么办,正好遇上前来府中探望的苏及,便忙让苏及帮他们拿主意。   金水自尽这事苏及也万万没料到,依照南明律法,盗窃者,轻者杖刑,重者流放,而金水盗窃未遂,又有主人家谅解,左右不过杖二十便放了。   可他却畏罪自杀了。   苏及沉吟一会儿,这事老头早晚会知道,便做主告诉了柳时清。   他原本怕柳时清因此自责,可见人听后并没什么过于激动的反应,便放下心来回了家。   直至半夜里,有下人起夜,发现金水的房间有人影晃动,差点吓破了胆,于是叫醒其他下人一同察看,才发现房中人竟是柳时清。   柳时清在房中枯坐了一夜,第二日,下人送来吃食,只见他两眼发红,甚至比病中更加虚弱苍老。   柳时清默默用过早饭,叫来家中几个下人:“时候不早了,该去接金水了。”   ......   正是午时,天色却突的阴沉下来,阵阵冷风打着旋儿,吹得地上花草东倒西歪。   是下大雨的征兆。   苏府里,珙桐赶忙将放在院中晾晒的书册搬进屋,嘴里咕哝着:“早上还放着晴呢,怎的又要下雨了,明明秋分都过了......”   搬完书,他又给他家公子热了米酒驱寒。   苏及躺在竹椅上打瞌睡,腿上放了手炉,又盖了毯子。   天气转凉,他畏寒的毛病又犯了。   一道惊雷声炸响,苏及被惊醒,愣愣看着前方,一时有些恍惚,好半晌,直到眼前的场景逐渐清晰,这才转动着眼珠子缓过神来。   这觉睡得并不安稳,梦中都是少时的场景,不是大火熊熊,烧尽四方,就是落石滚滚,掩去累累白骨……   他捏着眉心醒神,喝了一杯热米酒这才好些。   苏三姐趴在门槛前斗蛐蛐,珙桐和她一起玩,可如今天气变凉,罐中两只蛐蛐都没了精神,珙桐玩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坐到另一边,脑袋挨着门框,望向院中寥落,竟比往常消沉了不少。   苏及瞧了一眼,知他为何神色郁郁。   金水曾随着柳时清来过几次苏府和簪花小院,珙桐与他年纪相仿,两人倒是聊得来。   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珙桐性子单纯,就算金水犯了事,他也会替人惋惜。   院中风声呼呼作响,树枝被风吹得左右摇摆,苏及摸着手炉上的雕花,淡淡问:“珙桐,你可怪我冷心冷情?”   珙桐闻言诧异回过身,摇了摇头:“金水做错了事,自然要受罚,他......如此选择,必定也是心中受尽了煎熬,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换到去年,珙桐定可说不出这样的话。此前苏及未帮他救下马员外那九姨娘,回家后好几天不搭理他。   苏及觉得新鲜,睁着眼打量他:“你这番话倒是有几分禅意。”   珙桐瘪瘪嘴:“还不是向公子学的。”   他顿了顿,又小声道:“只是我与金水说过几次话,他举止有礼,待人温和,没想到会因贪念要杀柳大人......”   “也算有苦衷,”苏及叫苏三姐在廊下折了几片竹叶,手指一边翻转一边道,“他不知何时染上赌瘾,欠了赌坊大笔赌债,为了还清赌债才出此下策。”   说话间,手中竹叶变成了蛐蛐的模样,竟比罐子里的蛐蛐还好看些。   “拿去玩儿吧。”   珙桐和苏三姐瞪大了眼,小心翼翼接过那只竹叶蛐蛐,一转眼忘了刚才为何失落。   苏及不由一笑,心思浅也有心思浅的好,装不下太多东西,也能活得快活些。   只望老头这次也能如此。   珙桐捧着竹叶蛐蛐要去廊下,突然回过头:“公子,可我记得金水并不会赌啊。”   苏及正拿起烧热的米酒倒进杯子里,闻言手一顿:“你说什么?”   珙桐拉过苏三姐:“那日三小姐也在,我们正比猜大小呢,金水走过来,我见他好奇就想邀他一块儿,他却说连骰子都没摸过,我俩当时还嘲笑他也是个书呆子……”   苏及看向苏三姐,苏三姐眼珠子转了转:“是你嘲笑的,我没有!”   “......”   这是重点吗?   苏及抬手捏着眉心,金水不会赌?可他为何要撒谎?   “嘭”的一声,窗户被吹开撞到墙上,一阵大风吹进屋子,桌上的卷纸四处飞落,也吹乱了苏及的思绪。   珙桐惊呼一声,赶忙去捡。   腿上的毯子也被吹落在地,带了寒意的风拍打在脸上,苏及眯着眼向窗外望去,只见天边云层汹涌压境,叫人喘不上气。   他顾不上捡起地上的毯子,起身往外走。   “公子,要下雨了,你去哪里!”珙桐在身后喊道。   苏及头也不回:“不用跟来,我去趟刑部!”   ...... 第55章 老师   大风刮起,山雨欲来。   行人匆匆,摊贩也收了棚子,街道一片萧条败落。   苏及脚步不停,他脑中闪过金水那羞愧的神情,那张泪流满面的脸……   这其中难道差错?   还未来得及想清楚,他已经到了刑部门前,看守的官差认得他是苏侍郎的弟弟,引他在侧门等待,又叫了人去里面通传。   没一会儿,苏鸿从刑部出来,瞧见苏及面色凝重,忙问:“檀之,你怎么来了?要下雨了,怎的穿得如此单薄?”   苏及顾不上其他:“大哥,金水在牢中真的是畏罪自杀?”   “啊对,这还是今早王大人亲自结的案。”苏鸿见他问得急切,“檀之,可是有什么事?”   苏及摇摇头:“大哥,金水的尸首可还在刑部?”   苏鸿道:“刚才柳大人来过一趟,和柳府下人一同将尸首运回去了。”   运回去了倒也正常,可说不上原由,苏及心中好似压了块石头,总觉得哪里不妥。   “大哥,我今日要晚些回去,不用等我用膳。”   说罢,苏及转身离开。   一路上,苏及脑中无数思绪搅在一起,却无从理清。   金水撒谎难道有迫不得已的苦衷?若非如此,他又为何要畏罪自杀?   难道……   苏及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忙加快脚步,雨丝打在脸上,袍子也浸润了,他却无暇顾及。   也许金水只是一颗棋子,要杀柳时清的另有其人。   苏及赶往柳时清家中去,却被告知柳时清带着金水去城外下葬。   “城外?”   苏及心中咯噔一声,城外杀人怕是比柳府杀人要简单得多:“可有人跟着?”   “还有几人帮着拉车。”   苏及正要转身往外走,大雨却在这时落了下来。   雨滴如玉珠般砸在石板上,渐湿了鞋面,也拦住了他的去路。   “苏公子,带把伞吧。”柳府的看门叫住他,从门后拿出把伞。   苏及接过伞:“多谢,还要劳烦你去趟刑部,说——”   他声音一顿,刑部那群人只怕不会因为他的一句话便派人出城,尤其还下着这么大的雨,他复又开口:“劳烦你跑一趟安南侯府。”   说罢,撑起伞匆匆往城外赶去。   ……   大雨滂沱,天像多了个窟窿,雨水不停地砸在地上。   官道上,泥浆飞溅,在苏及的素袍上打下数不清的污点。   他半个身子早已湿透,脚下却不敢停留一瞬。   望着前面被雨幕笼罩的泥路,苏及费力扶住伞柄,他只盼着自己的猜测是错的……   半个时辰后,苏及总算赶到了柳府下人说的地方。   四周皆是坟冢,而金水的墓还未来得及埋上,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已经没了气息,这些人苏及皆见过,是柳府的下人。   难道他还是来晚了?   苏及焦灼地环顾四周,一时并未瞧见柳时清的身影,他心头又无端生起一股希冀。   这时,十几步开外传来柳时清的几声咳嗽。   他忙循声找过去,却被眼前的景象震住:“老头……”   柳时清垂坐在一棵树下,他胸前是大片血迹,血流不尽似的,顺着雨水汩汩往下流,染红了身下的泥土。   柳时清听见声音,费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盯着前方的人影:“……苏二?”   “是我。”苏及扔了伞,他跪在地上,抖着手去捂他的伤口,连声音也颤得厉害,“老头,你忍一忍,我带你去医馆……”   血仍并未止住,苏及的一双手染成了暗红。   耳边似乎又听见了那些来自大火和山洞中的哀嚎,幽灵般撕扯着、吞噬着一切……   苏及将嘴唇咬出了裂口,费力抛去那些纷乱的思绪,抖着手去解腰带,要缠在柳时清的胸口上。   “老头,你怎么样?”   柳时清半睁开眼皮,瞧见苏及难得这般见了鬼的神情,竟还有心思嘲笑:“明年清明,你可……别用这副表情来见我……太难看。”   雨水渐进苏及的眼中,他用力眨了眨,将雨水挤出眼眶:“你少说废话,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大夫!”   说着,他要将柳时清放到肩背上。   可他本就是个体弱的,又一路赶路,早没了多少力气,两人险些跌到地上。   苏及手指抓着地上的泥泞,头一次怨恨起自己来。   他为何偏偏是这副病弱的身子!   “咳咳……”   柳时清的咳嗽声唤回了苏及神智,他闭了闭眼,转身解下柳时清的腰带,将两人绑在一起,又捡了根竹竿撑着地,终于费力站了起来。   因着这大雨,往日人来人去的官道上竟无一人,恍若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   两人已经浑身湿透,苏及的额上不知是汗还是雨水,他喘着粗气,费力朝前走:“老头,你撑住,马上就到城门口了!”   背上的人一时没有回应,苏及停了一瞬,继续道:“老头,你若活下来,我便做你的学生。”   背上的人总算有了声响,只听柳时清又咳嗽一声,缓缓道:“苏二,我从前总想让你做我的学生……说我的学生都能做官,能治国平天下……可如今看来,你是对的。”   “朝堂污秽,权力无情,你还是莫要沾染……”   苏及顿了顿:“好,听你的,那就不做官,等你伤好后,我们去扬州。”   “好,扬州好。”   苏及见他答应,心中缓了口气,可却没瞧见背上的人脸色越来越灰暗。   他继续道:“听堂兄说开封下游的河堤明年便可修好,我们可以顺道去看看。”   “……河堤?”   柳时清总算睁开浑浊的双眼,他似乎透过雨幕瞧见了别的景象:河流滚滚,奔腾而下,却被两侧高高的石墙挡在河道之中,唯有溅起的水花落在河道两侧,滋润着两岸的野花……   柳时清情不自禁张开嘴,雨滴落在嘴里,他虚弱地笑起来,好似又尝到了黄河水的味道了……   没错,那是他心心念念的河堤啊……   柳时清的声音混在雨声中,变得有些模糊不清,苏及只觉得喉间哽了石头般痛,可他仍费力提高声音。   “醉春风的掌柜新酿了一批酒,比北方的烧刀子还烈,我留了一坛,你一定喜欢。”   “好……”   “你喝多了爱絮叨,到时候可别又拉着掌柜讲治国论。”   “好……”   “对了,珙桐昨日给你选好了石榴,装了一篮子,等着你回去吃。”   “好……”   “……”   苏及握着竹竿的手背浮起了青筋,他顿了顿,嘶哑着声音唤道:“老师……”   这次,身后的人却再也没有回应他。   苏及闭了闭眼,脸上的雨水越来越多,滚烫着,汇到下巴处,又落在了地上。   他垂下头,没有停下步子,也没有再说话……   ……   官道上,马蹄飞踏,几道身影飞速往前。   突的,为首的人勒住马绳,马蹄高高扬起,堪堪停下。   苏及坐在路边,雨水浇在身上,他却只是直愣愣地望着前方,双眼空茫,如同天地间的一缕孤魂。   他只着了中衣,外袍被脱下,盖在了旁边躺着的人身上。   眼前多了一双黑靴,苏及缓慢抬起头,看向来人。   他张了张嘴:“老头死了。”   陆英眼中有些不忍:“檀之,先带柳大人回家吧。”   苏及沉默着爬起来,转身要去拉盖在衣服下的柳时清,身子却晃荡了两下,两眼一抹黑,没了意识。   陆英连忙将人揽住,摸到怀中人额头滚烫,他神色一暗,将人抱起,对身后的仓术道:“先派人将柳大人的尸身送回去!”   ……   苏及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他时常想醒过来,却又无法挣脱梦魇。恍惚之中,有人不时探上他的额头,又不时将药喂进他的嘴里。   耳边的声音颇为熟悉:“现在如何了?”   “江离那边已经动了所有势力搜寻凶手,可还是毫无踪影……”   “刑部呢?”   “圣上……直接将案子交给了大理寺审理。”   “大理寺从来只负责复核要案,什么时候要负责初审了?”   “这……圣意难测。”   苏及转醒时房中早已没了人,床榻一旁还放了药碗,药碗温热,似乎放下没多久。   他望了一眼四周,这里并不是苏宅,想到梦中听到的对话,心知这里应该是安南侯府,他抬手拉了一旁的摇铃。   门外下人听见动静进来查看,瞧见他醒了,忙道:“苏公子醒了?”   “我睡了几日?”苏及只觉得他这一觉恍如隔世,喉咙费了点力才发出声响。   “您已经睡了三日了。”   三日,他竟睡了这么久……   苏及想撑起身,却发觉浑身乏力:“柳时清,何日送葬?”   “柳大人他……明日送葬。”   下人见苏及垂眸不语,慌忙道:“我这就去告知管家您醒了!”   苏及望着匆匆跑开的身影,脑子昏昏沉沉,又缓缓闭上眼。 第56章 念头已起   苏及再一次醒来时,外面已经天黑,他咳嗽一声,喉间一片腥甜。   “醒了?”   陆英不知在房中坐了多久,见苏及醒了,命人掌了灯。   苏及费力撑起身:“多谢陆大人相救。”   陆英未接话,他手背在苏及额上探了探,又端过一旁的药碗:“你此次病重,只好叫了府上大夫帮你瞧瞧,我已差人通知了苏府,你可放心在侯府休养。”   苏及:“凶手找到了吗?”   “……未曾,那日城外人少,并无目击者。”   不仅如此,连日大雨,周遭的脚印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除了知道柳时清及几个下人是被利刃穿胸所杀,其余再无从得知。   一只手握住了端药的手,苏及垂下的睫毛颤了几下,最终鼓起勇气般直直望向陆英:“陆大人,你喜欢我吗?”   陆英看了眼他苍白的手背,眸中闪过一丝诧异:“我还以为二公子要一直装作不知。”   是了,苏及怎会不知,他不过是一直在装傻充愣罢了。   苏及舔了舔苍白的唇:“陆大人若能帮我进大理寺……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   陆英盯着苏及的脸,那双凤眼升起一片浓雾,声音带了冷意:“二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苏及自觉说得足够直白,他手心已经开始出汗,叫陆英的指尖也沾着了潮湿。   明知前路是万丈深渊,可他似乎别无他法。   “我今晚……可否住在陆大人房中?”   苏及只穿了中衣,他已经异常消瘦,隔着布料也能看到嶙峋的肩峰。   陆英一抬手,挑开衣服,露出掩在其中的苍白肌肤,皮肉虽细腻,可也瘦得不成样子。   苏及僵着身躯,陆英“呵”了一声,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陪我睡一晚就换得一个大理寺官职,这可比国色天香的头牌还要值钱。”   “二公子怕是高看了自己。”   苏及愣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陆英这番羞辱折掉了他的全部尊严。   陆英的指尖冰凉,点在他的心口处,那里不久前才有蝴蝶驻足。   陆英的叹息含着不解和失望:“你想要什么本侯都会给你,可你却用了这样的方式,苏及,本以为你是胆小,可我错了,你是没有心……”   他收回手,碗被重重放在桌上:“苏二公子还是早些歇息吧。”   说罢,陆英摔门而出。   房内悄无声息,映在墙上的半个影子一动不动。   良久,苏及佝偻着腰,抖着手系好散开的衣带,他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痛,眨了眨眼睛,眼中空茫一片。   他真的没有心吗?   可为什么会痛呢……   苏及在房中枯坐了一夜,房中再没人来过。   次日清早,苏及收拾好东西出了门,正好在门外遇上仓术。   仓术神情有些尴尬,指着他身后的房间:“今日柳大人送葬,我来帮侯爷拿披风。”   苏及这才恍然,原来他这几日住的是陆英的房间,他顿了顿:“侯爷昨夜睡在何处?”   “这几日侯爷都睡在书房。”   苏及默了默:“这几日多有叨扰,请帮我向侯爷转告谢意。”   仓术点头答应。   苏及沉默地出了侯府大门,府门口停了一辆马车,仓术隔着帘子将披风递上。   马车正好从旁经过,苏及不自觉放慢步子,可车内的人却未瞧他一眼。   马车走远了些,仓术这才道:“侯爷,苏二公子看起来也是去柳府的,当真不搭上他同行?”   陆英摩挲着手上发簪,闻言斜睨他一眼。   仓术知他未消气:“想来苏二公子也是病急乱投医,并非当真要轻贱侯爷的心意。”   良久,陆英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罢了,让人送他去吧,别让这几日在侯府耗费的药材白白浪费了。”   ……   江离一身素色白衣,长发披了满肩,他双膝跪着,任由泥泞沾了满身,只是面无表情望着柳府门前进进出出的人。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屋外又下起了雨。   苏及撑伞走出,还是头一次见江离卸去一身华贵鲜艳,不由叹息一声:“已经盖棺了,你当真不进去?”   江离脸色惨白,摇摇头:“老师不会想见我,我在门外送行便是。”   苏及只好作罢。   这一跪便是一天,人们陆陆续续离开,只剩下门前白幡和灯笼随风晃动,柳府恢复了往日的清静。   可这清静却不同往常,因为主人不会再回来了……   那家主人曾用一碗阳春面为捉襟见肘的江离解了围。如今阳春面的摊铺还在,请他吃面的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把伞撑在江离头上,少年举着伞柄,劝慰道:“老师,你跪了一天了。”   四下再无其他人,江离愣愣道:“我的老师死了。”   一日下来,唯有这一刻,难忍的悲痛从中泄露了出来。   白荔从未见过江离这副模样,他人前总是戴着一幅面具,或笑面或阴毒,见了他的人只会胆寒。   时间一长,怕是连江离都忘了自己原本的面目。   可面具会有龟裂的一天,最终露出脆弱的真容来。   白荔心疼道:“老师,大理寺定会找出真凶的!”   没错,真凶还没找到。   江离紧紧盯着那晃动的白幡,放在身侧的手渐渐紧握,眼白处蔓延出血丝:“我要让凶手付出代价。”   他对着府门方向重重磕头三下,地面泥浆沾在了额头上、发丝上。   匍匐在地上的身躯许久未动,白荔叹了口气,解下披风盖在江离身上。   一阵细微的呜咽声从披风下传来,又随着风飘远,恰似从未出现过。   ……   江离祖籍江州,南明十一年,他还是一介清贫书生,为了考取功名搬来了京城。   可城中开销巨大,就算他卖字卖画也不大能养活自己,时常饥一顿饱一顿。   机缘之下,他碰到了时任太子太傅的柳时清,柳时清见他文采出众,是经世之才,又看中他一身傲骨,便收了他做学生。江离搬进了柳府,此后再未受过饥寒之苦。   三年后他考取了功名,在柳时清的举荐下入了翰林院。   少年做官,意气风发。   可逐渐,江离发现官场并不如他所想。   湖水表面平静,可水下早已浑浊不堪。   他那时太过清正,又不懂流派之间的门道,初入官场便得罪了不少人。柳时清尚有太子白起护着,可他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官只有任人蹂躏的份。   一个小小的改革,牵动无数利益,刺杀、构陷纷至沓来......   可江离从未改变心意,他的一身清白傲骨,是当今朝堂少见的东西,也是柳时清看中的东西。   可再有傲骨的人,若是有了软肋,终究有被折断的一天。   那日,江离抱着妻子的尸体,魔怔一般,泪中带笑:“我一腔抱负,回过头来却发现自己连最爱的人也保护不了……”   “何谈忠义!简直可笑!”   江离的变化柳时清看在眼里,后来师生二人时常因政见不同,在朝堂上针锋相对,柳时清不喜他的作为,多次劝诫,可江离从未收手。   最终,柳时清忍无可忍,与他断绝了关系,将其逐出师门。   江离收拾了东西,离开柳府。   他没有回头。   数年沉浮,江离已摇身坐上了次辅的位置,再无人敢像当年那样欺他、压他。   时至今日,他也从未后悔过脚下的每一步。   背信弃义又如何?双手染血又如何?脚踩尸骨又如何?   他要的早已不再是忠义,而是那高高在上的权势!   ……   柳时清下葬后没几日,苏及便接到了大理寺的上任公文——大理寺左寺寺正,六品官职。   他垂眼看着纸上的官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柳时清一死,有关的物证即刻被送至了大理寺,苏及若想接触案子、查明凶手,唯有亲入大理寺。   就算那日之后陆英再未见他,却还是帮了他。   他心中叹气,如何也还不清了。   苏及收起文书,叫来苏三姐和珙桐,让两人将刀座送去安南侯府。   刀座被抹了木蜡油,如今晾晒得刚好。   只见其外观独特,起伏之处一气呵成,足见雕刻功力,凑近了能闻见清幽香气,正好能中和刀上沾染的血气和煞气,两相适宜。   珙桐小心翼翼抱起东西,他家少爷平日连块石头都想卖十两银子,竟要将价值千金的东西送给安南侯。   他即觉得奇怪,又觉得可惜:“少爷,你当真就这么送人了?”   下刀之时苏及脑中只有那道身影,这东西便有了它世间唯一的主人。   他摸着腰间的神雀,收起纷乱的心思:“速去速回。”   苏三姐转动着乌黑的眼珠子:“你为何不自己送去?”   苏三姐虽还不及人半身高,但因着颠簸流离的经历,心思到底比珙桐要细腻些。   可是这细腻却又缺乏推己及人的体恤,于是说出的话时常让人手痒得想打人。   只听她又继续道:“你是不是想偷懒?”   “……”   苏及嘴角一抽:“我……风寒未好,不便出门。”   他舌尖苦涩,陆英说得没错,他是个胆小鬼。   这几日府中下人进进出出的煎药,苏三姐却总瞧见苏及白日喝药,晚上偷偷喝酒,一问就说在赏月需要配酒。   可这几日下雨,不知道赏的哪门子的月。   苏三姐默了默,还是与珙桐一道出了门。   府中最为聒噪的两人一走,院子清静了。   苏及躺在竹椅上小憩,却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拿过话本,可翻了几页又觉得故事中情情爱爱让人心乱……   “一念执着,万般无奈,一念放下,万般自在。”苏及自言自语般规劝自己。   苏及又躺回竹椅上,腰间匕首万般沉重,神雀那琉璃眼睛泛着光,似是嘲笑。   他欲伸手盖住,可想了想又作罢。   他喃喃问自己:“可念头已起,又如何放得下……”   …… 第57章 老婆本   珙桐和苏三姐早晨出了门,却用过午膳才回家。   苏及见两人空着手回来,这才放下心来。   陆英起码没有连人带东西扫地出门。   苏三姐出去一趟倒是高兴了不少,她围着苏及转了一圈,老神在在道:“你的事我已帮你解决了。”   这话没头没尾,却叫苏及心中“咯噔”一下。   “我见你成日愁容满面,定是和师父吵架了。不过你不用再忧愁,我见他心情甚好。”   苏及呆了半晌,一时不知道应该先问他何时愁容满面,还是该问陆英为何心情甚好。   他直觉不是什么好话,但还是忍不住问:“你说了什么?”   苏三姐刚要接着说,珙桐插话道:“三小姐说你偷偷将刀座的原料由红木换成了金星紫檀。”   “......”   “还说那金星紫檀花光了你全部身家。”   “......”   “还说你将全部身家送给了侯爷,现在一穷二白。”   “......”   眼见着苏及脸色开始发青,苏三姐似乎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杀气,她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小声向珙桐确认:“我应该没说错吧?”   “说错了,”珙桐毫无眼力劲儿,他想了想,认真纠正道,“三小姐你说的不是‘全部身家’,是‘老婆本’。”   “......”   苏及的脸由青转黑,他只觉得额角跳得厉害,声音几乎从牙缝中挤出:“谁让你如此话多!”   苏三姐又往后退了一步,战战兢兢辩解:“可师父听了心情甚好......”   这一点珙桐又不太认同,转头问苏三姐:“侯爷都没笑,你怎么知道他心情好的?”   “我、我就是知道!难道心情好就要笑,生气就要皱眉吗?”   “对呀!”   “不对!”   ......   “啪——!”   苏及将话本拍在桌上,两人吓了一跳,总算停下争论。   两人噤声看过来,苏及按着发疼的额角,深吸一口气,叫来正从屋前经过的福木:“往后一个月,府中禁甜点一个月,包括枣糕!”   苏三姐一愣:“凭什么?!”   苏及伸出两根指头,冷冷道:“两个月。”   “我是在帮你!”   “三个月。”   “苏及!你!”   “半年。”   “......”   苏三姐败下阵来,她垂头丧气冲出门,犹如一只落败的公鸡。   珙桐被这一场面吓得不敢言语,他从未见过他家公子生如此大的气。   还有,原来生气也不一定要皱眉的......   ......   连着下了半月的雨,天上总算放了晴。   今日是苏及头一遭上任。   他换上那绣了鹭鸶的官府,站在黑底漆金的牌匾下,只觉得有些恍惚。   陈家三十六口因朝堂争斗而葬身火场,可他到头来还是踏入了这纷乱之地。   难道这就是命运弄人?   苏及拾阶而上,那他就看看老天爷要让他走到何处去。   不过老头若是知道是为了他,只怕要感动得哭出来。   许是陆英早已打好招呼,一如大理寺便有人将柳时清一案的卷宗交到他书案上,又告知他案情相关的证物都被存放在北阁。   苏及翻看着卷宗,上面将柳时清的生平及亲友关系记载得明白。   柳时清擅文治,为官三十载,清正廉明,关心民疾,是不可多得的好官,因此多受百姓敬重。   除却一众学生,他并无什么亲友,也没什么邻里纷争,若说与人结仇,最可能的便是政见上与人相左。   难道又是党争?   可这一点又很快被苏及否定了,柳时清已被罢官多年,要动手也早该动手了,怎会留他到现在?   日头西斜,苏及从卷宗里抬起头,他收拾东西出了大理寺。   回苏府本该往大理寺左手边离开,有同仁从里面出来,见苏及直愣愣站在门口,便打趣问:“苏大人为何还不回家?可是惹了人生气了,不敢回?”   苏及一顿:“的确惹了人生气......是我不对。”   “嗨,那好办啊!我教你几招,保管你娘子立马消气,容你今晚就搬回房中睡觉!”   这位同仁看起来经验颇丰,不知道自己被娘子踹出房门多少次了。   苏及明白对方会错了意,可他并未澄清:“什么法子?”   “这还不简单,买个你娘子喜欢的首饰,回家抱一抱,亲一亲,多大的气也消了!”   苏及握着双手,有些无措:“......首饰?他似乎不喜欢这些,他喜欢舞刀弄枪,还有下棋。”   同仁意外地打量苏及那风一吹就要飘的身板:“苏大人,没想到你偏好如此独特!”   “......”   同仁拍拍他肩膀,心头有些同情,难怪不愿回家,原来是家中有母老虎。   “打不过的话,那你干脆直接认错好了!态度诚恳些,装装可怜......女人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就算是母.....呃,也一样。”   苏及默默想,陆英似乎只咬人。   同仁见苏及不语,怕他没听明白,又热心教了许多招,怕是把压箱底地经验都传授出来。   “哎哟,不早了,我也得回家了!”   同仁说完,苏及道了谢准备离开,同仁叫住他:“哎?苏大人你家不是住南边吗,怎么往北边走?”   “......还有些事。”   安南侯府门口。   苏及已经抱着棋盘来回不知走了几圈。   眼见着天快黑了,朱红府门两侧挂起灯笼,可他还没拿定注意。   他还能忆起那日陆英眼中的失望,那失望化作千万根细针,扎得他密密麻麻的疼,以致于那道门就在眼前,他却不敢踏出一步。   府门内。   仓术跳下屋顶:“侯爷,苏公子已经在门外来回走了一个时辰了。”   陆英望着面前的残局,一手拂过那刀座,带着扳指的手也沾染上檀木的香气。   仓术看了眼刀座,这刀座自送进府便成了个摆设,谁也不敢真用来放刀。   全府上下都知道,这刀座是侯爷的新玩物,空了闲了就爱抚弄两下。   他不解道:“侯爷收了刀座不是已经消气了?为何不迎苏公子进府?夜里风大,可别着凉了。”   棋盘之上,白子已无路可退,陆英手上的黑子却迟迟未落下。   他垂着眼:“府门开着,便是我给他的机会,有些事情需得他自己走进来。”   别说仓术,连陆英都诧异自己的退让,他似乎将所剩不多的善念都给了府门外的人。   仓术问:“可是他真会自己走进来吗?”   手里的棋子已经染了温度,陆英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他佛心重,算得上一个洒脱之人,可陈家三十六口人命拉扯着他,失去之苦太重,他不想再尝,这才养成了走一步,却要思虑、算计百步的性子。”   可感情一事偏偏无法算计,也无法预料,否则只凭他们当日刑堂上那探究的一眼,苏及又岂会料到他会和安南侯牵扯不清呢……   陆英知道苏及总会有想通的一日,可他还是希望那日能早些到来。   毕竟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这时,有下人来报:“侯爷,苏公子求见。”   陆英抬起头,手上的黑子总算落下。   苏及跟着管家走进书房,陆英已叫人撤了棋盘:“二公子这个时候来府中可是有事?”   此时已过戌时,苏及在外面是在待了太久。   可是他不知道他在外面思虑多久,陆英便在一墙之隔的侯府中等了他多久。   陆英的神情一如往常,那日他眼里的不解和失望消失不见,似乎做回了那只可观赏的灯下美人。   苏及稍稍放下心来,看来苏三姐说的没错,陆英应该已经消了气。   可是他那日因柳时清的死,心绪混乱,说了混账话,心中不免心虚:“入大理寺之事……还得多谢侯爷。”   “二公子的刀座就当是谢礼了。”陆英不咸不淡道。   苏及哽了一下,瞧了眼他身旁的刀座,又想起苏三姐的多管闲事,突然有种藏在心底的隐秘被人剖开来,又晾在太阳下的羞臊。   陆英泡了茶,似乎在等他下文。   良久,苏及似是下定了决心:“我是来向侯爷赔罪的。”   陆英抬眼看他:“二公子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   他当然有错,且错的离谱。   他错在想用感情做交易,糟践陆英情意,错在,,,,,,念起千万次,却从未随本心而动。   可他现在悔过还来得及吗?陆英还愿意给他机会吗?   苏及带着疑问往前走了几步,弯腰蹲下身,将刀座从陆英腿上搬到一旁,仰着头:“我......我不该轻贱侯爷心意,此为一错,也......不该装聋作哑,此为二错。”   陆英对上那轻颤的眸子,带着檀木香的手抚过那薄薄的眼皮,声音低得如同呢喃:“二公子为何不继续错下去?”   苏及摇了摇头,握住陆英的手,他舔着泛白的嘴唇。   “那不过是仗着侯爷的偏爱,做了个胆小之人。”   他弓着身子,用下巴擦过陆英的膝头,这是个虔诚又亲昵的动作。   “可如今我想明白了,想做个像赵家大夫人、三夫人那样的无畏之人……侯爷还愿意要我吗?”   苏及的声音颤得厉害,似乎害怕被拒绝,他忍不住垂下头,将额头抵在陆英膝上,露出脆弱的后颈。   他忍不住唾弃自己,既然想做个无畏之人,那为何还是忍不住害怕?   苏及只顾着反思,并未瞧见那高高在上的人也快忍不住了。   陆英将人拉起来,两人一立一坐,近得膝腿相贴。   这次换作他仰头看苏及:“二公子当真想明白了?我再给二公子一次后悔的机会。”   这是他最后的善念。   那张过于好看的脸正望着苏及,凤眼中浓雾翻涌,要冲破眼眶扑向他面前的人。   苏及突然明白过来,他们之间原本有一道高墙,将两人隔于天地之间,可陆英却生生凿碎了它,如今那墙已经摇摇欲坠了。   只待他再往前走一步,一小步。   苏及释然了,嘴角挑起笑意:“不悔。”   随后,在陆英略微震惊中缓缓靠近,低头吻了上去。   高墙轰然垮塌。   那若有若无、无处不在的叹息最终也没能拘住苏及,终在轰鸣声中飘远。   苏及无暇顾及,他现在全副身心都落在了相触的唇间。   心意相合,皮肉相触,原来是这般滋味.....   身后一只手盖在他的后颈处,使得唇齿间贴得更紧:“檀之,我给过你机会。”   陆英的吻来势汹汹,吮咬着他的唇瓣,似乎是等待已久的饿狼,要将猎物吞入腹中一般。   苏及哪里招架得住,他喉间发出一声疼呼,陆英顿了顿,不再啃咬他,转而将舌尖探入他口中。   描摹、勾勒、交缠,蒙顶石花的香味在口中扩散开来,又在纠缠中渐渐淡去……   也许不是蒙顶石花淡去,而是舌尖的味道渐渐交汇融合,再分不出区别。   苏及只觉得心跳剧烈,头晕目眩,他被吻得腿软,可后颈的手并未松开。   “侯、候爷,我站不住......”   陆英喉间发出一声轻笑,揽腰将人安置在太师椅上,自己站了起来。   陆英垂眸抚过他红得充血的唇瓣:“檀之坐着可能撑得久些?”   这得撑多久?   苏及脸上发烫,虽是你情我愿的事,可比起陆英,他还有些羞耻之心。   陆英弯下腰:“那就当你能撑到我放开之时。”   “……”   窗外夜风习习,屋内烛火跳动,印在窗上的两道影子又一次合二为一。   ...... 第58章 缘起不知何时   半个时辰后,苏及脸上的红烫还未消散,他不自然地举起茶杯。   蒙顶石花已经尝不出味道来,只听陆英道:“檀之送的刀座我很喜欢。”   “侯爷喜欢就好。”   能得陆英喜欢,苏及自然是高兴的,不枉他花了那么多心思。   “让檀之破费了。”   “......”   苏及被茶水呛到,他差点忘了这茬,珙桐那声“老婆本”还在耳边回荡。   他现在坐实了一副痴男形象,还是暗地里觊觎陆英,却只敢借送东西掩盖心意那种。   陆英眼中带笑,拿了锦帕为他擦嘴。   苏及视线左右晃动,手中茶水晃荡着,半晌后只得尴尬地重复:“......侯爷喜欢就好。”   陆英见他耳尖发红,觉得有趣,伸了手,从耳垂捏到耳尖,彷佛把玩什么东西。   直到苏及的耳尖红得透明,陆英这才收起逗弄心思:“檀之今日入职大理寺,可有什么发现?”   说起这个苏及脸上多了一丝黯然:“线索太少,还无从查起。”   他入大理寺是为了查案,却发现大理寺所收集来的证据比他所想少得多,那本记载柳时清生平的卷宗目前看来也没什么用处......   “听闻柳时清此前生了场重病?是其家中那名自尽的下人所为?”   苏及点头,应了老头的要求,金水下毒一事并未向外声张,就连柳府下人也一知半解,没想到陆英竟会将二者联系起来。   “金水并非是盗窃,他受人指使想杀了老头,只可惜他已在牢中自尽,还留了认罪书。”   金水自尽,似乎所有线索就此断开。   陆英想了想开口:“若是并非自尽,而是被人灭了口呢?”   苏及沉默一瞬,他也早已有这猜测,杀柳时清的是金水背后之人,那么金水的死应该没那么简单。   只是人已死,他无法往下再查。   “对了!”苏及险些忘了这茬,“金水自认杀老头是为了偿还赌债,柳府下人也曾见过他进出赌坊,可珙桐和三姐却说他并不会赌。”   “那一个不会赌的人去赌坊做什么......”苏及陷入沉思。   陆英瞧他想得入了神,叫人点了安神香,又伸手在他后颈处揉按:“好了,若是想不通,明日便去那赌坊瞧瞧。”   后颈的皮肤被反复摩挲,如同逗猫一般。   苏及的思虑彻底被打断,他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哼,又发现声音不对,红着脸生生咽了回去。   陆英眼眸一暗,他早就发现苏及怕痒,后颈处又格外敏感,被人一碰便换了副模样,如同被叼住后颈的猫崽儿.....   苏及本能想躲过那作乱的手指,可一想到自己刚才舔着脸求人原谅,又放了豪言壮语,一时不好乱动。   谁知那只手得寸进尺,不但不停下,反而顺着衣领往里探去。   “!!!”   苏及差点滑下椅子。   两人就算心意相通,亲也亲了个够,可这亲昵还是叫他不能一时就习惯。   苏及心跳如擂鼓,慌张站起来,红着脸道:“眼、眼下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家了,侯爷......早些休息!”   陆英嘴角戏谑,收回了手,并未阻拦,只温声道:“檀之也早些休息,明日见。”   苏及压根儿没听人说什么,晕晕乎乎出了房门。   仓术坐在房顶,见苏家二公子又是这般仓惶身影,不由摇头:他家侯爷当真用心良苦啊!   好在这番苦心并未白费,也算得偿所愿了……   ......   柳时清死后,苏及曾问过柳府下人,有人确实在赌坊门口碰见过金水,那赌坊名为不夜,位于城西,在京城倒也排得上名号。   只是……   苏及望着门头上金灿灿的招牌,面露疑惑。   陆英问:“怎么?”   “只是柳府在东,不夜在西,何况这一路上还要路遇三四家赌坊,金水为何偏偏要来这一家?难不成是怕遇到熟人才跑这么远?”   为扮作赌客,陆英和仓术今日都没带刀,陆英只身着云锦白袍,配上那张脸,怎么看都像个清贵名门。   门口的小二识人无数,认定三人是哪家公子哥儿,连忙上前:“几位公子面生,可是头一次来?”   仓术往小二手中放了锭银子,道:“我家公子确实是头一次来,你不妨给我们介绍介绍?”   小二感受到手中分量,眼睛一亮:“我这就引几位进去!”   几人跟着小二入了赌坊,苏及只觉得里面人声鼎沸,灯火通明,他问:“此赌坊叫不夜可是因为不管白天黑夜,其间皆亮如白昼?”   小二道:“确是如此,公子聪明!”   小二当三人是豪客,一时没有直接带他们去赌场,而是带着人上了二楼厢房:“公子们先在此处休息会儿,我去沏茶来!”   说罢便出了门。   楼上厢房与下面不同,设了内外窗,外窗可观外面风景,内窗可观赌场情状。   三人透过内窗往下看,赌场里的众生情态尽收眼底。   赌客们的神情或喜悦或懊恼,只觉得贪嗔痴皆聚在了这一方之间。   苏及不由道:“众生欢愉,便是极乐,极乐虽好,我却更喜欢俗世人间。”   陆英挑了挑眉:“所以檀之才会将佛陀三十二相画在赌坊?对这些赌客来说,这赌场的确是他们的极乐世界。”   “?!”   苏及惊讶地转头:“侯爷怎......”   陆英怎会知道佛陀三十二相是他画的?   见他如此神情,陆英笑道:“檀之从未想过,那日你遭江离门下箭手射杀,我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这一点苏及确实没想过,他一直以为陆英是正巧路过。   可现在细细想来确有问题,安南候怎会出现在那陋巷之中?   “我那日刚沏好茶,回头便被人喝了,盘中糕点也少了两块,正疑心是哪里来的小贼,推窗一看,正好瞧见那小贼顺着架子往下爬。”   “......”   苏及只吃了两块,本以为谁也不会注意,谁知早已被主人发现……   等等!   苏及猛地反应过来:“那绘有佛陀三十二相的赌坊竟是安南侯府的产业?!”   原来那个不但没有追究,还付了大笔银子的人就是陆英!   那日,赌坊掌柜混身汗流浃背,不知该如何解释,也没想到东家会一时兴起来这小小赌坊,他连遮掩都没法遮掩。   正想将那无法无天的画师抓来问罪,便见东家望着佛像出神,随后又叫他给画师付了大笔银子。   陆英笑着看苏及,上扬的凤眼里碎着星光,叫人沉溺:“檀之,我们本可以更早些相遇,你我早就有了命定之缘。”   缘起不知何时。   苏及恍然,原来竟那么早......   这时,楼下传来喧闹声,陆英和苏及闻声朝下看去。   是赌坊打杂不小心将水洒在了一位赌客身上,那赌客许是输了钱,心情不好,于是将气都撒在了那个可怜的打杂身上。   只见那赌客拳打脚踢之下,那打杂只得抱着头在地上滚来滚去,却不吭一声。   直至掌柜跑了过来,对着那赌客点头哈腰赔笑半晌,那赌客这才罢手。   待人群都散尽了,那打杂才缓缓爬起来,他衣裳被扯破,脸上留着鼻血,看起来十分狼狈。   “这是......”苏及不觉皱起眉。   陆英瞧他神情,问:“认识?”   苏及摇头:“倒也不算认识,老头送葬那日我见到过此人,他似乎不会说话,却跪在棺前哭了好半晌。”   那来吊唁的人不少,但多数只是默默擦眼泪,或神情难过,像他这种哭得快晕过去的少之又少,连嚎啕大哭的胡桑都不得不停来打量他。   陆英:“此人是柳时清的学生?”   京城人都知道柳时清收起学生来没什么拘束,也不在意门第和身份,据说他几年前还收过一个九旬老者,那九旬老者见了柳时清颤颤巍巍地作礼叫老师,柳时清答应得也毫无负担。   这么一来,收一个哑巴打杂倒是不稀奇。   苏及却又摇头:“我当时也问过柳府下人,下人并没见过此人。”   苏及也试着询问此人,可此人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无法与人沟通,于是他只好作罢。   仓术插嘴道:“说不定是受了柳大人恩惠呢。”   苏及:“倒也有这个可能。”   看着那打杂拍拍身上的灰,又默默收拾了地上的东西。   这时,小二端了茶进来,苏及拉过他:“刚刚被打的是你们这里的?”   “啊对,说起来也是够可怜的,他半年前不知怎么到了我们这儿,我们掌柜也是可怜他,所以才将他收留了,在赌坊做个打杂的。”   “你们掌柜倒是挺心善的。”   小二笑了声:“公子们要下去玩玩儿吗?”   陆英:“兴许下面有赌客见过金水,檀之不妨下去看看?”   楼下人数众多,要寻找认识金水的赌客简直大海捞针,不过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苏及只得点了点头。   楼下赌场分了东西南北角,东边番摊,西边押宝,南边马吊,北边花会,其中南边人最多,苏及便选了南边。   白术看着被围得水泄不通地地方,无不惊奇:“怎么这么多人?这游戏当真这么好玩?”   苏及:“马吊源起于前朝,牌桌上共分四十张纸牌,四人同玩,四人中以一人为庄家,三人同攻庄家,牌面千变万化,玩起来无穷无尽。此游戏最近在民间最为风靡,不仅平民百姓喜玩,听说就连朝中不少官员也乐于此游戏。”   白术仗着身形高大,踮脚往里看,果然瞧见最里面的桌上放了纸牌,他感叹道:“看起来比猜骰子难多了。”   苏及回身见陆英若有所思,问道:“侯爷这是怎么了?”   陆英:“檀之觉得这游戏如何?”   陆英神情虽没什么变化,可苏及似乎感受到对方多了几分不悦。   他小心翼翼道:“......于国家百害而无一利。”   他话说得小声,若是被其他人听见了可不是小事,何况他现在还身处赌坊这种地方。   陆英安抚似的按在他肩上:“无妨,檀之可继续说。”   既然陆英想听下去,苏及也不再遮掩,老实道:“听说朝中不少大臣耽于此游戏,更有的因此误了差事,也有考学的学子扔了书本投身其中......”   “穷日累夜,痴然如狂,久而久之势必会影响朝廷的运作,也影响一国之气运。”   这话犹如一道惊雷,炸得三人都沉默下来。   仓术有些惊诧:“一个小小的赌博游戏竟会影响气运?”   陆英:“十年前贪腐盛行,有大臣通过此游戏行贿受贿,白起曾下了禁令,肃清朝中赌博。”   这点苏及倒是没听过,他疑惑道:“既然如此,为何如今又死灰复燃了?”   陆英看着人堆中的痴狂模样,一时并未作答,只是放在苏及肩上的手重了几分。   白术低声道:“这......因为陶贵妃和司礼监王连芳也热衷于此道。”   “上行下效......原来如此。”   有了这两人作保,朝中官员胆子自然大起来,谁敢指责贵妃和王大监有罪?那可是当今最受圣上恩宠的两人啊......   当朝红人和死去的太子,孰轻孰重,傻子都知道怎选。   陆英收回手:“今日也差不多了,走吧。”   ...... 第59章 哑巴   出了赌坊,仓术牵来侯府的马车,两人坐上马车。   陆英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苏及偷偷打量起来,陆英生了副好样貌,只是平日那双上挑的凤眼总是俯视或婢睨,叫人不敢靠近。   可苏及再也不觉得,那双眼睛里明明盛满了温柔,只叫人不顾一切要去触摸。   这难道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苏及一时走了神。   陆英忽地睁开眼:“檀之在看什么?”   苏及尴尬收回视线:“侯爷心情好些了吗?”   他们本就挨得近,陆英又凑近了些,苏及的背不自觉贴上了车壁,只可惜退无可退,只能见着对面的人越来越近。   眼看陆英的鼻尖快与他挨上,又才堪堪停下,视线扫过那略微抿紧的嘴唇:“檀之想知道?”   陆英的声音低哑而清冷,幽兰香气萦绕周身,让苏及想起了书中所说的鲛人,在夜色弥漫的海面用声音诱惑岸上的渔民,渔民们听着歌声心甘情愿地跳进水中......   苏及不自觉咽了口水,他现在和那失了心智的渔民有何区别。   “......想。”   陆英低低笑了一声,似乎对他的诚实十分满意,也不再撩拨人,低头触上了面前的双唇。   唇缝被人沿着嘴角舔开,下唇被含住,舔舐、吮吸,细微的水声和雷鼓般的心跳齐齐在耳边炸开。   苏及颤着眼皮,看着陆英的近在咫尺的脸,心道,鲛人的貌美怕是不及他家侯爷。   有东西滑过齿缝,苏及叹了一声,缓缓闭上眼,张开嘴,容那在外头作乱的舌头滑进来纠缠。   罢了,当渔民又何妨,他不过是遵从本心而已……   良久,陆英放开他:“现在好些了。”   苏及茫然睁开眼,正好直直撞进那双凤眼:“什么?”   凤眼露出笑意,陆英抬手擦掉他嘴边的湿迹:“回答你刚刚的问题。”   “......哦哦。”   苏及这才注意到马车已经停了,他撩开半截帘子向外开,竟已经在苏府门前了。   这一吻竟从赌坊到了苏府门口!   苏及十分心虚,甚至忘了同陆英道别,赶忙蹿出马车,心中直念道:一定是美色误人、美色误人……   ......   苏三姐坐在门口的石墩上,她怀里揣着剑,下巴抵在剑柄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突然,她眯着眼看向不远处。   一辆马车停在东南拐角处,苏及神情慌张地下了车,转身对着马车里的人说了什么,没一会儿,马车缓缓离开,马车中的人始终没露真容。   苏及看着马车走远,这才踩上门前的石阶,苏三姐的小脸随着他的走动缓缓转动,颇像朵向日葵。   只是太阳落了山,这朵向日葵似乎也没什么生机。   苏及路过石墩,脚步一停,抬手将她那扭得夸张的脑袋摆正:“这是干什么?脖子都快拧成麻花了,不是已经不克扣你的枣糕了?”   说起克扣一事,苏及的禁令总共也没来得及实施几天。   对苏三姐而言,克扣甜点也就算了,没了枣糕那是万万不行!有吃不完的枣糕是她唯二的梦想,另一个就是当上女将军,用俸禄买足够多的枣糕......   苏及这禁令无异于毁了她的一半梦想。   因为打击颇大,她一时意志消沉,蛐蛐不捉了,树不爬了,鸟蛋不掏了,刀......刀还是要练的,只是府上人都怕她悲伤至极,将刀甩到自个儿脖子上。   苏鸿看不下去,一日趁苏及不在家,拉着苏三姐偷偷摸进东厨,拍胸脯说要亲自给她做,谁知差点没把家烧没。   苏及回家途中远远瞧见府宅上空升起一大片黑烟,吓了一跳,连忙往家赶去。   最后火是灭了,东厨也烧没了一半......   两人自知犯了大错,垂着头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苏及盯着缩在角落的人瞧了半晌,最终叹了声,手一挥解了禁令。   他怕再这样下去,这两人又要惹出什么大祸来。   这几日东厨还未修缮好,府中只好在后院用石头砌了个灶台做饭,可后院不遮风雨,锅下的火苗要么蹿上一人高,要么被雨打得湿透,这做出来的饭菜也就一半糊一半生,连后门的狗难以下咽,更别提其他人!   府中一时间过得颇为艰苦,不过这不包括苏三姐,如今全家上下唯有她还恢复了平日的快活。   今日难得见她有些忧愁,苏及才这么问。   “我是在担心你和师父。”   苏及一讶,不知她又胡乱猜测了什么:“担心什么?”   “你们是不是又吵架了?”   “......哪里看出来的?”   苏三姐翻了个白眼,前阵子她好意帮着说和,谁知苏及不知好歹,还扣了她的甜点。眼见两人和好了,这下又吵架了。   关键是苏及还不承认!   她生出恨铁不成钢的愤然:“我都看到师父咬你嘴巴了!”   “......”   苏及忙捂住她的嘴,又往周围看去,好在此时天色不早了,门前并无什么行人经过。   还好,还好脸没被这小混蛋丢尽......   他松了口气,也在石墩上坐下,想了想耐心道:“我们这.....不算吵架。”   苏三姐撇了下嘴角,显然不相信:“不是吵架为何咬人?前日大黄和小黑在此处争抢骨头,大黄头顶还被咬秃了一大块呢!”   她刚说完,似乎是在应和,不远处接连响起两声狗吠。   “.....”   苏及头痛,小混蛋还是缺教训......看来禁令还是解得太早了。   苏三姐与苏及相处久了,似乎能从对方细微的神情中窥探出几分东西来。她瞧见苏及的嘴角微微绷直,心觉不妙。   于是苏及刚一抬手,便见一道小人身影抄起刀飞快地跑远,直到了梁柱后才站定。   “......”   腿脚利索,果然是爬树、掏鸟蛋的一把好手。   苏及深吸几口气,朝她招手:“过来,我不打你。”   苏三姐从梁柱下探出个脑袋:“当真?”   “也不克扣你的枣糕,不过你之前见到的....咳,咬人之事不要再提,也不要告诉其他人。”   苏三姐放下心来,又慢腾腾挪回石墩旁,这次她屁股只挨了半边,只待苏及一有动作她好起身逃跑。   苏及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只当没看见,他思索半天该如何解释:“你还记得扬州家中的那只狸花?”   “记得。”   “它总是叼着小猫到院子里晒太阳,看着是咬,可你看小猫也从未被咬伤.....大概是差不多的意思。”   苏三姐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些:“原来是这样!竟不是打架,是爱护的意思!”   苏及还没来得及点头,就听对方又道:“难怪在扬州的时候师父要咬你的脖子!”   “......”   苏及揉着额角有些发愁,这小妮子脑子不好,可眼神却好得出奇......   ......   这一日,苏及下了值,刚走出大理寺便见门口站了一人。   这人苏及认识,是柳府的一名下人。   那下人似乎已在门口等待良久,见了苏及连忙跑过来,语气焦灼:“苏二公子,府上抓了个贼人,可我们不知该如何处置......”   柳时清后继无人,偌大的府邸无人接管,苏及便找江离借了几个下人,一方面可助他查案,另一方面也可帮忙看管宅子。   苏及微诧,好歹是太子太傅的宅子,哪个贼人会偷东西偷到这里来?   他一时起了好奇心:“我随你去府上看看。”   苏及跟着那下人进了柳府,堂前正站着三两个下人,似乎在讨论如何处置,一人说要关进柴房,一人说要抓去见官,而那贼人被五花大绑扔在一旁地上。   苏及走进堂内,他往地上瞟了一眼,那贼人坐在地上,靠着太师椅,头垂在胸前,一动不动,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睡着了。   苏及问:“他偷了什么东西?”   一个下人拿出一个包袱,苏及翻了翻,里面只有几件衣物,别的什么都没有。   “他就偷了这些?”   一名下人道:“许是还没来得及偷贵重的东西......我们抓住这人的时候他正在往包袱里面塞东西。”   其他几名下人也跟着附和:“苏公子你瞧他这样,说不定就是缺衣服.....”   苏及又朝椅脚下的人看去,只见这人身形干瘦,挂在身上的衣服空空荡荡,几处污迹明显,袖口和衣角都破得不成样子......   不知是不是错觉,苏及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那偷衣服的窃贼碰巧也醒了过来,他甩了甩头,似乎一时没想起自己身处何地,茫然地四下张望。   他这一抬头,苏及便想起来了。   这人是那赌坊的哑巴杂役。   苏及心下疑惑,下葬那日,这哑巴在老头灵前的哭得凄惨,不似作假,显然是将柳时清视为恩人。   可怎么会跑来恩人府上偷盗东西你?   思索之际,那哑巴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他双手虽被绑着,但仍不停挣扎,因为无法说话,喉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不知是不是在赌坊做多了苦力,他虽干瘦,却十分有力,手上的绳子被他生生扯断几根,几个下人见此忙扑上去按住他,屋里一时间乱作一团。   好一会儿,几人将哑巴按在了地上,哑巴总算消停了些。   可就算如此,他喉间的声音也未停歇,不知是在咒骂还是别的什么......   几个下人被他折腾得够呛,生了火气,朝堂中间的苏及道:“苏公子,这贼人力气如此大,只怕我们降不住,还是送去见官吧!”   哑巴似乎才发现堂中央还站了个人,斜着眼睛看去。   苏及摇摇头,他直觉这并非偷盗这么简单:“先不送官,先关在——”   苏及的话一顿,他发现哑巴的一双眼睛始终盯着他手边,他也顺着看去。   正是那个包袱。   他疑心更甚,挑起包袱里的一件衣袍,只见哑巴喉间的声音停了,充血的眼睛也随着他的动作转动着。   “这是谁的袍子?”   下人回:“是、是金水的。”   竟是金水的?   苏及心念一动,又问:“你们是在何处见到他的?”   下人道:“在金水的房间。”   “金水......”   苏及眉心蹙起,这其中巧合似乎太多,且全在金水身上去了。   “那年我前往兰州赈灾,在路上遇到还是孩童的金水......与亲人逃难时走散,一个小孩孤零零的......”   “苏公子,我不是有意要害老爷的!你、你抓我见官吧......”   ......   苏及心里有了一个猜测,他蹲下身,朝哑巴问:“你认识金水?”   哑巴倏地看向苏及,脸上多了几分惊讶和谨慎。   苏及示意将人放开,又将金水的衣袍放在哑巴手中:“我有些问题想问你,你只需点头和摇头,如果你答应,金水的遗物我会叫人收拾好让你带走,可好?”   哑巴抱紧手中的衣袍,点了点头。   “我听闻金水曾是逃难时与亲人走散......你可是金水的亲人?兄长?”   哑巴看了眼他身后,迟疑地点了下头。   苏及也回身看去,他身后是一张靠墙的桌子,上面放了两块灵位牌,一块是柳时清的,而另一块正写了金水的名字。   原来是这样!   苏及反应过来,他原以为哑巴那日是因柳时清的死而悲痛欲绝,看来是他想错了,哑巴是因为金水的死!   只怕他是看到桌前金水的灵牌,又不认识别的字,便误以为棺材中的人是金水。   “你可是今年才与金水相认?”   哑巴又点了点头。   苏及站起身,在堂中踱了几步,那日金水脸上的愧疚还历历在目。   金水应该是为了保护走散多年的哑巴兄长,不得不受人胁迫,换了柳时清的药。   可又不巧被他撞破,金水为了保护兄长,这才撒谎说自己好赌谋害主家。   而那背后之人得知金水不但没能得手,还被抓进了刑部,担心暴露身份,只好将金水灭口……   那认罪书想必是对方用哑巴性命作挟,要金水写下的。   这样一来就说的通了。   苏及将人扶起,能控制哑巴的地方再明显不过——唯有赌坊。   他对其他人道:“不用送官了,你们将他送去江离江大人那里,找个大夫,他自然知道怎么做。”   说罢,苏及匆匆踏出柳府。   什么可怜,什么收留,那赌坊掌柜压根儿不是心善之人。   ...... 第60章 情话   苏及踏出门,却见门前石柱上靠着一人。   来人腰间挂着熟悉的刀。   此时天已经半黑,街上挂起了零星的灯笼,陆英颀长的身影映在石板上,连影子都带着一丝生人勿近之意。   陆英微微侧过头:“檀之打算孤身前去?”   话虽是问话,苏及却听出了不满:“......我先去探探虚实。”   陆英没接话,吹了声口哨,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二人面前,正是陆英那匹鼻孔朝天的黑马。   苏及不由后退一步给马让道,腰间却一紧,转眼间被陆英抱上了马。   苏及垂头看地上的人:“侯爷这是?”   陆英翻身上马:“我同你一起去。”   黑马朝赌坊的方向小跑起来,苏及只盯着前面人的背影,黑色的发丝擦过他的脸颊,带着一丝冷意,如同他的主人。   苏及开始回忆,陆英是何时开始不提溜他的领子了?   可他半天也没想起来。   苏及沉默了一会儿,方才他的一番解释似乎并没让陆英满意……陆英是在担心他的安全?   不过想来他确实有些着急了,只顾着要确认杀柳时清的凶手,竟忘了那人能杀柳时清,也能杀他。   这时,一声叹息顺风传至他的耳朵里,陆英的声音混在马蹄声里:“檀之,安南侯府主子的命颇为贵重,你可得替我好好护着。”   主子?除了陆英还有谁?   苏及愣怔一瞬,反应过来,耳尖开始发热。   好一阵,他轻咳一声,应承道:“侯爷放心……惜命得很。”   苏及答得含糊又小声,但仍然传进身前人的耳朵里,陆英似乎发出一声轻笑,心情总算好起来:“那就好。”   过了会儿,苏及问道:“侯爷怎么在此处?”   “你去往柳府时我便知道了,你走得急我便猜测有其他线索出现。”   苏及心中明了,大理寺中有陆英的人,怕是柳府也设了眼线,只要他想知道又有何难。   不到一刻钟,两人赶至赌坊门口。   南明风气较为开放,并无宵禁一说,闹市之中往往夜间比白日人还多上不少,而这赌坊恰恰设在闹市口,因而其间灯火通明。   之前招呼他们的那名小二仍旧在门口揽客,认出两人,忙堆笑迎上去:“二位公子来了!”   小二正要引着两人进去,陆英却停在门口,朝他抛了锭银子:“街对面有卖羊肉汤的。”   小二笑嘻嘻地接下,往对面的羊肉铺子去。   两人朝赌坊二楼去,苏及有些疑惑:“侯爷这是饿了?”   陆英看向他:“马上风大,当心着凉了。”   苏及恍然,哦,原来是给他买的。   若是陆英不说,他自己都没发现,就马上吹风这一阵,他已经手脚冰凉。   说话间小二已经端了羊汤回来,很有眼力劲地递给苏及:“听说这家羊汤铺子已经开了十来年了,味道不错,公子快趁热试试!”   “多谢。”苏及接过喝了半碗,胃里面确实舒服了不少,他捧着碗赞叹道:“这羊肉汤确实不错,候……陆公子可要试试?”   陆英点了下头,苏及正打算叫小二再买一碗来,谁知陆英接过他手里的碗,三两口喝光剩下半碗:“确实不错。”   “……”   陆英瞧苏及面色微红,假意问道:“檀之还想喝?”   “不、不喝了。”   房内还有小二,苏及莫名有些心虚。   好在小二只是感叹道:“二位公子感情真好啊!”   苏及放下心来,大概他们二人同食一碗看起来也正常。   喝完羊汤,苏及问起了正事:“你家掌柜可在?”   上一次来,小二便提过哑巴由赌坊掌柜收留,只怕收留是假,实则是为了要挟金水。   谁知小二却摇头:“对不住两位公子,王掌柜告假回乡了,须得下月才回来。”   如此不凑巧?   苏及和陆英对视一眼,难道是那掌柜发觉自己暴露了身份,连夜逃了?   “你家掌柜家乡在何处?”   “这我可不知,王掌柜从未提过,不过听他口音大概是西南夷。”   苏及心中沉重,西南夷可是离京师千里之远。   “他是何时走的?”   “哟,走了得有两三天了。”   若是已经走了两三日,那他们追也追不上了。   心头好似被浇了一盆凉水,苏及心头自责万分,若是他再早一点发现哑巴的蹊跷,说不定早就能抓住王掌柜。   苏及垂着眼,热羊汤才叫他脸上有了点血色,这会儿又没了。   陆英握住苏及的手,将手心温热传给他,又转头问小二:“你可知道王掌柜住哪里?”   小二眼珠转了两圈:“这我可不知道。”   “赌坊中可有其他人知道?”   “也不知。”   “……”   苏及皱起眉,正待发作,陆英却一脚将小二踢翻在地,小二发出一声惨叫。   陆英恍若未闻,左脚搭在小二胸口,看着没使力,可小二却如何也爬不起来。   陆英问:“当真不知?”   小二下巴不住地抖,冷汗簌簌,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公子,我真的不知!”   陆英端着茶喝了一口,垂眸道:“那真是奇怪了,你不知也就算了,竟也能知道别人知不知?是怕我们问别人?”   苏及也注意到这一点,这小二想也不想就能判定赌坊其他人皆不知,明显存了推脱之意。   他本想和这小二周旋一番,谁知陆英却懒得花时间,直接动了手。   不过比起讯问韦章的手段,陆英这算得上温和至极。   小二变了神色,张嘴朝门外叫人,陆英另一只脚挪至他的下颌处,只听咔嚓一声,小二的下巴脱了臼。   小二疼得喉间发出咕噜声,却如何也说不出话来   苏及朝内窗看去,赌场内喧闹阵阵,十来个打手在楼下转悠,压根儿听不见楼上的动静,他放下心来。   陆英:“今日心情不错,可再给你一次机会,猜猜看下一个不能动弹的地方是哪里?”   他边说边在小二身上扫视,眼中没有情绪,如同看一样死物。   “……”   小二吓得鼻涕眼泪混作一团,哪里敢猜,忙胡乱摇头。   “那就写下来。”陆英松了脚,将茶杯放在地上。   那茶水还冒着热气,不知道得有多烫,但小二一丝犹豫也不敢有,颤巍巍伸了食指进茶水,蘸着茶水在地上书写。   苏及看了一眼,是城西郊外的一处村舍。   ……   两人出了赌坊,陆英突然道:“檀之刚刚可有被吓到了?”   苏及一怔,反应过来这是在问他刚刚审问小二的手段。   苏及早已见识了陆英审问韦章的场面,与那相比,小二那一脚再轻微不过,也未见血。   只怕陆英是因为有他在,这才有所收敛。   于是他摇了摇头,夸赞道:“还是军中的审讯迅速,何况那小二本也不是什么好人,我今日瞧见金水兄长还穿着原来的衣裳,仓术私下打赏的银两怕是早被他私吞了……”   两人行至一个巷口,陆英停了下来,转身看向苏及,玩笑似的道:“檀之可听过我在外的名号?难道不怕?”   初时当然是怕的。   可是那惧怕不知何时消失了,兴许是月光打在开封河堤上时,兴许是桃花飞落拂过白衣衣角时,又兴许是神雀的眼睛在烛火下泛光时……   苏及看向陆英,他背后的巷中漆黑一片,却又不如眼前的这双眸子黑沉,其间有什么东西被主人用玩笑掩盖起来。   苏及心中叹息:在在意的人面前,世人皆害怕露出不好的一面,害怕对方因此失望、疏离……   原来陆英也逃不过。   恶鬼从炼狱走出,双手沾血,可在去见爱人的路上,也会擦干血迹,换上新装,只怕吓跑心爱之人。   苏及眨了眨眼,盯着那黑沉认真道:“可我没见过如此好看的恶鬼,只心生喜爱。”   好在心爱之人并未被吓到,而是在漫天风霜中抱住了他。   陆英笑了起来,与他额头相抵,低声感叹:“从不知檀之如此会说情话。”   苏及也勾起嘴角:“这不是情话,皆是我心中所想。”   ……   城西村舍离得倒是不远,快马出城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   苏及和陆英下了马,黑马自个儿跑进了夜色。   此时已晚,周边屋舍人家皆已入睡,苏及望着这一片屋舍,大概有二十余家,那小二只知道个大概位置,却不清楚具体是哪一家,若是他们挨家挨户找起来恐怕得花上一晚的时间。   两人沿着屋舍之间的泥路往前走,苏及不知踢到什么东西,陆英扶住他嘱咐:“小心。”   左手边的屋舍内突然传出一阵犬吠,借着月光,苏及发现这家屋舍的大门没锁。   苏及正觉得奇怪,陆英已经推门而入:“半夜不上锁,难不成等着我们进去?”   苏及只好跟了进去。   门内是一个小院,三两间瓦房,那只叫不停的京巴看见有人进来反而不叫了,转身跑进了牛棚。   陆英朝屋内走去,点燃桌上的油灯。   苏及借着光亮打量四周,角落堆着劈好的干柴,屋檐下挂满了腌菜和熏鱼,看起来是一屋再寻常不过的屋舍。   可除了那只京巴外,屋中再无别的活物。   陆英从房内走出来:“檀之可有发现?”   “杯子还有湿迹,说明离开的时间不长。”   “可要追?”   苏及摇头:“这掌柜狡猾又警醒,不会这么轻易被抓。”   他心中哀叹,明明凶手已近在眼前,却又晚了一步。   柳时清出城那日也是,如若他再早些赶到,也许老头就不会死……   这时,院墙外响起鸡鸣,天开始泛白,竟已过了一夜。   两人只好打道回府,出了屋门苏及却突然停了下来。   陆英见他神情有异,问:“怎么?”   苏及此时正站在檐下,之前天太黑他没注意,这下天亮了些才看清,他脚下是大一块污迹。   他蹲下身察看,抬手拂过,指腹上沾了些木屑和泥土:“这里似乎之前放了木头。”   苏及想起来,往院中看去:“应该是干柴,这里原来堆了干柴。”   陆英朝院中看去:“可是那堆干柴?”   院墙之下堆了一堆还未来得及劈的柴火。   苏及觉得奇怪:“柴堆放在檐下或伙房内是为了避雨,可为何又要将柴堆挪到院内?”   就算这个时节雨少,可放在外面总会沾上湿气,到时候不容易烧也就算了,烟气还多。   苏及不由自主往院中走去,直至在柴堆旁才站定。   那些干柴由下至上层层堆放,几乎与院墙齐高,苏及想了想,伸手去碰。   “当心。”陆英将苏及拉远了些。   这柴堆若是垮塌,说不得会砸到人。   苏及心想,这么容易砸到人,为何还要堆得如此高?   陆英见苏及盯着柴堆发起呆来:“怎么?檀之想让它塌下来?”   苏及正想摇头,说太危险了,谁知陆英已经挑开了最底下一根木头。   柴堆从下至上开始晃动。   “放心,本侯会护着你,定不会让你伤了一丝一毫。”   说着,他揽住苏及,脚尖轻点,两人在快速塌下的木头中退至了远处。   轰隆声响起,木头纷纷向下滚动,激起大片尘土。   好一阵,尘土渐渐散开,有锋利的冷光映出。   苏及倒抽一口气。   柴堆下竟藏了如此多的兵器。 第61章 龙泉镇   苏及惊得后退一步,喃喃道:“这王掌柜到底是什么人……”一个赌坊掌柜可不该私藏这么多的兵器。   陆英一顿,捡起摔落到脚下的剑。   天光将剑身照得泛起银光,他的脸却逐渐变得晦暗。   苏及见此问道:“侯爷可是有什么发现?”   陆英摩挲着剑柄处的图案,好一阵才道:“檀之可还记得在扬州遇到的那批杀手?”   这怎会不记得,陆英甘心交出兵权,以身作饵,不就是为了找出背后的人。   苏及点头:“记得,那些杀手要阻止侯爷探查与鞑靼勾结的幕后之人——”   说到这儿,他猛地顿住。   等等,难道这与扬州遇刺有关?!   陆英勾唇,剑上的银光照进左眼:“檀之想的没错,杀柳时清的和杀本侯的似乎是同一批呢。”   苏及看向陆英手里的剑,反应过来:“他们用的是同一类剑?”   他只记得扬州那些杀手用的剑,且剑柄上的图案皆被抹去了。   “没错,”陆英道,“唯一不同的是,我手上这把剑柄处的图案并未被人毁去。”   苏及看了会儿,他对兵器没有研究,并看不出区别,好奇道:“这世间兵器如此多,剑的样式更是数不胜数,侯爷是如何一眼瞧出来的?”   陆英拉过他的手,叫他的手指点在自己眉心:“早已刻在了这里,就算闭着眼也能识得。”   太子的死是陆英心里的刺,他花了十年寻找真相,如今就算是一把剑的线索也不会放过。   苏及食指传来温热的触感,他竟感到一丝舍不得。   人能有多少个十年?   苏及弯了手指,沿着眉心,画上陆英的眉骨。   他似乎看到了陆英穷极一生、染白眉发的模样。   陆英垂下眸,苏及瞳孔中倒映着自己,他抓住眉上的手,挑起眉:“檀之在心疼我?听说爱人便会怜惜对方的经历呢。”   “……”   苏及想收回手,陆英却握住不放,他将手放在胸口,凤眼中皆是认真:“自我出生,一生的使命就已经定下来,我需要替家族守护活着的人,也要替家族为枉死的人复仇……檀之曾问过我值得吗,我现在的答案依然不变。”   苏及恍然,陆英舍下性命寻找真相,他不也舍下曾经立下的誓言,踏入官场。   是了,他承了柳时清的志,早已不是原来的自己。   日出从东方升起,橙黄的日光照在二人身上。   苏及手下传来震动声,似乎沿着手臂传进他的耳朵里,他的心跳在这一刻与陆英重合了。   苏及释然了,他抬起头:“没关系,我会陪着侯爷的。爱人不光是怜惜,还要陪他一道走下去才对。”   陆英震住,良久,他低头与苏及额头相贴,喃喃叹息道:“檀之,你的情话是不是太厉害了些……”   苏及笑起来:“这也是真心话。”   两人站了一会儿,苏及突然想起来:“对了,就算知道杀侯爷的人和杀老头的是同一人,那如何找得到人呢?”   陆英抬起手里的剑:“这图案就是接下来的线索。”   苏及的视线扫过剑柄,那黄铜所制的剑柄上确有图案,细看之下,他突然惊呼一声:“这是……睚眦纹?龙泉镇!”   陆英:“檀之也知道龙泉剑?”   苏及点了点头,应该说,天下何人不知龙泉剑。   “相传诸国混战时,楚国一名铸剑师奉王命铸造宝剑,他走遍大江南北,四处寻觅能够出产铁英、寒泉和亮石的地方,最后他在龙剑镇集齐这三物,又耗时两年铸出龙泉剑,君主得剑大喜,佩此剑征战二十余场,无一不胜......最后龙泉剑在君主死后也随葬于皇陵。”   簪花巷外的茶馆爱讲这段故事,苏及跟着珙桐将那君主征战四方的故事听了已不知几回,珙桐百听不厌,苏及却已能倒背如流。   “‘莲花生宝锷,秋日励霜锋。炼质才三尺,吹毛过百重。’龙泉剑是当之无愧的名剑,如今虽已隐世,可龙泉镇却因此闻名天下,不少剑客前往镇中寻求好剑,百余年过去,龙泉镇已成了一座以铸剑为生的村镇……”   “我听说天下铸剑师为分辨剑的出处,常在剑柄处刻制龙凤七星等吉祥图样,龙纹、饕餮、虎头最为常用,而龙泉镇出剑的标识就是睚眦纹。”   “没错,”陆英声音冷冽,“顺着龙泉镇这一线索,说不定能找到那背后之人。”   苏及振奋起来,本以为晚了一步,却没想到此行有了更大的收获。   不过他又不由得陷入沉思,通敌之人与杀柳时清之人竟是同一人,这二者难道有什么联系?   他仔细回忆着柳时清临死前说过的话,却实在没什么线索。   这时,躲进牛棚的那只京巴又跑了出来,它似乎并无恶意,只绕着两人脚边转了几圈。   饶是只小狗,苏及也有些犯怵,他从檐下取下一块腌肉扔过去,京巴嗅了嗅,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陆英看了一眼:“檀之怎会知道它是饿了?”   苏及笑了笑并未作答,总不能说他从前还和狗抢过半个包子吧……   ……   龙泉镇位于河南安阳,快马之下也得七八日才可到达,可碍于隔日将要举行的祭天仪式,陆英无法亲自去,只得派了仓术前往。   冬至那日,苏及起了个大早,外面雾蒙蒙一片,门外传来一片喧闹之声。   他洗漱后换上官服,推门而出才发现下雪了,不禁打了个哆嗦,又转回屋里将手炉拿起才出了门。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雪花不断落下,海棠被压弯了枝头,地上也盖了厚厚一层。   瞧这厚度应该是昨日半夜就开始下了。   苏及穿过连廊,想着今日祭祀却赶上大雪,太常寺那帮人怕是已经焦头烂额了。   别人虽焦头烂额,却让家中的一帮小孩儿乐开了花。   苏三姐和珙桐早在院中玩起了雪,珙桐听见动静回头,见苏及站在檐下:“啊,公子怎么起来了,我这就伺候你洗漱!”   苏及打了个喷嚏,从手炉上抽出一只手摆摆:“若是等着你来伺候,早赶不上今日的祭祀大典了,玩你的去吧。”   说罢转身去了正厅,苏鸿正在用早膳,瞧见苏及来了,招呼他:“檀之,今日冬至,快来尝尝红豆汤圆!”   天气一冷,苏及便没什么胃口,成天只想找个暖和的地方冬眠,可一想到今日的祭祀需得在外面站上一天,又不得不拿了汤匙逼自己吃下去。   他一边吃一边听苏鸿笑呵呵拉家常:“檀之,你我还是头一次一同参加祭祀大典,往年这个时候你都在家睡觉,如何也不肯出门……”   冬至日祭天是一年最重要的国礼,需天子主持,协同百官为天下苍生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法始祖规制,连成日沉迷于问道的圣上也不得不重视,沐浴一日,斋戒三日。   王侯及朝中六品以上官员皆要着官服随同祭祀,无故缺席需得受到重罚。而苏及这大理寺左寺寺正刚巧为六品官职。   他不得不连连悔恨,陆英难道不能给他安排个更低一阶的官职?   苏及用完早膳,和苏鸿一同步行前往祭祀坛。祭祀当日,除王公贵族外,所有官员皆不能乘坐马车,只得步行前往。   昨夜的大雪下得突然,苏及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中,饶是多穿了棉袜,他的脚也冻得没了知觉。   苏鸿见他脸上已冻得发白,心疼道:“檀之,还是我背你吧!”   苏及笑了笑,安慰道:“大哥不用担心,我走一会儿身上就会暖和起来。”   “可你的脸和嘴都白了……没关系,我今日吃得多,有的是力气。”说着苏鸿弯腰背过身去,硬要将苏及背起来。   苏及无奈,只得爬上去,苏鸿背着人沿城墙边走着,他突然问:“檀之可有觉得我力气大了不少?”   苏及不知他为何这样问,但还是道:“似乎是的。”   “你可记得去年,你从殓房出来突然生了病,我背着你走在街上,却怎么也走不快,我那时心里十分自责,若是我能再强壮一些,就能背着你走快些,甚至能跑起来!”   苏鸿埋着脑袋往前走,有些不好意思道:“所以我这一年有偷偷练习,我每晚都在房里绕着桌子跑步,有时候还把自己跑饿了嘿嘿……”   苏鸿自顾自笑得憨傻,却瞧不见背后的人已经红了眼眶。   苏及将苏鸿脑袋上的雪片抚去,低声夸道:“大哥真厉害!”   苏及时常觉得他何其幸运,那场大火烧掉了他的名字、他的所有过往,可老天爷又给了他一次重生的机会,他又再一次有了家人…… 第62章 祭祀大典   两人走了一半路,苏鸿热出了汗,他停下歇歇。   一辆马车突然停在两人身旁,一个下人装扮的人探出脑袋来,笑眯眯道:“苏大公子、二公子,我家主子请二位上车。”   今日能在道上驾车出行的不多,而苏及只认识其中一位。   “有劳。”苏及让苏鸿将他放下来,又拉着懵懵懂懂的苏鸿上了车。   苏及刚一坐下,陆英倾身过来,握住他冰凉的手皱了下眉,又将一旁的手炉塞进他怀里,言语中有些责备:“今日大雪,为何不多穿些。”   “……没料到下大雪外面这么冷。”   苏及的手还被陆英握着,抱着手炉有些坐立不安。   他和陆英这层窗户纸还未在他大哥面前捅破,一时有些心虚,余光觑着苏鸿的反应。   苏鸿这方面天生有些迟钝,并未注意到这些,只觉得安南候真是春风化雨,哪里像传说中那样阴毒了。   他看了看交握的两只手:“侯爷好久没来府中做客了,前几日还听说你与檀之闹了些嫌隙,看来是三姐他们乱说了哈哈哈……”   “并未乱说,”陆英挑眉看了眼苏及,递了杯姜茶过去,“不过檀之赔了罪,送了大礼,还表了心意,我如何还能生气。”   “……”苏及被姜茶呛到阵阵咳嗽。   苏鸿虽不知具体是个什么大礼,又表了什么心意,但还是点头:“那就好,还是侯爷大度!”   陆英拿了手帕帮苏及擦了下嘴角,苏及手忙脚乱地接过,低声道:“多谢侯爷,我自己来自己来……”   陆英眼中带了笑意,总算发了善心,不再戏弄人。   马车晃动,不知陆英是有意还是无意,两人的膝盖时不时撞到一处。   苏及脸上发热,马车毕竟不大,右手边还坐了苏鸿,他没法挪动,只得生生忍着。   苏鸿见两人如此亲近,无不欣慰:“檀之在京中没什么朋友,侯爷若不嫌弃可多来家中做客,家中还有空房,若是晚了还可住上一晚!”   陆英应下,又转头看着苏及,膝盖磨着苏及腿边:“檀之若是愿意也可在侯府住下,多少晚都可以。”   苏鸿赞叹道:“侯爷真是好客!”   苏及:“……”   不一会儿,马车停了下来,外面有下人道:“侯爷,到天坛了。”   苏鸿离车门近,朝陆英道了谢,率先下了马车。   苏及忙不迭要跟着下车,却被陆英叫住。   他取过一旁的毛领披风披在苏及身上,又垂眸帮他系上带子:“这雪许是要下一整日,檀之当心着凉。”   那双平日里掩藏着万般心思的眸子被睫毛挡住,两人离得近,直挺的鼻梁险些擦过苏及的嘴唇……   苏及无端口干舌燥起来。   他心道红颜祸水原来是这样的。   带子系好,陆英抬头,用睫毛下的墨色眼珠看苏及:“檀之可是觉得我见不得人?”   这话竟听起来有些委屈。   苏及吞着唾沫。   这美人不但有惑人之术,还会攻心之术……   苏急忙摇头:“侯爷怎会这样想!我……只是怕家中人一时接受不了,等过些时日我就告诉他们!”   “那我就等着檀之的好消息。”陆英勾唇一笑,笑得苏及迷了眼,只觉得这冬天是不是快过了,不然怎会听到花开鸟叫的声音了……   陆英又嘱咐道:“天冷,别冻坏了,晚些用过晚宴侯府的马车会在宫门——”   陆英的声音止住,鼻尖触上一阵湿润,随后就见苏及红着脸后退一些,支支吾吾道:“多、多谢侯爷。”   说罢,连忙撩开车帘要下车,身后的声音带了笑意:“檀之怕是亲错了地方。”   苏及心说没错,手腕却一紧,转瞬间被身后人拉回了马车中。   腰被揽住,后颈覆上一只微凉的手,苏及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即唇上传来温热触感。   “这个地方才对。”陆英将后颈的手压得更紧了些。   苏及眨眨眼,有东西滑进唇缝,强硬地抵开齿关,扫过上颚,终于缠上他的舌头。   “唔——”   苏及被吮得闷哼一声,他盯着马车顶,心想,他这就是自作孽……   苏鸿在一旁等着,明明看着苏及的手撩开车帘,谁知又缩回去了,他又等了一阵,苏及这才姗姗下了马车。   苏及下车的脚步虚浮,苏鸿歪头看了他半晌:“咦?檀之,你的嘴怎么这般红?”   苏及咳了声,掩住嘴:“……许是姜茶太烫了。”   ……   祭天礼于日出后一刻开始,苏及官职低,只能站在靠后的队列,周围也都是同他差不多的五六品官员。   众官员垂着头,缩着脖子,在大雪中冻得瑟瑟发抖,前面不远处一老者因受不住冻倒在积雪里,守在周围的官兵迅速将人拖走。   苏及垂眼紧了紧披风,若不是陆英这披风,他怕是也如那老者一般倒下了。不知这披风是用何种材质所制成,竟比寻常披风要保暖许多……   这时,太和钟响起。   苏及抬头望去,茫茫白雪中,天灯逐渐升高,大典开始了。   天子座驾姗姗来迟,苏及离得远,只能瞧见步撵金顶于长道中央穿行而过,又往祭坛上去了。   他听见一旁有人嘀咕道:“这步撵怎能上祭坛?”   另一人赶忙让他住口:“今日大雪,你还指望像你我一样走着上去?”   “可是这是祖宗礼法,从未见过——”那人也意识到这个场合有些话不能说,便将后面的话都咽了下去。   苏及侧头看了一眼,那个不满抱怨的正巧站在他斜后方。   是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头戴虎头玉冠,腰间也挂了个玉坠,瞧着是个世家之子。   随后便是迎帝神、奠玉帛等仪式,一晃两个时辰过去,大典结束。   天子的布撵离开后,围着祭坛的官员也散开来。   苏及跟着一众官员往外走,听见前面有人正议论着,一人道:“这次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往年少说也得五个时辰,行终献礼、送帝神……这些怎么都没了?”   另一人叹了一声,小声道:“应该是被临时省去了,哎,这大雪下得,你没看见太常寺的一帮人头顶都出汗了……”被谁省去了大家心知肚明。   祭祀礼虽提前结束了,可祭祀后的宴会却要照常举行,苏及随着其他人朝奉天殿去。   仪式提前结束,可负责筹备大宴的礼部和光禄寺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就算有通天之能也不能提前开宴,于是一众官员不得不聚在殿外等候。   又生生等了一个时辰,冻僵的官员们总算得以进了殿,脸上只剩下麻木,不知是冻的还是等的。   苏及因官阶不高,只能坐在离御座较远的地方,陆英身份尊贵,与他算得上一头一尾,苏及需站起身才能看见对方的背影。   苏鸿的座次靠前一些,与他隔了半个大殿。此次大宴隆重,美酒佳肴无数,苏及远远瞧见他大哥眼睛都看直了,不由得好笑。   这时,一旁传来一道声音:“你是第一次来参加大宴?”   苏及循声转头,左手边的竟又是祭天礼上的那个玉冠青年。   苏及回道:“确实是头一次。”   “难怪你笑得如此高兴,”玉冠青年举起酒杯,大咧咧道,“我叫赵玉,在工部任职,你哪儿高就?官职几品?”   此人一看便是个直肠子,心机城府全写在脸上,苏及道:“大理寺,刚入职的小官。”   “我当然知道你是小官,不然也不会坐在这儿来,”他嫌弃地摇头,“你瞧这位置,大门口的风吹得一阵阵,这些菜刚上桌就被吹凉了!”   苏及看看他,又看看座位,心道他自己不也坐这儿嘛。   赵玉搭着他的肩,接着道:“你别看我也坐这儿,我表姐可是当今皇后,我表兄可是安南候呢!”   “...”   苏及点头,原来是陆英家的旁支,他举起酒杯:“失敬失敬。”   赵玉与苏及碰了杯,话匣子也打开了:“我刚刚就注意到你,别人都忙着四处联络关系,独独就你坐这儿喝酒。”   “我刚任职,朝中并不识得几人。”   “我看也是。”   赵玉突然歪过头,朝他身后看去,“……你这披风颇有些眼熟。”   苏及伸长了手夹菜,用半个身子挡住对方越凑越近的视线:“东街铺子买的,大典时我见着好几个大人也用这个。”   听他这么说,赵玉挤着两道浓眉坐了回去:“原来是烂大街的东西,难怪叫人看得心烦。”   “……”   苏及心道,还好陆英听不见,否则族中长辈也救不了赵玉了。   这时,大殿最前方传来动静,众官员停下寒暄,毕恭毕敬行礼,苏及不由得抬头朝前面看去。   御座之前站了个太监,脸颊下巴挂了不少肉,这人应该就是王莲芳。   苏及想起那死去的绣娘,神色不由得黯淡几分。   除此之外,左右两侧也坐了人,左侧那人他曾见过,是皇后,右侧那位妇人面容美艳,想来应该是风头正盛的陶贵妃。   只听赵玉低哼了一声:“这种大宴本该帝后参加,上面却坐了三个人,也不嫌挤得慌。”   “……”   苏及心道,看来嘴上淬毒是陆英家的传统。   御座上的天子似乎对这种筵宴兴致缺缺,喝了杯酒不耐烦起来,也不顾下面几位老臣铁青的脸,在王莲芳的搀扶下离开了,皇后和贵妃也只好跟着离开。   苏及见那道明黄身影脚步虚浮,道:“圣上看起来有些疲乏。”   赵玉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囫囵道:“我看是丹药吃太多了.......”   苏及早听说当今圣上求仙问道多年,没想到竟痴迷到如此地步。   天子一走,大殿又热闹起来。   底下的官员开始四下寒暄,苏及被赵玉拉着喝了不少酒,有些胸闷气短,见对方又递过来的酒杯,他借口如厕逃脱出了大殿。   外面夜色深重,为免喝多的官员掉进茅坑,殿外候着不少宫人等着带路。   一人引着苏及拐了七八个弯才到地方,宫人在外守着,苏及自行进去解决,等他出来却发现那宫人不见了踪影。   已经停了的大雪又开始下起来,苏及将那披风落在了大殿上,此时只能缩着脖子往回走。   他刚拐过一道弯,却见站了一个欣长的身影。   陆英撑伞站在宫墙下,雪盖住了脚面,似乎已经站了有一阵。   许是为了祭祀,他今日穿了一身绯色衣袍,与身后的落雪相映,化作这天地间的一抹绝色。   宫灯在簌簌落下的雪片中东摇西摆,照得人影也开始晃动。   跟着晃动的似乎还有苏及的心跳。   想起今日马车上的吻,他不禁脸上发热,脑子也糊住似的,走近了些张口道:“侯爷也出来如厕的?”   说完便后悔了,这问候还不如不说。   陆英笑着瞧了他一眼,将伞撑了过来:“宫中路杂,容易迷路。”   原来陆英是特地出来迎他的。   苏及也听说去年一桩奇事,有名官员酒后误入了乾清门,又不小心冲撞了贵妃,不幸丢了脑袋,还连带着当夜值守侍卫和路过的宫人没了命。   朝中上下听闻此事吓了一跳,皆不敢再如这倒霉鬼一般喝了酒在宫中随意走动。   苏及又想起今夜座上的三个位置,见四下无人,他不由道:“今日瞧来,贵妃颇受圣宠,皇后她……”   “阿姐不在意这些。”   陆英的肩头落了些雪粒,苏及站近了些,帮他拂去:“可陶贵妃如此受宠,不利于七皇子继位。”   陆英牵住苏及要收回的手,往前走:“陶贵妃和圣子一样能解百毒,她自以为能凭此恩宠不变,殊不知天子要的是长生不老。”   苏及低低道:“天地往复,阴阳轮回,怎能妄想长生不老?”   两人沉默下来,只剩下脚踩在雪上的沙沙声。   良久,陆英似乎叹息了一声:“这是五岁孩童都知道的事,可檀之,人的欲望是止不住的……”   是了,这官场不也是由各色各样的欲望组成吗,金钱、美色、权力的欲望交织,汇成了大染缸。   而人命成了里头最不值钱的东西。   苏及心有戚戚,不知是不是雪太大的缘故,他们此番走来没有碰到一个宫人。   伞下成了一方天地,陆英牵着他,将大雪尽数挡在伞外:“檀之别怕,本侯不会让你有那一天。”   苏及仰头,对上陆英深沉的眉眼,他笑着点头:“多谢侯爷。”   拐过墙角就是大殿门口,陆英停了下来,将伞递给他:“你先进去吧,不会再有人倒酒。”   两人一同进去会引人注目,苏及便点头先进去。   赵玉眼见苏及进来,连忙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他也不再给苏及倒酒,不仅如此,若有人想过来和苏及攀谈也被他抢了杯子挡回去,仿若变了个人。   他喝了两人的酒,不多时将自己喝得面色通红,摇摇晃晃凑到苏及旁边,低声道:“苏兄,没想到你与我表兄安南候竟是好友!”   苏及夹花生的筷子一顿,他这才明白陆英刚才那句话是何意:“我之前机缘之下确实与侯爷打过些交道。”   “苏兄你可别谦虚了,表兄头一次主动找我说话,竟是让我别再让你喝酒。”他打了个酒嗝,指着身后那披风挤眉弄眼道,“还有这个,我就说瞧着十分眼熟……”   “我少时淘气,同外公去侯府做客,不慎将墨水洒在表兄的披风上,被他吊在院子里罚了整整三日,我母亲前来求情也没用,反而又多加了两日,差点没了命……故而一见他的东西就浑身难受。”   似乎被少时回忆吓怕了,赵玉迷迷糊糊嘱咐道:“苏兄,你可别将我刚刚说的话告诉表兄,不然我又得被罚,这天寒地冻的,我吊在院子里当真会没命的……”   说完,掉到桌下彻底睡了过去。 第63章 过节   半月后,仓术传回消息。   那批从王掌柜家中搜出的剑的确由龙泉镇铸剑师所造,买剑之人是那家剑坊的常客。   苏及:“剑坊可记得那人的样貌?”   仓术摇头:“剑师说那人全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连男女都分不清。”   苏及眉心拧起,什么样的人会做到如此谨慎?   仓术以为苏及在担心无法找到人,连忙道:“苏公子不用担心,那人已于半年前订了一批剑,下月初就是交货时间,交货地点正是城外西山下,我们到时候可以守株待兔。”   待仓术离开后,陆英见苏及仍在沉思,问道:“檀之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苏及压下心中疑虑:“倒也没什么不妥。”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苏及往窗外看去,是侯府的下人正往廊檐下挂灯笼。   年节将近,不光侯府,外面街上也早已张灯结彩。   苏及从怀里掏出帖子,弯着眼睛道:“侯府挂再多的灯笼也少了些人气,侯爷可愿意到苏府过节?”   苏及听仓术提过,陆英十三岁袭位,此后都是独自一人,头两年还往宫里跑一跑,太子一死,他连宫宴也懒得参加了,逢年过节不是在武场练兵就是在院子里下棋。   陆英接过,封面印着一尾锦鲤,瞧着十分喜庆,他挑眉翻看:“檀之是在可怜我没地方去?”   苏及面不改色道:“侯爷身份尊贵,怎会没地方去,主要是我想让府里人沾沾侯爷的华贵之气,来年事事顺意!”   “檀之想让我以何种身份去?”   苏及愣怔住,他倒是忘了这一茬。   小年主要为亲人聚会的日子,可两人的关系还未告知家里人,连苏鸿也仅以为他和陆英只是走得近了些。   陆英拇指摸着那尾圆滚滚的锦鲤,秸秆做的纸有些粗糙,一看就是手工所制:“这帖子檀之做了几份?”   苏及茫然道:“就这一份。”   许是外面的灯笼红得喜庆,叫陆英心情大好,收起帖子竟不再为难他:“罢了,若是苏大人问起来,我便说没地方去,檀之好心收留我,如何?”   “……”   苏及有些心虚,他低头摸着鼻子……怎么有些戏文里金屋藏娇的意思?   陆英:“檀之这是过意不去?”   苏及想了想,问:“刚刚那茶水溅到侯爷手上了,一定很痛吧……侯爷可需要止痛?”   陆英眯了眯眼,他的手既没破皮,也没红肿,连痕迹都快找不到了。   见陆英不答,苏及自顾将毛领取了下来,又主动伸长了脖子,将后颈连带着红痣送到陆英面前。   这是任凭处置的意思。   陆英抬手在他后颈处摩挲,那红痣生得艳,只觉得赏心悦目。   发凉的手指划过后颈肌肤,苏及忍不住抖了抖:“我想给侯爷止痛。”   陆英眼眸沉下:“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说完,低头咬住了这主动送上门的猎物。   ……   腊八那天,苏及早早下值回府,没想到苏刑也在,正与苏鸿不知在说些什么。   苏及解了披风,在太师椅上坐下:“堂兄今日怎么来了?”   苏刑如今在京城声名鹊起,他虽把朝中权势得罪了个遍,在民间的声望却一日高过一日,京外更有村民为他建了庙、塑了像,香火比那隔壁的观音庙还旺。   苏及那日正好瞧见那等身塑像,不由啧啧称奇,他还是头一次见供奉活人的,也不知会不会折寿。   他又见陆英毫无惊讶之色,一时恍然,打破天威,博得民心,这怕正是陆英想看到的。   苏刑已经来了有一会儿,该说的已经和苏鸿说完,于是指着苏及手边一堆画卷道:“这些是母亲让我带来的,她托人在京中物色了些适龄女子,依着你兄弟二人的性子各挑选了些。”   “……”   苏及见苏鸿手边也有一堆画卷,眼皮一跳。   扬州也就罢了,怎的连在京中也能给人做媒?   苏及只得苦笑:“想不到三叔母来了京中也有人脉……”   “母亲费了不少心思,若是挑上喜欢的可以找人去说媒。”   手边那堆画卷犹如烫手山芋,苏及将它们推远了些:“还请堂兄帮帮忙,将我的那些带回去吧……留下大哥的便是。”   苏刑疑惑地看他:“老二,你是怕你大哥还未成婚,逾了礼制?”   苏鸿也看过来:“檀之,你是因为我才不想成亲吗?”   “……不是。”   “那是为何?”苏刑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又盯着他下半身道,“难道.......有隐疾?”   “……”   苏鸿听到隐疾急得站起身:“檀之生病了?我这就叫福木去请个大夫来!”   “家中还泡了些药酒,听说喝了有奇效。”   苏及无奈叹息:“没有隐疾,我……我好。”   他话音刚落,对面的两人似乎被定住。   好半晌,两人才反应过来,苏鸿闭上能塞下鸡蛋的嘴,眼里满是震惊:“檀之,你你你……”他结巴半天,剩下要说什么却一时想不出来。   苏刑稍稍镇静些,垂眉喝了口茶缓神。   苏及接道:“所以堂兄,三叔母的好意我心领了,实在是这个……无能为力。”   “……”苏刑又喝了口茶,“我会告诉母亲。”   苏鸿总算从惊讶中回过神,京中好的人家也不少,只是并不会放到台面上。有私奔的,还有殉情的,传出来的多是闹得鸡飞狗跳。   他担心刚刚的反应伤了苏及,斟酌道:“咳……檀之,大哥刚刚只是有些惊讶,不管你好什么风都、都好。”   苏鸿从小就是个乖顺的,也没什么大的主意,唯一的逆骨就是苏及,别说苏及喜欢男人,他就算喜欢的不是人,苏鸿也会在挣扎一番后跟在身后摇旗呐喊。   苏及淡淡一笑:“我知道大哥的意思。”   “什么是?你们在说什么?”   苏三姐从桌下爬出来,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她本来在找前日丢掉的玉骰子,结果找着找着在桌下睡着了。   三人可不敢给小女娃讲这些,齐声道:“没什么!”   苏三姐打了个呵欠,环视一圈,房中三人神情有些怪异,又看向苏及,被他手边的那堆画卷吸引,想起什么,眼睛一亮:“今日又要吃烤鱼了?”   “……”   苏及揉着额角,他想起桃树下的那些灰烬,这下不但心虚,还多了担忧。   毕竟这小孩儿十足的不靠谱。   好在其余两人并没发觉什么不妥,苏鸿问:“三姐怎么突然想吃烤鱼了?”   苏三姐重重点头,吸着口水回忆:“小黄鱼,烤得焦黄,肉也嫩!”   说得苏鸿也跟着咂咂嘴,嘴里似乎有了味道,他摸着肚子道:“烤鱼不错,今晚就吃烤鱼吧!”   苏三姐高兴道:“太好了,那我将这些抱去伙房。”   说着扑向画卷,没走两步却发现动不了,后衣领被苏及生生扯住,她不解地回头:“苏及你干嘛?!”   “有柴火,不用这些。”   苏及咬牙切齿,拎着她向外走:“大哥、堂兄,今日三姐还未练棋,我先带她去书房。”   苏三姐一听下棋,皱着脸张牙舞爪地挣扎:“我的玉骰子还没找到!”   苏及脚步不停:“回头再给做一个。”   “两个。”   “成交。”   苏鸿和苏刑疑惑地看着两人走远,不知道这又是闹哪出。   ……   除夕那日,苏及起了个大早。   珙桐为了喜庆,给他系了个红狐毛领,那狐毛又密又长,苏及半张脸掩在里面,只露出了一双乌黑的眼睛,眉眼被这火红的颜色衬得多了几分血色。   苏及仰着脖子往院外看去,珙桐问道:“公子在看什么?”   “没什么。”   他收回视线,由着珙桐帮他打理,现在时辰还早,陆英怎么也得过了晌午才来,他因为昨晚记挂着这事,觉也睡得不踏实。   洗了把脸清醒了几分,苏及往侧厅去,苏鸿正和福木商量今晚菜色,因是家宴,准备的多是淮扬菜,但得知安南候也会来,苏鸿正琢磨着多加几个北方的菜肴。   苏鸿转头问:“檀之,你可知安南候有什么偏好?”   碗里的红豆汤圆还未放凉,苏及托着下巴,半眯着眼回忆。   就在苏鸿以为他快睡着了时,总算懒洋洋道:“鸭脖子吧,他喜欢啃脖子。”   “啊……”苏鸿愣住,实在想不出陆英带刀又啃鸭脖子的模样,“没想到侯爷的口味如此奇特!”   苏及抹了把掩在毛领中的脖子,这会儿牙印子已经消了,不过还有些刺痛。   他真心实意地附和:“的确怪异!”   这时,福木从外面进来:“二公子,堂公子府上来了人,说让你去一趟春风楼。”   “春风楼?”苏及耷拉了一早上的眼睛总算睁开。   腊八那日苏刑送了画,走时还询问了柳时清一案的进展,苏刑与柳时清算得上志同道合,柳时清的死也令他颇为在意。   苏及想了想,透露了些:“那凶手与当年河套战败同出一人。”   “?!”   苏刑极为震惊:“……何人能做到如此?”   河套之战不但让朝廷损失惨重,还失去了未来国君,苏刑那时虽只是个小吏,可也眼睁睁瞧见太子一脉的朝官从此一蹶不振,被贬的被贬、辞官的辞官,闹得人心惶惶。   苏及沉默摇头:“堂兄若是有线索,可告知于我。”陆英查案的动静说不定已经打草惊蛇了。   苏刑点头答应下来。   这才几日不到,苏刑就派了人来。   苏及心中微讶,苏刑有话不来家中说,难道是柳时清的案子有线索了?   他放下汤匙起身往外走:“大哥,我与堂兄有事相商,晚些时候回来。”   “可你还没吃完——”   苏鸿的话都还没说完,苏及已经消失在门口。 第64章 说媒   这几日雪停了,又因为除夕,街上行人多了不少,各个酒家人满为患。   苏及蹙眉站在门前,春风楼人来人往,实在不是个相谈的好地方。   可事关杀柳时清的凶手,由不得他多犹豫。   苏及抬脚走进去,在小二的指引下上了二楼。   房中传琵琶声,苏及脚步一顿,苏刑可不是个懂乐理的人,难不成还有其他人?   正想着,房门从里打开了,里面的人和他打了个照面,两人皆愣住。   赵玉瞪着他那双大眼睛,当先回过神,笑起来:“苏兄!”   苏及迟疑地看了一眼房号:“我应该是走错了房间……”   他往后退了一步,却被赵玉拉住。   赵玉不管不顾要将人拉进房间:“听苏刑苏大人说你同他是堂兄弟?你们长得毫无相似之处呢!”   苏及无法,只好先进了房间:“不是一个娘生的,很正常。”   房内侍女见客人进来,又重新拿起琵琶弹奏。   赵玉拉他在矮桌前坐下:“祭祀宴那日我喝多了,你将我送回家,我还未来得及向你道谢呢!”   “是你表兄差人送的。”   赵玉一顿:“……那我可有说什么胡话?”   苏及只记得他下马车时赵玉还抱着陆英双膝痛哭流涕,陆英难得没了高高在上的姿态,似乎一忍再忍,才没一脚将人踹出去。   “没有,赵大人睡过去了。”   赵玉拍着松口舒了口气。   苏及这才注意到赵玉今日穿了绣着金丝鹤的锦袍,头顶的玉冠换成麒麟青玉,翩翩公子样,一看就是特意打扮了。   他上下打量一眼:“赵大人今日约了人?那我就不打扰了。”   说着要出去,赵玉也不再阻拦,他嘴里嘀嘀咕咕着:“行,我改日约苏兄……只是苏大人怎么一直不来。”   苏及闻言停下脚步:“赵大人约的是我堂兄苏刑?”   赵玉点了点头:“对啊,说是要给我说媒,我这才从家中偷跑出来的。”   “……”苏及疑心自己昨日没睡好,今日脑子才这般糊涂,他斟酌着开口,“赵大人说的……说媒是何意?”   赵玉被问得糊涂:“说媒还有别的意思?不过苏兄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怎的这般神情……啊!”   赵玉突然大叫一声,吓得一旁的侍女弄断了琵琶弦。   他总算从苏及那凝重神情中发现了不对。   苏及叹了一声,打发琵琶女先离开,他按着额角,这副场面令他十分头疼。   赵玉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他清了清喉咙:“苏兄……苏大人说的美人真是你?”   苏及看看时间,苏刑这时还没出现,看来今日是不会来了。   “这其中应该有误会。”他前几日才坦言自己好,就有了今天这出。   赵玉见苏及同他一样面如土色,反而松了口气:“对对对!一定是误会!”   说着想起什么,他一拍大腿:“苏大人想岔了,我那日同他抱怨不愿遂了家族意愿娶那些世族女子,他定是以为我喜欢男人了!”   苏及点点头:“既然是误会,那我就先告辞了。”   “哎,等等,”赵玉叫住他,今日为了相看,他特地拾掇了一番,又出手阔绰地点了一桌子菜,这下就他一个人也太无趣了,“这么多菜不吃也浪费,苏兄陪我吃完再回去吧!”   快晌午了,苏及连早饭都还没用过,这会儿也饿了,他想了想坐下来吃东西。   赵玉打量着苏及,却一直没动筷:“苏兄,你当真喜欢男的?”   苏刑误会了他,但似乎没有误会苏及。   “没错。”   赵玉一愣,没想到对方毫不遮掩,他偷偷摸了摸自己那张脸:“那……”   苏及头也不抬:“赵大人不用担心,我不喜欢你。”   “……”   赵玉摸摸鼻子,旁人都说他与表兄有几分相似,他对自己的外表一向自得,平日也常遇到姑娘故意在他前面丢了帕子的……   难道他这张脸吸引不了男人?   赵玉将自己从上到下摸了一遍,又拿过一旁的铜镜左看右看,苏及问:“赵大人不吃吗?”   赵玉赶忙放下铜镜:“吃!”   光吃饭无聊,赵玉起身开门想叫琵琶女进来继续奏乐,门口正有人路过。   “表、表兄?你也在啊……”   赵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苏及筷子一顿,抬眼看去。   内厅与外厅之间被悬于半空的帘幕遮挡住,只能看见门前模糊的身影。   陆英的声音穿透层层帘幕传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赵玉对着陆英又敬又怕,就算对方只是寻常一问,他也不自觉慌张。   不知为何,苏及竟心虚起来,这一犹豫便错过了时机。   只听赵玉支支吾吾道:“吃、吃饭,说、说媒……不,苏大人想给我说媒……也不是……”   “……”   苏及扶额,好了,现在出去误会就大了。   好在陆英并没有那工夫进屋验证真假,与赵玉说了两句便离开了。   等门关上,赵玉苦着脸回来,他这副模样怕是连自己刚刚回答了什么都记不得,苏及也不好与他计较。   这顿饭也没了胃口,苏及放下筷子:“赵大人,我就先回去了。”   赵玉:“啊?这么快……”   “我想起来家中还有事。”   他再不走,怕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   苏及一回家就叫了珙桐去给二叔母传口信,说他早已有中意之人,往后别再安排今日的场面了。   他回来路上便想明白了,苏刑平日从不过问这些事,定是二叔母借着苏刑的名义四处拉媒。   转眼到了酉时,陆英却迟迟没出现,苏鸿担心菜凉了,叫人放在火上煨着,又问苏及:“檀之,侯爷怎么还没来,是不是有事耽误了?”   “兴许有事耽搁了,再等等吧。”   虽这么安慰,可心中总觉得不对,陆英并不是个会摆架子的人,若是真的有事耽搁了也会差人来通知一声。   苏及正想叫人去门边候着,就见福木从前院进来:“大公子、二公子,刚刚安南候的人传了口信来,说侯爷今日有事要处理,就不登门叨扰了。”   苏鸿:“啊?真是有事耽误了。”   苏及心中叹息,看来今日春风楼的乌龙还是叫陆英知道了。   他叫珙桐备了马车:“大哥,我出去一趟,今日……不用等我用膳了。”   苏鸿:“啊?可是今日要守岁,你要去哪儿?”   珙桐见他要出门,备好了狐裘披风,苏及却没接,他低头打量身上单薄的衣着,觉得不够,又卸了手笼扔给珙桐。   也不知陆英吃不吃这一套。   保暖物脱了个干净,苏及不禁打了个冷颤差不多了,道:“去负荆请罪!”   苏及本要迈出脚,想了想,心中下了决定,回身道:“大哥,还有一事一直瞒着你......我有喜欢的人了。”   苏鸿先是一愣,又十分高兴:“真的?!那家姑……公子是扬州人士还是京中人士?家住哪里?”   “是京中人士,家住马王街。”   待苏及走后,菜肴总算上了桌,苏鸿笑容灿烂,将家中要添人口的消息告诉了所有人,为此还多吃了一碗饭。   可饭吃到一半,福木突然道:“大公子,可是马王街上除了东边一片竹林,就剩下安南侯府邸了啊……”   众人齐齐“啊”了一声,皆反应过来。   苏鸿慢半拍,也“啊”了一声:“檀之中意之人竟住在竹林中!”   “……”   “……”   ……   苏及在侯府门口站了半炷香的时间,他跺着冻僵的脚,直到天上飘了细雪,身前的大门总算开了,管家歉意道:“侯爷今日已经睡下了,苏公子还是先回去吧。”   苏及嘴唇发白:“我已经叫家中马车先回去了。”   “侯府的马车可送您回去。”   话都说到这份上,若是旁人就当真打道回府了,可苏及早就打定了主意,脚底生根般不动弹。   面前这道门并非牢不可摧,不然也不会刚一下雪就叫人出来赶他回去。   苏及从袖中取出神雀,铜质的刀鞘沾上了他的体温:“侯爷说过我已经是侯府半个主人,那我是否可以在侯府住下?”   “啊,这……”   管家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陆英的确说过这话,何况侯府的传家物也在对方手上,这可是往后的主子,可不敢得罪了。管家只好叫人回去传话。   没一会儿回来的人凑在管家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管家侧身示意苏及可以进府:“苏公子快进来吧!”   苏及松了口气,抬起快没有知觉的脚,总算踏进了安南侯府。   苏及踏进屋子只觉得腊尽春来,熏笼里炭火烧得正旺,热气扑面而来,化解了他身上的寒气。   这是陆英的卧房,陆英穿戴整齐地站在窗边,并非像管家搪塞的那样已经就寝。   苏及轻轻跺了跺脚,靠过去:“侯爷今日为何不来守岁?”   “檀之不知道原因?”   陆英回身打量他单薄的衣着,眉头轻蹙:“春风楼的酒可好喝?”   果然是这样。   苏及心头叹息,低垂下眉眼:“我……不该与赵玉喝酒,还瞒着你,但其中有误会!我本以为堂兄叫我去春风楼是有了凶手的线索,谁知见到的是赵玉——”   陆英打断他的话:“檀之以为是因为这个?”   难道不是?   苏及愣怔住,他顿了顿,面上露出诚恳:“堂兄送来画像时,我没有彻底拒绝,也没有将我与侯爷的关系坦白……”   等了半天陆英未回应,似乎仍是不满意。   苏及茫然地想,难道他还有哪里做错了事?   这时,有下人端了铜盆进来,放下又出去了。   陆英见面前的人不停思索,睫毛不安地颤动,眼中却皆是迷惘,好似会错题意的学生,绞尽脑汁也永远答不出正确答案。   他叹息一声,将人抱了起来,两步走至床边,安置在床榻边上。   苏及收回神思,不解地叫了一声侯爷。   陆英不理他,挽起袖袍蹲下身,脱了苏及的鞋袜,用手握了下脚,果然一片冰凉。   他将苏及一双脚放进铜盆中,热水没过脚背,苏及打了个颤,不由自主地呼出一口气,身体里的寒气彻底消散。   苏及蜷着脚趾头:“侯爷,我自己来吧。”   陆英捏着他的脚踝,冷声道:“这会儿知道冷了?卖惨的时候倒是一腔孤勇。”   伎俩被拆穿,苏及倒是不在意,陆英怎会不知,他不过是在赌陆英心软罢了。   苏及低下头,见高高在上的人就蹲在身前,那平日拿刀执棋的手正认真帮他泡脚。   心口的蝴蝶又扇动起翅膀。   苏及微微红下脸:“我愚钝,侯爷能否告诉我生气的原因?”   水温渐凉,陆英将苏及的脚擦干,塞进一旁的被褥里:“你今日明明听到我的声音,为何不出来?”   苏及张了张嘴,他也说不上来为何,心里只是担心陆英会不高兴,就算这只是个误会。   他不想陆英不高兴。   陆英弯下腰,撑在苏及两侧,盯着他看了会儿,帮他回答:“你因为怕我生气,首先想到的是隐瞒。”   “檀之,我今日并未生气,只是有些失望。”   这声失望却叫苏及慌张起来,他坐起身去拉陆英的衣角:“侯爷,我知道错了!”   苏及绷着肩膀,眼帘不自觉地抖动,他似乎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   苏及的慌张被陆英看在眼里,他将苏及攥着衣角的手摊开,放在自己胸口处:“檀之,你不该怕我生气,你该做的是相信。”相信我满身的利刃永远不会对着心爱之人。   苏及耳边轰鸣,犹如大地在震颤,那不是他的心跳,是陆英的。   他只觉得心口被棉花堵上了,眼睛酸涩得快要流出东西来。   这一刻他感受到了陆英的失望。   苏及眨眨眼,跪起身,将陆英拉近了些,抬眼望进对方眼里,希望对方能从他的眼里看到他的回答。   如果看不见也没关系,他还有嘴。   “陆英,我错了,还有,我爱你。”   陆英眼眸震动,不管是一腔孤勇的悔过,还是一往无前的情意,都能让那座冰封已久的孤城出现新的生机。   好一阵,陆英消化了那句突如其来的表白,抬手抚上面前人的后背,一遍又一遍,直到蝴蝶骨颤动着要脱离肉身变出翅膀来。   陆英低声道:“饿吗?可有用晚膳?”   苏及穿得少,温热的手掌如同贴着他的肌肤抚摸、挑逗,他微微喘息,分出一份心神回答:“未曾……不过不饿。”   “那就等会儿再用。”   苏及眼前一暗,攻城掠池的吻袭来,他勾起嘴角,闭上眼沉溺其中…… 第65章 雪中设伏   月初五,积雪还未融化,旧雪又覆新雪,西山下茫茫一片。   一辆盖了干草的四轮马车驶进山坳中,在雪地上留下两道车辙,车辙深浅能看出车上定是装了重物。   马车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停下,这一停就是两个时辰。   日头从东边滑至头顶,山中的雪早已停了,太阳一晒,雪堆有了融化的迹象。   这不是个好迹象,再过些时候,掩在雪下的东西就该露出来了。   透过层层灌木,苏及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不远处的马车,他心想:再等等,老头的仇很快就能报了。   午时一刻,寂静的山间忽然响起马蹄声,并不清晰,但足以使所有人听见。   所有人精神一振。   很快,小道上出现了一人一马,马上的人脸上裹了层层面纱,只露出眼睛,看不清面容,他往山坳疾驰而来。   那人如所有人期待那样,在马车旁停下,他没有立刻下马,而是绕着马车转了几圈,居高临下问车旁等了一上午的剑师:“东西呢?”   剑师回答:“都在这儿。”   “齐了?”   “齐了。”   面纱松开缰绳,看样子准备下车检查,又突然停住,狐疑道:“你是京中人?”   剑师一愣:“我不是。”   苏及暗叫一声糟了。   龙泉镇地处河南境内,苏及想那应该和开封口音相近,仓术似乎忽略了这一点,安排了一个京中人假扮剑师。   陆英蹙了下眉,也发现了这一点,不等面纱再有动作,往山中释放了信号。   长啸声在寂静的山间响起,雪地摇晃,好似地动山摇一般。顷刻,藏了半天的人从雪下暴起,溅起一丈高的雪沫。   雪下的人已经藏了半天了,他们朝马车方向快速围拢。   啸声和暴起的动静惊动了马儿,只见跃起前蹄,面纱急忙捏紧缰绳调转马头。   马蹄踢翻了已冲至马前的几人,生生将人墙凿开一道间隙,穿过间隙朝来时的小道迅速逃离。   陆英不急不慌朝唤了一声仓术,仓术早已在小道旁等着了,得了陆英指令忙将原本掩在雪下的绊马索拉起。   马儿躲闪不及,被绊得腾空而起,连带着马上的面纱摔倒在雪中。   面纱只来得及痛呼一声就已被赶来的人制住。   仓术抽出刀,在面纱惊惧的目光中划破他脸上的遮挡,露出对方真容来。   仓术:“原来是个男人。”   那男人还在后怕刚刚只离他分毫的刀尖,反应过来不忿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抓我?!”   仓术哼笑一声:“那你为何要跑?还撞翻我好几个兄弟。”   “你、你们突然从雪中跳出来,我为何不能跑!”   仓术懒得与他打哑谜,阴恻恻道:“死到临头了还嘴硬,从赌坊到龙泉镇,可叫我好找呢!”   说完,刀尖贴着男人左脸滑过,留下一道两寸长的口子。   苏及比其他人慢了些,赶到时正好听见两人对话。   出卖太子、杀害柳时清就是经此人之手?   几滴血从脸上滴到雪中,男人见此吓得面容扭曲,似乎害怕对方会一刀要了他的命,他开始胡乱求饶:“大人大人,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不知什么赌坊、什么龙泉镇,我、我也是受人之托来到此处的!”   仓术一愣,他抬眼看了陆英一眼,见陆英脸色沉下,于是又将刀剑移到男人的脖颈处:“说清楚怎么回事,说不清楚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我今早本来在城隍庙睡得好好的,突然被人叫醒,那人问我会不会骑马,我说会,他给了我十两银子,又让我换了衣服,叫我来此处问几个问题……我错了我错了!钱我不要了!”   男人被吓得不轻,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车轱辘似的说着求情的话,唯一让人听明白的只有一点:他不是面纱,而是面纱找来的替身。   他们中计了。   仓术气得将人踢翻在地,男人在地上滚了几圈,连连哀嚎。   苏及却开始疑惑:如果这人不是面纱,那真正的面纱又在哪里?那人是如何得知他们的埋伏的?   陆英:“此次行动可有泄露?”   此次虽中了面纱的圈套,仓术仍毫不犹豫道:“绝无可能,一个月前我们就已经开始监视剑坊,别说泄露消息,就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苏及想了想道:“若消息并未泄露,那只能说明面纱本就是个十分谨慎之人,他此次的试探并非当真得到了什么消息,只是为了确认没有是否有危险罢了——”   说到这儿,苏及猛地抬顿住。   若要确认有没有危险,那就说明人就在附近才对!   他后退几步,抬头环顾四周。   他们现在所处之地是个四面环山的凹地,可四周被数不清的树林掩住,加之下了大雪,就算从山顶往下看也无法将山坳中的情景看清才对。   那面纱藏在哪里才能将他们这里的动静看得清?   陆英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望了一眼停在树下的马车,向仓术问道:“将马车停在那棵树下可是剑师交待的?”   仓术一拍脑门,这才发现这个疏漏:“没错,剑师特地说了停在东南边的第三棵树下。”   剑师哪管停在哪棵树下,这明明是面纱的要求!   苏及连忙走至马车停留的那棵树下,又环视了一圈,末了将目光定在东边两座山之间:“那是……佛塔?”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两山之间建了一座佛塔。   那塔并不高,但因处在两座山之间,正好只露出塔尖,又与其他林木混在了一起,若不仔细看只怕会误以为是一棵没了枝干的树。   陆英示意仓术带人去佛塔察看,不到半个时辰,仓术跑回来复命。   “正如苏公子所料,那佛塔顶正好能将山坳之中的情景看清,那佛塔似乎已经废弃了,四周无人看守,我们围着塔外搜索了一圈,在西南侧发现了一人的脚印,只可惜那脚印上了官道便没了踪迹……”   仓术越说越丧气,他为了找出面纱,由龙泉镇到京城已奔波月余,眼见着就要钓着大鱼,却叫人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当真窝火!   苏及原想出声安慰两句,却被那面纱替身的哀叫声打断。   那厮不知是痛的还是被吓的,一直叫个不停,仓术不耐烦地叫人将他嘴堵住:“贪生怕死之辈,就这么个小口子也能叫上这么久,还是不是男人!”   骂完还不解气,他动着手腕,打算将人揍一顿以消解心中郁气。   苏及却突然将人拉住:“仓术,你……刚刚说什么?”   仓术一愣:“贪生怕死之辈?”   “不是,最后一句。”   “……还是不是男人?”   “没错!男人!”苏及眼睛亮起来,他合掌一拍,“龙泉镇的剑师是否说过‘连男女都分不清’?”   仓术有些糊涂,不过还是道:“确实如此。”   苏及激动地朝面纱替身走去,却差点被雪下的树枝绊倒,好在陆英将人扶住。   苏及从陆英怀中抬起头,眉眼间神采飞扬:“侯爷,说不定我们还有机会找到人!”   陆英将人扶正,又将他半松的披风系好,眼中不虞消了不少,他握了下苏及的手,确认是热的,这才问:“如何找?”   苏及蹲下身朝替身道:“你若能答出我的问题,我可以让他们放你走,甚至将那十两银子还给你。”   面纱替身听后连忙点头,只要能活下来,别说回答问题,干什么他都愿意!   苏及叫仓术取下面纱替身嘴里的东西,问:“你看到的那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替身道:“是男人。”   “他蒙着脸,你如何确认的?”   替身原本还犹豫,瞧见身后擦刀的仓术,只好老实道:“我与他换衣服时……不小心看了一眼,那人胸前平坦,绝不会是女人。”   “还不小心,”仓术“嘁”了一声,“不但贪生怕死,还贪财好色。”   苏及心中有了答案,他站起身,对陆英道:“侯爷,我大概知道了。”   “通常男人的声音叫女人更加低沉粗哑,身形也更加高大,我想龙泉镇的剑师并非不能判断对方是男是女,而是被对方的声音所迷惑,那人定是有着男人的身形却又有着女人的声音。”   仓术脱口道:“是太监?!”   “没错,龙泉镇中来往的多为江湖中人,少有太监踏足,剑师从未见过,所以才一时无法辨明男女。”   说到这里,苏及心头有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那熟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利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陆英沉吟片刻:“若是太监,那就是宫中人。”   他转头问仓术:“宫门何时关?”   仓术回道:“侯爷,宫门通常申时末关闭。”   陆英抬头看了眼天色,吹响哨声,黑马从远处奔来。   苏及瞪着眼见着黑马停在身侧,这马是藏在哪儿的?   他正疑惑,腰间突然一紧,陆英已拦腰将他抱上马,随后自己也翻身上马。   苏及连忙握住身前缰绳,耳边传来陆英的声音:“檀之别着急,若是快马说不定能赶上呢。”   ...... 第66章 宫门下   李顺原只是羽林右卫一个搬运兵器的小兵,他胜在会察言观色和溜须拍马,短短一年便从九品小兵升至中候,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   今日轮到他卫戍宫门,这几日下了大雪,出宫的人也少。   离宫门关闭还有半个时辰,他无聊地打了个呵欠,想着下了值要去哪里喝酒。   这时,太监金果儿从外面回来,李顺恭恭敬敬地打招呼:“金公公回来啦!”   李顺记得金果儿一早就出宫采买布匹,不知为何现在才回来,别的太监他定要例行盘问一番,可金果儿是陶贵妃跟前的红人,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得罪。   金果儿脸色不好看,听了并不回应。   李顺心中骂对方高傲个屁,面上却笑脸相迎,随意查了下包袱里的东西就放了行。   金果儿正要往里走,却被一把黑刀拦住了去路。   他抬眼看去,对上陆英阴晦的脸。   金果儿:“安南侯这是干什么?”   李顺不知安南候陆英从哪儿冒出来的,也吓了一跳。   这……这怎么还带刀了?宫门前禁械斗,违者以擅闯宫门论处呢。   李顺视线在两人面前来回扫视,却不敢直接阻拦,只得小心翼翼道:“侯、侯爷,宫门前不能使刀。”   “我的刀未出鞘,怎么算使刀呢,”陆英连余光也没分给李顺一分,只盯着金果儿的脸看了会儿,突的勾起嘴角,笑得有些邪魅,“公公出宫采买去了?买的什么?”   “……”   金果儿被挡着路,面上一暗:“我奉贵妃娘娘的命令采买私物,何时需要告诉安南侯了?”   李顺左看右看,心中哀叹:得了,两个不敢得罪的主,今日的酒怕是喝不成了!   陆英眯了眯眼: “那公公采买什么私物需要跑一趟西山去?这么大的雪,路可不好走,当心摔跤。”   金果儿垂下眼:“安南侯怕是认错人了,我今日去的是东街集市,并未去什么西山南山。”   陆英轻笑一声,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举在眼前仔细端详。   李顺伸脑袋跟着去看,是个尖细的东西,似乎……是松针?   “若是没去西山,那公公脚下的松针又是从何而来?据我所知上京方圆百里只有西山有一片松林,松林间还建了一座佛塔,只是那佛塔废弃已久,无人踏足……”   金果儿面上未露半分情绪:“东街集市人多,许是西山边的农户带来的,怎么就能断定是我去了西山?李大人,你说呢?”   “啊?是……是吧。”   李顺被问道一头懵,三九寒冬,他只觉得头上有冒汗的趋势,早听说皇后和贵妃不和,没想到被他碰上了。   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陆英低头思索一阵,认同地点头,收回刀:“公公说得有道理。”   “安南侯若是无事我就先回去了。”金果儿似乎松了口气,说着抬脚要进宫门。   可惜没走两步又被陆英抬脚拦住。   “可我却不能放公公进去。”   “你!”金果儿被陆英戏耍一番,十足恼怒,“安南侯这是做什么?娘娘还等着我,只怕让娘娘等急了你也担待不起!”   李顺一听陶贵妃的名头,赶忙劝说:“侯爷,既然贵妃娘娘还着急等着,况且这时辰也快到了!”   陆英勾起嘴角,眼中却毫无笑意:“宫门可以关,但金公公今日恐怕进不去。”   “不但进不去,还得把命给本侯。”陆英低声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勾结鞑靼,使太子命丧贺兰山,杀害两朝老臣柳时清,私下囤积大量兵器……桩桩罪名加起来,本侯觉得斩首太轻,还是凌迟或是车裂才配得上公公呢。”   金果儿惊得往后退了一步,情绪波澜之下总算泄露一丝慌张:“安南候你……你胡说什么!”   “说没说错让本侯一验便知,若没猜错公公身上还穿着那城隍庙游民的衣服,你们互换了衣服。”   金果儿掩在袖中的手开始发抖,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后退至十丈宫门之下,冷笑起来:“如果我没记错安南侯现在并无官职在身,何来权力审我、拦我?”   话音刚说完,沉闷的钟声从远处传来,申时已过。   金果儿彻底松了口气,笑得更放肆:“按照律例,阻拦宫门关闭者,无关身份,就地诛杀!”   他转头看李顺:“李大人,你还等什么!”   “……”   李顺不知他们俩说了些什么,怎么一下就剑拔弩张起来。   他哪敢诛杀安南侯,小命不想要了不成……   可是宫门现在若不关闭,被降罪的就是他,李顺简直快哭出来:“侯、侯爷,宫门得关上了!”   金果儿若是进了宫,又有贵妃作保,往后再难捉住。   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贺兰山下的亡魂又该如何安息?   陆英不为所动,他望着站在宫门处幸灾乐祸的人,眼里逐渐露出杀意,声音比穿堂的风雪还冰冷:“我看今日谁敢关门!”   刺刀一样的北风刮起,宫门上方的旗帜被刮得哗哗作响。   陆英垂眼握住刀柄,一截银色冷光从刀鞘中铸剑显露。   “!”   安南侯竟真的要拔刀!李顺吓得满脸通红,却也不自觉握紧手中刀。   安南侯这是发什么疯,竟敢在宫门前大开杀戒!这可是重罪啊!   突然,宫门外传来一人高喊,那声音清亮,带着不可置喙的气势:“安南候没有职权捉人,那大理寺呢!”   苏及一路高举手中的文牒,他气喘吁吁挡在陆英身前,用掩在身后的右手握住陆英抽刀的手,半截银光被他按回刀鞘中。   还好,一切还来得及。   金果儿脸色发白,张了张嘴:“大理寺……不、不可能!大理寺凭什么捉拿我!”   “公公若是不信,我手中的文牒可随意察看,”苏及上前几步,朝周围人扫视一圈,声音沉而有力,“大理寺逮捕嫌犯金果儿,闲杂人等回避!”   大理寺抓人,谁还敢拦。   李顺这会儿十分有眼色,他趁金果儿正失了神,飞快将人推出门下,又赶忙唤守在一旁的执戟郎:“快!关闭宫门!”   金果儿回身斥李顺:“你!”   李顺站在门内,他低着头,不敢回望金果儿吃人的眼神。   可他已经作出了选择。他心中祈祷一声:他明日喝的是闲酒还是断头酒,且看大理寺了!   厚重的铜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切已成定局,金果儿面露衰败之色。   仓术带的人马已到,苏及走近金果儿,他望着那张从未见过的脸,道:“别来无恙,教首。”   金果儿猛地看向苏及,神色满身震惊:“你——!”   “教首可是在想我是谁?”苏及不答,只笑了笑,“教首的炸药炸死了所有人,我却福大命大,活了下来。”   金果儿张了张口,惊惧之下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苏及替他问:“你想问我为何还活着?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天空再次下起大雪,风雪呼啸而过,砸在宫墙和宫门上,如泣如诉,犹如地狱奔袭而来的绝望呼喊。   苏及伸手接下一片雪粒,看着金果儿面无表情道:“说不定是山洞里那些惨死的亡魂,冥冥之中,他们引我一步步走到这里,站在你面前。”   “你……”   金果儿瞳孔震颤,却来不及说什么,被仓术和手下押送往大理寺。   苏及看着走远的人影突然释然了,不知是不是错觉,刚刚狂乱的风声似乎停了。   手中的雪粒早已融化,苏及垂头去看,掌心的水珠随着他的手颤抖着,像一滴泪。   手掌被人握住,一张巾帕擦去他手心的水珠。   陆英好似没看见他的失态:“檀之冷吗?本侯的肩膀挡风,可要试试?”   那些悲痛和释然已压抑许久,苏及的眼眶快装不下,他也管不了这人来人往的宫门,埋进陆英怀中。   好一阵,怀里的人鼻子有些堵:“侯爷的肩膀……果然挡风。”   陆英紧了紧怀中人,又挑眉看肩上的湿迹:“嗯,只为檀之挡风。”   隔了会儿,苏及闷闷道:“侯爷,柳时清和太子的仇总算报了,还有将士,还有山洞里那些无辜信徒……”   一阵风雪向西北方吹去,那是贺兰山的方向。   陆英越过宫墙望去,他抚在苏及背上的手也在颤抖:“嗯,那些亡魂……他们总算能安息了。”   冰天雪地里,两人抱了许久,像两个走了许久,终于能停下歇息的旅人。   天色暗下来,陆英拉着苏及的手往府中走:“檀之何时发现他就是婆娑教教首的?”   “声音。”苏及一叹,那声音他如何也忘不了。   一切都结束了,他知道,从今天起,那些声音再也不会出现在梦里。   …… 第67章 夜审   大理寺之内,各官员各司其职,为确保审案时处心公正,大案、要案应由少卿抽签确定审理人。   苏及原只负责审理柳时清一案,但因嫌犯金果儿所涉案件众多,故皆由他合并审理。   在陆英看来这大概就是天意,河套战败一案封尘多年,牵涉众多,任何人都无法保证能将真相理清。   唯有苏及,才能为贺兰山下的累累尸骨正名。   大理寺牢狱内,金果儿意志消沉,狱卒开了锁,他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一眼,见到宫门前那个身姿单薄,却掷地有声的青年。   苏及进入牢房,金果儿当先道:“所有事皆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人并无相关。”   他似乎料到自己已无翻身机会。   “所有事?”苏及打量着黑暗中的人,没什么表情。   “你说的是利用婆娑教、控制教众为自己所用,还是借助韦章与鞑靼勾结、致使河套战败?或者以金水兄长要挟、帮你杀害柳时清?”   金果儿无声沉默着,不知是不是对苏及能查到这些感到意外。   苏及见他不答,扯了下嘴角:“这些罪行,单拎出一件都是诛九族的重罪。”   金果儿总算动了动:“婆娑教灭,我侥幸活了下来,又机缘巧合进了宫,花言巧语骗取了贵妃信任,借着她的名头做了这些事,贵妃对这些一无所知。”   苏及点了点头,喃喃道:“好一个一无所知。”   狱卒搬了桌椅进来,苏及走过去坐下,点燃油灯,提笔记录问话:“你入婆娑教的目的是什么?”   “婆娑教接济百姓,为流民提供住所,我入了教就能吃喝不愁。”   苏及顿了顿笔,看向角落里的人:“那你是用什么手段坐上教首位置的?驭兽之术?”   金果儿总算抬眼看向苏及,眼中多了些惊讶:“你如何得知?”   金果儿打量着苏及,他实在想不起来眼前这个青年是何人,他的年纪看着十分年轻,并不该知道这等秘事,况且……山洞里的人都被埋于山石之下,没有人能逃出来才对。   苏及任由他打量,只继续问:“你买通韦章,将军队行踪告知鞑靼意欲何为?”   “为了杀太子,我服侍贵妃,当然只想五皇子登基,可太子若不死,五皇子毫无胜算。”   “那杀柳时清呢?”   “他是太子老师,只会向着太子一母同胞的七皇子,于太子之位是个大麻烦。”   苏及忍不住抬起眼:“婆娑教信徒、军队士兵、还有金水……他们呢?”   金果儿顿了一瞬,似乎不知道苏及为何提到这些人,或者他早已忘了这些不重要的人。   苏及摇头苦笑:“他们都是无辜之人呐……”   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权势,而为了得到权势,太多人命成了金果儿的垫脚石。   “你为达目的,却叫这些人丧命。”   一团无名火在苏及心头升起,他竟会觉得眼前这人能有一丝愧意……   苏及喘了口气,将笔交给身旁的大理寺录事继续记录,踱步走至金果儿身前,居高临下打量他半晌:“这些就是你在牢中想好的说辞?”   “听起来有理有据,并无什么破绽。”   苏及叫狱卒为他搬来一把椅子,他在金果儿面前坐下:“我几日前收到一个朋友的来信,他在信中讲了一个家乡听来的故事,今日左右无事,不如也讲给公公听听吧。”   苏及无视金果儿疑惑的目光,从怀中掏出一叠厚厚的书信,金果儿只来得及看清封面落了“云汀”二字。   牢中安静,苏及的声音缓而慢:“西南边境曾建有几个小国,小国各自为政,矛盾极大,年年征战不休。其中一小国,名为金国,金国很小,疆土不过扬州那么大,国内百姓不足三十万人。”   “南明五年,金国被周边几国围剿,最终覆灭。活下来的皇族也并未落得好下场,男丁做了阉人,女人为奴为娼,生生世世不能摆脱贱籍……”   苏及扫了眼金果儿,只见他身体有些僵硬。   他收回视线,继续道:“南明十年,金国皇孙不堪压迫,带着一批族人逃入南明境内,进入苗疆。苗疆地域险峻、人烟稀少,追兵无法追查,他们得以隐姓埋名重新生活。”   “可皇孙的第九子并不甘心,他一心想报仇,却复国无门,郁郁不得志而亡,其小儿子却承了父亲遗志,带着妹妹逃出了苗疆——”   “够了!”金果儿厉声打断苏及,只见他胸口起伏不断,双拳在身侧握紧。   这副又惊又怒的模样竟比昨日宫门前更甚。   苏及虚心问:“怎么?金公公觉得我讲错了?还是有什么遗漏之处?”   “……”   “毕竟你是故事的主角,知道的定是更多才对。”   “……”   他离开数十年,早已与藏在里面的人切断联系,怎么会?怎么会!   金果儿不言语,他双眼血一样红,吃人般盯着椅子上的青年,青年却丝毫不惧。   “公公不说话那我就继续了。你逃出苗疆去了琼州,入了婆娑教,一步步坐上教首的位置,你用圣水控制信徒,为自己所用。而你的妹妹金婉儿,凭着妍姿艳质被晋阳世族送进了宫里,又因身上解百毒的血得了圣上青睐,从此一步登天成了贵妃……”   苏及的故事讲完,牢中一时无声,一旁的录事也被这惊天真相震得忘了下笔。   油灯快燃尽,发出“吡啵”声,烛火不停跳动,照得苏及的脸忽暗忽明。   金果儿只觉得苏及的脸变得越发模糊,可很快,他面上露出惊悚。   那、那张脸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柳时清,又变成了太子白起……还有许多陌生的面孔……   金果儿贴着墙大叫一声。   录事惊醒过来,连忙叫狱卒重新点亮油灯。   苏及不为所动,示意录事继续记录:“现在让我来帮你回答开头的三个问题。”   “其一,你入婆娑教是为了教中宝藏,为复辟金国敛取钱财,朝廷围攻山洞那日,你炸毁山洞想趁乱夺走神女像,可惜神女像被圣子先一步取走,此后十余年神女像身上的藏宝竟无人知晓。”   “其二,你与贵妃金婉儿勾结鞑靼,是为了杀太子争夺皇位,五皇子登基势必会助你们重振金国……毕竟你脚下的是堂堂大国,重建一个数十万人小国并不难。”   “其三,柳时清治河有功,民意深重,朝中半数老臣为他奏请官复原职,他若官复原职只会支持七皇子,五皇子胜算失了大半……你和贵妃见帝心有动摇之意,只有先下手为强。”   苏及顿了顿:“金公公,我可有说错的地方?”   金果儿无法回答,他只喘着粗气,将面前青年视作了索命的亡魂。   “去往开封一路一直有人追杀柳时清,我一直以为是张沅所为,实则不然,是鞑靼要让北部军队无粮,传信你和贵妃阻拦治河。可惜你们弄巧成拙,杀人不成,反倒暴露了韦章,让安南侯知道了太子战死的真相。”   点点白光透过窗户的栅栏落进牢中,是天快亮了。   苏及摇了摇头:“你算无遗策,所行之事无迹可寻,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金果儿浑身震颤,半晌,怪异地讥笑起来:“你们懂什么!是他人先不公!我金国民风淳朴、皇室本性良善,向来不参战,也从未伤害他国百姓,可却遭他国联手吞占,国土四分五裂,百姓成了他国奴隶,而为了防止皇室血脉卷土重来,他们将我们变成了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要我们永世不得翻身……我们做错了什么要被如此对待?!我们什么也没做错!”   说完,金果儿还在笑,笑声格外瘆人,在牢房回荡不息,吓得录事不敢抬头。   苏及叫录事收起卷宗先行离开,迎着那讥笑声沉声道:“你没错,可因你丧命的人又做错了什么?”   “你与那些人害你的人无异。”   金果儿笑声停了一瞬,他捶着脑袋,喃喃道:“不对不对,我是皇室血脉,怎会和那些贱民一样……”   苏及见他就算已近疯癫也未有一丝悔过,突的摇头失笑。   金果儿歪头:“你笑什么?”   “笑你。”苏及站起身,最后看了他一眼,“你可知婆娑教用你那驭兽之术来作何?”   “他们用来守护你觊觎的那些宝藏。瞧,你已经离宝藏如此之近,却仍未能得到,你所谓的皇室血脉也帮不了你,这就是天意。”   “!!!”   苏及不再理会金果儿的惊怒,踏出了牢房,狱卒再次落了锁。   苏及的话终究击垮了金果儿,牢房安静下来,黑暗中响起干草摩擦的声音。   “我没有……我没有……”   “我有……我有……”   “哈哈哈……哈哈哈哈……”   金果儿缓缓抬起头,脸上竟皆是泪水,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彻底癫狂……   ……   苏及走出大理寺,外面天光大亮,竟已过了一夜。   旭日东升,积雪照映,所有掩在鲜血和尸骨下的真相逐渐在阳光下显露。   门口停了一辆马车,苏及脚步一顿,径直上前。   车里的人正好撩开车帘,露出一张美人脸:“结束了?”   苏及笑着点头。   待苏及坐稳,马车缓缓动起来,车内比狱中温暖不少,他将手炉抱进怀里,冻僵的手指总算有了知觉:“侯爷怎么在这里?”   陆英抬手摸他的脸,入手一片冰凉:“估摸着案子应该审完了,来接你回家。”   颊边温热,苏及情不自禁蹭了蹭:“审完了,所有证据笔录均已交给少卿,隔日便可呈到殿前。”   他语气并不见轻快,陆英轻按着他太阳穴:“可是困了?”   苏及摇头,他一夜没睡,倒不觉得困,只是心中空茫。为方便对方动作,他将头枕在陆英腿上,眼睛盯着马车花纹繁复的穹顶,恍惚问道:“我算是……帮他们报仇了吧?”   “是,你做得很好。”   苏及想,若柳时清知道了会说什么?一定是围着他手舞足蹈地大叫:苏二,不愧是老夫的学生!   苏及眨眨眼,可惜老头那唠唠叨叨的声音他再也听不到了。   “你为他们寻找真相,还他们公道,他们泉下有知会高兴的。”陆英停下动作,低头在苏及唇上一吻,“我也很高兴。”   起码他还能让活着的人高兴,苏及慰藉了些。他抬手揽住陆英的脖子,叫一触即分的唇又贴合在了一起。   陆英挑了下眉:“檀之想要如此,那本侯定要满足。”   说着,迎着苏及加深了这个吻。   唇瓣被吸吮着,苏及闷哼一声,忍不住启了唇,那原在唇缝间安抚般舔拭的舌尖似乎露了本性,抵开贝齿扫入内里。   马车里响起湿润的水声,苏及耳尖泛起红。   陆英的吻如本尊一样强势,舌尖扫过上颚,又顶开口壁,苏及禁不住般轻颤,揽着陆英的手无力地滑下来。   苏及喘不过气来:“……侯爷。”   陆英缠着他的舌笑了一阵,总算温柔了些。   一吻过罢,陆英拿手帕擦净苏及嘴角溢出的水迹:“檀之连这样都受不住,往后可该如何?”   这个往后是指什么两人都明了,苏及满脸通红,声音如蚊子一般小:“我……我会学的。”   声音再小也被陆英听得分明,他在苏及额上落下一吻,眼中含着笑意:“这东西自学可学不会,我陪檀之慢慢学。”   “……”   这下苏及的脖子也红起来。   等脸上身上红气消解,苏及总算能动脑子了:“贵妃下场会是如何?圣上如此宠幸她,可会饶过她?”   “圣上虽爱美人,却更爱他手中的权力,她触了逆鳞,已无挽回的余地。”   陆英取过毯子将人裹上,揉着苏及那刚复原的耳尖:“先睡会儿,到了再叫你。”   苏及乖巧闭上眼,他原以为会睡不着,谁知马车摇晃一会儿便没了意识。   到了苏府陆英并没将人叫醒,连人带毯子抱起进了府。   福木在屋中放了熏笼保暖,苏鸿、苏三姐三人正拿着树枝掏埋了一晚上的番薯,弄得屋子烟尘乱飞。   苏鸿回头瞧见陆英抱了一大包不知是什么的往里走,他微讶:“候、侯爷?”   “檀之的房间在哪儿?”   苏鸿僵硬地举着树枝往东南角的卧房指了指,他已经明白苏及中意之人是安南候,乍然见到本尊颇有些不自在。   陆英抱着人往里去了,苏三姐眼尖,见到陆英怀里熟悉的半张脸,疑惑道:“苏及这么大了,怎么还要人抱?”   “……”   苏鸿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啊……这个嘛……这个是因为……”   许是饿了,脑子也不够用,他半天想不出一个借口。   “呀!出来了!”珙桐突然惊喜地叫起来,一个圆滚滚的番薯滚落到地上,苏三姐赶忙跑过去,将刚才的问题抛之脑后,苏鸿这才松了口气。   ……   苏及这一觉竟睡到了天快黑,他睁眼望着素色帐顶,明明记得顶上是绣着云纹的穹顶,他反应过来已经回了家中。   珙桐见人醒了点了灯:“公子,你总算醒了。”   苏及下床穿上衣服:“我怎么回来的?”   “安南候抱你回来的,他还在府上待了大半天,一个时辰前才离开。”   苏及系腰带的手一顿:“我大哥也瞧见了?”   珙桐:“大公子和侯爷相谈甚欢呢!”   “?”苏及转头,“大哥不是一向害怕侯爷吗?”   “侯爷将天香楼送给了大公子,据说里面的厨子都是告老的御厨,连咱们扬州的三头宴也会做!大公子口水差点流下来……”   “……”   珙桐继续道:“他们还约了开春往天香楼品尝十二琼花宴,反正侯爷走后,大公子一直很高兴,连连夸赞他这个弟夫还不错。”   “……”   苏及无奈,陆英倒是很清楚如何投其所好…… 第68章 坟前酒   “哐当——”   王连芳站在门外,他侧耳听着殿内东西摔碎的声音和哭声,心知龙颜大怒,一时胆战心惊。他正想着近日可得小心,别触了霉头,就听白文成带着怒气的声音叫他进去,他不敢耽搁,只得连滚带爬进了殿内。   王连芳瞄了一眼不远处的陶贵妃,只见美人跪坐在地上,发丝凌乱,娇艳的脸上皆是泪水……   就算这样狼狈,模样也是楚楚可怜的。   王连芳一个太监看了也不忍心过多苛责,他暗中回忆着:圣上何时对贵妃发过此等怒火?   白文成眼下有些青黑,胸口急喘,不知是气的还是累的。   他已是知命之年,身体大不如从前,前些日子钦天监研制了新丹药,他服用后总是吃不下睡不着,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圣上,我是冤枉的!”陶婉儿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往下落。   白文成深深喘了口气,扶着椅子坐下,将桌上的奏本扔至地上:“证据确凿,你竟还敢狡辩!”   陶婉儿捡起来往下看,她越看脸越白,手抖如筛糠,最后连奏折也拿不稳,哗啦掉至地上。   见她如此反应,白文成冷哼一声:“贵妃还有什么解释的?”   陶婉儿回过神,膝行几步,挨近白文成,攀附在男人双腿上:“臣妾、臣妾知错了。”   她放柔身段,隔着身上薄纱质地的裙衫,猫一样蹭着男人——往常她只要如此撒娇,白文成定会消气。   只不过这次似乎不起作用了。   白文成半垂眼,冷眼看着地上的可人儿:“婉儿,可以朕宠你纵你,可你却勾结外敌,要毁了朕的江山!”   “不是的不是的!我从未想过要毁了南明!”陶婉儿想也不想否认,“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为了争夺朕身下的这张椅子?”   陶婉儿慌忙摇头。   “呵,朕还没死呢,”白文成抬起她的下巴,视线在她惨白的脸上缓缓探寻:“难道婉儿盼着朕死?”   陶婉儿被掐着下巴,不得不伸长了脖子,她想摇头否认也无法做到。   她视线对上头顶那双眼睛,身体一瞬僵硬住,吓坏了般想往后退,可下巴上的手却往下收紧……   陶婉儿抓着脖子上的手挣扎着,因为无法呼吸,额上浮现出青筋,睁大的眼睛似要脱眶而出,里面的媚意早已变成了惊骇。   “圣……圣……”   不消一会儿,挣扎越来越弱,身体如同被抽走力气般往下瘫软……   王连芳一身肥肉吓得不住颤抖,他不得不出声:“圣上——”   亲手掐死贵妃这事传出去可还得了。   脖子上的手总算松开,陶婉儿重新有了呼吸,趴在地上咳得惊天动地,满头的珠钗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不止。   好一阵,陶婉儿停下来,她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还没有死,却并不觉得庆幸,而是茫然。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彷佛看的只是一件死物,或是将死之物。   面前是绣着金龙腾云的靴子,陶婉儿顺着靴子抬头,疑惑地打量起白文成,眼前的帝王如同从没见过一样陌生。   可是怎么会?她与这人同床共枕十几年,怎会只是陌生人?   陶婉儿想起她入宫那年才十五岁,那日帝王也如今天这般坐在她面前,高高在上,而年轻的她跪在地上,带着怯意盯着对方的龙纹靴,直到头顶上方传来声音:“你受伤了。”   她那时说了什么?   “圣上不必担心,这是臣妾自己割的……云贵人误食东西中了毒,我的血正好可以解毒。”   “抬起头来,你叫什么?”   陶婉儿终于鼓起勇气抬头,她对上那双温和的眼睛:“臣、臣妾叫婉儿。”   ……   陶婉儿从回忆中醒过神,她愣了愣,逼迫自己与那双陌生的眼睛对视,想要看清什么。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迫切,叫帝王不由得皱眉。   陶婉儿还是一眨不眨盯着,突然问:“圣上,你喜欢过我吗?”   这个问题问得十分不合时宜,甚至奇怪得令人发笑,可她现在什么也顾不上了,她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即使是探寻到一点蛛丝马迹,来证明她这十几年的光阴并非梦幻泡影。   大殿空寂,无人回答她。   陶婉儿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身子晃了晃,心如死灰。   原来如此。   帝王不爱任何人,他只爱那张王座。   眼前这个男人对她的所有好都有目的,而如今她成了弃子,也该被抛下了。   一时间她只觉得讽刺,数十年来她背负无数骂名,后宫骂她争宠无度,百姓唤她祸国妖妃,朝臣掺她魅惑君王……   可到头来被骗的是她!是她这个“妖妃”!   ……数十年的美梦令人沉沦,可也该醒了。   陶婉儿缓慢地跪直身子,拢了拢头发:“圣上,这一切都是我一人策划,与五皇子无关......他毕竟是你的骨肉,求圣上放他一条生路吧。”   说完她往地上重重磕头,额头上渗出血来,沿着额角下巴落到地上,可无人再为她止血。   陶婉儿低头看地上的血,她总算才明白,原来被视作珍宝的一直都不是她。   白文成盯着人看了会儿,不知在想什么,末了道:“来人,将贵妃拖下去。”   陶婉儿被侍卫带走,留下殿中一片狼藉。   王连芳迟疑上前:“……圣上当真要将贵妃处死?”   “她与鞑靼通信,炸毁河堤,险些让北境断粮,不该杀吗?”   王连芳明白了,默默退出殿外。   从刚才开始,白文成便胸口闷痛不止,不知是不是因为发火的缘故。他打开桌上的药盒,取出一颗丹药服下。   丹药似乎真有奇效,服用片刻胸口闷痛消失不见。   白文成嘘出一口气,跌坐回椅子上,如登天般快活起来……   ……   这日,苏及带了一壶梅子酒去城外。   他在墓前席地而坐,墓碑光秃秃的,周边却并无什么荒草,想来是有人特意打扫过的。   苏及打开酒壶,青梅香气乍然溢出,他给自己倒了杯,饮完咂咂嘴赞叹:“不错,口感清冽香甜。”   过了一个寒冬,一旁的歪脖子树总算抽了芽,引来一只灰雀,鸟儿啄着芽心,又跃上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苏及瞄了一眼,感叹道:“十二月指丑,一岁而匝,终而复始……老头,一年又过了。”   “杀你的凶手已经帮你找到了,”苏及自言自语道,“光道谢可没用,等我想想你该怎么报恩——”   那灰雀突地停住叫声,往地上拉完一泡屎,拍拍翅膀飞走了,那鸟屎恰好落在苏及衣角。   “......”   苏及手中的酒杯一顿,若是柳时清在一旁,一定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看看,连鸟儿都听不下去了,竟还想着让死人报恩!   随即他摇头失笑,没再絮叨,自顾自喝酒。   酒壶剩下一半,又有人来了墓前。   江离也带了酒,他的烧刀子辛辣浓烈,将青梅酒的味道盖得严严实实。   苏及当作没闻见,品一杯青梅酒,再往土里倒一杯,他余光瞧见江离将酒往地上倒了一半,剩下的自己喝起来。   两人一左一右,一站一坐,各喝各的酒,互不干扰。   苏及喝完最后一杯酒,才听见江离道:“你帮老师找出凶手,我欠你一个情,你想要什么?”   “要什么都可以?”苏及想了想,“江大人的次辅之位可愿拱手相让?”   江离停了一瞬,侧头看他:“你想当次辅?”   苏及笑着摇头:“还是算了,这位置太硬,又冷得慌……往后我若有需要再找江大人还这个人情吧。”   苏及站起来拍落身上的土,抬脚准备离开,却突然想到什么,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钱放在光秃秃的石碑上。   “这是老头留下的,也不知一枚铜钱有什么好宝贝的。”说完,瘪着嘴离开了。   不知何时,树上又飞来另一只白色的雀儿,它在枝头踱步,伸着脖子叫个不停,比刚才那只灰雀还要聒噪。   树下的人却一动不动。   良久,一阵细细的风吹起他的袍角,僵立着的人终于动了动指尖,指尖的动静开始蔓延,至四肢、胸膛、肩膀……江离的身体无一不在震颤。   一声压抑的呜咽声响起,在树下、在碑前传开。   而那白雀儿好似被树下凄厉的哭声吓住了,扑棱着翅膀飞远……   江离那年十九,一举考中进士,是乡里远近闻名的才子。   少年心高,雄心壮志,带着家中老母的嘱托,承着父老乡亲的期望,向满城锦绣的皇城而来。   现实却比少年想的要艰难百倍。   百里之才又如何,满腹经纶却换不成一分银钱。   上京有十里长街,华灯璀璨、游人如织,欢迎的却不是他这样的穷书生。   很快,江离便花光了所带的盘缠,平日里卖字卖画为生,却只能将将裹腹,若是几日卖不出,就只能将馒头掰成几份,在灯下一边背书一边干嚼,再喝一口向邻居家讨来的米汤。   馒头吃完,肚子里还是空空荡荡。   那日,江离从南山书院出来,他虽在一月一度的清谈中拔得头筹,可并未觉得有多快活。   江离行至一家面摊,葱油香扑鼻而来,肚子好似回应般发出一阵咕噜声。   他咽下口水,忆起兜里剩余的钱,心中无奈:罢了,还是回家吃馒头吧。   这时,摊上一位老者叫住他:“小友留步,老夫一人吃面无聊,可否邀你一起?”   江离正想拒绝,肚中又发出一声哀叫,这个空隙,柳时清已经朝摊主要了两碗面。   面已下锅,江离无法,只好向他走去,在桌对面坐下。   “多谢老人家,敢问老人家尊姓大名?今后我好回请。”   柳时清摆摆手:“名字就是个代称,你想叫什么都可以。”   面端上来,腾腾冒着热气,油花沿着碗边散开,在面汤上来回晃荡,江离又吞了下口水,他已经记不得上次看见沾油的食物是什么时候了,道了声多谢,大快朵颐起来。   柳时清笑眯眯地看他吃:“我刚刚路过书院,见你在清谈上胜了崔贡生。”   江离却摇头:“可这清谈虚大于实,并无甚用处。”   “哦?为何这般说?”柳时清有些意外。   “他们辩四书五经、庄周儒学、家国之弊……自以为饱读诗书、才思敏捷,可都只是嘴上说说,症结谁都知道,可无人能治病,于百姓和国家毫无用处。”   柳时清听后愣了愣,拍着手掌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声开怀,毫不顾忌,惹得其他食客连连侧目,自己却毫不介意。   等笑够了,柳时清才道:“小友的这番言论我倒是头一次听说,看你这样子是想要考取功名吧,书院那些人将来说不定就是你的同仁,你这么说不怕得罪他们?”   江离喝完最后一口汤,擦擦嘴:“我做官是为了治世,并非为了和他们交友。”   这话从一个衣服上打了不知多少补丁的青年口中说出,多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柳时清却眯了眯眼,脸上露出满意神色。   两人又聊了一阵,江离发现面前的老头似乎有些学问,好些见解竟高于书院那帮满肚子之乎者也的迂腐文人。   两人如觅知音,一不留神竟就着两碗面聊了半日。   日头西落,面摊摊主打烊赶人,江离这才惊觉已经天黑了,柳时清向摊主付了面钱,两碗面一共十文。   钱虽不多,可依然令江离窘迫,他将浑身上下搜了个遍,只搜出一枚铜板:“老人家,今日与您相谈收获颇丰,本不该由你付钱,可我现在只有一文钱......要不就当我向你借的,他日若有钱了,我再还你。”   柳时清笑呵呵摸了把胡须,拿过那枚铜钱打量:“小友,我倒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二。”   “请讲。”   “以钱治国国生乱,以德治国国必兴,何解?”   江离一愣,这是借着他这枚铜钱出题呢。   他埋头思索几息,又抬起头:“非也。以利治国,生小人,却使百姓多了生计,利于经邦和济民;以德治国,多君子,却抑制官员欲望,事过则败,弦过则断,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铜钱有两面,非正既反,可治国却并非如此,两者不是非黑即白,而需相辅相成,方能使一国兴盛。”   “好好好!”柳时清满眼放光,他将那枚铜钱郑重地收起来,“小友见解独到,这一枚铜钱可值万金呢!”   天色不早,江离突然想起家中还有一幅观音图要画,站起来作礼:“今日相谈甚欢,比那清谈有意思多了,还有多谢老人家的面。”   柳时清却叫住他:“小友,可要做老夫的学生?”   江离停下脚步回头,华灯初上,照在柳时清一张笑眯眯的脸上。   “葱油面管够!”   至此,江离在柳时清府上住下,这一住便是三个春秋,直至他状元及第、平步登云,直至他们政见相左、背道而驰……   可他从没想过柳时清会一直将那枚铜钱带在身上,直到死。   原来老师一直保留着他早已丢弃的东西……   百荔找到江离时人已喝得不省人事,他睡在柳时清的碑前,头上沾着枯叶,一身华贵锦袍全是灰土。   他失态至极,与平日里那个矜贵的江次辅判若两人。   百荔将人背起,听他在耳边呢喃:“我于心有愧……老师……” 第69章 成婚   苏及刚从城外回来,却见苏鸿在府门前来回走动,似乎是在等人。   苏及走近:“大哥怎么了?可是王佐谋又给你出难题了?”   苏鸿见了苏及松了口气:“檀之,你可算回来了!是弟夫……咳,是侯爷!北境传来消息,鞑靼集齐十万大军南侵,短短几日已攻下固原、安定等地……”   苏及皱起眉,鞑靼显然蓄谋已久,如今朝中武将无人堪用,唯有一人……他有了不好的预感:“圣上让侯爷出征?!”   苏鸿连连点头:“没错,圣上还交还了侯爷的兵权。”   “什么时候出发?”   “今夜。”   “……”   苏及一路策马狂奔,总算在天黑前赶到城门口。   可城外一片平坦,并无兵马集结,他忙翻身下马,拉住城门的守卫,急问:“大军呢?”   守卫见这文弱青年骑马奔来,本就奇怪,这下看对方满脸焦急询问军队,更是十分惊讶:“半个时辰前就走了,前线传信说大同也失守了,不得不提前出发。”   苏及转身拔腿往城楼上跑,他跑得急了,差点喘不上气,腿脚也开始酸软,他咬咬牙,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起码让他看一眼也行。   苏及好不容易上了城楼,他扶着城墙探身,可惜别说军队的身影了,远处连一个活影也没有。   半个时辰的工夫,军队已经绕过了最远处的山头。   天色逐渐暗下来,别说远处的山头,就连稍近些的官道也开始模糊不清。   苏及仍直直站着,他费力极目远眺,似乎在等着什么,可是直到城楼上挂起灯笼,远处一切融进黑夜,心头想的人仍没有出现。   城门要关了,他无奈收回目光,失落地走下城楼。   怎会这样?不过半天工夫而已……   刚刚弃下的马还等在原地,苏及无视守卫怪异的目光朝马走去,他正要捡起缰绳,不知是不是在城楼上吹了太久的风,竟有了一丝错觉,他似乎听到了一阵马蹄声,伴着心跳声越来越大。   不对,这不是错觉!   苏及身形一顿,还未来得及转身,只觉得腰间一紧,转瞬被人掳上了马。   黑马在浓重的夜色中奔驰,苏及感受着身后坚硬的铠甲,心头有些恍惚:“侯爷怎么回来了?”   风声在耳边刮过,吹乱了苏及的头发,陆英摘下披风,将苏及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叫人只露出半张脸:“马快,就算晚一夜出发,第二日也能追上他们。”   苏及从披风下伸出一只手,往后探去,直到触到陆英颈上的皮肤,才停下来。   手指上是温热的实感,甚至还有浸出的汗,他总算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我们这是去哪儿?”   “这一仗不知要打多久,短则几月,长则几年,”陆英顿了下,声音忽然带了笑意,“走之前总得先拜堂成亲,再把洞房入了。”   “……”苏及脸上发烫,张了张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下什么都来不及学了。   陆家宗祠不在安南侯府上,而是在城外十里的庄子里,庄子上人少,门前只有一人看守,瞌睡打了一半没料到家中主人竟这个时候来,着实吃了一惊:“候、侯爷?!您怎么来了?”   “来成亲。”   陆英也不管下人震惊神色,将缰绳扔过去,牵着苏及径直往宗祠去。   到了宗祠门口,苏及却不愿往前了,他望着里面黑黝黝的几十块牌位,生出些心虚来。   安南候府上世代从武,祖上为开国功臣,只可惜到陆英这一代人丁稀少,因他的缘故,这下算是彻底断了安南候家的香火。   “侯爷这……似乎于礼不合?”   陆英看他一眼:“檀之其实不愿与我成亲?还想娶那些城中女子?”   “当然不是!”苏及忙摇头,“可……”   陆英转过身,垂眸望向苏及:“成亲是你我之间的事,只需你同意,与他人无关,檀之,你愿意吗?”   庄子夜里不怎么点灯,他的身影是模糊的,唯剩下那双凤眼映照着柔和的月光,像浸着寒气的玉石,蛊得苏及说不出一个“不”字。   陆英又轻声道:“檀之,你愿意为了我进去吗?”   一刹那,苏及只觉得心头咚咚直跳,他想,不就是祠堂吗,为了陆英刀山火海他也会闯进去。   苏及郑重点头:“愿意!”   “多谢檀之。”   陆英勾唇一笑,眼里的细碎星河摇晃着,苏及只觉得陆英这笑比头上的月亮还美,他晕乎起来,任由陆英牵着他往里走。   等跨进宗祠,苏及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又中了美人计。   陆英抬眼望着牌位道,正色道:“列祖列宗见证,今日我陆英与苏府二公子苏及结为夫妻,今生只此一人。”   苏及看过来,似乎有话要说,却被陆英拉着拜了牌位,又拜了天地。   安南候回来惊动了庄里的其他下人,趁他们入宗祠之际,手忙脚乱将陆英房中的灯点上,好歹铺上新被褥,但别的实在没什么能准备的,他们心想主家这婚也太潦草了些。   进了屋,苏及打量四周,房间朴素,却放置了不少竹弓、竹箭之类的东西。   陆英见苏及捡了把竹箭打量,道:“我随着父亲出征前一直在庄子里长大,他道锦衣玉食只会养出废物,培养不出武将。”   老侯爷倒是有先见之明,苏及想到京中那些连把刀都举不起的王族勋贵:“侯爷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   “谈不上喜欢,职责所在,我更喜欢下棋。”   陆英说得随意,却叫苏及听进心里。   安南候这个名头给了陆英荣华富贵,也在他肩头上压下了想象不到的重担,使一个半大的少年逐渐心思深沉,最终成为了如今的模样。   好在陆英能止夜啼小儿,却止不住意中人心疼。   苏及有些后悔:“早知道那金星紫檀就不该做成刀座,应该做成棋盘。”   陆英笑起来:“檀之做成什么都行,往后皆是侯府的家传之物”   烛灯搁置太久生了灰,火星时高时低的跳动,印得两人的影子时长时短,两人就这么对视着,陆英忽地抬手抚过苏及眉眼,不知在想什么。   苏及却猜出了些:“刚刚侯爷在宗祠只道你我二人结为夫妻,后半句却忘了说。”   眉间的手指一顿,苏及继续说:“侯爷不说是怕了?”   “我此去不知何时回来,”陆英望了一眼宗祠的方向,“也兴许如侯府的其他人一样回不来。”   “所以你怕誓言成真?”   陆英垂下眼,沉默不语。   “也好,侯爷若是回不来,三叔母的画像多的是,我可以继续娶妻生——唔……”   “檀之。”陆英拇指抵进那张胡言乱语的嘴里,眼神变得阴晦。   也对,安南候睚眦必报,怎会容许心爱之人与别人成双成对。   苏及用牙咬着嘴里的手指,他牙关收紧,又一眨不眨望进对方的眼里。   僵持一阵,最终陆英败下阵来,他低叹一声:“我会回来的。”   “嗯,侯爷定会回来的!”苏及眼中含笑,松口之际舌尖擦过刚咬出的印子。   陆英看着手指上的水光,眼眸越发黑沉,他抬手一挥,屋中闪烁的火光熄灭。   苏及眨了眨眼,面前只剩下一个黑影。黑影如山,朝他压下来,安抚的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一吻过罢,见黑影正要松开他,苏及却咬住对方的下唇,身上的黑影一顿,语气含了警告之意:“檀之。”   苏及眯眼喘气,看不见人,他胆子大了不少:“侯爷不是说要入洞——”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黑影扛上了肩,几步之后又被人轻柔地放到床榻之上。   陆英的吻再次落下来,再不是刚才那样轻风细雨,而是解开禁忌的攻略城池,苏及只来得及抬手抓住黑影冷硬的盔甲,有些硌手。   黑影一顿,一手卸下盔甲,另一手却四处游走,激起阵阵颤栗,所过之处,衣衫尽散。   很快,苏及发出轻哼,随着那手指破开的动作时重时轻,似乎忍得难受,苏及不得不道:“侯爷,可……可以了。”   身前的人停下来,吻去他额间的汗珠,动作之间再次道:“我会回来的。”   苏及浑身颤栗,只剩下一分心神去回应:“……好。”   裸露的肌肤水光淋漓,汗珠在颈间来回晃动,眼见要滴入被褥中,却一时不查被人卷进嘴里,只留下压抑的喘息。苏及成了一片飘在水中的落叶,随着狂风骤雨飘摇。   可飘摇一半,呼风唤雨的人却突然停下来:“檀之还会与那些京城女子相看么?”   “……”苏及哭笑不得,他不过随口一说,竟叫陆英不知喝了几缸子的醋,这醋竟还发酵到现在。   苏及难忍地动了动腰,哑着声回:“侯爷放心,再也不会了。”   “男子呢?”   “……也不会。”   “那就好。”陆英对回答还算满意,总算放过了他。   还真是睚眦必报。   夜已深,苏及并未用晚膳,体力不支,好在庄子里养了羊,陆英喂了他半碗羊奶。   随后屋内又响起细碎的声音,捧着碗碟的下人听得面热,匆匆往回走,赶忙准备热水去了。   苏及昏睡过去之前只疑惑:难道行伍出身的人精力都如此充沛?那本操练手册不知被他用来塞了哪个桌角,不知还能不能找的回来……   屋内的烛灯在天快亮时又燃起,苏及睡得不踏实,身旁的人一动,他无意识地伸手去抓,陆英果然停下来,将神雀放在枕边,在他额上留下一吻:“等我。”   苏及这才松了手,又沉沉睡过去。   …… 第70章 桃花   春雷始鸣,蛰虫惊醒。   簪花小院内,苏及躺在竹椅上打瞌睡,墙外桃花盛开,三两枝越过墙头,给小院的生机添了几分颜色。   珙桐拿着驿站快马送来的信快步进了门:“公子,有刚到的信!”   苏及睁开眼坐起身,接过信封打开,里面并无信,只抖落出一根已经枯萎的萱草。   珙桐见此撇嘴:“怎么每次寄来的都是花啊,草的,也不说一句话。”   苏及觑他一眼:“怎么没写字,侯爷不是已在信中说了,大同告捷,鞑靼已退至固原。”   珙桐“啊”了一声,他复又盯着那根半死不活的草看了半天,实在没看出来其中寓意来。   “萱草又名黄花,产自大同,说明朝廷的兵马已入了大同城内。”   珙桐闻言高兴:“如此一来,安定、韦州、大同等地皆已收回,那就还剩固原一地就能将鞑靼大军赶出去了!”   苏及却摇了摇头:“侯爷此番并非只是将鞑靼兵马赶出入侵之地,他……应该还想夺回河套平原。”   “可是河套不是已被鞑靼侵夺十年之久。”   一行南飞的大雁正巧从小院上方飞过,经历一个寒冬,它们飞越千里,在初春之时又艰难地回了北边,苏及望了一会儿收回视线:“河套失守,河套百姓被赶至延安府,失去土地和家乡,颠沛流离多年,总是要回去的。”   他又在地上捡了两块石头摆放在一处,将小竹桌一分为二:“何况河套之北是贺兰山、狼山,原是南明的天然要塞,如今鞑靼越山而来,虎视眈眈地盯着南下之地,终归是一大患,唯有将其阻拦在贺兰山、狼山之外,才能保国土安全。”   珙桐似懂非懂:“那这仗还要打多久呢?”   “短则一月,长则三月,定能收到河套的好消息了。”   苏及起身走到墙头,摘下一枝越墙而来的桃花,放进刚才的信封中,递给珙桐叫他送去驿站回信。   珙桐:“公子,你的回信又是何意?”   苏及反问:“你不知桃花的寓意?”   珙桐忽地倒吸一口气,捂着脸埋怨起来:“公子!你如今说起话来真让人牙疼!”   苏及敲他脑门,将人推出门:“牙疼就少吃糖,快去!”   珙桐刚走,小院内又来了其他人。   苏刑是头一次来簪花小院,再过几日就是三叔母的寿辰,他来拿苏及画好的竹牌。   近日来马吊在内宅十分盛行,三叔母刚来上京便迷上了此游戏,平日里与各家夫人小姐打个马吊,空闲时间说说闲话,时间长了也混了个七八分熟。   马吊这游戏不光是内宅打发时间的活动,也是交换八卦的场地,这也是三叔母初来乍到就能得来那么多画像的原因。   竹牌装在盒子里,一共四十张,分十字、万字、索子、文钱四门,苏及以南明四十座城作画,繁复而独特。   苏刑看后十分满意,又说起正事:“老二,你此前让我监视城西一座屋舍,柳大人一案了结后我忙于朝中事,一时忘了将人手撤回来,这几日想起来正要叫人回来,手下却报来一件异事。”   “曾掌柜回来了?”   苏及原猜测曾掌柜好几个月不回来,说不定是听闻金果儿落罪一事,早已逃之夭夭。   “听手下说他在村舍附近见到一人,”苏刑顿了顿,“我这手下正巧从过军,识得那人是宣武卫指挥使赵铁盈。”   “赵铁盈?”苏及皱起眉头,这不是当初查开封炸药出处时遇上的守将?   “他不是应该在开封?为何会出现在上京?”   “这也是我觉得可疑的地方,最近我并未听说有河南官员回京述职的,所以想着柳大人一案虽已结,但还是该告诉你一声。”   苏刑带着竹牌离开簪花小院,苏及抬头看看天,恰巧今日春和景明,小院也无客人登门,他左右无事,干脆再去了一趟城西村舍。   村舍共有二十余户人家,这次他是白日去的,瞧着村里颇热闹。   两位在路边交谈的村民见他面生,主动上前询问找谁,他报了曾掌柜的名字。   “你说曾大啊,我们也好久没见到他了,可能回老家了……”村民话语一转,颇有些抱怨的意味,“不过曾大也真是的,他自个儿回老家了却将那只狗落下了,如今整日在村里觅食,前日差点被外村人引走,瞧着怪可怜的。”   另一村民也唏嘘起来:“可不是,他平日里如此爱护他那小京巴,恨不得整日抱在怀里,我还听他宝贝长宝贝短的,啧啧……”   两个村民越聊越远,苏及只好作别候往曾掌柜家中去。   门外守了两个人,是苏刑的手下。苏及道明来历,手下开门让他进去。   苏及推门而入,院中情景与那日无异,掩在柴堆里的兵器已经不见了,被陆英的人收拾了干净。   他在屋内屋外探寻一番,并未发现可疑之处,心道难道赵铁盈出现在此处是巧合?   正疑虑着,门外传来一阵嬉闹声,他探身出门,见四五个小孩正围着一条小狗玩耍。   苏及不敢靠得太近,朝小孩儿问道:“你们可知我身后这家主人去哪儿了?”   几个小孩儿见村里来了陌生人,怕生似的往后躲,苏及走到路边,随手摘下一把狗尾巴,三五下东西在他手里变了样。   “快看!是小狗!”有小孩儿指着他手里的东西惊呼,其余小孩儿也被他手里的东西吸引了注意。   苏及心中好笑,果然小孩儿都爱这些玩意儿。   他晃着手里的狗尾巴:“要是回答了我的问题,我便将这小狗送给他。”   这时,一个大胆点的小女孩儿站出来:“什么问题?”   苏及挑眉:“你们最近可有见过这家主人?”   小孩儿们纷纷摇头。   “那见过一个满脸胡子,身份高壮的人进去过吗?”   小孩儿们又纷纷摇头。   “你们可和曾掌柜熟悉?”   小孩儿们还是摇头。   还真是一问三不知。   苏及正打算放弃,一旁的小狗却突地叫了声,苏及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随后目光一顿,打量起来:“……这是曾掌柜家的那只京巴?”   不怪他一开始没认出来,上次见到那只京巴毛发还是白色的,今日这只却灰黑的,不知去哪里蹭了一身泥灰。   看来真如那两个村民所说,曾掌柜对这心头好不过如此。   苏及将狗尾巴折成的小狗递给小孩儿们,小孩儿高高兴兴地离开了,他转身回了屋舍。   院里有一口水井,苏及路过时忽地注意到井口边有些痕迹,走近一看,内侧一道黑迹,他取下些细瞧。   这……竟是血迹?!   这血迹似乎留下有一阵了,这才会发黑干涸。   苏及和陆英探查时是夜里,并未注意到此处痕迹,他们走后陆英便派了人守着,直到柳时清一案结束才撤走了人手,后来苏刑的人手又接替上,按理来说不该有人能进入,除非……   苏及心里有了一道猜测,他忙叫来守在外面的人:“可否劳烦二位帮忙打捞一下井里,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二人往井中打捞半晌,却发现里面仅有一个水桶。   难道是他猜错了?   苏及眉心收拢,若是没有东西,那井口这血迹从何而来?   他环顾这四四方方的院子,曾掌柜警惕心高,家中的院墙比别家要高上一半,翻墙出入并不容易,他问:“你们可是一直守在门外?”   “没错,苏大人一共派了四人,我们两人负责白日值守。”   “你们中是谁见过宣武卫指挥使?”   “是阿庄,他负责夜里值守,”一名手下搬了把椅子放在院子里,“苏公子可在这里稍作等候,再过半个时辰阿庄就该来换值了。”   苏及点头,今日天气好,倒是可以边等边晒太阳。   太阳西斜,换值的阿庄来了。   阿庄是个皮肤黝黑的青年,后脑因被炸药炸伤再也长不出头发,寻常都带着一顶毡帽,听说他是一年前被调入都察院的。   见面前的青年有些紧张,苏及缓和了语气问:“你真见过宣武卫指挥使赵铁盈?”   阿庄先是一顿,随后中气十足道:“俺以前在他手底下做过兵,绝不会认错!”   他操着一口开封口音叫苏及听得极为熟悉,想来确实在宣武卫待过。   “你还记得何时见到赵指挥使的?”   阿庄:“前日早晨,俺守了一夜突然尿急,就找了个地方……解决,转头就见土坡后一人骑上马要离开,这村子里哪有马嘞,俺就好奇走近了些,一瞧之下发现竟是赵指挥使!”   苏及又看了眼井边的血迹:“赵指挥使可有带别的什么东西?或者可有受伤?”   “就他一人,受没受伤我倒是不清楚,但看他骑马的动作不像受伤。”   这就怪了,若这血迹不是曾掌柜的,也不是赵铁盈的,那还能是谁的?   阿庄回了门口值守,苏及在院子里踱步思量。   那只被丢下的京巴,井边的血迹,还有赵铁盈的出现……种种疑点,似乎都在证明曾掌柜的失踪并非如他所想那样。   可这些疑点从四面八方而来,又毫无关联,并不能在他脑子里连成一条线。   苏及忍不住叹息,若是陆英在就好了……可是北方战事正胶着,此事还是不要叫侯爷分心的好。   他想得太过入神,并未注意到脚边东西,险些被绊倒。原来是下午做的那把椅子,被他不慎碰得倒了地。   苏及站稳脚,弯腰将椅子扶起,却突地发现这椅子如何放置都是歪歪斜斜的,原来是这椅子本就歪斜,这才会这么轻易倒地。   他又盯着脚下看了会儿。   不对,不是椅子歪斜,而是这地面不平整! 第71章 动得了   苏及神情一凛,叫了一声阿庄,门外的人并未回应,他只好走出去叫人:“阿庄,能否帮忙找两把锄头。”   阿庄这才应了声,很快找村民借来两把锄头,跟着苏及沿着井边挖地。   阿庄一边挖一边不解地问:“苏公子,我们这是在挖什么?”   苏及语气沉重:“挖人……如果我这次没猜错的话。”   “什么?!”阿庄震惊,“哪有在院子里埋了人的!”   苏及顿了顿:“唯有这样,才能解答井边的血迹。”   很快,土里挖出一截手指,那手指发白,比寻常人粗了一圈,苏及几乎能确定心里的猜测。   他缓缓吐出气:“这屋舍院墙过高,门外又有你看守,赵铁盈无法将尸体带出去,只好将人就地埋了。”   “啊?赵指挥使进过这里?!不对!为何赵指挥使要埋人哩?!”阿庄脑子混乱,都不知道该震惊哪一处了。   土里逐渐露出曾掌柜一张近乎面目全非的脸,还有整个比寻常人肿胀得多的身体。   阿庄饶是当过兵,杀人不知几许,却是头一次见到如此模样的尸体,吓得连连后退,扒着井边忍不住干呕:“我的老天爷……这、这是在水里泡了多少天才能泡成这样?比俺老家的馒头还白!”   苏及浑然不觉,他蹲下身察看,他想起上一次来时还没开始下雪,神情有些严肃:“这还看不出,多亏井水结了冰,这才让尸体腐化不多。”   阿庄差点跳起来,他望了眼一旁的井口:“苏公子,你说什么?!这、这尸体一直泡在这井里?!”   “没错,前夜赵铁盈趁着夜色翻墙而入,从井中将尸体捞出,就埋在了这里。”   “……”   “阿庄,你去叫人来将尸体抬去最近的义庄,我要验尸。”   苏及一身素色,身量单薄,乍一看风都能吹跑,阿庄却见他神态自若与白面馒头面对面,嘴里还说着要验尸,他张了张嘴,实在说不出什么来:“俺……俺这就去叫人来!”   苏及突然又叫住他,盯着那顶毡帽看了一会儿,问:“阿庄,你的耳朵可是也被炸伤过?”   阿庄神色闪过慌张,不知苏及是如何看出来的,但基于刚才苏及张口验尸那可怖一幕,他实在不敢撒谎:“....对,俺其实不光炸伤了后脑,耳朵也不太灵光了……俺不说是怕苏大人因为这个事又把俺调走。”   苏及合掌一拍:“这就能解释得通了!赵铁盈知道你听不清,才会选择直接在院子里埋人,再翻墙离开,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料到你会尿急去了土坡后,正巧撞见他驾马离开。”   “好了,你去叫人吧,你耳朵的事我不会告诉苏大人。”   阿庄连声道谢,忙不迭跑出去叫人。   ……   苏刑听到手下的汇报着实一惊,稍一思索,还是决定去看看情况,他到的时候苏及刚验完尸。   苏刑:“老二,这是怎么回事?这人真是曾掌柜?”   苏及净了手,点头:“已经找赌坊的人来确认过了。”   “可他不是逃了吗?怎么会死了?”   苏及举着手中油灯指给苏刑看:“死前有搏斗,腰腹两侧有刀伤,胸口一剑是致命伤……看样子死了约有三个月了,不好在井里有冰。”   “……”苏刑还是头一次见到死了三个月的尸体还能保存完好,不禁沉默一瞬:“按之前的说法曾掌柜不是逃去西南了吗?”   这也是苏及和陆英一开始所想,或者说是赵铁盈让他们这么想。   “他应是死在我与侯爷去城西村舍那晚,凶手来不及毁尸灭迹,只好将尸体藏在井中再翻墙离开,而我们并未想过打捞井中,这才误以为曾掌柜闻讯逃了。”   “那晚之后,侯爷的人一直守在屋舍暗处等曾掌柜回京,凶手因此无法进入,直到柳时清一案真相大白,所有人皆以为曾掌柜不会再回来,侯爷便撤了人手,却没想到你的人一直没走。”   “天气转暖,为防止尸臭泄露,凶手不得不再次进入屋舍内掩埋了尸体,却恰恰暴露了行踪。”   苏及说完,他心中那些疑点也随之连成了线。   “你说的凶手是赵铁盈?他可和曾掌柜有何仇怨?”苏刑一顿,不敢置信道,“难道……”   “你想得没错,柳时清的死也许还有内情。”苏及望着已经泛白的天,心头如同压了块大石,“不过我还需确认一件事。”   十日后,簪花小院。   安南侯府的管家带着人进来,跟着的人风尘仆仆,似乎连夜赶路而来。   苏及往他身后确认了一眼:“来时可有被人发现?”   管家:“一路混在进京的商队里,应该无人能察觉。”   苏及松了口气道谢,管家连道不敢当,陆英不在,苏及就是侯府的主人,别说从龙泉镇秘密带个剑师回来,就是让他们将龙泉镇的剑师全都找来也不是不行。   管家笑眯眯道:“苏公子,你要的剑我也从侯府带来了。”   苏及接过两把剑放在石台上,仔细打量,除了一把被抹去剑柄的花纹,其余并无区别。   他转身看向候在一边的剑师:“这两把剑可都是你们剑坊所制?”   那剑师被不明缘由地被掳到京城,一路心惊胆颤,但看眼前年轻人眉眼温和,似乎并无恶意,他抖着手接过仔细察看起来。   “回公子,左边这把被磨掉睚眦纹的是我所造,可另外这一把.......”剑师顿了顿,“并非出自我之手。”   “如何看得出来?”   “龙泉镇剑师虽多,但每个人的铸剑技艺并不完全相同,就算刻意模仿,也无法铸出同样的剑,我家传的铸剑手法是在生铁中混了熟铁,制成的剑韧性会更好,可旁边这一把剑明显是生铁所制,质地硬而脆……”   苏及突然想起《天工开物》中提到的灌钢法,他敲着两把剑身,果然发现两者的声音有差别,没有花纹那把声音更为浑厚,而另一把声音更为清脆。   这样细微的差别,除了造剑之人,其他人定是无法察觉。   “你能认出这把仿剑出自谁手?”   剑师摇头:“这我认不出,不过看这剑身,制成时间应是晚于我所造的剑。”   管家带着剑师离开后,苏刑从房中走出,刚才剑师的话他都听见了:“老二,你想知道的事已经确认了?”   苏及轻轻吐出一口气,他虽有猜测,但在剑师辨认前也不敢妄下论断,如今事实已经明了。   “城西屋舍中的那把剑是赵铁盈故意留下的,他刻意仿了剑,为的是让我们将曾掌柜和龙泉镇联系起来,寻着龙泉镇这一线索,便找出金果儿和陶贵妃。”   苏刑实在没料到这背后还隐藏着这一因果:“那你的意思是杀柳大人的是赵铁盈,再嫁祸给了金果儿?”   苏及语气沉重:“只怕连金果儿自己也以为柳时清是死于他之手……真是个一石二鸟的好计谋。”   苏刑心中还有一个疑惑:“可赵铁盈与柳大人似乎并无仇怨,他为何要这么做?”   这事苏及早已想过,他望着那两把如出一辙的剑:“这其间到底藏了什么秘密还不能得知……”   “还得麻烦堂兄一事,我与侯爷曾在开封与赵铁盈有过一面之缘,侯爷提过赵铁盈原为林县百户,后因战功擢升为宣武卫指挥使司,如今想来短短一年连升三级有些怪异,背后兴许有人推波助澜,还请堂兄帮忙查探他背后是否有推举之人。”   苏刑应下来,他想了想:“此事可要告知侯爷?”   苏及望了一眼墙头的断枝,前日下了一场雨,桃花瓣落了满地,甚至有的树枝也被压断了。   这似乎不是个好兆头。   苏及摇头:“收回河套一事更为重要,还是等他回来再说吧。”   若是侯爷不在,那案子查起来定是困难重重。   可苏刑见苏及铁了心要查,不由劝慰:“背后之人想来不简单,你如何动得了?不如等侯爷回来再说?”   苏及却摇头:“不能等,等得越久,杀人者就有足够的时间掩藏剩余证据。”   苏刑无法,只好随他去了。   又过了几日,苏刑派人送来一张纸条。   苏及看了一眼,收起纸条,喃喃道:“我动不了这背后之人,总有人能动得了。”   ……   总有传言说内阁次辅江离貌比潘安,见人含笑,似乎从不发脾气的样子。可那些官员并不敢这么想,他们早已见识了江离折磨人的手段,那是尊绝不敢招惹的大佛,真落到他手里只怕还不如一死百了。   犹记得几年前,一名官员突的没了踪影,一月后再出现时人却疯了,家人不识得,唯有见到穿红衣的人时会大哭大叫……   官员们正私下议论这是何人所为,转头一看,纷纷大骇,江次辅不是最爱穿这大艳的颜色嘛?!   就像现在,苏及听着房子深处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叫声,实在不知道作何表情,江离却还能自顾自喝茶:“陆英的手段并不比我差,你为何这等表情?”   苏及打量四周黑漆漆的石壁和玄铁制成的牢门,这怕是得用炸药才能破开。   “侯爷并没在府宅之下建一座……石室。”   什么石室,明明是一座监牢!   江离斜睨一眼,随即哼笑一声:“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苏及假装听不出他话里的阴阳怪气。   这时,有人被蒙着头带进来,那人虽看不见,嘴上却叫骂不停:“你们知道我是谁竟敢抓我?!”   待头上的东西被取下,王连芳眯着眼看清椅子上的人:“江离?你这是干什么?!”   江离往空杯中倒上茶,微微倾身递过去:“想请公公吃口茶。”   “谁要吃你的茶!你是个什么东西!赶紧放开我!”   王连芳不领情,挥开他的手,杯子摔了粉碎,茶水洒在江离手背上。   江离收回手,接过手下递来的丝绢擦干净手:“公公不想喝就算了,不过还不能放了你,我这位小师弟有些问题想问问你。”   王连芳这才注意一旁还坐着个青年,只见对方素衣素褂,一张脸清秀白皙,开口的声音倒是温润:“我想找公公求证一件事。”   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王连芳眯着眼想了想,他忽然道:“你是……抓了金果儿的那个人?”   苏及抬眼注视对方:“抓金果儿的虽是我,但这不正是公公设下的局吗?”   王连芳一顿:“你在说什么?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苏及视线扫过,最终停在不远处的壁灯上,他缓缓道:“冬月十六,我和安南侯赶到城西村舍之前,赵铁盈杀了曾掌柜,将尸体藏于井中,再翻墙离开。院中的腌菜腌肉掩盖了血腥气,我并未发现井里的异常,只以为曾掌柜逃了。”   说完,苏及取出身后的剑,他摩挲着剑柄上的睚眦纹:“我昨日特地找人做了比对,一把是龙泉剑师所铸,另一把却是有人故意仿制。”   “金果儿和贵妃为太子之位想借金水之手杀了柳时清,可金水失败了,赵铁盈只能亲自动手,再嫁祸给金果儿,这样一来不但铲除了柳时清,也拖了金果儿和贵妃下水,一石二鸟。”   苏及说完看向王连芳,观察对方的神情,“公公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王连芳的下巴微不可察地抖动:“……既然是赵铁盈做的,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王连芳油盐不进,江离将丝绢扔到桌上,身后手下会意地踢进对方膝窝,王连芳被踢得踉跄一步,扑到苏及的身前,正好对上苏及举起的剑尖,他声音有些变了调:“你想干什么?!”   “赵铁盈一年内连升三级,背后推举之人从不露面,”苏及没有挪开剑尖,直直看着他,“可朝堂本就是一张网,蛛丝马迹总会留于其间,公公你说对吗?”   王连芳并没太多心思听苏及的推敲,他视线皆在离自己不足两寸的剑尖上,慌得大叫:“我若有分毫差池,你和江离都得给我陪葬!”   苏及笑了笑,剑尖又往前近了一寸:“我只问公公,为何要杀柳时清?又为何要嫁祸给金果儿?”   “……”王连芳闭口不言。   苏及心道这王连芳虽贪生怕死,但还是有些脑子,似乎知道在吓唬他,他正想着如何逼人开口,手中的剑却被人夺去。   苏及没想过伤人,可身旁的人却毫不顾忌。   江离将剑直直插入王连芳的肩上,不但如此,剑还在皮肉中转动,王连芳哪受过这种苦,一时间石室之中皆是他的哀叫。   江离充耳不闻,他袖口沾了血迹,皱着眉对苏及道:“你跟着陆英就学了这些唬小孩儿的东西?”   “....”   见苏及呆愣住,江离施施然站起身,不顾王连芳的哀嚎,漠然将剑又拔出,血迹涌出,染湿了王连芳价值连城的衣袍。   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失血过多,王连芳的哀叫声渐渐弱下来。   江离将剑扔在一边:“说吧,恐怕公公也不想知道被捅成马蜂窝是什么滋味。”   王连芳捂着肩膀混身颤抖,他的脸白了又白:“……你们知道又如何,柳时清的仇你们永远也报不了!”   苏及一愣,什么意思?永远报不了的仇是指什么?   突的,他被自己的猜想惊出一身冷汗,猛地站起身:“你说的那人是——”   “苏及!”江离却叫住他,抬手让人将王连芳拖了下去,留下地上一滩血迹。   石室再无其他人,苏及僵硬地转身:“江大人为何不让我说完?”   江离沉默良久,最后拾起地上的剑还给苏及:“王连芳背后只会有一人,说了也无用。”   “为何无用!”   江离脸色泛青,反问:“知道又能怎么样?我们能动得了?”   “……”   苏及指尖发颤,是啊,他们都动不了。   良久,苏及没有来地笑了一声,既笑老天爷的捉弄,也笑自己的愚蠢。   真是荒唐至极!   江离等他笑够了:“苏及,停下吧,不要让人知道你在查此案。”   若再查下去,他们都得丢了性命。   苏及嘴角干涩,他没有回答,只问:“那王连芳该怎么办?”   江离转身走出石室:“他本来就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第72章 求一个真相   苏及浑浑噩噩回了苏府,家中有客,正与苏鸿交谈,那人一回身见到苏及,欣喜上前:“苏公子,好久不见!”   苏及强撑着一丝力气,撑着眼皮看人,总算想起是谁来:“......刘县丞?”   话音刚落,苏及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苏及被醒,珙桐和苏三姐正坐在门槛上逗鸟,听见身后动静忙扑到床前,珙桐满脸担忧:“公子,你总算醒了,可吓死我们了!”   苏及刚要张口,却发现嗓子干涩得紧,他抬手指着桌上的茶壶,苏三姐拎了茶壶给他,苏及连喝完半壶才道:“我这是怎么了?”   珙桐:“大夫说你突然晕倒是思虑过盛,心气郁结所致。”   苏三姐颠了颠手里的刀,两截眉毛快挤在一处:“是有人欺负你了?我帮你打回来!”   苏及啧了一声,两指将她眉头抻开:“成日就知道打打杀杀,还真想当大侠了?”   苏三姐葡萄一样的眼珠转来转去:“那你为何看起来很难过?”   苏及转头问珙桐:“我看起来很难过?”   珙桐没看出来,但他道:“大夫说你心气郁结。”   苏及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好问:“开封府的刘县丞怎么来京城了?”   珙桐:“刘县丞上京述职,顺路将给柳大人的东西带来,他去了柳府才听闻柳大人已经……已经过世了,这才将东西送到这儿来。”   “什么东西?”   珙桐和苏三姐互看一眼,一前一后跑出去,不一会儿两人抬了个竹篮进来,放下后又跑出去,抱着一袋米进来,再是几个酒坛子……不一会儿床边堆满了东西。   珙桐歇了口气,擦着汗道:“咸鸭蛋、新产的米,新酿的高粱酒,还有竹篾做的篓子……都是自家做的,开封百姓都还不知道柳大人的事,所以托刘县丞带了这些来。”   苏及垂眼看满地的东西,柳时清的河道治理成效显著,开封头一次躲过了水患,庄稼粮食产得比往年好,这才会千里迢迢送来谢礼。   他舔着起皮的下唇,不知是不是那茶泡太久,总觉得舌尖苦涩。   苏三姐一直趴在床边窥看苏及神情,见他盯着东西发呆,便从怀中掏出个纸包递过去。苏及一顿,接过打开,里面是半个枣糕。   珙桐这才想起他家公子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忙跑去东厨热菜。   苏及沉默着将那半个枣糕吃下,可吃完还是觉得舌尖苦得发麻,于是他问苏三姐:“这东西你放了多久了,怎么是苦的?”   “明明甜的!”苏三姐恨恨道,“我看是你自己心里苦……”   苏及叹了口气,他拍了拍床边,苏三姐会意,爬上床和他并肩而坐。   苏及望着床下的一堆东西:“你说真相对人重要吗?”   苏三姐想了想:“大哥说做人不能撒谎……所以应该是重要的。”   “那和性命相比呢?”   “嗯?”苏三姐歪着头,似乎不太明白。   苏及转头看她:“若是执着于真相会让人丢了性命,那还重要吗?”   “啊?”苏三姐还是不明白,她实在想帮苏及,可连问题都听不明白,为难得直挠头。   苏及摇头失笑,他觉得自己疯了,竟会追着一个不及腿高孩童问这种问题。   于是他拍拍苏三姐脑袋,让她自己去玩儿,苏三姐恋恋不舍跳下床。待苏三姐离开后,苏及无奈望着床帐,自己回答了自己:“这世上不会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了……”   ……   四月底,苏鸿辞了官,他还是决定要去一趟岭南,尝一尝他心心念念的荔枝。   行李收拾妥当,除了回乡祭祖,苏鸿还是头一次出远门,浑身上下都是喜气,止不住话:“除了荔枝,还有别的果子,听说个头有两个拳头那么大,比荔枝还甜……檀之,你是如何说通王大人让我辞官的?”   王佐谋这老狐狸一直拦着苏鸿辞官无非是为了苏及的断案之才,但这些总归比不过安南侯的面子大。   门外响起声音,福木驾着从东市买来的牛车:“大公子、三小姐,该出发了!再不走今晚就走不到驿舍了。”   苏鸿背着行囊,牵着苏三姐坐上牛车,大力朝苏及挥手:“檀之,我和三姐给你带荔枝回来!”   苏三姐比苏鸿想得周到些:“这么远的路,带回来也坏了吧。”   “那我们带荔枝的种子回来,种在簪花小院,以后在京城也能吃到岭南的荔枝了!”   苏三姐觉得这个提议不错:“那我们多带些回来,我还要种在陆大人家里……”   两人又开始商量带哪些种子回来,牛车越行越远,两人声音越来越小…   苏及失笑,橘生淮北那就不是橘了。   罢了,只要种的人高兴,就算只开花不结果也未尝不可。   送别苏鸿和苏三姐,苏及回了府,他取出袖中的纸条在香炉中烧尽,转身叫珙桐为他备好官服。   珙桐拿出官服替他穿上,奇怪问:“公子,你今日休沐,这是要去哪儿?”   苏及一直不答,只垂头系腰带,待他认真系好,这才抬起头来,神情中是近日从未有过的松快:“我要去求一个真相。”   这时,门外传来三两声敲门声,珙桐要去开门,却被苏及叫住。   他从枕下拿出一个包袱:“若我今日没有回来,会有人送你去安全的地方,家中值钱的都换成了银票,你带回扬州等大哥和三姐回来便是。”   珙桐呆愣住:“公子……”   “珙桐,你可还记得那被马员外抛弃的九姨娘?”   珙桐当然还记得,他那时还为此生了公子好久的气。   “你那时怨我没有救下她……我其实就是这么一个冷血的人。”苏及自嘲地笑了笑。   门外又响起敲门声。   苏及望了眼作响的门,收敛了笑:“可柳时清不同,既然做了他的学生,总要做一些学生应该做的事。”就算不得不叫自己置身险境。   苏及将包袱塞进珙桐怀里,珙桐惊醒过来,他慌忙抓住苏及:“公子,你不是冷血的人,我早就不怨你了!”   敲门声变得急切,苏及往外看了一眼,长长叹息一声:“我知道,但这段日子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梦里下着大雨,一只鸟儿落在树上躲雨,灰扑扑的羽毛被打湿,那场雨困住了它,一日两日,一年两年……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珙桐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他直觉若是放手,兴许再也见不到他家公,他声音带了哭腔:“公子,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苏及收回视线,定定看着他:“珙桐,原来我也被困住了。”   “公子……”珙桐满脸泪水,抱着包袱发颤。   苏及整好衣冠,拍着他肩膀笑道:“三年前路过家门口那和尚说我命中有一劫,我还当他是骗子,没想到他竟说的是真话……不过他也说了,我虽命途坎坷,但皆能逢凶化吉。”   嘱咐完珙桐,苏及总算舒了口气,他上前打开门,门外停了一辆十分不起眼的马车,苏及说了声有劳,径直上了车。   令苏及惊讶的是车里还有一人,他扬眉:“江大人要亲自送我去?”   江离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看他一眼:“我送你到宫门口。”   “啧啧,怎么搞得像要上断头台似的,”苏及坐下,见他身边还放了个食盒,“不会还备了断头饭吧?”   “断头饭没有,刚做好的阳春面,吃不吃?”   “吃!”   马车走得平稳,狭小的马车内响起一阵进食声,苏及吃着面,不时抬起一半眼皮观察对面的人,江次辅不但吃得香,最后连面汤也一滴不剩,只觉得开了眼界。   吃完面,江离擦了嘴,说起正事:“这几日宫中戒严,圣上卧床多日的消息除了几个近侍,连皇后也不知,我已问过太医,他撑不了几日了,你若想求一个真相……这是最后的机会。”   “有劳江大人,那宫中地形图我已经记住了。”   江离顿了顿:“苏及,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苏及吃完最后一口面,笑呵呵道:“江大人为我开路,我怎能半途而废呢?”   江离盯着人看了半晌,看得苏及毛骨悚然,才开口:“苏及,我总算知道老师为何要收你做学生了。”   …… 第73章 好想你   苏及在年初祭祀大典时入过一次宫,但那次并未踏入乾清门,他对那日也并无多少印象,唯一留在记忆中的是那把伞和宫墙下的那抹身影,宫灯摇晃,鹅毛大雪掩住来时路,陆英牵着他,伞下是只属于两人的天地……   苏及跟着前面的小太监走着同一道宫墙,一时走了神,也不知陆英现在如何了。   自军队进入河套就再没传来消息,听说鞑靼连败,不得不派乌日格迎战,这倒是遂了陆英的意愿,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十年,做梦都想和乌日格一战。   可乌日格并不好对付,此人善战却残暴,战况定会比前面几次焦灼。   朝中官员无一不担忧,就怕陆英深陷仇恨,失去理智,反而像先太子那样中了敌人圈套。   苏及握紧手中神雀,他知道不会,毕竟陆英为了开封百姓放走过乌日格,说明他并未被仇恨蒙蔽双眼。   可一直没有新的信物传回,的确叫苏及有些茶饭不思,他这才感悟到,原来思念是这般滋味……   走神的工夫,苏及被带到一道深红的高门前,刚才带路的小太监不知何时消失了,连带着门口的侍卫也不见踪影,这应该是江离的手笔。   苏及盯着面前的高门,听见门内隐隐传来咳嗽声,他听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明黄的床帐旁守着两名太监,见到苏及警惕地问:“你是谁?!”   苏及往他们身后看去,龙床上睡着一人,那人闭着眼,眼下青黑,脸色灰败,确是病入膏肓的模样。   他在祭祀大典上远远见过这张脸,才短短几个月,这张脸似乎老了十岁,他收回目光:“大理寺左寺寺正,苏及。”   两个太监面面相觑,这人名讳报得光明正大,毫不畏惧地站在不远处,并不像擅闯者,难道是受命进来的?   可圣上又下过令,任何人皆不能踏入寝宫……   两人正犹豫着是否叫人,白文成被吵醒,他半阖着眼看着不远处的青年:“你是谁?”   苏及往前走近两步,又答了一遍:“大理寺左寺寺正苏及。”   他顿了顿:“柳时清的学生。”   龙榻上的人似乎想起来:“你是查出金果儿通敌的人?为何在这里?谁放你进来的?”   两名太监凛然,这什么大理寺的官员竟真的是无诏而入?!他们在宫里生活了几十年,还是头一次见到擅闯寝宫的,真是胆大包天……   他们拦在龙榻前,正要叫门外的侍卫,却听青年毫不惊慌,直直站在榻前:“我来这里是想向圣上求个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   “圣上为何要杀柳时清?”   龙榻方向响起一阵咳嗽声,白文成让两个太监退至一边,他眯了眯眼,打量着不远处的青年:“你知道什么?”   龙颜不怒自威,就算是病入膏肓的君主,也拥有与生俱来的威严,叫人不敢逾矩。   若换作旁人,这时早就怯懦地垂下头,苏及却迎着目光:“赵铁盈是圣上的人,他奉你的命令杀了柳时清。”   白文成静了一瞬,突然费力喘息起来,他抬手,两旁太监会意将人扶起来,在床柱上垫了厚厚的垫子方便他靠着,又拿了一颗丹药喂进他嘴里。   好一阵,白文成似乎觉得好多了,他彻底睁开眼:“你想知道什么?我为什么要杀柳时清?”   苏及眼眸微颤,掩在硕大袖袍下的手不由握紧。   却听白文成漠然道:“我是皇帝,杀人并不需要理由。”   苏及猛地往前走,却被两个太监拦在床榻几步外:“为何不需要理由?”   “杀一人、杀百人、杀万人又如何,只要我愿意,天下人的命都在我手里。”   “……”   这一刻,苏及终于明白了柳时清死前的话。   权力无情。   不对,无情的应该是人!   追逐权力的帝王对天下并无一丝怜悯之心,他视人命为蝼蚁、为草芥,而所有人效忠的、尊敬的是这样一个人。   胸口那一团零星之火被怒气煽动着,火焰似乎蔓延了全身,点燃了一身官袍,烧光了他的头发,烧红了他的双眼。   苏及的手颤抖得厉害,他攥紧拳头,指甲嵌进血肉中,抬起一双猩红的双眼怒视前方:“圣上用亲儿子的命换来十年皇位,你这十年当真能睡得着吗!”   偌大的寝宫一片沉寂,白文成静了片刻:“你说什么?”   苏及知道自己今日难逃一死,好在从他踏进宫门那刻起就已预料了结局,他迎着危险又往前走了几步。   一旁太监似乎也被苏及刚才的话震住,一时竟忘了阻拦。   苏及终于走到龙榻前,白文成终于有了一丝慌乱,眼前这个不怕死的青年似乎要将他看透一般。   “十年前河套一战,你明知贵妃勾结鞑靼却视而不见。太子涉险,南明战败,不得不将国土拱手相让……这一切只是因为你惧怕自己的儿子。太子聪慧贤明,体察百姓,受百官拥戴,民间、朝堂声望一日高过一日,你从那时开始忌惮自己的儿子,视他为眼中钉,你知道唯有他丧命——”   “放肆!”白文成拍着床边,他高声打断苏及的话。   苏及停下看他,惊慌让那张老态龙钟的脸变得扭曲,他只觉得难过:天下人臣服于这样一个帝王,是百姓的悲哀,是整个南明的悲哀啊……   苏及继续道:“柳时清猜到了真相,所以你要杀了他。”   白文成呼吸急促,他感到十足的愤怒。   明明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而现在,这个权力正在被一个蚂蚁一样的普通人挑战和侵犯:“我杀了他又如何?我可以杀了他,同样可以杀了你!”   他以为如往常一样,这样的恐吓能让人退让、恐惧,可意外的是,青年只是静静看着他,眼神甚至有些漠然和……不屑?   “你得到这张王座又如何?可在天下人心中,只有太子白起才配得上。”   “你!”白文成浑身颤抖,他怒火丛生,不,王座明明是他的!凭什么这些人却要向着白起!   白文成发现有什么东西正从身体里流走,这让他更加恐惧:“来人……杀……杀了他……”   两旁的太监从呆滞中醒过神,他们被隐藏了十年的真相震慑住,一开始并未动作。   其中一名太监在宫中待了三十年,他忆起二十多年前的过往。那时他入宫没多久,不慎打翻了一个龙凤白玉瓷碗,瓷碗是贡品,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带他的老太监也爱莫能助,只能遗憾地看着他被带走。他吓得哭起来,绝望地以为自己的命到头了。   可他又遇到了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太子那时还是个孩童,经过时得知原由:“这个龙凤碗我那儿正好有另一只,也没什么用,就送到这儿来吧。”   小太监知道他的命保住了,他对着那道远去的身影磕破了脑袋。   后来太子死时他偷偷哭了一场,十年间每逢中元节,他给家人烧纸钱时也会在另一个铜盆里多放一些,别的太监问他烧给谁,他却从未回答过。   “还愣着干什么!”   那颗丹药似乎失了作用,白文成吐出一口鲜血,他甚至来不及擦,不住拍着床榻:“来人!就地诛杀!”   另一个太监只好匆匆跑出去叫侍卫。   苏及垂手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他,白文成只觉得那股从身体里流走的东西还在继续,且越来越快,他感到巨大的疲惫,说话越发费力:“你……咳咳……不怕死?”   苏及摇头:“我本就是以命换一个真相。你以为杀了我也掩盖不了真相,你看轻了所有人,但世人并不愚昧,总有一天,一切皆会真相大白。”   很快,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苏及听见了铠甲与兵器碰撞的声音,看来是门口的侍卫回来了。   他并未转身,只是释然地闭上眼,等待刀剑刺入身体,等待他早就预见的命运……可他未能看见白文成忽然惊恐的神情。   等了一会儿,身体的疼痛并未传来,反而手腕被人紧握住,苏及倏然睁开眼,还未来得及看清便被拉着往外走,留下惊惧的帝王和太监。   前面的人毫不怜惜,拉着人走得很快,就算苏及踢到了门槛也未曾放缓脚步。   苏及被拉着跌跌撞撞穿过一道道宫墙,他发现一路走来竟未遇到一个宫人,随处走动不是侍卫,而是……军队的人?   这些人对他们视而不见,苏及抬眼看拉着他的人,这人从未回首看他,只留给他一个宽阔的背影。   可这个背影他已看过无数遍,再熟悉不过。   陆英拉着人往深处走,拐过一个廊道,再无路可走,便转身将人压在墙上。   他一只手捏住苏及的下颌,眼中全是怒火:“苏及,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苏及被抬起下巴,不得不踮起脚尖,雪白的脖子崩成了一道弧度。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那张日思夜想的脸,抬手摸索上对方一身冷硬,似乎在确认是不是在梦里:“侯爷……”   “我若晚一步,你已经死了!”   陆英一身盔甲来不及卸,他的手在颤抖,实在不敢想象若是晚了一步,苏及会是什么下场。   平日里如此惜命的人,今日却敢站在那里与天子对峙,这是连命都不要了!   苏及眼珠子动了动,眼尾突地洇出胭脂一般的粉,喉咙也哑了:“侯爷,我好想你。”   “……”   “苏及,情话已经不管用了,你可想过我怎么办?”陆英虽语气凶狠,可手上的力道到底松了些。   “陆英,我好想你。”   “……”   陆英对着那张不分时宜讲着情话的嘴狠狠咬下,齿间的柔软总算让那阵后怕消散下去。   下唇传来刺痛,血腥味在唇间蔓开,苏及却乖乖伸着脖子承受怒火。因着理亏,他微微张开口,沾了血的舌尖讨好地划过对方的上齿。   陆英眼神暗下来,手渐渐收紧,唇瓣贴合,强硬破开齿关,与那作乱的舌头勾/缠在一起。   唇舌搅/动,涎/液混合,陆英似乎要将人吃下,苏及只能不住地吞/咽。   不知过了多久,苏及脚尖踮不住,小腿开始打颤:“......侯爷,站……唔,站不住。”   陆英总算大发善心,松开下颌,揽腰将苏及抱到身侧的花窗上,又按着人后颈吻了上去。   苏及被吻得喘不上气,可他仍抬手抱住陆英的肩,让两人离得更近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抵消这些时日发狂的思念。   只有苏及知道,他说的不是情话,而是情难自已的心声。   好一阵,唇舌间的吮/咬渐渐平息,换成温柔的舔拭,陆英用舌尖轻柔地划过伤口,那里已经不流血了。   墙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却没有进入,只在拐角处停下,仓术的声音隔着墙传来:“侯爷,宫内武力皆以控制住,圣上刚刚已经人事不省了。”   陆英抬起头:“传太医,无论如何让他醒过来,诏书还未定,不能让百荔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   “是。”仓术的脚步声离开。   两人喘息着对视,苏及弯下腰,用脸颊蹭着领口处的铠甲,猫一样。   陆英所剩不多的怒气也消散开来,他摸了摸苏及的脸:“凉。”   “不凉。”   陆英只好一手揽着人,一手隔开铠甲,让苏及的脸蹭在手上。   两人分开不过数月,却叫人尝到了牵肠挂肚的滋味,苏及这下总算明白了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待他蹭够了抬起头,摸着陆英冒出的青色胡茬,抚过对方深刻的眉眼:“侯爷怎么在这里?”   陆英知他想法,在他手心一吻:“病重一事我早已得知,但圣上多疑,我若带大军出现在上京附近,他定不会传位于百荔。半月前河套告捷的消息被我封锁,只有让朝中上下以为大军还在河套,他才能放下戒备……收到江离传信时我已带着大军在回程路上,随后带着一队兵马先行……好在赶上了。”   苏及听到河套告捷放下心来:“侯爷的仇可报了?”   “嗯,乌日格的人头被我挂在了贺兰山下,我用他祭奠白起和将士的亡魂。”   陆英抬头,越过琉璃瓦望向刚才来时的方向:“剩下还有一人,檀之,你帮我揭开了那人的真面目,现在我要让世人都知道他们敬爱的是一个怎样的人……”   苏及握住陆英的手:“我和侯爷一起。”   雨停了,那只被困住的鸟总算可以再次飞起来了。   …… 第74章 完结   白文成在见到陆英时便已知大势已去,他只是惊讶于陆英能回来得如此之快,那鞑靼为何不派乌日格出战?就像十年前那样.....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他本来也命不久矣,只是有一事他一直想不通。   他应该能活得更久才对,他明明还有无数的丹药......   正想着,床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白文成用仅剩的一丝清明猜测来的人会是谁,诏书已下,他失了权力,那些阳奉阴违的狗东西都该忙着讨好新皇,谁还会在这个时候来看他?   一张白文成熟悉的容颜进入视线,他张了张嘴,想说一句你来了,可却如何也使不出力,那些从他身体里流走的东西就是他的力气。   陆文殊站在床边,沉默地看他。   她的身姿从来端正,头发总是一丝不苟挽在脑后,头上的珠钗来来去去都是那些样式,连胭脂也永远是同一种颜色......叫人看了腻烦。   可白文成从未想过,这些无趣的装扮从不是为了取悦他,而是像遮羞布一样竖起一份摇摇欲坠的体面。   没想到临死前来看他的会是他的皇后,白文成有些动容,他目光闪烁出些许水光来。   陆文殊总算动了,她弯腰替他掩了下背角:“我来是跟你道别的。”   白文成用唯一能动的眼珠看着她。   道别?你是皇后,我死了你就是皇太后,你的儿子成了皇帝,你的兄弟执掌大权,你能掌权后宫,你还要去哪里?   “这座监牢一样的地方困了我大半辈子,我早已忘了外面的风景,现在我要出去看看了。”   哦,原来是这样。   也许因为这是唯一来看他的人,白文成心头久违的升起一丝温情,他想说:也好,随你去吧。   陆文殊看不懂他的想法,只站得离床边更近了些,她的身子挡住了外面的光,阴影打在白文成那张本就灰暗的脸上。   “还有一件事,我想让你在死前知道。”   什么?   白文成有些看不清她的面容,只好通过声音来判断。   陆文殊的声音有了些他从未听过的情绪,十分陌生:“你可疑惑为何后来那些丹药效用越来越短?”   白文成猛然明白过来,是她!   他费力睁开眼,瞪着床边的人。   他怀疑过所有人,却从未想过会是他的皇后!   “这么多年我总是在忍受一切,总想着熬一熬,这辈子也就忍过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陆文殊的声音似乎裹满了悔恨,“可我错了,有些事是忍不了的。”   “没有一个母亲会放过害死自己骨肉的人,就算那人是我的夫君。”   “!!!”   白文成目眦欲裂,百密一疏,他白文成的失败竟是因为一介妇人!   愤怒席卷而来,甚至让白文成恢复了一些力气,他用手臂撑起半个身子,探出身去抓床边那个害了他的妇人。   “啪——”   陆文殊面无表情地挥开他的手。   白文成被打得撑不住身体栽倒在床沿,下巴磕在床侧的硬木上,他的力气又没了。   不过他总算看清了皇后的脸,那......那全是恨不得杀了他的恨意。   白文成愣了一瞬,他费力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啊啊阿”的声音,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淌到脖子上。   陆文殊站了好一会儿,拿出手巾替他擦干,平静道:“你看,我成功了,你最终还是死在我这样的妇人手里。”   “......”   她将沾了口水的手巾扔在白文成身上,审视般打量起周遭的一切,明黄的幔帐、沉香木的长桌、金龙盘桓的梁柱、流光溢彩的穹顶......   “我这一生,为家族做了一只金丝雀,为了贤德的名头忍下那些愚蠢的挑衅,为了你的江山眼睁睁看着族中男儿战死边关.......到头来我的夫君为了皇位害死了我的儿子。”   陆文殊只觉得讽刺,她回头看向白文成的那张怒容,突然笑了笑:“余下的时间我要为自己而活。”   白文成斜着眼珠,看到那道背影逐渐模糊起来,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不明白,他是皇帝,他有无上权力,他想杀谁就杀谁,这些人怎么敢,皇后怎么敢......   陆文殊走出那座吞噬人心的宫殿,外面的阳光很好,她想,一切都结束了。   刘娘在门外早等得暴躁,旁边的侍卫被折腾得叫苦不迭,见到人出来,她立马换了一张笑脸,上前挽着陆文殊的手撒娇:“文殊姐,你去了好久!”   陆文殊笑了笑:“久吗?太阳还未落山呢。”   “可是我好饿啊。”   “我们出宫吧,你带我去吃好吃的。”   “好啊!”刘娘兴奋起来,“我想吃小时候你带我去买的那家胡麻子烧饼,还有桃香斋的糕点......”   “那我们快走吧,再晚些宫门就关了。”   刘娘拉着她走了两步,又停下:“那我们今晚不回宫了?”   “不用了,我不回来了。”   ......   四月中,文成帝崩,七皇子百荔承袭皇位,定年号为大承,说是承袭先太子白起的遗志,让一蹶不振的南明再次走向鼎盛。   五月,江离辞官回乡,朝臣哗然,有的惋惜,有的庆祝,最为惊讶的是张沅,他和江次辅斗了这么多年,一下没了对手,实在不太适应。   江离可不管他适不适应,辞官第二日就收拾了包袱要出城。   城门口站了不少送行的人,江离只朝苏及嘱咐道:“小师弟,老师家中就由你照看了,院子里的野草记得叫人拔干净,还有那些落叶每日叫人清扫,还要找几个人看着前后门.......”   “......你走都要走了,还讲究这些作什么,何况,”苏及伸手过去要钱,“这些都得花钱雇人做,江次辅也知道我就是一个小小画师,哪有这些闲钱......”   江离冷笑一声:“早知你会这么说,我家中东西能买的都已变卖了,换成的钱财和余下值钱的东西,全送去了你府中。”   “!”   苏及惊得目瞪口呆,好半晌回过神:“当真?你别是诓我......”   “你回家看看不就知道了。”   见他如此,苏及总算相信了,又迟疑道:“你全给我了,那你现在岂不是很穷?“   江离掏出那枚熟悉的铜钱:“我有这个就够了。”   “......”   若不是那铜钱从他手里交出去,苏及都要怀疑这是不是什么珍品了。   城楼上,百荔背手望着下面讨价还价的两人。   陆英在他身后问:“你当真愿意让他离开?”   百荔目光动了动,轻声道:“他会回来的。”   陆英却不太相信,他往下看了一眼,见人已经上了马往外走:“他可变卖了京中的所有宅子。”   “没关系,他可以进宫住。”百荔笑起来,“舅舅,这样岂不是更好?”   “......”陆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是这世上最了解老师的人,他一定会回来。”远处的人影变成了一个墨点,最终消失在官道上,百荔收回视线,“我会等他。”   ......   苏及气喘吁吁爬上城楼,白荔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唯有陆英还站在风里眺望远处山头,见他走进,将人拉到背风的地方:“我听楼下守卫说,我离开那日,檀之在这儿站了许久?”   还站到天黑,差点成了望夫石。   不过苏及倒是庆幸他站了那么久,不然也等不到陆英折道回来,他笑眯眯道:“侯爷,我现在是个有钱人。”   “哦?”陆英挑眉,“那檀之想好用这些钱干什么?”   “还没想好,乍富得太突然了。”苏及埋头苦思,“把簪花小院修缮一遍?再买些画具?我前些日子又瞧见一块檀木,不如这次做个棋盘送你……”   陆英:“不如檀之将安南侯府买下来?你总拿苏府无主,需要看家为借口不愿搬进侯府,若是买下来,你就是主人,侯府也需要你看家呢。”   “……”   陆英继续循循善诱:“何况你花钱买下,你我已成亲,钱本就归你管,这样一来都左手倒右手,还多了个宅子,岂不更好?”   苏及呆了呆,总算看明白陆英正在记仇,埋怨他不愿搬过去。   他靠近了些,往人嘴角亲了一口,勾起嘴角:“好大的怨念,侯爷怎么跟小媳妇等不到夫君回家似的。”   陆英被亲得没了脾气:“若你愿意搬过来,我嫁进来苏家也不是不行。”   苏及一惊:“……那还是不用了吧。”   娶陆英进门,这得是何等奇事,那八卦简直能传遍大江南北。   他回绝的太快,陆英又生起怨念:“檀之不想娶我?”   苏及尬笑一声:“我们不是已经成亲了吗,何必再来一道……”   陆英抬手捏着人后颈的皮肉,似乎觉得好久没有磨牙了:“之前那次太匆忙,阿姐埋怨了我好一阵,还催着我重来一次,京中不少亲朋好友需得宴请一番——”   “侯爷!不用麻烦!我今晚就搬!”   陆英手里捏的哪是皮肉,那明明是七寸,苏及可不想成为茶馆的说书对象。   陆英低头,鼻梁划过刚刚捏过的皮肉:“那檀之不用看家了?”   有气息洒在后颈处,苏及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不用不用,家中还有下人呢,他们看着就行!”   陆英这下满意了,白皙的皮肤落在眼里,他突道:“檀之,本侯饿了。”   苏及觉得奇怪,但还是道:“那咱们回去吃饭。”   他正准备转身,却被人圈在身前。   “来不及了。”陆英说完,就咬上那久违的地方。   苏及感受到熟悉的痛痒,他无奈望天,感情是又要拿他充饥……   苏及带着脖上的牙印往前走,他觑了一旁的陆英几眼,忍不住道:“侯爷,我有个相熟的郎中,可治疑难杂症……比如咬人什么的,说不定能治。”   陆英正要下城楼,闻言停下步子:“檀之觉得我有病?”   苏及斟酌着说:“说不定扬州遇刺那会儿,那刀上有什么毒,让侯爷染上了喜咬人的病。”   陆英转身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确认苏及是真这么想,似笑非笑道:“嗯,许是真染上了什么病,不过本侯知道该怎么治。”   “怎么治……唔……”   唇被吻住,有什么东西强硬抵进口中……   走下城楼时,苏及不得不捂住下半张脸,生怕被守卫发现什么,他的嘴又麻又烫,不用想这么也知道定是红肿起来。   苏及哀怨地看了眼陆英,感情治病的方法是换个地方。   不过他又想,咬变成吸,似乎确实伤害小了不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