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臣   作者:洛丁一   朕要立他为后,谁敢反对   简介:   玉来福原是当朝丞相家的嫡子玉钦。   翩翩玉公子,才华出众,却在新帝登基时,亲爹为表忠心,把他送进宫中做了太监都不如的奴伎,求得玉家一世荣华。   众人皆知,奴伎玉来福不识文墨,无才,能成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只因床*功夫了得,会舔,会演。   殷玄是条疯狗,阴晴不定,更不把玉来福当个东西,一脚踹的人半个月没下来床。   玉来福拖着伤病又来殿前磨墨,殷玄看不出心情,指着奏折问他怎么看。   来福低头,语气温和:抱歉陛下,奴才只是个暖床的。   额头被砸上个玉案,磕的他头破血流,骂他是无用的东西。   后来,朝堂诡谲,最下等的奴伎玉来福穿着官服踏进宝殿。   殷玄:办不成事就死外边,别回来了。   玉来福亦是温声回应:奴才领命。   殷玄往日骂他腌臜东西,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却授了玉来福一等公爵,脱了他奴籍,更让他成为世人敬仰的玉大人。   很久一段时间,世人忘了那位玉公子,只有殷玄还记得未登基时,他与一人只一墙之隔,倾醉彼此才识。   *   帷帐里,殷玄捋人额发,手渐渐往下,“玉钦二字好听,朕要多叫叫。”   “抱歉陛下,奴…臣,昨夜受伤未愈,请您自重。”   ***   标签:救赎、HE、强强 第1章   瑶光殿,温泉暖气氤氲,玉来福泡在浴池中,却只觉得阵阵发冷,寒意透骨。   殷玄阴鸷的目光快要洞穿他:“是谁指使你。”   玉来福齿关紧闭。   殷玄粗粝的手掌狠掐住玉来福两颊,迫他抬头直视自己:“你知道朕有多信任你?你偷朕的私印,放走曾荣?你知道这是什么下场?”   玉来福点头。擅用帝王印假传圣旨,按律千刀万剐。   可就算如此,玉来福仍然不置一词。   方才殷玄还能克制着自己的愤怒,忍着不弄伤他,可他一再的沉默让殷玄耐心耗尽,此刻恨不能将玉来福吃干抹净,敲骨吸髓。   殷玄掐住玉来福的脖子,几乎一瞬间将他从浴池里提了出来,水声哗啦,玉来福像块破抹布一般被拖下台阶。   玉来福两手抓着殷玄的铁掌,白皙的双脚在来回踢腾,在地上留下一串蜿蜒的水渍。   就如同一只任人摆弄的玩偶,玉来福以一种屈辱的姿势被架在春凳上,正对着眼前即将暴怒的男人。   正要欺身上去,门外太监忽敲门道:“陛下,骠骑将军吕默求见。”   听见“吕默”两个字,玉来福瞳孔一滞。   殷玄凉凉掀眸,刀刻般的眸子深不见底:“怎么,在意他?”   玉来福摇摇头,狼狈道:“奴才只是觉得,若他听了去,陛下不体面。”   殷玄嘲讽的勾唇一笑:“朕本就是昏君,还在意这些?倒是你,还在意体面?”   玉来福越不想被人听见,殷玄便越不让他如意,俯身磨咬他的耳垂,指尖更是肆意妄为,逼他发出声音。   玉来福将自己的粉唇紧咬成三瓣,险些咬出血来。   殷玄从花瓶里拿出一枝红梅,让玉来福咬在口中,拍了两下玉来福的脸:“朕最后问你一次,是谁指使你。”   玉来福知道殷玄不好骗,却没想到这么难搞,从始至终,殷玄一个字都不信他,想尽办法撬他的嘴。   玉来福闭眼咬紧了梅枝,一副任君予夺的模样。   殷玄怒极反笑,汹涌的发泄着自己的怒火……   红梅的花瓣一片片的落在地上。   起初玉来福还能咬牙扛着,后来实在招架不住,衔着梅枝呜咽,声音入耳钻心,酥到四肢百骸,让人神魂颠倒。   “咔”一声脆响,玉来福嘴里的梅枝咬断了。   他的精神似乎也跟梅枝一样到了极限,眼尾发红的挂着泪痕。   殷玄冷冷看着他的泪痕,吹去了他的泪珠。   玉来福双手发软,支撑不住的往下滑落,殷玄一把捞住,再度将人搂进怀里。   玉来福眼中如有薄雾,剧烈的喘着气。   殷玄能清晰感觉到他的身体濒临极限的颤抖,单手扯住玉来福的头发,让他不得不仰起头,声线阴恻:“算计朕。”   玉来福抬眼对上殷玄,疲倦至极却露出个硕大的笑容,模样纯真又残忍。   最后一片梅瓣让夜风吹落,殷玄陡然松开玉来福。   玉来福失了支撑,顺着墙面掉落下去。   殷玄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中晦暗难明:“就连你也算计朕。”   玉来福有气无力的笑了笑。   半炷香后,潘全小步上前回禀:“陛下,人送回去了,也传了太医。”   殷玄沉着脸,身上玄袍穿的松散随意:“吕默呢。”   潘全小心道:“还在殿外候着。”   话音一落,便听见吕默在殿外高呼:“罪臣吕默求见陛下!”   潘全仔细瞧着殷玄的脸色,见殷玄略微点了点头,立马心领神会,打开殿门,让吕默进来。   吕默一身白甲,二十出头,血气方刚的年纪,飒步而来。   方一踏入殿内,一股淫靡之气扑面而来。   地上、凳上残迹斑斑,星星点点的落着红梅花瓣,几处血迹猩红刺目,血水里还有两节断了的梅枝。   如此狼藉景象……吕默一怔,清俊的面容顿时黑沉下去,殷玄实在昏庸无道!   不过他很快就不必再效忠昏庸之主,今夜就该是他吕默的死期了。   殷玄将他的老师曾荣下狱问罪,他私自雕刻帝王印,假传殷玄旨意救走了曾荣。   今夜他是来自首请罪的。   吕默双手托着自己的头盔和兵符:“罪臣吕默,擅……”   一语未毕,殷玄将手边的茶杯摔在了吕默头上:“闭上嘴,滚出去。”   吕默讶然抬头,殷玄不治他的罪?   “滚!”殷玄怒喝。   潘全一个劲儿的使眼色:“奴婢送吕将军出宫。”   吕默叩首滚了。   他也没想到会这样。按律,他应该已经下狱等着千刀万剐了。   但现在,他不仅好手好脚的站着,就连兵符也没丢。   匪夷所思。   离开瑶光殿,吕默用余光瞥向潘全:“陛下什么意思。”   潘全道:“陛下刻意不提,便是赦免的意思。”   吕默冷哼:“他能这么大度?留了什么后手,要如何折磨我,不如直说罢!我既然敢假……”   “哎。”潘全打断吕默的话,道,“陛下不追究,自然是因为有人替吕将军受了雷霆之怒了。”   吕默不解:“公公此话何意。”   潘全如实道:“两个时辰前,侍卫当着陛下的面,从一个叫玉来福的奴伎身上搜出了陛下的私印,玉来福也默认是他拿着陛下的私印,指使旁人放走了曾荣。这件事跟将军你没关系了。”   “可分明是我……”   吕默话没说完,潘全便用眼神制止了他,沉声道:“吕将军,如今有人将事扛下来了,陛下都不治你的罪,你何必把这件事挂在嘴上,给自己惹麻烦是非。”   吕默唇抿一线,脑子里响着那个名字:玉来福。   就算别人不知道玉来福是谁,吕默知道。   潘全道:“将军若有心,不如去谢一谢玉来福。”   方才连请死都一派淡然的吕默突然眼眶发红,高声道:“我吕默早跟那个人割袍断义!用得着他一个卑贱奴伎多管闲事!”   吕默手骨捏得咯咯作响:“我此生都不会再见他。”   说罢头也不回的阔步走了,徒留潘全在风中稍显凌乱。   第二日,一只小吕将军不小心走到了快绿阁门口玉来福的住处。 第2章   当然,他绝不是刻意来探望玉来福,只是下职时走错了路,恰好走到了快绿阁。   娇艳的声音隔着墙传出来,吕默站在殿外都觉得烫脚,这样的靡靡之地,跟青楼妓院有什么区别!   吕默就像个热锅上的蚂蚁,走来走去的打转,在“进门”和“转身就走”之间苦苦挣扎。   此时屋内,玉来福猛地睁开眼,身上散架一般,酸痛从四肢百骸传来,他张开嘴,喉咙里只发出断续的嘶哑声。   许桃伏在外头的桌案上打瞌睡,听见动静跌忙跑进去,睁圆眼将玉来福打量一番,确认是活了,长舒一口气,朝着四面八方一通作揖拜谢,嘴里还念念有词:   “谢天谢地你醒了,我以为你要死了!你要是死在屋里,我以后还怎么敢在这睡觉!诸神保佑!诸神保佑!”   许桃跟玉来福是同一批入宫的奴伎,也是同屋的室友。   起初玉来福和许桃跟大伙一样,都是住的大通铺,后来玉来福得了宠,许桃等一行跟着去献艺的人也跟着沾光受赏,分到了两人一间的屋子。   玉来福好清净,选了最偏远的一间,许桃是不情愿住这么偏僻的,但他抢不过别人,最后只能跟这个叫玉来福的住一起。   不过好在玉来福人还不错,是个好脾气的,许桃也就不怎么抱怨了。   玉来福目瞪口呆的看着一顿作法拜神的许桃:“不至于吧……我现在感觉还不错。”   话音没落,玉来福咚的一声,栽回了床上。   许桃忙去扶他:“你怎么了!你这叫还不错?你别吓我!”   “没……”玉来福握着痛处,才发现自己左手腕子上一圈一圈的缠了绷带,艰涩道,“方才起身没撑住而已……大约是手腕扭了。”   许桃纠正他:“是骨折了。”   玉来福懵住。   许桃:“你感觉不到?”   “昨天确实没感觉……”玉来福呲牙咧嘴,“现在感觉到了。”   “有知觉就好,我还当你烧了一夜,把人烧坏了!”许桃一脸严肃,“昨天潘公公的人将你送回来,你不知道你那副样子,我真的吓死了!生怕你半夜烧死在床上,足足守了你一夜,觉都没睡!”   玉来福温笑:“这份恩情我记下了,日后必好好谢你。”   “你是得好好谢我,我对你可是有救命之恩!”许桃高高的扬着下巴。   “是。”   “你也是倒霉,昨天曾先生越狱,陛下肯定把火气全撒你身上了!”许桃捏着下巴思考,   “不过也奇怪,陛下气成那样,却把这事儿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一句罪魁祸首跳崖自尽就揭过去了,也没再追究下去。我以为陛下要将曾先生门下的学生全杀了呢!”   玉来福轻轻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神情。   许桃眼睛圆圆:“你说是谁这样厉害,能捏住陛下的心思,救下那么多人,让这事转圜?”   玉来福说:“不知道。”   许桃撇嘴:“也是,你大字都不识一个,怎么会懂这些风云诡谲的事!跟你说这么多简直浪费我的口舌!”   玉来福只笑笑,不再说话。   皇宫中谁不知道,奴伎玉来福胸无点墨,琴棋书画更是样样不行,能有现在的偏宠,全凭着床上功夫了得,什么花样都能玩,让哭就哭,让笑就笑。   窗外的水钟“啪嗒”一声,又到了练功的时辰。   快绿阁的奴伎每日都要压腿压腰,保持身体柔软,除此之外还要训练歌舞技艺,培养礼仪,学习如何伺候人等等,课程诸多。   许桃从架子上拿了外套穿上:“兰姑姑说你受了伤,准你歇两天,你只需要去应个卯就好。”   许桃看他脸白如纸的模样,又道:“你能下地走路吗?要不要我去跟兰姑姑说,你躺一天算了。”   “能走,我要是连应卯都不去,唾沫星子该淹死我了。”玉来福单手给自己整理好衣裳,扶着床柱站起身。   两人住的偏远,从角门抄近路去练功房,门甫一打开,就看到小吕将军背着手闷头从东走到西,站定,又从西走到东。   样子很焦急,又很纠结。   许桃拉了一下玉来福的袖子,低声:“他在找茅厕吗?”   吕默听见人声,抬头正对上玉来福的脸,即刻立定站好,端出一副严肃相:“本将军只是路过!”   许桃、玉来福:“……”   许桃毕恭毕敬的行了礼,两个人站在一旁等吕将军先走,吕默紧抿着嘴,三个人尴尬的面面相视。   玉来福含笑,做了个请的姿势:“既然将军是路过,那便恭请将军先行。”   吕默用下巴指了指许桃:“你先走。”   许桃看向玉来福,拉着玉来福的袖子想跟他一块儿。   一声利刃出鞘的冷响,吕默的佩剑寒光四射的拔出一寸。   许桃吓得腿软,留下一个“你自己保重”的眼神,低头走了。   待许桃走远了,玉来福方道:“他胆子小,你吓他做什么。”   吕默瞪他:“他胆子小,你胆子够大。”   玉来福笑道:“将军贵足踏贱地,所为何事。”   吕默手攥着剑柄:“只是路过,顺道看一眼你死了没有。”   “活的不错,手脚齐全。”玉来福笑了笑,“死在床事上,也太没出息了。”   后面这句吕默听着刺耳。   玉来福倒是泰然,不在意道:“将军无心至此,奴才却有两句话想跟将军说,不知道将军能否赏脸,让奴才陪将军走一段。”   吕默抿唇走在前头,奴伎不配与骠骑将军齐肩,玉来福便走在吕默一步之后。   两人无声的沿狭道走着,吕默打破沉寂:“这里没人,说吧。”   玉来福温声:“把你做的那个东西给我。”   吕默沉沉对上玉来福双眼。   “那样东西你不能继续留着,更不能有用它第二次的念头。给我,我替你毁了它。”玉来福伸出一只骨节漂亮的手。   吕默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将一枚仿制的帝王私印放到了玉来福掌心。   “是你,那天瑶光殿里的人真的是你。”吕默字字从牙缝挤出,不可遏制的想起那夜他候在门外,瑶光殿传出的那些声音。   玉来福抱歉道:“已经尽力忍着了,污了将军的耳朵,实在不好意思。”   “为什么这么做?”吕默双拳攥紧的发抖,猛地掐住玉来福单薄的双肩,领口处被微微扯开了一点。   玉来福那根细长的颈子上,几处吻痕刺眼夺目,喉结,锁骨,到处都有留下的痕迹。   就连耳垂上……吕默用力搓着他耳垂上的痕迹,却无法替他抹去这份耻辱。   被一个男人这样的糟践……   吕默眼珠子快瞪出血来,情绪陡然失控:“你为什么要这样下贱的活着!你为什么不去死!从进到快绿阁那天,你就该绝食而死!至少那样,玉钦还是那个清风霁月的玉公子,不会像现在这样,连个太监都不如!”   玉来福垂眼听着,阳光穿过睫毛在他眼睑落下一圈细影,待吕默说完,他缓缓抬眸:“你当他死了就是了。”   “是,他早就死了。”吕默遮不住眼底的痛色,“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与你割袍断义,再无瓜葛,你不需要帮我,你用这种方法救我,是在辱没我。”   吕默往后退却几步,转身大步流星的离去。   玉来福忍着胸口的血气闷咳了两声,独自沿着狭窄的宫道缓步走向深处。   白墙后面,一双眼睛远远注视着玉来福的背影,玉来福竟然私通外臣,两人还拉拉扯扯一通!   偷情偷到宫内,好大的胆子。   这事让兰姑姑知道,玉来福就死定了。 第3章   墙后一阵窸窣声。   玉来福定了定脚,没看见什么人影,径自往练功房去。   殿内,大伙儿已经点过名开始练基本功,玉来福敲了敲门,目光齐刷刷的朝他看过去。   鼻嗤和白眼自然是少不了。   “得宠就是不一样,迟到一刻钟都不用受罚。”   “再得宠又怎么样,也没见他脱了奴籍,封个什么嫔,什么妃,都是奴才,不知道哪来这么大架子。”   许桃听不下去:“你们酸什么!我跟兰姑姑说过了,来福路上被吕将军叫去,这才来晚了。”   那些人正要开口讥讽,兰霜一鞭子在地上摔的炸响:“一个个皮痒了是不是!”   霎时噤声。   兰霜是快绿阁的主管姑姑之一,教头出身,一身好功夫,出名的冷颜铁面,抽起人来毫不含糊。   兰霜声线偏冷:“玉来福,既然准许你应卯即可,你现在便可以回去了。”   这话真是听的人咬牙切齿,都是奴伎,都有许多的苦功要练,偏偏玉来福能偷懒。   “是。”玉来福应了一声,垂下眼刚要走,突然有人冲出来,跪下高声道:   “兰姑姑,奴才要揭发玉来福偷情!”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来了精神,竖直耳朵。   朝光指着玉来福道:“奴才方才出去解手,亲眼看见玉来福跟一位白甲将军偷情,两人搂搂抱抱,他还收了那位将军的定情信物!”   众人哗然。   朝光说的言辞凿凿,伸手比量出一段大小:“就这么大的印章,那将军亲手放到玉来福手上的!”   兰霜面色冷寒,转而问玉来福:“你收了吕将军东西?”   玉来福暗暗攥住了衣袖。   那枚印章不是一般物件,那可是仿造的帝王私印,抄家问斩的大罪,他不可能如实交代。   玉来福否认:“没有。”   兰霜审视的看向玉来福,用鞭子点点玉来福的手腕:“伸手。”   玉来福伸出左手,空空如也。   “另一只。”   玉来福好似有些不情愿,但依然抬起右手,展开微蜷的手指,掌心皮肉破碎,伤口里嵌着碎石一样的东西。   兰霜余光看向他的掌心:“手怎么回事。”   玉来福低声:“不小心摔倒,地上蹭的。”   兰霜问他:“摔的?”   玉来福声若蚊蝇:“……腿软。”   殿中的人噗呲噗呲一阵讥笑。   兰霜一眼杀过去:“笑什么笑!”   朝光看着玉来福空空的两只手:“不可能!我亲眼看见的,奴才一路远远跟着他,他没去过别处,一定还在他身上!”   无数双眼睛盯着,兰霜提醒朝光:“你知道诬陷是什么罪吗?”   朝光咬紧牙关,笃定道:“若非奴才看的千真万确,又怎会冒险告发!”   “好!”兰霜命人将一张宽凳抬到院中,两根五尺五寸,头阔二寸的大棍一并拿来上来,搁在宽凳旁边。   兰霜铁面冷情:“你们两个自己招认,还是要我继续审下去。”   油光漆黑的大棍在阳光底下亮闪闪的泛着寒意,朝光瞥了一眼,额头涔涔的冒出汗来。   玉来福脸色也好不到哪去。   兰霜带着逼问的架势面向玉来福:“若他所言属实,你现在招认,请吕将军讲明物件来由,或许可少受杖责。”   朝光抬头瞪向玉来福:“你认了吧!我亲眼看见的,一枚青色印章,你就算藏,能藏到哪儿去!”   玉来福咬定:“奴才没有收过吕将军东西,更没见过什么印章。”   兰霜略点了点头,下令道:“搜身。”   两个太监上前去脱玉来福的外套。   去了外套,一人又来解他的腰带,一层层的脱他衣裳,每一寸衣袖都挨着检查。   脱到只剩一层单衣,玉来福本能的按住自己领口,强笑道:“兰姑姑,大庭广众,一定要脱光吗……”   就在此时,有人眼尖的叫到:“玉来福袖子里真的有东西!”   “有,我也看见了!”   “就在这脱,免得他不认账!”   许桃紧张兮兮的伸长脑袋,他们的单衣料子偏薄,有些透光,玉来福站的位置,刚好能看见他袖子里有一小块阴影。   果然是放了东西!许桃睁圆眼,捏了一把冷汗,怎么会这样!   兰霜脸色瞬间冷下来:“袖子里藏了什么。”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玉来福的袖子里,如果真的是什么定情信物,可就有好戏看了!   “陛下驾到”潘全刻意提高嗓子喊了一道,殿内跪地一片恭迎圣驾。   殷玄一身银丝龙袍,在阳光下冷意粼粼,脸色更是冷峻。   门外就看见一帮人围在一起,衣服横七竖八的扔了一地,院子里还搁了棍子像要打人。   殷玄寒声:“这在做什么。”   兰霜回禀:“陛下,有人检举玉来福,奴婢正在查此事。”   朝光膝行几步,跪到殷玄脚下:“陛下,奴才亲眼所见,玉来福跟一位白甲将军私相授受,那将军扶着玉来福的肩,还抚捏他的耳垂,举止亲……”   话没说完,殷玄一脚将人踹出去一丈远,朝光趴在地上爬不起来,嘴里汩汩的漾血。   朝光还不肯死心,奋力朝殷玄爬过去:“玉来福还收了那将军定情信物,是一枚印章,就在他袖子里,陛下……”   一双双眼睛盯着玉来福的袖子。   众目睽睽之下,玉来福垂着眼眸,将自己的袖子挽起几圈,一朵君子兰从袖中掉落出来。   众人倒吸一口气。   原来只是一朵君子兰。   玉来福道:“奴才路过花圃,见这朵君子兰被冷风吹入泥土,心生怜悯,所以收进袖中。奴才不曾收过吕将军任何物件,更没有私情可言,陛下明察。”   玉来福俯身请罪,脑袋埋在臂间,额头几乎触着地面。   兰霜也跟着单膝跪下:“奴婢彻查不明,办事不力,惊扰了陛下,请陛下责罚。”   兰霜姑姑都请了罪,她身后的奴伎更不敢说话,个个恨不得把头跪进地里。   殷玄用余光斜向朝光,轻吐出两个字:“杖杀。”   朝光顿时瞳孔震颤,脸色煞白,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侍卫上前将朝光拖出去,绑上刑凳,棍子落上皮肉的闷响混着凄厉的惨叫传遍大殿。   殷玄漠然站定在玉来福跟前,居高临下的垂眼看他。   殷玄的脸犹如刀刻而成,线条过于冷毅,阳光分明在他脸上落了一层暖光,还是让人觉得冷酷。   玉来福则一动不动的俯跪在地上。   殷玄用足尖挑起玉来福的下巴,当胸一脚将人踹了出去。   私见吕默,销毁伪印,别以为他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杀朝光是偏袒玉来福,这一脚则是警告玉来福,别再掺和这件事。   玉来福摔在地上,两眼发黑,天旋地转,趴在地上半晌没爬起来。   抬头时,殷玄已经走了。   玉来福揉了揉心口,抓着桌腿借力起身,潘公公一张大脸陡然放大在玉来福脸前,笑呵呵道:“咱家扶你起来。”   玉来福吓了一跳,手摇的像扇子:“奴才不敢,公公有何指教直说便是。”   潘全抿着笑,手臂上挂着拂尘,抬起手来一点玉来福:“你真是好福气,陛下让你明日去侍寝。”   玉来福一根手指指向自己:“?”   刚踹完就让他去侍寝?   他觉得殷玄像是打算要他命。   玉来福认真思考了一番要不要也两眼一翻假装晕过去算了,最终还是抹不下这个脸,硬着头皮笑了笑。   临走,潘全还朝他抛了个眼神:“回去好好准备,咱家一向看好你。” 第4章   玉来福在一众嫉恨目光中捡了衣裳,垂头飘回房去了。   屋里金丝炭烧的正旺,不用想也知道是潘公公命人送来的。   玉来福将路上随手摘的小花放进嘴里,咬着花茎,一头栽到床板上挺直躺尸,满脑子都是那句让他去承宠。   不知神游了多久,忽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   玉来福从床上弹起来:“谁。”   “是我!”许桃冻得粉仆仆的一张脸探进来。“是兰姑姑让我回来的,她说你受了委屈,让我回来照顾你。”   许桃扭头瞧见玉来福嘴里衔的小花,气冲冲的给他拔出来扔在了桌上,凶他道:“你还到处乱捡!东捡一朵捡一朵,今天就因为这事挨了一脚,还差点被打板子!”   “一朵小花而已……”玉来福又从袖子里摸出一朵,递给许桃,“分你一个。”   “我不要!”许桃将这朵也扔桌上,“把你的屁股也打成小花你就老实了!”   玉来福笑了笑。   许桃蹲在柜子前翻出药箱,看了眼他胸口的伤,乌青了一片:“陛下踹得这样狠,要不还是求兰姑姑请太医来瞧一眼。”   玉来福摆摆手:“不用那般麻烦,踹得不重。”   许桃只好给他上了些跌打损伤的药:“你以后还是谨慎些,免得像今日一样,平白无故受罪。”   玉来福没吭声。   他属实不能算“平白无故”,这一脚他挨得不冤枉。   他今天做的事,殷玄要真想追究,下狱砍头也不为过。只是踹一脚当做警告,罚的够轻了。   许桃指指玉来福的右手:“出什么神,把你那只手给我看看。”   玉来福伸手给他。   “怎么摔成这样,碎石头都嵌进肉里了。你真是笨蛋!”许桃皱眉,“我帮你把碎石清理出来,还得用药酒冲一冲,你不准喊疼。”   玉来福笑笑:“保证不会。”   许桃黑着脸给玉来福抹药:“你命可真好!这么笨,什么都学不会,陛下都照样喜欢你,我要是有你这副皮囊,再加上我的才华,肯定比你现在更得宠!”   “是。”玉来福弯起眼睛笑了笑,“你读书厉害,字也漂亮。”   玉来福不算假意奉承,许桃的确是这些奴伎里读书最好的一个,脑子很灵,也肯用功。   “那是,我的字可是出名的好。”许桃得意的抬起下巴,“我练得可是玉公子的字体,玉钦你听说过吧,他的字可是公认最难学的!”   许桃兴冲冲的拿出一叠字帖给玉来福看:“我特地求纪先生给我找了许多玉公子的临摹帖子,是不是绝顶的好字!纪先生都说我如今的字已经有一分玉公子的风骨了!”   玉来福随意翻了翻,都是些拓本:“我瞧不出哪里好。”   “你当然不懂!玉丞相家的嫡公子,双笔成书,十四岁一人单挑江南四大才子,轰动京城,十六岁做《安国十策》得先帝召见,百官传阅!”   玉来福揉着自己折断的手腕,暗暗在心里接到:二十二岁活的狗都不如。   “你没读过玉公子的文章,当真字字珠玉,斐然成章!”许桃双手抱在胸前,两眼泛光,“来福,你不是玉丞相家献上来的吗,你见过你家小公子吗?是不是风华绝代!”   玉来福淡笑:“没见过。左不过说了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论,没你说的那般神。”   许桃霎时黑了脸:“你又不懂,凭什么这样评价玉公子!他岂是你我这样的人能评头品足的!就算他当真不知天高地厚,也有轻狂的底气,轮不着你这样说他!”   玉来福嘴唇动了动,许桃当真生了气,不想再听他说话,抱着字帖转身扔下他走了。   晚饭时,许桃也黑着脸不肯跟他说话。   玉来福两只手都受了伤,随意扒了几口,睁眼在床上躺到深夜。   宫里下钥熄灯后,安静的只有风声。   一盏烛灯隔着纱帘亮起来,许桃披着衣裳的影子站在帘外,轻轻掀开帘子一角,低声:“来福你睡了吗。”   玉来福从床上坐起:“没有。”   玉来福:“我今日那话……”   许桃:“你还疼不疼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玉来福怔了一下,笑得比春风还暖:“不疼。”   许桃不信他鬼话:“不疼你为什么不睡觉!”   “我……我还当你不再理我了。”玉来福认真道,“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些话会伤到你,你莫生气。”   许桃瘪着嘴:“我事事以玉公子为模范,你贬低他便是贬损我。不过我想,玉公子一定不会因为这件事与你置气,那我便也不会那么小气。”   玉来福看不清神色:“你这话说的我羞愧。”   许桃不放心道:“你若疼的厉害,明日去药房要些止疼的药。我知道一位老先生,在药房打杂许多年,懂些医术,能给你弄药。”   玉来福一脸哀怨:“他能不能先给我一副上吐下泻的药,这样我就不用去承宠了。”   许桃惊道:“你不想承宠?”   玉来福苦笑:“就算陛下肾不虚,我也撑不住啊……我要是会怀孕就好了,不必承宠,还能日日的养着。”   话虽打趣,许桃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同是奴伎,他知道任人摆布、强颜欢笑的苦处,便道:“你明日先去要些止疼的药,再要一剂贝子汤,可以清热解毒,我听你嗓子有些哑,保重身子要紧。”   玉来福笑笑:“好。”   第二日,玉来福趁着大家都上课的时候,按许桃说的地方找去求药,见药房后面有个正在熬药的花白胡子老者,上前作揖道:   “先生好,请问您是郑老先生吗?”   老者回头,大声的“啊”了一声,指指自己:“找我?”   “是。”玉来福道,“在下最近咽痛,想求一剂贝子汤解热。”   老者指指自己的耳朵:“啊?”   玉来福凑近他耳边大声道:“贝子汤!”   老者“奥”了一声点头,打量了一眼玉来福的穿着:“看你打扮,是快绿阁的吧,老汉熬好给你送去!”   玉来福道:“您告诉我什么时候来取,不烦您跑一趟!”   老者:“啊?”   玉来福:“我自己来取!不麻烦您!”   老者:“啊?”   玉来福放弃道:“多谢你。”   老者憨笑摆手:“不谢,一剂避子汤,举手之劳。”   玉来福一步刚要迈出去又退了回来,两眼圆睁,手摇出虚影:“不不不,不是避子汤,是贝子汤。”   老者频频点头:“我知道,避子汤嘛,我熬过许多,不会出错,放心就是!”   “不不……”玉来福一巴掌拍上脑门,接连三次纠正失败后,终于死心,任由老者随便熬去了,大不了他偷偷倒了就是……   玉来福头晕目眩的往回飘,瞥见架子上晒了好些药材,本着“来都来了”的精神,玉来福随手抓了一把塞进嘴里,这些药左右是吃不死人的,要是能轻微中毒逃了今夜的承宠,也算他没白来一趟。   如此想着,玉来福兔子似的嚼了一把不知名草药。   老者惊呼着跑过来:“喂你吃什么呢!药可不能乱吃!”   玉来福强笑摆手:“不要紧,死不了就成。”   说着,又抓了一把塞进嘴里,作了个揖走了。   老者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实在不懂这小年轻为何要大把大把的吃活血化瘀的药,半晌,老者一拍手,想通了关窍!   难怪他一直在摇手,难道他不是想避子,而是堕胎! 第5章   离开药房时,玉来福心情十分复杂。   但他依旧顺道去梅园折了几支红梅抱在怀里,不为旁的,只为好看。   快绿阁外罕见的站满了宫女太监,玉来福抱着梅枝恍惚抬头,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潘全瞧见人回来了,“哎呦”一声迎着玉来福走过来。   潘全腰腹混粗,腿短脚小,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颇为憨态,遥遥拿手一指玉来福:“小祖宗你去哪儿了,陛下等你半天了。”   “等我?”   “要不说你福气好,陛下要带你去九汤山行宫。”潘全眼尾意味深长的笑着,意思便是,陛下想玩些新鲜的花样。   玉来福面色为难:“公公,若是奴才告病不去……”   “你病了?”潘全从头到脚的看了一圈,低头笑了声,“来福,你不要恃宠而骄。”   话听进耳朵,玉来福立即敛了神色,撤步跪了下去。   潘全并不扶他,也不叫他起来,微微弯下腰:“来福,吕将军那件事,你该心中有数。若非陛下有心偏袒,将这事含糊过去,此刻你就该去了衣裳,绑到刑架千刀万剐。”   “可你若一再仗着陛下喜欢你,按着性子胡来,难免失了本分。”   玉来福无话可驳:“是。”   他也没想到殷玄能偏袒他到这种程度,他甚至不知道殷玄为什么要对他容忍这样许多。   潘全问他:“病好了吗?”   玉来福暗暗握住自己的左腕,却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点头道:“是。”   潘全满意的笑了笑,搭手扶起玉来福:“地上这样凉,跪着做什么,陛下在屋里等你呢。”   而就在此刻,一名兢兢业业的老先生带着一碗汤药往快绿阁来。   并且十分贴心的走了角门,尽量不让人瞧见。   玉来福硬着头皮进屋,就见殷玄坐在桌边看那些拓印的字帖,左手盘玩着两颗不知何材质的核桃。   殷玄没抬头,目光落在那些字帖上:“你也喜欢玉钦的字?”   玉来福道:“回陛下,那些是许桃的,奴才不会写字。”   殷玄这才抬起眼来看他,颇有审视意味:“不会写?”   玉来福道:“是,快绿阁人人都知道。”   殷玄站起身,比玉来福高了半个头,但殷玄身材紧实偏瘦,不能给人体型上的压迫,可他身上的冷意却比魁梧的体型更让人心头发颤。   “不会写字,但功夫不错。”殷玄步步紧逼,玉来福后腰卡在窗沿上,怀里的梅花跟着颤了颤。   玉来福:“奴才听不懂陛下的意思。”   殷玄抓起玉来福的右手,指腹有意滑过他掌心破损的皮肉。   一股冷麻之意从掌心窜到脚底。   殷玄捏着他的手掌:“兰霜说,你摔了手。”   “是。”   殷玄抬起手,掌中用力,两颗核桃在玉来福眼前化为齑粉散落下去,殷玄凝着他的眼,每个字都不容置疑:“这样摔的。”   玉来福寒毛快炸起来,他不知道殷玄怎么猜到的,只觉得殷玄实在聪明的让人害怕。   玉来福面上不动声色的含着笑:“奴才怎有陛下这般威武力气,能轻易将东西捏成粉。”   “朕也想不明白,”殷玄掐着玉来福的两颊,“朕跟你到九汤山慢慢的说。”   玉来福强撑着笑容,后背却爬上一层寒凉。   他丝毫不觉得殷玄留着他的命是舍不得他死,正相反,殷玄只是想留着他的身子,慢慢的折磨死他。   气氛凝滞之时,一道敲门声打破沉寂。   几个人不约而同的朝角门看去,就听门外有人压着嗓子道:“小公子!小公子,老汉给你送药来了!”   殷玄瞥向他:“病了?”   玉来福嗫嚅了几下,选择了闭嘴不说话。   殷玄松开他:“去开门。”   殷玄盯着他,玉来福只好硬着头皮去开门,郑老先生从食篮里端出一碗黑黝黝的汤药:“药好了,你趁热喝。”   玉来福忙接过来,生怕他说出什么惊人之词:“我知道了,谢谢您,您先回去,我改日一定再去拜谢!”   老先生叮嘱道:“这药起效快,大约一刻钟就有反应,会有些疼你且忍一忍,堕胎嘛,都是这样。”   玉来福如遭重击:“不是,不是这样,您真的听错了,我一个男人怎么会怀孕呢。”   老先生声声响亮掷地:“男人怀孕是什么稀奇事吗?老汉在这宫里几十年了,听到比这稀奇的事多了去了!蛇都能怀孕生子,男人为什么不能!你就莫跟老汉嘴硬了,你放心就是,老汉嘴严的很,绝不会给你说出去。”   “老汉还有几服药赶着回去煎,就不在这陪你了。”临走,老先生又转身指了指那药,“一定趁热喝。”   玉来福脑壳嗡响,堪堪扶着门框,思索了许久是否一头撞死。   他住的这地方很局促,也没什么隔音可言。方才这番对话,只要耳朵没问题,应该都听见了。   玉来福强笑着转身,迎上几张震惊石化的脸。   殷玄的目光从玉来福的脸下移到他小腹:“你怀孕了?”   “奴才没有。”玉来福义正辞严,“陛下,坚决没有。”   殷玄看了看他手里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药。   玉来福忙解释:“这个是奴才嗓子不适,去药房要的一碗贝子汤,可不曾想那位老先生耳背,听成了避子汤,这才闹了场笑话。陛下,误会,都是误……”   话没说完,玉来福胃里突然绞起阵酸痛,弯腰在墙根干呕起来。   在场之人再度睁大了眼。   玉来福边吐边摇手:“不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他只是吃了把不知名的草药,轻微中毒了。   但他越急着解释,胃里绞痛的越厉害,冷汗频下,头晕眼花,扶着墙站不直身子。   潘全联想起方才玉来福说他身子不适,他只以为玉来福在装病,却不想是……怀孕了?   潘全怀着满腹的歉意上前去给玉来福拍背:“你这孩子,怎么不告诉咱家实话,咱家还以为你是装的,让你跪了好半天……”他真该死啊!   玉来福吐得两眼泪汪汪,不不,他除了骨折是真的,其他真的是装病。   潘全一脸关怀:“怎么这吐得这样厉害,这可怎么办?”   玉来福按着腹部,艰涩的说着几个含糊字节:“太……医……”   再不叫太医,就该吐白沫了……   殷玄拧着眉上前打横将人抱了起来,冷声:“叫太医!”   玉来福在床榻上缩成一团,隐约听着他屋里一阵嘈杂,然后殷玄扶起他,捏开他的嘴给他灌进去一碗汤药,他便趴在床边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身心骤然通畅。   他昏睡了一觉醒来,天已黑透了,殷玄还没走,坐在他床边。   玉来福嘎嘣又把眼闭上了,打算装睡到殷玄走了为止。   殷玄冷声:“别装。”   玉来福也是头一次见后脑勺长眼的人,根本就没回头看他,也能发现他醒了。   玉来福只好撑着酸软的身子坐起来:“奴才没事了……想来太医也跟陛下说了原委,今日闹了场笑话,陛下见笑。”   殷玄语气缓缓:“什么时候的事。”   玉来福真假掺半的胡说八道:“就今天晌午,我去药房的时候,见……见那草药模样可爱,就抓了两把尝尝味道。”   殷玄微微挑起一根剑眉:“朕说你怀孕是什么时候的事。”   玉来福突然听不懂人话了,怔了好一会,发出一声:“啊?”   殷玄端的一本正经:“太医说,不排除怀孕的可能。”   玉来福震惊的看向跪在地上的那位太医。   太医脑壳机灵一转,慷慨激昂的胡说道:“是是是,古往今来虽没有男子怀孕的先例,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没有说男子就一定不能怀孕。公子或许就是书中所说的雌雄同体,可承接天意,孕育子嗣,开创我朝先河!”   玉来福嘴角抽搐,跪在那的分明是个人,说出口的却越来越像鬼话。   玉来福头晕目眩,脸色羞愤的通红,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汝人言否?”   殷玄嘴角不经意的笑了一下,对太医的胡说八道之词十分满意,抬手让太医滚蛋。   太医得了龙恩,迅速捡着衣摆退下了。   殷玄凑近玉来福:“听清楚了?”   说着,殷玄一只手探进棉被里,拨开他身上单薄的衣衫,粗粝的手掌按在了玉来福的小腹上,揉了揉:“在这里吗?”   玉来福面如死灰:“肠子在这里。”   “你好生养着,九汤山的事先搁一搁也无妨。”殷玄起身走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中毒中的眼睛花了,玉来福好像看见殷玄颇有几分戏弄他的爽感! 第6章   等到殷玄走了,许桃才敢进屋。   他怯怯的掀开帘子一角,陌生的看向玉来福。   玉来福往身边瞧了瞧,没发现他身边坐着鬼:“你这神情,我当你看见鬼了。”   许桃低声:“他们都说你怀孕了,你该不会是女人吧?”   玉来福攥拳咳了几声,其实他不明白,为什么许桃宁愿怀疑他是女人,都不怀疑一下他根本没怀孕!   玉来福面无表情:“男人,如假包换。”   许桃惊叹:“男人竟也可以怀孕。”   玉来福失去手段的躺尸在床上:“你看我十个月后能不能生出孩子就是了。”   许桃给他加油打气:“蛇都可以产子,你一定也可以。”   玉来福两眼一乌险些当场昏厥,忽的,玉来福又睁开眼。   这话好耳熟。   他今天听到两次“蛇都可以产子”这话了。   “许……”玉来福撑起半边身子,刚要问许桃这是什么怪志奇谈,发现许桃已经困得撑不住,一头栽床上睡觉去了。   罢了,玉来福也躺下睡觉,他原本对这些怪闻也不是很感兴趣。   但这一夜玉来福睡的并不安生。   一会热的浑身是汗,踢了被子又觉得像掉进了冰窟。   一会梦见自己被困在了漆黑一片的地牢里,两只手臂被铁索高高吊起,双膝分开跪在地上,脚腕也让铁索紧锁住。   救……命……   玉来福扯着脖子想呼救,然后他才发现,有一根黑色的布条,勒在他嘴上。   陡然,一个硕大的人影笼罩住他,本能的恐惧让玉来福浑身发冷,寒风无孔不入的钻进他的身体。   一只粗粝的大手从身后捏住他的两颊,手掌过于宽大甚至遮挡住他半张脸,他惊恐的大睁双眼,瞳孔轻轻的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朕要好好惩罚你。”殷玄低沉的从身后传进耳朵,粗糙的指腹从他后脊划下去。   “你这辈子都休想逃出去,只能做朕的榻上奴。”   他发着抖,唔唔的挣扎,将铁链拽的铛铛响,却无法逃脱殷玄的禁锢。   好痛。   玉来福脸上沁满了汗,翻身握住自己的左腕。   可他的梦境还没结束,他梦见自己被日复一日的锁在地牢里,耳边充斥着奇怪的声音:   “怀孕了……”   “他竟然怀孕了……”   梦里,玉来福茫然的往四周看,谁在说话,谁怀孕了?   他低下头,竟看到自己腹部像妇人一样鼓了起来。   玉来福炸出一身寒毛!   不是真的!   可为什么他腹部的重量感这样的真实……   好像真有个十几斤的球正压在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   好重。   他肚子好重。   玉来福脑子里冒出个离谱的念头,他不会真的……   骤然,玉来福睁开眼,弹坐起来,慌忙抬手去摸自己的肚子,手掌触碰到一样毛绒绒的东西。   一只胖橘猫在他肚子上伸了个懒腰。   玉来福长舒了一口气,身心骤然放松,原来是大橘压在他肚子上睡觉,吓他一身冷汗。   还好,他这辈子都不会怀孕的。   大橘一脸不满的瞅着他。   玉来福致歉:“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你睡觉。”   大橘舔了舔毛,从他身上跳下去,换了个能晒到太阳的地方继续睡。   玉来福砰的一声躺回软枕上,好可怕的梦。   手腕的痛感虽迟但到的传进大脑,玉来福握着左腕在床上打了个滚。   门吱呀开了,许桃端着一只精致的陶瓷小碗进来:“睡醒了?来吃饭。”   玉来福昨天把能吐的全吐出来了,现在前心贴后背,无比感激道:“还是你最好,给我留吃的。”   许桃却说:“不是我留的。”   这只碗是上好的青釉瓷,奴伎用不了这么好的碗。碗里的东西,更是贵人才能吃的。   玉来福诧异的抬头。   许桃抱着胳膊:“没吃过吧,这是燕窝!陛下赏的,给你养胎。现在皇宫上下都知道你怀孕了,娇贵的很。”   玉来福惊道:“整个皇宫都知道了?”   许桃理所当然:“那当然,皇宫里八卦传的比圣旨都快。”   玉来福两眼发黑,忽然一口也咽不下去了。   许桃幽幽:“怀孕了胃口不好吗,雌雄同体?”   玉来福一本正经:“许桃,要是你也信这种荒谬的话,我可要怀疑你脑子有问题了。”   许桃顿时笑得前仰后翻,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玉来福扶着额,发觉流言竟可怖如斯,什么男人生子,蛇生子,这些全然不可能的事只要多说上几遍,必定会有人信,三岁孩童都不会相信的荒谬之言,却能“如假包换”的传遍皇宫。   说得人多了,甚至连他自己都被这些假话魇住,深陷其中,噩梦缠身。   雌雄同体,这是人话吗……殷玄疑似开辟了另一条让他羞愤而死的赛道。   许桃笑够了,又铺开他的字帖:“我要练字了,你慢慢吃。”   屋里只有一张小桌,玉来福占了一角吃饭,剩下的地方摆的都是许桃的笔墨纸砚。   玉来福缓缓搅动着汤匙,一边吃,一边拿笔把许桃写的最漂亮的几个字涂成了黑色,作为许桃嘲笑他的报复。   干完坏事,玉来福悄无声息的溜进屋里躺着了。   许桃专心致志的写完二十篇字,打算欣赏一下今日成果的时候,才骤然发现他写好的字被人涂的全都是墨点,而且是每一张都涂的乱七八糟!   还有一支用炸毛的笔随意的仍在纸上。   许桃心疼的拿起他的毛笔和字张,爆出一声大喊:“玉来福!!!”   许桃冲进屋里晃他:“不准装死!这可是我最贵的一支笔,玉钦的同款!几下就被你用坏了!你赔我,赔我!”   “玉来福!不准装死!!!”   另一边,临华殿中,殷玄持笔落墨,同样临好一个字。   在他书案旁,摞着厚厚的帖文,都是玉钦的手书,他费了不少力气才集到的真迹。   其中的每一张,殷玄都临过上百遍。   潘全奉了茶来:“陛下的字跟玉公子的搁一块儿,只怕玉公子本人来了都分不出哪一张是自己写的。”   殷玄搁下笔:“他游学还没归来吗。”   潘全道:“说是还没有。”   殷玄略点头:“朕等他回来。朕又收了几只好笔,到时候让他看看有没有能上眼的。”   潘全忍不住道:“陛下若喜欢他,便让玉丞相修书一封,召他回来,寻个借口纳入宫中就是了。”   殷玄却是脸色一沉,冷声道:“谁准你说这种话。”   潘全惶恐一颤,扑通跪了下去:“奴才知错。”   “他那般的人,自要做云中鹤,座上宾,声名立于前朝,让他入后宫,跟折了他的根骨有什么区别。”殷玄声如阎罗,“你怎敢如此言语侮辱。”   “奴才口不择言,陛下恕罪。”潘全跪在地上,全然没想到玉钦在殷玄心中珍贵到连自己都不碰。   殷玄抚过玉钦写的锦绣文章:“朕要扶他青云志,再给他赐一门好婚事,让他风光无限,圆满万全。”   他的登基之路步步修罗,弑父杀兄,手段用尽,怎么配得上玉钦那般冰清玉洁的人。   玉钦该有最美满的人生,人人称羡。   而他,只配跟玉来福这种低贱的奴伎厮混一处,一起卑鄙龌龊的活着。   殷玄脑子里忽蹦出玉来福那张脸。   殷玄道:“叫玉来福来给朕磨墨。” 第7章   玉来福得了传令,穿戴整齐去伴驾。   到了临华殿,他止步在殿外候着,不敢贸然进入。   临华殿是皇宫众所周知的禁地之一,殿中摆放了许多殷玄的珍贵之物,没有圣旨任何人不得入内,否则会死相很惨。   等了半晌,潘全从屋中出来:“陛下让你去御书房候着。”   “是。”玉来福得了命令,先行到了御书房,奴伎是不能站着等的,依照规矩,玉来福跪候在门外,等着殷玄到了,才跟着殷玄步子进到屋中。   潘全上前去替殷玄脱貂裘大衣,殷玄抬了抬手,指向玉来福:“你来。”   玉来福应了声是,上前替殷玄褪下貂氅,潘全长眼色的关了门退出去,只留玉来福一个人伺候。   暖炉里香烟袅袅而上,玉来福兢兢业业的把氅衣挂上衣架,仔细整理衣领和袖口,一只大手忽从身后绕过来,按在他的小腹上。   稍用了些力,玉来福往后退了几步,撞进殷玄的胸膛。   殷玄轻声:“跪了很久?身上这么凉。”   殷玄的声音温柔起来让人浑身发酥,他用一只手拢住玉来福的两只手,将自己掌心的温度传递给他。   但玉来福身子是僵的,手被握着也不敢动。   帝王就是这般,温柔起来能将人捧到天上,发怒的时候也能把他踩进泥里。   玉来福强笑:“没有很久。”   殷玄将他搂进怀里:“冻着孩子可怎么好。”   玉来福失去力气的垂下头:“陛下,奴才真的……”   “嘘。”殷玄一根手指封住玉来福的唇,“可朕有一瞬间相信了。”   殷玄注视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玉来福的眼睛特别好看,又清又亮,跟他记忆里玉钦的眼睛特别像。   看着这双眼,殷玄恍惚有种玉钦就陪在他身边的错觉。   这种想法或许很龌龊,可他甘于这种龌龊。   他不配拥有玉钦,但他可以完完全全的拥有一个玉来福。   殷玄几乎情不自禁的去亲吻玉来福的眼睛:“朕很想你能给朕生一个孩子。你要是能就好了……”   玉来福睫毛颤了颤,抬眼时刚好与殷玄四目相对。   秉持着一个奴伎的职业精神,对他扬了个标准的笑容:“陛下若是开心,奴才可以配合陛下一直演下去……”   殷玄没再说下去,似乎对这件事很丧气。   殷玄一根根的抚过他的眼睫:“吕默碰了你哪里。”   玉来福微微睁大眼眸,他以为这件事已经翻篇了,没想到朝光那几句话,殷玄一直记到现在。   “没有,奴才跟吕将军很清白……”   殷玄好像没听见他这句话,俯身下去含住他的耳珠,吻咬了半天才松口:“还碰了哪里。”   玉来福摇头。   殷玄步步逼着玉来福后退,玉来福脚腕磕到椅子的横木,跌坐在椅子上,殷玄俯下身刚好将他环困住,单手扯松他的衣领,将能看到的地方全都亲吻了一遍。   玉来福配合的仰起头,喘息也因酥麻的感觉逐渐起伏剧烈。   间隙,殷玄将一枚红玉耳坠按进了玉来福的耳垂,像是做下一个独有的标记。   不算疼,但玉来福猝不及防的哆嗦了一下。   殷玄耿耿于怀的揉着他的耳珠,哑声:“不准他碰你。”   “是…”   玉来福抬手摸了摸耳朵,殷玄将他的手腕压下去:“没有朕的允许,不能摘。”   “是…”   殷玄又凑近他,鼻尖几乎顶着他:“还有,少跟吕默往来。朕不知道你跟他是什么关系,也不想再费力气去查,你进了宫便是朕的人,不要再联合他们对付朕。”   玉来福强撑着镇定,他应该因为殷玄的警告而感到害怕,但此刻,殷玄那层愤怒的背后,玉来福感受到更多的竟然是难过。   不论殷玄这个人如何,这双眼的底色是郁然的,望进去好似冷酷无情,却又仿佛还有一份很重的悲伤,悲伤之下是他无人可触的伤疤。   殷玄在难过……吗?   殷玄怎么会因为一个奴伎,一点小事难过。   玉来福不知道他那份悲伤是从何而来,无法理解,也不想妄图揣测帝王的心思,点了点头:“是。”   殷玄直起身,转向别处去拿东西。   玉来福暗暗的舒了口气,以为这事总算彻底翻过去了,刚敛起自己领口,就听殷玄说:“别慌着拢衣裳,朕还要对你略施惩戒。”   殷玄转过身,手里一条锦缎绸布上别着大小不一的银针,冷冷的泛着寒光。   玉来福寒毛耸立:“用刑这种事交由慎行司就好了,何须陛下亲自动手……”   “别怕,朕只是要给你刺一朵梅花。”殷玄将针包往桌上一丢,开始调弄刺青的颜色。   都准好之后,殷玄将他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番:“想要朕刺在哪,锁骨?还是……”   殷玄压低嗓音凑近他一些:“屁股。”   玉来福听得娇臀一紧。   殷玄道:“自己选。” 第8章   玉来福两瓣薄唇抿成浅粉。   殷玄还摩拳擦掌的等着他的答案。   痛定思痛后,玉来福道:“锁骨……”   好歹在锁骨上还好看一些,他可不想每次上茅厕的时候,屁股上都带着一朵花……   那场面玉来福想一下就无地自容。   玉来福下定决心的闭上眼:“奴才选锁骨!”   殷玄不易察觉的噙起一丝笑意,有读心术似的看透了玉来福:“下次你再犯错,朕就刺到你屁股上,一边一朵,让你丢人丢到茅厕。”   玉来福闭着眼沉重点头:“好。”   殷玄捏捏他的下巴:“一脸慷慨赴死的样子干什么,坐好,把衣裳脱了。”   玉来福自己解了衣带,把衣襟褪到肩膀下边,露出白皙圆润的肩头,两道漂亮的锁骨。   殷玄在果盘里选了一颗大果的青枣:“张嘴。”   玉来福听话的张开嘴,殷玄把青枣囫囵的塞进玉来福嘴里。   一颗大青枣足以把玉来福的腮撑圆,因为他嘴小。   殷玄手艺细致,先用毛笔在玉来福锁骨上画了一支梅花的图样,笔锋描过肌肤的时候,微微有些痒。   画成了形,再用针蘸着颜料刺上去。   锁骨附近皮薄,痛感也明显一些,但多扎几下玉来福就麻了,除了有几针让他有种扎到骨头上了的错觉,皱了皱眉,其他的都很好承受。   殷玄微抬起眼,看见玉来福仰头靠在椅背上,不知道在神游什么,一束浅黄色的阳光刚好落在他脸上。   但暖阳没有把玉来福塑造的更鲜活,反而将他放空的双眼衬得越发麻木。   就像殷玄也不知道玉来福是真的天生痛觉迟钝,还是一种麻木的隐忍。   感受到殷玄的目光,玉来福回过神来对他笑了一下。   因为嘴里塞着东西,笑得十分抽象。   殷玄俯下身去亲吻他的唇,抢食他嘴里的甜枣。   门外,吕默阔步而来。   他惊奇的发现御书房外头一个人也没有,潘全公公也不在。   门紧闭着,只有一扇窗打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   吕默拱手作揖,正要亮声求见,就听见窗户里飘出一阵糯声,跟拉丝的糯米甜糕一样。   窗缝里,玉来福坐在殷玄腿上,香肩半露,花丝银带束着一把瘦腰,殷玄一只胳膊就轻易将人拢在怀里。   玉来福又是身短腿长的体型,哪怕坐在殷玄腿上,足尖也能点着地。   两人就这么交颈接吻。   小吕将军的眼珠子险些掉出眼眶。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殷玄身为君主竟在御书房中白日宣淫……   屋内,殷玄眼尾轻轻挑起,搂着玉来福侧了侧身,让吕默看的更真一些。   吕默暗吸了口气,不自觉的吞咽了一口,客观的说,殷玄模样实在很不错,跟玉来福也算郎才郎貌,两张脸拼一起观赏性十分的强……   吻技也不错。   玉来福锁骨上那枝红梅很亮眼,嫣然绽放在雪白的肌肤上,让人挪不开眼。   吕默一瞬不瞬看的认真,脑子里思绪乱飞,突然又有点不甘心。   早知道当年他跟玉钦一起求学的时候,就该死皮赖脸,疯狂追求,总好过便宜了殷玄那只疯狗!   小吕脑子里产生种种不可描述的想法,又激灵一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排出脑子。   玉钦可是他兄弟,他竟然有这种亵渎的想法,跟坏狗殷玄有什么区别!   小吕将军自我斗争之时,潘全端茶而来,高高的喊了他一声:   “吕将军,怎么站在这儿不进去。”   吕默后脑的碎发炸竖起来:“……”   屋里,玉来福拘谨的拢好衣裳,垂下眼不敢多说,生怕殷玄又多疑猜忌什么。   殷玄捏起玉来福的下巴:“这次不躲他了?”   玉来福放弃的笑了笑:“陛下开心就好,奴才只是脸皮薄,绝不是因其他原因。”   恰巧吕默又忍不住从窗缝看进来,殷玄单臂将玉来福搂到身前,“啪”一声拍在玉来福屁股上。   吕默险些脚底一滑,一口银牙快咬碎。   疯狗殷玄,这样占人家玉钦的便宜!!   殷玄嘴边噙着笑意,身上骤然舒坦了许多,对玉来福道:“朕跟吕将军还有事要说,你去屋里等朕。”   “是。”   玉来福撩帘进了里屋。   殷玄姿势随意的坐下:“进来。”   吕默黑着脸进屋,作揖后:“陛下召臣前来,有何吩咐。”   总不能就为了让他看这些吧。   殷玄拿起桌上的丝绢,细细擦掉手指上多余的颜料,无厘头道:“吕卿,喜欢么。”   吕默第一反应就是殷玄问他喜不喜欢玉来福。   吕默紧抿着唇:“玉来福是陛下的人,臣不敢。”   殷玄鼻音笑了一声:“朕问你喜不喜欢今日燃的香。”   吕默脸色变得黑绿透红,色彩斑斓:“……”   殷玄盯了他许久,吕默羞怒道:“臣不用香,无福消受。”   殷玄敛起笑意,正经道:“朕召你来,是想让你负责春猎之事。”   吕默垂手听着,其实殷玄一再敢用他,这一点吕默自己也没想到。   两个人聊的都是公事,后又有几个臣子前来,殷玄一抬头,天已经擦黑了。   玉来福在屋中等的犯困,潘全撩帘进来,低声道:“陛下今日公务忙,一会儿还要跟慎王爷用晚膳,没有空闲,让你先回去养着。”   潘全又递了一直瓷瓶给他:“这只药膏是陛下吩咐给你的,让你回去涂在肩上,免得伤处溃痒。”   “是。奴才谢过陛下,谢过潘公公。”   玉来福接过药膏,终于得了赦令,从小门离开了御书房。   路上,玉来福隔着花墙与一行人擦肩而过。   墙那边传来男子爽朗的笑音:“哈哈哈哈皇兄可是许久不曾与我吃饭了,我当他怀里抱着美人,就忘了我了。”   玉来福一时好奇,从花墙的镂空处望了出去。   那男子分明已经走了过去,却好像有所感觉,回头正对上玉来福双眼,一双凤眼风流多情,噙着笑对玉来福挤了一下眼睛。   玉来福忙撤步躲在了花墙隐蔽处。   只听太监道:“慎王爷瞧见谁了?”   慎王爷并没拆穿玉来福,笑嘻嘻道:“没谁,一只猫儿。” 第9章   人声彻底走远了,玉来福才继续沿着宫道回快绿阁去。   天已完全黑下来了,屋里挑着灯,许桃伏在桌案上不知在研究什么。   玉来福抬起一只手挡着自己的脸,心虚的往屋里飘。   “站住。”许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溜哪儿去?”   一刻钟后,玉来福老实坐在桌边磨墨。   许桃哀嚎:“那可是玉钦的同款笔,你知道我攒了多久的钱才求人买到一支,你弄坏了……你,你休想就这么过去了!”   玉来福心道,什么黑心商贩……早晚去跟他对峙。   许桃两只手按着心脏,心里滋滋的疼:“你至少给我磨半……不,一年的墨!才能抵消你十分之一的罪行!”   玉来福一脸苦瓜的碾着手里的墨条。   许桃在灯下又展开画轴,仔细研究,玉来福瞥了一只眼过去。   许桃瞪他:“看什么看,好好磨墨,不准偷懒!”   玉来福:“这是你画的?”   “怎么可能!我哪能画出这样好的东西,这是陆探微的名画。”许桃仔细端详着,“慎王爷给的。”   “慎王爷?”玉来福想起今日见到那位风流王爷,看起来是很平易近人,乐意交友的样子。   许桃点头:“我今日去他府上送誊抄的卷宗,他说我字好看,有玉公子的风韵,然后与我谈了几句字画,便赏了我三幅陆探微的画,其中有两幅是仿品,他说若我能挑中真迹,便送给我!”   许桃将三幅画挂在一起仔细对比:“陆探微的画现在可是有市无价,我要是能选中真迹,可就发达了!”   玉来福道:“那你想好选哪个了?”   许桃摇头,他虽然经常吹自己很懂书法字画,但却也还没登堂入室的程度。   玉来福慢悠悠的抬手指了指左边那幅:“选这个。”   许桃撇嘴不信他:“你看都没看!”   玉来福说:“我看了。”   许桃不信道:“你隔那么远,能看清什么!再说了,你又不懂,说不定连陆探微是谁都不知道。”   玉来福悠悠:“我虽不懂,可我运气好啊。你要不要听我的?”   许桃将信将疑:“你觉得这是真迹?”   “不是。”玉来福笑笑,“明日你拿着这幅去找慎王爷,就说,这三幅都是赝品,这一幅仿的最像,若他不愿给大可不给,用赝品糊弄奴才,反倒折了身价。”   许桃望着坐在烛灯下饮茶的玉来福,神情谈吐间恍惚有种贵门公子的错觉。   许桃惊道:“你很懂陆探微的画?”   抬眼的一刹那,玉来福眼神又变得清澈:“不懂啊。”   许桃:“那你怎么知道三幅都是赝品?”   “瞎猜的。”玉来福看着那三幅画,“长得一模一样,不是假的是什么。要真是有市无价,慎王爷能舍得送人吗?”   许桃:“……”   玉来福笑吟吟的问许桃:“你要不要按我说的赌一把?”   许桃不想理他。   玉来福又探头到许桃眼前:“我能混成陛下眼前的红人,肯定懂一些他们高门贵人的心思。你就按我说的试一试,没准真猜中了呢。”   许桃凶他:“那要是慎王爷生气要打我怎么办!”   玉来福道:“那你就说是我出的主意,我替你挨打。”   许桃撇嘴:“这可是你说的,反正你不怕疼!”   玉来福信誓旦旦:“一言为定。不过我要是猜中了,你就给我免了一年的磨墨,不许再生气了。”   “何止!”许桃咯咯的笑道,“我还得亲你一口呢!”   玉来福笑笑,活了活筋骨,去洗漱干净,准备休息。   许桃还在孜孜不倦的研究那三幅画,想琢磨出个究竟。   从前玉来福总是浅眠,有一点亮光都睡不安稳,入宫之后毛病彻底好了,不知道许桃什么时候才吹灯睡觉,也没听见半夜狂风怒吼,一晚上睡得雷打不动。   第二日醒了,坐在床上吸了一口潮湿的冷气,才发觉外头阴沉沉的。   料峭春回寒,雨不成雨,雪不成雪,冰雨夹着碎雪稀里糊涂的落下来,潮湿的打在地面,阴冷的厉害。   殷玄忙于公务,没时间搭理玉来福,命太监传话过来,让玉来福安心养好手伤,等到春猎时要他前去伴驾。   殷玄有意抬举玉来福,快绿阁更不敢怠慢,免了玉来福一切功课,只让他在屋里休养。   玉来福去药房复诊过手腕的伤处,撑着伞悠悠的往回走,宫道上几乎不见人影,伞面的碎玉声格外清脆。   走到甬道的转角处,玉来福总觉得有人盯他,站定略一回头,忽然一只大手捂住他的嘴,挣扎间伞骨甩落雨帘,玉来福被一路拖到了角落。   那人直对上玉来福的双眼,玉来福放松了紧绷的身体,面色少有的笼上寒意。   玉振业负手而立,哪怕他已年逾五十,眉目间仍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采。玉来福的模样有三分像他,但不像他这么疾言厉色。   玉来福语气讥诮:“玉丞相要见奴才,命人绑了送过去就是,何须这样大费周章。”   玉振业面容严肃,直截了当道:“春猎的时候,你借机将此物下到殷玄酒里。”   玉来福没去接玉振业手里那包东西:“你疯了?”   玉振业言辞凿凿:“春猎是最好的时机,扳倒殷玄,扶持慎王爷登基,所有的局面将焕然一新!我玉氏一族又当重回巅峰!”   玉来福转身要走:“我不做,你找别人。”   玉振业抓住他的手腕将人拽住:“滚回来!”   腕间的断骨处一阵锐痛直窜上头顶,玉来福一个激灵,迫不得已闭上眼忍着,吃痛的细细打颤:“松开……”   玉振业没有发现他腕间的伤,将他甩到一边,看不惯道:“还是这样娇气,又不是断了骨头,哼唧什么!一点小伤小病就哭天喊、撒娇讨饶,现在你娘死了,还做样子给谁看。”   玉来福轻轻握着发抖的左腕,默不作声。   玉振业命令道:“把这个倒进殷玄酒里,听见没有。”   玉来福声音很轻,却带着很强的抵抗:“我不做。”   “你怕死是不是。”玉振业气的面如肝色,来回跺脚打转,“都是你娘惯的,都是你娘把你宠成这样!女人就是眼界浅,她懦弱可欺,把你们也生养的跟她一样毫无血性,才我玉氏一门家道中落!”   “你凭什么这样说她。”   玉振业诧然,玉来福的声音却更加笃定:“你没资格这样说她。”   “为什么不承认你就是失败,是你生不出有种的儿子,也是你保不住玉氏一族的荣华富贵。你有血性,就该一柄长剑自刎在列祖列宗面前,把亲儿子送进宫任人玩弄,也算血性?”   一声脆响,玉来福的脸被重重扇到一侧。   脸上一片火辣,五个指印清晰的浮在脸侧。   玉振业眯起眼:“一点事都推推托托,怎么,你舍不得殷玄,爱上被男人骑在身下,娇叫媚宠的日子了。”   玉来福长睫颤抖,他全身都在抖,只是极其克制,五脏六腑用刀片搅在了一起似的:“你也这样说我……”   玉来福脸上没什么多余神情,平静道:“我不怕死,我早就活不下去了,我只想死的有价值一些。”   “那你就帮爹爹。”玉振业目光灼灼,“钦儿,殷玄一死,你就再也不必卑躬屈膝的当奴才,到时候爹将你接回府中,现在的一切都会抹去,你还是那个矜贵的公子玉钦!还是我玉振业娇宠的小儿子!”   玉振业将药包递到玉来福眼前:“你自己想清楚。”   玉来福闭眼咬了咬牙,将药包攥在了手心,玉振业终于心满意足的阔步而去。   冷风呼啸,声如利刃。   玉来福靠在墙根闭眼缓了半晌,撑起伞,迎着风再次踏入冰雨中。 第10章   快绿阁中炭火烘的暖。   许桃听见开门声,激动回头:“来福你回来啦!”   “嗯。”玉来福应了一声,将将把伞收起来,许桃飞扑过来一把抱住他,撞得玉来福一个愣怔。   玉来福莫名:“怎么了这是。”   “你身上怎么这样湿,我帮你把衣服换了!”许桃殷勤的把玉来福打湿的外套退下来,一惊一乍的睁大眼,“来福你脸怎么了!”   玉来福下意识的抬手摸了一下巴掌印,浅笑:“不要紧,一会就消了。”   “你可是陛下眼前的红人,是谁敢打你!”   “说错话挨了一下,没事。”玉来福将话题岔开道,“你还没说,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说出来我也高兴一下。”   许桃两眼星星:“来福你太厉害了,你真的猜对了!那三幅画都是赝品,慎王爷还特地命人去取了真迹给我!我发达了!”   玉来福笑笑,就见许桃的嘴朝他凑了过来,要履行诺言亲他一口。   玉来福手指按在了许桃嘴上:“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许桃舔舔嘴:“好吧,那我去给你打盆热水给你泡脚,你肯定冻坏了,现在你在我心里的地位可是仅次于玉钦!”   玉来福:“荣幸之至。”   许桃兴冲冲的去打水,将玉来福按到凳子上坐下,蹲下去便要给他挽裤腿,脱鞋子。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就好,你这样我还挺不习惯的……”玉来福双脚探进热水里,身上倒真的舒服了许多。   许桃美滋滋的抱着他的画,摊在桌上欣赏了几遍,许桃看见这些东西眼里就光彩熠熠的,不知疲倦。   “来福,你说我将这画卖了,能赎身吗?”许桃忽诚恳问他,“你常在御前走动,你知道什么门路吗?”   玉来福神色认真:“你想赎身出宫?”   许桃点头:“那是自然,有哪个男人真的甘心做人身下的玩物,还不都是被逼的罢了。”   玉来福眼中看不出神情,温声道:“想要出宫的话,只能求恩典。”   许桃想了一圈,也没想到有谁能为他去求这个恩典:“我去求慎王爷,他会帮我吗?他人好像还不错。”   玉来福诚实道:“不知道。”   “来福,你难道就真的心甘情愿这样下去?你难道没有理想和愿望吗?”   玉来福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暗暗捏紧了袖子里的一包药粉,抬眸时却笑了笑道:“我想不了你这样许多。你的愿望是什么?”   “科考!”许桃眼中熠熠发光,“天底下哪个读书人,不想考取功名?五年,十年,甚至有人为此考上一辈子。”   许桃对牛弹琴的摆摆手:“罢了,我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你又不读书。”   玉来福认真道:“我虽不懂,但如果你肯信我,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我是觉得,若你真心想走科举之路,还是不要过早站到慎王爷身后。”   玉来福心想,与其求慎王爷,还不如去求吕默。小吕将军虽然是个鸭子嘴,又硬说话又难听,但却比慎王爷靠谱许多。   “你肯帮我找门路,那自然最好!”许桃乐呵呵赏着他的画,忽然笑容一敛,听懂了玉来福话里的意思。   玉来福的意思是,让他不要随意站到慎王爷的阵营。   如果他依附于慎王爷脱离奴籍,无异于站队慎王爷,会让自己日后的处境很难堪。   许桃诧然看向玉来福,玉来福在认真的洗脚,好像不觉得自己说过什么值得令人细思的话。   理智告诉许桃,玉来福只是随口说的,可内心的总有个离谱的声音,这个声音说:玉来福在提点他。   “来福……?”   “啊?”玉来福跟只傻猫一样抬起头,把两只脚擦干净,身上暖和起来,还微微出了汗,舒坦的去拿许桃的点心,“我想吃你一个小熊饼。”   许桃两眼一晕,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玉来福随口说了一句话,猜中一件事,他竟然就怀疑玉来福高深莫测了!   许桃瞪他:“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接下来的一个月,殷玄宵衣旰食,忙得脚不沾地,玉来福安心养着手伤,直到春猎那一日才再次跟殷玄见面。   其实只是远远见了一眼。   殷玄跟王公大臣都是骑马而行,玉来福则跟随行的太监宫女挤在一方狭小的马车里。   一车子奴才,只有玉来福一个纯正的男人,这让他多少有些尴尬。   他不好意思跟女孩子们挨在一起,只好跟太监们挤在一起,但太监又对他这种男人很有抵触心理,左推右挤把玉来福挤到个犄角旮旯。   奴才们的马车本就破旧,玉来福坐在里头被颠的七荤八素,身旁两个身形肥硕的太监身上散发着浓厚的味道,宫女们身上香粉各异,混在一起一言难尽。   玉来福揉着眉心,使出浑身毅力忍着。   但前往猎场的路看起来比他命都长……   “对不起……对不起……”玉来福实在忍不住,叫停了马车,一边道歉,一边跳下去,找了个地方俯下身子吐得眼圈发红。   殷玄骑着一匹枣红色的汗血马,回头时恰好看到有个人跟虾米似的,弯着腰吐得死去活来。   玉来福刚巧在呕吐的空隙,跟殷玄四目相对了一眼。   殷玄只见玉来福看了他一眼,回头过去吐得更厉害了……   殷玄:“……”   玉来福小脸苍白,扶着路旁的大树缓了口气,就听身后有人幽幽道:“孕吐?”   殷玄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他,玉来福白着脸笑笑:“回陛下,是晕吐,晕车的晕……”   话音一落,玉来福又拍拍自己的胸口,转过身去干呕。   殷玄蹙起眉来:“怎么吐成这样。”   “太晕了……”玉来福吐得胡言乱语。   殷玄让潘全拿了两颗话梅糖塞进玉来福嘴里,玉来福舒坦了许多,真诚的恭维道:“陛下的法子真好用,还是陛下有智慧。”   殷玄哼了一声:“朕听说怀孕的妇人爱吃这个,果然好使。”   玉来福:“……”   殷玄摘了水壶扔给他,让他喝完水之后把自己擦洗干净。   等着玉来福收拾妥当了,殷玄瞥他一眼:“上来吧。”   玉来福提着衣裳往马车去,心想这下他的胃已经空了,再晕也吐不出什么了。   却又听殷玄喊他:“往哪去。”   玉来福抬手指了指专属于奴才们的破烂马车。   殷玄道:“朕让你上马。”   不等玉来福反应过来,殷玄已经提着他的后领子将他拎到了马上,“驾”的一声飞奔出去。   凉丝丝的风吹在玉来福脸上,顿时神清气爽。   殷玄单手搂着玉来福那根瘦腰,幽幽:“你够娇气的。”   “可能就是天生毛病多……”   殷玄嘴唇蹭着玉来福的耳朵,奔出一段距离,顺手将玉来福拢进了他的氅衣里。   玉来福被殷玄的体温包裹着,为了稳定重心,玉来福用手扯住了殷玄的腰带。   殷玄嘴角噙着笑:“想给朕解衣裳了?”   玉来福刚要解释,嘴唇蓦的被殷玄封住,殷玄低头深吻着怀里的人,将他吻的喘息,问道:“想朕了吗。” 第11章   玉来福眨了眨眼,十分违心的说:“想了。”   殷玄并不信他这些话,但不管真的假的,听起来总是让人心情愉悦。   殷玄的手指从他领口滑下去,落在他束腰的银扣上。   玉来福有点慌了神,双腿jia紧了马肚:“在……在这儿?”   殷玄手指一捻,银丝腰带掉下来,衣衫松松垮垮的挂在玉来福身上。   马蹄飞驰奔腾着,风声呜咽,玉来福却微微沁出了汗。   隔着几层锦缎,殷玄身上的炙热还是轻易传递出来,玉来福感觉自己像被包在一个巨大的火炉里,发烧一样的烫,脑袋晕乎乎的,鼻腔里充斥着龙涎香的味道。   他努力从貂氅里伸出脑袋,脸颊顶着两团红晕,连唇色都红润了几分。   殷玄亲够了他,将玉来福的银丝腰带盘起来,让他咬在了嘴里。   马背上本就颠簸,玉来福的身体也跟着起伏翻涌。   每当他快受不住的时候,殷玄就会亲他,一直亲的他头脑发昏,手脚发软,脊背也抽了骨头似的靠在他身上。   马速渐渐平缓下来,玉来福已经不是骑在马上,而是横坐着,被抱在马上。   他躺在殷玄手臂上,眼尾带着情欲未退的潮红,出神的望着天生浮动的白云。   他们早就已经脱离了大部队,此刻安静的只有马蹄声。   殷玄是个话少的人,没有什么情话,但在结束之后,他特别喜欢抱着玉来福。   什么都不说,就抱着他,等一盘香静静的燃完,或是像现在一样,漫无目的地走在景色旖旎的地方。   殷玄骑马很稳当,玉来福倦倦的闭上眼,窝在他怀里睡了一觉。   猎场,潘公公神情紧张的遥望着,直等到殷玄带着玉来福策马走近,这口气才送下来。   慎王爷换了骑马装,干练精神,风月事一向逃不过他的眼,殷慎一下就看出两人做什么去了,哈哈的笑了几声,对潘全道:“我就说你多虑了,皇兄是抱着美人玩耍去了!”   殷玄将玉来福抱下马,慎王爷将玉来福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拍了拍手掌:“好漂亮的美人,难怪皇兄爱不释手,骑马都不舍得放下。”   玉来福让慎王爷看得不自在,但玉来福说不上这种不自在来自哪里,像是种本能的抵触。   慎王爷好像对他颇有兴趣,眼珠机灵一转,向殷玄道:“皇兄,若我明日猎得头筹,你将他赏我玩几日如何?我也想尝尝这个美人什么滋味。”   殷玄脸色不大好。   慎王爷的兴趣却还在玉来福身上:“一个奴伎而已,原本就是解闷儿用的,做悬赏之物也没什么,皇兄……皇兄脸色怎这么难看。”   殷玄掌心马鞭一紧,殷慎慌忙按下殷玄那只将要揍他的手:“当我没说就是了,皇兄动什么气……是我多嘴,我走就是了,我走我走~”   殷慎识趣的走了,与玉来福擦肩时,眼尾还意味深长的落在玉来福身上。   玉来福只觉得这目光像蜘蛛丝一样,紧紧缠着自己,让他说不出的难受。   但不知为何,殷玄好像对这个弟弟格外宽容些。   猎场内,大家已忙碌起来。   按规矩,不论官员大小,扎帐篷、点篝火这些事都得亲自动手,就连慎王爷也撸起袖子去帮忙,只有两个人闲在一旁喝茶看白戏。   一个是这猎场内最尊贵的人殷玄。   另一个是这猎场中最低贱的人玉来福。   殷玄是皇帝,也是猎场中唯一能带奴仆伺候的主子,坐在这喝茶看景是理所当然。   玉来福坐着烫腚,站着烫脚,那叫一个坐立难安。   要是来来回回的官员可以将目光化成利箭,玉来福这会儿早就万箭穿心了。   玉来福恳求道:“陛下,奴才去给潘公公打个下手吧。”   殷玄拂着茶:“急着去见小吕将军?”   玉来福立正站好:“那坚决不是。”   “去见朕那个风流潇洒的十弟?”   “绝不可能!”玉来福义正辞严,“奴才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鬼,从生到死只属于陛下一人!”   说完,偷看了殷玄一眼。   殷玄看不出信没信,弯起指节敲敲桌子,让玉来福坐下陪他喝茶。   玉来福顶着一堆嫉恨的目光,硬着头皮坐下了。   诸事忙完,稍作休整,也就到了日落时分,晚上大家凑头寒暄几番,摩拳擦掌的放几句狠话,便各自回帐篷休息。   玉来福则像个影子似的缀在殷玄身后,试图把自己变成无色透明的,他今日已经够现眼了。   好在猎场里没几个人认得他,从前玉钦虽然颇有些名声,但并没有深交过前朝,殷玄登基后,又经过一轮换水,跟玉振业相好的那些旧党羽贬的贬,杀的杀,蚕食的差不多了,猎场里这些人,玉来福基本都不认识。   玉来福跟玉振业擦肩的时候,玉振业冷冷的看着他,像是提醒他别忘了约定的事。   玉来福垂着眼,跟在殷玄身后进了帐篷。   明日要比围猎,大家都早睡养神,殷玄也早早阖眼歇着。   玉来福挺直身子躺在他身边,听着殷玄像是睡了,才轻轻的翻了个身,调整了个舒服些的姿势。   刚闭上眼,后背温热的贴上一方胸膛,殷玄将他整个搂在了怀里,呼吸声很近的贴着他的耳朵。   “陛下还没睡……”   殷玄闭着眼,沉哑的“嗯”了一声,像是低沉梦语:“你今日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玉来福今日说了好些话,不知道殷玄指的是哪一句。   久没有回应,殷玄睁开眼缝:“你都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奴才只是记性不好,但每句话一定都是真的……”   话音未落,抱着玉来福的那根臂膀明显加了力道,几乎把玉来福勒的无法呼吸,殷玄的腿也缠上他,像是藤蔓一般,死死纠缠住他。   许久,殷玄哑声道:“你只能独属于朕。”   玉来福这才恍惚明白,殷玄还很在意慎王爷那几句话。   玉来福平静说出一件事实:“陛下是皇帝,天下的一切都属于陛下,更何况一个奴才。”   殷玄紧箍着玉来福,玉来福说的没错,他只是一个奴才,不管他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只要不放他走,玉来福这辈子就只能留在皇宫,直到死去。   玉来福自然也清楚这一点。   殷玄不死,他这辈子的宿命大概就是老死宫墙。 第12章   春猎这日是个碧空如洗的好天气。   帐篷外头,好些人早早就起来了,热身拉筋,势要拔得头筹。   殷玄高束着长发,换了身轻便的衣裳,金缕龙纹护腕束着袖口。   平日里殷玄喜穿貂氅,总给人他身形高大的感觉,但真正换了贴身的衣裳,反倒将他显得瘦高。   他的身子绝对算不上雄伟,这一点玉来福早就知道。   玉来福甚至觉得,殷玄除了确实比他高些,并没有比他壮到哪里去,全靠衣裳撑起来而已。   玉来福给殷玄系着腰带:“陛下,紧不紧?”   “刚好。”殷玄握住玉来福的手,将他看了一遍,玉来福也换上了骑马服,清爽的样子与平日不太像,“你这样穿很好看。”   “谢陛下。”   说着,玉来福撩开帐篷的帘子,跟在殷玄身后走了出去。   潘全在帐篷外候着,瞌睡了一把的功夫就见两个高挑的人走了出来。   前头那人他是认得的,是陛下。   但后头那个是谁家的公子?好紧实的腰,好长的腿,好清绝的气质。   哪里来的小公子,何时钻进了陛下的营帐?他怎么没见过。   潘全下意识的往帐篷里找了一眼玉来福,然后幡然醒悟,那气质卓然的长腿公子是玉来福?!   潘全在职业生涯中罕见的萌生出自卑感……   *   猎场很辽阔,放眼望去与天相接。   眼前的空地上摆放了桌子,还有投壶、笔砚之类的东西,可供文官饮酒作诗,自娱自乐。   背后靠着茂密山林,武将则可上马开弓,进林子里去狩猎。   殷玄命人抬上一柄长弓,于日光下泛着金光,哪怕是不懂兵器的人也能一眼看出是把绝佳的好弓。   潘全嗓子尖亮道:“本次拔得头筹者,赐金马弓一柄!”   一双双眼睛亮闪闪的盯着着那长弓,长号为令,拉长的鸣声响起,个个意气风发的策马驶入林中,文官则饮酒笑谈。   殷玄没去春猎,坐在最首处饮酒,姿势并不端正,恣意的斜着身子。   玉来福给殷玄斟了酒:“陛下不去猎两只兔子玩么?”   “朕不跟他们玩。”殷玄扭头看着玉来福,“要是你背弓上马,朕倒是愿意跟你玩玩。”   玉来福垂眼:“奴才不会。”   殷玄但笑不语,将酒杯递到玉来福眼前,让他倒酒。   玉振业紧紧盯着那只酒壶,成王败寇,或许就在今日!   殷玄接过酒却没急着递到嘴边,看向玉来福:“你今天话格外少。”   “奴才该说什么。”   “会品酒吗。”殷玄把酒杯递到玉来福眼前。   玉来福心里一阵发毛,以为殷玄知道了什么:“奴才不会品酒。”   殷玄带着些压迫的把酒杯递到玉来福嘴边:“朕让你喝。”   “是。”玉来福张开唇,让殷玄把那杯酒灌了下去,然后抿了抿嘴,道,“奴才只觉得辣,别的尝不出。”   殷玄笑了几声,让玉来福继续给他斟酒,接连喝了几杯。   三巡过后,微醺之意上来,在场的臣子们反倒更加放的开,吟诗抚琴更加恣意。   为了助兴,每年这时候都会有驯兽师前来表演,今年也不例外。   不一样的是,往年顶多是些猴子、鹦鹉之类,今年却用铁笼装了一只老虎上来。   驯兽师谦卑行礼:“陛下放心,这只虎受过训练,不会伤人。”   铁笼打开,老虎慵懒的甩了甩头,迈着步子走出铁笼,在场一片寂声,酒醒了小半。   驯兽师口中喷出火焰,燃起钢圈,发出声召唤的啸音,老虎箭步跃起,钻过火圈,又慢悠悠的走到驯兽师身旁,懒散的蹭了蹭他的头。   确信了这只虎的确听话,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响起来。   老虎在阵阵的欢呼中表演的更加起劲,驯兽师却隐约察觉不对劲,这只虎好像进入了一种极其亢奋的状态,步伐也逐渐焦躁。   驯兽师不断发号施令让老虎停下,但它已经完全不听召唤,驯兽师将铁链套到老虎头上,试图将他牵引回笼子里,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它。   它狂躁的咆哮一声,猝不及防的一口咬上驯兽师的头颅,叼在口中左右甩动,伴随着凄厉的惨叫,现场混乱一片。   虎身撞倒了表演用的火盆,却不知道火里加了什么,撞翻之后烘的一声炸起白烟,滚滚的包住在场的人。   只听一声兵刃出鞘声,吕默最先反应过来,高喝一声:“护驾!有人行刺,御林军,护驾!!”   尖叫滚爬声在白烟中此起彼伏,御林军持着长刀,却茫然在白烟中,不知该向何处出手。   虎啸传来,听着像是有人被老虎咬断了胳膊,血腥浓郁,但只闻其声,白烟完全遮蔽了视线,三步之内也看不见人影,这让人格外的恐惧。   惊叫声惨绝的呼喊起来。   殷玄从投壶的箭篓里拾了一支箭,旋身去抓金马弓,而就在此时,另一个人的手同时抓住了这柄长弓。   殷玄看不清那人是谁,但隐约看见了那人的手,指节修长,不像武将的手,倒更像一只写字的手。   那人感觉到他抓住了弓,便松开了手,不知隐匿到了何处。   殷玄单手握住弓,回眸时对上一双莹绿的兽眼。   老虎的身体几乎隐匿在白烟里,咧着嘴沉步走来,殷玄眯起眼,那双眼比兽更冷,让老虎也有一瞬的犹疑,炸着毛,却不敢与他直面冲突。   虎的身形一跃,又钻入白烟,不知藏到了何处。   此时,殷玄侧身拉开了长弓。   吕默听见了开弓声,不知道是哪个胆大包天,敢在这种情况下拉弓,白烟缭绕,根本看不清你我,简直像是闭着眼射箭。   没用人会在这种情况下用箭,贸然开弓不仅容易伤到自己人,还可能激怒猛虎,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吕默急的低喊:“不要妄动!”   不知道对方听见没有。   吕默手心和后背都冒出一层薄汗,整个人紧绷着,准备随时迎接暴起的猛虎。   就在此时,一道利器穿破皮肉骨骼的闷响传来,有巨物轰然倒地。   射中了……吕默诧然。   而且这一箭力道极大,从猛虎的鼻梁处射入,竟将整个虎头洞穿。   殷玄冰冷的垂下手,长身而立。   然而就在御林军以为猛虎已死,警戒解除时,没有人注意到暗处有人冒出头来,将短弩对准殷玄,接连发出两只暗箭。 第13章   空气剧烈流动,不知谁喊了一声“当心暗箭!”   这声音十分仓促,众人未能及时反应过来,殷玄身形稍定,只见两只短箭一前一后直逼而来!   叮的一声刺响,殷玄用长弓挡开其中一支,飞快后退,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下腰,另一支短箭贴着他的鼻尖飞过去,似乎还能闻到兵器划过时的冷腥。   刀光剑影全集中在殷玄一人身上,不管明刀暗箭,都直奔着要他的命!   两柄长剑贴着殷玄的前腹和后背堪堪擦过,殷玄几乎以一种不可能站立的姿势安然无恙的立身在两道利刃之间。   殷玄反手割杀夹击他的刺客,在弓弦上留下一抹艳色,就在此时,一道人影握着匕首冲出来,抓住最后的时机刺向殷玄后心!   这一刀来的太快,太突然!实在逼得他毫无转圜余地!   躲是必定来不及,殷玄沉着的调整姿势,打算用不致命的地方扛下这刀。   他绝不是受死的姿态,匕首刺入他身体那一刻,他将立刻反杀。   千钧一发之际,殷玄视线中只看到一清瘦的白影从他眼前擦过。   玉来福不知从何处扑出来,撞开了这柄短刃。   玉来福两只手握着刀柄周旋,试图把匕首夺过来,但那人显然发了疯,红了眼,不顾一切的将匕首刺进了玉来福腹中。   冷兵器入骨的穿透声响起,鲜血流到那个人手上,那人才仿佛找回些理智。   玉来福双手还握刀柄,定神抬眼,两人只有一拳距离,蒙面下的那双眼,他熟悉至极玉振业!   父与子的目光相撞,玉振业惊诧的说不出话,他垂下目光,看到玉来福腹间,有一把泛着血光的匕首。   玉振业的双手几乎从刀柄上弹开,双眼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怔怔地看着眼前面色惨白的人,以及那把本该刺入殷玄身体,此刻却出现在自己儿子身上的匕首。   御林军的声音越来越近,玉来福抿着唇,他好像应该生擒刺客,可偏偏这个人是他爹,他做不到那么狠,做不到大义灭亲,这件事让玉来福左右为难,比挨刀子还难受。   痛苦挣扎中,玉来福一把推开玉振业。   玉振业反应过来,起身逃离,趁人不注意将脸上的面罩和衣裳扔进火盆里烧了,他恍惚的看着手上的血,满脑子只有几个字:   救他儿子……救他儿子……   玉振业骤然失去理智的跟御林军一起拿起长席疯狂扇风,加速的驱散烟雾,高喊道:“救人……救人!!”   此时,白烟终于被山风吹散了一些,能看清人影了。   “擒拿逆贼!保护陛下!”吕默连射三箭,调动着御林军赶往殷玄身边,山林中的武将们也闻声飞奔回来护驾,原本一场完美的刺杀就要这样以失败告终!   隐蔽处,有人手指都要捏碎了!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快得没有人来得及阻止,等所有人反应过来,已经是眼前的局面。   玉来福腹上插着柄短刀,摇摇欲坠的站在白烟里,身影在烟雾里显得单薄又朦胧。   他伸手往身旁抓了两把,试图抓到些能攀扶的东西,但只抓到一手空无。   吕默倒吸一口气,几乎下意识的飞奔过去,但他离玉来福太远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玉来福失了力气,脚步不受控制的虚踩着向后跌开。   玉来福握着刀柄跌入一人怀里,他是准备道谢的,抬眸却被那人的眼神吓了一跳。   他从没见过殷玄脸上出现这样惊惧的神色。   哪怕是方才在刀光剑影中被逼到极致,决定生扛下一刀的时候,殷玄脸上也没有半分的惊恐。   可玉来福只是一个低等的奴伎。   殷玄很长时间里也这样想,但他看到那柄匕首出现在玉来福腹部时,他手足冰冷,心口不可抑制的抽痛。   玉来福衣襟上的血像朵盛开的花,越晕染越大,到了刺目的地步。   殷玄克制着发抖的手,抱起玉来福,猛然抬头,呵斥道:“御医!还不速去传御医来!”   玉来福不知道是他太重了,殷玄才一直在发抖,还是因为殷玄在害怕……   殷玄拥着他的手不自觉的紧了紧,低声的哄他:“别睡。”   玉来福合了合眼,又强迫自己半睁开:“奴才不会死的……”   他转眸看着殷玄,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奴才还有很多的心愿没有完成……不会轻易死的……”   吕默将眼睛别开看向别处,终究是他多操心了。   殷玄的帐篷,太医趋步而来。   帐中安静的落针可闻,玉来福垂落在床边的手上鲜血满布,殷玄的脸色更是难看到极致。   殷玄听见动静,目光沉郁的落在太医身上:“治好他,不然提头见朕。”   “是。”太医暗揩了把冷汗,上前给玉来福把脉。   把脉检查之后,太医神色轻松了许多:“回陛下,公子的伤势虽看起来严重,但好在没有伤及要害,如今气息浅弱是因为失血过多导致的,只要拔匕止血,将养一阵,必能恢复如旧。”   “还请将公子的身体扶起一些。”   玉来福听进了太医的话,艰难的动了一下,一条冷汗立刻顺着耳畔流下来,脱力的跌躺回去。   潘全要上前去帮忙,殷玄抬手挡回潘全,自己用手掌稳稳当当的托住玉来福的后背,帮他调整姿势,让玉来福舒服的靠在自己身上。   太医将一块帕子递到玉来福嘴边:“拔出的时候会有些疼,还请公子忍耐。”   玉来福配合的咬住帕子,点了点头。   殷玄用双臂环抱住玉来福,轻轻按着他的手,避免他因为疼痛剧烈挣扎。   玉来福其实不止一次的诧异于殷玄对他纵容,堂堂帝王亲自照看一个奴伎,这事挺离谱的。   他不觉得自己对于殷玄来说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玉来福正神思乱游,一阵锐痛夺回了玉来福的意识,太医将匕首从他体内抽出,玉来福的身子因势而起。   虽然早有准备,当剧痛席卷全身时,玉来福还是咬紧了帕子,难以忍受的呻吟出声。   但他并没大幅度的挣扎,他怕抓伤殷玄,也只敢轻轻握了一下殷玄的手掌,然后便把痛都咽下去了。   这点让殷玄也很意外。   殷玄低头看他,见冷汗细密的铺在他惨白的脸上,他的睫毛像沾着露珠,也不知究竟是汗还是泪,一眨眼就簌簌的往下落。   两三个太医一同协作,一人用银针封住他的穴位止血,还有的用帕子擦拭伤口,上药包扎,手忙脚乱了一阵。   这些时候玉来福便很安静了,除了肌肉一颤一颤的,证明他没有丧失知觉,其他一点声音都没有。   从始至终玉来福都保持着清醒,非常配合太医的治疗。   直到太医说他可以休息了,玉来福才两眼一阖,彻底昏死过去。   因为这场行刺,殷玄在猎场耽搁了几日,从头查到尾,也不过查出几个邪教组织,吕默领兵去一窝端了,然后就断了线索。   又有人叫嚣着猎场之内必有内鬼,可内鬼究竟是谁,互相猜忌了半天也没有结论。   殷玄懒得理会他们的互相攀咬,进帐篷去看玉来福。   账内,香炉里燃着安神静气的药草,玉来福躺在床榻上薄薄一片,阖眼睡着。   殷玄坐到玉来福旁边,因为用了阵痛安神的药,玉来福睡得比平沉一些,伤口处大约还是有些难受,鬓角两侧出了些薄汗,发丝湿塌塌的贴着脸颊,将他那本就没有血色的脸衬得格外苍白。   殷玄抚过他的双眼,不可否认,他第一次见玉来福是把这个人当成了玉钦,他羞耻的把玉来福当成玉钦的替代品,想象玉钦就这样日日夜夜的陪在他身边。   可到此刻,他突然觉得玉钦是那样遥不可及。   玉钦曾给过他少年时最美好的幻想,可现在,他觉得玉钦这个名字离他好远,远的他触碰不到,这个名字带着万丈光芒,让他自惭形秽。   他不知道玉来福的脾气性格究竟有几分像玉钦,或许全然相反吧,他不在乎,他只是很喜欢玉来福。   殷玄抓住玉来福的手,在他可触及的范围内抓住了一个可以放肆去爱的人。 第14章   玉来福这一觉睡了很久,也很踏实。   身上的药都是用的最好的,伤口处没有他想的那般难受。   但他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殷玄,而是殷慎。   帐篷里很安静,玉来福醒后撑起身想去喝水,蓦的看到殷慎坐在桌边饮茶,玉来福吓了一跳。   殷慎听见动静朝他看过来,笑道:“还是本王来的巧,皇兄恨不能一个时辰来看你一眼,都没等到你醒过来,本王刚坐下,你就醒了。”   “多谢慎王爷挂怀。”   “何必客气,你猎场救驾,本王还得多谢你救了皇兄。”殷慎笑笑,盯着玉来福的脸端详片刻,忽道,“诶你知道吗,你跟本王的一位故人特别像。”   玉来福:“奴才哪有这个福气,能像王爷的朋友。”   “本王也很奇怪,这世界上怎么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殷慎似乎也是一脸不解,“你应该听说过他,本王那位故人也姓玉,单名一个钦字。我皇兄不长在京城,他不认得玉钦,但本王前几年去看过玉钦提字,要不是临时有事被人拖走了,差点就结交到了。”   殷慎本觉得戳穿了他,玉来福脸上该多少有些惊慌的,却没想到玉来福脸上看不出一丝的错乱,好像当真没听过玉钦此人。   玉来福平淡道:“奴才为王爷遗憾。”   殷慎饶有兴趣的看着他:“那你觉得,本王能结交到他吗?”   玉来福不卑不亢:“玉钦那人点水之交遍地,王爷必然能结交到。”   殷慎皱眉:“你的意思是本王深交不到喽。”   玉来福莞尔,默认了他的话。   “好吧,”殷慎好似不在意的春风一笑,话头一转,“你知道皇兄为什么偏宠你吗?”   玉来福诚实道:“不知道。”   殷慎脸上还带着笑:“因为你特别像他心中所爱之人,如果有一日他爱的人回来了,皇兄大概会毫不犹豫的抛弃你。”   玉来福点了点头:“奴才早有耳闻,王爷这个消息不太新鲜。还有别的吗?”   殷慎静静看着玉来福:“你替皇兄挡刀,不是因为你喜欢他?”   玉来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殷慎一双凤眼盯着他,确定的下了一个结论:“你不喜欢他。”   空气诡异的静默了一下,殷慎蓦的喷笑出声:“原来这世上根本没有人在意他呀。我那皇兄真的好可怜我还当奇迹出现了。”   玉来福眉尖蹙起。   殷慎拂袖起身,嘴角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朝着玉来福抛了个媚眼:“你可一定要好好陪在皇兄身边啊。”   他已经开始期待殷玄知道全部真相的那一天了。   不知道殷玄会绝望,崩溃,还是发疯杀了所有人?   玉来福目送殷慎离开了帐篷,低头揉了揉眉心,不知道殷慎这一趟什么用意。   他慢慢的站起身去倒水,殷慎用过的那只杯子,都有种带毒的错觉。   晚些时候,太医来给他换了药,潘全带着一众宫女太监鱼贯而入。   先是摆了一桌的美食,野兔、山鸡这些山野珍馐自然是少不了,让他意外的是,竟然有一屉翡翠虾饺,还冒着热气。   荒山野岭的猎场里,也不知道殷玄从哪弄来的。   然后潘全又指挥着太监把案几、笔墨摆放妥当,将高高的奏折摞了上去。   “陛下要在此处公办?不回宫去吗?”玉来福心想,猎场又没有行宫,也不是什么山明水秀的郊游之地。   “不着急回去。”殷玄撩开帘子进来,貂皮斗篷上罩着料峭的寒意,玉来福隔着距离都感觉到了凉风。   殷玄单手解了自己的斗篷,罩在了玉来福身上。   厚实的斗篷垂在玉来福脚腕,几乎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   潘全笑呵呵对玉来福道:“你那衣裳脏了,咱家已经让制衣局给你裁制新的了,你如今穿的,是陛下的衣裳,也是陛下亲自给你换上的。”   玉来福低头看了眼身上那偏长的裤腿,又想象了一下殷玄亲自给他换衣裳的场景,微微睁大眼眸,感觉日后祸国殃民的妖孽名单上,大概会有他一笔。   殷玄斜了潘全一眼,摆手屏退了众人,还有那座多嘴的潘全。   玉来福轻道:“猎场苦寒偏僻,陛下真要在这里批奏折?”   殷玄不曾理他,玉来福隐约觉得自己是多嘴了,找补道:“奴才的意思是,陛下铭记先祖不易,效仿先人于艰难环境中勤政理国的吃苦精神,此心感天动地。”   殷玄从一堆奏折里抬起冰冷双眼,射向玉来福。   殷玄冷淡:“拿一个虾饺。”   玉来福以为是殷玄要吃,特地用筷子夹了个最大的。   殷玄又道:“塞你自己嘴里。”   玉来福不明所以但遵从的把虾饺塞进自己嘴巴,将腮撑鼓起来,心想:他又说错什么了,夸也不行了?   潘全听着这几句话,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向玉来福,嘴角抿着意味深长的笑,拿手点了一下玉来福,眼里像在说:还问还问,陛下这么做还不是心疼你呦。   潘全叹气摇头,山路颠簸,他们陛下是怕玉来福这副身板子撑不住,伤口又崩裂遭罪,但玉来福怎么好像个木的。   待潘全走了,殷玄又低下眼批折子:“坐下,吃饱过来研墨。”   “唔。”玉来福说的是“是”。   玉来福将一盘虾饺吃了个干净,又喝了一碗热汤,吃饱喝足后,他觉得自己彻底活了。   “禀陛下,奴才吃饱了。”   “嗯。”殷玄合上一本折子,“过来。”   帐篷条件简陋,没有宽敞的桌椅,殷玄盘腿坐在案几前批阅奏折,玉来福怕墨汁弄污了殷玄的斗篷,正要解了挂起来。   殷玄目光在奏折上:“穿着。”   玉来福不会违逆他,便穿着斗篷跪坐在旁边,捞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取来墨条认真研磨。   玉来福的手法很漂亮,分寸拿捏的刚好,研出的墨汁细腻均匀,修长如玉的手指握着墨条,十分具有观赏性。   殷玄有一瞬的失神,这只手让殷玄想起了猎场遇刺时,与他同时夺弓的那只手。   但若问,玉来福一定会否认,殷玄也就懒得问了。   殷玄看了一眼桌上剩的餐食,野味几乎没碰,虾饺倒是全吃了:“喜欢吃虾饺?”   玉来福:“是,以前奴才生病的时候,母亲就会给奴才做虾饺和四喜丸子。”   殷玄:“你母亲现在何处?”   玉来福:“她过世了。”   殷玄没再问下去,转而道:“你说你还有很多未完成的心愿,都有什么?你救驾有功,朕可以许你一个心愿。”   殷玄的眼睛若温柔起来,是一双让人深陷不可自拔的深眸,只是极少有人见过他这样的神色。   他当下就用这样一双缱绻的眼看着玉来福:“朕那日其实怀疑过你在朕的酒水里动手脚,可你没有,朕很高兴。”   玉来福认真道:“奴才不会做伤害陛下的事。”   那包药粉,在前往猎场之前,玉来福就扔到火盆焚毁了。   殷玄亲了亲玉来福的嘴角,要允他帝王承诺:“金银珠玉,良田广厦,除了不许你出宫,其他无论什么,你说。”   玉来福细想了想,道:“奴才想求陛下恩典,除去一人奴籍。”   殷玄点头:“朕可以为你除去奴籍,封你为妃,让你一世荣华。”   “不……”玉来福忙道,“奴才并非想除了自己的奴籍,奴才是想求陛下恩典,除去许桃的奴籍,恩赦他的过往,准许他出宫,参加科举。”   殷玄搁下笔:“你想求这个?”   “是。”玉来福很笃定,“许桃出身不错,也读过书,他是被父族所累,获罪入宫为奴,若是他能获得赦免,科举入仕,必会感激陛下,忠于陛下。”   殷玄道:“你不想册嫔封妃吗。”   “奴才不在意这些名分。”玉来福说的诚恳,平心而论,他并不觉得“臣妾”这个称呼比“奴才”好。   玉来福思虑周全:“如果可以,奴才想给许桃撰一张新的身份牒牌。”   殷玄眯起眼:“你又会写字了?”   玉来福端的一脸平淡:“奴才可口述,请旁人代笔。”   殷玄哼了一声,不知信他没有。   “张口闭口都是许桃。”殷玄将折子一合,“你跟他关系这么好?”   玉来福:“……”   殷玄灼灼的盯住他:“你就不为自己求些什么?”   玉来福莞尔:“奴才想下次吃虾饺的时候,陛下能赐一碗香醋,要桂花村的。”   “你很讲究。”   “就是臭毛病多……”   殷玄倾过身子去,鼻尖顶着玉来福,在他小兽一般的惊慌下,如同品尝一块甜点一样的亲了上去,一口一口的吮尝着他的唇。   殷玄:“为什么不闭眼。”   玉来福看着他:“陛下的眼睛很好看。”   殷玄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他们都说很可怕。”   “那是因为他们没见过陛下温柔的样子。”玉来福抬手抚摸殷玄的眉眼,“陛下温柔的时候,任何人都会动心的。”   殷玄放纵自己的亲吻着他,手指穿过他的黑发,托着他的头,轻轻让玉来福躺下。   玉来福微微打开齿关,让殷玄恣意的亲吻他,轻阖上眼等着殷玄褪去他的衣裳。   但殷玄没有。   他轻抱起玉来福,将玉来福好好的放到了床上。   殷玄不是不想做,他心疼玉来福。 第15章   殷玄手臂很稳,有意避开了玉来福的伤处,玉来福没有感觉到多少伤口牵扯的疼痛。   殷玄给他扯了被子盖上,径自去批折子。   玉来福不知道殷玄几时睡的觉,也不知晓他何时起来的。   许是用药的原因,玉来福一夜无梦,睡到晌午。   桌案上的折子不知去处,大约是批完后已经收拾走了,但笔砚还在。   “呦,公子醒了。”潘公公拿着一个小小的锦缎包袱撩帘进来,脸色让山风吹得发红。   玉来福长眼色的给潘全倒茶:“公公喝杯热茶暖暖吧。”   “不必了,陛下那头还等咱家去伺候呢,咱家是特地来给你送东西的。”潘全将小包袱交给玉来福,   “这里头是许桃的身份籍贯和获罪文书,陛下连夜让人取过来的,让咱家务必亲手交给你,陛下还说了,这些东西是去是留,都随你自己处置。”   “辛苦公公了。”   “哪里话,你休养着吧。”潘全笑着叮嘱客气了几句,便去跟殷玄复命。   待人走远了,玉来福打开包叠整齐的小包袱,里头由大到小的放着三样东西,许桃的获罪文书,奴籍身牌,还有一张空白的身份牒牌。   还真的有张空白的身份牌……殷玄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倒是每句话都听进去了。   玉来福恍然大悟的看向桌上的笔砚。   砚里还有残墨,笔也是昨天殷玄用过的,看起来很像忘了收拾。   但殷玄手底下的人个个谨慎勤恳,不太可能发生“忘记收拾”这种事。   潘公公又特意送了这些东西过来……难道这份笔砚,是殷玄故意留给他的吗?   这是唯一说得通的。   殷玄好像一直不信他不通文墨,可却也不会刻意拆穿。   或许是殷玄并不在意这些,玉来福心想,不论他会不会文墨,他都逃不出殷玄手心。   殷玄有此好意,玉来福也就顺势而为,提起笔,心下微忖,写了新的身份上去。   字方写到一半,玉来福就听着外头有马蹄声靠近,他生怕露馅,连忙搁下笔,将身份牌拢进袖子里。   可惜腹部的伤耽误了他站起来的速度,来人已撩起帘子阔步进来了。   玉来福轻捂着腹部的伤,在脑子里编好了糊弄人的瞎话,抬头对上吕默那张脸。   吕默一眼就看穿了他:“在偷着写东西。”   玉来福比了噤声的手势。   低声些,非要人尽皆知吗。   吕默白他道:“帐外没人,陛下带御林军查安防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只剩下一个分队留守在这,没人搭理你一个小奴伎。”   玉来福彻底松了口气,也不知道这桩桩件件是巧合,还是殷玄故意给他创造了这么个“不会露馅”的机会。   吕默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放,大马金刀的往凳子上一坐,抱胸:“写吧,跟我还装什么。”   “懒得跟你装。”玉来福慢悠悠的坐下,再度提了笔,一笔一划的把身份牌写完,吹了吹,跟许桃的其他文书一并重新包好收起来。   吕默一直等玉来福写完了还没走。   玉来福:“你刻意来盯我?”   “我可没那闲工夫。”吕默从棉罩子里取出一只包裹严实的食盒,“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蒸饺来。”   吕默用指节敲了敲那只盒子:“你一句爱吃,苦了我在冷风里跑了一个半时辰的马,才给你买回来的。”   玉来福隔着食盒都闻见香了,笑道:“陛下谴你买虾饺去了?”   “嗯。”吕默脸上不情不愿,手上却干净利落的给玉来福将食盒里的东西拿出来,见样的摆在了桌上,一份蒸饺,一份四喜丸子。   他买回来之后拿去灶上热了,就一直用棉罩子捂着,都还热着。   吕默又拿出一只小骨碟,倒了半碟子醋进去:“菜是热的,醋是按您的要求,桂花村的甜醋,南街王阿婆家的。”   除此之外,吕默还掏出一只瓷瓶,搁在玉来福眼前。   玉来福眼睛一亮:“你还带了辣子来?!”   吕默:“油泼辣子,东头刘叔家的。”   玉来福竖起一根大拇指:“论贴心,还得是小吕将军。”   “我还不知道你。”吕默嗤了声,将筷子架在了筷枕上。   这也是玉公子的规矩,筷子不能搁在桌上,必须放筷枕上,而且必须是瓷枕。   他跟玉钦一起求学,一起读书,二十年同窗情谊,玉钦那一身的刁钻毛病,他比谁都清楚。   全套的伺候好了,吕默做了个请的姿势:“公子,都给您配置齐全了,您请吃。”   玉来福含笑:“我好像看见你翻白眼了。”   吕默臭脸。   玉来福清咳,端的一幅好派头:“伺候我不乐意吗?小吕要不要坐下一起吃点。”   吕默:“不必,我没你这些臭讲究,就配去伙房吃大锅饭。”   吕默闻见玉来福身上的药味,蓦的想起来:“你身上那伤能不能吃辣椒。”   玉来福哪还顾得上什么伤不伤的:“口舌之欲最要紧,吕将军既然不吃,我先吃为敬了。”   香醋里加一勺油泼辣子,热乎乎的虾饺蘸上这么一口,夫复何求!   昨天他只要了醋,没好意思要的那么齐全,吕默到底了解他。   吕默看着玉来福一盘虾饺吃得津津有味,心里莫名酸了一下,挣扎半天,语气很臭的问道:“你身上的伤如何。”   “都是好药,养的挺好。”   吕默眉头中间皱出道竖纹:“那种昏君被刺死也是活该,你冲过去做什么,自己找罪受!”   玉来福抬起眼,单看吕将军这一脸的嫉恶如仇,还以为他明天就要揭竿起义呢。   “一口一个昏君、庸主,”玉来福的表情那叫一个活灵活现,“也不知道是谁叫特别大声,救驾~”   吕默的脸色当即变得精彩纷呈,你你你我我我了半天,咬牙切齿的挤出三个字:“玉…清…源…”   玉来福伸过去一只漂亮手,勾了两下手指。   吕默本能的去架子上取了块帕子,在热水里浸湿,拧干,伺候到他手上。   玉来福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嘴,将帕子放回吕默手里:“喊我做什么。”   吕默刚打算把帕子收了,蓦的反应过来,玉清源还真把他当小厮使唤了!   吕默气愤愤的把那擦了嘴的帕子扔去一边:“我护驾那是职责所在!你算什么!”   “算我吃饱了。”玉来福驴唇不对马嘴的回了一句,慢吞吞的站起来,到床上躺下去了。   他把两碟饭菜都吃了个干净,身上的绷带好似都格外紧了些。   吕默追到床边:“你起来把话说清楚!”   “还要说什么,小吕将军死鸭子嘴硬,不是全写在脸上。”玉来福闭着眼犯食困,慢悠悠道,“你可别晃我,我伤疼着呢。”   正要去把玉来福摇起来的手停在了半空。   吕默气的咬了咬牙,叮铃桄榔的把盘子收了,带着饭渣愤怒离去。   玉来福嘴角抿起一道笑意,他嘴上打趣,但他深知,吕默此人担得起“忠信仁义”四个字。   这次猎场混入刺客,他原以为吕默至少要挨一顿板子,还打算用救驾之功为吕默求情。   但殷玄没有过分责怪吕默,只是痛骂了一顿,让吕默去查清而已。   玉来福余光又看向那方桌案,殷玄很聪明,而且颇有识人之道。   殷玄比任何人都知道吕默的可靠,所以哪怕吕默冒犯过他,他仍然敢把猎场的安危交给吕默。   流言纷传殷玄是个暴虐无道的昏君,但很多时刻,玉来福是无法把殷玄和昏庸联系起来的。   或许殷玄的手腕的确过于强硬,可他不昏庸。   玉来福闭上眼便会想起殷玄那双很深的眼眸,有时候他觉得殷玄用这双眼洞察看穿着一切,让人生畏,生惧。   可有的时候,他又觉得这双眼的最深处,是茫然和无助。 第16章   殷玄在猎场停留了六日,再不回去言官的嘴便要说破大天了,殷玄才命人安排好马车,坐车回去。   至于为什么骑马而来,坐车回去,潘公公的说辞是:陛下受了惊吓,骑不了马。   但殷玄那样子,哪有半点受惊吓的迹象。   只要不聋不瞎,不痴不傻,都知道陛下是为了那位娇贵的美人玉来福。   陛下将他捧在手心怕化了,生怕奴才们的马车太颠簸,颠坏了他。   殷玄的马车里,为了让玉来福坐的舒服一些,殷玄特地命人铺了几层的软垫,硬是堆出了一张床。   玉来福惶恐的不知该把屁股落在何处。   “怎么了。”殷玄用目光指了一下那软垫软枕堆成的床,让他去那靠着。   玉来福:“……”   陛下坐着,他躺着,不太合适吧……   他觉得应该是不合适。   玉来福给自己清出一个犄角,往旮旯里一窝:“奴才坐这就好。”   殷玄皱眉:“这么大地方不够你坐?窝缩在那干什么,装地鼠?”   “奴才在这就很好……这里很有安全感……”   殷玄抿着嘴,没再理他,马车就这样行驶起来。   刚开始玉来福感觉还不错,陛下的马车比起奴才们的马车,稳当了许多。   但架不住山路实在颠簸。   途经石子路,哪怕车夫已经尽量走的平稳,玉来福还是在车里撞的头晕眼花,感觉马上就要碎了。   来的时候,他觉得这路比他命长,回去的时候,好像更长了…   这座山大抵是跟他相克,玉来福如是想。   玉来福挤在马车旮旯里细细的吐着气,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什么异常。   殷玄的目光还是看了过来。   玉来福立刻端端正正的坐着,挤出个笑意:“陛下渴吗,可要喝水?奴才给陛下倒茶?”   潘公公不在车里,只有他一个奴才,他得周全的伺候着。   玉来福咬着牙起身去给殷玄倒水。   马车里站不直身子,玉来福猫着腰去水壶里取水,单膝跪着将茶奉到了殷玄面前。   来回一折腾,他腹间的衣裳隐约的见了血。   这次玉来福学聪明了,他穿的是玄色衣裳,袖口一圈暗红梅纹,腰腹处一支红梅独秀,不仅好看,而且这两个颜色都能很好的遮掩血色。   可惜殷玄是个狗鼻子。   殷玄没接,漠然的沉着脸。   恰巧马车压过一块石头,猛烈的晃了一下,热茶险些就要泼到殷玄身上。   玉来福忙侧身将手偏开,身子控不住的撞向一旁。   一只有力的手掌牢固的抓住了他。   玉来福受力方向一变,几乎扑进了殷玄怀里,手掌不偏不倚的握在了殷玄腿根处,几缕发丝垂落,缠缠绕绕的落在殷玄膝头的锦缎上。   殷玄的腿根都是很有力量的手感……   颠簸之中,两人对了一眼。   玉来福心头一跳,跌忙收回手:“奴才不是故意的……茶撒了,奴才再去给陛下倒一杯。”   玉来福敛起衣摆将要起身,殷玄神情不大高兴:“滚过来。”   玉来福一时没明白殷玄要他滚去哪里。   只见殷玄展了展手臂,玉来福认真的思考了一下,殷玄是不是让自己坐他怀里去……   殷玄黑脸:“要朕请你?”   玉来福连忙滚他怀里去了,殷玄搂住玉来福,又取了两个软枕挤在他腰侧,尽量减轻马车的震荡。   “不必如此,陛下,不必,奴才没事……”玉来福惶恐的语无伦次,殷玄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要朕叫停马车为你传御医吗。”   “不!不要!”玉来福险些急的跳起来,如今他的名声已经很臭了,所有人都知道殷玄为了他在猎场住了六七日,要是还半路专门停车让太医给他看伤,言官的笔尖子能戳死他。   玉来福委屈道:“陛下给奴才留条活路吧……”   “那就老实些。”殷玄一路搂着他,遇到颠簸的地方会搂得更紧一些,让他的身体尽量平稳着。   玉来福的脑袋刚好落在殷玄的脖颈处,他甚至觉得自己抬起眼的时候,睫毛可以碰到殷玄的喉结。   殷玄脖子上有一道寸长的伤痕,非常浅,看起来像是很久之前的伤疤,但是离大血管非常近,差点就能致命。   玉来福也是第一次注意到这道伤痕,殷玄是尊贵的皇子,怎么会落下这样凶险的伤……玉来福不自觉的用指尖触了上去。   殷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握住了他那只手。   殷玄:“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留下的疤痕么。”   玉来福认真的想了一下,不像刀剑,也不像暗器,于是如实道:“奴才猜不出。”   殷玄:“虎牙。”   玉来福眸色微动,听殷玄继续说道:“朕十二岁的时候,看到一只老虎在吃山鹿,朕也想吃,于是去跟老虎抢,从它嘴里抢走了鹿肉。”   玉来福心里砰的一颤。   想起久远的故事,殷玄嘴角翘了翘,问玉来福:“觉得朕可怕么。”   一个虎口夺食,啖食生肉的怪物,连山里的狼都会躲着他三分。   “不……”玉来福说,“奴才很佩服陛下。”   殷玄似信非信的笑了一声:“若你那时候见到朕,一定会吓得逃走。”   “不会。”   “嗯?”   玉来福抬起眼眸,他不知道殷玄有没有在看他,但他是认真看着殷玄的伤痕:“奴才说不会。”   玉来福道:“奴才小时候胆子很大,若那时候陛下恰逢苦厄,奴才又刚巧碰到,应该会给陛下带些好吃的。”   殷玄搂着玉来福的手指紧了紧,不知触到了他心底的什么地方。   殷玄的体温很暖,玉来福靠得舒服,困困的阖上了眼,半梦半醒的瞌睡了一路。   隐约感觉到马车刹停,玉来福睁开眼,打起精神伺候殷玄下车。   皇帝的马车比寻常的马车高一些,下车的时候,通常要有一个奴才跪在车下垫脚。   玉来福当过好几次垫脚凳,流程十分熟悉。   他准备跳下马车去的时候,却见已经有一个小太监提前跪在了马车前。   潘全笑盈盈的守在旁边:“公子身上有伤,这样的事让旁人做就是了。”   玉来福恭恭敬敬的退到一旁,让殷玄先行下车。等殷玄下了车,他坐在车板上,打算找个舒服些的姿势出溜下去。   殷玄是帝王,踩着人肉凳子下车无可指摘,他一个奴才,何必踩着另一个奴才,如此耀武扬威……   玉来福伸着一双长腿试探地面,殷玄的目光就这样看了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紧跟着殷玄看向他。   玉来福一下成了焦点。   玉来福挤出个尴尬的笑容,生怕大家等着他,慌不择路的往下跳。   脚尖还没点地,腋下就被一双手钳住,殷玄像是举着一只小猫一样,举着玉来福的腋下,将人放到了地上。   “多谢陛下……”紧跟着玉来福脚底一空,让殷玄凌空抱了起来。   “陛下,别……奴才能自己走……”   就像一只不让抱的猫儿,扭着身子在殷玄怀里折腾,但殷玄铁臂铁掌太过有力,任他怎么折腾也是徒劳。   殷玄眼底隐有怒意:“你总是不听话。有软垫不靠,有好路不走,你想做什么?”   “奴才只是觉得……”   一语未毕,殷玄含住了他的唇,惩罚的亲吻,探舌将他搅得意乱情迷。   潘公公倒吸一口气,岔开手指挡住眼,御林军瞪了一会眼,自觉地齐刷刷向后转。   玉来福耳根蓦的红了,如同晕开的颜料一般,从耳根逐渐染到脸颊。   殷玄将他的唇吻的软热,眼带坏意的问道:“还敢顶嘴吗。”   玉来福要羞化了,蔫吧的窝在他怀里,再不敢打挺乱动,嗡声嗡气:“不敢了……” 第17章   殷玄像是笑了笑,一路穿行雕梁画栋,走过甬道高墙,玉来福就跟个小媳妇一样被抱到了快绿阁门外。   殷玄公务缠身,又记挂着玉来福身上有伤,没多做停留,拍了一把玉来福的屁股便回勤政殿去了。   玉来福目送着殷玄离开,一直到殷玄的背影完全消失于道路尽头,转身回了快绿阁。   门一推开,暖热的温度迎面而来。   一个时辰前许桃就得了命令,提前下课回来,把炉子点上暖着屋子。   “来福你终于回来了!”许桃一把抱住玉来福,“你不在,都没人陪我去上课了。”   玉来福让许桃撞的一个趔趄,险些没站住。   许桃惊觉的松开他:“对不起对不起,你是不是受伤了?我听说你在猎场救驾,被刺客捅了一刀,真的假的?”   玉来福温笑:“不要紧,一点小伤。”   许桃眼睛瞪的像铜铃:“你真跑上去救驾?!你一点武功都不会,你不要命了!那么多护军在,你逞什么英雄!”   “我不是好好的站在这,你这么凶干什么。”玉来福乐呵呵道,“我给你带了礼物回来。我的包袱呢,有没有人送来?”   “是那个吗?”许桃指了指桌上那一包东西,一个小太监送过来的,说是玉来福的一些衣物。   玉来福笑吟吟的拆开包袱,在几套衣服上面,还有一个小包裹。   玉来福将文书在许桃眼前晃了晃:“你猜这是什么。”   许桃“嘁”了他一声,一把夺过来:“什么东西还卖关……”   眼睛落上文书的那一刻,许桃神情逐渐收敛,严肃,怀疑,震惊,最终难以置信的抬眼看向玉来福:“你从哪弄来的?”   玉来福含笑道:“我救驾有功,我向陛下求来的。陛下说,这几样东西可以任我处置。”   玉来福将获罪文书和奴牌当着许桃的面,扔进了火盆。   火焰燃到纸张后蓦的窜起,将东西和过往一并烧了个干净。   玉来福说:“从现在开始,不论是奴伎许桃,还是获罪的许氏公子,都不复存在了。”   许桃震颤的看着玉来福。   许桃的父亲原本是殿阁大学士,正五品官职,算是正儿八经的书香之家。   几年前,许桃的父亲酒后失言,被先帝下了文字狱,朝夕间门庭衰落,发配的发配,为奴的为奴,按律法,许氏一门是永世不能再参加科举的。   但玉来福把这份罪孽的过去烧毁了。   玉来福将一枚崭新的身份牒牌交到许桃手里,紧紧握着许桃的肩膀:“陛下赦免你,愿意赐予你新的身份,你可以参加科举了,开不开心?”   许桃低头看着牒牌上面写的身份姓名,不是许桃,也不是许氏公子的名讳,而是一个全新的姓名:许仕安。   许、仕、安。许桃摸着牒牌上的字,不可思议道:“这字……是谁写的?怎么这么像玉钦的字……”   玉来福有些心虚:“你不是说喜欢他的字么,他给你写牒牌不好吗?”   “真的是他写的?你怎么找到他的,你求他写的?玉公子竟然会为我这样的人写身份牒牌……”许桃恍惚的碎碎念着,“天……玉公子为我写牒牌,来福,你怎么这样厉害,你到底怎么说动他的?!”   玉来福心虚道:“其实……他也没有那么难说话,举手之劳的一点小事,他不会在意的。名字也是他取的,他说祝你仕途坦荡,平安顺遂,望你不嫌弃他私自为你取名。”   许桃怔怔的,如梦未醒。   玉来福笑着晃晃他的肩膀,替他激动道:“仕安,你马上就能离开皇宫了,你不开心吗?今年的科举好好准备还能赶得上,你不开心吗!”   许仕安的目光却十分复杂,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逐渐转为抽泣。   玉来福看他哭成包子脸的模样,意外道:“我还以为你会高兴的跳起来呢,你怎么哭成这样。”   许仕安红着眼看玉来福:“你差点丢了命,就求了这么个恩典?你这个傻瓜!笨蛋!你为什么不求自己出宫去?”   玉来福笑笑:“我又参加不了科举,我出宫去又能怎么样,更何况……我出不去的。”   当初玉振业把他送进宫,就没想过让他再出来。   如今的殷玄也不会放他走。   玉来福漂亮的眼睛看着他:“仕安,成全你就是成全我自己。”   许仕安蓦的抱住玉来福:“你怎么对我这样好……来福你放心,若我有幸登科及第,我一定想办法把你从宫里捞出来,接到我府上,好吃好喝的供着你。”   玉来福笑了笑:“好啊。”   许仕安得了准允出宫,羡慕了不少人。   马车在宫外等着,许仕安打包着自己的东西,笔墨纸砚,书籍字帖,衣物、赏赐,鸡零狗碎一大堆。   屋里虽有两张床,空间却不是对半分的。许仕安平时仗着玉来福好说话,将自己的许多东西都放在了玉来福那边。   如今他要离宫,前后一收拾,屋里突然就空了起来。   看的玉来福心里挺不是滋味。   许仕安打包的时候还兴奋不已,一抬头心里陡然一空,他收拾完之后这屋里竟空荡成了这样,色调都变作了灰土色。   玉来福坐在那,像是这灰土色调里最后的一抹艳丽,说不出的寂寥。   “来福……”许仕安轻轻喊了他一声。   玉来福从怔神里回过来,对他微微一笑:“都收拾好了?我送你出宫。”   许仕安脱下奴伎那些繁复艳丽的衣裳,穿了件青衫直缀,多了几分书生味道。   他肩上背着两个包袱,玉来福替他背着一个,两个人安安静静的走在宫道上。   昨天夜里许仕安想了很多话要跟玉来福说,此时此刻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到了宫门口,马车正停在那。   离别将近,许仕安静站了片刻,千言万语,种种心酸,他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许仕安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些肉麻的话化为深深一揖。   “不必如此。”玉来福抬住了他的手,将他轻扶起,声音恍若一道春风,“仕安,万语艰涩难于口,祈尔繁芜胜长春。”   许仕安眼里些许震惊,这样的话,竟毫不违和的从玉来福嘴里说出来了。   许仕安有一刹那的恍惚,盯了玉来福许久,扬笑道:“愿凛冬散尽,星河长明。”   玉来福送许仕安上了马车,马蹄声拉着车吱呀远行,许仕安又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朝玉来福喊道:“来福,在我心里,你现在排第一了!比玉钦地位更高!”   玉来福灿笑。   他心想:荣幸之至。 第18章   春日里阳光一日暖过一日,宫里的柳枝抽了嫩芽,偶有几支青绿垂下红墙。   许仕安离宫后,玉来福的日子过的越发无聊。   自从春猎回来之后,玉来福感觉自己身上好像贴了“诸人退散”的符纸,往昔的伙伴见了他,个个躲着走。   兰姑姑都对他格外客气,免了他所有课程,连应卯也不必了。   玉来福不好意思,主动说要上课,兰姑姑面有难色的问了他一句,“你可是对我曾经责打过你心怀不满吗”。   玉来福吓得连忙摆手,如今谁不知道玉来福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万一在课程训练里动了伤了,殷玄不得剥那人一层皮下来。   分明是得宠,玉来福却觉得自己好像个瘟神。   大家躲着他,他也就老实在他那间小屋里待着,每日除了吃喝,等太医来给他换药,还捡了一张别人不要的破藤椅,放在他狭窄的小院里。   玉来福将藤椅仔细的擦干净,稍微修了修,没事就躺在藤椅上晒太阳。   他捡的这个藤椅太破,轻轻动一下,就会发出不堪其重的挣扎声。   玉来福还挺享受他这个带响的藤椅,因为皇宫里连鸟声都听不到,尤其在许仕安离宫后,这地方安静的让人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殷玄这段时间忙得无瑕抽身,连着几日都只睡两个时辰,好容易抽出点时间就往快绿阁跑。   殷玄站在院门外,看到玉来福长胳膊长腿的蜷在个破到掉漆的椅子上,漆黑的头发如墨散开,阖着眼像是睡了。   暖阳在玉来福身上渡了一层容光,连黑发都泛着浅光。   只是玉来福的姿态并不舒展,眉心微微皱着,眼睫一颤一颤的,好像有什么解不开的愁事。   殷玄看了眼这方单调的院子,没有花没有树,没有鸟声没有人声,安静到死气沉沉。   殷玄心上像是被薄薄的刀片划了一下,转身大步去了御兽园。   御兽园里头有各地上贡来的鸟兽,殷玄相中了一对兔子。   圆头圆脑,毛绒绒的埋头苦吃,是前两日某地知府送来的玩意儿,说是专用来养着玩儿的垂耳兔。   殷玄抬手指了一下:“送去快绿阁。”   *   快绿阁。   玉来福睡得迷迷糊糊,隐约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脸上咬了一下。   他以为是许桃又拿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逗他,哼哧的笑了一声,抬手蹭了蹭痒处:“许桃别闹我…”   那人低笑了声:“睁眼看看朕是谁。”   玉来福没听清这话,梦里只以为是许桃还在宫里。   潘全原本要将玉来福喊起来,殷玄摆了摆手,又掐掐玉来福的脸蛋,转身走了。   待玉来福悠悠的睁开眼,院子里已没有人,只有两只圆滚滚的兔子映入眼中。   玉来福眼睛一亮,将最胖的那只抱在手里揉了揉,好软的毛,好软的肚子。   他院子里怎么会有兔子呢?   难不成他方才没有做梦,真的是许桃?   许桃倒是很做的出这种逗人开心的恶作剧。   “许桃?”玉来福抱着兔子追了几步到门外,“许仕安!”   玉来福对上的却是另一个人殷玄。   两人的目光穿过快绿阁似锦的繁花,遥遥碰撞在一起。   “陛下……?”   潘全挤眉弄眼的给玉来福使眼色:乱叫乱叫,哪里有许仕安。   玉来福揉了揉手里软软的小兔子,是殷玄送的?   他还以为只有许桃会做这样逗人开心的事……玉来福心里莫名漏了一拍。   殷玄张了张手臂,不知是身为奴伎的素养,还是某种难以形容的吸力,玉来福的身体不自觉的朝殷玄走过去,让殷玄拥了个满怀。   殷玄眯了眯眼,像是恨不能把他拖到床上教训:“这般牵挂那个许桃。”   “不,不是,陛下别误会。”玉来福道,“奴才只是忽然变成一个人住还不习惯,过几日就好了。”   殷玄用力搂了他一下:“兔子喜欢吗。”   玉来福笑说:“喜欢。”   殷玄用手指碰了碰他的嘴角,玉来福是经常笑的,但这是殷玄第一次真的从他眼里看见欢喜。   殷玄凑上去吻他的唇,吻完了,鼻尖还抵着他的脸颊不舍得挪开:“朕亲你一口比睡两个时辰都好使。”   “陛下竟也会说这种话……”   殷玄很浅的笑了一下,转身回了勤政殿,这几日前朝不安定,他闲不下来。   玉来福得了两只毛绒兔子,兴致勃勃的研究起如何喂养,这种垂耳兔比一般的兔子娇气些,玉来福特地去御兽园请教喂养师。   殷玄又让人搬了许多的花草来,将他的小院子装饰跟个花圃一般。   玉来福从御兽园拿了干草回来,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他叫住一个正在搬花的小太监问怎么回事。   那小太监说:“陛下说公子你喜欢花,现下正是开花的好季节,花房又培育了不少新品种,便送来给公子看。”   玉来福拿着干草去喂兔子,一个搬着花盆的小厮闷头撞到玉来福身上,险些将玉来福撞个趔趄。   玉来福素来是好脾气的,没说什么责怪的话,径自往屋里去了。   可那人好像故意的一样,又拿肩膀去撞玉来福:“你看都不看我一眼吗!”   玉来福听了声音才去看那人的脸,这个盯着他撞的坏熊不是旁人,正是那个离了宫的许仕安!   玉来福微惊:“你怎么进宫了?你不是偷混进来的吧?”   “我哪有那样的好本事!”许仕安将花盆放下,大大方方的拍了拍自己的腰牌,“我是奉命进宫的。”   “为何?”   “潘公公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以‘侍读’之名入宫伴驾,”许仕安朝玉来福挤了挤眼,“其实就是借个名义,让我来陪你,我可以一边陪你,一边温书,还补贴月奉给我,这样的好事,我自然爽快答应了。”   玉来福恍然若梦:“我还当要一别经年……没想到这么快就故友重逢。”   “是啊。”许仕安大咧咧的把自己的书摆满桌子,“早知道我还要回来,我就不把书全搬走了!”   许仕安抬起下巴,跟从前一样的“颐指气使”:“我还要用你那边的橱子,我这边不够用!”   玉来福笑开嘴巴:“随便用,都空着。”   许仕安跟从前一般将自己的东西塞满橱柜,笔墨纸砚又乱七八糟的摆回桌上,只给玉来福留一角吃饭。   屋子的空间一下变得更加狭小,玉来福却久违的笑了一下。   偌大的皇宫,像个逃不出去的棺材,许仕安是他在这唯一能说上话的朋友,许仕安能搬回这里,玉来福忽然觉得皇宫的日子也不那么无聊又难熬。   风中送来花香,玉来福目光深长的望向勤政殿的方向。   既然是潘公公传的话,那便是殷玄的意思。   是殷玄让许仕安回来陪他。   玉来福心里泛起一阵他自己都无法形容的涟漪。   殷玄对人好的时候,能温柔的将人捧到天上,连神智都意乱情迷的恍惚了。 第19章   玉来福的小院成了皇宫里别样的一番天地,花团锦簇,曦光洒落的时候,奇花异卉昂首怒放,瑰丽争艳。   玉来福从花房借了好些工具,每日勤勤恳恳的培土、浇水。   里头好些花玉来福也没见过,生怕养死了,一天三趟的去请教花匠。   玉来福是真的肯下功夫,许仕安眼见着这些花长得一天比一天好,每一盆花的位置也都下了心思,摆的别具一格,颇有些品味。   如今玉来福已经得心应手,每日晨起先去摆弄他的花,然后喂兔子,一阵忙活完了,也到了太阳最舒服的时候,往他的破椅子上一躺,悠闲的晒太阳。   许仕安则在一旁写字,背书,准备今年的科考。   就是许仕安背书总得摇头晃脑的走来走去,转的玉来福眼晕。   玉来福百无聊赖的撑着脑袋,盯着来回转圈背书的许仕安,耳朵听得起茧:“我怎么觉得你昨天,前天,大前天,都是背的这一卷,考试就考这一卷?”   许仕安背的口干舌燥,喝了口茶润喉:“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一卷是每年科试的重点,自然要多背几遍,你懂什么。”   “可你已背的很熟了,又不会考原文默写。”玉来福手指揉着他怀里的兔子,眼底微露一抹亮色,“你要不要猜猜今年的考题。”   许仕安:“我如何猜得到会考什么。”   玉来福假意思索了半天:“若我是考官,一定会考如今朝堂上棘手又重要的事。你觉得如今有什么事是正在推行,关乎民生国却又阻力重重的?”   这话四两拨千斤,让许仕安敛神沉思起来。   玉来福也不催他,等着许仕安将近日的热议之事一一过脑,不太确定的回答道:“改田?”   玉来福“嗯”了一声:“改田的确是大事,历朝历代的田地之争常是矛盾核心,农为国农民、地主与朝臣官员之间的关系更关乎王朝兴衰,若是让你以‘改田之策’为论题做赋,你该如何写?”   许仕安握着书卷看向玉来福,他无瑕去想为何玉来福眼神如此明亮,一心扑在玉来福提出的命题上。   许仕安找了一级台阶坐下:“如今朝中关于田改之事分为两派,一派以曾荣为首的激进之风,想要彻底粉碎过去的田亩制度,另一派自然是当下田亩制的既得利益之人,不愿意做任何的更变。”   许仕安道:“若是玉钦面对此事,大约会赞同曾荣的做法。”   玉来福笑了笑:“你莫要去猜他呀,你从未与他共事过,如何能料定他会站在哪。”   许仕安:“曾荣可是他老师。”   “那他就该凡事都附和于老师吗?”玉来福平静道,“若他毫无主见,随波而行,一味吹捧曾荣,如何担得起你对他的追崇。”   许仕安诧然抬眼。   玉来福道:“书本为框架,这些名家言论亦是框架,可你不能让框架框住脑袋,无论遇到什么事,你都该独立思辩,而不是以他人的言论为依托。”   玉来福笑笑:“就算有一日,你的观点与玉钦截然相反又如何,你可以跟他争,跟他辩,他不一定永远是对的,你不一定永远不如他。”   许仕安怔忡的在台阶上坐了许久。   玉来福今日说的足够多了,闭上眼把他的破椅子晃的吱哇乱响,正要悠哉的午睡,就听许仕安自言自语道:“这难道是玉钦不跟曾先生联名上书的原因所在吗……”   玉来福蓦的攥住了摇椅扶手:“你说什么?”   许仕安托着脑袋道:“曾先生这些日子在四处走访游说,想要策动群官午门上书反抗暴政,请陛下废东厂,杀狄贵,推行改田新策。否则就集体罢朝,撞死午门。”   玉来福从座椅上弹坐直身子,大惊:“什么?!”   难怪这几天殷玄一直在勤政殿,竟然是曾荣牵头策动前朝……玉来福眉心一阵嗡嗡作痛。   许仕安道:“还有不少学子要誓死附和,一起去午门扯旗呐喊,这事已经在酒肆茶楼传开了。”   玉来福神色凝重:“吕默不曾出面阻止吗?就任由他们胡闹?!”   许仕安:“吕将军默许了,我本以为玉钦也会参与,但我听了几日都没听见他的消息。”   玉来福低咬着牙:“这个糊涂吕默。”   许仕安怪哉的看着玉来福的脸色:“来福你怎么了,你脸色不太好看……”   玉来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敛了一下衣袖:“没事……”   玉来福垂下眸子,想着怎么才能跟吕默见上一面,一个小太监奉旨来传话,让玉来福前去伴驾。   玉来福略点了点头,起身往勤政殿去。   许仕安注视着玉来福走远,玉来福虽然故作轻松,可他还是能感觉到,玉来福的神思在得知曾荣的计划之后,突然变得很沉重。   可许仕安又想不通玉来福这些奇怪反应的关节所在。   勤政殿,安神香熏得甜暖。   潘全见玉来福来了,便招呼着太监宫女们退下去,朝玉来福接连使了几个眼色,意思让他好好为君分忧。   殷玄伏在案前,奏折快要将他埋起来,眉心紧蹙如剑,单手按揉着,像是强忍着头疼。   殷玄沉喘了一口:“将香炉熄了,熏得朕头疼。”   “是。”   玉来福上前去将香炉里的盘香捻灭了:“陛下是太过劳累了,不如稍微休息一会吧。”   殷玄朝他招了招手,玉来福从善如流的坐到了殷玄腿上,让殷玄将他拥在怀里抱着。   殷玄眼下隐有乌青,满脸尽显疲惫之色,想来曾荣的事也将他折腾的够呛。   殷玄捏了捏玉来福的腰和大腿:“伤好全了吗,朕摸着你胖些了。”   玉来福笑道:“早都好了,陛下让太医天天来照看,好吃好喝的都往快绿阁送,奴才整日除了吃就是睡,想不胖也不行。”   殷玄罕见的带着惫意笑了一下,见玉来福胖了,竟是他这几日少有的高兴事了。   殷玄拍拍玉来福的侧臀:“添墨吧。”   玉来福起了身,却没着急往墨砚里添水:“奴才服侍陛下歇息一会吧,陛下这样强撑着,折子批不了几本还拖垮了身子。”   这话只有玉来福敢说,如果换了别人,大约已经让殷玄斥出去了。   殷玄此刻也的确头疼的厉害,点头随玉来福进了里卧。   身子一沾着床,殷玄的眼便如何也睁不开了,说话的声音都气弱了三分:“陪朕躺一会。”   玉来福侧身躺在殷玄身侧,殷玄一只手搂在他身上,含糊道:“最多半个时辰,叫醒朕。”   “是,陛下安心歇一会。”玉来福话音还没落下,殷玄那边已传出沉稳的呼吸声。   他的确是累了。   曾荣是两朝老臣,势力不可小觑,殷玄虽行事强硬,却也是因为新帝登基,根基不稳,不得不用些手腕震慑前朝。   玉来福用手指轻柔了一下殷玄紧皱的眉心,探身扯过一角锦被来盖到殷玄身上。   外间响起开门声:“陛下……”   玉来福听见动静撩帘出去,是潘全送了奏折进来。   桌上那山高的折子还没批完,又送了新的来。   玉来福伸手接过潘全手里的托盘:“陛下休息了,公公交给奴才吧。”   潘全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也就只有你,能劝动陛下小睡一会,这几日陛下几乎日夜不眠,就为了前朝那几个逆臣贼子。”   玉来福没有多问,潘全摇了摇头,轻轻关上门离开了。   潘全走后,玉来福将托盘里的奏折整齐摆在殷玄的桌案上。   平日里玉来福摆放好之后便会退到一旁继续侍奉。   但玉来福在一堆奏折里看到一份密奏,他翻了一页,上面全是些世族姓氏,首当其冲的便是曾荣。   玉来福顿时心下了然,这应该是殷玄让密探详查的“逆臣贼子”名单,只待殷玄朱笔一批,移送东厂,这些人就会不动声色的全部“暴毙”。   玉来福翻看了几眼名单上的人,其中有不少是颇有声望的真才实干之人,还有很多是耿正谏言的言官。   只需轻轻勾上一笔,这些人就通通得死。   玉来福手指捏着这份生死簿,看了一眼屋内,将密奏藏进了袖中。   屋内,殷玄未醒,他很少睡的这般的沉,玉来福轻摇了摇他:“陛下,时辰到了。”   连叫了两声,殷玄才转醒,拿冷水擦了把脸,一直批到日落时分。   那份奏折便一直藏在玉来福袖中,直到玉来福告退。   他偷盗的手法很拙劣,全凭殷玄信任他。   回去的路有些远,玉来福的影子在宫道拖得很长,金色的落日将背影勾的孤寥,他又一次辜负了殷玄的信任。   他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但他不得不这样做。   或许他的力量渺如蜉蝣,但他会竭尽全力的挽回这场败局。 第20章   当天夜里,骠骑将军府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管家来报有人求见,说是从宫里来的。吕默还在琢磨是谁胆子这么大,敢在皇宫下钥之后偷跑出来。   那人正在等他,身材颀瘦,一席黑袍遮到脚踝,硕大的帽檐盖住大半张脸,站在堂中挺拔如松。   吕默大刀阔斧的往主位上一座,倒是要看看是何方人士。   那人声线清雅:“漏夜前来,叨扰将军。”   吕默瞳孔一紧,便见那席夜行衣中伸出两只修长好看的手,将自己的帽檐拂下,露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玉钦!   吕默陡然攥紧了的桌角,寒声:“全都退下。”   府中人闻声而退,管家将门窗紧闭,只留二人在堂中。   吕默压低着声线:“什么要紧事,值得你在宫禁之后偷溜出宫。”   玉来福从袖中拿出一封奏折来,嚓的一声纸张展开的响声,玉来福提着奏折的一端,将这份长长的白纸黑字递到吕默眼前。   吕默根本无瑕顾及奏折上写了什么,一双眼像要杀了玉来福:“你胆敢偷陛下的奏章,你知道这是什么罪。你活的不耐烦了!”   “若非事态紧急,我也不会冒险出宫。”玉来福眼眸亮如烁星,“曾老师要联合官员上书,你知道这件事吗。”   吕默寒着脸抿唇不语。   玉来福定声道:“就算老师带着几百人去午门撞墙,将地面染成红河,陛下也不可能废除东厂。”   “我困在宫中见不到老师,现在只有你阻止这场闹剧。拦下老师,这些人或许还有救。”   吕默手指攥拳在身后,他早就知道曾老师的谋划,一直不曾插手,就是不想阻止。   吕默沉声:“可这世上,总要有人敢于流血反抗,东厂仗着陛下的信任,只手遮天,霍乱前朝,改田也因此阻碍重重,无法推行,这样下去迟早会亡了山河!”   提起东厂,吕默咬牙切齿:“你忘了老师为什么被下狱?为什么险些丧命?都是被那些阉党构陷!”   “老师策动此事,就是想推改田,剜除东厂毒瘤,何错之有!我有什么理由阻止!”吕默紧抿着唇,“午门上书虽是飞蛾扑火,却是诸臣的一片拳拳之心。”   “你也知道是飞蛾扑火,那为何还要去扑!”玉来福胸中罕见的燃起一腔怒火,两眼炯然,   “你冒着大不韪之罪将曾老师救出牢狱,为的就是让他再带着万千朝臣和学子一起死吗!”   玉来福带着气势朝吕默逼近了一步:“还是说血流午门,以卵击石,是什么值得千古书写的傲事?!”   吕默让他斥的一时没说上话。   吕默坚持道:“老师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老师授业于你,你知道老师的脾性,也该支持老师的决定。”   “老师授我诗书,教我仪礼,对我有启蒙教导之恩,我尊敬他、崇拜他,但并不代表我认可他的所有。”玉来福字字掷地,   “殷玄登基后,老师身为三朝老臣,不扶持君父,反倒言辞犀利,态度偏激,若非老师有搅动前朝不安之嫌,殷玄何至于因为几个宦官将他下狱!”   “罢朝,闹事,挑战帝王权威。吕默,你们这是要谋反。”   最后几个字猛戳了吕默。   吕默肃然昂首:“吕默忠国忠君,绝不会谋反!但吕默,忠君不忠人,若是有更贤德之人登位,吕默还是会一如既往的忠君。”   玉来福质问:“你口中的贤德之人是谁,慎王?”   吕默中肯道:“慎王为人谦恭和善,比之殷玄的阴晴不定,的确更适合成为一国之君。”   玉来福嗤笑:“吕默,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话,满朝文武,都存着你这样的心思,君父怎能不倚重宦臣。东厂虽是一群走狗,却实实在在的忠于殷玄,为他效力,是你们逼得殷玄不敢废除东厂,自断后路。”   “至于慎王那个癫公,比之殷玄好到哪里。”   吕默胸中窜起一股无名之火:“你为何会维护殷玄?他折辱你,你还要维护他,玉清源你脑子进水了!”   玉来福道:“我很清醒,我说的每句话都是平心而论,你若在慎王手下行事,早都死了千百回了。殷玄容忍你不敬的言论,依然重用于你,足以说明他绝不昏庸。”   不仅算不上昏庸,玉来福甚至觉得,殷玄可称勤勉。   至于殷玄是否折辱了一个奴伎,实在微不足道,不能算作是评价君王的标准。   玉来福其实想不通,为什么老师,吕默,包括他父亲在内的许多人,都对殷玄抱有极大的偏见。   吕默气急而笑,曾老师的做法吕默也并非十分的赞同,但最让他难以接受的,并不是玉钦反对午门上书,而是玉钦对殷玄的态度。   他以为玉钦该是最恨殷玄的,字字句句却都在维护那个欺他身的男人。   吕默气的头昏胸胀,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可殷玄是蛇子,是妖孽所生的孽障。你没听说过么,蛇子登基,必将祸国殃民!”   “吕子肃。”玉来福正声叫出吕默的字,他已许久没有这般正经的喊过吕默的字,他难以理解的将目光投注在吕默身上,有力的吐出三个字,“你荒谬。”   吕默差点承受不住玉来福的目光,随着这三个字一下从昏头中醒过来。   玉来福那眼神分明在说:你何时也开始相信这种无稽之谈了。   玉来福眼神微冷,将那份奏章名单撕了个粉碎,就着灯火点燃扔进舆盆中:“这些人中,不乏真才实学之人,分明可以在前朝有更多的作为,却将命白白送在午门,值得吗?”   “子肃,你我相识二十载,若你还肯信我,就让我来做这件事,我来想办法打开改田的缺口。”   吕默仿佛暗淡了三分:“你想怎么做……”   玉来福将兜帽盖到脸上,唯余一双薄唇轻轻开合:“给我一个月,你只需看结果如何。若我做不到,你们要上书还是谋反,我都不再多置一词。”   玉来福转身而去,身影隐没在黑夜。   天光熹微之时,玉来福才悄声的返回快绿阁。   此刻的皇宫仿佛还处在睡梦中,宫人迷迷糊糊的刚睁开眼。   玉来福的脚步很轻,他本以为此时许仕安还在睡着,推门时见人坐在屋中,心头跳了一下。   玉来福强笑:“仕安,你起这么早。”   “是没睡。”许仕安目光落在他身上,玉来福自然已经脱下夜行衣,换上正常的衣裳,可许仕安还是看出不对劲:“来福,你去哪了?陛下应该不曾让你侍寝吧?”   “不曾。”玉来福诚实道,“我出宫去了。”   玉来福笑了笑:“你要检举我吗。”   另一边,勤政殿的灯早早就点了起来。   红烛燃尽,殷玄推开窗,吸了一口清晨的凉爽雾气:“他回来了。”   潘全:“是。”   殷玄看似不在意:“去哪了。”   潘全道:“吕将军府上。”   殷玄眼底似有落寞神色,不知是在跟潘全说话,还是自言自语:“他为何这样做,朕待他不够好吗?” 第21章   快绿阁。   “你……”许仕安气闷了一口,直直盯着玉来福,“你当我不敢吗!”   许仕安气鼓着脸瞪玉来福:“我若是去御前检举你,说不定能得个功劳!”   玉来福破功的笑出来:“你不会。”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许仕安梗着脖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玉来福细想了想,这话说的也对,便道:“若真如此,便算我真心错付,我也认了。”   “你……你!”许仕安气的想要打滚,愤声喊道,“你根本不拿我当朋友!”   许仕安哼的一声坐下,扭着头不肯看玉来福,吸着鼻子抹了把泪。   玉来福素来最怕人哭,一下手足无措起来:“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   许仕安用力擦了一把眼睛:“你夜里没回来,潘公公又遣人来找你,你可知道我多担心你!我整整一夜没阖眼!你倒好,偷跑出去也不跟我说一声!”   玉来福心下微忖:“潘公公遣人来找我了?”   许仕安点头:“那小太监说,你误拿了勤政殿的东西,让你送回去。你没回来,我也不敢多说,就编了个瞎话,说你身子不舒服,去药房取药去了。”   “然后那小太监就托我跟你说一声,让你回来之后送还回去。我本以为你只是又去采你那破花,没成想皇宫下钥了,你还没回来,我心里越来越不踏实,等了你整整一个晚上!”   许仕安越想越生气:“你根本不把我当朋友!你告诉我,你究竟想干什么,我白日就瞧出你不对劲了!”   玉来福认真道:“我是不想拖累你。”   许仕安心里越发没底,凉飕飕的漏风一样,竟从玉来福脸上看出几分陌生来:“……你是我认识的来福吗。”   “当然是。”玉来福眸光微转,“但是我大概不能留你太久了,我本以为还能多与你相处一阵。”   “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些话。”许仕安听得心里噗通噗通的,他当真是害怕了,“你到底误拿了勤政殿什么东西,你快给人家送回去!”   玉来福默声不语,他拿走的东西已经烧了,送不回去了。   玉来福忽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对了,我从许久之前就有件事想问你,你听说过什么蛇子的传闻吗?”   吕默突然提起这个,倒是提醒了玉来福,他曾不止一次听到过所谓的“蛇能生子”,他原本没放在心上,可现在竟然跟殷玄、前朝扯到了一起。   “这是一则很老的宫廷密辛了。你竟不知道?”许仕安道,“先帝西征时,灭了巨溪国,见巨溪国公主美貌无比,便掳回来做了妃子。”   玉来福点头,他听说过这件事,这位异域美人进京时轰动全国,从未有人见过如此貌美的女子,他小时候还听玉振业回忆提起过,称那位公主是亘古未有之绝色。   许仕安:“先帝很宠爱这位公主,直到有一天,公主在宴会献舞的时候,引来上百条毒蛇,险些要了先帝的命,大家才知道这位公主身怀异能,会蛇语,不是常人。”   “后来自然是刺杀失败,公主被捕,但因她实在太美了,先帝不忍杀她,就将她毒哑后囚于暗室,锁住她的手脚,每隔几日便与她合欢,就算是她怀孕的时候,先帝也克制不住的想与她欢好,很多人都说这公主是妖,会妖术,可先帝根本听不进去。”   玉来福敏锐听到重点:“她怀孕了?”   许仕安点头:“公主独自一人在暗室分娩生下一名男婴,就在这时令人震惊的事发生了,宫婢前去送饭食的时候,暗室里的公主不见人影,只有一条碗大的蓝瞳白蛇用身体盘住婴儿,恍若婴儿的母亲!”   许仕安微微睁大眼,讲的煞有介事:“而那名公主,也是天生的蓝瞳!到这时候所有人才不得不相信,那位公主就是一条白蛇,大约是因为生产虚弱疼痛,才化出原形。”   “据说那天地牢里,几十个人擒住白蛇,将白蛇头颅砍下,白蛇被斩杀之后,眼中还含着泪。”   玉来福:“那公主生的孩子呢,被杀了吗?”   “没有。”许仕安道,“白蛇死了之后,先帝大病一场,本想杀掉那个妖子,可巨溪国敬蛇为神,他已经杀了神女,若再杀神女之子,会遭受天谴。先帝心中敬畏,所以在宫外打造密牢,将那个孩子秘密送出宫,当牲口喂养在宫外,任他自生自灭。”   玉来福听得心中戚戚。   许仕安叹气:“这么多年过去,大抵早就死了宫外吧。他从小就像畜生一样被关在暗牢里,就算命大活下来只怕也是个阴鸷恐怖的变态,正应了对他的预言。”   玉来福:“什么预言。”   许仕安低声道:“有人说,神女死时带着怨气,这股怨气一直缠在那个孩子身上,以后那个孩子必定残酷,暴虐,阴晴难定,以折磨人为乐,若是回到皇宫必将祸国殃民。”   玉来福脑中轰然一声,许仕安所说的话跟吕默如出一辙,而吕默口中的蛇子,就是殷玄。   巨溪国公主入京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跟殷玄年龄刚好对的上。   殷玄自幼不长在京城,这一点也对的上。   还有殷玄脖子上那道虎牙的咬痕……当时玉来福就很纳闷,殷玄身为尊贵的皇子,怎么会虎口夺食,被老虎咬了脖子,难道是因为,他从小就被抛弃在荒野之地?   丝丝缕缕的过往在玉来福脑中交织。   难道殷玄真的就是他们口中的“蛇子”……   许仕安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往玉来福身边凑了凑:“但是也有人说,那孩子没死,咱们的陛下其实就是……”   玉来福一刹间炸起寒毛,抬手按住许仕安的嘴,轻轻摇了摇头,暗示他不要乱说话。   就在此刻,潘全的声音响在外头:“玉来福”   不似平日那般含笑热切,语调漠然。   或许是因为感知到危险,许仕安下意识的抓住了玉来福的衣袖。   玉来福握了握许仕安的肩让他放心,起身往屋外走:“奴才在。”   潘全脸上毫无笑容,拂尘往手臂上一搭:“陛下召见你,跟咱家走吧。”   “是。”   玉来福默声的跟在潘全后头。   潘全先带玉来福去了汤池,命他进去清洗干净,换了衣裳再出来,玉来福大约也就知道要做什么。   玉来福沐浴更衣,清清爽爽的出来,方跟着潘全去了殷玄的瑶光殿。   潘全冷冷瞥了他一眼:“皇恩原本浩荡,你偏要给自己找苦头吃,去吧。”   玉来福踏进殿门,便感受到压抑的气氛。   瑶光殿里有一股特别清甜的香味,却是宫中奴伎都怕的地方。   进到瑶光殿的奴伎,极少有活着出去的。   宫中人尽皆知,殷玄有时候发了兽性,便会传奴伎到瑶光殿中活活折腾死的,手段不一而足。   玉来福是唯一活着离开过瑶光殿的。   尽管如此,上次他也是去了半条命。   玉来福闻着这股清甜的香味,还本能的想要战栗。   殷玄坐在殿中硕大的床榻上,手上还握着一本奏折,大半个人都在阴影里,遥遥对上玉来福的双眼。   玉来福一只脚踏进殿内,就听殷玄冷声响在殿中:“赤脚。” 第22章   闻声,玉来福撤回了迈进去的那只脚,脱下鞋子,又褪下一双雪白的袜筒,赤脚踩在殿内的大理石上。   红绸裤垂在白嫩的脚面,随着步调拂动。   奏章毫无征兆的扔下来,带着一股凌厉的风,正中玉来福的面门。   玉来福忙跪身下去,额上被砸出个浅浅的红痕。   奏章半开合的摊在眼前,玉来福低头才发现,这份奏章是曾荣的笔迹,字迹狂放,言辞激烈,上骂天子,下骂朝臣,更是将殷玄那段不堪回首的“蛇子”过往拿出来反复说道,生怕气不死殷玄。   一双龙纹缎面靴走近在眼前,高大的影子压迫的笼罩着玉来福。   头顶传来殷玄的声音:“看完了。”   玉来福此时狡辩不识字,实在是把殷玄当傻子,沉默着不承认也不反驳。   殷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怎么看。”   玉来福:“奴才只是个暖床的,怎敢置喙前朝之事。”   殷玄笑了两声,极为讥诮:“不敢置喙,却敢偷折子。”   殷玄:“哪只手拿的。”   玉来福撑在地面的手指蜷了蜷。   沉默无声。   “不说话。”殷玄将脚落在了玉来福的右手上,略用了些力,皮肉碾压在大理石地面,隐有血迹从殷玄脚底流出来。   再用一分力气,这几根漂亮的手指就会被捻成碎骨。   “陛下!”玉来福破落着嗓子吸了口气,另一只手握住殷玄的脚腕,目光恳切的抬头,“求陛下饶恕奴才的手……”   殷玄神情冷冽:“你不是嘴硬的很,从不求饶么。”   殷玄脚上的力道微微加重,玉来福几乎惊呼着抓住殷玄的衣摆:“陛下!陛下!”   玉来福眸光微动:“陛下若毁了奴才的手,奴才就不能伺候陛下笔墨,也无法再为陛下更衣解带……陛下,留着奴才的手还有用处。”   殷玄极少从玉来福脸上看到这般惊慌的神色,这双手对他来说,仿佛是什么至关紧要的东西。   玉来福叩首在地上:“求陛下换些其他的惩罚,奴才绝无怨言。”   “说的也有理,废了你的手,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殷玄挪开脚,玉来福如蒙大赦的握着自己的手腕,略微活动了一下手指,没有伤到筋骨,就是皮肉破了,流了点血。   殷玄从墙上取下一根藤条,粗的一头做成了好抓握的手柄,原本他做来驯马用的。   殷玄将藤条在桌上甩出一声毛骨悚然的炸响,看向跪在外头的玉来福:“滚进来。”   玉来福起身跟进去,看到那根藤鞭,玉来福心领神会的解开腰带,去了上衣。   脱下外头一层衣袍,浑身上下只剩了一条红绸裤,裹着一把劲瘦的好腰。   玉来福将头发分成两半撩到身前,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跪了下去。   的确是个很不错的方位,黑发里露出一段修长的脖颈子,抢眼的落在殷玄眼里,再往下便是白净无瑕的后脊。   甚至没有一颗多余碍眼的痣,白皙光洁,让人不由自主地燃起肆意毁坏的欲望。   藤条带着响声抽打在肌肤上,玉来福后脊颤了颤,忍下一声哀嚎。   一道红痕很快浮在这块白瓷似的肌肤。   接连几声清脆响音,玉来福攥着拳的胳膊抖了抖,脸上显见的爬上细汗。   殷玄打的力道很在行,见红不见血,皮肉不会破损,只是纵横交错的肿起一道又道亮眼的红痕。   藤条尖细的尾巴擦过玉来福的脸颊,在他嫩白的脸颊留下两道红痕,像是猫儿抓的一般。   殷玄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   玉来福吃痛的时候脸色会格外的白,脸上布着细细密密的汗珠,头发微微汗湿的贴在他脸上,两道红痕更如点睛之笔,多了几分残损的艳姿。   玉来福十分讨好的提起嘴角笑了一下,眼窝里还亮晶晶的蓄着些泪光。   这副样子看得人血脉喷张,殷玄难以克制的低下头去吻他。   殷玄将他的唇吻出几分血色,问道:“疼么。”   玉来福略有些哑声:“受得住。”   “朕知道你受得住,你功夫不差,”殷玄用鞭子蹭了蹭他的脸,“只是这张脸长得文弱,骗了太多的人。”   玉来福功夫不错,殷玄早就知道。   真正文弱的人上手一摸就能摸出来,玉来福只是瘦,但他身上的肌肉有力,不像是疏于锻炼的人。   “奴才骗得了别人,骗不过陛下。”   “朕是想告诉你,疼就吃些记性,”殷玄手指掐着他的下颌,温热的鼻息喷在他耳侧,“朕舍不得你死,因此纵容了你许多。”   玉来福睫羽轻微一颤,就见殷玄的神色已恢复如常,带着警告神色道:“可朕不会再容忍你下次。”   “不管你想做什么,就此收手。不然就算剜疮割肉,朕也不会让你这样的奴才继续留在身边。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殷玄在告诫玉来福,更是在告诫自己不能再心软,一次又一次的轻饶了他。   玉来福身为奴才,心思实在太重。   玉来福点头:“明白。”   殷玄松开了他,将藤条随手扔到了别处:“自己上来伺候。”   “是。”玉来福撑着地面起身,腰上最后一根束绳解开,红色绸裤堆叠的掉落到脚腕。   他抬脚迈了出去,将那抹绯色留在原地,自己爬上龙床。   ……   半个时辰后,玉来福跪在地上伺候殷玄穿衣裳。   领口松松垮垮的敞开了些,刚好露出殷玄刺上的那支红梅纹身。   殷玄原本心情不错,却忽想起那个煞风景的吕默,心头像是浇了三十年前的老陈醋,不是滋味的很。   他用拇指的指腹蹭了蹭玉来福脸上的红痕:“你进宫前这样伺候过吕默吗。”   玉来福讶然:“当然没有。”   “那你为何偏去找他?”殷玄一双眼仿佛要洞察进他心里,“你是丞相府上送上来的奴才,有事不找你主子,却去找吕默?”   不知是不是宫殿内的反光的原因,玉来福觉得殷玄那双眼,不是寻常汉人黑棕色瞳孔,而是深蓝色的。   恰如落日后,夜幕将黑未黑的藏青,又冷冽异常,的确犹如冷血蛇兽的眼睛,让人畏惧。   玉来福十分虚伪道:“奴才去了吕将军府上吗?奴才也不知道,定是天意感怀陛下勤政爱民之心,故而让奴才梦游前去,为陛下排忧解难,传情达意。”   殷玄骤然凑近他,鼻尖抵上玉来福,隐带杀意。   胆大妄为的奴才,不是沉默不语,就是满口胡言。   “滚。”   潘全守在门外,但见玉来福撞开房门,被踹飞了出来。   殷玄今日原本就有意教训他,这一脚踹的够狠,玉来福两眼晕眩发黑,眉目扭曲,闷咳了几声,喉咙里竟泛起甜腥,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潘全不知此时两人情况如何,也不敢冒然去扶。   玉来福一喘气胸口就阵阵的疼,趴在地上抽了抽,嘶嘶的缓了好几口,还没爬起来。   殷玄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禁足一月,不准人探望。”   顿了顿,殷玄沉声:“尤其是吕默。” 第23章   玉来福让人架了回去。   左右两个小太监搀着他的胳膊,整得他像尊佛爷,引来宫人频频侧目,让他有种“皇城一景”的感觉。   潘全慢悠悠的跟在一旁,拿手点了点他:“你啊你,真是好命,陛下竟饶了你。能从瑶光殿活着走出两次的,整个皇宫也就只有你一个了。”   玉来福强笑了笑,也不知道这话是夸奖还是挖苦。   他当下这副路都走不稳的狼狈样子,好像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到了快绿阁门外,玉来福实在不好意思让潘公公继续送他,让其他伙伴瞧见了,咒他的又得多上几个。   “奴才自己进去就是,劳烦潘公公和两位小公公相送。”   潘全一摆手,随玉来福去了,玉来福轻柔了柔心口,扶着墙踉踉跄跄的回了自己的小院。   许仕安心里不安定,过一会就出来看一眼玉来福回来没。   也不知道出来的第几次,瞧见玉来福靠在墙上,含着胸喘气,脸上明显是在忍痛,两条腿站不住的发抖,像是马上就要跌下去了一样。   “来福!”许仕安忙跑了几步上去搀住他,玉来福的身子东倒西歪,许仕安索性将玉来福的一根胳膊搭在自己身上,让他倚在自己身上借力。   “来福你怎么样?”   玉来福想说话,话音却卡在了嗓子里,他胸口这会儿疼的厉害,骨头像是裂开了。   “先……扶我回屋去……”玉来福撑着口气,生怕这口气泄下去了就爬不起来,走不得路了。   许仕安看他一直按着心口揉,想来应该是被踹了,便扶他进屋躺下。   可玉来福后脊一着了床,呻唤一声,手指蓦的绞住了许仕安的衣袖。   许仕安看他身上没有血腥,也没有其他什么显眼伤口,着急道:“你伤哪了?哪里痛?我给你解开衣裳看看。”   许仕安将玉来福的衣裳脱了检查,玉来福胸口一片黑紫,后背更是纵横交错,鞭痕还水灵灵的肿着,屁股上带着明显的几个巴掌印,好大一只手。   许仕安按了按他背上那些红痕,玉来福吃痛的闭上眼。   红痕一直不消退,就是皮下有淤血,只是打的巧妙,没把表面的皮肤打烂,其实内里皮开肉绽。   “这样的伤没法上药,你只能忍一忍了。”许仕安给玉来福盖上衣裳。   不一会太医来看过,也说问题不大,骨头没事,虽有震伤但要不了命,就是得休养,至少要躺个十天半月。   太医给玉来福内服了一些活血化瘀的药,叮嘱几句忌口事由便离开了。   许仕安用几个枕头垫在他身前:“这样躺舒服些吗?”   玉来福歇了口气,胸膛里那口翻滚的气总算捋顺了,感觉自己已经活了一半:“舒服很多。”   许仕安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像没烧。”   “我歇了会,感觉没事了。”玉来福用胳膊半撑起身,推推许仕安,“我嘴里没味儿的很,你去拿块糖我吃,我起不来身。”   许仕安看玉来福还有力气支使他,也算松了口气,打趣道:“等着,大公子,小的去给拿。”   许仕安从糖罐里挑了一块大的,塞进玉来福嘴里:“你确定活了?不会半夜又死掉吧。”   “不会,死不了。”玉来福仰头躺着,用舌头搅着糖块,心想着,他不仅不能死,还得快些好起来,不然凭吕默自己是拦不住曾老师的……   玉来福阖上眼想事情,不知想到哪里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他是被许仕安摇醒的。   梦里隐约听着有人喊他,但他眼皮沉的很,好半天才睁开眼。   许仕安鼻尖冒汗,玉来福以为发生什么事了,声音带着晨起的涩哑:“出什么事了……”   许仕安长呼了一口气,拍拍心口:“你看看什么时辰了,你还不醒!我以为你死了!”   “不会……”他答应吕默的事还没做,就算要死,也得把事情办完再死。   许仕安一本正经:“来福,你不要总是这样好不好,你总给我一种不想要命了的感觉,真的很吓人。”   玉来福笑笑:“我哪有不要命,药也吃了,饭也一顿不少。”   话是这么说,平日里玉来福也是能吃能喝能聊,可许仕安就是觉得他身上有种很重的悲伤,整个人只有游丝一线撑着,等哪天最后一根线崩了,他就会沉寂的死去。   跟他相处的越久,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许仕安给玉来福倒水服药,玉来福从榻上撑坐起来,很是听话的吃了药,又吃了一碗半的清粥,甚至比平日里还多吃了半碗。   玉来福知道,只有多吃点东西,才能快点恢复力气。   太医让玉来福至少躺个十天半月,三四天的功夫玉来福就躺不住了,让许仕安扶着他到院子里晒太阳吹风,躺着说话不腰疼的指点许仕安浇花:   “那几盆喜干,昨天浇过了就不必浇了。”   “那边的几盆得晒不得,中午日头太盛,得搬到阴凉地去。”   许仕安撸起袖子哼哧哼哧的搬花。   玉来福又指指另一边:“那边几盆得上些肥料,里头有把小勺子,两勺就够,不能多了。”   许仕安扒开袋子挖了两勺肥料,还没等铺完,玉来福声音又幽幽响起:“门口那两盆花,得浇两朴水。”   许仕安把肥料袋子往旁边一扔,跺着脚去舀水:“玉来福,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使唤起人来这么得心应手!”   拿起使唤人的范儿来,跟个高门公子一样。   许仕安恨恨咬牙:“就知道欺负我,你现在落难了,除了我,谁肯来看你!”   玉来福含笑道:“这话可别说太早,没准一会就有人来了。”   “得了吧,狗都不来!”许仕安舀起满满一瓢,长臂一甩朝玉来福飞泼过去。   玉来福笑了几声抬起袖子挡脸,却听得一声水泼到脸上的动静。   玉来福从袖子后头探出一双眼睛,竟看到满脸是水,咬牙抽搐的吕默。   玉来福、许仕安:“……”   许仕安张大了嘴,连忙拿了帕子上前给吕默擦脸:“吕将军,您怎么从墙上飞下来了,我不是冲您,我是……”   玉来福憋不住的爆出一阵笑声,笑得他胸口疼。   吕默一眼杀过去:“你笑个屁!”   “小吕将军好霸道笑都不让笑。”玉来福眼眸亮灿灿的,比春光明媚。   吕默颇有暗示意味的将余光冷冷射向许仕安。   许仕安看着这两人,眼珠微动,心领神会道:“来福你饿了吧,我去小厨房给你要些吃的,很快就就回来。”   玉来福点了点头,许仕安临走还朝玉来福挤了挤眼,意思是他都明白。   等着许仕安走了,吕默目光沉沉的眯起眼:“他不会告密去吧。”   “不会,仕安很可靠。”玉来福抬手指了指屋里,“进屋说话。”   “嗯。”   玉来福撑着摇椅站起身,掩着嘴咳了一声:“扶我一把。”   吕默伸了一截手臂出去,让玉来福抓扶着,却见玉来福手上竟然也有伤。   吕默眉头拧成“川”字,嘴角耷拉到地下,玉来福每趔趄的走一步,吕默的怒火就烧起一分,暗骂了一声:该死的殷玄。   另一边,殷玄福至心灵的打了个喷嚏,打开了吕默的奏折,眉尖微挑。   殷玄啜了口茶:“今天是吕默当职?”   潘全琢磨了一番:“这个时辰吕将军应该下职回府了。”   殷玄不着痕迹的挑了一下眉,将吕默的折子搁到了一边:“朕批累了,去玉来福那走走。” 第24章   青天白日里,快绿阁门窗紧闭。   玉来福关上门在床沿坐下,就见吕默神情严肃的像要吃人。   玉来福在吕默眼前打了个响指:“仕安又不是故意的,不至于气成这样吧?”   吕默瞪他:“我是会记恨这点小事的人吗?!”   “那你脸这么黑。”   “我是因为……”吕默扫了一眼他这副病躯,从前他在丞相府里娇生惯养,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   吕默嘴唇嗫嚅几下,到底还是没说出来,哼了一声把头偏向一边。   玉来福正色道:“你找我什么事,还是快说吧,陛下刚下了命令不准人探视,还尤其点名不让我见你,你这样闯进来,万一被人瞧见了,我命就没了。”   吕默冷哼:“除了我,谁还会来你这!”   这话听着好耳熟,玉来福认真纠正道:“你现在最好立刻连呸三下。”   吕默愤慨:“殷玄这会儿能来看你,我就是狗!”   “……别这样说,”玉来福一本正经道,“陛下来我这是非常有可能的。”   吕默深吸了一口气,正要长篇大论的骂一通殷玄,玉来福连忙做了个打住是手势,直切正题道:“好了好了,隔墙有耳,你在宫里说话小心些。让你去劝老师,你劝的怎么样?”   吕默只好憋回去,冷着脸:“我尽力了,但老师势在必行,劝也是徒劳。”   玉来福:“你没跟他讲,我会暗中推动改田事宜吗?”   吕默:“说了,没用。老师想轰轰烈烈的以死明志,我拦不住。”   玉来福有些着急:“那就能拦一天是一天,一个月拦不住,半个月也行,我一定会让这件事有转机!”   吕默抿唇不语。   玉来福握住了吕默的小臂,恳求道:“我出不了宫,只能靠你。半个月,你再拖住老师半个月,别让那么多人枉送性命,子肃,你也不会想看到午门血流成河。”   吕默只静静的看着他,像是在说:老师的犟脾气你不知道?   玉来福扶额叹气:“不知道为什么,老师这几年行事越来越极端。”   “玉清源,老师变得极端是因为谁?”吕默按捺不住,“你是老师最疼爱、最骄傲的学生,他一直盼着你登科及第,站到前朝去立一番事业,却眼睁睁看着你沦落至此。他怎么能不心疼,怎么能不愤怒!”   “你看看你现在,何止老师恨他,”吕默声声发颤,字字咬牙,“我也恨他。”   玉来福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悄声攥紧,这些年他一直在学着自洽,学着坦然,可这些话却还是跟利刃一样,句句切肤,总是会中伤他。   玉来福浮起一丝苦涩:“别说这些了……拦住老师才是要紧。”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杀了东厂厂督。”吕默道,“厂督一死,高位空悬,东厂为了争宠上位,必将内斗不止,自顾不暇,这时候前朝只要稍有助力,改田的缺口自然就开了。”   玉来福没有反驳,吕默猜的很对。   吕默双眼似要洞穿玉来福:“可刺杀厂督是大罪,此事一成,你便认罪伏诛,让陛下杀了你,对不对。”   “我了解老师,也了解你,老师不想苟活,想振聋发聩的流血而死。你也是。”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却戳进了玉来福心里。   他跟吕默文同师,武同宗,吕默怎么会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吕默虽最终成了武将,文墨政见却也算上乘。   同样的,玉钦相貌文彬,又以文辞著名,导致总是被人忘了,他跟骠骑将军吕默武承一宗。   吕默眼里似乎有莹亮,双手紧握着他的肩:“清源,你想让我帮谁?是拦着老师不让他枉死,还是拦着你不让你送死。”   玉来福:“当然是拦下老师,老师年纪大了,该好好的享几年天伦之乐。你让我去做,是成全我。”   玉来福认真而平静的看着他:“子肃,我恳求你成全我。”   吕默哑言。   他还能再说什么?只能在心底将所有腌臜词汇都往殷玄身上安了一遍。   更可笑的是,殷玄回京之后,玉振业就他妈的癫了。   要不是这两个人,玉钦怎么会活的这么痛苦,老师又怎么会走入偏执!   门外,许仕安一边把风,一边蹲在在花丛里吃糖水,百无聊赖间,竟然听到潘全说话的声音。   一刹间许仕安毛骨悚然,从花草枝叶间看过去,倒吸一口气,猫着腰折返回阁中,撞推开门。   吕默刀刃出鞘一寸:“谁!”   “是我!”许仕安急匆匆的跑进来,手里还拿着半碗糖水,“陛下往这边来了!”   吕默跟玉来福的神情俱是一紧。   吕默跨步往外走,却已听见潘全的说话声。   这时候走正门必然会被撞见!   玉来福踉跄起身抓住吕默,给他使了个眼色:“这边。”   殷玄进屋的时候,玉来福正在吃糖水。   许仕安心头还跳的厉害,强装镇定的下跪问安。   “陛下万安!”   玉来福跟着跪拜,殷玄摆了摆手:“你还伤着,算了。”   玉来福笑道:“陛下要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糖水都让奴才一个人吃完了。”   “原本没想来,忽然觉得累了。”殷玄细细的吸了口气,狗鼻子作祟的皱眉,“你屋里还有旁人?”   玉来福一脸无辜:“陛下说笑,我这屋子统共巴掌大,就算有人也藏不下。”   潘全眼眸一转,将玉来福的屋里打量一圈,啊呀一声指着床底下:“玉来福,你这床底下好像有老鼠!”   说着,潘全便伏低身子,将自己的肚腩折成两叠,往床底下瞅。   玉来福也跟着竖下个脑袋去看:“在哪儿?”   床底下空空如也,没有小吕将军,也没有耗子。   但玉来福的屋子就这么大点,除了床底下,没有其他能藏住人的地方。   潘全笑呵呵的直起腰:“许是跑别处去了。”   玉来福莞尔。   殷玄搂着玉来福的细腰,将人圈进怀里,手指不知不觉的就落在了银丝腰扣上,凑在玉来福耳边:“伤好些么。”   呼吸温热的扫过耳后,酥麻从耳根直到半个肩背。   潘全使了个眼色,随行的奴婢全退出了门外,许仕安盯着殷玄的手,根本没看见潘全挤到抽风的眼。   只见修长的两根手指轻轻一捻,玉来福的腰带就坠到了地上。   许仕安从前没发觉陛下竟这样高,玉来福与他亲吻需得微仰着头,脖颈、下颌连成修长美妙的线条。   殷玄微垂着眼,两人的唇越靠越近……   然后潘全就提着许仕安的脖领拎到了门外,什么都没看到。   “看看看,一点眼力见儿也没有。”潘全用拂尘敲了他的脑袋,“不去温书,看别人亲嘴眼睛瞪这么大。”   另一边,吕默灰头土脸的从狗洞钻出去,咬牙拍着身上的土。   从小到大,吕默向来都是循规蹈矩的三好少年,从来没做过钻过狗洞这种事!   没成想为了见玉钦一面,又是偷偷翻墙,又是火急火燎的钻狗洞,把这些丢人的事都做尽了!   狗日的殷玄。   吕默狠狠拍去身上的土,带着满腔的委屈去武场给殷玄练兵去了。 第25章   青天白日里,快绿阁依旧门窗紧闭。   殷玄亲吻着玉来福,鼻息越来越炽热,滚烫的扫过面颊。   吻了许久,殷玄不舍的松开那双唇瓣,埋在他耳边吸着他身上的味道,又问他:“吕默来过了?”   “没有。”玉来福哪敢说实话,“陛下不准奴才见他,吕将军怎么敢来。”   殷玄嘴唇贴在玉来福脖颈上,他分明都闻见吕默身上那股臭男人的味儿了,还不肯说实话。   殷玄无端的问道:“他亲过你没有。”   “谁?吕将军?”玉来福懵道,“他为什么会亲我?”   玉来福这副神情,应该是没亲过,殷玄心里安慰了许多,将玉来福抱到床上,单手解开玉来福的衣裳。   映入眼中的是他胸口紫到发黑的伤。   玉来福肤白,淤青处显得格外刺目骇人。   这一脚的力道殷玄心里有数,他就是想让玉来福老实在宫里养着,少跑去跟那个吕默私会。   但这些日子玉来福身上只怕不会好受。   殷玄忽然停顿住,心里丝丝拉拉的疼起来。   玉来福不知殷玄在想什么,但帝王要宠幸他,他是没资格拒绝的。   作为一名有素养的奴伎,玉来福摸上殷玄的腰绳:“陛下若累了,便躺下,奴才伺候陛下。”   说罢,玉来福便起身去柜子里取润膏。   殷玄看向他,玉来福脸上显带着病色,走路都十分勉强,但玉来福自入宫以来一直谨记着自己的身份,任何时候,玉来福都不会拒绝他。   殷玄忽然不想折腾他了,不然玉来福又得发上一夜的烧,灌上几碗苦药,多病痛几日。   他是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个奴伎吃定。   玉来福打开润膏,正要处理一下自己的身体,殷玄按住了玉来福的手:“罢了,你安稳养着吧。”   玉来福有些意外,殷玄是想的,但克制着欲望,只是亲了亲他就起身,唤了潘全回御书房去。   临走,殷玄又转身对他道:“过两日宫里有点灯节,朕特许你去放一盏祈愿灯。”   “多谢陛下。”   等到殷玄走远了,许仕安才探头探脑的进屋来。   许仕安看见润膏摆在了桌上:“陛下跟你……?”   “没有。”玉来福如实道,“陛下忽然不想了。”   “陛下倒是很心疼你。”许仕安喃喃,“可吓死我了……”   心疼他……?这个词在玉来福脑中转了一转,又没什么结论的飘出去了。   玉来福也不知道殷玄是心疼他,还是怕把他玩|死了,找不到下一个如他一般善解人意的床|奴。   许仕安抬眼看向脸不红心不跳,还差点侍了寝的玉来福:“你胆子真是好大。”   “胆子不大怎么做事。”玉来福向许仕安笑笑,“这次多亏你通风报信,我记你的恩情。”   往后的七八日时间,玉来福都过得很平静,每日也不过浇花喂兔子那些事。   一直到点灯节这一日,潘公公遣人给玉来福送来花灯,传达殷玄的命令,特许玉来福解除禁足一个时辰,去放花灯。   禁足期间还准许放灯玩的,满宫上下也就玉来福开过这个特例。   玉来福谢过来送灯的公公,终于又有了新鲜事,将花灯的材料见样摆在桌上,跟许仕安一起研究怎么糊灯。   点灯节是殷玄登基后才新添的节日,玉来福还睡大通铺的时候听说过,只不过那时候他们课业很多,每日压腿压腰,天天关在阁里学本事,宫里这些繁华跟他们都没关系。   真正得了机会能好好看一下,玉来福这还是第一次。   许仕安也是头一次沾光凑热闹,兴致勃勃的糊着花灯:“来福你知道吗,每年的花灯都是有定数的,不是谁想放都能放。”   玉来福:“还有这个说法?”   “陛下布置点灯节,是为了给心上人祈福,每年放多少河灯,点几盏琉璃灯,都是钦天监的人测算出来的吉数,也只能由宫中有身份的姑姑和大公公们去放,品级不够的奴才哪有机会碰这些。”   玉来福笑笑:“好讲究。”   “那是自然,陛下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习俗,说是在生日的时候点灯,能为对方祈得一年的好运,所以陛下登基后立下点灯节,就在他心上人生日的这一天。”许仕安把自己糊好的花灯怼到玉来福眼前,“好不好看。”   “好看。”玉来福心下微动,按照许仕安所说,点灯节其实是巨溪国的旧俗。   他曾在一本闲志杂谈上看到过,巨溪国的人认为,每个人出生这一天具有非凡的意义,点灯祈愿是他们表达爱意的形式。   国王给王后最高仪式的爱慕,便是在她生日那一天,让皇宫中的人为她明灯祈愿,让她接受万千人的祝福,祈求她平安顺遂。   殷玄立下这样的节日,想来那个人在他心中地位非凡。   玉来福心想,能接受到这样仪式的人,一定是殷玄藏在临华殿的那个人。   玉来福:“陛下的心上人会入宫来吗?”   许仕安摇摇头:“不会。我听说,陛下的心上人一直外出未归,都不知道陛下每年为他点灯祈愿,只是陛下年复一年的等他回京。”   玉来福默了默:“原来如此……”   许仕安展开一张狭小的纸条,在上面用簪花小楷写下“登科及第”四个字,卷起来塞进灯芯,又问玉来福:“你可有什么心愿吗,我可以替你写。”   玉来福想了半天:“我好像没什么心愿。”   日头落下后,宫里的琉璃灯一盏盏的亮起来。   玉来福一连几日养着没出门,陡然一出门,竟有些让眼前的景色恍惚了。   他一向觉得皇宫是个又空又大,到了夜里还会闹鬼的地方。   但宫灯齐亮的这一刻,竟让他觉得如梦如幻。   许仕安震撼于光怪陆离的宫灯彩绸,如踏仙境虚幻中,一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看,一会拖着玉来福往东走,一会又被南边的灯吸引过去。   纵然玉来福身上的伤养好了不少,没有人扶着也能自己走路,但是他走不快。   他看许仕安实在兴奋又好奇,便放他去玩:“你莫牵着我了,你自己好好去逛逛。”   许仕安怔了一下:“那不行,你伤都还没好,我不能扔下你。”   “不要紧,我好的差不多了。”玉来福推他去玩,“我走不快,你一直牵着我,自己也玩不尽兴。”   许仕安还是不放心。   玉来福走了几步给他看:“你看,你不扶我,我也走的很稳。我慢慢的走,将花灯放了就回去歇着,你拉着我玩,你玩不尽兴,我走的也累。”   许仕安让玉来福的言辞说服了,点了点头:“那你将花灯放了就早点回去,你切记走人少的地方,别让人挤着撞着,我不会玩到很晚,很快就回去陪你!”   “你玩去就是了。”玉来福笑盈盈的看着许仕安步调轻盈如飞的去看灯,自己也含笑转身往深处去。   只余他一人,他便随心所欲的放缓了步调,慢慢的沿着宫墙走。   每一盏琉璃灯下都坠着一枚福牌。   玉来福细长的手指轻拂起一枚,上书“遥祝君安”四个字。   遥祝君安。   遥祝君安。   每一枚福牌上都是这一句,每一句都是殷玄亲笔所写。   玉来福忽觉得,殷玄也算是至情之人。   虽然这句话说出来,会让很多人觉得可笑。   可其实,殷玄是万人之上的至尊帝王,他完全可以将心上人召进宫,圈锁起来。   殷玄没有这样做,只是悄声的等他。可见对待心爱的人,殷玄是珍惜多过于占有。   玉来福想,那位公子本身一定是个很好的人,所以才能打开殷玄心上的缺口,拥有他这样纯烈而隐晦的感情。   “听说陛下在观鱼亭放灯!”   “我听姑姑说,陛下是个玉树临风的男子,模样很清俊呢。”   三三两两的宫女牵着手,绯红着脸往观鱼亭去,盼着能遥遥的看上殷玄一眼。   玉来福就不去跟好奇心旺盛的宫女太监们挤了,另辟蹊径找了一处人少的地方,擦起火折子点亮花灯。   正要蹲下身去,就见一只十分精致的莲灯从上游飘下来,撞到岸边停了下来。   不偏不倚就停在玉来福脚下。   这只灯精致非常,莲尖处都是用金线压的边,个头也比寻常花灯要大一些,中央放着一纸金线缠好的红笺,写的应当是放灯人的心愿。   在皇宫中能用上这样派头花灯的,大概只有殷玄。   殷玄在这附近放灯?   玉来福手中捧着一盏花灯,在琉璃灯下抬头看去,正对上负手站在高桥上的殷玄。   殷玄着了一身银色的流光锦,而他身后刚好有一轮很亮、很大的圆月,将他那身流光锦衬得质若流光,仿佛还有水波反光映照在他身上。   时至初夏,他早已去了貂皮大氅,蹀躞白玉带束着劲腰,长身而立,与他身下雕栏玉砌的石桥相得益彰。   有那么一刻吧,玉来福真的觉得殷玄生的非常貌美。   是会令人怦然心动的那种貌美。   他见过先帝,也见过先帝的几个儿子,慎王的模样已经是出挑的,跟殷玄比起来也只能算平平无奇。   从殷玄这张脸上,完全能窥得几分巨溪公主当年令京城失色的绝世容光。   出于对美丽事物的欣赏,玉来福捧着花灯对殷玄灿烂的笑了一下。   这一笑穿透暗河明灯,拂动碧水静波,撩拨的勾在殷玄心弦。 第26章   玉来福蹲下身,殷玄的那盏花灯就在他手边,灯芯处放着一纸红笺。   玉来福没有任何打开那张信笺的意思,这张信笺,只该由殷玄的心上人打开。   他尊重殷玄,也尊重殷玄心里的那个人。   玉来福轻轻用手推动那只花灯飘向更远处,让它承载着殷玄的祝福和心愿,融汇到满池的花灯中。   而后玉来福将自己那盏小小的灯也推到了远方。   玉来福放完了灯,有一名小太监来请他,说陛下要他过去。   玉来福踏着石阶走向殷玄,每一步都轻轻踩在殷玄心上。   殷玄免了他的行礼,玉来福笑谈:“奴才来的路上还听说陛下要去观鱼亭放灯,好些宫娥都盼着去一睹陛下容光,陛下出现在这儿,不知今夜多少俏丽佳人要黯然神伤了。”   殷玄笑了声:“何时朕也要被当成猴子,被人围着观看?”   “陛下说的也是。”   殷玄看着水面的灯问他:“你许了什么心愿。”   玉来福:“奴才没什么心愿。”   殷玄:“什么都没有?”   玉来福仔细想了想,认真道:“现下可能有一个了。”   殷玄示意他说出来,今日他高兴,说不定能帮玉来福完成一个不大的愿望。   玉来福诚心诚意:“奴才祝愿陛下早日等到良人归来。”   殷玄鼻嗤,这种阿谀奉承的话他听过上百次,没有哪个人是真心的。   满宫上下,想他死的人不少,盼他好的屈指可数。   殷玄不甚在意道:“你浪费了一个许愿的好机会。”   玉来福并不丧气:“陛下信或不信,奴才都是真心的。”   倒是殷玄似是有一瞬的沮丧:“他就算回来,也不会看上朕这样无情,又暴虐的人。”   “可是陛下并不无情。”   殷玄的眼神像是没听懂这句话。   这些字连起来让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玉来福灿笑着,挥袖指向满宫璀璨的琉璃灯:“每一盏灯,都是陛下的情。”   每一句遥祝君安,也都是他的情。   玉来福动容的欣赏着绚烂的宫灯:“陛下的情虽然沉默,却很美丽。”   殷玄的眸子不在宫灯,而是落在眼前人含笑的侧颜。   玉来福又转眸看向他的时候,竟让殷玄有一瞬的紧张。   殷玄也不知道他在紧张什么,只是他的心和身体不受控制。   玉来福很认真的看着他:“陛下也不暴虐,陛下只是不得不用暴虐来保护自己。”   如果流言是真的,玉来福很难想象殷玄是如何从密牢中逃出,如何在野兽凶猛的山林里拼命生存,又是如何才能站在如今这样的位置,成为万人之上的君主。   他必须要比猛兽更凶猛,才能从猛虎饿狼下逃生。   他必须要足够暴虐,才能看起来很强大,让前朝的臣子不敢欺负他。   玉来福真心道:“陛下只是需要一个人,抚平陛下的痛苦。陛下心里的那个人,一定能让陛下感受到温暖。”   殷玄险些让这几句话击的粉身碎骨。   他害怕暴露自己的软肋,害怕别人戳穿他的脆弱,他将自己捂得像一面密不透风的冷墙,以为这样就不会有人戳的进来。   但就在刚才,这道冷墙被玉来福三言两语的击溃了。   可是他被玉来福这样赤裸裸的看穿,竟然一点也不觉得恐惧。   半晌,他才察觉到心上被人开了一道口子,让他麻木的心重新感受到流血和痛苦,但与此同时,那个人也在往里填充着温柔。   玉钦还会不会温暖他,他不知道,但玉来福真切的温暖了他很多次。   殷玄转身迈进了夜色里:“陪朕走一段。”   “是。”   玉来福跟在殷玄的身后,陪着他穿过黑暗夜色,走过蜿蜒曲折的回廊,站在灯火通明的琉璃灯火下。   殷玄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忽问玉来福:“你是什么年月生人。”   玉来福不曾告诉别人,今天其实也是他的生日。   但是把实话说出来,实在太冒犯了,好像这阖宫的花灯都是为他点的一样。   他怕殷玄会生气。   玉来福心下一转:“奴才不知道。”   殷玄只略点了点头,没有对这话质疑,穷苦人家,不知道生日的人比比皆是。   玉来福陪着殷玄逛了一会,殷玄看他隐约开始忍咳,想着他身子还没好全,便放他回阁中歇着。   半个时辰后,勤政殿。   潘全将一只花灯呈递到殷玄桌案:“陛下,这是您让人捞的,玉来福放的那盏花灯。”   殷玄从奏折里抬眼:“他回去了?”   “是。”潘全回道,“一直有人盯着,陛下让玉来福退下之后,他只去了一趟药房,说是内服的药吃完了,拿了些新的,而后便回快绿阁歇着了,没去别的地方,也没见过其他人。”   殷玄:“嗯。”   潘全笑道:“陛下这般疼爱他,他也不能一次次的不懂分寸。”   殷玄看了看玉来福糊的那盏花灯,他该是没做过这种活,糊的不算精致,胜在颜色配的好。   殷玄抬指取出灯芯里的那张纸笺,想瞧一瞧他到底许的什么心愿。   纸笺展开,是一片空白。   殷玄好似不信似的,将纸笺正反又看了一遍,竟然真是空空如也。   他还真的没什么心愿。   殷玄沉了沉,问潘全:“你说,如果一个人没了心愿,是因为什么。”   潘全笑呵呵道:“奴才觉得无非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日子过的幸福圆满,所求皆已得,故而没有心愿,二则是日子过的太苦,所求皆不得,心灰意冷,故而不想许愿。”   殷玄将空白纸笺扔给潘全:“你觉得玉来福是哪一种。”   潘全说的笃信无疑:“自然是第一种,陛下这般待他,让他集万千荣宠于一身,他也该知足了。”   殷玄不曾再言语什么,垂眼又批起折子。   快绿阁。   玉来福刚回到阁中不久,许仕安就回来了。   “回来这么早,灯会已经结束了?”   “还没呢,陛下准允今日晚一个时辰宫禁,大家都且玩着呢!我是想着早点回来陪你!”许仕安连饮了两杯水,却见玉来福看他眼神怪怪的,“你怎么这么看我。”   玉来福挑了笑:“你身上好香啊。”   这话带着些许打趣意味,竟让许仕安唰的红了脸。   许仕安:“你别胡说八道!”   玉来福越发起兴的逗他:“我胡说?那你脸红什么!”   许仕安抬手按住自己发烫的脸,也没瞧见玉来福用的是什么手法,只觉得影子晃了一下,他揣在袖子里的手绢就到了玉来福手里。   玉来福故意凑到鼻子旁边闻了闻:“仕安什么时候也用起这么香的手绢了?还是说,是哪位漂亮妹妹送的?”   “玉来福你还我!”   玉来福轻巧的一躲,将手绢展开,拎在眼前仔细的看:“啊呦,好别致的绣花,可曾许上几句好话,告诉人家,等你登科了就接她出宫,娶回家去做夫人~”   “你……你还我!快还我!”许仕安红透着脸,张牙舞爪的将手绢抢过来塞进袖子里,“玉来福你讨厌鬼!”   玉来福笑得开怀:“哈哈哈哈哈哈…”   许仕安瞪他:“亏我惦记着你,早早的回来陪你,你就这样打趣我!我看你根本生龙活虎一点事都没有!我去睡觉了!”   玉来福的笑声还隐约在身后。   许仕安熄灯睡下,玉来福也从药瓶里取出两粒药丸吞下去,躺在床上阂目养神。   宫墙外的喧嚣声到半夜才渐渐销匿。   琉璃灯不会挂一夜,过了子时便会由宫人收纳起来。   玉来福后半夜翻出快绿阁时,宫道上又恢复了往日里死气沉沉的样子。   这两日为了点灯节的事,宫人们也都累了,现在的皇宫比平日还要安静几分。   玉来福一席夜行衣从头遮到脚,走起路来就像宫道上漂浮的一只野鬼。   快绿阁中,许仕安也沉沉睡着,直到鸡鸣时分,院子里突然一声重物落下的动静。   许仕安梦语:“来福……什么东西掉了……”   许仕安正要再睡过去,又放心不下的想,不会是玉来福起夜,倒地上了吧?   “来福?”许仕安披上衣裳喊他,撩开帘子往玉来福睡觉的地方看了一眼,床上没人。   “来福?”许仕安提高了几分音调,大清早的,天都还没亮,玉来福去哪了?   总不能浇花去了吧?   许仕安推开门,竟看见一个穿着夜行衣的人,扶着墙单膝跪在地上,按着心口剧烈的喘息着。   许仕安彻底吓醒了:“谁?!你是谁……”   兜帽下抬起一张惨白的脸,玉来福朝许仕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玉来福?!!   许仕安慌忙跑过去将他扶起来,就看见他阖着眼,睫毛上也不知是挂的泪还是晨露,细碎的发抖,很难受的样子。   刚趔趄的走了一步,玉来福胸口一颤,俯身喷出一口血来。   血珠飞溅在花叶上,砸的花叶微微颤动。   “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你……”许仕安胸口都窒息住了。   玉来福冰凉的手攥着他,哑声道:“别怕。”   许仕安怎么可能不怕,昨天晚上还跟他打趣斗嘴的人,突然摔进院子里,一站起来还吐血了!   许仕安转身就要往药房去:“我去给你找太医。”   “别去。”玉来福拉住他,“药物使然,歇会就是。”   “药?你乱吃什么药了?”   玉来福面色痛苦,许仕安只好先搀他回屋里去,都已经六月的天,玉来福的手却凉的吓人。   玉来福倚在床柱上喘气:“给我杯水……”   许仕安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倒水的手臂吓得打抖:“没有热水了,你先凑合喝一口。”   玉来福喝了水就开始咳,许仕安轻拍玉来福的后背,却拍了一手的血。   许仕安懵神的看着自己掌心的猩红,嘴颤道:“血……”   “是血!”许仕安吓得往后跳了一步:“来福你……你说实话,你干什么去了。”   “我怕说了,你会害怕。”   许仕安脑子里一瞬间闪过无数可怕的念头,说出一个大胆的猜测:“你该不会是……杀人了。”   玉来福没说话,默认了这个事实。   他的确去杀人了,他偷偷潜去东厂,杀了狄贵。 第27章   许仕安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玉来福……杀人。   许仕安腿软的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怎么会……你逗我吧!你别跟我开这种玩笑!”   玉来福是个连发脾气都不会的人,顶多就是偶尔嘴贱,他怎么会去杀人呢!   玉来福认真道:“仕安,你今天就收拾东西出宫去。”   听到这话,许仕安炸起一身鸡皮疙瘩:“你真的杀了人……你杀了谁?”   “厂督狄贵。”   许仕安一动不动的盯了玉来福许久,梦游似的笑了一声:“狄贵?你说你杀了狄贵?狄厂督武功很高,你怎么杀的了他?你还伤着,路都走不稳,你能杀了他?你别胡说了。”   许仕安诡异的闻到一丝清苦药味,玉来福床头放着一只瓷瓶,还丝丝缕缕的透着苦味。   许仕安并不精通药理,但他听说过,有一种强劲的药可以透支人的精神,让人短暂的忘记病痛,恢复的与常人无异。   玉来福不想瞒他:“仕安,我必须杀了狄贵。”   他说过会为改田撕出一道缺口。   这是他答应吕默的,也是他自己想做的。   狄贵是阻碍改田的一大祸患。曾荣鼓动上书、罢朝,就是为了逼迫殷玄解决东厂这几个只手遮天的宦官。   但殷玄还要倚靠东厂为他办事,不可能从明面上下令杀了狄贵。   殷玄不处置东厂,改田就永远无法推进,这是个死局。   如果非要有一个破局人,他愿意做这把杀人的刀。   昨夜灯会结束后,皇宫进入疲惫状态,防卫松懈,是动手最好的机会。   许仕安是饱读诗书的聪明人,玉来福点出这句话,他便想通了其中关窍。   “你怎么想到去杀狄贵……”许仕安从玉来福身上看出几分陌生来,“陛下不会跟东厂撕破脸,你杀了他,陛下一定会杀了你。”   “所以你要快些走。”玉来福计算着,最多两三日的时间,狄贵的尸体就会被发现,到时候东厂必定会闹翻天。   玉来福叮嘱道:“若你离宫后,有人问起你,你就一口咬定与我早已绝交。你对他们没有威胁,他们不会对你如何。”   玉来福从衣摆扯下一截断襟交到许仕安手上:“仕安,你切记,凡事自保为上。”   许仕安脑子里一团浆糊,跌跌撞撞的起身去收拾东西,精神恍惚的往宫外走。   玉来福杀了狄贵,搞不好他也要被牵连。   本能驱使他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许仕安抱着自己的包袱,步子越走越快,逃出了皇宫。   快绿阁。   许仕安走后,玉来福松下一口气,从橱柜里拿出药酒和伤药。   他与狄贵拼杀的时候,左肩被狄贵的虎爪钩伤了一下。   玉来福侧身从镜子里看,也看不清伤处,便将药酒从左肩倾倒下去清洗伤口,又撒上些白药缠起来了事。   他将带血的衣物收好藏起来,一头栽到床上不省人事。   只要吕默能多拖住老师几天,拖到狄贵的尸体被发现,很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宫外,许仕安脸色极差的到酒楼去住店,却被告知楼上已住满了。   这两天京中来了许多的读书人,不知为何集聚于此。   许仕安找了一处姑且落座,就听一众学子秀才言辞激烈,时而高谈阔论,时而激愤昂扬的誓要追随曾荣,一帮人约好明日一同前去午门呐喊助威。   许仕安听得忍无可忍,忽站起身:“你们全都疯了不成!”   眼睛一道道的落在许仕安身上。   有人冷嗤道:“你是哪里来的,穿着也像个读书的,竟说出这种话。”   青衣秀才慷慨激昂:“吾等甘愿献身,为社稷献身,哪怕是死也无憾!”   “没错!陛下偏听偏信,让宦官当道,若没有人愿意身先士卒,又怎能推动国家前行!”   许仕安攥着拳:“你们先冷静几日,说不定很快就会有转机!”   “哪里来的转机,难道陛下会突然废除东厂吗!”   “就是,我看这人大约是个‘守旧派’,不必理会!”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许仕安也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了,最后不知让人推了一把,直接将他推出门去了。   许仕安摔爬在地上,听见那些人讥讽他:“贪生怕死之辈!”   许仕安只觉得一股怒火窜在胸膛。   玉来福冒死刺杀狄贵为了什么,就是为了保下这些人的命!   许仕安突然想起玉来福跟他说过的话:书本为框架,名家之言亦是框架,任何时候都不能吹捧盲从。   曾荣不一定永远是对的。   就这件事,他不认为曾荣做得对。   许仕安撑着地面起身,一道断襟从袖中掉落。   又一记重击劈进他脑袋。   玉来福与他断襟绝交了。   他扔下玉来福,逃出了皇宫。   许仕安有些崩溃的抱着自己的脑袋。   玉来福不知昏睡了多久,一道破门声惊醒了他。   玉来福睁开眼,以为是殷玄派人来传他问话,许仕安的脸撞进他眼里。   “你不是出宫去了,怎么又……”   许仕安截断:“今天曾荣要带着学子们闹事,前朝已经闹翻天了。”   玉来福惊坐起来。   宫墙外,禁军整齐的步调传入耳朵,往太和殿的方向去。   许仕安道:“吕将军尽力了。我听说吕将军为了拦下曾荣费尽口舌,曾荣一意孤行,正带着一众学生在午门喧哗呐喊。”   玉来福从床上猛地站起来,炯然看向许仕安:“那你还跑进宫来!”   许仕安道:“陛下下令,将所有汇集午门闹事者,当场斩杀。”   玉来福内心一震:“吕默呢?”   许仕安:“吕将军被陛下勒令闭门思过,还未解禁。”   玉来福泄了气,吕默禁足,无法可解了。   许仕安:“你若想去,就去看看,我想那里或许有你想要道别的人。”   许仕安注视着玉来福跌撞的往午门方向去。   其实许仕安心里还有一个,没有印证的猜测。   许仕安握着自己那张身份牒牌,他一直很奇怪,玉来福一个奴伎,到底怎么能找到玉钦为他写牒牌。   如今想来……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第28章   前朝。   东厂与朝臣,新党与旧派,新帝登基后积压的重重矛盾终于像个炸药包一样轰然冲天,在一声又一声的“辞官罢朝”中拉开帷幕。   殷玄冷脸坐在龙椅之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些朝臣。   个个都是正六品以上的官员,本该是肱骨之臣,此刻却都将乌纱帽摘了,放在脑袋跟前,逼他废除东厂,诛杀狄贵为首的七个宦官,否则就要辞官罢朝。   就在此时,午门还有那个越狱而逃的曾荣,带着一帮乌合之众摇旗呐喊。   朝堂之上的气氛安静到诡异可怕。   殷玄冷如阎罗:“还有吗。”   还有人蠢蠢欲动,犹豫着要不要站出来一并施压之时,禁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三千兵甲将大殿围住,甲胄上的冷光似乎让殿内又多了几分冷冽。   禁军统领樊林阔步前来,一柄偃月长刀泛着寒意横在殿门口,声如洪钟:“臣樊林奉命前来,听候陛下调遣!”   当头的三朝老臣白着头发,并指指向殷玄:“陛下难道要血洗大殿不成!老臣为官五十载,从未见过你这般暴虐之徒,这样的君主临于天下,何其悲哀!你有本事今日就杀我在殿上!”   殷玄眼眸一沉,轻吐出一个字:“杀。”   樊林长刀一挥,但见寒光凌冽,血溅三尺,一颗头颅滚落大殿。   尸体砰然倒地,霎时间无人再敢妄动。   殷玄端坐高台上:“还有谁要说。”   鸦雀无声。   殷玄冷笑:“朕高官厚禄养的臣子,不知效忠,却反过来威逼朕,好样的。既如此,朕成全你们。”   殷玄高喝下令:“来人!将这些要辞官罢朝的,全部杖毙。”   大殿内抽气声此起彼伏,有人跪下求情道:“陛下,这都是我朝肱骨之臣,若是杖毙乃国之损失!”   殷玄赫然挥袖:“天下之大,人才如过江之鲫!这些人死了,朕就再开科!一次不够就一年开科三次!朕还怕朝中无人不成!”   “再敢求情者,同罪论处!”殷玄指着地下跪着的那帮人,“立刻去其官服,即刻杖杀。”   樊林:“是!”   禁军行之有素的入殿中押人,三十三张宽椅哐哐一阵响,整齐摆放在太和殿外。   在这个天朗气清的日子,破天荒的开创了三十多人一同挨廷杖的奇景。   鬼哭狼嚎、血流满地,一具具打烂的尸身拖出宫外,血腥弥漫的让人当场作呕。   识时务者跪下高喊:“臣赤胆忠心,唯尊吾皇陛下,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殷玄踩着满地的血,在一句句高喊万岁声中离开了太和殿。   午门更是杀声一片。   震耳欲聋的呐喊声逐渐转为尖叫和哀嚎。   玉来福赶到的时候,尸横遍地,血流成河,过于血腥的味道从鼻腔直冲上天灵盖,玉来福扶着墙险些呕出来。   禁军的刀噗嗤捅入一人腹中,拔出时血飞满天,还有星点落在玉来福的衣袖上。   数百人中,玉来福看到了自己的老师,曾荣。   曾荣已是耄耋之年,头发白多黑少却更显苍他的膝骨让禁军的刀剜了,跪在血泊里站不起来,双眼赤红如血,还不服输的昂着头。   樊林处理完太和殿,提着刀步伐凛凛的来到午门,冷睨着这群闹事之徒,一刀一个,干脆利落。   曾荣在血泊里,眼睁睁看着自己带来的学子一个又一个的倒下,突然浮起一丝的后悔,这些本该年轻有为的生命,就这样陨落了。   蓦然,他撕着嗓子仰天大笑,拼命的仰起头:“国君为庇阉宦,屠杀上百学子……此等君主,效忠何益!功罪后人论,肝胆苍天鉴!”   曾荣气急于心,仰天喷出一口热血,落眼时正看见自己那个最得意的学生。   曾荣正要喊他,刚张开嘴,樊林不耐烦的掐住曾荣。   “老东西,还不住口!”樊林一刀割去曾荣的舌头。   玉来福本能的惊喊了一声,趔趄的跑过去,扑跪在了血泥里,抱住瞳孔木然放大的曾荣。   曾荣嘴里汩汩的冒着血,眼珠转动,盯在玉来福的耳垂上。   那里有一枚耳坠。   曾荣的喘息骤然急促起来,抬起一只发抖的手,着急的拂了几下,想要替玉来福取下这只坠子。   堂堂男儿,十载寒窗,竟要带上坠子媚宠于男人……殷玄毁他……玉振业也毁他……曾荣气的浑身发抖。   但他的身体已到弥留之际,手指几乎失去了知觉,手臂只能僵硬的摆动,始终无法替玉来福取下这份屈辱。   他干瘦的手指十分有力的攥着玉来福,乌拉乌拉的想要跟玉来福说话。   “老师你别急,我听着,学生听着……”玉来福浑身战栗,他没有感觉到自己在哭,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落。   曾荣大睁着眼,手上紧攥着他的力道像用出了浑身力气,挺起胸膛,嘴里呜呜哇哇的流着血。   但玉来福听出来了,曾荣说的是。   清源。   别怕。   说完,曾荣大睁的眼睛像是血管爆裂一般的发红,两行眼泪从眼角滑下,好似泛着血光。   “老师,老师你不能死……”玉来福无措的跪在地上,试图将自己的体温传给曾荣一些,却还是眼见着曾荣断了气息。   直到死去,曾荣仍大睁着眼,不肯瞑目。   樊林瞥了玉来福一眼,将他也认作犯上作乱的学子,将要扬刀杀他,许仕安飞冲上去拦住他的刀,一声喝断:“你敢杀他!他是陛下宠爱之人!”   樊林眯眼看到玉来福耳朵上那只红玉的耳坠。   他听说过,陛下很宠信一个奴伎,那个奴伎耳朵上的红玉耳坠还是陛下亲手挂上的。   樊林收了刀:“送回宫去!”   两个禁军拽着曾荣的脚腕,从玉来福怀中拖走,玉来福下意识的去抓曾荣的尸身,扑了个空。   许仕安架住了他:“来福……来福你撑住。”   玉来福抖的厉害,猩红的眼眶里一颗一颗的滚下泪珠。   他转眸看向午门,半个时辰前还慷慨激昂,雄心壮志的那些人,全都闭了嘴,一个不剩的全死了。   一个活口都没有。   午门一片死寂。禁军拿大桶的水冲刷着地面。   “来福……”许仕安从没见过这样的玉来福,整个人好似垮了一般,扶不住,也站不起来,一步也走不得。   玉来福怎么回去的,其实他也不记得了。   许仕安烧了热水,让他把身上的血洗干净。   玉来福泡在热水里,身上却由内而外的寒,他的鼻腔里好像还充斥着血味,怎么也洗不去。   他阖上眼,他本以为自己能一己之力救下那些人,可惜功败垂成。   玉来福将身体上的血和泥冲洗干净,回过了些心神,但他的力气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只剩了一具强撑的空壳。   许仕安后悔:“或许我不该把这个消息告诉你。”   “不是这样,多谢你告诉我,能让我送老师一程。”玉来福很轻的推了推许仕安,“离开皇宫,陛下大开杀戒,你留在皇宫很危险。”   “来福,你这么聪明,就该知道,我既然回到皇宫,就是想要跟你共进退。”许仕安紧盯着他,从袖子里拿出那截断襟,剪了个稀碎,“我不想退缩,也不想跟你绝交。”   玉来福嘴唇一动,许仕安抢着说道:“天下士子为一家,不管是午门外慷慨上书的士子,还是你、我、吕将军,都是为了改田能推行下去。纵然方法不同,纵然生死有命,可我们有同样的目标,就该拧在一起,不是吗。”   “哪怕因此受牵连,也是我许仕安自己的选择。是我自己回到了皇宫,是我想站在你身边,所有结果我都能承担。”   许仕安定定看向他:“如若你因此死了,我为你敛骨收尸,不让你做无冢的野鬼,若我也因此死了,我们到地府作伴,你亦不是孤鬼。来福,逝者已矣,但就算曾先生去了,你也不是孤绝一人。”   玉来福心脏狠狠的抽了一下,刹那间竟悲恸不能自己。   他想他真的很需要许仕安这一番话。   每个字都铿锵有力的震入他耳中,在他破损的心上缝缝补补,在他绝望之际又为他倾注力量。   “你何苦如此……或许有一天你会发现我,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玉来福心想,若是许仕安知道他崇拜的玉钦,就是他这样的人,该很失落吧。   “你是。”许仕安说的笃定,“不管你是谁。”   玉来福心头一跳,微微抬眼看向他。   许仕安虽有了猜测,可当他确定这个答案的时候,内心还是震惊无比。   两个人谁也没有戳破,却又互相心知肚明。   殷玄血洗大殿,前朝噤声不敢再言,一众学子也安稳了下去。   京城又如往昔般平静的波澜不惊。   可就在这份平静之下,更大的浪涛汹涌而起,东厂总督狄贵死了。   一道风筝线割断了他的脖子,别人发现他尸体的时候,那颗脑袋半挂着,几乎就要掉下来,已经有些腐臭味。   霎时间,一石激起千层浪,各地世族贵子好似受到召唤一般议论纷纷,拧抱成一股有力的中坚力量论起改田良策。   而东厂的人顿时成了无头苍蝇,捧着狄贵的牌位一路哭到殷玄的书房,求殷玄彻查。   快绿阁。   许仕安给玉来福后背上的伤处上药,就听见外头禁军每隔两刻就要巡查一趟,听得许仕安心里毛毛的。   “来福,你有没有觉得这两日宫中禁军特别多。”   玉来福点头。   许仕安手指紧张的微微攥起:“我听说是陛下在搜查杀害狄贵的凶手,那些人一口咬定真凶就在皇宫里,陛下下令一个一个的查。”   话音未落,禁军站定在玉来福门外:“玉来福,陛下传你前往勤政殿问话!”   许仕安下意识的抓住了玉来福的肩膀。   玉来福拍拍许仕安的手,总有这一天的。   玉来福站起身,他总要去面对殷玄。   临走,玉来福转身面向许仕安:“若我死了,为我挑一处风景秀美处。”   玉来福轻笑:“要依山傍水。”   许仕安:“好…” 第29章   禁军押送玉来福前往勤政殿。   从院中到殿门皆有禁军把守,个个挺拔如松,甲胄亮的晃眼,樊林长刀杵地,如同威武门神一般立在殷玄门外。   潘全手臂搭着拂尘朝玉来福走来,大腹便便的身体在这些高大威猛的禁军之间都显得娇小起来。   潘全站定在玉来福跟前,脸色严肃:“在此跪候。”   “是。”玉来福屈膝跪下,等候殷玄传召。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殷玄才跟几个东厂打扮的宦官一并出来。   在东厂面前,潘全也得敬着三分,略陪了个笑,亲自拿伞上去为殷玄撑开遮阳。   正午日头毒辣,隐约有了酷暑的影子。禁军常年操练,不畏酷暑严寒,倒是衬得玉来福像朵娇花。   玉来福的脸色并未被晒得发红,反而像是晒出了几分病气,看着苍白的很,就连嘴唇也像上了霜一般。   玉来福俯身叩首:“奴才拜见陛下,诸位公公。”   殷玄没有让他起身,冷声问那几个宦官:“你们说是他杀了狄督公?”   宦官朱海听闻此话,立马噙着泪跪到殷玄脚下,细嗓哭腔道:“是!陛下,此人定与曾荣一党关系密切!屠贼那一日,此人去过午门,抱着曾荣的尸身不撒手,还险些让樊统领当逆贼斩杀!”   殷玄问樊林:“朱海所言属实否。”   樊林作揖:“回陛下,属实。”   殷玄又问玉来福:“你承认么。”   玉来福跪直身回话,坦然道:“承认。”   眼见玉来福承认了,朱海咬牙盯着玉来福:“陛下,这人定是曾荣那边的奸细,受曾荣指使刺杀狄督公!督公死前用虎爪勾打伤了刺客,是不是他,脱下衣裳验证便可!”   殷玄点了头,一名禁军上前撕下玉来福的衣裳,雪白的脊背一览无遗,肩胛骨处,三道虎爪勾留下的伤痕刺目,血淋淋的翻着皮肉,甚至还不曾结痂。   武器,时间,全都对得上。   禁军掐着玉来福的脖子迫他俯下身,将伤痕给殷玄过目。   殷玄藏在袖中掐住手掌。   朱海情绪越发激动:“陛下明鉴!此人城府极深,巧言令色,谋杀督公,他还有什么不敢做!如此危险之人,陛下万不可在留在身边,若哪日,他又得了什么命令刺杀陛下……奴才们惶恐不敢深思!”   朱海旁边的太监跟着拱火道:“陛下,督公不眠不休,连夜奔波,是为了早日向陛下复命,却不想一腔赤诚,竟落的一根风筝线勒断脖子的下场啊!”   朱海跟着悲泣道:“陛下就算不为督公做主,也要为您自己的安危考虑,督公死前还拼尽全力打伤那人,定是为了替陛下揪出奸贼,保护陛下!”   两人一唱一和,一番说辞唱的感天动地。   殷玄抬了抬手,止住两人的哭声:“朕知道了,朕会给东厂一个交代。”   两人对视一眼,叩首谢恩:“奴才谢陛下恩典!!”   谢完恩,两人暂且告退回东厂,等着殷玄的交代。   殷玄静默的在玉来福跟前站了片刻,看不出任何的喜怒,转身进了殿中。   殷玄不曾发落他,也没让他起身回去,玉来福便继续跪在砖地上等着。   不知又过了多久,潘全推门出来,通知玉来福:“陛下要你侍寝。”   玉来福垂着眼,说不上意外。   殷玄每次发脾气都会这样,穿着衣裳的时候,他总是隐忍克制,极少表现出愤怒,总要等脱了衣裳,熄去灯火,他的情绪仿佛才能跟着发泄出来。   就像只失控的野兽,要一口一口的将他撕烂扯碎的吃下去。   玉来福跟在潘全身后,跟随他去沐浴更衣。   死于床榻,或是死于刀戟,是轰轰烈烈还是渺如烟尘,此刻来说好像没什么区别。   玉来福麻木的将自己清洗干净,任人摆布的绑在了床榻上。   手腕被高举着捆在床头,双膝分开之后,高高吊起在床尾,眼睛上蒙着一截红布,剥夺了他的视觉。   他不知道自己算是个什么姿势,大约是教坊司那些人新研究出来取悦殷玄的。   这样打开的方式让他一览无遗的袒露着,毫无安全感可言,身底下总觉得凉飕飕的漏风。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被绑了多久,不知道什么时辰了,也不知道有没有点灯。   直到他的手被绑的有些麻了,殷玄还没有来。   他轻轻伸屈着活动手指,隐约听到门窗轻轻晃动的声音,以为是有人来了,手脚又立刻不敢动了,后背紧张的绷起来。   静静等了一会,没有人靠近,好像只是风吹动了门窗。   他又放松了一些。   等待的时间太漫长了,他仿佛沉入无底的黑渊,什么都无法掌控,只能逆来顺受的承受。   玉来福的思绪到处乱飘。   一会想着吕默禁足是好事,省的他左右为难。   一会又想着仕安没有因他被牵连,也是好事。   至于禁军统领樊林,应该是殷玄刚提拔上来的,大约是为了跟吕默相互有个制约……分权而立,也分担了吕默的压力,玉来福也觉得是件好事。   玉来福胡乱的想着,突然,一道指甲一样的硬物戳在他脚底,极快的从脚跟划向脚趾。   酥麻的痒意激灵一下从尾椎直冲上头顶,玉来福猝不及防的打了个哆嗦了,脚趾如钩子一般弯起来。   玉来福的脚长得十分好看,修长,纤薄,脚背白如暖玉,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大概是因为怕碰,殷玄竟然从这双脚上看出局促和紧张来。   殷玄没有出声,又用指甲在他脚底刮了一下。   玉来福腰肢发抖,绷直身体。   因为眼睛蒙着看不见,他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他的身体会面临什么,这让他的精神时刻都高悬着,不敢落下。   感官好像在黑暗里被无限放大了,知觉比平时更加敏锐。   玉尺毫无征兆的落在他脚心,声音异常清脆悦耳。   玉来福身体不受控制的抖了一下,本能的想挣扎逃离,可理智又提醒他,这一切都是他身为奴伎应该承受的。   殷玄毫无放过他的意思,一下比一下打得狠,玉来福就像案板上的鲤鱼,不受控制的弹跳反应,手脚上的绸缎又束缚着他挣扎的幅度。   这种反应其实让玉来福很羞耻。   他接受了二十年的君子教育,哪怕一直在自洽,可他心底仍旧无法完全与自己和解。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以为自己麻木到可以成为一名合格的奴伎,曾荣的死却又将他心底那一点寂灭的自尊揪了出来。   他极力的克制着耻辱的反射,但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本能。   他绷着那双脆弱的脚,腰肢还在乱颤,喘息声带着天生的媚骨天赋。   不知过了过久,一只温热粗粝的大手触碰上他的肌肤。   勒在身上的绸缎寸寸撕碎,殷玄折起他的腿,如同饿狼扑食一般倾轧上去亲吻他。   浓烈的酒味钻进玉来福鼻中,殷玄喝酒了。   宽大的手掌穿过玉来福的发丝,握着他的后脑,痛快的亲吻。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安静的只有此起彼伏的喘息,滚烫的酒气不知吸入谁的肺腑,又带着冷香吐出,无法分割的纠缠交叠在一起。   殷玄拍拍玉来福的侧臀,以往这时候,玉来福都会翻身趴下,让他在自己屁股上打个够。   如果说快绿阁的奴伎都被训练的像听话的狗,玉来福想,他应该是最贴心的一只,殷玄只需要给他一点点的暗示,他就猜到殷玄的意思。   嬷嬷说,他这叫天赋,天生就是做这行的料。   他也没有浪费这份天赋,凭这个在皇宫里混的风生水起,提起来都不知道是光荣,还是讽刺。   可他忽然想为自己争一点尊严,哪怕只是他死之前的这一点时间。   从未有过的,玉来福没有迎合,偏头躲开殷玄的亲吻。   哪怕他的心脏,也因为刚才的亲吻不由自主的砰砰快跳。   这一躲让殷玄不爽。   “奴才不想死在床上。”   殷玄皱起眉,铁钳一般的手掐住玉来福的下颌:“你想死在哪。”   殷玄将他偏开的脑袋硬生生掰了过来,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   玉来福越是反抗,殷玄越是要亲他。   殷玄俯下身去,强势的撬开齿关,长驱直入的侵略他的口舌,不容任何抵抗。   “陛下……陛下放过奴才……”   口腔里弥漫着血腥气。   玉来福咬破了殷玄的嘴角,殷玄没有停下的意思,反倒更加汹涌猛烈。   “饶过奴才,”玉来福躲避着烫人的呼吸,“饶我一次吧……”   玉来福挣扎着,却越发激起殷玄的兽性。   玉来福一只手挣脱束缚,从玉托盘里摸到一根簪子,朝着殷玄刺了过去! 第30章   锋锐的尾部刺透肌肤,在殷玄胸膛划下一道两寸长的伤口。   血珠砸落,空气沉寂的静默着。   掠夺戛然而止,殷玄用指背蹭去流淌下来的血珠,好半晌才从难以置信中缓过神来,泛红着眼:   “你想朕死……”   玉来福眼上还蒙着绸布,看不到殷玄伤的如何,一时间也震惊于自己的冲动之举。   殷玄夺过他手里的簪子随手掷出,簪身半截没入殿柱,簪头还在兀自颤动。   殷玄自嘲的笑了一声,死死压着玉来福的手腕,再度俯下身去亲吻他。   不是疯狂的,而是细密的,柔软酥麻,让人难以招架。   玉来福知道怎样让殷玄不爽,殷玄也知道怎样让玉来福欲罢不能。   他们两个彼此之间都太了解对方的身体,以至于玉来福根本禁不起殷玄的任何挑逗。   殷玄的手就像一根精准的羽毛,捏到哪里,哪里便细细的抖一下。   玉来福仰着头,细长的脖颈上沾满汗珠,喉结微动。   殷玄吻在他耳后,炙热的呼吸喷在颈侧,仿佛在逼他承认什么:“你真的不想?”   玉来福痛苦挣扎的阖上眼,他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他的身体甚至不自觉的想要靠近殷玄,他好像应该沉溺于情爱之中,享受这场激烈的欢愉,可总有一分理智告诉他:这是耻辱的。   冰火两重天的拉扯快要将他撕成两半,一半疯狂的想要抱住殷玄索要爱意,另一半冷漠的在说:你真是好贱。   玉来福陷入某种精神的折磨。   他几近崩溃,睫羽发颤,一颗泪珠隐秘的从眼尾落下,滚入红绸之中。   玉来福无法回答,也无从反抗,闭上眼任人揉捏,索性将自己当成一具死尸,咬着里唇,不再给他任何回应。   死尸般的沉默比反抗更扫兴,让人怒火中烧。   殷玄用尽办法,却撬不出一点声响,玉来福好像真的跟死了一样。   “叫。”殷玄手指几乎抠进了玉来福后背的伤处,“不爽,难道也不疼么。”   玉来福疼的一个激灵,浑身打颤,呼痛声到了唇边又生生吞了回去。   殷玄忍无可忍的一巴掌将玉来福的脸扇到一边:“为什么不说话。”   玉来福木然的睁着眼,沉默的让人恼怒。   殷玄拽着头发将人拖到了浴池中,按着玉来福那根细长的脖颈子,将人按进了浴池里。   池水灌入口鼻,呛入嗓中。   窒息感逼近的时候,人会本能的挣扎。   玉来福双手紧抠住浴池的沿壁时,发出一声濒死的呻吟,如同雏鸟的弱鸣,殷玄终于心满意足的将人拎起来。   玉来福嘶哑的吸了一口气进嗓子,不等喘息平稳,殷玄掐住他,将他狠狠抵在了浴池上。   水声震响。   一瞬地狱,一瞬天堂。   殷玄又再次将人淹进水中,反复几次,玉来福几乎不能站稳在水里。   蒙在他眼上的红绸因为动作幅度太大,支撑不住的掉落下来,轻飘飘的浮在水中。   殷玄从来没有这么狠过,玉来福疼的两眼发红,额角的青筋因强忍爆凸出来,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殷玄捞着玉来福不让他滑下,水纹安静,只余两人交错的喘息声。   殷玄的手背抚过玉来福的脸颊,湿哒哒的脸,湿哒哒的眼睛,好看的摄人魂魄。   他沉迷于这双眼睛,也因此万分痛苦。   玉来福却下意识的抖了抖,还以为又要再来一轮。   但是没有。   短暂的欢愉之后,殷玄心上像是被陡然挖空了。   “为什么这么对朕。”殷玄声音很低,尾声带着颤抖。   殷玄从背后抱着他,头发散落的垂在玉来福雪白的肌肤上,靠在玉来福脸侧,暖热的呼吸沉沉吐出,又一遍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朕……”   玉来福感觉到殷玄的身体也在发抖,像是也在极力的忍着什么。   殷玄低咬着声音:“前朝,民间,都盼着朕死,为什么你也跟他们一样,盼着朕死……”   “你也觉得,朕应该束手就擒,退位悔罪,找个没人的角落悄悄的死掉……”   玉来福背对着殷玄,看不见他现在是什么神情,却好像感觉到殷玄蹭过他脸颊的时候,眼尾有湿润的液体流出。   殷玄的声音里,同样有着无尽的痛苦。   玉来福心上像让人割了一刀。   他想,他跟殷玄之间就像有道绸缎阻隔着彼此。   殷玄窥不见他衣冠之下的痛苦,而他,也看不到殷玄的悲哀。   玉来福终于还是说道:“奴才从没有盼着陛下死。”   刚才他一时情急,误伤了殷玄,但他只是想让殷玄停下来,他出的绝不是杀招。   他没有哪一次是想让殷玄死的。   从来没有。   “那你为何一次次的,跟他们一起对付朕。”殷玄甚至不想再去追问玉来福答案,不想知道他跟曾荣、吕默到底是什么关系,又是怀着什么目的到了自己身边。   他只是茫然如孩童的问出一句:“朕做错了什么吗。”   他勤勤恳恳的治国,兢兢业业的理政,真心真意的对待玉来福。   为什么到最后,换不来一丝的真心。   玉来福心头微动,将头转向殷玄,他想看一看此刻的殷玄。   殷玄瞳孔的颜色到了晚上会格外明显,尤其是在烛火的映照下,他的瞳孔是墨蓝色,象征着他不纯正的血脉。   也象征着他被排挤和咒骂的过去。   这双眼此刻是非常郁然的,或许是瞳孔颜色的原因吧,玉来福觉得殷玄的眼睛比别人更容易传递出悲哀。   玉来福抬起手指,替殷玄抹去他眼角的那颗不知是泪还是水的液体。   有一刹那,玉来福觉得他跟殷玄,不过就是两个千疮百孔的人,都想从对方身上汲取温暖。   可他如今也是破败不堪,哪有还有什么力量再去给予别人温暖……   他甚至连活下去的力气都失去了。   两个绝望的人,怎么才能修补起对方呢……   玉来福残忍道:“你杀了我吧。”   殷玄喉头上下微动,半晌开口:“你很想死么。”   “是。”   无声片刻,殷玄点了点头:“好,朕成全你。”   殷玄踏步走出浴池,拢上衣裳离开了内殿。   片刻后,潘全传来圣旨:玉来福谋害厂督狄贵,交由东厂杖毙。   玉来福轻轻阖上眼,求死得死,无怨无尤。   犯人没有资格穿戴完整,玉来福只着了一套不合身的白色里衣,裤子将将盖过小腿,露着一双纤细的脚腕。   玉来福理整齐衣襟扣带后,安静等着禁军来押送他。   镣铐锁在玉来福的手脚,将他暂且关进了暴室。   潘全胳膊上挂着拂尘,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玉来福,陛下说你死前若还有什么念想,山珍海味,美酒佳酿,只要不过分,陛下都可满足你。”   玉来福垂眸跪在地上,道:“奴才想求陛下恩典,行刑时不去衣。”   这件事潘全做不了主,使了个眼色派人去问,片刻后,小太监传回来话:陛下准了。   玉来福叩首在地。   另一边,许仕安等的焦灼不堪,玉来福自从离开之后音信全无。   许仕安彻夜未眠,一大早掏出他准备用来考试的银子,捧着钱四处打听消息,听到的却是玉来福已经被押入暴室,只等着东厂那边派人过来交接,将人领回去杖杀。   许仕安听得脑袋嗡嗡,两眼发黑。   分明是六月的天,许仕安却觉得自己浑身发冷,这几天已经有太多人,太多条命变成血泥,祭给了这场变革。   最后一个献祭的,是与他一同上课,一同吃饭睡觉上茅房的好朋友。   许仕安突然握着他的腰牌,狂奔出了皇宫,哐哐砸响骠骑将军府的大门。   “玉来福要死了……陛下下令杖毙,”许仕安拽着吕默的衣襟,“将军,你救救他!”   吕默霎时雷声轰顶。   吕默什么也没说,换上朝服大跨步的往皇宫里去,被告知殷玄去了临华殿。   “去为我通报,就说吕默求见陛下!”   小太监吞吐为难:“将军……您该知道,临华殿那地方,奴才怎敢前去打扰……”   吕默甩袖而去,独自阔步去了临华殿,抱拳高喊:“臣吕默求见陛下!”   喊了三遍,潘全匆匆出来,给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吕将军,你刚解了禁足,就到这儿来找不痛快。”   吕默作揖:“烦请公公为我通报,我要见陛下!”   “陛下心情不佳,将军先回吧,天大的事也等过了这两日再说。”潘全使了个眼色,两名禁军架着吕默的胳膊往后拖。   “陛下,吕默有要事求见!”   眼见着行刑的时辰已经到了,吕默心急如焚,一掌拍开桎梏他的禁军,闯入临华殿。   东厂,朱海坐在檐下,等着行刑的时辰。   黑漆刑凳油亮亮的反着光,玉来福手脚都铐着,安静的站在刑凳旁等着。   他提前被禁食禁水,嘴唇有些泛白起皮,哪怕如此,仍让不少人看的眼直。   吞口水的声音都传进朱海耳朵里了。   朱海为了不辜负陛下准允东厂行刑的恩典,特地挑了个宽敞的地方,好让所有宦官都看着,没成想这群人一脸不长出息的死样。   一炷香燃尽,最后一截香火掉灭下去。   掌刑太监上前架住玉来福,将他推到了刑凳上,用牛皮绳捆住他手脚。   没给玉来福留任何余地,两个太监捆得勒筋见骨,几乎将他手脚勒的不能过血。   朱海幽幽道:“搁棍吧。”   位阶稍低的太监跟着高喊一声:“搁棍!”   重棍拄地一声响,掌刑太监将粗扁的棍头搁在了玉来福的后臀上。   刑棍上仿佛带着彻骨的寒意,哪怕正午日头正烈,玉来福仍旧感到一股强劲的凉意从脊背窜上来,往他内心深处钻去。 第31章   “打。”   朱海轻轻下了一声命令,掌刑太监抡起棍子,带着风声抽在玉来福的臀肉上。   玉来福几乎不受控制的一跃而起,绳索勒住他的起势,将他动弹不得的桎梏在刑凳上。   六七杖下去,冷汗就浸透了全身。   朱海冷眼的看着,身边的太监戏笑道:“干爹,儿子记得两年前有一个逆贼,被打了三百七十一杖才咽气,您说这人能撑多少杖。”   朱海哼笑:“他连狄督主都杀的了,功夫好的很,一百五十杖死不了。”   那太监得了指示,对着掌刑人扬声道:“听见了吗,一百五十杖不能死。”   “是。”掌刑人应声,手中的棍子再次高高举起,准备继续行刑。   行杖是种本事,三杖将人打死是种本事,三百杖打不死也是种本事。能不见血的将人打死,也能将人打得皮开肉绽、筋断骨折却不死。   十几杖之后,玉来福身下的绸裤见了血,但掌刑人并为因此心慈手软,棍杖如旧落下,肿胀之处被打破,听起来有些炸裂感,就像爆开的血包。   鲜血顿时倾泻而出,喂满衣料,又顺着刑凳砸落到地上,形成一片猩红。   玉来福手指抠住凳沿,将痛呼死死咬断在口中。   他知道,他的痛苦、挣扎,能够抚平东厂的宦官的愤怒,这也是殷玄将他交给东厂杖毙的原因。   宦官将愤恨发泄在他身上,便会感恩戴德的继续效忠于殷玄,他的死是殷玄平衡皇权与宦官的把手。   L   安抚东厂,稳固皇权。   直到这一刻,他仍然觉得殷玄是很聪明的。   只是东厂折磨人的手段的确让人生畏。   玉来福咬牙扛着不曾惨叫,只在喘息间泄出些呻吟。   朱海拂着茶,慢悠悠的说了声:“他够能忍的。”   身旁的太监眼珠子一转,朝掌刑人递了个眼神。   再落杖时,掌刑太监将手里的棍杖略微转了转方向,风声呼啸的一杖落下。   剧痛一刹间窜向四肢百骸,玉来福狠狠哆嗦了一下,手脚抽筋的跳动,嗓子里冲出一声钻心彻骨的惨嚎。   太监躬身伺候朱海喝茶:“再能忍的人,到了干爹跟前也得乖乖听话。”   临华殿,殷玄一掌重重落在桌案上,震得茶翻书落。   吕默俯跪在地:“臣愿用战功换玉钦一命!”   殷玄正要命人将他赶出宫,却好像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字眼,眼眸忽的一滞。   就听吕默继续道:“陛下,臣三次大捷鞑靼,大小战役领军获胜十五次,从未因此邀功受赏,今日臣斗胆,以战功求您宽宥玉钦,饶他一命!”   潘全立正在原地,眼珠子左看右看,肃正的看向吕默:“吕将军,你为谁求情?”   “玉……”吕默话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改口道,“玉来福。”   潘全道:“吕将军,咱家看你是糊涂了,一会儿玉钦,一会儿玉来福,这两人岂可混为一谈。”   吕默:“公公这话才让在下听不懂。”   殷玄带着逼问的架势:“你跟玉来福交情匪浅。”   吕默挺直脊背,坦荡道:“是。臣与他,莫逆之交。”   殷玄脑中竟浮出一种匪夷所思的猜测,骨节骤然紧攥,字字从牙缝中挤出:“玉来福跟玉钦什么关系。”   “陛下何必明知故问。”吕默冷嗤,“玉钦跟玉来福就是一个人,还能有什么关系。”   潘全怒斥:“吕将军不可胡言,定是你认错人了!”   吕默激昂道:“我与玉钦同窗十五载,同席而坐,同榻而眠,我怎会认错!陛下初登基时,四处打探玉钦消息,让玉钦入宫侍寝的,难道不是陛下吗?!”   “满口胡言!朕何时说过让玉钦入宫侍寝!”   震声落下,三个人同时陷入安静的诧异之中。   水钟的滴水声清亮落下。   吕默不可思议的看向殷玄,他一直觉得殷玄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怎么殷玄好像不知道内情。   就算殷玄不知道内情,难道也不认得玉钦?   殷玄头顶炸开一道惊雷:“他不是在外游学……”   “说辞罢了。玉家也是世家大族,哪里有脸把真话说出来。都是看破不说破罢了……”吕默脑子一愣,他越说越觉得,这件事殷玄竟然真有可能不知道。   殷玄从小到大都不知道被关在哪个荒郊野岭的地牢,所有人都以为他这个妖孽生的皇子早就死了。   三年前,殷玄才突然回京,一路杀父屠兄,登基称帝,野地里长大的野皇子,京城里的贵胄他认得谁?   至于潘全,更是来历不明,潘全不是皇宫里的老人,是殷玄从京外带回来的心腹,自然也不认得京城贵胄。   朝中的人顾及着玉振业的颜面,知道玉来福的身份也不会戳破。   吕默诧然至极:“玉钦入宫不是陛下的意思?”   “可玉丞相不知从哪得的消息,说陛下心悦玉钦已久,一心以为陛下要他入后宫,为了讨好陛下,玉丞相将游学在外的玉钦喊回来,几番强迫,险些将人逼死,才逼动玉钦入宫。”   殷玄身形微晃,潘全惊呼了一声“陛下”上前扶住他。   “查。”殷玄牙快咬碎,命令潘全,“去给朕查是哪里的讹传!”   潘全连声称是。   吕默没工夫细想什么讹传,着急叩首道:“陛下!臣与玉钦同窗之义深厚,愿用战功换他一命,求陛下成全!”   殷玄嘶声:“去传令。”   “是……是!”潘全派了个身轻的太监,飞奔去东厂。   东厂。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和汗水的味道。   玉来福喉咙干疼的咳出一口黏血,眼里也不知是泪是汗,一眨眼就扑簌簌的往下落,滴在刑凳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玉来福也听不清自己挨了多少下,眼皮发沉,马上就要阖眼晕厥过去。   掌刑太监经验丰富,及时停手让他喘息平复,让小太监取来参丸给他吃。   这种参丸是东厂的刑房专门调配,审讯时给犯人来吊气用的。   朱海下令一百五十杖不能死,那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死了。   玉来福根本咽不下去,小太监手法熟练的将参丸捅进他嗓子里,逼他吞下去。   参丸一刻钟就能起药效,等药丸起效的歇息间隙,宫里的太监前来传令,让朱海停止行刑。   朱海眉峰一拧:“陛下为何突然下这种命令。”   小太监道:“好像是吕将军用战功救下此人,陛下准了。”   朱海沉下脸色,进了东厂的人,难道还想活着要回去不成。   朱海冷声对小太监道:“你回去给陛下复命,就说你来的时候,玉来福已经杖毙了。”   东厂是所有太监的头目,小太监不敢忤逆,应了声是悄然退下。   “你真是好命啊。”朱海捏起玉来福的下巴,原本该一点点的磋磨死的,朱海使眼色给掌刑太监,“直接打死吧。”   “是。”   一瓢泡着冰的冷水彻头泼下,将玉来福彻底激醒了。   棍杖落下,惨号嘶哑。   殷玄在院外就听见了似哭似嚎的惨声,板子的声音像是一棍子打入血泥里,带着血水黏腻的拔起又落下。   听的人心惊胆战。   吕默冲上前去一脚踹飞掌刑太监:“陛下命令停刑,听不懂吗!”   殷玄站定在一丈外,一时竟失了勇气到他身边。   玉来福阖眼趴在刑凳上,如死去一般。   吕默解开玉来福手脚的束缚,脱离了桎梏,他的手便软塌塌的垂下去。   这番惨痛场景……若非吕默,今日玉钦就要让东厂的宦官打死。   殷玄藏在袖中的手掐出血痕,将目光斜睨向朱海。   朱海万没想到殷玄会紧随其后的到了东厂,眼眸微转,噗通跪下:“奴才并非抗旨不遵,是那传话之人表意不明!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帮吕将军扶人!”   几个太监七手八脚的上去将玉来福从刑凳上扶起,玉来福如同水中捞起,就连头发也湿透的贴在脸上。   “清源!”吕默连叫了几声,玉来福都耷着头毫无反应。   吕默急的握住玉来福的手:“清源!”   吕默并指探向玉来福的颈脉,杀伐果决的吕将军手指竟也打起颤来。   摸到脉跳的那一瞬间,吕默狠狠松了一口气:“还活着。”   殷玄空悬的心也跟着落到了实处。   难怪玉来福会几次三番的帮吕默,他想过玉来福是吕默的细作,想过玉来福对吕默芳心暗许,却从没想过玉来福根本就是玉钦,是吕默多年的同窗挚友。   殷玄掐紧自己的手掌。   不等东厂的人取来担架,殷玄抱起玉来福,一言不发的快步回了宫。   殷玄把玉来福抱回了自己的寝殿,召太医速来会诊。   东厂喂给玉来福的那粒参丸保下了他的命,就是清理伤口十分遭罪。   殷玄恩典玉来福穿着衣裳受刑,原本是为了保全他一点体面,谁也没想到他会从东厂活着回来。   玉来福臀腿的绸裤跟皮肉打碎在了一起,烂糟糟的一片。   太医连清理都无法下手,只能先将血水擦洗干净,将碎布从肉里挑捡出来,再刀刃淬火,刮去烂败的肉。   玉来福好似放进滚水的活鱼,蹶跃而起,手胡乱的到处抓。   守在门外的禁军还当他要扑起来伤人,飞冲上去掐住他的脚腕,又有两人反扣住他的胳膊,按着他的肩,将他按实在床上。   玉来福吃痛的奋力仰抬起脖子,冷汗频下,想喘息几口,禁军见他挣扎奋力,反而押的更紧,快要卸去他的胳膊。   恍惚间,玉来福以为自己是在被千刀万剐。   他被压的太难受,喘不上气便一直在哭。   像只濒死的绝望小兽,失焦的睁着眼,眼泪大颗大颗的砸落出来,臀腿因疼痛一直在打颤。   殷玄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几乎要在众人面前失控。   “都退下。”   玉来福把头埋在枕中,眼泪汩汩的在眼角冒泡。   他想或许是他哭的太惨了,压着他肩背的铁钳手竟松开了他,有轻人托着他的身体挪了挪,他身下垫着个软枕,趴在了一个人怀里。   他想看看到底是谁在抱他,可他的眼皮像是被粘住了一样,睁不开也抬不起。   那人很会抱,他疼的厉害的时候,那人便拢着他,让他能借力攀住床柱,有了抓握和支撑,他便不容易乱扑腾。   只是他太疼了,疼的口齿发抖咬不住帕子,便只能咬着自己的唇,那人怕他咬烂自己的嘴,又将手指抵进了他口中。   他分不出精力分辨,含住什么便往死了咬,咬的鲜血淋淋。   直到太医清理好玉来福的伤处,殷玄才将他放到床上躺好。   晕晕乎乎的,玉来福抓住殷玄的手,哑着嗓子问:“是子肃吗……”   殷玄默了默,声音冷硬:“不是吕默。”   “不是子肃……”玉来福喃喃了一句,累极睡了过去。   潘全送了些吃食进来,看见殷玄还守着玉来福,手上让玉来福咬的到处是血色牙印,还有一处更是直接咬下来一块皮肉。   潘全哎呦一声:“陛下您这……让太医也给您处理一下吧。”   “不用。”殷玄不甚在意的拿药酒冲了冲,转而对太医道,“你今夜不准出宫,候在宫里。”   “是。”太医道,“若公子半夜高烧痉挛,唤也唤不醒,请陛下立刻着人传臣前来。”   殷玄摆手让他退下。   潘全道:“陛下吃些东西去歇着吧,奴才在这里伺候着玉公子。”   殷玄摆手让潘全也退下去。   潘全嘴唇微动,终究还是没再多说什么:“奴才就守在门外,陛下随时喊奴才就是。”   潘全也退出殿中,殷玄靠在床柱,微微侧首看向玉来福那张惨白的脸,眼睫还在可怜巴巴的颤动着,他的心跟着撕成了两半。   他猜到玉来福来历不简单,想过玉来福跟吕默关系不浅,也想过玉来福是玉振业放在他身边的奸细,可唯独没想过玉来福就是玉钦。   他从没有想过玉钦那样冰清玉洁、高高在上的人,有一天会落入泥潭,成为奴伎。   这些日子,玉钦该恨死他了吧。 第32章   殷玄自嘲的笑出声,他竟还天天在临华殿盼着玉钦回京,却不想玉钦真的就一直在他身边。   他以为玉来福就是玉钦的那些错觉,全是真的。   殷玄刚止了血的手指又让他自己掐出血来,他恨死了自己,也恨死了玉振业。   他多方打探玉钦的消息,只是想能见一见他。   仅此而已。   他从没想过要做一个折辱玉钦的人,更没有想过要将玉钦纳进后宫。   玉振业自作主张,以这种方式把玉钦送到他身边,诛了玉钦的心,也诛了他的心。   殷玄崩溃的坐在床边,他那些赏赐玉钦的计划,与玉钦并肩天下、君明臣安的美梦,一夕间全部破灭了。   殷玄的心不断的被撕扯着,忽然感觉自己手指覆上另一人的体温。   玉来福昏昏沉沉的睁开眼,看到殷玄的手伤得厉害,嗓音干哑:“我咬伤了你吗……”   玉来福朦胧间似乎听到了哭声,抱歉的握住他的手:“我把你咬哭了?”   殷玄很紧张的抽回手,匆忙起身:“没有。我去给你拿点水。”   玉来福身上很乏力,沉沉闭上眼,脑子乱糟糟一团,也不知今夕何夕。   他躺在殷玄的床上,身下是柔软的锦缎,盖的是云锦轻被,枕也是金丝软枕,玉来福还以为自己是在丞相府。   他撑起一点身子,盯着眼前的枕头,懵道:“谁将我的苏绣软枕换成了这样丑的图案……”   殷玄用汤匙将水喂到玉来福嘴边,局促道:“很丑吗……你喜欢什么花样,我让人找来给你。”   “也不算丑,就是有些俗气。”玉来福张嘴抿了口水,皱眉,“我不要白水……我嘴里没滋味的很,要喝蜂蜜。”   殷玄忙出去让人去换,又一勺一勺的递进玉来福嘴里,一点也没流出来。   玉来福笑了笑:“你倒还挺会伺候人的……”   殷玄怔了怔:“你……不认得我了?”   玉来福脑袋里浆糊一团:“我应该认得你吗……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不过我确实看你很面熟。”   殷玄搭手摸了一把玉来福的额头,果然烧的滚烫,将人都烧糊涂了。   玉来福喝了水,又阖眼趴回枕头上,神志不清的皱着眉梦语:“我爹为何要打我……我做错了什么,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殷玄心虚的搅着蜂蜜:“你爹都因为什么事打你。”   “无非就是骂我不背书,没做完功课就跑出去玩。”玉来福呻唤一声,把身下的床单攥皱成花,“但他从不会打这么狠,好疼啊……”   殷玄看玉来福这样子,都不知道烧回到哪一年去了,起身要叫潘全把太医叫来给他看看,这种迷糊究竟是暂时性的,还是永久性的。   东厂喂给他的那颗药也不知道是什么成分,会不会把脑子吃坏。   他刚要起身,玉来福拉住他:“你哪儿去,你不管我了……”   “我去给你叫太医,你在说胡话。”   “太医……”玉来福浮着两团病态的绯红点了点头,放他去叫,“也好……你让太医给我开一剂止疼的药……我好疼……”   “对了,”玉来福又拉住他袖子,絮絮叨叨的说,“你让人去跟我娘说一声,我疼成这样,我娘肯定心疼坏了,你让人跟她说,我没什么事,已经醒了,就是想吃她做的四喜丸子和虾饺……”   殷玄捋了捋他的碎发:“我知道了。”   殷玄让潘全去叫太医过来,又让人去吩咐膳房做四喜丸子和虾饺。   回来时就见玉来福像趴在块热铁板上一样,一会撑起身子,一会落下去,要么扭一下,就是没法安稳趴着。   殷玄从前的时候,也被山里的猛兽咬伤撕下过整块的肉,这种伤前几天是很难熬的。   “我抱着你,会不会好受些。”殷玄在怀里垫了个软枕,将玉来福抱在怀里,手指按揉着穴位帮他缓解酸疼。   玉来福阖眼窝在殷玄身上,殷玄揉的他很舒服。   殷玄其实不怎么懂医,这些穴位都是从前他自己发现的,很疼的时候揉一揉,能好受一些。   殷玄:“好些吗。”   “好像真的好些……”玉来福在他怀里粗粗的喘着气,半梦半醒道,“你很会伺候,是哪个房中的人?是我爹让你来照顾我,还是我娘?”   殷玄不知怎么回答,支吾半天。   玉来福不甚在意的笑道:“不管你是哪个房里的,若是你愿意,我便去知会一声,将你留下,做我的人如何?”   殷玄手上顿了一下,做他的人……   玉来福听他久不答话:“跟着我……不让你吃亏……”   殷玄抱着他窃笑:“是么,公子打算许我多少银钱?”   “二两一月如何?伺候好了,公子还赏你别的。”玉来福摸了摸头上,他头上没戴钗,摸了摸腰际,也没有玉,又看了一眼枕下,还是空空如也。   殷玄:“找什么?”   玉来福懵住,他平日的那些玩意儿怎么一样也找不见了。   他原本是想随便找些赏赐收买人心,摸索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便道:“我衣裳旁边放着块白玉腰佩,是我常戴的,上头的花样还是我自己画了找工匠雕的,你拿去玩。”   殷玄:“公子这样大方。”   “自然,我爹虽是宰辅,但他小气的很,你莫跟着他了。”玉来福纤长的手指覆上殷玄手背,握了握他的手,“拿了我的玉,你就是我的人了。”   殷玄被他握得不敢动,胸口重重的砰跳一声,饱含私心的答应他:“好……你不反悔就好。”   玉来福皱起眉,握着殷玄的手放在自己腰上,吭着痛声道,“再帮我揉揉,疼的紧……”   太医来的时候,玉来福窝在殷玄身上沉沉睡过去了。   太医说玉来福是因为高烧,又加上东厂的参丸药劲儿太大,才会一时冲昏了神智,等退了烧,药效过了也就好了。   但这两日玉来福着实很闹人。   他病的昏昏沉沉,一心只当是在丞相府,挑挑拣拣的毛病全冒了出来。   眼睛都没睁开,就会梦话着要东西吃,殷玄便遣吕默跑遍京城的买。   吕默一趟趟的折腾个不轻,他第十二次来到京城大街买东西的时候,有那么一个闪念,竟然同情了殷玄一下,玉钦生病的时候是非常非常折腾人的。   不过只闪了一下,吕默又坚定的觉得,折腾死殷玄都是他活该。   养心殿,殷玄已经两日不曾阖眼。   除了每日早朝,殷玄几乎都在养心殿守着玉来福。   玉来福趴着难受,必须得让殷玄找个得劲的姿势抱着才睡觉,但只要殷玄一将他放下,玉来福就有感应似的,立刻睁眼醒过来,哼哼唧唧的喊疼。   若是不管他,他眼里马上就能涌上眼泪,委屈的把头往枕头里一塞,抽抽搭搭的开始哭,哭的人心碎一地。   殷玄只好又将人抱起来,一边抱着他,一边批折子。   睡觉要抱,吃饭喝水都要喂,喝药更是费劲,得哄上半个时辰,一口药一口糖水,还得说着好话,才能将这碗药哄下去。   换药就更更难哄,他听见太医的脚步便用被子蒙着自己不肯出来,殷玄只能硬把人拖出来箍在怀里。   太医分明都还没碰他,他就攥着殷玄的胳膊缩成一团,要他命一样,太医碰他伤处的第一下,总得狠狠哆嗦一下,然后一口咬上殷玄的胳膊。   一边死死的咬着,一边掉眼泪,殷玄心疼,便放任他咬。   咬完了,殷玄还得给他揉揉身上,哄上好半天才行。   其实殷玄以前没觉得玉来福这么怕疼。   殷玄好容易抽身去解手,回来就见玉来福又不肯吃饭,懵神的说着:“人跑了,白瞎二两银子,还搭上一块好玉……”   潘全伸了脖子去问:“什么银子?”   “我用二两银子雇了个长得不错的长工……没想到是个骗子……”玉来福正准备描述一下那人的长相,让潘全去将他的长工抓回来。   殷玄干咳一声,紧急把潘全一众人赶了出去,保住了一点身为皇帝的颜面。   不然他马上就能登顶皇宫热闻头一条……   殷玄搅着碗里的肉圆子蛋羹,递到玉来福跟前:“吃饭。”   玉来福扭过头去生气不吃:“我还当你受不了我跑了……你若要跑,得先把二两银子和玉佩还我。”   “你何时给我银子和玉了,你现在袖子里都是清风。”殷玄想笑,“你这人病了怎么胡说。”   “没给吗……”玉来福陷入沉思,“我记得给了二十两……”   “你……”殷玄突然理解小吕将军面对玉钦的时候,为什么嘴角总在抽搐。   殷玄给他喂饭:“我不跑。”   玉来福推开饭碗不肯吃,脑子糊涂里透着清楚:“你得跟我签张卖身契才行,若我拖欠了工钱,你可以拿着去官府告我,我若找不到你了,我也能让官府抓人,对你我都是好事。如何?”   “不吭声就是答应了,”玉来福推推他,“去给我拿笔墨。”   殷玄给他拿了纸笔,玉来福趴在床上写的行云流水:“你叫什么。”   殷玄:“……”   殷玄:“殷玄。”   玉来福总觉得这个名字有点不对劲,但脑子又一团浆糊,没想出哪里有问题。   玉来福虽病着,拿笔的时候却一点不抖,在床上也能把字写的漂亮。   写完,他将契约递给殷玄:“一式两份,你按好手印给我。”   殷玄当真按了手印,玉来福检查一遍,将殷玄的卖身契揣进了兜里。   这下玉来福放心了,脸上带上笑容:“你的名字取得不错。千字文里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玄字可形容广阔的天,精妙的很,说不定你以后能大有作为。”   殷玄很轻的笑了一下:“你从前也这样说。”   “从前?”   “嗯,我爹讨厌我,没给我取名字,是你给我取名为玄。那时候你就是这样说的,你说玄字精妙,让我以玄为名,不要自轻自贱,屈服于一时的困境。”   “是吗……我给你取的?”玉来福拿笔杆戳了戳脑袋,干笑道,“我竟一时想不起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殷玄道:“十二年前,很久了,你忘了也正常。”   玉来福仔细的回想,只是他此刻脑子混沌一片,想多了就一跳一跳的头疼,还没想起到底在哪里见过殷玄,又迷迷瞪瞪的趴在殷玄怀里昏睡过去。   殷玄小心翼翼的将那张卖身契又反复看了几遍,也收进了自己胸口。   或许年幼时的那段时光对当时的公子玉钦来说,不值一提。   可对他来说,玉钦一句大有作为,他咬牙活下来,爬出阴暗腐臭的地牢,熬过无数风雪寒夜,一路披荆斩棘,踏上龙椅宝座,成为睥睨天下的君王。   玉钦的几句话,是他很长一段时间里唯一的精神支柱。 第33章   这两日玉来福断断续续的发烧,太医说是炎症反应。   东厂那颗参丸药劲大得很,一直吊着他的精神,最多睡两个时辰就会醒过来,糊里糊涂的睁着眼。   殷玄私心里觉得他糊涂着也很可爱,可又怕他因此留下什么遗症,找太医来把了几次脉都说不要紧,是药物使然。   怀里的人睡沉了,殷玄也靠在床柱上阖了阖眼。到了要上早朝的时候,才将玉来福轻放下。   潘全给殷玄穿衣裳:“陛下这几日都没怎么阖眼,今儿下了早朝到别殿多睡一会吧。”   “不用。”殷玄理了理衣袖便上朝去了。   下朝之后,殷玄便着急的往养心殿去,省的玉来福醒了,又以为他跑了。   但这次玉来福没醒,微皱着眉,沉沉睡着,像只酣睡的猫儿。   潘全禀报道:“陛下走了之后,玉公子一直睡着,想来东厂那药的药效过了,公子能安稳多睡会了。”   “嗯。”殷玄捋了捋他的头发。   玉来福这一觉睡到晌午才软塌塌的睁眼醒过来,他略动了动,屁股上的伤口一阵牵扯。   他忍着疼撑起些身子,发现自己竟睡在养心殿,殷玄的龙床上,还枕着个苏绣的软枕,跟他在相府时的枕头有些像。   他好像做了个很长又很真实的梦,梦里自己被按在地上千刀万剐,然后糊里糊涂的回到了相府,至于具体做了些什么他记不清了。   好像买了个长相不错,又很会伺候人的小厮……   “醒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响在头顶。   玉来福抬起头,看清那人的脸,扯了个笑出来:“陛下。”   殷玄探手伸向他的额头,烧全退了,人看起来也清醒了。   “奴才睡了很久吗……一直睡在您的床上?”   “嗯。”殷玄应了一声,玉来福病的昏沉不认识人的时候,殷玄还敢上去抱他,如今他醒了,殷玄反生出几分胆怯来。   想到玉来福就是玉钦,殷玄便没有脸面对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两人安静的有些尴尬,殷玄便转身坐回桌案批折子。   矮桌是为了照顾玉来福临时搬进来的,就在抬眼能看到玉来福的地方。   殷玄手里握着笔,半天也没看完一本奏折。   而玉来福那边也有些煎熬,他恢复神智之后,在龙床上如躺针毡。   一个奴伎堂而皇之的躺在龙床上,不合礼数,更不合规矩。   玉来福小幅度的挪着身子,想从龙床上下去,双脚刚一着地,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意从尾椎直窜上来。   玉来福抠住床柱,殷玄眼疾手快的拎住他,眼神责怪。   殷玄:“折腾什么,床上有刺?”   玉来福咬断痛声,扯出个笑脸来:“奴才怎么能睡在陛下床上,不合规矩。”   “一张床而已,谁睡不一样。”   说话功夫,潘全送了药和午膳进来,看见这幅情景,哎呦一声忙过去将枕头垫起来:“公子怎么这么快就起身了,您那伤得且养着呢。”   公子……您……?   哪个您?玉来福轻轻转了转脑袋,也没在殿内看见第四个人。   不会是在跟他说话吧……玉来福毛骨悚然,阖宫上下,能让潘公公称呼一个“您”的能有几个人?   玉来福揉了揉脑袋,他是没睡醒还是睡懵了。   潘全给玉来福垫好了床,要来扶玉来福去软垫上靠着,玉来福一阵惊慌失措:“不……奴才不敢……奴才怎敢……”   殷玄皱着眉去搀他:“我扶你。”   这话更要了他命了,玉来福忍着伤便要跪下:“陛下折煞奴才……”   殷玄蜷了蜷手指,撤出了手,命令道:“朕让你躺好。”   玉来福只好让潘全扶着,靠在了软垫上。   平日里殷玄都是亲自照顾玉来福,潘全将东西端进屋里便长眼色的退下了,留两个人单独相处。   殷玄如前几日一样将药端给他:“先把药喝了。”   “是。”玉来福接过去,一口喝见底。   “吃饭。”   “是。”   殷玄递给他什么,他便吃什么。   太医来换药的时候,他就配合的趴下,咬住自己的袖子,抠着床沿,一声不吭的忍着。   听话,能忍,指东绝不往西。   跟从前的玉来福一模一样。   殷玄心里却有种无法言语的难过。   玉来福清醒后,便跟他有了清晰的界限,时刻谨记着奴伎的身份,好像一道鸿沟将两人分隔开。   玉来福在清醒之后在养心殿便变得十分不安。   殷玄批折子,他便提着精神不敢睡,痛不敢吱声,想喝水也不好意思张口,殷玄让他靠在软枕上,他靠累了也不敢说什么。   殷玄看他盯着茶壶,给他倒了一杯水,玉来福捧过来:“谢陛下。”   殷玄:“够喝吗。”   玉来福:“够。”   殷玄又问他:“还很疼吗。”   玉来福:“不疼。”   殷玄用食指蹭去他额头上那层细密的汗珠:“连实话都不肯说。你很恨朕吧。”   玉来福不知道殷玄为什么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奴才说错了什么吗……”   “没有,是朕的错。”   玉来福忽抬起眼睫,怔神的看向殷玄。   玉来福嘴唇微动,刚要说什么,殷玄将手从他脸上移开,负在了身后,不再随意的碰他:“你跟朕待在一起不自在,朕让人送你回去就是。”   殷玄吩咐人找张软架,将玉来福送回快绿阁。让许仕安照顾他,或许他还自在些。   宫婢太监来来回回的将矮桌跟折子全搬回了御书房,殷玄临时放置的物品架也撤了出去,寝殿忽然空荡起来。   就算潘全不说,只看殿内的东西,玉来福也猜得到这几天是殷玄在照顾他。   殷玄一身落寞的往殿外走。   玉来福望着殷玄的背影,有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殷玄的自卑和孤寂。   从小到大,殷玄都是在否定和唾骂中长大。   殷玄曾问他“朕做错了什么”,问他“是不是你也觉得,朕也应该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死掉”。   这些话其实听得玉来福很难过。   谣言无形,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殷玄看起来冷漠狠厉,但其实,他缺乏身为帝王的自信。他需要有人托举他一下,但没有人愿意托举他。   玉来福落在身侧的手指蜷了又蜷,纠结再三,玉来福忽然开口叫住了他:“陛下!”   殷玄站定脚步,微微侧首。   玉来福道:“奴才有几句话,思来想去,还是想跟陛下说。”   殷玄后背蓦的窜上一股冷气,四肢百骸都跟着僵了,很怕玉来福说出恨他一类的话。   他知道玉钦很讨厌他了,他也恨自己,却还是有些无法承受玉钦亲口把这些说出来。   如果当初他能多怀疑一些,让人去彻查玉来福的身份,就不会是现在的局面。   可所有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玉钦不想见他,他以后可以偷偷去看他,不让玉钦发现。   殷玄紧紧的攥着指节,他不想亲耳听见玉钦说那些话,本能的快步逃离。   玉来福在他身后坚声掷地:“陛下没有错!”   殷玄逃离的脚步一下子停滞住。   玉来福认真而坚定:“陛下之前问奴才,您做错了什么吗。那时候奴才没有回答,但是奴才在垂死之时,很后悔那天没有告诉陛下,陛下没有错。陛下无需向任何人道歉,更无需向一个奴才道歉。”   殷玄仿佛让一道雷钉在了原地,转身对上玉来福苍白清俊的面容。   玉来福身上有伤,撑着桌子才歪歪倒到的堪堪站起身子,但他的双眼却坚毅如松,仿佛支撑着他的身魂。   他很想走过去抱一下殷玄,他想那天在浴池,他察觉到殷玄眼泪的时候,就该抱一下殷玄。   但那时候曾老师刚在他怀里去世,他没有力气去抱别人。   他其实有些后悔。   所以今天他很想把这些话告诉殷玄。   玉来福认真的看着殷玄:“陛下镇压午门没有错,廷杖群臣也没有错,虽然奴才因为老师的死很悲痛,可他们做的是大逆不道的事,若不强权镇压,便是遗留祸根,让后人效仿。”   “陛下将奴才东厂杖毙,更没有错。奴才杀了狄贵,若杖杀奴才一人能安抚东厂,稳固自身,杖毙死不足惜。”   殷玄久久的凝视着玉钦,他甚至疼的站都站不稳,说出的每一个字却都掷地如雷,震入耳中。   “至于陛下出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什么蛇子,什么妖孽,都是嫉妒者眼红编出来瞎话罢了,如今君临天下的是陛下,管他们去说什么!”   殷玄颤声道:“你不相信朕的母亲是妖孽么。”   玉来福轻笑了声:“陛下,皇宫中还曾传过奴才怀孕,几番说辞听得奴才自己都要信了,可是奴才真的能怀孕吗?流言终归是流言,奴才怀不了孩子,蛇也生不出人来,陛下的生母是巨溪国的公主,血脉尊贵。”   最后四个字响在殷玄耳边,殷玄周身的寒毛刹那间炸起来。   血脉尊贵……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他不是异族妖怪,他血脉尊贵。   玉来福笃定的告诉殷玄:“陛下,你不要听他们的,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对的。”   玉来福若是再近一些,就会看到殷玄浑身都在细颤。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几句话对于殷玄的分量。   就在这样一个寂静的时刻,玉来福又一次用他残破的身躯,捧起殷玄破损的心脏,温暖的拥了上去。 第34章   “陛下,软架抬过来了。”潘全躬身禀报。   殷玄恍然回过神,略点了点头:“送他回去,不许亏待。”   “是。”   太监架着玉来福,将他搀上软架,送回快绿阁。   许仕安早就在阁中等他,看到他被送回来这副样子,还是吓了一跳。   软架落在门口,两个太监架玉来福进屋,玉来福一步也走不得,跟拖着一具会喘气的死尸没什么两样。   许仕安赶忙掏出银钱打点送人的太监,将太监送走后匆匆回屋,玉来福正倚在靠枕上,脸色煞白的阖着眼,眼泪跟露珠似的顺着睫毛掉下来。   许仕安拿了帕子去给玉来福擦脸上的冷汗:“来福你怎么样?你别哭啊……”   “没哭,疼的。”玉来福朝他挤出个笑,“你这段时间如何,没有人为难你吧?”   许仕安松了口气,坐在玉来福身边喃喃:“你都这样了还有心思管我,我一个小喽啰,谁会为难我,你养好你自己就行了。”   玉来福道:“我听说,你为了救我,四处打听消息,把考试的银子都折进去了。”   “是还好陛下饶恕你了。”许仕安托着脸,“不然我亏死了。”   玉来福:“我赔你。”   许仕安看了看他两袖的清风:“你身上比我还干净,你拿什么赔我,你少折腾了,大不了我多温习一年,明年再考也是一样。”   玉来福垂下眼眸,灵机一动的抿嘴笑了下:“有的,我有办法。”   玉来福不在的这几日,许仕安把他的花和兔子都养的不错,小院不曾枯败,依旧满园生机。   有殷玄的命令,太医和御膳房都不敢亏待了玉来福,玉来福过得还算自在。   一个日光温暖的午后,小吕将军下职后又不小心进了快绿阁。   玉来福侧身靠在枕上喝药,推开门满屋清苦。   许仕安见吕默来了,特地退出去,掩上门,让他们两个说话。   吕默皱起眉,神情颇为严肃的盯了他一会,玉来福想笑的同样盯着他。   两个人互盯了一会,吕默撇着嘴从袖中掏出一瓶药:“这是军中常用的伤药,比太医院的药好用。”   玉来福笑笑:“多谢吕将军。”   吕默不仅带了药,还带来一则好消息:“改田推行的还算顺利,督查御史已启程前往杭州试点,相信很快就能全国推行。”   吕默绷着个脸,语气梆硬:“玉清源,你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再救你了。”   玉来福浅笑:“这次也没让你救我啊。”   吕默两眼一瞪:“你……”   玉来福笑声道:“别这么凶,我前两天就盼着你来了。”   吕默:“?”   玉来福含着笑:“你过来些。”   吕默朝他挪了几步。   玉来福对他勾勾手:“再过来些。”   门外,许仕安隐约听着房里像是吵架,折返回来,就从门缝里看到玉来福用手指勾着吕将军的腰带,一个趔趄将人拖到了跟前。   吕默下意识的捂住腰扣,惊诧道:“玉清源,大白天的你想干什么!你嫌死的不够快是不是!”   玉来福幽幽:“你小声点喊就不会死。”   吕默眼角一跳,压低嗓音:“你……你就算要与我偷情,也选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许仕安睁大双眼,捂住自己的嘴,嗖的一阵风窜到门口去给两个人望风。   屋内,玉来福抬起眼角白了吕默一眼:“美得你,还偷情。”   吕默:“那你大白天扯我腰带。”   “扯腰带而已,又不是脱你裤子。”玉来福从床头拿起一把小剪刀,干净利落的两下,把吕默腰上的夜明珠剪了。   吕默:“……”   玉来福顺手抠下他腰带上的和田玉:“仕安为了救我,把报名考试的钱都搭进去了,读书不易,我总不能眼看着他今年因为没钱考试落榜。”   玉来福掂了掂手里的几样东西,足够换白银百两了,将剪子收起来:“成了,多谢吕将军替我还这个人情。”   吕默嘴角抽搐:“我真多余来看你,早该想到祸害死不了。”   “你说得对。”   吕默转身就走,临出门时到底嘴硬心软:“这瓶药一日两次,止疼很好。”   “知道了。”   吕默走后,许仕安鬼鬼祟祟的探头进来:“你们那个完了?”   “嗯?”   玉来福只看许仕安一脸困惑的捏着下巴,颇为认真:“吕将军是不是也太快了……”   玉来福嘴唇动了动,哭笑不得的给了许仕安一个脑瓜崩:“少听墙角,听得乱七八糟。”   玉来福将夜明珠跟和田玉放到许仕安手里:“这些给你。”   许仕安也是世家出身,自然识货:“这么多?这得值百两银子吧?你从吕将军身上抢的?!”   “什么叫抢,他心甘情愿给的。”玉来福含笑,“不必跟他见外,你拿去就是,这种小玩意儿他家多得很。”   “来福你也太好了吧!”许仕安笑得合不拢嘴,两眼放光,“你是不是从小人缘就特别好!”   玉来福想了想:“好像是还不错。”   许仕安美滋滋的将夜明珠揣进袖子里,要去将玉来福的脏衣服洗了,抖落了一下,一封折好的纸页掉下来。   两人同时看过去,玉来福还当是许仕安的东西,眯着笑打趣:“你是不是悄悄跟哪个宫女妹妹好上了,是不是情书。”   “才不是!”许仕安指了指怀里,“这是你的衣服,是从你衣裳里掉出来的!”   “我?”玉来福将信将疑,“我身上怎么会有纸笺。”   许仕安捡起来:“只怕是什么人给你递的情……”   话没说完,许仕安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啊?!”   “什么东西大惊小怪。”玉来福拿过来瞅了一眼,瞬间变了脸色,懵然看向许仕安,“这……你写的?”   许仕安:“你莫冤枉人,这笔迹,一看就是你自己写的!”   玉来福脑袋里嗡的一声,看字迹的确是他写的,别人仿字应该仿不得这么像。   看起来好像还是在床上写的。   但他什么时候写了张殷玄的卖身契?!   二两银子就把殷玄买了……更难以置信的是,殷玄还按了手印。   玉来福揉着突突疼的太阳穴,一点死去的记忆突然撞进他脑袋里,他好像在梦里买了个小厮。   玉来福瞪大眼眸,那个梦不会是真的吧?!   那他在梦里使唤小厮端茶倒水,也是真的?   玉来福两眼一黑,他到底糊里糊涂的干了些什么……   “啧。啧啧。”许仕安在一旁抱着胳膊,“还是你跟陛下玩的花,这是什么闺房小游戏?没想到陛下平时看起来凶凶的,在床上还是很听你的话,都愿意把自己卖给你!”   “别瞎说,我那是疼晕了。”   许仕安忽然睁大眼:“来福,你不会是上面那个吧?”   “……不会,你也太看得起我。陛下力气很大的,”来福扶额苦笑,“我通常是被绑的那个。”   许仕安脑子里忽然跟插画似的。   玉来福一抬眼,就见许仕安笑出两团黄晕。   玉来福:“……你怎么笑成这样。”   许仕安舔了舔唇,有种窥探房事的快乐:“那陛下是不是很厉害。”   玉来福想了想,脑子里一时间浮现起不少的画面,轻笑一声:“也……也有点太厉害了。”   许仕安:“那会不会很疼。”   玉来福笑了下:“其实不会,他大部分时候都很温柔。”   殷玄会动情的看着他,一遍遍的亲吻他,结束后也不会立刻抽身而去,会给他清理干净,然后贴着他,抱着他,抱很久。   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殷玄才会弄疼他,算是惩罚。   不过他应该也挺气人的吧?他那个打死不说话的死出能把殷玄气个半死。   许仕安看着玉来福嘴边浮起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噗嗤一声笑出来:“来福,你喜欢陛下吗。”   玉来福懵了一下,他对殷玄的感觉很复杂,他认真分辨了一会这些感情,如实道:“好像谈不上喜欢。”   身为奴伎,供殷玄消遣是他的本分,而他也秉持着对待君父的赤诚之心,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托举着一国之君。   但要说喜欢,他好像没有哪件事,是出于喜欢而做的。   他只是在做,他认为对的事。   许仕安问:“那你会有一天,真的喜欢上陛下吗?”   “不知道。”玉来福眼眸微沉,旋即笑了笑,“如果可以,我还是更希望有朝一日能离开皇宫。”   许仕安深有感受,哪个男子会甘心一生困囿后宫之中呢。   许仕安信誓旦旦:“若我有天能立功求赏,我一定帮你离开这。”   “好啊。”玉来福嘴上答应,心里却是悲观。   只怕殷玄是不会放他离开的。他这一生,大抵就如现在一般,困于一隅,周而复始。 第35章   “来福?”许仕安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   玉来福回过神来:“困了而已。”   许仕安扶着玉来福躺好:“你有事就大声叫我。”   “好。”玉来福躺在床上,将殷玄的那张卖身契又打开看了一遍。   按照玉来福对殷玄的了解,哪怕他尚在病中,殷玄也会隔三差五的来看他。   但这次出乎意料,殷玄竟一次也没来过。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玉来福安静的在阁中看花、养伤,听许仕安叽里呱啦的背书,可以说是到了与世隔绝的程度。   伤处逐渐结了痂,太医让玉来福适当走动,活泛腿部肌肉,玉来福才终于走出他的小院子,四处放放风。   这一日,玉来福正跟许仕安在快绿阁的后庭花园里歇脚看花,就听见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嚎声。   许仕安吓得抓紧了玉来福的胳膊,半个身子躲在他身后,小心的探出半个脑袋:“什么动静,是不是死人了?”   玉来福安抚的拍了拍许仕安的手,循着声音看过去,是禁军押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年纪四十岁上下,其中一个因为反抗,已经被打断了腿,拖出一路蜿蜒血渍。   许多人也听见动静,三三两两的聚集过来。   玉来福道:“不是死人,是禁军在阁中抓人。”   许仕安又害怕又好奇,躲在玉来福身后看热闹,看清那两人的脸后,许仕安瞬时支棱起来:“抓的是他们两个!”   这两个人是快绿阁出名的“阎罗双煞”,送到阁中的人,不管多硬的骨头,只要交给这两个人,总能被治的服服帖帖。   许仕安看的聚精会神:“前几天我听有人说,陛下要整治这两个人,我还以为是假的,没想到禁军真的来抓人了!”   玉来福奇怪道:“陛下怎么突然想起来收拾他们两个?”   “不知道。”许仕安抚手称快,“总之抓的好!这两个人暗用私刑,阁中的人哪个没在他们手里遭过罪。我已经是很听话的了,都还在他们手里吃过苦头。你瞧我指上的细疤,是让他们拿针钻的。”   许仕安现在想起来还毛骨悚然:“不过我这都算轻的了,之前有人学床技的时候不肯脱衣裳,被生生打断了肋骨,在屋檐吊了一夜,还不许他阖眼睡觉,那两个鬼煞找人专门盯着,但凡阖眼就是一棍,差点将人熬死。”   “说实话,十几个男人一起脱了衣裳学怎么伺候人,那样的场景,我也是不情愿的,都是读过书的人,怎么舍得下尊严脸面,可我实在很怕挨打,也只能乖乖听话。唉,你听过这些吗?”   玉来福眼神一飘:“听说过……”   他何止听说过。   当年他母亲听闻之后,一度惊厥昏迷,而后便卧床不起,忧思过度,终日以泪洗面,以至于最后郁郁而亡。   玉来福的身体本能的排斥那段记忆,他一想起便胸口发闷,喘不上气,战栗难平。   许仕安转头便瞧见玉来福神色怪异,这么暖的天气,他的手却陡然变得冰凉。   许仕安暖着他的手:“你冷了吗?怎么突然脸色这么差?”   玉来福阖上眼,暗中用手掐住自己的大腿,让自己心绪快些平复。   许仕安抚着玉来福的后背:“好些吗?”   玉来福点了点头:“没事,咱们回去吧。”   “好。”许仕安扶着玉来福慢慢走下台阶,偶一抬眼间,玉来福好像从墙的镂窗处看到了殷玄。   只一瞬间,又瞧不见了。   许仕安:“怎么了?”   玉来福望着镂窗处:“我好像看到陛下了。”   许仕安张望半天:“在哪?陛下要是来了,为什么不到阁中?你是不是看错了。”   玉来福沿着镂窗走了一段距离,丝毫不见殷玄的踪影。   “许是我真的眼花了。”玉来福想了想也是,如果殷玄来了,没有理由不到阁中来。   但他又觉得最近殷玄奇怪的很,特地躲着他似的。   玉来福回到阁中便歇下了,许仕安饱含心事的站在门口,他原本还有件事要跟玉来福说。   可是看到玉来福这副病恹恹的样子又犹疑了。   许仕安把手指甲抠起了皮,终究还是把话吞进了肚子里,那件事有关玉家,但他也是道听途说,尚无定论,改日再说也一样。   玉来福生性不爱打听八卦消息,无知无觉的养伤。   七八月份的天气风云变幻无常,早晨还阳光明媚,一会的功夫阴云满布,黑压压的沉下来。   玉来福心心念念着御花园里的栀子花,生怕风雨催花,愣是拖着病躯到御花园里折花。   许仕安抱伞在玉来福旁边:“你这身体一日日的好起来,你也越发能折腾了!谁家好人顶着阴云跑出来,只为折几朵花。”   玉来福折的津津有味:“这花开的这么好,一场大雨砸落了,全可惜了。”   眼见风一阵疾过一阵,路上的宫女太监都变得脚步匆匆,许仕安拽拽玉来福的袖子:“折几支早些回去了,你都还没好全,别再淋了雨。”   两人刚一转身,一名年轻妇人试探着叫了一声:“清源?是清源吗?”   玉来福抱着花回头,那女子眼睛一亮,看到救星一般,一路小跑扑跪到玉来福脚下,将人撞得一个趔趄。   许仕安忙扶住玉来福,低头看女子装扮不像宫娥,倒像是哪位大人家里的夫人。   玉来福认得她,玉家有两个公子,玉钦排行老二,还有个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已娶妻生子,来的人正是玉钦的嫂嫂江婉。   玉来福伸手去扶江婉:“嫂嫂怎么突然进宫了,有什么事起来说,何必跪我。”   江婉攀着玉来福的衣袖不肯起身:“清源,玉家是做了些对不起你的事,可你……可你也不能躲了清闲,就此不闻不问了。”   这话听得玉来福云里雾里:“嫂嫂的话何意?”   江婉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你父亲和哥哥全部下狱了,要……问斩!我托人给你递了几次消息,你都搁置不理,你就这样狠心吗!”   江婉哭的伤心欲绝,玉来福一手扶着她:“嫂嫂,我不知道此事,宫里没有人给我递过消息。”   甚至连许仕安跟吕默,都不曾把这件事透露给他,约好的一样。   玉来福:“父亲和哥哥因何入狱?嫂嫂你先起身。”   江婉不肯起来:“陛下不知为何重查猎场行刺一案,说是父亲在其中密谋,父亲怎会做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必定是奸人陷害!你哥一向老实,更不可能参与其中,你哥若死了,我与你侄儿该如何生活!”   玉来福思绪飘飞,猎场刺杀那件事,他本以为就这么含糊过去了,为什么突然旧事重提。   哭嚎声引来频频侧目,许仕安忍不住上前去架江婉:“这位夫人,你有话起来再说吧,这地方人来人往,宫里人多口杂,你这样哭跪在他脚下,日后不定要传出什么闲话。”   江婉一把推开许仕安,紧紧抱住玉来福的腿:“弟弟,父亲狠心送你入宫,你大哥这些年也对你疏于关心,可……可他们毕竟是你的亲人啊!如今一朝入狱,性命难保,听说还动了刑,你是咱们家唯一能跟陛下说上话的人,你怎么忍心不管不问!”   许仕安抓着玉来福的手腕:“走了来福,陛下要杀谁,岂是你能左右的。”   “清源!我此次进宫就是来求你救救他们,他们可是你爹爹跟大哥,你不能袖手不管啊!”女子哭的嘶声,路过的潘全都忍不住看了一眼。   潘全眯起眼:“怎么了这是?什么人在宫里这样哭嚎,坏了规矩。”   江婉跪在地上抽抽搭搭的不敢再高声说话。   玉来福给潘全略施了个礼节,看到潘全手里托着一卷圣旨,轻笑了笑:“公公这是尚有公务在身。”   江婉心头一跳:“可是……处决玉家的圣旨?”   潘全警告她:“行刺圣上是诛九族的大罪,陛下只诛男丁,还宽恕你跟幼子两人,已是仁慈至极,你还来宫中喧哗哭闹!圣旨已下,等到三日后脑袋离了脖子,你自有哭的时候。”   江婉心口一绞,当即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潘全给身旁的太监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把江婉送出宫,又对玉来福客气道:“公子,老奴还得去传旨,先行一步了。”   “潘公公!”玉来福叫住潘全,眼底微转,“落雨了,您没带伞,这样冒雨前去恐湿了圣旨,不若先去长亭避一避,这雨来得急去的快,等雨停了再去也无妨。”   潘全扫了一眼越落越大的雨滴,定眸深思,玉振业图谋不轨,作奸犯科,可到底跟玉公子有一层解不开的关系。   若是玉公子要去求情,事情未必会如何。   潘全人精似的眼睛微动,笑语:“公子说的也对,老奴让人回去取伞,不过最多一个时辰,老奴还是得将圣旨给刑部送去。”   潘全转身往长亭去,看似无意的说道:“陛下在勤政殿。”   “多谢潘公公。”   玉来福接过许仕安手里的伞,步入大雨里。   许仕安一路追过去:“你何必去给他们求情!他们受不受刑,是死是活,与你何干,他们现在想起你了,你受苦的时候,他们可曾念及你半点?”   玉来福看向许仕安:“仕安,你不是能藏住事的人,是谁教你不告诉我?也是你拦下递信的人?”   许仕安抿嘴道:“不是我,我没有那般本事,是吕将军拦下的,也是吕将军不让我告诉你,他说你早与玉家恩断义绝,不必让你知晓这些糟心事。但这不全怪吕将军!是我觉得吕将军说的很对,便听了他的话。”   玉来福失笑:“你倒坦诚。”   玉来福没再说什么,独自撑伞往勤政殿去。   许仕安内心不安:“你怪我自作主张了?”   玉来福摇头:“你又不是我的暗卫,原本也没有义务把事情跟我说,雨大风急,你回阁中歇着,这件事我去处理。”   “可……”许仕安望着渐行渐远的玉来福,攥了攥拳,扭头奔去了吕默上职的地方。   雨越下越大,哪怕撑着伞,玉来福身上也吹了个透湿。   吕默踏着雨洼大步而来,一只手猛地抓住玉来福手腕:“回阁中将养。”   玉来福拨开吕默,一手撑了撑墙,略一喘息,又往勤政殿去:“潘公公只给我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圣旨送往刑部,便不能反悔了。”   吕默拽住玉来福:“那也与你无关,你不是玉家的人,玉来福只是玉家用来讨好陛下的一个小奴才。”   玉来福沉着眼眸:“将军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自有计较。”   吕默偏不放他去:“清源,我原先总以为,是陛下暗中逼迫,玉振业才不得不将你送进宫,以求保全玉家。我虽不赞同玉振业的做法,可也体谅他有几分难言隐情。可原来,陛下根本没逼他,是他自己把儿子送上去的!”   玉来福唇抿一线。   吕默嗤笑:“他把你逼成如今模样,你还去为他求什么情!你忘了他们怎么把你逼出家门,忘了你在阁中受了多少苦楚!”   “我没忘。”玉来福定声,“你说的这些,我都没忘。可我也没有忘记,他如何宠了我二十年,培养我读书识字,习武强身,吃喝用度更是有求必应。我问你,他若不宠我,可有你口中娇生贵养、一身臭毛病的公子玉钦?”   吕默张了张嘴,却又一时哑言。   玉来福目色坚决,主意已定:“我爹为官二十多年,顺风顺水一路官至宰辅,突然失势,他不能接受,说他鬼迷心窍也好,钻了牛角尖也罢,难道我就该忘却他所有的好,从此断绝关系,眼睁睁看着父亲,大哥,九族宗亲男丁全都人头落地吗?”   吕默嘴唇微动,嗓子却发不出声音。   玉来福阖上眼,“子肃,人是多面的,我爹从前不是这样。或许等我们老了,也会固执,犯错,等到那时候,若连亲儿子都不愿意拉上一把,那我们所读的圣贤书,所受过的谆谆教诲,便是一场笑话。”   吕默无话可说,缓缓松了手。   在玉钦面前,他总是显得笨口拙舌,他总是说不过玉钦的,从小到大一向如此。   玉来福沿着宫道到了勤政殿外,跪在了殷玄跟前。   殷玄看他一身狼狈模样,就猜到他为何而来:“你为了玉振业一事。”   “是。”   “他策动猎场谋杀,此事证据确凿。”   玉来福:“陛下,玉丞相参与了猎场之事,此事无可辩驳,但不是他策划的。玉丞相文官出身,并不熟悉猎场地形,如何能得知猎场禁军的部署漏洞,引刺客闯入,背后主谋定然是对皇家猎场极为熟悉的人。他顶多是弃车保帅的一枚车棋而已。”   殷玄审量着他:“那你觉得谁是他背后的帅?”   玉来福久居宫中,对前朝事所知不多,如实道:“奴才不知道。”   殷玄哼笑一声:“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敢来求情。”   玉来福叩首道:“陛下,玉丞相大逆不道,必须惩治,但他也曾立下功劳不少,更非主谋之人,罪不及九族,陛下若能将其罢官免职,抄家逐出京城,玉家满门必将对陛下感恩戴德!”   “我要他们的感恩戴德做什么。”殷玄信步走到玉来福跟前,“朕只想要你的感恩戴德。”   玉来福:“奴才此生,必将恭敬侍奉陛下,予索予求,绝无怨言。”   “不够。”殷玄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朕还想要你这双手。”   玉来福手指微蜷,诧然抬眸对上殷玄冷冽的眼眸:“陛下要奴才的手……”   殷玄冷声道:“你愿不愿意。”   玉来福咬紧了牙,他浑身上下,最宝贵的大概就是这双手。   要是他的手废了,莫说提刀舞剑,他最得意的琴棋书画,件件都成了难事,他这一生,当真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困在皇宫里侍奉殷玄。   玉来福艰涩道:“陛下一定要奴才的手么……可否,换一处。”   殷玄捏起他的下巴:“你还有什么值得跟朕交换?”   玉来福说不出,他根本没资格跟殷玄谈条件。   若是两只手就能换玉家满门,价码实在不高。   可他手若废了,跟要他的命有什么区别。玉来福微微的打着颤,强忍着眼里的酸涩。   殷玄看了看他:“不愿意就回去养伤。”   玉来福跪在地上不曾起身,片刻,玉来福闭了闭眼,将漂亮的十指抬起:“陛下若喜欢,便拿去吧。”   他的琴棋书画艺,都是玉振业精心栽培,如今殷玄要毁了他的手,也相当于他把这些,全都还给父亲,再无亏欠可言了。   殷玄低声道:“拿上来。”   两个太监推开门,一股凉风钻上玉来福的后背,他本能的战栗了一下,冷汗顺着鬓角滑下。   手上最常用的刑具便是拶指。   把十指放在拶指里搅碎,他就是个废人了。   那样刑具也实在骇人,玉来福不敢睁眼去看自己的双手会如何筋骨俱折,扭曲变形,只闭着眼暗暗咬着里唇,等人来行刑。   *   慎王府。   殷慎的属下前来禀报,说陛下要绞了玉来福的手指。   正在喝茶的殷慎忽然饶有兴趣的一抬眼:“他终于要动手了。我就知道,我这皇兄知道真相之后,不该那么坐得住。”   此前殷慎的人便听见消息,说是吕将军一个嘴漏,把玉来福的身份说破了。   那时候起,殷慎就好整以暇的等着看殷玄会做出什么发疯行径。   可让他大失所望的是,殷玄冷静的有些可怕,竟然只是将在寝殿养病的玉来福送回了快绿阁。   这可不像他手段雷厉的皇兄。   终于,他听见了这个意料之中的消息殷玄要废了玉来福的手。   玉钦以文辞书墨著名,又有心一展抱负,要是将他的手绞了,他此生也算没什么指望了吧。   殷慎挑起一丝笑意,拂了拂衣袖起身:“走~咱们去皇宫里瞧个热闹。”   属下不解:“王爷,这种血淋淋的热闹有什么好瞧的,到时候一地的血,平白脏了衣裳。”   “你懂什么,他的手废了,可是他脑子还在。”殷慎嘴角虽挑着笑,双眼却算计精明,   “皇兄废了他的手,他必定会对皇兄恨之入骨,若这时候本王刚好给他送去些温暖,给他一点翻身的机会,你说他会不会对本王感激涕零?”   殷慎随手将一枚棋子扔进水池里:“玉振业已经废了,原本还指望他多跟殷玄斗几个回合,没想到这么快就败下阵,连命都要保不住,本王要是还不去找更强的盟友,岂不是坐以待毙。”   “殷玄自作聪明,把玉钦往本王怀里推,本王怎么能不接着?”殷慎笑了两声,“去库里挑几样珍稀的补品,跟本王进宫。” 第36章   殷慎乘着马车悠哉的往皇宫里去,还顺道捎上一个对骨科颇有造诣的游医。   若是他能把玉钦的手治好,还愁玉钦不肯投诚?   殷慎摇着扇子,一派悠闲到勤政殿去请安。   他身后的小厮暗暗屏住气,拿手挡了一下口鼻,免得屋里血腥气太重,呛得人恶心。   出乎意料,殿内清爽一片,还透着冰块的凉气,丝毫不见用刑的迹象,连一丝血腥味都没有。   殷慎眉眼微挑,难道他来晚了,好戏没看上,已经收拾干净了?   “十弟在瞧什么。”殷玄的声音从珠帘后传来。   殷慎收回目光,笑呵呵道:“还是皇兄会享受,用冰块降温,殿内比外头清爽许多,臣弟进来都不想走了。”   殷慎撩开珠帘,却见殷玄的殿中平白多了一张桌子,大大小小的摞了不少公文,玉来福正端坐在那张桌子后头提笔写着文书。   看见殷慎进来,玉来福紧随着站起来向他行礼,抬眸便对上了殷慎的双眼。   殷慎很轻打量了玉来福一番,眼里的神色一时精彩纷呈。   玉来福好手好脚,精神好的很,哪有一点受委屈的模样。   他让人耍了。   半个时辰前。   玉来福跪在地上,等人拿上刑具绞断他的手。   太监进出从他身旁走过,却没有押制他的意思。   殷玄笑了一声,两指一错,在玉来福眉心轻弹了一下:“睁眼。”   玉来福睁开一道眼缝,没看见刑具,倒看见屋里多了一套桌椅笔墨,还特地放了个厚厚的软垫在椅子上。   殷玄道:“朕可以饶玉振业一命,改为抄家放逐,但你的手自此就是朕的,朕让你写什么,你就写什么。”   玉来福懵然抬头:“陛下是要奴才做笔吏……”   “不愿意?”殷玄负手道,“还是说,你要继续跟朕说,你一个字也不认得?”   “不是……奴才怎敢继续在陛下面前装傻弄痴。”玉来福后背的冷汗还没干,“奴才只是以为陛下要……”   “朕在你心里就这么残暴。”   玉来福睁圆眼睛,脑袋摇出虚影:“没有,坚决没有!”   殷玄抿着笑:“去试试笔墨用着顺不顺手。”   玉来福许久没认真的拿过笔:“这样好的笔,给奴才用可惜了。”   “不可惜。”   “不知陛下想让奴才代笔写什么?”   殷玄敲了敲桌上的文书:“闽南水患一事,百官众说纷纭,你将这些文书通读一遍,整合一份文书给朕,省的朕一本一本看的头大。”   玉来福顿了顿:“这恐怕不合规矩。”   “朕让你写什么,你就写什么。”殷玄并不与他商量,“整合好之后,你再拟一份闽南的慰问文书,要言辞恳切,潸然泪下。”   “……是。”   殷玄如往常一般坐下批阅奏折,玉来福便坐在侧方的桌上,打开奏折一本一本的看,将要点摘录。   殿中气氛安静,玉来福轻轻抬眸看向殷玄专注的侧颜。   半个时辰后。   殷玄手里的茶盖轻拂,手指点了两下,让玉来福坐下,嘴角噙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十弟怎么这时候进宫了。”   殷慎一刹那换了张笑脸:“臣弟新得了一支极好的野山参,迫不及待要呈给皇兄。”   “原来是这样。”殷玄佯做恍然,“朕还以为十弟得了什么消息,赶着进宫来凑热闹。”   “皇兄哪里话,臣弟哪有这般手眼通天。”殷慎从袖子里拿出一枚精致的小盒子,“这个月供奉的丹药也已经炼制好了,还望皇兄,万寿无疆。”   潘全双手接过那只盒子,殷慎故意捏紧在指尖,像是在提醒殷玄,自己手上还有些能牵制他的东西。   潘全稍用了些力,殷慎才骤然松手,让潘全将药盒子拿了去。   短暂的目光交锋过后,两人又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殷慎没凑上热闹,反倒让殷玄敲打一番,顿时索然无趣,闲谈几句便告退离宫。   临走之时余光再次瞥向玉来福,心里突然无比的遗憾。   从第一次见到玉钦的真人,他便非常想把这个人捆在身边,哪怕只是当只金丝雀养起来。   可总是不得时机,殷慎暗自咬牙,阔步而去。   玉来福让殷慎盯得后脑发寒。   殷玄目光看向玉来福:“看明白了吗?”   玉来福略点了点头,慎王爷看起来自由散漫,不关心朝堂事,这么一会的功夫便闻风进宫,留在殷玄身边的耳目当真不少。   但就算如此,殷玄铲除了自己那么多手足兄弟,却偏留下殷慎一个,对他一直格外宽纵。   玉来福一时陷入沉思,目光轻飘飘的落在殷慎送来东西上,试探问道:“陛下平日还服食丹药?”   他跟在殷玄身边的时日里,从来没见过殷玄吃这些,也从没听过殷玄有服用丹药的习惯。   但听殷慎话里的意思,殷玄应当是常常服用的。   殷玄垂着眼没有说话,话题一转:“朱海朕留着还有用,等到朕根基稳固,自然会处置了他,为你解气。”   玉来福道:“陛下不必跟奴才解释这些。”   “那便不提。”殷玄道,“如今快绿阁的两个主事人认罪伏法,阁中主管空缺,朕也有心改一改快绿阁的风气,想把主管之位交给你。”   玉来福难承重任的笑了一下:“奴才虽略懂琴棋,但并不通晓歌舞杂技,怕是难当此任。”   “不用你去排歌舞,朕是想着,在阁中设一处学堂。快绿阁中的人不乏读过书的,也有如许仕安一般世家出身,被父族连累充为官妓,如今朝中缺人,若他们是有心悔改,肯用心苦读,朕也可以给他们个机会。”   殷玄扔了一块金令给他,“这件事朕交给你去办,需要置办什么东西,拿朕的金令去找内务府。朕可应允你,每年给你些名额,分放到县衙知府去做笔吏,至于如何考核选拔,具体细则你来拟定,选出来的人不让朕失望就是。”   玉来福眼里的惊讶一点点转为惊喜,欣然起身跪拜:“陛下龙恩,奴才替阁中伙伴谢过陛下。”   殷玄淡道:“让他们谢你。”   若不是因为玉来福,他也想不起革新一个小小的快绿阁。   玉来福得令起身,转眸瞧见殷玄茶杯的水空了,十分长眼色的端了殷玄的茶杯:“奴才去给陛下沏杯新茶。”   殷玄顺手搂着玉来福的腰,将人揽到了怀里:“今天这样殷勤。”   “陛下有如此恩典,奴才当然要更勤谨的侍奉。”   “倒茶这种事,以后让旁人去就行。”殷玄捏了捏玉来福身上的软肉,跟从前一样想将人的脑袋掰过来亲上一口。   玉来福自然是配合的。   殷玄的鼻尖蹭上玉来福的鼻尖,玉来福的唇瓣晶莹的带着粉,殷玄微微张开唇,刚要含住那双香软的唇,却又忽然停住了。   殷玄的睫毛不像玉来福那样柔软有弧度,直且长,垂下的时候在眼底落下一片阴影。   玉来福看不清殷玄眼中的神色,只见殷玄原本是要亲他,不知忽然想到什么,小心翼翼的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子,就放开了他。   玉来福颇为意外的回座位坐下,殷玄的眼睛还落在他身上,问他:“还坐得住么,不舒服就回阁中休息。”   “陛下放置的坐垫很软,奴才不觉得累。”   玉来福兢兢业业的写完殷玄给他布置的任务,傍晚时分才回到阁中。   方一推门,一股花香味扑鼻而来。   许仕安扬了一把碎花在玉来福头上:“恭喜来福!”   一朵小花不偏不倚的落在玉来福发髻:“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许仕安得意道:“圣旨都下到快绿阁了,皇宫里哪有人不知道!以后你就是玉先生了喔!”   许仕安摇头晃脑的哼着小曲儿,比玉来福还开心,玉来福让许仕安的笑声感染,藏在心底的欣喜也不保留的流露出来。   玉来福每日有两个时辰在殷玄的勤政殿,其余时间大都扑在学堂之事上。   玉来福伤了之后,一直病恹恹的不见大好,许世安原本还怕学堂的事会累着他,不曾想玉来福的身子竟一日好过一日,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劲。   内务府按照玉来福的要求采购桌椅笔墨,书籍纸张,几天功夫学堂像模像样的布置起来。   小吕将军休沐的时候,也被抓来当壮丁,一同筹备开课授书之事。   另一边,玉氏一门抄家放逐,一夜倾倒,府中田宅银钱全部充公入库。   只有玉钦的个人私物留了下来。   这是殷玄特地下的命令,玉钦私物一律不准损毁,全部装箱封存。   禁军将收缴的物品呈给殷玄,衣物鞋子,玉簪玉坠,杂七杂八的精致玩意儿,包括他在病中心心念念的那个苏绣的软枕。   在玉钦常穿的衣物上,放着一枚白玉腰佩。   玉来福曾说过,他有一枚常戴的腰佩,上面的花纹是他自己画了,找工匠雕琢的。   殷玄将腰佩放在手里抚了许久,犹疑了一小会之后,理直气壮的挂在了自己腰上。   当时玉钦说过,这个腰佩送给他玩,那应该就是他的了。   有字据为凭,不能耍赖。 第37章   玉氏一族被逐出京的那一日,殷玄准许玉来福去送他们一程。   玉振业没有妾室,除了亡故的正妻,只有膝下两子。   玉振业刑部大牢走了一遭,眼见苍老了许多,父子两人对视许久,各自无话。   玉振业转身上了马车,玉来福忽叫道:“玉大人。”   这道称呼让玉振业身躯微震,停下脚步侧了侧首。   玉来福:“保重。”   玉振业点了点头,玉钦的秉性他最清楚,他这个儿子外柔内刚,虽然给他求了情,却还是不愿意叫他一声爹。   可老一辈的父亲,哪怕心有悔恨,也不会道歉,只道:“清明,替我给你娘上坟。”   玉振业进了马车,玉氏大哥抬手握了握玉来福的肩膀,手背上还带着鞭痕。   江婉搂着男孩:“睿儿,跟小叔叔道别。”   玉明睿年纪尚小,却也知道自此一别,他可能再也不会跟小叔叔见面了,小手叠放在一起,朝玉来福工工整整的作了个揖。   玉来福受了他的拜,将头上的金簪戴到了玉明睿小小的发髻上。   江婉眼窝一酸,玉钦是从来不喜欢戴金簪的,今天来送他们出城,虽冷冷淡淡的,一句温情的话也不肯多说,却……   江婉按捺不住的解释道:“弟弟,我那日在皇宫不是有意要你难堪,我……”   “我知道。”   江婉暗自揩了泪,携幼子上车。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京城依然繁华热闹,从不会因一户人家的落魄而影响分毫。   玉氏大门上的牌匾已经撤下,刺目的封条贴在门上。   玉氏一朝没落,有关公子玉钦的传说,好像也一夜间销声匿迹了。   玉来福独自站在破落的高门大户前,不知何处吹来一阵细碎的白花,落了碎玉满身。   快绿阁,新章程公布。   有心读书的奴伎,可以到玉来福处报名,不喜读书者也不做勉强,可以继续跟着兰姑姑参加其他技艺训练。   章则出了之后,许仕安本以为会排起长队,结果门可罗雀,只有零星几个人愿意坐下来听玉来福讲书。   玉来福倒是不气馁,哪怕只有三五个人,也讲的津津乐道。   许仕安当然是第一捧场的人。   到了下学的时候,许仕安将自己的书桌擦拭干净,就听见门外窃窃私语。   “什么先生,从前大字不识一个,如今竟然也打肿脸充胖子,非要教人读书。”徐照讥诮着切切私语。   另一人犹疑道:“可陛下的圣旨千真万确,若能得了推荐离开这里……”   “他能教会你什么!你拜他做先生,还不如认我做老师!”徐照道,“我好歹还中过秀才。”   许仕安端着一盆脏水正要泼他头上,给他洗洗嘴巴,就听有人道:“可玉先生的书真的讲的很好。”   说话的人手里还牵着个七八岁的男孩:“阿弟,你去屋里拜了先生,明日也能跟我们一起读书了。”   徐照咬牙切齿:“误人子弟。”   玉来福刚巧从屋里出来:“你日后不求我就好。”   许仕安白眼翻到后脑勺:“来福,只怕他以后是要跪着求你!”   徐照哈的一声讥笑出声:“我跪着求他?哈哈哈哈,我怕是疯了才会求他!”   此话说出不到三日,徐照便疯了。   徐照秉持着踢馆的心,要去看看玉来福究竟几分本事,在课堂上问他个目瞪口呆,面红耳赤,让他再不敢自诩先生。   但只听了两堂课,徐照便要报名到堂中读书。   玉来福脾气虽好,可不代表一点脾气都没有,推辞了几次不肯收他。   终于,在一个亮丽的上午,徐照水灵灵的跪在了学堂门口。   许仕安抱着胳膊啧了半天:“呦呦呦,上次徐秀才还信誓旦旦,我疯了才求他~这才几天,徐秀才就疯啦?”   徐照让许仕安臊得没脸,却也说不出什么。   许仕安站在阴凉地里说话不腰疼:“大中午的,日头这样盛,徐秀才早些去饭堂吃饭吧,何必舔个大脸,跪得满身臭汗。”   徐照倒是能屈能伸的不肯走。   以玉来福的心性,最后当然还是收下了徐照的。   自那以后,学堂的人气儿越发浓厚起来,鸡鸣时分便能听到朗朗书声。   玉来福站在宽敞明亮的讲堂上,手持书卷,窗外一簇白花压满枝头,缀在窗外,与玉来福映衬成一幅姣好画面。   殷玄远看着这一幕,自己也没察觉的笑起来。   潘全低声道:“陛下思念玉公子,为何不进去看他。”   殷玄怕玉来福不愿意见到他。   自从得知了玉来福的身份,他总是心生胆怯,不像从前那般敢肆无忌惮。   殷玄出神的功夫,课堂传出一阵人声喧哗,下课了。   殷玄侧身退到隐蔽处,见玉来福被学生们簇拥着出来,笑容灿然。   一名明眸女子怀里抱着书,从角门露出头来,探头探脑的看了半天,忽亮声道:“清源,竟然是你!”   玉来福闻声看过去,有些难以置信:“怜儿,你怎么在这?”   祝语怜笑嘻嘻的拍了拍怀里的书:“我到翰林院借书,听闻快绿阁有个颇有学识的先生,一时好奇跑过来看,没想到竟然是你!”   玉来福朝她笑笑。   祝语怜道:“我听闻玉阿伯遭难,还以为你也跟着离京了,没成想你竟到宫中做了先生。那我以后是不是也可以来请教你?”   玉来福笑道:“当然可以。”   祝语怜将一本书伸手递给他:“这本书上,我有许多地方不懂,原本打算去问翰林院编修,既然遇见了你,你替我注解好不好?”   豫园   一点小事,玉来福便欣然应下了。   两人在院中有说有笑,又是一般郎才女貌,还引得一阵学生起哄打趣。   说笑一片中,唯有殷玄心里像扎了刺,笑不出一点。   潘全低声道:“陛下,您不去见玉公子,可有好些人上赶着见呢。”   玉来福偶一回头,看见了殷玄闷闷离去的影子。   刚要张口要喊他,殷玄却已走远了。   一个时辰后,潘全便将那女子的家世查了个清楚。   “陛下,祝语怜是大理寺卿祝大人家里的小女儿,平日里在国子监读书,今日想必也是来请教的。”   殷玄冷脸:“她跟玉钦也是同窗?还是说,她和吕默一样,跟玉钦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   潘全暗暗擦了一把汗:“这……祝小姐,原本是与玉小公子定了姻亲的。”   殷玄:“?!”   潘全:“只因祝夫人不舍得女儿太早出嫁,所以说好等到祝小姐满了二十岁再行嫁娶。”   潘全每说一句,殷玄的嘴角便下沉一分。   他原本以为吕默就很讨厌了,什么十数年的情谊,同席而坐,同塌而眠,每次想起这几个字,他都恨不能把吕默派去戍边。   没想到在吕默之外,玉钦还有个未婚妻。   殷玄:“玉钦与她感情如何?”   潘全声音逐渐变轻:“听说……玉公子还编了同心结送与祝小姐。但!奴才也只是听说,不一定是真的!”   殷玄嘴角彻底耷到地上,祝小姐明眸皓齿,活泼开朗,书香门第,满腹才学……跟玉钦倒是很般配。   从前他也是打算给玉钦许一门门当户对的好亲事,让他享尽荣华,风光成亲。   但此一时彼一时。   他忽然觉得玉钦的八字可能不适合成亲。   殷玄:“你去让钦天监给玉钦算一卦,看他是不是克妻之命。”   潘全:“……?”   潘全:“……是。”   潘全刚走到门口,殷玄忽又叫住他:“等等!”   殷玄又思量半天:“罢了,莫去了,显得朕迷信虚无。”   潘全浅笑:“是。”   又过片刻,殷玄:“你去给玉钦传个话,就说朕近日忧思不安,心悸难平,需在房中挂一同心结方能排忧解难。”   潘全:“……” 第38章   玉来福接过一盘彩绳时,脸上一时精彩纷呈,再三确认道:“同心结可以治病?”   潘全含笑点头。   玉来福疑惑:“陛下病了,为何不请太医?”   潘全:“太医治不了陛下的病。”   玉来福追问:“若是要驱鬼辟邪,那也该由法师编制,然后诵经开光……”   潘全“哎呦”一声:“只有公子你亲手做的,才有效用。公子你忘了,你曾给谁送过一个同心结?”   潘全朝着玉来福一顿挤眉弄眼,临走还让他编个比当年更大,更好的。   玉来福端着一盘彩绳在原地怔了半天。   许仕安瘪着嘴溜达过来,故意猛嗅了几下:“好酸为什么绳子要用醋泡。”   玉来福凑上去闻了闻,没有醋味,挺香的……   一抬头,他一下反应过来许仕安在说什么:“陛下对我有什么好醋的?”   许仕安眯起眼:“你昨天,是不是碰见你从前的未婚妻了?”   玉来福瞠目结舌:“这你也知道?!我与祝姑娘只订了婚约,并没有办过定亲宴席,你怎么知道的?!”   许仕安骄傲的抬起下巴:“我许府还没获罪的时候,我连你的真迹都搞得到,有什么是我许公子打听不到的!”   玉来福:“……”   玉来福诚恳道:“你有这份本事不做密探可惜了。”   “过奖哦。”许仕安眼底一转,“我与你打赌,今日陛下肯定会问你与祝氏小姐当年的事。若我说准了,你就写一副字给我,如何?”   “陛下不问呢?”   “那我就给你捏肩捶腿一个月。”   两个人各自觉得不亏,点头成交。   当日下午,玉来福照旧去勤政殿充当笔吏,为殷玄草拟政策文书。   两个人安静如鸡的各自低着头,除了政务上的交流,别无他话。   玉来福瞧了一眼钟漏,只剩两刻钟,他就可以收拾东西下职。   殷玄也没有任何要询问他的意思。   他就知道是许仕安八卦魂太浓,殷玄公务缠身,哪有那么闲,值得跟他一个奴才吃飞醋。   玉来福将草拟好的公文转交给殷玄,殷玄扫了一眼,多问了几句有关淮南堤坝的事,话题七拐八拐,不知怎么从造福百姓绕到了祈福,而后就聊到了同心结。   殷玄状似无意:“你编的同心结进程如何?”   玉来福手里的茶忽然不香了:“奴才长时间不曾做过手工,有些忘了编法,不过奴才还是觉得,陛下若身体抱恙,还是请太医前来诊治更为妥当,辟邪祈福之说虽在民间盛行,可神鬼之事终究虚幻。”   殷玄眼角微抬:“你在关心朕吗?”   玉来福认真回答:“自然。”   殷玄眼睛发亮,垂下睫毛也遮不住窃喜的神色。   玉来福关心的真心实意:“陛下乃一国之君,每日大小事务都等着陛下决断,若真的心悸不适,还是请太医诊治,免得积劳成疾,有伤国本。”   殷玄眼中闪闪发亮的神色一分分暗淡下去了。   这般言辞恳切,原来是怕他病倒了,不能上朝。   殷玄假装无意:“你觉得祝家的小女儿如何?”   玉来福砰的一下被许仕安的预言击中脑门,如实回答道:“祝姑娘活泼开朗,笃学敏行,很好。”   殷玄眼睫垂下一片阴影,那他便是跟玉钦喜欢的性格截然相反,阴郁寡言,浅见寡闻。   殷玄闷声:“你在她生辰的时候,特地送她同心结,做定情信物?”   玉来福一时哑言,顿了顿笑道:“禀陛下,是她生辰送的。祝姑娘及笄礼时,邀奴才前去观礼,奴才编了送她玩的……”   殷玄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黑了一个度。   殷玄笔上的墨汁在纸上砸落一个大墨点:“你与她行过男女之事了?”   “没有没有。”玉来福急忙撇清,“奴才并未与祝小姐成婚,怎能与她行夫妻之礼,这不是君子行径。此等污人清白的传闻,陛下切莫相信,也莫要因此耽误了祝姑娘一生幸福。”   殷玄面色缓和了些,抬眸看他这般着急解释的模样,心里不是滋味的很:“你不是很喜欢她吗,舍得让她嫁给旁人?”   玉来福不知该如何分说,婚姻之事原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年父亲母亲为他定下祝家小女做妻,他当然要学着哄人开心。   谁家的丈夫不是围着妻子哄?做些小玩意哄女孩开心,是他的分内之事。   不过换了任何一个女子,只要是个好姑娘,愿意屈嫁他为妻,他都会一心一意的对人家好。   玉来福字字诚恳:“奴才也不至于非绑着祝姑娘与我受苦。从前玉、祝两家门当户对,奴才自负有几分才学,也勉强配得上祝姑娘,但如今,奴才落入奴籍,玉家也已倾倒,奴才身似蜉蝣……怎敢以此微薄之身,妄图春华。”   “还好那一纸婚约,只是两家长辈之言,并未落到实处,也不算耽误了祝姑娘。”提起此事,玉来福是颇为愧疚的,起身跪到殷玄面前,   “陛下,只要您不准奴才出宫,奴才一生都会服侍陛下,正如奴才答应陛下的,予索予求,绝无怨言。还求陛下莫要跟一个姑娘介怀,奴才已经拖累了祝姑娘,若因此事再耽误祝姑娘一次,岂不是罪加一等。”   殷玄沉着脸,只要他不放玉来福出宫,玉来福的确一生都逃不出皇宫。   可这不是他想要的。   玉来福笑了笑:“陛下想要同心结,奴才回去给陛下编一个就是了。”   “不必了。”殷玄忽然不想要了,应付公事的同心结,他拿到手了也没意思。   予索予求又如何,百般顺从又如何,玉来福心里只有本分,没有他这个人。   “你放心,朕不为难她。”   玉来福叩首谢恩。   玉来福离开大殿许久后,殷玄还坐在桌案前沉默不语。   他在认真的想,爱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他不像玉钦,从小在不错的家庭中长大,天生就有爱人的本事。他从小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只有一个嬷嬷每天给他送些饭菜。   那些饭菜时而好吃,时而馊臭,但足够让他活着。   有一段时间,他觉得给一个人饭菜,就是爱,就像老虎会给幼崽叼回兔肉。   但显然不是这样的。   又有一段时间,他觉得控制不住的想跟那个人欢好,就是爱,就像发情的母虎会跟公虎交配。   但好像也不全是那样。   天完全暗沉下来,将殷玄笼罩在夜色,用安全的色调遮住他的茫然无措。   他躲藏在黑夜里,非常认真的想了一整夜。 第39章   玉来福愿赌服输,在许仕安的要求下,提了一副“诗书继世”。   许仕安要等他发达之后刻成牌匾挂在府中,当做传家名训。   许仕安兴奋的在房间里转圈,忽然发现一个重要问题:“来福,你有没有发现,陛下很久没有留你过夜了?”   玉来福怔了一下,如果说殷玄之前顾及着他臀上的伤,怕伺候的不痛快,如今他身体已然痊愈了,殷玄也没有要召幸他的意思。   不过玉来福不会因为“失宠”难过,反倒觉得日子轻松了不少,每日上职,去学堂,看书,备课,听许仕安叽叽喳喳,有时候就连他自己都忘了他是个奴伎。   学生们聚在一起讨论诗书,偶一次提起曾荣,说起宫外有人从野外找到了曾荣的尸首,要为他举办葬礼。   玉来福停住脚:“你从何处听说的?”   那人朝玉来福作揖:“先生,学生有个表兄也算是曾先生的门生,是他所说。”   “我知道了。”玉来福略一沉思,阔步去了值守处逮人。   一刻钟后,吕默换了常服要下职出宫,刚到拐角处便被人偷袭,一记锁喉拖到了墙后。   吕默反手肘击,那人顺势化了吕默的力道,钳住他的手腕。   玉来福人虽瘦,力气不小,吕默手腕子让他攥的生疼:“有正门不走,我还当我让对家盯上了。”   “正门人多,又生事端。”   吕默揉着腕子:“找我何事。”   玉来福目光质问:“老师要办丧礼?”   吕默略显心虚:“嗯。”   玉来福:“你为何不告诉我?是谁给老师操办,为何过了这么久才突然要办?”   吕默道:“是我与刘侍郎暗中带人老师尸骨,想为老师尽孝。日子早就定下了,只因京中一直有事耽搁,所以推迟至今,并非突然要办,是我没有告诉你。”   “你……”玉来福让他气的一个愣怔,“在什么地方,明日什么时候。”   “你出不了宫,也不必去。”吕默不告诉他,抬脚便走。   玉来福一把扯住他:“吕默!”   吕默“嘶”的一声,当真觉得玉来福手劲长了不少,不似从前那般病恹恹的,半死不活。   吕默严肃道:“明日人多口杂,你如今的身份去了,是自取其辱。”   这话一下敲中了他。   玉来福抿住唇,吕默的话非常委婉了。   士族一向自视清高,哪怕这些日子他过得有些忘可他到底是个床奴,不像当年风光无限。   吕默深皱着眉:“这几句话都受不住,何必去自讨苦吃。清源,我不是想拿话伤你,日后有机会我再……”   “我知道。”玉来福定定的抬起眼眸,“我会去的。你不告诉我,我就问别人,我一定会去。”   丧礼这一日,从夜里就开始落雨,前来吊唁的学生撑着白伞,寺里寺外站了白茫一片。   曾荣毕竟是戴罪之人,哪怕陛下不过多追究,举办丧礼也不能大肆声张,只是一群学生为曾荣请了灵位,选了一处偏僻的寺庙祭奠祈福,略尽一份心意。   吕默站在寺檐下,雨水如柱流下。   刘侍郎轻声与他交谈:“玉氏公子是曾先生最心疼的学生,可从始至终,那小公子一次面都不曾露过,终究是老师白疼了他。”   吕默抿唇不语,这些话在他听来都刺耳。   刘侍郎对玉钦颇有微词:“听说将军你与玉钦割袍断义,可是发现此人人品不端?”   吕默脸色不佳:“我与玉钦莫逆之交,割袍断义只是些道听途说之言。玉钦品性端正,为人君子,改田之策能如此顺利的推行,更是因他背后助力,是我故意不告诉他祭奠之事。”   刘侍郎十分不解:“这是为何?”   吕默没再解释下去,将玉钦的身份处境翻出来,只会让他更加难堪。   刘侍郎还想再问,便见人群三三两两的往寺外走去,边走边道:“听说玉家小公子来了。”   刘侍郎嘶了一声,也跟着出门去看,吕默大步跟上去。   寺门外,玉来福独身一人撑伞站在细雨里。   在众多白伞中,唯有他撑着一把黄旧的油纸伞,衣襟和发髻都是奴才样式。   吕默猛地攥拳在侧,他真的来了。以玉钦的聪明,他若有心打听,很快就能摸到蛛丝马迹。   寺外一时陷入寂静,在场的人都是玉钦的同门,多半是认识他的。   也正因为认识,所以格外吃惊。   “我只当传闻说他入宫当了奴伎是嫉妒之言,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这话声音虽轻,但在如此安静的氛围里,也清晰的刺耳。   人群中传出一声鼻嗤:“老师的学生中,竟也有你这样没有骨气的人,但凡你一头撞死,我都敬你三分。”   “你让老师如此蒙羞,还有脸站在这里?”   玉来福神色平和,温声道:“我此行前来是为祭拜老师,待到祭奠礼结束,诸君想说什么,我都洗耳恭听。”   在场之人虽也有人猜测他有苦衷,可脸上还是难免会有鄙夷神色。   礼部崔侍郎站出一步:“在宫里学了那么久的礼仪,也该学会当奴才的规矩。”   “如今站在这的,有刑部的侍郎,兵部的将军,再不济的也是士族,你一个奴才却平级而视,不行礼,不问安,这就是教坊司嬷嬷教你的规矩?”   吕默拳头一硬,箭步上去,还未开口,玉来福出口制止他:“吕将军。崔大人说的没错,奴才是该行礼。”   玉来福道:“将军昨日提醒过奴才今日情形,是奴才不听劝阻,一意孤行,所以今日种种,奴才都能自己承担。”   “清源……”吕默咬着牙关,刘侍郎见机将吕默拉了回去,在吕默掌心写了几个字:慎王。   言下之意,崔石虽然只是三品侍郎,官位不如吕将军,背后靠山却是慎王,还是不要招惹。   吕默一惊,眼尾蓦的朝寺门一角看过去,竟看到一角遮雨的华盖。   华盖之下,殷慎暗中窥视。   “王爷,您想看他下跪,直接让他跪您不就行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殷慎笑得阴鸷:“他跪我有什么意思,他跪那些人才有意思。我那皇兄以为办个学堂,就能让玉钦感激他喜欢他?”   “本王就是要告诉玉来福,再怎么样,他如今就是个奴才。等玉来福回了宫,你找人去检举他,私逃出宫,按宫规该杖责二十。为了维护宫规威严,我那皇兄不得不罚他。”   殷慎挑起笑,“不过本王会去救他的,本王会让他知道,依附本王才是他唯一的出路。”   殷慎端的一派胸有成竹:“你且看着。”   他一定会把玉钦捞到手。   冷雨里,玉来福将伞放到一旁,雨水落在脸上,反倒让他更清醒坚定一些。   这些年他连太监都跪过了,曾经所谓的那些尊严,早就搓扁揉碎不知抛在了何处。   道道目光逼视着他,不论鄙夷也好,同情也好,看他笑话也好,此刻无疑都是无形利箭。   奴伎与前朝官员行礼,应在半丈外行跪礼,玉来福低垂着眉目,往后撤了三步,刚好脚踏进雨洼泥水里。   “他还真的要跪。”   曾经风头无两的玉公子落魄至此,倒是看的很多人于心不忍。   有人按捺不住站出道:“不如罢了,今日老师丧礼,大家都是同门,崔大人何必逼人如此。”   崔石拂袖,端的一派高高在上:“我与贱奴可不是同门,床上乱叫的东西也有脸来这儿!”   玉来福对那人轻轻摇了摇头,让他莫给自己出头了,撤了步子要行奴才的跪礼。   膝盖尚未落地,雨声里突然传来一声急促马蹄,一人高声道:“且慢!”   所有人的目光循声而去,是一名禁军快马疾驰而来,飞跳下马,双手捧着一物奉到了玉来福眼前:“陛下命属下将公子遗落之物送来。”   在场之人纷纷瞪大双眼,竟然是一块金令!   玉来福诧异的看着跪在他脚下的禁军,嘴唇微动:“这……”不是他的东西。   话没说完,潘全气喘吁吁的赶到,哎呦一声快步上前去,将禁军手中的金令拿起,恭身系在了玉来福腰上,故意提高一个声调:“公子急着出宫祭拜,连陛下赏赐的金令都忘了拿,还好送来的及时。”   潘全一指他身后的太监:“不长眼的东西,给我撑什么伞,去给公子撑伞。”   小太监撑着一纸白伞,为玉来福遮住落雨。   潘全站在雨里,转而面向寺前人群,扬声道:“见金牌令箭,如见陛下。诸位不拜吗。”   “这……”在场之人面面相觑,要他们对着一个奴才跪下不成?   潘全肃声道:“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你们要造反?!”   这顶帽子扣的太大,在场之人不管情愿与否,不得不放下伞,不顾脚下,俯身跪在泥泞地里。   原本此刻该跪在众人面前的玉来福,成了唯一站着的人。   崔石咬着后槽牙跪下,两眼直瞪:“陛下为何会赏赐一个奴才金令,还是你们两个串通一气,假传圣令!”   “玉来福推动改田良策,打破僵固朝局,朕念他不顾生死,以身入局,特赐金令。”雨帘里传来一道冷声,殷玄目色如冰,“崔侍郎有异议?”   玉来福闻言一怔,他没想到殷玄竟完全明白他当时刺杀狄贵的心思。   崔石更是倒吸一口冷气,玉来福什么本事,能惊动陛下亲自到此!   崔石低下头:“臣不敢。”   “你不敢?朕看你骂人的时候,胆子大的很,”许是淋了雨的缘故,殷玄浑身散着寒气,“你方才究竟在骂他,还是在骂朕。”   崔石一头磕进泥地里:“臣绝无此意,陛下明鉴!”   “朕看崔侍郎头昏脑热了,该雨中跪一跪,清醒一番。”殷玄冷沉的双眸漠然扫过每一个人:“朕准许玉来福不行跪礼,诸君,有异议?”   “臣等不敢。”   殷玄转而看向玉来福。   玉来福脸上挂着雨珠,面色冻得有几分发白。   殷玄看在眼里,心里十分不爽,这段时间他好不容易将玉钦养出几分好气色,一场冷雨羞辱,又将他的努力打回原形。   不过不要紧,这些人想要羞辱玉钦,他就非要托起他。   一次托不住,他就一次一次的托起他,直到让玉钦相信,他能够像以前一样,有尊严的活在所有人面前。   殷玄上前牵住玉来福的手,牵着他走出脚下的泥洼。   玉来福惊诧抬起挂着雨珠的眼眸,竟见殷玄特地穿了一身银白衣裳,撑的也是素伞。   殷玄原本可以对罪臣曾荣不屑一顾,却给了他的老师足够的尊重。 第40章   恍惚中,玉来福已被殷玄牵进了寺中的客房。   潘全给他拿上一身新衣裳。   殷玄:“衣裳湿了,去换。”   玉来福看了一眼盘中的衣裳,为难道:“陛下,这是士人的衣裳,奴才……”   “朕准你今天破例。”   “去吧。”不等玉来福谢恩,殷玄便退出里室。   换好衣裳,又有奴才给玉来福改了发髻。   按照本朝规定,奴才只能梳偏髻,不得正衣冠。   玉来福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百感交集。   如今这身打扮放在他身上,竟让他对镜中人有些陌生了。   殷玄站在门外,有些晃神。   士人打扮跟奴才的服侍好像只有几处不同,但却养人的很,玉来福的精气神好像跟着这套服侍一并显现出来了,像刚洗濯干净的莲,清爽干净。   玉来福起身向殷玄行礼。   “不必,你坐下。”殷玄抬手屏退下人,在玉来福身前缓缓蹲了下去,抬起玉来福的脚,褪去脏了的鞋袜,用热水浸过的帕子擦拭他脚上踩到的泥水。   玉来福慌叫了一声“陛下”,弹站起来,赤脚站在地上:“陛下折煞奴才。”   “坐下。”殷玄淡道,“朕让你坐下,不要乱动。”   “奴才……”   “你要抗命。”   “奴才……不敢。”玉来福攥了攥手指,硬着头皮坐下。   玉来福的脚踩在殷玄的手掌上,越发显得白嫩瘦长,殷玄擦的仔细,温热的帕子擦过他的脚面,带着热水的暖度。   玉来福暗暗抠住了凳子,不自在的蜷曲脚趾。   一排脚趾如同小钩子一样抠在殷玄手掌上,殷玄忍不住用手轻轻摸了一下那排小脚趾。   脚趾抠得更紧了。   玉来福轻道:“陛下,奴才自己来吧。”   殷玄没有应他,擦好他的脚又给他穿上新的鞋袜,再去擦另一只。   殷玄不让他乱动,玉来福便老实坐在凳子上,殷玄温热的手掌贴在他脚底,让他有些发冷的身体逐渐回暖。   换了干净的鞋子,玉来福舒爽了很多。   殷玄亲手将那块金令挂在了他腰上:“去吧。朕不能祭奠他。”   “奴才知道。”   身为皇帝,不能带头祭奠获罪的人。   殷玄肯容忍他的学生为他办丧礼,已经非常宽容。   玉来福刚要出门,身后又传来殷玄声音:“等等。”   玉来福回眸看他,殷玄抬起手拂上他的耳鬓。玉来福以为是他鬓发乱了,却不想,殷玄将他用来遮挡耳朵的一缕头发挂在了耳后。   然后,殷玄取下了玉来福耳珠上的红玉坠子。   殷玄详细问过屠杀午门那天的情景,曾荣死前,想要把玉来福的耳坠摘下来,但没有摘掉。   或许他给玉钦戴上的耻辱,也只有他能亲手摘下。   “干干净净的去见你的老师。”   玉来福心里骤然有一股难言的感受。   既然他今日已经破了这么多的例,索性不辜负了这份情义。   玉来福向殷玄端端正正的行了一个士人的拜礼,撑着白伞再次步入细雨中。   雨中,玉来福撑伞回眸,目光穿过细碎如雾的微雨,殷玄侧身站在窗边,不知在看什么,好像没有注意到玉来福灼热的眼眸。   又或者是,他被这道目光钉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佛前烛火摇曳,除了奉命跪在雨中清醒的崔侍郎,其他人都在中殿等候。   诸人面面相视,鸦雀无声。   玉来福踏步到殿中,众人纷纷起身,齐刷刷的朝他跪了下去。   玉来福恍然察觉,他腰上坠的金令实在太亮眼了。   这块金令,是殷玄给他的底气,流言也好鄙夷也罢,一块金令足够让所有人闭嘴。   他将腰坠取下收进袖中:“诸位同门不必拜我,请起吧。”   金令收了,在场的人才起身,见玉来福不仅有金令傍身,还重新换了士人衣裳,就连陛下身边的大太监潘全都对他毕恭毕敬。   那些他在宫中为奴为婢的流言,一时间又变得扑朔迷离,让人猜不透其中因果。   诸人脸上各自精彩纷呈,有人按捺不住开口问道:“玉公子,我等私自祭奠老师,陛下可会降罪于我们?”   玉来福:“陛下宽仁,不曾怪罪,祭奠可如常举行。”   在场之人松了口气。   刘侍郎主动上前搭起玉来福的手腕:“清源与子肃是老师生前最看重的学生,清源得陛下器重,子肃年轻有为,今日祭奠之礼,也该由你二人牵头。”   众人随声附和。   吕默静站在一侧,玉来福与他对视一眼,谢却了刘侍郎的好意:“刘侍郎与吕将军费心筹划,我怎么能越俎代庖。我随行祭拜就是。”   刘侍郎心里有些惭愧,方才他还与吕默背地议论玉钦人品,却不想玉钦的确为人谦逊,温润识礼,是他轻信传闻,可见流言毁人。   曾荣的祭奠仪式结束,一众人神情悲肃的离散。   殷玄的马车就停在寺外,玉来福与殷玄同乘一车回宫。   殷慎在府中牙快咬碎,他倒是没想到殷玄对玉钦这么上心。   殷玄亲自带着玉来福回宫,所谓“私逃出宫”的罪名也不成立了。   一场好算计反而给殷玄做了嫁衣。   殷慎忽然毛骨悚然,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眼线遍布皇宫,可是殷玄的眼线,又何尝不是随处可见的监视着他。   回到皇宫时,雨已经停了,风里带着青草味。   玉来福缀在殷玄身后,殷玄没有让他回快绿阁,玉来福便同殷玄一并回了寝殿。   潘全给二人关上门,玉来福静站在原地等殷玄的指令。   殷玄看他一眼:“把衣裳脱了。”   “是。”玉来福手脚麻利的将衣裳脱下来。   殷玄取了点东西的功夫,回头就见玉来福将自己脱的只剩了一件上衣,刚好能够盖住腿根。   白色的衣摆下,是一双笔直的长腿,双腿的线条一路下延,收成纤细的脚踝,连接着一双赤脚踩在大理石地面的足。   殷玄瞳孔微颤,罕见的在眼中略过一丝惊诧,玉来福还毫无察觉,认真将衣裳叠放好,连同金令一并奉还给殷玄。   “陛下为奴才解围,奴才感激不尽。”玉来福俯身跪下,将衣物金令举过头顶,“陛下之物,悉数奉还。”   玉来福一跪下,上衣的遮蔽越发有限,沿着大腿流畅紧致的曲线,几乎就要窥见娇俏的屁股。   殷玄嘴角微抽:“朕让你把上衣褪下来,谁让你把裤子脱了。”   玉来福也诧然的微微睁大眼眸,这些年他一向是个“贴心”的奴伎,还是第一次猜错了殷玄的心思。   殷玄许久不曾跟他欢好过,方才话里的意思不是要跟他……吗。   玉来福忽然有些局促了:“还请陛下明示。”   殷玄喉头一哽,怪他没把话说清楚:“穿好裤子,到朕这里。”   玉来福将单裤穿上,因猜不透殷玄的意思,便没有多穿鞋袜,松松垮垮的系着腰,站到了殷玄跟前。   殷玄搂着他的腰,让玉来福坐到自己腿上,拽了一下他上衣的扣结,薄薄的衣衫掉落到肩膀底下,露出一枝漂亮的红梅刺青。   殷玄的眼眸落在那枝刺青上,单手打开一只药瓶,将里头白色的膏体厚厚的涂在刺青上。   “痛吗。”   玉来福摇了摇头。   过了片刻,殷玄用温热的帕子擦去那层膏体,刺青的颜色浅淡了许多。   殷玄将药瓶给玉来福:“三五天就能去除干净,切记每天只能涂一次,不然皮会烧破。”   “是…”玉来福失笑,“陛下往日不是很喜欢这枚刺青吗。”   “突然不喜欢了。”   玉来福没多问下去,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奴才还以为陛下要……没想到只是要洗刺青,是奴才妄自揣度圣意。”   殷玄问他:“你想吗。”   玉来福抬了抬眼眸:“奴才没什么想不想的。”   “怎么会没有。”   玉来福不知怎么回答。   殷玄替他回答:“你不想。”   玉来福:“奴才不曾这样说。”   殷玄不可否认,他从没说过“不”字,让他现在脱光衣裳,他就会立刻去床上自己抱起双腿。   玉来福服从又听话,可这并不代表心里情愿。   殷玄:“你方才说,你对朕感激不尽,要如何感激朕?”   玉来福今日倒是被殷玄绕来绕去的绕糊涂了:“奴才去取润膏。”   殷玄用手搂紧玉来福不让他去:“朕没说用这个,想些别的。”   “陛下觉得,奴才还有什么。”   “才智。”   “陛下想让奴才做什么?”   “淮南水患到现在一直乱民难平,朕要去视察,你跟朕一起去。”殷玄道,“淮南多雨,水患泛滥,此次前去,朕也想考察修筑堤坝的事,你帮朕参谋一番,好不好?”   殷玄笑了笑:“到时候修成了,就以你的名字命名,叫清源堤坝。”   殷玄这般轻声细语的,玉来福觉得他不像在说国事,反倒是像在哄他高兴似的。   玉来福噗嗤一声笑出来:“那倒也不必。”   “听你的,到时候你取个名字就是了。”殷玄道,“将衣服穿好,回去收拾准备,跟朕一同去淮南。”   “是。”   殷玄漂亮的眼睛勾着坏笑,玉来福刚要站起来,他又使坏将人搂了回来:“不过这次出行,朕要与你约法三章。”   玉来福跌坐回殷玄怀里,心脏跌的胡乱跳了一下。 第41章   “陛下要与奴才约法什么?”   殷玄与他定规矩,声音却温柔:“第一条,与朕说实话。”   玉来福莫名泛上一股心虚:“奴才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不会写字,出身乡野,还告诉朕你连自己生日都不知道,为了替吕默顶罪,骗朕是曾荣是你放走的,咬定不认识吕将军,说的那叫一个真,死都不改口……”   殷玄件件悉数,句句踩在玉来福的心虚上。   玉来福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只留下两只渐变成绯红色的耳朵。   殷玄飘他一眼:“还有许多,要朕再说一些吗?”   玉来福猛猛摇头。   殷玄硬把他手拿下来,让他好好羞愧一番:“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可是脸不红心不跳。”   玉来福实在没脸,又把手捂回了脸上:“奴才错了,以后不扒瞎了。”   但话不敢说死,玉来福小声补充:“尽量不扒。”   殷玄抬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   因挨过板子的缘故,玉来福浑身一凛,腾的坐直了身子,绷紧臀部,端的一派认真严肃:“保证不扒!”   殷玄暂且放过他,又道:“约法 第二章 ,随朕出宫后,不必自称奴才,‘你我’相称即可。”   玉来福说不出口,不管是奴才还是臣,都是阶级地位的体现,只有平级的友人,才你我相称。   殷玄笑了笑:“你直接叫我的名字也好,我排行第九,你可以叫我九郎,特许你叫。”   九……郎……?   玉来福眼睛睁得滚圆,好肉麻的称呼。   这是殷玄的乳名吧?一个男人叫另一个男人的乳名……鸡皮疙瘩都要掉一地,他怎么叫得出口!   “不不不……陛下不可。”玉来福深吸一口气,正要论述一番君君臣臣的道理,殷玄及时用一根手指封在了他嘴上。   “不听。”   玉来福关闭了嘴巴。   殷玄道:“约法 第三章 ,如果你不想我靠近,就推开我。”   玉来福脑袋嗡的一声,突然昏昏的。   殷玄不像在跟他开玩笑,竖起手掌道:“击掌为约,君子协定。”   玉来福没有抬起手掌,这三章约的太荒谬了。   殷玄难掩失落:“你不愿意。”   “是觉得陛下没有必要这样做。”   殷玄刹那间头顶好似飘来了乌云,整个人垂头丧气,陷入阴霾,竟还小小的吸了一下鼻子。   “……陛下?”   玉来福低下头去看殷玄的眼睛,殷玄别开头不让他看。   玉来福有些慌了神,是不是方才他语气太冷漠了?   不能这么脆弱吧……他觉得殷玄不是这么多愁善感的脆皮。   可殷玄一脸哀恸,声声悲戚:“从小到大,我母亲早逝,父皇嫌恶,兄弟更是恨我入骨,若不是嬷嬷扔给我些残羹冷炙,我早就死在暗牢。我孑然一人,想与你亲近几分,你终究也讨厌我了,我这个皇帝当得也是无趣……”   玉来福赶紧把自己的手掌对了上去,与他击掌为约。   殷玄眼里顿时云开雾散,藏蓝的眼睛炯炯然的,哪里有半分泪痕,尽是窃喜:“你答应就好。”   玉来福:“……”   不去梨园唱戏,真是委屈了这份天赋。   玉来福心想,反正这三章,大概也实践不了。   出行的日子近在咫尺,玉来福返回快绿阁的功夫,内务府主管已将新制的衣裳送了过来。   眼见玉来福回来了,主管太监喜笑颜开的迎上来:“公子您回来的正好,奴才正在为您清点陛下的赏赐。”   玉来福只见他屋里堆满了衣裳,活像个衣裳铺子。   “请您过目。”主管太监恭着腰请玉来福进屋,“春夏秋冬各制新衣十二套,狐裘两件,貂氅两件,鞋袜各三十双。这边还有玉簪十二支,银簪十二支。”   玉来福茫然:“陛下准我出宫做衣品生意了?”   主管太监抿嘴一笑:“公子说笑,这才哪儿到哪儿,以后您的荣华那必然是数不胜数。这些都是按您尺码做的,有不合适您随时派人来跟奴才说,奴才马上让尚衣局的改。”   “这些好像都不符合奴才规制……”   主管太监哎呀一声:“您要随陛下出行,哪能穿着奴才的衣裳。更何况,这些衣裳款式,都是陛下亲自选的,错不了,都跟您匹配着呢。”   “陛下?”   玉来福曾经觉得,殷玄根本不懂他衣冠之下的痛苦。   可就在这一刻,他忽然发现,殷玄不知从何时起,窥见了他的内心。   淮南之行为微服私访,轻装简行,只带了几个随从。   潘全也换了便装,穿得像个阔老爷,一大早就在宫门口等着玉来福。   玉来福背着打包好的小包裹,跟着潘全上了车,马车缓行出皇宫也不见殷玄人影。   玉来福掀起车帘,除了一辆随从的车碾,也不见其他马车:“陛下人呢?他不跟我们一起出发?”   潘全笑眯眯的给玉来福递茶:“公子莫急,陛下有事要去工部亲自交代,下旨让老奴伺候公子先行,在京城外的驿站会和。”   “原来如此。”玉来福没好意思接潘全递上的茶,“潘公公,您不用伺候我。”   潘全也不勉强他,将茶搁在他旁边:“公子,您若不嫌弃,不如叫我一声潘叔。”   玉来福笑笑,潘全换了那身太监服制,倒是落的一脸慈祥。   玉来福跟潘全闲说几句,马车悠悠的出了城,往京郊驿馆去。   行到荒郊处,忽然马声嘶鸣,车碾骤然一停,茶翻杯倒,险些将人掀个人仰马翻。   潘全险险坐稳身子,只听车夫惊叫了一声:“什么人!”   话音未毕,一声刀锋出鞘,血浆四射喷出。   车外男人粗粝的嗓子喊道:“兄弟们,就是这家,上!”   潘全一个哆嗦:“是劫道!公子你莫怕,陛下派了暗卫保护,老奴也一定会……”   一支长箭破空而入,玉来福眼疾手快的推了潘全一掌,箭矢擦着潘全眼前飞掠过去,钉入马车。   潘全跌坐在地,吓得嘴唇青白,颜色全失。   玉来福伸手将潘全挡在身后:“别怕。土匪而已,不成气候。”   玉来福定神从车帘往外看,土匪人数少说二十,样子凶煞,不像劫道的匪徒,倒像是杀人的惯犯。   殷玄派来随行保护的暗卫跟这些人缠斗,一时间竟然也占不了上风。   潘全诧然看向玉来福的侧颜,这样的眼神……让他对玉来福很陌生。   拼杀中,一名匪徒正对上帘后玉来福露出的一只狐狸眼,看准时机跳上马车,一剑刺入车中,直戳向那只漂亮的眼珠子!   刹那转瞬间,但见一抹白影出手极快,他手腕被一股巧劲击中,长剑脱手,再度凝神时,长剑竟调转了方向,剑锋反指向了自己。   玉来福手持长剑,步步逼出,刚好抵在那人眉心处:“哪里的匪徒,我的车你也敢劫。”   劫匪眼见不是对手,眼睛溜转着后退,方一转身,一支利箭破空而来,从后背射入,因力道太重,将人射飞出去丈远。   “清源!”射箭之人朗声喊了一句,玉来福还当是吕默,转头却对上殷玄桀骜的双眼。   殷玄一骑快马奔驰而来,并没把这些劫道的东西放在眼里,将手中弓箭扔给了玉来福:“拿着玩!”   玉来福抬手一箭射穿逃窜匪徒的右肩,动作那叫一个游刃有余,干净利落,眼里暗藏锋芒,虽然转瞬即逝,却让人难以忽视。   潘全瘫软的坐在马车里,嘴张的能吞个鸡蛋。   这是曾经那个玉……玉来福?   他对玉来福的印象从来是文气清秀,温和顺从。   他自然知道玉来福就是玉钦,却没想到同一个人竟也可以如此翻天覆地。   直到此刻,潘全才觉得,他窥见传闻中那位风华绝代玉公子的狭隘一隅。   殷玄飘了潘全一眼,哼笑,眼中神色像是在说:你猜他是怎么杀了厂督狄贵。   暗卫将匪徒绑成一团。   殷玄冷着脸:“一群废物,就这几个人还要劳烦玉公子亲自动手,朕养你们何用。”   几个暗卫齐齐单膝跪下:“属下知罪。”   殷玄:“把这些人押回去,交给大理寺审查。”   “是。”   处置完这些人,殷玄扭头看向玉来福。   玉来福已然敛了锋芒,低垂下眼睫,要跪身将弓箭奉还给殷玄。   只撤了个步子,便听殷玄道:“起来!”   殷玄吹了声号子,灌丛里跑出一匹棕红色的高头大马,嗤嗤的喷着鼻气。   殷玄拍了拍马头:“坐车没意思,给你挑了匹马,要不要骑马。”   玉来福应了声“是”,跨步上马。   殷玄说这马是给他挑的,玉来福本以为该会是一匹温顺的良驹。   毕竟按照正常人的思路,都会优选温顺些的马匹给久不骑射的人。   但他没想到殷玄此人毫无怜香惜玉的心,他刚一碰到这马,它就像发了性一般,扬着脖子嘶吼,晃着脑袋把他甩了下去。   殷玄浅笑:“我养的马,都是烈性的好马,这一匹最好,性子也最烈,你驯服不了它,碰它一下都不行。”   “如何?骑不了就算了。”   玉来福抬头看他那张桀骜的脸,分不清这人是想刁难他,还是故意要看他笑话,暗暗攥了把拳,爬起身子飞跳上马。   烈马扬起前蹄,几乎垂直地面,玉来福双腿发力,紧紧夹住马肚,稳坐在马上,那马前蹄落了地,风一般的飞跑出去,要将玉来福甩下。   殷玄眯眼看着,扬起笑来,回身对潘全道:“潘叔,马车让给你了!”   说罢,殷玄追着玉来福的方向飞奔出去。   潘全还瘫着,抬了抬手一个“陛”字还没发音,两人一人一匹快马早已奔没了人影。   玉来福略回了回头,心想,殷玄这句“潘叔”叫的倒是顺口。   只分了一下神,玉来福又被那烈马甩了下去。   这次甩的狠,玉来福握着脚踝,一时没爬起来。   殷玄紧跟而来,拽停了马:“这马叫疾风,能让它臣服的人很少,摔疼了就跟我同乘一匹。”   殷玄朝玉来福伸出手,玉来福却没有握上去,再度爬起来跳到马上,被马匹带着飞奔了出去。   殷玄跟在他后头,玉来福的身子左摇右晃,神色却越发倔强。   眼见着疾风在玉来福的驯服下越来越听话,殷玄亮声喝彩:“好样的!”   玉来福明亮回眸,落日余晖在他身上渡上一层光晕,明丽的不可方物。   玉来福拽着马缰,勒马停下:“陛下的马的确很好。”   “是你的马了。”殷玄拔开水囊饮了一口,“疾风很有灵性,你驯服了它,它就认你为主。”   “驯服不了呢?”   殷玄笑看向他:“没有这个可能。我带它来见你,就是知道你一定能驯服它。”   玉来福也不知道殷玄哪里来的自信:“陛下谬赞。”   “殷玄。”殷玄纠正他。   玉来福怔了一下。   殷玄眼睛从前方渺远处收回,落在玉来福身上,认真道:“我不叫陛下,我叫殷玄。” 第42章   玉来福觉得自己大约是晕头了,从始至终他一直把殷玄尊为君父,可现在,这个界限在逐渐模糊。   有几个时刻,他甚至没有办法把殷玄和那个冷酷的帝王联系在一起,那种感觉更像……故友。   “陛……”玉来福只说了一个字,又被殷玄用眼神勒住。   玉来福别扭的改口:“……你……有字吗?”   叫字比姓名亲近,却也不像乳名那般过于亲昵,对玉来福来说更容易接受。   “没有。”殷玄淡道,“爹不疼娘不爱,没人给我取字,名字都是别人取的。”   玉来福:“是照顾你的嬷嬷?”   “不是。她只会叫我小怪物。”殷玄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人,许多话得到了嘴边又咽下。   玉来福还没来得及细想,殷玄已经策马而出,对他招手道:“来跑马!”   玉来福紧随其后,两人不曾再说什么,只是赛马。   像是一场马术较量,更像是一种发泄。   随着疾风奔驰起来,玉来福心里的郁结似乎也能随之散去。   停下马时,夜色已全黑了,两人错过了客栈,只能找户村落人家暂且落脚。   殷玄给了对方一颗碎银,那对夫妻欢天喜地的卷了铺盖去亲戚家暂住,将自己的小院子让给两人居住。   玉来福没想到他们这样好说话,原本只是想借住一晚,没想到竟租下整个小院。   殷玄朝他招了招手,玉来福跳下马,脚一落地,脚腕处陡然传来一阵剧痛,险些让他站不住。   饶是如此,玉来福还将马牵去马厩,添了草料。   是殷玄发现他走路突然变成一瘸一拐:“怎么了?”   玉来福轻轻活动了一下脚腕:“许是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扭了一下,方才跑马跑的痛快,没感觉到。”   这会倒越发明显了。   玉来福几乎不敢踩地。   殷玄蹲下身,将他鞋袜都脱了,握住他的脚踝检查:“疼不疼。”   玉来福咬牙:“……没事,能走。”   殷玄脸上不高兴:“我若不问你,你就打算强撑着走路?”   玉来福闭口不言,他是这样打算的,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殷玄冷着脸:“是谁教给你,无论怎么都要忍着。”   玉来福放空了一瞬:“不记得了。”   快绿阁里会喊疼的人只会被打的更惨,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习惯。   只要不是疼的受不了,他都不会放在心上,皇宫里那么多达官贵人,也没有人顾得上一个奴才的病痒。   玉来福瞥见一对躲在暗处偷偷看他们的夫妻,有些不好意思:“陛……你就不要研究我的脚了,不要紧。”   殷玄忍着气,直接将人扛进了屋里,扔到床上好好检查。   偏偏玉来福是个不配合的,一个劲的把脚往回缩,“没事”“不疼”几个词来回说,跟只难逮的猫一样来回乱动。   殷玄气不打一处来,拽着裤子将人拖到身前,但他没想到玉来福裤腰那么松,不小心就把裤子拽到了腿根,光滑的露出个弧度饱满的屁股。   “……”   凉飕飕的风拂过臀部,玉来福一下老实了。   太医院用了不少祛疤的好药,玉来福的杖伤没留下太多疤痕,嫩弹如初,就是受刑后,肌肤新生出来,知觉反而比以前更加灵敏。   虽然只是些细小的瘢痕了,殷玄看在眼里还是难受了半天,指腹轻滑过一道很浅的疤痕,玉来福跟着抖了一下,下意识的用手捂住了脆弱的屁股。   殷玄拨开他的手。玉来福也不会反抗,以为殷玄要跟他做事,便将两只手移开,攥住了枕头两侧:“我没有带东西……”   “我带了。”殷玄起身去拿。   玉来福趴在床上不敢乱动,许久没有侍寝过,他突然间有一点点的不适应。   但他的身体接受度向来很好,很快就能找到以前的感觉。   殷玄取了东西来,坐到玉来福旁边。   玉来福闭眼攥着枕头,只感觉一只发热的大手在他tun肉上来回的揉,但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也没有吹灯。   殷玄一向喜欢在昏暗的环境里做那些事,什么时候改了癖好,把屋里点的这么亮……   殷玄看玉来福手上攥的越来越紧,又问道:“疼不疼。”   玉来福闷声:“不疼。”   “还撒谎。”殷玄沉着脸质问他,“你跟我约法三章的第一条说的什么。”   玉来福记性好得很:“不扒瞎……但……”   但教他的嬷嬷说过,在床上喊疼会很扫兴。   殷玄不让他找理由搪塞,一脸的认真严肃:“都摔青了,为什么非说不疼。”   玉来福一时语塞。   殷玄再次将红花油在手上揉开,搓到了玉来福明显高起的那一半屁股上。   揉搓过的肌肤发着烫,一股药味钻进玉来福鼻子里。   玉来福扭头看了眼殷玄取的“润膏”,明晃晃写着“红花油”三个大字。   玉来福:“……”   殷玄:“趴好。”   玉来福再度趴好,越想越没脸,想提裤子又不好意思。殷玄还在给他揉淤青,揉得他一脸绯红。   “怎么脸这么红。”殷玄摸了一把他的额头,“这么烫,发烧了?”   “没有。”玉来福把脸埋进枕头里,“摔的很厉害吗。”   殷玄如实描述:“一瓣高,一瓣低。”   殷玄戳了戳他肿起来的那一半:“这边,半青半紫。”   “……”这几句也不知道戳了玉来福哪根羞臊的弦,殷玄还在那揉揉揉,让他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殷玄眼见一抹红晕爬上玉来福的耳根,一路红透脖颈。   殷玄皱眉:“你怎么红成这样,要不我去找个大夫给你看看。”   玉来福黏糊的说:“不用,没烧。”   “不准说瞎话。”   “这次真的没扒瞎……”   殷玄在玉来福后背的皮肤上摸了几下,温度正常,肌肤嫩滑,也没出虚汗,的确不像发烧。   殷玄眉峰微挑,捏了捏他鲜红欲滴的热耳朵,一下想通关窍,轻笑出声:“羞的?又不是没看过,值得你红成这样。”   玉来福拿枕头把自己捂起来:“别讲了,求求你。”   他的脸皮实在薄的一戳就破。   揉好了红花油,殷玄给玉来福把他那半高半低、紫里透红的屁股盖上,又去握他的脚踝。   玉来福还没从刚刚的红晕里缓和过来,殷玄一手握着他的足跟,一手握着他脚背,只听“咔”的一声,剧痛沿着经脉直冲头顶。   玉来福毫无防备的惊叫出声,本能的从床上弹坐起来,刚要憋气忍回去,就殷玄道:“疼就喊,怕什么。”   殷玄没松手,用手指揉着他的脚踝。   玉来福只感觉殷玄的手指力大无比,快要把他的筋骨揉断。   玉来福忍了又忍:“放过我的脚吧……”   还是殷玄又多了什么癖好,最近几次逮着他的脚研究个不停。   殷玄一眼看出玉来福在琢磨什么,玉来福那眼神,幽怨,隐忍,像只被虐待的兔子。   “我看你脚白腕细,就是非得折磨折磨才舒服。”殷玄哼笑道,“刚才不是喊得很好,继续喊,我爱听。”   玉来福觉得殷玄大抵是心理变态了。   他索性也不强忍了,哼哼唧唧的在床上呻唤。   “这样就对了,忍着干什么,喊出来好听。”   玉来福一阵呲牙咧嘴,不过痛过去之后,玉来福脚上松快了很多,殷玄竟然真的不是一通乱按……   玉来福坐起身看他,十分善良的产生一丝丝冤枉他的愧疚,讪笑道:“劳烦你亲自给我治脚,我何德何能……”   殷玄看向他:“这会舒服了?不说我是折磨你了。”   玉来福轻声道:“我没说过……”   殷玄眼里似笑非笑,像带着柔情的钩子,玉来福几乎以为,下一刻他就要俯身上来亲他。   玉来福没有动,等着他来亲。   殷玄忽的别开眼,起身道:“跑了一天,出一身臭汗,我要去洗澡,你在这歇着,我顺便给你烧桶热水,你也洗洗。”   玉来福没做声,坐在床上试探着活动脚腕,一会便听见外院想起了水声。   玉来福瘸着脚站在窗边,从半开的窗户看出去,殷玄已经把自己脱了个赤条条。   这方院子虽小,但四面有墙,旁人窥不进来。殷玄索性将衣裳一脱,直接在井边冲澡。   玉来福一直知道殷玄是精瘦的类型,但他这还是第一次隔着这样的距离看殷玄的身体。   这种距离下,殷玄的肌肉更加明显,身上没有一块肥肉,拎起水桶时,手臂坚硬有力的绷出线条,后背的肌肉也跟着变得紧致。   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肉好像都是活的,脊背、腰腹、大腿,每一处骨骼都充满力量感。   这种力量不同于骑射的训练出来的肌肉,而是来自于他常年的生存搏斗。   玉来福甚至觉得,殷玄很多的发力方式不像人类习惯用的,更像兽。   这样的力量让玉来福自愧不如,他自幼习武,在男人里绝对不算力气小的,肢体也算灵活,可他也达不到殷玄这样的程度,每一块肌肉都使用的灵活自如。   殷玄将井水兜头浇到身上,身上湿漉漉的,手肘处的水珠成串的往下掉。   以他的敏锐,必然知道此刻玉来福在看他。   但他怕惊了那只偷窥的小狐狸,照常的洗澡,任由玉来福随意的看。   还特地调转了个角度,让他看的更清楚些。   如果展示身体是求偶的一部分,他随时随地都可以接受检验。   玉来福越看越不对劲,殷玄越来越不像在洗澡,像只开屏的孔雀。   玉来福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两个不够文雅却足够贴切的字眼:骚货。 第43章   殷玄冲洗的差不多,正要转身问玉来福好不好看,一回头,竟发现玉来福的窗户已经关上了。   殷玄:“……”   窗后,玉来福噙着笑意,同样都是男人,殷玄在犯什么病他还看不出来?   殷玄开了半天屏,玉来福这一盆冷水浇的比井水还凉。   殷玄勤勤恳恳的烧了热水,玉来福可不像他那么不讲究,将热水提进盥洗室里反锁了门。   再度回到卧室时,殷玄已经在床上躺好了。   内室里只有一张床榻,殷玄给玉来福让出一半,中间还放了一只水碗。   玉来福对着那只水碗看了好半天。   他只听说过梁山伯与祝英台以书为墙,第一次见两个男人一起睡觉,还要以水为隔,划清泾渭。   更何况殷玄跟他又不是头一次睡一张床上,搞得多纯情一样。   玉来福很难不猜测,是刚才他冷漠的关了窗,让这只开屏的花孔雀自尊心受挫。   玉来福笑了笑:“你还讲究这些?”   殷玄枕着手:“我怕你讲究。”   玉来福没说什么,和衣躺在床榻另一侧,闭目休息。   玉来福呼吸声逐渐平缓,殷玄两只眼还睁得精神奕奕,他侧头看向玉来福,伸出手去拽了拽他袖子:“你睡了?”   玉来福轻睁开一道眼缝,像是在问他:不然呢?   方才他准备献身的时候,是谁掏出一瓶红花油。   殷玄躺回自己那半床榻,孤独的闭上眼,又郁闷的睁开,转身看向玉来福。   殷玄刚张了张嘴,玉来福眼也没睁:“我看见了。”   “看见陛下绝美的身姿,人间少有,风华绝代。”玉来福嘴角噙上一丝笑意,“陛下可以睡觉了吗?”   殷玄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故意不再跟他说话。   玉来福,一个敷衍的男人。   从前就处处敷衍他,如今还是。   第二日,玉来福起床时,殷玄早就起了。   玉来福试探着站起来,照理说他的脚至少要瘸个两三天,殷玄给他揉过之后竟然一点也不疼了,跟好脚一样。   但殷玄还是打算歇一天再赶路。   玉来福道:“陛下将潘公公他们丢下不要紧吗?”   “潘叔知道轻重,他会去驿馆等我们。”殷玄往玉来福嘴里塞了个剥好的鸡蛋,“你的称呼,必须好好改一下。”   “哦……”玉来福的嘴被鸡蛋撑得圆鼓鼓的,“你叫的好顺嘴。”   “我从前就叫他潘叔。”殷玄没有多说,玉来福也没有再问下去。   殷玄吃饱了饭去马厩喂马,带玉来福去镇子上闲逛。   这一天刚好仲秋,镇子上热闹的很,玉来福最喜欢逛集市,又喜欢些小玩意,偶然瞥见一对陶泥兔子,走不动道的站在小摊前,拿在手里看了又看。   跟他在宫里养的那两只兔子有几分相似,怪可爱的。   可他身上没有钱,只能喊殷玄付账。   “y……”一个殷字还没出口,玉来福就及时勒住了声音。   直呼大名,不妥当,于是他想起另一个称呼九郎。   然后他发现这两个字比殷玄还难说出口。   这跟叫吕默“默默”有什么分别?   玉来福思前想后,开口道:“公子。”   殷玄让这称呼叫的一个愣怔,转身对上玉来福局促的表情。   玉来福手里拿着一只陶泥兔,笑盈盈问他:“好看吗?”   殷玄皱眉:“为什么叫我公子……”   “其他的我实在叫不出口……”玉来福见殷玄脸色跟乌云一样,将兔子还给了大娘,不好意思开口提想要个小兔子的事。   殷玄一路沉着脸到了酒楼,玉来福缀在他后面,新奇的打量了一番。   这座酒楼的装潢很别致,屋檐横梁上雕刻着“太白醉酒”纹样,二楼有琵琶女抚琴助兴,舞女翩然起舞。   另一侧还有桌案可供文人雅士写诗作画。   玉来福含了些温笑,挺有趣的。   殷玄不懂这些,凝眉看着菜单,上头的菜他大都没见过,菜名取得千奇百怪,什么“鸳鸯戏”“千丝缠”,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他看的恼火,抬头见玉来福正凝神细看什么。   殷玄见他看的入神,也朝玉来福的方向看过去:“那边有什么?”   玉来福还在端详,浅笑道:“花雕。”   殷玄好奇的眯眼去看,他只见过金雕,乌雕,白肩雕,花雕是什么样,难道是彩色的羽毛?   殷玄仔细瞧了半天,天上湛蓝一片,连只鸽子都没有,更别说雕。   “在哪。”   玉来福拿手指了一下酒楼的檐角:“你看那个,五十年前的雕法了,这手艺很少见了。”   殷玄:“……哦。”   玉来福还要给殷玄好好讲讲那檐角上雕的什么内容,什么讲究,为什么雕在西边,不刻在东边。   殷玄脑袋嗡的一声,将那份写的屁也不是的菜单递给玉来福:“你先点菜。”   玉来福温笑,手指将菜单轻轻一合:“招牌菜各来一例。”   店小二颇会看人识眼色,看玉来福的做派便知道身份不凡。   他们这些有文化的贵公子,留意的地方多是旁人不懂的,点菜也不会计较于点什么价位的菜,要一套招牌总不会出错,还能尝到店铺特色。   店小二满脸堆笑的收了菜单,顺便将玉来福桌上的茶换成了新摘的碧螺春。   殷玄神情微变,算是把“看人下菜碟”几个字体会了个明白。   店小二客气道:“公子您请稍等,菜马上来。”   玉来福浅笑着点了点头,动作一派娴熟。   殷玄觉得自己像个土包子。   他下楼去挑了两坛好酒的功夫,就听见楼上的人在喝彩。   殷玄好奇的仰头看了一眼,是那名舞女翻了个难度颇高的跟斗,衣袂彩绸像花蝴蝶一般跟着飘动。   玉来福坐在窗边的位置,坐姿随意却优雅,骨子里带着涵养,他不会像那些男人一样鼓掌起哄,却也不会无动于衷,冷漠无趣。   他很欣赏舞女的舞姿,是非常纯粹的欣赏,眼里没有半点色情和淫辱。   像他这样的人,放在人堆里都会出类拔萃。   舞女自然也一眼注意到了玉来福,身子转着转着就跌坐到了玉来福身边,手里的花扇一松就递到了玉来福手里。   酒楼里看歌舞最忌讳扫兴,玉来福也不会做那个扫兴的人。   殷玄没看清他的手指是如何动的,只见那花扇在玉来福手里转了个漂亮的弧度,点在了舞女的下巴上。   只凭这份转扇子的功力,殷玄便看得出从前这些舞女没少往玉钦身边贴。   玉来福坐得稳当端方,笑容温润,一双眼眸含情似水。   酒楼里叫好声一片。   目光一道道的聚集过来,有人起哄喊道:“亲一口尝尝香不香!”   殷玄差点一拳头挥到那人脸上。   但玉来福处事向来自有定力,没在意那些话,只朝那舞女笑了笑,便将扇子转回掌中,递还给舞女。   礼节妥当,毫无逾矩。   舞女要递酒给他,玉来福也含着笑婉拒:“我尚有友人未归,不宜独自饮酒。”   舞女眉目顾盼生姿,将酒杯放下,轻轻从他掌心取走扇子,再回首看向他时,脸色不由自主的变红了。   想再上去跟玉来福搭话,殷玄那双冷冽的眼便盯住了她。   殷玄周身的气场太过冷厉强势,舞女被盯得毛骨悚然,只好悻悻离去。   殷玄郁闷的坐下,玉钦实在太招人喜欢了。   他很后悔把人带到这地方来。   殷玄闷声:“你从前经常来这些地方吗?”   “酒楼吗?”玉来福笑笑,“酒楼是常来,总不可能顿顿在家里吃的。”   殷玄低声问道:“那……红楼呢?”   玉来福眼珠微微一动,殷玄洞若观火的盯住他,玉来福只好轻轻叹了一口,从实招来:“去过。”   殷玄心里一阵难受:“哪家的姑娘最香软?”   “不知道。”玉来福如实道,“我只点艺伎,或者与她们喝几杯酒罢了。一来,那时候我父母已经为我定亲,我不想四处招花惹草,再者,我觉得她们很可怜。”   “你倒是很端方……”殷玄一时头昏脑热,脱口而出,“那你会为未婚夫如此吗?”   “什么?”玉来福脑袋突然断线了。   殷玄没再说下去,餐桌上一时有些尴尬。   玉来福也低下头闷声吃饭,好像把嘴塞满就不用说话了。   殷玄心里一股难言的滋味,一桌子饭菜也没吃下几口。   他吃醋,嫉妒,浑身刺挠难受。   傍晚时分,殷玄策马带着玉来福返程,一路跑马到了山林上。   恰逢圆月从山后升起,硕大如银盘。   殷玄放缓了马速,悠悠的载着玉来福穿行在山野林地。   殷玄一路寡言,玉来福轻叹:“还在生气。”   “没有。是后悔。”   玉来福低道:“后悔带我去酒楼吃酒。还是……我不该与那舞女搭话?”   “不,都不是,你不要多想。我是后悔我自己。”   他后悔当年没有早点从那个鬼地牢里爬出来,把该杀都杀了,然后疯狂追求玉钦,软磨硬泡的将人追到手,带回巨溪旧地。   他不该低估了自己对玉钦的喜欢,也不该高估了自己对现实的掌控,以至于现在许多事情都事与愿违。   “你现在的气色比在皇宫里好得多,笑容也多了,我很高兴。”   玉来福失笑:“我好像没看出你在高兴。”   “怎么会,清源,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好。”殷玄和着清风低语,“只是你不懂我此刻的感受。”   玉来福漂亮的眼睛看向他:“那你愿意跟我说吗。”   “我……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不像你文词满腹,出口成章。”过了很久,殷玄还是没有措好辞,只是轻声道,   “你相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把另一个人当成他活在世上唯一的念想?”   殷玄觉得他大约不会相信,玉钦生来就有很多爱他的人,很多朋友,不会懂他口中所说的“唯一”。   玉来福是有些听糊涂了,他抬眼看向殷玄,却见殷玄的眼眸入神的盯着一处。   “你看那边。”玉来福顺着看过去,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圆月,好像近在眼前,伸手可摘似的。   殷玄将马停在了一处赏月的好地方:“仲秋在中原叫做团圆节,你知道在巨溪国,这一日叫什么。”   “祭月?”玉来福曾读到过些闲谈,讲到巨溪国的人对月神很尊崇,也有很多独特的习俗。   殷玄笑了笑:“对。祭月节这一日,巨溪国所有守城的将士都会回家,与妻儿团聚,这一日他们的妻子不用任何的劳作,丈夫会操持一切,劈柴,煮饭,还会给妻子梳头、簪花,等到月亮升起来之后,男人就会骑着马,带着他们的妻子去祭拜月神。”   “我听说过,巨溪国的人很喜欢兔子,因为他们觉得月亮上画着一只神兔。”玉来福凝神看向月亮上的瘢痕,是有些像兔子,“所以这一天,男人会为妻子准备礼物,做一对陶泥兔子,对不对?”   “那是民间男子的做法。”   玉来福笑了笑:“那你们贵族的男子,会怎么做?”   殷玄摊开掌心,在他掌中有两只白玉雕刻的兔子,白胖圆滚,干净无暇,比他白日里相中的那对陶泥兔子还要精致可爱。   殷玄:“我不是故意不给你买那两只陶泥兔子,只是这样的物件,经了别人手,寓意就不好了,亲手做的才有诚意。”   玉来福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收这样心意贵重的东西。   殷玄将两只玉兔放进玉来福手中,跳下马去,虔诚的结起手印,阖上双目,口中说了几句巨溪语言。   玉来福是汉人,不懂他们拜月的习俗,便静静的站在殷玄身后,等他祈福完毕。   但那几句巨溪语,玉来福听懂了。   殷玄说的是:“愿我的爱人,早日脱离泥淖。”   巨溪国的语言语调低沉,像梵语吟诵。   玉来福心里竟泛起几丝悲戚,殷玄所爱的人,也陷于泥淖吗?   哪怕被九五之尊小心爱着,也无法脱离泥淖吗……   殷玄祈福完毕,两个人许久没话。   或许是太安静了,殷玄轻轻道:“我有一句话想跟你说,可以吗。”   “当然可以。”   “要认真听。”   玉来福笑笑:“其实你说的每一句,我都有认真听。”是你以为我敷衍。   殷玄认真道:“当年我困于地笼,被当成畜生圈养的时候,有人告诉我,人不能丧失希望,哪怕身处绝境,只要活着,就能越活越好。现在我想把这句话同样告诉你。”   玉来福加倍诚恳的看向他:“我会铭记于心。”   殷玄情难自抑的将他抱进怀里,控制不住的想要亲吻他,占有他,在月神与灵兔的见证下,让玉来福成为他的妻子。   他太渴望了,贴在玉来福的耳边:“你知道拜过月神,还会做什么。”   “不知道。”   “你猜要做什么。”   殷玄的眼睛太过深情,以至于让人不小心就要陷入进去。   玉来福静默着,他猜到了,玉兔成双,人也成双。   巨溪国是最崇尚忠贞不渝的国度,他们不以情爱为耻,而将其奉为浪漫。   祭月后,男人会与他们的妻子欢好,在他们最敬仰的神面前,将自己最赤城的心交付给彼此,永不离弃,永不背叛。   隔着布料,玉来福都能感受到殷玄身上的滚烫。   殷玄亲吻了他的脖颈,鼻尖温柔的蹭着他的耳珠,托着他的后脑滚进了草丛里。   玉来福茫然的望着天,握在手里的两只玉兔发出玉石相碰的挣扎声。   殷玄的手沿着他脊背的布料滑下,放在他的腰带上。   玉来福曾以为,任何时候,殷玄想做,他都不会拒绝。   但这一天,玉来福突然产生了不一样的想法。   明月照见巨溪国每一对爱人的真心,也照见他的心。   他对殷玄可以有臣子对君王的忠诚,奴才对帝王的顺从,却很难有夫妻间的情愫。   祭月表爱这样纯美的习俗,或许不该因他的不真诚抹上污点。   玉来福忽握住了殷玄的手腕:“你跟我说的约法三章,还作不作数……”   殷玄浑身一凛,扶在他腰上的手轻挪到了别处,极轻的叹息:“作数。”   殷玄舍不得他的体温,趴在玉来福肩上:“你愿不愿意。”   玉来福没有立即回答,他太久没有拒绝过别人了,甚至忘了拒绝是什么样的,在快绿阁的那些日子,将他逼成了一个逆来顺受的好奴才。   他挣扎了很久,嘴唇开合几次都发不出声音。   殷玄凝视着玉来福的侧颜,感受到他的挣扎和抗拒。   玉来福轻阖上眼,睫毛颤的厉害,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我……不想。”   玉来福挣开了殷玄的怀抱,这个怀抱比他想象中容易挣脱的多,他只是轻轻的反抗了一下。   “对不起……”   殷玄手指按住了玉来福的嘴唇,他不想听玉来福说这些,更不需要玉来福说这些。   玉来福将手里的一对玉兔还给殷玄:“我也希望你,找到与你两情相悦的人。”   殷玄很轻的弯了弯嘴角:“送出去的东西,我不想收回来。”   玉来福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殷玄拉他上马,两个人静默的沿着林路回住处,玉来福手里攥着两只小玉兔,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殷玄看他为难,淡声道:“你不喜欢,就扔了它们。”   “我……”   “跟男人做那些事,你会不会觉得恶心。”   玉来福沉了很久。   殷玄:“我想听真话。”   或许是因为殷玄真的不会生气,不会怪他,让玉来福敢有那么一刻,不再谨小慎微,说出一句真话:“有时……会。”   “……哦。”殷玄吐出的气息都是冰凉的。   殷玄一遍遍的告诉自己,玉来福终于愿意吐露心声,他应该高兴。   他做这么多,难道不就是为了玉来福能成为当初那个有骄傲,有脾气,有尊严的玉钦。   可真的听到这些话,他只觉得四肢冰凉。   从未有过的凉。   他在害怕。玉来福分明还近在眼前,分明还跟他坐在同一匹马上,他却觉得玉来福离他越来越远。   他拼命告诉自己,玉来福变得越来越好,他应该高兴。   可同时,他又无比的害怕。   他怕再也无法抓住这个人。 第44章   那夜回去后,两个人几乎没有说话。   睡觉时殷玄依旧在床中间放了一只水碗。   玉来福原本以为这碗水只是殷玄一时生气,故意放在这的。   可接下来的日子里,殷玄每天如此,他忽然觉得,殷玄好像是认真的。   认真在跟他分床睡。   殷玄的心思有时候他也看不透。   玉来福没说什么,殷玄是皇帝,要跟他合欢还是分床,他都不会插嘴。   两人骑马南下,一路顺风顺水,比坐马车快许多,先一步到了淮南城。   淮南刚下过两场雨,护城河两侧堆砌着污泥,男人们挽着裤腿,赤脚踩在河道里清淤,风一吹过都是腐泥味道。   殷玄跟玉来福牵着各自的马,并肩入城。   玉来福:“雨季都过去了,河道还淤堵成这样,淮南知府的奏折里不是说在给河流改道吗,朝廷拨下那么多钱,竟丝毫不见成效。”   殷玄眼里微冷:“谁知道赈灾款究竟进了谁的肚子。银子大把大把的拨,进不了百姓的肚子,到时候昏庸无度的是我,枉顾民生的也是我。”   玉来福默了默,要说殷玄枉顾民生,确实冤枉。这段时间玉来福在勤政殿上职,有不少拨款文书都是他亲自拟的。   淮南的事殷玄一直很上心,就是文书层层下发,银子层层剥扣,到了淮南就变了味道。   殷玄道:“我这次到淮南,一来是为了考察河道地形,再者,就是想看看我按月拨下的赈灾款,到底用在了什么地方。”   玉来福点头,不正之风难遏,是该杀鸡儆猴,肃正风气。   茶肆旗幌飘动,两人默契十足的一同进去,点了一壶清茶歇脚。   殷玄取出一卷牛皮纸,在桌上展开:“这是淮南的河流分布和现有的堤坝河道,新标的地方,是我打算做的改动。你且看看合不合适。”   玉来福眼神微动,隐带着几分不可思议:“你竟懂这些。”   “有过涉猎,不像你那般精通。”   玉来福眼里又添了几分不可思议,殷玄何时这么了解他,连他精通这些都知道。   转念一想也说得通,他的身份早就让吕默那个大漏勺捅穿了,殷玄稍一打听,就能知道他出去游学,是为了跟着师父实地考察河流,研究各地的分水堤坝。   玉来福大体看了一眼殷玄的绘图,竟还算行家:“连修坝这种事你都要亲自操刀,难怪你日日夜夜忙不完的公事。”   “我能用的人很少。”殷玄朝他笑了笑,“这不是抓了你来帮我。”   玉来福像被他这话轻轻戳了一下,不自觉的笑了一笑。   “荣幸。”   玉来福圈出几个有待考究的地方:“可不可行,还是得实地考察才能知道,地图难免有偏差,河流急缓也会造成影响。”   “好,我随时跟你去。”   玉来福围着淮南城考察一圈,将当地河流走向摸清,又重新绘制了一份水域布图。   哪怕他已经几年没有碰过工学上的东西,可那些记忆就像藏在他的骨骼。   当他站在山川水域前,曾经精心研读过的一切又再度在脑中跳跃。   殷玄与他探讨水利上的问题,玉来福便会细致讲解是如何分水,其中什么原理。   有时候讲的忘情,难免会忘了殷玄的身份,直戳要害的指出殷玄绘图上的错误,或是与他各执一词的争一番对错。   等到他察觉过来,惊觉自己失言的时候,话已说完了。   殷玄从不会因此责怪他,更不会在他讲的入神的时候打断。   玉来福平日里温润含笑,没什么脾气,一副好说话的模样,但一到了这些事上,就像变了个人,严谨到一毫一厘都要分辨明确。   殷玄时常望着他侃侃而谈的侧颜,脑中不断浮想,若他不曾被人折翅,而是入朝为官,穿上圆领鹤纹红袍,与那些内阁同僚争辩起来,是不是也大抵是这么一番较真的模样。   玉来福也会暗自懊悔自己说话失了分寸,“不容忤逆”是帝王的第一信条,古往今来大概没有几个人敢对帝王亲自绘制的图稿指指点点,争辩讨论。   从前他在殷玄面前也是谨言慎行,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从心底里知道,就算偶有冲撞,殷玄也不会责怪他,于是说话做事越来越大胆。   他在殷玄面前频频失言,正是对殷玄放松警惕的缘故。   玉来福自己都觉得,不管殷玄是把他当成奴才还是臣子,都对他有些过于骄纵了。   玉来福策马慢行:“你其实不必这样娇惯我……”   “嗯?”殷玄反倒怔了一下。   玉来福有些难以启齿,人都是会被娇惯坏的,他也不例外。   殷玄继续纵容他,他只会越来越肆无忌惮,越来越不把他当成帝王。   玉来福轻道:“陛下身为帝王,该保有自己的威严……”   “我知道。”殷玄道,“我对别人不会如此,只对你这样。”   玉来福哑言,无奈失笑:“我跟你长篇大论的讲这些很枯燥吧?”   “不会。我很爱听。”殷玄问他,“你愿意教我吗。我想你教我水利,也想你教我如何做一个皇帝。”   玉来福心里震颤了一下,半晌才说出话来:“我没有做帝师的本事……”   殷玄没再说下去,他怕提的多了,玉来福又会跟他疏远,便将话题引回了堤坝上。   白日里两个人一同考察河道情况,晚上玉来福束着长袖,用炭笔修改稿图,一切进行的都很顺利,以至于殷玄突然发病的时候,玉来福措手不及。   那一日晚上阴着天,潮湿沉闷,玉来福身上闷出一层薄汗,鼻梁上微微浸湿着,他怕汗湿了稿图,索性卷起来不画了。   往日这时候,殷玄大都在他旁边守着,今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玉来福用冷水洗了把脸,总隐约听着有细微的呻吟声,再仔细听,又听不见了。   他洗漱完,回到卧房,床上一团鼓鼓囊囊,殷玄用被子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   玉来福顿时皱眉:“这么闷热的天,你怎么把自己捂成这样?”   他跟殷玄说话,殷玄也不答他。   玉来福坐到床边,扒了一下殷玄的被子,殷玄眉心紧蹙,裹得这么严实却脸色煞白,连唇色都淡了。   “你怎么了?”玉来福紧张的摸了一把殷玄的额头,满手冷汗。   殷玄这人鲜少生病,冬天也只穿单衣,最多再披个氅,风雪天里到处乱窜,连棉衣都不穿。   “陛下?”玉来福焦急的喊着他,“你哪里不舒服?我去给你找个大夫来瞧瞧。”   殷玄抬手拉住玉来福手腕,艰涩道:“没事……不必找。”   玉来福神色一惊,殷玄的眼白赤红一片,哪怕极力的忍耐,也能看出殷玄此刻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就连握着他的那只手都在细细的打颤。   “怎么会这样……”玉来福全然没见过这样的殷玄。   殷玄怕吓到他,也怕抓伤他,翻过身去阖上眼,兀自抓住床柱:“不用管我,我一个人休息会就好……”   可殷玄身上越来越疼。   起初他只是觉得胸口像有一团烈火,焚着他的心肺,逐渐的,这股烈火蔓延到内脏,刀子般搅着他的内脏,炙火烧灼后又如坠冰窖,疼的发冷,好像血液都凝成了冰刺,穿透他的身体。   但冰火两重也好,钝刀割肉也罢,这些他都尚能忍受。   他已经按时服用了药物,或许只是药力不足,等到药效完全发挥也就没事了。   他原本是想一个人熬过这一阵,不惊动玉来福。   可这股痛意并没有随着时间减轻,反而如同嗜血的蚂蚁一样,逆流在他的血液,如同蚀骨的蛆虫,钻进他的骨缝,肆意啃咬着他的骨髓。   为什么会没了效用……他之前发现过药效在减退,可为何会突然一点用处也没有了。   砰的一声裂响,殷玄生生将床柱的木板捏碎了,难以忍受的发出呻吟。   玉来福彻底坐不住了:“我去找大夫。”   “别去!”殷玄怕自己控制不住力道攥伤他,只敢抓着玉来福的袖子,“找了也没用,你陪我一会。”   玉来福拧着眉,殷玄身上全都湿透了,哪怕他强撑忍着,肌肉也因为痛苦一跳一跳的抽搐。   这完全超出了普通的病痛。   在玉来福记忆里,殷玄的忍性、耐性都非常好,一般的刀剑伤都能面不改色,他会呻唤出声,必定是非常疼,忍到了极致。   玉来福正色:“讳疾忌医怎么行!”   “不……他们治不了。”殷玄攥着玉来福的袖子不让他走,“别去……别宣扬的人尽皆知……”   玉来福凝着眉宇:“你总要告诉我,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吃了什么?还是从小有什么痼疾?”   殷玄的样子不是第一次发病,但一直刻意瞒着所有人。   要不是殷玄发作的突然,玉来福也一直被瞒的死死的。   甚至到现在,殷玄还想瞒他。   玉来福有些急:“你不跟我说实话,我怎么帮你。”   “把……包袱里的药瓶,给我……”殷玄断断续续说着话,玉来福取了一只瓷瓶出来,里头装着几颗药丸。   殷玄也不辩有几颗,将整瓶倒进了嘴里。   玉来福将瓶口放到鼻前闻了闻,一股很怪异的香味:“这什么东西?”   殷玄紧咬着牙,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也怕说了会被玉来福看轻。   房檐隐约有瓦片松动声,玉来福六感敏锐,立刻察觉窗外、房檐似有眼睛盯着他们。   他猛然往窗外盯了一眼,树影微摇。   玉来福起身要追去看看,殷玄猛地抓住玉来福的手:“别走。” 第45章   玉来福心下存着疑惑,坐回床边守着殷玄,等他吃下去的药丸起效。   直到天色朦胧亮起,殷玄的症状仍不见任何好转,反而几度要自残,床榻被褥都让他抓烂。   玉来福的语气不是跟他商量:“你告诉我,你吃的什么,我去给你找。”   殷玄阖着眼,不知是故意不理他,还是疼的晕死过去了。   玉来福起身,要去让小二找个大夫来,闻一闻那只药瓶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刚走到门口,一阵铜铃声入耳,殷玄阖着的眼蓦然睁大。   紧跟着楼下嘈杂一片。   “道长您是说,我们这店里有妖怪……”   “昨天我好像听见那东西叫了,恐怖的很,我一夜都没睡好。”   有人搓着两只手臂的鸡皮疙瘩:“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听见了,吓得我昨晚门都没敢出去!”   玉来福站在门口,楼下那人一身道士服,四十多岁的模样,面颊凹痩,手里的幢幡上挂着一对铜铃,稍微一动就叮当乱响。   道士一抬眼就对上了玉来福,语气悠哉笃定:“现在那只妖物就藏在那里。”   众人循着道士的手看上去,看到鹤立于门外的玉来福。   “他……他是妖?”   玉来福神色颇冷,俨然一副出鞘的寒刃。   道士紧盯着他:“不,那妖在他身后,是一条巨蟒所生的怪物。”   在场之人大惊失色,跟着道士上楼“收妖”。   玉来福将门反锁,只听门外人嚣喊着“撞门!撞门!”   殷玄攥着床围,艰难坐起:“杀了他……”   房门轰然撞开,一群人哄拥而入,当头便是那名拿着桃木剑的道士。   殷玄手臂肌肉绷的硬如坚石,呼吸急的厉害。   因为药物的原因,殷玄的眼白血色赤红,配着他那双藏蓝的眼珠,简直跟画本里的魑魅妖魔如出一辙。   众人倒吸一口气,道士的话已信了七分。   道士并指指向殷玄:“大家都看到了,他这副面容,绝非寻常普通人!本道受命下山,就是为了降服此怪物!”   “信口雌黄……臭道士……我要……杀了你!”殷玄双眼几欲滴血,带着狠劲一跃而起扑向道士,全然一只发狂的猛兽。   可他此刻身如刀绞,腿如注铅,根本走不得路,刚起身便扑跪到地上。   在场的人惊吓着尖叫后退,慌叫道:“道长,快降服他!”   殷玄眦目欲裂,玉来福抓着他的肩:“冷静些。”   道士扬手烧毁一张黄符,顿时火焰窜飞,他手持桃剑,作势要将殷玄一剑钉穿在地上。   剑尚未落下,一枝海棠花枝先点在了道士脖颈上。   原本放在花瓶里好看的海棠花枝,仿佛在玉来福手中注上力量,瞬间化成一把利剑。   只要他转动手腕,这支海棠就会穿透道士的脖颈。   甚至所有人都觉得,玉来福手里的剑,就该长成花枝的模样,才配的上他一身气质。   道士转眸看向玉来福:“你一定要护着妖物,迟早被妖物所害。”   “招摇撞骗。”玉来福一字一字吐出,手中的花枝入肉一分,渗出些血迹。   道士嗤笑:“他身体里有蛇妖的魂魄,每月都要发作,必须服药才能压制,不然就会浑身剧痛,变成杀人的猛兽。我说的对不对?”   玉来福抿着薄唇。   道士大笑起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黄符:“把这张符烧成灰给他喝下,可以暂时压制他体内的妖气。”   “你可以不信我,也可以任由他继续这样下去,看看他会不会变成恶兽。”道士将符纸放在桌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敢不敢试一试这张黄符有没有用?”   说罢,道士拂袖离去。   一众人见道士走了,生怕怪物发性伤了自己,匆忙跟着道士离去。   “道长,您不收妖了?”   “您不杀了他,若他发作起来,将我们都杀了怎么办!”   道士回头看了玉来福一眼:“有人拦着不让我杀他,我也没有办法。”   说罢,道士大步离去。   房中终于又变得安静,玉来福勉强把撞烂的门掩上,将花枝当做插木穿入房门,转身看向殷玄。   殷玄知道自己的眼睛此刻一定很吓人,很像怪物,低下眼睫不敢看他:“我不是怪物……你别怕我……”   “我还有理智,能忍住不伤你,别怕我……”   殷玄嘴上说着自己还能保持理智,可在玉来福看来,他已经被折磨到崩溃的边缘了。   殷玄的眼睛还在急迫的跟他解释,看的玉来福心里一阵难言的难受。   玉来福站了片刻,用火折子将黄符烧在杯中,冲成了一杯符水,银针探过毒性后,递到了殷玄眼前。   殷玄一双眼怔怔的看着他,睫毛在脸上投下静止的光影。   “放心,没有毒。”玉来福将杯子递到他嘴边,他也不反抗,顺着玉来福倾斜的弧度,把符水喝下去。   只是他的眼睛一直悲戚的看着玉来福,能把人溺毙在他汹涌的悲哀中,仿佛在说:你也觉得我是怪物吗?   如果玉钦害怕他,他喝了这杯符水也不要紧。   殷玄知道符水里没有毒。殷慎用药物牵制了他这么多年,依然不敢动手取他的命,自然因为他也有让殷慎畏惧的手段,殷慎不敢轻易动手。   他只是难过,玉来福会把符水递给他。   玉来福把符水递给他的那一刻,他仿佛看到殷慎在背后阴笑。   殷玄低垂下眼睛,瞬间想通原委,他的药被偷换,道士莫名奇妙的闻风而来,这些都是殷慎送他的一场好戏。   这场戏不为别的,只为了让玉来福看见他发病,看见他发狂发癫,赤裸裸的撕开他的丑陋,让玉来福也以为他是蛇生出来的怪物。   玉钦和怪物,一个是殷玄心里微存的温暖,一个是他最深最痛的伤疤,让玉钦做执刀之人,亲手揭开这道伤疤,一定比任何的利刃都疼。   殷玄身子往后缩了几下,像是又回到七八岁的时候,退缩着躲避那些谩骂他的人:“我不是怪物……”   “我知道。”玉来福好像洞穿了他的恐惧,“我知道你不是怪物。给你喝符水,也不是觉得这道符能压制什么妖气。”   殷玄眼睫轻微的抖动了一下。   玉来福认真跟他解释:“这道符上有一股很淡的奇香,跟你药瓶里的味道如出一辙,大概是被药汁泡过的,你服下可以缓解你的痛苦。”   玉来福轻柔道:“我说过,那些什么蛇子都是谣言无羁,现在我也依然这样认为。也请你相信我心有定力,不会因为旁人几句话就动摇,好不好?”   殷玄痴痴的望着他,点头。   玉来福目光微沉,不管是谁故意把这道解药递进他手里,背后隐藏的算计都十分狠毒。   玉来福见殷玄痛到紧蹙的眉宇总算松动了些,起身道:“我去给你倒杯水。”   “不……”殷玄拉住他的手,“我不想喝水,你……抱抱我……”   “你抱我……”   殷玄眼里好似有一层薄雾,湿润润的让人心疼,巴巴的看着他哀求:“求求你,抱抱我……”   类似的眼神,玉来福只见过一次,就是他杀了狄贵后,殷玄在浴池里问他,他是不是跟所有人一样,都想让他死。   这样的目光洞穿着玉来福,让他真切感受到殷玄的悲哀。   那时候他心灰意冷一心求死,没有力量抱住殷玄,如今……他不想吝啬这一个拥抱。   如果这样能让殷玄好受些。   玉来福展臂抱住殷玄,让殷玄把下巴落在自己肩上。   “有没有好一些?”玉来福轻声的问他。   殷玄小心的靠在玉来福身上点头,哪怕此刻烈焰焚身,万蚁噬心,他也甘之如饴。   从来没有人主动抱过他。   就连玉来福也是第一次主动抱他。   所有人都怕他,畏惧他的凶狠,畏惧妖物的传说,畏惧他是帝王。   他好像生来就很凶残,很可怕,青面獠牙的会吃人。   他小时候,跑到河边看过自己的容貌,小小的孩子扒开自己的嘴巴,看自己是不是真的长满獠牙。   可是除了眼珠的颜色有一点不同,他长得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没有青面,也没有獠牙。   就算这样,他还是被看做异类。   有时候他很想要一点肌肤之亲,要一点别人身上的体温,也不知道该向谁索取。   玉来福给予他的这一点点温暖,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如此难能可贵。   殷玄紧紧攥着玉来福的袖子,生怕他很快就要抽身离开。   玉来福轻柔的握着殷玄攥紧的拳头:“我知道那些事伤你很深,也知道这些年,你受了太多的算计,生活的很不容易。”   玉来福侧头看向殷玄:“你不要害怕,我不会让那些装神弄鬼的道士欺负了你。”   殷玄两只眼睛正盯着他,原本褪下些血红的眼角又泛起红晕,雾气竟逐渐凝聚成硕大的泪珠,噙在他眼窝里,吧嗒落了下来。   彻夜难熬的痛苦折磨不足以让他崩溃,童年的创伤和回忆也不曾让他崩溃。   他本以为自己早就在摸爬滚打中变成铜皮铁骨,眼泪早在幼年的长夜里哭干了,他不怕疼,不怕死,不怕别人指着他的鼻子唾骂,再没有什么能再戳动他的泪腺。   却原来只是他高看了自己,只要一点点的疼惜和温暖就能要了他的心。   殷玄一掉泪,玉来福反倒手足无措了:“你哭了?你别哭啊……”   玉来福最怕别人哭,旁人一哭,他心里也跟着难受,就会想着法子的哄。   殷玄头一次把眼泪赤裸裸的露给别人,扭过头去哑声道:“是不是很丢人……”   玉来福笑笑:“怎么会呢,人都是会哭的。若是我,指定比你哭的凶多了。”   殷玄伏在他肩上默不作声,玉来福也不知道殷玄是不是还在哭,哄他道:“我送你个小玩意儿,你不哭了,好不好?”   其实殷玄原本也没打算继续哭了。   哪怕是面对着玉钦,他还是觉得眼泪很羞耻。   但玉钦说要给他个小玩意,殷玄默默伸出了一只大手。   要是从前,玉来福那些小玉雕、小琉璃都可以随手送人去玩,但现在他一贫如洗,也没什么精巧玩意儿。   玉来福想了想:“我如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我前两日捡了一颗小石头,你拿去玩儿。”   玉来福安抚的拍了拍殷玄后背:“我去给你拿。”   殷玄注视着玉来福起身,从他的旧衣裳里拿出一块拇指大的石头,丑兮兮的,看着跟平常的石头没什么两样。   玉来福笑笑:“这是一块玉原石,是我前两日考察河流的时候,在山上捡的。”   殷玄第一次见到玉原石,这样的丑石头,就算放到他眼前,他也认不出是玉。   玉来福道:“我看它是块翡翠,质地还不错,虽然不大,但是雕个坠子绰绰有余。你拿着,到时候找工匠把石皮去了,瞧瞧里头是不是绿色的,像赌石一样,很好玩的。”   玉来福脸上噙的笑俨然一个爱玩又会玩的公子哥。   “好,到时候我将它雕成腰坠,日日戴在身上。”   “既然送给你了,你想雕什么都可以。不过若我看走了眼,开出来不是块翡翠,你莫以为我故意诓你就好。”   殷玄低笑:“不会。”   就算只是块寻常的石头,他也会天天放在身上。   玉来福看他精神好了许多,脸上也没什么痛色了:“折腾了许久,你睡一会。”   殷玄身上的痛楚散去后,眼皮重的抬不起,轻阖上眼就昏睡过去。   玉来福听着殷玄呼吸声平稳,拂袖起身。   他还有件重要的事要去做。   花井巷。   二十两雪花银交到道士手里:“这事办的不错,我们主子说了,要是你能把淮南水患之事跟蛇子祸民关联起来,编成童谣,传唱的人尽皆知,有你数不尽的好处。”   “多少?”   “一千两。”   道士两眼发直,连忙点头答应。   没过多久,道士手里拎着酒壶,东倒西歪的走在路上,手里拿着一张纸,正是他编好的童谣。   明日他把这童谣一散,一千两就到手了。   正做着美梦,他眼前忽然现出个人影。   道士定睛看了看:“是你。”   “是我。”玉来福莞尔。   道士尚未感知到危险:“符纸管不管用,要不要我再教你几招降妖的招数?”   “不必了。还是我来教你。”   “教我什么?”   “如何闭嘴。”   玉来福一剑封喉,将人钉穿在墙上,焚毁了那张童谣。   慎王府。   慎王逗着学嘴的鹦鹉:“那个道士事办的怎么样了。”   属下闻声单膝跪下:“主子……那道士死了。”   慎王眼中一凛:“死了?”   “是……属下再去找他的时候,发现他被桃木剑钉穿在院墙上。”   “谁干的?玉钦?”   “是……他好像,并未相信道士的话。”   慎王咬着牙笑了两声,手中两颗玉核桃霎时被捏的粉碎。   跟他作对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第46章   殷玄睡醒时,玉来福早就回来了。   潘全遣人来递了消息,说他们已经到了淮南驿站。   殷玄从床榻上起来,本以为玉来福会问他药瘾的事,但玉来福什么也没问,只当这些事没发生过。   在殷玄最难受的时候,他都没有把实话说出来,玉来福知道自己问了,殷玄也只是搪塞。   两个人收拾好东西去驿馆跟潘全等人会和。   玉来福找了掌柜,请他把殷玄撕烂的被褥,弄坏的床围一并清算价钱,照价赔偿。   掌柜站在门口不敢进屋,连连作揖:“公子随便给一点就是了。”   殷玄沉着脸,日光恰好落在他的眼珠上:“我能吃了你?”   掌柜腿一软扑通跪了下去:“小的不是这意思。”   殷玄懒得理他。   玉来福大概清算了一下,将银子赔给掌柜,跟殷玄一起离开了酒楼。   殷玄牵着他的马:“潘叔已经到淮南了?这么快。”   “大概路上走的很顺利吧。”   殷玄眉宇沉下疑惑,按照行程计划,潘全还要四五日才能到淮南。   潘全是个长眼色的人,明白他想跟玉钦单独相处些日子,不可能快马加鞭提前抵达淮南。   淮南驿馆,潘全跟一众随从焦灼的等着殷玄。   玉来福还没等进了驿站,就感受到一股急迫的气氛,好像随时都要塌了天。   潘全跟块望帝石一样站在门外,眼巴巴的盼着殷玄。   直到殷玄露面,潘全才松了口气,快步迎上来,低声道:“陛下,京城出事了。”   当天晚上,驿馆的灯几乎亮了一夜,殷玄让一堆公务缠的不可分身。   玉来福独自一人在侧屋挑灯改图。   淮南的气候还是那般闷热潮湿,玉来福只着了中单,还是让闷沉的阴云压的快喘不动气。   窗边,殷玄的侧颜刚好映在窗纸上。   玉来福能隐隐感觉到,如今的朝堂也是山雨欲来,殷玄一个无权无势的人凭着一腔猛劲坐上皇位,谁都想把他从高位上拖下来,狠狠踩两脚。   殷玄突如其来的药瘾发作,可能只是个开始。   肃正朝堂,稳固皇权,从来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第二天一早,殷玄便告诉玉来福,他需要回京一趟。   玉来福:“东西我昨夜就收拾好了,随时都能走。”   “不。”殷玄道,“你留在淮南,朕会任命你为钦差御史,朕要把修筑堤坝的重任交给你。”   潘全将圣旨呈上:“公子,请您接旨吧。”   玉来福看向殷玄,殷玄脸上又笼上一层淡淡的冷雾,变成那个冷酷的帝王。   玉来福跪下身去,双手接过圣旨。   殷玄搭手将人扶起来:“朕赐你的金牌,该用就用,不必收着。”   “是。”   “你与淮南知府交涉,新修堤坝需要多少银钱,写折子报上来。”   玉来福微微一顿:“陛下如果放心,把这件事交给奴……”   话没说话,殷玄轻轻看向他。   玉来福手里还捏着任命钦差圣旨。   这道圣旨仿佛给了他底气与勇气,他凝着眉,眼底神色如同重新擦亮的宝刃,重新措辞道:“陛下如果放心,把这件事交给臣去做。”   “陛下这些年喂给淮南的银钱够多了,该让他们吐一些出来。”玉来福道,“国库的银子,陛下该放到更重要的地方。”   招兵养马,置办军火物资,都需要大量的银子。越是朝局不稳,越要有足够的硬实力。   两个人足以在眼神交汇间明白对方的意思。   “朕相信你。”殷玄道,“圣旨,金令,都在你手上,这些奴婢暗卫,朕也留给你调配,将这件事办好。”   玉来福拱手作揖:“臣遵旨。”   潘全在一侧安静的凝视着玉来福。   他到了淮南,见玉来福穿着一身玉色阑衫跟陛下并肩而行的时候,就感觉到玉来福不同往日。   再尘封破损的美玉,只要用心的呵护,总还是会露出光泽。   陛下的用心良苦没有辜负。   殷玄交代了些淮南的事由,与潘全一起策马回京。   临走时,殷玄又勒马回头望向玉来福。   可最终,他还是头也不回的策马奔回京城,身影随着快马消失在窄路尽头,坚定决绝的奔向权力的漩涡。   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成为漩涡之中的定海柱,要么就丧命其中,万劫不复。   不管是为了玉钦,还是为了他自己,他都必须打赢这一仗。   玉来福目送着殷玄离去,带着剩下的奴婢侍卫前往淮南府衙,筹备堤坝之事。   淮南知府将玉来福奉为上宾,吃喝用度安排的一切妥当。   玉来福为了修坝与几个士绅周旋,对他来说不算难题,只是身边没有信得过的帮手,有些事上分身乏术,殷玄虽然留给他些奴婢侍卫,到底不是亲信。   许仕安可谓从天而降。   “没想到是我吧!”许仕安从马车上跳下来,朝玉来福抬了抬下巴。   玉来福身上的防备和谨慎陡然卸下,一脸的轻快,快步迎上去:“仕安,你怎么会来淮南!”   许仕安眉飞色舞:“当然是陛下让我来的!陛下说让我来跟着你学习一番,要不然我怎么敢贸然来找你!”   玉来福牵着许仕安往前堂走:“真是太好了,仕安,你真是我的救星。”   侍婢为许仕安奉上茶水,满室茶香。   二进的院子,奴仆在侧,碧螺春的新茶,玉来福一身锦缎束腰阑衫,玉冠束发,端的一身好气质。   许仕安坐在梨木的太师椅上,手指握在椅子光滑的把手上,有一瞬的不真实感。   玉来福见他出神,笑问道:“怎么了仕安,茶喝不习惯吗?”   “是有些不习惯……做梦一样。”许仕安打趣道,“我抱上你的大腿,也跟着享了福,竟喝上雨前碧螺了。”   但他又觉得,玉来福在皇宫的那些日子,更像是一场噩梦,如今这番场景,才应该是玉钦出现的地方。   许仕安想再称呼他一声“来福”,竟发现这两个呼不出口了。   许仕安想了想:“我该称你一声玉大人了吧?”   “你我何必这么见外。”玉来福真心道,“你若不嫌弃,叫我一声清源,如何?”   “我怎么会嫌弃,你不嫌我就是了。”   许仕安本质上也是达贵家的公子,要说志趣相投,他跟玉来福闲暇时品茶论画,话题颇多。   而玉来福身上好像有种会感染人的气度,许仕安跟他在一块久了,学着玉来福的神态做派,也窥见几分从前许小公子的模样。   玉来福草拟了一张募捐文书给许仕安看。   许仕安:“你想让当地士绅出钱修筑堤坝?他们肯出钱?”   玉来福莞尔:“硬要肯定不行,总要给点好处。没钱的人想赚钱,有钱的人想博个好名声,堤坝的名字就由出钱最多之人的名字命名,其余出资者,也可将名字刻在堤坝石碑上,让后人传诵其功德。”   “等到竣工之时,再让陛下赐下牌匾褒奖,又节省了国库,还能使善德善行蔚然成风,岂不是两全其美。”玉来福笑道,“只是他们如今尚有顾虑,所以今晚仕安你还得跟我好好配合一番才行。”   许仕安一点即通:“你放心,我懂。”   当晚,玉大人宴请当地豪绅地主,商谈堤坝善款之事,几位财主将信将疑的落座,寒暄客套,生怕自己的钱让这位玉大人骗了去。   财主张谦为难道:“玉大人,虽说我们张家有些布匹生意,可这些年不景气的很,只怕拿不出太多银钱,最多能出个二十两。”   玉来福不甚在意的浅笑:“不要紧不要紧,今日我请大家来吃酒,原本也只是为了结交朋友,张员外手上不宽裕,全然不必勉强。”   “前些天已有人来与我商议,愿出三百两白银,本官明日就写折子给陛下递上去。”玉来福给许仕安递了个眼神。   许仕安眼珠微转,低声道:“大人您忘了,今早晨还有人给您递信儿,要争头名,陛下要亲手提匾褒奖,如此光耀门楣的荣誉,那位老爷遣人递了两次信,您都还不曾回复。”   玉来福佯做恍然想起:“还好仕安你提醒我,我险些忘了,我好糊涂。”   许仕安凑到玉来福身边,两人互相耳语了几句,玉来福故作高深的点了点头,对许仕安道:“去回了他吧。”   玉来福举杯笑谈:“不好意思,让诸位老爷见笑了。不管到时候花落谁家,届时陛下亲自提匾,本官请来嘉奖圣旨,为他送匾之时,诸位去捧个人场,恭贺一声就是了。”   接下来玉来福当真对募捐之事绝口不提,一桌子人推杯换盏,各怀鬼胎。   酒过三巡,一人拉着玉来福低语:“大人,您是说,出资之人都能将名字刻在堤坝上?”   玉来福浅笑:“那如何能行,最多刻十个人,不然这堤坝岂不是成了千字文。”   “如何排名?”   玉来福没答他,只笑道:“员外家中妻儿颇多,莫要勉强,到时候去道贺一声就是了,道贺就是。”   “这……哎玉大人……”   酒席直到深夜才散去,玉来福跌跌撞撞的被许仕安扶出来,撑着酒劲儿跟士绅们道别。   玉来福上了马车,阖眼靠在马车里。   酒宴到了最后,这些士绅人人拼命给玉来福灌酒,想趁着他的酒劲儿拿下头名。   许仕安架着玉来福回屋休息:“你何必跟他们喝这么多,感觉如何?清源?”   玉来福看起来醉的不省人事,许仕安扶他进屋,吩咐侍婢道:“去给玉大人煮一碗醒酒汤。”   “清源?”许仕安有些急了,“你知不知道你把头名签出去了?那人趁你喝醉,一个劲儿的哄你,你若反悔,我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酒桌上谈事最容易被忽悠,玉来福喝了酒之后温温吞吞的,谁跟他说话都含着笑。   许仕安看玉来福醉的这样子,又想起酒桌上那些人如狼似虎的神情,越想越不放心,总觉得他像是被哄了:“我还是先去追回来的好,免得你醒了酒后悔。”   许仕安刚站起身,玉来福一只手抓住许仕安手腕:“追他干什么,我还怕他反悔。”   玉来福从袖子里掏出那份字据,眼里精明的很。   许仕安使劲挤了挤眼,玉来福拂袖站起来,到桌案前写了一份文书,连夜报去京城。   手不抖,眼不花,好人一个。   许仕安瞠目:“你……你没喝醉?”   玉来福给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些,莫被人听了去。”   许仕安看他眼里哪还有半分醉色:“你酒量竟这么好。”   “一般。没喝多少。”玉来福脱了外袍,袖子上湿哒哒的都是酒气,帕子上也是他擦嘴时趁机吐出的酒,许仕安这会儿总算看了个明白。   “你可骗死我了!那些人拉着你说小话,我当你被骗惨了!”许仕安瞪他,“你竟连我也不告诉。”   玉来福温笑:“所以官场上,谁都不能全信,尤其是男人上了酒桌之后,更不能信。知道了吗?”   许仕安一瞬哑言。   玉来福从小跟着玉振业去吃酒,官场上的伎俩他见的多了,要说他跟玉振业学了三分奸,一点也不冤枉他。   过了好半晌,许仕安才道:“就连你我也不能信?”   玉来福认真答他:“此时此刻,你可以信我九分。若有一日你穿上官服,站上朝堂,你还可以信我五分。若再有一日,你我观点不一,各有立场,我的话你便只能信一分。”   许仕安有些郁然:“若真有那一天,我会很难过。”   许仕安摇摇头:“哪怕真有一日你我对立,我也不信你会诓骗我九分,你不是那样的人。若真如此,便如你曾说过的,算我真心错付,走眼看错了人,被你玉清源诓死我也认了。”   玉来福但笑不语。   有时候玉来福会想,他何德何能,让许多的人愿意交付真心给他。   许仕安学东西很快,跟着玉来福几日功夫便懂了不少的门道,单独派出去办事玉来福也十分安心。   淮南堤坝修的如火如荼,深秋时节,树上的枯叶黄灿灿的落在地上,堤坝之事步入正轨,玉来福总算得空偷闲,逗了逗信鸽。   他将近日的进度写成奏折递去了京城,算日子这几天殷玄就该有批复的回缴文书。   正想着,许仕安兴冲冲的跑来:“清源,樊统领来了,正在门外说有礼物要送你。”   “这么快?”玉来福跟许仕安一同出门去见樊林。   樊林朝玉来福抱了抱拳,命人将一大一小两只木匣子抱上来:“陛下给玉大人的礼物,还请大人收下。”   玉来福客气道:“樊统领远程而来,不如留下吃过饭明日再回京去复命。”   “谢过大人好意,东西既已送到,属下理应立刻回京。”   玉来福也没有强留,寒暄几句便让樊林策马返程。   侍卫抱着樊林送来的匣子到堂中,许仕安笑道:“还是陛下最惦记这你,这样大的盒子,也不知道是千里迢迢送来什么好东西。你拆开,也让我瞧瞧!”   玉来福没拂了许仕安的兴致,先拆了大木匣上的绑绳,却隐隐的闻着一股腐味从四周溢出。   玉来福心头抽动着跳了几下。   绳子一松开,木匣啪的一声四散碎开,一颗头颅带着腐烂的臭味滚出来,砰的掉到地上。   侍婢惊叫一声,许仕安霎时吓白了脸。   凉风卷着浓厚的尸臭吹满中堂,玉来福胃里一阵翻腾,撑着桌子险些呕出来。   哪怕头颅的面色已经青白,还是可以辨认出,这是玉振业的头颅。   玉来福顿时如遭雷劈,眼前一阵黑一阵白的眩晕,咬牙撑着力气将小匣子的绑绳也拆开。   他手指发麻,抖的厉害,拆了半天才解开绳扣。   小匣子里是一只幼童的手,青白的手指还紧攥着临别时,他送给玉明睿的金簪。   有那么一瞬,玉来福身上的力气陡然被抽干,冷汗窜了满身,风一吹冷的彻骨。   许仕安惊跑着上去撑扶住他:“清源!” 第47章   玉来福眉宇、鼻梁沁满了冷汗,紧阖着眼。   他父亲,侄儿的头颅残肢为何会出现在这。   难道他们已经……全部殒命了吗?   玉来福心口一阵绞痛,双腿险些支撑不住身体。   许仕安拼命的扶着摇摇欲坠的玉来福:“清源,我先扶你去屋里歇息片刻,我们再做计议!”   许仕安不敢看这些头颅残肢,给侍卫使眼色,让他们快些收敛起来。   玉来福手指抓着桌案,蓦的睁开双眼,他要问清楚。   他必须找樊林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是谁杀了玉振业,为什么杀他,为什么连一个孩童都不放过!   玉来福控制着急促的呼吸,唤来疾风飞跳上马,循着樊林离去的方向追出去。   侍婢吓得呜咽阵阵,侍卫面面相觑。   许仕安掐着手掌让自己冷静下来,厉声道:“今日之事,谁都不准吐露半个字!若我知道你们背后乱嚼舌根,必让玉大人割了你们舌头!”   “是。”   许仕安在堂中忐忑等到深夜。   直到马蹄声渐近,许仕安一下从座椅上站起来,迎着人影出去:“清源。”   玉来福从马上滑落下来,许仕安上前扶住他:“你还好吗?我让人熬了些补养精神的汤药,你先喝一碗。”   许仕安连忙让人把一直温着的汤药拿来,玉来福倒是听话,仰头闷下一碗。   他深知此刻不能乱了心神,更不能倒下。   哪怕黑夜里光线晦暗,也看得出玉来福脸色差的可怕,他轻握了握许仕安的手:“我没事,你不必这么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许仕安轻问道,“追到没有?樊林怎么说?”   玉来福摇摇头:“没追上。”   他不过晚了一刻钟追出去,樊林就跑了个无影无踪,想来离开他的住处之后,樊林必定是马不停蹄的出城去了。   樊林是殷玄的心腹之一。人尽皆知,樊林向来只听殷玄一人调配。   可许仕安怎么也想不通,陛下为什么要杀玉振业,还让樊林亲自送这两样东西上门,如此恶毒的用心,为的是什么?   许仕安笃信道:“清源,这件事必定还有隐情。”   玉来福撑着跳痛的额头,脑中一时乱如麻丝。   过了许久,玉来福声音虚轻:“尸首不宜放置太久,明日你陪我去将父亲安葬了吧。”   许仕安频频点头:“好,我陪你。”   玉来福没再说什么,进屋里强迫自己阖眼躺下。   翌日,玉来福将玉振业的头颅跟侄儿的断手一同葬下,因尸首不全便没有刻碑。   玉来福仿佛一夜间冷冽了许多,马上放着他的行囊包袱:“仕安,我要回京一趟。”   他不信殷玄能指使樊林做出这样的事。   是理智上的不信。殷玄这样做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再者,他一个卑微的奴伎,殷玄想对付他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这事来的无端又蹊跷。   阴谋?示威?还是对他的恐吓。   玉来福后背窜起一股凉意,头疼的厉害。   跟殷玄有关也好,无关也罢,他父亲枉死,兄嫂不知下落,他必要回京去问个清楚。   玉来福交代许仕安:“淮南堤坝还没有完工,不能没有主事的人,仕安,只能暂且交给你。圣旨在我房中的床头放着,你拿好,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自己拿主意。”   许仕安点头:“你放心,这边的情况我会随时写信给你。”   玉来福点头,许仕安办事他放心。   临走,玉来福定了定脚,忽而转身,正色看向许仕安:“仕安,如若一切顺利,我会秉明陛下嘉奖你的功劳。可若……我此行一去不返,你的信笺我也长久不回复,你千万要听好风声,切勿死守在淮南等我,保重自己为上。”   玉来福正经的让许仕安发毛。   许仕安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玉来福握了握他的肩,翻身上马,决绝而去。   升起的暖阳照在许仕安身上,他却只感到一阵胜过一阵的冷意。   就连他都能猜到这背后另有隐情,玉钦比他聪明敏锐数倍,怎么会想不到,京城可能要出事了。   而且极有可能是掀动举国风云的大事。   玉来福转身离去的背影,像极了决然赴死。   许仕安茫然的追了他几步,此刻的京城必定是水深火热之地,玉来福这一去,是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玉来福离开淮南后日夜兼程,折返回京。   京城中看起来繁华依旧,只是巡逻的士兵多了几拨,平白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玉来福进宫面圣,一路行至勤政殿,气氛凝滞安静。   宫人大都低头走路,脸上悲戚寡淡,好像也在为深秋花木枯败深深伤感一般。   勤政殿大门紧闭,玉来福请人通传禀报。   好半晌,潘全才从殿内出来,意外道:“公子,您怎么从淮南回来了!”   “事发突然,我几番书信都不得陛下回复,这才无诏而回,我自会向陛下请罪。”玉来福道,“烦请公公为我通传一声,我想见陛下。”   “公子,陛下今日不见客。”   “连我也不见?”   潘全为难道:“陛下下令,不见任何人,公子请先回淮南去吧。”   玉来福气息微沉:“陛下今日不见,我可以等,等到陛下召见。有些事,我要当面问他。”   潘全还要再劝,玉来福作了作揖:“陛下得了空,还请公公去快绿阁通传一声。”   玉来福回到快绿阁,他那间狭小的院落跟往昔没什么两样,屋内床榻虽硬,却也可以安身。   殷玄若公务繁忙,分身乏术,他可以等上几天。   可一等,就是三天。   潘全日日让人送来饭菜,唯独不提召见的事。   玉来福按捺不住,再度到勤政殿外求见殷玄,潘全给他的回应如旧是:陛下下令不见任何人。   “为什么不见我?”玉来福凝着殿内,“一连三日,陛下难道就没有半刻能够分身,还是……偏就不见我?”   潘全好言道:“公子,请您先回淮南去,若陛下要召见,自会谴信使前去传话。”   玉来福深凝着眉,如今的勤政殿里黑漆漆的,竟好似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般。   潘全说话也遮遮掩掩。   玉来福双手骤然攥紧成拳,最终还是忍下一分脾性,转身离去。   潘全松下一口气,命人紧闭勤政殿大门。   玉来福离了勤政殿,直接出宫去了骠骑将军府。   管家请玉来福坐等片刻:“将军正在小睡,奴才去通禀一声。”   玉来福闻言眉心皱起,吕默一向精力甚好,极少在白日里小睡。   吕默听闻玉来福来访,起身出来,脸上隐见憔悴:“你不是在淮南,何时回来的?”   “三日前。”玉来福怪道,“你何时有了小睡的习惯?”   吕默捏着眉心:“近两个月。诸事繁杂,我实在很累。”   玉来福:“樊林呢。”   “在大理寺。”   “他如今任职大理寺?”   “他叛变谋反,被捕入大理寺,正在受审。”吕默提起这个人脸色就难看的很,“你问他做什么。”   玉来福冷声:“他将我父亲的头颅,侄儿的手臂放进礼盒,说是陛下给我的礼物,特地送去淮南给我。”   “什么?!”吕默眉心的竖纹越发拧得深,紧抿着唇,“你为了这件事回京?”   “是。”玉来福长身而立,“我要问个清楚,但我接连求见陛下,陛下都对我避而不见。你说樊林叛变,依你之见,樊林是受谁指使?”   吕默认真道:“我不知道。清源,哪怕樊林入狱,我也不能保证玉伯父的死跟陛下全然无关。”   “为何?”   “这段时间你不在京中,不知道发生了多少事情,陛下的性情变得十分古怪。”吕默沉着眸,“这两个月,陛下经常如此,关起门来谁都不见。”   玉来福追问:“你也不知道原因?”   “不知道,”吕默一脸讳莫如深,“这件事众说纷纷,有人说陛下正在变成一只恶兽。我知道你一定会说此等传言无羁,可若你亲眼看一看陛下的行事做派,很难不信。”   吕默不知回想起什么:“陛下体内像有一只将要觉醒的恶兽,我时常觉得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暴戾,而皇宫里的宫人,也常听见他可怕的声音,因此心惊胆战。”   吕默面色疲惫:“陛下如今神智不清,难以自控,就连我有时也会感到害怕。我不能保证,是不是他发疯的时候,让樊林去杀了玉伯父。清源,我没有必要骗你。”   “我知道。子肃的人品我信得过。”   “你若真信得过我,就回淮南去,如今的京城不是久留之地。”   玉来福没答这话,他也不打算就这么回淮南。   半晌,玉来福定声道:“我想见樊林。”   大理寺狱,樊林手脚捆绑在刑架上,身上血痕淋淋,人已然受刑昏死过去。   吕默轻使了个眼色,狱卒一盆冷水泼上,将樊林浇醒。   樊林咳着倒灌的水,抬眼竟看见了玉来福。   一时间他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仔细辨明,突然仰天大笑。   狱卒一鞭子抽在他脸上:“大人面前,容你放肆!”   樊林啐出一口血沫子,看向玉来福:“你回京了。跟他们一样,来审问我?要问什么,你爹的头,还是你侄子的手,问吧。”   玉来福:“是谁指使你去杀我父亲。”   樊林冷嗤:“殷玄。”   玉来福:“我兄嫂侄儿,如今在何处。”   樊林:“死光了,我也不知道他们的尸体被野狼吃了没有。是殷玄,让我杀光他们,你肯定不信。”   樊林蓦的笑起来:“你肯定不信是他下的令!他说我叛变,我何曾叛变!我每一件事,都是按他指令做的!他药瘾发作神志不清,我如何知道!”   玉来福凝视着鲜血淋淋,状似癫狂的樊林。   狱卒拿起鞭子响亮的抽在他身上,鲜血飞溅。   吕默拉着玉来福站远了些:“审了好些日子,他都是这一番说辞,说是陛下药瘾发作,性情大变,让他去做那些事。死不改口,不知几分可信。”   玉来福同吕默离开大理寺狱,樊林还嘶着嗓子惨笑:“你们都不信他药瘾颇深,无法自控!我一片忠心却沦为奸佞,在此受苦!”   “我如何知道他药瘾发作会神智全无,我奉命行事罢了!如今却要冤死我来顶罪!”   “让殷玄来与我对峙!你问他敢不敢来!” 第48章   玉来福踏出大理寺狱,鼻腔里似乎还萦绕着血泥的气味。   天地萧肃,吕默跟玉来福并肩走在大理寺铺陈的白砖地面,一人做武将束袖常服,一人广袖阑衫,文质彬然。   恍惚间,吕默好似看到跟玉钦同朝为官的情景。   玉来福眉宇不曾片刻放松,两人驻足大理寺“明正典刑”的匾额底下。   吕默:“你有什么打算。”   玉来福垂着睫羽,脸上如同覆着一层冰雪冷白,认真考虑这话。   玉来福反问他:“你呢?是要搅在京城的浑水里,还是及早抽身自保?”   如今樊林被困,兵权几乎全在吕默一人手里攥着,吕默的态度不容小觑。   维护殷玄,拥立慎王,还是起兵造反,每一件事吕默都能在其中挑起风云。   “我父亲镇守边疆三十年,马革裹尸而还,我母亲女中英豪,身为女子却是军中副帅,战功无数,我吕家满门忠义,不能断送在吕默身上。”吕默诚然,   “我不叛,不逃,但也不会参与皇位争夺,吕默只守家国。国破山河在,只要吕默一日掌着兵,就会一日护着城池,守着万民。”   “子肃忠义。”玉来福脸上看不出神情,径自转身离去。   吕默抓住玉来福的手腕:“你去哪。”   “入宫。我要见殷玄。”玉来福声色清冷。   “你要去找陛下算账?”   “不关你的事。”玉来福拂开吕默的手,阔步而去。   黑云压城,树枝在狂风中摇动,眨眼功夫一颗砸落下来,在地上汇聚成水洼。   玉来福披着一件薄裘,撑着油伞走在红墙宫道之中。   勤政殿的大门依旧紧闭着,玉来福叩了半天的门,才有个小太监畏畏缩缩的探出头来:“大人,您请回吧,陛下谁都不见。”   玉来福冷声:“去通传!”   小太监没有答话,低头将朱红的门扉再次紧闭。   宫道凄清,雨声如裂帛,玉来福在大雨里站了半个时辰,衣摆让雨水扑了个透,没有半个人再来理会他。   任由他再怎么叩门,勤政殿的大门也没有再次打开。   玉来福指骨攥紧伞柄。   他日夜兼程的从淮南回京,旁人都以为他是回京查案寻仇,殷玄难道也这样认为?   他按捺着家人去世的悲痛,一次又一次的来敲勤政殿的门,难道就是为了当面质问是怎么回事,让殷玄有个交代吗?   别人不了解他,殷玄也看不懂他。   君父深陷宫闱,身边的近臣心怀鬼胎,市井中还有谣言唱衰之词……他再不帮君父,国将无存。   尤其去大理寺见过樊林后,他越发笃信,如今殷玄的处境必定十分艰难。   如此孤立无援的境地,殷玄跟他坦白朝局实情,两人商议对策,再联手吕默,或许还能放手一搏!   他千里而来,怀着满腔赤诚一次次求见,殷玄却连门都不让他进。   斜飞的雨水扑在他脸上,一把油伞在倾盆大雨中如若无物。   玉来福往后退了几步,在冷雨中返回快绿阁,惊雷劈下,将阴霾的天空劈出青紫裂纹。   玉来福突然驻足,眼底神色骤然凛冽如刃,扬手扔了那把无用的伞,甩飞一串雨帘,大步返回勤政殿。   他冷色仰头看向紧闭的朱门,目中怒火隐泛,抬腿一脚踹了上去!   “殷玄!”   既然要发疯,他就也疯个彻底。   殷玄想见他也好,不想见他也罢,他今天一定要见到殷玄,由不得殷玄选择。   玉来福将朱门踹的哐哐响:“殷玄!为什么不见我!”   “还是做了亏心事,不敢见我!”   殿内,阴暗的内室,殷玄的双手吊在墙壁上,手腕处磨的血肉翻出。   铁索缠着殷玄的双脚和腰腹,几乎将他定在墙上,而他此刻,垂然将死的耷着脑袋。   一滴冷汗顺着鼻尖吧嗒掉下来,砸碎在地上。   潘全听着屋里没了动静,匆忙推门进屋,用温水浸过的帕子擦去殷玄脸上的冷汗:“陛下?”   “陛下?”   潘全不忍心的颤声喊他。   殷玄嗓子里发出一声极低的呻吟,睁开一道眼缝,声音嘶哑的厉害:“几天了……”   “陛下,三日多了,您又熬过去一轮,陛下一定能戒除那药。奴才给您解开吧?”   殷玄闭了闭眼,确定身上那股难以忍受痛痒消失之后,点了点头。   潘全将束缚他的铁链逐一打开,这些都是殷玄给自己捆上的,他自从回京之后就把慎王呈上来的药全都扔了出去。   他想真正赢过殷慎,就必须把药瘾戒了。   殷玄双腿骤然失力的跌坐在地上,仰头靠在墙壁上:“是谁在喊我……还是我听错了……”   潘全道:“陛下没有听错,是玉公子。”   殷玄闭阖的眼睛又睁开:“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三四天以前公子就回来了,可那时候陛下药瘾发作,奴才只能先将人搪塞过去,如今公子生气在外头踹门,还唤着您的大名呢……”   殷玄仔细听了听,还当真是叫着殷玄。   潘全低声道:“陛下虽宠爱他,可在皇宫直呼陛下名讳实在不敬,陛下莫要生气,奴才这就去提醒玉公子。”   潘全急忙撑了伞往门外去劝玉来福。   殷玄听着玉来福的怒声,忽笑出了声,他为何要生气,高兴都来不及。   玉来福终于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只敢下跪的奴才。也终于不是那个凡事置身事外、敛起一身才学明哲保身的奴伎。   他终于……见到了玉钦。   殷玄撑着地面踉跄着站起身,是他盼望的玉钦。   可又偏偏是这样一个时机。   殿门外。   雨水顺着眼睫鼻梁流下,湿漉漉的打透玉钦衣衫,御林军闻声而来,将玉钦围住,长枪齐刷指向他。   “何人搅乱宫闱!”   玉钦于大雨中侧眸,浑身湿透却更显出那双眼睛的黑亮和坚韧。   他扬了扬下巴,一块金令赫然挂在他指间:“金牌令箭在此,退下。”   御林军面面相觑,玉钦加重了音调:“退下!”   见金令如见陛下,御林军撤了步子,单膝跪在雨中。   殿门里开锁声响起,紧闭的大门终于再度打开,潘全见门外这番场景倒吸了口气,劝阻的话还不曾出口,玉钦已推门硬闯进殿中。   潘全的伞也扔进雨里,在后面追着玉钦:“公子,您请回去吧,陛下暂时还不能见您!”   “公子!”潘全扑跪过去,抱住玉钦的双腿。   玉钦冷道:“他为何不见我?”   潘全说不出。   玉钦冷嗤的笑了一下:“他有什么可瞒着我?以为我猜不出他将自己锁在里面做什么?”   “孤立无援,还有我与子肃信得过,他要戒除药瘾,我可陪在旁边,总好过他一个人苦熬!”   玉钦紧紧咬牙:“他有什么好瞒我,避而不见,你说!”   潘全诧然抬眸。   世人都道玉小公子聪敏过人,潘全今日总算彻底体会到,为何会用聪敏二字形容他。玉钦竟猜了个七八。   玉钦字字道:“我要见他。”   玉钦是习过武的,腿上有力的很,潘全抱不住他,只觉得一股力量冲开了他手臂,大步往勤政殿去。   潘全爬起身:“玉公子,陛下身体欠佳,现在还……”   一语未毕,冷风卷开殿门,殷玄松垮的穿着件貂氅,正坐在殿中。   玉钦步步的走近他:“你肯见我了?”   殷玄抬了抬手,让潘全等人退下:“肯见。”   玉钦踏入殿中,直视着殷玄此刻憔悴惨白的模样:“你没有话想对我说?”   哪怕只是解释一句,玉振业的死跟他没有关系,背后真凶另有其人。   亦或是,他并非闭门不见,而是药瘾发作,痛苦万分。   殷玄摇了摇头,声音尚还哑着:“没有。”   “好。”玉钦点了点头,殷玄终究是帝王,无需跟他解释,他可以不问这些。   玉钦又道:“陛下可有其他事物,吩咐臣去做。”   比如假意闹掰,潜入慎王府,伺机而动。   再比如,替他站上朝堂,挡住万人口舌,纵横捭阖,拢实忠臣之心。   殷玄抬眼看他:“没有。”   玉钦面色笼上一层清冷疏离,原来是他迢迢而来,自作多情,还以为自己算个信得过的臣子。   “不过朕有一件别的事。”殷玄取出一枚写着“玉来福”名讳的牒牌,当着玉钦的面,捏成了齑粉,从指间纷纷扬扬的飞落下去。   连同那份奴籍文书,殷玄一并就这烛火点燃,扔进盂盆里烧了个干净。   一如玉钦焚毁许桃获罪文书那日。   这些过往,随着火焰烟消云散了。   殷玄忍了忍嗓子里的咳意:“朕准你离宫。许仕安曾说,你很盼望能离宫。”   “是。”玉钦不否认,他在快绿阁的那些日子备受煎熬,日日都想逃离这座牢笼,“你要在此刻放我走。”   殷玄眼中燃起果毅的光亮:“玉钦,没有你,朕也能赢过他们。”   “你明日就出宫,这是圣旨。”   玉钦许久没有说话,只是雨浇的太湿,风过寒凉,让他脸色有些发白:“好,明日之前,陛下还可以反悔。我若走了,不再回头。”   玉钦飒步而去,孤身踏入冷雨里。   太监上前为他撑伞,也被他一把推开。   殷玄撑着眉心阖上双眼。   潘全叹息:“陛下难道真的要让玉公子离宫?” 第49章   殷玄孤然的靠在座椅上,身体微倾,如同将覆的楼厦。   不知是药瘾折磨的原因,还是千丝万缕的公务耗损了太多的精力,他的眼眸黯淡的很,几乎不见光彩。   潘全噙着泪跪到殷玄脚下:“陛下,您不该让公子离去啊。老奴去跟公子说说,公子深明大义,定能知道陛下您的苦处。”   说罢,潘全捡着衣袍起身,要去同玉钦解释。   “回来。”殷玄叫住了他,“不必去。”   如今的局势,殷玄比任何人都清楚。   慎王从小在京中长大,势力盘踞在京都,蛰伏多年不容小觑。   他想逆风翻盘,最好的办法就是重用玉钦和吕默。   吕默虽然一直态度不明,对皇权之争从不表态,但若玉钦去做说客,一定能说服吕默。   玉钦心思缜密,吕默骁勇善战,两人若能成为左膀右臂,说不定能在乱局中扭转乾坤,彻底击败慎王。   这个道理,殷玄比任何人都清楚。   同时,他也比任何人清楚慎王的阴狠毒辣,殷慎会用尽一切办法瓦解他身边的臣子。   樊林就是最好的例子。   樊林是他一手提拔,得知樊林叛变,殷玄也难以置信,曾亲自到大理寺审问樊林。   那时候樊林已受过重刑,仍不肯吐出实情。   殷玄的暗卫几番调查,查出是殷慎买通樊林府上的管家,在樊林饭菜里下了药,每月药瘾发,他都痛苦难熬。   樊林起先不肯屈服,苦熬了几次,最终还是为了解药,选择归顺慎王。   樊林落狱后,慎王与他约定,只要他不松口,慎王就会按月派人给他送来药丸。   此刻的樊林宁愿在大理寺挨鞭子,都不愿意戒断药瘾。   戒断的痛苦胜过大理寺的任何刑罚。   殷玄自己也深受所害,怎么会不知道药瘾发作的难熬。   而玉钦,不过在淮南帮了他一次,玉振业就遭人杀害。这是殷慎给玉钦的提醒,何尝不是给他提醒。   殷玄难以想象,如果玉钦真的站定了立场,殷慎会怎么对付玉钦?   吕默手握重兵,府中的管家守卫大都是战场上活下来的残兵,与他有生死交情,殷慎不敢贸然对吕默下手。   玉钦没有吕默这份家底,殷慎想动手轻而易举。   殷玄扶着额:“你去传旨,明日午时之前,让玉钦离宫,朕会去送他一程。”   “陛下……”潘全还跪在殷玄身边,“您一定要思虑清楚啊。”   “去吧。”   潘全叹息了一声,前往快绿阁传旨。   大雨过后,皇宫崭新如洗,红墙青瓦的色调格外明晰。   如今的宫墙之内人人自危,宫娥太监都不似往日活泼灵动,就连潘全都觉得死气沉沉。   潘全站在那方小院外,玉钦只身坐在屋内,什么也不曾做,只是坐着。   他在等一张圣旨,或是一道口谕。   潘全将屋内的人打量一番,屋子还是那方屋子,人也还是那个人,可气质却全然不同了。   从前他来传旨,从没有觉得玉来福与这狭小的屋脊有什么不匹配之处。   此刻,他真切的感觉到,这方小小的屋檐根本不该属于玉钦这样的人,玉钦恍若坐在下人的房头,身上的翩翩风度似乎无法在这狭窄之处容纳。   玉钦面容清寒,抬眸对上潘全。   潘全趋步上前:“公子,陛下让奴才来传旨,让您明日午时前离宫,到时候陛下会去送您一程。您有什么要收拾的,告诉这几个奴才,让他们帮着您。”   玉钦冷淡道:“我知道了。”   玉钦起身去收拾东西。   殷玄执意要他离宫,他无官无职,舔着脸非要留下岂不是很贱。   玉钦:“去告诉殷玄,明天巳时,我在宫门等他,有东西要给他。只等一刻,他若不来我便走。”   潘全伏身:“是。”   玉钦没多少东西需要收拾,快绿阁里殷玄给他的那些赏赐,他一样也不打算带走。   收来收去,只装了几件衣裳。   玉钦和衣躺在床榻修养精神,夜里又是一阵狂风大作,到了清晨气温骤降,雨滴竟变作了雪花,薄薄的落了一层,寒霜似的笼着皇城。   宫门,马车早早的就在等着了,殷玄披氅而来,潘全在身后给他撑着伞,挡住细碎的雪粒。   玉钦长身静立在宫门口,未曾撑伞,雪花落在他的氅衣,盐粒似的撒了一层,连眼睫都落了霜一般。   两人隔着细细斜飞的雪粒子,相顾无言。   殷玄将一枚写着“玉钦”的牒牌放在掌中递给了他:“物归原主。”   玉钦垂眼拿起牒牌,在他入宫的前一天,他将自己穿着的锦服脱下,玉佩、腰穗、还有这张牒牌,一起放在了他的床榻上,跟那位娇养的公子玉钦一起留在了相府里。   后来相府抄家流放,他以为这张牒牌早就寻不见了,没想到殷玄竟特地留了下来。   “多谢。”玉钦将牒牌攥在手里。   殷玄嘴角轻抬,从这一刻起,玉来福的皮、骨,玉来福所有的一切,彻底在人世间灰飞烟灭了。   世间再没有那个抱着梅花,讨巧的朝他笑着的玉来福。   也再没有那个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小奴伎玉来福。   殷玄负在身后的手缓缓紧握,他曾以为,自己可以放肆的去爱那个小小的玉来福,自私霸道的占有玉来福的整个人生。   可原来,小来福只是他的一场幻影,从前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殷玄轻道:“走吧。”   玉钦低下头很浅的笑了一声:“我以为我们之间会有些不一样。”   他不是麻木的,他能感受到淮南之行,殷玄在拼命的拖拽着他,让他脱离“奴”这个字,重新像贵子一样立在世间。   他跟着殷玄的步调,拼命的挣脱快绿阁加诸给他的那些规矩和束缚,他以为他跟殷玄之间有足够的默契和信任,也能成为彼此的依仗。   虽然这样想非常逾矩,可他曾以为,他真的可以成为殷玄背后的支撑。   他家族已败,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豁得出去。   可终究是他高估了这份默契。   玉钦将殷玄送给他的那一对玉雕兔子还给了他:“这个,还给你。”   殷玄身上微微一颤:“我说过,你若不喜欢了,随手丢了就是。”   “我不喜欢糟蹋别人的情义。”玉钦道,“你的真心,你的情义,我今日一并还给你。”   “殷玄,遥祝你珍重。”   殷玄眼眸里有一刹的震撼,曾经他给玉钦点的祈愿灯里,每一盏灯都写着一句“遥祝君安”。   有那么一瞬,殷玄以为玉钦知道了他不敢宣之于口的心意。   这句险些击溃了殷玄的意志。   殷玄掌心握着这对小玉兔,几乎用出浑身的毅力才忍住冲动,没有上去抱住他。   他很想与玉钦哭诉这些日子的痛苦和无助,哪怕玉钦只是拍一拍他的后背,他都能有继续撑下去的勇气。   他想拖住玉钦,拼命的告诉他别走,自己一点也不想让他走,求他留在宫中,求他留在京城,永远留在他身边。   玉钦始终没有等到一句挽留,决然的上了马车。   殷玄用最后一分理智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眼看着玉钦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座曾经囚困他的牢笼。   纸伞上落了一层的雪粒,殷玄还跟石雕一般站在宫门口。   “陛下,玉公子已走了许久了。”潘全轻轻提醒了一句,殷玄才晃过神来,落寞的往勤政殿里走。   从此皇宫里再没有玉来福,也没有玉钦。   今日的风好似格外的冷,冰碴似的雪吹的他脸上生疼,差点要流下眼泪来。   可他是帝王,帝王不能轻易流泪。   殷玄紧紧阖上眼,将眼窝的酸楚吞了回去。   那股酸泪倒流回去,利刃一般捅穿在心脏上,阵阵的钻痛引发着体内的药毒,殷玄一个踉跄俯下身去,喷出一口鲜血。   “陛下!”潘全忙扶着殷玄,为他顺气,“陛下您不该让玉公子走,您好好跟玉公子说,他那般聪慧,一定猜得到杀害玉丞相的幕后黑手,他一定会留下来帮您的!”   殷玄笑了一声,他知道玉钦会留下帮他,玉钦千里迢迢从淮南回来,就是为了帮他。   以玉钦的性子,口诛笔伐也好,利刃穿心也罢,玉钦都会坚定的挡在他前面。   哪怕是让玉钦把自己做成垫脚石,让他这个“君父”踏着他的脊背站稳皇位,玉钦也不会皱一下眉。   这点自信他还有,可他不忍心这样做。   如果他能预知未来,笃定这场皇权斗争最终的赢家会是他,他一定会把玉钦留在身边,让玉钦跟他一起漂漂亮亮的打赢这场正位之争,名流千古。   可他什么都无法预料,他深深的害怕,如若真的一朝败北,他跟玉钦皆成为殷慎的阶下囚,他自己被折磨就罢了,玉钦也会让殷慎折磨的生不如死。   殷玄揩去嘴角的血迹:“潘叔,我是不是很没用。”   他守不住皇位,也护不住玉钦。   潘全也让冷风吹红了眼:“陛下只身入京,无亲无友,无权无势,能到如今已经非常不易了。陛下莫要灰心,您定能坐稳君位,再迎回玉公子的。”   殷玄仰头望着深不可测的天意:“可我昨日用巨溪国的习俗掷杯筊问神灵,得到的结果都是必败无疑,我要做……亡国之君。” 第50章   玉钦上了马车之后,才发现车里放着许多的箱匣。   车夫赶着车道:“公子,这些是潘公公吩咐人搬上来的,说是你的旧物。”   玉钦心想,总不能是他留在快绿阁里没收拾的那些东西,潘全又带着奴才去给他全打包了吧。   除此之外,他哪还有什么旧物。   玉钦随手打开最上层的一只小箱匣,里头装的都是些细碎的玩意儿。   玉章、腰佩、扳指、琉璃生肖、翠玉珠子,还有好些他爱玩的扇子……乱七八糟一堆,都是他从前在相府的时候,图新鲜买回来玩的。   大些的箱子里,装的都是他从前的衣物。   他喜欢的那些东西大都还在,唯独少了一枚他时常佩戴的白玉腰佩。   不过这么些东西收捡起来难免有遗漏,玉钦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取了一把昔日最喜欢的十二骨竹扇拿在手里玩,捻开,在掌心转一圈又合上,如他少年时那样。   玉钦兀自笑了一声,带着些自嘲意味,他竟觉得在相府的那些时光,是他“少年”时候的事了。   细算起来,从他入宫到离宫,也不过是两三年的光景,却磋磨了许多少年心性。   车夫驾着马车驶出京城,扬声问道:“公子,您哪边去?”   玉钦撩开车帘,漫天细雪扑面而来。   在皇宫的时候,他日日盼着离开,如今终于盼来天地广阔,倒好像也没有他想的那般愉快。   他站在马车上眺望向皇城的方向,过去那些风光的、意气风发的日子一去不返,而那些不堪的、屈辱的过去,好似也如烟云散去了。   他从淮南快马回京的时候,时常在想他对殷玄是何种的感情。   这问题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了,此去一别,他们大概再也不会见面。   “先去淮南。”玉钦坐回马车,许仕安还在淮南,修筑堤坝之事也尚未完结,他总要过去看一眼情况。   京城的风云没那么快传到淮南,趁着淮南尚且太平,将堤坝之事顺利完成,他也算是没愧对了殷玄那一张圣旨。   皇城。   殷玄再次到大理寺狱中提审樊林。   樊林口中鲜血淋淋,嗓子也哑得可怕:“你还不杀了我。”   殷玄抬手屏退众人,连潘全也退到外头:“在你说实话之前,朕都不打算杀你。。”   樊林:“陛下想听属下说什么。”   殷玄:“朕听守卫说,你声声喊着要朕跟你对质,如今朕来了,你且说说,朕是如何派你去刺杀玉振业。”   樊林一时哑言,盯着他说不出半句话。   殷玄:“阿林,朕一路提拔你,看中你的能力跟人品,朕不相信你心甘情愿的投靠了慎王,你就没想过杀了他?”   殷玄拿出一枚盒子,里头放着一颗黑色的药丸:“慎王安插在大理寺的奸细,朕已就地正法,你如今对慎王而言,也只是一枚弃子。”   樊林盯紧那颗要命的药丸,那种生不如死的感受,他这辈子都不想再体会:“给我!”   殷玄将匣子合上:“朕给你两个选择,为朕所用,或者自裁。”   樊林盯着殷玄,竟骤然崩溃。   “哈哈哈哈哈!你们都把樊林当条狗罢了!”樊林赤红着眼,“你们争来夺去,将我视作筹码,看成替你们咬人的狗,我做了那么多,却被逼成如今不人不鬼的模样,我得到过什么!”   殷玄淡道:“朕已命人将你妻儿送离京城,不管你如何选择,至少你的妻儿不会牵连其中。”   樊林神情微变。   “朕给你一夜时间考虑。”   另一边,玉钦返回淮南,隐瞒了京中的诸多事情,只与许仕安一心扑在堤坝修筑上。   堤坝顺利完工那一日,玉钦火速带许仕安离开了淮南。   许仕安坐在马车,回京的路越走越不对劲:“清源,咱们不是回京复命吗。这路怎么不像去京城?”   时至此刻,玉钦才跟许仕安吐露实情:“我们不回京去了。”   “啊?为什么?”许仕安担忧道,“我一早就觉得你不对劲,可又怕是自己多思多想,问起来再触了你的伤心事,清源,到底怎么回事?”   “陛下给了我牒牌,让我离宫。如今京城不太平,我们暂且不回京的好。”玉钦没有细说京城的情况,不过许仕安也能猜出几分。   许仕安失落道:“我还当今年能参加科举,如此想来只怕又无望了。”   玉钦:“你也不要灰心,皇位之争一触即发,等到来年春闱,说不定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你还是可以照常去参加考试。”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回淮南之前在京城外郊相中了一处小宅,那地段距离京城不远,却是个僻静之处,很适合读书写字,你若愿意,就随我一同住过去,先温着书,随时听着春闱的消息。”   “好。”   京郊的院子,收拾的干净敞亮。   屋子里摆着好些小玩意,许仕安一眼就认出是玉钦从前的东西。   许仕安暗暗惊讶:“陛下将你从前的衣裳玩意儿,都还给了你?”   “是。”除了这些小东西,还有一沓银票,足够他这辈子衣食无忧。   许仕安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问下去。   他总觉得玉钦跟陛下之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就算他问了,也问不明白。   玉钦跟许仕安暂住在京郊的院子,两个人一同住着,日子过得倒是不无趣。   许仕安平日写字背书,闲暇时缠着玉钦教他骑马。   疾风这马性格太烈,不适合初学者,玉钦去马市上给许仕安挑了一匹性子温顺的,许仕安读书读累了,就喊着玉钦漫山遍野的跑马。   年关时,京城还如往昔一般热闹,于百姓而言,日子还如从前一般,窥不见多少暗潮汹涌。   玉钦买了些纸钱元宝,去给他娘亲上坟。   从前他困在宫中,只能在放奴才出宫探亲的那几日,草草的给他娘上一炷香。   今年他总算可以好好祭拜。   路上玉钦还想着,等到开了春,天气暖些,他便请人将父亲的孤坟迁到京郊,与娘合葬,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墓碑前,刚刚燃尽的纸钱还冒着青烟,风一吹纷扬而起。   有人比他先一步来祭奠的他的母亲。   是谁?   玉钦茫然往山下看了一眼,是谁来祭拜了他的母亲?   “大哥?!”玉钦往山下追了几步,难道他兄嫂还活着吗。   除了兄嫂,谁还会来祭奠呢?   玉钦往山下去,潮湿的泥土里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印迹,循着循着便没了踪迹。   玉钦望了几眼,看不见半个人影,牵马回了墓碑前,将准备的瓜果、点心一一的摆在碑前,燃香之后便坐在碑前等着三炷香燃尽。   在他不远处,一双眼睛悄悄从粗壮的树后探出来。   殷玄偷偷的看着他,玉钦自言自语的跟石碑聊天,说着说着便抱着膝,浅浅的呜咽起来。   殷玄从没见过如此悲恸的玉钦。   玉钦这人外柔内刚,殷玄只见过他挨了打之后疼的控制不住掉泪,真遇到难事,他反倒又比寻常人坚韧的多。   潘全不忍心道:“陛……”   殷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潘全不要声张。   他原本也不是刻意来跟玉钦见面的。   殷玄默默站了一会,轻步从小路离去。   玉钦擦干净眼泪,牵着疾风去山下集市上买了些烧鸡好酒,晚上同许仕安一起过个小年。   玉钦跟许仕安都不是擅长厨艺的人,两个人平日里只会做些简单饭菜,过年的时候想着搞一顿丰盛,两个人对着灶台研究半天,做了一桌四不像出来,谁也咽不下去。   没办法两个人只好架起火来吃烫锅子,两人一边烫肉片吃,一边总结经验,最后得出个“君子远庖厨”的结论。   吃饱喝足往被窝里一滚,这个年过得倒也不算差。   这一年雪下得很多,小年下了场大雪,大年又下了一场雪,立春那日还冷的厉害,纷纷扬扬的飘起雪花。   许仕安隔三差五骑着他温顺的小马驹到京城里去看告示,瞧着有没有春闱的消息,顺道带回些好吃的来,给两人改善伙食。   玉钦在屋里读书写字,写的倦了就靠在窗边卷着软毯小睡。   听着马蹄声回来,玉钦懒洋洋的伸着懒腰,笑问:“今儿怎么下山这么久,是不是发了春闱的告示了?”   玉钦掐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每年的春考都在三四月份。   许仕安搓着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玉钦只当他是为难费用:“一切费用你都不必担心,你从匣子里拿一张银票去花,你若不好意思便算是我借你的,等你高中再还我就是。”   “不是这个……”许仕安道,“今年的春闱推迟了,听说要等到夏月里再说。”   “为何突然推迟?”玉钦怪道,春闱考试向来循规蹈矩,时间上很少变动。   许仕安神色紧张,特地掩上门,低声道:“我听到的消息是,慎王登基为帝,改旗易帜,这几个月诸事繁多,顾不上开科。”   玉钦陡的坐直了身子:“慎王登基了?”   许仕安点头:“我四处听了好久的消息,应该错不了。”   玉钦神色凝重:“那殷玄跟潘公公呢?”   许仕安:“慎王率领入宫那日,潘公公不知道去向,大约是早早的逃了,至于陛……是先帝,那些人都说,他死了。”   “殷玄死了?!”玉钦心头像是被什么蓦的绞了一下。 第51章   “怎么死的?”   许仕安细想了想:“市井里的说法千奇百样,是真是假我也难以分辨,清源,这些传言未必是真的,你也知道市井嘛,总是会夸大其词。”   玉钦点了点头,第二天亲自到市井去听消息。   的确如许仕安所说,慎王已经登基称帝,但对于殷玄的去向,大家好像都讳莫如深,不敢多言。   能听到的几个说法,无非就是死于慎王刀下,或者天雷斩杀巨溪蛇怪等神鬼无羁之谈。   大约再过一段时间,有关殷玄的传说就会完全跟“蛇胎怪子”几个字联系起来。   而这段时间,吕默也一直没有联络他,想必也是深卷在这场龙争虎斗之中。   玉钦牵马行至骠骑将军府。   府门的牌匾崭新如旧,吕默府上的老管家依旧里里外外的操持着家务,玉钦略安心了些。   乱世靠武将,盛世文官言,吕默在军中威望颇盛,慎王根基不稳,一时半会也不敢对吕默下手。   玉钦上前叩门,老管家迎上来:“这位公子您寻哪位?”   玉钦头上戴了个斗笠,他将白幔撩起,老管家眼前一亮,低声道:“原来是您。我们家将军去军营了,您请堂中稍候,老奴着人去请。”   “罢了,既然子肃不再府上,我改日再来就是,不必惊动他。”   管家精明老练的眸子微微一动,朝玉钦轻轻摇了摇头,意在告诉玉钦,如今吕默府上也不算说话的好地方。   管家道:“公子,您说个住处,等将军回来,老奴禀告他。”   玉钦轻点了点头,简单说了几句便快步从将军府离开。   殷慎的手段,连吕默府上的老管家都有所察觉,想来这段时间,朝堂上下可谓水深火热。   但在京中,除了吕默,玉钦再没有完全信得过的朋友,便绕着远路回家去等吕默消息。   路过一处偏僻人家,孩童的叫喊声在山林之间清晰可闻:“爹爹!我抓了只兔子,爹爹!”   那孩童满脸的喜悦,只顾着回家跟爹爹分享胖兔子,险些撞到玉钦马上。   好在玉钦的马速不快,及时勒住了马。   男人忙拢住男孩:“你这孩子,跑起来怎么连路都不看。”   男孩圆圆的眼睛看向玉钦:“对不起……”   “不要紧,以后小心些,莫让马匹伤了你。”玉钦温声笑着回那小孩子。   男人含着笑跟玉钦赔个不是,两人对了一眼,各自变了脸色,到了嘴边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玉钦几乎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人,他上下看了几遍,难以置信的叫出那个熟悉的名字:“潘叔……?”   潘全拢着男孩,惊诧之余又深觉天意难测。   男孩仰头看着潘全:“爹爹你认识这个哥哥?”   潘全笑了笑:“你去找娘亲和妹妹玩,爹要跟这个哥哥说说话。”   男孩乖巧的跑回了屋子里,躲在门后面看他们。   潘全做了个“有请”的手势:“公子,您要不嫌鄙舍粗陋,请去屋里坐一坐。”   玉钦拴了马,跟潘全到了屋中,潘全的妻子给两人泡了茶端上,知道是宫里来的贵客,带着两个孩子到外面玩去。   玉钦满心的疑惑。市井传闻潘全逃之夭夭,不见踪影,可潘全不仅生活在京城附近,竟还有了妻儿?   潘全看向外头那其乐融融的场景,欣然笑道:“公子您也看见了,老奴有妻有子,并不是个真太监。”   玉钦脑中关窍一通,他听说过,潘全原本不是皇宫里的太监,是殷玄带回宫里来的。   潘全道:“陛下尚未登基之时,有一次昏死在老奴家门外,被老奴和妻子救回,老奴跟妻子看他可怜,就给他些饭食。从那以后,他便一直想着要报恩,那时候陛下一无所有,老奴跟妻子也没想过要他报答什么,可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一步登天,成了当朝陛下。”   “陛下原本是要让老奴入朝为官,可老奴顶多算识得几个字罢了,哪做的了什么官,陛下便给了房屋、金银作为答谢。”   “可后来,陛下又找到老奴,说他身边没有可信之人,希望老奴入宫陪他,老奴对陛下给的那些财物受之有愧,便想着进宫也好,总不算是白拿了人家那么些的金银财物。做个首领太监也好过种地做零工,就答应下来,平日里拿着丰厚的俸禄,下了职便回家跟妻儿团聚。这本是一个秘密,除了老奴跟陛下,谁都不知道。”   玉钦恍然惊觉为何殷玄那句“潘叔”叫的那般顺口。   玉钦道:“那……殷玄死了吗?”   潘全摇头:“不知道。那一日,陛下心知自己必败无疑,交代好所有事情,就让老奴出宫去了。”   “必败无疑……”玉钦简直难以置信这四个字,“殷玄的才智不在慎王之下,怎会到必败无疑的地步。”   潘全想起那段时间的情景,眼中还颇有惊恐神色:“因为慎王……他是个疯子。”   “公子,你莫怪那时候,陛下让你离京。直到那一日,老奴才明白陛下为何非要让您离开,当时的情景,就算您留下,也是必败之局,您一定会成为慎王的俘虏。”潘全回想起那日,还觉得不寒而栗,   “当时,陛下已熬过五次药瘾发作,完全戒断了药瘾,樊林还从慎王府传出了重要信息,一切都往好处去,陛下差一点就赢了,只差一点!”   “可慎王竟提前让人在城中埋了炸药,不止京城,还有周边的五座城。只要慎王落败,他手下的人就会不顾一切的点燃炸药,摧毁所有的城,所有的人!让大家全都同归于尽!”   玉钦震惊到了极点,这种事旷古未闻,匪夷所思。   “不止公子你不敢相信,陛下和所有人都不信,慎王能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于是,慎王让他手下的人,引爆了一部分炸药,那镇子上的所有人,老幼妇孺,全都炸的四分五裂,死无全尸。可谓惨不忍睹啊……”潘全哀痛的闭上眼,   “可慎王竟还让道士散播‘蛇子为帝,上天动怒’的传闻,把这些恶事嫁祸到陛下头上,引得城中百姓人人自危,逼陛下退位自裁。陛下不忍心拖着所有人一起死,所以……陛下向慎王认输了。”   那一日,殷玄在临华殿盯着一块白玉腰佩坐了许久,他想,如果玉钦在他身边,大概也是不忍心六城炸成灰土,无辜百姓全都命丧黄泉。   于是他喊来潘全,暗中安排人手将临华殿中他收集的玉钦真迹偷运出宫,还给了潘全一大笔银子,让他在自己走后跟妻儿安稳生活。   殷玄安排好一切,径自摘去了自己的冠冕。   没了那沉重的帝王冕,一头黑发如瀑而下。他将自己的龙袍龙靴全都脱下,只穿了一件素白衣袍,端着帝王玉玺往城门去。   殷慎在城门等着他最后的表态。   立春那一日,没有一点春的迹象,反倒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的吹满京城,像是满城的纸钱。   朔风凛凛,卷着苍白的雪,不知是为落败的君王哀嚎,还是为那些枉死的无辜百姓送殡。   殷玄独身一人从宫门走到城门,平日里熙攘繁华的京城此刻静的落针可闻,不见一人踪影。   百姓避之不及,在家中锁门躲避,生怕这位余孽皇帝再引来天怒,摧毁一座城。   寒鸦凄凄哀鸣,他于灰茫天空下回首,眺望了一眼那座已经遥远的皇宫。   他曾十分认真的想做一个好皇帝,勤勉于政务,严律自身,可所有人还是对他冠以“暴君”之名。   直到有一天,玉钦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对他说,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那如今呢?殷玄很想问一问玉钦,他此刻做的决定还是不是对的?   如果玉钦是他,会如何抉择?   积雪在殷玄脚下发出吱呀的挣扎声,寒风穿透着他单薄的衣衫,带走他身体的余温,行至城门时,他肩上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慎王趾高气昂的坐在马上,看着那曾经高高在上的人,如今像个阶下囚一样,素以披发而来。   长枪重击在殷玄的腿窝,殷玄双膝跪到雪地里。   慎王居高临下:“皇兄,你还是心太软。你看看这满城百姓,满朝文武,可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维护你吗?你做了那么多,在他们眼里你只是个妖孽暴君,你还要舍了命保护他们。”   慎王惋惜的叹了一声:“我要是你,一定会拉着他们下地狱,让他们死个干净!”   殷玄的身体在白衣里空空荡荡,寒风灌进去,越发显得精瘦。   他束手就擒的闭上眼,他无亲无友,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什么人为他而难过。   有那么一刻,殷玄觉得自己原本就是该死的,自从他母亲被传为蛇妖的那一刻,他就应该听话的死去。   潘全眼中掉下泪来,他拿袖子快速的揩了一下:“终究是您跟陛下太过君子,用不出殷慎那样恶毒的招数。”   “殷慎杀了他……”玉钦心里泛起一股他从没有过的难受,他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心里很酸,像泛着一股酸苦的汁水。   潘全摇头:“不知道,老奴只知道陛下在城门被慎王擒住带走。以慎王的性子,大约不会立刻将陛下杀了,必定会痛快的折磨一番。”   玉钦手指一紧,这倒的确像殷慎的做派。   “对了。”潘全忽起身,“公子,陛下离宫前,让老奴运送了许多东西出来,奴才不知道该不该交给您。”   潘全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开口道:“或许我是不该把这件事告诉公子,让您心里添堵,可老奴还存着私心,若公子能知晓真相,说不定能在陛下死后,去看一看他。”   “什么事?”   潘全道:“宫里的人都知道,陛下心里有个深爱的人,公子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玉钦酸笑一声:“是我吧。”   如果之前他还有几分怀疑,潘全问出这句话,他便完全的确定了。   潘全点了点头:“原来公子猜到了。这只箱子里,全都是公子的文章和真迹,陛下离宫前什么都不曾吩咐,只吩咐人把公子的这些真迹运出,这些是陛下最珍贵的东西。”   “公子,陛下知道您不喜欢他,也知道您在皇宫当奴伎的那些日子,委屈了您,可那些都不是陛下的本意。”潘全一时哽咽起来,   “陛下他原本是想等您回京,将您扶做座上宾,云中鹤,他也没有想过您会被送进宫里。陛下戒断药瘾时,实在熬不过了便握着您那块玉佩,他说,您是他在世上唯一的念想。”   玉钦一时竟承不住这样的分量:“我何德何能……”   潘全:“公子难道一点印象都没有,在您小时候,曾跟陛下遇见过。”   “什么……?”玉钦当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他何时遇见过殷玄,他从没有遇见过一个叫殷玄的少年啊。   潘全竟扑通跪到了地上,字字恳求:“公子,若陛下真的已经殒命……求您,清明的时候,顺便送他一捧野果野花,让他在九泉下能有几分温存吧。”   “他不会死的。”玉钦哽了一下,忽的站起身,“他在地牢里关了那么多年都能活下来,才在殷慎那儿关了几天,没这么容易死的。”   玉钦紧攥着拳,一路折返回骠骑将军府,管家告知吕默去了他住处寻他,玉钦快马策鞭赶回住处。   吕默果真正站在他院中,听见马声回头:“我当今日扑了个空,你去哪儿了,怎么……脸色这样差。”   玉钦牵着马,他脸色很差吗,他没感觉到。   “我凑巧碰见了潘全,从他那听说了些殷玄的事。”   “原来如此。”吕默面色也沉下来,提起那一日,他也笑不出分毫,“殷玄那一日的举动,的确让人震惊。”   玉钦直接的问道:“他现在在哪?他没死,是不是?”   “是,他还没死。”吕默抿着唇,“在刑部大牢。”   玉钦:“我想见他一面,你想办法,带我进去。”   “殷慎把他抓回来之后,几乎把所有酷刑用了一遍,他如今样子的很狼狈,你真的要见他?”吕默也生出几分恻隐来,   “清源,刑部大牢外重兵看守,难道你还想从殷慎眼皮子底下,救他出来不成?”   “你放心,我不是去劫狱的。”玉钦道,“我只是,想最后见见他。” 第52章   吕默抿着唇,他从本心里是不想玉钦去见殷玄的。   他怕玉钦看到殷玄如今的模样,心里会更加难受。   但就算他不让玉钦前去探望,以玉钦的性子,也会自己想办法去跟殷玄见一面。   与其那样,倒不如他来安排,还更安全稳妥一些。   道别也好,与过去那段千丝万缕的情分斩断也罢,见一面就见一面吧。   吕默点头:“好,我与刑部侍郎关系还不错,他手下的一些人也曾经是我旧部,我会给你安排,但是殷玄那边被盯得很近,你不能待太久,否则对你对他都不利。”   “我知道。”   某个晴明的晌午,正值守卫轮班,吕默带着玉钦从刑部角门进入,从个不起眼的地方到了刑部大狱。   吕默指了指那扇紧闭的重犯牢门:“殷玄被关在第三间,现在是午饭时间,你进去给他们放饭,只有一刻钟,不可多留,叩门三下为号,听见就快快出来。”   玉钦点了点头,提着饭篮子进去给犯人们放饭。   重狱之中的犯人大都受过重刑,扑面而来一股浓厚的血臭味。   玉钦按照吕默所说的,把篮子里的饭一人一勺的磕进那些人发霉的饭碗里。   犯人们大都饿到了极致,每日只等着这一点搜饭果腹,个个伸长了手臂,唯独第三间的那个犯人格外孤僻。   那个人面对着墙壁盘膝而坐,手脚、腰腹都带着铁索,身上的衣裳抽的破烂不堪,浸透血浆,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玉钦将饭磕进那个人的饭碗里,那个人也不曾回头看他。   玉钦握着饭勺的手紧了紧,放了一圈饭回来,又站到了殷玄身后,用手里的勺子再次磕了一下他的饭碗。   殷玄头微微的偏了一下,按照惯例,每个犯人都是只有一勺饭可以吃的,放饭婆不会那般好心,故意给谁多放一些。   殷玄抬起一道眼缝,竟听见那人又敲了一下他的牢门上的锁链。   他这才轻轻回过头去,对上的竟是玉钦的双眼。   殷玄险些以为自己是受刑受出什么幻觉来了,竟看到玉钦蹲在他牢门外。   他拖着重伤的身体动了动,疼痛牵扯着他的神经,可玉钦还不曾消失,仍旧在牢门外注视着他。   殷玄又惊又喜,拼着全力的朝他爬过去。   身上的铁链被拖出响声,玉钦才发现,那铁链是穿在殷玄身上的,每动一下都会牵扯着筋骨。   可殷玄好似感受不到疼一般,两只眼盯着他,从泥垢的地面爬过来,两只手握着牢柱,眼里浮着薄薄的水汽,深深看着他。   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他的嗓子被狱卒灌了热油,伤了喉咙,如今说不出话。   可他那双眼,实在让玉钦不由自主的心头绞痛。   在玉钦的印象里,殷玄有很多面,无情的,冷酷的,有帝王的威严,也有动情的温柔,可他唯独没有想到,那个负手站在月华下,一身流光锦的翩翩君王,会被折磨至此。   殷玄脸上沾了许多血和泥,反倒削弱了他脸上的棱角和冷冽,凸显出他那双眼眸,藏蓝色的,水润润的巴巴望着他。   殷玄如今这副样子……玉钦脑中突然想起一段他早已忘却多年的记忆。   他孩童时期,曾经遇到过一个这样污泥满身,困在牢笼的小孩。   他从没有把那个小孩跟杀伐果决的殷玄联系起来。   潘全说他跟殷玄早就见过,他只一心以为是殷玄与他在什么酒肆茶楼遇见过,他万万没想到,他竟然遇见过幼年时尚且身处地牢的殷玄。   那时候玉钦只有七八岁,趁着上学的时候跟朋友偷溜出去玩,跑到一处荒山上,地面下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了一只落在地上的蝴蝶。   同伴们都吓的不轻,只有玉钦胆子大,上前去看怎么回事,发现在长满野草的地方,有一处地笼。   那地笼的入口不知在何处,只有一扇小小的铁窗连着地面,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那个男孩的手正是从铁窗伸出来的。   此刻他仰着头,警觉又渴望的望着外头狭小的天。   常年身处地牢,男孩蓬头垢面,看不清样貌,只有一双眼睛清澈干净,像山间一只灵动的小鹿。   玉钦朝伙伴们招手,让他们不要怕,只是个小孩,可他的同伴们还是没有一个敢过去,扭头跑回了学堂。   就在男孩以为玉钦也会被吓跑的时候,玉钦那张漂亮的脸贴近了他,笑吟吟跟他打招呼,问他叫什么,为什么在这里。   玉钦自言自语似的问了半天,这男孩却好像不会说话,连声音都不曾发出过。   后来他听朋友们说,那个地笼里关的是个没人要的怪小孩,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嬷嬷每天扔给他一些饭食。   那个男孩经常抬着头,扒在地笼的笼窗上,从那个小小的笼窗看外面的光,鸟群,蝴蝶和树木。   玉钦觉得他很可怜,时常会拿一些自己喜欢的糕点去给男孩吃,还会拿着书本去教他读千字文,试图教会他识字。   刚开始男孩很悲观,不说话,也不愿意听这些他不懂的东西。   但玉钦从小就很有当先生的天赋,一次次的告诉男孩,只有读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否则就算他有一日从地笼里出来了,也只能做苦工。   许是玉钦实在孜孜不倦的说了太多次,讲了太多道理,男孩慢慢接受了他读的那些奇怪东西,也认得了几个他教的字。   小玉钦觉得男孩没有他伙伴们形容的那么可怕,反而很喜欢跟这个男孩聊天。   这个男孩总是会很认真的听他讲话,虽然他不会表达,可他从不会走神,也不会打断他,还会用漂亮的眼睛真诚的回应。   小玉钦问男孩叫什么名字,男孩也只是摇头。   他没有名字。   小玉钦想了想,说:“人不能没有名字。”   于是他一时热心,给那个男孩取了个名字,那个字是……玉钦认真回想了一番,那个字是……玄。   他当时正教男孩千字文,里面的第一句便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他对那个男孩说:“‘玄’字可用来形容大天,跟‘黄’色同样的尊贵,我给你取个名字叫玄,好不好?我给你取这个字,就是希望你不要自轻,也不要害怕。你一定不会一直困在这,哪怕身处绝境,也不要绝望,世事都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一天,等到那一天,你定可以有一番作为。”   他指着书本上的那个字:“玄,你有名字了。”   那男孩的面容与如今的殷玄逐渐重合在一起,那双漂亮眼睛看向他的样子,跟殷玄小时候如出一辙。   玉钦一下打通了关窍,没错了,殷玄曾暗示过他的,可他当时完全没想到这一层,也没想起那个被困在地笼中的男孩。   那段时间他总记挂着地笼的男孩,时常在上课的时候偷溜出去玩,父亲发现之后把他痛骂了一顿。   他央求父亲去把那男孩救出来,父亲反倒让人把他捆在凳子上狠狠打了一顿,勒令他再不准去后山,还把他关在府中做了十倍的功课。   他当时只以为是父亲气他顶嘴,如今想来……父亲应该知道那男孩是谁。   总之等到他终于又得了机会,再去看那个地笼里的小男孩时,那男孩已经不在地笼了。   他一直以为那男孩死了。   这段回忆对玉钦来说,的确只是他童年时期一段很小的回忆,随着时光的推移,也渐渐的模糊遗忘了。   玉钦没有想到,殷玄默默将他那些话记在了心里。   更没有想到殷玄会对他的话认了真,很长的时间里,殷玄都在想,他不能辜负玉钦给他取的这个名字。   他要做玄天,做天子,做尊贵的,有尊严的人,还要把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给玉钦,让他也成为这世上最受尊敬,最有尊严的人。   这个朴素的想法曾支撑了殷玄很久很久,直到他坐上皇位,真正将玄色的龙袍穿在身上,成为天之骄子。   虽然如今,他又什么也不是了。   不过现在的殷玄很庆幸,他当时让玉钦离宫,是个正确的决定。   否则,现在玉钦就要跟他一样,在牢狱里受尽酷刑,被殷慎折磨的不人不鬼。   殷玄朝玉钦挤了个笑容出来,轻轻的推了推玉钦的袖子,用口型对他说了个“走”字。   快些走。   这地方很多殷慎的眼线。   他能在死前在见玉钦一面,已经非常满足了,哪怕被殷慎生生的折磨死,他也能含笑死在刑架上。   殷玄有些着急,略用了些力推玉钦,不断用口型说着“快走”。   吕默在门外扣了三下门,提醒玉钦时间到了。   玉钦站起身往牢外去,可殷玄那双眼睛好似千丝万缕的线,纷杂的缠在他心上,越勒越紧,硬拖住了他的脚步,让他再次回头,对上那双湿润的眼眸。   吕默又扣了三下,催着玉钦快些出来。   玉钦狠下心快步离开大狱,吕默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直到离开刑部很远,两人才敢放下警惕。   玉钦将头上的兜帽摘下,阳光刺着他的双眼,让他眼前一阵黑眩,心也跟着绞痛的厉害,像有把刀子剜去了他心上的一块肉。   吕默扶了他一把:“清源。”   “我没事。”   吕默看着玉钦此刻的模样,忽问他:“你是不是……喜欢他了。”   这话他上次就想问了。玉钦对殷玄的感情,绝对超出了君与臣。   玉钦摇了摇头,他不知道。   他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他总觉得自己对殷玄的感情不是喜欢,也没到爱那么深。   可他看到殷玄的眼神,心里却又像让针钻了。   吕默握了握玉钦的肩:“回去休息一会吧,我看你累了。”   玉钦知道以他的力量救不出殷玄,他更不可让吕默做劫狱那种杀头的事。   或许这一面,就是他跟殷玄最后的一面。   玉钦躺在床上,接连几天不是梦到幼年时的殷玄,便是梦到殷玄在牢狱里受尽折磨。   终于,在一个下午,他悬空的心终于死了。   吕默给他传来消息说,殷玄死了,被破席子卷着扔去了乱葬岗。   玉钦心肺像是堵了一口气,半天没有喘息上来,吓得许仕安给他顺了半天。   “清源,你别吓我……”许仕安吓得不轻,“我去给你请个大夫看看。”   “不用。”玉钦拉住他,“我没事了,不用麻烦。你帮我熬一碗梨汤润润肺,好不好?”   “好,你等一会。”   玉钦一个人到屋里坐了会,他屋内好像没什么殷玄的东西,就连那对兔子,他也还给殷玄了。   可他屋里,好像又充满了殷玄的影子,他的这些玩意儿,衣裳,都是抄家的时候,殷玄特地吩咐人留下来,归还给他的。   他的心,他的脑,都无法接受殷玄死了这件事。   殷玄命硬的很,怎么会这么轻易的死了。   玉钦也不知是疯了,还是入了魔障,一个人骑马往乱葬岗疾驰而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殷玄死了,他也要把那尸体翻出来看一眼才肯死心。 第53章   许仕安刚拿了两颗梨子的出来,就见玉钦骑马而去。   “清源!你哪儿去!”许仕安喊了他一声,玉钦也不曾回头。   许仕安心思微转,放下梨子跑去了骠骑将军府。   另一边,玉钦一路快马到了乱葬岗。   宫里的死尸大都会扔在这片荒野,任由野狼山虎啃食的残肢破碎。   隔着数百米,浓浓一片尸体腐臭的味道。   玉钦勒住马,嘶鸣声惊起几只啄食腐肉的黑鸦。   一地的腐尸少说有几百具,有些甚至已经腐烂的面目全非,根本认不出哪一个是殷玄。   玉钦踩在腐败的烂肉堆里,用手扒开卷着死人的草席子,认清不是殷玄后,又用席子将死者面容遮蔽。   他不记得自己扒了多少死人的草席,忽然感觉到一只手握在他肩上。   玉钦心里狠狠的跳了一下,猛地回头看过去。   对上的是吕默担忧的神色。   吕默:“你这样一具一具的找,要找到什么时候。”   玉钦眼里的那点惊喜一瞬间烟消云散:“不知道,总归会找到。”   “找到之后呢?”   し   “他若死了,就安葬他。”玉钦看似平静的望着满眼的尸骸,“他好歹曾经是国君,他用自己的命,换了几城百姓的命,应该得到安葬。”   吕默无话可驳,他心里其实一直瞧不上殷玄,觉得殷玄出身草莽,身上又带着野性,不像正统出身的皇子,更不信他有治国之才。   但殷玄会为了几城百姓主动退位这件事,吕默也不得不生出敬意。   吕默那些劝阻的话忽然一句也说不出:“我跟你一起找。”   玉钦原本想笑一笑表示感谢,可发现自己在这样的地方实在笑不出来,便转身抚了抚疾风的马头:“好马儿,你是他养大的,你一定记得他的味道。”   疾风的眼睛亮亮的盯着玉钦,好像在很认真的听他说话。   玉钦恳求道:“找到他。”   话音一落,疾风忽然扬起前蹄,回应的嘶叫了一声,跑进乱尸里。   吕默跟玉钦分两边搜找,日头渐落,吕默抬头看向玉钦。   玉钦的言谈举止都十分克制,没有恸哭,也不曾崩溃的失了理智,只是不肯放弃的掀开一具又一具死尸。   他分明平淡冷静,可吕默却觉得他摇摇欲坠。   太阳夕沉下去,光线也逐渐变得昏暗,吕默握住了玉钦的手腕:“天快黑了,明天再来找。”   玉钦侧头看向日光:“是……太阳要落山了,是该明天再来找。”   可他不想明天再来找。   他怕明天再来,找到的就真是一具死透了的青尸。   “你先回去吧,不必管我。”玉钦抬脚走向自己没找过的地方。   吕默忍耐不住的拉住他:“清源。”   玉钦这样子,吕默倒是希望他能闹一闹,痛快的哭一场,总好过现在这样让人担心。   玉钦刚要劝吕默回去,疾风突然嘶鸣了一声。   两人同时往疾风的方向看过去,疾风仰着头嘶喊,马蹄旁是一卷破席子。   玉钦跟吕默跌忙赶过去,那席子里露出半条腿,伤口深可见骨,皮肉溃烂,乌鸦正落在那条腿上啄食腐肉。   玉钦驱散黑鸦,手心里沁出冷汗,指尖克制不住的微微发抖,他怕看见的是一具已经青白的尸体。   玉钦掀开席面,露出一张熟悉的脸,他并指探上殷玄的颈脉,轻触上去感觉不到什么脉搏,像是已经死了,但若用些力气压在脉上,还有轻微的跳动。   玉钦:“没有死。”   吕默也并指探了上去,神情微变,还真的剩了口气,只是这口气已经很微弱,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玉钦将人从草席里扒出来,吕默帮他一起将殷玄抬上了马背,而后快马加鞭到京城里去请大夫,玉钦则带着殷玄先回了住处。   许仕安跟玉钦一起将人抬到床上,烧了热水来给殷玄清理伤口。   玉钦将殷玄身上那件早就破烂不堪的囚服撕下,纵横交错的刑伤让玉钦两眼发晕。   玉钦觉得自己好像添了个晕刑的毛病。   许仕安更是碰都不敢碰,玉钦便用热帕子擦去殷玄身上的血痂,有些伤口因为长期得不到处理,皮肉溃烂腐败的厉害,爬满蛆虫。   这样的模样,跟个死人没什么两样。   就连玉钦也总觉得下一刻,这人就会气绝而死,过一会便要伸手探一探他的脉搏还跳不跳。   吕默动作够快,快马请来了大夫。   大夫皱着眉头把了半天的脉,一脸难言的捏开殷玄的嘴,往里头塞了一片吊气的参片,又将一包药粉递给玉钦,让他用热水冲开,给殷玄服下。   玉钦捏开殷玄的嘴,往他嘴里灌药,可殷玄完全失了吞咽的本能,药汁全从嘴角流了出来。   大夫清理检查着殷玄的伤口,用薄刀刮去他腿上的腐肉,殷玄也像具死尸一样,好像无痛无感,一动不动,任人宰杀。   大夫抬头看了眼那碗没灌进去一点的药汁,叹气摇头,手上清创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玉钦急道:“摇头什么意思。”   “这位病人身上的伤虽然多,但大多是皮肉伤,肺腑受损不重,并不致命,”大夫沉声道,“是他自己存了死志,不想活着。”   “我方才检查,病人的嗓子被烫伤过,吞咽会有痛感,但并不是咽不下去,是他自己不想吞咽。”大夫频频摇头,收了伤药,“他自己一心等死,再救也是徒劳。”   玉钦急切:“那怎么办?”   大夫:“若病人还有父母妻儿在世,最好将他们找来,同他说说话,先让他有生的意志,不然……”   玉钦:“不然怎么?”   “只怕活不到明天太阳升起。”   大夫站起身留下两包药粉给玉钦:“老夫医术不精,没有回天之术,若这药能给他喝下去,公子再着人来找我,或者……公子再寻名医吧。”   大夫起身摇头离去。   玉钦握着两包药粉,失神的坐在床边。   许仕安看了眼殷玄那身吓人的伤口,不忍心的别开头,握着玉钦的手:“我们再想想办法,说不定能把药灌下去。”   “他不想活,灌下去也只是多吊一会气罢了。”玉钦握了握许仕安的手,“没事,我在这看着就是了,你忙了一晚上,早些去歇着。”   玉钦又看向吕默:“你明日还要上职,也别在这耽误了,有什么消息,我自然会去跟你说。”   吕默想说什么,终究也没说出口,跟许仕安对了一眼,一同离开了房间,只留下玉钦跟殷玄两个人。   玉钦将手里的药放在了床头,静静坐在殷玄床边。   红烛摇曳的流下红泪,屋里安静的落针可闻,玉钦看向床上那个人。   大夫说要把殷玄的父母妻儿叫来,唤起他的生志。   可殷玄没有父母,也没有妻儿,只有一个一心想他惨死的兄弟。   遍寻世间,玉钦居然找不到能唤起殷玄生志的人,这世间成千上万的人,竟没有一个在乎他。   殷玄是这么孤伶伶的活在这世上。   他生,没有人会欢喜,他死,也没有人会难过。   “这就是你一心求死的原因吗。”玉钦心口绞痛的睫羽发颤,   “你觉得这世上,没有谁希望你活着,所以你一心向死,是吗。”   从前殷玄跟他倾诉过这份心酸和衷肠,但那时候玉钦没有真正明白,这世界对殷玄来说,是如此的孤独与绝望。   玉钦轻阖上眼,抬手握住了殷玄发凉的手指:“若我希望你活下来呢。”   温热的体温贴着殷玄的指尖,传递着一点点的暖意,玉钦将目光落在他的眼睫和眉宇:“你说你喜欢我,却从不曾问过我的意思。”   “我是玉来福,你不曾问过我要不要留在宫里,自作主张的想占有我。我做玉钦,你也不曾问过我要不要同你在一起,便自以为是的认定我不喜欢你。”   玉钦忽自嘲的笑了一声:“殷玄,你这个人有时候真的很差劲,怪不得你命中孤寡。你就真的不想问一问我,有没有喜欢上你?”   玉钦微垂下头,两道秀气的黑眉蹙在一起,他若一点也不喜欢殷玄,此刻的心痛算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对殷玄有了其他的感情,或许是在淮南朝夕相处的时候,或许是他发现殷玄在拼命托起他的时候。   也或许更早一些……   “殷玄,你总觉得你死了,也不会有人为你难过。你想的不对,”玉钦轻声道,“至少,我会难过。” 第54章   玉钦攥紧了殷玄的指尖,试图将那只发凉的手指攥出几分温度来。   “所以……你愿不愿意,为了我,活下去。”   玉钦试图从殷玄脸上看到些反应,可他还是睡的那般沉,睫毛也不曾颤动一下,一阵风就能把他的命吹散似的。   玉钦低声叹息,松开殷玄的手指,去给他冲药剂。   他没看到就在他松手起身的时候,殷玄的手指很轻的跳动了一下,试图抓住那只温热的手掌。   别走。殷玄的喉咙十分艰涩的挣扎了一下。   玉钦冲了一杯药剂回来,灯影安稳的落在殷玄脸上,竟折出些水光。   殷玄睫毛上湿湿的,像是有水珠晕开在他的长睫上一般。   玉钦定睛细看,用手拂去他眼睫上的湿润,殷玄听得见他说话。   原本丧了气的心又重燃起来。   玉钦捏开殷玄的嘴,将药汁喂进他嘴里:“我知道你的喉咙受了伤,吞咽会很痛,但只有喝药,才能好起来。”   殷玄将话听了进去,药汁竟真的没再流出来了。   只是他咽的很慢,很久才能咽下一口,半杯药吃了许久,可终归是全都吃下去了。   许仕安心里记挂着玉钦,给玉钦煮了些粥,小心翼翼的探进个头:“清源,怎么样了?”   “别怕,他没死。”玉钦拿出一颗碎银子,“仕安,麻烦你到京城跑一趟,将大夫请回来。”   许仕安连忙点头:“我这就去,你记得吃些东西。”   大夫再次给殷玄号了脉,很是惊讶的看了殷玄一眼,开了些补养的药,重新处理他身上乱七八糟的伤口。   殷玄的腿骨折了一根,因为长时间不管,有些长歪了,只能敲断重接。   许仕安听着就毛骨悚然,实在待不下去躲到外面去熬药。   玉钦守在床边,眼见着殷玄的腿骨被敲断。   一声重击落在腿骨,殷玄闭合的眼睛毫无预兆的蓦然睁开,诈尸一般从床上弹坐起来,眼里仿佛要瞪出血来,受伤的嗓子发出不像人声的低鸣。   殷玄像只痛疯的猛兽,本能的伸手去撕握着他腿的大夫,玉钦立刻从身后抱住了殷玄,攥着他的两只手腕。   “殷玄,忍一忍。”   一刹间,殷玄好似被定在了原地,浑身的力气都让握着他的那两只手抽走了,连时间都仿佛定格。   殷玄顾不得腿上的疼痛,缓缓的侧过头去看玉钦。   玉钦怕他挣扎乱动,双臂紧紧的抱着殷玄:“我知道很痛,忍一忍。”   殷玄两只眼大大的睁着,一眨不眨的盯着玉钦,生怕他会消失一样。   直到大夫重新接好了骨,殷玄也没有乱动。   他的力气大的像山虎,但玉钦的双臂却足够束缚住他。   殷玄的伤处全都处理好之后,玉钦扶着他在床上躺下,但殷玄始终不肯闭上眼休息,两只眼睛一直大睁着盯他。   玉钦坐在殷玄身边:“闭上眼睛睡觉。”   殷玄很轻的摇了一下头,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他这一睡过去,不知要睡多久才能醒,也不知道睡醒还能不能再看到玉钦。   万一玉钦趁他昏睡过去,将他扔下了怎么办?   玉钦只好耐着性子同他解释:“你睡在我的床上,我能跑去哪呢?你不休养怎么能好起来?”   “你安心的休息,”玉钦认真的看着他,“但不可以再一心想着死了,听到了吗?”   殷玄点了一下头。   他以为在大牢的时候,玉钦去看他是去与他诀别,以后再不会见他了,因此而万念俱灰。   玉钦再次认真的告诉他:“我昨晚说的话,都是真的,如果你死了,我会难过。”   殷玄喉咙哽了好几下,可他实在发不出什么像样的声音,只好用手指在玉钦掌心写了两个字:不死。   “好。”玉钦柔声道,“闭上眼睛睡一觉。”   殷玄迟迟不舍得阖上眼睑,可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最终还是闭眼沉睡过去。   殷玄昏睡了,玉钦才去找大夫问殷玄的状况。   大夫从药箱里取了几瓶药出来:“他身上的伤很多,要慢慢休养,不能急。尤其是他的嗓子,更要慢慢的养。”   玉钦道:“他还能说话吗。”   大夫道:“短时间内不好恢复,不过以我的经验,他的声带没有完全受损,若是养的好,还是可以跟正常人一样说话,只是声音可能不复从前了。”   “我知道了,还请您多费心。”玉钦拿了银子放进大夫手中,“药材之类都不必节省,我付得起。”   大夫作了个揖,又叮嘱了些药物饮食之类。   玉钦点头记下,每天按时给殷玄换药,殷玄的嗓子咽不下东西,玉钦便买了些小米,给殷玄煮些米汤。   吕默空闲的时候会从京城买些米面来,顺带给玉钦劈柴烧水,干些杂活。   殷玄的脉搏逐渐有力,身上的伤口也有了愈合的趋势,给他喂饭喂药他也变得配合,只是人一直没清醒过来。   三日后,大夫又来复诊,殷玄睡得昏昏沉沉,只觉得有人摆弄他的伤腿,弄的他很疼,随即清醒过来,睁眼看着头顶的幔帐。   他记得,是玉钦把他捡了回来。   他撑起些身子,发现玉钦没坐在他旁边,迫切的四处找他,却看见吕默坐在不远处看着他,似笑非笑跟他说:“醒了?命真够硬的。”   殷玄没理他,眼睛从吕默脸上一扫而过,在屋里找玉钦。   吕默撇嘴:“别找了,清源买东西去了,让我在这看着你。”   殷玄眼里的光彩忽然暗了下来,冷了吕默一眼,死气沉沉的躺回榻上,任由大夫给他处理伤口。   两人各自偏着头,谁也不搭理谁。   吕默抱着胸,垮着脸,方方正正的坐在凳子上,要不是玉钦让他在这盯着,他才懒得在这坐着看殷玄。   殷玄命比石头还硬,能有什么事?   这会把殷玄扔出去,他都能自己活下来,哪需要什么人守着,玉钦就是瞎担心。   窗外马鸣声响起,吕默跟殷玄的耳朵同时竖起向窗外。   玉钦拎着买回的枇杷膏进屋,殷玄撑起身来看向他,藏蓝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他。   玉钦朝他笑了笑,殷玄忽然手臂失力一般“砰”的跌回了床上。   吕默跟大夫都吓了一跳。   玉钦跌忙过去,扶着殷玄靠在自己身上:“怎么了,是不是很痛?”   殷玄一脸痛苦的点头,攥着玉钦的袖子不肯松开,藏蓝色的眼睛可怜巴巴的看向玉钦,还隐隐约约的有一层湿润的薄雾。   吕默眯了眯眼,那层薄雾是什么东西?   不会是传说中的泪光吧?   殷玄什么时候往眼里抹的大葱。   吕默往殷玄那看了眼,只见殷玄紧拧着眉,嗓子里时不时发出些痛声的呻吟,配上他那把破嗓子,听起来真是痛极了。   吕默嘴角一跳,就在玉钦进门前,殷玄还一脸冷漠,安静如鸡。   殷玄在刑部大牢受尽酷刑的时候,都极少惨叫出来,上点药而已,比起那些刑罚简直微不足道,哪至于让殷玄喊疼。   玉钦看着他那一身烂伤,呻吟的也实在让人心疼,便抱住了殷玄,叮嘱大夫道:“烦请您轻些。”   吕默:“……”   殷玄靠在玉钦身上,还不忘分出一分冷冷的目光看向那个不识趣的吕默。   从前就没眼色,现在还是没眼色。   吕默一个白眼翻到后脑勺,气的鼻孔喷大气,甩袖道:“我走了!”   玉钦转头看向他:“你不是要吃了饭再走?”   “不吃!我还有事!”吕默跨步离去。   玉钦一脸莫名:“你们两个,吵架了?”   殷玄如今是个哑巴,也能吵架?   吕默还没等开口,殷玄先握住了玉钦的胳膊,痛苦的喘了几声。   玉钦只好先安慰着殷玄,殷玄浑身的伤,看起来竟十分的可怜,委屈的瞟向吕默,在玉钦掌心写了个:凶。   玉钦指了指吕默,吕默凶他?   殷玄煞有其事的点头。   吕默胸口一窒,殷玄从哪学的臭毛病,抠人家玉钦的手掌心?!   吕默气的两眼发黑,暗暗在心里骂道:装货! 第55章   吕默冷哼一声阔步离开,他眼不见心不烦!   许仕安跟吕默走了个擦肩,一句热情洋溢的“吕将军好”还没出口就让吕默那张黑脸堵了回去。   许仕安眨巴眨巴眼,问玉钦:“吕将军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不必理会,过两日就好了。”   “是吗……”许仕安心存怀疑,吕将军那架势,像是再也不会来了!   但没过两天,吕默果不其然又回来了,跟往常一样在院子里劈柴烧水,还买来了米面蔬果。   就是挂着个大长脸,不往殷玄养伤的屋子里去,他这辈子最见不得装货。   玉钦洗了个山果扔给吕默,想笑道:“你照照镜子,看自己的脸都拉到哪儿了。殷玄怎么惹你了?”   吕默冷道:“你离他远点,他不是什么好人。”   “嗯?”玉钦笑了一声,“你之前不是还很欣赏他舍生退位吗?”   吕默黑脸:“此一时彼一时。我那时没看出他是个……”   玉钦侧耳听着殷玄是个什么。   不远处的窗户缝里,殷玄一双眼盯着吕默,脸色黑黑,也竖着耳朵在听。   他倒是要听听吕默在背后说他什么坏话。   吕默到了嘴边的词又咽了回去,那词实在不雅:“反正你离他远些就是了,别轻易将心给了他,他能演戏的很,别太信他的。”   吕默劈着柴:“从前他跟你说的那些话,你也不必当真,他那演技到了梨园戏台都是一把好手。”   玉钦失笑:“你对他的偏见也太重了。”   “不是偏见!!”是他亲眼所见!吕默义正辞严的吼道。   吕默一脸担忧,玉钦这人心软,容易动情,可殷玄……实在不是个让人放心的人选。   “我不是故意找他的茬,你想想,他当皇帝的时候睡过多少人,玩过多少花样,他那双眼,看谁都拉着丝,盯谁都深情,我是怕你上了他的当,最后难受的是你自己。”   玉钦竟让吕默说了个愣怔,快绿阁的奴伎那么多,他的确不知道殷玄喜欢过多少人。   在玉来福之前,有没有“张来福”“李来福”?   玉钦心里有些难受,沉思点头:“我平日多留心就是了。”   窗后,殷玄目色沉沉,带着病色的嘴角弯成不高兴的模样。   他就知道吕默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等他病好些,就要把吕默给赶出去。   按理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殷玄腿骨上的伤还需要休养一段时间,但殷玄的身体素质实在很好,半个月就能一瘸一拐的在院子里走路了。   吕默再次来到玉钦住处的时候,殷玄正伸着一根还绑着正骨竹篾的残腿,坐在院子里劈柴,还烧着一大壶热水。   吕默绑了马,不得不佩服殷玄的恢复速度:“这么快就能干活了?”   殷玄点头,指了指柴垛,还有烧水壶,意思是,以后这些活都是他的了,用不着吕默再来帮忙。   吕默笑了一声:“这是赶我走。”   殷玄冷着脸将手里的柴劈成两半,满脸写着“逐客”二字。   吕默没急着走,在殷玄不远的地方坐下,肃正道:“你我曾是君臣,如今,你不是君,我也不再是你的臣,有些话就可以敞开了说。”   殷玄点了下头,洗耳恭听。   吕默道:“你不顾一己之身,救下五城百姓,我佩服你。我也知道,陛下将你下狱,是想知道你那些旧部的去处,把他们一网打尽,你受尽酷刑,不曾张口出卖过任何人,这一点,我也敬佩你。”   殷玄停了手里的活,目色炯然的对上吕默。他可不觉得吕默是特意来夸他的。   吕默面色冷肃,话锋一转:“但这些并不能说明,你这人就值得托付终身。”   两人目光在电光火石间擦出敌意的火花。   吕默冷声道:“你从前那些宫闱艳事不必我多说,你玩死过多少奴才,更不必我来说。我不信你能一心一意的对玉钦,你若不能做到一生一人,就不要去招惹他。”   水壶的热水沸腾的叫嚣起来,殷玄起身去提水壶,腰间一块白玉坠了下来。   殷玄放好水壶去捡,吕默眼中一紧,先殷玄一步捡起那块玉。   吕默一眼认出,这块玉坠是玉钦的,不由拧眉质问:“你偷玉钦的腰坠。”   殷玄伸手讨要,嗓子发出几个难听的字节:“还、我。”   吕默神情严肃:“你将玉钦的腰坠偷来做什么?难道要对着一块白玉,做些臆想污秽之事?”   殷玄这种癖好怪异的人,他怎么放心玉钦喜欢上他!   殷玄微眯的双眼翻滚起浓厚的敌对:“嘴,干净些。”   吕默不肯给他:“东西是玉钦的,自然要物归原主。”   “是他、送我的。”   吕默全然不信这话:“这是玉钦最喜欢的一块腰坠,图样他都修修改改画了好几天,会平白无故送给你?”   殷玄嗓子说不出利落的话,这块腰坠说起来,殷玄也多少有些心虚。   玉钦虽说了把玉送给他的话,可说到底,当时是他偷留下来这块玉。   后来他怕自己身陷囹圄会弄坏了玉坠,便将玉坠跟玉钦那些笔墨真迹一起运出了宫。   前几天他偶然发现,他托人运送出宫的那只箱子,竟就在玉钦的房间里,就又偷打开箱子,取出了这枚腰坠。   这件事要是从头到尾的说起来,他的确也算不上完全的磊落。   “清源!”吕默朝屋里喊了一声,他要当面把这玉还给玉钦,让玉钦自己去衡量殷玄的人品。   殷玄拳头紧了又紧,他早就想揍吕默了。殷玄拳骨捏的发响,一拳挥向吕默,将玉坠抢了回来。   吕默嘶的一声抹了抹乌青的嘴角,殷玄已经不是皇帝,他也不必顾及着什么身份,全力一脚踹了过去。   这一脚殷玄本该能躲开,可玉钦恰好从屋里出来,殷玄一时失神,结结实实的让吕默一脚踹了出去。   殷玄按着胸口,面有痛色,伏在地上没爬起来。   吕默太阳穴抽跳,这场面,倒好像他怎么欺负了殷玄一样!   玉钦脑壳嗡响,他不过在屋里读了半卷书的功夫,外头就打起来了。   玉钦原本不打算安抚任何一个人,可到底念着殷玄身上有伤,不放心的检查了一下,摸了一手血。   吕默气的冷喝:“莫看他装!”   玉钦将自己沾满血的手给吕默看:“你会装成这样?他是能忍,又不是不知道疼。”   吕默哑了一下。   玉钦却也不全护着殷玄,连同殷玄一块教训:“子肃的为人我了解,他不会突然出手打你,一定是你先打的他,他才踹了你。你好端端的揍他干什么?”   玉钦一语道破,殷玄黑长的眼睫渐渐垂落下去,连耳朵好似也垂下了一分。   玉钦警告他们二人:“你们两个,是两只身高八尺、孔武有力的蛐蛐吗,见面就打架斗殴。再做小孩子脾气,就全都从我院子里出去。”   吕默跟殷玄顿时全都泄了气。   玉钦气的不轻,故意没扶殷玄,只淡声道:“你跟我进来重新上药。”   说罢自己起身先进了屋里。   殷玄点了点头,垂头耷耳的自己爬起来,一瘸一瘸的跟着玉钦进屋。   吕默也让玉钦怼了个没话,他作为玉钦的朋友,冒然跟殷玄说那些,的确是逾矩了。   可他却也是真心将玉钦当家人,才会逾越本分的说那些。   也许是他做的有些冒失了,吕默叹了口气,策马回府。   玉钦屋内,殷玄犯错一般站在门口。   玉钦从药箱取了白药出来:“进来坐下,把上衣脱了。”   殷玄听话的坐到玉钦跟前,将上衣褪下去,露出撕裂流血的伤口。   玉钦拿棉布给殷玄消了毒:“撕裂的有些厉害,得缝上几针,不要乱动。”   殷玄点头,针线从他皮肉穿过,他老老实实的坐着,一声也没吭声。   玉钦缝完,笑了一声:“这次怎么没哼疼。”   殷玄垂着眼:“不敢。”   玉钦失笑:“为什么对吕默敌意那么大。”   殷玄小声道:“他在背后,说我坏话。”   殷玄炯然的看向玉钦,着急起来说话越发的艰涩断续:“但你,不要信他。”   “我没偷,是你说,把玉送给我。”殷玄失落道,“你或许,不记得了……”   殷玄握着玉佩的手紧了紧,两只手攥着块宝贝似的,迟迟不舍得把玉还给他。   纠结挣扎了半天才抬起手,呕哑的嗓子干涩道:“还给你……”   玉钦叹出口气,没将玉收回来:“我记得。我说把这块玉给你玩儿,你就拿着玩儿。”   殷玄刚高兴了一小下,就听玉钦接着说道:“我跟仕安给你把西偏房收拾了一下,你的东西都拿过去了,以后那就是你的房间。”   殷玄刚飞起一点的心陡然摔到地上,玉钦把他从房间赶出去了。   西偏房,他平日常用的药物和被褥都在,对面的东偏房住的是许仕安,玉钦住的是主卧。   这样的安排似乎很合理。   可这屋子里冷的很,殷玄不想住在这。   他在牢里心灰意冷的死过一次,这次动心起念的活下来,哪怕死皮赖脸,也想靠得玉钦近一点。   殷玄悄悄的到了玉钦门前,玉钦已经熄灯睡了,他推门进去,摸黑找了一处墙角蜷在墙根闭眼睡觉。   玉钦起夜的时候习惯点灯,猛地发现墙根多了个人,骤然倒吸了口气。   他将烛火移过去些,窝在墙根那人没有被褥,就那么抱着自己蜷在地上。   “殷玄?你怎么睡这儿?”   殷玄睡觉很轻,听见他醒了便睁开眼:“我想跟你一起睡……”   殷玄急着解释:“我不跟你睡一张床,你、不要多想,我睡地。”   玉钦头疼万分的去起夜,回来,殷玄还挤在墙根。   那副可怜模样,简直跟他小时候的在地牢时一模一样。   玉钦那些逐客的话一时间全卡在了嗓子眼。   玉钦不忍心道:“你以前就是这么睡?”   殷玄点了一下头,他从前在地笼里就是睡地上,逃出来之后,大部分时间也是随便找个地方靠着就睡了。   玉钦吹了灯,躺在床榻上却睁着眼睡不着了。   翻来覆去好半晌,玉钦道:“你上来跟我一起睡。”   殷玄没敢妄动。   玉钦:“又不是头一次睡一张床,拘谨什么。”   殷玄轻手轻脚的爬上玉钦的床,玉钦的体温和气味这样近在咫尺。   殷玄鼻翼小幅的扇动着,认真专注的闻着玉钦身上的味道。   他从前在深林里生活的时候,看到老虎之间会用头蹭彼此表示亲昵,便轻轻的伸过头去,蹭了一下玉钦。   鼻息喷在玉钦脖颈,让他有些痒。   玉钦回过头来看他,殷玄的眼睛总那么亮晶晶的,看他的时候含着泪似的。   殷玄一直用头蹭他,蹭得他心里软成一汪温水。   殷玄在跟他示好,可这种示好的“语言”,不是人类的语言。   其实玉钦不是第一次发现,殷玄的很多行为都跟山里的兽类有些像。   他没有父母可以效仿学习,就去学习那些动物的习性。   玉钦心里丝丝拉拉的疼,与他面对面的躺着:“你把吕默当敌人?为什么敌对他,不全是因为那几句话吧?”   殷玄低声:“他从前还与我说,他跟你同席而坐,同榻而眠……”   玉钦明白过来:“你吃他的醋。”   殷玄点头承认:“那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是。”玉钦回答的坦然,“我与子肃一同外出求学,有时候学子众多,床榻紧张,便会两个男子同住一间房。那时候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委身男子,不曾避讳过男子间正常的朋友交往。”   “那你呢?”玉钦问他,“有过多少辉煌的历史,睡过多少人?若我要跟你计较,可能够计较的过来?”   殷玄眼睛骤然睁大。   玉钦静看着他,等着他的解释。   殷玄嘴唇微动,渐渐收拢了手指。   玉钦盯紧他的双眼:“不要骗我。我给你个机会,跟我坦白你那些艳事。” 第56章   殷玄嗓子干涩的难以发声,今日他说了太多的话,用力的发了几次音,才干涩的说出一句解释:“我没有。”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殷玄认真注视着玉钦双眼,想让玉钦透过他的眼,看见他的心:   “我从没有,喜欢过别人,也没有跟别人,睡过觉。那些流言,有些是我散出的,有些是他们乱传。”   殷玄嗓子里像含了刀片,隐隐的血腥气从舌根处绕上鼻腔,他必须很用力的发音,才让自己残破的嗓子发出连贯的声音。   可就算他的嗓子再废一次,他也要跟玉钦说清楚:“我心里一直记得你,可我从不敢奢求与你做夫妻……”   就算到了现在,他依然不敢有什么奢求。   “至于快绿阁的那些奴伎,我顶多……看他们跳舞。直到,我遇见了来福。我第一眼看到来福,就很喜欢…很喜欢他,我想霸占他,让他只属于我。但我没想到,他就是你。”   “在皇宫的时候,你可曾,见过我宠幸别人?”   这话倒是问住了玉钦,他陪在殷玄身边的那段日子,的确可以说是专宠。   玉钦:“句句当真?”   殷玄握着玉钦的手按在自己跳动的心脏上:“你将我的心,挖出来看。”   玉钦故意道:“你要是从来没跟别人睡过,哪儿来那么多花样式。”   殷玄耳尖绯红了一下,喉咙又烧又干:“我……书上学的。”   殷玄难为情的坦白道:“小时候,你跟我说要多读书,我一直记得。我在码头做工赚了钱就去书店买书,但那些书密密麻麻的都是字,我看不懂,后来……后来书店老板就卖了我几本画书。”   殷玄声音越来越小,玉钦神色难言。   殷玄所说的虽然离谱,倒也有几分合理,虽然合理,但又十分离谱。   但他又不可能真将殷玄的心剜出来看。   殷玄看懂了玉钦的神色,认真想了个可行的法子:“我可以起血誓,证明我说的都是真话。”   “嗯?”   “在巨溪,有一种立誓的法子,用匕首刺透小臂,盛一碗血水供在神像前,若说的是假话,会遭神谴,不得好死。”殷玄目色坚定,从床上坐起,玉钦眼疾手快的拉住了他。   “你干什么去?”   “取匕首,立誓。”不然只凭他一张嘴,的确难以让人相信。   玉钦翻过身去闭上眼:“罢了,睡觉。”   “可……”   “血淋淋的,我不想看。”   殷玄低头坐在床边,是不怎么雅观。   可他还有什么办法能让玉钦相信,他没有说瞎话骗人?   殷玄认真的想了一夜。   第二天,玉钦起床洗漱的时候,就觉得殷玄那两只眼落在他身上。   他走到哪儿,殷玄的眼睛就跟到哪,跟个偷窥狂一样,盯得他后背发毛。   玉钦抱臂看向他:“有事?”   “你今日,有没有空?我想带你去个地方。”殷玄昨天说了太多的话,今日的声音可以称得上呕哑嘲哳,跟破木头的摩擦声一般,听得玉钦眉头紧锁。   殷玄还当是玉钦不想去,又解释:“不想就算了。”   玉钦转身到屋里拿了一颗药出来,对殷玄道:“张嘴。”   殷玄张开嘴,玉钦把药丸塞进殷玄嘴巴里,一股又苦又酸的味道在殷玄舌根上蔓延开,直冲天灵盖。   殷玄眉头一皱,玉钦道:“不准吐。”   玉钦:“这是我特地给你配的药,是我托人寻了好久才寻到的名医药方,味道是难吃了一些,但良药苦口。”   殷玄只好把药含在嘴里,良药苦口不假,但这药未免太苦口,殷玄的整条舌头都麻了。   玉钦哄他道:“你含化这颗药,想去哪儿,我陪你去。”   殷玄眼睛又亮起来,端正的坐在石凳上含药。   玉钦转身时嘴角偷偷翘了一下,有时候他觉得,殷玄这人也挺好哄的。   殷玄兢兢业业的含化了一颗药丸,玉钦也兑现诺言,跟殷玄去他说的地方。   两人骑着马沿着林路一直往后山深处走,停在了一片人间罕至的林木间。   玉钦往周围看了一圈,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树和灌木更多一些,偶尔还能听到些兽鸣。   玉钦私心里猜测,这应该是殷玄从地牢逃出来之后,经常活动的林子。   殷玄习惯性的用脚踢开遮蔽着地面的灌木,不知在聚精会神找什么,寻了半天,锁定了一块土地,蹲下去用手抛开树根处的土。   玉钦含着笑蹲到他身边:“藏宝贝了?”   殷玄也笑着点头:“不知道还,在不在,很多年前,埋下。”   山间的林木气好像滋养了殷玄,玉钦眼眸落在他的侧颜,发觉殷玄的眼睛放在碧天绿木间特别的好看,好似两眼山泉。   玉钦席地坐下,庸俗的欣赏了一会殷玄的容貌。   殷玄像只兽一样,全神贯注的用双手抛开土坑,从土堆里拿出他埋了多年的宝贝一本画书。   纸页有些黄旧了,但还可以勉强翻阅。殷玄拂去书面上的黄土,递给玉钦。   玉钦温润的含笑接过来,还以为是什么罕见的稀世珍随手翻了一页,书页里一男一女两具胴体扎入眼中,姿态各异,可谓活灵活现,活色生香……   还有几个姿势,他十分的熟悉,是殷玄喜欢的。   玉钦睁大眼眸,曾几何时那些死去记忆随着画面一下涌入玉钦脑中。   殷玄特地凑过头,翻了到他喜欢的一页,指了指,他喜欢这个姿势。   从前玉来福侍寝的时候,他也最喜欢这样将玉来福的腿架起来。   玉钦吞咽了一口,抬起一只手捂在自己脸上,双耳鲜红如血,将书啪的合上还给殷玄:“拿走,快拿走。”   明晃晃的太阳落在玉钦身上,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两个男人在深山老林里凑着头看小画书,玉钦简直羞愤欲死……   他不觉得男女欢好是什么丢人的坏事,但他脑子里风花雪月该有美景,甜酒,他握着对方的手抚琴,在清悦零散的琴音里面色羞红,水到渠成……   再不济,也得到了夜里,人声寂静时,点上一盏红烛,两人说上几句温存的话。   总之绝不是这般赤裸裸的拿出来指给他看!   至少,他觉得至少,这书应该出现在被窝里。   玉钦两眼阵阵发黑,殷玄盯着他羞红的面色:“你,害羞了。”   “不,不是害羞。”玉钦一本正经的纠正他,“是羞臊。”   “有什么区别?”   “区别很大。”玉钦站起身,打算拍拍屁股走人。   殷玄不懂他们这些文人雅士的情趣,拉住玉钦的袖子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听。      玉钦没听见什么声音,殷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玉钦轻步跟上。   隐约间,玉钦听见山虎的喷气声,殷玄带着玉钦蹲下,拨开一点草丛,两只老虎正在草地上抱团打滚。   公虎时而踩在母虎身上,时而咬着母虎的脖颈。   玉钦眼睛圆睁,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它们……”   殷玄笑道:“在生小老虎。”   玉钦胸口一窒,两眼眩晕,后脖颈跟着凉了一下。   他从前以为殷玄喜欢咬他的脖颈是天生变态,原来找错了老师……   难怪他从前觉得殷玄这人在床上凶猛如虎……   玉钦敲了一把自己的脑袋,试图把那些频频冒出的奇怪画面从自己脑子里敲出去。   殷玄倒是全然不觉得羞臊,还瞪着两只大眼真诚问他:“你现在相信我吗?”   “啊?”玉钦缓了一会才明白殷玄的意思。   殷玄在问他,现在相信他没有跟别人睡觉了吗。   玉钦笑的十分苦涩:“其实,我是说其实,有些时候你不用跟我证明的这般详细。”   他对观看现场表演没有兴趣,不管是人还是老虎。   事实证明窥探别虎的隐私,也是会遭报应的。   那只雄虎听见人声,恶狠的双眼盯住两人,发出一声震天的虎哮。   殷玄将玉钦挡在手臂后,双目毫不躲闪的对上雄虎。   “别怕,它不敢扑过来。”殷玄从前常年生活在林间,眼里有种别人模仿不出的凌厉杀气,雄虎一时间也不敢贸然上前,只是喷着怒气与殷玄对峙。   殷玄带着玉钦缓缓撤退,退离到安全地带。   玉钦脑子里还回荡着那声震天的咆哮,抬手揉着嗡嗡响的耳朵。   殷玄策马带着玉钦回家,玉钦深觉他这一日可以用“大开眼界”和“狼狈不堪”形容。   殷玄有些担心的看向玉钦:“你,脸色不好。”   “不要紧,第一次被老虎骂,不太适应而已……”玉钦苦笑一声,谆谆劝导道,“你以后也不要去偷窥人家生小老虎了,尊重一下人家。”   “哦……”殷玄认真点了点头,反正他现在已经学会了,看不看都不重要。   殷玄低声道:“我可以,自己生。”   玉钦听得娇臀一紧,过去那些本能在这个瞬间突然回来了。   玉钦皮笑肉不笑的笑了两声,任重道远的拍了拍殷玄的肩膀:“可以,你一定可以。”   玉钦抬手指向厕所:“借给你,记得自己带桶水进去洗洗干净。”   殷玄:“……”   殷玄目色可怜:“你不陪我。”   “我还有点事。”玉钦翻身跳下马,脚步虚浮的回房关门,一头栽到床上,用枕头压住他这张薄如蝉翼的脸皮,闭眼睡了一觉。   门外,殷玄抿着笑,玉钦羞赧的样子跟从前一样可爱。 第57章   殷玄心情极好,策马返回林中,猎了两只山鸟回来。   傍晚时分,玉钦让一股浓浓的烤肉香味馋醒了。   眼睛还没睁开,玉钦的身体已经坐起在床上,鼻子不自觉的伸向香味的来源。   玉钦循着香味起身,推门瞧见院子里架起了火堆,殷玄穿着一身玄色的劲装,安静的坐在火堆旁,偶尔翻转一下棍子上的肉。   两只外焦里嫩的山鸟时不时滴下油去,在火堆里滋啦一声,散发着要命的香气。   玉钦好几日没吃上肉了,主要还是因为他跟许仕安的厨艺都十分平庸,想吃肉只能骑马去买现成的。   两人嫌一趟趟的去京城麻烦,平日里大多清汤寡饭的对付一口。   这样现烤的肉,实在香得玉钦头脑迷糊。   玉钦吞着口水坐在殷玄旁边:“你还会做饭?”   殷玄点了一下头,用小匕首利落的割下一块烤肉,戳在刀尖上给玉钦尝尝。   玉钦吹了吹,塞进嘴里,盐味和香料搭配的恰到好处,玉钦这般嘴刁的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你手艺这样好。”玉钦不客气的撕下一根腿来独占。   殷玄得了夸奖,垂着眼笑,这些对他们富家公子来说是难事,但对他不过是些基本的生存技能。   许仕安躲在门后头一口接一口的吞口水,嘴馋声都传进玉钦耳朵里了。   玉钦朝他招手,让许仕安一起来吃,许仕安摇头藏在门后,怯怯的不敢出来。   殷玄:“他怕我。”   玉钦沉了沉,许仕安不像吕默那样胆大,能这么快的转换殷玄的身份,对许仕安来说,总还有些面对上位者的恐惧。   玉钦割下半只给许仕安送进了屋里,让他安心的吃。   院子里只有玉钦跟他两个人,殷玄也格外自在些,将山鸟身上最好吃的地方全剔下来给玉钦。   “你喜欢,我经常做。”   玉钦不与他客气:“好正好我跟仕安都不擅长庖厨。”   殷玄往玉钦身边蹭了一下,忽低声道:“我,养你。”   他想把玉钦养胖一些,气色要红润润的才好。   玉钦:“嗯?”   殷玄一脸认真:“我会打猎,有力气,我能,养你。”   等他的腿再好一些,就可以去找些活计,他会的不多,可好歹有一把力气,能做工赚钱。   “会打猎?”玉钦失笑,殷玄这句会打猎不像是猎人的介绍,反倒像是公虎在展示自己的本事。   殷玄重重的点头:“鸟、鱼、兔子,天上,水里,我都抓的到。”   玉钦一下通了殷玄的意思:“对于公虎来说,会打猎很重要吧?”   殷玄点头,在深林里,会打猎的雄性才能吸引到老婆。   公虎也会外出打猎,养育自己的妻儿。   玉钦很想笑,可心里又泛起一股浅浅的心疼。   他刚入宫的时候,也曾有一阵觉得殷玄行事不按常理,深不可测。   可若真往深里去看,殷玄剥开外皮后,有最干净善良的质地。   就像一只山虎,有虎啸山林的威严,也有回归本真的质朴。   玉钦真心的觉得,这份品质很珍贵。   总有人说殷玄是野路子长大,不曾受过名师的指点,可名师指点如何,以兽为师又如何?人与人之间有太多的算计和阴谋,虎毒不食子,人毒却能食子。   殷玄这般的性格,反倒让他很踏实。   玉钦出神半晌,殷玄也不打搅他,安静的坐在旁边陪他。   从那以后,殷玄承担了院子里的许多活,劈柴、烧水、扫地、打猎做饭。   自从殷玄腿能走了之后,院子里的活就再也没落在玉钦手上过。   除了玉钦养的那些娇气的花,殷玄不懂,怕给玉钦浇死了。   殷玄好似会读心术一般,他馋肉的时候,殷玄就会刚好打了猎物回来,他想洗澡,洗澡水就会提前一步热腾腾的在屋里等他。   不过殷玄没再跟玉钦同床而睡,自己卷了铺盖在地上睡。   他的自制力是有限的,玉钦躺在他身边,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做出让玉钦不高兴的事。   风向从南吹到北,枯叶落尽后,落起了雪。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下得很大,夜里玉钦就听见了折枝声。   晨起时果不其然看到一根枝丫不堪重负,让雪压断了,斜斜的歪在那,竟还颇有几分美感。   院子里已经打扫过了,只是不见殷玄人影。   这几日殷玄神出鬼没,早出晚归,玉钦问他,他便说要下山去找活计。   当时离宫,殷玄给了他许多金银,还有一箱银票不曾启封,这些银钱足够用,他本想让殷玄再养一段时间。   可殷玄一心想要做工赚钱,玉钦也就随他去了。   雪后的天空碧蓝如洗,玉钦趁着午后阳光温暖,倒了些茶叶出来。   如今殷玄去山下找活计,许仕安也让人请去做了教书先生,整个院子里就他一个闲人。   浮生偷闲,玉钦取来青梅烹茶,一壶好茶将将煮好,自己还没等尝上一口,吕默就来了。   吕默坐在马上往院子里瞅了一眼,玉钦笑笑:“殷玄不在,进来坐会。”   如此,吕默才垮着个脸,拎着东西进院里坐下。   这些日子吕默跟殷玄的关系没有一点缓和,两人见面打招呼都是“哼”,然后互相躲着走,谁也不理谁。   玉钦对此也很无奈,调节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玉钦朝吕默招了招手:“我刚煮好青梅茶,你就来了,先喝一杯暖暖。”   吕默扬袍往玉钦对面一坐:“就怕一会殷玄回来,瞧见我坐在这,晚上又要这疼那痒,泪眼朦胧的让你哄上一夜。”   “没有那般夸张,哈,哈哈……”玉钦强笑了几声,给吕默倒上茶,心里还想着周旋一下吕默与殷玄的关系,清了清嗓道,“其实,殷玄这人还是不错的。”   吕默刚递到嘴边的茶突然咽不下去:“他,不错?哪里不错,模样?”   玉钦不置可否:“模样当然是不错。”   吕默朝玉钦哼了一声:“原来是美人计。靠一张脸,住进了你屋里。”   玉钦给殷玄说好话道:“非也非也,那日他的样子实在很可怜,若是子肃你看见,也会不忍心的。”   “哦。”吕默重新总结,“苦肉计。”   玉钦尴尬的干咳几声,脸上露出个标准的笑容:“他也还是有很多其他的优点。”   吕默克制着自己的白眼:“他除了会演戏和卖惨,还会什么?”   玉钦苦口婆心的为二人和解:“还是很多的。”   “比如?”   玉钦哈哈一笑:“比如他很勤劳嘛,你看这院子,打扫的多干净,你再看那边。”   玉钦抬手一指,吕默顺着那根手指看过去,目光落在一个雪人身上,还插了个胡萝卜当鼻子。   玉钦含笑:“是不是挺可爱,殷玄堆的。”   吕默漠然喝了口茶:“你给叫花子一张肉饼,他能打扫的比这还干净,把冰块给你雕成十二生肖。”   “……”玉钦又笑了笑,“其实殷玄烧饭还是很不错的。”   吕默冷漠:“厨子手艺更不错。”   “……”玉钦,“殷玄心地很善良。”   吕默面瘫脸:“善良的满大街都是。你去地头里随便揪一个,不仅善良,勤劳,朴实,还会种地养鸡。”   玉钦:“……”   他觉得吕默跟殷玄的关系不会好起来了。   吕默喝了杯茶,拂袖起身:“我还是早些走,免得那个卖惨大王回来,瞧见我在,以为我又说他什么坏话。”   “卖惨大王?”殷玄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吕默背后。   殷玄的嗓子一直在服药保养,这些日子明显见好了,声音也恢复了不少,只是比起他从前的声音,还是低哑了许多。   吕默差点没听出殷玄的声音,回头倒是正对上殷玄那张脸。   院子里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玉钦一巴掌拍到自己脸上,他还想着缓和两人的关系,这下可好,越来越糟了。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凑巧,这段时间殷玄大都天黑才回来,难得早回来一次,好巧不巧正碰上吕默说他坏话……   可见背后说人的事做不得。   殷玄跟吕默险些又擦起火花,还好玉钦面子够大,两人各自克制着,只用眼神厮杀。   殷玄漠视吕默的走到玉钦身边,将自己的袖子卷起一些,露出一道寸长的伤口,是他今天做活的时候,不小心被钉子刮伤的。   殷玄将手臂递到玉钦眼前:“吹吹。”   吕默五官拧到一起,哼的喷出一声怒气,头也不会的阔步离去。   恶心死了。他多停一刻都能让殷玄恶心死!   吕默骑马走远,殷玄嘴角露出一点得意的笑容。   玉钦摇头失笑:“你故意的。”   “嗯。”殷玄坦诚的点头,“他说我卖惨大王。”   又说他坏话,他就是要把吕默恶心走。   玉钦哭笑不得:“罢了罢了,我看你们两个是做不成朋友了。”   “我才不跟他做朋友。”殷玄提着活鸡到厨房去做饭。   玉钦笑道:“你今日怎么回来的这样早,仕安都还没回来。”   殷玄笑看向他:“我想着早些回来,给你做些好吃的。”   “今天什么好日子,吕默给我送吃你,你也买了这么些好东西。”玉钦笑的眉眼弯弯。   殷玄手上做着活:“你算算今日是几号了。”   玉钦这些日子过得清闲,日子也过得含混,没刻意的数过日子,掐着指头算了一遭才发现,今日竟是小年。   玉钦有些恍惚,他很多年不曾过小年了,最多春节的时候与许仕安一起烫个锅子吃。   少年在家时,一家人团圆热闹,这些年节过着有意思,后来他被迫入宫,母亲过世,这些团圆节就变成了煎熬的日子。   他总会刻意的去忘掉这些节日,不愿意记起来。   殷玄切着手中的菜:“我没有过过小年,想跟你一起过一次。”   “那是该做些好吃的。”玉钦撸起袖子,“我手艺不怎么样,可是给你打打下手,洗个菜总还是可以。”   “不用。”殷玄朝他笑了笑,“你在一旁看着就是。”   玉钦笑呵呵的跟殷玄讲曾经的糗事:“去年新年,我跟仕安在厨房忙活了半天,一道像样的菜都没做出来,锅还烧坏一个。”   殷玄只笑不说话,洗菜,切肉,油热了之后将备好的葱姜放下去,跟肉片一起煸炒出香味。   热锅气从厨房冒起来,带着扑鼻的香味。   厨房里让菜香和炉火烘的很暖,殷玄的露着半根手臂,绷紧的线条有力。   玉钦随手摸了一颗小果子放进嘴里嚼,一瞬间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母亲在厨房给他做饭的样子,想起从前他跟大哥偷吃年夜饭的日子。   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再没有过家的感觉。   家是什么感觉呢?   玉钦出神的望着窗外:“殷玄你看,又下雪了。”   “是吗?”殷玄往窗外去瞧,没瞧见半个雪花,有些困惑看向玉钦。   玉钦:“你仔细看,看那。”   殷玄沿着玉钦指的方向去看,视野的尽头是树,云,鸟。   殷玄怪道:“那边有雪?”   玉钦在他耳边幽幽:“没有。随便指的,就想骗你一下。”   玉钦噗嗤笑出声来,得逞的咯咯嘲笑他:“上当了吧!哈哈哈!”   “你……”殷玄闷头炒菜,难怪吕默总是被玉钦气的说不出话。   吕默还说他不是好人,他看吕默的担心太多余,吕默应该担心他被玉钦骗才对。   “不理你了……”殷玄低声控诉。   “不理我了?”   “嗯。”殷玄嘴上说着不理,手上的活一点也没停下,还切了一小块晾肉塞进玉钦手里,让他磨牙解馋。   玉钦望着殷玄,嘴边的笑意一点点在眼里聚成了动容。   两个寒冷的人,是不是要抱在一起,才能够互相取暖?   玉钦忽然很想抱紧殷玄,抱一下他温暖的身体,将彼此的体温交换一下,共同度过这个原本寒冷的小年。   于是玉钦真的从背后抱住了殷玄,两只手臂紧紧的环住他,想试试这样是不是真的不会冷。   突如其来的拥抱像是一记重锤,砰的一声锤在殷玄心上,他的心便像鼓点一样,无可遏制的狂跳起来。   玉钦:“真不理我了?”   殷玄恨不能把他方才的话吃回去:“不敢。”   烟火气笼在殷玄身上,也笼在他身上。   殷玄喉头紧张的上下滚了几圈,身体僵直的不敢动,轻轻侧头去看玉钦。   这是玉钦第一次主动抱他。 第58章   玉钦耳朵贴在殷玄后心,砰响的心跳清晰可闻。   只是……厨房里的怪味越来越浓。   玉钦动了动鼻子:“什么味道……”   殷玄:“菜,糊了。”   玉钦一下松开了殷玄,让殷玄去拯救锅里的晚饭:“我是不是给你添乱了?”   “没有。”殷玄迅速拨了几铲子,不敢看向他的低道,“我喜欢你添乱。”   玉钦笑出声:“添乱也喜欢?”   “嗯。”   “若我是个大恶人,你也喜欢?”   “嗯。”   “若我总是骗你,你也喜欢?”   “嗯。”殷玄嘴角扬起个笑来,“你没少骗我。”   玉来福的瞎话可是张口就来,有时候还编的感天动地。   玉钦蓦的哑言,骤然心虚了一下。   “那你还要喜欢我,你也太没底线了。”   殷玄笑了笑,还是点头:“嗯。”   他的确没有底线。   他在地牢长到七八岁,从没有人告诉他什么是对,什么错,更不知道什么是底线。   玉钦让他活着,他就拼命活着。   玉钦让他读书,他就到学堂外头听课学字。   他四处搜集玉钦的笔墨文章,一遍又一遍的读,在玉钦的文字里塑造自己的品格。   玉钦是个霁月君子,他便循着玉钦的脚步做个端方的好人,若玉钦是个嗜杀成性的恶魔,他就会把自己变成利刃,随便玉钦利用。   殷玄浅笑:“你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玉钦:“或许我知道。”   殷玄轻笑了笑:“比你想的,再加百倍,千倍。”   玉钦没再答他,这些话像极了那些花心男人骗鬼的话,偏偏让殷玄说的句句诚恳。   殷玄手上一顿,想起件重要的事:“对了,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找到了你兄嫂的住处。”   玉钦睫羽一颤:“什么?”   殷玄道:“当年殷慎派人去追杀你父兄,我是得了消息的,可我派去的人终究晚了一步,没能把他们全救下来。后来宫里生变,我怕殷慎再以他们威胁你,就让手下的人先带他们藏了起来,一直不敢告诉你他们还活着。”   “这几日我下山去做活,也在暗中联络我从前的旧部,想寻到你兄嫂的消息。没提前知会你,是怕世事难料,若是他们又遭不测,白让你期盼一场。”   殷玄笑道,“不过好在我手下的人已经得了确切消息,他们一直隐居在安全地带,也都好好活着,你若想见他们,随时都能跟他们团聚。”   这对玉钦来说,真是个惊天的好消息。   玉钦抬眼凝着殷玄:“难道你真的会什么邪术吗?”   为什么总能这样精准的戳到他心里。   没有亲人在世,一直是他心口难以愈合的伤疤。   他嘴上不说,心里却从未放下过兄长一家。   这个消息对玉钦来说,太惊喜和意外。   他心口翻着滚烫,几乎难以自制的扑抱住了殷玄硬实的胸膛。   有一瞬间,他竟觉得殷玄的胸膛这样的可靠。   虽然这方胸膛也伤痕累累,却无比的坚实,分明算不上宽厚,可却这样的有力量。   殷玄怯怯的抬起手,回应了玉钦的拥抱,终于将这人抱进了自己怀里。   小年之后,殷玄按照手下所禀的位置,带玉钦去寻他兄长。   马蹄声刚步入林子,潜伏在林木周围的暗卫瞬间竖起耳朵,从隐蔽处透出警觉的目光,悄声的拔出一寸寒刃。   玉钦察觉了周遭的目光,低声对殷玄道:“好像有人在暗处盯我们。”   “不怕。”殷玄勒住了马,往隐匿处冷睨了一眼。   几个暗卫纷纷倒吸口气,收了兵刃现身出来,单膝跪在了殷玄马下:“陛下!”   “我们听说慎王登基,都以为您已经……”头领激动的热泪盈眶,向殷玄抱拳道,“属下等人不辱使命,一直暗中保护着玉氏一家,如今,终于可以向您复命了!”   “都起来吧,我如今也不是陛下了。”殷玄下马将头领霍峰扶了起来。   霍峰脸色惊道:“您的嗓子怎么……”   “不要紧。”   殷玄虽闭口不谈,可京城的变故他们都有所耳闻,猜也猜得到是被用了重刑。   几个人面有痛色,切齿咬牙。霍峰痛声骂道:“待兄弟们进京,替您杀了殷慎那个疯子!”   殷玄握了握霍峰的肩:“你们这份情谊,我铭记在心,但不必为我寻仇。日后你们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我定竭尽全力。”   霍峰眼神一变:“陛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不是陛下,也许不了你们什么了,你们各自去找个好营生。”殷玄将银子放到霍峰手里,“拿去给兄弟们分一分。”   殷玄叮嘱他:“务必带兄弟们离开京城,切记不可擅自去找殷慎,将兄弟们全折损进去。”   霍峰目色悲恸,嘴刚张了张,殷玄再次用力握了握霍峰的肩膀作为道别,与他擦肩过去,不曾再说什么。   殷玄安排好曾经的下属,陪玉钦一起到屋舍里去找玉均。   屋舍小院里,玉均自己种了些菜果,如寻常农户一般喂养了些鸡鸭。江婉平日里也会做些针线,让霍峰他们拿去山下换钱。   一个正该是淘气年纪的男孩冷漠的坐在房檐下头,左手抓了一把小米扬出去喂鸡,右手藏在身侧袖子里不肯露出来。   正是玉钦的侄儿,玉明睿。   玉明睿先看见了玉钦,难以置信的站起身:“小叔叔?”   “爹!娘!小叔叔来找我们了!”   玉钦一眼便看到了玉明睿稍显空荡的右袖,陡然想起那只放在木匣里,握着金钗的断手。   玉钦快步上去,手掌沿着玉明睿的手臂轻轻滑下,玉明睿不自在的将右手藏在了身后不让玉钦看。   玉均跟江婉从屋里跑出来,看到玉钦发现了玉明睿的残缺,江婉深叹了一声:“清源,明睿的右手……被恶人砍去了。”   哪怕已过去了许久,江婉还声有哽咽。   玉明睿却倔强的定声道:“小叔叔,我的手是为了保护娘亲被砍的,我不后悔。哪怕我以后只是个残疾废物,我也不后悔!”   玉钦蹲在玉明睿跟前,一个小小的孩子,眼里却充满了跟他这个年纪不相符的心事和倔强。   “不会。叔叔跟你保证,你不会是个废物。”   玉明睿强忍着难过:“可我右手没了,就不能读书写字,也无法习武……”   “可以。”玉钦认真看着玉明睿的双眼,“我可以教你用左手写字,也可以教你用左手舞剑,只是你要多花些时间适应和练习。”   玉明睿眼里难得的点亮了光芒。   玉钦看向玉均:“大哥放心将明睿交给我来教吗。”   “怎么会不放心!”谁不知道玉钦可以双笔同书,就算他这个大哥也是望尘莫及。   玉钦肯教明睿,他怎么会不放心。   江婉抬袖轻抹了眼泪去,用手推着玉均的胳膊:“没跟弟弟见面的时候,你不是有好些话想跟弟弟说,如今真的见到清源了,你倒是同他说一说啊。”   “我……”玉均几次欲言又止,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玉钦笑道:“以后日子还长,不急在这一时。大哥可愿意跟我和殷玄一并回去住吗?”   他和殷玄……这话让玉均怔了一下,抬眼看向一直静站在门口的殷玄,在心里将两人的关系反复琢磨了几番。   玉钦原本是想邀大哥一家同住,但玉钦的小宅是个一进的院子,地方有限。   江婉一个女子跟他们一帮男人住在一起也确实不方便,玉钦便跟殷玄商量,在他家附近给玉均买了个小宅院,平日两家人走动方便。   玉明睿白日里几乎都待在玉钦家里。   玉钦很心疼这个侄儿,教的也用心,握着他的左手一笔一笔的教玉明睿用左手写字。   殷玄因此吃了好几日的冷落。   傍晚时分,殷玄总算盼着玉明睿那个粘人精回家去了,将玉钦从书房里喊出来吃饭。   玉钦在屋里就闻着厨房一股接一股的醋溜味儿,一瞧桌上的菜,醋溜白菜,老醋烧肉,还有一道酸辣汤。   玉钦:“……”   许仕安在院子里耸着鼻子:“好酸啊……今日倒了醋缸了,怎么这样酸?”   玉钦竟从这话里听出几分一语双关的意味来。   一抬头,在一桌的醋溜菜前,坐着一个醋溜殷玄。   玉钦认真自我反思了一遍,最近他忙着给大哥搬家,没认识什么别的俊男美女。   玉均的住处是吕默托人寻的,搬家的时候吕默也出了不少力气,殷玄也说要去帮忙的,可玉均实在做不到使唤曾经的皇帝给他搬家,便只喊了吕默一只骡子。   殷玄应该不至于因为自己没去当骡子做苦力,就跟吕默吃醋。   玉钦忽然哑笑:“你不会在吃一个孩子的醋吧?”   殷玄微微坐直了身子:“你都不曾那般认真的教过我读书,还拿着他的手,教他写字。”   玉钦失笑:“你书读的不错,字也写的不错,还需要我来教?明睿没了右手,可怜的很,我若不教他,只怕他要自伤许久。”   殷玄低垂着眼:“我从小在地笼长大,连一顿饱饭都不曾吃过,一点也不可怜。”   玉钦:“……”   “好不容易熬到长大,还被兄弟下了大狱,日日审问拷打,狱卒用铁钳撑开我的嘴,将烧热的油硬灌进去,疼到抽搐也喊不出半声,他们还用烧红的……”   “好好好。”玉钦紧急叫停了殷玄的自述。   这份自述听得玉钦头晕目眩,双手发麻,仿佛眼见这殷玄受刑似的。   殷玄沉哑的嗓子讲起受刑过程,那张烧红的烙铁好像直接按到玉钦心上去了。   殷玄轻轻抬眼看向他:“你若要听,我还可以讲许多……”   件件都比玉明睿惨。   吕默那声“卖惨大王”突然震声入脑。   可这招对他委实很管用……他实在听不得殷玄受刑那些过程。   玉钦给殷玄夹了块肉到碗里:“我错了,这些日子都是我错了,是我不对,忽略了你,好不好?”   殷玄忍着嘴角的笑意,眼里还蒙蒙的飘着水汽。   “不就是教写字,我今晚就教你,如何?”玉钦耐心哄着他,“你想学左手,还是右手?”   殷玄故意将嗓子压低,好似受伤未愈一般:“都学。”   “好好,都学。”玉钦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快些吃饭,吃饱了我教你。”   殷玄领口的衣裳不知何时敞开了一分,露出半道刺目的伤疤:“你也心疼我了?”   “心疼。”玉钦真心道,“很心疼。”   殷玄那双眼越发凝紧了玉钦,握着玉钦的手放在自己刑伤的疤痕上:“那你亲我一口……好不好?” 第59章   玉钦从殷玄脸上明晃晃的看见了“得寸进尺”四个字。   玉钦眯起眼来:“我不亲你,你就绝食?”   殷玄连忙摇头,乖乖将玉钦给他夹的菜扒全进嘴里。   他怕真将玉钦惹恼了。   玉钦笑了笑,等他吃饱后,当真握着殷玄的手教起他写字。   殷玄坐在玉明睿学写字的地方,玉钦站在他身后,手臂几乎环抱着他,捏着殷玄那只比他还大的手,一笔一笔的写字。   “不对。”玉钦指着纸上的字,“这个笔画不是这样写。”   殷玄稍一抬头,就能看到玉钦近在咫尺的脸。   玉钦的体温和气息围绕着他,他甚至觉得,只要他转头的幅度大一些,额头就能蹭到玉钦的下颌。   但玉钦是个严格的先生,在读文写字上很较真,教他写字时神情严肃又专注。   “我脸上有字?”玉钦手指点了几下纸张,“看这儿。”   殷玄挨了训,老老实实顺着玉钦的手看过去,也不知目光究竟真的落在了字上,还是偷偷落在玉钦那骨节修长的手指上。   玉钦握着殷玄的手写了几个字,轻轻摇头:“笔不是这样用的,你行笔有问题,笔画也不对。”   “这样拿。”玉钦调整殷玄拿笔的姿势,拿笔的姿势调对了,殷玄忽变得一个字也不会写了。   玉钦指尖握紧在他手上,掌中用力的带着他的手写字。   殷玄蹙着眉,盯着纸上那个字,同样一个字,经了玉钦的手就变得格外好看。   他学了这些年,自认为仿的有八分像,可他的字与玉钦的字放在一起,还是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是赝品。   玉钦笑了笑:“莫急,行笔不是一两日就能改过来的,其实你已经有了自己的行笔习惯,就算不改也无妨。”   殷玄问他:“那你明日还继续教我吗?”   “明日不成。”玉钦笑道,“明日我兄长和嫂嫂要来小聚,吕默也会来,还有仕安和你,我们一起聚一聚。难得人这样齐全。”   殷玄点了下头,他也许久没这样热闹过了。   殷玄拉住玉钦要走的袖子:“明日这一桌人,有三个是你亲人,吕默与你莫逆之交,许仕安算什么?”   玉钦认真答道:“我与仕安刎颈之交。”   殷玄没想到玉钦这样看重许仕安。   玉钦道:“我与仕安虽不像吕默认识十数年,但在皇宫时,他几次舍了命要帮我,这份情谊,不比吕默轻。”   殷玄点头,低了低眼问道:“那我呢?”   他在这一桌人里,算什么?   “你?”玉钦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神色,嘴角噙着些笑意,给了殷玄两个字,“朋友。”   殷玄目色幽怨。   在玉钦那些情深义重里,他是最轻最末的一个。   入夜熄灯,殷玄黯然神伤的躺在地铺上,枕手发呆。   玉钦手指轻轻挑开一点床帘,从缝隙里去看失落的殷玄,嘴边无声的挑起些笑意。   殷玄隐约觉得有目光看他,偏头往玉钦床上去看的时候,那帘子已经合上,帘中的人好似已经睡了。   第二日晌午刚过,江婉就买了好些东西来烧饭。   玉钦要进去帮忙,让将江婉赶了出来:“你心有九窍,学什么都灵,唯独做饭这一窍是堵死的,莫与我添乱了,外头玩去。”   这几个男人,平日里看起来风度翩翩,在厨房里有一个算一个的笨手笨脚。   殷玄挽起袖子要帮忙:“我来。”   玉钦笑指了指殷玄:“嫂嫂,他灵。”   江婉哪好意思让殷玄伸手,往小了说,殷玄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往大了说,殷玄是曾经的国君。   “清源,你莫玩笑了。”江婉不肯让殷玄伸手,自己进了厨房忙活。   江婉的手艺很有江南韵味,做出来的菜色样样的精巧。   玉钦跟殷玄搬了两张桌子拼成一张大桌,吕默提了好酒来聚,七个人围着桌子坐下,两杯暖酒下肚,身上也跟着热乎起来。   只是这一桌人因殷玄的缘故,十分拘谨。   哪怕殷玄已经不是帝王,可他们对殷玄到底还是心存敬畏,难以在酒桌上与他肆意玩笑。   就连玉明睿也知道殷玄身份特殊,言行举止分外尊敬。   只有吕默是一副想骂他,又不好意思当着当面骂的憋屈神色。   殷玄随意吃了几口,找借口主动退了席。   殷玄一走,桌上的氛围顿时轻松起来,笑声越来越响亮。   殷玄孤零零的在玉钦房里的凳子上躺下,终于等到酒席散场,玉钦还没回来。   吕默走后,江婉带着玉明睿回家睡觉,许仕安也回屋休息,玉均又单独拉着玉钦去说话。   他们兄弟间还有些私话,玉均想借着酒劲儿跟玉钦多说几句。   过去的事揭过不提,话头说着说着,说到了让玉钦娶亲上。   玉均道:“弟弟,如今你也得了自由,我跟你嫂嫂想着,还是给你娶上一房妻室最好。”   玉钦塞了一下:“大哥怎忽然说到这事上了。”   “你年纪也不小了,若是你能按着婚约跟祝小姐成亲,如今孩子都会叫你爹了。”玉均语重心长,   “大哥不像你七窍玲珑,可好歹虚长你几岁,你总孤单一人,大哥如何放心?如今父亲母亲都已仙去,大哥身为长兄,不为你操心这些事,还有谁能为你操心?”   玉钦抿了抿唇不曾说话,身后不远的窗户上,一双藏蓝的眼睛冒出来。   殷玄听得不真切,模糊听见要给谁娶什么亲……   玉均道:“我与你大嫂想着,找人给你说一门亲。不论家境如何,只要是个体贴温存的好姑娘,你也喜欢,就给你娶回家来。好歹有个人知冷知热的陪在你身边,一同吃饭闲话,总好过你孤单一人。你说呢?”   “我……”玉钦平日那张能说会道的嘴突然哑巴了。   殷玄耳朵贴在窗户上,这兄弟两人却进了堂里,说的些什么再听不见了。   玉钦跟大哥又借着气氛小酌了几杯,回房时夜过三更,脚步也虚了。   他轻推开门,脚底下踏空似的趔趄一下,殷玄箭影似的翻身起来扶住他。   玉钦吐息间都是桃花酒的香味,眼尾浮着几丝红晕:“你还没睡。”   “你没回来,我睡不着。”殷玄扶着玉钦坐下,给他倒了杯温水,“喝口水缓缓。”   玉钦为人一向自制,殷玄还是头次见玉钦喝醉成这般。   玉钦抿了口水,手里的扇子一下一下的敲着脑袋:“头有些疼……”   “酒喝多了,我帮你按按。”殷玄刚抬了手,玉钦的扇子挡在了殷玄手前。   “不急。”玉钦眼尾挑向殷玄,质问似的,“你先将偷我的东西还我。”   殷玄莫名:“我不曾偷你东西。”   那块白玉坠子,他已经跟玉钦解释清了。   玉钦冷着脸,扇子指了一下桌案:“就放在那的。”   殷玄看向那空空的桌案:“我从进门,那桌上就什么都没有。”   玉钦含醉的眼挑向他:“狡辩。”   “没有。”殷玄使劲回想,也没想起那桌上放过什么。   还是酒桌上……有人跟玉钦说他什么坏话,玉钦当了真。   殷玄刚张了嘴要解释,玉钦的扇子敲落在他嘴上:“你偷没偷,我搜一下就知道。”   “好,你搜。”   玉钦用扇子挡住嘴角的笑意,让殷玄站好。   殷玄微微打开双臂,任玉钦搜身。   玉钦带着酒意站在殷玄背后,一双桃花目盯着殷玄的蜂腰看了半天,手指用了些力握住殷玄的肩膀,另一只手却从肩上绕过去,摸在了殷玄的唇上。   点在唇上的手指惹得人酥酥麻麻,一路滑过下巴、脖颈,指腹在他喉结上轻揉了揉,带着酒味儿的嗓音像是自问:“藏在哪儿了呢?”   殷玄喉结滚了滚,轻侧头,对上玉钦那双浮着红晕酒气的眼眸。   “莫动,我还没搜完。”玉钦手指往下,寸寸的将人胸腹上的肌肉摸了一遍,又从他小|腹|处的衣料滑下,握住了殷玄结实如石的腿|根。   手指用了些力,竟也没捏动他腿上的肌肉。   殷玄这人真是……铜肌铁骨的。玉钦含笑。   殷玄站着让他摸了个干净:“找到了吗?”   玉钦呲的笑出声,双手用力箍住殷玄的劲腰:“还没有,我再找找。”   殷玄轻哼一声:“玉清源,你才是蔫坏。”   什么丢东西,根本就是幌子。   “我方才心都悬起来了,不曾想,你只是想犯坏。”   玉钦低笑起来:“我找东西,怎么跟坏扯了干系?”   “你还与我装。”殷玄别开头,低哑道,“你早些说,我可以脱干净,让你摸的更顺手些,何须这般吓我。”   “生气了?”   殷玄摇头:“没有。我只是以为……”   以为有人说了他什么不是,玉钦要寻个借口将他赶出去,另娶他人。   玉钦箍着殷玄劲腰的手臂紧了紧,胸膛温热的贴在他后背:“以为什么?”   “我是来找东西的,又不是赶人。”玉钦两只手从他肩头往下滑,又将人的便宜占了一遍,“我找来找去,这不是就……找到了。”   玉钦袖子一抖,手掌里出现两只琉璃的小兔子。   玉钦将手掌托到殷玄眼前:“是不是找见了?”   “我与他们喝酒,可并未忘了你。”玉钦反手将一对小兔子放进了殷玄的大掌里,“给你的。”   玉钦向他笑:“特地给你挑的。”   特地……殷玄对着掌心的一对小兔,两眼迥然:“你特地给我挑的?”   “挑了许久。”   殷玄何止没了脾气,这一晚上的难受煎熬都顷刻烟消云散,嘴角的笑压也压不住,简直让玉钦挠的心痒。   可这个蔫坏的家伙,将人调戏完了,自己翻身躺上了床,将扇子往脸上一盖睡觉去了。   殷玄握着小兔坐到玉钦旁边:“你摸了我,不管我了?”   玉钦笑音:“我是找东西,何时摸你了?”   “胡说。你那是找东西?”殷玄酸道,“你大哥不是要让你娶一房好妻子,你又送我东西,招惹我。”   “你听见了。”玉钦笑了笑,大方承认道,“大哥是说让我娶妻来着。我也在想,该娶个什么样的妻。”   殷玄听得心里针扎蚁爬般的难受:“你真的要娶旁人。”   玉钦没应话,过了片刻,粉唇咬着扇尾,单手支着脑袋半撑起身。   扇子随着他身体的轻动“嚓”得合起在一侧,叼在了他那双粉唇间。   玉钦轻松开贝齿,扇子掉落到床榻上,发出一声轻响。   殷玄却好像觉得,这扇子砸在了他心上,让他的心也跟着猛跳一声。   玉钦那双眼似笑非笑,眼角酒后浮红,将殷玄三魂七魄都勾去了。   玉钦问他:“你给我出出主意,我该娶个什么样的妻?” 第60章   殷玄嘴唇张开又合上,闷闷的坐在玉钦榻边。   片刻,殷玄垂下眼睫闷声道:“我从前让钦天监给你算过一卦,说你这人,克妻。”   “哦?竟然这般?”玉钦轻笑出声,撑着脑袋倒是要看看殷玄能说出些什么。   殷玄煞有其事的点了下头:“你若要成家,需得找一个八字命硬的。”   玉钦“嘶”了一声:“那我若随意找个姑娘娶回来,将人家克死了,岂不是很大的罪过。”   殷玄闷不作声的低着头,手指不停摩挲着玉钦送的那对兔子:“你想成家了?”   “原本没琢磨这事,可今日大哥提起来,我倒还真动了些心思。”   殷玄心里像灌了冰水,说到底玉钦从小爹疼娘爱,玉振业再鬼迷心窍,对待感情事上却是专一,从没纳过妾室,玉钦入宫前,一家人算是其乐融融。   玉钦的兄嫂也是患难夫妻,恩爱情深。   玉钦看在眼里,若说他一点不羡慕,殷玄也是不信的。   殷玄心如刀穿,可恨自己不是女子,给不了玉钦世俗认为的美满和睦。   玉钦忽瞧着殷玄垂头耷耳的,拿扇子敲了敲他胳膊:“怎了?”   殷玄慌忙摇了摇头,嗓音涩哑:“你喜欢什么样的?”   “其实我这人很俗。”玉钦笑了笑,“我喜欢长的好看的。”   玉钦捏着殷玄的下巴,将他拉到自己眼前,仔细端详着殷玄的眉目,却发现殷玄眼尾有一点湿漉漉的。   他拿指尖触了触,失笑:“你怎这么爱哭,你比我爱哭多了。”   殷玄偏过头去:“没。”   “嘴硬。”玉钦笑笑,“我那眼泪大都是疼出来的,你是真哭。”   殷玄扭过头不教他看自己,玉钦捏着人的下巴将他的脑袋掰过来:“我瞧瞧还有没有泪了。”   玉钦拿手指蹭了蹭他眼尾:“莫哭了,惹得我心里怪疼的。”   殷玄巴巴望着他:“那……长成什么模样,才叫好看?你从前那个未婚妻,是不是让你觉得很好看?”   “你说祝姑娘,她自然是好看。”玉钦话头一转,“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另一种长相。”   “哪种?”   玉钦眼尾带着笑意,将殷玄仔细端详了几遍,指尖轻拂过殷玄的眼睫:“长睫的。”   那点轻柔的指腹又落在殷玄的鼻梁,轻轻滑到鼻尖:“要有俊挺的鼻梁。”   “再有一双深邃的眼……”玉钦鼻尖停在与他近在咫尺的地方,嘴里吐出的桃花酒气钻进殷玄鼻腔,每一分的呼吸都清晰可闻,“最好还有……”   “最好还有,一双好亲的唇。”玉钦嘴唇开开合合,口里的热气痒痒的蹭过殷玄唇角,几乎快要碰着殷玄的嘴唇。   玉钦捏着殷玄的下巴仔细的看,月光刚巧透过窗扉落了些在殷玄脸上,像是打了些阴影上去,半明半暗里,那张脸越发动人心肺。   玉钦不是第一次觉得殷玄长得好看,却是第一次冒出想欺负一下的念头。   许是喝酒上头了吧,也或许是殷玄这模样,让他觉得实在很可怜,又很可爱。   玉钦如是想着,索性放纵了自己世俗的欲望,抬了抬下巴,含住近在眼前的一双唇,放在口齿间吮了两下,咂嘴尝了尝味道。   占完了便宜,玉钦眉眼温柔的笑起来,不像个坏熊,反倒像个得了便宜正卖乖的小公子。   殷玄的心脏险些从胸腔里撞出来,对上玉钦这副笑颜,心里又柔柔的化作一汪春水。   玉钦抬臂勾着殷玄的脖颈,将人圈在怀里多亲了亲,亲亲嘴巴,又亲亲眼睛,还啵的一下在人脸上亲出了响声。   殷玄让他亲的身体发热,呼吸难以控制的急促,吐出的气息越发滚烫。   眼见将人逗的差不多了,玉钦骨碌一下躺回被子里,咂了咂嘴,心满意足的闭上眼要睡觉。   殷玄怎么肯让他这么睡了:“你这就睡了?”   “不然呢?”玉钦闭着眼睛。   殷玄支吾半天:“你这般亲了我,不用负责?”   “我只是亲了你,又不曾剥你的衣裳。”玉钦嘴角含着笑。   “你……”殷玄急道,“你方才还说你心疼我。”   玉钦窝在被子上笑出声:“我曾跟许仕安说过一句话,现在也跟你说。”   殷玄侧耳听着,只听玉钦笑音道:“男人的话不能全信,尤其是上了酒桌,喝了酒,更不能信。”   “玉清源,你……”殷玄瞪他,“你不是好人。”   “是啊。”玉钦朝着他笑,“你明知我喝了酒,还坐在我床前泪眼婆娑的勾着我,你没把我当男人,你拿我当圣人。”   玉钦还嫌将人戏弄的不够,修长的脖颈再度扬起来,吹了一下殷玄的耳朵:“大部分男人都会见色起意,这是男人的劣性,我也是男人,自然也有这样的劣性。”   “你不躲我,还要自己凑上来……”玉钦故作愁眉,“你是觉得我君子到了无欲无求的程度,还是真不知道,你长得很好看。”   玉钦这话七拐八拐,殷玄听了半天,只听出玉钦在说他很好看。   殷玄抿着笑,玉钦心里像是让这份笑容揉了一下。   他记忆里的殷玄一直是很少笑的,不是冷着脸生人勿近,就是郁郁寡欢。   其实殷玄笑起来的样子比冷脸更好看。   殷玄将半个身子压在了玉钦身上,压抑了许久的情愫难以遏抑的激发出来,埋头亲在了玉钦脖颈。   若是玉钦不主动亲他,或许他还能继续忍下去,忍着不碰他,不动他。   只要玉钦说个不许,他不敢亵渎玉钦半分。   可今夜玉钦主动的亲了他,他便也失了理智,控制不住的想抱他,亲他。   他亲了玉钦的脖颈,玉钦没有挣扎反抗,他的胆子便越发的大起来,一路亲吻上去,轻轻含住了玉钦的耳珠。   玉钦眼中含着醉意,手指摩挲着殷玄的耳根。   殷玄情难自抑的吻上他的唇,两人交着颈,酣畅淋漓的吻了一场。   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有些承不住这份热意,才分离开,唇舌间吐出的热息还滚烫的纠缠在一起。   玉钦抬脚踩在殷玄的大腿上,喘息道:“脱鞋。”   殷玄给玉钦褪了鞋,只当他是困倦要睡了,又将他净袜脱了,让他睡的舒服些。   却不想那只脚不安分的很,脚趾贴着他的小腿蹭了蹭,缓缓上滑,将他的裤腿蹭皱起来。   那只脚就像只含情的钩子,踩得他酥麻又痒,心里像是让猫儿一道一道的挠着,却如何也缓解不了那份热痒。   脚趾往上游移,殷玄握住了那只惹火的脚。   殷玄提醒他:“你也不能拿我当圣人,我虽能忍,却也不是如何都能忍住。你再逗我,我只怕会不顾你的意愿,一心只想……”   “想如何?”   “要你。”   殷玄又压在他身上亲了亲,试图缓解一些情欲带来的折磨。   玉钦清晰的感觉到,殷玄已经是在强忍了,或许只需要再吹口气,他就再也控制不住。   玉钦抬眼看着殷玄:“那就……做你想做的。”   殷玄恍惚以为自己听岔了。   玉钦抬手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一罐面膏,这原本是他买了打算送给嫂嫂做新年贺礼的。   “明日,我再去给嫂嫂买。”   玉钦手指握住了殷玄的腰扣,没了束腰,殷玄的衣裳松松垮垮的掉下来。   “来吧,拿出你的本事来。”   让他试试,他念念不忘的,究竟是什么。怎么大哥提了一句娶妻,他心里竟浮出一个男人的脸来。   究竟是他疯了,还是殷玄真的这样有本事,悄无声息的将他的心占了去。   玉钦扯开他的上衣,率先刺入眼中的是他满身的伤痕。   哪怕已经结痂痊愈,再看到这些疤痕,玉钦还是觉得难以呼吸。   他抬手摸了摸那些崎岖不平的肌肤,全然可以想见当时刑架上的惨烈:“很疼吧。”   “嗯。”殷玄俯下身去亲他,“真的很疼。”   玉钦亲了亲那些伤痕,殷玄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欲火,哪怕玉钦此刻要了他的命,他都能眼也不眨的送出去。   面对这份突如其来的柔情,殷玄全然无力招架,只能让玉钦牵着他的情欲走。   殷玄手指剜出一块白亮的面膏,清新的香味在他指尖揉开,给这份情欲添了些淡雅温柔的花香。   殷玄手指按在玉钦的腰窝上揉了几下,玉钦几乎要控制不住泄出声音来。   但他不敢叫出什么声响,一来是仕安就在侧屋,再者,他大哥喝多了酒,没有回家,今夜在他家住下了。   玉钦的面皮实在很薄,不敢让旁人听了他的屋角。   但世事往往是怕什么,来什么。   玉钦汗涔涔的喘息着,侧屋的门忽然轻轻打开,玉均披着衣衫站到玉钦门口:“清源,我忽想起来,还有件事忘了同你说。”   玉钦跟殷玄皆是一凛,玉钦的酒意都醒了大半。   殷玄也不敢再动,两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的僵持在床榻上。   殷玄看了眼门外那影子,眼中像是在问他:你大哥没走?   玉钦给殷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想着能不能装睡,把他大哥糊弄过去。   不然大哥一推门,看到眼下这副场景,他……他想想都羞愤欲死!   “清源,你睡了吗?”玉均敲了敲门,“你嫂嫂给你绣了个新的枕头,她嘱托我交给你,让你今夜试试舒不舒服,可需要再高些或矮些。我只想着跟你说话,将这事给忘了。”   玉均敲了几下门,里头都没任何回应,犯了酒劲,自言自语的说话:“看来是睡下了,这样,我将枕头放在你桌上,不然大哥这脑袋,要是明日又忘了,你嫂嫂该生我气了。”   玉均怀里抱着个枕头,推了推门,打算将枕头放屋里,明日给玉钦个小小的惊喜。   门扉微响,玉钦滚烫的身上猛然窜上一股凉气。 第61章   玉钦几乎要从榻上惊跳起来。   殷玄按着玉钦的肩膀,身体却没从他身上离开。   门外,玉均推了两下门,却并未将门推开。   殷玄淡笑了笑,他过去扶玉钦的时候,顺手将门栓插上了。   玉钦长松了一口气,吓他一身惨汗。   玉均被挡在了门外,他酒劲儿上来,大脑迟缓了许多,不知又想起什么,站在门外迟迟没有回房去睡觉。   屋内,两人都还未尽兴,这样一打岔,陷入一种两难的境地进行下去尴尬,抽身离去又不能满足。   可他那大哥脑袋不知哪跟弦不对,站在玉钦门外对月感怀,碍眼的杵在那儿。   玉钦几次想就这么作罢算了,抬了手去推殷玄,却又不舍得真就这么将他推开,戛然而止的滋味实在很难受。   殷玄俯下身去亲了亲玉钦……   随着殷玄的巧劲儿,玉钦鼻息喘出声气音。   紧跟着,玉钦抿住了唇,不敢再多泄出半点声响,眼睛看向窗外那人影,他大哥还没有走。   玉钦有些嗔怪的转眸看向殷玄,像是在说:我哥还没走,你就敢乱动。   殷玄嘴边泛起丝使坏的笑容,不仅没有任何停下的势头,手指反倒顺势又爬上玉钦的腰,指腹精准戳上他的腰窝,轻轻的揉。   玉钦后背的肌肉紧了一下,他双臂环上殷玄的脖颈,将身体愈发贴紧了他。   极其抑制的喘息声响在殷玄耳边,就像一剂催情药,让他浑身的肌肉、骨骼都隐隐的躁动和兴奋。   今夜玉钦将他吓得不轻,殷玄不肯轻易饶了他。   殷玄受不住玉钦的挑逗,同样的,玉钦也好不到哪儿去。   殷玄实在太了解玉钦的身体,偏偏又不肯放过他,专挑着他受不了的地方来揉。   玉钦鼻梁上沁出些细细的汗,双手紧抠着殷玄他后背,抓出道道的红痕。   这点疼对殷玄来说微不足道,只当做乐趣。   玉钦眼尾有些湿红了,那双唇让他自己咬的格外水嫩,看起来像是生气殷玄这般趁机欺负他。   殷玄用手指拂开垂在玉钦眼前的那抹黑发,这双娇嗔的眼水灵灵的,盯得殷玄受不住,俯下身去又吻玉钦。   吻得着实缠绵,细腻推拉,玉钦的胸前随着呼吸浅浅的起伏。   殷玄将枕头取来垫在了玉钦腰下,彻底封住了玉钦的口舌。   玉钦纤白的脚踝磨过软褥,将殷玄的亵衣揉皱在掌心。   玉钦只觉得自己又红又热,一抹薄晕从耳根晕染到脖颈,一双本就含情的眼眸越发掺了迷离的春光,失了焦的望着殷玄。   一场情事结束,玉钦浑身瘫软的枕在殷玄胸膛上。   玉均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玉钦却还留了遗症似的不敢沉重的呼吸,汗涔涔的趴在殷玄身上,睡也睡不沉。   殷玄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大哥回房睡觉去了,安心睡觉。”   如此,玉钦才算放下心中警惕,餍足的往殷玄怀里窝了窝,沉沉的睡了过去。   玉钦喝多了酒,又累的够呛,第二日必然是早醒不了。   而玉均跟许仕安也没有少喝,贪睡没起。   殷玄是这院子里醒的最早的人,他将自己收拾妥帖,在厨房随便吃了口早饭,打了水坐在院子里洗衣裳。   玉均一觉醒来,昨晚他半夜在玉钦门口神游的事,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昨夜喝酒喝的尽兴,许多他藏在心里的话吐露出来,与弟弟间的感情增进不少。   本以为要破碎的兄弟情重新拾了回来,玉均身心通畅,抻了抻懒腰,推门出屋,正巧见在院子里洗衣裳的殷玄。   一时间玉均竟还有些不适应。   从前堂堂的帝王,如今洗起衣裳来倒是像模像样。   玉均朝殷玄点了点头:“这么早就来找清源。”   殷玄脑子转的快,听这话就知道,玉大哥应该不知道,他一直跟玉钦住在一起,还当他也是住在这附近,彼此是相近的邻居。   殷玄没答话,略点了点头含混过去。   玉均往厨房去,眼尾不经意扫见殷玄盆里的衣裳,他原本是没注意殷玄在洗什么,可那盆里的衣裳,像是昨夜玉钦穿的。   而那条亵裤的腰上,绣了两朵小桃花,跟殷玄的气质不大相称,反倒像是玉钦的小裤……   玉均的脚突然变得重如灌铅,定在原地一步也走不动了。   他又回头看了眼那盆里的衣裳,认真琢磨了一番,试探问道:“君也喜欢桃花款式吗?”   殷玄怔了一下,意识到玉均在跟他说话,答道:“没有。”   玉均神色难言的变幻了一下,殷玄给玉钦洗外衣,或许是因为感激玉钦救了他,所以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可是洗亵裤……是不是有些不合适了。   玉均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问殷玄:“清源让你给他洗的?”   “不是,我瞧他衣服脏了。”   昨夜他不小心将玉钦的衣裳弄脏了。   玉均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玉均拿冷水洗了把脸,清醒了一下头脑,到厨房去找些吃的。   刚巧许仕安正在厨房里,站在锅前吃蒸红薯,朝玉均招了招手:“玉大哥快来吃,还热,可甜了!”   许仕安掰了一半红薯给玉均,两人围着热灶台,玉均笑道:“你蒸的红薯?你起的也怪早的。”   许仕安拨浪鼓似的摇头:“我刚起来,是殷大哥蒸的,他常做早饭。”   殷大哥……?玉均微皱起眉,从窗户看向外头洗衣服的殷玄。   玉均怪道:“他总是来的这么早,给你和清源洗衣做饭?”   这未免也太殷勤了些……就算要报答救命之恩,也不用天天这么早就来做活。   许仕安笑笑:“什么来这么早,殷大哥就住这啊。”   “原来如此……”玉均略点了点头,难怪一大早殷玄就在院子里,原来是也住在清源家。   玉均嚼着红薯,甘甜之外嚼出几分不对来……   玉均数了数玉钦家的屋子,一间主卧,东西两间次卧。东边住这许仕安,昨天他睡在西厢房,那殷玄住哪?   玉均转向许仕安:“殷玄他……跟你住一屋?”   许仕安险些用红薯将自己噎死,脑袋摇出虚影:“那怎么可能!殷大哥跟清源住一屋。”   玉均:“?!”   眼见着玉均的神情变成震惊,许仕安后知后觉的捂住嘴。   他好像说错话了。   许仕安忙用红薯堵住了自己这张惹祸的嘴,从厨房溜了。   玉均手里的红薯忽然咽不下了。   院子里,玉钦披着件浅蓝色的披风,仰头呼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目及之处是碧蓝的天,白色的云。   低头便是挽着袖子做活的殷玄。   殷玄抬头朝他笑了笑,玉钦心里被软软揉了一下。   殷玄嗓音带着刑伤后的低哑柔和:“怎么没多睡会。”   “被窝凉了。”玉钦瞧着四下里没有人,轻迈着步子,俯下身去,从背后抱住了坐在矮凳上的殷玄,头发顺滑的垂下去,与殷玄的黑发交叠在一起。   殷玄轻声的跟他耳语:“昨夜还满意吗。”   玉钦好似还能感受到那股趁着酒意的热浪,含了些笑故意道:“勉勉强强。”   殷玄:“那我下次,得更加努力才行。”   玉钦轻笑出声,抬眼看到屋外的红梅开了花,拿手指道:“我想要那花。”   殷玄顺着玉钦指的方向看过去,红梅开了不少,不过这树长得不高不矮,刚好抬手够不到。   爬树对殷玄来说不是难事,摘几朵花对他来说更不在话下。   殷玄依着玉钦:“我去给你摘。”   玉钦却道:“我要自己摘。”   “我给你找个小梯?还是你要爬上去摘,那花不低。”   玉钦热热的喘息凑到殷玄耳朵边:“你背我去摘,你将我举上去。”   殷玄一侧头,鼻尖几乎抵在玉钦脸颊:“人梯?”   “就要人梯。”玉钦鼻尖极轻的擦过殷玄的耳廓,嗓子里像掺了春风,“九郎,你背我去。”   殷玄耳尖的那一股酥麻霎时间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搂住玉钦的膝窝,将趴在他背上那人背了起来。   “好!我当人梯。”   玉钦笑着逗他:“你举不举得动我?”   “你没多少分量。”殷玄此刻浑身都是劲儿,就算是两个玉钦,他也照样能将人举起来。   殷玄背着玉钦站到梅树下,托着玉钦,将玉钦坐到了自己肩上。   玉钦的脸几乎埋入了梅花之中,在枝丫高处挑着开的最好的折了几支。   厨房里,这一幕全然落进玉均眼里,看的玉均笑不出半点。   就算方才,他还能给找些理由说服自己,此刻这两人的举动,实在是有些过于亲密了些。   玉钦折好了梅花,让殷玄抱着他回小院里。   “我哥还没醒呢?”   殷玄:“醒了。”   “怎么没看见他?”玉钦话音一落,厨房里就传出一声十分刻意的干咳,玉钦一个猛子从殷玄怀里跳下来。   玉均等着玉钦将衣裳理好了,才从厨房里出来,脸色晦暗难明:“清源,你跟我过来。”   “哦……”玉钦跟着大哥进屋,玉均回头看了眼殷玄,竟发现殷玄眼里隐约带了些凌厉杀气。   玉均猛然惊觉过来,昨天他说要给玉钦娶妻的事,殷玄一定听见了。   说不准他今早就是故意在院子里洗玉钦的衣裳,要把这件事揭开给他看。   玉均脸色微冷。   玉钦心虚的站在玉均身后:“大哥叫我进屋,可有什么要紧事?”   “没什么打紧的,就是昨天你嫂嫂叮嘱我将这枕头给你,我给忘了,特地叫你来拿。”   玉钦权当刚知道嫂嫂做了枕头给他,抱在怀里真心实意的夸了几句。   玉均脸上殊无笑意,几次张嘴都没将话说出来,犹豫了半天,又看了看门外殷玄那两只直竖着的耳朵,道:“清源,你陪我一同回家,正好拿些你嫂嫂做的卤肉来吃。”   玉钦点了点头,跟着大哥走出一段距离。   玉均在心里几番思量,却始终无从开口。   玉钦道:“大哥想说什么说就是了,都走到这里了,他听不见。”   玉均站定了脚步:“清源,你跟殷玄同住一屋?”   “嗯。”   玉均想起今日两人那一番亲密举动:“你对他难道动了什么感情?”   玉钦诚实道:“有些吧。从前我并不觉得我喜欢他,可昨日,大哥提起娶亲的事,我心里竟有些不情愿。”   “不情愿你就直接跟大哥说,娶妻的事可以先搁置不提,等你遇着喜欢的再娶也是一样,你也不能这般草草的将自己许了男人。”玉均有些急,   “当年父亲要你进宫,你千般万般的不愿意,如今好不容易离了男人的床榻,可以过几天好日子,你何苦再把自己推进火坑里。”   玉钦身侧的手指绞了绞衣裳,他大哥骨子里是个传统的男人,当年父亲要把他送进宫,大哥还去劝阻过,也跟着一起挨了打。   玉均咬了咬牙:“是不是殷玄逼你如此?若他仗势欺人,大哥就算与他拼命,也不会再让你做他的榻上奴。”   “不,不是!”玉钦忙道,“他没有逼我,他如今也逼不了我什么。”   玉钦支吾吞吐,眼神飘忽,玉均也把他这弟弟的心思看了个明白:“你是真对他动了心思。”   玉钦默认了这话。   玉均神情严肃:“我虽是你长兄,可终究不是父亲母亲,做不得你的主。可清源,身为长兄,大哥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殷玄不是良配。”   类似的话,吕默也曾跟他说过。   “或许吧……在很多人看来,殷玄冷酷、狠厉有许多的缺点,可是大哥,”玉钦正色道,“上天入地,我再找不到一个,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我的人了。”   而殷玄,在这方面给足了他安全感,哪怕他给殷玄两巴掌,将殷玄踹出门去,殷玄也不会真的弃他而去。   世上能有几个人是骂不走,踹不开的?   殷玄就恰巧是这么个人,这一点对玉钦来说很重要。   对着大哥那一脸的愁眉,玉钦眉眼弯笑起来:“更何况,九郎人其实很不错。”   玉均双目震动了一下,难以置信的看向他笑容可掬的弟弟。   玉钦目光真诚,语气诚恳:“九郎其实很心软的,而且为人正直,品质纯净,又很会照顾人,脾气也不错。”   玉均突然有些恍惚,他弟弟描述的这个九郎,是不是当初那个一路弑父杀兄登基称帝,还创下当庭杖杀三十多位朝臣,人人畏惧的皇帝殷玄。   玉均轻声提醒他:“你可还记得,殷玄是怎么当上皇帝的。你可还记得他险些打死你?!”   “咳……”玉钦摸了摸额发,“那些事都是事出有因,不能用作评判人品。”   玉均:“……”   玉均只觉得自己两眼发黑,晕眩不止,摆了摆手径自回家:“罢了罢了,我不与你说。”   玉钦瞧着他大哥这一幅脚步虚轻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自己也转身回家去了。   他那小院里,殷玄巴巴的伸着头等他。   玉钦抖了抖身上的寒气,进屋烤火。   殷玄添着炭火,就算不问,殷玄心里也清楚,玉均肯定是对他这个弟夫不满意极了。   这世上喜欢他的人,实在很少。   玉钦瞧着他一脸的失落,笑道:“我都还没说什么,你就先郁闷起来了?”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   “大哥也没多说什么,他不会管我那么多的。”玉钦烤着火:“倒是给大嫂的面膏让我昨日用了,我得再去买一瓶,还要置办些年货,大过年的,总得备些好吃的。”   “今儿天冷,你跟我说从哪儿买,我去。”   玉钦腰背还酸着,骑马又着实颠簸,便点头应了。   殷玄将要买的东西列了个单子,下午就骑马去镇子上买,沿着街穿梭了几趟,马背上摞满了东西。   殷玄将该买的置办齐了,策马回家。   酒肆楼上,殷慎端着茶杯,眼睛直直的盯着那策马越行越远的人。   他眼睛是花了吗?   他怎么好像看见了那早就该烂透了的殷玄? 第62章   一旁的属下眼见殷慎的神色越来越难看,不由打起警觉来。   殷慎眯起眼:“你看见殷玄了吗。”   属下在人群中搜索半天,他们处在茶楼的第三层,这样的高度,人脸都看不大清楚,哪看得见什么殷玄。   “回陛下,属下没看见。殷玄的尸体都该腐烂了,怎么会出现在这。”   殷慎阴沉着脸:“他要是没死呢?”   刚才那个人虽然带着斗笠看不清脸,可他的背影,太像殷玄了……   不,就是殷玄。   殷慎手心骤然攥出了一层冷汗,殷玄就算化成灰,他都不会认错。   属下道:“殷玄扔去乱葬岗的时候遍体鳞伤,就算他命大留了口气,也绝不可能一个人从尸体堆里爬出来。”   殷慎手指一下一下的敲着窗台:“他是不可能一个人爬出来,那要是……有人救他呢?”   “属下认为这种可能极小。”   殷慎微服私访的兴致被扫了个干净,殷玄活在这世上一天,他就一天不能安心。   他真是后悔,当初草草将殷玄扔去了乱葬岗,应该将他的心肝脾肺全掏出来喂了狗,再将他扔出去。   殷慎沉着脸转身回宫:“找人盯着这镇子,他要是活着,肯定还会回来。”   “还有。”殷慎略一顿脚,眼中沉下阴狠的杀意,“找人多盯着吕默,朕忍他许久了。”   殷玄用过的这些人,他迟早要铲除干净。   另一边,殷玄策马离开镇子,只觉得背后一阵毛骨悚然。   他有兽的敏锐,尤其对于威胁的气息,感知格外灵敏。   那道目光像根长刺一样扎在他后背,只要回头看上一眼,危险就会铺天盖地而来。   殷玄策马离城,上了山路,突然一人从树后冒出来,殷玄骤然夹紧马肚单手勒住马。   马鸣长嘶,右手已然握住长弓,随时要出手反击!   “主子!”霍峰抱拳跪在殷玄马前。   殷玄眼前跪了一片的十几个人,放下警惕:“不是让你们离京,怎么还在京郊徘徊。”   霍峰:“主子,有妻儿的兄弟都已各自离开了,我们剩下的这些,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人。我们思来想去,还是想追随主子!我们要跟主子杀回皇宫去,把殷慎那厮的脑袋割下来!”   殷玄警告的冷视向霍峰:“不得口无遮拦。”地处京郊,万一让有心人听去,只会招来祸患。   霍峰硕大的一个糙男人抬手摸了把鼻子:“主子,小十七死了。”   “十七回家前,偷偷潜回京中给他娘买爱吃的点心,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让殷慎手下的巡逻卫兵抓去了。”   “殷慎逼问十七我们的下落,十七咬定他不知道,被殷慎砍掉了胳膊和双腿,做成了……”   霍峰双拳握紧的发抖,哽咽难言,再说不下去。   霍峰痛心疾首的低下头:“兄弟们都不知道怎么跟十七的娘交代!”   殷玄惊握住马僵,十七是他们中最小的一个,又长的圆头圆脑,大家伙都把他当成弟弟看待,有什么危险任务都不舍得让他去。   霍峰抬头泪眼恳求:“主子,杀回皇宫去,为十七和我们死了的那些兄弟报仇!”   殷玄缠在手上的马僵勒入手掌:“你们跟着我,只会不断给自己招祸,速离京去。”   殷玄狠了心不管他们,策马而去。   “主子!”霍峰急切道,“哪怕是一直在暗处保护主子的安危,也请主子不要赶我们走!主子!”   回家的这一路,殷玄都心绪难平。   小院里,吕默跟玉钦相对而坐,相谈甚欢。   玉钦瞧见殷玄回来了,含笑的喊他过去:“九郎。”   殷玄深呼吸了几道,让自己看起来状态好些,勉强露出个笑来,将买回的东西见样的摆放起来。   吕默眉宇微动:“九郎?你何时跟他这般亲了。”   玉钦笑笑:“说来话长,其实九郎他……”   “人很好。”吕默翻着白眼接玉钦的话。   玉钦笑着点点头:“对。”   若放了平时,玉钦当着吕默的面喊他九郎,殷玄的尾巴该要翘到天上去了,非要摇着尾巴气死吕默才成。   今日的殷玄格外寡言,一言不发的拿着东西进了厨房。   吕默懒得搭理殷玄,起身要走:“我军中还有事。”   玉钦送了送吕默,回首看向那站在厨房里怔神的殷玄,瞧出几分不对劲来。   厨房门轻推开,殷玄听着门声,回过神来继续干手上的事。   玉钦站在他身后:“你怎么了?遇见什么事了?”   殷玄挤出个笑来:“没有。你去看看我买的面膏对不对,莫等着要拿去送人的时候才发现买错了,闹了笑话。”   玉钦应了一声,从殷玄的那方包袱里拿出面膏来闻了闻,清雅的花香钻进鼻腔,一段不太雅观的记忆瞬间涌入他脑中。   殷玄身上炙热的肌肤好似又透过花香吻了他一下。   玉钦将面膏的盖子合上,脸色笼上一层薄红。   有这份羞涩的记忆在,面膏他是如何也送不出去了。   “我还是再去给嫂嫂挑一个旁的……”玉钦寻思着,这一盒就留下他跟殷玄自己用了算了。   他刚站起身,殷玄急切的喊了他一声:“去哪儿?”   “去集市,这会儿还来得及。”   殷玄一把抓住了玉钦:“别去。”   玉钦凝着殷玄握住他的这只手,做出个老实交代的表情。   殷玄坦白道:“我去镇子上的时候,好像遇见了殷慎。我不确定,也没有回头去看,但我直觉是他。所以清源……我们也许不能继续在这生活了。”   玉钦脸上的笑意逐渐敛起。   殷玄:“我知道你不愿意离开京城,这里有你熟悉的街巷、小吃,有你的家,有你的挚友,可继续在这,我怕会很危险。”   “如果你实在不愿意离开京城,我还有个办法。”殷玄低了低眼睫,   “你亲自将我绑去交给殷慎,他无非就是想要我的命,你绑我,我愿……”   “胡扯!”玉钦冷声打断他,“你若再说这话,我便与你绝交。”   “别……”殷玄闭了嘴,“我不说了。”   玉钦心里的确舍不得京城,这段时间,他隐居在京郊,闲暇时去镇子上逛逛,还有仕安吕默几个好朋友陪在旁边,兄嫂也带着侄儿回家来。   一切都好的让他飘了起来。   何止是他,殷玄也让这日子滋润的飘飘欲仙,差点以为这辈子就能这么波澜不惊的过下去,忘了还有个毒瘤殷慎在皇城里盯着。   北风呼啸而过,似乎在预兆着这个冬天格外的漫长寒冷。   玉钦略点了点头:“迟早的事,京城就这么大,总会有纸包不住火的一天,早些离京也好。”   若是殷慎嗅着了味道,想必很快就能摸到他们的住处。   玉钦眼底微转:“事情宜早不宜迟,我去跟兄嫂说,只说京城苦寒,换个温暖些的地方生活,免得嫂嫂忧心。”   殷玄点头,他明白。   玉均家中,江婉听说要搬家,手里的杯子险些滑脱:“搬家?咱们在这儿生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搬走?”   玉钦笑道:“京城太冷,我跟九郎想着,云南大理那边四季如春,换个地方生活也新鲜些。”   江婉愁眉:“大理虽好,可咱们都不熟悉,哪里比得上生活在这儿,京郊虽离城里远了些,好歹骑马入城很方便。”   玉钦眼眸微看向大哥,笑语:“我也只是提议一下,嫂嫂若不愿意,咱们就改日再说。”   玉均脸上殊无笑意,玉钦脸上轻松,可他绝不可能突然要举家搬离京城,其中缘由,玉均猜得到。   玉均道:“搬,给我们一两日的时间收拾一番。”   江婉张了张口,玉明睿的小手拉住了江婉的袖子,眼里是与他年龄不符的聪明沉稳:“娘亲,我也想搬去大理。”   “你也想去?”江婉看了一圈这三人,心里忽也咂出几分别的味道来,跟着点了点头。   除夕夜,炮仗声不绝于耳,烟花一个接一个的窜上天,绚烂至极。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厨房里飘着卤肉、炸鱼的香味。   玉钦家里这一日却显得格外冷清,厨房备下的食材孤孤单单的放在那里。   许仕安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失落的仰头看着头顶那些璀璨的烟花。   他还买了好些炮仗,跟玉明睿约好今日吃过饭一起来放,却不曾想,大家都没了心情,只忙着收拾东西离京。   玉钦屋里的东西已收拾了七八,跟殷玄一起架上马车。   这方小院空落下来,玉钦心里好似也被挖去一块。   许仕安托着下巴:“明日我还想去跟我的学生们道个别,我还与他们说好,要给他们发压岁钱,我不想食言。”   玉钦道:“好,正好明日我也想去跟吕默道个别,午时我们在此集合。”   许仕安失魂落魄的往屋里躺下,玉钦裹着斗篷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仰头看明月和烟花。   烟花声噪在耳边,反倒将他这院子沉的格外气氛低沉。   殷玄握住了玉钦的手:“明年,我一定会补你一个像样的新年,好不好。”   “好。”   翌日。   玉钦拿了些自己制的青梅跟寻吕默道别,他这一离京,不知何时才能再跟吕默见面。   吕默的年大都会在军营里跟手下的兵兄弟篝火高歌,彻夜饮酒,于是玉钦直接骑马去了军营。   但今年的军营,也跟往年不大一样,这些兵脸上神色个个凝重。   吕默手下的先锋张奇率先看见了玉钦,张奇是认得玉钦的,两人还喝过几次酒。   玉钦展开笑颜正要与他招呼,只见张奇脸色一紧,瞪着眼给他使眼色。   玉钦忽滞住脚步,就见这军营的将军巡逻至此,那人竟不是吕默!   玉钦低身躲到灌木中,从缝隙间看向军营里,张奇抱拳跟新将军汇报情况,那将军往周遭环顾一眼,负手离开。   待新将军走远,张奇用力给玉钦使了个“快走!”的眼神。   玉钦不敢再近,悄声的牵着马离去。   怎么回事?   吕默手下有三个营,玉钦小心的转了一圈,吕默都不在,倒是有两个面生的将军,接管了他不少的兵马。   这不是吕默素日的行事风格,吕默绝不会在新年这一日抛下自己的生死袍泽,自己逍遥快活去。   玉钦心里像是掏了个无底洞。   有个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吕默出事了! 第63章   白日里,骠骑将军府大门紧闭。   玉钦将身子隐在墙后,躲过一队巡逻的卫兵。   短短二里地,玉钦已经遇见两队巡逻兵,京中突然戒严,却丝毫不见吕默的影子。   玉钦越琢磨越没底,绕着小巷子到了将军府的角门,正要敲门的手顿了顿,又放下来。   吕默府里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他不能打草惊蛇。   玉钦手拢在嘴边,学了几声鸟鸣。   幼年时,他跟吕默时常以此声音为暗号。   玉钦在门口等了片刻,只听门里有人轻打开一道细缝,管家精亮的眼睛透过门缝看出来。   玉钦抬起帽檐,让他认个清楚。   管家眼眸微微睁大,打开角门,让玉钦速进门来。   玉钦进了府门,发觉吕默府里异常的安静,大过年的,连个红灯笼都没挂也就罢了,府里的下人还个个丧眉耷眼。   管家比玉钦先叹了气:“公子您也瞧见了,如今将军府的日子也难过的很。”   “怎么回事?”玉钦道,“我方才去军营,竟瞧见军营里换了主帅?”   提起此事,老管家眼里蒙上一层痛心的泪雾:“陛下说将军徇私舞弊,为人不端,不配做三军主帅,把将军帐下两个营的兵力分了出去,还……”   老管家哽咽一声:“还杖责了将军,让将军闭门思过。”   “什么?!”   徇私舞弊,为人不端,玉钦怎么也没想过这八个字有一天会安在吕默头上。   “就是昨日,除夕夜里。分明是张灯结彩,欢天喜地的一个好日子,将军却被罚在冷夜里跪了两个时辰,还领了一身的伤痛回来。”   老管家一声接一声的叹气,领着玉钦到了吕默房门前:“将军就在屋中休养。”   玉钦推门进屋,扑面而来一股白药掺血的味道。   小厮刚给吕默的后脊上完药,纵横交错的伤痕青紫一片,打烂的地方翻着红肉,撒上的白药也让血浸成白粉色。   吕默鼻梁上沁着一层冷汗,脸色吃痛,见玉钦来了,抬了抬手让小厮褪下去,伤口也不曾包扎,拿了中单来披在肩上。   吕默:“这时候你还敢到我府上来。”   玉钦蹙着眉揭开吕默披着的那层单衣,那小厮是个外行人,有些伤上海粘着血就撒了药:“你趴下,我重新给处理一下。”   “不必。”吕默将衣裳扯回来穿上,“这点小伤,死不了人。”   吕默严肃的坐在床边:“我这将军府以后你来不得了,我也不能再去京郊找你,最近陛下盯我盯得紧,你我少来往,对谁都好。”   玉钦略点了点头,愧疚道:“是我拖累了你吗?”   “与你何干。”吕默自嘲的嗤了一声,“我是殷玄的旧臣,又手握重兵,陛下提防我,总要找些由头惩治我一番。”   “我今日原本是来与你告别,可当下的场景……”玉钦忧心忡忡,他若离京,吕默岂不是一个可靠的帮手也没有了。   “你离京最好。”吕默中肯道,“你跟殷玄留在京城,只会越来越危险。”   “可你……”   “我这边你不用担心,他还能杀了我不成。”他吕默算不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可若他死了,他麾下的数万将士,绝不会轻易臣服于殷慎。   千万浴血过的战士,就是他最强硬的后盾。   “就算为了稳定军心,陛下也得让我喘气儿。”吕默哂道,“你留下也帮不了我什么,陛下巴不得找见你,连你一起控制起来。”   “走吧,离开京城。”吕默神色肃正。   玉钦口中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   吕默不会离开他的兵,也不会离开京城万民,做叛逃的臣。   这是他坚守。   玉钦敬佩吕默这一点。   玉钦朝他揖了揖:“子肃,万要保重。”   吕默认真的点下头。   辞别吕默,玉钦不敢在京城多做停留。   京城这片最繁华热闹的地方,玉钦竟踩出几分笼炉之感,让他浑身烧灼难受。   而这城中的百姓,文武的官员,更是在其中苦苦煎熬。   玉钦骑着马往家去,一颗心像让一根头发丝悬在半空似的,怎么也不安生。   玉钦没留意着脚下,疾风一向灵性的很,这次不知怎了,险些踩了人。   玉钦忙拉着马僵调转马头,地上那人穿着破烂,像个乞丐,没了双腿,脸朝下趴在泥地里。   “老伯?”玉钦喊他,也没有反应,怕是在寒冬里冻死过去了。   玉钦拿着水壶下马,打算给人喂上几口热水,刚将人扶起来,玉钦瞳孔紧了一下。   这老汉长得好眼熟……玉钦捋开老汉脸上的乱发,露出一张干巴巴的脸,嘴唇冻的青紫。   玉钦记起来了,这老伯是在皇宫药房里熬药的老先生,还因为耳背给他送了一碗安胎药,闹了一场大笑话。   “郑老先生?!”玉钦诧异的看向他那双腿,腿跟处的伤口参差不齐,像是被人生生锯断的。   “老先生!”玉钦给老伯喂了些水。   郑老伯睁着眼,散焦的双目缓缓聚拢在玉钦脸上:“我……我认得你……”   “你是,快绿阁的那个……你活着……没死……”   “是我。”玉钦握着老伯冰凉的手,特地凑到他耳边,“您怎么会弄成这样?”   说到那双断腿,郑老伯脸上不仅没有一点悲伤,反而露出了一丝孩童样的笑容,带着许多的得意:“我干了件,大事。”   “你猜我在宫里说了些什么,我说,其实当年巨溪国那个妖女生的儿子,根本就不是先帝……那小孩一生下来就跟淑妃娘娘的儿子掉了包,其实一直长在皇宫里……”   “十皇子才是传闻中的妖孽之子,而先帝殷玄,才是淑妃娘娘真正的儿子……”   郑老伯脸上笑了笑,“你猜他听到之后怎么样?他砸了一屋子的花瓶,下令把我抓起来,锯断双腿,扔出来自生自灭,他怕了!”   “他怕了!!”郑老伯眼睛骤然睁得老大,“他连我一个小小的配药师都怕!可他杀人的时候,一点都不怕,他才是蛇妖生的妖畜!”   郑老伯情绪激动的咳起来,鲜血从牙缝间渗出来,他激动的大睁着双眼:“快绿阁里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小孟,阿猛,二尧,还有潘全的那个小徒弟高嘉,死了,都让他寻借口杀了……”   “就连兰霜,也被去衣杖责,发卖去了妓院……后宫,早就不是先帝当年的样子,先帝虽然看起来冷漠,可他,从不会肆意惩处奴才们……”   “可惜先帝死了……先帝死了,这宫中,再没有什么好日子能过了……我没什么本事,却知道恶果自食的道理,他处处造谣先帝是妖孽之子,我力量虽微如浮沉,却……却也想,试一试……”   玉钦握着郑老伯愈发僵冷的手:“老伯,你撑一撑,我家就在附近,我带你回家去。”   郑老伯并没听清这话,咯咯的笑了几声,他这把年纪了,能用这条命燃起一点微茫的火光也知足了。   他紧紧攥着玉钦:“快跑吧……快跑,别让那妖孽知道你还活着,他痛恨所有跟先帝有关的人,快跑……”   “快……快跑……”   郑老伯的身体突然难以控制的抽搐起来,大睁的双眼顷刻间泄下气,闭眼死了。   玉钦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安放下郑老伯残破的身躯,指节紧紧攥住了身侧的衣裳。   他原本以为他在快绿阁有了学堂,能为那些奴伎们谋一个好些的出路,却没想到殷慎连几个奴才也容不下。   玉钦决然转身跳上马,折返回了京城。   宫里那些发卖的勾当,他知道很多,兰霜大概是被卖去了醉春楼。   醉春楼。   老鸨推开暗室的门,里头那个女人是个倔骨头,被吊了好几日了,都不肯服软接客。   老鸨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手下一盆冷水泼在兰霜身上。   “带她去洗干净,今儿有位爷高价点了人,要求必须是头次的雏儿。”老鸨捏起兰霜那张脸,“除了你,我这醉春楼里,哪儿还有什么雏儿能给他玩。”   兰霜朝老鸨啐了一口,老鸨扬起手来要给她一掌,又怕打花了她这张脸,生生忍住了。   “等那位爷走了,我再教训你。”老鸨朝身侧五大三粗的手下使眼色,“把她按进水里洗干净,捆住手脚给爷送去。”   “放开我!”兰霜挣扎着嘶喊,让人堵住了嘴,硬洗干净捆去了屋里,赤裸裸的扔在床上。   兰霜浑身发着抖,不管那人是谁,她都会拼尽全力的跟他同归于尽!   脚步声渐近,兰霜绷紧了身体,红帘探出一只修长的手指,紧跟着是张熟悉的脸。   玉来福!   “唔!”   玉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了兰霜身上的舒服,将架子上的衣裳取来裹住她的赤体。   兰霜端详了玉来福好一阵才敢相信,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公子,真是当初阁中的那个小奴才。   兰霜后怕的拢着自己的衣裳:“你怎会在这。”   “我来带你出去。”玉钦道,“我会去跟鸨娘讨价还价,将你买了。马匹和银两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离开醉春楼之后速离京城。”   “你呢?”兰霜警备的打量着外头,“这地方很多陛下的人,你公然露面,你活够了?!”   “不要紧,我自有脱身的办法。”   “你……”兰霜鼻头一酸,“我实在没什么值得你救的。”   “快绿阁里,你帮过我好几次,你忘了?”   兰霜的确不大记得了,玉来福刚入阁中的时候,没少被责罚,她怕这人被折腾死了,去送过几次药和饭。   但她实在没想到,她这一点小恩惠让玉来福记了这么久。   此刻,或许也不是玉来福了。   玉钦:“你给自己身上做些痕迹,一会我会说出钱买你,你便要死要活的不肯,让老鸨知道她留着你也只会耗时耗力,而后我趁机压价,否则若她漫天要价,我眼下没有那么多银两。”   兰霜忙点头:“我懂。”   玉钦起身到外头,让兰霜在自己身上弄了些像是情爱一般的伤痕。   一场戏两人配合的堪称天衣无缝,老鸨让兰霜闹得头大,让玉钦用五十两绑走了兰霜。   玉钦策马跑出京城,确定没人追上来,将兰霜放下马,解了她手上的绳索:“他们没追上来,快走吧。”   “你呢?你打算去哪儿?!”兰霜有苦难言,“你或许不知道现在的陛下他……”   “我听说了,我碰巧遇见了郑阿伯,也是他跟我说,你被发卖了。”玉钦神色凝重,“我会回去跟殷玄商量之后再做定论,你先离京,保重自己。”   兰霜一惊:“你说先帝他……还活着?!”   玉钦点头:“他还在等我,我也不能久留,要快些回去跟他会和,你快走。”   兰霜久久凝视着玉钦,噗的跪了下去:“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玉钦扶起她:“快走吧。”   目送着兰霜走后,玉钦也返程回了郊区的小家。   玉均、殷玄两人已经把所有的行李都装上了马车,只等着玉钦跟许仕安回来就离开京城。   可玉钦自回来之后就一脸郁郁,心事颇重的模样。   殷玄还以为他是不舍得辞别京城的朋友:“等到局势安稳些,我再陪你回来,如何?”   玉钦委实有些笑不出来,他担心吕默,也心疼他快绿阁的那些学生,郑阿伯那双锯断的双腿,总是一闪一闪的浮现在他眼前,让他无法安心离京。   玉钦实在放心不下:“九郎,我想跟你商量件事,不若……你先跟大哥和仕安他们离京,我在京城多留上几日。我保证会很小心,不会被发现。”   “怎了?”   “今日遇见的事有些多,我心里乱的很。你身份敏感,先跟仕安他们离开吧。”   殷玄道:“仕安还没回来呢。”   “怎么还没回来……”玉钦后背猛然窜上一股凉气,“什么时辰了?!”   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水漏,午时一刻,许仕安还没回来。 第64章   水漏滴答滴答的响着水声,时间又过去一刻钟。   许仕安仍然没回来。   午时温暖的阳光透过林间的枝丫,照在每人个脸上却都是凝重的神色。   玉钦硬生生让这暖阳照出几分冷汗来。   霍峰请命道:“主子,我带几个兄弟去打听打听。”   殷玄:“小心行事。”   “属下有分寸。”   霍峰带着几个弟兄下山,玉钦在马车上坐了片刻,又跟坐在了刺儿上一样,站起来眺着远处。   肩上一只厚重的手握上来,玉均道:“别太担心。”   玉钦回过头去朝大哥挤出个笑:“哥,你跟嫂嫂先带明睿走吧。”   玉均皱起眉头:“大哥哪有先走的道理,你这样说,太不把大哥当你的亲兄弟。”   “大哥别误会。”玉钦思虑很重,“哥,我不会抛下仕安,他若出事,我一定会想法子救他。嫂嫂和明睿留在这,反倒容易让他们陷入危险。”   “你沿着我们设定的路线往南走,如果仕安没事,我会跟九郎去追你们,如果……一个月后,我还没有任何的消息,”玉钦认真道,“你就带着嫂嫂跟明睿继续走,改变路线,去哪儿都可以,不要回头。”   玉明睿的小手攥紧了玉钦的袖子,他听懂了玉钦的话。   他的小叔叔要去对抗皇宫里的疯兽,害怕自己全员覆没,有人受刑不过,招出他们的路线,特地立下期限,还叮嘱他们要及时改变路线。   小小的脸庞神情凝重。   玉钦不等大哥说什么,推着大哥和明睿上车:“你们快走,你们走了,我跟九郎筹谋起来也更没有后顾之忧。”   玉均让玉钦推着上了车,目送着马车离去。   车窗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玉明睿像个小大人一样的盯着玉钦,稚嫩的脸庞却挡不住眼里的倔强。   送别了兄嫂,玉钦倒是轻松了些,霍峰很快带来了许仕安的消息。   许仕安的确被殷慎的人抓去了。   是学堂里的一个孩子,在坊间听有关公子玉钦的故事,说书人说到玉钦有个交好的朋友,叫许仕安。   那孩子高喊了一声“我们先生也叫许仕安”,于是让有心人抓住了话柄,事情捅到官差那里,一路寻到了学堂,把许仕安抓了个正着。   霍峰道:“许公子被下了大理寺大牢,至于现在情况如何,我们不敢靠的那么近,所以没有探到。”   玉钦点头:“辛苦大家。”   霍峰抱拳:“公子,我们就在外头守着,您跟主子有什么吩咐,随时招呼我们。”   玉钦勉强的笑了笑,独自点着灯坐到深夜。   他差一点就要离开京城,可就在这一日内,冥冥中像是有千丝万缕的线捆着他,先是吕默,后是郑阿伯、兰霜,又是仕安。   玉钦闭上眼,上天好像故意不让他安心离开这个熔炉一样。   殷玄给玉钦端了些晚饭来吃,玉钦也没有胃口,两人并排躺在床上,各自盯着头顶出神。   夜深人静里,红烛静静的燃下红泪。   玉钦的声音划破寂静的空气:“你想过重新回皇宫去吗。”   殷玄枕在头下的手指微微蜷动,诚实道:“没有。”   那段记忆于他来说,不愉快。   他想跟玉钦隐居一辈子,安安稳稳的过些小日子,他可以打猎,烧饭,也可以照顾玉钦的起居。   这样的小日子虽然平淡,却不乏味,没有大起大落,却胜在温馨。   殷玄向玉钦承诺:“我会想办法,救出仕安。明天我会带着霍峰他们下山探查,一定会有办法。”   “然后呢?”玉钦侧了侧身,目光描摹着殷玄的侧脸,“一辈子逃亡?殷慎知道你活着,也知道我活着,他会放过我们?”   殷玄薄唇抿成两道锋利的线条。   殷玄说出个现实的问题:“我们现在没有回去的能力。清源,我当年韬光养晦数年,费劲心力,才步步为营的回到京城,最后也没逃了殷慎的算计,被喂了药。最后那场对峙,我耗尽心力……”   那些绞尽脑汁的阴谋阳谋,那些痛苦戒药的日子。   殷玄闭上眼还后背发寒。   “更何况我们现在几乎什么都没有,就算要回京城,恐怕也要筹备三年五载。”   “那如果我愿意给你出谋划策呢。”玉钦翻起身来,一双炯然的眼睛似有火光,灼灼凝视着殷玄,“以少胜多,不是没有先例。”   “更何况,殷慎刚登基多久,他的根基难道就稳固?他的做派,就真能得到朝中官员的支持?”玉钦定声,“我不信。”   殷玄:“你想怎么做。”   玉钦说出几个大胆的字:“宫变,弑君。”   殷玄转眸看向玉钦:“你想以这十几个人发动宫变,至少得知道皇宫的守卫布局,摸清薄弱之处,里应外合,才有可能逼宫。不然只凭这十几个人,无异于以卵击石。”   “我去摸。给我三天,我一定把消息传出来。”   殷玄盯着玉钦:“你想入局。”   “我不入局,没有胜算。”玉钦眼底微动,“殷慎如果抓了我,一定不会把我关去大理寺和刑部,他会把我困在皇宫,他身边。只要给我一些契机,我能推算出皇宫的守卫情况。”   殷玄想也不想:“不行。”   玉钦:“我心算很好,又了解皇宫布局,你要相信我能把摸盘清楚。”   “不行。”殷玄极少这样严肃的对着玉钦,“我没说你推算不出,谁都知道玉钦聪明玲珑,但这样太危险。”   玉钦张了张唇,殷玄不肯商量的阖上眼:“你说什么都不行。躺回去,睡觉,明天我会带人去探查情况,再做商议。”   玉钦阖眼休憩,养足精神。   破晓之前,漆黑静谧的晨风里,殷玄与霍峰等着换了劲装衣裳,这个时辰是人困劲儿最足,防备最差的时候,殷玄要趁此机会潜去大理寺周围探查情况。   玉钦闻声而起:“我跟你们一起去。”   殷玄冷着脸:“你不准去。”   “我身手不差,为什么不能去。”   殷玄与玉钦碰着肩膀,两人目光擦出火光,殷玄眼中带着压迫:“我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玉钦隐隐嗅到些从前的味道,从前在皇宫的时候,殷玄说话就是这般的压迫着人,带着威与怒。   他与殷玄平淡日子过得太久,殷玄平日温顺听话,让他差点忘了这人本性如山虎,连老虎都要让他震慑三分。   玉钦:“若我一定要去?”   “那你莫怪我。”殷玄一把握住玉钦的小臂,他的手掌又大又有力,像铁钳一般,将人箍住便不松开。   殷玄拖着玉钦到屋里,玉钦习过武,力气在男人里不算小,可根本没法跟殷玄这身铜骨铁臂相比,抵抗也显得毫无用处。   殷玄钳着他进屋,麻绳太糙,殷玄怕弄伤了他,用绸缎将他双手捆在床柱上,顺带连他的脚和腿也一并捆了起来。   玉钦气的想一口撕下他脖子上的皮:“捆我做什么!”   “怕你乱跑。”   “你……”玉钦抬脚蹬向他,殷玄也不躲,任由他踹着泄火。   “你不准去,等我回来,你想怎么踹怎么踹。”殷玄一字一句的对他说,“你说的那个计划,绝不可以。”   “妈的……”玉钦挣的床围吱呀乱响,“殷玄,放开我!”   “殷玄!”   “你不放我,咱们就从此刻一刀两断!”   殷玄脚步停在门口:“你跟我一刀两断,我也不会放你去冒险。你怎么知道殷慎那人会做什么,他对你用刑,喂药,怎么办?”   “扛着。”   玉钦轻飘飘的给了他两个字,殷玄只觉得心口一把火将他烧的心脏刺痛:“你……”   玉钦神色坚定:“你能熬过那些刑,我为什么不能?你能熬得过药瘾,我为什么不能。既然你能做到,我也可以。”   “可我不想你受那些!”殷玄同样灼灼的盯着他,痛惜里有无数的舍不得,“我遭受过的东西,不想你再遭受一遍。我难道不知道利用你能对付殷慎?我当初放你离宫,就是不想你卷在这些事里受苦!”   “如果要有人承受痛苦,那我一个人就够了。”殷玄低哑嘶吼,“你要我看着你戒断药瘾?你想要我的命吗?”   “我对你来说可有可无,我死了,你心上还会有很多人,你的家人,朋友。我呢?你若出事我怎么办?!”   “你……”玉钦深吸了几口气,殷玄这话,他是越听越不对劲。   玉钦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你解开我的手。”   殷玄不愿给他解,玉钦忍着怒气:“我腿脚都绑着,能跑哪儿去,解开我的手。”   殷玄以为是绑的玉钦不舒服了,给他解了手上的绸缎。   玉钦手上的束缚解了,目光不肯松懈的盯着殷玄,扬手一声脆响,给了殷玄一耳光。   殷玄被揍的毫无准备,头猛然偏向一侧,十分茫然的回看向他。   殷玄:“……”   玉钦眼里带着怒气,气的他胃都要抽了。   殷玄让这一巴掌打的没了脾气,眼里成了委屈:“为什么打我。”   “你混蛋。”玉钦咬牙骂他。   其实殷玄想说玉钦才是混蛋,要一个人去冒险,丝毫不顾他心里会多难受。   但他不敢回嘴。   玉钦气的想笑:“大哥让我娶妻,我不娶,转头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如今这样的时刻,我思虑了千百种办法,连命都愿意交给你,到头来,你竟还觉得自己可有可无。”   “我为什么肯冒这个险,就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让我死。我情愿把命交给你。”玉钦精亮的眸子紧盯着殷玄,“你还觉得你可有可无吗?”   殷玄让玉钦的话戳了心一下。   玉钦鼻尖抵上他的鼻尖:“你敢不敢跟我赌一场。”   “就赌殷慎不会轻易杀了我,赌你还能披着龙袍,坐在大殿的黄金椅上。”   殷玄拳头攥的发抖,玉钦势在必行,他阻不住。   或许他的清源,从来都不甘心困于牢笼,不甘心就这么逃离京城。   他注定说不过玉钦,只能白旗认输。   殷玄:“输赢何论。”   玉钦:“输了,我陪你一起死。赢了,你空置后宫,榻侧只准有我一个。”   殷玄轻笑,输赢对他来说,好像都不算差。   “好。”殷玄低声,“若我日后食言了,怎么办?”   玉钦捏着殷玄的下巴将人拉到眼前:“我既然能捧你上去,就能拉你下来。你若食言,我就剁了你的脚,把你锁我府里,不会让你好过。”   殷玄扬笑:“好。”   殷玄搂着怀里的人,双臂越收越紧,嗅着玉钦的味道轻阖上眼:“一定要这么做么。”   他还是舍不得。   可玉钦这人向来外柔内刚,他决定的事,没有动摇。   大理寺狱。   狱卒打开牢门,看向窝在角落睡觉的许仕安,一鞭子甩在了他后背上。   许仕安从梦里惊醒,皮开肉绽的痛感让他眉目扭曲。   “还睡,大人审你来了。”   紧跟着,两个狱卒押起他起来。   许仕安缩着肩膀,大理寺少卿用鞋尖挑起许仕安的脸:“你就是许仕安,玉钦那个同屋好友?”   许仕安瑟缩着点了点头。   大理寺少卿笑了一声:“你一直跟玉钦在一块儿?本官可以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告诉我玉钦在哪儿,我就饶你一命,让你少受些罪。”   许仕安后背惊起一层寒毛,殷玄身上那些深浅不一的伤口,他还历历在目。   许仕安怕的紧闭上眼,冷汗频下:“我……我不知道玉钦在哪……”   “真的?”大理寺少卿笑了一声,“那你知道殷玄在哪儿吗?”   “不、不知道……”   “看来你是不知道大理寺的手段。”大理寺少卿语调悠然,使了个眼色,两个狱卒押着许仕安到了刑室。   各式各样的刑具映入眼帘,许仕安毛骨悚然,恨不能立刻晕厥过去。   狱卒押着许仕安到了一只半人高的木桶前。   木桶打开,一股浓郁的药水怪味扑鼻而来,木桶里泡着个没了胳膊的人,就连眼睛也让人挖去了,只剩两个血洞,不知是死了,还是痛苦的活着。   正是霍峰口中的小十七。   狱卒押着许仕安贴近那只桶,几乎将他按在了十七那张可怕的脸上。   许仕安大睁着眼,吓得惊叫乱窜:“啊啊啊啊!!!”   许仕安吓得脸色煞白,呼吸间全是恐惧的喘息声。   狱卒按住吓得乱逃的许仕安,大理寺少卿轻嗤了一声:“要不要跟本官说实话?”   许仕安一脸冷汗,浑身发抖,眼睛的焦距好似还没汇聚起来:“说……我说……你想知道什么……” 第65章   大理寺少卿微微压下身子,问他:“玉钦在哪,殷玄又在哪?”   许仕安抖如筛糠:“玉钦……我真的不知道,我跟他淮南一别,再没见过面了。至于陛……殷、殷玄,他不是死了吗?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大人您应该问抛尸的人……”   大理寺少卿皱起眉头,轮起鞭子狠狠往许仕安身上甩了几下:“你还不肯说实话!”   “啊!”   许仕安被抽的在地上惊叫打滚:“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小喽啰,他们怎么会跟我有联系!”   “我不过在学堂混口饭吃罢了!”   大理寺少卿抬了抬手,许仕安吃痛的缩在地上,惶恐的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跟玉钦的关系哪有那般好,他凭什么来找我!”   “他这样拖累我,若我知道他的去处,定早就招了!啊!!”许仕安抱着自己身上皮开肉绽的地方。   大理寺少卿怔了怔,险些让这理由给说动了。   只过了片刻,大理寺少卿脸上讥诮道:“你跟他关系有没有那么好,试一下就知道了。来人,把许仕安悬挂在城门上。”   许仕安狠狠倒吸了一口气。   大理寺少卿用鞭尾拍着他的脸:“玉钦看到你被挂在城门上,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如果他没来,那我就信了你的话,等你死了之后,我会给你扔去个孤魂野鬼少一些的乱葬岗。”   许仕安两眼一黑险些晕厥过去,被狱卒拖回狱中,拿麻绳捆了手脚,押去城门,悬在了楼角高处。   许仕安一路抽泣着,他没想到自己竟落了个被活活吊死的下场。   后来被吊的又疼又渴,连哭的力气也没了,一个人想了许多的遗言,想了之后又不知道该让谁传达一番,只好垂着脑袋等着自己咽气。   就在他恍惚自己要被吊死的时候,一支长箭破空划过,射断了吊着他的麻绳。   一匹快马奔驰而过,稳当接住坠下来的许仕安。   玉钦一手拿着长弓,一手晃了晃许仕安:“仕安!”   许仕安嘴干的爆皮,看见玉钦一个没忍住哭了出来:“你怎么真的来救我了,你没听见我祷告,不要来……他们藏了好多人……要抓你!”   “我知道。”玉钦朝身后看了一眼,大理寺的人就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许仕安抓着玉钦的领子:“你把我扔下,快跑,你带着我,跑不脱的……”   “胡说什么,我来救你,怎么能会扔下你自己跑。”玉钦打开水壶,将水往许仕安脸上浇了些,又给他喝了几口,“仕安,清醒些,打起精神来。”   眼见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玉钦将许仕安的手放在马鬃上:“抓着马鬃,趴稳,疾风会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许仕安强打起一分精神:“那你呢?”   “我挡住后面的人。”   “什么……你在说什么,你一个人怎么……”许仕安话还没说完,只觉得玉钦给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独自一人飞跳下马。   许仕安让马颠的左摇右晃,求生的本能让他咬着牙,使出浑身的力气抓着马鬃,回头去找玉钦:“玉钦!你快回来!”   许仕安喊了几嗓子,只觉得自己要被马颠散架了,他能坐稳已经很不容易,没有多余的力气拉马僵,一路强撑着精神,也不知道疾风要带他去哪儿。   他实在没了力气,手上腿上都松了劲儿,让疾风甩飞出去。   霍峰听见动静快速赶来,许仕安抓着霍峰:“你快去救玉钦,他让殷慎的人围着了!去,快去!”   许仕安推了霍峰几把,撑不住昏厥过去。   梦里,他一会瞧见小十七吓人的眼洞,一会梦见自己被吊成了孤魂野鬼,一会儿觉得身上疼的厉害,惊喊一声坐起来,大睁着眼喘粗气。   “玉钦!”许仕安下意识的要去抓玉钦的手,还以为他就坐在自己床边。   可他屋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   许仕安掀开被子,忍着身上的伤跑出去找玉钦,碰见殷玄的手下:“玉钦呢?”   “玉公子他……”   “他在哪儿?你们没把他救回来?!”   “是。”   “是?!”许仕安还以为自己听岔了,“是”是什么意思?这么多人没把玉钦救回来?!   许仕安喊道:“你们去救了没有!殷大哥呢?!”   正说话,殷玄就推门进来。   许仕安趔趄着小跑几步,不死心的问殷玄:“玉钦没一起回来?”   “嗯。”殷玄神色凝重。   “你们要怎么去救他?他被大理寺的人抓去了!”   殷玄沉着脸:“他现在应该不在大理寺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你在这养伤,我还有事要做。”   许仕安一时头昏脑涨,想了半天才听懂殷玄的话。   什么叫他自己的选择,难道玉钦是故意让殷慎抓去的?   许仕安身上疼的呲牙咧嘴,殷玄的手下架着许仕安回屋里:“主子吩咐我在这看着你,你按时吃药,不得乱走动。”   许仕安感觉自己像是被禁足在这小屋子里。   果不其然,玉钦一走,殷玄就变回从前的那样,冷着个脸难以靠近。   殷玄摸了摸疾风的头,飞跳上去奔驰而去。   三里外,霍峰带着兄弟拿着铲子掘地,铲子撞到个硬物,霍峰忙蹲下身去拿手扑开土,一包炸药露出来。   “操,真有!”霍峰抬头看向殷玄,“主子,挖到了!”   殷玄跳下马,眼见埋在城周的炸药一包一包的堆在树根。   他要一击必胜,就要除去所有隐患。殷玄将袖子一撸,拿了铲子跟他们一起挖。   霍峰道:“主子,我们几个来就行,力气我们有的是!”   殷玄没停下手里的活:“时间紧迫,还有两座城的引线要断。”   “主子放心,方猛已经带着犬去找了,主子的办法好,找了训狗师来,很快就能找到!”   “嗯。”殷玄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霍峰看着主子这副模样,自从玉公子落了殷慎手里,他们主子就寡言少语,脸上连半个笑都没见过,每天睁眼就干活,琢磨对策。   霍峰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加猛力气干活。   皇宫。   殷慎眼睛一亮:“什么?大理寺抓到了玉钦?”   “是,大理寺少卿传来消息,那玉钦还真来救许仕安了,大理寺少卿当即率人追上去,将玉钦活捉了,只是让许仕安跑了。”   殷慎不在意的摆手,许仕安一个喽啰,是死是活都不要紧,重要的是竟钓到了玉钦。   他本想着收拾完吕默,彻底站稳了朝堂再找玉钦,没成想玉钦自己送上门来了。   殷慎勾起笑:“传令下去,朕要重赏大理寺。”   “是。”太监脸上堆笑,“陛下,玉钦还押在大理寺,等候陛下您的处置。”   殷慎手指敲着桌案,从前玉钦在皇宫里,让殷玄享尽了欢愉。   其实他也一直很好奇,玉钦是什么味道。   殷玄能享用的东西,他自然也能享用。   殷慎道:“将他洗干净,捆到朕的床上去。”   “是。”   傍晚,殷慎早早推了公务,晃着腰上的坠子到寝殿去。   有这么个美人绑在榻上,实在让他无心做旁的事。   朦胧的帘帐里,玉钦双手被吊在床围,身子跪在床上,透过薄纱看过去,身姿十分曼妙。   殷慎摆手遣退了下人,撩开帘子看见跪在床上那人,心脏控制不住的狂跳了几下。   他竟也有独享此人的一天。   殷慎的手指触上玉钦的后背,沿着他穿的绸缎布料滑下去,柔软又带着些绸缎的凉意。   玉钦后背缩了一下,不由攥紧了拳。   殷慎挑了蒙在玉钦眼上的红绸,捏着玉钦的下巴将人转过来:“从前殷玄最喜欢这姿势?”   玉钦强忍着恶心,殷慎的触碰让他本能的反胃。   他委实不是个天生的断袖,一想到有男人要对他动手动脚就恶心的要死。   玉钦硬挤出个笑来:“他喜欢的姿势,陛下未必会喜欢。”   “试试不就知道了。”殷慎握住玉钦的腰,手感竟比他想象中紧实很多,隐约还能摸到肌肉的线条。   “好好伺候朕,把朕伺候开心了,朕不会亏待你,说不定还封你个美人儿当当。”   殷慎手指肆无忌惮的揉着玉钦腰腹,紧致的腿根,闻着他身上的香味,难怪玉钦能把殷玄勾成那样,这样的模样,这样的身子,堪称绝佳二字。   “朕还当你跟那些书生一样文弱,没成想手感这么好。”   殷慎贴近玉钦,要尝尝他香软的唇,究竟有多甜。   就在他越靠越近时,玉钦手臂发力,将吊住他的顶幔拽塌了下来。   纱幔飘飘扬扬的盖在两个人身上,殷慎还没意识到事情的危险,发出几声戏谑的笑声:“劲儿够大的。”   而就在殷慎拨开盖在头上的纱幔之时,玉钦咬着自己手上的绸缎,解开了双手的束缚,又极快的去解自己的双脚。   殷慎猛地朝他扑过来,玉钦用手肘击上殷慎胸膛,扯起纱幔将殷慎缠了一道,一时间殷慎让他制住无法控制。   “你……”殷慎有些惊讶玉钦的功夫这么不错,他只听过玉公子文辞一绝的美名。   玉钦勒紧手里的纱幔:“我怎么会文弱呢……陛下对我了解的不大多。”   殷慎猛地发劲儿撕裂了身上的纱幔,泼辣的美人最能激发一个男人的占有欲。   骤然间,殷慎只觉得自己头上松了一下,一缕黑发垂落下来。   他头上簪子到了玉钦手里,他甚至没看清玉钦如何出手拔了他的簪子。   玉钦的神色骤然蒙上一层狠厉,那根簪子窝在他手里成了杀人的利器!   锋利的簪尾亮出一抹寒光,闪进殷慎眼中,他出拳反击,玉钦抬臂挡住了他的拳,手臂不知怎么划出一道弧线,泄了殷慎拳上的力道。   紧跟着,那根簪子朝他的心脏直刺过来!   “啊!”殷慎随着自己心口的力道叫出声。   寂然无声。   殷慎大睁的眼睛往下移动,向自己心口看去。   玉钦也难以置信的看向自己手中的簪子,他用了十成的力道,可这根簪子,只有簪头处刺破了殷慎一点皮肤。   怎么会这样……   这根簪子应该没入殷慎的心脏才对!   殷慎扯开的领口露出一点金色丝线,玉钦微微睁大眼眸,那是……软甲。   殷慎咬着牙笑了几声,还好他早有提防,每天都穿着软甲护身,否则他就要死在玉钦手里!   他就知道,这些人个个都盯着他的命呢!   “来人,救驾!快救驾!!”殷慎高声大喊。   玉钦握紧了簪子,改变方向朝殷慎的眼珠刺去,殷慎握住玉钦的手。   两人僵持间,飞奔而来的禁军一脚将玉钦踹飞出去。   殷慎大喘着气坐在床上,拢住自己的衣裳指着玉钦,恶狠喊道:“拿下他,要活的!”   玉钦一人面对盔甲傍身的禁军,孤身难敌,禁军夺了他手里的簪子,扣着玉钦的手臂,将人押跪在地上。   “臣等救驾来迟。”   殷慎坐在榻上盯着跪着玉钦,心里还打鼓似的后怕。   他还是小看了玉钦。   殷慎端详着玉钦:“是谁让你来刺杀朕,是殷玄!他一定还活着!”   “他还不死心,想再坐上朕的皇位,夺去朕的一切!”   玉钦哂笑:“你这么怕他。”   “朕怕他?”殷慎疯魔的仰头大笑,“朕会怕他一个血脉不纯的妖孽!他现在什么都没有,就算活着,难道能撼动朕分毫?!”   殷慎气急的并指指向玉钦:“来人,将他拿下,明日午时菜市口,千刀万剐!”   “等等!”玉钦在押制中抬起头,直视向殷慎,“你不能杀我。”   殷慎不屑的笑了声:“你要是一刻钟前求饶,说不定朕还考虑,让你成为朕的谋士,一边侍奉朕,一边为朕出谋划策。玉钦,现在求饶是不是太晚了。”   殷慎坐直了些:“不过,如果你告诉朕殷玄在哪,去替朕杀了他,朕可以考虑免了你的死罪,留你一命。”   “我不是要求饶,只是想告诉你,”玉钦目光精亮,“如果我死了,这座皇宫,就会炸成废墟。”   殷慎神色微变,就连禁军的脸色也变了。   “什么?!”   玉钦低头笑了几声:“这话听着熟悉吗?”   “你什么意思!”   “你让人埋在京城的炸药,现在全都埋在皇宫附近,只要我死了,这座皇宫就会变成废墟。”玉钦神色狡黠,“我不能死,至少在你迁宫之前,我都不能死。”   玉钦浅笑:“这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殷慎阔步到玉钦跟前,抬手掐住了这根细长的脖颈。   玉钦窒息的闭上眼,艰涩道:“你不信,就试试看。”   殷慎狠狠一巴掌甩在玉钦脸上,玉钦嘴角让他打破,沁出一丝艳红的血。   殷慎捏着玉钦的脸颊,又把这张绝美的脸扭向自己:“告诉朕,那些东西埋在什么地方。”   玉钦眸色淡淡的嗤笑一声,闭口不言。   殷慎又给了他一个巴掌,他依然没有张口。   殷慎气的频频的点着头:“好,好!你不说,朕有的是办法让你说。朕不杀你,却能让你生不如死。” 第66章   殷慎屋后的一角偏殿,晨曦的光透过破烂的窗扉落在玉钦脸上。   太监靠在草垛上睡醒一觉,伸着懒腰看向捆在十字架上的玉钦。   玉钦垂着头昏睡,因为受刑的缘故,脸色白的病态,睫毛微微的颤着,像是仍旧承受着痛苦。   昨夜圣上大怒,禁军将人押来之后,他们不敢怠慢,立马就动了鞭子,折腾了大半夜,抽的累了,他们才撂下鞭子靠着睡了会。   太监活动着手腕,准备开始新一轮的审讯。   这人长得白净文弱,牙硬要很,身上的衣裳都让鞭子抽的破烂不堪,硬是扛着没有喊叫出声。   太监用鞭尾戳了戳玉钦的脸,玉钦眉间微蹙,没醒过来。   一瓢冷水泼到玉钦脸上。   乍然的一阵冷意激得玉钦一个激灵,他骤然睁开眼,紧跟着便觉得身上的伤痕灼烧的厉害。   他微微动了下僵麻的手臂,难受的喘息了几道。   太监数着桌上的刑具:“这里不是大理寺,可是大理寺有的东西,这儿一样也不少。你早些招,就能少受些皮肉的苦。”   太监甩着手里鞭子,带着厉风抽在玉钦身上,发出皮开肉绽的震响。   “听见没有!”   玉钦咬紧着牙,咽下一声痛呼。   “行刺圣上,你好大的胆子。”   玉钦没去听他那些废话,更懒得理他,忍着疼将头看向窗外。   透过破烂的窗纸,还能看到守在外头的禁军。   清晨的皇宫寂静无声,闭上眼依稀能听见禁军巡查的脚步声。   玉钦舔了舔嘴唇上的水珠,静心听着外头的脚步,禁军队伍是有严格的规制,每一队巡查大概分为六人组,十二人组,若是要加强戒备,则会增加至二十人。   这一队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十二个人。   方向是……从南往北,大概是从太晨殿过来的。   现在是……卯时三刻,玉钦凝着眉,在心里计算着皇宫的禁军守卫。   他正算的凝神,耳边骤然响起绳子拉紧的收缩声,十指指骨传来难忍的疼痛。   竹篾挤压着他的指骨,磨破指上的皮肉,渗出的鲜血染在漆黑的竹篾上。   他的每一根手指好似都连着心脏,疼痛顺着指骨传到胸腔,化成利刃一刀一刀的剜着他心脏。   玉钦脖颈暴起青筋,额上沁出大颗的汗珠,夹在骨上的拶指越拉越紧,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听的人毛骨悚然。   玉钦几次以为自己的手要让这几根竹篾搅碎了,向上仰起脖颈,难以忍受的呻叫出声。   “额啊”玉钦嗓子里发出极其压制的呼痛声。   就在他快要受不住昏厥过去的时候,太监叫停了行刑的人,一张熟悉的脸站在他眼前。   殷慎穿着龙袍站到了他跟前。   全然看不出昨夜的狼狈,盛气凌人的样子像是在显摆他这身衣裳有多尊贵。   殷慎噙着看戏的笑意看向玉钦:“滋味还不错吧?”   玉钦几乎退了血色的唇紧抿着,眼里疼的全是泪花。   殷慎抬起他的下巴,用拇指蹭去了他眼尾的泪珠:“疼哭了?”   玉钦偏开头,躲开殷慎的手。   他想把眼泪吞回去,可他的泪腺不受自己的控制,痛的厉害就会不自觉的掉眼泪。   殷慎凝视着这双水汪汪的眼眸,眼尾泛着红,过上片刻,就会有一颗大粒的泪珠滚落下来。   殷慎忍不住想要摸一把玉钦的脸,这般我见犹怜的模样,太可怜了。   可怜的让人忍不住想要心动。   殷慎仿佛让这双眼摄了魂:“你告诉朕,殷玄在哪儿,他想做什么,朕就把你从刑架上放下来,如何?”   “我哪儿知道殷玄在哪……”玉钦闭上眼,“我是来救许仕安的,跟殷玄有什么关系?”   殷慎不信的嗤笑,一根指甲戳进了玉钦的鞭伤里,戳入一分,逆着皮肉撕开的方向一点一点的划上去,将那不流血的伤口重新撕出鲜红的血液来。   玉钦闭紧了眼,伤口处的肌肉难以遏制的痉挛发抖。   “朕从前就听说过,你的嘴很硬,如今看来,比朕听说的还要硬一些。”殷慎饶有兴趣的看着玉钦。   玉钦这人真可以说是“媚骨天成”,哪怕痛的要死要活,却不像那些人一样会露出丑态,反而比平时更让人想要怜爱。   殷慎捻了捻手指上的血,放到盥盆里冲洗着自己的手指,目光往那双血淋淋的手上瞟了一眼。   一旁的太监长眼色的收紧拶指,冷汗猛然从玉钦后背窜上来。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汩汩的冒出来,他手上的皮肉挤压烂了,剧烈的疼痛让他本能的想挣脱束缚,手臂上肌肉紧绷,将刑架挣的发响,两眼一阵炫白一阵发黑。   他将要痛死过去的时候,太监住了手。   玉钦眼皮重的抬不起来,低着头昏昏欲死。   殷慎冷道:“泼醒。”   太监给了玉钦一瓢冷水。   玉钦激得一个哆嗦,清醒了几分。   殷慎朝他挑了挑眉:“现在如何,要不要说。”   “说什么……”   “你跟殷玄,怎么计划的。你说的那些炸药埋在哪儿。”殷慎冷睨向他,“你难道会只为了许仕安就冒这么大的险?”   “为什么不会?”玉钦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苍白的脸色愈发显得眼如点漆,“陛下觉得许仕安微不足道,可在陛下心里,有什么人是重要的吗?”   “你往死里逼我有什么用?”玉钦笑了一声,   “你总觉得,是殷玄让我做他的谋士,意图皇位,可我根本……不曾见过殷玄。如果你没让人抓走许仕安,此刻,我已经跟他离开京城了……这辈子都不会在出现你眼前。”   “你不是有很多的手下和暗卫……”玉钦喘息里尚带着痛苦,“你让人去查,去查清楚,许仕安是不是要辞别书院,同我离京……我们都要离京了,还怎么勾结殷玄,威胁你的皇位?”   “所谓炸药……不过是我,保命的手段……我无意,与你为敌。”   殷慎眯了眯眼,他几乎要相信了玉钦的话。   玉钦这副难受的眼红唇抖的样子,像是已经强撑到了极致,字句间都透着真诚。   有那么一瞬间,殷慎真的觉得,是自己太多疑,可能殷玄早就死了,他在大牢里被虐打成那般,如何还能活得下来?   玉钦又什么理由去救殷玄?   窗外轰然传来一声雷音,京中乌云浓布,殷慎从这一声惊雷里陡然清醒过来。   不对,他怎么能相信玉钦的话?   殷慎自己都觉得惊讶,他差点让玉钦哄住了!   殷慎重新审视着玉钦,他忽觉得玉钦此人比他想象中更加坚韧和玲珑,哪怕痛的泪流不止,仍能分出精力来与他博弈。   甚至要从精神上压制他。   殷慎心底竟冒出了几分恐惧感,这种畏惧不是来源于力量,而是一种,他无法猜透摸清的聪明。   “你想稳住朕,给殷玄争取时间。”殷慎笃定的说出这话。   玉钦阖上眼,像是不想再解释,声音因受刑而低哑:“你想怎么想,就怎么想。”   殷慎冷哼:“你现在不肯开口,朕有的是时间陪你耗着,朕的人也回去打探殷玄的动向,朕会把殷玄头颅递到你眼前。”   玉钦对这话似乎没什么反应,就像是听了句无关痛痒的话,只点了点头:“好……我等陛下,取来他的头。但在此之前,能不能……松开我。”   殷慎竟失语的笑了出来,他还从没见过一个犯人,提出这般无理的要求。   玉钦手一直在抖,喘息难受至极,眼睛阖上就有一滴泪掉出来:“我疼,疼的受不了,一直绑着太难受了……”   殷慎好笑道:“昨天你要杀朕的时候,可精神的很。”   “昨天我太冲动……”玉钦那双眼望着他,“我不是断袖,陛下那般逼我,我一时冲动反抗,若陛下恼怒,我给陛下赔个不是……”   殷慎对玉钦的好奇可谓到了顶点。   玉钦这张嘴能颠倒黑白,他若说的不是真的,就是演的太过逼真。   可他演起戏来,又楚楚动人的,口口声声说着自己不是断袖,勾起男人来就跟家常便饭一般。   玉钦舔了舔嘴唇上的水珠:“放开我,让我歇歇……给我些水,不给饭吃,给点水喝总成吧?”   “我手伤成这样,能翻起什么水花。用刑的时候,再让人把我绑回来就是了。我经不住这样的折腾……让我歇口气。”   殷慎真觉得自己让玉钦给下了降头了,他很想要看看,玉钦要耍什么花招。   殷慎给太监使了个眼色,太监解了玉钦身上的绳索,玉钦趔趄着从刑架上下来,摇摇晃晃的站不稳当,拿手撑了一把桌子,剧痛从手指直窜向头顶。   玉钦站不稳当,飘着双手跪在地上,找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靠在墙上喘息。   殷慎看他这副样子,的确是翻不出什么水花。   没准再关两天,他能把玉钦收归己用。   他昨天气疯了要处死玉钦,此刻又舍不得玉钦死了。   玉钦这人身上有种迷人的特质,什么人见了他,都会先喜欢三分。   殷慎下令:“多加几个人手看好他。”   “是。”   殷慎走后,那些人没再动刑,玉钦靠在墙上闭眼小睡了片刻,听着外头似是禁军换班的声音。   但他几乎彻夜未睡,几次想睁眼都醒不过来,于是玉钦攥了一把受伤的指骨,强迫自己睁开眼。   他爬起身,从破损的窗纸处望出去,拿手肘撞了撞窗户。   看守冷声喝道:“做什么!”   玉钦:“解手。带我去解手。”   看守不想理他,转身要走。   玉钦:“你不带我去,我只能解在屋里。到时候收拾屎尿的,还是你们。”   看守让他这话叫住了脚,没好气道:“等着,我需得先去禀报头领。”   玉钦阂目靠在墙上等着,不肖片刻,两个守卫进来押着他去解手。   玉钦借着身上有伤,故意走的慢,将禁军的排布看了个明白,悄声记在了心里。   宫外,殷玄已经带人挖断了所有火线,在家中等消息。   玉钦曾说过,他会在三天内递出皇宫的消息。   三天已经过去了,皇宫里没有任何的消息,接下来的每一刻,殷玄都度日如年,备受煎熬。   殷玄只觉得连阳光都变成了刺人的针,有几次他实在等不下去,想要带着霍峰他们直接冲入皇宫,先将情况探个究竟,仅存的理智又将他拉了回来。   越在这种时刻,他越不能冲动。   他的冲动,很可能毁了玉钦的所有布局,殷玄紧掐着自己的手掌,强迫自己再等上一日。   霍峰等人没有命令,不敢妄动,也只能坐在门外等着。   殷玄在屋里坐不住,出来问霍峰:“前几日让你们想办法给吕默递消息,他如何回复。”   如果他能得到吕默的支持,这件事必能事半功倍,他至少能有八成的胜算!   霍峰瘪嘴:“主子,吕默被罚了禁足,属下们好不容易递了几句话进去,那厮什么都不曾答复。”   殷玄:“确定把消息递进去了?”   霍峰笃信:“一定递进去了,还递了两次。吕默估计是被吓怕了,他不敢反!”   殷玄没答这话。   吕默会选择无视,在殷玄的意料之中。   他跟吕默曾经是君臣,他当年重用吕默,就是因为吕默刚直正肃,恪守本分的性子,吕默不会做离经叛道的事,他有自己的行事准则,不会轻易做叛臣。   这是吕默的优点,同样也可以成为吕默的局限。   他不参与皇权之争,更不会带头谋反。哪怕是玉钦卷入这场争斗,吕默依然还会选择恪守自己的行事准则。   霍峰着急道:“主子,吕默不反,不如兄弟们想点法子,逼他反了!”   殷玄冷道:“不可胡为。”   吕默有他自己的坚守,既然他选择不参与任何皇权之争,强逼他也只能适得其反。   风过林间,忽然马声逼近。   殷玄跟霍峰等人立马拉起了警戒弦,兵刃紧握在手中。   待马声近了,才认出是他们自家的兄弟。   “方猛!”霍峰喜道,“主子,是方猛回来了!”   方猛飞跳下马,单膝跪地,将一块沾着血的衣襟呈给殷玄:“主子,咱们在皇宫里的内应传出了密报,说这是玉公子让交给您的。”   殷玄瞳孔一紧,将那截衣襟接过来展开,心里却像让千百把的刀子搅着。   这衣襟上还带着鞭子抽出的断丝,上面标注的红点,是血迹点上去的。   玉钦在宫中的处境……殷玄阖上眼,双拳攥的发抖,忍回心脏的抽痛。   他记下上头的标注,将衣襟交给霍峰:“你想办法把这个送去给吕默,什么也不必说。”   吕默要帮,或是不帮,全看他自己。 第67章   骠骑将军府。   老管家从砖墙小缝里摸到件东西,极快的塞进袖子里,若无其事的往吕默习武的后堂去。   吕默穿着身单层的武服,耍枪耍了一身的热汗,转头对上老管家的神情,眼里的神色陡然严肃起来。   看样子是殷玄又递消息进来了。   吕默忌惮着他府上四周可能有人盯着,什么都不曾问,把汗湿的衣裳往旁边一扔:“烧水,洗澡。”   “是。”   老管家给吕默备上洗澡水,下人全都遣退,吕默靠在盆沿,微微睁开眼:“殷玄的人又找上你了。”   “是,将军。”   吕默不耐烦的皱起眉:“又说了什么?一再的让手下找上门,想逼我帮他不成?”   老管家:“没说什么,就是递了个物件儿进来。”   吕默闭上眼不想看:“以后不必再理会了,也不用再跟我说。我没义务帮他,更不会做谋反逆臣。”   老管家张了张口,如今的圣上步步紧逼,可偏偏他们家将军骨子里是个板直的人。   终究什么也没说,老管家将袖子里的物件儿放在了桌上,关门退下。   吕默抓着盆沿的手逐渐收紧,他跟玉钦纵然多年挚友,也会有分歧的时候。   玉钦要做什么,他管不着,可他身为天子之臣,该有自己的操守。   他身上担着数万将士的身家性命,哪怕是玉钦此刻站在他面前,他也不会轻易让玉钦说服。   他想,以玉钦的性子,也不会逼他做叛臣。   吕默洗去臭汗,披上衣裳,目光扫过桌上那块染着血的衣襟。   殷玄让人冒着风险,就为了给他递一块破布进来。   吕默刚要将这东西扔了,脑子里突然嗡的一声,将这截衣襟重新展开。   破烂的衣襟上用血迹标了许多的红点,乍一看很混乱,但其实是些符号……   吕默眼眸微微睁大,这些符号,刚好能跟宫中的禁军排布对应起来!   这是玉钦从宫里传给殷玄的消息。   吕默将这截衣襟攥在手里,玉钦为了殷玄,竟不惜以身入局。   可就算探得皇宫的禁军部署又如何?殷玄手底下才几个人,他还真以为禁军都是吃白饭,能让殷玄凭着十几二十个死士破宫而入。   难怪殷玄锲而不舍的想要说动他谋反,其实殷玄也知道,用十几个人去攻皇宫的高墙大院是以卵击石吧?   吕默闭了闭眼,玉清源,当年你让曾老师不要做必输无疑的事,如今还不是步了曾老师的后尘,飞蛾扑火。   禁足这些日子,吕默修身养性,每日习武都要静坐修心。   他刚盘膝坐下,老管家急匆匆的跑进来,脸色都慌张的发红了:“将军,出事了。”   吕默还以为殷玄又让人搞什么名堂:“怎么了?”   老管家道:“陛下要为老将军和夫人迁坟。”   “什么?!”吕默一下跳站起来,“他要挖我爹娘的坟?为什么?!”   老管家:“好像是因为陛下看中了一块地皮,要在那里建庄园,刚好是老将军和夫人的埋骨之地。”   “刚好?”吕默气笑出来,他爹战死前叮嘱过,死后不葬在墓林,要葬在山峰高处,看着万里山河。   京城这么大,风水宝地比比皆是,怎么偏就相中了他爹娘的埋骨地。   “将军,传旨公公快到了。”   吕默手指骤然收紧,往外头去,接下了这么些年来,最不可理喻的一张圣旨。   传旨公公端的一副趾高气昂:“吕将军怎么这般愁眉苦脸,您现在受困府中,这正是您给陛下表忠心的好机会啊。”   字里行间的意思,吕默听得明白殷慎在试探他的底线。   吕默隐忍着脾气:“公公,在下认为此事无关忠心与否,家父与家母过世多年,太祖皇帝在世时,还会去祭拜怀念,先帝执政时,也表彰过家父收服北关十二城的功勋,若是陛下掘了他们安息之地,只怕不利于陛下声名威望。”   公公眉头一拧:“将军的意思是要抗旨不遵了?”   吕默:“还请公公回宫向陛下秉明要害。”   传旨公公甩袖而去,吕默手里那张荒唐圣旨越攥越紧,黑着脸扬手扔在了角落,大阔步的回了堂中。   老管家捡起圣旨时,手都在发抖。他当年是吕默父亲帐下的先锋,当年老将军征战四方,立下战功赫赫,死后却要落得被人掘墓的下场。   老管家低声吩咐:“你们两个去老将军墓前盯着,有任何异动随时来报,有将军在,看谁敢胡作非为。”   皇宫,传旨公公哭跪在殷慎跟前。   “陛下,吕将军不仅抗旨不遵,还拿出太祖皇帝和先帝来说事,竟然把陛下与先帝相比,说就连先帝那个妖畜,都对他父母倍加尊重,陛下做出这样的事……会引得朝野愤怒。”太监眼珠子一转,   “吕将军一家功勋盖世,要不陛下还是……收回成命吧。”   殷慎鼻音里发出一声笑:“吕默觉得自己立过战功,很不得了?”   殷慎正愁没法子把吕默剩下的兵权削了,吕默就给他送上来个由头:“你让翰林院再拟圣旨,吕默目中无人,抗旨不遵,收了他的虎符,但朕感念吕家立下的战功,保有他将军的头衔。”   太监又问道:“那陛下的庄园……”   “当然要建。”殷慎冷笑,“朕就是要让他知道,朕乃天子,他只能顺从,不论什么事。”   “是。陛下乃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殷慎忽又想到:“玉钦怎么样了。”   “禀陛下,掌刑太监每日都会用刑两个时辰,不过什么都不招,也没有试图逃走。”   殷慎眉头一挑:“殷玄那边有什么动静?”   太监埋下头:“奴才无能,京中没有殷玄的动向。”   “没有?”这一点殷慎倒是没想到。   此刻殷玄难道不该急得上蹿下跳吗?怎么可能毫无动作。   “走,朕要再去见一见玉钦。”殷慎再度负手到了角屋。   掌刑太监刚解了玉钦的手脚,玉钦像片纸人一般从刑架上掉下去。   玉钦伏在地上喘息,手指的筋脉不自觉的抽动。   殷慎拿脚踢了踢玉钦。   太监扬起手里的鞭子:“陛下在此,你还敢装死!”   殷慎抬手止住了那道鞭子,饶有兴趣的蹲下身去:“你在这儿遭了这么多罪,殷玄都不来救你。”   殷慎凑近玉钦,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他口口声声喜欢你,也不过如此。”   “那你……放了我吧……”玉钦几乎要没了力气说话,“我真的,没见过他。你打死我,他也不会出现……”   时到如今,殷慎倒真有几分信了这话。   他不信殷玄能那么沉得住气,明知玉钦落在他手里,能一点动作都没有。   殷慎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他捏起玉钦的脸:“你落了朕手里,还想去哪儿?你若愿意归朕所有,朕倒是能免了你的皮肉之苦。”   玉钦足够狼狈,抬起的那双眼依旧明亮:“我……不做床奴。”   “你不愿意伺候朕。”   “不愿意。”   殷慎眼睛一瞪,手上掐紧了玉钦的脸:“你愿意伺候殷玄,却不愿意伺候朕。朕比他差在哪?”   玉钦有气无力的笑了笑:“我当年,也是被迫入宫。我一家性命都在他手上,我没办法才委身侍奉,如今我家都散了,还有什么怕的?”   “你不信,就绑我起来,打死我吧。”玉钦从入宫以来,说话便是半真半假那一套,可偏偏因为有些实话在里头,听起来真诚无比。   殷慎甩开他起身要走,却又不甘心就这么把人打残打死。   当年殷玄能得了玉钦相助,他怎么就不行?   殷慎心里忽然较起劲来,殷玄拥有过的东西,他都有了,皇位、臣子、天下,唯独玉钦,他还不曾拥有过。   殷慎勾起一道笑:“从前你给殷玄做过笔吏?”   “做过。”   殷慎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这样如何,你先给朕当笔吏,侍奉朕的笔墨,其他的事,慢慢再说。”   殷玄不就是这么得了玉钦的心?先把人留在身边,总有玉钦愿意的一天。   玉钦撑起一点身子,特地把自己那让拶指夹的血淋淋的手放到他眼前:“我这样,怎么给你当笔吏?”   “你想让我为你所用,至少要……对我好一些吧?”玉钦直戳到殷慎心窝,“当年殷玄对我如何,你是知道的。”   殷慎这辈子最听不得的就是他不如殷玄:“你想朕如何对你?”   玉钦:“不再对我用刑。”   殷慎嘴角抽笑了一下:“行”   玉钦:“我要吃饭。”   殷慎吩咐太监:“给他拿饭。”   玉钦:“让太医来给我医伤,我还要一身干净衣裳。”   殷慎冷目看向他:“你莫要得寸进尺。”   “不愿意就算了,我又不是非要当你的笔吏,无非一死罢了。”玉钦靠在墙角,阖上眼,“我疼的厉害,要歇一会,陛下请自便。”   殷慎眯起眼,玉钦委实是根又倔又难啃的硬骨头。   殷慎暗暗咬牙:“按他说的做。”   临走,殷慎回头看向玉钦,这人都被虐打成这般,可殷慎心里总是发毛,总觉得自己要被他狠狠坑一把。   殷慎下令:“拿两根铁链来,锁住他的手脚,看紧他,在他伤愈之前谁都不许带他离开这间屋子。”   “是。”   太医来清理过玉钦身上的伤口,让玉钦换了件干净衣裳。   没过片刻,那衣裳上又浸上血渍,可终究还是舒服一些。   禁军用铁链铐住玉钦的手脚,玉钦没有反抗,靠在墙角合着眼休息,他必须养足精力才能应付接下来的事。   只是他的手……玉钦轻轻动了动他的手指,刺骨的痛意窜扎到心里。   太医说他的手指没有绞断,但有几根手指的指骨骨裂了,短时间内肯定是没法用了。   何止没法用,蜷起来都是难题。   玉钦抿嘴忍下呼痛声,望向窗外,不知道殷玄那边如何了。   京郊,殷玄屋里的灯亮了几个彻夜。   桌上满满的堆着纸张,都是殷玄根据玉钦传出来的消息绘的攻城图。   殷玄几近抓狂的盯着这些图纸,他几乎想遍了办法,可始终无法得出一个能赢的结论。   他们人太少了,不论怎么做,不论从何处进攻,都是全军覆没的必败之局。   除非吕默能帮他们一把,哪怕给他一千人,他都能有八分胜算。   可吕默那头始终没有任何消息。   玉钦多在皇宫一日,就多一分危险,殷玄不敢让人到京城去打探情况,现在跟玉钦完全是失联的状态,这让殷玄备受煎熬。   霍峰端着汤饭进屋:“主子,您歇一歇吧,玉公子还没回来,您先倒下怎么能行。”   殷玄两眼赤红的盯着那张绘制的图纸,恨不能有神兵天降。   他等不下去了,这已经是他能想出,最有机会赢的路线。   就算全军覆没,他也必须要行动:“去告诉兄弟们……”   话音未落,窗外响起一阵马蹄声,殷玄本能的握住了长剑。   门外的兄弟一阵拔剑声,质问:“来着何人!”   是个清亮的女声:“去通禀陛下,奴婢兰霜,率门下弟子二百求见!”   殷玄像注入了一道惊雷,推门出去,兰霜脸上带着一层白纱,身后跟着一队骑马而来的劲装女子。   兰霜摘下面纱,一如在宫中那般单膝跪下:“奴婢兰霜拜见陛下。”   殷玄眼中惊诧:“你怎么会找到这儿?”   “奴婢兰霜被慎王爷发卖到妓院,若非玉公子相救,兰霜只怕已死在妓院中。玉公子让兰霜自行离去,兰霜回了师门后一直放心不下,着人暗中打听,直到听到玉公子被捕入皇宫,猜想陛下此刻必定独木难支,特向师父请命增援。”   兰霜向殷玄介绍身后的同门姐妹:“陛下,我等虽是女子,可习武多年,不比男子差!而且这些姐妹面孔生,出入京城打探消息要比陛下的人方便。”   殷玄握着兰霜手臂将人扶起,太好听的话他不会说,可兰霜的出现无疑给了殷玄很多希望!   就在此时,在殷玄身后,马车声逼近,有人遥遥喊他:“小玄!”   殷玄转头,竟看见早该离京的玉均去而复返!   玉均勒住马,请下马车上的老者。   玉均朝老者作揖:“穆老,这位就是我跟您说的,殷玄。玉钦不会选错人,学生玉均也一直将小玄视为自家兄弟。”   那老者头发全白,一双眼却仍如鹰隼,一直盯着殷玄身上。   玉均向殷玄介绍:“小玄,这是我的师父穆闻远,也是玉钦跟吕默的武学老师,穆老师当年跟着太祖皇帝南征北战,颇有声威,后来隐居山林,不问世事。如今大局有变,兄长才疏学浅,没什么造诣,可也不能扔了你跟清源不管不顾!”   “不要小看穆老师,穆老师学生遍地,有江湖游侠,有避世高手,老师已修书百封四散出去,今夜子时,各地江湖义士便会在此集聚!”   玉均手掌落在殷玄肩上,用力的握了握:“兄长虽是庸才,可也曾是太祖皇帝钦点探花,做不成大将之材,做个先锋总是不成问题!”   玉均不曾明说他与玉钦的关系,却自称是兄长……   殷玄朝玉均和穆闻远深深作揖。   江婉跟玉明睿也跳下车。   江婉跟玉明睿搬着车上的粮食肉类,江婉笑迎殷玄:“还好我买的米面足够多,咱们这么多人,总得要吃饭!嫂嫂帮不上什么忙,做饭还是没问题!”   玉明睿拍着胸脯,眼里透着些狡猾:“我还不会舞剑,可这几天,我已经编了许多的歌谣,传给了玩伴。现在我在这帮娘给你们做饭吃!”   玉均捏了捏玉明睿的脸,这孩子跟玉钦一样早慧。   殷玄竟骤然眼眶一热。   他曾一度觉得,自己在世上孤身一人,无可留恋,可就在此时,他竟也体会到了诸多真情,甚至是……亲情。   玉钦好似把人世间的温度全带给了他。   殷玄拳头握紧在身侧,他是个寡言的人,更是个嘴笨的人,不知该如何感谢他们,只能朝他们拱手作揖。   玉均扶住殷玄:“赢下这一场。”   殷玄胸膛里突然充满力量:“去告诉兄弟们,今夜养精蓄锐,明日寅时听令,去皇宫!”   霍峰眼里一亮:“是!” 第68章   子时,江湖之士闻讯而来,林林总总的竟也聚集了上百人。   皇城有内外两层,外城东西南北各有一门,内城九门。   殷玄铺开手描的地图,指着上头的他红墨标注的路线,将所有人手分为四队,分别由玉均、兰霜、穆闻远各率一队,从北、东、西三门突破。   承天门防守最重,由殷玄亲自率领设法破城。   “待各队突破关隘,以这三条路往太和殿汇集,”殷玄在地图上标了三道红线,“兰霜,你最熟悉皇宫里的路,到时你带人往东,抄捷径过去,截住前来应援的禁军。其余三队,不要恋战,擒住殷慎。”   穆闻远点了点头,每一条路线、每一队的人数,都精心的琢磨过,就算是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好!”穆闻远声嗓沉亮,“我看你颇有将才。”   一名游侠握紧手里长剑:“老师都说没问题,那肯定没问题!”   “我们都愿意追随!”   “对!殷慎的所作所为,我早就看不下去了!”   一群江湖义士慷慨激昂,殷玄感激的看向穆闻远。   他的安排究竟如何,他心里也没有底,可穆闻远身为在场最德高望重的前辈,率先肯定了他的安排,无异于给在场所有人一颗定心丸。   殷玄脸上却没有半分轻松的神色,他的安排还有个最大的漏处没有人去救玉钦。   玉钦不知关在何处,营救难度颇大。   如若足够冷漠,这时候暂时放弃玉钦一心攻夺皇城,是最明智的做法。   但殷玄做不到如此,这其间的意外太多了。   殷玄低声对穆闻远道:“穆老,破城之后,可能需要您暂时主持大局。”   穆闻远立马猜到:“你想去救玉钦。”   “是。我不能不管他。”   玉均的目光随之看过来,他知道,殷玄不会将清源弃之不顾。   穆闻远郑重点头:“去吧。到时候不论如何,都有我跟均儿,我一把老骨头,可要说带兵打仗,说不定比你们这些年轻人还要强些的。”   殷玄深深朝着穆闻远作揖,抬头时,穆闻远竟见他眼尾泛红。   穆闻远笑着拍上殷玄肩膀,这孩子不善言辞,外表冷厉,内心的情感却很丰盈。   “我去!我可以去!”   殷玄回头看过去,几乎忽略站在他们跟前这个人,许仕安。   从一开始,殷玄就没把许仕安算进这场行动里,许仕安是他们这些人里唯一的一个纯书生。   殷玄还以为自己判断失误:“你会功夫?”   “不会。但我不会添麻烦!”许仕安把发抖的手缩在袖子里,“我很熟悉皇宫的路,可能比兰霜还要熟!皇宫里的城墙有一处破了狗洞,我可以带人先一步进皇宫去,营救玉钦,给你们做内应。”   “不然等你们全都破城再去营救,玉钦可能都让殷慎杀了!”   许仕安一句话戳进了殷玄心窝里。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若他破城而入,看见的却是玉钦的一具尸体……殷玄拳头攥的发抖,他无法承受这种事情。   殷玄:“仕安,你没有武艺傍身,领人入宫很危险。”   “我知道。”许仕安攥着自己的袖子,他很担心,又很害怕。趴在门上听了许久,越听越着急,“玉钦是我的恩人,如果我能为他做些什么,我很乐意。”   不论生或死。   许仕安抿紧唇,用手指在殷玄的地图上指了一下:“就在这地方。但这个洞很小,我堪堪能钻进去,只能选比我身量小的人进宫。”   兰霜主动道:“不如让我带人……”   “兰姑姑还要做主力,我能去!”许仕安定定的看向殷玄,“我对皇宫的几处暗室很熟悉,我一定能找到玉钦!”   “好。”殷玄挑了一小队身形相对瘦小的人,跟着许仕安入宫。   江婉几乎一夜没睡,早早的煮肉做汤,做了肉汤面,让大家热乎的吃饱肚子。   许仕安抱着面碗的手一直在抖,拼命往嘴里扒面。   殷玄目光所及看到许仕安,手落在他脊背:“不若你还是留在这。”   “我没怕。”许仕安暗暗捏紧自己,吸了吸鼻子给自己鼓劲,“你不要觉得我怕了,我是……太激动了。”   殷玄竟哽塞了一下,片刻才道:“保护好自己。”   许仕安点点头,又埋头吃面。   破晓前的皇城,寂静一片。   玉钦手脚铐着铁链,窝在草垛里阖眼睡着。   太阳没有破云而出,是个阴天。   乌云布的很厚,黑压压的摧下来。门外的看守刚值了整夜,强打着精神。   小太监如往常一样提着东西来:“奴才是奉命来送饭的。”   看守检查了太监的身份,放人进去。   玉钦听着动静,动了动身子坐起来些。   这两日殷慎的确没让人再对他用刑,也让人给他按时送些饭来,大多时候是一碗白粥,偶尔能给他一角饼吃。   小太监恭着腰进门,将饭篮子打开,这次竟不止有一碗清粥,还有一整个白馍。   玉钦神色微变,殷慎一直忌惮着他,顶多不饿死他就是了,什么时候能这么慈悲,给他这么大一个白馒头。   小太监抬起头用眼神暗示他快些吃。   玉钦手指伤的厉害,虽然上了些白药,还是红肿了起来,几乎动不得,馒头也拿不起来。   小太监拿起馒头放进他嘴里,让他用手掌捧着吃。   馒头是冷的,是这小太监偷着给他藏的。   玉钦大口的吃着,这小太监也十四五岁的年纪,平时来送饭大都低着头,把饭放下很快就走了。   刚才他一抬头,玉钦竟觉得有几分眼熟。   小太监从袖子里拿了把钥匙出来,捅进玉钦手铐的锁眼,打开了他手上的锁链。   小太监紧张的手抖,动作一点也不敢停歇,又去开玉钦的脚铐。   玉钦一瞬想起了他,这小太监曾经在快绿阁跟着他读过书,这两年长高了不少,玉钦差点认不出他了。   他当年读书很用功,玉钦没想到他竟会被送去做了太监。   小太监从玉钦眼里看出他认出了自己,朝玉钦笑了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打开饭篮的第二层,是一把刀。   他从厨房里偷的剔骨刀。   小太监的眼里倔强又恨,好似把所有希望都寄在了他身上,极低道:“往东南方向逃。”   外头的守卫察觉到不对劲:“怎么还没出来。”   守卫推门进来,看到玉钦手脚的链铐都解在了地上,啐了一口:“妈的,拦住他,他要跑!”   小太监推了玉钦一把:“老师快跑!”   “你……”   小太监回过头去,狠狠抱住了当头的首领:“跑!!”   头领一刀穿透小太监的后背,将他钉在了地上。   小太监大睁着眼,鲜血汩汩从嘴里流出来。   玉钦嘴里咬着那把剔骨刀,不忍心的回头望了一眼,那小太监拼命抱着头领的腿,还翼动的嘴唇让他逃。   玉钦狠了心跳窗而去,小太监直盯着玉钦跳窗而去,才泄了气垂下头,死在了地上。   冷风呼啸的穿过玉钦的衣裳,寒刃一般切着肌肤,反倒让玉钦格外的清醒。   皇宫的禁军一阵慌乱,刀枪相撞的声音隐约传来,太监宫娥乱成一团。   玉钦往东南方向去,身后的守卫疯狗一般穷追不舍。   长刀从身后破空而来,玉钦侧身躲过,抬脚将人踹出,嘴里叼着一柄剔骨刃回头,碎发让冷风吹在脸上。   玉钦强忍着指伤握住刀柄,反手割断一人喉咙。   “殷慎大势已去,你们听见攻城声了吗!”玉钦装出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一时间竟唬了这些人。   玉钦眼底微动,又要开口时,远处一声喝断:“尔等莫听他胡言!几个宵小之徒,怎么可能撼动陛下!禁军已将他们围剿,把玉钦拿下!”   “陛下圣旨,生擒玉钦!”郭昊怒喝一声,枪指玉钦。   长刀对准玉钦一人,玉钦手上使不上力,反腿勾住长枪,不知如何使力,长枪绕着他的腿旋转一圈,带着风声刺入了一人胸膛。   玉钦扔起手中刀刃,抬腿踢上刀柄,剔骨刀穿破寒风飞射向郭昊咽喉!   郭昊一枪格开飞刃,挥枪撞上玉钦胸口。   一股血腥味从胸口冲上玉钦鼻腔,紧跟着数把刀刃架在他脖颈上,将他反手押住。   一刻钟后,郭昊押着玉钦到了听风台。   听风台是皇宫的最高处,可看见大半个皇宫的风景,所以称为听风台。   殷慎站在听风台的白玉栏杆旁,遥望着四门外的拼杀。   “陛下,玉钦在此。”   长枪击上玉钦的膝窝,将他按跪在地上,因为过度用力的缘故,玉钦手指又渗出血来,无法控制的发抖。   殷慎用鞋尖挑起玉钦的下巴:“朕就知道,你没有那么简单。”   时至此刻,玉钦也懒得跟殷慎装下去。   从进宫的那一刻,玉钦就想过,他出不去了。   无非就是死。   殷慎仿佛看透了玉钦的想法:“死太容易了。朕会先留着你的命,让你看着殷玄、玉均,还有你那个残疾侄子,一个接一个的落网,被朕活剥下人皮。”   玉钦两眼让冷风吹的赤红,瞪向殷慎。   “你不信?”殷慎摆手让他们放开玉钦,抓着玉钦的领子将他拖到听风台的白玉栏杆上,扯着他的头发让玉钦仰起头。   “不信你看!”殷慎指着远处,“殷玄就算收集了些野人来帮他,难道能抵得过朕训练有素的禁军!”   玉钦定睛的看着局势,在人群交汇处,穿着黑甲的是禁军,服饰杂乱的,是殷玄的人。   这般的场景,像极了一群闹事乱民跟穿着铠甲的军队拼命。   禁军有盔甲,有长刀,势如破竹,殷玄的人几乎是成片的倒下,硬撑着不往后退。   玉钦的心揪起到嗓子口。   这样下去,不出半个时辰,禁军就能屠光他们。   殷慎瞪着玉钦:“自己都觉得可笑了吧?就凭这些人,也想破朕的皇城?玉钦,朕从来不知道你这样天真。”   血腥味让冷风吹遍皇城,往玉钦鼻腔里钻。   整个皇宫,都是血味。   殷慎抓着他的头发,嗤嗤的笑:“朕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未免太高估了自己。你真当自己神机妙算?”   玉钦咬着自己的里唇,手指扣在玉栏杆上,留下一抹抹血迹。   疼痛叫嚣着他的手指,也叫嚣着他的心。   殷慎充满玩味:“他们现在还能撑一会,等到你那个好兄弟吕默来了,说不定要亲自擒住殷玄。有了,等他擒住了殷玄,朕让你亲手杀了殷玄,好不好?”   那个画面,只是想一下,殷慎都激动的不得了。   “还是你现在认输,让他们退回去,朕只要你跟殷玄的命,怎么样?”   玉钦闭上眼,太多的血冲击着他的神经。   按殷慎说的,他大哥一家也回来了。   他不怕自己死,可如果要拖累这么多人一起……玉钦齿关几乎咬出血来。   是他说服殷玄抢皇位,如今的局面,也是他造成的,要说一点波动也没有,玉钦没有那般狠心。   有那么一瞬间,玉钦也在想,他是不是做错了。   他不该说服殷玄来跟殷慎争皇位,更不该那么自信,想要创下以少胜多的奇迹。   一旦失败,数百人的性命、家庭,全都毁了。   殷慎紧紧缠着玉钦的头发:“去!告诉殷玄,马上撤兵离开皇宫,他现在认输,朕只要你二人的命,你们到了黄泉路,还能做一对苦命鸳鸯!”   “说!去说啊!”殷慎眼里流出几分疯狂。   就在此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对着玉钦大喊:“别听他的!玉钦!别听他的!!”   玉钦睁开眼,竟看到听风台下头,许仕安的脸。   许仕安身后还跟着些人手,男女都有,禁军立马冲下去跟他们拼杀,要把他们杀个干净。   玉钦急促的呼吸了几道:“小心!仕安!离开这!!”   许仕安身后的人尽可能的保护着许仕安,许仕安眼睛一直盯着玉钦。   其实他从昨天就想过,以他这种弱书生,带人闯宫是铁定要死的。   既然要死,他就要把想说的话都说了!   许仕安扯着嗓子:“玉钦,不要怀疑自己,你做的是对的!殷慎当皇帝只会害死大家,所有人都被他害惨了!”   “这京中,再没有人能有你的筹谋,也再没有人有勇气,跟他搏上一搏!”   “玉钦,你是最牛的!”许仕安朝着玉钦笑了笑,眼里都是欣赏和崇拜。   哪怕玉钦现在狼狈的不行,可他从没见过这么鲜活的玉公子。   跟他想象中的玉公子一模一样,有勇有谋,能做成其他人都做不成的事。   许仕安眼睛亮亮的,他仰着头看向玉钦:“我崇拜你!我一直一直都很崇拜你!!”   “你最了不起你不会输的!”   “你最最最牛!!”   “你肯定不会输的!!”   长枪没入许仕安的左胸,许仕安喉头一滞,血液顺着嘴角流下。   玉钦惊叫出来,发了狂的挣扎着身体,殷慎几乎要钳不住他。   郭昊长枪挑起许仕安,将他甩到了一边。   “仕安!”玉钦嗓子叫的嘶哑,在诸多的尸体中寻找着许仕安,手指几乎要抠断在白玉柱上,鲜血顺着净透的白玉黏腻的滑下。   任何的痛楚都难以比拟他此刻的内心。   玉钦鼻子又酸又疼,眼泪不可控制的往下落。   他好像很久没这样哭过了……玉钦发着抖,脊背的肌肉因为哭泣,心痛,因为巨大的痛苦痉挛抽搐。   狂风呼啸在耳边,一阵又一阵,吹走了太多人的命。   禁军还在跟许仕安带进来的人拼斗,这些人比殷慎想象中的难杀。   殷慎掐着玉钦的后颈:“让他们退下!”   玉钦睫毛沾着泪,目光却更加坚定:“不退。”   殷慎拽着玉钦的头发,一头将他撞向栏柱:“让他们退下!不然朕杀了你!”   玉钦额角撞出血来,眼红的血珠滑到眼角处,给这张脸添了些艳色。   “不,退。”玉钦字字咬定的告诉殷慎,“不退!!”   “你杀了我,只会让他们拼杀的更厉害。说不定殷玄跟你一样发了疯,把你的皮也扒了。”   “你……”殷慎牙快咬碎。   玉钦微微仰头,好黑的乌云,阴沉的人心里都格外的疼痛。   连上天都知道,今天不是个明媚日子似的。   这些人跟着殷玄进宫,怎么会不知道,这场战争可能是全军覆没的必败之局。   可他们还是来了,没有任何一个人退缩。   玉钦哂笑出声,一双眼眸盯向殷慎:“你怕了。”   “朕会怕这帮草莽?笑话!”殷慎怒声吼着,“来人,去找吕默!让吕默速救驾!!”   就在此刻,皇宫外,高峰之上,吕默站在自己父母坟前。   太监带着几个人指着那两座坟,趾高气昂的看向吕默,尚不知皇宫中发生了什么。   “吕将军你尚在禁足期间,擅自离府,是什么罪名!将军不肯自己动手,只能咱家帮你动手。”太监拿手一指,“挖开!”   “谁敢!”吕默沉声低吼。   太监吓了一个愣怔:“吕……吕将军,你干什么,你难道想谋反不成!”   吕默手掌一紧,跟在旁边的管家双拳早就攥的发抖。   吕默狠咬着牙:“谋反又如何?你们可曾把吕默当成人看吗!吕默一忍再忍,可你们,只逼我就罢了,还要让我父母不得安生。”   “你……”太监掐着兰指指着吕默,“好你竟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人,把吕默拿下!”   老管家挡在吕默身前:“谁敢妄动!”   太监手抖:“你……真要造反?!”   “是又如何。”   天阴的厉害,狂风里卷起细雪,冰冷的刮在脸上。   吕默看向他爹娘的墓,正好就在他爹娘坟前,让他爹娘看着,不是他吕默存心要做逆臣谋反。   实在是忍无可忍。   吕默攥紧着拳,震声掷地:“杀他祭旗!”   老管家脸上露出几分解气神色,夺过刀来,干净利落的一刀下去,血喷射出来,太监的一颗人头滚到地上。   吕默沉着脸快马奔去军营,抬头看着殷慎的那面旗帜,一脚踹落下来,扬手扔进风里。   “吕默,反了!” 第69章   皇城的地面铺满了鲜血,黑云沉甸甸的压在头顶,随着呼啸的北风落下雪来。   飘飘洒洒的雪落在猩红的血水里,顷刻间融化成水,与污垢一同踏成血泥。   许仕安带来的人手缠住了殷慎身边的禁军,偌大的听风台只剩玉钦跟殷慎两个人。   殷慎掐着玉钦的后脖颈,将玉钦押在玉栏杆上。   只要玉钦还在他手里,殷玄就不敢杀他。   北风的雪天里,殷慎后背硬生生沁出一层冷汗来。   一名禁军快骑而来,飞跳下马,跪在殷慎面前:“陛下,吕将军他……”   殷慎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他什么时候来!你跟他说,只要他即刻来救驾,朕什么都依他!”   禁军低头禀报道:“吕将军他反了!”   “什么?”殷慎脑子里空了一下,一时间没理解“反了”两字是什么。   “吕默谋反?!”殷慎眼珠将要瞪出来,“他竟敢谋反,吕家这些年的声名,他都不要了!”   禁军什么也没说,只低着头不答。   殷慎吼道:“去调北大营,还有骑兵营!让他们速来擒拿逆贼!”   “是。”   殷慎呼吸里带上颤抖,他又不止吕默一个武将。   吕默的兵权早让他削去了大半,如今吕默麾下,也不过几万人而已。   玉钦斜挑向殷慎:“你很嫉妒殷玄吧。”   殷慎掐着玉钦的下颌:“你在说什么屁话。”   “你嫉妒他出身那么低微,却比你善良,比你聪明,比你更得人心。”玉钦目光反逼向殷慎,   “你嫉妒殷玄得到的一切,为此不惜一直编造蛇子妖孽的谣言,想给自己些心理安慰。”   殷慎眼珠充血赤红:“这一切,本就该是朕的!朕是父皇最疼爱的儿子,如果他没回来,父皇会立朕为太子,朕该理所当然的登上皇位!”   “可自从殷玄回京之后,一切都变了,本该属于朕的一切,都变成了他的东西!本该臣服于朕脚下的万民,对着他高呼万岁。”殷慎发疯的问玉钦,“为什么?凭什么!”   “朕夺回自己的一切有什么错!”殷慎恶狠道,“朕就是要让他生不如死!”   玉钦看着眼前几近癫狂的人,淡道:“可你才是巨溪公主当年生下的那个男孩。”   玉钦的语气很轻,可这话惊雷一般,重劈在了殷慎身上!   这些天京中传起许多的流言蜚语,说当年巨溪公主生下怪婴后,为了让自己儿子享尽荣华,跟淑妃的儿子做了调换。   还莫名出现了许多童谣,传唱着当年的皇宫密辛,字字句句说着荒野外,被囚禁多年的那个孩子,才是淑妃的亲儿子。   那些童谣魔音一般再次绕在殷慎耳边。   “荒谬。”殷慎狠狠从牙缝里挤出,恨不能把那些童谣甩出脑子,“朕怎么可能是妖女的儿子,朕的母妃是最受宠的淑妃娘娘!”   “殷玄那双蓝眼,就能说明一切,”殷慎朝着玉钦喷吼,“他根本不是汉人!”   玉钦淡淡,像是在讲述一件无可置疑的事实:“那是因为太祖皇帝有匈奴人的血脉,你没注意过吗,太祖皇帝的眼睛,也是蓝色的。”   殷慎拼命的回想着父皇的双眼,却发现父皇的相貌已经在他记忆里模糊了。   父皇那么高高在上,没有人敢直视皇帝的双眼,留给殷慎的印象也只有那个威严的皇帝。   “不、可、能。”殷慎手心里不知不觉沁出一层冷汗,他最得意的血脉身世,不可能属于别人。   玉钦眼里浮出几分讥诮:“你忘了钦天监的预言?如若妖子登基,必将死于刀戟之下。你看今日场景,像不像要应验了。”   “玉钦……你向来会妖言惑众。”殷慎手指拼命的用着力,要把玉钦活掐死在掌心,“朕死之前,一定拉着你死。”   玉钦脖颈被掐出青筋,手指处攥落一滴血,腥味在风里四散而去。   他在寒风中望了一眼偌大的皇城。   此刻,就在皇城的承天门,殷玄侧马挥刀,一刀砍飞守门之将,飞跳下马。   凌冽的寒风里,殷玄撸起衣袖,赤着双臂,双手按在承天门的大门。   热汗顺着下颌留下,脖颈额头的青筋都因用力暴凸,仅凭一己之力将这道千斤重的大门推开一道细缝。   极快,一双双的手一同按在门上,几十个男人声嘶力竭的推着门,硬生生的打开了皇城大门!   殷玄用脚勾起长刀高呼:“进城,擒王!”   “擒王!”   城门打开,大关已破,霍峰等人像注入了沸水一般,浑身的力气都迸发出来,十七的仇,残杀他们兄弟的恨,在此刻齐齐爆发出来!   霍峰一刀砍飞一人,敲着自己梆硬的胸膛:“老子烂命一条,跟他们拼了!”   风雪里,殷玄抬起头,竟在听风台上看到个小小的人影。   这样的距离,根本看不清脸,就连衣裳也模糊,可深切的直觉告诉他,那是玉钦。   一定是他!   玉钦在听风台。   玉钦此刻也正看着他!   两人的目光分明隔着数千万雪花的距离,却又奇迹般的交缠在一起,打破寒风的凛冽,擦出些温度来。   殷玄握着长刀,手臂的肌肉崩处前所未有的力量,拼命的想要穿过重重阻碍奔向他。   雪花落在玉钦的眼睫和脸颊,双眸中,他看见了向他拼命奔来的殷玄。   殷玄像是朝他做了个手势,太远了他看不太清,但他又似乎真的看见了。   看见殷玄在用手势跟他说:等我。   风雪夺取着玉钦身上的体温,玉钦阖上眼,眼前是小太监临死前的眼神,殷玄急切的目光,还有许仕安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神态,都深刻在他脑海中。   还有,他父亲青白的头颅……   侄儿的残手……   太多太多了,若要清算恩怨,实在太多太多了!   玉钦猛地睁开眼,精亮的眼眸盯紧殷慎的脸。   他没有退路,更没有输的选择。   他只能赢。   玉钦僵麻的手指逐渐收拢成拳,握紧,用尽全力,一拳打在殷慎脸上!趁机一脚将殷慎踹飞出去。   殷慎趴在地上,仰头看向玉钦,像是在震惊。   哪怕到了现在,玉钦竟然还有力气。   他哪儿来那么多力气呢?   他分明没吃多少东西,身上带满了刑伤,早就该耗尽所有体力,筋疲力竭的倒在地上。   可他从未倒下过,笔直的站在天地间,像是要撑破乌云,让日光从这层黑暗里透出来。   他的腿不曾软,脊背更不曾软过。   到底是什么支撑着玉钦,殷慎想破脑袋也不曾想明白。   而殷慎最大的错误,就是一次又一次的错估了玉钦。   玉钦用脚卷起地上的丢弃的刀刃,握在掌间。   但此刻,他的手指几乎完全无法使力了,玉钦咬着衣襟扯下一段布条,将手指跟刀柄狠狠缠在了一起,步步逼向殷慎。   殷慎尖叫一声,捡起兵器跟玉钦拼斗,两柄刀刃相撞出刺耳的摩擦声,带出细微的火花。   玉钦拼着全力,一刀又一刀的砍上殷慎。   殷慎身上的龙袍被砍的八落,完全没了龙袍的模样,露出他穿着的金丝软甲。   有软甲在,刀枪伤不了他的心肺,玉钦陡然调转刀刃方向,狠狠一刀砍在殷慎的右臂上,几乎砍下他的右臂!   随着一声哀嚎尖叫,殷慎捂着手臂摔在地上,大吼着:“来人,救驾!救驾!!”   “报!”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一人飞跳下马,禀报道:“陛下,北大营反了!”   殷慎后脊一阵冰凉:“什么……”   “先锋张奇为吕默旧部,他听说吕默举兵造反,带着营中兄弟,把……把吴将军杀了,跟着举旗反了!”   “报!”   “陛下,骑兵营反了!骑兵营六营长带人围杀了厉将军,追随吕默而去了!”   殷慎眼前一阵乌黑,每一句都是在催他的命!   反了,全都反了天了!   宫城外好像想起了马蹄声,殷慎瞳孔一缩,吕默,是吕默带兵来围城了!   重重的兵甲将皇城围住,堵了个水泄不通。   殷慎指着玉钦,命令着刚赶来的禁军:“杀了他!朕命你们杀了他!”   几个禁军退在一旁,无人敢动。   如今形势,大局已定,只有傻子才继续为殷慎拼命。   殷慎发疯的叫着,没有一个人回应。   这皇宫陡然寂静的可怕,沉寂声里,只有殷慎一个人疯癫般的一遍遍喊叫着“来人,杀了他”。   玉钦还步步的逼着,那双眼让殷慎畏惧。   殷慎耳边似乎响起那诅咒,妖子登基,要死在刀戟之下……   一半的理智告诉他,这些都是玉钦的攻心之计,他就算死,也是尊贵而纯正的皇室血脉。   可另一半脑子却在叫嚣的想着,他难道真的是当年巨溪公主的儿子吗?   他才是那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孽之子……   这些谣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传的连造谣者都分不清了。   玉钦看透了他的恐惧,声音如同地狱而来:“你就是妖子,今日你将死在刀戟之下。”   玉钦高举起长刀:“你将,死在我的刀戟之下!”   大股甜腥滚烫的血液喷溅在胸前。   以流言杀人者,必将自毁于流言。   玉钦转眸看向拼斗中的禁军,掷地高喊:“降者不杀!”   还在挣扎的禁军逐渐停了手,扔下兵器,单膝而跪。   玉钦垂下手,刀刃垂在地上,黏腻的血液顺着锋刃滑到刀尖,一滴一滴的在地面汇集成猩红。   风卷着雪花大片大片的往下落,落在玉钦发丝、肩头,玉钦身上满都是血,有他自己的,也有殷慎的,摇摇欲坠的站在风里,要让大雪吞没似的。   玉钦微抬起头,雪花散落在他的眼角,听风台好似陡然寂静下来,唯有风声呼啸。   马蹄奔腾声在空旷安静的台上听得格外清楚,寒风里送来了一声:“清源!”   玉钦睁开眼,听风台下,殷玄看向他的双眼那样迥然。   玉钦扬了扬嘴角,用牙咬开手上的布条,刀刃“嘡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的力气好像也随着刀落声抽尽了。   他趴在白玉栏杆上,朝殷玄笑了笑,踩着栏杆从听风台跳了下去。   风擦过耳畔,玉钦任由自己身体坠落着。   这几年时光,他尝试过太多从高处坠下滋味。   就像现在一样令人恐惧,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的抓握和倚靠,不受控制的下坠,直到粉身碎骨。   他睁着眼,过往的一切像一场很长的梦。   后背猛然撞上一方坚实的胸膛,求生的本能让他抬起手臂,抱紧他唯一能抓住的温度。   殷玄的呼吸声真实的响在耳侧,手臂有力的紧抱着他。   他没有粉身碎骨。   他不会粉身碎骨的。   心跳震耳欲聋,玉钦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殷玄的。   也或许都有吧。   殷玄捋开挡在玉钦眼前的碎发,用氅衣将玉钦裹起,带着人飞驰而去。   另一边,郭昊所带的禁军最难缠。   郭昊带着残余的禁军拼死抵抗,哪怕是看见倒戈的吕默,仍然不愿放弃挣扎,要拼上所有人的性命效忠殷慎。   郭昊一刀挡开吕默的枪:“谋反逆臣!”   吕默不曾答他,枪枪直挑要害。   马蹄声越逼越近,殷玄紧抱着玉钦穿过重重的宫门而来,马侧挂着一人的头颅,是玉钦的战利品。   殷玄冷睨向郭昊,扬手把殷慎的头颅扔了出去。   这颗头颅就像一只蹴鞠一样,砰的一声撞在了郭昊胸口。   起先郭昊还当是什么破烂东西,看了一眼才发现是自家主子的头!   郭昊大惊失神,吕默趁机一枪重击上他胸膛,命人拿下。   一场宫变趋于平息,刀枪声渐平。   玉均、兰霜等人带着人马全部会聚在一起,刹那,皇宫寂静的只有风声。   吕默静看向殷玄。   他跟殷玄之间有许多的过节,曾经他也骂过殷玄不少。   但平心而论,殷玄是个合格的皇帝。   吕默反手将长枪收在身后,单膝跪下,震声高呼:“恭迎吾皇回宫!”   随着一声震呼,兰霜等人纷纷跪下身去,高喝:“恭迎吾皇回宫!”   自宫变之后,玉钦一直昏睡着。   殷玄让太医院拿了最好的药给玉钦治手,他知道,玉钦是最看重这双手的,还要写字作画,下棋弹琴,不能有一点问题。   太医给玉钦仔细检查了手指,有几处确有损伤,但好在没到了折断的地步,只要好好将养,不要再过度使用,还是能恢复如初。   听了这话,殷玄高悬的心总算落下一点。   殷玄不放心任何的下人照顾他,每日处理完朝堂上那些事情,就到殿中陪着玉钦。   潘全恍然如梦的站在门外。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这辈子还能又一次回到皇宫。   宫变结束后殷玄就让人去找了潘全,将潘全接回皇宫,继续做他的大主管。   好像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最大的不同就是,后宫里没了快绿阁,也不会再有奴伎玉来福,只有尊贵的公子玉钦。   玉钦这一觉睡的昏昏沉沉,一会呓语着喊仕安,把自己急的一头冷汗,一会又喃喃的喊着疼,把殷玄心疼的够呛。   玉钦虽昏睡着,毛病却很多,有什么特殊知觉似的,每次喊着自己指疼,都要殷玄给他吹吹,抱着哄上半天才能安稳的睡觉。   换了旁的人都不成,只认准了殷玄一人折腾。   有时候殷玄都怀疑他到底是真的昏睡着,还是故意装睡的,怎么睡觉也能认出哪个是他呢?   玉钦精力透支了不少,整整睡了三日才醒过来。   他微微睁了眼,正瞧见潘全放大的一张脸。   下意识的,玉钦睁大眼,还以为自己又变回玉来福了,呲牙咧嘴的从床上惊坐起来,吓得潘全忙去扶他。   “玉公子你醒的可真巧,陛下刚出去你就醒了。”   玉钦忘了自己手上有伤,抬手揉了揉眉心,又一阵呲牙咧嘴。   “哎呦公子,您别乱动,想做什么,吩咐奴才就是了。”潘全在一旁左一个公子,右一个公子的碎碎念着。   玉钦又恍惚觉得,他作为玉来福的那些日子,好像过去很久很久了……   殷玄端着一碗刚煮好的米酒圆子进来,见玉钦醒了,朝他笑了笑:“我刚煮好的。”   潘全抿着嘴,给旁边的奴才使眼色退下,自己也退出门外,让两人单独说话。   殷玄搅着米酒圆子:“太医说你的手至少一个半月不能乱动,都得我来喂你了。不过太医说了,你的手好好养,能恢复如初。”   玉钦肚子确实饿了,从善如流的张开嘴,让殷玄把小圆子喂进他嘴里。   软糯的口感在舌尖抿开,玉钦本能的想着,仕安最喜欢这种软糯的口感。   想起许仕安,玉钦心口骤然疼了一下。   “你找到仕安了么……” 第70章   玉钦眼里沁出一层薄雾,汹涌而来的悲痛几乎吞没了他,随时都要掉下泪来。   这副模样看的殷玄心疼。   要是许仕安死了,玉钦大约这辈子都难以释怀。   殷玄轻轻刮了一下玉钦的鼻子:“找到了,他没有死,比你醒的还要早些。”   “真的?!”玉钦回忆起那日的场景还毛骨悚然,那柄长枪,几乎穿透了许仕安的左胸……他以为仕安必死无疑了!   “不骗人。”殷玄注视着玉钦的眼睛,“那日我找到许仕安的时候,他还有气息,传了太医来看才发现,仕安是镜面人,所以那伤对他不致命。”   “镜面人?”玉钦在书上看到过,有一部分人的心脏长在右边,器官内脏也都跟常人相反,所以被叫做镜面人。   殷玄点头:“只不过他身子弱,失血过多又受了惊吓,虽然醒了,一直恍恍惚惚的没力气下床,找太医看过了,说养几天就好。”   玉钦还是放心不下:“他在宫里吗?我想去看他。”   “好,等你吃些东西,我带你去看他。”殷玄趁机把小圆子递到玉钦眼前。   玉钦配合的张开嘴,老老实实的吃了一碗米酒汤圆。   这该是殷玄这段时间,喂的最轻松的一顿饭。   玉钦吃饱之后,一双水灵的眼睛瞪着殷玄,好像问他什么时候去。   殷玄拿了双厚些的净袜,套在了玉钦脚上,给他穿上鞋子,披上厚氅,将人裹得严丝合缝,撑着伞一同出门。   外头还在下着细雪,殷玄将伞斜到玉钦那边,玉钦可以说心急如焚,脸上让冷风刺的泛红也没有察觉。   直到看到许仕安当真活生生的坐在床上,玉钦的心终于落在了实处。   许仕安像是吓掉了魂一般,出神的坐在床上发呆。   “仕安。”   玉钦喊了他一声,许仕安缓缓的转过头,震惊的看着玉钦:“你也死了?!”   玉钦坐到他床边,认真注视着他:“我没死,你也没死。”   “我没死?”   玉钦朝他笑:“活的好着呢。”   许仕安转眼看着偌大的房间,难道这里不是天上,是……皇宫?   玉钦看透了他在想什么:“你在皇宫里,陛下还说你有功劳,要封赏你。”   许仕安眼里终于回了神一般,逐渐有了神采,抱着玉钦嗷嗷痛哭起来。   “我竟然还活着……”许仕安越哭越大声,“我睁眼看到自己住在这么好的地方,床这么大!这么软!还是金丝帐!那么多下人伺候,我以为自己死透上天了!”   玉钦用手抚了抚许仕安的后背,哭笑不得:“没事了。”   殷玄十分长眼色的退出房间,让两人安心说几句话。   玉钦好不容易把许仕安安抚睡了,心情骤然轻松了不少,推门出去,殷玄还在外头等他。   玉钦手指伤了,用手背拂了一下殷玄肩上的薄雪,正巧殷玄回过头来看他,将一枚温度刚好的手炉放在了他掌里,让他抱着暖手。   两人一路走回殿中,玉钦将大哥、嫂嫂、明睿、吕默的情况挨着问了一遍,还有霍峰等人的伤亡。   殷玄逐一的答了,将那日的情形简要复述了一遍。   玉钦惊讶:“穆老师出山了?”   “嗯,受伤不重,在你大哥家里休养。等你好些,我陪你去拜访。”   玉钦点头,他至少要把手上的纱布拆了再去。   玉钦又问:“疾风呢?它受伤没有?”   “它是战马,跑的那么快,心眼又多,谁能伤它。”殷玄说完,眼尾悄悄的落在玉钦身上。   连疾风都关心完了,接下来总该轮到他了吧?   玉钦却没再说话了。   两人静默的踩下几行并行的脚印。   殷玄按捺不住:“你是不是落了一个?”   “嗯?”玉钦一眼的清澈。   殷玄闷着声不说话,眼见雪又下了起来,一言不发的将伞撑起来,幽怨的歪在玉钦那边。   玉钦使劲抿着上扬的嘴角,拿眼尾看了他好几眼,蓦的快走了一步,挡在了殷玄身前。   玉钦微抬起头,望着他的双眼:“你呢,受伤了吗。”   殷玄那张如丧考妣的脸顿时笑容灿然:“一点,不算伤。”   玉钦:“你答应我的事,还作数吗。”   殷玄收了笑容,郑重回答他:“作数。我已下令,空置六宫十二院,全部落锁,快绿阁的奴伎也已全部遣散离宫,落锁封门。”   玉钦眉尖轻挑了一下:“我走累了。”   殷玄将兜帽合到玉钦头上,遮住落下的飘雪,把伞递给潘全,打横抱起了玉钦,一路将人抱回了自己所住的龙涎殿。   到了殿中,殷玄将人放到暖炉旁边,又给他把身上厚重的衣裳脱了。   玉钦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除了拇指,其他八个都缠着绷带,屈伸不得。   玉钦十分难为情的问出个棘手的问题:“我这样,要怎么解手……”   他昏睡的时候是怎么解的,他不大记得了。   殷玄正弹着自己身上的落雪,闻声扭过头去看他:“我让人将夜壶拿进来。”   玉钦一脸难以启齿,殷玄笑道:“我给你解开裤子。”   “什么?”   殷玄一脸淡然:“等你解完,我给你擦干净,再给你穿上。”   “……”玉钦嘴角抽了几次,耳根突然烧的绯红,“不、不行。”   殷玄笑了笑:“这有什么,你睡着的时候都是这样的。”   玉钦越想越羞耻,闭上眼不敢想那个画面:“可我现在醒着,你盯着我,我解不出来。”   “我不盯你,我转过身去。”   “那也不行!”   殷玄笑:“你不让我帮,那我找几个宫婢过来伺候你?”   玉钦眼眸睁大:“那更不行了!人家都是没成亲的大姑娘,伺候我解手像什么话……传出去我成什么人了。”   “潘叔?”   “不行。”   “太监?”   “不要。”   殷玄招数用尽的看向玉钦:“你出个主意。”   一向能言善辩的玉钦哑巴了,脸色通红。   “没主意了?以身犯险的时候,不是一套一套的?”殷玄看见那双手就心疼的紧,“以后还敢不敢把自己弄成这样?”   玉钦不答他。   殷玄生怕说多了,他要生气,只道:“你既选不出旁人,那还是我来。跟我也没什么害臊的,又不是没见过。”   “那不一样……”风花雪月怎么能跟这么羞耻的事相提并论。   但如今,也的确没什么更好的选择。   玉钦两眼一闭,耳朵瞬间红的滴血。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玉钦的吃喝拉撒几乎都要靠殷玄伺候。   殷玄索性再次把御书房搬到了龙涎殿。   起先那点不适应逐渐磨平之后,玉钦从前那些毛病一样一样的全蹦了出来。   橘子只吃了一口就吐在了殷玄掌心。   “酸的。”   “酸的?”殷玄将整个橘子吃了,也没吃出酸味来,   玉钦的酸,跟别人的酸不大一样,他生病的时候,有一丝儿的酸味,都叫做“酸”。   殷玄又剥了一个,递到玉钦嘴边,玉钦嚼了一下:“还是酸的。”   “还酸?”殷玄又一个橘子下肚,玉钦的舌头好像跟他的不大一样。   玉钦百无聊赖的趴在窗边看下雪:“我想吃四喜丸子和蒸饺。要醋,还要辣子。”   “好。”   “还想要吃紫芋酥,就在西街那一家,是一个胖阿婶在卖。”   “我让人去买。”   玉钦馋的流口水:“你知道在哪吗?别买错了。”   殷玄不知道,但他能让人买到:“买不错。”   殷玄吩咐潘全:“去喊吕默。”   潘全熟练应道:“是。”   没多大功夫,吕默就顶着一头的风雪进门了。   只见门骤然被大力推开,小吕将军脸色黑里透青,将手里的东西往桌上重重一放。   玉钦正坐在暖炉边,用他那双破手捧着个果子在啃,果子后面抬起一双清澈的眼,还朝他眨了眨。   吕默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他今天跑的第三趟。   玉钦险些以为吕默要揍他了。   但是没有,吕默只是掏出了一瓶醋,砰一声砸放在了桌上。   又掏出一瓶辣子,砰的放在桌上。   玉钦不吝感谢:“吕将军真是辛苦了,这么大的雪,冻坏了吧。那儿有果子,你吃一个解解渴。”   吕默扫了一眼,七八个果子排排摆在窗台上,每一个都缺了一口。   吕默司空见惯。   玉钦嘴叼的要命,那些肯定是他咬了一口,觉得酸,就摆在窗台上了。   吕默谴责道:“浪费东西。这果子从南方快马运过来,多少人力,你这样糟践!”   “一会殷玄都能吃了,不浪费。”玉钦用眼神指了指那一排果子,“你替他解决一个吗?”   “我才不吃你啃了的东西!”   玉钦惋惜:“好吧。”那只能殷玄全吃了。   吕默黑着脸:“陛下呢?”   玉钦:“他方才背我去梅园看红梅,衣服不小心勾破,换衣裳去了。”   “……”吕默有时候觉得殷玄也挺惨的,明明都是万人之上的皇帝,还要每天在皇宫里给人当马骑。   “你折腾折腾他算了,别连我一起折腾!”吕默咬牙切齿,“玉清源你真他妈是个祸害!”   玉钦笑的眉眼弯弯:“所以我活得久。”   吕默十分认可。   吕默抬步要走,正巧撞上刚回来的殷玄,手里还拿着一双新的筒靴,要给玉钦把沾了雪的鞋子换了。   吕默看了就来气,他一直不觉得殷玄像个脾气好的人,可到了玉钦这儿,不管玉钦怎么折腾,殷玄愣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吕默忍无可忍的对殷玄道:“你别惯着他了!他那身臭毛病就是他娘宠出来的,好不容易改了一些,你又给惯回来了!”   “你不舍得收拾他,就把他捆我军营来!”吕默哼的一声转身大踏步走了,准备回家锁门。   殷玄蓦的转头看向吕默的背影:“他刚刚是不是跟我一伙了?”   玉钦点头:“是,看不惯我了。”   殷玄低头抿笑,将鞋子套到玉钦脚上:“合脚吗?”   玉钦在地上踩了几脚,鞋底很软,还在碳火上烘过,鞋子里是暖热的:“好舒服。”   殷玄将吕默买回来的东西见样的摆在桌上:“吃哪个?”   “蒸饺。”玉钦张着嘴等殷玄喂,殷玄也没脾气,按着玉钦的习惯,蘸了辣子和醋送进他嘴里。   其实玉钦生病的时候吃东西,更像是吃一种回忆。   就像四喜丸子和蒸饺,会让他想起娘亲关切的样子。   紫芋酥是他小时候被爹罚禁闭,饿了一整天,大哥偷偷给他递进去的点心,那时候他觉得紫芋酥是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   还有汤饼,他有一次高烧不退,半夜特别想吃汤饼,他爹就让人敲了老板的门,现做了一份回来,他吃完安安稳稳睡了一觉,竟就不烧了……   玉钦将每一样东西又在嘴里咂了一遍,每一样都吃了两口,原本吃到这儿,他心里应该感觉满满的。   可今天他还是不满足。   他总觉得,他还有一样想吃的东西没有吃到。   心上像缺了一角一样。   玉钦认真的想了想,忽看向殷玄:“我还想吃你做的小炒肉。”   “嗯?”   “就是你小年那天,做的那道菜。”玉钦心上空缺那一块叫嚣的跳动着,那日的锅气和香味好似还在他鼻尖。   他求殷玄:“你去做好不好,我特别想吃。”   殷玄总不会拒绝他的:“好。”   总之从这一日之后,玉钦每次生病除了要吃四喜丸子和蒸饺之外,总还要吃一道殷玄亲手炒的小炒肉。   要说为什么呢,他只笑笑,不与人解释。   一章乱入的童年回忆   因为审核提交的原因,这章有点问题,啊啊就是重复了,所以插播成一则小番外,给大家带来的不便,作者一个滑跪!!   但这个番外不算做本期更新字数的   *   玉钦十四岁那年,他还跟吕默一起跟着曾荣读书。   曾荣门下学生很多,为了能给他们授课,特地将自己家的一方空院子,设成了私塾学堂。   玉府跟大将军府离的很近,玉钦白日里跟吕默一起到曾老师家去读书,晚上一起下学,回家做功课。   吕默大多时候还要在玉钦家蹭上一顿饭,因为吕默的父母总是征战在外,总有顾不上他的时候。   玉钦的娘亲觉得吕默一个孩子在京中孤苦可怜,所以总留吕默在家里吃饭。   一来二去,玉钦跟吕默的关系也越发好起来,闲暇时候吕默也喜欢来找玉钦玩。   有一日,吕默到玉府里找玉钦做功课,竟在玉钦的书本里发现一朵合欢花。   玉钦还尚无所知:“这是什么,你从哪儿采的?”   吕默如实道:“不是我的,是从你书里掉出来的,不是你摘的?”   “我家都没有合欢花,曾老师家里也没有合欢树,我怎么能摘到这花。”玉钦纳闷,“谁摘了放我书里的?”   吕默从小就一张正经脸:“肯定是哪个姑娘看上你了,偷偷放进你书里,向你示好。”   “没准就是和我们一起,跟着曾老师读书的。”吕默问玉钦,“咱们一起读书的女孩里,可有你喜欢的吗?”   那时候玉钦才十四岁,哪懂得什么喜欢不喜欢,只说:“我都挺喜欢的,她们都很可爱。”   “……玉清源,你也太敷衍了。”   “敷衍吗?”玉钦笑笑,“可我真的觉得她们每一个都很好呀,都很漂亮,很聪明。”   吕默:“如果以后,你要从她们之间娶一个,你觉得任意一个都可以?”   “娶一个?”这词儿对玉钦有些陌生,他还没想过娶不娶的事,便笑笑,“我还没想过这些。”   “京城的男子十六岁就可以娶妻,若是你早些成家,过两年就可以娶妻了。”吕默问他,“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玉钦仔细想了想,好像对这件事没有什么清晰的认知。   “我不知道,每个女孩身上都有很多优点,有的活泼灵动,有的文静内敛,有的果决坚毅,这些女孩儿就像花一样,我挑不出最喜欢哪一种,只觉得都很好。”   玉钦这话听着像是花花公子的发言,但是每一个字却又发自真心。   吕默:“你连你自己喜欢什么样的都不知道!”   玉钦笑的可爱,他的确不知道,他觉得女孩儿都是可爱的。   刚巧有一只白猫跳进了他怀里。   那只白猫是玉钦在捡回来养的,通体雪白,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他听说白猫在猫群里容易受欺负,索性将猫儿捡回来养了,要不然这么好看的猫总是被欺负,他又于心不忍。   他摸摸猫儿的脑袋,举着猫儿的胳膊盯着那双漂亮的猫眼睛,无心道:“我喜欢眼睛好看的。”   吕默:“什么叫眼睛好看?”   玉钦笑着揉揉猫儿的脑袋:“跟它一样有双蓝色的眼睛好了。”   吕默简直不想跟玉钦说话,低下头去做功课,不搭理他了。   玉钦眼见吕默不理他了,又笑呵呵的凑到他身边:“怎么不理我了?”   “这世上哪儿有蓝眼睛的人。你简直是在胡说八道,天方夜谭。”   玉钦不认同的摇头:“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呀,说不定真的有人是蓝色的眼睛呢。”   他就遇见过一个,在后山的地笼里,那个小孩子,眼睛就是藏蓝色的。   不过父亲不让玉钦提那个小孩,玉钦只想了一下,便又将那小孩抛之脑后。   玉钦笑问吕默:“那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   小吕默一脸古板严肃:“我不娶妻。”   玉钦微微睁大眼:“为什么?”   吕默垂眼看着书本:“我长大以后要跟我爹娘一样上战场,要是我死在战场上了,岂不是很对不起人家姑娘,所以我不想娶妻。”   玉钦朝他笑:“你武学学的好,以后肯定能立功成为大将军,也一定会平平安安。”   吕默认真看向他:“你呢,想做官吗。”   玉钦说:“想。我想穿紫袍。”   紫色是最尊贵的颜色,满朝文武,只有一人之下的丞相能着紫色的官袍。   那时候的玉钦时常幻想,如果有朝一日,他穿上一件紫色官袍,会是如何的场景呢?   他没想到,他幼年的几句话一语成谶。   他真的遇到一个蓝眼睛的人,也真的穿上了紫袍。 第71章   约莫过了半个月,玉钦手指消了肿,皮肉上的伤口也全都愈合,玉钦就央求太医将他手上的纱布和竹篾给拆了。   这半个多月他几根指头被竹篾固定的动也不能动,实在很不舒服。   但太医不敢擅自给他拆,陛下千叮万嘱,一定要让玉公子的手恢复如初,他不敢冒任何的风险,只好先将这事禀给了殷玄。   殷玄议完事便直接回了寝殿,太医还跪在一旁等着。   殷玄拿起玉钦那双手检查一番:“潘全说你不肯打竹篾,你好全了?”   玉钦言辞恳切:“我手指一点也不疼了,平日里多小心注意就是了,打着竹篾实在很不舒服,什么都做不了……”   这些日子他简直像个废人一样,吃饭喝水都要人喂就罢了,连换亵裤、解手、擦洗都要人来伺候……   玉钦暗暗咬住里唇,他决定了,他不要打竹篾。   玉钦端的一本正经:“我好全了,没事了。”   殷玄什么也没说,只落了一道目光在玉钦身上。   水漏滴答滴答响,玉钦经不住殷玄这样盯他,心虚的将眼睛挪向别处。   殷玄看向太医:“你说。”   太医如实道:“公子的手骨的确恢复的不错,但要想稳妥,还是继续以竹篾固定,再过上十天半月。”   殷玄略点了点头:“去拿。”   “是。”太医如释重负,取了竹篾来给玉钦将手指固定。   有殷玄在这盯着,玉钦倒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只能乖乖配合。   总归他手指上的皮肉伤已经好了,只在伤到骨骼的手指上打了竹篾,纱布也缠的薄,倒是比之前舒服些。   殷玄将玉钦身体恢复的状况问了一遍,摆手让太医退下。   殷玄严肃道:“太医说了,还要固定半个月,你莫要想着自己偷偷拆掉。你若不配合太医治疗,我只能把你捆在身边,时刻的盯着。”   玉钦低头不理他。   殷玄拿肩膀轻撞了他一下:“听到没有?”   玉钦:“哦…”   殷玄这两日公务很忙,一方面要稳定朝中各项事宜,接管殷慎留下来的烂摊子,另一边还要筹备登基大典。   玉均、吕默几乎忙的脚不沾地,许仕安身子好起来之后,也跟着去翰林院做些文差。   玉钦百无聊赖的待在屋里,潘全给他送了晚饭:“公子,陛下今日实在忙得抽不开身,不能来陪您吃饭,特地让奴才来伺候。”   宫娥将粥饭放在桌上,用瓷勺挖起一勺肉糜粥递到玉钦嘴边。   玉钦不习惯旁人给他喂饭吃:“你放那吧,我可以自己吃。”   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骨头没伤,也就没有缠竹篾,如今拆了纱布,能自如活动。   虽说拿勺子的样子有些别扭,可还是能自己吃饭。   到了晚上,潘全去传旨还没回来,竟也忙得没空,只让一个小太监给玉钦送了药来。   玉钦在心里窃喜,找了个由头将小太监支开,捧着那碗苦药倒进了三脚架上的花盆里。   这些日子殷玄盯的紧,他不得不一五一十的按时喝药。   今日终于得个机会,能少喝一碗苦东西。   玉钦的手缠着竹篾,还不大好使,倒在手指上一些,他正要取块帕子将指上的药汁擦干净,抬头对上一双深邃的藏蓝色眼睛。   玉钦险些将碗打了,硬挤出个笑来:“九郎,你不是在忙吗?这么快忙完了?”   “嗯。”殷玄眼睛落在那花盆上,“刚忙完,想着没人盯着,只怕有人要将药倒了喂花,便赶紧回来瞧瞧。”   “怎会呢……怎会有人将药喂花,哈哈……”玉钦眼波微转,用他仅能活动的两根手指捏住殷玄袖口,“今日你忙的一整日没见,我都想你了。九郎陪我去躺会可好?九郎~”   殷玄目光落在玉钦那两根讨好的手指上,眉尖微挑。   “咱们早点去歇息,我也累了。”玉钦捏着殷玄的袖子,把他往床上扯,总归上了床,一切都好说了。   殷玄站着没动:“你不是说想去拜访穆老师,今天我跟玉均说了,明天跟你一起去。”   玉钦为难道:“不如还是等我再好些吧……我手这样,一直没法沐浴洗澡,身上都要长虱子了,这么脏兮兮的,怎么能去见老师……”   他总得洗个澡,把自己收拾妥帖才行。   还好现在是冬天,身上不怎么浸汗,不然他现在肯定臭死了。   殷玄挑了笑:“洗澡不是很容易。”   “啊?”玉钦还没等说什么,就让殷玄拉去了瑶光殿。   瑶光殿里有一眼温泉,常年汩汩的冒着舒服的地泉。   殷玄屏退了下人,偌大的浴池只有他跟玉钦两人。   他手上的动作利落,几下解开玉钦的衣裳,玉钦赤条的站在软毯上,往后退了半步:“我也不是非要今天洗。”   殷玄不答他,直接将人扛进了浴池,玉钦惊呼一声,双脚已离了软毯,再落地时,已踩在了浴池的大理石上。   殷玄一只手足以掐住玉钦的两只手腕,抽了玉钦头上的发带,将他两只手捆了,上举挂在了高处。   “九郎……”玉钦小腿浸在泉水浅处里,双脚却落不到地上,脚掌是踮着的。   玉钦动了几下,他自己根本就没法挣脱下来。   玉钦瞪他:“你这是做什么?”   “给你洗澡。”殷玄理所当然,“你的手还不能碰水,挂在这儿免得伤了。”   殷玄将热水撩到玉钦身上,将他的肩窝,锁骨,长腿全都打湿。   热气熏在玉钦脸上,他挣扎两下:“哪有你这样给人洗澡的!”   殷玄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有人跟你一样喝药的?”   玉钦张开嘴,又心虚的关上。   ……殷玄果然看见了。   吊着就吊着吧……玉钦任由殷玄给他洗澡,心想着很快就能洗完。   殷玄先给他打湿了身上,将香胰在手上打出泡沫,在他身上仔仔细细的涂了一边,任何地方都没落下。   手指滑过肌肤细嫩处,玉钦身体抖了一下,他觉得殷玄是故意的。   玉钦一双眼让水汽浸的氤氲:“你莫要乱洗……你这样我要生气了。”   殷玄抬头,端详了一番他湿漉漉的生气模样:“你不听太医话,也不按时喝药,你这样,我也要生气。”   “……”玉钦能言善辩是不假,可一旦做了心虚的事,尤其是被抓个正着这种丢人的情况,那些狡辩的话就一句也说不出了。   殷玄戳戳玉钦的小肚子:“知道错了吗。”   玉钦闭上眼,故意不理他。   殷玄哼笑一声,指尖顺着玉钦的脊背滑下,带着些柔软的泡沫在玉钦的尾骨上揉。   玉钦踮着脚战栗两下,鼻腔发出一声喘息的气音,一双唇让自己抿的粉润。   殷玄给他搓完了上半身,将手上的泡沫点了一点在玉钦鼻子上。   玉钦拿眼睛瞪他,样子还怪可爱的。   殷玄拿手拍了一把小屁股:“腿,抬起来。”   玉钦:“?”   “你这样我怎么洗。”殷玄握着玉钦的脚腕,蹲下身去,将玉钦的脚腕搁在了自己肩膀上。   玉钦眼眸睁大,简直没眼去看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姿势。   “殷玄你……”玉钦想将自己的脚拿下来,可殷玄的高度卡的刚好,他竟使不上力气,只能任由自己的脚腕这么担在他肩膀上。   殷玄给玉钦的长腿打着皂沫,顺道挑了块最软的肉捏了捏:“别乱动,说不定我还手下留情一些。”   玉钦又是一哆嗦,比方才抖的还要厉害,呼吸都乱了。   他简直怕了殷玄那只手,本能的往后躲,后背整个贴在了玉壁上,温度微凉,池水泛着热气,一冷一热的,竟将他额角逼出汗来。   殷玄还不肯放过他,偏偏他的手还打着竹篾,蜷不起,动不了,连一点能抓握的地方都没有,全凭一腔忍性撑着。   “殷玄……”   “殷玄!”玉钦语调里带了些哭腔,眼尾忍的泛红,瞪着他的模样可怜极了。   殷玄抬头:“喊我干什么,忙着呢。”   “你……”玉钦深吸了一口气,认错的话卡在嗓子里,他从小就是不认错的犟性子,越是挨打,越不认错。   殷玄等了半天,玉钦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又低下头去专心致志的做他的“搓澡师傅”。   浴池四壁安静,都是玉钦喘息声。   玉钦脚趾抠着殷玄的肩膀,眼尾泛着红,极低道:“我错了……”   “嗯?”殷玄捏了捏他的脚,“没听清。”   “我说我错了!”玉钦瞪着殷玄。   殷玄没从玉钦脸上看出半分的悔意:“你这是在认错?”   玉钦咬了咬里唇,殷玄比他还了解他的身体,每一下都让他难以招架……   玉钦软下语气:“九郎,我都认错了,你放我下来吧。”   殷玄笑笑:“刚才不是还嘴硬的很。”   玉钦低声:“能屈能伸大丈夫……”   殷玄:“再忍一会吧,我得给你洗完。”   玉钦腿根发着抖:“混蛋殷玄。”   殷玄让他气的想笑,他就知道这个人,根本不是诚心认错的!   玉钦有时候实在是个很欠收拾的脾气,被殷玄收拾了一顿之后,老实了好几天,总觉得殷玄派人暗中盯着他喝药,没敢再偷偷倒掉。   殷玄原本想陪玉钦一并去玉均家里拜访穆闻远,但考虑着他如今身份尊贵,各种礼节繁复,他去了也大家反倒不好说话,玉钦便独自出宫去探望穆老师。   阳光明媚的午后,玉钦独自乘马车到了玉均府上。   玉均的府邸是京中一位财主旧宅,虽不是新的,却宽敞明亮。   殷玄给玉均封了官,按照品级,玉均府中也添了不少的下人。   丫鬟上了茶,玉钦眼见大哥精神奕然,笑道:“大哥这几天忙的起早贪黑,气色反倒比从前好多了。”   玉均也算经历过大起大落,对如今的日子多是感恩:“这样的好日子,我想不高兴都不行。”   玉均:“我已经让人去告诉老师你来了,你在这稍坐一会儿。”   “我去找老师吧。”玉钦站起身来,刚好他有几句话,想单独跟穆老师说。   玉均看出玉钦的意思,点头:“也好。”   下人引着玉钦往穆闻远住的地方去,两人在长廊走了个对头。   玉钦朝穆闻远作揖:“劳烦老师出山相助,还连累老师受伤,学生过意不去。”   穆闻远目光落在那双还没拆竹篾的手上,扶着玉钦的小臂将人托起:“我这把年纪还能跟着你们这些年轻做出这么一番事,我享受的很。”   玉钦笑了笑。   穆闻远目光矍铄:“钦儿,你来的正好,我正好有几句话想要问你。”   两人目光一对,心领神会的屏退了身边的下人,师徒两个沿着府中长廊慢慢的走着。   穆闻远素来不喜欢绕弯子,沉了沉,看向玉钦,直接问道:“我听均儿说,你同那小皇帝在一起了?” 第72章   玉钦早想到穆老师会问,也不打算隐瞒,坦然道:“是。”   穆闻远转过头去看他,没想到玉钦承认的这样快。   玉钦笑言:“我既做了这样的决定,便不觉得是什么丢人的事。”   穆闻远在京城的这些日子,闲言碎语也好,坊间传言也罢,两人的事没少听说。   穆闻远:“他对你还算不错?”   玉钦诚然:“很好。”   “我听说这些天,都是那个小皇帝照顾你,亲力亲为,很上心。”   “是。”   穆闻远打量着玉钦的双手:“你为他伤成这样,豁出命去涉险,他照顾你是应该。”   “我不觉得是为了他。”   穆闻远转眸看向玉钦。   玉钦道:“老师,那日的宫变,不是殷玄的意愿,是我说服他重夺帝位。我肯涉险,缘由很多,殷玄只是其中一面,我当然笃信他会是个好皇帝,但除此之外,还有我自身的不甘心。”   玉钦推心置腹道:“我不甘心父亲枉死,我却无法手刃仇敌,不甘心大哥要跟我一样流亡天涯,不甘心我侄儿就那般变成残疾,更不甘心我自己读了一肚子的书,习了十几年的武,却要泯然众人。”   “我不甘心的太多了。”玉钦遥望着一朵很远的云,“我养病的时候时常在想,如果那时候仕安没有性命危悬,我还会不会萌生让殷玄重登皇位的想法。”   玉钦定声:“我想,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殷慎生性恶毒,他不配国君之位。”   玉钦笑笑:“所以不管我受什么伤,老师都不必为我抱屈,不是殷玄逼我,是我自己选的路,伤也好疼也罢,都怨不得旁人。”   穆闻远精亮的眸子落在玉钦身上:“你还跟从前一样,主意那么大。”   玉钦莞尔:“是。”   穆闻远负手而立:“那你今天来找我,所为何事?”   玉钦灿然笑道:“自然是来探望老师,还特地带了许多您爱喝的烧刀子来,酱牛肉、烧板鸭,一盒上好的毛峰茶……”   穆闻远抬起手来打住了玉钦:“莫跟我来这套,你不像均儿那般实诚。说吧,你为何而来。”   一点小心思被戳破,玉钦讨巧的向穆闻远笑道:“宫变之事学生还存着自己的私心,这回,学生是真为殷玄而来了。”   玉钦:“我想请老师宣读一则先帝立殷玄为太子的诏书。”   “?”穆闻远简直万万没想到。   玉钦道:“殷玄背负着蛇女妖子的骂名太久了,我想为他堵住悠悠之口,不再让他生活在骂名之下。”   穆闻远:“先帝哪有什么立太子的遗诏!”   “学生已让人写好了。”玉钦从袖子里抖出一张诏书,昨天晚上他特地抓了许仕安的壮丁,口述着让许仕安写下来的。   穆闻远将那纸诏书展开扫了一眼,其中言辞还真像先帝口吻。   大致意思便是,先帝一直与巨溪公主感情深厚,将殷玄送至宫外抚养乃无奈之举,愧疚颇深,而所谓的妖子祸国之言,所指的其实是十子殷慎。   穆闻远是太祖皇帝的近臣,由穆闻远宣读这张圣旨最有信服力。   等候宣读完毕,玉钦再暗中推动坊间言论,风向自然就会转变。   穆闻远拿着圣旨严肃看向玉钦:“你连先帝圣旨都敢伪造。”   “老师,史书向来是胜者书写,若这一纸假文能稳固如今新帝的地位,换来几十年太平江山,不是很值得吗?”玉钦脸上含笑,   “殷玄也是老师血战里扶持上去的,老师一定也不希望他总是因为一些无稽之谈,被人戳脊梁骨。”   玉钦这一番说辞,倒让穆闻远哑口无言。   玉钦眼睛灵动一转:“老师没有拒绝我,便是答应了。”   穆闻远连连摇头,拿手用力虚点了玉钦几下:“你胆子真是大。”   玉钦小声:“胆子不大怎么做事……”   “你莫高兴的太早。”穆闻远故意扬起下巴,“我愿意帮那小皇帝一把,是不想先帝打下的天下毁在庸才手里,但我可没说,我同意你就这么跟他在一起。”   “啊……?”   “啊什么,我是打算在他登基之前,去打他一顿的。”穆闻远哼的一声抖了一下衣袍,“你说说,我打不打得他?”   “打得……自然打得,殷玄还没有正式登基,您也算他的长辈,这次又帮了这么大的忙,您若真要打他,他哪里敢反抗。”玉钦眼巴巴的求情道,“但还是,别打了吧……”   穆闻远哼声:“心疼了?”   “没。”玉钦眼神飘忽的抿了抿嘴,“我有什么心疼的……”   穆闻远撸起袖子:“那我现在就要去将他打一顿出气!你这样好的男儿,还立下大功,小皇帝肯定要给你封官的,到时候多少好人家的女儿想嫁你,让他得了便宜,莫说你大哥,我心里也不爽快的很!”   说着穆闻远一甩胳膊,当真要进宫去找殷玄算账一般。   “哎!老师!”玉钦着了急,忘了手上的伤就要去拉住穆闻远,手指刚抓住他的胳膊,嘶的一声又松了手。   穆闻远皱了皱眉,玉钦忙摆了摆手说他没事。   玉钦拦在穆闻远身前,央求:“老师别去打他了……”   穆闻远看玉钦这样子,到底是心疼了。   他原本也没打算真去打殷玄,殷玄就算还没正式登基,已然是一国之君,他再怎么说,也只是个臣子,哪里有倚老卖老去打国君的道理。   穆闻远失笑摇头:“均儿曾跟我说,你跟那小皇帝感情甚深,我还半信半疑,没成想你当真这么心疼他,还为他周详筹谋,用尽了心。”   但穆闻远方才说的,却也是心里话,将玉钦许给殷玄,他心里还真有几分不舒服。   不过看玉钦这样子,是动情已深,这件事也已无可转圜了。   穆闻远关问道:“他对你当真够好吗?你爹娘都去了,曾荣也已故去,只有一个长兄,老师我勉强算你个长辈,他若欺负你,老师我也能为你出面说几句。”   听见“欺负”两字,玉钦脑袋里不可控制的想起殷玄给他洗澡那日的场景。   耳后蓦的一热。   他心想,就算殷玄真的欺负了他,只怕他也没有那个脸跑去跟老师说。   穆闻远竟瞧见玉钦不知想到了什么,耳尖泛起嫣红来。   他笑着叹气:“可能老师也是年纪大了,总是爱多虑。”   “老师宝刀不老,且年轻着呢。”玉钦又嘴甜的与穆闻远笑谈几句,晚上留下来跟玉均三人吃了顿饭才慢悠悠的返回皇宫。   玉钦坐在马车上满心的欢喜,他没想到穆老师会这么痛快的答应为殷玄宣读“先帝圣旨”。   本以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总要再费一番口舌才行。   玉钦还从宫外捎了自己爱吃的点心回来,回宫就见许多朝臣跪在御书房外头,不知道在请什么命。   玉钦略站了站,不曾多问,存着疑往处去,正巧碰上下职的许仕安。   许仕安身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远远瞧见玉钦,踮起脚来跟玉钦招手。   玉钦喊着许仕安到自己殿中去吃点心。   许仕安从中午一直忙到晚上,错过了宫中吃饭的时间,此刻饿的狼吞虎咽。   玉钦给许仕安倒了杯水:“你慢些吃,不如我让小厨房给你做些晚饭吧。”   许仕安嘴里塞着糕点点头:“好你真好,你现在是我能在皇宫抱住的大腿了。”   “很乐意让你抱。”玉钦笑笑,起身吩咐人去让小厨房做些饭菜来。   许仕安饱食一顿,拍着浑圆的肚皮:“我这几天一直跟着翰林院在忙,不过好在明日就清闲了,该定下的章程大都修订完毕,只等着陛下登基大典了。”   “是吗?”玉钦想到放在御书房外的情景,“我方才回来看到好些人跪在殷玄殿外,好像还有分歧似的。”   许仕安噎了一下,又低头扒了几口饭,避之不谈。   许仕安越是不说,玉钦越觉得不对劲。   “怎么回事?”玉钦笃信,“你肯定知道,快讲。”   许仕安抹抹嘴:“陛下会解决的,你就莫要操心了。”   玉钦灵慧道:“跟我有关。”   许仕安架不住玉钦追问,索性坦白:“陛下为你空置了六宫,还想立你做男后,这件事朝中一直有人反对,几番商议不下。”   许仕安怕玉钦多心,忙道:“不过陛下态度很坚决,如今陛下的地位稳固不比从前,那些老臣反对也没用,你莫要担心。”   玉钦沉思片刻,起身:“你先吃着,我去瞧瞧。”   许仕安跟着站起来,玉钦朝他笑笑:“你安心就是,我不是去找他们吵架的。”   玉钦行至御书房,那些个臣子还跪在殿外,有些已冻得嘴唇发青几欲昏厥。   他们听见脚步声朝玉钦看去,脸上神色各异,有鄙夷,有愤恨。   哪怕他们知道玉钦助陛下登基,手刃殷慎,立下大功,可是立男后这样的事,还是超出了他们的接受范围。   纵观历朝历代,有哪个皇帝立男人做皇后?!   那都是昏君庸主才做的事,简直让后人笑话!   就算是跪死在寒冬里,他们也不能放任君主立男人做皇后!   玉钦站到他们跟前,淡道:“诸位大人回府歇着吧,天寒地冻跪坏了腿脚。”   几人面色不屑。   玉钦不与他们多说,只道:“我会替你们劝陛下。”   说罢,玉钦也不再管这些人,径直往殷玄殿内去。   门外,玉钦就听见潘全的宽慰声:“陛下莫要着急,那些人跪累了自然会回去。”   “嗯。”殷玄声音不大高兴,“这些人未免管的太宽,他们执意不愿接受,朕准他们即刻告老还乡。”   潘全给殷玄添上茶:“陛下莫同他们生气。”   殷玄危险的眯起眼,不做任何的让步:“朕要立他为后,谁敢反对。”   房门被轻推开,玉钦披件氅衣,带着寒夜的冷气踏入房中,目光看向殷玄:“若我反对呢。” 第73章   御书房内一刹安静。   门外风声又起,潘全站在一侧眼珠子直打转。   殷玄半张脸落在光影里,沉声道:“你不必因为门外那些人有所顾忌,所有反对的声音,朕都会清理干净。”   “不是因为他们。”玉钦平声道,“我不想做皇后。这两个字对我来说,不是荣誉。”   殷玄让这句话震了一下。   他一心想让玉钦成为与他并肩的人,一同接受朝臣的跪拜,一同俯瞰万里的河山。   但他忘记了,玉钦从小学的都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他骨子里跟外头那些跪着的臣子没有区别。   男后对他来说不是亘古未有的荣耀,是离经叛道。   他也不想后人提起他,首先想到的是史前未有的男后。这句话对玉钦来说,怎么听都不算褒奖。   他自己的名字就可以独占一行史书,有什么必要坠上“男后”二字。   殷玄点头:“朕知道了。”   玉钦垂下眼去,给殷玄行了一个臣礼,退出了御书房。   玉钦衣摆擦着门外臣子目光将将过去,潘全紧跟而来,站定在跪求陛下收回圣意的臣子们面前。   潘全拂尘一摆:“诸位大人都回去吧,陛下圣意,从今以后不再提立后之事。”   诸位大人面面相视,已然想到以后那位玉公子在朝中,该有何等的地位。   他们跪了半日都没让陛下松口的事,玉公子只言片语间就说服了陛下。   几位大人站起身来,暗中思量着朝中风向。   翌日,玉钦将从榻上起来,潘全领着尚衣局的宫人进来,要为玉钦量体裁衣。   玉钦指指他那橱子:“我这衣裳够多了。”   潘全笑盈盈道:“大人,您的衣裳多,那都是便服,今儿做的是官服,陛下要封您做丞相,还要一同出席登基大典,您没有两身妥帖的官服怎么能行。”   潘全给身边的宫娥使眼色,宫娥拿着尺子将玉钦的尺寸认真的量了,连同足长足宽也一并量了。   玉钦脸上浅着笑意,转头对上下朝回来的殷玄。   待潘全领着宫娥退下,殷玄搂着玉钦的腰,让人坐在他的腿上:“丞相大人,以后朕还要仰仗你稳固前朝。”   玉钦挑眉:“你要如何讨好我。”   殷玄:“高官厚禄还填不满丞相大人的心?”   玉钦食指描在殷玄的眉峰,轻启红唇:“不够。”   “那可怎么办。”殷玄故作思考,蓦的将人打横抱起来,往软塌走去,“只能朕亲自来填了。”   *   等到登基大典那日,玉钦的手已完全好了。   寅时,宫娥便来伺候玉钦束发更衣。   宫娥小心翼翼的将一身紫色官袍端进殿内,满朝上下,除了陛下的龙袍,只有这件紫袍最是尊贵。   文武百官按照品级,分为绯、绿、青等不同颜色,紫色最为尊贵,按照本朝规定,只有丞相一人可着紫色官服,佩金玉带。   宫娥服侍玉钦穿戴整齐,引着玉钦往马车上去,前往太和殿正门。   太监按着规矩伏跪在马车下,让玉钦踏着他的脊背上车。   玉钦的脚步却停滞在了太监身前,迟迟没有把脚落在他的后背上。   垫脚这样的事,玉钦从前也做过。正因为那些经历,让玉钦格外心存怜悯。   玉钦看向身侧的太监:“拿脚凳过来。”   “是。”   玉钦踏着一方小凳上了马车。   伏跪在地的太监轻轻抬起眼睛,望着丞相大人远去的马车,这个大人好像跟其他人不一样。   太和殿前,百官汇聚。   玉钦撩起车帘,踏步而下,深紫色圆领官服在日光下亮的刺眼,胸前的鹤纹补子祥云环绕,金线封边,以珍珠镶嵌鹤目。   袖口的黑色镶边上用金线绣着云纹,一下将周身低调威严的气质衬托出来。   “那就是玉丞相,听说才二十多岁……”   “当真是风华绝代,怪不得陛下……”   “嘘,莫乱说话。”   众人目光看向玉钦,玉钦迎着众人目光上前,与日后的诸位同僚闲谈。   笑声里,玉钦目光穿过重重人群,落在另一人身上,吕默。   吕默如今官至大将军中央军首领,身上的甲胄所选材质皆是淬炼的寒铁,光彩大盛从前。   吕默目光正落在他身上,玉钦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他竟觉得吕默眼里有层泪光似的。   在玉钦印象里,吕默那种硬木头,是不会哭的。   玉钦还不曾同吕默说上句话,便被拉去攀谈。   玉均官至三品大员,身着红袍于其中,许仕安官封五品。   暖阳落在身上,玉钦也恍惚生出几分如梦如幻之感。   吉时一到,雄壮的武士轮圆了胳膊,砰的砸出声声震天响的鼓点,长角呜然吹响,奏乐声里,殷玄头戴十二玉冕,身着龙袍,步步稳健的踏上玉阶。   文武百官分列身后,文在左,以玉钦紫袍当头,武在右,吕默银甲披身。   鞭响三声,百官叩拜,殷玄在万岁声中稳当坐上皇位。   穆闻远穿着先帝时期的官袍,在众人注视下捧着一张圣旨上前,高声宣读太祖皇帝立太子的圣旨。   其中言辞,字字句句说着殷玄名正言顺。   百官目色震惊,就连殷玄也在袖中暗暗捏紧了手指。   昨夜玉钦曾跟他说,有一样登基贺礼要送他,殷玄本以为会是些金玉的小玩意,却没想到这份贺礼这样大。   先帝对他恨之入骨,怎么会立下这样的圣旨呢……稍微一想就知道,是谁在暗中推动。   殷玄蓦的将目光看向玉钦。   玉钦很轻的对他勾了勾嘴角,从今以后,再没有人敢肆意指摘他的出身了。   那些传闻和过去,是殷玄心口的一道疤痕,或许父辈留给他的旧伤依旧存在,不会泯灭,但玉钦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起他的旧伤,再不会有人敢戳他的伤痕。   紫气将玉钦周身衬得气质傲然。   日光暖盛,玉钦仰头遥望龙椅上肃然的帝王,回首可见俯首的百官,鼓乐奏着歌舞升平。   这一场龙争虎斗,总算是在史书上画下句点。   登基大典过后,朝中诸多事宜逐渐走上正轨,玉钦白日里不是在翰林院,就是在文华殿与诸位同僚议事。   殷玄得了空总喜欢到翰林院外头偷看玉钦。   起先殷玄还担心玉钦年纪太轻,那些老臣会伺机刁难,但他实在多虑了。   玉钦惯会软硬兼施,又有真才实学,如今在翰林院,乃至前朝,都备受尊敬。   翰林院里,玉钦坐在主位上,几位大人分坐两旁,正在商议最近村民闹事作乱之事。   殷玄也为此头疼了好几天,派去的钦差、知府,几乎全让那村庄的人给打了出来。   玉钦垂着眼,听着同僚东一句抱怨一声叹息。   “丞相大人,您说这事该怎么办,朝中人都怕了那个村子,实在太过凶悍,现在满朝无人愿去。”   玉钦将茶杯搁下,一身圆领紫袍于众人间格外亮眼:“这村子我了解过,他们的风俗跟大多数汉人不同,从前慎王在位时,曾强迫他们移风易俗,废除地方习俗,导致官民矛盾尖锐。”   “他们将朝廷的人打出来,无非是不信任,害怕朝廷要他们继续改风易俗,派一个口齿伶俐的文官,先与他们村里德高望重的人商谈,如今陛下登基,宽待万民,十分尊重地方风俗,不会让他们改制,朝廷的人是来帮他们自治。”   官员窃窃私声,一人问道:“敢问丞相,如何自治。”   玉钦:“将领头闹事者招安,让他们出章程,只要不与朝廷章法相违背,就允许他们按照自己的习俗自我治理。”   又一人道:“他们要是执意不肯归顺,非要闹事,该怎么办!这份亏吃的还少吗!”   玉钦眼中微寒,抬手指向东南方:“刘大人,那边十里之外是什么。”   刘大人微怔:“是……骑兵营。”   玉钦冷目落在刘大人身上:“你说的对,那边是骑兵营,不是饭桶营。归顺为民,朝廷自当庇护,闹事为贼,乱贼当诛。”   殿内蓦的寂静。   玉钦目光静然的扫过每一位同僚,眼中在说:还要我继续教你们怎么做?   众人相视一眼,拱手道:“我等明白丞相意思。”   玉钦略一点头。   自玉大人上位以来,软硬兼施这一套可谓用的炉火纯青,将人哄的一套一套的。   但不得不说,这一招着实好用。   门外,殷玄从窗扉里往里看,一站就要入迷的看上许久。   他从前设想的诸多场景,竟一一的实现了,哪怕过了这么久,殷玄总还觉得做梦一般。   潘全含笑的站在一旁等着,总要等着殷玄看够了才行。   不过殷玄哪有看够呢,他看多少次都看不够。   晚间,玉钦忙完了公务,殷玄笑盈盈的坐在桌前等着玉钦来吃晚饭。   顺便将一纸图纸给了玉钦。   玉钦惊奇道:“这是什么?”   “重修图纸。”殷玄道,“我想着,你该有个自己的宅邸。虽说我私心里希望你日日都住在皇宫里,可你身为我朝丞相,总不能连个自己的府邸都没有。”   “这几日朝中事务不忙,我便想着,将从前的玉府重修,让你在宫外也有个落脚的地方。玉均、许仕安,如今都有了自己的府邸,我想让你也有自己的宅院。”   玉钦满目惊喜,脸上堆着笑意,饭都顾不上吃了,他想有个自己宅院很久了,可又没合适机会跟殷玄提。   殷玄竟主动的说起来了。   殷玄见他高兴,自己脸上也挂上笑容:“你瞧瞧这图纸可不可行,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我再着人修改。”   殷玄兴致勃勃,只是这份笑容还没过了一刻钟就没了。   玉钦要修改的地方简直像头发丝儿一样,又细又密。   玉钦展开图纸,脸上的笑容逐渐僵固,眉头渐蹙,拿手指了指要铺的地砖:“这是谁选的图样,这地砖样式也太老土了,铺上之后屋里都黑漆漆的不亮堂。”   殷玄:“……礼部那些人选的吧。”   玉钦又指指墙角:“这地方栽这花不好看,像是种了一地的黄瓜,浪费了一片好地。还有这屋里,为何要挂这么多的书画,太外行了,最多挂个一两幅装点就是。窗纸也不能选粉连纸,谁家屋檐会雕这样丑的图案,也太不讲究了……”   玉钦每说一句话,殷玄便闷头吃一口饭。   玉钦震惊的看向殷玄:“谁给你出的图纸,品味也太差了。”   殷玄含糊:“不知道礼部吧……”   玉钦皱眉:“礼部的人怎么跟土包子一样,用的倒都是好材料,可也不是好东西堆起来就是好看,这搭配,简直一锅乱炖。”   玉钦看向殷玄:“是谁出的图?”   殷玄咳了几声:“我也不知道,你不喜欢就重新画了。”   “自然是要重画。”   玉钦将图纸搁在一边,“吃完饭你陪我一起画吧。”   “好啊…”   一只土包子殷玄十分心虚的应了一声,埋下头吃饭。 第74章   殷玄提出重修玉府,给玉钦百无聊赖的日子增加了不少的趣味。   休沐和无事的日子里,玉钦便展开图纸手绘装修图样。   包括每一个檐角雕刻成什么纹样,东西方向的纹样各有何等含义都精心的琢磨。   这些日子殷玄就略显痛苦了。   其实殷玄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个品味很差的人,直到要重修玉府,殷玄才发现,他跟玉钦这种公子哥儿还是有很大的差距。   正如此时,玉钦拿了十几块地砖的小样摆在殷玄面前,问他哪一种铺地比较好。   殷玄一眼望去,以为是一整块碎成了十几个小块。   殷玄十分认真的拿起两块来对比,都是白色的地砖,一块大一些,一块小一些,其他的再没看出什么差别了……   玉钦兴致勃勃的跟殷玄介绍:“这一块是乳白色,有些像牛奶的颜色,颜色更柔和,质地也更坚硬,你看它的碎末,更细腻。”   殷玄捻了一下手指上的细末,很细腻……   玉钦又指指他右手那一块:“这一块是亮白色,屋里会更亮堂一些,但是石质密度相对较差,你看他的碎末,也更粗糙些。”   殷玄又捻了一下右手上的细末,嗯,更粗糙……   玉钦十分纠结的将扇子敲到头上:“我觉得这两个选择都还不错,你觉得哪个更好?”   “我觉得……”殷玄十分努力的想要理解,这两种铺在地上能有什么差别。   难道粉末细腻的踩起来脚感更好吗……?   殷玄经过一番认真思索,最终举起自己的左手,选了一块石质更细腻,更坚硬的。   殷玄给出的理由是,石质坚硬一些,不容易一拳打碎。   虽然应该也没什么人会一拳锤到地上。   但以防万一嘛……毕竟这世界什么都可能发生。   挑过了地砖,玉钦又热情洋溢的给殷玄介绍几个雕工师父,琢磨自己的檐角要雕个什么纹样。   玉钦热血澎湃的讲了半天,回头对上殷玄清澈如牛的双眼。   “……”   玉钦抿了抿嘴:“罢了,我去找仕安,今日仕安也休沐。”   殷玄如释重负的露出个笑容:“好我晚上等你回来吃饭。”   玉钦点头:“行。”   许仕安也是世家出身的公子,在这方面能跟玉钦侃侃而谈。   于是玉钦没事儿的时候就往许仕安府上跑,跟他一同研究自己的宅邸该如何重修。   装修宅子对玉钦和许仕安来说,是一种乐趣和享受。   眼见着破落的宅院,按照自己的设想,一日比一日的干净整洁、赏心悦目,玉钦心里颇有几分成就感。   玉府旧宅里有几处房子建的不合理,玉钦早就想推倒重新修整,这次正好有了机会,将宅子按照自己的心意彻底翻新一遍。   许仕安的宅院离玉钦府邸只隔着一条街,没事的时候就跑到玉钦府上当监工。   玉府整修完毕,挂上匾额那一日,许多官员前来道贺。   鞭炮声不绝于耳,府上管家大把的分着糖果,路过的孩童见着有份。   玉钦在声声的道贺中仰头看着玉府的牌匾。   曾几何时,他送父兄出城,眼见着家道中落,牌匾碎裂,大门紧闭的贴上封条。   如今玉府大门,终于重新打开。   他的心愿,一件一件的圆满。   当夜,玉钦请来道贺的官员吃酒,一直到入夜,大家才辞别散去。   下人洒扫着院落的残羹,玉钦贪杯多喝了些酒,这会儿人都散去,酒劲儿也上来了,将他头脑冲的昏昏涨涨。   玉钦到后院坐着吹风,出神的盯着假山上的流水。   肩上忽然落上一件披风,玉钦带着醉意回头,对着那双藏蓝色的眼睛露出个硕大的笑容。   殷玄一直藏在玉钦的院子里。   白日里挂匾的时候,殷玄就来了,可他毕竟是皇帝,有他在百官们太拘束,于是他出面恭贺之后,找了个借口佯装回宫。   其实根本就没走。   玉钦笑道:“如今我也算金屋藏娇了。”   殷玄十分委屈的从身后抱住玉钦:“今日我都没机会同你多说几句话。”   玉钦仰头望着漫天星辰:“入夜了不是有的是机会。”   玉钦这人一旦醉了酒,好色的心就浮了上来,盯着殷玄这张脸瞧的满心欢喜,凑过去亲了亲殷玄的嘴唇。   酒香气透过双唇钻进殷玄鼻腔里。   殷玄刚要抱住他,玉钦像只打滑的鱼儿一样站起了身,殷玄扑了个空。   玉钦醉的摇摇晃晃,反应也迟钝了不少,只觉得有只脚底挺凉的,低下头才发觉,自己方才起身时将脚上的鞋子磕掉了。   玉钦醉眼茫然的转向殷玄,抬起自己只剩净袜的那只脚,拿手指了指,意在告诉殷玄,他鞋子怎么没了。   殷玄捡起他磕落在地上的鞋子,蹲到玉钦身边,要给玉钦套上。   玉钦晕乎的想着,能让一朝国君穿鞋的人,历朝历代全都算上,也没有几个吧?   玉钦目光落在自己脚上,眼见鞋子要套上去,便将脚抽回来,笑一下,又把脚递给殷玄,眼见要套上去的时候,又将脚抽回来。   殷玄抬起头来眯眼瞧着使坏的玉钦。   玉钦笑的前仰后翻,头上的簪子滑落下来,叮当掉在地上,一缕青丝散在肩侧,柔和的月华落在发上,将他眼波衬得流转生姿。   脚底蓦的一空,玉钦整个人被殷玄横抱起,一双炙热的唇将他吻的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晕过去了。   玉钦耳朵里都是两个人的喘息声,许久不曾平复,就听殷玄道:“不想穿就莫要穿了,反正也是要脱的。”   说着,竟将他另一只鞋子也脱了,一路抱回了房中。   玉钦房中装饰的简约,干净,目及之处非常舒服。   玉钦的品味很好,这一点殷玄也不得不承认。   床榻是玉钦特地找人定制的,比寻常的床榻宽一些,还挂了流苏和月纱做装饰。   殷玄将玉钦搁在软塌上,玉钦搂着殷玄的脖颈不让他走,迷迷瞪瞪的想要亲他。   玉钦抬起下巴,亲殷玄的眼睛,又亲他嘴唇。   亲着亲着,玉钦的腿像把钩子一样勾住了殷玄,手指从耳垂处滑下,在殷玄喉结上揉了揉。   殷玄是要去拿水给他擦擦身上,轻快轻快,这会儿让他勾的一步也走不了。   殷玄替玉钦退了他身上的外袍,因为饮酒的缘故,玉钦后背出了些汗,轻薄的里衣微湿的贴在他身上,半透着,将他后背漂亮的弧度笼罩的若隐若现。   玉钦抬眸,嘴里不知何时含上一颗朱红的珠子,用舌尖抵在唇齿间,等着殷玄来他口中抢。   殷玄受不了玉钦的眼波,俯下身去继续吻他,将那口朱红的圆珠子从玉钦的口舌间抢到自己嘴里。   殷玄怔了怔,他以为是一颗红玉珠子,但不是,是一颗糖。   甜味滚在舌尖,殷玄低头便瞧见玉钦眉眼在笑。   “甜不甜?”   殷玄点头。   玉钦手按上殷玄的后头,将他按到自己眼前,鼻尖轻蹭了他几下:“莫要吃独食。”   殷玄让他几句话挑的心扉乱荡,一颗硬糖在两人唇舌间交换,直到甜味都让二人吞咽下去,这场吻才算是暂时落幕。   殷玄让玉钦逗的浑身发热,几乎要等不跌。   玉钦太懂殷玄,每一个眼神,指尖的每一点撩拨,都戳在殷玄心肝上,殷玄恨不能将眼前的人揉碎。   殷玄身上保留着很多兽的习性,其中一项就是喜欢咬人。   当他爱到不知该如何表达,就会通过咬来表示。   玉钦的喘息声重了些,咬的他有些痛。   不过这痛不让玉钦厌烦,反而让他手脚酥麻,格外清晰的听见殷玄燥热的喘息。   ……   玉钦力气都让殷玄抽尽了,汗津津的埋在他臂间,脚蹭在他腿上,人还在微微打着颤。   殷玄抱着他:“如果……你不曾做过玉来福,还会喜欢我吗。”   其实很多时候,殷玄都觉得,如果玉钦从来都是玉钦,根本就不会跟他在一起。   玉钦阖着眼没答他。   殷玄埋在玉钦颈侧,深吸着他身上的气味,玉钦心里装着很多的东西,也有许多重要的人占着他的心。   殷玄深切的知道,他只是玉钦生命里的一部分。   可这部分到底有多重呢,殷玄一直不敢深问。   曾经他觉得,玉钦在眼前就很好,后来又觉得,玉钦心里能有一点他就好了,可现在,他好像又不满足于仅仅有他……   殷玄蹭在玉钦耳边问:“你有多喜欢我……跟大哥、许仕安、吕默比,你更喜欢我一些吗?”   玉钦没有睁眼,话音里带着困劲儿:“你再问这种问题,我就揍你。” 第75章   玉钦小日子过得十分悠闲。   宫里的日子闷了,他就回自己府上种种花,跟许仕安、玉均、吕默四个人凑着打牌下棋,日子过得不亦乐乎。   玉明睿一直跟着玉钦学习,他是个很省心的学生,勤学笃行,只是因为断手的缘故,这孩子变得沉敛少话。   玉钦想着多几个孩子在一块玩耍说话,玉明睿的性子也能开朗些,索性多收了几个学生,平日里让他们跟玉明睿一同读书学习。   这一日,玉钦刚下了课,到御书房去找殷玄商议立储之事。   殷玄空置六宫,不立后,也没有子嗣,对于家国来说,是一项大忌讳。   起先文武百官以为殷玄的新鲜劲儿过了,自然会忍不住选秀纳妃,可没想到他们这位皇帝长情的很,丝毫没有选秀的意思。   日子一久,朝中的风声便起来了,没有子嗣,将来的皇位传给谁呢?总不能胡乱传一个。   请殷玄纳妃的声音又渐渐躁动起来。   玉钦身为丞相,对这些言论不能坐视不理,可要让殷玄纳妃,他心里委实不是滋味。   他思来想去,还是该跟殷玄好生商议一番。   玉钦推开御书房的门,正琢磨着该如何跟殷玄开口,就见殷玄旁边坐着个小白面团子。   小白面团子三岁左右,抱着个点心吃的津津有味,听见有人来了,睁着一双滚圆的眼睛盯着玉钦。   看了一会,白面团子放下手里的点心,扑腾着小短腿从椅子上滑下去,朝玉钦揖了揖手:“老师好。”   这声老师叫的玉钦一个愣怔。   殷玄朝小团子笑了笑:“你怎么知道,他是你的老师。”   小团子奶声奶气道:“父皇说,儿臣的老师是当朝丞相,满朝文武只有丞相能穿紫色官服,老师穿着官袍而来,儿臣自然能认得。”   殷玄摸了摸小团子的脑袋:“聪明。”   这番对话倒是让玉钦咂出了几分不一样的味道。   玉钦看向殷玄,微微挑眉,他何时有了个这么大的儿子?   殷玄朝玉钦笑了笑:“朕刚认的儿子,殷永贞,恭亲王的儿子。”   恭亲王……玉钦几乎都要忘了这一息皇室血脉。   恭亲王也是先祖皇帝不喜欢的一个儿子,十四岁就封王离京,无诏不得入京。   恭亲王生性懦弱胆小,这些年虽然被发放到偏远之地,但这个闲散王爷做的开心,两耳不闻窗外事,京中这些夺位乱事更是从不参与。   以至于很多人都逐渐忘了还有这号人。   殷玄道:“恭亲王妃因难产过世,恭亲王相思成疾,缠绵病榻多年,今年上了折子,说两个月前恭亲王因病薨逝了,留下个小儿子。”   “正好这几天朝臣议论立储之事,朕想着,就把永贞过继到朕膝下。”殷玄笑看向玉钦,“你亲自来教,你看如何?这般,他也是你儿子了。”   “嗯?”玉钦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怎么就是他儿子了?   殷玄说的头头是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永贞,你私下里,也可叫他一声爹爹。”   殷永贞从善如流的向玉钦拱手:“爹爹。”   玉钦:“……”   这一声爹实在来的突然。   玉钦忙去将小团子扶起来,这自古的规矩,老师和爹爹都没有白叫的理儿。   也没有人提前跟玉钦打招呼,玉钦身上没带什么见面礼,便将随身戴的玉佩取下来,递给永贞,算是这声爹爹的回礼。   永贞眼里还有些胆怯,但父王去世前跟他说过,如果以后他进宫,成了当今陛下的养子,就要懂礼节,听陛下的话。   殷玄含笑的看向玉钦:“丞相来找朕,还有什么要紧事吗?”   玉钦本来要说的话,现在一句也不必说了。   “没有了。”   殷玄嘴角带着些笑意,什么也没有多说,低下头去继续批奏折。   潘全领着永贞去他的住处,熟悉皇宫的道路。   玉钦目光落在殷玄身上,心里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殷玄这人其实寡言少语,也没多少情趣可言,但他……总是在关键的时候,让人能莫名安心。   从今以后的日子,玉钦过得越发精彩了,不止有玉明睿一个需要上心的学生,还多了个永贞。   所有人都知道,永贞是照着未来国君培养的,这样的重任倒还真让玉钦有了几分压力。   永贞毕竟年纪小,在宫里熟悉几天,就没了陌生感,跟寻常孩子一般顽皮爱闹。   恭亲王因为王妃难产而死,一直对永贞不冷不热,永贞对他这个亲爹也没有过多的怀念,倒是跟玉钦和殷玄更亲近些。   吃饭时,殷玄跟玉钦中间总会冒出个白面团子,比桌面高不了多少,还要在屁股底下垫上个厚垫子才能用到碗筷。   饶是如此,永贞还是要跟父皇和爹爹一起吃饭。   恭亲王从来没有跟永贞一起吃过饭,他一看见永贞,就想到自己的亡妻,对永贞少有笑脸。   因着恭亲王的态度,王府中也不免会有些永贞克父防母的言论。   这一点跟殷玄有些像,因此殷玄很是心疼永贞。   永贞第一次在父皇跟老师身上,感受到所谓家的温暖。小孩子总是最容易交心的,谁对他好,他就愿意跟那人亲近。   只是这么一来,殷玄也只好时时刻刻端着个父皇的架子,不好意思总跟玉钦卿卿我我,给孩子做些不对劲的榜样。   朝中立储之声渐渐消下去,玉钦也尽心尽力的教着永贞,他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很久,至少能一直到永贞及冠成人。   可就在一个夏日的晚上,玉钦听完永贞背书,让奴婢带着永贞睡了觉,独自一人往御书房去找殷玄。   一到了这个季节,总会有些洪涝的天灾要急着处理,殷玄也时不时要忙到晚上。   玉钦一进了御书房,就隐约听着有人咳嗽。   “怎么咳起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烛火的缘由,玉钦瞧着殷玄脸色不大好。   殷玄合上本折子,朝玉钦笑了笑:“今夜你不是要回府上去吗,要回去瞧瞧你养的花开了没有?”   “一会儿就出宫去了,想着再来看看你。”玉钦总瞧着殷玄不对劲,“你不舒服吗?怎么说话的声音都不对了。”   “没事。”最后一个字的音还没发完,殷玄就用帕子掩着嘴咳嗽起来。   “你早些回府去吧,一会儿该下钥了。”殷玄的嗓子含了沙子一般,嘴唇有些泛白。   玉钦拧起眉来,越瞧越不对劲:“你找太医来看过没有?早晨还好好的,怎么晚上突然咳的这样厉害。”   “我也不知道,不要紧的。”   殷玄是个极少生病的人,在玉钦印象里,他认识殷玄这么些年,除了他染了药瘾的时候会偶有病态,其他时候都健壮如牛。   将药瘾戒除之后,他更是没记得殷玄生过病。   玉钦摸了一把殷玄的额头,触了一手的细汗,可他身上又是冰凉的。   殷玄手掌心还紧攥着那块绢帕,生怕玉钦看见了似的。   越是如此,玉钦越是疑心,非要将那块绢帕夺过来看看,竟在那绢帕上看到一块未干的血迹!   “这怎么回事?”   殷玄不答他。   这一下可将玉钦吓得不轻,立马让太监去传太医来看。   殷玄脑袋昏昏沉沉的,还惦记着玉钦的花:“一会太医来瞧就是了,你早些回府,太晚了我也不放心……”   玉钦哪儿还有什么心思管花:“我今日不出宫了。”   殷玄抬眼看向他,玉钦一脸担忧,让殷玄到床上去躺好。   越是生病少的人,越能体会到什么叫“病来如山倒”。   玉钦让人撤去了殷玄殿中的冰块,殷玄阖眼睡着,好似突然之间就病的昏昏沉沉了。   玉钦握着殷玄的手掌,平日里少生病的人,生起病来才最吓人。   绢帕上那块猩红鲜艳刺目,玉钦心里止不住的胡思乱想。   殷慎那个药,殷玄吃了好久,虽说后来强行戒断了,却不知道那里头有没有什么带毒的东西,会潜藏在身体里。   那个药到底有没有损伤了殷玄的身体,也不得而知。   如此想着,玉钦心里突然间乱如麻丝,手心竟也沁出一丝冷汗来。   “殷玄。”玉钦轻声叫了叫他。   方才殷玄还在同他说话,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殷玄眼珠微动,却醒不过来了。   “九郎?”玉钦守在殷玄榻前等着太医前来。   这段时间玉钦如坐针毡,度日如年,脑子里将最坏的情形全都想了一遍。   咳血一般都是心肺的毛病,若是肺上出了毛病就很难好了……   玉钦有些失控的发着抖,太监端了些宵夜进来,玉钦脸色差的厉害,说话也不似平日温柔:“太医呢,让太医院的人速来会诊!”   太监险些吓得打翻端盘:“是……奴才们已经去请了。”   “让他们快些!”   陛下病成这样都不知道传太医,究竟如何伺候的!   公务再忙难道能比得过身体重要?!   玉钦脑子有许多谴责的话,唯一一丝没崩塌的理智,让他没将这些话说出口。   那小太监已然吓得够呛了。   “退下。”玉钦紧抿着唇,想让自己冷静些。   可他一点也冷静不了,他怕殷玄真是因为那药的缘故落了什么毛病,握着殷玄的手片刻也不敢松开。   若此刻殷玄睁开眼睛,只怕也会被玉钦的模样吓到。   他的脸色没有比殷玄好到哪儿去。   殷玄一直觉得玉钦是个很理智的人,若要说失控,殷玄这次咳血,算作一次。 第76章   大夏天的日子里,玉钦手脚凉的发麻。   殷玄双眼紧闭,呼吸比平日轻了许多,好不容易等到太医来了,玉钦手里又捏出一手汗来。   太医脸上的一点细微表情都能牵引着他胡思乱想。   玉钦按捺不住问道:“陛下身体如何?”   太医拱了拱手:“回丞相大人,陛下脉象浮紧,应当是感染风寒,臣这就拟个方子,为陛下驱寒解表。”   玉钦不放心道:“什么风寒这样厉害,陛下早晨还同我说话,怎么忽然病的昏昏沉沉。”   太医道:“陛下这几日忙于公务,身体劳累,再加上殿内用冰纳凉,殿外闷热,应当是寒热相冲,导致的风邪入体。”   玉钦再三确认:“陛下从前服用过不少药物,方才竟还咳出血来,当真不是那些药物伤了陛下身体?”   太监将那块染血的帕子递到太医眼前,让太医再做诊断。   丞相如此盘问陛下病情,太医令与几个经验老道的太医再次一同会诊商议,将殷玄的喉咙、心肺再做了检查,又向玉钦禀报。   几位太医会诊,得出的结论同前一样,认为是风邪侵体所致,至于咳血是因为殷玄的喉咙受过伤,感了风寒之后咽喉充血红肿所致。   玉钦心下稍放心了些,可却仍然不敢掉以轻心,点头让太医们去商量药房,速煎药送来,自己守在殷玄榻前。   潘全带人在外头守着,只见玉钦衣不解带的守了一夜,生怕夜里再出什么意外。   到了早朝的时辰,殷玄还睡着,潘全往里屋看了一眼,意在请示上朝之事。   玉钦用帕子擦去殷玄额头的虚汗,起身到外间去同潘全交代:“去告知百官,今日陛下不上朝,有本呈上就是。”   潘全应了一声到前朝传旨。   殷玄自登基以来,从未有过临时罢朝的时候,此旨一出,前朝顿时议论纷纷。   皇宫的消息速来传的又快又乱,短短半日的功夫,殷玄夜里突然病倒的消息传遍了每个朝臣的耳朵。   更有小道消息传出殷玄病入膏肓,不省人事的消息。   不少官员闻声进宫,慰问殷玄病情,却连殿门都不曾进去,全都让玉钦挡在外头。   “丞相未免过于独断,陛下的身体关乎国吾等担心陛下抱恙前来探望,丞相却将吾等拦在外头,难道是要封锁消息不成?”   “是丞相好歹要同大伙说一说,陛下的病究竟如何,让吾等安心。”   殿内,殷玄喝了药还没醒,外头那些吵吵嚷嚷的动静,让玉钦觉得心烦意乱。   房门倏地打开,玉钦长身站在门口,日光照在他冷白的脸上,照出几分冷冽来。   方才没见着玉钦的时候,这些人还议论的带劲,玉钦真站在了眼前,一时间竟没了声音。   几人互相使着眼色,一人站住来作揖道:“丞相大人,我等听闻陛下身体微恙,心中焦急,特来慰问。”   玉钦脸色不好,冷着声:“既然知道是微恙,诸位大人就将心放到肚子里,回府该做什么做什么,别挤在这点门口,跟鸭子一般吵吵嚷嚷,惊扰陛下休息。”   几人噎了一下,有人道:“陛下身体没有大碍,我等也就放心了,还是请丞相大人代为通传一声,我等还是想要进去拜见陛下,以示重视。”   玉钦懒得再费口舌:“不必,诸位请回,陛下想见诸位自会召见。”   说罢,玉钦就要回殿中去。   其中一人神情不满:“丞相拦着不让我等进去,是否另有所图?!”   谁不知道如今的朝堂,玉丞相独占五分分,堪称只手蔽月。   玉钦眉心微蹙,像是压着火:“诸位明知陛下身体微恙,还要结派而来,消耗陛下心神,本相倒是想问你们,安的什么心。”   玉钦目光扫过在殿外职守的禁军,今日当值的首领正是霍峰。   比起前朝这些官员,霍峰与玉钦算得上过命的交情,自然是拥立在玉钦一边。   玉钦一个眼神,霍峰手里的铁刃蓦的攥紧了一分,身后的禁军跟着握紧了兵刃,随时要将人驱逐出宫的模样。   玉钦冷声:“诸位大人请回吧。”   若是不回,就休怪他用其他方法送几人出宫。   眼见如此局势,几人也只好耷下头往宫外走,其中不免有人对丞相的专断颇有微词。   自古以来奸相夺权的例子比比皆是,玉钦如今的势力,实在让人心生忌惮。   宫道上,永贞也听闻父皇病了要前去探望,刚好与几人走了个碰头。   几人朝小殿下拱了拱手,严茂眼珠微微一转,挡住了永贞的去路。   永贞年纪还小,又多与玉钦在一起,要是能从他口中套出些消息,也就有了清君侧的理由。   严茂弯着腰朝永贞拱了拱手:“小殿下,在下户部尚书严茂,可否借一步说话。”   锦衣华服将永贞那张脸衬得格外稚嫩,他略一思忖,随严茂往旁边走了几步:“严大人请讲。”   严茂眼珠微转:“小殿下可是要去探望陛下?”   “是。本殿担忧父皇,正要去探望。”   严茂故意长叹一声:“可如今丞相大人一人霸占着殿内,不让任何人靠近,只怕殿下你去了,也是跟臣等一样徒劳而返。”   永贞:“丞相跟本殿一样担忧父皇,在一旁照料有什么问题?”   严茂煞有其事:“殿下如今在国子监读书,难道不曾听过权臣遮天蔽日的故事?权臣,那是很可怕的。陛下、还有殿下您,都可能陷入危险之中,死无葬身之地!”   永贞滚圆的眼睛看着严茂,好像真的听到什么可怕的事一样。   严茂道:“小殿下平日跟丞相在一起的时间最久,可曾听到过什么,不敬的言论吗?”   严茂炯然的盯着永贞,试图从他嘴里探出些消息。   如果这场清君侧,能以未来太子之名进行,可称得上“名正言顺”四个字。   永贞像是认真思索了一圈,朝严茂招了招手:“严大人你凑过来些,本殿小声跟你说。” 第77章   严茂竖起耳朵,躬低身子凑到永贞跟前,仔细听着这只小团子能失言说出什么惊天秘密。   因为凑的太近,永贞身体小幅度的往后躲了躲,目光里有与他这年龄不相符的冷漠:   “严大人再挑拨离间、胡说八道,本殿就去告诉丞相,让他将你罢官免职,赶回家里放牛。”   严茂眼角跳了一下,转头对上永贞气鼓的小脸。   严茂忙拱手:“臣不是说丞相不好的意思。”   永贞撇着小嘴,稚嫩的脸上神情十分严肃:“那你是何意。”   严茂嗓子里卡了鱼刺。   永贞等着严茂给他解释,没有放过的意思。   严茂额角冒出一颗汗来,赔笑道:“臣也是关心陛下和小殿下您,臣对丞相还是无比尊敬的。”   永贞鼻子里哼出声:“严大人最好说的是真话,不然身上这身漂亮的衣服,就要让给旁人穿了。本殿看他穿着就很不错。”   永贞抬手一指,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这小娃娃真知道些前朝事,刚好就指在了严茂的头号政敌身上。   颇有敲打意味。   严茂倒吸了口气,再看向永贞的眼神不由变得尊敬了许多。   他记得永贞刚入宫时,不过是个畏首畏尾的小娃,如今也还没有葱高,却让玉钦教的伶牙俐齿。   永贞警告严茂:“这皇宫里,再没有人比丞相对父皇真心了,总归是比严大人你真心的多。”   “是是…”   永贞摆手让严茂让开些,莫挡着他的路,一双还没长开的小短腿官步迈的四平八稳。   严茂望着永贞离开,小团子这才在玉钦身边待了多久,神态动作间,竟隐有几分玉钦的模样了。   龙涎殿,玉钦刚给殷玄喂下一碗汤药,太监通传永贞小殿下来了,玉钦点了点头,让太监将人领进来。   永贞规矩的行了礼:“父皇的病严重吗,儿臣很担心。”   玉钦摸摸他的小软发:“没事的。”   永贞认真的点了一下头:“老师已经在这守了一夜,让儿臣在这里照顾父皇。”   玉钦朝他笑笑:“你还这样小,做不了这些。”   永贞好似有些失落,他还太小了,只能被父皇和老师保护着。   正因为他小,前朝那些臣子总是把他当傻子,话里话外的试探他。   但他只是年纪小,没有长得像父皇和老师那般高,又不是脑子有问题。   玉钦捏了一下永贞的小鼻子:“怎么心事重重的。”   永贞嘟着小嘴没说话。   他不想把那些讨厌的事情告诉老师。   玉钦猜也猜到了:“遇见谁了?”   “一个讨厌的人。”永贞闷声,“我已经替老师警告过他了。”   “有人喜欢我,就会有人不喜欢我,我都没有放在心上,你这么不高兴做什么。”玉钦看小团子的模样就想笑,“小眉头皱的这样紧。”   “可我不想他们总是误解老师。”永贞想起严茂的样子就生气,“他说了很过分的话,我不喜欢。若是我长大了,他还那般说,我必定要重重打他板子!”   玉钦问他:“若以后哪一次你发现,是老师做错了呢。”   永贞茫然看向玉钦:“老师怎么会做错?”   “人都有做错的时候。”玉钦笑的平静,“老师也不例外。”   小永贞陷入了沉思。   这个问题超出了他这个年龄思考的范畴。   玉钦没有急着将自己的思想灌输给他,让他自己去想,他日复一日的长大,总有一天他会想明白这个问题。   床榻上,殷玄睁开道眼缝,方才这番话一句不落的进了他耳朵。   玉钦这人,从不会将孩子教的只会向着他。尤其是帝王,最需要有明辨的本事。   这分用心殷玄明白,可这样不免会将玉钦推上风口浪尖。   他总还想着,给玉钦些保障。   殷玄想着,攥拳咳了几声。   玉钦闻声上前去给殷玄喂了些水,殷玄嗓子哑的快没法发声:“你没回去歇歇?”   “旁人在这我总不放心。”玉钦瞧着殷玄脸色好了些,让御膳房去准备些饭菜来。   殷玄只是感了风寒,手好像也跟着废掉了一样,一直说着自己手上没劲儿,玉钦只好挽了袖子,将饭喂进殷玄嘴里。   玉钦见殷玄吞咽的时候有些艰难,想来是嗓子不舒服,皱眉道:“这几日别再去上朝了,朝中的事怎么也忙不完,晚两三日再处理不打紧,急事我去处理就是了。”   殷玄笑笑:“是。我这是,奉命休沐。”   永贞歪着脑袋在一旁看着,笑嘻嘻的支着脑袋,十分长眼色的从凳子上滑下来,作揖道:“父皇醒了,儿臣还有功课要做,就先回去读书了。”   殷玄点头:“不必日日都闷头读书,想玩就去找明睿哥哥他们玩会儿,莫把脑袋学傻了。”   “是。”   待到永贞走了,玉钦才笑言:“旁的皇帝,都生怕自己的太子读书不努力,大约只有你,会带着他到处玩。”   “又不是从小读书,就一定读的好。”殷玄笑道,“我看永贞聪明的很,若是想要读书,必定学的很快,在爱玩的时候多去田野里玩一玩,看一看农民耕作,不是更好?”   这一点玉钦倒是认可,养在深宫的皇子,总是容易不知道百姓疾苦,多让他出去转一转也没什么不好。   况且永贞这孩子,的确很聪明,也或许是从前在恭王府受过白眼,心思格外细腻灵巧。   玉钦笑笑:“你说的也是,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不喜欢成日读书。”   殷玄说了几句话,嗓子发声格外艰难了,玉钦便不让他再说话了。   殷玄休沐的这三天,玉钦都是在龙涎殿里住着的。   白日里殷玄吃药睡下后,玉钦闲着也是无事,去御膳房学了一道梨子银耳汤。   殷玄睡醒就瞧见床头放着个汤碗,玉钦只喂了他一口,殷玄就砸出不对劲。   殷玄:“你做的?”   玉钦有些心虚:“不好喝吗?”   他尝着味道还可以啊……   “你要是喝不惯,我还是让御膳房的人来熬……”   “好喝。”殷玄将梨子抿在舌尖,“我不想喝他们做的,不如你手艺好。”   这话夸得玉钦十分心虚。   他哪里有什么手艺……他也是比着食谱上的方子熬的罢了。   玉钦道:“前几日我随手翻了几本医书,刚巧看见这个方子,说可以清肺润喉,你嗓子好几日了都哑着,我就想着给你做来试试。”   殷玄暗暗挑眉,好巧。   殷玄几乎没见过玉钦下厨,他不擅长庖厨事,自己饿了也是随意垫上一口,更别说特地给什么人找方子,炖梨汤。   殷玄将人拢进怀里:“你这样费心,我不快些好都不成。”   玉钦听着他的心跳,没有说话。   玉钦久没说话,殷玄用手蹭了蹭他的脸,竟蹭了一手的湿漉。   殷玄心里颤了下,低下头去看他,玉钦眼角泛着红,还挂着些泪痕。   玉钦将眼窝里的泪光蹭在殷玄黑绸缎的里衣上,沾湿一小片。   这一下可把殷玄吓坏了:“好端端的怎么哭起来了?”   他伤的比这重的时候,都没见玉钦哭过。   要是好好想想,玉钦祭奠母亲的时候流过泪,以为许仕安死了的时候也掉过眼泪,可从没因为他哭过。   殷玄笑笑:“你这样子,我以为我得什么绝症了。”   玉钦连“呸”好几声:“不准胡说八道。”   玉钦看殷玄这会精神好了不少,嗓子听着也舒服多了,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总算松了下来:“你吓死我了。”   说病就病,说倒就倒。他这些日子当真是把最坏的情况都想了一遍,自己将自己吓得一身冷汗。   殷玄手臂用了些力气将人搂在怀里:“我没那么轻易死的。”   玉钦眸子水汪汪的看向他:“殷玄,我恳求你,保重好自己的身体。”   殷玄手指微微蜷起,心脏猛跳了几下。   玉钦看着他:“我很害怕,你离开我。”   殷玄一震,恍若静止的怔在那里。   他从没听过玉钦说他害怕。   面对人人畏惧的蛇子暴君,玉钦不害怕。   他一个人褪去荣华富贵,变作玉来福入宫时,也没有害怕。   哪怕是绑上刑架,命悬一线,用残破的手指握着刀与殷慎对峙,他也没有说个半个怕字。   玉钦一向是个胆子很大的人,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豁出去,胆大包天的很。   这是殷玄第一次听见玉钦说,他很害怕。   玉钦极轻的叹了一声:“殷玄,我总觉得两个男人之间说什么情爱的,黏糊的很,所以总对你的问题避而不答。我以为你知道,你对我来说,跟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仕安和子肃是我的朋友,大哥是我的亲人,你总问你与他们相比谁更重要些。你与他们根本就是不一样的,有什么可比的?”玉钦道,“我有许多朋友和亲人,可却只想与你成为夫妻。”   或许殷玄说的对,玉钦心上有太多重要的人,重要的事,他只是玉钦生命里的一部分。   可这一部分有多重要呢?   大概就是只要他还存在,玉钦总能透着笑,享受午后的阳光,欢天喜地的下棋、打牌,过着他的小日子。   若是他死了,便抽走了他此后的笑容,从今以后万家灯火,烟花漫天也再照不亮他清寂的身影。   玉钦:“殷玄,我不会再爱上别的人了。”   对他重要的人很多,可这茫茫人群里,除了殷玄,再没有别的人能成为他的爱人了。   他也没有什么力气,再与其他什么人纠纠缠缠,起起落落。   殷玄呼吸尾音打着颤,此后再没问过在玉钦,在他心里谁更重要些。   他终于笃信,他对玉钦而言是无可替代的。   殷玄养了三日,便起身要去上朝。   这几日玉钦不让任何人来探望,只让殷玄一心养病,前朝各种传闻沸沸扬扬。   殷玄再不露面,只怕“丞相弑君”的流言就要传遍皇宫的一草一木。   太和殿上,殷玄穿着朝服好手好脚站在百官面前,那些耸人听闻的谣言不攻自破。   丞相不曾谋杀君王,也不曾试图将君主软禁起来,自己摄政。   殷玄的嗓子还不大好:“朕病了几日,丞相衣不解带,悉心照料,可朕却听闻朝中传出些骇人听闻的言论,实在令朕心寒。”   殷玄朝潘全使了个眼神:“朕为表丞相之功,今日特赐尚方宝剑一柄,从今往后,若再传出不实流言,丞相可持尚方宝剑先斩后奏。”   诸人眼神齐齐汇到玉钦身上。   就连玉钦也愣了一下。   殷玄要赏赐他尚方宝剑的事,并未与他商量。   潘全将宝剑呈递给玉钦,无异于将一半帝王的生杀之权交给了玉钦。   殷玄端坐在龙椅上,这柄剑不止可以斩朝臣,也可以指向永贞。   就算有一日,永贞长成帝王,也不可忤逆先帝所赐的尚方宝剑。   如若永贞当真与玉钦发生分歧,尚方宝剑可做玉钦的护命符。   殷玄当然希望这样的情景永远不会发生,可世事难料,他不能不做打算,这柄宝剑,就是他给玉钦的退路和保障。   玉钦抬眸对上殷玄的双眼,目光短暂的交汇,玉钦跪下接过宝剑,镇在家宅中。   从此之后,风向又有了细微变化。   只要不笨不傻,不聋不哑,都能猜到几分这两人的关系。从前那些丞相谋逆篡位的谣言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桃色传闻。   朝中官员不好意思讲破,市井中的说书人却谈的津津乐道。   “要说林轩与玉覃是如何定情的,就要从淮南这个地方说起,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这林轩是巨溪国后人,他们族中……”   吕默在茶肆喝了杯茶,那说书人的故事越听越不对劲。   林轩与玉覃,怎么听都行殷玄与玉钦的化名。   吕默听得眉头紧蹙,只听说书人讲到紧要处,声线都变得格外紧张:“可这玉覃有一个十几年的同窗旧友,一身的腱子肉,就在两人的嘴唇将要碰上时,子墨直接冲进房内,将玉覃扛出了林轩的房间!他是坚决反对二人在一块!还恐吓玉覃,这林轩是蛇女之子,半夜是会吃人的!”   听客揪着心,听得聚精会神。   吕默嘴角抽出,牙都快咬碎。   真他妈满嘴放屁!   吕默骂了一声,将茶杯重重摔在桌上,愤慨而去。   装着满肚子的火气,吕默上职去御书房将近日的部署防卫汇报给殷玄。   殷玄垂着眼批折子,抬眼对上吕默发青的脸。   殷玄:“将军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吕默秉持着不把怨气带到职位上的操守,耐着性子将近日概况一一汇报。   殷玄一边略微的点着头,一边搅着手里的梨子银耳羹。   这羹他特地放到吕默来了才喝的。   吕默自然也看出来了,殷玄那厮故意显摆。   从前也没见殷玄喝什么银耳羹,听闻是玉钦专门为他学了梨子银耳羹给他养嗓子,于是如今殷玄桌前时常放着一碗。   殷玄听完了吕默的述职,将羹碗一放:“吕将军近日辛苦了,天气炎热,本该邀请将军一同喝一碗梨子银耳羹,可惜清源只给朕做了一碗。”   吕默乌黑的脸上嘴角一抽:“不用,臣嗓子不哑巴。”   殷玄含笑:“到底还是吕将军体壮如牛。”   吕默:“……”   吕默:“陛下,嘴咧那么大容易呛着。”   不等殷玄说话,吕默转身大阔步的离去。   嘚瑟死了,烧包。 第78章   要说玉钦跟殷玄两人在一起的日子,也不总是浓情蜜意,时间长了总会有产生分歧的时候。   正如这次,关于锦州的贪墨案子,犯案的是太祖皇帝嘉奖过的一位将军,陈泰。   这位陈将军立过不少战功,还曾跟吕默的父亲是忘年之交,后因救驾伤了腿,没法再上战场,太祖皇帝感念其功劳,派去地方做了个闲官。   正因为太祖皇帝的庇护,让陈泰无法无天,敛财吃请,无所顾忌。当地百姓竟连脑袋都不要了,舍了性命跑到京城来告御状。   沸沸扬扬的就闹到了殷玄面前。   殷玄派了几波钦差下去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不敢招惹这位三朝老臣。   殷玄一怒之下,派了一队锦衣卫去查,累累的罪证查上来了,怎么处理又成了个大问题。   有先帝的荣宠在,没人敢办他。   朝堂上的人要么沉默,要么求情,六部踢蹴鞠似的来回推诿,谁也不肯接下这个案子。   吕默的父亲与陈泰还是忘年之交,碍着这份情谊,吕默也站了个中立,置身事外,不置一词。   以殷玄的脾气,这些人越不让他办此人,他越要把这毒瘤给剜了,当即就要下令,让人拿着他的御笔圣旨,去将人赐死。   玉钦听闻此事匆忙而来,直推开御书房的门。   殷玄火气还没消,挂着个冷脸:“丞相也要来劝朕三思后行?”   玉钦神态严肃:“陈泰罪行累累,可他毕竟是太祖皇帝御笔封赏的功臣,又人脉颇深,如今前朝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你在这个风口浪尖让人去将他赐死,必定引得朝中人心动荡,议论纷纷。”   殷玄抿着唇,抬起双寒眸:“丞相什么意思,就任由陈泰肆意妄为下去?”   “不是不办他,他身份特殊,牵一发而动全身,要循序渐进。”玉钦凝眉,“先派人去敲打,松动他的人脉关系,至少要等现下的风头过了,找个恰当的时机。”   “敲打要是管用,当地的百姓就不会宁愿砍头也要到京城来告御状!”殷玄语调里压着怒意,“仗着太祖皇帝的一张圣旨为所欲为,就连大理寺也不敢接他的案子,荒唐!”   “若按你所说,从长计议,不知要计议几年,还要让他继续嚣张法外,”殷玄压重嗓音,“朕这次,非要办了他不可!”   两人目光相对,剑拔弩张。   潘全眼珠子左右的转着,手里的扇子越扇越慢,逐渐不敢动了。   这样的局势,满屋上下谁敢多弄出一点儿动静来。   玉钦耐着性子,拱手作揖:“请陛下收回成命。”   “朕的圣旨已快马传去锦州,收不回。”殷玄冷声,“大理寺不敢接,刑部也不敢管,朕倒要看看,朕管不管的了。既然是御状,就该由朕亲自处理,不劳丞相费心神。”   玉钦手指紧了紧,站直了身子,与殷玄对了一眼,没再多言,甩袖而去。   玉钦走后,御书房死寂一片。   丞相与陛下吵成这般,当值的奴才们大气儿不敢出一声。   潘全头上冒满了冷汗也不敢揩,恭着身子,极轻的给殷玄打着扇子。   锦州,锦衣卫捧着殷玄亲笔所书的圣旨一路南下,宣给了陈泰。   陈泰双目圆睁:“不可能!他凭什么赐死我!我与太祖皇帝一同攻下如今的北延六城,战功赫赫!我这条腿,更是为了救太祖爷性命才废的!太祖爷见了我,都要叫一声恩人,他怎么敢这样赐死我!”   锦衣卫不听他这套说辞:“我等奉命而来,依命行事,陛下要你死,便得死。”   陈泰跪也不跪了,撩袍起来,中气十足:“来人,将太祖爷的圣旨请出来!本官要亲自进京,问问如今的陛下,他杀不杀的了我!”   “我要让前朝的人都看看,现在的陛下是如何对待曾经的功臣!忠臣!”陈泰嗓门又高又亮,“快!速速去将本官的圣旨和官袍取来,本官要进宫面圣!今天就要进京!”   锦衣卫握紧了刀柄:“只怕陈大人没有这个机会了,陛下圣旨,若大人不肯自裁,那便由在下代劳,取了大人性命,回京交差!”   “你敢!!!”陈泰几乎要跳起来,双腿一瘸一拐的猛走几步,从丫鬟手里夺过圣旨抱在怀里。   “此乃太祖爷朱笔圣旨,当今陛下难道要枉顾人伦,连太祖爷都不放在眼里?!”陈泰趾高气昂的看着眼前的几个锦衣卫。   陈泰将圣旨取出,蓦的展开在身前,这张圣旨就是他护身符,谁敢将刀剑劈到圣旨上半分!   但这次,有些不一样。   不知是不是陈泰的动作太大,震掉了圣旨上的一个小封口,一卷字条从圣旨的卷轴处掉了出来。   众人目光一齐落在了那卷小纸条上。   陈泰也是头一次知道,这圣旨的卷轴里还藏着东西。   “这是什么?”锦衣卫头领将字条捡起,展开只见上头写着几个字:朕感念陈泰救驾之功,但若有朝一日得意忘形,众人可诛。   锦衣卫头领眸子一变,陈泰将那字条抢过去,难以置信的盯着上头的一行字。   这……什么意思?   太祖爷给他圣旨里,竟还藏着别的玄机?!   陈泰抬头对上锦衣卫,头领长刀已出:“陛下有令,诛杀奸臣!”   陈泰眼珠子一瞪,没等话再说出来,脖子上鲜血喷出!   锦衣卫出手干脆利落,一刀毙命,将陈泰首级带回京城复命。   而此刻的京城,人心浮动。   翰林院里,窃窃私语声不断,大都是在议论陈泰之事。   “陛下这番举动,实在不将太祖爷放在眼里,寒了老臣的心。”   “陈泰是该严办,可还有礼法章程,陛下一意孤行,岂不是将我朝章程置于不顾,终究不妥……”   议论之际,玉钦踏步进来,端坐在主位上。   一人拱手道:“丞相,臣等商议后,还是认为陛下此举多有不妥之处,还请丞相向陛下进言。”   又一人道:“是陛下因陈泰之事盛怒,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大约只有丞相您,能劝上几句,陛下若一意孤行,实在是给人留下指摘之处。”   “不知丞相是何意?”   玉钦在御书房跟殷玄吵的不可开交,可到了众官面前,又换了说辞:“本相认为,陛下做得对。”   众人暗暗一惊。   “这……”   他跟殷玄再怎么吵,那是他二人的事,出了御书房,到了翰林院,玉钦从不会带头说殷玄半句不是。   玉钦微一挑眉:“陈泰那样的人还不杀了慰藉百姓,留着做什么?”   “可……”   众官议论纷纷,若是没有太祖爷在那儿挡着,就算将陈泰碎尸万段,也没人敢说什么。   玉钦垂着眼拂了几下茶,就听有人来报,说锦衣卫从锦州带回来一则太祖爷的密信,上头写着“得意忘形,众人可诛”几个字。   惊闻此消息,翰林院里寂静了整整一刻钟。   玉钦将茶搁下:“诸位都听见了,太祖爷在圣旨内又设密旨,就是怕陈泰会仗着恩宠得意忘形,太祖爷英明,陛下所做,更没有半点不妥。”   众人面面相视,连连称赞了几句太祖爷和陛下圣明。   御书房。   殷玄手边摞着一摞劝谏的折子,这几天朝臣东一句西一句,将他吵的头疼。   殷玄捏着眉心:“前朝还在因为陈泰的事浮动不安?”   潘全给殷玄添茶:“有丞相在,想必闹不出什么大乱子。”   那一日玉钦气的拂袖而去,接连两日都不见他了。   殷玄:“只怕这次丞相不会多管。”   毕竟是他一意孤行。   殷玄正发着愁,锦衣卫首领回来复命,将锦州的情形一一禀了,还带回来一张太祖皇帝的字条。   潘全在一旁听着,十分惊奇的往那字条上看了一眼。   太祖爷竟还留下这样一句话。   只要有这么一句话,陛下做什么都是水到渠成的了。   潘全笑道:“陛下,太祖爷还是英明。”   英明?   殷玄手里握着这张字条,只怕英明的不是太祖爷。   怎么从前那圣旨里从没掉出过什么字条,偏就这一次掉出来了?   更何况这字迹……殷玄隐约看出几分熟悉的痕迹。   殷玄摆手让锦衣卫退下,心里存了几天的火气一下全浇灭了:“丞相现在在哪?”   潘全笑脸:“这个时辰,大约在翰林院议事呢。”   “嗯。”殷玄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到镜前将自己衣裳整理妥帖,看似闲逛的逛去了翰林院。   议事已毕,官员已基本散去。   玉钦要处理的事情多,一般都是最后才出来。   玉钦刚迈出了门槛,就瞧见了“刚好”经过的殷玄。   玉钦没理,拂袖往宫外走。   殷玄腿长步子大,硬是快走了几步跟人并肩在宫道:“今日留在宫里吃饭吧。”   “朕……”这字一出口,殷玄就意识到不对,“我让御膳房做了几道你爱吃的菜。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也成。”   玉钦还是不理他。   “你若不肯留在宫里,我就跟你出宫去你府上。”说着殷玄就要让潘全去备马车。   玉钦瞥了他一眼。   眼见玉钦肯理他了,殷玄试探着抓了一下他的手。   自然是被甩开了,但好歹玉钦调转了方向,往殿中去吃饭。   殷玄特地到膳房去做了几道玉钦平日里爱吃的,屏退了所有下人,亲自给玉钦添茶倒水。   “这次多亏了太祖爷那封信,不然前朝指不定要闹上多久。”殷玄是个聪明人,他能识破这个小局,在玉钦意料之内。   玉钦哼了声。   殷玄给玉钦夹了一筷子肉:“这么短的时间要将事情计划周密,丞相费了不少心吧。”   玉钦抬起眼角飘了殷玄一眼,不想理他,吃饱之后搁下筷子径自去读书,看棋谱。   到了晚上便自己宽衣睡觉,十分自然的躺到了殷玄的龙床上。   殷玄在自己的寝殿里,竟显出几分局促来。   不过他想,玉钦肯去他床上睡觉,便是愿意原谅他的意思。   于是殷玄大着胆子宽衣上床,跟玉钦并排躺在了床上。   越躺越近……越躺越近,翻身抱住了玉钦。   而后只听“砰”的一声,重物落地!   潘全在外头听见动静,赶忙进来瞧是怎么回事,只见陛下穿着里衣,躺在床下。   殷玄故作轻松的调整了一下姿势,免得被人看出来,他是刚被人踹下床。   潘全:“……陛下怎么睡这儿了。”   殷玄:“朕就喜欢睡床下。”   潘全:“……那,可需要奴才给陛下拿个毯子?”   殷玄:“不用,我就喜欢睡地砖。”   潘全往那床上的纱幔里瞧了一眼,十分长眼色的退了下去,他们陛下就喜欢被老婆踹,都是情趣,他懂。   待人走了,殷玄揉了揉自己半边屁股,一个人坐在床下的大理石地上,不敢再贸然上床去。   玉钦躺在床上倒也没睡,透过纱幔的缝隙看殷玄的背影,那背影颇有几分委屈模样。   会被老婆踹下床的皇帝,殷玄觉得亘古以来也就他一个。   玉钦气消的差不多,用指尖挑开一道缝隙:“还坐在那儿干什么,滚上来。”   殷玄灰蒙蒙的眼眸因这一句话骤然发亮,回过头去看了看玉钦,爬上床去将人抱了个满怀:“你不生我气了吧?” 第79章   总之第二日潘全进屋,瞧见殷玄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就知道昨夜这两人已然和好了。   潘全笑盈盈的在一旁伺候着,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哪有隔夜仇的。   春去秋来,叶生叶落,日子日复一日的过着,年岁悄然间就从指尖流逝去了。   玉钦原本还没觉得时光荏苒,直到明睿那孩子不知何时长得快与他同高了。   直到大哥大嫂有了二宝,眨眼间二宝都会围着御花园乱跑了。   直到仕安结婚成家,孩子到了启蒙年纪,去了国子监读书……   还有永贞,个头跟拔春笋似的,窜了个子,身上那些小胖肉也没了,已有几分端方模样了。   御花园里,太监宫婢陪着几个孩子玩的正欢。   玉钦坐在阴凉处跟许仕安喝茶:“御花园还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许仕安失笑:“你真是好脾气,也不嫌他们吵人。”   玉钦莞然:“添添人气儿,挺好的。”   要不然这皇宫里又大又空,也太无趣了。   这几个孩子里,属明睿年龄最大,也最稳重。他平日里沉默寡言,倒是很喜欢跟弟弟妹妹们一起玩。   玉明睿手有残缺,可从没有哪个孩子因此嘲笑过他。   相反,明睿在几个孩子里颇有威信,小孩间要有什么矛盾,明睿出面说几句话比玉钦还要管用。   玉钦便会恍然觉得,这世界到底是年轻人的。   等着新一茬的年轻人长起来了,朝堂上涌入新鲜气息,也就到了该换血的时候,到那时候,他们这些“老人”,也该让出地方来,让年轻一代大展身手了。   许仕安眯眼瞧着玉明睿:“清源,我竟觉得明睿那孩子,跟你越发像了。”   玉明睿小时候,许仕安没觉得他像玉钦,但如今这孩子出落的秀眉薄唇,鼻峰秀巧,尤其是那一身的气质做派,含笑抬眸间,恍惚是个玉钦。   玉钦打趣:“这话别让我大哥听见了。”   许仕安笑出声:“玉大哥才不是那般小心眼多心的人。我说的是实话,明睿跟你时间久了,身上有你的影子。”   玉钦笑:“他比我强。”   几个孩子玩到日落,许仕安喊着自家儿子回府去。   许沐泽今年刚好六岁,最喜欢跟在玉明睿后头,听见亲爹喊他回家去了,恋恋不舍的抱着玉明睿的大腿。   许仕安摇摇头,抠着小沐泽的腰带将人拖回来:“明睿哥哥还有许多正事要做,你莫天天粘在人家身上。”   小沐泽眼里有点失落。   许仕安一松了手,小沐泽又跟自带吸力似的,迈着小腿笑呵呵的贴在了玉明睿身上:“我喜欢跟明睿哥哥玩。”   小沐泽十分认真的问许仕安:“爹爹,我能不能去跟明睿哥哥住几天?”   太监宫娥捂着嘴轻笑,好多双眼睛落在许仕安身上,将许仕安看的有些尴尬。   许仕安拎着腰带将小家伙滴溜起来:“莫给我丢人了,明睿哥哥读书好得很,你字认全没有。”   小沐泽扑腾着双脚,还不忘回头跟玉明睿招手再见:“明睿哥哥,我读完书就来找你!你等我哦!”   许仕安加快了步子。   玉明睿脸上安静的弯起笑容,玉钦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几个孩子都是宫里的常客,还有一个是常客中的常客玉大哥的二宝女儿。   玉均家前些年添了个小女儿,取名玉千雁,满月酒的时候殷玄就去玉府里送过一只金锁给她。   如今千雁三岁半,有一日江婉带着千雁入宫赴宴,谁见了都要夸几句,不仅长得粉雕玉琢,一双水灵的圆杏眼,而且活泼爱笑,聪明伶俐的。   明睿是男娃,殷玄膝下过继了一个儿子,许仕安也是生了个儿子,一堆男娃里,突然冒出这么个粉嘟嘟的小姑娘,殷玄见了心都跟着软了。   千雁年龄小,还不知道什么帝王君主,对殷玄没什么畏惧,反倒很喜欢跟殷玄亲近,香嘟嘟的小嘴啵唧亲了殷玄一下,奶声道:“你跟小叔叔长得一样好看。”   就这么一句话,殷玄日日琢磨着怎么当人家干爹。   玉钦从翰林院议事回来,到御书房去找殷玄,推开门一股水果的甜香扑鼻。   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千雁那小丫头爱吃水果,殷玄便日日让人备在御书房。   此刻,殷玄正一手将千雁抱在腿上坐着,另一只手批着公文。   玉钦失笑摇头,不过这一幕,玉钦已经见怪不怪了。   常事,实在是常事。   批公文也不舍得将人家闺女放下来。   千雁将剥好的橘子塞进嘴里,抬头看见玉钦,笑声道:“小叔叔!”   玉钦揉了揉千雁的小软发,拿帕子将她小手擦干净:“甜不甜?”   “甜!”千雁掰下一颗,剥掉皮放进玉钦嘴里,又往殷玄嘴里放了一个,“陛下和小叔叔也吃。”   殷玄搁下笔,往一旁坐了坐,拉玉钦与他一同坐下。   一张座椅挤着三个人,殷玄反倒挺享受的。   玉钦笑道:“陛下,我是来告诉你个不幸的消息。”   殷玄怔了下:“岳阳那边的事还没办妥?”   “比这还要不幸一些。”   殷玄:“?”   玉钦幽幽:“嫂嫂来接千雁回家了。”   殷玄嘴唇动了两下,的确是个坏消息。   殷玄:“这么快就来接千雁了?”   玉钦:“千雁已经在宫里住了五六日了。”   殷玄点头,那是该把孩子还给人家娘亲了。   殷玄恋恋不舍的将千雁送出宫,果干、甜橘,各样的水果装了一兜。   江婉眼见千雁在宫里住了几日,脸又圆了些,与殷玄说了几句话便带着千雁离宫。   玉钦送他们母女出宫。   路上,江婉担心道:“千雁没给陛下添什么麻烦吧?她还小,又不懂规矩……”   “嫂嫂多虑了,陛下且稀罕着呢。”   江婉瞧着千雁如今的胖脸,倒也确实……没什么可担心的。   宫门外,玉均在马车前等着江婉和千雁。   玉均目光落在千雁的小肚皮上,哭笑不得:“清源,你跟陛下莫太惯着她了,到时候养出一身的坏毛病。”   玉钦笑道:“这不是还有大哥这个亲爹的威严镇着。”   玉均笑出声:“你们个个都是好人,就我是恶人。”   几人说笑一番,玉钦回御书房去慰问殷玄。   殷玄顺手将玉钦搂在怀里,让他坐在腿上。   玉钦挑眉笑道:“这腿总算空出来抱我了?”   “哪里话。”殷玄道,“丞相若要坐,自然是要将那小丫头扔下去,先抱丞相的。”   玉钦笑了两声,捏着殷玄的下巴眯了眯眼:“得了吧你。”   殷玄搂紧玉钦:“你吃醋了?”   玉钦坦笑:“我同一个娃娃吃什么醋,千雁生的可爱,我也喜欢。”   殷玄低声:“你嫂嫂要是愿意把千雁送给咱俩就好了。”   玉钦想笑:“莫白日做梦了。”   殷玄十分认可的点了点头,的确是白日做梦。   殷玄灵机一动:“等千雁长大了,让咱们永贞娶了她,如何?”   玉钦将御笔放进殷玄手里,让他好好批折子,别整天想写乱七八糟的。   不过这次送走千雁,约莫半个月的时间,殷玄都没再让千雁入宫。   玉钦还在奇怪,殷玄怎么好久没说让千雁到宫里玩了,这天晚上,皇宫里就一盏盏的亮了起琉璃灯。   玉钦在翰林院被拖住了脚,议事到日落,出来时便见宫墙上一下午的时间就多了许多的琉璃灯,一直延伸到宫道尽头。   官员笑着朝玉钦拱了拱手,各自离开皇宫,只留玉钦一人在宫道上。   玉钦这几日忙忘了,今天是他生辰。   这是他当丞相的第十年,这十年,殷玄每年都会如从前一般,为他挂琉璃灯。   琉璃灯下,坠着一枚红色的祈福木牌。   虽然每年写的都是一样的,可玉钦还是每一年都会驻足在琉璃灯下,将那枚木牌拂起在手中。   上面写的是:祝君安。   每一张都是殷玄亲笔所写,十年来一直如此。   玉钦莞尔,难怪这些天殷玄都没时间陪千雁玩,原来在准备这些。   玉钦沿着宫道走到深处,河里的花灯已经放了起来,粲如银河。   只不过这几年大只的花灯越来越多,从前只有殷玄会放一盏大只的花灯,后来玉均、江婉听闻亲人是最应该做花灯祈福的,便也亲手制作一盏大些的花灯为他祈福。   再后来,仕安、明睿、永贞、沐泽、千雁,都会为他做花灯祈福……   这些个花灯撞在河里,都显得拥挤起来了。   殷玄早就在桥上等着他了。   殷玄穿的还是那件银色的流光锦,只是他身后的笑脸多了起来,大哥大嫂、仕安,那几个孩子玩的正欢。   几人一起吃过晚宴,互相对了个眼神,心领神会的各自早早的离宫回家,只留殷玄与玉钦两人。   琉璃灯亮了一夜,清晨时才摇摇晃晃的熄灭。   玉钦伏在殷玄身上,两人的发丝交缠成一片,分不清你我。   偶有一根白发掺在其中,不知是谁的,玉钦捡出来扯断了。   虽说一起白头听起来很美妙,可他总还是不舍得眼前的人老去,才过去十年罢了,他们都还年轻着。   “九郎。”   殷玄微微睁开眼。   玉钦道:“下雨了。”   殷玄笑道:“哪里。”   “外边。”玉钦抬手指了指。   哪怕曾经被他用这话骗过,殷玄还是往玉钦指的方向去看。   这次玉钦还真没骗他,外头天阴着,细密的下着雨,空气里也潮湿一片。   殷玄笑看向玉钦:“去折花吗?”   风雨催花,一场雨打落了,玉钦又该觉得可惜了。   “好啊。”玉钦兴冲冲的起来穿鞋。   殷玄为他打着伞,只等他摘够了,两人才并肩往回走。   玉钦怀里抱着花枝,细密的雨笼着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花苞上的雨水汇聚成珠,吧嗒掉落下来,涟漪泛了一圈又一圈。   夫妻相伴,君臣相随。   从此烟雨落京城,一人撑伞两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