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狸奴不出门   作者:其颜灼灼   简介:   口是心非×胡说八道   满鱼×满燕   在青楼出生的满鱼五岁时被好心的满县尉营救回家,家中有一个小少爷和他同岁,满鱼便认定自己被人买去做了童养媳。   虽然他们都不承认,但是聪明的小宝早已看透一切。   鱼攻   笨蛋小情侣吵吵闹闹的日常爱情故事。 第1章   除夕夜刚刚过去,一早又下起大雪,临安县的长街一片苍茫。   新年的第一天,揽月楼作为当地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却停了生意。   就在昨夜,一名三品大员暴毙于揽月楼中,今日雪还未停,消息就传满了临安。   揽月楼一直是官府很是头疼的地界,里面许多姑娘都是人伢子卖来的,但是苦于其背后势力,没人敢查。   如今借着此事,将揽月楼查了个底朝天,解救了许多清白人家的姑娘。   再过几日就是元宵节了,满全看着感激涕零的百姓们,心中颇为宽慰。   本以为此事终于可以了结,却听见手下的衙役呼喊:“县尉!这里有个娃娃!”   满全心中咯噔一下,心说这天杀的人伢子,怎么连小娃娃都不放过。   他匆匆忙忙赶过去,就看见那个娃娃乖乖地端坐在榻上,像是刚刚睡醒,还打了个哈欠,两只大眼睛有些迷茫地看着他们。   这个娃娃看起来五六岁,像是养得还不错,白白胖胖的,脑袋上还戴着一顶虎头帽,长得很水灵,睫毛很长,一看就是个漂亮娃娃。   满全心想,外面闹翻天了,这个娃娃坐在这里不哭也不闹,大概是被吓坏了。   他还没有开口询问,就见一个姑娘匆匆忙忙地闯进来。   这个姑娘满全认得,叫杨柳,也是人伢子拐来的,刚刚她爹娘从邻县赶过来,就要带她回去。   “杨柳姑娘,怎么还没有回去?”   杨柳一顿,说:“县尉也在,我是来……”   榻上的娃娃突然跳下床,快步跑过来,一把抱住了杨柳,说:“杨柳姐姐去哪里了?”   此情此景,满全一下就明白了。杨柳一看就是个好姑娘,一定是见这个娃娃可怜,就带在身边。   但是杨柳才十八岁,总不能回家还带个娃娃,这让邻居街坊的看见了,指不定要说什么,那杨柳以后的日子恐怕就更难过了。   杨柳看着也很伤心,眼泪汪汪的,说:“可是我走了,小宝怎么办呢?”   满全也很头疼,这么小的娃娃,又不知道爹娘是谁,大冬天的,总不能看着他自生自灭吧。   小宝似乎听出来自己要被抛弃,也变得眼泪汪汪,回过头瞪着面前的这个糙汉子。   满全大感冤枉,“你瞪我干什么?小小娃娃,脾气挺大的。”   他一挥手,让衙役先把小孩子抱出去,说:“我有话和杨柳姑娘说。”   小宝却不肯走,被衙役抱在怀里还在胡乱挣扎,衙役拿他没办法,只好哄他说:“我们躲在窗户这里看。”   小宝这才安静下来,也不让抱,踮着脚扒在窗户边看。   里面的说话声不是很清晰,但是小宝看见这个穿着官服的男人拿了一串钱出来,两个人推拒了几下,那串钱就被硬塞到了杨柳的手里。   小宝撇撇嘴,眼泪流了下来。他见过这样的事情,原来杨柳姐姐嘴里的好县尉也要花钱买人。   他记得别人买姑娘都是拿银票的,一张银票代表好多银子,但是小宝只卖了这么一点钱。   小宝用袖子抹眼泪,觉得杨柳姐姐被人骗了,她怎么只拿到了这么一点钱,这些钱不知道能买几张烧饼。   没多会儿,里面的人就出来了。   杨柳脸上的眼泪也还没有干,用袖子擦了擦脸,蹲下去和他说话,“满县尉是好人,他家里有个小少爷,和你一样大,你以后到他家里,也许会一直和小少爷待在一起,一定要乖乖的,知道吗?”   刚刚小宝还想不明白,这个县尉这么大年纪了,买他做什么,现在小宝就全明白了,原来是要把自己送给他儿子。   小宝知道这里不是杨柳姐姐的家,她是有家的人,不能继续待在这里,而且这里的人对她很不好,她应该回家去。   杨柳带着满全来到小宝睡觉的地方,把小宝的衣服玩具收拾好,还特别叮嘱,“这个小枕头是小宝从小用的,没有这个他睡不着,一定要拿好。”   小宝睡不惯硬的竹枕,这是杨柳给他缝的软枕,上面绣着一尾活灵活现的小红鱼,在荷叶下嬉戏。   满全还没有伸手去接,这小家伙就抢先一步把自己的小枕头抱在了怀里,一副不准别人碰的样子。   县尉尴尬地缩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胡茬。   小宝背着自己的小包袱,怀里抱着小枕头,站在揽月楼外,眼泪汪汪的和他的杨柳姐姐告别。   满全觉得这个小孩还挺有意思,看见杨柳一家渐行渐远,他俯下身问:“你这么舍不得你的杨柳姐姐,怎么不叫她留下来陪你?”   小宝用那种很无奈的眼神看了看他,说:“你没看见吗?杨柳姐姐有家的。她留下来陪我,她的家人怎么办?”   满全自讨没趣,叹了口长气,说:“好好好,我比不上你……正好啊,你到我家去,我家也有个难搞的小少爷,你帮我治治他。”   他说着嘿嘿笑了两声,说:“先随我去公廨一趟,晚点带你回家。”   长街之上雪还未化,小宝走了两步就摇摇晃晃的,很快就摔了个屁股墩儿。   他摔得一声闷响,好在冬天穿得厚,似乎也没有摔疼,又顽强地爬起来。   他身上背着的包袱对于一个五岁的娃娃来说还是太重了,他还没站起来,又摔了一跤。   满全掩饰性地摸了摸下巴,怕被小宝看出来自己在笑他。   小宝第三次摔倒后,很生气地将包袱挪到前面,抱着自己的枕头不肯起来了。   满全给他找了个理由,说:“路太滑了,你这个鞋子走不好道儿的,来,我拎着你。”   他说拎着,还真的是拎着。   他抓住小宝后心的那块衣裳,就这么把小宝像个点心盒子一样拎起来了。   小宝突然腾空,被吓了一小下,但很快就不扑腾了,就是觉得有点勒得慌。   满全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拎着小宝走了半条街,被一个大娘追上来,急哄哄的,说:“娃娃的脸都憋红了!哪有这么抱娃的!”   满全忙低头一看,小宝小脸通红,还在顽强地硬撑。   他赶紧把小宝放下来,给他顺了顺气。   小宝站在地面上还晃了晃,心说,不愧是捕贼官,劲儿真大啊!   最后在热情街坊指挥下,小宝坐在县尉的手臂上,像托塔李天王手里的那个塔,坐得稳稳的。   县尉要去交接公事,小宝被安置在偏堂等候。   他也不会乱跑,就乖乖坐在椅子上等,不过这里的椅子都太高了,小宝的脚只能悬空,百无聊赖地晃晃哒哒。   热心衙役给他倒了杯热茶,还递给他一包云片糕,让他边吃边等。   公廨里养了一只自己找上门的大黄狗,非常热情地围着小宝的腿边转悠。   小宝的脚刚好能碰到大黄的脊背,大黄脾气很好,也不会生气,还用脑袋蹭他的裤腿。   小宝不敢从椅子上跳下来,就弯下腰伸着小胳膊喂大黄吃云片糕。   他吃一片,狗吃一片。   狗噎住了。   狗脑袋一伸一伸的,小宝很着急,把茶水倒在手心里,让大黄过来舔。   狗过来闻了闻,不肯喝,继续边溜达边伸脑袋。   衙役走过来,对着狗屁股踢了一脚,说:“又在这儿装。”   狗一下就正常了,欢快地跑进院子里去了。   小宝却撇撇嘴哭起来,衙役还没娶亲,很少见这种场面,顿时手足无措,围着哭泣的小宝转了好几圈。   满全恰好回来,奇怪道:“这是怎么了?”   衙役说:“被狗骗了。”   满全总觉得这话不怀好意,给了他一脚。   满全托着小宝的胳肢窝把他抱起来,这会儿已经知道要用手臂托一下了。   他看了一眼对哭泣的娃娃无可奈何的年轻手下,说:“没事,哭会儿就好了。”   衙役观察了会儿,很好奇,说:“哪里捡了个这么水灵的闺女?”   满全“去”了一声,说:“什么眼神,哪里是闺女。”   话是这么说,但是这会儿抱着小宝踱步,县尉心里还有些满意。   自己的儿子这两年越来越不肯和他亲近,满全念此忍不住想叹口气。满全看了看小宝,想着自己的儿子其实也不过这么大一点,怎么总像个小大人。   眼下小宝还哭着,满全心里还在新鲜,轻轻拍着他的背,忍不住想,小宝长得瓷娃娃似的,抱出去谁能知道这不是个闺女?   更何况这会儿还趴在他肩膀上哭,满全有种难得的被依靠的感觉,很是舒坦。   可惜这种感觉没有维持太久,小宝把眼泪蹭在他的肩膀上,不哭了,从他的怀抱中挣脱了。   冬天穿得太厚,小宝好好站着的时候胳膊都放不下来,像只胖乎乎的小鸟。   小宝坐在满全的手臂上看到了满家的大门,没有揽月楼的大门那么气派,门上还插着桃枝,贴着新换的红对联,倒是喜气洋洋的。   进了门,先是一个小院子,左边有一个鱼池,如今已经覆上了一层积雪,右手边种了一棵桃树,也白苍苍的。   再向里走,就看见了他们住的堂屋,两旁种了一丛丛的花,寒冬中也只剩枯枝败叶,看不出是些什么。   满全喊了几声,小少爷就从屋里出来了,脸上还有些未干的墨水。   小宝主动走过去,嘴巴上还沾着云片糕的白色渣渣,底气十足地向他打招呼,“你好!我是你爹买给你的童养媳!” 第2章   此话一出,除了小宝喜气洋洋,另外两人只剩下面面相觑。   满全反应过来,立刻阻止,“你等一下!”   小宝本人,说完惊世骇俗的那么一句话,竟然还像个没事人,跟小少爷嘿嘿笑着,说:“可是我还小呢,要等我长大一点才能嫁给你……”   话音未落,满全把他拎到了一边。   “你消停一会儿!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这种话了!”   完了。   他高大英勇的父亲形象要毁在小宝的嘴巴里了!   小少爷的表情明显很迷茫,看了一眼兴高采烈的小宝,脸颊还可疑地红了红。他又看向自己的父亲,想从他的口中得到事情的真相。   满全也很想还自己清白,但是小宝在旁边,他总不能说是因为小宝没爹没娘,看他可怜才带回来的吧。   小宝把局面搅成了一锅粥,还点了点头,决定好心地替他圆谎,说:“他说的是真的。”   小少爷不解,“他什么还没说呢。”   满全要跳起来了,急道:“不用你给我圆!”   小宝走到小少爷身边,语重心长地说:“他们大人就是这样的。”   满全觉得这是自己活了这么多年来遭遇的最大冤屈。   可是他的儿子人小鬼大,没少见到父亲把人往家里救济,自己家里过得都很拮据了,还是喜欢往外面送钱。   小少爷有点明白发生了什么,可是童养媳以后是要嫁给他的!这种话怎么能乱说呢!   他困惑的眼神再次回到父亲的脸上。   满全指了指小宝,手指点了半天,苍白地辩解道:“这真不是我说的。”   小宝好心地点点头,看似辩解,实则栽赃,“是我自己说的!”   “当然是你自己说的!”县尉大人真的要跳起来了。   满全从来没有这么糟心过,儿子的眼神都有些变化了——刚刚他还十分相信自己这个名声很好的父亲,现在充满了怀疑。   但是没有人在乎他,家里很难搞的小少爷,已经和自己亲自捡回来的胡言乱语小胖鸟,两个人高高兴兴聊天去了。   小宝从自己怀里掏出特意另外装起来的云片糕,递给小少爷,说:“很好吃,我留着送给你的。”   小少爷接过来,还没有打开,看了一眼小宝的嘴巴,说:“云片糕吗?”   小宝大惊失色,心想,原来捕贼官的儿子也这么厉害吗!   小宝顿时对自己这个未来的夫君满意了许多,凑近了些,有点高兴,说:“对呀,你喜不喜欢?”   小少爷点点头,很有礼貌地收下了,回过头看自己那个凌乱的父亲,说:“他住在哪里?”   满全叹了口气,上前带路,说:“住你隔壁的那间,以后小宝就住在这里,有什么需要记得及时告诉我……”   满全语重心长地叮嘱了好一会儿,并没有从自己的身后得到任何回应,回过头一看,自己的儿子缩着手,而那个从天而降的“童养媳”,不知道为什么在坚持不懈地扒拉他。   “干什么呢?”   小少爷满脸通红,满全很少在他脸上看见这样局促的表情。   小宝一只手抱着自己的小枕头,另一只手费劲地从稍长的衣袖中钻出来,竟然在试图去牵小少爷的手。   满全不以为意,说:“小孩子家家的,你让他拉一下怎么了?”   本来是没有什么,但是满燕一想起来刚刚小宝说了什么,实在是有些别扭。   小宝伸手了好几次,都只碰到了小少爷的袖子。   看见他的反应,小宝有些伤心。小少爷是不是不喜欢他,不想让他留在这里。   可是县尉已经给了钱,小宝之前看见过,卖出去的是不能回来的,但是现在怎么办呢?小少爷好像不喜欢他。   小宝越想越伤心,杨柳姐姐已经走了,如果小少爷不让他留在这里,他就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就在满燕纠结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里,小宝已经哽咽着开始用袖子擦脸了。   满全一个头几个大,自己这个儿子本来就犟,现在闹出这么大一个误会,这边还没解释清楚呢,那边哭上了!   怎么办?劝满燕牵一下?他怕把这个好好的也惹恼了。   满全急得团团转,眼下的难关还没有度过,他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深不见底。   小宝的哭声突然消失了,满全大惊失色,他以为自己家的犟种把人嘴捂上了!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满燕凑过去给小宝擦了擦眼泪,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主动拉住了小宝的手,看起来还是别别扭扭的,但是伪装成了正气凛然的样子。   小宝脸上的眼泪还没干呢,这会儿又喜笑颜开了,拉着小少爷的手,轻轻晃着,嘴巴又巴拉巴拉地说个不停。   满全心里松了一口气,自己的儿子不怎么多话,却是最懂事的。   小少爷默不作声地去帮小宝铺床,他和小宝差不多大小,床有半个他那么高,铺起来也很费力。   小宝抱着自己的枕头跑过去,把自己的枕头安置好,还拍了拍,帮他一起把被子展开。   满全刚给这间屋子添置了茶具,一转身看见一对小胖鸟在努力铺床,满肚子苦恼顿时烟消云散。   “你们去把桌子板凳擦一擦,我来铺。”   小宝已经半个身子趴在床上了,一听他这么说,扑通一声,彻底趴下了。   满全把小宝拎下来,看他晃晃悠悠地跟着满燕去拿抹布,心中有些宽慰。   虽然喜欢胡说八道,但还是个勤奋的好孩子嘛!   很好,两个孩子已经开始正常聊天了,满爹心中甚是安慰。   满燕问他:“你之前都住在哪里?”   满全顿时警铃大作,但没来得及堵住小宝的快嘴,只听见他十分坦然地说:“揽月楼啊。”   作为临安县最好的捕贼官的儿子,满燕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满燕顿时就全明白了,小宝知道童养媳这样的话,一定是看到了很多这样的事情,在那种地方,他肯定过得特别不好!   小少爷心里这样想,却知道不能这样去问。   以往遇见那种失去孩子的母亲,或者走丢的孩童,满全都会把自己的儿子放出去,用那张可爱的脸蛋去安抚他们。   因此满燕从小就很懂得察言观色,从不会去说那些可能会伤害到别人的话。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看着小宝乐呵呵的脸,又回过头看了看自己的父亲。   满全拒绝沟通,闭着眼睛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满燕把小宝手里的抹布拿走,很认真地看着他,说:“以后你住在这里,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小宝歪了歪头看他,有点不理解,刚刚他还不让自己拉手,现在怎么又说这种话。   只疑惑了一小会儿,小宝突然明白了,很高兴地说:“那你就是愿意娶我了!”   满燕怕他又要哭,不敢辩驳,也不敢告诉他,这样的事情是不对的。   小宝看起来很高兴,两个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小宝从满燕的怀里把刚刚送出去的云片糕又掏了出来,重新分配了一下糕点的归属。   最终小少爷吃了两块,其余的都进了小宝的肚子。   这座院子不算太大,但是满燕担心小宝找不到他们的房间,今天下午带他在院子里溜达了好几圈,吃过晚饭小宝就困了,差点睡倒在饭桌上。   小少爷刚吹了灯,就要睡下,房门就被敲响了。   透过朦胧的雪影,满燕依稀能辨别门外的人,就问道:“怎么了?”   门外的人影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我想喝水,你这里有没有热的?”   满全是个很拮据的捕贼官,因此家里只有一个粗使的下人,好在家里人不多,平常只是砍柴做饭,烧好热水、泡些热茶送到屋里罢了。   满全为人宽厚,却把下人养得圆滑,做事越发不上心。   因此满燕听小宝这样说,也没有觉得奇怪。   明明叮嘱过要多送一壶水,下人肯定是又偷懒去了,弄得小宝还要大半夜来找自己讨水喝。   小少爷心生不满,还是赶紧穿上外衫跳下床,跑过来给小宝开门。   小宝穿着就寝的里衣竟然就这样跑过来了,整个人抖抖的,握着茶杯的手还在发抖。   满燕把灯点亮,看见他穿这样少,外面还在下雪,就跑回床边,抱了小毯子过来。   小宝喝水喝得很慢,整个人裹在毯子里,看起来比白日里穿着厚棉袄要小只了许多。   满燕看着他喝完,说:“你下次出来记得穿好衣裳,不然会生病的。”   小宝磨磨蹭蹭的,看了看他,说:“今天刮好大的风,窗户都哐哐的。”   满燕看了一眼窗外,点点头说:“那你更要穿衣裳了。”   小宝看了看他,说:“院子好大。外面黑漆漆的,你不害怕吗?”   他说了这句话,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很正确,突然理直气壮起来,说:“我觉得,这么大的风,你肯定会害怕的!”   满燕有些奇怪,说:“你自己睡很害怕吗?”   “我不害怕啊!”小宝突然挺直了胸脯,说,“我觉得你会害怕。”   擅长感知情绪的小少爷犹豫了一下,说:“那你要不要过来一起睡?”   小宝突然放下了茶杯,毯子也掉在地上,很快速地跑了出去。   满燕看了看地上的毯子,又看向大开着的门,心中充满了困惑。   没多会儿,小宝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抱着他的小枕头,非常迅速地踢掉了鞋子,钻进了小少爷的被窝里。 第3章   今天一早仍在下雪,满全先去儿子房间看了看,这个小孩每天都早起练功,今天却早就过了时辰,也没瞧见他来吃早饭。   满全轻轻推开房门,就听见小孩子睡觉时绵长的呼吸声。   凑近了看,两个胖嘟嘟的脸蛋挤在一起,脸颊都红彤彤的,两个小家伙睡得正香。   两个小孩歪七扭八地侧躺着,你的胳膊搭在我的肚子上,我的腿搭在你的腿上。   满全看了一会儿,见这两个小家伙脸上睡得都是印子,笑了一下,担心把满燕吵醒,就没有去扯被子,出去时给快熄灭的炭盆里加了两块炭。   吃过早饭正要出门,满全看见满燕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头发还乱糟糟的。   “起晚了就起晚了,着什么急。院子里的雪还没扫干净,练功小心摔跤。”   满燕摇摇头,表情很着急,说:“小宝在哭。”   满全哦了声,说:“他刚来这里还没习惯,伤心也正常,让他哭一会儿就好了。”   他说着帮满燕拢了一下衣裳,说:“衣服穿好,这么冷。”   满燕点点头,看他就要走,说:“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闻言满全却立刻回过头看他,又走回来,蹲在他面前和他平视,说:“我带他回来,不是让你照顾他的,也不是让他照顾你的。”   他顿了顿,说:“我今天晚上早点回来,小宝的事情我们还要再商量一下。昨天实在是事发突然,我也没来得及告诉你。”   满燕歪了歪头看他,似乎不太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满全叹了口气,说:“家里突然多出一个人来,当然要和你商量啊,晚上再和你解释,你别听小宝胡说八道。等他不哭了,叫他一起吃饭。”   满燕折返的时候小宝已经不哭了,好像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哪,披着棉被坐在床上发呆,头发也乱糟糟的,有一撮头发顽强地竖在脑袋顶上。   满燕走到床边,问他:“你要不要起来吃饭?今天有糖蒸酥酪,很多天才做一次的。”   小宝眼睛红红的,脸也红红的,一听他这么说,艰难地裹着被子挪到床边,拎起乱七八糟的一团衣服,开始辨认下一件穿哪个。   满燕先到厨房去,给小宝叫些洗脸水。他看见冯瑞自己烤着火,倚在门边抽烟袋。   “冯叔,烧点洗脸水送到我那里去。”   “哟少爷,”冯瑞嘴上叫少爷,人是一动也不动,斜着眼睛看他,说,“刚刚不才洗过脸,大冬天的,脸洗这么勤快干什么?”   满燕看他这个样子,就想起昨天小宝屋里连喝的水也没有,立刻有些生气了,两条穿着厚棉袄的胳膊愤怒地摆动了一下,提高了声音,说道:“我现在就要!”   冯瑞愣了一下,马上把烟袋放下,很快又恢复了嬉皮笑脸,说:“好好好,少爷回去等吧。”   他看着满燕出去,心想这人还没有颗红豆大,脾气不小。   小宝很喜欢今天的早饭,吃得很高兴,一点也看不出来一大早还哭得那么伤心。   满燕看了看自己剩下的一块,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推过去,说:“我这个也给你吃。”   小宝正在喝粥,咬着勺子看他,含含糊糊地说:“阿婆说了,分好的,一人一碗。”   冯瑞平时懒怠,弄些饭菜都只是他自己爱吃的,满燕还是个小孩子,脾胃弱,不能像大人那样乱吃。   满全就请了邻居家的米阿婆来做饭,只管满燕吃饭,别的都不做,能少付点工钱。   今天一定是爹特意说了,才能有糖蒸酥酪吃。上次吃这个,还是过节的时候。   满燕想,小宝吃了这个就不会哭了。他就又推了推,说:“我的给你吃。”   小宝看看酥酪,看看他,说:“你喜欢吃吗?”   满燕点点头。   小宝就摇头,把酥酪推了回去,说:“我们分好的。”   冯瑞是个推一下动一下的,大半天过去了,院子里才清扫出一条窄窄的路,只能容下一个人通行。   但是今天爹说了不练功也没关系,满燕也就没有再去催促,和小宝在雪地里玩了大半天,堆了一个丑丑的雪人。   阿婆来做晚饭的时候,就看见这两个小孩还在疯跑,帽子戴在雪人的头上。   她一手捉住一个,说:“那是谁的帽子?湿乎乎的,有人没帽子戴了。”   两个人齐刷刷看过去,小宝立刻笑起来,说:“你没有帽子戴了!”   满燕跑过去把自己湿漉漉的帽子拿回来,看着靠在阿婆怀里幸灾乐祸的小宝,歪歪头,也笑起来,说:“你的帽子呢?”   小宝一摸自己的脑袋,立刻弹了起来,“我的帽子呢!”   阿婆做饭,他们两个围坐在火盆边烤帽子。   阿婆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提醒一声,“往后坐,烧到衣服了。”   厨房里很暖和,靠墙摆了张小桌子,三个人围坐着吃饭。   就看见小宝心不在焉的,时不时瞄满燕一眼。   饭都快吃完了,小宝鬼鬼祟祟地挪近了,小声说:“我的枕头还在你的屋里。”   满燕看他一脸期待,有点纳闷,想了想说:“那你记得拿回去。”   小宝撇撇嘴,说:“可是我一个人睡好冷啊。”   阿婆已经开始收拾碗筷,说:“那你们一起睡多好啊,还可以少点一个炭盆。”   小宝的眼睛立刻放光,赞许地点了点头。   满燕一想,冬天的炭好贵,爹的那双靴子都缝缝补补好多回了。   他就看向小宝,说:“那你还要过来一起睡吗?”   小宝再次神气起来,说:“那我还是陪你一起睡吧!”   大概是生怕满燕反悔,小宝早早就霸占了满燕床上的一角。   满全一回来就把满燕叫过去,正式商量小宝的去留。   昨晚他仔细想了想,自己只觉得两个孩子年纪相当,却没有问过满燕愿不愿意,实在是太不妥当。   去年满燕的娘刚走,他就总带着孩子一起去公廨,却不曾想让小小的娃娃学去了察言观色,总想着别人高不高兴,这怎么能行呢。   满全字斟句酌,搞得满燕好半天也没有听明白爹是什么意思,有些迷茫地发问:“小宝还会走吗?”   满全也有些苦恼,只好换个角度发问:“我的意思是,你先和小宝相处几天,如果你高兴,那我们就把小宝留下来,如果你不喜欢,我会再替他打算的。”   满燕有些不可思议,说:“他都住下来了,还要让他走吗?”   满全生怕他误会自己的爹是个无情之人,赶紧解释,“毕竟家里只有我们了,我想以你的感受为主,你要是不喜欢,我总不能让你不高兴。”   “你这样不好吧。”   满全知道,这样安排小宝看起来是有些不近人情,但小宝的事情他本来就应该先和儿子商量,现在也是亡羊补牢。   他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就看见儿子别别扭扭的表情。   满燕有点不好意思,好半天才说:“你自己……把他买来了,又让他走,那你为什么要买……”   “你等一下!”满全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痛,痛苦地按住自己的额头,说,“我都说了让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   满燕见状,更加怀疑自己的爹爹是不肯承认,正气凛然地说:“你已经把他买回来了,小宝也都知道了。就算你不告诉我,小宝也都告诉我了。骗小孩子可不是捕贼官应该做的!你以前也不是那么教我的!”   他指责的非常对,唯一不对的就是全都不对!   满全觉得不能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他不敢再提喜欢二字,只好说:“那你和他相处得还好吗?他和你年纪一样大,做个玩伴也好。”   满燕别别扭扭的,说:“我要是说我不喜欢,你就要把他送走吗?喜不喜欢,也得长大了才知道吧……”   满全不想再听见这种话,急于岔开话题,“现在是还小,总会长大的嘛,我只想知道你同不同意……”   也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满燕蹭的就站起来。   但是他站着还没有他爹坐着高,实在是没有气势,于是他试图爬到椅子上俯视他这个做错事的父亲。   满全伸手把他拎到椅子上,无奈道:“你又要说什么?”   满燕居高临下,气势足了不少,义正辞严道:“你还说,人要知错就改,但你把小宝买来买去的,就是做错了,你怎么就不承认呢?”   “少爷,我真冤枉。”抓了这么多年贼,自己倒是在儿子这里做了一回贼!   满全觉得自己真是做错了,他应该把小宝的嘴堵住再带回来,就不应该给他胡说八道的机会!   两个人还没有争论出个谁对谁错,听见门吱呀一声,从没关严的门缝里踉跄进来一个小孩。   小宝扒着门边,脑袋探进来,有些无措地看了一圈,说:“什么时候睡觉。”   时辰不早了,满全知道今天是说不通了,把满燕拎下来,说:“改日再说,回去睡觉。”   满燕死死拽着他的袖子,说:“你不能随便把他卖给别人。”   完了,彻底完了。   不知道要用多长时间才能把满燕的想法扭转过来,小宝干的好事,他根本不知道这有多难!   满全已经认命,嗯了好几声,连连推他出去,说:“去吧少爷,我一定谨记。”   回去的路上小宝紧紧抱着满燕的胳膊,两眼放光地盯着他看。   他刚刚在门口都听见了,满燕原来这么厉害!   临安的贼都怕这个捕贼官,可是满燕不仅不怕他,捕贼官还很听他的话。   小宝心里美滋滋的,他有一个很了不起的夫君! 第4章   天还没黑,小宝就站在院门边上,扒着门框,巴巴地往外望。   这两天两个人睡在一起,满燕就总是睡懒觉,功夫落下了不少,到这个时候还在院子里练功。   他练功也不太专心,总往门口看。冯瑞抱着柴火从他身边经过,说:“少爷也太勤快,待会儿就要出去看灯,怎么还不着急?”   着急的那个,已经快长在大门上了。   满燕说:“爹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就听见满全哎哟了一声,一双手先探进来,把长在门口的那只小蘑菇抱起来,笑说:“这可是头一次来门口迎接我啊。”   满燕一看爹回来了,也练不下去了,急匆匆地跑过去。   满全伸出另一条手臂,把这只等待已久的小蘑菇也抱起来,两边肩膀上各长了一只娃娃,乐道:“你们两个,平时玩得不见人,今天一个比一个殷勤。”   冯瑞见他回来,态度恭敬许多,说:“汤圆煮好了,两位小少爷早就饿了,还在等老爷回来一起吃呢。”   满全一手抱一个,大踏步往饭厅走,乐乐呵呵的。   米阿婆没来做饭,今天元宵,她家刚把远在京城的外孙女接来,一家人也要团圆团圆。   吃过饭就要去街上看灯,小宝显得格外雀跃,满燕倒是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满全看着他,说:“怎么不高兴?不爱吃吗?”   满燕那张小脸耷拉着,露出小孩子郁闷的表情,说:“冯叔只听你的话,我叫他做什么,总是要我去催好几次。”   小宝一边吃汤圆一边默默点头,附和道:“茶都不给我喝!”   满全嗯了声,说:“那你要自己想办法,我去说了,他还是只听我的,不把你当主人。”   满燕看起来更郁闷,瞄了他爹一眼,说:“爹一点也不教我。”   满全端起碗正在喝面汤,闻言放下碗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脸,笑道:“看完灯再教你,大过节的,不要和他生气。”   街上人头攒动,花灯烛火燃至长街尽头,那边打火花,这边做糖画,远处是全临安最大的花灯,将近三层楼高——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高高扬起长颈,浑身火光,真如浴火一般。满全一手牵一个,两个小孩看什么都是庞然大物,一路蹦蹦跳跳,满全反而被拽着往前走。   小宝看见好多官服在人群中穿梭,仰起头问:“他们也出来看灯吗?”   满全说:“是怕烛火引发火灾,他们在办差呢。”   “县尉今天不用办差吗?”   满全闻言看了看儿子的脑袋顶,说:“年年都要办差,今年就不去了。”   满燕好像没听见他们说话,眼睛盯着正在买糖葫芦的一家三口。   去年的这个时候,临安县疫病横行,哪有这样的花灯可看,可自从七年前自己贬官至临安,直到夫人离世,他们却从未一起出来看过灯。   满全心中涌起一阵酸楚,伸手把儿子抱起来,说:“买糖葫芦吃去。”   小宝围着他的腿边团团转,伸出胳膊也要抱。   满全一乐,弯腰把他也抱起来,两个小孩一人一根糖葫芦,趴在县尉的肩膀上看灯。   糖葫芦吃到一半,那些穿着官服的衙役都奔跑起来,前面一片骚乱。   满全拦住行色匆匆的衙役,问道:“怎么了?”   “冷家医馆着火了。”   一听这话,满燕一把抱住了爹的脖子,看起来有些不安。   满全手臂微微使力,把两个小孩向上掂了掂,看灯的脚步越来越迟疑。   小宝歪着脑袋看他,说:“你也要去救火吗?”   满全没有回答,反而问他:“你知道冷家医馆吗?”   小宝摇摇头。   “冷大夫是全临安最好的大夫。”   满燕还在紧紧抱着爹的脖子,自从夫人去世,父子俩就没有这样亲近过了。   官兵已经开始赶人,前面半条街的花灯一盏盏熄灭,仰头看去,黑烟冲天而起。   满燕手里握着没吃完的半根糖葫芦,坐在文记布店门前哭。   小宝绕着他团团转,又跑到米阿婆边上,很焦急地问:“他怎么哭了?”   这家布店是米阿婆的小儿子开的,她这会儿正好来店里给儿子儿媳送饭吃。   她递给小宝一个橘子,走到哭泣的小孩身边,也递出去一个,说:“小燕,要不要吃橘子?”   满燕很少这样哭,他一直都是最乖最懂事的,米阿婆也有些生气,说:“你爹真是的,县衙就没人了吗?一年到头能在家里几天,就这么一天也闲不下来。”   小宝抱着橘子坐在满燕边上,学以前杨柳哄他那样,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满燕的背,把自己的橘子送出去,说:“我的也给你。”   满燕抹了抹眼睛,摇摇头,没要他的橘子。   他的眼睛通红,还要问:“你还要看灯吗?”   小宝打了个哈欠,听他这么问还特意睁大眼睛,说:“你想看的话,我们一起去看。”   满燕就拉着他的手站起来,说:“我们回去吧。”   米阿婆顺路带了两个小孩回家,小宝已经很困了,满燕钻进被窝后就变得很暖和,两个小孩挤在一起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就被外面的声音吵醒,听起来有很多人。   小宝醒来就看见满燕睁着眼睛,翻了个身,胳膊搭在满燕身上,说:“好吵啊。”   满燕说:“是爹回来了。”   小宝探头看了看,说悄悄话似的,说:“杨柳姐姐说,满县尉是很厉害的捕贼官,你觉得是不是?”   满燕点点头,说:“大家都这么说。”   小宝困恹恹地说:“捕贼官原来还要去救火,我以为捕贼官就是抓贼的呢。”   满燕看着他,说:“他什么都会。”   小宝哇了一声,说:“好厉害。”   “那你也想做捕贼官吗?”满燕问他。   小宝摇头,说:“大半夜才能回家,还不能看灯,多没意思……”   “那什么有意思?”   小宝打了个哈欠,说:“当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看着满燕,说:“那你想做很厉害的捕贼官吗?”   满燕点点头。   “像你爹那样的吗?”   满燕又摇摇头,说:“要比他更好。”   次日满燕一大早就起了,这是小宝来到后第一次没有起晚。   更神奇的是,小宝竟然也没有睡懒觉,坐在院子的台阶上看满燕练武,一边看一边叹气。   米阿婆做好早饭来叫他们,瞧见小小的一个人儿怎么还叹上气了,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怎么愁眉苦脸的?”   小宝看了看阿婆,想起县尉总是不肯承认自己,也许买人送给儿子实在是不光彩吧!   他就摇摇头,没有把自己忧愁的事情说出来,只是继续看着满燕叹气。   满燕放下木剑走过来,说:“你今天好早啊。”   小宝和他并排走着,看了眼阿婆的背影,悄声说:“以后你做了捕贼官,一定也要天天这么早,我要早点习惯!”   小少爷乍一听没明白,说:“是我把你吵醒了吗?我明天小声一点。”   小宝摇摇头,又叹了口气,说:“我有点担心。”   话没说完,进饭厅看见满全也在,两个小孩先去问了好。   满全昨晚没怎么睡,眼底有些乌青,招手让两个孩子坐在自己两边,看着儿子说:“是爹不好,答应了要陪你看灯。”   满燕看上去不太开心,但是也没有闹脾气,倒是小宝发问了:“当捕贼官都要很晚才能回家吗?   “也不全是……”满全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下意识看自己儿子,说,“如果大家都平安无事,那我也能早点回来。”   小宝就又叹上气了,戳了戳碗里的粥,很忧伤地看着满燕,说:“那我们成亲之后,你也要这么晚才能回来吗?”   满全差点把刚吃进去的粥喷出来,紧急捂住了自己的嘴,手忙脚乱地找来帕子。   满燕顿时满脸通红,忙说:“我们是不能成亲的!”   小宝啊了一声,有点委屈,说:“那你还要娶别人吗?那我要排到第几个?”   刚把小菜端过来的米阿婆把这些话都听去了,笑得颤巍巍的,又摸了摸小宝的脑袋,说:“你们都是男孩子,怎么成亲啊?”   小宝大惊失色,“男孩子不能和男孩子成亲吗?”   他大感不安,登时变得眼泪汪汪,看着县尉说:“那怎么办呢?你都把我……”   那个“买”字即将出口之际,满全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把他的脑袋往怀里一揣,和大笑不止的阿婆尴尬一笑,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小宝的伤心是真的,饭也不吃了,走到了满燕旁边,拉住他的手,眼泪汪汪地说:“那你就不娶我了吗?”   满燕也有些慌张,说:“可是……可是新娘的衣裳都是女孩子穿的,没有男孩子能穿的……”   小宝看着他,说:“可是县尉都把我送给你了,你不能不要我吧。”   县尉觉得一夜没睡的脑袋此时此刻更痛了,为了能安然走出家门,他开始假装听不见。   爱娶娶,爱嫁嫁吧!   满燕又去看他那个闯祸的爹,可是满县尉已经放下碗溜走了。   爹有点不负责任,但是他不会的!   满燕看着他,做出了保证:“我不会的!”   小宝就喜笑颜开了,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好主意,说:“我知道怎么办了!” 第5章   元宵节过去了好几天,满全却感觉到儿子还是在生自己的气。   今天还算暖和,傍晚时分天边有些浅浅的晚霞,家里还没到晚饭的时辰,满全已经回来了,一进门就大声呼喊两个小孩的名字,“快来看看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小宝灰头土脸地从后院奔跑过来,脸上一道黑一道白,看见满全手里的盒子,兴致勃勃地欢呼了一声:“是点心!”   满燕好一会儿才磨磨蹭蹭地出现了,脸上也是灰扑扑的。   他一手摸一个小脏脸,说:“我今天特意去惬意阁买了点心,看在点心的份上,能原谅我吗?”   满燕还是不太高兴,看也不看,也不说话。   惬意阁的点心是最好的,也是最贵的,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一次。   小宝看了看满燕,觉得自己要讲义气,就说:“他不生气的话,那我就不生气。”   满燕看了他爹一眼,说:“爹很忙,我知道的。”   小宝听他这么说,还以为他不生气了,高高兴兴地要拉着他去吃点心,又听见他说:“我不吃!”   小孩子都是贪嘴的,这么喷香的点心他都拒绝。   满全立刻心里一咯噔,忙说:“是爹做错了,但是你高烧不退的时候,冷大夫特意跑到我们家里来照顾你,他们医馆着火,我怎么能不去看看呢?”   满燕一听他这么说,反而变得眼泪汪汪,说:“我生病的时候你也不在家,都是娘陪着我。”   他突然伤心起来,哭说:“我要娘亲!”   满全顿时手足无措,着急忙慌地把他抱在怀里,摸着他的脑袋,只会说:“对不起,对不起。”   看见那边哭着,小宝也有些伤心了,他也不知道他的娘亲在哪里呢。   冯瑞站在台阶上,看着两个正在嚎啕大哭的小孩,一时有些胆寒,动都不敢动。   满全哄了这个哄那个,一个也没哄好,急得满头大汗。   还没到晚饭时辰米阿婆就来了,满家院子里何曾有过这么大动静。   “这是怎么了?”她走过去,把小宝接过来,抱在怀里拍了拍。   小宝靠在阿婆怀里,慢慢的不伤心了,仰起全是眼泪的脸蛋,抽抽噎噎地问她:“阿……阿婆,今天晚上……有……有甜粥吃吗?”   米阿婆被他逗乐了,说:“有啊。你们都是最乖的,今天怎么一起哭起来了?”   小宝立刻指着县尉,控诉道:“是他!他把小燕气哭了!”   县尉哭丧着脸说:“我不是故意的。”   米阿婆大概也猜到是因为什么,叹了口气,说道:“县尉啊,这的确是你不对,孩子还小,现在娘又不在了,你不陪着他,他也孤苦啊。”   她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两张小脏脸,笑说:“现在倒是好一点,两个小孩子还能做个伴。”   满全终于找到了自己能说话的缝隙,忙说:“我今天特意早些回来,就是要说这件事。”   他招呼远远站着的冯瑞过来,说:“烧点水,给小少爷们洗洗脸,我有大事要说。”   三个人在满燕的房间里席地而坐,满全看着两个孩子,先问小宝:“你来到这里也有一段时间了,觉得还开心吗?愿不愿意留在这里?”   小宝有点害怕,县尉都花了钱,怎么还要问自己愿不愿意,不会是要把自己赶走吧。   他下意识拽紧了满燕的袖子,有些怯怯的,说:“我当然开心啦。”   满燕也有些紧张,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父亲,说:“你上次还说过……不会让他走的。”   小宝一听,嘴巴瘪下来,说:“真的要把我赶走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满全生怕一个哭个个哭,赶紧解释,“近日县衙要重核户籍,小宝要是愿意,我就要把你的名字报到县衙去,否则到时候书院都不肯收的。”   小宝赶紧点头,说:“不赶我走就行。”   满全矮了矮身子,看着他说:“如果你不愿意,我也能为你找到好人家。你也看出来了,我们家很穷,点心都不能常常吃到,新衣服恐怕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做上一身。你住下来,会不会后悔?”   小宝有些紧张地问:“是我吃得太多了吗?”   满全一乐,说:“不多,多你一张嘴巴也不算什么,只是恐怕不能随时都能吃到想吃的点心。”   小宝赶紧说:“我不怕。”   满全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你们做个伴,我也放心,我们小燕可喜欢你了。”   满燕立刻脸上一红,有些不高兴地别开脸去。   小宝骄傲地咧开嘴笑了,说:“那当然了!”   满全又问:“你知道自己的生辰吗?”   小宝顺着自己脖子上的红绳,从厚厚的棉袄里拽出来一个藏在里面的挂坠,说:“杨柳姐姐说,这上面有我的生辰。”   普通的红绳子上挂着一个金镶玉的挂坠,满全乍看吓了一跳,这个东西可价值不菲啊。   金子造的满月般的圆盘,中间有一小块圆形的镂空,圆盘上镶嵌着绿色翡翠红色玛瑙,正中心有一条凸出的小鱼,看样子像是红宝石,活灵活现,连鳞片的纹路都十分清晰。   满全用手掌托住掂了掂,十分有分量,翻过来一看,上面的确刻着生辰,他惊叹了一声,说:“这么巧,你和小燕同一天,都是七月二十一。”   满燕立刻也凑过来看,看着小宝咧嘴一笑。   做好饭的米阿婆远远呼唤了一声,满全赶紧将挂坠给他塞回去,说:“没有给别人看过吧?”   小宝摇摇头,说:“杨柳姐姐说了,满县尉可以看,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告诉。”   满全说:“好孩子,以后也要藏好了,说不准能靠这个东西找到你爹娘。”   满燕捂了一下自己的眼睛,从手指缝里看他,说:“我也不能看吗?”   小宝又把挂坠拽出来,很大方地说:“你当然可以看!”   “好好好行了,”满全不知道这两个孩子以后长大了该怎么回忆这段荒唐的时光,就说,“在外面不要拿出来,你这个东西能把惬意阁买下来了。”   两个小孩都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大大的。   满全扶着他们的下巴,把他们俩的嘴巴合上,说:“吃饭去。”   小宝陪着满燕早起了两天,又睡起了懒觉,他迷迷瞪瞪地吃着早饭,能看见满燕在院子里练功。   满燕练功的时候他就很无聊,没有事情可做,只好捡一根树枝跑去捣乱。   这几天不怎么下雪,太阳也出来了,暖和了许多,两个小孩就满院子乱跑,拨一拨树杈上的积雪,撩一撩池塘里的碎冰。   两个人哇哇乱叫着从后院跑到前院,看见米阿婆牵着一个小女孩走进来。   “这么快就要吃午饭了吗!”小宝很高兴。   米阿婆眯着眼睛笑了笑,说:“看你们玩得一脑门汗,来——这是我外孙女,叫文织,和你们一样大。她刚从京城回来,不怎么爱说话,我想你们一起玩也热闹,就把她带过来了。”   小女孩耷拉着眼皮看了看他们,听到外婆介绍新朋友给她,一点反应也没有,眼珠子都不转一下。   米阿婆说:“小燕,我和你爹说过了,以后我们小织也在这里一起吃,她自己一个人在家里我不放心,你们不嫌烦吧?”   满燕立刻摇头,说:“我们可以一起玩。”   小宝兴致很高地过去打招呼,说:“你好!我叫满鱼!我的新名字!”   阿婆哎呦了声,“这可太好了,一只小鸟,一条小鱼,你们家就热闹了。”   小宝很喜欢他的新名字,和满燕一样,都是两个字,满燕是一只小动物,他也是。   阿婆进了厨房,小宝过去和文织说话,“你要不要去我们的后院玩,那里有好多竹子,小燕说可以挖到竹笋!”   文织自己坐在一边,竟然还哼了一声,别过头去看也不看他。   他们好多次邀请她一起来玩,但是文织都不理人,自己蹲在泥地上,用石头乱写乱画。   小宝觉得她一个人好可怜,又主动过去打招呼,文织这次理他了。   她突然站起来,瞪着眼睛看他们,字正腔圆地说:“我不要和你们玩!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小宝大惊失色,跑到满燕身边,小声问:“什么是男人?”   满燕认真地说:“我爹那样的,应该就是了!”   小宝想了想,说:“我们应该还不是吧?”   满燕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肯定了小宝的结论,说:“我们还是小孩子,应该不算吧。”   小宝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放下心来,说:“那我们还是好东西!” 第6章   院子里跳进一只野猫,小宝满院子追猫,发现院门外好像有人,就探出头去看,和门外的人撞了个对脸——是个比他高些瘦些的男孩。   他好奇地扒开一条门缝,对方却很不好意思似的,躲到黑乎乎的角落里去了。   小宝穷追不舍,又探出去半个身子,非要把对方看清楚。   “你在看什么?”满燕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小宝吓了一大跳,指了指门外,说:“有人。”   满燕也凑过去看,立刻叫了一声,说:“天冬!你怎么不进来!”   外面的人终于抬起脸,被凑过来的小宝吓到了第二次,才慢吞吞地说:“我……我以为走错了。”   “怎么都在门口?”说话的人三十来岁的模样,瘦削且高,像一片竹叶,身上有些草药的苦味。   满全这才听见动静,忙过来迎接,招呼人一起来接他们手中大大小小的食盒。   满燕拉着天冬往里走,小宝小跑着跟上来,拉住了满燕的另一只手。   饭菜摆了一大桌,晚饭也不必做了,满全留了米阿婆和文织一起吃晚饭,米阿婆进厨房去温酒。   冷听竹微微笑着,说:“上次医馆失火,多亏你把天冬抱出来。早就想来道谢,但是你这个人,什么谢都不肯受,那我只好带着酒菜上门叨扰了。”   他指了指边上的两道菜,说:“这都是小燕爱吃的,这是冬笋排骨汤,这是红油拌笋。”   “我们这么多年交情,哪用这么客气。”   冷听竹温和一笑,“那你就当我请小燕吃饭——”   小宝正捧着碗,眼巴巴地等满燕给他夹菜,是那道他够不着的蘑菇煨鸡。鸡肉金黄入口软嫩,蘑菇鲜嫩满室菌香,几个小孩都很喜欢这道菜。   满全注意到冷听竹的目光,一抬手,说:“介绍一下,这是我第二个儿子,现在叫满鱼。”   小宝意识到在说自己,扬起脸嘿嘿笑了一下,嘴巴还忙着嚼蘑菇,腮帮子鼓鼓的。   冷听竹笑道:“一看就机灵,还是你有福气,两个宝贝。”   他半开玩笑地问:“按理说,公差中救出来的孩子都在救济寺,你怎么自己养着了?这个小家伙这么讨你喜欢。”   满全说:“能找个好去处的,都找好人家去养了,何必送到那里受苦。”   小宝嘴巴忙着吃,耳朵却很精神,立刻看向他们,很惊恐地问道:“什么寺?要把我送去当和尚吗?”   几个大人哈哈笑起来,说:“那个地方以前是个寺庙,现在不是了,去了也不用当和尚。”   小宝现在不害怕这些话了,手去抓了抓县尉的袖子,仰着脸说:“才不会把我送走呢,县尉现在也是我的爹爹了,对吧?”   县尉乐呵呵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奖励了他一块蜜火腿。   冯瑞出来给院子点灯,看见两个小孩变了四个,顿觉眼前一黑,赶紧逃离。   小宝听见动静,转过头盯着冯瑞看了一会儿,凑过去小声问满燕:“他走路怎么一高一低的?”   满燕说:“他的腿受过伤,就有一点点跛脚了。”   文织仍然不爱说话,但她现在不那么讨厌他们了,大概是接受了小宝的男孩男人论。   天黑透了,冷听竹才从屋里走出来,满全走在他身侧,两个人还在说话。   定眼一看,小宝脑袋上盖了一块暗红色的布块,几个小孩子满院子乱跑,不知道在做什么。   冷天冬最先看见他们,立刻安静下来,走到他爹身边。   满全奇怪道:“脑袋上盖的什么东西?小心摔跤。”   他伸手要去拿,小宝怪叫着护住了,一路快跑躲到满燕身后,笑嘻嘻地说:“我们在演戏文呢!”   县尉顿时有些不详的预感。   文织正儿八经地端坐着,冷不丁地说:“他在演新娘子。”   满全哈哈一笑,说:“女孩才能做新娘子吧。”   小宝说:“小织说她不要演。”   “那她演的什么?”   冷天冬说:“她要演爹。”   满全看小宝拉着满燕的手来回晃悠,就看出来这小孩又不知道想了什么,生怕他说出什么吓死人的话来,赶紧上前去把他抱起来,方便随时制止他,“冷伯伯要回去了,你们也该睡觉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门外吆喝:“满县尉,有你的信!”   小宝立刻挣扎着从他的怀抱里逃脱了,跟着满燕跑出门去拿信。   他跟着杨柳只大概学了些简单的字,信封上的字还不认识。   满燕把信递给他爹,说:“京城来的。”   满全却不像平常那么高兴,招招手,冯瑞就端了蜡烛过来,信不曾打开,就烧掉了。   冷听竹看着他,说:“还是不看?”   满全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小宝蹦蹦跳跳半天就看见一个姓氏,问满燕,“那个字是‘衣’吗?”   “那个是‘裴’。”   小宝哇了一声,说:“你认识这么难的字!好厉害!”   满燕有点暗暗的高兴,还要谦虚一下,仰起头说:“也没有很难啦!”   第二天一早,睡懒觉的小宝还在睡梦中就被扶着后背从被窝里拉了起来。   他有些迷茫地看见了满全的脸,哼哼唧唧地又倒了下去。   县尉又把他拉起来,说:“以后小燕起床,你也要跟着他一起习武。”   困倦的小孩什么话也听不进去,滑溜溜地又从他手掌中逃脱,倒回了被窝,还把脑袋也蒙住了。   满全哎了声,“就不该给你起这个名字!”   他还没来得及训话,就听见被窝里传来一声:“我不要!”   “不要什么不要?不练武以后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小燕会保护我的!”   县尉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把他从被窝里挖出来,说:“这种话不准说出去!幸好你不是个女孩,不然我真是长八百张嘴都说不清了!”   没睡醒的小宝软趴趴的,被满全拎出了被窝也在消极抵抗,挂在县尉的手臂上一动不动。   “自己把衣服穿了!”   小宝抗议道:“我不会穿衣服!”   县尉连小孩衣服正反都分不清,小宝被他摆弄半天,气呼呼地把穿反的衣服重新穿好,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不高兴地起床了。   满全今天休沐,站在一旁盯着他们习武,小宝有气无力的,眼看就要耍赖。   “今天有椰汁桂花糕,练得好可以多吃一块。”   凭自己的努力吃到的桂花糕格外香甜,小宝捏着点心,不开心都消散了。   “待会儿教书先生就来了,小燕,你和先生说一声,小宝的功课先从简单的做起,慢慢赶上来。”   小宝的手愣在半空中,一听到还有功课,马上就眼泪汪汪,说:“可是我已经很累了,我不能做功课了。”   他跳下凳子,过去拽满全的胳膊,晃来晃去的。   “撒娇也没用。”县尉很无情。   小宝抹着眼泪坐回去,哽咽着说:“我真是太可怜了。”   满全嘿了一声,“读书而已,怎么就可怜了?”   小宝又跑到满燕身边,眼泪汪汪地说:“我们还是小孩子,就又要练武又要做功课,爹好过分。”   他把脸埋在满燕的袖子上呜呜哭起来。   这些都是满燕的日常功课,但是过年这段时间他没有怎么读书,现在也很怕先生要考他功课。   背不出书,还要被先生用戒尺敲手心。   满燕一想,也害怕起来,两个小孩开始抱头痛哭。   县尉头痛欲裂,痛苦地妥协了,“行了别哭了!小宝先听先生讲书,暂时不做功课。”   小宝立刻破涕为笑。   满燕也眼泪汪汪地看向他爹,“那我……”   满全一瞪眼睛,“满燕!”   满燕不敢抗议,抱着小宝憋屈地哭了一会儿。   满全又担心这样做会让满燕觉得不公平,为难地挠了挠头皮,说:“这样吧——过两天让冯瑞带你们去赶庙会,每人十五文钱,买点好吃的。小宝不做功课,扣掉五文钱。没意见吧?”   小宝惊叹道:“那我就少吃两串半的糖葫芦了!”   满全啧了一声,抱着手臂看他。   小宝一缩脑袋,“我应该少吃一点。”   满燕瘪着嘴,小声嘀咕,“我也可以少吃五文钱……”   这样抗争的话,满燕以前从来不说,现在倒是多了许多想法。   满全越来越觉得让小宝住下来是一个很正确的决定,语气也放和缓了些,“小宝还没习惯,过几天他就和你一样,一起练武一起读书。”   满燕接受了爹的安排,看他又要出门,问道:“今天不是休沐吗?”   “刚刚县衙来人,说出了点事。”满全没细说,只说,“家务事最难断,我得去看看。”   好不容易熬到了庙会,两个小孩念叨了好几天,一出门就像出了笼的小鸟,乱飞。   冯瑞并不怎么乐意出来带孩子,半死不活地一手牵一个,不准他们乱跑,可架不住两只乱扑腾一路,硬是被他们拽着在人群中左突右进。   小宝没怎么读书,算账倒是快,把两个人的零花钱算得明明白白,还阻拦满燕去买那包蜜饯,胸有成竹地说:“你还差两文钱呢!”   满燕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他,赞叹道:“好厉害!”   小宝很大方地从自己的小荷包里拿出最后的两枚铜钱,说:“我还有两文钱!”   满燕接过来,说:“我们一起可以吃。”   街上人太多,冯瑞一直把两个小孩拉得紧紧的,满燕要去付钱,他只能用眼睛盯着,小宝突然叫了一声,说:“我的荷包掉了!”   冯瑞只好松开他,说:“小心点,捡了快起来。”   这话说完没听见回应,转头一看,买蜜饯的满燕消失了,那包蜜饯果子掉在地上,被来来往往的鞋子踩得稀巴烂。   冯瑞后背上顿时出了一层冷汗,低头再一看,小宝的荷包还躺在地上,人却不知所踪了。 第7章   县尉休沐那天被案子叫走,本以为不过是家长里短,却没想到弄出了人命。   街坊亲眼看见儿媳和公公发生争执,两人推搡,公公摔倒,再也没有醒来。   公公年事已高,摔一跤意外死亡也并非什么稀罕事,可满全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急匆匆地往外走,招呼身旁的衙役,“叫仵作重新验尸,就这么定罪了也太草率。”   衙役跟在他身后,很为难,“县令那边不让再审了。”   “这案子到手里才三四天,这就结案了?”满全瞪着眼睛看着衙役, “人命案子有这么断的吗?我自己去。”   有人急匆匆地赶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喊道:“不好了!”   “两位小少爷不见了!”   冯瑞已经吓得半死,拖着他的跛脚,在庙会街上找了几个时辰,正月天里把后背都汗透了。   邻居街坊都发动起来寻找,眼见天色越来越黑,两个孩子却踪迹全无。   满全此时此刻才知道什么叫心急如焚,颓丧地坐在自己家的门口,满脑子搜寻自己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可他得罪的人,那简直是海边捉沙子,一抓一大把。   米阿婆端了热粥过来,劝慰道:“说不准是玩疯了,走散了而已,一定很快就回来了。”   满全摆摆手拒绝了。夫人早早就去了,儿子若是再找不到,他就没脸活着了。   庙会街的路对于满燕来说并不陌生,即使不记得,这两个小家伙问也能问到回家的路。   两个孩子还那么小,身边没有大人,肯定要吓坏了。   城西郊外散落着几个院落,堆放杂物的柴房里透出模糊的光亮,时不时传出小孩子的笑声。   柴房不远处有一方很大的莲花池塘,肃杀的正月里只剩下一池枯枝败叶。   屋里的两个小孩排排坐,昏黄的灯光下,两张稚嫩脸庞上满是期盼。   他们对面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遮住了半张脸,个头高大,右眼眼角到耳朵处有一道不甚清晰的疤痕。   小宝猜对了灯谜,欢天喜地地捧着自己的麦芽糖奖励,凑过去看满燕,数了数,很高兴地说:“我们现在有一样多的糖了!”   那青年晃了晃自己手里的糖袋子,笑说:“今天就玩到这里吧。”   两个小孩还有些依依不舍,一左一右拉着他的袖子,问道:“什么时候还可以猜?”   青年说:“今天先睡觉,明天要玩一个新的游戏。”   满燕看了看四周,有些想家了,“我们今晚不回家了吗?”   青年摸了摸两个小孩的脑袋,说:“不要着急嘛,就是你爹让我来陪你们玩的,赢了游戏就能回家了。”   骤起的夜风吹得屋内烛火猛然一晃,两个小孩被哄了一下午,后知后觉的有些害怕了。   满燕问:“赢不了就不能回家了吗?”   青年说:“你们这么聪明,当然会赢。”   小宝紧紧贴着满燕,拉着他的手,也问:“爹怎么不来啊?”   “我是县尉的好朋友,我来就是他来了。”   柴房收拾得还算干净,青年抱来一床被子,把两个小孩裹在一起。   两个小孩在被窝底下紧紧拉着手,两双大眼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有些害怕。   青年没有离开,他就这么坐着,靠在门边,好像睡着了。   小宝缩进被窝里,眼睛滴溜溜地看了一圈,小小声地说:“小燕,我们跑吧!”   满燕也很小声地说:“不知道这是哪里呀!”   “这是城郊,你们想用腿跑回去,得一两天。”那个青年突然说话了。   两个小孩吓得一哆嗦,小宝翻了个身,胳膊抱住满燕。两个脑袋凑在一起,胆子也大了些,还要虚张声势:“骗你的,我们可不傻!”   满燕嗯嗯地附议。   两个小孩嘀嘀咕咕了一小会儿,困意翻涌,听着屋外呼啸的北风睡着了。   次日是个大晴天,两个小孩困恹恹地吃着馒头,听这个人给他们布置任务。   青年说:“第一个任务很简单,只要找到钥匙,走出这个柴房,就算你们赢。”   小宝看看他,看看满燕,说:“我想吃甜粥。”   满燕说:“好干的馒头,我咽不下去。”   青年闭了闭眼,“你们先听我说话!”   “豆浆也可以,”小宝退让一步,“甜甜的豆浆。”   青年说:“找到钥匙就有豆浆喝。”   小宝已经爬起来去倒茶了,两个小孩分喝了一杯茶,把吃了一半的馒头又放到这个青年的怀里。   “我们早上不吃馒头的。”   没有一丁点被绑架的自觉!   宣读完游戏规则,他就离开了柴房。   希望这个智慧的县尉,确如传闻中那样,养育出了不同常人的聪明孩子。   转眼就将近晌午,青年折返,却发现柴房门上的锁一动未动。   侧耳听了一会儿,里面也没有任何声响。   坏了!不会是从窗户逃走了吧。   他匆匆忙忙打开门,趴在地上分糖果的两个小孩齐刷刷地看向他。   屋里的柴火被他们搬到屋子中间,横七竖八地搭了个灶台,脸上手上衣服上都是灰突突的。   哦,在玩做饭游戏。   看起来挺开心的,完全没有在找钥匙。   青年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还要和颜悦色地询问:“钥匙呢?”   两个孩子露出十分震撼的表情,满燕立刻看向小宝,说:“是找钥匙!不是搭房子!”   他们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很认真地说:“马上就能找到!”   “你最好把房契找回来。再说一次,正月二十一你在哪里?”   孩子失踪了一两天,县尉脸色灰败,强撑着精神提审孙老汉被杀案中死者的儿子。   他儿子名叫孙保,三十多岁,是个赌鬼,家里本来还算殷实,都被他败光了。   孙保畏畏缩缩地说:“老爷,我都说过了,我和王二在一起赌钱。”   “中途回去过吗?”   孙保摇头,说:“是赵大娘叫她儿子来找我,我才知道我爹他……”   他说着就要哭,县尉不耐烦地一摆手。   “你赌钱卖了家里的地,还和你爹要过房契,发生了争执,有没有这件事?”   孙保立刻激动起来,说:“我是要过,但早晚是我的,我没必要硬抢啊!林秀禾她……她一早就不想和我过了!还和隔壁那个傻子勾勾搭搭的!我爹总说是我对不起她,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天我爹总不舒服,我还待在家里伺候,也就那天出门了一趟,谁知道出了这种事!”   满全揉了揉太阳穴,说:“王二并非一整天和你待在一起,房契现在不翼而飞,你也有嫌疑。”   孙保急切地摆着手,说:“老爷,赵大娘可是亲眼看见林秀禾和我爹推搡,她自己也承认了。爹发现她和傻子的奸情,才起了争执,这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县令不许仵作再来验尸,逼迫满全匆匆结案,他自己去看了尸体,仍然不认为那么浅的伤口会致人死亡。   林秀禾对公公的意外死亡十分自责,审问时也没有什么辩驳之语。   街坊们都说,公婆对林秀禾比亲女儿还亲,婆婆前年去世,她至今还在为婆婆守孝。   如果都是演出来的,林秀禾又贪图什么呢?孙家早已家徒四壁了。   “找到了!”柴房里传来一声欢呼。   守在屋外的青年比他们还高兴,立刻透过窗户去看。   两个小孩蹲在墙角,惊喜地观赏墙缝里生长出的一株小花。   “这么冷的天还有小花呢!”   他们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轻轻摸了摸,就这样又观赏了一刻钟,再次把自己的任务抛在了脑后。   青年站在窗外深呼吸,咬牙切齿地想,能理解,小孩子总是注意力不集中的。   他当当地敲了几下窗棂,“钥!匙!”   两个小孩像被驱赶的小鸟一般扑棱棱地爬起来,低着头假装很忙碌的样子。   青年站在门外,心中全是绝望。   可惜他不能去面见那位县尉,不然真想提着两个小孩去质问他,到底怎么教的孩子!   他听见木门被敲了敲,门缝里是小孩闪闪发光的眼睛。   门里的小孩好心提醒他:“你是不是也饿了?该吃午饭了吧!”   站在背后的小宝提出了建议,“可以吃点心吗?”   “找不到钥匙就没有饭吃!”   里面一阵哀嚎,终于听见了寻找东西的声音。   原来孩子要这样教育。青年木着脸想。   两个小孩有气无力地四处翻找,满燕叫了一声:“这是钥匙吧!”   钥匙边上就是一个木箱子,两个小孩蹲下来比了比,“不是门的钥匙。”   站在窗外盯着的青年呼吸都要停止了——终于找到了,只要打开箱子!   “那就是找错了。”小宝咻地把钥匙向背后一扔。   他托着腮苦恼道:“骗我们!给我们一个假钥匙!”   箱子里就是真正的柴房钥匙,此时被两个小孩坐在屁股底下。   青年忍无可忍地捶了一下窗户:“把箱子打开!”   两个小孩迅速跳起,忙忙碌碌地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是各式各样的欠条和当票,欠款人都写着孙保。   青年心中略感欣慰,抬眼就看见那些欠条被他们扔出了箱子,散落一地。   小宝举着箱底的钥匙,兴高采烈地喊道:“找到了!可以吃饭了!”   青年又捶了一下窗户,咬牙切齿道:“把那些纸捡起来!念给我听!”   他的语气有点凶,两个小孩偷偷瞄他,很听话的照做了。   但是等了半天,还是没听见他们念。   小宝看了看满燕,两个小孩子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青年等得不耐烦,“念!”   两个小孩又是一哆嗦,苦着脸说:“先生还没有教这么多字。” 第8章   那个说好要带他们玩游戏的人变得很奇怪。   他现在超级没有耐心,昨天还陪他们猜灯谜呢,今天拿到钥匙就着急忙慌地把他们赶了出来。   很快,他们在那个人不停歇地催促下发现了一个和柴房里一模一样的箱子。   可是里面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把茶叶。   两个小孩用手在茶叶里淘来淘去,像在水里捉小虾。   那个人突然抓着他们的领子把他们拎起来,命令道:“装进刚刚那个布袋子里。”   自从发现他们不太认识字,这个人就变得很凶。   小宝不太服气,小声说:“我们迟早会认识的!”   满燕附和道:“是上面的字太难了。”   小宝连连点头,觉得满燕说得非常有道理。   他们一边嘀咕,一边往里装茶叶。   “可以了。”青年站在他们背后,说,“到那边房子里找一个头上围着蓝白花布的大娘,她明天早上会进城卖菜。”   满燕拎起布袋子,往身后一甩,想要背在肩上,却被布袋子带倒,啪的一声摔了个屁股墩儿。   小宝赶紧上来扶他,给他拍了拍身上的土,问:“你摔得疼不疼啊?”   青年人压抑着不耐烦,低声吼道:“里面只有一沓纸和一把茶叶!怎么摔的啊!”   两个孩子用谴责的眼神看着他,迈着短短的腿不太高兴地去找“蓝白大娘”了。   青年紧紧盯着他们,看见这两个小孩没走几步,就蹲下来乱扒拉,不知道发现了什么宝藏。   “不准玩泥巴!”   “那是小花!”小宝回过头愤怒地回击他。   “很坏的人!”满燕评价道。   “我根本不在乎你们怎么评价我。”青年冷哼道。   他看着慢慢远去的两个小小背影,逐渐愤怒道:“昨天吃糖的时候嘴巴那么甜!很坏的两个小孩!”   远远就看见了那个“晒满腊肉的院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还没走近,就听见有人大声呼喊:“坏猫又来偷吃了!”   一只灰黑色花纹的狸猫叼着比它还大的一整条腊鱼,十分敏捷地从他们身旁跑过去。   头戴蓝白花布的大娘追了两步,脸上的表情倒也不生气,还笑着,嘴巴里埋怨道:“这猫真倔巴,偷我的鱼摸一下都不给!”   她一下子就发现了站在田埂边上的两个小孩,哎哟着上前来,她伸出手想摸这两个娃娃的脑袋,但她刚刚在腌咸菜,又缩回手去,十分爱惜地左看看右看看,声音都柔和下来,问道:“你们是哪家的娃娃,我怎么没见过你们?”   按照那个青年教给他们的说法,满燕说道:“我们是满县尉的儿子,出来玩搭错了车,现在回不去了。”   大娘立刻哎呦了好几声,赶紧把他们往屋里迎,说:“那快进来快进来,我今早儿去城里卖菜,就听说满县尉到处找儿子呐,都要急疯了!”   小宝有些奇怪,歪了歪头看满燕,说:“爹不知道啊?”   “这下可好了,等会儿就把你们送回去!”大娘看起来高兴得不得了,向里面叫老头子,说,“我给娃娃们做顿饭,待会儿咱一块儿送他们回去!”   后院钻出来一个枯瘦的大爷,也喜不自胜,搓了搓手,说:“这真是我们的福气,还能为县尉做点事。”   老两口是北方来的,腌制的腊肉味道和临安的熏肉有很大不同。两个小孩本来就饿着,就着一道炒菜心和琳琅满目的腊肉吃了两大碗饭。   小宝不喜欢吃鱼,猪皮冻吃了不少,却闻也闻不了鱼皮冻。   满燕最喜欢腊鹅,两个小孩一人吃了一只鹅腿。   吃罢他才有些不安,变得正襟危坐,“我爹说了,不能随便到别人家里吃东西。我们一上午都没有吃东西,太饿了,就忘记了……不过我会告诉爹,让他付钱给你们的!”   小宝看了看满燕,才想起县尉的叮嘱。大家都不富裕,不能乱吃别人的东西,实在让不过要吃,也不能多吃,吃些红薯土豆就赶紧回家去。   他也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剩下两口饭连菜也不敢吃了,急匆匆地扒完了。   老两口听了这话却抹起眼泪来,嘴里说了些“何必呢”“这有什么”之类的话,再三让他们吃,这两个小孩却怎么也不肯吃了。   大娘唉声叹气地打了盆热水来,给两个小孩洗干净了脸上的泥巴。   洗完又很宝贝地看了一会儿,捏了捏两个小孩的脸蛋,又捏了捏肉乎乎的小手,转身拿了一罐什么东西出来,油乎乎的,给他们擦手。   “这是蓖麻油,涂在手上,手就不会开裂。”   老头子牵出了毛驴,让两个小孩坐上卖菜的板车,带着他们往城里去了。   沿途的风景越来越熟悉,两个困倦的小孩也兴奋起来,扒在车边急切地望着。   小宝脑袋靠在满燕的肩膀上,又有点担心,问他:“爹会不会生气?”   满燕唉了一声,说:“那我们就不要零花钱了。”   小宝也跟着叹了口气,还没叹完,突然嘭的一声,车被猛烈地撞击了一下,幸好大娘眼疾手快,把差点颠出去的两个小孩拽住了。   好像撞上了哪家少爷的马车,前面吵吵嚷嚷的,大娘赶紧下了车去看。   两个小孩也爬起来,对面的马车很漂亮,家仆很凶。   满燕探头观望了一会儿,说:“是他们的马突然冲出来,怎么还要骂人。”   老两口点头哈腰的,看得人生气。马车里的少爷终于探出头来,原来也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脾气不太好,嚷嚷道:“走不走啦!”   家仆立刻换了嘴脸,忙说:“这就走这就走。”   那个小少爷还骂他,“他们一副穷酸样,你还要他们把那头丑驴赔你吗?我才不稀罕!”   他正要钻回去,突然发现对面板车上探着两颗脑袋在看,指着他们喊了一声:“满燕!”   听到声音满燕才看向那个少爷,看清楚后立刻往下一缩头,见小宝还在看热闹,伸手把他也拽下来了。   “那是谁啊?干嘛要躲?”   满燕不敢动,小声说:“他是县令的儿子,县令你知道吗?比爹的官大,但他总是找我吵架,爹不让我和他吵。”   小宝立刻生气起来,哼了一声:“这么坏!”   那个小少爷已经冲到了他们面前,指着满燕说:“你跑到哪里去玩了?你爹都要急死了!喂!你干嘛不看我!”   满燕哼了一声,别开脸不想理他。   小宝噌的站起来,比站在车下的县令公子高了一截出来,气势汹汹地看着他,“你烦不烦!他很厉害的,可以把你的牙揍掉!”   满燕赶紧拉了他一下,小声说:“打架更不可以了!”   “吓唬他!”小宝也小声说。   吓唬似乎没什么用,县令公子撸起袖子真的就要上来干架,嘴里还嚷嚷:“你是谁啊!满燕他爹都不敢这么和我说话!”   他上手胡乱拉扯,小宝被他拽住衣领,差点摔下车去,老两口吓得不轻,赶紧上来拉架。   满燕有点生气了,把小宝往后拽,伸手推了他一下。县令公子竟然就这么摔了个屁股墩儿,刚刚还气势汹汹,这下嗷一声就哭了起来。   场面一片混乱,县令公子被家仆扶起来,他嗷嗷哭着又冲过来要干架。   两个小孩已经被大娘抱了下来,只见县令公子蛮牛一般冲上来,小宝躲闪不及,被他撞倒,也摔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   冬天穿得厚实,疼倒也不怎么疼,但是他坐在地上眼泪汪汪的,拉着满燕的袖子,控诉道:“我们都没有惹他,他就过来打人!”   他被拉起来,还紧紧拽着满燕不松手,“你明明那么厉害,为什么要被他欺负!”   满燕有点不好意思,“也……也没有很厉害啦!”   县令公子这会儿不哭了,又笑起来:“一点用也没有!看我把你们两个的牙打掉!”   小宝气不过,冲上前去要揍他,两个小孩开始混战。   满燕心里记着爹的叮嘱,但是那些家仆帮着他们少爷去拽小宝,小宝怎么可能比这些大人有力气,连想帮忙的大娘都被他们推得摔在地上。   手比脑子快,满燕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县令公子揍了。   此时的满全简直高兴疯了,完全忽略了两个孩子脸上的心虚。   满燕把那个布袋子交给他爹,满全也没看,忙捋起他们的袖子查看,不住地问:“没有欺负你们吧?”   两个小孩摇摇头,对视一眼,心里还在打鼓。   本来只有一条过错,现在有两条了。   吃饭这事说出口时,满全才翻看布袋,说:“不用你们担心,我会安排的——这些欠条我能明白,但茶叶是什么用途?”   两个孩子都摇头。   满全摸摸他们的脑袋,说:“那个把你们带走的人,应该和我正在查的案子有关。明天我带你们一起去公廨,我把他们都叫来,你们去认一认。”   满全从布袋中拿出一封信,他拆开一读,神色大变,打架的事情没来得及坦白,他就急匆匆的离开了。   两个小孩坐在台阶上叹气,小宝有点害怕,问道:“我们会挨打吗?”   满燕托着脑袋,无精打采地说:“我以前没打过架。”   小宝提议道:“我们现在就去睡觉!睡着了他就不会打我们了!”   满燕苦着脸:“万一……穿着寝衣挨揍,不是更痛吗?”   “米阿婆还没来做晚饭呢!爹都是很晚才回来的,我们都睡着了,他应该就不会生气了吧。”小宝盯着满燕,想得到他的赞同。   满燕还没有给出他的意见,满全气势汹汹的声音就穿过了院子:“满鱼满燕!给我出来!” 第9章   米阿婆一进来,就看见两个小孩靠着墙根排排站,垂头丧气的,县尉手里还握着竹棍。   走上前来,见这两个脸上都挂着眼泪,劝道:“孩子这么小,又不是故意走丢的,干嘛要打要骂的。”   “不是为这个。”满全提起竹棍指着他们说,“路上把县令儿子揍了,毕舸的脸都肿了半边!”   小宝有些不服气,小声说:“是他先骂小燕的……”   “你还敢顶嘴!你们两个凑一起真是越来越胆大。”他的棍尖又指向满燕,说,“我之前怎么和你说的?你学功夫比别的孩子都要有天赋,更不能随便伤害别人,教你练功是让你欺负人的吗!”   满燕被骂得眼睛里都是眼泪,却很害怕似的,哭也不敢哭,只是委屈巴巴地看着他爹。   小宝往前去拽县尉的袖子,说:“是那个人推我,小燕才打他的,爹不要骂他了……”   “站好!”县尉不吃他这一套,“你以为不收拾你吗!”   “哪只手打的人!伸出来!”   满燕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也没有什么声音,肩膀一耸一耸的,看着可怜极了。   米阿婆实在看不下去,又来劝:“小燕从来都听话,就这么一次,干嘛非要打呢?”   满全却说:“现在还小,更要说清楚!长大了就管不了了。”   满燕瘪着嘴看他,哽咽着一抽一抽的,“我没有……欺负他。”   满燕抽泣着说:“他们好多人欺负小宝,把大娘也推得……摔跤了。为什么爹每次都只骂我,别人欺负我,你也没有……骂过他们。”   小宝看他哭,也忍不住跟着哭起来,给自己抹抹眼泪,又凑过去用袖子给他擦眼泪,两个小孩很可怜地凑在一起哭。   满县尉没有刚刚那样气势汹汹了,原地踱了会儿步,随手把竹棍扔了,干巴巴地说:“下次不要这么冲动。”   满全知道儿子平时受委屈了,但他又不想承认自己教育得不对。   百姓们爱戴自己,自己的儿子如果随意就和人动手,久而久之,旁人或许会认为县尉就是个赞同以暴制暴的人,谁还在乎县衙,在乎律法?   两相僵持着,有道嘹亮的声音穿过庭院,大声呼喊着满县尉。   衙役迅速跑进来,扶了一下歪斜的帽子,急促地说:“县尉!查到了,那茶叶叫顾渚紫笋,很贵,全临安只有永胜茶楼有!”   “茶楼去过了吗?”   “去了!您猜找到了什么!”衙役一脸兴奋,从怀里掏出一张房契,一抖落,“孙老汉的房契!就是孙保那小子去卖的!”   满全的表情立刻阴转晴,衙役咋咋呼呼的,“真是神了,茶叶哪来的啊!”   他这才想起来身后还有两个委屈巴巴的孩子,让衙役把房契收好,说:“看紧孙保,这小子肯定有问题,我等会儿就过去。”   两个小孩看他靠近,有点害怕地缩了缩。   “今天就算了。”满全尽可能严肃地通知他们,“你们带回来的东西很有用,算你们立功了,打架的事情就算了。但是下不为例。”   两个小孩反而有些害怕起来,小声说:“那我们待的那个柴房,会不会有鬼啊!”   “什么柴房?”满全问道。   “大娘和我们说的,说池塘对面那家死了人,还有官兵看着呢。”   孙保家门外就是一口荷花池塘,满全问:“你们被关在池塘附近的柴房里?”   看见两个小孩点头,满全脸色微变,问道:“那个绑架你们的人,还说了什么吗?”   他们回想了半天,只记得家里都是腊肉的大娘。   据两个孩子颠三倒四的描述,满全大致能够推测出,那个奇怪的人让他们去找钥匙,实际就是想让他们看到这些当票和欠条。   在孙老汉第一次因为房契与儿子发生冲突之前,孙保身无分文深陷赌场,已经抵押了全部身家,甚至打算卖妻。   第二个箱子里,是一把茶叶。   如今找到了不翼而飞的房契,也就是说,在孙老汉死亡当日,孙保就将房契卖给了茶楼老板。   孙保撒谎了,在父亲死亡之前,他回过家。   孙老汉是否发现他偷拿房契,两人是否发生冲突却不得而知。   今天傍晚再次询问孙保,但他坚持说自己的确偷拿房契,但是没有遇见父亲。   次日满全将两个孩子带到公廨,让他们躲在后面认人。   案中所有三十岁左右的男性都聚集在公堂之上,包括孙保嘴中那个“和他妻子拉拉扯扯的傻子”。   那个傻子个头很高,却总是畏畏缩缩地佝偻着,半边脸颊都是烧伤后留下的疤痕,看起来很可怖。   满全问罢,两个小孩都摇头,说:“那个人虽然遮住了半边脸,但也和他们都不一样。”   忙活了一天的衙役唉声叹气地要出门,经过他们身边,说:“县尉,这案子还有什么可审的,现在又来大麻烦了。”   他把手里的一沓画像晃得哗啦啦响,有气无力道:“这个山匪头子怎么游荡到我们临安县来了,我们这穷乡僻壤的。”   “什么山匪头子?”   “就是那个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这谁能抓住啊。”衙役一摆手,说,“穷人可比富人多太多了,那些人受了他的恩惠,藏他都来不及,谁会理我们的通缉令啊。”   满全想起来了,说:“万寻芒?他之前都在北方,怎么会到临安来?”   “上面给的新章程,我也不知道啊。”衙役摇摇头,“贴画像去了。”   两个小孩在旁边听着,问道:“他杀的不是坏人吗?为什么还要抓他?”   “杀人当然要偿命啊。”衙役说道。   他脑子一转,又折回头,笑嘻嘻地揽住两个小孩,“县尉,把两个儿子借给我,一起上街贴画像去。”   “得了吧。”县尉把孩子抢回来,“天这么冷,我可舍不得。”   两个小孩也不记仇,已经忘记了差点挨打的事情,蹲在竹子旁边,不知道在看什么。   满全走过去叮嘱道:“今天就在这里玩,不要乱跑。”   不用回家就是不用读书,当然没什么不好。   满燕突然抬头问:“大娘已经回去了吗?”   满全嗯了声,“他们家做的腊肉是供给那些酒楼餐馆的,反正也是要卖的,我给了钱,你们就不要惦记这件事了。”   他又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说:“你们还记得爹说的话,都是好孩子,爹给你们卖桂花糕吃。”   两个小孩欢呼了一声,见这件事翻篇,忍不住嘴馋地回味了一下大娘家的腊肉。   小宝托着腮回想,突然露出十分惊骇的表情,说:“那给我们擦手的那种油,也可以用来做腊肉吗?”   满全奇怪道:“什么油?”   满燕回想了一下,说:“好像叫‘比什么都麻油’。”   “不对!”小宝反驳他,“哪有那么长。”   “比你麻——油!”   “不对不对!没有比你比我。”   满全无奈地摇摇头,却突然福至心灵,问道:“蓖麻油?”   “好像是吧!”满燕答道。   “我记得是三个字。”小宝附和。   满全猛地站起身,吆喝着手下,“兄弟们走一趟,我们去孙老汉家里看看!”   衙役们都忙着当差,于是把大黄放去看孩子。   它明显对满燕很熟悉,围着他热情地来回转,尾巴啪啪地打在小宝的腿上,小宝没站稳,啪唧摔了一跤。   小宝嘴巴一撇,马上就要哭。   大黄回头就发现不妙,摇着尾巴过来了,大脑袋往小宝怀里一趴,拱来拱去的。   满燕跑过来拉他起来,说:“大黄可厉害了,还可以陪我们玩捉迷藏呢!”   小宝一听,果然不哭了,大黄又围着他转圈,用尾巴打了满燕一轮。   “捉迷藏有什么好玩的!”   又是个那个欠揍的县令公子的声音!   果然,毕舸耀武扬威地出现了,身后还跟着两三个小厮。   小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跟满燕说悄悄话,“爹不是说他的脸都肿了吗?没有吧!”   他们两个人脑袋靠着脑袋,一脸探究地盯着他看。   毕舸发现他们自说自话,完全不理自己,立刻嚷嚷道:“你们两个干嘛呢!”   满燕有些不服气,他可差点因为这个人挨打了呢!   “我们近一点看看!”   两个小孩同手同脚地迅速挪近了,几乎贴在县令公子的脸上看。   毕舸被他们吓了一跳,立刻挡脸:“干嘛啊!又想打人!”   满燕指着他脸颊上的红印,说:“这里应该是我打的!”   “竟然骗人!”小宝很生气。   “谁骗人了!”毕舸要跳起来了,“满县尉是不是把你揍了一顿,我是来看看你被揍成什么样了!”   小宝哼了一声,说:“爹才不会揍他呢!要揍也是揍你!”   三个小孩挨过骂,现在都不推搡了,扯着喉咙比嗓门,大黄嗷嗷叫了好几声,试图把这三个人拱开。   毕少爷的小厮听不下去,赶紧过来劝和,说:“少爷小点声,这可是县衙!老爷知道了又该骂了!”   一句话戳中三根软肋,院内顿时安静下来。   大黄觉得是自己的功劳,昂首挺胸地巡视了一圈。   毕舸可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少爷,他爹逼迫他过来跟人家和好,但他怎么可能主动求和呢!   但是不说回家肯定又要被骂,阿公阿婆这些天又不在家,没人能护着他了。   他摸出来一把红色的炮仗,说:“我可不是来和你们吵架的,你们那个穷酸样,肯定没玩过这个吧!”   刚刚还在吵架,现在又围在一起点炮仗。   满燕尚存一丝理智,小声说:“太大声会不会被发现?”   小宝提议道:“那我们找个东西盖住不就好了!”   毕舸表示赞同。   随手扯过来一只盆,毕少爷不敢上手,命令小厮来点火,看着盆被炸上天,三个小孩同时欢呼了起来。   大黄突然开始嗷嗷乱叫,很焦躁地乱蹦乱跳。   满全风风火火地赶回来,看见三个小孩围成圈,在哄狗。   饭盆被炸上天的大黄脑袋顶墙,斜眼瞅着他们,表示绝不原谅。   满全倒是极其兴奋,抱过两个孩子,在他们脸蛋上各亲了一口,说:“你们真是立大功了!”   他冲进去招呼衙役,“发逮捕文书,抓孙保!”   满燕和小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十分嫌弃地用袖子蹭了蹭脸。   小宝宣布:“我要洗脸!”   满燕拉着他的手,“我也要去。” 第10章   满全带人在渡口逮住了意图逃走的孙保,并请县令来公堂亲自观审。   孙保在堂下仍然坚持:“我听说有赚钱的门路想去试试……县尉,我想改过自新,再也不赌了!”   满全转而问林秀禾,“你公公是不是有咳疾,需要长期服药?”   林秀禾清秀端庄,多日的牢狱之苦使她稍显憔悴,“是,药是在冷大夫那里抓的,已经吃了一年多,每天午饭后都要吃药。”   满全点头,“经尸检,孙老汉死亡时口眼开,面泛青色,孙老汉正是中毒而死。”   满全看向林秀禾,“说说当天的场景。”   林秀禾还在震惊,好半天才说:“我回来时公公刚吃了药,突然发起脾气,骂孙保把家都败光了,说我和隔壁的阿芒……”   林秀禾说不下去,抹了抹眼泪,“孙保日日赌钱,公公身体不好。阿芒时常来帮我挑水劈柴,我做了饭菜,有时候送些过去……”   她继续说:“我心里委屈,就和他争执了几句,他突然扇了我一个耳光。这些年虽然吃苦受罪,但我念在公婆待我真心,从来没想过抛弃孙家,可我没想到公公竟然打我……”   她哽咽着说:“公公很激动,我们争吵了几句,我们就推搡了几下……”   满全哦了一声,向孙保提问:“林秀禾如果下了毒,干嘛要和他推搡,还被人撞见呢?”   孙保辩驳道:“也许是她提前下好了毒,她以为回去就能看见老头死,却没想到老头打了她!”   满全看着他,“另一件事,你家附近有一户人家,腌制腊肉供应酒楼,她用蓖麻油擦手,据她说,这种法子还是你教她的,是不是?”   “但又不能证明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蓖麻籽有毒!”   “我什么时候说,毒药是蓖麻籽了?”满全盯着他。   孙保一脑门汗,瘫坐下去,“我只是……猜测……”   满全没有揪着这个问题不放,问林秀禾:“在你公公死亡前几天,他是否出现呕吐腹泻的症状?”   “是。”林秀禾答道,“公公说是着凉了,还吃了些风寒药。”   “蓖麻籽中毒后,并不会立刻致死。前几天会呕吐腹泻,经验尸,死者身上出现红疹,这些都符合蓖麻籽中毒的症状。蓖麻籽之毒很难检验,我一时也没有发现,后据证人所说,孙保早年便是做蓖麻油生意,你们屋后至今还种植了大量的蓖麻。”   满全敲了敲桌子,说:“孙保,你之前说,反正房子迟早都是你的,为什么改变了主意,要痛下杀手呢?”   孙保还在喊冤,“这不过是县尉您的推测,您说我下了毒,可有物证?可有人证?”   满全说:“那我问你,你这个天天混迹赌场不着家的人,前几日倒是在家殷勤侍奉,左邻右舍可都说,还以为你转性了,但没坚持两天,又回了赌场。”   “平时汤药都是妻子侍奉,而在你父亲死亡前几天,都是经过你的手。符合蓖麻籽毒性发作的时间,这是人证。”   “煮药的瓦罐我已经取来,熬煮的白水喂耗子,耗子都活不过两天,这是你要的物证。”   “除此之外,还有一样东西。”满全手中捏着一封书信,“这才是你杀父的真正动机。”   孙老汉近些年身体不好,早早写下遗书。自己死后,孙家所有财产都由儿媳林氏继承。   孙保抵押房子的契书成了一张废纸,杀父休妻是他赌徒生涯的最后一步棋。   两个小孩在县衙院子里玩,突然一阵风吹来,画像飞了一地,衙役发出了绝望的呼喊声。   县尉的公子们非常殷勤地跑去追逐画像,一张张地码起来。   小宝站在凳子上帮忙铺平,他看着画像上的人,突然哎了一声。   “小燕小燕,你来看!”   满燕也爬上去,两个人都看到了画像上之人眼角的那道疤。   他们跑到前面去找爹,满全刚好回来。   他伸手把两个娃娃抱起来,说:“你们帮了大忙,爹请你们吃饭!”   满燕拽了拽他,说:“那个画像……”   “画像?哦,通缉令上的?对了,上次说要给你们讲讲他的故事,正好闲下来,现在就讲。”   虽然有话要说,但还是听故事更重要。   “那人年少时家里遭了土匪,本来和隔壁的姑娘都要订亲了,对方见状毁了婚约。家人被害,他的青梅竹马也嫁给了别人。”   小宝发问道:“那他怎么也会变成土匪呢?”   “要报仇,家人都被土匪所害,他只能做更厉害的土匪。”满全觉得自己的评价不太合适,补充道,“他专劫那些为富不仁的人——就是有钱,但是干很多坏事、欺负别人的那些人。他拿那些钱去接济穷人,所以大家都不怕他。”   两个小孩看向对方,很默契地同时叹了口气。   满燕问:“如果爹遇见他,会抓他吗?”   满全说:“很多年前,我和他打过交道。这个人像泥鳅,没那么容易被抓到。”   满燕追问:“那你遇见他,会抓他吗?”   冬日清晨,屋檐树梢上挂了一层薄雪。   林秀禾要离开临安,她在城门前看见了等待多时的满县尉。   她立刻跳下马车,上前作了揖,眼中隐隐有泪光,“多谢县尉为我洗清冤屈。”   满全一摆手,看了一眼马车,问道:“你往哪里去?”   林秀禾不自在地捏了一下衣摆,说:“想换个地方生活。”   满全说,“也好,这里的事都忘记吧。”   “您……是什么意思?”   “你隔壁的那个傻大个听说被家里人接走了,已经好多日不见他了。”满全说,“我记得,你年少时本来有婚约,却无奈对方家中变故,你无力与家中抗衡,只好解除婚约,嫁给了当时家中还算殷实的孙保。”   她情不自禁向后退了半步,马车的门帘微动。   满全微微笑了一下,“有些事情,虽然法理不容,但人心所向,也无可奈何啊。”   马车缓缓从他身边经过,满全侧过头,“下次藏好一点,小孩子都能识破你。”   春去夏来,立夏这天是满县尉三十六岁生辰。   邻里街坊一道道菜送过来,一张大圆桌摆满了。   最高兴的是两个小孩,过年也没有这么多的好吃的呢!   两个小孩也准备了寿礼,两个人捧着一张大纸来献宝。   他们现在还是只会写些大字,两人齐心协力为县尉进献了一张书法大作。   打开来看,上书歪歪扭扭的“清如水,明如镜”。   满县尉哈哈大笑,说:“别人捧捧就算了,你们也捧上了。”   “这可是先生教的,说这几个字最适合爹了。”   小宝附和道:“先生本来让我们写‘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又说太长了,选了句短短的。”   满县尉喝了些酒,苦笑道:“是该换。”   今晚天气晴朗,月光明亮。   小宝踩在凳子上,挥舞着手臂,兴冲冲地说:“有月亮!快许愿!”   满全已经半醉,乐呵呵地说:“许什么愿?……哦,有一个,应该算愿望。”   他把两个孩子抱在怀里,为自己倒了杯酒,和他们捧着的汤碗碰了碰,乐呵呵道:“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病无灾到公卿*。”   *   孩子长到八岁,就要送到学堂去开蒙。   每天早晨看着两个孩子睡眼迷蒙地背着褡裢,跟着冯瑞去上学堂,满全都觉得心口暖烘烘的。   小宝练武还是松散,每天都要喊累,出门也走不了两步,伸着他的小胳膊撒娇要抱。   一个抱起来,另一个也得抱。   不知道孩子进步没有,反正满县尉觉得自己的双臂肌肉越来越健硕了。   前两天和毕舸打架打输了,小宝抹着眼泪回来了,发奋图强了几天,现在大不一样了——学会叫帮手了!   两个小孩挨在一起罚站,这次谁都没有眼泪汪汪,还有点理直气壮!   满全训完话回屋去了,两个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小宝用胳膊肘轻轻碰了满燕一下,看他也没有生气的样子,小声夸赞他:“你还是这么厉害!”   满燕露出一点点不明显的笑意,仰起脑袋哼了一声,“根本没有怎么揍他,毕舸又告状!”   想到毕舸一屁股摔在地上,又嗷嗷哭叫着跑回家的模样,两个人都扑哧一笑,笑得东倒西歪。   “还好意思笑!”满全突然出现,瞪着眼睛。   两人吓得猛缩头噤声。   今天是两个孩子的十岁生辰,满全才姑且放过他们。   吃完长寿面,满全把他们叫到院子里来量身高。   房屋墙上已经有好几道划痕,每年生辰都要添一道印记。   “不准踮脚!”   两个人平时都很谦让,每到这个时候就偏要压过对方一点才高兴。   满全无奈道:“行了行了,每年都差不多。”   两个小孩还在争论不休,满全拎住他们,说:“比试一下功夫吧,学了好几年,我看看有没有长进。”   小宝一听,立刻开溜。   满燕追上去,喊道:“懒鱼跑了!”   “你才是!懒燕!”   “行了,过来给爹捏捏肩,谁的力气大谁赢。”最快平息两人纷争的好招术,百试百灵。   两个小孩争先恐后地涌过来,满县尉的耳根子终于清静了一会儿。   此时阳光正好,满县尉心中舒坦,有些昏昏欲睡。   一声门响,满全心内一惊,还未起身,一柄刀便搁在脖子前。   院内无声无息间出现了十多个陌生男人,他们皆身着以金线绣成的蟒蛇花纹的黑衣,静默伫立。   两个小孩受到惊吓,还没喊出声就被捂住嘴,只余下挣扎的呜呜声。   领头的黑衣人拿出腰牌,语调毫无起伏,“请满县尉走一趟,我们会送两个孩子去该去的地方。” 第11章   门头上的“救济寺”三字已经斑驳落漆,进了大门入眼是十多只染缸,每个染缸前都有一个孩子踩在石墩上搅动染料,一排排的彩色布料随风而动。   跨过第一道门,尽是织布机的声响,院子中有几十只大簸箕,晒满了菜蔬草药。   穿过这个院子,又过一个月洞门,便能看见正堂了。   堂中高悬“悲天悯人”匾额,正座上的人留着长长的山羊须,须发皆乌黑,看着五十来岁,没有一点笑容。   黑衣人说:“徐院督,县尉满全正在接受巡查处的审查,要转交州府,按照律法,犯官子女交由救济寺照管。但满县尉尚未议罪,院督要知道轻重。”   徐明站起身向他拱手,说道:“巡查处亲自托付,我自当谨记。”   一听这话,满燕立刻仰起头发问:“我爹犯了什么罪?”   那个院督突然看向他,眼神冷冰冰的,“什么罪,州府会有断定。”   满燕被吓了一跳,紧紧抓着小宝的手,还要坚持道:“我爹是好县尉,大家都这么说。”   徐明看也不看他,一招手,“好好安置他们。”   踏进居室,两个小孩就愣在门口。   屋里黑洞洞的,只有一扇很小的窗,唯一的一束光中飞舞着厚重的灰尘。   小宝掩住口鼻,闷声说:“好臭……”   院卫很不耐烦地催促道:“最里面还有两个位置,你们快点,待会儿出去干活。”   “干活?”   “你们就是知府的儿子,来了这里也得干活!”   床是大通铺,起码能睡下二十个人。院卫把分来的被褥一丢,说:“你们爹要是能洗清罪名,你们就能回家去。洗不清,就等到十四岁放出去做学徒。”   小宝想安置他的小枕头,但是这里太脏了,掀开床铺爬出去一堆不认识的虫。   满燕把自己的包袱放在他的位置上,拍了拍自己的包袱,说:“放这里。”   “小燕,”小宝有点伤心,看着他说,“爹会没事的吧。”   “当然了!”满燕信心满满,“爹一定是冤枉的。”   救济寺原本是个废弃庙宇,官府收地改建,成了收孤之所。   临安本就穷苦,没有那么多钱供应,救济寺开辟荒田,种菜种药、织布染布,分配寺内孩童上街叫卖,以此支撑。   他们初来乍到还不会做别的,就背了个竹筐,分到后山背柴。   毕竟只是十岁孩童,竹筐快要比他们还高,空的背起来都直不起腰,装满了根本不能走路。   砍柴工不耐烦地捡出一些,催促他们快走。   两个人走得踉踉跄跄,小宝气喘吁吁地拉住满燕的手,说:“小燕,你肩膀疼不疼?”   满燕看着他,说:“你疼不疼?”   小宝点点头,抬头看了一眼坑坑洼洼的山路,说:“我们能不能歇一会儿?”   满燕拉着他走到一块山石边,示范了一下,说:“你这样,把筐垫在上面,肩膀就没有那么痛了。”   两个人就挨着坐在杂草中,垂着脑袋长长叹了口气。   “哎,是新来的。”几个比他们年纪稍大些的男孩也背着竹筐,从他们身旁经过。   “是满县尉的儿子?”   “满县尉的身手很厉害,儿子这么没用啊,一筐柴就累倒了。”   小宝怒视他们,蹭的就想站起来,一下子没带动竹筐,又一屁股摔坐下去。   满燕用手撑着地爬起来,又去扶他,说:“不要理他们,我们也走吧。”   他们一整天来来回回地背柴,肩膀实在痛得不能触碰,只能用手去拖拽。   那些大些的男孩子,每每从他们身边经过,都要发出讥笑声。   最后一筐柴拖到半路,怎么也走不动了,两个人脑袋上都是汗,挤在一起,藏在石头后面偷偷抹眼泪。   夏衫单薄,肩膀上的布料都已经磨破。   天色越来越暗,晚风穿过山林,发出簌簌的响声,让人心里发毛。   满燕爬起来,把小宝背篓里的柴往他的竹筐里捡。   小宝还在抹眼泪,立刻也爬起来,很愤怒地又捡回来。   满燕眼睛也红红的,说:“我练武比你练得多一点,可以帮你背一点。”   “我才不要!”小宝咬着牙背起竹筐,“我没有你练武多,但是也比你厉害。”   他们返回时已经错过了吃饭的时辰,粥桶已经撤掉,还剩下几个冷透的馒头。   两颗脑袋挨在一起,狼吞虎咽地吃馒头。   巡视的院卫催促道:“动作快点,到时辰还不去睡觉,小心挨打。”   两个人匆匆忙忙地打水冲澡,这才看见两边的肩膀都红肿破皮,碰都碰不得。   小宝苦着脸说:“明天还要背柴,会痛死的。”   满燕小声说:“爹给了我一盒药膏,回去我们擦擦,就不会那么痛了。”   小宝反而又伤心起来,说:“爹会不会和我们一样,也要背柴啊?   他自己托着腮想了会儿,“不过爹力气那么大,应该不会这么辛苦。”   他们回去时,其他床铺上都已经睡满了人,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们走过去。   有人突然挡住了他们的路,那几个人比他们高一头,手里竟然拎着他们的包袱。   满燕立刻上手去抢,对方对着他的肚子就是一脚,他痛得躺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一时爬不起来。   那人作势又要踹,小宝扑在满燕身上,瞪着他们喊道:“不准打他!”   对方把他们的包袱打开,装在里面的衣物全都掉了一地,那些人还很嫌弃地踢了一脚,说:“好歹也是当官的,这么穷酸。”   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很警惕地盯着他们。   胖些的那个拎着小宝的领子,把他拽起来,说:“你们刚来,还不认识大哥。”   那个踹了满燕的人黑瘦,脸上长满了麻子,用鼻孔哼了一声。   “你们身上带了什么值钱的没有?拿出来,以后在这里大哥罩着你们,别说一点馒头,能让你们顿顿都有肉吃。”   这间居室里那么多人,没有一个敢说话,所有人噤若寒蝉。   满燕爬起来,把小宝挡在身后,说:“我们没有值钱的东西,我爹是最清廉的好官,你们都不知道吗?”   那群人顿时大笑起来,“你不知道吗?你爹是被人从京城踹出来的,他是罪臣!是犯官!来到临安县还扮上青天大老爷了,笑死人了。”   “你胡说!”   满燕和他们撕打起来,他人小小的,劲却很巧,看着那几个人摔了个狗吃屎,小宝在旁边很用力地鼓起掌来,哈哈笑个不停。   麻子脸骂了两句,那几个小喽啰也不和他们纠缠了,凭借蛮力捉住他们,死死地把他们按在地上,一挣扎脸上就挨了两下,很快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巡查的院卫听见动静,拎着竹条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抽,怒斥道:“刚来就惹事!再有下次,等着关柴房吧!”   在救济寺的这几天,挨打又挨饿,他们人小,却总被分去干很重的体力活,到时辰总是赶不回来,时常没有饭吃。   这天一早,又被分去擦洗大堂,快到吃午饭的时辰,听见院卫吆喝,“满鱼满燕出来,有人找。”   冷大夫带着儿子来看望他们,正在给守门的院卫塞钱。   米阿婆带着文织也来了,提了几个食盒,一见他们,眼泪就掉下来了。   两个孩子坐在门口,光顾着埋头吃东西,感谢的话都来不及说。   “这才来几天,把孩子打成这样。”米阿婆抹着眼泪,把他们的袖子捋起来,全是青紫的伤痕。   冷听竹没说话,让天冬拿了药来,拉着他们涂药膏。   文织叉着腰站在旁边,突然闷着头要往里冲。   “你干什么去?”米阿婆拉住她。   “谁打的!我要放蛇咬他们!”   “行了行了。”阿婆抹了抹眼泪,说,“他们也太不近人情,这么小的孩子,我们也能喂大,为什么非要扔到这里来受苦。”   满燕抬起头,问:“他们为什么要抓我爹?”   冷听竹摸了摸他的脑袋,说:“朝廷要推行淳丰新法,其中的一些新章程本来是好意,但是有些人要拍宰相的马屁,他们就逼迫百姓去向官府借钱,借了还不起,就要卖屋卖田。你爹不愿意做这种事情,被人说是藐视新法。”   “他们……他们说我爹以前在京城当官,是真的吗?”   “是,你爹在京城也是好官。他就是因为反对新法施行,才从四品大官,变成了九品芝麻官。”   满燕听不懂官大官小,他只知道爹一直都是好官,就咧开嘴笑了。   他们这些天太累了,吃饱后就一左一右趴在阿婆的腿上睡着了。   冷天冬站在一边偷偷抹眼泪,文织愤怒地来回乱走。   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一直乐乐呵呵的两个小孩都变得眼泪汪汪,全是伤痕的小手紧紧拉着阿婆的衣角。   冷大夫忍不住叹气,给他们一个钱袋,说:“你们拿点钱,给院卫们。”   他们拒绝了,说:“会被抢走的。”   回去睡觉要轻手轻脚,不被那些人发觉,就不会来找他们的麻烦。   “你们挺舒服啊,出去偷懒这么大半天,活都让别人帮你们干了。”   还是没躲过。   对方人多势众,还是不要吃眼前亏为好。   满燕紧紧拉着小宝的手,怕他忍不住冲上去骂人,说:“我们明天会多干点活的。”   麻子脸在他们身上乱摸,说:“还有人来看望,这么好命,他们没有给你们一点钱吗?”   小宝往后躲他的手,“没有钱!”   窗外有灯火闪过,麻子脸一招手,其他人很迅速地钻回了床上,他抬手把水盆扔在地上,发出巨大的一声响。   院卫暴怒的声音随之传来,“又搞什么鬼!知不知道是睡觉的时辰!”   麻子脸迅速往后退了几步,说:“他们每天都是最晚,我们天天被他们搅得睡不好觉。”   没来得及辩解,竹条就抽在身上,两个小孩被打得到处逃窜。   院卫拿他们出气也是常有的事,今天他的心情好像格外不佳,把他们逼到了墙角还在用蛮力抽打。   两个人护着脑袋,尖叫着缩着一团,满燕试图去抢夺他手里的东西,但是到底是成年武夫的力气,满燕被他一把推倒,还紧紧地把小宝护在身下。   小宝尖声哭叫,试图用手去护住满燕挨打的后背。   外衫都抽烂了,院卫才停下手,把他们赶到了柴房去睡。   满燕的后背上染了血,趴在小宝的腿上痛得动都动不了。   小宝一直在抽泣,哽咽着说:“小燕,等你不痛了,你教我练武吧,我一定……不偷懒了。”   满燕轻轻嗯了声,有气无力地说:“等爹回来,他一定很高兴。”   小宝抹抹眼泪,说:“等我也变得厉害,我就能保护你了。”   到了半夜满燕就浑身滚烫,开始说胡话。   小宝吓得要命,跑出去舀了一瓢水喂给他喝,哭着说:“小燕你好点没有?小燕你不要死啊。”   “有一个人可以救他。”角落里突然传来声音。   小宝吓得把瓢摔在地上,立刻抱住满燕的脑袋,颤颤巍巍地哭说:“小燕有鬼啊有鬼!”   “我不是鬼。”那个人咳嗽了几声,说,“我也是被关在这里的。”   小宝辨别出这人的声音听起来和他们差不多年纪,慢慢大起胆子,说:“我……我们也是……你不要吓唬我啊……”   “西院有个怪老头,姓赵,你去求求他,也许他会帮你的。”   外面漆黑一片,月光偶尔被云层遮住,还算能看清路。   小宝扒在窗户上看了看,心里有点怕。   “不会有人给你们找大夫的,你再不去,他真的要烧成傻子了。” 第12章   竹林簌簌作响,月光时隐时现,山路坎坷,小宝从来没有走过这样漆黑的夜路,憋着一口气,什么也不敢多想,闷着头向前冲。   他看见一间尚存光亮的茅草屋,什么害怕也顾不上了,快跑着过去敲门。   这个怪老头长得也真怪啊,脸皮松弛耷拉着,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门内飘出浓郁的艾草气味。   小宝盯着他,哆嗦了一会儿,怪老头就不耐烦了,转身要把他关在门外。   “等一下!”   他半个身子挤进去,仰着脸说:“赵……赵爷爷!我弟弟在发烧,他好烫!您能不能救救他?”   老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想让我治病?也不是不可以,你去帮我找一样东西,找到了,我就帮你救人。”   他拿出一棵绿色草药,叶子扁圆,看起来和普通草叶没有什么区别。   “你还小,我也不难为你。就在后院,去找,找到一棵我就帮你。”   怪老头的门啪的一声关上了,小宝手里握着无名草药,看了看同样漆黑的后院,药田中何止几十种草药,在漆黑的夜色中一片墨色,是红是绿都难以辨别。   小燕还在等他救命呢!   小宝用手背抹了把脸,大义凛然地奔了过去。   满燕醒来的时候已经退烧,小宝睡在他旁边,脑袋挤在他的肩膀上。   这里不是柴房,也不是那个又挤又臭的大通铺。   “吃了我的药,今天就留在这里干活。”   满燕看见面前的怪老头,吓得往后一缩,一把抱住了小宝的脑袋。   这一抱,小宝也醒了,坐起来揉揉眼睛,睡眼朦胧地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像是梦呓一般,“不烫了……那你就不会变成傻子了。”   怪老头拿了只大碗,里面黏糊糊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靠近就能闻到刺鼻的气味,两个小孩拼命往后躲。   他把满燕拎出来,说:“被打得没有一块好肉,挨打不躲,擦药倒躲。”   满燕的后背有几处破皮流血,昨天才会突然高烧,这会儿擦完药又觉得火辣辣的痛起来,趴在枕头上蔫巴了。   小宝没有满燕的伤势严重,邦邦拍了几下自己的胸脯,“他还在生病,我替他干活!”   满燕坚强地抬起头:“我等一下就好了!”   赵老头哼了声,“你们两个倒是勤快,我这里也没那么多重活,哥哥去帮我把地浇了,你等药膏干透再起来。”   满燕突然在床上弹了一下,申辩道:“我才是哥哥!”   小宝冲上去捂住他的嘴,说:“今天轮到我当哥哥!”   满燕唔唔唔着扒拉开他的手,说:“上次、上上次你也说轮到你!”   一回头,赵老头靠在门边看他们,那张一直没有表情的脸好像在笑。   小宝害怕被赵老头笑话,赶紧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脸,小声说:“下次一定让你当哥哥!”   满燕穿上衣服出来干活,看见小宝在后院菜地里捉蝴蝶,蹦来跳去的。   小宝合拢着手掌跑过来,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他,说:“小燕!你猜猜我手心里是什么!”   “蝴蝶!”   “当当当当!”小宝打开手掌,是红色的小果子,“猜错了!明天还是我当哥哥!”   满燕立刻瘪了嘴,“你怎么不讲理!”   小宝用甜甜的野果堵住了满燕的嘴,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他又跑回来,说:“我已经浇过地,不用干活了,你还痛不痛?”   满燕说:“这个药好厉害,刚擦上还痛,现在一点也不痛了。”   赵老头的声音从后窗传来:“倒杯茶来。”   两个小孩争先恐后地冲进来倒茶,一进门两人就被吓得抱成一团:“啊啊啊!有鬼啊!”   “什么鬼!把嘴闭上!”   两个小孩捂住自己的嘴巴,瞪着眼睛看满屋子的骨骸,吓得说不出话。   赵老头端着头骨慢悠悠走过来,问道:“昨天一点亮也没有,你怎么找到的那棵草药?”   “它有点豆腥味,叶子摸起来毛绒绒的。”小宝眼睛盯着那颗头骨,声音有点发抖。   “鼻子这么灵,倒是少见。”赵老头又转悠回去,一敲桌子,“愣着干什么?倒茶!”   茶还没喝到嘴里,就听见一声声的呼喊,“老赵!老赵啊!”   外面的人没听见回应,自顾自闯了进来,还跟着个十多岁的男孩,嚷嚷道:“开饭了没有啊老赵!”   “老叫花子!天天赶着饭点来!”   老乞丐嘿嘿一笑,说:“又没白蹭你的饭,薛河哪次不干活?”   赵老头在门口的藤椅上躺下了,说:“先给我看看,你师父教了些什么新鲜的东西。”   叫薛河的小叫花子嘿嘿一笑,冲赵老头一拱手,打了一套拳,动作干净利落,身法轻盈,赵老头连连点头。   薛河定下来一拱手,说:“师父还教了新的棍法。”   他随手捡了竹棍,棍尖带风,几步外的竹林簌簌而动。   小宝哇了一声,去拽满燕的袖子,问道:“你是不是也会这个?”   “有些是爹教过的。”满燕看得很专注,见他舞完,轻轻叹了口气,说,“有个地方不好。”   老乞丐耳力好得惊人,数步外的耳语都被他听去了,身形一动,就来到满燕面前,扔给他一根棍子,说道:“你这小娃娃,眼睛很毒。你说不好,哪里不好?舞来看看。”   满燕接过来,很轻快地舞了一招,和薛河的招式一般无二,“刚刚他是这样的,但是左手向上去挡,如果从斜下方刺来一剑,就会直接抵住喉咙,很危险。”   两个老头感叹了一声,老乞丐追问道:“那你觉得应该怎么样?”   满燕的棍尖换了个方向,进攻的棍化成挡,左手出拳,竟然和薛河刚刚拳法中的一式十分相似。   老乞丐问道:“谁教你的功夫?”   “我爹。”   “你爹是谁?”   “县尉满全。”   两个老头对视一笑,叹道:“是他,难怪。”   薛河快步走上前来,纳罕道:“这是师父新创的拳法,你怎么会?”   “我不会啊。”满燕舞了棍,觉得后背有点痛,搀住了小宝的胳膊,靠在他身上,说,“刚刚看你是这样打的。”   小宝两眼放光地看着他,说:“真厉害!”   满燕立刻露出笑容,仰起脑袋,“也没有很厉害啦!”   薛河搭着满燕的肩膀和他说话,一院子其乐融融,不速之客却上门了。   一看见院卫的衣裳,两个小孩就要往后躲。   赵老头哼了声,“你拳脚功夫不错,怎么还怕这些东西?”   两个孩子躲在赵老头背后,小宝探了个脑袋出来,说:“他们人很多,小燕打不过那么多人,他们力气都很大。”   院卫对赵老头很客气,但是赵老头看都懒得看他们,“供你们驱使的孩子还不够多吗?这两个我要了,你们院督来了我也是这句话,快滚!”   低头一看,这两个小孩像看神仙一样看着他,仿佛有两条尾巴在他们身后疯狂摇动。   赵老头手背在身后,颇为神气地进屋去了。   进入救济寺半个月来,两个孩子终于睡了个好觉。   起初每天都要躲起来抱着哭一会儿,哭完还要去背那些比他们还要高的背篓,没有一天身上是不痛的。   这段时间简直快活得不真实,薛河每天都会过来陪他们练武,老乞丐总用非常满意的神色盯着满燕看,引得薛河大为不满,把满燕举起来满院子跑恐吓他,逗得他哇哇大叫才作罢。   小宝被赵老头捉进去闻各种草药,刚刚不知道闻了什么呛到了,眼泪汪汪地骗来了一把地瓜干,三个小孩围坐在一起分食。   薛河叼着地瓜干,说:“赵爷爷这么喜欢你们,有没有传授一些独门绝技?”   “什么独门绝技?”   “他屋里那么多骨头,你们猜他是做什么的?”   “大夫吗?他会治病!”小宝还记得他治伤的好处。   “他可是整个长陵州府最厉害的仵作!”薛河小声说,“你们知道什么是仵作吗?能让死人开口说话!”   小宝一把抱住满燕的胳膊,惊恐道:“果然是有鬼!”   “哎呀,什么有鬼!就算是一具白骨,他都能看出来是男是女,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可厉害了!”   薛河讲了很多赵老头的光辉故事,两个小孩满脸的崇拜,连那满屋子的骷髅都不那么可怕了。   日子舒坦起来,时间就溜得飞快。   转眼间夏去秋来,一天冷过一天,冬天也快到了。   去前院送草药的小宝迟迟不归,满燕盛好了饭,左等右等没等到,扒在门口焦急地往外望。   “你急什么,他还能丢了?”   满燕怕他被人欺负,已经冲出了门,“我去找他!”   “正好你在呢,省得我四处找了。”是那个麻子脸。   一看见赵老头出来,他就变了语气,点头哈腰的,“那个叫满鱼的,不是一直在您这里干活嘛。他真是有福气,邻县的李家来这里挑养子,看中他了。李家可是家财万贯啊,他过继到李家,可要享清福了!”   赵老头神色一变,怒道:“满全还在议罪,你们怎么敢擅自把未定罪官员的孩子过继给别人!”   麻子脸不以为意,“他本来也不是满县尉亲生的,反正是养子,是谁的都一样。李家已经把人领走了,院督让我来知会一声。”   满燕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无措地拽了拽赵老头的衣角,转而愤怒地撞向麻子脸,嗷嗷叫着:“你把小宝还给我!”   他又打又咬,麻子脸就要踹他,赵老头伸手把乱吼乱叫的小孩拎回来,冷着脸说:“你们院督收了人家多少金银?规矩都不顾了。”   麻子脸往后退了退,“满全估计是放不出来了,反正都回不去,不如找个好人家,您老说是不是?”   来蹭饭的薛河听了这席话,急哄哄地冲过来,怒道:“谁不知道李家前前后后领养了五六个孩子,全都不明不白地死了!这么好的去处,你怎么不去!” 第13章   满燕不肯相信麻子脸的话,前院后院都找了一遍,怎么也不见小宝的踪影,坐在赵老头门口大哭。   他去拽赵老头的衣角,满脸眼泪地求他救命。   薛河把他拉过来,说:“不是赵爷爷不帮忙,他不能插手救济寺的院务,早就和院督定好的规矩。”   “那……那小宝怎么办呢?”一想到那家人也许是什么杀人狂魔,满燕捂住脸,哭得更加伤心,“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爹再不回来,小宝怎么办呢。”   赵老头看了薛河一眼,薛河立刻会意,一溜烟儿地消失了。   他拿了巾帕给满燕擦眼泪,说:“会找到他的,就没有那个老叫花子找不到的人。”   次日薛河就风风火火地跑来了,也不等他开口,赵老头就往满燕怀里塞了点碎银子,说:“你们跟着薛河,既然要逃,就不要回来了。”   满燕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说:“我们不能再来找你吗?”   赵老头摇摇头,叹气道:“你不知道那些人……快走吧,再有下次,你这个亲生的也要给人卖掉了。”   外面风言风语,满县尉议罪日近,官帽倒是其次,若真得了个罪臣的名头,他的两个孩子,也只剩下为奴为仆的下场了。   薛河大他四岁,俨然一副大人模样,一路上又有一些花花绿绿的乞丐们接应,没吃苦头,就找到了邻县的李府所在。   好气派的大门,比得上五个揽月楼!   李家都这么有钱了,为什么还要做那种很坏的事情。   薛河切了一声,说:“鬼知道,有些富人就是不太正常。”   他边说边往满燕脸上涂煤灰,自己也弄得灰突突的。   两人向门口的家仆求水喝,顺理成章地进了李府大门。   薛河一副中毒的样子满地打滚,趁李府下人被吓得要死,满燕赶紧溜进去,手心里都是汗。   今天李老爷做寿,仆役们都很忙碌,没人注意他。   李府太大了,他完全是在乱撞,这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小宝?   这么热闹的日子,小宝怎么可能乖乖待在屋里,会不会到花园玩去了?   薛河给他看过地图,满燕觉得自己应该就在花园附近了。   他一路走,一路小声呼唤,希望小宝突然就从哪里跳出来。   “你找我吗?”小小声的呼唤从月洞门后传来。   满燕顿时打起了精神,连着叫了好几声小宝,那边是低低的小声回应。   他急匆匆穿过月洞门,果然看见花丛后面有一点灰黑色的衣角。   满燕忙跑过去,惊喜道:“小宝!唔!”   那人转过身来,年龄与他相仿,却是不认识的脸。   家丁捂住了他的嘴,将他的手臂扭按在背后,嫌弃道:“哪里来的小叫花子,真晦气。”   满燕不停地蹬腿挣扎,口鼻被死死捂住,逐渐脑袋发晕,慢慢失去了意识。   “你们都太没用了,他在这里窜了好半天,都没人抓呢!”   满燕是被哭声唤醒的,他睁开眼,看见了小宝在哭。   他是死了吗?还是在做梦?   眼前的人渐渐清晰起来,耳朵里也是小宝的声音,还在猛烈地摇晃他,“小燕!太好了你没死你没死!”   他还有点晕晕的,脑袋就被小宝一把抱住,“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满燕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赶紧摸了摸小宝的胳膊,说:“他们有没有打你?欺负你?”   小宝一听他这么问,嘴巴瘪起来,哽咽着说:“我都说了我不要来,他们非要带我来,还要说我不听话,把我关在这里。不……不给我饭吃,连水都不给我喝。”   他用袖子给小宝擦了擦眼泪,说:“我们出去买点心吃!”   忽听得一阵开锁的声音,两个孩子都害怕起来,小宝紧紧拽着满燕的袖子,“他们要来抓我了……”   满燕把他挡在身后,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害怕,“我不会让他们抓你的!”   门锁哐当一声砸在地面上,两个孩子都随着响动抖了一下。   “你们两个发什么呆,还不快走!”薛河的声音传进来。   小宝的眼泪还挂在腮帮子上,立刻就破涕为笑了。   一出门就听见吵闹非常,薛河带着他们左拐右拐,竟然从一个小门溜了出去。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李府的家丁就喊叫着冲过来了。   薛河招呼了一堆大小乞丐堵住了门,催促他们快跑。   两个人觉得背后的脚步声似乎一直不停,只顾闷着头跑,待回过神,早已经和薛河走散了。   小宝已经一屁股坐下了,环顾一圈,“这是哪里啊?”   满燕挨着他坐下了,两人躲进了小巷子里,等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看。   两个人刚出巷子,就闻到烧饼香味,小宝饿了两天,看着烧饼摊路都走不动了。   满燕立刻去掏钱袋,说:“赵爷爷给我好多钱呢!你想吃几个烧饼?”   小宝眼睛放光,但还是仔细想了想才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要省着点花,吃一个吧!”   满燕拉着他走到烧饼摊前,还在找钱袋子。   他的表情越来越着急,把自己从里到外都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   烧饼没吃上,两个人垂头丧气地坐在路边,满燕抹着眼泪,“都是我没有拿好。”   他突然站起来,很快速地跑到烧饼摊前,盯着摊主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积蓄勇气。   摊主乐呵呵地看着他,问道:“要买烧饼吗?买几张?”   满燕的脸涨得通红,说出的话没什么底气:“我们的钱弄丢了……能不能……”   对方立刻变了脸色,驱赶苍蝇似的,“去去去,没钱就别往前凑。小叫花子,真晦气。”   满燕抹着眼泪回来了,小宝拽了拽他的衣角,说:“我……我也没有很饿,我们去找薛河吧,他会带我们回去的!”   “是……是我把钱弄丢了……”满燕很自责,哭着说,“我应该把它藏紧一点的。”   小宝抱着他的胳膊,想让他不要这么伤心了,他却抹抹脸突然又站起来了,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这条街上有着各种各式的小摊,满燕像个真正的小乞丐,一家家地乞求。   小宝跟在他后面去拽他,哽咽着说:“小燕,我不吃了……”   两个小孩站在大街上哭,实在太可怜,卖汤饼的大娘看不下去,用抹布把老伴赶开,招呼他们:“那两个小孩,到这儿来!”   他们不太确定地看来看去,被驱赶了太多次,一时不敢上前。   “就是你们!过来!”大娘把他们拉到薄棚小摊上坐着,一人端了一大碗热粥,还给了好几张芝麻饼,见他们愣愣的,催促道,“吃啊,吃完帮我把桌子擦了,地也扫扫。”   他们这才放下心,终于拿起了勺子。   两个孩子吃饱了饭,干活很卖力,里里外外打扫得很干净。   满燕手里捏着没吃完的两张饼,问道:“这两张我可以拿着吗?”   “本来就是给你们吃的,吃饱了吗?”大娘问道。   满燕点点头,再次道了谢,扭过头和小宝说:“你晚上饿了的话,可以吃这个。”   小宝拉着他的袖子,有点怕,说:“我们不回去吗?我们去找赵爷爷。”   满燕就低下头不说话,两个人漫无目的地乱走,完全不知道可以在哪里度过这样一个深秋的夜晚。   小宝又晃他的手,眼睛里都是眼泪,“赵爷爷也不要我们了吗?”   “赵爷爷说……爹他……他可能回不来了。”满燕又流出眼泪,说,“他让我们不要回去了,如果爹成了罪臣,我们就要卖给别人当奴仆了。”   小宝瞪着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说:“爹真的不回来了吗?”   满燕抹抹眼睛,说:“爹是一个好官,明明大家都这么说的……”   小宝一捂脑袋,带着鼻音说:“小燕!下雨了。”   一旁的小摊都忙着去扯油布遮雨,满燕拉着小宝就往前跑,雨势渐大,好在有座小庙,他们急急地跑进去躲雨。   这座庙没什么香火,破败阴沉,屋檐墙角都结了蜘蛛网,没看见一个和尚。   小宝紧紧拉着满燕的胳膊,小声说:“我们今天要在这里过夜吗?”   “这里不会淋雨。”满燕说,“淋雨会生病的。”   两个人找到一处避风的角落,蜷缩在一起。   随着天色逐渐黑沉,夜间的寒风更是无孔不入,两人紧紧靠在一起,还是冷得直打摆子,都能听见彼此牙齿打架的声音。   满燕看见佛像前还燃着烛火,爬起身来,说:“我……我们捡点柴火,点个火堆吧。”   俩人抖抖索索地四处寻觅,外面刚刚下过雨,必然是无望了,只能从边边角角捡了些稻草,堆在一起试图取暖。   满燕去佛前借火,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才小心翼翼地点燃了稻草堆。   手烤在火上,身体的寒冷渐渐不再强烈,睡意也慢慢涌上来。   两人半睡半醒间,听见吵吵嚷嚷进来一群人。   有人寻着火光找过来,两脚踩灭了火堆,伸手扯住了他们的衣领,将尚未清醒的两个孩子一路拖拽到门前。 第14章   “知道这是谁的地方吗?你们就敢睡在这儿。”   对方人多势众,这两个小孩瞪着眼睛看了一圈,一句话也没敢说,生怕是什么人来抓他们回去。   这群人中,有花白的胡子,也有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小孩。   老头捻着他的花白胡须走上前来,绕着他们看了一个来回,声音像乌鸦,“瞧这灰头土脸的——不是本地人吧,这里也敢进。”   他一挥手,旁边的人就递来火把,火光猝然逼近,两个小孩吓得往后一缩。   那人仔细看了看,说:“长得挺周正,收了吧。”   借着火光,他们才看清墙角也坐了一圈人,神情灰败,多数乞丐打扮。   满燕拉紧了小宝的手,说道:“我们只是来躲雨,不知道这里有主人,我们这就走。”   对方伸手一拦,说道:“跑什么,看你们这个样子,不会是哪家逃出来的家奴吧?被抓回去,不怕叫人打死?”   “不……不是。”小宝看了看满燕,随口乱说,“我们第一次来这里,和爹娘走散了。”   花白胡子笑意更盛,“走散了?巧了,我们这的孩子都是走散的。”   一旁的歪头青年立刻道:“那你们可是来到好地方了,跟着我们干,保准不能让你们饿肚子!”   他一招手,对身后一众人说:“老规矩,先看看今天的收成。”   两人赶紧让到一边去,一二十人排起长队,放眼望去都是些十多岁的孩子。   歪头搬来凳子,花白胡子大剌剌一坐,抬手示意开始。   第一个人拿了个破碗,碗里就十多个铜板,歪头脸色一变,抬手就是一巴掌,不干不净地骂了两句,把铜板倒进了一旁的钱袋里。   两人都吓到了,有些畏惧地往后缩了缩。   上交的钱多,歪头才会有些笑脸,否则不是巴掌就是拳头。   排队的不剩几个人了,后面的这人个子很低,看起来年纪却比前几个都大些,拿出好些个钱袋子,讨好地递上去,“方哥,您看看,我这还行吗?”   方歪头从鼻孔里哼笑一声,懒洋洋地往大钱袋里倒银子,“还是你小子手快。”   满燕突然探头出去,小声道:“那是我的钱袋!”   小宝也伸长了脑袋去看——可不是嘛,飞燕踏梅的图样。   他拿出自己游鱼戏莲的钱袋,一模一样的针工,他们俩什么东西都是特意做了配对,一眼就能看出来。   倒空了银两,钱袋就被随手扔在一旁。可在满燕眼里,钱袋比钱还要重要。   此时他们也更加确定,这就是一个贼窝!   两个人嘀嘀咕咕了一会儿,那个方歪头突然伸手一指,让他们过来。   方歪头绕着他们看了一圈,回头看花白胡子,问道:“大哥,你看这两个小孩,像练过武的。”   花白胡子掀起眼皮看了看,说:“那有什么,胳膊腿打折了扔到街上要饭去,就是这小模样可惜了。”   两个孩子都紧张起来,满燕拉紧了小宝的手,想说点什么挽救一下这个局面,但是一害怕起来,舌头好像打了结,满脑袋都是浆糊了。   方歪头也颇为可惜地摇了摇头,说:“现在太小了,长大点是不是能多给我们赚点?”   “他们活得到那个时候再说吧。”花白胡子看也不看,说,“练过武的最麻烦,谁知道什么来头。”   他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又打量了一遍,一拍腿说:“麻烦,还是麻烦,这脸也招摇,但确实招人心疼——别磨蹭了,赶紧收拾了,大家都饿着呢。”   歪头一点头,去找趁手的棍子去了。   小宝紧紧拉着满燕往后退,嘴巴里只会来来回回地说:“怎么办……”   那边啪的一声,两人被吓得一抖——那个花白胡子在打人,被打的也是个十多岁的孩子。   “都这么久了,连李家老爷的脸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花白胡子越说越生气,又踹过去一脚,“这也就算了,李家家大业大,你竟然什么都没摸出来?”   地上的人微微发抖,不等他辩驳,花白胡子已经没了耐心,歪头拎着棍子返回了,他一招手,“这个,也和那两个一样,胳膊腿打断了,扔街上去吧。”   他们知道这绝不是说着玩的,贴着墙角的那些人里,好几个都站不起来,还有几个瞎子。   被踢翻在地的那人还没爬起来,歪头就用棍子点了点他的腿,说:“你也别觉得这有什么,缺胳膊少腿,人家才愿意心疼你,稍微挤两滴眼泪,就能哄到不少施舍,没什么不好,是吧?”   他已经吓坏了,不住往后躲,哭求道:“明天……明天我一定!一定带东西回来!”   歪头举起棍子,用尽了力气就要敲下去。   “我看过李府的地图!”   满燕猝不及防这一句,弄得小宝也愣住了,生怕他是胡说八道,忙去拽他的手。   那边两脸疑惑地望过来,满燕也有些紧张,但还是坚持道:“我看过,大概……大概都记得,我可以画给你们看。”   歪头嘿了声:“你们和爹娘走散了,散到李府去了?李府什么地方?你们知不知道就敢瞎说!”   满燕的手心汗津津的,说道:“李……李老爷做寿,我爹是来帮忙搭戏台子的,我们去过,怕我们走丢,就看过一次。”   “这还有点意思。”花白胡子来了兴趣,摆摆手让歪头退下去,说,“早说不就好了,等会儿就画,要是骗我,你们就不只是断胳膊断腿这么简单了。”   两人战战兢兢地吃了顿晚饭,还有好几个连饭都没得吃,大概是没有带足够的钱回来。   趁着没人注意,小宝把什么东西塞给了满燕。   满燕低头一看,是他的钱袋,压低了声音小声道:“什么时候拿的?”   小宝跟他咧嘴一笑,说:“他们刚刚拉着你往外走,我走得慢了点,就拿回来了。”   满燕把钱袋贴身放好,很认真地说:“其实我记不太清那个地图了,我们得找机会跑出去!”   小宝拽紧了他的衣裳,心里有些害怕,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们不知道那群人到底要去李府干什么,但肯定不是好事。   那群人非常重视这张地图,满燕画得很慢,一不小心把墨水弄得哪里都是,歪头先不耐烦了,拽着满燕的领子,怒气冲冲的,“你到底会不会画!”   小宝立刻扑过来抱住满燕,瞪着歪头说:“他没有学过怎么画,这样已经很好了!”   歪头嘿了一声,一副要动手的样子,被花白胡子阻止了。   “你不会画,我这儿有人会画。”是差点被打断腿的那个,他的脸上有很大一块烧伤的疤痕。   “阿川,”歪头会意,立刻一招手,“他说,你来画。画不出来,你们三个一个也跑不掉。”   名叫阿川的少年十分畏惧,握笔的手微微发抖,声音也颤抖着,说:“你……你说吧,我会尽力画的。”   画了半宿,夜已深了,花白胡子嫌他们浪费灯油,让歪头盯紧了,明日再画。   三只可怜虫挤在一起,小宝凑过去和他说话,问他:“你来这里多久了?”   “两年了……”   满燕突然戳了戳小宝——和白天一样,门外有人来回走动巡视。   小宝看了眼漆黑一片的屋里屋外,叹气道:“太黑了,外面也不能点灯吗?”   阿川斜卧下去,说:“有的睡就不错了。”   小宝探脑袋看了看,拽满燕的袖子,说:“想去茅厕。”   两个人一起出去,见边上的一间小屋子上了很大的锁,还欲盖弥彰地堆了许多稻草掩盖。   他们回来的动静已经很小,阿川还是受惊似的惊醒了,看了他们一眼又躺回去。   出去一趟手和脸都冰冷,满燕搓着手,说:“那边好小的屋子,怎么有这么大一把锁?”   小宝的手往满燕的衣服里钻,试图取暖,说:“也许关着大野牛!”   阿川实在受不了他们这种苦中作乐的精神,没精打采地说:“那个屋子里都是重要的东西,不让人靠近的,你们不要往那里去,会挨打的。”   两人哦了声,互相看了看,靠在一起不作声了。   阿川在李府当了一段时间仆役,因为脸上的烧伤被主人不喜,又赶了出来。   满燕指挥他画图的时候有些心虚,害怕他看出点什么。但是阿川不声不响,凑去一看,有些地方和满燕所说的并不完全一致。   谁也不说出来,毕竟一个倒霉,个个倒霉。   这幅图画了两天终于完工,三个人各有各的心虚。   花白胡子拎起来看了好半天,仍然有些怀疑,把图纸交给歪头,示意他去查验。   三个小孩排排站,都在默默观察面前这人的表情。   小宝时不时看满燕一眼,表情有点紧张。满燕就握住他的手,两个人的手都汗津津的。   外面一阵骚动,惹得众人忍不住探头去看。   这个时候,大大小小的乞丐们还没有出门,衬得外面更是吵闹非常。   不一会儿有人冲进来,大喊:“快出去!着火了!” 第15章   院子里全是黑烟,打水的、挪东西的,全都跑来跑去,到处都乱成一片。   两个小孩趁乱逃走了,一路上只顾着狂奔,头都不敢回。   “歇……歇一下!”小宝扶着墙边大喘气。   四处一张望,小宝问道:“我们要跑到哪里去?”   环顾一圈,身后有座荒芜的小院子,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有了上次的教训,两个人没敢进去,藏在一棵巨大的槐树后。   天色渐晚,两个小孩又饿又困,依偎着就要睡着,却被一阵香味唤醒。   探出脑袋去看,院子里有火光,香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有人在院子里烤鸡!   俩人对视一眼,想起钱袋空空,垂头丧气地坐了回去。   天越来越冷,连野果都很难看见,只希望明天能在约好的地方看见薛河,否则不被抓回去也要饿死了。   满燕说:“我们被关了好几天,也不知道薛河还在不在等我们。”   小宝拽拽他的手,“我们现在就去找他吧!”   满燕摇摇头,说:“还不能去,那群人可能还在找我们呢!”   小宝托着腮不动了,好半天又看向火光处,说:“我们能进那里去吗?这里好冷。”   两个人靠在一起嘀嘀咕咕,忽然听见有人走近,立刻吓得闭紧了嘴巴。   那人用竹棍之类的东西一边挥舞一边试探着寻找,好像是发现了他们的存在。   满燕静悄悄地摸索着,握住了一截断树枝。   那人的脚步越来越近,满燕猛然起身,很利落地将树棍抵在了对方的喉咙上。   对方受到惊吓,吱了一声。   夜风乍起,浓云散去,月光下能将对方的脸看得清清楚楚。   那人十三四岁的模样,把抵在喉咙上的棍子弹开,松了口气,说:“你们两个是干嘛的?怎么鬼鬼祟祟的?”   两人还有点警惕,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那人突然拎起满燕的袖子,看见上有救济寺的标记,问道:“你们是逃出来的?”   满燕挣脱开他的手,迅速往后退了几步,握紧了小宝的手,更警惕地盯着他看。   那人哎了声,从怀里掏出一片衣袖碎片,赫然是同样的标识,“你慌什么啊,我跟你们一样。我告诉你们,救济寺那群人,和这边的富人乡绅都有生意,你们最好也把这个字剪掉。”   看着两人疑窦不消,名叫阿四的少年说了许多自己在寺中的事情,听着同样的遭遇,两人慢慢放下了戒心。   阿四不掩盖心中的愤恨,又说:“还有那个李府,名声那么臭,弄死了那么多小孩,只有救济寺还让他领养,只要收了钱,才不管我们的死活!”   这倒是两人都关心的话题。夜风寒凉,阿四招呼他们一起到里面去,兴致勃勃道:“你们真是走运!我打了两只野鸡,还有鱼!看见那只水缸没?就养在里面。”   阿四在屋内升起了火堆,熟练地架上野鸡,乐呵呵的,“我天天藏在这里,憋闷死了!。”   小宝探过头去,看他往从火堆里扒拉出来几只香喷喷的红薯,问道:“是李府的人在抓你吗?”   “救济寺的也在抓,”阿四用棍子一抵,胖乎乎的红薯挨个滚到他们的面前,“他们把我卖给李府,我跑了,他们收了钱,当然要抓我回去。”   “那不是要一直躲下去。”小宝试探性去摸红薯,又烫得缩回手。   “那群人又送去一个,听说李府来人亲自挑的,还有我什么事?”阿四已经开始嘻哈嘻哈地吃烫口的红薯。   “那……你知道那些小孩都是怎么死的吗?”   阿四突然停止了啃食红薯,神秘兮兮地凑近了,小声说:“那个李老爷,祖上靠倒斗发了家,听说他们挖出不少陪葬品,还拿到了一张药方,可以让人长生不老。”   两人立刻想象了许多烹肉制药的场景,吓得缩在一起。   “想哪儿去了!不是吃人肉!”阿四给烤鸡翻了个身,“就是一口大锅,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颜色恐怖,味道也难闻。让他的养子进去泡澡,每次都要泡上一两个时辰……”   满燕越听越可怕,把小宝的脑袋搂在怀里,说:“这还不是要把人当药吃了吗?”   阿四一耸肩,“不是吃肉,李老爷就是不愿意吃仙丹药丸才用了这个法子。肯定不是好东西,那些养子才死得那么快。”   “你也去泡过药澡吗?”小宝把脑袋从满燕怀里拔出来,有些畏惧地问道。   阿四很骄傲地一甩头,“我那么聪明,早就溜了!”   野鸡烤熟了,香味四溢,阿四很大方地把两只鸡腿撕给他们,“你们怎么还不好意思,告诉你们,我家可是猎户,打点野鸡什么的太简单了,吃完明天我带你们去打!”   两个小孩早就饿了,一时连说话都顾不上。   吃饱了饭,小宝才空出嘴问他,“那你怎么也进了救济寺了?”   阿四说:“我爹上山去打猎,刚下过雨,山上滚了大石头,把他砸死了。我娘去给他收尸,回来的时候又下大雨,看不清路,卷河里去了,我就被带到救济寺去了。”   两人听完都不作声了,默默叹了口气。   小小的屋子暖烘烘的,两人跑了一天,此时吃饱喝足,就开始犯困了。   小宝对他们说的事情不太感兴趣,脑袋一点一点的,昏昏欲睡地靠在满燕身上,马上就要倒了。   几个人各自找了位置躺下,阿四听满燕困得很厉害,也就闭了嘴。   窗外却霎时亮如白昼,纷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阿四立刻翻身起来踩灭了火堆,把他们推醒,“有人找来了!快起来!”   俩人懵了一会儿,也听见了屋外的动静,吓得一个激灵。   几人躲在稻草堆里,小宝却想起来他们放的那把火,有点害怕地拽了拽满燕的袖子,小声说:“他们会放火吗?”   满燕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作声。   外面的人几下就推开了屋门,靴子踩地的声音很响,几个人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更震耳。   “火堆还是热的。”有人说。   几个人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屋里屋外找找,你们几个到附近找!两个小孩能跑多快?”   阿四顿时反应过来,看了他们一眼——怎么是抓你们的?   把追捕者引来的两个人有点羞愧,他们也不知道怎么被发现的。   “好好的两个孩子交给你们,倒是把他们逼得到处逃窜!”   这个声音!两个孩子立刻精神一振,对视了一眼。   满燕扒开一点点草堆,屋里大概有五六个男人,手里举着火把,这一方天地变得十分明亮。   是县衙衙役们的衣裳!   他小心翼翼地又扒开一点稻草,刚刚说话的人背对着他们,他对面的那人不住地在解释什么。   满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轻轻戳了戳小宝,轻声说:“你看那个人……”   这么微弱的动静却吸引了那边的注意,对方立刻转身喝道:“谁?”   迎着火光,满燕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说话人的脸。   他拽着小宝袖子,声音抖抖的,“你看……你看……”   他们就要钻出去,阿四吓得要死,低声说:“你们不要送死啊!”   小宝也看见了,在对方走近之前,他拽着满燕就窜了出去,两个人一左一右抱住了许久不见的满县尉的大腿,开始哇哇大哭。   满全看着两个灰突突的小孩,心疼不已,蹲下来抱了好一会儿。   他猛然回头看着救济院中的那人,冷言冷语道:“幸好满某一向不做亏心事,否则我的孩子还不知道要被你们怎么作贱。”   小宝眼泪汪汪地告状:“他们把我卖给别人了!”   满全拍了拍他们的脑袋,“没事了,我们回家去。”   他的语气一转,冷冷道:“你们干的那些好事,我会如实报给州府。”   他们太久没有回家,到家时天蒙蒙亮,院子里一片荒芜,尽是残枝落叶,冯瑞倒是很高兴,一扫往日懒怠的模样,很有干劲地打扫庭院。   两个孩子沐浴更衣出来,就看见米阿婆做了一桌好吃的,也是眼泪汪汪的,等着他们来吃饭。   米阿婆很爱怜地摸了摸两个孩子的脑袋,有点哽咽道:“这么久不见,长高了,也瘦了。”   两人吃过饭,把自己的所见所闻都说给满县尉听,米阿婆脸色变了又变,坐在一边抹眼泪。   满全说:“我已经和他们县衙交代过了,放心,那群人跑不掉。”   满燕忍不住问:“那些人为什么要到李府去呢?”   “为了那些价值连城的陪葬品。”满全冷冷道,“还有那个泡澡水,里面放的全是朱砂、水银之类的东西,李府买去的孩子年纪不大,天天被这种东西蒸,能不出事吗?”   小宝有点害怕,说:“可是……他想长生不老,叫别人泡是为什么?”   满全说:“他们认为可以通过这种方式,用童子身祛除过量的药性,还有些别的东西,放在一起制成药膏。说什么,肉身不老,灵魂也就长青 。”   小宝还在后怕,“还好小燕早早来救我了……”   满全也是心有余悸,说:“我没想到,他们竟然随便把孩子卖给别人……都是爹考虑不周,让你们受苦了。”   满燕看着他,说:“爹不会再抛下我们了吧?”   满全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说:“不会了,再也不会让你们受这种苦了。”   夜色浓浓,满燕刚把自己的床铺好,就听见敲门声。   一打开门,一个人影唰的冲进来,直奔着他的床榻而去。   满燕忙把房门关上,“爹说了,我们不能再一起睡了。”   小宝充耳不闻,已经放好了自己的枕头,端端正正地躺下了,两手交叠在胸口,装作已经熟睡。   满燕站在床边,有点为难,“爹说我们已经长大了,再睡在一起,太野蛮了!”   小宝哼了声,缩在被窝里,说:“可是很冷啊,这么冷你还要把我赶回去,我会生病的。”   他翻了个身,看着满燕,说:“你不要说,爹不会知道的。”   满燕想了会儿,慢吞吞地睡在他边上,说:“爹要是骂……你就告诉他,你的功夫比之前好很多了,他一高兴,就不骂我们了。”   小宝两眼放光,兴高采烈道:“那我们就还能一起睡了!”   满燕啊了声,说:“不太好吧……”   小宝正想反驳,突然想到什么,叹了口气,说:“也是,我们还没有成亲呢。”   满燕也往被子里缩了缩,小声说:“不是说……我们不能成亲的吗?”   小宝嘿嘿一笑,抓起自己的枕头,挡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我把脸盖上,不被人发现就好了吧!”   满燕侧过头看了他一会儿,耳朵红红的,用被子把自己的脸也盖上了。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第16章   淳丰三十三年,初春。   晨起雾气蒙蒙,院中的苹果树生了绿芽,墙缝边挤挤挨挨地钻出一片野花。   满燕洗漱归来,有人还没起床。   满县尉正要出门,喊了他一声,“那个鱼呢?怎么还没起。你赶紧去叫,再磨蹭又吃不上早饭。”   满燕站在自己门前,推门的手停住了。   满全奇怪道:“发什么呆?”   权衡之下,满燕缓缓挪到满鱼的房门前,板板正正地敲了三下门,干巴巴地叫道:“起床。”   满县尉一下就看出不对劲,蹭蹭蹭走回来,竖着眉毛骂道:“还在这儿装!他在这屋里吗!”   满燕看着他爹,抿住嘴不说话。   罪魁祸首慢悠悠推门而出,和门外两人撞了个正着。   满燕瞄他,他瞄满燕,很快计上心头——他很迷茫地张望了一下,说:“我怎么在这儿啊?我明明记得我是在那里睡的……”   他看似寻找梦游路线,一步三挪,就要开溜。   满县尉怒道:“说了多少次了!十七岁了!不是七岁!天又不冷了,还挤一间屋干什么!”   满鱼开溜失败,低着头,手臂轻轻前后晃着,微微甩着袖子。   这是完全没听进去,且不以为然的标志。   满燕动也不动杵在一边,眼珠子盯着地面,假装自己是个稻草人。   满县尉怒气冲冲地把这两个人指了一遍,一甩袖子,“真想一人给你们一脚!”   说罢也没给谁一脚,急匆匆出门了。   到达书院时,先生已经安坐了。   满鱼往桌上一倒,侧过头看满燕,小声说:“小燕,我们待会儿从后门溜出去。”   “又溜出去?”   “什么又啊,你一次都没答应过。”   “你们要去哪?”前排的毕舸两眼放光地混进对话。   满鱼的脑袋挪过去,低声说:“后山有很多春笋,我们挖春笋去。”   毕少爷也是个不爱读书的主儿,兴致勃勃道:“那好啊,现在就溜?”   早课要抽人背书,先生会下来溜达。   满鱼摇摇头,说:“再等一炷香。”   满燕从桌子下面扒拉了一下满鱼的手,说:“被发现怎么办,小心又被爹关禁闭。”   “不会发现的。”   这间讲堂里有几十个学生,屋子又大,先生都八十多岁了,根本认不出谁是谁。   满燕还在坚持劝学,“散了学我陪你去。”   “我不要你陪。”满鱼把手抽出来,趴在桌上和毕舸说小话。   满燕又在下面拽他袖子,说:“再商量一下。”   “上次,上上次,我都和你商量了,你没有一次陪我溜出去!”满鱼控诉道。   毕舸啧啧两声,凑过来说:“就是,再说了,小燕你是最爱吃春笋的,人家挖出来不都是送给你吃吗?这还不情愿。”   满鱼立刻附和点头,说:“一点也不领情。”   从小到大,每年春天挖春笋,已经成了习惯。   入学后就发现书院后山有一大片竹林,去年秋季刚至,满鱼就期待着开春了。   散学后肯定有一大群人挤过去,那就没有意思了,连胖乎乎的春笋都不可爱了。   满燕也太爱读书了。   满鱼看着他,忍不住叹气——再过几年,他要是真做了捕贼官,恐怕会变本加厉吧。   那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满燕看他唉声叹气的,迟疑了些会儿,又拽了拽他的袖子,说:“挖笋也就算了,以后就不要逃课了。”   又来了!   满鱼不高兴道:“你天天念念念的,我哪有逃过很多次!”   啾啾鸣叫的黄鹂落在窗边,沐浴在金色的晨光中梳理自己同样金黄的羽毛。   片刻后,它甩甩脑袋,振翅向云间飞去。   满鱼收回目光,看向广阔的翠绿竹林。   山坡上一片枯黄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满燕跟在他身后,实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逃学。   满鱼兴致很高,见他落后,还不辞辛劳地返回,拽住他的胳膊,拖着他快走。   根据多年挖笋经验,满鱼蹲下身,锁定了有裂缝的一块泥巴地,从怀里掏出一只半个手臂长的小锄头,锄头层层裹在布中。   毕少爷瞠目结舌,说:“这么小一只?挖得动吗?”   满鱼头也不回,说:“小时候都能挖得动,长大了当然更可以。”   毕少爷拄着书童送来的锄头,啧啧道:“你这是蓄谋已久吧,还随身带着。”   满鱼把周边的落叶拂开,专注挖土,说:“我都想好多天了,有个人就是不陪我。”   毕舸看向满燕,说:“你没锄头就光站着啊,我让下人去给你拿……”   话音未落,满燕也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小锄头。   毕少爷哈了一声,怒道:“刚刚在那里装什么不想来啊!你不也带着吗!”   满燕蹲在努力刨土的满鱼身边,看着冒出的半截竹笋,说:“我本来是不想逃课的,但是我已经拒绝了两次,第三次他一定不会再听我的。”   满鱼忙着挖笋,没空看他,冷哼一声,“你有点聪明都要往我身上使!”   一颗完整的胖乎乎春笋破土而出,满鱼举起他的战利品,向毕舸炫耀,说:“看这个!”   毕少爷实在不想赏脸,很敷衍地拍拍手,“厉害厉害。”   满鱼也不太需要他的赏脸,把战利品放到满燕怀里,规划道:“这个熬汤喝。”   满燕说:“还能炒个笋片。”   每年挖笋都能满载而归,他们也吃不完,最后满县尉都会把他们赶出去,挨家挨户往外送。   今天出来匆忙,没有布袋,也没有竹篮,两个人用自己的外衣下摆兜了满满的胖竹笋。   手上全是泥,挖得忘情,抬手往脸上一抹,脸上也全是泥。   年年如此,谁也不笑话谁。   兴冲冲跑回家,猛然想起还没到散学的时辰。   两人在门口刹住了脚步,不敢进去。   满鱼说:“爹平日这个时辰还在公廨。”   满燕说:“万一提前回来了,问起来,我们怎么说?”   两个打量打量对方,又打量自己,觉得实在是罪行昭昭啊。   俩人找了个拐角,不太体面地挨着墙角坐下歇会儿。   闲来无事,满鱼又低着头数两人的战利品。   满燕盯着他,突然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小鱼,你是不是被虫子咬了!”   满鱼大惊失色,一通胡乱驱赶,“哪里有虫子!”   “别动别动,我看看。”满燕伸出手在他左眼的眼尾处抹了一下,说,“这里好像有血!”   他的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又抹了一下,说:“奇怪,血干涸了吗?抹不掉啊。”   满鱼逐渐镇定下来,说:“你看我上唇这里是不是也有一点点?”   有一小点的红色,像针刺的,不仔细看也不明显。   满燕笃定道:“真是被虫子咬了!等会儿去找天冬拿药!”   满鱼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怒道:“什么虫子啊!这是痣!你没见过我啊!”   “痣?”满燕凑过去仔仔细细研究一番,的确只是像一小滴鲜血而已。   之前也没注意过啊,什么时候长的?   满燕有点好奇,凑近了盯着他看。   两个人挨得有些过近,满鱼一把将他推开,说:“有完没完!”   街坊经过,看看他们,又看看笋,嚯了声,“哥俩换营生了?卖笋?”   俩人咧嘴笑笑,也不敢说是因为逃了学不敢回家。   好容易熬到时辰,刚走到门口,就见满县尉笑意盈盈地送客人出门。   瞥到两个泥猴,也见怪不怪,招呼冯瑞接东西,说:“赶紧洗洗换衣裳。”   晚饭时两人才知道今天造访的客人是什么来头。   俩人都有些震撼,异口同声道:“媒人?”   满县尉啧了声,“喊什么!别人家十五六岁就成亲了,你们又不小了,有媒人上门有什么大呼小叫的?”   满鱼心不在焉地戳着自己的粥,瞄了爹一眼,又瞄满燕一眼,问:“给谁说媒的?”   满县尉说:“你们俩都不小了,都该说媒了。”   他打量了一下孩子们的表情,说:“看看你们这个样子,哪有一点能成家的模样,小屁孩似的,满山跑。”   满燕说:“还在读书呢,干嘛这么早……”   满县尉说:“人家也就是来问问,又没说给你们定下来,愁眉苦脸的,放心啊,你们不乐意去见,我也没闲工夫给你们招呼呢。到现在都没有几滴春雨,我都烦死了。”   两人都松了口气。   但满鱼一副有心事的模样,眼见就要吹灯,突然问:“爹是什么意思?”   “什么?”满燕没听懂这个既没前言,也没后语的一句问话。   “爹说我们也该说媒了,是什么意思?”   “爹不是说过了,我们不小了,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满鱼仍然没有躺下,坐着看他,说:“爹是不是要反悔?”   “反悔?”   “他要让你和别人成亲,可不就是要反悔吗?”   某些陈年旧事涌上心头,满燕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怎么还记得呢!   满鱼看他瞬间红了一片的耳朵,很失望地躺回去,说:“知道了。”   满燕啊了声,立刻急道:“什么知道了?我什么也没说啊!” 第17章   春光和煦,裹着草叶清香的清风携着湿润的水汽迎面而来。   沿着江边,盛开了一路繁盛的野花,芍药一丛丛地绽放了,年轻的学子们三两成群穿梭其中,仰头望去,尽是浮浮沉沉的纸鸢,纠缠着。渐渐飞远了,坠落了。   今日不去书院,是踏青、斗风筝的好日子。   也是在春天,除了挖春笋以外,满鱼最期待的日子。   满燕一扭头,这个人就不见了踪影。   急匆匆找了一圈,看见他和几个年轻男女说说笑笑,怀里抱了几支芍药花。   满燕快步走过去,把自己折返回去为他拿的蜂糖糕往他怀里一塞,表情不妙道:“这么开心。”   满鱼打开纸包,拿出一块蜂糖糕,咬了一口,看向满燕,问:“你吃不吃?”   “你还挂念我呢,我以为你都把我抛在九霄云外了。”   满鱼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说:“不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没见你,干嘛说这种话。”   满燕看着他怀里的三支芍药,没好气地伸出手拍了一下花脑袋,说:“这么受欢迎。”   踏青行也叫交游宴,芍药花就是交游的信号。   满鱼拽着他,两人在树荫下盘腿坐下,终于可以专心吃蜂糖糕。   他撑着脑袋看满燕,说:“你干嘛这么大火气。”   满燕夺走他的蜂糖糕,说:“待会儿就要吃饭了,不要吃这么多。”   天地良心,他嘴里的还是第一块!   转念一想,的确午饭将至,满鱼就没有计较,专心啃食手里的唯一一块独苗。   毕少爷也受不住晒,拉着天冬一起挤进了树荫。   毕舸大呼小叫道:“大胆!你怎么收到这么多芍药!”   满鱼啃食完毕,看了一眼怀里的花,好像终于想起来有这么一个东西,哦了一声。   毕舸啧啧道,“哦什么哦,还要假装谦虚一下?”   满鱼把手上的糕点屑屑轻车熟路地抹在满燕袖子上,才去拿花,递给满燕,说:“送给你的。”   满燕一愣,说:“谁送给我?”   “当然是我送给你,你希望是谁啊?”满鱼不高兴道。   满燕赶紧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芍药耷拉的脑袋,有点后悔自己刚刚打了它一下。   “没希望是谁。”满燕干巴巴地回答。   毕舸立刻怪叫起来,哦了好几声,说:“哎呀,有时候包办姻亲也没有那么不好嘛。”   满鱼随手抓了几根散落的树枝,啪的一声扔到了毕舸身上。   毕舸哇哇一通乱叫,怒道:“干什么啊你!”   毕少爷不甘示弱,抓起树枝扔回去,“还不能说了!这不都是你自己说的吗?小童养媳!”   满鱼噌地爬起来,扑上去勒住了毕舸的脖子。   “来人!呕!杀人了!”   观战的天冬手足无措,拽拽这个,又拽拽那个,无力道:“别闹了,好多人呢。”   这边的混战还未得到关注,几声惊呼传来:“下雨了!”   自开春以来,滴雨未下,满县尉每天愁眉苦脸,已经考虑请巫师来求雨了。   这下可好了,不用担心春天的庄稼早早旱死。   人群一哄而散,雨势越来越大。   今年的春雨来得晚了些,势头却猛。   混战终于结束,几人急匆匆寻找避雨的地点。   毕舸已经跑出去一截,突然又折回头,贼兮兮地冲他们努嘴,说:“看那边看那边。”   一辆马车自不远处驶来,下来一个脸生的学子。   “谁啊?”满燕问。   毕舸一撞他的胳膊,说:“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满燕一头雾水,看向满鱼,说:“你认识吗?”   “你还问他,上次有人去你家说媒……”   满鱼立刻震撼道:“男的!”   他仿佛遭受了极大的欺骗,怒视满燕,说:“我就知道,你说的那些话就是拿来骗我的,天天说不行不行的,人家都上门说媒了!”   满燕一脸迷惑,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忙说:“这怎么可能呢……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他转过身,一把抓住毕舸的胳膊,连晃几下,“你赶紧解释!你刚刚是胡说八道的!”   满鱼抱着手臂看他们,说:“串通都要当着我的面吗?”   毕舸两边看了看,立刻使用了十分怪异的腔调:“哎呀,这当然不可能了!我刚刚都是开玩笑的!”   “不可能”和“开玩笑”这几个字被他咬得很重。   满鱼心说,当着我的面就这样,私底下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越想越来气,满鱼一转身,快步跑走了。   满燕还揪着毕舸的衣领来回摇晃,怒斥他胡说八道的罪行。   毕舸颤颤巍巍指了指,好心提醒他,可是满燕不领情。   等他终于肯回头,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沿着湖边找了一圈,时常喂鱼的鱼池也找过了,还是没见到人。   满燕漫无目的地转了好一会儿,转念一想,正是吃午饭的时辰了。   拐进一条小巷子,循着酒香看见一张酒幌。   有个人站在屋檐下躲雨,头发湿漉漉的,远远看见他,一转身就消失在拐角处。   没过多久,两个人在湖边绽放的牡丹花丛碰面了。   满燕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里面是热得烫手的红豆糯米糕。   满鱼接过来,把藏在怀里的春饼分给他一块。   俩人在湖边坐下,满燕侧过头看他,说:“你这个月的零用钱不是前两天就用完了吗?你怎么买的春饼?”   “还有六文钱,刚好够买两块春饼。”   满燕吃掉了他的最后三文钱,说:“算得很清楚,却不规划,后面还有好几天呢。”   满鱼不回答,只有一声冷哼。   “你又哼什么?我也没说什么吧。”   满鱼开始吃粘嘴的糯米糕,不甚清楚地说道:“你也不用说什么,以后你要和别人成家,我当然不能再花你的钱了。”   满燕动静很大地噌地一声转过来,看着他说:“那一定是个误会,再说了,毕舸那张嘴,他能说出什么好话啊,你怎么就非要信他不信我?”   “你又怪上我了?”满鱼停止了啃食,怒道,“你嘴巴里就没有几句好听的话,我说什么你都觉得不对。”   满燕立刻就要站起来喊冤,“我什么时候这样了?除了……那件事,我什么时候说你不对了?”   糯米糕的芯子很烫,满鱼忙着吵嘴,一不注意咬了一口烫嘴的芯子,嘶嘶了半天,猛地转到一边去。   满燕不说话了,也转到另一边啃糯米糕。   啃完了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坐着不回家吧。   满燕缓缓地挪回来,说:“什么酒啊,这么香。”   “杏花酒。”   “这你都能闻出来,真厉害。”   满鱼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他,“我进去问的。”   “哦。”缓和气氛的招数似乎有点不好用了。   满燕又说:“你想尝尝吗?”   满鱼不作声,低着头揪草叶子。   没多会儿,满燕小跑着回来,抱着酒坛子挨着他坐下来,献宝般递过去,说:“尝尝。”   满鱼的眼睛一亮,又犹豫道:“爹说酒是万恶之源!”   满县尉向来滴酒不沾,他见多了喝酒误事,甚至丑态百出的那些酒鬼,更是不许他们沾酒。   同窗们难免有共同宴饮的时候,至今不会喝酒,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满燕也记挂着爹的话,犹疑了好一会儿,小声说:“这只有一小坛,我们分着喝,不会有事的。”   满鱼接过来先尝了一口,眉毛皱了皱。   满燕看着他,说:“不好喝?”   满鱼立刻坐正了,说:“还行,没什么奇怪的味道,闻起来什么样,喝起来就是什么样子。”   酒香飘了几里路,那尝起来也不会差。   满鱼又说:“我就尝了一小口,没什么味道,酒嘛,还是应该大口喝。”   在他的鼓动下,满燕仰头喝了一大口,还没咽下去,登时眉毛眼睛就皱在一起,嘶嘶地连连吸气,用尽全身力气才咽下肚。   满鱼诡计得逞,往后一躺,笑得喘不过气。   满燕哎了声,“好心给你买酒喝,你还骗我。”   满鱼往花丛里一躺,仰头看他,“我心疼你的钱,让你好好尝尝,怎么骗你了。”   满燕抱着酒,回过头看他,说:“全都湿透了。”   雨势渐小,满鱼仍然躺着,深深嗅了一口,说:“草的味道,泥土的味道,还有花的味道。”   满燕笑着看他,说:“那也不能睡在这里吧。”   “我睡这里,又不要你也睡在这里。”   “天阴沉沉的,我把你扔在这里,不会被狼叼走吗?”   满鱼睁开眼睛看他,“你再说。”   这是一段耻辱的过去,满燕总是拿出来说。   有段时间爹出门公干,他们借住在冷大夫的家里。   冷家医馆有个很会讲故事的伙计,以前给天冬一个人讲,现在给三个人讲,更起劲了。   有些故事不太适合做梦,满鱼因此受到惊吓,天热起来也要找满燕同睡。   很久之前,他就已经警告过,再提这件事就勒死他。   满燕起身就跑,被满鱼一把抓住,两个人踉跄着摔回来,酒泼了一身。   满鱼轻车熟路地勒住他的脖子,威胁似的收紧了。   满燕故意乱叫了一通,背过手精准地攻击到他腰间的痒痒肉,瞬间得救。 第18章   两个人回到家,见门前守着许多带刀的侍从,顿时心中一沉。   急匆匆冲进去,满县尉好好地站在厅堂中,一旁还坐了个生人。   满县尉定眼一看,立刻颇为嫌弃地啧了一声,“你们俩到底又去哪儿了,天天一身泥巴回来,多大的人了!赶紧换衣裳去,就这样见客人?”   有客到访,就不能像往日那样随便。这个时候的爹,比平日更容易训话。   俩人也没敢耽搁,匆匆收拾一番,赶紧见客去了。   那人一见他们进来,就放下了茶盅,也站起来,笑道:“哎呀,这就是你儿子?长这么大了!”   满县尉冷言冷语,“你是高官,我们不敢和你攀亲戚。”   这人与满全年龄相仿,模样很好,颇有话本子里名门正派掌门人的风范。   满全随口介绍道:“这位是当今的中书侍郎,裴方裴侍郎。”   两人感觉到气氛不寻常,规规矩矩拜见了。   对方十分热情,一招手——贵重的玉石,上好的绸缎,一应俱全。   两人齐刷刷去看爹的眼色。   满县尉十分不耐烦,挥手就要赶人。   裴方赶紧劝告,说道:“我托你找人,送些见面礼给孩子们,有什么不能收的。”   他又说:“你看看这两个孩子,仪表堂堂的,衣服都旧了,你实在不收,留两匹布给孩子做衣裳好了。”   满全急于打发了他,一摆手让冯瑞收下了。   转头看两人浑身不自在地杵着,吩咐道:“该干嘛干嘛去吧。”   两人如蒙大赦,疾步走了出去。   他们前脚出门,随之就听见里面争执。   满全似乎有些愤怒,诘问道:“你既然弃妻再娶,这么多年了,何必再找?”   “我听闻她来了这里,问问你而已,你何必这么生气,我又不会怎么样。”   “她没来找我!还要我说多少次!若不是看在同乡之谊,我今日也不会再见你!”   两人对视一眼,庆幸自己走得够快。   以前还小,米阿婆都是带着文织来做饭。现在长大了,不需要阿婆跑来跑去,两个人到饭点自然就出现在阿婆家的小院子里。   两家相邻,院子差不多大小,只是他们家长满了野花野草,阿婆的院子里是整整齐齐的小菜圃,还养了只看门的小狗。   小狗一身黄灰色的毛,脑门上一抹白。   两个人刚坐下,小狗就绕着他们的裤腿来回蹭。   阿婆叮嘱道:“它刚吃饱,别再喂了,都胖成球了,还怎么看家。”   满鱼的手还在桌子下面摸胖墩墩的小狗,饭菜上了桌,他看向对面空空的座位,问:“小织呢?”   阿婆叹气道:“她去表姐家住几天,这几天都不回来。”   一阵吵嚷声由远及近,阿婆忙起身去关紧了大门,手刚撒开,木门就被剧烈踢踹,木屑簌簌往下掉。   两个人都停了筷子,立刻就要站起身。   阿婆忙让他们坐,说:“吃你们的,没事,一会儿就走了。”   满燕放心不下,走到门前,透过松散的门缝,依稀看见一只手臂,臂上有青色纹身。   满鱼仰着头看他,等他回来汇报军情。   “像雇来的打手。”满燕挨着他坐下,说,“怎么招来了这种人?”   阿婆一脸愁容,摆摆手,说:“快吃吧,饭菜都要凉了。”   “和小织有关系?”满鱼追问道,“都让人追上门了,遮掩有什么用啊。”   他们在砸门声中吃完了一顿晚饭,天色黑沉,青臂打手终于离开。   他的目的似乎也不是真为了砸开这扇门。   这样的情景已经持续了三四天,如今说起来,阿婆止不住抹眼泪。   两个人蹲在她身边,握着阿婆的手安抚她,并且连连允诺他们一定能解决这件事。   待离开这个小院,满鱼侧过头看他,说:“你想好怎么办了?”   满燕瞄他一眼,说:“在想。”   “那你刚刚说得那么肯定,我还以为你真的胸有成竹。”   “我想了,这件事爹也没办法,就算把这些人赶走,他们要是下定了决心,肯定还会有其他的招数,我们只能自己想了。”   满鱼看看他,嘴张了张,露出迟疑的表情,把头扭开了。   满燕盯着他,“你想说什么?”   “我在想,我要是小织,我也不乐意。”   满燕倒是变得眉飞色舞,说:“要是你的亲生父母来找你,你也不回去?”   “那要看是什么情况了。”   “还要分情况?”   “当然了,小织的爹娶了那么多姨娘,对她也不好,回去干什么?”   满燕嗯了声,看了看他,说:“那要是对你好呢?你就回去了吗?”   满鱼又用那种莫名其妙的表情看他,说:“你什么意思,巴不得我走啊。”   “那当然不是,我就是随便问问。”   满鱼哎呀了一声,好像准备怪声怪气,却又话锋一转,“你的脑子想点有用的东西吧。”   “我当然想了,但是我们想什么也没用,还是要先见到小织再……”   他的话头一刹,突然伸出手一把笼罩住满鱼的脑袋,拉扯着就要把他往反方向拉走。   “干什么啊。”   满鱼挣脱开,恰好与院子里走出的人打了个照面。   正是毕舸指认的那个,说了媒的年轻学子。   对方似乎认识他们,微微拱手,便离开了。   满鱼加快了脚步,不再与他并肩走。   满燕匆匆忙忙跟上去,说:“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等我去问问爹……”   “有误会?那你心虚什么?”满鱼没什么好腔调,“你也不用去问爹,他要怎么安排,我又没话说。”   “你又这样!你那么相信爹的话,又不去问他,天天拿我撒气!”   满鱼脚步一顿,转过头看他,“我怎么就拿你撒气了?爹把我带回来,他要我怎么样,我当然只能怎么样,谁知道你们还要出尔反尔!”   他说罢袖子一甩,快步冲进了房间。   满燕在他房门外焦急地打了几圈转,实在难以忍受,转头跑去满县尉的房间。   他的房门没关,满燕猛然一嗓子“爹”,差点给满县尉吓出个好歹。   “你真是祖宗!大晚上的,又干什么!”   “刚刚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满县尉疑惑了些会儿,在满燕的大力提醒下才回过神,哎了声,说:“巧了不是,前段时间来说亲的,就是他们家,我……”   “男的!”满燕又是一嗓子。   满全被他两惊两乍,愤怒地闭了一下眼睛,“小时候还挺稳重的,越长大越轻浮!”   满燕心里牵挂着别的事情,急匆匆上前去,再次问道:“男的?”   满全说:“男的什么男的,你还不许人家家里有个儿子了!”   “你不是说,那是给我们说亲的……”   满全仰天长叹,双手向天一摊,“这俩孩子我都是好好养育长大的,苍天在上,这脑子蠢成这样,绝对不是我扣扣嗖嗖不给饭吃闹出来的……”   满燕急得围着他乱转,说:“爹!”   “他有个妹妹!”   满燕松了口气,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有点失望。   满全奇怪道:“你这是什么表情?还不高兴了?”   “没有……都是误会……”   满燕大半夜硬是把满鱼的房门敲开了,两人再次挤挤攘攘地度过了一个夜晚。   一大早起来,满鱼也不知道心情好还是不好,反正也不怎么说话。   “你还在生什么气?”   “我没生气。我只是在想,看起来你说的都是真的。”   满燕也没有了往日的气焰,讷讷道:“我都说了,我没骗你。”   满鱼有些苦恼了,咬着筷子,兀自沉思。   早饭还没吃完,家里又来了客人。   这是满县尉的老同僚,伤了腿,就回家养病去了,两人已经多年不见。   老衙役十分激动,手中拎着新鲜的牛羊肉,还有几包糕点。   东西刚放下,就看见了后面站着的两个孩子。   他急匆匆走上前来,扭头看向满全:“县尉!你这两个孩子越长越像,看起来都是亲生的!”   他分辨无果,问:“你捡回家的那个小机灵鬼呢?是哪个?”   这个头衔,满鱼不太想冒领,一时没有吱声。   满县尉倒是不甚在意,拍了拍满鱼的肩膀,说:“这个,一点也认不出来了,那时候才五岁,你后来也没见过了。”   衙役突然后退半步,把两个人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说:“真是认不出来了,你们家这个小时候也是圆圆的脸,现在都长开了。这个呢,当时我记得……那么小一个小家伙,小粉脸,还以为是个小姑娘。”   这种怀旧让两个主角十分尴尬,干站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地溜走了。   满鱼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说话都不理。   “你又在想什么?”   满鱼深沉地看向他,说:“我好像明白了。”   满燕最怕他明白了,他每次明白,自己都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有些事情,也没必要很明白。”   这次满鱼竟然没有反驳他,还在赞许地点头。   兹事体大了!   满燕有点紧张了,说:“什么事,我听听。”   满鱼叹了口气,悲伤地说:“大概是爹一开始就弄错了。” 第19章   这几日满全增派了几波衙役巡街,米阿婆家中才算暂时清净下来。   这天两个人坐在院子里吃早饭,听说小织昨晚就回来了。   满鱼说:“等会儿去问问她,看她是不是有主意了。”   话音未落,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满燕上前开门,门外是一张老泪纵横的脸。   阿婆上气不接下气,话也顾不上说,拽着满燕的袖子就要拉他走。   满鱼也忙站起身,匆匆跟出去,问:“怎么了?小织出什么事了吗?”   “昨天那群人又来了,砸了她舅舅的店。小织知道了,收拾了东西,就要跟他们走了!”阿婆腿脚大不如前,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   她用树皮般的手背蹭了蹭眼角,说:“她那个爹,发达时娶了那么多姨娘,现在生意不好了,又惦记上自己这个女儿。你们也知道,小织那个脾气,我怎么也劝不住啊!”   满鱼问道:”他要把小织嫁给谁?“   “她爹就说那人有钱,年纪大了点,我一打听,那人六十多了!”阿婆捂着胸口,怒不可遏,“他生意做不下去,就去巴结人家,还拿自己的闺女去巴结!”   满燕急道:“因为那些人砸了店,小织就答应了?那怎么能行!”   阿婆又簌簌流泪,“她那个人,我劝不住啊,一大早就不见人了,你们可得帮阿婆找找啊!”   雇了马车,一行人向北追去。   毕舸躺在马车里啃苹果,不可思议道:“她真会为了家里的店嫁给老头?她可别去把人剁了吧。”   天冬说:“剁了要坐牢,不剁的话,可能是打不过。”   他忧心道:“听说那个老头很有钱,家里指不定有多少打手,她自己一个人怎么能行呢。”   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在半路截下,只好一路找去老头家中。   根本不必费劲,进了城,便看见敲锣打鼓的接亲队,一打听,果然是当地首富郑员外娶亲。   几人追了一路,好不容易看见花轿,呼喊声刚出口,窗边的布帘掀开了,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文织没有打扮成新娘的模样,风尘仆仆,面无表情。   她什么也没回应,静静地看了他们片刻,又消失在狭小的轿窗之后。   几人都感觉到了不对劲,忙去扒拉围观的路人打听消息。   “这郑员外,一大把年纪,就喜欢这种小姑娘,才十六七岁呢。”   满燕问道:“他娶了很多个?”   “可不是嘛,这都第五个……不对,第六个了。前两天,他那角门还往外抬尸体呢。”   “这些姑娘怎么能答应呢!”满鱼激动道。   “你看你,年纪小,不懂了吧。左不过是缺钱,让家里人卖了的。也有不乐意的,只要家里卖了,绑也绑来了。”   文织确实是被她那个缺钱的死人爹逼来的,可她不该这么糊涂,今天进了门,他们想帮忙都不知道从何下手啊!   好在今天宾客满门,混进去几个半大不小的小子,也不怎么引人注目。   他们却好像长了千里眼,十分顺利地来到了新房前。   满鱼手心里的那张纸握得皱皱巴巴,被汗水浸湿了。   这是文织从马车上丢下来的纸团,上面画着简易的路线图。   “她还能给我们打暗号,应该不会真嫁给那个死老头吧。”毕舸小声说。   “当然不会。”满燕招呼了一下,几人便溜着墙根,找到了后窗。   文织已经等待多时,换了身衣裳。   一件喜服迎头扔下来,她敏捷地翻出窗户,说:“大概还有半个时辰,喜婆要进来给我梳头,我想出去一趟,你们谁顶一下?”   几个年轻男人大惊失色,“顶什么?扮演新娘吗?”   有过扮演经验的满鱼此时尤为惊慌,忙说:“你既然能翻出来,不如逃了,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他们抓了我娘。”   “什么!”毕少爷怒道,“砸人家的店还不够!竟然还这样威胁你!”   文织忙示意他噤声,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今天带她一起走。”   她的目光幽幽地扫了一圈,递出自己的喜服,说:“你们既然来了,帮人帮到底。”   那三个人的目光齐齐汇集过来,满鱼顶不住压力,慢吞吞地接过来,说:“喜婆没见过你长什么样子吗?这能行吗?”   “我会尽快的。”文织说,“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只能拜托你帮我拖一拖。”   天冬说:“我陪你找。”   满燕看了看他们,说:“你们一起,他自己在这里……不太安全。”   文织自从来到郑府,表现得十分乖巧,郑员外也就没怎么防着她,连新房外都没有几个守卫。   今晚的洞房中,出现了两个不速之客。   满鱼别别扭扭地换上了文织的喜服,这件衣裳她还没有上过身,郑府的人也不上心,这件衣裳满鱼穿上都有些嫌大。   他晃着宽大的袖子,找了张椅子坐下,眼神有些哀怨。   满燕挨着他,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说:“小时候只有一块红布,今天倒是真穿上了。”   满鱼懒得理他,“我又不是自愿的。”   满燕摸了摸这身红色的喜服,用手掌丈量了一番,说:“腰也大了,袖子长了,领口也很大。”   “裁衣服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新娘是谁呢,当然大些比小了好。”   “你的头发不管了?”   满鱼震惊道:“我又不是真要成亲,至于吗?”   满燕轻轻咳了一声,说:“看着这身衣裳,就那样想了一下。”   “你想什么?”   满燕看看他,目光又移到窗外。   “想也没用了。”满鱼懒散地往椅子上一靠,说,“你以前说你会说话算数,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   “早就不算了。”   满燕激动起来,说:“那……这件事……又不是,我自己说了算的。”   满鱼哼了声,说:“爹给你说亲的时候,你说话就有用了。”   “每次一说这件事,你就夹枪带棒。当年爹是怎么说的,又是怎么允诺你的,我从未听过原话,怎么就成我言而无信了?”   满鱼猛地转过脸看他,怒道:“你什么意思!你是说,那些事情都是我瞎编的?”   “我没这么说!”满燕忙解释,“我只是说,我自己没亲耳听到……”   “这还不是一个意思?爹不承认,你也不承认。”满鱼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阵,转瞬平静下来,说,“也不重要了,他不承认也是有原因的。他弄错了,才把我带回家。”   “什么弄错了?”   满鱼冷哼道:“没给你讨一个合心意的童养媳。”   “爹本来不会那么做!他说了,那是陋习,要改!他自己怎么可能去做!”   “可我亲眼看见的,他给了钱,把我带走了,这你也要说是我骗你吗?”   “我不觉得是你骗我。”   满鱼侧过身子,整个人几乎躺在藤椅中,说:“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反正你迟早要和别人成亲。”   满燕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他一直以为,这种误解等到长大了,自然而然就会解开。   但是眼下的情况明显不对啊,满鱼像是陷入了另外一个更深的误解!   满燕明白,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可是……   他那么生气,一定是因为当真了,他把自己当成……   满燕这么一想,登时从脸颊红到耳朵根。   小时候同吃同睡也不觉得怎么样,长大了些,仍然如此,从来不分你我。   就算是误会,自己也不该伤他的心。   满燕伸出手扒拉了一下满鱼的袖子,被他愤怒地甩开了。   “我没那个意思……说媒的事情也很常见,那些媒人就靠这个吃饭,跑到我们家来,也不奇怪。”   满鱼的情绪似乎有所缓和,开始任他扒拉。   “这些事,不光是我做不了主,你也一样啊。到头来,还是爹说了算。但是我……我也没想和别人成亲。”   满鱼终于说话了,“那些说媒的人真讨厌,见都没见过,一句话都没说过的两个人,就要去撮合人家的婚姻大事!”   满燕附和道:“就是说嘛,要成亲,当然要有感情,有了解才好。”   满鱼转过头看他一眼,又转回去,说:“了解的也不一定好。”   满燕撇撇嘴,说:“总比不认识的好。”   后窗砰砰被敲响,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天冬喘着粗气,说:“大事不好!文织要杀人放火了!”   “怎么回事?你们没找到她娘亲?”   “那老头和她爹串通好了!她娘亲根本不在这里!”   满鱼奇怪道:“不在这里,总在家里吧,我们陪她去找就是了!”   天冬面露难色,咬牙道:“她娘亲三年前就去世了!下葬也没好好下葬,甚至瞒着娘家人,阿婆一家都不知道!”   满鱼立刻就去脱喜服,说:“这下可坏了,她要放火也不稀奇了。”   “还有更糟的!她已经跑了出去,直奔她爹家里去了!”   “她要去那里放火?”   说着话,几个人已经迅速找到了文织留下的记号,顺利翻了出去。   “她要下毒!一大包砒霜!说要把他们全家都毒死!” 第20章   两人急急忙忙跳窗,生怕赶到时已经一地尸体。   满燕跟在后面,哎了声,一弯腰,说:“这不是你的帕子吧?”   “我有什么,你还不知道?”满鱼以为他又在说些有的没的。   “你看一眼嘛,没有骗你。”   满鱼这才折回头,接过来一看,立刻说:“你记不记得,阿婆他们家布店里有一个图册,上面就有这样的图样。”   那是一本画册,文记布店这两年多了间绣坊,时常照着画册绣花样。   满燕点点头,赞叹道:“整个临安恐怕都找不出比这个更好的。”   满鱼匆匆将手帕塞起来,说:“可能是夹在喜服里,这才从我身上掉下来,带给小织,她肯定喜欢。”   两人赶路到一半,猛地一停。   面面相觑,满燕先开口了:“那个……她爹姓什么?”   满鱼啊了声,苦思半天,一摊手,说:“先别管这个了,他住哪儿啊。”   天冬报完信就没影儿了,俩人站在大街上大眼瞪小眼。   “我们知道他姓什么,就能打听他住哪里了。”   “肯定不姓文。”满鱼笃定道,“这是她娘亲的姓。”   满燕叹口气,拽着他往前走。   “叹气是什么意思?我说的不对?”   “就是太对了。”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话,但是此时没空计较。   一路打听下来,把女儿卖给这种人的父亲,也不算难找。   陈家的院门不好进,店门却好找。   从小他们就听闻,文织的爹在外面做了大生意,赚了很多钱,娶了一个又一个。   眼前的陈家绸缎庄却一片萧条,只有一个小伙计无精打采地趴在匣柜上,进了人也不起身迎接。   后面的木柜上陈列着几幅绣品,只这样一望,便难以移开视线。   “伙计,那些绣品的绣娘是谁?也在你们店里?”   伙计无精打采地掀起眼皮,不客气道:“不卖。”   满燕还没开口,满鱼一把抓住他的手,说:“你们都没生意了,为什么不卖?”   “不卖就是不卖!走走走!”   “你们想买?”从后院走出一人,是个白发苍苍的妇人。   “这一看就是大家手笔,我们恐怕买不起。”   妇人却乐了,说:“横竖也是吃灰,你们想要,送你们就是了。”   伙计哼哼唧唧道:“卖不肯卖,送倒是大方。”   妇人笑盈盈的脸色咻然一变,“我的东西,宁愿白送,也绝不让你们占便宜!”   伙计也不依不饶道:“什么你们我们的!这都要完蛋了!老爷也不见人,债主天天上门,就让我在这儿应付,我也想走人呢!”   妇人快步走到匣柜中,将摆着的三幅绣品小心翼翼收起,手指抚摸来抚摸去。   满鱼端详片刻,上前两步,说:“借一步说话,方便吗?”   再次见到文织时,她坐在路边一动不动,天冬和毕舸站在她两边,气氛凝重。   两人迅速冲上前,满燕一把拉住天冬,小声道:“毒死了?”   满鱼拉住他另一边袖子,急道:“砒霜倒井里了?”   天冬哎哎哎了几声,说:“还没有呢,这几天有债主上门,前门后门看得很严实。”   两人松了口气,满鱼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说:“吓死我了,你们两个白着脸站在旁边,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满燕也点头,“还好没有往井水里下毒,不然一个也跑不了……”   他的尾音还没有消散,天冬急赤白脸地要上来捂他的嘴。   呆坐着的文织缓缓抬脸看向他,慢悠悠道:“一个也跑不了?”   毕舸跳脚了,“你们俩这嘴能不能要!她就为这事发愁呢,你们送上门来了!”   “什么?”   “小织说下毒太慢,没法一下都毒死……”   解释到一半,文织已经噌地站起身,准备带着她的新谋略强闯进去下毒。   “别呀!”   “文姐冷静!”   毕舸怒道:“你们两个!赶紧想办法啊!自己捅的篓子!”   俩人忙着将功折罪拦着她的路,以防她真把自己送到大牢里。   这怎么思考!   “等一下等一下!”满鱼忙喊,“我有话要说!”   文织冷静下来,冷冰冰的眼睛看着他,把人看得想冒汗。   满燕也盯着他,期待他吐出一些象牙。   满鱼火急火燎的,啪地打了一下满燕的胳膊,怒道:“你看什么看!”   满燕冤屈极了,“我在等你说话啊!”   “又没跟你说话!有什么好看的!”   满燕咽下了一口怨气,咬牙切齿地低声说:“你赶紧编,打我有什么用!”   文织的耐心已经逐渐耗尽,看样子要打人了。   满鱼一把将毕舸推出去,说:“我真有话说!”   毕少爷一愣,忙去护脸,怒道:“满燕离你更近,你推我!”   满鱼冲他一笑,说:“打你的话,我们都不心疼嘛。”   满燕的脑子飞速转起来,忙说:“手帕手帕!”   满鱼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递给她,说:“你一直想找的那个厉害的绣娘,说不定真有希望!你看看这个。”   布店的生意这两年不景气,文织这些年和外婆一起住在舅舅家里,一应花销都是舅舅在出,可从没有人埋怨她。   在她的提议下,增设了绣坊,将合适的绸缎做成绣品。   绣品普通百姓买不起,若是做得不够精巧,富绅家的太太小姐又看不上,因此文记绣坊落进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   文织果然心动,问道:“你们找到了?”   几人同时松了一口气,说:“你想见,我们现在就去。”   文织犹豫片刻,说:“你们既然找到了,等我把这件事办完……”   “不行!”满燕立刻喊道,“你……你现在不去,也许……待会儿她就走了!”   “走了?”   “没错!”满鱼附和道,“她要回老家,我和小燕劝了好久,她才答应见你一面的,你真不去?”   文织疑惑道:“这么重要的事,你们刚才不说?”   两人向善良的天冬投去求助的目光。   天冬立刻接话:“他们还不是因为担心你才忘了说,快走吧,什么时候不能下毒。”   这句话打动了文织——井又不会跑。   危机解除,嘴快的两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默默藏在后面擦汗。   满鱼说:“我可是救了你。”   满燕疑惑道:“井的事明明是你先说的!”   “提醒她往井里下毒的是我吗?”   “你不提井,我怎么会想到这里?”   满鱼哦了声,洋洋得意道:“你承认我比你聪明?”   “你比我嘴快。”   光顾着吵嘴,俩人落后了一大截,满燕不想再和他争辩,拽着他跟上了队伍。   傍晚时分,他们再次造访了陈府。   这次可不需要翻墙硬闯,而是以客人的身份光明正大地走了进去。   文织一看见亲爹那张仿佛被吸干精气的死人脸,捞起椅子就冲上前去。   天冬哎哎着上手去拦,手却一下也没碰到文织的袖子。   满鱼满燕站得老远,劝道:“别砸头啊,容易死。”   毕少爷懒得陪他们演,看着陈老爷抱头鼠窜,悠哉游哉道:“你这家产都赔干净了,还敢和姓郑的借钱?还是用你自己女儿的终生大事抵押,你怎么想的?”   陈老爷躲闪不及,被木椅子砸中了肩膀,坐在地上哎哟哎哟。   一听这话,陈老爷登时怒道:“你怎么知道!”   “你那些欠条都在店里,我借用了一下。”满鱼说,“给郑员外看了看,他挺生气的,估计一会儿就来要债了。”   满燕站在一旁附和道:“郑员外是好色,但是更贪财,你骗他的钱,他非得吃了你。”   话音刚落,就听轰隆一声,大门应声而倒。   听到动静的小妾们听到动静,早就收拾了细软,已然没了人影。   债主将好好的庭院打砸得一片狼藉,但凡值点钱的东西都搬空了。   满鱼溜达到文织边上,说:“这不比毒死他高兴吗?”   文织没说话,怀中抱着母亲的牌位,细细地用绸缎包裹起来,离开了陈府。   好好的马车变得很拥挤,几个人轮流出去驾车,倒也坐得下,只是——   天冬忧愁道:“这样真的好吗?”   身后堆了十几匹上好的绸缎,绣娘指挥着他们,特意到仓库里偷……嗯……拿出来的。   毕舸大剌剌躺着,“有什么不好的,要不是家产败光了,他就小织一个孩子,什么都该是她的,拿他几匹布怎么了。”   文织低头看着牌位,好半天才说:“回去了,请你们吃饭。”   满鱼说道:“给你找到这么一个好绣娘,光一顿饭可不够。”   满燕有点困,倒在满鱼肩膀上,还在附和地点头。   满鱼没好气地拍了一下他的脸,说:“你非要挤着我睡啊,那边有窗户,转过去。”   满燕闭上了眼睛,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身上。   毕舸噫了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故意说:“就是,你非挤着他干什么,瞧他小气的。来,我让你靠。”   满燕抬腿不经意地踹了他一脚,毕舸十分夸张地哀嚎一声。   满鱼无声地笑了一下,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满燕的脑袋。 第21章   春逝夏来,白日渐长,暑气日盛。   满燕返回房中,有人还在赖床。   他刚走近,满鱼就扯过被子盖在自己脸上,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醒了还不起,再不出发,待会儿就热起来了。”   满鱼从被子里露出半张脸,气息微弱地说:“我头痛,就不去了。”   “这个理由前天你刚用过。”   满鱼哦了声,说:“前天痛过,今天就不能痛了吗?”   他嗖地一下钻进被窝,抗议道:“我不想爬山!”   “挖笋的时候就爱爬山了。”   “那能一样吗?”   满燕伸手扒拉他,说:“你不去也得去,我可不想自己去。”   满鱼奋力地把他的手往外推,说:“那你也不要去了,再睡会儿好了。”   “那可不行,”满燕说,“端午节要到了,我们不去采些艾草,还有谁能去?”   满鱼探出头,望了一眼渐渐强盛的日光,脱力向后一倒,哀声道:“很热啊,明天再去吧。”   “你昨天就说明天。”   满鱼啪地打了一下他的手背,怒道:“你不翻旧账能死啊!”   “也不是很旧,昨天的事。”   满鱼仰着头看他,说:“我不喜欢计较的男人。”   满燕一愣,怒道:“谁计较了!记性好也是错吗!”   “也不喜欢暴躁的男人。”   他慢悠悠翻了个身,准备重新入睡。   满燕隔着被子,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硬是把他拽到床边,“你休想偷懒!”   满鱼哎了几声,怒道:“满燕!你再把我拽来拽去的,我永远都不理你了!”   “你不偷懒我怎么会拽你。”   满鱼突然伸出手,手臂猛然勒住他的脖子,硬是把他往下坠,两个人双双摔落。   满鱼故技重施,紧紧勒住他的脖子,逼迫道:“快点给我道歉!”   满燕“不”了一声,一个猛翻身,就要反击。   两个人缠斗在一起,被子东搅西裹,像两条肥硕的毛毛虫。   这下谁也逃不脱了,被子拧得像麻花。   两人终于休战,看了眼大开的门,满鱼提议道:“万一爹突然过来,又骂我们,你先撒手。”   满燕扒拉了几下,把他的胳膊拎起来,说:“你压到了。”   两个人还在互相攻击,就听见了爹越来越近的声音。   这下是真慌了,听起来还有客人,这要是被人看见,回头肯定要挨训!   手忙脚乱互相解救,总算是暂时休战。   还没能体体面面地从床上走下来,爹已经到了门口,身后还有一个人。   满全满脸的笑容咵嚓一下掉下来,忙张开双臂一挡,急哄哄地喊冯瑞:“快快快!让人家去厅堂喝茶!”   客人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转角,两个人还在手忙脚乱地收拾掉了一地的枕头被子,就听见了满县尉的怒吼。   排排站着挨了会儿骂,满鱼偷偷瞄了一眼,才敢说话,“小燕来叫我上山。”   “嘴上是长钩子了?折腾得狗窝似的!多大的人了!让人看见你们这个样子,人家还以为我从来不管你们的事!”   满燕趁机告状:“他想偷懒。”   满鱼怒视他,“那你就把我拽来拽去的!”   “你不是拽回来了吗!你还勒我的脖子!”   满县尉额上青筋一跳一跳,怒道:“别吵了!今天有大事。”   “来了个客人……你们客气点。”   这语气有点不对劲,两个人露出了探究的眼神。   “先说清楚,这真不是我叫来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上门了。但你们客气点,不管……同不同意吧,别太冒失。”   两人一头雾水,直觉告诉他们,可能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来到厅堂,坐着一个姑娘,年纪与他们相仿。   仔细一看,身穿织金锦,头戴翡翠步摇、花蝶金簪,哪一件都价值不菲。   两人不明所以,对方先站起身了,说:“谁是满燕?”   顿时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她绕着他们打量了一圈,像是马市上挑选骏马。   “我们武家呢,不缺钱。我爹既然同意媒人说亲,就是对你比较认可,我来这里住一段时间……”   满燕震惊道:“住一段时间?这不太好吧!”   武惠那对秀眉登时竖起来,“你爹都没说什么,你现在不同意了?”   她的话音未落,满县尉阴沉着脸出现了。   满燕赶紧把话咽了回去。   满县尉又换上笑眯眯的表情,说:“你要住呢,当然没问题,就是我这简陋,他们平时也不在家里吃饭……”   “这您不用担心。”武惠一拍掌,她的厨子丫鬟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院中。   武惠在院中绕了一圈,说:“您这里啊,倒是挺好的,不像我家里,太大了,逛个花园都要走好久,这里走两步就到头了!”   满县尉擦了擦汗,实在想不通这是哪个不靠谱的媒人说的亲。   人家一看就家大业大,他们如何相配呢!   武小姐入住后,一整天都没消停,把那个简陋的厨房大改一通,还要摆上躺椅在院子里乘凉,简直占山为王。   自从见过客人,满鱼就返回了房间,枕头都抱了回去。   满燕上街买了蜂糖糕,藏在怀里,敲了好半天,满鱼就是不给他开门。   没办法,只好来到后院,试图翻窗。   幸好,窗户一推就开。   他迅速翻窗而入,刚一站稳,就和对坐饮茶的两人撞了个对脸。   满燕快步上前,质问道:“你们锁着门!在屋里干嘛!”   武小姐带着她一桌子的糕点,说:“吃点心啊。”   “吃点心要关门吗!”   武惠奇怪道:“没锁啊,你自己不推,怪谁。”   满鱼慢悠悠地抬脸看他,瞥他一眼,又将脸转开。   满燕气冲冲地坐在一旁,硬是把武惠熬走了。   “我可没和你的未婚妻说什么,你至于吗,这么大气。”满鱼说。   满燕噌地站起来,怒道:“我是为这个吗!”   “管你为什么呢,又不关我的事。”   满燕急急坐在他身边,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和我没有关系。”   “那和我更没有关系了。”   “你……”   满燕被怀里的蜂糖糕烫到,赶紧掏出来,献宝上去,“我刚刚去给你买的,还热着呢。”   满鱼眼神飘过去,又不以为然地飘回来,说:“献殷勤献错人了吧。”   满燕的胸腔里累积着一股冤屈之气,却也无处发作,只能咽下,好声好气道:“你明明知道,那不是我的意思,你干嘛要跟我冷言冷语的。”   他靠近了些,说:“你看,我为了早点回来,蜂糖糕藏在怀里,你看,都烫红了。”   满鱼的视线终于移过来,迅速一瞥,说:“谁让你揣怀里的,又不是大冬天,还怕冷了吗?”   “蜂糖糕刚出炉的时候最好吃。”满燕说,“这不是你说的吗?”   满鱼终于将视线完全移过来,半天不作声。   满燕说:“今天是上不了山了,明天吧,天冬他们这个时候也要去,我们一起。”   满鱼的嘴刚张开,满燕冲上去一把将他的脑袋揣在怀里,连忙制止:“我一定赶紧弄明白,你别再说话气我了。”   满鱼把脑袋拯救出来,看了看他,说:“我也没有话想说了。”   “武小姐那样的打扮,怎么可能看得上我们,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满鱼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说:“你还担心人家看不上你啊。”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啊!”满燕几乎要跳起来了。   满鱼知道不该说这种话,抿了抿嘴,硬生生把坏话往下咽,好半天才说:“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满燕一肚子怨气,见他放软了姿态,也没有不依不饶的理由,默默生了会儿闷气,才说:“迟早被你气死。”   满鱼转过身去,把蜂糖糕掰了一半,背着手递过去给他。   武小姐将院子前前后后探索了一遍,天黑后终于心满意足地回房了。   她拍了拍床板,有些嫌弃道:“这真是人睡的吗?”   侍女说道:“你非要赌气跑出来,现在还说这种话。”   武小姐一想到自己爹那张气成猪肝色的脸,就觉得心情舒畅。   “他不是着急把我嫁出去吗?那如今我自己住到别人家里来,不是正合他意?”   侍女还是不太放心,说:“虽然说满县尉名声一向很好,谁知道他儿子是不是好人,还是两个!一院子男人,多危险啊!”   武惠往床上一躺,说:“出都出来了,现在回去,多没面子啊。”   侍女上前去扶她起来,替她摘下一脑袋的发簪,说:“亏你还把好东西都戴出来,这里这么穷酸,恐怕没人认得这些好东西。”   武惠哎呀了声,说:“我心里也没底啊,想着震慑一下。”   侍女服侍她睡下,说:“说不上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真的没弄错吧,你都没听清楚,急匆匆就跑出来了。”   武惠自信道:“怎么可能听错,他说了满县尉,还有什么燕,肯定是他们家了。哪里还有第二个满县尉?”   侍女一听,也没什么好辩驳的。   武惠闭上眼睛,仔细回想了离家前的场景。   她爹怎么说的来着,什么什么言。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老头,口音还挺重。 第22章   初夏的山峦一片青翠,鸟鸣声层层飘荡,哗啦一声尽数飞离,留下扑簌的声响。   一行人背着竹背篓,装满了艾草和割来的水菖蒲。   一大早出发,此时已过了晌午,日头高升,几人寻了片树荫,坐着歇息。   毕少爷左一个仆人撑伞,右一个仆人摇扇,惬意的不得了。   “毕少爷怎么还要自己上山采艾?这么勤奋。”满燕说。   “总比待在家里好,”毕舸说,“我爹一看见我,他就来气!不如躲远远的。”   满鱼低着头啃食蜂糖糕,没有吱声。   毕舸奇怪道:“你们俩又吵架了?怎么一声不吭的。”   满燕下意识往身旁看了一眼,说:“没有,别瞎说。”   毕舸白了他一眼,说:“装什么,我可是听说了,和你说亲的那位,可是住进去了,你打算怎么办啊?”   天冬惊讶道:“这么快?”   “什么啊。”满燕烦躁道,“那位也是和家里赌气跑出来的,不是那么一回事。”   毕舸立刻怪声怪气地模仿他:“不是那么一回事……人家都住进来了,你不负责啊?”   满燕叹了口气,说:“你闭会儿嘴吧,我还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强盛的日头被飘来飘去的浮云遮住,转瞬起了大风,头顶的枝叶哗哗作响。   天冬忙说:“怎么刮起风了,还是赶紧下山,下雨就不好了。”   满鱼却突然站起来,不知道看见了什么,急匆匆跟了上去。   “哎……”   天冬劝阻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满燕也追了过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钻进了茂密的山林中,转眼就不见了身影。   天色咻然暗了下来,狂风呼啸作响,这是大雨的前兆。   春末多雨,山坡落了许多碎石,再遇暴雨,恐怕有滑坡的危险。   满燕一路找过去,在碎石遍布的密林里看见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大概是看见了什么小动物。   靠近了就看见一个兔子洞,白灰色的兔子露出半个毛绒绒的脑袋,不怎么怕人,和满鱼大眼瞪小眼。   满鱼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说:“好多兔子洞。”   满燕蹲在他身边,两个人看着兔子跑远了,湿软的泥土上留下一对对兔子脚印。   “下雨了。”满鱼抬手挡住额头,说,“我们赶紧走吧。”   站起来,环顾一圈,却不知道这样的密林,哪个方向是下山的路。   雨势渐大,满燕抓住他,不管不顾向前跑。   身后一阵阵轰隆声,满鱼回头一看,不远处的山坡如同脱落的树皮,整块的泥土哗啦啦滑落下来,激起一片泥水。   雨势浩大,眼前水雾迷蒙,连路也不大能看清。   硬着头皮乱跑,终于来到较为开阔的地界,两人已然浑身湿透。   雷声轰隆不停,两人缩在山洞中,望着阴沉的天,默默无声。   满鱼打了个寒噤,把外衣脱下来拧了拧,寻了块干燥的石头,搭在上面。   他折返回来,碰了碰满燕的胳膊,说:“你冷不冷?”   两人都淋成了落汤鸡,在山洞里四处搜寻,勉强升起一个小火堆。   漆黑的石洞中有了些光亮,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满鱼坐在火堆边,专心致志地盯着火势,一旦有熄灭的迹象,就赶紧添些干柴。   满燕将两人的外衣烤干,递给他,说:“里面那件脱了给我。”   他好像避嫌似的,说完便默默转过去,背对着他。   满鱼不作声,也背过身去。   他知道夜晚的山很危险,心中有些歉疚,说:“我不该去看兔子的。”   满燕接过他的衣裳,说:“早知道要被困住,应该抓一只。”   满鱼抿嘴笑了笑,也玩笑道:“好过分。”   “过分什么?抓一只放到这里,你就能在这里也看了。”满燕故意说。   满鱼叹了口气,说:“这么大的雨,只要没有野兽造访,就算走运。”   满燕隔着火光看他的脸,说:“点着火,野兽不敢靠近。”   话音未落,狂风骤起。   山洞狭长,风过尤为迅疾,裹着寒凉的雨水,转瞬间就使这个小小的栖身之地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满鱼迅速挪到满燕身旁,抓住他的手,说:“等风过去,再点吧。”   满燕的手臂明显紧绷了一下,反抓住他,嘶了一声。   “怎么了?”   满燕急促道:“快点火。”   满鱼能听见细碎的沙沙声,一时心慌起来,手指发抖地点起了火堆。   借着火光,满燕抬起左手,手腕处一对明显的牙印。   满鱼惊叫一声,“有蛇!”   伤口缓缓渗血,满鱼一把抓住他的手,去吮他的伤口。   “等一下……”满燕有些不自在地往后缩手。   满鱼吐出一口血,说:“等什么,要是有毒,你就死了!”   “应该没毒……”   “你怎么知道!”   满燕举起另一只手,他手中握着一条小蛇。   满鱼又被吓到,往后一撤,惊道:“你还握着它!”   “这是普通草蛇,没毒的。”   满燕还让蛇在手腕上环绕了一圈,随后拎住它,扔出了山洞。   满鱼嘴唇上还有些血迹,呆坐了一会儿,有些尴尬,说:“没毒就好。”   满燕从怀里掏出手帕,想替他擦掉嘴唇上的血迹。   手却这样悬在了半空中,痴痴地盯着他的嘴唇看了好一会儿。   两个人挨得很近,以一种奇怪的姿态僵住了。   满鱼的眼睛看看他的手,又看他的脸,一时有些不知该躲开,还是迎上去。   “小燕……”   满燕咻然回了神,忙将手帕往他手里一塞,转回头去照看那个烧得好好的火堆。   他又跑到洞口去,堆了些碎石。   “这样又挡不住野兽。”   “也没指望能挡住野兽,起码有野兽靠近,我们能听见。”   满鱼忍不住又打了个寒噤,向满燕身上靠了靠,摸了摸他的手,说:“你也很冷吗?好凉。”   衣裳倒是都烤干,好好的穿在身上。   夜晚的凉风一阵阵吹进山洞,随着时间推移,凉风的威力越发厉害。   满燕侧过头看他,说:“就算这会儿雨停了,我们也不能走,谁知道会遇到什么狼啊虎啊的。”   满鱼搓了搓他的手,说:“还好不是冬天,否则要冻死在这里了。”   “雨停了,也许就没有这么冷了。”   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望着山洞外流动的雨幕,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都很困了,却又提心吊胆,风吹过的声音都能让他们立刻从半睡半醒中清醒。   满鱼看了看他,说:“好像在救济寺的那个晚上。”   “哪个晚上?”   “你生病,烧得好烫,我以为你要死了。”   满燕笑了笑,说:“你不是去救我了吗?”   两人依偎在一起,外衣盖在身上。   藏在衣裳里的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满鱼侧头看了他几次,又转开脸。   满燕困得很厉害,脑袋靠着他的脑袋,闭着眼睛说:“你不困啊?动来动去的。”   “我怕你被狼吃了。”   满燕说:“我不好吃。”   满鱼说:“狼可不挑。”   满燕睁开眼睛看他,说:“也是,你比较挑。”   “我可不吃你。”   两人的头发还有些潮湿,弄的人脑子都有些不清醒。   满燕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说:“那你好吃吗?” 第23章   第二天回到家满燕就病倒了,他很少生病,这是第二次这么严重。   满鱼也着了凉,却没有满燕那样起不来床。   他吃了药,溜到满燕的房里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说:“我不该提救济寺的。”   满燕好笑地看他,说:“是我离风口太近了。”   满鱼趴在床边看他,问道:“要喝水吗?”   满燕摇头。   两人刚说了会儿话,武惠也来看望病人了。   下人捧着珍贵的药材,一一介绍完毕,满燕忙说:“只是风寒,没必要用这么好的药。”   武惠一挥手:“这又不算什么。”   满鱼站起身,说:“你们说话,我出去了。”   满燕一把抓住他的衣角,说:“我们还没说话呢。”   “等会儿我再来找你。”   满燕坐起身,脑子还有些昏沉,说:“武小姐,你也看到了,我们两家实在是不相配……”   武惠露出震惊的表情,说:“你这是什么话?相不相配你自己说了就算吗?”   “不是我说了算不算……这是能看到的事实。”   武惠哦了声,说:“没关系,我爹一向敬仰满县尉,你们家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   “他也不行!”   武惠莫名其妙地看他,说:“难不成,你们家满县尉说了不算,你说了才算?”   这话满燕还是没胆子说的,一时语塞。   武惠满意地点点头,施施然站起身,说:“你好好养病,我们的事情,父母自然会做主的,虽然的确不太相配,但我也不会强迫你入赘,放心好了。”   满燕无力地“你”了一声,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他现在倒是希望武家是出来招赘的,这样一来,爹就一定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高热未退,他却有些发冷。   年轻火盛,早已换了薄被,此时却觉得寒凉无比。   满燕喊了冯瑞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这也是家中常态,指望不上,他就翻身下床,准备自力更生。   “你又干嘛?”   满鱼抱着被子出现在门前,将被子一丢,把他拖回了床上。   满燕盖着他的被子,眼睛盯着他,说:“你不头昏吗?”   “有一点点。”他说话也有些鼻音。   “那么冷的一晚上,你怎么可能没事。”   满燕往里面挪了挪,说:“你陪我一起。”   满鱼看他一眼,说:“被爹看见,他又要骂我们。”   “把门栓放上,他进不来。”   满鱼的确也有些昏昏沉沉,但他知道,满燕病得这样严重,全是因为替自己挡了一夜的风,实在放心不下,没法躲起来安睡。   两个人又挤在一起,被窝里十分温暖,满燕打颤的身体也恢复了知觉。   像以前一样,却又不完全一样。   满燕滚烫的额头抵在他的颈窝处,能感觉到对方炙热的呼吸。   “你怎么还是这么烫?”   “我吃过药了。”   不知道他在回答哪个问题。   满燕摸索着握住了他的手,说:“我没想和别人成亲。”   真是没头没脑的一句。   但满鱼心里有了许多猜想——无论爹是弄错了,还是反悔,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不一样了。   “成不成亲,还不是要听爹的。”   满燕脸颊通红,模样也不像平时那么神气,眼神迷蒙地看着他,透露出几分不可思议。   “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你……你之前总是那么说,现在又说这种话!”   满鱼抿抿嘴,说;“我说的不对吗?哪家都是这样,我有什么办法。”   “不行……不行!”   他大概是困倦涌上来,嘴巴里不知道在说什么,只能听见他说不行。   满鱼默默叹了口气,是爹不肯同意,他又有什么办法。   这样想着,他还有点生气。   满燕之前的口风和爹一样,现在爹要给他说亲,他却反口。   或许他是为了逃避成亲,故意这样说吧。   这样想着,心里便有些烦躁,满鱼不想陪他一起睡了,翻身就要爬起来。   却不曾想满燕紧紧抓着他的手,怎么也挣脱不开。   两个人贴得太近了,以前也是这样,今天却格外难为情。   满鱼想,昨晚那么冷,那个时候满燕也许已经病了。   他若不是病了,不会那么冲动。   “你要去哪?”   满鱼被他吓了个激灵,迟疑片刻,说:“没去哪。”   满燕在他耳边叹了口气,说:“要是被说亲的是你,你就知道我现在有多烦了。”   满鱼不想搭他的话,默默把手往外抽。   “你到底要去哪?”   “你睡你的,管我去哪干嘛。”   “你说你来陪我,这才一小会儿,你就跑,不讲信用。”   “一小会儿还不够吗?以后自然有人……”   这话说了一半,他自觉失言,默默咽了回去。   幸好,满燕这会儿脑子昏昏沉沉,也没大听清,不然又要大吵一架。   满燕紧紧贴着他,说:“我们现在怎么办……”   “什么……”   “你不要明知故问。”   满鱼知道,他在说昨晚的事情。   他们的安全受到威胁,又处在长时间的寒冷中,那些亲密的举动……也不一定是因为产生了感情吧……   “这要问你吧。”   满燕本来就头痛,看他还要推卸责任,有些愤怒地故意挤他,说:“全是我的问题吗!”   “不是吗?”满鱼面不改色道,“是你主动的。”   不等满燕说话,他立刻道:“我知道,昨晚你着凉了,脑子不清楚,我不怪你。”   满燕真的生起气来,脸颊仍然泛着病态的红,喉咙有些嘶哑,还坚持和他理论:“之前总是谴责我……说我反悔的是你,现在……你又不承认了!”   “你要我说什么?你的未婚妻都住进来了,我能说什么!”   “八字都没一撇,你就天天未婚妻挂在嘴边!满鱼,你一天不气我你就难受!”   满鱼也一肚子气,掀开被子就要下床,“你们慢慢撇去吧,你是爹的亲生儿子,他当然要先替你考虑。”   满燕从身后死死抱住他的腰,不让他走。   “放开!我待在这儿,怕把你气死了!”   满燕不撒手,鼻音浓重地说:“好冷。”   满鱼愣了一会儿,又默默盖上被子,愤怒地躺回来。   满燕整个人又蹭过来,说:“你明明知道那不是我想的,为什么非要责怪我?”   “你想不想又怎么样,结果都一样。”   满燕实在吵不动了,双手攀在他身上,说:“慢慢来吧……你不要一生气就把我扔在这里。”   “是你说我天天气你,我不走在这里惹你生气吗?”   满燕抬起脸看了看他,说:“我不说了。”   既然已经服软,也实在没必要再吵。   满燕看着他,说:“昨晚……我……”   “你睡会儿吧。”满鱼迅速给他掖了掖被角。   满燕蹭来蹭去,在他身上嗅了嗅,说:“你刚刚吃过药吗?”   “是啊。”   “小鱼……”满燕又用这种奇怪的腔调叫他了。   昨天就是这样,两个人的脑子都不太清楚了。   满燕蹭过来,说:“我尝尝。”   满鱼大惊失色,忙推开他,“你发什么疯啊!”   “你怎么这么多变啊。”满燕指责他,“昨天你还靠我那么近,也没有拒绝。”   “我……”   满燕又贴过来,说:“都已经这样了,有什么好怕的。”   “爹知道了,会气死。”   “你不是说,他买了你,本来就是送给我的,为什么要生气?”   “他可能是弄错了。”   满燕不太高兴,“你好多借口……你想反悔了?”   好一个倒打一耙!   “可是……爹不承认,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生我的气……”   “让他骂两句好了,又不会怎么样。”   平日的确如此,但是满鱼如今心里却有非常浓重的不安。   这件事和别的事情都不一样,爹既然已经给满燕说亲,那就说明,以前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作数了。   那时候他太小了,爹大概也没想到他会记得那么清楚吧!   长大了,有了更合适的人选,自然不会把多年前的交易当作一回事。   武家家大业大,满家和他们结亲,当然是有益无害……   “你又在想什么?”满燕不满道,“我和你说话,你又走神。”   满鱼正烦着,推了推他,说:“我要回去了。”   “你回哪里去?”满燕不依不饶,“你自己说的,你被卖给我了。”   平日里满燕从来不会说这种话,看起来真是烧糊涂了。   “小鱼……”满鱼缠着他,说,“你就当报答我一下。”   真是越说越离谱。   “我不报答!”   这个人好像很清醒,他知道自己为他生病的事情心怀愧疚,却又好像很糊涂,非要做些不好的事情。   满燕慢慢地叹了口气,很失望地撒开手,迷迷瞪瞪地躺回去。   “我要绝食。”   满鱼说:“你又发什么疯啊。”   “反正你不理我,管我干什么。”   满鱼俯身看他,好笑道:“你到底是不是烧糊涂了?”   满燕抬起手,抱住他的脖颈。   两人近在咫尺,满燕轻轻地说:“可能是烧糊涂了,我的嘴唇也很烫。”   满鱼决绝地推开他,“吃烫的对身体不好。”   满燕:“……” 第24章   “小姐!老爷到处找你呢!赶紧回去吧。”   武小姐还没玩够,在临安街上晃悠。   “急什么啊,让他找去,看他还敢不敢催我成亲!”   侍女急匆匆跟上来,说:“小姐,你有没有觉得,你可能真的找错人了!”   武惠啃糖葫芦的嘴停了,说:“好像是不太对劲。”   “是啊!要是没找错,老爷怎么会找不到你呢!”   武惠晃了晃手中的糖葫芦,说:“不不不,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侍女大惊失色道:“这么多不对,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你急什么啊,有好戏看,你看不看?”   侍女犹豫了,甚至有些跃跃欲试,“什么好戏?”   武小姐脸上浮现出神秘莫测的笑容,一言不发地溜达走了。   病榻卧了几日,终于渐渐恢复气力。   满燕这几天没去书院,满鱼借照顾他的由头,耍赖不肯去,被满全骂了一通,灰溜溜上学去了。   这几天回来倒是挺高兴的,给满燕捎了些零嘴,转眼又没影了。   病榻上的满燕深感不安,挣扎着爬起身拖住他,质问道:“你去哪?”   满鱼把他塞回去,说:“等你好了,你就知道了。”   “你先说啊,你天天和谁鬼混去了!”   “你说什么呢,什么叫鬼混啊。”   满燕死死抓着他的衣角不撒手,说:“你今天不准出去,在家里陪我!”   满鱼迟疑了,说:“可是……”   满燕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说:“我生病在家,你陪我待着都不肯……到底是谁把你勾走了!”   “你别瞎说,是最近来了一个新学子,他游历过很多地方,还写在手记里,很多我没见过的地方,我没听说过的事情,一看就入迷了。”   满燕立刻嗅到不寻常的气息,说:“那他怎么又回来了?”   “他在书院待不久的,只是在记录的过程中有些问题,来向先生请教的。”   “他什么时候走?”   满鱼投来了疑惑的眼神,满燕立刻放缓了语气,说:“我也想看看,怕没有机会。”   “你不用担心。”满鱼兴高采烈地说,“我抄录了一份,留给你看。”   满燕深受触动,说:“你出去玩都还记得我,我还以为你和别人鬼混去了。”   满鱼啪地打了一下他的胳膊,说:“没良心。”   “那你今天非要出去不可吗?”   满鱼犹豫了。   满燕不再问了,急匆匆爬起来,说:“我也要去。”   “你刚刚还说脑袋很重,不要出去吹风了。”   满燕已经摸到了衣裳,说:“我好多了,就是困得厉害,没问题的。”   他着急忙慌地收拾完毕,站定了还晃了一下。   满鱼忙伸手一扶,说:“我都抄给你了,等我拿给你看也是一样的。”   “不。”   刚一出门,满全就看见了他们。   “你这一脸没劲的样,怎么这么着急上学去?”   满燕坚毅道:“我好了。”   武小姐靠在门边咔咔咔地嗑瓜子,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满鱼看看他,看看爹,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非要起来。”   满全说:“你天天在外面跑,他当然心急了。”   满鱼说:“我都说了我可以在家里陪他,爹不让。”   满县尉啧了一声,说:“你们都多大了,谁离了谁不行啊,成天都是小孩子心性。”   满燕急不可耐,拖着满鱼,说:“走吧。”   满县尉一脸嫌弃地目送俩人出去,回头看见武惠,顿时满脸笑容,“丫头怎么起这么早,出去玩?”   武惠乖巧地笑了笑,说:“出来看热闹,这就回去补觉了。”   书院比平日都要热闹,有个人被众星捧月地围在中间。   毕舸抬起头,说:“你这一脸大病未愈的样子,跑来干嘛?”   他顺着满燕的目光,阴阳怪气地哦了声,说:“真是急死你了,没什么事,他就是好奇。”   满燕奇怪道:“我又没说什么。”   毕舸嘁了一声,“好心当驴肝肺。”   那人拨开人群走过来,模样清俊,许是成天在路上奔波,晒得有些黑。   “你来了,昨天你没看完的,我给你带过来了,谁都没给。”   满鱼脑袋移过去,翻看了一下,高兴道:“我都忘记看到哪里了。”   他回过神,忙介绍,说:“他就是满燕,这几天生病了,你还没见过。”   “小燕,他是庄仰,我跟你提过的。”   庄仰说:“听小鱼说起过,不过看你的脸色,好像还没有好全啊。”   满燕说:“小小风寒,没什么事。”   “这几天总是晴雨不定,的确容易伤风。”庄仰面向满鱼,说,“我去年这个时候穿过峡谷,峡谷的风能把人吹得连连后退,好在我习惯了,什么事也没有。”   天冬说:“那要分情况,小燕是受冻了一晚上,没吃没睡的,还在山里,寒气重,难免伤风。峡谷也要看在哪个地界,若是白天,也不算冷。”   毕舸嘿嘿一笑,又忙轻咳一声掩饰,说道:“就是说啊,你们两个一声不吭就跑去看兔子,迷路了也不冤枉,叫都叫不住。”   满鱼辩驳道:“是非常不怕人的兔子,毛色也很少见,这次不看,下次说不定就没机会了。”   满燕点点头,说:“很圆,它们把自己吃得胖乎乎的,还能避开山林里的野兽,看起来是很聪明的兔子。”   天冬说:“天色都暗下来了,你们还有心情看兔子。迷了路,还弄得生了一场病。”   一提起这件事,满鱼就忍不住去看满燕。   满燕说:“这不是没事嘛,再说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两个人诡异地沉默了。   庄仰插话道:“你喜欢兔子?那一定要去蜀地看看,有黄白花彩的獭兔,那花纹好看极了,还有些白獭兔,能长得比狗还大。”   满鱼轻轻一咳,说:“也不是喜欢兔子……”   庄仰只觉得他是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承认,就笑道:“不喜欢就不喜欢吧。”   先生进了屋,四遭安静下来。   毕舸凑过来,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色,小声说:“你急什么啊,你的小童养媳我帮你盯着呢,跑不了。”   满燕很烦地嘁了声,说:“我只是想上学了。”   满鱼坐在他身侧,轻轻地翻动庄仰交给他的手记,看得很入神。   临安太小了,只有那么几座山几条河,还有一成不变的风景。   他趴在桌案上,觉得脑袋又昏昏沉沉了。   “怎么了?”   满鱼突然凑得很近,吓了他一个激灵。   “有点困。”   满鱼叹了口气,说:“你不要硬撑,还是回家去吧。”   “不。”   “你干嘛呀,又生什么气?”   “我没有生气。”   满鱼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现在一肚子情绪,看在他是病人的份上没有揭穿,耐心道:“我明天不来书院了,陪你在家待着。”   这明明是满燕今天的迫切要求,此时却突然不稀罕了似的,说:“不用,我又不是什么起不来床的人,干嘛拖着你。”   “我是想看他的手记,但也不是嫌你拖着我啊。”满鱼说,“我想你躺着无聊,想抄了拿回去给你看。”   满燕的脑袋转过来,看着他,说:“你讲给我听不好吗?”   满鱼摇头,说:“他写的是他的所见所闻,我看了,会有我的想法,我想让你自己看。”   “他写的,就不会有他的想法了吗?”   “也许会有吧,至少他是亲眼见证的人,不会有太大出入。”   满燕的气焰消散了,重新变得蔫头巴脑,说:“你要做好事,也该早点告诉我。”   “我没告诉你吗?”满鱼震惊道,“我都说了,抄了给你看,你不信我。”   “我不是不信你……”   “那你是什么?非要跟过来亲眼看看,还说我和别人鬼混。”   满燕词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很少为了别人不管我。”   “天地良心啊。”满鱼大感冤屈,说,“我之前也有说过要在家里陪你,爹不许,还骂了我。”   满燕说:“不是因为……你不想上学吗?”   满鱼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不想和他说话了。   满燕却好像想到了什么,重新抖擞了精神,凑过去说:“哦!我知道了。我不在,你才不想上学的,对吗?”   “走开。”满鱼把他凑过来的脸推开。   满燕心情大好,脑袋都没那么昏沉了。   他低下头摸了摸钱袋,说:“待会儿买蜂糖糕吃去。”   满鱼切了声,“冤枉了我,就想用这个抵债啊?”   满燕的脑子一转,声音放得更低,说:“我现在不烫了。”   “什么?”   满鱼有些诧异,好半天才回过神,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闭嘴!”   终于熬到散学,满燕整个人都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挂在满鱼的胳膊上,怎么也推不开。   天冬担忧地看着他,说:“小燕,病去如抽丝,你还是要将养几天,不要乱跑了。”   满燕胡乱嗯了几声,扒拉着满鱼,说:“回家吧。”   满鱼说:“我把手记还给他。”   庄仰自己走过来,说:“不用着急,你留着慢慢看。”   满鱼笑说:“我都看完了,你写得真好,只是看着这些字,那些荒漠和山川,好像都有了影儿。”   “我也就会这么一点东西了。”庄仰手向外一指,说,“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有一家的鱼汤面很好吃。”   满燕枕着满鱼的胳膊,冷不丁道:“他讨厌吃鱼。”   庄仰一愣,说:“你讨厌鱼啊?我看你的名字,以为是因为喜欢呢。”   满燕哼了声,想起这个名字的来历,有些自得。   “改天吧,没有提前说,是一定要回去吃饭的。”   庄仰惊讶道:“满县尉的家教这么严吗?”   满鱼说:“只是担心浪费。”   庄仰说:“那明晚吧,不吃鱼,请你吃馄饨。我还有好多没写进去的,你不想听听吗?” 第25章   半夜满燕醒了两次,似乎仍然没有好转。   折腾了一夜,谁也没睡好,满鱼也就没去书院,在家陪病人。   天冬已经能代替父亲出诊了,来诊了脉,说:“还没好全不能吹风,你昨天还出去乱跑。”   满鱼说:“他这病情总是反复,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你也别出去了,他就消停了。”   满燕侧卧着看他,说:“那怎么能行呢,他还跟人约好要去吃饭的。”   “我哪里约好了,你怎么张嘴就污蔑我?”   天冬不想掺和他们的纷争,赶紧收拾药箱,说:“我回去让伙计抓了药送来,你们就不必跑一趟了。”   满鱼起身送他出去,靠近了些,悄声问:“真没什么事吗?他一向很少生病,怎么这次总也不好。”   天冬也不看他,目光心虚似的投了很远,哎了声,“身体再好,难免有生病的时候,他啊……最好是静养,别……别四处乱跑,休养休养就好了。”   满鱼皱着眉头,去瞄他手中的药方,问:“这次拿些什么药?和上次一样吗?”   天冬心说,恐怕不能太一样。   他嘴上说:“差不多,驱驱寒气。”   两人已经跨出了院门,天冬忙说:“不用送,回去照顾病人吧。”   说罢风一般走远了。   满燕还眼巴巴地看着门口,见他回来,顿时扬起了笑脸。   “笑得这么谄媚做什么?”   满燕看着他在床边坐下,握住了他的手,说:“你陪我躺会儿。”   “都陪你躺一上午了,我这才刚起来。”   今天一大早起来稍微吃了些东西,药也吃不下去,只好请天冬过来看看。   满鱼感觉自己都被他绑在这里了,他还要不依不饶的。   “我头很痛。"   又来了。   “你头痛,我在这儿也没有什么用处啊。”   “我暖和一点就不痛了。”   满鱼摸了摸他的手,啪地拍了他一下,说:“你比我暖和。”   此人一见劝说不动,就胳膊一摊,哼哼唧唧的,好像牙疼。   他翻了一滚,偷眼看他。   见对方无动于衷,满燕蜷缩起来,唉声叹气,“你冷的时候就知道找我取暖,现在一点也不肯将就我。”   “已经夏天了。”   “你不需要我了,就这么冷漠。”   此人又开始在床上翻滚了。   满鱼忍无可忍,按住了这团翻滚的棉花被,“头痛还翻来翻去,岂不是更痛?”   “摇晕了就不痛了。”   满鱼钻进了被子,颇有些生无可恋之象。   满燕的脑袋挤在他的怀里,像只八爪鱼缠在他的身上,终于安静了。   满鱼摸了他的额头,说:“不烫了。”   “不烫了。”满燕抬起脸看着他,重复道。   眼神一碰,就知道这人肚子里憋着什么坏水。   满鱼掀起被角,啪地盖住他的下半张脸,说:“睡会儿吧,别动乱七八糟的脑筋,你能好得快一点。”   满燕仰脸看着他,动也不动。   好像怀里揣了只热乎乎的小狗,满鱼胡乱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你笑什么?”   “没笑。”   “我都看见了。”   如果不说话就更好了。   满鱼捂住他的嘴,“你再吵我就走了。”   “小燕!”   满县尉如洪钟般的声音由远及近,两人霎时慌张起来。   “爹要是看见了,非得骂我不可!”   满鱼急急慌慌就要翻身下床,却听得脚步声已到了门前。   满燕掀起被子,一把将他蒙进去,侧过身子挡住,说:“你别动就行。”   明明在自己家里,怎么搞得像偷情!   满鱼大气不敢出,隔着被子听他们说话。   满县尉关心了几句,竟然还拉凳子坐下了!   满燕靠坐在床头,手指搭在他的脸上。   “小燕,有件事爹要好好和你说说,”   满鱼有点后悔躲起来了,谁知道他们要说多久!   “你看,武小姐已经住进来几天了,我呢,也去和她聊了聊,她的意思是……”   “爹只管别人的意思,不管我的意思吗?”满燕出声道。   满全一拍大腿,“我这不是还没说完吗!你这性子,怎么越来越猴急!”   满县尉被打断,有点不高兴,语气也不甚温和,说:“你喜不喜欢她都不重要,今天不是她,也会有别人。”   “我喜不喜欢都不重要,那什么重要?”   满全瞪着眼睛看他,“你什么态度!也就我们家,还和你有商有量!你还跟我横上了!”   满鱼听得惊心动魄,忙伸手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角。   满燕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服软道:“爹,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们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这很好。但是有些主意不能有,他不懂,你还不懂吗?”   满燕说:“我不懂爹的意思。”   满县尉说:“你们两个一起长大,亲密些也没什么。但是到了这个年龄,也要避讳些,有些名声传出去,对你们都不好。”   “什么名声?”   满县尉气得嘴唇一抖,“你还在这儿和我装傻!天天童养媳挂在嘴上说个不停,知道的是玩笑,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有点什么,这是什么好听的事吗?”   满鱼心里一颤。   爹这是什么意思?是怪自己太当真了吗?   满燕微微向里侧身,手指从他脸上扫过去。   “我知道了,我们会注意的。“   “一说这个你就答应,没有一次真注意的。”   满燕有些焦躁,“那爹想要我们怎么样?难不成为了堵住别人的嘴,我们以后见面要像仇人吗?”   满县尉阴沉着脸,说道:“满燕,你再这么说话,你就知道什么是仇人了。”   满燕的语气实在不太好,满鱼听得心惊胆战。   上次满燕这么和爹对着呛,已经是好几年前了。   他们在学堂和人打架,闹得鸡飞狗跳,本来就挨了揍,满燕还要顶着爹的话说,被扔到院子里跪了一天,冯瑞劝了好几回都没用,瘸了好几天。   他很想劝架,可是这个时候跳出来,爹一定会暴跳如雷。   只好藏在底下,轻轻用手戳满燕的腰。   大概是戳到了痒痒肉,满燕猛地一个激灵,唰地坐直了。   满县尉噌地站起来,“你干什么!你还打算站起来顶嘴!”   满燕有冤说不出,磕磕巴巴半天,说:“不是……我抽筋了。”   满鱼捂住了自己的脸,不敢再动了。   满县尉没再坐,说:“江州书院近些日子开了讲学,你们书院可以指派几个学子过去。我已经打听过,你们两个随便去一个,那边新鲜好玩,去了也不吃亏。”   满燕这次真坐直了,“爹这是什么意思?”   “你一天天的怎么这么大反应?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一个月而已。”   “那我们一起去。”   满县尉看着他,说:“你再和我装不懂,就不是一个月的事了。”   “我们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非去不可?”   “等你们做错什么,那就晚了!”   满燕没来得及辩驳,满县尉就下了最后通牒,“距离出发还有半个月,你们自己商量,谁去江州。”   两个呆若木鸡的人对坐着,大眼瞪小眼。   满鱼低着头,说:“我去吧。”   “又不是非去不可!”   “爹的意思就是非去不可。”   满燕说:“我去和爹商量……”   “你哪里是商量,你是要和他吵架。”满鱼安抚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去就是了,一个月而已,买爹高兴也好。”   满燕不悦地盯着他,“爹说什么你都应,哪天他给你指了亲,你也应!”   满鱼猛地抬头看向他,冷哼道:“现在被指亲的可是另有其人吧,说不准我回来的时候,你的好事已经成了。”   “我根本没有那个心……”   “你再犟,犟得过父母之命吗?”   满鱼心想,这哪是让他们选,明明就是要把自己赶出去,好腾地方、行方便才是!   满燕到了婚嫁的年纪,却总和自己腻在一起,谁知道是不是有自己那些“童言无忌”的缘故。   爹铁了心反悔,自己就算是挡了他的路了。   满鱼翻身下床,低着头找鞋,顿时浑身一僵。   他的鞋……就摆在这里。   爹是多年的捕贼官,怎么会看不出来他们拙劣的小把戏。   那些话,也是说给他听的。   他慢慢地穿鞋,说:“我看庄仰的手记里写过江州,那里比临安大多了,也热闹多了。”   满燕直勾勾地盯着他,“是啊,哪里都比这里好。”   满鱼在他的床边坐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   “说不定那里好玩,我还要多待上几个月,要是赶不上你成亲,你可别跟我生气。”   满燕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拽向自己,“你什么都知道,还非要说这种话来激我、气我!若是你也有天降的姻缘按在你的头上,你是不是就能少怄我一次!”   满鱼没提防,整个人倒在他身上,怒而向后抽手,“说话就说话,干嘛动手动脚!”   “你要是能好好说话,我也不能和你这样!”   “那天在山洞里,我没有好好说话?你还不是动手动脚!”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安静了。   满燕幽幽道:“你不是说,谁也不准提这件事吗?”   “我……”满鱼语塞。   满燕紧紧抓着他的手,说:“但是那天,我们接吻,你也默许了。”   “别说了!”他实在听不得这个词。   “而且你也没有不高兴。”   满鱼奋力甩开他的手,要逃离这个房间。   满燕另一只手也攀上来,说:“我们再试一次,你就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你生气了。” 第26章   莫名其妙就变成了这样……   满燕死死抓着他的手腕,扑过去啃咬他。   满鱼吃了一惊,提膝去撞。满燕生生受了一击,却忙着按住他,死活不让开。   “爹还没走远!”满鱼呼吸急促,左躲右闪,“你找死啊!”   满燕按着他的肩膀,说:“你为什么要那么听话,爹不过是一时兴起,说不定过几天就忘了。”   满鱼被他死死压着,又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抬臂挡住自己的脸,怒道:“你和我闹有什么用,你想知道爹怎么想,你应该去和他闹!”   满燕一愣,眼神放空了,慢手慢脚地直起身,说:“那我去和爹说。”   “哎!”满鱼忙起身拽住他的胳膊,“你疯了!刚刚爹怎么说你没听见?”   满燕固执地甩开他的手,急匆匆下床,三两步冲到了门前。   满鱼迅速翻身下床,张开双臂挡在门前,用力过猛撞出一声巨响,“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做不了主,我去问爹,你给我的主意,现在又来问我?”   满鱼死死守住门口,任他死劲扒拉就是不让开。   “你现在去和爹吵一架,挨顿打,然后我再收拾收拾滚蛋,这样你就高兴了!”   满燕动作一滞,盯着他,“你平日不都是随心所欲,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吗?我怎么想做什么你都拦着?就许你到处跑,连句话也不准我说!”   “你有完没完!又不是什么大事,很快就回来了,爹又不是真的赶我走!”   满燕冷哼一声,将他抓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挥下去,“小小临安,小小满家,留不住你,也不是什么让人惊奇的事!”   满鱼呆愣着看他,“是我要走吗?是我把自己赶走吗?你反抗不了,跑来拿我撒气!你最了不起!”   “我这不是要去吗!你拦着,现在又说我不敢!到底是我不敢,还是你巴不得离我远远的!”   满鱼一把推开他,让开了门,挥臂一指,“你去吧!闹个翻天覆地,闹得两败俱伤。你去闹,闹完了,没有也是有,清白也是不清白!”   满燕向后踉跄两步,见他泄愤似的猛地拉开门,又匆忙上去拽他,“什么叫没有也是有,没有什么?又有什么?我不想这样随意被安排,你为什么要冲我发火?”   “你不想被安排,我去,你又有什么不满意?又没让你上刀山下火海,你就闹天闹地的。多闹几次,爹就该后悔给你找了个这么个玩伴回来!”   他说完扭头就走,半步也不停留,满燕耳边响起震天响的关门声。   半个月转瞬即逝,院内教习说起江州书院的听讲一事,嘱咐多多。   江州的情况要复杂许多,书院更是大上了三四倍,难免纷扰更多。   满鱼没有出过远门,除却一些微不足道的不安,还隐隐有些期盼。   天冬担心道:“那里人生地不熟的,自己行不行?”   满鱼不以为意,“有什么不行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可惜名额不多,不然我也真想去看看。”毕少爷遗憾道。   “你不是最讨厌奔波了吗?怎么变得这么好学?”天冬惊讶道。   毕舸哎了声,“能躲出去一个月,多好的事啊!不用被我爹耳提面命,我当然想了。”   几人瞄来瞄去,大胆的毕少爷问出了那句话:“小燕不去吗?”   满燕气冲冲地收拾书本,说:“没有那么多名额。”   天冬说:“你要是想去,和满县尉说道说道,他一定会准你去的。”   满鱼说:“爹也管不了这些事,我也就是抽中了,他没那么好的运气。”   满燕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拔腿就要走。庄仰已经迎过来,满燕侧目一看,又缓缓坐回去。   “好巧,我正要离开临安,要去一趟江州,我们可以同行了。”   满燕噌地转过脸来,“你不是已经去过江州?又去做什么?”   “朋友邀约,离开临安后就要南下,也不算绕路。”   满鱼不作声了,余光不经意地瞄了满燕一眼,说:“我倒是从来没去过,就不要同行了,耽误你的脚程。”   “这怎么会耽误呢?”庄仰坦然笑道,“在路上的辰光,都不算耽误。”   满燕像块木头般呆坐着,将几人都目送出去,盯着满鱼要离开的背影,说:“你要和他一起?”   两人这些天几乎不说话,除却必要,连面都不碰。   “同书院的自然一路同行,很奇怪吗?”   “不奇怪,但你和他一起,就很奇怪。”   满鱼微微侧目看他,说:“我说了,这不是我安排的,你现在找茬找到这个份上了吗?”   满燕急匆匆地跟着他往外走,说:“我那天……我那天也不是存心跟你吵架,我不过是不想和你分开,你却那么生气。”   “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还要我怎么说?”满燕挡在他面前,倒退着走,“还没离开临安,就有人邀你同行,我连着急都不行吗?”   满鱼看他一脸愁容,却比赌气的那张脸顺眼许多,微微歪头,微笑看他,“你急什么?再急也要一个月的光景才能再见了。这多好,我不在你面前惹你生气,你也不用跟我吵架。”   满燕去拽他的袖子,急道:“我就是这样才急呢!那个……庄仰,一看就不怀好意,你没听说他的名声吗?男的女的都是他的好朋友,到处留宿,现在屡屡邀你,我怎么能放心呢!”   “我一次也没有答应啊。”满鱼不慌不忙道。   “但是……你们这一路……”   满燕倒退着不看路,险些绊倒,满鱼下意识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很快缩回来,“你能不能好好走路,摔个鼻青脸肿你就老实了。”   满燕笑起来,说:“那你就得留下来照顾我了。”   “我又不是大夫,怎么就轮到我照顾你了?”   满燕终于放弃危险的走路方式,挨着他的肩膀,说:“小鱼,非去不可吗?大不了躲一段时间,爹不会知道。”   “为什么要躲?”满鱼疑惑道,“我没去过江州,我乐意去。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能浪费了。”   满燕叹了口气,说:“那你还会回来吧。”   “哦,你要娶新娘,要和我分家了。”   满燕啧了一声,拽住他的胳膊,说:“你不要胡说八道!武小姐找错了人,已经回家去了,你不是都知道吗?”   满鱼带着不明显的笑意,说:“你干嘛紧张兮兮的,一个月的听讲结束,我就算想留在那里,也无处可去啊。”   “本来是这样的。”满燕愤愤道。   满鱼说:“现在也一样。”   “你真的不会被拐跑吧?”   满鱼一拍他的手背,拽着他快步回家去。   “什么时候出发?”晚饭时,满县尉问道。   “明天。”满鱼放下筷子,说。   满县尉点点头,说:“这一趟也得好一段路要走,要吃什么都置办齐全了,伤风的药也让天冬开了药方给你,这几天忽冷忽热,病了可就不好。”   满燕垂着头,一滴一滴地吃他的粥。   满县尉看他这个萎靡之样实在是不顺眼,说道:“你有没有个正样?小时候我就是这样教你的?”   满燕立刻坐直了,埋怨道:“爹好偏心,为什么只有他可以去,我也没去过江州呢。”   “我不是让你们自己选吗?”   满燕说:“就一个名额,我怎么抢得过他!”   他的眼珠子一转,说:“爹,要不然……”   “不行。”   话未出口,就遭到否决。   满县尉说:“名额已经定下来,不能再改。经费有限,加不了你一个。”   “我可以自费!”满燕又燃起希望。   “没门。”满县尉说,“别忘了我说过什么。”   满鱼咬着筷子,看他们你来我往,开口道:“小燕想去玩,等我回来后,我们挑个好天气,再去游玩也好。”   满县尉没有反对,端起碗将粥喝干净,稳稳当当一放,说:“该说的我都说过了,你们不是小孩子了,也该各过各的,这样成日腻在一起,对你们不好。再说了,这又不是把谁流放了,分开一段时间,你们慢慢就能习惯了。”   话说完,人利落起身,离开了这里。   满燕没有胃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自从大吵一架,他们便分了床睡。   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探出脑袋,能看见隔壁还亮着的烛火。   蹑手蹑脚走出去,挪步到隔壁,敲了敲门。   一道影子出现在门前,停住了,“干什么?深更半夜的。”   满燕说:“我房里没有热水了,你这里呢?”   门嘎吱一声打开了。   “自己倒。”   满燕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品白水,看他走来走去收拾行囊。   “你就拿这么两件衣裳吗?”满燕问。   “要那么多干什么,又不是去招亲。”   满燕点点头,说:“点心要不要带些路上吃?”   “不带了,天气热了,放不住。”   满燕往自己身上一摸,把荷包递过去,说:“带点钱总没错,可别连口糕点都吃不上。”   满鱼不要,“我自己还有。”   “你一点都不规划,说不准十天还没过完,你就全填进肚子了。”   满鱼的动作一顿,说:“出门在外,我会有分寸的。”   “我不相信,你平日一点分寸也没有。”   满燕非要把自己的荷包塞给他,心中也在打算盘:睹物思人嘛。   荷包躺在桌子上,满鱼说:“我说了不要,我拿走了,你该紧巴巴的了。”   “我在家里,用不到什么钱。”   “笔墨纸砚不要钱?同窗生辰宴你不买礼?你准备到时候拿个破碗去街上现要吗?”   满燕撇撇嘴,说:“你说话干嘛这么刻薄。”   满鱼抽出空回头看他一眼,说:“我关心你,你还说我刻薄。”   他说着突然一乐,补充道:“那也得有钱买个破碗啊。”   “破碗还要买?”满燕说,“厨房拿一只就有了,好多磕了、碰了、缺了一块的,我还可以一天换一个。”   满鱼弯着腰笑,系包袱的手都发软,好半天才收拾完毕,开口赶人了,“你喝了水就快走,耽误我收拾。”   满燕不走,说:“我今天在这儿睡,行不行?”   “当然不行。”满鱼说,“爹就是想让我们别这么粘腻才出此下策的,难不成你还想让我被赶出去一次?”   满燕连忙站起身,跟在他身侧,说:“你明明就是不乐意的,还要装高兴。”   满鱼看着他,说:“我愿意去江州,没有不高兴,你想太多了。”   满燕说:“可你还是觉得你是被赶出去的。”   满鱼沉默了,对啊,这不是什么坏事,他为什么总是这么觉得呢?   多想无益,多想无益……   颠簸几日终于抵达江州,街道宽阔,游人如织。   坐马车实在坐得人骨头都散架了,一路上只好闭了眼睡觉,好捱过漫长路途。   脚踩在地面上,终于有了些实感,满鱼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准备上街觅食。   庄仰跟在他身后,向他介绍自己曾在这里的所见所闻。   满鱼的确喜欢听这些故事,可是他现在没有心情。   他肚子饿,想先满足食欲,再满足求知欲。   庄仰一抬手,说:“这可是整个江州最大的酒楼,他们家的八宝鸭十分闻名啊!”   满鱼笑道:“无福消受,我还是喜欢这些小摊。”   庄仰哎了一声,说:“你那是没有尝过,吃过一次就知道它们的好处了。”   满鱼拒绝道:“不了,这样的大酒楼,不是我要去的。”   庄仰立刻明白道:“知道了,你是怕钱不够用,既然是我故地重游,当然我要请你吃上一顿饭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满鱼疲于纠缠,说,“庄兄,你还是先去见好友,我也要先去书院点卯,回头再会。”   早就闻到了蜂糖糕的味道,满鱼高高兴兴掏了钱,烫手的糕点来回倒腾左右手。   庄仰竟然还没走,疑惑道:“这是什么?”   “蜂糖糕啊。”满鱼指了指身后的小摊,说,“你要尝尝吗?”   庄仰却连连摆手,“你怎么喜欢吃这种东西?”   满鱼一愣,“庄兄,你走南闯北,竟然没吃过路边小贩手中的东西吗?不仅如此,我们还吃野果野花呢。”   庄仰啊了一声,说:“也……也吃过,不爱吃,不爱吃罢了。”   满鱼着急与其他学子会合,不再应声,大步向书院走去。   似乎有一道人影咻地钻进身侧的巷子,满鱼忍不住侧目去看,却什么也没看到。 第27章   来到江州已有七八天,众学子都颇为松散,十有八九都在外面晃荡,恨不得几日内将江州逛遍。   除去路上的日子,认真算来,留宿江州也不过十多天光景,自然不肯浪费一时一刻。   江州之行眼见就到了尾声,这一趟还算有趣,江州的繁华热闹之象,恐怕临安二十年也赶不上。   只是可惜了,好些新奇的东西,满燕却不能一起看。   掐指一算,过两天就要返程。   满鱼满大街乱逛,想着带些什么回去,省得满燕又要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庄仰走到哪里都有数不清的至交好友,今日又邀约他来“花满楼”饮酒。   满鱼深知自己什么酒量,客气地拒绝了。   他可架不住那群人一哄而上的劝酒,若是醉倒在这里,可没人能把他背回去了。   他闲逛了几圈,见到一对会吱吱叫的木头小鸟,捧在手心里看小鸟点头,忍不住也跟着点了点。   问了价钱,一摸钱袋——不好,说好要认真规划,现在一算,只够买一只了。   他掂量了半天,给满燕选了一个红脸蛋小鸟,依依不舍地放下了那只红围脖。   小心翼翼揣起来,转头看见庄仰的脸。   “等你半天,怎么不过去啊。”说着去拽他胳膊,“快走,都等你呢。”   满鱼抬起胳膊,慢吞吞把手抽回来,说:“我就不去了,不用等我。”   “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可是特意要给他们介绍一下的,你不去,那我介绍谁啊?”   满鱼奇怪道:“我又不认识他们,介绍什么?”   庄仰说:“你是我的新朋友,他们是我的老朋友,互相认识一下,这有什么。”   满鱼说:“我不想认识他们。”   “怎么,他们中有谁得罪你了?你们还没见过吧。”庄仰坚持不懈地追上来。   “我想认识谁,我会自己去结交,不需要麻烦你。”   庄仰说:“那你就当我招待你,江州也算是我最熟悉的地方,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能不去花满楼尝一尝呢?”   这人说着话,伸手总是拉拉扯扯,满鱼向后一躲,说:“我没有兴趣,这几日就要返程,忙着收拾,不奉陪了。”   “你这人,在临安时还与我交好,怎么换了地界,你就换了个人!”   满鱼奇怪道:“我怎么换了个人?你乐意做东请客,就该找些愿意陪你玩乐的,找我,只会扫你的兴。”   庄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装什么清高,学你养父吗?他清高了一辈子,还不是个小小县尉,谁会因为清高高看他一眼?”   满鱼神色一凛,冷笑道:“若是不吃酒席就是清高,世上所有的穷人都是清高之人了。”   “只是请你吃饭喝酒,你又摆起官架子了!”庄仰脸色涨红,“他们满家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早就打听过了,你不过是抱养来的,还摆出什么大清官的架势,吓唬谁呢!”   “你真是奇怪,我是亲生的,还是抱养的,和你有什么相干?”满鱼打量了他一圈,说,“你的手记那样清新自然,人却这般胡搅蛮缠。你的那些手记也不像是亲生,像是抱养的。”   “你!”庄仰脸颊抽动,怒道,“今天你不去也得去!”   “好笑。”   话音未落,各个角落竟然窜出十多人,眼见是冲他来的。   这是搞什么鬼?   脑子还没想明白,身体本能地感觉到危险,满鱼转身就跑。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也是爹教他的。   那群人紧追他不放,满鱼心里有些疑惑了,或许那场饭局也有什么问题?   一路上鸡飞狗跳,满鱼又不怎么记路,完全凭借零散的记忆到处乱跑。   “巷子……”他知道,多半会跑进死胡同,岂不是让人堵起来揍。   他一个急拐弯,身后却飞来一大筐萝卜。   满鱼急急一躲,怒道:“扔别人东西干什么!”   这么一晃神,身后已有两只手碰上了他的肩膀。   满鱼赶紧往后一转,奇怪道:“不吃饭的后果这么严重吗?”   沿途的小摊一见这个阵仗,已经迅速收拾家伙什跑路。   这个地方七拐八拐,还是迫不得已拐进了小巷子,果然没跑多远就看见了尽头。   “跳进去!”   一只手突然出现,抓住他的手腕,两人齐刷刷落进了别人的院子里,和正在晒草药的主人大眼瞪小眼。   “那个……我……”   满鱼匆忙想解释,猛地向身侧一看,乐道:“小燕!”   满燕摸摸鼻子,说:“我……我可不是来找你的。”   院子的主人却见怪不怪,说:“你们先躲躲吧,他们找不到,自然会走的。”   如此平淡的语气,倒像是司空见惯了。   “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呼啦一下就涌出来,蝗虫似的。”   满燕怪声怪气地说:“你不是说,庄仰的东西写得好,人品不会太差吗?”   满鱼说:“你来这里,就为了说这个?”   院主人看了看他们,说:“你们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怎么敢跑到这里来?”   满鱼说:“我是来江州听讲学的,他们……很出名?”   “那怪不得,”院主人慢悠悠点了点头,自顾自转过身,说,“那群人,可不是做什么正经营生的,赶紧回家去吧。”   满鱼反而来了兴趣,追问道:“那个庄仰,的确有名,他有一本手记,写得好极了。”   “什么手记?我不识字,不懂。”   院墙外的脚步声远去了,满鱼拉了拉满燕的袖子,说:“小燕,你说,那个花满楼,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奥秘?”   “都说了他们不是正经人,你还要去?”   “什么还要啊,我刚刚拒绝了,不然他们干嘛抓我。”   满燕这才想起问题的关键,“是啊,他们干嘛抓你?”   院主人慢悠悠地晃过来,凑近了盯着他们看,满鱼一回头,吓得往边上一跳。   这一跳也没让对方受惊,院主人点着头,说:“也有理,也有理。”   “什么啊?”   两人试图追问,可是那位老大爷却一点儿也听不见了,在后院慢悠悠翻土。   满鱼懊恼道:“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耳背!”   那片脚步声又近了,满燕一看他那副跃跃欲试的表情,一把抓住他,“你别乱来啊,这两天就可以返程,我们得尽快回去!”   “急什么啊,我光明正大出的门,爹不会知道的。”   满燕哑口无言。   满鱼哦了一长声,笑道:“我知道了,有人是名不正言不顺偷跑出来的,怕回去挨骂!”   “爹骂我,你跑得了吗?”   “又不是我让你来的。”   满燕怒道:“好没良心的鱼!我担心你,你还要弃我不顾!”   “你刚刚还说根本不是来找我的。”   满燕再次哑口无言。   满鱼握住他的手腕,说:“你就不好奇吗?”   “他们刚刚可是想抓你啊。”   “你不想知道,他们抓我干什么吗?”   满燕没好气道:“你的好奇心这么重,刚刚干嘛要跑?顺着他们的意,不就可以一探究竟了。”   “你还要我说吗?”满鱼说,“我一个人,心里没底。你来了,我就不害怕了。”   满燕嘴角勾起来,“是吗?”   “反正真被抓了,也是抓一对,怎么也算有个伴。”   满燕道:“你明明还是一点底也没有吧!”   满鱼笑道:“骗你的,不过是一个酒楼,能多可怕?”   “也是。”满燕一掀衣摆,就地坐下,说,“根本不可怕,你去看看吧,实在不行,我去捞你。”   满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声不吭,翻墙就跳了出去。   “哎呀!”   满燕一看威逼不成,只好紧随其后。   这次被抓得轻而易举,俩人让人五花大绑,安安静静地捆在墙边。   满燕微微歪头看他,低声说:“这个样子,是不是有点不体面?”   满鱼也凑过来,说:“如果他第一次邀请我,我就答应,现在应该还能有酒喝。”   “他们的酒你也敢喝?”   满鱼郑重道:“按理说,谁的酒我都不会喝的。”   满燕突然低下头,乐了一下。   “你笑什么?鬼鬼祟祟!”   “笑有些人,一杯倒。”   满鱼的肩膀用力撞了他一下,“什么时候了,还说风凉话。”   “不是你自己非要自投罗网吗?现在又怪我说话!”   满鱼无言地盯着他看,说:“你能不能不要总钻这种空子。”   “你们俩有完没完!”踏进来就撞见俩人说悄悄话的庄仰怒道,“知道你们在哪吗?”   两个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庄仰忍无可忍,怒道:“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满鱼说:“你邀请别人吃饭,都是这样的吗?”   庄仰蹲下身,打量了他们一圈,说:“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不对劲!你跟过来干什么!就一刻也分不开吗!”   满鱼抢答道:“我们已经快一个月没见了,怎么就一刻也分不开了。”   庄仰一抬手,说:“你闭嘴!我早就怀疑你们俩了,我们也算是同道中人,你总跟我装什么清高,大家一起玩不好吗?”   满鱼奇怪道:“玩什么要把人绑过来玩?”   他的目光十分真诚,庄仰一时竟然分辨不出他到底是不是装的。   “玩什么,我带你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两人双手被绑在身后,被这群打手押解着穿过长廊。   满鱼盯着院中的荷花池,惊讶道:“小燕,你看,有好大的鲤鱼!”   两个人几乎停住脚步,打手从身后推搡一把,他们才不情不愿地慢悠悠前行。   不可描述的声音飘进耳朵,两个人还没来得及惊诧,房门霎时大开。   目睹房内荒唐景色,满燕反应过来,立刻伸出去去捂住满鱼的眼睛,“这什么东西啊!”   满鱼伸手扒拉,“我什么都没看见呢!”   庄仰嗤笑道:“你们装什么纯情,真没见过……等会儿,谁给你们解开的!”   满燕飞起一脚,庄仰向后连退数步,嘭的一声砸在地上。   俩人拔腿就跑,却不成想这院子大得离谱!   东拐西绕,穿过一道锈迹斑斑的小门,却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好像不太对……”满鱼拉住他,说,“小燕,你听,好像有奏乐声。”   几声独属于中年官员的低沉笑声遥遥传来,满鱼拽着他就躲,说:“庄仰起先说在花满楼摆了酒席,可刚刚那个地方……那么阴沉,怎么也不像是接待达官贵人的酒楼……”   满鱼怒道:“原来从花满楼边上挖个地洞,也算是在花满楼,虚荣心好重的一个人。怪不得我们穿过这道门,他们就不追了。”   那群人的脚步越来越近,满燕侧耳倾听,说:“不好,这些人会不会谈些要事,要是被发现,会以为我们偷听吧。”   满鱼脑子里却在抽空想别的事情,轻声说:“小燕,他们刚刚……那些都是男人吧……”   满燕嗫嚅道:“我也第一次见……”   “谁在那里!”   朝廷大员身边总是有些练家子,被发现也不算意料之外。   撞见的人却是出乎意料。   裴方一摆手,“等等。”   侍从立刻让开,他走上前,皱眉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两人忙见礼,急切道:“我们是被人绑过来的!”   裴方招手让他们跟上,待关上房门,严肃道:“你们怎么和那群人混在一起,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吗?前些日子还绑了个书生,折腾得没个人形,你们过去了,知道会怎么样吗?”   满鱼将来龙去脉一说,隐藏了自己好奇心旺盛的部分,没底气道:“我们现在知道了。”   裴方叹气道:“知道这里的都是什么人吗?小门的事情不要说出去。你们还好遇见的是我,若是别人,可是要小命不保啊……不行,我得好好和满全说说,对你们一点也不上心,胡闹到这里来了!”   俩人脸色一变,忙道:“别啊!”   裴方奇怪道:“我听说满全一向溺爱你们,怎么还怕成这样?”   偷跑出来的满燕尤为紧张,说:“我们已经知道了,就不要告诉他了,爹知道,会生气的。”   江州一行本就是为了让他们分开些日子,现今他偷溜出门,还差点出大事。   挨罚事小……   满燕侧目看向满鱼,说:“爹要是知道,一定又要让我们分开冷静了。” 第28章   满全绷着脸,说:“这次多谢你了,等会儿我再收拾他们。”   裴方看起来心情甚好,摆摆手,说:“难得有什么事听你说一句谢,也不算我白跑。”   惹祸的俩人在门外排排站,探了个脑袋进去,正撞上满县尉虎眼一瞪,忙把脑袋缩了回去。   满燕绝望道:“这下真是完蛋了。”   “爹一向烦他,头一次见爹对他这么客气。”满鱼忧愁地看向满燕,说,“他不会揍我们吧?”   满燕说:“别人还在这儿呢,不至于吧……”   满县尉前脚把裴方送出门,后脚就听见他的怒喝:“满鱼满燕,滚过来!”   每次被这样呼喊,都是挨打的前兆。   满燕说:“我们也不是故意闯祸的,他不会真的动手吧?”   两人对看一眼,心中有了一条妙计。   刚一踏进门,满县尉的嘴还没张开,这俩人双双跪下,一左一右地拽住他的衣摆,声泪俱下地哀嚎。   满县尉见怪不怪,仰天长叹一声,转而怒道:“别嚎了!我还没骂呢!”   两人立刻闭了嘴,仰着头看他,等待发落。   “手撒开。”满全说,“冷大夫这几天出门去了,天冬自己守着药铺,总遇到些无赖,你们去他那里住一段时间,帮他看着店。找点事做,省得天天闲得发疯,给我找麻烦!”   两人登时喜笑颜开,他们两家经常来往,对于彼此的住处已是轻车熟路。   今天爹没发火,说不准哪天犯了点小错,就要数罪并罚了,躲出去是最安全的。   装模做样的两个人拍拍膝盖就要站起来,就听见满县尉的怒吼:“还敢嬉皮笑脸的!我上次对那个姓裴的那么不客气,现在好了,为了你们,欠他的人情也就罢了,你们让我在他面前抬不起头!”   好吧,这事还没完。   俩人老老实实跪回去,偷眼瞄他。   满县尉在一旁坐下,饮了口茶,一指他们,正要开骂,却听门被砰砰敲响。   冷家药铺的杂役满脑袋汗珠,进门就嚎:“县尉!那人又来了!”   满县尉无奈一叹,看了看不知悔改的两个人,说:“你们俩去,帮他们把这个麻烦解决了,这件事就算了。”   刚到家又要收拾东西走人,和上次不情不愿不同,俩人简直迫不及待。   满燕探了个脑袋进来,问:“好了吗?”   满鱼头也不回,“快了快了,天冬喜欢吃麦芽糖,我给他捎点,他估计在焦头烂额。”   “我有东西给你。”满燕的手藏在身后,走近了,说,“在江州买的,你猜猜是什么?”   满鱼回过头看他,认真想了半天,突然大惊失色,“你不会给我买了个砚台吧!我可不用那种好东西。”   “哎呀不是。”   江州砚台很有名,他这么猜想也不奇怪。   满燕说:“我还不知道你吗?怎么会买那个。”   “那就行。”满鱼说,“少爷只要不劝学,什么都行。”   满燕绕到他面前,笑道:“我觉得你会喜欢。”   一只木头小鸟出现在他面前,脖子上还围着红色围脖。   满鱼惊叫一声,指着小鸟,一时话都说不利索了。   满燕得意道:“你看,它的脑袋还能一点一点呢。”   “你……你怎么想到买这个!”   满燕看他如此反应,有些奇怪,操纵机关让小鸟点点头,说:“多可爱啊,很像你冬天的样子,缩在衣服里,没有脖子。”   “谁没有脖子!”满鱼怒道。   “你先说你喜不喜欢。”   满鱼接过小鸟,长叹一声,说:“其实我也有东西送你。”   满燕惊喜道:“这么有良心。”   “你再贫嘴!”   满鱼摸着小鸟的脑袋,说:“我要送你的,非常厉害,你一看就会跳起来!”   满燕嘁了一声,说:“神神秘秘的,送的跳蚤吗?我还要跳起来?”   “你不喜欢,那我不送了!”   满燕急道:“我还没看见是什么呢,怎么就不喜欢了!”   满鱼不搭理他,故意道:“送的跳蚤。”   “我不就和你开个玩笑嘛。”满燕急切地绕着他团团转,“快给我看看。”   满鱼仍然心有疑窦,说:“你那天刚到江州,就遇见我被他们满大街追杀吗?”   满燕说:“那么大动静,我看不见才奇怪吧。我还没找到路,就看见一圈人呼啦啦跑过去,把人家的小摊都撞倒了。”   “那你怎么就看见我了?”   似乎是想起了当时的情形,满燕忍不住一笑,“你翻到人家的墙上去了,我很难看不见啊。”   满鱼狡辩道:“我没有,我只是侦察敌情。”   满燕拽着他的袖子,催促道:“我的礼物,快点。”   满鱼慢吞吞去拿,抱怨道:“我的记性太不好了,我应该先拿出来的。”   “什么先拿,什么后拿。”   满鱼叹气道:“现在好像是我在学你。”   看见红脸蛋木头小鸟的一瞬间,满燕就明白了那些话的意思。   两只小鸟乖乖卧在桌子上,满燕已经纳罕地趴在那里端详了好半天。   满鱼坚持道:“我一定是买的比你早的。”   满燕抬起脸,好笑地看着他,“你也太计较了,早一点晚一点又怎么了?”   满鱼坐在他旁边,两个人一起看木头小鸟。   天冬愁眉苦脸地站在药铺门前,接待了他那两位欢天喜地的新侍卫。   “来帮我守药铺,有这么高兴吗?”   俩人轻车熟路地安置好了自己,满鱼坐在床边,看向他,说:“还得感谢你救我们一命。”   天冬奇怪道:“你们又干什么了?说得这么严重。”   三个人像小时候一样围坐着,听了那些事情,天冬惊骇道:“我听说,江州这种地方,本来很复杂,更别提这种酒楼了。真要被抓住,那可不是小命都没了!”   他又一激灵,说:“裴侍郎这样的京城高官都在那里,其他人想来来头也不小,怪不得你爹生气。”   两人事后也有些后怕,但两个人都记吃不记打,说几句闲话又把这种惊险遭遇抛在了脑后。   满燕说:“爹最生气的,就是欠了人家人情。”   满鱼托着腮,说:“可我们能怎么还呢?我们有的,人家一定也有,我们没有的,说不准人家也有。”   房门被敲响了,杂役探头进来,眯着眼睛笑道:“几位少爷,还要不要听故事?”   儿时寄宿在冷家时,杂役还是个毛头小子,如今也生了些皱纹。   满鱼一看见他,噌地一下钻进被窝,说:“不听!”   杂役已经自作主张地钻进房来,嘻嘻笑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怕这个?”   满燕一下子冲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腰,呼喊道:“快把他赶出去!”   天冬一跃而下,两人合力,硬是把不怀好心的杂役赶了出去。   满鱼从被子里探出个脑袋,确认没有了威胁,才钻出来,说:“真是的,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每次都要来这么一出。”   天冬笑说:“你们来了他才这样,以前还常常来住,现在来得少了,他当然要抓住机会。”   满燕倒在满鱼身边,说:“我们都长大了,哪能天天住在一起……”   这话说了一半,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扭过头去看满鱼,对方的眼神静静地落在自己身上。   天冬就要出去,说:“小时候还能挤挤,现在是挤不下了,我回房间睡,你们嫌不嫌挤?”   “刚好啊,不挤。”满燕立刻说,“有事叫我们。”   他回过头,满鱼已经面向了墙壁,背对着他。   “这就睡着了?”   满鱼嗯了一声。   “睡着了还能嗯。”   “我在想一件事情。”满鱼突然说。   “你说话怎么不看着我?”满燕说着就去扒拉他的肩膀。   满鱼没动也没有转回来,抚摸着自己胸口的挂坠,说:“你说,我身上有这么一件信物,可是爹说,不能让人看见,那我什么时候能找到我的父母呢?”   满燕立刻坐起来,说:“你怎么突然想这件事?”   “其实爹说得没错,我们总是待在一起是不太好,总有一天,你有你的家,我有我的家。”   烛火快速地跳动着,墙壁上投出一大块模糊不清的阴影。   满燕凝视着他的背影,说:“爹让你去江州,你还是觉得不开心。”   满鱼平躺着,仰视满燕的脸,说:“爹是让我们两个人随便一个人去,是我自己要去的。”   “是我的错。”满燕突然说。   满鱼侧头看他,说:“搞什么鬼?”   满燕坐正了,说:“我不愿意接受爹的安排,爹了解我们的脾气,你会服软,你会听话。所以从一开始,你就觉得,爹就是在安排你。”   满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又侧过身去,说:“胡言乱语,你是困了吧。”   满燕抓住他的手,说:“我不应该那么犟,如果我去,你就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满鱼抽回手,说:“你真无聊,我只是说了这么一句,都能引出你一大串话。”   “平时不说,今天突然就说了,你心里真一点介意也没有吗?”   满鱼的眉毛一拧,不悦道:“我介不介意,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自己做的决定,用不着你在这里揽过错。”   满燕就没了声响,半晌才慢慢地躺下去。   烛火乱晃,满燕又坐起身,要去吹灯,没成想满鱼也噌地坐了起来,两人打了个照面。   满燕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说:“你要干嘛。”   满鱼一声不吭,跳下床去吹灭了灯,又动静很大地躺回去。   “你这不就是在生气吗!”   满燕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先开口。   “谁让你睡觉前在这里胡言乱语的!”满鱼怒气冲冲地坐起来,说,“一点眼力见也没有,睡觉也不知道吹灯,睡在外面还要我去!”   满燕被他一通乱骂,哑口无言半天,憋屈道:“我刚刚正要去啊。”   “说谁不会说,我都吹过了,你现在说这种话!”   听出来了,指桑骂槐。   满燕闭上嘴,生了会儿闷气,说:“我是真的在反思,不是说大话,你干嘛这么生气。”   满鱼气冲冲爬起来,拽着枕头就跳下床。   “又干什么啊!”   “话真多,我去找天冬一起睡,和你待在一起真是没完没了。”   天冬已经睡下,睡眼惺忪地看着站在自己床边的两个人,缓了好一会儿才大吃一惊,“你们又干什么啊!”   听明白两个疯子的来意,天冬噌地跳下床,连推带踹地把他们俩赶了出去。   门嘭的一声关上,一向温和的天冬传来怒气十足的警告:“你们再这个样子,我就去县衙告状!”   谁也不肯先回屋,一边一个坐在台阶上,谁也不看谁。   夜深风凉,满鱼搓了搓胳膊,先站起身,说:“你不回去,今晚就都不要回去,不要来烦我。”   满燕紧跟其后,不依不饶,“我才不,我也住那里。”   “我说让给你睡,你非要跟着我!满燕,你是狗吗!”   满燕这会儿气也消了,说话不紧不慢:“我就要。”   月光如水,树影投在院中,两人的影子交错,仿佛栖息在水下的草边。   满鱼站住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随便你。”   满燕一把拽住他,说:“我下次不说了,你不要怒气冲冲的。”   “哦,你觉得你说中了我的心事,所以我才生气?”满鱼看着他,“你这么喜欢猜别人心思,有空去猜猜你的订亲对象是谁,别在这里揣测我!”   “不是吗?”满燕突然反问他,“你介意,你生气,有这么难以启齿吗?”   满鱼冷哼一声,说:“我怎么敢呢。”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你不睡,我还要睡。”   满燕紧紧拽住他不撒手,说:“我们……那天在山洞里,你明明……”   满鱼立刻回头看他,说:“那又怎么样?少爷你做得了主吗?”   “那天你说的话,你怎么一个字也不承认了?”   “我不记得我说过什么。”   他转身要进屋,却被满燕一把拉住。   “你变得好胆小,什么也不敢承认,什么也不敢说。”   两人心跳如擂鼓,满鱼别开脸,说:“爹不同意了,我也就不记得了。” 第29章   搬来了几天,风平浪静,两个人就总是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悠闲得过头。   天冬在前面看诊,杂役们忙进忙出的,两个无用武之地的大闲人实在太碍眼了。   穿过院子的天冬,还给他们捎了一把葵瓜子。   俩人实在有些惭愧,于是搬了两只板凳坐到了门口,当起了门神。   满燕晃晃哒哒地挪到了满鱼身边,凑过去问:“你看什么书?”   满鱼将书的内页面向他,很快地展示了一下,又移回了原位。   “你……”   “你认真点,别总找我说话。”满鱼眼皮也不抬地说。   “好不容易躲出来,你又不理我。”满燕说,“昨天……我也不是故意的。”   满鱼的眼神终于移到了对方的脸上,惊讶道:“不是故意的?鬼上身了?”   满燕撇撇嘴,说:“我冲动了,你没冲动吗?”   满鱼没好气地抄起书往他肩上一拍,说:“你又这样!什么都要扯到我的身上,你管我呢!”   昨晚的事情说起来有点荒唐,当时困在山洞的那一晚,回想起来,还能说是性命攸关,无暇顾及什么礼仪教化。   可是昨晚不同,推推搡搡地进了房门,明明还在生对方的气,却在目光相触的瞬间,把什么都忘了。   一想到昨晚发生了什么,满鱼就有些不自在,他别开脸,眼神飘忽地看书。   满燕瞄他一眼,抿了抿嘴,小声说:“你真生气吗?”   满鱼没作声,转到了另一边去。   这件事还没弄明白,就听见吵吵闹闹,抬头看去,是一驾其貌不扬的马车。   马车前跪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哀嚎不止。   半条街的目光都被吸引去了,烙饼摊的摊主拎着一张热腾腾的饼,半天不记得递给客人,客人也没空管他的饼了。   那人一味的喊冤,满燕有些奇怪,说:“既然有冤,应该去县衙,为什么拦别人的马车?”   天冬也听见动静,出门来看。   满燕仰头看他,笑说:“你怎么把病人抛下,自己跑出来?”   天冬无奈道:“病人都跑了,我给谁看啊。”   马车的帘子终于动了动,半条街的人都伸长了脖子,想看里面是何方神圣,竟然会有人当街向他喊冤。   最先惊呼出声的,还是受过此人恩惠的满鱼满燕。   满鱼说:“他竟然还在临安。”   满燕说:“听他们的意思,他和爹以前还是好友呢,许久不见,多留几天也是应该的。”   “可是爹看上去,十分不待见他。”满鱼托着腮想了会儿,说,“看起来,爹并不想和他来往。若是好友,爹不会这样的。”   “也许是闹了什么别扭。”满燕看他一眼,说,“有些别扭要闹很久。”   满鱼瞥他一眼,没作声。   天冬站在一边,说:“你们又怎么了?昨天一晚上都还没吵够吗?”   他想起自己被深夜吵醒,补了一句,“你们想怎么吵都行,别再往我的房间里跑,大半夜的,吓死谁啊。”   满燕趁机道:“就是说嘛,下次不能跑去吵天冬好眠了。”   满鱼冷哼道:“谁让你跟着我的,我自己去,天冬会给我让个位置的。”   天冬一脸惊骇:“你胡说什么!我不会给你留位置的!”   懂事的病人终于折返,天冬忙将他往屋里引,急于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热闹看好了?”   “没意思,大官在倾听冤情,还不知道要说多久,我以为会有什么惊险刺激的刺杀……”   天冬一把将他拉进屋中,“快闭嘴吧!”   他们的脚刚刚踏进门槛,周遭一片惊呼之声。   病人闻声折返,不顾大夫的劝阻,扒在门边,叹道:“惊险刺激的刺杀!”   呼冤之人手中一柄闪着白光的利刃,此时已经沾了血迹。   此人有些身手,今日裴方出行,身边只有一个马夫。   两人立刻冲上前去,满燕飞身一踢,贼人便捂住手腕哀嚎起来。   满鱼忙上前查看他的伤势,松了一口气,说:“还好,只是手臂上的伤,我扶您去包扎一下。”   裴方松了口气,笑道:“真是巧了,你们怎么在这儿?”   满鱼指向药铺,说:“冷大夫的药铺,我们来帮帮忙。”   持刀的贼人被满燕三两下捆住了手臂,裴方转过身去,若有所思。   满鱼看他一眼,说:“裴侍郎今天轻装简行,应该没几个人知道您的行踪吧。”   裴方看他一眼,点点头,说:“此人倒是一眼认出,是让我不得不露面啊。”   县衙的反应很快,已有几个衙役赶来。   满鱼却莫名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四处张望一番,仰头看见对面酒楼的窗边,在阳光的映照下,有一个凛冽的白点。   “小心!”   利箭裹着风,直冲裴方而来。   满鱼急急将他推开,自己躲闪不及,利箭没入肩膀。   “快去追!”衙役呼唤道。   裴方一愣,忙扶住他,哎呀了几声,呼唤天冬过来查看。   天冬刚看过裴侍郎的伤口,脸还没转过来,这又倒了一个。   满燕吓得神魂俱灭,一下子冲过来,说:“怎么样?我太迟钝了,没注意到那里有人。”   满鱼苍白着脸,还说:“您救了我们一次,我替您挡一箭,也算是……应该的。”   裴方满手都是他的血,急道:“现在还说这个干什么,你要是有什么事,你爹非杀了我不可啊!还有闲心还人情!”   天冬急急查看了一番,说:“幸好,没伤到要害,那人离得远,伤口不算太深,先去把箭拔出来再说。”   几人扶他在床上躺下,满鱼靠在满燕怀中,额头全是冷汗。   好好的衣裳都剪了大豁口,才能缓缓脱下。   此人痛出一额头的冷汗,还在说:“我刚做的新衣裳。”   满燕给他擦了擦汗,无奈道:“少说两句吧。”   伤在左肩,上身几乎脱尽了,满鱼有些不好意思。   满燕坐在他背后,给他做人肉靠枕。   满鱼低头就能看见他的手,莫名耳热,也开始赶人,“你也出去吧。”   “为什么?”满燕不满道,“我又不是外人。”   “我治伤,你肯定要鬼叫。”   “我什么时候鬼叫了?”   箭羽剪断,天冬已经准备取出没入皮肉的箭头,忍无可忍道:“别说话。”   满燕用手臂盖住他的脸,听他发出闷闷的痛呼声,的确想说点什么。   但是这个时候,他还是闭嘴为好。   包扎完伤口,满鱼又是一脸热汗,动也不动地任由满燕给他擦脸。   天冬端着一盆血水要出去,说:“别乱动,要好好养几天。扑过去给人挡箭,我看着都要吓死了。”   满燕也说:“我的魂都吓飞了,一个弄不好,你的小命可就没了!”   满鱼受了伤,也不反驳,只是说:“我也没多想,我也害怕呢,裴侍郎这样的京官,要是在临安出了事,大家可都要遭殃了。”   天冬叹气道:“你说的也没错,但你的性命才是最要紧的。”   满鱼笑说:“知道了大夫,快别唠叨了。”   满燕也老实了很多,轻轻地将他鬓边汗湿的头发撩开,说:“这下好了,你卧上病榻,可不能和我吵架了。”   满鱼侧过脸看他,笑说:“应该是你不能和我吵架了,我都这个样子了,你还敢找茬啊。”   满燕说:“我哪里有找茬,每次都是你骂我。”   满鱼说:“你又来了。”   五句话里,有三句都要拌嘴。   满燕看他嘴唇发白,又问:“是不是很疼?你想吃什么吗?我去给你买。”   “不想吃。”满鱼蔫蔫的,说,“我还要习惯一下这种疼痛。”   满燕见他无精打采,心中有些焦躁。   满鱼感觉到他的不安,说:“你起来,胳膊收回去,我想躺一会儿。”   已经十二分小心,他还是嘶了好几声。   满燕坐在他身侧,握住了他的手,说:“爹待会儿过来看见你这个样子,要心疼了。”   满鱼好笑道:“你不心疼吗?”   “我……我恨不能替你受这一箭。”   满鱼仰头看着他的脸,见他表情认真,也没有再说笑,“我下次不会这么冲动了。”   他说着又一叹,“还是学艺不精,我当时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满燕凑得很近,说:“你平日都不愿意听我劝学,一说你就骂我。”   “我那都算是骂你吗?”满鱼有些不可置信。   “不说这个了,你睡一会儿吧,流了那么多血。”   满鱼的眼睛盯着他,说:“是啊,好痛呢。”   满燕嗯了声,轻轻柔柔地凑过来亲了一下他的嘴唇,说:“这样……会好一点。”   满鱼看着他,没有拒绝。   满燕又轻轻吻了两下,询问道:“我们现在这样……你等会儿,不会又骂我吧?”   满鱼想了一会儿,垂着眼睛说:“不会。”   裴侍郎草草敷了药,此时在堂中协同衙役们审问犯人。   听闻满鱼在睡着,直到天冬来换药,才赶紧进来关心一二。   满鱼说:“我没有什么事,爹刚刚也来看过,他没有生气。”   裴方好笑道:“你都这样了,还关心他生不生气。”   满燕看着天冬重新敷药,连说:“轻一点。”   裴方的目光落在满鱼身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定住了一般,半晌没有动作。   满鱼从小戴到大的红鱼挂坠于他身前摇晃着,在烛火的映照下发出耀目的光芒。 第30章   俩人的护卫任务还没有正式展开,满鱼就负了伤。   满燕就担负起了这个重任。   起初不过是些流氓,满燕自己一个人就能解决,后来愈演愈烈,那些人深更半夜装神弄鬼,弄得病人也不能好好休息。   满县尉派出几个衙役,协助满燕将那人捉了,让满鱼赶紧回家养伤。   满鱼对此十分不满。   他质问道:“你们抓贼,为什么不带上我?”   满燕说:“爹说了,让你不要乱动。”   满鱼怒道:“可我也是要去抓贼的,这下好了,我什么忙也没有帮上。”   “你把伤养好,自然有你的用武之地。”   满燕的嘴巴乖巧了很多,不管满鱼说什么,他都不对着呛了。   满鱼觉得很不习惯。   他躺回熟悉的房间,盯着这个看起来陌生了很多的人,问:“爹骂你了?”   满燕给他倒茶喝,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没有啊。”   “还是说……爹又给你说亲了?”   满燕端着茶杯走到床前,说:“没有,他忙着查刺客呢。”   满鱼惊讶道:“爹给我说亲了?”   满燕没好气道:“你很期待?”   “那你怎么变化如此之大,完全不和我吵架了。”   满燕奇怪道:“之前总说我和你吵架,不和你吵了,你还疑神疑鬼。”   满鱼想往后坐一点, 胳膊又不能使力,凭借着满燕的搀扶才坐稳。   他喝了茶,说:“我觉得已经好很多了,我能不能出去走走?”   “爹说了,你要去哪,要他同意。”   “真是爹说的?”   奇了怪了,从小到大满全都不怎么约束他们,怎么现在说起这种话来。   满燕点头,说:“一定是你的英勇之举把他吓到了。”   满鱼微微笑了笑,说:“我都说了,下次不会这么莽撞了。”   “和我说可没什么用。”满燕接过杯子,坐在床边,说,“那位裴侍郎昨天又来了,他们好像在吵架,很凶。”   满鱼好奇道:“爹的脾气是火爆了些,但是裴侍郎总顾及着身份,两个人怎么会吵起来呢?”   满燕摇头,说:“我也想知道,但是吵得太凶了,我不敢多留,赶紧溜回来了。”   “满燕,胆小鬼。”   “你这人怎么这样,”满燕撇嘴道,“我怕被爹发现了,他回头连我一起骂。”   长辈间的事情轮不到他们过问,这点好奇心当然也微不足道。   满燕凑近了,盯着他,说:“今天吃药了没有?”   满鱼嗯了声。   “嘴苦吗?”   满鱼往门口看了一眼,说:“门关好了吗?”   “还放了门闩。”   满鱼的表情就放松了许多,说:“你不是给我带蜜枣吃了吗?”   满燕笑了一下,凑近了,说:“给我尝一下。”   满鱼往后一躲,说:“在桌子上,你自己去拿。”   “我不尝那个。”   满鱼笑着看他,说:“那你尝哪个?”   满燕轻轻啄了他一下,说:“你猜猜。”   满鱼忍不住一笑,说:“你的鬼把戏越来越多了。”   满燕没说话,吻住了他的嘴唇。   他的手仍然不太方便动作,满燕就抓住他的左手,防止他激动起来扯到伤口。   太不一样了,和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他们总是要给这种亲密行为赋予合理的解释——生死攸关、头脑不清。   于是那些心思也不得不隐藏在这种解释背后,他们总试图让所有的事情都合情合理。   可是感情,本来就是不讲道理的。   满鱼微微张着嘴和他接吻,偏开头,说:“抓着我的手,气也不让我喘。”   两人的脸颊都绯红一片,气息也乱糟糟的。   满燕说:“可能是学艺不精,还需要多练习。”   满鱼笑了声,“你不胡说八道,是不是就嘴巴难受?”   “可能吧。”满燕又低下头亲了亲他。   满鱼避开了,说:“今天爹没去公廨,等会儿他可能会过来,我们这样可没法见人。”   满燕不满道:“我没有咬你。”   满鱼歪着头看他,说:“你总是说,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现在又总纠缠我,什么居心?”   “我才要问你是什么居心呢。”满燕握住他的手,轻轻蹭他的手指,“你说,爹把你买来送给我,你却总提什么订亲,什么你家我家。”   满鱼面上的笑意淡去了,忧心道:“你看不出来爹的意思吗?他买我的时候,可能是弄错了……现在要反悔,我也没有办法。”   “到底是什么弄错了?”   满燕仍然不太相信什么买卖一事,可是满鱼每每言辞凿凿,他也忍不住怀疑起来。   满鱼低下头,说:“那时候……乱糟糟的,他弄错了也没什么。”   满燕纳罕道:“你回家的那年,我们都才五岁,你记得这么清楚啊。”   “我应该忘了才对。”满鱼别过脸,说,“反正也不做数了。”   “小鱼小燕,在里面吗?”门外传来满县尉的声音。   俩人受了一惊,满燕匆忙应了声,就要去开门。   满鱼忙叫他,轻声说:“我们……”   满燕赶紧打量一番,说:“看不出来。”   今天的满县尉似乎心情不佳,满燕忙搬了凳子放在床边,自己站在一旁。   满县尉坐下,问:“好些没有?幸好没伤到骨头筋脉,否则可有你受的。”   满鱼说:“我好多了,我还想出去走走呢,可是小燕说,爹不让我乱走动。”   “你还是闷几天吧,外面乱七八糟的,刺客还没抓到,你们都不要出去乱晃了。   满燕问:“裴侍郎在这里受了伤,上面是不是要我们负责任?”   “当然是跑不了的。”满县尉说,“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些皮外伤,还没有小鱼伤得重呢。”   他这话,还有些咬牙切齿。   “对了,还有一件事。”满全看向满燕,说,“有个差事,我想让你去做。”   满鱼抗议道:“怎么不让我去?”   满县尉今天有些沉默,沉思片刻才说:“监修河堤,这样的苦差事,你愿意干吗?”   盛夏将至,日日暴晒,满鱼肯定是不愿意干的。   满燕说:“我有这个资格吗?”   满全说:“不要你有多大的作用,不过是走走过场,受点苦罢了。你不是想进县衙来吗?免不了的。”   他说着又看向满鱼,说:“我也有件事问你,如果有一件轻松体面的活计,但在千里之外,你愿意去吗?”   满鱼立刻惊骇道:“爹,我万万不愿意的。”   “这件事,你做了,也许会有……富贵体面的生活,这样,你也不愿意吗?”   这种话问得实在太怪,满鱼心思转了几圈,登时两眼含泪,“爹又要把我卖给谁?”   满县尉满脸的愁容被这样莫名其妙的猜测击碎了,他僵硬在当场,半天才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这么一问!”   满鱼伤心道:“爹要是让我走,也早点告诉我,我没什么上进心,做不来捕贼官,白白赖在这里。”   满燕忙上前去,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说:“爹怎么会是这个意思呢!”   时隔十多年,熟悉的冤屈笼罩在满县尉的脑袋上。   “这么大了,爱胡乱猜测的毛病怎么一点没变啊!”满县尉急道,“我只是想到,你的挂坠这样值钱,说不准你父亲是什么富商高官,能让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满鱼怔怔地看着他,说:“爹要把我卖给哪个富商高官?我已经这么大了,买我做什么?”   满县尉蹭地站起来,焦急地团团转了几圈,看向满燕,说:“你现在知道,爹当年有多冤了吧!”   满燕并没有给出他期待中的回应,也悲伤地看着他,说:“既然不是,爹干嘛突然问这种话?”   完了,他那个聪明的儿子也变成呆瓜了!   “我……我干嘛把你卖给别人!满燕有活要干,我想着,到时候你自己待在家里,总要找点事做。”   满鱼说:“小燕在临安监修,爹就要把我扔得远远的。”   “我真的是输给你!”满县尉暴跳如雷,“我一对着你这张嘴,怎么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呢!”   满县尉急急地倒了杯茶,喝过才平静下来,说:“我知道了,你愿意留在这里,留在爹身边,留在小燕身边,对吗?”   满鱼不太确定了,看了看满燕,说:“什么意思……答错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满县尉真是要疯了。   满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说:“爹,我以后会小心一点,不会给你找麻烦,也不会……一直和小燕腻在一起……”   “你说什么呢!”满燕打断他。   满县尉真是后悔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双手一摊,说:“我不会把你赶出去,也不卖你,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现在能告诉爹了吗?”   满鱼半信半疑,说:“我在这里过了十多年,哪里也不想去,除非爹赶我走。”   满县尉长出了一口气,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脑袋,说:“你平时看点有用的书,这么多年了,一点没长进。”   满鱼仰着头看他,说:“爹想让我有看什么书,我等会儿就去看。”   满县尉无奈一叹气,说:“怎么一到这种事情上,你的脑子就乱成一团麻线了呢。”   看着满鱼仍然有些惶恐的眼睛,他又说:“就算是你自己要走,爹也舍不得啊。” 第31章   狂风袭来,黄沙漫天。   满鱼抬手挥了挥,咳嗽了几声,远远看见河堤边上来来往往的劳工。   堤坝背水面的山坡上是错落的窝棚,远远望去,竟然像座村落。   要在雨季来临之前加固堤坝,以防河水决堤,使当年的悲剧再演。   满鱼溜达了一圈,四处询问,终于看见满燕的身影。   他站得高,手里拿着图册,和身边的人说着话,一只手还向远处比划。   有人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他转过头,看见远远向他挥手的人。   满燕愣了一下,拍了拍身旁小吏的肩膀,飞快地向他跑来。   “你怎么来了!”满燕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拍了拍他身上的沙土,说,“这里都是沙子,我们里面去说。”   “你住哪里啊?”   沿途都是些简陋的草棚,满鱼看得发慌,说:“河边竟然也有这么大的风沙,你都灰突突的了。”   满燕不好意思地抹了抹脸,说:“你要来,也不提前说。我要是知道,怎么也要换身好看点的衣裳。”   满鱼侧头看他,说:“半个月不见,我怕你风吹日晒,我要认不出你了。”   满燕拉着他的手腕,兴致很高,说:“前面就是我住的地方了,我那里还好,虽然也是搭的庐帐,但是干净,也宽敞些。”   虽然比不上家里,但比刚刚满鱼看见的那些好多了。   地上铺着厚草垫,上面是一张草席,简陋些,但还不算太苦。   边上还有一个低矮的书案,堆满了图纸。   满鱼坐在他的床上,摸了摸,比想象中好些。   他探头去看那些图纸,说:“你这么忙啊,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满燕挨着他坐下,说:“我在家的时候你嫌我烦,走了又要来找我。”   满鱼瞥他一眼,说:“可不是我自己来找你,爹说了,这里艰苦,叫我给你送几件衣裳。”   满燕探过头去看他的包袱,说:“是不是还带了别的。”   “你是狗鼻子?”满鱼惊讶道。   “什么好东西,快拿出来。”满燕的脑袋已经挨到他的胸口了。   满鱼掏出一个油纸包,说:“好吃的,你尝尝。”   “蜂糖糕啊。”满燕净了手,捏了一块。   满鱼的眼神紧紧盯着他,好像有些紧张。   满燕还没放到嘴里,又看了看这块糕点,奇怪道:“你干嘛这么看着我?下毒了?”   “你吃不吃啊。”满鱼催促道,“我大老远给你带好吃的,你还怀疑我下毒。”   满燕笑了下,说:“就算真下毒了也得吃啊。”   “怎么样?”   满燕又咬了两口,见他神色期待,实在不太明白,又把糕点掰开看了看,奇怪道:“和平常一样啊,你在里面塞东西了?没有啊。”   满鱼登时高兴道:“和之前吃的一样吗?”   严谨起见,满燕再次认真品尝,点头道:“是一样的,怎么了,那家换厨子了?”   “对啊。”满鱼乐呵呵的,说,“这是我做的。”   “什么?”满燕不可置信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满鱼说:“其实做坏了一些,我都自己吃了。”   满燕说:“做坏的怎么不带来给我吃,在这里忙得厉害,总是饿。”   “还要多久才能回家?”   “说不准呢,都在赶工,今年怕是要有暴雨,要赶在那之前修好。”   满鱼看着他,说:“你记不记得,冷家药铺边上有个茶铺。”   “那家铺子不是空很久了吗?他们一家人早就不知所踪了。”   满鱼说:“我想要那个铺子。”   满燕问:“铺子现在应该在官府手里吧,租金贵不贵?”   “我打听了一下,那个铺子换了好几种生意,都黄了,一直没人要,租金也压得低。”   满燕想了想,说:“你想要,就去和爹商量一下,说不准,到你手里就红火了。”   满鱼托着腮看他,说:“我以为你会说我太冲动了。”   “这有什么冲动的,”满燕说,“我也拿工钱了,你要钱,我也有。”   “那倒也用不着你。”满鱼往后一倒,躺在他的床上,说,“我在点心铺子里帮忙,卖得很好,我也有工钱呢。”   满燕不吃了,低下身子,说:“趁我不在,你就忙活去了。”   满鱼笑了笑,说:“你不在家,我难不成天天闷着啊。”   “你怎么不说,我不在,你就待不住了。”   满鱼把糕点收拾起来,说:“你连封信都没有,爹也很担心呢。”   “这里送信好麻烦,天天都在河堤上,没空往外跑。”   满燕看他又是收拾桌子,又是帮他把带来的衣裳叠好放好,说:“你今天不走了吧。”   满鱼又挪回来,往他身上一倒,说:“天都要黑了,你还不收留我?”   他说着又弹起来,问道:“你在这里躲这么久,没关系吗?”   “没关系,吃饭的时候了。”   满鱼哦了声,又倒下去,说:“唉,我从来没走过这么多路。这里的路还那么难走,车马都不通。”   满燕慢悠悠地摸他的手,说:“我刚刚洗干净了,还灰突突的吗?”   满鱼看他,伸手比划了一下,说:“还行吧,总觉得晒黑了些。”   “哪有。”满燕不承认。   满鱼伸出手在他的脸上戳来戳去,说:“这里,明显没有出门的时候白了。”   满燕扑身下来,捉住他的手亲吻他,说:“来了半天,一句好听的也不说。”   满鱼不满道:“我大老远来找你,你怎么不说点好听的!”   天色暗了,庐帐内也黑沉了。   两人近在咫尺,能看清楚对方的眼睛。   满燕倒在他边上,说:“你盘了铺子,可就哪儿也不能去了。”   “我说要去哪里了吗?”   满燕又凑近了些,脑袋依偎着他,说:“你听,好大的风。”   帐顶剧烈地摇晃着,狂风仿佛就在耳边。   “这样睡得踏实吗?”满鱼问。   “很踏实,沾床就睡着了。”   满鱼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说:“爹也真是的,非要吃这个苦才行吗?”   满燕抓住他的手,说:“我也想知道,爹每天都在做什么。我以前也会在心里埋怨他,他答应我的事情,总是被差事打断,从来没有陪我好好看过灯。”   满鱼想起了那个元宵节,说:“我说我陪你去,你又不要了。”   “你都困得要摔倒了,还看什么灯,想睡在大街上吗?”   满鱼嘁了他一声,“就这种事情记得清楚。”   “我很多事情都记得很清楚。”   两个人都很累了,却又莫名的躁动不安。   拥吻在一起的时候,满鱼还有些担忧,“薄薄的帐子,会不会被听见?”   满燕已经在拽他的衣领,说:“小点声就好,风声水声滔滔不绝,他们也没那么尖利的耳朵。”   满鱼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说:“反正我明天就走,被发现我也不会承认。”   “好吧。”   两人胸膛贴着胸膛,呼吸急促。   满鱼的手摸进他的衣领里,说:“这里没有晒黑。”   “哎……”   这里实在不合适,这种事情实在不应该。   可在家中总有些慌张,有些负罪感。   这里不同,像是在荒郊野外,天地广阔,那些担忧顾虑都变得微不足道。   他们没有什么身份,没有什么伦理关系,只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满燕太激动了,满鱼一把捂住他的嘴,说:“小点声。”   “我没有发出声音。”满燕扒拉开他的手。   “还不承认,你的呼吸声比风声还大。”   “我这是正常的声音。”   实在是年轻气盛,折腾了大半夜,还难舍难分。   两人相拥在一起,鼻尖上都挂着汗珠。   满鱼说:“这下好了,这么晚了,明天一定是走不成了。”   他说着撑着手臂坐起来,低头看满燕,说:“我饿了。”   满燕蹭过来,抱住他的腰,说:“我让他们留饭了,我带你去吃。”   他仰头看见满鱼有些昏昏欲睡,说:“要不要吃点糕点?”   满鱼摇头,说:“还是留给你吃吧,我担心天热了放不住,也没带多少过来。”   两人进了搭起来的简易木棚,去找自己的那份晚饭。   到了夜晚,江边风大,有些寒凉,也不怕饭菜坏掉。   两个人没烧火,对着浩浩荡荡的江水,饮着夜风,啃了两个冷掉的馒头,又喝尽了一大碗白粥。   满鱼突然笑了一声,说:“你记不记得,当时我们在救济寺,也是这样,坐在外面,啃馒头。”   湿凉的夜风安抚了年轻躁动的情感,两人从激烈的冲动的情事中缓过神,又有些后知后觉的不安。   满燕低着头说:“你总要忆苦思甜。”   “当时觉得我们好可怜,现在想想,又觉得我们好厉害。”满鱼仰着头吹风,说,“当时我真的很怕,爹要是回不来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在那里挨打干活,我总觉得要不了多久就会死的。”   满燕看向他,说:“你别说了。”   “我没想说什么。”   满燕问他:“你吃饱了吗?”   “天都快亮了。”满鱼看向天边露出的一丝微光,感叹道。   满鱼赶紧站起来,催促道:“快快快,你赶紧去睡一会儿,白天又没得睡了。”   满燕搂着他的胳膊,拉拉扯扯地走回庐帐。   太阳还没出来,他们还能再睡一会儿。   两人都奔波一日,又大大的折腾一番,应该立刻沉沉睡着。   满燕却又侧过身看他,说:“这种事情,是你情我愿,你喜欢,我就高兴。”   “又说奇奇怪怪的话。”   “还不是有些人,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满鱼也看向他,说:“小燕,我和你说一件事。”   满燕噌地坐起来,急道:“我就知道,巴巴的来看我,又跟我……平时都不这样,你是不是要走?要去哪?”   满鱼啊了一声,说:“什么啊。”   “你别装了,刚刚又说起救济寺,扯东扯西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满鱼也坐起身,说:“你怎么了,我什么都没说呢。”   他凑过去拉住满燕的手,说:“还说我想法奇怪,你才是吧,我要说的是爹的事。”   “爹怎么了?他的腰伤又犯了?”   “不是。”满鱼说,“这段时间,他有点奇怪,我心里没主意。”   照我满怀冰雪 第32章   午饭时间,满燕返回时,满鱼还在补觉。   把饭菜摆在书案上,回过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终于动了动,才说:“也该饿了吧。”   满鱼睁开眼睛,有些迟缓地看了一圈,慢悠悠地爬起来,说:“睡糊涂了,以为在你的房间里。”   他挪到书案旁,说:“今天的风也好大,还顺利吗?”   满燕皱着眉,说:“今天闷热得厉害,大家都怕要下雨。”   他看向满鱼:“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满鱼抬起头看他,说:“你别想些不好的事情,行不行?这个时辰了,天黑前我回不去的,再待一天吧。”   两人继续早晨没说完的话,满燕问:“爹以前可是什么都不管的,现在怎么什么都要问问,你做什么了吗?他这么盯着你。”   “我和往常一样,没做什么特别的事。”   满鱼忽然长叹一声,说:“爹上次问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又说没什么其他意思,可我总觉得,一定是有什么事情。”   满燕也沉默了,好半天才说:“就算要给你说亲,也不应该这样看着你,会不会是……他知道你的身世了?”   “他若是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满鱼说,“就算知道了,他总问我去哪里是为什么?”   满燕笑嘻嘻地转过头,说:“也许你真是什么高官子弟,你的兄弟姐妹怕你一回去,自己的地位不保。”   满鱼认真倾听的神色一收,嘁了声,“还真以为你的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满燕凑过去,用肩膀轻轻撞了撞他,笑说:“那你可不就是不能乱跑了,怪不得爹要盯着你。”   “你别胡说八道了。”满鱼低下头,低叹道,“比起我自己,我更担心爹的身体,他的腰伤一年比一年严重,现在又这么反常,会不会是哪里不舒服?才操心起我们了。”   满燕说:“我都和天冬说过了,他每个月会去给爹看看的,他都没说什么,就是没什么事。”   外头一阵喧闹传来,满鱼探头向外看,说:“有什么好事吗?这样大的起哄声。”   满燕掀开看了眼,说:“哦,是阿鸣的妹妹来了,她就要成亲了,大家闹着要喜酒喝。”   两个人吃得差不多,满燕说:“出去看看。”   修建堤坝的图纸大多出自阿鸣之手,他性情有些孤僻,众人围着他妹妹起哄,他远远地待着,眼睛看着,人却一动也不动。   阿英臂弯挂着食盒,冲众人微微点头,快步奔了过来。   兄妹两人坐在一起,阿鸣低着头吃饭,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   满鱼叹道:“这里的路那么难走,她天天都来送饭吗?”   “是啊,她说她哥哥要用脑子,又要使力气,怕他吃不饱。”   满鱼侧目看他,说:“你呢?吃得饱吗?”   分到下面的钱粮一层层盘剥,到他们手里的都少得可怜。   今天的午饭是糙米饭,蒸了白薯,拌在一起,只有一盘炒野菜,也不见什么油腥。   满燕没有像往常那样贫嘴,说:“我算是清闲的,也不用吃那么饱。况且我只是来待上几个月,河堤修好,我就功成身退。可是他们呢,永远要和沙土为伴,却吃不好睡不好。”   “小燕,这不是凭借谁的力量就能一下改变的。”   “我知道。”两人在土坡坐下,目光所及之处杂草不生。   满燕说:“爹因为反对淳丰新法被贬,新法施行了数年,不知是鞭长莫及,还是……爹本来就是对的。”   满鱼的脑袋往他身上一倒,说:“你还是少想一些,你想知道,就去问他。至于现在,我只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回家。”   满燕笑说:“这次我回去,你可不能再嫌我烦了。”   “哎,你就非要一直说吗?我也不过是那么一说,你就要听到心里去。”   满燕靠过去,故意挤了他一下,说:“也没有什么热闹好看,过几日就要办喜宴。”   他向身后一指,说:“两里地外有个小村子,到时候我们都要去。”   满鱼拽住他的胳膊,说:“那我再待几天吧,我还没喝过喜酒呢。”   满燕仰头看了天色,迟迟没有答话。   “你不要那么小气吧,”满鱼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故意说,“我不过说了些玩笑话,你现在就开始烦我了?”   “我还是觉得……”   “小燕,你不要再说这种话。”满鱼制止他,“不会有事,再陪你几天我就走。”   满燕好半天才嗯了声。   满鱼四处一瞄,凑过来亲了一下他的嘴唇,说:“你去忙吧,我有分寸。”   这里实在荒凉,满鱼睡够了,一时不想回到帐中,站起身随便乱走。   那对兄妹也站起来,两人面对着面说话。   满鱼无心窥探他人私隐,特意走远了些。   阿鸣的嗓门提起来,字音顺着风进了他的耳朵,“你还来干什么!你早晚……有你要忙的!”   满鱼有些吃惊,转回头去看。   阿英站在原地,抿着嘴唇,紧盯着哥哥看。   阿鸣的气势弱下去,囫囵一摆手,似乎在催促妹妹快走。   满鱼站得远,却能看清两人神色。   好好的,吵什么。   满鱼摇摇头,心想,妹妹跑这么远来送饭,日日都来,怎么还能对她大小声,真是不像话。   阿英仿佛什么也没听见,自顾自地摆好了饭菜,坐在一边,呼喊了他一声。   阿鸣不知道又说了什么,但是阿英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仰头看着他。   两人对峙了些会儿,阿鸣终于坐下来吃饭。   “喂!你想什么呢!”   满燕突然从背后出现,满鱼一个激灵,“你干什么啊,吓我一跳。”   “小果子,吃不吃?”   红彤彤的山果,满鱼接过来闻了一下,啃了一口,说:“你怎么又跑来了。”   “我远远就看见你站在这里半天不动,还以为你卡在石头缝里了。”   满鱼瞥了他一眼,说:“狗嘴真的吐不出象牙。”   “那你在干嘛。”   满鱼悄悄向身后看了一眼,说:“好奇怪的兄妹,人家好心送饭,哥哥却大发脾气,太不知好歹了。”   满燕笑说:“怎么感觉你又在指桑骂槐。”   满鱼奇怪道:“我什么时候这样了?什么事情都能扯到我身上。”   “什么时候?”满燕清了清嗓子,攒出怒气冲冲的声音,学道,“你睡在外面!吹个灯还要我去!”   满鱼哎了声,“你也太小心眼了,我骂你一句,你要拿出来说嘴一百次。”   “你有话,应该直接告诉我。”   满鱼看他一眼,说:“知道了。”   婚宴如期而至,风沙漫天的河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   村落沿河散落,奇形怪状的桌子凳子摆了一大片,自家酿的酒也足够香。   阿英换上了喜服,却不像寻常的新娘躲在屋中,反而站在门前,一动也不动的。   “既然是喜宴,怎么不见新郎?难不成他们有自己的习俗?”满鱼环顾一圈,奇怪地想。   众人闹哄哄地喝酒,“哎,阿鸣呢?妹妹成亲,他怎么不见人影。”   “他是个怪呆子,谁知道哪里去看河水去了。”   “河水哪天不能看,妹妹再晚些可就要跟别人走了。”   敲锣打鼓的乐声由远及近,一匹高头大马气势昂扬地走来,激起一片尘土。   新郎官终于出现,模样神气,系着红花的马走到阿英身边,又踩起一片灰尘。   新郎向她伸出手,说:“你要在这里摆酒宴,摆也摆了,也该和我回去了。”   阿英扶着门边,向后退了一步,说:“再等等。”   骏马不耐烦地转了一圈,踩到积水的土坑,溅湿了新娘的衣摆。   “还要等多久?”新郎官催促道,“我已经等了你好几天,怎么我都到了这里,你还要等!”   阿英紧紧抓着门边,说:“再等一下。”   敲锣打鼓的乐声越发急促,催得人心肝颤。   满鱼也听得心里焦躁,问道:“她在等谁?”   “等阿鸣。”   “妹妹成亲,他怎么躲得不见人影。”   “哎呀陈少爷来了!”醉醺醺的老头从低矮的屋中钻出来,谄媚道,“没想到您还真的来接她,真是我们阿英的福气。”   阿英却不为所动,眼神远远地飘着。   老头走上前,拉扯她,“你怎么让陈少爷等你!可不是要反悔吧!”   阿英一把甩开父亲的手,说:“我不会反悔,我只是想再等一会儿。”   “还有什么好等的!陈家这样的大门大户,肯让你进门,都是爹烧高香换来的,你还等什么,也不怕人家反悔了!”   满鱼皱着眉毛,问满燕:“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满燕低声说:“听说他们爹是个赌鬼,没想到……”   “行了,时辰到了!”陈少爷的骏马肆意踢踏着,扬起一大阵土灰,周围的人都自觉向四周让了让。   阿英默默摇着头,眼神慢慢地收回了,她向屋内看了一眼,终于向来接她的新郎伸出了手。   新人共骑,众人都起哄喧闹,新郎官终于露出笑容,一抬手,身旁的仆人扬手扔出去一大把铜钱。   满鱼嫌恶地向后退了退,一侧头,看见了那个千呼万唤的身影。   “哎,他来了!”   那个身影快速地奔跑着,身后是一小绺低低的烟尘。   新郎官已经调转了马头,背对着众人挥了挥手,一勒缰绳,骏马发出高昂的嘶鸣。 第33章   谁都没有看清,这个平日里话都没有两句的呆子,是怎么追上去,怎么拽住了骏马的缰绳,引得骏马嘶鸣不止。   “你这村夫!疯了不成!”陈少爷从没见过这样的莽汉,忙着抢夺缰绳。   “下来!”阿鸣坚持道。   “你快松手!马受了惊,谁都没好!”   阿鸣仍然说:“下来!”   阿英忙说:“我……我去和他说!”   “你们一家人是不是有病!”陈少爷将自己的新娘放下马,骏马才停止了乱窜。   “我……我等你大半天,你不来。我要走了,你又来干什么!”   “你真的和他走?他有万贯家财,也……也会有三妻四妾!”   “什么妻什么妾,有什么不同。我留下了,又有什么用。”   陈少爷俯视着他们,冷哼道:“真是不知好歹!我亲自来接你,你们却这样下我的面子!我告诉你,三天后,你自己走到我的府上来,否则你们都没好果子吃!”   他一甩缰绳,带着锣鼓喧天的乐师们绝尘而去了。   阿英呆愣地看着哥哥,“我们之前都说好了……”   “你和谁说好了?你和爹说好了!你说你要嫁人,可没说你要去替他还债!”   “那你要怎么办?怎么办!我们怎么活?”   阿鸣看着哀嚎不止的父亲,冷眼道:“让他去死。”   阿英偎在他的身上,流下两行眼泪,“他死了,债就能消吗?”   众人各自散去,一场喜宴不欢而散。   满鱼心中沉甸甸的,“竟然是这样,怪不得这几天他们一见面就要吵上一架。”   满燕说:“阿鸣从来不和我们说这些事,还以为他是不喜欢新郎呢。”   踩到一块碎石,满鱼脚下一踉跄,忙抓住了满燕的手。   “小心。”满燕扶住他,说,“本来想让你高兴的,没想到竟然闹成这样。”   满鱼摆摆手,仰头一看,说:“这两天总是阴沉沉的,又闷又热,会不会下雨?”   “下些小雨也就算了,只要不是暴雨,就不耽误赶工。”   “若是暴雨,会有危险吗?”   满燕说:“说不准,我们已经修到最后一段,这里河岸浅,涨潮极快,很容易漫上岸来。”   “有件事差点忘记告诉你。”满燕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天冬托人送信来了,你赶紧回家吧。”   满鱼接过来一读,叹气道:“爹也该好好在家歇着了,时不时腰伤复发,等年纪再大些,可要受罪了。”   他看了看满燕,说:“我明天动身,你就不要催我了。”   “我也不想催你。”满燕拉住他的手,说,“这样的地方你都陪我住了这几天,我怎么能愿意催你走呢。”   满鱼一笑,“现在竟然会说些好听的话了。”   “我说话有不好听过吗?”   “不和我吵架的时候,就还算不难听。”   满燕撇嘴,“不出意外的话,半个月就能完工,你又要这么长时间见不到我,可没人和你吵架了。”   次日却下起了细雨,淅淅沥沥了一整天,河边的泥土路一片泥泞,满鱼坐在帐中,门都不想出。   满燕折返的时候,他正探出个脑袋往外看。   “你这么待着,无聊吗?”   满鱼摇摇头,说:“本来路就难走,这下可又被困住了。”   满燕挨着他坐下,说:“好吧,你又要多陪我两天了。”   天色暗了,两人并肩躺着,听着雨水打在帐顶劈里啪啦的声响。   满鱼翻个身,胳膊搭在他的身上,说:“这样的雨天,就哪里也不想去了,只想躲在家里。”   满燕说:“若是在家里,就更好了,还可以看看窗子外面的苹果树。”   满鱼凑过来,亲吻他,两个人黏糊了一会儿,满燕突然唔了一声,一把去抓他作恶的手。   “今天好像很有兴致啊。”满鱼笑着说。   自从第一次有过亲密行为,这样的年纪和身体,很难说没有兴致。   只是满燕总是在外面跑,回来都累得够呛,这里的吃食也马马虎虎,顶多用用手,没再真的胡闹。   满燕低低地嗯了一声,凑过去亲吻他的下巴,慢慢向下移去。   满鱼抬起头任他乱亲,呼吸渐渐乱成一片。   两个人紧紧相拥在一起,纷乱的喘息空隙中,满燕说:“我们和爹坦白吧。”   满鱼打了个激灵,一捏他的胳膊,“别在这个时候说。”   满燕乖乖闭嘴,感觉到他的手又摸过来,忍不住制止了一下。   “谁让你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的。”   满燕的脸红得厉害,也热得厉害,败在他的手里了。   庐帐打开了一角,凉风灌进来,带走了过分的热气和激情。   两个人简单收拾了一番,靠在一起说了些小话。   满燕再次提起,“我们直接告诉爹,他就不会再张罗那些事情了。”   “不行。”满鱼立刻拒绝。   “为什么?你不想要爹承认吗?”   “可是现在什么都不对了。”   “有什么不对?是你不对,还是我不对?”   满鱼看着他,摸了摸他的头发,说:“你看,我好好跟你说话,你又疾言厉色的。”   满燕闭了嘴,好半天才说:“你每天的说法都不一样,以前你总说我不肯承认,现在我要承认,你又说不行。”   “这不是我们说了就能算数的。”   “我们自己的事情,我们都说了不算吗?”   满鱼握住他的手,说:“如果我们说了就能算,哪能像现在这样,远远的躲出来。”   满燕说:“爹只是还不知道……”   “他一直都把我的话当成胡言乱语,你不也是吗?”   “我……”满燕的确不太相信他说的那些,可是如今情况不同了。   “不管以前的事情是真是假,我们现在成真的了,还不够吗?”   满鱼叹口气,说:“你记得我们在江州看见的那群人吗?如果这是可以的,那些人为什么要东躲西藏的,像老鼠。”   满燕看着他,说:“那我们怎么办呢?”   他说着激动起来,“上次是误会了,下次呢?我不想一直这样。”   满鱼叹了口气,拽了拽他的手,说:“出去走走吧。”   夜风吹得人冷静下来,两人并肩坐在土坡上,望着远处的江水。   雨停了,天边出现了一轮明月,月光微弱,落在河面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光亮。   满鱼说:“雨停了,明天也许就能启程,我也该回去了。”   满燕一把抓住他的手,说:“明天的路也不知道好不好走。”   “你一直催我走,现在又说这种话。”   “当然了,你回家去,我觉得安心。可是你留在这里,我开心。”   满鱼好笑道:“安心和开心,不能兼得了。”   “怎么不能,再过半个月,就能兼得了。”   满鱼看向他,说:“我们的事情,你回去后,也不要着急说,行不行?”   “我知道了。”满燕也叹气,“我也知道这种事情很难,难道要瞒一辈子吗?”   “瞒不了一辈子。”满鱼垂下头,“今天是这样,明天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质问我,我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   满燕凑近了些,借着月光看清楚了他的脸。   两个人紧紧靠在一起,像两只相互依偎的小兽。   每当这个时候,才会觉得安全。   满燕收了他的诸多疑问,轻轻说:“那你回去,收拾收拾你的铺子,等我回去,你要先做给我吃……还有,不要和乱七八糟的人走得太近。”   “哪有乱七八糟的人。”满鱼略一思索,好笑道,“那个人啊,你怎么还惦记。”   “我生病,你还要跑出去玩,我记仇呢。”   满鱼对此已是辩无可辩,随便他记仇去了。   月亮越爬越高,他们也起身折返。   忽而一阵狂风吹过,乌云遮住了明月,四下变得漆黑一片。   满鱼忙伸手抓住满燕,“这天变得也太快。”   满燕说:“小心,我们慢些走回去。”   河边多是碎石,两人走得缓慢。   “小燕……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细细碎碎的哭声随风而至,两人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满燕忙说:“也许是……风声,穿过树林的声。”   那哭声越发清晰,隐隐有啜泣声。   “不……有人。”   那声音不远,那人也许和他们一样,趁着月光出行,却没想到月光转瞬即逝。   满鱼说:“听起来像个姑娘,是不是摔着了?要去看看吗?”   不等满燕做出回答,另一道声音乍然出现。   满燕猛地握紧了他的手,拽着他猫身蹲下。   “这个声音,好耳熟。”满燕和他耳语。   两人动也不敢动,生怕是撞见了什么秘辛。   男声只发出了些许细碎的字音,似乎想要安抚对方的情绪,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哭泣声时断时续,字音也模糊不清。   还好,似乎只是谈话,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此地不宜久留,两人蹑手蹑脚想要折返。   那边的两人却突然站起身,月光自云层中渗出些许光亮,朦胧间看见不远处两人的身影。   两人双手紧握,逐渐依偎在一起。   “你何必……他要死,让他去!我们……逃了。”   “我……一死……罢了。”   “……不在乎,你活不下去……我宁愿……地下也有伴。” 第34章   今日一早,天已放晴,泥路尚有些崎岖。   满燕送他走了一段,仰头一望,说道:“看样子,这几天都不会再下雨了。”   满鱼侧目看他,笑说:“怎么,你还想留我再住几天?”   “这样简陋的地方,你愿意住这么久,我还有什么话说。”   “你这又是什么话,我很挑剔吗?”   满燕拉着他的手腕,说:“你听不出来吗?”   “听出来什么?”   满燕说:“舍不得你走。”   这种话的确很少听见,满鱼愣了一下,微微笑道:“不是说,只剩半个月了吗?”   “半个月很长。”   两人对望了些会儿,谁也不说话。   满鱼忍不住耸耸肩,笑道:“别总这样看着我,怪肉麻的。”   “快看那边!那是什么东西!”   两人听到呼喊声,双双回头去看。   不远处的房梁上挂着一人,随着狂风轻轻晃动。   远近都跑上前去看热闹,满鱼立刻想到,“是不是那些债主?”   “不是说会给他们三天时间吗?怎么今天就找上门了。”   说着话便走到了门前,果然是他们昨日见过的那个矮小醉鬼。   不过不同的是,昨天他还能对着陈少爷谄媚,对着自己的女儿跳脚催促,今天却血肉模糊地挂在这里,几乎没有了进去的气。   “快快,帮忙放下来。”   “那些人果然不是好惹的。”   阿鸣和阿英也前后赶到,两人看着躺在一旁的爹,两人默默无语。   “三百两,别说他们了,我们所有人身上的钱加起来,也拿不出三百两啊。”   有人接话,“别说三百两了,三十两都没有。”   赌鬼爹看见兄妹二人之前只会哎哟哎哟,这会儿却大声哭诉起来,“你就眼睁睁看着你爹别人打死吗!你嫁给陈少爷有什么不好,人家高门大户,别人想去都还去不成呢!”   阿鸣怒道:“那么好,你自己怎么不嫁!”   他爹一愣,转而哎哟得更大声了,“两个兔崽子,不管他爹的死活了!”   有人说起了公道话,“你不要去赌,哪里能欠这么多钱,拖累了他们,还要说他们的不是。”   这老头一听,再次哭道:“人家……人家陈少爷年轻俊美,哪里不好!不算是个好郎君吗?”   “你女儿愿意吗?”   “什么她愿不愿意,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哪家哪户不是这样!”   阿英两眼泪汪汪,蹲下来为他擦拭脸上的血迹,说:“他们也欺人太甚,说好的三天,竟然一天也不肯等。”   老头一把握住她的手,说:“你看,你嫁给他有什么不好,他们家只要愿意援手,你哥哥也不用整日待在这河边上……”   “我用不着你管!”阿鸣突然出声。   “哎……这血……”阿英把手帕翻过来看,用手摸了摸。   阿鸣一个箭步冲上来,可没有阿英那么轻手轻脚,搓泥巴似的一通猛擦。   “死小子!你干什么!”   阿鸣啪地把手帕扔他身上,怒道:“这是什么东西!你拿鸡血糊弄我们!”   四下一片哗然,纷纷围上去看,“还真是鸡血,也没有伤口。”   老头有些尴尬地坐起来,摸了摸鼻子,说:“什么就糊弄你们……阿英早点嫁过去,早点了却我们一桩心事,这不是很好吗?”   阿英呆呆站着,两行眼泪流下来。   阿鸣回头看看她,急匆匆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手伸了出去,却在她面前停住,转而把手帕塞进她手里。   “欠债的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老头盘腿坐着,支支吾吾道:“陈少爷要娶她当然是真的……”   满鱼悄悄和满燕耳语,“我都糊涂了,就为了把女儿嫁出去,要做这么大一场戏吗?”   满燕说:“我也弄不明白了。”   阿鸣怒气冲冲上前,正要发问,阿英忙追上来拉住他的胳膊,说:“其实……爹说的也没错,我嫁过去,也不算委屈……”   “你什么都听他的!你自己愿意吗!”   老头猛地站起来,气势足了许多,指着他骂道:“你还好意思说这些话!你们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有数!我若不替她找个归宿,还有谁能管!”   阿鸣说:“我……”   “别说了!”阿英一把拽住他,说,“我反正……也是要嫁人的,嫁给谁都一样。”   老头挂着一身的鸡血,原地踱步,说:“真是家门不幸,我想尽办法替你们遮掩,你们还要来埋怨我!”   阿鸣怒道:“我用不着你遮掩,我……我从来没想遮掩什么!”   “没想?”老头也怒道,“好不容易有调离的机会,你非要糟蹋了吗?你真想在这里吃一辈子的沙子?”   望着四下看热闹的人群,阿英心惊胆战,忙又去劝道:“别说了,你们都别说了,非要让别人看了笑话去吗?”   “笑话?你也怕别人笑话了!你听不见他说什么吗?他可是一点也不怕!”   阿英也拔高了声调,说道:“他不怕,我怕!我怕!还不成吗?”   她说着便掩面哭泣,慢慢蹲下了。   这下都安静了,这一家人谁也不再说话,众人也觉得有些尴尬,各自散去了。   他们刚刚开始争吵,满鱼满燕两人就赶紧躲开了。   混在人群中却又不免听到旁人议论刚刚的事情,心中也难免多了些猜想。   满鱼看了看他,说:“他们……”   满燕仰头一看,说:“看了会儿热闹,已经这个时辰了。”   他假模假样地长叹一声,说:“总不能饿着肚子回家吧,吃了饭再走?”   两人正经过一条下坡,满鱼扶着他的手臂,说:“要不,明天再走?”   “不太好吧,爹还在家里等你。”满燕说。   “那我还是饿着肚子走,你给我拿点干粮,我路上吃。”   满燕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往自己身边一带,忙说:“明天明天。”   他这么一拽,满鱼没站稳,一下子撞在他的身上。他哎哟一声,啪的一拍满燕的胳膊,说:“天天把人拽来拽去的!”   满燕把胳膊递过去,“给你拽一下。”   “无聊不无聊。”   满燕的脸蹭过来,黏黏糊糊地贴着他。   满鱼却有些惊惧,忙别开脸,说:“小心让人看见。”   “你不是说,让人发现了,你就赶紧跑吗?”   “说是那么说,我跑得掉吗?”满鱼没好气地推开他的脑袋。   满燕也就不纠缠了,手藏在衣袖里,去握他的手,说:“他们刚刚那样,吓着你了?”   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面前就是滚滚江水。   “你和我想得一样吗?”   满燕看向他,说:“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怎么知道是不是一样的。”   “撒谎。”   满燕笑了声,说:“我也不知道,可他们……和我们也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你不是说……”   满鱼知道他要说什么,赶紧捂住他的嘴,“你别提这件事了,每次都是我在说,弄得好像是我对你死缠烂打似的。”   “你还好意思说啊,”满燕不满道,“说这些话的人是你,不承认的也是你。”   “到底是谁不承认?”满鱼惊讶道,“从小到大,我只要提起这件事,你都要说一遍,什么不对的,什么不可能的。现在又来说我不承认?满燕,你有点不讲理吧。”   “你记仇就是最清楚的。”   满鱼瞥他一眼,懒得和他争论。   “哎,他们……”   满鱼侧目就看见了刚刚还陷于风暴中心的两个主角,一时有些坐立难安,戳了戳满燕,低声道:“我们是不是应该走远点。”   满燕也压低声音说:“现在突然站起来走开,不是更显眼吗?”   “说的也是。”满鱼有些苦恼,叹气道,“他们躲到这里有什么用,等会儿被人看见,总有多事的过去看热闹。”   他们两人站在河边,狂风将两人的衣摆吹得胡乱飘摇。   两个人似乎仍然在争论什么,只是声音很低,被呼呼的风声尽数掩盖了。   阿鸣一把抓住妹妹的手臂,很快地说了一句什么。   阿英低着头,好半天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你们干什么!”他们爹紧随其后,呼喊着追上来。   他的呼喊声又引得众人围上前去,“这家人又怎么了?”   说话间,兄妹两人已离岸边越来越远,江水翻腾,打湿了他们的衣摆。   “你们两个有没有出息!为了这点事就要死要活!白养你们这么这么大!”   他一旦靠近一步,那两人就向后退上半步,身后已无路可退。   脚下是汹涌的河水,耳边尽是浪声涛涛。   阿鸣说:“我们不会再有出息了,以后都不用你操心了,你也不用为我们遮掩丑事了。”   “赌债是假的,你们还不高兴了?你们就这么想被债主打上门,看你爹被打死吗?还不赶紧滚下来,还嫌别人看热闹看得不够多!”   阿英却一笑,“你不用被人打死,那我也放心了。我们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   阿鸣侧目看着她,抬手抚摸她鬓角的头发,说了一句什么话,风声将他的声音搅得七零八落。   他们相拥着,如两条自由的鱼,坠入了江水中。   “快!救人!救人!”   岸上乱成一团,满鱼站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两个活生生的人,坠入浩渺江河之中,也不过那么一点涟漪。   身边的声响离他远去了,脚步声、呼喊声,似乎来自天外。   他的脑中轰隆隆作响。   下场!   这样的声音在他耳边惊雷般炸响,喉头发堵,浑身僵硬,几乎不能喘息。   他站立不稳,捂住胸口,不住干呕。   好像要把什么吐出来,才能缓解心口如压重石的窒息感。 第35章   入夜又下了场大雨,满鱼半夜被雷声吵醒,好半天没能再入睡。   满燕摸索着抓住他的手,说:“又下雨了。”   满鱼嗯了声,说:“可我该走了。”   “这么大的雨,怎么走?”   “你不应该先担心那道堤坝吗?”   “有人看着呢,出了问题会有信号,目前没什么动静。”   满鱼又嗯了声,说:“那我更要赶紧走了,不要再耽误你的事情。”   两人沉默了些会儿,满鱼终于忍不住开口,“尸体……还能捞到吗?”   满燕摇摇头,说:“很难,水很急,恐怕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捞。”   满鱼叹了口气,说:“真的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吗?”   满燕侧过身,面对着他,说:“你今晚一直睡得不安稳,在想这件事吗?”   “你不会想吗?”满鱼也面向他,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这么激烈的情感,是被逼出来的吗?”   满燕的脑袋凑到他身前,轻声说:“你应该睡一会儿。”   满鱼看着他,说:“我有点心慌。”   满燕又近了些,两人相拥在一起,他说:“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等到回家去,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在一起。”   下了雨,河水越发湍急,捞回尸体便越发不可能。   雨停后便立了衣冠冢,坟坑中放着两块散发着莹莹白光的石头。   “那是冰川石吗?我只在书上看过。”   “冰川石是什么?”满鱼侧目看去。   “哦,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听说通体晶莹泛白光,是块漂亮的石头。”   另一人说,“只是块漂亮的石头?我看阿鸣平时很宝贝他的石头呢。”   “都是些传说罢了,这种石头只有雪山才有,压在冰雪下,百年千年都不变样子。”   “这种石头应该也很珍贵吧,不然怎么还要一起下葬?”   这人沉默了些会儿,说:“来世也许模样会变,如果有这块石头,就能认出对方。”   他尴尬地咳了一下,说:“嗯……传说嘛,很多说法,我这个也不一定是对的。”   这两人平日有些异常,大家也都心照不宣。   到了这个时候,却还要讳莫如深。   名声就这么重要吗?   但……到底什么算好名声,什么又算是坏名声?   这些,到底是谁说了算?   又是一日绵绵雨,上游冲坏了一块河堤,好在只是小缺口,没有造成大损失。   再不情愿,也该分别了。   这两天谁也睡不好,索性靠坐在一起,听了一晚上的涛声雨声。   满燕说:“在家里的时候,我们也是这样的,下雨天就不喜欢出门,坐在窗子旁边看屋檐滴水,听雨声沙沙地打在屋顶上。”   “也没有完全不出门。”满鱼纠正道,“你不是喜欢跑到院子里去淋雨吗?然后湿淋淋地跑回来,被爹骂一顿。”   满燕侧过头看他,“你怎么记事情从来不记全,我为什么跑到院子里,你一点也不记得了?”   “还能为什么?”   “是你先跑出去,带着我去捡掉下来的苹果。一看见爹出现,你就大呼小叫,我们一起被骂。”   满鱼回想了一番,只记得他们的确捡过苹果,把牙都酸倒了。   爹为了防止他们偷摘未成熟的苹果,还事先恐吓过他们,说偷吃酸苹果再也不会长牙齿了,吓得他们好几天都没睡好。   天边渐渐明亮起来,满鱼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就要出发。   满燕握着他的手,说:“要不明天再走?”   “回回都说明天,再拖下去,爹该不高兴了。”   “可你……你带着一肚子的心事,我实在不放心。”   “我有心事,你就没有吗?”   满燕说:“你的心事总是比我多一些,你的顾虑也总是多一些。”   满鱼看向他,说:“可能是因为爹的态度不同了,他一心想让你成家……”   “不是我一个,是我们。”   “这种事情你还要和我争一下。”   “他只是还没替你看到合适的,否则抓心挠肺的可就是我了。”   满鱼正要张口,满燕立刻道:“知道了,你没有替我抓心挠肺,是我自己急得不行,行了吗?”   “我要说这个了吗?”满鱼立刻道。   满燕举手投降,凑过来咬了他一下,说:“你总是最听爹的话,可这种事情,听话是没用的,我们要告诉……”   “你答应我了。”   “我知道……我不会冲动。”满燕紧紧握着他的手,“你也不要冲动,不要太听话,行吗?”   满鱼好笑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我这一趟回去,是要赴什么龙潭虎穴似的。”   “爹平时都不会催促,我也向天冬问了情况,还是老样子。况且上次他就让我们分开一段时间,搞了什么江州之行,弄得你心里也不痛快。”   满鱼叹气道:“是我出来得太久了,本就连临安都没有出去,我却一连待了这么多天,实在是不妥,爹担心也是应该的。”   不等满燕反驳,他又说:“难道我出门数日不回,爹不闻不问,我就开心了吗?”   满燕亲了亲他的脸颊,说:“半个月后我一定会回去,你如果想了什么,想做什么,都要等我回去告诉我,行吗?”   “我又不是你,做什么事情都那么冲动。”   “你又不正面回答,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呢?”   满鱼一把抱住他的脑袋,说:“你又急什么啊,我答应你还不行吗?你怎么脾气越来越急躁,我连玩笑话都不能说了。”   满燕贴着他的脸颊,说:“你也要体谅一下我的不安心。”   满鱼笑说:“我以为你是最有信心的那个。”   “你有没有良心啊,你那么不安心,我再和你一样惶恐,我们就真的……”   他闭了嘴,突然扑过来,凶狠地啃了他一圈。   “你是狗啊满燕!”   “你第一天知道?”   两个人纠缠了一会儿,满鱼推开他,“真的要走了,不然天黑前,很难到家了。”   对望了些会儿,满鱼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唇,说:“我会等你回家的。”   今天还算晴朗,满鱼的脚程很快,到家时天边尚余一丝夕阳余晖。   满鱼呼喊了一声,冯瑞先赶了过来,说:“终于回来了,快,先去换身衣裳,正好吃饭。”   “你怎么慌慌张张的?”满鱼见他的神色不对,有些不安,说,“我回来得晚了,爹生我的气吗?”   冯瑞说:“哪能生气呢——里面有客人,先避一避。”   “又有客人?我不用拜见吗?”   平日满全也不是会把他们藏在屋里的性格,最近倒是奇怪,一说来了客人,就让他避一避。   但他也不能多说什么,只好先行回屋。   吃饭时他才见到满县尉,见他神色不好,小心翼翼地解释道:“这几天总是下雨,路不好走,迟了几天。”   满县尉点点头,说:“小燕还要多久能回来?”   “他说还要半个月。”   满县尉皱着眉毛,说:“那段河堤不稳固,当年就出过事……希望能尽快回来。”   满鱼心里一沉,说:“真的出过事?”   满全点点头,说:“虽然说……河堤总要有人修,但……我若是不忘记这件事,恐怕也不会让他去。”   “到底出过什么样的事?很严重吗?”   “严重。淹了半个县,疫病横行,死了很多人。”   满鱼的心也惶恐起来,说:“最近……也下了些雨,上游有段河堤也被冲毁了……”   “我听说了,好在没什么大事。”   “爹,你说当年,是多久之前?”   满全略一思忖,说:“你们四岁的时候吧,小燕他娘亲,就是得了疫病去的。”   他一想,又问,“我记得你当年在揽月楼待了一两年,闹洪水闹疫病的时候,你应该就在揽月楼里。”   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话就顿在这里,似乎有什么事情想通了。   “怪不得……那个时间刚好。”   “爹,什么时间刚好?”   满全回过神,说:“没什么。”   满鱼这下心里又是七上八下,虽然知道爹不会答应,还是询问道:“能不能让小燕提前回来呢?”   果然,满全说:“别人家的孩子都还在堤坝上,我把自己的孩子叫回来,这算怎么回事?当了个小官,就能躲避了吗?”   他饭也没心思吃了,又说:“爹,那你让我也去吧。”   “你这又是什么话?明知道有危险,我再把你送过去,这不是犯傻吗?不瞒你说,我一想起当年的事,也有些懊悔这个决定。”满全叹了口气,说,“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小燕也快回来了,我们就安心等待。”   满鱼劝说不动,只好作罢。   “爹,你的腰伤好些了吗?我看你信里说,最近总是不太舒服。”   满全哼了一声,“还好意思说,我挂心你们的安全,拖了这些天,也不给我一封回信。”   想到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满鱼有些心虚,说:“我想着,我马上就回来了,何必多送一趟信,却没想到,总是阴雨绵绵,路不好走……”   “行了,我又没怪你。”   满鱼刚要松一口气,却见他一放筷子,说:“你吃过饭,到书房去,我有事和你说。” 第36章   他们从来没有过这么正式的谈话,满鱼这一路上有一百个猜想从心头划过。   满全说:“你记不记得,之前见过的那位裴侍郎?”   满鱼点点头,说:“记得。”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满鱼觉得莫名其妙,说:“我们没有太多往来,我没什么印象了……爹怎么突然提起他?”   烛火不住地晃动着,荧荧火光印照着他的脸庞。   满鱼的心也在晃动着,他什么也没弄明白,却觉得不安。   “有件事,我觉得也应该告诉你。”   满全一抬眼就看见他脸色惊惶,想着这个孩子总是想得和别人不一样,担心自己这么一说,岂不是又让他多想?   他略一思忖不要紧,满鱼却心中如擂鼓。   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这样正式地叫他说话,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说话吞吞吐吐。   他向来是个干净利落的人,到底要和他说什么,这么难以开口?   难道是知道了他们的事?   他们虽说离得远,保不准有爹的下属,撞见了他们……   这样想,却不敢自己招。   满鱼立刻跪下了,说:“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满县尉被他吓了一大跳,忙说:“你这又是干什么?我又不是要骂你。”   “那……爹把我叫过来,到底要说什么?”   这下好了,更加不好说了。   没说就这个样子了,再说出口,他一定又要误会。   小燕此时不在家,他一定会以为自己趁机赶他走。   满县尉叹了口长气,走过去扶他起来,说:“我不过找你说话,你还要吓成这样。怎么,我平时苛待你了?”   “没有……”满鱼站起来,说,“爹上次说的那些话……我以为……”   满全拍拍他的肩膀,说:“行了,也没什么别的事情。我就是叮嘱你一声,不要再往那边跑了,我还希望小燕早点回来呢,你就不要去凑热闹了。”   “爹,我也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满全回过头,“哦,你也有事,说来听听。”   满鱼将冷家药铺旁的铺子一事说了说,问道:“爹,你明天去公廨,能帮我看一看,这个铺子还在不在吗?”   满全说:“那个啊,我上次还看见了,说风水不好,做什么赔什么,你还真要啊?”   “只是因为总有人赔,才会说它的风水不好。”满鱼说,“在我看来,离天冬那么近,能相互帮衬,租金也比周边低了许多,怎么不是风水宝地呢?”   满全哈哈大笑,“你的想法好,行,我明天给你答复。”   他又问:“你打算做什么生意?需要我帮你找几个伙计,帮帮忙吗?”   满鱼说:“我想开个点心铺子,先不要伙计了,赚了钱再说吧。”   满全点头,“那你去试试,做得成做不成都没事,钱不够就来找爹要,别不好意思开口。”   满鱼陪他出门,有些后悔自己的猜度,说:“我都没开始做呢,爹就要给我兜底了,对我这么没有信心?”   “有钱才能有信心嘛,做生意,总是需要本钱的。”   “知道了,我如果真有困难,我会张嘴的。”   两人漫步庭院中,满全看着他,说:“这些年,我从来没把你看作是外人,以后你也不要总这样想。”   满鱼一愣,说:“我没有这样想。”   “你不这样想,怎么我说些什么话,你就大受惊吓?总觉得我要赶你走?”   满鱼默默了。   “还有你和小燕的事,我也是就事论事,你们大了,也要避一避流言蜚语。临安地方小,消息传得快,想过得安稳,就不能总像小孩子那样。”   满鱼沉默片刻,说:“如果那样,我们更开心,也不行吗?”   满全奇怪道:“图一时高兴也没什么,但你们总不能一辈子都这样吧?总要各自分开,难不成,你还想以后成了亲,被你们自己媳妇拿出来说嘴取笑吧?”   满鱼垂着头不说话,这下他明了了。   爹对他们关系的异常丝毫没有察觉,这也是个顶不好的消息——他还认为,自己和满燕,会像所有人一样成家。   一旦他发现,事情早就超出了掌控,那时候又会怎么样呢?   半个月转瞬即逝,满鱼的糕点铺子还没有正式开张,许多东西还不太完全。   他还在桌旁抄抄写写,就听见天冬叫他:“小燕回来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呢!”   满鱼愣了一会儿,一算时间,的确该回来了。   他立刻将笔一丢,忙回家去了。   急匆匆跑进大门,就看见满燕站在院中徘徊。   “小燕!”   他快速跑进去,两人抱了个满怀。   满燕十分的不老实,盯着他的眼睛,眼神挪到了嘴唇上。   满鱼忙拉住他的手臂,说:“走,进屋说。”   门刚关上,两个人又黏在一起,鼻尖抵着鼻尖,呼吸交缠。   满鱼抽出几分清明,问道:“你回来,爹知道吗?”   “爹在公廨,我已经让冯瑞去报信了。”   满燕埋怨道:“说好了我半个月就回来,你为什么不在家里等我?”   “我天天守在门前,望你回来?”   “起码今天要等我吧。”   满鱼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欢欣雀跃的,“回来了就好,我天天担心,生怕出什么事情,现在就好了,我也不用提心吊胆的。”   满燕听了这话,知道他记挂,自然高兴,却不免贫嘴两句:“我听说你成天忙活你那个小铺子,还以为根本没空管我呢。”   “怎么没空管你?我想了好些个做法,等你回来帮忙尝尝味道呢。”   满燕惊讶道:“那你的生意要是做红火了,可得记着我的功劳,不能收我的钱了吧。”   “那可就一码归一码了。”   “好好好,生意刚做起来,就预备着先从亲近的人身上省钱了。”   两个人闹到了床上去,亲昵地靠在一起躺着。   满燕叹了口气,说:“回来的路上我还担心呢,怕你想七想八,可别我一回来,就看见你的冷漠脸。”   “我都说了,等你回来。你怎么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满燕嘁了一声,凑过去啃了他一口。   “我刚回来那天,爹突然叫我过去说话,可把我吓死了,差点就不打自招了。”   “他和你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我不要到处乱跑。”满鱼侧过身,用手撑着脸颊,看他,说,“可是那天,我觉得他一定是有什么话想说,可又没说。”   满燕也侧过身,说:“会不会真是知道了我们的事情?”   满鱼不满道:“你什么表情?你很期待被发现?”   “总这样躲躲藏藏也不是办法吧。”   “现在绝不是好时机。”满鱼将那日的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了,“爹明显不知道,并且都没有往那种事情上想。”   满燕说:“听你的语气,你又不是很高兴?”   “你想,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大受打击。”   满燕说:“可这是迟早的事,我们只能慢慢让他接受,难不成你真要按他的意思去成亲。岂不是害了人家,也害了自己?”   “我当然明白,可我们怎么才能让他接受?”满鱼说,“你没看见那天爹的反应,他一定会很难接受。”   他缩了缩,说:“我很怕,爹知道了,会不会怪我?”   满燕故技重施,扑过去啃他,说:“你的‘新糕点’什么时候拿来给我尝尝,我要很严厉地点评一番。”   满鱼笑说:“多严厉?你要是说得太难听,我就要收钱了。”   两人正要出门,就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呼喊着要找满全。   他们停住了脚步,满鱼说:“好像又是那位裴侍郎,他这段时间总是上门,也不知道怎么的,这么闲。”   满燕奇怪道:“他来了,我们就不能出去了吗?”   “也不是……但是爹好像不太想我们见他。”   满燕就拽着他躺回去,说:“那就等等吧,等他们谈完,我正好去见见爹,然后再去严厉地点评你。”   平时不到时辰,绝对见不到满全的人影,今天倒是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他进了家门,就瞧见来势汹汹的侍郎,快步走过去,说:“你又来干什么?我说了,我会慢慢和他说。”   他招手叫来冯瑞,冯瑞立刻说:“两位少爷都在家呢。”   “慢慢说?我都等了好几个月,你什么消息都没有!怎么,你不肯替我找儿子,我自己找到了,你却不给我,这是什么道理!”   裴侍郎的胡须一抖一抖,怒道:“那件信物不会有错!是当年我送给鱼锦的挂坠,否则为什么是条鱼的形状?里面刻着孩子的生辰八字,我一一和你对过,你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这件事我自己说了能算数吗?我没法和他张口啊,我一旦提起,他就觉得我要赶他走!就算伤他的心,你也非要立刻认回不可吗?”   裴方沉默片刻,说:“可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年纪也大了,我也需要有孩子在我身旁啊!跟着我有什么不好?我没有别的孩子,不会有人和他勾心斗角,我死之后,我的一切都是他的。”   满全急得来回乱走,说,“再给我半个月,我一定和他提这件事,但你答应我,不要强迫他!”   裴方一哼,说:“我手中有大好的前途,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   “旁的事也就罢了,我不和你争论。半个月后再没有结果,我会亲自去问问他。” 第37章   满燕这几日跟在满鱼身后,在他的铺子里帮忙。   今天他只有一件事要做,就是——乖乖坐在一边,品尝满鱼的新作。   “味道是很好,但是嘛,你吃着也许刚好,我却觉得甜了些。”   满鱼凑过来看,仔细在本上记录下来。   满燕往后一倒,说:“我的嘴已经麻木了,今天到此为止吧。”   “这么快就麻木了,我还有东西要送给你呢。”   满燕立刻坐直了,说:“什么?”   “专门为你做的糕点。”满鱼用笔杆子戳了戳自己的下巴,说,“可惜你的嘴麻木了,但是我也能送,只是你留着明天吃。”   满燕看他去拿,噌地站起来,兴高采烈地跟进去。   满鱼取了盒子,一回头就一个激灵,“你怎么又跟进来了,像条没声音的尾巴。”   “你有东西专为我做的,我怎么坐得住啊。”满燕探出脑袋,催促道,“快快,我要看。”   满鱼招手,让他靠近些,慢慢打开了盒子,又打开纸包。   飞燕的图样,整整齐齐地排列了四只糕点。   从左到右,分别是飞燕踏梅、飞燕衔柳、桃花新燕和飞燕游鱼首尾相接的样式。   满燕低着头仔仔细细地看,赞叹道:“你的手这么巧,我第一次见识了。”   他的手指虚虚地从上方抚摸过去,说:“看到第一个图样,我就想着,应该有一条鱼。”   “其实不太像话。”满鱼笑道,“只为你做了。”   “这有什么不像话,这不是很好吗?”满燕甚至不忍心用手去触碰,称赞道,“应该供起来,让我日日看夜夜看。”   “供起来,会坏掉的。”   满燕啧了一声,“太可惜了,这么好看,却要被吃掉。”   “这是糕点啊,不吃才可惜吧。”   满燕凑近了看他,说:“你送我这么特别的东西,我该怎么报答你啊。”   “报答啊?”满鱼说,“你让我安生两天就是报答了。”   “这是什么话!”满燕不满道,“我这段时间勤勤恳恳,你还嫌我不安生?”   满鱼凑过来,捧住他的脸,亲了他一下,说:“好了吧,我送你东西,还要我来哄你。”   满燕弯着眼睛看他,“你昨天还说,对着大街,很不安全。”   “好吧,下次不这样了。”   满燕磨蹭过来,几乎贴在他的脸颊上,说:“我的意思是,反正没什么人了……”   “哎……”   暑气渐盛,满鱼忙着捣鼓他的新配料,回家越来越晚。   满燕趴在旁边偷吃他的半成品,说:“这是什么?为什么吃起来凉凉的?”   “这个是薄荷凉糕,当然凉凉的。”   满燕赞叹道:“你也太聪明了,天气热,糕点多少会让人觉得甜腻,这个我也喜欢。”   满鱼一手的面粉,摸了他的脸颊,留下几根手指印,说:“你这么不喜欢吃糕点的人来给我试吃,怎么能不好吃?”   满燕凑过去,说:“我能试试吗?”   满鱼让开了,说:“你试吧,不要下毒。”   满燕看他一眼,抬起手抹了他一脸面粉。   “你干什么?”满鱼愣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满燕嘿嘿一笑,说:“做糕点,不就应该一身白糊糊的吗?你干嘛干干净净的。”   满鱼叹了口气,扯过他的袖子,蹭干净了脸。   两人刚到家,就见满全坐在院子里,不像乘凉,脊背挺拔,正襟危坐。   “爹……你还没睡啊。”   满全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去,说:“这几天怎么都这么晚。”   满鱼高兴道:“生意还不错,小燕给我帮忙呢。”   满全点点头,欲言又止。   “爹有事和我们说?”满燕问。   满全略一迟疑,又说:“也没什么事,那边经常有些小流氓,担心你们应付不来。”   满燕说:“这有什么,他们还敢来收我们的保护费不成?”   “行了,不早了,早点睡吧。”   满鱼看他起身离开,和满燕耳语,“是不是哪里有点奇怪?”   满燕点点头,握住他的手腕,说:“别多想了,他没说,就不是什么大事。”   转眼便过去了半个月,今天实在炎热,街上不见人影,两人索性关了店门,回家午觉去了。   满燕挤上床,占山为王。   满鱼说:“回你自己屋去。”   满燕一把抱住他的腰,“你好无情,天冷了需要我,天热了就赶我走。”   “天热了当然不要挤在一起,这个道理你都不懂?”   满燕不听,又挤过去,说:“我们好久都没这样了,天天在你的店里忙来忙去,好不容易得了空,你还嫌我挤你?”   满鱼推他,“你自己不觉得挤吗?我快被你挤到墙缝里去了。”   满燕让开了些,伸手扒拉他的衣领,说:“你热,就不要穿得这么紧。”   “你一天到晚,有没有正经事?”   “今天就不要什么正经事了吧?”满燕看着他,说,“你说,我这些天帮了多少忙,你都没有报酬给我吗?”   满鱼一想,立刻说道:“我们这半个月的确做了不少买卖,我回去看看账本,减去花销……”   “我说这句话,是要听你算账吗?”   满鱼奇怪道:“我付报酬给你,当然要去算算账,有什么不对?”   “哎呀,我不是要这个。”   满鱼说:“那可不行,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况且我们还不是亲的。哪天你一个不高兴,把我告到衙门去,那多难看。”   他自己说着还点点头,“我现在就回去算账,等会儿把钱拿给你。”   “满鱼!你是不是故意的!”满燕拽着他的腰带把他拖回来。   满鱼顺势往后一倒,大笑不止,侧目看他,说:“你……你和我要报酬,我要算好了给你,你怎么又不乐意了?”   满燕扑住他,埋怨道:“你还在这里装?自从回到家,我们都没有……”   满鱼一把捂住他的嘴,说:“你不要乱说话,我们怎么了?我们什么也没有。”   “哎呀,这大中午的,爹不会回来的。你也太小心了,说句话也不行?”   满鱼放松地躺着,仰面对着他,说:“小燕,我心里害怕,你不要在家里提这件事行不行?”   满燕手臂一松,沉沉地压在他的身上,无声表示抗议。   满鱼唔了一声,拍他的后背,“你……给我起来!把我压死,你的工钱也没了。”   “谁稀罕你的工钱啊,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满鱼伸出胳膊抱住他,亲了他的嘴唇,说:“你怎么这么胆大,冯瑞总是从门口经过,被听见怎么办?”   “小点声就没事了。”满燕振振有词,“在庐帐都可以,家里还有瓦有砖呢。”   “你总是一堆歪理。”   满燕的脸埋在他的脖颈处,用尖利的犬齿轻轻咬着,含糊不清地说:“我们小声一些,没有关系的。”   “今天已经很热了,你还想着这种事情……”   满燕抬起脸看他,说:“你总这么说,你对我就一点兴趣也没有吗?”   “我……”   地上躺了两条腰带,满燕说:“算了,你总是口是心非。”   满鱼哎了声,一把抓住他的手,说:“我什么时候口是心非,我都是说真心话的。”   满燕哦了声,说:“那你喜欢我吗?”   聒噪的夏蝉在窗外鸣叫,屋内静悄悄的。   等了些会儿,没有声响。满燕闭了嘴,说:“不说就不说吧。”   “怎么还生气了。”满鱼说,“你这么突然问我,我要想一会儿,也是情理之中吧。”   “完全不是。”满燕坐在一旁,说,“你应该脱口而出。”   满鱼坐起身,挨着他,说:“那你呢?”   满燕看看他,说:“我当然喜欢你,不然我干嘛缠着你。”   “好吧好吧。”满鱼靠近了亲吻他,说,“小燕,我也喜欢你。”   满燕的情绪顿时好转,回抱住他,说:“我们就放肆这么一次,行不行?小心一点,没事的。”   他的手已经蠢蠢欲动,满鱼抚摸着他的脸,说:“那下次……你得听我的。”   “我向来都是听你的。”   “今天呢?”   “你允许了,我们才这么做,难道不是听你的?”   两人隐藏在灰暗的床帐后,衣衫散落一地。   “小鱼,你送我那么好看的糕点,我也有东西送你。”   他手指间挂着一个木头挂坠,图样竟然和糕点上的飞燕游鱼丝毫不差,鱼燕首尾相接,呈现一个木环形状。   满鱼接过来,摸了又摸,说:“这下好了,不怕吃掉、坏掉了。”   满燕说:“钱袋我们有一对,挂坠也要有一对,你要日日带着。”   满鱼仰躺着,抬着手臂看这个挂坠,说:“天涯海角我都带着。”   满县尉心中挂念着满鱼的事情,也是寝食难安,今日大中午就回了家。   若是满鱼不愿意,以裴方的性格,他向来说到做到,并且他多年无子,找这个孩子找得发疯,自己再不给他答复,他这两日一定会找上门来。   满鱼在裴方面前,也不过一条小猫小狗,任他摆弄罢了。   半个月来,他竟然完全不知道如何张口,眼见期限将至,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开口了。   只是……到底从何说起呢?   他着急踱步,冯瑞在里里外外走来走去。   “你晃什么呢?”   冯瑞走过来,“老爷,最近总闹耗子,撒点耗子药。”   “少爷屋里撒过了吗?”   冯瑞摇头,“少爷在午睡,我就没进去。”   满全正愁找不到借口,拿走两包耗子药,“我交给他们,让他们自己撒,省得麻烦了。”   天一日热过一日,满鱼午睡就总不关紧门,敞了条缝。   两个人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竟然也不觉热。   满全见门没关紧,便像往常一样推门而入。   向前走了两步,侧目一望。   听到门响的两人急匆匆扯被来盖,探出床帐的脸颊发红,头发凌乱。   闷热的午后热风中,弥漫着情爱的气味。 第38章   从小到大,满全从来没有真对他们动过手,这是第一次。   满鱼被关在门外,隔着一道门,清楚地听见竹棍抽在背上的声音。   满全怒火旺盛,边打边骂。   里面的满燕一声不吭,满县尉指责他“没良心”“把别人当消遣”。   满燕梗着脖子,只说一句话:“我就是喜欢他。”   满鱼呼喊半天里面也不理,他重重拍门,喊道:“爹只骂他不骂我,爹把我当外人!”   门猛地打开,满鱼摔了个踉跄。   满全阴沉着脸,拽着他把他丢进去。   劈头盖脸先抽了一顿,他头一次真挨打,只会用手臂去挡,一通乱躲。   满燕扑过来又要拦,满全正在气头上,竹棍啪的一声抽在他的手背上,立刻肿了一道。   满全怒骂道:“你们懂什么,就敢这么厮混!今天碰见的但凡是别人,你们还能跪在这里和我哭吗!”   两个人胆战心惊地挤在一起,小心翼翼看县尉的脸色。   满全重重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地坐下了。   竹棍一指满鱼,“我当初把你带回来……”   满鱼却好像听见什么十分恐惧的字眼,猛地抬起头来,迅速膝行到满县尉的腿边,拽住他的衣摆,哀声叫他:“爹……”   满燕挨了顿打,嘴还是那么硬,不服气道:“我们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我也不是把他当消遣,爹生气,也不该胡乱揣度我。”   满全怒火再次大涨,抄起竹棍又要打,满鱼忙抱住他的胳膊,一声声哀求。   满全怒道:“我不打你,你要说我把你当外人!怎么,现在劝我不要打?不是你求来的吗!”   满鱼跪回去,抬袖抹眼泪,不作声了。   满全一指要说话的满燕,怒道:“你把嘴闭上!再争辩你就滚到院子里跪!”   满鱼忙拽了拽满燕的袖子,看向满全,说:“我知道,我们这样见不得人,但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也从没想惹爹生气。”   “这是我生不生气的事吗!”满全恨铁不成钢,“你们知不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   满全想说些什么,但接连看了他们许多眼,只是一声声叹气。   “你们年纪还小,没见过多少人,滋生些情愫,也情有可原。”满全说,“可你们没见过的,爹早就见过了,那是条死路啊!”   满全见两人神情懵懂,一咬牙,索性把话往死了说,“从古至今都是如此,就算两个人非要黏在一起,也是一辈子无名无分!见不得光!”   满燕顿时跪直了,一副又要争辩的模样。   满全用竹棍在他脸上拍了一下,语气平和了,“你少点废话,你以为我吓唬你玩吗?”   满燕偃旗息鼓了,抬眼看了看满县尉,说:“爹,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能不生气了吗?”   两个人眼泪汪汪地盯着他,满全实在是拿他们没有办法,却不肯在这件事上让步。   “我说过了,这和我生不生气没关系。”满全下达了命令,“你们两个这几天待在自己屋里不要再出来了,也不要再见面,想通了告诉我。”   他说罢就要走,满燕忙上前拽住他的衣摆,“爹要把我们关起来吗?”   “你们也该冷静冷静。”   满燕执着地拽着他的衣摆不松,憋着一口气仰头看他,“我好不容易才回来,爹为了这种事还要关我们!”   满全看儿子和自己一样的犟劲,怒火燃了又熄,强压下去,说:“那你尽管不听,试试看。”   他看向满鱼,“你呢?”   满鱼一向不会在爹气头上与他对着干,默默垂下了头。   眼见硬的不行,满燕立刻放软了姿态,“爹,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们会有分寸的……”   “分寸?”满全瞪眼看过来,“你再多说一句话,你们就换个地方跪,你们俩一起跪,跪高兴了再滚回去。”   犟骨头最怕连坐,满燕也垂着头不说话了。   他们的房门没有上锁,满县尉的禁令比铁锁更管用。   饭菜都由冯瑞送来,两个人彻彻底底见不到面了。   满燕实在心焦,每日在屋里走来走去,见冯瑞来送饭菜,看见另一份,心里起了些念头。   他偷偷摸摸塞信,被冯瑞逮了个正着。   冯瑞铁面无情,把信从碗底抽出来,说:“少爷,听话点吧,老爷这几天都没睡好。”   满燕知道央求他也没用,有些颓丧地坐在一边。   冯瑞说:“少爷也太心急了,等老爷气消了,你们有什么见不到的,别总是和他对着干,你还能强硬得过他去吗?”   满燕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却没法不心急,只好问道:“他呢?”   “好着呢,好吃好睡的,就不像少爷你这样,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刚刚满鱼询问,他也是这么说的。   满燕放下心,半真半假地埋怨了一句,“真过分,一点也不担心我。”   满鱼虽然也有些焦躁不安,却不像满燕那样乱窜,坐在桌前反反复复抄书打发晨光。   不是吃饭的时辰,冯瑞却又来了一趟。   他心中一喜,想着爹终于不生气,愿意放他们出去了。   然而冯瑞引进来是却是别人。   他站起身,有些愕然,“裴侍郎?”   裴方数天前便与满全约好了,半月止期已至。今日满全不在,他也不算不请自来。   裴方忙招呼他坐,说:“我这次来啊,是有件事想说。”   挂坠、生辰,一点不差地对上了。   满鱼却如在梦中 ,好半天没有声响。   好半天才发出艰涩的声音,“那天……我受伤,您看见了吧?”   裴方有些不高兴,“怎么,我犯得着跑到这里来看满全冷脸,就为了哄骗你一个黄毛小子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满鱼忙说,“我是想,或许没那么一定。”   裴方拧着眉头,说:“真是和满全混久了,像他一样油盐不进。京城有多少人要攀我的关系,我都不愿搭理,今天我带着大好前程来寻你,你却百般不乐意!”   满鱼仍然恍惚,说:“您误会了,我只是觉得……太突然了。”   裴方脸色和缓,“那天我看见你的挂坠,我就想着,真是上天怜悯我,不忍心看我苦苦寻你多年,就这样把你送到我身边。”   不同于裴方的欣喜,满鱼只有不安。   裴方自顾自向他允诺——如何让他认祖归宗,如何给他功名官位,甚至为他相中了某位高门大户家的小姐。   满鱼只觉得头疼脑胀,抿紧了嘴一言不发。   裴方说得口干,才瞧出他情绪不高,疑惑道:“你还有什么顾虑?说出来给我听听。我膝下冷清,只有你一个儿子,你有什么好怕,家里没人设计你、害你,你也不用和谁争,裴家的一切都是你的。”   听起来真是一条亮堂堂的阳关道,可满鱼并不想要。   他不愿意离开这个偏僻小镇,他对金窟银窝没有半点兴趣。   可他不能言行无状,裴方只要愿意,能轻轻松松让他们失去容身之所。   满鱼斟酌半晌,说:“爹养育我长大成人,也是他把我救出来,我不能因为有更好的前途就把他抛在脑后。您也不想要一个狼心狗肺的儿子吧。”   这番话倒是听得舒服,裴方笑道:“你这孩子,心思倒是多。当然是他同意了,我才来找你啊。”   满鱼心头轰隆一声,不可置信道:“爹知道?”   裴方见他神色震惊,不明所以,说:“自然,他本来自己要和你说,但是毕竟多年情分,他开不了口,我便自己来了。”   满鱼止不住颤抖起来,手指紧紧抓住椅边,千万种猜想一齐涌上心头,脑中只剩下一行大字——爹要赶我走!   这些天风平浪静,他以为只要等爹气消了,就会不再计较这桩荒唐事。   原来是他想错了!他真把自己当成了满县尉的亲儿子!   他们这种见不得人的关系不仅仅会葬送两人的名声,还会连满县尉的名声也一起葬送了!   满燕的前途,满家的名誉,尽在此处了。   他颤抖得厉害,觉得胃部绞痛,俯身捂住,痛苦地蜷缩着身子。   裴方受了惊,忙去扶他,“怎么了?”   满鱼坐不稳,在椅子旁蹲下,脸上都是眼泪。   裴方见他痛苦至此,生怕出什么事情,忙说:“我也不是逼迫你,我们可以慢慢商量嘛,你急什么……”   满鱼摇摇头,说:“我胃疼。”   裴方松了口气,端了热茶给他,数落着:“你这孩子,一定是在他们家吃不好睡不好,年纪轻轻的。怎么还有这个毛病……”   他痛苦地挣扎许久,不死心,又问:“这件事,爹真的知道?”   裴方奇怪道:“这么大的事情,我肯定要先去问他,不然他那个脾气,我把你带走了,他得追上门砍我啊!”   是爹同意的。   满鱼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他像条小猫小狗,被爹带回家。   只因为做了一件错事,他听话懂事这么多年,就都不作数了。   又像只小猫小狗,被他赶出去。   他有百般的耐心分给别人,为什么一丝都不肯给自己呢?   他只是做错了这一件事……   裴方听他痛哭出声,毫无头绪,束手无措地等他平复情绪。   好半天,满鱼抬起脸,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去京城?” 第39章   满全返回家中,裴方留了个仆人,替他传话。   “走了?”满全愕然道。   仆人答:“是少爷自己愿意的,没人逼迫他。”   满全突然苍老了许多,迷茫地看了一圈,“他要走……我也不会拦着他,怎么也不说一声呢……”   冯瑞上前来,把今日裴方到访一事说了。   满全有些急道:“怎么不先问我,就让他来了!”   冯瑞说:“您之前和他约好的,您说半个月之后,便让他自己去问,他今天上门,我想是您知道的……”   这几天为他们两人的事情,满全已是头昏脑胀,早将这个约定抛在了脑后。   裴方能给的,他的确给不了,满鱼就算真的这么选择,他也没什么好说。   可满鱼不是这样一声不吭就走的性格。   满全问冯瑞:“我是不是打重了,伤了他的心?”   冯瑞说:“这几天看少爷的样子,不像是真生气。”   “那他……”   满全心里发堵,但也是他自己允诺了,只要满鱼愿意,他不会阻拦。   他说这种话,是认定满鱼不会走。   满县尉心里空落落的,叹气道:“就算要走,怎么说也不说一声呢……”   冯瑞劝道:“也不是坏事,裴侍郎膝下无子,少爷去了也不会吃亏,说不准真是个好前途。”   这些天来,满燕无事,照样去替满鱼看他的小店。   小店开了没多久,老板不见了,糕点谁能做的来,近几日渐渐没了生意。   天冬专门叫了毕舸上门,三个人围坐着在药铺吃饭。   毕舸倒是不当一回事,说:“虽然小鱼人去了京城,你想见他,本少爷给你雇辆马车,我们去看他就是了。”   满燕不作声,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并不作出反应。   天冬看他这个模样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附和道:“虽然远了些,也不是去不成……”   满燕突然一放筷子,说:“我吃好了,先走了。”   什么前程,什么仕途,满鱼是在乎这些东西的人吗?   满燕不信那些话,一点也不。   在满鱼心里,爹是最重要的,自己是最不重要的!   爹恼火了,他就借机逃了。自己再也不能纠缠他,他也不必与爹闹翻。   走都走了,再巴巴去找,恐怕才是给他添堵!   如今他是京城高官裴侍郎的公子,自己不能再高攀了。   家里变得冷清,满燕挪到满鱼时常靠着读书的角落里,点了一盏灯,心烦意乱地随便抽出一本书乱翻。   爹只是轻飘飘地告诉他,这是满鱼做出的选择。   但是为什么呢,就算要诀别,就算他受够了纠缠,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吗?   他在满鱼的位置上躺下,手掌随便摩挲着,却真让他摸出了一样东西。   满燕猛然坐起身来,看着掌心里那个小小的木头挂坠,不可思议地凝视良久。   自己费尽心思送给他的东西,他竟然都不肯带在身上!   就这么不喜欢吗?就这么厌烦吗?   那个小小的挂坠卧在手心,凑近些,还能闻到满鱼荷包上的清新花香。   他收下的时候明明说很喜欢,还说天涯海角都会带着。   骗子。   店里没了生意,在家也待不住,满燕还是日日坐在店里发呆。   天冬的声音传来:“小燕,有一封信。”   满燕顿时抖擞了精神,忙站起身,有些惊喜,“小鱼的信吗?”   天冬点头,说:“刚刚我才发现,前几天送来的。”   他急哄哄拆信,读了一行发现不对。   “是给你的信。”   天冬慌张了一瞬,说:“都一样嘛,也……也可以是给你的。”   信中内容很简单,嘱托了些琐碎的小事。   比如他常去喂鸟,鸟食忘记收回,拜托天冬要在下雨前过去照看。   没有半个字是给他的,写信人没有任何话想对他说。   满燕把信塞回去,兴致缺缺就要关门。   天冬喊他,“信……你不要吗?”   满燕摇头,“不是给我的。”   门就要关上,天冬有些不知所措,就要回转身,忽听吱呀一声,满燕又探出头,伸手道:“要不……还是给我吧。”   经过半个月的长途奔波,满鱼来到了他的新家。   高门大户,庭院幽深。   夏季已至,裴方安排他入住四面环水的夏室,推开窗,花香扑鼻。   每逢雨天,竹林奏响,雨打莲叶,雨声将他包裹起来,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   裴方现任妻子为当朝宰相的女儿,他初来乍到拜见了一次,就再也没有打过照面。   来到京城也有数日,满鱼仍是恹恹的不爱出门。   裴方兴冲冲回来,往东厢房寻他,见他光低着头四处看,连迎面来了人也没发现。   他整日只是坐在湖边发怔,院子都懒得出,这样也是少见。   裴方问院中伺候的仆人:“少爷找什么呢?怎么不去帮着找?”   仆人答:“好像是丢了个木头挂饰,找好些天了,没找着,恐怕不是丢在这儿了。”   “什么混账话。”裴方不满道,“那也不能光让他自己去找啊。”   他快步上前,扶住满鱼的肩膀,说:“等会儿让他们一起帮你找,别忙了,看看这是什么?”   一张纸,准确来说,是一张官凭。   从八品的大理寺主簿,在京城里只是芝麻绿豆大小。   裴方示意他往回走,说:“你初来乍到,我也不好安排得太明显,你先做着,慢慢来,以后大理寺卿的位置也不过手到擒来。”   这个职位他很耳熟,满鱼问道:“以前,是爹……是满县尉坐在这个位置上,我怎么能行。”   “急什么,别说你不敢要,现在我也不能给你。”裴方乐呵呵的,“拿下几个案子,再润色一番,升迁不过是时间问题。”   满鱼心生反感,说:“爹不用这么费心,我本来也没有什么大志向。”   裴方却脸色一变,说道:“你是我唯一的儿子,虽说我有门生无数,可是再亲,谁能亲过亲父子?爹今天提拔你,也指望你明天为爹效力呢。”   满鱼望着深宅大院,懊悔自己的冲动决定。   满家不容他,他就不能有些志气,自己走得远远的吗?   为什么要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走也走不脱,留又不想留。   他的小店怎么办?答应要付给满燕的工钱都还没算出来呢。   深夏日长,暑气浩然,春日的绵绵小雨不见了踪影,总是雷声大作,暴雨倾盆。   才一个多月的光景,修好的堤坝遭到冲毁,淹了河岸的农田。   情势危急,这几日看不到晴天,泥路再难行,也要返回河堤,重新加固。   满燕倒是求之不得,一收到消息就迫不及待地要上路。   两父子已经多日没有好好说话,今晚满全来到他的房中,让他坐下好好谈一谈。   满燕站在一旁,仍然一副油盐不进的倔强模样。   满全叹气道:“你对着我这个样子,有什么用?我从来没想赶他走。”   满燕说:“我知道,他自己要走的,我没有怨爹。”   “你真不怨我,就不是这个模样。”   满燕说:“他不会怨爹,我更不会。我知道这是死路,但无论死路活路,他都已经走了,都与我们无关了。”   “我也不知道,他那样的心性,怎么会说走就走。”满全叹气道,“裴侍郎的确家大业大,是我不能比的……那样的地方,却不知道他能不能待得住。”   满燕看着他,眼中燃起一丝希望,说:“爹,如果您不生我们的气,让我去找一找,问问他,行吗?”   “我当然生你们的气!可也不想他就这么一走了之。”   满燕蹲在父亲身旁,仰头看他,说:“爹,让我去找他吧。他如果真是铁了心抛下我,我……我再也不提这件事。”   “他若是回来,你们还要……还要做些越矩之事吗?”   满燕眼中含泪,不肯回答,只说:“这些年我们都是同吃同睡,这些天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我实在受不了。”   满全说:“你要去问,我不拦着,可你们要……要做些有违人伦的事,我也绝不答应。”   “爹……”   “别说了,这事没得商量。这几日就要启程修缮河堤,你自己当心。”   天冬送了病人出门,返回时经过满鱼的那间小店,见他屋中火光大作,忙呼喊砸门。   满燕不小心打翻了烛台,烧了地毯。   他的袖子烧没了半截,手腕处的一块皮肉严重烧伤,血肉模糊。   毕舸这几日总在这里晃悠,今天可是帮了大忙。   他灭了火,大呼小叫,让天冬快快治伤。   天冬火急火燎拿了烫伤药回来,满燕却蹲在地上,在烫手的灰烬里乱摸。   翻落的烛台边是一封烧掉了大半的信纸,满燕摸索半晌,只抢回来一小片。   落款的满字尽数熏黑,只剩下模糊不清的鱼字幸存。   他蹲着不动,这两人也不敢催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如何是好。   满燕终于回过神,扶着椅子站起来,说:“对不住,吓到你们了,我只是来收拾东西。”   他怔怔往外走,天冬拉住他,说:“水打好了,先洗洗。”   他又折回来,慢吞吞蹲在水盆边,手腕浸在冷水中,灼烫的皮肉稍有缓解。   双手按在水中,他发出几声压抑的咳嗽,随即是小声的哽咽,进而变成无法控制的痛哭。 第40章   满鱼实在住不惯这样的院子,夜半时分只剩下树叶作响,夜枭啼叫,没来由的让人毛骨悚然。   这个爹对他一点也不放心,不过是出去走走,都要找些人跟着。   裴方却说:“你是我的儿子,当然和别人不同。”   他和谁交游,裴方也要过问。   与谁吃饭谈天,也是裴方的安排。   这里的日子把他闷得要发疯,他牵挂自己的小店,他还有些没做完的糕点。   不知道满燕跟他学了多少,能不能应付。   可他这样不告而别,满燕会生气吧,应该不会管什么店不店的。   满鱼坐在屋中,提笔想要写信。   写给谁呢?写给天冬吧,但是满燕若是看见,他要是还没消气,恐怕会连天冬都不愿意再见。   给爹写信?他养育自己这么多年,自己却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害了满燕,玷污了满家的名声,他本来就应该走,又有什么好委屈,好埋怨的呢。   可他要说什么呢?认错?还是祈求原谅?   他已经走到了千里之外,说这些话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这信写给谁都没关系,唯独不能再给满燕去信。   满燕是个急性子,要是知道爹赶了自己走,恐怕要去大闹一场。   自己已经做错了,不能一错再错。既然已经走了,就不要隔着千里,还闹的家里不得安宁了。   可无论怎么想,满鱼胸中却总有一股气。   就算他大错特错,为什么爹连亲自说这些话不肯呢?   这么多年的情分,真的一下就断送干净了吗?   来到裴府有一个多月,每每念及此事,满鱼总有郁气在胸。   他应该亲自去问问,不该这么一走了之。   可是走都走了,若是再巴巴的回去,爹恐怕对自己更加生厌。   满鱼手中的笔拿起又放下,郁闷难消,便四处溜达,随便走动看看。   不知不觉走到大门前,粗略一算,他又是好多日不曾出门。   实在不喜欢让人跟着,说了好几次,裴方都不同意,他当然也不肯妥协,干脆不再出门。   忽听门前一声吆喝,他转身看去,有远方的信送来,不禁心头一动。   他探出头去看,见小仆役只收了一封信,匆匆一瞥信封,看样子是要往裴方的书房去了。   满鱼还是忍不住走上前去,问:“谁的信?”   小仆役一个激灵,慌慌张张地说:“没……没什么。”   满鱼登时有些奇怪,又问:“给谁的信?”   仆役不仅不答,反而拔腿就跑。   满鱼心中疑窦更深,随手捡了一块小石子,手指一弹,正中仆役膝弯。   他哎哟一声,扑通摔倒在地。   满鱼不慌不忙走上前去,蹲下身,抽走了信,“我只是看看谁的信,又不会抢,你慌什么?”   “可是……可是老爷说……”   满鱼的眉头一拧,语气重了几分,说:“这是我的信,你为何拿着就跑?”   一个多月了,就算……就算满燕生他的气,不肯再来信,或者爹不许他再给自己写信……   但天冬他们多少要写信前来询问,然而至今为止,他连半个字也没看到。   仆役呜呜哇哇地乱叫阻拦,满鱼一只手挡开他,自顾自拆了信。   他一目十行,维持着半蹲的姿势,好半天一动不能动。   仆役忙翻身跪下,哀声道:“少爷,你看就看了,可千万别告诉老爷,要是……要是让老爷知道了,我会让撵走的!”   满鱼手上发抖,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转而怒道:“为什么不能给我看?你们还藏了我哪些信?”   “少爷……少爷,您别生气啊,我也是按吩咐办事,老爷说的话,我怎么敢……”   “别和我扯东扯西!我问你,我是不是还有一封信!在哪?”   仆役眼泪都要出来,惊慌道:“少爷,的确还有一封,但是……但是老爷看了,就放在烛火下烧了……”   满鱼噌地站起身,奔跑着回了房间。   他整个人抖得厉害,那只摆在屋内的木头小鸟怎么都装不进包袱,扑通掉落摔了几次。   “你这又是怎么了?着急忙慌的?你收拾东西要去哪?”   裴方人还未至,声音先到了。   满鱼急急地抓起那只小鸟,看也不看他,说:“我要回去。”   “你回哪里去?这才是你的家!”   满鱼猛地抬起头看他,微微摇着头,说:“如果这是我的家,你就不会拿走我的信!”   裴方眉毛一竖,怒道:“谁告诉你的?那些吃里爬外的东西!”   “是我刚好撞见,是我抢过来的。”满鱼看着他,说,“我人都跟着你回来了,你为什么连封信都不肯给我?”   裴方道:“你留在京城,是要有好前途的!临安那样的小地方,出了什么事,都和你没有关系!你应该把你的心思都放在仕途上!”   “仕途?仕途比人命重要吗?”   裴方摇摇头,说:“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是我的儿子,你的身体里流着我的血!却这样小情小意,能成什么大事!”   满鱼无话可说,拎着他的包袱就要出门。   门前守着两个佩刀的侍卫,一左一右横刀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裴方慢慢地回转身,说:“我给你官凭,你不要。我为你铺路,你也不要。你说初来乍到,想适应适应,我也答应了,我对你还不够宽容吗?”   满鱼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说:“我无心仕途,您不如认几个义子,或许比我有出息。”   “你别蹬鼻子上脸!当初我问过你的意见,是你自己答应和我回来,现在又要走?你把我这里当什么地方!”   满鱼回过头看他,说:“你刚刚说,这里是我的家,怎么,我连自己的家门都不能出?”   “这里是你的家不错,我也是你爹,是这里的一家之主!我说你不能出去,你就不能出去!”   满鱼闭了闭眼,放眼望去院中已经围满了侍卫。硬闯恐怕不是办法,便说:“我只是回去看看,他们……没事,我自然会回来。”   “你刚刚是什么态度?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满鱼手指收紧,说:“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我怎么能不心急?”   “谁知道这件事是真是假,满全这个人,贪心不足,自己有了一个儿子,还要霸着别人的儿子,难保这封信就是骗你回去的。”   满鱼急道:“他骗我回去有什么好处?他……他恐怕并不想我回去。”   “既然如此,你还回去干什么?”   “这样的大事,没有人会拿来开玩笑!”满鱼焦急地走过去,“我必须要回去看看,我在那里住了十多年,我怎么能说不管就不管了!”   裴方一甩衣袖,“如果是真的,我更加不能让你回去。当年临安洪水,紧接着就是疫病,你回去送死?”   “我……那我更加要去了!爹病倒了,小燕又不在,谁能照顾他?”   裴方不悦道:“你又忘了!我才是你爹!自从回来,你从未叫过我一次,我看你的人在这儿,心不在这儿!”   满鱼已是毫无办法,急不可耐:“我需要一些日子来习惯,况且……满县尉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怎么能不管呢!”   裴方说:“你放心不下,也是人之常情。这样吧,我派两个人,带着名医前去为他医治,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话里话外,就是不肯放人。   满鱼心急如焚,侧目便是乌压压的侍卫,只好先应下。   裴方看他低头不作声,笑道:“你别想和我耍花样,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他招招手,进来一个侍卫,向他一拱手。   裴方说:“我就把少爷交给你们了,他要是不见了,你们也就不用活了。”   满鱼惊骇道:“你!”   裴方说:“你心中有情义,是好事。那就好好揣着,别害了他们。”   夜色渐深,屋内没有点灯,他就那么站着,看着门外的重重人影。   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了一时赌气,就到了这么一个地方。   就算爹把他赶出去又怎么样,好歹他还是他自己的,不必像今天这样,一肚子牵挂,却寸步难行。   他环顾一圈,拎起茶壶,邦的一声砸在门上,又重重摔成碎片。   “少爷,怎么了?”   “一滴茶水也不给,你们把我当犯人?”   片刻后门打开,侍卫站在门外,手中拎着茶壶。   满鱼坐在桌旁,说:“你让我自己去拿?”   侍卫向身后的人微微示意,便走近了房门。   满鱼见他走近,突然伸腿一踹,手臂一展,勒住了他的脖子,右手的茶壶碎片搁在他的颈上。   外面顿时一阵衣衫摩擦声,被劫持的侍卫却一摆手,说:“少爷要杀我,就尽管动手,我们不能放你出去,你走了,我们一样要死。”   锋利的碎片边缘磨破了一点油皮,丝丝血迹顺着他的脖颈流下来。   火光中走来一人,朗声大笑道:“你有种,就杀了他。”   满鱼怒目而视,说道:“我只回去看看,我会回来,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逼我!”   裴方说:“你回去有什么用?信上写得清清楚楚,河水决堤,死伤无数,你的那个小玩伴,多半已经葬身河水之中,你回去了,他就能活过来?”   满鱼的喉咙像是被什么扼住,他几乎不能喘息,手上力气一松,碎片掉落在地,又摔成了几块。   侍卫挣脱束缚,回身扶他,见他坐稳,又退了出去。   裴方走近他,说:“你看了这封信,也应该猜得出上封信的内容。上一封写,凶多吉少。这一封信里,遗物都已经打捞上来,你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满鱼扶着桌边,大口地喘气,好半天才说:“眼见……才为实。”   裴方叹了口气,说:“你看,跟着满全有什么好。他把儿子送到那么危险的地方,一不小心就送了命。他现在一个儿子也没有了,你要是回去,恐怕他轻易不会还给我啊。”   满鱼头晕目眩 ,说:“我是人,我想去哪,我自己会去,不必让人送来送去。”   “我知道,你是人,当然有可能弃我而去。”裴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等一切安定下来,我会放你自由的。”   “什么叫安定下来?”   “当然是你好好做你的官,娶个媳妇回来,生个一儿半女,就算安定下来了。”   裴方捋了捋自己的胡须,说:“你看,你的性格不算稳重,恐怕也不会喜欢太闷的姑娘。爹都替你物色好了,礼部尚书家的女儿就不错,你们年纪相仿,她也是个活泼的丫头,你们在一起,再合适不过了。”   满鱼眼前已是天旋地转,他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字音:“不。”   裴方哼了声,“这个不喜欢,还有别人家的女儿,你挑剔可以,拒绝可不行。”   “不。”满鱼踉跄着站起身,身形直晃,“我……我有喜欢的人了。”   话音未落,他腿上一软,重重摔倒在地,不省人事。 第41章   河岸边起了狂风,暴雨倾盆,他看见满燕的背影,衣衫灌满了风。   浪潮一波一波涌来,他整个人几乎泡在水里。   他奋力向前跑,想呼喊他,喉咙里却半个字音也发不出。   满燕突然回过头,像往常一样露出惊喜的表情,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完全绽放,身后巨大的浪潮转瞬之间便将他完全吞没。   一只木头小鸟滚落在他的脚边,兀自点头。   “回……回来!”   满鱼大汗淋漓的从梦中惊醒,眼前一片模糊。   “少爷醒了。”   “没什么大事,惊吓过度导致的昏厥。吃些安神药,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身边围了一圈的人,满鱼的喘息又沉重起来。   “好了,醒了就没事了。”   裴方摆摆手,让人都散去,对他说:“你看你,还是好好歇着,你这个样子,若是倒在半路,岂不是要出大事?”   满鱼不作声,沉默地仰躺着。   裴方踏出房门,走了没有几步,就见房内火光大作。   他一愣,忙唤道:“快去看看!”   门从里面锁住,侍卫猛踹数脚,木门轰然倒塌。   满鱼握着蜡烛,站在床边,正在点床帐。   “你搞什么鬼!”   横梁烧断,嘭的摔落在门外众人面前。   仆役们跑进跑出救火,满鱼却稳稳地站着,时不时发出几声咳嗽,一步也不挪。   “你到底要怎么样!出来好好说!”裴侍郎见他神色有异,顿足叫道。   他和现任妻子貌合神离,这些年膝下寂寞,把希望完全寄托在这个早就不知所踪的儿子身上。   看见满鱼身上挂坠的那一刻,他才确信,上天的确待他不薄,时隔多年,竟然还真让他找到了。   唯一的不足便是在此,抚养他的人,竟然是满全。   那个一身犟骨头,恐怕烧化了都屹立不倒。   这下好了,把他好好的儿子,也养成了犟骨头!   裴方叫道:“你什么意思!你在以死相逼吗!”   满鱼讥讽一笑,说:“你把我当玩意儿,并不是把我当儿子。你喜欢把人拴在身边,可惜我活着一天,就不能让人摆布我。我今天葬身于此,不算是如了你的愿吗?”   裴方大怒,喝道:“不许救他!都滚!让他死!你算什么东西,还敢威胁我!”   他一挥衣袖,怒道:“把门给他锁上!让他死也死在这儿!”   满鱼神色不动,捧着蜡烛原地坐下,摸了摸怀中的小鸟,它在自己的口袋里点了点头。   他眉心一动,在漫天的浓烟中,流了两行眼泪。   他抬袖一抹,烟灰混着眼泪,脸上斑驳一片。   “这可使不得啊!老爷,你就这么一个儿子,好不容易找回来,真就眼睁睁看着他死吗?”   裴方冷哼道:“看他这个样子,我也是留不住的,不如让他死在这里,大家安心!”   老管家又劝:“少爷初来乍到,总要相处相处,少爷才十几岁,正是不服软的时候,到哪里他都是这样的,您何必大动肝火呢?”   裴方没再坚持锁门,却说:“由他去吧,他要寻死,让他去死,什么时候愿意活了,再救他!”   “他愿意活的时候,恐怕烧成炭灰了。”   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传来,是个雍容华贵的妇人,眼神一丝也没有落在裴方的身上,径直走向管家。   “这么一大把年纪,和一个孩子过不去,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管家忙拱手,“夫人来了,您快劝劝……”   “我劝什么,那是他的儿子,可不是我的儿子。”夫人的眼神冷冰冰的一扫,说,“浓烟冲天的,烧了他的院子,烟倒是飘到我那里了。”   裴方一哼,“既然不是你的儿子,你管他的死活干什么?”   夫人对管家使了个眼色,说:“你在我的府上杀人放火,却来问我管什么?”   “那是他自己找死!”   夫人冷笑道:“自己为何膝下无子,心中有数了吗?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动不动就让人死,谁敢来做你的孩子。”   “你!”裴方心中气恼,却又无话可驳。   管家眼观鼻鼻观心,忙招呼着救人。   火势蔓延极快,烧掉了满鱼的半条袖子,右臂烧伤了一块。   他呛了不少烟,好半天才悠悠转醒。   夫人坐在他的房中,侧目看他,说:“哪有人用自己的性命要挟的,真蠢。”   满鱼不认识她,坐起来无言地看了一会儿。   下人忙说:“这是我们夫人。”   夫人却一抬手,制止了他的行礼,说:“得了吧,你这个模样,我可不敢受你的礼,再有什么闪失,我可赔不起。”   管家适时提醒道:“今天可多亏夫人出现,否则啊,少爷你真要葬身火场了。”   满鱼知道这个时候应该道谢,可是这位夫人有些怪。   她到这个时候不走,应该是出于关心,可说起话来又十分刻薄,满鱼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忽然站起身,说:“你的那个挂坠,给我看看。”   满鱼摘下来,手帕裹住,递到她手上。   她捧在手上看了些会儿,点点头,说:“的确是你。”   她还回去,笑道:“你爹都不知道,你刚出世的时候,我还去看过。”   据满鱼这些日子的了解,自己的亲娘是裴方的糟糠之妻。裴方一朝步入朝堂,娶了座师的女儿为妻。   妻子前来寻亲,为了安抚妻子,又怕得罪老师,便置办了宅院,将她安顿了。   得知妻子有孕,他舍不下孩子,又担心日久成祸,打算从她手中夺走这个孩子。娘亲发觉了裴方的意图,带着孩子连夜逃离了。   夫人的话,的确出乎满鱼的意料。   她的神色轻松许多,说:“我没有对你娘说起,我到底是谁,可她是个聪明人,一定看出来了。”   她又问:“这些年,你们住在哪里?过得还好吗?我听说你们去了临安投奔昔日的朋友,那时候正闹疫病。”   满鱼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娘是谁。”   夫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说:“怎么可能?那你这些年……”   “我被人收养,一直养在满家,养父并不知道我的身世,是他把我救出来,带回家。”   满鱼心中也有疑惑,他问:“你知道他在外面有宅子,你不生气吗?”   “和他生什么气?”她嗤笑一声,说道,“我连嫁给谁都不由得我自己,他的心思不在我身上,正合我的意。”   满鱼观她神色不像有假,小心翼翼问道:“那我娘……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夫人倒是有些惊讶,说:“怎么,你爹没告诉你,你还要来问我?”   满鱼摇头,说:“我想您应该不介意我这么问。”   夫人的神色好看了许多,说话也不再带刺,“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听说她生产,我就去看了看,我没想到你们生活得那么窘迫,你娘的父亲是个教书先生,她便会写字,替人写信洗衣赚些钱。”   她说着一叹,“裴方真不是个东西,让人给他生孩子,却连钱都不舍得给!”   她没有再说下去,满鱼却隐隐明白了,面前这个说话总是不那么好听的夫人,为什么要来施以援手。   原来身份地位如此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甚至可以说是难以相容的两个人,却在不同的境遇里,同时感受到求而不得的滋味。   万般愁苦涌上心头,满鱼大感悲哀,难以自抑地落下泪来。   他忙抬袖掩饰,听见对方的轻轻叹息。   她说:“你好好睡吧,外面那群人吵哄哄的,我把他们赶走了。”   满鱼忙抬头去看,只看见吱呀一声关闭的房门。   他学聪明了,什么也不拿,怀里揣着他的小鸟,从窗户翻了出去。   昼夜不息地赶路,心中怀揣着一丝希望。   大概是他们的计谋,哄骗自己回家的招数。   他风尘仆仆赶回,院子内外,一片缟素。   满鱼站在门外,扶着门边,才没有倒下。   天冬前来送药,惊喜地叫了出声,说话却立时哽咽,“你可算是……回来了。”   满鱼仰头望去,说:“屋里……怎么这个样子?爹呢?他的病怎么样了?”   天冬将药包放在一旁,搀扶住他,说:“满县尉已经卧病一个多月了,自从听说小燕……”   “小燕怎么了?他怎么了?他还没有回来?”   信中说得清清楚楚,可他还要问。   天冬说不出话,抬袖抹抹眼泪,说:“你回来了,就赶紧去看看他。他现在需要你陪着。”   不过两月光景,生龙活虎的满县尉病瘦了一圈,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   满鱼在床边扑通一声跪下,眼泪夺眶而出,“爹,我……”   满县尉睁眼看见他,伸出手去摸他的脸,愣了愣,说:“真是你啊?”   满鱼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点头。   “你不生爹的气了?”   满鱼说:“我以为……爹生我的气。”   满县尉长长叹了口气,说:“早知道会这样,小燕出门前,我就……不说那句话……”   满鱼不肯相信,不能相信,紧紧握着爹的手,说:“没有找到他……也许,就是没事……”   满县尉不作声,侧过头去,让他看桌上的东西。   满鱼站起身,踉跄着扑到桌上。   一只木头小鸟,自己送他的,他一直带在身上的。   天冬伸手来扶,满鱼摆手拒绝了。   他站起来,说:“我没事,我看看……”   他试图走到门口,迎着光看一看,却双腿一软,摔倒在地。 第42章   “爹的身体一向很好,为什么这次怎么也不见好?”   天冬拉着满鱼外面说话,“是什么原因,你应该很清楚。”   满鱼低着头沉默了。   天冬就不再多说,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疑惑道:“你们家是怎么了,好好的,你怎么就走了呢?”   此时说来话长,况且也不便对外人多说。   满鱼只说:“是我做错了事,惹爹生气了。”   “他再生气,也不会赶你走吧。”   满鱼将自己身世之事一说,天冬果然张大了嘴,说道:“这可不得了,你这样跑回来,你那个爹,该不会打上门吧?”   满鱼一脸愁苦,往屋里看了一眼,“小燕不在,我不能再走了。我要等着他回来。”   天冬说道:“那天河水决堤,淹了好几个村子,小燕又是在最前边,他……”   满鱼摇头,说:“死要见尸,见不到他,我决不接受。”   他无法接受,也不能接受。   如果自己不等他,还有谁能等他。   天冬叹气道:“你好好睡一觉吧,再这样下去,你也要垮了。”   满鱼说:“我的店怎么样了?我不在,是不是都关门了。”   “你走了之后,小燕天天都在那里守着,这段时间倒是没怎么开门了。”   天冬警惕起来,说:“你不会还要去照看铺子吧?这可使不得,你家里店里来回跑,又是大热的天,你又不是个铁人。”   “可我……”满鱼眉头一皱,声音发哽,“我在家里待不住,我看着那些东西,就……”   屋里穿出沉沉的咳嗽声,满鱼回头一望,发愁道:“这可怎么好,一天天消瘦下去,饭也吃得不多。”   天冬握住他的手,说:“有一味药倒是对症,而且有奇效。只是极为难得,往年都是些山上的猎户牧人采来卖,近几年越发少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   满鱼忙问:“什么药?长什么样子,什么气味?”   “你别急,我回去拿图册给你看。”天冬又折回头,说,“这个东西长在积雪的山顶上,严寒中才能开花,我们就是要它的花入药。”   “有积雪的山?”满鱼忍不住向远处眺望,说,“这样的天气,哪里会有雪山呢?”   天冬说:“那就远了,要一路向西去,恐怕要走上两三个月才行。”   “那……你快拿来我看看,只要能治病,再远都能去。”   天冬捧来图样,指给他看,说:“模样不怎么显眼,像棵草。但是香味浓郁,就像……”   他想了好一会儿,说:“哎呀,不是花香,也不是草香。”   满鱼一头雾水,“长得本就不显眼,再说不出气味,我就更不好找了。”   冯瑞从两人身后吆喝了一声,“两位少爷,大热天的,怎么不进屋去,在这儿院子里说这么长时间的话。”   俩人头也不抬,敷衍道:“树阴下面,也不算热。”   “要小心暑气。”他抱着个小锅,放在石桌上,一边发了个碗,“两位少爷,喝碗绿豆汤吧。”   他舀了两碗,又把锅抱走,进屋里伺候老爷去了。   满鱼没心思喝什么绿豆汤,举着这张其貌不扬的图画自顾自地端详。   天冬喝了一口,突然惊叫一声。   满鱼看向他,奇怪道:“绿豆汤咬人?”   天冬说:“那个气味……就是这样的!”   “什么样?绿豆汤的味道?”   天冬笑道:“奇特不奇特,是这种煮烂的绿豆加了糖的气味。”   满鱼问:“当真?你不是说些瞎话逗我吧。”   “我干嘛拿这种事情逗你?”   满鱼喝了绿豆汤,一放碗,坚决道:“我去找这种药,爹就拜托你了。”   “你真要去啊。”天冬阻拦道,“听说那种药十年才长一棵,生在冰雪缝里,谁知道现在有没有。”   “就算是碰碰运气,我也要去。”   天冬一把拉住他,说:“你要想清楚,你到底是为了采药,还是因为……”   满鱼一笑,说:“你是大夫,都看不出来吗?”   “说实话,我不想你跑这一趟。”天冬诚恳道,“这种草药已经十多年没出现过了,谁知道会不会有误传。”   “你也说了,这种药是最对症的。”   “就算有可能白跑一趟,你也要去?”   满鱼低下头,说:“小燕回来,看见爹病成这样,他该难过了。”   “小鱼……”   路途遥远,出发时正值盛夏,到达时已是仲秋。   满鱼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山,白雪皑皑,一身银装。   越向上,雪越深。一脚下去,几乎半条腿陷入雪中。   这样的爬法实在太慢,眼见日色西沉,四下一片昏沉,不得不寻找今晚的寄身之所。   暮色昏沉中,远方有星星点点火光。   夜晚雪山的冷风比想象中猛烈,四周寂静无声,唯有掺杂在呼呼风声中的沉重喘息。   满鱼索性仰面躺倒,陷入松软的积雪中。   眼前一丝幽蓝飘过,他连呼吸都放轻了——是一只蝴蝶。   蝴蝶翩翩飞过,竟然落在他的鼻尖上,短暂地停留了。   满鱼一动也不敢动,轻轻呼唤道:“小燕,你看……”   惨烈的现实咻然闯进他的脑海,他浑身一震,蝴蝶飞走了。   天彻底黑透之前,要尽快找到度过这样一个寒冷夜晚的地方。   他爬起身,吃力地继续向上攀爬,追寻那一丝火光。   脚下一滑,踩中了压实的冰面,整个人往后一仰,摔将下去。   坡陡雪滑,借着积雪的力,叽里咕噜滚出十多尺远。   满鱼脖子疼背疼,小心翼翼倚着那棵救了他的树,缓缓坐起身,检查自己的骨头摔断了没有。   一束火光越来越近,有人呼喊:“谁在那里?”   满鱼不知对方来历,一时不敢作声,静静观望了片刻。   光亮逼近,依稀瞧见对方背着背篓,腰间挎着斧头,应当是个樵夫。   “哎呀,真有个人。”   不只是一个樵夫,是一对父子。   儿子不过十三四岁,大呼小叫道:“爹,他好像摔伤了!”   满鱼忙摆手,说:“没什么事,摔了一跤而已,还能走路。”   他扶着树身勉强站起身,颇为不好意思地开口了,“大哥,你是住在山上吗?”   樵夫答道:“往上看,有火光的那里,就是我家。”   他从未开口向人借宿,总觉得这是十分麻烦对方的事情,一时有些嗫嚅。   樵夫倒是先开口了,“这么晚了,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夜深了,会有狼。”   “有狼?”   小孩接话道:“当然了!我们夜里都要点着火把,否则狼还会进家里来呢!”   满鱼哪里见过这种事情,四处张望了一圈。   “哎呀,现在没有。”樵夫看着他,说,“你要是不找个地方过夜,不让狼叼走,也让冻死了。”   满鱼说:“我正想问问大哥,能不能去你那里借宿一晚,实在是麻烦你,我可以……”   他忙往身上翻找,翻出自己的钱袋,说道:“我也没什么钱,但是请大哥喝酒的钱还是有的。”   樵夫哈哈大笑,一招手,说:“我时常在这里碰到过路人,这不算什么。快走吧,回去暖和暖和。”   他们的住处很小,樵夫把儿子叫过来和自己同睡,说:“你一看就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要是不嫌弃,就睡我儿子的床上吧。”   “不敢不敢,我哪里是什么大户人家。”满鱼连连道谢。   樵夫打量他一番,说:“穿着是一般,但是神气是掩不住的。”   满鱼一笑,说:“哪有什么神气,一路摔滚下来,差点没气。”   樵夫大笑不止,邀他过来一同吃饭。   墙上挂着弓箭,他不仅是个樵夫,还是个猎户。   满鱼第一次吃到野菜炖萝卜汤,竟然觉得比烤兔肉更对他的胃口。   或许是太冷,喝些热汤让他有种活过来的感觉。   樵夫的儿子早早就睡觉去了,他又拉着满鱼喝酒。   喝酒实在误事,他身上的盘缠已经所剩无几,不能再耽误。   满鱼推说喝不下,就要去睡下。   樵夫也不再强求,说:“这里已经很长时间没人来,今天倒是稀奇,上午碰见一个,下午又碰见一个。”   满鱼应和道:“那他的脚程比我快,我还得靠大哥收留一晚。”   樵夫说道:“住在这里的猎户倒是有几家,他比你爬得快,也得找地方睡觉啊。”   今天爬了太多山坡,满鱼困倦得厉害,说着话就要困倒,樵夫在眼前晃出了重影。   樵夫说:“年纪轻轻的,睡得倒快。”   满鱼支撑着回到床上,转瞬就不省人事了。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一觉能睡得这样沉,醒来时茅草屋顶透进一束束阳光,雪光印着日光,晃得人眼疼。   樵夫父子不知去向,满鱼环顾一圈不见人影,仰头一看,恐怕将近晌午了。   实在不敢耽搁,忙去拿荷包,准备留些银钱,以作谢礼。   他浑身上下摸了一圈,又在屋里屋外寻了一遍,这才知道大事不好——荷包让人摸去了。   满鱼的后背顿时出了一层冷汗,万分惊恐之下往胸口一摸——他戴了十几年的挂坠也不知所踪。   真真的身无长物了,他愣怔地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猛地返回屋内。   搜寻一圈,终于看见灶台旁散落的白色药粉。   “这可怎么办……”   银钱全失,就算他靠一双腿走回去,难不成还能两三个月不吃不喝?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满鱼坐在门前,一遍遍摸自己挂荷包的地方。   他的丢了,满燕的还在,到时候怎么办呢,他们那是一对的,做这对荷包的绣娘年纪很大了,去年就去世了。   更何况,他遗失的木头挂坠好不容易寻回来,这下又丢了。   他还说要带到天涯海角去,这下好了,没到天涯海角呢,东西都丢了个精光。   他死坐在这对强盗父子门前不走,手中握着屋后搜寻来的一根木棍,只等着和他们大斗一场。   等了大半天,终于瞧见不远处出现一道人影。   满鱼噌地站起身,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一路飞跑上前。   对方只看见一个人,举着木棍,凶神恶煞地杀过来。   这人吓得啊啊乱叫个不停,扑通一下跪下了,哀声道:“好汉饶命!我没有钱啊!我……我刚打的兔子,给你!都给你!”   满鱼惊慌下忙后退两步,踩到碎石,一个仰摔。   跪着的人站起身就要跑,满鱼呼喊道:“我不是劫道的!我被劫了!别跑啊,那户人家你认不认得!”   跑动的身影停下来,半信半疑地说:“那家人?早就被强盗杀死了!你……你要是真被劫了,还得感谢人家,只是抢了你的钱,没杀你呢!”   这人说完,拎着他的兔子,非常迅速地跑远了。   满鱼重重躺回去,长叹一声,“还不如杀了我呢。”   药还要采,他继续向上攀爬,将木棍当成拐杖,借了些力。   昨晚让人劫了个干净,好歹没在山上冻死,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爬了好半天,隐隐看见山顶,积雪在夕阳的余晖下闪闪发光。   满鱼瞥见石块下有什么东西散发着盈盈白光,鬼使神差地靠近了。   此处坡陡,他爬得吃力,脚下踩蹬处也十分湿滑,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勉强维持身形。   一阵清新的香气扑面而来,满鱼一愣,忙向上攀爬。   吃力地扒开雪层,一株其貌不扬的草映入眼帘。   这两日的晦气在看见草上绽放的一朵小小紫色花朵时,霎时一扫而空。   满鱼小心翼翼地将药装入布袋,贴身放着。   他趴在雪坡上歇息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始担忧,自己还有没有命将这株奇特的草药带回临安。   夕阳的光辉渐渐弱去,满鱼又瞥见那盈盈的白光。   石块沉重,他只能瞥见一角。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犟劲,非要掀开石块不可。   费了好一番力气,光滑冰凉的石头终于握在了手中。   满鱼看了又看,却一愣,心说:不够。   他忘记自己身处何地,竟然猛一转身,脚下踩空,再次摔滚下山。   这次却没有那么幸运,他重重撞在途中的巨石之上,好像听见骨头咔嚓一声。   他的后背瞬间一层冷汗,咬牙熬过这阵疼痛,左腿已经完全不能动弹。   夜色降临,寒冷再次袭来。   身体的热度一点点流失,他紧紧握着那块石头,还在想,不够。   恍惚中,他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几乎贴近他的耳畔。   他试图睁开眼,眼前竟然还真有一张熟悉的脸庞。   满鱼叹了口气,心说:完蛋,出现幻觉了,看来我是必死无疑了。 第43章   有个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满鱼有些烦——怎么死了还不让人安宁。   鬼怎么还会拍人的脸?做鬼都这么没礼貌?   “醒了?醒了没有!”   满鱼觉得自己变得暖和了许多,手是暖的,身边的气息也是暖的。   他挣扎着睁开眼睛,愣愣地看了好半天,嘴唇动了又动,叹道:“天呐,我是死了吗?”   “死什么死!腿还能动吗?”   满鱼不答话,只盯着对方看。   这个人很急躁,不停催促,“你说句话啊!冻傻了?”   “小燕……”满鱼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这个幻觉消失得太快。   幻觉为什么打人?还掐他。   “你醒了没有!急死人了!”   满鱼愣愣地看着他,说:“人死了,怎么脾气也变坏了。”   满燕真要被他气死了,说:“我没死!你也没死!”   满燕不停地搓着他的手,又搓了搓他的脸,说:“你快正常一点吧,待会儿就要有狼了!”   满鱼冻僵的手有了知觉,头脑终于慢慢转动。   他伸出手,摸了摸对方的脸,是热的。   “小燕,真是你吗?”   “是我!当然是我!”满燕一把抓住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我没死,我被河水卷进去,但是我命大,被浪打到了岸边,路过的渔人救了我。”   “那你……那你这么久,怎么不回家呢?”   满燕急道:“我也想回家,我知道你们一定担心死了,可我浑身是伤,动也动不了。幸好那家渔人不嫌我麻烦,硬是把我救活了。”   满鱼支撑着坐起来,紧紧盯着他的脸,眼泪瞬时落了下来。   满燕见他这样,也忍不住双眼含泪,说:“我已经回过家了,听说你出来采药,我立刻就跟了过来……紧赶慢赶,却一路上都没遇到你。”   “就等着我快死了才出现,好扮英雄是不是?”   天空又飘起雪花,没多会儿两人的头发都是一层白霜。   满燕低着头看他受伤的腿,说:“太不小心了,疼吗?”   满鱼看着他的脑袋,一句话也不说。   “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满鱼说:“我找到那种药了。”   “为了采药,才摔伤了腿?”   “不是。”满鱼摊开手心,卧着一块莹白的石头。   这石头十分眼熟,满燕一惊,“这是冰川石?还真让你找到了。”   满鱼看着他,说:“可惜,我只找到了一块。”   满燕笑着往自己怀里摸,说:“我变个戏法给你看。”   他一掏,也掏出一块,竟然和满鱼手中那块一模一样,连边缘的细碎缺口都几乎一样。   满鱼接过来,顿时露出笑来,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你光看石头,也该看看我。”   满鱼仰起头看他,凝视良久,泪水逐渐盈满眼眶,伸手一把抱住他的脖颈,再也压抑不住,痛哭不止。   这些天他守着病床上的爹,不敢哭,不敢难过,也不敢相信满燕真的死了。   他的恐惧痛苦,在再次见到这个人时,一齐决堤。   满燕听他这样哭泣,也泪流不止。   两人的重逢被狼嚎声打断,满燕忙拍拍他的背,说:“快,我们得找个地方过夜。”   满鱼扶着他的手臂,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他的腿伤严重,完全挪动不得。   满燕低下身子,说:“来,我背你。”   满鱼趴上他的后背,还要说:“你背得动吗?”   “背不动。”满燕扶住他,慢慢起身下山,“背不动,大不了一起滚下山去,还不用一步步走了。”   满鱼紧紧抱着他,脸颊贴着他,看见他呼出的白气。   “你的伤都好了吗?又跑来这里。”   满燕说:“我都好了,听说你回来,我一天也等不了。”   他说着笑了笑,有些吃力地说:“幸好我来了,不然啊,你今天就要被狼吃了。”   满鱼顿了顿,说:“我回来,是想着爹病倒,不能没人照顾……既然你回来了,那我……”   “哎,有间屋子。”满燕说,“我们今晚就借宿在这里吧。”   满鱼定睛一看,想起自己被劫的遭遇,怒道:“小燕,我被打劫了!”   “什么?荒郊野岭的,怎么还有土匪啊。”   满鱼如此这般一说,满燕也怒气冲冲,说:“你的挂坠怎么能叫他们偷去呢!这就去找他们算帐!”   “可我的腿受了伤,你一个人,打得过吗?”   满燕说:“你又小瞧我。”   满燕将他在屋外不远处的树后放下,说:“你的腿伤很严重,千万别乱动,我自己一个人就能收拾了他们。”   满鱼看着他,说:“不相信。”   “哎,你……”   有人出来,他忙一猫身,躲在了满鱼身边,说:“是他们吗?”   满鱼一看就生气,指认道:“就是那对强盗父子!”   “他们偷了东西,竟然还敢回来。”   “也许是看我孤身一人,不足为惧吧。”   满燕拍拍他的肩膀,说:“别急,我这就去给你报仇。”   他走过去,敲响了门。   樵夫一看他,说:“小兄弟看着眼熟啊,你昨天上午是不是也从这儿过?”   满燕没什么印象了,趁着白天,他都在拼命赶路、找人。   他提出借宿的请求,这位樵夫自然十分痛快地答应了。   藏在屋外的满鱼闻到了野菜炖萝卜的香味,想到待会儿这锅汤中就会多一味蒙汗药,不由得深感惋惜。   这两人毕竟是杀人越货的强盗,满鱼还是有些紧张,生怕出什么差错。   左等右等,一点声响也没有。   满鱼实在是担忧不已,不会是聊着就忘了形,误喝了蒙汗药吧!   越想越放心不下,他拾起自己今天丢掉的木棍,费力地爬起身,要过去看一看。   他刚站起身,门就开了。   出来的不是满燕,是樵夫的儿子。   两个人打了个实实在在的照面。   满鱼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见那小孩就要呼喊,他随手一捡,手指一弹,小孩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他的心跳得厉害,儿子晕在外面,恐怕父亲马上就要追出门来。   满鱼顾不上自己的伤,生怕满燕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事,惹怒强盗,引来杀身之祸。   他有些后悔,应该拦着满燕。   对方可是杀人越货的强盗,他们何必为了些身外之物置身险地。   门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满鱼已经挪到了墙边,靠在墙上助力,双手握紧了木棍。   影子先落在地上,满鱼瞧准时机,抬手便要砸。   对方稳稳架住木棍,嚎道:“你干什么啊!找到容身之所了,你就要对我下手?”   满燕的脸出现在火光中,满鱼手上力气一卸,险些摔倒。   “小燕,你……你没事啊。”   “我当然没事了,小小强盗,我已经把他放倒了。”   满燕扶着他进屋,看见了那个被五花大绑的樵夫。   “你……你把他放倒了,他儿子怎么跑出来了?”   满燕扶他坐下,给他盛了一碗热汤,说:“他儿子在睡觉,我还没来得及放倒呢,他一看,撒腿就跑,明显是惯犯!”   满鱼太喜欢这种奇奇怪怪的汤了,他深深地嗅了嗅,忙去按满燕的手,“小心汤里有蒙汗药!”   “放心吧,蒙汗药他都自己喝了。”   满鱼一愣,转瞬明白过来,“药不在汤里。”   满燕举起碗,得意地笑了笑,说:“就像你说的,一进来就邀请我吃饭。我趁他去拿酒,把碗调换了。”   他故意撇撇嘴,说:“倒头就睡了。”   满鱼大笑,倒在他身上,说:“我糊涂了,昨晚我们一起喝的汤,我都忘记了。”   满燕说:“你的荷包我从他身上搜到了,但是……”   满鱼忙伸出手讨要,“钱没了是不是?唉,也能想到,荷包拿回来就行,我的挂坠还在吗?”   他接过来,立刻检查一番,见满燕送他的木头挂坠也在,松了口气。   满燕看着他,说:“你……你都不要这个了,怎么又捡回来?是因为你以为我死了,才舍不得吗?”   满鱼奇怪道:“我什么时候不要了?”   “你把它丢在床上,难道不是不要了?”   “丢?”满鱼忙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掉了,我到了京城,到处找,府上里里外外都帮我找遍了……”   他说着一顿,“和你说这个干什么。”   满燕却脸色转晴,说:“不是你故意丢的?那可就太好了,我以为你这样绝情,连一个木头挂坠都容不下呢。”   满鱼嘁了声,一掂,说:“不对,怎么沉了这么多。”   打开一看,满鱼惊道:“这强盗疯了,想把我的荷包占为己有!怎么放了这些钱进去!”   满燕说:“这些钱,也是你的。”   “我的?”满鱼还在疑惑,见满燕一脸为难,顿时明白过来,“这狗东西把我的坠子卖了!”   他激动不已,就要站起来,“那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   “别急别急,今天很晚了,你身上的伤也要上上药。”满燕按住他,说,“把他们父子俩绑在这里,慢慢审,不着急。”   强盗父子被扔去看灶台,满燕两人进了里面那间屋子。   满燕蹲在他身边替他处理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忍不住唉声叹气。   满鱼好笑地看着他,说:“我没事了,你还要叹气。”   “我觉得你傻。”   “我怎么了?”   “幸亏我找到你,不然小命不保。”满燕看了看他,说,“这种药,也就是你找到了,你知道多少人根本见都见不到,你还敢来赌。”   很罕见,满鱼没有还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满燕也觉得不适应,看了他好几眼,自己找补道:“我也不是怪你,就是后怕。”   “小燕,你知道吗?我听说雪山上都有山神。”   “你难道大老远跑来拜山神?”   “跑得远,走得辛苦,才显得心诚,不是吗?”   满燕将他挪正,也躺在了他身旁,侧身看着他,说:“你连小命都快没了,愿望成真了又怎么样?”   满鱼看着他,说:“那就是我的愿望。”   “什么?”   “换爹好起来,换你回家……”   满燕一把抱住他,两人交颈而卧。   “你不是傻,你是有点蠢,哪有这样的换法。”   满鱼笑道:“山神仁慈。”   两人分开些许,脸颊几乎相贴。   满燕说:“我们的事情都暴露了,你就立刻抛下我,满鱼,说实话,我有点怨你。”   “我知道。”   满燕又说:“你不知道。我怨你只在乎爹高不高兴,却全然不把我放在心上。我想,是因为爹我们才能同吃同睡这些年,你蒙他的收养之恩,为了他高兴,放弃我,也是情有可原……”   “小燕……”   满燕说:“我的话,你承认吗?你这样想过,你打算这样做。”   “我承认,可你说得不完整。”满鱼看着他,眼泪涌上来,“如果,是爹不要我……我只能选择离开。”   “不会。”满燕说,“爹不会不要你。”   “我做错了事……”   “天大的错事也不会,更何况,要说错,我也错了。”   满燕说着又驳了自己的话,“可我不觉得那是错。”   满鱼凑近了,亲了亲他的嘴唇,说:“像做梦一样。”   “这才是真实,之前的那些,你就当是梦吧。”   满鱼笑了笑,说:“你变得能言善道了。”   “我的嘴巴一直都比较聪明。”满燕大言不惭道。   “是吗?”满鱼微微张开嘴,闭上眼睛和他亲吻。   满鱼很久没有睡过这样温暖、安心的一觉。   可惜有人扰人清梦。   那俩父子醒来后就砰砰乱撞,满燕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   满鱼给他捋了捋毛,笑着看他出去审问。   没多会儿外面就安静了,满鱼看他又气冲冲地走进来。   “干嘛这么生气啊。”   “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强盗,就是贼!”满燕说,“只敢偷偷摸摸下药,想来也没什么本事,这房子也是他们见没人,才占据了。”   满鱼盯着他,在等待那个关键的问题。   “你的坠子,不是让当铺收去了。这两人图方便,就在山脚下的镇子里,随便找了个商人,卖了二十两银子。”   满鱼惊讶道:“爹说我的坠子很值钱的,竟然只卖了二十两?”   满燕不可思议道:“这是重点吗?没有当票,我们这下要大海捞针了!” 第44章   一封厚厚的信中,藏着那棵来之不易的药草。   两人抵达山脚下的小镇,托信使捎信回家。   满鱼坐在医馆中,抗议道:“根本没有那么严重。”   满燕看也不看他,问大夫:“是不是骨头断了?”   老大夫触摸他肿胀明显的小腿,微微用力,满鱼痛得差点跳起来。   “轻点轻点。”满燕站在一旁,两只手就要上前去阻拦。   “这块骨头恐怕是断了,少走些路,静养着。”   满鱼的腿涂上了五颜六色的药膏,小腿到脚踝处用竹片固定了,这下真的行动艰难了。   他的手臂搭在满燕肩上,艰难地往外挪。   满鱼极为不满,嘴里絮絮叨叨的,最后宣布:“我不信他,我要天冬给我看。”   “你得了吧,天冬给你看,你就别想站起来了,他一定让你天天卧床静养。”   满鱼一想,立刻道:“那还是算了。”   他转过头看满燕,说:“我的腿伤也看了,不如早些回去,省得爹担心。”   “爹看了信,自然会放心。”满燕看向他的腿,“我们还是慢些赶路,养伤才要紧。”   满鱼唉声叹气道:“那大夫说什么,伤筋动骨一百天,难不成要在这里消磨一百天?”   “还要找你的红鱼挂坠呢,急什么。”   满鱼看他一眼,叹口气,不说话了。   “叹气是什么意思?”满鱼凑过来看他的表情。   “我想……不找了吧。”   “为什么?”满燕不解,“虽说已经知道了身世,那好歹也是和你娘有关的东西,怎么能不找了呢?”   满鱼说:“你干嘛这么激动,我都没着急呢。”   “昨天晚上差点用那双瘸腿蹦起来的是我?”   “你什么意思?我只是瘸了一条腿!”   “你没蹦起来?”   “根本没有,你一把就把我按住了。”   满燕扶着他,找了个客栈,侧目问:“饿不饿?吃点东西再去找。”   满鱼看满燕付房钱,小声说:“我们还吃得起饭吗?”   “没钱了,我们俩就去要饭,正好,你还瘸了。”   满鱼嘶了声,烦道:“你嘴里有一句正经话吗!”   仰头望着楼梯,满鱼说:“我想在楼下坐会儿。”   “能不能走?我背你吧。”   满鱼哎了声,“我有什么不能走,我现在就是不想上去。”   满燕哦了声,说:“那我还是背你吧。”   他说着就要上手,满鱼噌噌往后蹦,制止他,“我说了不用!”   “你现在这个德行,怎么上楼?等你挪,得挪到什么时候?”   满鱼怒道:“现在就烦我了!我这腿一天两天也好不了,你现在就把我扔在这儿好了!”   “我哪里烦你了,我就是想让你上去歇歇。”   “我不要你背!我要自己走!”   满燕妥协了,搀扶住他,说:“你自己走,我不说了,好不好?”   “满燕,你的脾气越来越坏了!”满鱼扶着他的胳膊,气冲冲地指责他。   满燕闭着嘴,生怕他一生气又要在半道上停下,实在不太体面。   进了房门,把门一关。   满鱼瘫倒在床上,看着满燕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忙挪了挪,说:“你干什么?”   “我哪里脾气坏?”满燕质问道。   “你看你!天天一副很生气的样子,还问我这种问题!”   “你不说我脾气坏,我怎么会生气!”满燕坐在他身边,说,“我脾气还不够好吗?我都没有在外面问你!”   “哇,那你可真是脾气超级好,天下第一好。”满鱼说。   满燕被他气死,扑过去咬了他一口。   满鱼嗷的叫了一声,抓住枕头扔他,怒道:“满燕,你一定是狗变的!天天就知道咬我!”   满燕噌的弹起来,一下子蹦了很远,说:“那你也过来咬我,我让你咬回来。”   满鱼将枕头遥遥掷过去,怒道:“你等我的腿好了,我一定……一定……”   他的狠话憋了半天也没成功放出,愤怒地扔出了另外一只枕头。   满燕默默捡起来,走回来,挨着他坐下,说:“好了,别生气了。”   满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说:“是谁刚刚一蹦三尺远?还挑衅我!”   满燕一本正经地看着他,握住他的手,语重心长道:“鱼啊,我这是在告诫你,好好养伤要紧,否则你打都打不到我。”   满鱼目瞪口呆,狠狠将手抽回,气倒在床。   满燕躺在他身旁,说:“我们慢些赶路,也能赶在过年前回去,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不好吗?”   他轻轻抓住满鱼的手,对方的手指轻微一动。   满鱼侧过头看他,说:“下次不要这样气我了,我还是个病人呢。”   满燕笑着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唇,说:“你干嘛不让我背,你也知道你是个病人,腿不方便,我背一下怎么了?你觉得没面子?”   “本来就可以走啊。”   “大夫怎么说的?要少走动,更何况是楼梯。”   “那么多人,你非要背着我,我连拒绝都不行?”   满燕说:“好吧。”   他蹭了蹭满鱼的脸,说:“你每次都这样,什么话都不直说,你直接告诉我,我就不勉强你了。”   满鱼说:“我都不愿意了,你就不能顺着我的意思吗?”   “我也是因为担心你的伤。”   “担心我,就能惹我生气?”   满燕微微支撑起身体,看着他,说:“我以为……你只是一时的不好意思……”   满鱼叹了口气,说:“我下次……会尽量有话直说,但是你,也不能再乱猜我的想法了。”   满燕嗯了声,两个人靠在一起躺了会儿。   “你有没有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满燕说。   满鱼嗯了声,说:“可是我们身上没有多少银钱,你还要给我治伤,我真怕我们回不到家。”   满燕突然之间福至心灵,说:“你说不找了,是怕钱不够吗?”   满鱼看着他,说:“你又开始猜了。”   “那你有话直说了吗?”   刚刚说出口的话,总不能自己再咽回去。   满鱼迟疑了些会儿,说:“我的确是担心钱的问题,那些商人都很精明,他花二十两买去了,我们却不一定能用二十两买回来。”   他补充道:“爹说我这个东西很值钱的。”   满燕失笑道:“你就这么相信爹的话。”   “爹现在是个小小县尉,怎么着,以前也是京城的大官。”满鱼侧过身子,说,“他的眼光,我相信。”   “他做大官的时候,也十分拮据。”满燕看着他,笑说,“这样的好东西,他应该也是没有的。”   “没戴过,总看过。”   满燕嗯了声,说:“不管那些,你戴了这么多年,怎么也不能落到别人手里。”   满鱼问:“钱不够怎么办?难不成还要硬抢?”   “可以商量嘛。”满燕说,“你也算是个生意人了,怎么脑子里就想着抢。”   “我还没做过这种生意呢。”满鱼也没还嘴,蔫蔫道,“我担心你意气用事,把我们回家的路费都搭进去。”   满燕突然凑近了,笑说:“这句话很好。”   “好什么?”满鱼莫名其妙。   “坦诚。”   满鱼反应了一会儿,撇撇嘴,“实话实话而已。”   满燕满意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笑说:“找到那个人,我们再想怎么拿回来。”   “你什么眼神啊?”   满燕说:“我们这么久不见,我看看你,你怎么还要说。”   “你好像憋着一肚子坏水。”   满燕呼冤,“又乱揣测我。”   满鱼看着他,忍不住一笑,挪近了些,亲了亲他的嘴唇,说:“小燕,能再看见你,我特别高兴。”   这话太好听,反而让满燕愣了愣。   两个人的脑袋靠在一起,满燕说:“我要是真死了,你会不会很伤心?”   满鱼说:“你要是死了,昨晚我也会死,恐怕没时间伤心了。”   满燕笑道:“你又答非所问。”   “怎么算答非所问,我说得很清楚。”   满燕蹭了蹭他的脸,说:“我去叫些饭菜,折腾了一上午。”   按满燕的意思,满鱼留在客栈,自己去找寻那个商人的踪迹。   满鱼不是很乐意,但看了看自己一步三挪的样子,又想了想每天都在消耗的房钱,只好趴在窗前,目送满燕独自出门。   据说那个商人是胡商,穿着打扮很是显眼,满燕往他们常做生意的地方找去,应该不算太难。   满燕走到楼下,仰头看他,和他用力挥了挥手。   街上那么多人呢,满鱼忙和他摆手,让他快走。   对面是一座酒楼,今天不知道在做什么,门前挤满了人。   满鱼四处一看,二楼窗边坐着一个穿着奇异的异族人。   他忍不住向前倾,定睛一看,那人头上插着各色的羽毛,戴着一顶棕色毡帽,可不就是樵夫所说之人吗!   若是没受伤,区区两层楼,他能一跃而下。   此时此刻,他只能呼喊了好几声小燕。   满燕已走出十多步,听他呼喊,又折回头,再次用力地挥挥手,说:“我很快就回来!”   对面一声锣鼓响,将他的声音淹没了。   满燕啊了声,说:“那我走了,你别乱跑!”   “你先……”   满燕满耳朵都是对面酒楼的叮啷哐啷,看着满鱼拼命挥手,心说,嘴上天天说烦我,这刚出门就喊。   他转念一想,这么些天了,估计是嘴馋,想吃甜的。   满燕胸有成竹,用力喊了一嗓子:“很快就回来!”   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见,再次用力挥了挥胳膊。   “哐当哐当”好几下巨响,满鱼长叹一声,眼睁睁看着满燕倒退着越走越远。   他拾起木棍,一步一挪地走到门外。   没办法了,谁知道那人待会儿是不是就离开了。   小二见他走路艰难,好心上前搀扶,问道:“客官去哪儿?有事吩咐一声就是了。”   满鱼笑了笑,说:“我听见对面热闹,想去看看——他们干什么呢?”   小儿哎哟了一声,说:“客官,那个地方啊,一个人进不去。”   “什么酒楼,这么多规矩?”   “客官这就误会了,不是酒楼的规矩多,是您赶上了我们的祈福节,都是些新婚夫妻,您自己一个人,恐怕是不能进的。”   满鱼在客栈门前驻足了,仰头一看,那几根彩色羽毛飘在空中。   “我刚刚从窗户看过去,也是有些独身的客人,他们为什么能进?”   “那些啊,都是这里的有钱富商,出了很多钱,自然想进就进。”   满鱼一想,这可没办法了,他们最缺的可就是钱了。   他问:“他们在酒楼里做什么?祈福仪式,也该在祭坛吧。”   “写名帖呢,记了名字,才能参加明天的祈福节呢。”   满鱼说:“这样的祈福节,我们没有名帖,热闹也看不成吗?”   “倒也不是,您要是想祈福,祭坛边上有祈福树,可以去挂福牌。至于这些贵客啊,他们另有安排,我们可就看不着了。”   “这些花了钱的富商明天也在其中?”   “那是自然。”   满鱼奇怪道:“既然是新婚夫妻的祈福仪式,这些商人掏了钱,有什么好处吗?”   小二清清嗓子,说:“其实啊,说是这么说……”   “站在门口闲聊什么!还不进来招呼客人!”掌柜的经过,大吼一声。   小二的话头一刹,忙说:“您有事再叫我!”白巾子往肩上一搭,风似的钻进去了。   话听了一半很难受,满鱼也无可奈何,在客栈门前找了张椅子坐下。   他看了眼天色,希望满燕能在这些人离开之前回来。   天色渐晚,满燕连个人影都不见。   眼见酒楼中的众人向外走,满鱼拄着他的破棍子急切地站了起来。   他回头呼唤小二,说:“我的腿不太方便,麻烦你帮我做件事。”   小二收了他几个铜板,也不嫌少,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   彩色羽毛慢悠悠地晃了出来,和身边的一群人有说有笑。   小二很快折返,说:“都办妥了!客官,您要回去吗?”   满鱼忙招手让他来,问道:“那个,你认识吗?”   小二顺着他的目光一看,说:“认识!我们这儿最有钱的胡商,倒腾宝石生意的,眼光毒极了!”   满燕心中一沉——这下可难办了。   “小鱼!你怎么坐在这儿啊!风多大啊!”   隔着老远,满燕就瞧见了他,快步跑过来,扶住他的胳膊,说:“我没找到人,但是打听到了。”   他说着话,掏出一包糕点,说:“我走的时候你就大呼小叫的,是不是为这个?”   满鱼长叹一口气,扶着他的脑袋,让他往对面看。 第45章   满鱼趴在桌子上吃糕点,说:“我没认错人吧。”   “应该没错,明天去看看。”   满燕想了想,说:“但是我们怎么混进去呢?”   满鱼说:“他们那些人去的地方,只有留了名帖才行,而且都是成双成对的,说是新婚夫妻才行呢。”   他啃着栗子糕,感觉到一束炙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满燕嘴还没张,他就一抬手,“免谈。”   “还没说呢,你就免谈。”   满鱼哼了声,“你一张嘴我就知道你想干什么。”   “谁知道他们这些大商人,过几天会不会又挪走了,难不成还跟着他到处跑吗?明天就是个好时机。”   满鱼说:“明天在外面晃晃,碰碰运气再说吧。”   “你……以前愿意,怎么现在就不愿意了……”   这句话是嘀咕出来的,满鱼还是听见了。   满鱼说:“有没有良心,我都瘸了,你还要我扮?”   “那我抱着你呗,更加不引人怀疑了。”满燕高兴地提议道。   满鱼瞥他一眼,说:“这样吧,你去雇个人,陪你去。”   “我才不要。”   “你拒绝我就这么干脆,我拒绝你就不行了?”   “这是一码事吗?”   满鱼吃完了糕点,捧着茶喝,说:“你一点也不考虑我的感受,就想着你自己高兴。”   满燕迅速挪到他身边,贴着他说:“我怎么又惹你生气了?”   “我没生气,只是在说你不讲理。”   “哪里不一样?”   满鱼侧过脸,说:“不一样的在于,我们在说你不讲理,而不是我生气。如果我生气,也是因为你不讲理。”   满燕张嘴就要反驳,看他盯着自己,又咽了回去,说:“我只是想……”   “你别想了,我要是趁你瘸着,天天非要在人前背着你转悠,你高兴吗?”   满燕仔细考虑了一会儿,觉得确实不太体面,蔫蔫的不作声了。   他叹口气,说:“可是不这么做,还有什么办法吗?”   满鱼招招手,让他凑过来。   满燕立刻贴过来,却被他轻轻拍了一下脸。   他愣了愣,才去摸了摸自己的脸,说:“打我干嘛?”   “我从他们那里拿了张名帖。”   满燕惊讶道:“什么时候?”   “他们只要留个名字,就有名帖拿。”   满燕看他掏出名帖,接过来仔细一看,说:“你留了两个名字,到时候谁能去呢?”   满鱼托着腮看他,说:“好办啊,这次轮到我当少爷,你给我当随从。”   这可和满燕想的不一样,他啊了声,说:“人家要夫妻呢……”   满鱼就这么歪着头看他,说:“那你不去,我就自己去了。”   “你自己怎么去?难不成,你要和别人去?”   满燕一下子激动起来,噌地站起来,“怪不得你刚刚那么说,你是想和别人一起去!”   满鱼无奈一叹,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说:“坐下来说,急什么。”   “我不坐!我要走了!”   他气冲冲地就要出门,满鱼哎了声,见他真的去推门,便说:“你走吧,把我扔在这儿,我自生自灭好了。”   满燕恨恨地一拍门,转过身盯着他,说:“你也太过分了,不要和我一起,和别人就可以。”   “我到底哪句话说,要和别人一起?”   “那……”   满鱼说:“你要不要好好说话?”   满燕又坐回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愤愤地喝了。   满鱼看了他一会儿,说:“你冷静了我们再说。”   “我很冷静。”   满鱼不紧不慢地盯着他看,说:“不见得吧,你刚刚拿的我的杯子。”   满燕烫手一般,赶紧放下了。   “我打听过了,那个地方说是这么说,但是只要有名帖,就能混进去,名帖也不难拿,只是没多少人会跑到这样的地方去。”   满燕悻悻地哦了声,说:“那你……怎么打算?”   “刚刚说了,你给我扮随从。”满鱼笑着看他,说,“我叫了这么久少爷,是不是轮到我当一当少爷了?”   满燕的心放下来,嘁了声:“你什么时候叫少爷了?每次都是吵架的时候这么叫我,一听到你这么叫,心都要跳出去了好不好。”   满鱼拉住他的手,说:“我在这个地方,能认识谁啊?你怎么总是莫名其妙的生气。”   满燕看向他,说:“你不是吗?”   “哎呀,我们只要拿回东西就是了,又扯这么远。”   满燕低着头捏他的手指,说:“谁让你不说清楚。”   “哇,又怪上我了?我不是正要说吗?是谁不肯听,气冲冲就要走?”   满燕搬着凳子哗啦啦挪近了,紧紧贴着他,说:“小鱼,虽然我没你打听得多,但是我给你找了个有用的东西。”   “什么?”   满燕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今晚有庙会呢,出去玩玩?”   满鱼叹了口气,拍了一下自己的腿,说:“我这个样子,怎么出去?还是算了,你想去,就自己去吧,带些好吃的的给我就好。”   “这说的什么话?我怎么能把你自己丢在这里不管呢。”   满鱼警惕道:“我可不要你背我,我宁愿不出门。”   “你刚刚都说过了,我知道,我有好办法。”   满鱼半信半疑地随他到了楼下,见他站在门前探头探脑,奇怪道:“你不会雇了马车吧?那样可没法逛庙会啊。”   “哎,来了!”   满燕接过一辆四轮推车,快步过来扶他,说:“我借了个四轮车,就能推着你出去玩了,你说,是不是很有用的东西?”   这四轮车,是把有轮子的椅子,满鱼第一次见这种东西,坐上去了还问:“会不会走着走着,轮子就飞了?”   满燕笑道:“我飞,都不会让你飞的。”   虽然有些颠簸,的确比一步一瘸好太多。   满鱼也新鲜着,时不时指挥满燕走慢一些,他还要逛一逛小摊。   满燕给他带了条毯子盖在膝盖上,凑过去问:“腿疼吗?”   满鱼仰起头看他,说:“天气冷了,多少会有一些,不过现在高兴,不觉得怎么疼。”   满燕笑着看他,说:“你出去玩就开心,待在屋里,就要找茬骂我。”   “哎,你看看,现在是谁在找茬?”   满燕撇撇嘴,伸手过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摸他的头发,说:“这里不觉得有什么厉害的,但人却不少。”   “商旅云集,难免人多。”   他们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忽见官兵拦道。   “怎么了?”   身旁有人说:“有一伙贼人,在那里玩仙人跳,坑了不少商人,官府来查呢。”   另一人说:“这种事情,头一次见到报官的,真稀奇啊。”   “这次不一样,是镖师……”   在旁倾听的两人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其他商人丢了货物,也就自认倒霉,好歹留住脸面。况且强迫有妇之夫的罪名,也太大了,轻则下狱,重则杀头啊。   镖师手里都是人家的东西,这脸,想要也要不成了。   “能找回来,也不算白白丢脸。只是这镖师惨了,走镖还这样轻浮。”   两人听了会儿,满燕低头说:“你看,那个人,好像就是他们说的,用妻子坑骗钱财的那个。”   那人模样还算不错,举手投足皆有风采,丝毫看不出来,他竟然是做这种勾当的人。   满鱼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奇怪道:“他做了这种事,竟然还和人有说有笑。”   一旁的人说:“他哪会有事,都是打了招呼的,不过是这趟镖非同小可,官府才出面了。”   满鱼仰头看他,说:“小燕,我们去别的地方逛逛吧。”   两人离开人群,满燕说:“怪不得他选这样的地方,商人都是短暂停留一段时日,等他们走了,他就可以接着骗别人。”   满鱼说:“被骗的人也是色心太大,别人的妻子都要觊觎。”   满燕笑了笑,说:“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我们去尝尝鸡枞肉片汤。”   “那是什么汤?”   满燕得意道:“我今天下午可不是白白出去的,专门打听过,就等着带你出门打牙祭。”   鸡枞菌撕成小块,肉片热油一滚,加入热水,滋滋声一片,鸡枞菌丢入,顿时香气四溢。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汤就已经端上了桌。   满燕说:“还有一道酸汤鱼,也很有名,但是你不喜欢吃鱼,就尝尝这个吧。”   满鱼尝了一口,舌头都要鲜掉,忍不住探头去看,这碗汤到底有什么奥秘。   满燕哎了声,“消停会儿吧,喝碗汤还这么好学。”   “你这话可真是不公平,平日你总是劝学,今天又嫌我好学了。”   他自己说着一笑,说:“我只是想,能不能学到手,回去做给爹尝尝。”   满燕的筷子夹起一块鸡枞菌,说:“奥妙应该就在这里。”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一碗汤总还是不够的,更何况这里香味混杂,怎么能不再逛逛。   两人继续向前走,满鱼突然抬手拽满燕的袖子,“小燕,你看那里!”   是那个胡商,他安坐在店中,手指上挂着一个红鱼吊坠,像是在谈生意。   “不好不好,他要卖给别人了!”   满燕推着他就跑,风一般掠过,急匆匆刹住了脚步。   胡商和他的客人双双愣住,忙把手上的东西往里收。   “别……别误会,我看这个挂坠十分好看,想问问价钱。”   胡商半信半疑道:“这么远都能看见?”   “宝石耀眼,隔多远都能看见。”   胡商笑道:“年轻人,还懂行。”   他又拿出挂坠,说:“这可是个好东西,价钱很高的哟,这位老板也看中了,你们有信心和他比比价钱吗?”   “他……出什么价钱?”   胡商说道:“我手里的这个,可不同寻常,种水好极了,至少要——三百两。” 第46章   满鱼看向满燕,说:“我就说吧,很贵。”   满燕在他背后轻轻一拍,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高兴。”   买家痛快地掏了银票,冲他们一拱手,说道:“两位小兄弟,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两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带走这块挂坠,满燕忙说:“我们丢了个坠子,和你这个一模一样。我听说,山上有些猎户,会偷过路人的东西来卖……”   不等他说完,胡商就哈哈大笑,说道:“原来如此,你们丢了东西?小兄弟,你们丢了东西,要去找贼,这是我花钱买来的,当然是归我了。”   买家把坠子捧在手心里把玩,说:“要不是我的货物让人骗了,我还能再买一些,老兄,我们就有缘再见吧。”   两人一拱手,买家便转身要走。   胡商见他们火急火燎,说:“在这里,想要什么东西,都得拿钱来换,明不明白?”   “贼赃你们也不怕吗?”   胡商一摆手,说:“刚刚那位朋友,他就遇到了骗子,货物都被骗光了,有人管吗?”   满鱼拉了拉满燕的衣袖,说:“他既然买走了,也没有办法。”   两人跟随着买家,光明正大地跟了一路。   买家忍无可忍,回转身怒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要是想要,就拿钱来!”   满燕推着他上前,说:“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你丢失的那些货物,值多少钱?”   买家面露不虞,毕竟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关你们什么事?三百两都拿不出来,还问上我的货了。”   “你那些货物,想来要比这个坠子值钱得多吧。”   “废话!”   满鱼说:“如果我们替你找回货物,这个坠子,你能……二十两卖给我们吗?”   “开什么玩笑!二十两!”   满鱼看着他,说:“难道你的那些货物,还不值三百两?那看来,我们的确没有做这笔买卖的需要了。”   他仰头看满燕,说:“我们走吧。”   “等等!”买主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们,说,“你们两个,年纪轻轻,口气倒是不小,知道骗我货物的是什么人吗?就凭你们?”   满燕说:“你都没试,怎么知道我们做不到?再说了,你让我们试试,你也不会吃亏,就算不成,你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买家将他们上下打量一圈,疑惑道:“这个坠子就这么重要?”   “那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满鱼说,“是我一时不防,让人偷去了,既然让人卖了,我也无可奈何,只希望尽我所能买回。”   买家将坠子在手心掂了掂,说:“二十两,也不是不成。我那些货物都是些珍稀药材,价值两千两,要是拿得回来,我也不和你计较区区三百两了。”   满鱼微笑着看他,说:“那也要麻烦您借几个人,和我们配合一下。”   郑迁客栈今晚迎来了一披新的客人,少爷带着几十箱家当,说是东去下聘。   郑迁亲自出来迎接,这个少爷路也不能走,病怏怏的,说话也很客气。   他的贴身随从亲自指挥搬运货物,叮嘱道:“都小心些,碰坏了一样,你们的小命都不够赔!”   “这位少爷看着精神不好,还是快去歇息,这里我们的杂役都能安排好。”郑迁招呼道。   随从说:“那可不行,我们少爷千里迢迢亲自去下聘,不能有一点闪失。”   他说:“您也看到了,我们少爷久卧病榻,听不得吵闹,这个院子内外,一定要绝对安静。”   郑迁忙说:“那是自然,整个东厢房都是你们的,绝对没有闲杂人等。”   随从带着人每间房都查看了一遍,说:“没人是最好,货也最好不要放,否则你们要搬来运去,难免吵闹。”   郑迁说:“多虑了,这些东西暂时不动,绝对不会惊扰贵客。”   随从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说:“掌柜的,这几天就要麻烦你了,少爷身子不好,我们家随身带着郎中,恐怕要用一用你们的厨房煎药,不打扰吧?”   “不打扰,不打扰。”   随从走近一口木箱,从腰间摘下钥匙,打开一看,尽是白花花的银子。   他随手取了两锭,又将木箱锁好,挨个查看一番,似乎才放下心。   随从快步走出来,将这两锭银子放到郑迁的手中,说:“这是房费,还麻烦喂好我们家的马,还有,我们少爷不吃你们的饭菜,厨子我们也有,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只用用你们的灶台。”   郑迁惊讶道:“你们所带之物这样齐全,赶路不易吧。”   随从仰起头,露出神秘莫测的神情,“我们少爷要出门,这些都是少不了的,你们那些东西,他哪里用得惯?他自小……哎,那边那个,那可是我们少爷最爱的马,你轻点!”   郑迁跟随在他身后,忙训斥了一番,想听他继续说完,这个随从却又问:“我们身上带着这么多银子,的确有些不便,附近可有钱庄?想去换些银票。”   郑迁说:“有倒是有,你们要换多少?”   “稍等,我去问问少爷。”   随从很快折返,说道:“少爷说没有银子傍身也不行,少换些,三万两吧。”   “三……三万两?”   “怎么,太少了?不能换吗?那我再和少爷商量……”   “不不不,能换。”郑迁给他指了路,又说,“哪家姑娘嫁给你家少爷,那可真是有福气。”   随从笑道:“那是自然,也就是少爷身子不好,赶路慢。否则啊,早就该完婚了。”   随从返回房中,对着他的少爷挤了挤眼。   “怎么样,当少爷高兴吗?”   满燕说着话,坐在他的身边。   满鱼笑说:“这样一看,还是做随从好玩,张嘴就是三万两。”   “既然要当少爷,你还是好好的做少爷,这些天,我要替少爷鞍前马后啦。”   满鱼看着他,笑着勾勾手,“你过来。”   满燕走到他面前,蹲下了,手指搭在他的膝盖上,说:“怎么了?腿不舒服?”   满鱼摇摇头,说“你看到那些药材了吗?”   “看到了,就在我们放箱子的隔壁那间。”   他说着话,脑袋虚虚地搁在他的膝盖上,说:“少爷,我们忙活了这么半天,你有没有东西赏我?”   满鱼歪着头看他,说:“伺候少爷,不是你应该做的吗?”   “那倒也没错……但是,少爷家财万贯,不赏我点什么,显得小气了。”   满鱼笑道:“好啊,你敢编排少爷。”   满燕握住他的手,仰视着,盯着他的眼睛,说:“少爷,赏我吧。”   满鱼被他的眼神勾得心痒痒,喉头动了动,说:“现在不好吧,要是让人看见,我们可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的。”满燕的手已经摸到了他的腰间,双膝跪地,硬是挤进了他的膝盖间。   满鱼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说:“你也太疯了。”   满燕不住地蹭着他的手,说:“这么多天了,再加上前面的好几个月,我很难不疯啊。”   满鱼忍不住一笑,说:“我什么都没给你呢,你就凑过来了,待会儿又要说我小气了。”   “待会儿的事,待会儿再说吧。”   满鱼轻轻摸着他的脸,说:“小燕,我们办正事呢,你不要这么急。”   “四下都没人,这件事可要办几天呢。”满燕露出一个贼兮兮的笑,握住他的手,说,“你不知道吗?那些大户人家,这种事情也很常见,就算让人撞见,也没什么。”   满鱼啊了声,说:“原来你连这种算盘都打好了。”   满燕得意道:“话本里都有这样写的,况且这里人来人往,他们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还怕这个吗?”   满鱼心里仍然有些不安,这种不安不单单来自于此时此地。   满燕紧紧握着他的手,说:“不要怕了,你这样伤痕累累的回去,爹看见你,一定高兴疯了,哪里会计较这个,计较那个呢?”   “你不明白。”满鱼说,“当时我回去,是爹病重,你又不在家,我才……”   “难不成,我回去了,还闹得你不能留下?”满燕有些愠色,“既然如此,那我还不如……”   满鱼一把捂住他的嘴,说:“求你了,你不要一提这件事就火急火燎的,行不行?”   满燕安静下来,维持着这个姿势,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满鱼摸了摸他的头发,看他仰起头,又摸向他的脸颊,说:“就这一次。”   满燕立刻有了笑意,轻声说:“我不相信,你一点也不想。”   满鱼的腰带掉下来,整个人颤了一下,抓紧了他的头发。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急促的呼吸声。   满燕抬起头看他,说:“你还喜欢吗?”   满鱼静静地看着他,说:“你的花招越来越多了。”   “只要你喜欢,都算是好招。”   满鱼说:“近一点。”   满燕膝行着挪近了,满鱼低下头吻他。   满燕一愣,忙向一旁躲避。   “干什么?这也不行?”   满燕抿了抿嘴,说:“刚刚才……不太好吧。”   “你都不嫌弃,我还要嫌弃吗?”   满燕就没再躲闪,和他分享了一个怪异的吻。   “少爷睡了吗?厨房熬了药,我……”   门竟然没上门闩,一推就开。   郑迁愣愣地站在门前,惊骇地看了片刻,默默转回身。   有钱人都这么玩吗? 第47章   “给我吧。”满燕若无其事地走向门口,接过了药汤。   郑迁悻悻地送过去,见那个少爷默默将他的四轮车转过去,看样子是在整理衣裳。   满燕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往他身前一挡,说:“我们家的事情……掌柜的,你可不要乱说。”   “那自然那自然。”郑迁连连说,“这种事情也常见,也常见,你们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实在是我不小心。”   满燕说:“言重了,还请不要再过来打扰我们少爷休息就是了。”   “明白,明白。”   “没有怀疑我们吧?”满鱼紧张兮兮的,说,“我们太大意了,怎么连门都没锁,就搞这些事情。”   满燕握住他的手,说:“没事,他还说,这样的事情,他见过很多了呢。”   刚刚满燕这样说,满鱼还觉得他又在胡说八道。   此时他才有些震惊,“真的假的?”   “管他真的假的呢,你现在可是有好几万两白银,加上数不清的金银珠宝带在身上,你就算在这里干更荒唐的事情,他也不敢说啊。”   满鱼心有余悸,“费了这么大力气,可不能前功尽弃。小燕,我们还是小心一点。”   满燕走到门前,用力地晃了晃,说:“你看,真的没事。”   他扶着满鱼在床上躺下,说:“也不是我非要扶着你,你的腿还是要尽量少动为妙。”   “知道了,我又没说什么。”   满燕盘腿坐在他身侧,叹了口气。   “又怎么了?”   “我的赏赐没有要到。”   满鱼说:“把帐子放下来。”   满燕一听他的语气,顿时快活起来,急匆匆就照做了。   两人并肩躺着,满鱼看着他期盼的眼睛,说:“这样感觉安全多了。”   满燕笑道:“刚刚那样,更好玩,不是吗?”   满鱼嗯了声,伸手拽走了他的腰带,拎在手里看了一会儿。   “这有什么好看?”满燕奇怪道。   满鱼想了一会儿,将腰带搭在他的脖子上,说:“玩点好玩的。”   腰带缠在他的指间,他微微向后一扯,满燕立刻唔了一声。   满燕适应了,说:“干什么,勒死我?”   “近一点,我是个伤患,还要我过去吗?”   满燕挪近了,躺在他身侧,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满鱼看了看他,说:“你不是说刚刚那样好玩吗?”   “怎么了……那句话也不能说?”满燕有些心惊。   满鱼坐起身,说:“你不是要赏吗?你又喜欢那样,就像刚刚一样,跪着吧。”   满燕顿时觉得浑身的热血都冲到了脑袋顶,耳朵根红了一片。   满鱼伸手过去,两人的脸贴得很近,轻轻地接吻。   这个吻时不时被窒息感打断,满燕伏在他的肩上,剧烈地喘息。   “怎么又倒了?”满鱼故意说。   锦带微微放松,就能看见脖颈处红粉色的勒痕。   “你……腿受伤了,力气都到手上来了。”   满鱼说:“我的手没受伤,有力气当然很正常啦。”   满燕在他的肩膀上乱啃,哼了一声,忽然浑身一颤,一动也不动了。   整个人静悄悄的,只有胸口起伏剧烈。   满鱼撒开手,摊开被弄脏的手掌,说:“还不快点给我收拾一下。”   满燕慢慢地倒在床上,还没有从窒息中缓过神,一张脸通红,额头都是汗。   仍然下意识地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慢慢地给他擦手。   满鱼也躺下来,伸手去解他脖子上的绳套,说:“现在到我问了,你还满意吗?”   满燕嗯了声,说:“还以为你要把我勒死了。”   满鱼笑道:“我很小心的,怎么舍得把你勒死。”   他抬手摸了摸满燕的脸,说:“好了,在这件事办完之前,你不能再要什么赏了。”   满燕叹气道:“我都没有要很过分的东西,你还要再三的警告我。”   “这也算警告啊。”满鱼说,“我们等会儿还有事情要做,你还是消停会儿才好。”   满燕翻过身,小心翼翼避开他的腿,将他拥在怀里,说:“这样很好,我真想一直留在这里。”   “好没良心,你不回家,爹怎么办?”   满燕敏锐地感觉到这句话不对劲,说:“什么叫我不回家,是我们。”   “你非要揪这么一两个字。”   “很重要啊。”满燕看着他,说,“你一定也要回去的,你不要去京城了,那里有什么好。”   满鱼笑说:“你都没有见过,怎么知道不好?”   “要是好,你就不会非要跑回来了。”   “你的意思是,我过得不好,才肯回来。我要是过得好,就算爹卧病在床,我也绝不回来吗?”   满燕听他的语气有所变化,连忙解释道:“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啊,你怎么又说这种话。我是说,要是那些人对你好,你一定是不能抛下他们,一声不吭地跑回来的。”   他解释完又叹气,说:“你看,为了这件事,我们总是要拌嘴。”   满鱼沉默了,好半天才说:“是我说错话了。”   满燕说:“好吧,我原谅你了。”   沉睡的郑迁被剧烈的拍门声惊醒,杂役喊道:“东厢房的客人病了,急需药材,来问我们哪里能买到。”   郑迁披衣出门,说:“病了?那位少爷?他们不是随身带着郎中吗?”   “是呢,可是药材用光了,他们府上的那些随从,都乱成一团了!”   说着话,满燕迎面走来,满脸焦急,一拱手:“掌柜的,我们人生地不熟,实在不知道去哪里拿药,我这里有一张方子,请千万帮我们找找!”   郑迁说:“你先别着急,我看看。”   打眼一看,尽是些珍稀药材。   满燕说:“我们前些日子遇见山匪,打斗间,一箱子药材都掉进了山谷。谁知道少爷突然发病,实在是措手不及,我们剩下的药只够吃这一次,也不知道等会儿的情形怎么样,还请掌柜的帮帮忙。”   郑迁为难道:“这些……可不好找啊。”   满燕忙又掏出两锭银子,说:“这是药钱,还请千万帮帮忙,否则的话,我们只能连夜赶路,去别的镇上求药了。”   几万两一说要走,郑迁忽然就想起自己手中的那些药材,接了钱,说:“别着急,我去看看库房中还有没有,应当是存了些。”   少爷吃了药,折腾到了天亮,才终于睡下。   郑迁看他们列的单子,有些药材他的库房中没有,又派了杂役出去,到各个药铺中买。   幸好这些不算太急,不至于把别人的门都砸开。   随从又过来道谢,像往常一样带了两锭银子。   郑迁忙说:“这也太客气了,等药材齐了,一起算银钱就是了。”   满燕把钱塞给他,说:“药材的钱是药材的钱,这些嘛,是我们少爷的谢礼,就收了吧。”   “少爷也太客气了,你们住在这里,自然是我的贵客,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不仅如此,我们还有事情要麻烦你呢。”   “请说!”   “路途遥远,少爷身体又不好,药材总是少不了的,你看这方子,大多数都是不好找的……”   “明白,明白,是要我替少爷采买药材?”   “正是正是。”满燕露出不好意思的模样,说道,“实在是麻烦你,但少爷身边,我一时也离不开……”   郑迁忙说:“理解理解。”   昨晚的画面从他面前一闪而过,心说,这个少爷可真是古怪。   带着厚礼,千里迢迢去下聘,想着也是十分重视自己这个未过门的妻子。   可昨晚又在这里,做出那种事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郑迁心里灵光一闪:也许,这位少爷之所以要千里迢迢跑去求亲,莫不是就是因为这种秘闻?   他不住地踱步,心里有些发愁。   这样一来,可就不好做了啊。   “你什么意思啊?”满鱼不可思议道。   满燕坐在他身边,说:“我还没说完呢,他撞见了昨晚的事,惯用的那些招数不一定会对我们使了。你看,他到现在都没有动静。”   满鱼说:“钱已经花了不少出去,无论如何也得把货拿到手。”   “那是自然……我想了一个好办法。”   他附耳一说,满鱼立刻脸色一变,说:“那怎么行呢?”   “他们都是做戏罢了,不会有什么事。”   满鱼不太同意,“万一出了事,那就麻烦了。”   “我不去,难道你要去吗?”满燕问,“你的腿都不方便,真的动起手来,岂不是更危险?”   “还会动手吗?”满鱼更加不安。   满燕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唇,说:“你放心吧。”   满燕拎着酒和郑迁共饮,说:“这段时间真是太麻烦你了,早就该请掌柜的喝壶酒了。”   郑迁一见他来,忙让座,说:“哪里哪里,还是我们照顾不周,才让你们家少爷深夜到处寻药。”   满燕一摆手,说:“哪里的话,这本来也是我的活。”   两人喝了几巡,满燕才说:“那天的事情……真是不好启齿。”   郑迁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还要装糊涂,“哪天的事?我怎么没有印象?”   满燕立刻露出会意的笑容,和他碰杯,说:“郑老板不愧是生意人,玲珑八面,让大家心里都舒坦。”   “你们才是不容易,这样的高门大户,能这么得主人喜爱,才是本事吧。”   本来也是一句奉承话,说出口才猛然回过神:喜爱二字,恐怕有些变味。   好在对方并不在意,哎了声,说:“也是身不由己。”   郑迁一下子就来了兴趣,说:“你们少爷这样依仗你,往后的日子,还愁不好过吗?”   满燕长叹一声,说:“那天的事,你看见了,我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我从小被老爷买回家,给少爷当书童,长大了……就……”   郑迁忙给他倒酒,说:“难道……少爷还会强迫你不成?”   “这怎么能叫强迫呢?”满燕忙说,“这都是……我们应该的。”   郑迁露出十分不忍的神情,试探性地问道:“以后你们少爷成了亲,应该就不会……”   满燕故作悲伤地摇摇头,说:“以后的日子,恐怕更不好过。”   郑迁也叹气,说:“这几日,我见你行为举止都非常人,若是自己出去,自立门户,绝对也有一番大作为啊!”   “郑老板真是说笑了,我不过是少爷身边一个随从,哪有什么本事。”   他往窗外一望,摇摇晃晃站起身,说:“时辰不早了,我……我得走了,不然啊,少爷看不见我,要不高兴……”   郑迁站起身去扶,说道:“我刚刚瞧见,他吹了灯,已经睡下了。”   “那……那也得回去。”   走到门前,郑迁一使眼色,一身香气的美貌女子,蝴蝶般闯过来,撞进了满燕的怀里,手中的酒撒了他一身。   “公子……公子,实在是对不住。”姑娘忙拿出手帕,战战兢兢地为他擦拭酒水。   “你看看你,笨手笨脚的!还不请人家里面去换衣裳!”   满燕迷迷糊糊的,被她扶进了里屋。   郑迁带着十几打手,守在那间房门外,死死盯着屋内的灯火。   屋内吹灯,郑迁一挥手,十几人立刻上前踹门。   满燕醉倒在床上,那个女子却不知所踪。   郑迁一愣,忽而察觉到哪里不对。   “让开!都让开!是谁报案?”   满鱼让人推着出了房门,他说:“是我。”   “怎么回事?”   身旁的仆役急忙说:“少爷的贴身随从不见了!我们房内的珠宝盒子也全空了!官爷,我们遇上强盗了!”   郑迁忙上前打圆场:“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少爷!他在这儿呢!”   仆役扶着满燕走出门,官差立刻上前问话:“怎么回事!”   满燕被人喂了一碗醒酒汤,才悠悠转醒,跌跌撞撞跑到满鱼身旁,说到:“少爷!他……他把我灌醉,说要谋我们的财,害我们的命啊!”   郑迁怒道:“你胡说什么!”   官差一挥手,“去搜。”   果然在郑迁房中搜出丢失的首饰,官差走到他面前,问:“不是你?还是谁?大半夜还带着这么些人,难道不是强盗?”   “陷害!这是陷害!”   “有什么话,到公堂上再说吧!带走。”   郑迁怒而一挣,冷笑一声,回头看向他们,说:“好啊,走着瞧!” 第48章   郑迁在这里混迹日久,和这些人自然都打了交道。   想要告赢他,的确不容易。   到了公堂上,郑迁依然胸有成竹。   县令在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的地界,已然是如鱼得水。   郑迁丝毫无惧,一字一句陈情,县令频频点头。   县令一拍惊堂木,喝道:“想来是你们屋中进了毛贼,这贼慌张之下钻进了郑老板的屋子里,东西也找到了,就不要纠缠不清了!”   案子就要告结,忽听门外有人击鼓。   “何人击鼓?”   “老爷,是个女子。”   这女子携带着一身花香,蝴蝶般飘然而至。   “老爷,我要状告一人!他拐带女子,逼迫我们欺骗客人,骗取钱财!”   郑迁的脸色一变,状纸呈上去,县令一读,目光与郑迁交换了数次。   “你……你可有证据啊?可不能仅凭你一人之言,就污蔑他人清白!”   她捋起衣袖,全是伤痕,说道:“这些伤都是他叫人打的!不按他说的做,就会把人往死里打!”   郑迁冷冷一笑,说道:“老爷,这女子我的确认识,她是我即将谈婚论嫁的未过门妻子!”   县令一愣,说:“嗯……那……她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郑迁的眼神嗖的钉在满燕身上,说:“昨晚我与这位少爷的随从饮酒,出门时我的未婚妻不小心将酒洒在他的身上,我见这位公子酒醉,便去呼唤下人为他找身衣裳,却没想到,那么一会儿功夫,他就对我的未婚妻无礼!也许,正是他搞的鬼!”   满燕不可思议道:“你这人讲不讲理,我都喝醉了,喝醉了怎么无礼?你不是男人吗?”   满鱼捂了捂脸,实在听不下去他说话。   郑迁一开口,那女子就抖如筛糠,只顾着摇头。   郑迁说:“那你们孤男寡女,为什么共处一室,还吹了灯!”   “有没有天理了!这要问你吧,我喝醉了,你为什么不让别人扶我,非要让你未过门的妻子扶?你有这种特殊癖好吗?”   郑迁“你”了好几声,怒目瞪向满鱼,吼道:“你们家怎么教下人的!”   满鱼一摊手,作无可奈何状。   “你对他吼什么吼!”   “你!”   郑迁怒极,说道:“你们……那些苟且之事,也要我在公堂上说出来吗!”   满燕哎了声,拱手道:“老爷,此人辩不明白,就开始胡乱攀扯,他的话看来也不可信。”   县令瞥了一眼身侧的师爷,连拍几下惊堂木,说道:“行了,这女子嘛,是你的家事,你们自己解决。至于金银珠宝失窃一案,既然已经寻回,就不要再议!”   这女子顿时惊慌起来,连连摇头,“不……不,大人,我不是他的妻子!”   案子已结,郑迁大步上前,一把拽住自己的未婚妻,眼神在这对主仆身上扫了一个来回,突然道:“你们不是什么主仆吧。”   满燕一笑,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那女子被郑迁抓住胳膊,已经连呼救都喊不出口,整个人吓得站都站不起来。   “你现在知道害怕了,刚刚递状纸的时候怎么不害怕!”   他说着抬手就要打,满燕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别急啊,你的事还没完呢。”   只听门外一声呼喊:“按察使到!”   县令喝茶的手一抖,忙站起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上前迎接。   按察使坐上公堂,说:“近日巡查各地狱讼,今日到达此处,便连收三份状纸,两份状告的都是同一人,剩下一份,状告的,可是县令老爷你啊。”   威风凛凛的县令老爷也如鸡仔般瑟瑟发抖,听到这话,已是扑通一声跪下。   “叫她们上堂。”   这女子一见来人,立刻扑上前去,几人抱成一团。   按查使说:“这几人,都是你的妻子?”   郑迁脸色霎时灰白,辩驳道:“不……她们……”   “她们当然不是!你利用她们做了什么勾当,你自己心里有数吧!”   巡查使翻看完毕,说道:“拐带良家,坑骗过往商旅,身上还有几条人命!郑迁,你死罪难逃了!”   药材商人看着全须全尾归来的货物,喜不自胜,围着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望向这两个年轻人,说道:“是我小看了你们。”   满鱼说:“我们为了不让他起疑,拿了些银子打点,也耗费……”   “那些不算什么,我这些药材啊,当初也没有和你们透底。”他指了指箱底,“那里的药材,一棵药就值百两白银啊。”   他们对这些药材值多少钱并不关心,满燕问道:“既然我们做到了,这里是二十两银子,能买那个坠子吗?”   药材商人拿出坠子,说:“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今日按察使不到,你们又该如何?”   满燕看了一眼满鱼,说:“如果没有这个消息,我们就不会让那几个女子一起过堂。至于货物,早就已经掉了包,郑迁前脚踏进公堂,后脚就运出来了。”   药材商人大笑,双手将挂坠奉还,说:“你们帮了我大忙,我怎么能再收你们的钱。”   他招招手,说:“听闻二位路途迢迢,这位公子又行动不便,我送你们一辆马车,希望你们早日回乡。”   身后的仆人拿出一百两白银,坚持要送给他们做路费。   两人百般推拒,只收下了马车,立即告辞了。   满鱼卧在车上,仰着头看自己的挂坠。   “怎么看这么久?长得不一样了?”满燕正在驾车,回头看他一眼。   满鱼坐起身,说:“我只是有点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我的腿不方便,好多大戏我都没唱上。”   满燕笑说:“那你赶紧养好伤,别错过下一次的大戏了。” 第49章   路上奔波已有两月,天气渐冷,离家也越来越近。   “小鱼,有一个坏消息。”   天色渐晚,他们还在荒野上漫无目的地赶路。   “还是没有村子吗?”   满燕点点头,放眼望去,四下茫茫,连一丝炊烟都看不到。   夕阳的余晖渐渐淡去,他们深陷于灰蓝色的天幕下。   满鱼的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虽说还不能尽全力跑跳,正常行走已经无碍。   他钻出马车,说:“没有村子,找棵树也好,站得高些,望一望哪里有亮光。”   满燕立刻道:“我去爬树,你可不要乱动。”   “怕什么啊,我的腿已经好很多了。”   “骨头断了,可不是小事。要是不小心,以后真的瘸了,那该怎么办?”   满鱼无奈一叹,说:“那你快去,待会儿真的黑下来,可连树都找不到了。”   两人驱车向前,终于找到一棵可供瞭望的高树。   满鱼跟到树下,仰头见他一跃而上,很捧场地喝了声采。   “你得了,安静待着吧。”满燕不太领情。   满鱼见他盘旋几圈,有些心惊,说:“怎么看这么久?亮光、炊烟都没有吗?”   “有是有,只是都很远,我在估量,哪个方向更近一些。”   “估量好了没有,我听见狼嚎了。”   满燕一跃而下,说:“走吧,听这声音,恐怕有狼群。”   两人迅速驾车向前,满鱼点燃了火把,火光让人觉得安心。、   狼嚎声越来越近,满鱼听得心里发毛,问道:“这个方向没错吗?”   “没错啊,有火光,有炊烟,应当是有人居住。”   满鱼握紧了火把,说:“但愿是我们听错了,有人居住,狼群一般不会那么聚集。”   满燕侧头看他,说:“别怕,我们听到那么多次狼嚎了,一次也没真的遇上。”   “你快别说话了。”满鱼听他这么说话都要心颤,“你自己什么破嘴,心里没数吗?”   满燕抗议道:“应该不是只有我这样。”   “这里除了你我,也没有第三个人了,你快把自己的嘴管好。”   满燕哦了声,听话地闭上了嘴。   马车忽然剧烈一晃——有什么东西从后方扑了他们的车!   两个人都汗毛直竖,只顾着策马向前狂奔。   绿幽幽的眼睛逐渐向他们汇集,满鱼挥舞着火把,试图驱散。   狼爪挠木板的声音不绝于耳,他们策马疾驰,那群狼也穷追不舍。   “真是见鬼了!”满燕的声音飘散在夜空中,“它们总追着我们做什么!”   全力奔跑的快马发出凄厉的嘶鸣,前腿一跪,将驾车的两人摔了出去。   满鱼尽力稳住身形,一个翻滚,好在火把没有熄灭。   马的腿部被狼撕咬下一块血肉,血腥味引得群狼咸至,绿幽幽的光芒几乎将他们包围。   满鱼用火把开路,两人迅速抽出长刀,背对而站。   “这……至少有十几只。”   满鱼后背已经汗透了,说:“太不走运,马也被咬死了,只能想办法逃到高处去。”   满燕还在说笑:“早知道,刚刚就拉着你上树了。”   分食马匹的野狼越来越多,浓重的血腥味飘散在寒冷的空中。   一只灰狼忽然张开獠牙,纵身向前一扑。   满鱼挥刀一斩,野狼发出悠长的嘶鸣。   同伴的死亡似乎让狼群躁动起来,此处绝不能久留。   两人不知道杀死了多少只野狼,刚刚破出缺口,便没命地向前疾驰。   那束火光越来越近,两人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野狼飞扑上前,满鱼与狼的獠牙近在咫尺。   满燕迅速翻滚,长刀脱手而出,正中野狼的喉咙,顿时鲜血四溅。   一时不妨,猛冲而来的野狼一口咬住了满燕的腿,将他向后拖行数尺。   满鱼惊叫一声,扬手丢出火把,狼群向后一散,火把滚远了,渐渐没了光亮,只有狼群的眼睛。   “你先走吧!”满燕的腿一片血肉模糊,无法站立。   “我怎么会丢下你!”满鱼的胳膊被狼爪抓伤,黑暗中,只能乱挥一通,死死的将满燕挡在身后。   嗖嗖几声,随着狼群的哀嚎,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火光照亮了他们。   看对方的模样,应当是这里的猎户。   来者五六人,一箭射杀一狼。   “你们怎么样?怎么走了这条路,这里的狼都是吃惯了人的。”   满鱼忙去看满燕,他的腿上血淋淋一片,向上一看,脖颈处竟然也都是血。   “快,赶紧给他们治伤,这个是不是咬到脖子了。”   满鱼颤抖不止,不让他们搀扶自己,“快,看看他,我没事……”   肩膀处惨遭撕咬,好在没有伤到喉咙。   满鱼几乎要惊厥,死死握着他的手,生怕出了什么变故。   “你的伤口也要包扎一下。”满鱼道了谢,手臂处敷上了药,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满燕看。   怎么又是这样?   每次遇到这样的事情,满燕总是伤得比自己要重。   满燕悠悠转醒,嘴唇惨白。   “你……哭什么,我没死呢。”   他们借住在猎户们的家中,暂时有个栖身之所。   这里的床与当初满燕监修河堤之时的差不多,都是草垫上面铺草席,只是天冷了,加了层棉被。   满鱼坐在他身侧,给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说:“你又是为了救我。”   “我没有啊。”满燕气息微弱地说,“那些狼从后面扑过来,我……我后脑勺又没长眼睛。”   他的目光落在满鱼的手臂上,说:“好吧,腿刚好些,手又受伤了。”   “我这都不算什么,你看你,血糊糊的,吓死我了。”   满燕还和他笑,说:“我只是一些皮外伤,你怎么越来越胆小。”   满鱼俯下身子,趴在他手边,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   “干嘛啊,哭还要躲起来。”   满燕微微动了动,用手背蹭他的脸。   “我没什么事,真的。”   满鱼抬起脸,说:“你别说话了,流那么多血,还有力气胡说八道。”   满燕的脸色惨白,伤口的疼痛也越来越剧烈,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庞流下来。   “你……”满鱼几乎说不出话。   “你不要哭了,弄得我也挺难受的。”   满鱼忙抬手擦了擦眼泪,说:“我只是想到,我以前说,我也会保护你,可是没有一次……你总是在我面前受伤。”   满燕看着他,说:“如果……你愿意喜欢我,我就很难再受伤了。”   满鱼握紧了他的手,轻轻吻了他的手背,说:“如果我不喜欢你,我们之前的那些,都算什么?”   满燕的眼睛亮了亮,几乎想要坐起身。   “你不要动了,被咬的一身窟窿了。”   满鱼靠近了些,说:“你就这样说吧。”   “我……我没有什么想说的,你有……你有没有?”   “我有。”满鱼眉头微微动了动,说,“小燕,我害怕了,我在雪山差点死掉的时候,我都没有觉得害怕。可是……听到河水决堤,看到你血淋淋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害怕极了。”   满燕专注地凝视着他,也含着一汪眼泪。   “我这一路上,无时无刻不在想,要不要回去,回去了怎么面对爹……”   满燕轻轻地说:“那你现在,想好了吗?”   满鱼急急地点头,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我……我什么也管不了了。”   满燕强撑着咧嘴笑了笑,说:“那可不行,你得管我呢。”   满鱼伏在他的身上,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口,轻轻柔柔地吻了吻他的嘴唇,说:“你以后不要这样了,我总觉得亏欠你。”   满燕说:“如果是你,看见我身后有狼,你也会这么做的。”   “哎,你们两个,别在这里搞这些东西啊!吃点炒肝,看你流了那么多血。”说话的猎户大哥满嘴胡须,送来了热腾腾的饭菜。   两人有些不好意思,只顾道谢。   猎户大哥一摆手,说:“也不用哭成这样吧,看着吓人,没什么大事。”   两个人更加羞惭,忙各擦各的眼泪。   满鱼起身把饭菜拿近了,说:“猎户大哥说的没错,你流了那么多血,应该吃点炒肝补补。”   满燕抗拒地别开头,拒绝对视。   “干什么?人家可是救了我们的命,你怎么连救命恩人的话也不听。”   满燕苦着脸说:“我讨厌这个。”   他最讨厌吃内脏。   满鱼为难地看了一会儿,说:“人家一片好意。”   “你替我吃了吧。”   满鱼看了会儿,说:“不太好吧,人家给你做的。”   满燕揭穿他,“你明明也不爱吃!”   “我爱不爱吃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应该吃一点。”   满燕叹气道:“刚刚还说喜欢我,这点事情都不肯替我做。”   “满燕!你不要得寸进尺啊。”   满燕说:“怎么样?病人你还要威胁?”   “我是在规劝,到底哪里威胁了!”   满燕说:“我不要规劝。”   非常不可思议,满鱼竟然一下子就领会了他的意思。   自己不过刚刚才说了喜欢他,不至于突然就心有灵犀了吧。   喜欢二字,这么神吗?   “你想什么呢?这么多表情。”   他的脸色实在太难看,满鱼靠近了些,摸了摸他的头发,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了。”   满燕期待地看着他。   满鱼低下头吻了吻他的嘴唇,说:“是这个吗?”   “算是吧。”   满鱼有些为难,说:“我没有办法再哄你了,我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说我喜欢听的吧。”   满鱼想了好一会儿,说:“小燕,你要是实在不想吃,我就拿回去好了,勉强你也不太好。”   满燕的表情很困倦,控诉他的声音都没什么力气,“你也太没诚意了。”   满鱼心惊肉跳,忙去呼唤猎户大哥前来查看。   猎户大哥评价道:“打了一晚上狼,困了。”   “是吗?他的脸色很难看。”   “流那么多血,神仙都得脸煞白。”大哥说,“你们这些小孩子,敢大晚上跑狼窝,现在知道害怕了。”   吃不下,药倒是喝下去了。   满鱼也觉得很困了,依偎着他。   满燕的手指动了动,说:“你说的,都是真的吧?”   满鱼嗯了声,又亲吻了他的手指,说:“我哪里也不去了。” 第50章   恢复得差不多,他们便再次启程。   没有了马,马车自然也没了用处。   幸好满燕的腿伤不算太严重,否则真是好了一个,又倒了一个。   他们远远看见了熟悉的客栈,满燕高兴道:“这是离家最近的那个客栈,今天住一晚,明天天黑前就能到家了!”   满鱼又扒拉他的领口看,说:“肩膀好了吗?”   伤口结痂,仍然看起来有些骇人。   满燕忙躲他的手,说:“你别看了,看完你又要伤心一会儿。”   “少臭美了,谁会伤心啊。”   满燕笑着过来拉他的手,忽而听见几声呼喊声。   他向四周望了望,说:“你听见什么了吗?”   满鱼搓了搓胳膊,“什么?不会又是狼吧。”   “人啊,人的声音。”   “小鱼小燕!你俩瞎啊!看这边!”   不远处两个快速跑来的人影,向他们挥舞着手臂。   几人多日不见,毕少爷稀奇地围着他们转了一圈,说:“你们搞什么啊,弄得这么狼狈。”   天冬拉着他们,说:“收到你们的来信,好几天前我们就来这里守着,算日子也该回来了,怎么耽误这么久?”   满鱼叹了口气,说:“说来话长。”   “行了,赶紧先住下,天都黑了,我们进去慢慢说。”   几人在大堂坐下,满燕看着毕舸,说:“你怎么也来了?你爹又逼你做什么了?”   毕少爷啧了一声,“有没有良心,担心你们,还要被你恶意揣测!”   天冬笑道:“还不是你,好不容易平安回来,他没见到你,担心你们呢。”   毕舸咳了一声,说:“小织也挂念着呢,但是家里的铺子她得盯着,走不开,我只好替她来看看了。”   满燕叹了口气,说:“这一路上也是危险重重,这个人,可是差点死在雪山上。”   见两人皆大惊失色,满鱼用胳膊肘怼他一下,说:“都过去了,别说出来吓唬人了。”   满鱼转向天冬,忙问:“药怎么样?爹吃了没有?”   天冬说道:“你们总是在路上,我也没法寄信,早就想告诉你了。县尉已经大好了,你们的信才是最好的良药。”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五味杂陈。   毕舸长叹一口气,说:“你们真是我见过最能折腾的,把一圈人都吓得瑟瑟发抖。”   他说着双臂一撑,探头过来,一脸探究道:“生生死死都好几回了,现在打算要怎么样?”   天冬在桌下踢他一脚,说:“你们这哪哪都是伤,等会儿让我看看。”   几人左等右等,竟然无人上菜。   一打听才知道,这儿只给住,不管吃,有钱都没地花。   毕少爷大为光火,里里外外找了一圈,除了歇脚的住客,竟然真的看不到一个人影。   满鱼站起身,说:“我还真有点饿了,去厨房看看,说不定有吃的。”   厨房十分宽敞,右手边是一排刀架,叮当挂着好几排长短刀。   走进去先瞧见一座粘土夯筑的单眼灶,灶面铺着石板。   灶旁叠放着一大摞柴火,码得整整齐齐。   头顶是个竹制编架,还挂着晒好的干鱼腊肉。   几个人顺着锅灶转了一圈,愣是没看见一点热饭。   毕少爷不乐意了,“这什么破客栈,连饭菜都没有!要把谁饿死啊!掌柜的是谁啊,我找他去!”   天冬劝阻道:“这个地方就是这样的规矩,找他又有什么用。你别这么冲动。”   “哪有不给饭吃的客栈啊!”   满燕还在掀锅盖,四处看了一圈,见还有些糙米和青菜,凑过来问:“我给你煮点粥吃?上面有点腊肉,虽然米不太好,但放在一起,煮出来味道还行。”   毕少爷尖耳朵,这种话听得清清楚楚,立刻凑近了,“我也要吃!”   满燕一伸手:“十文钱。”   “你是奸商啊!”毕少爷跳骂道,“路边的馄饨都要不了十文钱!”   “你爱吃不吃。”   毕少爷骂骂咧咧地掏出了钱袋,啪嗒往他手里扔了三十文钱,说:“给你给你!做饭去!”   满鱼还在厨房乱转,看满燕还真在慢悠悠做饭,待在一边看了会儿,有点担心,催促道:“随便煮点吃就行了,切肉还要这么细致。”   满燕侧过头看他一眼,还笑了笑,说:“急什么。”   “我当然急啊,你的伤都好了吗?又要劳动你做饭,你把我的良心也煮了算了。”   肉沫青菜已经在糙米粥中咕噜咕噜翻滚了,满燕慢条斯理地捞起来一勺,盛在碗里,递给他,说:“你先尝尝。”   满鱼接过碗,说:“闻起来就很香,很久没吃过你做的粥。”   满燕不吱声,看他的脸隐藏在冉冉而起的雾气后,伸手挥了挥。   糙米的口感不好,怎么煮都有种半生不熟的味道,不过小块腊肉沫增添了许多香气,满鱼埋着头吃了一小口,很赞赏地嗯了一声,把试吃的碗又还回去。   满燕的肩膀挨着他的肩膀,说:“你在京城,有人给你煮这样的粥吃吗?”   不等满鱼回答,满燕自己就答了,“我知道,这样不好的米,京城怎么会吃这样的米呢。”   满鱼凑近了看他,说:“你搞什么鬼,又自言自语。”   “我在问你,你又转移话题。”   “我一个字都还没来得及说呢,你都说完了,现在还说我转移话题?”   满燕不说话了,回头去盛粥,两个人盖好了锅,端着碗到厨房外去吃。   两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捧着碗吃粥。   吃了一会儿,满燕侧过头看他,说:“好吃吗?”   满鱼点点头,片刻后感觉到不对,又转过头看他,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满燕挪近了点,轻轻用肩膀碰了他一下,正要说什么,满鱼立刻说:“就算那个人来绑我,我都不会再离开你了。”   这个人听到这种话,明显心情大好,还要掩饰一下,撇了撇嘴,说:“我又没问你这个。”   满鱼忙着把碗中的青菜拨到一边去,应付地嗯了几声,说:“知道了。”   “每次都这样。”   满鱼莫名其妙地看向他,“我又怎么了?”   顺着满燕的目光——原来是在看他的碗。   满燕说:“青菜不好吃吗?比糙米的味道好多了。”   满鱼说:“我不爱吃。”   “挑食。”   满鱼头也不抬,说:“你还不爱吃鸡蛋呢。”   “鸡蛋本来就难吃。”   满鱼不可思议地看向他,说:“青菜也难吃,苦的。你怎么对自己这么宽容,对我这么严苛啊?”   满燕看向他,正经道:“我做饭,我说了算。”   满鱼无言地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再说话,把扒拉到碗边的青菜一点点扒拉回来,慢条斯理地咬进嘴里,迅速吞咽下去。   满燕看了他一会儿,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吃好了,满鱼站起来,说:“等回家,我会在你的每一口饭里都添上一块蛋黄。”   满燕迅速跟上去,说:“至于吗?我刚刚又没有逼迫你!”   那几个蹭饭的也吃好了,天冬正在洗碗。   见他们过来,天冬伸手把碗接过来,很勤奋地一起洗了。   满鱼悄悄拽了一下满燕的衣袖,说:“小燕,我想回去喝点茶水,你的粥好咸。”   满燕立刻反驳道:“哪里咸?你刚刚明明吃得很高兴!”   毕少爷评价道:“不值十文钱,但是看在你做得能吃的份上,本少爷就不和你计较了。”   要不是手边没有东西能丢出去,满燕马上就要因此驱逐这个聒噪的人。   天冬替他说话,“做饭很麻烦的,我们有的吃就不错了。”   满鱼又重重拽了他一下,满燕这才咽下心中的不满,跟随他回了房间。   终于避开别人的耳目,满鱼刚坐下,满燕就很自觉地给他倒了茶,摆了两个杯子在他面前。   满鱼刚喝完,满燕又给满上了。   满鱼赶紧按住他的手,说:“我喝不了那么多。”   “可别咸着你了。”满燕怪声怪气地说。   “你怎么越来越记仇了?”满鱼不可思议道,“我刚刚不就顺口那么一说,我有话和你说,你死活不反应,还要怪我?”   “粥真的咸吗?”   满鱼长叹一口气,说:“我刚刚就是随口那么一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记仇……”   满燕又在倒水。   这个人怎么回事!一天比一天脾气犟!   若是在家,俩人为一件事能犟好几天。   但是今非昔比,满鱼没有选择和他较劲,立刻说:“一点也不咸。”   真是近乡情怯,之前的几个月,就算是野外、山洞或者草堆,两个人都有一夜好眠。   明日就要回到家中,今夜反而睡不着了。   月光透过竹窗,落在床边。   满鱼抬起手抓了抓,说:“你伤口难受吗?”   “这么久了,早就没感觉了。”   “那你怎么一直不睡。”   “你也没睡。”   两人同时开口:“我……”   沉默下来,满燕立刻道:“你先说。”   满鱼嗯了声,说:“我也没什么想说的。”   满燕说:“撒谎,你说过,要有话直说的。”   “我……”满鱼踟蹰了,好半天才问,“你想好,回去后要怎么办吗?”   满燕定定地看着他,问道:“要坦白吗?” 第51章   满县尉已在院中徘徊多时,终于听到院外传来说话声,忙仰首向外望去。   数月不见,两人竟然消瘦一圈。   两人揣着心事,双双在他面前跪下,俱是泪眼朦胧。   满县尉忙伸手来扶,叹道:“一来一回,半年就过去了,怎么弄得形容憔悴啊,瘦得我都认不出了。”   两人自顾一番,满鱼说:“哪里瘦了?我们这一路上,可吃了不少没见过的好东西呢,只是可惜没能学来。”   满全一拍他的肩膀,笑道:“口腹之欲上,你就是最好学的。”   冯瑞忙接了他们的包袱,说:“昨天天冬少爷传来信,说已经接到你们,老爷就一夜没睡好,一大早就在这里溜达。”   满全也没怪他多嘴,只是反复打量着两个孩子,不住叹气。   几人到屋内坐下,备好的饭菜刚热好端上桌。   满燕说:“我们都回来了,爹怎么还叹气。”   “后怕啊。”   从小到大,倒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一个怕字。   “爹……”   满全一抬手,说:“幸好你们平安无事,否则我真是要……日日后悔。从小到大,我从未对你们动过手,不过这一次,却差点闹得生离死别。”   两人对看一眼,试图从爹的语气中窥探他的想法。   满鱼想起当日之事,仍然怀有疑虑。   可是今天这样好不容易团聚的日子,他怎么能再说这些话,去引那些不愉快出来,扰了这顿饭的安宁呢。   满燕说:“我们……的确是,做了些不应该的事。”   那天的事情,一旦提起,少不了尴尬。   满县尉制止他继续说下去,看向满鱼,说道:“你在京城的那些日子,发生了什么?裴方前些日子还气势汹汹地上门了。”   满鱼心中一沉,问道:“他来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讨要他的儿子。”   满燕抢白道:“他把小鱼当什么,想要就要,也不问问他愿不愿意!”   满全示意他闭嘴,又问:“看他那个样子,你在他那里,也没让他好过吧。”   满鱼有些紧张地摩挲着筷子,说:“我……烧了他的房子。”   “什么?”满燕登时笑了出声,被满县尉一瞪,才赶紧闭了嘴。   满鱼赶紧解释:“我听说爹病了,想回来看看,他不许,说要等我在他那里成了亲生了孩子,才准我自由行走,门外都是守卫,我实在没有办法……”   满燕怒道:“这和看犯人有什么两样!这是把你当儿子吗?”   满全叹气道:“他一直膝下凄凉,好不容易找到你,自然要紧紧拽在手里。”   满鱼去瞄他的神情,小心翼翼道:“他……他是要我回去吗?”   满全点点头,说:“他说我霸着他的儿子,上门好几次来要人呢。”   满燕忍不住道:“爹,他那样强势,小鱼去了那里,岂不是让他当成犯人一样看着。”   满全看着满鱼,说:“我想知道,你怎么想?”   这话一问,满鱼心中更加没底。   他想知道爹怎么想,要他留,还是要他走?   桌上安静下来,你看我我看你,各怀心事。   满燕实在忍耐不住,藏在桌子的手探过去,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满鱼说:“爹怎么想?”   满全道:“我问你,你又问我。”   “我不知道能怎么想,我……”他说着,忽然站起身,在满全面前跪下了。   “你这是做什么?不过问句话,跪什么?”满县尉又伸手来扶。   满鱼避开他的手,仰头看着他,说:“在京城的那段时间,我明白了爹之前问我的话。那时候爹就知道了,为什么没有直说呢?”   满全叹道:“我怎么和你直说?生怕我一个说的不对,你又要误会。你看,那天我刚起个头,你就问我要把你卖给谁。”   满鱼有点羞惭,一时没有作声。   他沉默半晌,开口道:“爹说不出口,才让裴侍郎亲口告诉我吗?”   “我什么时候让他亲自告诉你了?”满全奇怪道,转瞬他便明白过来,“那件事也是说来话长。”   他将两人之间的半月约定细细说出,末了又叹:“他也是思子心切,我在约定的期限内没能说明白,要怪,也有我的一份。”   满鱼忙摇头,“我不敢怪爹,只是……只是……我……”   他想问的话,在心里转了几百圈,临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满全探究的眼睛盯着他,他更加说不出口,最后只问:“爹还生我的气吗?”   满全说:“你去京城,就是因为我生气?”   是,又不是。   他想问,当时爹生气,是不是动了让他走的心思。   可好不容易回来,此时提起这种事,真的合适吗?   满全见他欲言又止,说:“不管是不是,我已经不生气了,这一番生生死死的,我已经让你们吓得魂飞魄散了。”   满燕立刻高兴起来,忙上前去拉他,说:“爹不生气了,你还跪着干什么?快起来。”   满县尉抬抬手,示意他起身。   最想问的还是没能问出口。   他问了另一个问题,“如果……裴侍郎带人上门,爹不会把我交给他们吧。”   满县尉哼了一声,“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要是不想,谁也带不走你。”   他的心暂时安定下来,终于站起身。   两人半年多没回家,和天冬几人聚了几次,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引来一阵阵惊奇声。   眼见新年将至,又是一年夏去冬来。   夜里下了一场大雪,今晨推开窗,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   满鱼趴在窗边看雪,苹果树一身白霜,在风中轻轻摇晃。   一颗脑袋突然冒出来,满鱼吓得往后一个踉跄。   满燕笑嘻嘻地凑上前,双手捧着热腾腾的蜂糖糕,说:“特意去为你买的,你干嘛瞪我啊。”   “下次可以从正常的地方冒出来吗!每次都被你吓一跳。”满鱼接了糕点,突然哎呀一声,“我也该去看看铺子了。”   满燕手臂一撑,从窗户跳将进来,说:“这两天就过年了,街上哪有什么人,这么冷的天,在家待着不好吗?”   他这么一说,满鱼才察觉到自己的手已经冻僵了,忙搓了搓手,去关了窗。   满燕凑过来握住他的手,说:“想什么呢,看半天,手冷成这样也不知道。”   满鱼笑道:“什么也没想,就是看着,就入神了。”   满燕看着他,凑过来亲了一下他的嘴唇,点评道:“也很凉。”   满鱼已经见怪不怪,两个人围着火炉坐下,满燕在火炉上烤手,说:“院子里都没有花了,你还看得那么入神。”   “我倒是想看花,可惜没有。”   满燕立刻靠过来,笑说:“有个地方有花,要不要去?”   “哪里?”   “后山啊,有片梅花林,你忘记了?”   他自己说着,又哦了一声:“那些都是冬梅,这样冷的天,你向来不出门的。”   也不知道怎么的,满鱼今天兴致很高,说:“真可惜,我竟然一次也没见过,你陪我去看看?”   两人便穿上斗篷,冒雪前往。   梅林处处银色,红梅似火,一片香雪海。   林间簌簌声动,仰头一看,竟然栖息着几只鸟儿。   踩在雪上咯吱作响,时不时惊起几只飞鸟。   忽闻一连串啫啫声,几只飞鸟霎时飞起,让正专心赏梅的满鱼吃了一惊,忙往后连退数步。   满燕扶了一把他的后背,好笑道:“几只喜鹊而已,怎么还把你吓到了。”   满鱼拉着他就走,说:“听着就害怕,快走。”   “你什么时候连鸟都怕了?”   “我不是怕鸟,就是听不得喜鹊的叫,多瘆人啊。”   满燕疑惑道:“鸟叫声难道不一样?”   满鱼忙着拉他快快远离喜鹊窝,说:“我也说不好,就是听着发毛,总觉得会突然飞过来啄我的头发。”   “你脑袋上戴着兜帽呢,啄不到你。”   满鱼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顶,说:“还是离远些,否则看个花,我都心惊肉跳的。”   “你看那里!”   满鱼顺着他手指看过去,竟然有一只小松鼠在挂满雪的枝头跳来跳去。   两个人仰着头看,一动不动的。   那只松鼠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动静,竟然也停在了那里。   满鱼觉得脑袋一重——松鼠跳到了他的脑袋上。   还没来得及哎呦,它又跳到了满燕的脑袋上。   逗他们玩似的,小松鼠又噌地窜上了树。   俩人缩着头一笑,又听见它跳上树的动静,才慢慢抬起头看过去。   小松鼠蹦蹦跳跳地消失在了枝叶间。   “这么冷的天,松鼠怎么不冬眠?”满鱼还在仰着头看。   “有些松鼠比较贪玩吧。”   满鱼看向他,莫名其妙一笑。   “又这个表情干什么?”满燕摸了摸自己的脸。   满鱼摇摇头,突然凑过来,亲了一下他冰凉的脸颊。   不等他反应过来,这个人已经快速跑走了,在薄薄的积雪上留下了一串脚印。   这几个月还算相安无事,天气转暖,寒冷的冬天过去,春去夏又来。   满鱼的铺子恢复了生机,他出门的时间越来越早,回家的时辰也越发晚了。   傍晚时分,满燕去店里寻他,靠在门前看他,等他。   满鱼太专注,竟然看也不看他一眼,直到收拾门前的薄荷叶时,才哎了声。   满燕幽幽地看着他,“还以为要明年才能看见我。”   满鱼快速地拉了一下他的手,说:“我真是没看见,不是故意不理你。”   安慰的话刚说完,他就指挥道:“把那几盆花搬到后院去。”   满燕哦了声,老老实实做苦力去了。   满鱼站在门口等他,就要上锁,却见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出不出来?把你锁进去了。”   满燕说:“今晚住在这儿吧。”   满鱼笑了下,说:“前两天刚住过,你怎么又要住,这么喜欢这里?”   铺面后面有个小院,摆满了晾晒的花叶,一踏进去,满院花香。   院子里有一间厢房,和家中的卧房差不多大小,他们偶尔也会在这儿留宿。   满燕在原地站桩,做出了耍无赖的模样。   满鱼又叫了一声,他还是不动弹。   “真不走?那你住吧,钥匙给你,你从里面锁。”   满燕迅速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你好无情啊!”   “你要住,我也没有赶你,你怎么还说我无情?”满鱼笑道。   满燕拽着他的胳膊,直往后拖,“不行不行,我自己怎么住?”   满鱼哎了几声,“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这种事还要人陪,丢不丢人?”   “这有什么丢人的?”满燕环抱住他的腰,轻声说,“在家里放不开,总是心惊肉跳的,在这里多好,谁也管不着我们。”   满鱼大惊失色,说道:“小燕,这话可太过分了!这个院子,不是给我们做……那种事的!”   “有什么关系,一举两得不好吗?”   满鱼一把拽住他的腰带,说:“也不知道急什么,你的脑子里就这些东西吗?”   “还怪我?你一忙起来就不理我,干活的时候就指挥我,我讨点奖励也不行?”   满鱼被他说服了,忍不住笑起来,推了推他,说:“好好好,快去锁了门,进去再说吧,你再嚷嚷,所有人都要听见了。”   满燕立刻没了二话,很快活地干活去了。   门刚上了锁,他一回头,见到院子里的灯光亮起,忙不迭跑进去。   满鱼打了盆井水,站在那里洗手。   满燕凑过去,也将手浸入水中。   满鱼说:“干什么,洗个手都要凑热闹。”   “你要洗,我也要洗啊,我搬了好几个花盆呢。”   满鱼将手拎出来,擦了擦手,把帕子又递给他,说:“真是怕了你了。”   满燕紧紧跟着他,说:“天冬说,明天去抓鱼,你早点打烊,一起去吧。”   满鱼犹豫了一下,还没说好还是不好,满燕立刻贴过来,说道:“这几个月你天天都在店里,也该出去走走了。”   两个人说着话,先接了个吻。   满鱼推开他,说:“我还没说不去呢,你又着急上了。”   两个人一路推推拉拉地进屋去,满燕说:“我着急你也要管。”   “谁管你了。”满鱼捧着他的脸亲了亲,说,“你在衙门干活,还这么闲,我要去告状。”   “我忙完了,立刻跑来找你,这你都要告状?有没有良心!”   满鱼笑着摸摸他的头发,说:“谁让你总缠着我的。”   “不缠着你,缠着谁?给我指条明路!”   满鱼说:“和我吵架,你就有说不完的话。”   满燕咬住他的衣领,模糊不清地说:“我马上就不说了。” 第52章   暑日渐长,山间的树荫溪流便成了最好的避暑之地。   满鱼在草地上一瘫,说:“你们去捉鱼吧,我在这儿等。”   满燕坐在他身侧,说:“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好歹玩玩水。”   满鱼侧过身看他,说:“我可是为了你才来的,我真是懒得动弹。”   “我实在太荣幸了。”满燕趴在他面前,看着他,说,“这些日子,总觉得你和爹生疏了很多,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不告诉他,告诉我行吗?”   满鱼定定地看着他,说:“我以为,你就是一个急性子,没想到,天天盯着我呢。”   “你开心还是不开心,乐意还是不乐意,一点儿都逃不出我的法眼!”   满鱼支着脑袋看他,说:“你还有这样的本领呢。”   “我还有别的本领,你要不要试试。”   满鱼立刻抬手挡住自己的脸,露出一双眼睛,说:“不想知道。”   “喂!你们俩又干嘛!来不来!”毕少爷已经高高卷起了裤腿,手中握着鱼叉,气势汹汹的模样。   满燕遥遥应了一声,坐起身来,伸手拉他,说:“你来吧,爹喜欢吃鱼,抓了送给他,他一定高兴。”   满燕抓住他的手,慢慢起身,说:“你捉了,送给我,我再送给爹,岂不是两全其美?”   “那可不行,我也要邀功的。”   小时候几个人总喜欢下水摸鱼,如今长大了,满鱼越来越觉得实在是不太体面,玩得就少了。   毕少爷还是那个德行,在水中追着天冬乱爬,像只大猩猩。   满鱼站在水边,看着此情此景,扑哧笑了出声。   满燕立刻回头看他,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也忍不住一乐。   “你们笑什么笑!还磨磨蹭蹭的,太阳都要下山了!”   毕少爷见这两人不以为然,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能白来吧——太阳落山之前,看看谁捉的鱼多,最少的学小狗叫!”   看着那两个已经满满的鱼篓,满燕喊道:“太不公平了吧!”   毕舸说:“谁让你们慢吞吞的!”   满鱼拉了满燕一下,说:“好啊,那就看待会儿谁的鱼篓最满。”   毕少爷举着鱼叉,哈哈大笑着跑开了,放话道:“你们输定了!”   说完转身就跑,追鱼去了。   天色越来越暗,天冬劝道:“差不多了,回去吧,等会儿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几人开始查数,满鱼拎着他满满当当的鱼篓,说:“我应该赢了吧。”   “等会儿!你就站在岸边上,怎么能抓这么多鱼!”毕少爷怒道,“作弊了吧!你一定是作弊了!”   他气冲冲地揪住满燕,怒道:“你是不是帮凶!”   满燕拎起自己空空如也的鱼篓,说:“我冤枉啊!”   天冬惊叫道:“我的鱼呢!”   几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那个拎起鱼篓已经逃跑的背影上。   “耍无赖!满鱼你怎么这么无赖!”   满鱼脚下不停,遥遥应道:“哪有耍无赖!谁的鱼篓鱼多,谁赢,难道不是我赢了?”   几人哑口无言,毕舸一把拽住满燕,怒道:“满燕!你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满燕惊道:“我真不知道啊!”   “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两个合谋!”   “合谋的话,我应该给自己留两条鱼吧!”   话音未落,他的鱼篓动了一下。   探头一看,里面卧着两条鱼。   三人六目相对,满燕大惊失色,说道:“和我真没关系啊!栽赃啊!”   他说罢,拔腿就跑。   毕舸忧愁地看了眼天冬,说:“这两个人又合起伙给我们下套了!”   满鱼率先逃回家,将鱼倒尽池中,准备等他们前来追杀之时再还回去。   他坐在台阶上还在大喘气,冯瑞从他身边经过,问:“干什么去了,累成这样?”   满鱼笑着摆摆手,说:“爹在哪呢?”   “前面巷口的刘大婶家,给人家断官司呢。”   满鱼将自己捉来的两条鱼装进篓中,加上满燕捉到的两条,拿到阿婆家中,拜托她熬锅汤来。   也不知道他们三个人干什么去了,饭都好了,人还没回来。   他兴高采烈地跑向刘大婶家中,去叫爹回来吃饭。   行至门前,就听见里面的说话声,正是爹的声音。   抬手欲敲门,听见满县尉说:“你这不是胡闹吗?”   刘大婶高声道:“这个……模样好,性格好,怎么成胡闹了!我们家的也喜欢呢!”   满县尉连声“好好好”,说道:“只图喜欢,你高兴怎么,就怎么!”   刘大婶急道:“那为什么都说不行啊!”   “你又不听!光图着好看!好看这也不能成一对啊!”   “这两个,多俊,多登对,怎么不能成一对!”   “刘大婶,你要不要听我的?不听我的,我这就走了,你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好嘛?”   “哎哟,县尉,我不听你的,就不叫你来了!”   刘大婶像是提到了什么伤心事,说道:“人家卖给我的时候,可没说不行的呀!”   “你买的时候,也没说你要干什么呢!他给你两个男娃娃,让你带回去当玩伴,你非要给人凑对干什么!”   小孩子的声音,喊道:“不行吗?”   “当然不行了!”   冯瑞摆好饭菜,见满鱼回来,说:“叫过老爷了吗?”   满鱼回过神,啊了声,说:“忘记了。”   满燕风一般跑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嚷嚷道:“躲哪里去了!可让我抓到你了!”   他定睛一看,满鱼兴致缺缺,又问:“你怎么了?”   满鱼说:“我刚刚……不小心摔了一下。”   “是吗?外面有段路是黑,你摔哪里了?”   “没事,我进去坐会儿,你去叫爹回来吃饭吧。”   满燕握着他的胳膊,跟了一段路,说:“真没事?”   满鱼拍了拍他的手背,说:“快去吧,鱼汤凉了可不好喝了。”   满燕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说:“那我先去叫他,我很快就回来。”   “爹,先回去吃饭吧。”   满燕走进刘大婶的院子,说:“哪来这么多小狗?”   他蹲下身,揉了揉胖墩墩的小狗。   满县尉一副深受折磨的样子,说:“你来得正好,你刘婶说,买了一对小狗,不下崽,是不是被骗了。你看看吧,是怎么回事。”   满燕伸手把小狗提溜起来,说:“刘婶,两只都是公的,肯定不能生啊。”   “不对!卖狗的说了,小狗没问题,能生!”   满县尉无奈道:“小狗没问题,你给它找的对儿有问题啊!”   “行了行了!”满县尉下了定论,“你别再为这件事去找人家的麻烦了!你再去闹,我可要抓你了!”   刘婶抓住满燕的手,说:“小燕啊,你可得替刘婶说话啊,你看你爹!老古董!”   满燕瞄了一眼他爹,有些想笑,又忍住了,说:“刘婶,这样吧,明天我再去买只小狗回来,过段时间你看看能不能生崽,要是也不行,再去找他,行吗?”   刘婶一拍他的手,说:“还是你们小伙子聪明!那行,你可得替婶好好挑挑,别让人骗了!”   “不会不会。”   回到家中,满县尉已经落座,说:“小鱼人呢?小燕,叫他去。”   冯瑞正在摆菜,说:“刚刚还在院子里呢。”   满燕赶紧站起来,说:“我去看看。”   他的房间亮着光,推门进去,满鱼坐在烛火下拨算盘,噼啪作响。   桌上摊着账本,满燕凑过去看,密密麻麻的账目看得眼晕。   满鱼头也不抬,说:“你们先吃,我想起有几笔账没记。”   满燕哦了声,说:“爹回来了,让他先吃吧,我等你。”   满燕微微抬眼看他,目光又落回去。‘   算盘声停,满鱼掏出钱袋,钱都倒在桌上,他看了眼账本,拨了一部分出来。   满鱼指了指,说:“这些是你的。”   满燕奇怪道:“怎么还有我的钱?”   “你帮我干那么多活,当然有你的。”   满燕说:“我们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我心甘情愿干的活,要什么钱。”   “那可不行,是你的就是你的。”   满燕贴着他站,奇怪地探头去看他的脸,说:“你怎么了?突然就开始分钱?你要卷铺盖跑啊?”   “我的生意这么好,真舍不得跑呢。”   满燕更为奇怪,“我给你干了半年的活,今天突然开始算钱,什么意思?把我当外人?”   “这是什么话,亲兄弟还要明算帐呢。”   满燕哎了声,说:“你很反常。”   满鱼伸手拽走了他的荷包,动作很快地将钱塞进去。   “哪有这么给钱的啊!”   满鱼把他的荷包挂回去,手指从荷包上的燕纹上划过,说:“你不准拿出来,我都算好、记好了,别坏了我的账。”   满燕哎了几声,见他向外走,一把拉住他的手腕,说:“小鱼,你总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却从来不告诉我是因为什么,我没有什么灵术仙术,实在是猜不出来,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明示啊?”   “这笔钱本来就是应该给你的,”满鱼说,“我没有什么明示暗示,查账查到了,给你结清,有什么不妥吗?”   这么一番话,满燕无从反驳,支吾半天,才说:“我……我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我不想你和我分得那么清楚!”   满鱼眉头皱了皱,轻轻叹气,说:“迟早都是要算清楚的。”   “什么?”满燕没听清他这句话。   冯瑞快步跑来,说:“二位少爷,你们别耽误了,老爷有事要说!”   听这语气,似乎不妙。   两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满燕忙问:“出什么事了?”   冯瑞说:“我也不清楚,但老爷的脸色难看得很啊!少爷,你可不要太冲动,再和老爷顶嘴了。”   两人走进饭厅,都紧着一口气。   满全摆摆手,说:“先吃吧,吃完再说。”   头上悬着刀,谁能吃得下。   满全也放下了筷子,说:“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小鱼,和你有关系。”   满鱼本就笔直的脊背,更加紧绷了几分。   “昨天,你是不是给陈家老爷送了一批寿糕?”   “是。”   满县尉说:“我刚刚拿到他们的状纸,说你的寿糕吃死了人。”   两人俱是一惊,满鱼噌地站起来,说:“我……我送去之前,自己都会尝一尝,怎么会……”   满县尉说:“他们家老太爷惜命,每次都让仆从试吃。仆从的确是吃了寿糕后登时暴毙而死。但是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还会调查,只是这些天,你的店不能再开。”   他说着又安抚道:“也许是有人动了手脚,你要好好想想,都有谁碰过你的糕点。” 第53章   陈老太爷是当地有名的乡绅,他们甚至不曾前来质问,直接一纸状书告到了县衙。   很快,满鱼就明白了祸从何来。   多日不曾上门的裴侍郎高坐主位,满县尉坐在一旁。   满鱼满燕站在下首,四人四面沉默相对。   裴侍郎不紧不慢地喝着茶,气定神闲道:“这件事嘛,可大可小,陈家人也是不懂规矩,闹到你的头上,他们要是知道你是谁,哪敢这么闹腾。”   满鱼摇了摇头,说:“如果真是我的东西有问题,他们怎么闹都是应该的。”   “他们闹,你摆得平吗?陈家不仅是什么老乡绅,上面还有京官,我要是不来,你得让他们生吞活剥了!”   满鱼定定地看着他,说:“想把我生吞活剥的,另有其人。”   裴方喝茶的手一顿,抬眼看向他,又微微笑道:“你是个聪明孩子,爹也不和你兜圈子,你说要回来看看,一走就是快一年。玩够了,也该回家了。”   满全侧目道:“你做得太过了,那个小店,他耗费了很多心力,你这样,不是伤他的心吗?”   “区区一个糕点铺子,你想要,爹送你,只要你肯回去。”   满鱼还是摇头,他心中全是疑惑不解。   裴方不满道:“你到底还想怎么样,我亲自来接你,一次又一次,功名富贵我都允诺了,你怎么还是不情不愿!”   “我只是想不明白。”满鱼说,“我在满家住了十多年,县尉待我和亲生的没有区别,小燕有的,我都有。可我还是不知足,我总是猜测、揣度,要自己听话懂事,总想着,我要是能找到自己的爹娘,会不会就不用总是想这么多。”   满全露出不忍的表情,见他眼中隐隐含有泪光,便偏过头去。   满鱼说:“可我没想到,对我最残忍的,竟然是我心心念念了那么多年的东西。”   裴方猛地一拍桌子,指着他道:“怎么就叫残忍!我对你已经足够仁慈了!这么多年来,谁不是求着进我门下,你却还要我三请四请!你要不是我儿子,你在府上放火那天,我就让你好看了!”   满燕立刻靠近了一步,抓住满鱼的手腕,将他半挡在身后,看了眼爹的表情,压下不快,说:“裴侍郎,在你眼里,几间铺子,甚至一条街都不算什么,可是在他眼里,那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你用这样的方式逼他,毁了他的招牌,还不允许他伤心吗?”   裴方冷笑一声,看向满全,说:“你们家的孩子的确没有规矩,长辈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   满全回敬给他一声冷笑,说:“长辈也要有个长辈的样子,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法,也怪不了晚辈不尊不重。”   满鱼看着他,说:“你也不必在这里对别人发难,你这次来,如果是想逼我和你走,那你就错看我了。你可以让他们去闹,我宁可死在牢狱里。”   满燕忙一拽他的手腕,小声道:“别说这样的气话!”   满全看他一眼,转向裴方,说道:“你不要操之过急,你若是真想要这个儿子,就和他好好说,否则闹成仇人,带回去又有什么用?”   “仇人?”裴方哼笑道,“父子之间,说上什么仇人了,我们的血缘亲情在这儿,他必须和我走!”   “那你杀了我好了。”   几人的目光瞬时聚集在他身上,满全眉头一拧,说道:“这个时候就不要置气了——小燕,你带他回去,想清楚了再过来说话。”   满燕立刻领会了爹的意思,忙拽着他,说:“走,说了这么久,喝杯茶,等他们谈一谈……”   “你带他去哪?”裴方立刻站起身,说道,“你们父子不要在我面前耍把戏,我今天来,就是要带他走,就在我的面前待着,哪也不准去!”   满鱼一把挣开满燕的手,说道:“你说吧,你还有什么狠话要说,什么狠招要放在我的身上,你都说了吧!”   “你这是什么态度!”   满鱼噌的上前一步,说:“你带我回去,就算打死我,我也是这样。你想要的是儿子吗?你想要的是一颗任你摆布的棋子!”   两人距离甚近,裴方气急,胡须都在发抖,扬手便是一巴掌。   满鱼往后踉跄了一步,几人皆是一愣。   满燕赶紧上前扶他,见他右脸顿时红肿起来,怒道:“裴侍郎这样的身份,在我们家动手,也不怕人笑话吗!”   “满燕!”满全呵斥道,“还不赶紧带他去敷药,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   “爹!”   裴方微微一握拳,又转怒为笑,说:“好啊,你和你娘简直是一模一样,动不动就一副宁折不弯的德行。”   满鱼耳朵里还嗡嗡作响,眼前冒着金星,全靠满燕的搀扶才能站稳。   “你不爱惜你的性命,也罢了,别人的性命呢?也不要了?”   满鱼猛地一抬头。   满全忙说:“还不赶紧出去!”   “你什么意思?”满鱼推开满燕的手。   裴方的目光转向满燕,说:“我记得,你去年领了一个监修河堤的活计,可是没多久,河水就决堤了。”   满鱼一把握紧了满燕的手,立刻道:“你什么意思!”   裴方露出胸有成竹的笑,说:“没什么意思,这件事嘛,也是可大可小。”   满县尉已是脸色铁青,说道:“这个活,是我安排他去的,你将我们一家人斩草除根好了!”   “哎,你看你,怎么说这种话。”裴方气定神闲道,“我要是想对你做什么,当年就做了,何必等到今天。”   他的目光从两个孩子脸上扫过,说:“我只是陈述利害关系,就看我的这个孩子,领不领情了。”   “别动,冷帕子敷一下,没那么痛。”   满燕弯着腰给他敷脸,越敷越气,“还没跟他回去呢,就和你动手,回去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满鱼却不作声,静静地看着他。   “干嘛啊,这个眼神,心里有鬼?”   “我有没有鬼,你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吗?”   满燕低下头看他的脸,又摸了摸他的嘴角,说:“还好没流血,死老头,手劲这么大。”   满鱼忍不住一笑,说:“爹听见,肯定骂你。”   “骂就骂吧,我也没少挨骂。”   他轻轻摸了摸满鱼的脸,叹气道:“太过分了,竟然打脸。”   满鱼握住他的手,看着他,说:“小燕,我现在明白了,什么血缘,一点用也没有。爹从来没有这样对我……”   “是他这个人有问题!”满燕恨恨道,“爹虽然有时候拿着棍子,作势要打人,却从来都是吓唬一下,也就是上次……”   他闭了嘴,换话题道:“你跟他回去,一定落不着好的!”   “我知道,我现在要是再不明白,不就是傻了吗?”   满鱼滚烫的脸颊贴在他的手背上,说:“当初我跟他走,也并非是真的贪恋他的允诺。小燕,别人不懂,你应该懂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满燕在他的椅子旁蹲下,说,“我们逃走吧,趁他们没发现,我们跑得远远的……”   满鱼立刻摇头,说:“就算要逃,我也不能搭上你。爹这些年这伤那痛不断,更何况,爹年纪大了,我怎么能把他唯一的儿子拐走呢。”   “你没听见他怎么威胁我们吗?你以为,他会轻易地放过我们?”   满鱼的眼神飘远了,许久才飘回来,淡淡的露出一个苦笑。   他接过满燕手中的帕子,仰头看他走去拿伤药。   他不顾满县尉的养育之恩,和满燕成了不清不楚的关系。   满家又何尝不是只有小燕一个儿子,他怎么能这么自私,伤了爹一次不够,还要再伤他第二次吗?   满燕沾了药膏的手指蹭过他的脸,说:“干嘛一直盯着我,你不要乱打算盘。”   满鱼笑了笑,说:“我看看你,你也要说我打算盘。”   满燕的半信半疑地看他一眼,说:“我一点也不相信你。”   擦好药,满鱼捧住他的脸,说:“小燕,我……”   满燕真要去洗手,两只手就这么悬在半空中,等他的下半句。   这句话好像很难说出口似的,满燕等了好半天,歪了歪头,说:“我的脖子要断了。”   满鱼放开手,别开脸,从荷包里拿出那颗千辛万苦得来的石头,说:“你的那一块呢?给我看看。”   “等一下。”   满燕洗了手,把自己的那一块递给他。   满鱼一手一个,仔细端详了好半天,说:“你说,这种传言,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满燕笑道:“不知道啊,要等我们转世投胎了,才知道是真是假了。”   满鱼看了好半天,说:“你的这个更好看,我们换换吧。”   “你想要,都给你也行。”   满鱼笑了笑,把自己的给他,说:“万一是真的呢,你不拿一个?”   满燕一乐,忙接过来,说:“你都这么说了,怎么能是假的。”   “门关好了吗?”   满燕回头看了一眼,说:“关好了吧。”   “你去看看。”   满燕有些担心,握住他的手,说:“你现在还有这种心情啊。”   满鱼歪歪头看他,说:“心情不好,想多和你在一起,不可以吗?”   “那当然没有不可以。”   满燕起身去锁门,满鱼从袖中掏出一个药包,嘴上说:“晃两下看看,别像之前那样。”   门哐啷两声响,满燕回转身,说:“你看,真关好了。”   满鱼招手让他过来,递茶给他,说:“你得答应我,不管他说什么,你都不要冲动,行吗?”   满燕接过来仰头就喝了,杯子一撂,说:“我听你的,你也要听我的。”   满鱼看着他手中的茶杯,缓缓笑了笑,说:“那当然了。”   半个时辰后,满鱼推门而出,回头望了一眼还在沉睡的人。   “你真的想好了?”满全身子往前一倾,有些急道,“上次你生我的气,这次又是为什么?”   满鱼一听他这么说,万般滋味涌上心头,说:“我那次……其实,我其实有句话想问。”   “快说。”   “我和小燕……爹发现后,有没有怨我?”   “我怨你什么?心在他自己的肚子里,他不想,你还能逼他?”   “那……爹想过赶我走吗?”   满全上手把他扶起来,说:“都已经发生了,赶你走有什么用?要赶,那也得一起赶走才对。”   他说着微微一笑,说:“你怎么还是想不明白,为了这件事又要离开,这次若是走了,他可不会轻易放你回来了。”   满鱼站起来,说:“有爹这句话,我就再也没有顾虑了。”   满全拍拍他的手背,说:“你放心,他那边,我会想办法。”   满鱼摇摇头,说:“我自己也就罢了,不能再连累小燕受牵连,我还是要和他回去。” 第54章   满鱼登上马车之前,回望了一眼。   满全站在车下,说:“等他醒了,恐怕要追去。”   满鱼说:“他追不到了。”   裴方与他同车,靠坐着闭目养神。   满鱼掀开车帘,探头向外望去。   “别看了,这么一个破地方,到底有什么好看的。”裴方看他一眼,又阖上了眼睛,说,“这样才对嘛,我是你亲爹,我会害你吗?”   满鱼不作声,只是趴在窗边,一动不动地看。   天色渐晚,几人在驿站住下。   有人似乎知道裴方途径此地,早早就在等着了。   “老爷,可算等着您了,我……”   裴方一摆手,说:“你们几个,伺候少爷休息。”   他又转向满鱼,说:“让人送些饭菜到你房中,你就不要乱跑了。”   他一招手,报信人紧紧跟上,悄声说:“宰相病危……乱成一团,皇上……清算……”   满鱼无心他们的朝堂大事,回到房间仍然趴在窗边,不知道在看什么。   侍卫送来饭菜,说:“少爷小心,跌下去会受伤。”   他往下一看,见到墙边守着五六人。   满鱼掀袍坐下,笑道:“我没那么傻,还去跳窗。”   侍卫微微伏身,说道:“少爷有事叫我们,我们一直守在门外。”   满鱼没应声,给自己盛了碗汤。   一路走来,风平浪静,满鱼怎么也没找到他想要的地方。   气定神闲的裴侍郎此时已是方寸大乱,宰相暴毙,朝堂必然要大乱。   更何况这位宰相,还是自己的老丈人。   老丈人死得不明不白,皇上的态度却神秘难测。   裴方在房中来回踱步,总觉得这是大大的不妙。   朝堂之争大多如此,你起我落,没个消停。   宰相一党“起”了太久,真到了“落”的时候了吗?   裴方没法再慢悠悠带儿子回京,向心腹嘱托几句,半点风声也不能走漏。   满鱼一早再次出发,却没看见他的那个爹,奇怪地询问了一句。   侍卫说:“京城有急事,老爷先赶回去,少爷不用着急,慢慢地游山玩水都没关系。”   本以为这个被绑回去的少爷恐怕没什么心情,却没想到,他真的有些想法。   满鱼四处环顾一圈,说:“官道有什么好游玩的,你们倒是找些林荫小路,悬崖瀑布什么的带我看看,也不枉我走这么一趟。”   他这话一出,那边几个人一商量,便答应了。   裴方走之前还嘱托了,只要满鱼不逃走,随他怎么高兴怎么来。   这位少爷看起来心情尚好,他们底下当差的,只要把他哄高兴就是了,也不在乎赶路的日子长短。   离了官道,四遭风景大变。   满鱼时常挤在驾车的马夫身边,颇有兴致地左顾右盼,还四下攀谈一圈,丝毫看不出他有什么不情不愿。   离开了空旷的原野,马车穿过许多山路,林间鸟鸣不绝。   领头的侍卫骑马跟随左右,满鱼渐渐能分得清谁是谁,路途迢迢,难免无聊,他想到什么,就要和旁边的人聊什么。   这个侍卫明显得了裴方的命令,显得格外紧张。   满鱼揣着手看他,说:“我和你说句话而已,又不会怎么样。”   侍卫道:“少爷问,我答就是了。”   “我听他说,如果我逃走了,他就会来问你们的罪,当真?”   侍卫点头,说道:“当真。”   “那如果路上遇见山匪,把我们都杀了,他也要问你们的罪?”   侍卫一丝不苟道:“我们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山匪,就算真的遇见了,我们也会拼死保护少爷的安全。”   满鱼笑了笑,说:“都要死了,还要去保护别人,岂不是太可怜了。”   “我们职责所在,说不上可怜。”   此人说话一板一眼,满鱼想开个玩笑都下不了嘴,只好作罢,安静地挤在外面看风景。   彼时满燕醒来时天都已经黑透,满鱼早就不知所踪。   满全还担心他要一气之下做出什么,可他却在院子里呆坐了一晚。   “少爷,天都亮了,回屋去歇会儿吧。”   满燕握着那块石头,猛地站起身,冲向他爹的房间。   “爹……爹!”   满全这一夜也是辗转难眠,一早就起了身。   见他闯进来,也见怪不怪,说:“又怎么了?他要走,我也不能绑着他啊,你犯不上过来找我要说法吧。”   “不……不是,爹,我心里慌得厉害,他临走前和我说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话,我总觉得,他心里一定是有了什么打算。”   满全也觉得心中不安,说:“我也拦了,拦不住啊,他什么脾气,你心里没数吗?”   满燕着急得胡乱踱步,说:“他……都是怕连累我,可是正如爹所说,他那样的脾气,怎么能心甘情愿地被人绑走呢?”   满全叹气道:“小燕,那位裴侍郎在朝中呼风唤雨多年,我虽然当年与他是同乡,又是同年考上进士,又算是同年。可是如今我远离庙堂,而他风生水起,爹也实在无可奈何。”   满燕激愤道:“怎么,他有权有势,就能随便给人扣罪名吗!对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尚且如此,那他……”   “好了!”满全说,“你实在放心不下,雇辆车,去看看小鱼也就是了。能宽慰他的心,也是一件好事。”   满燕一想这件事就一肚子憋屈,“他恐怕不想我去吧,为了走得干净,还给我下药!”   满鱼临行前全都交代了,满全心知肚明,也不想多说,转身就要出门。   “老爷!老爷!京城中出大事了!”   冯瑞奔跑着进门,将信交到满全手上。   满燕看见信封上的火漆尚在,奇怪道:“你都没看信,怎么知道出了大事?”   冯瑞说:“少爷有所不知,这封信是京城送来,写信人又是我们老爷的好友。再看这紧急密信,一定是出了大事!否则何必八百里加急!”   满全急急拆了信,一读,两掌一拊,说:“大事……真是大事!”   两人都好奇极了,可是满全不说话,谁也不敢张嘴问。   满全踱步半晌,才说:“小燕,你去……去追他们的车!”   满燕奇怪道:“爹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朝堂之事,你不用知道得太多。”满全难掩喜色,说道,“朝堂要变天了,小鱼身上的枷锁,也许也能除了!”   不需要多说,满燕大概猜出与裴侍郎有关。   既然爹说了这话,那也就没什么好怀疑了。   满燕实在受不了慢吞吞的马车,带了些干粮银钱,一路向北追去。   裴侍郎带了那么多的仆役侍卫,这样一行人赶路,脚程不会快。   况且今日一早,满鱼又让他们离开了官道,半天也没走多少路,他时不时还要停下来看看花、听听水,全耽搁了。   这些侍卫没人敢催,只是偶尔提了一句,问他要不要继续赶路,这位少爷立刻就不高兴起来,说:“怎么,我歇歇脚也不行?要不要给我戴上木枷,一路槛送京城啊?”   侍卫惊惶地跪了一地,满鱼看着更烦,摆摆手让他们离远点。   远也远不了多少,几十双眼睛盯着他一个人,根本无处可走。   将近傍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侍卫不得不再次上前询问:“少爷,我们稍微向前走走吧,否则露宿野外,实在危险。”   遭到狼群袭击的记忆涌上心头,满鱼没再驳斥,返回了车上。   再往前三里地便有一家客栈,门上挂着鲜红的灯笼,店中客人稀少,盈盈红光便显得恐怖了起来。   满鱼径直上了楼,知道这些人奉了命,恐怕不会让他在大堂用饭。   天终于黑下来,将近夜半,又迎来一位客人。   小二将他的马牵到后院去喂,给他开了一间房。   这些侍卫很少出现在明处,守在大堂的两人也伪装成寻常客人,看着这人在一旁的桌子落座,瞬间警惕起来。   一人离座,上了楼,悄声说:“那个,是满家的人。”   领头侍卫这些天也是担惊受怕,生怕一个不小心,把少爷弄丢了。   他皱着眉头看了会儿,说:“你去,让掌柜的给他换一个远一点的房间。”   次日一早,再次启程。   侍卫特意避开满燕,见他离开,才准备启程。   他们走了小道,终于看见了瀑布,这位少爷心情也看起来不错,没说什么奇怪的话。   自然而然,满鱼让他们停下,自己走到山路边,看着幽深的山谷,汹涌的河水呼啸而过,又想起河岸边的数个夜晚。   他的手摸了摸荷包,隔着布料捏到了那块石头。   满鱼忍不住叹了口气,悄声道:“我也不想这样……可是跟他走,就是进了监牢,不走,又会害人……”   他望着河水,看了太久,竟然十分眼晕,摇摇晃晃地坐下了。   侍卫忙上前来搀扶,满鱼一把甩开,说:“说了离我远一点!到了京城,有你们盯着我的时候!”   面前是山路,七八个人皆守在行人通行处。   那个他们最不想看见的人,竟然打马经过。   这样浩浩荡荡的人马,不想引人注目也难啊。   满燕猛地一勒马,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呼喊还没出声,就见他突然站起身,向着深不可测的山谷,一跃而下。   发我枝上花 第55章   “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傍晚的河边余下昏暗的晚霞,只能依稀辨别人影。   老夫妻从镇里卖了菜返回,本要趁着天光赶回家,路遇此事,又不能不管。   两人点了火把,小心靠近,生怕看错眼,躺了什么野兽。   走近了,只见一个湿淋淋的人,双眼紧闭,昏迷不醒。   老农夫赶紧上前去试探鼻息,急急按了几下胸口,见这人吐了些水,微弱地发出咳嗽声,才转惊为喜,“还好,没死呢!”   好在离家不远,这人面孔年轻,二十岁上下,两个老人也能将他搬到板车上去,带回了家。   一到门前,妇人高声呼唤自己儿子,“阿广!快出来!”   阿广四十多岁,皮肤黝黑,也是个庄稼汉。   他上手去扶,手上一片粘腻,抬起手掌一看,惊叫道:“他流了好多血!快拿帕子和热水!”   鸡飞狗跳好一阵,这家人才安坐下来。   阿广说道:“你们怎么出趟门,还捡了个投河的,上次出去,差点把小叫花子都带回家!我们又不是什么富裕的人家,东一个西一个,我们哪里救得起啊!”   老农夫叹了口气,说:“遇到个还有救的,就装作没看见?等他醒了,找到他的亲人,让他走就是了。”   阿广说:“我们自己都快吃不上饭了,还要养活别人?”   他的母亲也劝说道:“你看他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多可怜——他脑袋上的伤严不严重?”   阿广回头看了一眼,说:“应该是撞到了石头上,伤得不轻,还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呢!”   这个半死不活的人,在三天后真的醒了过来。   他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不声不响。   老农夫端来些红薯粥,准备喂些下去,从昨天开始,就已经能往下咽了,能吃的进去,就不会死了。   他一进屋,见这个人直直地盯着他。   老农夫又惊又喜,快步走过去,粥碗放在一旁,问道:“哎呀,总算醒了,你觉得怎么样?头痛吗?”   他这样一问,这人才抬起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后知后觉地露出吃痛的表情。   “什么都不记得了?”阿广震惊道,“那可怎么办,总不能让他一直留在这里吧?”   他母亲往屋里看了一眼,说:“你小点声,看他一个孩子,多可怜啊,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你还要把他赶走啊?”   “他一直想不起来,还要一直留在家里?”阿广的声音又拔高了。   老夫妻看了看对方,老农夫说:“先让他住几天,我和你娘去镇里请人写张寻亲贴,我看他啊,八成是从山崖上掉下来的,他的家人要找,一定会找到这里来。”   阿广噌地站起来,说:“您老说得轻巧,要是没人找他?您就把他留着?”   “别嚷嚷了!”他父亲露出不高兴的神情,说道,“你急什么,只让他住三五天,要是没人来找……就,再让他走!”   高处摔落,大概是悬崖边横生的枝杈挡了几挡,因此浑身是伤,却保住了性命。   他自醒来就混混沌沌,不记得自己是谁,只有一些朦朦胧胧的人影,在他脑海的迷雾中穿来行去。   屋子只有那么大,外面的争吵他也听得一清二楚。   想来,这些人的确与他素不相识,更何况还救了自己,实在不该再给人平白添麻烦。   就算这些人是他的什么亲人,话里话外已经如此不欢迎,也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   周遭风景都十分陌生,他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寻着有人走过的足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听到他们说什么小镇好寻人,这样一通乱走,还真看见了一个颇为热闹的小镇。   走了一路,没有一个地方让他觉得熟悉,他有点分不清楚,到底是从未来过这里,还是也都忘记了。   外伤都好得差不多,头倒是隐隐作痛不休。   天色渐晚,小镇内仍然灯火通明,锣鼓声由远及近。   循着声音走过去,竟然这么晚了还在举行庙会。   满鱼站在人群中看杂耍,听见细细簌簌的声响,侧目一瞧,一只细木棍正在挑旁别人的钱袋。   前面这人还在喝彩,完全没有察觉。   满鱼抬手一抓,带着小贼往前一跌。   可钱袋顺着木棍,已经滑到了贼的手里。   被偷的人终于反应过来,一摸腰包,大声嚷嚷起来:“有贼啊!”   贼人见情形不妙,转身就逃。   四遭拥挤,满鱼下意识跃身一跳,轻飘飘地挡住了小贼的去路。   他自己还有些惊奇,看了看自己的手:原来还会这个?   “多管闲事!”   那贼出拳就打,满鱼侧身一躲,出手一抓一拧,那人痛叫一声,抬脚便踢。   两人斗了几个来回,满鱼终于弄明白了自己的身手,不再和他客气,一脚飞踹,正中贼人胸口,贼人大叫一声,轰然一声倒地。   他上前拿回了钱袋,遥遥扔回,才猛然想起,自己此时是真的身无分文。   自己身上的衣裳都让挂破了,现在穿着的还是人家的。   如果真是从崖上坠入河中,更不要想能找到随身的什么东西了。   周围的喝彩声还未停歇,那贼人竟然来了帮手。   被偷的那人一见不好,忙说:“你快走吧!他们这些人在这里盘踞久了,谁也不怕,你对付不了那么多人!还是快走吧!”   街上拥挤,那几人轻功身法不错,一跃便到了他的面前。   领头的上下打量他一遍,说道:“从来没人敢管我们的闲事!你是哪里来的毛头小子,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满鱼也略微打量了一眼,说:“看你们几位,身手都不错,做什么不好,要做小偷小摸的事。”   吃了亏的正在气头上,怒道:“大哥,别和他废话!”   说着话,他便抬手一掀,滚烫的铜锅满装着热汤迎面飞来。   满鱼抓过身旁的木桌,一抬一推,撞得铜锅摇摇晃晃地换了方向,哗啦一声泼了干净。   那几人一阵阵惨叫,飞身一跃就要出手。   满鱼也转身一跃,踩上了房顶。   几人叮叮当当打了几个回合,引来一大片人观看。   满鱼还在抽空想,这也算是卖艺了,不知道能不能赚点赏钱,不至于饿肚子。   满燕顺着河水找了几天,经过小镇,见天色已晚,要找个落脚地。   顺着热闹的街道没走多远,就瞧见一群人皆伸着脖子向上看。   他也看过去,只见四五人围堵一人,斗得正酣。   看了些会儿,实在看不得以多欺少,略微打听了两句,满燕便再也没有犹豫,飞身上了屋顶。   两人四拳齐上,那几个的缠斗功夫渐渐没了功效。   最后一人眼见同伴都摔落下去,惊惶地四处一看,自己纵身跳了下去。   满燕松了口气,看见那人背对着自己,弯下腰去看摔落的那几人的惨状,上前去要打个招呼。   却在对方转过脸时,愣在了原地。   满鱼看对方不说话,想起对方也算是帮自己解了围,先拱手道:“多谢你了。”   说罢飞身一跃,离开了屋顶。   满燕猛然回过神,也一跃而下,忙追上去,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急道:“你跑什么啊!又搞哪一出啊!”   满鱼有些奇怪地看看他,说:“我知道你帮了我,可我实在身无分文,没法请你喝酒了。”   满燕说道:“这些天,我沿着下游找,到处问,真怕你真有个好歹。小鱼,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掉进河里,现在还能好好地站在我面前,一定是上天保佑!”   “你怎么知道我落水?”   满燕有些傻眼,好半天才说:“我知道,你走是为了不连累我,可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不要再玩这一套了,行不行?我都要被你怄死了!”   满鱼抽回自己的手,说:“你慢点说话,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   满燕渐渐静下来,看他神色不似作假,顿时慌了神,急急地问:“你……你这是怎么了?受伤了吗?伤到哪里了?怎么好像不认识我了。”   满鱼见他模样诚挚,不似坏人,但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把自己记忆全失之事说出,谁知道对方会不会对着自己胡说八道呢。   满燕真是心急如焚,说:“你真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你……怎么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我是谁?”   满鱼说:“根本不认识你,你不要再试探我了。”   满燕嗷了一声,焦躁地踱了一圈,才说:“就当你不认识我,那你自己是谁?”   满鱼说:“你不要以为刚刚帮了我,就什么都能打听,谁知道你和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完了,问题大了!   满燕急得在身上搜寻一圈,猛地抓起荷包,说:“你看这个!我们是有一对的,我的是飞燕踏梅,你的是红鱼戏莲……”   他说到这里,忽见他腰间空空。   荷包也丢了。   也是,那么高的山,那么急的水,人好好的已是难得。   满鱼对他的耐心告罄,转身就要走。   满燕忙追上去,说:“你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吧,吃什么?住哪里?”   这还真是个问题,满鱼一时没作声。   满燕再次露出笑脸,说:“这样吧,我付你银钱,你陪我在这儿逛一逛,行吗?”   满鱼思考半晌,说:“你不会是想把我买走吧?” 第56章   满鱼捧着热腾腾的蜂糖糕,有些困惑,说:“我对这里一点儿也不熟悉,我陪你也逛不了什么。”   满燕说:“你只要陪我就行了,别的都不用你管。”   “那怎么能行呢?这样,我岂不是白白拿你的钱?”   满燕转过脸看他,说:“你稍微相信我一点,我们真的认识!而且这些钱,是你前段时间刚刚给我的。”   满鱼更糊涂了,问道:“我为什么给你钱?”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两人进了客栈,要了一间房。   满鱼看了看他,说:“我们住一起吗?”   完全没有考虑现在住在一起有些不合适,可他万一半夜跑了怎么办?   满燕怎么才能告诉他,他们十多年都是这么过的!   于是他说:“我掏钱住客栈,你当然要听我的,况且我们都是男人,省一间房的钱,不好吗?”   听起来没什么问题,满鱼产生了新的疑惑:“那你真的有钱雇我吗?”   满燕回答不了他乱七八糟的问题,拽着他上了楼。   满鱼巡查了一圈,的确只有一张床,他有点犹豫,站得远远的,一声不吭。   “虽然你说我们认识,可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满鱼说,“你对我来说,只是刚刚认识,睡在一起还是不太好。”   他自己抱来一床被子,说:“我睡地上就好了。”   满燕无奈叹气,说:“我去多开一间房。”   “哎,那也不用。”满鱼已经在打地铺了,回头看他,说,“毕竟我一点钱也没有,有地方住已经很好了。”   满燕走到他身边,蹲下身,看着他说:“就算你什么也想不起来,但你现在能不能相信,我对你没有恶意。”   满鱼看他一眼,拍了拍枕头,没说话,但点了一下头。   满燕立刻高兴起来,说:“那你要不要想起来?”   “这个,我说了算吗?”   “当然,只要回到家,你就都想起来了。”满燕坐在他身边,说,“爹有个很厉害的神医朋友,只要他看一眼,你很快就能好了。”   满鱼说:“想起来,会比现在更好吗?”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你自己能回答。”   满鱼说:“我为什么会坠崖?”   又是一个说来话长的故事,两人促膝长谈至深夜。   满鱼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满燕问:“你听着,觉得熟悉吗?”   满鱼说:“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这样的事情,一时半会也急不来。   满燕说:“爹知道你坠崖,心急如焚,你要不要先和我回去,见见他们,听听他说的话,和我说的是不是一样的。”   “可我现在这样,我一定谁也认不出来,我该说什么呢?”   满燕说:“你认识我啊,你如果不知道说什么,我替你说就好了。”   要是往常,满燕一定早早传信回去,让大家都放心。   可是现在情形复杂,满鱼也有些不安。   在他眼里,所有人都是陌生的,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他们踏进家门,开门的冯瑞大吃一惊,立刻面露喜色,就要进门呼喊。   满燕一把拉住他,说:“别嚷嚷,我们自己去和爹说。”   冯瑞打量了他们一圈,也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没再作声,赶紧让开了。   满全走来走去,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反反复复地看。   满燕见他欲言又止,说:“真的。”   满全说:“这……撞到了头,别再有别的伤了——你快去,请冷大夫来。”   满燕看向满鱼,说:“那就是我和你提过的神医,我们两家关系一直很好,他来给你看病,你什么也不用说。”   满鱼看着他,终于点了头。   冷大夫提着药箱过来了,连天冬都没有跟过来。   满燕坐在他身边,笑说:“怕你觉得不自在,谁都没说,天冬要是知道我们瞒着他,一定要生气!”   满鱼没什么反应,这些名字在他耳朵里十分陌生。   满燕站起身,说:“你不认识也没关系,你是病人,他是大夫——冷伯伯,你们说吧,我就出去了。”   “哎……”满鱼立刻仰头看他,又看了看冷大夫。   “你也留在这儿吧。”冷大夫说,“他现在谁都不认识,况且从小就怕大夫,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估计还是怕吧。”   “也不是……”满鱼收回目光,没什么底气地反驳道。   满燕什么也没说,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了。   满鱼回过头看他一眼,又转向大夫,将自己记忆中所有的事情一一告知。   冷大夫诊治完毕,说:“可以替他针灸试试。”   满鱼立刻面露惊骇,说道:“我觉得我挺好的,也许很快就能想起来了。”   满燕闻声上前来,说:“没有别的办法吗?您要是真用这个法子,恐怕他在想起来之前,就半夜逃走了。”   两人都莞尔一笑,只有满鱼笑不出来。   他叹气道:“我只是想不起来而已,身体并没有什么不适,何必动用药石,实在是没有必要。”   “你前天还说头痛。”满燕揭穿了他。   “人又不是神,偶尔头痛脑热,有什么大不了的?”   满燕不和他争论,扶他安静坐下,又问道:“您看,先开点药吃一吃?他头上也有伤,还要不要再看看?”   冷大夫说:“也许不单单是因为外伤,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受了打击,不愿意回想,也是有可能的。”   “不愿意?”满燕立刻凑过去看他的脸,说,“太狠心了吧!把我也忘得干干净净了!”   满鱼把他的脸推开,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你还要对着一个病人兴师问罪。”   满燕却忽然一笑,说:“这句话很像你说的。”   “从我嘴里说出来,不是我说的,难道是你?”   满燕对冷大夫说道:“我看他好得很,除了不记得,什么毛病也没有。”   冷大夫打量他们一圈,了然地笑道:“实在不想针灸,也可以先放放。”   病情不知道怎么放,反正满鱼的心先放下来了。   送走了大夫,满鱼整个人立刻放松下来,趴在桌上,说:“我自己倒是没有什么不适,动不动就要用针扎,实在是犯不上。”   “大夫治病,当然要尽他所能了。”   满鱼侧过脸看他,笑说:“刚刚大夫在这儿你不说,他走了你又说这种话。”   “有没有良心啊,我帮着你说话,你现在还来笑话我?”   “你为了我,我心里清楚。”   这句话轻飘飘的,满燕却听得实实在在的。   他立刻连人带凳子挪近了,说:“听到你这句话,我什么怨言都没有了。”   “你还有怨言啊?你又怨我什么了?”   这话一出口,满鱼就觉得不对劲。   一路上两人还算客客气气,哪有什么怨不怨的。   满燕兴奋道:“你……想起来什么了?”   满鱼摇头。   “那你刚刚……”   满鱼露出苦恼的表情,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说。”   满燕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说:“我带你去一些地方,试试看能不能想起来。”   “一定要想起来才行吗?”   “你……”   满鱼见他神色不对,忙说:“我的意思是,现在没有什么不好的,我并没有因为记忆全丢而苦恼……”   “那我怎么办呢?”满燕低下头,说,“你都不记得我,也不记得我们之间的所有事情,你对我的态度,也大不如前……”   他说着叹了口气,说:“如果你不愿意想起来,我本来也不该逼你。”   满鱼却一把抓住他欲抽回的手,说:“我……我虽然不记得了,可是一见你,总觉得很熟悉……”   满燕双眼一亮,“真的吗?可是那天,你怎么不说呢?”   “我怎么说呢……我也不确定,到底是真的认识你,还是一种错觉。”满鱼看了他一眼,将脸别开,“万一我们是第一次见,岂不是……很轻浮。”   满燕从凳子上跳起来,说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这有什么好放心的。”满鱼不解道,“很多见色起意的人也会这么说。”   “可你那时没说,现在说了,那就是不一样的。”   他们之间的故事,这一路上满燕几乎都说完了。   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满鱼也已经完全了解,看上去除了有些不可置信,也没有不能接受的迹象。   见到他这样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满鱼觉得,自己一味逃避,的确不是很恰当的行为。   可是他也实在不想被扎一头针,变成千针百孔的刺猬。   “你说的……可以让我恢复记忆的那些地方,去了真的有用吗?”   满燕立刻道:“不敢保证一定有效,但总要试一试。”   他看了眼满鱼的表情,补充道:“当然……你愿意的话。”   “我不是不愿意……”满鱼再次欲言又止。   满燕又坐回他身边,小声说:“我们先试一试,万一有用,就不用劳烦冷大夫施针了。”   “在去那些地方之前,我还有个问题。”   “你问吧。   满鱼看他一眼,怪不好意思似的,说:“我们之间,到哪一步了?”   明明这些年都同吃同睡,哪有什么避讳,更何况如今是这样的关系。   可要直白地说出口,满燕还是红了耳朵,瞄他一眼,小声说:“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 第57章   满燕说要带他去找回忆,却一连几天也没有出门。   终于,迎来一个暴雨的天气。   两人趴在窗边看大雨,满鱼说:“这下可出不了门了。”   秋深了,风也萧萧。   满燕拉他在窗边坐下,说:“有些地方,你一定印象很深刻,可是都有些危险,我想来想去,还是从不危险的地方开始吧。”   满鱼侧过头看他,好笑道:“你是不是有点太紧张了?能有什么危险?”   “当然有了,这样的天气,我带你去下着雨的山洞里,不生病才怪呢。”   “山洞?”满鱼想到黑乎乎的山,不一定从哪里窜出来的野兽,真诚地说,“还是你想得周到。”   “那你还要不要出去?”   “下雨呢,去哪里?”   “这么多天,我就是在等下雨呢。”   满鱼见他兴致勃勃,又望向窗外的滂沱大雨,问道:“这么大的雨,打伞恐怕都没用。”   满燕抓着他就走,说:“雨停了,可就看不到了。”   “什么东西?”   “那你要不要去?”   满鱼拽住他的袖子,说:“快去吧,说不定一会儿雨就停了。”   风声呼啸,如有兽吼。   雨天的山坡格外湿滑,两人的鞋上、裤腿上,全沾满了泥。   纸伞还没出了家门,就已经刮破,两人戴着斗笠,勉强在大雨中能够视物。   满鱼低头搜寻一番,找了块被雨水洗刷干净的石头坐下了,还不住摆手。   满燕和他挤在一起,说:“怎么了?”   “走两步滑两步,还没走到呢,我们就要一身泥了。”   “等到春天,春笋冒了尖,还有的是一身泥的机会。”   “春天?”满鱼仰起头想了好一会儿,说,“我的脑子里,也没有春天的记忆。”   满燕握住他的手,说:“只要你不嫌烦,都会想起来的。”   满鱼笑说:“如果只是淋淋雨就能想起来,我宁愿天天淋雨。”   “嗯……只要不在脑袋上扎一头的针。”   满鱼一乐,说:“要是在你的头上扎针,你不怕吗?”   满燕哦了声,歪着头往他怀里一蹭,说:“扎哪里?我替你试一下。”   满鱼哎了声,捉住他的脑袋,说:“这种东西也是能随便试的吗?”   他仰头看了看,说:“我们还是继续赶路为妙,你看这正中午的天,就这么阴沉沉的,恐怕会黑得很早。”   “翻过去就是了,不急。”   话是这么说,满鱼已经站起身,还伸出手去拉他。   山坡不算高,也不算陡,若是风和日丽,还可以来这里晒晒太阳。   两人站在最高处,满燕一扯他的袖子,往远处指,“哎,小鱼,你看见没有?”   烟雨迷蒙,实在是什么也看不清。   “哎,我下去指给你看!”   “我和你一起去。”   “站远一点看更好。”满燕又神神秘秘一笑,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就往山坡下跑去。   他看起来莽莽撞撞的,山坡湿滑,满鱼呼喊了一声:“慢一点!”   满燕回过头,冲他挥挥手臂,张开嘴正要说些什么,忽然见他身形一歪,整个人摔下去。   满鱼哎了声,也急忙去追。   背面的山坡要陡一些,草地湿滑,没有什么可以抓握的东西,满燕就这么一路摔滚下去。   “小燕!摔到哪里了?”   满燕龇牙咧嘴地坐起来,还笑:“没什么事,就是滑了一下。”   “还没什么事,我看看。”   满燕盯着他,任他摆弄。   “有一点擦伤,脖子呢?痛吗?”   满燕摇摇头,两个人慌里慌张的,斗笠也掉了,一阵风吹来,刮了老远。   满鱼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说:“不让我下来,还不是下来了。”   满燕半边脸都是泥巴,还看着他乐。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高兴的。”满鱼去掏手帕,手帕也湿漉漉的,将就着替他擦了擦脸。   满燕一动也不动,仰着头看他。   满鱼被他盯得不自在,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脸,说:“摔了一跤,这下高兴了,话也不说,总看我干什么?”   满燕一把抓住他欲抽回的手,说:“这个地方,这件事情,你记得吗?”   大雨迷蒙,摔落的人影,对坐相望……   零碎的片段迅速闪过,满鱼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你怎么了?你冷吗?”满燕叹了口气,说,“还说找个安全点的地方,还是要淋雨。”   他尝试着站起来,还不忘记伸手拉他,说:“这种事情还是急不得,慢慢想。”   满鱼一把将他拉住,说:“好像……还少了点什么。”   满燕迷茫地看了他一会儿,忽而露出笑容,说:“你想起什么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满燕环顾一周,奇怪道:“少了什么?花?可是这个时候,花都谢了。恐怕要等到明年春天,或者我们……”   一转脸,与满鱼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你……”   “我的脑子好像有点错乱了。”满鱼看着他,眼睛一眨,雨水就落下来。   “什么……错乱了,你想起什么了?”   “你别问我了,你一问,我什么都忘了。”   满燕抿了抿唇,真的什么也不说了。   满鱼捧住他的脸,说:“你和我说了很多故事,为什么没有这一段?”   “这一段……就在山洞那一段的前几天,我想着,山洞实在不安全,就用这个代替一下。”   满鱼看着他,说:“演也演完了,你还摔了一身泥巴,你不告诉我,这段故事的重点是什么吗?”   “这个不能我去说吧。”满燕眼神闪躲,“演给你看了,你要自己去感受。”   满鱼把他的脸掰过来,说:“你怎么一副很心虚的样子?”   “没有吧……”满燕看着他,抬手擦了他脸颊上的雨水,说,“实在想不起来就算了……先回去吧。”   “我想起来一点点。”满鱼说罢又补充道,“可我现在不太确定,是不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情。”   一声雷鸣,两人都忍不住往天边去看。   满燕的目光回到满鱼的脸上,见他转回脸,忙又去看别处。   “你总不看我,就是有话没说。”   满燕立刻移回目光,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记得怎么判断我?”   “我不是记得,是直觉。”   满燕笑了,说:“你的直觉好准。”   满鱼歪了歪头,伸手去摸他的脸。   从眉毛摸到鼻梁,停留在他的嘴唇上方。   “我的脑子里空荡荡的,可是你做什么表情,我却好像一下就能看出来你在想什么。”满鱼的手指轻轻地滑过他的嘴唇,说,“我越来越相信,我们真的认识了很多年。”   满燕一动也不敢动,这样的一刻,他好像也等了好多年。   这些年来,同吃同睡,情同手足。   他们太熟悉对方,微小的表情,不经意的动作,就能准确地解答对方的心情。   这样的熟悉成了习惯,日久相伴。最常见的,往往不珍惜。   满燕不得不承认,他时常对自己的感情产生怀疑,是喜欢,还是习惯?   这样的怀疑移了情,他不信任自己,也很难信任对方。   临安太小了,十多年足够他们走遍。   满鱼总是有那么多好奇,一本手记都让他废寝忘食。   临安以外的世界呢?他会不会有更多的好奇?   满鱼静静地看着他,说:“你怎么了?一直不说话,表情变来变去。”   “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但是现在也不能问你,你自己都搞不清楚。”   满鱼笑道:“我只是忘记了,又不是变傻了。你可以问一些我的感受,那和记忆无关。”   满燕的问题无法避开记忆的话题,他觉得此时不是询问的好时机,于是他问:“你刚刚说少了点东西,是什么?”   满鱼垂下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他,说:“我要是记错了,你可不要笑话我。”   满燕说:“我一定会的。”   “啊?”   两人目光相触,一起笑了出声。   满鱼忽然靠近了,轻飘飘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满燕浑身僵硬,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这样。   明明没有什么不能说,没有什么不能做,怎么现在反而像刚认识。   满鱼见他直愣愣的,有些手忙脚乱,说:“不对吗?那我……可能记错了,你……哎!”   满燕像只扑人的小狗,两个人滚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在寒风冷雨里,接了一个长长的吻。   满鱼后知后觉,抱紧了他的脖颈,两个人额头抵着额头,呼吸急促。   “我没有记错。”   满燕轻轻嗯了一声,还在蹭他的鼻尖。   “可我记得,你说我们第一次情不自禁,是在那个湿冷的山洞里。”   满燕又嗯了声。   满鱼弄不明白了,“那这次算什么?”   “算意外。”   满鱼恍然大悟,笑道:“我明白了,就是你那样滚下来,我也跟着你滚下来。”   “嗯……差不多吧。”   “这也太意外了,只有话本子会这么写吧。”   满燕凑过去,咬了咬他的嘴唇,说:“只有最开始你亲我那一下,没有后面的故事。”   “如果有后面的故事,就不能叫意外了。”   满鱼换好衣裳,冯瑞就端着姜汤来了,说:“那么大的雨,跑出去干什么?淋雨不是更头疼吗?”   满鱼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受伤的位置,接了姜汤,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有时候好好的会疼,今天反而不疼。”   “小鱼,你怎么样?有没有着凉?”   冯瑞一见来人,忙将剩下那碗也递上去,说:“你来的正好,赶紧也喝了,不要仗着练过功夫,就不当一回事。”   满燕二话不说干了,往满鱼的床边一坐,笑说:“我心情好,百病不侵。”   “满鱼满燕!在家吗!”   满鱼奇怪地看了满燕一眼,说:“这是谁?”   “这个嗓门,一听就是毕少爷。”满燕往外走,说,“他真会挑时间,雨刚停,就上门来了。”   不是他一个人,身后还跟了一个,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个念头一出现,满燕立刻想起满鱼所说——如果不是记忆里的人,就是见色起意!   满燕倒吸一口凉气,忙侧过半个身子,问道:“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毕舸露出贼兮兮的笑,说:“我可不是来找你的,我来找小鱼的。”   满燕问:“你又给他请神医了?先说好,不能用针。”   “什么神医。”毕舸见满鱼出来,忙招手道,“快来看看这是谁!你还记不记得!”   满燕上前低声道:“搞什么鬼啊,我都没印象,你还去问他?”   “你也没印象?”毕舸惊讶道,“当初就是他的妹妹要说给你,这你都忘了?”   这可太深刻了,满燕立刻感到不妙,急道:“你别添乱了行不行!快把他带走!”   毕舸啧了声,说:“我可都是为了你好,怕什么啊。”   满鱼已经走过来,满脸探究,说:“我都不记得了,这位是?”   毕舸把人拉上前,说:“忘了也没事,但是以后要记得!你们可是订了亲的!” 第58章   满燕:“什么!”   毕舸乐呵呵地介绍道:“这是许焦——许焦,我路上都和你说了,他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满鱼惊骇地看向满燕,忙退到他身边,说:“这是怎么回事啊?你不是说……”   “等一下,我去沟通一下。”   满燕一把抓住毕舸的衣领,“你搞什么鬼!”   “哎哎哎,撒手!”毕舸拨开他的手,整理了自己的衣裳,低声说,“你这么小情小意的,他得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要我看,还是下一剂猛药!”   “他现在挺好的,你不要给我添乱了!”满燕看见许焦对自己露出一个“交给我吧”的笑脸,更是怒从心头起。   “你现在是给他下猛药,还是给我下啊!”满燕低声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又塞人!”   毕舸拍了一下他的胸口,笑说:“这么没自信?你们十多年的感情,还怕这个?”   “他现在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啊!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啊?”   毕舸一拍他的肩膀,说:“急什么,我能害你吗?”   “难说。”   毕舸瞥他一眼,说:“快看,人家都进入状态了,你还不去盯着?”   满燕一看,许焦正和满鱼说笑,真是自来熟呢!   “你们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满鱼看了看他,忙说:“小燕,我想起我还有点事,先进去了。”   他话音都没落完,人一溜烟地没影儿了。   满燕忍不住一笑,问:“他都走了,你还留在这儿干嘛?”   许焦看向毕少爷,低声说:“我现在可走不了,怎么着也得把戏唱完。”   “他要挟你来的?”   “那倒不是,毕少爷花钱雇我,拿人钱财,总要办事的。”   许焦对他的工作满意极了,兴高采烈地问:“我家是开酒楼的,我的厨艺还不错,你们喜欢吃什么?哎呀,毕竟是这个角色,他喜欢什么?”   满燕脑筋一转,说:“吃鱼吧。”   “那可太好办了,我最擅长做的,就是鱼了!”   满燕拍了拍他的肩膀,建议道:“其实没必要太努力。”   许焦说:“这是我的工作啊,你放心,我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的。”   满燕嗯了声,良心不安道:“其实他不爱吃鱼。”   许焦说:“那更要做鱼了。”   傍晚,几人围坐桌旁,面前是满面笑容的许焦。   满鱼扫视一圈,对这个全鱼宴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但毕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满鱼硬着头皮挑了些素菜来吃,可他对于鱼肉的各种制品实在是无可奈何,只好把目光投向满燕。   这顿饭没怎么吃,两个人背着人,躲在厨房里开小灶。   满鱼看着碗里的鲜笋,奇怪道:“这么早就有笋了?”   他把笋夹给满燕,说:“给你,一年到头只有两季能吃到,可要好好珍惜。”   满燕说:“为什么要夹给我?你不爱吃吗?”   “我非要是不爱吃才给你吗?”满鱼说,“你不是最爱这个吗?”   “你怎么知道?”   这句话把满鱼问住了,他端着碗,想了好半天,说:“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满燕眯着眼笑道:“你什么都忘了,还能猜出我的情绪,还记得我爱吃什么。”   满鱼自己也很苦恼,筷子悬在半空,说:“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也像是直觉。”   “怎么说?”   “看到这个东西,就想到你。”   满燕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说:“你这样记挂我,我还有什么好不高兴?”   满鱼低下头笑了声,满燕问:“笑什么?”   “刚开始,你和我说的那些故事,我有些半信半疑,可是现在,我完全相信了。”   “因为一块笋?”   满鱼摇头,“我的直觉这么准,说明我们的确很熟悉,认识了很多年。”   他顿了顿,看向满燕,“而且……我应该很在乎你,否则,不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满燕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说:“很少听你这么说。”   “是吗?”满鱼也有些不好意思,说,“我现在还什么都想不起来,这都是我的感觉。”   满燕看向他,“那个人,你相信你和他订了亲吗?”   满鱼说:“不相信。”   他很快又说:“我们都是男人,怎么订亲?”   满燕说:“只是因为这样?”   满鱼笑道:“我看见他,就没有那种直觉。”   “毕少爷的小聪明落空了。”满燕说。   “我知道,他也是想让我想起来。”满鱼看着他,说,“我现在已经完全相信你,想不想得起来,我都相信你。”   满燕将碗一放,说:“今天还算暖和,我们去骑马吧!”   满鱼想了会儿,说:“我会吗?”   “看到马,也许你的直觉会帮你。”   两人风风火火要出门,撞上了休沐的满县尉。   满全冲他们一招手,“你们来,我有话要说。”   满燕又忐忑起来,跟随他进了屋,抢白道:“爹,他还是没想起来呢。”   “你放心,我不说那些事。”   满全的目光落在满鱼身上,说:“你的事情,小燕应该都说了,那个铺子,我也找人帮你打理好了,你想接着开店,一点问题也没有。”   他将两人打量一番,说:“你们的事情,我也不想再插手了,弄得你们怨气冲天……”   满燕忙说:“我们没有怨爹。”   满全一笑,说:“爹老了,不能管你们一辈子,我只希望,有朝一日,你们不会后悔。”   不等两人反应,满全又说:“京中发生巨变,新政一党倒台,皇上又想起了我们这些人,可是我实在无心庙堂——小燕,如果你有志向,爹也可以帮你写举荐信……”   满燕说:“去京城吗?”   他看了一眼满鱼,说:“我的心和以前一样,我只想留在这里——或者,到处跑跑,只要自由就好。去了京城,恐怕再也不自由了。”   “小鱼我是知道的,他对这些事没有兴趣,如果你这样说,那爹就不再提了。”   他扫视一番,说:“穿得这么利索,要去骑马?”   “是啊。”满燕高兴道,“很久没去了,也许跑一跑马,他就能想起来了。”   临安鲜有开阔的草原,多是山丘。   他们驾着马,从高高的山顶上奔跑而下。   风声在耳边呼啸,天边一片橙色。   马儿随意漫步,两人仰躺着,看着彩霞满天,一片紫红。   满燕侧过头看他,说:“高兴吗?”   满鱼笑道:“当然高兴了。”   满燕伸手,“水袋。”   这个人喝水也不好好喝,坐也懒得坐起来,一打开,水就倒了一脖子。   满鱼大笑不止,在他的怪叫声中帮他擦拭。   狼群撕咬的伤口赫然在目,当初的鲜血淋漓已变成了肉粉色,看上去仍然触目惊心。   满燕见他呆住,忙一扯衣领,说:“这个和你说过了,我们勇斗狼群的时候,英勇负伤了。”   夜晚的雪山、凶狠的狼群,一幕幕在他眼前疯狂闪过。   “你怎么了?”满燕在他眼前挥手。   满鱼一把抓住他的手,说:“小燕,我想……我做错了好多事情。”   “怎么突然说这些?”   满燕一骨碌翻身爬起,“想起来什么了?”   满鱼不回答他的问题,紧紧握着他的手,说:“我一直以来都是认真的,我自从来到满家,我就认定了我们是应该在一起的,可是长大了,我发现,我以为的都是错的。”   “如果我有一点感恩之心,就不应该和你纠缠,我真的不想让爹失望,我很怕他会后悔带我回家。”   满鱼的话哽住了。   满燕说:“那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我心中所想呢?”   “我现在知道了。”满鱼说,“我做了很多错事,我不想把你推走,可我又不能抓着你不放。”   满燕笑说:“你不会是想起来以前的事情,又把今天的事也忘了吧。”   “我没忘。”   “那你叽里咕噜说这些是干什么?”   满鱼认真地看着他,说:“小燕,我们小心地在一起吧。”   满燕手指一颤,说:“什……什么叫小心?”   “不要给爹惹麻烦……”   “我们从来没惹过麻烦。”   满鱼露出了不信的表情。   满燕笑说:“我还以为我们早就在一起了。”   “我们总是稀里糊涂的。”   两人依偎着,看着火红的太阳藏入山谷,夕阳的余晖洒满全身。   临安县是太小了,可是他们的十多年都由它承载。   可是他们还年轻,可以兜兜转转再回还。   满全见他们收拾行装,有些忧愁,说:“不会不回来了吧?”   满燕说:“我们只是出去溜达一圈,两个月不回,半年也回来。”   满鱼把写好的方子递给他,说:“爹,这是治腰伤的,这是胸闷的,我们很快就回来。”   满全笑道:“你大病初愈,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满鱼笑说:“小燕突然这么说,我也吓一跳,他要陪我出去玩,我一定不能拒绝啊,谁知道以后他会不会又不爱出门了。”   满燕正在清点行囊,头也不回道:“别编排我了!”   两匹快马并肩而行,扬起一片尘土。   朝阳初升,漫天霞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