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攒花藏刀》作者:迪可   楔子 + 第一章 小寺荒山远道迷   楔子   张二上山砍柴,在荒草中见到那人时天方初亮。   那人一双眼睛血红,长发披面,状似恶鬼。   张二转身要逃,脚踝却被扣住,那人五根手指犹如生铁。樵夫又惊又怕不知从哪生出一股求生之力,举起砍刀向鬼手砍去,逼得那人缩手才连滚带爬逃出,再听身后呻吟又像人声。   难道不是鬼,是人?   张二仗着胆子回去,“恶鬼”伏在草间,原来是个穿着黑衣的人,因天光昏暗才误以为是鬼。张二心想,莫非他路遇贼人遭了难?于是一手擎刀,一手伸向那人肩头推了推,唤道:“老兄,你怎么了?”   那人早已昏晕过去。   张二将他翻身朝上,见他乱发中露出惨白面庞,脸上血痕斑驳,左边颈侧有块长方印记,中间几个小字,并画着枚小刀。张二目不识丁看不懂写的什么,但见小刀刀头滴血,生怕这人也是贼寇,不敢沾惹麻烦,匆忙离去。   待他砍了柴下山,遇见同村独眼张,将山上所遇之事说给他听。独眼张五十有余,早年从军,在战场上被人射瞎一只眼。   张二一说,独眼道:“你跑下山做什么,原该一刀砍死他才是。”张二连连摇头道:“他身上烙着方印,不知是哪个山头的土匪呢。”说罢,将那方印有声有色地说来,张独眼听了道:“前日官府悬赏抓山贼,既如此该拿了他去领赏,好多银子。”   张二心动,却不敢独自上山,叫了自己侄儿张功和独眼同去。三人来到山上,荒草中那人仍昏迷不醒,张功年轻胆大,拿麻绳将他手脚捆了,堵上嘴。独眼撩开那人乱发,见颈边那方印刺着“应天血刃”四字,字旁滴血小刀想来是山贼土匪刀口舔血之意,他便不多想,与张二叔侄一起将人抬下山。   当日山祭,家家户户准备祭品供奉山神,张二叫侄儿将人关进柴房,等第二日去领赏。张二媳妇怕那人重伤饿死领不到赏钱,就拿些吃的喂他。那人似醒非醒,面色苍白,但脸庞瘦削、鼻梁挺直,长相是难得一见的俊朗。   农妇心想他相貌堂堂,不过二十来岁,怎的去做了山贼,不由暗道可惜。   当晚,夫妇二人睡到半夜,忽见外面火光点点,马蹄声夹着呼哨。来者手执兵刃,少说二三十人,将村子各处团团围住,原来一伙响马盗路过,见村中张灯结彩,一时兴起便来劫掠。   强盗头子命手下一间间房屋搜刮财物,将年轻姑娘媳妇拉住调戏。   张二有个女儿,不过七岁,被强盗一把抱起吓得放声哭叫。侄儿张功举起锄头要与强盗拼命,被一脚踢翻,倒在墙角不住吐血。张二媳妇跪地磕头,求他们放过女儿,反惹得众贼哄笑不止。   忽然,身后柴房门响,一条黑影站在门口,披头散发,满脸血痕,正是张二从山上抓来的“山贼”。他重伤之下本已摇摇欲坠,此刻却如回光返照般稳稳站住,目光朝脚边一瞧,将墙角斜倚着的砍柴斧捡起握在手里。   响盗头子见他这般鬼怪模样,张口喝问:“什么人?”   黑衣人不答,伸手摸摸脸上早已干涸的血渍。   响盗头子伸手一挥命众匪先将他斩杀。众匪一拥而上,却听一声惨叫,动手的贼人被迎面砍了一斧头,顿时鲜血喷涌自马背滚落。   黑衣人提起柴斧冲进人群,握住一人小腿将他掀下马,对着脖颈又是一斧,那强盗一声未吭已身首分离。血溅至黑衣人面上,他伸手抹去,朝身后一甩,再找第二个。众匪身在马上将他围住,刀来刀往竟伤不到他半分,反倒一个个被那把生锈的钝斧砍得血肉模糊,不到片刻,地上已全是残肢断臂。   响盗头子眼见此人状似疯狂,杀人不眨眼,打了呼哨要跑。黑衣人杀得兴起,眼睛全被血糊住,一时睁不开,直到一伙强盗跑得只剩火光才跌跌撞撞往前几步,右臂高举,将斧子远远扔去。   响盗头子策马飞奔,听耳后呼啸声响,后脑被重物一击,还未觉出疼痛,血已随风洒开。身旁同伙骇然,竟是一个脑袋劈成两半,白花花的脑浆合着血流了一地。   黑衣人扔了斧子便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张二抱着被强盗丢下的女儿爬过来连连磕头,对他说道:“侠客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撞了你。如今你是救命恩人,张二有的你尽管拿去,若没有,只能一生做牛做马偿还。”   黑衣人怔怔听着,想站起又跌了一跤。张二去扶他,被他血淋淋的双眼一瞥便不敢靠近。   歇了片刻,那黑衣人缓过气来朝村口走去。   张二媳妇捧出几个馒头,他一把抢过塞在怀里。 第一章 小寺荒山远道迷   萧尽步履蹒跚,眼前漆黑一片不能视物。   他身受重伤,方才杀那些土匪又牵动伤势,此刻昏昏沉沉几欲晕厥却不敢停步,荒山野岭只挑险要难走的小路逃亡,偏偏脚下无力,踩着一块松动的山石,沿着陡坡滚了下去。   这一跤摔得他浑身骨头如散架般剧痛难当,只得躺着不动,好一阵才慢慢起来,伸手到怀里一摸,摸到张二媳妇给的几个馒头,已压得不成样子,索性就着山泉吃了,勉强生出几许气力。   萧尽歇了片刻,抬头往远处望去,见重重山林中露出一角飞檐,似乎是座庙宇。他想,有人处虽险,却也是险中求生之计,说不定能逃过此劫。想罢忍着疼痛往飞檐而去,待他一瘸一拐、半滚半爬来到近处一瞧,远远看来巍峨壮观的飞檐下却只是座破陋小庙,庙门斑斑驳驳,依稀能看清一侧写着“境由心造”四字。庙门外杂草丛生,乱石遍地,显是久未打理,不知里面还有没有人在。   庙门上了栓,萧尽扶着墙,见墙角破了个洞,跻身入内,寺中也是一片荒废,只有两间破禅房。他强撑一口气来到这里,已无力跳上房梁,便想去正殿佛像后歇息疗伤,等天亮再寻去路。谁知刚爬上供桌,门外走来一个瘦弱身影,光头缁衣,像是寺中僧人。萧尽一惊,怕他见了自己大声惊呼,连忙飞扑过去,一手抓他脖颈一手去捂口鼻。   那僧人骤然遭袭面露惊诧之色,却只片刻就已镇定,睁着一双眼睛瞧着萧尽。   萧尽见他双目澄明清澈,犹如月下清泉,虽在暗处,一张瓜子脸蛋却雪白秀美,不由一愣,心想难道不是和尚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尼姑?可再仔细看他喉结微露,分明是少年男子。   “小和尚,你别出声,要惊动了别人,我将你脖子拧断扔到山外去。”   小僧人直直瞧着他,既不摇头也不点头,萧尽只当他吓傻了,心中盘计这小子看破自己行迹,等追兵赶来难免露相,可要干干净净杀了又于心不忍,再说尸体留了伤口,以那些人的目力必定看出自己来过,也不妥当。他正自思索,身后一阵衣袂声响伴着拳风,心道不好,连忙闪身躲开。   萧尽身上有伤,手里又擒着个小和尚,身形滞碍,只转开半个身子,后背已遭重击,身不由己往前扑倒,接着手中一空,被他掐住脖子的小和尚也让人夺了去。   萧尽被一掌打得喉头腥甜,想转身看看身后偷袭自己的是什么人,背脊又挨一脚,将他踩在地上。这下疼得他胸骨如欲折断,终于将一口血吐在地上晕了过去。   一个男子声音在殿内响起,问道:“师弟,你怎么样?”   小和尚道:“我没事,你下手太重,怕是把他打死了。”   大和尚道:“我见他掐着你的脖子,只当要下毒手,一时情急才这样。”   “你去瞧瞧他伤势,看他什么来历。”   “师弟是怕……”   “那倒不是,若真是,不必耍这手段试探。”   “嗯。”   两人寥寥几句便不再多言,大和尚将萧尽拖走,回来扫了地上血迹,撒上灰土掩住。   萧尽伤上加伤,神志全失,昏睡中胡言乱语,等天亮时已唇角起泡、浑身滚烫。半睡半醒之际,只觉有人脱了他衣服擦洗伤口,还喂他水喝。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觉被人拦腰扛起,正要挣扎又被拿住穴道,勉强睁开眼,眼前也是一片模糊。   那人不知将他藏到哪里,扑鼻而来阵阵骚臭,萧尽穴道受制不得动弹,不能言语,只听到门外隐隐有人说话。   一人问道:“小和尚,昨天夜里可有人闯进庙中或路经此地?”   小僧语调柔和,平静答道:“没有。”那人问:“你师父呢?叫他出来问话。”小僧道:“师父出门云游了,寺中只有我和师兄二人。”那人道:“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犯,小师父心软救他,等他伤好定会杀你灭口。”小和尚道:“出家人慈悲为怀不打诳语,若能救自然要救,只是昨日并无施主所说那样的人到寺中。”   他明明撒谎却理直气壮,萧尽想到昨晚那个背后偷袭之人竟能无声无息靠近自己,这荒山小庙卧虎藏龙,不可小觑。他强打精神再听,门外那人道:“我不信,须让咱们细细搜一遍才行。”小和尚道:“佛门清静之地,施主们持刀携剑,喊打喊杀,只怕冒渎佛祖。”那人道:“这破庙快塌了,佛祖怎不保你香火长盛,想是你们这些和尚心里有鬼,还不滚开。”   说罢,一阵马蹄声,那些人竟骑着马踏进庙里,四处搜寻起来。   萧尽屏住气息,只盼他们草草了事,搜不到此处。众人搜了小半时辰,将供桌佛台翻个遍,两间禅房能扔的全扔在院里,唯独萧尽藏身处无人靠近。   萧尽已知自己身在茅厕,那些人嫌臭都不靠近,眼下只剩一处,少不得多看一眼。他暗自着急,运力解穴,可丹田内空空如也,一丝真气都提不起来。   脚步声越走越近,萧尽从木板缝隙间瞧见一双沾了泥点的黑靴和一截锃亮刀尖,正自焦急,忽然不知从哪窜出一条黄狗,从众人胯下钻过,一头钻进茅房抬着后腿撒起尿来。   那人吓了一跳,看清是野狗撒尿便咒骂一声,嫌弃地转身走了。   萧尽蜷在角落,黄狗淅淅沥沥尿了他满身,却也算救他一命。门外一阵呼喝,马蹄声渐渐远去。他松了口气,见那黄狗洋洋得意,站在面前一抖一抖,要将狗尿抖尽。萧尽苦于不得动弹,只能任由尿水抖在自己脸上。狗儿不分香臭,抖完就要过来嗅他面颊,萧尽只觉一条温热软滑的狗舌在脸上舔来舔去,又湿又痒实在难受,好一会儿才听小和尚在外唤了声:“金角,快出来,里面脏。”   黄狗听见,摇摇尾巴跑了出去。   不到片刻,一个光头和尚跨步进来,伸手拽住萧尽胸前衣襟一把将他提出去。   萧尽想这和尚大概就是昨晚偷袭自己的人,此人武功高深,不知底细,但自己落在他手好过被方才那些人抓住,索性双眼一闭听天由命。大和尚提着他来到院中,将他沾满血污的黑衣一撕,三两下撕得上身赤裸。萧尽惊怒交加,睁开眼睛见那个美貌小和尚站在大殿外,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大和尚道:“师弟,你进去吧。”小和尚却道:“不妨,我在这瞧一会儿。”   他虽年少又是师弟,但大和尚却对他十分谦逊客气,事事听他吩咐,小和尚说想瞧一会儿,大和尚便不再多话,双手一伸又将萧尽腿上的裤子也剥去。如此,萧尽已如同一条死鱼般被掼在地上。那和尚自院中小井打来井水,往他身上一泼,冲去血水狗尿,连着十几桶水才将他浑身冲洗干净。   井水冰冷刺骨,萧尽遭遇此劫,一时又要昏厥,忽觉一股热意自胸间腾起,散至百骸,暖意融融,十分舒适。大和尚将按在他胸口的手掌收回,自怀中取出个瓷瓶,倒了枚药丸塞进他口中。这药丸指甲大小,又苦又涩,呛得萧尽咳嗽不止,顺带吐出几口黑血。   等他吐尽淤血,大和尚脱下身上僧衣将他裹住,双手一托抱进禅房放在床上。   那药丸药性生猛,萧尽服下后便觉睡意汹涌,睡梦中不住呻吟。不知睡了多久,醒时耳边车声辚辚,似在一辆马车上。他心念电转,想起身却发现穴道仍未解开,反还被多封了几处,就是自己内力完好也无能为力,只得先定下神四处打量。   这一大一小两个和尚行事古怪,不知要怎样处置自己,萧尽苦无脱身之法,忧心一阵,又昏睡过去。第二次醒来,仍是漆黑一片,只是手脚穴道似有松动,他抬起右脚往上踢了一下,传来一声木板响。   萧尽心想难道他们当我死了,把我放在棺材里埋了不成,想到这里,急忙又再抬腿猛踢。如此踢了几下,头顶木板挪动,露出些许灯光,一个光头自木板空缺处探出来,双眼朝他一瞧,又缩了回去。   萧尽自后背遭袭以来,并未来得及仔细瞧过那大和尚的模样,但觉对方拳风浑厚、内力了得,以为是个身高七尺的彪形恶僧,这时他伸手将自己从箱中扶起,就近一看身形瘦削,眉目平和,虽称不上英俊潇洒,却也相貌堂堂一脸正气。他将萧尽扶好,取来一个木碗,碗中热气腾腾,盛着又黑又稠的药粥。   萧尽不知是什么药,虽腹中饥饿也不敢张口就喝。   他稍一迟疑,身旁一个声音道:“你喝了药,法念师兄替你解穴。”   作者有话说:--   开新坑还是有些紧张,小小说明一下,不是真和尚(头发会长出来的,长到一半会不会是妹妹头,奇怪的关注点……)这次我很确定,萧尽应该是受吧。先感谢大家陪我过暑假,前三天连更,之后还是保持一周三更,分别是周二、周五和周六零点准时。   ……章回名都是乱写的,没文化,写得不对请老师们见谅。 第二章 铁烙炽炭刑囚伤   萧尽目光转向声音来处,见那晚被他擒住的小和尚坐在蒲团上。   昨日匆匆一瞥已是惊为天人,此时萧尽再仔细打量,见他容姿绝俗、如玉荧光,这张脸长在女子身上那自是绝代佳人,可惜却是个出了家的和尚。萧尽听他话中并无恶意,又想此刻二人杀他不费吹灰之力,何必拿毒药多此一举。想到这,心一横,张口将法念和尚送来的药粥一口喝了。   法念放下木碗,随即伸手在他后背轻推,萧尽已能说话转头,只是手脚仍不听使唤。他道:“你们是谁?这又是哪里?”   那小和尚容貌虽美,脸上却无半点笑容,一双眼睛目光清朗,教人自惭形秽不敢直视。萧尽自小孤傲,除了将他捡来的养父之外从未服过谁,因此虽觉得眼前这少年僧人俊美非凡却也不以为意,瞪着眼瞧了回去。   两人四目相对,互相较劲。萧尽见他身后有座泥塑佛像,一手下垂一手结印,周身布满蛛网尘埃、破败不堪,和原来那座庙里的并不一样,原来已换了地方。   法念道:“你叫什么,为何受伤,又为何出逃,昨日追你的那些人是谁?”   萧尽听他连发数问,神色严峻咄咄逼人,大有审问之意,心中逆反,冷笑道:“我是什么人,与你何干?”   法念道:“你是什么人自然与我无关,只是你闯入寺中,挟持我师弟欲伤他性命,我要问清你的来历。”萧尽道:“我怕他出声,吓唬他罢了。”说着又往小和尚望去,见他脖子上五指掐痕宛在,是自己情急之下用力过猛之故。   法念道:“你既有伤人之意,又有伤人之力,那些人说你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徒,你是不是呢?”萧尽笑道:“大和尚,你说话怎么你啊我的,没半分出家人的规矩,我是不是凶徒不好说,你却定然不是真和尚。”   法念听了忽然一把将他拽出木箱扔在地上,又从墙角拿来粗绳捆住他手脚,一头甩上房梁,头下脚上将他倒吊起来。   萧尽伤势未愈,如此四肢反缚倒挂梁上,只觉脑袋一阵晕眩,受缚处无一不痛,可他自小苦刑不知吃了多少,咬牙强忍,绝不肯出声求饶。   法念出去提了桶水来摆在他头下,再问他一遍来历,萧尽赌气不答,法念将绳索一放,让他头脸全没入水中,好一会儿才拉起。萧尽倒悬入桶,口鼻呛水咳嗽不止,脸憋得通红,仍是不说。法念将他浸了几次,一次比一次久,萧尽几欲窒息,一面咳呛一面咒骂,直至气息奄奄,法念才罢手。   萧尽被这一通折磨,昏晕迷糊之际,忽觉颈边剧痛,传来滋滋灼烤声,睁眼一看,那和尚竟然拿火钳夹着烧红的炭火将自己烙醒。饶是他倔强不屈也不禁骇然,不知道这人与自己有什么仇怨,竟下如此毒手。再看那小僧,盘膝坐在蒲团上,双眼一瞬不瞬地瞧他受刑,并无半点怜悯之色。   萧尽瞧了几眼,颈上剧痛难当,心中想的却是不让这小恶僧如愿。   如此几次晕去又醒转,事后迷迷糊糊过了几日,萧尽高烧渐退,浑身的伤除了那被火炭烫过处还有烧灼疼痛,其余已开始慢慢愈合。   这一日他睁眼醒来,发觉身上轻松异常,手脚也未被绑缚,连忙坐起。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两个凶僧问不出他来历便将他丢下自行离去了不成?   他想来想去觉得古怪,想了一会儿肚子饿得狠,正要出去找吃的,法念一脚跨了进来。   萧尽一惊,飞身上前想抢出条生路。法念见他扑来,侧身闪过,右掌并刀劈向他受伤的脖颈。萧尽内力虚空,不敢硬碰,只得后退躲避,一下失了先机,让法念横跨一步堵住去路。法念一招将他拦下却不追击,抬手扔给他一个雪白馒头。   萧尽顺手接了,馒头刚出笼,又大又软,实在诱人。   法念道:“不够这里还有。”   萧尽心想前几日药粥也喝了,还怕他什么,三两下吃了馒头。法念将剩下几个全给他,还倒了壶水放他面前。萧尽吃饱喝足再想出去,法念道:“你有吃有喝,行动自在,只不能离开这庙。”   萧尽问:“为什么?”法念道:“我师弟说不能,没有为什么。”萧尽冷笑道:“你们一大一小少在这里扮和尚假慈悲。前几日你将我藏在庙里,我该谢你,可你又酷刑折磨我,两相抵消,便不欠你什么,就此分道扬镳各不相干。”法念道:“我要你不能走,自然有你走不了的法子。”萧尽不服道:“我要走,也有走的法子。”   法念微微点头,不再言语。   萧尽见他如此,忽觉腹中隐隐有些绞痛,心想难道这人当真如此卑鄙,在馒头和茶水里下毒?他越想越疑心,抬头见门外一个人影走近,正是法念的师弟。   小和尚跨进殿内,身旁跟着那日撒尿的黄狗,晃着尾巴跑到萧尽脚边转来转去。   萧尽腹痛加剧,疼得古怪,如万针攒刺自肚中蔓延全身,连一寸皮肤也不放过,不消片刻已汗如雨下滚倒在地。他咬牙强忍,经不住锥心刺骨的疼痛,将嘴角咬出血来。   小和尚道:“他求饶服软,愿说自己来历便罢,不肯再多疼几天,将自己浑身皮肤抓烂,死得痛苦无比。”法念站立一旁,道了声“是”。   萧尽痛得浑身发颤,其实身份来历随口胡诌也不要紧,可他一想到那小和尚天人之姿,瞧他如粪土一般,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怨气,不肯屈就,非要与他较劲,宁死也不求饶。   小和尚见他如此,说道:“你再好好想想,于你我皆有益处,法念师兄就在门外,什么时候想通了叫他就是。”说完出去,法念关了房门。   半个时辰后,法念听房里不再有呻吟,对师弟道:“九花鬼针药性猛烈,怕他受不住罢。”   小和尚道:“受不住自会说真话,不肯说定然能受住,你何必操心。”   法念想了想道:“师弟境遇非常人所有,便认定世人多是无耻奸佞、欺善怕恶,生死之前丑态百出,无不屈从求饶,不信也有性情刚硬、行事坚毅之人。”   小和尚道:“你说他是性情刚硬、行事坚毅之人?”   “不,只是他的来历与我们无关,何必用这种手段试他,师弟觉得可疑,将他杀了也不要紧。”小和尚道:“杀他可以,试他不行,我不懂你是心软还是冷血。”   法念叹了口气道:“我心软心硬,冷血热血没半分要紧,只怕……师弟你失了心性。”   “不用你管,你去看看他死了没有,若没死,喂一颗百穿游丝丸救起来。”小和尚道,“那日夜里他掐住我喉咙,分明是想杀我,如今受这一点罪也是应得的。”   法念劝他不动,转身推开房门,只见萧尽已痛晕过去,双手在地上抓出无数血痕,不但衣衫撕得稀烂,双手臂膀伤痕累累,嘴角更是鲜血淋漓,一张脸上布满冷汗,不知受了多大痛楚,法念守在门外却只听见微微呻吟,不曾有过求饶呼喊。   那小和尚跟着进来,法念探探萧尽鼻息,说还有气,他便转身走了。   萧尽直到深夜才醒转,醒时窗外漆黑,屋中一灯如豆。他支起身子,只觉手脚酸软虚脱,好不容易挨到门口,倚在门上稍作休息,却不防门未关紧,一跤跌进院里。   他近日受尽磋磨,少有饱食,身体虚弱不堪,一时竟爬不起身,微微抬头,瞧见眼前一双穿着僧鞋的脚,再往上看,正对上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萧尽心道这小恶僧薄情寡性、心肠歹毒,偏偏又长了这么一张好面皮,可谓人不可貌相。这人深夜站在院中,不知道又想什么法子折磨我,不如趁大和尚不在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想到这里,他鼓足力气突然暴起,扑向小和尚将他一把抱住往院墙撞去。萧尽身负武功,此刻却如市井流氓打架一般,心里只想滚那小和尚一身泥,让他死得和自己一样狼狈。   如此滚了两下,小和尚伸手想将他推开,他却死抱住不松手。   两人撞到院中枯树后停下,小和尚挣脱不开,问道:“你干什么?”萧尽道:“要你死。”小和尚道:“我死了,你难道还想活着?”萧尽道:“你先死了,管我活不活着。”   他腾出一只手去掐小和尚的脖子,想看他濒死苦苦哀求之色,谁知对方竟不挣扎,只拿一双眼睛瞧着他,几近窒息之际,忽然泪光闪过,一道眼泪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萧尽一怔,心道这小子竟然不会武功,我杀了他和杀鸡宰羊有什么分别。于是将手松了松,问他:“你哭什么?”说完不由自主想伸手替他拭去眼泪。   小和尚虽然落泪,眼中却并无惧怕之色,见他手指伸来,冷冷道:“你敢碰,手指就别要了。”萧尽并不怕他威胁,可自己扑在对方身上,还要摸人家面颊,倒像地痞欺负良家女子似的甚是无聊,于是讪讪地撑着地爬起。   才起到一半,耳边一阵拳风,法念已到身旁,反手一拳打在他额头。   萧尽只觉天旋地转,一个踉跄又摔倒下去。 第三章 赤刀天应荡奸邪   萧尽自此认了命,知道不等内力恢复,怕不能走出这寺庙院门。   好在当日毒发熬过去后未再发作,只要自己不出门,那一大一小两个和尚便不加阻拦,任他在破庙里游荡。一日三餐虽简陋,也能填饱肚子,再者,荒山野寺人迹罕至,在此藏身未尝不是权宜之计。   法念有时叫那小和尚“师弟”,有时唤他“法凝”,萧尽早已看出二人并非真正出家的僧人,隐居在此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他每日吃饭睡觉,与那只名叫金角的黄狗玩耍逗乐,暗地里悄悄观察二僧行迹。法念打起人来毫不留情,平日却只干些烧水做饭,打扫屋子的粗活。法凝十指不沾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闲时就坐在门边看书。二人一不吃斋二不念佛,久而久之在萧尽面前连假和尚的戏也不做了。   那日,法凝看完书,掩卷沉思,法念一时无事在院中练拳。萧尽见他拳风凌厉虎虎生威,虽招式朴实平庸,可每一拳所到之处尽皆取人要害,心想这人若是真和尚,练的拳法也太过歹毒。然而真要说歹毒,法念远不及其师弟,那小贼和尚长了张腼腆清秀的脸蛋,做起恶事眼也不眨一下。萧尽想着,转头朝法凝望去,见他坐在门槛上,手捧书卷眼望远山,正自出神。此时日已西斜,霞云漫天,赤金落日从云中透出洒在他肩头,将他人影斜斜照到身后殿内,如画一般隐隐有神,萧尽竟也看住了。   法凝出神片刻,忽然转过头来与他目光一碰。萧尽原是偷窥有些心虚,但不知为何,与他四目相对又起好胜之心,便故意不把目光转开。法凝瞧了他一会儿,将书卷随手一放,起身朝他走来。   萧尽对他始终琢磨不透,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心下先防备着。   法凝来到他面前,眼朝他脖颈上一扫问:“你脖子上那方印是谁刺的?”   萧尽伸手去摸颈边,触手一片斑驳,原来上回法念将他烫醒时,火炭正落在那方印上。如今烫伤虽好转,伤疤却也留下了。这本是他心中隐秘,怕被瞧出端倪,便闭口不言。   法凝见他发怔,说道:“我反复问你来历,你宁死不答,还当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其实不过是些杀人害命见不得人的勾当罢了。”   萧尽一惊,心想他怎么知道,他又知道多少。   法凝道:“那日来找你的人与你穿一样的黑衣,想必出自同门。应天血刃,不知是哪门哪派?”萧尽道:“你不会武功,不像江湖中人,这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法凝点点头道:“你叫我不要打听你的来历,你却对我的事好奇万分,我稍稍离开片刻,你便去殿内翻找行李物件,每日隔墙听我与师兄说话,是不是?你又为何不知道的好呢?”   萧尽这几日行动自由,的确有心打探,却不知自己这番行事早已落在对方眼里。   法凝道:“你我本无仇怨,可如今你的仇人追到寺里瞧见了我,这事便不能善了。”萧尽道:“你不想惹麻烦,当日就该把我交出去。”此话一出,他也在想,这小子长得如此模样,让人一见难忘,那些人见了他的面,哪有再忘记的道理。   法凝道:“十余年前有个名叫秦九英的女子,家中原做裁缝生意,因她心灵手巧,长得美貌,求婚者踏破门槛。”   萧尽听他刚才还在逼问自己身份,忽然又讲起故事,不知是何用意。   法凝道:“秦九英本有中意人,自幼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便拒了其他求亲媒人,一心与心上人在一起。谁知订亲前晚一个陌生男子闯进房中,趁她熟睡将她手脚绑了行淫秽之事。她虽不从,但无力相抗仍受了污辱。”   萧尽从来对男女之事没半点兴趣,可一个如花少女订婚前夜遭人强暴,难免惋惜。法凝接着道:“此事不胫而走,传到夫家耳中,婚事也就作罢。秦九英遭此磨难,父母嫌她失节丢脸,她一气之下便离家寻死。”萧尽道:“错的分明是无耻淫徒,何必自己寻死。”   法凝瞧他一眼道:“秦九英来到河边,正欲投河自尽,忽听耳边有人说,你既有求死之心,何不手刃仇人,再不济与他同归于尽也算了账。秦九英回头一看,岸边坐着个黑衣男子,腰间佩刀,目光凛然地瞧着她。”   萧尽终于听出他讲这故事的用意,只因那黑衣佩刀男子是他最熟悉不过之人,这小子早已知道自己来历,却偏要用些酷刑手段折磨戏耍他。   法凝瞧他神色,知道他心生不快,却仍故意挑衅,悠悠道:“这人你认识,你说的那些话也是他教的,与其寻死,不如同归于尽。他对秦九英道,天下就是有这等不讲理的事,你又做错什么,说给旁人听都道是你的不是,连你爹妈,你最爱的人也不帮你。我知道那淫徒是谁,带你去杀了他,那时你再要死我也不管。”   萧尽苦笑,心想这果然是那人会说的,曾几何时也不是对自己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你这样饿死,尸体喂狗,不如拼一口气将仇人杀了。   “那人将秦九英劝住,等天黑带她来到一家客栈,等淫贼半夜又去采花时出手拿住,再将自己腰间的佩刀交给秦九英,要她亲手了断。秦九英原是弱质少女,哪敢拿刀杀人,可见强暴自己之人蜷缩在地上,样貌可憎,满眼哀求之色,心中腾起十足厌恶,将眼一闭就此捅了下去。”   萧尽听到这里道:“这些事你说得惟妙惟肖,仿佛亲眼瞧见似的,你这年纪,当年只怕还在娘肚子里。”法凝道:“自然不是我亲眼得见,可总有亲眼见过的人告诉我,你说这事是真是假,那佩刀的黑衣人叫什么,和你有什么渊源?”   萧尽心想他能说出这故事,便是已将自己来历摸透,只不过这些日子他并未出门半步,也无人来传递消息,又如何知道呢?   “秦九英手刃仇人,却无容身之地,就随那黑衣人去,如今江湖上称她血娘子,是赤刀门下数一数二的女杀手。”法凝道,“佩刀的黑衣人就是赤刀门主左天应。”   萧尽道:“不错,赤刀门主左天应是我义父。”法凝点头:“你早这么爽快说了也不必受那些罪,你叫什么名字?”萧尽已说了身世,姓名也没什么可隐瞒,便一起告诉他。   法凝问道:“是真名吗?”萧尽道:“那还有假?”法凝道:“爹妈取名或讨个好兆头或自夸自擂,如金石珠玉、富贵吉祥,从没听过用这个尽字,空空如也,绝境无生,岂不晦气。”   萧尽不屑道:“你管天管地,还能管我叫什么名字?我偏偏每到绝境自有生路,可见全则必缺,极则必反。”法凝道:“你说的生路莫非是被人打成重伤,慌不择路逃进破庙,又被我师兄一拳打倒,过了十来天也没能逃出去?”   萧尽听他调侃,想起这半月来的境遇不禁着恼,心想今日无论如何要想法出去。法凝不会武功容易对付,只是法念知道他近来身体好转,便整日提防不离左右。说来,萧尽伤势虽渐好,内力恢复却极慢,不到往日三成,加之手无寸铁,一身武功不及法念三拳两脚。   法凝好似一眼看穿他心中所想,说道:“你是奇怪为什么伤好了,内力还没恢复,不妨告诉你,是因为你服了九花鬼针的缘故。”   萧尽吃了一惊,且不说这九花鬼针是什么,名字之中有个鬼字断然不是灵丹仙药,想起那天毒发半个时辰,差点活活痛死,想来也是这九花鬼针之故。   他气急道:“你下毒。”法凝并不否认道:“你自己喝下去的,可没人逼你。”萧尽道:“你为什么下毒害我?”法凝道:“我明明救你,哪里害你了?难道你没发觉你本已身中剧毒,重伤下一路奔逃,不是那碗九花药粥喝下去,哪还有命在。这药毒性虽烈,却实实在在是救命良药,服食后的腹痛也并非没有缓和方法,你非要和我顶撞,只能自讨苦吃了。”   萧尽被他一阵抢白,听着似有几分道理,转念一想,这是什么话,分明是他与法念二人痛加折磨,自己才起抗逆之心。法凝又道:“你心里不服气,只记得是我师兄打你,你还记得你闯进庙里捏住我喉咙时满眼杀意,若非师兄出手,只消手指一紧便取了我性命?”   萧尽望着他的脖子,当晚指印早已不见,但自己动了杀机却也是事实,一时间说不清谁对谁错。   法凝道:“赤刀门虽称只杀天下奸邪恶人,但杀人收取酬劳,除恶之心多少有些铜臭。你在赤刀门下,想必也是满手血腥杀人无数。我还听说赤刀门杀手都是门主左天应自各地搜罗来的苦命人,或遭大难,或逢恶敌,如秦九英一般心灰意冷了无牵挂,入了赤刀门后身怀绝技,面冷心冷,以门主之令马首是瞻,杀人从不手软。”   他语带讥诮,侃侃而谈道:“赤刀门自诩替天行道,寻常杀手总爱掩藏身份,唯独你们偏要在身上留下印记,应天血刃,好一个应天。只是你与追杀之人同在赤刀门下,他们为何反要杀你?” 第四章 熠熠刀锋含青芒   萧尽自身秘密被眼前这小和尚娓娓道来说得分毫不错,可其中过节却不愿说给他听。   法凝知道他有意隐瞒,也不追问,只道:“你不说无妨,只是从今往后没我点头,不准你走。”萧尽气极反笑道:“我又不是你的黄狗,难道还要听你命令?”法凝道:“你要当了狗才听我命令倒也无不可。”说着唤来金角,在狗头上摸摸,黄狗听话,将一条尾巴摇得旋风似的。   萧尽骂了声“疯子”,转身要走。法凝道:“你身上旧毒未解,九花鬼针虽与其毒性相克,但药效漫长,又不能两相抵消,没有百穿游丝丸缓解,发作时痛不欲生。”萧尽回头瞪他,问道:“你我无冤无仇,何以欺人太甚?你要我的命干脆来取,别在这纠缠不清。”法凝摇了摇头道:“我要你命做什么?我不要你的命,只要你的人。”   萧尽不解道:“要我的人?”法凝道:“我与师兄在荒山隐居另有隐情,也有要躲的仇家,只靠师兄一人之力不够周全。你既是赤刀门下杀手,想必武功还不错,虽说不是天下无敌,好歹能杀退几人,聊胜于无。你跟着我们,我慢慢替你解毒,你又可逃过同门追杀,岂非一举数得。”萧尽冷笑道:“原来你还是要我当看家护院的狗,我不要,叫你秃头师兄过来,我和他打一架,打死算了。”   那边法念听到,往他们二人望了一眼。   法凝道:“我没要你当狗,你非要狗来狗去,也好,既然是狗就趴下叫两声听。”萧尽气道:“你才是狗,你这小秃毛狗。”   二人方才还算好言相谈,忽然间如三岁小儿般吵起嘴,法念一步跨过拦在两人之间。萧尽望着他道:“来来,你要拉偏架,正好打过。”法念道:“你与师弟争执,不论对错我都应站他那头,师弟所提之事虽于你有些勉强,但未尝不是两全之法。”   萧尽道:“先把解药给我,再谈两全之法。”法凝摇头道:“没有解药,你们打吧,你只有三成内力,我叫师兄让着你些。”   萧尽被他气笑,一拳朝他面上挥去,知道他不会武功,不过是吓他一吓,瞧瞧这小秃毛狗惧怕的模样,可拳到半路已被法念浑厚拳风接下。   法凝退开一步,抱起黄狗站在墙边树下看二人对打。   萧尽一拳落空,法念双拳却已到面前,他见过法念练拳,知道这招“双峰贯耳”故意拇指骨节凸起,专取人面门左右两侧要害,连忙上身一仰,折腰避过。法念招式未老变拳为掌,抓他胸前。萧尽见他尚有后招,索性腰身一坠,往地上滚开躲过鹰爪似的手掌,旋而起身攻他下盘。   二人拳来脚往打得不可开交,十余回合后,萧尽内力不足渐露颓势,法念却气息绵长越打越猛,忽而一拳打在他左肩,将他打得连退几步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萧尽万分不解,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如此气短,难道那小子说的都是真的,自己果然伤上加毒,短短半月不足恢复。那怎么办?莫非要随这二人在破庙里过上一年半载?想到这里更是呼吸滞塞,胸口气血翻涌,直想吐血。   法凝将黄狗放下,走到他身旁问:“你平日用什么兵器?”   萧尽不愿和他说话,只哼了一声。   法凝见他不肯回答,忽然伸手将他右手握住。萧尽一愣要把手抽回,却感觉法凝冰凉的手指在他手掌上来回摩挲,摸了一会儿道:“用剑者灵巧见长,拇指食指紧扣,余下三指略松以图变化,用刀者力量见长,五指齐握,便于劈砍,你用刀,多长?”   萧尽只觉他手指修长,并无半分茧节,应当是平日不干粗活亦不练武之故,听他好言相问,不由自主答道:“唐刀两尺九,暗杀用短刀。”   法凝点头道:“我找来给你。”说着将他右手放下,若无其事地转身去了。   萧尽愣在那里,觉得他好好说话时竟有几分体贴,心中原本咽不下的那口气忽然便能咽下了,坐了一会儿,拍拍身上灰尘起来。   自此之后,萧尽便不再整日与法凝拗气,仍旧吃饭睡觉,养伤逗狗。他对各门各派有名有姓的人物只略知一二,眼前这两人的底细是一点也瞧不出。法凝从未练武倒罢了,法念这么一个拳法高手也默默无名。   又过了十日左右,法念下山采买吃穿用物,寺中只有法凝和一条黄狗,萧尽还没想好跑是不跑,担心两人又出鬼主意试他。   这些日子,他自觉内力稍有恢复,偶尔深夜毒发,法凝便送来药丸要他服下。那药果然有用,吃一丸痛楚立解。   这日法念下山久久不归,萧尽走到山门前,远远见一队人马沿着小径往山上来。这山不通四下,山中只有一座早已荒废的破庙,这些人为什么上山,上了山又要干什么?   萧尽想了想,回身进来,把寺门一关。   法凝见他神色有异,问道:“你是想逃下山去还是想杀我?”   萧尽不理他调侃,将山下那队人马的样子说了一遍道:“不知是找你还是找我,总不会是上山烧香的香客。”法凝道:“以你一人之力不是这些人的对手,不如现在逃走还来得及。”   萧尽知道他这话是故意戏弄揶揄,并不理会,跨进正殿旁的柴房里东翻西找起来。   法凝跟着他过来,站在门边问:“你找什么?”萧尽道:“这破庙连个趁手的家伙都找不到。”   他找来找去,只找到几根手腕粗细的柴火棍,也不知法念下山前将劈柴斧和拨火棍子藏在哪里。他哭笑不得,心想法凝不会武功,要杀他难道还缺一把破斧子烂棍子不成。他一通找寻无果,只得拿了根稍微结实的柴火棍藏在身边,走出柴房门外。   法凝问道:“你拿棍子是想等那些人上来,将他们一个个敲闷棍吗?”   萧尽只觉他今日话多得很,以为他遇敌慌乱,随口道:“他们上来瞧见你,以为是个美貌尼姑,先奸后杀,你怕不怕?”法凝听了竟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奸人眼瞎确是麻烦,既然如此只是打晕不妥。”说着,自怀中取出一把短刀,拔了刀鞘,阳光下刀身如洗,透着森森蓝芒,竟似寒冰一般。   法凝道:“这刀先借你,杀完人再还我。”   这话出自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嘴里,轻描淡写,如吃饭喝茶般容易,萧尽听了只觉诧异。但那柄短刀精钢百炼、青光熠熠,刀锋上花纹古朴,刻着小小的两个篆字“青渊”,实是难得一见的珍品。萧尽忍不住伸手接过,轻抚刀刃爱不释手。   法凝道:“你先躲在殿里,等我暗号再动手。”   萧尽心道,我凭什么听你命令行事,最好他们先杀了你,我再将他们杀了,一干二净才好。可虽这么想,却还是听了法凝的话,闪身躲在殿内门后,自门缝中往外窥视。   那一队人马算算脚程,差不多该到山门外,法凝不慌不忙,将院中落叶扫到一处,听到擂鼓似的敲门声才慢慢过去下了门栓将门打开。   寺门开了一半,门外的人已等得不耐烦了,用力一推将法凝推得倒退半步。   萧尽从门缝望去,见推门之人青髭白面,穿一袭锦袍,腰间悬着对银钩,相貌堂堂、威风凛凛,身后几人均提刀握剑,十足一副上门寻仇模样。这几人萧尽都不认识,暗暗松了口气。锦衣人目光往法凝面上一扫,愣了愣,犹疑道:“小和尚,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法凝双手合十,低头行礼道:“小僧法凝,师父游化远行不在寺中,几位施主是来进香还是布施?”他声音悦耳,低眉顺目,一派少年僧人的天真纯良,萧尽在门后瞧着不以为然。   锦衣人道:“我们只是路过走累了,想在宝刹休息休息再走。”   这分明是谎话,此山再往上走又高又陡,马上不去,人走不动,哪有路过一说。   法凝明知他撒谎胡说却故作不懂,点头道:“既如此,施主们就请自便吧。”说着侧立一旁,让出路来让锦衣人等通过。   锦衣人跨步进来,往四下一瞧,未见半个人影,心中疑虑更甚,沉吟片刻道:“这庙里真的只有你一人吗?”法凝道:“还有一位师兄,早上下山化缘去了,此刻不在。”锦衣人若有所思道:“怎不见庙门前牌匾?”法凝回道:“敝寺名为恩慈寺,门匾老旧朽毁未及重修,故而不见。”锦衣人又道:“寺中佛像怎也如此破败,定是师父出门,你师兄弟二人偷懒吧。”法凝道:“师父说过,佛在心头自清净,俗世尘埃不过虚像罢了。”   锦衣人抬腿往殿内走去。   萧尽人在门后,那人进来面朝佛像并未察觉殿内有人。   只见身后一人跨前一步,在锦衣人耳边低声问道:“卓兄,是他吗?” 第五章 恩慈古刹生血光   姓卓的锦衣男子道:“年纪相仿,只是我也未曾见过那孩子,如今过了十年,他究竟是生是死又有谁知道?”另一人道:“这小和尚长得如此模样,我瞧他眉眼之间倒有几分当年宁夫人未出阁时的样貌。”   锦衣人略一点头道:“即如此,宁可错认不可放过。先将他骗住,点了穴带下山去。小心些,虽他还是半大孩子,可宁家歹毒的手段不知学去多少。”   身后之人应了,假作无事退到原处。   二人说话十分小声,法凝站在殿外不能听见,门后的萧尽却听得一清二楚,心道,他们果然是冲法凝而来,只不过这宁家是指谁家?姓卓的说是十年前的事,那时法凝不过五六岁,还是孩童,如何得罪这些江湖人士,想必是家族恩仇,可即便世仇,过去这么多年仍不肯放过遗孤,非要赶尽杀绝,未免也太狠毒了。   他自己虽是杀手,但一来赤刀门只杀恶人,二来杀的都是强敌,见这几人悄悄密谋对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动手,心中厌恶不齿。   锦衣人与同行者商定,各自分散,将院中的法凝围拢起来。   法凝低眉顺眼恍若未觉,萧尽瞧他这副模样,心想这小秃毛狗倒会演戏,那几人说要点了他穴道带下山,应当另有目的,一时不会杀他,不如趁此机会让他得些教训。想到这里,他便先按兵不动。   锦衣人回到院中,手扶腰间银钩,故意与法凝说话,问他要水喝。法凝应了,转身去舀水,站他身后的人忽然伸手往他背上一拍。法凝毫无察觉,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锦衣人未料如此简单,生怕有诈,亲自上前又点住法凝胸前几处大穴,至此才算放心。他一手将法凝胸前衣襟拽住,另一只手捏他两腮抬起细看,看了一会儿愈发觉得这小和尚眉眼样貌与故人神似,恶声问道:“小子,老实说,你是不是姓宁?”   法凝穴道被制,说话却无碍,回道:“小僧自幼随师父出家,早已了却尘缘,法号法凝,并无俗家姓氏,更不知施主所问何人。”锦衣人冷笑道:“你若真是寻常僧人,怎的我突然将你拿住,你一不求饶二不惊慌,更不问缘故,可见心知肚明,有意装傻藏奸。”   法凝远远瞧见萧尽手握短刀在殿门后窥视,知道他是听见这些人暂无杀人之意便存了看戏的兴头,他若不救,倒要自己想法脱身了。   锦衣人见他沉默不语,料定他在寻思诡计,伸手一掌掴去,啪一声,打得他白皙脸颊上五根指印隐隐红肿。   锦衣人道:“臭小子,你实话实说,与我们要找的人无关,自然放你生路,不然有的是痛苦折磨的法子对付你。”   法凝挨了一掌非但不求饶,反而把嘴闭得更紧,眼中隐然有鄙夷之色,似乎在讥笑他们这些人举刀执剑,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有失江湖人的光彩体面。锦衣人气急,右手高举又要打他,却被身旁一人拦住道:“卓兄先住手,小弟方才点这小子穴道发觉他不会武功,也无半点内力,若真是宁家后人这么多年孤身一人如何生存,想必另有旁人相助。迟则生变,咱们还是尽快带他下山去,找个僻静处细细拷问,不怕他不开口。”   姓卓的闻言将手放下,点头道:“不错,我一时情急险些误事,我们这就走。”   他将法凝提起挟在肋下,往寺门外走去,萧尽自殿门后悄悄闪身出来,落在几人身后竟无一人察觉。   萧尽一拍锦衣人后心,如方才他对付法凝一般点了穴道,自背后勒住他下巴露出喉结,右手短刀一架,不想那柄青钢短刀如此锋利,刀口如划豆腐般切开皮肉割破血管。锦衣人眼中惊诧之色方显,喉中鲜血已喷出丈许,溅得周身几人满身血红。   萧尽自己也是一怔,回过神来,余下众人惊怒交加,其中一个振剑喊道:“这小贼人果然有人护卫,卓大哥被杀了,一起上,斩草除根。”   萧尽在殿内偷听时已听出这一行人绝非正人君子,江湖仇杀刀剑无眼,本就难分是非恩怨,如今杀了一人也不以为意,见众人围攻便纵身上前相斗。   法凝摔在地上,穴道受制面朝下方不得动弹,只听耳边拳脚刀剑相交声,忽然背心被人一把拿住提起。他心知萧尽并不在乎自己死活,抓他的必是锦衣人一伙,若被抓去十死无生,立刻放声道:“萧尽,你背叛赤刀门主逃亡至此,那人与你无冤无仇,你却二话不说将他杀了,可见嗜杀成性、恶贯满盈。”   他叫破萧尽身份将二人生死系在一起,若放一人逃生,日后必定麻烦不尽。   萧尽气结,转头瞪他一眼。这时一人挺剑刺来,他短刀迎敌极不趁手,但好在身手灵活不拘招式,矮身躲过,刀尖朝上对那人下颌刺去。那人原本一剑未中正要退开,萧尽伸腿一勾,将他膝盖弯倒跪在地上,一手架住握剑的臂膀,一手拿刀挺刺,半搂半抱、盘绕纠缠,虽不雅之至,却也让那人如被猛蛇缠绕,丝毫动弹不得,一刀递出转眼便杀了。   萧尽连杀两人,杀性渐起,这些人原本未必不是他对手,可听法凝说他是赤刀门杀手,心中惧怕,又见他满脸血腥,杀人状似癫狂,一时都不敢靠近。   他们不过来,萧尽反倒要去追,几个起落挡在山门口,大有今日谁也不能下山之势。   众人见退路被堵,这才合力急攻,三条人影各指萧尽咽喉、胸膛与肋下。萧尽见方才死去之人一柄长剑跌在地上,伸脚挑起,将短刀交到左手,右手凌空一接握住剑柄,以剑作刀往当先那人头顶劈落。   那人以为他得了长剑,第一招便要周身一挥化解围困,因而三人均只防中路,没想到却被当头一剑,直上直下,再要回护已是不及,只能就地一滚,狼狈躲开。萧尽不顾另外两人,只追着他劈砍,东砍一下,西劈一刀,逼得他连滚带爬,毫无还手之力。另两人夹攻救急,趁他弯腰之际斩他脖颈,萧尽等得正是这机会,将长剑收回往背上一竖,当当两声,挡下来剑,手中短刀猛刺左边那人小腹。青渊太过锋利,入肉无半点声息,即便拔出也不见血痕。   此人一死,萧尽压力骤减,将长剑兜转去战右边那人,剑到半途,忽觉丹田内力空乏,握剑的手微微一颤,竟不能将招式用老,被那人闪身一避躲了过去。   这一剑原本志在必得,谁知落空,虽有后招也无济于事。再说那人侥幸躲过一剑,眼见与自己一同上山的同伴死了大半,再不拼命怕也要命毙于此,于是奋起精神看准萧尽颈边要害,剑尖颤处已划出一道血痕。萧尽侧首躲闪,长剑如游蛇般追来,他内力不足,轻功便施展不开,最先被他劈倒之人已经起身,振剑与同伴一起夹击而至。   萧尽心想,这二人联手再想如方才那样故技重施各个击破已是不能,自己内力时有时无,以一敌二未必是对手,于是索性猛攻正面那人,只盼速战速决,再杀一个。   此人一脸横肉,眼若铜铃凶神恶煞,可萧尽朝他追去,他却满脸惊骇。赤刀门杀手杀人从不失手,数十年来越传越离奇,人人皆当他门下是阎王判官、无常鬼卒,今日一见萧尽举手投足间连杀三人,真可谓杀人如杀鸡屠狗,且眼下他不管别人,一味朝自己砍杀,此人心中惊惧可想而知。他连退两步,萧尽已知他心虚,更不肯放过,将他逼到树下墙边,长剑架在他右肩。萧尽担心一剑砍不死他,必被余下那人瞧出自己内力虚浮,不堪一击,于是又将短刀架在他左肩,刀剑如剪刀般双手一并,将他脖子生生铰断。   这一下血溅丈尺高,冲上半空纷纷扬扬如下了场红雨,连殿内佛像也沾满血水。   萧尽抹了抹脸,低头看见法凝蜷在地上,也是满身满脸的血,不知为何只觉痛快,竟笑起来。一队人马上山寻人,如今只剩一个,那人早已没了斗志,转身往山门外跑去。   萧尽想到他已知自己姓名来历,正要去追,却见那人如纸鸢般飞了回来,跟在身后的却是下山归来的法念。   那人被法念踢回,胸口凹陷,肋骨不知断了几根,躺在地上连声哀嚎。   法念先往院中一扫,见法凝躺在地上,急忙上前扶起,解了穴道问:“你怎样?”   法凝道:“我没事,先去将那人杀了再说。”   法念走到那人身旁,一脚踩他肋骨,等他断气才回来。来时瞧了萧尽一眼,萧尽盘腿坐在正殿门外,一边擦血一边休息。   法凝对着满地尸体一个个看来,先指着锦衣人道:“这是银钩王卓不恭。”说完再又指另二人道:“这是风雷剑陆广真和他兄弟雷霆剑陆渭川。”   法念踩死的名叫方连州,是岭南方家剑传人,只有那个被萧尽剪去脑袋的还未知身份。法念自角落中将那人头颅寻回,抹去泥土。法凝瞧了一眼笑道:“这人死得很好,是个无恶不作的大恶人,死在这里正是因果报应。”   萧尽好奇道:“这人是谁,让我也瞧瞧。” 第六章 狰狞常见此身相   法念将头颅往他身上一抛,萧尽忙伸手捞住死人头发。   此人左眼一片紫红胎记,死状十分可怖。   法凝道:“他叫丁朝元,因脸上有胎印,自称紫云剑客,为人暴戾,心胸狭窄。数年前只因借宿人家主人照应不周,便将那一家老小全杀了,事后敢做不敢当,假惺惺留了字条谎称山贼杀人,紫云剑客誓要替这一家追凶报仇。”   萧尽道:“这又是你听来的。”法凝道:“是我听来的不假,不过丁朝元生性如此,难道你以为他只会作这一次恶就洗心革面当起大英雄大侠客不成?自然还有别的恶行慢慢教人知道。”萧尽道:“我管他大奸大恶还是英雄侠客,我刚救了你,你快将九花鬼针解药给我,我们从此再不相干。”   法凝反问道:“我方才给你刀时叫你趁他们未防备一起杀了,为什么你杀卓不恭后还愣神片刻?赤刀门杀手杀人原是家常便饭,如此犹豫,差点连自己这条小命也丢了。”萧尽道:“这是你的仇家,又不是我的,我凭什么杀他们?”法凝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不愿杀人,只是不愿为我杀人,把刀还我,这就滚罢。”   萧尽从死人身上割了块布,将短刀缠住塞进怀里,对法凝道:“要我还刀,也拿解药换。”   他自知内力不济敌不过法念,只是故意与法凝作对,二来也对那柄锋锐绝伦的短刀十分钟爱,便想据为己有,不肯还他。   法凝哼了一声,却不讨要,转身吩咐法念将这里收拾一下。法念应了,将尸首一一拖去,在山后挖个大坑埋了,回来提水冲地,打扫血腥。那只黄狗金角不知什么时候钻出来,在地上嗅来嗅去。法凝对它说脏,赶它去别处玩耍。   到了晚上,院落已扫得一干二净,仿若无事发生。萧尽坐在正殿门槛,抬头见佛像脸上还有些许血迹,法凝顺他目光望去,便叫法念去擦。   法念将血擦净,点上一支蜡烛在供桌上。萧尽瞧着佛像出神,只觉白天看来宝相庄严、慈悲垂怜的菩萨像,此刻在烛光映照下却是一脸狰狞,对他怒目而视。   他喃喃自语道:“真怪,这佛像沾了血腥好似恶鬼一般。”   法凝听见,又向佛像瞧了瞧,忽然幽幽道:“佛有慈悲相,亦有忿怒相,只因众生之中多有罪恶难调,不思悔悟者,非当以怒不可遏之相威武震慑,故而寂静本尊眉目清净、慈善可亲,愤怒本尊凶神恶煞、狰狞可怖。”他略停片刻又道,“我虽不信佛,但今日血溅佛像,此地不可再留,趁着天黑就走吧。”   这话似对法念说,又像对萧尽说。法念早已将二人行囊打包备好,萧尽在旁偷看,见几个包袱颇为沉重,想是盘缠丰足,不愁远行,心想自己身无分文,下山后只怕要靠偷盗维系,不禁心生忿慨。   法凝换下缁衣僧袍,法念取了井水让他将头脸身上洗了洗,洗去血污泥泞,换上一件半旧褂子,用头巾将头缠上,装作外地行商。萧尽见他这副模样活像个商贾家的小公子,法念换了俗家衣裳如同他的保镖护卫,顿觉有趣。   法凝瞧他坐在那似笑非笑,就道:“你身形与师兄相近,你换他的衣服吧。”   萧尽道:“我不跟你们去。”法凝道:“你不肯还我青渊,我也不给你百穿游丝丸,那便不能就此罢休。你现在说不跟我去,一会儿下山又偷偷跟着,难免败露我与师兄行踪。”   萧尽对自己轻功十分自负,说道:“别小看人,你们败露了,定然是自己形迹可疑,惹人注意。”法凝笑了笑道:“这么说,你是承认要跟踪我了?”   萧尽一愣,法凝又道:“你这人没脑子,放在江湖上不出三天就要成路倒尸,跟着我让你多活两日。”   萧尽不服,才要还嘴,法念已挑了几件衣裳放在他身旁道:“今日谢你救我师弟,去把脸洗干净,头发也梳一梳,别像叫花子一样。”   这些日子,萧尽与他们朝夕相处,已略知二人脾性。法念虽动辄与他大打出手,时时拦着他不许离寺,但论起为人品格倒还算宽厚,不像法凝那般古怪刁钻,日子久了渐渐忘记他当初水刑火烙之仇。此时见他递来的衣衫都是新的,自己却穿旧衣,一时不好再计较。   法凝招来金角,连它一并带上,正待出发,萧尽已洗了脸换了衣服,又嫌头发碍事,随手一抓扎在脑后,顿觉神清气爽起来。   法凝瞧他怀里露出一截刀柄,正是自己那柄“青渊”短刀,于是摸出刀鞘扔去。萧尽伸手接住,向他斜睨。法凝仍是一句:“先放在你那,等杀完人再还我。”   萧尽想,人都已杀完了,还要杀谁,但法凝不问他讨要宝刀,反而还将刀鞘相赠,便心安理得将刀插回鞘中挂在腰间。   三人连夜下山,投宿在山脚下一家客栈,次日一早,法念到市集雇了辆骡车,自己赶车,让师弟与萧尽坐在车里,不到地头不可下来。   萧尽与法凝种种纠葛,本不和睦,两人同乘一车,相看生厌,都不说话。法凝闭目养神,萧尽不知他们去哪,极不耐烦,时不时从车窗缝隙朝外张望,忽见一个红色人影在街边闪过,心里一惊,再想看时却已找不见了。   是自己眼花还是当真那人追来,一时竟不能确认。他想,那人如若追来,自己该如何应对,只怕十个萧尽未必赢得过。然而车声辚辚,渐行渐远,不久已不见小镇街市。   萧尽看了一会儿,并无人追来,才慢慢放心。   法凝明明在睡觉,却忽然醒了,问他:“你慌慌张张在瞧什么?”萧尽被他看破,心虚否认道:“我哪有慌张,不过坐车无聊看看风景。”   法凝笑笑,将一旁睡觉的金角抱过来放在腿上摸来摸去,黄狗被他摸得甚是舒服,发出呜呜声响。萧尽见他手指修长,动作温柔,再没前日张口闭口杀人的冷血模样。   他出了会儿神,听见法凝在问:“瞧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难道是撞见仇家了?”   萧尽确有此疑虑,但非要与他顶撞道:“瞧见了,是你的仇家。”法凝淡淡道:“说得不错,天下武林中十个倒有九个是我仇家,被你看到一个也属寻常。”   萧尽不信:“你小小年纪,哪有这大能耐得罪天下人,就是你爹娘的世仇也不过如此,空口白牙说什么天下武林。”   法凝懒得与他争辩,又行了半日,傍晚时分来到一处小镇,镇上只有一家客栈,前后上下不过四间房,均已客满。法念摸了一小块碎银,掌柜将自己的屋子收拾出来让给他们。   既已下了山,萧尽听法凝叫法念“云山”,想必是随口胡造,并非真名。法念则一口一个“少爷”、“公子”,毕恭毕敬,再没半点出家人的影子。   萧尽不屑与他们演戏,只管吃饱饭,占着床倒头就睡。正睡到酣处,忽然被人推醒,法念一脸肃然叫他起来,把床让给公子睡。   萧尽迷迷糊糊,不明所以,问道:“哪个公子?”睁眼看到法凝站在床边,又摇头道,“不对,你是小秃毛狗,可不是什么公子爷。”   法念微微皱眉,仍是神色肃然要他起来。   萧尽道:“这床先到先得,谁先躺下就是谁的,要不嫌挤,我让你们半边。”   说着翻身到墙角,让出小半边床铺来。法念上前一步,要把他从床上拖起。萧尽早在等他,法念手掌甫到,他便一跃而起,脚踩墙面,转身一招“虎跳龙拿”,踢向法念面门。   法念探手抓住他脚踝,萧尽顺势倾倒,另一条腿虎踞龙盘,将他手臂缠住。法念提拳朝他小腹挥去,萧尽向一旁翻滚,法念手臂被他双腿夹缠难以脱开,带着右肩一斜撞在床沿。   萧尽这下得手虽招式惫懒,却将法念死死制住。他想自己在这人手下屡战屡败全是内力受损之故,因而十分不服,只想要他输一次服软。可法念被他钳制,非但不恼反而激出压抑已久的好胜心,暗中运气,被锁的手臂如灌了铁浆般强硬,大喝一声将萧尽整个人举起来。   萧尽大惊,待要放开已是不及,法念将他往墙上撞去,撞得他脊骨生疼几欲断裂。他蜷在床角,见法念脱了自由,双拳一摆又要揍他,连忙忍着疼痛翻身坐起,二人在屋里拳来脚往不住缠斗。   这间屋子虽是掌柜住的,但他为赚钱将楼上楼下最好的房间都当了客房,自己却睡斗室,屋子里一应家具用物尽皆简陋。二人打斗原本腾挪不开,但法念拳法精湛,毫无花哨,萧尽身法轻灵,惯于暗杀,因此一个狠辣一个刁钻,反倒只听拳脚呼啸,并未打坏东西。   两人斗了一阵,萧尽不擅空手对敌渐渐落败,心不服,气却短,被法念一拳打在肩头摔在床上。法念问他还打不打?萧尽说打,刚要起身,却听哗啦一声,木床禁不起他一摔之力,终究是塌了。   门外掌柜听到动静,过来问一问,法念拿了银钱给他道:“你那床不结实,一睡就塌,今日暂且凑合,这钱拿着,明天再去打一张新床。”   掌柜大喜,拿了钱便走了。   萧尽瞧着地上一片狼藉,笑道:“这下谁也睡不着床啦。”   法凝横他一眼,抱起被子裹在身上,就在桌边椅子上睡了。 第七章 往事历历以为仇   萧尽与法念各自找空处,在地上睡了一夜。   第二日起来,窗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法念向掌柜买了蓑衣,正要继续赶车上路,恰巧有客进来。   来客一行三人,穿着朴素,一人腰悬长剑,另两人佩刀。佩剑那人年纪约莫三十来岁,用刀的两人一个年纪尚轻二十出头,另一个须发花白,五十开外。   三人进到客栈,正巧与出门打点骡车的法念打个照面,年轻人还好,年长的有意无意向他多看了两眼,老者更是转身叫住他道:“这位兄台,你我可曾认识?”   法念自然认识,但又怎能如实相告,故作愣怔道:“先生面生,想是认错人了。”   老者见他一身行商打扮,又无兵刃在身,不像江湖人,但他们此番赶来全因听说找了十年的仇家就在眼前,因而一路格外留意,凡有可疑之人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那三十来岁的剑客见老者拦人盘问,也就站住了。   老者问:“兄台哪里人,到镇上做什么买卖?”   法念与法凝二人改换装扮连夜出走,早已将路上种种凶险琢磨了一遍,说道:“小人本家做绸缎生意,昨日卸了货,今日正要去采买物品,老先生有什么事吗?”   老者道:“就你一个人?”   法念见他疑心甚重,若说还有个小主人,恐他更要起疑。正踌躇之际,萧尽边穿衣边出来,对法念嘟囔道:“下雨了啊,怎么不等等再走。”法念道:“这一路往后都没落脚的地方,需不停赶路才能天黑前到下个镇子,自然要早些出发。”   萧尽又嘀嘀咕咕,满嘴抱怨,与他一同出去将骡子架上车。法念本想准备妥当等那三人走了再去接法凝,到时上了车再无人看见,只管朝小路走就是。谁知那掌柜昨日得了两次银钱,想他主仆三人卖了货物行囊丰厚,上来卖殷勤道:“二位这就要启程,怎不多住一日等天晴再走,昨天那位小公子怎么不见?”   这话一出,法念便知不妙,但那佩刀老者却恍若未闻,与同伴坐下叫了酒菜吃喝。法念心想事已至此,再做隐瞒反而欲盖弥彰,只得备好骡车去请法凝。   法凝换了身锦袍,加之容貌俊美,果然像有钱人家的富贵少爷,没得又惹来掌柜一番奉承夸耀。法凝让法念拿银子赏他,掌柜连连称谢,叫来小二大张旗鼓将人送出门去。   上车后,萧尽哈欠连连,歪在一旁补觉,法念一扫方才的焦急,反而慢悠悠地赶车。   不过一盏茶功夫,萧尽听到山路间隐隐有马蹄声,他生性警觉,立刻睁开眼睛侧耳细听。   法凝对前边赶车的法念说道:“来了。”   法念道:“程家的人总是赶在头里的。”法凝道:“你不要心软,那些人当年做了什么,你是亲眼瞧见的,我虽小也不会忘记。如今我躲着他们,不去找他们报仇也罢了,他们却不放心,仍要找上门赶尽杀绝,那是他们自寻死路。”   法念嗯了一声,慢慢将车停下。   马蹄声渐近,果然是方才客栈里的三人骑马追到。   老者落在后面,佩剑的一马当先,拦在法念身前,带刀的年轻人则守着车尾防止车上的人逃跑。老者慢慢策马上前,抱拳道:“老朽眼拙,请问车中可是故人?”   法凝回道:“老先生已知天命之岁,小可不及弱冠,如何会是故人。”老者微微冷笑,又问:“那可是故人之子?”法凝道:“老先生既想知道,何不亲来看看。”   他料定对方疑心有诈,不敢掀窗而视。老者不动声色,年轻人却已耐不住,拔了刀出来道:“二伯别怕这小子诡计,我将车劈了抓他出来。”   老者抽刀将他拦住道:“你别小瞧人家,我想这位故人家传绝艺了得,于机关暗器、火药毒物无一不通,咱们不可冒犯,少不得还请宁公子轻移尊步下车一会。”   法凝笑道:“走路累得很,我不下来,你上来吧。你们人多,我又不会武功,怕什么?”   老者与挡在车前的剑客对瞧一眼,他对宁家人极为忌惮,不敢轻举妄动,可仇人之子近在眼前,如何舍得放弃,便从怀中摸出两枚铁蒺藜,抖手往车帘内掷去。老者内力深厚,暗器破空声尖锐刺耳,一下便穿透布帘,窗边若有人在必定遭毒手。   法念一惊回头,车内却无动静。他跳下车,中年剑客挺剑一挡,不让他回身去救。法念道:“程柏渊,当年宁庄主与夫人劝你不要入庄等于救你一命,为何你还要带着侄儿来送死?”   老者道:“生路?怕是生不如死的鬼路吧,我自那日后没有一日不做噩梦、不想到那对恶鬼夫妇。我大哥程恩甫一生侠义,三弟程定显为人宽厚,二人死在宁家狗男女手里,他们打不过就用毒,害我兄弟惨死,还连夜将尸身烧毁。此等大仇叫我如何不报?”那剑客道:“为父报仇天经地义,今日无论如何不能放你离去。”   法念道:“既如此就请吧。”说着也不摆起手式,双拳一握往剑客腰眼击去。   对方时时提防,却没想到他动手时机如此突兀,长剑一挥拉着马儿倒退一步。法念又一拳挥去,却对着那人胯下黑马的脖颈。他拳势浑厚,拳法却阴狠,一拳下去马儿高声嘶鸣,如撞墙似的瘫倒在地。马上剑客见状立刻纵身后翻落在地上,长剑一振与他斗在一起。   程柏渊对身旁的年轻人道:“快去助你堂兄。”   那两枚铁蒺藜射进车中如泥牛入海,没半点声音,程柏渊不信法凝所说自己不会武功,为求稳妥又自怀中抓了数枚暗器,灌注内力,一气儿往骡车投去。   他料想这一下车中人绝无躲闪余地,等跳下车来四面空旷、明刀明枪便不怕暗算。就在此时,帘内传出嗤嗤响声,两道黑影飞射而出,射向程柏渊双眼。程柏渊人在马上,见暗器来势强劲,忙腾身而起,右手拔刀,暗器打在刀身叮当作响,原来是他方才射去的那两枚铁蒺藜。   程柏渊冷笑道:“小贼方才说自己不会武功,这可露馅儿了。”   他话音未落,迎面又再飞来几道黑芒,车中人竟将他射去的一把铁蒺藜原封不动全都送回。程柏渊连躲两下,只觉此人暗器手法高明,内力稍显不足,想必是年纪尚轻,修为不深之故。他将飞来的铁蒺藜一一扫尽,正要再言语相激,逼车中人自行下来与他相斗,忽然车帘一动钻出个人影。   那黑影并非朝向程柏渊,反而向三人中年纪最小的年轻人扑去。   那年轻人名叫程允来,是程柏渊三弟之子,当年兄弟两人折在宁家庄,留下家中孤儿寡母。今日得了消息,两个侄儿也非要跟来手刃仇敌,以报杀父之仇。   程允来听了伯父之命去相助堂兄,二人正与法念缠斗,忽听耳畔一阵风声,一条黑影如猛鹰扑到。程允来大惊之下抬刀抵挡,被一把擒住手腕。那人五根手指真如鹰爪似的,程允来临敌经验尚浅,只道对手见他兵刃挥去必定回避,谁想竟会不躲不闪反将他手腕拿住,一时惊慌失措,劈手被夺去了长刀。   夺刀之人正是萧尽,一招得手并不恋战,脚尖在程允来所骑的马背上一踩,倒飞而去,落在骡车顶上。   程柏渊认出他是方才客栈里与法念一同出来的人,应当是宁家小贼的护卫。   萧尽夺了刀,拿在手里掂量,摇头道:“重了些,又太长太宽。”   说着伸手在刀身上量了量,两指夹着刀尖三寸处一折,折下一节,又再试试,这才满意道:“行啦,凑合用吧。”   程柏渊见他夺了侄儿的刀又不趁手,不知为何自己不带兵刃。   萧尽心知自己内力不稳,需速战速决,刀尖一挑,起手先使一招埋头刀式,右手刀刃向上,左手扶刀背,双足一点,自车顶飞下,对准程柏渊的眉心刺去。   程柏渊武功比侄儿高出岂止十倍,非但不能被这一招击中,更不愿抽身退步让萧尽占了先手,因而只刀身向外,硬将这一刀挡下。   萧尽觉察他内力精湛,自己与他不可同日而语,便即抽刀翻身不敢硬抗,但双脚刚一落地又倏然而起,掠到程柏渊身侧换作入洞式,故意卖出左边破绽,引人来砍。程柏渊于家传刀法浸淫数十年,旁门刀术也属内行,哪有不知他用意之理,当下劲透手臂,运刀如圆当当当数下将萧尽后招全挡了下来。   如此一来,程柏渊看出萧尽刀法中光明磊落的招式少之又少,多的是阴损奇巧之法,时不时便有抹脖子、撩下裆的意图,心想这人既是小贼人的护卫,想必也学了一身阴险歹毒的本事,今日除恶务尽,必要将这三人一并杀了不可。   那头法念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双拳招式连绵不绝,招招紧逼程氏兄弟二人,程允来固然被萧尽夺了兵刃手无寸铁,堂兄程允仲却是被逼得左支右绌,长剑始终施展不开,每每想逃出掌风笼罩又被法念贴身缠上,只觉醋钵大的拳影时时在自己头侧耳旁呼啸,刻刻都有性命之虞。程允来上前相助,法念全不放在眼里,左掌向他胸口猛击。程允来侧身躲过,法念削拳为掌,向上挥摆,径击他下颌,突又翻掌啪一声打了他好大一个嘴巴子。   程允来羞愤交加,想还手,法念一拳又攻他左肩。他原是为兄长助阵,却没想到法念将他堂兄牵制住后还有余力对付他,这一拳仍是躲不过,结结实实打在肩上,顿时倒退三步摔倒在地,吐了半口殷红的血出来。   法念一拳得手,再回身对付程允仲。   他一言不发,招招是死手,只为法凝方才那一句“你不要心软”。 第八章 血雾朱泪催断肠   法念正与程允仲死斗,萧尽与程柏渊互拼刀法却渐露不敌之势。   程柏渊内劲绵长,刀法根基扎实,一时虽让萧尽占了风头,可久战之下此消彼长,反而越战越勇。萧尽先前那几招出其不意的招式或划眼削鼻,或撩阴踢裆,均被他十分险要地躲了过去,心中直呼可惜。他与程柏渊虽无仇怨,但伯侄三人寻仇而来,将他与法凝视作一伙,正是不死不休。那一把灌注内力的铁蒺藜撒进车内,若不是萧尽有所防备,早被扎成马蜂窝,因而心里怪他下手狠毒不分青红皂白。   二人正死战,萧尽忽然胸口一紧窒闷难当,步伐乱了。程柏渊如何肯放过这机会,立刻起手一刀朝他头顶砍去,似要将他生生一劈两半。   萧尽抬手架挡,程柏渊的刀刃正砸在他刀身上,两刀相交一声巨响,萧尽手臂酸麻,断刀险些脱手。程柏渊乘胜追击,又一刀砍去,胜券在握,挥刀隐隐有雷霆威势。   千钧一发之际,萧尽听身后骡车中传来一声轻响,不知什么东西落在自己身旁,正想低头看,却闻异香扑鼻,周身扬起一片殷红似血的红雾。   这雾如此古怪,萧尽固然立刻闭气凝神,程柏渊更忌惮宁家毒药厉害,也屏住呼吸往后退避。谁知这雾风吹不动,雨浇不息,袅袅不散,将马车与一干人等全都笼罩在内。程柏渊先是听到拉车的骡子高声哀鸣,不过片刻便扑通一下倒在地上,接着是功力最弱的侄儿程允来喊道:“二伯,二伯,我喘不上气啦。”   程柏渊放声呼道:“小贼,你果然和你禽兽不如的爹娘一样恶毒,打不过就用这等下流手段,今日我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杀你除害。”   他话虽说得狠绝,可眼前一片浓浓红雾,半点人影也瞧不见,如何能找到法凝身在何处,因此举刀胡乱劈砍。   萧尽坐在地上闭了会儿气,感觉窒息难耐,忽听耳边法凝的声音说道:“张嘴。”他便听话张开嘴,法凝将一枚药丸塞进来。那药丸有些苦味,化在嘴里又慢慢生出些许甜意,一服下去四周红雾的异香便不觉刺鼻,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他心知法凝给他服的解药,料他有制敌的计策,于是安心打坐琢磨起自己内力滞碍的缘故。   法凝站在他身旁,对程柏渊道:“你口口声声说我爹娘禽兽不如,何不把他们所作所为说出来给我听听,到底如何禽兽。”   程柏渊气喘不止、声音嘶哑,仗着自己内力深厚提着口气道:“当年你爹娘逢遭仇家上门寻仇,我大哥三弟听闻此事带了人手前来相助,谁知你那两个禽兽不如的爹娘下毒害死他们。我大哥因知是强敌,故而带去的全是武功高强的弟子,可恨程家无缘无故折损十几位高手,以致青黄不接,无以为继。我问你有没有这事?我大哥程恩甫、三弟程定显是不是死在你家中?”   法凝听完点头道:“不错,是有这事,那时我虽小,但也记事了,有两个自称姓程的人带了十几个手下来助阵。宁家大敌当前,误伤在所难免。”   程柏渊气得连连咳嗽,胸口一痛,咳出鲜血。他两个侄儿内力远不如他,此时只能一味喘气呻吟,连话也说不出。   程柏渊咳了几声又道:“我大哥光明磊落,自报家门,哪有什么误伤,分明是你爹娘为困仇家不分敌我下毒害他们。我今日,我今日……”说到后来也是连气都接不上。   法凝道:“你来寻仇,是哪里得的消息?”   程柏渊坐在地上只顾咳嗽,不能说话。   法凝道:“不说无妨,但你既有杀我之意,便不能放你生路,你的两个侄儿武功差劲,留着亦是祸患,不如跟你一同去见他们的爹吧。”他话音刚落,听那边法念提掌而击,啪啪两声,不知打在哪里,程家两兄弟再没了声音。   程柏渊焦急万状,不知从哪生出一股神力,竟然拔地而起,向两个侄儿的方向扑去。法念听他右手挺刀,左手挥拳,刀拳齐出声势夺人,便知他拼死一击不留余力,是要同归于尽之意,因此不敢硬接,在雾中转了半圈避开。程柏渊刀势将尽,拳到半路脚下一挫,摸到程允来胸口,只觉心跳犹在,心中一喜将他衣襟抓住,喝道:“允仲快走。”   大侄儿程允仲内力略胜,还在勉力支撑,听到叔父呼唤,连滚带爬起身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法念一拳击他胸前,听他一声痛叫,身子如风筝断线般倒飞出去,却正飞向程柏渊,又被他伸手一推飞出丈许,三人一气儿奔出红雾,往林中逃走。   法念正要追赶,听见法凝在雾中冷冷道:“别追了,追也是白费力气。”   法念默默无语,回来摸了摸骡子,牲畜不懂闭气吸了毒雾,双眼血泪横流已窒息死了。那红雾迷迷漫漫,很久才散开。萧尽在车边打坐了一阵,周身已无不适之感,但见方才法凝与程柏渊伯侄三人针锋相对,大有今日不死不休之意,忽然又轻易放过,不知什么用意。可再转念一想,法凝诡计百出精于用毒,程柏渊三人中了红雾之毒多半要毒死在路上,不追也无妨。   法念见程家的马儿起始打斗就受惊跑出老远,此刻正在林子里吃草,于是将它牵过来代替骡子驾车,待一切收拾好后叫法凝上车。   法凝问:“我要你不要心软,你为什么不听?”法念道:“我方才去追,你又为何阻止?”法凝道:“你一拳不轻不重,刚好将姓程的大侄子送到他叔父跟前,还追什么?难道要追到路口镇上,替他们雇车买马不成?”   法念听他尖酸抱怨也不以为意,想是早已习惯他刁蛮,温言道:“你想要他们死,为何只用桑恨朱泪,一时即死的毒药多得是,何必多费周折。”   法凝轻轻哼了一声:“我不是怕他们死得不够快,是怕你来不及服解药。”   法念向那边坐着的萧尽瞧了一眼,点点头道:“你做事总有道理,姓程的再敢追来,我一定杀了他们。”法凝道:“只怕他再来时就不止带那两个脓包侄儿了。”法念道:“不管来多少,我总归保你性命无虞。”   法凝听完转身上车去。法念走到萧尽身旁道:“多谢你,你仍旧去车上坐吧。”   萧尽自与二人相遇,法念日常言语寡淡不动声色,这时忽然如此客气,应当是谢自己在车中接了程柏渊的暗器,对法凝有回护之情,于是略一点头,纵身跃上马车。   经此一役,再与法凝相对而坐,萧尽心中生出数不清的好奇,悄悄打量他,不住地想,江湖上有哪个用毒的世家姓宁。想来想去并无头绪,倒数十年他也不过是刚满十岁的孩童,江湖武林旧事只能说略知一二,想不出也属正常。但他素与法凝不睦,不怕当面得罪他,直截了当地问:“你原来姓宁,宁什么?你不会武功倒会用毒,是谁教的?”   法凝瞧着他,反问道:“方才那姓程的老儿武功怎样?”萧尽如实道:“内功精纯,刀法刚猛,是个好手。”法凝似笑非笑道:“你打不过他,就狠夸他武功了得。”   萧尽原是内力受损才落败,心中自然不服,说道:“要不是你在我身上下毒,害我使不出力气,怎会打不过。我每次与人动手不出二三十招,内力便阻滞不济,是不是你动了手脚?”法凝道:“我要动手脚,可叫你一身武功全都作废,还留那一点内力做什么?我原以为你是赤刀门下杀手,武功应当还过得去,谁知你既没脑子,功夫也差得很。这里荒郊野外,我好心,载你到下个镇上就放你滚吧。”   萧尽气得笑了:“我想走你不让我走,现在要我滚可晚了,不把解药给我,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跟着。路上不小心走漏什么风声,引来仇敌你可也别怪我。”   法凝与法念隐姓埋名十年只为躲避仇家追寻,如今行迹已露,法凝脸上非但毫无惧色,反有闲心与萧尽一路斗嘴。   傍晚天黑,下了一日的细雨渐渐停了,因早上林子里那一场好斗耽误了时辰,远远的仍然瞧不见小镇的影子。法念只得找个路边小亭,勒停车马生火做饭。   萧尽见他行李中所带器物虽不贵重精细,但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法念抓了白米煮粥,将晒干的肉脯撕开放在粥里,片刻后肉香四溢,惹得萧尽肚子咕咕直叫。   法念等粥煮开,先盛一碗给法凝,他自己日常用的都是木勺木碗,唯独给法凝的是个粉瓷荷花小碗,拿一个小勺舀着慢慢喝。萧尽自然没人给端茶送饭,自顾自捡了个没人要的木碗盛粥,坐在地上大口喝起来。金角见他吃得香,在他身旁转来转去,抬起前脚趴在他肩上讨食,萧尽对这小黄狗十分喜爱,便从碗里挑了碎肉给它。   一人一狗吃得正香,法念忽然浇灭篝火,将法凝拉过拦在身后。   萧尽抬头往望去,见树梢间一条黑影迎风而立,身姿绰约,是个年轻女子。 第九章 百线金丝穿红裳   这身影何等熟悉。   萧尽一想白天在街上瞧见的红影,心中再无怀疑,站起身道:“姐姐,是你来了。”   红衣女子道:“你早知是我,何必多问。”萧尽道:“我没想到姐姐亲来,还当路上看花了眼。”红衣女子道:“既然如此,就跟我回去!”   萧尽似对她十分惧怕,缓缓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心一横转身往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林中逃去。他轻功虽高,红衣女子却更胜一筹,几个纵跃离他已近在咫尺。萧尽手中还剩了几枚程柏渊留下的铁蒺藜,看也不看朝身后射去,只盼能阻她片刻让自己脱身。红衣女子眼见暗器飞来,不躲不闪,抬手轻拂,两枚铁蒺藜便如飞蚊般绕开她往后疾飞而去。她身姿轻灵,翩翩落在萧尽身后,伸手一搭按住他肩头道:“现在回去还好,不然只能先断你手脚再说。”   萧尽心知她说到做到,绝无转圜余地,可要他就此束手就缚却也千难万难,因此肩膀一沉,卸去劲力,又往前逃。红衣女子怎肯让他一而再、再而三从自己手中逃脱,双手寒光一闪已向萧尽攻去。   萧尽忌惮她手中那对精铁峨嵋刺,自己从程允来那夺来的断刀又极不称手早已扔了,伸手到腰边摸着法凝给的那把“青渊”短刀,不及多想,刷一下拔出鞘,扬手挥去。   青渊刀身极短,本不合用,但红衣女子一对六棱梅花峨嵋刺也是寸短寸险的武器,二人一交上手,招招险峻,生死不过方寸之内。萧尽一刀去刺红衣女子咽喉,她不退反进,前跨寸步,右手一招“毒蛇出洞”刺他胸口。萧尽收刀闪避,却又遇她左手一招“喜鹊穿枝”自背后袭来。   红衣女子冷冷道:“你一招一式,挥刀弄拳的习惯都是我从小所教,非在这缠斗不可吗?”   萧尽原本身受重伤就是同门所赐,那日在荒庙中一行人提刀而来分明要将他杀之而后快,谁又听过他一句解释,回去不过旧事重演再死一次罢了,因此绝不肯就范。   红衣女子见他如此,不再手下留情,峨嵋刺招式快劲粘连,杀气大盛,如同一张暗光闪闪的蛛网般将萧尽死死网在其中,任他左突右撞也闯不出去。萧尽被她贴身缠住,只以短刀抵挡,红衣女子见刀身湛蓝锋利无匹,不敢硬接,双手峨嵋刺在他周身要害游走,果然他应对反应全在自己意料之中。斗了十来回合,萧尽自知不是她对手,又一心只想逃走,出手全无斗志,胸口手肘一阵疼痛已被那红衣女子点了穴道,跟着双肩、膝弯也被点中,登时浑身无力倒在地上。   红衣女子收起双刺,弯腰将他手中短刀捡起,忽听背后有人道:“那是我家传宝刀,人你抓去我不管,把刀还我。”   红衣女子转身一望,雨霁云散,法凝站在树下,月光稀稀自树影间落在身上,更显俊秀不俗。而这女子一张脸虽然轮廓秀美、五官娇俏,但鼻梁眉梢、脸颊下颌横七竖八都是刀疤伤痕,数一数倒有九道之多,好生生一张脸损坏得可怖骇人。她生性淡薄,并不喜什么神兵利器,听了法凝的话抬手将“青渊”掷还。   这一掷虽未有挑衅之意,但也灌注了些许内力,短刀飞得又直又稳,练武之人自然可以接住,法凝丝毫不会武功,刀刃向前又是利器,如何能接?可他眼见刀来不躲不闪,直到法念踏出一步伸手将刀接下,刀尖离他眼睛已不足半寸。   红衣女子见法念接了刀便不再挂怀,转回身抓起萧尽就要走。   法凝道:“这位姐姐,你我虽不相识,但家兄与我正躲避仇家,你见了我的模样可不要说出去。”红衣女子道:“我不认识你,去说给谁听?”   法凝道:“我的命十分要紧,若被人知道,仇家蜂拥而至岂不麻烦,想来想去,还是杀人灭口最妥当。”   红衣女子也是赤刀门下杀手,江湖上生生死死没来由的杀戮见得多了,并不觉法凝的话有什么奇异特别,反而点了点头道:“不错,我这里的事也是不让别人知道最好。”说完红影一晃,人已到法凝面前。   她身法如此迅急,法念早在防备她暴起伤人,饶是如此仍吃了一惊。他左拳探出,后发先至,将红衣女子扎向法凝眉心的峨嵋刺拨开,二人上手一碰,均觉对方是个中高手,不敢轻敌。法念拳法质朴实在,红衣女子的峨嵋刺却灵巧多变,时而贴身,时而挪腾,时而转为游走缠斗,一有机会杀招必露,斗得凶险异常。   二人死战,萧尽瞧得一清二楚,心想法念武功虽高也未必稳操胜券,万一落败自己再想逃走更是不能,可无力解穴,只能眼睁睁看着。忽然,他见站在树下的法凝取出一个黑黝黝的木瓶,拔去塞子散出一阵奇香,心道他又要用毒,只是不知道这回是毒死还是毒伤,因此先乖觉地自行闭气。   这阵香味甚是古怪,像一阵黄澄澄的烟,蜿蜿蜒蜒如蛇游般向法念与红衣女子游去,片刻后已消失不见。   红衣女子嗅到异香,却碍于法念拳风绵密一时脱不开身,情急之下,左手峨嵋刺往前一送,似要脱手当暗器掷出,法念不敢托大侧身躲避,终于让她翻身逃脱,向后掠出。   法念全身是伤痕,虽都只及皮肉却也显出方才险恶。   法凝道:“你中了金线龙涎香的毒,现在自戕还能好死,否则浑身血肉烂尽苦不堪言。”   红衣女子方才及时闭气后撤,此刻暗中运气并无觉出异常,只道他故弄玄虚,但听他说出金线龙涎香的名字,又将信将疑,对手既擅用毒,自己在这和他们缠斗并无益处,便又伸手去抓萧尽要紧。   她手刚碰到萧尽肩膀,忽然“啊”一声痛呼,又将人丢下。   萧尽被她抓起摔落,不知缘故,却见她手掌上斑斑红点,像是被数不清的毒虫蜇伤。   法凝道:“我说错了,不是金线龙涎香,是百线金虫散,本来无毒,但你身上粘了虫粉再去摸有虫卵的东西,这一下立刻引得小虫儿钻进你手心里去了。”   红衣女子闻言暗想自己摸过什么,低头看见萧尽,难道那小子将虫子下在人身上?想到这里,手心又痛又痒,好似真有小虫钻进心眼里去。然而她对人对己皆是一副冷硬心肠,铁了心要将萧尽捉拿回去,对自己中毒反而不在意,只要一时不死终有解法,即便真死了也不过白活几十年,因此又再去抓萧尽。   法凝未料这女子竟然如此执拗,简直前所未见,好在法念时时提防,手中扣了石块飞射而去击中萧尽身上穴道。萧尽双脚方能动弹,立刻屈身一滚,却不再往林中跑,反而朝法念奔来。红衣女子抓他后心,法念三两步往前跨到,拦在二人之间。   那红衣女子心知再与法念交手,自己毒发愈快,今日必不能得手,想了想一言不发转身而去。萧尽见她走了,脸上却没丝毫安心之色,深知她不达目的必然去而复返,忍不住问法凝道:“你那什么金虫散可有解药?”   法凝瞧着他问:“怎么?你是想你姐姐立刻死了?”萧尽摇头道:“我并不想她死,可她非要抓我回去受死,我也不能答应。”法凝道:“不过是几只小虫子,当然死不了。你姐姐武功高强,内力深厚,找个清静的地方把虫子逼死过几天也就好了。她又不是我仇人,说了不认得我,与我无冤无仇,我也不必杀她。”   萧尽心想,你方才还说自己小命十分要紧,不能让人知道行踪,还要杀人灭口,现在又假惺惺说什么无冤无仇不必杀她,不知骗谁。但他此时此刻心神不宁,无心与这小子斗嘴,倒是法念走来叫他脱了衣服换一件。萧尽想起什么百线金虫卵,顿时觉得浑身瘙痒起来,连忙脱了衣服换上,回头又想,自己一直防着这小子,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衣衫上下虫卵,自己竟然一无所知,早上穿时还有意拍打过,真是奇怪。忽见那只黄狗瞧众人打完了,又溜溜达达过来,萧尽猛然醒悟,忍不住道:“原来是你这小畜生。”   方才三人喝粥,金角过来讨食,在萧尽身上扑来扑去,想必是法凝察觉那红衣女子尾随而来,便设了这间接下毒之计。他将引毒下在自己身上,萧尽心中未免不快,好在红衣女子就此离去,也算救他一命。   经此一闹,此地又不可久留,法念收拾行李连夜赶路,三人都知连番遇敌,行踪败露,一路更多艰难险阻,各自沉思不在话下。 第十章 恩怨十载何溯往   自动发布时间设置错了,一下发了两章,将错就错吧,就是顺序不对,所以重发一次,有一位小伙伴留言了,我复制在评论里!明天会按照原来的计划再更一章。   作者有话说:------------------   天亮时,来到城中一家客店。   法念见门外几辆马车装着货物,有行商在此歇宿,于是有意与他们攀谈闲聊,说定今晚住一宿,明日结伴同行。这家客店比之前镇上的大了不少,有房二十余间,法凝、法念却仍只要一间三人同住。萧尽身无分文,全赖他们出钱,因此无话可说。   等吃过饭,萧尽无所事事,见法凝在窗边看书,便也要一本打发时间。法凝不在这些小事上和他计较,随他去挑。萧尽捡了一本,是本志怪异闻,写的些方士巫术者的奇谈怪论。他想,还当你一本正经看什么识德明理的正经书,原来是胡说八道的闲书,小小年纪假正经,最可厌。但他实在无聊,翻了几页,竟也看得津津有味。   法念出去打探回来,说城中并无什么江湖人,暂可放心。法凝倦乏了,丢下书在床上歪着睡觉,忽然又睁开眼睛问:“听说赤刀门收的都是孤儿,你有姐姐吗?”   萧尽道:“那不是我亲姐姐,你不认识她?”法凝明知故问:“我为什么认识她?”萧尽道:“你不认识,为什么讲她的故事呢?”法凝半合着眼,星眸微闪,嘴角蕴笑。   萧尽问:“你笑什么?”法凝道:“我笑你见了姐姐像老鼠见猫,慌不择路抱头鼠窜,血娘子秦九英真就这么厉害?”萧尽道:“她弃了父姓,改了旧名。江湖中只知道血娘子的名号,却不知她现在名叫孟别昔,又叫忘心剑客。”法凝道:“忘心,忘心,若能忘心又何必更名换姓,我看她是心中一股执念未消,故作冷血罢了。你跟她回去未必有事,反倒是上回那些找你的人一脸杀意,是要你命来的。”   萧尽经他提醒想起上回的事,问他那些人的长相,法凝却道:“我不记得了。”   萧尽明知他故意卖关子,越问越不说,索性不问,继续翻他书匣,看到一本封面残破的书,写着“启凤随录”四字。翻开一页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字,还夹着风景图画、奇花异卉等等。他想这小秃毛狗不会武功,用毒手段诡计百出,说不定这就是他家传的毒术书谱,不知道有没有记着九花鬼针的解法。   他堂而皇之捧着书看,法凝也不阻拦。   这书中记载繁芜庞杂,不像毒谱,倒像一本游记笔录,作者随性而书,将自己见识过的万事万物记下。萧尽看了一会儿,虽觉其中所载之物颇为有趣,可于人于己并无多大用处,便意兴阑珊放下了。他本想着逼法凝拿出解药后再与他分道扬镳,遇上孟别昔后,见他竟能略施小计用毒退敌,立刻打消了原来的念头。   当晚三人各自安睡,法凝仍占着床,法念坐在窗边小憩守夜,萧尽挪了桌椅,合衣睡在桌上。直到三更,萧尽越睡越冷,渐渐抵受不住,丹田中仿佛有针刺之感袭来,剧痛难当,不由哼出声。   他心知又是体内九花鬼针发作,不想被法凝看轻,便悄悄起身去屋外,才刚一动身,窗下法念已醒了,问道:“上哪去?”   萧尽上回毒发痛得锥心穿骨,此刻仍然心有余悸,不知一会儿要受如何折磨,一时不答,踉跄着跨出房门。法念轻轻一跃拦在他面前,伸手将他推回房中。萧尽毫无抵抗之力,被他随手一推倒在地上蜷成一团,这下将床上的法凝吵醒了。法凝起身望着他在地上翻滚挣扎,不知从哪取了一枚药丸交给法念。   法念接过,抬起萧尽下颌捏住两腮,将药丸塞进他嘴里。   萧尽想也不想就吞下,不多时,腹中针刺之感渐弱,痛楚慢慢平复。   法凝道:“我算着日子,应当还有两日才发作,或许是这几天和人动手妄动真气的缘故,以后我每隔七日给你服一次百穿游丝丸,可暂使九花毒针的毒性消减,不至剧痛难忍。”   萧尽脸色苍白尚未恢复,问道:“你既有解药,为什么不干脆将毒解了,我还谢你救命之恩。”法凝道:“这要问你自己,究竟是谁在你身上下毒,让你毒性随血四走,时日一长不止内力受损、武功尽失,更有性命之虞。九花鬼针名字虽不好听却非毒药,你身体康健,服了还能抵三五年功力。可惜你先中了不明之毒,没有九花鬼针抑制毒性,时时警醒叫你不可动真气,你早是个废人了。这救命之恩自然要谢,可光嘴上说不行,你自己慢慢去想如何报答,想好了告诉我,我心情欢畅说不定多花些心思连你原本中的毒也一起想法解了。”   萧尽自赤刀门逃走时遭同门众人围攻追杀,这许多人中究竟谁重伤了他,谁又下了毒实在难以分辨,听了法凝的话后,将信将疑,低头细细琢磨起来。   天亮后,三人与那几个行商分别占了客栈两张桌子用早饭,过一会儿进来五六个汉子,将兵刃往桌上一放,叫店伙倒茶上菜。几人坐着吃喝聊天。萧尽与法凝各有仇家,见来了江湖人便竖起耳朵听他们交谈。   一个唇上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道:“这道上平时人迹罕见,这几日怎么这么多江湖人?”   另一个右眼有伤的汉子道:“你不知道最近发生两件大事,那些平日见得到见不到的人这时全都出来,十有八九和这两件事有关。”   年轻人好奇问道:“哪两件事?”伤疤汉子道:“头一件是赤刀门门主左天应遭袭,眼下生死不明。赤刀门向来专屠些江湖武林中的奸恶之徒,没想到自家出了反派,如今门下那些杀手刺客倾巢而出寻找凶手,连手头的买卖都顾不得了。”   年轻人道:“赤刀门杀手都是左天应一手培养调教,他武功高绝难测,手下弟子如何能杀得了他?”伤疤汉子道:“自然是暗箭难防,赤刀门人人都是杀手,深谙杀人之道,左天应武功再高总也有防不胜防的时候。咱们近来江湖上走动也要小心,不知身边坐的都是什么人。”   他说话声音压得极低,只是萧尽坐得近才听清。   年轻人道:“咱们行事光明磊落,不与人结怨,那也不打紧,第二件大事又是什么?”   伤疤汉子身旁一个瘦高老者道:“第二件大事要算到十年前,你未必听过。那时有个江南宁家,祖上从医,累世悬壶,不说有起死回生之能也是妙手回春,救了不少人。宁家世代为名医,到了宁家宗主宁闻之这一代,在医术之上又浸淫毒药机关,成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南药圣。可惜好景不长,十年前宁家一夜灭门,全家上下连奴仆家人、鸡犬牲畜都死得干干净净。”   年轻人问:“这是为什么?”瘦高老者道:“听说宁闻之偶然制出一种奇毒,名叫水月白芙,此毒无色无味,下在饮水食物中不能察觉,中毒死后也查不出死因,可谓杀人无形。心怀不轨之人听闻后蠢蠢欲动,上门寻取、偷盗、抢夺,一时江湖纷乱,争斗四起。更有甚者,消息一经传出,江湖中各门各派凡有不明死因的人命都算在宁家头上,多有讨命寻仇的。宁家世代从医,又人人习武,加之机关毒药厉害,几年内虽不断有人滋扰,倒也相安无事。”   年轻人道:“那是后来又来了强敌,究竟什么人能一夜之间将如此一个武林大家杀至灭门?”瘦高老者道:“这就不知道了,有说是想得到水月白芙的邪道中人求而不得,一怒之下纠集人手绝户灭门,也有说是宁家拥有绝世奇毒遭正道肃清,传来传去都是传闻罢了。但只一件事确凿,当日不论正邪,管你是邪教魔头还是名门高手,只要踏进宁府便有去无回,听说足足死了几百人,三更过后一场熊熊大火,将宁家百年基业几百亩地的庄园屋舍全烧得一干二净。”   众人听了唏嘘不已。   年轻人道:“难道宁家连一个亲朋挚友也没有,来的全是仇人吗?”瘦高老者道:“这事本来扑朔迷离,谁是谁非难有定论,但正邪两派各有死伤,都只剩一个宁家可寻仇,宁家自上到下死得干干净净,后来者又再找谁去兴师问罪呢?”   年轻人道:“既然如此,此事应当十年前已尘埃落定,为何时隔这么多年又再旧事重提?”瘦高老者道:“听说宁家人并未死绝,还活了一个宁闻之的小儿子,虽事发时年幼,如今也有十多岁了。江湖上与宁家有仇的,如今都要找他出来。也有人仍对天下奇毒贪心不绝,想从这唯一的宁家后人手中夺来。咱们与这两件事全然无关,可不要无缘无故惹了麻烦。”   年轻人点头称是,萧尽还想再听,他们却换了话头只闲聊些琐碎。   赤刀门的事,萧尽自然知道,个中缘由疑点重重不足外人道,但他好奇法凝身世,便格外留心。等众人说完,他朝法凝瞟去一眼,见他事不关己并不在意。   日上三竿,法念收拾行李,三人混在商队中继续赶路。 第十一章 素手对镜理红妆   南药北医。   往溯十年甚或百年,武林中江南宁氏神医药圣之名赫赫扬扬,萧尽却没听过。若方才那瘦高老者所言不错,法凝正是宁家末代宗主宁闻之幼子无疑。他剃去头发扮作僧人,在荒山寺庙躲了十年,如今却因自己偶然闯入引来仇家,萧尽不免歉疚,可转念想到他平日说话阴阳怪气,同情之心略有消减。   这一日路上平安无事,隔天晌午又到城镇,那些商人转而西行,法凝往南便要与他们分道扬镳。萧尽心想江湖上出了两件大事,自己与法凝二人就占全了,这路再走下去只怕仇人越聚越多,麻烦越来越大,到时不知如何收场。   他正犯愁,法念自门外回来,将个包袱放在法凝面前道:“这镇子太小,七拼八凑勉强买了这些。”   萧尽忙去看他买了什么,打开包袱原来是些衣帽鞋袜。   法念拿了件淡青长衫给萧尽道:“你穿这件。”   萧尽周身一换,又觉累赘,将袖子卷起还是一副武夫模样。   法凝叫他把袖子放下,萧尽不肯听他,法念便一把将他拿住送到法凝跟前。这下使了擒拿手扣在萧尽云门穴上,顿时令他动弹不得。   法凝拿出梳子,解开他胡乱绑扎的头发一下下梳起来。   萧尽只觉他手指在自己发间轻轻穿过,将头发理顺再结辫子梳成发髻,用一根木簪插紧。萧尽从来没让人梳过头,一时发愣,听到法凝在身后道:“转过来我瞧瞧。”于是听话转过身去,法凝朝他脸上看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萧尽一惊问:“你干什么?”   法凝道:“干什么,总不是喜欢你要调戏你,这张脸你姐姐孟别昔认得,赤刀门里还有很多人也认得,不改换一下就是我的拖累。”说着拿出张软皮,不知用什么轻轻黏在他面上,用手按牢不能轻易撕下。萧尽对镜一照,映出一副陌生面孔,虽也年轻但长相平平,并不起眼。其实易容改扮并不稀奇,只不过这张软皮精致逼真,覆在面上就像天生长得如此。萧尽顿觉有趣,想看法念和法凝又扮成什么。   法念捡了件粗布衣服,戴上毡帽,仍扮作家仆模样。法凝却坐在桌前,从行囊中取出一团假发,用梳子梳顺结好发辫戴在头上。他生得俊俏,戴了头发更似妙龄少女。萧尽见他取了胭脂宫粉细细打扮,衬得脸蛋明艳端丽,真比大姑娘还美貌,只可惜眼中并无柔情,反而越发冷峻。   装扮完了,法凝换上一身藕色衣衫,对萧尽道:“从今日起,你叫我娘子,我叫你官人。”   萧尽道:“干吗扮起夫妻,这么肉麻我可叫不出口。”法凝道:“叫不出口就等你好姐姐来捉你回去吧。”   萧尽对孟别昔十分忌惮,自己这身武功十之八九是她从小传授,别人倒罢了,唯独这位“长姐”亲来那是绝无胜算,想到这里只得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道:“那没什么事你别和我说话。”法凝冷笑道:“我很爱和你说话吗?”   法念将原来的车马卖了,仍旧换成骡车,并买了匹瘦黄秃毛的老马。萧尽骑马,法凝坐车,三人改换装扮继续南行。   赤刀门地处江北,法凝一路往南,离萧尽故地越远越合心意,二人扮作夫妇,一路上再无人怀疑。每到客栈饭馆,法凝下车,一举一动全然是嫁作新妇的女子模样,竟无半点差池。萧尽只觉新奇,有意与他配合,法凝在人前一扫往日刁钻刻薄,说话行事也不带刺,反而千依百顺、事事迎合,萧尽真当娶了个媳妇,渐渐觉出他的可爱。可一到无人之处,法凝又是一副讨厌模样,翻脸不认。   三人走走停停,不出半月已到松陵,在一家通来客栈投宿。萧尽觉得越往南走,沿途遇到的江湖人谈论宁家的越少,反倒是不少人在传赤刀门主遇刺之事。   日头向西,客栈渐渐客满时又走进三个人。这三人均是一身短打,一个身壮似牛,一个双肩如削、身形瘦小,还有个八字胡,看着倒像书生。   萧尽与法凝坐着吃饭,那壮汉路过向法凝多看了一眼,嘿嘿一笑。萧尽自然知道他笑什么,只不过他二人扮成寻常少年夫妻,应当不敢在外惹事,于是假作不见。   谁知他们不惹是非,那壮汉反倒又走了过来,问道:“小娘子,小官人,两位要去哪里?”   法凝低头不语,好似害羞又害怕,萧尽只得站起身道:“多谢仁兄关心,小弟陪同内人往西陵娘家,不知兄台有何见教。”   壮汉道:“见教没有,只是瞧你娘子生得美貌,夸你一声艳福不浅。”萧尽道:“拙荆乡野村姑,哪敢称美貌二字,兄台说笑了。”壮汉不悦道:“这还不美,你倒想要天仙。小娘子,你相公说你不美,你跟我去,金银首饰、绫罗绸缎随你挑拣,有的是快活日子。”   萧尽见他一只脏兮兮的手要去碰法凝脸蛋,心想这小子平日不可一世,正好看他笑话,于是束手而立故作不敢上前。壮汉伸手一握,法凝躲避不及,被他握住下巴抬起脸来,萧尽见他脸上神色羞愤交加,一双眼中泪水盈盈,泫然欲泣,往自己这瞧来,不由心中震动,伸手挡在那壮汉面前。壮汉双眼一瞪骂道:“你说你媳妇不美,我觉得好,要带她去你又不肯了吗?”   萧尽瞧他脚下虚浮,武功稀松,又一脸鲁莽好色,心中极不耐烦,只想一脚将他踢翻,但自己与法凝易装改扮原是为了躲避仇敌,不便轻易动武暴露行迹,因此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处置。   这时与壮汉同来的瘦子开口道:“老三,你色心又犯了,等吃过饭哥哥替你去妓院找个粉头泻火,怎么大白天的调戏良家女子。”八字胡的书生也道:“咱们说好这趟南下少惹是非,还不快回来。”   壮汉虽起色心,但对另两人十分信服顺从,嘴里嘀咕几句骂骂咧咧地坐了回去。   萧尽不必出手也略松了口气,忽觉手上一凉,法凝悄悄握住他手,要他回房避开三人。萧尽装作安慰,与他拉着手回房去了。到了房里,法凝便一扫方才的楚楚可怜,将脸上泪痕一擦,对萧尽道:“你可演得不错,窝囊至极。”   萧尽道:“我总不能动手打他,说来我打他一顿是轻的,就不知道他碰了你,你有没有在他身上下毒,让他半夜痛得死去活来,天不亮就毙命。”法凝道:“我又不是什么邪教毒虫,见了个不认识的人就要下毒害死。”   萧尽道:“江湖上人人知道宁家人用毒厉害,你说自己不是邪教毒虫,别人可不信。”法凝道:“别人信不信我不管,只问你信不信?”   萧尽没料到他还有此一问,想他之前用毒确是不知不觉、神乎其神,连孟别昔也着了道,可除了临危退敌外又确实从未无故伤过人命,说邪未必邪,只是猜不透他心中所思所想,终究有一层隔阂。   他略一犹豫,法凝就不再追问,叫店伙打了热水洗脸。萧尽这些日子习惯了与法凝一道夫妻做派,店伙送来热水他便顺手拿过布巾浸湿拧干递去,法凝心安理得接过来将脸上被泪水化开的胭脂擦去。   店伙笑道:“小官人对少夫人真是体贴,最近路上不太平,少夫人花容月貌还是小心些好。”萧尽问道:“那几人是常客还是路过,怎么路上不太平?”店伙道:“小人不敢乱说,不过方才那个调戏少夫人的汉子才和几个古董珠宝商人做了买卖,卖得极是便宜,想来东西来路不正。您二位是正经人家,和亡命之徒见了面躲开些,免得生是非。”   萧尽道一声“多谢提醒”,将小二送出门去。   法凝道:“你瞧出那三人门道了没有?”萧尽道:“总之不是赤刀门的人。”法凝哼了声道:“你这样的见识,好幸从小到大有赤刀门的哥哥姐姐护着,放你一个人在江湖上早不知死在哪里。”   萧尽不服道:“难道路上经过的阿猫阿狗你都认得是谁吗?认不出来又有什么奇怪。”法凝道:“那三个人,调戏我的身材粗壮一身蛮力,像干惯了粗活。另一个瘦瘦小小,肩膀内缩,想必练了许久的缩骨功夫,还有个虽不修边幅,说话却算斯文。店伙说他们卖了许多古董珠宝给商人,你还不明白吗?”   萧尽想了想道:“你是说,他们是些盗墓贼?”   法凝道:“江南地界古墓稀少,但商贾聚居,殷富天下,到这里销赃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看他们身上已无大件行囊,言行之中仍要继续南下就十分奇怪了。”萧尽不解:“怪在哪里,也许是得了钱财正要往江南烟花之地享受一番呢。”   法凝横他一眼,萧尽已习惯了,不以为意,反而笑笑。   法凝道:“他们偏往南走,或许要去的地方和我们一样。”萧尽顺势追问:“我们去哪?”   法凝不上他的当,仍旧守口如瓶,只说:“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第十二章 空堂庭绿幽草长   又过一日,法念备好车马上路,远远瞧见那三个盗墓贼骑马在前面。   法凝要他小心跟着,不可让他们发现。如此晓行夜宿,不断南行十来天,到了一个镇上。三个盗墓贼常在荒郊野外露宿,这时已落在后边。法凝料准他们和自己一路,也不着急。   这日夜间,法念弃了骡车,与法凝一道骑马而行。   萧尽不知他们要去哪里,只好骑马儿跟着,三人出了镇子往东奔驰一阵,远处渐渐显出一片黑影。若说那也是个小镇,可时辰尚早,却没有半点灯火,倒像片坟山墓地。   萧尽心想,难道那三个盗墓贼就是要来盗这里的墓,可这又是谁的墓呢?   他满心狐疑,随着法凝越走越近,等到近处一瞧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那黑漆漆,看似墓碑的东西都是断了的墙和柱子,这如同坟山的地方竟是个倒塌损毁的庄院。夜色阴沉,萧尽遥遥一望不见尽头,慢慢往院中小路走去,虽周遭全是残垣断壁,却依稀能想见昔日恢弘。他直道可惜,若这院子完好无损,偌大景致、奇花佳木、亭台轩榭,岂不是人间绝景。想着想着又觉怪异,如此大个院子,缘何毁于一旦,看断墙、山石、树木皆有焦黑迹象,泥土中新草丛生,想必是多年前大火烧毁所致。   萧尽想起前阵子路上那个瘦高老者说的,宁府一家连带当日到府之人上上下下死了几百口,三更过后一把大火将庄院烧了个干净。   难道这里竟是宁家庄园?   法凝一路不肯明说,可到了此地萧尽也有八九分确准。两人将马交给法念,由他解了鞍辔赶去林间放生,再回来一同在废墟间穿行。萧尽走了一会儿,忽觉脚边有东西挨蹭,低头一看是法凝那条叫金角的小黄狗。原来这黄狗乖巧通人性,法凝等人一路走走停停,易容改装它也照旧认得,且不碍事悄悄跟随,走到这里才过来蹭人。萧尽忙抱起它亲热,法凝却忽而停下脚步道:“这是我住的屋子,烧得这么干净。”   法念知道他平日不露声色,重返故地终是怀念,可父母家人早已不在人世,旁人一切安慰尽皆苍白无奈,因此只是静立一旁并不劝解。萧尽自幼无父无母,反倒没有法念的顾虑,张口就问:“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难道以前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吗?”   法凝心中那点刚生出的淡淡哀愁登时烟消云散,没好气道:“宁家世代殷富,一个人住院落大屋又有什么稀奇,少见多怪,我料想那三个盗墓贼今晚要来,你少说话别惊动他们。”   萧尽奇道:“这里烧了十年,难道还有金银财宝留下不成,真有也早被人翻去了。”法凝冷笑道:“金银财宝算什么,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只记挂那些没用的身外之物。”   萧尽心想身外之物虽俗,但身无分文终究难以为继,这小子假清高真讨厌,倒要看看他没钱时怎么办。   法凝当年死里逃生,十年中从未回过故居,离别时只远远瞧见宁家山庄烈火熊熊,热浪如烧在身上,如今故地重返,物是人非,心中五味杂陈。他依照记忆中的路径往正院走去,萧尽跟着他,这里虽也墙倒屋塌,烧剩的梁木家什早已化作炭灰埋在地下,院中却还有一泓泉水汩汩不绝。   萧尽心想这是他爹娘的住处,他不远千里深夜来到,自然是要祭拜自己的父母,也是人之常情,正想着要不要回避,法凝却只瞧了一眼荒废的院子便转身走了。萧尽大惑不解,法凝一路而行再没停留,直到一座假山下才停住。   那假山也被烧得黢黑,多年风吹雨淋早不成样子,只不过比木梁木柱牢固些还未倒塌罢了。法凝走到山石前,侧身往石缝中钻去。   法念紧随其后,二人并未阻止萧尽,萧尽心中何止好奇而已,立刻也跟着进入。假山石缝中另有洞天,从外边却瞧不出来。法念伸手到怀中拿出个火折点着了,光亮照在地上,萧尽见满是灰尘的地面有一道缝隙,歪歪扭扭,看似非人力所为,却被法念一只手插入后往一旁缓缓推开,露出里面黑漆漆的地洞。   法凝继续往下走,三人鱼贯而入。到了底下,法念将石壁上一支火把点燃,那火把放了十年,南方地下又潮湿,点了许久才慢慢燃起一丁点火光。法念举着火把将地下照亮,却是方斗室,迎面有一堵石墙,光滑可鉴,表面刻着个密密麻麻写满小字的硕大圆盘。石墙前方是个石台,石台上放着一个木盆,盆边散落着许多黑乎乎的东西,萧尽借灯火一看,都是枯萎腐烂的花瓣,木盆中插着一支枯木,其上枯藤盘绕。他想世上采花插瓶的多见,枯枝栽盆闻所未闻,况且这木盆放在地下无人观赏,不知有什么作用。   萧尽百思不得其解,法凝却盘腿在石台前坐下,一双眼睛望着那盆枯木出神。他想了没一会儿,萧尽已极不耐烦,忽听头顶有人声走动。   方才下来时,法念将地下一块巨石移到入口,即便有人发现缝隙,推开后也不能轻易找到地洞。萧尽见法凝如老僧入定般坐着,索性回到洞口下抬头倾听外面的动静。   地上的人窃窃私语,声音耳熟,果然是那三个盗墓贼。   好色的壮汉声量大,纵使压低声音也十分清晰,只听他抱怨道:“宁家烧了十年,没想到是这副光景,只怕连地皮都已被人翻过,咱们白跑一趟。”   再说话的是那瘦子:“未必,宁家灭门至今,江湖上可听说有什么新近崛起的高手?”壮汉道:“咱们也算耳目灵通,倒是没有这样的人。”瘦子道:“宁家既是药圣,家中古籍藏书岂止万卷,听说其中不少记着普天下的绝世奇术和武功心法。宁家先祖神医启凤仙人游山历水,行遍天涯,将所知所闻尽数记在书册中,宁家的金银财物倒不稀罕,那些藏书才是无价之宝。”   壮汉道:“金银遇火烧了还能留下些,书册怕早成灰了。”瘦子道:“所以我问你江湖上有什么新近崛起的高手,若有人得了宁家的武功心法秘书,哪有不学了在江湖上出头露脸的,十年也足够练成了。既然没有,那就是无人取得。当年火烧之前没人找到,那书阁自然不在显露之处,想是……地下……”   壮汉一拍膝盖,喜道:“有道理,大哥说得有理,好东西自然是要藏在地下了。”   他惯于掘坟盗墓,只觉地底有无尽宝贝,一时间到处乱走,只想找出密室暗道。   萧尽听他们不知拿了什么在头顶地上四处戳弄、敲敲打打,一刻不停。那书生模样的人还与二人讲解宁家庄院构造,正门几间,游廊如何,房舍后院又怎通甬路,说得头头是道,说完指点壮汉和瘦子往几个可藏地窖的去处查探,虽找出几个暗室,但并无贵重之物,不过是藏酒储粮之处罢了。   三人回到原处,壮汉累得狠了,发怒道:“这狗家子到底将东西藏在哪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瘦子道:“既是价值连城的宝藏哪能这么容易让咱们得手,今日到了此地掘地三尺也要把东西找出来,老三就是急躁,耐不住半点性子。”   壮汉道:“你性子好,你耐得住,你去找。姓宁的死了还守着财宝,老子再放把火连他们撒在这的骨灰也烧没了。”说着不知用手上什么家伙对着一旁的假山猛砸一下,萧尽只觉头顶如雷轰顶,震天巨响,不由咋舌这莽汉手劲奇大,倒有劈山裂石之势,正想到这里,又听一声脆响,原来是假山遭烈火焚烧又经年累月磋磨早已脆弱不堪,被壮汉一击顿时四分五裂。   萧尽心道不好,果然听三人一起“咦”了一声,发现了藏在山石洞中的地室入口。   书生喜道:“不错不错,就是这里,再没有别处更巧的了。老三这回立了大功。”壮汉也喜道:“我就说费那么多功夫,咱们把立着的墙柱子什么全砸了,还怕宝贝不见天日。”说着就要砸地缝。   瘦子道:“别忙,小心些。宁闻之极擅毒药机关,这底下虽不是古墓也未必不如古墓凶险,可不要着了道。”书生连声称是,壮汉却极不耐烦,将石缝撬开,三人见石缝下仍是巨石也不失望,反而更增信心,料想宁家宝藏就在此处。壮汉连使蛮力敲凿,书生与瘦子在一旁出主意,不到一个时辰,巨石竟被撬开一道巴掌宽的缝隙。   瘦子拿手比了比道:“我下去瞧瞧。”   他双肩瘦削,往日盗墓无论多小盗洞也钻得进去,此时肩膀一缩,如猫一般浑身无骨地滑进缝隙。萧尽在石室中见他一跃而下,心想他兄弟三人觊觎宁家财物不是好人,便出其不意伸手将他肩膀扣住。瘦子不防下面有人,但见火光闪烁,心里一惊已被点中穴道不能呼救。   壮汉在上头等了一会儿又不耐烦,喊道:“大哥,下面怎样?”瘦子不答,壮汉急道:“怎么了,什么好东西迷了你的眼,快拿上来让我瞧瞧。”   他只当瘦子入了宝库眼花缭乱,一时心急如焚,又去撬石缝,只想自己也跳下去。那书生性子比他沉稳,心知老大见过世面,不是见财起意的人,只怕地下有诈,因此拦着壮汉不许他胡来。   二人正自争执,一阵轻烟从缝隙间飘来,烟中隐隐有花香之气,兄弟俩一惊之下不约而同纵身后退,落地时腿脚已酸软无力,双双坐倒。   壮汉与书生面露惊骇之色,这时一个人影自地下窜出,双手一伸抓住二人衣襟往地室扔去,原来是法念推开巨石上来将他们擒住。   三个盗墓贼下了石室,见微弱火光中一个长发女子坐在石台前,不知是人是鬼,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 第十三章 困似枯木泽水象   法凝调转身回头望着他们,壮汉见了他的脸“咦”一声道:“小娘子,原来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相公呢?”   萧尽见他到了这地步仍然难掩色心,要与法凝这“假娘子”套近乎,于是伸腿踢他一脚。壮汉“哎哟”着抬头看他,也认了出来道:“是我姓钟的眼拙,没瞧出你们扮猪吃虎的手段,你两位也是来盗宝吗?先来后到,既然你们先找到宝库你们先取,咱们兄弟等等就是了。”他只当法凝与萧尽也是为宁家财宝而来,眼下自家兄弟三人受人所制,须当服软,便大方地与他们分享起来。   法凝问道:“你姓钟,叫什么?”壮汉道:“老子叫钟不四。”法凝又问:“这两个呢?”钟不四道:“是我两位哥哥,仇不二,石不三。”法凝道:“果然人如其名。”   钟不四正要回嘴,萧尽又一脚踢他,钟不四气得火冒三丈,胡乱骂道:“你做什么,你老婆骂我,我不能回嘴吗?还是你怕老婆,她说一句你就要在旁充打手伺候?”   萧尽听他老婆长老婆短地乱说只觉好笑,抬头瞧法凝一眼,却见他女装绝艳毫无违和,若真是姑娘,不知谁有福气娶了做老婆,可惜这小子脾气乖戾喜怒无常还一身是毒,这等福气送给自己也不敢要。   法凝对钟不四道:“我劝你最好省些力气,你们方才吸了秋阴离魂香,越动怒中毒越深,眼下只是双腿无力,半个时辰后连嘴也动不了,如生人离魂,只能活活饿死了。”   钟不四将信将疑,心里害怕,嘴上还是不干不净地骂人。先下来的瘦子仇不二年纪最长,被萧尽点了穴道不能说话,老二石不三道:“在下兄弟三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尊驾来历,既然技不如人自当服输认栽,还请赐我兄弟解药,咱们即刻离去,绝不纠缠。”   法凝道:“不忙,我还有事要你们做。”   三人面面相觑,一旁的萧尽也十分意外,不知道他又打什么主意。   法凝道:“你们三人挑一个从这出去,往后院墙下有一带清流,沿溪道向上至源头处往下挖三尺,将里面的东西挖出拿来给我。”   钟不四道:“我去,我力气大,挖得快。”法凝道:“你若去了不回来,不止你两个哥哥惨死,你自己也活不长久。”   钟不四冷笑道:“你将荆州三杰当做什么,咱们兄弟同生共死,绝没有一个人逃走的道理。”法凝道:“既如此,那你去吧。”他并未有什么动作,一句话说完,钟不四酸软麻痹的双腿突然有了劲道,心中大为惊奇,心想这小女子难道是宁家后人,怎的用毒用药如此精奇,如鬼神一般。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爬出密道,按法凝的嘱咐去后院深处三尺地下挖出一个十分沉重的大铁盒。钟不四常年盗墓,伸手一掂,摇一摇便知里面是极贵重的珠宝,心中顿起贪念,但果然惦念兄弟之情,稍一起念便又打消,快步赶回石室将铁盒交给法凝。法凝并不接手,让他自己打开,钟不四翻开盒盖一瞧,这一盒珠宝首饰件件光华灿烂绝非凡品。   法凝道:“你们拿了这盒首饰北上关外,每隔十天卖掉一件。卖了之后当日必须快马赶路,不得逗留,不可让人发觉行踪。我给你们每人服一半秋阴离魂香的解药,三年内并无性命之虞,每年白露那天发作一次,只是手脚酸麻不能动弹,过后便好。三年后你们来这里,事办得好我再给你们剩下的解药。”   钟不四转头瞧着仇不二和石不三,三人俱都识货,知道这盒珠宝价值连城,简直是天上掉下的横财,这种好事怎会落到自己头上,总觉其中有什么歹毒至极的阴谋,因此一时拿不定主意。法凝对钟不四道:“你们答不答应,毒也已经下了,要不要这珠宝自己考虑清楚。不信问问你身旁那小子,他身上的毒十天发作一次,比你们惨多了,他虽不情愿也只好在我身边,对我言听计从,否则就要活活痛死。”   钟不四朝萧尽脸上瞧一眼,萧尽戴着面具,看不清神情如何,但他想到当日自己调戏那女子时,这人又想袖手旁观又不得不出手阻拦的模样,登时深信不疑,大起同病相怜之感。钟不四将铁盒揣在怀里,伸手对法凝道:“解药拿来。”   法凝将一个木盒给他,里面放着三个指甲盖大小的药丸。钟不四心想今日不吃这药也难以脱身,把心一横道:“我先替哥哥试药。”一口将药丸吞了下去,半晌并无大事,才放心喂给仇不二和石不三吃,二人服药后即刻行动自如。   法凝道:“今日在这里见的人和事也不准透露半点,只要有人找来,不管是不是你们说的,我只算在你们头上。”   仇不二和石不三年纪稍长,知道宁家用毒的厉害,想她若是宁家后人此番前来必是复仇,自己实在不便掺和,可偏偏沾上这麻烦,只能自叹倒霉。唯独钟不四不知天高地厚,拍了拍胸脯道:“你尽管放心,这一路上要听到有往南来的我全杀了。”众人都知他说的是赌气的话,只有法凝点了点头道:“很好,就是这样。”   他长发披肩,容颜秀美,灯光下更添几分神秘,钟不四听他首肯,便如赞赏自己一般,竟高兴得乐不可支,更以他所托之事为己任。   三人服药离去,萧尽明白法凝这是要那三个盗墓贼拿了宁家财宝四处散卖,暂将仇家引开。那三人贪财怕死,得了财宝本来就要变卖,盗墓之辈昼伏夜出,有人追赶找个孤坟古墓一钻,任谁也难找到,加之法凝以毒挟制,他们更当心有忌惮,因而此计万无一失。   法凝在石室中静坐片刻,忽然对法念道:“你去把千钧石放下,再不要让人进出。”   法念答应一声,转身而去。萧尽惊疑不定,心想,怎么难道他也不出去了吗?他要陪死去的爹妈在这里殉葬?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出去?   他只片刻犹豫便听一声大响,转头看时,法念开动机括将另一块巨石移到入口,那巨石挪动后又有一声落地响,正巧卡在地上凹陷处,此后再想推开便不能了。   萧尽忙问道:“你将入口堵住,之后如何出去呢?”法念回道:“不出去了。”萧尽惊道:“那怎么行,难道你们要饿死闷死在这?”法念不理他,缓步回到法凝身边。萧尽越想越惊,但那巨石凭自己一人之力无法推开,只好先随法念一道回来。   法凝仍旧坐在石台前凝神打量那盆枯木,还伸手将散落在枯木旁的花瓣捡起放在手心摩挲。   萧尽索性坐在他身旁问道:“你有法子出去的,是不是?”法凝瞧也不瞧他道:“你怎么还在这里?”萧尽气结:“你们自己要饿死在这也不早说,害我来不及出去。”法凝道:“我方才就说了把千钧石放下,从此不要有人出入,你听见了为什么不快出去?”   萧尽一愣,刚才法凝说完,他心中竟无半点就此离去的心思,这是为什么?对了,定是因为自己身上剧毒未解,岂能就此离开,是这样,总之无论如何先要从这小子身上得到解药。如此一番自寻理由,萧尽才慢慢放下心道:“你那光头师兄跑得恁快,我刚追出去他就将洞口封死,你快叫他开门放我走。”法凝摇头道:“你别吵,我有事要想。”   萧尽见他低头看手中花瓣,那些花瓣腐朽脆弱,轻轻一碰便化作灰粉。法凝看了一会儿,将粉末抛在地上,拍拍手掌道:“是蜡菊、姬旋和赤兰。”   法念道:“这花隔了许多年早已看不出样子,若错一点,象门再也打不开了。”法凝道:“如今只好半猜半蒙罢了,木盆四周只有花瓣、灌木、果实,不见树叶,可见这盆中插的原本就是枯枝。枯木栽盆,困泽无水,穷厄委顿,道穷力竭,不能自济。困卦下坎上兑,意为险境,水在泽下,泽无水润,深潭枯涸无水,是以困乏。插盆之人以枯木暗示困顿失序,将蜡菊、姬旋等花隐于暗处,正是动心忍性,自有通达的意象,想来早已预知危困险阻,却仍心存一线生机,待时而动。”   法凝说完,抬头看了一眼那光滑石壁上的卦盘道:“四七泽水困,你来开吧。”   法念走到石壁前,原来那壁上的卦盘虽严丝合缝却能轻轻推动。法念按他说的转动卦盘,随即听到一声仿若开锁之声,看似并无缝隙的石壁竟从中间一分为二,缓缓向两旁开启。   萧尽往石壁开合处瞧了一眼,见断面中数不清的精巧机关各自旋动,蔚为壮观,一时瞠目结舌不能自已。   法凝站起身,拍拍身上尘土,跨过石台往门内走去。   石壁后是条甬道,全用平整的青石板铺成,两边隔个三四尺便有一盏油灯。法念将它们一一点燃,一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萧尽走了几步,听见身后那块机关重重的石壁又自行合拢,自此便与世隔绝,再无回头路可走。 第十四章 拥书万卷一窖尘   法凝信步走在前面,萧尽既来之则安之,抬头打量,见四面都是青石筑成,坚硬如铁,若有人想从地上往下挖掘也万万不能通到密室。再走一会儿迎面而来一股阴冷之气,似乎到了个空旷之处。   法念将墙边一个凹槽里的油灯点燃,凹槽中不知存着什么,点着后如一条火蛇往前游去,一路又将其余油灯也尽数点亮,不到片刻整个密室全都亮起来,原来是个偌大书阁,四面密密麻麻摆满书卷。   萧尽惊叹道:“原来那几个盗墓贼说的不错,宁家地下还有这样的地方藏着这么多书。这些书很值钱吗?”法凝从架子上取了一本下来,随手翻看道:“也不是很值钱。”说着往地上火盆一扔,接过法念手上的火把将书点着了。   萧尽虽知他行事离奇,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举动,心想钟不四提到宁家藏书简直垂涎三尺,这小子却看也不看当废纸烧着玩,若真是价值连城的书,烧了岂不可惜?于是弯腰抢救,法凝看他扑打火苗,问道:“怎么你原来没有脑子却很爱看书吗?”   萧尽扑灭火星,将书拿在手里一瞧,封面已被烧了一半,露出里面的书页,全是些拿着刀的小人,竟是本他从未见过的刀谱,只看两眼便再也转不开眼睛。他平生极少读书,虽由左天应和孟别昔分别教过他看书识字,但于经文闲书一概不感兴趣,唯独在习武上有些痴处,看了武功密卷便难以自拔。这一看足足看过去好几个时辰,抬头时已不见法凝和法念身影,连金角也不在身边。   萧尽心道不好,难道他们两人将他关在这,自己却已经出去了?立刻起身四处寻找,发现来路正前方的书架下有道小门,只容一人通过,若将旁边书架挪过挡住便难以发现,原来又是一处密道,法凝与法念走后未将机关复原,说不定并未防备自己,给他留了后路。   萧尽拿起火把进了小门,密道斜斜往下并无岔路,不知通往何处。他转来转去,拐了十七八个弯,忽然眼前一亮,一道阳光迎面而来,竟已是白天。他久未见光,被晃得睁不开眼,好一会儿才能瞧得见东西。只见密道外是一片青山翠谷,各种奇花异草遍布其间,蜂蝶环绕,美不胜收。山谷中还有几间茅屋,一道清溪自山涧泻下,三面峭壁穿云而过,竟是个与世隔绝的桃源乐土。   萧尽满心惊奇,缓缓而行,往茅屋方向走去,一路上遇见些山鹿山兔都不怕人,悠闲地吃草游荡。他来到茅屋前,并不见法凝与法念的身影,便挑了间屋子推门进去。屋中日常用具一应俱全,且都精致细巧,茅屋向阳一面窗下挂着竹帘,一望而去,窗外佳木葱茏、草叶葳蕤,衬得那道自山巅泻下的清溪更添雅韵,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景致。   萧尽见茅屋中积灰甚厚,想来这里无人居住已有十年之久,难得花草树木自然生长并无杂乱之象。他回出屋子,又见屋后的山壁中有个大洞,心想莫非这也是一条密道,能再通到外面,于是疾奔过去一探究竟。   山洞中寒气逼人犹如冰窟,萧尽走到深处,瞧见有两个人各执一支火把,正是法凝与法念。法念将火把举高照着四周,洞中并无通道出口,只堆着数不清的箱子、粮袋、木桶等物,原来是个粮仓库房。   法凝道:“这些东西放得久了,捡还能用的留下,其余搬去山林深处挖坑埋了,要找那干燥无虫的地方,挖深些别教金角和山里的野兽刨出来。”说着看了萧尽一眼道,“你也去帮忙。”   萧尽只当他们丢下自己跑了,此刻再见如见故交亲友,便去帮法念料理仓库,法凝仍旧如少爷似的袖手旁观,看了一会儿随即走开不知去向。   粮仓中收藏颇丰,只是那些米面、肉干、果蔬早已烂得不成样子,只有未脱皮去壳的稻谷、高粱还算完好,上百桶酒自是愈陈愈香,拍开泥封顿时酒香满溢。萧尽将坏了的粮食肉菜搬到后山悬崖,往脚下一瞧,山壁直上直下,犹如宝刀切削出来似的,几十丈内无处落脚,飞鸟走兽也难上下,更不用说人了。悬崖深不见底,隐隐有潮气上涌,不知底下是河是湖,他想了一会儿索性偷懒,将不用之物一一踢落,许久也未听到落地声。   萧尽回到茅屋,法念不知从哪搬来石磨石碾,还有石臼臼杵,正在那里舂米。法凝见他回来,一刻不让他闲着,差遣他打水扫地清洗家什用具。   萧尽疑惑不解,心想难道他们要在这长住下去,这山谷虽好,住久了终究闷气。可再转念一想,外头腥风血雨,一大半人要找宁家遗孤报仇,一小半人当自己是赤刀门的叛徒也想赶尽杀绝,不如先在这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隐居几日,等风头过了再说。   一想起赤刀门的变故和门主左天应的生死,萧尽心头多了几分阴霾。这时金角跑来与他玩乐,一人一狗在无人谷中玩个痛快,烦恼渐消。到了晚上,法念说寒洞中清点出的粮食可够三人吃上两年,省着些再多一年也足够,他又留了果蔬种子,自己种菜打猎不愁荤素。法凝听完点点头,当日无话各自找房舍睡去。   第二日起来,萧尽去捉野兔开荤,金角也学他样,半天叼了只毛色五彩的山鸡回来。吃过饭到下午,萧尽便觉无聊,想起前一日在宁家书阁中看了一半的刀谱,顿时心痒难搔,便又想回去再找来看。   他一路走,看到法凝也跟着,心道他定是怕自家武功秘籍被我白看了去,心里骂他小气,他又不练武,放着偌大宝库积灰简直暴殄天物。萧尽我行我素,并无什么规矩,法凝就是不许他也照看不误。这一看,不知时光几何,萧尽凝神沉思刀谱中的招式变化,想了一会儿,忽觉屋中火光大盛,原来是法凝将书阁中的火盆点着了。   萧尽道:“不必点火,我看得见。”法凝道:“你先放下书,我有话要和你说。”   萧尽自认识他以来,从未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和自己说话,当下将书放在一旁听他要说什么。   法凝道:“我的身份你多半已经猜到,我不是和尚,我名叫宁承轻,宁闻之是我父亲,宁夫人朱楼月是我生母。法念是我父亲的徒弟,可算我师兄。他从小看我长大,情同兄长,真名叫段云山。”   萧尽不知他为何突然和盘托出,难道是因为从此要在这里住下,再不履江湖的缘故?   法凝——宁承轻拿起萧尽放在一旁的刀谱看了一眼问:“这本书你看完没有?”萧尽答道:“看了一半,与我之前学的刀法大不相同,倒要好好斟酌一番,等我慢慢再看。”   宁承轻嘴角一动,似是笑了笑,忽然抬手将刀谱扔在火盆里。萧尽一惊,想也不想就要去捡,但那刀谱古旧干燥,扔在旺火中片刻便烧得面目全非,抢出来也没用了。   萧尽心疼不已,转头瞪着宁承轻问道:“你干什么?”宁承轻道:“你看了这么久也没看完,想来是记性差,脑子不好。你瞧这里有多少书?”   萧尽昨日来时粗粗一算,觉得少说也有万卷。   宁承轻道:“这里有九千八百六十一本书,其中一千三百余本记着古往今来各门各派的内功心法、武功诀窍,其余八千多本包罗世间万有,无论天文气象、九州地理、竹木百花、草药果实、禽鸟兽畜、水族虫豸、珍宝矿藏、人世政法、农渔工商、文教乐律、鬼神宗教一应俱全。我识字以来在家三年,不过粗粗读了三千余本,所知所能不过书中之万一,如今许你读三年,你看闲书我不管,爱看刀谱剑经也无妨,只有一件记得,你每日看过的书,我到日落天黑便扔在这火盆里烧了。”   萧尽不解:“这是为什么?为何我看了,你就要烧。”宁承轻道:“不是你看了才烧,我只一天烧一本,你拿来的近在眼前罢了。”萧尽道:“我若一本也不看呢?”   宁承轻道:“你不看我也每日烧一本。”说着又把自己手中看的那本扔在火盆中。   萧尽见他如此糟蹋,虽平日不爱看书却也起了怜爱可惜之情,心道这是他们家的藏书,原不归我管,什么天文地理、宗教鬼神我都不在意,只可惜了那千余本武功秘籍,想来一天读一本,三年死记硬背多少记得一些也好。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天不亮就钻进书阁,拿下一本书来看,他自幼修习刀法,想着时间有限,与其多学别的武功杂而不精,倒不如专心一志,因此只挑刀谱刀诀来看。这一日下来简直废寝忘食,一本刀谱记了七七八八,到天黑也不舍得放下。宁承轻果然说到做到,天一黑便来将火盆点着要萧尽自己将书扔在火里。萧尽不肯,他就随手捡起两本来扔了,其中一本也是刀经,萧尽还未来得及看就付之一炬,立刻心痛不已,自此不敢和他拗气。   第三日起来仍是看书,有了前两日的经历,萧尽动足脑筋,先挑页数简少的薄册子,一天看两三册,夜里睡觉也在背诵。他年轻记性好,看那些文绉绉的书自然记不住,可遇到武功心法却能牢记在心始终不忘。   如此日日夜夜,晨晨昏昏,不知不觉过去一月有余,萧尽沉浸书海,一日过一日,读书的速度倒是越来越快,从每日不饮不食,到天黑才想起肚饿仍看不完一本,到此时已能正常起居食饮,偶尔累了还走出书阁与金角玩耍片刻。   法念如今换回本名,姓段名云山,宁承轻仍叫他师兄,每日只见他舂米种菜,养鱼打猎,将一应起居料理得井井有条。萧尽有时偶尔听见他称宁承轻“少主”,显是自视仆从,可见这十年如何忠心护主,无怨无悔。   萧尽当日虽遭他水刑火烙,但这一路而来只觉他为人敦厚温和,乃至心胸极为宽广,因而对他深有好感。   三人一狗住在一处,除了萧尽对宁承轻常有龃龉之外,其余一切甚是和睦。 第十五章 山中茅茨有人烟   眼见寒来暑往,一年将尽,宁承轻扮作小和尚时剃去的头发渐渐又再长出,不再是光头模样,只是发长只及肩头,尚不能梳成发髻,因而只将两边散发编成辫子,往脑后并在一处拿红绦丝带结住。入谷后他便换回男子装束,那日捧了一束花草,坐在茅屋门前对着陶器插盆。   萧尽读书疲乏,出来远远一望,却仍觉是个妙龄少女正在摆弄花草,心想这小子仇敌满天下,不练武功也就算了,偏喜欢这些女孩子的玩意,不知对头哪天上门又拿什么应敌。   晚上宁承轻照旧来焚书,一年中,书阁里的书烧了三四百本,却是沧海一粟,丝毫不见减少。萧尽看到两百余本时,凡与刀法有关的都已看尽,余下武功自己虽未必会练,但万一将来遇敌能知己知彼也是好事,于是一径都拿来看了,每每读到那些内功心法,想起自己内力因毒始终难复,便挑着些有理的加以研习。自从来到谷中,宁承轻每日采了草药拌在饭菜茶水中,萧尽身上毒发间隙越来越长,渐渐忘了这回事,一心只修身养性,以期内力能再复旧观。   日落后,他回茅屋吃饭,见大屋中的木台上摆着盆花草,那盆栽甚是古怪,盆中栽满苔藤,湿滑间撒着许多葵花花瓣,苔藤上一株百合倚盆而出,高高在上,更显那葵花怨愤无奈。萧尽虽不懂赏花,但也觉这插盆有违常理十分古怪,心知去问宁承轻必定自取其辱,于是悄悄问了段云山,打听谷中只有他们三人还有一条黄狗,又是谁给了他家少主气受,插出这样的怪盆泄愤。   段云山道:“宁夫人平生最爱花卉,少主自幼受她耳濡目染,也精擅此道。”萧尽道:“以花插瓶我见过,却从未见这样古怪的插法。”他想起密室门前那盆枯木,和眼前这盆栽有异曲同工之意,想来也是其母宁夫人朱氏所作。   段云山道:“你不懂五行八卦之法,自然看不出夫人与少主盆景瓶供中的意趣奥妙。”   萧尽追问是什么意趣,段云山却兀自走开了。   隔日,萧尽在书阁中翻找讲解五行八卦的书,看了一会儿不知其解,又怕到晚上宁承轻来将书烧了,于是另找一本不相干的杂书放在手边。再过几日,茅屋里那盆景中的百合渐渐枯萎,葵花花瓣也被清风吹散,只剩一片苔藤,被宁承轻丢在后院角落里。   萧尽既看不懂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便转而去找些百花谱、百草经来看,渐渐于花意略通一二,但其中意蕴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领会。   那日日落,宁承轻来到书阁,伸手问萧尽要当日读的书。萧尽早有准备,将一本《职官志》递给他。宁承轻接在手里看了一眼,笑道:“你要做官去吗?”萧尽本不想他乱烧书本,因此只挑了对自己最无用的书给他,可未曾想他聪明机敏,怎会看不出敷衍。   宁承轻道:“咱们说好的,你看什么书,一天看不完我也要烧了。”萧尽只好与他耍赖道:“此间藏书都是你父辈祖上辛辛苦苦积攒收藏,胡乱烧了难道不可惜吗?”宁承轻道:“书放在这里无人看才叫暴殄天物,才叫可惜至极,你看了记在心里谁又能烧去。”   萧尽道:“那也说不定还有别人会来看看。”宁承轻冷笑道:“我正是防着还有别人要来看,烧了谁也看不着。我宁家的东西当年就一把火烧了,百余口人的尸骨烧得混分不清一片焦炭,谁又说过一声可惜。快拿来,别教我费心费力。”   萧尽虽不想给,但心知若不给他,他定然回头就丢个五本十本书进那火盆,这小子行事难以预料,不知还有多少怪招,因此只得乖乖将藏在身下的书交出来。   宁承轻见是一本百花医经,便瞧他一眼问:“你看这书干什么?”   萧尽不好意思说是想揣摩他那盆苔藤盆景的意境,只道随手翻翻,见花草好看罢了。他本想宁承轻听他这番敷衍定然又有很多怪话要说,谁知宁承轻只是沉默不语,将书扔进火盆烧了了事。   两人出了书阁,迎面见到金角拖着一只小野鹿过来邀功。萧尽喜爱吃肉,见它小小一只狗儿如此勇猛,竟然猎到比自己大许多的野鹿来,不禁十分欢喜,蹲下身去抚摸嘉奖。金角在他手下打了会儿滚,摇着尾巴往远处吠叫。萧尽与宁承轻不解其意,抬眼眺望见山林之中有个白影,似乎也是只小狗。   金角叫了两声,那白狗却不过来,金角急得自己跑去叫它,过一会儿那白狗才缓缓走近。萧尽一瞧,这狗子脸长耳尖,身体瘦削,尾巴蓬松,怎么看都像是只小狼,不免深感诧异,心想咱们三人在这里住了一年有余,从未见过山林中有豺狼猛兽,哪里来的狼崽,既有小狼,未可知还有没有母狼和狼群,倒是不能掉以轻心。   金角却浑然不觉凶险,围着那只小白狼又叫又跳,欢欣不已,不住摇尾巴。萧尽道:“你这傻狗,也不知道自己找了个什么朋友回来。”宁承轻却道:“你说它傻,那倒未必,朋友对它好坏它自然知道,哪里像你不识好歹,狗也不如。”   萧尽明明在说狗,他却偏要扯到自己头上,可一时想不出什么话反唇相讥,只气道:“你骂我!”宁承轻笑笑:“我骂你了,你也骂还我就是,只怕你的脑子想不出什么像样的话。”萧尽道:“你这小秃毛狗,没事就惹三惹四。”宁承轻道:“我如今有头发,你骂得也不太对,不如再想一个。”   萧尽见他笑容中颇有讥诮之意,但又因长得俊俏,蓄了发后更增容色,一时间回忆起当日他假扮少妇与自己夫妻相称的事来,那时他扮作小娘子一口一个官人,千依百顺,何等可爱,想到后来不知怎么脱口而出道:“好了,你如今不是小秃毛狗,是我媳妇儿,再叫声相公来听罢。”   宁承轻听了,忽的敛去笑容,理也不理转身往茅屋而去。   萧尽一句话将他气走,心知是自己言语轻薄得罪了他,有些后悔,大约他长得秀气,从小到大常因容貌遭人轻视之故,可又想当日他自出主意扮作女子,并无半点忸怩,想来想去总是自相矛盾,想不出个所以然。   再说小黄狗金角找到朋友,一时一刻也不肯与白狼分开。那白狼崽子与黄狗大不相同,双眼细长,精光闪闪犹如琥珀,一身皮毛纯白似雪并无杂色,也算兽畜中难得一见的漂亮。   萧尽见它并不咬人,虽有些不情愿却肯听金角的狗话,好吃好睡,于是擅自给它取了个名儿叫它“银角”,与它的狗兄弟同吃同住。   山谷中原本并没什么狗窝狗圈,一狼一狗自由自在,不分白天夜晚到林子里抓鸟追鹿,搅得鸡飞狗跳,倒给萧尽三人桌上添了不少肉菜佳肴。   萧尽自从宁承轻烧了那本百花医经后便灭了钻研花草的兴致,仍旧回头翻阅些各门各派的武功心法。他看得越多,记性越好,只因世上功法虽各有所长,但于根基处却往往多有相似雷同,学得一门其余可触类旁通。   这日他翻了几本均不合意,正觉无趣,忽然一本薄册自顶上书架滑落,被他眼疾手快抄在手中,这册子书页薄如蝉翼,几近透明,拿在手中脆弱不堪,仿佛轻轻翻动便要化作齑粉散去,书皮上写着“玉清心经”四字。   萧尽小心翼翼将书翻开,起首是个故事,讲一位得道高僧,其母求孕,梦见童子乘舟投奔,醒来便有身孕。此人出生后,见世间丧乱无像,未几沉沦,一心离俗,却因身负神技遭人忌惮,告他妖言惑众投入牢狱。狱中他身遭酷刑却毫发无伤,断水绝食七日不见衰弱,众人这才知道他有大神通,其后出家为僧,种种神迹洋洋洒洒写了几页。   萧尽只当闲书,草草翻到最后,却见一页写着“此法精妙,识者能行”几字,其下是四行小字,写到“万气归元,神守如初,不饮不食,身色如故”。   他心想莫非世上真有绝食七日也不死的神法,一时好奇又往下翻。薄册只剩两页,一页是医书般画着经脉图谱,细细标明各处穴位,再有一页寥寥几行字写道:“章门自掩,三焦沐风,气海一归,宁逢关元,有气定于太乙,无浊自在天枢”。   这章门、三焦、气海、关元乃至太乙、天枢均是丹田四周重要穴位,萧尽一看便知是门内功心法。这些日子虽然他常服草药,身上毒发渐缓,但内力始终不见恢复,有时练功片刻就丹田虚空,为此烦扰不已。宁承轻心情好时,萧尽也旁敲侧击与他探讨此事,宁承轻问他:“你在赤刀门时,是否从小至大一直服用一种药材,或是有人许你服食此药有助内力修习,你服了之后果真内力大进,事半功倍,若不服用则进展奇微,乃至沉滞不前。”   萧尽想过后答道:“小时候体弱,刚起头练内功时有,后来练成了便没有了。”   宁承轻道:“你又怎知没有,小时候就傻,怕不是你的好姐姐好父亲哄你吃了,长大怕你疑心,随意将药下在饭菜里,以你这样的脑子未必能察觉。你吃惯了药,一时戒却便有诸多弊端,想来这是赤刀门主拿捏操控门下杀手的手段。”   萧尽从来对养父十分敬重,若非左天应向他伸以援手,十多年前他早已死得尸骨无存了。宁承轻说是他养父下毒叫门人不敢背叛,萧尽听了十分不快,因而再也不问他。谁知他避而不问,反倒成了宁承轻挑拨的由头,隔三差五要来替他诊脉,说非查出他从小服的什么药、几时停药不可,还要他回忆平日饮食经哪些人手。萧尽怕了他,宁可天天躲在书阁不出来。   此刻,他见这本心经上点出的几处穴位皆是自己平日运气滞碍之处,不由自主就去琢磨如何自掩章门,怎样宁逢关元、气定太乙,想着想着索性按自己领会的要诀运行内力,等睁眼时不知几时,宁承轻点了灯来在他身旁看书,像是知道他练功修习不能打断。 第十六章 绝壁深谷雪茫茫   萧尽从早到晚只顾修行心决,至此深夜丝毫不觉饥饿。   宁承轻见他睁眼,问他要过手中薄册瞧了一眼道:“哪里找到的这本。”萧尽道:“这上面写的心法与我十分有益,练了之后竟然不渴不饿,精神奕奕,内力似乎也有稍许恢复。”   宁承轻道:“书上写的高僧法号智旷,出家前当过道士,修习长生之术,常坐不卧、气力休强。写这心法的人苦心琢磨,原是为求长生不死罢了,不过这修心养气的法门倒也没错,反正你不肯认是左天应害你,不如忘记过去种种,重修一门内功好了。”说罢仍是毫不留情将书扔进火盆,好在萧尽已将那几句诀窍背熟,穴位图谱也牢记在心,因此并不阻拦。   二人一起走出书阁,萧尽瞧见金角在与狼崽嬉戏,一狗一狼翻翻滚滚,咬来咬去十分亲热。银角独自在人前时常常孤高倨傲,唯有和金角玩耍时露出一派幼崽嬉闹的天性使然,倒有几分有趣可爱。他向金角呼唤,黄狗听到立刻翻起身,摇着尾巴跑来,银角却站着不动,过一会儿趴下假作睡觉。   萧尽心想,这狼崽子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倒和宁承轻不相上下,想想不觉笑出声来。宁承轻听他无故发笑,一眼看破他心中所想,说道:“要我说,金角和你更像,一样傻里傻气,一路被人追杀到这还能傻乐。”   萧尽道:“你又骂我是狗对不对?我也不知道哪里惹了你,就算当日我一不小心闯进破庙,害你败露了踪迹,这一路上也算替你挡过几次凶险,你在我身上下毒我已不计较,就当扯平了罢。”宁承轻道:“我说了几次不是在你身上下毒,明明是以毒攻毒,克制你体内的药性,等于又救你一命,可不算什么扯平。”萧尽道:“偏你小心眼爱计较,等下回再还你。”   眼见踏进十二月,秋去冬来,宁家地处江南,四季温润,谷中高山阻风比外界更暖和些,可到了严冬时节依然寒冷。段云山用素日打猎积攒起来的山鹿皮毛为宁承轻缝了件冬衣御寒,他们进山原本有所准备,行囊中也有冬天的衣服鞋袜,只是都不如这现成的毛皮暖和。萧尽却不怕冷,仍穿单衣,终日窝在书阁火盆边看书练功。   这日他将玉清心经练了几遍,只觉万气聚在太乙四周,天枢却是一片浊气混沌不散,逼得他眼前昏暗,胸口烦闷,不知为何心中顿生死念,只觉活着了无生趣,最后一口鲜血喷在地上,人也昏死过去。   萧尽昏睡时噩梦连连,一会儿是同门围攻追杀,一会儿是孟别昔的峨眉刺刺穿他心口,一会儿又是左天应浑身是血惨死眼前,血溅得他满头满脸。一时醒来脸上仍是湿湿濡濡,他慢慢睁眼,看到金角在舔他脸颊,坐起身,只觉下腹一阵疼痛,恶烦之感又生,连忙再躺下去。此刻他人已不在书阁,而是躺在床上。这屋子整洁温暖,与自己那冷冰冰乱糟糟的小屋大相径庭,原来是在宁承轻住的茅屋里。   萧尽心想,定是天黑了,这小子又去烧书才见我倒在地下,可他怎会把人救回自己屋子。谷中茅屋原先朴素简洁,如今宁承轻住了一年有余,陈设摆件越来越多,一件件都是他亲手制作,或木根雕琢,或泥塑烧制,瓶瓶罐罐、花花草草,弄得满室清香,萧尽一一看来,只觉真是闲心多余。   过了一会儿,门外有人进来,却是段云山捧着药盅。   萧尽松了口气,心道还好,要是宁承轻进来看见他醒了,不免又要戏弄嘲笑。   段云山将药盅放在他面前道:“我师弟配了药,说你胡乱练功以致内在虚耗,真气紊乱,要你这几日暂且休息,别再妄动内力,他还要琢磨一下你身上的旧毒如何解。”   萧尽近来对他很是客气,只因段云山不但对宁承轻一应起居饮食照顾得妥帖周全,对他这个外人也一视同仁,并不因人而异厚此薄彼。此刻见他送药,又说出他腹中疼痛昏倒的缘故,不疑有他,端起药闻了闻就喝了。   那药极苦,萧尽皱着眉一口喝完,只觉腹中一团暖意,在这寒冬之际竟热得出了一身汗,小腹下原本还有些隐隐疼痛顿时平复,可谓立竿见影,药到病除。   段云山道:“你在这别走开,师弟一会儿过来替你诊脉。”萧尽道:“诊什么脉,难道他除了用毒真的还会看病?”段云山沉默半晌道:“这些日子他为你身上的毒绞尽脑汁,试了许多法子也不见成效。你只道他脾气古怪,故意折磨你,其实他有时言语刻薄心却很好,望你不要误解。”   萧尽听他如此温言客气,反而一愣,讪讪道:“我也没有误解,只是有时他无缘无故挑拨,我气不过才和他争几句罢了。”段云山点了点头道:“那就好,这些话你放在心里别让他知道。他小小年纪天资聪颖,又生性腼腆,不肯受人好意……”说到这里,远远瞧见宁承轻挎着个小竹篓走来,便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拿起药盅就此离开。   萧尽琢磨段云山的话,什么叫“生性腼腆,不肯受人好意”,天资聪颖倒也罢了,这小子又哪里生性腼腆,明明每日冷嘲热讽,不给别人半分面子,做事又狠,凡事只求赶尽杀绝,连自己这个赤刀门杀手也自愧不如。他要算腼腆,世上再无不腼腆之人。   正胡思乱想之际,宁承轻已来到他床前,二话不说,坐下伸手把他右手脉搏。萧尽被他手指轻轻搭着手腕,只觉犹如冰块,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再看他手指上沾着些泥土和草叶碎屑,想必方才还在山间采药。现今已近严冬腊月,气候酷寒,宁承轻虽穿着冬衣,但久在室外难免受冻着凉。萧尽虽不知他是否是为自己采药,但觉他双手冰冷,脸庞微红,显是已在寒风中待了许久,不知为何心中竟升起一丝心疼。宁承轻不会武功,无法以内力御寒,且生得秀气文雅,萧尽有意无意总将他看轻,觉得他身体羸弱宛如女子,因而不由自主便生怜惜之情。   宁承轻搭了好一会儿脉,又不说话,萧尽气闷得很,几次想说自己已无大碍,只是练功岔了气,却被他脸色凝重地顶回来。直过了半个多时辰,宁承轻才松开手指,想了一会儿起身走开了。萧尽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得了什么绝症,累得他如此不同寻常,而且自己与他不过萍水相逢,既无深厚渊源,又无往来情谊,就算得了绝症一时暴毙也不至让他烦扰忧心,想必是有别的事。   晚上吃饭时,段云山将饭菜一一盛好,给金角和银角各留了一条野鹿小腿骨,连筋带肉十分丰盛。萧尽见自己面前放着一碗血汤,除了他外别人都没有,于是问为什么。   段云山道:“你刚吐了血,如今气血不足,这是鹿血,放了些补血养气的药草,喝了于你有益。”他绝口不提是宁承轻去山中采药,只怕说多了引他不快,萧尽却想起白天宁承轻那两根冰冷的手指,心里感动,端起汤就喝了。   那鹿血凝成块状切了做汤,吃进嘴里仍有一股血腥之气,腥味中又带着微苦,实在不甚美味,但想此处少有调料去腥,滋味不佳也属正常。   宁承轻在一旁冷眼旁观,见他一口喝尽,脸色这才转和,不说什么,只低头吃饭。   萧尽吃饱喝足,晚上回自己茅屋去睡,睡到半夜只觉腹中有火在烧,渐渐烧到四肢头顶,寒夜中全身冒汗,将被子全踢开了在床上打滚。   段云山听到他喊声,点了烛灯来瞧,过一会儿宁承轻也披着鹿皮大衣走来,但只站在门口并不进去。萧尽身上那团内火像要从脏腑中将他烧死了,连抓带挠,将身上衣服扯开,抓得到处血痕。段云山心有不忍,自怀中取出一个小木瓶正要打开,宁承轻道:“不准给他吃。”   段云山道:“这药只是清心去热,并无别的作用。”宁承轻道:“是药就会相冲相辅,不过是一时疼痛又不会死,以毒攻毒,剧痛本就是应有之象,这点痛也忍不了,还逞什么能耐?”   萧尽听他如此喝问,顿生出一股意气。他与宁承轻相识以来一路针锋相对、唇枪舌剑,无事也要生出点事来,绝不想被这不会武功的臭小子看轻,因此虽如烈火焚身,但听说不过是一时疼痛并不会死,便咬牙硬忍,疼了小半时辰,内火渐渐烧尽,立时又浑身发冷打起颤来。段云山在门外听他挣扎声渐弱,立刻推门进来,将他扶到床上裹起被子,打了热水给他擦汗,宁承轻却早就回房睡去了。   萧尽醒后,脑子浑浑噩噩,茫茫然想这人到底是要救他还是害他,什么以毒攻毒,到底是什么毒,难道他是要拿自己的身体试炼什么歹毒的药物吗?   宁家世代有医王药圣之称,以人炼药并非绝无可能,萧尽想着想着,又困倦得睡着了。   天亮后,他无心再去书阁看书,一个人走到山谷中寻找出路。这一年多来,他每日看书练功,没花过半点心思探索谷中种种,此时冒着风雪转了一圈,不禁灰心丧气,山谷三面均是峭壁,剩下一面当日丢弃杂物时已知是不见底的深渊,飞鸟绝迹,轻功高绝也难以由此离开。唯一尚有生机的便是来时那条密道,宁承轻虽说千钧石放下再无出路,可这小子的话十句中连一句也信不得。   萧尽苦思冥想,到了晚上,段云山又端来一碗和昨日一般无二的鹿血药汤。 第十七章 苦思忧虑知为谁   萧尽昨晚内火虚旺,浑身发热,难受得要死要活,想了一天除了这碗鹿血外与前几日并无不同,因此看到段云山又送一碗,不禁犯怵。   宁承轻见他犹疑,冷冷道:“不喝就去倒了,我还求你喝吗?”萧尽道:“我昨天喝了一碗,夜里就像要被烧死似的,你总做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给我,怕是要拿我试药炼丹也未可知。”   宁承轻笑意更冷,语带讥诮道:“少给自己脸上贴金,我就算要炼药也找那些资质绝佳年幼干净的来炼,金角也比你强,灵丹妙药还能用在你身上。”   萧尽道:“那我不喝这血汤又怎么样?”宁承轻道:“也没怎么样。”一旁段云山却道:“这汤……用药十分珍贵,你不喝非但浪费灵药,更辜负别人一片好心。”萧尽心想,不过是野鹿血加些林子里采的药草,又哪里珍贵了,但这个“别人”只怕没有旁人,只能是宁承轻,段云山碍着他的面子不好直说而已。想到这小子总是一副冷冷淡淡,好似谁都欠他钱的模样,却肯冒着寒风去采药熬汤,萧尽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宁承轻说以毒攻毒剧痛难免,也有几分道理,萧尽想着要不要再信他一次,正伸手拿碗,宁承轻却打横而出,端着碗往门外一泼,将一碗血汤全洒在门口地上。   萧尽知道他又在和自己置气,段云山见那碗汤洒得满地都是,脸上不由露出惋惜无奈,走过去找了扫把将血块扫在一处。三人无话,默默将饭吃了,宁承轻去房中休息,段云山也不说话,萧尽知道日常饮食都是他在料理,血汤也有他的苦劳,只因自己疑心被宁承轻泼在地上,宁承轻是他少主人,他自然不会苛责,自己不领这份情却有些歉疚。   萧尽在赤刀门长大,左天应自诩家长,门人杀手间互以兄弟姐妹相称,但人人身世惨淡、历尽磨难,又知江湖险恶,生死只在朝夕,因此彼此间有意疏远并不相亲,以免日后突然身故平添伤感。宁承轻这样若即若离,一言一行冷漠寡淡却又暗暗操心自己毒伤,做了与人有益的事不肯承认,旁人说穿还要冷嘲热讽的怪胎萧尽是第一次见,每每稍有好感便又被他几句话打消,行事说话也总说一半藏一半,让人琢磨不透。他想到深处心烦意乱,干脆盘膝坐在床上,又将玉清心经的内功练了起来。   说来也怪,昨日之前他练这心法,气至太乙内力充盈,到天枢穴附近却一团浊气徘徊不去,与心诀中那句“无浊自在天枢”大有违处,但经昨晚一阵内火烧灼,此刻再练,那团浊气竟自行消解,内力所到之处畅行无阻,因此一口气练了三遍,通体舒畅,心中喜悦无限。他忍不住想,真是那碗鹿血的功劳,泼在地上岂不可惜。是了,那小子素来喜欢与人作对,如是毒药无论如何也要想法激他喝下,只有真汤药才会泼在地上叫自己事后后悔。   萧尽边想边又再练功,平时练过两三回也就够了,此刻只觉舒服,渐渐浑然忘我,如神僧禅定,又似羽化登仙,飘飘然不知所以,等睁开眼时窗外日光通红。萧尽心想,怎么今日天亮得这么快又这么古怪,红彤彤的倒像傍晚。再定睛一看,日头西斜,果然就是黄昏。   他大惊失色,跳起来往屋外奔去,其实山谷被围在峭壁间,天黑得本来就早,但自己开始练功明明是夜里,怎么一会儿又到晚上,难道他练了一天一夜竟然毫无知觉?   萧尽摸摸肚子,并不觉得饥饿,一天没喝水也不口渴。他恍恍惚惚走到大屋前,段云山和往常一样正在张罗晚饭,萧尽往屋里桌子瞧了一眼,见桌上仍旧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鹿血草药汤,心中突然一暖,往日嫌隙尽消,坐下先端起汤碗一口气喝了下去。   这时宁承轻推门进来,萧尽正巧放下碗,抹了下嘴抬头看他,见他面色苍白全无血色,不知是被冻的还是没睡好,外面虽冷但屋中生了炭火十分温暖,宁承轻仍裹着那件鹿皮大衣不肯脱去。   他饭吃得少,菜也以素食为多,偶尔配些细嫩的肉食,萧尽道:“你只吃这点,难怪脸色铁青没半两肉。”说着从碗里夹了块山鸡腿肉给他。   宁承轻斜眼瞧他,萧尽自己也夹了肉,放在嘴里大吃大嚼,还说:“天气这么冷,应该有热酒,段兄进来咱们喝一杯。”宁承轻道:“你不能喝酒。”萧尽问:“为什么不能?”   换了平日,宁承轻只说一句“我说不能就是不能”罢了,可今日不知为何心平气和道:“酒与你刚喝的血汤药性相冲,喝了汤就不能喝酒。”萧尽遗憾道:“早知我先不喝汤。”宁承轻道:“先喝后喝都一样,难道你先喝酒再喝汤就不要紧了,果然脑子不好,如猴儿似的朝三暮四。”   萧尽想了想,确是如此,就笑笑不和他争辩。   宁承轻道:“这血汤你连喝七日,之后每日醒来将前一日晚上的症状说给我听,那玉清心经的内功可以多练,七日后我再斟酌用药。”   萧尽瞧他脸露倦容,面色中带着几分病态,心想难道他为自己这不明不白的毒伤挂心操劳到如此地步,那可真太不像他。宁承轻何等聪明,见他朝自己偷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道:“你不要自作多情,我并不是为你操心。宁家世代为医,见了疑难杂症自然要想法钻研,找不出治你的法子倒显得赤刀门用毒胜过我。”   萧尽道:“你怎么这么爱争强好胜,又说是我义父下毒,他要害我何必把我捡来,赤刀门虽不是什么名门大派,这些年也杀了不少江湖上为非作歹的恶人。”   宁承轻嫌他烦躁,说道:“你信你的,不必说服我,方才我跟你说的话你记住没有?”萧尽道:“记是记住了,我还有一件事觉得古怪。昨日我半夜练玉清心法,内力已能贯通,且练了一天直到现在也不觉饥渴。”宁承轻道:“我不练武,你问我做什么?”萧尽一愣,他只觉得宁承轻聪明过人,宁家藏书万卷,他已读了三千本,不知不觉便当他无所不知,却忘了他不会武功这回事。   宁承轻道:“我虽不会武,但也可替你分解分解。我早说写那心经之人是想效仿智旷高僧修习长生之法,智旷禅师原当过道士,因此这门内功佛法道心,运行时心神静清、无念无想以至泰定,于身心耗损极少,练到深处便如心法所言不饮不食、身色如故。你才刚开始练,一天不吃不喝有什么稀奇,寻常人饿一天也不见得就饿死。”   萧尽道:“那这功夫练成了,岂不是要变成神仙?”宁承轻嗤笑道:“你想成仙,天上也不要你这样的笨神仙。”萧尽见他虽面色苍白语带讥讽,可笑起来一扫病容俊美无俦,心下也放宽了许多。   自这天起,萧尽打消心中疑虑,每日将那一碗鹿血药汤喝完,到了晚上便如第一次那样浑身内火甚旺,烧灼全身,但其烈不足之前,且每过一日疼痛消减一成,到了第七日晚上只有一股热意在腹中滚动,再无疼痛之感。他大有好转,宁承轻的病却似加重了,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整天裹着那件鹿皮大衣门都不出一步。他自己不出来,仍然叮嘱段云山每日去书阁烧书。段云山为人随和,可对少主的吩咐从不敷衍,宁承轻叫他烧书他眼也不眨地照办。   这日萧尽看书乏味,就想出来找金角玩耍,走到茅屋旁的伙房瞧见段云山又从锅里倒出一碗血汤,忍不住问道:“昨日已是第七天了,今天还要再喝吗?”   段云山看看他道:“这不是给你喝的。”   萧尽点头道:“嗯,他这两天病了脸色不好,想来也该补补血气多吃点肉。”段云山脸色古怪,可终究没说什么,端着汤走了。萧尽找了半天金角,黄狗和白狼不知大雪天的跑去哪里疯闹,此刻都不在窝里,他循着脚印去林子里找,想着最近天气冷,野鹿野兔都躲得不见踪影,要是能抓些鸟雀山鸡炖汤也能给宁承轻补补身,教他的病早些好起来。   萧尽走进树林,在地上捡了几颗石子,侧耳细听林中鸟叫,辨明方位后便手指扣着石子飞射而去,待听到一声尖锐鸣叫立刻跑去树下,是一只山雀落在雪上。萧尽将它捡起挂在腰上,再往前走,这样连着打了三四只鸟想着够了,正要回去,忽见树下有块石头微微一动。他生来好奇心重,忙过去看,原来是条小蛇盘在一只冻僵的山鼠身上,看到他来,小蛇昂起头,丝丝吐信以示威胁。   萧尽心想天这么冷,蛇鼠虫豸或死或藏于地底冬眠,这条小蛇却十分灵活,并无僵硬之象。他在书阁中阅览群书,虽说除了几本刀谱心法,其余多是泛泛而读,但终究杂七杂八看了不少,恰巧认出这小蛇是百物篇中的金星地仙。只见它通体鳞片金黄,双眼又血红如两粒玛瑙,蛇信一吐一缩,身姿倨傲,毫不畏人,书上说此蛇剧毒无比,人只要薰上点儿毒气便立刻倒地而亡。   萧尽不敢冒险,正要离开,忽然转念一想放这毒蛇在这,过几日天气好了宁承轻又来林子里采药,遇上岂不危险,应当除了它才可安心。他打定主意,便将手中石块扣住,对准小蛇的脑袋哧一声射出,这样的距离原本百发百中,谁知那小蛇仿佛早在防他一手,石块飞去时,蛇头往下一缩,蛇身松开冻僵的山鼠,如闪电般向萧尽游来。   小金蛇身子细小轻盈,在蓬松的雪堆里游得飞快,转瞬已到眼前,伸头张嘴对准萧尽手指就是一口。萧尽也算眼疾手快,一边缩回右手,一边伸左手在蛇身七寸处死死一捏,听到骨节一声脆响,知道已将它骨头捏碎,可终究晚了一步,小小的蛇牙在他小指末端咬了两个小洞。   萧尽忙将蛇扔了,伸手点住手臂穴道,心突突直跳,想着赶紧回去不知来不来得及,没准宁承轻能有解蛇毒的药。书上写中此毒者立毙无幸,可他将穴道点住后非但不死,连手指流出的血也殷红如常不见异样。难道是自己看错了,这蛇并非金星地仙,不过是条寻常无毒的草蛇?   萧尽狐疑地走到死蛇跟前,横看竖看都和书上画的图一模一样。 第十八章 半天翠羽何处来   萧尽回到茅屋,将打到的几只鸟雀交给段云山,想着等宁承轻病好了问他便可知自己是否看错,又想应当将死蛇带回来才对。   这时雪上有奔跑声,金角从林中飞奔而来,嘴里衔着条黑黄的绳子,等它跑近萧尽才看清正是那条死蛇,不由大惊,叫它松口放下。   金角自林子里得来这条死蛇颇为得意,四处炫耀,萧尽呼喝它也不听。忽然那白狼崽扑到,一口咬在金角嘴上,金角吃痛,顿时松口,一狼一狗又翻滚起来。狼崽长得飞快,几月一过已高出金角许多。金角打不过它,银角也不动真格,只把它从那死蛇身边赶走就罢了。   金角在雪里与狼崽滚了一会儿,忽然呜呜咽咽,连声哀叫,呕了些秽物在地上。   萧尽猜它是衔了毒蛇回来也中了毒,手忙脚乱想法救狗,忽听宁承轻有些嘶哑的声音在身后道:“傻狗不知死活,什么东西都往家里拖,这药给它吃了,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说着将一包药粉扔在地上。   萧尽忙捡起来,用水和匀,按头给金角喝下,黄狗在墙角呕吐不止,哀叫连连,银角便趴着守在它身旁。   宁承轻走到死蛇跟前瞥了一眼,伸脚将它肚腹翻上来。萧尽道:“我看着像金星地仙,可也许不是,只怕林子里还有就危险了。”宁承轻道:“你没看错,这蛇喜欢独居,百里内不会再有第二条。”萧尽道:“这蛇咬了我一口,怎么我却没事?”宁承轻问:“你被蛇咬了吗?伤口在哪,给我瞧瞧。”   萧尽伸手给他,宁承轻握住他手掌,一根根瞧他手指。萧尽只觉他双手比前几天还要冰凉,哪有半点人气,不由打了个激灵。宁承轻看了一会儿道:“你运气好,想必这蛇咬你之前已咬过别的活物,将蛇毒用尽了。”萧尽记得书上说,越是毒蛇对毒液越珍惜,绝不轻易损耗,而且那条蛇只盘着一只不大的山鼠,并无用尽毒液的必要。他正待质疑,宁承轻道:“你还担心,也拿包药去喝,总之是死不了的。”   萧尽伸手接过他抛来的药粉,宁承轻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屋去了。   金角蔫了两日,渐渐能吃能喝,第三天又活蹦乱跳与银角一道疯玩。   萧尽自从喝了七天鹿血药汤又苦练玉清心经后,内力渐渐恢复,且身强体健,无病无痛,反之宁承轻年关近至结结实实生了场大病,断断续续直到开春才渐有起色。他病好后,一到初春冰雪消融,谷中万物复苏,便又带着竹篓去林子里采药。   这山谷本就如宁家后院,山林中各种药草也非天然长成,当是宁家人花费数十上百年慢慢栽培,只不过后来灭门而无人照料,一些珍贵药草自此绝迹。   宁承轻采药回来真把萧尽当成药罐,每天调制各种药剂给他服用,萧尽如今周身上下再无不适,内力比之以前更为浑厚纯净,知道他并不存什么害己之心,因此来者不拒,将药汤全都吃下肚去。   如此与世无争过了两年有余,宁承轻年纪渐长,身材渐高,已是个将近二十的俊秀青年,早不见昔日女孩儿似的少年模样,虽仍旧比练武之人羸弱,眉眼间却也添了几分英气。萧尽比他略大几岁,不过二十出头,与往日无异。这两年来,他可说尝遍谷中百草,郁结于丹田中的浊气消弭殆尽,又将宁家藏书阁中所有记载刀法精要的武功一一看过,虽因时日尚短不能练全,但也熟记于心,待日后慢慢练起。   三人不闻江湖事,不知外界有何变故。   这日,萧尽正在书阁外的空地练功,忽然听到一阵鸟鸣。这鸟叫得奇特,两短一长,初听不觉异样,听久了又有些聒噪。萧尽循声望去,只见茅屋外的树梢上停着只巴掌大的鸟,通体翠绿,只有嘴喙是橙红色,犹如碧玉配了一颗血滴似的玛瑙,好看又不似凡间活物。   宁承轻在屋中听见鸟叫推门出来,站在树下看了一会儿,那鸟儿振翅飞起,往悬崖飞去,片刻已不见踪影。   萧尽心想,这鸟是林子里来的,怎的从未见过,若不是林中鸟儿,那悬崖峭壁如此高深,一只小小鸟儿如何能飞得上来?   小鸟飞去后,宁承轻叫来段云山,要他收拾行李。   段云山未瞧见那只碧色小鸟,问为什么,宁承轻道:“半天青贪高,身小体轻能飞到这里必定峭壁上有落脚之处。”段云山疑惑道:“东面绝壁丈千尺有余,壁上明明光滑如镜……”宁承轻道:“人要上来总能想着办法,内力深厚些以刀剑凿壁借力未尝不可,既然鸟儿能飞来,咱们现在走已是迟了。”   萧尽记得当初宁承轻与荆州三杰约定三年后再给另一半解药,又说让自己读书三年,如今离三年还有四五个月,不知为何匆匆整理行囊,提前有了去意。但他知道宁承轻决意之事既不愿多解释也无更改余地,便也回屋收拾。   萧尽自己并无什么重要物事,因此只将那把青渊短刀插在腰间,再拿几件替换衣物一同打了个小包裹。等他从屋里出来,听到一声大喝,从东边悬崖下窜上一个人。   这人须发皆白,满脸皱纹,手握长刀一跃而上,双眼一扫,立刻对树下的宁承轻扑去。他刀如闪电,寒光凌冽,一刀劈下,宁承轻毫无抵挡之力,顷刻便要被劈成两半。   段云山与萧尽同时去救,一个当胸挥拳,攻其要害,一个拔出腰间短刀去挡那人刀口。不速之客眼见一刀砍死宁承轻已无望,往后一跃,舞刀花赶开段云山后执刀伫立,眼睛却仍死死盯着宁承轻。   萧尽往他脸上一瞧,原来这人正是当初带着两个侄儿赶来寻仇的程柏渊,怪的是两年前相见,程柏渊五十出头,头发只是花白,倒有一大半是黑的,如今满头白发,老了十几岁,已状似年近古稀的老人。   程柏渊将刀抬起,刀头向着宁承轻道:“姓宁的小贼,快把解药给我!”   宁承轻方才差点被砍死,这时站在他面前却丝毫不见恐惧,微微笑道:“程老先生,令侄是有福之人,中毒两年有余仍旧不死,当真命硬福厚,可喜可贺。”   萧尽与他同住在山谷中,极少见他有笑容,此刻对着外人却笑得温柔可亲,分明故意而为。程柏渊气得双眼通红,又要扑来,被萧尽挺身挡下。   二人当当当当过了十来招,萧尽手中虽是宝刀,可毕竟太短,不能与平常用的兵器相提并论,但他本门刀法实用迅捷,杀人后即刻转身而去,因此招式并不繁复。这两年间他将宁家书阁中的刀谱秘本看了个遍,偏又不爱循规蹈矩一本本从头练习,看到哪一招喜欢就随兴练起,将上百本刀谱的精髓糅杂混合在一起,成了一套招式不拘一格、层出不穷且绝无仅有的刀法。   程柏渊见他上一招还是正统大家的宗派功夫,下一招又是邪门外道的阴损贱招,正可谓招招出其不意,刀刀防不胜防,一时被他攻得措手不及,哧一声,肩膀被青渊划开一道血口。   萧尽心想,这老头儿以前武功很好啊,虽然那时我内力有亏,但他在刀法上也是胜我一筹,怎么才两年不见就退步如此,难道是得了什么大病?   他却不知自己这两年心无旁骛武功精进,又不知服了多少灵药仙草,内力纯净上乘,程柏渊则因挂心侄儿性命,一心只想找宁承轻报仇取药,武功不进反退,倒比萧尽差了许多。   萧尽只当他还有狠毒后招未发,不敢太过轻敌急进,缠斗间,绝壁下又窜上几人,当先一人喝道:“程大侠还与他们客气什么,咱们一起上,先将两个走狗杀了,再抓住姓宁的小子斩断手脚慢慢拷问,不怕他不交解药。”程柏渊道:“先抓姓宁的小贼,小心防他施毒。”   众人听了心中一凛,均知宁家人用毒之法鬼神莫测,当年进去宁家庄那么多人,没一个能转身逃出山庄半步,可谓诡异至极。如今宁家后人在此,除了舍命取药救侄儿的程柏渊外,余人都一时止步,不敢轻易往前。   就在这时,又有一人跃上,却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穿一身布衣极尽简朴。他身材胖硕,身手却极为灵巧,轻轻一跃上了山崖,站稳后一双细眼往四面一扫,瞧见段云山、萧尽与程柏渊等人斗在一处,树下却站着个俊秀青年袖手旁观,于是抱了抱拳道:“这位想必是江南宁家的小公子。”   宁承轻披着外衣,双手拢在袖中,头也未梳,好似早上刚起便有远客造访,倒履相迎,不拘小节。   他微微笑道:“阁下难道是北医关如是,关先生?”矮胖子听了也微笑道:“宁公子年纪轻轻,见识不少,倒认得我这籍籍无名之辈。”宁承轻道:“关大夫是天下皆知的名医,南药北医,我虽年轻也是听说过的。”   关如是并不否认,点头道:“关某行医四十载,些许救过几个人,治了些不药可愈的小病而已。倒是宁公子医圣世家,自先祖启凤仙人始,历代宗主妙手仁心,携弟子门人悬壶济世,美名盛传数百年之久,江湖朋友抬爱,将我与令尊宁先生相提并论,关某深感惭愧,实不敢当。”   宁承轻笑道:“不敢当也当了这么多年了,关先生不必客气,如今我爹已经死得灰也不剩,当今世上神医就只你一人。我看这北字也改了吧,叫天下第一神医妙手,岂不是再好不过。” 第十九章 语笑晏晏少年狂   萧尽和程柏渊斗得正酣,耳听宁承轻如此毫不掩饰冷嘲热讽,心想他性格这样乖张,到处与人结怨,自己又不会武功,无人护着岂不是一天要死几百次。可宁承轻每回与人斗嘴都是笑语晏晏,并无丝毫畏惧,萧尽也不知道他何来的自信。   关如是听了这番话果然面色不虞,他成名已久,医术高明,武功更是内家正宗,拳法轻灵飘逸,江湖中难逢敌手,对宁承轻客套几句原本是自谦,没想到却被这不及弱冠之年的小子嘲讽一番。   关如是冷冷道:“宁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北医名号也不是在下自称得来,倒是令尊明明世代行医,为何到头来却得了个擅用毒药机巧的名头?”   宁承轻听了却不生气,仍笑着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必是他倒行逆施,觉得救人不如杀人痛快,救一人煞费苦心,救活了未必能得什么好处。杀人就不同了,宁家有了水月白芙,想杀谁便杀谁,岂不便宜爽快。你们都知道水月白芙的妙处,观之无色,嗅之无味,中毒者难知死因,有这样的好处,我爹哪有心思再去钻研什么医术。得了它,便如得了生死令,自己就是阎王鬼差,要谁三更死,活不过五更。关先生,你说是不是?”   关如是万没想到他提起亡父非但丝毫没有悲恸敬意,还当着众人之面直言其父“倒行逆施”,等再听到“水月白芙”四字,心中更是一凛。宁承轻虽言语刻薄,但所言却是实情,江湖上但凡有些私心邪念,谁不想要这杀人无形的毒药。   关如是沉声道:“在下也听说过水月白芙,令尊有生之年竟能调制出如此逆天夺命的毒药,可谓奇才,可将天生才智用在害人的邪路上又实在可惜,望宁公子不要步令尊后尘,应当及时回首,将程大侠两位侄儿的解药交出。”   宁承轻笑道:“程老先生和两位世兄同时中毒,怎么他生龙活虎能攀上绝壁找我要解药,两位世兄却病了两年不见好转?关先生北医之名享誉天下,医术见识非我后辈能及,还是请关先生医治吧。”   程柏渊毕竟经验老道,当时见了红雾闭气绝息中毒不深,加之内力深厚,关如是又自制解药调理,不到几月便好了,可怪就怪在这解药用在程允来、程允仲兄弟身上却丝毫不见效果,二人反反复复痛不欲生,到了近月已有濒死之兆。程柏渊只觉对不起兄弟,累及子侄丧命,两年来纠集人手四处寻找宁承轻下落,虽也被荆州三杰误引北上,但终究当日曾与宁承轻相遇过,找了几月仍旧南下,偶见河中飘来霉烂的粮食等物,寻迹而至终于找到宁家废宅后山下。他执意上山寻找,这份执着倒也令人钦佩。   关如是自负医术了得,却解不了程氏兄弟的毒,也一心想知道与自己齐名的宁闻之其子究竟何等样人。一行人费劲千辛万苦,得偿所愿,程柏渊更是急不可耐,若非萧尽挡着,早已扑向宁承轻逼他交出解药了。   关如是见宁承轻一双手始终拢在袖子里,说话时底气十足,被数人围在中间也不见胆怯,心想须得防他手中弄鬼。身旁有人与他一般念头,伸手取了两支飞镖向宁承轻双手手臂掷去。   宁承轻站在树下,众人都瞧出他不会武功,这两镖暗器手法平常,但料他躲不过必要中招。这时打横冒出个人影,段云山跨步推掌,掌风呼啸一把将那两枚飞镖扫在地上。放镖之人正要追击,段云山后招已至,挥拳打他面门。那人闪身躲避,段云山收拳顿地飞起一脚斜斜踢在他头上,直踢得那人噔噔噔后退三步,脚下一滑要往悬崖摔落。   他一声惊叫,关如是飞身而至,提住胸前衣襟将人救起放在地上。   段云山这接镖、出拳、飞踢三招虽都平平无奇,可兔起鹘落,着实利落干净毫不犹豫,不是关如是眼疾手快那人早已摔下悬崖粉身碎骨。   程柏渊跃开一步忽然停手,萧尽与他本无仇怨,见他如此也不追击。程柏渊仗刀而立,对段云山怒目而视道:“冲云拳段云山十年前也是江湖上颇有威名的侠义之士,你虽与宁家有渊源,但事到如今仍然是非不分为虎作伥,甘当这小贼的走狗,今日须除恶务尽。”   段云山道:“宁宗主是我师父,在下武艺全由宗主一手传授,授业之恩不敢忘怀。如今宗主已逝,少主既是我师弟也是我主人,护他周全理所应当。程老先生与诸位非要动手,先过了我这一关。”   关如是道:“咱们此来只为寻求解药,救了两位贤侄的性命是功德一件。当年之事宁公子尚且年幼,江湖恩怨与你并无多大关系,若能趁此良机化解恩怨,冰释前嫌,岂非更好。”   宁承轻笑道:“先生宅心仁厚,以恕道待人,不愧医圣之名。可惜我却心胸狭窄、睚眦必报,那年我六岁,逃出家时回头看见大火烧得满天火红,从那时起我便不信世上还有仁义宽厚。关先生或许是真心劝我,我却只当虚情假意骗我上当罢了。想要解药也容易,我这就给你。”说着双手自袖中伸出,捧着一个木盒。   关如是怕他使诈,略一犹豫,宁承轻已笑着道:“师兄,关先生怕我下毒害他,你拿去给他吧。”段云山答应了,拿木盒过去。关如是与宁承轻父辈齐名,被一个后辈小子嘲笑不敢接他递来的盒子,顿时面上无光,沉着脸将木盒收下。   这回他不再犹疑,伸手要揭盖子,程柏渊拦道:“小心,这小子奸猾得很。”   关如是道:“宁公子要施毒,咱们防不胜防,今日程老先生力邀这些好友能人相助,也不必怕他。”   程柏渊想了想,眼前三人,一个是不会武功的毛头小子,一个虽成名已久但双拳难敌四手也非不可战胜,倒是剩下那个有些古怪。他两年前与萧尽交手,只觉这小子身手虽还不错,但内力虚浮绝非高手,刀法还算精湛,和自己相比仍是差了许多,谁知今日再见不但内力精纯,刀法中的变化也教自己摸不清路数,姓宁的小贼固然要防,这小子也不可小觑。   关如是打开木盒,暗自小心,以防不测,却见木盒中另有内盒,分开八个,每个格子里均存着些药粉,只是颜色气味各不相同。关如是浸淫医道多年,潜心药理,于药粉药末自然熟之又熟,瞧了一眼,几味药果真与程氏兄弟毒伤有益,其中两味更是世所罕见,十分稀有,让他自己去寻,十年未必能找齐。可毒是宁承轻下的,自然比寻常毒药多几分古怪,否则以关如是的能耐不至于两年未曾治愈。他先将木盒收在怀里,对宁承轻道:“多谢公子赐药,不过还想请教程老先生两位贤侄所中的毒叫什么名字?”   宁承轻道:“这毒叫桑恨朱泪,中毒者终日流泪,直至泪堂干涸流出鲜血。程老先生性情刚毅,中了这毒也不要紧,倒是两位世兄不知有什么伤春悲秋的心事?”   程柏渊听他又调侃两个子侄,不由将手中长刀握紧。   关如是道:“宁公子用毒鬼神莫测,深得令尊真传,在下细细诊治两位贤侄,只觉毒性有千般变化,令人捉摸不透……”宁承轻道:“捉摸不透便慢慢捉摸,我已将解药所用药材都给了你,堂堂北医总不见得还要我这后生小辈手把手教你如何调配吧。”   关如是一时语塞,不愿再低声下气向他讨教,心想回去细细揣摩配制药丸也非难事,当下点头道:“此事已了,程老先生看在我的面上,请二位了却旧怨。”   萧尽心想姓程的老头找上门来是为了两家十多年前的世仇恩怨,哪是三言两语就能了却的。果然关如是还有后话道:“余下一件,是想请宁公子交出令尊留下的水月白芙,由在下当着天下武林群豪的面销毁,以绝后患。”   宁承轻微笑道:“关先生心系众生实在难得,只是晚辈不解这当着天下武林群豪的面是什么意思?又如何做到?”关如是道:“宁公子现在将水月白芙交出来自然很好,但说出去总是不大令人信服,因此我与程老先生商议后,想请宁公子屈驾上一趟仙城山,铁背金龙郭崇举郭老前辈乃当今武林泰斗,刚正侠烈,江湖中人无不敬服。咱们来时与郭老前辈说定,由他广发英雄帖,邀天下英雄齐聚仙城山,到时宁公子便可当着武林群豪的面将水月白芙销毁,我与程老先生皆可作保,从此之后宁家昔日过错一笔勾销,再有人与宁公子为难,便是与天下武林为敌,我辈必当出手相助。”宁承轻问道:“那你是请我去?还是抓我去?”   关如是道:“自然是相请。”宁承轻问:“如何请?”关如是道:“宁公子奇巧机敏,在下自愧不如,因此为求安心需将宁公子手脚和身上几处不大重要的穴道点住,一路上饮食起居自然有人悉心服侍,公子不必担心。”   宁承轻又问:“我如不愿去呢?”关如是道:“宁公子不肯屈就,咱们也只好强请一回,等此事了结再向公子赔罪。”   宁承轻道:“水月白芙此刻就在我身上,你们想抓就来抓吧。”说罢又将双手拢在袖中,面露微笑,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众人竟都不敢过去。 第二十章 置之死地脱危困   僵持片刻,终究还是关如是上前一步道:“既然宁公子有言在先,在下就冒犯得罪了。”说着伸手往宁承轻双臂要穴抓去,想先制住他双手,以免他袖中藏毒扬撒开去祸及众人。   关如是虽听程柏渊说宁家这后辈小子并不会武,但想宁闻之博闻广记,文武双修,于拳法剑术也十分精通,门下弟子个个身手不凡,自己的儿子又怎会不通武艺?他这一招擒拿手使出,备了十二分心,谁知不费吹灰之力一把就将宁承轻双手抓住。   关如是武功卓绝又是名医,手指一扫宁承轻脉门便知他果然没有丝毫内力,身体资质比寻常人还要羸弱,顿时安心。他一动手,同来的人也纷纷上前,数人缠住段云山,阻止他回护宁承轻,程柏渊横刀拦着萧尽,也不准他靠近一步。   萧尽道:“老爷子,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孩子,可不是什么武林正道的手段。”他两年多前与宁承轻相识时,对方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和尚,虽这两年各自添岁,在他心中宁承轻仍旧是那个月夜下容貌秀丽,宛如“小尼姑”的孩童。   程柏渊道:“我卖关神医一个面子,家里两个小侄的恩怨不与他计较,但水月白芙这等祸害武林的毒药绝不能落在他手里,他若识趣懂事应当立刻拿出来,事关重大,有什么孩子不孩子的。”   萧尽见他固执不化,冥顽不灵,心想唯有速战速决将他打倒才能去助宁承轻,于是手臂一扬举起青渊向程柏渊扑去。他手中兵刃极短,不能贴身而战便无取胜可能,程柏渊此刻刀法虽已逊于自己,但用的是极为趁手的兵器,一长一短之间,萧尽已吃了大亏。他几次进击,程柏渊均抽身退步,手中长刀飞舞,防得滴水不漏。萧尽找不到机会近身,只得与他游斗,不过几回合便看出他有意将自己挡在原地,好让关如是对付宁承轻。眼见那边情急,萧尽忽而向前连跨两步,程柏渊一刀劈来,他不躲不闪,只听哧一声,刀锋砍在肩膀上。萧尽左手捏住程柏渊的刀背,右手短刀斜刺里往上撩,两刀相碰,青渊刀锋与程柏渊的长刀一阵磨擦,硬生生被磨出一道半寸长的口子。程柏渊还想将刀口压下,却被青渊抵住纹丝不动。   二人僵持之际,那边关如是双手手指一错,将宁承轻手腕关节卸开。如此分筋错骨的痛苦寻常练武之人亦难忍受,宁承轻却只微微皱眉,关如是也佩服他硬气,随后抬起腿踢中他双脚穴道。宁承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关如是见他再无抵抗之力,拿出一对黑黝黝薄如蝉翼的手套戴在手上,伸手到他怀中搜寻。   关如是虽博了武林中妙手仁心的名声,可对与自己齐名的宁闻之始终耿耿于怀,听说他竟制成“水月白芙”这等奇药,十年来心痒难搔,也是钻研药草医理痴心所致。此刻听说震动天下的奇药就在眼前,关如是如何忍得住,一通乱找将宁承轻周身上下翻了个遍,却只找出几个药瓶药盒,其中药丸大多无甚奇特,被他随手丢在一旁。   关如是道:“宁公子,你说水月白芙在你身上,在下搜来却一无所获。宁公子是明白人,事到如今何必再耍这些小聪明?”   宁承轻双手剧痛,冷汗涔涔,却仍笑着道:“关先生如此心切,看来不像为天下武林大义,倒像要将水月白芙据为己有。关先生,难道你也有什么想杀却杀不了的人,今日拿了药去便可如愿以偿?”   关如是平生救人无数,极少与人结怨,可宁承轻话里话外说他心存私念,想独吞宁家绝世奇药,却也不算无端诋毁。关如是心想这小子编排起人来有眉有眼,这些话传扬出去,外人不明真假还真当自己存了独吞水月白芙的私心,日后找上门来麻烦源源不尽,于自己的名声也绝无好处。   他正暗自思忖,宁承轻又道:“关先生的仇家是谁,我也知道一些。”关如是一愣,不由自主问道:“我的仇家,我哪来的仇家?”宁承轻笑道:“关先生难道忘了风来剑客陈唐风?”   此话一出,关如是脸上登时变色,抓住宁承轻衣襟问:“你从哪听来的?”   宁承轻道:“世上本无秘密,你既做过自然有人知道,当年风来剑客身受重伤求你救治,你将他治好,养伤之际发觉他体质与众不同,偷偷在他身上试药,试了不下百余种不同药性的药后他终究被你治死了。这事说出去别人或许不信,陈唐风的师门同好怕是要找上关先生讨个说法。”   关如是道:“哪……哪有此事。”宁承轻道:“炎帝神农氏尝百草亲身亲为,你以人试药致人死命,天理也难容,怎么还好意思在这里说什么天下大义。”   陈唐风之死是关如是当初潜心医术一时入魔做下的错事,此后四十年行医救人以求赎罪,今日被宁承轻一语道破揭穿往事,顿时羞愤难当,气急而怒,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宁承轻被他打得偏过头去,脸颊立刻红肿,嘴角破了口子,慢慢流下血来。   萧尽在远处见了,又气又急,心想你少说几句,是嫌人家杀你不够利索吗?想着又和程柏渊拼命,将他刀身握住用力一折,虽手掌鲜血淋漓却也自刀口裂痕处将刀身折断。这下程柏渊也没了兵器上的便宜,萧尽欺身而近,提起短刀向他脸上划过。程柏渊只觉寒气扑面,刀尖未抵眼帘似已将双眼刺破,吓得连忙后退一步躲开。萧尽却不给他这机会,接连两步跨前探刀,一招彗星袭月,刀如流星划他面门。程柏渊躲得狼狈,双眼虽无碍,鼻梁却被割了道血口。萧尽第二刀又一招白虹贯日,程柏渊大叫一声,匕首刀尖已刺入他额头。   这两招原是萧尽自一本死士录的刀谱中看来,书中记载的每一招均是一位古代刺客,用的武器又都是匕首,萧尽一看与自己习性大为投契,因此时时勤练,此刻借着青渊宝刀一试之下威力大增,两招便让程柏渊不敌认输、闭眼等死。   萧尽本意只是让他退却,见他不再纠缠便立刻转身向宁承轻奔去,刚到关如是身后,见这人浑身颤抖,转到面前,一张脸更是狰狞可怖。   关如是瞪着宁承轻道:“你……你……”话未说完扑上去一掌要往他头顶拍落。   宁承轻脸颊红肿,嘴角渗血,眼中却流露讥诮之色,关如是掌风袭来,罩得他喘不过气。萧尽自身后一刀刺入,将关如是后心到前胸捅了个通透,得手后当机立断拔出匕首推开尸身,伸手揽住宁承轻就往前疾奔。   众人见他杀了关如是纷纷去追,段云山得了空隙也展开轻功追上。   宁承轻靠在萧尽怀里道:“进书阁。”   萧尽不多问,抱着他往书阁而去。   性命攸关之际三人极有默契,片刻已来到书阁门外,萧尽纵身而入,密道曲折熟之又熟,段云山在他身后按动机关将门关闭。门背后的书架极为沉重,想来能阻挡片刻。   宁承轻忍着疼痛道:“师兄,放火烧阁。”   段云山略一犹豫,萧尽道:“他们一时未必进得来,咱们只将几本要紧的书或带走或烧了也就是了。”宁承轻冷笑道:“宁家的东西我连一页纸都不留给他们。”萧尽道:“那让我带走几本行不行?”   宁承轻瞪着他,萧尽见他疼得脸色煞白,嘴唇发紫,不想再惹他生气,便轻轻拿起他左手手腕对了几次将关节还入臼窝,忽见他手腕上好几道伤口,虽已痊愈但能想见受伤时必定深可见骨。萧尽不知道这伤痕从哪来,正要再去拿他右手,宁承轻却皱着眉将手缩回来道:“不要你接,痛得很。”说完将右手伸向段云山,叫了声师兄。   段云山手法利落,一下便将手腕接上,萧尽心想他是宁闻之的徒弟,除了学武自然也会几手医术,宁承轻要他接骨情有可原,也不计较,只是心里一直想着他手上的伤口。   宁承轻道:“你想带些书出去也不是不可,只是既有书册则难免被人夺走,我让你读三年书,如今虽不足三年也记得够多了,走吧。”   段云山点了火盆,将墙角一处书架点燃,藏书干燥易燃,片刻便如惊醒一条火龙,在四周木架上奔窜而过。萧尽正愁怎么出去,耳听到门外程柏渊等人赶到后各举兵刃的砸门声。   火越烧越旺,四周烟气逼人,宁承轻不会武功,不能长久闭气,渐渐只听见他的咳嗽声。   难道他要将自己烧死在这里?萧尽想他为人偏激古怪,行事出人意料,真与这万卷藏书同葬火海也未必不可能。正想到这里,忽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巨响,萧尽睁眼去看,原来是一面书架烧得倒塌,露出背后的石墙,奇怪的是石墙上有道裂缝,似乎能供人侧身而入。   段云山扶起宁承轻,往那面墙走去,萧尽连忙跟上。那裂缝与之前假山中的一样,仿佛自然而成,却恰好能供人通过。萧尽跟着二人进入,刚走两步又是哗啦一声,不知什么从天而降,将身后那道裂缝入口牢牢堵住,便连火光与浓烟也一并隔绝。 第二十一章 曾铸农器剪稂莠   后路已绝,萧尽只能跟着二人往前,走着走着隐隐听到潺潺水声,且缝隙越走越开阔,已从贴着石壁侧身挪动变为正常行走。待到尽头水声轰然,原来是处瀑布,瀑布下一个巨大水潭,溅起滚滚水雾。段云山抱起宁承轻一跃而下落在潭中,很快又浮出水面,向岸边游去。   萧尽依样跃下,只觉潭水冰冷至清,不见鱼虫,潭边开着野花。宁承轻到岸边拧干身上的衣服,段云山怕他着凉,运起内力为他驱寒。萧尽见他师兄弟如此亲爱,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想来是自己自幼无父母兄弟,少有这样互相关怀之人的缘故。   他自行爬起,撕了衣袖裹住肩膀伤口,盘腿运功暖身。   宁承轻道:“这里说不定还有程柏渊找来的帮手,不要久留。”   段云山原本打了好几件行李,程柏渊、关如是等人来得突然,因此只背了个小包袱,包袱中有些银票碎银和宁承轻的两件衣服,其余东西一概未及带走。萧尽也拧了湿衣,心想今日一走,不知几时能回,可惜金角银角没跟来,幸而谷中野物果实颇多,不愁它们饿死。   他正闷闷不乐,忽听一阵狗叫,忙举目抬头四处寻找,见瀑布旁站着只小黄狗,对他大声吠叫,正是金角。原来那瀑布旁有棵大树,树根盘根错节,将山石顶开许多裂缝,金角便从那小洞钻出来。萧尽伸手接它,洞中又再探出个白乎乎的小狼脑袋,想必当初它也是从这小洞钻进山谷。   如今银角身形已比黄狗大了许多,几番挣扎不能自石缝钻出,钻得身上灰尘仆仆,爪子耳朵全是伤痕。萧尽飞身上去,拿青渊将树根砍断,再凿裂缝,终于把狼崽救出。银角出来晃晃脑袋,舔舔伤口,站在石头边往下瞧。   金角急得什么似的,在水潭边狂叫不止,银角这才纵身落在它身旁。金角与它好一顿亲热,在水潭边滚得水花四溅。   萧尽在谷中住了将近三年,此刻离去也有依依不舍之情。   三人生怕还有敌人伏在左近,因此只挑险峻小路,磕磕绊绊走了大半天,一直到夜幕降临瞧不清路途才坐下休息。   宁承轻不常走远路,又一天没吃东西,坐在一旁懒得动弹。萧尽去林子里抓了几只鸟,用青渊剥了皮,不敢生火,只在溪水中洗洗给他。宁承轻皱眉不吃,段云山去捡了些果子回来,洗得干干净净给他削皮吃了。萧尽见他不肯吃生肉,只好自己就着果子以鸟肉果腹。夜里段云山守夜,他与宁承轻在树下睡觉。   一觉睡醒,萧尽虽睡得并不舒服但也精神振作,宁承轻却是满脸憔悴。   萧尽道:“不知到了哪里,姓程的老头儿应该不会追来了吧。”段云山道:“程柏渊要追也得等书阁烧完,宗主在世时山庄中有很多机关密道,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出路。”萧尽道:“为什么要在家里置备那么多机关密道?他有很多仇人吗?”段云山摇了摇头道:“宗主与上代老宗主都极爱钻研人心,比如书阁那条壁中密道,不将书架烧毁便不出现,可要是外人纵火,人不在阁中,多烧片刻上边的砖块碎石倒塌又会将入口封住,轻易不能发现,即使事后有人想到,我们也已走远了。”   萧尽听后十分敬仰,有宁闻之这样的父亲,难怪生下宁承轻这样的儿子。   段云山道:“程柏渊就算认定书阁另有出路,废墟之中也难找,只得再从来时的路下山。”二人边说边收拾东西继续上路,到山脚下混在一些路过的行商挑夫中往镇上去。   宁承轻虽打发荆州三杰一路往关外引开仇敌,可两年多来,那些首饰早卖得差不多,有些头脑的人也定会想到这是他故布疑阵、声东击西之计,兜兜转转终究会回到此地,当务之急需改换装扮,尽快远离才是。   三人在山里走了两天,满头满面加满身泥土,混在一群风尘仆仆的旅客伴当中倒也不起眼。金角是狗跟着无妨,但银角显然是狼,进了镇子必然教人害怕,萧尽便赶它们去镇外玩耍等候,银角本不喜欢与人亲近,投入山林不知去了哪里。   段云山原说要买东西雇骡马,萧尽在谷中住得久了,虽不说无聊,但终究有些闷气,便说自己去采买。段云山将碎银和几个银锞子给他,说了要买什么,萧尽一一记住。   这镇子大抵不过四五条街,街上铺子统共五六家,有卖衣服鞋袜,卖糕点果脯的,还有一家门脸窄小的铁匠铺,里头铁匠独自生炉打铁。萧尽见铺中挂着刀剑,心想自己虽然有把宝刀匕首,又有死士录中的刺客刀法相辅,可终究不合往日习惯,还是得想法买把惯用的兵器才行。   想到这,他便走进铁铺,仔细打量墙上挂的兵刃,其中大多是寻常铁剑,也有大刀。萧尽瞧了一会儿,将铁匠斜放在角落的一柄环首刀拿在手里掂量着问:“这刀怎么卖?”   铁匠瞥一眼道:“二两银子卖你。”   这刀比萧尽平日用的还轻些,其实并不趁手,手艺也嫌粗糙,卖二两已是贵了,便想再讨价。他生性豁达,与宁承轻几番生死相助已当自己人看待,并不觉用他几两银子有什么可计较,正与铁匠还价,铁匠死咬二两一文不减之际,门外又进来个人。   这人年纪甚轻,二十来岁,长得斯文秀气,穿一身墨绿衣衫,衣角袖子用墨线秀了荷花,腰系锦带丝绦,挂着玉佩,俨然是个富家公子模样。青年进门后,往萧尽手中的环首刀瞥了一眼,立刻大摇其头道:“兄台一表人才,英气逼人,怎会看上这等俗物,卖你多少钱?”   铁匠大声道:“二两,就是二两,不讨价。”   墨衫青年摇了摇头道:“一两也太多了,我看最多二钱,买他几斤废铁一把力气罢了。”萧尽道:“兄台好像懂兵器。”墨衫青年道:“不敢说懂,稍许知道些皮毛,倒是兄台,既有银子,何不去前面大镇上找好刀剑,做什么买这没人要的废物?”   铁匠听了破口大骂,眼见高价卖不成,便退一步道:“这位侠客爷是识货的,我赔本卖你一两银子就成。”   萧尽知道手里这刀粗制劣造,但如今世道太平,寻常铁铺多以锻打农耕农具为主,刀剑兵刃品质大抵如此,要寻名器自然不能在这乡下铺子里找,自己不过是买来临时一用而已。墨衫青年自他手中接过环首刀,拿到火光下一照,曲起手指在刀身轻轻一弹,手掌将刀身折弯几下,摇头道:“镔铁中虽加了赤金、白镴,但杂质太多,火候不足,锻打不纯,毫无韧性。拿这刀与人对敌,不出十招便要折断。”   萧尽道:“与人搏斗兵器固然十分重要,但武功高强之人,内力灌注刀剑之上,摘叶飞花、枯枝木剑亦可取胜,倒也不是非宝刀宝剑不可。”   墨衫青年笑道:“不错不错,兄台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辈练武之人能有名器相伴总是如虎添翼。况且兄台明明身怀宝刃,绝非眼拙之人。小弟与兄台一见如故,不如小弟做东,一同去喝一杯,交个朋友。”   萧尽微微一愣,才想到自己腰间挂着青渊,但青渊只是刀锋锐利,刀柄刀鞘反而毫无华丽之处,为何这人只看一眼就断定是宝刀?   这些日子他眼见宁承轻仇家源源不断,遇到陌生人便心存警惕,更何况出门时段云山叮嘱他快去快回,此地离宁家旧址不远,在外游荡怕被有心之人撞见,想到这他便婉言谢绝。   那青年虽有失望之色,却也不强求,只说自己明日仍在镇上,若有空可明日再约。   他自称姓秋,名叫秋红云。小镇只一家客栈,他自然与萧尽等人住在一处。   萧尽丢了五钱银子给铁匠,买下那柄环首刀,用布包着背在背后,再去街上买吃的。镇上无骡马集市,他便找了个脚夫到客栈外等候,明日出发再说去哪。   萧尽自认办事妥当,该买的都买齐了,回到客栈,宁承轻笑话他花钱买了把破刀。萧尽将铁匠铺中遇到墨衫青年的事说了,宁承轻细细问那人长相形貌,听那人姓秋又若有所思。   吃了饭,宁承轻命店伙打水洗澡,换上干净新衣,叫段云山替他梳头。   “明日之后,须得北上。”   宁承轻道:“荆州三贼服了毒药不敢不从我命,去一趟总算多讨了些时间,让我们在谷中待了两年。如今追去的人又往南来,咱们反其道而行再往关外。只是这回先走水路,到了岭南再换车马。”   萧尽知道武林中人多爱骑马赶路,若非水路极近少有人愿意坐船慢行,这法子倒也不错。   晚上,他念宁承轻体弱多病,不再争床睡,将外衣一裹躺在地上。 第二十二章 猗猗金兰把臂游   夜半三更,头顶呼啦一声,仿佛一只大鸟飞过。   段云山睡得警醒,早已一个挺身抢到门边,萧尽抬头望向房顶。过了一会儿,窗外叮叮当当地打了起来。只听一人道:“阁下深夜入室偷盗,实非正道行事,快把东西放下,自行去吧。”   萧尽听说话的人声音熟悉,原来是白天在铁匠铺遇见的那个墨衫青年秋红云。   另一人不言语,上房时背上包袱散了个口子,叮当哗啦掉出好几个元宝。秋红云还在底下喊他:“这些银两你拿去也罢了,包裹里那小盒子还我。”说着也要上去,刚攀了两步,小偷不知拿什么东西往下投掷,正扔在秋红云头上,他“啊”一声惊呼滚落。   萧尽跃到窗边,推窗一看,见他落地虽狼狈,却还勉强稳住身形站在墙下。宁承轻被响声吵醒,凑过来在他耳边问:“什么事吵闹?”萧尽道:“有小偷。”   宁承轻刚从被窝钻出,身上余温未散贴着他往窗外看,萧尽不知为何竟脸红起来。他与宁承轻相识两年有余,初遇时将他错认成小尼姑,后来又见他扮成女子,虽明知是误解,可心中总模模糊糊,偶尔恍惚又会将他当成弱不禁风的姑娘看待。   宁承轻道:“那人不是你朋友吗?你怎不去帮他。”萧尽道:“不是我朋友,只是白天偶然遇见说了几句话而已。”宁承轻道:“既如此就把窗关上别吵我睡觉。”萧尽道:“我还是去瞧瞧。”   他见宁承轻倒头睡去,想到方才身上余温,心中一阵闷热烦乱直想出去透气,于是伸手挑起倚在墙边的环首刀,推窗而出窜上房顶。   那梁上君子蒙着面,见秋红云落地,正要转身逃走,萧尽自房中窜出,随手撬起墙上一块灰泥掷去,正中他腰间。小偷身悬半空,往下滚落,啪一身后背着地摔在地上。萧尽旋身站住,右手将裹着环首刀的布抖开,那刀虽寻常普通,可一抖之下月辉映照,倒也光华灿烂、熠熠生辉。   萧尽欺身向前,一招横刀劈向黑衣贼,待他闪避时左手倏出,夺他脸上黑巾。这招“横刀夺爱”攻敌不得不避之处,迫其躲避再攻弱点。秋红云似乎武功不高,见二人相斗便在一旁观战,时不时大呼小叫道:“兄台小心!”   萧尽本未将个毛贼放在眼里,直取面门一招将他蒙面撕下。那人黑巾下胡子拉碴,相貌平平,只是个寻常盗贼,萧尽几招将他逼到墙角,刀身一横架在他脖子上。   秋红云喊道:“快把盒子还我,别的东西你都拿去好了。”   萧尽心想这是什么话,自己已将盗贼拦下,别说盒子银两,我不放他连小命也得留在这,怎么这人看着相貌堂堂却如此痴迂。   小偷被刀架住,面无人色,慌忙求饶,将身后包袱取下交给萧尽。   萧尽又扔给秋红云,问那小偷什么来历。   小偷答道自己常在客栈偷窃,见到衣着体面的客人就等半夜过来动手,并没什么来历。萧尽见他有些惧怕,知道不是谎话,踢了他两脚,刀尖往他左手一划,挑断两根手指筋腱,教他下次不敢再犯就放他离去。   秋红云蹲在地上唉声叹气,包袱中金银器物撒了一地。只见他捧着个鎏金小盒,盒子里也不知是什么首饰,月光下晶莹剔透。   萧尽问道:“是少了什么吗?”秋红云道:“倒是没少什么,只是你看摔成了这副模样。”萧尽往盒子里一瞧,里面有几十根玉针,每一枚针尾都雕着朵玉梨花,可贵的是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娇俏玲珑。可惜这几十根玉针放在盒子里被那盗贼自屋顶摔下,后背着地一压,断了有一大半。   秋红云皱着眉道:“这可坏事啦。”萧尽问道:“不知秋兄这一盒玉针什么来历?”秋红云道:“实不相瞒,这玉针是一种暗器。梨花为瀛洲玉雨,喻之降于仙山之雨,是滁州方家托人打造,由小弟登门送去,没想到半路出了岔子,这下不知如何交待才好。”   萧尽道:“暗器向来用精铁的多,用玉打造岂不是轻轻一折就断了。”秋红云道:“说的是,玉质脆弱,做成如此锐利细巧的暗器,于内力手法要求极高,轻则无力、重则折损,滁州方家独门内功柔中有劲,取纸如镖,正是这门手法的精要所在。方庄主耗费数年才找来一方洁白无瑕,细腻如脂的白玉,打造了这四十九枚玉雨针,要赶在独生爱女生辰之日送她做礼物,唉……”   萧尽见他愁眉苦脸十分可怜,可这事自己也并无办法相助,只能劝他玉针还剩二十来支完好,说完便要回房去。   秋红云道:“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萧尽不愿告诉他真名,随口道:“在下姓陈,名叫陈钧。”   秋红云毫不怀疑,施礼道:“陈大哥仗义出手,小弟感激不尽,这回等天亮可否让小弟做东请客。”萧尽道:“不必,你还是快些拿了这针去向人家赔礼吧。”秋红云苦着脸道:“都怪小弟武功低微,不曾警觉,怕这一去路上又要重蹈覆辙。”萧尽道:“那也没法,你找些保镖护着你吧。”秋红云道:“不知陈大哥去哪,要能同路几天,也好路上做个伴?”   萧尽心道,家里那个小冤家每天也不知有多少仇家找上门,我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功夫照顾你。他刚要开口拒绝,秋红云却先自说自话道:“陈大哥可知道江南有个灵器山庄,专事兵刃暗器铸造,天下武林中的神兵名器十有八九出自那里。我想灵器山庄离这不远,小弟下月初七前到滁州还有几天余裕,想去灵器山庄一趟看看有无可能将玉雨针修复,大哥正好也在寻觅良器,说不定机缘巧合能得一件趁手的来,岂不两全其美?”   萧尽顾念宁承轻身世,不便随意答应他的邀请,仍是推辞道:“我另有要事,还是就此别过,你路上小心,重要物事贴身收藏的好。”说完要走,忽听隔窗传来宁承轻的声音道:“灵器山庄是个什么地方,听着怪好玩的,既然这位公子诚意相请,咱们不妨顺路去瞧瞧。”   秋红云循声望去,屋中未点灯,看不见人影,但听有人说愿意同去不由大喜道:“正是,人多热闹,路上也有照应。小弟去备车马,不知陈大哥还有几位朋友同去?”   萧尽不知道宁承轻打什么主意,可他愿去,自己也无意见,便道:“除我之外还有两个。”秋红云道:“不知房中这位如何称呼?”   宁承轻不等萧尽开口,先道:“我也姓陈,是他兄弟,这一路有劳秋公子了。”秋红云道:“小弟偶遇令兄一见如故,他又替我夺回行囊,一点路费有什么要紧,正是求之不得。”   宁承轻随口谢了谢道:“小弟染了风寒,只能坐车,还请秋公子见谅。”   秋红云道:“要不要请郎中瞧瞧,抓些药吃就好了。”萧尽怕他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不耐烦道:“瞧过了,也吃过药,眼下不到四更,各自回房睡吧。”秋红云点头称是,糊里糊涂竟忘了走门,先跳上房顶再从自己房间的窗户翻进去。   萧尽心想这人迂腐腾腾,不知哪里称了宁承轻的心意,多半是想借他身份掩藏行踪。   天刚亮,秋红云已在客栈门外备好车马,又吩咐店伙准备热水早点。他身怀巨资,包裹中金银锭子、钱票玉器颇丰,且于吃穿用具十分讲究,打赏伙计将一切安排得妥当周到。   等见了宁承轻后,秋红云又是一通赞不绝口,兴高采烈上车赶路,一路滔滔不绝,话说个不停。萧尽听他东拉西扯什么各地风俗、山川形胜、风水古迹乃至古往今来诗词歌赋,样样信手拈来。萧尽虽在宁家书阁中读了些书,但对这些闲话也不感兴趣,听久了一个脑子嗡嗡作响。宁承轻却与他聊得甚是投机,不论秋红云说什么,他都有所见解,说到后来还即兴而发联起句来。   萧尽昏昏欲睡,不知什么时候,被秋红云一言惊醒道:“陈大哥,清弟高致雅量,人品绝俗,实乃我平生知己,小弟冒昧,想与他结为兄弟,不知道大哥意下如何?”   萧尽瞠目结舌道:“什么?你要和他结拜?”秋红云道:“大哥觉得不妥?”萧尽转头瞧了宁承轻一眼,见他双眼中颇有顽笑之意,心想他行事决断必有缘故,便道:“没有不妥,我不懂作诗,你们拜就行了,不必管我。”秋红云笑道:“好极,我仍叫你大哥。”说着与宁承轻对了生辰,宁承轻小几月,秋红云以兄自居。   一拜之后,二人当真情同手足,形影不离。有时萧尽想找宁承轻说话,秋红云总在一旁,不是谈论经史文章、书画诗词就是拉着他要去饮酒品茶、四处闲逛。萧尽本想宁承轻隐姓埋名躲避仇家必定不会跟着他胡闹,谁知秋红云只要想出名头,宁承轻无不欣然应允。   萧尽自与他认识以来,从未见他如此随和可亲,心想原来他遇到喜欢投契的人是这样高兴,不像两年多在山谷里整日愁眉苦脸,看来多半是自己跟他性情不合、无话可谈的缘故。想到这里,他心中若有所失,烦乱不已。   一行人走走停停,游山玩水,秋红云似乎连自己下月初七要去滁州送礼的事也忘了,萧尽故意提醒,他才啊呀一声想起来。   这日来到湖州地界,太湖之滨,文风甚盛,秋红云又聊起名人才士,听得萧尽好不耐烦,撩开车帘往外望去,见车马不往大路走,反而择小路上山。山上隐约有座庄园,但见黑烟袅袅,又不似炊烟。萧尽问道:“山上着火了吗?”   秋红云笑道:“不是着火,是炉火的烟从烟囱里冒出来。”萧尽道:“什么炉火烧得这么旺,冒出这许多烟来。”秋红云道:“自然是淬剑锻刀的炉火,咱们离灵器山庄不远了。” 第二十三章 杀杀霜锋起雄心   马车到半山腰已再不能上,秋红云给了车夫银钱,命他去山下客栈等着,自己与萧尽、宁承轻等人拾级而上,步行往灵器山庄走去。   秋红云落后一步,拉住萧尽道:“陈大哥,一会儿上了山,有人阻拦你动手无妨,可千万不要用那把铁匠铺里买的刀。”萧尽问道:“为什么?”宁承轻道:“灵器山庄中神兵利器不知凡几,你拿锈刀出来丢人现眼,惹人讨厌。”   萧尽拔出环首刀递到他面前问:“哪里锈了,我看好得很。”   这刀虽打得普通,但光下一照也一样锃亮耀眼。   萧尽气他一路只和秋红云谈天说地,聊些自己听不懂的话,便赌气道:“丢人现眼也是丢我的人,现我的眼,再说我又没摔断什么玉雨针,也没事求他们,讨厌就讨厌。”说着丢下秋红云,等段云山上来后并肩同行。   等到山庄门外,眼前一座巍峨大宅坐地而起,青石群墙围绕,左面翠竹掩映,右面桃花争艳,远处一株古树参天,衬得粉垣白墙一派清幽,不落俗套。   萧尽抬头见门上匾额写着“灵器山庄”四字,字字如刀锋剑刃,傲气凌厉,大门两旁一副对联写道“碧水淬锋凝闪电,岚光铸剑破虚空”。   山庄外站着六名弟子,两两成对,一对少女穿莲白粉荷轻衫,一对少年穿水绿青叶长袍,另有两个青年一袭玄色银杏锦衣。六人各执兵器,女子俊俏,男子英气,赏心悦目。   秋红云赶上一步,抢先行礼道:“秋红云求见灵器山庄夏庄主。”   迎上前来的两名少女相视一看,笑问道:“秋公子为何去而复返?”秋红云道:“路上遇到些麻烦,将玉雨针折了几支,要劳烦夏庄主修复。”   少女“啊”了一声道:“那可麻烦啦,庄主在凿山台。”说着让开路放他进去,轮到萧尽与宁承轻想进时,两名少女又居中一站,挡住大门。   秋红云道:“这位是我义弟陈清,另两位也都是我朋友,请姑娘放他们进来。”   少女道:“秋公子怎么忘了规矩,庄主不见陌生人,亲朋故友来访也要解剑卸刀方可入内,这几位既无拜帖也非熟客,升炉期间不可出入。”   秋红云向萧尽一指道:“我来引荐,这位朋友向庄主求刀。”   此言一出,六名弟子目光均往萧尽望去,见他一身黑衣,不修边幅,又十分年轻,背上背着把粗劣长刀,实在不配灵器山庄庄主亲手打造的兵刃。但六名弟子听闻萧尽来意是求刀,一扫方才将众人拒之门外的姿态,向他行礼道:“灵器山庄玲珑堂、丹草堂、凤林堂弟子请少侠赐教。”   萧尽不明所以,心想这劳什子灵器山庄是姓秋的要来的,自己不过是陪客,不让进就不进,也没什么稀罕,干什么这些人突然要请他赐教?   他才愣了一下,那六名弟子已经各取兵刃,将他围在门前空地上。   萧尽瞧这六名弟子,玲珑堂少女执剑,丹草堂少年手持银枪,两位凤林堂的青年取出的却是一对银钩。这些兵刃花里胡哨,剑锷枪柄缀着玛瑙美玉,舞起来珠光宝气,不像比武较技,倒似要跳舞一般。   萧尽眼见六人围攻而来,伸手到背后拔刀,心想不让我用五钱银子买的刀,我偏用,就要这乡下铁匠打的粗劣兵器将那些精贵的宝刀宝剑打得落花流水才好。   他心中想的全是一路上秋红云缠着宁承轻的那些高谈阔论、风雅吐属,忍了又忍,到此刻已憋得无处发泄,只想拔刀出来一通乱砍,将眼前精致的东西砸得越稀烂越好。   萧尽拔刀而待,两名少女先行提剑袭来,那两柄长剑一模一样,舞动起来精光四射,像一张绵绵密密的银网要将萧尽手中长刀罩住。萧尽往后急退,架刀势将两剑挡下,听耳边疾风劲响,拖刀后撤接了背刀势挡住两名少年的长枪,眼见银钩又至便使一招“蛟龙戏水”,刀刃回旋在双钩中穿梭不休,两名凤林堂青年左勾右划始终不能绞住刀身令他兵刃脱手。   萧尽以一对六原本不占上风,但他刀法极杂,不循常理,乃至一旦对手出身名门循规蹈矩,便无法参透他后招如何。只见他身陷重围却游刃有余,上一招使“八卦刀”下一招接“梅花刀”,忽而“上步劈刀”,忽而“回头望月”。   数招一过,萧尽也瞧出这几名灵器山庄弟子虽以人多围攻,但并无伤人之意,招式间多为挑、拨、捻、勾、缠,是要夺他手中兵器。要知两方搏斗各自拼尽全力杀个你死我活容易,不伤人而夺人兵刃则需武功招式大大高于对手。这六名弟子若与萧尽单打独斗,个个不如,可一起出手,彼此互补便有了远胜于他的功力。   萧尽心想,他们虽非要我性命,但我不出全力也绝难取胜。目光一扫,宁承轻与秋红云都在瞧着他与灵器山庄弟子交手,一时好胜心起,长刀一振,刀法骤变,将刀势之中“刺、撩、抹、拦”的招式全数剔除,只留“劈、砍”,一时刀光闪闪,以攻为守,将六名弟子吓退了几步。这一退自然有先有后,立时教萧尽看出各人武功高低,振刀先向左手那名少女砍去。此时他又收起硬劈硬砍的粗陋招式,以刀代剑使出一招“三惊落梅”连点对方三处要害。   那少女见他长刀在手,一味只琢磨如何防他劈砍,守势全在横剑格挡,万万没想到他刀法之中竟会生出剑招,一时猝不及防,前胸下腹门户大开,身旁另一名少女赶来相救,萧尽手中环首刀刀刃笔直,刀身细窄,与剑无异,自二人长剑空隙长驱直入,转眼要将玲珑堂少女胸口刺穿。   宁承轻在刀剑阵外道:“比武较量点到即止,不必见血。”萧尽一惊回过神来,前挺之势略顿,两名少女趁此时机双剑一绞,两柄长剑均是宝剑,剑锋下萧尽的长刀立刻“喀嘞”一声从中折断。   众人见刀一折,灵器山庄弟子也不追击,先行缓招。萧尽刀虽折断,却尚未脱手,不算解剑卸刀。六名弟子一缓之后又再猱身攻来,萧尽以断刀使出死士录中的刺客刀法,先一招“斩衣三跃”避开两名丹草堂弟子的枪尖,再“彗星袭月”攻玲珑堂少女面门。女孩子爱惜容貌,见他断刀袭来直往后退。余下身后两名凤林堂弟子双钩虽强,但萧尽长刀已折,银钩想夺他兵器又不伤人比之方才更为不易,只是几道银光划过,那断刀又被削去几节,堪堪只剩刀柄。   萧尽知道这六人值守山门,不知挡住多少来客,相互间配合默契,久战胜负难定。虽说只要扔了刀便算是“点到为止”,但他不愿在宁承轻面前认输,于是将刀柄扔向左手,右手握住腰间青渊,等几名弟子凑上前来,刷一声拔出,现成一招刺客刀法中的“图穷匕见”。只听当当当三声,灵器山庄三名弟子手中的枪剑已被青渊削断。   萧尽转眼瞧见一名凤林堂弟子纵身而起,银钩迎头划下,似要将自己手中匕首勾去。他上一招“图穷匕见”招式已老,再撤回接招劲力未免不足,随机应敌立刻趁势旋身,使出“鹰击于殿”将青渊当做飞刀,日头下青光一闪,青渊如流星般朝凤林堂弟子飞去。那人大惊失色,半空中避无可避,萧尽伸手抓他腰带,将他拖开寸许,青渊贴着面颊而过,“笃”一声钉在山庄牌匾上,一阵嗡嗡作响,从牌匾后落下许多灰尘来。   凤林堂弟子落在地上,银钩被萧尽劈手夺去,六人中只余二人尚有兵刃,再要对敌已不是他对手,一时间面面相觑、四下无声。秋红云先大声鼓掌喝彩,赞道:“陈大哥好身手,小弟大开眼界。”   凤林堂弟子上前一步向萧尽行礼道:“多谢少侠救命之恩。”萧尽也拱手道:“谢各位手下留情。”六名弟子各自分站两边,将进门之路让开。   萧尽抬头瞧了瞧钉在门匾上的青渊,见“灵器山庄”四字中那个“灵”字被短刀钉出一道裂缝,心中大感快意,回头悄悄往宁承轻望去,恰巧宁承轻也正看他,二人目光相碰,宁承轻嘴角微露笑容,萧尽不禁心中一动,不知道他是笑了还是自己看错,不由低头若有所思起来。   灵器山庄弟子跃上墙头将青渊拔下交还给他,萧尽接了,秋红云兴兴头头地赶来道喜,拉着他手道:“陈大哥,大喜,今日你果然有缘要得一件神兵利器,快跟我去见庄主。”   萧尽本来对他并无嫌隙,见他如此真心为自己高兴,便由他拉着进了山庄。宁承轻与段云山跟在身后,山庄大门一开,并不见炉火锻房,只有隔墙而望的翠竹桃花,伴着一阵幽香扑鼻。   萧尽被秋红云拉着手,沿小径往里走,沿途有时见各堂弟子经过,几个同样身穿莲白衣裙的少女窃窃私语,低声笑谈。萧尽极不自在,秋红云好似生怕他跑了,将他手腕紧紧握住,一路来到处巍峨楼阁,正面一座圆台,台上山石高起,一柄巨凿贯石而过,气势巍巍,令人生畏。   秋红云来到这里,忽然不管不顾大喊大叫道:“爹,爹,快来啊!”   萧尽奇道,怎么他老爹也在这?   秋红云叫了几遍,从楼阁深处走出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穿着灰袍,袖子卷起擦着额头热汗。这人见了秋红云先是眉花眼笑,再见他身后还有别人,又咳嗽一声拉下脸道:“干什么大呼小叫,一点规矩也没有。”   秋红云过去笑道:“爹,我带了几个朋友回来,你把你那些宝贝拿出来大家一起瞧瞧。”   中年人往他身后一望,先瞧见萧尽,见到宁承轻时忽然目光一动,问道:“这位公子尊姓,怎么称呼?”   宁承轻道:“晚辈姓陈,名叫陈清。前辈想必是这灵器山庄庄主。”   中年人点头,自称夏照风。   宁承轻道:“庄主姓夏,这位秋公子怎会是令郎?”夏照风哈哈一笑道:“这臭小子,不知道在外面闯了什么祸,就是不敢说自己姓夏。”说着向秋红云招了招手道:“你过来,还不说实话?”   秋红云笑着到萧尽与宁承轻面前,深深一揖道:“小弟夏青棠,和两位开个玩笑,还请原谅。”宁承轻道:“原来是夏少庄主,少庄主改名换姓,授意迎客弟子试我兄长武功,不知道结拜一事还当不当真。”   夏青棠道:“迎客弟子不是我授意,原来咱们这里就有这个规矩。结拜自然当真,怎么不当真?”夏照风怪道:“与人交往贵在诚心,你和人结拜怎么还不说真名?”夏青棠道:“我现在说也来得及。”   夏照风又向宁承轻望了一眼道:“小儿缺少管束,顽劣不堪,但既领了诸位到此,想是交友之心甚笃,公子是否也该将真名如实相告才算公平?” 第二十四章 湛然匣中有本性   宁承轻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笑道:“庄主知道我不姓陈,难道认得我?”夏照风道:“公子与小儿年纪相仿,夏某近年来不履江湖,对后生侠客鲜有所闻,不过我认得公子携来的一件东西。”说着,往萧尽望去。   夏照风道:“可否借少侠腰间匕首一见?”   萧尽挫败六名灵器山庄弟子之事早已有人飞奔相报,他见夏照风并无敌意,便伸手解下青渊,双手递去。   夏照风微微笑道:“二十年前我以青钢天铁铸成匕首、短剑各一柄、飞刀十把,命名青渊、赤霞、金蕊,分别赠予三位友人。不知这位小兄弟手中青渊短刀从哪里得来?”   萧尽听宁承轻说过“青渊”是他家传宝刀,夏照风论年纪与宁闻之交好也合情理,但十多年前宁家灭门敌我不分,连带害死许多亲友弟子,程柏渊隔了这么久依然要找宁家后人寻仇,这灵器山庄庄主虽说是友人,也难保存着和程柏渊一样的心思。   他正犹豫,宁承轻却已承认:“不错,这刀是我爹留下的。”夏照风又问:“令尊莫非是江南药圣宁闻之?”宁承轻道:“正是。”   萧尽见他如实告知,已在暗暗提防,若夏照风有什么异动便要上前搏斗。却听一旁夏青棠笑道:“爹啊,你还问,我就是在铁匠铺里见到这位陈大哥拿着咱们家铸的刀,才想着法子请他们来的,总是错不了。”   夏照风乍见故人之子,心中甚喜,只是有客在对自己儿子总是要摆一摆长辈的谱,便板起脸道:“胡说,我造那几样兵器时你娘尚未有孕,你哪里能见过这把青渊刀。”   夏青棠道:“我没见过真的,可见过图样,再说爹爹的手艺我连刀鞘刀柄也是一看就认得。”夏照风被儿子引得颇为得意,笑了出来,对宁承轻等人道:“小儿虽喜胡闹,却也算学了七八分祖上的手艺,看这些刀剑兵器是不会走眼的。贤侄既是我故交之子,又与小儿结金兰之好,可见是天缘巧合。贤侄在这多住几天罢,棠儿,快带了客人去洗尘换衣。”   夏青棠道:“我还有事呢,爹差我去送的玉雨针断了二十几根了,说好下月要送去给方小姐当贺礼的。”夏照风道:“几根玉针着什么急,叫你娘和姐姐备酒菜,晚上咱们要宴宾客。”夏青棠答应一声,唤来丫鬟引众人去客房休息。   萧尽与宁承轻跟着夏府下人穿过游廊,见花树掩映间有二三小舍,雅致幽静,二人分住两间,段云山从来不离宁承轻左右,和他住在一起。不多时有丫鬟仆妇抬了热水和换洗衣物,请萧尽沐浴更衣。萧尽从小未曾受过如此礼遇,有人在旁伺候极不习惯,便哄她们出去。   这些日子虽日夜赶路,但夏青棠沿途打点,一路安排妥帖周到,倒也不累。萧尽草草洗了澡,换上新衣,伸手一抚,只觉布料十分柔滑,做工又极精致。夏青棠细心入微,见他喜穿黑衣,送来的也是一袭黑袍,衣袖下摆均以金线锈了兰叶花样。萧尽实在不喜这等华贵衣饰,可自己换下的衣服转眼已让仆妇拿去洗了,只好将就穿着,出门去找宁承轻。   他来到门外,恰逢宁承轻出来,眼前一亮,见他穿一身宝蓝锦衣,黑发如墨、眸粲如星,俊美无俦,不禁呆了一呆,不知该说什么。   宁承轻却上下打量他一番,微微笑道:“小狗打扮起来也是好看的。”萧尽回过神来,听他揶揄自己非但不气恼,反而甚感亲切,回嘴道:“小秃毛狗长了毛就越发得意。”   宁承轻日常嘴上虽喜刻薄,却极少发怒动气,程柏渊那样越是辱骂他越是和颜悦色,对萧尽的调侃更不以为意,笑了笑道:“我看你心情不错,前几日为什么气得像只炸了毛的狗子,不知道是生谁的气。”   萧尽被他说破,原来自己一路拈酸置气全被他看在眼里,不由有些脸红,心想他和夏青棠说几句话,笑一笑又有什么要紧,为什么我看见了就要生气?想来是那姓夏的小子轻浮无状,神情语调惹人生厌。   正想到这里,夏青棠自院外走来,也是周身焕然一新,锦衣玉带,俨然是个浊世翩翩佳公子。他走到二人跟前道:“我爹开了三器堂,我带你们去瞧瞧。”   萧尽道:“三器堂是什么?”宁承轻道:“想必是花、草、木三堂,堂中各存有神兵利器。”   夏青棠笑道:“贤弟果然见多识广,原来先前说不知道灵器山庄是哪里也是说笑,你我各有隐瞒,就此两清。就是不知道陈大哥有没有什么事瞒我?”萧尽道:“我不姓陈,姓萧,单名一个尽字。”夏青棠道:“原来是萧大哥,萧大哥刀法精湛,武功了得,小弟佩服得紧。那日在铁匠铺里就说要大哥去寻一口好刀,今日大哥胜了三堂弟子,我爹定要开堂送你好兵器。”   萧尽道:“我用了你爹打的宝刀赢了他的弟子,也没什么了得。”夏青棠道:“萧大哥那柄断刀在哪?”萧尽一愣道:“我放在屋中桌上。”夏青棠道:“三堂弟子出手并非拒客,只为卸你手中兵刃。这是我太爷爷定下的规矩,来客在门外听命解剑的不见,相斗中丢弃兵刃、刀剑脱手的不见。”   萧尽怪道:“客从主愿,听命解剑的为什么反而不见?”夏青棠笑道:“好刀名剑便是生死之友,应当时刻伴在身边,只为求更好的兵刃便将自己随身武器放下,得了神器也不会珍惜,如此喜新厌旧,因而不见。相斗之中轻易丢刀弃剑,可谓武功不高,得了神兵怀璧其罪,不免让好兵器流落他人之手,故而也不见。萧大哥一没有解刀,二没有弃刀,一心一意凭本事进了灵器山庄,我爹当然要送你好兵器了,快跟我来挑。”   他生性外向,好客热情,说着话又来拉萧尽的手。宁承轻微微一笑,跟在他们身后,萧尽隐隐听他说道:“傻人有傻福。”   三人一行来到一处大院,院中三房分立,一望可知正是花、草、木三堂。玲珑堂门前红杏似火,白梨吐蕊。丹草堂墙下牵藤引蔓,异草环绕。凤林堂屋后则是桑柳榆槿,老树新条,郁郁葱葱。夏青棠领了两人过来,夏照风已在院中等候,见了他们喜笑颜开,神情中又颇为得意道:“宁贤侄你瞧我这三器堂如何?”宁承轻道:“刀剑兵刃原是凶器,夏庄主将其藏于花柳草木间,怡情悦性,令神锋内敛,匣心深藏,正是绝代名器风范。”   夏照风听了大悦,说道:“贤侄不要见外,什么夏庄主,叫我一声伯父也使得。”宁承轻也不推辞,顺势叫了声“夏伯父”。   夏青棠拉着萧尽道:“萧大哥,这三个屋子里,玲珑堂主刀、剑、暗器,丹草堂主枪、戟长兵,凤林堂则主钩、钺等双兵,你惯用长刀,咱们就先去玲珑堂瞧瞧。”   虽是白天,夏照风仍叫人将屋中所有灯火点燃,一时间四面明晃耀眼。萧尽走进堂内,见墙上长长短短挂着无数刀剑,刀锋剑刃在光照下熠熠生辉,每一柄都是平生难得一见的利器。   夏照风道:“这位……”夏青棠道:“是我萧大哥。”夏照风瞧了儿子一眼,笑道:“萧少侠看中哪一件,夏某双手奉上。”   萧尽抬头见墙上的刀剑都同玲珑堂女弟子所用一样,剑柄刀鞘极尽华丽,与自己性味十分不合,看来看去始终下不了决心。   宁承轻忽然开口道:“夏伯父这些刀剑都是极品,只是我这位朋友生性粗放,不懂花草清雅,你随意给他一把寻常唐刀就是了。”夏照风哈哈笑道:“贤侄说笑,这些年虽然上门求刀剑的人少了许多,但每月山庄门外打个几场总还有。萧少侠以一敌六,仍然刀不离手,这些年来也是少见。少侠看不上这些凡器,我另有好刀相赠。”   夏青棠喜道:“爹要请花神?”夏照风道:“几十年也没请过一次啦,人人见了这一墙的刀剑都挑花眼,今日也让你见见罢。”   不一会儿,门外走来一群白衣少女,正是玲珑堂弟子,每人手中捧着个白缎锦盒,一共十二名少女鱼贯而入,在屋中分开站住。   夏照风道:“我这里有十二柄刀剑,名为十二玉英花客,每一柄均以花为名,一一请萧少侠过目。”说着命女弟子们将锦盒打开。   萧尽听说又是以花命名,心中已有失望之情,但见锦盒开启,盒中所放兵刃却与墙上挂的大相径庭,件件古朴,流光映面,剑气森然。   夏青棠伸手拿起一把长剑,剑身清澈,隐有暗光,屈指一弹清音阵阵。他道:“梅为清客,身长三尺,刃二尺三寸,剑名疏影。”萧尽见剑身上细细梅花纹,以篆文镂着疏影二字,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装饰,但他并不用剑,夏青棠此举只是有意卖弄。   夏照风在一旁边看边笑道:“宁贤侄,当年我去你家中,令尊也是这样将一件件宝贝拿出来炫耀,可我叫他来这里他又不肯,今日说不得也要让你瞧瞧咱们家的宝贝了。”   宁承轻道:“家父那些玩物如何能与夏伯父的神兵相提并论。”夏照风道:“令尊那些机关巧技当真了不起,我和他说好,请他来我家里一同制作一件巧簧暗器,谁知等了那么久,他却先……”说到这里,不禁黯然。   宁承轻低头不语,只去瞧第二个锦盒里的武器。那盒中也是把剑,只是比疏影剑更短些,剑名广寒,桂花仙客,剑身透着一股金光。   宁承轻赞道:“好剑。”夏照风道:“此剑虽好,也要配剑法。广寒剑长两尺三寸,比长剑短,比短剑长,与人相斗势必走险招,且对身法轻功要求极高。陵州陆家有一套素舒剑法,与此剑极为般配,可惜陆守宗三位妻妾都只生了儿子,这剑法还是女子使来更具形意。”   夏青棠笑道:“陆叔叔正当壮年,将来未可知不能得千金之女,我看爹爹这把广寒剑迟早是要送出去的。”   夏照风哈哈笑了两声,拉过宁承轻与萧尽道:“贤侄、萧少侠,你们来瞧这把刀。”   萧尽往他所指的锦盒望去,见一柄环首蜀刀横卧其中,刀身赤红,隐有血色。 第二十五章 霜刃未试刀如雪   夏青棠瞧见这刀立刻笑着道:“我见大哥在铁铺里掂量那把环首刀,长短与此刀相仿,且萧大哥刀法精奇多变,也不适合用大刀,此为蜀客海棠,刀名解语,你快试试好不好。”   萧尽见他诚意甚殷,盛情难却,便伸手自匣中将刀取出来,果然刀一入手,与他平生用过的兵刃大相径庭,尚未施展已有如虎添翼之感,忍不住称赞道:“果真是宝刀。”   夏照风十分得意道:“萧少侠中意此刀,那就赠予少侠,他日行侠江湖闯出一番名头,也好叫夏某这灵器山庄增光。”萧尽连忙称谢,却又将解语放回锦盒,说道:“我没用过这么好的刀,只怕糟蹋了宝刀。更何况在下还有师门恩怨未了,江湖上的名头未必好听,连累前辈英名。”   夏照风道:“哪里的话,刀剑打造出来原是要给人用的,心中磊落,刀光耿耿,又怕什么别人的闲言碎语。”萧尽听他说“心中磊落、刀光耿耿”顿生豪气,再要拒绝已是矫情虚伪。   宁承轻却道:“解语虽好,但海棠与你实不般配,刀身血红杀气凛凛,我看还是另选一柄。夏伯父见谅,这十二玉英花客件件当世罕见,挑得人眼花缭乱,小侄虽不习武,但也知道刀剑如知己,性若不和难免自伤,伯父庄中宝刀宝剑何止千百件,也不急在一时。”   他话中之意,竟是毫不客气要将灵器山庄中的藏刀全都一一看过。   夏照风不以为忤,反而呵呵笑道:“很是,有些人来庄中求兵刃,给他什么要什么,连我这里的菜刀也当个宝。殊不知人识宝刃,灵器认主,两厢情愿便如琴瑟和鸣、天远地久。”   萧尽虽对那海棠解语刀十分钟爱,但正如宁承轻所言,刀身血红不免让人想起他赤刀门的身份,因此只能舍爱另选其他。   他向十二个锦盒逐一看过,果然每一柄刀剑均以花镌铭,其中一柄苗刀四尺七寸,芍药娇客,刀名当离,精刚百炼,锋利绝伦,萧尽又是赞不绝口,可惜太长,不合所用。看到最后一个锦盒,其中似乎轻若无物,甫一走近便罩上一层寒光薄雾。萧尽见之暗喜,原来匣中正是柄唐刀,刀身笔直,身长三尺,比他自己惯用的刀略长,但也不在乎这寸许出入,刀刃银白,微有虹光,也有篆字铭文,写着“拒霜”二字。   萧尽拿在手里,不知为何只觉亲切,犹如故友重逢一般。   夏青棠一见便知他爱不释手,笑道:“恭喜萧大哥。”萧尽问:“这是什么花?”夏青棠道:“这是醉客芙蓉。”说着命人拿了绢帕过来试刀,要知钢刀削铁切玉容易,砍这么小又十分柔软的绢布极难,但拒霜轻轻落在帕上刀势并不止歇,无声无息已将绢帕切成两半。   夏青棠叫人取了刀鞘,将刀递给萧尽道:“爹爹打了这十二口刀剑,简直像是有十二个如花爱女在闺中,千挑万选也没找到相宜托付之人,今日给了萧大哥,你可要好好待它。”萧尽见夏氏父子如此一腔热忱要将宝刀赠予自己,想来多半还是看在宁承轻这个故人之子的面上。一想到宁承轻,萧尽便想起那在江湖上犯了正道众怒,又惹得歪门邪道争相追索的奇毒“水月白芙”,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有这毒药,又是不是藏在身边。水月白芙,配这把芙蓉拒霜倒也登对,想着想着,不由嘴角含笑。   夏照风拉住宁承轻的手道:“好啦,挑了这许久,咱们先去吃饭,我还有好多话要问你。”   说着引众人来到一处厅堂,堂中已摆了筵席,夏夫人与夏小姐亲自迎客作陪,提到宁承轻的父亲都是黯然神伤。   夏照风的妻女均不练武,举止娴雅,略略坐了坐便离席退去,留父子二人与宁承轻叙旧。   夏照风道:“当年众人围困宁家庄我也有意前去相助,但要动身之前,恰巧收到令尊飞鸽来信,力劝我不要前往,因而得幸留了一条性命。想来当时令尊已知情势凶险,念及往日情谊,不令我前往。宁贤侄当时年纪尚幼,不知是如何逃出生天?”   他边说边往段云山望去,萧尽与宁承轻年岁相仿,只有段云山年长十几岁,若有人相助宁家幼子出逃,非此人莫属。但段云山成名甚早,宁家灭门后又隐姓埋名十年之久,夏照风已认不出他来历。宁承轻道:“那年我六岁,还是孩童,因此并未有人留意,侥幸逃到庄外被段师兄所救。”   他说得轻描淡写,夏照风顾念往事惨烈,不便多做回忆就没再细问,只问了段云山名姓。   夏青棠道:“此事沉寂十年,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又生事故,我出门时江湖上都在传宁家水月白芙再现。那些黑道人物觊觎宁家家传奇毒也就算了,当年正道人士折损不少,少不得有来寻仇的。我还听说有人推举铁背金龙郭老爷子为首追缴水月白芙,为武林除去一害。”   说着他往宁承轻望去,夏照风道:“不管贤侄手中有没有水月白芙,那也是宁家的东西,令尊是我平生知己,倾盖之交,他虽身故我也不信他会以毒害人。好比利剑伤人难道倒是剑的错了,自然是执剑之人恶念所致,只可惜江湖中人积仇难消,多的是不分青红皂白之辈。贤侄现下在外走动很是不妥,不如索性在这里住着,正好全了我当年相与令尊的约定。”   宁承轻道:“夏伯父的好意小侄心领了,不过武林中人既不肯放过宁家,小侄今日进庄已有连累伯父之嫌,应当尽快离开才是,伯父已赠神兵,小侄不敢再有他求。”   夏青棠急忙道:“那住个两三日,咱们剪烛长谈岂不是好。”宁承轻微微笑道:“三日不到仇人已找上门了,就比如那位程柏渊程老爷子,自两年多前追我至今,小侄逃亡之际一不小心又伤了北医关先生,怕是一两天里就要赶来找我要个说法。”   萧尽听他避重就轻说什么伤了关如是,程柏渊要来找他理论云云。那关如是被自己一刀自后心捅穿,多半活不成了,程柏渊两个侄儿性命犹在旦夕,若不幸毙命定然也要找他拼个你死我活,不说世仇难消,只说这一路走来仇人必定是越来越多的。   夏照风听后却道:“程柏渊这老小子年纪越大脾气越发坏了,不过倒也没什么坏心,等他找来,我出面调停,冲着我的面子,他总不能以大欺小失了和气。”   夏青棠转而对段云山道:“段大哥缺什么兵刃,我去找了给你。”段云山谢过道:“在下自幼练拳,于剑术刀法只是略通而已,不用什么兵刃。”   父子俩好说歹说,才说动宁承轻在庄中住一晚。夏照风昔年与宁闻之交情笃深,一个醉心奇门巧技,一个痴迷锻铁铸器,相识二十余年面叙契阔、联床夜话,实乃平生莫逆之交。宁闻之逢遭变故,一夕间家眷弟子尽皆遇难,夏照风听闻时宁府早已一片焦黑,烧得连骨灰都不剩了,因而引为平生一大憾事。如今见到宁承轻,一番悲喜,将他视如己出一般,到了晚上屏退闲人,拉着他的手絮絮问旧,又说既然与自己的儿子结了兄弟,索性再认个义父,从此后便是灵器山庄夏照风之子,再不怕有人寻仇上门。   他有意庇护,宁承轻却婉言谢绝,夏照风无奈道:“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心高气傲,自有一番见识,不肯向人低头。可你要知道,世道险恶暗箭难防,你爹爹这么厉害的人物尚且落到如此下场,你们区区三个人,如何面对江湖上形形色色之辈。令师兄段云山我想了起来,原来是十数年前江湖成名的冲云拳,他本事很好,亏得能护你十年,难得忠心耿耿别无二心。那位萧少侠……”   宁承轻道:“他是偶遇,不过寻常朋友罢了。”夏照风点了点头道:“这位萧少侠武功繁杂,看不太出来历,但我瞧他行事作风粗放,为人又耿直,或可深交。不知贤侄自己武功如何,你爹博学众长,手底下的功夫我还是佩服的,你能学到他几成,往来江湖我也不担心了,只是当年你年纪幼小,三岁习武到六岁也不过三年而已,之后不知还有没有进益。”   宁承轻道:“不瞒伯父,我从小都未学武,出生时便体质孱弱,爹娘都说我不宜练武,因此并不会丝毫武功。”夏照风的确听宁闻之说过幼子早产,天生弱质,却没想到宁承轻竟然一点武功也不会,不由自主伸手搭他脉门,一探之下果然没有丝毫内力,不禁忧心忡忡。   他想了一会儿道:“你在这等着,我去去就来。”说着快步走去,没一会儿揣着个什么稀罕物兴冲冲地回来,将那东西放在宁承轻手里,是个玲珑剔透的玉匣。   宁承轻打开一瞧,里面是枚银镶白玉扳指,做的十分小巧精致,戴在指上也不惹眼。他细心入微,知道夏照风不会无缘无故送他一件首饰,想必是什么精奇特异的武器,果然看了一眼便看到扳指侧面一圈发丝似的小孔。   夏照风道:“这个你拿去,危急时手握成拳,食指指节按住机括便能射出银针,一次十根。”宁承轻见玉匣中尚有备用,打开一看,满满当当少说有几千支。他生性淡薄,对人若即若离,早已不信世上还有故交挚友,但见了这几千支耗费心血打造的发须针也不禁感激这位亡父老友一片回护之心。   夏照风道:“要是针用完了你再回来,我一样给你打个几千支,只盼你在外行走能有个自保的器物。这针极细,单独用来并无特别伤人之处,如何制敌先机,全看你手段,我与你爹商量过几次,我做了这瀛洲玉雨扳指,只等他最后一步,这东西原也该归你所有。”   宁承轻何等聪明,夏照风虽未明说,但他早已听出这最后一步便是在针上淬毒,至于是什么毒便要他自行决定。   他将扳指戴在左手拇指上,问道:“怎么这也叫瀛洲玉雨?”   夏照风笑道:“你说青棠送去的那些玉针?不过是小女孩儿玩的,姑娘家爱那些花哨的玩意,做着玩罢了。暗器雕琢成那样就算能杀敌,收回来又有多难,怕是方姑娘得了去也不舍得用的,哪及得上银针实在,一把撒出去半点不心疼。” 第二十六章 中宵烛暗惊夜眠   宁承轻等人在灵器山庄留宿。   萧尽因白天得了夏照风赠的拒霜宝刀,忍不住在月下抚刀赏玩,忽听院中一阵风声掠过,似是有人展开轻功上了房檐。   萧尽心想庄中不分昼夜都有三堂弟子值守,以防宵小入内窃取宝刀宝剑,这人鬼鬼祟祟,若真是小偷倒要跟去瞧瞧。   他推开窗户,手握拒霜一个拗步抢上房顶,四下一望,见一个黑影往后院奔去。萧尽想,那是夏家女眷住的地方,这小贼不去三器堂盗宝,却往人家后院钻是为什么?难道不是小偷,竟是个采花贼?   萧尽立时想追,但不知为何,心中有些疑虑,总觉如此贸然追去十分不妥,至于不妥在何处又说不上来,想了想跳下房檐,去敲了宁承轻的窗户。   宁承轻不知是不是原本就醒着,立刻回应道:“又做什么?”萧尽道:“有个黑影往夏家后院去,我追是不追?”   宁承轻道:“你自去追,为什么问我?”萧尽不答,宁承轻心知他身在夏家,夏照风又是宁闻之的故交,生怕自己深夜擅闯女眷居处引人误解,给他添了麻烦。   宁承轻道:“你去追,我叫师兄告诉夏家的人。”萧尽道:“那我去了,你小心些。”   这话虽属平常,宁承轻听了却是一愣,回过神来,萧尽又已翻上屋顶,朝后院而去。段云山穿了衣衫去禀报夏照风,不过片刻间,整个神器山庄四处灯火点点,三堂弟子各执兵刃至院中搜寻贼人。   萧尽追着黑影,见他一个闪身落在后院树下,再看已不见踪影。萧尽料定他是采花淫贼,又刚好落在一处精舍之中,那院子拾掇得雅致井然,院中花草更胜别处,必是年轻女子的住处,除了夏小姐再无旁人。就只这略扫一眼的功夫,屋中传来一声女子惊呼,果然在问:“你是谁?”   萧尽落下房檐,到屋外先喊一声:“夏姑娘。”便要进去,那人听到有人来,立刻往对面窗中穿出。萧尽来到房内,屋子里没点灯,隐约见夏小姐脸色惨白,一旁丫环吓得面无人色。他问一声:“人呢?”夏小姐指着窗外道:“那人要杀我,往外面逃去了。”   萧尽听到夏家家人弟子正赶来,便即放心,一路到后院墙外,见黑影往山林奔去,拔腿去追。二人一前一后在林间飞跃,萧尽只觉这人轻功虽高,但未必在自己之上,至多两个起落便可追上。待到追近,萧尽在那黑衣人身后朝肩上一抓,黑衣人听到响声回身反击,当当两声,在树梢间打斗起来。   萧尽站在树上,那些大开大合的刀法不易使出,想起宁家书阁中一本寒梅刀谱,书上所载刀法踏步轻盈,如雪中玉梅傲立枝头,对手越强后招越见威力,当下使一招“暗香疏影”,刀尖接连向黑衣人面门、咽喉、胸腹要害虚指。这刀法招如其名,虚虚实实,三刀中只救其一,另两处便难避开,如暗香浮动似有若无。萧尽料准黑衣人必定先防面门,待他抬手时刀身一沉,手腕翻转,刀锋转而朝上自腹部往胸口反撩,刀势去向竟要将他自下而上开膛剖肚,他手中握着拒霜,宝刀锋利无匹,真要将人劈成两半也未必不能。黑衣人大惊,上身一仰想翻身避过却忘了人在树上,险些一个倒栽摔下去,忙收了刀,伸手抱住树干。   萧尽哪容他如此喘息,又一招“风递幽香”刺他心口。黑衣人不知他没有杀人之意,见这刀来得凶狠,手一松倒悬在树枝上,身形狼狈但也总算落在地面险险躲过。萧尽飞扑而下,长刀横斩,那人见他手中宝刀寒光闪闪,不敢硬接,将刀掉转,用刀背挡了一下。   萧尽手臂一旋,刀身向着黑衣人脸面,方才夜空乌云密布,林中不见半点月光,此刻云层散去稍许,露出半个满月,将一道银光自拒霜刀刃折射在那人面上。只见那人长了一张与萧尽酷似的脸,左边颈侧清清楚楚有一方血印,写着“应天血刃”四字与一柄滴血小刀。   萧尽暗夜中骤然一见,如见鬼一样骇然失色道:“你是谁?”   那人与他一照面,也是一阵错愕,但片刻便镇定道:“应天血刃,荡邪诛奸。我是谁,你不知道吗?”两厢一对,萧尽心知这人与赤刀门有说不清的渊源,只是不知他为何深夜刺杀夏小姐,又为何扮成和自己一样的长相。他虽不如宁承轻那样心思百转,却也明白其中必定有个十分重大的阴谋,绝不能就此将他放走,想到这里,便伸手朝黑衣人脸上抓去,想揭开那人脸上易容。   黑衣人早在防他出手,钢刀往前一推,借势后退转身要逃。萧尽往前直追,刚追了两步,不知从哪又冒出个黑影,将那黑衣人手臂一握,左手一扬掷出数枚暗器。萧尽用刀挥落两枚,余下只得侧身躲避,等定下神,两人早已不见踪影。   他站在林中,夜风拂过,只觉浑身冰冷,毛骨悚然。当日他从赤刀门出逃,自觉是阴差阳错有些误会,只要待门主左天应伤愈后捋清疑点便可尽释前嫌。这两年他与宁承轻隐居在宁家山谷,专心读书练武,渐渐将往日忧扰忘记,偶尔想起也有意回避,不敢细思,今日听到这一句熟悉无比的“应天血刃,荡邪诛恶”如遭雷击,生生唤回记忆,一时间不断思索这是怎么回事。   呆了半晌,萧尽听身后脚步声纷至沓来,原来是夏青棠带着几个神器山庄弟子追他而至,见他呆立在林中,便出声唤道:“萧大哥,你追着贼凶了没有?”   萧尽摇头道:“他还有接应,我追到这里,他的同伙撒了把暗器将他救走了。”   夏青棠拿火把照了照地面,果然见地上有暗器,捡起一瞧,是几枚透骨钉。他道:“不知是什么人,为何要杀我姐姐。”萧尽道:“我见他进屋立刻追到,不知夏姑娘有没有受伤?”夏青棠道:“我姐姐既不会武,又未在江湖上走动,怎么会与人结怨?”萧尽沉默不语,其实他脑中一片混乱,个中关窍怎么也想不明白。   夏青棠道:“咱们先回去告诉我爹。”   二人回到庄中,夏照风、宁承轻、段云山都已等在厅里。夏青棠将捡来的几枚透骨钉交给父亲,夏照风翻来覆去看了几眼道:“只是寻常铁铺打造的暗器,看不出来历。萧少侠追出去后可有瞧见那人样貌?”   萧尽心想,瞧是瞧见了,可这该怎么说,瞧见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要杀夏小姐?又想好在当时自己并未入睡才听到那人动静,要是他将夏小姐一刀杀了,又或者今晚月朗星稀,让守夜弟子瞧一眼长相,不知道该当如何辩解。   宁承轻见他出去追了一趟,回来神情古怪,目光闪烁,心知必有隐情。要知萧尽平日与他在一起凡事马马虎虎,天大的麻烦也当玩笑,大不了提刀拼斗,并不会如此犹豫,想来只有此事和赤刀门有关,且与他自身有莫大关联,才教他不好开口。宁承轻片刻间将萧尽的心思摸了个通透,又把其中关节要害想了一遍,对夏照风道:“夏伯父不必问他,我也瞧见了那人样貌。”   夏照风果然转头看他道:“哦,那是个什么人?”宁承轻道:“那人黑衣长刀,左侧颈边有个方印,虽然小侄黑夜之中没有瞧得十分清楚,但那人行头,应当是赤刀门的杀手。”   萧尽听得心惊肉跳,心想难道他真的看到,连那人刺在颈边的印记也瞧得一清二楚,那人长得和我一模一样,不知道他见了怎么样?   夏照风道:“赤刀门杀手素日杀的都是恶徒,江湖上虽觉他们靠杀人敛财,但也无多余差错可指摘,只是他们为何要杀云儿,她可是未出闺阁的姑娘家,绝不能做什么招来杀身之祸的恶事。”   夏青棠道:“姐姐每日在家,爹爹妈妈都是瞧见的。倒是赤刀门只杀恶徒这事我出门在外听到些闲语,说是门户生变,门主左天应遭弟子刺伤,至今伤重未愈,门下无人执掌以至混乱失序。昔日被赤刀门诛杀的恶党各自上门寻仇,听说那个叛出赤刀门的弟子做下不少案子,杀了好几个武林中有名姓的人物。”   夏照风道:“那叛徒叫什么名字?”夏青棠道:“这倒不知道。赤刀门杀手身上都有个方印,写着应天血刃四字,还有一柄滴血小刀,平素杀人并不自报姓名,且精通易容暗杀,只以应天血刃,荡邪诛奸为号,因此赤刀门弟子在江湖中成名的极少。这人仗着赤刀门的身份胡乱杀人,将仇家全都引去找左天应报仇,当是故意为赤刀门树敌。爹爹你想,若那人杀了姐姐,又被你得知是赤刀门杀手下的手,与江湖中风传的事一印证,八下里坐实了,岂有不上门讨说法的道理。”   夏照风点头称是,心想今晚果真凶险,爱女若是被害这事绝不能善了。想到这里,先命各堂弟子抬出机关弩箭看守门户,分派几队到四下值守,日夜不得疏忽,接着转头对萧尽道:“多亏萧少侠机警,没叫那歹人得逞,小女的性命是萧少侠所救,他日若有用得上灵器山庄的时候,我父子二人定然鼎力相助。”萧尽忙说“不敢”。   宁承轻其实并未瞧见那黑衣人的样貌,原本只想随口一句谎言引出赤刀门一番恩怨变故,谁知夏青棠常在外游历,说得比自己还清楚。本来这些话从宁承轻口中说来未免刻意,由夏照风自己的儿子说来却无丝毫为萧尽撇清的痕迹。他顺着夏青棠的话道:“夏伯父近日确要加强防范,不令那人得手,尤其是赤刀门杀手既精通易容暗杀,若山庄固若金汤无可乘之隙,还得防他改换面目扮成伯父身旁信任之人以图暗算才是。”   宁承轻这话思虑甚密,虽未见那人和萧尽一样长相,但一言一语总做长远打算,将一应可能设想周全,好留后路。当日萧尽逃进破庙,一行人追来时,宁承轻见他们身上也有赤刀印记,便知门中必有生死恩怨。若夏青棠所言无虚,如今有人在外顶着赤刀门的名头为非作歹,大可冒充萧尽这个下落不明之人,一来诿过给赤刀门,二来有人替罪,正是一举两得之计。   他向来不以正人君子自居,无论从谁的心思去考量总做最恶设想,却也恰好与实情相吻,若再有赤刀门杀手夜闯灵器山庄行凶,有他一言在先,夏照风也不至立刻轻信。   宁承轻道:“今日出这事故,多半与小侄有关,小侄不敢连累伯父,还是连夜下山为好,待他日了却旧怨再来叙旧。”夏照风只是不肯,说什么连累,不过一个藏头露尾的小贼而已,即便真是赤刀门杀手又有什么好怕,但宁承轻执意要走,夏照风无奈,只好打点盘缠衣物,让几名凤林堂弟子和夏青棠一起送他们下山。 第二十七章 且自相对话缘由   夏青棠只觉和宁承轻尚有说不完的话,送到山下还要再送,直送到镇上才罢休。此时天色微曦,已现晨光,夏青棠依依不舍与三人作别,叮嘱他日有空再来。   夏宁两家虽有世交,但宁承轻与夏青棠不过是因萧尽买刀邂逅,一路从他谈吐猜出身份,原本只想上灵器山庄觅得好刀。但他父子竟如此念旧,一片拳拳之心对待故交之子,赠了宝刀暗器不够,还想调停自己与程柏渊等人的宿怨旧恨。饶是宁承轻如此看淡世情薄情寡性,也不禁有些许感动。   三人到镇上住了客房,宁承轻关起门要萧尽将昨晚的事如实道来不可隐瞒。萧尽将自己追着黑衣人,在林中月下瞧见他和自己酷似的模样等等一一说了。   宁承轻听完,思索片刻道:“这两年你在谷中读书练功,我也只是采药制药,忘了问你门派中的事,当日你为什么逃出赤刀门也仔细说清楚。”   萧尽已知道他身世秘密,自觉有来有往应当坦诚相告,于是也将自己的事说了。   他道:“赤刀门弟子平时天南地北分在各处,但有一处总教,是我义父的住处。那日夜里,我听到屋中有人争执,接着又哗啦一声响。”宁承轻道:“你好奇,听到响声就进去了。”   萧尽道:“我怕有什么变故,先在门外唤了声,听到有人呻吟才去看的。结果……”宁承轻道:“结果看到你义父,赤刀门门主左天应被人杀死了,是不是?”   萧尽摇头道:“虽还未死,但胸前全是血,一把长刀将他钉在地上。我大吃一惊,忙上去查看,那刀插在他身上,我想拔去,可他受伤甚重,刀身将伤口阻住尚且还有一线生机,贸然拔出只怕登时就喷血而亡。我只好跪在他身旁,先点住穴道止血,再想法子拔刀。这时又有人赶到,是我同门的几个师兄弟,他们见到房中情景,也是一样大惊失色。我正要叫他们过来帮忙,却听有人问说,你杀了门主?”   宁承轻叫他先停一停,问道:“说话的是哪一个?”萧尽道:“我背对着他们,虽然这些师兄弟刚到时我回头看过一眼,可情况危急,好几个人在那里呼叫,我一时听不出是谁了。”   宁承轻道:“你好好想想,这人十分要紧。我虽不知你们赤刀门弟子之间关系如何,但当时情景,应当先问你怎么回事,或是谁伤了门主。出了这等大事,人人心慌意乱情有可原,可这人一开口便说是你杀了门主,如此一来不管真相如何,众人混乱之中便将这事坐定,你再如何否认也只平白引人生疑。”   萧尽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果然那人问过后,我一力否认,他们却都道那刀是我的。”宁承轻问:“是你的吗?”萧尽道:“赤刀门弟子的武功都是门主亲传,少有几个带艺投师才用旁门兵刃,也是义父行走江湖救回来的可怜人,因此可说人人用刀,刀身尺寸也是差不多的。”   宁承轻道:“这么说是有人故意栽赃给你,你在门中有没有和什么好兄弟好姐妹结了怨?”萧尽道:“我想没有,门中弟子个个身世凄惨,多有性情孤僻不爱热闹的,平日相互之间若非必要极少在一起。”   宁承轻点头道:“后来呢?”萧尽道:“后来众人七手八脚将门主救下,我心乱如麻,忽然腰间一痛,不知被谁点中穴道,浑身一软就这么倒了下去。”   宁承轻道:“活该你被人暗算,那人方才已阴了你一招,你却还不防备,他筹谋计策千挑万选了你这个傻子当替罪羊儿。你再说下去。”萧尽道:“后来我醒了,被关在一个屋子里,不多时有门下弟子来问,门主秘阁中存放的应天秘录在哪。”   宁承轻微微一笑道:“后面的事我知道了,门主遇刺、秘籍失窃,你又是第一个推门进去的人。赤刀门在江湖上杀人无数,必要时时刻刻防范仇家上门,看守应当十分严密,既然没有外人,凶手和窃贼自然是自己人。你那些同门虽然大多不信是你,但又找不出别人,只好想尽办法在你身上找线索。后来你在屋子里关了一会儿,又有人进来。”   萧尽道:“是,你怎么知道。”宁承轻道:“你百般解释,总有人捉住几处破绽让你有口难辩。你心中怒火渐起,心生烦躁。那人或许是来给你送饭,或许是来看望你,只是他行事松散疏忽,给你得了空隙将他一手制住。之后你趁机逃出,路上又遭众人追赶,一路厮杀,寡不敌众受了很重的伤,一直逃到山上,闯进那座破庙。”   萧尽不想他未曾亲眼得见却将当时情景一一复述,分毫不差,彷如亲身在场一般,怔怔问道:“你怎么知道?”   宁承轻道:“这有什么难猜,凶手和窃贼十成是赤刀门中之人。他虽嫁祸给你,众人将信将疑之际却还有两件事要办,第一件是不能让人对你过多盘问,问得越多破绽越多,其中一些说不通的关窍便要路出马脚。第二件更为难,既不能盘问你又不能让你立刻死了开不了口,只要你一死,这事又没了主谋,门中弟子互相猜忌,猜来猜去也难免会疑心到他。因此他须要想法子放你逃走,一来坐实你杀人偷盗的罪名,二来等你走后再找机会杀你,落个生死未知、下落不明,时日一长那便不了了之了,你说是不是?”   萧尽想了想,果真如他所说,那人思虑缜密,杀人、窃取、嫁祸,乃至后来放他逃走再追杀,善后之策计划得周详妥当。自己逃出后,同门紧追不舍,大有不把他抓回去受死决不罢休之势,孟别昔虽说过“现在回去万事好说”,但她对左天应忠心不二,左天应身死,她绝不肯放过凶手,萧尽只怕回去后不容自己辩白分毫,因此抗拒不从,只待自己去查清真相。   宁承轻道:“那应天秘录是什么?”萧尽道:“是我义父所学所录的武功秘要,听说内有刀法、剑法、暗器、轻功、内功心法各一套,门下弟子都没学过。义父武功修为是我平生所见最高,却不知谁能一刀将他杀害。”   宁承轻道:“当胸一刀,毫无防备,必定是十分亲近信任之人。”萧尽顺着他的话,不由自主去思索谁是“十分亲近信任之人”,想来想去,却觉得左天应早年收养他,赤刀门中只有他一人喊门主为义父,后来再收的弟子不论多么年幼也只称门主或师父。这个十分亲近信任之人岂不就是自己?想到这里不免心中惴惴。   宁承轻道:“你的武功是左天应亲自传授的吗?”萧尽道:“是,起始学武的第一年义父先传了刀法和内功,后来进习都是孟姐姐从旁指点纠正。”宁承轻问:“这套刀法有没有名字?”萧尽摇了摇头道:“义父说,杀人刀法不必有名,因此我也不知道这刀法原来有没有名。”   宁承轻道:“你从头到尾使一遍给我瞧瞧,使慢一点,连心法要诀也一招一式说清楚。”按理说,江湖中人看中自身武功,临阵对敌倒也罢了,若非授艺,绝没有在人前将招式公然演练且将心法也透露出来的道理。可萧尽并不觉得宁承轻要偷学他独门刀法,反而十分郑重,乖乖地将全部三十六路刀法演练出来,每一招均详细讲解其中精要和对敌时的诀窍。   宁承轻看完道:“这刀法虚实并济,变化无穷,且不拘形迹,若是左天应自创,那他真是武学奇才。”萧尽道:“义父自然武功高强,我只学他一点皮毛也足够了。”   宁承轻话题一转道:“你逃出来后,内力总是不大对劲,在山谷里养了好一阵子才算好。我料定是种毒药,那人放你逃走,又怕杀不了你,因此在你身上动手脚,多半是趁你昏迷时下了药,想必武功在你之下。赤刀门中武功高过你的暂且脱了嫌疑,只在那些不如你,又觊觎应天秘录的人里找。”   萧尽在赤刀门时日虽久,但弟子门人之间确然关系疏离,一时想不起那许多人的武功、性情和名字。   宁承轻道:“你一时想不起也无妨,但你一日不死,那人一日不得安宁。夏青棠说这两年中,赤刀门有人滥杀无辜四处结怨,便是他遍寻你不着,故意搅乱浑水引你出去。即便你不肯自投罗网,到时杀的人多了,人命全算在你头上,江湖中死了亲友的好汉找你报仇,你就算开口辩解也没人信,借众人的刀杀你一个人,真是再好不过的计策。不过昨晚你和他照了面,他知道你不但活着,而且武功未失,一定会想尽办法害你。今后你要小心提防,他冒充你的事既已成事实,也没什么可辩解,反正这世上恩恩怨怨无穷无尽,总有无脑之人偏听偏信,将他们制服便再无话可说。”   萧尽心想,武林中这些恩恩怨怨不就是因为谁都不服谁才如此父债子偿,子报父仇,世世代代、绵绵无尽。可宁承轻平日少言寡语,开口多是讥诮嘲讽,这时说了这么大一通话都是为剖析自己在赤刀门遭遇的变故,诚心向着自己,心中又生感激之情。   宁承轻道:“那人得了左天应的秘录,冒你的名去杀人,自然也会用到其中武功,好叫同门深信应天秘录是你盗去的。而且你说那人被另一个黑衣人救去,便是说他还有同党,你虽在谷中杂学了些刀法,可总不擅精,对敌时先使本门刀法未免落了下成。我宁家书阁中有一门刀法,与你所学十分相近,不知道你看过没有。”   书阁中的刀谱萧尽大抵都是看了一遍的,但也难免有所逸漏,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部。   宁承轻道:“那本刀谱失了封面,第一句是既于灵武得宝刃,一方孤怀抱明月。习此艺者,须摒除杂念,凝神定气,手足相应,意先刀后,砍撩摸刺,抽提横倒,无不如法。” 第二十八章 澹澹渌水行孤船   萧尽记性不错,听他一提立刻想起道:“我见过的,看了几遍也大致背下,这刀法与义父传我的颇有相似之处,但又刚好处处相悖,倒像专门克制本门刀法的。我越看越丧气,便暂且搁下了。”   宁承轻道:“你先将它写下来给我。”萧尽虽不知他用意,但想他聪明机智,凡事必有缘故,便向店伙借了纸笔,将那刀谱默写下来。   宁承轻看了一遍,提笔将他所写错漏之处一一改正,再交还给他道:“你从今日开始勤练这门刀法,务必学到精进自如,对敌时随意使出毫无迟滞才行。”   萧尽本来对刀法就有偏爱,宁承轻不叫他学,他得闲也会照着背过的刀谱随兴修练,因此立刻点头答应。   二人言毕已是晌午,段云山买了酒菜,用油纸包着送来,三人一起吃了,再要启程。   萧尽问:“我们仍旧北上?”宁承轻斜睨他一眼,眼中微露挑逗之意道:“你说这一路上究竟是要杀你的人多,还是杀我的人多?”   萧尽想了想,宁家当年灭门死伤无数,结下的仇家数也数不清,程柏渊两年之中召集人手,不顾一切凿山攀壁上来寻仇已是大患,更不用说关如是提到请“铁背金龙”郭崇举发起英雄帖,广邀群雄追缴水月白芙,宁承轻若不答应,天下武林人人都可杀他。萧尽虽被同门追杀,但一来这是门户内乱,二来赤刀门弟子与整个武林相比人数还是少了许多,只是那冒充他的人一直四处杀人,结下的仇怨倒也不小,一时间难以回答宁承轻的提问。   宁承轻道:“我身上是世仇,十年前在我家里死的,死一个算他有三个活人要来寻仇,十年间总也有人渐渐淡忘的,算一算大抵三五百个仇家。你是新仇,那些人才刚遇害,新鲜热辣,杀你的心更胜一筹。现下就算两相抵消,谁也不拖累谁,一路上合力攻敌如何?”   萧尽道:“当然。”这些时日以来,他早对宁承轻有回护之心,即便不说,遇上强敌也是奋不顾身提刀相抗,但这番话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从宁承轻口中说出又另有一番深意。萧尽只觉他终于将自己当做朋友看待,内心之中十分欢喜。   他固然要将伤害义父盗取秘录的人找出,宁承轻却该找个避世之处安顿,不必跟着自己东躲西藏,可世上有什么地方比得过宁家后山山谷更隐秘,仍旧是被程柏渊找到,想到这里不由有些忧心。   宁承轻道:“是祸总躲不过的,好在也不必怕,当年的事他们不来找我,我也要找他们算个清楚。关如是说在仙城山开英雄大会,我就去瞧瞧有哪些英雄到场,到时一锅儿端了省事省力。”   萧尽吓了一跳,心想他要闹什么鬼主意,关如是想绑他上仙城山受众人刑戮,他非但不避,反而还要自己上门送死。   宁承轻问道:“我去仙城山,你陪不陪我去?”萧尽想劝他不要去,但他这么一问,反而说不出那个“不”字,心里想的是,去就去,又有什么了不起,于是点了点头。   宁承轻颇为高兴道:“那咱们还可一路游山玩水,数数路上究竟谁的仇家多。”萧尽听他谈笑自然,浑不将那些仇敌放在心上,顿生少年豪气道:“我陪你去,江湖上两件大事咱们占全了,还不知道能活多久,趁这个机会玩一玩也很好。”   段云山虽不愿宁承轻如此任性冒险,但心知这个小师弟决定的事再也不肯更改,因此只打定主意无论路上有什么凶险,自己总一意维护就是了。   次日启程,段云山雇了车马,将一狼一狗带上,由旱路转车换舟,自运河北上,果然没什么江湖人来寻是非。萧尽生在中原,于江南风光极少见到,此时与宁承轻同舟而行,随江漂游,一路烟波浩渺,山水清幽,晓雾夕霞,放眼不尽,令人忘却烦忧,心怀大畅。   只要不是下雨天,萧尽每日都坐在船头,或与艄公闲聊与金角玩耍,或欣赏沿途景致。宁承轻却嫌天气渐热,日头底下晒得人发昏,常躲在船舱内休息,只在太阳下山时分才出来略坐一会儿。   这日萧尽在船头独坐,远眺江边风景,见市镇村落从舟边而过,街上热闹非凡,不禁心生向往,但想宁承轻定然不肯靠岸等他,也只得看看了事。   船过集市又往江心荡去,宁承轻叫住艄公道:“船家靠岸,我们要去镇上买些东西。”艄公答应一声,摇橹而去,靠在岸边。   段云山道:“你要买什么,我陪你去罢。”宁承轻道:“我也不知要买什么,瞧见了就买,你在这等着,一两个时辰就回来。”   段云山不放心让他独自出去,但他说了不要自己跟着,也不好违拗,便瞧了萧尽一眼。萧尽不等他开口便道:“我也去逛逛。”宁承轻不知有没有听见,已抬脚踏着木板上岸去了。   段云山拉过萧尽道:“师弟只去买东西我是不怕的,只是他终究不会武功,遇到蛮干的强人怕难应付。你跟着他,不可被他甩开,也不要看得太紧,惹他不快。”   萧尽心想,就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也没这么任性难伺候,又要跟着又不能太紧,这尺度实难把握。但他见段云山说得慎重,又知道江湖中要找寻宁承轻的人不在少数,便点头答应。   宁承轻走在前面,一到镇上直奔药铺而去。   萧尽见那药铺金字招牌,店堂宽敞,铺子里伙计不少,珍稀药材齐全,想他从来就喜欢这些瓶瓶罐罐药材药草,到了这一时半刻出不来,便在对门茶摊坐下要了壶茶边喝边等。过了大半时辰,从那药铺子里出来几个伙计,手里提了许多纸包放在萧尽桌上,因是买药也不能喜气洋洋,但眉梢眼角藏不住笑意道:“这是里面那位公子爷赎的药,钱已会过了,说请小爷收着,签子上都写了药名。小的说替公子爷送到府上,又说是路过。”   萧尽见满满一桌药材,那是寻常人一辈子也吃不完了,随后见宁承轻负着双手出来,头也不回往前走去,连忙将那些药提在手里去追。   宁承轻再去第二家药铺,将前一家不足的补了些,也都交给萧尽拿着,不到一个时辰,萧尽已十分后悔方才生出到镇上闲逛的念头。二人一前一后,真如少爷和伴当出门采买,将整个镇子逛了一遍,连药杵、捣钵也买了,到太阳落山才回船上。   宁承轻一上船便要船家启程,艄公原以为他们要去镇上客栈过夜,自己也好歇歇,没想到他要冒险黑夜行舟,但宁承轻多给他银子,也就再无什么怨言。   段云山见他二人回来,大包小包带了许多东西,也是十分无奈。宁承轻钻进船舱,吩咐別教人进来,自己打开一个个药包,拿了药杵磨起药粉来。   萧尽与段云山每晚轮流守夜,当晚段云山顾念他累得狠了,便说自己看守,叫他在船舱外倚着睡觉。萧尽闭眼刚要入睡,听见宁承轻在舱中轻轻捣药声,合着船帆鼓动,船篙划水,竟似格外悠远宁静。他坐了一会儿,反倒睡不着,索性叫段云山来睡,自己到船尾坐着。   二更时分,萧尽听捣药声停了,过后船身轻轻一摇,有人来到身后。   萧尽头也不回问道:“你又做了多少毒药去害人?”宁承轻道:“别人不害我,也不必怕我去害他。”萧尽转头见他赤着脚、垂着手,夜风吹过,一阵药香自他身上飘来。   宁承轻盘腿在他身旁坐下,自怀中取出个纸包。萧尽只道又是什么药粉,打开后却是包咸酸梅脯。此地江南水乡,宜种瓜果,蜜饯干果素负盛名。萧尽见这一小包梅脯个个肉厚新鲜,一望令人口舌生津,想拿一片来吃。   宁承轻捧在手里,对他道:“我这双手方才不知道摸了多少毒药毒粉,你要不怕死就吃吧。”萧尽瞧他一双手干净整洁,哪有什么毒药毒粉,笑了笑道:“我是怕死,谁不怕?只是我不信你无缘无故毒死我,就算吃了中毒你也会拿解药给我,又死不成。我身上的毒可不是被你治好了吗?”说完伸手挑了最大的梅肉扔进嘴里,只觉咸酸适宜十分味美,一时赞不绝口。   宁承轻瞧着他,嘴角微微一扬,露出少许微笑,将纸包放在二人之间,自己也拿了一片吃。他道:“这家铺子的蜜饯最是出色,小时候我娘爱吃,我爹只要出门便会亲自去挑了买回家。你尝尝可与别处的不同。”   萧尽道:“我小时候可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门中兄弟姐妹虽说苦尽甘来,但各人都有心酸往事,即便高兴也是有限,除了过年,哪有心思摆这些吃不饱的干果蜜饯。”   宁承轻道:“你离了赤刀门,今后再不必干那些杀人诛恶的事,想吃什么自己买就是了。”萧尽道:“我也不爱吃什么,能填饱肚子就好。”   宁承轻听了又显出讥诮之色,笑道:“你总是什么都凑合,乡下铁匠打的刀遇见强敌一招也难挡。好吃好玩的都不喜欢,从没有一样心爱之物,活着如此无趣。”   萧尽道:“谁说我没有心爱之物?我如今也有了。”宁承轻眉尖一扬问道:“什么?说给我听听?”萧尽将摆在船板上的拒霜拿在手里道:“这就是。”   宁承轻笑了笑,站起身来回船舱去了。   萧尽叫他道:“你的梅子。”宁承轻道:“都给你吧,我不爱吃。”萧尽不知道他为什么好端端地又生气,却听见船头似乎传来段云山一声叹息。 第二十九章 濛濛毒雾血浮舟   次日一早,舟行江上。   萧尽往四面一望,早已不见城镇,只余远山,晨雾弥漫,不远处有一艘小舟。   江上有舟本不为奇,但此时他们已在江心,远近并无村落,一叶小小扁舟如何能行到这里?他心中起疑便有防备,日头升高,雾气散去,那艘小舟依然不紧不慢随水跟随。   萧尽将这事告诉段云山,段云山却也早已留意。   宁承轻听到二人议论,探出船舱道:“叫舟子不要靠岸,往江心划,离岸边越远越好。”萧尽道:“我水性不好,不知你如何,若是和人在船上交手恐怕得不了好处。”   宁承轻道:“我也不会,但那船上的人也不想在船上动手,这才故意引你我疑心让咱们自行靠船上岸。小舟只载一两个人,岸上可不知埋伏了多少人,设了什么陷阱。”   萧尽被他一提点,心想果然如此,此时靠岸,荒山野岭中极易埋伏,一不留神便要落入陷阱,倒不如眼下船在江心,四面开阔得好。   他握住拒霜远远眺望,见那条小舟船头有个人影,船尾还有小童撑篙。奇怪的是,那小童一撑一划,扁舟荡得极快,转眼间又近了许多。   萧尽将宁承轻挡在船舱里,提刀而立,忽然一道暗光自船上那人手中飞射而出。萧尽抬手一挡,暗器击在拒霜刀刃上。此时二人距离十丈有余,暗器射来竟还有如此威力,震得萧尽虎口剧痛,若是寻常刀剑早已折断了。紧跟着第二枚又再射来,这回却是对着浑然不知仍在摇橹的艄公。两镖间隔极短,眨眼间的事,萧尽人在舱边,想去救却已迟了。只听艄公一声惨叫,小半个脑袋被暗器削去,扑通一声摔进水里,染得江水一片殷红。   萧尽惊怒交加,惊的是那人第二枚暗器比第一枚力道更强,十丈外,内力准头丝毫不差,武功之高当世少有。怒的是艄公与他无冤无仇,且丝毫不会武功,这人为让船停下,先杀艄公,令自己救护不及,白伤一条人命,如此歹毒亦是罕见。   萧尽提起内劲质问道:“你是谁?为什么滥杀无辜?”那人不答,舟上小童轻轻撑篙,小舟又靠近丈许,直到两条船相距两丈左右,那名撑船小童才走到船头道:“姓宁的小子在不在船上。”   萧尽一听,果然是找宁承轻的,心下加倍防范。那小童并不靠近,站在舟上道:“识相的,乖乖将手里的水月白芙交出来,让你少吃些苦头。”   这小童远远望去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言语间十分无礼,显然不是什么名门正派。萧尽再去瞧船上那人,一见之下不禁骇然,原来那人下颌突出,两眼分得极开,口鼻窄小,脸肉不知为何斑斑驳驳,长得犹如一条巨蛇。   萧尽从未见过如此可怖之人,心中砰砰乱跳,忽听身后宁承轻道:“对面可是蛇面阎罗玉京子?”他话音刚落,蛇面人桀桀一笑,笑声令人毛骨悚然:“你倒认得我,不错不错。”   宁承轻道:“蛇面阎罗的样貌要想不认得也难。”玉京子少时相貌与常人无异,只是十几岁起练一门“弓衣神功”时,每日与毒蛇相伴吸取毒液内胆,时时被蛇咬伤,导致脸肉斑驳,长相也变得恐怖异常,因而得了“蛇面阎罗”这个称号。他虽神功有成,但自身长相不能还原总是一大遗憾,听宁承轻这个俊美少年说他这副样貌想不认得也难,便觉是有意讥讽,伸指一弹,一道暗光便向宁承轻飞去。   萧尽早在防他再出暗器,见他手指一动,将拒霜挡在宁承轻面前道:“你少说话,快进去躲起来。”   宁承轻听见暗器击中刀刃后落在地上,低头一看,是条黑铁打的小蛇,蛇身蜿蜒栩栩如生,蛇头上一截蛇信又尖又利,钻入人体便如箭簇倒钩般勾住皮肉。   他笑了笑,将这枚暗器与之前那枚一同捡起,放在手心道:“一直听说蛇面阎罗的玄蛇毒镖厉害,今日得见果然歹毒。”   玉京子皮笑肉不笑地道:“歹毒这两字,别人不爱听,我就爱听得很,暗器不毒有什么用,既然用了暗器就别提什么光明磊落,你说是不是?”宁承轻笑道:“不错,这镖蛇信有刺,勾着皮肉,蛇身余力不尽将毒药挤压而出,片刻随血流通全身,江湖中制毒用暗器的名家都不及你歹毒。”   说完他又抬起头对萧尽道:“你刀上也擦一擦,这毒可了不得呢。”萧尽听了,举刀一看,果然瞧见刀身上有些银白汁液,便将拒霜插在江水里洗了洗。   宁承轻捧着玄蛇毒镖走到船尾道:“暗器精巧打造不易,还给你吧。”他毫无内力,轻轻一抛,眼看两支毒镖就要掉进水里,玉京子衣袖一卷,一丈之外将毒镖卷入袖中。这份内力固然令人佩服,玉京子却也用那双分得极开的眼睛望着宁承轻,心想这小子徒手捡了我的暗器竟然安然无恙,要知毒镖并非只有蛇信蛇腹藏毒,通体表面也是淬了毒的,南药宁闻之的后人果然有些门道,不可过分小觑他。   宁承轻道:“阁下用毒已十分厉害,还要水月白芙做什么?”玉京子道:“越是厉害越是想见见别家也十分厉害的毒药,你不必管那么多,若肯拿出来,今日两不相干,小气不肯那我也只好用自己的法子了。”   萧尽心想,他一镖打死艄公便是想将自己这些人困在江心,他的小舟轻便,大船无论如何赶不过,要是再将船掀翻,可往哪里逃得好?宁承轻这回只怕也是错算了。他却不知,蛇面阎罗最擅御蛇之术,江中有蛇毕竟少数且多半无毒,反而岸上阴湿草丛洞穴中毒蛇甚多,防不胜防。萧尽正自忧虑,忽听舟上小童吹起哨子,哨音古怪异常,粗听杂乱无章,细听却如水波阵阵。不多时,萧尽发觉那水波声并非哨音带起,而是水中有什么东西自四面八方游来。他往船舷下一望,见那艄公的尸首浮在水面,水中不知什么时候聚起许多小蛇,正在噬咬尸首。金角闻到血气蛇腥,探出半个身子狂吠不止,宁承轻脚尖一抬将它推回船舱。   段云山在船头用篙打蛇,几条蛇已顺着船身爬上船舷边缘,段云山将它们一一敲断七寸,挑起扔回江中。   萧尽也举刀砍杀,杀了一条,血溅在船舱里,宁承轻道:“不要见血,这蛇血多半也有毒。”   萧尽嗯了一声,改用刀鞘将蛇砸晕,但小蛇越杀越多,渐渐将船围住,四周密密麻麻,令人心惊。   玉京子道:“我知道宁家人世世代代与毒草毒药打交道,个个练就了百毒不侵的能耐,可惜我知道你不会武功,等你身边这些人都死了,你即便不怕毒蛇毒镖,旁的手段也是有限。”   宁承轻对萧尽道:“你过来。”萧尽将一条通体血红的小蛇丢进江里,转身到他面前问:“怎么了?”宁承轻从袖中取出两枚药丸,其中一颗送到他嘴边道:“这药是我昨天刚做成的,也没来得及取什么名字,你吃了吧。”   萧尽对他信任渐深,知道他不会害自己,因此毫不犹豫张口将药丸吞下。宁承轻将另一颗药丸扔向船头给段云山,自己却不服药,仍是赤脚站在船板上道:“水月白芙我是不会给你,既然蛇面阎罗有心比试,咱们就比一比谁的毒更厉害吧。”   萧尽服了药丸,只觉入口苦涩异常,片刻后喉间一片阴凉。   宁承轻道:“这是解蛇毒的药,你吃了便不怕毒血毒液,可也别杀得船上到处是血,脏得很。”萧尽心想,生死关头哪还管什么脏不脏,当下一刀斩了几条小蛇的头颅,那小童见如此多的蛇竟没一条能活着上船,哨声一变,音律又高又急,刺耳异常,群蛇如疯了一般,不顾死活往船舷上挤。   萧尽顾此失彼,已来不及将蛇一一杀尽,眼见几条小蛇爬上船板向宁承轻脚边爬去,其中一条一已缠上他脚踝,便不顾自己先一刀往他身旁斩去,情急之下用力过猛,蛇血溅了一脸。他伸手一抹,只觉蛇腥刺鼻,很快又被一股淡淡药味掩住,神志清明,并未有中毒迹象,不由心中一定。   船头上,段云山手中船篙既韧且长,一记横扫便将蛇群扫落水中,暂时无虞,但水中毒蛇仍在,一时拿不出法子对付。   玉京子站在小舟上,面露得色道:“我的万蛇噬心阵如何?”宁承轻此刻脚下盘了数不清的蛇,萧尽一刀削去砍死一大片,然而蛇群前赴后继,毫不畏死,砍得多了,蛇血弥漫,服下药丸的药味也渐渐被冲淡,一时有些头晕欲呕,长刀一顿便有一条浑身黑鳞的小蛇昂首飞起,一口咬在他手背上。萧尽连忙挥刀砍去蛇头,谁知那蛇临死之际死死咬住不肯松口,直至身首分离仍然咬着不放。萧尽捏住蛇头一把扯下,见手背上两个血洞,先伸指将伤口四周穴道点住。   玉京子见他动作神迅,处置果断,被蛇咬中却没丝毫中毒迹象,不由自主地“咦”了一声。要知那黑蛇在蛇阵中也极为少见,生性好战,毒性极烈,中毒者立毙。萧尽分明手背被咬却仍然仿若无事,不由得令玉京子暗暗惊讶。   萧尽心中却是另一番想法,他想原来这蛇毒并不厉害,血腥臭味浓了些让人头晕恶心,被咬倒也无事,索性冒险腾出手去先将那御蛇童子杀了,再对付蛇面怪人。   他主意已定,往对面望去,见童子仍在吹哨并无防备,心底盘算如何跃上小舟,务须一刀就将他砍死,否则让他逃到船尾,蛇面阎罗出手与自己缠斗那便糟了。此刻双方相距仍有两丈多远,若是平地,萧尽杀那童子自然不在话下,但眼下人在船上,越过水面必有一刻腾空无处借力,亦无法闪避,其实并无把握。这时,宁承轻在他身旁悄声道:“你去攻那蛇面阎罗,小心他暗器,无论如何将他缠住。”   萧尽想也不想,脚下运劲,飞身往玉京子扑去。 第三十章 岂忧草暗蝮蛇毒   玉京子虽时时防备,却未想到萧尽竟会舍了宁承轻飞扑过来与自己拼斗,当下伸手一指,一道暗光射去。   萧尽人在半空,挺刀挥舞,将玄蛇镖劈落。玉京子见宁承轻独立船尾无人守护,向前一冲,撇下萧尽伸手去抓他。萧尽虽吃惊,但想到宁承轻的嘱咐,立刻使一个千斤坠,自半空落下,刀尖对准玉京子的后心刺入。   玉京子听头顶响声,旋身向上,右手一抬又射毒镖。   萧尽下落之势不绝,无从借力,幸而玉京子深恨别人长得端正俊俏,暗器出手每每都冲着人头面而去,萧尽此刻闪身躲避是决计不能,偏个头倒还容易,连忙侧首避过,只在脸颊上留了道细细血痕。   玉京子见他如此仍无中毒迹象,心中对宁承轻那一枚药丸更生疑窦。   萧尽趁他一愣之际,递刀刺他心口,玉京子胸腹用力一吸,整个人凭空扁了许多,这必中的一刀竟落了空。电光石火般的瞬间,萧尽耳听一阵“嗤嗤”声响,玉京子身形一滞,落在江水中。   宁承轻对船头喊一声:“师兄!”段云山抬起竹篙用力撑船,船尾向那小舟靠拢,一下只不到半丈距离。萧尽原本随玉京子落水,但船身一动,便刚好落在甲板上。他甫一站定,立刻冲向御蛇小童面前,一望之下,这人虽做童子打扮,实则眼角眉梢皱纹横生,年纪已然不小,满眼狠毒狡黠。萧尽一刀向他头顶斩落,虽见他目露惊惧之色,但恨他操蛇弄毒,与蛇面阎罗狼狈为奸,留他活命反生祸害,当即毫不犹豫,挥刀将他斩首,尸首踢入江中。那些毒蛇失了控制,纷纷往他尸体涌去。   萧尽听宁承轻的话去与玉京子相斗,爬上船的蛇群便无人斩杀,此刻宁承轻身上也已爬了许多蛇,脚上手上凡裸露之处全都伤痕累累,萧尽替他驱赶却发现那些蛇死的多活的少。   玉京子落水后,不到片刻已攀着船舷一跃上船,萧尽转身挥刀。玉京子一张凹凸不平的怪脸苍白如纸,双眼血红显是动了怒,见萧尽刀来,侧身躲过,伸手往宁承轻肩上抓去,喝道:“臭小子,班门弄斧。”   宁承轻被他抓住肩头,微微皱眉。萧尽第二刀劈到,却见玉京子右手一抬,手腕上一条碧绿小蛇昂首吐信,冲向自己双眼,一惊之下刀尖向蛇头横劈过去。谁知这蛇十分灵巧,自刀势间躲过,嘴一张喷出几滴毒液。萧尽忙闭眼后退,却还是有一滴落在眼皮上。   玉京子抽回手,似乎十分珍惜这小蛇的毒汁,萧尽只觉一只眼上火辣辣的疼痛,只睁另一只眼睛,瞧见他左手也有一条小蛇,却是浑身火红,正抬头对着宁承轻。   如此一来三人都不敢妄动,僵持之际,忽然从船舱中冲出一条白影,扑到玉京子脚下,张开大口将他小腿狠狠咬住。   萧尽一见大喜,原来是白狼银角。银角如今两岁有余已是成年,身量体格与黄狗金角相差颇大,一时从船舱窜出将玉京子吓得大惊失色,如此武林高手竟忘记制衡敌手,双手抓住自己小腿想要夺回,半晌才想起该举掌劈死这畜生,却已被银角撕去半块腿肉。   他惊怒交加,抬掌欲劈,宁承轻大声唤道:“银角,快进去。”白狼听他话,乖乖松口,喉中却还发出阵阵低吼,双眼凶狠一步步倒退回船舱。宁承轻将手中扳指对着玉京子道:“这回就算是平手,你我都中了毒,回去好好休养,等毒解了再比过,总不能一起死在这里便宜了别人。”   玉京子方才与萧尽半空相斗,身上结结实实中了宁承轻偷袭的十根玉雨针,虽不至于致命,但出其不意的先机已失,再以一敌三胜负难说。当下再不犹豫,退了一步道:“好,你我就各凭本事解毒,这一路饮食起居你们可要小心。”说完,他将艄公与童子两具尸首自水中踢起,往江面一抛,借力上岸,不一会儿已瞧不见了。   萧尽心神一松,左眼立时剧痛起来。宁承轻叫他坐下,伸手捧住他双颊,轻轻挑起眼皮瞧了瞧。萧尽见他手上全是蛇咬的伤口,忍不住道:“你也受伤了,还是先瞧自己的伤吧,我闭了眼,蛇毒没到眼里,过一会儿就好。”   宁承轻冷冷道:“再过一会儿就是独眼瞎子了,你坐在这,不准动。”   段云山替他拿来药包,打江水将甲板上的死蛇和蛇血冲洗干净,慢慢将船往岸边撑去。   萧尽躺在船尾,只觉那只被毒液溅到的眼睛果然越来越疼,渐渐疼得钻心起来,一颗心也不由砰砰直跳。宁承轻又再撑开他眼皮,拿了个小勺不知用什么替他洗眼。萧尽只觉眼珠一阵清凉,疼痛稍减,宁承轻再挑些药粉在他眼中,用干净的布包好,吩咐他三天内不可见光,不可揉眼。   萧尽听他言语中虽不明显,但确有关怀之意,心下很是感动,又催他去料理自己伤处。宁承轻却坐在他身旁,唤来银角喂它吃药,边喂边道:“那条臭蛇阎王又毒又臭,下次不准再乱咬他了。”   银角因撕了玉京子的小腿,也中了些毒,正在舱中呕吐不止。宁承轻调了药喂它,让它在船舷边将毒吐尽,白狼恹恹地趴在他身旁,金角便又过来挨挨擦擦以示安慰。   宁承轻道:“玉京子为人狠毒不择手段,我早知他驱蛇用毒手段不错,所以才不靠岸,没成想还是低估了他。他手上那两条蛇连我也没见过,不知道什么来历,下次见了要加倍小心。”   萧尽见他仍是不管自己伤口,只顾寻思玉京子的蛇,便拉起他右手,用清水将伤口毒血挤出,再用清水擦净包扎起来。   他做这些事本就十分笨拙,自己有伤往往也是放着不管或随意一裹了事,这回已算非常仔细。他料想做完后宁承轻定要挑三拣四,果然宁承轻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只抱着膝盖仰天出神。   萧尽当他在想如何对付蛇面阎罗,不敢扰他,就伸手去摸银角的皮毛。白狼不爱与他亲近,虽然中毒后精力大减,也强自摆过头去靠着宁承轻,对他不理不睬。倒是金角与萧尽十分亲昵,过来蹭他手背,要他摸自己的头。   船靠了岸,段云山见宁承轻手脚的伤口胡乱包扎,便问要不要重新上些药,宁承轻摇头道:“不必了,都是小伤无碍,你们走在草里务必小心,那玉京子应当不会如此轻易离去,路上正要防他下毒。以后每日饮食都先让我瞧过再吃,哪里不适也要立刻告诉我,切不可拖延。”   段云山与萧尽都点头答应,三人方才继续上路。此处离城镇尚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无骡马可骑坐,走了不到半日又累又热,只得坐在路边歇息。   金角银角饿了自去山林里捕食,萧尽跟着同去,回来时捡了只野鸡,去溪边拔毛放血煮一锅鸡汤。宁承轻拿勺子搅了搅,并无异常,三人各盛一碗喝了。   正在这时,远远传来一阵马蹄声,马上的人来得好快,奔到三人面前,一勒缰绳道:“好香啊,给老子也盛上一碗。”   萧尽听这人说话声音耳熟,抬头一看,原来是荆州三杰中的老三钟不四。当日在宁家密室中,萧尽仍戴着易容面具,宁承轻又是女子打扮,只有段云山并无改变,只是背对他不能瞧见样貌,因此钟不四没认出来,嚷嚷着要一碗野鸡汤喝。   萧尽瞧了宁承轻一眼,宁承轻微微笑道:“这位大哥鼻子真灵,这么远能闻到香气,我这碗还没喝过,就请你喝吧。”   钟不四也不客气,接过碗来一口喝了,赞道:“不错不错,那锅里的肉也再给我捞一些。”萧尽盛了几块鸡肉在钟不四碗里。钟不四边嚼边喊:“大哥二哥,快来,这有肉吃。”   萧尽转头一瞧,果然身后两匹马上正是仇不二和石不三。   二人骑马走近,先往宁承轻与萧尽二人身上打量,接着再看段云山。钟不四是个莽夫,另两人却一个机警,一个博闻,两下一瞧已认出他们身份。石不三跳下马背,对宁承轻行了个礼道:“这位公子面善,不知哪里见过,可否见教?”   宁承轻道:“三年期未满,你们为何已经回返?”石不三一听正是那日密室中给他兄弟三人下毒的人,真是又惊又喜,忙道:“咱们兄弟已经按您的吩咐一路去了关外,也将首饰沿途变卖,并未辱命,还请公子赐还解药。”   钟不四听得一脸懵然,半晌回过神来问道:“二哥你说什么,难道……难道那个下毒的小娘子是他妹子吗?”仇不二喝止他道:“少胡说八道,这位公子易容之术了得,用毒手段高明,幸而今日有福气再让咱们遇见,还不滚下来求公子赐解药。”   钟不四自知愚鲁莽撞,遇事从来都听两位兄长的,虽仍是不明白好好一个美貌小娘子如何会变成男人,可一听兄弟三人身上剧毒可解,便不顾其他,翻身下马向宁承轻行了个礼道:“好汉请赐药。”他悄悄抬头又再看宁承轻一眼,虽有两年未见,但这年轻人眉眼之间果然与当日所见的小娘子一般无二,心中竟似不辨男女又起了爱慕之意。   宁承轻道:“不忙在这时解毒,我还有事要你们去办。”石不三已有不快,心想不忙这时还忙哪时,毒不在你身上你是不急,将我们兄弟白白差遣来去。但他深知宁承轻下毒厉害,有些畏惧,不敢顶撞,只好耐下性子听着。   宁承轻道:“我们要到前面镇上,借你们两匹马来。这里有两包药粉,你们用水调了,沿途洒在路边,再到镇上找家客栈等着,将客栈四周也洒上些药,我到了之后便给你们秋阴离魂香的解药。”   钟不四道:“这简单,不知是什么药,为什么洒在路边?”宁承轻道:“春雷惊百虫,我看路上蛇虫多得很,这药洒在草中百步内再无毒蛇毒虫。”   钟不四见他手上缚着白布,萧尽又伤了一只眼,有些恐惧道:“这里有毒蛇?在哪里?你那眼睛是被蛇咬的吗?”宁承轻吓唬他道:“咬一口还得了,只是毒气熏一下,就成这样了。”   钟不四害怕至极,一跃跳上马背道:“你放心,我这就去洒药,保管路上不见一条蛇。”   仇不二和石不三见他莽莽撞撞,随手接了那两个药包就走,万一里面也是毒药又如何是好。但他二人在宁承轻面前不敢多言,将自己坐骑留下,拱手告辞,展开轻功追着钟不四去了。   萧尽心想蛇面阎罗中了毒针而去,一时半刻未必回转,可一摸自己左眼,想起方才江中恶战心有余悸,便觉得宁承轻如此谨慎大有道理。当下三人分骑两匹马,萧尽先上马,段云山另坐一匹,伸手将宁承轻拉上马背。萧尽见状,便有失落,只觉心中空荡荡的。 第三十一章 清风徐来聚闲客   三人一路行去,沿途果然不见毒蛇踪迹。此时春暖花开原是蛇虫出没的时节,但小虫小蚁沾了宁承轻调制的药,来不及逃走纷纷死在路旁,大些的蛇鼠也跑得一干二净。   宁承轻心知蛇面阎罗以哨御蛇,那么多蛇并不能随身携带,多是从附近水域草丛召唤而来。他命钟不四洒药驱赶蛇虫,一路到城镇已无危险,城中想再聚起那么多毒蛇可就难了。   三人沿大道赶路,约摸走了一个多时辰,奔出四五十里,远远已见城镇模样。这是个大镇,行人熙攘,市街繁华。宁承轻仍是打发银角去城外林子里,金角不愿和它分开,也跟着去了。萧尽见路东有间颇大的客栈,门开三面,窗明几净,招牌上硕大金字写着“清风徐来”四字,门外马厩中站着钟不四的马儿。   宁承轻与萧尽在江上与蛇面阎罗相斗,各自都有挂伤,衣衫亦是不整,但客栈伙计见萧尽背负长刀,知道江湖人常有怪癖,不敢轻看,客客气气将他们让了进去。   到了客堂里,萧尽放眼一扫,瞧见荆州三杰在二楼廊上坐了张八仙桌,钟不四正对大门,一眼看到立刻起身大喊道:“小娘子,在这里。”   萧尽不知他是真的痴愚还是有意戏弄,宁承轻却不理论。钟不四还待再喊,身旁仇不二伸手一扯他衣袖,叫他坐下。   宁承轻上楼另选空桌,与荆州三杰相对而坐。仇不二见客栈中人多眼杂,怕钟不四闹起来惹恼了宁承轻又不肯给解药,于是按下三弟要他稍安勿躁。   两桌人假作不识,各自喝茶,这时门外又来一群人。萧尽若是独自一人倒不怕麻烦,可身边有了宁承轻,总担心他遭人挟持受伤,见有江湖人心里就暗暗警惕。   那一群人穿一色儿衣服,劲装结束,青底滚银边,左肩衣袖绣着雄鹰图样。门外马车装着几口箱子,绣旗飘飘,上写“天鹰镖局”四字。   萧尽略一宽心,心想原来是镖局走镖,那多半不是宁承轻的仇家。他刚松口气,又见两名镖师抬了几个担架进来,担架上躺着的也是天鹰镖局的镖师,几人均都伤痕累累,其中一个面色发青,嘴唇灰白,显然中了毒。   这一群镖师原该威风凛凛,这时却个个默不作声,一脸晦气。先进来的人占了几张桌子,后来的没了空位便挥手驱赶寻常客人。堂客们不愿惹事,纷纷避开离去,没一会儿楼下便只剩镖局的人。   萧尽与宁承轻坐在楼梯拐角,颇为隐蔽,楼下不能轻易瞧见。那些镖师坐下后先喝了一通茶水,半晌有个满脸络腮胡的镖师猛一拍桌子,将一旁伺候的伙计吓了一跳。只听他大声道:“这趟出门恁地倒霉,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臭小子搅了阵,这口气怎么咽得下。”他身旁坐着个白面汉子,劝道:“老钱你喝口茶消消气,好在咱们镖货齐全,没让人劫去,之后路上小心提防,等这批货送到地头再回来找那小子,好歹要断他一手一脚好好教训。”   钱镖头道:“我是恨那小子无缘无故胡乱伤人,还说什么……什么,替天行道?他替什么天,行什么道了。咱们镖局子走镖从来讲究广结善缘,靠江湖上朋友赏脸关照,二三十年极少与人结怨,更不用提作恶。你瞧瞧伤的那几个,陆老七最是客气和善,见人就笑,小孟儿还是孩子,哪里恶了,分明有意寻衅,不知道是谁指使的他,只怕后面还有阴招。”   白面汉子姓宋,叹口气道:“好在他们没伤及性命,再过几日到了分号留他们养伤吧。最麻烦的是赵镖头,好好的被蛇咬了一口,也不知道这里医馆的药管不管用。”   萧尽听他说镖师中有人被蛇咬伤,立刻抬头瞧了宁承轻一眼。宁承轻不动声色,一边喝茶一边凝神听楼下镖师们说话。   再过一会儿,又有人进来,这人一进门,萧尽的心便是一沉,原来那人一袭红衣,脸上伤痕交错,正是赤刀门血娘子孟别昔。店伙本就胆战心惊,瞧她如此模样不禁手脚颤抖不敢上前。   孟别昔一进客栈,目光一扫见已无空座,便向伙计要间客房,伙计连声称是,忙带她上楼。萧尽立刻转身向着墙,生怕被她看见。宁承轻低声道:“别动,你那好姐姐机警得很,见你避开定然起疑,好好坐着反倒无事。”   萧尽闻言只好强自镇定,只盼不教孟别昔看穿。他对这位异姓长姐既敬且畏,赤刀门来了别人倒罢,唯独孟别昔待他如母如姐,面冷心硬,武功又远高于他,当面对上实在不知如何自处。   宁承轻却似看戏一般道:“她身上的毒解了,没有解药要解百线金虫散的毒需得极深厚的内力,且能运转自如,否则毒虫卵遍布全身,孵化后由内而外啃噬皮肉,死得痛苦异常、丑陋不堪。”   萧尽气道:“这么厉害的毒要是解不了,这两年里岂不是令她生不如死。”宁承轻道:“她又不是我姐姐,你要记得,有心杀你,不论是谁都不可心软。在世为人,莫若一心一意,好人做到底,恶人做到头,最忌犹犹豫豫左右摇摆。她轻信你是叛徒,抓你回去也不会听你解释,你还傻乎乎替她着想。换做是我,就不会信你杀父盗书。你说,你好姐姐究竟是为人蠢笨、人云亦云,还是与人勾结、心怀鬼胎?”   其余那些话,萧尽都未听在耳里,只听到那句“换做是我,就不会信你杀父盗书”已呆住了,问道:“你真是这么想吗?”   宁承轻道:“我怎么想也不要紧,只是你自己该想清楚,今后或许遇到要杀你的都是你昔日师门手足,甚或是义姐义父,你对他们心软不忍,枉送了性命可不要连累我。”萧尽知道他好话没有三句半又要放狠,可听他亲口说相信自己为人,心中又有些高兴。   他们正悄悄说话,忽听楼下姓钱的镖师大喝一声道:“那婆娘站住!”   孟别昔人在楼梯半道,脚下微微一停,转头问:“你叫谁站住?”钱镖头道:“你转过来,我瞧瞧你脖子。”   孟别昔侧首向他望去,人人都瞧见她红衣领口露出的脖颈上有一小枚方印,正是赤刀门的印记,写着“应天血刃”四字。钱镖头勃然大怒道:“好啊,原来你与那姓萧的臭小子是一伙的,不知天鹰镖局哪一点冒犯赤刀门,平白无故走在路上遭你门中小贼暗算,今日倒要讨个说法。”说着一提桌上单刀就要起身,身旁姓宋的白面汉子伸手将他一扯道:“别冲动,咱们还有镖在身。”   孟别昔回了下来,走到他桌旁,钱镖头见她一张脸上横七竖八全是伤疤,心里也有些害怕,但又不肯放软,朝她怒目而视。   孟别昔道:“你说的那个姓萧的小子长什么模样,人在哪里?”钱镖头道:“那臭小子一脸奸相,形貌可憎,藏头露尾背地里暗算,是个卑鄙无耻的奸恶小人。”   萧尽心想他说“姓萧的小子”又说赤刀门,定是那个陷害自己的人冒名假扮,可被人无端骂到自己头上又是无奈又是尴尬,忍不住瞧了宁承轻一眼,见他暗自偷笑,以目光调侃,不免气愤。   孟别昔又问一遍:“那人现在哪里?”钱镖头道:“我也正要找他,那小子出其不意伤了咱们几个人就逃了,你和他一样有这赤刀门的方印,那小子的着落就在你身上了。”孟别昔对男人极为厌恶,但为打听萧尽的下落,接连问了几次,钱镖头粗话连篇说了一阵,已无话可说,孟别昔掉头就要出客栈去追。   钱镖头抬刀在门口一拦,说什么也要讨个说法,走镖的人多势众,明知孟别昔是赤刀门杀手,却也不把一个单身女子放在眼里,众人拿了家伙将四处围住。   孟别昔走到门边,钱镖头伸手阻拦,手指刚碰到她肩膀,萧尽在楼上见了便知要糟。孟别昔右手一抬,精光闪过,一道鲜血自钱镖头手腕飙出,他大吼一声将手捧住,手里的单刀已掉在地上。   宋镖头怒道:“贼婆娘这么横,可不要怪咱们手下无情了。”孟别昔道:“说话就说话,过招就过招,动手动脚再有下次,这只手再不给他留了。”   钱镖头惊怒交加,跳过来捡起单刀就要干架,孟别昔双手一伸,手中峨嵋刺齐出,快如两道闪电,向他双肩刺去。镖局子里的镖师、趟子手都是生性粗鲁的汉子,眼见钱镖头吃亏,各自拔了兵器上前助阵,一时间客堂上“臭婆娘、贼贱人”等等粗俗之言此起彼伏。   孟别昔武功远高过这些走镖的汉子,几番腾挪,峨嵋刺所到之处无不激起一阵血雾。   镖师们眼看不敌,钱镖头大喊道:“这婆娘邪门,大伙并肩子齐上啊。”众人见孟别昔武功高绝,下手狠辣,但终究只是一个人,自己这边一起上去,好汉不敌人多,总要将她拿下,否则这趟走镖重任也做不成了。   孟别昔眼见一群男人拥身而上,心中厌恶之情大盛,喝道:“你们这些狗贼仗着人多作恶,可见姓萧的小子打杀你们并未有错,确实该杀。”说着伸手一刺,将身旁一名镖师右眼刺瞎,拔出峨眉刺,又往另一人面门挥去打掉一颗门牙。混战之际,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蛇,蛇!”   萧尽一惊,果然瞧见门外走来一人,尖嘴猴腮,满面瘢痕,背着个竹篓,正是与他们江上鏖战的蛇面阎罗玉京子。 第三十二章 奇谋避敌巧计生   萧尽一见这人心中犯怵,又听有人喊蛇,便往喊叫的人周遭望去。宁承轻命钟不四沿途洒了蛇药后,寻常毒蛇避之不及,玉京子吹哨聚蛇也无效果,只有双手上一赤一碧两条小蛇还在。那赤蛇盘在玉京子左腕上,碧蛇却已昂首飞扑向孟别昔。   孟别昔峨嵋刺一挡,在手中飞旋而起,眼见要将蛇头削下,谁知小蛇竟似知道她有此一招,半途缩首回头,嗖一下又窜回玉京子腕间,朝孟别昔吐舌示威。   天鹰镖局的镖师们见了这怪人和两条毒蛇,顿时想起镖队中被蛇咬伤中毒的同伴,心中均都惊疑不定。玉京子一招镇住众人,一双蛇眼四下一转,看见店伙和掌柜缩在角落里,便道:“伙计,去药铺抓这几味药来。”店伙哪敢接近,但又怕不听他话放蛇来咬自己,只得战战兢兢上前,远远地接他递来的纸条。   伙计道:“这……这些药稀贵,怕……这里药铺没有。”玉京子阴恻恻道:“没有就多跑几家,买不到拿你命来填补。”伙计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萧尽见蛇面阎罗一张脸苍白之中隐现黑气,知道他身上毒伤未解,也不知道宁承轻在暗器上下了什么毒,竟让如此一个用毒高手束手无策。   众镖师见他形容古怪,又不知咬人的蛇是不是他放的,一时不敢上前询问。孟别昔虽憎恶男子,却也不胡乱杀人,众镖师不再围拢,她便抬步往外走。谁知今日这清风客栈热闹非凡,一行人未散又来一拨。   这回来人个个相貌不凡,不同门派,有年轻,有年长,各自佩剑带刀,当前几人跨进门后先是一愣,见了“天鹰镖局”的绣旗先拱手对两位镖头道:“镖爷行个方便,让一桌给咱们歇歇脚。”   钱、宋二人今日遇见孟别昔和蛇脸怪人,心中已是暗暗叫苦,不知如何收场,这些人进来朝自己见礼,正好找个台阶将场面上的尴尬揭过,立刻也一拱手道:“好说,咱们歇息够了正该上路,各位英雄自便。”说着呼喝手下镖师让出几张桌子。   这些人不知方才客栈里打得不可开交,但见墙上地上全是血迹,镖师中又有不少人挂彩,心想押镖的出门在外阵仗大些,惹人不快动了手也是常有的事,因此并不在意,纷纷坐下。   掌柜亲自过来擦桌倒茶,领头的人相貌俊雅,一脸英气,约莫四十来岁,说话十分客气,问道:“店家开门迎客,有没有见过这样三个人,其中两个年纪相仿,一个眉目俊俏,像公子哥儿,另一个穿黑衣,背着刀,还有个年纪稍长,个子高些。”   宁承轻等人是方才那被打发去买药的伙计领上楼的,掌柜忙着记账不招呼客人,一时半刻并未想起有这么三人,正要摇头,忽听旁边桌上蛇面阎罗玉京子阴森森一笑道:“这三个人,我倒是见过。”   领头人转眼瞧他,玉京子相貌怪异,令人过目不忘,那人颇有见识,一眼认了出来道:“尊驾难道是蛇面阎罗玉京子?”   此言一出,镖局的镖师全都吓了一跳。蛇面阎罗行事阴毒,江湖上人尽皆知,绝非什么正人君子,只是他少涉中原,与江湖人并无太多仇怨,因此对面相见,众人虽不齿其为人,但称一声“尊驾”,给几分薄面,不愿与他结怨破脸罢了。   领头人道:“在下温南楼,江湖朋友抬爱,送了个游云剑的外号。”   萧尽对江湖人物不甚熟悉,宁承轻听了道:“原来他就是温南楼,仙城山上铁背金龙郭崇举的女婿,这人还好,江湖名声不错,算是个大侠客,不知是谁把他请来趟这浑水。”那边玉京子却摇头道:“我不大来这里,不知道你们这一套。我问你,你找那三个人做什么?”   孟别昔听温南楼问的人里有个穿黑衣的刀客,心里惦记萧尽,也不忙走。   温南楼道:“那三人中年纪最小的和我这些江湖朋友有些往事过节,想要找他当面分说,尊驾若是见过,不妨告知,在下与朋友自当感谢。”   玉京子阴笑道:“那小子诡计多端,我都差点着了道。看你们人多,不如和我联手将他困住。”温南楼道:“难道阁下与他也有过节?”   他身后那些江湖朋友,可说个个与当年宁家灭门惨案有关,自己门中手足亲友葬身火海,一腔仇恨十余年无处宣泄,如今听说宁家后人尚在,且身怀其父宁闻之独创的奇毒,自然都不肯放过。消息一径传出,聚首的人越来越多,都要抓了人去仙城山请郭崇举和天下英雄评理。郭崇举如今年事已高,这种事自然不必亲自抛头露面,众人便请了他子婿出马。   温南楼知道蛇面阎罗终日与蛇为伍,擅制毒药,定是贪图宁家的水月白芙,心想那毒药若真如传闻中那般厉害,就是得了也要毁去,怎可落入邪魔外道的手里,只是此刻要打听宁承轻三人的下落,只好先与他略作敷衍。   玉京子道:“有过节,不过是几个时辰前刚结的。我一路追他们到这里失了踪迹,左右不过是在镇上,各位不如从这家客栈搜起,再将镇上酒家、客店全找一遍。他们三人中有人受了毒伤,说不准也会去药铺抓药。”   萧尽听他如此一说,便想寻找出路。只是他与段云山好办,往窗外一跃,展开轻功疾奔逃出镇外就是,难在宁承轻不会武功,背负一人,想逃脱围追堵截也是难上加难。   温南楼带人上楼,萧尽手按刀柄静待应战,转头一看,宁承轻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到荆州三杰的桌边。萧尽见他拆了长发,用木簪在脑后松松绾了个发髻。钟不四已站起身来,将自己身上的袍子脱了披在宁承轻肩头,搂着他道:“娘子,这里有人打架,别吓着你,咱们回房去。”   宁承轻微一点头也站起来。温南楼抬头见是个女子被丈夫护着离去,又看那桌上另外两人一个身形瘦小,一个满脸胡须,与自己要找的人大不一样,便没放在心上。仇不二与石不三为求宁承轻解药,一同做戏,说什么“弟妹快去歇息”什么“莫要受惊动了胎气”云云。萧尽听了知是宁承轻的计策,但其余话却是他们兄弟借题发挥,胡说八道。他见钟不四一双大手搂住宁承轻肩膀,心中隐隐不快,又说不出为什么,身旁段云山一扯他袖子,二人轻推窗户,翻身到了外面。   温南楼上楼一瞧,见楼梯下一张桌子摆着壶茶,两个杯子。宁承轻心细,离座时已将自己茶杯一并带走。温南楼江湖老道,伸手一摸壶中茶水滚烫,杯中也有余温,喝茶的人应当刚走不久,可他进门之后却并未见有人离开,一时心中疑窦丛生,忙问尚未走开的仇不二与石不三道:“这座上的客人呢?”   仇不二道:“方才还在,你一上来,他们翻窗走了。”温南楼一瞥楼梯下小窗未关严实,推出去一瞧,只见窗框上留了脚印,果然是从窗户逃出。他再问那两人什么模样,仇不二便推说自己背对他们,不甚记得。   温南楼向楼下众人道:“那两人颇有古怪,咱们将人手分一分,柳家兄弟出客栈往东一路打听,问问沿途小贩、店家瞧没瞧见有人从客栈窗户出去。王道长与几位道兄请去镇上药铺医馆查问,玉山派的诸位探访客栈、酒楼,云门的兄弟先将镇上几个进出要道守住,余下的朋友四处搜寻,两个时辰后再到这里会合,务必将那三人找到,请宁家后人交出解药,救程老爷子两位侄儿性命。”   他安排妥当,众人无不应允,分头行事。   温南楼自己带几个仙城弟子在清风客栈中寻找,他已听了程柏渊叙述,北医关如是遭萧尽一刀穿胸而死,当时在场众人亲眼目睹,此仇已非宁承轻一人之过,定然要将两人一同找到才行。   温南楼将二楼搜了一遍,又去客房查看,清风徐来是镇上最大的客栈,住客甚多,一间间找起来也颇费时间。他推开一扇房门,正是钟不四与宁承轻所在的客房,钟不四得了宁承轻的授意,温南楼闯进来一瞧,却是那壮汉正用一双粗手替坐在镜前的妻子梳妆。钟不四见他进来,愠怒道:“你干什么乱闯,没见老子在给媳妇梳头,快出去,老子的美貌娘子可不给你瞧。”   温南楼往铜镜中一望,见镜中人容颜秀丽,果然是个美人,半点没想到正是自己要找的人。钟不四连声呼喝,温南楼率众在镇上四处搜寻,虽是白天总也扰民,因此不愿多生枝节,关上门便走了。   钟不四松了口气,悄声道:“小娘子,他走啦,这回你总该将解药给了我吧。”宁承轻道:“这毒还有半年才发作,等这里的事了结我自会给解药。你先别忙,在这住上一两天。”   钟不四本不乐意,但见他长得好看,心中甚喜,心想和他结伴倒也没什么不好,他又精擅毒药机关,于自己盗墓掘宝有极大好处,或许将来荆州三杰改成四杰也未尝不可。他正做美梦,忽听窗框一响,开了一线,紧接着一条绿影如小箭一般飞射而来,往宁承轻身上扑去。   钟不四一惊,正要出手去接,定睛一瞧不由自主将手缩了回来,原来那道绿影是条小蛇。他这一缩手,小蛇仍冲着宁承轻而去,宁承轻躲闪不及,小蛇便如绳索般缠在他左手腕上。   玉京子从窗外翻入,朝他脸上一瞥,笑道:“臭小子,你骗得了那个什么游云剑,骗不了我蛇面阎罗,快将毒针上解药拿来,否则碧虺咬你一口,你也活不成。” 第三十三章 刀风剑霜心如焚   宁承轻见那碧绿小蛇盘在自己腕上,一阵冰凉寒意沁入体内,心知这一赤一碧两条小蛇是他悉心培育剧毒无比,因而如此自信,真若被咬便是赌命,便不敢擅动,只微微笑道:“我知道骗不过你,不过堂堂蛇面阎罗竟然对我针上的毒束手无策,说出去可对你名声有损。”   钟不四还不知其中厉害,一听玉京子也是来要解药,顿时心生怒气,骂道:“你等一等,老子先来的,你要解药得排在老子后边。”   玉京子瞥他一眼,突然张嘴,一口唾沫往他脸上吐去。钟不四反应虽快,侧首避过,但唾水还是落在脖子边上。他哎哟一声,只觉颈边刺痛,伸手去抹,整个手掌也如针刺般阵阵疼痛。   宁承轻自怀中摸了粒药丸丢给他道:“这位蛇面阎罗玉京子先生浑身是毒,你别惹他,吃了药就滚吧,半年后再来找我。”只说了这两句话,钟不四已是周身俱痛,忙吞了药丸,转身往门外跑去。   玉京子又伸手要解药,宁承轻道:“解药我身上没有,需得另外调制,玉先生虽中了毒,但也自行用药压制毒性,一时半刻并无大碍。你既打发了伙计去抓药,何不等他回来让我慢慢制药。”   玉京子道:“很好,那你先把水月白芙给我。”宁承轻道:“如此奇毒,我哪有天天放在身上的道理,不信来我身上搜一搜便是。”玉京子道:“你当我不敢?你再耍诡计,最多同归于尽,咱们生来与毒物打交道,死在一个毒字上也不怨人。”说完伸手将宁承轻周身大穴点住,撕开他衣衫搜起身来,但搜了一遍却如当日关如是一般一无所获。他将宁承轻脖子扼住,追问水月白芙下落。宁承轻道:“我放在一个妥当的地方,但要告诉了你,你现在就会杀我。我一点点慢慢说给你听,快则几月,慢则一年,便能到我说的地方了。”   玉京子道:“这么久我可等不了。”宁承轻道:“方才客栈里那些人找我理论是假,夺取水月白芙才是真,这里人多眼杂,被人发现了,水月白芙未必能落在你手里。”玉京子道:“你诡计多端,想我救你出去后再单独对付我。”宁承轻道:“我现在手脚不能动弹,全凭你处置,如何还能单独对付你?”   玉京子自蛇哨失效后,一时失了宁承轻等人的踪迹,方才在客堂上故意透露三人行踪,不过是想借温南楼的人手搜遍镇上将人找出来,事后再趁众人入睡偷偷下毒,做那在后的黄雀。谁想自己却比温南楼先得手,自然不愿再与那些人打交道。他心念一转,便生主意,推窗往客栈楼下一瞧,见墙角摆着几个箱子竹篓,比自己背来装蛇的大上许多。此时温南楼等人正在各个房间查找,他趁乱下楼提了个最大的竹篓上来,将宁承轻捆了手脚,堵上嘴,塞进篓子里,再将自己小竹篓中所带的十来条毒蛇全倒进去,盖上竹盖遮布,慢慢出门往楼下走去。   宁承轻已被点了大穴,又遭绳捆索绑,蜷在竹篓中既不能出声又动弹不得,加之如此多的毒蛇在周身游来游去,实在难受至极,但听蛇面阎罗走到门口被人拦住,似是游云剑温南楼见他突然背个大竹篓心中起疑。   温南楼道:“阁下这是去哪?”玉京子尖声笑道:“有温大侠在这里找人,用不着我碍手碍脚,那臭小子沿途洒了好些蛇药,将我那些蛇子蛇孙全都赶得不知去向,只剩这十几条,我再去捉些来。”他一掀盖子,嘴中呼哨几声,竹篓里的毒蛇纷纷昂首自遮布缝隙间钻出,向着温南楼吐信示威。   温南楼猝不及防,大吃一惊仰身后退,玉京子哈哈大笑,盖上盖子扬长而去。温南楼见他只身一人,就此罢了。   再说萧尽与段云山翻出窗外,却并未离去。段云山说什么也不能丢下宁承轻先去镇外避过,等温南楼等人离开再回,因此拉着萧尽往客栈屋顶攀去。二人小心翼翼伏在瓦上,萧尽想掀开瓦片往下偷瞧,段云山深知客栈中尽是高手,稍有动静便会被人发觉,因此劝他小心行事。   萧尽也担心宁承轻在客栈里,万一被温南楼等人识破只怕凶多吉少。不多时,客栈中分几拨人手向镇上四面而去,又再过片刻,蛇面阎罗也走了出来,身上却背着个从未见过的竹篓。   萧尽见他一路往镇外走,总觉不对,实在耐不住,伸手掀开瓦片,寻找宁承轻与钟不四所在的客房,一连找了好几间,终于给他瞧见钟不四和他两个兄长在一起。   萧尽一跃而下,房中三人尽皆一惊,眼见是他才放下心来。   钟不四道:“不好了,那个长得像蛇头似的怪胎把一条小蛇缠在小娘子手上,现下不知怎么样了。”萧尽一惊,问道:“你怎么不救他?”钟不四道:“我要救的,那蛇头怪胎把毒水吐在老子头上,小娘子给了我药,叫我滚。我……我不敢不听他话,就……滚了出来。”   萧尽暗骂他没用,但心里知道宁承轻是怕他白白送死,反而没有了人报信。仇不二去隔壁房间看了看,说是已无人在。萧尽对段云山道,定是蛇面阎罗将他掳去了,心中焦急无比,立刻就要去追。话到这里,忽然门外脚步声响,有人在门外问:“这里瞧过没有?”说着也不敲门,双手一推就要进来。   段云山反应极快,抓住萧尽的胳膊往上一托,急道:“萧兄弟,我师弟就托你相救了。”   萧尽被他托向屋顶,用力极强,自己轻轻一跃已回到顶上,再往下看时,段云山已与进门之人打成一团。他把心一横,心想救宁承轻要紧,段大哥武功不弱,打不过总逃得过。想罢转身跃过屋顶墙头,往蛇面阎罗离开的方向奔去。街上虽全是温南楼带来的江湖好手,但一来众人只听程柏渊说过三人样貌,毕竟口述耳闻,并未亲眼见过,二来萧尽左眼受伤,拿布包扎着,容貌更不易看清,因此三人一旦分开,一路并未有人认出他。   萧尽小心沿街打听,玉京子样貌奇特,路人见过大多记得,指路给他,看方向是往镇外去了。他穿过小巷,正欲上房施展轻功疾奔,忽然打横伸出一只手朝他面上抓来。   萧尽一惊后退,眼前红影晃动,孟别昔已拦在他面前。萧尽暗暗叫苦,这紧要关头遇上孟别昔,当真进退两难,再迟一会儿蛇面阎罗带着宁承轻更不知去向哪里。   孟别昔道:“你逃了两年也该够了,快跟我回去。”萧尽道:“我现在有要事在身,姐姐宽宥两日,等我将这里的事了了再同你回去。”孟别昔道:“两日?你要想回去这两年多哪一天不能回,只怕眨个眼的功夫又叫你跑了。”她平时寡言少语,极少说话,眼下费尽时日终于找到要找的人,心中不满已是溢于言表。   萧尽知道她为人执拗,是绝不肯再放自己走的,但宁承轻命在旦夕如何能不救,当下伸手到背后,将布中包裹的拒霜拔出,刷一刀向孟别昔肩上挥去。   孟别昔早有提防,身形微动让开刀刃,双手一扬,手执峨嵋刺朝萧尽胸前点刺。萧尽心里明白她本意绝非要杀自己,但也万万不能让她点住穴道。二人在无人小巷中互相拆解招式,长刀与峨嵋刺绝无相碰,没发出半点声音。   萧尽只想速战速决,好抽身去救宁承轻,孟别昔对他武功招式、行事习惯都了若指掌,他如只用赤刀门的刀法绝无取胜可能,情急之下忽然想起宁承轻提过的那本无名刀谱,于是不假思索,将其中几招最为熟练的使了出来。   这刀法与他自幼习练的每一招都大相径庭,本该出刀的招式它却偏偏写“收刀斜横,示胸腹大空于敌”,该当回避时却又说“单手撩刀,复回横砍”。萧尽刚一使出,立刻险象环生,可他深信宁承轻说得不错,既然要他熟练这刀法,势必有特异精奇之处,因此咬牙克服自小养大的习惯,硬是将这路刀法使了下去。   孟别昔初见他刀法一变,并不以为然,只当他心慌意乱刀势也随心而乱,谁知数招一过,萧尽刀法招式越来越凌厉奇特,每一招都在自己意料之外。她武功高强,换作别的对手未必吃惊,但萧尽是她一手带大,交手时心中浮现的一招一式无不熟稔,此刻眼见招式似是而非,反而如在桎梏。   萧尽一连几刀打得孟别昔措手不及,心想不可恋战,眼见她露出破绽,刀身一振却是两种刀法中全都没有的剑招“青鸟来翔”刺她要害。这一下更出孟别昔意料,没想到他两年之中武功竟有如此精进变化,连忙右手推拳以峨嵋刺去削挡他长刀。拒霜何等锋利,寻常兵刃哪是它对手,交击之下,峨嵋刺已被削去半截,当啷一声飞去落在地上。   孟别昔见兵刃损坏,双手齐出,将两把峨嵋刺当做暗器朝萧尽掷去,趁他躲闪之际右手往腰间一扣,抖出一柄环腰软剑。   她外号血娘子,却少有人知道她另有称号叫“忘心剑客”,可见平日对敌其实极少用剑,今日竟然被萧尽逼出第二件兵刃。萧尽见她亮出软剑,也是一惊,心想这要打到何时。他记挂宁承轻的下落,心急如焚,可与孟别昔相斗能打个平手已是不易,两年之前实难想象,再要取胜绝非轻而易举,眼看剑光如银蛇般袭来,心生一计,竟然不躲不闪,向前直扑过去。   孟别昔原想他武功大进,不使出全力恐难将他擒住,手上已下了十分的功夫。萧尽突然扑来,剑锋顷刻便割到他颈项,溅出血花,孟别昔情急之下骤然收手,前胸左肩门户大开,萧尽伸手往她天突穴上一指,内力尽出,气冲穴道。孟别昔上身一软,萧尽赶忙将她扶住,额头汗水岑岑,心道侥幸,若非她及时收手,自己早已是剑下亡魂。   孟别昔向他怒目而视道:“你叛出赤刀门,学了别派武功,是要将往日恩义一笔勾销吗?”萧尽道:“姐姐莫怪,我真有十万火急的急事要办,你不杀我,我感激得很,可义父不是我伤的,应天秘录也不是我盗走,凶犯盗贼另有其人,等我办完事再细细和你说清。”孟别昔道:“你索性杀了我,以后也不用再说了。”   萧尽将她抱到小巷墙角处,拿木板遮住,想说什么又说不出,转头走了。 第三十四章 盘身吐信翻红焰   萧尽一奔起便觉颈边剧痛,伸手一摸满手血红,撕了衣襟下摆草草一缠了事。   这一耽搁,蛇面阎罗早已不知去向。萧尽自屋檐飞跃到镇外,跳上树梢四处遥望,心中不住地想,我若是那蛇怪,擒了宁承轻后会去哪里。   蛇面阎罗一心想要水月白芙,如今抓住宁承轻多半迫不及待要找个无人处慢慢逼问,萧尽心想宁承轻聪明机智,落在蛇面阎罗手里虽然凶险,但一时半刻应当也有应对之法,可这无人之处究竟在哪倒让人伤透脑筋。   他正自焦虑,忽听树下有狗吠叫,低头一瞧心中大喜,原来是金角躲在草丛里抬头吠叫,银角却不知去向。萧尽跳下树梢,抱住黄狗道:“好狗儿,你知道他在哪,带我去找来。”   金角汪汪呜呜叫了几声,纵身往前跑去,萧尽紧紧跟着,一人一狗跑出四五里路,金角仍是不停。萧尽疑心这傻狗儿并不知道宁承轻的下落,只是带他到处乱跑,可细细一想,或许蛇面阎罗在镇外仍招不到蛇,要往更远的地方去,便继续跟着黄狗疾奔。又多走一里路,萧尽见草丛中扔着个竹篓,竹篓里血迹斑斑,一条黑鳞毒蛇被拧断头扔在草地上。   萧尽认定玉京子走时背着的大竹篓里藏着宁承轻,竹篓在此,里面的血是谁的。宁承轻不会武功,不是玉京子的对手,这血便绝无可能是玉京子留下。   他想到这里,急得冷汗直冒,拨开草丛,顺着血迹往前追踪。林中草木茂盛,萧尽直找到傍晚时分才见眼前有个山洞,血迹到了这里已是点点滴滴十分稀少。   萧尽先伏在洞外草丛细听,听到洞中隐隐传来说话声,果然是蛇面阎罗的声音道:“我再问一遍,水月白芙究竟在哪?说出来饶你一条小命,再不说只好叫你慢慢吃苦了。”   宁承轻道:“我说了带你去,你又嫌麻烦不肯,那是我爹毕生心血,你现成拿去总也有限,用完就没了,不如多花些时间,咱们一起钻研琢磨,将药方写出来,何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蛇面阎罗哼了一声,怒道:“你少骗我,这一路带着你又不知生出多少诡计,方才你用什么法子让我的蛇儿反噬于我?”宁承轻笑道:“我又没蛇哨,如何驱蛇,想必是你平日待它不好,一时生气就咬了过来。”   萧尽听他说话声音微弱,气息虚浮,不知哪里受了伤,心头一阵刺痛,但不知山洞深浅,贸然进去不能一刀将蛇面阎罗杀了怕有无穷祸患,这一下务必得有十足把握才行,因此只能强忍心痛继续蛰伏倾听。   蛇面阎罗阴声道:“我知道你血中带毒,用这诡计不知毒害了多少人,方才溅我一身毒血,幸好我自小饮毒长大,也无什么大碍,如今让你也试试我的手段,这一瓶蚀骨缠心散吃了万箭穿心,我瞧瞧你能嘴硬到几时。”   他话一说完便拿毒药往宁承轻嘴里塞,萧尽大惊,再顾不得什么,挺身冲进洞里,抬刀往蛇面阎罗后背砍去。   玉京子阴阴一笑道:“来得好,你要耐着性子在外面等,我倒不知如何对付你。”   洞里光暗,萧尽从外面进来登时双眼一黑,什么也瞧不见,只听到宁承轻在一旁咳嗽干呕。玉京子自幼长于蛇窟,双眼久已习惯黑暗,在洞中依然能够视物,抬手往萧尽一挥撒出一把药粉。萧尽屏息往后急退,耳听四周丝丝作响,似有群蛇骚动游来。   他听音辨形,一刀挥去,斩断一条毒蛇蛇头,蛇血喷涌而出,一阵血腥臭味扑鼻。他想洞里都是毒蛇,自己又瞧不清楚,便想先往后退到洞口,谁知刚退一步,又听到玉京子抓住宁承轻,阴恻恻地笑道:“这小子在我手里,你还想退到哪去?你跨出山洞一步,我就割下他一只耳朵,再退一步,割另一只。他身上眼睛、耳朵、鼻子、手指、脚趾有的是割了又不死的零碎,你多退几步试试吧。”   萧尽听后便不敢再退,只是不管他威吓,凝神细听四周毒蛇动静。这些蛇动作奇快,神出鬼没,稍一分神便容易着了道。萧尽正兀自斩杀,忽听宁承轻边咳嗽边道:“可惜了,这条墨玉灵虺也是难得一见的极品,死一条不知多少年才能再找到。”   玉京子原也心疼自己好不容易养大的毒蛇,要知他吹哨招来的大多是些寻常草蛇,只有身边竹篓布袋里带的才是世间罕见少有的极品毒蛇,小半辈子才收到十来条,如今被萧尽一刀一条,已杀了不少,虽说只要咬他一口这回便算赢了,但心中总有些不舍。   玉京子道:“死一两条蛇,换你俩的命和水月白芙,原是有赚不赔的生意,又有什么可惜。”宁承轻道:“你袋里的蛇虽少见,但也不是最好,不知道比金星地仙如何?”   玉京子道:“金星地仙是蛇中毒仙,除了我手中的赤螭碧虺,天下再没有毒过它的,可惜如今也绝了迹,难得你知道。”   宁承轻道:“原来这些蛇毒都不如金星地仙啊。”   萧尽当日在宁家后院山谷被金星地仙咬了一口,并无什么大事,此刻听玉京子亲口承认这洞中的毒蛇都不如金星地仙更毒,霎时明白宁承轻引他说出这话的用意,于是便不管那些毒蛇,纵身提刀,刀尖又向玉京子说话的方向插去。   黑暗中,萧尽只觉手臂、小腿被蛇连连咬噬,但伤口剧痛,身上却并无中毒之感,内心欣喜,猱身扑去,只盼一刀将玉京子砍死了账。   玉京子眼见他不管不顾举刀劈来,手中扣了两枚玄蛇毒镖接连发出,只是暗器破空的声音远比蛇游声响,萧尽毫不费力躲过,眼见就要一刀将玉京子钉死在地上,紧要关头忽然自洞外飞入一团火焰。   这一下,洞中三人都吃了一惊。萧尽见火团飞向宁承轻,立刻抛下玉京子转身去救。那火原来是个火把,萧尽来不及挥刀,只能用身去挡,火把砸在肩头溅起许多火花,他伸手拍灭,又有几个火把飞掷进来。洞外有人呼喝道:“姓宁的小子和那蛇怪就在洞里,烧死了他,一了百了。”   萧尽听那人嗓音,似乎是温南楼调去镇东打听探查的柳家兄弟之一,这两人不知何时跟来,竟想出火烧山洞的法子,要将他们三人全都烧死在洞里。萧尽心想这些人自诩正道,行事却如此凶狠毒辣,可惜方才差点就要了玉京子的命,被他二人一搅错失良机,不禁又是可惜又是悲愤。   火把源源不断自洞外飞入,片刻间洞中已浓烟滚滚,萧尽忽觉右手一凉,似有什么卷住手腕,正要随手挥去,却听玉京子阴森森道:“臭小子,我放蛇到外面阻他们一阻,你去将人杀了,我保你们二人都不死。”   萧尽原怕蛇面阎罗伤害宁承轻,听他如此一说心想他要水月白芙,便不至就此害死宁承轻,两相计较立刻迎着火把往外冲去。他挥舞拒霜砍去两团火焰,又抬脚踢飞一个。洞外之人见他如此勇武,不惧火烧飞扑而出,纷纷往后退了几步。萧尽一见光亮,先往自己手上瞧一眼,见手腕上盘着一条浑身赤红的小蛇,便知是玉京子手上那两条极毒的毒蛇之一。   洞外除了柳家兄弟还有一男一女,男的三十出头,微留髭须,女的二十来岁,容貌清秀。柳氏兄弟二人将枯草堆在洞口,点燃了火,那男女二人则在一旁高地观望。   萧尽飞扑而出,抬脚将烧得正旺的枯草火堆踢散,一时腿脚上也着了火,他就地一滚将身上火苗扑灭,立刻挺身而起。   柳氏兄弟中为兄的叫柳廷,弟弟叫柳璋,二人之父十余年前死于宁家庄中尸骨无存,这回便是跟着温南楼来报杀父之仇。兄弟俩当时年幼,是非难明,一夜间没了父亲,仇恨淤积多年,如今长大,复仇之心甚坚,哪管别人还有找到宁承轻问清当年真相、销毁水月白芙等等事宜未了,一心只想立刻杀他报仇雪恨。   萧尽不顾性命冲出洞外,迎面正遇上弟弟柳璋,他恼恨这人莽撞动手,使自己本将得手的计划落空,又让宁承轻落入蛇面阎罗的手里,于是刀尖抬起往他额前插去。   柳璋眼见来人刀势凌厉,大惊后退,哥哥柳廷急忙赶来援救,刷一声拔剑在手,接了他一刀。萧尽的拒霜是宝刀,柳廷的剑却也不差,刀剑相交一阵清响。柳璋见哥哥接下一招,定了定神,也拔剑在手上去助阵。   柳氏兄弟自幼一起练剑,从不分离,分进合击,一招一式极有默契,萧尽以一敌二,一时之间竟找不到破绽。此时日已西斜,夕阳如血,三人刀光剑影斗得十分凶险。萧尽身上被毒蛇咬伤,虽不像常人般立时毙命,但如此腾挪活动,气血运转极快,渐渐便有头晕虚弱之感。柳氏兄弟见他出手略有迟缓,只盼速战速决,好再去洞中杀了宁承轻一雪父仇,柳璋便叫道:“方大哥、韩姑娘,一起上啊,先料理了这小子,再去抓姓宁的小贼。”   那对观战的男女听了,也拔剑下来掠阵。姓方的男子名叫方从剑,女子姓韩叫韩琴儿,江湖上也有侠名,人称“琴剑双侠”。二人一加入战团,萧尽登时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他一刀劈出,便有三剑齐向他挥来,虽他刀法招式繁多,情急之中仍能惊险避过,但也实难有取胜的可能。   柳璋边打边道:“蛇面阎罗与他们是一伙的,假意叫咱们在镇上四处搜寻,却偷偷将姓宁的小子送出镇外。”萧尽听他信口胡说,将一盆脏水泼在自己与宁承轻头上,心中气愤,抬手一刀又往他咽喉削去,柳璋身旁有三人掠阵,丝毫不惧,可就在这时,他眼前红影一闪,喉咙上如被虫蛰似的剧痛,连忙伸手捂住脖子。   韩琴儿失声惊呼道:“大哥,蛇,蛇!”   萧尽也吃了一惊,低头一瞧,竟是蛇面阎罗缠在自己右腕上的红蛇赤螭不知何时突然窜出,在柳璋喉头咬了一口。这红蛇咬完人后又再游回,盘在萧尽手上,众人不知它只听玉京子号令,认定萧尽与蛇面阎罗正是一路,宁承轻又擅用毒,三人同流合污已是事实,惊怒之余又再围攻上来。 第三十五章 与子同命不相弃   柳廷见弟弟被咬伤后倒地不起,退出战圈查看,一摸之下,竟已没了呼吸。   他惊得脸色煞白,大声喊道:“我弟弟死了,我弟弟死了!”   琴剑双侠一听这蛇毒如此厉害,见血封喉,一时不敢逼近,韩琴儿更是怕得脚下一顿翻出丈外,嘴里喊着:“大哥小心。”   萧尽其实已难支撑,见他们退开暗暗松了口气,但柳璋惨死非他所愿,自己杀了人倒罢了,只是这条人命将来难免要算在宁承轻头上,代代世仇越结越深,又如何收场。   方从剑后退一步,横剑胸前,双眼紧盯着萧尽腕上的红蛇,一边防它暴起伤人,一边问道:“阁下和蛇面阎罗究竟是什么关系?”   萧尽道:“我与他毫无关系,这蛇突然伤人也并非受我操纵。”柳廷痛失胞弟,嘶声怒吼道:“不受你操纵,为何盘在你手上却不咬你?你这恶贼杀我兄弟,快留下命来。”   赤螭不咬自己却咬死柳璋,这事萧尽一时实难解释得清,可转念一想方才柳氏兄弟投掷火把,驱烟入洞,分明是想要宁承轻的性命,江湖恩怨本就是你死我亡,没什么好多辩解,当下再不开口,举刀向迎面而来的柳廷砍去。   柳廷与方、韩二人见他辩了一句后再不说话,料他无话可说,立刻要下狠手,心中都各自提防。萧尽浑身乏力,强打精神,但眼前三人对他手上红蛇甚是恐惧,见他右手长刀挥来都不敢欺进。柳廷为兄弟报仇心切,尚且上前攻了两剑,方从剑却暗自观察,瞧出萧尽脚步虚浮、刀势摇晃,说道:“这贼子受了伤撑不了许久,咱们和他游斗,不出十个回合便可不战而胜。琴妹,你小心他放蛇,柳兄弟想法将他右手砍断,我来斩那毒蛇。”   韩琴儿大声答应,跃到萧尽身后。萧尽一转身,柳廷已一剑朝他右肩劈落,如此腹背受敌,方从剑也挺剑朝他右腕上的红蛇劈刺,三人便成夹击之势与他缠斗。   此时,玉京子扑灭了丢进来的火把,生怕浓烟熏死了宁承轻,将他一把扯到自己身边。   宁承轻不住咳嗽,双眼熏得泪流不止,却始终打起精神凝神听着洞外几人恶斗。   玉京子扣住他下颌,在他耳边恶声道:“你快说水月白芙究竟在哪,说了我放蛇出去助他,不说,再过片刻他就要被那三人乱剑分尸。”   宁承轻被他掐得极痛,却仍笑着道:“他死不死关我什么事?他不过是我请来的保镖护卫,死了花钱再找一个罢了。”玉京子道:“你少在这演戏,他若与你非亲非故,怎肯为你如此不顾性命?”宁承轻笑道:“玉先生也与我非亲非故,不是一样为我不顾性命吗?”   玉京子和他在江上相对后,不但折了手下一命驱蛇童子、伤了腿脚,还中他银针上的剧毒,方才差点被活生生烧死在洞里,虽说一切都是为了得到水月白芙,但也的确算得上不顾性命。他本就心中有气,听到宁承轻这般情势下仍然调侃玩笑,不肯说出水月白芙的下落,恼怒至极,将一枚玄蛇毒镖拿在手里要去割他面庞。   玉京子道:“臭小子,我不杀你,留你一条小命慢慢逼问实在容易得很,先将你这张漂亮的小脸割烂了,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宁承轻只觉毒镖的铁制蛇信刺在脸颊,只消稍一用力便能划破皮肤,他听玉京子言语疯狂,怕见了血再引出他心中暴虐,便故意道:“我是世俗,最爱惜自己这张脸,划花了它那我活着也无趣味。”玉京子听他服软,冷笑道:“我就憎厌你这样娘儿似的家伙,还不快说。”   宁承轻道:“你先将洞外那些人赶走,姓柳的两兄弟死了一个,自知不敌定然已放出消息求救,再等片刻只怕温南楼就要带了人手赶来,到时我们三个都被堵死在这,你问出水月白芙的下落又有什么用处。”   玉京子仍是冷笑,宁承轻道:“我与洞外那姓萧的都在你掌握,先生那两条宝蛇好厉害啊。”玉京子对养育的赤螭、碧虺二蛇确实十分得意,听他夸赞又想二人各自受蛇所制,绝对逃不出自己掌心,况且方才说了狠话,也怕宁承轻真像个娘们一样毁了容就要寻死觅活,便顺势而下道:“你知道就好,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等会儿出了洞,你还推三阻四我就真不客气了。”   宁承轻道:“出了洞外,自然是先生说了算。”玉京子将他挟在腋下,窜到洞边。   萧尽以一敌三本来并不至落败,但他方才在洞中被数条毒蛇咬伤,原本只是冒险而为趁机杀了玉京子,宁承轻自然有法子替他缓解毒性,可这时四人激斗,真气流转毒发加快,方从剑瞧出便宜,与韩琴儿两面夹击,他缠住长刀,韩琴儿举剑在萧尽后背一挥,剑尖划出一道由肩至腰的血口。   萧尽一个踉跄,眼见方从剑手中长剑又至,左手拔出青渊匕首一挡,将他剑锋斩出一个小小缺口,右手拒霜往身后横劈,韩琴儿一招得手正要再砍,止步不及被拒霜在额头划了一刀,削去一片头皮。萧尽也是杀红了眼,哪管姑娘不姑娘,只记得自己若打不过,这些人杀了他便要进洞去杀宁承轻,因此死也不肯后退一步。   柳廷本来怕他手上的红蛇再伤人,但自三人一同出手,刀光剑影之下,那红蛇也十分乖觉,飞快从萧尽手腕沿着臂膀肩头游到脖子上,身子轻轻一缠,将头搁在他颈边不再动弹。如此一来,三人惧意骤减,气势大盛,柳廷更是一剑刺中他肩膀。正斗得血肉横飞之际,杂草丛中窜出几条蛇,青黑赤白各不相同,分头便向拼斗中的四人游去。   柳廷见弟弟柳璋刚被蛇咬死,突然又窜出这许多蛇来,不禁大叫一声连连退步。韩琴儿被萧尽削了头皮,脸上破相心中激怒,只想立刻杀他泄愤,但见毒蛇窜出登时冷汗直冒,拉着方从剑跃开。   萧尽身上沾染了赤螭的气味,众蛇不敢欺进,纷纷绕开继续往其余三人追去。   方从剑道:“这小贼与蛇面阎罗沆瀣一气,今日杀不了他,咱们先回去告知温大侠再做计较。”柳廷虽心有不甘,可见毒蛇逼近,草丛中看不真切,实在防不胜防,只得回身抱起柳璋尸身,朝萧尽怒目一瞪,三人一同往树林外飞奔离开。   萧尽见三人撤退,眼前一黑,脑中一阵晕眩差点昏厥,连忙一咬舌根稳住神志,但觉周身上下无处不痛,扑通一下坐在地上。   玉京子挟着宁承轻走出山洞,伸手一探他经脉,只觉他虽中蛇毒但未有濒死之相,不由暗暗称奇,心想究竟是这小子体质特异还是宁承轻事先给他服了什么灵药,倒是大有研究之用,一时不急着杀他,却也不给他解蛇毒的药。   玉京子将宁承轻扔在地上,割了他手脚的绳子,却不解穴,指着萧尽道:“臭小子,你背着他跟我走,若不从命,赤螭碧虺立刻将你二人咬死。”   萧尽不受他胁迫,伸手去扯盘在颈上的小蛇。玉京子道:“我劝你不要乱动,这两条蛇一卵所生,生死同命,你捏死这条,另一条立刻尽释毒液将姓宁的小子咬死,反过来也是一样,所以你们最好都乖乖听我话,这蛇毒可比金星地仙强得多,你方才已见识过了。”   萧尽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抬眼往宁承轻望去。宁承轻替萧尽治过眼,那时不过是小小一点毒液溅到眼皮,已需用许多珍贵药材及时救治才能保住眼睛,若一条蛇将体内毒液尽数注入血管,当真是神仙难救,于是神色凝重,朝他摇了摇头。   萧尽松开手,赤螭自脖颈上游走,又盘在他胳膊上。他见碧虺也一样缠着宁承轻的手腕,便不敢轻举妄动。   玉京子见二人都不敢反抗,心中十分得意,命萧尽背起宁承轻跟着自己往山林中走。萧尽浑身是伤,体内又有蛇毒未消,身上再背一个人实在有些吃力。宁承轻穴道受制,浑身无力,软软地趴在他身上。萧尽只觉他脸颊贴着自己脖子一片冰凉,心中惶恐,轻声问道:“你怎样了?”   宁承轻道:“没什么,只是穴道被封得久了,气血不通,身上有些发冷。”萧尽小声道:“我替你解开,咱们找机会一起逃走。”宁承轻道:“只要这两条蛇在身上,就算被你跑出几步也是有限。”萧尽犯愁道:“那怎么办?”   宁承轻不答,走在前面的玉京子却转过身来,伸手点了他哑穴道:“这小子鬼主意多得很,还是不要说话的好。”萧尽道:“你已点了他周身大穴,令他气息不畅手脚冰冷,何必再多此一举?”玉京子笑道:“你心疼他,不如劝他早些将水月白芙交给我,不然有的是罪要受,点几处穴道又算什么。”   萧尽恨不得立刻杀了他,但两条毒蛇在他与宁承轻身上游走,不知何时就会遭蛇吻,只能先强自忍住。   三人在荒山里走了半天,已到晚上。萧尽后背剑伤鲜血淋漓,将宁承轻胸前衣襟全都濡湿,越走眼前越是模糊,全靠一股坚毅之力硬挺,到后来,每走一步都似要跌倒,只能用刀支撑,好不容易转过树林,见林中盖着两间木屋,玉京子先行一步跳进院里,也不叫门,踢开门户将屋中一对猎户夫妇自床上揪起,抬手就杀了,尸体扔在一旁。   萧尽见他如此狠毒,杀人如麻,却又无力阻止,心中更打定主意,一有机会便要将他杀了除害。玉京子命他将宁承轻放下,又叫他出去把两个死人埋了,别让人见了生疑。   萧尽盘算着索性走远一些,两条蛇虽毒,但终究是畜生,远远地先将自己手上的蛇杀死,再回来救宁承轻或许可行。他正想着,玉京子狞笑道:“我叫你别打鬼主意,你就将人埋在院里,赤螭碧虺相互离得远了也是一样下场。”   萧尽无奈,只得忍着浑身疼痛,在院中挖了个大坑,将猎户夫妇二人埋了。回到屋里,玉京子叫他脱了外衣,拿金疮药随手将他后背伤口抹一抹,免得他失血而死,随后也将他穴道点住。   木屋中有个地窖,玉京子下去瞧了瞧,下面存着些兽皮。他上来先从随身的袋子中拎出两只拇指大的小老鼠,就着萧尽与宁承轻的手臂喂那两条毒蛇吃了。萧尽只觉那蛇慢慢蠕动,吞着小鼠,一条老鼠尾巴在手背上滑来滑去,惹得他汗毛倒竖。   喂饱了蛇,玉京子才将他们推进地窖,二人先后摔在下面,萧尽后背着地,宁承轻伏在他身上,都不能动弹。   玉京子抓了两人,心中大定,只觉水月白芙唾手可得,已是囊中之物,于是放心在木屋中休养腿伤,运功疗毒。 第三十六章 多劫忍辱护真心   萧尽仰躺地面,后背剑伤剧痛,宁承轻更是伏在他胸前气息微弱。   他想蛇面阎罗如此歹毒,怕是下了重手封住宁承轻身上大穴,不知能否撑得住,焦急万分地唤道:“喂喂,你怎么样?”叫了几声才想起宁承轻被点了哑穴,连说话也不能,眼下只有自己先冲开穴道才能救人,于是闭眼运功,谁知玉京子内力深厚,一招点穴力道深透经脉,接连几个时辰都无法冲破。萧尽暗悔若在宁家山谷中那两年好好修练内功,不只醉心读些刀谱招式,也不至事到如今束手无策。   他挣得满头是汗,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头顶一亮,竟已是白天了。   玉京子手扣石块,嗖嗖两下射向萧尽,将他穴道解开,说道:“你抱姓宁的小子上来,小心些,我的蛇儿饿了,乱动手脚可保不准它们还肯听话。”   萧尽四肢酸麻,慢慢扶起宁承轻,见他气息虽弱,但并无大碍,心中微微一定。他将宁承轻抱在怀里,攀着木梯爬上。   玉京子瞧见二人身上两条小蛇仍盘踞缠绕,昂首吐信,心里十分得意,对萧尽道:“你将他哑穴解开,其余穴道不必解。”   萧尽心知此刻毒蛇在身不是他对手,还要再等机会,便依言先解了宁承轻的哑穴。   玉京子道:“两个臭小子知道我蛇面阎罗的厉害了没有,今日第一件事,就是要你银针上的解药,你给是不给?”宁承轻手脚不能行动,且饿了一日一夜,滴水未进,精神委顿,脸上却仍有傲气,微微笑道:“玉先生神色如常,内力深厚,哪里像中了毒,又要什么解药。”   玉京子哼一声道:“这毒虽厉害,用在我身上也无甚大碍,假以时日慢慢调理终能化解,只是眼下我没那么多时间与你消磨。”宁承轻道:“你已在我身上搜过了,什么也没搜到,其实要解药容易,只是这里没药材可用。”   玉京子冷笑道:“我早知道你有此花招来推搪遮掩,昨天晚上我回镇上连闯三家药铺,将用得到的药都抓来,今日你做不出解药,我就割这小子的肉喂蛇。”玉京子说罢捡起萧尽的青渊匕首,在他手臂一划,顿时血流如注,赤螭顺血游上,在伤口附近徘徊不止。   宁承轻皱了皱眉道:“好吧,你解开我穴道,我做解药给你。”   玉京子只解他上身穴道,将药杵、捣钵和抢来的药材全丢下后,坐在对面盯着他。   萧尽见宁承轻双手无力,接过药杵替他捣药,宁承轻便捡了几味药放在捣钵里让他捣碎。两人虽不说话,手上却十分默契,忙了半日,宁承轻以水和药,玉京子在一旁看着,忽然过去一掌将他扇在地上。   萧尽挡在宁承轻身前道:“你干什么?”   玉京子道:“当我瞧不出来?乳香、血竭、白芨、紫草,都是止血生肌的药材,却一味解毒药也不见?”   宁承轻坐起来,半边脸颊红肿,却道:“这的确就是止血生肌的药膏,先生难道用不着?”玉京子一愣,想到自己小腿被白狼撕去一块,这时还疼痛异常,但一来只是外伤,二来草草治过便没放在心上,宁承轻突然提起,正是需要换药的时候。   他冷哼一声道:“腿伤有什么要紧,快做解药来。”   宁承轻将制好的药膏放在一旁,又另取药材重新研磨。他心知解了玉京子身上的银针毒,自己和萧尽更难是他敌手,可一味拖延又不能长久。萧尽眼见玉京子坐在对面监视,自己与宁承轻稍有异动便过来喝骂折磨,一时无计可施。   三人坐在木屋里各自沉默,只听得捣药声。宁承轻熬药碾汁搓丸,日落时分,制成十枚小药丹。玉京子亲眼见他制药却仍多疑,心想他是南药圣手宁闻之的儿子,智计多端,难防暗动手脚再摆自己一道。想到这里,玉京子站起身,拿出自宁承轻身上搜来的白玉扳指,走到萧尽身边,两条小蛇不知与他有何感应,一起昂立起来。   他卷起萧尽衣袖,露出手臂,按动扳指上的机括将十根银针尽数射出,反手拿了颗药丸塞进他嘴里道:“你先替我试药,我瞧瞧究竟有没有用。”   萧尽只觉手臂又痛又麻,不到片刻,半边身子已无知觉,心想这毒好生厉害,蛇面阎罗中了宁承轻这暗器之毒居然能自行抑制,不但行动自如,内力武功似乎也并无损害,此人修为之高、擅毒之精令人畏怖。   萧尽吞下解药,宁承轻道:“你打坐运功,一个时辰可解你身上的毒。”萧尽依言而行,盘腿运息直至忘我。   宁承轻趁他疗毒,对玉京子道:“解药是真是假,一个时辰后便可见分晓,玉先生这下不必生疑了吧。”玉京子怪笑道:“解药做成还是小事,另外那件大事你又待如何?”   宁承轻知道他再要提水月白芙的事,便道:“你既知我身上并无此药,眼下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跟我去取,要么待我仔细想想,将配方与解法写下来给你。”   玉京子道:“你就是不肯将收藏之处说出来,不知有什么诡计。”宁承轻道:“水月白芙如此重要,虽不能说江湖中人人觊觎,但如先生这样毕生钻研毒药毒术,深通此道之精微者,岂有不动心的。不瞒你说,我自知不会武功,无力保有,已将它托付在一位信得过的人那里。这人与家父渊源极深,武功名望在江湖武林中也是如日中天,只怕玉先生不敢去找他。”   玉京子冷笑道:“我怕什么,你倒说出名来。”宁承轻心想,世上并无这个托付之人,须得说个他万万得罪不起,一听之下便偃旗息鼓不敢造次的人名出来才行,就算吓不退他,真要找去这一路也有机会想法脱身。   他想了想道:“这人是玉衡派掌教玉贞道长余行风。”玉京子听了一愣,怒道:“姓余的牛鼻子老道如今少说不下百岁,早已不问世事,怎会是你老子的朋友,你可是胡说八道骗我?”   宁承轻道:“我爹活到今日,也不过五十有余,我说他与玉贞道长是至交你不信,但我祖辈启凤仙人与玉衡掌教相识时,余行风未及弱冠,先祖见他少而俊朗,风度奇正,结为忘年之交,你又信不信呢?”   玉京子长居关外,对中原人士知之甚少,但惟对玉衡掌教余行风素有耳闻,只因这老道武功修至化境,天下已无敌手,且寿数长存竟似有成仙得道之象。不管江湖人如何传说,这人他自忖得罪不起,绝没有逞一时之勇找上门自讨没趣的道理。至于宁家先祖启凤仙人那更是一代奇人,宁家凭借他一生所学惠及子孙,若非十年前那场风波,宁家在江湖上也是威名赫赫。   玉京子气焰渐消,问道:“我怎知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宁承轻道:“是不是真的,去一趟玉衡山就知道了,先生不想去,那只好等我慢慢、细细地想出水月白芙的配方了。”   玉京子道:“也好,你写下来给我,我一瞧就知真假,只是这里可不太安稳,等我身上的毒解了,需要再找个安全之处。”   他虽主意已定,又疑心宁承轻所说非真,拿玉贞道人当挡箭牌糊弄自己,于是点他重穴一番折磨,见他仍咬死不改口,这才作罢。   玉京子心想这小子不会武功,体质羸弱,别弄死了他得不偿失,便暂且休息,将他与萧尽一道关进地窖了事。   萧尽运功完毕,只觉半身银针毒素消解,尚有些蛇毒也由内力释出,已无大碍,但刚一睁眼,玉京子又点住他穴道,将他扔进地下,这回宁承轻躺在他身旁,两条小蛇爬到二人颈上,蛇信一下一下舔着喉头耳垂,黑暗之中令人毛骨悚然。他想,再这么下去,不被蛇咬死也要饿死渴死了,怎么想个法子逃出去。柳廷与琴剑双侠回去禀报温南楼,那些人该当一路找来,不知段大哥此时在哪,见不到自己和他师弟回返,一定心急如焚,前日金角能带自己找到蛇面阎罗,未可知今日也能带段云山找来,想到这里,又生出些许希冀。   萧尽身体不能动弹,脑中却翻翻滚滚不住思索,一会儿想起柳璋死于赤螭蛇吻之下,那一幕骤然发生触目惊心,一会儿又怨愤他们不问缘由放火烧洞害他未能杀死蛇面阎罗,以至落到如此地步,再一会儿又觉前途茫茫,生死未卜,想到宁承轻若是死了……想到他死了,突然一阵悲从中来。   他不肯服输,又再继续运功冲穴,天黑后,头顶有人走动,玉京子回来打开窖门,丢了两个馒头下来。萧尽叫住他道:“我们动不了,怎么吃东西?”   玉京子道:“臭小子,我一不在就想着法解穴,我废了你武功也容易,只怕姓宁的小子伤心起来不肯写水月白芙的配方给我。”说完,他扣着石子飞射宁承轻双肩穴道,转身去后丢了个小小水袋下来。   宁承轻肩膀酸麻,好一会儿才撑着坐直,将馒头捡起,拍去尘土递到萧尽嘴边。   萧尽道:“我不饿,你吃吧。”宁承轻道:“你不吃,我也不吃。”萧尽不解,心想他什么时候如此矫情,这个时候还要赌气。他们自被蛇面阎罗擒住已有两日,期间不时遭玉京子折辱,早已心力憔悴,饥渴交加。萧尽仗着身体健壮、内力旺盛,还不觉得如何,只担心宁承轻体弱抵受不住,因此想让他多吃多睡,弥补回精神。   宁承轻道:“你受伤流了许多血,你先吃。”说完忽又压低声音道,“我答应写水月白芙的配方给他,顺了这蛇怪的心,今日没点我哑穴。他自恃武功毒术十分高明,咱们就应当有意示弱,好让他掉以轻心。我在山洞中言语相激,教他未得水月白芙前不敢施重手伤我,我装作对你关心,他便也不会立时对你下死手。”   萧尽想了一会儿道:“你装作对我好?那……那真心呢……”   宁承轻听他危急之中竟还有此一问,不由愣住,半晌后板着脸道:“我真心喂了狗,谁也不给。”   萧尽叹了口气,张嘴吃了半个馒头,又喝了几口水便说不饿。宁承轻用力将他身体翻过,查看剑伤,黑暗中瞧不清楚,只得用手指慢慢摸来,但觉伤口有流脓之状,便倒些清水擦洗干净,从袖中摸出白天偷藏的外伤药膏,仔仔细细抹了一遍,再撕下衣襟包扎起来。   萧尽被他在后背摸了一遍,明知是治伤,心里却如雨落湖面荡起阵阵涟漪无法平静。宁承轻包好伤口,又握住他手臂,手指一寸寸按他中了银针的位置,过了一会儿后道:“这针我一时取不出来,好在针上的毒已解,这条手臂你千万不要用力妄动,否则针游入血脉就再难找到了。”   萧尽嗯了一声,宁承轻扶他坐起,自己拿了馒头在他身旁慢慢吃着。 第三十七章 犹将此身共患难   次日醒来,玉京子照旧点住二人穴道,再拿老鼠喂饱两条小蛇。   赤螭、碧虺甚是刁滑,宁承轻一夜观察,想伺机除去,但要一手一条同时将二蛇捏住谈何容易,稍不留神不是害死自己就是害了萧尽,因此不敢冒险,暂且放弃。   他听门外有车马声,便知玉京子要将自己与萧尽带去别处慢慢逼问水月白芙的配方。不一会儿两个伙计将抬进一口棺材,玉京子吩咐他们去门外等,自己动手将萧、宁二人自地窖中提出。   他生性谨慎,怕半路出岔子,将宁承轻与萧尽堵嘴、蒙眼、捆住手脚,这才放入棺中盖上盖子,三面钉上铁钉,只留一角缝隙透气,随后让伙计抬去车上。   萧尽心想,这么一去就是金角也追不上,可如何是好。白天气候闷热,棺木密不透风,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二人已汗出如浆几近窒息,一路昏昏沉沉,直到深夜,玉京子才起开棺盖,给二人喂了几口干粮和水,不等喘息透气又再盖住。   如此不分昼夜赶路,玉京子一路防得滴水不漏,只有每到无人处才将他们放出来歇息片刻。萧尽眼见越走越荒僻,不知身在何处,某日到了座荒山下,玉京子命两个伙计把车停住,伙计以为他要结账给钱,谁知他拔了萧尽的刀,一人一刀将二人头颅斩了,尸体踢在荒草中。   萧尽在棺木里听见两声惨叫,料到玉京子又随意杀人,更添憎恶之情。   玉京子打开棺木,将他与宁承轻抓在手里,抬脚一踹马背,马儿吃痛往前狂奔而去,不知跑向哪里。玉京子撮唇作哨,不一会儿两名童子自山上奔来,接过二人再往山上回去。   萧尽与宁承轻双眼被蒙,不知身在何处,走了约有小半时辰,似乎到了个阴凉之处。两个童子解去二人身上绑缚,除掉蒙眼布团,将满身血污汗渍的衣物也一并剥去,抬进水里清洗。   萧尽见这些童子与当日江上小舟中所见那个一样,其实并非少年,眉眼边已有皱纹,却仍作孩童打扮。宁承轻心知此处定然养了许多蛇,因怕血腥异味有碍才要清洗。这些童子也对赤螭、碧虺十分畏惧,生怕惊扰,口称龙君,只敢用冷水浇洗。   待清理干净,二人又被抬到一个囚室,中间隔开,将萧尽与宁承轻分别囚禁,各用一条锁链锁在床头,只是宁承轻那边还多了一副桌椅。   玉京子换过衣裳进来,对宁承轻道:“这里是我临时住处,本想带你回关外,但路上太远,你就在这写吧,给你三日时间,写不出来可别怪我无情。”   一名绿衣童子送上笔墨纸砚,从旁监守。   宁承轻既来之则安之,提起笔,第一日只写了三个字。   玉京子见纸上蝇头小楷,笔划秀丽,却是“水月白”三字,想来那第四个就是“芙”字了,知道他有意敷衍,满心恼怒抬手要打,却见灯下他容颜憔悴,面无血色,这一掌打下去,只怕半条小命没了,还得花时间供着他养伤。玉京子一怒之下转身把萧尽抓来,在宁承轻面前毒打一顿,第二日宁承轻便洋洋洒洒写了几百字。   这回玉京子拿来一瞧,果然是平生从未见过的制药之法,他细细研读,照此方法制出一味毒药,也是不必见血,触及则伤,服之必亡,可似乎与传闻中无色无味,致死如常的水月白芙又有不如之处。   他拿着方子去问宁承轻,宁承轻道这近百味药只是引子,有了毒效,接着才要将药里的色味消去。玉京子至此已信了七成,哪怕水月白芙到不了手,这方子于他平日施展毒术也大有助益,心中颇喜,缓限了他两日,命他仔细写来不可有错。   萧尽每每见童子送饭,总想诱他过来杀了搜找牢门钥匙,但那童子十分机警,从不靠近,只将饭菜放在萧尽勉强能够到的地方。   这几日玉京子常来牢里,宁承轻不计前恶,与他探讨毒术药理。玉京子便以为他已认命,安心在这度日,只是那水月白芙消色去味的方子却始终也写不对。每回宁承轻写了一遍给他,他拿去试做,不是色消不全就是味去不尽,要么色味全无但毒性大减,甚至不足致命。   这日玉京子心浮气躁,到牢中将宁承轻一把抓出,命他今日必要将方子写对,如若不然就将他与萧尽一起扔进蛇窟喂蛇。   宁承轻道:“这几日我苦思冥想,应当还是少了一味药。”玉京子忙问:“少了什么?”宁承轻想了一会儿,目光往萧尽的牢房瞧一眼道:“我告诉了你,你将水月白芙制成就要将我二人杀了是不是?”   玉京子正有此意,但此刻不能说个“是”字,宁承轻道:“你不必骗我,既然要死,你且放他出来,让我们再见一面。”   玉京子道:“你不是说他只是你请来的保镖护卫,何时变得如此亲近。”宁承轻叹了口气道:“我与他同历生死,也算至交难得,最后见一面或许黄泉路上能结个伴。”   玉京子急于想知道那少了一味的药是什么,眼看离奇药制成只差一线,防范之心大减,哪里还等得下去,心想只要有赤螭、碧虺牵制,谅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便命身后童子开了牢门将萧尽拽过按在地上。   宁承轻到他跟前,瞧着他道:“是我连累你,今日你要死了,下世我再还命给你。”   他伸手到萧尽颈边,赤红小蛇正盘在颈上丝丝吐舌。萧尽总觉他不至就此心灰意冷,必然另有图谋,谁知颈边一凉,宁承轻竟捏住赤螭七寸,猛地将小蛇从他颈边扯开。赤螭口吐毒液,胡乱扭动。与此同时,宁承轻腕上的碧虺已一口咬住他小臂,萧尽眼见一道黑紫血线往他臂上延伸,片刻已爬到脖子脸颊,半张脸布满紫色血管,毒性好生厉害。   宁承轻一不做二不休,将两条毒蛇都抓在手里,用力一绞,扔在地上抬脚碾得稀碎。   玉京子见状也惊骇得说不出话,愣了一下才抓住他肩膀狂吼:“还有一味药是什么,是什么!快说,快说……”问了两遍才想到摸出蛇毒解药胡乱塞进他嘴里。   宁承轻吞了解药,将一口黑血喷在他脸上。   玉京子猝不及防,毒血入眼,狂呼乱叫,双手屈指成爪却不敢碰自己的脸。   宁承轻道:“还有一味药是什么,你现在……现在……知道了没有?”   玉京子一张蛇怪似的脸变得极为恐怖,站起身便往外奔去,萧尽见他腰间携着自己的青渊宝刀,眼疾手快拔出,一刀往他后心刺入。玉京子扑通一声摔在地上,萧尽怕他未死,正要再捅两刀,玉京子又挣扎着爬起,将一枚蛇哨放在嘴里吹响,片刻间从囚室外涌进十几条毒蛇,向萧尽与宁承轻游去,自己趁此机会已逃得不知去向。   萧尽将身前毒蛇尽数砍死,反手一刀斩断锁链,立刻将宁承轻扶起搂在怀里。   宁承轻吐了几口黑血,脸上黑紫之气却已退去一些。萧尽急问道:“我……我该怎么办?”宁承轻喘道:“……他怕我死了,给我吃了解药……你……你……快一起出去。你没杀死他……他还要回来……”说到这里,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萧尽斩断他身上锁链,将他背在背上往牢外飞奔,走时见外室角落放着自己与宁承轻的随身之物,便取了拒霜和几样紧要物件。一路奔到外面,几名童子慌乱而至,拿着蛇哨正在驱蛇围剿,萧尽恨极玉京子手段阴毒,拔刀上前,横扫直劈,将御蛇童子杀得四处逃散,凡能追上的一刀一个了命。   玉京子不知逃到哪里,萧尽顺路遍寻不着,心中记挂宁承轻的伤势,只得先行离开。原来这处住所隐藏在乱石如屏的山腹中,虽是简陋,但极为隐蔽,外人难以看破。   萧尽在山腹中走了一会儿,渐渐迷路,左走右拐找不到出口,宁承轻在自己背上又毫无动静,急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   又走了片刻,宁承轻微微抬起右手向前一指,边咳边道:“往那走。”   萧尽感到颈边一股热流涌过,知道他又再吐血,忙道:“你别说话,稍指一下,我看得清。”宁承轻听后便靠在他肩上不再言语,只在遇见岔道,萧尽又不知该往哪走时才伸手指点。玉京子为人多疑,虽落脚在此十分隐蔽,却仍不放心,设下五行奇门阵,使得外人无法擅入,里面的人不识关窍也难出去。只是他设阵方法十分简易粗陋,宁承轻略约一瞧便知破解之法。   萧尽依他所指闯出洞外,一路下山,宁承轻却道:“……别下山,往山上走。”萧尽心想,他毒伤沉重,即便寻常医生大夫治不好,也需找个药铺抓药医治,再不济,有个清静安全的地方休养也是好事,怎么却要往山上走,荒山顶上什么也没有,只怕连水都不好找。但他对宁承轻十分信赖,不管他说什么总有道理,于是也不多问,背着他往山头攀去。等到山顶往四下一瞧,果然飞鸟绝迹、渺无人烟。萧尽背着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山壁下有个小洞,勉强可供两人栖身,再多一寸也没有。   萧尽找些枯叶铺好,将宁承轻放在地上,见他双目紧闭,脸色灰暗,伸手一探鼻下,气息微弱,脉象也散乱异常,顿时心痛如绞,小心翼翼将他扶得坐起,挨在自己身前,双手抵胸,替他慢慢运功治疗。如此过了大半时辰,萧尽觉察宁承轻呼吸渐匀暂无性命之虞,略微放心,随后抱些枯枝石块将洞口藏好,这才起身去找水。   荒山上少见溪流,萧尽怕去久了宁承轻被山上野兽叼走,展开轻功四处找寻,在一处树下见到个小小泉眼,连忙脱下外衣洗了洗,沾湿后捧回去。   萧尽回到山洞,喂宁承轻喝了些水,替他擦去嘴边黑血,摸摸额头,还好并未发烧。此刻天色已晚,萧尽不敢丢下他再去找吃的,便将他揽在怀中,睁眼瞧着洞外守夜。 第三十八章 崎岖脱险归犹困   月上中天,竟是满月。   萧尽望这月色如霜,良夜寂寂,身边的人却命在旦夕,不由难过起来。他本是孤儿,从来就知人情冷暖,合久分离,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再亲近的人也总有一日要天人永隔。可自从遇到宁承轻,与他朝夕相处,虽时常吵闹争执,却实在多了几分赤刀门中不曾有过的温情友爱。想着想着,忽又回想当日柳氏兄弟中的柳璋被赤螭咬到喉咙便即死去,冷不丁低头去瞧宁承轻,心想若是他死了,从此以后又是自己一个人该何去何从,原来那两年在宁家后山谷中才是最快活的日子。   想到这里忽然又是一凛,萧尽心道,我在这里自怨自艾,怀念过往,却不想法救他性命,他虽不会武功,可杀赤螭碧虺时何等果断决绝,若非如此,他们二人也绝不能逃出玉京子的掌心,与他相比,自己实是无能至极。正胡思乱想,忽觉怀中一动,传来几下呻吟,他登时一喜道:“你醒了吗?觉得怎样?”   宁承轻睁了眼睛,脸颊上甚是冰冷,低声问道:“什么时辰了?”萧尽道:“我也不知道,大概三更吧。”宁承轻又问:“我们在哪?”萧尽道:“山上的山洞里,你饿不饿,我去找些吃的来。”   宁承轻摇头道:“不用,我还好,你走时拿了些什么东西?”萧尽道:“拿了刀和你那个放银针的盒子,扳指我没找到,或许是玉京子戴在身上。”宁承轻道:“那也不要紧,你没有……没有拿那几个头里被玉京子搜走的药瓶吗?”   萧尽当时只怕宁承轻就此死了,情急之下只顾提刀杀出去,能想到拿走银针已是不易,哪还顾得上带走药瓶药丸,此刻经宁承轻一提,心中大悔,不知那些瓶瓶罐罐中有没有能治他毒伤的药。   宁承轻见他面露悔色,便道:“没拿也无妨,只再多费些时日罢了。”萧尽道:“你要什么药,我去替你找来。”宁承轻道:“没什么,我服过解药,不会死的。”   萧尽道:“你要杀那两条蛇,该先告诉我一声。”宁承轻道:“告诉你,难道要你来杀?这两条蛇咬了我,我未必会死,咬你一口,你却难活。”萧尽见他说着话气息渐渐平缓,精神稍长,便继续与他聊天道:“那也未必,金星地仙咬我一口不也没咬死我吗?”   宁承轻似乎笑了一声,萧尽不知他笑什么,又问道:“那条红蛇咬了柳璋一口,他当场就死了,为什么咬了你还能等玉京子喂你吃解药?”   宁承轻道:“你是没见我当场毙命,不太甘心?”萧尽道:“哪有这事,我盼你长长久久地活着。”宁承轻道:“我娘怀胎七月早产,生下我只有巴掌大小,那时我已死过一回,是我爹熬了五天五夜,想尽办法才将我救回。我从会吃奶那日起就吃药,久而久之血中带毒,百毒难侵。不过玉京子那两条蛇毒性着实厉害,没有解药怕是难活,最多比别人多撑片刻罢了。”   萧尽听了胆战心惊道:“还好,还好你服了解药……难道你早料到那蛇怪会给你解药,要是他不给,岂不是……”宁承轻道:“生死关头,还不肯放手一赌?我连日来用水月白芙勾得他心痒难搔,最后一刻眼看事成,他怎肯就此放弃。我料定他会给我解药,最多问出药方再将我杀了。”   萧尽好生佩服,心想他聪明细心,难得还有如此勇气敢拼死一搏。   宁承轻说了会儿话,又有些疲乏,萧尽知道他不会毒发死去,心中安慰,顿时也感一阵倦意上涌,可他不敢就此睡着,仍是守住宁承轻,睁眼望着洞外。   早上天还未亮,宁承轻先醒了,抬头一看萧尽整夜未睡,面露憔悴之色,但见自己醒来却满脸欣慰。宁承轻幼失怙恃,虽有段云山回护,可一来段云山年长持重,以仆从自居,内心诚挚却极少真情流露,二来两人相差十多岁,总有长幼生分。萧尽这样年纪相若,偶然相逢却对他如此关心心切却是难得。他本不喜欢与人深交,更不愿付诸真情,此时此刻,不知为何竟也生出些许异样之感。   萧尽道:“天快亮了,我们该去哪里?”宁承轻道:“昨日不让你下山是因为玉京子若不死,定会想到我们逃下山去,所以一夜追寻无功而返,今日便要上山来搜了。我们趁他没到走小路下去吧。”   萧尽说声“好”,用外衣将他缚在自己背上,捡起拒霜作杖,一步一步在山石间探路前行。他依宁承轻指点,转往险要崎岖路上行走,有时脚下无立足之处,还需展开轻功在两处山壁间腾跃而过,几次险象环生,萧尽总是先护住背上的人,以至双手小腿伤痕累累。   一路来到山下,萧尽将宁承轻放在树下休息,肚中饥饿,去捡了几个果子回来,谁知又酸又涩难以入口。宁承轻道:“柳氏兄弟中一人被蛇咬死,他们定然不肯干休,现在咱们各自有伤,最好不要和他们照面,不知师兄眼下到了哪里。”   萧尽道:“段大哥当日在清风客栈断后,见我们这么多天没回去一定也已找了出来,就是他不晓得蛇面阎罗将我们带到这么远来,要不要我们悄悄找回去?”宁承轻摇头道:“我沿途做些记号,他瞧见了自然会找来。我们原本北上,遇到玉京子和温南楼又再南下,这回就先随意往东,之后见机行事再做打算。”   他想了一想,忽然问道:“你那姐姐孟别昔呢?”萧尽想起自己着急追蛇面阎罗时,将孟别昔点了穴放在巷子里,这时早该解穴离去了,他日再遇见,怕是不能再有这般幸运逃脱。   他对宁承轻道:“我的事与你相比小得很,不必放在心上。”   宁承轻知道他其实十分烦恼,但也不多问,歇了一会儿,萧尽又要背他。   宁承轻中毒力竭,四肢无力,在他怀中睡了一晚本是无奈之举,眼下解药生效,虽仍乏力虚弱,却也没想再让他背着走,就说到前面村庄,不管好坏买一匹驽马、一头骡子都行。   萧尽道:“咱们身边都没银子,拿什么买。”宁承轻笑道:“要银子还不容易,哪个地方没有地痞流氓,没有小偷恶棍,见到打一顿,抢些来就是了。你打不过玉京子,还打不过几个混混吗?”萧尽道:“我不是打不过玉京子,是他诡计多端,又有许多毒蛇才着了道。”   宁承轻道:“世上诡计多端的人何止他一个,有些人道貌岸然,做出的事比玉京子更恶毒百倍。打不过就打不过,何必诸多借口。”萧尽笑笑,不与他争辩。   二人沿着小道往前走,见不远处有人烟,是个小小村落。萧尽想着依宁承轻的法子找几个地痞讹诈银两,走到村口,见桩子上拴着几匹马,均是身形瘦削、四腿修长。他想这种山村哪来这么多好马,再瞧一眼,忽觉有些眼熟,原来是当日温南楼等人放在门外的坐骑,他匆匆瞥过一眼,应当不错。   萧尽道:“温南楼在这里,咱们快走。”宁承轻道:“等等。”   二人放眼再瞧,见马匹旁席地坐着个人,竟是数日未见的段云山。   段云山身旁还守着两个道士,萧尽一看便知他被人点了穴道,立刻要上前去救,又被宁承轻一把拉住。他们躲在树后见一群人自村中小路走来,当先那人果然是游云剑温南楼,身后另跟着几个道人,再后方则是琴剑双侠方从剑与韩琴儿,柳廷守着一口棺木走在最末,里面想必是他弟弟柳璋的尸首。   萧尽一一看过,见众人上马后将段云山架到其中一匹马上,由一个满脸胡茬的大汉骑马看守,一行人往大路而去。   萧尽道:“他们人多势众,段大哥落在他们手里可要想办法搭救。”宁承轻道:“他一个人自然敌不过人多,可若要逃走应当也没人拦得住,能将师兄擒住,恐怕还有高手。”萧尽道:“再不追,可要走远了。”   宁承轻道:“我知道他们去哪,你先找些衣服来换,别让人认出。”萧尽跳进一户农家,将院子里晒的衣服扯下两件,这家是对夫妇,没得好挑拣,带回来给宁承轻一瞧,其中一件是农妇穿的布裙。   宁承轻问道:“你可是故意?”萧尽道:“我再去找一件。”宁承轻道:“算了,这样也好,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是我们。”萧尽笑道:“上回你扮我娘子,这回又要再扮我媳妇儿了。”宁承轻不理他,在树后换了衣服,将头发挽起,萧尽右眼早已痊愈,拿草绳扎了头发,伸手到田埂中抓些泥灰擦在脸上。装扮停当,只是拒霜不好隐藏,萧尽又去农户家里找了把锄头,用布将长刀绑在柄上,不仔细打量,扛在肩头倒也瞧不出什么破绽。   前方有个市镇,宁承轻料想温南楼等人当晚要在镇上投宿,他毒伤未愈,稍走几步便气喘吁吁,胸痛头晕,萧尽不嫌他麻烦,走了一段仍说背着他走。宁承轻要救段云山,不想拖延,也就答应了。   萧尽心想这下可算不算得“背媳妇儿”,想想好笑却不敢让宁承轻知道。他虽身心俱疲,但这样与宁承轻亲近却只觉心头微甜。待到黄昏时分,眼前已见市镇模样,萧尽赶在天黑前进镇,四处探听温南楼等人住处。   他与宁承轻一副农人打扮,毫不起眼,走在街上也很是方便。萧尽找了几家客栈,终于瞧见那些高头大马拴在门外。萧尽想等天黑后众人睡下就去救段云山出来,宁承轻却胆大,说要进去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二人身无分文,进客栈吃喝却是不妥。萧尽走到街上,见有个泼皮在偷乞丐碗里的铜钱,便将他拉到巷子里,按宁承轻说的打一顿,命他将身上银钱都拿出来。 第三十九章 薄云高义多受伤   回到客栈,萧尽拉着宁承轻进店,店伙见他二人穿着简朴没什么油水,便引他们在门边角落小桌落座。   萧尽瞧见柳廷、方从剑、韩琴儿与那满脸胡茬的大汉坐了一桌,却不见段云山和温南楼,不知去了哪。韩琴儿那日被萧尽一刀削了头皮,头发难免少一块,为遮丑在鬓边戴了朵珠花,但终究不如以前完美,心里气恼,脸色十分难看。   柳廷道:“那两个小贼不知跑去哪里,咱们捣了鬼阎罗的蛇窟也没将他们找到。”   萧尽只听这一句已感惊异,原来他们逃走后,温南楼便带众人捣毁了玉京子的蛇窝,心想若自己与宁承轻多等一天,他虽不必冒险杀那两条毒蛇,可落在柳廷手中未必好过,不由暗道一声侥幸。   方从剑道:“可惜蛇面阎罗也跑了,没能替柳兄弟报仇。”柳廷一拍桌子道:“蛇面阎罗倒不忙,我非要亲手宰了那杀我兄弟的小贼不可。”韩琴儿听他提起当日之事也是愤然,恨不能萧尽就在眼前,让她千刀万剐才消心头之恨。   方从剑对大汉道:“郑大侠出手擒住冲云拳段云山,实在是大功一件。”   那大汉手边摆着柄九环刀,神态威武,双目如电,显是内力精深,武功高强。   宁承轻悄悄踢了萧尽一脚,待他回过头来道:“你这么盯着人家,再多看两眼,姓柳的就要一拍桌子问你看什么了。”   萧尽道:“我瞧那汉子太阳穴鼓胀,内力非同小可,可段大哥单打独斗应当也不输他,多半是他们以多胜少才得手。”宁承轻道:“这人叫郑全武,外号人称震岳刀,你也用刀,这刀法名家的名号难道没听过吗?”   萧尽摇了摇头道:“他若烧杀掳掠是个恶贼,或许我反倒听过。”   宁承轻双手捧杯假作喝茶,接着再听四人对话。   郑全武道:“冲云拳段云山学的内家拳法,功力深厚,我也是侥幸略胜一筹,想是他关心则乱,以为宁家那小子已落在我们手里,围斗时心乱意烦魂不守舍,这才落败,在下赢得不甚光彩。”   柳廷道:“郑大侠说哪里话,段云山助恶为虐,宁家小贼与蛇面阎罗这等奸邪之辈同流合污,咱们正道之士除恶即为善举,何必纠结光不光彩。”韩琴儿连忙称是道:“不错,咱们光彩,对头可不讲光彩,不然柳璋大哥又怎会被那小贼放毒蛇咬死?对付恶人须比他们更恶才是。”   方从剑道:“明日一早程老前辈便能赶到与我们会合,姓段的在我们手里,不怕小贼不现身。”韩琴儿道:“宁家小贼心思歹毒,刁钻奸猾,哪肯为一个家仆冒险?”柳廷道:“温大侠正想试他一试,若他真不顾段云山死活,那也绝不是个心胸宽大,光明磊落之人。水月白芙这等奇毒在他手里,将来不知还要祸害多少人,更当趁他尚不成气候之时除去才好。”   萧尽听他们接着低声商量如何对付宁承轻,虽听得不真切,却也知道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他想,蛇面阎罗虽恶,但恶得毫不遮饰,这些人妄称名门正派,行事反倒如此鬼祟,令人不齿。   郑全武等人吃了茶,歇息片刻,各自回房休息。萧尽不知他们将段云山关在何处,有心打听,又想柳廷、方从剑、韩琴儿这几个倒也罢了,郑全武、温南楼是赫赫有名的武林高手,在这二人眼皮底下行事,需得冒上极大风险。程柏渊明日才到,萧尽便想赶在今晚夜深时动手。   宁承轻为防这些人疑心,叫萧尽在别处另找落脚的住处。   天一黑,萧尽换上黑衣正要出门,宁承轻将他拦住,要他坐在灯下,拿出问店伙要来的镊钳针线,卷起他袖子细摸手臂上钉的那十枚银针。   萧尽中了毒针后及时服下解药,并无大碍。夏照风造的玉雨银针十分细小,嵌在肉里毫无痛感,萧尽早已忘了,宁承轻却还记得,在油灯下一枚一枚用镊钳夹出,放在桌上。挑到最后一枚,那针已深入皮下,镊子难以夹出,他便慢慢用针挑开。   萧尽瞧他双眉微蹙,目光低垂,凝神为自己挑针,心中涌起一阵温柔之意。等到银针尽数挑出,宁承轻抬起头来,萧尽目不转睛地瞧着他道:“多谢你了。”   宁承轻道:“谢我什么,我怕挑晚了这针逃进血里,你死了,谁去救我师兄。”萧尽道:“我不会死,小时候我被人扔在河里,漂了三天两夜也没死成。”宁承轻道:“那是你运气好,人活一世未必次次都有这么好运气。你去吧,救不了先回来,我料他们还不会害了师兄,再从长计议就是。”   萧尽道:“你也小心,我去去就回。”他还想再多嘱咐几句,又觉婆婆妈妈罗嗦误事,将心中那一点温存感动打消,转身推窗而去。   萧尽将拒霜缚在背上,飞身上房,展开轻功往温南楼等人住的客栈奔去。到了二楼客房,他小心翼翼挂在窗外,往窗缝中一一偷瞧。客栈房间不多,那几个道士同住一间,玉山派弟子占了两间,云门众人又占两间,柳廷与方从剑一间,韩琴儿与另外两名同行女子住在一起,均不见段云山的身影。   萧尽心想若由温南楼和郑全武看守,那可十分棘手了。   他转向另一头,瞧了剩下的房间,果然见段云山倚墙而坐,温、郑二人在旁看守。这二人单打独斗,萧尽倒也不怕,或趁其不备偷袭也有胜算。可要是一下制不住两个,惊动了客栈中的其余人就糟了。   他在窗外苦等一会儿,房中二人却无睡意,像是要就此守到天亮。他心念一动,想不如先回去问宁承轻有没有一下将人迷倒的迷药,要些来,岂非省事省力。既打定主意,他便要翻身跃到街上,忽听郑全武一声大吼问:“什么人!”   萧尽一惊,以为行迹暴露,手握拒霜刀柄就要迎敌,却听对面窗户一响,郑全武已纵身而出,手中九环刀呛啷作响,翻到屋顶上与人交起手来。   萧尽一颗心怦怦直响,心道原来不是发现了我,那和郑全武交手的又是谁?   他只稍稍转了念头,客栈中许多人都已被打斗声吵醒。萧尽不敢在窗外停留,趁众人还未赶到往街对面的房顶掠去,到了背面伏下身观望。   客栈屋顶上二人刀来刀往,打得难分难解,萧尽瞧着与郑全武交手那人,身手轻灵,刀法精妙,竟然有些眼熟。他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原来那人用的竟是赤刀门的轻功和刀法,只是与左天应传授给弟子门人的更胜一筹,已是十分上乘的功夫。   萧尽想来想去,赤刀门中并无刀法如此精深之人,强如孟别昔也是左天应另眼相待,传了她奇门兵器与剑术。忽然间,他浑身汗毛直竖,猛然醒悟,原来这人就是灵器山庄中冒充他的黑衣人。   此人突然现身与郑全武交手,又是什么用意?可无论如何,有人假冒自己身份行凶总不会是好事,萧尽见他打了一阵,往后一跃,手中银光闪动,撒出一枚暗器。郑全武闪身避过,怒喝道:“奸贼讨死。”   温南楼听到喝声,却是沉住气,全赖郑全武一人应付,不中调虎离山之计,仍守着段云山不走开。然而他虽沉稳,自有心急的人要去帮忙,萧尽一眼瞧见柳廷冲上屋顶,口中喊着“奸贼还我弟弟命来”,长剑起挑加入战团。   那人以一敌二,一时竟未露败相,柳廷武功较弱,反碍了郑全武手脚。他长刀挥舞,格开二人刀剑,转身作势要跑,柳廷闷头去追,不防他突然回头抖手一镖往自己额头飞来。   郑全武道:“柳兄弟小心。”说罢一把抓住柳廷后领,将他拽倒这才险险躲开飞镖。方从剑也登了上来,大声道:“郑大侠,别教他跑了,恶贼毒倒玉山派两位师兄,必要他留下解药。”   郑全武挺身追上,问道:“你是谁?什么来历?”那人顶了别人的模样,毫不回避,冷笑一声道:“应天血刃,荡邪诛奸。”郑全武道:“你是赤刀门的人?”那人不答,柳廷却已跳起道:“就是这小贼害死我弟弟。”提着剑又要上前拼命。   萧尽心知这人胡乱杀人,挑拨自己与各派恩怨,但此刻要救段云山,已不将自己的事挂在心上,反倒庆幸此人将众人等引到屋顶,房中只剩温南楼一个,总算多了几分胜算。   他翻身下地,掠到客栈楼下,轻轻一跃搭住二楼窗棱,往窗中一望,见温南楼正抬着头听顶上动静。萧尽拔出拒霜,知道温南楼这样的高手必然不能中了自己偷袭,因而只想出其不意阻他一阻,好救段云山出去。他左手扣住一块墙灰,右手抬刀至眼前,看准温南楼踱到房梁下,突然出手打灭房中油灯,随后猛地破窗而入,提刀向温南楼后背刺去。   萧尽刷刷两刀,逼得温南楼黑暗中倒退几步,伸手要去摸剑。萧尽趁此机会跨到段云山身前,来不及解穴,先伸手一挟,将他扛到肩上。   温南楼原本就在提防,此时拔剑在手,听音辨位,一剑朝萧尽身上刺来。   萧尽不想与他缠斗,跳到窗边就要出去,谁知已有旁人赶到,窗外寒光一闪,一枚暗器直飞过来。萧尽眼见暗器向着段云山后颈要害,但自己拿刀的手按着窗框不及回护,只好将身一转替他挡住,嗤一声暗器打在肩膀肉里,是一枚银镖。   萧尽咬牙忍住疼痛,来不及去瞧是谁放暗器,只听见头顶柳廷喊了一声:“恶贼进了温大侠屋子。”   萧尽生怕再有人来到将自己围住,他与段云山都不得脱身,尤其柳廷认定是他杀死柳璋,哪肯轻易放过。他耳听身后温南楼长剑已到,一脚踏上窗台,回手挥刀一招“参横斗转”,手臂灌注内力,拒霜削到温南楼剑上,当一声将长剑削去半截。   温南楼反应奇快,撤剑回护,左掌一抬拍他后心,但也怕一掌将他拍死,留了余力。   萧尽不躲不闪,真气护住心脉,硬生生挨他一掌,借他之力抱着段云山,身子如断线纸鸢般飞出丈许外。他一落在地,往前踉跄一步,只觉心胸剧痛,咬牙将段云山背到身上,趁着夜色飞奔而去。 第四十章 舍命不渝世间稀   萧尽一路飞奔,但听身后有人追来,不敢回客栈找宁承轻,便往镇外跑,跑了一阵胸口越来越痛,脚步渐缓,等到林子里连忙将段云山放下,想解穴道,没想到点穴之人手法奇特,一下竟摸不准是哪几处穴道受制。   他只耽误这片刻,已有人追到近处,是个手握黄穗长剑的道人。萧尽心急,知道在这与人缠斗,对方援手源源不断赶到,今日只怕自己和段云山都要命毙于此。   那道人一剑挥来,萧尽提刀挡住,拒霜如此锋利,竟未能将对方长剑斩断,若非这道人内功浑厚精纯,便是他手中也是宝剑。萧尽挡下这一剑,只觉手臂酸麻,虎口剧痛,自己胸背受伤,不便缠斗,在地上捡起两块碎石当暗器,朝那道人飞掷过去。   只听当当两声,那道人挥剑将石块击碎,萧尽得了些许时间,又将段云山背起,继续往山林中飞奔。他只盼到了林间深处黑夜沉沉,追兵迷了方向便有时间慢慢去解段云山穴道,可是边跑边听身后脚步声不断,始终不能摆脱追赶。   忽然间,一声暗器破空声传来,萧尽心中大惊,想要闪身避开却迟了一步,暗器正打在段云山背上,将他二人一起向前推倒。萧尽一咬牙站起身,只觉肩头濡湿,是段云山喷出的一口热血。   他急问道:“段大哥,你怎样了?”   段云山喘了口气,断断续续竟能出声,原来那道人眼看他们逃进深林,生怕失了行踪,也捡了石头飞掷过来阻挡二人去路,没想到误打误撞将段云山一处穴道击打得松动。段云山咳了几口血道:“快……玉枕、神藏、灵墟、膻中……”   萧尽心知他说的是自己身上受制的几处穴道,立刻抬手解穴。   段云山伸手将他一推道:“你快走,去……去找师弟。”萧尽道:“我本就是来救你,救到一半丢下你走了,岂不白挨那姓温的一掌,这赔本生意可极不上算。”   段云山听了,虽觉他想法奇特,但却出自一片真心赤诚,点了点头道:“那好……咱们各自小心,想法闯出去。”   萧尽道:“他们人多,硬拼不是对手。”段云山心知追兵转瞬即到,前几日在清风客栈中与“一刀震岳”郑全武交上手便知他是顶尖高手,更不用提温南楼和其余高手。萧尽这是冒了奇险才侥幸将他救出,眼下情势危急只可智取,万不能力敌。段云山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就算豁出命去也要护好宁承轻与萧尽。   他与萧尽略一商量,叫他跳上树枝埋伏,自己伏在草里。   身后道人堪堪追到,林中幽暗,他虽自负武功高强却也不敢太过冒进,见眼前没了人影,便放慢脚步。接着另有几人赶了上来,当先的正是游云剑温南楼。   萧尽见是他,想起方才后背一掌心有余悸,又庆幸他手下留情未下杀手,此刻握着拒霜的手心却微微冒汗。   温南楼赶到后先问那道人:“王道长可曾见他们往哪去了?”   那道人出自混元派,姓王名玄禛,是玄字辈中一等高手,一手混元如意剑法名震寰宇。他听温南楼问起便道:“我追到这里四面实在太黑,一时追丢了,不过我放飞蝗石打中那姓段的,想必二人不能走远,应当多叫些人来将四周尽搜一遍,定能找到。”   温南楼道:“这人来意只是救段云山,王道长出手时务必仔细,暂且手下留情。”王玄禛道:“温大侠忒过仔细,听说这小贼前几日打伤天鹰镖局几个镖师,又和蛇面阎罗玉京子混在一起放蛇咬死了柳家兄弟中的一个,今日必要教训他才好。”   温南楼道:“我方才本想将他拦下,但他不躲不闪硬接一掌,只为救段云山而去,也算得上仁义,此事尚有疑点,能不伤人命各自坐下分说明白最好。”   王玄禛冷笑一声不理会他,忽而有人叫了声道:“温大侠,姓段的倒在这里了。”   温南楼与王玄禛忙赶去一瞧,见段云山面朝下伏在草里一动不动。王玄禛道:“你瞧,那小子眼见逃不掉,丢下他跑了,如此脓包还谈什么仁义。”说着要去抓段云山后背,忽然又想黑夜之中需小心有诈,于是挺起长剑先往段云山小腿刺去。   王玄禛出剑如此之快,温南楼瞧见时他已拔剑擦血,不禁皱了皱眉,暗道这人出手狠辣,有违正道侠义风范。王玄禛见段云山挨了一剑仍是不动,这才放心,正想将人抓起,眼前猛地青光闪动,段云山手握青渊,举刀往他身上刺去。   王玄禛这时剑已交到左手,不防他装作穴道被封,饶是一代高手也不及防备,刀入胸直没至柄。青渊之锋利,入肉并不觉疼痛,伤口亦不见血痕,温南楼只见他弯腰后突然僵住,慢慢身子软倒摔在草里,不禁大惊失色,待要过去查看,忽听头顶一阵风声,还未抬头已觉一股森然杀气从天而降。   萧尽跃下树枝与段云山刺伤王玄禛几在同时,温南楼成名已久,应变经验之丰非常人能及,竟能不抬头看判中刀势方向,抬手出剑往上刺去。   这招“昂首天外”原本是起手式,毕竟与人搏斗从天而降的敌人少有,但真有人自高处偷袭,这一剑便是攻其要害的奇招,敌人身在半空避无可避,若无上乘轻功绝难逃过。   萧尽自受了他一掌后,已知他武功见识均是高绝,因此心中计较必要一击取胜,否则再无第二次机会。他眼见温南楼剑尖向上,对准自己要害,心知如若避开,便要与这位当今世上一流高手相持,赢面实在不高,于是把心一横,身子微晃,拒霜仍挺直朝下,只听噗一声响,温南楼的长剑自他左肩直插进去。   这一下大出温南楼意料,萧尽即便人避不开,长刀随手劈砍也是应敌招式,何必以身试剑。萧尽落势未绝,剑尖自肩井下三寸处刺入,再从肩后穿出,鲜血泼头洒了温南楼满身。温南楼再要撤剑却被他锁骨卡住,动不了分毫,心中震惊实难形容,不信有人竟会如此不顾一切,自伤对敌。他想松手弃剑,却觉满头满脸血腥刺鼻,不知为何头脑一阵昏晕,萧尽长刀已至眼前,同样噗一声插入他肩头。拒霜何等锋利,才一刺入,温南楼便知厉害,无论往哪躲避都难免被切下条臂膀。他情急智生,顺着刀势半跪下去,放低肩头,卸走长刀势头才勉勉强强暂且保住右臂。同来那些人惊声呼喝,各自拿兵刃上来救援。萧尽肩膀受伤,力有不逮,眼见人来,忙拔刀将插在自己肩井上的长剑斩断,用力一踹踢中温南楼后背要穴,将刀口架在他颈边。   段云山刺王玄禛一刀只为震慑后来者,刀刃避开要害,以王玄禛的功力绝不致死。他手握青渊,以刀作拳冲进人群,三两下将人杀散。那些人武功都不及王玄禛和温南楼,一来以为王玄禛身死,二来见温南楼重伤受制,心中骇然无心拼斗,飞奔去寻救兵。   萧尽站在温南楼身旁抬刀要砍,段云山却将他拦住道:“游云剑温南楼为人还算正派,我失手被他与郑全武擒住,一路也没难为我。再说他侠义有名、交游广阔,你杀了他却要平白多添数不清的仇家。”   萧尽道:“难道不杀他,来日他养好伤还能记得我手下留情不成?”段云山道:“依我师弟的性子是一定要杀的,但如此结怨累累,天下之大,今后何处是你们容身之处呢。萧兄弟,我未必能长远陪在他身边,将来如若有遇到心地宽厚,行事侠义的仁人侠士,该多去结交,化解恩怨,不要一味偏激。师弟幼年逢难,性情难免乖僻,我劝不了他,或许……或许你可以……”   他说到这里,忽然说不下去,叹了口气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去找了他再说吧。”   萧尽心想,他为这个师弟可说是倾尽一生毫无怨言,果真要他的性命也绝不皱一下眉头。这些话发自肺腑,真心为宁承轻着想,自己也不好拂他一片心意,于是按住肩膀伤口,点穴止血,与他一起绕路而行,找寻机会回镇上与宁承轻会合。   段云山撕了衣衫将自己受伤的小腿绑住,见萧尽脸上身上全都是血,分不出是自己的还是温南楼的,心想他如此为师弟拼命,就是真手足亲兄弟也未必能及。又想这十几年来,自己与宁承轻隐姓埋名,东躲西藏,在荒山野庙中苦度光阴,一天安稳开怀的日子也没过过,没想到竟能遇见这样一个真心有情之人,何其难能可贵,心中深感慰藉。   二人掩着树影来到镇外,远远一瞧,小镇客栈灯火通明,定是方才离开的那些人回去通报,又纠集人手前来追捕他们。果然不多时就有人出了镇子往树林里去,萧尽失血过多,眼前一片模糊,瞧不清谁是谁,伸手揉了揉眼睛,听到段云山低声道:“是玉山派的弟子,还有云门的人,郑全武不在。”   萧尽道:“郑全武被人引开了,不过去不了多久。”他料想冒名之人要陷害自己,就断不能让人抓到,一定早已逃脱,郑全武追不着自然就会回转。眼下镇上只有柳廷、方从剑、韩琴儿之流不足为惧,正好趁这机会将宁承轻接出镇外。   段云山道:“你受伤太重,在这歇一会儿,我去找他。”   萧尽想他身手武功,即便腿脚有伤,对付那几个不入流的家伙仍是绰绰有余,自己此时头昏眼花,倒怕去了反成拖累,于是点头道:“段大哥小心,若有事就往这来,我好接应。”   段云山道了声好,便飞身掠去,几个纵跃落在最近的房檐上。 第四十一章 斑斑鲜血浸碧草   段云山听萧尽说了落脚的小客栈,暗夜中避开灯火亮处悄悄摸近。   他腿脚有伤,伸手勾住窗棱跃上,先听屋内动静后才小心翼翼推窗进入。   屋子狭小简陋,只一张床、一副桌椅,一眼扫过却没半个人影。   段云山借了月光往地上一瞧,见床边桌下都有血迹,不由心头一紧。他想宁承轻不会武功,就是巧计用毒也不能使人流这么多血,怕是自己受伤又被人掳去了。这小小一个镇上住满江湖人,方才萧尽救人闹出偌大动静,众人定然挨家搜寻,被他们找到这里也非不可能。   段云山心急如焚,盘算如何去找。萧尽虽在林子里相候,可也浑身是伤,再与人搏斗恐怕性命不保。他见鲜血滴向门外,便一路追去盼能找出宁承轻下落。   那血迹时隐时现,段云山又要小心避人眼目,找得十分辛苦,不知不觉又再追到镇外,血迹掩没在杂草岩石中,越发难找。   他拨开草丛寻了片刻,见斑斑点点的血迹旁死了不少虫蚁,更断定是宁承轻的血,急急追去,忽见草里窜出几条小蛇。段云山一见有蛇,心里便如擂鼓般想起那日江中翻翻滚滚涌来的毒蛇。他拿了青渊将蛇斩断,再往前去听有人声,却是个女子。   段云山走得近些,听那女子压低声音哭泣求告道:“你……你把蛇拿开,我回去不说你去向。”听这声音是琴剑双侠中的韩琴儿。隔了片刻,另一个声音道:“你还想回去?”   段云山一听果真是蛇面阎罗玉京子,只是他说话声音气息不顺、微弱不调,显是受了重伤,心想正是将他除去的好机会,于是将青渊握紧伺机而动。   韩琴儿已被吓住,不住求饶,玉京子道:“你要想逃,我立刻叫你死。若肯听话,说不定能多活几日,你瞧这小子就是替你打样。”   韩琴儿不知瞧见什么,惊呼一声哭道:“你要什么我都答应,再难的事,我大哥来了也定会想法替你办到,你……你放了我吧。”   玉京子冷笑道:“我想要的,你那胆小怕死的方大哥可给不了,还不快住嘴,哭得我心烦,再出一声就要你死。”韩琴儿从小跟着方从剑,武功虽不出众,但闯荡江湖以来也未遇过什么敌手,众人瞧着二人师门家世称一声双侠,何曾受过这等侮辱威吓,被眼前这个驱蛇弄毒的恶贼一喝,平日里的刁蛮泼辣全都不见,呜呜咽咽地抽泣,不敢大声。   玉京子咳嗽几声,声音愈加虚弱,说道:“我要不为了你瞒下的那最后一味药,早就叫你生不如死,等我找到那臭小子,叫他在你面前一口一口被蛇咬死方能消恨解气。”   段云山不知与宁、萧二人分开后那几日的诸般情形,但听他话中的怨毒也略能猜到几分。他怕惊动玉京子,只稍许探头望去,见树下草丛里躺着个人,身上似被一条极粗的绳索紧紧缠住,韩琴儿则坐在一旁,手脚无力,脖子上盘着条黑黝黝的小蛇。   地上躺的正是宁承轻,他在客栈中久等萧尽不回,忽听镇上传来打斗呼喝声,怕萧尽去救段云山失了手,又担心他寡不敌众,便想悄悄出去设法援救。谁知刚打开门便被玉京子制住。玉京子当日被萧尽重伤,却总算侥幸未死。他数十年来浸淫蛇毒,于医药之术也十分精通,好歹治了伤,又不甘功败垂成,离制成水月白芙只差一线,竟拼着一股执拗又再追来。只是他伤虽有好转,脸上被宁承轻毒血喷溅到的眼睛却是大毁,一时近乎失明,只能靠驱蛇寻道,雇车行路,一路上不知杀了多少无辜路人才算追上。   宁承轻身边带的毒粉、暗器都丢在玉京子的住处,玉京子又是死里逃生,心性癫狂,一出手不多废话将他制住。宁承轻自知不敌,悄悄将手臂割破洒下血迹给萧尽与段云山留做记号。   玉京子伤势未愈,挟着宁承轻十分吃力,到客栈外恰好遇见韩琴儿站在路旁。韩琴儿听回来报讯的人误传王玄禛道长在林子里被人杀了,心想他武功如此高绝也难幸免,不由心中惧怕,不敢随众人去追,便推说与方从剑先在镇上搜寻,谁知反而阴差阳错遇到蛇面阎罗这个煞星。   玉京子弄蛇将她也擒住,命她不许声张,逼她背了宁承轻到镇外。   此刻宁承轻躺在地上,一条碗粗的大蛇将他上身紧紧缚住。玉京子召了四下草丛里的蛇,大大小小在他领口袖口钻进钻出,吓住了韩琴儿。   玉京子道:“我知道你死守着水月白芙的秘方不肯给,事到如今我也不是非要不可,只是你与那臭小子设计害我,折损我的赤螭碧虺,这口气我可是下不来。今日你说就说,不说我也要将你手脚零碎废了,让你好生吃些苦头再死。”   宁承轻胸口小腹被蛇身缠住,那大蛇越缠越紧,直令他呼吸艰难,四肢酸麻,过不了多时便要渐渐昏迷。他见玉京子仗着一股偏执之气寻到这里,已连独自挟制自己的力气也没了,分明是强弩之末,随意来个会武功的人都能将他斗败。可唯一能动的韩琴儿却被他驱蛇之术吓得魂飞魄散,丝毫不敢妄动,心中气急,眼下只有激她一激,让她明白若不动手,今日都要死在这蛇怪手里。   宁承轻道:“玉先生前几日才中了剧毒,又被一刀穿心,竟然不死,可见后福不浅。只是伤上加毒,还需小心将养才是。我瞧这镇子晚上不太平,江湖人又多,这时要是冒出个什么人来暗算先生,岂不危险。”   他边说边去瞧韩琴儿,见她仍是面如土色,畏怯不前,心道“琴剑双侠”好歹是江湖上成名的青年侠客,怎的如此脓包,连自己要死了也不敢起来搏命。   玉京子冷笑道:“你将我身上的刀伤毒伤说得那么清楚,揭我的短,难道这小贱人就敢起来杀我不成?她敢动一下,这些蛇立刻将她咬死。”   韩琴儿见他放哨子在嘴边略一吹响,自己身上的小蛇便起来昂首吐信,立刻惊骇失色,颤声道:“别,别咬我!”   宁承轻道:“先生御蛇之术登峰造极,即便身边收藏的毒蛇死尽了,随口一吹哨子又有这许多蛇赶来。只不过这里靠近城镇,平日捕蛇制药的贩子就多,好一些的毒蛇早就被捕尽了,好比这位韩姑娘身上的小蛇,看似通体赤红十分可怕,其实不过是条无毒的红竹。而我身上这些蛇,大的王锦,小的翠青、玉斑、水蛇……”   玉京子哨声一变,那条大蛇绞起身子,登时缠得他几欲窒息说不出话来。   玉京子道:“还有闲心胡说八道,就算不是毒蛇,我也有法子折磨你。”说着捏住宁承轻双颊,迫他张开嘴来,一条手指粗细的小蛇竟听哨声驱使,慢慢游进他嘴里去。   韩琴儿好似那蛇儿也爬进自己嘴中,惊得哭叫起来。宁承轻只觉满嘴湿滑,一股股腥臭直冲鼻尖,心中却盼这小丫头哭得越响越好,最好引来人将这蛇怪杀了。   岂知他方才说给韩琴儿听的那番话落在段云山耳中,既知他身上这些蛇都无剧毒,立刻放下心一个箭步冲上去,掠到玉京子跟前,提起青渊就削他脖颈。玉京子眼睛瞧不见,应变反倒更加奇速,听见宝刀破空声,上身一仰躲过要害,但手腕一凉鲜血喷涌,险些儿被削断。   段云山见他躲闪,又一刀追上,这回再不能让他逃开,抓住那张蛇脸,刀尖直穿入喉,将他脖子捅穿了。   玉京子双眼凸瞪,状似恶鬼,喉中嗬嗬出声却说不出话。   段云山恨他狠毒阴损,决计不肯让他再有活路,刀刃一折将他半边颈项割断,玉京子整个头颅将断未断挂在肩上,断处鲜血喷涌,人慢慢倒在地上。   韩琴儿这一晚将世间恐怖之事经了个遍,眼见玉京子死状如此惨烈,双眼一翻差点吓晕,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   段云山丢下玉京子尸首,忙去看顾宁承轻,先一把将钻进他嘴中的小蛇扯出来踩死。宁承轻已被这蛇没头没脑钻到喉头,伏在地上不住呕吐咳嗽。段云山又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蛇全都斩死,抱他在怀里轻拍后背,助他吐出恶水慢慢平复才住手。   韩琴儿在一旁叫道:“快将我身上的蛇也杀了。”   段云山瞧她一眼,却只扶着宁承轻要走。韩琴儿急了,她对蛇面阎罗深感恐惧,却并不怕眼前这二人,大声威吓若不救她,等她大哥到来便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段云山充耳不闻,正待离去,却听身后一阵疾风骤响,似乎是个内力极强的高手袭来。他将宁承轻护住,转身与那人对了一掌。   这一掌如海中波涛,狂浪汹涌,震得段云山五脏六腑犹如移位,心胸之间气血翻涌,喉头直逼出一口鲜血。他抬头望去,见来人满腮胡茬,身形魁梧,右手提刀,左手撤掌,威风凛凛站在那里,正是“一刀震岳”郑全武。   韩琴儿见来了自己人,大喜过望,喊道:“郑大侠快救我。”郑全武大刀一挥,举重若轻将她身上那条小蛇斩断。韩琴儿得了自由,立刻翻身爬起,想到自己方才在宁承轻面前哭叫失态,心中憎恨,对郑全武道:“郑大侠你对付姓段的,我去擒那小恶贼。”   郑全武与她本无交情,但一路与琴剑双侠等人同行,又都是宁闻之的仇家,也算得上同仇敌忾。他道了声“好”,便举刀去战段云山。   段云山将宁承轻护在身后,郑全武一刀砍来,他举拳直击对方胸前神藏穴。两人拳来刀往,韩琴儿趁隙跨步向前,捡起被玉京子夺走的长剑,刷一下拔出去追宁承轻。   宁承轻心知程柏渊召了温南楼等人来,一为查明十年前的旧案,二为毁去水月白芙,并不会立刻杀他,但这姓韩的女子心小气窄,说不定不顾一切,立刻就要提剑将他刺死,于是转身就跑。   韩琴儿武功稀松,可对付宁承轻这样不会武功又手无寸铁的人仍是绰绰有余,几步跨到他身后就要刺杀。   宁承轻忽而转身对着她道:“韩姑娘,我没得罪过你吧。”   韩琴儿长剑映着他双眼,见他眼如朗星,相貌俊美异常,心中不禁一动,想道,原来他长得这样,方才到处是蛇倒没看清,他比大哥还俊,我要杀他吗?   她才稍一犹豫,宁承轻忽然伸手一握剑刃,握得手掌出血。韩琴儿一惊,正想把剑收回,宁承轻却将鲜血淋漓的手掌往前伸去,捂在她口鼻上。   韩琴儿猝不及防,只觉满嘴满脸都是他手上的血,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第四十二章 情深义重怜手足   段云山眼见韩琴儿提剑去杀宁承轻,正要去救,忽见她一声不响倒在地上,便知宁承轻又以血代药毒倒了她,当下不再分神,专心对付郑全武。   他虽以拳见长,但于刀法剑术也并非一窍不通,此刻青渊在手,一心只想速战速决,招招都往郑全武刀上挥砍,望能先将他兵刃斩断。岂知郑全武在这柄九环刀上也是下了数十年的苦功,段云山与他来回过了十几招,只觉他内力绵长,每一刀劈来,攻则威若雷霆,守则森严无缺,一时间谁也胜不过谁。   段云山久战不下,渐渐焦虑,郑全武只需拖延便会有人赶来助阵,自己与宁承轻孤立无援,此时不能赢他,过后再想脱身就更难了。   郑全武在清风客栈与段云山交过手,只不过当时段云山正遭围攻,他才一出手将人制住,如今单打独斗,顿觉对方气凝如山,拳风浑厚,与自己可说难分上下。再说他瞧韩琴儿去追宁承轻,忽然无缘无故倒地不起,心中十分惊诧。   宁承轻捡起地上沾了自己鲜血的长剑,对段云山道:“师兄,接剑。”   段云山右手握住青渊,掌心向上一记“裂石穿云”猛击郑全武胸腹要害,逼他退身让步后,随后左肩微侧,反手将宁承轻抛来的长剑接住。   郑全武见他双手皆有兵刃,却仍使拳法,反而招式受限,不伦不类,令人费解。郑全武样貌粗壮,却又心细,心想姓宁的小子善用毒药,莫非毒死了韩琴儿?他扔剑过来,会不会在剑锋上喂了毒药,倒是不可不防。想到这里,他出招稍缓,小心提防段云山手中刀剑。   宁承轻固然是有意让他疑心,但心里也盼望段云山能以长剑伤他。   他与段云山不同,心里没有那许多宽厚仁慈,这些人是死是活,其中有无误会一概不理,因此对付关如是、玉京子,乃至韩琴儿没半分犹豫,也不去想结怨至深,日后难解等等。   段云山拿住长剑,见郑全武有意避开剑锋,便趁势急刺。   郑全武恼怒不已,看准剑势,九环刀力劈而下,却听当一声,段云山右手青渊架住大刀,左手长剑横扫。郑全武原本并非不能躲开,可正要撤刀时,宁承轻忽然开口道:“郑大侠可知道这姓韩的丫头是怎么死的?”   郑全武明知他有意扰乱让自己分心,却还是忍不住去听。他并未瞧见宁承轻如何放倒韩琴儿,此时韩琴儿伏在地上也瞧不清面目如何,实难猜透她死因。   宁承轻却道:“郑大侠见多识广,心思敏锐,想必猜到了。”   郑全武不知为何突然一凛,心想,难道……   宁承轻道:“不错,正是水月白芙。”   此话一出,饶是郑全武再如何镇定也不禁惊骇异常,手中九环刀不及收回已退步后撤。段云山如何能放过这等机会,长剑招式一变,在他握刀的手臂上划了道口子,伤口虽浅,血却不少。   郑全武心道不好,伸手去点伤口附近穴道,然而这一剑只划破皮肤,未及血脉经络,点穴也不管用,想缓出手来裹伤,段云山又欺身而至不给他丝毫闲暇。郑全武眼前一阵昏黑,伤口却并无中毒麻痒之感,一时心中想到全是江湖上传得纷纷扬扬的水月白芙,无色无味,杀人无形。堂堂刀法高手“一刀震岳”竟有生以来头一次吓出浑身冷汗。   段云山一剑得手再不追击,往后倒退几步,半弯着腰在宁承轻面前,叫他到自己背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往林子深处跑。   跑了一阵,他听身后并无人追来,心中略微放心,便想如何去与萧尽会和。他怕夜长梦多,再生变故,不顾腿上伤势发足疾奔,猛听头顶一阵风声,眼前一个巨影落下。段云山忙刹住步伐,见那人落地后两腿微蹲,劲灌双臂,呼地朝他胸前拍来。   段云山急往后退,身后又有利器破空声,腹背受敌,他毫不犹豫护住宁承轻,手臂往胸前一横,运起真力硬接硬架住面前那人当胸两拳。   宁承轻听到“咯嘞”一声,段云山右手臂骨似有折裂。趁那二人一招用老,再起新招的间隙,段云山又往斜刺里奔逃而去。   宁承轻搂住他肩膀,见他闷不作声只顾逃跑,说道:“师兄你停下,我有话对他们说。”   段云山道:“事到如今他们若愿听你的话,又怎会下手如此狠毒,你总觉自己智计无双,对付这些江湖草莽绰绰有余,殊不知他们杀你也像屠鸡宰狗一样容易。”   宁承轻道:“那又如何,他们一个个来,我一个个都杀了。”段云山道:“今日你或许还有法子将他们全杀了,明日呢?”宁承轻道:“难道这些人都是我找齐了来杀的?他们不找我,我自然不会杀他们,若找我,我就要杀到他们再不敢来为止。”   段云山叹了口气道:“我带你逃出宁家庄在山上隐居,原是想让你远离是非过平静日子,可惜世事难料,该来的总是要来。师弟,今日咱们要能过了这一劫,我盼你能平心静气再想一想,旁人诬陷你的事,你就算心有傲气不屑辩驳也不要尽往自己身上揽,否则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   宁承轻道:“你怨我害了你吗?”段云山道:“你糊涂了,别说你不会害我,就算当真害我又怎样,我这条命是宗主给的,替他还给了你也不要紧。我说的别人是谁,你自己心里知道。”   宁承轻不答,过一会儿语气软了下来,温言问道:“你手怎样了?”段云山道:“不妨事。”宁承轻道:“打拳的是破军神拳赵归义,背后那个没看清。我身上没药了,他们再追来,只能拿血去对付。”   段云山不答他话,一味往前疾奔,只盼能在黑夜中带他逃脱,不叫他再受伤流血。谁知身后风声骤紧,已有人追了上来。几人大声疾呼:“还往哪走?快站住。”   段云山听见有人自背后掠到,伸手去抓宁承轻后颈,忙一转身挥拳出掌。他右臂受伤,只能以左手对敌,那人见他掌到,五指一曲扣住他手指往后折。   段云山只觉自己五根手指如同遇到铁箍,生生就要折断,索性把心一横内力尽吐。那人见他上来就要拼命,不敢托大,便松了手。只这一招阻碍,其余人纷纷追上,将段、宁二人前后左右围住。   段云山目光扫过,除了清风客栈见过的众人如玉山、混元、云门弟子,以及方从剑、柳廷外,还有宁承轻提到的破军神拳赵归义,那背后挥刀的却是久未见面的程柏渊。   段云山放下宁承轻道:“程大侠,各位如此穷追不舍,连施毒手对付我师弟,他不会武功,你们这样难道还能自称侠义?”   程柏渊道:“姓段的,你不必把话说在头里,这小子确实不会武功,但他擅用毒药害人,杀他怎就不算侠义?”宁承轻听了道:“怎么两位世兄的毒还没治好?”   他不提还罢,提了程柏渊更怒不可遏,向他瞪一眼道:“若非你杀了关神医,又怎会拖到今日?”   宁承轻道:“既然未死,要治好也不难。”   程柏渊一听两个侄儿有救,未免心动,站他身后的柳廷却大声道:“这小贼和蛇面阎罗混在一起,他那同伙放蛇害死我弟弟,程老前辈要放过你我也不答应。”   方从剑道:“他伤我师妹和温大侠,不将解药交出,乱剑刺死了他。”说话间,有人已将韩琴儿与温南楼抬了来。郑全武受伤甚轻,中毒较浅,因此自行跟着众人来到,只是脸色苍白,再无之前的威武气势。   担架上韩琴儿早已人事不知,温南楼不愧高手,虽也中毒一时昏晕,但凭深厚内力相助已渐渐清醒,见众人已将段云山和宁承轻围住,便道:“段兄,这一路虽挟制你与我们同行,但在下并未有所苛待。”   段云山道:“不错,温大侠为人正直,但你领着众人前来,定然也与当年的宁家有仇怨。温大侠若肯听我分辨,应当明白那时我师弟年仅六岁,不过是个幼小孩童,父母之事与他无关,你们一味喊打喊杀找他报仇,十年未休,真说得过去吗?”   换了平日,宁承轻早已出言讥讽,但他方才听过段云山一席劝告,不忍拂他心意,便闭口不言,由得他能辩一句是一句。   温南楼道:“我有一友人与宁庄主素来交好,听说宁家有强敌来犯,曾邀我同去助阵,但我被琐事绊住未能成行,他却一去不回,死在了宁家。温某这次前来正是想找宁公子询问当日情形,若另有凶手,自然不会为难他。”   柳廷刚死了兄弟,这些人里属他怨气最大,插嘴道:“不行,即便旧账不算,新账也不能了。”温南楼道:“柳少侠稍安勿躁,事隔多年是非曲直难以分辨,说不定其中另有隐情,正该打消成见从长计议,免得彼此相斗两败俱伤。为表诚意,还请宁公子先将解药给了程老前辈,再解去韩姑娘和郑大侠的毒。若能这样,我也劝柳少侠与混元派的道长们暂且先放下仇怨,将来龙去脉慢慢说清,你看如何?”   段云山沉思片刻道:“温大侠名望武功甚隆,望能秉持公允,调解弥缝。至于解药,需得几日寻觅药材等我师弟重新调制,韩姑娘虽暂时昏迷,但无性命之虞,还请放心。”   温南楼也道:“那就先如此,请段大侠与宁公子一同回去治伤,等天亮后再议。”他在这些人中颇有威望,除了程柏渊比他年长算是前辈,其余人均无出头反对。程柏渊则听他说定让宁承轻给两个侄子解药,也忍了一时之气,只有柳廷与混元派的门人愤愤不平。   宁承轻心知往日恩怨尚可忘,今朝仇恨却不易解,更何况寻仇为次,寻求水月白芙为主,不交出那东西是万不能轻易放过。   他正自思量,猛然间自林中黑暗处传来嗖嗖急响,暗光闪闪,将站在外边的一圈各门弟子击倒一片,顿时众人大乱,呼喝声四起。 第四十三章 多劫忍辱护真心   温南楼喊道:“那位用刀的朋友请下来一会,咱们正好与段兄、宁公子一同冰释前嫌。”   他话音未落,又有数枚透骨钉飞来,赵归义道:“我去追。”   程柏渊道:“那小子招式下作,诡计多端,赵兄弟小心。”赵归义答应一声,又有几个云门弟子自告奋勇和他同去。   段云山怕是萧尽出手救人,正要开口,宁承轻道:“不是他。这人眼见我们已经议和,横插一手,有意将事情闹大,引他前来送死。”说完顿了一下又问,“他现下在哪,你知道吗?”段云山道:“我与他分开时,叫他在镇外林子里等着。他受了些伤,盼能躲几日把伤养好再说。”   宁承轻“嗯”了一声,随着众人往镇上而去。   这一夜折腾,虽未能逃脱他人掌控,但温南楼言而有信说到做到,不再制住段云山与宁承轻穴道,反而以礼相待,连夜请了大夫替二人及其余伤者治伤。   等天亮药铺开张,温南楼又好言请宁承轻写了解药的方子,遣人去抓药调配。桑恨朱泪的解药当日宁承轻给了关如是,程柏渊一直带在身上,只盼能遇到名医药师制药,可寻常大夫哪见过这样的毒症,都不敢揽。这回再遇上宁承轻,程柏渊仍将那一盒药还给他。   宁承轻也不推脱,做了解药给他,程柏渊叫人兼程送回家去给两个侄儿。韩琴儿被抹了宁承轻的血,惊慌之中又吞了些下去,至今不醒。宁承轻最不愿救她,这人一条小命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因此配药时有意减了些分量,令她既不会立刻即死也不能马上好全,断断续续发了好几天高烧才慢慢起色。   温南楼见伤者颇多,眼下双方罢战收手,又无其他急事,便在镇上多留几日,想等各人伤势好转再走。   第五日上,柳廷带几个被黑衣人打伤的云门弟子来到宁承轻房里。这些日子,段云山天天守着宁承轻寸步不离,生怕有人来找麻烦,眼看三四日间都相安无事,今日才离开片刻,嘱咐客栈后厨做些宁承轻爱吃的饭菜,谁知柳廷等人立刻瞅准机会找上门来。   四五个人进了门,将房门一掩,将坐在床边看书的宁承轻团团围住。那日夜里,赵归义与云门弟子去追赶放暗器的黑衣人,追了一阵不见踪影,只好无功而返。这些人中多有被那黑衣人暗器所伤,柳廷认定黑衣人就是杀他兄弟的萧尽,于是便趁隙约了几人来质问宁承轻。   宁承轻知道他们来意,有意看了柳廷一眼道:“柳兄有事找我吗?”柳廷哼了一声道:“我问你,那个杀我兄弟的小贼现在何处?”   宁承轻道:“我也不知道,或许就在附近,或许早就去远了。”柳廷听他随口敷衍,更是有气,再加父辈深仇也与宁家有关,不由胆边生恶要给他个教训,可温南楼说过各门各派都不得向宁承轻与段云山二人动手,这个面子柳廷虽不想给却也不敢不给。他想,一巴掌打在这小子脸上自然最爽快最过瘾,可难免叫人看出来,好在他不会武功,暗地里使劲也容易。   柳廷当下便有了意计,转头向同来的人使个眼色。那二人各自跨前一步,一人一边使上内力,手下用劲,抓住宁承轻将他肩膀捏得格格作响按在桌上。   宁承轻只觉肩骨剧痛,冷汗爬了满头满背,但却一声不吭反而笑道:“柳兄如此着急找来,难道是要求我救你兄弟?”   柳廷一怔,问道:“我兄弟还有救?”他与柳璋手足情深,弟弟惨死是他心头最痛悔不过的事。原本人死不能复生谁都知道,可宁承轻突发一问,让他心中又莫名升起一股希望,只盼这医仙药圣世家的后人真能起死人肉白骨,将自己兄弟救回一命。谁知宁承轻却淡淡一笑道:“没救了,你兄弟头七都过了几天,阎王那里勾了账,神仙难救,你求我也没用。”   柳廷哪经得起他如此戏弄,自己伸手到他肩头一按,“喀”一声将肩膀关节按得脱臼。宁承轻虽疼得满额冷汗,却仍旧满眼不屑嘲弄。他若是寻常人倒也罢了,偏偏相貌俊秀,满身傲气,柳廷一见他笑便有自惭形秽之感,心中愤恨恶意不断,总要想个法子羞辱一番才行。   他道:“你不肯说那小贼下落,莫非对他有情?我瞧你长得娘们似的,难保与他有什么苟且,我点了你穴道,将你剥得赤条条扔在窗外,等他看见自然会来救你。”   宁承轻冷笑道:“你做这等下流的事,不怕人嗤笑吗?”柳廷道:“你不怕我更不怕,温大侠问起,我们互相印证都不承认,又算在谁头上。到时看看别人信你还是信我?”说完,他将宁承轻手脚穴道点住,伸手去解他的衣衫。正脱到一半,忽然窗户一响,一条黑影连人带刀穿入房内,刀尖笔直朝柳廷刺去。   来人正是萧尽,当晚他与段云山分开,心里却还惦记二人安危,久等不来便不顾伤势悄悄回到客栈,见房内无人,也顺着血迹追去。他慢了一步,赶到时众人已将段云山与宁承轻围住,正要去解救,却听段云山与温南楼商议从中调停十年前宁家旧怨,便盘算着暂不现身,暗中跟随静观其变。   这几日,他日夜守住客栈,见众人待段宁二人尚好,心中盼望各自将伤养好再慢慢寻机会救人。岂知今日到窗外一瞧,柳廷竟然带人来羞辱欺负宁承轻,这如何能忍,顿时气往上冲,不顾一切提刀冲进房内。   柳廷眼见一人一刀对着自己刺来,大惊失色之下立刻放开宁承轻往后退去。萧尽不顾其他,先要给他教训,脚踩窗台用力一蹬,拒霜笔直刺向柳廷肩膀。柳廷快步后退都不及他刀势劲疾,直到身后退无可退,已是掩上的房门时,萧尽长刀一下捅穿他肩头,余劲未减,将他整个人钉在门框上。   柳廷正要惨叫,萧尽伸指点住他哑穴,叫他发不出声,随即转身反手拔刀,一刻不停再往那两个云门弟子冲去。   那两人将宁承轻按住弄得衣冠不整十分难堪,也不想张扬出去丢本门的脸面,因此都不出声。萧尽哪管他们的私念,他们不喊人来正好先挨个整治,恨不能将自己素日那些阴损招式全使出来,令那几个被拒霜所伤之处不是头脸面颊一目了然,就是胯下阴裆有苦难言。   萧尽片刻间将人全都撂倒,一一点了穴道,转身要去扶宁承轻,忽听房门一响有人进来。萧尽反应极快,回身一刀挥去,那人右手一挡,将他刀身拨开,却是段云山。   两人相见,都是一怔。段云山往床上一扫,见宁承轻手脚不能动弹倒在床上,身上衣衫凌乱,满地又是柳廷等人受伤流血的模样,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恼怒,面上却不表露。   萧尽道:“段大哥,趁他们没来,我们快走。”   段云山心知如此一走,留下柳廷与这一地的人,万事只能由得他们一张嘴胡说八道,这几人既能趁自己离开片刻做出这等欺辱人的勾当,背地里更不知会说出什么难听话来。他平日心思沉稳,做事妥当,这时竟踌躇难决起来。   萧尽见他为难,先去解开宁承轻穴道,接上脱臼的肩膀,见他颈间挂着一枚玉佩,不及细看先将衣衫掩好。   宁承轻道:“师兄将门关紧。”   段云山依言将门关上,宁承轻从枕头下摸了几枚药丸,是他前几日为郑全武、韩琴儿等人配药时偷偷留下的。他将药丸一枚枚强塞进几人口中,柳廷肩膀血流不止,对他怒目而视。   宁承轻微微笑着对萧尽道:“柳少侠不肯咽,你助他一下。”   萧尽伸手到柳廷颌下,手指捏住两腮往上一抬,药丸便顺着喉咙滑下。柳廷又惊又怒,心想这小贼心思歹毒,药丸定然有毒,但已经被迫吞下,一时彷徨无计。   萧尽又一一查看其余几人,依样叫他们吞了药丸。   宁承轻道:“各位想必明白方才服的是毒药,不过和寻常毒药不同,里面裹的蛇卵,吞下后一个时辰便会孵化,百步内以哨声御蛇,它就要啃噬内脏直至破腹而出。这是蛇面阎罗的独门绝技,他已被我杀了,世上再无人懂得解法,从今往后,你们见到我就躲得远远的,否则死得可就不怎么痛快了。”   段云山和萧尽都知道他在打诳骗柳廷等人,世上哪有什么吞下肚去还能孵出的蛇,又怎能听了哨声破腹而出。但他说这话时神情肃然,无半点玩笑之意,况且再提到蛇面阎罗,柳廷想起那红色怪蛇咬死柳璋,纵然心中有所怀疑也不敢不信。   宁承轻见这几人目光之中已有畏惧之色,知道他们被自己吓住,转身问段云山道:“师兄,走不走?”   段云山心知他如此做法,已是不得不走。他关心则乱,不忍见宁承轻小小年纪与天下人为敌,以至一生颠沛凶险,这才萌生求和之念,但也是自己将事情想得过于简单,即便温南楼调停了往日恩怨,似柳廷这般不分青红皂白下手狠辣的也大有人在,又哪里能说得上一个安稳呢?   他点了点头道:“走吧,今后我守着你就是。”   宁承轻早在等他这句话,对萧尽道:“咱们少些上路的盘缠衣物,将他们的衣裳剥了,搜搜有没有银两,一并带走。”他拿出个哨子,正是从蛇面阎罗玉京子身上偷来的蛇哨,在众人面前一晃。柳廷见了脸色惨变,又再多信一分。   萧尽挨个剥了他们外衣,打成包裹,将几人身上的银子凑来一数,倒有三四十两。   三人越窗而走,刚到楼下,已听有人在喊:“姓宁的小子跑了。”   萧尽不敢迟疑,伸手一揽,将宁承轻扛到肩上,纵身往镇外飞奔而去。 第四十四章 山中深夜觅仙草   宁承轻扑在萧尽肩上,隐隐闻到血腥味,伸手到他肩头一摸,只觉手心黏腻沾了许多血。   原来萧尽当日先挨了温南楼背后袭来的一掌,追到林中又中他一剑刺穿肩窝,伤势至今未好全。方才情急之下与柳廷等人动手,伤口又再绷裂,血流不止。   宁承轻见他重伤如此浑然不觉,只顾扛着自己往前疾奔,心头怔忡不安。段云山是他从小伴着长大的师兄,对宁家忠贞不二之心他尚能知晓明了,可萧尽与他萍水相逢,只不到三年的交情,却能如此舍命相护,如同经历了千百万次的生死患难一般,饶是他如此聪明,一时也恍惚迷惘起来。   萧尽扛着他跑了一阵,喘息声渐重,宁承轻突然惊醒,抬眼一望见客栈外有马匹,忙道:“快抢马!”   萧尽听话飞奔过去,手中拒霜挥舞割断缰绳,抢了三匹马,来不及将宁承轻送到马上,便仍旧搂着他共乘一骑,打马狂奔。后面众人原本徒步追赶,忽见三人夺马而去,再想回头找马已来不及了。   萧尽与段云山一路狂奔,不到片刻已跑到镇外,在大道上疾驰而过,虽然身后已不见来人,但不敢就此停下,两人谁也不说话,从白天直奔到日落,两匹马儿累得口吐白沫再也跑不动了方才止步。   宁承轻坐在萧尽身前,只觉他靠着自己的身子越来越重,马儿停下时,他竟斜斜往一侧倒了下去。宁承轻伸手一拽,只拽住他半片衣袖,段云山眼疾手快,跳下马来将萧尽接住。   宁承轻道:“他伤得不轻,你将他扶到那边树下去。”   段云山依言抱了萧尽到树边,宁承轻揭开他衣物,见肩膀上一个碗大伤口,一剑穿透,血肉模糊。剑伤原没这么大,但萧尽受伤后无暇料理包扎,急着寻找段云山和宁承轻下落,整日在外餐风露宿,伤口已渐渐糜烂生脓,越来越大,最深处已可见骨。   宁承轻皱起眉,轻轻拍他脸颊让他清醒,问道:“你这么作践自己,是活得不耐烦了吗?”萧尽迷迷糊糊道:“你是谁?为什么打我?”   宁承轻摸他额头只觉烫手,说道:“你要死了,我是阎王老爷。”萧尽睁眼瞧着他,看了一会儿道:“你是阎王老爷?阎王老爷原来是……是这样的小白脸,戏文里,都演错了……演错了。”   宁承轻又好气又好笑,问段云山要过青渊宝刀,拿火折烧烫了,撕了自己身上衣衫将他嘴堵住道:“师兄,你帮忙按着他,别让他乱动。”段云山道:“我点了他穴道吧。”   宁承轻道:“那不成,他气血太弱,点住穴道只怕有害。”段云山“嗯”了一声,过去将萧尽双手按住。萧尽嘴里塞着布团,双手又不能动弹,宁承轻坐在他身上,见他双眼迷离,万分不解地望着自己,心中微微一动,手中愈发小心翼翼,将他伤口四周腐肉剜去。   萧尽猛然吃痛,立刻挣扎。段云山用尽力气将他按牢,见他如此痛苦也是心有不忍。宁承轻却冷静异常,双手毫不颤抖,很快便将伤口料理干净。   他道:“我去附近采些药草,师兄你找干净的布条和水来。”段云山答应了,也不敢走远,在一旁小溪中取了水,又从柳廷等人的衣物中挑了干净的撕开。   宁承轻去了小半时辰,回来时满身泥泞,捧了十几株药草。他将草药嚼碎敷在萧尽伤口上,再用布条裹住,对段云山道:“得设法找个安全之处安顿下来让他养伤,再过不多时,烧得更加凶险了。”段云山道:“咱们去前面找找有没有人家。”宁承轻道:“见了人又要留下踪迹。”段云山道:“那就等夜深了我去农户家里借些东西,给他们留点银两就是了。”   宁承轻点头道:“只好如此了。”   萧尽敷了药后略有些清醒,听说要走便想自己骑马。段云山怕他摔了,将他安置在自己身前,宁承轻另骑一匹继续赶路。   天黑时分,三人看到前方有几亩农田几间茅舍,宁承轻勒住马,段云山等茅屋灭了灯便摸去里面偷拿了些锅碗、布巾和被褥,有一户人家里还有没煎的药包,他略一闻闻,大约也是蚕沙、陈皮、柴胡之类清热的药材,于是留下银两,将药塞在怀里一起带回。   宁承轻得了一应器物,便催段云山往深山密林里寻找可以栖身的山洞。此处深林近山,洞穴倒不难找。段云山将萧尽安顿在山洞里,支了个小锅生火烧水,再将那包药煎了。他怕烟气引人留意,煎完药便将火扑灭。宁承轻摸摸萧尽额头,果然烧得滚烫,犹如摸到一块烧红的木炭,想是伤口化脓之故。他想,这外伤被他糟蹋得如此,几日间竟然没事,忍到此刻才发作,可转念一想却又明白,萧尽这是时时刻刻担着一颗心,直到方才三人一起逃脱才算放下,一身的内外伤和体内淤积的病便全倒了下来。   他轻轻摸着萧尽的脸颊,炭火光照下只见他容颜憔悴,苍白的脸又烧得发红,睡着也极不安稳,便道:“师兄,我再去找找药草,他烧得厉害,只怕这场病不轻,三五天里不能好转。”   段云山道:“天黑得很,你去林子里危险,要什么药草我去找吧。”宁承轻道:“寻常药草到处都有,可药效有限,让我边找边想一想该如何治法。”   段云山仍不放心,但拗不过他,便将青渊交出去道:“那你小心些,别走太远。”   宁承轻答应了,拿着青渊走出洞去,没一会儿便不见了人影。   他一来是为寻觅草药,二来是不想见萧尽那张面无血色的脸,这十余年间就连想起父母身故,兄姐惨死也未有过这般心烦意乱,来到洞外,夜风一吹心中那股烦闷之情才稍稍消减。   宁承轻借着月光,分花拂草,在草丛树下翻找。这深林人迹罕至,倒还有些稀有少见的药草,他用匕首割了,放在嘴里尝尝再吐去,摘了几株塞进怀里。   宁承轻越往深处走,越见好草药,一时忘我越走越远,忽见山石下立着一株伞形红花,走近一瞧却是鲜红的参子,团团如盖,底下是株成了形的人参。他欣喜至极,心想野参多长在辽东关外,这里竟然会有,实在难得,忙小心翼翼挖出来。这人参不过小指粗细,宁承轻见过的极品老参、千年雪参多的是,哪会将这等寻常之物放在眼里,但此刻情势所迫,难得寻到一味吊气活命的药材,竟连手都有些抖了。他轻轻将参上的泥土擦去,生怕碰掉一点根须。   正在这时,宁承轻听到身后草丛微微作响,回过神来将那人参藏进怀里,握住青渊转头去瞧,只见草丛中一双碧绿的眼睛紧盯着他,喉中发出阵阵低吼。   宁承轻被这双野兽眼睛凝视,浑身汗毛直竖,往周遭一望,自己不知不觉竟来到如此荒山深林,再要回头已是不及。他自知手中有刀也敌不过恶狼,唯有跑回去向段云山呼救才可能有活路,想到这里把心一横转身就跑。   野狼见他逃跑,身子一纵低吼追来,人如何跑得过狼,才十几步就已追上。宁承轻只觉背后一股巨力扑来,恶狼两只前爪搭在他肩头,低头就咬他后颈。他心知颈上血管被咬破,活人立时毙命,但又想赌上一把,只要这畜生不咬到要害,舔了自己的血也能毒晕,于是抬起青渊看也不看往后乱刺,那狼被刀尖刺中,嚎着将他扑倒。宁承轻被它死死按在地上,四只利爪嵌在肉里,钻心也似的疼,正惊慌失措之际,听到周围狗叫狼嚎。他忽觉身上一轻,那只恶狼不知被什么撞开,再抬起身看,一道白影正和那恶狼滚作一团,相互不住撕咬,竟是失踪已久的银角。二狼搏斗之际,黄狗金角在旁狂吠不止。   宁承轻死里逃生,见了金角如见亲人一般将它唤到身旁。金角是他荒山中捡来的野狗,从小养大,与他极为亲近,听见叫声立刻奔来与他亲热。   银角与恶狼撕咬一阵,野狼虽身形更大竟然不敌,银角露出利齿,将它脸上血肉撕去一片,那狼呜呜咽咽,夹起尾巴窜进草丛不见踪影。   宁承轻放了金角,伸手到怀中摸到那株人参还在,这才放心,招来银角看它伤势如何。   银角赢了野狼,神色倨傲,浑身伤痕累累也不示弱。   宁承轻生怕还有野兽,忙带着一狼一狗往回走。   山洞里,段云山久等他不回,想去找他又怕丢下萧尽一个人在洞中被野兽拖去,正犹豫之际,忽听身后一声呻吟,萧尽慢慢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见眼前是个黑影,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想起昏睡前的事,哑着嗓子迷迷糊糊道:“阎……阎王老爷?”   段云山听他烧得如此神志不清,担心再不医治连脑子也要烧坏。他走回到萧尽身旁,摸他身上,果真烫得如炭火。萧尽望着他道:“你不是阎王老爷。”段云山道:“我不是。”   萧尽道:“阎王老爷走了,那我……我不死了。”段云山道:“有我师弟在,不会让你死的。”萧尽道:“你师弟是谁?”段云山不语,伸手握住他手腕,将自己真气缓缓渡去,助他疗愈伤势。萧尽觉察他真气浑厚温和,一入体内似乎浑身酸乏苦楚略减,头脑也清醒了些,终于认出他是谁来。   他道:“段大哥,我好了些,不必耗费内力。”段云山道:“你是外伤化脓才烧得如此,并非我内力能治,只是让你好受些,我想离开片刻,不知道你能不能照顾自己?”   萧尽问:“你去哪里?他呢?”   段云山道:“他去采药,快一个时辰还不回来,我怕林子里有野兽。”萧尽皱眉道:“他一个人去?那……那你快去找他。”   段云山原本急着要走,但忽又想到有些话现在不说,等宁承轻回来便再也没机会说了。   他道:“萧兄弟,我有一句话想问你,你能老实对我说么?”萧尽只想他快去将宁承轻找回,便道:“段大哥有什么话要问,我自然如实相告。”   段云山道:“你对我师弟可是真心的?” 第四十五章 遥心不知寄深情   萧尽正烧得昏昏沉沉,听段云山如此一问,不知是什么意思,说道:“什么……什么真心假意?”段云山道:“若还是以前,他独个出去我也不会如此担心。师弟未足月出生,全靠宁宗主夫妇二人用尽灵药才将他救回,因而自小血中带毒,常人沾了他的血便难活命。可两年前,他为替你解毒,以自己的血做药引,又怕你抵受不住,自己吃药调理,将血中之毒解去大半,如今已不能使人致命。他体质与人有异,无法修练内功,不得自保,没有毒血连最后一样护身法门也失了效用。你若只是一时义气救他一次、两次,今后早晚要离开的话,最好现在说清,免得他越陷越深,他日离别又是一场劫难。”   萧尽听他说完,心头一片混乱,心想什么毒血,什么药引,为什么怕自己喝了抵受不住。想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头脑猛然清醒,想起在宁家后山时那一碗又一碗的鹿血汤。他的毒伤在喝完七天血汤后就慢慢好了,那年宁承轻却生了场大病,缠绵数月才慢慢好转。他的手腕上还有许多刀伤,难道……难道他割了自己的血来做药?   萧尽一急,顿感头晕目眩,差点又昏晕过去,连忙一咬舌根痛得清醒,心想,我待他是否真心,那当然,救他一次两次哪就够了,我一辈子和他在一起,到哪也跟着,只要他不烦我不厌我……不,就算他烦我厌我,我也跟着,谁也不能伤他半分。   想到这里,他便说出来道:“……我不离开他,他不会武功,仇家又多,无人护着怎么能行。”段云山道:“可我师弟生性倔强,待人清冷,眼下你这么说,过个几年便会心生厌烦。”萧尽说:“他哪里待人清冷?他……他待我很好啊。那日在蛇面阎罗的牢里,他宁愿自己死了也要救我,他就是不肯说实话,我知道的……”   段云山见他虽心神迷离,但言语温柔,声调恳切,实乃一片真心,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心里又感动又欣慰。他道:“师弟自幼孤苦,既没有玩伴也没有朋友,更无能托付终生之人。他待你与众不同我都看在眼里,望你珍重,不要辜负他的好意。”   萧尽心里只是不停地说:“不会的,不会的,我怎么会辜负他,我们都没有亲生父母,就这样一辈子在一起又有什么不好。”   段云山看他渐渐心神涣散又要昏迷,便不再和他说话费神,将拒霜送到他手中防身,转身出去寻找宁承轻。刚到洞外,一条黑影直窜进来,段云山一惊,抬手出掌要打,却听宁承轻远远喊道:“师兄,是金角过去了。”   段云山听他安然回返,悬着的心立时放下。黄狗窜到洞里在萧尽身旁嗅嗅闻闻,伸出舌头舔他脸颊。萧尽迷迷糊糊之际觉得痒痒,伸手去摸它狗头。   宁承轻带了银角随后而来,段云山见一人一狼都浑身鲜血,忙问他伤到哪里。宁承轻道:“路上遇到野狼,只是些轻伤,不碍事。”   他将怀里的药草拿出来,尤其那株人参,万分小心地交给段云山道:“你将这参熬了药,我再拿其他药草调制,一会儿给他喝下应当能吊住生气早些痊愈。”   段云山知道他不顾性命,深夜去林子里采药,这时却不能露出丝毫看破之色,只答应了接过人参去烧水煎熬。   宁承轻手边没有捣药的器具,拿布包了药草,找块石头坐在洞口捻汁。他不说话,段云山也不开口,一时洞中只有萧尽轻轻呻吟和烧水煎药声。等药煎好,段云山扶起萧尽喂他喝了,摸他身上虽仍是滚烫,但脸色好了许多,睡得也安稳些。   二人守他到半夜,段云山劝宁承轻去睡,宁承轻却道今晚十分要紧,需得看着萧尽病况有无变化反复,因此半睡半醒熬了整晚。第二天天亮,宁承轻再去摸萧尽额头,高烧已略微退去。   段云山在他二人之间总觉碍事,宁承轻固然不会主动示好,萧尽也不敢劳动他,有事只求着段云山帮忙。等到天色渐亮,段云山便道:“我去找些吃的,师弟你在这照顾他。”宁承轻道:“你快去快回,这里也不是长待的地方。”段云山答应了,只在附近狩猎,并不走远。   这时洞中便只有宁承轻与萧尽。   宁承轻面朝洞外,听到身后萧尽挣扎起身,就道:“你病没好,别折腾自己,晚上又烧起来可没有药救你了。”   萧尽道:“我好多了,昨天夜里听说你去采药受了伤,伤在哪里?伤得重不重?”宁承轻道:“不关你事,你快点将伤养好,别耽误我们躲避仇家比什么都强。”   萧尽知道他不想自己追问伤势,有意刻薄回避,心里非但不恼,反而深感温暖,便转而问道:“金角银角怎么追来了?”宁承轻道:“我也不知道这两个小畜生怎么就死缠烂打,赶也赶不走,这么远的路巴巴地追了来。”   萧尽道:“它们是觉得在你身边很好才追来,不然早走了。”   宁承轻听了微微一笑。这些日子萧尽与他东躲西藏,屡遭劫难,难得见他展露笑容,心想他若能一直这么快活多好,那些人为何不肯放过他?十多年前的血案,人不是他杀的,说他有水月白芙,便是真有他也不会拿去害人,这一路迫害实在没有道理,想着想着又愤愤不平起来。   萧尽好了一阵,又觉困倦疲乏,眼皮渐渐沉重再要睡去,正迷蒙之际,忽觉滚烫的身上一阵清凉,眼睛实在睁不开,却知道是宁承轻解了他衣衫用清水替他擦身。待一身黏腻汗水尽数擦去,萧尽只觉从未有过的舒服清凉,慢慢安心睡着。   宁承轻见他睡得人事不知,便坐在一旁低头瞧他,想想萧尽虽也有仇敌祸患,可一路而来,这一身伤倒都是为自己受的。宁承轻十余年未曾体会他人情意,越长大越薄情寡性,昨日夜里为萧尽采药险些被野狼咬死,忽然之间便能体会为人付出的真意。   他自小学过医术,明知萧尽喝了他调制的药,又有人参滋补,病情只会好转,绝无性命之虞,却不知为何心里总是忐忑,时不时去摸他额头身上,期盼能早些退烧。金角在萧尽身旁转来转去,想叫他起来陪自己玩耍,宁承轻将它抱在怀里,不让它吵闹。   过了一会儿,段云山回来,远远瞧见宁承轻不在洞口,却坐在萧尽身旁,不由微笑。他在河里捉了几条鱼,已开膛剖腹,刮鳞洗净,回来支锅做汤。   宁承轻走出洞对他道:“今日我们就要走。”段云山道:“何不再等一日,等他清醒了再走不迟。”宁承轻道:“我们逃走又伤了柳廷那些人,程柏渊听他们胡说八道定然要一怒追来,哪怕一时找不出行踪,过个一两日慢慢也有蛛丝马迹,我们在这停留一日一夜已是十分冒险。”   段云山点了点头道:“好,吃过这顿我就准备。”他将一碗鱼汤递给宁承轻,言下之意是要他喂萧尽喝了。宁承轻一怔,段云山自顾自大口喝完,吃了几块鱼肉以补体力,转身去备马。   宁承轻端着碗,瞧瞧还在昏睡的萧尽,有些不知所措。他从小到大都未服侍过别人,即便家破人亡也有段云山照应日常起居,方才给萧尽擦身已算尽力,这时还要他喂一个昏迷不醒的病人,实在不知如何下手,喂了两口都从萧尽嘴边漏下。他想了半天,眼看碗里的鱼汤慢慢变凉,飘出淡淡腥味,索性一仰头自己喝了,把碗放在萧尽身旁,起身出去。   段云山见他这么快出来,知道定是他不懂如何照顾病人,也不多问,免得驳他颜面,过得片刻再端一碗自己去喂。   三匹马儿休息了够了,在林中吃饱鲜草,此刻精神奕奕脚力恢复。段云山将银两揣在怀中,其余器具衣物等打上包裹挂在一匹马的马鞍上。他想若有人追来须得断后,因此抱了萧尽上马,怕他手脚无力中途摔下,用衣带将他上身缚在马颈背上,叫宁承轻与他同乘。   段云山道:“师弟,你护着他走前面,我断后。”宁承轻双手圈住萧尽,只觉他如此伏着,马上颠簸只怕十分不适,便道:“你将他缚在我背后,这样跑快些也不妨事。”   段云山原有此意,只是不好自己说出口,见他愿意便照他说的做了。   三人不多停留,带着金角银角立刻上路,一路经过茶铺饭馆也不靠近,生怕留下行迹,更不敢在客栈投宿过夜。   第三天头上,萧尽高烧已退,神志清醒,醒来见自己与宁承轻缚在一起,知道是怕摔下马,可如此一来累得宁承轻疲惫不堪,顿时满心歉意。他伸手解开衣带,宁承轻忽觉身上重量骤减,吃了一惊,忙伸手到背后去捞,萧尽却握住缰绳道:“我来吧,你休息会儿。”   宁承轻听他说话呼吸沉稳,先放了一大半心,扯着缰绳道:“你睡醒了就自己坐一匹马,还跑得快些。”萧尽道:“我看你累了,不如就这样睡一会儿。”宁承轻接连两日不眠不休一味赶路,骑在马上还怕摔了萧尽,不敢有丝毫分神,的确累得腰背酸痛昏昏欲睡,可萧尽这么一说,他反而生出一股力气,调侃道:“背一只狗儿也不费什么力。”   萧尽知道他又说反话,心中微甜。三人奔了一阵,段云山赶上来道:“有人追来。”   宁承轻问:“几个人?有多远?”段云山道:“怕已在五里之内,人不多,应该是先锋,大队人马还在后面。”   宁承轻道:“他们不像我们这般赶路,一时半会儿未必追上,但徽州境内有不少江湖人物,飞鸽送信,召集人手半路拦阻也并无不可。”   萧尽听他二人谈话知道又有追兵赶到,心中不胜烦扰,只觉那些人自诩正派却不分青红皂白冤枉好人,如此穷追不舍惹人厌恶。他病了三四日,刚才有些起色,四肢酸软无力,骑在马上已十分勉强,哪里还有力气与人拼斗。   正想到这,忽然头顶一阵劲风袭来。 第四十六章 空山茫茫无前路   萧尽近来屡遭高手袭击,临敌经验比之往日更胜一筹,虽然浑身乏力但意动身先,立刻抱住宁承轻滚落马背躲过一击。   他将宁承轻按在怀里,暗中运劲使自己后背先着地,半点不让怀中之人受伤。   萧尽本就虚弱,这一摔更是胸口一紧头晕脑胀,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到马儿高声嘶鸣,随后浑身像被泼了一盆水,鼻腔里全是血腥气。   他双眼虽迷,头脑却还清醒,心知头顶偷袭那人劈死了自己胯下坐骑,这招用尽,第二招又要来到。萧尽抱着宁承轻再往一旁滚去,伸手一擦头脸上的马血,却听兵刃交击,段云山已拔了他的拒霜挡下一剑。   萧尽听他们叮叮当当打了起来,心中焦急,拼命睁眼想瞧清楚,但一双眼睛里全是黏腻的马血,越擦越将双眼糊住,始终也看不见。   宁承轻落马时背朝上方,虽也染血,脸上却未泼到,见萧尽伸手揉眼,便一把将他拉起往树后躲去。他瞧与段云山交手之人身材微胖,一身青袍,手中剑花舞动青光点点,一望而知是使剑的好手。   段云山虽以拳法为长,可刀剑也不生疏,接连两下将对方杀招接住,身后的马蹄声又渐渐近了些。段云山心想这要再被人追上,三人中只有自己还略能一战,力敌多人绝无胜算,便想让宁承轻带萧尽先走,由他断后,若有机会日后还能再会,没有机会不过是把这条原该报答宁家的性命交待在这里罢了。   宁承轻哪会不知他的心思,这十年来,段云山从不将性命摆在心上,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以这个师弟为先,一个大活人竟没有半点自己的喜怒哀乐。此刻他想舍身助二人脱险,宁承轻又怎会答应,放眼一扫,见另一匹挂着包袱的马儿就在近处,便将萧尽拖着过去推上马背,对段云山道:“师兄别与他缠斗,快上马。”   段云山深知无人阻拦这青衣剑客,三人一道骑马奔驰,不出片刻仍要被追上,可宁承轻之意是能逃一时就逃一时,决计不能让他留下断后,心想此时不可耽搁犹豫,拖累得三人都走不脱,于是长刀一扬逼退那剑客,往后急退两步转身跃上马背,纵骑向前奔去。   宁承轻见青衣剑客提剑欲追,反手向后撒出一把粉末,嘴里喊道:“看毒!”   那剑客眼前一片迷迷蒙蒙,鼻中又闻到一阵药味,况且早知晓三人之中有药圣宁闻之的后人,忙闭气后撤不敢追近。   宁承轻撒出的药粉哪是什么毒药,只是昨日夜里为萧尽磨的些药草榨干汁,捣碎后和了地上的干土,假作毒药骗人罢了。这诡计其实十分拙劣,犹如三岁孩童恶作剧般,稍有经验之人绝不能被他糊弄过去,但他既是宁家传人,此前又毒倒了许多江湖闻名的好手,来人即便心中有疑也宁可先退一步。   三人得以脱身,骑马疾奔。   萧尽拾起衣襟,将脸上眼中的血擦净,但双眼仍是刺痛,泪流不止。   段云山将拒霜还他,宁承轻道:“那是青萍剑的名家丁处舟,与游云剑温南楼齐名,如今追得这么急,可不像要秉持公允,调解弥缝的样子。”   段云山知道他有意讥嘲,可终究是自己忧心过虑,盼能解开十年恩怨所致,因而并不反驳。萧尽听了却道:“段大哥一心为你着想,就算误信那姓温的也并非有错,怪就怪那些各怀鬼胎的坏人,咱们以后不再轻信他们就是了。”   宁承轻听他如此回答,反倒无话可说。其实此刻情势危急,哪还有什么闲心求证温南楼等人究竟何等样心思,只是宁承轻生性孤傲,不肯向人低头,段云山虽是为他着想,也逆了他心性。这其中的别扭,师兄弟二人都心知肚明不必分说,只有萧尽当正事辩解,一片好意,反将二人心里的烦扰一并抚平了。   段云山独乘一骑尚好,萧尽与宁承轻同骑一匹马,那马又非神驹骏足,跑了一阵已负重疲累渐渐落后。他见身后有三骑快马追来,渐渐便要追上,当先那人正是方才挥剑斩马的青萍剑丁处舟,并骑那人却是游云剑温南楼,身后一骑跟着程柏渊,再往后看,浩浩荡荡几十骑追兵赶到。萧尽虽目力难及,可也隐约瞧见柳廷等人在内,想是信了宁承轻的话,担心自己吞入腹中的蛇卵,总要想法子去除才好。   萧尽恨他们阴魂不散,将拒霜紧紧握住,心里只想若这些人再来逼迫,今日只好不管其他大杀一场。他主意已定,暗中运气振作精神,忽听身后传来温南楼的喊声道:“段兄、宁公子,且留步听我一言。”   萧尽听他内力充沛,精神长足,心想那天夜里刺他一刀也算重伤与我相当,没想到竟然能够如此长途跋涉一路追来,丝毫不见颓态,不禁也暗中佩服。   温南楼一路赶一路喊,宁承轻从不存求和之心,对他喊声充耳不闻,只是埋头一味打马飞奔。段云山虽不如此决绝,可也恨柳廷等人下流龌龊,自诩正道背地里折辱宁承轻,因而也不说话。   三人只是逃跑,后面追得更紧。   萧尽眼见自己与宁承轻同乘落后,放开缰绳便要跳下马背。   宁承轻料到他主意,萧尽身子一动,即刻被他抓住手臂道:“你找死可别死在我眼前。”   萧尽道:“我下去阻他们片刻,未必就死。”宁承轻道:“你身上的伤病我比你自己还清楚,跳下去就是找死,他们先杀了你再来杀我,也耽误不了一时半刻。”   萧尽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可眼下实在无计可施,难道坐以待毙等追兵上来将他们一并砍死不成?萧尽想得简单,只盼拼死一搏,换对方几条人命出口恶气,拖一刻是一刻,说不定便能让段云山带了宁承轻逃远。可宁承轻死死抓住他手腕,虽无内力却如铁箍一般,萧尽若要跳马,势必将他也带下马去,故此不敢擅动。   宁承轻道:“温南楼既来了,他又要扮大侠装好人,必不会立刻下杀手,被他生擒那便不怕。”萧尽道:“方才那用剑的胖子在途中埋伏,当头一剑劈下可不像要生擒咱们。”   宁承轻道:“你就算烧糊涂了听他跳下如此巨响也会躲开,他要的就是我们落下马去,阻挡片刻等余人赶到。”萧尽心想不错,暗杀原是他本行,出其不意杀人不该有如此动静。   他回头一瞧,见青萍剑丁处舟已追到眼前,大声呼喝一剑攻来,忙抬手挥刀“当”一声响虎口巨震,拒霜险些脱手。   段云山眼见二人遇险,略一勒马缓住几步,左拳一出朝丁处舟胯下坐骑的马首击去。丁处舟剑法虽精但江湖剑客毕竟不善马战,段云山一拳挥来,人可避开,马却不听驱策,顿时乱了阵脚。萧尽与宁承轻得他如此一阻,脱身而去,眼前道路分岔两边,一条往大路官道,一条则崎岖向上没入深山。   宁承轻不等萧尽拿主意,一抖缰绳,将马拨向山路。   萧尽不知他用意,山路陡峭虽能暂时避敌,但越往上走越是死路,反倒不如大路四面通达。可他对宁承轻向来信服,料他必有脱身之法,便也不管任由他驱策马匹往山上奔去。   丁处舟见三人骑马撞进深山也是一怔,回头对温南楼道:“温兄,那小贼慌不择路,逃到山里去了,山路崎岖不易奔驰,咱们下马去追。”   温南楼前日在客栈听了柳廷等人的谎话心中起疑,可程柏渊闻之大怒,转头飞鸽送书找齐人手一径追赶。温南楼生怕他急躁生祸,既劝不住只好也忙忙赶来。   他对丁处舟道:“此事本与丁兄无关,丁兄急公好义,得了信前来相助,在下与程老前辈均是感激。只是我与冲云拳段云山相处数日,觉他为人处事光明磊落,宁家那位少主虽性情乖僻,但幼年遭厄,难免孤傲偏激,好在年纪尚小,将来未尝不能改变。近日我常思索十多年前宁家那桩惨事,咱们当年都没在场,事后又无人证,传来传去只是些流言蜚语。退一步说,即便真是宁闻之夫妇对不起死去的江湖豪杰,也不能算在他的幼子头上,我们这样一路追赶已然过分了。”   丁处舟与他虽非至交,但江湖闻名互相仰慕,听他如此一说却有些不以为然道:“温兄说的虽有几分道理,但听说那姓宁的小子下毒害了程前辈的两个侄儿,又与蛇面阎罗那等妖邪为伍害死柳家兄弟,就连温兄你自己也差点着了道。这哪里只是性情乖僻、孤傲偏激,分明已是走了邪道,今日不除,将来成了气候岂不是要为祸武林。”   温南楼心知江湖中人大多嫉恶如仇,程氏兄弟中毒两年吃尽苦头不假,柳璋死于毒蛇之口亦是事实,只这两条已足够教人结下深仇大恨以至不死不休,哪还顾得上分辨其中蹊跷。   他只得先道:“程前辈抬举,将这事托付于我,还望丁兄稍留余手,交由小弟处置。”丁处舟点头道:“也好,他若再下毒手,我也不能手下留情。”温南楼道:“正是。”   众人入山后,马匹便不能代步,柳廷与其余人手慢慢赶来。温南楼将方才对丁处舟说过的话再对众人说了一遍,要他们听自己号令,不可擅自出手,以致恩怨牵缠愈深。   走到半路,山路道边站着两匹马,原是宁承轻他们也无法骑行,将马抛弃在这里。   柳廷与云门派的几人因被宁承轻施计唬住,又不好说是自己上门寻事羞辱,温南楼来询问时信口胡说,污蔑宁承轻要在众人饮食中下毒,被自己识破后里应外合引了萧尽将他们打伤,随后在自己和云门弟子身上种了毒蛇卵,百步内受蛇哨驱使,故而不敢追得太紧,才远远落在后面。郑全武与韩琴儿中了血毒虽得解药好了几日,谁知宁承轻一走又立刻恶化,每日发烧呕吐,痛苦不堪。众人见状只骂宁承轻心思歹毒。   方从剑与韩琴儿这次虽说是为师门叔伯寻仇,却也没什么坚毅持久之心,韩琴儿接连被萧尽与宁承轻所伤,早已萌生退意,只是如今身上毒性未解,不得不继续跟随。   再说混元派道士王玄禛被段云山重伤,同门道人这时追得最紧,其余人等或有伤在段、萧二人手中,或是受毒于宁承轻,甚或被那不知来历的黑衣人所伤,也都亦步亦趋,紧紧跟随。 第四十七章 绝处冥冥有生机   时逢江南暮春时节,山上草木繁茂,人在其中极易藏身,众人追了一阵,既没了马蹄声,要在偌大一座荒山中找人实是困难已极。   宁承轻等三人尚可随意而行,身后追踪之人却要拨草寻踪,步履十分缓慢。   众人走到晌午时分,天气炎热,渐渐都有些不耐烦起来。   温南楼打了头阵,忽听身后有人“哎哟”一声,忙转身去看,见是一人倒在地上,捂着肚子不住翻滚。   温南楼道:“这是怎么回事?”   柳廷站在一旁,见倒下这人正是当日与自己一起到宁承轻房中欲行羞辱的云门弟子。他自从吞了宁承轻喂的药丸,连日来提心吊胆,虽不见异常,可总觉腹中有小蛇蠕动,因此坐立难安。这时忽见同行之人无故腹痛,柳廷心中更是惊骇异常,脑中浮现全是胞弟柳璋死时惨状。   温南楼见他如此模样,回想当日客栈房中将他与云门弟子救起后问到原委,几人都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柳廷说是宁承轻下毒害人,其余人都信了,温南楼反而疑心,只是这些人既非自己弟子门人,又无深交情谊,不好随意责备质问,便就此作罢。   柳廷心神不宁道:“定是姓宁的小贼下的毒发作了,毒蛇在肚里作乱。”温南楼道:“柳少侠一直和这位云门侠士在一处,不知他路上可有吃什么东西?”   柳廷道:“我……我不知道,咱们吃的都一样,那小贼惯会使淫邪妖法,不知将毒下在哪里,温大侠,你快想法将他捉住,问他要解药。”   温南楼皱了皱眉,心想柳家当真是没人了,当年九天剑啸柳云逸何等威风八面,侠气纵横,如今他的儿子竟是如此缩头缩尾,鲁莽短视。他道:“既然如此,各位都小心些,水和食物切不可离身,树间杂草中多有虫蛇也要格外留意。”   温南楼走到那云门弟子身前,伸手摸他脉门,只觉内息紊乱,绝非寻常腹痛所致,确有中毒之象,隐约与自己那天夜里与萧尽拼斗时中的毒血略有相似,却不知毒从何来。好在这毒并不致命,温南楼嘱咐他的同门好生照看,又急急去寻宁承轻下落。   他心想,宁家这年轻人心高气傲,行止无常,柳廷也是血气方刚,双方冲撞起来必定睚眦必报,再耽误片刻,不知又要结下多少仇怨。想到这,他便对身旁的丁处舟与程柏渊道:“两位在这稍待,我先去前面瞧瞧。”   程柏渊对宁承轻深有成见,摇头道:“不可,你只当那人年纪小,还是个后生小子,失了防范必然吃亏。那小子诡计多端,关神医就是被他下毒害死,如今又假意给了解药,令郑大侠与韩姑娘中毒加深,对这小贼是万万不可大意,你要去我与你同去。”   丁处舟道:“咱们都是武林中成名的人物,若区区三人也对付不了,传扬出去岂不被人笑话。”   温南楼见二人执意如此,只得与他们同往,随行人中亦有不甘落后的也要同去,程柏渊便点了有十余人。这些人走在山里,因有蛇面阎罗前车之鉴,均都小心翼翼,防着草中毒蛇出没,没成想走到半途,突然有人脚下一空,掉下一个洞里。那人反应也快,提起纵跃避开,但这陷阱并非巨大空洞,不过浅浅挖了几下,里面竖着几支削尖的细竹,那人略一下沉,小腿已被刺破,等他跃到平地,受伤的腿一软已提不起劲。   程柏渊道:“竹尖有毒!那小贼果然在左近,赶快去追,别让他跑了。”温南楼见他年纪虽大,脾气不小,明明已见有人踩中陷阱,却还不管不顾拔腿要追。他正想阻拦,忽闻一阵极细微的轻响迎面而来,立刻侧身闪避,嘴里喊道:“有暗器,小心。”   他喊得已算及时,身后却还有人躲闪不及,被飞来之物刺中。温南楼回头一看,是数十枚细小银针。中针之人立时倒地,虽未毙命但再起不能,温南楼心知是宁承轻有意将他们引入深山,布下机关陷阱将追兵一一放倒,好教自己脱身之计。   他想,这银针如此细巧难防,自己也是侥幸避过,只需在针上下些剧毒致死的毒药,我们这些人哪还有活路,眼下只用了不死人的毒,可见对方并无杀人之意,只想借此阻挡众人而已。想到这,温南楼站定脚跟,对着山石树木高声喊道:“宁公子,温某此番前来并非与你过不去,只是郑大侠与韩姑娘身上毒性有变,柳少侠与云门几位侠士亦中了蛇毒,还望援手救治。公子一路高抬贵手,不令我们众兄弟受伤丧命,温某感激不尽,若公子不放心,在下弃了兵刃单独来见,不知可否?”   他话音一落,程柏渊低声道:“不可涉险。”温南楼却道:“程前辈,我看宁家这位小公子绝非嗜杀成性,不讲道理的人。咱们逼得太紧,未免将好人逼上绝路。若年轻人一时意气用事,真将水月白芙用在邪心歪道上,岂不是你我的过错了。”   程柏渊怨念已深,执拗之极,听了这话嗤之以鼻。温南楼又道:“程前辈嫉恶如仇,但咱们江湖中人恩怨分明,令侄中毒与关神医身死也有因果,眼下正该想法开解才是。”他话未说尽,言下之意却十分明白,若不是程柏渊急着去找宁承轻报仇,怎会生出后面这些事端。程柏渊被他说得一时语塞,再要开口时,温南楼已解下佩剑交给丁处舟,对着山间喊道:“温某已解剑前来,愿请宁公子一见。”   他内力深厚,中气充沛,几句话说得在深山中回响不止。   宁承轻自然早就听见,段云山对温南楼的人品颇为信服,但想到与他同行的人个个心思不同,难以揣摩,一时也不拿主意。   萧尽道:“这姓温的内力好强,喊了话这么久还能听见回音。你说他真会弃剑一个人找来吗?”宁承轻道:“这人自负得很,说出的话必然不假,但他来了又怎样,你不是说过再不轻信别人吗?”萧尽道:“你那银针再给我一些,等他来了我也照他身上放几针,将他撂倒了咱们就想法子寻路下山。”   宁承轻手里那盒子银针原本是夏照风给他替用暗器机括的,如今白玉扳指被蛇面阎罗夺去后早已不知去向,二人逃走时萧尽只捡了这盒银针,宁承轻一直带在身边,如今为了退敌,割了自己手掌的血浸在盒中,便算是为针淬毒。   萧尽见他一刀割得极深,满手是血,心疼不已。宁承轻自己却不为所动,将一盒银针都给他道:“这针原本需用机括发射才能及远,徒手飞掷未免太轻,你要出手,需等他靠近一点。咱们再往上走,居高临下更有好处。”   萧尽高烧刚退不久,身上有些疲软,但服了药运起内力一通疾奔,浑身发汗,精神竟好了许多。三人继续往山上走,引温南楼离众人越来越远。   温南楼江湖经验老道,原不会上这样的当,但他与段云山有约在先,信任他为人,眼下之事是自己这方欺人理亏,因此一心只为解除误会有求和之意,便大着胆子只身前来。   萧尽远远见他信步而行,不禁佩服他胆气豪勇,艺高人胆大,是个慷慨磊落的正人君子。他心知宁承轻不愿屈于众人之前,让人押着去仙城山在天下武林群豪面前毁去什么水月白芙,从此各人恩怨一笔勾销云云,便想今日脱困后,三人一同寻个荒僻清静处暂避。要知江湖风云起起落落,今日不知明日事,或许再过几年,不见宁家奇毒现世,慢慢地恩怨也就淡了。   待走到眼前已快无路时,宁承轻对萧尽道:“一会儿他上来,你先趁他不备发针,等他中毒后师兄将他擒住带上山。”   段云山道:“你要与他说话,又何必做这些事引人误解。”宁承轻道:“谁说我要与他说话,我正是要挟制他,好叫其他人不敢再追,等我们脱了险再放他不迟。他们原本也不是想这样擒了我去仙城山给死在宁家的人磕头谢罪吗?要不怎能让这些人消气,饶过我一条小命?”   段云山虽觉他言语偏激,但这话也不算全错,程柏渊一口气憋了十年,总要找人宣泄,未必是真的要宁承轻父债子偿,但逼问他当日情形,要他在众人面前替父认错,一通羞辱却是难免,如此死结当真难解。   此时萧尽与宁承轻已攀到高处,放眼一望郁郁葱葱,一片碧绿树影,已难寻见温南楼的身影。段云山只盼双方就此不见,到了天黑能想法摸下山。   温南楼独自走在林间,循着草中痕迹前行,便在此时,忽听左近有草木响动,转身见一柄精光四射的长刀从旁侧刺来。他虽未佩剑,但也并非只有剑法傍身,当下双手立掌,护身迎敌。   那刀客一身黑衣,刀法精湛,先发而至占了上风,刷刷两刀已将温南楼逼得不得不后退。   温南楼见多识广,曾与左天应有过一面之缘,已瞧出这黑衣人使的是赤刀门的刀法,料想他是赤刀门刺客杀手,且与当晚客栈中是同一人。   他在那天夜里镇外树林中与萧尽见过一面,虽夜深时瞧得不太真切,但一照面却也认得出来。那晚萧尽有意受他一剑,又还刺他一刀,双方伤势均未痊愈,温南楼却不记仇,反钦佩他勇不畏死的胆识,心想他既肯为宁承轻拼命,自然是生死至交,便道:“少侠且住手,在下并无恶意,只是前来与宁公子、段大侠相见一面。” 第四十八章 诱敌洗冤陡山行   温南楼数次表明来意,谁知那人非但并不停手,反而刀法愈加凌厉,招招皆是杀手。温南楼眼见他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饶是脾气再好也难忍,当下侧身闪避,双掌推出,一招“开碑裂石”,内力自掌中而出击向那人肩膀。   黑衣刀客见他掌风雄浑,立刻长刀回拖护住上身。温南楼本意并非要伤他性命,见他改为守势,便不再逼近,正待开口,忽然身后又有一阵疾风逼近。   他心中一惊,回头看时又有个黑衣人,却不是段云山。温南楼自始至终认定与宁承轻同行的只有萧尽与段云山二人,此刻又见多了个不认识的敌手,心中隐隐察觉不对,但那人来得好快,他才一回头,扑面而来一阵黑烟。   温南楼闭息撤步,右手推出一掌正中那人胸口,同时手臂一阵剧痛,已被先前那个黑衣刀客割开一道伤口。这两人配合得极为默契,或许是心知联手也未必能与他匹敌,因此使计谋只为伤他这一下。   温南楼双眼被黑烟迷住尚且无事,但这一刀伤口见血却半边身子发麻。他在萧尽刀下中过毒,琴剑双侠中的韩琴儿也曾被宁承轻毒倒,但均不致命,内力深厚些自行运功逼毒不出几个时辰便解了。可这刀上之毒显然与此前不同,毒入血脉立时痛麻并发难以站立。温南楼心知毒药厉害,再顾不上腹背受敌,先伸手连点自己心脉四周穴道,缓阻血行周转,不致立时毙命。   黑衣刀客见毒药起效,提起长刀便往他心口插落。千钧一发之际,数十枚银针如雨一般自上而下撒落。黑衣刀客一惊躲开,但那银针细如牛毛,目力难以分辨,瞬间已中了不少。二人中已有一人中了温南楼一掌,受伤非轻,眼见情势不妙,立刻一东一西分头逃走,转眼不知去向。   温南楼见他们逃走,竟也有死里逃生之感,心头一松晕了过去。等他再醒来,已在一处背阴的山洞里,洞外杂草半人多高将洞口密密掩住。温南楼想要动弹却穴道被封,眼前金星乱舞,气也透不过来,但方才明明身中剧毒,眼下却还活着,不知是谁救了自己。   他身上余毒未除,连舌头喉咙也是麻木的,一时片刻发不出声说不得话,加之周身大穴被封,耳目口鼻皆不如平日灵敏。不知过了多久,温南楼忽听有人奔近,且脚步声并非只有一人。   当先那人跑到洞口却不进来,另一人追得甚快,三两步已到跟前,将先前那人逼到角落。   这人道:“你再乱动,我先将你双手折断,看你如何吹哨驱蛇。”   温南楼虽听得不甚清晰,但也辨出是柳廷的声音,心想他怎么来了?我来时明明交待众人不可跟随,他前儿分明有意拖延,不愿身先而行,这时又悄悄跑来,那个叫他逼住的人又是谁?想到这里他便愈发细听起来。   另一人道:“柳兄上回在客栈里还未闹够,今日再来还有什么下流无耻的手段?你们名门正派稀奇百怪的花样真是不少啊。”温南楼这一下又听出是宁承轻的声音,他虽未能问出客栈房内柳廷等人做了什么,但早已疑心不是好事,这下两人照面又不知惹出多少祸患,心里暗暗焦急。   柳廷道:“识相的,你就快想法将我腹中毒蛇取出,才让你少吃些苦头。”宁承轻道:“什么苦头?还是和当日一样将我剥得赤条条扔在这里?我既不是什么江湖名门子弟,又不是天下闻名的英雄好汉,可不在乎名声体面,你要做就做。我再说给你听,你肚子里并没什么毒蛇,既没有又怎么取得出来?”   柳廷如何肯信,这几日他夜不能寐,提心吊胆记挂被萧尽逼着强服的药丸,眼见温南楼独自去见宁承轻,便撇下众人悄悄掩过来探听,不知怎的竟给单独遇上,如此大好机会怎肯放过,当下追来将人制住。谁知宁承轻非但不给解药,还冷嘲热讽,说什么根本没有下毒,听得他不禁怒气难抑,跨前一步,抬起手左右开弓便是几记耳光。他即便不用内力,这几下也十分凶狠,响声一过,宁承轻顿时脸颊红肿微微洇血。   温南楼在洞里听到,心想这姓柳的好歹是名门世家出身,怎的如此恶霸,一言不合便扇人耳光,只是宁家小子也不好相与,动不动给人下毒,如今江湖武林后辈都如此浮躁乖戾,真正的少年英侠也少得很了。   柳廷出手殴打了宁承轻,又再逼问他要解药,宁承轻却道:“郑全武的和姓韩的臭丫头中了什么毒?”柳廷听他忽然如此一问,怔了怔,随即恶狠狠道:“是你下的毒,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毒?”   宁承轻道:“我下的毒早已替他们解了,那姓韩的丫头泼辣蛮横,我也不过是给她的解药不足分量,要她多吃些苦头,这么些日子早该好透了。后来他们又再中了什么毒,我可不知道,不过我方才远远看了一眼,那两人面色灰黑,嘴唇青紫,想必只是寻常蜈蚣、蝎子等毒虫制的毒药,找个寻常大夫,吃几剂解毒药就能救治。只怕那些什么温大侠、程前辈,因为之前在我这中了毒,便仍然算在我头上,不去疑心还有别人下毒吧……”   柳廷不等他说完又一掌掴在他面上,回手扣住脖子将他掐得难以呼吸。此刻四下无人,柳廷便大着胆子低声凑到他耳旁道:“不错,不妨告诉你,是我下的毒,可说出去又有谁会信是我?要怪就怪你名声不好,当了宁闻之的儿子,人人都道你们宁家用毒了得,自然谁中了毒都记在你账上了。”   温南楼初听时又惊又怒,心道他一个正派子弟,即便武功造诣不如其父,怎样也该有父辈侠义风骨,如何竟然暗下毒手再嫁祸他人。可他转念一想旋即明白,柳廷与那些云门弟子中了蛇卵之毒,急着找宁承轻要解药,但他与自己、程柏渊等皆无深厚交情,云门中也没什么叫得上名号的人物,生怕众人追得久了,心生倦意,就此罢手不追等日后再说,因此便在尚未痊愈的郑全武与韩琴儿身上下毒。韩琴儿尚且好说,郑全武却是一代高手,颇有名望,温南楼与程柏渊无论如何不能放任他毒发不治。   柳廷原本也算得上武林世家的少年侠客,只是这次出门刚与萧尽交手便目睹亲弟柳璋惨死,又迟迟不能报仇雪恨,渐渐性情大变,恶念陡生,想着对付宁承轻这等恶贼,什么卑鄙无耻的手段也不为过,终于干出下毒害人、栽赃嫁祸的事来。   柳廷手上使劲,用力掐着宁承轻的脖子,逼问他蛇毒解药。宁承轻被他掐得满脸紫胀,将晕未晕之际,一滴泪珠自眼中滚落。柳廷冷笑道:“你不肯给我解药,现在哭也没用,我再问一次,到底给不给?若还不肯,我便拼了这条命与你同归于尽。”   他话音未落,忽然手臂一疼,不知被哪里飞来的一颗石子击中手腕,扼住宁承轻脖子的手顿时松了。柳廷吃痛“啊”的一声,抬头四处找寻,却未看到有人,一时惊疑不定。   宁承轻缓过气,趁他失神时弯腰一钻,往杂草中钻去。   柳廷见他要躲藏,伸手去抓,却没想到杂草后是个山洞,用力过猛,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他进洞一瞧,还没找到宁承轻,先瞧见了躺在地上的温南楼。温南楼睁着眼与他四目相对,柳廷脑中嗡一声响,浑身如坠冰窟,霎时出了一身冷汗,心里不住地想:他怎么在这里?我方才说的话他都听去了,这可怎么办?若是他告诉别人,郑全武和韩琴儿身上的毒是我下的,我该怎么办?我还有什么脸面在江湖上做人,今后人人提起柳家都是卑鄙无耻的小人,连死去的爹爹和兄弟都受牵累。   柳廷在这一瞬间,脑中转过无数念头,但见温南楼既不说话也不动,强自镇定,试着问道:“温大侠,你怎么在这里,怎么……怎么不动?”   温南楼穴道被封,口舌麻痹,只能发出嗬嗬之声。柳廷见他动不了,也说不出话,心想不知道是谁将他点了穴道留在洞里,多半是那姓宁的小贼同伙干的,现下那些人走开了,只有小贼和姓温的在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杀了,罪名安在那小贼头上,到时逼出解药,再斩草除根,谁又知道人是我杀的?   他心念电转,杀心骤起,看向温南楼的目光也变得凌厉起来。温南楼一生遇敌无数,大小恶斗不知有过多少,杀人的眼神哪有看不出来,心中一冷,已知柳廷想杀他灭口,可苦于手脚不得动弹,亦无法高声呼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拔出长剑,对自己头颈挥来。   柳廷拔剑出鞘心意已决,一剑递出又狠又急。   宁承轻在一旁道:“姓柳的,你真的杀了他可就不能回头了。”柳廷耳听他劝诫,心里想的却是这小子见我要杀姓温的,自己也不得幸免,这才出声阻止。哼,他知道怕了,一会儿定要他交出解药不可。   眼见这一剑要将温南楼脖颈割断,忽然又一枚石子破空飞出,撞中柳廷臂弯的穴道,令他手臂一麻,手掌无力,再不能握住剑柄。长剑平落在温南楼胸前,这一瞬,他已在生死之间转了一圈,险险捡回一条命来。   柳廷惊怒交加,正待回头看,却被身后一人点住穴道,一把雪亮长刀抵着他颈边。温南楼躺在地下,未瞧见这人何时来到洞中,再看时依稀是个黑衣青年。   宁承轻见段云山用石子击落柳廷手中长剑,萧尽又一招将他制住,便道:“柳兄心神错乱,把持不定,先让他休息片刻吧。”   萧尽不出声,抬手在柳廷后颈一斩将他击晕在地。宁承轻又朝温南楼走去,到他身旁俯首微笑道:“温大侠身中剧毒,也该歇一歇。”说罢,他将一块衣襟撕开做的帕子放在温南楼鼻下,将他口鼻稍稍一捂。温南楼只觉一阵淡香扑鼻,脑中一浑沉沉睡去。 第四十九章 百口难辩戏英豪   这一睡又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已是月上中天。   温南楼睁开双眼,只觉山洞换了一处,比先前略宽敞些,但前后通透,夜风吹过微有凉意。他斜倚在石壁上,对面躺着一人,却是被萧尽打晕的柳廷。温南楼醒后不久,柳廷也呻吟着睁开双眼,见洞中只有他们二人,一时疑神疑鬼。   温南楼身中剧毒穴道被封,不敢擅自运功解穴,又口不能言,只能眼睁睁瞧着柳廷。两人相对而坐,面面厮觑。   柳廷手脚受绑,却能说话。他迟疑片刻,见温南楼相不说不动,不知对方此刻在想什么,只能胡乱盘算,想起自己亲口对宁承轻承认下毒加害郑全武和韩琴儿的事已被温南楼听见,不说传扬出去身败名裂,郑全武与琴剑双侠也不能放过自己。   他心里纵有一万个法子,最放心的仍是杀人灭口一了百了,可眼下别说自己手脚被缚,就算一切如常也非温南楼的对手。温南楼不动,他也不敢妄动,只是暗中双手用力,盼能快些将藤条绷断。   这时,洞外有人走近。   柳廷与温南楼同时心念电转,均在猜测来者是谁。   只听远处一人道:“丁大侠小心,那小贼惯会用毒,方才又有不少人中了毒针。”却是程柏渊的声音。原来二人见温南楼上山后许久不见踪影,心中记挂担忧,等到夜里终于等不下去,悄悄掩了上来。   果然另一个是青萍剑丁处舟,他道:“柳少侠怎的如此莽撞,也不说一声,独自去找温大侠,年轻人胆大妄为,容易着了别人的道。”   柳廷听到这里,心中欣喜,心想原来他们误以为我偷偷出来救温南楼,姓温的城府极深,若等他开口揭露我下毒害人又要杀他的事,一切都完了,何不趁此机会先发制人。   他狠狠心做定主意,放声疾呼道:“丁大侠、程前辈,小心奸贼在洞中埋伏害你们。”   程柏渊听喊声便问:“是柳少侠吗?”   柳廷眼瞧着温南楼,嘴里又喊:“是我,是我,程前辈救我,我被姓宁的小贼设下陷阱诡计擒住了。”程柏渊道:“温大侠人在哪里?”   柳廷见事到如今,温南楼依然任由他胡说也不辩解,像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弹,心中大定,一喜之后邪念又生,喊道:“姓温的和那小贼同流合污,我好心前来搭救,他却引诱我上当,我死在这里也罢了,程前辈,你们万万不可踏入洞中。小恶贼在这布了歹毒的陷阱,要将众位英雄诱来一网打尽,千万别进来。”   温南楼未曾想到他竟敢当着自己的面污蔑构陷,却苦于说不出话不能辩白。   程柏渊与丁处舟久经江湖,互望一眼,丁处舟问道:“柳少侠,洞中除了你还有谁?”   柳廷心知今日若不能说得程柏渊等人相信自己,便是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因此一边咬定温南楼与宁承轻勾结在洞中设了陷阱,一边拼命挣断藤索。   他道:“姓温的在……”说到这,柳廷兀自“啊”一声。洞外程柏渊身形一动便要上前,丁处舟却将他拦下,低声道:“我看这事有古怪,既然温大侠在洞里,为何任由柳廷大喊大叫却不阻拦?”   程柏渊道:“那他若心里坦荡,为何不出一声?”这一问,丁处舟倒也想不出什么说得通的缘故,但他与柳廷并无交情,对他所言不太相信。   程柏渊又再出声询问,柳廷却不做声。他方才“啊”一声,既引得二人以为他遭难,也是用劲一喝将手上藤索挣断,接着又扯去双脚绑缚,捡起地上的剑去杀温南楼。   温南楼眼见他手起剑落就要斩在自己头上,也顾不得毒血散入五脏心脉等等,真气一荡便要将穴道冲开。   这时,一道雪亮刀光自山洞另一头穿过,落在柳廷长剑上,当一下将剑削断半截。   萧尽一刀救下温南楼,柳廷惊怒交集,抬起半截断剑狂乱挥舞。萧尽瞧他目露凶光,状若癫狂,心下颇有些不忍,毕竟柳璋虽不是自己杀害但也确因自己而亡。柳廷痛失胞弟,复仇心切以至心神激荡,从小受教的侠义豪气荡然无存,数日之中仿若变了个人似的,那些私心藏奸的念头全都冒了出来。   可是不忍归不忍,萧尽也恨他打宁承轻那几个耳光,以及栽赃嫁祸、杀人灭口,种种行事卑鄙无耻令人生厌,因此下手并没半分犹豫留情。柳廷武功远不及他,手中长剑又被削断,不出三招已被一脚踢倒。   柳廷趁自己还未受制,高声呼喝道:“温南楼,你和这恶贼朋比为奸,联起手来对付小爷,我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这一声喊得声嘶力竭,才真正是他心中所想真情流露,只觉天下人都对不起自己,父仇不报,兄弟惨死,自己身名俱灭令家世蒙羞,种种不堪委屈全都在这一喊之中。   洞外程柏渊与丁处舟听了,心中都想,他如此悲愤,听来倒不像是演戏,难道当真着了温南楼与那小贼的道,可温南楼堂堂铁背金龙郭崇举的乘龙快婿,又为何要与这耍奸弄毒的小恶贼串通一气谋害他?   丁处舟尚且心细谨慎,程柏渊却是一辈子火爆霹雳、不顾一切的脾气,竟飞身一跃,挺刀往山洞跃去。刚到洞口,迎面而来一阵黑雾,程柏渊吃过宁承轻的亏,看似鲁莽,实则早有防备,眼见黑雾扬起立刻闭息后退。他年纪虽大,目力仍是极强,匆匆一瞥已瞧见洞中萧尽、柳廷与温南楼等人,可等黑雾散去再上前,洞中已不见一个人影。   萧尽挟着柳廷,段云山背着温南楼往山巅行去,宁承轻坐在山石上等着众人到来。萧尽找块空地扔下柳廷,自己盘腿而坐将拒霜横放膝上,段云山则客客气气扶着温南楼坐到一旁。   温南楼见宁承轻面露微笑瞧着自己,心中不禁有气,心想姓温的一心要止息你与众人之仇,你又何苦设计戏弄陷害我,虽丁处舟与程柏渊未必就此信了柳廷的话,可好歹总有闲言碎语,岂不惹人烦扰。   他正想着,萧尽从怀里拿出几片药草,托住他下颌喂进嘴里。   温南楼不知他将什么塞给自己,生怕有毒正要吐出,宁承轻道:“这是炙桑叶,可暂解麻木,你想说话就先嚼一嚼吧。”   温南楼心想他真要害我,随时可取我性命,或放任我在这里,解了穴道也要立刻毒发毙命,我若有畏缩之意,反叫后辈小子笑话。   他略微嚼动药草,只觉微苦中带着清香,嚼了几下果然口舌麻痹之感减轻,虽还有些不甚灵便,却已能勉强说出些话。   温南楼道:“宁公子要杀要剐姓温的也不皱一下眉头,何必煞费苦心设下这等拙劣诡计,挑拨离间?”   柳廷已被萧尽点了穴道昏迷不醒,温南楼又瞧向段云山道:“段兄可曾忘记你我说过的话,还望多加劝解,万勿误入歧途,陷溺渐深,日后不可回头。”   段云山道:“此事原是宁家与诸位的恩怨,之前是我僭越,还请温大侠原宥,如今只听少主裁夺做主,段某无不从命。”   宁承轻笑道:“温大侠不必诱逼我师兄,他一心为我好,我也听了他的,可温大侠答应的事,你带来的那些侠士、前辈、大人物、大英雄可未必听你的。”   温南楼道:“即便如此,宁公子也不该从中挑拨,令他人误解。”宁承轻道:“我哪有挑拨,方才在洞中,只柳廷一人说话,要挑拨也该是他在挑拨,若说误解,那是丁处舟与程柏渊自己误解,与我何干?”   温南楼被他问得语塞,宁承轻又道:“温大侠身中剧毒,我虽被众位英雄追杀得走投无路,却还想着去采药救你,因此离开一会儿,难道我这样做错了吗?”   温南楼道:“宁公子好心救我,自然不错。”宁承轻道:“温大侠剧毒未解,我怕柳廷醒了有意加害,便让萧尽在一旁守护,果然他要动手杀你时就被拦下,这样做又错了吗?”   温南楼心道,虽是拦下不错,但也嫌晚了些,姓柳的小子胡言乱语,你们放任不理,隔岸观火,也算不得什么好事。   宁承轻道:“温大侠是真英雄,旁人未必是真豪杰,江湖恩怨,扰攘纷纭,人人都只信自己。温大侠命好,少年扬名,侠名素著,自然是说一不二,无人不从,想必从没有遇过蒙冤受屈的事吧。”   温南楼自出江湖以来的确事事顺遂,杀了一个恶名昭彰的武林败类扬名立万,又娶了铁背金龙郭崇举的爱女为妻,便如宁承轻所说从未遭受苛待。这次众人推举他带头,也是看中他江湖声望甚隆,且若能擒了宁承轻到仙城山赴英雄大会,更是名正言顺之举,除他之外再无更合适的人选。其实以他人品威望,柳廷如何污蔑也少有人信,但如此一盆污水泼来,却也令人苦涩气恼。温南楼亲身经历一番,才算是体会蒙受不白之冤的苦处。   宁承轻见他沉吟不语,便将怀中揣着的东西放在石头上,温南楼一眼望去,是一堆叫不出名字的草叶,心想他说去采药倒也不是胡说。   宁承轻摘捡了一会儿,将一把药草送到温南楼嘴边道:“温大侠英雄豪杰,应该不怕药苦吧,这里没有制药的器具,你只将这些药草嚼碎,咽下汁液就行了。”   温南楼已嚼下萧尽给的药草,不再多问,张嘴含了慢慢咀嚼。   这草药苦到极点,温南楼嚼了一嘴药汁竟不得下咽,可宁承轻已说他英雄豪杰,区区苦药如何能像三岁小儿一般害怕,只好勉强将药汁咽下,抬眼却见宁承轻笑吟吟地瞧着,一脸看好戏的模样,不禁心想这小子被天下英雄群起追讨,这会却还像个顽童似的恶作剧。   温南楼与宁承轻虽在镇上客栈中有过几日相处,但那时说是同行也有软禁之意,彼此不常相见。此刻他细瞧宁承轻眉目清秀,容颜俊雅,虽有促狭捉弄,却也只算是少年心性,并无多少恶意,便不觉得他有旁人一口一个小恶贼那样可恶。 第五十章 事到玩笑解嫌隙   宁承轻道:“温大侠虽服了药草,但仍不能完全解去身上之毒,我需用到的药这里没有,得找个齐全的大药铺才能买到,所以只好委屈温大侠再和我们多走一程了。”   温南楼心知他是想挟持自己以作威胁,命山下众人就此撤去包围,好令他三人脱困。他虽知其意却不说破,只道:“那就劳烦宁公子医治,温某感激不尽,只是郑大侠与韩姑娘身上的毒却如何是好?”   宁承轻道:“他们的毒容易得很,我写个方子在这,等他们找上来便可自己去镇上赎药解毒。”说罢,他向萧尽瞧一眼,萧尽执起拒霜走向蜷缩一旁的柳廷,在他手臂轻轻一划,顿时血流如注。柳廷昏睡中被剧痛惊醒,睁眼见萧尽拿着长刀鲜血淋淋,吓得不敢出声。   宁承轻在他身上撕了片干净的衣襟,笑道:“借柳兄衣衫一用,别怕,我只撕一片就够,不会将你剥得赤条条扔在这里。”   柳廷缓过神来,怒道:“你要杀就杀,不必想这些恶毒手段羞辱我。”宁承轻笑道:“柳兄怎么说是恶毒手段,这法子分明是你想出来的,两回都要在我身上试试,怎么自己倒不喜欢了。”   柳廷只论斗嘴哪及得上宁承轻万一,便只破口大骂,萧尽听不过去,抬手给了他两巴掌,点上哑穴便安静了。   宁承轻沾着柳廷的血在衣衫布上写了解毒药方,说明是郑全武、韩琴儿中的毒,放在空地显眼处,压了块石头防被风吹去。   温南楼瞧着萧尽,忽然问道:“林子里用毒刀将我砍伤的是不是你?”萧尽道:“你在林子里见了我吗?那人长得和我一样?”温南楼道:“确实十分神似。”   萧尽道:“那天夜里咱们交过手,你刺我一剑,我还你一刀。说句实话,我武功内力都不如你,正面交手不出百招就要落败……”   温南楼心想这小子年纪轻轻,口气不小,居然敢说和自己明刀明枪正面交手要到百余招才会落败。温南楼成名二十余载,如今江湖中能明面上和他过百招的人,一只手也数得过来。此番遭袭一是手上无剑有心忍让,二是对方偷袭用毒,三来肩上刀伤未愈,种种缘由会在一起所致。   萧尽并不知他内心所想,忽而将自己衣衫扯下,露出肩伤。温南楼自然知道当晚那一剑刚好从他锁骨与肩胛间穿过,不及时医治,废了手臂也是常理。此时他见萧尽露出的肩膀上层层叠叠包着白布,血也仍旧渗透而出,忍不住想难怪他脸色如此委顿憔悴,这伤怕不能再与人动手,又如何有林中黑衣刀客那样利落的刀法。   温南楼转而又问:“那柳璋是不是你杀的?还有北医关如是,这两件命案若不说明,程前辈与柳家便不肯放过。”   萧尽道:“不错,这两个人都是死在我手里,只不过一个是情势所逼,另一个却在我意料之外,两条人命算在我萧尽头上,别错怪别人就行。”   他说的别人是谁,温南楼知道,段云山知道,宁承轻自然也心如明镜。温南楼心想果然老辣如程柏渊,年少气盛似柳廷等人却都把这笔账记在宁家后人身上,两相比较,反倒显得眼前这个年轻人敢作敢当,恩怨分明起来。   温南楼正想再问他林子里那黑衣刀客的事,宁承轻道:“温大侠要问的事这么多,眼下却不是聊天的时候,丁处舟和程柏渊已带人上来救你和柳廷,再过片刻就到这里了。”   温南楼道:“难道你没有退敌之法?”宁承轻道:“温大侠带着人手追得如此紧迫,一路上我们连打尖休息也不敢有,更不必说留宿住店了。眼下我身上哪还有毒药退敌,方才撒向程老头儿的黑雾不过是山石缝里扫出来的泥土灰尘罢了。”   温南楼道:“宁公子机智绝顶,用些灰尘泥土便可吓退两位当世大侠,要想自行离去怕也不难吧。”宁承轻笑道:“雕虫小技只能一时有用,再多几次,别说两位当世大侠,就是三岁小孩儿也该知道上当了。”   温南楼道:“那也无妨,宁公子既无伤人之心,等众人上来,我与他们说明就是。”宁承轻道:“你身上的毒虽不是我害的,可说出去别人也不信,那程老头儿头一个就疑心我挟制你说谎骗他。”   温南楼倨傲道:“我温南楼行走江湖多年,何曾受过他人挟制。再说人生在世,谁能不死?我宁可舍命也不做欺人求生的事。”   宁承轻本不待见什么名门正派英雄侠客,但见他说这话时神色凛然,绝非虚言,暗暗也敬佩他人品为人。二人说话间,丁处舟与程柏渊又再逼近,来到那两头相通的山洞,眼见空无一人,亦无陷阱机关,山下众人也渐渐跟上。   宁承轻叫段云山与萧尽各自带了温南楼、柳廷再往高处去。   温南楼见他越走越高,不知要去哪里,五人之中倒有三个伤的伤、倒的倒,还有一个全然不会武功,走在陡峭山路间险象环生。   一行人来到一处山石旁,从高处流下一条细细清流,聚在石下成了一潭泉水。宁承轻捧了一把喝下,只觉清冽可口,然后让众人都来喝水解渴。   宁承轻将泉水旁的脚印抹去,捡了些草叶掩盖起来。温南楼瞧见,心想他抹得如此刻意,稍微细心的人都能看出端倪,却不知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   众人喝完水又再继续往上走,萧尽走在前头,宁承轻跟随,段云山断后。萧尽虽当先在前,却时时留意身后的人,踩实了石块好让宁承轻走得无惊无险。   走到半途,温南楼转头往下瞧一眼,见丁处舟等人已追到。众人连日追赶,在这荒山中游荡一日一夜,只吃干粮果腹,早已周身疲乏,饥渴交加,见了山泉都有一饮为快的念头。温南楼不知宁承轻是否在水潭中做手脚,但见丁处舟到了潭水边,一眼便瞧出被宁承轻抹去的脚印,随后将众人拦住。   温南楼心想原来如此,他有意留下自己的痕迹,叫丁处舟这等细心谨慎之人起疑,众人畏惧他用毒厉害便不敢喝山里的泉水,若所携饮水喝完,追讨的队伍便不攻而散。他瞧了一会儿,见众人果然不喝潭中泉水,如此宁承轻只消每到一处留下些痕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骗得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着实有些佩服他的智谋。   温南楼自服了宁承轻采的药草后,已感散在四肢百骸中的毒素有消退之象,但内力比之往日空荡虚弱,一时半刻想自行冲破穴道竟有不逮。   宁承轻察言观色,知他心中所想,说道:“那些药草起作用了,可惜只有镇毒之效。师兄,你替温大侠解了穴也不妨事。”   段云山听后便将温南楼几处穴道解开,温南楼略一运气,仍觉丹田内有空虚之感,可他不懂医术,不知是药性还是毒性所致,但好歹行动自如,也无性命之虞,便安心许多。   这时,山石下有人瞧见他们,一个道人模样的人道:“那不是温大侠吗?怎的和那小贼人走在一起?”   程柏渊抬头一瞧,果然见温南楼与宁承轻等人同行,虽晚上幽暗看得不太真切,但熟悉之人借着月光依稀也认得出。程柏渊见温南楼行动无碍,柳廷则受制于人,心中疑心更盛,可温南楼终究是当世大侠,无论如何说不通他为何要与仇家沆瀣一气。程柏渊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不比那些后辈谨小慎微,不管眼前有多少危险也是毫不畏惧,提起衣袍就要趁夜去追。   丁处舟怕他中计,连忙拦住说,如今他们越往山头越走投无路,何不将众人分派出去,围而不攻,不出两三日便可将他们逼下山,再说温南楼和他们同行,其中多半有些蹊跷,还需等他与柳廷当面对质才可定论。   程柏渊虽不耐烦,可也不便当面拂逆他。丁处舟将众人聚集起来,分成数队,各从不同方向将上下山崖的路守住。那山头怪石嶙峋,草木稀少,众人刚到,头顶隆隆作响,几块巨石从天而降,有人躲避不及被砸得头破血流,在山下叫骂不休。   如此往上攀爬的人都退远了一些,巨石虽砸不到,黑暗中却有数枚暗器破空飞来,只要有人敢探头立刻射中。   萧尽盘膝而坐,捡了一堆小石子放在身旁,望着山下影影绰绰的人影。   宁承轻找到这处天时地利,易守难攻的好地方,暂且停下不走,挨着萧尽席地坐下。   萧尽道:“有我和段大哥守着不必担心,你累了几日,去睡一会儿吧。”宁承轻不说话,忽然伸手到他额头摸了摸,皱眉道:“你怎么如此体弱,又有些烧起来?”   萧尽这一日一夜心神紧张,片刻不得松懈,哪里顾得上自己烧不烧,此刻被宁承轻手掌一摸,只觉他掌心冰凉,自己脸颊发烫,心中却一阵喜欢。他心里想的是自己怎样倒不要紧,只盼宁承轻能常常这样坐在自己身旁,不必东躲西藏与人斗智斗勇,什么恩怨过往,什么绝世奇毒全都抛诸脑后才好。   宁承轻见他望着山下发呆,便道:“晚上山风大,你再吹了风又要生病,多穿件衣服。”   萧尽心想他们的包袱早在半路丢得不剩几件,哪有多余的衣服可穿,难道他要脱自己的衣服?那可不成,别自己烧还没退又倒了一个。   他正要拒绝,宁承轻对段云山道:“师兄,你将姓柳的衣服剥来给我,他火气那么旺,想必冻不死的。” 第五十一章 形骸不羁天地阔   宁承轻将柳廷的长袍给萧尽,叫他裹在身上。   柳廷纵不堪,好歹是富室子弟,何曾受过如此欺辱,虽被点住穴道不能说话,一双眼睛却怒火如焚,狠狠瞪着二人。   萧尽眼瞧山下,见又有人要冒险上来,忙手指扣住石子射去。谁知这回来人有了防备,听音辩位,一发石子竟然落空。萧尽再扣一枚,射向来人必经之处,那人哎哟一声,倒像自己撞上去似的。   萧尽出手如风,石子只靠手指发力,居高临下占尽上风并不吃力。可山下众人之中终究有武功高强、为人机智的将衣服打湿当做遮挡,萧尽射去的石子有被拳风掌风击落,有射在湿布上卸去了劲力。堪堪已有数人快要跃上山石,宁承轻稳坐萧尽身旁,从怀里拿出放着玉雨银针的盒子,笑着道:“够近啦,可以用毒针了。”   萧尽抓了一把银针扣在手心,还未射出,那几人已止步后撤,不敢再往上冲。   众人这一路已吃了这淬毒银针不少亏,一听宁承轻说用毒针,人人都想,原来是银针太轻细不能及远,他才故意引我们靠近自投罗网,可不能中这奸计。   萧尽见这些人时进时退,全凭宁承轻一句话。其实这等距离,银针未必能伤到对方,这许多江湖上的大英雄大豪杰,却被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子吓得不敢靠近,不由暗暗好笑。可他终究也明白,奇谋巧计即便奏效,也只是一时而已。   程柏渊在山下喊道:“小贼,惯会使这些见得不得人的手段,识相的快将柳少侠放了,下来束手就擒,我看在程家世代与你爹交好的份上也不要你小命。”   宁承轻笑了笑道:“这老头倒没什么坏心,只是年纪这么大,脑子也是不好,想必年轻时全靠兄弟扶持,要不然……”萧尽道:“要不然也和我一样,放在江湖上不出三天就成了路倒尸。”   宁承轻又是一笑道:“你跟着我,可是死不了。”萧尽见他笑得欢畅,犹豫片刻问道:“我跟着你,你很喜欢吗?”宁承轻道:“有人做我的小狗,天天跟着我,我怎么不喜欢。”萧尽平日听他说自己是狗,定要和他怼嘴几句,今日却只觉他一派天真自然,哪怕当着温南楼这个外人的面亦不避忌,显出待自己与众不同的亲昵,心里便只有开心。   他道:“你就是喜欢狗儿,不知金角跑去哪里,有它在也多些趣兴。”宁承轻道:“它和银角就在山里,你大声喊它们,或许就跑来了。”   萧尽道:“银角不听我的,我可叫不来。”宁承轻道:“你把金角唤来,银角一定也跟着。”   萧尽被他说动,童心大起,将双手拢在嘴边喊道:“金角!金角!”   山中原本一片寂静,萧尽用足内力放声大喊,顿时回音阵阵,整个山间都回荡着“金角,金角”的声音。山下众人听了浑然摸不着头脑,不知“金角”是什么意思,可既是宁家小贼的人在喊,必定是什么旁人不懂的歹毒暗号,说不准是在招呼同党赶来围攻,一时间均都四处张望,十分紧张。   温南楼听萧尽在那喊这几声,声音远远送去,惊得山林间鸟雀乱飞,心里暗暗吃惊,想到瞧他年纪不大,内力竟如此浑厚上乘,怪不得敢说与自己正面交手百招才会落败,原来不是自夸而是自谦,又想他伤上加病,还有这般修为,百招内谁输谁赢还难有定数。   萧尽叫了一会儿,忽听山路上一阵窸窣声响,欣喜万状回头一瞧,果然是金角从山下林子里爬上,见了他汪汪汪叫起来。   萧尽估摸山下众人暂不敢再上,便回身一把将扑来的黄狗抱住。   温南楼大为惊奇,心想原来金角并非暗号,而是在叫这只小狗?他见萧尽抱着黄狗亲热,也觉逗趣,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一拱,忙低头去看,见一只身长体壮的白狼从山石间爬上,一双金黄的狼眼在黑暗中精光四射。   温南楼吓了一跳,举掌欲击,宁承轻唤道:“银角,快过来,不然温大侠要打死你了。”   白狼不慌不忙,跳上高石抖抖皮毛,朝温南楼瞧了一眼,嘴角一龇露出白牙,随后缓缓往宁承轻身旁走去。   温南楼方才见黄狗金角与萧尽玩耍还不稀奇,可这白狼竟也听人话,一狼一狗名叫金角、银角,倒也有趣。   银角如今早已成年,扑站起来比人还高,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反倒是小黄狗体型本就略小,再长也不过如此,相比之下更是可爱。   温南楼见一狼一狗与萧、宁二人玩在一起,一派温馨和谐,哪有半点他人描绘的邪恶毒辣。他在不知不觉间,已渐渐偏向宁承轻,但觉他少年心性,有些离经叛道并非死罪,放浪不羁却无害人恶行,自己该当从中斡旋,将两方恩怨尽早解开才是。   他既下了这决心,再去瞧宁承轻时,便不再有之前的偏见。   银角长得越大性子越沉稳,不与金角撕咬嬉闹,只在宁承轻身旁依偎一会儿,抬头瞧着对面林子。萧尽往林间树上望去,瞧见一只大鸟立在树梢,他今夜心情甚好,玩心大盛,将手中石子扣住,往鸟儿所在的方向“嗤”一声射出,石去如闪电,那大鸟一声尖叫掉了下去。   萧尽虽一下打中猎物,心中却道可惜,不能下山去将鸟捡回来。谁知银角不等鸟叫声落下,已从高高的石上一跃而下冲向山林。   山下众人还在疑心那“暗语”的深意,忽见一道白影从山上窜下,猝不及防,尽皆大喊,等发觉是一头白狼,更惊得四散开去,纷纷担心有狼群来袭。   萧尽见银角去了,心里不免担心,白狼虽矫健凶猛,可山下何止一两个高手,生怕它被哪个胆大豪勇的人杀了,于是手里扣着石块提起一颗心远远观望。   银角在人群中左突右撞,并不撕咬,只将人吓退,犹如一道白光奔向树下,叼了那只大鸟飞身回来,绕了一圈,趁隙冲上山石,回到宁承轻身旁。   白狼孤傲绝顶,一上一下无人抵挡,站在高处冲天嗥叫,听了不禁令人胆寒。   金角见它叼来大鸟,心中不服也要下去,被萧尽一把抱住道:“你不要逞能,下面可有人等着吃你的肉呢!”金角嗷嗷呜呜,甚是不服,可萧尽不许它去,也只得听话服从。   宁承轻见银角叼来的是只雉鸡,颇为肥硕,提了去给段云山道:“这下不愁吃的了,有火没有,生火也不怕,可烤来吃。”   温南楼身上有火折,给了他们,段云山便在水源处宰杀剥洗,赏了银角一条鸡腿,它却不吃,转身又再钻进林子里自己觅食去了。   萧尽将鸡腿给了金角,摸摸它头道:“这是你好兄弟抓的,乖乖吃,可别闹别扭啦。”   金角仍想去林子里找银角疯闹,可看着鸡腿也嘴馋,心急慌忙地吃了。   段云山架了火,将肥鸡穿在树枝上烤了,不一会儿便有香气往山下飘去。山下众人闻见,均觉肚饿难忍,也有人想效仿萧尽拿石子打猎,可银角在林子里跑来跑去,一通惊扰,将胆小的鸟兽吓得跑了个无影无踪,一时竟无猎可打,只能眼巴巴看着山上炊烟袅袅,肉香四溢。   段云山将烤熟的野鸡撕开,剩下一个鸡腿先给温南楼。温南楼知道他好意,不便拒绝,段云山再依次分给萧尽和宁承轻,连柳廷也留了一份。   萧尽将自己那片烤鸡肉撕了一大半给他道:“段大哥,这半给你,我倒不饿。”   段云山体念他身上又伤又病,一日一夜未尽粒米,怎肯吃他递来的肉。萧尽却道:“我自练了玉清心经,果真并不怎么觉得肚饿干渴,再说有银角在,也不愁没吃的。”   段云山朝宁承轻望了一眼,宁承轻道:“你吃吧,他要饿了不会与你客气。”段云山这才接了。几人吃过鸡肉,喝了水,各自休息。段云山要替萧尽守山头,萧尽虽觉疲倦,但不敢睡去,只坐在一旁运功打坐。宁承轻有二人守护,毫不担心,合衣在背风的山石下睡了。   萧尽见他躺倒,悄悄将柳廷那件衣衫盖在他身上。段云山见他对师弟如此关怀,心中甚感安慰。余下几个时辰,暂无人再敢来犯,等到天色微亮,程柏渊又在喊阵,要宁承轻放了柳廷束手就缚。   宁承轻被他喊声吵醒,站起身走到石边。此时朝阳初升,林间雀鸟鸣噪,淡淡阳光迎面照在他身上,晨风自背后吹来,衬得他长身玉立,俊美潇洒,衣袂飘飘如神子降临一般。   众人见他如此居高临下,心中多有不满,听到程柏渊叫骂不休,便也跟着喝骂起来。   宁承轻叫萧尽过来,说道:“你替我喊话,我声音可传不到那么远。”   萧尽问道:“你要喊什么话,把姓程的老头儿气死了,这仇怎么收拾?”宁承轻道:“你不用管,我说什么,你照样传下去就是,程老头儿气性大得很,哪有这么容易气死。”   萧尽心想他不叫自己师兄过来传话,想必知道那些话段云山不大愿意替他传,于是点了点头道:“好吧,你说。”   宁承轻附在他耳边将要说的话告诉他。   萧尽道:“这是真的,还是骗他们的?”宁承轻道:“说了你不用管,照样传出去就是,他们信了就是假的,不信便是真的。”萧尽被他说得一头雾水,怎么信了就是假的,不信反而又是真的?但他对宁承轻的智计向来信服,便依他的话,气涌丹田,发声喊道:“丁大侠、程老前辈,还有诸位英雄侠士,不知昨晚各位睡得可好,今日天气晴朗,凉风习习,薄雾笼翠,正是游山玩水的好日子,诸位何不就此散去。等过三日,不见各位追来,咱们自然会将温大侠和柳少侠放回。”   程柏渊与丁处舟听了均想,果然温南楼也是受制于人,不知中了毒还是受了伤,可他一代大侠武功心智都高人一等,怎会轻易落败,柳廷为什么要无端诬陷他与人同流合污?莫非又是姓宁的小贼故布疑阵?   程柏渊先按耐不住,放声道:“臭小子,已经走到绝路,还不快俯首就缚,山下这些都是你的仇家,哪个肯放过你,老夫就和你耗上一耗,瞧瞧究竟谁先熬不住。”   萧尽道:“既然如此,此刻风向正好,就请诸位试试水月白芙的厉害。” 第五十二章 危峦绝岭惊风雨   程柏渊与余下众人闻言都是一惊,定力不足的更有往后退却。   萧尽见他们果然畏惧,虽不知宁承轻是否真有水月白芙在手,却也觉得有趣,又再说道:“不过宁公子瞧在程老前辈数次手下留情的情分上,风向变换之前,各位尚有机会回头,言尽于此,望能好自为之。”   萧尽说完,转头去看宁承轻。宁承轻道:“还短了一句。”萧尽怪道:“短了哪句?”   宁承轻趴在石上,往下喊道:“程老前辈,泉水里可没有下毒,若渴了尽管喝罢。”   他没有内力,声音传不远,但耳力正常之人也能听清。众人均想,听说水月白芙无色无味,中者立毙,不知死因,可又从未有人见识过,如此说来站在下风实在不是明智之举,靠前些的更有可能死得不明不白,不由自主都往后退,只有程柏渊仍旧巍然不动,仰头叫骂。   宁承轻见状对萧尽道:“你瞧,这老头儿果真不怕死,只怕别人都跑干净了,他也要杵在这里骂死我。”萧尽道:“他这么恨你没道理,他的兄弟又不是你杀的。”   宁承轻道:“你怎么知道不是我杀的?”萧尽一愣道:“那时你不是才只六岁……”他忽然想下毒杀人与年纪大小并无太大关系,难道程家那两兄弟真是他害死的?这念头只一晃而过,萧尽自己更觉荒诞,宁承轻却沉下脸道:“你疑心我下毒害人是不是?”   萧尽方才确实有过心念一动,见他生气,便道:“我只疑心了一点点,立刻就不疑心了,你要不高兴,打我几下出气好了。”   宁承轻知道他是一时的念头,却不掩饰,反而实话实说,忍住笑道:“你会武功,我又不会,打你岂不是我自己手疼。”   萧尽听他有玩笑之意,便又转回方才的话题道:“要是程老头儿凭着一股子拗劲冲上来,你要怎么办?”宁承轻道:“不急,等他上来再说。”   萧尽为他犯愁,他却返身搂住银角玩耍起来。自萧尽喊了那些话后,果然众人不敢靠近,不管真假,谁又敢头一个上去冒险,程柏渊虽想打这个头阵,却被旁人拦下。   说来古怪,那山风一味往下吹,一日一夜既不停歇也不转向。宁承轻占了泉水源头,众人有水却不敢喝,加之银角时常窜入林中捕猎,将四周鸟兽都赶到远处,即便偶尔被人打到几只也不够这数十人填饱肚子。   众人在林中又饿又渴,渐渐起了退意,这里虽人人有仇,但想这仇已拖了十多年,恨意早不如当年,今日不报来日方长,何必急在一时。   过了第二日、第三日,山风依然不绝,反有加剧之势,已有人借故到镇上采买食水,余下人等也心志松散。众人之中大有武艺杰出、勇猛大胆之辈,经过几天僵持也怀疑宁承轻故弄玄虚,其实手中并无毒药可用,提议大家一拥而上便可将他制服。这主意虽不错,可响应者寥寥,只因谁都不愿打这头阵,当那替人试药的傻瓜。   萧尽料想再过两日差不众人便熬不住要散去,很是佩服宁承轻的计策。可到了当晚,宁承轻一夜未睡,坐在石上朝天仰望。   萧尽伤势渐好,他身体向来硬朗,受此重伤也好得比人快些,但见宁承轻熬夜不睡,眉间似有忧色,不知他又有什么烦难的事在想。   萧尽正要问他,宁承轻却站起来道:“你再替我喊个话,告诉程老头,我愿下山随他去仙城山,但要他答应我三件事。”萧尽惊诧道:“什么?你要随他下山,那可不行。”   宁承轻道:“你喊不喊?不喊,我连那三件事也不用他答应就去。”   萧尽知道他说到做到,连忙应承,心想他总有自己的计谋,多问只是给他平添烦躁。   宁承轻道:“我说一句,你传一句。”   萧尽照他说的喊道:“程柏渊!”山林中回音阵阵,不出片刻,程柏渊便怒气勃发地回喊道:“臭小子,又大呼小叫,快滚下来受死。”   萧尽道:“老爷子,你别动气,我替宁公子给你传话。他说愿意下山跟你同去仙城山,只是有三件事要你答应。”   程柏渊眼见同来者越来越少,早已觉丧气,只想等人都走光了,自己一个儿冲上山与宁承轻等人决一死战,此时忽然听萧尽喊出这样的话,即便是他也觉出其中必有诡计,但他生性武勇,丝毫不怕,放声道:“什么三件,我一件不答应也要拿他回去。”   萧尽看他如此顽固,劝道:“程老爷子,你听一听是什么事又有何妨?”丁处舟也道:“不错,听一听无妨,若他果真有诡计,答不答应也在我们,程老不可受他所激,自乱阵脚。”   程柏渊听他劝解,有了落场,这才渐消怒气,喝道:“什么事,且说来听听。”   萧尽道:“第一件,先让山下还未散去的人散了,退出山林百里之外,若还有人埋伏不去,便是你们自诩名门正派,却言而无信。”   程柏渊与丁处舟均想,白白守了这几日早已人心涣散,让众人先离去,万一姓宁的小子要施毒,也不至于波及太多,只这一件倒可答应。   程柏渊问:“那第二件是什么?”   萧尽道:“第二件事,是咱们只与两位及温大侠同行前去仙城山,一路上不得有其他人跟随,尤其是这姓柳的小子,若再看到一眼,下次便不知肚子里会长什么蛇鼠虫蚁了。”   丁、程二人又想,柳廷究竟与温南楼有何过节,事后尚可慢慢细问。他既要我们与温南楼三人同行,路上不怕没机会详说,这一件也可答应。   程柏渊再问:“第三件呢?”   宁承轻一直在旁听他们对话,这时忽然问萧尽道:“我说是我,你为何却说咱们?”萧尽道:“咱们不是一起的么?我说顺了口,意思还不是一样?难道你跟他们去了,我和你师兄不跟着去吗?”   宁承轻瞧着他问:“你要跟我一起去?”萧尽道:“那是自然,怎么了?”宁承轻道:“他们说你杀了柳璋,把蛇面阎罗手上的人命算在你头上,你不怕他们找你算账?”   萧尽道:“蛇面阎罗既已死了,死无对证,我也不屑再与他们对质,柳廷认定他弟弟是我杀的,让他找我报仇好了,生死各凭本事,到时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宁承轻道:“柳家是名门正派,虽九天剑啸柳云逸死了,可家族中旁系亲眷不少,你杀了他又有很多麻烦,要是哪一天你死了,你后不后悔?”萧尽道:“真有那时我死都死了,还怎么后悔,你死了我才后悔。我练武至此,连个身边的人也回护不了,岂非无能至极。”   宁承轻听了,久久不言,萧尽追问他第三件事是什么,他道:“我忘了,这第三件事暂且就算了吧,只要程老头答应前两件事,我们便下去。”   萧尽道:“那你是骗他们,还是真要同他们一起去仙城山。”宁承轻道:“自然是真的,我可不像那些声名赫赫的大英雄大豪杰心眼多,出尔反尔说了不算。”他与萧尽说话时并不防着温南楼,温南楼知道他含沙射影,讥讽柳廷、琴剑双侠、程柏渊等人乃至自己,但想他少年人心高气傲,言语上刻薄几句并非大事,因此不去计较。温南楼不解的是,明明他只靠几句言语威吓,就将众人挡在山下,即便有人怀疑也不敢带头冲上,水月白芙实乃令人闻之丧胆的天下奇毒,他胜券在握,却不知为何突然又自愿下山。   温南楼深知这少年心思缜密、聪明绝伦,一言一行皆有深意,可想来想去仍猜不透他此举用意。正埋头思索,宁承轻却走来道:“温大侠,你现下身上余毒未清,内力不济,但行动无碍,轻功亦可施展,劳烦你将这姓柳的带下去吧。”   温南楼见他连做安排,似要尽快将众人从山中驱散,心中忽然一动。宁承轻道:“我将解毒的药方说给你听,下山后可去药铺赎药,只服三剂便能将余毒拔尽,之后再慢慢调养,至多两到三天,内力可恢复如初。”他将药方细细说了两遍,温南楼感念他好意,说了声:“多谢。”   宁承轻笑了笑道:“我方才说的那两件事他们未必肯答应,丁大侠心细,程老爷子又多疑,无论我说什么,他们都疑心有阴谋诡计,温大侠若能劝服他们,于我便是天大的好事了。”   温南楼道:“好,我去将众人劝退,宁公子若愿去仙城山请我岳父见证,我便一路随行保护,若不愿去,我也当为公子作保,必不让人为难你。”   温南楼与宁承轻相处几日,看出他为人如何,又欣赏他才智,暗自思量如何助他一臂之力,不使他受人逼迫。宁承轻又是何等机敏,虽说柳廷心生恶念全是自行不义,其中也有他挑拨相诱的缘故,且因此让温南楼尝了一遍受人栽赃诬陷、有口难言的苦楚,使他渐渐偏向自己,将来即便被逼上仙城山,天下武林群雄面前也多一个人为自己辩驳。   宁承轻见温南楼背了柳廷正要下去,忽道:“还有一事要提醒温大侠,你下去后千万不可解开这姓柳的穴道,至少要走出山去才行。”   温南楼心想姓柳的小子憋了几天,必定满肚子委屈气愤,解了他穴道难免胡说八道,难得宁承轻心细如发,这样的小事也面面俱到。   宁承轻见温南楼走到半路,转头对萧尽道:“咱们再等片刻,若那些人执意不走,我就先下去,有温南楼在,他们不会对我怎样。你和师兄都不可出手反抗,一切等到镇上再说。”   萧尽道:“我听你的,可你也该把缘故说给我听,好让我心里有底。”   宁承轻道:“好,我告诉你,要下雨了。” 第五十三章 劈开翠峡起云雷   此刻黎明,空中乌云密布,林间更是浓雾弥漫,不见一丝光亮。   萧尽侧耳细听,远处隐隐有雷鸣声。他想要下雨了,风向有变,晨雾又浓,或许那些人的胆子大起来,趁着雨势摸上山,我又瞧不清楚,该如何阻挡?更何况暴雨中宁承轻再想用毒也是难上加难。   他只盼温南楼能说服众人先走,余下程柏渊、丁处舟,自己和段云山尚能对付,又盼老天保佑,雨不要这么快落下。可天不如人愿,蓦地电光一闪,雷声隆隆,大雨转眼而至倾盆落下,山中狂风大作,卷得树枝乱摇,山石翻滚。   宁承轻脸色苍白,不知是被风吹得受冻还是雨淋得发冷,萧尽才刚退烧,如此兜头一阵山雨,也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   宁承轻见众人非但没有退去,反而有上冲之势,知道终究晚了一步。眼下还等在这里的人,个个执念颇深,僵持几日早已憋了一肚子气,眼见风向大转,暴雨倾泻,山上山下水雾濛濛,暗器毒药皆不管用,哪还有时间听温南楼劝阻,甚至连彼此间说话声也听不大清楚。   萧尽知道有人要来,提起拒霜严阵以待,宁承轻却道:“快找机会下去,打得过就打,打不过投降认栽也不要紧。”他如此焦急,萧尽也不由着急起来,隐隐觉得有大事发生。   他对宁承轻道:“段大哥照顾你,我来开道,雨这么大可别走散。”   段云山眼中深有忧色,但他向来沉默寡言,只过去将宁承轻背起。   萧尽将一狼一狗先赶下山,金角听到打雷害怕,往他脚边钻,迟迟不肯离开。银角见状,扑过来一头撞去,将金角撞得翻了两个跟斗,往斜坡滚落。银角跟着追上,萧尽见它们连跑带跳,一忽儿已没了影子,这才放心。   他抹去脸上雨水,往下看清山路,轻轻一跃踩在山石上,正巧一阵狂风卷过,卷得他一阵踉跄,险些摔倒。   萧尽暗暗心惊,这风雨怎的忽然如此猛烈,竟有地动山摇之势。他双脚刚站稳,蒙蒙雨雾中迎面就是一剑刺到。萧尽拔刀去挡,见雨雾中一个黄袍道人,面带怒容,手中长剑连连抢攻,一剑快似一剑,都朝向他要害。   萧尽看他是混元派道士的打扮,王玄禛重伤于段云山之手,他的门人弟子自然要为他报仇雪恨。萧尽心知此刻情势危急,绝不能拖泥带水犹犹豫豫,于是趁自己仍居高临下占了上风的时刻,飞起一脚踢向对方。那道人见他飞踢到眼前,抬剑削他脚踝。萧尽这一踢却是虚招,蕴着后劲,屈膝一绕,避开削来的剑锋,反勾住他的脖颈。那道士不想他招式如此奇变,被勾住后肩头一阵疼痛,已被长刀砍中。   萧尽不欲杀人,但知道若不能一下将对方打到没有还手之力,只会让后来之人源源不绝,置自己三人于极险境地,因此一刀挥出,教对方再不能运剑。那道人一声惨叫滚落山下。萧尽往下跃了两步,回头见段云山背着宁承轻仍跟在身后,这才放心。   可山下岂止混元派这一个道人,众人见他上山与萧尽交了一回手,虽说不敌落败,但未有中毒立毙的征兆,顿时又生协力之心。   只听轰轰雨幕中一人吼道:“几个狗贼想逃走,大伙快一起上去将他们拦住。”   萧尽虽看不清是谁在喊,却能分辨声音来向,听这人撺掇众人上前阻拦,心中怒火渐起,将方才揣在怀里的石子扣在手心,朝那人说话的方位掷去。   暴雨中暗器去势受阻,劲力未免不足,但萧尽射出后立刻听到一声痛呼,想必是射中了。   此刻最焦心的反是温南楼。他刚一下山,大雨中未及开口,四周已有人往上冲,显是瞧出风雨大作令对方无计可施,人多便占了便宜。   温南楼眼见群情激昂,个中虽有不少见识不凡的高人,但习武之人粗鲁盲从者居多,见有人打了头阵,想也不想立刻争着上前,原本还是以擒住三人为要,这时大有血溅五步、立劈剑下的势头。   温南楼不顾内力虚浮,轻功不济,从高处跳下,赶到丁、程二人面前,先将柳廷交出,急声道:“二位,切勿莽撞冲动误伤好人,这事大有误会,此时动手将来必要追悔莫及。”   程柏渊道:“这小子一向如此,惯会骗人,倒是温大侠,不知受了他什么好处,处处替他说情。”温南楼听他话中与自己已生嫌隙,多说无益,便道:“温某一生公平正直,绝不私心妄为,今日便以自己这一点微薄虚名作保,望能劝得诸位暂且罢手,找一个避风躲雨之处,坐下来慢慢细说。两位不瞧我的薄面也瞧在我岳父泰山铁背金龙的面上……”   程柏渊与丁处舟听他不但以自己身家作保,连老丈人也搬出来,一时倒不好驳他这个面子,但眼下为时已晚,众人一拥而上,哪里是几句话能阻得住的。   丁处舟道:“既然如此,咱们信得过温大侠,能劝住一个是一个,总之不论那小子行迹如何,我与程前辈绝不伤他性命就是。”   温南楼心急火燎,道了声:“多谢。”便去将还未上山的人拦下。   丁处舟运起内力放声发喊,有人与他交好,听到便停下问他原委,还有些与他交情甚浅或只听过他名头的不愿放过机会,仍充耳不闻,只盼能教自己亲手杀了仇人之子。   宁承轻眼见一片混乱,慨叹这雨来得不是时候,再晚片刻,温南楼或许就能止住众人,可天有不测风云,自然之威又岂是人力所能左右。   萧尽一马当先,拒霜舞得如同一片光屏,将雨雾中刺来的刀剑暗器全都挡在身前,叮当之声犹如落珠。他心知身后的段云山与宁承轻全靠自己开路才有机会逃脱,哪敢放松半点,长刀狂舞之下,肩上剑伤又再撕裂,鲜血被骤雨一冲,淌了半身,却因穿着黑衣并不显眼。   这时,一个巨大身影冲破雨幕扑来,那人手中并无兵刃,两个醋钵大的拳头连环挥击,丝毫不惧刀刃砍伤。这人正是破军神拳赵归义,萧尽在镇外林子里见过他,只知他姓赵,并不知来历。他见这人拳风如巨浪般扑来,乃至拳风将四周雨滴激荡而起,犹如一片暗器袭面,又是一阵叮叮当当,全击在自己的长刀上。   萧尽知道他厉害,不敢大意,避开拳风转身借力,刀身回旋横扫赵归义腰间,目光一瞥,又见另一边有人围堵,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   萧尽生怕被这几人堵住去路后再难突破,趁他们尚未将路封死,拒霜挑起,使一招“八方风雨”,刀光点点也如暴雨一般落在众人身上。他出刀极快,以至一圈之下人人都觉得刀刃要落在自己身上,不由自主均退开一步。   萧尽矮身躲过赵归义倒山倾海的拳风,举刀对准退得最快的那人一刀劈去。那人本就心怯,眼见这么多人,萧尽却只挑自己出刀,心想可不做那倒霉鬼,立刻再往后退。   萧尽料他不敢和自己交手,跟着一招“昂首天外”,刀身平出斜上一挑,将人墙撕开道缺口。他出刀后往右一闪,段云山踏步上前,呼一拳打出,是他看家的冲云拳中最猛一招“穿云裂石”。这一拳击出,刚柔并济,精妙至极,拳风所到之处,风转雨斜,人仰马翻。段云山趁此空隙,背着宁承轻自众人围攻下冲了出去。   萧尽见赵归义又再双拳攻到,举刀一挡,为段、宁二人断后。赵归义一拳打在拒霜刀身,若是寻常刀剑,受这一拳早已寸寸断裂,可拒霜实乃绝世宝刀,刀身微微一曲丝毫无损。赵归义原想折了他兵刃,再将他重伤便可拿下,谁知这一拳无功而返。   萧尽趁他愣神,舞刀如风,横砍直劈,势不可挡,但见雨水中点点鲜血,四周围拢上来的人受伤不少。萧尽见众人围攻之势有所松懈,也不恋战,转身往段云山与宁承轻所去之处飞奔。   赵归义号称“破军神拳”,艺成以来虽不说百战不败,但也鲜少遇到敌手,今日被一个无名小卒接连两次拳掌落空,脸上实在过不去,见萧尽往山下飞奔,哪肯放过,双足一点就要去追。   萧尽耳边轰轰然全是暴雨声响,头顶又是电光雷鸣,待到拳风近身才惊觉赵归义仍在紧追不舍,忙转身抬手,将一把石子全数向后扔去。   赵归义不防他突施暗器,但也反应迅捷,侧身避过。萧尽得了这一缓,又再往前掠出丈许。赵归义看出他无心交手,只想遁逃,便以为方才两招是巧合运气,哪能容他就此逃走,大喝一声,猱身再上。   萧尽第三次见他扑来,心知此人极为自负难缠,若不能让他心服口服,便难全身而退,于是刹住脚步,回身站定。   赵归义本在急追,忽见他拧身回步,抽刀相对,心里也是一惊,可毕竟江湖上得享盛名,对敌经验极丰,于各门各派名家刀法了然于心,立刻双拳一抬攻去。   萧尽正等他攻来,左手将脸上雨水一抹,右手长刀当胸直刺,长驱直入。赵归义空手对敌,但见萧尽对拳来丝毫不躲,反而挺刀直刺,这等战法,非是艺精神通,武功远高于对手,便是不顾性命同归于尽。赵归义不信萧尽年纪轻轻能有胜过自己的刀法武艺,因此认定他年少气盛,恼怒发狠,因此反而不与他硬碰。萧尽手腕转动,刀势改刺为撩,刀尖顺势对准赵归义咽喉。他变招之间,攻势竟然不减,赵归义退无可退,身后已是山石悬空处,虽掉下也不至受伤,却十分丢脸,于是不往后退,双拳变爪,徒手去抓刀刃。谁想萧尽这一撩刀未尽还有变化,侧身斜行,刀头往右偏了几寸,刷一下在赵归义左耳上划了一道血口。   赵归义只觉耳根一阵剧痛,萧尽的刀尖贴在他脸颊旁,虽受伤不重,心中的震撼却无与伦比。萧尽这刀看似只一招,但出招后一连三变,心志、刀法、内力、应敌机巧皆属上乘,可说精妙至极,哪里是无名小辈凭运气使出来的招式。赵归义平生遇到的对手不少,如此惊险却是头一遭,心想他手腕再用力偏些,别说耳朵,我这颗脑袋也要瞬间落地,不由面如死灰,愣怔当场。   萧尽将三种刀法融为一招,一击得手,心中也称一声侥幸。他见赵归义眼中惊惧之色一闪而过,知道这一招已将他吓住,再要杀人倒也不必,但为防他再卷土重来,长刀不收,抬起一脚朝他胸腹踢去。赵归义本无退路,又心神不定,被萧尽长刀架住,一时失防,竟被他踢下山去。 第五十四章 峭壁飞峰断生机   大雨滂沱,众人见赵归义如此高手被萧尽一刀制住毫无还手之力,尽皆失色。试想眼下温南楼、丁处舟、程柏渊等都在山下,若连赵归义都一招落败,还有谁是他对手。   萧尽想的却是这么多人一拥而上,仅靠自己一人无论如何不能全胜,此刻万万不能恋战,一招得手,立刻返身而去。   他长刀染血,在雷光电闪间熠熠生辉,众人都不敢阻拦,眼睁睁瞧着他飞身离开。   萧尽正自庆幸,忽听一声霹雳,耳边隆隆震响,心道这雷当真惊天动地。谁知轰鸣声越来越近,伴着身后无数惊呼。他回头一望,见山上岩石挟着树木如刀切豆腐般斜斜滑落,泥石翻滚,轰然巨响。下方众人见状也是惊骇万状,各自展开轻功四散奔逃,可人哪及得上山崩地裂快,十数人中倒有一半被泥石卷住,片刻已不见踪影。   萧尽不敢再看,抬头往前一扫,远远瞧见段云山与宁承轻的身影,急忙追赶。他跑得快,身后滚滚泥流更快,竟似整座山坍塌下来。   萧尽竭尽全力,忽见段云山背着宁承轻往一处悬崖奔去,虽有不解,但也紧随而至。   段云山奔到悬崖边,抬头一望对面山壁,见一棵大树牢牢攀住山岩,若能飞身过去便可躲过身后泥石倾泻。可他背着一个人,四五丈裂隙,实无万分把握能一跃而过。   段云山心中纠结的并非自己的生死,而是不能带着宁承轻冒这个险,然而身后泥石转眼就到,沿来时路往山下跑已是不及,唯有险中求生才是唯一生路。   萧尽见他在悬崖边踟蹰不前,立刻明白他的心思,脚尖借力在山石上一蹬,纵身飞跃往悬崖对面的山壁掠去,身在半空大喊一声:“段大哥。”   段云山心中一喜,见萧尽一跃之下已稳稳落在那棵大树上,有他接应,原本七成把握便有了十成。   萧尽将拒霜咬在嘴里,一只手牢牢勾住树干,另一只手伸出等着。段云山将宁承轻抱紧,后退两步双腿发力,忽地拔地而起往前猛冲。他轻功一展,瞬时人已在裂隙半空,正要伸手去拉萧尽,却觉脚踝一紧,前冲之势顿时受阻。   萧尽见有一个人影以绳鞭卷住段云山右脚,原来是个使鞭子的眼看要被泥石卷去,一瞧段云山飞跃而起,竟想卷住他借力逃生。   段云山被他猛然一扯,已知不好,见萧尽伸出的手近在眼前,心一横,双手托着宁承轻往他手里一送,便要放手。萧尽抓住宁承轻,将他挟在臂弯,宁承轻却死死抓住段云山的肩头不肯松手。如此两向用力绷得笔直,萧尽身后的树枝咯嘞一声,再僵持片刻,难保四人全要滚下山去。   段云山向宁承轻瞧了一眼,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伸指将他抓着自己肩膀的手臂穴道点住,宁承轻手指骤然无力,再也抓不住他,顿时浑身冰凉,颤声喊道:“师兄,师兄!”   萧尽又惊又痛,宁承轻哪怕被毒蛇咬中立即要死也不曾如此失态,此时竟不顾一切伸另一只手要再去抓段云山。奈何空中无处凭力,用鞭那人已被山泥淹没,泥石犹如瀑布般沿着峭壁滚下山谷,段云山解不开脚上缠绕,被卷在其中转眼没了人影。   宁承轻仍在嘶声大喊“师兄”,萧尽生怕树枝断了,非但自己与宁承轻命丧于此,且辜负段云山一片赤诚相救之心,忙将人死死揽住,冒险蹬跃。只听脚下树枝一片断裂声响,他窜上山壁攀住石缝不断游走。   这一变故突如其来,谁也料想不到,两人心中均是如雷巨震,难言滋味。   萧尽单手攀山十分艰难,又恰好吃力在受伤的肩膀,抬头遥望,茫茫绝壁,哪里能找到生路。暴雨仍没有渐小止歇痕迹,这边山上亦有随时崩塌的可能,萧尽揽着宁承轻,只觉他没有丝毫动静,心中一急低头去看,见他双目失神,兀自望着脚下万丈深渊寻找段云山的下落,不由也是一样心如刀割,心想与其冒雨往上攀爬,不如下山瞧瞧,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他打定主意,便小心翼翼寻找容足之处。天雨石滑,萧尽冒了极大危险,几次差点失足摔下,全凭一股勇力执念才有惊无险横越险峡,终于落到一个略宽的石台,勉强可供避雨,虽也有被泥石冲没的危险,可如此狂风暴雨之下,萧尽也精疲力尽,无力再往别处,暂且在此歇一歇。   一落地,宁承轻先扑到崖边往下望去,见谷中一片遮天蔽日似的黑雾翻翻滚滚,哪里还能瞧得见人影。萧尽怕他失手滑下,将他抱住拖进山缝。宁承轻死死抓住山石,萧尽见他如此便不敢用力,怕伤到他,想要劝解却也满心悲恸,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来。   暴雨足足下了一天一夜,山洪下泻,沿途不知淹没多少村庄山镇。萧尽与宁承轻被困山间,不得上下,山雨淋漓,又冷又饿。到第二日午时,雨势方才渐弱,宁承轻除了段云山跌落山崖时叫了两声师兄之外,再没说过一句话。   萧尽忍不住道:“段大哥武艺高强,轻功了得,或许……或许恰巧有落脚之处,让他逃过一劫。等雨停了,咱们下去找他,总要将他找到才是。”   宁承轻不语,却是疲累已极蜷在山缝边睡去。萧尽怕他着凉,脱了自己外衣给他,但二人里里外外早就湿透,盖在身上也无用。萧尽叹了口气,只能挪到宁承轻身旁,稍稍依偎,借自己体温互相取暖。   他心里犯愁,不知如何是好,若雨再多下几日,困在这里就要活活饿死,实在不行,冒险也要去寻找出路,只是山上岩石湿滑难走,需得处处留神,万分小心才不至坠崖丧命。   萧尽低头瞧着宁承轻,见他面颊一片濡湿,不知是雨还是泪,看着看着,情不自禁轻轻伸手替他擦干。萧尽守了他许久,宁承轻只是不醒。又过几个时辰,原本渐弱的山雨竟又再大起来,比之前还要更猛烈。   萧尽忧虑更甚,打坐运功驱寒,将自己里外衣服蒸得干了,与宁承轻换上,又将他挪到淋不到雨的去处,自己探身到峭壁外向上仰望。   暴雨之中仍有山石滚落,上下左右丈尺之内皆无容足之处。若只萧尽一个人,或许还能勉强以轻功纵跃滑下山壁,可带上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却是绝无可能。   萧尽心想着去哪里找些吃的,否则如此下去定要饿死。可如此狂风骤雨,早将山中飞鸟走兽全都惊走,他又打量自己所在之处,山缝裂隙狭小,勉强容人,略莫估算距山顶少说有百余丈,要想挖穿怕是得到山那一头去。萧尽别无他法可想,拿了青渊刀柄在山壁敲敲打打,却无丝毫作用,只得作罢。   当天夜里,他被一声霹雳惊醒,见洞外泼雨如倾,一惊之下忙将宁承轻揽在怀中,只觉他浑身冰凉不住发抖。洞外轰然巨响,一块半人高的岩石自山顶滚落,声势浩大,如天威震怒,惊心动魄。萧尽不住祈祷,只盼老天快些放晴,散去阴霾,然而山雨淅淅沥沥,直到天亮方才止息。   萧尽见宁承轻仍未醒来,不知如何是好。往日他独来独往,凡事无需多虑,因而十分果断,与宁承轻相遇后事事由他作主,自己不必操心,遇到这等生死大事,一旦失策连累两人性命,反倒忐忑犹豫起来。   暴雨虽已停歇,山石仍湿滑无比,萧尽又再瞧了一次,方才滚下的山石将这一面山壁上的树木岩石扫得干干净净,更无可走之路,心中七上八下,悲凉之情难以自抑。   宁承轻原本体弱,淋了一日一夜的雨,又睡在这不能遮风的狭洞中,受了风寒发起烧来。可这日早上他醒后坐起,不言不语,望着山下濛濛浓雾发呆,萧尽与他说话他也不答。   好在天晴后,日头升起,虽山风呼啸,却也略有暖意。   萧尽坐在洞口,想以石子射杀飞鸟,虽也射中几只,但鸟儿从半空跌落,直掉进万丈深渊,又哪里能接得到。再过一夜,他想绝不能如此下去,便爬出山缝,用青渊凿壁,想效仿程柏渊爬上宁家后山峭壁。但程柏渊有备而来,自有合用的开凿器具,青渊虽是宝刃却难凿山劈石,费了好大功夫,才凿出几个小小缺口。萧尽见右边山壁上有一处凸起的岩石,不知能否落脚,便往那边慢慢凿去,好不容易爬到,那凸起的岩石上却另有一片陡坡,并无可立可走之处。   他失望以极,再原路返回,往下瞧着一片茫茫深雾。回到洞里,宁承轻正倚着石壁昏睡,萧尽摸他额头烧得厉害,心想他心痛师兄遇难,又受寒生病,再没东西吃可十分凶险,找不到出路,倒是找些能果腹的食物要紧。   他虽精疲力尽,可想到此时二人生死只能靠他,便打起精神再去寻路。这回另择一个方向,半路遇到石缝中一棵刚发芽抽枝的小树,树上嫩叶翠绿,阳光下闪闪发亮,萧尽摘了几把揣在怀里,可惜不是果树,没有果子可摘。他将附近山缝中的树枝嫩草拔了个干净,回到洞里拿衣服垫着放在地上,先自己尝了几片无毒才放心。   宁承轻醒来见地上放着一堆树叶,似乎有些不解。萧尽见他醒了,十分欣喜道:“这里没有吃的,我摘了些树叶,虽吃不饱,好歹能多撑几天,等我再去找路。”   萧尽想他没了师兄,心中悲痛,一时难以振作,甚或萌生死念也未可知。但宁承轻听了他的话,却伸手捡起一片树叶塞进嘴里,默默无语,慢慢咀嚼。   萧尽知道他平日吃穿讲究,如今却和自己在这里嚼树叶喝雨水,不禁心疼。宁承轻反倒不以为意,吃了一片又拿一片,片刻已将地上嫩叶嚼着吃下一小半。   萧尽见他还能吃得下东西,稍感喜慰,顾念他想着段云山心中悲伤,因此只偷偷相看,并不出声烦扰。   他不说话,宁承轻却忽而问道:“你有没有闻见这山缝里有些酒味?” 第五十五章 鸣鸟啼猿绝行处   萧尽方才在山壁敲敲打打,未能找到出路,也没觉察什么异味。此刻听宁承轻一说才看见石缝角落有些湿泥,抓起一把闻了闻,果然是股酸腐酒气,另有几颗石子似的东西,拿到亮处一瞧,是些果核。   宁承轻道:“有烂了的果子在这,想必有猿猴松鼠出入,只是果子烂了许久,不知道它们还回不回来。”   萧尽见他说话并无异样,一颗悬着的心放下大半,道:“你发了烧多歇一歇,我找到路就带你出去。”   宁承轻道:“你自己去吧,带了我,咱们两个都活不了。”萧尽道:“我不要,我若独自一个活了,又对得起谁?”   宁承轻道:“谁说要你独个活,我让你找到出路先去,带了绳索石凿回来救我。难道你还能背着我爬上山不成?”萧尽想想,确是如此,就道:“那好,我要能出去,最多半日立刻回来,只是我这两日爬出洞外前后左右都瞧了一遍,实在没有能落脚的路可走,只能慢慢用刀凿壁,要能找到些藤蔓编成绳子或许就能爬到更底下去。”   宁承轻沉默良久,忽道:“我三岁识字,自诩知天晓地,智计无双,瞧不起别人,总以为胜券在握,游刃有余。谁想天意难测,一场暴雨连累师兄生死不明,害人害己都是我自作聪明的缘故。”   萧尽与他相识以来,只见他事事成竹在胸,从未说过如此自责的话,“害人害己、自作聪明”八个字更说得悔恨交加,不由又担心起来。   宁承轻道:“或许天意如此,要我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反躬自省……可是,又为什么留你在这?”萧尽道:“那也许是……天意要你反省后,再让我带你出去。可谓,嗯,天无绝人之路,你说是不是?”   他起先说得迟疑,越说却越顺,似是将自己也说得信了。宁承轻原本心中悲戚,又烧得有气无力,听了他这聊以自慰遣怀的话,却浅浅露出些许笑容。   萧尽见他面色潮红,裹着衣服不住发抖,便知他病得不轻,心想前些日子自己病了还有他深夜去山里冒险采药,如今换他生病,自己却束手无策。宁承轻道:“我睡一会儿,醒来就好了,你别吵我。”   萧尽点头答应,坐在他身旁守候。   这一晚当真度日如年,宁承轻一睡下去只昏昏沉沉地不醒,半夜迷迷糊糊喊“师兄,师兄”,喊了一会儿又喊“娘”。萧尽听得心头绞痛,又想自己从小不知父母在哪,与段云山相处时日虽不甚久,但他亲厚待己如兄长一般,一旦失去好似至亲离别,不由一阵心酸。   宁承轻喊了一阵,渐渐昏睡过去没了动静。萧尽胆战心惊,想碰他鼻息,又怕他真的活不成了,不住以真气注入他身体,助他抵挡寒意恢复神志。   天快亮时,萧尽一夜疲惫,渐渐抵不住睡意,靠着山壁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忽觉有人拽他腰带,伸手一摸,却是只毛绒绒的小手。   萧尽一惊,以为做梦,忙撑着眼皮睁开双眼往腰间一看,竟是只金毛小猴儿,正伸着爪子,在偷拽他腰上挂的青渊刀。   萧尽在山缝间坐了几日,除宁承轻外久未见生灵,忽然与这伶俐活络的小猴子四目一对,顿觉可爱异常,忍不住开口对它说话道:“你要这刀做什么,这可不能给你。”   小猴儿见他醒来,原本警觉后退,但瞧他并无伤害自己之意,便又大胆起来,伸着爪子抓住青渊刀鞘不放。   萧尽向来珍爱这柄宁承轻给他的短刀,那是绝不能丢的,想着还有什么能给这小猴儿,诱它放手,于是伸手到怀中摸了摸,摸出几枚铜钱,便给了那猴儿一枚。   小猴儿不分好坏,果然松手接了铜钱,转身跳出洞外。萧尽忙探身去瞧,洞外山壁上却已不见小猴身影。他正觉奇怪,想等宁承轻醒后再去外面探探出路。   没过一会儿,那小猴又跑回来,拿了一枚果子放在他面前。   萧尽又惊又喜,心道这小猴也有灵性,竟知道礼尚往来。他捡起果子,是颗还未结成熟的梨子,小儿拳头大小,虽知其味必定酸涩,但总好过树叶,如此绝境下已是极为难得的果腹之物了。   萧尽见小猴儿还在洞外探头探脑,忙再给它一枚铜钱,小猴伸手要了去,过不多久果然又送来一个梨。萧尽喜不自禁,愈发在身上搜寻,想找些别的东西与它交换,渐渐将几枚铜钱都换了出去。   白天太阳一晒,宁承轻便觉好些,睁眼醒来见面前堆了五六个小梨,坐起来问:“这是哪来的?”   萧尽道:“有一只小猴儿,我给它铜钱,它便拿来一个梨给我,我身上已没钱了,你摸摸可还有么?”宁承轻道:“你一文钱买它一个果子,难道没想出去瞧瞧它是从哪一路来的?”   萧尽呐呐道:“我自然是瞧过的,这猴儿机灵,转眼去瞧时已不见了。”宁承轻道:“山壁陡峭,能转眼不见定然咫尺内就有通路,下回它再来,你定要仔细瞧个清楚。”   萧尽被他点醒,立刻后悔,心想自己只顾拿东西和这畜生换果子,瞧了一次再没想过近处有路,白白浪费许多机会。   过了一日,山上淅淅沥沥又下起雨,萧尽苦等那小猴儿,却再不见踪影。他心里着急,可下雨好歹有水可接,将前几日猴儿送来的梨都留给宁承轻,自己只喝水解渴,除此之外,每日打坐练功,重将那门玉清心经练起来,即便不饮不食也少感饥饿。   宁承轻的病好一日坏一日,有时醒来能吃东西,有时又整日昏睡。萧尽只提着一颗心,生怕一不留意他便不成了,不管白天黑夜都紧握他手。   这日一早,山中啾啾鸟鸣,萧尽睁眼见宁承轻醒了,正痴痴望着远处发呆。远山苍翠,雨润烟晕,山峰极为秀丽挺拔,并未因暴雨泥流而破坏。萧尽看了一眼,也觉天地自然,人力无可匹敌,茫茫世界,大千无垠,愈发显得自我渺小以极。   他看了一会儿,低头瞧瞧地上还剩一个果子,劝宁承轻吃了。   宁承轻道:“你吃吧,我不饿了。”萧尽道:“我也不饿,你不吃就留着好了。”宁承轻道:“那小猴还没有来,怕是知道你没钱给它了。”萧尽心想他还有心开玩笑,总是好事,便也和他说笑道:“我的钱花完了,它再来便只能拿刀作抵押,等日后取了钱再回来赎。”宁承轻道:“不过是把刀,命丢了,有刀又有什么用?”萧尽道:“这是你家传宝刀,丢了别的还好,丢了刀不行。”   宁承轻道:“那你丢了命呢?”萧尽道:“当日在灵器山庄,夏少庄主曾说好刀名剑乃生死之友,岂可轻易丢弃,自然是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宁承轻笑了笑道:“那谁丢了命,你才肯弃刀?”萧尽一愣,不知如何作答,在他心里,宁承轻岂止比刀剑重要,早已是真正的生死挚友,患难之交,可要当他面说出名字又觉不妥,只得闭口不言。二人正各怀心事,忽听一阵吱哇声,从洞口伸进一只小小毛手。   萧尽大喜过望,果然是那小猴儿见雨停了又来玩闹。它来了数次,与萧尽早已熟稔,便不惧怕,一手勾着山壁荡进洞里,扯着他衣服翻找玩物。   萧尽摸了几遍身上也没再找到能给的东西,无奈之下只能去瞧宁承轻,盼望他能摸出几个小钱。   宁承轻第一次见这小猴,见它圆脸猴腮,一双眼睛滚圆明亮,果然比别的野猴可爱。小猴儿翻完萧尽衣衫,没找到什么,又来翻他身上,宁承轻伸手到颈边,从衣服里拽出一条红绳挂着的小玉佩。萧尽自清风客栈柳廷等人手里救出他时就曾见过这枚玉佩,只是当时情急,又是生死之际,哪有闲心留意。此刻宁承轻自己拿出来,萧尽低头去看,那玉佩小巧玲珑,晶莹剔透,雕工更是极为精致,凝神一瞧,雕的是月中楼台,其间桂树银蟾、素娥玉兔无一不全,当真巧夺天工,世所罕见。萧尽心念一动,忽想,他说过宁夫人闺名叫朱楼月,想来这是他亡母留给他的遗物,正要阻拦,宁承轻已毫不犹豫递去给了那小猴儿。   宁承轻道:“你去洞边守着,它要出去就想法跟上,跟不住也瞧清它去的方向。”萧尽忙答应,探身在山缝边相候。   那小猴儿得了玉佩十分高兴,吱吱喳喳拿在爪中玩了好一阵,随后咬在嘴里,转身往洞外攀去。萧尽忙抬头看,见小猴身小体轻,三蹦两窜已越过他不凿山壁绝难攀上的石缝山岩,转眼又不见了。这回萧尽好歹瞧清它去了哪,又好在前几日已在峭壁凿出几个缺口,立刻提起青渊往那小猴儿遁隐的方向追。   当初萧尽上下寻路时,因山石遮挡,往上一瞧绝壁千尺,往下一望深渊万丈,又不敢去得太远,便觉四周都无出路。这时眼见小猴离去,一心一意往上攀爬,果然越过一块微微凸起的岩石后,眼前出现一道巴掌宽的山缝。萧尽爬上后侧身一量,只觉缝隙十分狭窄,那小猴身量不过一两岁的小儿,自然能轻易通过,自己要走却有些为难。   他想既然已找到出路,也不急在一时,先回去告诉宁承轻一声。随后回到山洞,将山缝所在说了一遍,宁承轻听了道:“石缝后必有出路,且是个山谷,你说这猴儿每回拿了铜钱去,片刻便送回山梨,果树定然就在近处。”   萧尽道:“只是山缝狭窄,不知人能不能过得去。”宁承轻道:“只要你脑袋能过,身子便容易,但若难以挤入,千万不可强行,以免进退两难。”萧尽道:“我脱了外衣,打成背带将你背在身上,咱们一起上去。”   宁承轻却道:“你先去,若是不成也不必白费这力气。”   萧尽虽觉有理,又有些放不下心,宁承轻叫他尽管去,不用担心。 第五十六章 幽草新花林壑间   萧尽见宁承轻精神尚好,心想此刻不是婆婆妈妈,恋念不舍的时候,便带上青渊用以凿壁,留下拒霜给宁承轻防身。   他探身出洞,小心游上绝壁,仗着轻功往岩石上攀爬,又再回到方才那条山缝边,侧身试了试,入口极窄,鼻尖竟要与山壁相触。萧尽微微侧首,目光往脚下一瞥,只觉下方似乎还宽敞些,可要蹲身而下,膝盖又将山壁顶住不能活动。他想宁承轻说只要脑袋能过,身子便容易,于是就这样慢慢往石缝中挪动,好在稍走一段,缝隙渐宽,挪得也不那么局促。   萧尽略松一口气,再走两三丈远,山势渐陡,行走更不易,需手脚并用才能爬上,沿途许多爪印,显是那小猴儿留下的。   萧尽爬到尽头,有徐徐清风吹来,鸟鸣婉转,猿声吱喳,洞外果然是片山谷,扑鼻而来一阵花草清香,连日风雨将树上果子打落许多,滚在地上香甜扑鼻。萧尽见那小猴悬在一棵桃树上摘果,树边还有大猴揽着猴崽捉虱梳毛。   小猴儿见萧尽来到,吱吱叫着,揣了个大桃,连蹦带跳跑到面前,将桃塞给他。萧尽心知它是回来采果子换那玉佩,心想如今已柳暗花明、绝处逢生,何须再以物易物,若能将玉佩要回就好了。   小猴儿见他不接桃子,急得抓耳挠腮,护着玉佩怕他抢夺。萧尽见一个小小畜生如此有来有往,也忍不住笑起来,忽然释然,心想宁承轻拿出这玉佩时便已决心断舍,自己又何必念念不忘替他讨回,于是接过桃子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小猴儿给了果子,也十分喜欢,抱着玉佩一溜儿跑远了。   萧尽已知山缝之外别有洞天,急着要回去告诉宁承轻,顺手摘了几个果子揣在怀里,原路回返。谁知走到山缝入口极窄处,怀中几个果子压根带不出去,用力一挤顿时汁水四溢。   萧尽连叹可惜,回到洞里,宁承轻见他一身桃汁,笑道:“你去偷桃吃了吗?”   萧尽道:“山缝那头是个山谷,长了好多果树,我想带些给你,没想到回来的时候挤破了。”宁承轻听他时时刻刻惦念自己,甚是感动,说道:“那多谢你,还有好的没有,拿来我尝尝。”   萧尽怀里的桃子个个都已挤破,哪里找得到好的,正想说要带他去山谷里摘新鲜的吃,宁承轻却握住他手指吮了一下道:“好甜。”   萧尽一愣,宁承轻已将他放开道:“你背我上去太危险,不如到山谷里找了树藤搓成绳子,放下来将我拉上。”萧尽道:“我急着回来告诉你,又忘了还有这个法子,我现在去,你再等等。”   宁承轻道:“既有出路,那就不急。”萧尽知道他这几日只要睡去就噩梦连连,一会儿喊师兄,一会儿喊娘,有时不知不觉泪流满面,醒来时虽无悲伤之色,也是强颜欢笑,不令旁人担忧罢了。   萧尽只想他开怀,一刻不愿多等,略歇了歇又再上去,到谷中拔扯藤蔓树条,结成绳索,垂下山将宁承轻拉上来。   二人沿山缝来到谷中,幽谷余春芳菲,群山翠郁嵯峨,一派世外美景,令人心旷神怡。萧尽跃上果树,摘了个最大的桃子给宁承轻,自己也吃一个。连日来,宁承轻只吃树叶和小猴儿送的几枚酸梨,萧尽更只靠玉清心经入泰定之境才不感饥饿,如今脱险,各自往树下一坐,摘了新鲜果子大快朵颐。   吃饱喝足,萧尽去四周转了一圈,想找下山的路,但这山谷极大,一时不能走全,只得先找能遮日避风的地方安顿。他见山壁四周有不少山洞,挑了一个略略扫去灰尘,用树叶铺地,以充当晚居所。   萧尽叫宁承轻过来休息,却见他站在一面山壁下不动,不知瞧什么。走去一问,宁承轻指着地上一道裂缝说:“这下面好像有东西。”   萧尽俯身贴到地面,只觉裂隙中有些微地阴之风吹来,似乎是个空阔的洞穴,但他手头没有斧凿难以开挖,便道:“或许只是个地穴,前几日狂风暴雨地动山摇,把山石震裂了。”   宁承轻往四处一望道:“气势磅礴,阴阳有致,且山水相依,还有旺嗣之象,是块风水宝地。”萧尽不懂他说什么,却也觉这山谷美丽幽静,又回想起往日隐居宁家后山的时光。   他见宁承轻醉心观望山谷,便不搅扰,自己去打鸟捉鱼,采果掬水,回来想生火却没有火折,宁承轻教他削木枝,捡枯叶,在日头下钻木取了火来烤鸟烤鱼吃。   两人多日没正经吃食,烤熟的鸟肉鱼肉一入口,虽无调料但脂香四溢,鲜美无比,均都吃得十分快活。   等这一顿吃完,宁承轻道:“你也累了,今晚我们在这睡一夜,明天便寻路下山去。”萧尽觉这山谷如人间仙境,又不愁吃喝,有禽鸟鲜鱼、果树清泉,有山洞避雨挡风,本该多住几日,好好养病,但又知道宁承轻放不下段云山,人虽被逼无奈留在山谷,心早已于山崩那日随着滚滚泥流尽落山底了。   当夜,两人睡在山洞都不说话,萧尽怕明日找下山去不见段云山下落,宁承轻假作睡着,但听鼻息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萧尽起个大早,抓了几只小鸟几条肥鱼烤熟,等宁承轻起来填饱肚子,剩下的用衣襟打了包裹,再采几个果子,这才一起去找下山的路。   山谷隐于山间未被猎户农夫找见,上下之路自然隐蔽难走。萧尽带了树藤草绳,将自己与宁承轻系在一起,遇到悬崖峭壁,便将他背在背上飞跃,这一路却也惊险交加,整整走了一日,到黄昏时分才到山下,二人浑身是伤,累得精疲力竭。   萧尽拿烤肉烤鱼给宁承轻充饥,自己只吃果子。天色渐暗,两人放眼望去,见山下被泥石掩盖,树倒石裂,早不见原本的苍翠清幽。   宁承轻不顾疲累,抬头望了望山峰,推算当日泥石泻下的方向,便要去找人。萧尽跟着他四处寻找,突然瞧见断树下有一只人手,忙搬了树干挖出一瞧,是个不认得的黄袍道人。   宁承轻道:“这是混元派的道士,脸被砸得瞧不清了。”再走几步,又见一条腿,却是个云门弟子。   两人越往前走,眼见的尸首越多,萧尽一具具找出,摆在空地上,足有十一个,各派都有损伤,不禁叹息敬畏天威。他抬起头,见宁承轻站在一块山石边,心中一凛,生怕是找到段云山的尸首,忙过去瞧。那人年纪甚轻,死状惨烈,却不是段云山。萧尽伸手抹去他脸上泥泞,露出本来面目,没想到竟是柳廷。   宁承轻道:“我虽想说他奸诈小人,罪有应得,但天象可怖,这些人也不是人人都该死在这里。”萧尽道:“段大哥吉人天相,不会有事,我们找了这么久也不见他,想必另有奇迹逃出生天了。”   宁承轻不语,继续找寻,来到段云山落下的地方,翻石搬树找了好久,又见有人压在石下。萧尽搬开石块,露出一截长鞭,是当日那个使鞭子卷住段云山脚踝的人。   萧尽见他半个身子被巨石砸断,胸口之下肚穿肠流,惨不忍睹。宁承轻一动不动地看着,忽然弯腰趴在尸首旁,伸手挖起泥土。   萧尽忙去相帮,两人挖到深处,看见一片衣角正是段云山的。饶是宁承轻平日沉着冷静,此时也不禁动容,伸了一双血痕斑斑的手不断挖掘,那山石看似不大,用力一搬却纹丝不动。萧尽找来一根粗木撬石,用尽全力只听木头喀嘞一声从中折断,大石依然没有挪动半分。   他与宁承轻一起搬去上面的碎石才发现,山石硕大无比,足有几千斤重,哪是区区两人可以搬动。宁承轻跪在石边,往下喊道:“师兄,师兄!”喊了许久并无人答应,直喊到声音嘶哑,被萧尽拉开。   萧尽将手伸进石缝,勉强够到那片衣角,两指勾住用力扯出来,发现只是一片破布,并没有连着衣衫。   萧尽道:“这巨石恐怕无人能抬,你怕段大哥被压在石下,我倒觉得并无可能。你回想一下,那个使鞭子的卷住段大哥的脚将他扯下去,自己也被山洪淹没,是比段大哥先掉下去的。他的尸首还在巨石之上,段大哥后掉下去,怎会被压在下面。”   宁承轻原比他清醒明白,但关心则乱,竟没想到这些,听了之后眼中又升起一些希冀,点头道:“你说得不错,那不是师兄,只是师兄的衣服破了,飘落在里面。那师兄去哪了?”   萧尽道:“咱们已将这一带都翻遍,段大哥不在这里,一定是受了些伤先走了,或许在前面镇上一边养伤一边等我们。”宁承轻再糊涂,也听出他在安慰自己,但凭他二人实在无法与天地之力抗衡,想着与其在这徘徊犹豫,不如去镇上找些挑夫壮汉,同心协力还有可能挖开巨石一看究竟。   二人如此一番折腾,不知不觉已过了一夜,宁承轻坐在乱石上,萧尽见他双手双脚全是血痕,脸也被划破,独个儿坐在那里等天亮,甚是孤独凄凉,忍不住悄悄过去,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两人俱都不言,只是默然相伴。   待天色略有微光时,萧尽隐隐听到有人走近,忙叫了宁承轻一起去山石后藏身。   过了半晌,一队人马走近,来人手里拿着绳索、铁锹,赶着骡车马匹,还有一头壮牛,看穿着打扮正是些卖力气的挑夫工人,再往后瞧,另几人却认得,是程柏渊、丁处舟和温南楼等等。   萧尽心想果然这些人武功了得,这么大的山洪也没将他们冲倒,这姓温的还算条好汉,没白白死在这里很好。   且说温南楼等人在那日暴雨时,眼见山石被雨水冲落,仗着一身轻功才勉强逃出命。众人逃到山下,沿途也是泥石滚滚山洪泛滥,冲垮好几个村子。待他们休整停当,找到人手之后已与宁、萧二人一样耽误了不少日子。   几人好不容易找齐人手来山中寻找失踪的武林同道,一到这里便有人发现了宁承轻与萧尽一晚上挖出的十几具尸身。   丁处舟与程柏渊都在猜是谁先到一步将死者找到,温南楼心细,见尸身上泥泞才刚抹去,仍旧湿润,挖掘之人应当尚未走远,但若是同道不必回避,便猜是宁承轻来过。这趟追缴死伤惨重,温南楼本就有愧,不愿再起事端,有意替宁承轻遮饰,便与丁、程二人道或许是另外逃出的人来过,眼下应当尽快点齐失散人数,与各门各派寻回尸首为要。   萧尽与宁承轻躲在山后一直瞧到他们抬起巨石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找出些残尸断肢,并未见到段云山的尸首才悄悄走了。 第五十七章 深情旋旋移相就   萧尽念着金角银角的下落,但怕呼喊声将人引来,只得先与宁承轻离去。   二人捡小路而行,沿途见山洪泥流伤人无数,山下灾民田地被淹,墙倒屋塌惨不忍睹。有人拖儿带女逃难投奔去,一路满眼荒凉凄惨之色。   萧尽身上带的烤肉已快吃完,鲜果捂在怀里也不经吃了。他想去镇上买些口粮,又身无分文,正在为难,见路边有人吵骂,便将长刀给宁承轻,叫他等着,自己过去瞧瞧。   到了近处,萧尽见一男子正打骂难民。那灾民夫妇二人皆年逾古稀,带着不足十岁的孙儿,两老一小沿途乞讨,不知怎的惹了那人,骂骂咧咧,推搡叫嚷。   萧尽问了旁人,说是那男子抓到小孩儿偷他银两,逼着三人跪地求饶。老夫妇一脸苦相不住磕头,小孩儿更吓得魂不附体,抽抽噎噎不敢大声哭泣。   萧尽见那小孩骨瘦如柴,胆小畏缩,男子却身形魁梧,面目凶恶,寻常人见了都要退避三舍,六七岁的孩子伸手够不到他怀里,如何敢去偷盗。可萧尽不敢如此贸然认定,便在一旁听了片刻,只听那凶汉道:“臭小子,大白天往老子身上混钻,将我一身新衣弄得都是泥土,谁知不是偷东西故意冲撞?好在没给偷去,偏要你得个教训。”说着又催两个老人磕头谢罪,嗑满一百个才肯放走。   萧尽心想,原来没偷他东西,是路上撞到脏了衣服。这人未免太过霸道,既打骂过,一家三人身无分文,绝无银钱可赔,又已跪地求饶,如此做法有意刁难,欺负他人无还手之力绝非良善之辈。   萧尽想到这便有了主意,弯腰捡起块石头悄悄对准那人额头掷去。他留了力气,不令人受重伤,可一击之下也打得那人额角破裂,流出血来。   男子“哎哟”一声,惊怒万状,抬头四处寻找,边找边骂道:“哪个不长眼的混蛋拿石头打老子?”路边许多灾民见他霸道欺人都不敢作声,也是萧尽出手太快,其实并无人瞧见。   这人问了两遍,已将老夫妇与小孩儿丢下,去找扔石头的人。萧尽到他身边悄声道:“好汉,我瞧见是谁,在林子里的树后边。”那人瞧他一眼,见他衣着褴褛形状狼狈,双手带伤满面污泥,便当他也是灾民,问道:“你真瞧见了?”   萧尽点头称是道:“好汉不信,我带你去找。”那人看似粗犷,却十分谨慎,非要萧尽在前面引路。萧尽有意要带他到无人处教训,自然不推辞。等到了树后,那人一见并无人在,立刻要发作,萧尽举起手掌往他后颈一劈,将他劈倒在地,弯腰搜身,从怀里找出两张银票,一个装了碎银的荷包。   萧尽只拿一张银票,另一张仍旧给他塞好,再把荷包揣进怀里。   他原路回去,将兜里还剩的一个桃儿给那小孩,替他抹了眼泪,又往那对老夫妇手中塞上几块碎银,催他们快走。   萧尽再回宁承轻身边,笑道:“我有钱了,带你去换身衣裳,吃些好的。”宁承轻见他面上颇有得意之色,又这么快得了钱财,一定是去哪里打劫来的。但他向来不拘形迹,且深知以萧尽为人绝不会随意夺人钱财,便轻轻一笑道:“好,你有钱了,便宜的衣服,难吃的东西我可不要,尽挑好的来。”   萧尽这么多天总算见他一笑,不由十分畅怀,哪怕将怀里这张银票一气儿全用出去也绝没半分心疼,当下拉着他手要去前方镇上买衣吃饭。   二人步行半日,走得十分疲惫,终于来到一个叫枫林镇的小镇。镇子虽小,却侥幸没遭洪灾,镇中涌来不少灾民乞讨,扰扰攘攘,一片萧索。   萧尽先到成衣铺里,要掌柜给宁承轻量身,拿最好的衣衫来。偏远小镇,衣服再贵不过如此,两人各选几件,以作替换,随后去客栈要间上房,唤店伙打水洗澡。   连日来,两人在野外露宿淋雨,早已累得精疲力尽,如今终于洗尽污泥一身轻快。萧尽等宁承轻换了衣衫,梳了头,一同去镇上的酒楼叫了桌好酒好菜。   两人深有默契,对前事一概不提,今日只饮酒谈笑,纵有烦恼也等明日再说。   当晚二人同榻而眠。他们自出宁家山谷后一路逃亡,每每在客栈住宿总是三人一道,如今缺了段云山,彼此心里都有惆怅憾恨,可毕竟亲眼见到山下废墟中其余人的尸首都已挖到,唯独少了段云山,因此心里仍存一丝念想,盼他还在人世。   萧尽睁眼想了半晌,迷迷糊糊睡去,到半夜忽然惊醒,伸手往身旁一摸,摸到宁承轻的头发。那一缕发丝抓在手中,竟教他心中一荡,忙镇住心神,却满脸通红,明知如此不对,又不舍放手。   他心中擂鼓,不住地想,我要做什么?段大哥将他托付给我,是要我照顾他,看护他,不让他受人迫害,我却对他有了这般遐想,盼能摸摸他头发,将他搂在怀里。可他又不是女子,唉,就算他是女子,难道我就能冒犯他?他,他又在想什么?   这两年多的日子,萧尽对宁承轻好感渐深,却因一路不断遭人追杀逼迫,无暇顾他。此刻暂脱危困,那些隐隐藏在心底的情意、往事历历全都涌上心头。宁承轻割血替他疗毒,在蛇面阎罗面前不顾自己将他身上毒蛇扯去,萧尽心想,我就是为他死了也没什么,可为何又心生邪念?不止亵渎了他,也轻慢了自己。   他暗自自责,小心翼翼将手指从宁承轻的头发上绕开,忽听宁承轻在梦里轻轻梦呓,喊的不是“师兄”和“娘”,反在求饶,不住喊着“不要杀我”。   萧尽不知他梦到谁,又在向谁求饶,但听那一声声哀求,不由满腔都是怜惜之情。宁承轻喊一阵,声音减弱,萧尽替他将被子掖好,他却突然转过身来。   萧尽一惊将手缩回,宁承轻一把抓住他手,不让他动弹。萧尽见他似醒非醒,目光又是凄凉又是惊惧,不禁骇然,心想他究竟醒了没有,还是被梦魇住,可不要惊吓了他。   宁承轻握着萧尽手腕,撑起身低头瞧着。萧尽生怕将他吓醒多有不妥,因此也紧紧盯着他瞧。宁承轻下山后并未碰过丝毫药草药材,可不知为何,萧尽总觉他身上有些淡淡药味,眼见他要倒下忙伸手撑持,手掌碰到他肩膀又觉他如此单薄孱弱,叫人生怜。   宁承轻与他近在咫尺,月光淡淡透窗而过,将他双眼映得如同月下清泉,一张脸庞瘦削了不少,反倒愈加清俊秀美。   他从小在赤刀门长大,一心跟着左天应习武练刀。孟别昔虽是女子,却已心如死灰,绝不表露真情,门派中也无人当她弱质女流看待。萧尽活到二十多岁,哪里懂得男女之情,但食色天性,人皆有之,他对宁承轻原本就有些模模糊糊,这时见他主动亲近,以为是在梦里,虽觉这样不大对劲,却放纵自身心猿意马起来。   宁承轻凝视他片刻,低头一吻。萧尽正迷迷糊糊之际,这一吻立时将他惊醒,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何要这样?正想伸手推开,可又哪里舍得。宁承轻道:“你要不愿,就将我推下去。”   萧尽听他说话反而一定,心想原来他醒着,那便不用担心,可他要做什么?他要做的事有什么可问,我自然都愿意。想到这里便道:“我愿意的,为什么要推你下去?”   宁承轻不说话,俯身将他抱住,萧尽一颗心砰砰直跳,正神游天外不知身在何处,忽感剧痛。宁承轻笑而不动,眉眼似在将方才说过的话又再说了一遍“你要不愿,就将我推下去”。他不会武功,又无内力,萧尽随意一掌便能将他扇到地上,但停在这一刻,二人竟然都觉好笑,终是彼此一笑相拥而就。   二人初尝滋味,皆都心潮澎湃。   早上萧尽悄悄起来,想去找店伙置备洗漱热水、早饭饮食,谁知一动,浑身酸痛,比平日练功习武还要疲累。宁承轻却已跑去澡堂洗了澡,梳了头,换上新衣才回来。   萧尽回想昨晚之事,其时迷迷蒙蒙,甘之如饴,静下心回味又深感羞惭,只觉愧对段云山的托付,做下不该做的错事。   宁承轻出门回来,见他神色尴尬,便知他在悔过昨晚之事,于是走过去在他身旁一坐。萧尽闻到他身上水气皂香,脑中又浮现与他温存相爱的情景,不由脸上一红。   宁承轻问道:“你后悔了吗?”萧尽道:“什么?我没有啊。”宁承轻道:“那昨晚我们做了什么,你说一遍给我听。”萧尽瞠目结舌,这如何能说出口。   宁承轻道:“你不肯说,就是觉得丢人,是不是?你若怕疼,下回换换就是。”萧尽道:“那不好,实在痛得很,你不会武功如何能受得住。”   宁承轻笑道:“这和会不会武功又有什么关系?我只问你喜不喜欢?”萧尽想了想,两人胶漆相投,自然喜欢得很,便点了点头。   宁承轻道:“既然如此,那从今以后咱们就在一起不可分离,你要死也得先让我知道,更不能不告而别,让我找不到你。” 第五十八章 山镇客店逢故人   方才二人说话间,萧尽神智尚未清明有些懵懂,此刻听宁承轻说出这些话,忽然便体会了他的心境,想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失去踪影,心中不安渐盛,生怕自己也离他而去,才如此直白要彼此许下承诺。   萧尽往日只觉他小小年纪因父母之故树敌无数,却心志坚韧无所畏惧,事事运筹帷幄,成竹在胸。可这几日见他夜夜噩梦,梦中真情流露,呼唤至亲,原来也非表面看来那么坚强镇定。   萧尽想通此节,并不识破,反觉宁承轻如此真心相托,正是患难与共、相与为命之意。   他道:“我自是如此,你也一样,今后若要行事需得先与我商量,不可再像上次在蛇面阎罗面前自毁自尽,我便得救也不会开心。”   宁承轻道:“我答应了你,定会做到。今日我们暂脱危困,也不能大意放心。那些人中除了温南楼尚有善意,其余人未必肯就此罢休。如今这事已不再是当年恩怨,反倒成了新仇,你我江湖后辈,驳了那么一群前辈高手、名门正派人的脸面,即便不提旧恨他们也要把这面子挣回来不可。”   萧尽道:“温南楼是铁背金龙郭崇举的娇客,若他真能出面调停,或许还有人肯听。”宁承轻冷笑道:“江湖中人都是一副德行,敬你时称你一声大侠,恨你时叫一声奸贼,以武犯禁,皇帝老儿也不放眼里,更何况是一个活得久些的老侠客,不过是借他名声成自己私心罢了。温南楼想做这和事佬,怕也没那么容易。”   往日萧尽听他如此说法,未免觉得一概而论有所偏激,但亲历种种,死里逃生,却也深感要说服众人放下仇恨私欲难如登天。   宁承轻道:“从今起,咱们不可亏待自己。我家中虽有余钱,但一时难以取回,需得先想法弄钱来。”萧尽道:“那有什么难,到下个城镇我去打听城里有几个为富不仁的乡绅富户,劫些钱财来用,你我二人一路吃穿用度绰绰有余。”   宁承轻笑道:“那怎么够,我要的钱,就算你搬空州官银库未必够用,还是一路走一路再想法子。”萧尽听了大奇道:“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难道想置备田庄房舍,买地建家业不成?”   宁承轻道:“我若置备家业,将来你也住得,你说建在哪好?”萧尽道:“你住惯了江南,自然是原来的地方好,可那里已被程老头儿找见,不太安全。倒不如我们再走走,找个山清水秀的去处,能与世隔绝不理会那些江湖纷扰更好。”   在他心中,那两年隐居山谷的日子最为宁静合意,能回去再好不过。宁承轻见他无事遐想,便也陪着他道:“遗世独立,隐逸而居自然很好,怕只怕时时有人打搅。我便要将山庄建在他们平生敬畏,哪怕心里不服,也不敢打上去的地方。”   萧尽道:“难不成你要住在皇宫里?”宁承轻笑道:“怎么,皇宫你就不敢打进去?”萧尽道:“有什么不敢,只要你去我也陪你。”宁承轻与段云山一起时虽也任性,但总有分寸,何时有人肯如此陪他肆意妄为,迟了十多年的孩童心性又被激起,仿若找到一个童年玩伴似的。   他道:“我也不要住皇宫,按说武林之中以少林、武当为尊,但如今这两派数年中未出绝世高手,已有没落之相。”   萧尽心想,少林武当乃中原武林数一数二的门派,即便当今掌门功力修为不如开派祖师,但也不能说没落,他连少林武当都瞧不上,眼里还有谁。   宁承轻道:“我曾骗蛇面阎罗将水月白芙交给玉衡派掌教玉贞道长余行风。蛇面阎罗为人奸恶狂妄,听了却不敢造次,我们住玉衡山上,岂不有趣的很。”萧尽又想,余行风世外高人,武学精深,人人都已将他当神仙敬仰,门人弟子皆深得其真传,行事为人十分谦和。玉衡派与宁家毫不相干,也没得罪你,为何却要踩人家一头,又竖新敌,正想劝他一劝,宁承轻先道:“不过余行风超脱世外,与我毫不相干,我既不必借他名头庇护,也不用有意给他家的小道士老道士添堵。”   萧尽道:“正是,我们堂堂正正,不怕人来。从今日起,我好好练武,纵不能成绝世高手也绝不让人欺负你。”宁承轻听他这番承诺,内心深处不能对外人道的忧心渐渐淡了。心想他心性简单,为人诚恳,不会胡乱骗人,说出口的自然都是真心话。再说昨晚二人缱绻情动,床笫间不分彼此,都有了从此后互相扶持再不分开的念头,一时喜之不尽,均觉眼前豁然开朗,再也不独不孤。   萧尽喜气洋洋,拉着宁承轻的手就说要去镇上酒楼吃饭。宁承轻笑他无聊,如个孩子一般,得了好处就要吃喝,但也随他。二人来到酒楼,萧尽用昨日那恶汉手里得来的银票在钱庄兑了一百两,可谓巨富,到了酒楼豪放气派,问宁承轻爱吃什么,叫小二尽管捡好酒好菜送上。   宁承轻生怕还有对头留在左近,不便太过招摇,拉着萧尽上二楼靠窗角落坐了小桌。不一会儿饭菜送到,将桌上摆得满满当当。萧尽在赤刀门时不拘饮食吃得粗略,宁承轻却从小锦衣玉食,二人天差地别,如今同坐一桌低声顽笑,十分快活畅意。   这顿饭吃了快一个时辰,宁承轻量窄不善饮酒,浅浅喝几口,低头往楼下长街一望,瞥见几个熟悉的人影,忙叫萧尽来瞧。   萧尽只当又是程柏渊等人和他们同路过来,低头一看,走在前面的三人一个身高强壮,一个瘦小利索,另一个文弱穷酸,原来是盗墓的荆州三杰。萧尽知道这几人一心想找宁承轻要解药,多半是打听到各派正在追讨他,因此赶来瞧瞧能否把人找到。再往后看,萧尽才吃了一惊,跟在荆州三杰身后的竟是血娘子孟别昔。   萧尽当日事出情急点了她穴道藏在巷角,虽自觉周全,事后想起也有担心,如今见她完好无恙,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他对宁承轻道:“孟姐姐怎会和这几个盗墓贼在一起?”宁承轻道:“荆州三贼找的是我,你孟姐姐要找的却是你,但你我在一起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他们同路过来找我们也没什么稀奇。”   萧尽听他说“你我在一起已人尽皆知”虽不是他心里想的那个意思,但十分喜欢受用。   他见这四人,三个在前一个在后,渐渐走出长街,不知要去哪里。宁承轻道:“你悄悄跟着,镇上有好几家客栈,看他们去哪落脚。我在这等你,快去快回。”   萧尽道声好,立刻下楼跟踪。他对孟别昔向来敬服,心知她武功高强,机警敏锐,生怕跟得紧被她察觉,于是只远远尾随,不敢靠近。   他见四人进了一家“云来客栈”,即刻回去酒楼告诉宁承轻。   宁承轻道:“既然他们在这住下,那也不急,等我们吃完再去会会。”萧尽道:“荆州三杰倒不要紧,就是孟姐姐……我不肯回去,她定要用强。上次我虽侥幸胜了一回,这次再要她中计怕是不能了。”   宁承轻道:“是真侥幸,还是其实你刀法已胜于她,不必怕打不过?”萧尽一愣,摇头道:“姐姐是武学奇才,无论短兵、剑法还是内功修为都已至上乘境界,我如何能胜过她。”   宁承轻道:“那也不要紧,你不敢见她就不见,我们换一换,你去见荆州三贼,我见你姐姐。”萧尽奇道:“你见她做什么?”宁承轻道:“我替你问问你义父眼下如何,门中秘录有没有找回来,再替你分辩分辩,她若明辨是非,自然不会再为难你逼你回去。”   萧尽道:“她要动手你如何抵挡?”宁承轻笑道:“我不会武功,她为什么打我?”萧尽道:“上回你用毒对付她,她记在心里对你有了提防,难说会不会先动手将你制住。”   宁承轻道:“你放心,我有分寸。你去找那三个盗墓贼,我有一样东西要你带去。”他叫萧尽会了钞,回客栈找掌柜要来纸笔,再到客房桌上写写画画。萧尽见他画的是幅山景图,寥寥数笔已见形意,峭壁上一只小猿猴攀壁而上挂在树间,这副景象倒十分眼熟。   萧尽道:“这是我们去过的那座山吗?”宁承轻道:“你瞧出来了,是我画得有些相像罢。”说着颇为得意,又在一旁题诗写道:   挂剑行人待摸金,偶随啼猿入杳冥。   云物苍茫断崖石,松柏凝霜老树冰。   矗矗山屏日边隐,涓涓泉水谷中清。   无计寻觅仙陵处,一朝风雷动地鸣。   萧尽不解道:“这是什么意思?”宁承轻道:“你将这画给荆州三贼里那个书生模样的石不三,他看了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他若问你,你便说,山里的东西分成五份,自是见者有份,我们只要其中之二,让他们兑了银子来换解药,一个月后滁州城里会面。我料他们定然心动答应,你再指点他们往那山谷中去的途径就是。”   萧尽又问:“山里有什么?”宁承轻道:“有咱们安家要用的财宝呢。”说完又再拿一张白纸写字,却不让萧尽看。   两人见天色尚早,又略作改扮出去闲逛,直到天晚日落,吃过晚饭才回去。   萧尽找荆州三杰倒不担心,可宁承轻要见孟别昔教他放心不下。宁承轻换了衣衫,潇潇洒洒往云来客栈去。萧尽为避开孟别昔,不走正门,等天黑飞身上房,掀窗入室去见荆州三杰。   宁承轻在掌柜那里问了孟别昔的住处,掌柜因她脸上疤痕印象极深,立刻叫店伙带路。宁承轻见小二正在泡茶,叫他先送一壶去那位女客住处,自己随后就到。   他趁小二不留神,手指在茶壶口上轻轻一抚,便即走开。小二去送了热茶,宁承这才到门外轻敲房门。半晌门一开,一道剑光迎面而来,如匹练般劈到眼前堪堪停住,只见剑身轻颤,龙吟不绝。   宁承轻镇定如常,微笑道:“久违了孟姐姐,可否让小弟进去稍坐片刻?” 第五十九章 有情君子欢相爱   萧尽趁夜翻入云来客栈,一跃上楼倒挂窗外,见荆州三杰已各自睡倒,鼾声震天。他推窗进入竟无人察觉,可见三人武功着实稀松平常,不过他们既爱盗墓摸金,平日不常与江湖人结交往来,武功差点倒也不妨。   萧尽先到钟不四跟前,伸手一点他哑穴。钟不四一惊而起,正要破口大骂,察觉发不出声,忙抬头一瞧萧尽,有些面熟。   萧尽道:“你别叫,我有事找你。”   钟不四想起是他,便点了点头。萧尽解开他穴道,他立刻大声道:“他娘的,你做什么鬼鬼祟祟偷袭老子?”萧尽道:“我有好买卖想着你,你要不要听?”   钟不四问道:“什么好买卖?”萧尽道:“去将你哥哥们叫起,我一并说了。”   钟不四上回得了宁家珠宝,与两个兄长发了好大一笔横财,虽知是宁承轻要他们引开仇家,但三人平素盗墓寻宝就行踪飘忽,因此有惊无险,可谓美差。如今听萧尽又有好事找他,忙起来推醒仇不二和石不三。   萧尽见三人都已醒来,叫钟不四搬把椅子给自己坐。   钟不四倒乖觉,果然搬了座椅。萧尽心想虽不知宁承轻是什么计策,但要让他们信服便不可太过随意,于是大马金刀地坐下,问道:“你们从哪儿来啊?”   钟不四不答反问:“上回小娘子在客栈被那蛇脸怪人抓去后,可有救回来了?”这话若是仇不二或石不三问的,萧尽自然知道他们并非关心宁承轻安危,只是担心他死了要不到解药,兄弟三人性命难保。但这钟不四,原本为人处世就有些不着边际,明明已知道宁承轻身份,却还满嘴叫他小娘子,心里多少存了些猥琐不当的念头。   萧尽道:“那是计策,原是要找到蛇怪的老巢,如今已将他杀了。”钟不四道:“大好,不知小娘子人在哪里?”萧尽道:“他另有要事,托我来找你们。我先问你,今日我在路上瞧见你们和一个女子走在一起,你知道她是谁?又是如何认识?”   钟不四双眉一竖,怒气勃勃道:“那个丑八怪臭婆娘……”石不三听他张口骂人,萧尽脸色已十分难看,忙将他拦住道:“少侠忘了,那位女侠当日在清风客栈见过,我见她在打听少侠下落,心想少侠与那位小公子常在一起,咱们兄弟自与两位分别后一直心中记挂,便与那位孟女侠会面,打算同行寻找你们的下落。孟女侠女中豪杰,武艺高强,虽初时与我兄弟有些嫌隙误会,好在不打不相识,终于冰释前嫌。如今听说游云剑温南楼领了武林群雄追讨二位,忙沿路探听寻踪过来。前几日大雨不断,山塌了一半,路上遇到不少灾民逃难,其中便有从山上逃下的江湖人。咱们打听了个大概,二位险中逃生,真是可喜可贺。”   石不三平日总是书生装扮,行事说话文雅酸腐,萧尽听他说完,心想孟别昔少时受辱,以至如今寡情薄幸,对待男子尤甚。荆州三杰见她独自行走,钟不四必定上前撩拨挑衅,被教训一顿,口上服气,心里有怨,这才情不自禁借她容貌骂出丑八怪臭婆娘来。   萧尽自幼对孟别昔敬重,听钟不四骂人自然不快,告诫他若再胡言乱语,便要给他教训。他道:“你们暂不可将我行踪告诉她,明日启程就说有事要办,先行离去。这里有张图,钟老四看不懂,给你石二哥瞧吧。”   钟不四道:“我不是老四,是老三。你叫我二哥不错,为何却错叫我?可是瞧不起老子?”   萧尽不与他痴辩,拿出宁承轻画的图,石不三接过展开,三人凑在一起一瞧,都是一愣。   石不三道:“这画中之地在哪,少侠可曾知道?”萧尽点头道:“不但知道,还去过。”石不三果然一看便知其中玄妙,将那首诗念了一遍道:“瞧这山势,三面环壁,一面傍水,清泉引流,通阴导阳,可说是个风水宝地啊。”   萧尽道:“不错,那山谷确是风水宝地,如人间仙境。”石不三道:“少侠说的好买卖,难道与这山中宝地有关?”萧尽道:“你们摸金的门道我不懂,但山中有宝,你们去取了出来,想法变卖,换回银子五人平分,到时另给你们解药,从此两清。”   石不三精通风水玄学,知道古来陵寝多喜建于山麓之上,隐于环山靠水之地,心想莫非是这几日山崩石裂,让一处陵墓显现,那可要趁早前去,不教旁人抢了先。再者三人听萧尽有意让他们兄弟前去盗墓寻宝,少说总要分去七成,自己毒性未解,受制于人,他说什么也只好遵从,大不了私下多吞些罢了。谁知萧尽竟说五人平分,那他们兄弟三人能分到六成,实是意外之喜,心想那小子出手便是一盒价值连城的珠宝,可见金银不缺,十分阔绰。   钟不四不等两位兄长开口,已经答应下来,萧尽与他们说定一月后在何处会面,又细说了上山的路,因温南楼等人仍在山脚下雇了挑夫寻尸救人,嘱咐他们定要小心行事,不可被人发现。   探墓寻宝原是荆州三杰看家买卖,不必他带路,只需有大致方位便可自行探寻,等不到天亮已不告而别,收拾行囊往山中去了。   萧尽回到客房,又有些担心宁承轻与孟别昔,正想去偷瞧,房门一响有人推门进来。他抬头望去,见孟别昔一身红衣站在门外,一惊之下手扶刀柄差点就要拔刀出鞘。   孟别昔见他如此,冷冷道:“如今你见了我就要动兵刃,是我哪里对不住你,还是你早已与赤刀门离心离德,一心要与门派作对?”   萧尽两次与她逢面,都是侥幸逃脱,骤见之下拔刀自护已是本能,此刻被孟别昔一问,顿感羞愧,心想自己出逃已有两年之久,不说忘了本门变故,即便孟别昔找来也从未与她解释分毫。他放下拔刀的手忽又一想,孟别昔在这,宁承轻又去了哪,心道不好,一抬头却见宁承轻跟在孟别昔身后,笑吟吟望着自己。   萧尽甚是不解。   宁承轻道:“孟姐姐深明大义,知道错怪你,已不急着要你回去了。”萧尽虽知他智计百出,可说服孟别昔岂有这么容易,当下有些狐疑,但先侧身把二人让进房中。   这回轮到萧尽搬椅子给孟别昔请她坐,宁承轻笑道:“我也累了,怎么不给我看座?”   萧尽道:“那边有椅子,你去坐吧。”宁承轻道:“你替我搬来,我坐旁边,好替你们出主意。”萧尽因孟别昔在场,不便与宁承轻太过亲密,宁承轻却有意与他顽笑,萧尽瞥了孟别昔一眼,见她脸上喜怒无形,不知心里如何想法,但还是去搬了椅子来。   宁承轻道:“你也坐啊,没椅子了,你坐床边。”萧尽道:“我站着就好。”他在赤刀门中对孟别昔、左天应十分尊崇,说话听讲均都垂手而立,此刻也不敢坐。   孟别昔朝他瞧了瞧,脸上虽无表情,双目中却隐隐有怜惜之色。萧尽生怕看错,又再细看一眼,却已不见什么怜惜,分明是气他两次逃跑不肯就范。   萧尽先为上回点她穴道的事道歉,只说自己情非得已,并不是有意得罪。孟别昔道:“我技不如人被你制住,不必解释,你武功高过我是好事。我今日来,只问你这两年人在哪里?”   萧尽一愣,以为她开口要问的第一件就是左天应是否自己杀害,第二件是有没有盗走应天秘录,这两件事他想过无数遍,要如何说才能让孟别昔相信。密谋陷害他的人早早布局,定然在人前已将他弑父盗书种种行迹说得天衣无缝,自己出走两年有余,赤刀门中只怕早已坐定他的罪名,无论如何解释都是枉然。   宁承轻见他低头沉思,笑道:“姐姐问你话怎么不答?孟姐姐,这两年多他都住在我家,我只当他是被仇家追杀,好心收留,近日才离家出来,没想到是姐姐与他的家事,早知如此,我就劝他回去与左门主解释清楚,一家人便有误会也尽可分说,不必如此动刀动剑。”   孟别昔转头看他道:“我问话,不必你替他答,你在小二送的茶水里下毒,我竟没察觉,宁家下毒之法果然厉害。不过要我就此放手,却也没这么容易。”   萧尽听后大惊,他以为宁承轻能说会道,不知用什么法子为自己辩解说服了孟别昔,没想到仍是以惯用的毒药相逼,忙道:“你下了什么毒,还不快拿解药来。”   宁承轻道:“这毒和你当初逃出赤刀门时中的一样,虽不致命,但内力时时不济,解药嘛,要我解起来像你那时一般,没个一年半载怕是不成。不过好在赤刀门中有人会解此毒,只消姐姐将这人找出来,解毒自然不在话下。”   孟别昔道:“门中出了叛徒我自会查验,何来要你提点,当日事发在场的我已一一过问,并无十分可疑之人。”宁承轻道:“没有十分可疑,那可有七分,或是三分可疑?姐姐记得有哪些人,不妨将名字写下,我们细瞧瞧,说不准那杀害左门主、盗取应天秘录、下毒陷害萧尽的人就在其中。”   孟别昔道:“这是我门中之事,你如此热心又为什么?”宁承轻道:“自然是我喜欢他,爱和他在一起,见不得他受人诬陷冤枉,要为他讨回公道。他说什么误会,等着哪天抓到凶手还他清白,但其实心里知道,凶手就在赤刀门内,他路过门主房外也非偶然,想找这凶手,还得从头找起。”   孟别昔听他说什么“喜欢他,爱和他在一起,见不得他受人诬陷冤枉,要为他讨回公道”云云,不由一愣。萧尽却满脸通红,想起昨晚两人半夜缠绵,这事如何能让孟别昔知道,可冷不防被他说出“喜欢”二字,却又感动。他想自己和宁承轻堂堂正正,既没伤理又不害人,程柏渊骂他是小恶贼,同门兄弟又说我是叛徒,那些礼教规矩原也管不了我们这些“恶贼、叛徒”,何必看他们的眼色。如此一想,宁承轻说的那几句话便如说到他心坎,爱慕之忱难以抑制,情不自禁道:“嗯,我也很是喜欢你。” 第六十章 无心剑客独怅然   孟别昔听二人傍若无人,当着自己的面如初尝情爱滋味的少年男女一般互诉衷肠表白起来。   她少女时受淫贼污辱,又遭未婚丈夫嫌弃,手刃仇人后便自毁容貌以明志,从此心如止水,再不对任何人动情。然而她毕竟是个活人,深知两情相悦、男欢女爱是世间常情,自己固然可以绝情绝爱,可他人未经其苦难,难抵她心境,自然不必如此。   萧尽若在外遇到个品貌相当的侠女,甚或是来历不正的邪教妖女,孟别昔皆不至如此意外。她生怕看错,但见萧宁二人互望之际目光柔情蜜意,哪里像是寻常朋友、结义手足,分明是一对热恋中的少年情侣。   她先暗暗心惊,不想萧尽离开赤刀门两年,竟有如此怪遇,难道与这个正邪难辨,行止乖悖的小子做出什么有违廉耻的事来?萧尽是她一手带大,深知其绝不会突然生此念头,一定是姓宁的小子有意逗引,才会有这结果。可转念一想男风断袖所在多有,二人若真生真情,和旁人并无关系。孟别昔改换父姓,更易旧名,早对世俗礼教不放眼里,亦不将二人间那些情情爱爱之事挂在心上,反倒觉得宁承轻如此不怕死地找上门来,实是为萧尽洗清冤屈、讨回公道尽心尽力。   孟别昔对萧尽道:“你是不是受人诬陷冤枉,我现下也难有定论。如今我已招门人回返,你同我一起回去,是非曲直当众自辩,若有人证也当场对质,将事情解释清楚,不是你做的,自然不会栽在你头上。”   宁承轻道:“姐姐忘了,我们方才说的是,你回门派查找凶手,我还有其他要事要办。”孟别昔道:“你去办你的事,与你什么相干?”宁承轻道:“我不去,他自然也不回去,要不就等我的事办完,再和他一同去赤刀门拜见姐姐和门主。”   萧尽忽然问道:“义父怎样了?”孟别昔瞧他一眼道:“你还记得问,门主当日胸口中刀,心脉受损,是他内功深厚勉强护着要害才保住一命。如今他武功尚未恢复,饮食起居也十分困难,对弟子门人更是避而不见。”   萧尽自幼得左天应关爱,比之旁人大有不相同,听孟别昔这么说,内心一阵冲动立刻就想回去探望。   宁承轻笑道:“左门主福大命大,如此重伤仍然无碍,相信再多养些日子必定能够康复如初。我这里有几丸补血养气,治疗内外伤势的药丸,姐姐带回去给门主服下,应当会有些效用。”   他自袖中取出个瓷瓶,瓶中叮当作响,不止一颗药丸。萧尽知道宁家祖上世代行医,虽到宁闻之这一代改研毒药,但祖辈医术未曾落下,眼见宁承轻给了治伤灵药,忙劝孟别昔收下,孟别昔垂手不动,他便自己拿了,塞在她手里。   孟别昔自小带萧尽习武练功,念着左天应将他交托给自己,便该严加鞭策历练,不可太过宠溺,因此一向不苟言笑。即便她如此冷淡,萧尽却始终对她十分敬爱,有好吃的总先偷偷拿来给她,每次换孟别昔一顿教训,下次依然故我。   记得有一回练功累了,孟别昔在树下打坐,萧尽见远处有棵果树,爬到树上摘了几个果子,回来悄悄塞一个在她手里。   那回孟别昔不知为何破例吃了,只是果子还没熟透,酸酸涩涩,让人久久难忘。   她望着手中瓷瓶,抬头见萧尽面露忐忑之色,不由暗暗叹气。   宁承轻见她发怔,微笑道:“姐姐既不能将当日在场之人的名字写下,又不愿等我们日后有空再回赤刀门查访,那就请先拿了药去救治左门主吧。”   孟别昔望着萧尽道:“你回不回去?”萧尽十分为难,但要丢下宁承轻回去是绝无可能,便摇了摇头。   宁承轻笑道:“如今萧尽已非你赤刀门的人,他与我在一起,自由之身不听旁人调遣,姐姐请回吧。贵派硬说他弑父盗书,欺师灭祖,那也不要紧,江湖中人谁没受过几分冤屈误解,我就替他认了,以后有人上门寻仇各凭本事罢了。若姐姐回去后找到真凶,自然更好,他对你与左门主有情,从今以后他愿意与你们和好,一家欢乐,我绝不从中作梗阻拦,可他不愿,谁也休想借他的刀杀人,做赤刀门的杀手傀儡。”   孟别昔听完向萧尽望去,见他欲言又止,但不回之心甚坚,当下无话可说,双手一扬,拔出峨嵋刺来就要动手。   宁承轻道:“姐姐听我个建议,你们见面就动手,打个没完没了,不如索性在这里打个明白。只是这客栈之中打坏东西是要赔钱的,他身上两把刀都是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宝刀,打起来不免占了姐姐便宜,不如搬开桌椅只动拳脚,两边公平。萧尽赢了,去留由他自己决定,姐姐赢了,我们与你同回赤刀门。只这一次,姐姐诚信之人,一言驷马,不要打输了不认。”   萧尽深知孟别昔为人刚直,绝不肯半途而废,只怕宁承轻这些弯弯绕绕言语弹压的伎俩未必能够得逞,正想再求她,孟别昔却将峨嵋刺一收道:“我一次次找你回去,你总有法子逃脱,这样也好,不打服你,你也不肯听话。”   宁承轻此时更是乖滑伶俐,站起身搬开座椅,给二人让出一片空地,自己退到床边角落坐下看他们比试。   萧尽来到他身旁道:“我知道你有解药,拿来给姐姐解了毒,我们再打才公平。”宁承轻笑道:“孟姐姐打你还用得着耗尽内力吗?你可太高看自己了,我当日替你解毒花了多少时间气力,如今鹿血和珍贵的灵药也没了,如此费时费力,不如姐姐尽早回去找了正主解毒才是正事。再不济,以姐姐的修为境界,多练得几年,真气内力自然不为所困,更上一层。”   萧尽见两边皆是心头极为重要之人,互相间又都不肯让步,真是进退两难。   孟别昔道:“你从小练刀,并不精擅拳法,与你比试的确不必出尽全力。”宁承轻道:“大家自己人不必死斗,我再出一计,以百招为数,姐姐赢了就是赢了,萧尽不输也算他赢如何?”   孟别昔道:“好。”   一个“好”字出口,她右脚后撤,前腿弓足,双手起势摆了个“怀真抱素”的起手式。   萧尽见状肃然起敬,知道这套拳法并非左天应传授,而是孟别昔自创,名为“素怀”,与其说是创来克敌制胜,倒不如说是她清净自修,恬退自守,以洗内心血腥仇恨。   萧尽在赤刀门中并未学什么拳法,但两年之中却于宁家书阁里纵览群书,能让他多看几眼记在心里的拳法图谱自然都十分厉害精妙,想了一想,并足而立,双手抱拳,做了个晚辈向长辈讨教的起手。   孟别昔巍然不动,萧尽心知她自恃身份不抢先机,等着自己先出招,于是不多做谦让,进步行拳,当胸往孟别昔打去。孟别昔身子一侧,避开拳风,一招“尘外游”,轻轻掠到萧尽后背,翻拳为掌,出招极是迅捷。萧尽不敢怠慢,忙使“参回斗转”抬手架开她手掌。   宁承轻坐在一旁笑着数道:“第一招了。”   孟别昔拧腰扫腿,“扫庭有洁”攻其下盘,萧尽一跃避过双拳齐出,二人掌拳相交,均感手腕隐隐作痛。宁承轻又道:“第二招了。”   孟别昔这拳法以守待攻,收放自如,预料不出十招便能找到萧尽的破绽,因此不疾不徐,也不使什么杀招。萧尽却是眼见孟别昔拳到跟前,脑中才想那些看过的拳谱应对,都是急中生智,见招拆招,好在他在赤刀门中见过孟别昔练这拳法,虽靠急智应对险象环生,却也没有落下风。   孟别昔与他先交十招,只觉他拳法混乱,并不成套,其中不止有长拳、南拳、八卦等等拳法中的粗浅招式,亦有十分偏门的折梅、开碑、裂玉等拳掌功夫,更有一次回旋一踢使出了“疾风连环腿”。孟别昔上回与他交手,刀法上招招被克制,已看出其用的绝非本门武功,心想他既有奇遇,在武学上又有几分奇才,两年中不止刀法内功,连拳脚功夫都有精进,心中竟是欣慰胜过恼怒,双拳一摆也拿出十分掌力应对,想瞧瞧他修为究竟到了何种境界。   孟别昔此番一动真格,萧尽立觉重重压力,再想见招拆招,后发先至已是不能,连吃两拳两掌,肩膀胸前都是剧痛难当,忙抽身退步,修整身形再图后战。   孟别昔哪容他喘息,立刻飞身追上,二人在房中方寸间腾挪跳跃,丝毫没有碰坏东西,只闻拳风衣袂呼呼声响。萧尽初时落了下风,一边抵挡一边心念电转,脑中盘算将那些见过的拳法招数一一演练,立时成就一套应对“素怀拳法”的武功。   他心中暗喜,便要用出来试试,当下变守为攻,险中行拳往孟别昔面上击去。这路无名拳法脱胎于众家拳,每一路招式皆取精去弊,原以为无敌而沾沾自喜,谁知要将一套拳法起承转合融得天衣无缝,岂是一时半刻随兴而至能够做到的。   他虽起手换招每每出乎孟别昔意料,但衔接处难免多有破绽,被识破便难逃一拳一掌反击。好在二人如此交手,一个武艺高绝,一个招式频出,片刻间难以决出胜负,要想打过百招不败倒也非难事。   宁承轻数到五十来招时已不出声提醒,只默默在心里计数,数到九十招时,孟别昔拳法一变,掌势越舞越快,内力不但没有衰减,反而气贯长虹,将萧尽逼到墙角。   眼见萧尽避无可避,孟别昔变掌为爪,抓他咽喉,若被抓住则胜负立分。千钧一发之际,萧尽右手微曲,内力贯透手臂,往前一挡,竟然使出了段云山的绝技,冲云拳中一招“排云弄影”。   孟别昔见他来势汹汹,明明要赢却也只能将攻势转守,转身避开,再想进攻,宁承轻大喊一声道:“一百招了,姐姐武功了得,小狗子可也没输。” 第六十一章 此宵柔情倍温存   萧尽听罢立刻停手,孟别昔也没再出拳相向。   二人呆立片刻,宁承轻笑道:“孟姐姐,我们说好的,萧尽百招之内不输就算他赢,江湖中人重信守诺,姐姐今日回去,以后也不必再来。赤刀门的事你能查清自然最好,查不出来我也会想法找到幕后之人,绝不让萧尽当人棋子,任人摆布利用。你待他好,我待他更好,尽可放心吧。”   孟别昔冷哼道:“凶手是谁我自会查明,你们也小心些,可别露出什么马脚。”说完再不作纠缠,转身快步而去。   宁承轻称赞道:“你孟姐姐果然是性情中人、女中豪杰,当世武林中能如此果断,输了守信之人已少见得很了。不像那些老头儿、大侠客,说一套做一套,打架扯上一群人,打输还满口仁义道德,听了叫人恶心。”   萧尽见孟别昔离去,心中一时如释重负,内心却又有几分担忧。他将宁承轻拉到身旁,也非埋怨,只问为什么对孟别昔用毒,她一个单身女子,虽有武艺傍身可若内力不济,万一遇险岂不是自己的过错?   宁承轻斜睨他一眼道:“你怪我害你姐姐,既然如此,你跟她回去不就万事都解决了?你不愿去,她要带你走,我想了这个法子让你们从此互不相干,你不谢我还要怪我。好吧,你叫她回来,我替她解毒就是。”   萧尽道:“你替她解毒,难道还要用你的血……”宁承轻一听,双眉拧起道:“谁告诉你的!”萧尽知道说破往事他定然不快,索性伸手抓住他手腕。宁承轻想要抽手,萧尽却牢牢抓住不放,手指抚着道道刀割的伤口道:“我看见你手上的伤口就知道了,鹿血哪有那等效用,我当时不明白还疑心你害我,白白浪费了一碗。”   宁承轻见事情过去许久他还记在心里,且如此后悔,情到深处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既然抽不回手,干脆就势将他推倒,一把抱住,低头去吻他双唇。   萧尽虽喜欢,可想到孟别昔刚走,若突然去而复返回来瞧见了可不太妥当。然而宁承轻只要将他扑倒按住,他再有满身力气也是软软绵绵推不开,亦舍不得推。宁承轻挨在他身上,轻蹭耳垂,从脸颊亲到肩颈。萧尽浑身滚烫,恍惚中忽听宁承轻在他耳边道:“你孟姐姐好好的,没有中毒,方才不过是做戏罢了。”   萧尽一听顿时清醒,情热骤退,忙问:“真的……”宁承轻却又一下将他嘴掩住,不让他说话。萧尽立刻知他用意,听他说并未对孟别昔下毒,方才二人之间种种说话行事也多是障眼之法,心中顿感安慰,伸手将眼前之人牢牢抱住。宁承轻抬起头来,萧尽反倒凑上前去再将他吻住。   二人前夜初尝情爱,如今食髓知味,稍有肌肤之亲便更加如胶似漆。宁承轻将床帐放下,外面朦朦胧胧瞧不见里面光景。他将萧尽肩头衣服褪下露出肩颈伤口,这两处伤一处是赤刀门血印火烙后留的,另一处则是温南楼长剑刺伤结的痂。   萧尽见他低头蹙眉,满头黑发垂在自己胸前,丝丝柔柔荡人心魂,心中实在有说不出的喜欢,只盼能将所有江湖恩仇、阴谋诡计全都抛在脑后,与他同去一个无人找寻得到的地方共度余生。可惜宁家后山已被程柏渊找到,猴儿山谷倒也是个好地方,只是荆州三杰去了,不知会鼓捣得如何模样。好在世间山河大好,慢慢找寻总能找到宜居之地。   他正胡思乱想,忽然浑身一颤,忙抓住宁承轻的手臂。宁承轻瞧着他笑道:“今日可换不换了。”萧尽道:“不换。”宁承轻道:“你不怕疼,可也不准哭。”萧尽赌气在他腰间一拧,宁承轻啊一声,两人玩心又起,在枕席间翻滚打闹起来。   这一闹不知过了几时,萧尽固然疲累以极,宁承轻也是伏在他身旁睡了半天才醒。等再睁开眼,窗外已是深夜,二人都饥肠辘辘,口干舌燥。萧尽想起来倒茶,宁承轻又伸手将他按住。萧尽劝道:“今日歇歇吧,放纵太过也不是好事。”宁承轻好笑道:“你倒还想,我没劲了。我叫你别起,现在窗外无人,咱们正好说话。”   萧尽道:“怎么方才有人?我又没听见。”宁承轻道:“反正眼下定然没有,谁又有这耐性在窗外挂一天?”萧尽道:“你和姐姐演的什么戏,演给谁瞧?”   宁承轻道:“程柏渊、温南楼都是武林大家出身,江湖闻名的侠客,自然朋友遍天下,打听你我的下落易如反掌。可你孟姐姐孤僻独立,江湖上没半个朋友。她独自出来找你,每回都找个正着,我便疑心有人故意暗中给她引路。那日在清风客栈,天鹰镖局的镖师被假冒你的人打伤,孟姐姐也恰巧在场。或许那人与他同党一个盯着你,一个盯着孟姐姐,互通消息,着意陷害。我方才进她房中,她未见人来先一剑刺出,想必也早有察觉加以防范。”   宁承轻说着,又微微笑道:“你有个好姐姐,从来也不信你会杀害义父、盗取秘录,只不过这事在旁人看来证据确凿,若不当面对质也难替你洗脱嫌疑。你在外一日不回,门中流言蜚语便不消停。左天应对弟子人人有恩,恩师被害,自然群情激昂。孟别昔虽是好姐姐,却不是好领袖,我猜如今赤刀门中早已无人听她号令办事。她寻找凶手的真心比旁人更坚,非要将你找回辨明真相,岂不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萧尽道:“这么说,姐姐岂非十分危险。”宁承轻卷了一缕他的头发在手中把玩,说道:“她不找你便没危险,况且如今她已知道有人冒你之名嫁祸,对身边的人自然严加防范,你不必担心。你姐姐比你聪明得多,我进屋后背对门窗,将写好的纸片给她一瞧,她立刻便知如何与我演戏,你却还要我事后提着耳朵一句句说明白。”   宁承轻抛了他头发,捡起自己衣衫,自袖中掏了几张纸,萧尽见头一张上写了“属垣有耳”,第二张是“佯毒受制”,第三张则是“交兵分道”,心想他们是商量好的,只是我毫无察觉,陪他们一起演了这出戏,果然连我也蒙在鼓里,那暗中偷窥之人更难猜透了。   宁承轻道:“我给她的药瓶里塞了书信,将个中疑点一一写明,她看了便知道该怎么办。”萧尽道:“姐姐向来厌恶男子,你上回又为救我在她身上下毒,她如何能这么轻易就信你?”   宁承轻道:“她厌恶男子,自然不喜欢我,可她知道我要帮你、救你、助你,屋乌推爱,因此恩怨分明不计前嫌。”萧尽听后,念及孟别昔往日种种如严母长姐之爱,不由动容,感佩至深,眼眶泛红就要落泪。   宁承轻伸指在他眼角一抹,戏谑道:“刚说了不怕疼也不准哭,说话不算就是小狗。”萧尽本就只有些感激之情,被他一调侃,想到孟别昔并未误解自己弑父盗书,心中一阵畅然,立刻破涕而笑,将他抱了个满怀。   宁承轻只觉他双手遒劲有力,不知拼死救过自己几回,一时间也十分欣慰。二人又再温存片刻,起床梳洗,叫来小二布菜送酒,在房中欢饮一番。   次日一早,宁承轻给了银两打发店伙采买一路要用的东西,又打听附近有无村落。萧尽亲自到市集挑了两匹身形神骏脚力不凡的好马回来,准备停当即刻上路。   宁承轻为让段云山能找到自己,沿途在树干、石头上均留了暗号印记,傍晚时来到一处村庄,领了马儿去村里投宿。   萧尽原想快马加鞭,离温南楼等人越远越好,宁承轻却偏要在这村子里落脚。二人找了一家农户,那户的男人将主屋让出来,又叫媳妇儿舀水做饭,杀一只鸡来吃。   萧尽见农家的两个孩子挤在门口闻着肉香不敢进来,便招手叫他们。   宁承轻让男人和他媳妇也来,众人热热闹闹坐了一桌,竟有几分合家欢喜的情景。晚饭过后,萧尽与孩子们一起玩耍,宁承轻却到后院去瞧农户家养的猪。   他不顾脏污,趴在猪圈边上看了许久,挑了两头皮白柔嫩的小猪就要问那农户买。男人的媳妇儿对他深有好感,虽是新生的猪崽,却也舍得,宁承轻给足她银两,够再买十几头猪的,夫妇二人喜笑颜开,忙问要不要帮忙宰了,蒸烤烧煮可够吃两天。   宁承轻道不忙,让他们将两只猪崽与其余猪分开饲放,拿最好的食料喂养,自己与萧尽也在这多住几日,但不可对外张扬。夫妇俩便如迎了财神爷,连连答应,将小猪圈在另一个圈里。   又过两日,宁承轻起来见两只小猪雪白粉嫩,养得甚好,拿了药粉掺在猪食中给它们吃。不出半日,小猪已不知不觉死在圈里。   萧尽见他下毒,忙问是什么缘故。宁承轻叫他拿青渊将猪皮小心剥下,不可损害半分。萧尽依言而行,也不知他下的什么毒,猪崽便如睡着一样,身上没有丝毫中毒症状,皮肉仍是温软如生。他小心翼翼将两张猪皮剥了,去村外林子里挖了个深坑把肉埋好,以防被家犬挖出误食。   宁承轻亲自舀了井水一遍遍清洗猪皮,直洗到不见丝毫血腥,再加药粉搓揉。到此时,萧尽也知他是要做易容用的面具,心想当日那张面具可谓精巧,不知是谁做的,如今他们仇敌遍地,易容改扮倒是个好法子,能免去不少麻烦。   之后数日,萧尽便在一旁替宁承轻打下手,精细活儿他自然做不了,可夜深也不肯去睡,就在灯下陪他说话解闷。 第六十二章 心有三尺青霜刃   一日起来,萧尽迷迷糊糊见有人站在床前,睁眼一看是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   他微微一惊,心想这人什么时候到了眼前,自己熟睡中竟然没有丝毫察觉,忍不住伸手去摸枕边的拒霜,一摸之下更是大惊失色,拒霜竟已不在,令他摸了个空。   那年轻人面露微笑,双手自背后伸出,手中捧着的正是那把拒霜宝刀。   萧尽见宁承轻不知去向,生怕又有敌人追来,立刻翻身跃起去抢自己的刀。他见这年轻人气定神闲,面无惧色,认定是高手强敌,因此一出手就用尽全力,势要一招间就将武器夺回。谁知他刚一探手,那年轻人已轻轻一递将刀递还给他。   萧尽望着回到手中的拒霜微微一愣,又抬头去瞧那人,看来看去仍是觉得面生,一时不知所措。   年轻人见他愣怔,顿觉有趣好笑,轻笑道:“你不认得我了,甚好,连你都不认得,旁人更是认不出来的。”萧尽一听声音是宁承轻,立时明白道:“你的面具做成了,给我瞧瞧,怎的一点都瞧不出破绽。”   宁承轻眼中带笑,目光灵动,任由他走到面前捧起自己脸颊细瞧。萧尽见那面皮做的极为贴合,覆在脸上天衣无缝,眉眼神情俱不影响,犹如天生一般。萧尽细细摸了一遍,赞叹他巧夺天工,竟将面具做得如此精致。   宁承轻拿出另一个来道:“你快去洗脸梳头,戴这一张试试。”   萧尽忙去打水,回来关上房门让宁承轻替他戴上面具,再往镜中一瞧,映出一张十分英挺俊美的面孔来。他左右照了照,当真就如换了张脸似的,问道:“你将我扮得这么好看,可不太引人留意了。易容改扮不是该当越普通越好吗?”   宁承轻问:“那你瞧我这张脸好不好看?”萧尽方才就已细细瞧过他面容,只觉这张新脸虽与原来大不相同,但也一样清俊秀雅,丰神隽逸,令人见之难忘,便点了点头道:“好看,只是不如你原来的模样。”   宁承轻道:“你也说了易容改扮越普通越好,我偏要反其道而行,就让人见过不忘才不会疑心咱们易了容换了貌。”萧尽道:“你想得周到,咱们改换形貌,一路寻找段大哥也方便些。”   宁承轻道:“今日起把名字也改了。”萧尽道:“那我仍叫陈钧,你叫陈清。”宁承轻笑道:“这名字让人多念两遍不就露馅了,既要改名,自然改一个毫不相干的。我替你改一个,你姓穆,叫穆雁归。”   萧尽道:“这名字文绉绉的,可不像我。”宁承轻道:“不像才好,张三李四一听就是假名,叫人无事琢磨你身份来历。”萧尽道:“那你叫什么?”宁承轻道:“我上面曾有个姐姐,出生两日便夭折了,单名一个莲字,我用她的名,叫叶莲。”萧尽心想他出生时母亲早产,也是多灾多病,看来宁家常年浸淫药毒,对身子可不大好,又庆幸好歹他父母将他小命救回,否则自己哪有如今这般至情至爱之人相伴。   宁承轻道:“面具试过了,有哪里不合适,现下还能再改。”萧尽道:“好得很,就这样戴着吧。”宁承轻道:“不成,这家里的夫妇孩子都见过咱们原来的样子,离去时突然换了样貌,不说吓着他们,万一有人来问又留了痕迹,等走远我们去无人处再戴。”   萧尽点头称是,说到还是他细心。   二人摘了面具小心放在衣服里,将包裹打好,出门牵了马,与农户一家告别后就此上路。   萧尽也不问去哪,心里认定只管照顾好宁承轻就是。等远离农庄到了山林里,宁承轻便拿出面具改换容貌,再将周身衣饰焕然一新,二人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一边找人一边四处游历,任由追兵四处找寻不得他们行踪。   萧尽特地换下平日喜穿的黑衣,换了身素色锦袍,拒霜用剑袋装了横挂腰后,与宁承轻站在一起便如武林富室子弟一般无二。   二人既已改扮,走在路上便不再有意避开江湖人,大方打尖住店,闲来四处游逛,也细细寻找有无段云山的下落。   宁承轻家境殷富,从小不愁吃穿,花钱自然毫无拘束。萧尽则在赤刀门中受孟别昔管教极严,甚少享乐,如今有了银钱也不放心上,不出半月一百两银子就已花得寥寥无几。   这日又在青石镇的一处酒楼饮酒吃饭,吃到一半忽见有个瘸腿乞丐爬上楼来挨桌乞讨,讨了几桌,酒客都是不给,店伙见了却也不驱赶,只是脸现怜悯之色。   乞丐讨到萧尽与宁承轻桌边,瘸着条腿抖抖瑟瑟跪下磕头,唉声求道:“两位公子长命健康,福寿双全,施舍小老儿几个钱子吧。”   萧尽见他蓬头垢面,满脸尘埃,十分不忍,伸手到怀里摸钱。宁承轻稍稍将他一拦,转头问道:“老爷子,你为何在这里乞讨?”   老乞丐道:“公子不要问缘故,只当我命苦。”宁承轻道:“外面街上不少乞丐,都不敢到酒楼里要饭乞讨,你在这挨桌要钱,店伙掌柜都不赶你,可见你的命也没有外面的叫花子苦呢。”   老丐唉声叹气,走了一圈见无人施舍,慢慢下楼去了。   萧尽道:“你不说我还没想到,为何他在这里乞讨扰人生意,店伙掌柜却不驱赶?”宁承轻道:“想必其中有什么不能对外人道的原委,这里的人不说,我们去外面打听,说不得你的买卖又来了。”   萧尽想到今日一过,余钱不足,若真有欺行霸市、恃强凌弱的恶人当道,倒可以管一管,充些银两当路上盘缠。   二人吃完饭,下了酒楼,长街两头早已不见那老丐身影。宁承轻闲闲散步,来到墙角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叫花跟前,摸了几个铜钱放在他破碗里。小乞丐连声称谢,萧尽问道:“方才有个老叫花从对面酒楼下来,你可瞧见他去哪了?”   小乞丐见他们锦衣玉带,一副富家公子的打扮,又是外乡人,便道:“瞧见了,那是全老头儿,你问他做什么?”   萧尽道:“我们瞧他面相不像叫花儿,为什么到酒楼上乞讨?”小乞丐道:“我怕说了要遭人打。”萧尽问道:“谁要打你?”小乞丐道:“说来话长了,两位想听不妨请小子好吃一顿,多给几个钱,小子冒个险当是讲故事。不是我吹牛皮,镇上敢说这事的凑不出一个巴掌。”   萧尽心知他敲竹杠,未必有什么不得了的隐秘,宁承轻却一口答应道:“小兄弟想吃点什么?”小乞丐道:“镇上酒楼人多眼杂都去不得,我找个地方,酒好菜香,就是不知两位肯不肯去。”宁承轻道:“我们初到贵镇左右无事,正好打听街坊故事解闷。”   小乞丐道:“好好好,你们跟着我,可别太近,我带你们去。”   说罢,这小子站起身来,捧着破碗往小街巷里走去。   萧尽与宁承轻跟着他,在巷中左转右绕,来到深处一个挂着破布帘子的小酒肆里。   小丐拉出长凳,拿衣袖擦了擦,一跃坐上,拍桌大喊:“老陈,快拿酒来。”   半晌酒帘一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儿弯腰出来,见是乞儿就骂道:“一讨到几个钱就来换酒,你这小子饿死也是活该。”小乞丐道:“我有钱就来你这买酒,你不该谢我吗?今日不用我出钱,这两位好汉公子替我给,你尽管拿最好的酒出来。”   陈老头儿抬眼瞥了萧、宁二人一眼,见他们锦衣华服,相貌堂堂,一坐下就摆了小块碎银在桌上,与这阴陋小巷里的破酒肆格格不入,但世人大多好奇生事,被这小丐骗来也不稀奇,于是转身进去打酒切菜,端来放在木桌上。   小乞丐难得遇到冤大头肯替自己出酒钱,摆出一副豪气干云的姿态将杯酒一饮而尽,抹了抹嘴道:“那全老头儿的事,得先从另一个人说起。那人姓乔,名叫乔天兆。”   老陈听他说起这事,冷哼一声道:“臭小子胆大包天,你再叫一声这名字,被人听见就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死。”小乞丐道:“镇上人尽皆知的事,又怎知是我说的,两位好汉公子路过闲来听个故事,过几日就走,总不能听了还去找那姓乔的晦气吧。”   萧尽心想,这倒也未必,若真是个恶霸凶徒,少不得要去会会。   老陈道:“你去作死,我没听见,要酒了再叫我。”小乞丐从菜碟里捞了片肉吃,接着道:“这姓乔的原本是山上土匪,山寨子被官兵剿了,亡命逃到这里,路上应当杀了不少行人商客,抢了身行头,充做富商到镇上做买卖。”   小叫花口齿伶俐,条理分明,说那老乞丐原是这里的富户老爷,姓全名曾,儿子出门做买卖,三年没返乡,偶然见到乔天兆穿了儿子的旧衣在路上走,便拉住他问话。   乔天兆路上杀了许多人,早记不得这身衣裳是从谁身上得来,但见全曾衣着富贵,谈吐不凡,料想他家中殷富,顿起贪念。乔天兆假称自己与全曾之子原是一同做生意的好友,路上遇到山贼土匪遭了难,如今在一家农户家里养伤,托自己回乡告知老父亲,叫他带了银两来救。   全曾一听便急了,忙问他亲儿人在哪里。乔天兆本就是土匪,说起杀人越货哪有丝毫破绽,将自己说成是救命恩人,三言两语骗得全曾信任,要接他回去细说相谢。   全曾妻子早年过世,未再续弦,膝下还有一女。乔天兆见曾女待字闺中,不谙世事,有意逗引,只因他相貌不错,颇得父女二人欢心,不到半年便定下婚约。   全曾按照乔天兆所说派了家人去接儿子,谁知一去一年有余,回来却道并没见到少爷。家人沿途打听,反倒听说了与乔天兆一伙的土匪抢劫行商路人的事。全曾疑心渐起,心想儿子重伤在外,不写家书托人带回,却让同行之人穿自己衣裳返乡,来了之后也不打听,若非自己偶然瞧见岂不错过。   他既然生疑,乔天兆哪有不察之理,此人匪盗出身,遇事先起杀心,不等全曾问起就动手杀人,却被全小姐瞧见,女儿为救老父连忙跪下哀求。   萧尽听得怒火中烧,宁承轻却只问后来如何。小叫花说得有声有色,个中细节犹如亲眼所见,未免有添油加醋之嫌,但想来大致不错。   小叫花道:“全老爷生死一遭,折了一条腿成了瘸子,人也疯疯癫癫,被乔天兆赶出来,整日捧着碗四处乞讨,只因酒楼上多有富客,念念叨叨说攒了钱要救儿子回来。全小姐见父亲如此也跳井自尽了。姓乔的恶霸隔日便将红杏楼的头牌娘子迎进去做当家夫人,奸夫淫妇占了人家家产过得好不快活。这恶贼不是自己挣来的钱不稀罕,拿去贿赂打点官府,因此镇上虽人人知道他做下这等恶事,却无人敢过问。他也就得了猖狂,任由全老爷每日四处乞讨作践给人瞧呢。” 第六十三章 削尽浮生不平事   萧尽听到这里反而平静,将桌上酒碗端起喝了一口,只觉这酒看似粗劣,入喉却极醇厚。他虽不嗜酒,却也忍不住称赞一声:“好酒。”   酒肆主人听他赞酒,心里高兴点头致谢。   宁承轻道:“这土匪为非作歹却也有些心机,料定全曾家中只有老父独女,占了他们家财也无人出头,如今想来已是镇上一霸。”   小乞丐道:“谁说不是,大家都瞧全老爷可怜,却谁也不敢帮他,只怕姓乔的记恨上门报复。我一个小叫花,惹了他大不了去别的城镇要饭,但凡家在本地哪有敢惹事的。”   萧尽道:“小兄弟,你人很好,说话也伶俐,这里有些银子,你拿去买吃的罢。”小乞丐见他将一个银锞儿摆在桌上,足有一两重,惊得两眼发直,结结巴巴问道:“真的给我吗?给我了,可不能再要回去。”   萧尽道:“给你自然是你的,怎么还要回去,但请你给指个路,全老爷的家在哪。”小叫花将银子塞在怀里道:“往长街后二里远近,有房二十余间,都是全老爷家的产业,你们远远瞧一眼就好了,可千万别靠近。全老爷家原来的家丁丫环跑的跑散的散,早就不知去向,乔天兆拢了些地痞恶匪在家里,将宅子当做匪寨,干起占山为王的买卖来。”   萧尽道:“那多谢你,咱们再喝几杯尽尽兴。老丈也来,你这酒实在好,比大酒楼里的陈年佳酿还好上十分。”小乞丐与卖酒的老陈都不知他来历,但见他相貌英挺,举止豪迈,又背后挂剑,心想定是了不得的江湖侠客,都盼他能行侠仗义,替全氏父女讨个公道。四人将一小坛酒喝尽了,萧宁二人起身告辞,荡荡悠悠来到街上。   宁承轻见萧尽恍若无事,反而笑道:“你晚上要去杀人,是不是?”萧尽道:“你怎么知道?”宁承轻道:“你原来在赤刀门就专杀恶人,这两年没干本家买卖,如今手痒得很,又刚好遇到这十恶不赦的土匪恶棍,哪有放任不管的道理。”   萧尽道:“以前杀人都是义父收了消息派给门人,我们只知为恶该杀,略略晓得些底细,哪有今日亲耳听闻这般详尽。哼,世上竟有如此恶棍,不杀他,怎显天理昭昭,人心灼灼?”   宁承轻笑道:“好好,你要行侠仗义做大侠客当然很好,我不拦你,只是替全老头儿报了仇,他今后怕也不能在这镇上住了。”萧尽道:“为什么?”宁承轻道:“他原本富足,本地便视他为望族,如今沦落,人人知道他孤寡累然,无儿无女,越有钱越如稚子抱金,引人觊觎。就算没了乔天兆,也有乔地兆、乔海兆再来霸占他的家产。”   萧尽道:“那怎么办?你有办法没有?”宁承轻道:“办法只有叫他拿回家产后变卖,换了银子搬去别处。”萧尽道:“如此,今晚你去劝全老爷子,我去杀人。可要小心姓乔的手下的走狗。”   宁承轻道:“我看这其中怕还另有玄机。方才我们在酒楼上见全老头儿乞讨,虽年老跛足,一脸苦相,可双眼却十分精湛有光,不像寻常老人。”萧尽道:“我只觉他可怜,倒没留意。”   宁承轻笑话他道:“你与我在一起,脑子更不经用了。”萧尽道:“有你在,我只留意那些江舞刀弄枪的江湖人。”宁承轻道:“好吧,晚上我去会会这位全老爷子。你不用担心,我虽不会武功,但对付几个走狗还不难,眼下既不急着动手,不妨再去别处打听打听,兴许小叫花说得也不全对。”   二人走出长街仍是闲逛,来到全府门外,只听大白天墙内吆五喝六,莺莺燕燕,犹如妓院赌坊,实在不堪入耳。再到街上店铺茶馆东捱西问,果真如那小丐说的并无两样,还更听到不少乔天兆的恶行恶事,众人敢怒不敢言,只当着外乡人的面略抱怨两声便被人劝止。   萧尽再不疑有他,当晚换上黑衣,虽已易容改扮,仍拿黑巾蒙了脸,再将拒霜缚在背后,腰间挂了青渊跨步出门。   宁承轻白天已探明全曾流落街头在哪落脚,虽镇上乞丐都有个聚众之处,但无人敢与全曾亲近,因而都不肯接纳他。全曾独自一人在镇东死巷的破屋过夜,那屋子前年着了火,烧死一家人,如今连屋顶也没有,四面围墙破陋,勉强能挡个风。   宁承轻买了酒菜,等到深夜才去,见残垣断壁间一人裹着破被蜷在屋角睡觉。他不忙将人叫醒,先找个空地,摆开油纸包,里面是卤得刚好的牛肉、鸭舌、炸鹌鹑、煎蹄筋,一小坛松醪美酒,再摆两个酒杯,犹如设宴请客般停停当当十分满意。   熟睡之人闻到香味,身上一动就要醒来,却仍克制。宁承轻道:“老爷子白天没要到饭,这会儿也该饿了,晚辈请客,请起来与我共饮。”   老儿听了,这才抖抖索索翻身坐起,拉了拉身上破衣,哑声道:“多谢公子,小老儿不善饮酒,况且如今沦落街头已是乞丐,如何敢与公子对饮。”   宁承轻笑道:“老丈不必着急,我那朋友已去替你报仇了,天不亮管叫姓乔的恶人断了头颅悬街示众。”全曾道:“万万不可,姓乔的武功高强、犯案累累,官府也奈何不得他,公子侠义心肠,路过这里心中不平就已够了,切莫惹祸上身。”   宁承轻道:“咱们在这里吃菜喝酒,算不上什么惹火上身吧。”全曾道:“姓乔的记仇,若被他手下人瞧见,说不得要找你麻烦。”宁承轻道:“我生来就是麻烦,因此最不怕麻烦,再说我那朋友嫉恶如仇,一腔热血,挂刀出门,要劝他不杀可难了。”   全曾唉声叹气,宁承轻替他倒了酒,说道:“老丈莫忧心,我来讲个故事给你解闷,听完那边想必也了账了。”全曾眼瞧着他,十分不解,宁承轻却已自顾自说起来。   他道:“昔年有个叫曲敖的人,少时混迹绿林,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杀了不少恶人,做下许多大案。他癖好杀人之前先饮酒,饮了酒又脸红,借酒杀人从不心软,因此得了个赤脸豹子的名号。有一日他伙同朋友去劫富济贫,路遇一位侠客,误以为他们为非作歹、杀人掳掠,双方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曲敖武功虽不弱,但那位侠客成名已久,功夫了得更胜一筹。两人相斗,曲敖眼见就要落败,一时情急用了毒药将那侠客重伤,事后误会消解,二人均都后悔不已。”   全曾不过是个乡宦,如何懂这江湖往事恩怨情仇,只是愣愣瞌瞌地听着。   宁承轻道:“曲敖虽为侠客解了毒,却治不好他重伤,于是亲自护送寻访名医救治,虽终究找到一位神医,却为时已晚,侠客还是不治身亡。此乃曲敖一生心病,再做多少善事也难弥补,从此赤脸豹子便从江湖武林中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全曾听后唏嘘感叹,宁承轻问道:“老丈不是江湖人,但听江湖事,依你所见,这曲敖与那侠客之间可算是有杀人夺命之仇?”全曾道:“依小老儿浅见,曲敖虽说仗义行侠,但终究谋财害命,劫富为主济贫却是次要,否则便不会与那位侠客互生误解,也不会有之后误伤不治的惨事。”   宁承轻道:“老丈见解不俗,曲敖也是这么想,他虽与那侠客冰释前嫌,惺惺相惜,但毕竟是因自己用毒在先,出手重伤在后,无论如何不能释怀。只是不知过了这许多年,他是否有解开心结。”   全曾叹了口气道:“人生在世,谁能无错。错不至死尚可悔过,否则便遗憾终生,不可挽救。”宁承轻道:“老丈莫非以为故事到此就完了吗?”全曾一怔道:“莫非还有变故?”   宁承轻道:“我只说到曲敖送那侠客去寻访名医治伤,因他一心弥补过错,不惜代价果真找到一位江湖遐迩闻名的神医。这位神医自成名以来,救人治病从未失手,而且据我所知,此后一生之中也是药到病除,不愧神医之名。我便在想,曲敖明明已解了那位侠客身中的毒药,虽有重伤也不难治,为何神医治了几日反而死了?”   全曾道:“这……这,小老儿也不知。”宁承轻抬头往长街瞧了一眼,心想萧尽去杀乔天兆差不多该得手了,便等他赶来相会。   他道:“老丈是真不知,还是不敢想,不敢知?”全曾道:“公子说是故事,也不知真假,小老儿不敢随意猜测。”   宁承轻道:“我不卖关子,就告诉你吧。那侠客伤势并不难治,只是送到神医那里,有人起了歹心,将他害死了,只瞒着曲敖令他内疚至极,以致心灰意冷退隐江湖藏身市井。可惜,一个人秉性难改,眼见无妄之灾,难消心头不平,便顶替成被人夺财害命的全曾,伺机而动杀贼除恶。”   全曾听前面的话已听出他说这故事的用意,这时反倒并不意外,轻轻一笑道:“你怎知我身份?”宁承轻道:“白天你到酒楼乞讨,走到桌边时我瞧你一眼,你立刻低头躲闪,我已瞧出你是易容改扮,况且你手上抹了泥,却被桌角蹭去露出小小一截豹尾。江湖上名号里有豹的不少,我细数了数,多是些乌合之众,虽有几个名门正派却也不能隐于此地,想来想去便想到了曲前辈。”   全曾微微一笑,脸上苦色尽消,目光中立刻显出几分桀骜豪迈。他道:“我易容如此,你又何尝不是。”宁承轻道:“既然这样,大家都不必露真容的好。”   曲敖道:“我本要这几日动手,等乔天兆将同伙集齐,便可一网打尽。前几日他将全曾赶出家门,任由他沿街乞讨,不许旁人施舍。我暗中给全曾银两,送他去别处安身,再改扮成他的模样待要血洗全府。”   宁承轻道:“曲前辈尚侠仗义,多年不改,今晚就由晚辈们代劳吧。”曲敖哈哈大笑道:“胡说,哪有让小辈代我杀人的道理,你在这里稍坐,我亲自去一趟。”   宁承轻道:“现下去怕已晚了。”他话音刚落,头顶一阵轻响,一道黑影稳稳落在二人身旁。曲敖只闻到浓浓血味,抬眼望去见是个蒙面的黑衣人,手中长刀染血。宁承轻往身旁地上一指道:“快坐下,这里酒菜还没动过。”   萧尽一扯蒙面,往地上一坐,伸手拿起酒杯仰头饮尽。   曲敖从来就喜欢豪爽不羁的朋友,知道他已杀了乔天兆,杀人后镇定自若,犹有自己当年风范,也是陪饮一杯,直呼痛快。   萧尽说道进了全府见乔天兆与一干土匪娼妓聚在一道吃喝玩乐,问明原委,众匪围攻上来,被他一并杀了,再无后患。   曲敖听后赞不绝口,忽然目光凛然,对宁承轻道:“此间事既了,便想请教当年我送风来剑客陈唐风大哥去求关神医救治的事,真相究竟如何?” 第六十四章 对酒唯吟侠士心   宁承轻将关如是替陈唐风治伤时发觉他体质与众有别,偷偷以人试药,终至陈唐风不治身亡等事如实告知。   曲敖听完悲愤不已,又听宁承轻说关如是已死,一时无仇可报,心情失落无以复加,将一坛酒喝得涓滴不剩。   曲敖道:“无论如何,陈大哥之死追根溯源终究是我的错。那时我年少气盛,与他争锋相对,明知误会又不说明。他是江湖名门侠名在外,我偏要赌口气强压他一头,甚至敌不过还用上卑鄙手段下毒伤人。陈大哥虽不是死在我手中,但这杀人罪名最该我来担。只是那关如是……也太歹毒,害陈大哥受了这么多苦。”说着说着他又是哽咽不止。   萧尽已知他隐姓埋名,顶替全曾是为他人报仇,此人虽不在江湖,却有一颗江湖豪杰的侠义之心,因而对他十分钦佩。   曲敖道:“两位年纪轻轻,对武林旧事倒是了如指掌,我藏身市井多年,虽然偶尔也听到些传闻,但终究不如当年耳目通达,消息灵迅。请问两位,关如是害了陈大哥后这些年有没有重操恶行伤人害命,又是被谁所杀?”   宁承轻道:“关如是害死陈大侠后倒有些悔意,一生也是救人不少,但此人终究心地不纯,若无诱惑便是妙手仁心的神医,一旦心有所向难免重蹈覆辙动起私心歪念。听说这次是为宁家的水月白芙,抢夺时遭对手一刀穿心而死。”   曲敖道:“宁家?是江南药圣的宁家?”宁承轻道:“是。”曲敖道:“江南药圣宁闻之是个绝世奇才,常人专精一门技艺如能登峰造极已是难能可贵,他却武功、医术、药理、机关、五行,乃至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真是天纵奇才,令我好生佩服。”   萧尽听他如此盛赞宁闻之,便悄悄转头去瞧宁承轻,想看他是否有些得意欢喜。宁承轻却只笑笑道:“难道为人不该专精一样,非要杂而不精才是好事?”曲敖道:“寻常人自然专精一样就好,但世上自有聪明绝顶之人,别人学一而他擅十,又何必故步自封。我瞧公子也是聪明人,更当明白这个道理。我虽不知水月白芙是什么,可既是宁家的东西,想必十分珍贵,怪不得关如是想要。唉,这些江湖恩怨,原也和我没什么关系,两位既为全曾报了家仇,我当善后料理,将家产变卖换钱,助他去外乡安身度日,之后我也该另找别处隐居。”   宁承轻道:“晚辈还有一事与前辈实话实讲。咱们偶到此地,见了土匪恶霸,行侠仗义是一回事,劫富济贫又是一回事。”不需他多说,曲敖已知其意,想自己年少时也是如此遨游江湖,一路杀恶人夺钱财,当真快意潇洒。千金易得,复而散尽,正是少年侠客肆意本色。   他伸手到怀里,摸出几张银票一并递给宁承轻道:“这些银子原是全曾走时告诉我藏在家中要我取来,全当替他报杀子之仇、辱女之恨的酬劳,现下都给了二位,算是代劳之用。”   宁承轻对别人给的好处一向来者不拒,伸手接过随意一瞥,但见每张银票三五百两不等,如此一叠实是巨款,曲敖竟然毫不吝啬,随手给人。   萧尽瞧见忍不住道:“这太多了些,乔天兆和他几个喽啰的命不值几个钱。”曲敖道:“人命尚可算钱,畜生的命自然不值,两位只管收下,又不是他们的买命钱。”   曲敖自陈唐风去世,郁郁寡欢,往日聚朋会友,饮酒作乐,闯荡江湖的日子恍如隔世,心性早已与少年时大不相同。今日宁承轻揭破他身份,又将他多年心结解开,曲敖顿有所悟,心中滞碍消解,豪气渐复,钱财这等身外之物自是毫不放在心上。   他见宁承轻收了银票,很是喜欢他毫不作伪,率性坦然的性格,说道:“两位自掩身份,当是不想让人知晓身份,因此我未敢相问,但眼下竟有些结交之意,只怕今日一别,日后再难相见。”   宁承轻道:“我们的确另有要事,不便与前辈同行,不过正要往滁州城去,一月后或能在城中相见。”曲敖道:“如此正好,等我此间事了便去滁州找你们。”   萧尽也有意与他结交,听说日后还有相会之时,自是欣然欢喜。   三人就此别过,宁承轻先回客栈,萧尽因满身血腥,不走正门,跃上二楼翻窗进入。曲敖仍是扮作全曾,回到家中,夜半大声狂呼“报应”,将左邻右舍一条长街上的人全吵醒起来,人人便都知道不知哪来的英雄好汉,夜入全府将乔天兆等匪人杀了个干净。官府来人一见如此惨像,心中也深感畏怖,生怕杀人凶犯尚未走远,将他们一并杀了。   萧尽做下这桩案子,并不急着离去,当夜换了血衣与宁承轻安心在客栈睡到天亮,早上起来听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昨夜惨案,但拍手称快者少,惶惶不安者多,终究是土匪恶贼为非作歹无人能治,不知死了这些还有没有余孽,因此不敢人前搬弄。   萧尽来到街上,见那小乞丐仍坐在角落乞讨,过去问道:“你得了银子,怎么还在这里讨钱?”小乞丐见他过来,笑道:“我这一年的酒钱饭钱足够了,但又不够讨老婆办家业,不在这里要饭又做什么?”   萧尽见他惫懒,但想镇上这么多大人尚且不敢在背后议论乔天兆的恶行,他小小年纪初生牛犊却能为全曾一家鸣不平,也算有几分侠义心肠。   宁承轻到钱庄兑了张银票,与萧尽吃饱喝足,骑马上路。   路上萧尽对宁承轻道:“曲敖虽算不上大仁大义的侠客英雄,但为人豪爽嫉恶如仇,不用我动手,他也会将祸害全曾的土匪除去,咱们是不是不该多此一举,半路抢他买卖?”   宁承轻道:“我就是要卖他这个好,师兄常和我说家仇难解,但要少树新敌,我以前不肯听他,如今想来确该多多结交朋友,关如是贪图名声,不敢承认自己犯过的大错,将害死人的罪名添在别人头上。他虽死了,我也不让他占这个仁心神医的名号。他日聚首,程柏渊再说起你杀关如是的罪名,我也要将这短儿揭出来。”   萧尽道:“你还惦着替我说话,怕是他们也听不进去。”宁承轻道:“我管他们听不听得进去,自然有陈家的人去麻烦。”萧尽知道他并非心胸狭窄,只是以德报德、以怨报怨,恩怨分明,不屑与那些虚伪造作、口蜜腹剑的人为伍,因此只有喜爱,丝毫不觉刻薄。   二人轻装上路,走走停停,一月时日还长,并不急着赶去滁州与荆州三杰相会,有时路遇美景,便就近找农户店家留宿,听雨赏花、观山寻幽,一扫往日惆怅,渐渐开怀。   这日行到一处山间,见山花满谷,水流平涧,十分清幽。萧尽正在欣赏,忽听山路上有马蹄声传来。他与宁承轻终日易容换装,已无虑仇家追赶,听到马蹄声也不紧张。   宁承轻远远一望,见马上之人风尘仆仆,外衣下劲装结束,马鞍旁还挂着长剑,并非寻常路人。   这人匆匆而过,途径二人身旁时,似乎稍有勒马停顿,但终未止步,就此错过往前疾奔而去。萧宁二人不以为意,稍后同路而往来到古柳镇上,找了客栈打尖住店。   正饮茶歇息时,一人来到桌前抱一抱拳道:“两位有请。”   萧尽抬头一望,来人正是方才那个骑马赶路的人,这人年纪不大,约莫二十五六岁,相貌英武,手揽长剑,瞧着威风凛凛,令人心生好感。   萧尽看他客套,忙也起身还礼道:“兄台哪里来?”那人道:“在下唐寒,路上见两位英姿不凡,特地过来相请。”   萧尽离开赤刀门至今,在青石镇中斩杀乔天兆等匪众后才渐渐体味到行侠江湖的快意,加之更爱直率豪爽之人,此前见曲敖如此,现今见唐寒也一样,便道:“既这样,坐下同饮一杯甚好。”   他要店伙另添一副碗筷酒杯,请唐寒坐下,细问来历。   唐寒道:“其实在下与两位同行已久,每每以为要分道而行却又在路口镇上遇见,可算有缘。不知二位尊姓大名,可否见教?”萧尽一来与宁承轻不以真面目示人,二来早已另取假名,因此不必避讳,直言告知道:“在下姓穆名雁归,这位是我义弟,姓叶……”宁承轻伸手一摆,截断他话头道:“贱名不足挂齿。”   唐寒也不在意,拱手道:“幸会,又不知两位师从何处?”萧尽道:“在下武艺家传,江湖上籍籍无名,说出来不免贻笑大方为家世蒙羞。”唐寒道:“穆兄刀法精湛,艺高胆大,不必自谦。不过江湖险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在下明白两位为难之处,果真不提也罢。”说着拿起酒杯敬了二人一杯。   萧尽道:“唐兄方才说我刀法精湛,何以见得?”唐寒道:“不瞒二位,青石镇上我也曾打听乔天兆的恶事,原本想入夜后杀进全府,将那票土匪恶棍、奸夫淫妇一并杀了,枭首市集以示众,没想到入府时穆兄抢先一步,将该杀的都已杀尽,只留红杏楼的头牌。那娼妇也非好人,早已将全曾的家财偷藏了许多。我见她妖妖艳艳、哭哭啼啼求饶,只当你心软下不了手,谁知穆兄扯住她衣襟,眼也不眨,当胸一刀便杀了。”   萧尽未想当日夜里屠戮群匪时竟被人看到,自己无知无觉,也是此人武功不凡,轻功了得。   唐寒道:“那娼妇虽未杀人害命,但受乔天兆这等恶贼宠爱,日日笙歌饮宴、欢娱怀抱,贪财造恶非但不觉有错,亦无愧疚之心,死到临头推说身不由己,苦命多舛,将姓乔的贬得一文不值。幸好穆兄心硬,不为所动,有道是除恶务尽,当不再留她性命祸害旁人。”   宁承轻道:“唐兄错了,杀那婆娘不过是怕她见了我大哥真容,日后报官海捕麻烦不尽,不如一并杀了干净,善后而已。”他有意说反话,削唐寒的面子,谁知唐寒反倒击节而赞道:“不错不错,也有这层用意,咱们除暴安良必要顾着自己周全,万不能为了些恶徒匪类伤害自身。穆兄办事干净利落,可敬可佩。”   之后三人饮酒闲谈,甚是融洽。 第六十五章 天高云孤堪为伴   酒过三巡,唐寒与萧、宁二人纵谈江湖掌故、武林轶事,酒后又非要会钞请客。   萧尽正待告别,唐寒拦住问道:“二位此去要到哪里?与其分别后又再遇见,不如同路同行更好?”   萧尽虽对他心存好感,但更愿与宁承轻自由自在无人打搅,何况还要找寻段云山的下落,不便与人同行,就推说并无去处,只是四海为家,与义弟闯荡江湖罢了。   宁承轻道:“不知唐兄去哪?”唐寒道:“两位要是无事,我倒有个好去处。七月初九,庐阳苍穹剑派有场比武大会,各路英雄云集,就算不去比试,瞧瞧热闹也好。”   宁承轻道:“唐兄莫非也是去比武?”唐寒道:“是也不是。苍穹剑派的比武大会,灵器山庄庄主也到场助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有缘能得求夏庄主一件神兵利器,日后行走江湖岂非如虎添翼?”   萧尽听他提起灵器山庄,不由便想到夏照风父子,心中思念之情油然而生,问道:“当真夏庄主也去?”唐寒道:“夏庄主的夫人刘氏就是庐阳苍穹剑刘迎年之女,岳丈家举盛会,女婿哪有不捧场的道理。”   宁承轻道:“如此倒真该去瞧瞧。”唐寒喜道:“咱们刚好结伴。”宁承轻道:“离七月尚有半月,我与大哥还有些琐事要办,请唐兄先行一步,咱们约在庐阳城里相见如何?”唐寒道:“也好,两位若有私事尽可去办。小弟明日上路,今晚还当做东与两位同聚畅饮。”说罢站起身拱手道别。   待他走了,萧尽问道:“你瞧这姓唐的什么来历,见过没有?”宁承轻道:“江湖上倒有几个姓唐的世家高手,却都不用剑,我瞧不出他来历。”萧尽道:“你也瞧不出来,岂非十分可疑。”宁承轻道:“那也不是,普天下这么多人难道我个个都认得?”   萧尽道:“虽不是个个认得,但也差不了多少,总比我认的多些。那剑派比武你去不去?”宁承轻道:“你想不想去?”萧尽道:“我不想瞧他们比武,只是当日一别有些想念夏庄主和青棠兄弟。”   宁承轻道:“你想去便去,庐阳与滁州相距不远,去过比武会后再到滁州也来得及。况且那里江湖人多,说不准师兄听说了也会沿路过去打听咱们的下落。”萧尽道:“只怕段大哥见了我们此刻样貌也认不出。”宁承轻道:“师兄从小看我长大,不管我扮成什么模样,他一眼便能认出来。”萧尽又道:“那是认不出我。”宁承轻道:“你样貌虽改,行动举止一概不变,说话也是原样,只有不熟的人才不认得,师兄哪会看错。”   说到这里,二人忽然都沉默不语,想起段云山在时三人相处的时光,不由感伤。   当天傍晚,唐寒果然又来相请,三人同上酒楼吃喝一番,再回客栈歇宿。   萧尽自与宁承轻情致相合,便不避讳同吃同住,晚上也睡在一起。夜里正相拥而眠,忽听窗外一阵疾风,如有轻功高强之人掠过。萧尽十分警觉,伸手摸到枕边拒霜,坐起往窗户望去。   宁承轻睡得也浅,听他防备同往窗外望了一眼。萧尽道:“不知谁过去了,或许是个飞贼。”宁承轻道:“咱们住客栈怎么总是遇到飞贼,上一回偷了夏青棠的包袱,这一回不知还要偷谁。”萧尽道:“他不来这里,我也不去管他。”   如今没了段云山在屋中守候,萧尽实不敢独自出去追贼,生怕留宁承轻在屋中遭了不测。他虽不想管,奈何偏有事寻上门,等了片刻,房门一阵响,有人在屋外敲门喊道:“两位客官睡了没有?”   萧尽听是小二的声音,到门边问:“什么事半夜吵闹?”店伙回答:“方才可有人进过客官的屋子?”萧尽道:“没有。”店伙道:“店里闹贼,有人瞧见进了这厢屋子,客官小心,夜里睡觉务必关好门窗,贵重之物也不可露白。”   萧尽道一声“晓得,多谢”,却不开门,等小二去了,又再推窗往外瞧,过一会儿听到远处隐隐有打斗声。   宁承轻道:“你要好奇就去瞧瞧,左右晚上睡不着觉。”萧尽道:“我守着你。”宁承轻道:“我和你同去,你护着我就是。”   萧尽道:“我总觉方才那黑影有些眼熟,像冒充我的人。”宁承轻道:“那还不快去。”   萧尽听后,伸手将他一搂,穿窗上房。他轻功极好,手劲又足,挟着个人也异常轻巧,丝毫不觉累赘。宁承轻将他腰身搂住,飞檐走壁如腾云驾雾一般。他忍不住道:“怪不得人人都爱习武练功,夜里飞驰是比走路轻便些。”萧尽道:“你身体无恙,也可稍学些武功,哪怕不与人动手,危急时能跑能躲也是好事。”   宁承轻哼了一声道:“你嫌我不会武功拖累你,是不是?”萧尽忙道:“哪有的事,你用毒用药已如此厉害,再会武功天下谁是你对手。”宁承轻道:“我就偏不练也要他们怕我。”萧尽道:“以后我随你火里来水里去,你不练武不打紧,谁也不能害你。”   这话原本十分肉麻,可宁承轻听来却只觉真心诚意,心里喜欢,在他颈边咬了一口。萧尽骤然吃痛,哎哟一声,问道:“你做什么咬我?”宁承轻道:“我看你这辈子没让人咬过,咬来试试,今后旁人没在你身上试过的事,我都要试试。”萧尽知道他有意与自己亲昵,心中甜蜜无比,也故意卖弄,脚下生风,片刻将他带到一处墙下,见果然有人打斗,一面是白天结识的唐寒,一面是个黑衣长刀的刺客。两人斗在一起,一个剑光凛凛,一个刀影森森,斗得有来有回,却招招是杀手,犹如搏命一般。   萧尽见唐寒为人豪爽不羁,剑法却走轻灵巧妙一路。宁承轻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的老朋友到了。”萧尽刚好与黑衣人一个对面,瞧清他的样貌,正是冒充自己四处杀人的罪魁祸首。   他虽不知这人为何会与唐寒打起来,但见如此情形不禁叫了声来得好,正愁没处去找这人下落,他自己送上门来,岂不正中下怀。   萧尽将宁承轻安顿在一旁屋后,抽刀上前相助。黑衣人与唐寒相斗正酣,不觉有人插手,萧尽一刀递去,大出他意料,百忙中回手一刀抵挡。唐寒哪容他撤刀回护,也是一剑追去刺他要害。   萧尽此刻武功今非昔比,一交手便知对方深浅,心想自己戴着面具并非真容,这人究竟知不知道我身份,索性不用本门武功,另外试他一试。想到这里,他将平日熟练的招数全都抛在脑后,只用粗浅刀法与他相斗,但刺挥劈斩丝毫不落下风。那人眼见以一敌二缠斗不下,不敢恋战,转身要跑,萧尽如何能再让他逃走,刀势一变将那门克制赤刀门的刀法使出来,一时间刀光乱舞,黑衣人无论出哪一招都逃不出他刀法笼罩,眼中渐渐露出惊骇之色。   他眼看被萧尽绝了后路,急中生智,故意卖出破绽,唐寒举剑去攻,反倒让他找到空隙就地一滚,逃出战圈。   萧尽忙去追赶,见他奔向正在屋下观战的宁承轻,心里一惊。   宁承轻原本袖手旁观,见黑衣人袭来,双手自袖中一分拔出匕首。萧尽见是青渊,伸手一摸,腰间只留一个刀鞘,想必是方才他搂住自己腰身时偷偷拿了去。   宁承轻丝毫不怕,等黑衣人到来,往一旁闪过,举刀抹他颈项,竟似刀法娴熟,身手凌厉。黑衣人不敢不让,只微微一顿,身后萧尽长刀又至,再度与他缠斗起来。   二人刀来刀往,唐寒又执剑在一旁掠阵,黑衣人处处受制,败相渐露。   萧尽下手也不容情,一刀刺中他肩膀,左手疾点穴道要将他制住。正在这时屋檐上嗖嗖两下,飞来两支透骨钉。萧尽早在防着另有一人出手,听音辨位,长刀一挥挡下两枚暗器,却看也不看一眼,仍旧抬脚将眼前的黑衣人踢翻在地一脚踩住,刀尖轻颤在他脸上划了一刀。   黑衣人易容的面皮与萧尽极为相似,割这一刀委实惊悚骇然,但此人冒充他许久,在江湖上兴风作浪犯下如此多的命案,如今终于落在他手里,不由有些激动。   唐寒见了地上透骨针道:“穆兄,小心那人还有同伙。”萧尽这才往屋檐上眺望,但已无人影,心想只要此人在我手里,同伙早晚也要现形,倒不急着去追。   他正想说话,宁承轻抢先一步道:“这是个什么人?为何半夜与唐兄打斗?”萧尽听他故意改了嗓子,不让人听出本音。他们与唐寒一同饮酒时,萧尽说话多,宁承轻说的少,稍改音色,唐寒也不觉有异。萧尽心想好险,这黑衣人若是自己相识之人,方才一开口就露了馅,于是将嘴闭上,弯腰伸手去撕他脸上易容。   那面具已被割破,贴得也不甚牢固,萧尽轻轻一抹就落,面具下却是张十分陌生的脸。   萧尽一愣,长刀点着他咽喉。   唐寒道:“我在屋里正要睡觉,这人攀窗而入,举刀要杀我,也不知是哪个仇家找来的杀手,鬼鬼祟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宁承轻弯腰伸手,在黑衣人脖颈处一探,见到红印,有意道:“应天血刃,荡奸诛恶,他是赤刀门杀手,难道唐兄是什么了不得的江洋大盗,武林恶人,招惹得赤刀门杀手来诛杀你不成?”   唐寒道:“叶兄弟说笑,在下行走江湖连一点虚名都没有,只盼行侠仗义几年,好闯下个万儿来,哪里敢有恶名。”   宁承轻道:“我听说近年来赤刀门主左天应重伤,赤刀门人乱杀武林人士,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专屠恶人的杀手门派了。”   他低头对黑衣人道:“我来问你,你姓甚名谁?与赤刀门究竟有何关系?”   黑衣人嘴硬不答,忽然身子一僵,口唇流血竟自死了。 第六十六章 谁浮新酒论英雄   萧尽吃了一惊,以为自己踩他胸口将他踩死了,讷讷地移开脚,弯腰探他气息。   宁承轻道:“他是中毒死的。”唐寒不解道:“难道穆兄刀上有毒?”萧尽摇了摇头道:“没有,我从不用毒。”说完便觉不妥,偷瞧了宁承轻一眼,宁承轻不以为意道:“这毒怕是他身上的,因被你我擒住难逃审问的缘故吧。”   唐寒道:“他无故杀我,我自然要问个明白,他若肯说未必会死,何必先一步自寻短见?”宁承轻道:“我只说他身上有毒,可没说他是自尽。嗯……不知他身上有什么秘密。”   唐寒将这人浑身上下搜了一遍,除了颈边那枚血印之外,一无所获。宁承轻悄悄取了些许他唇边的毒血,待回去后细细推敲毒药来历,又掰开他嘴巴瞧了瞧口中有无毒药。唐寒谢过萧尽出手相救,又自告奋勇,将死尸丢弃到镇外林中,以免天亮惊动官府镇民。   萧尽与宁承轻回返客栈,关上房门,一时都无睡意,坐在床上琢磨方才的事。   萧尽道:“这人假扮我的样子四处杀人嫁祸,不是主谋也是同谋,今日如此轻易就死了,实在令人费解。”宁承轻道:“你和他交手过数次,觉得这人武功如何?”   萧尽道:“初时我觉得他本门武功使得半点不错,的确是赤刀门刀法。义父说过,这门刀法看似朴实简单,可要练到精纯却至少需得十年勤练方可成就,尤其起头练的那一两年,更会觉得毫无进益,停滞不前。这人若不是我同门,那也是本门武功流落在外,有人偷偷学去。不过我近来武功内力有些进展,交手时渐渐觉得他弱了不少。”   宁承轻道:“他的武功可有进益?”萧尽想了一会儿,惭愧道:“因我自己长进不少,和他交手时又用了专门相克的刀法,竟觉察不出他武功深浅了。”   宁承轻笑道:“你又自吹自擂,夸自己武功了得,我倒看那人虽也用你门中刀法,但身手行动与之前冒充你时似有不同,只是我不懂武功,也不好说,偏偏你又觉察不到。”   萧尽想了起来道:“方才他提刀要杀你,你怎么用青渊将他逼退,什么时候偷学了武功不告诉我?”宁承轻道:“我不过日常见你打斗,学了个样子,并无内力也丝毫伤不了他,是他自己误会以为我也会武才避让一步。”   萧尽道:“下回可不能如此冒险,若被人看破,你小命难保。”宁承轻道:“我自然是有十足把握才会冒险一试,我这小命紧要得很,绝不轻易断送。”萧尽道:“轻易不轻易,都不能送。”   宁承轻笑笑道:“我瞧那人口中并无毒药,应当有人事先在他身上下毒,毒性刚好在打斗中起效罢了。这随身体跃动、内力流转触发的毒药我也知道几种,方才取了些毒血,等明日到药铺赎买药器才好斟酌确认。”   萧尽道:“他那使透骨钉的同伙昨日见他失手,只发两镖,未尽全力就跑了,也十分可疑。莫非他们闹了内讧,有意将他害死。”   宁承轻瞧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去扒他衣领。萧尽虽喜与他玩闹,但也不防刚才还好好说话,忽然又起顽笑之心,便将他拦住道:“时辰还早,我们说会儿话再睡。”   宁承轻手指已摸在他颈上,问道:“你这里的烙伤将赤刀门的血印烫没了,冒充你的人却不知道。你们赤刀门的人几岁才刺那血印在身上?”   萧尽道:“学成刀法,第一回正经出门除恶前才刺印,小的十八九岁,大的不拘年纪只看武功修为如何。”宁承轻沉吟道:“这人你不认得,或许不是赤刀门的人?”   萧尽道:“近年来义父收了不少弟子,武功都由孟姐姐代传,有些我也只见过一两次,但这人的确十分面生,他到底是谁?”   宁承轻道:“我不知道,只是对唐寒要多提防些。”萧尽问:“你疑心他什么?”宁承轻道:“我除了你和师兄,人人都疑心。别人和你喝了两杯酒,你就恨不得把心捧出来,我叫你多提防他罢了。”萧尽从来听他说话只听一半,什么“除了你和师兄,人人都疑心”,很是高兴,别的都不放心上。   此刻不到二更,两人说了些话又睡了一会儿,等天亮出门经过唐寒住宿的客栈时,不见他的马匹,想必一早就就会账赶路,离开了镇上。   宁承轻又去药铺买了许多药回来,在客栈里捣弄配制,埋头研究昨日黑衣人所中的剧毒。萧尽出去买了酒菜回来,坐在桌边陪他。宁承轻道:“这毒不稀罕,原是从蛇毒中炼出来的,只是用量十分巧妙,若心平气和,不嗔不怒,不喜不悲,行动如常的话不会立刻发作,多则能保数个时辰安然无恙。但若提气运劲,跳转腾挪与人交手,便活不过一炷香功夫。我有个毒性相似的药,名叫静心动意散。”   萧尽道:“一炷香功夫,莫非他在动手前就已中毒,那他自己知不知道?”宁承轻道:“多半是不知道,知道了还肯去动武杀人?”萧尽道:“世上也有死士明知不归,从容赴死。”宁承轻笑道:“你或许是这样的人,这人必然不是,他若能明知不归,从容赴死,何必用这毒药,挥刀自刎、断绝经脉,哪个不比先服了药突然暴毙的好?”   萧尽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十分在理,却实在不明白其中玄机。   宁承轻道:“想不明白就算了,这事也不用你操心,我不过提醒你姓唐的来历不明,无事献殷情,一路上还需谨慎。他有意要我们去庐阳参加什么比武大会,到了那里更不能大意,说不定有你想不到的大事发生。”   萧尽问道:“什么事?”宁承轻道:“说了是想不到的大事,眼下怎么知道,总之你防着姓唐的一些,倒是那曲敖至情至性,值得深交。”   萧尽道:“曲大哥的确是仁人义士,咱们早些到滁州盼能和他再见。”宁承轻见他事不挂心,便有天大的委屈也能放下自处,偏偏自己就喜欢他心胸阔朗,万事不萦,从不愁眉苦脸的性子,心道那些烦恼琐事我来想就是,只盼他每天都这么开开心心地陪着我,想了一会儿,又兀自细思起黑衣人的事来。   接着几日,他与萧尽仍旧四处游玩。二人走得越远,留下的记号越多,却始终不见段云山见到赶来会合。萧尽只说段大哥受了重伤,也需日子静养,不知被谁救起,或是投靠了哪一家农家猎户养伤,过一阵子伤好了自然会追上。   平日在野外,萧尽也试着呼唤金角银角,一狼一狗不知是在山里遇险还是走丢了,唤来唤去总不现身,萧尽闷闷不乐,却也只得作罢。   慢慢走了有大半月,已近庐阳地界,离比武大会尚有四五日,路上江湖人多了许多。   萧尽每到一处休息打尖便四处观望,想找出几个认识的人来。宁承轻笑他没见过世面,江湖人个个自觉武艺不凡,看谁都不顺眼,尤其那些拉帮结派,招摇过市的,没事也要生出些事,如此东张西望盯着人看,怕不是有意引人来找麻烦。   萧尽道:“我瞧瞧夏伯父和青棠到了没有。”宁承轻道:“夏家与刘家是姻亲,就算夏伯父来了也不会像这些江湖散客一般住在客栈,自然有夏伯母的娘家人款待,你总往酒楼客店里瞧,能找到人才怪。”   萧尽心觉有理,只是来来往往江湖客众多,各人装束打扮不同,手中兵刃也是五花八门,瞧着实在有趣。二人虽易容改扮,但这里人多眼杂,也不敢太过招摇,仍是偏桌而坐,不与人搭话闲谈。   正在用饭,门外进来三人,萧尽抬头一瞧,不由吃了一惊,推推宁承轻叫他看。宁承轻顺他目光望去,见来人竟是程柏渊,再往后瞧温南楼也在,只是身旁还站着一名少妇。   萧尽道:“这些人怎的阴魂不散,我们到哪他们也到哪?”宁承轻道:“我们为什么来,他们也为什么来,人多的地方消息也多,江湖人爱凑热闹,程柏渊找不到我们又接到刘家的英雄帖,顺路过来打听打听合情合理。”   萧尽道:“温南楼认得我的刀,可别被他瞧出破绽。”其实他的拒霜一直裹在剑袋中,只要不与人交手,不必担心被识破,但他素日被这些人追得紧,又因他们之故与段云山失了音讯,心里难免有些烦扰。   三人走进店里坐了一桌,那少妇挨着温南楼坐下,并不避嫌。萧尽见她身着锦绣,腰系金带,年纪约莫三十不到,风姿飒爽,颇有英气,不由暗道一声好。   宁承轻道:“那是温南楼的妻子,铁背金龙郭崇举的小女儿郭翎,人称飞羽仙子。”萧尽道:“他妻子也来了,这位郭女侠生得好相貌,不知武功人品如何?”   宁承轻道:“郭崇举活到七老八十,得了三个女儿,最小这个更是五十余岁时续弦所生,相貌最美,悟性极高,深得郭崇举宠爱。可她不靠父亲声名,自己在外闯出名头,郭崇举年轻时最擅拳法,这位郭姑娘却以剑法见长,比温南楼的游云剑更轻灵多变。”   萧尽听他对郭翎盛赞,想来这位温夫人郭女侠必有令人钦佩之处,不由得又往那桌望去。   只听程柏渊道:“两个小子也不知去了哪里,一路找来竟打听不到半点消息。”温南楼道:“程前辈,咱们说好这回是与宁公子、萧少侠解除误会,并非为追迫他二人而来,当真见了也要耐住性子,千万不可动怒出手。”   程柏渊道:“咱们上山时有四十多人,下山折了二十一个,混元、玉山、云门各派都有损伤,要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温南楼道:“天象变化原非人力能算计,山洪暴雨本是意外,怎能算在他二人头上?”   程柏渊性情固执并非一天两天,说道:“不是姓宁的小子引我们上山,哪会遭这场山洪死伤无数?”温南楼知道他顽固不化,又因他年长,不好与他争辩,暂且不必说了,只叫店伙过来倒茶。   萧尽听这老头儿还是这么不讲道理,不由苦笑一声,却听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道:“程前辈要这么说,那岂不是说你老人家不一路追赶将他们逼上绝路,自然也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第六十七章 且看青锋伴红颜   萧尽移眼望去,见说话的正是温南楼的妻子郭翎。   她话音一落,程柏渊的脸色便不太好看,可一来自己年长,二来对方又是女子,无论如何拉不下这个脸动气。   郭翎道:“家父听闻程前辈与外子山中遇险,特地要我赶来找寻相助。外子从来痴心练武,不善言辞,家父要他代为周旋弥缝,使各家各派泯却恩怨,原本也让他为难。但既然接下这担子便不能半途而废,如今还请程前辈暂且放下宿怨,不以成见待人,方能有所转机。”   程柏渊冷哼道:“我不记宿仇,难道就能抵过那小子毒计害人。温夫人没与那姓宁的小子交过手,不知道这人的奸险狡诈,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两个侄儿深受其苦,中毒两年有余,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也就此算了不成?”   郭翎道:“外子说上回宁家小公子已调制了解药给两位世兄,不知那毒到底解了没有?”程柏渊虽说执拗倔强,但也不肯当面信口雌黄,昨日在道上已收到家中来信,程允仲、程允来堂兄弟二人服了宁承轻调制的解药,不出两天已是药到病除,再无中毒迹象,如今在家休养生息,好将两年里身上的亏损弥补回来。   程柏渊听郭翎问起,不好作答,只轻轻嗯一声了事。郭翎道:“宁公子诚心给了解药,依我看当时他便有消解嫌隙示好之意,可惜柳廷与云门那几个没气量的小子胡作非为,又再把人逼走。如今误会已深,见面时还要请程前辈降些身份,放下架子,若能道个谢赔个不是自然更好。”   程柏渊气呼呼道:“什么?竟要我去给那小子赔不是,我哪里有什么不是?”温南楼道:“程前辈一生侠义,嫉恶如仇,不能说有错,只是咱们自诩名门正派,行事该当守正不阿,这赔礼的事便由我来就好。当初我也是对宁公子深有误会,逼得萧少侠身受重伤,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他二人在山上对我礼敬有加,况且柳廷为一己私欲,意图杀人灭口,往日他说的话未必可信,如今柳氏兄弟都已不幸遇难,此事揭过不提也罢。”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笑道:“拙荆虽是我妻子,但行走江湖并不必依附于我,更何况我武功名望都逊她一筹,前辈只以她本姓称呼就是,不用提温夫人三字。”   萧尽远远听了,心想他对妻子竟如此挚爱,在外人面前也毫不掩饰。虽江湖中巾帼侠女不少,武林伉俪更多,但如此敬爱妻子,捧她自己名声的却也鲜有。萧尽见他夫妇二人相视而笑,郭翎既不泼辣,温南楼也非惧内,可见感情笃深,不由十分羡慕。   宁承轻见他发呆,又去逗他道:“你看别人夫妻恩爱,也想要个这样的妻子是不是?”萧尽一愣道:“你不就……”说了三个字便觉不妥,心想虽然他们早已有过巫山之会,云雨之欢,但宁承轻并非女子,如何能当他是妻子,以前二人斗嘴时尚可胡说调笑,现下真有了情爱这等玩笑可开不得。   宁承轻见他说了一半住嘴,知道他对自己有敬有爱,不再开那些油滑玩笑,心中甚感喜慰。他道:“有温南楼夫妇在这里,程老头儿不能再任性妄为,咱们不必避开他们。尤其这位郭女侠,若得空隙还应当会会呢。”萧尽道:“虽不必避着他们,但也不用有意去招惹,程柏渊粗莽或许发现不了,温南楼与我们在山上相处多时,为人又极为机敏,我怕骗不过他被识破身份。”   宁承轻笑道:“你不愿去就算了,我们多坐一会儿,听听他们还说些什么?”   程柏渊两个侄儿得救,心中已然了却一桩心事,对宁承轻的恨意略有消减,提到萧、宁二人虽仍有不忿之情,被温南楼一番劝解也就气呼呼地消停下来。郭翎果然聪慧伶俐,虽当日追踪宁承轻与萧尽时她并不在场,但听丈夫与程柏渊等人叙述经过,已将当时情景猜到十之八九。私底下她也曾责备过丈夫道:“你未了解实情便随着众人打打杀杀,自己受伤不算,还连累着许多人重伤丧命,虽说天灾难逃,但谁说又不是你们追得太紧,逼人走上绝路。爹常说你耳根软,别人求你几句便狠不下心拒绝,岂知这世上恩怨情仇纷纷扰扰,各有各的因果,贸然插手未必就是善举。”   温南楼在人前是人人信服的大侠客大英雄,在妻子面前并无半点架子,只听她说得有理便道:“往日在江湖上纵有恩怨情仇,自辩自清,如今有了几许名声,反倒身不由己了。”郭翎道:“你要维护自己英雄侠客的声名,自然会束手束脚,整日去想哪里做得不对,不合侠义风范,既然如此疲累,何不从心而为。做人不偏不倚原本就难得很,佛祖菩萨亦不能双垂佛手磨平人心,更何况你我凡人,只做到自己问心无愧就够了。”   温南楼点头称是,往事按下不表。   萧尽与宁承轻听三人闲话,聊的已多是庐阳剑派比武大会的事,又听说青萍剑丁处舟、一拳震岳郑全武、破军神拳赵归义等人都将不日赶来,不只为此武林盛会,也为萧、宁二人之事再做商议。   萧尽听他们越聊越远,渐渐无趣,这几日庐阳城里热闹非凡,商贩眼见人来人往,沿街叫卖、摆摊开店的也越来越多。萧尽只想拉着宁承轻去四处游逛玩乐,忽听身旁一桌有人道:“怎么不见金乌剑派的人?陆守意的弟子爱出风头,这回又是比剑,换做平日早就一大帮子人占了客栈酒楼了。”   萧尽近来没事便听宁承轻讲些武林逸闻,对江湖上这些门派已略有知晓,听说是金乌剑派,忽然想起当日夏青棠拿起十二花客中的广寒剑时,提到陵州陆家的素舒剑法,于是转头低声问宁承轻道:“这个金乌剑派的陆守意,与陵州陆家的陆守宗是兄弟吗?”   宁承轻称赞道:“有长进,可算知道几个门派的名头了,金乌剑派出自陵州陆家,分家一脉,二人本是亲兄弟,十数年前因在家传剑法上有些分歧,陆守意一怒之下离家另立门户,便有了如今的金乌剑派。陆守意为压兄弟一头,立了门派后广纳弟子,四处与人比剑论武,金乌剑派这几年名声渐隆,都是靠四处争名夺利而来。”   萧尽道:“那怎么这次比武论剑,金乌剑派却没人到场?”宁承轻道:“你再听听,或许有人知道。”   萧尽便又去听,果然有人答道:“我听得的消息不知真假,说金乌剑派的陆掌门死了,如今门派里几个大弟子正在夺掌门之位,打打杀杀不可开交,哪还有闲心来参加比武大会。”另一人道:“我也听说,不止金乌剑派的陆掌门,这两年江湖上各门各派的高手死伤不少,因此千里迢迢来比武凑热闹的也少了许多。”先前一人道:“果真如此,不知死的有谁?伤的又有谁?”后一人道:“有孤峰堂堂主宫天予,九渊派掌门华万升,点苍掌教之子申琰……”这人如数家珍,连说十几个门派世家,死者皆是一门一派的领袖人物,或是十分重要的门人弟子。   那人道:“我还听说,这些人都是被赤刀门的杀手所杀。”另一人道:“赤刀门不是专杀恶人吗?怎么改行杀起正道人士来。”前一人道:“可不是,最古怪的是那些被杀的门派竟不去找赤刀门寻仇,就这么不了了之,惹得江湖上纷纷传言死了的掌门、首徒等等都做了不可告人的丑事才被诛杀,直到传出赤刀门门主左天应被自己弟子刺杀,门户生变,叛徒逃走后打着赤刀门的名号四处杀人,才算是洗去各门各派的污名。”   这番闲话虽真假掺半,多有不实之处,但茶馆酒楼人多口杂,大家都是道听途说,权当茶余饭后的消遣。众人听了唏嘘不已,有的直呼可惜,有的与死者素有嫌隙,嫉恨对方在江湖上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反倒在心里暗喜叫好。   萧尽心知他们又在说那个假冒自己四处杀人的家伙,只是没想到两年多来竟已杀了这么多人,一时间只觉与中原、江南各方武林都结了深仇,今后要费多少力气才能解释得清,不由闷闷不乐。   宁承轻瞧出他不高兴,正要拉他出门,却见郭翎站起身,来到闲聊的几人面前,先抱拳施礼,再说听他们聊天当是江湖上见闻广博的能人高士,若不嫌弃拼起桌子共饮几杯。   众人见她虽作妇人打扮,但容貌俊雅清秀,服饰又十分华贵,均都眼前一亮,纷纷起身还礼。   郭翎也不客气,回头叫小二将几张桌子摆在一处,吩咐多上酒菜,将程柏渊与自己夫妇二人一一介绍。众人听这三人都是江湖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不禁肃然起敬。   郭翎酒量不窄,豪气干云,与众人对酒一番,人人都夸她女中豪杰,巾帼英雄。温南楼也是笑吟吟看着妻子与人欢饮,酒过一轮,郭翎道:“方才我听各位大哥说金乌剑派的陆掌门、孤峰堂堂主宫天予、九渊派掌门华万升、点苍派掌教之子申琰等人都遭人所害,可是真的吗?”   答话之人神情粗豪,面上有疤,外号云里手,名叫周复。他听郭翎问起,便道:“我虽也是听说,但十之八九不会错,庐阳苍穹剑派比武连少林、武当也有人来,金乌派却不见一个弟子参加,据说门内已斗得死伤不少,大弟子方戎伤了一只眼,师弟洪连凤右手残废。如今陵州本家陆守宗掌门已带了弟子前去料理门户。”   程柏渊听了道:“想当年陵州陆家一套素舒剑法灵动飘逸,在江湖上也是声名赫赫。”周复道:“可不是,陆家前代掌门陆知霜女侠是陆守意、陆守宗二人生母,陆家独门剑法向来传女不传子,生了儿子只能学另一套玉蟾剑,虽也极厉害,但陆家家规只许女子修习素舒剑法,陆家女儿均都招婿入赘,代代如此。只可惜陆知霜生了两个儿子,如今陆守意膝下无儿已被人所害,陆守宗也只有儿子,怕这素舒剑法就要失传。”   他话音刚落,只听邻桌一人道:“陆守意作恶多端,本就该死,绝子绝孙是他应得的报应。” 第六十八章 传闻江湖纷惊扰   萧尽往说话的人望去,见那人五十余岁,又黑又瘦,穿着件半新不旧的布衣,身边还有个人,却白白胖胖,锦衣玉袍。   周复听黑瘦老者搭话,心想这几日来庐阳城的江湖客不少,客栈、酒楼、茶馆中可谓藏龙卧虎,这二人看着虽不起眼,身边也不见兵器,但人不可貌相,切勿随意得罪。想到这里,他便隔空向二人拱了拱手道:“不知两位尊姓,咱们正在闲话,这位老先生有大伙儿没听过的故事,不妨说来听听。”   黑瘦老者见他客气,也还了礼道:“在下姚万顷,外号万无一失。”温南楼见识广博,听后便对他身旁那位白胖子道:“想必这位就是千金一诺,杜千钧,杜前辈。”胖子长相和气,微微一笑拱手道:“好说。温大侠与郭女侠才是闻名遐迩的伉俪英侠,我与姚老哥不过是仗着多混了几年绿林江湖,做下几桩小案子,好汉们抬举,说什么万无一失、千金一诺,不怕人笑话。”   众人都想这二人岂止是做了几桩小案,杀富济贫哪回不是赶尽杀绝,不留余口,官府里海捕公文不知垒了多少,只是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规矩,纵使知道对方是逃犯也不能告官领赏。   周复道:“方才姚大侠说陆守意该死,不知是什么缘故?”姚万顷道:“此人心胸狭窄,狂妄自大,一心想废除家规祖训,以男子之身偏练素舒剑法,引得长兄陆守宗出来清理门户。当年兄弟二人大打出手,双方用的皆是家传的玉蟾剑法,陆守意心思不纯,虽比他大哥多几分聪明,但武功修为还是略有不及,两次败在陆守宗手上,一怒之下便离家出走,与陆家断绝关系自立门户。”   周复道:“这事与我听的差不多,历来一派宗师高手都有些自傲不凡,陆守意不满家传剑法传女不传子,隔代再练不免有失传的可能,说来也情有可原。”姚万顷道:“情有可原?陆守意为赢过本家兄长,出走前瞒着陆守宗偷瞧了素舒剑谱,但终究畏怯不敢拿走,生怕落个偷盗的不齿名声,将来就算开宗立派也难让人信服是自创剑法。”   温南楼等人虽听过陵州陆家兄弟分家之争,但一来已是十数年前的往事,二来分家后兄弟俩各自修行壮大门楣,都收了不少弟子,彼此间似乎也并无太多往来,因此对此知之不详。   姚万顷道:“我说陆守意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是他匆匆忙忙偷看了家传秘籍,离家后赶忙抄录下来,自己练了几遍却总是不对,以为这剑法果真非要女子练来不可,心中丧气又不甘心,于是收了许多女弟子,将一套剑法拆成十部,各传弟子两三招,只为瞧她们练时是否比自己练得进益更快。谁知这些女弟子练时也与他一样艰难滞碍,有的天赋远不如他,更是毫无进展。”   周复摇了摇头道:“此人执念过深,将胜负输赢看得也太重,明明以陆家玉蟾剑练到至臻一样是冠绝天下,便如陆守宗一般,谁又敢轻看他?”姚万顷冷笑一声道:“只是执念过深,不去祸害人倒也算了,却拿别人一生当儿戏。”   郭翎听他言语之中多有恨意,心想姚万顷闯荡绿林时自己尚未出世,但三十年来名声不辍,若与陆守意有仇,怎的不找上门去理论,还要等他被别人杀了才拍手称快。其余人也好奇,可周复旁敲侧击问了几遍,姚万顷却始终不说,最后杜千钧劝了几杯酒,将这事草草带过。随后众人闲聊孤峰堂、九渊派等各派掌教门人死因,闲言碎语、添油加醋,竟似这些被赤刀门杀害的正派人士各有德行亏缺之处。   萧尽听了一会儿忽然道:“他们说那冒充我的人杀得都是些表面正派,私德有亏的衣冠禽兽,这么一来,那人岂非不是嫁祸我,反而替我积德?”宁承轻道:“你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这人若是积德行善为什么非要顶着你的脸去做,凭他如此不辞辛劳为江湖除害,不是早该成了大英雄吗?这两年中你我在山谷藏身,他从南到北,由西至东杀了这么多有名有姓的人物,其中有几个伪君子、假好人不过是巧合罢了。”   萧尽想想有理,又问:“那你知不知道这个姚万顷说陆守意作恶多端,究竟是什么恶?”宁承轻道:“我知道,只怕你不信。”萧尽奇道:“你和段大哥一直在山中破庙隐居,怎么江湖上的事你样样都知道?”   宁承轻道:“江湖上的新鲜事我未必样样知道,但倒退十年,我父母双全,家里哥哥姐姐,师兄师姐可不少。我爹交游广阔,家中往来的江湖人听过的武林轶事自然也少不了了。”萧尽道:“那你说,这个陆守意做了什么?”宁承轻道:“陆守意将自己背下的素舒剑谱拆成十部,你也背过刀谱,写下来十句里有三句错,剑法刀谱差之一字便是天差万别,他还生怕被别人学去,将剑招拆得七零八落交给女弟子修习,可想而知,那些女弟子如何能练得成。但他求胜心切,只想找出男女修习剑法的不同之处,以期能在兄长陆守宗面前扬眉吐气,因此强逼女弟子们整日练功。金乌剑派门规森严,多有弟子受不了逃走,都被陆守意抓回来废了武功。陆守意自己更是四处寻觅那些贫穷人家资质出众的孤女幼女,带回门中当弟子。十多年来不断琢磨、改换,终于练成一套璧日剑法。陆家家传武学叫素舒玉蟾,他就要称自己是金乌璧日,已是十分偏执。”   萧尽道:“可这么说,陆守意也算不得什么恶人,最多为人师长严厉偏激而已。”宁承轻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他找来的女弟子有的五六岁入门,却少有在江湖上成名,自己练成剑法后,近年收的多是男弟子,那些为他苦练剑法,试错受罚的女弟子又去了哪里?”   萧尽一愣道:“你是说,他将那些女弟子都害死了不成?”宁承轻道:“那倒未必,只是有些被废了武功已是废人,陆守意不放她们出去也只得在门派中做些粗活,还有错练内功走火入魔的应当死了几个。陆守意天资虽佳,可若没有这些弟子为他试错,绝不能短短数年间内功剑法大成,建派开宗、扬名立万。”   萧尽想到自己与孟别昔被左天应所救,之后传授武功从未亏待,与那自私自利,不顾他人死活的陆守意有天壤之别,心中感慨,不由自主又担心起重伤的义父来。   他道:“当日听夏庄主提起陵州陆家,只觉是武林贵室,妻妾成群,样样不缺只缺个女儿,没想到当年还发生过这等兄弟阋墙、分家立户的事。”宁承轻道:“江湖上这些大门大派,哪个没有过门户之争,一个掌门家主引得多少人争权夺势,我不爱学武就是学了武功的人自高自大,谁也不服谁,总要争个头等,可笑又可怜。”   萧尽道:“那是你的偏见,我就不这样,我学了武还是觉得你更厉害些。”宁承轻笑道:“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我只会摆弄些药材药草,给你治些小伤小病,哪里厉害了。”   萧尽道:“我偏要夸你,你聪明能干智计了得,我是万万也比不上的。”说到这里,他又盯着宁承轻的脸瞧,两人都戴着易容面具,并非本来面貌,可萧尽只要想到面具下是自己所爱之人,心中自然涌起一阵爱恋。宁承轻见他目光温柔,笑意盈盈,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两人如此心意相通,相视而笑,均感甜蜜无比。   这一笑后,二人继续再听那边桌上众人闲谈,郭翎道:“赤刀门杀手从不隐藏身份,那人杀人时也未掩饰面目,可有人瞧见他样貌?”周复道:“自然有,不但知道他样貌,还知道他名姓,都是他杀了人后自报家门。”   郭翎已听丈夫说了萧尽的事,明白其中另有蹊跷,但一来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许多人亲眼见到赤刀门杀手的长相,二来温南楼虽有些威名,但江湖人表面敬称一声大侠,背地里未必心服口服,仅凭自己一人之口辩驳又无确凿证据,难以服众,反倒容易遭人诋毁,因此先将此事按下,以便日后暗中查访。   周复道:“如今听说这姓萧的杀手与江南药圣宁闻之的儿子一起,害死了不少江湖好汉。”温南楼皱了皱眉,心想才不过一月不到,消息已传得如此不堪,自己往日听闻的那些江湖传言又有多少是口耳相传,越穿越离谱。想到这里,他便道:“那位与宁家公子在一起的年轻刀客,在下也见过,似乎并非周先生口中所说的赤刀门杀手。当时我与程前辈都在场,双方之间虽有误会,但死伤全因天灾所致,并非他们动手打杀。”   周复道:“温大侠与程前辈为人侠义,太过温厚,两方对阵,生死自然有对方之故,哪能借口天灾脱罪,既有争斗便是人祸。”   程柏渊原本也有这样的念头,但方才被温南楼与郭翎夫妇轮番劝说,心中已有松动,此刻听旁人将自己原来的心思说出来,听在耳中竟觉刺耳,不禁心想,这人看着正派怎的说出这等狗屁话来,难道姓宁的小子还有呼风唤雨的能耐。   他活了这五十多岁,从来说话直来直去,当即开口道:“天上下雨,山石滑坡,自然是天灾,算到那小子头上也太高看他,这两年多来,我四处追寻那两个小子,姓萧的要是东奔西走四处杀人,岂能逃过我的眼线!”   宁承轻在一旁听了,悄声笑道:“你瞧,这程老头在替你说话呢!” 第六十九章 叹息天下堕英名   萧尽自遇到程柏渊以来,虽处处遭他为难,但也并未有多少仇恨,只觉这老头儿脾气暴躁,行事冲动又顽固不化,大是大非上倒还算公允,纵有危险也敢独个儿上阵,颇有些老而弥坚,悍不畏死的劲头。与徒有虚名的琴剑双侠之流相比,不知道好上多少。   萧尽听他不经意间为自己辩白一句,心想什么时候他也能知道自己冤枉了宁承轻那才是好,不知当年宁家究竟发生什么事,连累那么多江湖人士枉死其中。忽然又想,宁承轻与段云山当时也在庄中,难道一点也不知内情,还是有什么不为外人道的难言之隐呢?   他想了一会儿,忽听宁承轻道:“这老小子也还正直,就是头脑不大灵便,又不肯听人劝,若得了机会需给他点教训才行。”   萧尽道:“他年纪大了有些固执糊涂,你别特意去惹他的麻烦吧。”宁承轻道:“我只说得了机会,可没说特意去找他麻烦,程老头儿这得罪人的性子,能活到现在也算不易了,这几日我们多留神些,说不定有热闹可看。”   众人见程柏渊面露不虞之色,此番来参加比武大会的皆是江湖名门,武林正派,谁都不愿与这倔老头争驰斗嘴,免得在庐阳苍穹剑派的地头惹事生非,因此便有人扯开话题,欢饮说笑,不再提那杀手的事。   宁承轻听了几句,知道再无什么可听,又知道了温南楼夫妇与程柏渊晚上落脚的客栈,便拉着萧尽出去玩。   庐阳城与之前所到城镇大不一样,市肆繁华,热闹非常,路边店铺连成一片,摊贩卖的玩物也新奇有趣,难得一见。萧尽见一个小铺子里在卖玉器,有不少玉佩玉镯,看来虽与宁家那盒子珠宝品相相去甚远,但个中也有几件精巧别致的。   他捡了一枚小玉佩,是只小指大小的小玉狗,雕得憨态可掬活灵活现。萧尽拿在手里瞧瞧,只觉有趣,忙不迭叫宁承轻来看。   他道:“你瞧这小狗像不像你。”宁承轻瞧了一眼道:“不像我,倒像你,傻里傻气也算可爱。”萧尽道:“你说像我,那我买了给你,你天天戴在身上,就当是我陪着你。”   他一直记着宁承轻将母亲的遗物玉佩给了山上小猴换来二人绝处逢生,总想有机会再买一枚给他。眼下这只玉犬并非什么贵重的极品,但也确实有趣可爱,便花钱买下,拿丝线穿了给宁承轻戴在颈子上。   宁承轻藏在衣服里,只觉玉质冰冰凉凉,贴在心口不一会儿便捂热了,心里十分满足,笑了笑道:“这只小狗温温的,和你抱在怀里差不多。”   萧尽听他在外面也这么口没遮拦,甚是心虚,左右瞧瞧还好无人留意,才慢慢放心。二人在街上逛来逛去,看什么都新鲜,不知不觉已近黄昏。   回到客栈,客堂中吃喝闲聊的江湖人已散了大半,温南楼等人也各自回房,只有闲散的寥寥几人占着桌子喝茶休息。   萧、宁二人跨步进门,见正中一张桌子坐着个身高八尺的大汉,面朝大门,独占一张八仙桌,左手捏着茶碗,右手摆在桌上,却用绷带缠住。   这人鼻似鹰钩少了半个,面颊有疤,独眼赤红,状如恶鬼,不说店伙掌柜害怕,身旁那几个江湖客也都避而远之不敢靠近。   萧尽平日见了样貌怪异的江湖人都要去问宁承轻认不认得,此人长得如此特异,更是好奇。谁知宁承轻见了,伸手一扯他,避开那人,远远往一旁绕路上楼。   萧尽到了楼上才问:“这人是谁,怎的身上一股血腥杀气?”宁承轻道:“别的人我只是听过,这人我实实在在是见过的。”萧尽见他竟有些畏惧,心想这偌大江湖武林,他几时把那些英雄侠客、邪魔外道放在眼里,蛇面阎罗玉京子操蛇弄毒,人人见之生畏,他被毒蛇缠身也是谈笑风生丝毫不惧,见了这大汉为何却绕道而行。   宁承轻道:“程柏渊和那些什么各派高手我是不怕,他们虽嘴上喊着要报仇,实则也算不得我宁家的仇人,我若真能跪得下去磕头认错,他们但凡有一星半点面子要顾也不会在天下人面前动手杀我。只有这个人,宁家与他积怨极深,要让他知道我在这里,怕是要想尽法子将我折磨死。”   萧尽一惊道:“那你可不能让他看破,不如我们换家客栈,或是干脆不去比武大会,明日一早就转道去滁州。”宁承轻笑道:“你怕什么,又不是你的仇家。”   萧尽道:“我还当咱们早已不分你我,你的仇家就是我的仇家,他伤你性命,难道我还能袖手旁观不成?你快告诉我,这人是谁,怎的和你家结下仇怨?”   宁承轻道:“这人名叫封威,外号铁手佛。名头里有个佛字,却是个嗜血好杀的恶鬼。你瞧他那只右手,眼下裹着白布看不真切,放在桌上隐隐有金铁声,是只铁打的假手。”他说起往事,脑海中不免又浮现出父母的模样,虽已过了十几年,却仿佛只过了那么几天,一转眼自己已长大成人,回首望去父母家人早已葬身火海化为灰烬。   当年宁闻之尚在人世,宁家虽不及启凤仙人一般以医仙世家举世皆闻,药圣之名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一日,宁夫人朱楼月听家人回报,有个重伤的剑客倒在门外。朱楼月嫁入宁家,耳濡目染,对医道医术也深有心得,见这人四肢折断,胸口凹陷,分明是被人以重手法所伤,忙叫人抬进庄内救治。   她不吝用药,花了半年之久将伤者医好,竟使他手足骨骼恢复如常,胸腹肋骨不差分毫,武功内力自然也没有半点损伤,可说和与丈夫宁闻之齐名的北医关如是相比也不落下乘。   被救之人名叫冯天麒,江湖上颇有侠名,与封威结了梁子,惨遭他毒手重伤。   宁承轻道:“冯天麒感激我娘悉心救治,说自己身无长物,将自己一套家传剑法留下,还说自己资质愚钝,不能将这剑法练得纯熟精湛,以至于不敌仇家,盼望宁家能有资质出色的弟子将这门剑法流传下去,他日在江湖上扬名。”   萧尽忽道:“那剑法是不是叫冯氏六十四剑,我在你家的书阁里见过,可惜我不练剑,草草看了一眼未能记住多少。”宁承轻道:“这事倒和剑法无关,封威原本在绿林道上做的无本买卖,绿林里有曲敖那样的英雄好汉,也有封威这等凶徒贼寇。他一路找来,得知冯天麒被宁家救治,连我爹娘一起恨上,一连几日在山庄外叫骂喊杀,将出门采买的家人弟子杀了几个,尸首挂在树上。”   萧尽道:“这人如此狠毒,在江湖上横行多年,竟没人将他除去?”宁承轻道:“与他有仇的都被他杀了个干净,没仇的谁会无缘无故去惹这个疯子。”萧尽道:“他杀了你家的人,你爹娘怎生是好?”   宁承轻笑笑道:“我爹向来不怕惹事,你瞧他自己死了,还给我留下这许多仇家,活着的时候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姓封的堵着门,前几日我爹不管他,只吩咐家人足不出户,夜里都要有人守夜,将女眷孩子看护好。等到一日起风时,封威闻到风中甜香,手足麻痹,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心知中了毒,但又不死,一直饿了三天三夜。这些时候即便有个孩子提刀来杀也能要他性命,又或者风中飘来的不是麻药,而是剧毒,他必死无救。”萧尽道:“你爹娘还是心软,这等人应当除之而后快才对。”   宁承轻道:“你说得对,恶人不除便要祸害好人,封威在宁家吃了大亏,三日后狼狈逃走,却被仇家盯上,趁他虚弱之际群起围攻。这些强敌多和他仇深似海,无奈他武功委实厉害,众人想报仇又不是他对手,如今见他落难,便在路上埋伏偷袭,誓要将他除去。”   萧尽道:“可惜,这些人拼了性命也没能将他杀了。”宁承轻道:“封威以一人之力杀了十数个对手,自己也受了重伤。他外号铁手佛是因练铁掌拳之故,原本双手完好,面目正常,经此一役,被斩断一只右手,脸也变得不人不鬼,可毕竟命大,受了如此重创竟然不死,也不知躲去哪里,一连几年在江湖中销声匿迹。他将这一身伤和险些殒命的仇都算在我爹头上,然而再找来时,宁家已成了废墟一片。”   萧尽道:“那他还要找你报仇?”宁承轻道:“封威这样的疯子,报仇必定是要赶尽杀绝。他躲起来养伤时宁家灭门已错过时机,可惜之至,如今江湖上传闻还有我这宁家唯一的后人活着,岂能再让别人抢先。”   萧尽道:“这人武功到底怎样?比程柏渊如何?”宁承轻道:“程老头儿刀法不错,内力也算深厚,但和封威比有输无赢。”萧尽又问:“那比温南楼呢?”宁承轻道:“光明正大地打,或许各有胜算,可封威此人心思歹毒,防不胜防,寻常人即便武功高过他也未必就能赢,死在他手里的人,下场皆十分凄惨。”   萧尽听了默默不语。宁承轻道:“你是不是在想自己能不能赢他?”萧尽摇头道:“我在想,有什么法子能将这人除去,以绝后患才好,他活在世上,我总不能放心。”   宁承轻心里一暖,微笑道:“你且不要去惹他,这里江湖人众多,温南楼夫妇与程柏渊都在,咱们隔岸观火,看这些正道人士如何对付这个杀人如麻的大恶人。大义当前,谁是真英雄谁是伪君子不就一目了然了吗?”说完拉了萧尽到窗边桌前,将街市上买来的小玩意儿一一取出,两人凑在一起摆弄把玩。 第七十章 恶鬼凶心佛手铁   次日起来,萧尽有意查看一番,客栈店内不见铁手佛封威的身影,心想这人也是大胆,往日做下许多案子,被仇人围攻死里逃生,手断了一只,脸又破相,竟然丝毫不惧,还敢大摇大摆来这天下英雄群集的比武大会。   萧尽昨日听了宁承轻讲述,便视封威为平生最厉害的对手,他既在此现身,必定也是想打听宁家后人的下落,一雪当年之耻。   封威不在客栈,程柏渊与温南楼等人也不见,问了客栈掌柜店伙,都说几位侠客爷往庐阳城外仙童山的道观去了,那里地方大,庐阳苍穹剑派的门人弟子早半个月前就已去山上打点,准备迎接各门各派的英雄豪杰。   萧尽忙回房去告诉宁承轻,离比武会开始尚有两日,并不着急,二人先在客栈吃了早饭,又去街上逛了逛,才牵马整装往城外出发。   萧尽见沿途不少江湖人士三五结对,十分热闹,一眼望去却并无熟人。到了仙童山山下,骑马已不能上山,众人便将马匹交给山下道童马夫看管,等下山时再来认领。   萧尽与宁承轻拾级而上,见沿途景致风吹柳带、蝶绕花枝,远处隐隐而来道者诵经之声,缓缓行去便觉心胸空明,纤尘不染,往日琐事烦扰尽皆一扫而空。   山间原有不少道观寺庙,群豪各寻去处供奉香火,落脚投宿。这些道观寺庙大大小小,统共算来不下千间房,招客留宿绰绰有余。   萧、宁二人不爱人多聚集,便挑个小庙住下。此为佛庙,名叫悟心寺,寺里只二十余间禅房,十来个僧人。萧尽自与宁承轻寸步不离,因此只住其中一间,其余来这庙里留宿的人极少,直至傍晚仍旧十分清静。晚饭二人用了些素斋,又去山边踏青,到夜里忽然听到禅院中吵吵嚷嚷,心想江湖人多有不守规矩,佛门清净之地也当客栈如此喧嚣吵闹。   宁承轻听了一会儿道:“真是冤家路窄,你听是谁?”   萧尽听了听,只觉吵嚷之人声音枯糙,与常人有异,便到门外拉住个小沙弥问:“小师父,那院里叫骂的人是谁?”   小沙弥面有惊惧之色,双手合十念念叨叨回道:“是一位金刚也似的施主,身高八尺,脸上有疤,鼻子也少了一半,模样吓人,右手……右手还是铁的。”   萧尽一听果然冤家路窄,山上这么多庙宇道观,竟偏偏和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碰在一起。他见小沙弥骇得脸色发白,便又问道:“那人吵着要做甚?”   小沙弥道:“那位……那位施主说给他住的禅房太简陋,饭菜不合胃口,说长老慢待他,非要讲个说法,如今正逼着方丈出来给他磕头赔不是。”   萧尽道:“怎的如此蛮横不讲理。”小沙弥道:“两位施主不如出去避避,一会儿他还说要挨个房间瞧一瞧,怕又生事端。”   宁承轻道:“多谢小师父提醒,他真来瞧,咱们也不与他争执就是。倒是贵寺的僧人要小心,那人脾气暴躁,千万不要触怒他。”小沙弥答应了,匆匆忙忙跑了去。   他人未跑出几步,却听禅院中一声惨叫,吓得一跤坐倒。萧尽吃了一惊,心想如此惨叫必定有人被杀害。他转身将床边长刀一提就要出去,到了门口又略微迟疑。   萧尽平日最见不得人恃强凌弱、滥杀无辜,倘若只是自己一个人早已出去与封威拼个死活,但如今一怒之下忽然想起姓封的是宁家宿仇,一不小心被他看破身份岂不是连累宁承轻有性命之虞。   他才这么一犹豫,宁承轻已猜到他心中所想,说道:“我叫你不要去,你若听了,任由他在那里胡乱杀人,血染寺庙,日后再与我一起想起这事定然后悔。你只管去,打不过我也有法子助你,反正这人不除,总归是桩心事。”   萧尽听了,心中感慨果然他是不会武功,但豪侠之气比那些会武之人不知高出多少,不禁欣喜自己眼光不错,兴冲冲提刀往院中而去。   到了院里,萧尽一眼便瞧见一个僧人的尸体倒在地上,头颅碎裂,伤口鲜血喷涌不止。四周众僧见状吓得心胆俱裂,个个坐地求饶,不敢动弹。   封威站在尸体旁,一脚踩住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往四处环视一遍道:“老和尚还不出来,这点路要我杀几个才走到?”   他说话模糊不清,是当年被仇人追杀,喉咙也受重伤的缘故。萧尽见他提着铁手拳头去抓身旁的僧人,心想此人将人命视作草芥,杀人如杀蝼蚁,生来就是个不讲理的恶鬼,与他多说无益,不如偷袭出手抢个先机,最好一刀将他杀了以绝后患。   想到这里,他抹去刀上剑袋,拔出拒霜,看准封威后背要害便是一刀刺去。   萧尽虽从宁承轻那里听了封威的事迹,知道此人武功高绝,弑杀成性,但不交手不能知对方深浅,并无十足把握能一招得手。果然他一刀出手,封威立刻觉察,转身抬手当一声响,萧尽长刀已被他铁手架住。   拒霜锋利无匹,与封威的铁手相碰也只砍出一道小小细纹,这铁手勒在腕上如实心似的。   封威眼见有人偷袭,往萧尽面上一瞧是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但他自打学成武艺后就混迹绿林,烧杀掳掠,树敌无数,并不觉得有陌生人袭击自己有什么意外,反而冷笑道:“好好好,那些自命不凡的假道学伪君子每回想杀我还要先装模作样自报家门,数落一番我的不是,你这小子不像他们偏有那些做作张致,我让你得个全尸吧。”   说完,他右手铁拳抡直而来,朝萧尽头上砸落。   萧尽耳听头顶呼呼风声,心知这一拳与别个不同,犹如流星铁锤般,挨上一下哪里是头破血流这等小事,只怕半个脑袋都要没了。他想到方才地上那和尚被打死的惨状,万万不敢轻敌,当下弯腰矮身躲过当头一击,接着抢进一步,左腿横扫。封威虽身高体壮,但轻功甚是了得,一跃而起避过他下盘扫荡,提拳又再向他面门挥去。   萧尽一路而来遇到的拳法高手不少,段云山、郑全武、赵归义、关如是等等于拳脚功夫上都各有所长,却还是第一次见封威这等出拳,一招挥出犹如泰山压顶。原本他以空手对敌,萧尽手持宝刀应当尽占上风,可谁想他铁打的拳头,丝毫不惧,反而有意砸来,意图将拒霜刀刃砸断。   萧尽虽抢了先机,但被他连着几下重拳杀得措手不及,心想我若怕了他铁拳一味躲闪,他又不怕我刀砍劈刺,随意便抵挡下来,不出十招就要落败,此刻危急关头更不能心怯急躁,只想三刀两式将他砍死,而当定下神来将他招式一一拆解,找出应对的方法。   想到这里,他便不急着出刀,反而刀尖点地,借力一个鹞子翻身退开数尺,向着封威慢慢绕行。封威见他打圈,便以为他怕了自己不敢上前,嘲笑道:“臭小子,我当你有什么厉害,既不中用还强出头,现在后悔已晚了,我把你头拧下来从这里滚下山去给人瞧瞧。”   萧尽原想将他刚猛无匹的拳势打断,心里只盘算如何将这恶人打败,哪会去听这些威胁恐吓之言。封威见他不动声色,猛然大喝飞身扑去,铁拳再次当头砸下。萧尽身法急转,避开一招,手掌托着刀刃往上一举,刀身与铁拳相碰,又是当一声巨响。这一回,萧尽有备而来,内力灌注手臂,平举长刀,拒霜非但丝毫未损,反将封威势若雷霆般的一拳硬接下来。   这一击封威本意便是如他自己所说,要将萧尽一拳打死,绝无手下留情多留余力的道理。萧尽接下便知他内力功底,虽震得自己双手剧痛,浑身震颤,但也生出些许自信,只觉勉力一搏未必没有取胜的机会。   那头封威见面前这小子竟能一刀接下铁拳,且反震得自己由拳到肘,由肘及肩,半边身子发麻,心里暗暗震惊,方才那一点小觑之心顿时收敛,忍不住对着萧尽多看一眼。   萧尽不像他一般轻敌,此时没有丝毫惊讶,反而立刻抬刀,趁他一怔之际长攻而入抢到先机。他长刀飞舞,招招往封威右手铁拳挥砍,一时间当当当当之声不绝于耳。   封威平日与人拼斗,右拳挥出刀剑不破,人人避之不及,大多想攻他左路拳脚取胜,今日还是头一回竟有人敢直来直去,与他右拳正面相较。萧尽双手执刀,一改往日抹刺撩提等等巧技,刀势大开大合,只管横竖劈砍,封威拳到哪里,拒霜寒光便跟到哪里,金铁交鸣,铁拳上原有数行佛经刻字,此时已被砍得字迹模糊,刀痕遍布。   封威一连与萧尽拼斗十余招,招招纠缠,越斗越狠。久战不下,封威固然内心震撼,萧尽更是双手虎口绷裂,苦不堪言,但他丝毫不馁,反而气力弥长,一步也不肯退让。   其实封威除了力大,平生所练武功招式更是精妙,只不过萧尽一上来便与他斗力,教他一时起了争强好胜之心,必要以蛮力将他击杀。又是十招一过,封威耐心已尽,狂性大发,转身便想再去杀几个和尚泄愤,可一回头却见方才还被自己堵在院中的十几个僧人已逃得一个不剩。原来萧尽有意翻身引他相斗,渐渐让出空地,宁承轻早在一旁将吓得不知所措的众僧引到别处,要他们快些逃走,暂不可留在寺内。   萧尽眼见众僧都已退走,再不必担心封威起杀心迁怒旁人,刀势一变,原本硬打硬抗的长刀转而往下一扫,划向封威脚踝。这一招从鞭法化来,先以青龙翻身起势,再接毒蛇袭阴。封威自忖动武杀人不拘狠毒,却没料到方才还堂堂正正接招的对手忽然使出这般阴损招数,况且萧尽若使的是软鞭,此刻鞭梢未到,但长刀不会转弯,刀刃已由下向上撩到要害。   封威吓出一身冷汗,情急之下向后翻身坐倒,左手摸到地上被自己打死的僧侣尸首,大喝一声抓住死人手臂向萧尽掷去,随即右手一锤地面将自己震起,举拳扑到。 第七十一章 菩萨慈悲金刚怒   萧尽硬扛封威的铁拳,等宁承轻将院中众僧救走后立刻接阴招对敌,打了封威一个措手不及。他与人交手不拘招式,以能取胜为先,也是封威平生作恶多端,常被正道仇家追杀围剿,名门正派自视清高极少用促狭阴险的毒招,他看萧尽相貌堂堂,衣着锦绣,便将他也当做世家子弟,心存轻看之心,哪知竟会有这损阴绝嗣的一刀。   如此断子绝孙、毁门绝户的招式向来只有封威使出对付别人,哪有自己受用的道理。他怒极生恶,抓了死尸当盾去挡长刀。   封威为人恶毒,对他人心思却拿捏得极准,那僧人死得凄惨,尸身早已不全,稍有怜悯之心者都不愿鞭尸作践。他料想萧尽见尸体到来难免犹豫,便有了趁隙偷袭回击的机会。谁知萧尽哪有半分迟疑,眼疾手快,一刀斩去,将僧人的尸身自腰间劈开,一时间肠血内脏横流,泼了封威满头满脸。   封威原本躲在尸体后打算趁势突袭,右手铁拳等尸身落下便猛击萧尽头颅,保管一招叫他脑袋开花,血溅当场。可萧尽如此毫不犹豫地一刀斩开尸体,自己头上要害半点也没露出,反倒让封威双眼糊满鲜血,不能视物。   萧尽从出刀与他搏斗到眼下略占上风,实是招招惊险,处处惊心,可谓在生生死死之间转了几个来回,心中也是惊惧交加,知道若封威出手便全力以赴,此刻自己哪里还有命在,趁现在对方目不能视,必要以雷霆一刀将他斩杀,否则待他回过神来再看清楚便难有取胜的机会。   想到这里,萧尽不顾那僧人尸首如何,一刀两断,忙着又挺刀对准封威头脸要害刺去。   就在这时,忽然一声大喝从院外传来,怒气勃勃十分耳熟,喝道:“什么人在这佛门净地滥杀无辜!”   萧尽暗暗叫苦,心想果真不是冤家不聚头,这老头儿别处不去,偏来这里凑热闹。程柏渊飞身过来,一刀将他长刀拦住。封威反应神速,知道来人绝非自己援手,两厢误会一解便要联手对付他,大丈夫能屈能伸,杀人不急在一时,立刻一抹脸上血污,略微辨明方向往院墙外跃去。   程柏渊进门时只见萧尽一刀将一个身穿缁衣的僧人腰斩,他行走江湖数十年,也是头一次见如此惨烈场面,震惊之余不容多想,抢身而去挡住萧尽刺向封威那一刀。再说封威被萧尽斩开的尸首溅了一脸血,右手支身,左手罩面,哪里看得清是谁。程柏渊这一喊,萧尽便知不好,长刀去势更急,可惜封威临敌经验深厚,逃命与杀人一样果断。萧尽只差寸许就能将他重伤,仍因程柏渊一挡未能得手。   程柏渊见封威逃走不以为意,毕竟寺中僧人被斩是他亲眼所见哪会有错,因而十分倨傲,执刀拦着萧尽道:“什么人?为何下手如此狠毒?”   萧尽与宁承轻和他交道匪浅,深知这老头儿为人不坏,甚至可说颇有侠心义胆,方才之事换个人来,眼见一人举刀将人劈为两段,满地血肉内脏,哪敢毫不犹豫上前阻拦?   程柏渊性子执拗暴烈,萧尽不知吃了他多少苦,见又是他也十分无奈,正想如何作答,宁承轻已抢先一步道:“老贼,你与那杀人越货、恶贯满盈的恶贼铁手佛封威沆瀣一气、同流合污,明知他无故杀害寺中僧人却助他逃跑,当真是江湖败类,无耻之尤。我等虽武艺浅薄,今日也誓要为天下武林除害。”   萧尽听他先发制人,正气凛然,将当初程柏渊骂他的话原封不动骂回去,知道是刻意报复,心中不免好笑,便陪他演这一出,一言不发挥刀与程柏渊打斗起来。   程柏渊自宁家山谷中与萧尽交过手后再无对敌机会,也不曾见过他从夏照风那里得来的宝刀拒霜,萧尽心中刀法何止百千种,随意演练便叫他猜不出自己来历。   程柏渊本也不清楚寺中发生什么事,只凭一腔正义之心出手,此刻骤然听见宁承轻呵斥,将他与江湖闻名的恶人封威打成一路货色,心里又气又急,一边与萧尽拼刀一边骂道:“臭小子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与那恶贼同流合污?”   宁承轻道:“方才逃走那个就是铁手佛封威,他到这寺里投宿,无缘无故残杀寺中僧人,我们出手救人,好不容易要将他砍死除害,你这老贼一出头就将他救下,还说不是和他一气儿?”   程柏渊怒道:“我进院时只瞧见这小子在杀人,满地血腥难道不是他下的毒手吗?”宁承轻道:“这位寺中的师父是封威所杀,姓封的恶贼用尸身挡刀,我们若顾惜尸首岂不是让恶贼占了先机,若不能杀他,反而被杀,这合寺僧人今日都不得幸免。我等习武之人为大义不拘小节,如何能在这等大是大非、正邪黑白面前犹豫不决?”   程柏渊被他一顿抢白说得面红耳赤,心中也疑惑莫非自己真的弄巧成拙放走了恶徒?宁承轻言语上占了上风,仍不放过他,找来一个僧人道:“寺中的师父们皆可作证,是姓封的作恶杀人。”   众僧可说全靠萧尽与宁承轻救命才逃过一劫,个个心存感激,纷纷出言作证。如此一来程柏渊总算知道自己贸然出手,错放坏人,心里有愧,但面子上一时过不去,对萧尽道:“老夫是看你将人腰斩才出手,虽是尸身,但……但这满地脏器,未免……未免太过……太过……”   他本想说太过残忍,众僧却齐齐双手合十诵经,主持方丈赶来,见之亦口宣佛号道:“生死轮转,无有穷已,残毁形骸,得在忘身。我等佛门中人弃身舍命,脩浮图道,区区残躯当如离苦涅槃,这位小施主救人止恶,以慈悲之心显金刚之怒,实是大智大勇,敝寺众僧感激不尽,岂有怪罪之理。”   程柏渊听后更觉羞惭,他虽有一股莽劲,难听人劝,但也非真的蛮不讲理,既然事实已在眼前,确是自己错了,当下便收刀抱拳,对萧尽拱了拱手道:“小兄弟,是我看错,方才差点误伤了你,望你不要怪罪,封威那狗贼我去追来杀了,不劳你动手。”   萧尽自认识他以来,只见他咄咄逼人,哪听过他如此客客气气赔礼道歉,一边好笑一边郑重其事回礼道:“不知者不罪,前辈无心之过,不必挂怀。”   程柏渊道:“话虽如此,但封威是因我而逃,这件事势必要落在老夫身上。”他正说话间,萧尽已见到另有两人入寺而来,正是温南楼夫妇。   程柏渊本与他们同行,但他二人年轻夫妻,一路上山自有赏玩之意,程柏渊性急,便先行上到悟心寺中,恰好瞧见萧尽与封威一战。   温南楼与郭翎走进寺院,见院中一具和尚残尸,遍地血腥,也都吃了一惊,忙问程柏渊原委。   程柏渊当着这么多人面只好又将方才自己犯的错再说一遍。温南楼先朝萧尽瞧了瞧,萧尽知道他与程柏渊不同,当日在山上相处数日,早已将自己手中几样武器看了个遍。青渊是匕首,尚能收藏起来,拒霜却是他常用兵刃,即便平时以剑套藏起,用时也瞒不住人。   温南楼果然认出拒霜,瞧萧尽长相却又陌生,但江湖中善于易容变装的高手不少,惹了仇敌改换面目倒不稀奇。他心里有了计较,并不说破,只向萧尽与宁承轻拱手行礼,请问他们姓名来历。   萧、宁二人早已拟好假名,此时正好说出一个叫穆雁归,一个叫叶莲。   温南楼也自报家门,将程柏渊及自己妻子一并介绍,既然明知都是假名,便不细问,只问了那铁手佛封威的情形。   萧尽道:“这人在庐阳城中便与咱们同住一个客栈,不想今日上山又遇到他在寺中杀人,晚辈初涉江湖不自量力出手阻拦。”温南楼道:“少侠见义勇为,奋不顾身,令人十分钦佩。铁手佛封威十余年前就是江湖中恶贯满盈的凶徒,生性残暴,死在他手里的人命岂止百十条,既知他也到了此地,再不能放他行恶。”   程柏渊嫉恶如仇,当下便要去追。宁承轻道:“封威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以他的性子定要回来报仇,现在去追不如守在寺中,一来守株待兔,二来也好看护寺中僧人,以免封威回来狂性大发,屠杀无辜。”   温南楼既瞧出萧尽的身份,自然也知道他是谁,但见二人明明自身麻烦不断,不得已掩藏身份难以真面目示人,却仍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对封威这等杀人狂魔也毫不畏惧,挺身而出,内心之中早已将他们视作平生难得的少年侠客,往日众人种种误解构陷也尽数消散,暗中赞许不已。   郭翎虽与二人并不相识,但识人之明比起丈夫更有过之,当下便道:“不错,咱们不能一味想着杀敌,却忘了还有这满寺僧人需要保护,即便要追也得留人在这。”   温南楼道:“很是,既如此,就请程前辈留下看护寺院,我夫妇二人去四周瞧瞧。”   程柏渊被宁承轻这个小辈劈头盖脸地“老贼、老贼”骂了一通,虽萧尽说话客气,他却只笑吟吟地站在一旁并不过来寒暄致歉。程柏渊憋着一股气无处发泄,哪里肯留在这,势必要亲手杀了封威一雪前耻。   温南楼顾念他的面子,便让妻子留守寺中,自己与程柏渊、萧尽去寺外追查封威下落。   萧尽不放心将宁承轻独个留下,宁承轻却道:“有郭女侠在这,还有什么放心不下,你们只管去,封威再来也是自投罗网,自当让他会会郭女侠的飞羽四十九剑。”   他说话声音清朗,并未有意掩饰,但改了自己乡音略带的江南口音,与平日说话又颇为不同,程柏渊固然没听出来,温南楼听了也觉差别颇大,不禁佩服他机灵百变。   两拨人分开而行,可惜天色渐晚,直至中夜也未找到封威踪影,不知他逃去何处,只得先回返寺中,等天亮后再行商议。 第七十二章 长生院前斗奇珍   萧尽与宁承轻住在悟心寺禅房中,与温南楼等三人隔了个院墙。   程柏渊无心之过丢了老大一个面子,独自在屋中生闷气。温南楼却将自己的猜测如数说给妻子听,郭翎听后道:“我要数落你,你生不生气?”   温南楼一愣道:“数落我?我做了什么错事你要数落我,你倒说说看,真是我错了,我自然不生气。”郭翎道:“铁手佛封威犯案累累,当年杀害了多少江湖武林的正派同道,手段狠毒,武功又高,换做你二十来岁时,见到这样一个恶鬼在面前将人头颅捏碎,你敢不敢毫不犹豫上前与他拼斗?”   温南楼道:“我二十来岁时,武功应当远不如此时的封威,但若为救人也是义不容辞,无论如何先出手阻拦,再想脱身之法。”郭翎道:“你少年成名,这个年纪时武功比姓萧的年轻人又如何?”温南楼想了想道:“我自恃剑法武功高过他,但他似乎颇有奇缘,除了本门刀法外所学武功甚杂,且能将杂学融会贯通,随机应敌,可谓资质奇高,是我平生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   郭翎道:“可还是不如你对不对?他武功尚未登峰造极,只能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一流高手,但他明知打不过封威,还能不顾性命挺身而出与那杀人魔头拼斗。当时寺中只有些不会武功的僧人,也无江湖人士见证,明明可以袖手旁观或避祸走开,他却为救不相干的人搏命,这份勇气胆色你我未必能及,难道你们一路追赶竟然没有看出来?我说你一叶障目,人云亦云,分不清是非善恶,有没有错怪你?”   温南楼点了点头道:“没有。唉……我虽觉察他二人人品为人与旁人所说不同,但因关如是、柳璋等人的死旁证众多,宁小公子非但不辩白,还屡屡有意挑衅,惹得双方水火不容,我再说什么也无人肯听。”   郭翎道:“是说了无人肯听,还是你心里也摇摆不定?”温南楼不答,郭翎又道:“你年少时可不这样,心里觉得对的事,旁人再怎么阻挠也不动摇,如今武功名望已非昔日可比,行事却谨慎多了。”   她笑了笑,轻轻按住丈夫的手道:“我知道你想得多,当年人人称你一声游云剑客温大侠,现今却都要提一句你是铁背金龙的女婿,你怕自己一言一行有损我父亲名声,所以才束手缚脚,到处不敢得罪人。”   温南楼自与她成亲之后,确有这些顾虑,年少时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豪气早已磋磨了许多。   郭翎道:“你怕损我爹的名头,我可不怕。这回来找你,爹特地嘱咐我出了家门便是江湖,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规矩。我爹年纪大了,老人家耳背,有人说他什么,他也听不清,叫你尽管放心罢。”   温南楼听了妻子一番肺腑之言,心中极为感动,更有一股当年的豪勇之气重生,这些日子以来的烦闷、憋屈和无奈也尽皆消散。   他道:“那二人改名换姓,易容变装,也是为避人眼目,咱们就当不知情,只在暗中回护就是。”郭翎应承了,见天色已晚,便要休息,但不知封威是否会回来犯事,因此不脱外衫,将长剑放在手边和衣而睡。   那厢萧尽与封威大战一场,些许有几处轻伤,宁承轻替他在双手虎口上了药,一边包扎一边笑。萧尽问他笑什么,宁承轻道:“你瞧见程老头儿气得满脸通红的样子没有?”萧尽笑道:“原来你笑这个,你平日虽对人冷嘲热讽,但不放粗言,今日骂了两句老贼,高兴得像孩子似的。”   宁承轻道:“你不懂,程柏渊这老头蛮横得很,到处得罪人,不怕没人骂他,但今日他理亏,凭我如何叫骂,他还要反过来认错道歉,这一辈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委屈。”萧尽心想他不管怎样聪明,到底还是顽童心性,和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儿争来争去,委实好笑。   笑了一会儿,萧尽道:“明日就是比武大会,我们还要和他们一起上山吗?程柏渊倒还好,我瞧温大侠的夫人聪明过人,怕被她瞧出破绽。”   宁承轻道:“你小看温南楼,他见过你的拒霜,咱们这点小小伎俩骗不认得的人还好,骗他却不易,我看他早就认出来,只是故意不说罢了。”萧尽道:“是吗?他看破又不说破,会不会对我们不利?”   宁承轻忽而又笑起来道:“郭女侠心向着咱们,我看他不敢,他有些怕老婆。”萧尽道:“哪里见得?我只见他对夫人敬爱有加,夫妇和睦,怎么能说怕老婆?”   宁承轻道:“敬爱难道算不得怕?他老丈人在江湖上威风了几十年,人人提到都称一声前辈英雄,武学泰斗,在他之上的只有那不肯出关的半仙余行风了。温南楼如今行走江湖有所顾忌也情有可原,生怕辱没了老岳父的名头。咱们不必怕他,有他在反倒会有许多好处。”   萧尽还想问有什么好处,宁承轻将他脸颊捧住,轻轻一吻。萧尽只见他双眼如朗星一般笑意盈盈,忍不住道:“你揭下面具让我瞧瞧好不好?”宁承轻道:“揭了再戴好生麻烦,今晚还不知道封威会不会趁夜再来,等过了明天再给你看。”   萧尽还是不舍,这些日子二人常戴面具掩人耳目,偶尔夜里摘下洗脸清洁后也是匆匆戴上,他总觉已很久未见宁承轻本来面貌,明明人就在身旁却生出许多思念来。但他毕竟知道事关重大,原本是要避开封威这个宁家的大仇人,谁知阴差阳错反而正面惹上他,眼下自然不能任性而为,因此只灭了灯,二人一道躺在床上说些闲话后慢慢睡去。   萧尽夜里警醒,迷迷糊糊睡到黎明时分,窗外日头未起,寺院众僧已在早课诵经,看来一夜无事,封威并未回来寻仇。   两人起床梳洗,用了顿斋饭,谢过方丈后由知客僧送到门外。萧尽见温南楼夫妇与程柏渊已在等候他们一同上山,本想借故推辞,但郭翎说那封威为人歹毒,睚眦必报,昨夜未到或许今日埋伏在上山路上偷袭也未可知。再说他趁此比武盛会,武林群豪集聚之际到来,不知有什么意图,还是结伴同行更谨慎些好。   宁承轻道:“郭姐姐说的是,咱们今日离了悟心寺,还需得有所照看,以防封威去而复返趁我们离开后回来残杀僧侣泄愤。好事只做一半,反而徒增伤害,有违我等行侠本意。”   郭翎向他微微一笑道:“不错,方才外子已知会方丈将寺中僧侣分散,去山上各处寺院暂避几日,正好今日大会群豪到场,咱们四处留意,见到封威将他除去,也替悟心寺的僧侣们扫除后患。”   程柏渊一扶手中单刀,冷哼道:“找到那恶贼,让我亲手结果了他,你们谁也不要插手。”宁承轻仗着自己易容改扮,程柏渊并未发现,温南楼又不说破,便故意挤兑他道:“程老前辈与这杀人魔头单打独斗,万一不敌岂不是又要落个纵放之过,依晚辈看,对付邪魔外道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大家并肩子一起上就是了。”   这些以正制邪、除恶即善的言语,在程柏渊率众追赶时,萧尽与宁承轻已不知听多少人说过,如今当面说来,程柏渊反觉意兴萧索,尴尬刺耳。可昨日之错,错在自己,程柏渊自知理亏,不想和小辈计较,便只能强忍着不发作。   温南楼心里明白,知道宁承轻之前吃了程柏渊的亏,如今暗地里占回便宜,一个老而倔强,一个小而刁钻,不禁也觉有些好笑。   一行人离了悟心寺,往仙童山山顶而行。山路狭窄,程柏渊急着要找封威的行踪,一马当先走得最快,萧尽与宁承轻并肩走在最后,眼前便是温南楼夫妇结伴说笑的身影。   萧尽心想,他二人结亲也有十多年,仍旧如此亲密恩爱实属难得,但想自己与宁承轻在一起,将来长长远远也像这样相亲相爱永不分离,心中甜蜜犹有过之并无不及。   越往山顶走,前方人影越多,渐渐热闹起来。   萧尽见各帮各派的英雄豪杰尽皆会聚,山顶处有一处大道观,名曰“长生道院”,观前平广宽阔的一片空地上已摆了一圈座椅,邀江湖武林中各大门派的掌门帮主、名家族长就座。   程柏渊与温南楼夫妇人脉甚广,到处遇见熟人寒暄,照面的人一多便再顾不上萧、宁二人,正好他们乐得自在,悄悄转去别处。   那人群中果然不少熟人,就萧尽见过的也有青萍剑丁处舟,云门、玉山、混元派一众人等俱全,连琴剑双侠也在场。   宁承轻悄声道:“这下可齐全,我揭了面具站上台去,保管搅得这场武会比不成。”萧尽道:“你不要胡闹,咱们看个热闹就走吧。”   宁承轻道:“你瞧见唐寒了没有?他说过要来,山下客栈里也没见他的人影。”萧尽道:“这里人多,未必一下就能找到,等会儿太阳出来再找。你这么在意他,可有什么缘故?”   宁承轻道:“他借故结识我们,又有意引我们来这里,自己不现身,岂不是可疑得很。”萧尽道:“你疑心重,不过次次都算得对,咱们小心提防些。”   宁承轻环视一圈,没找到段云山的身影,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此刻天色已蒙蒙亮起,山顶云海之上金光乍现,蔚为奇观。朝阳下,一人跃上高台,正是庐阳苍穹剑派的大弟子骆岱州双手抱拳,向台下众人朗声道:“各位英雄豪杰,前辈侠士,多谢赏脸来到庐阳。自天门英雄会比武论剑至今已十三年,各派高手各有所属,江湖之上人才辈出,尚未有过如此多英雄人物齐聚一堂的时候。今日在这仙童山顶,长生观前,咱们就痛痛快快各施所长,比武较技热闹一番。自古文人学士高下还分个状元、榜眼、探花,咱们学武之人只比头名。”骆岱州话未说完,已有人哈哈大笑:“说得是,谁去争天下第二的名头。”骆岱州也笑道:“褚大侠胜券在握,一会儿定要打头阵。”   姓褚的汉子与他甚是熟稔,笑问道:“这若赢了,有什么彩头?”骆岱州抬手侧身,让开一步,三名苍穹剑派的小弟子各捧一物上前,在台上站定。 第七十三章 共看仙山万虑宽   萧尽见头一个弟子手中捧的是个剑匣,便对宁承轻笑道:“匣子里必定是口宝剑,不知道夏伯父在哪。”宁承轻道:“他是贵客,又是苍穹剑派刘家的姑爷,来这便是陪老婆回娘家,自然是在主位了,你瞧高台右边不就是。”   萧尽远远一望果然瞧见夏照风父子与夏夫人、夏小姐坐在一处。   那名捧剑弟子打开匣盖,其中一柄长剑未入剑鞘,阳光下剑锋青光莹莹,与寻常刀剑不同,犹如天色一般,明晃晃耀人眼目。   骆岱州道:“此剑为灵器山庄夏庄主亲手所造,剑名泰清。”   萧尽曾在灵器山庄见过夏照风开三器堂炫耀自己打造的宝刀宝剑,却未见过这把泰清剑,此剑不以花为名,想必是另外赶制,足见其诚意甚殷。   群豪见此宝剑尽皆羡艳不已,大声夸赞,跃跃欲试。骆岱州叫第二名小弟子上前,这名弟子手托一个锦缎丹盒,盒中一个玉瓶,一个玉匣,玉瓶中是灵华三秀丸,玉匣中则是七花玉苓膏。众人听闻又是议论纷纷,这两味药内伤有起死回生之功,外敷能折骨续断腐肉生肌,比之宝剑更为罕见稀有,重金也难求。   如此一来,那第三名弟子手中的彩头更让人好奇起来。   骆岱州唤人上前,小弟子捧一个木盘,木盘上盖着白布,与这盛事大会热闹气象大为不合。群豪等着看白布下又是什么稀罕宝贝,骆岱州往前一步,神色肃然将布揭开,却见盘中放着一只断手。   在场都是江湖人,平日里与人相斗受伤见血乃至死伤都是常事,偶然见个残肢也不稀奇,但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场面上忽见比武大会胜者的彩头竟是只断手,都是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骆岱州揭了白布后便退到那名小弟子身旁,主桌边又站起一人。   萧尽见这人年纪不小留着长髯,一张长方脸膛不见一丝皱纹,身穿锦袍,雍容自若,便问宁承轻这是谁。   宁承轻道:“这人就是苍穹剑刘迎年,方才那个是他的大弟子。”萧尽十分诧异道:“刘迎年不是夏伯父的岳丈吗?怎的看起来如此年轻,倒像是平辈。”   宁承轻道:“刘迎年年轻时当过道士,修习一门道家内功已有五十余年,内力修为深厚,自然驻颜有术看起来年轻许多。”萧尽道:“怪不得他将比武大会设在这山顶道观。那只断手又是谁的?”宁承轻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刘迎年站到台上,先四方一揖,与群豪行礼,随后道:“各位英雄朋友,今日庐阳苍穹剑派比武会,比试武艺固然是首要,但比武亦是为另一件大事。这只残手,是我一位老友生前所有,在座朋友或许认得,又或许耳闻,他是襄阳灵光寺本院方丈静嵩大师。”   话到此处,台下一片喧哗。   萧尽问道:“这位静嵩大师十分有名吗?”宁承轻道:“说起武林泰斗,得道高僧,嵩山少林的玄昭大师算一个,这位静嵩大师也算一个,他的金刚白虎拳刚猛无俦,已臻炉火纯青之境,普天下能与他匹敌的对手少之又少。这断手手指屈张,作虎爪状,不像死后才被割下,想必是斗武中遭人砍断。是什么人有这等武功,不但能战胜静嵩,还将他的右手砍下……嗯,不知他如今是死是活。”   萧尽听后隐隐有些不安之感。   刘迎年等众人安静后,又再说道:“静嵩大师遭人所害,我本当为他报仇雪恨,但近来听闻不少武林门派的高手接连遭害,其中不乏各派掌门,都死于同一人之手。静嵩大师武功高强,已使出白虎拳却仍被对手所杀,若非凶手手段卑鄙,便是绝顶高手。我庐阳苍穹剑派固然与襄阳灵光寺合寺僧众上下一心,合力追凶,各派中有师长亲朋死于此人之手的亦可与敝派同举,将这杀人恶徒铲除,为武林除害。”   萧尽忽而回头对宁承轻道:“他说的这个人难道是……”还有一个“我”字未说出口,宁承轻微微点了点头道:“这冒名之人短短时日已有如此功力,竟能正面迎战静嵩老和尚,前些日子死的那人果然是假的。你先别说话,让我再听听他们说的。”   萧尽依言住口,刘迎年说完,忽听有人道:“刘掌门可知凶手是谁?”刘迎年道:“静嵩大师遇害后,老夫曾知会各派,已将那人身份样貌确凿在握,此人是赤刀门杀手,姓萧,名萧尽。赤刀门自两年前门户生变,老夫曾遣人报信,但左门主伤重不见,只传话说判门弟子任由处置。据说此人盗走本门秘录,习得上乘武功,心思歹毒,江湖上许多名门高手尽皆死于他手。今日到会的都是嫉恶如仇的英雄豪杰,赤刀门创立至今,杀了不少武林败类,江湖匪盗,如今他门中出了叛徒,咱们自当代为清理门户,以正武林风气。”   能来这比武大会的莫不是崇侠尚武的江湖豪杰,或是与苍穹剑派刘迎年交好,听他以比武为名,为武林同道出头,都是大声叫好。   刘迎年道:“今日比武得胜者,必定是一流高手,且胸怀侠义,以惩奸除恶为己任方能服众,得了泰清宝剑、灵华三秀丸、七花玉苓膏,便要承下为静嵩大师及各派被害高手一雪仇恨的重任。老夫以庐阳苍穹剑派身先士卒,派中弟子任听调遣,直至将那杀人害命者拿住诛杀为止。”   他话音落下,四周又有如孤峰堂、九渊派、点苍等等各派门人纷纷响应,也愿以比武得胜者为首,铲除凶手。如此一来,便似江湖上闻名的数十个门派借此结盟,推举一位盟主,虽非长久之名,但若成事,将来传扬出去名声赫赫,谁能比得过。一次比武,非但得宝剑、灵药,更名扬天下,谁又不心动。   只有萧尽在台下皱着眉,宁承轻瞥他一眼,笑道:“你哭丧着脸,怕人来打你杀你呢。”萧尽道:“我原以为你家里的娄子捅得大,没想到我门中的祸才是弥天,你爹娘的仇怨好歹十几年前,又和你无关,程柏渊追来也只能绑了你去仙城山认错。我这可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赤刀门萧尽,十几个门派的高手都是我亲手所杀,到时候一起追来,我打得过哪个?”   宁承轻笑道:“你别小瞧自己,我看这里的人哪个你都打得过,不如上去比一比,将那宝剑、灵药和盟主的位子都赢过来,到时你自己又不能自打自杀,岂不两全其美。”   萧尽知道他是玩笑,如今他二人可算得上一人搅了半个江湖,反倒有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之感。宁承轻道:“刘迎年也真是老奸巨猾,自己不愿揽这桩麻烦事,便借花献佛,打着比武大会的名头找个冤大头,今后提起报仇,他算尽了力,找不到杀不了凶手,都与他无关。我只奇怪,那十几个门派中也不乏绝顶高手,杀这么区区一个你,竟也不肯自己出头。”   萧尽道:“什么是杀区区一个我,我与那人初见时,他并不是我对手,全靠同伙相助才逃脱。谁想过了些日子竟然能杀这许多高手,难道义父的应天秘录真这么厉害,学成便可天下无敌?”宁承轻道:“我不管别人练成什么绝世武功,只道是你厉害,我上回嘱咐你练的那门刀法你练到几成了?”   萧尽道:“你说那无名刀法?我日日有练,即便没处真练,心里也时时琢磨,如今我从义父和姐姐那里学来的刀法已一招都用不上,每回想用,脑子里生出那刀法里克制的招数,便觉毫无用处。”宁承轻道:“这就对了,你不用赤刀门的刀法,那些死在赤刀门杀手刀下的人自然和你无关。”   他们离众人甚远,低声私语,台上已有人在比武。   有名有姓的高手自恃身份,不急上场,比来比去都是些武艺平平的庸手。宁承轻远远瞧见夏照风一脸不快坐在岳丈刘迎年身旁,忍不住想笑,心想他近五十,在自己面前已是长辈,岂知在老丈人身边也只能乖乖迎合,不敢随便削了面子。   数月前,宁承轻与萧尽在灵器山庄住过一晚,正是那时初遇假冒的杀手,别人或许分不清真假,夏照风面前宁承轻却早已有言在先,为萧尽留了辩白的余地。   宁承轻道:“你既不上场比武,这几人打来打去又十分无趣,咱们到别处走走,一会儿再回来看谁赢了。”萧尽方才无缘无故背了个杀人凶手的恶名,心中烦闷,宁承轻说要去别处最好,便携着他手往长生道院山门内走去。   比武会期间,出入道院的江湖人不少,萧尽与宁承轻信步穿行也无人阻碍。二人走走看看,经过灵官殿、钟鼓楼、玉皇殿、三清殿,连斋堂也看过,再从后院往山上走。   登到高处,青山之外云海茫茫,如临仙境。   萧尽见再往上去山石陡峭,十分危险,宁承轻又不肯就此回头,仍要登高绝顶,便伸手将他后腰搂住,轻轻一提抱上山顶。两人并肩倚立,遥望云海,将俗世一切恩怨烦恼尽数抛却。   宁承轻道:“长生道院建在山巅,倒真有些仙云凝瑞、霞举飞升之感。”萧尽道:“你想当神仙吗?”宁承轻道:“当神仙有什么好?”萧尽道:“当了神仙就没人打你杀你,也没人再敢害你。”   宁承轻道:“神仙不能动凡心,我做了神仙就撇下你独个儿去天上,留你在人间哭哭啼啼当个可怜没人要的小狗子。”萧尽一愣道:“你去天上,不带我去?”宁承轻见他平时对敌还有几分脑子,自己逗他却又总是认真犯傻,只觉甚是可爱,忍不住在他腮边亲了一下。   萧尽看他顽笑,趁四下无人张臂将他拥在怀里,二人正亲密间,忽听一声长吟远远传来。空山寂寂、群山回响,萧尽四处寻找,终于瞧见相隔数丈外有的峭壁上站着个人,正迎风舞剑。 第七十四章 快刀险峰识旧客   这人穿一身粗布道袍,头挽道髻,发色雪白,是个老人。   萧尽见他剑法飘逸,轻功卓绝,在险峰之上如履平地,云雾中风姿脱俗,如仙人下凡一般,不由叫了声好。   他一声喝彩并不响亮,那边老道却已听见,停下剑招向他抱拳道:“两位居士是有缘之人,何不过来一叙?”   萧尽问宁承轻:“咱们去不去?”宁承轻道:“你只管去,我跟着你。”萧尽跳下山石伸手接他,两人一道前去。萧尽稳稳落在峭壁上,见老道人鹤发童颜,身姿挺拔,一眼望去便知是前辈高人,不由恭敬起来,抱拳行了礼道:“晚辈不知道长在此修练,叨扰之处还望海涵。”   老道微微笑道:“今日庐阳苍穹剑派召开比武大会,天下群豪都在长生道院前比试,小居士为何独独来此游山,不去观武?”   萧尽道:“晚辈武艺低微,原是来凑个热闹,高手间比武较艺,咱们原也看不太明白。”老道笑呵呵道:“实说,江湖上练武之人甚多,难免良莠不齐有混把式的,看不过去也属平常。小居士瞧瞧老道剑法如何?”   萧尽见他年纪虽大,但有顽童炫耀之心,便与宁承轻在一旁看他舞剑。   老道十分讲究,左手剑诀,气定神闲摆了个起手式。萧尽眨了下眼,忽然眼前一片寒光点点,老道长剑展开,直刺、后劈、平抹、回撩、架剑,忽而桥下斩蛟,忽而亭边射虎,剑霜穿窗月,峰雪出岫云,一时间真如剑仙舞动,令人心醉神驰。   萧尽近来武功大进,但无师长教导,也不知自己进益如何。他平日练武只图实在,能杀敌最好,招式间风姿气度如何从不计较,今日见到这老道舞剑,仙风道骨,潇洒飘逸,真是赏心悦目,不想一套剑法竟能使得如此精妙绝伦,忍不住又再喝彩。   宁承轻等老道收剑站定,也十分赞赏道:“仙长剑法高绝,世所罕见,若去下场比试,比武大会上怕是无一人能匹敌。”   老道哈哈笑道:“小居士谬赞,贫道在这道观隐居养性,不过比旁人多练几年剑法罢了。”宁承轻道:“晚辈见识粗浅,但见仙长这门剑法有入妙通神之功力,江湖武林罕有,晚辈冒昧猜一猜仙长来历。”   老道凝目瞧他,笑笑道:“你认得我吗?”   宁承轻道:“仙长的剑法出自玉衡派,但自成一格,有开宗立派之气象,晚辈猜仙长与玉衡派的玉贞道长有些渊源,不知对是不对?”   老道笑道:“小居士有些眼光,老道出身玉衡,玉贞仙人即是恩师,不过机缘巧合另立门户,不敢再提恩师名讳。”宁承轻道:“仙长一代宗师,大可不必如此自谦,敢问前辈仙名。”老道双手扶剑道:“贫道俗家姓莫,道号玄尘子,是这长生道院紫阳剑派的掌门。”   宁承轻故作惊叹,又再行礼道:“原来是玄尘真人,晚辈失敬。”玄尘子摆手道:“什么真人,可不敢当,不过是个牛鼻子老道罢了。”   萧尽见他慈祥可亲,深有好感,果然一派前辈高人,超凡脱俗的气派。   这时,山下忽然响起一片喝彩,欢声雷动。   萧尽有些心痒难搔,不知是谁上阵比武,赢了这震天价的叫好声。玄尘子笑道:“想必有高手下场,两位小居士何不去瞧瞧,没得陪我一个糟老头子在这虚度时光。去吧,稍后咱们在道院或能再叙。”   萧尽忙拱手道:“那就不扰前辈清静了。”玄尘子摆手回礼,目送两人下山。   山路狭窄,宁承轻跟在萧尽身后,走出丈外,忽听一阵衣袂声响,转头一瞧一个黑衣人手握长刀不知从哪飞身而出,玄尘子抬剑一挡,二人刀剑相交,当一声响。   玄尘子在山中道观避世修练,多年不曾有过这样遇人偷袭,喝了声“来得好”,便与那人战在一处。   萧尽对黑衣人的身形样貌早已铭记于心,见他竟如此大胆,敢在这群雄云集的比武大会上现身偷袭武林宗师,若让他得手这坏事岂非又要安在自己头上。想到这里,他心头火起,拔出拒霜就要上前助阵。   萧尽刚一拔刀,山壁之间又跃出一人。此人也是一身黑衣,却不露真容,蒙着黑巾,抬手就是一把暗器掷来。   萧尽挡在宁承轻面前,挥舞长刀将透骨钉尽数击落,但再要去援助玄尘子却已脱不开身。此人一直以来都与假冒他的黑衣人形影不离,一旦遇险便出手相助。假冒者固然令人痛恨,这个同党也不可放过。   萧尽长刀挺出,白光如虹,一刀往蒙面人脸上刺去。蒙面人原本手中并无武器,以往数次交手也只是以透骨钉做暗器对敌,萧尽一刀袭来,那人转身回旋,伸手在腰间一摸,抖出一条漆黑的细长软鞭。   萧尽头一次与用这等用软兵器的人交手,长鞭如蛇影一般,倏忽来去,一时在左一时往右,难以捉摸。他打起十二分精神,眼见鞭梢到来,挥刀去撩,仗着拒霜锋利想将长鞭绞断,可那鞭子不知是什么做的,卷在刀身上竟有金铁之声。他正疑惑,忽觉手掌一震,一股巨力自鞭身传来,震得他险险将拒霜脱手,连忙用力握紧,抽刀回撤。   此人内力修为如此了得,往日只见他暗器出手,竟未试出武功高低。   萧尽不敢有小觑之心,心想玄尘子毕竟是武林宗师,即便对手偷袭也绝不会败在宵小手中,自己只需专心对付这蒙面人就是。想到这里,他猱身上前,钻过鞭身使一招“豹尾穿花”,直刺要害再撩刀。蒙面人仰身躲过,软鞭抖开,在萧尽耳旁嗤嗤生风。他鞭软极长,将对手挡在身外不得靠近。   萧尽每到与人对敌,见对方使出自己不熟的招式便要盘算寻思克敌致胜的方法,此刻见蒙面人鞭法奇诡,鞭梢所到之处树断石裂,自己丝毫不能近身,突发奇想往腰间一摸。   自从宁承轻将青渊宝刀给了萧尽,他每日挂在腰边,如今易容换装,走在路上已将拒霜藏进套中,便也将青渊给宁承轻保管防身。这时他伸手一摸没有摸到,宁承轻在身后瞧见便知他心意,自怀中取了青渊拔去刀鞘抛去给他。   萧尽握住刀柄,左手一抡,刀身又被长鞭绞住。这回他却不急挣脱,反而手腕转动,又将长鞭在腕上绕了几圈,往后一扯将蒙面人拉近尺许。   蒙面人没料到他有此一招,扯了两下不能将长鞭抖开,却也应变神速,左手二指并立如刀戳向萧尽胸前要害。萧尽挥刀横劈,被他矮身避过。蒙面人在他身前几个旋身,竟将缠在他手上的长鞭旋开,右手一抖鞭子又如蛇影般倏忽而至。   萧尽眼见被他逃脱,心道可惜,但觉这人武功之高也在自己意料之外。他想今日正是大好机会,若能将二人擒下,又有温南楼、夏照风等人作证,或可解除误会,还自己一个清白。   思忖之际,蒙面人长鞭又如疾风狂雨般袭来。萧尽一一避过,宁承轻为不妨碍他,也早已躲得远远的。萧尽眼角一瞥,见他从地上捡起什么,抖手一扔道:“暗器来了。”   宁承轻全无内力,扔也扔不远,但那枚透骨钉扔到萧尽眼前,正好他眼疾手快,拒霜横扫,当一下将暗器扫向对面。   蒙面人猝不及防,被透骨钉击中肩头。萧尽心中一喜,心想不能再让他逃走,连忙追上一步刺他肩背要害,谁知蒙面人长鞭挥出在半空一抖,鞭梢如长了眼睛似的,绕到萧尽脑后一转啪一下打在脸颊上。   萧尽吃痛,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不知有没有见血,好在自己招式未老长驱直入,拒霜也哧一声插入蒙面人肩头。   那人连连后退,将鞭子一收,左手擒住鞭梢,转身往山壁间飞掠而去。萧尽正要去追,却听远处玄尘子一声大喝,厉声问道:“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他转头望去,见老道与“假萧尽”斗得难分难解,忽而失手被长刀刺倒在地。   萧尽在宁家山谷中读了两年武功图谱,虽不能说自己当世无敌,但也有一流高手的眼光见识。他方才见玄尘子峭壁舞剑,脚步轻灵、剑法精纯,确是一派宗师风范不错,假冒之人不但能与其打个平手,甚至还趁其不备痛下杀招,一刀刺中要害。这其中的惊骇,远远高于二人胜负本身。   假冒之人一招得手,又要再刺,萧尽知道他有意就是想刺杀各派高手、掌门,将杀人罪名嫁祸在自己头上,心中痛恨,飞身而去将那人长刀挡下。   两人一交上手,立刻越打越快,只因双方所学武功师出同门,一脉相承,彼此虽不熟识,但又如同门师兄弟一般。萧尽只觉这人武功奇高,与此前相遇时已大不一样,招招式式精绝老道,刀光闪闪真如一张密不透风的金铁之网扑面而来,顿时压得他没有丝毫喘息机会。   萧尽心中惊惧,脑中翻来滚去皆是个死字。这人武功如此高绝,杀他不费吹灰之力,也许是这一招,也许是下一招,立刻就要身首异处。他死了,宁承轻哪里还有活路,虽二人同生同死也算幸事,可但凡有一丝机会谁又不愿活着?   萧尽一面惊恐万状,一面心念电转,刀身一顿,将原本习惯成自然的赤刀门刀法止住,反其道而行,使出宁承轻要他修练的那门无名刀法。   这刀法平日对敌瞧不出精妙,可对本门武功却有奇效,萧尽上回出其不意击退了孟别昔,这回眼见杀害义父、盗取秘录的凶犯就在眼前,招招都往要害刺去,一时间攻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萧尽见刀法起效,勇气大盛,攻劈削砍,步步近逼。他从小修习本门刀法,一招一式滚瓜烂熟,可那人招式中夹杂着十分高深的武功,整个赤刀门中不说与他同辈的师兄弟,就连孟别昔于刀法上也未必有如此修为,真要算只有门主左天应了。宁承轻曾说过诬陷他的人武功在他之下,因此当日才要下毒加害,可眼前这人武功之高,世所罕有,难道短短时日他修习应天秘录已有大成。   萧尽与他过了十来招,虽自己刀法招招克制对手,但那人每每遇险总能巧妙避过。萧尽不知不觉间脸上、手上、身上到处刺痛,不知中了多少刀,只是伤口不深,受伤不重。   他久战不胜,心里焦急,长刀越舞越快,渐渐连成一片白光。那人见他有搏命之势,似乎不愿缠斗,低头看了一眼玄尘子,反手一刀又再刺去,萧尽慌忙护住,那人长刀与他一碰,磕出一道缺口,两人目光一对,那人便毫不犹豫掉头抽身,往峭壁间一跃而下,消失不见。 第七十五章 起死灵药救危命   萧尽这一回死里逃生,满头满脸都是血,身上衣衫也到处破口,虽无致命伤,但鲜血淋淋十分骇人。   他喘着气,弯腰去看玄尘真人的伤势。老道被那人长刀刺中心口,嘴边咳出血沫,顷刻间已显颓死之态。   萧尽忙替他点穴止血,叫宁承轻过来查看。   宁承轻按着玄尘子的脉象道:“他气息虽弱,但还有口气在,不至立刻就死,你在这守着,我去道观叫人来。”萧尽道:“我去吧。”宁承轻道:“你这样子可能见人么?”   萧尽不解道:“怎么?”宁承轻伸手到他脸上一摸,摸下一块面皮。原来方才那蒙面人长鞭在他脸上一卷,已将易容面具撕裂一道口子,随后又被假冒者长刀划破,露出本来面目。   萧尽将面具撕下,伸手一抹脸上血痕,心想莫非这才是那二人的毒计,要自己暴露真容,在武林群豪面前百口莫辩。   宁承轻道:“事到如今,你也别着急,咱们不妨将计就计罢了。你先在这附近藏身,我去去就回。”萧尽想说要他小心,快去快回,可转念一想,两个黑衣人还在附近,让宁承轻一人下山委实不能放心,便道:“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到有人的地方再藏起。”   宁承轻道:“你若走开,这老道又被人杀了怎么办?他若不死还是人证,要死了,你便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萧尽道:“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走,说不清就说不清,那人在我身上栽了那么多条人命,也不差多这一条。”   宁承轻见他宁可受委屈也不愿自己遇险,心里感动,脸上笑道:“不行,可不能再让人栽你的赃,你不让我一个人去,那就背上老道士一起下山吧。”   萧尽说了声好,转身将玄尘子稳稳抱起,不动他伤口,跟在宁承轻身后往山下道观走去。   二人一路提防,好在两个黑衣人并未再来。到了长生道院中,迎面走来几个小道士。宁承轻将他们叫住:“小道长快来,这位玄尘真人在后山遭人偷袭受了重伤。”   小道士们见状纷纷惊呼而来,胡乱叫着“师祖、师叔祖”,慌慌忙忙找了人来将老道抬去。宁承轻道:“玄尘真人伤了心脉,伤势甚重,我瞧就暂且先在这大殿中安置。好在今日比武大会群豪云集,劳烦小道长去问问有没有着手回春的神医高人在场,速速请来医治。”   众小道士从未遇过如此大事,正慌得没头没脑,被宁承轻一点拨立刻分了数人,有去搬被褥床铺的,有回报自己师父师兄的,还有忙忙跑去观前比武场上搬救兵的。   萧尽将玄尘子放在地上交由两个小道士照顾,知道不过片刻那些英雄豪杰就要赶到,自己该去哪里躲一躲才好。宁承轻这时反倒不急,拉他在一旁道:“既到这里,你就别走开了,在我身边等我来说。”萧尽自然信得过他,于是便不急着走。   果然不到一盏茶时间,已听见众人的脚步声。   当先一人正是庐阳苍穹剑派掌门刘迎年,身后跟着夏照风父子,再往后便是温南楼夫妇与程柏渊等人。众人到了药王殿中,见玄尘子浑身是血,气息奄奄躺在拼起的两张供桌上,胸前一个刀口,虽已点穴止血,但深至心脉,性命危在旦夕十分凶险。   刘迎年急道:“宋神医,你快瞧瞧莫真人伤势如何。”   姓宋的医生其貌不扬,五短身材,弯腰一看玄尘子伤口,立刻双眉紧皱不住摇头道:“这,刀伤如此之深,寻常伤药怕是难救。”   宁承轻见他面目陌生,江湖上也没什么姓宋的名医,想来是刘迎年给对方面子,胡乱称一声神医。与他相比,关如是虽过去铸成大错,医术却当之无愧,配得上神医称号。   宁承轻见这么多人中并无一个能将玄尘子救醒的,便道:“刘大侠,我看玄尘真人伤得不轻,眼下救人要紧,应当将灵华三秀丸、七花玉苓膏那两样起死回生的灵药拿出来医治伤者。在场都是有勇有谋,江湖闻名的英雄侠客,比武能胜出者想必也不会吝惜灵药珍贵,愿意拿出来治伤救人。”   他一语惊醒众人,刘迎年忙道:“不错,灵华三秀丸与七花玉苓膏当能救治莫真人,方才比武虽未最终分出胜负,但温大侠武功盖世,人品高洁,在场诸位都服他胜出,此事当由温大侠定夺。”   温南楼也不客气,站出来道:“在下本想在比武场上拔得头筹,担下为静嵩大师与各派掌门报仇之任,眼下情势紧急,还请刘大侠、宋神医快些用药救人。”   萧尽与宁承轻听他如此一言,才知方才他也下场比试,那一声声震天喝彩想必就是为他而发,这场上又有谁的武功能高过游云剑温南楼,自然是他大获全胜。萧尽只想温南楼武功高强,习武之人遇见这许多高手,难免技痒生出下场一较高低的念头。宁承轻想的却是这场比武胜者得宝剑灵药倒是其次,还要接个替人报仇的麻烦事,温南楼与萧尽无冤无仇,本来不必揽这差事,想来应当是好意,与其让领头报仇的权力落在别人手中,不如自己揽下,还有活泛的余地。   那姓宋的医生取了药正要医治,宁承轻见他双手微微发抖,显是怯场不敢轻易下药。宁承轻生怕他将人医死,之后诸般计策又化作流水,只好又道:“宋神医,晚辈家中也行医,略懂些医术,可从旁相助。”   宋神医巴不得有人接手,忙道:“很好很好,你先替莫真人将伤口用药膏糊住,仔细些,不可太多,浪费灵药以至后续不继,也不可太少,止不住血流。”宁承轻点头答应,却先叫道童打了热水,将手洗净才上药。他往伤口中细瞧,刺客那一刀虽凶险,但正正巧巧自心窍旁穿过,若差之毫厘,此刻人已死透。   他将伤口合拢,自怀中取了那盒玉雨针,拨开上头几枚沾过自己血的,挑出下面银针洗了洗,取火烧烫后一枚枚对穿过伤口将其缝合,随后再将外伤灵药七花玉苓膏抹上包扎起来。   宋神医拈了一粒灵华三秀丸送进玄尘子口中,轻托下颌送下,至此众人才算松了口气。   刘迎年道:“莫真人与我同辈,修为深湛,剑法超群,普天之下能胜过他的人寥寥可数,究竟是谁能当胸一刀,伤他如此之深。”   程柏渊道:“咱们昨日在悟心寺借宿,遇见江湖上那恶名昭著的铁手佛封威,莫非是他上山搅局,要让天下武林英雄脸上无光!”刘迎年道:“哦?封威在山上?”   温南楼道:“这是程前辈亲眼所见,应当不错,不过封威以拳掌武功扬名,早年虽用过兵刃,但自从被仇家围攻断了右手后,便以铁手当独门武器。玄尘真人受的刀伤,应当不是封威下的毒手,可他既然现身于此,也要防他还有同党。”   刘迎年点头称是,忽然问一旁的道童:“方才是谁将莫真人送来?”小道童道:“是两位居士,一位就是方才施救的公子。师祖在云外崖上修练,观中弟子不敢搅扰,听到这位公子呼唤,才看见师祖受了重伤。”   刘迎年见宁承轻正在一旁洗手,忙上前拱手施礼道:“这位公子不知高姓大名,公子救治莫真人,刘某感激不尽。还请公子将云外崖上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地说与我们听,好找出凶手来历。”   宁承轻起手还礼,瞧了一眼角落里的萧尽,向他招手道:“兄弟,快来洗洗脸,方才与那两个凶徒搏斗伤得到处是血,好在这里有灵药可治伤。”   萧尽本想趁群豪不在意时悄悄躲起来,谁知被宁承轻叫破,不知道他这么做有什么用意,但见众人都转头瞧着自己,也不好躲闪,便走到他身旁。   群豪见他虽身上有不少血痕,可行动自如,并无丝毫重伤迹象,哪里用得着珍贵至极的七花玉苓膏来治伤,但毕竟他不顾性命救下玄尘子,没人能说不给他药用。   宁承轻道:“方才我二人擅入后山游玩,恰逢玄尘真人在峭壁舞剑,于是驻足观赏。莫真人兴之所至,又再演练一套剑法,在下才疏学浅,虽不甚懂剑,但紫阳剑法中那招紫气东来也还认得,没想到竟能得见莫真人亲自使来。”   刘迎年急着听他说凶手形貌,他却夸起紫阳剑派的武功,虽有些不耐烦,但长生观中众弟子却十分受用,又见他出手救了本门师祖,自然对他存下好感。   宁承轻道:“我们听到山下喝彩,便想下山去瞧诸位比武,这时两个杀手刺客突然现身。”刘迎年道:“两个?”   群豪心中都想以玄尘子的武学修为,别说两个对手,就十个也不至于输得如此凄惨。他周身无伤,只有胸前那一刀几乎致命,可见并无恶斗便已分出胜负,究竟怎样的两人联手能到如此地步。宁承轻道:“咱们眼见有人要行刺莫真人,立刻上前阻止,拦住其中一个蒙面人,与他一番相斗。那人武功高强,身手狡猾,斗了一阵还是被他跑了。等再回头时,莫真人已被刺伤。”   他如此说完,群豪又感意外,心道原来不是二人夹击,也不算偷袭得手,而是各自一番相斗玄尘子才中刀受伤。众人寻思,玄尘子武功虽高,但毕竟年迈,精神气力不敌正当壮年的高手也情有可原,但这年轻人与凶手单打独斗竟只受区区皮肉轻伤,倒看不出他武功深浅。   萧尽洗净了脸上血水,迟迟疑疑抬起头来。   旁人未必认得他,夏照风一家却哪会不识。夏青棠脱口而出一个“萧”字,立刻被他父亲止住。程柏渊自然也认得,温南楼知道他脾气暴烈,哪能劝得住,郭翎索性伸手一指,将他哑穴点住,轻声道:“程老得罪了,你先别忙喊,咱们耐着性子瞧一瞧这是怎么回事吧。” 第七十六章 但凭伶俐解宿仇   程柏渊又气又急,一时竟忘记自己只是哑穴被点,手脚行动自如可自行解穴,反而气鼓鼓地瞪了郭翎一眼。   郭翎笑着挽他手臂道:“老爷子,你要一喊什么好戏都瞧不成啦。”说着轻轻替他解了穴。郭翎虽已嫁为人妇,但江湖女子不拘小节,程柏渊做她父亲年岁也够,见她如此娇嗔,真似女儿在老父面前撒娇,老头一时倒也生不出气来,只哼一声,果真没有叫破萧尽的名字。   刘迎年问宁承轻道:“两个刺客都蒙了面,看不清样貌吗?”宁承轻道:“其中一个蒙了面,另一个没有。”刘迎年道:“那公子有没有瞧清他的长相?”   宁承轻道:“瞧清了。”刘迎年道:“还请公子说明。”宁承轻望着萧尽,眼中笑意盈盈道:“那人长相俊朗,丰姿如玉,剑眉星目,神采轩昂,穿一身黑衣,使一把唐刀。”   刘迎年听了,微一皱眉,心想这年轻人不知轻重,叫他说那凶手长相,好立刻去追查,他却在这里夸起人家长相。   刘迎年道:“听公子如此一说,那凶手竟还是这般一个俊秀不俗之人了?不过恶人未必恶相,俊俏的人中也有凶徒,只是公子将那人形貌说得十分模糊,倒是很难找到。”   宁承轻笑道:“那有什么难?你瞧我这兄弟,那人和他长得足有九分相似,你照着他的样貌去找,定能找到。”群豪听罢,目光都向萧尽脸上望去,一瞧之下先想到的竟然也是不错,这样貌的确说得上是十分俊秀不俗,配得上方才那一番夸赞,但这片刻感叹过后又都一愣,心想这是什么意思?那凶手和这年轻人长得九分相似,虽世上难免有相像之人,可若有九分像,同在一处,又一样用刀,哪有这么巧合的事,莫非两人本就是兄弟?   众人正暗自猜测,已有性急的出声喊道:“什么话?公子可不要开玩笑,你这兄弟和凶手长得像,难道是说他就是凶手不成?”   宁承轻道:“我只说相像,可没说是。咱们也正奇怪,天下怎会有如此相似之人。”刘迎年走到萧尽面前拱手道:“这位少侠,敢问尊姓?”   萧尽忙还礼,一时却不知如何作答,如今他已去了易容,数百人里里外外围在殿上,不说本名还未必有人能想起是谁。可说了名字,一经联想,岂不是很容易便叫破他是赤刀门杀手萧尽?他向宁承轻望去,盼能得他一点示意,宁承轻却仍微笑着看他,并不着急。   就在这时,躺在桌上的玄尘子慢慢醒来,几个道童忙上前看护。这老道果真修为深厚,如此重伤,服了药止了血,这么快就缓过一口气,睁开眼睛四周一望道:“那……那人是……是谁?”   刘迎年见他醒来,先放了一半心,走近说道:“莫真人,你可还好?”玄尘子伸手摸了摸胸前伤口,见已上药包扎,自己也是舒了口气道:“老道不慎被人刺伤,有劳各位救助了。”   刘迎年道:“莫真人醒来就好,想问莫真人有没有瞧清那刺杀之人的长相?”玄尘子略一犹豫道:“是个……是个……不曾见过的年轻人,颈上有个滴血小刀的朱红印记,你们可知他是谁,人在哪里?”   群豪中离他近些的,都已听见他说出“滴血小刀朱红印记”几字,听不见的人问了前面,一一传去,忽然有人喝了一声道:“又是赤刀门的恶贼,害了我青松派贺掌门,竟还敢到紫阳剑派来撒野,这分明是有意要让天下英雄难堪。”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人话音一落,群豪中有师门遭难的立刻纷纷响应,不知又是谁指着萧尽道:“就是他,这人就是赤刀门杀手,快把他制住,好替各派死在他刀下的师友报仇!”   刘迎年转身一瞧,萧尽手扶刀柄,却并没有要立刻动手杀出重围的动向。他伸手一摆,止住众人,又对萧尽看了一眼。刘迎年虽曾说过,静嵩大师遇害后已知会各派将凶手身份样貌确凿在握,可毕竟没有亲眼见到真人,只凭众人描述的画像,终究不甚相似,因此才召请各门各派齐聚庐阳,办这比武大会,当面商议擒拿凶手之事。谁想比武尚未结束,凶手竟然自行现身,哪还容得他犹豫迟疑,无论是与否,今日都要先将眼前这人留在长生道院中。   刘迎年心知眼下群雄在场,哪怕萧尽有通天彻地之能,区区一人也插翅难飞,便转到玄尘子跟前道:“莫真人,你瞧方才与你交手的可是他吗?”   玄尘子抬眼望去,众人都在等他发话,他点了点头道:“是他。”   青松派的门人怒不可遏,冲出人群便要去拿萧尽。萧尽自然不会束手就缚,拔刀一挡,正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架式。   剑拔弩张之际,宁承轻向前几步来到萧尽面前,替他挡住众人刀剑,面不改色道:“刘前辈,晚辈有几句话想问问莫真人,若确准我这位朋友就是刺杀他的凶手,晚辈自然无话可说,绝不阻拦各位擒拿他。可若有什么疑点细节对不上,你们也不能仗着人多冤枉好人。”   刘迎年道:“这是自然,公子请问。”宁承轻对玄尘子道:“莫真人,我来问你,那人颈上有个滴血小刀的朱红血印,你可是真真切切瞧清楚了?”   玄尘子道:“确有一方印记,老道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但打斗间见了几次,不会有错。”宁承轻道:“好,那我这朋友与那人是不是长得十分相似?”玄尘子实言道:“的确十分相似,只是……”   宁承轻道:“只是那人穿着黑衣,而我这朋友衣着服饰又大不相同,手中所用的唐刀样式也不一样,两人样貌虽像,可总有说不出的违和,是不是?”玄尘子道:“老道遇见那刺客之前,正与两位少侠攀谈,另一位正是与他一般穿着……”   宁承轻道:“莫真人是不是说,你与我们攀谈时我这朋友是另一副模样,但你受伤后醒来,他又与那凶手一般无二了?”刘迎年道:“公子知道其中缘故,刘某与在场各路英雄都愿闻其详。”   宁承轻道:“这事原本就十分简单,方才莫真人见到我朋友时,他脸上戴了面具,自然与现在不同。行刺莫真人的凶手行凶时也是一样戴了面具,易容成我这朋友的样貌,便是打了栽赃嫁祸的念头。”   青松派那人喝断他道:“胡说八道,如何能有这般凑巧的事,分明是你们想脱罪的说辞借口。刘掌门,各位道兄,千万不能被他一派胡言蒙蔽,就算事有蹊跷也先将有嫌疑之人拿下再说。”他身后各派也有人道:“不错,即便凶手不是他,但他与真凶定有脱不开的干系!”   宁承轻不急不缓,向青松派的门人瞧了一眼,问道:“这位好汉怎么称呼?”   那人见他风姿隽爽,彬彬有礼,不好发作,回道:“在下青松派牧人英。”宁承轻道:“哦,原来是青松派的牧大侠,久仰大名,如雷贯耳。”牧人英武功平平,在青松派中也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被宁承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什么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人人听着都觉好笑,牧人英自己也感别扭,可毕竟是客套好话,摸不准他是不是有意嘲讽,只好暂且忍下。   宁承轻道:“牧大侠,你如何认定我朋友就是刺杀莫真人的凶手?”牧人英道:“刘掌门虽未见过杀害静嵩大师的凶手,我们这里许多人却是亲眼见到的,那赤刀门杀手分明和他长得一般模样。”   宁承轻道:“那你们又如何知道他是赤刀门的人。”牧人英怒道:“他杀了人,自承来历,不但说了应天血刃,荡邪诛奸,身上又有赤刀门印记,怎会有错?莫真人不是也说瞧见了吗?”   宁承轻对萧尽道:“这里的人都怀疑你是凶手,不妨让他们瞧瞧你身上的血印,看看是不是同一个,可不要搞错。”萧尽自然知道自己身上的赤刀血印两年前就已被段云山用烙铁烫去,只留了个烫伤的伤疤,听宁承轻这么说,便将自己衣领拉开露出右颈。   刘迎年与牧人英走近一瞧,见他伤疤与滴血小刀的印记一般大小,位置也无不同。刘迎年年老持重,一时不便说话,牧人英却道:“这分明是欲盖弥彰,难道你将印记销毁,过去杀过的人就不做数了吗?”   宁承轻道:“牧大侠不用急,刺杀莫真人的事就发生在眼前,一个时辰不到,请问你,我这朋友身上的伤疤又是什么时候留的?”牧人英被他一问顿时语塞,宁承轻又道:“不错,我朋友姓萧,名萧尽,原本是赤刀门的人。昔日赤刀门虽收钱杀人,但在江湖武林中也是只杀恶贯满盈、大奸大恶之徒,这一点,我想各位在场的英雄应当皆无异议。”   刘迎年点头道:“赤刀门这些年来确实杀了不少恶人,但过去是过去,现下赤刀门人无端杀害各派高手,已与当年替天行道、荡邪诛奸的本意背道而驰。往日善举不能当做今日作恶脱罪的借口。”   宁承轻道:“刘掌门说得是,各位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英雄豪杰,一样的嫉恶如仇,自然也恩怨分明,不会错怪好人。宋神医,你医术高明,请你瞧瞧我这朋友颈上的烫伤有多久了?”   宋神医方才多蒙他接手为玄尘子治伤,对他颇有好感,听他如此一问便上前查看。他医术虽普通,但好歹也是医生,对寻常伤势还是有十分的把握,看后便道:“伤口痊愈已久,疤痕泛白,四周并无糜烂痕迹,烫伤时医治及时用药得当。依我看,这伤至少已有两年之久,并非近日才有。”   宁承轻道:“多谢宋神医,那么请问诸位,贵派中人被那赤刀门杀手杀害都是几时的事?请牧大侠先说。”   牧人英道:“家师是青松派掌门的师兄,上月十六在门中遇害。”宁承轻点头道:“上个月,那便与我朋友无关。还有吗?”他连问几遍,料准两年前那假冒萧尽之人尚未练成应天秘录中的武功,绝无可能与这些名门正派中的高手过招,静嵩大师的死又在近期,自然也算不到萧尽头上。   这时,另有一人越众而出,站在宁承轻面前道:“我掌门师兄卢霆,两年前死于赤刀门杀手之手,此事青峰山庄的吕庄主也知道,师门谱牒中亦有记录。” 第七十七章 身正断然有神助   宁承轻向这人望去,笑问道:“阁下是?”那人道:“在下霜华剑派焦清阳。”宁承轻道:“焦大侠,幸会。不必找人作证,也不用拿师门谱牒证明,霜华派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大派,不会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胡说,焦大侠的话我信得过。只是想请焦大侠细细回忆,贵派卢掌门遇害时,可有看清凶手用什么兵刃?”   焦清阳道:“我伍师弟与那人交过手,见过他的兵刃。”说着叫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名叫伍清岩的。姓伍的剑客道:“我与焦师兄说过,那人用一把唐刀,长三尺,刀法十分凌厉。”   宁承轻走到萧尽跟前,见他木木愣愣站着,笑道:“萧少侠,将你手中宝刀借我一用。”萧尽从他让自己洗脸开始就已糊涂,不知他为何在这么多人面前说破身份。自己倒还好,大不了说不清就打出去,可万一他是宁家人的身份被人看穿,岂非当日遭众人追杀的旧事又要重演?这回不止宁家的宿仇,他被假冒之人栽赃的仇家也都在这,如何能逃得出去。   宁承轻瞧他脸色阴晴不定,知道他心里含糊,生怕自己说不过众人又遭非难,于是在他握刀的手上轻轻按了按道:“不打紧,咱们赢面可大着呢!”   萧尽见他双眼中尽是笑意,绝无半点紧迫之感,心中稍定,将拒霜交到他手。   宁承轻接了,捧住拒霜,抬起袖子将刀上残血擦净。   他举刀向焦清阳与伍清岩道:“两位,请问那凶手用的可是此刀?”   群雄见他高举长刀,拒霜刀刃在艳阳下寒芒闪闪、虹霓灼灼,端的是把绝世宝刀,刘迎年方才拿出的宝剑“泰清”与之相比也略有逊色。群雄见了均想,这样的宝刀只要见过一眼自然过目难忘。   伍清岩瞧了一会儿,却支支吾吾。宁承轻知道他心里明白绝不是这把刀,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愿开口说不是,驳了师兄的面子。   宁承轻道:“伍少侠不必着急,可细细观看,慢慢回忆,毕竟时日久远,即便说错也不要紧。”伍清岩好似下了决心一般,抬起头道:“不错,正是这把刀,只是那日天色已晚,月光下不似现在这般精光耀眼。”   宁承轻面露微笑,将拒霜捧住送到他眼前道:“伍少侠再仔细瞧瞧。”伍清岩道:“不用瞧了,那人自称赤刀门杀手,手执长刀,杀害我掌门师兄,我决计不会看错。”   宁承轻道:“好,既如此,咱们就来讲讲这刀的来历。”他目光一转,落在刘迎年身后的夏照风父子二人身上,见夏照风嘴角含笑,微微颔首,夏青棠更是面露得色,颇有自豪之意。   宁承轻道:“我瞧见江南灵器山庄的夏庄主在这里,就不班门弄斧,夏庄主精擅铸剑,当世欧冶,晚辈斗胆,想请夏庄主来认认此刀。”   夏照风哈哈一笑,回礼道:“公子说笑,我不过是个爱敲敲打打,捣弄些破铜烂铁的闲人罢了,怎敢与龙泉祖师比肩,不过瞧一瞧刀剑还是说得过去。青棠,你去瞧瞧公子手中这把刀吧。”   夏青棠早等不及,听父亲如此一说,立刻站出来道:“各位前辈有礼,晚辈不才,替家父认一认刀。”说完走向宁承轻,细细瞧他面容,笑道:“借公子宝刀一观。”   宁承轻也笑笑,将拒霜递给他。   夏青棠拿刀在阳光下一照,屈指轻弹,一声清吟便自刀身传开,如风吹涟漪,雨荡清波。大殿内外原本有些嘈杂的人声顿时静了下去。   夏青棠道:“这刀如玉斯曜,若影在水,光似烛龙,色夺虹霞,名为拒霜,是十二玉英花客之一。”宁承轻道:“夏少庄主好眼力,这刀正是十二玉英花客之一。”夏青棠笑道:“不是我好眼力,这刀本是我灵器山庄玲珑堂的藏品,数月前我爹才刚赠予一位故友,两年前有人拿这刀四处杀人,怕是不能。”   此言一出,群豪便都去瞧着伍清岩,心想这二人之中定有一个说了谎话,只不过一个是霜华剑派的无名小卒,另一个是灵器山庄的少庄主。伍清岩方才迟疑作答,已是没什么自信,夏青棠却清清楚楚说出这刀来历去向,众人心中判断自然偏向他。   伍清岩脸涨得通红,慌不择言道:“夏少庄主如何证明这刀是贵庄所造,又如何证明数月前才转赠于人?”夏青棠道:“十二玉英即十二柄刀剑,皆有铭文篆字,眼下正藏于灵器山庄玲珑堂内,宝刀已赠,锦盒仍在。除了这柄拒霜外,还另有十一件。此处比武大会终了,伍少侠可亲自去看。”   说罢他往刘迎年身旁一凑,笑着道:“外公也一起去,青棠近日学爹爹的手艺打了几口好剑,请外公去瞧瞧。”   刘迎年只有一个女儿,生下这外孙自然十分偏爱,听他撒娇卖乖,压不住脸上笑意道:“好好好,我也去,连你外婆和表弟也去。”   宁承轻道:“伍少侠,如此说来这刀来历可证,想必如少侠方才所言,那人刺杀贵派掌门时日已久,况且当日天色已晚,又是生死之间,没有瞧清楚、记真切情有可原。”   伍清岩道:“那……又或许是凶手偷盗宝刀行凶。”他平日默默无名,从未在如此多武林英雄面前说话,不免有些怯场,言语之间也失了条理。宁承轻却毫不畏怯,微笑道:“这也不成道理,夏少庄主说这宝刀是数月前由夏庄主赠予友人,难道夏少庄主说谎?或是夏庄主记错了?还是凶手想到有今日这一节,特地在两年前盗取宝刀,杀人后又再送回,为自己脱罪?”   他能言善道,说得有理有据,群豪中哪怕好武愚鲁之人听了也觉奇谈,若真有人能神机妙算,未卜先知算准两年后的今日会发生什么,岂非已成天仙神算?   伍清岩还想辩驳,苦于夏青棠亲自出面作证,夏照风虽未说话显然也是帮着儿子,再说灵器山庄向来不过问江湖恩怨,何必自会名声包庇一个残害武林正道的凶手?   宁承轻道:“刘掌门,依你看,此事孰真孰假?”刘迎年主持比武大会,众人自然盼他定夺,可夏照风是他东床,既是自己人自然偏心,可若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只说是自己女婿信得过,未免难以服众。他想了想,对夏照风道:“照风,不知你数月前将这拒霜宝刀送给哪位高人,又落在这……这年轻人手里?”   夏照风笑道:“不瞒岳丈,拒霜刀正是我亲手赠给这位萧少侠。”   萧尽听他提到自己,忙行礼道:“夏庄主,恕晚辈失礼。方才事出突然,不敢上前相认,唯恐给夏庄主惹来麻烦。”夏照风扶起他道:“哪里的话,萧少侠光明磊落,我也只是实话实说,哪来的麻烦。”   夏青棠立刻走来拉着萧尽,明知故问道:“萧大哥好久不见,这几月在哪里逍遥,我那金兰兄弟呢?”他生性活络,不等萧尽回答又到刘迎年面前道:“外公,这位萧大哥便是当日救了姐姐的人。”   刘迎年见外孙与这年轻人如此亲热,又说救了自己外孙女,心中已认定其中深有误会,对萧尽也客气了几分。   刘迎年唤过夏红云,夏小姐将自己深夜遇袭,被萧尽救了一命的事轻轻说了。群豪见她闺阁少女,不会武功,说几句话就脸红,心中都想这样害羞的姑娘应当不会说谎。   焦清阳见师弟受挫窘迫,便道:“我师弟记错了,当日凶手用的应当只是寻常刀剑,两年前他身上血印仍在,夏庄主出来作证也不能洗脱他嫌疑。”   宁承轻道:“至少杀害静嵩大师的人,绝不是他吧。”焦清阳道:“静嵩大师遇害时,我派并无人目睹,不能断定。”宁承轻道:“焦大侠言辞谨慎,不妄语断言,好得很。既然如此,咱们就将那些死在赤刀门手上的各派高手列举出来,需得要时间、地点一一印证,若有人证更好,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心想这法子虽麻烦,但也公正,仅凭一两人之口的确不能令人信服,如此也好将各派死伤做个统算。刘迎年道:“很好,咱们既是名门正派,不做那等空口白牙,诬陷好人的勾当。”   他挥手招来几个苍穹剑派的弟子,又叫了几个长生道院的道童,去准备笔墨纸砚,就在这殿上搭台,请各派有遇害者的各自记下时日、地点,以及当时所见凶手形貌等等。   宁承轻见众人忙碌,抱着拒霜回萧尽身旁,将刀还给他。   萧尽道:“你可把这事闹得越发大了。”宁承轻道:“再大也没我的事大,你怕什么,只要人不是你杀的,自然就有话可辩。”萧尽道:“我是怕有人看穿你,怎么办?”   宁承轻微微一笑,拉着他手道:“看穿了,你背我闯出去。”萧尽被他伸手一握,心软不已,也想不错,大不了再像以前那样闯出去罢了。   宁承轻道:“不过你也不用着急,眼下认出我的人不少,看穿却不说,那就是向着我。”他刚说完,看到夏青棠又兴兴头头,喜欢无限地过来,拉住两人道:“萧大哥……嗯,清……清弟,哈哈,可想煞我了。”   宁承轻笑道:“我眼下不是你清弟,我姓叶,单名一个莲字。”夏青棠平日出灵器山庄在江湖上走动也惯爱换个假名,当下不以为意道:“不管叫什么,都是我贤弟。”   宁承轻道:“那请大哥恕小弟无礼,不去拜见夏伯父。”夏青棠道:“不去不去,我爹在我外公家里总是不自在,他也想过来见你,可是怕人说外公护短,年纪大了总是瞻前顾后,不如我这黄口小儿,不知轻重。”   萧尽与宁承轻自出江湖以来,一路遇见都是追讨寻仇的人,如今段云山不在身边,更少了关怀,眼见夏青棠如此率直可亲都十分喜欢。   夏青棠问道:“萧大哥用拒霜可还顺手?”萧尽对手里这把宝刀爱不释手,想到数次对敌若非有此宝刃,未必能活到现在,忙道:“很好,有它在当真如虎添翼,再好没有。”   夏青棠拿了拒霜对光一照,道:“刀上沾了许多血腥,虽擦得仔细,难免有些留残,天长日久便易污蚀,等下这里散了,萧大哥随我去外公家,我替你仔细护刀。”   萧尽道:“多谢了,只怕这里的事一时半刻散不了。”宁承轻道:“散不了总也要吃饭睡觉,到时候刘掌门不放我们走,那就住在他家里。”   夏青棠高兴道:“正是,我从家里带了些有趣玩意儿,晚上咱们把酒言欢、挑灯夜谈。” 第七十八章 古观山中悬河辩   夏青棠是灵器山庄少庄主,带来的自然不是寻常孩童的玩物,萧尽虽有顾虑,怕连累夏家上下,宁承轻却向来不拘细行,当下就应了。   过去约有一个时辰,众人已将各派遇害的详细写在纸上,刘迎年命人誊录一份,交给宁承轻。   宁承轻见纸上洋洋洒洒,记了不下三十余人,笑了笑道:“这人倒也勤快,赤刀门门户生变不过是两年半前的事,这人四处行凶,一刻不歇脚,杀了这么多人。金乌剑派的陆掌门怎么没有在列?”   刘迎年道:“金乌剑派并无派人来参加比武会,传闻他的确也遭杀手杀害,只是不知详细日子,只能先行添上。”   宁承轻道:“还有天鹰镖局的镖师,前月中旬走镖时遭赤刀门杀手打伤,也该记下。”刘迎年道:“这我倒不知,可有死者?”宁承轻道:“此事当日有许多人亲眼所见、亲耳听闻,天鹰镖局宋、钱两位镖头走镖,说一个脖子上有应天血印姓萧的小子拦路伤人,刺伤了姓陆的老镖师和一个叫小孟儿的趟子手,或许还有别个,刘掌门自可打发人去查证。”   刘迎年点头道:“那这也暂且记下一笔。”宁承轻不厌其烦,将沿途听来的各方消息,凡涉及到假冒之人行凶,只要纸上没有,全都一一添加。群豪原以为他向着萧尽,但见他平白又添了许多罪状,一时不明就里,都不做声。   宁承轻添完后,又再看一遍,转头问萧尽道:“我记得就这些,你可还记着其他的吗?”萧尽一向都顺他意,虽则这是给自己加罪也不在意,反而认真想了想道:“那晚灵器山庄中袭击夏小姐是不是也该添上?”   宁承轻道:“不错,是该添上。”萧尽道:“还有上回在古柳镇……”宁承轻知道他要提那中毒而死的杀手,但若说了此人便印证冒充者不止一个,如此一来萧尽想脱罪又更不易,便略一摆手道:“你记错了,不是古柳镇,是枫林镇外的山上。”   萧尽见他阻止,立刻会意道:“是,是我记错了。”   刘迎年江湖经验老道,见二人挤眉弄眼,不知搞什么鬼,心生怀疑道:“两位想起什么,须得坦诚相告,不可隐瞒。”   宁承轻道:“不敢,若有什么自当如实相告。枫林镇外山上一回,这殿上便有人证。”刘迎年忙问是哪位英雄,正问起,忽听身后一人道:“刘掌门,这位公子所言非虚。”   群豪闻言往说话之人望去,温南楼走出一步道:“在下可作证,当日在山上,在下与那人交过手,那人黑衣血印,擅用长刀,且还有个同伙。”   刘迎年见竟是游云剑温南楼,方才比武场上,温南楼小试身手,已将不少高手打败,虽比武还只半日不到,但群豪对他武功为人十分信服,见他上来作证都感惊讶意外。   刘迎年道:“既是温大侠亲历,我自然信得过,只是不知温大侠与那杀手又有什么过节?”温南楼道:“无冤无仇,此人若真的杀害这么多江湖武林名门高手,应当有意搅乱江湖,或是另有别的目的。”刘迎年道:“温大侠武功高强,在场英雄有目共睹,温大侠与那凶手交过手,可试出他武功深浅,莫非真有如此高手,能将静嵩大师、玄尘真人这等武学宗师打败?”   温南楼道:“当日我与那人交手,虽觉他刀法精湛有些功力,但我有意结交萧少侠,误以为是他,因此并未使出全力。依我看,那人武功正面与静嵩大师、玄尘真人相斗想要取胜,绝无可能。”刘迎年沉吟片刻,望着萧尽道:“那这位萧少侠方才能与两名刺客之一单打独斗,全身而退,武功造诣又如何?”   温南楼知道他心中疑虑不去,不信世上有如此巧合之事,可事实如此,自己义不容辞要为萧尽洗去嫌疑。他微微笑道:“这位萧少侠的武功,依他自己估算,可与我正面对敌过上百招。”   萧尽原本实话实说,并无自大和小觑对手之意,但温南楼当着这许多英雄豪杰的面说出,反倒让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也觉托大,忙道:“晚辈不知天高地厚,一时信口胡说,温大侠不要见怪。”   温南楼笑道:“温某成名多年,剑法武艺上也有些自负,但萧少侠为人正派,富于胆略,说能与我对战百招,绝非虚言自大。况且你仅凭一人力战铁手佛封威,令他落荒而逃也是事实。”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只因铁手佛封威昔日在江湖中作恶太多,结仇无数,终因犯了众怒遭到围杀,但封威拼着自己武功高强,心狠手辣,不但侥幸逃脱,还将仇家杀得一个不剩。如今年长些的江湖人士提起封威这人的名字依旧能想见当年的腥风血雨。封威销声匿迹已有十多年,如今众人听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竟能将封威打得落荒而逃,都不相信。   刘迎年道:“封威这厮竟还活着。”温南楼道:“不但活着,且就在这山上,昨日杀了悟心寺里一个僧人,程前辈亦可作证。”   刘迎年见一个温南楼不够,又再把程柏渊也推举出来,这二人一个是武林泰斗铁背金龙郭崇举的娇客,自己也是闻名遐迩的大侠客,另一个虽不能说德高望重,但一生性情耿直,嫉恶如仇,绝不会为恶徒说话。   程柏渊瞥了萧尽一眼,心里对他仍有成见,可萧尽与封威相斗确是亲眼所见,也是自己一时误解致使封威逃走。他向来肚里有什么话就说什么,从无顾忌,当下冷哼一声道:“和封威交手的小子确是用这把刀,只是模样不一样。”   宁承轻将方才从萧尽脸上撕下的面具拿在手里,又替他戴上,虽脸颊处有了破损,但四周按得服帖后让程柏渊一瞧,问道:“老爷子,你瞧是不是这张脸?”   程柏渊道:“哼,臭小子,惯会鬼鬼祟祟,怕我认出来才要故意弄一张假脸。”宁承轻又摘了破面具,笑道:“江湖险恶,我朋友既已遇到过假冒自己四处行凶的人,为免麻烦自然要改扮一番才放心,只盼能暗中查访抓到凶手为自己洗脱嫌疑。今日各位英雄大侠都在,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他虽还未除去易容,程柏渊却早已起了疑心,见他言行举止与宁承轻相仿便猜到他身份,只不过郭翎一直在身旁安抚,况且两个侄子毒伤已解转危为安,程柏渊对宁承轻的恨意消去些许,冷静下来不似往日那般急进。   刘迎年道:“如此看,此事倒确有不少疑点,待咱们慢慢商议。今日比武大会温大侠既已胜出,便请温大侠带头,奉他号令行事,若有哪位英雄不服,日落前自可再来挑战。”   他话音一落,就有人喊道:“温大侠武功卓绝、武林中地位尊崇,咱们都愿意推举温大侠为首,查明血案,替各派死去的前辈高手报仇!”   众人经过方才宁承轻与刘迎年一番争辩,都觉此事隐秘甚多,必定有个天大的阴谋,着实是烫手的山芋、沾手的湿泥。若只论比武,群雄未必人人服气,可要担起为各派寻找真凶、报仇雪恨的重任却都不情愿,于是这人一喊,立刻一呼百应。   温南楼本就有意替萧尽回旋,因此毫不推辞,四面拱手接下了比武大会的盟主之位。   刘迎年道:“现下已将死于赤刀门杀手的各派人等姓名、时日、地点如实写下,不知公子接下去待要如何论辩?”   宁承轻道:“咱们先从近日算起。静嵩大师遇害在上月初二,至今一月有余。六月十六,青松派卢掌门被杀,五月二十,点苍派申大侠遇害,初七孤峰堂宫堂主被杀,四月十九,九渊派华掌门被杀。这些人死在这四个月里,且有见证,凶手颈边有血刀印记,这几个人的死,还有今日玄尘真人的事都算不到我朋友头上。”   刘迎年听他数得清清楚楚,证据确凿,的确不能算在萧尽头上,正要点头,青松派的牧人英却道:“且慢,这小子易容功夫了得,难保不会做一张人皮刺青贴在颈上,杀人时混乱相斗未必看得真切,岂能以他颈上伤痕作证?”   众人一听也有道理,如此一来什么两年之中的事都做不得数了。   宁承轻道:“我也觉得只凭一个伤疤不能令人信服,需得再找别的佐证,五月廿二,我朋友人在清风客栈,此事不但有温大侠人证,更有一刀震岳郑全武郑大侠和云门、玉山、混元各派可证明。往前两日,点苍派申大侠遇害,点苍派远在大理,短短两日如何能赶到江南?”   别人尚且不说,温南楼回想往事疑点重重。他在树林中将萧尽重伤,自己也中毒昏迷,醒来后与段云山、宁承轻说定两方罢战,自己居间调停,随后又有黑衣人趁乱袭击,宁承轻避重就轻,只说萧尽在清风客栈,不算说谎却也不全是真话。   温南楼心想,若当晚那黑衣人就是冒充萧尽的赤刀门杀手,那前两日在大理点苍派杀申琰的就另有其人,可见凶手不止一个。然而当务之急是先将萧尽嫌疑撇清,因此他明知宁承轻有意混淆,却不点破,点头道:“当时我与萧少侠有些误会,打斗中不慎互有损伤,如今伤势痊愈,也可作证。”   说着将自己衣衫稍稍一褪,露出肩膀刀伤,随后对萧尽道:“萧少侠的剑伤自锁骨刺入肩井穿出,在下记得十分清楚。”萧尽心知他为自己解围,十分感激,便也露了伤痕。群豪见他二人身上伤痕宛在,想见当时如何恶斗,分明是生死相搏,如今又冰释前嫌,虽不知其中原委,但以温南楼的人品地位实无可能为自己仇敌作保,心中都想至少杀害点苍派申琰的人不是眼前这年轻人。   刘迎年道:“此事诸多蹊跷,一时半刻也难解。温大侠既已接了盟主之位,愿为死去的各派高手寻凶报仇,为江湖武林除害,老夫也可放心。眼下莫真人伤重,还须妥善照料,各位若愿留下一同查明此事,便由老夫做东,先在仙童山上各处寺庙住下,先行离去的也有盘缠奉送,请各位自便。”   他说完后又向宁承轻问道:“公子方才不肯说自己来历,如今咱们算是同仇敌忾,一同寻找真凶,公子不妨坦言相告,彼此间也可多些信任。”   宁承轻尚未开口,忽听一个女子声音道:“他是宁家小贼,是宁闻之的儿子。” 第七十九章 芙蓉拒霜羽飞扬   萧尽往人群中一瞧,见喊话女子颇为眼熟,一时想不起来,但见她身旁还站着个男子,霎时记起是琴剑双侠的韩琴儿和方从剑。   他对二人素无好感,见韩琴儿挑破宁承轻身份,心中深恶痛绝,恨不能拔刀将她斩了。宁承轻却伸手将他一拦,摘下面具,微微笑道:“韩姑娘还记得我,你身上的毒可好些了?”   韩琴儿道:“我中毒还不是拜你所赐,不用你假充好心。”宁承轻道:“韩姑娘既然无恙,那我与姑娘便已前嫌尽释,两不相干了。”韩琴儿道:“姓萧的砍我一刀的仇还没报,怎么算两不相干?”   萧尽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削了你头发,如今让你三招,三招之后公平一战,生死不论。”说着将拒霜提在手中,走到空地上邀战。   韩琴儿武功稀松,哪敢与他交手,但江湖人仇怨都是刀剑上见功夫,打不过自然无话可说,一时也无人帮她。   韩琴儿羞得满面通红,温南楼知道琴剑双侠家世殷富,自出江湖全靠同道扶持,并无多少真实功夫,萧尽若逼得他们在群豪面前无地自容,将来又是一桩不死不休的恩怨,于是忙道:“萧少侠,韩姑娘,两位之间的误会且稍后再论,眼下还是救治莫真人,寻找凶嫌为要。”   韩琴儿原本被萧尽吓住,正骑虎难下,见温南楼出面调停又有了底气,对萧尽道:“你瞧我是女子便有心欺辱,好不要脸。”   萧尽道:“我让你三招,哪里有心欺辱,哪里不要脸了?”宁承轻笑道:“我知道,韩姑娘定然是觉得你让这三招是瞧不起她,有心欺辱,很不要脸。韩姑娘剑法出众,女中豪杰,怎会让人看低,我瞧还是韩姑娘让你三招为好。”   温南楼见他不但不劝架,反在一旁煽风点火,也是大为头痛。这时郭翎将丈夫轻轻拦住,先向萧尽抱拳一笑道:“萧少侠,有礼了。”萧尽虽未与她有过交集,但听她与程柏渊交谈时已十分信服其为人,见她如此客气见礼,忙也回礼道:“郭女侠,不敢当。”   郭翎听他以自己本姓相称,也是十分欢喜,微微笑道:“韩姑娘毒伤初愈不易动武,不如由我代劳,向萧少侠切磋讨教如何?”   萧尽见她目中带笑,并无有意为难之意,便道:“在下武功不及郭女侠,如何敢说切磋讨教。”郭翎笑道:“你与外子相斗能过百招,如今又说不及我,那岂不是说我的武功远高于他?咱们同为江湖中人,比武分胜负并无不妥,况且你与宁公子身负之事,外子已一力承下,必要妥善处置还两位公道,否则便愧对天下英雄豪杰的托付信赖。萧少侠既与韩姑娘有恩怨,也该当由我代为开解。萧少侠不用让我三招,咱们各尽全力,点到为止。”   她说到这,转身向韩琴儿与四周群豪遥遥一抱拳道:“韩姑娘,你可愿意由我相代?”   韩琴儿自知自己与方从剑加在一起,剑法也远不及郭翎,心想她是郭崇举的女儿,江湖上名声赫赫,既然自愿下场怎肯轻易输给后辈小子,岂不自毁声名,既然自己不敢去比,那就由她代劳最好。韩琴儿立刻点头道:“多谢姐姐仗义出手,小妹自然愿意。”   郭翎道:“既如此,萧少侠请吧。”   萧尽拔刀在手,心想这番比斗该输还是该赢?输了平白长那姓韩的丫头气焰,心有不甘,赢了又削郭翎的面子。他心知郭翎是给韩琴儿台阶下,以免群豪面前又再树敌,可少年心性总有一股傲气,不愿对琴剑双侠这等人低头。   他略一犹豫,宁承轻已看破他心思,微微一笑道:“郭女侠剑法超群,你全力应对未必能胜一招半式,怎么还盘算起输赢来,可太高看自己了。”   萧尽听他一说立刻释然,心道不错,自己全力以赴未必能赢,如何却在这里犹豫不决,盘算输赢。于是将衣衫一整,提刀上前,恭恭敬敬对郭翎行礼,道了声:“晚辈请郭女侠指教。”   郭翎将背上长剑拔出,剑光一闪,如金龙惊海,气冲云霄。夏照风一生铸剑,一望而知她手中是把绝世宝剑,夏青棠已高声喊道:“好剑!”   郭翎对萧尽道:“萧少侠手中宝刀,我亦有宝剑,不必留手留情。”萧尽原不想占她兵刃上的便宜,当下摆一招“流水朝宗”,虽是打斗比试也不失礼数。   郭翎见他招式正派,磊落大方,心想他必然不肯先出招,于是再不谦让,长剑挑起,使一招“白鸟梳翎”,剑光闪闪,霎时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萧尽知道郭翎人称“飞羽仙子”,是赞她剑法灵巧迅捷,心中早有防备,但郭翎这招袭来,只觉眼前有无数剑尖晃动,竟不知落在何处,一时措手不及只得往后急退避过。   郭翎见他并不硬拼,剑势一变,又一招“雁落回羽”,剑走轻灵,追他而去。萧尽再往后退,只守不攻便落了下乘,但他不疾不徐,目光只盯着郭翎脚下步伐。两人一攻一守,一进一退,竟像演练过一般。   萧尽还想多看几招,寻思应对之法,但见她剑招变化多端,飘逸中更见凝重,自己一味防守片刻就要落败。他心念电转,郭翎那几招虽有法应付,但不得已要使出些刁钻邪门的招式,如此场合未免不雅。他对温南楼与郭翎都十分敬重,心想即便是输也要输得光彩,想到这里顿觉心胸豁达,再不犹疑,长刀一横劈向郭翎。   郭翎一声轻笑道:“来得好!”霎时二人刀剑相交,叮叮当当一阵乱响。   萧尽将平生所学刀法一一施展,围观群豪虽觉他刀法东一招西一式不成套路,可招式上却也隐隐一派名家风范,端的是光明磊落,大开大阖攻守兼具,与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飞羽仙子郭翎相斗竟似平分秋色。   众人既为比武而来,自然个个自忖武艺不俗,眼光独到,看了一会儿心中皆想,这人武功如此了得,刀法开阔又见胸襟,绝无半点暗算杀人的鬼祟猥琐,再者有温南楼、夏照风等人回护,除了门派中有师长亲友被害之人仍然怀疑,其余无关者渐渐信他不是凶手。   萧尽与郭翎再斗数十回合,两人都暗自惊异。郭翎固然听丈夫说过眼前这少年武功不弱,但想他年纪轻轻,少自己近十年功力,无论如何不能到登峰造极的境界,谁知一交手后,萧尽见招拆招,每每看似落败又千钧一发之际避过,武功修为竟有些深不可测之感。   萧尽却左支右绌,有苦难言,郭翎剑招越出越快,每一剑递出都有变招,明明起手一样,剑尖却落在不同之处。萧尽目光一刻不离她长剑,渐渐已不闻周遭一切,如此专心一志才勉勉强强将她快如疾风的剑招挡下。   刘迎年见温南楼在一旁观战,便道:“尊夫人剑法超群,怕不在你之下。”   温南楼全神贯注在瞧着萧尽,听他说话立刻笑道:“拙荆的剑法由名师指点进而自创,不拘一格博采众长,自然胜过我许多。”刘迎年道:“老夫有一问,想问温大侠,依你看,那年轻人武功人品究竟如何?”   温南楼心知虽有他娇客夏照风为萧尽说话,但这古稀老人仍然疑心难去,自己一味回护也不能取信于他,便道:“刘前辈是武学宗师,自幼习武,开宗立派,于剑术武艺造诣匪浅,应当知道武学一派适如其人,名门正派虽也有阴损绝招,但若非生死关头绝不轻易动用,邪魔外道或许有光明正大的招数,可一出手难免绝户灭门,杀心自起。前辈不妨与我一道看看这场比试,武功人品如何自有分晓。”   刘迎年觉他话中有话,但这一番言辞倒也有理。他一生习武,于武学上的见识非常人能比,眼下萧尽与郭翎一刀一剑打得难分难解,实则萧尽只有守势,难有进攻的机会,再过百招渐渐也要落败。可萧尽虽有颓势,刀法招式上仍然法度严谨,端稳凝重。   郭翎试到这里,知道萧尽的武功眼下尚不及自己,却也未尽全力,于是心里有了计较。她剑招忽的一变,威力大盛,招数递出眼前一片星星点点,耀得人睁不开眼。她有意将剑舞得滴水不漏,却在极不起眼处留出破绽。二人相斗时纵高跃低,间不容发,难免疏忽,四周围观的群豪却是旁观者清。   众人眼见郭翎数次露出破绽,只需抓住机会必定能破她疾风闪电般的剑招,可萧尽次次错过,像是守住自身已十分困难,哪还有余力反击,心中都道可惜,到底还是飞羽仙子剑法更胜一筹。   萧尽眼见郭翎招招都往自己要害袭来,不到片刻已接连攻出数十招凌厉杀招,稍一疏忽便有性命之虞。可他向来不肯服输,郭翎剑招越快,他刀法也越快。百余招一过,郭翎见他抬刀挡下自己一招“羽觞飞急”后,手中长剑自他臂弯间穿过,直刺胸前要害。   萧尽一惊,回刀急救已是不急,但要以掌相对,郭翎手中也是宝剑,只怕五根手指都要被削落。他急中生智、险中求生,侧身沉肩回避。郭翎剑锋自他胸口擦过,萧尽长刀虽不能回转,但左手空余,此刻若往郭翎身上一击必定将她重伤。   郭翎也知道自己侧身露了个极大破绽,萧尽手掌所及若打她腰间下腹未免阴损,打她前胸众目睽睽下却又难堪。她见萧尽迟迟不下手,长剑拖回,剑尖在他鼻尖堪堪掠过,停在眼前。   萧尽微微一愣,郭翎左手已将他扶正,笑道:“萧少侠刀法出众,多蒙手下留情。”   她将长剑一收,归入剑鞘,转身回到温南楼身旁。温南楼见她笑着回来,问道:“你是输了还是赢了,我怎的没瞧清?”   郭翎笑道:“你这大侠白当了,不如人家瞧得清楚。”温南楼心知这一场看似妻子赢了一招,实则萧尽有意下杀手未必会输。尤其他看出郭翎故意卖出的几处破绽,若被对手抓住,落手处皆十分阴毒,萧尽绝非次次错过,不过是未到生死关头,不愿用那些毒招罢了。   温南楼既能看出来,刘迎年自然也能知道,这场上稍有修为眼力的名家更都瞧在眼里。   郭翎说是代韩琴儿出头,实则亲身试刀,教众人看清了萧尽的武功人品。 第八十章 银鳞飞落蟠龙吼   郭翎与温南楼说完话,转身对韩琴儿一抱拳道:“妹子,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江湖儿女拿得起放得下,如今看在我面上,往日恩怨就此了却。妹妹不嫌弃,我将手中这柄青女剑相赠,替萧少侠赔罪吧。”   说罢,她手腕一抖,将宝剑抛给韩琴儿。韩琴儿与萧尽之间不过是一刀误伤,削去一片鬓角头皮,至于柳璋之死,实则毫不关心。几月前众人围攻萧尽时,她尚不觉得厉害,今日见郭翎与他相斗,剑法施展开来令她望尘莫及,尚且斗了个平手,若再一意孤行与这人为敌,定然讨不了好去。郭翎既给她找场子,又赔赠宝剑,只得闷闷道:“全凭姐姐做主。”   刘迎年见此事暂了,唯恐再生事端,立刻叫弟子好生安顿玄尘真人,摆英雄宴引众人吃喝休息。群豪中也有宁家仇敌,见宁承轻亮了身份都不肯放过,但温南楼已将两人的事都揽在身上,便不许众人欺近。夏青棠更是等不及拉着宁承轻与萧尽,说不去什么英雄宴,爹爹要亲自宴请。   刘迎年见女儿女婿、外孙儿孙女都盛情邀约,也有意私下与二人会晤详谈,于是邀温南楼夫妇、程柏渊一同到别院另外设宴。   夏照风见郭翎为萧尽解围失了宝剑,有意请她去灵器山庄另选一把好剑相赠。温南楼知道夏家藏兵无数,件件都是宝器,江湖中多少人重金求取而不得,如此重礼如何受得,忙道:“方才比武场上已赢了夏庄主的泰清宝剑,转赠拙荆就是了,怎敢再收庄主神兵。”   他一向持重客气,郭翎却笑道:“你赢来的我不要,听说到灵器山庄求剑的规矩不少,我不必庄主白送,就也过关斩将,好让庄主瞧我该不该得宝剑。”   夏照风笑道:“郭女侠剑法精奇,我那些弟子结的剑阵哪里比得上,不免贻笑大方。不过泰清剑身偏重,不够轻灵,刀剑趁不趁手还是得亲自试过才好。”   说笑间,夏青棠已悄悄挪到宁承轻与萧尽身旁,见二人相依而坐,神色亲密,自己想与他们说说私心话,竟有些插不进去。他对宁承轻道:“轻弟,自上回咱们分开后,你与萧大哥可有什么奇遇,我去了一趟滁州给方家送玉雨针,正好外公办比武大会,我便顺道回来与爹爹会合,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们。”   宁承轻道:“这一路都是奇遇,怕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夏青棠道:“那最好,今晚咱们睡在一起,秉烛夜话说到天亮。”   宁承轻瞧了萧尽一眼,笑道:“说到天亮倒不妨,只是如今咱们都是大人,不能像小孩儿似的睡在一起了。”夏青棠一愣,心想三人虽阔别稍久,也不过数月而已,半年不到,各自未添岁数,怎的就是从小孩儿变作大人。正要再问,萧尽向他举杯敬酒,他向来心宽,见酒到跟前就仰头喝了,之后三人谈谈笑笑,夏青棠便忘了宁承轻这玩笑话。   席间众人各怀心思,程柏渊吃过宁承轻的苦头,二人同在一席,无论如何不肯吃菜喝酒。温南楼劝他不动,另外叫人去山下酒楼送菜上来。   程柏渊虽心里有气,可见萧、宁二人在山上,一时逃不出去,便也强忍下来。   庐阳刘家的苍穹剑派建在仙童山间,延绵数十里,房屋上千间,暂将几人安顿,只等过几日前来比武看热闹的群豪慢慢散了,留下仇怨未解的再商议如何处置。他有意将萧尽与宁承轻安排在正院,温南楼与程柏渊住在左近,四周都有本门弟子看守,虽以礼相待,但也有防他们悄悄逃走之意。   宁承轻自然明白他用意,只是今日在群豪面前已替萧尽洗去不少嫌疑,正要借刘迎年等人之手将假冒之人的底细揭穿,即便有人赶他走,他也未必愿意,于是心安理得住了下来。   刘迎年原本为二人各留了空房,宁承轻却道自己与萧尽一路而来四处遇敌,早已习惯住在一起免生意外,谢过他东道好意,自顾自与萧尽携手而去。夏青棠果然并不食言,兴兴赶来,要过萧尽的拒霜细细擦拭,研磨涂油,将这些日子刀上沾的血腥污垢一并料理得干干净净,接着又要拉着两人听沿途奇遇逸闻。   萧尽知道夏青棠对他二人真诚相待,并无丝毫歪念,便不似初识时那般吃醋,也待他如兄弟一般讲了许多分别后的事。   夏青棠道:“蛇面阎罗如此恶毒,幸亏你们逃了出来,那两条毒蛇竟能相互照应,真是奇异罕见。我这几月等着爹爹重打玉雨针,又错过方小姐生辰,还得上门赔礼致歉,好在人家不在意,只多留我住了些日子,一路没半点趣事可说。”   宁承轻笑道:“是没什么可说,还是有却不说给我们听?”萧尽道:“你又知道,少庄主若有趣事怎会不说?”宁承轻笑吟吟道:“我自然知道的,夏伯父门下弟子众多,送个暗器又何必要你亲自去,那位滁州的方小姐,只怕不是等着玉针做礼物吧。”   夏青棠被他说破,脸颊微红。萧尽本于男女之情丝毫不懂,可自从与宁承轻两情相悦,对彼此的心思渐渐通透,再看别人的情爱也不似以往那么懵懂,眼见夏青棠吞吞吐吐又脸红羞涩的模样,便也知道他送玉针不假,下聘礼更真。   萧尽自己得了一生挚爱,也为夏青棠高兴,盼他与方小姐成一对神仙美眷。   三人谈谈笑笑,夏青棠见宁承轻手上不见爹爹送的玉扳指,一问之下知道是被蛇面阎罗抢去不知所踪,他想了想道:“我爹这几月里在家无事又打了件宝贝,我去问他要来给你。”   宁承轻道:“你爹好不容易打了宝贝,你天天往外送,我不敢要,又丢了怕伯父再不肯见我。”夏青棠道:“我对你说老实话来,那件宝贝我自懂事开始就见爹爹在摆弄,十多年不曾中断,常常还喃喃自语,叹息若是有宁贤弟相助便不会这么艰难。爹爹说的贤弟,自然是令尊了。可见这件宝贝做成也是给你的,何必推辞。”   宁承轻见他一片赤诚,微笑道:“给你不也一样?”夏青棠道:“我未过门的妻子家传就是暗器,我再用,不说班门弄斧,简直有意挑衅。你先瞧了是什么,再说要不要。”   说罢转身而去,不一会儿拉了夏照风过来。   夏照风早就想来见宁承轻,只是身在庐阳岳丈家中,总不如自己家里来去自在,因此只等一应琐事尽数周全才匆匆赶来。   他一见宁承轻就喜欢,搂着好一通嘘寒问暖,又拉过萧尽问他拒霜用得可还趁手,一路有没有遇到麻烦等等。萧尽虽从小受左天应善待,但也从未有过如此热情如沸的长辈,一时有些失措,宁承轻反倒接物待人恬适自然,夏照风问什么都对答如流。   宁承轻道:“小侄对不起伯父,那扳指被人夺去,也难找回,辜负伯父一片苦心。”夏照风道:“那有什么,暗器兵刃本就是身外之物,小小一个扳指丢了就丢了,能解得你一两次急难已是足够,这样的玩意儿有的是。”   夏青棠道:“爹,那你还不拿宝贝出来?”夏照风把脸一板道:“又不是给你,你一个人吵些什么?”他对儿子向来溺爱,不过假作颜色与小辈顽笑,说着从怀里取出个锦缎小盒,神色间十分得意。   夏青棠抢过来送到宁承轻面前道:“快打开,你不来,爹也不肯让我见识。”   宁承轻接过锦盒,心想夏照风知道他不会武功,即便暗器也不需用到内力,机括激发又能随身佩戴,多半又是件首饰。   他打开盒盖,见一片鳞光闪闪,耀眼夺目,锦缎间盘着一条小小银龙,原来是个银镯。宁承轻先不伸手去拿,细瞧龙身上的鳞片,片片米粒大小,果真巧夺天工,龙首盘尾,口噙龙珠,栩栩如生。   夏照风让他按动机括,对准墙面,只听嗤嗤声响,数十枚银鳞飞射而出,带起无数银丝。宁承轻凝目望去,每个鳞片都连着道细韧无比的银线,再拨机括,银线带动鳞片飞回,各自回位严丝合缝,如此巧夺天工令人惊叹不已。   夏照风道:“这蟠龙飞鳞,令尊当年画了图样给我,我又改了几处,只是打造起来麻烦无比,数年间又一直找寻合适的慈石,好令龙鳞归还有序。这机括虽只一处,但能收能放,不必另外增添,放时数枚齐出,回时先后有序,不至凌乱错位,可花了我不少功夫啊。”   宁承轻见他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心里也想如此小小一个镯子,暗器发动后还能回还不乱,其中机关精巧可见一斑,即便图样不是自己所做,能打造出来也算玲珑巧手、鬼斧神工,实是世间罕有的神技。   宁承轻道:“伯父花费数年打造这等神器,小侄不敢受领。”夏照风听了却也像对自己儿子一般假作生气,板起脸道:“什么不敢受领,令尊费尽心思画了这图样出来,谁又说不是为你而做,我能看到这等玲珑巧技已是天大的福气,只可惜没能让令尊亲眼看我做成,若能于你有益就当是我们做长辈的了却心愿。快拿着,要不然我毁了也不让它落在别人手里。   宁承轻生性豁然,夏照风既如此说,他也不再推脱,将银镯戴在左手,大小竟刚合适,不由也感欣喜。   萧尽本就担心宁承轻跟着自己,除了用毒没有别的防身之物,见夏照风送了如此一件宝贝,从此便可放心不少,也十分高兴。二人一并谢过,夏照风再问起分别后的事,宁承轻方才已对夏青棠说过,夏青棠替他添油加醋又对爹爹说了一遍。   夏照风皱眉道:“你们二人一路得罪这么多江湖人士,今日殿上也有不少人不能就此放过,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第八十一章 遥看前路几回首   宁承轻道:“我这事暂且不提,他的事伯父需得作证,杀害各派高手的另有其人。”夏照风沉吟片刻后道:“当日那杀手闯入后院欲害云儿时,为何你不向我直言萧少侠也是赤刀门的人?这样我便强留也要教你们在庄中住下,如此便不会让你被众人追杀,令你师兄下落不明,各派凶案自然也落不到萧少侠头上。”   萧尽忙道:“晚辈门派恩怨缠身,怕惊扰了庄主,因此才未说明,望请庄主原宥。”夏照风摆手道:“这倒不打紧,你们二人遭际非凡,我虽与宁家有渊源,但初见时有些防备也属常情,不必挂心。眼下最要紧的不是人证,而是尽快找出真正凶犯,将真相昭告于众。萧少侠与那人若是同门,可有怀疑的人选?”   萧尽道:“我也为这事烦心,此人杀我义父,栽赃于我,又在外挑起各派恩怨,我却实在想不出他身份,只能等他再行凶时将他当场抓住。可惜今日错失机会,下回又不知道他要杀谁。”   夏青棠道:“既然有游云剑温大侠包揽此事,明日再叫外公知会各派小心提防,那人下回行凶时务必将人拿下就是了。”萧尽还未开口,宁承轻先道:“要是没有下回呢?”   夏青棠一愣道:“这……他若就此收手,倒是……倒是十分为难了。可他杀人成性,哪有这么容易收手不杀?”   宁承轻道:“我原以为他杀人只为掩饰自己杀害赤刀门主,盗取门派秘录的恶行,栽赃他人,引得武林各派误解,都来追杀萧尽,他便能全身而退。若左门主身死,赤刀门分崩离析,他日他神功大成,自立门户,纵有人怀疑也再无证据。”   夏照风道:“如此想来十分合理。”宁承轻道:“他如有此打算,今日便不该在长生道院后山现身杀人。以至玄尘真人亲眼所见,以身作证,反倒为萧尽洗脱了一些嫌疑。”   夏照风道:“或许是你们二人易容改扮,他未曾想到你们也到了这里?”宁承轻道:“不瞒伯父,我二人自上回与温大侠等人在枫林镇外山上遇险分散后,便时时觉察有人尾随,即便我们改换样貌,也未必能逃过有心之人的眼线。既然他早知我们要来,却还有意在比武大会上当着我们的面刺杀玄尘真人,行事大大有违常理。小侄便想,他必定另有毒计引我们入彀。”   夏青棠犯愁道:“敌暗我明,该如何是好?”宁承轻道:“此事还有更古怪的地方,请夏伯父和大哥等我今晚仔细捋一捋,明日再商量吧。”   夏照风见他颇有乃父之风,心思缜密,细致入微,十分喜欢,点了点头道:“也好,今日大家都累得很,且好好休息。不过你说自己的事暂且不提,我却还是放心不下,今日瞧那琴剑双侠和程柏渊都对你颇有恨意,还得小心为是。”   宁承轻道:“多谢伯父挂心,我自会留意,温南楼爱管闲事,这件事也是他揽着,只要他在,想来不会有事。”   夏照风想了一想,终究叹了口气道:“贤侄,我知道那年你不过六岁,但你聪慧懂事,非寻常孩童能比,究竟可还记得当年发生的事?你爹那些江湖上的亲朋好友,到底为何一夜之间全都死在庄中,我实在不信你爹无故害人,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得已的变故,你若能说清,想必那些故交后人也不会再为难你。我必定一力作保,叫各人冰释前嫌,不念旧怨。”   萧尽其实也十分好奇宁家往事,但宁承轻和他相识以来从不提半句,自己便也不问,如今夏照风以长辈身份相询,宁承轻亦不便回避。   宁承轻道:“伯父曾问我当年如何逃出生天,我说是因年幼无人留意,自己逃到庄外被师兄所救,其实并非如此。我儿时体弱多病,那段日子恰巧染了风寒,已有大半月未能起床。一日夜里正睡得迷糊,忽然有个黑影推门而入。因是深夜,屋里又没点灯,什么也瞧不见。我躺在床上,那人来到面前将我脖子掐住,要将我掐死。”   萧尽听得心惊胆战,心想他自幼不曾练武,又是个小小孩童病在床上,不论是谁随手一掐便能要了他小命,虽知宁承轻好好站在面前并未遇害,可想到当时情景不禁捏了把冷汗。   宁承轻道:“我被掐住喘不过气,那人却迟迟不下杀手,后来房门一响,另一条黑影闯了进来。”萧尽问道:“那人是他同伙还是来救你?”   宁承轻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昏了过去,醒来时已在后院门外的林子里,师兄背着我,回头望去山庄已是一片火海。”   夏照风听到这里问道:“这些年你师兄可曾告诉你庄中发生何事?”宁承轻道:“初时我年纪尚小,想家和爹娘时常常问他,师兄只说有人送我出来,他急着救我,不知详细……他或许知道,只是不愿告诉我罢,长大后我便也不再问他。”   夏照风道:“如今你师兄下落不明,知情之人又更少了。”他虽慨叹,心中不免又想,段云山不肯说其中缘故,或许真是宁家有亏,世上的事大多错综复杂,人力不可抗拒,如今宁闻之夫妇早已身死,再将往事挖起未必是好事。眼下有温南楼夫妇调停,众人卖铁背金龙郭崇举一个面子,终不能对后辈小子赶尽杀绝,至多自己护送二人去仙城山,决计不让别人伤他们分毫也就是了。最最要紧还是江湖传闻的奇毒水月白芙,可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不将这毒药妥善处置,江湖中便是人人自危,永无宁日。   夏照风既想要他舍了水月白芙从此太平度日,夏宁两家交好,自能保他一世平安,可又想他遭际悲惨,境遇艰难,不忍再添烦扰,还是日后再说不迟,于是又再安抚几句,叫他早些休息。夏青棠还想留下与萧宁两人秉烛夜话,却被夏照风板着脸拉走,只说来日方长不急一时。   宁承轻与萧尽送走父子二人,见天色已晚,也要睡下。宁承轻道:“咱们先不脱衣服,今晚怕有人要来。”   萧尽问道:“什么人?是敌是友?”宁承轻道:“我不知道,你等着就是。”萧尽道:“夏庄主一家在这,又派了弟子巡视守夜,各派还有高手留宿,谁能擅闯?”   宁承轻道:“真有人来,怕不止一个呢。我有个计策,能一举数得,你要不要听?”萧尽道:“你脑子聪明,总有好计策,快说。”   宁承轻附在他耳边,将自己想到的计策说给他听了。萧尽听完皱眉道:“这不行,这法子太险,略有不慎岂不是拿你性命开玩笑,不行,你快另想一个。”宁承轻道:“只这一个,没有别的了,况且你不答应,有人来今晚也一样凶险,倒不如咱们早有防备的好。”   萧尽又皱着眉想了许久,迟疑道:“那我按你说的行事,可若你当真遇险,我先救你,不管其他。”   宁承轻在他颊上亲了一亲道:“好,我好好的也不想死,有你在才放心,你去将包袱里的药瓶拿来,正好在蟠龙飞鳞上淬些毒药,我就也有自保自救的法子。”   萧尽被他一亲,心中虽还担忧,但想自己总是看好他,又生出些许甜蜜,随即听话去将药瓶取来。宁承轻按动机括,将龙身上的鳞片一一抹了毒,萧尽见他每一片上各用不同毒药,好奇道:“这鳞片不是一次射出,射向同一人么?”   宁承轻道:“我方才看这些鳞片收回时有先有后,快慢不一,便想毒药发作也有先后,又相辅相克,比如迷魂香瞬时起效,血蛊毒入血脉后有用,焚心散与三秋锁魂一起用原本应当致命却因药性相克只会心脉剧痛反而不死,我依照顺序涂毒,一次射出能有数种效用,毒性复杂多变,寻常解药绝难去除,到时便能牵制对方。”   这番话换了别人说出口,萧尽未免觉得说话之人心思歹毒,但宁承轻用毒只为自保,如此缜密反教他放心不少,点头道:“很好,有人伤你可不要犹豫,务必要让对方没有还手之力才行。”   宁承轻道:“我何时犹豫过,倒是你总觉自己命硬,别人拳脚刀剑过来也不知道躲,回回弄得遍体鳞伤。”萧尽道:“如今不是都好了,小时候我……”   宁承轻打断他话头问道:“我正要问你,你们赤刀门弟子都是左门主捡来的苦命人,像你孟姐姐的事我也知道,那你又是如何被你义父捡到,你说小时候被人扔在河里是怎么回事?”   萧尽一愣道:“……我忘了,只记得有人将我救起,之后生了好大一场病,醒来饿得很,又吃了很多碗饭,慢慢才好起来。”宁承轻道:“救你的自然是你义父了,那时你几岁?”   萧尽道:“义父说我三岁,还说我命大在水里漂了那么久也没死,可见天不让我死,他便定要救我回来,在我床边守了十来天,衣不解带地照顾我。义父待我恩重如山,我委实有些对不住他。”   宁承轻道:“三岁,那便是十八年前,十八年前我也未出生,不知江湖上有什么大事发生。”萧尽不解道:“义父救我是看我年小可怜,顺手施救,与江湖大事有什么关系?”   宁承轻道:“你孟姐姐手刃仇人时,赤刀门新近崛起,可见你义父立赤刀门是在救孟姐姐之前。寻常人开宗立派一是武功卓绝,广收门徒,以期开枝散叶,有意将自身武功相传发扬。二是野心勃勃,争强好胜,以武扬名,号令天下。你义父都不是,若说他嫉恶如仇,替天行道肃清武林恶徒,却又收钱杀人。若说他贪图钱财,那江湖恩怨仇杀不少,又何必拘泥只杀恶人,所谓闷声发财,更不必立个门派,教江湖上人人知道。”   萧尽道:“义父救了我和姐姐,又再救了许多同门的兄弟姐妹,是他宅心仁厚,只不过养活这许多人,又无田地产业才想到收取酬劳诛杀恶人的法子。”宁承轻道:“也有道理。”   他话风一转,忽而又问:“今日你与那冒充之人交手,可有觉得异样?” 第八十二章 为得虎子甘舍身   萧尽听宁承轻如此一问,仔细回想白天打斗,那人武功高绝,与玄尘子交手也更胜一筹。他自认自己武功虽有些进益,但与玄尘子这等高手亦不可同日而语,绝不能短短数招内胜出。   萧尽道:“那人武功在我之上,他刺我身上这十来刀,若真刺到实处,我早已没命在这里。我与他拼命,说要赢他恐怕是不能的。那蒙面人武功倒与我在伯仲之间……奇怪。”   宁承轻知道他也觉察出其中蹊跷,追问道:“奇怪什么?”萧尽道:“你记不记得第一次我在灵器山庄追冒充我的人,那时他武功平平,被我一下揭开蒙面,再打下去我便能将他脸上易容也除去,眼看就要得手,又有个蒙面人投了几枚透骨钉将他救走。”   宁承轻道:“我虽未亲眼瞧见,但你说过也是一样。”萧尽道:“几月前那人还打不过我,几月后他竟已能将玄尘子这等高手一刀刺得重伤。”宁承轻道:“那有什么奇怪,或许你义父写在应天秘录中的武功精妙绝伦,又或许盗书之人天资绝顶,短短时日已神功大成。”   萧尽道:“我奇怪的是,假冒我的人数月间神功大成,他的同伙却无长进,两人同谋为何不分享秘录,一起练功精进。”宁承轻笑道:“你这小狗脑袋也不算笨,被你想出这点怪异来。不错,武功秘录人人可练,即便资质各有不同,但一人神功大成,一人毫无长进,可谓分赃不均,如何能够长久。”   萧尽道:“依你看是什么缘故?”宁承轻道:“缘故白天在众人写下的名录上就有,自然是袭击灵器山庄夏小姐的人,与今日刺杀玄尘子的并非同一人。”   萧尽心思简单,虽觉出两次那人的武功大相径庭,但也未想过并非同一人。   宁承轻拿出名录道:“不止灵器山庄与今日这回,我叫各派将自己门中死伤者名字写下,一窥便知。那日在清风客栈,天鹰镖局的镖师被赤刀门杀手所伤,受伤的是个老镖师,一个趟子手,二人都只受伤,并无性命之虞。名录上写的另一些也是无名小卒,细细比对便能瞧出与各派死伤的高手绝无可能是一人所为。”   萧尽按他所指之处一一看去,三月初时凶手人在扬州,不出十日已到洛阳,虽连换快马日夜疾驰未必不能,却实无此必要。再有四月十日凶手临安现身,五天后又在岭南,更是马不停蹄,不眠不休也到不了。   宁承轻道:“我只点温南楼与程柏渊可作证的出来为你洗脱嫌疑,若将其余这些都点明,旁人也能瞧出杀手不止一个,到时又栽在你身上。但我们自己得先弄明白,杀手若非一人,又是为什么?”   萧尽被他说得糊涂,心想难道那人并非只为觊觎义父的独门武功才杀人盗书,栽赃自己?是啊,那又是为什么?   宁承轻道:“我再问你,古柳镇上被你擒住后中毒死去的人,武功又如何?”萧尽道:“平常得很,身手倒与灵器山庄的杀手十分相似。他会赤刀门刀法,应当是本门中人,可我瞧他易容下的面目却毫无印象。当日你曾说陷害我的人必定在场,更有可能是第一个开口质问是我杀了义父之人,这岂非说不通?”   宁承轻道:“那人中毒而死,面相极不自然,他深夜行动,本就无人能够细看,易容下再有易容也并非不可能。”萧尽只觉匪夷所思,宁承轻又道:“易容改扮这事我是内行,你听我的。易容面具你戴过,若想逼真,先要面具做得与脸庞密合,再细细压实用鱼胶黏住,轻易不能撕下方可天衣无缝,可当日你除去他易容时却十分容易,随手一抹便已掉落,你可知是为什么?”   萧尽道:“是他故意要我撕去?”宁承轻笑道:“很有长进。那他为何故意要你撕去面具?”萧尽由他循循善诱,渐渐想通一些关窍道:“怕我将他第二层面具揭下露出本来面目。难道他本来面目我是认得的?”   宁承轻道:“我要瞧一瞧他如何中毒,已掰开他嘴,其实那时便有怀疑,唐寒却说怕在客栈外死了人要尽快将尸首丢弃,是不是?”萧尽道:“你还是觉得他可疑么?”   宁承轻道:“岂止可疑,简直可说正是他一路引导,将咱们引到今日这步田地。若非他说起庐阳剑派的比武大会,我们如何会起这念头。何况他比我们先走一步,到了庐阳仙童山上却反而不见他人影?”   萧尽道:“但他分明说过要与我们同行。”宁承轻道:“这是欲擒故纵之法,明知我们不愿同行有意提出,这才顺水推舟不惹怀疑。”萧尽道:“难怪你叫我小心他,说他别有用心。”宁承轻道:“我怕你被人骗去,傻傻地头也不回就跑了。”萧尽知道他玩笑,便在他嘴边亲了一下,吹灭灯,躺下暗中悄悄说话。   到了深夜,宁承轻挨着萧尽小睡,萧尽却不敢睡,手握拒霜睁眼望着窗户。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一声惨叫,长夜中令人心惊胆战。   他翻身而起,宁承轻也已醒了,惨叫声刚落,窗外已飞来一个黑影。萧尽拔刀跨步而至,窗棱一响,从外面扑进一个人来。这人魁梧高大,刀光掩映下,萧尽一眼便认出是铁手佛封威。   他虽听宁承轻算计今晚必定有人前来,却没想到这恶人竟敢夜闯苍穹派刘家地盘,更没想到刘迎年的严防死守如此不堪一击,让封威轻而易举闯到自己与宁承轻所住的院里。   他见封威一张疤面脸上鲜血淋漓,不知方才杀了什么人,乍一相见犹如恶鬼。   萧尽一刀削去,封威狰狞冷笑,拿右手铁拳一挡,又用力扫去将拒霜抵在窗框上。萧尽用力拔刀竟然纹丝不动,昨日他在悟心寺与封威交手,已知此人是他平生所见极其厉害的敌手,稍有迟疑疏忽便是有死无生,立刻镇定心神,抬手拍向封威右臂,有意要他松手撤拳。   封威冷笑一声,抬腿踢他胸口,萧尽见他飞踹已到面前,若不松手便要硬接,可若松手,拒霜又必定落入他人之手。二人在如此狭小的窗台上短短一瞬已转过几个生死。   萧尽如今与人对敌经验不少,虽说过刀在人在的话,但真正交手时瞬息万变,岂有为了兵刃硬挨一脚的道理,于是想好对策,右手松刀,左手去拔腰边青渊。   这时,封威却将右拳一放,萧尽手上力道骤失,人往后仰倒。好在他下盘稳当,腰腹有力,只趔趄一下立刻站稳。然而高手过招,生死顷刻之间,哪容稍有闪失。萧尽刚一站住,小腹已遭封威一脚踢中。这一脚封威也用了十足功力,硬接下来必定脏腑重伤,性命不保。   萧尽左手已抓住青渊刀柄,只还未来得及拔出,因此封威一脚被青渊刀鞘挡了一挡,虽还是踢中,总算卸去些许力道。萧尽借势向后飞出,后背撞在屋中桌椅上,去势仍不止歇,一直摔到墙壁才落下。   这一下踢得他腰腹剧痛,人未落地,一口热血已喷在地上。   封威奸计得手,跃入房中一把将宁承轻抓在手里,冷笑道:“原来你就是宁闻之的儿子,好得很,他就是死了,在地府里我也要他看我如何将他儿子生生折磨。” 第八十三章 千劫难除为情根   封威一出手先将宁承轻肩上要穴拿住,令他空有蟠龙飞鳞暗器在手,却没机会击发。萧尽强忍疼痛起身去追,封威一手擒着宁承轻,一手推拳往他头上砸落。   萧尽虽急,但理智未失,心知这一拳若砸中必定脑浆迸裂,死无全尸,如何再能去救人,于是矮身一避躲了过去。封威本想将他杀了再走,可见他临危不乱,躲过自己致命一拳,再要追进房中便要和他缠斗不休。   封威自负好胜、杀人如麻,但眼下身在苍穹剑派地盘,四面八方都是敌手,一不小心落入围困便自身难保,由此想了片刻,向萧尽吐一口唾沫,大笑着转身而去。   萧尽又气又急,脚踩窗棱立刻去追。   他飞扑出窗外,忽然眼前人影一晃,又听一声暴雷般的大喝道:“恶贼,哪里跑!”萧尽听这声大吼,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终于来了帮手对付封威这恶人,忧的是程柏渊虽嫉恶如仇非杀封威不可,却也与宁承轻素有嫌隙,只怕出手没分寸,误伤了宁承轻。   他急急奔去,封威脚程好快,转眼已掠出刘家山庄,投入山林。萧尽心乱如麻,如此深夜,封威窜逐深山极难追踪,怕一旦失了行迹再难找到。他不顾伤势,舍命紧追,耳听得身后有人追来,回头一瞧,远远瞥见是温南楼夫妇听到动静赶来。   萧尽这才真是一喜,心道有他夫妇二人相助,决计不会落败,只是眼下千万不可让封威逃脱,于是不敢分神,施展轻功飞身而去。   铁手佛封威只身独闯苍穹剑派山庄,伤人抓人如入无人之境,但此刻挟了个宁承轻在手,身后追赶的除萧尽之外都是江湖成名的高手,一时倒也不敢托大,只盼先往幽深黑暗处躲藏,甩掉追兵再图其他,因此身形步伐越发鬼蜮难测。   程柏渊昨日在悟心寺阴差阳错放走了封威,此刻正要讨回颜面,哪肯再让他逃走,追得竟比萧尽还急。只见他提纵轻功,一口气奔出五六里,追着封威窜高伏低,在树梢间兔起鹘落紧追不舍。   萧尽追了一会儿,也暗暗惊叹这老头儿真是老而弥坚,气力悠长,自己略微带伤便拼了全力也追赶不上,只得盼他动手时不要莽撞。程柏渊埋头猛追,渐渐被他追到封威背后,抽刀劈去,斜切封威左肩。   封威耳听身后单刀袭来,右手回身一挡,铁拳砸在程柏渊刀身上。程柏渊人在半空,被他如此一砸,刀刃弹开,震得无处凭力,翻身就要落下。程柏渊不愧江湖前辈,临敌经验不少,目光往脚下一扫,看中一截树枝,脚尖一踩立刻站稳,嘴里喝骂道:“姓封的恶贼,十多年前没除了你这祸害,被人割鼻子断手,如丧家之犬逃得不知所踪,今日又来送死,这回定叫你身首分离,做老夫的刀下亡魂。”   封威这辈子听人骂他恶贼也不知有几千几万次,但程柏渊大呼小叫揭自己的短却十分刺耳。他平生杀人无数,只栽过这一回,被砍了右手,毁了容貌,虽最终将仇家杀尽逃出生天,却仍是奇耻大辱。程柏渊这一喊,封威原本要走的念头被他打断,转过身来要先将他杀了才解恨。   程柏渊见他去而复返,内心丝毫不惧,喝一声:“来得好!”迎头而上,举刀就砍。封威对准他面门一拳,程柏渊杀气腾腾,一刀甫发,后招又至,刀光闪闪,竟也逼得封威单手对敌连连后退。   封威左手架着宁承轻,着实影响身法拳招,但宁承轻本是他仇人之子,因此不需小心仔细,见程柏渊单刀砍来,左肩不避不让,随意让他劈砍。   萧尽眼见他将宁承轻当做人盾,心中大急,脱口唤道:“程前辈,别伤他!”   程柏渊本不知封威手中提了个什么人,只想他生来作恶,被他挟制的多半是哪个苍穹剑派的弟子。萧尽如此一喊,他才看清原来是宁承轻。   程柏渊虽一路追着宁承轻喊打喊杀,要抓他去仙城山向当年死于宁家的武林同道谢罪,可事到临头让自己一刀砍在这不会武功的小子身上却终究有些违背江湖侠义。他情急之下,单刀顿了一顿,已被封威一拳打在肩头。程柏渊只觉肩膀一声轻响,想是肩骨脱臼,人也往后仰倒。封威一步追上,挥拳往他额头砸下,萧尽眼见情急,提步赶到,伸手将程柏渊接住,拒霜一挥直刺封威双眼。   封威知道他宝刀厉害,侧身闪避,抬头望去,见远处温南楼与郭翎就要赶到,到时四人围攻他一个,岂非又要旧事重演。他略一思忖,将铁手抵在宁承轻头上道:“臭小子,你挟着这老不死的跟我走,否则我就叫宁闻之的儿子脑袋开花。”   封威深谙人心,方才听萧尽疾呼阻止程柏渊误伤宁承轻,便知这姓宁的小子在他心里分量不小。虽说本可让萧尽不敢追赶,但他气量窄小,睚眦必报,既不肯放过宁承轻,也不愿饶了程柏渊,硬是挟持人质让萧尽连程柏渊一并带上。   萧尽心知此刻不宜与他赌命,只想自己在宁承轻身边总有法子营救,于是毫不犹豫出手如风先将程柏渊穴道点住,往肩上一扛。   封威见他如此乖觉,以为他对自己忌惮畏惧,心里十分得意,转身挑更暗处飞奔而去。   再说温南楼与郭翎听苍穹剑派弟子形容歹徒形貌便知是封威,如此恶人绝不能放过,立刻提剑追来,只因迟了一步,黑暗中已难觅几人身影。   刘迎年见封威胆大至此,若不抓住他岂不是削了自己苍穹剑派在江湖上的面子,于是也点齐门人弟子一同搜山。   众人手执火把,将整座仙童山映照得火光点点,然则山林毕竟广大,非一时半刻能将人找到。温南楼对妻子道:“方才我远远见到有人相斗,片刻后再无半点声息,若有人伤亡该有血迹尸首,你见到没有?”郭翎道:“没有血迹尸首未必没人受伤,这里山间让刘家弟子搜查,咱们继续追,必要追上封威才行。”   温南楼道了声好,与妻子并肩追去,自是避开火光人多之处,只往陡峭险要的暗处找寻。   封威抓着宁承轻一路飞奔,举重若轻,在山间峭壁间纵跃如飞。萧尽看他越走越偏,渐渐已到极其险要的悬崖边,只见他一步奔至,毫不犹豫纵身跃下。   萧尽吓得浑身冒出一阵冷汗,以为这疯子恶贼要带着宁承轻同归于尽,忙快步跑去往下一瞧,峭壁下有条人影摇摇晃晃,正荡向对面。萧尽仔细看,发现是条绳索,封威已将宁承轻换到右臂,左手抓着绳子飞荡过山峡,原来他早有准备打算抓人后从峡谷间逃走,令追他的人全都落空。   萧尽心想这人看似凶横莽撞,实则心机深沉,如此越过峡谷,后来之人恐怕找寻不易,该想个法子留下记号。想到这里,他将拒霜一横,在自己手臂上划了道血口,将血洒在断崖处。   他洒完血正要跃下,忽见程柏渊对他怒目而视,心里直骂自己糊涂,忙将程柏渊穴道解开道:“老爷子,咱们一起去将姓封的恶人找到杀了,你且装成穴道受制,待他放松警惕才好动手。”   程柏渊道:“你当老夫是傻子,我不受你这好处,待会儿见了那恶贼你不要碍手碍脚就好。”萧尽道:“他抓了承轻,你可千万别伤他。”程柏渊哼一声,也不知算不算答应。   萧尽生怕拖延太久引封威怀疑,于是背着程柏渊往下一跃,抓住绳索荡去对面。   他刚一落脚,封威打横从树后跃出,一掌向他胸口拍到。萧尽一路遇到诸多高手,临敌经验已今非昔比,心知与封威这等奸险恶毒之辈较量一刻也不能轻敌,人在半空早有防备,手眼身心俱为一体,封威尚未出手,他已拔刀横劈纵砍,将周身护住。   封威本想将他二人一掌推落山下,但见萧尽竟能料敌先机,自己偷袭一招已然落空,便也不硬碰,转身站稳,左手依旧牢牢抓着宁承轻死穴不放,冷笑道:“臭小子,你没有趁我不留意解了这老不死的穴道吧。”   萧尽一惊,心想他要是看破非亲自上来再点程柏渊的穴道,依老头儿的性子定然忍不住要暴起杀敌,这两人相斗起来万一误伤宁承轻怕自己也救援不及。他心念电转,想打消封威的疑虑,谁知封威说罢却并不上前查看。   萧尽只当他自负武功盖世,不将自己和程柏渊放在眼里,宁承轻却看出封威生怕二人联手,另有诈道,故意只以言语挑衅,手中却捏着招数,只等萧尽或程柏渊忍耐不住先出手,诡诈之计自然再无效用。可惜宁承轻穴道被封,不能开口提醒,所幸封威远眺对面火光点点,已惊动了山上留宿的群雄及温南楼等人,一时不敢与萧、程二人打斗惊动追兵。   封威道:“你先将刀扔在地上,若敢有异动,我可有的是残酷手段施加在这小子身上。”   萧尽只盼他不伤宁承轻分毫,便将拒霜扔到他脚边。封威脚尖将长刀挑起握在手里,又道:“再将这老小子杀了。”   萧尽听他如此说话,程柏渊断不能忍,忽然心生一计,右手拿住程柏渊背后穴道令他不能动弹,左手一掌打在他头顶,打得他口鼻流血,不知伤势几何。   萧尽不容他挣扎,反手一抛将人抛下身后悬崖。 第八十四章 共气连枝气量同   封威不曾想萧尽竟如此毫不犹豫,杀人抛尸一气呵成。心想这小子对宁闻之的儿子倒十分珍重,武功也很高强,一时间要杀他不易,不妨借他的刀对付后来的追兵,到时打个两败俱伤,岂非一场好戏?   想到这,他便觉自己有宁承轻这个人质在手胜券在握,两人的小命绝逃不出自己掌心,又是一阵得意道:“杀得很好,这老家伙要杀我,自己就得死。今后谁要杀我,你也要这样将他杀了。我与姓宁的一家仇深似海,他的儿子原本要活着剐上千刀才能解恨,你替我多杀一个正派狗贼,我减他一刀,杀够一千个,我就放了他,这买卖如何?”   萧尽早知他是奸险狠毒的小人,别说让自己杀人去救宁承轻,即便真杀了一千人,他也不会守信放人,可此时宁承轻在他手里,也只能虚与委蛇,不轻举妄动才好,因此默不作声。   程柏渊被萧尽一掌拍中,心中本是大怒,但那一掌光有声势毫无内力,落在头上仅有一阵皮肉疼痛。萧尽方才在悬崖对面割伤手臂留记号,此时血流到掌心,拍在程柏渊头上顺势流下,流过眼角鼻翼,好似头顶重伤七窍流血般模样,黑暗中又看不太清,连封威这等奸猾之徒也被骗过。   萧尽来时已看清山崖落脚处,将程柏渊扔下时料定以他轻功应变必不至摔落,唯一担心他性格暴躁,若大叫出声便枉费自己一番心思。好在程柏渊经过这些日子的挫折,再有温南楼、郭翎一路劝解,性情已平复不少,况且萧尽悟心寺救无辜僧侣独战封威为武林除害,对他有所改观,因此被他虚拍一掌推下山崖,也知是有意为之,放自己离去之意。   程柏渊虽不曾呼喝,跳上崖边却越想越气,气萧尽这臭小子竟敢小瞧自己,宁愿被封威要挟也不与自己联手对敌,若就此回去,今后在人前如何抬得起头。想到这里,他将脸上血污一抹,提刀往三人去路追去。   萧尽一路走一路听身后脚步,封威命他走在前头,自己亦步亦趋紧随其后,偶尔到岔路便出言指点。萧尽见他走的是下山路,沿途十分荒僻,离仙童山和刘家山庄越来越远,再走下去难有人找到,届时必有一番恶战。   走着走着,天渐渐亮起,萧尽见远远有人走来,那人腰系粗绳,挂着砍刀,是个早起砍柴的山民。他不想旁生枝节,有意避开,身后封威却道:“你去将那人杀了。”   萧尽心想,这人比蛇面阎罗还残暴,无缘无故就要杀人,若他真以宁承轻要挟,逼迫自己滥杀无辜可如何是好?正思忖间,山民已走到眼前,萧尽心知封威不可理喻,多说反倒激起他更多恶念,于是跨前一步故技重施,将那人大穴点住,当头一掌打晕扔在草里。   封威却也不计较人究竟死透没有,区区山野村夫,不过是有意刁难,瞧瞧萧尽是否真心畏惧忌惮自己,对草丛里的“尸身”瞧也不瞧,跨步而去。   天亮时,萧尽远远瞧见山间有座小庙,不禁忧心封威到庙中落脚难免又要大开杀戒,寺中僧人怕是大难临头。谁知小庙寺门大开,扑鼻而来都是血味,庙中尸横遍地,倒卧着十来个身穿缁衣的和尚,个个头破血流面目全非,显是封威下的毒手。   萧尽看得心惊肉跳,怒不可遏,封威却提着宁承轻缓缓进来道:“我要在这歇歇,你打桶水来,扫块干净的地方让我坐。”萧尽只要他不叫自己杀人,其余琐事自然好说,只等他休息时一有松懈便抢出宁承轻再与他拼斗,于是先去井里打水冲去血腥,又将遍地尸体搬到大殿。   等他回来时,封威不知从哪得来一副镣铐,将宁承轻双手铐住,一手抓他后心,一手仗着拒霜坐在殿外门槛上。   封威那张残缺不齐的脸在屋檐下阴沉可怕,望着萧尽一笑道:“我现在要剐了这小子,点他哑穴听不见惨叫实在无趣。臭小子,你见没见过活剐?今日让你开开眼。”说罢解了宁承轻的哑穴,将他衣衫扯开,提刀就往肩头削去。萧尽目眦尽裂,却异常冷静,双拳紧握,脑中翻翻滚滚已想了许多拳招掌法,立刻要上前与他拼命。   二人一个举刀一个握拳,生死一线之际,宁承轻忽道:“你要将我千刀万剐当然可以,只是小心些,千万别将血溅在自己身上。我爹从小喂我吃药,令我血中带毒,沾上一点立刻毙命。”   封威见他年轻,原不放眼里,其父宁闻之当年随风下毒害自己遭仇家围攻,断手毁容,这笔账定然要算。宁承轻说自己从小服药,血中带毒,换了旁人决计不信,可他既是宁闻之的儿子,封威心中便将信将疑,有了几分忌惮。恰巧这时有只老鼠在殿中爬走,封威一把抓起,刀尖在宁承轻肩上割一道口子,逼那惊慌失措的老鼠舔了。   宁承轻血中之毒在宁家山谷中已用药消解,如今至多只能令人昏晕不起,并不致命,然则人鼠有异,人不死,鼠却未必。封威见老鼠只稍稍舔了几口血,不出片刻就哀叫丧命,不由暗暗心惊,心想宁家人果然用药歹毒,当老子的竟将儿子炼成毒人,幸好方才没有一刀下去,否则血溅到脸上嘴里岂不死得不明不白。   封威心思险恶,从不以善意揣测他人,自然不信宁承轻是好心相告,定然有十分恶毒的后招。他一把将人抓起,斜眼瞧着萧尽道:“臭小子,你过来。”   萧尽知道他叫自己过去绝无好事,但望了宁承轻一眼还是毫不犹豫上前。   封威知他刀法出众武功不弱,也有所防范,等他走到跟前,忽然伸手一抓,握住他手腕。   封威冷笑道:“小子,我看你干活不错,留在身边几天当个杂役还省事些,就是你会武功令我很不放心,索性先将武功废了,由你亲手来剐这姓宁的小杂种岂不省力,哈哈哈哈。”   萧尽听他放肆大笑,随后脉门一紧,封威的内力排山倒海向自己全身要穴冲来,若自己内力不及不能抵挡,片刻间就要被他搅得筋脉大乱,一身修为前功尽弃。   他想到这节,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也运起内力相抗,可刚一运功却瞧见封威将宁承轻踢倒在地,抬脚踩他胸口。萧尽心头一滞,仿佛这一脚踩在自己身上,内力顿时紊乱。他忙稳住心神,告诫自己不可心乱,伸手往腰间一摸,摸到青渊,呛一声拔出,对准封威颈侧就是一刀。   封威昨夜黑暗中只缴了他长刀,不防他还有短兵,一时没防备,眼见刀来,将铁手举起到颈边一挡,断喝道:“找死!”说罢抬脚踢起拒霜,往萧尽胸前飞去。   萧尽一时挣不开被封威握着的右手,只得侧身躲避,谁知封威手掌一翻将他半边身子捏得发麻,只避过半圈已不能动弹。拒霜乃是宝刀,萧尽比谁都清楚,如此当胸一刀必定有死无生,神仙难救,宁承轻在地下看到也面露惊惧之色。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银光飞来,当一声将拒霜挡下。萧尽来不及看是谁放暗器相助,已听头顶暴喝,人影落下原来是程柏渊尾随而至,擎刀力劈,犹有雷霆之势。   封威一见是他,并不将这老头儿放在眼里,只是自己一边与萧尽拼斗内力一边与程柏渊对战也十分麻烦,不得已内力一收,铁手迎刀,将程柏渊单刀接下。   程柏渊翻身落地,又再扑上,瞬间与封威战在一处。   萧尽死里逃生,立刻回身捡起拒霜,先将宁承轻拉到身旁解开他穴道,再一刀斩断镣铐,起身便要上前为程柏渊助阵。   封威论武功在程柏渊之上,可程柏渊与人拼斗自有一股豪莽之气,更何况要报昨日失手之仇,每每出刀都似同归于尽,一时竟将封威逼退几步,左支右绌十分狼狈。   萧尽见程柏渊占了上风,对封威这等恶毒之人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该当除之而后快,就举起拒霜,力贯手臂,刀尖寒芒闪闪往封威后背刺去。   封威腹背受敌也不慌乱,身形一晃自二人夹击间闪过,萧尽本来一刀势在必得,谁知他竟有余裕闪身躲避,这刀眼看要从程柏渊胸前刺入,不由吃惊,连忙推右臂将长刀去势荡开。   程柏渊分明死里逃生,仍旧面不改色,抬刀往封威追砍,萧尽不禁都佩服他武勇,心想这老头儿当敌人时死缠烂打着实烦人,成了同伴倒如虎添翼。二人携手,一个快攻,一个死守,将封威拦在院中。   封威当年从数十个仇家手上逃脱,劫后余生捡了条命,便觉自己命不该绝自有天佑,愈发凶狠放肆,只想寺中三人今日谁也别想逃脱,当下右拳挥舞,打在程柏渊单刀上。   铁拳钢刀相交,当一声巨响。程柏渊胸口一震,气血翻涌,单刀差点脱手,心想这恶贼内力如此深厚,倒不可莽撞。   萧尽见二人拳刀相碰,程柏渊倒退一步,脸色古怪,封威却已追上前去拍掌。他忙挥刀横劈,封威听到刀声,脚步错开矮身避过,左拳一收,右拳猛击程柏渊下腹。   他何等狡诈,两相比较,已知程柏渊看似前辈高手,实则武功内力均不及身后这小子,自己一味攻程柏渊,又可快些将他杀了,又可让那小子不得不抽手援救,即便以一敌二也丝毫不惧。   正得意之际,忽而嗅到一阵异香。   寺中原本到处血味,被萧尽打水冲了冲,已淡去许多,但院里无树无花,怎会有香气扑鼻。封威闻到异香,忽觉脑中一阵晕眩,眼前渐渐发黑。他心道不好,打得兴起,竟忘了那姓宁的小子,转头一瞧,果然见宁承轻手握一个小小木瓶,正借着微风往他散毒。   封威也算果断,立刻拳风一扫,扫开程、萧二人,飞身上房往林中奔去。   程柏渊吸了药粉,一样头晕目眩,待要破口大骂,萧尽赶来将一颗药丸塞进他嘴里道:“老爷子,你快含着,过片刻就好了。” 第八十五章 江湖得逢应有义   程柏渊正觉天旋地转,口中已被萧尽塞了药丸。他本想抗拒,可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甜之味混着唾液涌入喉头,立竿见影,瞬间神智清明,再无晕眩之感。   萧尽道:“老爷子,你坐下打坐调息,我去追封威。”   程柏渊听他如此一说,原本想打坐运功的念头立刻烟消云散,气道:“什么?老夫好得很,哪里需要打坐调息,封威那恶贼轮得到你去追?”说罢他就提起单刀想翻身上房,萧尽怕封威歹毒,程柏渊一个人追去遇险,可又不能放宁承轻独自在这,不由左右为难。   宁承轻道:“老头儿,你要去送死不关我事,可姓封的奸险狡诈,恶毒凶残,方才还说要将我千刀万剐。若他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再回这里杀我,你怎么向江湖群豪交待?”   程柏渊一愣道:“他为何杀你?又与我何干?”宁承轻道:“封威当年在我爹手里吃了亏,要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呢。”程柏渊不屑道:“这恶贼杀人如麻全无人性,人人得而诛之。在你爹手里吃的亏,为何算在你头上?”   宁承轻道:“我也不知道,你说是为什么?”程柏渊又一愣,知道他含沙射影,在说自己领一群江湖人追讨他的事。虽说父债子偿之说并无不可,但真要细究与封威这等不分青红皂白、迁怒无辜的人又有什么分别?   程柏渊被宁承轻问得一时语塞,说不出话。宁承轻道:“这封威也不忙去追,他中了沉香引的迷香,没有解药内力不能自如运转。再说他没能杀我自然还会再来,我们大可在这守株待兔,你不放心,也可回去找齐人手再来,温南楼夫妇想必已在赶来的路上。”   程柏渊道:“我去了,又被你这小子逃走怎么办?”宁承轻道:“咦,方才你自个儿要去追封威,我们要逃早已逃了,还留在这里与你罗嗦什么?”   程柏渊与他逞口舌之利自然比不过,心想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封威早已跑远了,索性将单刀一扔,盘腿坐下休息。   宁承轻见萧尽忧心忡忡,知道他担心这次又没能除掉封威,留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如影随形在周遭,实在隐患不小,于是过去拉着他的手到一旁坐。萧尽见他肩膀一片血红,虽伤得不重,却也心疼,取了金疮药给他止血包扎。   宁承轻并不觉疼痛,反而拿了样东西给他道:“你瞧这是什么?见过没有?”萧尽往他手心望去,见他捡了暗器,是枚小小银镖。   萧尽心知要不是这一镖,方才必定已被封威挑刀刺穿胸膛,但不知放镖的人是谁。他拿了飞镖去给程柏渊认,程柏渊哼了一声,说自己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一辈子都不屑用什么暗器飞镖、毒药迷香。   萧尽又走回来细细端详银镖,只觉平平无奇,没有丝毫痕迹可寻。他将银镖还给宁承轻道:“我没见过,不知是谁出手相助,又不肯露面。”   宁承轻道:“这镖寻常,自然是放镖之人有意为之,不想让人看破身份。既然他不肯露面,那多半是你我认识的人,你想想会是谁?”   萧尽想了想道:“莫非是曲大哥?”宁承轻道:“曲大哥虽是绿林出身,但在江湖上并非见不得人的匪徒,反而行侠仗义声名在外。再说我们与他志趣相投,险境中再见为什么他要藏头露尾不肯露面?”   萧尽点头道:“不错,那是谁?难道……难道是……”宁承轻知道他想说什么,摇头道:“师兄更不能躲着我们,你再猜。”   萧尽只说猜不到,转念一想又犹犹豫豫道:“不是孟姐姐,她不用暗器,也不必躲我。我只想到一个人,唐寒,可这人不知是敌是友,表面示好,暗地里的心思难懂。唉,我是瞎猜的,实在想不到有谁。”   宁承轻道:“瞎猜未必一定错,我说今晚必定有人来,果然就来了一个。下回再来你不必管我,先抓那不肯露面的人。”萧尽道:“那怎么行?你差点被封威那厮剐了,吓得我魂飞魄散。”   宁承轻心想,方才一刀若没有被银镖挡开,刺中萧尽,自己岂不是也一样魂飞魄散,吓得狠了。只是他不像萧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关切之情都放在心里,不肯轻易外露。   两人躲在角落窃窃私语,程柏渊独自打坐片刻,解药早已起效,起身往大殿中一瞧,看到十几具僧人的尸首,气愤不已,怒骂封威禽兽不如,誓要亲手除害。   他见宁承轻在与萧尽说话,忍不住问道:“臭小子,那恶贼真会再来这里?”宁承轻道:“他解不了沉香引的毒,自然要回来先把我剐到只剩一口气,再逼我拿解药。他若不来,那药性日渐深入脏腑,直至内力全失,今后再遇见也不足为惧。”   程柏渊气道:“你这小子只会用些毒药害人。”宁承轻笑道:“对啊,我不会武功,难道还不能用毒自保?我用毒药,你用单刀,都是对付恶贼封威为江湖除害,还非要争个你对我错不成?”   程柏渊说不过他,此刻同仇敌忾,以杀封威除害为要,便不再多言。   宁承轻道:“寺中僧人尸身腐变,死去已有数日,比他在悟心寺杀人还要早些,想必蓄谋已久,早就打算在比武大会上生事。这里既是他藏身落脚之地,周围方圆数里应当也十分熟悉,咱们贸然去找未必找到。”   程柏渊道:“你胆小不敢去找,让这小子护着你,我去找来。”宁承轻道:“封威中了毒已不是我们对手,你去找,一来怕他藏得深未必找到,二来怕途中有他设的陷阱,不如就在这歇息,以不变应万变,况且温南楼夫妇、刘迎年等人迟早也会找来,所谓人多势众,搜山找人轻而易举。”   程柏渊听他说得倒也有理,硬要独自去找不说空手而归,万一真的中计岂不是在这两个小辈面前丢脸,便也作罢。   萧尽心想既然守株待兔那就不怕封威发现他们仍在寺中,到了中午去寺门外树上打落几只小鸟,回来拿井水剥洗干净,穿了树枝架火烤熟充作午饭。萧尽给宁承轻两只,又挑两只颇肥的烤小鸟送去给程柏渊。   程柏渊追了一夜,早已肚饿,见萧尽恭恭敬敬送来吃的,也不再嘴硬,伸手收下。   程家三兄弟,唯独只有程柏渊年过半百尚未娶妻,家中虽有兄弟留下的两个侄儿,但终究不是自己子嗣,平日亲近有限,程允来、程允仲与他见面总是恭敬有余,亲昵不足,不会像宁承轻这般对他嬉笑调侃,也不像萧尽如此体贴入微,一时间竟生出些许感慨之情。   三人正吃喝休息,忽听头顶响动。   萧尽身居险境时刻警醒,立刻拔刀抬头,程柏渊也是老道江湖,仰天看顾,见一大片水兜头而下。萧尽眼疾手快,揽住宁承轻跳到一旁。程柏渊略慢半步,手脚上被浇到些,抬手一闻油气冲鼻,竟是桐油。   宁承轻道:“小心有人放火。”   萧尽见一旁水井边的水桶里还有半桶水,提起来往程柏渊身上浇去,这时便有人将稻草火把扔进寺里,烈火遇油顿时熊熊燃烧,片刻已将院门堵住。萧尽挟着宁承轻想飞身上房,刚到半空,见有人在房檐上手握长弓,将着火的箭射向他二人。   萧尽眼见上去无路,只得又落回院中,程柏渊身上燎到些火星,心气却比火还烈,来不及将火扑灭,人已腾空而起,单刀挥舞将屋檐上射来的火箭一一砍落。   老头儿气势如虹不顾生死,倒真叫顶上之人畏怯,一时想收弓后撤已是不及,被他一刀砍在肩上。程柏渊抓住他脚踝,正要将人拖到,四面房顶上又是数不清的火箭射来。   萧尽看他遇险,叫宁承轻躲在墙角,自己举刀替程柏渊拦下数支箭矢。程柏渊抓着那人不松手,生生将他拖到院中火海。那人滚倒在地,滚了一身着火的桐油,顿时成了火人。   程柏渊躲在屋檐下,放声大喊道:“哪来的宵小狗贼,还不滚下来受死。”宁承轻用井水打湿衣袖捂住口鼻,听他大呼小叫将浓烟吸入不少,便叫萧尽将他拉过来道:“若喊几声就能让人听话下来,岂不是天下都没有坏人了。”   程柏渊被烟呛得咳嗽不止,胸中烦闷,眼前发黑,几欲呕吐。   萧尽也用湿布蒙面,抓一把宁承轻匣中所带的玉雨针,挺身一跃又再飞上房顶,右手挥舞拒霜劈砍箭矢,左手看准射箭的人掷出银针,几声惨叫过后,中针之人无不滚下房檐落入浓烟。   萧尽抓起一人提到墙角,见他面目丑陋,神情猥琐,玉雨针上曾沾了宁承轻的血,中者虽不致死但也浑身痛麻难忍。萧尽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是不是封威找来的?”   那人目光闪烁,犹豫不说,宁承轻道:“我知道他们是谁,不用他说,杀了吧。”   萧尽闻言提刀要砍,那人果然害怕道:“我们是临江一阵风,兄弟四个,确是铁手佛封威命我们来庙里放火,是……为了毁尸灭迹,烧了寺里僧人的尸首。”   萧尽道:“胡说,纵火烧寺为何要在屋顶放箭?”那人无言以对,宁承轻道:“临江一阵风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一生不知残害多少无辜,如今不知悔改还与封威同流合污,今日将你兄弟四人一并杀了也不过分吧。”   那人来不及答话,萧尽已一刀将他脖子抹了。   程柏渊见他二人对江湖恶党毫不留情,着实痛快,豪兴大发,也将另两个中了银针的一阵风兄弟宰了。杀完人,程柏渊胸中那股烦闷之感不减反增,眼睛也看不清了,就要晕倒。   宁承轻道:“烟里有毒,我不妨事,你先将程老头儿送出去再来背我。”   萧尽说了声好,程柏渊便觉自己被他背起,如腾云驾雾般翻墙而出。 第八十六章 奇计勇略迫现身   萧尽将程柏渊放在寺外,再去救宁承轻,见他躲在角落被浓烟呛得咳嗽,心疼不已,忙将他搂住带到外边。   程柏渊吸了毒烟,渐渐要昏迷,神志模糊之际,又觉有人往自己嘴里塞药丸。他求生本能,不知不觉将药丸吞下,慢慢一股清气自腹中升起,将胸口烦闷驱散。   程柏渊睁开双眼,见宁承轻正从瓶里倒药丸给萧尽,叮嘱他运功打坐助药力起效。他想这两个小子虽诡计多端,可危难之时却也能先人后己,不失侠义行径,心中升起些许好感。   宁承轻见他瞧着自己,便道:“老头儿,这毒烟虽不立刻致命,但一时也无对症的药可全解,你先打坐将药丸的药力送到丹田,我瞧封威不出多时定要回来找咱们换解药。”   程柏渊大敌当前,也不与他斗嘴,双腿盘膝坐在树下运功疗毒。   宁承轻心想封威杀人成性,作恶多端,如今中了沉香引,内力有损,便立刻招来临江一阵风四人泼油纵火,在油烟里下毒,不说用心险恶,甫一遇险立生应变之计也算厉害至极。   宁承轻自己百毒不侵倒也无妨,萧尽曾喝过他血,又吃了两年多灵药仙草,御毒能力也是不弱,只程柏渊不但年纪大上许多,逞能又多吸了许多毒烟,虽服下一粒解毒丸,也不能立刻行动自如。   萧尽打坐片刻已觉好些。宁承轻道:“没想到封威还有手下,如此一来形势与方才又大不同了。你背上老头儿,我跟着你,咱们先离开这,防他又带人来。”萧尽道:“那你小心跟着我,不可离开太远。老爷子,我们要走了,我背着你吧。”   程柏渊不愿受他照顾,说道:“我自己能走,不用管我。”说着就要站起,谁知脚下一软踉跄坐倒。萧尽将他扶住,宁承轻道:“我们偏要管你,你这老头儿倔得很,别人说一你硬要说二,今日你走不动正好任我摆布。我倒要瞧瞧你能拿我们怎样?”   程柏渊被他一阵抢白,气得怒目圆瞪,萧尽却温言道:“老爷子,如今别闹这别扭,咱们自争自斗,反叫封威那恶人得了便宜。江湖正道武林侠义本该同气连枝,你在他手里折了锐气,咱们小辈脸面也无光彩不是?”   程柏渊本就只和宁承轻这牙尖嘴利的小子置气,萧尽如此客气劝解,当真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软硬皆施,搅得他心里有气也不好发作,只得乖乖让萧尽背着,三人一起往林子里去。   宁承轻走到半路回头一望,见寺庙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山对面的刘迎年等人也瞧得见,这时应已召集人手寻路过来。他叫萧尽不必走远,只绕着着火的寺庙打圈。   萧尽知道他有意要引封威出来,但若走得太远,刘迎年、温南楼等赶来必定冲着浓烟而去,未免错过,如此就近绕圈,一旦遇险,还能放声大喊引人前来助阵。   程柏渊四肢乏力,头脑还清楚,见两人鬼打墙似的绕圈,心想宁家的臭小子就是鬼主意多,倒也算机灵。怪的是自己与他为敌时便觉他处处奸险,事事恶毒,将一众江湖豪杰骗得团团转,可与他为友时又觉他机灵巧变,足智多谋起来。   再绕片刻,萧尽听身后树顶有树叶飕飕响动,料想刘迎年带人来不必鬼鬼祟祟掩藏形迹,树上必是敌人,于是伸手推开宁承轻,自己脚下一错,闪身躲避。   他应变已算神速,谁知兜头而下却是张黝黑大网。萧尽见宁承轻要被网住,不知黑网有什么玄机,抬手一抓将网扯向自己,如此一来程柏渊也被罩在网里。   萧尽手中有一长一短两柄宝刀,并不着急,抬手举起拒霜便往大网上劈砍,那网不知是什么做成,拒霜如此宝刃,劈砍上去也不能一刀齐断,需得多砍几刀尚能脱身。   正挣扎之际,树上下来两人,一边一个扯住黑网,两头一绕将网狠狠收紧,萧尽与程柏渊顿时被困其中不得动弹。   宁承轻抬头望去,果见封威一跃而下,虽脚步虚浮内力不堪足用,也算稳稳落在地上。他目露凶光,盯着宁承轻道:“臭小子,解药拿来,否则乌金煞网扯紧了,一老一小便要被碎尸万段。”   宁承轻见另两人将黑网收紧后,萧尽手臂手掌隐隐显出血痕,知道封威不是无故吓唬自己。可他向来不怕威胁,深知与人交涉犹如战场交兵,一旦畏怯让人看出内里虚空便已一败涂地,于是反而微笑道:“封先生好手段,原来在周围布置了许多手下,且内力深厚,片刻已能行动自如,将咱们堵截于此,我认输啦。封先生是想要解药,还是要我的命,该有个先后吧。”   封威道:“你知道今日不能幸免,解药和命我都要,你自己乖乖送过来。”宁承轻道:“既然横竖要死,你替我做一件事,我告诉你解药在哪。”   封威道:“我什么也不做,只慢慢剐你,难道你还能忍住不说?”宁承轻道:“我要你做的事一点不难,况且还很合你心意,先生何不听听。”   封威已将萧尽和程柏渊擒住,区区一个不会武功的宁承轻丝毫不放眼里。但他生性多疑,不肯对人言听计从,说道:“既对我有益,又合我心意,不妨过来细说,我听了高兴说不定便放你一条生路。”   宁承轻大方道:“好。”说罢便朝封威走去,萧尽急道:“不可过去。”话音未落只觉周身一紧,黑网网丝根根勒进肉里,将他手脚兵刃都捆在一起动不得分毫。   宁承轻瞥他一眼,走到封威面前。封威上回擒住他时已察觉他不会武功,心想宁闻之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竟然不教自己儿子武功,这小子瘦削羸弱,胆子倒不小,倒要瞧瞧他有什么古怪。   想到这里,他伸手将宁承轻一把抓起,五根手指扣在琵琶骨上,略一用力骨骼格格作响。宁承轻没有内力相抗,哪抵得住这一抓,“啊”一声痛呼,脸上冷汗立刻涔涔而落。萧尽见他受痛,封威这一抓便像抓在自己心上,忍不住道:“你……你……”他本想提醒宁承轻手上有夏照风相赠的蟠龙飞鳞,这时用出封威不能防备必定中招,可又想他聪明机智,绝不会忘记手边有暗器可用,既然不用必定另有用意,因此只说了两个你字便强行忍住。   宁承轻忍痛道:“封先生与家父有仇,这十余年间却不曾寻找我的下落,近日到仙童山,想必也不是为我而来。我想是这比武会上有你的仇人,封先生不杀不快,便混入群豪中伺机而动。如今你虽擒了我,却也惊动了刘迎年和比武大会上尚未离去的人,方才你遣临江一阵风等烧了庙宇,此刻浓烟滚滚,定已引得他们前来找你。”   封威冷笑道:“我只怕他们不来,刘迎年那老家伙算什么东西,活到这个年纪也该够了。”宁承轻道:“封先生武功绝世自然不怕,却也要防他们人多势众。我有一计,你先将网里那小子杀了。”   封威一愣,饶是他心思歹毒也万没想到宁承轻第一个要杀的是萧尽这个一心护他的人。   他不动声色,手掌却缓缓松了,问道:“这小子舍命救你,为何你却要我杀他?”   宁承轻道:“我知道你恨我爹入骨,怪他下毒害你遭仇家围攻断手毁容,你要将我千刀万剐泄心头之恨,我也害怕。我这朋友侠义心肠,心思单纯,必不肯与我一同助你,你先杀了他,将姓程的老头儿绑在树上,我教你如何布阵设陷,引刘迎年和温南楼夫妇前来送死,之后还请先生饶我一命。”   程柏渊经历种种,本已对他有些好感,但听他要先杀萧尽,再以自己为饵引人上钩,心中绞痛,大有怒其不争之感,不由自主怒喝出声叫骂不绝。   宁承轻不去理会,又道:“我今日落在先生之手,本不存生念,但人终是贪生怕死,若能活着谁又不想。”封威冷笑道:“也算你识相,知道被人活刮十分惨痛,只是我不知你真心假意。”   宁承轻道:“你将人杀了,就知我到底是否十足真心。姓程的老头儿和游云剑温南楼也是我爹仇家,屡次将我逼入绝路,非要杀我而后快,咱们何不联手将他们除去?我爹人称江南药圣,又精擅五行八卦,机关巧技,你依我的阵法摆布,定叫那些名门正派的英雄侠客有来无回!”   封威原本听他信口开河一番布置并不太信,但程柏渊在一旁不住叫骂,他想姓程的老头儿在江湖上素有耿直之名,一生嫉恶如仇,要他说谎演戏实属为难,这模样确与宁家有宿仇难解。程柏渊骂这许久,岂知反倒让封威信了宁承轻的话。封威略想一想,忽然抬掌推去,手掌打在宁承轻胸口。   宁承轻遭此重击,颓然倒地,吐了许多血在草上。   萧尽双眼血红,不住挣扎想将黑网挣开。封威冷冷一笑道:“傻小子,他要杀你,你还记挂他,我先了他心愿送你一程。”说着将铁拳举到眼前,对着萧尽头顶就要击落。   萧尽向他怒目而视,丝毫不惧,千钧一发之际,忽然自树林深处飞来几道银光,嗖嗖两下先将擒着黑网的两人射倒。这二人一死,大网顿时松散,萧尽手脚能动,又再举刀劈斩。   封威往暗器来处一望,不知来人底细,可若等萧尽与程柏渊挣脱束缚,三人围攻自己又陷于不利,于是仍旧举拳去打萧尽,欲先将他打死再说。   这时,林中飞出一个黑衣人,手执长剑刺向封威。 第八十七章 双影同心俱回翔   那人来得好快,黑衣黑裤,黑布裹头,将自己面目遮得严严实实。   萧尽见他剑法精纯,一招一式自己从未见过,封威中了沉香引迷药,虽内力慢慢流失,但一时间不至没有招架之力。   二人甫一交手,一个剑光霍霍,一个拳风虎虎,拳剑相交打得金铁齐鸣铿锵作响。   萧尽趁此机会又再割那黑色大网,好在勒住网绳的两人已被黑衣人击毙,封威又不能分身阻挠,终让他割开一个口子。   萧尽见宁承轻吐血,心急如焚,岂知越急越不成事,手指在网丝上割出许多血痕。   那黑衣人剑法施展开来犹如游丝映空,高杨拂地,绵绵密密,与封威刚猛绝伦的拳法正是阴阳生克,但柔以克刚,黑衣人初时还与封威正面缠斗,数招后便再也听不到交击声。只见他剑光闪烁,身形倏忽,攻得封威连遇凶险。   萧尽瞧出黑衣人武功远高于封威,即便封威没中迷毒也未必是他对手,心中稍稍放心,又再专心割网,等到足可供人通过时,封威一声暴喝,转身朝宁承轻扑去,竟要先将他杀了垫背。宁承轻身上有伤,无论如何逃不出他掌心。   萧尽见状不顾疼痛扯去网丝,可封威去得极快,凶性大发,不顾身后黑衣人长剑,宁死也要将宁承轻杀之后快。   宁承轻深谙人性,知道封威此招看似同归于尽,实则是见萧尽脱出网困,便要与黑衣人联手对敌,立刻心念电转想先将自己擒住,好要挟萧尽反过来与黑衣人相杀相斗。宁承轻伸手扣在腕上,只等封威到眼前便按动机括将银龙鳞片齐齐射出。就在此刻,耳边一声清喝,剑光点点映在封威脸上。   来人正是郭翎,她一剑落下,身后又有一人飞到,却是她丈夫温南楼。   郭翎剑法婉妙轻灵,抒怀旷逸,尽显名家风范,温南楼的剑法却出自江湖,孤高之中暗藏杀机,如游云出岫,飞鹤冲天,自有一派气象,夫妇二人双剑合璧,互补短长,绝妙中不失森严,顿时将封威逼得连连后退。   郭翎长剑先发而多变,剑尖急闪直刺对手身前要害。温南楼后发齐至,将封威退路全部封死,萧尽奔到半路见他二人接连数剑,刺点削斩,封威身上立刻飞出阵阵血雾,已是受伤不轻。封威显未料到温南楼来得如此之快,以为即便远远见到寺庙浓烟赶来也需不少时间,唯有萧尽知道自己昨晚在对岸留了血迹充作路标,温南楼与郭翎寻迹而来,到了左近看到着火黑烟方才疾步赶到。   他夫妇二人既已到场,萧尽便想去找宁承轻,宁承轻反向他喊道:“快追那黑衣人。”   萧尽一怔,暗骂自己蠢笨,实是关心则乱,竟将最重要的事抛在脑后,心想有温南楼夫妇在这,宁承轻安危自不必担心,忙转身去追黑衣人。   那黑衣人也是见温南楼与郭翎赶到,立刻收剑离去投身入林,好在此刻已是白天,他身穿黑衣不能隐去身形,萧尽远远一望仍能瞧见,于是展开轻功猛追。   程柏渊瞧见萧尽钻出网去不管自己就跑了,心里还是生气,找了半天没找到出口,气得又要骂人,忽然眼前人影一晃,是宁承轻站在跟前。   他道:“臭……”宁承轻道:“臭小子,是不是!好啦,我是臭小子,你是老不死,咱们就算扯平了,我方才是故意激封威的,真要杀你们这些逼着我去仙城山的老老小小,那天何必在山上劝你们先下山?我自己趁乱跑了,让你们都被埋在山洪里就是。你年纪这么大,总是动气,将来可活不长。”   程柏渊听他话虽气人,可道理不错,仔细想想,这小子诡计多端,其实也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如今“臭小子,老不死”的几句话反倒有些撒娇使赖,与往日那“前辈长,前辈短”的阴阳怪气之言大相径庭。   宁承轻蹲下身子,伸手细细替他解开网丝,拉着他胳膊说:“我没力气了,你自己出来吧。”程柏渊见他嘴角殷红,一边帮自己脱困一边咳嗽不止,又多吐了许多血,忍不住道:“你受了内伤,伤得重不重?”   宁承轻听程柏渊温言询问,知道与他嫌隙误会已解,展颜笑道:“重不重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死不了!”程柏渊钻出网罩,伸手将他手腕一捏,只觉受伤虽重,但的确不至丧命,况且他年轻,有药医治必能痊愈,于是沉着脸道:“臭小子不学好,整天惹东惹西,早晚死在别人手里。”   宁承轻道:“你不是要押我去仙城山吗?日后与温大侠夫妇一起护着我,哪里会被别人打死。今后我不叫你老不死,你也别叫我臭小子吧。”   程柏渊膝下无子,从来未见过如此油滑的后辈,一时冷嘲热讽活活可将人气死,一时又温言细语叫人硬不下心肠生气。他想这小子当真古怪,比当年其父宁闻之还要怪几分,不过自己这样的暴躁脾气,人人见了敬畏三分,何时有过后辈如此亲近呢?想着想着,不由感慨万千。   半晌,他回过神来见宁承轻仍是咳嗽吐血,便伸手在他背上轻抚两下,将自己内力送去助他疗伤。宁承轻渐渐咳得少了,转头去瞧那边温南楼夫妇与封威恶斗。   封威武功再高,独斗两大高手实无胜算。宁承轻见二人已将封威困在剑网之中,封威浑身浴血,一张残缺不全的脸上面目狰狞,犹做困兽之斗。   温南楼见他败相已露,再想此人在江湖上树敌无数,虽人人得以诛之,但终该由仇家清算。郭翎与他心有灵犀,也是一样想法,于是挺剑直刺。封威内力虚乏,受伤甚重,本已手忙脚乱,眼见她一剑刺来正对心胸,不禁怒火中烧,心想自己一世称霸武林,不知杀过多少人,今日竟要死在一个女子手里,不若同归于尽,死也将她撕个粉碎。   他打定主意,踏步上前迎着郭翎剑尖,右手挥拳,令她必要向左躲闪,左手成爪,抓她脸面。封威心想从来女子爱惜容貌,这一招她若躲开,自己右手一拳便能叫她脑袋开花,若是不躲,自然撕烂她一张如花似玉的脸,纵然自己身死也叫她从此变个丑八怪,痛苦一辈子。   这人向来损人不利己,岂知郭翎见他一拳一爪左右夹击,竟真的不躲不闪,仍旧刺他心脏。封威正要击碎她头颅,忽觉后心一紧,温南楼已将他背后大椎、神道、灵台三处大穴拿住,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郭翎长剑上挑,架在他左肩,抬头朝丈夫望去,二人相视一笑。   宁承轻见郭翎对温南楼如此信任,封威致命一招在前也能不躲不闪实在令人钦佩,但想自己若与萧尽同处这般境况一样能将性命托付,心里也是十分满足。   想到萧尽,宁承轻又忍着胸口伤痛站起往温南楼夫妇走去,边走边道:“温大侠,郭女侠,伤了玄尘真人的赤刀门杀手方才就在这里,萧尽已去追了,望二位略施援手前去襄助,不教那人跑了才好。”   温南楼一听立刻点头道:“如此甚好,若能抓住那人,也可洗脱萧少侠身上嫌疑。翎妹,咱们走吧。”郭翎向宁承轻问明黑衣人去向,随后又将封威浑身要穴点了一遍,教他不能逃跑,交托给程柏渊道:“程前辈在这看守,刘掌门顷刻便到。”说罢,二人一同投入深林,不在话下。   萧尽追着黑影一阵疾奔,眼看追不上,急中生智抬手将捡来的那枚银镖射去。银镖如闪电一般追击黑衣人后心,那人却如背后长眼,耳听疾风追来,一个鹞子翻身避过,但无论如何,这一避也算将他疾奔之势阻了一阻。萧尽趁此机会追上,将距离拉近,那人轻功了得,几个起落又再远去。   萧尽心中大急,正追赶时,忽然斜刺里跃出一人,也是一身黑衣,黑巾蒙面,手握长剑就朝他刺来。萧尽拔刀疾挡,刀剑相交,千钧一发之际堪堪格开,拒霜锋利,却未能将对方长剑劈断。那人沉默不语,挡在他身前,萧尽百忙之中抬头一瞧,却见之前那黑衣人已不急逃走,反而立定脚步,站在树上远远望着自己。   萧尽心中有气,心想这二人料定我打不过,便停下看好戏,有意戏耍我,今日非要斗个输赢不可,于是奋起精神,提刀力战。这些日子他悉心钻研刀法,将两年中读过的刀谱一一拆解为己用,有难解处还与宁承轻商量。   宁承轻虽不会武功,但凡事只要落于文字便难不倒他,时常还能点拨萧尽一二。到了今日,萧尽所擅刀法与离开赤刀门时已有霄壤之别,可说采他山之石,博众家之长,单打独斗至多平手而绝无败绩,内心自信自不必说。   他见黑衣人不走,还留下观战,反倒定下心来,专心一志与眼前这人拼斗,长刀舞开,斗到酣处,只觉此人剑法虽高,招式却不能用尽,右手似乎不甚灵便,忽而想起昨日在长生道院云外崖上曾与一个使鞭子的黑衣人交手,临了将一枚透骨钉射去,伤了对手肩膀。   萧尽心想,果然这二人就是昨日崖上的杀手,只是为什么方才会出手救自己却不得而解。   他刷刷两刀都往那人受伤的肩头砍去,逼得那人连连后退,退到一块山石处再无退路,正待逼近,远处那黑衣人倏忽而至,一剑朝他头顶劈落。   萧尽早在提防,见他袭来,忙抽刀后撤,一个翻身落在丈外。这人长剑舞开,剑招凌厉变换,萧尽涉猎甚广却也非己所能尽知,他勉强挥刀挡开两剑,这人手掌自刀光剑影之中穿过,啪一声打了他一巴掌。 第八十八章 回锋斩仇破道心   萧尽吃了一惊,但见剑光点点将自己周身罩住,不由自主又挥刀相抗。   他方才受了一掌,脸颊红肿隐隐作痛,不知所措,虽手中不停,刀法频出,内心却心乱如麻。这一掌只打了他的脸,实则只要那人内力尽吐,他便立刻被击碎头颅,脑浆迸裂,哪里还有命在。   萧尽脑中不住地想他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想了片刻,忽听对手一声冷笑,笑声满是讥嘲不屑,心中一凛,心想我又在烦恼什么,他是谁,他要做什么岂不是该当将他打败,揭下面罩方能真相大白,我不想着如何打赢他,却在这里畏首畏尾,不过是被打了一巴掌,吓得心胆俱裂,如何能立足江湖,又如何能护住所爱之人。想到这里,终于精神一振,不再心烦气短,斜身一刀横挥扫地,攻其下盘,名叫“步皎月”。那人飞身跃起躲过,萧尽刀势不减,顺势转身,又一刀横劈“泣秋风”。   这两招来自一卷古谱丹霞刀,若非当年宁家先祖启凤仙人收藏,早已绝迹,江湖中少有人见过。萧尽两招使出,立刻双手握刀,刀刃向上,用一招“印长空”,三招一气呵成,刀光闪闪,毫无破绽。   黑衣人仰面一躲,也在萧尽意料之中,刀尖轻颤微微下落往前挺刺。黑衣人身形不稳,避无可避,索性再往后仰,一个“铁板桥”避过上身要害。萧尽长刀往他面上划过,黑衣人双眼目光如电,丝毫不惧,实乃平生所遇之高手。   萧尽越打越迷惑,只觉这一路走来所遇见的黑衣人变化无穷,虽宁承轻说过冒充他的人不止一个,可为何如此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二人正缠斗间,有人自身后而来,萧尽被黑衣人缠住,不及回头,也不知来人是敌是友,正暗中提防,黑衣人却是面朝来人看得清楚,见是温南楼与郭翎,这二人皆是江湖一流高手,夫妇情深,平日练剑配合默契,与寻常剑客联手相比又高了一层。   萧尽见他一剑挡下自己长刀,翻身后退再度跃上树梢,正待要追,先前交手的黑衣人却又挺身上前。二人一进一退,转瞬互换,如演练过一般。这黑衣人跃到萧尽跟前却不动手,反而脚尖点地,纵身跃过他头顶。   萧尽转身一瞧身后是温南楼夫妇,黑衣人径直朝他二人飞奔而去,忙不迭喊了一声:“温大侠小心,他就是那冒名之人。”   温南楼如何会怕正面迎敌,长剑一振,也飞身迎上。那人奔到眼前,又一个飞跃窜上树枝越过二人再往前奔窜。   萧尽心想他是自知以一敌三不是对手吗?转头一望树梢,黑衣人那同伙早已不见踪影,可黑衣人若要跑,往深山中更易逃脱,岂有往回跑的道理。   他甚是不解,只觉眼前事事不合常理乃至匪夷所思。   那黑衣人却不管他们是否不解,疾奔而去,温南楼立刻返身追赶,三人紧追不舍,渐渐已到方才擒拿封威之处。程柏渊与宁承轻守着封威,刘迎年也已领着门人弟子与自告奋勇前来助阵的群豪赶到,黑衣人这样飞奔而至,简直是自投罗网。   萧尽远远见他脚下不停,身形鬼魅无常,视刘迎年等人若无物,转瞬间已奔出丈外。在场都是高手,但黑衣人武功极高,又一心展开轻功飞驰,众人一时未能将他拦下,由他奔去。   温南楼与妻子早有商量,自己继续去追,郭翎则缓了缓脚步,停下与众人解释那人底细。刘迎年一听黑衣人正是刺杀玄尘子的凶手,赶忙将人手分成两拨,一拨人跟着温南楼追凶,另一拨留下将封威押解回去。   萧尽虽着急追赶黑衣人,可到宁承轻身旁仍是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关心问他伤势如何。   宁承轻道:“我不要紧,你快去追。”萧尽道:“温大侠已追去,量他跑不远。”宁承轻道:“那也好,你带上我一起追,我要瞧瞧他究竟是谁。”   萧尽原本放心不下他,见他愿去便弯腰背起,回头见程柏渊在一旁,目光中竟有关切之情,不由大为诧异。宁承轻道:“老爷子,你跟不跟我们去?”   程柏渊道:“去就去,我走前面,你们两个小子跟着我,遇事不可先出手。”   萧尽正要道谢,程柏渊已提气踏步,往前疾奔起来。他想自己离开不久,怎的这倔老头儿恍如变了个人似的,将他与宁承轻当做小辈护着。   宁承轻在他耳边笑道:“老头儿吃软不吃硬,如今再也不和我们作对了。”萧尽道:“你对他说了什么?”宁承轻道:“我说给他当儿子,你信不信?”萧尽自然不信,但知道他能说会道,说些好话哄得程柏渊回心转意,不再执着父债子偿也毫不稀奇。   宁承轻反问道:“你去追那黑衣人为何又迫得他回头?莫非是他看到温南楼夫妇,自知不敌才慌不择路跑回来?”   萧尽道:“我也不明白,他们原有两人,一个见温大侠夫妇到来便退去了,另一个正是方才出手刺杀封威的,我与他在林子里斗了一阵,不知为何突然往人多的地方跑去。”宁承轻听后沉默片刻,忽又问:“他没伤你吗?”   萧尽想起另一个黑衣人武功更高,明明可以杀了自己,却只在他脸上打了一把掌,不禁有些脸红,可他事事不瞒宁承轻,便老实将这事说了。   宁承轻又想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他要去哪,你听我的便不怕跟丢。”说着,附在萧尽耳边说了些悄悄话,萧尽一怔,待要不信,却见前头程柏渊跟着温南楼与黑衣人纵身一跃,越过山间峭壁,往长生道院而去。   萧尽背着宁承轻,过峭壁后径直往道院飞奔,因是白天,道院中有不少道童道士穿行。萧尽看清方位,跳到院中又直直往袇房奔去。道童们方才已见有人影掠过,再见他二人时并不惊诧,只是武艺低微都不能阻拦,却将在道院中歇宿的江湖豪杰全惊动起来,纷纷拔刀提剑赶去查看。   萧尽见黑衣人去向果然是玄尘子的住处,佩服宁承轻之余又疑惑他怎么会如此料事如神,但此刻情势紧急,也无暇多问。他见温南楼和程柏渊一入房内都是刀剑在手并不上前,忙也落在院里将宁承轻放下。   黑衣人手握长剑,抵在玄尘子颈边,目光如炬扫视四周。   温南楼道:“你是何人,还不快将剑放下?”程柏渊也道:“无耻之徒,只敢拿重伤之人要挟,有胆量的出来和我单打独斗!”   黑衣人不为所动,仍是一手拿住玄尘子,一手握剑相胁。此时群豪已渐渐聚拢,刘迎年与郭翎相继赶到。众人见他这般模样,均感不解,心想这人究竟要做什么,若想杀玄尘子,为何又不动手,若想挟持人质脱身何苦自投罗网闯进道院。   萧尽见他身形挺拔,持剑而立,虽被围困,却毫无惧意,神威凛凛,一时竟有些忘了他往日易容陷害自己种种,心中隐隐生出几许钦佩之感。   刘迎年即是东道,又是玄尘真人的故交,此刻不得不越众而出道:“阁下既已现身,何不露真容一见。”   群豪皆知这是场面话,不能出手将人拿下,断无可能叫他自己揭下蒙面。可刘迎年话音刚落,那人冷笑一声道:“我等的就是你们聚到这里,人到齐了才能看一出好戏,你想瞧我真面目也容易得很。”萧尽听他嗓音低沉,似是有意遮掩,里里外外都透着十分古怪,身旁宁承轻也是目不转睛盯着那人若有所思。   黑衣人伸手往头面上一扯,将蒙面揭下,不出所料,黑巾下果然是张与萧尽一模一样的脸面。萧尽一见如此,方才生出的些许钦佩之感顿时烟消云散,气道:“你为何易容成我的模样四处杀人?”   那人瞧他一眼道:“你我皆是赤刀门人,应天血刃,荡邪诛奸,借你身份替天行道,诛杀罪恶又有什么关系?”萧尽一愣,心里有万般理由可说,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宁承轻踏前一步,开口道:“赤刀门上下一心,惩奸除恶原本不错,但人生在世,我便是我,你便是你,以应天血刃为号没关系,但冒用他人身份为非作歹,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黑衣人瞧他道:“你怎知我是用他身份为非作歹?”宁承轻道:“你杀别人我不知道,但江南灵器山庄夏庄主爱女既不会武功也非江湖中人,你夤夜偷袭意欲杀害闺阁女子,算不算为非作歹?”   黑衣人听了并不辩驳,宁承轻自袖中取出昨日各派写下的名录,轻轻抖开拿在手上道:“这里桩桩件件都有人证可证,想请阁下过目,可都是你做下的案子吗?”   萧尽昨晚已与他私下盘算过,料定冒充之人不止一个,这些案子也绝非一人所为,宁承轻要他认这些名字,无非是要令众人相信此事与萧尽无关,再有温南楼、程柏渊等人作证,便可洗脱污名。   黑衣人瞥了一眼道:“这些死了的人都是我杀的又如何,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他们是如此,这老道也一样。”众人见他长剑一颤,剑锋在玄尘子喉边划出一道细细血痕,都是一惊。   要知玄尘子昨日受伤还可说是遭人暗算,不慎中计,此刻各门各派高手云集,更有刘迎年、温南楼等江湖闻名的大侠在场,再被此人提剑杀了重伤之人,传扬出去武林群豪的脸面又往哪里放。   刘迎年道:“莫真人一生修道练性,清静无为,何来罪有应得一说,你滥杀无辜,还要信口雌黄,实在可恶至极。”黑衣人嘿嘿笑了两声,语带不屑道:“修道练性、清静无为,我正好问问他修的什么道,练的什么性。”说罢,伸手一抓将玄尘子提起。   玄尘子受伤甚重,被他如此一抓,微微呻吟,痛苦不堪。   刘迎年急道:“快住手,切莫伤了莫真人,你待要如何不妨说出来,此刻天下武林群豪俱在,又有游云剑温大侠主持大局,是非曲直咱们说个清楚明白。”   黑衣人望向温南楼,一笑道:“游云剑温南楼在江湖上倒有些名气,不过要主持这个大局,只怕他辈分地位还不够。”   温南楼脾气温和,对江湖上这些言语口角并不在意,见黑衣人暂无伤人之意便收剑道:“阁下孤身至此,必定与莫真人有些往事纠葛,在下虽身份不高,但江湖上的朋友皆知我处事还算公允,阁下或可放心,若另有信得过的贤明之士也可请来一同见证。”   黑衣人还未应答,却听玄尘子一声呻吟道:“这位好汉,可否让贫道坐起说话?” 第八十九章 欲向长铗消旧恨   众人都往玄尘子望去,见他胸前有血,气息微弱,但好在面色尚好无濒死之象。   黑衣人道:“甚好,你且还留着口气,正要这样。”说罢叫一旁小道童过来,将玄尘子扶起靠在床头。   刘迎年见黑衣人长剑防备,想剑下夺人并无机会,只得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玄尘子虽遭偷袭重伤,但在灵药救治下短短一夜神志已复,此刻由道童扶起,面向群豪微微扫视,转而目光望着黑衣人问道:“尊驾尊姓大名,可否见教?”   黑衣人道:“我姓木。”   萧尽原以为他还会说个萧字,岂知自称姓木,那便与自己毫无瓜葛。   玄尘子听闻此言,双目一动,半晌才微微点头道:“姓木,很好,姓木……很好。”   黑衣人冷冷道:“道长可曾想起哪个姓木的故人?”玄尘子道:“是有一位故人姓木,只是十八年前就已身故,不知尊驾与贫道这位故人有什么渊源?”   黑衣人道:“请问道长十八年前可曾出家为道?”玄尘子道:“贫道自幼随师父出家,如今已有七十个年头,十八年前早已是这长生道院紫阳剑派的掌门。”   黑衣人道:“好,道长道行高深,清心寡欲,七十年修为世人难及。据我所知,这长生道院十余年前还不过是个小道观,与山下那些道观寺庙相似。这十八年间,道长以一己之力修缮道院,扩大门楣,广纳徒众,这才有了如今的紫阳剑派。江湖上称颂你为一代宗师,世外高人,莫真人于紫阳派功劳不小。”   玄尘子沉默不语,黑衣人目光一转,向宁承轻道:“小兄弟,借你手中名录一用,请你送过来吧。”宁承轻微微笑道:“借你不妨,只不过这份名录是昨日各派绞尽脑汁才写成的,我还未曾抄录一份,阁下拿去看看可不能弄坏,否则又要劳烦诸位再写一次。”   黑衣人道:“这些人名我记得比你清楚,只是怕莫真人忘了,才问你借来一看。你放心,我自然不会弄坏它,莫真人也要小心些。”   宁承轻道:“既如此,那就请拿去看吧。”说着便要将手中名录递去给他,萧尽生怕有诈,又怜惜他被封威打了一掌身上有伤,顺手接过再交给黑衣人。   黑衣人似笑非笑地瞧着他,萧尽见他面目与自己一般,如此相对而视十分诡异,但想他今日被困于此,终究要将面具揭下展露真容,便也不急着发难,只想看他与玄尘子之间有些什么纠葛。   黑衣人将名录拿去,递到玄尘子面前道:“莫真人,你倒瞧瞧,这些人里,又有几个故人?”玄尘子将纸上所写人名一一看过,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真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这些年我一心修道,摈弃俗世杂念,只盼能将往事忘却,谁想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你已将他们都杀了,如今只剩我一个,也算替木长枫报了一箭之仇。”   此言一出,群雄尽皆哗然,只因玄尘子口中所说的木长枫曾是位名声甚隆的江湖奇人,此人横空出世,声名鹊起,短短数年间已成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玄尘子道:“各位武林同僚,年纪与我相当,都该听过这个名字。木长枫武功高绝,财雄势大,贫道五十三岁时,他年方廿七,意气风发,仗义疏财。我二人以剑会友,成了忘年之交。”   正说到这里,忽有人道:“敝派掌门少时亦是这位木长枫的好友。”   萧尽转头一瞧,见是个三十出头相貌平平的灰衣剑客,刘迎年道:“这位是九渊剑派的新掌门,狄远峰狄大侠。贵派华掌门不幸故去,实乃武林一大憾事,原来华掌门也曾与木长枫有过渊源。”   狄远峰道:“家师毕生习武练剑,教导弟子行侠仗义,武林中有目共睹,但听莫真人和这来历不明又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的杀人凶手言下之意,竟是暗指九渊剑派前掌门曾经对不住木长枫,因而被杀,死有余辜吗?”   他言语咄咄逼人,大有兴师问罪之意,余下有长辈死于黑衣人之手的各派弟子也是愤愤不平,都道人虽已死,也容不得无凭无据肆意诋毁。   众人纷扰声过后,玄尘子道:“不错,华掌门也是故交,当年与木长枫交好之人甚众,但若论金兰之好,只有六人,贫道年长居首,华掌门当年与这位新任的狄掌门年纪相仿,也是三十有余。我们与木长枫八拜为交,义结金兰,可惜最后横生变故,没能落个好下场,是我等未尽手足之义,今日如此也是该受的报应。”   黑衣人冷笑道:“道长既然诚心悔过,何不将剩下五人指认出来,九渊剑派的华万升是一个,还有呢?”   他一双漆黑眼眸往各派弟子面上一扫,人人都觉他目中隐有仇恨肃杀之意,又听玄尘子亲口承认过往纠葛,于金兰之义有亏,必定是做了对不起兄弟的事,因此都不愿轻易出头。   玄尘子道:“阁下是真的姓木,还是意有所指为他人寻仇?”黑衣人道:“你不必管我是谁,只论当年之事,你与那五人如何对待结义兄弟,今日便可当天下人的面说出来,还已死之人一个公道。”   玄尘子道:“逝者已矣,居士既已报得大仇,何必再执着过往恩怨,贫道这条残命也不必留于世间,如今一并还了就是。”他话一说完,抬手便往自己受伤的心口拍去,意欲自尽。   黑衣人眼疾手快,急点他穴道。   玄尘子原本受伤甚重,如此一闹更是吐血不止,命悬一线。群豪见状都觉黑衣人逼人太甚,要知玄尘子这十余年间清心自持,无欲无求,剑术内功修为尽皆至臻,武林中人无不钦仰,岂容一个来历不明的杀手威逼自尽,纷纷都要上前将黑衣人擒下。   宁承轻道:“玄尘真人伤重,若不及时医治只怕有性命之虞,好在我这里还有灵药,各位不妨先让一让,待我替他服药换药。”众人见他大大方方将本应是比武大会魁首的两味灵药据为己有,丝毫没有惭色,可赢了比武的温南楼并不在意,旁人虽心中不平却也无话可说。   宁承轻小心翼翼倒出一粒药丸让玄尘子服下,又遣道童打水换药,有条不紊再将伤口包扎好。黑衣人冷眼旁观,却不阻止,他既已杀了另外五人,便要留下玄尘子的性命,借他之口说出当年真相,为这陈年旧恨做个了断。   宁承轻替玄尘子换了药,毫不客气招手叫来温南楼,请他送些内力真气给玄尘子疗伤。温南楼为人宽厚和善,助人疗伤自然义不容辞,忙上前将自身真气渡给玄尘子。群豪又见宁承轻如此一个年纪轻轻的后生晚辈,竟随意差遣温南楼这等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多感不可思议。   玄尘子在二人救治下渐渐缓过气。刘迎年道:“莫真人伤势太重,不宜再与人对质,今日不妨到此为止,等莫真人伤势好转再论不迟。”黑衣人道:“不行,此事已迟了十八年,绝不能再迟,刘大侠有意包庇回护,那便刀剑上见分晓,我大仇得报,生死不惧,倒要瞧瞧在场自称英雄侠义的有几个能舍己为人,替姓莫的老道出头。”   他话音铮铮,横剑当胸,大有鱼死网破与人同归于尽之势。众人心想这十几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不知道谁亏欠谁,虽玄尘子是名门正派掌门,黑衣人藏头露尾正邪难辨,但江湖恩怨多有怪诞离奇,更何况玄尘子亲口承认德行有亏,贸然出手可别到时碰一鼻子灰去。   这时有人开口道:“咱们昨日比武场上已决出胜负,推举游云剑温南楼温大侠当盟主,主持静嵩大师遇害寻凶之事,如今凶手已在眼前,就全凭温大侠做主,我等武林同道匡扶正义,自当一呼百应,绝无不从之理。”   萧尽转头寻找说话之人,见他脸上有疤,是云里手周复。此人生性多事,喜好打听闲话,此刻起哄开口多半也是想看热闹,只不过所言有理有据,众人听后纷纷点头称是。   刘迎年瞧了温南楼一眼,心想今日有这等变故事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现在要他出来主持,岂不令他为难。正踌躇之际,温南楼却道:“多谢各位同道抬爱,依在下所见,此事涉及数位武林前辈,又是十八年前旧案,牵连甚广,若再做拖延恐怕横生变故,不如趁天下群雄、各门各派尽皆在场将是非曲直分说明白。莫真人伤势虽重,但有灵药救治,我与拙荆不才,也可轮流为莫真人运功疗伤,助他无恙。”   说着,温南楼转向玄尘子道:“还请莫真人原宥,若兹事体大不便公布,不妨请几位切身相关的人士私下说明。在下与这位萧少侠素日有些交情,深信他不会是藏头露尾滥杀无辜之人,今日能将事情说清楚,正好还他一个清白。”   萧尽听他如此为难之际还不忘替自己洗脱冤屈,心下着实感动,不由自主又去瞧那假扮自己的人,忍不住想,这人到这时还不肯揭下面具,他自称姓木,却不知到底是谁,又为何将十多年前的江湖恩怨与自己牵扯在一起。   宁承轻见他发怔,轻轻一拉他衣袖,将玉瓶玉匣塞在他手里道:“你替我收着,这药好得很,可别让人抢了去。”萧尽先将药收好,悄悄握了握他手道:“你服了没有,我见你吐了好多血,不早治伤只怕对身体有害。”   宁承轻只觉他手掌温暖,心里也随之一暖道:“这药是救命的,我这点伤又死不了,回头自己治就好,你最爱受伤,我特地扣下留着给你。我问你,这人你认不认得?” 第九十章 见财生念碎金兰   萧尽识人不太留心,宁承轻换了张面皮只要不说话,他未必能认得出,更何况是个陌生人扮成自己模样。宁承轻问起,他也只好摇头。   玄尘子听了温南楼的话,缓缓道:“不必了,这位居士既为当年之事而来,又不让我以死谢罪,贫道便知晓其用意。”他原本突遭袭击身受重伤,又听闻各派噩耗心神激荡,此刻深知往日所做之事终究不能掩盖,隐瞒反悔尽皆无用,这十余年来修身悟道,始终心结难开,谁知却在一日之间大彻大悟。   玄尘子道:“孤峰堂宫堂主、九渊派华掌门、点苍派申掌门、金乌剑派陆掌门,还有灵光寺方丈静嵩大师,算上我紫阳剑派玄尘子。六派中除了点苍派申燕朝申掌门外,余者尽已身亡,申掌门年事已高,当年之事只与其子申琰有关,木氏后人如今前来寻仇,并未滥杀无辜,恩怨分明也是善举,依贫道之见,应当就此了断,不使冤冤相报不休不止。”   点苍掌门与他年纪相仿,也是七十有余,但身形硬朗,丝毫不见颓老之态,听玄尘子提到自己便站出来道:“莫真人,犬子遇害时尚未绝气,我赶到时他也是说的如此,冤冤相报何时了,叫我不必寻凶报仇。莫真人若真想让恩怨就此断绝,便不该旧事重提,人已死了,还有什么不能了的?”   玄尘子道:“申掌门,当年你虽未参与此事,但令郎所得的好处你又何尝没有得益,点苍派如今声势浩大,非前人可比,其中原委你应当心知肚明才是。”申燕朝道:“点苍派壮大门楣,全靠门下弟子将本门武学发扬光大,又与木长枫有何关系?”   二人辩来辩去,反倒引得群雄更为好奇。   黑衣人道:“道长既然悔悟,何不直言,将你六人如何贪图木家家财,暗中谋划将他一家杀害,连三岁幼子也不放过的事都说出来。各位如今都是江湖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或是一派掌门声名赫赫,或是有道高僧清心寡欲,又或是道长这样一身清气仙风道骨,谁能想到当年是见财起意,杀害结义手足的奸险恶徒?”   群豪虽已大致猜到,但听黑衣人当面指证仍是哗然。玄尘子等众人慢慢安静后才道:“居士说得不错,今日的玄尘子,当年不过是江湖上籍籍无名的道士。那时孤峰堂尚未在江湖上立足,九渊派掌门之位仍有派系之争,点苍申掌门苦于门派不得壮大,金乌剑派陆掌门与其兄为家传剑法争执不休,静嵩大师也未出家。我等因为一位武林前辈的寿宴相识,木长枫豪掷千金筹办贺礼,又在席中与群豪演武比斗,竟无人是他敌手。”   “那一年我虽年过半百,但心中豪气方胜,自恃剑法了得,如此场面哪里忍得住不出手挣个面子,结果不出百招便即落败,原本心里不服,但那之后更有高手上前也都不敌,我才知道他武功高强并非侥幸取胜。”   “比武过后,我与他同桌而坐,相谈甚欢,只记得那一桌上刚好有我们七人,宫天予、华万升都是三十出头,申琰二十来岁,奉父之命前来拜寿,陆守意与兄长不合,虽同来赴宴,却不愿同桌,因此随意而坐,静嵩小我一岁尚未出家。这一桌人,来历不同、年岁各异,谁知越聊越投机,宴席未散各自已有结义之心。”   众人听了都想,江湖人多喝几杯,豪言壮语下兴起结拜也是常有,反倒是他们七人老老少少,性格各不相同,竟然能如此契合投趣,最是难得。   玄尘子道:“木长枫为人豪迈,生性仁厚,待人也极真诚,寿宴后本该各奔东西,他却邀我们去他家里做客,只因各人都还有琐事要办,因而约定一月后再前往赴约。”   “一月之后,我们六人果真如期而往,前去他在晋中的家里。我本以为他行走江湖,年纪又轻,当是孤家寡人,谁知已有家室。木夫人温柔美貌,膝下一儿一女,小女儿年方五岁,生得白嫩可爱,小儿才只三岁不到。木家大宅楼阁连绵,是座宏伟至极的庄院,我等虽非贫户,申家、陆家也是一方富室,却不曾见过如此富贵之家,只见庄子华美堂皇,庭院清幽,房屋重重叠叠,数不胜数。”   “我等虽觉惊讶,但不露怯。那几日木长枫夫妇盛情款待,无不周到。我们白天比武切磋,夜里便抵足而眠,回想起来,那时各人都还心无旁骛,金兰手足之情颇深,实在是最好不过的时候。可惜……”   这一声可惜,闻者皆知其意,可惜人心不足,终究是这六人起了邪念,以至生变。   玄尘子道:“木家祖上为名将,家世显赫,万贯家财也是世代累积,传至木长枫这一代已人丁不旺,且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所幸娶妻生子,还有儿女承欢膝下。一日我兄弟七人正在庄中欢饮,饭后来到一处庭院,院中有间屋子空无一人,屋中摆着个神龛,不见佛像,却供着一柄长刀。”   “我们都感好奇,问他为何神龛供刀?他道,这是先祖身居武将时的佩刀,名曰金天,从敌将手中得来,先祖叮嘱家族之中代代相传,不可遗失。他对我们极是信任,说着将刀取下递与我们观瞧。我等都是习武之人,见了宝刀自然手痒,只觉这刀战场上杀敌无数,锋利无匹,刀身隐隐有血光戾气,拿起舞弄一阵,又想试试与寻常刀剑相交如何。”   “我拔了佩剑与木长枫手执长刀比试几招,果然那刀削铁如泥,将我长剑斩断。木长枫将刀放到阳光下一照,刀锋丝毫未损,只是刀身原本光滑锃亮,此时却多了一处花纹。我们细细查看,这花纹原本便在刀身上,不知为何花纹外又多一层镀银。此刀既是家传,木家人世代皆小心翼翼,不敢损伤分毫,若磨去外层岂不愧对先祖。木长枫却也好奇,命人找磨刀磨石,将宝刀沾水一磨,磨去外面镀银露出原本刀刃。不曾想刀身上曲曲折折,两面拓下合在一起,竟是张地图。”   “这图所指之处远在关外,我等骤见如此机缘巧合的秘密实在心痒,略一合计便打算前往探寻。”   说到这里,玄尘子目光在众人脸上一转,人人心里砰砰直跳,都在想地图里的地方藏了什么。   玄尘子长叹一声道:“那里藏宝无数,奇珍累累,更有不少失传典籍秘录,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地藏中的宝物足可倾国覆朝。我等见了这巨大宝藏,震惊之情可想而知,随后便欣喜若狂。就在各人分散查看之际,忽听一声惨叫,等赶去时,见木长枫已被人从身后一剑刺倒。那行凶的人……如今也已被杀,我便不提是谁。他在我们六人之中,武功虽不及木长枫,但在其余人之上。我们见木长枫被他所杀,心中惊诧不已。”   宁承轻听到这里心想,他们眼见结义兄弟被杀,却只是惊诧,并无惊惧、惊怒之意,想必是见了倾国财宝后各怀心思,说不定都起过杀心,人心叵测,若无这些金银或许倒真能成就一生金兰手足。   他想了片刻,四周纷纷扰扰都是群豪窃窃私语之声,玄尘子却仍十分镇定,已将性命声名尽皆抛去身外,缓缓道:“那先动手杀人之人道,我知道你们也动了心,只是犹豫不决不敢动手。这里的东西虽说无主,可到底是木家传下的宝刀地图,他若不分给咱们,谁又敢说什么?”   “我听他说话颤抖,便知他是一时激动下了杀手,以木长枫为人定然不会独吞宝藏,可大错已铸成,难有挽回余地。他道,你们不愿意,要替姓木的报仇,咱们就不妨在这里大杀一场,留下一个,自然坐拥所有宝藏,从此飞黄腾达,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若六人平分,只要一人刺上一剑,当作投名入伙,今后绝不将这事说出去。”   “这主意虽匪夷所思,但我们余下五人均想,今日不杀他为木长枫报仇,便是默认为他同伙。反之若真动手,即便杀了他,那我们五个对这满山宝藏又如何处置?难道当真拼到最后一个,可谁又有把握能以一胜多,活到最后?”   “如今想来人为财死实在可笑,当日却只觉珠光宝气、熠熠生辉,金银迷眼,人心不足,最后终是应了下来,一人一剑砍在木长枫尸首上。”   玄尘子长长叹了口气道:“山中地下的宝藏一时半刻搬不走,咱们便下山雇车马,搬完后又杀了脚夫,再另雇人押镖运走。到了中原却还有一桩心事,木长枫已死,他的家眷却知道咱们七人同行去关外探秘。木夫人若见我等归来,独缺自己丈夫,必定问起。我们本想撒个谎,说木长枫在途中出了意外染病去世,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终究可疑。况且木夫人又极聪慧,见我们之中有人神色闪烁,立刻起了疑心。我们见她如此,也知不能留她活口,既然已为这财宝杀了许多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木家人杀了个干净。”   玄尘子如此平静的口吻说出这般杀气腾腾的话,众人听了无不心惊胆跳,万万想不到这几个都已算得上名门正派的掌门、弟子、高僧、仙士,却曾是一群见利忘义、心狠手辣的恶徒,不但杀害结义兄弟,还干出灭门绝户的恶行。   群豪各人面上岂止惊骇、愤怒、诧异,更多鄙夷不齿。除了没有到场的金乌派弟子,其余如孤峰堂、九渊派、点苍派、紫阳派、灵光寺等门人弟子均都面色尴尬,脸上无光。方才还出头质疑的九渊派新任掌门狄远峰,此刻也是默不作声。   只有点苍掌门申燕朝是个老江湖,冷冷道:“莫真人说得倒像真的,只是犬子已遭人杀害,死无对证,况且我点苍派源远流长,剑法武功独树一帜,并非武林新进,哪里需要什么金银宝藏。再说犬子在外做了这等事,难道还能瞒得过我?”   玄尘子道:“若不问,便瞒得过。再说问了又如何?申掌门扪心自问,点苍派开派宗师虽是武林高人,江湖上人人敬仰,但贵派流传数代,传到阁下手中还有几分先代风范?这几年,贵派扩大门楣,广收弟子,短短十几年间隐隐有与少林武当比肩之势,其中又有多少得益于令郎的不义之财?我方才不提事发时各人名字,也是想他们既已去世,不宜再起争端,申掌门若非要我指名道姓,贫道就如你所愿不再避讳。” 第九十一章 持身洁白酬知己   申燕朝听玄尘子如此一说,反倒不敢应声。   申琰是他独子,丧子之痛自不必说,可儿子出入江湖隔了一年带回巨额财富,做父亲的岂有不问原委之理。点苍派扩地买田,在门派山下置了许多产业买卖,才得如今这般兴旺气象。   申琰当年不敢对父亲说出自己与人合谋杀害义兄,申燕朝只知他与几个江湖同道偶尔发现一处深山财宝,绝无后患,虽这些年每每想起总觉有些蹊跷,却未及细思。此时玄尘子待要说出起头杀人者是谁,申燕朝竟不能确定,这人身份不说出来尚有转圜余地,若说出来真是自己儿子所为,自此后点苍派上下岂不是身败名裂,臭名远扬。   玄尘子见他低头不语,有退缩之意,转而又道:“我们将木夫人与其女、家人、丫鬟一并杀害后,寻遍木府却不见三岁小儿踪影。我等几人这时已不能回头,各人意见却有分歧,有人说孩子年纪尚小,独自不能跑远,即便活着也过不了几日,可不必管他。另几人却道斩草必要除根,留个孩子,他日长成获知真相定要回来报仇。于是六人分头去找,终究是我,在后院外的小山上找到那孩子。”   “他虽只三岁不到,却已有些懂事,见我们杀了他母亲姐姐,心里害怕,逃到院外山上。我见他如此幼小有些于心不忍,可他看见我手握长剑满身血腥,吓得摔下了山。我走去一瞧,山虽不高,但山下有条大河,河水滚滚奔流不息,一个稚童掉下去九死一生,便当他死了,回去告知众人。随后我们六人各自起誓,将这桩勾当埋在心里,有生之年绝不对任何人说起。唉,即便不发誓,谁又敢将这事说出去?”   玄尘子年事已高,嗓音低沉庄重,将多年前的恶行缓缓说出,听在众人耳中却似晴天响雷一般震惊。   房中安静片刻,那黑衣人道:“你说完了,接着由我来说吧。”他伸手将自己脸上面具揭去,露出本来面容,萧尽正等他揭露身份,凝目一望竟然认识,却是半路结识的唐寒。   萧尽见是他,忍不住道:“你……”宁承轻却又将他一拉,悄声道:“你先听他说完不迟。”   萧尽点头应允,只是方才那个“你”字说得虽轻,却已被唐寒听到,转头向他瞧了瞧。   眼下气氛剑拔弩张,人人都等着听他如何处置玄尘子,唐寒却对萧尽微微一笑道:“小兄弟,我借你赤刀门的身份一用,只为那句应天血刃,荡邪诛奸。赤刀门在江湖中向来以除恶闻名,这六人杀我父母姊妹,灭我门户家人,正应了你门中教义,望你不要见怪,如今我已手刃杀父仇敌,自当还你清白,等此间事了,我再负荆请罪。”   萧尽心中疑惑,正待开口,宁承轻道:“他原本就是清白的,倒不急在这时分辨。只是小弟好奇,你当年年幼,只三岁不到,如何能将这六人来历记得这般清楚?”   唐寒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杀父仇人我如何能不记得?再说纵然不记得全部六人的样貌,只消记得其中一个,寻上门去逼问他当年真相就是了。哼,这几人,当了掌门、帮主,享尽荣华富贵,渐渐也怕死得很。他们之中大多已娶妻生子,阖家幸福,我杀人前逼他们留下字据,叫家人不得寻仇,否则将他做过的事昭告天下,让他家眷亲友声名扫地。”   温南楼听得仔细,略微点了点头,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些被杀之人的亲友都不声张,也未曾去找赤刀门报仇,直到今日比武大会有人带头才纷纷说出来,可近来江湖上被赤刀门杀手所杀的不止这六个,难道他复仇时看不惯别派人为恶,也一并杀了不成?   唐寒瞧了玄尘子一眼道:“姓莫的,如今其余五人已死,留你一个活着,对他们实属不公。”玄尘子点了点头道:“我年纪最长,是他们的大哥,却不能守住本心,因贪念杀人,比旁人更可恶,更罪不可赦。这十八年,我潜心修道,日夜悔悟,只是道行不够终究贪生,活到了这个岁数。这个岁数……已是太多……太多了。”说到这里,众人见他面色渐渐苍白,双眼、双耳、鼻孔、嘴角流下几道鲜血。   刘迎年一见心道不好,忙上前查看,只觉他四肢发冷,鼻息全无,心跳脉象也已停止,想不到这老道已自绝经脉死去了。   群豪虽都不齿六人的不义行径,但玄尘子如此一个江湖上人人称颂的武林宗师、紫阳剑派一代掌门亲口将自己过往罪行说出,也算幡然醒悟,有悔过之心。众人皆想,多行不义必自毙,即便到了这样高龄,又享盛名地位,最后还是不得善终,不由都暗自感慨。   唐寒见玄尘子自尽惨死,脸上却无半分同情怜悯之色,少顷转身面向众人道:“我虽不需谁来见证,但如今姓莫的老道已将过去种种当面说明,我报杀父之仇名正言顺,若六派门中还有谁不服,现下就可站出来。”   群豪心想,此地乃长生道院,紫阳剑派的地盘,在场又有刘迎年这等故交坐镇,玄尘子绝无受人胁迫的可能,既然他亲口承认,自然不会有假。孤峰堂、九渊派、点苍派、金乌派、灵光寺及紫阳剑派这六个门派的门人弟子虽可说不知真相,但十余年来受益不少,从今以后江湖武林中的声名清誉也大为折损,眼下如何还有脸面出来与唐寒对质。各派脸上无光,孤峰堂、九渊派、点苍派掌门已各自率领门徒离去,灵光寺众僧则向唐寒合十行礼,承诺将静嵩之死的真相回禀方丈主持,说完也告辞而别。   刘迎年眼见一场热热闹闹的比武大会却生出许多事端,不但玄尘真人自尽,六派在武林中抬不起头,连其余门派有死于赤刀门手中的人都难以启齿质问真相,怕又牵扯出些不为人道的丑事,思虑再三也要等日后私下再说。   刘迎年虽郁郁不乐,但仍要尽东道之谊,与紫阳剑派商议玄尘子后事等等。众人听了如此一件恩怨往事,又见多年不曾露面的铁手佛被擒住,心中都想接着还有好戏可看,都不急着下山,只等收殓玄尘子的尸首后处置这个江湖恶贼。   正当众人纷纷要散时,宁承轻突然道:“且慢!我还有一事不明,想请这位木——大哥解惑。”他有意将木字拖长,似乎对唐寒是木长枫之子的身份有所质疑,唐寒不以为意,对他笑笑道:“叶贤弟,你有什么疑问但说无妨,凡我知道的绝无隐瞒。”   宁承轻听他言语中有戏谑之意,明明见自己样貌已改,仍以假名“叶莲”相称,便也笑道:“木大哥忍辱负重十八年,隐姓埋名以报杀父之仇,小弟十分钦佩赞赏,只是有件事不说清楚,萧尽身上的冤屈可还是洗不干净。”唐寒问道:“什么事?”   宁承轻道:“你杀的人,除了这六派之外,还有一些也可说有该杀的理由,却仍旧未能说清为何对灵器山庄的夏小姐行凶。”   唐寒道:“夏小姐并非江湖人,我自然没有杀她的道理。既然不是我,那便另有其人。两年多前赤刀门门户生变,门主左天应遇袭重伤,江湖上人尽皆知,你说的这人滥杀无辜,祸乱江湖,应当是赤刀门下叛徒。”   宁承轻笑道:“小弟也这么认为,嗯,不错,那人动手时,我与萧尽正在灵器山庄,夏庄主也可做证。那人武功低微,绝非静嵩和玄尘子的对手,只能是另有其人了。”   唐寒微微一笑,眼中有促狭之意,对宁承轻道:“叶贤弟忘记了,上月在古柳镇,夜半有刺客来袭,我与萧兄联手克敌,那畏罪自尽的不就是个颈上有血刀刺印的杀手吗?想必他便是意图杀害无辜,嫁祸给萧兄的赤刀门叛徒。”   宁承轻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这么说那个冒牌货早已死了。这人武功差劲,却四处惹事,令赤刀门承担恶名,好让天下武林英雄群起而攻,搅得江湖一片腥风血雨,实在可恶可恨。如今死了就好,死了不但还萧尽一个清白,也让江湖重归平静。”   唐寒道:“说的是,我大仇得报,今后也不会再以赤刀门杀手掩藏身份。”宁承轻笑道:“如此就更好了。”   二人一唱一和,几句话便将萧尽撇清,他自己尚且糊里糊涂,温南楼等人听了都暗暗好笑。只是萧尽人品为人在温南楼、夏照风看来自不会有错,既然唐寒肯出言证实,不论真假都乐见其成。   宁承轻道:“各位武林前辈朋友,前日都说我朋友萧尽杀害各派门人,我已将疑点一一说过,如今真相大白,这些人都不是他杀的。萧尽洗去赤刀血印,从今以后已不是赤刀门人,再有赤刀杀手杀人可不能算在他的头上。”   说着他又转头对温南楼道:“温大侠夺得比武大会头筹,应承了此事,替各派寻找真凶讨回公道,现下恩怨已了,再无纠葛,还请温大侠做个见证。”   温南楼心想,他小小年纪倒会办事,知道眼下人多,要自己出面作保,将来再起纷争自己必然也要牵扯在内。不过他本就有意护他二人,正好顺水推舟应承下来,反倒是郭翎在一旁笑吟吟推他上前。   温南楼站到众人跟前,先对宁承轻拱手道:“多谢抬爱,萧少侠人品为人,温某早已深信不疑,今日能够消弭误会,平息各派扰攘实是好事一桩,更何况萧少侠还不惧强敌以一己之力擒获铁手佛封威,为武林除害,在下自然愿意见证。”   温南楼为替萧尽争光,将自己与妻子联手擒拿封威的功劳按在他头上,萧尽听了一怔,正待分辨,宁承轻揪住他轻声道:“他有意相让,你可别辜负人家一片好心。” 第九十二章 雏燕别久还相认   萧尽尚在迟疑,温南楼已转向众人道:“既然赤刀门杀手之事已由玄尘真人与木家后人当面对质,真相大白,静嵩大师之死也有灵光寺各位高僧回去禀明方丈,温某便不再占这盟主之位。此间事了之后,在下夫妇二人将同赴赤刀门拜见左门主,将叛徒身份确认,届时再以书信告知各派。”   他思虑周全,如此麻烦又全无好处的事也愿意做,群豪听了都十分信服,纷纷推举他坐稳盟主之位。   刘迎年道:“温大侠不必客气,老朽在仙童山上办起比武大会,原意也是为能替静嵩大师之死寻找真凶,如今真相大白,贤伉俪又愿担这重任处置余下琐事,苍穹派上下实是感激不尽。”说着命人拿来许多银两赠与温南楼与郭翎,权当之后去时的盘缠路费,温南楼极力推辞,但盛情难却,好在温、郭二人家世殷富,江湖人不拘钱财小节,也就道谢收下。   此番刘迎年虽有遗憾,夏照风却十分喜悦,自己不便表露就差儿子去向萧尽道喜。夏青棠自然不怕外公不快,与宁承轻、萧尽好一番亲热,晚上又要摆宴相邀。萧尽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些惴惴不安,虽能洗清冤屈是大好之事,可细想下又有许多难言不明之处,因此对夏青棠的邀请也只虚应而已。   宁承轻察言观色,见他有心事,便与夏青棠约了后日再请,只说今日铁手佛封威尚未处置,群豪未散,此处纷纷扰扰,只想早些歇息。   到夜里,萧尽独自在房中对烛沉思,宁承轻自门外进来,移开蜡烛道:“你对着烛火一直瞧,把眼睛瞧坏了。有什么心事对我说吧。”   萧尽抬头,见烛光下宁承轻双眼澄明,目光流转望着自己,不由叹了口气道:“冒充我的人真的死了吗?当日在古柳镇上我揭去那人的面具,明明不认得,并非赤刀门弟子,我总觉得……”   宁承轻道:“你总觉得古怪,可又说不出怪在哪里,是不是?”萧尽道:“你比我聪明,你说到底哪里古怪,唐寒真的是木长枫的儿子,只是借赤刀门除恶之名手刃杀父仇人吗?”   宁承轻瞧着他,忽然双眉紧皱咳嗽起来。萧尽想起他受了伤,忙扶着他肩膀问道:“你伤还没好,让我瞧瞧。”宁承轻捂着嘴咳了一会儿,好在白天已将淤血咳出,此时虽咳得凶却也只气喘一些。他道:“我方才自己煎了药喝了,你再运功助我疗疗伤,或许好得快些。”   萧尽自然答应,扶他坐到床上,双手抵背将自己内力缓缓送去。宁承轻自己懂得药理,于经络脉象也十分通晓,指点他将内力自太阴肺经送至厥阴心包经,再经少阳三焦经至少阴心经周旋,将心胸之中的滞碍消解。   如此运行了一个小周天,睁眼已是深夜时分。萧尽抹了抹额头汗水,见宁承轻脸色微微红润已好了许多,心中甚喜,替他披上衣衫。   宁承轻起来见蜡烛已烧得只剩一点,院中万籁俱寂不闻人声,便道:“我睡不着,我们出去走走吧。”   萧尽道:“晚上山上冷得很,可小心着凉。”宁承轻道:“也不必走远,不过是散散步罢了。”   萧尽拗不过他,便叫他多披件衣裳,与他一道出了房门。   宁承轻道:“你轻功了得,背着我走可好?”萧尽平日与他一起虽也常有孩童心性,但何曾见他如此软语撒娇,自己如何能够拒绝,自然说好。   他背起宁承轻,轻轻一跃已跳上屋檐,宁承轻指点他往想去之处,二人迎着晚风在道院大殿屋顶上飞掠而过,风儿一点不冷,暮夏中反而凉爽畅怀。萧尽虽还有些事想不明白,但今日终究是将往昔众人对自己的误解消除,心头轻松,渐渐也将心事抛在脑后,往长生道院后山掠去。   到了云外崖上,只见群山环绕,一轮上弦月挂在空中,将远近山峰映照得浮起一层莹莹光辉,犹如抹了清霜一般,比之白天又另有一番飘渺仙境的景象。   宁承轻找了块空地坐下,叫萧尽过来。   萧尽坐他身旁,二人静静不语。过了片刻,宁承轻道:“我知道你心里犯疑,因为黑衣人分明是两个,唐寒承认自己杀人却只字不提还有个同伙。那个同伙是谁,若不能查清楚,你心里始终有个结,说不定那人才是杀害你义父的凶手,又或者真正冒充的人还未死,古柳镇外死的不过是替死鬼。”   萧尽道:“你也疑心吗?其实你上回问我冒充之人武功如何,我说是我自己武艺有所精进,估摸不出他有什么进益。但我前日与那人在这交手,还有昨日他与封威相斗时我在一旁瞧见,只觉得……只觉得……”   宁承轻道:“只觉得什么?”萧尽怔怔出神,正想说话,忽听一阵利剑破空声自身后袭来。   萧尽一惊,伸手拔刀,却惊觉拒霜已不在身边。   白天唐寒亮了身份,铁手佛封威又已落网,他心中松懈,夜半出来与宁承轻散心,将刀放在身旁石上,一时失神,转眼竟被人夺走。眼见身后偷袭之人夺刀刺剑,萧尽忙将宁承轻护在怀里。宁承轻为不让他受伤,反而伸手一推将他推开。   萧尽不想他生死之际力气如此之大,将自己坐着推了个滚。等他再抬头瞧时,见一个劲装结束的蒙面黑衣人,手握长剑朝宁承轻当胸刺去。   这一剑快如电光石火,直刺要害。萧尽蓦地生出一阵恐惧之感,浑身冷汗直冒,翻过身来不顾一切扑去。宁承轻滚了两滚,也想躲开致命一剑,但他毕竟不会武功,翻滚躲避比习武之人慢了许多,黑衣人一剑刺到正中他心胸。宁承轻“啊”一声,手捂胸口,面色煞白,从手指间流出许多血。   萧尽心胆俱裂,正自扑到,黑衣人回身一剑向他刺来。萧尽手无寸铁,又急着去瞧宁承轻伤势,被他唰唰两剑逼得后退丈许,肩上腿上衣裤都被利剑割破,躲得慢些只怕两处都要受伤。可萧尽如何顾得许多,眼见宁承轻胸口中剑,扑倒在地没半点动静,若不及时救治只怕医仙药圣在世也难抢回性命。   萧尽如万箭穿心,又再扑去,黑衣人长剑展开将他去势死死拦住,剑光闪闪如毒蛇吐信一般招招往他要害进攻。萧尽被他逼得渐渐退到山石边,再无可退之路,眼见黑衣人高举长剑就要向自己心口刺落,却是一阵倔强,心想他要死了,我也和他一起死。   这念头不过短短一瞬,萧尽又忍不住想,不,他不会死,若他没死,我却自暴自弃放任这人将我杀了,将来留他一个在世上岂不残忍。   想到这里,他双手一伸,低头向黑衣人腰间一抱,十指死死扣住,以全身之力将人推得往后倒退几步才勉强站住。萧尽这招看似无赖,实则另有后招,趁对手踉跄不防之际腾出手拿捏他腰后要穴。   黑衣人不料他有此一招,需知对敌时将后背要害露出,不能伤敌便是必死昏招。萧尽双手一动,黑衣人已知他用意,拧腰踏步,抬手举剑。萧尽只觉一股巨力自双臂间推来,震得手臂酸麻,拿捏不住。黑衣人内劲深厚,生生将他震开,若不放手只怕胸骨心肺都要受损。   萧尽双手一松往后跃开,却仍受他内力震击,顿感呼吸急促,眼前一黑。黑衣人不容他喘息,长剑紧随而至,对准他心口刺来。   萧尽见他一连数招,剑法变化、内功修为,应变能力都属平生罕见,实是一流高手,自己心慌意乱,又没有兵刃在手,如何是他敌手。黑衣人剑尖到他胸前,已是避无可避,忽然一道银光闪过,击在剑身上,当一声响将剑刃打偏。   萧尽与黑衣人同时转头去瞧,见山石间窜出一条人影,也是一样一身黑衣,黑巾蒙面,手握长剑飞身袭来。   萧尽心想,他还有同伙,果然唐寒不是真正冒充我的人,这人为何放暗器打开剑身,为什么不让他同伙杀我?正胡思乱想之际,自己身前那黑衣人却跨步而去,与后来的黑衣人打了起来。   萧尽脑中更是混乱,不知他们为何自相缠斗,莫非利益不合起了内讧,好在千钧一发之际让自己逃过一劫,忙转头去找宁承轻。   宁承轻受了一剑,伏倒在地,萧尽飞奔过去,见地上鲜血已沿着石缝流得到处都是,心里害怕至极,不敢伸手碰他,只怕摸到一具冰冷尸体,想叫他名字,竟发不出声音。   萧尽犹豫片刻,咬了咬牙,终于将他抱起,只觉宁承轻身体柔软,尚有体温,绝非濒死之象,心头一喜,忙又摸他脉门,探探鼻息也是正常,这才放下心来。他想看看方才黑衣人一剑刺中哪里,为何流了这许多血,宁承轻左手却牢牢握住伤口不肯松开。萧尽不敢硬来,只得先将他心胸四周穴道点住止血,搂他在怀里,耳听身旁叮叮当当,两个黑衣人正自酣斗。   他只看一眼,便觉二人剑来剑往,都是绝妙之极的剑法招式,斗得不相上下难分难解。   萧尽自小练刀,但在宁家书阁瞧了不少剑谱,于剑法也有些眼光心得,瞧着二人相斗渐渐出神,一时眼花缭乱,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旗鼓相当的高手,能将剑法施展得如此精妙,自己若与这二人交手又有几分胜算?想着想着,额头背上冷汗涔涔。   忽然,有人将他手握住,萧尽低头望去,见宁承轻睁着一双眼睛瞧着自己,目光中并无重伤痛苦之色,正觉奇怪,问道:“你好些了吗?伤到哪里,我带了你给我的治伤灵药,你先服一颗。”   宁承轻摇摇头,问道:“那两个是什么人?”萧尽道:“我也不知道,或许他们起了内讧,你受伤不轻,我先送你回去。”说着他抬头再往两个黑衣人看去,却已分不出谁是谁,只见其中一人长剑一挥往后退了半步,拧腰旋身横斩一剑,剑尖化出无数白光。   萧尽一怔,脱口而出道:“义父!” 第九十三章 却怜荒冢悲前事   这一声“义父”喊出口,激斗中的两个黑衣人皆是一怔,明明片刻前还在生死犹斗,忽然手上长剑都缓了一缓。   二人互望一眼,都有停手之意,萧尽更无怀疑,又再喊道:“义父,义父,是不是你?”他欲上前去,又不放心丢下宁承轻,宁承轻反倒松开抓着伤口的手,将他轻轻一推道:“还不快去,你义父轻功了得,要是一转身跑了,你又去哪里找?”   萧尽听他说话气力十足,并无半点重伤之相,但此刻自己神思一片混乱,只怔怔坐在地上望着两个黑衣人。   宁承轻忽而一笑道:“两位还不快摘了面罩,再不摘下,他可真要成傻小狗了。”其中一个黑衣人闻言,先将面上黑巾扯下来,萧尽一瞧,竟是温南楼。   宁承轻道:“有劳温大侠,温大侠方才一剑刺来,我真以为要死了,吓出一身冷汗。”他站起身,身上手上全是血,胸前却无剑尖刺出的破口。   萧尽愣愣道:“你……你没受伤吗?”宁承轻道:“你瞧呢?”说着抓住他手掌往自己心口一按。萧尽觉察他心跳如常,果真一点伤也没有,不急问他怎么回事,先轻轻松了口气。   宁承轻道:“若非温大侠佯装先杀我,再杀你,怎能逼得你义父出手相救,是不是?左门主。”   另一黑衣人听他说完,一声轻笑,也伸手扯下面罩,露出一张清朗俊雅的脸,虽眼角略有几许皱纹,却丝毫不见老态。萧尽乍一相见,心中万般情绪起伏不定,再说话时语调中已有了哭音道:“义父,你,你伤好了。那日绝不是我伤的你,这些日子没有回去是因为……”   说着说着他扑通一声跪在左天应面前,低下头,双眼含泪。   左天应道:“我还没怪罪你,你自己跪下做什么?外人面前还当我赤刀门门规严峻,不近人情,怎么弟子见了师父边哭边跪,快起来。”   萧尽自觉这两年多来不曾回赤刀门探望义父,孟别昔几次三番找来,自己也是百般逃脱不肯回去,只得过且过与宁承轻游山玩水乐不思蜀,心中渐生惶恐自责,不敢起身。   左天应见他如此也是无奈,伸手将他拉起道:“还让人看笑话,这么大了不看人面场合,当是家里么?”   萧尽只觉他双手有力,温和宽厚,言语间果然没有丝毫责怪之意,渐渐安定,抬头望着左天应道:“义父,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在这里?”   左天应目光往温南楼和宁承轻瞥了一瞥,宁承轻已乖觉道:“左门主不必顾忌咱们,有什么私房话尽可和他单独去说,晚辈与温大侠绝不偷听。”   温南楼心想什么叫他和我绝不偷听,我本来就没偷听之意,被他这么一说反倒好像有这打算似的,只得咳嗽一声道:“左门主与萧少侠有话要说,咱们不如先下山去吧。”   宁承轻道:“那可不成,我得在这等着,万一左门主嘴上说不生气,等我们走了又要把萧尽抓回去依门规处置,我可就难找了。左门主,说话可以,可不能动粗。”   萧尽怕他得罪义父,忙道:“不会的,我就是要走也会先和你说。”宁承轻道:“这么说,你是要走了。”萧尽道:“不,不是。”   左天应望着宁承轻道:“你不必言语激我,萧尽是我徒儿,又是我义子,我自然比你关心他,纵然他有什么不是,我也不会怪他。”宁承轻笑道:“既如此,我可就放心啦。”   左天应哼了一声,叫过萧尽转去云外崖上无人处,留温南楼与宁承轻在原地。温、宁二人站在崖下,远远可望见萧尽与左天应的身影。   宁承轻见温南楼也不走,问他道:“你想不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温南楼道:“那是左门主与萧少侠门派里的私事秘密,原本我们也不该知道。”   宁承轻道:“莫非温大侠一点也不好奇?”温南楼道:“宁公子今晚邀在下到此演一出戏,如今果然引出左门主,这其中原委萧少侠自己不说,我也绝不多问。”   宁承轻道:“我偏要问他。”说着又一笑道,“我就不问,他回来后也定会自己告诉我,到时我知道了再说给你听。”   温南楼苦笑道:“这只怕不太妥当。”宁承轻道:“你真不想知道也不打紧,我告诉郭姐姐,她肯不肯告诉你我却不管。”   温南楼心想这少年当真胡闹,方才演戏诈死,吓得萧尽魂飞魄散,交手时招式已不成章法,显然起了殉死之心。再则虽然自己心里对赤刀门的内幕十分好奇,却碍于他人隐秘不求详知,这小子偏要撩拨,此等脾性真是令人爱不得恨不得。   萧尽与左天应到了无人处又要跪倒,左天应板起脸道:“你知错吗?”   萧尽眼见左天应安然无恙,武功一如既往,心中早已欢喜不已,不管有没有错,都一口应承道:“是我错了,请义父责罚。”左天应道:“你先说错在哪里,我才好责罚。”   萧尽道:“我明知门派中有叛徒却只顾自己逃命,一去不回,叫义父和孟姐姐担心。”   左天应见他一味低头认错,瞧不见自己神色,脸上已微微带了笑意。萧尽是他亲手带大,那时自己尚未立赤刀门,二人即是父子又是师徒,比之后来所有弟子门人更为不同,方才见到他时心中已有怜爱舔犊之情,嘴里说怪罪,心里并无丝毫不快,只是有意将声音装得肃然生威道:“你早知我们担心,为何一连两年既不回去也不捎信。这两年多你在哪里鬼混,交了些什么狐朋狗党,让你连家都不顾。”   萧尽听了,心想义父果然气我不念他伤势,我虽有苦衷,但也的确与承轻游山玩水忘乎所以,回头想来实是不该。念及于此不由惶然,低头不语。   左天应道:“怎么,是玩得太过高兴,忘记该怎么扯谎了吗?姓宁的小子刁钻古怪,四处惹事闯祸,你跟他混在一起,岂不吃亏上当?”萧尽忙道:“他虽有些小性儿,但对我很好,从来也不骗我,怎会叫我吃亏上当?”   左天应冷笑道:“他方才伙同温南楼演戏诈死,逼我现身,难道你忘了不成?他机灵精乖,你如何是他对手?”萧尽道:“我不要当他对手,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快活了。他为了救我,自己命也不要,即便骗我也是为我好。再说……方才他若不骗我,我怎能见到义父。”   左天应见他如此痴顽,说的倒也有几分歪理,不禁忍俊不住,可若这时松懈未免让他得寸进尺,因此仍是故作严厉道:“胡说八道,你要见我,回赤刀门便可,哪里还要外人插手。我问你,我现在要你随我回去,你肯是不肯?”   萧尽迟疑一下,原本左天应说什么是什么,自己自然没有半点忤逆反对,但真要随他回去,撇下宁承轻一人在江湖上如何能够放心。他想来想去,想了半天终于壮着胆子道:“义父,我当日重伤中毒逃到深山之中,幸亏遇到他师兄弟二人相救。这两年他不惜自身亏损,以血代药将我身上中的毒解去,又治好伤势,救命之恩我不能不报。如今他师兄遇难下落不明,他又不会武功,我如何能抛下他一走了之。望义父宽宥些日子,待我将他师兄找到好好托付,再回去认罚。”   左天应道:“伸出手来。”萧尽心中忐忑,依言将手伸出,左天应一搭他脉门,只觉他内力汹涌,比两年前长进不少,且内功浑厚精纯内家正宗,绝非邪道,心中颇感安慰。   萧尽被他拿住脉门却不说话,悄悄抬头瞧了一眼,见义父神色间并无恼怒之色,知道他没有生气,内心一宽道:“义父当日受伤甚重,我却被同门误解囚禁起来,一直不能知道义父伤势境况,今日见您身体无恙真是无上之喜。只是不知,到底是谁伤了你?”   左天应道:“此事既已过去,你不知道也无妨,真凶已死,今日之后你身上的冤屈也已洗尽,若不愿留在赤刀门,我放你自由来去。”   萧尽大惊道:“义父,你不要我了吗?我怎会不愿留在赤刀门,义父幼时救我性命,将我养育长大,恩情未报如何能抽身而去。我……我只是不明白……”   左天应见他双目之中隐含泪水,有些许疑惑,心中一动问道:“你不明白什么?”   萧尽道:“今日在长生道院中,听唐寒,不,是木长枫的后人与玄尘子对质,说他儿时家里惨遭灭门,自己失足落水被河流冲走,我总觉……似曾相识,好像,好像我小时候也有过一样的遭遇。义父曾说我被人丢在河里漂了三天两夜,漂到河岸附近才被救起,是谁将我丢在河里,又为什么要将我丢在河里?”   左天应听他一连串发问,一句紧似一句,目光渐渐凛然,语调却十分柔和道:“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萧尽脑中一片混乱,只觉无数画面闪过,什么都有些记得,又什么都记不得,想着想着更头痛起来。他道:“我,我是不是也有爹娘,也有个姐姐,我家里大得很,爹娘都待我很好,我……我……”   说到这里,萧尽眼前一黑,一阵剧痛袭来,那些原本想不起的事如断线珠串一般重又串起。他满腮泪痕,望着左天应道:“这是为什么?难道我和木长枫的儿子一样,爹娘也被人杀了?”   左天应长叹一声将他扶起,拍了拍他背道:“你想起来了,我本不情愿你想起,要是你一直想不起来,说不定便能开开心心过一辈子。不过今日你杀父大仇已得报,日后若有朋友能得你开心,你便多和他在一起,也不要说自己是木长枫的儿子,自是心里记挂,可去他夫妇二人墓前祭拜。我想他们知道你活得很好,也会安心。”   萧尽闻言震惊,泣不成声道:“我不信,我是你捡来的孤儿,我爹妈或许病死,或许出了什么意外,绝不是被六派残杀。”   左天应知道他幼年目睹父母惨死,受激过大,以至记忆全失。那时他虽只三岁,可人之记忆或可忘怀却不能彻底抹消,时日一久,又听唐寒与玄尘子话叙往事,此刻忽然渐渐回想起来也不意外。   左天应道:“你既有印象,若不将真相告诉你,日后必定疑神疑鬼烦扰不断。唐寒并非木长枫之子,你才是。” 第九十四章 木叶萧萧动归思   萧尽虽已有些猜到,可听他亲口说出仍是心头大震,难以置信。   左天应道:“木长枫与我生死之交,情同手足,他阖家被害,我自然要替他报仇雪恨。当日我来到木家,见满院尸首惨不忍睹,细细查看下,你母亲、姐姐,一众丫鬟家人尽皆丧命,唯独少了你。”   萧尽道:“我都忘了,只记得水里好冷。”左天应点了点头道:“我不知你是被人掳走还是趁乱逃了,便去山庄外寻找。苍天庇佑,找了三天两夜,终让我在山下溪河边找到你。只是你惊骇过度,已不认得我了。”   萧尽回想往事,只当是个陌生人将自己救起,立刻紧紧抱住,随后不省人事,醒来人已睡在客栈里。左天应一路关怀备至,极尽照料,全然不提他家门惨事,萧尽从此后也未再记得儿时往事。   左天应道:“我原本想,你是木长枫膝下独子,既得幸存,长大定要替父母姐姐报仇,于是收你为义子,也算我徒弟,悉心教你修习刀法,盼你有朝一日武功大成。我另又多方寻查,皇天不负有心人,给我找到那六人贪财生恶,杀人害命的线索。”   萧尽流泪道:“义父为何不早告诉我,好让我手刃仇人,为爹娘报仇。”左天应摸了摸他被山风吹乱的头发,捡去发间一枚草叶。萧尽自幼是他带大,如今虽已二十出头,再不是幼稚孩童,可在左天应眼里却仍是当年那从河中捞起,冻得瑟瑟发抖的故人之子。   他道:“你身遭大难,心性却是质朴天真,因忘了过去的事,反而待人温柔善良。我不忍让你知道真相,被泼天仇恨侵扰,每每话到嘴边又想过些时日再说,天长日久,渐渐更是说不出口。”   萧尽深感他爱护关顾之心,真是难以言表,又要跪下,却被左天应架住不准他跪。   左天应道:“我虽已打消要你自己去报仇的念头,但这仇却不可不报。或许是我平日待你与众不同,赤刀门中其他弟子瞧见,难免心生嫉恨。那天夜里,我本差了人叫你来说话,不曾想被有心之人趁了机会。”   萧尽道:“我一直在找冒充我的人,难道不是义父故布疑阵的幌子?”左天应道:“这人是谁倒也不要紧,反正已死了。他起歹心冒充你,想杀我夺取应天秘录,那我便将计就计,假意遇刺,借这叛徒之名亲自去将那六个仇人一一除去。”   “这六人当年犯下恶行,彼此间必有照应,若依次去杀,杀到第二、第三人时,难免引得余人警觉,就此隐姓埋名不知所踪,怕更难找到。假冒你的人有意四处杀人陷害于你,正好便有了掩护,各派只当是赤刀门出了叛徒罢了。”   左天应望向萧尽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也没料到那人不但栽赃你杀我盗书,还将你囚禁起来下毒伤害。好在我有解药,你逃走当晚我已让九英带人去找你。”   萧尽深感自责道:“姐姐找来几次,我却没跟她回去。我原该想到,姐姐对您忠心耿耿,若义父真的身遭不测,她绝不能等上两年,早已将真凶抓到。再者义父伤势轻重也决计瞒不了她,这么说,姐姐也早知我不是凶手。”   左天应道:“那叛徒肆意行凶,毁你名声,但我只要九英将你带回门中,好好养些日子,他日与那些死伤的门派分辨时,自可还你清白。只是我没想到你却另有际遇,与姓宁的小子牵扯出如此多的事故来。”   萧尽听他提到宁承轻,一心只想如何对这亲父般的恩师说些好话,望他不要像江湖上的人那样误会宁承轻。左天应见他眉头微皱,苦思冥想,知道他心有所属,便道:“好了,那小子虽刁滑,心还不坏,逼我出来见你也算了了你我之间那些陈年旧事。你觉得和他在一起快活,我也不强逼你回去,只是江湖险恶,不可太过轻信他人,若有了麻烦便回来找我,你姐姐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惦念记挂你。”   萧尽好生感动,他自幼觉得与同门师兄弟并无不同,孟别昔指点他习武练功也是严厉苛刻,从不网开一面,岂知义父与姐姐竟都存了如此偏爱关怀之心,一时不知该如何报答,只是忙道:“年内我一定带承轻一道回赤刀门,义父也要保重。”忽又再想起一事,问道,“那唐寒是谁,为何说自己是木长枫的儿子?”   左天应道:“你不认识他,我要他有意接近那叛徒,当其内应,好时时留意回报,当日古柳镇外,我已杀了六人中的五人,只余玄尘子一个,那叛徒便再无用处,正好将他毒杀正法,之后再上庐阳苍穹剑派杀玄尘子。唐寒自称木长枫之子,顶下杀害六人的事,你也就再无嫌疑了。”萧尽听他将事事安排妥帖,又是一阵感慨动容。   左天应道:“唐寒亦是同门,今后你就当他是你师兄吧。”   萧尽心想,唐寒也是义父的弟子,可为何从未在门中见过。他欲言又止,但见左天应并无解释之意,自己一一追问有些冒犯,因而不敢造次,只得应了一声。   左天应与他说了些分别后的闲话,才道:“我不愿见外人,你去吧,不必管我。”   萧尽依依不舍,左天应叫他快走,自己却负手而立,目送他回去,也是十分留恋难舍。萧尽眼眶又温热起来,但想义父身体康健,无伤无痛,日后自有许多见面的机会,于是跪下磕了几个响头,转身而去。   他回到崖下,见宁承轻与温南楼还在原处,想到方才听到的真相,心中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宁承轻上前拉着他手道:“你义父走了吗?”   萧尽点了点头道:“义父不愿多见外人,与我说了会儿话就去了。”温南楼见他神色古怪,双眼微红,显是方才哭过,心想他父子二人不知说到什么伤心往事,竟让他哭得眼睛都红肿了,如此情形自己留在这里未免尴尬,还是离开为好。   他道:“萧少侠与左门主久别重逢,欣喜逾常,难免有些心绪起落,在下就先回去了,两位保重。”说着拱手道别,转身要走。萧尽却将他唤住道:“温大侠请留步,你好意帮忙,助我找到义父得知真相。温大侠接下各派盟主之位,只为替我主持公道,我有些事却也不想瞒你。”   温南楼听他如此诚恳,心中感动,但觉今日对各派已有交待,纵然再有什么隐秘也不必说明,便道:“萧少侠不用告诉我,我只知你为人正派,有情有义,必定不会滥杀无辜,若真有什么秘密不妨藏在心里,或是告诉知心之人吧。”   他微微一笑,终是走了。   宁承轻道:“温南楼还是正人君子,知道你哭鼻子,不好意思在这看你笑话。”萧尽道:“你瞧得出来我哭过吗?”宁承轻伸手将他眼角未干的泪水擦去道:“你瞧,泪珠儿还没干呢,你义父骂你了?”   萧尽摇头道:“没有。”宁承轻又问:“那是打你了,打在哪?给我瞧瞧。”萧尽忙道:“也没有,你别瞎猜。”宁承轻道:“又没打你骂你,为什么哭哭啼啼的?”   萧尽自不瞒他,正想将左天应方才所说都告诉他,宁承轻却一拉他手道:“咱们回去说,我身上都是鸡血,腥得很。”   萧尽与他一起回到房里,宁承轻换去沾血衣衫,坐下说话。萧尽才将自己是木长枫之子,以及左天应如何替他父母报仇的事说了一遍。   宁承轻听了沉吟半晌道:“你义父真是好人。”萧尽道:“那是自然,义父悲天悯人,救了我和孟姐姐,还有赤刀门中许多人,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好。”   宁承轻道:“我是说,他对你爹情深义重,二十年来一刻也不曾忘记,终于有那叛徒的机缘巧合,得以亲自动手,为你报了爹娘的血海深仇。他在报仇之前,始终不向你透露半点,若你不觉察,怕是能瞒你一辈子。”   萧尽道:“我父母家人惨死,若一辈子无知无觉毫不知情,岂非不孝。”宁承轻道:“你爹妈知道你开开心心地活着,高兴还来不及,怎会说你不孝。你别胡思乱想,否则不是辜负你义父一片苦心。”   萧尽道:“义父一直不肯对我说出实情,定是觉得我武功不济,难当大任,杀不了那成名已久的六个高手。我小时就爱偷懒,总被孟姐姐责罚。”宁承轻见他唉声叹气,难以开怀,忽然问:“你义父为什么要你姓萧?”   萧尽一愣,不懂他为何忽然这么问,摇了摇头道:“我只记得义父曾说不知道我姓什么,便随意取了这个名字。”   宁承轻又问:“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替你撰个假名姓穆?”萧尽又一愣,他二人易容改扮,换名改姓本就是随意取之,哪有什么为什么,便仍是摇头。   宁承轻道:“你姓萧,我想个和你本姓有关的字改穆姓,我改叶姓,合一个木叶萧萧雁过初之句,又或是冉冉木叶下,萧萧山水秋。”萧尽听了,忽然恍然大悟道:“你是说,我爹姓木,义父替我取个萧姓,也是要我不忘父母之意?”   宁承轻点头道:“我今日听唐寒自称姓木,隐约想到这事,再加封威要杀你时,他挺剑相救,我便想出要温南楼假扮杀手,逼那人再现身,想不到你也已猜到他是你义父。”   萧尽道:“义父虽然有意掩饰,但情急之下仍难免流露平日习惯,这才叫我认出来。”宁承轻道:“我原本就觉得你义父重伤两年有余,既不死又不活,十分可疑。他假装受伤,你孟姐姐必定是同谋,心里还替你担心,万一要害你的人是你义父和姐姐,岂不是你要哭得不知如何了。”   萧尽方才揭破左天应身份,也担心他有什么不得不瞒着自己的事说不出口,虽说听了如此一个天大的秘密,知道自己才是木长枫的儿子,但义父与姐姐恩情不改,反而更深,已是十分安慰。   宁承轻道:“也是你天性太好,你义父舍不得你去沾染杀人复仇的血腥,如今大仇已报,可不许再哭了。”   萧尽听到最后竟被他逗笑,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方才见了义父有些难过,才流了几滴眼泪,哪有一直哭的道理。”   宁承轻得意道:“原来你家里巨富,祖上又是将军,那就不是小野狗了,正配得上我。”萧尽道:“你说什么?难道我家里一贫如洗,祖上贫户就不配?说我是小野狗,小野狗可要咬你了!”   宁承轻见他扑来,往床边一躲,二人心中一件大事落地,终是放下心来。 第九十五章 昔时龆龀此同门   萧尽与宁承轻胡闹一阵,各自睡下,却丝毫没有睡意,只觉这几日中发生的事当真天翻地覆,令人意想不到。   睡到卯时初刻,屋外忽然有人敲门,萧尽警觉得很,披上衣裳提刀走到门边问了声:“是谁?”   门外人道:“萧兄是我,唐寒。”   萧尽一听是他,心里又有些古怪,不知他清早找来做什么。宁承轻也已听见唐寒说话,穿衣起来道:“唐兄这么早前来,有什么事吗?”   唐寒道:“我在此处事情已了,今日便要离去,临走前来与两位道个别。”萧尽听了回头望着宁承轻,看他点头才将房门打开。   唐寒站在门外,果然衣束齐整,行囊齐备,身后背着一把挂穗长剑。   萧尽道:“唐大哥先进来坐坐再走不迟。”唐寒也不客气,跨步进屋,萧尽替他搬椅倒茶,只是一夜过去,茶水都是冷的,观中虽有道士早课,却也不便叫道童过来伺候。   唐寒道:“不必忙了,我不喝茶,稍坐坐就走。”   他打量一下二人,面向萧尽笑道:“你不叫我木大哥,还叫我唐大哥,想必昨晚已有所知,不怪我冒你身份了吧?”   萧尽道:“唐大哥以身犯险,为我爹娘报仇,我心里只有感激,哪有责怪之理。”唐寒道:“为你爹娘报仇的不是我,我不过是略尽绵力而已。”   萧尽见他衣领中隐约有白布裹缠,身上又有药味,想起当日在云外崖下与那用鞭的黑衣人缠斗时伤了他肩膀,果然就是唐寒,于是点了点头道:“唐大哥使得一手好暗器,数次在我手中将那假冒之人救走。”   唐寒道:“那也是我,但又不全是我。”萧尽道:“唐大哥一次次救他,令我好生费解,丝毫不曾怀疑假冒之人中有一个是我义父所扮,也难怪能骗过武林中许许多多高手。”   唐寒道:“门主要让那叛徒多活些时日,直到杀到第五个人时才将他处置,你武功突飞猛进,连门主也未曾想到,那人即便得了应天秘录,武功也远不及你,我若不出手相救,他早被你擒住套出真相了。”   萧尽想到他与左天应掩藏身份,四处奔波,暗中经营两年有余,才将自己父母的血海深仇报偿,感激之情难以言表。他道:“唐大哥也是我恩人,义父说我可认你是师兄,咱们便有同门之谊了。”   唐寒面色有些讶然,片刻后终是微微一笑道:“好啊,我早与你有缘,当日一见,如故友重逢。今日起你我就是同门师兄弟,我有件东西给你,你等我走了再打开。”   说着,唐寒从包裹中拿出一个油布包,萧尽接过,他便起身告辞道:“萧师弟,咱们就此别过,原本想和你下山一道再去酒楼欢饮,不过看来你们在这还有事未了,只能下回再邀。”   萧尽不知为何,听他叫一声“萧师弟”后,心中竟有不舍之情,问道:“师兄此去哪里?何时还能再见?”   唐寒笑道:“你叫我师兄,日后回你义父那去便能见到我了。”萧尽道:“好,我一定早些回去。”   唐寒又朝宁承轻瞧了一眼,目光似笑非笑,意味深长道:“莲弟,烦你照顾我师弟。”宁承轻也笑道:“那是自然,唐师兄放心去吧,咱们后会有期啦。”   唐寒向二人抱拳道别,转身离去。   萧尽等他走远下山,怔怔许久才低头想起手中的油布包。   宁承轻道:“快瞧瞧他送了什么给你。”萧尽将布包上的细绳拆去,打开见里面是一本书册,封面上写着“应天秘录”四字。   萧尽吃了一惊道:“他怎么将义父的武功秘录给了我,这怎么办?”宁承轻见他惶惑不安,便将书册接过来翻了翻道:“你上回说应天秘录中有刀法、剑法、暗器、轻功、内功心法各一套,可这里面明明只有一套剑法。”   萧尽回过神来问道:“是吗?我也没见过真的秘录,不知道里面究竟写了什么。”宁承轻心细,将书拿到灯下仔细审视,见封面以细线缝合,便拿青渊将线挑开,封面原有两层,“应天秘录”下另有一页,却写着“苍梧剑谱”四字。   萧尽奇道:“怎会是另一本剑谱?”宁承轻不答,先在灯下细细读起来。原本这等武功秘籍,旁人想瞧都要避忌三分,但萧尽在宁家读了几百本书,哪会在乎让宁承轻看剑谱。   宁承轻看完后道:“你也仔细瞧瞧吧。”   萧尽依言看了一遍,虽说是剑谱,但他看来却无滞碍,只觉这剑法颇有些眼熟,回道:“不知对不对,我觉得这剑法和你叫我练的那门无名刀法有些相似。”   宁承轻道:“那刀法也不是无名,原叫灵武刀,龙离灵武,凤栖苍梧,一刀一剑本是一起的。只是我先祖只得其一,未得全册,另一册原来在你家里。”萧尽一怔,宁承轻又接着道:“你爹木长枫剑法超群,当年在寿宴上与六人比剑一一胜出,自然有一门十分高深精湛的剑法。我瞧你义父也练剑,却自创赤刀刀法,与你家传剑法截然相反,是有意避嫌,以免被有心之人瞧出端倪,如今大仇得报,这剑谱自当完璧归赵还给你这个木长枫的后人。”   萧尽道:“义父处处为我着想,反倒是我只顾自己,在外浪荡两年竟不肯回去瞧他一眼。我早该知道即便有人假冒我,义父也一定能认得出来,我……我,唉。”   宁承轻道:“你,你,你。你现在就回去吧,做你姐姐的好弟弟,做你义父的好儿子,现在还能做你唐师兄的好师弟,我一个人去找师兄。”萧尽急道:“我不是这意思,只是义父这份大恩不知该如何报答。”   宁承轻一笑道:“你又着急了。若不能让你姐姐、义父、师兄师弟们都喜欢我,岂不让你为难。你义父昨夜没责怪你,你姐姐为了你愿意与我演戏骗过师门叛徒,你师兄虽和你从小不曾见过,却丝毫不嫌师父偏心,一心一意助你报偿血仇,将你家传剑法送回,你还担心什么?好好活着,便是报答他们了。”   萧尽虽觉他说得有理,却仍是闷闷不乐。他平日处事临阵对敌都十分果断,唯独在师门与义父左天应的事上迟疑多虑。   宁承轻道:“你义父说唐寒是你师兄,那唐寒的武功也是他传授的了。”萧尽道:“不知义父几时收他为徒,却从没让我见过。”   宁承轻对着他瞧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往日替赤刀门除恶杀人时,可会认错人?”萧尽道:“那怎么会,我既知道对方身份姓名,又见过画像,如何能认错。”   宁承轻道:“我看你不大认脸,怕你杀错人。你难道没瞧出来,唐寒的长相有几分像一个人吗?”萧尽回想片刻,不知为何竟有些想不起唐寒的模样,心想果然自己不大认脸。   宁承轻道:“你不觉得他长得有几分像你义父左天应?”萧尽怔住,有些不信道:“你是说,他是我义父的……”   宁承轻道:“唐寒比你大一两岁,你义父又与你爹娘是旧识。你好好回想一下,小时候有没有比你大一两岁的孩子和你一起玩耍?”萧尽于三岁前的记忆实在模糊不清,连爹娘和亲姐姐的模样都一点不记得,哪里能想得起其他玩伴,只好摇了摇头。   宁承轻道:“三岁都不记事,我三岁已读到五经春秋了。”萧尽道:“你从小就聪明,我如何能比。”   宁承轻道:“不记得就不记得,你义父或许也不想让你记起,才让自己的儿子避开,免得你们玩在一起回想往事,伤了你一个小孩儿的心。”   萧尽遥想过往,想到左天应说他心性质朴天真,待人温柔善良,不忍让他知道真相,原本要等他长大成人,渐渐却说不出口,反教自己儿子代替,一时怔忡不安。   宁承轻见他又再发怔,双手将他脸颊捧住朝向自己。萧尽与他面对面瞧着,宁承轻双眼中一片挚爱赤诚,自己被他瞧得心跳不止,脸颊也不知不觉泛起红潮。   宁承轻道:“你这么不认脸,可得多瞧瞧我,前阵子易容改扮,怕你不记得我原来的长相了。”萧尽道:“哪有的事,你化成灰我也认得。”宁承轻笑道:“这可不是好话,你想仔细些再说。”萧尽道:“你身上总有些药味,今后就算易容改扮我也认得出。”   宁承轻凑近在他腮边闻了闻道:“狗子闻味认人,你和金角一样。”萧尽听他提起金角,便道:“我倒有些想它,咱们什么时候回头找找,将金角和银角都找回来。”   二人正自说话,门外又有人敲门。   这回不等萧尽发问,那人已高声喊道:“萧大哥,轻弟,你们起来没有,外公说今日要审那铁手佛封威,你们来不来瞧?”   萧尽听说审封威,本不大想去,宁承轻却道:“温南楼昨天就说是你抓住的封威,现在众人都在那里,你不去,岂不显得倨傲自大,目中无人。”   萧尽听了笑道:“要说目中无人,谁能比得过你,如今转了性子,反倒说我。”宁承轻道:“我这些日子得了多交朋友的好处,有夏家父子、温南楼夫妇相助,着实方便不少,现今连程老头儿也不与我作对了,果然师兄说得有理,既有这么多好处,我自然目中有人了。”   他说着话,夏青棠还在敲门,萧尽忙去放他进来。   夏青棠一见门开,先让身后夏家的丫鬟仆人进去。几个丫鬟提着食盒,一碟碟放在桌上,摆了满满一桌早点。   萧尽失笑道:“这么多怎么吃得完?”夏青棠道:“每样尝尝,吃不完也不妨。”   宁承轻却不客气,捡喜欢的点心吃了一块,灵器山庄地处江南,与他家乡口味十分相近,只说好吃。夏青棠遣退下人,拉了萧尽也过去坐。   他道:“昨晚外公命人将封威关在地窖里,半夜他竟自己解了穴道想逃出来,前去擒拿的人又伤了几个,直到郭女侠和各派高手赶到才将他制住。外公说这人凶悍异常,武功又高,不宜多留,免得在江湖上闯出大案,因此与群豪一合计,打算今日就将他处置。”   萧尽想起山中寺庙死伤的许多无辜僧人,只觉封威也属罪有应得。   宁承轻道:“封威在这犯事,似乎还有其他帮手,你们审他可要小心。”夏青棠道:“郭女侠与程老伯已对我外公说过,今日人多,防范甚严,不必怕他,咱们吃过早饭就快去吧。”   话音刚落,已听见外面一阵狂笑传来。 第九十六章 善必能行恶必除   萧尽听笑声狂嚣放肆,响彻道院,心知定是封威作狂。   他心中始终惦记这人是宁家仇敌,想杀宁承轻泄愤,生怕一时不察又让他跑了,忙忙地要出去瞧。   夏青棠和宁承轻尾随而至,三人出门后沿路来到长生院前圆台处,见里里外外已围了许多人。夏青棠远远瞧见外公刘迎年在当间,忙一手一个拉着宁承轻与萧尽过去。   刘迎年昨日目睹唐寒在长生道院揭露木家往事,逼得玄尘子自尽谢罪,虽不说有恨,但悲痛之情难免,再见到萧宁二人未免有些隔阂,只不过他毕竟一代掌门,礼数不失,向二人道好。   宁承轻见温南楼夫妇与程柏渊也在一旁,忽而起了童心,走到郭翎身旁道:“姐姐,我有个秘密温大侠不肯听,我说给你听罢。”   郭翎见他长身玉立,已是个翩翩少年模样,前日替玄尘子治伤处变不惊,行事稳重,此刻却像个孩童似的与自己顽笑。她是郭崇举最小的女儿,往下再无弟妹,见宁承轻待自己亲昵,便如有了个弟弟似的,笑道:“什么秘密他不敢听?我倒也有个秘密,你要不要听?”   宁承轻奇道:“当真,那就姐姐先说。”   郭翎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宁承轻略有些讶然,片刻后又笑起来道:“原来姐姐早就知道,昨晚我和萧尽想告诉温大侠,谁知他捂着耳朵跑了。姐姐聪明绝伦,既然如此,那我也没什么秘密可说了。”   原本是萧尽感激温南楼夫妇处处维护,又自揽责任在身替他洗冤,因此想坦诚相告,将来龙去脉说清,也好对二人有个交待了结。谁知郭翎竟凭一己聪慧将真相猜了个七七八八,饶是宁承轻这般智计无双也是万分佩服。只因他与萧尽日夜相处,所知细节甚多,郭翎却能只借短短数日间发生的事推断真相,那是十分难得了。   郭翎道:“你也不必夸我聪明,只是十八年前我爹七十寿宴席上,我曾见过那位木长枫前辈,他剑法超群,席间比剑无人能及。我虽只十一二岁,也记得十分清楚。昨日那位自称木家后人的年轻人长得不大相像,倒是萧少侠,我瞧着颇有几分乃父之风。”   萧尽听了,想见父亲当年风范又有些向往。宁承轻道:“原来如此,怪不得玄尘真人与杀手拼斗时失声质问他究竟是谁,想必也是见了他样貌,想起当年往事。”   郭翎道:“此事既已了结,不必对外张扬,我与南楼也会替萧少侠保守秘密。”萧尽忙道:“多谢。”   他们正说话间,只听封威一声怒吼道:“姓宁的臭小子,你算计老子,等我脱身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宁承轻转身瞧他,见封威被绳捆索绑按在地上,对自己横眉怒目,满嘴污言秽语叫骂不休。   他笑道:“封先生骂错人了,是你要杀我,不是我要杀你。我爹娘并非死于你手,我与你也可说无冤无仇,只是封先生往日杀了太多人,罪恶贯盈,满手血腥,这里的英雄好汉都不肯饶你。”   宁承轻深知在场自家仇人也是不少,但毕竟隔了一代,封威却是亲手屠杀许多江湖正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时群情激昂,观前台上吵吵嚷嚷,纷扰不止。   刘迎年道:“铁手佛封威行事毒辣,杀人如麻,各位与他有血仇的今日即可偿报。只是咱们正道中人,凡事得讲一个堂堂正正,明明白白,不可血口喷人,造谣中伤。因而请各位细数罪名,好叫他死得心服口服。”   封威大声叫骂道:“老不死的惺惺作态,要杀便杀,你家那婆娘也是老子奸杀,生的女儿不知是谁的种。”   刘迎年早年丧妻,留下一儿一女,儿子前些年也得病过世,只有个女儿刘氏嫁给夏照风为妻。他妻子明明病死,与封威毫无瓜葛,这人却满嘴胡说八道,不但当众污辱他亡妻,连已嫁为人妇生儿育女的女儿也一并诋毁羞辱。刘迎年即便脾气宽和持重,面上也十分不好看。   夏青棠年轻气盛,听他羞辱自己母亲,忍不住想上前叫骂,却被夏照风拦住道:“他这样一个不要脸面的恶贼,你去和他对骂,岂不正中他下怀,等一下又说出更不堪的话来反而惹人笑话。”   夏青棠也算富家子弟,平日谈吐风雅,喜爱诗词歌赋,如何能与封威这等粗俗狂放之人对阵,可又气不过,脸上憋了个通红。   宁承轻笑道:“封先生又扯谎,明明当年被正道各派围攻时身受重伤,断了手毁了容,还伤了下身不能人道,正应了缺德之人断子绝孙,冥冥之中必有报应的道理,怎么见了别人的女眷就要意淫自己雄风依旧,自欺欺人呢?”   封威当年确受重伤,但也只是断了一只手,鼻子被削去半个,身上内外伤不少险些丧命,却并未伤及下身,不能人道云云更是宁承轻胡说。可他堂堂男儿,被人说凶恶歹毒、杀人不眨眼只当夸奖,万万听不得便是这等有辱自尊的闲话,当即反驳,怒斥宁承轻信口胡言。   宁承轻知道若与他争执刘迎年的妻女从未被他玷污,双方纠缠不清反而落人口实,因此便要反其道而行,让他也落个需得自证的境地,见他着了道,仍不疾不徐微微笑道:“啊,封先生说可以人道,不知该如何证明,前日我身边这位姓萧的朋友在山下悟心寺与你对敌,使一招青龙翻身,再使一招毒蛇袭阴,凡会武之人遇到后面这招自然知道是十分要紧的命门,必要回避,封先生却不躲不闪,有恃无恐,想必要害早已不在,所以威猛异常,丝毫不惧。”   封威怒不可遏,待要自证,却不知如何辩白,难道要人当众剥下他裤子来瞧?在场群豪皆都练武,宁承轻说的这两招招式如何,心里一清二楚,心想这招真打中非绝嗣不可,他既不以为意,莫非真已成了阉人。   封威见众人神色古怪,均有鄙夷不屑之色,更是羞愤恼怒,叫嚣着要将宁承轻碎尸万段。   夏青棠见宁承轻三言两语便化解了封威对自己家人的诋毁,心中又是佩服又是高兴,连夏照风和刘迎年都心道这少年机灵巧变,言语犀利人所难及。   封威骂了一阵,刘迎年怕他口不择言越骂越难听,但要点他哑穴,一会儿数他罪状时未免有不让他开口辩解之嫌。他自诩公正,不愿做这等独断之事,便将群豪中与封威素有旧仇的聚到一处,置了笔墨纸砚,教他们将封威的罪状一一写明。   这法子原是前日宁承轻想到的,刘迎年也觉人数众多,落笔纸上更是明了。   待众人写完,封威也骂得累了,萧尽见他目眦欲裂,形状可怖,一副恶兽吃人的模样,甚感骇然。   刘迎年将大弟子骆岱州叫来,命他在封威面前陈述其罪。封威甚是了得,但凡记得都一口承认,更对死去之人出言不逊,听得群豪恨不能将他杀之而后快。   骆岱州读完罪状,刘迎年问道:“封威,这些人可都是你杀的?没有错吧。”封威知道今日在这高手如云的道院前,自己中毒后内力全无不能幸免,但也不畏死,反倒瞧着这些被他杀得家破人亡的仇家神色愤怒,大感得意。   他道:“不错,都是我杀的,还有哪些你们找不到凶犯的也可算在我头上,老子杀一个也是杀,啥一百个也是杀,可笑你们这些人自诩高手,被老子一个人杀了这许多年,今日聚在一起才敢找我报仇,名门正派都是这般脓包货色,哈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不止,刘迎年见众人面上难看,心想他既然都已承认,再留活命已是多余,今日除恶谁动这个手,江湖上都博得一个好字,自己不必居这好处,于是放眼一扫,不知何人能够来做个了断。   这时一人道:“姓封的,死到临头还狂妄,刘前辈与各派高手不与你计较,我却听不得你这张嘴里污言秽语,脏了咱们的耳朵。”   众人听得呛一声长剑出鞘,一个年轻男子执剑飞来,往封威眉心刺去。   宁承轻在一旁瞧得清楚,正是琴剑双侠中的方从剑。他微微一笑道:“这人倒真会捡现成便宜,脸皮厚得很,封威怕是不肯死在他这等无名小卒手里吧。”萧尽原也不齿琴剑双侠为人,见方从剑趁机出头,很是不屑。   封威是何等样人,自诩武功超群,一生杀了不知多少高手,如今即便被杀也算够本,但方从剑一个籍籍无名之辈,他实不放眼里,见长剑刺到,冷冷一笑,双唇合拢一口痰吐去。   他内力已失,这口痰其实并无丝毫劲道,但方从剑见他张口吐痰,直向自己面上而来,若不躲开岂不恶心。他身穿华服,自不肯让秽物落在身上,连忙往后一避躲开。谁知那口痰吐得十分远,方从剑虽已后撤,落地后却还是被吐在脚尖,这一下不但在群豪面前丢了脸,又觉作呕,一时不知该不该再上前刺一剑。   封威道:“你是哪来的小杂种,也不报个名号,不知是哪个老畜生教出来的杂种崽子。”   方从剑哪容他如此谩骂,他与韩琴儿自出江湖到处受捧,琴剑双侠之名人人皆知,当下自报家门。   封威哈哈一笑道:“原来是方家的小杂种,你那脓包老爹怎么不敢出来,当年他兄弟死在姓宁的家里,他却把脖子一缩当了缩头乌龟,原来老的是乌龟王八,小的是王八羔子,老子今日就算自尽也不让你这小王八捡了便宜。”   方从剑听他一通乱骂,气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怒喝道:“你胡说,我爹何曾不敢去报仇,只是宁闻之已死,宁家庄园被火烧尽,哪里再去找人报仇。”   封威哼道:“宁家的小兔崽子就在那,你去宰了他,再来杀我,我也敬你是条汉子,去啊!”方从剑如何不知宁承轻就在一旁,且不说父债子偿有无必杀之理,还有萧尽在他身旁,温南楼夫妇、夏照风父子等人也对他十分亲热,哪敢上前挑事,这时忽然后悔,不该贸然出头捡这现成便宜。   封威见他果然不敢,又是哈哈大笑道:“你们这些人,说我杀人要来报仇,遇到宁闻之杀了一庄子人,又杀了庄下几百户山民,却无人敢提一句报仇的事,当真虚伪得很啊。” 第九十七章 茫茫人海复几年   萧尽听封威信口污蔑,心头愤恨,方从剑却恰好有这由头借坡而下,顺势剑尖一指问道:“家父故交季望秋当年赶赴宁家,死于庄中,宁闻之残杀江湖同道已是实情,你说他又杀了庄下几百户山民可有证据。”   他嘴里问要证据,暗地里打的却是将宁承轻一同拉下水的主意,如此众人便可忘了他方才的丢脸畏怯。   封威道:“要证据可没有,是我亲眼所见,你信不信?”群豪都想这人一生为恶,从未做过一件善事,他说的话恐怕不太信得,但宁家灭门与许多江湖侠义之士同葬火海乃是武林中一个十年未解之谜,即便无关之人也难免心生好奇。   封威见众人听他说话,并不急着立刻将他处死,心中略喜,想着多活一刻便多一分转机,说道:“宁家祖上富庶,庄下山田多是他家中产业。哼,当年我听说宁闻之的仇家上门寻仇正合我意,也去瞧瞧,来到山下见几个人正在挖坑掩埋尸首。老子平素杀人从不埋尸,但见地上死人不少,便躲在一旁多瞧了一会儿,那几人个个蒙脸瞧不清样貌,正挖时,又有一人从山上下来道,主人吩咐不必掩埋,将尸首连房子一并烧了了事。”   他说到这里,当年曾去过宁家庄的人均都想起山下那些木屋田地也随庄园四处起火,确有许多人家成了一片焦炭。   封威冷笑道:“姓宁的人前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背地里却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不知什么秘密被庄外山民知道,杀人灭口不够,还要毁尸灭迹。”   他说这话时宁承轻只听着,并无辩驳之意。萧尽为他着急,怕众人听了一面之词又对他心生误会,喊打喊杀。   封威眼见群豪听了自己的话,多有向宁承轻望去,虽不知各人心思,但给这小子平添些麻烦也是十分得意。他正寻思如何再言语挑拨,好令两方打斗起来乱成一团,自己便有可趁之机,忽然眼前人影晃动,尚未来得及瞧清是谁,心口就是一痛。   封威大惊之下抬头望去,见是温南楼站在面前,手中长剑已有大半刺入自己胸膛之中。他牙根紧咬,恶狠狠道:“你……你……”   温南楼不与他分辨,伸手一拔将剑拔回。他一剑刺得又快又准,恰好刺中封威心脏,这双手血腥犯案累累的恶人铁手佛不出片刻就断了气,只是一双眼睛仍不肯闭上,如恶鬼似的死瞪着。   温南楼将剑上鲜血擦净,归剑入鞘,转身对四周围观的群豪道:“铁手佛封威经年来杀人无数,多少江湖好汉英雄侠士中了他的毒计死于非命。此人诡计多端,言语不实,若听信他的话互生嫌隙,岂不称他心意,临死前仍然得逞搅乱人心。在下不才,受刘掌门所托,愿执剑斩恶,将他除去,为亡故的好汉们报仇。”   他说得正气凛然,且言语间提及刘迎年,刘迎年也不愿在自家地头多生事端,一个恶贼封威死就死了,别人杀他还有抢功之嫌,温南楼却早已江湖闻名,实不需要多杀一个封威来扬名,因此就顺水推舟道:“温大侠说得不错,咱们武林同道应当勠力同心,不可为邪魔外道恶贼狂徒挑拨。今日封威命毙于此,既是各位众擎易举之功,更是天道显化之威。”   众人听了都点头称是,方从剑道:“难道宁家的事就这么算了吗?”刘迎年道:“方少侠不必着急,令尊故友之仇可另外商议,我听闻温大侠与程大侠已请了铁背金龙郭老侠客公证此事,到时定能查明真相。”   温南楼也道:“当年之事,宁公子年纪尚小,不过五六岁,怕不能记得详细,亦不能为恶,父母之仇不宜为难他。”   方从剑道:“五六岁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了,读书识字明事理,又不是三岁小儿,如何记不得家中之事。”   宁承轻听他针锋相对不肯放过,终是微微笑了笑道:“方大哥天资聪颖,三岁识字,四岁读书,五岁明事理,六岁又武功大成,小弟愚鲁,是万万比不过的,小时候的事委实记不起。方大哥若要报仇,我不会武功也不能还手。不过方大哥为人正派嫉恶如仇,方才挺身而出要替天下英雄杀封威,想必不会为难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吧。”   他已将话说死,方从剑再要动手便有恃强凌弱之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难作为,只气得闷声不语。   郭翎见在场许多人与宁家有宿仇嫌隙,只是碍于情面,说不出要追究当年六岁孩童的罪过,但此间事了散去,难免有人要寻仇上门。她推了丈夫一下,温南楼便知她心中所想,踏上一步对方从剑道:“方少侠还请放心,宁家与各派的恩怨早在两年前已由程前辈上仙城山邀我岳丈主事协理,岳丈年事已高不宜走动,便由在下接承。在下受人之托,必忠人之事,方少侠当信得过我。”   方从剑知道温南楼在江湖上的声名地位,自己与他不可同日而语,说一句信不过,不知得罪多少与温南楼交情匪浅的江湖人士,但要叫他就此放过宁承轻与萧尽,不说别人,连在韩琴儿面前也失了颜面。   他迟疑片刻后道:“温大侠的人品我自然信得过,但若遥遥无期总不能等到老死,需当定个期限,咱们与宁家有过节的,到时便去仙城山相见,叫姓宁的小子给咱们一个交代。还有那水月白芙,也不可让他留着。”   温南楼皱了皱眉,心道这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偏要当着这么多人提起那剧毒奇药,虽说在场多是江湖正道,但也难免有人听闻后起了异样心思,岂不又多一桩麻烦。   郭翎比他多一层厉害,知道方从剑这话听似无意,实则有意要将宁承轻逼入绝路。刘迎年办这比武大会,虽发了英雄帖到各派,可消息传开后并非只有那些收到帖子的门派遣人前来,江湖上形形色色的人物也都蜂拥而至,善恶实难分辨。   方从剑虽心思刻薄,但这定个期限的主意却得众人纷纷响应。温南楼无法,转身与宁承轻商议,问他何时能上仙城山,将过往之事说明,自己当与老泰山郭崇举一同极力维护,化解恩怨。   宁承轻笑道:“温大侠好意我心领,只是我还不曾想过要上仙城山拜见郭老前辈,况且我师兄段云山自上回遇到山洪掉下悬崖后便下落不明,我对儿时的事已无印象,要向各派说明,只怕还需师兄帮忙回忆。”   温南楼心知他不愿与各派罗嗦,只是心思敏捷,找的借口也十分合理。萧尽却想,他听了段大哥的话要与温南楼这样的江湖侠义善士多多结交,眼下又当众回绝,会不会有些不给他面子。   郭翎道:“怎么你师兄掉下山崖至今杳无音信,可曾知道他是否遇难?”宁承轻提起段云山,眼圈一红道:“师兄待我情同手足,当日遇险,我与萧尽将山下尸首翻遍也未曾找到他。”   温南楼道:“我与程前辈已找人将遇难者的尸首尽数挖出清点,发丧各派认领,的确未曾见到段大侠的尸首。我想他吉人自有天相,定然被人所救,不曾遇难。”郭翎道:“冲云拳段云山既是宁庄主爱徒,或许对当年之事的真相有所知晓。既如此,该当先将他找回才是。”   温南楼点头称是,众人见宁承轻神色黯然,伤心之情溢于言表,心想他年幼失怙,全靠段云山一人照顾,倒也说不出不让他去寻回师兄的话。   宁承轻自然是真要找段云山,但此刻伤心难过也是博人同情刻意为之。郭翎与他应和,温南楼又赞成,余人默许者多,反对者寥寥。只有琴剑双侠仍旧不服,方从剑吃了瘪,韩琴儿又道:“寻人这事漫无目的,旷日久远,如何作数?还是请温大侠定个时日,也好让咱们回去禀报本家长辈。”   郭翎道:“妹子说得有理,不知宁公子可有打听到段大侠的踪迹,不知多久能将人寻到?”宁承轻道:“师兄掉下山崖后应当受伤不轻,即便被人所救也不能走远,若当时在山下方圆百里之内搜寻或许早已找到。只是当时我俩也受伤不轻,又怕温大侠与程前辈带人前来捉拿,只得慌不择路远远逃了,如今已过去数月,我也不知师兄人在何处。”   他目光低垂,轻轻叹气道:“我与萧尽只得两人,人手甚是有限,偌大江湖找一个人实如大海捞针,怕没个三年五载不能找到。”   韩琴儿冷笑道:“难道要我们等你三五年不成?”宁承轻抬起头对她微微一笑,韩琴儿对打伤自己的萧尽恨之入骨,可宁承轻虽曾以毒血毒倒过她,每每见他对自己温柔微笑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宁承轻道:“要韩姑娘等三五年那是不成的,岂不耽误了你。我想若两位也能略施援手一同寻找,一年就够了。”   温南楼知道一年便是他说出的期限,只是这小子说话总要七拐八弯,不肯直截了当,心里无奈苦笑,嘴上却回护道:“不错,找人这事人多好办,就请各位有认识、见过冲云拳段云山的下山后多多留意,途中若有消息派人传信到仙城山,我夫妇二人即刻便知。”   群豪中也有聪慧机智之人,瞧出这是宁承轻的缓兵之计,温南楼夫妇亦有偏向之意,知道今日将人放走,今后不知何时才能将各派聚齐,因此都不回应。   忽然程柏渊喝了一声道:“答应就答应,不答应就不答应,做什么在这扭扭捏捏,哪里像有担当的好汉?你们还怕这小子跑了不成,老夫在这,一年后不管找不找得到段云山,这小子跑到天边我也把他揪去仙城。” 第九十八章 湖海高朋时劝酬   温南楼与宁家并无恩怨,旁人或觉他有心偏袒,但程柏渊两个亲兄弟死于宁家,一夕间族中手足凋零,留下两家孤儿寡母,此仇要说不共戴天也不为过。况且程柏渊得知宁家后人在世,不但亲自带两个侄儿去寻仇,还请铁背金龙郭崇举作保,为死于宁家的同道讨公道。众人对他甚是信服,只觉这老头儿为人耿直不阿,应当不会徇私,只奇怪他为何此刻竟会替姓宁的小子说话。   人群中还有当日一同追讨宁承轻与萧尽的青萍剑丁处舟等人,只听他道:“既然程前辈这么说,咱们自当不疑,程前辈嫉恶如仇,仁义公正,必不会偏袒一方。”   程柏渊道:“此事由老夫挑起,我一肩担到底,绝不半途而弃。”郭翎也道:“宁家之事程老爷子既托了我父亲,又由外子一力承担调停,咱们应当兼听则明,不可妄下断论。依小妹看,一年之约不多,方才封威所言我与外子也当查明真相。请各位宽限一年,多施援手寻找冲云拳段云山下落,也可自行寻访当年故人旧事,一年后请各派英雄上仙城山,家父与我夫妇二人定会给各位一个说法。”   她声音爽朗清脆,在场各人听得清清楚楚,心中都想,她是铁背金龙郭崇举的女儿,又是游云剑温南楼的妻子,绝非无名小卒,说出来的话应当不会食言。琴剑双侠见众人都不反对,也不好再纠缠,但两人看萧、宁二人极不顺眼,脸色便有些难看。   郭翎微笑道:“韩姑娘,方少侠,两位家仇深沉,若有异议也可提出,咱们再做商议。”她地位名望与琴剑双侠不可同日而语,如此特地问他们意见,可说给了十足的面子,韩琴儿与方从剑心知温南楼、程柏渊等人主意已定,自己无论如何提议也都是自取其辱,白白惹江湖群豪笑话。   方从剑道:“温大侠伉俪德高望重,名扬四海,在下与琴妹若再力持异议未免胸襟狭窄,既然如此,那便由两位和程前辈定夺,还望各位不要徇私。”   郭翎道:“方少侠气度宽宏,实是武林之福,多谢了。”   她转而又瞧了韩琴儿几眼道:“韩妹妹,我原有件东西送你,昨日忘了,今日记得取来带在身上。”说着自怀中取出一个楠木小盒,交到韩琴儿手里。韩琴儿打开盒盖一瞧,见里面放着朵小小珠花,累丝攒珠,光耀闪闪,煞是精巧可爱。   韩琴儿原本气窄,总耿耿于怀记恨萧尽伤她一刀,郭翎给她珠花分明是瞧出自己发鬓有损,因此微感不快。然而这枚珠花实在精美异常,价值不菲,她虽家中富裕,可首饰常如名剑,合心意的可遇不可求,更何况大小合适正好遮丑,不免又有些喜悦,当下关了木匣道:“多谢姐姐。”   郭翎笑道:“这是我爹给的,我已嫁作人妇,不做女孩儿打扮,他却还当我是小姑娘。韩妹妹青春貌美,正好配它。”郭翎虽已嫁人,但光彩照人,端丽不可方物,韩琴儿听她称赞自己也是十分欣喜,顿时将方才的恶感不快扫去,微笑起来。   她二人说起女儿私话,众人不便细听,温南楼则见妻子安抚了琴剑双侠,说道:“各位若无异议,咱们就此约定,这一年中各派不得暗中寻仇,宁公子、萧少侠,两位也不可挑起争端。”   萧尽自然感激他好意,宁承轻却道:“那别人虽非寻仇却有意挑衅呢,总不能我们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吧。”温南楼知道他刁钻,总有话说,笑了笑道:“有谁有意挑衅,你告诉我,我来替你评理。”   宁承轻笑道:“你总不能一年之内与咱们寸步不离,俗话说鞭长莫及,真有人找麻烦怕是来不及告诉温大侠。”   温南楼正色道:“温某一生纵横江湖,攒得些许虚名,自是言出必践,绝无反悔。这一年中若有人寻你和萧少侠的麻烦,抑或有人伤你们性命,温某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替你们报仇雪恨讨回公道。如若不然,便如此剑。”说罢手臂一振,手中长剑连带剑鞘一并断裂。   众人听他如此立誓,又露了这么一手极强的内功,都是深信不疑。   宁承轻道:“很好,今后有谁欺负我,我就将那人名字记下,回头找温大侠报仇。温大侠剑断了,换上夏伯父打的泰清剑,宝剑配英雄,刚刚好。”   温南楼一愣,郭翎却噗嗤一声笑了。   场上事不关己的人见她一笑也纷纷笑起来,其余与宁家有仇的,知道今日讨不到结果都冲着温南楼夫妇和程柏渊的面子各自过来辞行。只有夏青棠最高兴,连问宁承轻与萧尽下山后去哪,若无去处便要请他们再去灵器山庄住些日子。   宁承轻道:“咱们下月与人约在滁州城会面,算算时日已有些紧了。”夏青棠一听滁州,面上神色又扭捏起来,宁承轻知道他在想自己未过门的妻子,会心一笑并不点破。   夏青棠道:“那也不差一天半天,至少今日还在外公家里多住一晚,明日一早我亲自送你们下山。”宁承轻心想封威死前那些胡言乱语又搅了一池浑水,难免被有心人记挂,再对宁家往事耿耿于怀,若此刻与众人一同离去,路上只恐生事,多住一晚倒也不错。   萧尽自己心事已了,一心一意担心起宁承轻的家仇,处处为他着想,也觉多住几日再走不迟。夏青棠见两人都点头答应,十分高兴,拉着他们去山间游玩。   刘迎年唤了紫阳剑派的道童仆役清洗观前空地,将封威尸首收殓。封威树敌无数,仇家都道此等恶人不配殓葬入土,不如抛下后山,由得禽兽啃噬罢了。   众人纷纷扰扰,闹了大半日,到日落时才散尽。   入夜后,温南楼夫妇与程柏渊找来,夏青棠见他们有话要说便乖觉避开。   温南楼道:“宁公子、萧少侠,明日我与拙荆要先回仙城山,将这里的事回明岳父。今日虽与各派立了一年之约,但江湖恩怨终究难保不横生枝节。我与拙荆商量,想请两位一同回去,在山上住个一年。我找齐人手,去寻找段大侠下落,必要将他寻回与两位团聚,不知宁公子与萧少侠意下如何?”   宁承轻心知上了仙城山,这一年温南楼必定当他们贵客看待,决计不是什么软禁挟制,不过是一番回护庇佑的好意。可他生来不喜白白受人恩惠,何况是将自己与萧尽当孩童般看护起来,便笑了笑道:“温大侠和郭姐姐一片好意,咱们心领了,我与人有约,还另有事情要办,不如就照今日的约定,一年后我与萧尽再上仙城山拜见两位和郭老前辈吧。”   温南楼笑道:“我早知你要拒绝,原也不意外,年轻人当有这般气性,只是这一去必定不少凶险,路上可要万分小心。”   说着,他瞧了萧尽一眼道:“萧少侠武功机巧多变,寻常人已不是你敌手,不过我瞧你招式繁杂,虽临敌能随机应变但也时时惊险异常,今日得空,不如你我再当一回对手历练历练。”   萧尽听他要指点自己武功,心中甚喜,想这两年中自己读了许多武功图谱,却只能自斟自酌,自行研习,实在少一个武功高强、经验丰厚的师长指点。温南楼既有这好意,他便急着想将许多自己想不透的招式逐一请教。   温南楼拉着萧尽去屋外比划,宁承轻与郭翎、程柏渊一道在屋里饮茶。程柏渊人前仍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郭翎却能说会道,讲了许多江湖趣事。宁承轻自来喜欢聪明伶俐的人,二人相谈事事都能意会,十分投机,他又嘴甜,一口一个姐姐,老爷子,连程柏渊也哄得服服帖帖,丝毫动不了气。   聊到深夜,夏青棠终于忍不住跑来,与他爹夏照风一道在房里摆了宵夜酒菜,一同欢饮起来。   宁承轻抬眼见屋外萧尽与温南楼演练刀剑,房中众人和乐融融,渐渐想起段云山,想到若师兄见了此刻此景,知道他得如此多的江湖前辈友人关怀,是否便可放心释怀?想着想着,眼角竟有些温热。   众人欢闹到三更过后才各自告辞,萧尽与宁承轻见时辰不早也胡乱睡下,一觉到天亮,虽不足两个时辰,却是近来难得的好觉。   到了早上,两人洗漱停当,打点包裹行李准备下山离去。夏青棠果然如约前来送行,带了丫环仆人送了许多银两、衣物和点心,将二人送到山下领回马匹,又再送出数里才回。   萧尽见他如此依恋,心想自己曾几何时有过如此相亲的好友,也有些不舍。   宁承轻道:“咱们此去滁州,若荆州三杰不出错,得了山中陵墓的墓葬,就有钱买地置庄,到时有了家,请青棠过来住着。今后想出去游山玩水便出门玩些时日,玩累了也有个回来的地方。”   萧尽道:“以前我从未想过离开赤刀门,如今义父说了不强逼我回去,也该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宁承轻道:“和我住在一起,你愿不愿意?”萧尽道:“自然愿意,你我还能分开不成?”   宁承轻道:“咱们住在一块儿可不能忘了师兄,现下刘迎年、温南楼都说要派人手一起去找寻师兄的下落,但我想自己找到他。咱们先去滁州取了钱,再回头打听一遍,如今没人再冒充你杀人,正道中人也不追杀我,行事方便不少。”   萧尽道:“也要防着还有蛇面阎罗、封威这等与你家有仇又觊觎水月白芙的恶人。”   说到这里,萧尽想了想道:“奇毒水月白芙你到底有没有,可能对我说吗?” 第九十九章 薄俗直肠须横财   萧尽自与宁承轻相识以来,不管江湖上正邪两道追得如何紧迫,也未曾认真追问他水月白芙的下落。此刻两人挚爱已深,彼此再无禁忌,萧尽便正经问起。   宁承轻听后先是一阵沉默,半晌答道:“曾是有的,眼下已没了。”   萧尽道:“是不在你手中,还是绝迹了,可有药方留下?”宁承轻听他接连发问,不知如何心中升起一阵烦闷,但抬头见萧尽满眼关切,不由呆了片刻,胸口一阵剧痛又咳嗽起来。   萧尽大吃一惊,忙轻轻拍他背脊,伸手握他脉门道:“是不是前几日的内伤不曾好,又发作起来。你哪里不舒服,快告诉我。”   宁承轻只是想起往事,一时心胸滞碍,并非旧伤复发,见萧尽情急,心中温暖,渐渐好了,笑道:“我咳嗽几声,你急成这样,怕我死了吗?”   萧尽道:“你身子弱,我怕封威一掌伤到你脏腑成了隐疾,你快给自己瞧瞧哪里有伤,该吃什么药调理治疗。”   宁承轻悠悠道:“我身子不弱,反倒比寻常人强些,只出生时体弱,被爹娘喂了几年药后就好了,从小到大不曾生病,就遇到你后发过两次烧。”   萧尽笑道:“那倒是我的不是了。生病还是小事,只这一路上你又中毒又受伤,总不教人安心。”宁承轻道:“你不也是又生病又中毒又受伤,既在江湖哪有不伤不痛的道理。”   萧尽道:“你既没有水月白芙,何不趁昨日温南楼、程柏渊都在时向他们说明,将来即便上了仙城山也能免去众人讨伐你的这条罪名。”宁承轻道:“难道我说没有,他们就信了不成?”   萧尽道:“温南楼夫妇为人正派,既肯在群雄面前相助你我,你说实话他们必然会信。程老爷子虽固执些,却也非蛮不讲理之人。”宁承轻道:“他们信了有什么用,自然有那些不信之人暗中刁难,既如此何不留着它教人疑神疑鬼,既可防身又能吓人。”   萧尽听他这般执拗也不再多言,只是又心生好奇道:“水月白芙既曾有过,到底如何厉害,让人闻之色变。”   宁承轻正色道:“江湖传闻虽多有不实,但也不全是假的。水月白芙毒性之烈,世所罕见,所幸它已从世上绝迹,再不能落入他人之手。从今往后你也不要再提它,外人信不信我不在乎,只你一人知道就行了。”   萧尽见他神色肃然,知道此事非同儿戏,点了点头道:“好,我再不问了,咱们现下去哪?”宁承轻道:“既说了去滁州,也未与那三个盗墓贼说定日子,但他们惦记自己身上中毒未解,断不敢自行离去,咱们时间宽裕,慢慢前往不迟。”   萧尽道:“好啊,正合我意,我没去过滁州,一路上要好好瞧瞧。等这事办完,我还想……”宁承轻岂会不知他心意,接话道:“你想去爹娘墓前磕头,我陪你去。”   此去二人再不用易容改扮,虽仇家仍不少,但江湖之大,绝无人人相识的道理,即便有人认得,碍于温南楼、郭翎、程柏渊和夏家父子的面子,明面上也不敢擅动。   两人原本从曲敖那里得来的银票就十分丰足,此番下山夏青棠又在行囊中塞了不少钱物,萧尽拿出来数数,也有千两之多。   二人轻衫快马一路游玩,不出十日来到一座镇上,离滁州城已不到六七里路。   萧尽与宁承轻下马进了饭铺,点些爱吃的菜,正在喝茶,见从门外进来四人。   这四人各携刀剑,面目粗鄙,绝非善类,一眼便知是江湖客。萧尽见他们进门便对店伙吆五喝六极尽刁难,店伙不敢惹怒他们,旁人听了均觉扰攘不堪。   萧尽心想江湖上鱼龙混杂,不知这几人什么来历,忽然那桌上一声巨响,杯碗盘盏砸了一地。四人中有个独眼带疤的壮汉将小二抓起,提到桌上喝道:“你这茶太烫,将老子嘴上烫起泡来,可是不要命了!”   小二吓得连声求饶,那人提起茶壶要将滚烫茶水往他脸上浇去。萧尽见状,手里捏了筷子正要掷去,却见旁边桌上一个青袍人抬手一掌劈向茶壶。   萧尽一惊,只想他这一掌若将茶壶打碎,岂非也要泼那店伙一脸滚水。谁知青袍人拳风扫出,茶壶应声而碎,壶中热茶却随他掌风向独眼壮汉脸上飞溅,一滴也未落在桌上。   壮汉一声惨叫,放过店伙,双手捂住眼睛狂喊不止,另三人见状立刻拔了刀剑,欲起身对付青袍人。   萧尽握住拒霜,只待三人动手便上前援手。青袍人抬了抬眼,向四人面上一一扫过道:“滚出去,在这吵得旁人不得好好吃饭。”   他双眼细长,目光如电,隐隐有杀机外露,那四人原本怒不可遏,不知为何被他目光一扫竟不敢动弹。萧尽心知这人方才露了一手掌力十分高明,稍有眼力的已能瞧出此人武功奇高,不可随意招惹。   三个江湖客略一迟疑,返身将烫伤眼的同伴两边一扶,竟不敢追究,灰溜溜地出门去了。   萧尽暗暗佩服,心想自己武功不知练到何等境界才能像这青袍人一般不怒自威,震慑歹徒。他瞧了一会儿,悄悄回头问宁承轻道:“这人内力浑厚、掌风凌厉,又气势凛然,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宁承轻沉思片刻道:“江湖武林能人高手不知凡几,他外表平平,又不亮兵刃,我也不认得。”萧尽道:“我瞧他不爱与人交际,不然倒可请他过来攀谈几句。”   宁承轻道:“你要请他吃喝,替他算了酒菜钱就是,他若有心自会来找你,要是不愿也不过萍水相逢,相忘江湖罢了。”   萧尽心觉有理,立刻叫店伙过来,将青袍人的饭钱记在自己账上。   不多时,那人用完饭菜正要会钞,店伙指着萧尽与宁承轻的桌子道两位公子爷已记了账。那人起身回望,身形挺拔,相貌英挺,约莫三十余岁,却一脸风霜,不知为何总有些愁苦之色。   萧尽见他向自己望来,既不推辞也无感谢之情,只冷冷瞧了一眼便提着包袱转身出门。   宁承轻道:“你瞧人家不领你情,还好没上前相请,不然白白碰一鼻子灰。”   萧尽道:“有本事的人都倨傲些,他出手救了店伙,又威吓几个恶霸离去,总不会是坏人,咱们尽了心意就是。”宁承轻笑笑,却不作答。   二人吃饱喝足,当晚在镇上住下,等第二日天亮再进城。   次日,萧尽沿途四处张望,只盼能再瞧见那青袍人,可惜路人芸芸,只不见那人踪影。   约莫中午时分,已到滁州城里,两人初到滁州,样样都觉新鲜。此时已是暮夏初秋,白天虽炎热,傍晚后便十分凉爽。二人不急去寻荆州三杰,先找了落脚处寄放马匹,用过午饭又出门游玩。   宁承轻边走边瞧,路遇客栈酒铺都停下细瞧。他心知荆州三杰以盗墓为生,平日里得了手也要各处留暗号与人销赃,若有记号自然人已到城里。正找寻间,迎面走来一个手持卦幡的算命先生,路过身旁忽而止步,对宁承轻道:“公子面相清秀不俗,他日必有奇遇,公子可愿移步听在下细说?”   宁承轻一眼既知他是易容,双眼十分熟悉,分明是荆州三杰中的老二石不三。他笑笑道:“好,我正想算命,求个姻缘,先生请吧。”   萧尽一时没瞧出来,听他说要求姻缘,竟是一怔道:“你求什么姻缘?”宁承轻暗暗好笑,石不三怕人看破,演得十分真切道:“自是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的好姻缘,这位公子也相貌俊朗,何不同往?”   萧尽道:“我不要娶亲。”宁承轻笑道:“你不娶亲,那要娶谁?”萧尽道:“我……”只说了一个字,石不三已将二人领到街角,进了一家小客栈。   宁承轻拉着萧尽上二楼客房,刚一进门,一旁已有人将门掩上。萧尽警觉,将右手搭在刀柄上,却听一人道:“小娘……嗯,那个……那个……”   说话的正是钟不四,萧尽见屋中三人,荆州三杰都已到齐,这才放心,琢磨宁承轻方才说的求姻缘应当是假话。   仇不二道:“两位,咱们兄弟三人十天前就到了滁州城,在城里等了许久,每日上街寻找,今日总算等到两位到来。”   宁承轻笑道:“那山里的宝贝可还能入得了三位的眼么?”提起山中陵墓,三兄弟喜上眉梢,可见收获颇丰,不能与往昔所掘之墓葬同日而语。   仇不二道:“若非公子提点,恐怕这山中宝藏早晚落入他人之手。如今咱们兄弟已将贵重之物自陵中取出,沿途变卖,如今凑了三十余万两,折成银票,都在这里。”   萧尽大吃一惊,他自小虽衣食无忧,但平素用不到多少银两,出门在外最多从义父那里支取些碎银,近来虽从曲敖处得了数千银子,又得夏家赠了盘缠,但也未及万两的数目,乍一听仇不二等人将墓葬财宝变卖后竟得了三十多万两,内心震惊实难形容。   宁承轻却不以为意道:“比原先盘算的少了些,可是便宜卖了?”仇不二不敢与他扯谎,说道:“只因急着脱手,东西又多,难免贱卖一些,但也不亏多少。咱们兄弟三人商量过,当初公子传话,说五人平分,两位只得四成,今日所得之数已远超所想,因此由我这当大哥的做主,愿将三十二万两银子做对半分,咱们各拿一半,公子意下如何?”   宁承轻道:“很好,你既有此心意,我却之不恭。”仇不二当下数了十六万两银票给他,石不三更是恭敬,拱手道:“请公子赐我兄弟三人解药,以解两年多来的忧心烦扰。”   宁承轻道:“那是自然,只是我现下手头没有,等我将药方写了,你们去药铺抓药回来再制解药。”   三人一听,立刻研墨取笔铺纸,宁承轻仔仔细细将秋阴离魂香的解药写了好大一张方子,数一数竟有近百味药。   仇不二生怕钟不四去抓错药,便派石不三去。石不三平素也算颇有学问,但对丹方实在不通,见方子写得工工整整,不但列举所用药材,还将分量用法写得十分详细,况且宁承轻写时毫不犹豫一挥而就,不敢怠慢,忙忙地赶去药铺赎药。   宁承轻又交待仇不二道:“这药只服一剂就好,服下后因要解毒,大约会有半个时辰腹痛如绞,忍一忍,待到不痛时便即痊愈。你们来得正好,秋阴离魂香每到秋日发作,下月又是白露。”   仇不二再三感谢,倒非全为解药,实是这一笔横财从天而降,喜不自胜,兄弟三人亦可同享荣华,一切皆为宁承轻所赐,只盼今后多与他亲近,有了好买卖不忘自家兄弟。   宁承轻将银票收好,转身要去。   钟不四道:“小……公子,我原见你们有三人,上回在枫林镇客栈里也不见另一位老兄,不知他人在哪里?” 第一百章 古道荒寺青衫客   宁承轻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莫非找他有事?”钟不四搔了搔头道:“不不不,只是那日咱们兄弟三人正要上山摸金,山下一个十来岁的穷小子在路边卖东西。老子……我见他身边带着条小黄狗颇为眼熟,倒像公子你往日身边带着的那条。老子心里生疑,过去一瞧,那小子卖的东西里有件长袍,也像与你们同行的那位兄台的衣物。”   宁承轻一愣,转过身来道:“黄狗多有相似也就罢了,我师兄穿什么衣物,你怎么记得?”   钟不四得意道:“老子干这一行别的没有,眼力却非自夸,自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你师兄虽穿着朴素,但也非山民贫户可比。我与他见过几次自然记得,况且小狗也像,这才留了意。我只当那小子偷东西卖,吓唬他一回,是大哥拦着,才给他钱将衣服买下。那小子趁我不备,唤着狗子往山里跑了……”   他絮絮叨叨个不停,宁承轻时隔数月又再听说段云山的消息,自是惊喜交集,不由自主浑身颤抖,生怕钟不四说的是不实之言让自己空欢喜一场。   萧尽见他如此激动说不出话来,便替他问道:“你们买下的衣服,可带在身边?”   仇不二道:“咱们只当那小子偷了两位的包裹,但也拿不准,怕是误会。衣服在这,正好物归原主。”说着他去床边拿了个小包裹,打开一看果然是段云山一件穿旧的长袍。   宁承轻睹物思人,不住地想,有人将师兄的衣物卖了,为什么要卖衣服,是缺钱治伤还是,还是……   他聪明过人,片刻间已将所有可能想了一遍,但想到有人找到段云山的尸首,将衣袍剥下变卖,内心如万剑攒刺,不敢再想。   萧尽安慰道:“当日咱们在山下寻找时,捡到段大哥一截衣袖,这件衣服完好,是他行囊里的,想必他为人所救,抓药治伤又需银两,便托人卖些随身之物。如今有了他的消息,连金角也没丢,咱们即刻回返,一定将他找到就是。”   宁承轻明知这是抚慰之言,但想他说的也有理,纵有万中之一的可能也要尽力去找,当下点头道:“不错,既有消息就是好事,你们且将当日情形细细说明,在哪处山下,卖东西的人形貌如何。”   钟不四说话罗嗦,便由仇不二将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宁承轻记在心里,末了向二人道谢。   荆州三杰自与他撞见,不是被差遣来去就是以解药要挟,哪见过他如此客气有礼,仇不二与钟不四面面相觑,大有受宠若惊之感。   钟不四道:“小公子,咱们也算有缘,今后有烦难之事尽管来找。还有,那个,那个,有横财买卖,自然也不要忘了我们兄弟。”   宁承轻闻言一笑道:“是该如此,我记得了。”说完告辞而去。   萧尽与他出了客栈,见他心事重重,神魂不定,就去城里各处采买吃穿用物,另选两匹脚力健旺的好马换过,打算今晚歇息一宿,明日一早便返程回枫林山镇寻找段云山下落。   夜晚入睡,他见宁承轻将师兄的衣衫放在枕边,知道他与段云山平日相处虽似主仆,实则感情弥深,若段云山真遭不测,不知他该如何自处。想到这里,萧尽心生怜惜,睡在身侧将他轻轻搂住。   宁承轻觉他身上温暖,胸臂宽阔,埋头在他怀中便有了依靠,不过多时渐渐睡去。   次日醒来,换衣整备,上马赶路。   二人来时按辔缓行,游山玩水,有时遇到大镇一留就是数日,如今有了急事,归心似箭,一连几日晓行夜宿,除了打尖休息,不做片刻停留,只盼回到枫林镇时荆州三杰说的穷小子还在,便能打听段云山的下落。   这日贪赶路途,日落时错过宿头,萧尽眼见宁承轻面有倦容,疲累不堪,不忍叫他露宿荒野,远远瞧见有点灯火,便想去瞧瞧是否农家愿意借宿。   两人一同前往,却见灯火处只是座破庙,庙中起了火堆,一群人正聚在一起将一只野狗宰杀剥净,架在火上烤肉。   萧尽还未进门,已闻到浓浓酒气,又见众人在佛堂菩萨像前吃肉喝酒,料想不是善类,便不打算进去。谁知他刚一退步,马匹打了个鼻响,顿时将庙中众人惊动起来。   背对庙门的大汉伸手一摸单刀,喝问道:“什么人?”   萧尽见躲不脱,只得回一句道:“在下路过,误将庙中火光当做农庄,惊扰各位好汉。在下无意冒犯,这就离去,还请恕罪则个。”   大汉单刀一振,大声道:“什么恕罪不恕罪,和尚庙人人住得,既然借宿何不进来一同喝酒吃肉。”   萧尽回头一望,宁承轻向他摇头,他便回道:“多谢好汉好意,还是不打扰,告辞了。”说罢要上马离去,忽然头顶疾风掠过,眼前精光闪烁,自寺庙中飞出一人,越过他将马上的宁承轻抓住,提了进去。   萧尽听那人哈哈大笑道:“瞧这是个女扮男装小娘们,怕是和门外的小子夜半私逃,怪不得不肯进来。”   他又惊又怒,拔刀而入,见那大汉已将单刀架在宁承轻颈边,身旁两人将他手脚挟住按在地上。萧尽道:“快将他放了,我留你们性命。”   众匪笑道:“急什么,你娘子花容月貌,绝色佳人,咱们一起乐一乐又何妨,总不伤她性命就是。”萧尽见这伙匪徒无法无天,欲行奸淫掳掠的勾当,心中已生将他们铲除的念头。   那汉子色眯眯的眼睛往宁承轻脸上扫来扫去,大手一伸,哧一下将他外衣撕开,见他胸脯平平,愣了愣又再伸手摸,随后哈哈大笑道:“原来真不是娘子,是位小公子,长得倒好,听说优伶小官儿多出江南,达官贵人都爱这套,今日凑巧怎不来伺候大爷们?”   宁承轻平日与奸邪之辈周旋,都是心中鄙夷,面上含笑应对,但这几日记挂段云山,遇上这几个有眼无珠的粗俗无赖,已是极不耐烦,见他动手动脚,一双粗手已从自己胸前伸到胯间,只想如何让他们死得痛苦不堪才解恨。   他手臂被人按住,手腕手掌却能活动,轻轻将袖中所藏的毒药滑落掌心,正要捏碎蜡丸,耳边一声惨叫,眼前一黑,兜头一片热血扑面而来。他忙闭起双眼,将脸转开。这血才刚泼到,一个圆球似的东西滚落在他怀里,接着一片怒骂喝叫,不到片刻又成声声惨叫求饶。   宁承轻抹去脸上血污,睁眼一瞧,怀里一颗大好人头瞪眼瞧着自己,正是方才欺侮他的大汉,此时已身首分离,血浆流了一地。他将人头扔去,抬眼看时,那群匪徒个个人头落地,再无活口。   萧尽原本顾忌匪徒拿刀抵着宁承轻,正思忖缓兵之计,忽然有人跃入破庙,将一众匪徒尽数杀了。那人身穿青袍,手执长剑,站在血泊中杀气凛凛,却是前些日子滁州城外饭铺里见过的青袍人。   萧尽虽不知他来历,但见他出手救了宁承轻,心中感激上前道谢:“这位大侠,多谢你仗义出手,救我朋友性命。”   青袍人转头只露个侧脸,斜睨他道:“你谢我救他?”   萧尽见一别多日,此人容色憔悴更为清减,脸上又添不少风尘之色,只有那双细长凤眼仍精光四射,隐含杀意。他想,这人为何总是杀气腾腾,好似身上有什么血海深仇。可无论如何这人总是出手救人,萧尽对他说话客客气气,恭恭敬敬。   宁承轻比他多了心眼,见青袍人目露凶光瞥向自己,心里一惊,待要提醒萧尽,那人身形一动已到身旁。   青袍人伸手抓他肩膀,宁承轻五指一握,要将手中蜡丸捏碎,却已晚了一步,只觉半边身子又酸又麻,自手臂到手指皆使不出半点力道,蜡丸便轻轻滚落脚边。   青袍人见状,抬起脚尖将蜡丸踢到角落,说道:“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下毒害人无师自通。”   萧尽见他抓了宁承轻,再不管是敌是友,举刀去救。青袍人冷哼一声,抓着宁承轻飞身上房,越墙而出,一声马嘶打马离开。萧尽如何能让他擒了宁承轻远去,立刻返身上马奋力追赶,心中气急,不知哪里得罪这人,听他言语对宁闻之十分憎恨,想必亦是宁家仇敌。   二人一前一后各自策马狂奔,青袍人在前,择路而行无所顾忌,萧尽却要看清他去路再追赶,黑夜里难免落后些。他生怕追丢,一刻不敢大意,眼看相距渐渐拉开,不由大急,喊道:“大侠且留步,我知你与宁家有过节,但此事多有误解,不妨停下细细商议再做定夺。你……你可别伤他。”说到后来大有求情之意。   宁承轻被点了周身穴道,架在马上,心里却刻不停在想这人究竟是谁,既与宁家有深仇大恨为何自己一点也想不起来。看此人在饭铺中行事颇有侠义,只要不是玉京子、封威这等险恶之辈应当还有回旋余地,当下也不着急,只是马上颠簸,自己又上下颠倒,看见身后萧尽紧追不舍,又劝说又求情,不知为何竟有些好笑。   他想,这下可又吓坏他,自己不会武功,总是处处受制,累得他整日担心,将来得闲或许该学些防身功夫。   他胡乱想了一会儿,青袍人马不停蹄一路疾奔,颠得他头昏脑胀再不能思索,更有胸口烦闷胃里翻滚,只想呕吐。萧尽眼见奔了一晚,山路崎岖,宁承轻横在马背上如何受得,可追又追不上,说又说不动,只急得双眼通红。   天蒙蒙亮时,马跑了整整一夜,疲累以极,口唇吐着白沫不肯再跑,渐渐慢下。萧尽也精疲力尽,见青袍人的马儿放慢脚步,心中大喜,一鞭催打赶上前去。   他握住拒霜刀柄,只想那人不肯将宁承轻还来,便只能动手抢夺,不知有无胜算,心里一阵忐忑。   青袍人也知道坐骑力竭,勒住缰绳,往后瞥了一眼,伸手提住宁承轻下马来,横剑立在半道上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萧尽道:“你抓了我朋友,我岂能放任不理?快将他还我,咱们有话好说。”青袍人道:“我与他家有宿仇要论,与你无关。”   萧尽道:“我与他同生共死,你要对付他,先杀了我。”青袍人冷笑道:“小小年纪,学人生死之交。好,你有此愿,就公平一战,你赢了我,将我杀了,他自然为你所救,输了就休要再纠缠不清。”   说罢,他一甩剑上血珠,将宁承轻抛在路边草中。萧尽想上前,被他举剑拦住,无奈之下,只得凝神敛气,待敌进招。 第一百零一章 五蕴枯荣腐烂空   青袍人站在路中身形不动如山,手握长剑横挡在前,剑光沉凝连一丝闪动也不见,显是身负上乘武功定力过人。   萧尽不敢怠慢,此一战关系到宁承轻性命,宁承轻若有损伤便如自己身遭伤害,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格外凝重对待。   他想这是生死拼斗,不必客套,就先抬刀虚走两招,试探对手深浅。   青袍人见他刀来,脚踩斜步,剑尖轻颤直刺他肋下。二人一交上手,招式立刻越来越快。   萧尽本门刀法本走快招,只是后来杂学甚多,渐渐进退趋止,张弛有度,不再只求快刀。然而青袍人剑法迅疾如电,间不容发,寻常两人过招不论拳脚刀剑总要见招拆招,青袍人却招式连绵,趋避之际自然而发,不需丝毫思量应变,萧尽一刀劈来,他长剑立沉躲过,回身疾刺稳准狠辣。   萧尽接连数次险些被刺中,晨风中身上冷汗直冒,心想江湖之大果然强手济济,此人武功高强乃世间罕有,单论剑法怕还在义父左天应之上,自己与义父相比仍差了一大截,如何能胜过他。两相对比,顿时有些心灰意冷,可想到宁承轻还需援救,心头一股不畏死的志气又腾然而起。青袍人数招一过见他仍不顾凶险抵死拼斗,下手再快了几分。   如此一来,萧尽压力骤增,只觉眼前剑光连成一片,哪里还分得清一招一式,更不用提心里盘算如何应对,只能随手挥舞,仗着拒霜锋利将长剑挡住。   青袍人一剑快似一剑,招招中的,剑尖所到之处飙起串串血花。萧尽身心皆陷于他剑招之中,左支右绌应接不暇,已不知中了多少剑,激斗中虽丝毫不觉疼痛,但越打越心惊,知道这人武功之高,自己实难望其项背,若输了,宁承轻被他擒去不知要受如何折磨对待,不由心急如焚,越发不能抵挡。   青袍人见他步伐凌乱,招式局促,瞧出他已不敌自己,可明知赢不了仍不放弃,倒也有几分不服输的胆气。他一声清啸,长剑拖回,似是收势,萧尽接连两刀落空,正要重振旗鼓,忽见剑光乍分三道,竟无前后错落,同时而至,直刺自己眉心、咽喉和胸膛三处要害。他急往后退,剑光一错,又到身侧,便如他自己将颈项抹干净送到剑刃上一般。   萧尽不禁苦笑,心知方才急退时用尽气力,已无力再换身法,真撞上去等同自尽,情急之下只得抬起手臂作挡,盼能只伤臂膀,不至丧命。   千钧一发之际,青袍人长剑一凝,去势顿止,剑刃在萧尽手背与脖颈旁堪堪停下,只削下他几缕发丝,却未伤分毫。   萧尽听到耳旁剑身龙吟不绝,剑锋却纹丝不动,若无绝高精深的内功定力万万不能做到如此收放自如的地步。   青袍人瞧他一眼,见他浑身是伤,满脸冷汗,说道:“你武功不错,能接我三十余剑已算得上一流高手,不过要胜我天极八重,台星三点还差得远。我与你无冤无仇,念你有救人之心,舍身之义,放你一条生路。你去吧。”   萧尽见他明明可杀了自己却不动手,并非滥杀无辜的歹徒,心中有些敬意,抬手行礼道:“前辈武功高强,晚辈自愧不如,多谢手下留情。前辈恩怨分明,我这朋友虽是宁家后人,但既不会武功也从未害人,若有误会还望听我二人辩解。”   青袍人道:“我知道他未曾害人,不过他是宁闻之的儿子便是罪过,我不杀无关之人,你要走就走,不走还想再打,我也奉陪,只是下次刀剑无眼,休怪我剑下无情。”   萧尽心想他自恃武功高过我甚多,不将我放在眼里,我又如何能放弃,一次打不赢未必次次打不赢,再不济,他要杀人我便与他同归于尽。   如此打定主意,他伸手抹去头脸上的血,将马牵回慢慢跟着。青袍人骑的马驮了两人,比萧尽那匹更疲累,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青袍人见状便想将宁承轻挟起步行,萧尽道:“前辈,不知你要去哪,马累了且在路边歇一歇再走,马背上的包袱里有干粮,咱们拿些出来吃吧。”   他见青袍人停步不应,就自己过去翻包裹,拿出米饼肉干来分。青袍人不接,只道:“你拿些给他吃。”萧尽闻言大喜,拿了吃的到宁承轻身旁将他扶起,喂他吃喝。   萧尽悄悄搭宁承轻脉门,发觉是青袍人独门点穴手法,一时不知如何解开,只得作罢。   青袍人道:“我不会照顾人,但要带他去个地方,你不愿离开那路上便由你照顾。”萧尽喜道:“是,我来照顾。只是一直封着穴道怕会伤身,前辈要去哪,我们跟着去就是,绝不半途逃跑。”   青袍人不答,转眼瞥见萧尽打开的包裹里有许多药瓶蜡丸,尽数收来,随后不知从哪摸出一粒赤红药丸握在手中,走到宁承轻面前扣住双颊就往他嘴里送。   萧尽虽不知是什么,但无病服药总非好事,忙去阻拦道:“你做什么?”青袍人抬手一挡,手臂灌注内力生出化劲,犹如铜墙铁壁一般,不但将萧尽来势化解,更反弹一股劲力令他胸口巨震,倒退几步,一时疼痛喘不上气。   萧尽被他推开这一片刻时间,青袍人已将宁承轻嘴巴捏开送药,一抬下颌令药丸顺喉而下。宁承轻穴道受制不能反抗,只觉药丸直落腹中,连一丝药味也未尝到。   萧尽见他将药丸咽下,心急如焚,扑上前问:“你给他吃什么?”   青袍人道:“江南药圣精擅用毒,难道他自己尝不出来吗?”萧尽怒道:“我本见你在镇上救了店伙,方才赢了打斗又不伤我性命,以为你是个恩怨分明,不妄害无辜的好人。谁知你如此歹毒,对一个不能还手之人下毒。”   青袍人道:“我对他下毒又如何?你自己认定我是好人与我又有什么相干?”萧尽一愣,心想他如此坦荡,一句争辩也没有,可见心意已决早有预谋,如何能说动他交出解药?   青袍人转头对宁承轻道:“我给你服的是五蕴枯荣丸,这药由五种毒物毒草制成,毒性既相生又相克,互相诱引,彼此掣肘,你既是江南药圣宁闻之的儿子,自当子承父业,知道该如何解毒。”说罢伸手一指,将他身上穴道解开。   萧尽见宁承轻已获自由却不站起,就去扶他。   宁承轻道:“我手脚动不了了。”萧尽道:“可是还有穴道没解?”宁承轻摇头道:“不是,穴道受制并无感觉,我现下觉得手脚发麻,只微微能动,却没半点力气。”   萧尽道:“那是方才的药丸起效,我去问他要解药。”宁承轻手指微微一动,拦住他道:“他既下了这毒,定然不肯给解药,你打不过他,去了也是白白送死。”萧尽道:“那我抱了你逃走。”   宁承轻道:“打都打不过,跑还能跑掉?你先别急,我一时死不了。”   青袍人居高而视,虽不阻止二人说话,但站在面前周全防备,萧尽想带着手足不能动的宁承轻逃走也万万不能。   宁承轻道:“前辈这五蕴枯荣丸有此功效,晚辈尝不出半点药味,原来也是用毒高手。”青袍人道:“我本不会用毒,只因你宁家擅用毒药,我要与宁家人打交道,自然得懂些药理才能防范。这十余年来,我悉心读了许多毒经药谱才制出这枚药丸,此刻你只手脚麻木无力,四十九日后毒发便要终生残废。”说到这里他再不开口,在路边树下盘膝而坐,让马歇息休养。   萧尽见他闭了眼睛,盘算这时背了宁承轻逃走,不知他追不追得上。可他武功也已到一定境界,分辨彼此实力未有太大出入,心知青袍人虽闭目养神,心神意念反而已臻空灵,自己一举一动皆在掌握,何必自取其辱,反而遭他更多手段。   萧尽想了片刻,索性在宁承轻身旁坐下,替他揉捏手臂。   宁承轻大声道:“我要与你说悄悄话了,不想让旁人听去,你抱我到远些的树边坐。”萧尽瞧了青袍人一眼,见他仍旧巍然不动,便大着胆子抱起宁承轻,挪到一旁树下,再瞧一眼,青袍人还是不动,又再走远些。等到第三棵树下,萧尽已觉够远,正想不如就这样发足疾奔或能逃走,宁承轻却道:“行啦,就这里吧,再远那位前辈可要过来打你了。”   萧尽被他说破心思有些懊恼,但想自己武功不及对方,心存侥幸实不可取,只得轻轻将人放下道:“他和我对打,你瞧出他来历没有?”   宁承轻道:“你过来些。”萧尽靠着他肩膀将耳朵凑过去。宁承轻道:“这人说什么他的剑法是天极八重,台星三点,不知是胡说八道还是埋头在家苦练,江湖上不曾听过这剑法。”   萧尽道:“这招十分了得,若他有杀心,我这时早死了。”宁承轻道:“他与宁家有仇,可明知你护着我也不迁怒,应当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他既说要带我去个地方,还让你来照顾,咱们也不必分开,路上总要吃喝休息,机会多得是。我也想瞧瞧他到底是谁,和我爹又有什么关系。”   萧尽道:“你还好奇,什么事都想瞧瞧,可不瞧出麻烦来。”宁承轻见他凑得近,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萧尽吃痛,哎一声,忙去看青袍人,脸腾一下红了道:“别闹,你不担心自己中了毒,还只想顽笑。”   宁承轻得意道:“他说四十九天里只不能动,你天天抱着我,我担心什么?”萧尽道:“这什么五蕴枯荣丸,你自己能不能解?对了,比武会上得的两味灵药有没有用?”   宁承轻道:“那是治内外伤的,如何能解毒?他方才说了,药里有五种毒物毒草相生相克,我囫囵吞下连味道也没尝出,如何对症下药自行解毒。需得他告诉我用了哪些毒物草药才行,不过他没说要杀我,先静观几日,说不定咱们三人天天一起赶路,日久和谐,知道我也不坏,就自己拿了解药给我呢。”   萧尽深以为然,心想当日程柏渊也对他二人喊打喊杀,前些日子分别时竟有些依依相惜之感。此人本性非恶,一时误会或真能慢慢解开,于是点了点头道:“那你自己留意,有哪里不舒服要早些告诉我。”   宁承轻道:“我知道,只是又不能快些去找师兄。”他方才为劝萧尽不要担心时还笑语晏晏,提到段云山却立刻神色黯然,长叹了口气。 第一百零二章 少时情爱意绵绵   萧尽道:“段大哥一定平安无事,咱们也不必真就跟这人消磨一月之久,半途总有机会拿了解药离开,你不要太忧心。”   宁承轻道:“你说的是,这人武功厉害至极,轻易不要与他相斗,慢慢周旋就是了。”萧尽道:“听他口气,似与你爹有深仇大恨,为了报仇,十余年间还钻研毒药,可见用心之深。你知道封威是宁家死敌,难道想不起这人来历吗?”   宁承轻摇头道:“我没见过他,兴许是哪个死在宁家之人的亲戚好友,那也是数不过来的。”   两人悄悄聊了一会儿,青袍人却不管。萧尽见马累得可怜,起来从行囊里拿了个麦饼捻碎喂它吃了,又再喂些水喝,直到晌午,两匹马才略有些精神,却也只能慢跑。   青袍人自恃武功,又给宁承轻服了毒,不惧他中途逃跑,因而让萧尽载他共乘一骑。   萧尽自不会像他一般粗鲁将人横放马背,只轻轻搂住,让宁承轻靠坐在自己身前。   三人骑马缓行,来到一个名叫云山的小镇,附近一片连绵不绝的青峰,云山叠叠连碧天,令人胸臆豁然,忘尽风尘。   宁承轻道:“这镇子叫云山,和师兄一样的名字。”   萧尽知道他想念段云山,原本心急如焚要去找寻,半途却又生枝节,也是无奈。青袍人想去镇上换马,可镇子委实太小,并无马市卖马,只得将马儿交给酒铺小二,命他拿些豆料麦子好生喂养。   萧尽心知这马再要疾驰,非养上一两日不可,否则不但有损脚力,跑不多远更要死在半路上。他虽与两匹马相处时日不久,但终觉可怜,便说在镇上住一晚再走,一月时间哪里也去得,不急这一两日。   青袍人手头不甚宽裕,又风餐露宿惯了,日子过得随便,只在便宜客栈要了个最小的房间。   萧尽本也不在意享乐,但知道宁承轻爱干净,自小锦衣玉食,遇难时露宿深山野外实属无奈,段云山也一样将他照顾得妥妥当当,不让他受半点委屈。此时他师兄不在,自己自然责无旁贷也要将他照顾好,因此忙前忙后,又打热水给他洗脸,又问他想吃什么。   宁承轻与他情深爱重,既愿意为他付出一切,自然不觉他为自己打点周到有何不妥,想要什么直言不讳,一会儿想吃蜜饯,一会儿要时新鲜果。萧尽二话不说就去镇上买来,他吃饱喝足又当着青袍人的面让萧尽替自己梳头换衣。   萧尽乐此不疲,却不止买自己二人吃的,不论什么都另买一份,送予青袍人,不过一会儿桌上已摆得满满当当。   宁承轻见他明知萧尽包裹里厚厚一沓银票,却瞧也不瞧,毫不觊觎动心,知道他心念不在钱物,定有更要紧的心事。只是他一言不发,不像那些宁家的仇人一般对他辱骂折磨,一时倒也猜不透他心思。   到了晚上,萧尽见青袍人并无吃饭之意,便自己去外面买了酒菜回来,挑的都是宁承轻爱吃的,也略微顾了些旁人口味,打开油纸送到青袍人面前,自己则跑去宁承轻身边喂他吃饭。宁承轻若非自己敬重的长辈,向来目中无人,萧尽更是眼里有他再无旁人,一个挑挑拣拣地吃,一个欢欢喜喜地喂,浑然忘记此刻受制于人,不得自由。   萧尽喂宁承轻吃完,自己也吃个饱,见青袍人还是不动,便过去道:“这些吃的过了夜就不好吃了,带在路上也不方便,前辈将就着吃些吧。”   青袍人看他一眼道:“你是宁家的仆人吗?”   萧尽一愣道:“不是。”青袍人道:“不是仆人为何如此悉心服侍他,我瞧你武功不错,胆气又壮,的确不像低三下四的奴仆,何不抬起头做人,不看他眼色行事。”   萧尽道:“他手脚不能动,我服侍他不是应该的么?怎么就是低三下四的奴仆了。”他与宁承轻情爱深厚,不分彼此,青袍人却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从未有过相亲相爱之人,哪里懂得少年情侣热恋情浓、蜜里调油,片刻也舍不得分开的趣味,只当萧尽是宁家家仆,一路伺候少主人,宁可自己送命也要救宁承轻性命,心里便替他不值。   萧尽知道他是好意,听过后不以为意,仍劝他吃饭,自己倒了水给宁承轻漱口喝茶,两人坐着说闲话。   青袍人未曾想到他二人年纪轻轻,遇事如此淡然,不知当真心宽还是另有诡计,因而不动声色,冷眼旁观。   萧尽既知青袍人这一月中不会动手杀人,心中放宽,晚上睡觉却仍旧手揽长刀守住宁承轻,即便入睡也十分警醒。   青袍人坐在窗边,看守门户,虽似合眼休息,实则室中风吹草动皆躲不过他耳目。然而一夜安稳,宁承轻固然睡了个好觉,萧尽半睡半醒,也歇息得尚好。   次日一早,青袍人叫来小二,花两个铜钱买了几个包子,就着凉水吃了,桌上酒菜却丝毫不动。萧尽起来瞧见,知道他防备,唯恐酒菜里下毒,绝不吃自己送的食物,也不再强劝。   青袍人道:“我要赶路,你叫他起来。”萧尽见宁承轻睡得酣沉,不忍叫醒,说道:“天还没亮,再过一会儿吧。近来日夜兼程赶路,他吃不好睡不好,昨夜才算睡了个安稳觉。”   青袍人道:“我带他赶路可不是伺候他游山玩水,你不愿叫,那我来叫。”萧尽见他不允,只好将宁承轻摇醒,唤店伙打水洗漱,替他换了衣服,再抱他到客栈外牵马。   两匹马歇了一晚精神稍振,萧尽有意拖延,路上见了有买吃的又买一些,说路上吃。青袍人于这些琐事倒不罗嗦,等急了就冷脸催促,萧尽也见好就收,绝不与他冲突。   又过一日到了大镇上,萧尽顾念宁承轻四肢无力,终日骑马未免太累,索性加些钱买辆大车,将车厢置备得温软舒适,让宁承轻白天在车里也能歇息。青袍人已见怪不怪,不去管他,仍是白天赶路,晚上歇宿,没有饭铺茶馆就吃冷馒头喝凉水,错过宿头便餐风露宿,路边小憩。   宁承轻却被萧尽照顾得妥妥帖帖,一路醒醒睡睡,但凡遇到城镇街市定要买些零食,瓶瓶罐罐盒子油包,装的都是咸酸蜜饯,糖食糕点,越买越多,尽数堆在车厢一角。   青袍人见他如此胡乱花钱,心想宁家原本富贵,宁闻之自己武功高强,儿子却不学无术是个纨绔子弟,长到二十来岁还如此馋嘴贪吃,只顾享乐。   萧宁二人虽与他同行,平日却实在无话可说。萧尽暗中留意,想知道他将解药藏在哪,但见他行囊单薄,只几件替换衣裳,实在身无长物,不禁担心他其实并无解药。   宁承轻则时不时旁敲侧击,想探听他身世来历,青袍人守口如瓶,丝毫不肯透露口风。他坐在车上,见民风景物已渐非江南,心知是在往北而行,如此约略走了半月左右,已到沧州地界。   萧尽见青袍人越走面色越阴沉,想必快到地方,他心事渐重心绪不佳,因此尽量不去惹他。   一日清晨,萧尽尚未睁眼,青袍人已来到二人床头,将带鞘长剑往铺上一拄道:“接下两日我要日夜不停赶路,路上没有城镇客栈,你们快起来吃饱饭,路上别再拖拖拉拉碍我行事。”   萧尽听他语气冷硬不容置疑,只得拉了宁承轻起床整备。   宁承轻这些日子在大车中睡醒就吃,吃饱再睡,半月间不停赶路,非但未见憔悴疲累,反而愈加面色红润,容光焕发。   三人整备齐全,出门上马上车,青袍人果然说到做到,一路再不停留,越走越偏,不出半日已不见城镇模样,再走半日,到傍晚连村落农舍也没了。   萧尽见他远离人烟,越来越往深山行去,心里暗暗担心,生怕他在无人处又生歹意。宁承轻却若有所思,沉默不语。三人各怀心思,接连走了一日一夜,中途不曾停下歇息。   萧尽怕宁承轻饿了,想上车喂他些吃的,青袍人却不理,将拉车的马儿赶了几鞭,催着上路,直到第二日早上才略作歇息,停下喝水,吃些干粮,吃完立刻又再上路。   这日下午,终于来到一座山下,青袍人跃下马背,对萧尽道:“我要去山上,你背他出来。”   萧尽问道:“去山上做什么?”青袍人道:“你去就去,不去就将他交给我,我带他上去。”萧尽道:“我只问一问,自然是要去的。”说罢去车上将宁承轻抱下,他想上了山若有变故,怕不能原路返回,这车里的东西只能舍去,最后只将裹了银票的小包袱随身背着,其余一概不拿。   青袍人等他将宁承轻背上,便头也不回地择路而去。   萧尽落在后面,宁承轻脸贴着他,他问:“你说这人要去哪?”宁承轻道:“我瞧他脸色阴沉,山上不是有他仇人,就是他平生憾事。”   萧尽道:“无论如何,总与你家里有关,他若伤你,我……”宁承轻正色道:“他要伤我,你本来也不能力敌。这一路我琢磨他为人虽不亲善,但绝非杀人不眨眼的恶人。咱们务必弄清他本意,万不可轻易动手将他激怒,他要打要骂,且先受着,未见得他就要动手杀人。”   萧尽道:“那就叫他打我骂我,拿我出气。”宁承轻笑道:“可他打你出不了气,非得要宁闻之的儿子才解恨呢。”   萧尽听他还在玩笑,心里盘算如何替他受过。   青袍人脚程迅捷,一路纵跃奔驰,萧尽背负一人勉强跟上,不一会儿到了山顶。山上有两间小屋,屋外院中几个石凳石桌布满灰尘,许久未有人住的模样。   青袍人带二人来到屋后。   萧尽见空地上立了座墓碑,还未瞧清碑上名字,青袍人已沉声对宁承轻道:“你跪下吧。”   小狗子们!   找不到什么发图的由头,就元宵节快乐吧!   不会画,金角画得像松鼠,银角画得像鳄鱼,凑合吧!新的一年也要努力写文!(_) 第一百零三章 孤碑血证叩恩仇   萧尽见墓碑上写着“亡兄丁以锦之墓”,刀刻剑划,字迹极其粗糙,并非工匠所为,应当是这青袍人亲自刻字立碑,纪念已故兄长。   宁承轻一见“丁以锦”三字,立刻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道:“青竹剑客丁以锦是令兄?那你是……”   青袍人先将他一把抓过按在地上,宁承轻双腿无力,屈膝一下跪坐下来。萧尽见他动粗,心头生怒,但青袍人长剑在手,剑尖正对着宁承轻咽喉要害,自己若是妄动,怕对方骤下杀手,于是索性也扑通一声跪在墓前。   宁承轻转头瞧他道:“你跪着做什么?”萧尽道:“你跪着,我站着不开心。”宁承轻在人面前不便说笑,只叹了口气道:“难道你我一起跪着就开心了吗?”   萧尽抿嘴不言,心知墓中埋葬之人必定与宁家有脱不开的干系,又或死于宁闻之之手,青袍人千里迢迢将宁承轻带来这里,自然有要他替父谢罪之意。想到这里,他先弯腰低头,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道:“丁大侠,我不认识你,不知你是谁,若你与宁家有什么仇怨,我萧尽替宁家人给你磕头赔罪,承轻的爹娘都已亡故,冤冤相报何时了,望你泉下有知不要见怪。”说罢又要再磕头。   宁承轻听他如此真诚替自己赔罪,心中感动,望着他久久说不出话。   青袍人却不动声色,沉声道:“你不是宁家人,凭什么替他赔罪,我大哥为人仁义,武功高强,若非中计绝不能死于他人之手,这仇非旁人可解,你休要跪在这里,我大哥不受你无故跪拜。”   宁承轻道:“你是丁以锦的弟弟,为何面容丝毫不像?”他向来过目不忘,见过之人只要有一分相似便有印象,这半月来搜肠刮肚,苦思冥想青袍人的来历却一无所获,没想到他是青竹剑客丁以锦的兄弟。   青袍人道:“我与大哥并无亲缘,继父丧妻另娶,不嫌我母亲膝下有子,待我视作己出。大哥更与我亲如手足。父母离世后,我兄弟二人相依为命,他死于宁家山庄,十余年里我每日都在想为他报仇,这墓碑下并无尸首,只有从宁家扫回的一抔灰烬。你先磕了头,我再问你话。”   宁承轻眼望墓碑,见“亡兄丁以锦”之下落款写着“弟丁以绣”,想来是青袍人的名字,心想他继父果然不嫌遗子,对他兄弟一视同仁,以锦绣二字改姓续名,当自己儿子抚养,难怪他对兄长如此手足情深。   宁承轻道:“令兄人如其号,有竹如君子,为人正直,武功又高,我爹在世时也十分钦佩,常说自己得友如此,夫复何求。我爹比丁大侠略长几岁,按理我该称一声叔叔。”   他恭恭敬敬,对着丁以锦的墓碑磕了几个头道:“丁叔叔在上,小侄宁承轻给你磕头了。”   丁以绣道:“你不替你父亲认错谢罪吗?”宁承轻道:“我是晚辈,见了长辈磕几个头不打紧,我爹爹无罪无错,岂可随意与人磕头谢罪。”   丁以绣道:“莫非你不承认是你爹害了我大哥?”宁承轻道:“丁叔叔死在我家中或许是真事,但要我认是爹爹杀害他,那是无中生有,妄加之罪。”   丁以绣道:“早知你不肯认,我有证据可证你父亲的恶行。”宁承轻闻言一愣,见他自怀中取出一块碎布,上头点点血痕,是有人以血代墨写下的血字。   他将布抖开,萧尽一眼望去,见那碎布已烧得残破,似从衣衫撕下,未烧着的地方断断续续写着:余不慎……困于宁家……生还无望……焚骨于野,扬灰逐风……报仇,切记……以锦垂死绝笔。   丁以绣道:“这衣摆是我在山庄外拾得,确是我大哥笔迹。”   宁承轻道:“烧得如此残缺不全,只能认出只字片语,如何能做我爹爹杀人的罪证?”丁以绣道:“虽只得只字片语,但从剩余字迹来看,不难猜出大哥毒伤发作,困于你家中,他自觉生还无望,写了血字投出庄外,盼能有人替他报仇。老天有眼,让我拾得遗书,况且宁家尚未绝后,留了你来他坟前磕头谢罪。”   宁承轻沉思片刻后道:“你说得或许有些道理,可毕竟只是猜测,不能算作确凿证据,要我心服口服认错谢罪,只这血书还不够。你望字猜义,牵强附会,硬说是我爹爹下毒害你兄长,我也可说是丁大侠行走江湖中了毒,找我爹爹医治,却毒发难救困于宁家,叫你不要误解我爹,万不可找他报仇呢?”   丁以绣不善言辞,如何辩得过他,见他强词夺理,怒不可遏,举掌要打。萧尽早在防他动怒,一见他伸手,立刻跳起来拿刀鞘挡住。   好在丁以绣虽怒火中烧,终究存有一份侠义心肠,知道即便父债子偿也不该对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动手,手掌举到半空被萧尽一挡已慢慢放下。他道:“我挟你前来并非要取你性命,大哥遇害时你尚是稚童,我也不迁怒于你,只想你替宁闻之对我大哥道歉认错,说明当时原委,我便给你解药放你离去。”   宁承轻道:“我身为人子,岂可为自己性命污蔑父母,丁大侠死于宁家山庄不错,但他绝非我爹爹杀害,你要我认错绝无可能。”   他平日遇到仇家,纵有千般刁难,也是言语上周旋,若无后策绝不惹怒对方,萧尽从未见他如此执拗不屈当面顶撞,心里为他捏把冷汗,右手却已将拒霜握紧。   丁以绣道:“我知道要你低头认错绝非易事,也知道你并非如众人所说因年幼不记得家中发生的事。你爹宁闻之负天下人我不管,只问一句,我大哥是否是他杀害?你只说实话,冤有头债有主,宁闻之既已身死,他夫妇二人的仇就此了却,你替父母磕头认错,我立刻放你下山,从此再不找你麻烦,且今日之后我退隐江湖,此中真相只你我知晓,绝不传扬出去。”   他如此承诺已是极大的让步,只为知晓丁以锦去世真相,萧尽一路观其人品尚属刚正,心里怕的是若丁以锦真为宁闻之所害,他得知真相情难自禁,又再反悔。   宁承轻听后却斩钉截铁回道:“我已说过,令兄非我爹娘所害,宁家也无半分对不起他,你不信尽可杀了我,我去九泉之下与你大哥对质,他让托梦骂醒你这个是非不分,糊涂透顶的蠢人。我爹娘无错,我不道歉。”   他不肯让步,偏要与丁以绣针锋相对。萧尽见两人相持不下,丁以绣手握长剑,剑指宁承轻喉头,忙起身站在二人之间,伸手挡住道:“丁……丁大哥,咱们大丈夫恩怨分明,岂能为十年往事牵连无辜,宁庄主是他爹爹,又已亡故,他自小流离失所尝尽苦楚,如今你非要逼他承认是宁庄主谋害令兄,也太过为难。我们方才都已磕了头,要不……要不将往日之仇放下,就此作罢。”   他说到最后,自己也觉难以说服对方,只是一心想护着宁承轻,不肯退开半步。   丁以绣脸色铁青,向他喝道:“你让开,我不杀他,他一日不肯低头,我一日要他跪在这里,你若搅扰,我只好将你杀了。”   萧尽道:“我姓萧名尽,是赤刀门门主义子,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杀我?”丁以绣道:“我本不想杀你,但你屡次阻挠我替大哥报仇,劝你不听,只好杀了你。”   萧尽道:“你杀我不打紧,只是将来被我义父知道,来找你寻仇,岂不又添一桩新仇。”丁以绣道:“我杀了你,有人找我报仇天经地义。”萧尽道:“那你若有孩子,我义父要将你孩子也杀了呢?”   丁以绣道:“我从未娶亲,也没有孩子。”萧尽道:“若有呢?”丁以绣不语,萧尽又道:“你若有孩子,可会在他面前残杀他人,让他亲眼目睹记在心里?宁庄主即便与令兄有千般恩怨,自可在别处了结,何必让幼子在旁看到。我说承轻不知当时情景,你逼他说真相岂非强人所难,不讲道理?”   丁以绣右手握剑原本稳若磐石,听他一番长篇大论为宁承轻辩解,心中心结难解,却又做不出迁怒于人滥杀无辜的事,只气得手腕微微颤动,双眼充血青筋暴现。   萧尽怕他暴起伤人,伸手将他长剑握住道:“宁家惨案未发生前,宁庄主交游广阔,江湖上人人皆知,如若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武林豪杰听闻他家中有仇敌上门,便召集人手前来相助。可见宁庄主为人不错,其中定然深有误会。令兄或许是被宁家仇人所杀,事后嫁祸宁家,自己遁隐远走。丁大哥若一意孤行要将令兄之死算在宁家人头上,反叫真凶逍遥法外,令兄岂不更泉下含恨?”   他原本口齿不如宁承轻伶俐,也极少有劝人之时,今日宁遇险一时情急,急中生智,竟说出许多有道理的话来。   丁以绣怔了半晌,念及兄长自小而来种种关怀爱护,兄友弟恭,不禁滚滚落下泪来。萧尽见他堂堂七尺男儿,武功高强,悲从中来却在陌生人面前落泪失态,心中也极不忍。   片刻后,丁以绣回过神,伸手抹去眼泪,双目凛然,瞧着宁承轻道:“我问你真相,你一句不肯说,我虽不杀你,但你身上的毒也不由我来解。你是宁闻之的儿子,自小耳濡目染,定有法自救,还有一个月时间,你住在这里,何时想通都可到前屋找我。”   萧尽见他收剑回鞘,心头一松,知道宁承轻小命得保。虽说丁以绣真出手杀人,他亦会拼死相护,可毕竟武功修为不及,打斗起来实无胜算,丁以绣愿宽宥一个月已是难得。   萧尽解了眼前紧迫,心想一月之中慢慢调和化解,未尝没有转机,便想先将宁承轻扶起再商量。   宁承轻见他过来,瞧着他问:“你方才说什么?”萧尽道:“我说什么?我说杀害丁大侠的凶手另有其人,要他切莫妄下断论,冤枉好人。”   宁承轻眼中有泪,眼眶也是红红的,萧尽吓了一跳,问道:“你……哪里痛吗?”宁承轻道:“你说你若有孩子,不会在他面前杀人,是不是?”   萧尽心想方才可没说自己有孩子,不过是要丁以绣将心比心,想宁闻之也是如此罢了。   宁承轻喃喃自语道:“是啊,谁又会在自己孩子面前杀人,可惜他不是谁,谁也不是他。” 第一百零四章 闭此幽宅万安之   萧尽听宁承轻自言自语不知说谁,但神色凄惶不似平日,便有些担心,将他搀起道:“这里风大,我们去屋里。”   宁承轻道:“我要下山。”萧尽道:“你身上的毒还未解,就这么走了去哪找解药。”宁承轻道:“我自己想办法,大不了死了。”萧尽惊道:“他只说一月后至多不能动弹,可没说会死,这毒要会死人,我更不能让你赌气下山。”   宁承轻道:“我哪里赌气?他方才说了不会给我解药,除非我替我爹向他认错。”萧尽道:“这人没了大哥,十几年里脑筋转不过弯,倒也不是坏人。要不你服个软哄他一哄,先将毒解了再说。”   宁承轻怒道:“他诬陷我爹杀害丁以锦,简直一派胡言,难道你也要我向这是非不分、冥顽不灵的蠢人下跪求饶?我爹……我……”说到这里,他见萧尽一脸惶惑,惊觉是自己勃然动怒惹得他不知所措,心里顿生歉疚,叹了口气道:“好吧,我不下山,他不肯给我解药,这半月里旁敲侧击,说不定也能问出用了哪些毒物毒草,到时我自己就能解毒。”   萧尽道:“我方才说错了话,你不要见怪。”宁承轻笑笑道:“你关心我,哪里有错?只是他兄长亡故,我幼失双亲,彼此都是心结难解,实无转圜退让的余地。今日我累得很,你抱我去歇一歇吧。”   萧尽见他神色黯然,目中含泪,必是触动往事想起爹娘惨死的缘故,也不愿再惹他伤心,轻轻将他抱起,走去墓碑旁的小屋。   山上两间木屋,前屋丁以绣住着,占了下山必经之路,后屋外是丁以锦的墓碑,余下三面峭壁无路可走。   萧尽将宁承轻送到屋里,但见地下一片厚厚灰尘无处落脚。他道:“我打些水来将屋子打扫干净,你在外面坐坐。”说罢找了块干净的山石,让宁承轻坐着。   萧尽在宁家山谷住了两年有余,平日一应琐事皆有段云山料理,他看书练功之余偶尔也会帮手。如今段云山不在,萧尽自然而然揽下照顾宁承轻的重任。   山上没有水井,只屋前有道清泉,可充作井水。萧尽见丁以绣屋外摆着水桶,便拿来打了桶水,将屋子里里外外清洗打扫一遍。   宁承轻方才与丁以绣争驰不快,却也不是耿耿于怀,自伤自怜之人,见萧尽忙进忙出打扫屋子,想到今后终有这人与自己不离不弃,相爱相亲,还有什么心结不能解开,渐渐心情好转,笑吟吟瞧着他忙碌。   萧尽道:“这屋子小,一张床睡不了两个人。”宁承轻道:“我不信,你让我睡上试试。”萧尽将他抱到屋里,怕木床太冷,先将自己几件衣服垫在下面再抱他上床。   宁承轻躺在床上,确觉木床狭窄只容一人,但他偏要叫上萧尽,让他也来躺着。   萧尽只得将他搂住,勉勉强强挤在一起,只觉宁承轻身上温暖,双手一抱再难松开。宁承轻道:“你瞧,两个人也睡得。”萧尽道:“只是挤了些。”宁承轻道:“你抱紧些,就不觉得挤。”   萧尽道:“这屋子建得不牢,又有缝隙,我们说话,丁……丁大侠会听到。”宁承轻问道:“哪个丁大侠,隔壁的还是外头的?”   萧尽正色道:“咱们说笑归说笑,不可拿过世之人玩闹。这里山风大,晚上定然很冷,我抱着你睡暖和些。”宁承轻道:“我手冷。”   萧尽听了,便拉开自己衣服,让他伸手进来取暖。宁承轻手臂虽不能动,手指微微还有些知觉,摸到他腋下轻轻一搔,萧尽猝不及防“唉哟”一下笑出声来。   宁承轻见他小孩儿一般怕痒,也笑得乐不可支。萧尽道:“好啊,你咯吱我,别忘了你眼下不能动,随我为所欲为。”说着便去呵他痒。宁承轻躲不开,起先忍着,终是忍不住笑道:“快住手。”萧尽问道:“你还挠我么?”宁承轻道:“不挠了,好小狗,你抱着我,咱们睡一会儿吧。”   萧尽见他眉目俊美,笑得眼角带泪,心中一荡,实在喜爱,不知不觉口唇相碰吻在一起。   此刻虽还是白天,但两人连日来长途跋涉地赶路,早已身心俱疲,一躺在床上彼此肌肤相亲暖暖洋洋,渐渐有了睡意,不到一会儿便搂在一处香甜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中夜,萧尽听到屋外有倏倏风声,听着又不像山风,正想起来瞧瞧,才一动,宁承轻也醒了。   萧尽安慰他道:“你睡着,我去瞧瞧外头。”宁承轻睡眼惺忪道:“是姓丁的在练剑,你去一瞧,他还当你偷师学艺呢。”   萧尽道:“这么晚了,他为何此时练剑?”宁承轻笑道:“他杀兄之仇未报,又听我们在屋里亲亲热热,想必难以入睡吧。”   萧尽道:“我瞧他为人正派,若没这份深仇也是江湖上一号侠义人物,不知有什么法子既能解他心结,又能解你心结。”宁承轻道:“天下真有这样的好事,便不会那么多人杀来杀去,更不会有什么恩恩怨怨了。”   萧尽知道他所言不错,可终究还想化解宁家与众人恩怨,好让他快快活活地过日子。两人又依偎片刻,萧尽听前屋那头剑风声非但不止,反倒更加凌厉,一时心痒难搔,可偷瞧人练剑毕竟不妥,被人误会自己偷师窃艺更犯了武林大忌,于是只得与宁承轻躺着倾听剑声,心中联想他剑势来去。   天亮后,丁以绣的屋子里便没什么动静。萧尽起来打水,总觉泉水冰凉不合用,既要在这住上一月,便不能这般凑合。丁以绣单身一人日子过得粗陋,宁承轻却是能讲究时绝不怠慢自己,萧尽早已习惯事事照应,渐渐自己也随他讲究起来,眼见没有热水,便想去劈柴烧水,可又没斧子木桶十分不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宁承轻道:“山上没有,你不会下山去买吗?”萧尽道:“买倒是方便,只怕他不肯让我下山。”宁承轻道:“他要留的是我,你要走他必不拦你。”   萧尽摇头道:“我下山去,他为难你怎么办?”宁承轻道:“你本就打不过他,他要为难我还用等你下山?”萧尽虽不是十分服气,但搜肠刮肚想不出反驳之言,只好讷讷道:“有我在,总归……总归好些。”   宁承轻笑道:“你去吧,快去快回,这方圆百里也没什么市集城镇,只山下有些农家猎户,给他们钱换点能用的东西就够了。”萧尽道:“那我去了,你在屋里千万别言语惹恼他,我去去就回。”   宁承轻道:“我不愿在屋里,你放我去屋外的石头上坐着,还能看看山看看鸟。”萧尽便将他抱到屋外,这才依依不舍拿了几个碎银下山。他经过前屋,见屋门紧闭,不知有没有人在,却不敢上前窥探,沿着来时的山路狂奔而下。到得山脚,见上山时留下的车马仍在,只是马儿不知溜达去了哪里。   萧尽欣喜交加,上车将沿途买的吃穿用物捡好的打了个包袱背在身上。他记得来时山边有些农户,匆匆找了一遍,果然找到几户,到人家家里见到木盆木桶,砍刀斧子,巾帕被褥一股脑都要买下。乡下人家的主妇得了银子怕他拿不了,叫来丈夫儿子一起说要送他。   萧尽一人下山已觉冒了大险,如何能再带人上去,便问农妇家里要了扁担自己挑上山。他虽自小练武,可实在没干过这等苦力,担子挑在身上怎么走都觉东倒西歪,纵有轻功也难以施展,去了大半日才勉强回到木屋。   宁承轻远远见他跌跌撞撞挑着担子回来,笑得前仰后合,等他走近道:“唉哟,哪来的老乡。”萧尽这一路走得苦不堪言,好歹是将东西运到山上,见宁承轻笑他,便道:“当真是看人挑担不吃力,这可比练武难多啦。”   宁承轻道:“让我瞧瞧你买了些什么,竟像置备嫁妆似的,连被子面盆也带上了。”萧尽道:“都是平日要用的东西,这些被褥别人睡过,我拆了洗干净晒一晒……先去劈柴烧些热水。”   他自离开宁家山庄后,与宁承轻一路而来不是露宿野外便是投住客栈,并不用自己布置屋舍,一时有些心血来潮,自顾自地忙碌起来。   宁承轻行动不便,但萧尽干活他总在一旁瞧着,和他聊天逗趣,说些开心的笑话。   二人我行我素,浑没将丁以绣这个外人放在眼里,反将山巅小屋当成自家,没一会儿已放满盆盆罐罐,似模似样。   宁承轻瞧着一应家什器皿,笑道:“有些像样了,只是还少些装饰。”萧尽道:“这可难了,山下农户家里也没什么摆设玩物,怕要去大些的镇上才能买到。”   宁承轻道:“那也不必,咱们拿些木根掏空了做成花盆花瓶,摘些花草插瓶就好看得很。”萧尽道:“削木头我会,摘花插盆我不会。”   宁承轻道:“你不会,我教你。”萧尽想起当日在宁家山谷,他也是爱摆弄花草,将自己的小屋子布置得满室生香,幽静雅致,心想他其实心事重重,又惦念着段大哥,又难解家仇心结,若能有些事做,让他分心一下以免烦恼也是好的。想到这里他就答应道:“好啊,等我去找些漂亮的树根来。”说罢将砍刀斧子在腰间一插就往山林里去。   两间木屋四周空地不大,萧尽来来回回忙进忙出,哪能躲得过丁以绣眼目,但他见二人非但不以自己境遇忧虑,反而操起如何布置屋子,摘花装饰的闲心,也十分难解。   萧尽去了大半个时辰,抱来几个外形古怪的树根,与宁承轻坐在一起,拿青渊慢慢掏挖花盆。 第一百零五章 萧散坦荡君子怀   萧宁二人受困不得下山,既来之则安之。   第二天萧尽又去农户家里花银子买了些米面作料、油盐酱醋,认真过起日子。他本不会做菜,宁承轻挑嘴,倒看过几本菜谱,心里记得,就在一旁指点他如何烹饪。   二人一个初掌锅勺,一个纸上谈兵,将一锅菜做得焦的焦生的生,盛到碗里各自都吃得津津有味。   萧尽虽觉有些不好意思,但也盛了半碗菜,和米饭一起放在丁以绣门前,到傍晚再看分毫未动,又取回来将碗筷洗了。白天闲来无事,宁承轻便坐在屋外瞧萧尽削花盆,青渊锋利无匹,削起树根自然毫无阻碍,不到两天,木屋外已高高低低摆了许多木盆木瓶。   宁承轻道:“够啦,该去摘些花草来。”萧尽道:“我削得不好,古里古怪,可配不上漂亮花草。”宁承轻笑道:“哪里古怪,我瞧着倒是古意盎然,别有一番风趣。”   萧尽道:“如今入秋了,花草怕是不多,你爱什么颜色,我去山里摘来给你。”宁承轻道:“你背我一起去,未必是鲜花,枯草枯叶,苔藤枝蔓也有用。”   萧尽最爱与他形影不离,听他要去,哪管累不累便将他背上,经过丁以绣屋前时,还不忘说一声。   丁以绣武功远胜于他,站在屋前空地一望,方圆百里尽收眼底。二人若要逃走,以他轻功修为也是片刻追上,因而并不阻挠。他不知二人不存去意,到山间果然只拨草寻花,爬树折藤,不一会儿装了满满一竹篓回来。   宁承轻叫萧尽将花草放置一旁,先挑盆器,挑来挑去都觉不合花意,终是看中一个山下买来盛水的陶瓶。   宁承轻笑道:“如今有些野花野草,只好将就了。你先拿松枝插在瓶里,插得高些,需有奇峰入云之感,伴些柏枝,下边再插白菊、鬼针、青草。”   萧尽依言而做,有不对之处宁承轻便细心指点。这等细巧之事,萧尽见宁承轻亲自去做也觉琐碎,可自己尝试,渐渐也感意境在胸,舒怀畅意。   宁承轻等他插完,摆在桌上一瞧,陋室中松柏征天,蕨草为泽,自有一派天然美感,忍不住笑道:“你第一回插瓶,很是不错,大有青出于蓝的势头。”   萧尽道:“我也不知插的什么,本想只将这些野菊插满一瓶,这样确是好看些。”他想起两年前在宁家山庄地室里,宁承轻以枯萎盆栽猜出开启后山秘门的机关,心想他母亲精通五行八卦,插盆栽花也有深意在内,不知自己今日插的这一瓶又有什么含义,于是开口问他。   宁承轻笑道:“这是履卦,上乾下兑,是为天泽,君子坦荡荡,有厚积薄发,必图上进之象。你原是只小狗,如今和我在一起越发出息了,将来声名武功定在温南楼等人之上。这一瓶我很喜欢,就放在床头吧。”   萧尽道:“我不稀罕什么声名武功。”宁承轻问道:“不要声名武功那要什么?”萧尽道:“只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宁承轻笑道:“你不提师兄,也不提你义父和姐姐,他们听了要骂你没良心。”萧尽一愣道:“那……那,我们找到段大哥之后,再回去瞧瞧我义父和姐姐。”   宁承轻道:“我是该去见见你义父,将你我之事告知,好让他老人家放心。”萧尽心想,义父确有说过若他觉得和宁承轻在一起快活,也不强逼他回去,但终究没有捅破二人关系,若能得义父认可,自然更加欢喜了。   他对宁承轻道:“我义父平日待人虽不苟言笑,孟姐姐也是极严厉,其实为人都十分慈爱温柔,你见了他们只说喜欢我,爱和我一起,他们便也喜欢你的。”   宁承轻见他如此自信,笑话他道:“你义父来了一次,没打你骂你,你就得意起来。为何我说喜欢你,他们便也喜欢我呢?”   萧尽道:“义父苦心孤诣,只为我报父仇,却又不忍让我亲自动手,宁可让自己亲生儿子担这重任,他对我挚爱如此,自然爱屋及乌,也一样的喜欢你。”   宁承轻听了,忽然有些痴然道:“你义父对你的确挚爱情深,即便不是你亲生父亲,这份父子之情也是难能可贵,世所罕见,我却没有……”   萧尽见又触动他心事,只觉说错话,懊悔不已道:“你别难过,你爹娘虽不在,但有段大哥,有我也是一样,我回去让义父也认你做义子。”   宁承轻本有些伤怀,听他一说忍不住笑出声道:“我是没了爹娘,可你也不用平白替我找个爹,再说你我都当了左门主的义子,将来岂不成了手足兄弟?”   萧尽方才冲口而出,未曾细想,听他说和自己成为兄弟那是万万不可,忙道:“我说错了,你和青棠结拜,夏庄主才是你义父。”   宁承轻道:“我哪个爹都不要,快别胡说八道,咱们把剩下的花插了摆在屋里。”萧尽应了,又再捡枝插盆。   之后数日,两人不提烦心事,萧尽当起厨子,一日三餐各色不同,闲时背着宁承轻去山里摘花。宁承轻来时虽见木屋灰尘积厚,久不住人,但两间屋子中,前屋日常用具一应俱全,并非临时落脚。他想丁以绣将兄长墓碑立在此处,确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瞧他这几日吃得粗糙,睡得随意,莫非就在这替丁以锦守了十年坟不成?   他将这话说给萧尽听,萧尽道:“我下山时偷偷回瞧过几眼,他那屋子虽简陋,屋中倒有几样家什,木头架子上还摆了几本书。”   宁承轻道:“他又不像爱看书的人,不知是哪几本书。”萧尽道:“可惜他每日足不出户,要不就半夜练剑,否则我去偷来给你瞧瞧。”   宁承轻笑道:“不用偷我也知道,他自己说过十余年里瞧了不少毒经药谱,只为对付我这个宁家后人,想必五蕴枯荣丸也是在这山上制成的。既然如此,药丸里的毒物毒草左右逃不出这片林子,咱们摘花时多留心些。”   萧尽本就忧心他身上的毒,听说要寻觅毒物解毒,自然比摘些花花草草更有耐心。   宁承轻将自己从小读过的医书毒经慢慢说给他听,萧尽渐渐便能自己找些有用的药草。这日,他将宁承轻放在树下,自己去采药,忽听哎呀一声,转头一瞧,见宁承轻坐在树根边,双眉紧蹙,神色痛苦。   萧尽忙跑到他身旁问道:“怎么了?哪里的虫咬你么?”   宁承轻道:“是条蛇。”萧尽自从半路遇见蛇面阎罗玉京子后,便对毒蛇深恶痛绝,听宁承轻说被蛇咬了,心中大怒,立刻拔刀去找,低头一瞧果然有条花色斑斓的小蛇自脚边游开。   他伸刀一剁将蛇头剁下,蛇身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死去。   萧尽见宁承轻手背有血,顾不上说话,抓住他手吮吸毒血,初时口中有些苦味,渐渐转为咸涩,直到蛇毒吸干净才放心,又连吐几口唾液将嘴里毒血吐去。   他站起身想去找些水给宁承轻洗伤口,却是一阵晕眩,眼前发黑,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这一晕倒不知过了几时,昏昏沉沉再醒来时,人已在木屋里。   萧尽头痛欲裂,但神志尚算清醒,蓦地睁开眼睛道:“承轻呢?”他想宁承轻手脚不便,绝不能将自己背到木屋,那是谁送他回来?正胡思乱想,宁承轻在一旁道:“我在这里,你好些没有?”   萧尽听他说话,心中一定道:“我没事,你呢?”宁承轻柔声道:“我手上毒血已被你吸干净了,自然没事,倒是你自己,为何想也不想就用嘴去吮。”   萧尽道:“我瞧那蛇花花绿绿,定然有剧毒,它咬你,我一时没了主意,只想先将毒血吸出来。是谁……谁将我背回来?”   宁承轻道:“是丁大侠背你回来。”萧尽四下一看,果见丁以绣在屋角冷冷瞧着自己。他忙道:“多谢丁大哥,你快瞧瞧他,可是真的好了?”   丁以绣道:“你服了解毒药,死不了。”萧尽道:“我不是问我自己,是问他。”丁以绣道:“你管好自己就是,管别人那么多,他神志清醒,喊声震天,我在山上木屋都听到他大喊救命,自然是好得很。”   宁承轻笑道:“我不大喊救命,丁大侠如何能听到赶来救人。区区蛇毒易治,只是我手足无力不能救他,若他死了便是因你对我下毒之故,我下到黄泉,头一个就找你大哥告状,说你是非不分,为了他白白害死两条人命。”   丁以绣对已故兄长极是敬爱,听他竟要去地下找丁以锦告状,也是一怔,沉默不语。萧尽却不得其意,问道:“我中毒死了,你为何能下黄泉去告状。”宁承轻道:“你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私仇迁怒旁人,害人丧命,这等坏事我自然要随你一起下去告状。我先到阎王老爷那里,他问我为什么死,我便说我有意自尽,就要告那死了的青竹剑客丁以锦。阎王老爷问我,你告他什么?我说告他训弟不严,纵其行凶,害了一只叫萧尽的小狗子白白中毒死了。阎王老爷要拿原告,这时你也来了,和我跪在一起将阳世里受的委屈都说了,连连磕头,要阎王老爷替咱们做主。”   他口舌伶俐,一番话虽是胡说八道玩笑之言,却将阎罗鬼差的语调模仿得惟妙惟肖,如搭台唱戏,先生说书一般,逗得萧尽忍俊不禁。   丁以绣却无丝毫笑意,见他胡说,转身朝门外走去。   萧尽道:“你将他气坏了,他不打你嘴,脾气也是不错。”宁承轻道:“他和你无冤无仇,不想害死你,自然理亏。”萧尽道:“咱们自己在林子里遇到毒蛇,其实与他无关。”   宁承轻道:“怎么会与他无关,不是他抓了我来山上,咱们此刻早已到了枫林镇,说不定连师兄也找到了,又如何会在林子里被蛇咬。”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笑道:“不过真亏这条小蛇,五蕴中的一蕴已有了。” 第一百零六章 晓见炊烟山深处   萧尽听宁承轻说找到五蕴枯荣丸中所用毒物,又惊又喜道:“你怎知这小蛇是五蕴之一?”   宁承轻道:“咬人的小蛇我也叫不出名,丁以绣却只看一眼死蛇便知如何解毒,还有现成解药,你说他是不是早就熟知毒性,用来制药之用?”   萧尽点头道:“你说的是,可也不能确准就在五蕴枯荣丸里。”宁承轻道:“他只给你解毒,却不给我,一来我身上的毒血大多被你吮出,二来余毒不多与五蕴枯荣丸相同,自然不必另服解药。”   萧尽道:“这蛇毒如此厉害,我只含几口立刻吐去已昏晕许久,在你身不能解去终是祸患。”宁承轻见他为自己忧心,微微出神,片刻后回过神来道:“我好好的,你且别担心,丁以绣为人不恶,未必会眼睁睁看我毒发致残。这几日我也琢磨出一些药性,一月内定有法子自行解毒。”   萧尽道:“最好如此,若不能,我就去求他,缠着他非给你解药不可。”宁承轻笑道:“你也不害臊,这么大的人还耍赖,想是在家里对你义父和孟姐姐跪习惯了,只会撒娇卖乖。”   萧尽道:“姐姐是常要我跪,每回练功不到家,晚上先顶着盆跪一个时辰,回回都是义父瞧见偷偷叫我起来。”宁承轻笑道:“这是慈父多败儿,让你孟姐姐管着你,到如今早已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了。”   萧尽道:“我现在难道不是?”宁承轻道:“你先胜过外面那位丁大侠再夸海口。”萧尽知他与自己调笑,彼此嬉笑一会儿暂将眼前的烦心事忘了。   他睡过片刻已觉好了许多,起身干活,劈些柴堆在屋外,见还有昨日打的半只獐子洗净晾着,就拿来抹盐加作料架在空地上灼烤。   萧尽虽仍不擅烹饪,可生肉只消烤熟不焦便也不难吃,一时山上烤肉流香,久久不散。他等獐肉烤得外焦里嫩,先割一片喂宁承轻,问他好不好吃。宁承轻自与他相爱,再未冷脸泼过他冷水,反而偏爱捧场,自是赞不绝口。   萧尽挑最嫩的腿肉割了一盘给他,再切一盆送去给丁以绣。   丁以绣方才去林子里救回萧尽,此刻正坐在屋前擦拭长剑。萧尽端了烤肉过去,恭恭敬敬摆在面前石桌上道:“丁大哥,谢谢你方才救我和承轻,这些肉不知烤得合不合你口味,若觉咸了淡了,尽可来告诉我。”   丁以绣瞧也不瞧他道:“你不必向我卖好,我大哥的仇岂是做几个菜赔罪便可了结?”萧尽道:“我没说你和宁家的仇,只说肉烤多了吃不完,分你一些。你整日只吃干粮度日,实在没什么滋味,尝尝这烤獐肉,前几日我下山特地让大婶赶集时带些香料葱蒜,抹在肉上更增风味,该是十分开胃。”   丁以绣听他喋喋不休,说的尽是些腌渍烧烤之类的心得,哪像个仗剑江湖的少年侠客,倒像哪个酒楼里跑来的厨子。   丁以绣与他无话可说,仍是默默擦剑。萧尽见他如此也不强求,只将烤肉放下返身回去。   那边宁承轻伸着脑袋等他,见他回来,抱怨道:“送个肉去这么久,你倒好,知道我不能动,只喂一口就跑,还摆这么大一盘在面前馋我。”   萧尽笑道:“我忘了,这一会儿也等不及。”宁承轻道:“你送去他又不吃,他是个硬脾气,十年虽说不长,却占了他最意气风发的岁月。如今只在这一件事上打转,若无机缘巧合,万难化解。”   萧尽夹了块肉给他,说道:“话不能这么说,当年程柏渊也是对你我喊打喊杀,如今说话行事大不一样,对你也算得上和气。他这样一个倔老头儿都能开解,世上再无不能改变之人。”   宁承轻边吃边道:“程老头儿还有家人子侄,姓丁的却已是孤家寡人,心结未解尚有一丝执念,若真就此解开,之后漫漫长路又该何去何从。我这几日瞧他夜里练剑,白天痴坐,怕他钻了牛角尖,徒然萌生死念。”   萧尽吃了一惊道:“莫非他要与你同归于尽?”宁承轻摇头道:“他说过不杀我便不会杀我,只是他大哥丁以锦之死真相如何不能明白,难免心生戾气,怪不了别人只能怪自己无能。”   萧尽想了想道:“他大哥总之不是你爹害死,若能告诉他是谁下的毒手,岂不就有仇可报,不必在你这不相干的人身上下功夫?”   宁承轻抬眼瞧他,萧尽正夹了块肉喂去,见他目光笔直而视,冷峻肃穆,心中一凛,隐隐觉得不妥。宁承轻缓缓问道:“若我说,他大哥丁以锦就是我爹杀的呢?”   萧尽深感意外,愣了一愣道:“你……你在坟前不是斩钉截铁地说过,他大哥绝不是你爹爹杀害吗?”宁承轻道:“我是说过,只是世上的事并非只有是或不是,也有似是而非、模棱两可之说。”   萧尽虽觉此话不错,但杀人并非与人争论阔谈,杀了就是杀了,没杀就是没杀,哪有是他杀的又绝没杀害的道理。可他见宁承轻言辞肃然,不像玩笑,便不敢多问,只自己低头思索琢磨,如何能既杀又不杀。   然而此事隐情又岂是外人随意猜测便能想到,萧尽想了许久也不得其解,只得暂且放下。他与宁承轻将剩下的烤獐肉饱餐一顿,洗了碗盘,自己坐在屋外替宁承轻搓揉手脚,替他活血通脉。   两人依偎一处悄声说话,说到情浓时相视而笑,各自喜欢。   如此过了约莫十来天,萧尽仍是每日与宁承轻去林子里采摘花草,捕虫捉蛇,盼能早日找出剩下四蕴毒物。回来后,萧尽便将打来的猎物剥洗干净,充作三餐,仍旧不忘每次给丁以绣送去一份。   丁以绣却不为所动,不论萧尽送来多少都原封不动摆在屋外。萧尽也不管他吃不吃,从未短过一次,第二日又换上新鲜菜色。   这日天色晴朗,丁以绣走出木屋,极目而望,见山色青翠,碧空无垠,心中也有些畅然。他见萧尽与宁承轻不在屋里,只留长刀倚门,显是人未走远,便不挂心。   丁以绣自他二人在山上住下就再未去过后屋,此刻忽然思念亡兄,信步来到丁以锦墓前。他见墓碑被擦得干干净净,自己用剑划写的碑文中也不见丝毫灰尘,墓前还供着几盆时新花草。   此时虽已入秋,可山顶边的峡谷四面被峭壁环绕,秋风未至,不见落叶,花树草木仍未垂败,丁以绣见盆中插着几支黄杨,几支小菊,竟还不知从哪找来一株桃花。   他虽不懂这些玩意,但见黄杨枝叶苍翠高高而上,桃花娇艳欲滴谦退向下,小菊团团锦簇点缀其间,不知为何也瞧出些君子有容的气象。他想大哥人称“青竹剑客”是赞他人品高洁,君子如竹,不为风狂飘摇,不为水浊同流,这盆花草虽无青竹应景,却十分合意。   丁以绣为寻兄长死因,执念已深,区区一盆花草也不能就此尽释嫌隙,只瞧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去。   萧尽与宁承轻回来时,丁以绣正在屋前石凳上闭目休息。宁承轻不爱与人假客套,萧尽却客客气气叫了声丁大哥,见他不理,也不以为意,抱着宁承轻回到木屋。   宁承轻小声道:“他来上过坟啦。”萧尽道:“你怎么知道?”宁承轻道:“我每日无所事事,在门口瞧地上的脚印。你莽莽撞撞,脚印也是乱七八糟,他武功高深,脚印比你浅得多。昨日下过雨,已将地上痕迹冲去,今日放晴,你我下山回来又多了这几个朝着墓碑的脚印,除了他还有谁?”   萧尽道:“还是你仔细,我却没留意,他来瞧瞧大哥的墓也没什么。”宁承轻道:“他没嫌你多事,将花花草草摆了一圈,想是这盆地山谦让他观之有感。”   萧尽道:“你说谦为敬也,上艮下坤,山高反谦居于卑,君子立身处世,争让有度,不卑不亢,正合青竹剑客的君子风范,我才放在这里。”宁承轻笑道:“你记得倒清,只是这么夸他大哥,他未必瞧得出来。”   萧尽道:“他便瞧不出,在他心里大哥也是一代侠客,仁义双全,不容旁人诋毁,谁也比不上的。”宁承轻若有所思道:“一代侠客,仁义双全。是啊,这等英雄人物,岂能容人诋毁。”   萧尽不知他在思虑什么,见天色不早,忙动手洗米做饭不在话下。   次日醒来,屋外又下起绵绵细雨。   萧尽怕宁承轻着凉,起来找了件衣服盖在被上,再去屋外捡柴生火烧热水。他到山边往山下一瞥,忽而见有两个黑影一纵一跃往山上飞奔。他与宁承轻、丁以绣三人在这住了大半月,从没访客到来,如此偏僻之地也绝无人有游兴,况且那二人纵跃间轻功颇高,并非寻常游人。   他心中提防,伸手拿刀,宁承轻在屋里醒了,见他不抱柴去烧,反进屋子拿了拒霜,便问何事。萧尽道:“有两个人上山来,不知是敌是友,你安心睡着不要出声,我去瞧瞧。”   他再到外面,那两人已十分近了,是两个男子,一个年轻,背上背着个大竹篓,一个略年长些,约莫三十出头。两人都用剑,三两下已踏上山路,到丁以绣屋前。   年轻人上前敲门道:“二哥,是我。” 第一百零七章 九死残生入幽冥   木门吱一声响,丁以绣将屋门打开,来人并不自报家门,显是早就与他熟识。   萧尽心想这两人不知什么来历,丁以绣独居在此与自己和宁承轻虚耗时日,不想还有人找上门,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往前几步细听他们说话。   敲门年轻人却已瞧见他,双眼往他面上一扫。萧尽觉他目光如电,凛然可畏,不禁愣了一下。年长那个长了个十分威武的鹰钩鼻,面相却颇为和善,顺着年轻人的目光向萧尽瞧了一眼,不动声色进屋去了。   萧尽见状只得也回木屋告诉宁承轻。   宁承轻要他仔细描述两人形貌,听完后道:“这两人与丁以绣相识,便与丁家有脱不开的干系,我来猜猜他们来历。年轻那个,你说他二十七八,背着长剑。”萧尽道:“那剑比寻常剑客的佩剑看来轻巧些,剑身也窄了不少,十分纤巧轻便。”   宁承轻道:“剑法与剑相辅而成,剑法凝重,剑者腕力过人,内劲浑厚,剑的分量需重些。剑法轻灵,剑也轻巧,见缝插针,以快取胜。他用这般细巧轻剑,江湖外号快剑青锋,名叫连若秋。”   萧尽点头道:“你见多识广,自是不错的。那年纪长些的又是谁?”宁承轻道:“这人不必猜,他与连若秋同来,必是他师兄,外号金翅飞鹰的叶剑成。”   萧尽听两人来历不凡,不由暗暗担心他们要对宁承轻不利,忙又问:“这师兄弟二人人品如何?不知找丁以绣做什么?”   宁承轻道:“人品名声倒还不错,可即便是江湖侠客扯到我家的事也不好说。温南楼人品名声怎样,当初还不是跟着程柏渊一路追捕咱们。”萧尽道:“那是误会,自可解开。”   宁承轻笑笑不言,正这时,屋外人影晃动,萧尽见是二人来到丁以锦墓前。年轻剑客连若秋眼圈泛红,一掀衣角,双膝跪地对着墓碑磕了几个头道:“丁大哥,你在天有灵,助咱们找到宁家残害你的证据,凶手虽死,但你沉冤未雪,我与师兄、二哥都不能甘心。”   萧尽听他语声悲切,感同身受,心想若自己敬爱的父兄亲人去世,心境也是一样,只盼他们不要牵累无辜对付宁承轻。   连若秋磕完头站起身,对萧尽瞥了一眼道:“宁家的小子在哪?”萧尽伸手一拦,将他挡在门外道:“他中了毒,行动不太方便,阁下有什么话在这里说就是,他听得到。”   连若秋道:“我知道你,你就是前一阵在庐阳剑派比武会上擒了封威的萧尽,我敬你是条好汉,不与你争这口角,请你让开。”   萧尽心想,自己在比武大会上不知惹出多少事端,又被人冒名刺杀玄尘子,又遭各派声讨纠缠,牵出木长枫的往事等等,可这人却只提自己擒住封威,心胸宽厚正气,不由心生好感道:“快剑青锋侠名远扬,江湖上人人皆知,连少侠为人侠义,必不会难为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连若秋道:“会不会为难,要瞧他能不能说实话,若不能,丁大哥死得不明不白也怪不得我。”   萧尽道:“连少侠有意为难,我决计不让。”连若秋见他手中长刀不似凡品,也有与他一较高下之意,便道:“如此说来,今日若不分个胜负,便不能见那小子,是不是?”   萧尽道:“在下无意与连少侠争斗,只是他于我极为重要,就如丁大侠对各位一样,只要我不死,便要尽力护着他。”   连若秋瞧他目光凛然,神色坚毅,绝非信口开河,倒有些钦服,伸手向后拔出长剑,拿在手里一抖道:“既如此,咱们就比一比吧。”   萧尽也将拒霜拔出,正要动手,却听宁承轻在屋中道:“连少侠要见我有什么不可,请他进来吧。”   萧尽道:“可是你……”宁承轻道:“无妨。”   他向来听话,宁承轻既说要见,便不再阻挠,往一旁退开,让连若秋和叶剑成进去。   连若秋听说宁闻之的儿子不会武功,精擅毒药机关,因此进门时格外留神,但木屋中尽是些花草盆栽,并无奇特之处。   连若秋见宁承轻斜倚床头,发髻未梳,面色白皙,眉眼秀美,一眼望去难以分辨是男是女,心想男子这般长相未免太过俊俏,若是女子方才说话声音又不像,一时有些愣怔。   宁承轻见他进来,微笑道:“连少侠、叶大侠,两位远道而来,不巧小弟身上抱恙,不能起来行礼,两位瞧哪里有空自己找地方坐吧。”   连若秋道:“我们不是来作客,二哥为人外刚内柔,耽误这许多日子也没问出丁大哥的死因,我与师兄今日赶到便想与你对质,查明此事。”   宁承轻道:“我已与丁大侠说得十分清楚明白,当年我尚年幼,爹娘与外人的事实在不甚清楚,要我无凭无据承认双亲杀人害命,实为不孝之举。逝者已矣,丁大侠的兄长如此,我爹娘也一样。非要说,我也奇怪爹娘好好在家,为何平白来了许多江湖人,不是寻仇,便是觊觎我家中所有之物,我也问问丁大侠,当年他兄长来我家中找我爹娘是为什么?”   连若秋一愣,丁以锦到宁家山庄所为何事自己确实不知,如今两方都已不在人世,死无对证,这才说不清道不明。可丁以锦一生急公好义,慷慨豪迈,与他交好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此连若秋与丁以绣一般,都不信丁以锦德行有亏,既是如此,便只能怀疑在宁家山庄中生出了什么变故。   宁承轻如此质问,非但不认爹娘有错,反而倒打一耙要追究丁以锦当年找上门的目的。连若秋被他一番话问得语塞,一旁叶剑成道:“宁公子此话倒也有理,往事扑朔迷离,不但丁大哥死得不明不白,令尊令慈亦命丧家中,咱们听说宁家尚有公子一人幸存,便想将当年贵庄中发生的事问明,是非曲直好有个结果。”   连若秋道:“师兄何必说得如此和软,咱们奔波数年,不负苦心终究找到人证,他不愿说,就将那人带来与他对质。”   宁承轻听闻此言,心中微微一惊,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当年火烧山庄绝没有一人活着逃出,怎会还有人证,这个人竟一直活到今日吗?   萧尽对他最是了解,见他低头不语,便知他心中有疑难事不解。连若秋说有人证,宁承轻又坚称丁以锦绝非宁闻之夫妇所害,两方若能对质不失为一个开诚布公,解开嫌隙的方法。萧尽趁双方说话之际,挪步到宁承轻身旁,手扶刀柄严阵以待。   连若秋转身出去,不出片刻将来时背着的竹篓提进木屋。丁以绣也随他而来,凤眼含威,面色凝重,萧尽见了顿觉不好,只是不知“人证”在哪。   连若秋伸手到竹篓里抱出一个人来。这人要说是人委实有些骇人,只见他双手双脚具已残废,小臂小腿自关节折断,上臂大腿斑斑驳驳全是腐烂后痊愈的伤疤,一张脸布满皱纹,双眼眼珠泛白失明,鼻子嘴唇缺了半边,露出鼻骨与一口烂牙。   萧尽闻到竹篓里传出一阵恶臭,想是那人尿水失禁,将竹篓中的褥子尿湿的缘故。   如此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物,竟是连若秋口中所说的“人证”,萧尽不知他要如何作证,又会说出何等话来,不禁担心。   宁承轻瞧见这人,脸色微变,可说的却是:“你将他送过来让我瞧瞧。”   萧尽怪道这人如此可怕,远远瞧着已十分吓人,为何还要送到面前来瞧。连若秋道:“此人十分要紧,走得太近怕被人害死。”   萧尽道:“连少侠是说我吗?”连若秋道:“不只你,他是宁闻之的儿子,虽说手脚不能动,但下毒的法子多得是,不可不防。”   宁承轻道:“你何时找到他,又如何将他带来这里?”连若秋道:“十余年里,我师兄弟二人与丁二哥一同寻找丁大哥去世真相,他听说宁家尚有后人便先动身找你,我与师兄继续找寻证据。苍天有眼,让我在宁家山庄附近山里寻到此人,你可知他是谁?”   宁承轻瞧那人面目全非,没个人形,哪里认得出本来模样,只得摇了摇头道:“我不认得。”   连若秋道:“此人名叫解中有,江湖上有个诨号穿云雀,是个妙手空空的小偷。丁大哥在宁家山庄遇难,正好他在檐上偷瞧,想入庄偷盗,瞧见了一些庄子里发生的事。如今他口舌不便说话艰难,在山中苟活至今,全靠山猴捡来洞里的野果度日,我问了许久才问出他姓名来历。”   宁承轻沉吟道:“既然他言语不清,如何能证明当日所见之事?”连若秋道:“别的说不清,自己在宁家山庄中了剧毒,乃至逃离后半途不省人事,渐渐手脚糜烂成为残废的事,说得却十分清楚明白。”   宁承轻道:“你是说他这副模样全是在宁家中毒所致?”连若秋道:“若不是,好端端一个人如何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宁家以药圣闻名,宁闻之用毒的功夫自然鬼神难测,防不胜防。”   宁承轻点头道:“这么说也有几分道理,他到底如何中毒,可否让他当我的面再说一遍?”连若秋道:“我带他来此,便是要他当你面再说一次,你仔细听好。”   说罢,他轻轻一按那怪人肩膀道:“解先生,如今宁家后人就在眼前,你有什么想说都说出来吧。”   那人已听见他们对话,此时浑身颤抖不能自已,喉中嗬嗬出声,说不出一句整话。连若秋道:“解先生不用急,慢慢说,先说那日你在宁家屋檐上瞧见什么?” 第一百零八章 执手相对拭泪痕   解中有伤得不成人形,只剩半边的嘴唇微微颤抖,发出模模糊糊的声音道:“我……我瞧见,瞧见屋子里,一个人被……绑在床上。”   连若秋并非第一次听他说这话,忍着怒气道:“这人是谁?你可瞧清了?”   解中有道:“是……青竹剑……丁大侠。”连若秋知道他一口气说不了太多话,便一句句问来道:“谁将他绑在床上?”解中有道:“是庄主。”   连若秋道:“哪个庄主?”解中有道:“宁家山庄的庄主……药……药圣宁……闻之。”连若秋道:“他为何将丁大侠绑在床上?”解中有道:“我不知道,丁大侠浑身是血,手脚……上的肉都不见了,一直……惨叫,叫得十分吓人。丁大侠喊杀了他……杀了他……”   连若秋道:“后来呢?”解中有道:“后来……宁庄主迫他喝了药,他就……吐血死了。”连若秋道:“是你亲眼瞧见的吗?”解中有道:“是,是。”连若秋道:“那你为何变成这般模样?”   解中有泛白的眼中流出两行泪来,发着抖道:“我怕得很,不敢再瞧……就逃走了。在山里躲了两日,远远瞧见……宁家山庄着了火,我又想再回去瞧瞧。”   在场几人心知肚明,解中有名为穿云雀,轻功了得,妙手偷盗,必是见火起想去顺手牵羊偷些值钱的东西。   解中有道:“我回到那里,黑烟已……浓得瞧不见,屋子也……也进不去。怪的是,偌大一个山庄……竟……听不到半点声音,也……无人呼救,惨叫。”   这火起得诡异,解中道既是偷儿,生性警觉胆小,不敢逗留,忙又逃走。可事后想想实不甘心,宁家累世积财,祖上豪富,即便烧光了总也还有剩下,便想等火灭了再碰碰运气,可不出几日四肢酸软,空有内力却连走路都不成了。他以为是在野外受冻生了病,既走不动路,索性找个山洞睡上一天半日便可痊愈,谁知四肢就此渐渐没了知觉,等他醒悟时,手指脚踝已烂得不成样子。   解中有道:“我……我心知是在宁家中了毒,却苦于没有解药……毒发时浑身剧痛,如万蚁啃噬,生不如死……却连死也办不到。”   后来他在山中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醒时听身旁吱吱喳喳,有人在他嘴里塞了半个桃儿。他虽濒死,求生之念尚存,将桃儿吞了,又苟活几日。如此这般,山中猕猴将他当做玩物,每日喂他吃桃,母猴在他身上捉虱,解中有便不人不鬼地活着,等到渐渐能动,手脚早已残废,眼睛也瞧不见,只得终日与猕猴为伴苦度时光,直到连若秋与叶剑成偶然将他找到。   连若秋道:“我与师兄在山中见猕猴群里有个长得古怪,走近一瞧发现是人,才将他救出问了来历。谁想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教我们辗转十年终于找到宁闻之残害丁大哥的人证。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宁承轻摇头道:“你既认定,我再说无益,只是奉劝连少侠一句,有些事眼看未必为实,一孔之见,未知全貌,则必生偏颇。你们说我爹杀害丁大侠,我说没有,你们迁怒于我,就算要杀我,我也无可奈何。”   他料准丁以绣、连若秋和叶剑成都是成名侠客,自有侠义德行,还做不出杀他泄愤的事来,因而有恃无恐。萧尽想的却是,既有解中有这个人证,不论真假都百口难辩,如此纠缠下去恐怕三人拂袖而去,丁以绣不给解药,岂不是要让宁承轻也落个一生残废的下场。   想到这里,他道:“丁大哥、连少侠、叶大侠,三位稍安勿躁,这位解……解先生既是亲眼得见就算不错,但也如承轻所言,眼见未必为实,或许其中还有隐情尚未可知。此事迷雾重重,咱们彼此都有意寻找真相,何不携手寻访当年知情之人,总好过在此互相纠缠,伤及无辜,反落个不了了之?”   连若秋道:“当年知情之人全都葬身火海,哪还有人活着?”萧尽道:“总会有的,解先生岂非就是最好例证,功夫不负有心人,人手不够我去请游云剑温南楼温大侠,还有程柏渊程前辈帮忙,再不成找我义父。赤刀门弟子遍布天下,打听消息易如反掌。”   丁以绣今日方听得解中有的说词,此刻悲愤难忍,本以为兄长客死异乡已是极惨,不想死得如此痛苦,若非叶剑成拦着,他不能杀宁承轻报仇也要横剑自刎,不愿苟活人世。   叶剑成比师弟连若秋到底老成持重,想了想道:“萧少侠所言不错,只是人海茫茫又无目标,这样盲目去找,短则数年之久,长则更不知岁月几何。如今宁家幸存的唯有宁公子一人,在下与师弟只想请宁公子仔细回想一下,哪怕只字片语能做线索也好。就算丁大哥在庄外受伤,到贵庄求助,最后不治身亡也需找出伤他的人是谁才好。”   宁承轻道:“我要是知道早已说了,何必等到现在,不过或许有个人知道。”叶剑成忙问:“是谁?”宁承轻道:“我师兄冲云拳段云山。”   叶剑成点头道:“冲云拳段云山少年成名,在下略有耳闻,不知现在人在何处?”宁承轻道:“我与师兄失散两月有余,本来近日得了消息,说在青枫山附近。我二人想快马赶去,路上被这位丁大侠拦下,耽误了行程。”   叶剑成道:“你师兄当真知道当年庄中实情?”宁承轻道:“当年是他救我出来,又比我年长许多,我不知道的事,他或许就知道。你们要问,还是先找到他才好。”   叶剑成思忖片刻,转头去瞧丁以绣和连若秋。丁以绣寡言少语,性情内敛,倒是连若秋会拿主意,说道:“既如此,纵有一线希望也要找他问一问。二哥、师兄,事不宜迟,咱们今日就动身。”   萧尽知道宁承轻这些日子一直记挂段云山的下落,今日连若秋与叶剑成到来,提起宁家旧事正好将计就计,说动他们一起去找段云山,至于当年之事段云山是否知情,那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找到人后再另做打算罢了。   丁以绣在这山上与萧、宁二人相处半月,渐渐已不存让宁承轻开口承认父母杀害自己兄长的念头,但听了解中有的话,心中又起波澜,但有一丝得知真相的可能也要试一试,因此对连若秋的提议并不反对。   叶剑成见解中有瘫坐在地,心想这人手脚残废,一路需人照顾,带着同行委实不太方便,可要将他撇下又十分不妥,好歹他记得当年之事也算助益,不可过河拆桥。正为难之际,连若秋道:“师兄,我传信回去,命连家派人来将解先生接回家中安置,眼下先下山找户人家,给足银两请他们照顾几日。”   叶剑成忙道:“如此甚好,咱们江湖行事不可忘恩负义,否则也没脸向宁家讨公道。”连若秋道:“师兄说的是,我去去就回。”   萧尽见他师兄弟行事妥当,光明磊落,心里担忧渐消,又见他们各自整备即刻要出发,便扶起宁承轻,替他梳头换衣,将随身之物打好包袱。   萧尽一边拿鞋给他穿,一边道:“这回一定能找到段大哥。”宁承轻不说话,萧尽抬头往他脸上瞧,见他双眼泛红,眼角湿润,一眨眼,一滴眼泪滴落下来,正落在自己面颊上。   萧尽一怔,伸手替他拭泪道:“你心里不痛快?”宁承轻道:“我忽然有些想我爹娘。”   萧尽握住他双手,只觉手心手背都是一片冰凉,心头骤痛,心想他自幼父母双亡,原本忘了也好,却偏偏有这么多人逼他回想往事。我也是没了爹妈,义父却怕我想起当年遭遇,瞒了整整十八年,到我自己想起才将真相告知,义父如此疼惜我,承轻却没有这般福气,只盼能快些找到段大哥,好叫他不这么伤心难过。   宁承轻见他痴痴望着自己发呆,也在想,我为什么又哭,原以为当年已哭够了,师兄整夜不能合眼也哄不好我,为什么隔了十年又伤心起来?他和我一样没有爹娘兄弟,幼时被人救起却只记得吃很多碗饭,想好好活着,我如此多杂念实在不该。唉,我自觉比他聪明,其实反倒该向他学学才是。   想到这里,宁承轻展颜笑道:“你快替我将眼泪擦干,别让人瞧见笑话我吓得哭鼻子。”萧尽用袖子将他脸上泪痕抹净,也笑道:“你胆子大得很,谁能吓得你哭鼻子。不过这些日子段大哥不在你就哭了两回,像个小孩儿,我见了段大哥立刻就告诉他。”   宁承轻道:“你瞧我眼里是不是进了灰?”萧尽探身向前正要瞧他眼睛,宁承轻张嘴在他鼻尖咬了一口。萧尽退后道:“你又咬我!”宁承轻得意道:“好久没咬你,痛不痛?”   萧尽摸摸鼻子道:“你力气小小的,我咬你一口才痛。”说着也凑过来,在宁承轻唇上一吻。他小心翼翼,婉转轻柔,哪有半点用力,宁承轻只觉口舌交触时犹如火烫一般。虽他二人时时刻刻都在一处,可不知为何,平日相就都不如眼下这一吻情热如沸。   宁承轻被萧尽吻住,方才一时委屈和思念尽皆化开,再不觉伤感脆弱。   两人深深长吻,许久才分开,都是面红耳赤,心满意足。   萧尽道:“好啦,他们要走了,我背你出去吧。”宁承轻道:“你将床边那盆里插的松枝拔了给我。”   萧尽道:“要那做什么?”宁承轻道:“是你头一回插瓶给我的,我拿着留个念想。”萧尽闻言就去拔了给他。   宁承轻拿在手里道:“下回拿狗尾草插就更应景了。”萧尽道:“把上头的毛拔了,做个小秃毛狗才应景。”   两人尽皆一笑,萧尽背他出了门。 第一百零九章 重过故地难寻迹   时隔半月,再下山已有恍如隔世之感。   萧尽见过了这许多日子,当初留在山下的马车已不知去向。连若秋与叶剑成上山时将坐骑寄养在农户家里,因要驮放解中有的竹篓,总共有三匹马。   连若秋道:“二哥骑一匹,我和师兄共乘,萧少侠,你们二人骑一匹吧。”他虽心中不平,但对萧尽还算客气,言语上并不刻薄。   萧尽先应允,随后又道:“承轻服了丁大哥的药丸,毒性未解,手脚不得方便,到大镇上需换车马方能赶路。”   连若秋知道丁以绣苦心多年钻研毒经毒谱,只为有朝一日宁家尚有后人留世时能有应对之法,见宁承轻不能自己走动,需得萧尽将他背下山,便道:“雇车也可,只是路上慢些。”   萧尽想说慢些也是不得已,宁承轻却道:“无妨,还是早日找到师兄要紧。”萧尽道:“马上颠簸,日夜赶路岂不累到你?”宁承轻道:“我就爱和你一起骑马,你累了咱们再换车。”   萧尽虽觉他任性,但这句“就爱和你一起骑马”却十分甜蜜,只好点头应允,心想半路再雇车不迟。   几人各自上马赶路。   萧尽依旧与平常一样,每到城镇都替宁承轻买许多吃穿用物,对他处处体贴照顾。丁以绣早就习以为常,连若秋与叶剑成却是初见,均觉他未免太摧眉折腰,又见宁承轻一一受用毫不客气,也叹他娇惯,但想他不会武功,算不上江湖男儿,不过是个落难的富家子弟,身上难免有许多打小被惯坏的习惯,便只在心里鄙夷,面上假充不见。   五人急着赶路,脚程极快,不出十日已来到青枫山下枫林镇。故地重返,萧尽与宁承轻心里都是五味杂陈,本当立刻去山下村落找人,可天色已晚,几人风尘仆仆十分疲累,便打算在客栈住一晚,天亮再去打听。   连若秋打点好客房,与丁以绣、叶剑成住下,萧尽则与宁承轻同住。   萧尽心知一路上连若秋对自己十分防备,虽不住在一处,一举一动却都逃不过他的眼目。二人在客栈房中梳洗一番,换上新衣,萧尽问宁承轻想吃什么。宁承轻正经道:“我想吃海棠糕、西子牛肉羹、响油鳝糊。还有,如今入秋了,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自然要有鲈鱼。”   萧尽为难道:“都要的江南菜色,咱们虽往南走,可离苏杭秦淮还远,只怕你想吃的菜纵有也做得不好。”宁承轻笑道:“那你问我做什么?难道我想吃龙肝凤胆你都去找来?”   萧尽心里想的自然如此,他见宁承轻一路强颜欢笑与自己说话逗趣,实则心事重重,日夜忧愁,越是快到这里心中越不安宁,只怕满心期望又再落空,便如近乡情怯般忐忑。其实能不能找到段云山,二人心中都无把握,萧尽可做的也只有将他起居饮食安排妥当。   宁承轻道:“我现下不饿,你去街上不妨瞧瞧有没有钟不四说的那个小子,有觉得像的便多问几句,赶在丁以绣他们之前找到师兄最好。”   萧尽道:“那我去瞧瞧,你累了先睡一会儿,等我买好吃的回来。”宁承轻道:“你将灯吹灭吧。”   萧尽吹了灯,将宁承轻抱到床上,脱了鞋,盖上被子,走时又回来在他面颊亲了一口才去,宁承轻躺在床上只觉好笑。   萧尽到镇上,见天色虽暗,仍有小贩沿街做生意,卖些小吃点心。他记得钟不四说过卖衣服的穷小子样貌,便留心路上一些半大孩子,如此瞧来瞧去,渐渐街上行人稀少,只余刚到镇上的商贾旅客在客栈酒楼外卸车下马,还有无家可归的乞丐乞儿,见人来到上前乞讨。   萧尽见有个小孩儿,六七岁年纪,趁叫花子围住行商要钱时躲在马车下解人腰上挂佩。他向来正派,见到小偷小摸便顺手教训,捡了枚石子丢去,正丢在小孩儿腿上。   小孩儿唉哟一声,转头瞧见萧尽望着自己,知道露馅,却不慌不忙钻出车底,一溜烟地跑了。   萧尽看在他年纪尚幼,又没偷到东西,懒得去追,在街上转了一圈,并无收获,只得去酒楼买些熟菜带回客栈。   宁承轻实无睡意,见他回来问明一切,虽知找人之事哪有如此轻巧,却不免失望,略吃了几口菜就推说没胃口,躺下睡了。   睡到半夜,窗外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宁承轻被雨声惊醒,见窗户未关紧,窗下已全是雨水。萧尽也醒了,起来关好窗,回来将宁承轻搂在怀里。二人都想起当日在青枫山顶,也是这般狂风暴雨,泥流倾泻,不知砸死多少人,心里隐隐都有些不安之感。   次日黑云罩顶,大雨如注,一夜狂风将路上树木瓦片打落不少,即便打伞也寸步难行,行商旅客都只好耽误一日等雨停再走。   丁以绣等人也走不了,如此暴雨,山下必定成灾,枫林镇离青枫山远些,几月前才未遭山洪冲毁,如今一遇暴雨,行人便不敢冒险赶路。   萧尽下楼吩咐店伙做些点心,见门外瓢泼大雨声势惊人,忍不住走到门边驻足瞧了一会儿。天上乌云密布,压在头顶近在咫尺十分可怖,如此白天竟似夜晚一般需得在屋中点灯才能瞧得清。   他望了一会儿正要回去,忽见脚边蜷着个似小狗般一团的人,衣着破烂手脚脏污,正是昨晚藏在车底偷东西的小孩儿。   萧尽见他冻得瑟瑟发抖,心有不忍,将自己外袍脱了给他盖上道:“进店里坐着等雨停吧,我叫小二给你碗热汤喝。”   小孩扯着他衣袍裹紧,钻出头来望着他,忙不迭磕头道谢道:“谢谢大爷,大爷赏我几个钱就成,我不喝汤。”   萧尽心想他昨日偷盗固然品行不端,但毕竟年纪小不懂事,沦落街头难免走上歪道,给他几两银子倒不妨事,只是怕他有了钱反被人抢去。   萧尽问道:“你家里人去哪了?为何小小年纪在外流浪?”小孩儿还未回答,就听店伙道:“他原住青枫山脚下,家被山洪埋了,找不着爹妈才逃难到这里。小九儿你是不是又偷客人东西被抓着了。”   小九儿道:“自然是偷不着才来你门口睡觉,偷着了就睡房里去。”店伙不与六岁小孩斗嘴,哈哈一笑转身招呼别的客人。   萧尽道:“原来你也是灾民的孩子,你想吃什么,我请你吧。”小九儿道:“我不要吃的,只要银子。”萧尽道:“你年纪小,拿了银子别人来抢,怕害了你,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小九儿道:“有个哥哥,比我大九岁。大爷给我银钱,我去给哥哥,不会被人抢去。”   萧尽心想路上这些小乞丐多有个带头的,平日偷了钱讨了饭,回去交给年长的孩子,人一多,就连大人也不敢轻易欺负,于是道:“那是你认的哥哥,还是亲哥哥?”小九儿道:“是我亲哥哥,我原有八个哥哥姐姐,眼下只剩七哥,山塌下来的时候他抱我逃出来,咱们跟着那些大人走到这里。”   萧尽想起身世,自己原也有个亲姐姐,如今连她长相模样一点记不得。他摸了一锭银子,见四下无人留意,塞在小九儿怀里道:“那你将银子藏好,不可被人瞧见,若有人抢你的,你先给了他,回来告诉我。”   小九儿平白得了这许多钱,惊喜交加,又要磕头道谢。萧尽怕人瞧见,忙拦住他,将裹在他身上的衣服下摆打个结,挽起袖子,不至穿着绊倒。   他叫来小二,要一碗肉汤,让小九儿坐着慢慢喝,另塞了几块点心后便上楼去了。   宁承轻见他下楼一趟,脱了外袍回来,问起缘故,萧尽就将小九儿的事说了。宁承轻笑道:“你是善事做出瘾头来,路上小乞丐小孤儿多得很,怕钱不够给呢。”   萧尽道:“那日山洪可怖,回想起来仍是心惊肉跳,这小孩逃难出来实属不易,举手之劳帮他一帮,就算当日咱们死里逃生的还愿吧。”   宁承轻道:“若是还愿,一锭银子又太少了。”萧尽喂他吃点心,回道:“他还有个哥哥,应当十五六岁,拿了这银子,一年半载衣食可保,再能找些事做便不用着乞讨。”   宁承轻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既然他们逃难到这里也有几月,对镇上的人事十分熟悉,又是到处偷盗乞讨的小孩,你该多给他些银两,让他替咱们打听打听师兄的下落。”   萧尽道:“我怎么将这事忘了,等我下去跟那孩子说。”说罢匆匆下楼,小九儿却已不见了。他问店伙人去哪里,店伙说那小子饿死鬼一般,烫嘴也不顾,一口气喝完汤冒雨跑了。萧尽心想这小子倒机灵,知道客栈里人多眼杂,怕揣着银两被人骗去抢去,这才跑开,一时也无处可寻。   他回到楼上对宁承轻说起,宁承轻道:“既如此就算了吧,明日若放晴再去街上打听。”萧尽点头称是。   二人无所事事,向掌柜要了副棋子棋盘,宁承轻让萧尽一人摆两边,教他下棋。   次日起来,暴雨转弱,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萧尽还未起床就听有人敲门,忙披上衣衫,想一想又顺手拿了倚在床边的拒霜,开门一瞧,门外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萧尽见他皮肤黝黑,身形瘦削,一双眼睛却精湛有神,看来十分伶俐。萧尽立刻想起钟不四说的穷小子,越瞧这少年越相似,问道:“你是谁?”   少年道:“我叫狼七。”萧尽心想这名字古里古怪,定然不是真名,但小孩子学说书故事里的绿林英雄,取个虎狼熊豹的猛兽做诨名也不奇怪,便道:“那你就是小九儿的哥哥么?”   少年道:“你怎么知道?”萧尽道:“他说有个七哥,你又叫狼七,我猜就是。”狼七道:“小九子昨天拿了银子回来,说是客栈的大爷给的,我怕他又偷人钱财,便拿来还你。”   萧尽道:“是我给他的,你拿着吧。”狼七倒也爽快,收下银子道:“我不白拿人钱,你有什么事自己不愿走动,可叫我去跑腿。”   萧尽正想向他打听段云山下落,就道:“我要找个人,不知你见过没有。”   他将段云山身形样貌说了一遍,狼七听后一怔,忽然转身就跑。 第一百一十章 狺狺小犬迎人吠   萧尽见少年如此,心知必有蹊跷,如何能让他逃脱,伸手一拽将他后领抓住拖了回来。   狼七待要大叫,萧尽又眼疾手快点住他哑穴,随后关上房门,提着他回到屋中。   宁承轻见了狼七并不意外,反称赞萧尽行事果断,没有惊动一墙之隔的丁以绣等人。   萧尽道:“我问他段大哥下落,他听了要跑,你来问他吧。”说着拔了青渊抵在狼七颈边,防他喊叫,遂解了哑穴。他方才点穴时察觉这少年不过是寻常人,丝毫不会武功,举手投足也非江湖人,因此只略微吓唬他,盼他能说实话。   宁承轻道:“小兄弟,你见过我师兄是不是?”狼七见他倚在床上,眉目清秀,俊雅异常,不由面色一红,心生许多好感,原本被萧尽拿匕首架住心中着慌,这时反而镇定下来,问道:“什么师兄?我不认得。”宁承轻向床头瞧了一眼,萧尽见枕边放着段云山的衣衫,便拿来给狼七瞧。   宁承轻道:“你不认得我师兄,总认得这件衣服吧?”狼七目光闪烁,明明认得却摇头否认。宁承轻叹了口气,对萧尽道:“这位小兄弟说不认得,想必是咱们找错人了,放他去吧。”   萧尽想以他心机,使些欲擒故纵的计策实属平常,就将青渊拿开收回刀鞘。狼七见宁承轻双眉紧皱,愁思不减,一时竟有些负疚之感,走到门边又再折返,问道:“你……你与你师兄怎会走散的?”   宁承轻原想等他走后叫萧尽尾随跟去,找他落脚之处,但他去而复返,便知到底是年少心软,心里藏不住事,于是微微一笑道:“我与师兄自幼一块儿长大,几月前青枫山暴雨山洪,他为救我落下山崖,自此生死不明。小兄弟,若你知道他下落,望请告知,我自当感激不尽,另有重谢。”   狼七想了一会儿道:“你师兄下落我确实不知,不过我在镇上有些朋友,可替你打听打听。你们几时走?我晚上再来。”   宁承轻一听便知他自己拿不定主意,要回去问人,说道:“那就有劳小兄弟。”萧尽拿了个银锞给狼七,请他有了消息务必早些回来告知。狼七推脱不要,只道等找着人再说。   萧尽等他下楼走出客栈再要去追,宁承轻道:“这小孩儿倒谨慎,若非如此真怕师兄重伤之时被那些死了同门心急报仇的家伙伤了性命。你去追时要小心,别让他察觉。”   萧尽道:“我知道,你放心好了。”他武功造诣今非昔比,轻功更属上乘,飞身上房,远远瞧清狼七人影后尾随而去。   眼下虽是白天,但因细雨绵绵,路上行人也不多。狼七果然警惕,一路走街串巷有意兜圈,半路又与另外几个乞丐模样的孩子相遇说了些话,这些孩子便四散而去。   萧尽一见之下大为头痛,不知他说了什么,若是让其中一个通风报信,其余不过有意捣乱,自己却追哪个才好?   他见四五个小乞儿都往不同方向跑,狼七却反而悠哉哉地找了个屋檐坐下避雨。萧尽心念一动,心想他若有意引我追他,必定也找条路走,如此坐着不动,反倒像是要我心烦不耐,方才我刀抵他脖子也不曾逼他说出实话,果然有些义气,既如此便只盯他一人,那些孩子去报信也总要回来告诉他。想到这里,萧尽便也不急,伏在屋顶静静等候。   一直等到晌午,雨又渐渐下得大了些。萧尽见那小子从怀里摸出个馒头啃着吃,自己却浑身湿透、饥肠辘辘甚是可怜。但他不想半途而废,仍是苦等,终于等到下午,狼七睡醒午觉起来,伸了个懒腰四处张望,随后一路东游西荡,慢慢往镇外走去。   萧尽打起精神紧紧跟随,狼七出镇后,见身后无人便飞奔起来,可他区区一个少年,如何比得过习武之人。萧尽跃下屋檐又掠上树梢,如此一路随行,终是到了一个破屋外。   这屋子简陋不堪,四处漏雨,门外卧着条黄狗。萧尽一见那狗子,顿感眼圈泛红,不顾狼七在前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唤道:“金角!”   金角许久未曾听到这样呼唤,竖起耳朵一愣,回头见是萧尽,立刻汪汪叫着,不住摇动尾巴奔到跟前,一下扑进他怀里。   萧尽又哭又笑,抱着小狗好一通亲热,狼七见他们一人一狗如此亲近也是愣住。萧尽放下狗子对他道:“小兄弟,谢你带我来此,金角认得我,我可不是坏人。”   狼七道:“你说阿黄,它叫金角?”萧尽道:“是啊,它叫金角,段大哥在哪,快带我去见他。”他既认得金角,狼七心中警惕便减去几分,却仍拦着屋门道:“你在外面等着,我问大哥一声。”   萧尽料定段云山就在屋中,不急于一时,点头道:“那有劳小兄弟通报一声,就说我姓萧,与他师弟宁承轻一直四处寻找他下落。”   狼七道:“我去问了,若他不肯见你,你也不可硬闯进去。”萧尽道:“段大哥怎会不肯见我,你快去问。”狼七听罢便转身进去,片刻后又再出来道:“我问了,大哥不愿见外人。”   萧尽一愣,心想段大哥为何不见我,莫非他受伤甚重不愿拖累我们,所以不肯相见,那可是多虑了,我和承轻如何会嫌他累赘,他伤得再重咱们也会好好照顾他。想到这里,他抬步就要进去。狼七拦腰将他抱住道:“你说过不硬闯的。”   萧尽见他小小年纪如此讲义气,不肯出卖萍水相逢之人,心里颇有好感,柔声道:“小兄弟,我只进去瞧瞧,劝他一劝,绝不伤害他,你若不信,我将刀放在你这,一会儿出来你再还我。”   狼七听他如此一说,果然松了手。萧尽便将拒霜给他,狼七双手一抱十分沉重,咬了咬牙道:“我同你一起去,大哥伤重,你说话小声些,切莫惊吓了他。”萧尽忙答应,心中惴惴,不知段云山究竟伤得如何模样。   二人先后进了破屋,萧尽见这屋子比外边瞧着还要破陋,四面漏风,昨日一场暴雨已将地面浸得湿透,屋中那人睡在稻草铺上昏昏沉沉不住呻吟。   萧尽心头剧痛,快步上前正要唤一声“段大哥”,却见草铺上的人长方脸膛,两腮瘦削,双眉倒垂,约莫二十来岁年纪,并非段云山。   他一愣停步,立刻满心失望,转头对狼七道:“他不是我要找的人,那件衣衫的主人在何处?”狼七道:“衣衫就是大哥的,大哥伤得重,我与小九没钱给他买药治伤,他便说将他身上值钱的衣物和东西变卖,这才请了个大夫来瞧过一次。”   萧尽心想那衣衫钟不四瞧着眼熟,宁承轻也认出是段云山的,如何成了此人的东西。他走近受伤之人,见他神志不清,摸摸额头烧得厉害,便问:“他这样烧了多久了?”   狼七道:“也不是每日都烧,这几月中断断续续烧了几次,有时好些有时又不成了。”萧尽道:“他是你亲大哥么?”狼七道:“不是,那日山上泥石滚落下来将村子淹了,爹娘叫我带了弟妹逃走,他们慢了一步也被埋在山石下。等暴雨停后,我与小九回去找人,没找到爹娘,在路上遇见这位大哥,门外小黄狗也是半路跟来的。”   狼七说因洪灾冲毁山村,家破人亡,他与弟弟年纪尚小,遇到大人便有投靠之心。这人当时伤重,却凭一股求生毅力带他二人逃到这间破屋。   狼七道:“那日起,大哥的伤势一日比一日重,请大夫也不管用,昨日你给小九儿一锭银子,我却不敢拿去医馆,怕人说是偷的,要报官来抓咱们。”   萧尽听他说得可怜,却总觉有不合理之处,问道:“若你说的不假,为何之前我说起段大哥样貌时,你转身要逃?”   狼七道:“我……见你手中拿刀,心里害怕,就跑了。”萧尽仍觉有佯,但见他神色惶然,只好温言道:“不妨事,我先瞧瞧你大哥,病到如此该找个好大夫吃几剂药才行。”   他伸手掀开破被,不由吃了一惊,那人右手拿木板夹着,左膝下不见了一条小腿,只用细麻绳扎紧伤口,干瘪的血肉凹凹凸凸,显是被巨石砸断。   他愣怔半晌,想了想,伸手到怀里摸到宁承轻给的灵华三秀丸、七花玉苓膏。这两味药极其珍贵,萧尽生怕遗失,都与银票一起藏在身上,此时拿出来一数,内伤药丸还有七八丸,外伤膏药余下大半盒,心想不如用上些许,救人一命也算善举,于是倒了一颗药丸,捏着那人两腮喂下,又抹些药膏在他断肢伤口。   萧尽道:“小兄弟,这屋子破陋,不宜养伤,你拿了东西与我去镇上吧。”狼七道:“我可没钱住店,镇上的人见了我也要赶我。”   萧尽道:“我替你找间屋子,叫你弟弟也来。”狼七已渐渐信他不是坏人,想了想下定决心,将屋子里还能用的器物打个布包背在身上。萧尽待要将那人抱起,见草铺旁摆着把剑,捡起一瞧,剑柄上黄穗早已污浊不堪,擦去污泥,剑鞘刻着“云门”二字。   他想,原来这人是云门弟子,当日云门的人与柳廷在清风客栈欺负宁承轻,自己还记着这仇,只是眼下这人如此凄惨,自己又实在记不太清那时跟着柳廷闹事的人里有没有他,况且等他醒来还要再问段云山的下落,便先不计较,将他背在背上,狼七抱了金角一同而去。 第一百十一章 离离天火授紫薇   萧尽背着重伤的云门弟子回到客栈,生怕被丁以绣等人瞧见,让狼七先去探路。   狼七机警,抱了金角进去四下一瞧,并无萧尽说的那几人在楼下,出来与他说了,萧尽才将人背去楼上客房。   他出去一整日,宁承轻本在担心,见他背了人回来,以为是段云山,但见那人气息奄奄,缺了条腿,心里一紧。萧尽忙道:“不是段大哥,他是云门子弟,当日从山上滚落下来,只是不知为何段大哥的衣物在他手里。”   宁承轻道:“他伤得如何,能不能说话?”狼七道:“昨日下了一天雨,屋子漏水,想是又着了凉有些寒热。”萧尽道:“我给他服了一颗灵华三秀丸,又在伤口敷了些七花玉苓膏,过一会儿便会好转。”   宁承轻道:“你将他抱到床上,我瞧瞧他伤势。”正说到这里,金角见了旧主人,汪汪呜呜叫起来。宁承轻平日罕有喜怒之色,这时见了小黄狗真是又惊又喜,忙叫萧尽抱来给他。   萧尽将小狗放在他膝上,金角这些日子泥里打滚,四处撒欢,早已浑身泥泞脏兮兮的,宁承轻却丝毫不嫌,笑吟吟由它舔自己脸颊。   萧尽安顿好伤者,去叫店伙熬汤,见天色已晚,庆幸丁以绣等人未曾找来。宁承轻却道:“你去了不多久,连若秋就来问过,说要冒雨去打听师兄下落,我只装身体不适,要他多等一天。”   萧尽道:“还是你周全,咱们要能先找到段大哥就好。”宁承轻初见金角还十分欢喜,这时想到金角若与段云山一起万万不会独自流落到旁人手里,可惜狗子不会说话,问不出当时情形。到了夜里,狼七惦记弟弟,要去找小九儿,便先走了。二更时萧尽听那云门弟子在床上呻吟,赶去一瞧,见他睁着眼睛定定瞧着自己。   当日众人自清风客栈一路追到青枫山上,人人都认得萧尽、宁承轻与段云山三人,这云门弟子重伤已久,神志倒还清醒,睁眼见是萧尽,顿时大惊失色。   萧尽道:“你别怕,你我本无仇,不过想问你几句话。”那人见他和颜悦色,心中稍定,结结巴巴问道:“你……你要问什么?”   萧尽想问他段云山的下落,一旁宁承轻却先问道:“你是云门弟子,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我叫冯海寅,是云门六代弟子,青锋无痕姬扬是我师兄。”宁承轻点头道:“姬扬武功不错,江湖上也有名气,这次怎么没来?”   冯海寅道:“姬师兄痴心练剑,不太过问江湖恩怨。”宁承轻笑了笑道:“他不是不太过问江湖恩怨,是因为当年死在宁家的是与他不合的师叔闵岚,替同门报仇这事便不想揽在自己身上。”   冯海寅身在云门,岂有不知师门之争,师兄与师叔不合,亦是他们同门不合,对外不可明说,宁承轻一个外人了如指掌,令他大为意外。   冯海寅道:“闵师叔身故,本该由他自己门下弟子前去寻仇,但家师念及同门之谊,命我与师兄弟们一同前往,宁……公子,若有得罪之处,望你大人大量,不要见怪。”   宁承轻道:“我不见怪,那日在清风客栈,你没和柳廷一起闯进房里羞辱我,可见你们云门师兄弟虽是同门,但师从各人,品性也不同。我想师兄正是因此才救你……”   他略停片刻,欲言又止,只怕冯海寅说出一句段云山已死,萧尽见了,伸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按。宁承轻被他按住肩膀,心里又有了些勇气,接着问道:“不知我师兄段云山如今人在何处?”   冯海寅道:“段大侠人在何处我也不知,当日我失足从山上摔下,被巨石压住了腿,段大侠虽也受伤甚重,却不顾危险将我救出。我断了腿不能行走,他背着我走了几日,那两个小孩儿也是他救的。”   宁承轻听到这里,心里一块石头终是落地,忙追问道:“那他后来说要去哪里?”冯海寅道:“那些日子我断腿剧痛,烧得迷迷糊糊,只记得一日他将自己包袱里几件衣裳和随身之物都给了小七,说要动身去找人,还嘱咐他自己仇敌甚多,有人问起千万不可透露行踪,以免受牵连。两个孩子还小,既留不住他,也问不出他去向。后来……”   萧尽道:“后来的事,狼七都说了。”宁承轻道:“师兄要去找人,自然是找我俩,但我一路留下暗号标记,为何师兄一个也没瞧见,莫非他与咱们走了岔道,错过了?”   萧尽道:“他将金角留在这,想必还要回来,咱们不如在镇上等他,让狼七和小九儿多留意。”宁承轻道:“你我等得,丁以绣、连若秋他们可等不得。”   萧尽道:“眼看一月就要到了,你身上的毒还不能解去,段大哥若在定要怪我。”宁承轻道:“师兄不会怪你,还要称赞你英勇。我身上的毒不要紧,我自出娘胎就服药,血中本就带毒,丁以绣用毒难道能胜过我爹?咱们先虚与委蛇,借连若秋等人之力找到师兄,之后我自有解毒的法子。”   萧尽对他用毒解毒之能向来深信不疑,想这些日子他们在山里找了不少毒物毒草,自行解毒应当不是难事。   他道:“那依你之见,要不要将今日的事告诉他们?”宁承轻道:“他们找到师兄也是想逼问他当年宁家的事,师兄也说不出来,怕会再起冲突……不知师兄伤得如何,你武功不及丁以绣,但应当胜过连若秋,与叶剑成在伯仲之间,交起手多半要落败。”   萧尽道:“我瞧他们也算仁义,该不至于动手伤人。”宁承轻道:“本来不至于,可解中有说了那些话,丁以绣这几日瞧咱们的眼光又不一样了。他心里有恨,真相不能水落石出,只会让他越发钻了牛角尖。如今唯有坦诚相告,先打消他们心头疑虑,再图其他。”   萧尽道:“那也好,我去叫他们过来商量。”宁承轻道:“等一等,你去找纸笔来,我留个信给师兄,他若回来好知道去哪等我们。”   萧尽就去磨墨铺纸,宁承轻瞧着他道:“我写不成字了,你来写吧。”萧尽脸一红道:“我字写得不如你。”宁承轻道:“那还用说,不用多写,只写红蕉当美人,紫薇授仙郎几个字就好。”   萧尽不解道:“那是什么意思?”宁承轻道:“你只管写了交给方才那孩子,叫他守着镇外破屋,若见师兄将留字交给他。”   萧尽道:“你快告诉我,两句写的是去哪里和段大哥相见?”宁承轻道:“咱们来时,前一个镇上有家远近闻名的大客栈,名叫亨通,是不是?”   萧尽想了想道:“是有个亨通客栈,大得很,住店的都是过往商贾,宁愿多赶些路也要在这客栈投宿。”宁承轻道:“那就是了,这两句话里有个卦相,美人红蕉色如火,紫薇垣动天人贵,是为火天大有,光辉似火,顺天而生,有大而亨通之意。师兄拜在我爹门下,我娘教我以卦攒花,他自然也是明白的。这样即便找不到师兄,他只要回来便有重逢之日。况且四十九日一到,丁以绣不给我解药,那就算他已替兄长报了仇,我与他各不相欠,再不放咱们走,也是他理亏,到时便不必讲什么道理,你一个人打不过他们三个,我也有法子让你赢。”   萧尽道:“我不要赢他们,只要你我和段大哥能重聚就好。”说着依言在纸上写了那两句话,写完拿起一瞧,歪歪扭扭不成章法,更有些不好意思。   宁承轻瞧他屏气凝神写了许久,虽写得不甚漂亮,可也算认真,笑道:“你习武之人能写成这样已然不错,今后有时间我再教你练字吧。”   萧尽将纸上墨迹吹干,折在一起道:“我又不考状元,练什么字,今后你练字,我练武,咱们文武双全,再没人能为难咱们。”宁承轻听他这么说,想到将来二人隐居山野,每日读书写字,习武练刀,养狗逗乐,攒花种草,再无人打扰,实是天下一等的美事,不由心向往之。   萧尽出门去街上找到狼七,又给他银子,嘱咐他若段云山回来便将这信交给他。狼七原本不过是个普通山民的孩子,遭遇天灾流落街头,混了些痞气在身上,此时见萧尽这样一个佩刀侠客又托付书信又委以重任,心中一股义气油然而生,拍胸脯答应一定将这事办好。   萧尽回到客栈,刚进门便撞见丁以绣、连若秋和叶剑成坐在客堂上。三人见他进来,齐齐朝他望去。萧尽本就要去找他们,因此大大方方拱手道:“三位正巧,在下有了段大哥的消息,请用过饭后来房里相谈。”   连若秋今日也与师兄一同出门打听,只是他们只问沿街店铺小贩,不曾留意四处玩闹的小乞儿,自然一无所获空手而回。   连若秋道:“既有消息就快说,吃饭不急。”说着抬步上楼,到宁承轻房间推门一望,瞧见床上躺着个人。   宁承轻趁萧尽出门,与冯海寅说了些话,嘱咐他一会儿若有人问起,不可提狼七和小九儿,只说自己被段云山所救,眼下人已不在镇上。冯海寅感念段云山救命之恩,听宁承轻说这些人打听段云山下落恐对他不利,当下应承,绝不多说闲话。   连若秋问:“这人是谁?为何在你房里?”萧尽道:“我去镇外寻访,在路边破屋中找到这位云门剑派的侠士,他曾见过段大哥。”   连若秋见冯海寅断了条腿,奄奄一息,佩剑放在枕边,果真有“云门”二字,便又问道:“这位云门少侠,请教尊姓大名?”冯海寅说了名姓,又将自己如何遇险坠崖,遭山石压断腿后被段云山救起之事说了一遍,回想往事真情流露,对段云山的救命之举感恩戴德。   连若秋与叶剑成出身名门正派,见他泪流满面如此感佩,心中都想,冲云拳段云山倒称得上一声侠义为人,见了面应当好生相谈才是。   丁以绣道:“紫阳剑派掌门玄尘子也是一位得道高人,若不被人揭破当年丑事,谁能想到他是个杀害义弟,灭门夺财的恶贼?” 第一百十二章 拦路魍魉何曾见   连若秋听了丁以绣的话深以为然,点头道:“不错,江湖上鱼龙混杂,人心叵测,多有人面兽心,笑里藏刀之辈,只凭一两件善举不能分辨,咱们还是尽快将人找到,问出真相再做定夺。”   萧尽当初在长生道院后山云外崖上见玄尘子舞剑,只觉仙风道骨,一派世外高人出尘之姿,无论如何想不到竟是杀害自己父母的凶手,如今想来确是人不可貌相。然而丁以绣将段云山与玄尘子相提并论,萧尽却不以为然道:“段大哥为人慈和宽厚,绝非你说的人面兽心、笑里藏刀之辈,青枫山山洪倾泻,自己逃得一命已是侥幸,再救旁人又有什么好处,不过是他生性善良,不愿见死不救罢了。”   连若秋还未来得及开口,那边冯海寅却已连声附和道:“是,是,段大侠不计前嫌,不但救了我,还救……还救了,许多灾民……”他一时口快,差点说出狼七和小九儿,忙一阵咳嗽掩过。   宁承轻道:“冯少侠伤病在身,还是不要多说话为好。我与师兄当日在青枫山下失散,如今云门剑派冯少侠说曾见过师兄,时至今日已隔两月之久。师兄若在外找不到我,此刻或许会回来瞧瞧,咱们应当分头去找,或发出消息,令他知道我在这里。”   连若秋道:“人海茫茫,不知他去了哪,如何找起?前几日你说段云山在这,我与师兄、丁二哥才日夜兼程赶来,眼下又找不到人,谁知是不是你的权宜之计。”   宁承轻道:“凡事多有阴差阳错,说不定他前脚刚走,我们后脚赶到,正好错过也未可知。连少侠稍安勿躁,前些日子庐阳苍穹剑派比武大会后,游云剑温南楼与刘掌门遍告天下武林同道寻找我师兄,丁大侠既知玄尘子等六派故事,想必当时在场,自然知道我不是胡说。眼下这事已传得人尽皆知,师兄半路听到说不定会往庐阳城去一路打听。”   连若秋道:“咱们刚从那来,又要回去,你可是耍着我们兄弟玩呢?”宁承轻道:“我何尝不急,丁大侠逼我服下五蕴枯荣丸再过几日就要发作,岂有拿自己性命玩笑的?”   丁以绣道:“我本想要你在我亡兄墓前替父母认个错,好让他泉下有知,死可瞑目。但你决意不肯,如今若秋又找来人证,教我想饶过你也不成了。要你以命抵命自然说不过去,只是这几日中若不能找到冲云拳段云山说明缘由,你便自己想办法解毒吧。”   叶剑成心知若丁以绣一时意气真不给解药,致使宁承轻终身残废,从此后必成心病一蹶不兴,再不能抬头挺胸行侠江湖,忙道:“二哥切勿冲动,咱们如今既有人证又有物证,不怕人诋毁诬陷,更何况游云剑温南楼与江湖群豪定下一年之约,实在不成一年后咱们带着人上仙城山,将证据昭示天下,也必然能让真相水落石出,如今却不可私刑处置,在江湖武林上给人落了口实。”   连若秋原本听说丁以绣在宁承轻身上下了毒,大有善恶轮回,因果报应之感,可他对叶剑成这个师兄自幼敬重,事事请教,句句听从,便也劝道:“师兄说得不错,二哥何必为一个宁家小子耿耿于怀,丁大哥光明磊落,惨死宁家到底为何事所致,将来必有分晓。”   丁以绣见二人都来劝说,方才心中那股冲动渐消,说道:“还有七日毒发,只要找到段云山,或是他自己愿替父母认错致歉,我都给他解药,从此再不追究。”   萧尽心想,这人性子执拗,非要认个死理不可,若换个人便道个歉又如何,终究是自己性命要紧,承轻平日随机应变,谁知遇到他却偏偏也顽固起来。再转念一想,宁闻之夫妇自小对他爱逾性命,怜惜他早产病弱,自然十分疼爱,他又如何能容忍他人诋毁爹娘,两边都没有错,只是不知当年之事错在哪里。   宁承轻道:“我要说的早在丁大侠墓前说过,今后再无更改,我劝各位,斯人已逝勿再追根究底,事实真相未必顺你心意。”   叶剑成听他话中有话,生怕又激起丁以绣心头火来,便道:“此事你我各有道理,一时辨不清楚,事不宜迟,明日一早咱们就上路打听消息。”   连若秋道:“那这位云门剑派的冯少侠怎么办?”叶剑成道:“我见落霞镇上有天鹰镖局的旗子,请他们护送冯少侠回云门一趟就是。”连若秋向冯海寅道:“冯少侠可有与门派联络的法子,可先遣人送信回去,请贵派同门前来接应。”   冯海寅感激不尽,忙抱病起身写下书信托人送去不提。   次日,众人又再启程,因多了个冯海寅,不得已只能雇马车,萧尽便顺势让宁承轻与冯海寅一同坐车。   连若秋等人见宁承轻不知何时身边多了条小黄狗,但他平日饮食起居都是萧尽照顾,多一条小狗解闷也不足挂怀。众人出得镇来,走了两个多时辰,离落霞镇还有五六十里,迎面而来两骑枣红马儿,马上两人一个面色煞白愁眉苦脸,一个皮肤黝黑凶神恶煞,面相都非良善之辈。   丁以绣与连若秋江湖经验老道,尤其叶剑成对武林中正邪两道知之甚详,一见这二人便猜到来历,低声道:“是南州魍魉双煞,一个叫乌不咎,一个叫白不安,咱们且不去惹他们。”   萧尽对江湖奇人所知有限,只觉二人一黑一白,长相登对,颇为有趣。叶剑成说不要惹事,自然是这二人并非江湖义士,平日道上遇见免不了要起争斗,但今日众人有要紧事在身,不想多惹是非。谁知他们假充不见,那二人却勒马停下,将去路拦住。   连若秋道:“二位请让让,咱们赶路要紧。”面色煞白的白不安道:“什么事紧赶慢赶,也不及咱们兄弟的事要紧吧。”   他声音又尖又细,犹如阉宦般十分刺耳,黑脸的乌不咎却道:“马车里坐的可是江南宁家药圣宁闻之的小公子?”   萧尽听他问起宁承轻,立刻留神起来。   连若秋道:“车里坐的是咱们一位云门剑派的冯师弟,因受了些伤,不知二位拦路寻人有何贵干?”   白不安嘿嘿笑道:“这车车辙极深,车上必定不止一人,让我瞧瞧还有谁在。”说罢便要伸手撩车帘。连若秋见他如此目中无人,视自己为无物,立刻策马过来,长剑一挡,将车门拦住道:“白不安,你未免太不懂规矩了。”   白不安笑道:“魍魉双煞本来也没讲过规矩,我瞧瞧里面是谁,若宁公子不在里头,咱们就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要是人在里面嘛……”   萧尽忍不住问道:“你要做什么?”   白不安瞧他一眼道:“啊呀,原来是萧少侠。”萧尽诧异道:“你认得我?”白不安道:“萧少侠力擒铁手佛封威,在庐阳仙童山群豪面前大大露了脸,我岂有不认得的道理。”   萧尽不曾想庐阳苍穹剑派一行后,自己在江湖上竟有此声名,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白不安道:“萧少侠既在此,宁公子必定就在车里,南州魍魉双煞白不安、乌不咎,求见宁公子。”他恭恭敬敬向车帘行了一礼,身后乌不咎也遥遥相拜,拱手致敬。   连若秋微微皱眉,正想驱赶,车中传来宁承轻的声音道:“两位朋友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见教?”   白不安道:“在下得知公子在庐阳仙童山现身,特地一路追来,想请公子去见见一位咱们兄弟二人十分重要的朋友。”宁承轻不疾不徐问道:“哪位朋友?我认得吗?”   白不安道:“公子虽不认得,但见上一面自然就认得了。”宁承轻道:“我自失父母家人,十余年来都在山中隐居度日,生性拘谨,怕见生人,况且与这几位侠士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与人会面,还是下次有备而至,再请相见吧。”   白不安道:“在下这位朋友身中剧毒,寻遍江湖名医无法治愈,原本要请北医关如是,却得知关神医已于半年前身故,如今医仙药圣都不在人世,当世唯有江南宁家后人精通用毒药理,请到宁公子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宁承轻笑道:“白先生错了,我虽是江南药圣的儿子,自己却也没什么大本事,不然怎会被人下了毒,手脚不能动弹?先生还是另请高明吧。”   白不安目光朝拦着自己的连若秋脸上转了一圈道:“不知是哪个歹人使计陷害公子,白某替公子出气。”   他话音一落,双手伸向背后亮出兵刃,是一对黝黑的判官笔。白不安话不多说,飞身而起跃向连若秋,左手横扫,右手点刺,直指他双眼眉心。   连若秋人在马上,伸手一拉缰绳,仰身避过,将长剑往半空一抛,手握剑柄呛一声拔出,手腕翻转扫向白不安刺来的笔尖。   二人一交上手,叮叮当当响声不绝。   白不安人在半空力压之势,连若秋被罩在其下,长剑施展不开,终是双腿一蹬自马背后翻而下,落在车边。   叶剑成见师弟遇敌,白不安武功深浅尚不可知,不愿以多欺少,只手扶剑柄在一旁掠阵,忽听身后一阵衣袂声响,不望便知是乌不咎欺身而来。   乌不咎面沉似水,双手各执一柄精光锃亮的银钩,双钩在叶剑成面前一绞,如剪刀一般钩向他脖颈。叶剑成拔剑抵挡,长剑与双钩绞在一起,铮铮作响。   四人分成两派,各自捉对,萧尽却知这些人里以丁以绣武功最高,他尚未出手,自然胜算在握。魍魉双煞言语上虽对宁承轻十分客气,话里反有强请之意,两人行为怪异,多半心怀不轨,萧尽便趁此机会问问宁承轻的意思。   他下马摸到车边,正要出言询问,却听路边一阵大笑,笑声中一个粗犷豪放的声音道:“老黑老白,你们恁地大夸海口,说只消两人就能请到宁公子,眼下丁老二还没出手,就将你们两个鬼儿缠住,若要帮手,赶紧喊一声哥哥。” 第一百十三章 巧笑狐媚未肯休   萧尽往喝声传来的方向望去,见林子里有个黑影摇晃,看不清是谁,但黑影魁梧异常,不说像人,反倒更像一头巨熊。   白不安怒道:“咱们兄弟才刚交上手,哪里是被缠住,我劝你这狗熊不要自逞英雄出来送死,免得被人扒了一身熊皮,面上难看。”   他嘴里说话,手上不停,与连若秋打得不可开交。连若秋外号快剑青锋,剑法自以迅捷为长,白不安却身形如鬼魅,起落飘忽,难以捉摸,两人以快打快,看得人目不暇接。   另一边乌不咎与叶剑成却都是刚猛浑厚的路子。叶剑成轻功拔群,辗转腾挪间出剑犹如猛禽捕猎,招式虚实有致,乌不咎双钩交错,防得严实,不敢有丝毫大意。二人紧盯对方要害,稍有露出破绽,生死立见。   林子里的人听白不安消遣他,也不动气,仍笑道:“白老鬼,你要是英雄,为什么挑个最不济的毛头小子当对手,放着丁家老二不敢碰,让老子来领教领教丁家剑法。”   说罢一声暴喝,萧尽只觉他方才还在远处,一转眼已从自己头顶掠过。这人身躯魁伟,身高八尺有余,轻功却如此轻盈迅疾,不由令人大吃一惊。只见他手拿一条九节鞭,挥舞之中,响环呛啷作响。   宁承轻在车中道:“这是岭北人熊曾裘,杀人如麻,生啖人肉,当年逃到关外,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中原。”萧尽道:“他当真吃人吗?”宁承轻道:“细皮嫩肉的或许吃些。”   萧尽道:“你可千万别出来,他瞧见你定要嘴馋吃你了。”宁承轻笑道:“我不出来,你瞧瞧还有谁来?”   萧尽向四周一望,只觉树林子里影影绰绰埋伏着不少人,只是叫魍魉双煞和岭北人熊打了头阵,心里不禁一阵擂鼓,暗自盘算如何能救得宁承轻突出重围。   岭北人熊曾裘袭向丁以绣,他手里的鞭子精钢所铸,比寻常九节鞭粗了一圈,日光下锃亮辉煌,挥舞起来也是威风凛凛,当头就冲丁以绣头顶砸落。   丁以绣拔剑出鞘,长剑在卷起的鞭中转了几圈,一阵叮当乱响,已将九节鞭缠在一起。他抽剑后撤,片刻不停留,立即挺身向前刺曾裘的咽喉。曾裘膂力过人,右手一挥又将缠住的九节鞭抖开,双方你来我往也是战在一处。   萧尽瞧了一会儿,连若秋对白不安或能战个不相上下,叶剑成与乌不咎却稳占上风,长剑舞开已逼得乌不咎守多攻少,至于人熊曾裘虽钢鞭呼啸声势惊人,但丁以绣是一流高手,内力剑法皆为上乘,不需久战,百招之内必能分出胜负。萧尽内心自是盼丁以绣三人获胜,自己手中也紧紧握着拒霜守住车门,看护宁承轻与冯海寅。   正混战之际,萧尽听耳边传来一声轻笑,他正瞧着各人相斗,听见笑声已近在咫尺,着实吃了一惊,回头一瞧,身边荡起一阵微风,一个红衣女子站在马车旁冲他微笑。   萧尽一见之下不由想起孟别昔,只是这女子与孟别昔相比,眉目神情多有轻佻之意。萧尽拔刀而立,问道:“你是何人?”   红衣女子笑道:“公子不要动粗,小女子是瞧公子丰神俊朗,英姿不凡,有心结交罢了。”萧尽道:“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姑娘自报家门就是。”红衣女子听了咯咯直笑,不远处又有个粗声粗气的人出言讥讽道:“狐狸精,你这可是老牛啃嫩草,见了俊俏后生硬要调戏,诓人家喊你一声姑娘,你算哪门子的姑娘,做他老娘也够了。”   红衣女子呸一声骂道:“臭泥鳅,我要做也是做你老娘,快滚出来给老娘磕头。”那人回道:“老子偏不出来,你便宜儿子生得遍地都是,说不定里面就有老子的种呢,哈哈哈哈。”   萧尽听他二人言语粗俗,老娘老子乱骂一通,实是不堪入耳。宁承轻道:“血狐崔雪映许久不出江湖,你叫她姑娘,可是容貌还不见老?”   萧尽道:“她难道很老了吗?我瞧着只比我略大些,和郭女侠差不多大吧。”宁承轻道:“滚地蛇阎松说得不错,她做你娘也绰绰有余。崔雪映成名三十余年,如今少说年近六十了,不过她爱惜容貌,早年就起始修练养性驻颜的内功,比别人老得慢一些罢了。”   萧尽只觉稀奇,又朝血狐崔雪映瞧了瞧,见她身形苗条,面色红润,头发乌黑,哪里像近逾花甲的老妪,分明是个娇俏少女。   崔雪映见他打量自己,笑得双眼弯如新月,翩然走来道:“你瞧我做什么?是我长得好看吗?”萧尽几时受过女子这般调笑,脸上一红,却听宁承轻道:“你小心她手上有毒,被她毒倒,今晚可要做老娘的新郎啦。”   萧尽往崔雪映双手望去,见她十指纤纤,指甲尖细,涂得如衣裳一样血红,伸手便要朝自己手上摸来,忙横刀在前道:“前辈自重,再要靠近,休怪刀剑无情。”   崔雪映笑道:“你方才明明叫我姑娘,怎么忽然改口叫前辈,别听阎老泥鳅的话,我哪有那么大年纪。”萧尽并非听阎松的闲言碎语,而是宁承轻告诫他不可大意才如临大敌,因此不受她挑逗撩拨。   崔雪映见他如此警惕,反倒更生逗弄之心,忽而身形一晃,萧尽只觉眼前红影闪动,再想看时已不见她人影。他心里一惊,待要转头寻找,耳边又一阵轻气吹拂,吹得耳朵面颊直痒。   萧尽未料她轻功如此鬼魅,足不沾地,无声无息又到自己身旁。崔雪映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伸手轻轻一抚,将他耳边黑发撩开,笑道:“你仔细瞧瞧我,到底是不是姑娘?”   萧尽自方才起始已将她当做敌手,丝毫没有风流旖旎之心,只觉她手指在自己颈边要害十分凶险,抬刀上撩砍她手腕。   崔雪映反应极快,手臂一扬躲开刀刃。她手指指甲如刀,萧尽虽已十分小心,仰头躲闪,却还是被她指尖在颈边划破一道小小血口。他伸手捂住脖颈摸到血痕,放到眼前一瞧,一阵幽香扑鼻,顿感晕眩不止,眼睛瞧见的东西都已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萧尽勉力硬撑,身子却渐渐软麻倒地。崔雪映飞身过来,将他后腰揽住,萧尽听方才那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也到了跟前,说道:“老狐狸,你可不要伤他,咱们还有事求宁公子,伤了他的人,没得又生出许多麻烦。”   崔雪映咯咯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要伤他?我疼他还来不及,你们先驾车走,我照顾他。”阎松道:“疼他也不成,先将正事办了再动你那点子不要脸的淫心。”说完伸手一撩车帘,见宁承轻与冯海寅在车里,喃喃道:“怎的还有个瘸子?”   崔雪映道:“我不爱瘸子,拉出来杀了吧,带着路上累赘。”阎松伸手一抓冯海寅肩膀,将他提在手里。宁承轻透过车帘瞧了一眼被崔雪映点住穴道的萧尽,不动声色,反而微笑道:“滚地龙阎松阎先生,你好啊。”   阎松外号滚地蛇,是说他身法灵活,一身地趟刀功夫出神入化,令人防不胜防,但江湖中人人见他身形矮小,容貌猥琐,都只称他滚地蛇,也有戏谑其为滚地虫,难得宁承轻提了一个龙字,自然十分受用,喜笑颜开道:“好好,宁公子你也好,咱们头回相见,宁公子果然一表人才,龙凤之姿,名不虚传。”   崔雪映听他这般没口子夸赞宁承轻,便也弯腰往车中瞧了瞧,见宁承轻眉目俊俏,是个难得一见的美少年,眉开眼笑道:“还是江南多俊才,世上怎会有这般风流英俊的人物,教人瞧着心里就喜欢。”   宁承轻冲她一笑道:“姐姐才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见了姐姐,我才知道什么叫颜盛色茂,景曜光起,又什么是奇葩逸丽,涉质艳光。古往今来绝色丽人不知凡几,却哪里比得上姐姐一颦一笑,顾盼生辉。”   崔雪映生得美艳,自然比寻常女子更爱惜容貌,只是风华终会老,年岁不瞒人。阎松口无遮拦叫她老狐狸,她虽嘴上说笑,心里终究不快,此刻听宁承轻不吝溢美之词,称赞她美貌绝伦,世间罕有,如何不满心欢喜,顿时容光焕发,笑得花枝乱颤。   崔雪映道:“宁公子真会说话,我的年纪做你姐姐也嫌太大了些。”宁承轻道:“我原是敬重,才叫一声姐姐,其实瞧着你我年纪差不多大。”阎松笑道:“你叫她奶奶也可以,就是折煞了公子,唉,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还是请宁公子回去再说吧。”   他话一说完,便要动手抹冯海寅的脖子,宁承轻见状忙道:“阎先生慢动手,这位是云门剑派的弟子,无冤无仇的,不如将他放在地上,那边几位打完架自会将他救走。”   阎松搔了搔头道:“这人怎么少了条腿,老子一辈子滚地不知道砍过多少人的腿子,倒是记不清有没有云门剑派的人了。”宁承轻道:“冯少侠的腿是山石砸断的,与阎先生无关。诸位相请我去见贵友,我自然十分愿意,只是丁大侠、连少侠和叶大侠也都算是我的朋友,正一起找我师兄段云山。咱们自己人,不要见血,我跟你们去就是了。”   阎松竖了个大拇指道:“宁公子好胆略,好见识,老子佩服。说起来这几位大侠少侠的,武功虽不错,但咱们有备而来,就是要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的厉害,既然宁公子有情有义,那便放他们一马。”   他手指扣唇打了个呼哨,宁承轻见远远而来又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影,为数不少。那些人有的骑马,有的赶车,蜂拥而至到了面前。   崔雪映一只手搂着萧尽,一只手又去搀宁承轻,嘴角含笑道:“宁公子,我来扶你换车。”宁承轻见萧尽颈边一片红紫,伤口飘来阵阵异香,心里有底,知道只是厉害的迷药,并不要紧,便朝崔雪映笑道:“多谢姐姐,我身上不便,走不动路,还请姐姐抱我过去。”   崔雪映喜道:“公子不嫌弃,我自当从命。”她看似苗条纤弱,内力手劲却大,将宁承轻抱在怀里,一手一个往对面马车送去。   宁承轻心想,这些人拦路堵截,分明是要迫我去替个十分要紧的人看病解毒,目标即是我,血狐崔雪映迷倒萧尽又不杀他必有非分之想,若让她将人带去我瞧不见得地方反而不好。想到这里,就在崔雪映耳边道:“姐姐,我不会武功,见了这么多江湖人心慌得很,你也在车上陪我好不好?”   崔雪映听他这般温柔相求,如何能拒绝,笑道:“我就说臭泥鳅吓人得很,好吧,我与你一起坐车,你别害怕。” 第一百十四章 自有风流助少年   宁承轻小计得逞,崔雪映将他与萧尽一并放在车上。   金角方才害怕躲在车里,此刻见宁承轻被人抱走,急得跳下车狂吠不止。崔雪映瞧这小狗脏兮兮的,抬脚去赶,宁承轻道:“狗儿也带上,这小狗我从小养的,着实舍不得。”   崔雪映对他十分偏爱,见他不舍,便揪着金角后脖子送进车里。众人眼见事成,呼啸而去,那边魍魉双煞白不安、乌不咎,岭北人熊曾裘见同伙撤退,也想抽身而走。   丁以绣、叶剑成已各自将面前对手缠住,只有连若秋与白不安旗鼓相当,三人见一下来了这许多人,样貌千奇百怪,男女老少,不一而足,真是始料未及。虽单打独斗,甚或以一对二三都大有赢面,但遭数十人围攻却必是苦战,面上不禁都有忧色。   阎松见乌不咎与曾裘仍在缠斗,领着数人上前搅阵,自己挥舞两柄单刀在几人脚下翻来滚去,只盯着小腿劈砍,饶是丁以绣武功卓绝也觉十分烦扰。   阎松滚了一会儿,见丁以绣三人武功卓绝,轻功身法娴熟了得,自己一套地趟刀劈砍而去始终不能得手,一气之下将一旁的马腿砍了,大呼一声道:“宁公子说这几位侠客爷都是他的朋友,咱们不可伤害,抽出手来就走吧。”   白不安与连若秋久战不分胜负,心中烦躁,见有人援手,判官笔一收翻身后撤,站在车顶上厉声道:“相好的,不是白某人怕了你,只是咱们兄弟还有要事在身,不与你计较,若敢追来,可别怪咱们不客气了。”   说罢,一群人又如来时一般四散退去,连若秋想追,眼前各色迷雾毒气,香臭不一,显是不同几人一起放了迷香毒雾。他反应迅捷,立刻闭气后退,却仍吸进一些迷香,退出后只觉头晕目眩,身后叶剑成扶了一把才没跌倒。   连若秋怒道:“鸡鸣狗盗的鼠辈,不敢光明正大见输赢,偏有这许多下流手段。”叶剑成道:“这些都是绿林黑道的匪类,虽大多是平庸之辈,但人多势众,咱们不可冒进。”   连若秋道:“难道就让他们这么跑了?我听那使地趟刀的家伙说什么宁公子,莫非他们早有勾连,半途拦路劫人?姓萧的小子每到城镇客栈一落脚就出去游荡,要找帮手也非难事。”   叶剑成知道师弟心急,他方才打斗中眼观六路,瞧见血狐崔雪映将萧尽迷倒,似乎二人之间并不相识,便觉事有蹊跷。连若秋见师兄沉默不语,转而对丁以绣道:“二哥,你说如何?”   他心高气傲,不服输在宵小手里,只盼丁以绣站在自己一边,三人同去追赶。谁知丁以绣顿了半晌道:“我虽与宁家人有些过往恩怨,但对他二人却无近仇。这些日子,他二人与我同在山上,也时时下山采买食物,若要找人来救不必等到今日。”连若秋不知丁以绣大半月以来,每日见萧尽与宁承轻在山里摘花折草,插瓶栽盆,将丁以锦坟前供得花木繁茂,比之往日孤伶伶一座孤坟多了许多生气,心中戾气也渐渐消了不少。   叶剑成听他话中之意,自是相信二人不会勾结宵小匪类,便道:“二哥说得对,咱们先瞧瞧冯少侠,别遭了毒手,将来对云门剑派不好交代。”   连若秋忙去马车里查看,好在冯海寅安然无恙,一问之下,冯海寅说方才幸而有宁承轻求情,滚地蛇阎松才放他一条生路,于他实有救命之恩。   连若秋闻言讪讪道:“那是我错怪他,既然人不是他找来,这趟被掳去凶多吉少,咱们还是得要追上查探才是。”   叶剑成道:“不错,但不可莽撞行事,眼下先将冯少侠送去天鹰镖局,一来一回恐失了那些人的行踪,只好分头行事。师弟,劳你去一趟落霞镇,我与二哥去追赶魍魉双煞等人,沿途留下门派记号,你将人送到后再赶来。”他心思缜密,担心连若秋按耐不住心性,冒进闯祸,才做如此安排。   连若秋虽不情愿,可对师兄的话却不敢违逆,答应一声,上车打马往落霞镇而去。   叶剑成与丁以绣见路边几匹马都被阎松砍伤了腿跑不动路,只得弃之步行,好在二人内力深厚绵长,施展轻功全力追去毫不费力。   宁承轻坐在车中,窗外车声辚辚,不知去往何处。他见崔雪映坐在对面,仍将萧尽搂住,似有意又无意地轻轻抚他面颊,眼睛却不住瞧着自己。   宁承轻道:“姐姐这么瞧着我,倒瞧得我不好意思起来。”崔雪映笑道:“你年纪小,脸皮薄怕生,让人多瞧几眼又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年纪小的时候最爱别人瞧着我了。”   宁承轻一味讨她欢心,想从她嘴里问出众人此行去处和目的,白不安说的那个“朋友”又是谁,不知中了什么毒,却要他去解。   他微微笑道:“姐姐天生貌美,不怕人瞧,我相貌平平,在姐姐面前自惭形秽,自然不好意思了。”崔雪映道:“这话不对,你眉清目秀甚是俊美,比江湖上那些出了名的美人还要好看。哼,要我说,那些女子被人夸得花容月貌,实则一个头脸齐整的也没有。都说铁背金龙的女儿貌美,叫什么飞羽仙子,我去瞧过一眼,不过如此。宁公子,你虽生得俊俏,可是男子偏生女相,未免阴柔,我崔雪映一生爱的还是英挺俊朗的少年郎,譬如你这位朋友,生得就十分讨人喜欢。”   她边说边笑,言语露骨,毫不遮掩。宁承轻见她双手搂着萧尽,微微皱眉,心中起念如何想个法子教她将人弄醒才好,这般由她缠绵戏弄,染一身狐臭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他又微笑道:“姐姐既喜欢他,何不解去他中的迷药,咱们三个一起说说笑笑,路上也不寂寞。”   崔雪映虽与他调笑,却不上他当,笑道:“宁公子心眼多,这位萧少侠的武功,咱们在仙童山上都见过。我若替他解毒,未可知他会不会自行冲开穴道,到时行动自如可就不肯这么乖乖躺在我怀里了。”   宁承轻见她言语神情无不是少女模样,血狐成名三十余年,如此不老不衰,犹如山精鬼魅,也实在骇人听闻。但他心知此刻身在虎穴,万不可冲动行事惹恼对方,否则不但自己受困,萧尽也难脱身。   想到这里,他又笑道:“姐姐手段高明,定有解了迷药也教他乖乖听话的法子,姐姐不妨瞧瞧我中的是什么毒,姓丁的说七七四十九天后毒发,今后手脚残废,不能行走。如今已过了四十三天,再过几日若真毒发,我岂不成了废人。”   崔雪映奇道:“姓丁的哪里弄来这么厉害的毒药,有没有名字?”宁承轻道:“他说叫五蕴枯荣丸,是由五种毒虫毒草制成,毒性起效有先有后,先将致残毒药药性克制,慢慢消减,到四十九天才致残伤命。姐姐见多识广,用药如神,求姐姐救命。”   他口舌伶俐,一口一个姐姐,哄得崔雪映伸手探他脉门,一探之下却觉脉象平稳,并无中毒之兆。宁承轻瞧她神色讶异,明知故问道:“姐姐有没有查探出是什么毒物?”   崔雪映摇头道:“奇怪,你这脉象并不像中了剧毒,但也比常人多了些古怪。”宁承轻道:“对了,前些日子我被姓丁的囚在山上小屋,后来在山里找到一种毒蛇,那蛇花色斑斓,毒性可怖,被咬一口立刻浑身麻痹,神识不清。姓丁的就地取材,想必就是毒药中的一种。”   崔雪映因对自己外貌爱逾性命,怕练武过度手脚粗糙,因此大半心思都落在如何用毒克敌和苦练内功之上,对世间毒物了若指掌,听了宁承轻的话便道:“那蛇想必是越王花虺,原是极毒的毒蛇,制成药却能克制其他剧毒。”   宁承轻道:“姐姐果然博识,越王花虺之毒入药,需得千心龙沙将毒性消减,而千心龙沙药性又不持久,要以一种活蛊压制,不令其起效,如此环环相扣,毒物间相互关联变幻莫测,小弟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崔雪映被他说得技痒,竟真的思索起毒物药性的解法,想了片刻忽而警觉怎的由这少年将自己绕了进去?她毕竟已非不谙世事的少女,被年轻男子甜言蜜语一番心里虽喜,却未必当真,抬头一笑道:“宁公子不要着急,凡天下之物既相生又相克,一物降一物,再是剧毒也有解法,反正还有几日才毒发,等到了地方咱们慢慢商量。”   宁承轻见她狡猾警惕,不愧血狐之名,后面套她去解萧尽迷毒的话便暂且按下。   崔雪映把完脉,仍握着他手不放,五根手指指尖殷红似血,在手背上划来划去。宁承轻心念一动,趁她指甲划来之际食指一抬,顿时虎口被划开一道血口。   崔雪映哎呀一声惊呼,将他手掌捧住。   宁承轻自幼服药,体质与旁人不同,抗毒力甚强,但崔雪映不信世上有人能被自己涂了毒药的手指划伤却不晕倒。众人劫道掳人原是为一桩十分要紧的事,宁闻之的儿子更不能有丝毫损伤。   她惊呼出声,车外阎松听见,一掀车帘道:“臭狐狸,你做什么不要脸的勾当,竟还叫出声来。”话未说完,见宁承轻手上流血,人已昏晕过去。   阎松一惊之下破口大骂道:“死婆娘,你干的好事,怎将这小子毒倒了!急色鬼也没你这么禽兽不如。”崔雪映怒道:“是他自己不小心碰了我指甲,哪里是我下毒害他?”   阎松呸声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老子还不知道?你瞧人家长得俊,生怕到了谷里再没机会,就想路上行苟且,将这两个小子扒皮拆骨,吃干抹净。”   崔雪映原没这等心思,不过是仗着自己阅历深厚,调戏逗引未经人事的年轻人罢了,眼下被阎松这大嗓子骂骂咧咧吼出来,听到的人还真当她急不可耐,脸皮再厚也笑不出来,骂道:“你娘才急色鬼,怎的不说是他急不可耐动手动脚划破了手,老娘还吃亏了呢!”   阎松哈哈大笑道:“好好好,你吃亏,我信得很,还不快拿解药出来将他救醒。我瞧这小子身体弱得很,可别真被你弄死了。”崔雪映也有些含糊,忙取了解药塞进宁承轻嘴里。   宁承轻假装晕倒,这番粗俗对话全都听在耳中,可他一心只想要崔雪映拿解药,好寻机会救醒萧尽。崔雪映给他塞了药丸,他立刻压在舌下,等崔雪映捏两腮抬下颌送服时,又假意吞咽。   崔雪映喂完解药,对阎松怒目而视道:“你瞧见了,我已给他服了解药了。臭泥鳅,老娘看见你就恶心,还不快放下帘子滚到前面去。”   宁承轻趁二人又再对骂争执时,轻轻将口中药丸吐在手边,手指拨弄捡起藏入袖里。   崔雪映叫骂一阵,见他睁眼醒来,盈盈笑道:“公子醒了可不要乱动,仔细头晕,就这样躺着说话吧。”   宁承轻虽不曾中毒,但方才解药入口,药味盈腮已隐隐猜到几分,怕这妖妇指上的毒不止迷药,另有些淫邪效用,不由好笑,对着昏迷不醒的萧尽瞧了一眼。 第一百十五章 轻舟深入水云乡   宁承轻与崔雪映同乘马车,一路听她言语暧昧,调戏逗引,全都面不改色应对下来。   他瞧不见窗外,不知这些人要去哪里,但听路上安静异常,未曾经过市集城镇,反而越走越偏渐渐连鸟语虫鸣也听不见了。   如此行了半日有余,宁承轻忽觉车马停下,以为到了地方,谁知崔雪映一掀车帘笑道:“宁公子,咱们要改坐船,你在这等一等,我先将你朋友送去再来抱你。”   宁承轻微笑道:“姐姐快去快回。”崔雪映见他与自己亲近,不管真假甚是喜悦,抱了萧尽而去,没一会儿又回来将他也抱到船上。   宁承轻出了马车,瞧见众人在一个极大的山谷里,四面山崖耸立,直入云霄,不远处一条小小河,岸边泊着数条大船。   他想这样一条河,如何用得着大船,心中狐疑,崔雪映却已搂着他坐进船舱。   宁承轻见萧尽仍昏迷不醒,好在两人还在一处,便略微放下些心。崔雪映看似与他亲昵,实则看守甚严,几乎寸步不离。   宁承轻问道:“这是去哪里,姐姐可否告知一二,好让我心里有底?”崔雪映道:“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那时你自然知道。”   宁承轻道:“方才下车时见有许多人,姐姐都认得吗?”崔雪映道:“都是些无名小卒罢了,差遣他们路上雇车打点,也不必认得。”   宁承轻随意扫上一眼,已瞧见几个朝廷海捕的绿林钦犯,个个在江湖上都是武功卓绝,哪里是什么无名小卒。他想,什么人竟能将如此多的黑道人物聚在一处替自己卖命,倒是需得小心行事才行。   众人等改车换舟,坐了满满几船,宁承轻与萧尽身边除了血狐崔雪映外,还有滚地蛇阎松、魍魉双煞白不安、乌不咎、岭北人熊曾裘等。几大高手盘坐船头船尾,绝了宁承轻挑唆崔雪映半途逃脱的念头。   船队沿河直行,穿山而过,峡谷外又豁然开朗,天地间一片寂静,与世隔绝,令人心生敬畏之感。   宁承轻见崔雪映将萧尽靠着船舷,自己却缩在船舱再不说笑,反而面色苍白神色紧张,心知她有些怕水,忽而又有了计较,也皱起眉嘴里呻吟,假作晕眩。   崔雪映见后忙问他如何,宁承轻道:“我虽生在江南水乡,但自幼坐不惯船,一见水便头晕恶心。”崔雪映深有同感道:“我也是,这船摇摇晃晃,好似无处凭依,让人难以安心。”   宁承轻道:“姐姐扶我去船边,我一头晕就要呕吐,弄脏自身倒罢了,吐在姐姐身上可是大罪过。”崔雪映自己不敢出船舱,便将坐在船头的阎松叫来。   阎松一见宁承轻精神萎靡,虚弱不堪的模样,不管不顾,先对崔雪映骂道:“臭狐狸,你又给他吃了什么?可是不要命了,偏在这里作耗?”   崔雪映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刻回道:“关我什么事?他坐不惯破船想吐,你还不快扶他出去透透气,等老娘上了岸再跟你算账。”   阎松听罢,搀了宁承轻到船舷边,让他弯腰对着河水。宁承轻正等这机会,假意喉咙干呕几声,阎松知他不能动弹,也不耐烦照顾人,又回船头坐下。宁承轻见崔雪映并不出来,于是拉住身旁萧尽,用力翻过船舷扑向水中。   崔雪映听见声音探头一望,大惊失色道:“两个小子掉河里了。”阎松听见,匆忙赶来,见宁承轻已沉入河水,但自己水性不佳,一下救两个人实在无能为力,忙又再去找人。   萧尽中了迷药昏睡不醒,忽然被冰冷河水一激醒来,惊觉人在水中也慌了神,手脚胡乱划动,摸到身边有人。他睁眼去瞧,见是宁承轻,忙不顾一切先紧紧抱住。   两人都不擅泅水,只是宁承轻处惊不变,伸手将他脸颊捧住用力一吻。萧尽只觉他将一粒药丸送到自己嘴里,也不管如何先咽了下去。二人渐渐下沉,萧尽奋力往上划水,要将宁承轻送上水面。这一扑腾倒还真浮起片刻,萧尽冒出头脸,托他上去,宁承轻呛着水猛咳了几声。   萧尽又惊又喜道:“你……你能动了?”宁承轻道:“你……别声张,一会儿他们将我们救起,你仍装作迷药未解,我也仍做不能动弹,将来……有机会才好脱身。”   萧尽知道眼下情急,不再多问,只是一味托住他,不让他沉下河底。这时船上跳下一人,身手迅捷,如鱼入水般游到两人身旁,一手一个提出水面,转回船边。   萧尽方才为救宁承轻喝了不少水,宁承轻落水前已有准备,虽也呛水,却是装的多,真的少。他连连呛咳,嘴里胡乱喊道:“姐姐救我。”   崔雪映原有些疑心他有意施计逃脱,但听他喝了一肚子水先叫自己救他,又有些迟疑不决,心想这两人看来都不会水,一个手脚不能动,一个中了我迷药恍恍惚惚,事先又无商量,落水后也逃不远,想来应是意外。   她低头问宁承轻道:“宁公子,怎的掉下船去了?”宁承轻假作虚弱道:“我也不知如何,方才对着水面比在船里晕得更厉害,一时不觉已沉在水里了。”他不说为何萧尽也一起落水,只推说不知,脸上神色如死里逃生,惊骇不定,令人不得不信。   崔雪映对阎松骂道:“叫你照顾宁公子,你却将他随手一放就跑了,宁公子若有个三长两短,看你如何向谷主交待。”   阎松自觉疏忽,这回也不和她计较,唤人送来干衣,要与二人换上。   崔雪映得了机会,笑靥如花道:“我来服侍宁公子更衣,这里山高风大,小心着凉。”宁承轻道:“怎能劳动姐姐替我换衣,姐姐冰清玉洁,神仙样人物,岂可做这等服侍人的粗活?正好我这位朋友醒来,叫他替我换上衣衫就是。”   崔雪映道:“什么劳动不劳动,服侍不服侍,难道又是男女授受不清那一套,咱们江湖人可不讲究这个。”说罢要动手解他衣衫。   萧尽见状,不顾自己迷药药劲未过,又呛水又咳嗽,伸手拦住道:“你要做什么?他说不要,还不住手?”   崔雪映瞧他一眼,笑道:“啊呀,小兄弟,你别着急,我替他换了衣衫就再替你换。你瞧你,呛得脸也红了,快坐下歇歇。”   萧尽向来对人一视同仁,只辨好坏,不分男女,见她又要伸手过来,一掌打开。崔雪映只道他身中迷毒,逃不出自己掌心,嬉笑玩弄并不动气。   阎松不耐烦道:“你滚出来,让他们自己换衣,偏要搅在里头,人家和你客气客气,他妈的,你竟当真了,冰清玉洁这四个字可是和你半点关系也没有。”   崔雪映一路与他吵吵闹闹已成习惯,听他又来插手,右手一抬,一道红光自指间飞射而出。阎松也有防备,见她暗器飞来往后一仰,翻了个跟斗避过。   崔雪映这回有心要他好看,又是几道红光闪过,趁阎松左右躲闪之际飞身而出,与他在船头打斗起来。   她边打边笑道:“臭泥鳅,你到了有水的地方,该下去钻钻泥洞才对,我送你去吧。”阎松虽常与她斗嘴,却知道她武功、暗器、用毒样样了得,真打起来自己未必是对手,只不过输了也就掉下船去洗个澡,他脸皮厚,并不在意,因此反在船上辗转腾挪,窜高伏低,与崔雪映缠斗起来。   萧尽见二人大打出手,忙替宁承轻将湿衣换过。这里山高水深,河中冰冷彻骨,才一会儿宁承轻已冻得浑身发抖。萧尽换了干衣,将他双手握住,先关心道:“你身上的毒解了吗?”   宁承轻道:“我是药圣宁闻之的儿子,什么毒能毒我这么久,本来中毒不深,在山上那些时日早已解了。”   萧尽怪道:“我怎不见你服药?”宁承轻道:“那些花草盆栽,你真当是摆设不成?后来手脚能动一些,你下山买东西,我就偷偷服药,没多久已能走能动了。”萧尽怪道:“你为何瞒着我偷偷服药?”宁承轻道:“你演我相公倒还可以,要你时时刻刻假装我没有中毒可就难了,索性连你也骗过,丁以绣自然看不出来,一有机会就可叫你一起逃了。”   萧尽想想觉得有理,还想再问别的,但觉此刻身陷敌群,并非闲聊的时候,便道:“你有什么能毒倒这些人的毒药,找出来用了,我带你杀出去。”   宁承轻道:“这里风平浪静,就算有许多的毒粉也无风助势,如何能将几船人都毒倒?”萧尽道:“我瞧这些人不怀好意,不知带咱们去哪,到了他们的地盘再想脱身就难了。”   宁承轻道:“既来之则安之,他们虽来路不明,但显是有件极为要紧的事在身,上头还有个厉害人物,眼下不敢对咱们不利。既如此,不妨假意迎合,叫他们松懈防范,到时总有机会脱身。”   萧尽迟疑道:“但是……但是……”宁承轻见他脸色薄红,心下了然,逗他道:“但是那血狐崔雪映总是古里古怪,你从未见过女子如此大胆直白,不知该怎么办是不是?”   萧尽道:“我怕她再动手动脚。”宁承轻笑道:“你就忍一忍,或许将来咱们逃跑还得靠她帮忙。”   萧尽道:“要我如何待她?”宁承轻道:“她不找你就罢了,她若找你,你平日如何待我,便也如何待她。”萧尽一愣,欲言又止,宁承轻见船舱外崔雪映与阎松斗得兴起,周遭众人都起哄看热闹,无人留意自己,就伸手捧住萧尽脸颊,在他唇边亲了一下道:“不是要你与她做那事,只是你平日哄我的话,拿去哄她就成了。”   萧尽脸红道:“我哪有哄你,都是十足真心。”宁承轻道:“哼,傻小狗,若不是真心,世上谁能哄得住我?咱们弄清他们说的谷主是谁,又要去做什么?只要他们不缴你兵刃,不防你动手,到时擒贼擒王,还怕走不出这龙潭虎穴?”   萧尽听了,道一声好,只听舱外扑通一声,一阵哄堂大笑,原来是滚地蛇阎松终不敌崔雪映,被她一脚踢到水里,引得众人笑闹起来。 第一百十六章 奇峰险石卧黑龙   宁承轻对萧尽叮嘱一番,见崔雪映回返,仍假作不能动,斜倚萧尽肩上。   崔雪映瞧萧尽一眼,见他眉目英气,俊朗不凡,心里很是喜欢,坐到他身旁道:“萧少侠大名是什么?”   萧尽素日遇到的女子不是孟别昔这般清冷寒峻,便是郭翎那样磊落大方,何曾见过如此甜腻妖媚,不避男女之嫌,说着话便靠上身来,一时只觉十分不自在。但宁承轻叫他稍作隐忍,以待脱身时机,他只得勉强回道:“我单名一个尽力的尽字。”   崔雪映笑道:“这字做名字稀罕,倒有些杀气。”萧尽实不喜欢与她如此交谈,向着宁承轻的方向躲了躲。   崔雪映道:“你为何躲开,是讨厌我么?”萧尽不知该如何对答,想说是,又不能惹恼她,因此迟疑了片刻。宁承轻笑道:“他生来腼腆,从小到大也没见过姐姐这般天仙美人,你瞧他臊得脸都红了,望姐姐不要逗他。”   崔雪映每每听他说话都深得己心,听说萧尽害羞,笑着在他脸上一拧,将他紧紧搂入怀中,笑道:“你一个大小伙子,怕什么羞,做姐姐的有好事等着你呢。”   萧尽大惊失色,伸手一推,正推在她胸前,崔雪映咯咯笑道:“哎哟,说你怕羞,怎么还不老实。”她不知萧尽迷毒已解,以为他意乱情迷有意推搡,实则若萧尽真趁她不备内力灌注掌上,便是不死也要重伤。萧尽碍于只杀崔雪映一人,自己与宁承轻在船上与这许多人动手绝无胜算,只能暂且忍耐。   二人纠缠之际,船头艄公一声呼喝,示意后船已到河流尽头,即刻便要靠岸登陆。   这一声喝如同天降救星,不止萧尽松了口气,崔雪映也神色一凛将他放开,起身走了出去。   萧尽等她走开,悄悄挪到船舷往外一瞧。此时天色已有些昏暗,远远能瞧见前方一座高山,当间一道窄窄水路,直通山谷。艄公将船驶入,萧尽见群山环绕,船若撤去人便困在谷中,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是插翅难飞,不由手握拒霜忧心忡忡。   船到岸边,艄公先跳上岸去,拿竹竿将船舷勾过。其实船上这些人个个武功不弱,轻功自然各有所长,飞身一跃便可上岸,只有萧尽装作毫无内力,宁承轻又假装需人背负,因而庆幸艄公将船停得稳当。   崔雪映到了这里,一扫之前的放荡无形,低眉顺目,不假颜色,跟着众人往山谷中行去。   萧尽背着宁承轻,前后都有人看守。他见一道石阶顺山而上,走到深处路边有块巨石,石上刻着三个漆黑大字“玄龙谷”。   萧尽见这三字,只是心中默念一遍,并不知是什么地方,宁承轻伏在他背上,双手却一紧,将他肩膀抓住。萧尽觉察有异,但此刻众人都埋头走路,谷中阒无人声,自己说话再轻也不免被人听去,只好忍下好奇,将话咽回肚里。   众人越过巨石,再往山上走,天色渐暗,山中有点点灯火亮起。   萧尽抬头眺望,从山上小道下来几个人影。这几人行动迅捷,显有轻功在身,山路陡峭,他们走来却如履平地,片刻间已到众人面前。   来人五个都穿黑色衣袍,却非寻常夜行客的短打劲装,衣摆、袖口、领口处绣了黑鳞。萧尽借着火把细瞧,只有当先那人身上黑鳞旁露出几只龙爪,其余人便只有鳞片龙身。   魍魉双煞、岭北人熊、滚地蛇和血狐等人见这几个黑衣人,纷纷低首行礼,称领头之人为“少主”。   那人受众人膜拜,却不以为意,只对萧尽与宁承轻瞧了瞧道:“两位远道而来,失礼了,在下是玄龙谷少谷主,姓谢,名叫谢凤初。”   宁承轻听他自报家门,收拾心神,微微笑道:“原来是谢少谷主,久仰,小弟身上毒性未除,不能走动,亦不能还礼,还请少谷主原宥。”   谢凤初道:“宁公子不必多礼,公子能来已是赏脸,在下备了软轿请公子上山。”说着让开一步,身后四人果然抬了一架软榻。萧尽不愿与宁承轻分开,说道:“不用了,我背他上去。”   谢凤初瞧他一眼道:“这位想必是赤刀门左门主的高徒萧少侠。”萧尽道:“不敢,不知少谷主大费周章请我二人来此是为何事?”   谢凤初道:“山上风冷,不是说话的地方,请两位到庄中再叙。”他言语虽十分客气,做派却甚强硬。萧尽见他目光往自己身后一扫,白不安、乌不咎两人就走上前,要将宁承轻从他背上架走。   宁承轻道:“少谷主一番好意,你便将我放下吧,自己也可省些气力。”萧尽无奈,只得走上几步,将他放在软榻上,自己紧紧跟随,寸步不离。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山上火光映照处走,山石嶙峋间一片房舍,亭台楼阁,不计其数。萧尽乍见山中如此楼宇影影绰绰,犹如一条巨龙盘在山壁,抬头仰望,顿生惧意。等来到房屋前,又有几名黑衣少年迎上,为众人开道。   萧尽跟着四个抬轿人进了山庄,他见过最好的庄院就是江南灵器山庄,刘迎年所在庐阳的苍穹剑派虽屋舍连绵广大,但精美奇丽远不如夏家,如今到了玄龙谷,见庄院依山而建,屋舍忽隐忽现,楼阁多有悬空,脚下是万丈深渊,实乃巧夺天工,不由暗暗称奇。   谢凤初将人引到一处小院里道:“请宁公子今夜在此歇息,明日一早再来拜会。”   宁承轻听他并无让萧尽留下之意,略一沉吟,谢凤初已看破他心意道:“萧少侠另有住处安顿,宁公子尽可放心,玄龙谷绝不慢待贵客。”宁承轻笑道:“那是自然,只不过我与他日日在一起,不便分开,再者也不必劳动贵庄弟子伺候我一个行动不便之人。”   谢凤初道:“宁公子太客气,两位都是客,岂有让客人照顾客人的道理。”宁承轻心知他不放心萧尽在自己身边,又要假作客套大方,不收武器,自然多一份顾忌。玄龙谷笼络这许多江湖邪魔外道,绝非善类,谢凤初对自己与萧尽礼遇,必有要事相求,事情未成之前,亦不敢得罪自己。想到这里,宁承轻便十分坚定道:“我不习惯别人伺候,只他在我身边就好。”   谢凤初见他如此,也不强求,点头道:“既如此,那就委屈二位了。”萧尽听他松口,握着拒霜的手略松了些,将宁承轻揽到怀里,往小院屋子走去。   谢凤初吩咐道:“你们在这里候着,宁公子要什么,立刻差人送去。”众人都应声道是。   萧尽与宁承轻到了房里,立刻将门掩上。宁承轻伸手将他脖子搂住,亲他脸颊,萧尽仍抱着他道:“你自己能走,怎么还不下来?”   宁承轻道:“我本来看时机成熟,在丁以绣的木屋那就想告诉你,和你一起偷跑下山,但你整日小心翼翼将我抱来抱去,实在有趣,又想再拖几日,拖到连若秋和叶剑成来了也没说成。”   萧尽怪道:“你要早说,咱们眼下未必会到这里。”宁承轻从他怀里下来,站在地上道:“那也未必,这些人蓄谋已久,魍魉双煞更是从庐阳就跟着咱们,那时他们尚未知会玄龙谷的主人,岭北人熊、血狐崔雪映、滚地蛇阎松等人也未会齐,人手不够,才不敢与丁以绣打照面动手夺人。没有丁以绣这趟事,说不定我们早就落在谢少谷主手里了。”   萧尽道:“这个谢凤初是什么人?玄龙谷又是个什么地方?”宁承轻道:“你在这可要小心,我曾听我爹说起,玄龙谷里毒虫遍地,谷主谢重行精通用毒,早年在江湖上以毒药收服了许多绿林邪道中人,驱策他们为自己效命。你瞧崔雪映在外嬉笑自若、招蜂引蝶,到了谷里反像个大姑娘一般乖顺,若非以毒挟制,如何能让岭北人熊那样蛮横的吃人怪胎言听计从。”   萧尽皱眉道:“既然谷主自己精通用毒,为何说有个朋友身中剧毒,需你来医治?”宁承轻道:“那我也不知道,兴许这毒就是治不好,他又不甘心,死马当活马医,能找的人都找来瞧瞧。你没听白不安说,他们原本还想要找北医关如是呢。”   萧尽道:“这么说,这里的谷主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物以类聚,他的朋友想必也非善类,你治好他难免有助纣为虐之嫌,若治不好,怕他父子也不能善罢甘休。”宁承轻道:“你又在想怎么逃出去,你去瞧瞧外面。”   萧尽在窗纸上撕了个小口,往外一望,见白不安、乌不咎、曾裘、崔雪映、阎松以及另外不知名姓的数人聚在一起,并未离去。   宁承轻道:“这些人在外头不说赫赫有名,十个人里我有一半认得,但在这却被谢凤初当下人丫环,叫他们门外候着,一个也不敢走。哪里是伺候我要茶要水,分明是防着咱们偷偷溜走,你想趁夜深人静逃跑,我看是不成的。”   萧尽犯愁道:“那怎么办?你主意多,你快想想。”宁承轻想了一会儿道:“我也没法子。”   萧尽听他说没办法,心里十分失望,垂首瞧着拒霜思索。   宁承轻忽道:“有了!”萧尽喜道:“什么法子?”   宁承轻将他拉到床边,一用力将他推倒,自己也跳上床低头瞧着他道:“法子没有,要紧的事有一件,这一个月只有你抱着我睡,我可许久没抱过你了,让我瞧瞧你长肉没有。”   萧尽被他双手一碰,忍不住要笑,虽想到外面群敌环伺,自己在这和他玩闹不妥,内心深处却受不了他撩拨有些激荡。直到宁承轻将他衣襟敞开,埋首亲吻,萧尽终是暂且忘却眼前烦扰,将这一月未曾有过的欢爱尽数散发。 第一百十七章 与君龙窟谈笑饮   萧尽与宁承轻温柔缠绵一夜,天快亮时,起来对窗一望,见那些人仍在屋外。   宁承轻道:“时辰还早,咱们再睡一会儿,他们爱在外面等,让他们等着。”   萧尽回到床上,将他散在枕边的头发理在一处,问道:“等天亮了,咱们怎生是好?”宁承轻道:“能拖一时就拖一时,这些人从丁以绣、连若秋和叶剑成手里将咱们劫走,那三人若善罢甘休没得辱没了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头。我想他们定会想法找来,在这之前咱们尽量设法虚应,拖到有人闯进山谷,到时多了帮手自然事成。”   萧尽道:“我怕这里的什么谷主找你治人毒伤,等不了许多日子。”宁承轻若有所思,似乎在想什么毒药能让谢重行束手无策。想了一会儿听有人敲门,问了声谁,门外人道:“宁公子,你起来没有?”   宁承轻道:“没有,我爱睡懒觉,眼下什么时辰?”门外人道:“已是卯时初刻。”宁承轻道:“我在家时,每日睡到巳正二刻才起,昨日一整天在路上担惊受怕又落了水,有些不舒服,你等下再来吧。”   那人迟疑片刻,不再多言。   萧尽道:“你几时巳正二刻才起,懒猪一样。”宁承轻嘻嘻笑道:“我是懒猪,你是傻狗,可是越来越登对了。我瞧瞧他们到底急不急,是不是真有人身中剧毒要死了。”   二人又在被里窝了一会儿,门外岭北人熊曾裘最性急,不耐烦道:“要睡到巳时才起,岂不等煞人。”   阎松道:“少谷主说了等,就等着,已等了一夜还差这点时辰?”曾裘人高马大,守了一晚早饿了,却不敢离开去找吃的。又过一个时辰,天色大亮,众人正苦等,房门一响,萧尽开门向外瞧了一眼。   崔雪映笑道:“萧少侠,宁公子可是起来了?”   萧尽摇头道:“还没有呢,他平日就常睡到巳时起,有时无事还睡到未时,午饭也不曾吃。”曾裘听后急道:“什么?昨晚就没吃到晚饭,今日午饭也不吃,岂不是要饿死。”   他说的是自己,萧尽假作听不懂,点头道:“是啊,午饭还是要吃的,我想法叫他起来,有劳各位去备些沐浴用具,木桶要四尺宽,高一尺二,浴用二巾,水要热,纱囊中盛百杂香料。再要四个点心,四个酒菜,一壶酒,怕你们不记得,我写在纸上,叫下人照着做吧。”   说着他将自己写得歪歪斜斜的菜谱拿出来,交到崔雪映手里。   崔雪映拿过一瞧,又给阎松,众人看了一遍,都面面相觑,心想虽少谷主说了不慢待贵客,也是做主人的嘴上客套,这两个小子不但当真,还反客为主,要这要那起来。纸上菜肴点心写得十分详细,鸭子要用哪里,鱼虾如何新鲜,连酒也写明非得二十年以上的陈酿不可。   阎松道:“这……沐浴的木桶好说,只这酒菜用料如此苛刻,需得去各处采买,恐怕一时不能做出来。”萧尽道:“不妨,只需尽力便可,稍许差些也将就,毕竟此处不比江南名镇,只得入乡随俗罢了。”   萧尽说这话甚是勉强,知道宁承轻有意刁难,想试试玄龙谷谷主是诚心求人还是另怀恶意,但他不似宁承轻刁钻,什么话都能信口而出,只说几句已自觉好笑。   阎松无奈道:“我去回禀少谷主,请他命人准备。”萧尽道:“有劳。”说完不等众人回应,又将房门紧紧关上。   宁承轻在一旁听着,笑道:“可有人气死?”萧尽道:“气死没有,只是岭北人熊盯着菜谱瞧了许久,一边瞧一边咽口水,想是要饿死了。”   宁承轻道:“这两件事还算好办,谢凤初若有诚意必能办到。”   他料得不错,不多时,玄龙谷中几名仆妇已抬了木桶热水、蒯草席子、细白麻布和两套新裁的成衣一并送到房里,另有浴巾粗细各一,百香纱囊渍于水中。   萧尽在外客店中也不曾有过如此待遇,伸手到热水里一摸,正正好好。宁承轻脱了衣衫,光光地站他面前,萧尽一抬头便不好意思起来。宁承轻道:“咱们一起洗。”   萧尽道:“你先洗,我给你擦背。”宁承轻笑道:“又害什么羞,咱们觉也睡过,再害羞的事也做了。你瞧人家特意送来两套衣服,是知道咱们要一起洗的。”   萧尽笑他胡说,虽是心动,可吹了灯欢爱和此刻白日里脱光一起沐浴终有些不一样,况且是别人地盘,门外还有许多人看守,更不敢放肆。   宁承轻却不管这些,伸手到木桶里掬了水朝他身上泼。萧尽一时不防,被他泼了满身,孩童心性一起,也拿水泼他。   两人舒舒服服洗了热水澡,换上衣衫,梳好头,不一会儿又有丫环进来送食,将方才说的四个酒菜、四份点心,一壶佳酿一一摆在桌上,另有蜜饯小吃、干果鲜果等等。   萧尽见这阵仗也是讶然,宁承轻拉着他手在桌边坐下。两人刚洗了浴,身上暖意融融,萧尽瞥见宁承轻面色有水气滋润,比之平日更添俊俏,心里喜爱逾常。   宁承轻拿起碗筷,夹菜给他道:“你多吃些,下一顿还不知在哪里。”萧尽道:“咱们身处险境,应当小心,不知这些酒菜里有没有毒。”   宁承轻道:“有毒的,所以我才夹菜给你,你自己可不要乱动。”萧尽一惊,往桌上酒菜瞧了瞧,并未瞧出异样道:“你又戏弄我,若酒菜有毒便都不能吃,哪有你夹了可以吃,我夹不行的道理?”   宁承轻伸筷子在菜碗里挑挑拣拣,不多时便将一盆菜分成两份。他对萧尽道:“左边这份没毒,右边这份有毒,只是并非剧毒致死的毒药,吃了顶多腹痛几个时辰,多跑几趟茅厕。”   萧尽奇道:“菜里汤汁酱料烧在一起,如何分得清楚?”宁承轻道:“自然是烧完盛在盘里后才放的毒药,有意放在一边。”萧尽道:“这又是为什么?”   宁承轻见他不得其解却又认真求教的模样,只觉可爱,笑道:“因为谢凤初信不过我,玄龙谷以用毒闻名,本就是江南药圣宁家的对手,如今竟对一个中毒之人束手无策,不得不放下架子去外面求人来救,那是嘴上客气,心里一万个不服气。更何况我还中了丁以绣的毒,行动不能自如,他更有轻看之意。他在酒菜里下一半毒,就是想瞧我能不能分辨。”   萧尽道:“原来他要给你个下马威。”宁承轻道:“下马威还是其次,若咱们当真不防中了毒,他便会觉得我并无替人疗毒的能耐,说不定下一刻就要进来将我杀了。”   萧尽道:“那这一份没毒的还可吃吗?”宁承轻道:“你信我就吃吃看。”萧尽毫不犹豫,提起筷子将一块酱鸭腿肉送进嘴里,略略一嚼,肉质细嫩,鲜美多汁,于是赞不绝口。宁承轻见他如此信任自己,半点也不迟疑将肉吃了,十分满意。他将双手放在桌下,对萧尽道:“你说好吃,只顾自己吃。”   萧尽道:“你也吃啊,昨日晚饭没吃,眼下已快到晌午,还不饿吗?”宁承轻道:“你喂我吃。”萧尽一听耳朵有些泛红道:“你好好的,手脚能动,还要我喂?”   宁承轻道:“我是好好的,却要防有人进来,或是哪个好事的在窗外偷看。你喂我吃,让他们不防备我。”   萧尽便端起碗,挑着好的肉菜夹给他,吃了两筷,两人得了趣,你一口我一口地嬉闹。宁承轻道酒中无毒,杯里有毒,萧尽拿小碗倒了半碗,酒香醇厚,在屋中荡开,二人喝得都有微醺之意,彼此一望,越瞧越心爱,心里都如小鹿乱撞,鼓噪不已。   这时,门外敲门声响起,是谢凤初的声音道:“宁公子、萧少侠,可容在下进来?”   宁承轻不待萧尽回应,先道:“少谷主请进。”   谢凤初推门而入,见二人在桌边吃饭,目光一扫,桌上酒菜分了两半,一半已吃尽,剩些骨头虾壳,另一半原封未动留在盘里,心下了然道:“宁公子要的酒菜,谷中食材未足,只草草做了这些勉强凑数,不知是否合二位胃口,礼数不周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宁承轻笑了笑道:“并无怠慢,少谷主置办的这桌酒菜好得很,用料精巧,一分一毫也差不得,还有这细瓷酒盅更是少见的珍品,价值连城,我俩都不敢用它喝酒。”   谢凤初微微一笑道:“我听江湖上的人说宁公子聪明机智,天下少有,原有些不信,今日一见于传闻有过之无不及,在下佩服得很。”   宁承轻道:“也没什么聪明,真聪明不至被人逼着服毒了。”谢凤初道:“江湖险恶,暗箭难防,学得再精也总有失手的时候。常言道善泳者溺,善骑者堕,咱们常与毒药毒物打交道的人,难免有一天要栽在毒这个字上。”   宁承轻道:“少谷主说得极是,正是这个道理。”谢凤初道:“不知宁公子中了什么样的毒,我这里药材齐备,若能说明毒性,或可配上一剂解药。”   宁承轻道:“我自己可解,只是需要些时日,少谷主既有此好意,我便不客气了,稍后待我叫人写下药方,请他跟着少谷主去抓药吧。”   谢凤初对萧尽道:“萧少侠也懂药理?”萧尽说话实说道:“不懂。”谢凤初道:“既不懂药理,不妨由我代劳。”   宁承轻道:“这是我家独门秘方,可解百毒,还请少谷主见谅藏私。”谢凤初心想他小小年纪在行家面前自吹自擂,世间毒药药性千变万化,各有不同,岂能有一种药能解百毒。   他心里不信,嘴上却客气道:“既是宁公子家传秘方,那在下的确不便观看。公子不愧药圣世家,竟传得如此灵药在手。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宁公子可能允否?”   宁承轻道:“少谷主但说无妨,小弟力之所及,自当效力。”   谢凤初目光低垂,微微一揖道:“在下想向宁公子求取水月白芙的解药。” 第一百十八章 沉疴疾恶旷十载   宁承轻听了谢凤初的话,不动声色问道:“少谷主要水月白芙的解药,这倒稀奇。我这一路而来,遇到的人无不是问我要水月白芙这世间罕有的奇毒,还从未见过想要解药的,难道这玄龙谷中,有人中了水月白芙的毒?”   谢凤初道:“正是,令尊在世时制成天下奇毒,若无独门解药,断然无法可解。”宁承轻道:“江湖传言,我家的水月白芙无色无味,中者立毙不知死因,哪里等得到少谷主找我来玄龙谷后再求解药?”   谢凤初道:“江湖传言多有不实,再说万事不可一概而论,总有例外。宁公子不必计较这些琐碎枝节,只需赐我水月白芙的解药,玄龙谷上下铭感于心,不日便由我亲自送二位出谷,今后若有用得上玄龙谷的地方,在下必定义不容辞。”   宁承轻道:“解药,我可没有啊。”谢凤初道:“宁公子身上没有解药无妨,只需写了药方,这里药材齐备,现做也可。不是在下夸口,玄龙谷中药材集天下所有,即便古方上的千年灵药,成形的首乌、人参、灵芝、雪莲,无一不齐,绝无一味药找不到,宁公子尽管写下方子就是。”   宁承轻笑道:“我儿时听说玄龙谷遍地奇花异草,我爹也曾动过心思上谷中求取几味罕见稀有的灵药,可惜与谷主并无往来情谊,不便贸然登门。”   谢凤初道:“公子若肯写下药方,谷中珍品藏药尽数奉送也无不可。”宁承轻问道:“我若写不出来怎么办?”谢凤初道:“宁公子不要玩笑,有些话,想清楚再说。”   萧尽听他话中有威胁之意,着实担心宁承轻继续周旋将他惹恼,便手握拒霜暗自提防。   宁承轻话锋一转道:“我有一事不明,想向少谷主请教,你说有人中了水月白芙的毒,要我家独门解药救治,你如何确准那人所中的是水月白芙呢?”   谢凤初道:“此毒在江南宁家而染,十余年来耗尽心智调配解药,全没半点功效,试问世上还有别的毒出自宁家,比得过水月白芙的?”   宁承轻面露一丝惊诧,只是讶异之色转瞬即逝,唯有时刻留意他的萧尽瞧了出来,心想他吃了一惊不是假装,难道这里真有人被水月白芙所害吗?   宁承轻一惊之后立刻镇定道:“少谷主与我年纪相仿,大抵大了三四岁模样,十二年前应当只有十岁出头,这十余年耗费心智调配解药的怕是另有其人。令尊虽无医仙药圣之名,但用毒化毒之能神妙无方,连他也治不了吗?”   此言一出,谢凤初神色古怪,面露薄怒之色,宁承轻了然道:“莫非这位中毒的要紧朋友就是谢谷主?”   谢凤初面沉似水道:“宁公子到底肯不肯给解药?”   宁承轻不答反问:“我方才说,我爹与谢谷主并无往来交情,他当年未曾到过玄龙谷,不知令尊为何不远千里跑来我家?”   谢凤初自然知道其父谢重行去宁家所为何事。听说宁闻之有水月白芙,谢重行心痒难搔,只为一窥天下奇毒的真相,因此隐藏行迹,只身前往江南。却不料宁家大乱,庄中正邪两派死伤无数,自己也中了剧毒,逃出庄外一年后才被亲信找到送回玄龙谷。   谢凤初道:“宁公子口舌伶俐,在下说不过你,但我并无恶意,只想求取解药救家父一命,公子若担心独门解药被我知晓,也可自己去药庐选药调制,我等谷中之人绝不靠近,公子也不必将药方留存于我,只需解药足量即可。”   宁承轻见他心中不忿,囿于父亲身中剧毒无药可解,忍着不可一世的性子低头恳求,也算有孝心,便道:“既如此,我可否先见见令尊,才好知道如何对症下药。”   谢凤初一怔,迟疑道:“这……”宁承轻见他犹豫,问道:“少谷主有何顾虑?”谢凤初道:“家父中毒已久,如今病体沉重,恐怕难以见客。”   宁承轻道:“久病更不可忌医,若不能亲眼瞧见,解药分量如何,可是难以拿捏。”   谢凤初瞧他一眼,目中寒光闪动。萧尽出身杀手,见他目露凶光起了杀心,只是不知宁承轻哪句话又触怒了他。   谢凤初道:“宁公子医者仁心,竟有如此胸怀,在下佩服。不瞒公子,家父缠绵病榻十余年,模样有些骇人,公子瞧见后切勿害怕才好。”   宁承轻笑道:“不会。”   谢凤初见他执意如此,也不强拒,叫人抬来一张软椅,请宁承轻坐下后抬起。萧尽跟在一旁寸步不离,到了门外见魍魉双煞等人毕恭毕敬垂手而立,对谢凤初十分敬畏,再没一路上嬉笑怒骂的自在,猜想他们都服了毒药不敢背叛,心中不由对玄龙谷谷主中了宁家毒药的遭遇生出几分恶有恶报之感。   仆从抬着软椅沿路走在楼阁间,雕栏外便是绝壁千尺、深渊万丈,放眼望去群山环绕,半壁灵霞,实是缥缈壮观,算得上人间绝景。谢凤初领着他们穿过山壁,到了一座庄院。   仆从将软椅抬到正屋,又再进一间屋子便停下不走。   谢凤初道:“家父中毒至深,沉疴难愈,平日不愿见外人,饮食起居皆由在下照料,若见我带了生人进去必定不快责怪,就请宁公子自己进去瞧一瞧吧。”   宁承轻忽然问道:“少谷主平日如何照顾令尊?”   谢凤初道:“喂饭喝水,擦身洗浴,都是在下亲力亲为。”宁承轻点头道:“原来如此,少谷主真乃孝子,那就请少谷主留步,我二人去瞧瞧令尊近况如何。”   萧尽闻言弯腰将他自软椅中抱起,走进屋子。   外面艳阳高照,一进屋里却阴冷无比。萧尽见走廊两旁窗户紧闭,挂了厚厚帘子,一丝光也透不进来,扑鼻而至则是一股浓浓药味。   宁承轻见四处无人,让萧尽放自己下来。二人小心来到内室门外,宁承轻竟有些犹豫,沉思片刻后道:“你在这等我,我一个人进去。”   萧尽道:“为什么?里面若有什么凶险,我自然要在你身边保护。”宁承轻道:“我不想瞒你,谢重行若真去过我家,且在我家中毒,此事便非同小可,我怕他身上还有厉害的毒药未解,你若靠近怕也要中毒。”   萧尽道:“你怕我中毒,难道你自己却不要紧?”宁承轻道:“我与你不同,我自小服药血中带毒,长大后百毒不侵。”萧尽道:“我知道,可你在宁家山谷中以血为药解我身上的毒,如今体内抗毒之力也不比往日,我不放你一个人去。”   宁承轻见他对自己如此关切,心想要他在外面干等实无可能,于是自袖中取了一粒药丸叫他服下。萧尽听话将药吞了,宁承轻道:“你站得远些,若有不妥咱们立刻出来。”萧尽道声好,宁承轻才将门帘掀起。   门帘下房门紧闭,再推开,屋中漆黑一片,什么也瞧不见。   萧尽手握刀柄,将宁承轻护在身后,宁承轻却将他轻轻推开,示意无妨。他往屋中走去,渐渐双眼已能在暗中视物,只见屋子中间有张大床,四面挂着纱帐布幔。   萧尽抬刀将纱帐一角撩起,往床上望去,这一望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床上躺着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手脚枯瘦如柴,面容更形似骷髅一般。   萧尽不由自主倒退一步,鼻腔中满是恶臭与药味。宁承轻却丝毫不惧,反而跨步向前,对着床上之人细瞧。   萧尽问道:“这人……难道就是玄龙谷谷主谢重行?”宁承轻不答,低头唤道:“谢谷主。”   床上之人奄奄一息,听有人唤他名字,喉中呜咽一声。   萧尽见他如此骇人模样,心中突突直跳,宁承轻道:“你瞧他可有些眼熟?”萧尽从未见过玄龙谷谷主,哪会觉眼熟,但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连若秋自荒山中找到的解中有。两人都是一般浑身溃烂,惨不忍睹,只是解中有不懂毒性药理,逃到深山任由手脚烂废,全靠山里猿猴投食才捡回一条命。   谢重行既是玄龙谷谷主,又精擅用毒解毒,当年用在自己身上的解药已是最好,因此手脚未损,身上血肉糜烂处也比解中有少了许多。可即便如此,堂堂一谷之主仍旧落到如此形同废人的地步,萧尽与宁承轻站在床头都一言不发,说不出话来。   过了片刻,萧尽道:“他中毒如此之深,你可还有法子救治?”宁承轻摇了摇头道:“他多活这十二年,已是捡来的命,如今气息衰弱,命不久矣,无药可救。”   说到这里,床上之人嗬嗬出声,枯槁脸上一双凹陷的眼睛也睁开了,死死盯着宁承轻。   萧尽被这双眼睛瞪得心里发毛,宁承轻道:“谢谷主,当年你心怀不轨,想趁乱夺我宁家奇毒,可曾料到有此下场?”谢重行挣扎一番,说出几个字来道:“你……你……是……”   宁承轻道:“我是宁闻之的儿子,你儿子知道你要死了,请我来,想要水月白芙的解药,可惜你也早就知道,水月白芙并无药可解。”   谢重行喘息不止,似是心绪起伏不宁,好一会儿才道:“水月……白……芙,水月白……芙,哈哈哈……我服了,宁……闻之……我服了……”   宁承轻听他提到自己父亲,一时有些恍惚之感,眼前此人已是当年到过宁家,见过其父的最后一人。解中有不过是梁上君子,未曾与宁闻之对面,谢重行却是冲着水月白芙而去,甚或与宁家宗主有过一面之缘。宁承轻心里亦有不少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谢重行不将旁人放在眼里,喃喃自语道:“老夫一生浸淫毒药,从未……将谁放在眼里,只有你……宁……闻之,竟能有如此……如此手笔,世人歹毒……有谁及得上,及得上你……哈哈哈……哈哈哈……你儿子,竟还到我面前问我,可曾料到有此下场……没有,没有,没有……”   他说着说着,气息微弱,咳嗽两声便再难开口说话。   萧尽听他说宁闻之歹毒,不由得转头去瞧宁承轻,见他面沉似水,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第一百十九章 心机深藏露真容   萧尽与宁承轻年纪相仿,数十年前的江湖人物、恩怨纠葛已太过遥远,对宁闻之这位赫赫有名的江南药圣更只闻其名,从未见过。可他深爱宁承轻,便从未觉得宁闻之是坏人,见他不快,伸手将他手掌握住。   宁承轻抬头对他一望,又将目光转回谢重行身上道:“谢谷主,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是如何中毒的?”   谢重行初时听他自报家门是宁闻之的儿子,心情激动,犹如回光返照般说了许多话,这时气力用尽,又气息奄奄只剩断断续续的笑声。   宁承轻见他说不出话,径自走到床边,弯腰靠近道:“谢谷主,当年之事,你可曾对人说过?”谢重行瞧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宁承轻道:“我料想你未曾对人说起,连自己儿子也瞒着,否则他不会问我要水月白芙的解药。”谢重行听了,示意他再靠近些。   萧尽想说小心,宁承轻却已将耳朵凑到谢重行嘴边,只听这将死之人如喘气似的声音道:“我谁也未说,说出去……是自伤颜面,堂堂……玄龙谷谷主,一生与毒为伍,却猜不出自己身上的毒,叫你爹……笑话,哈哈哈……”   他笑了几声,又再咳嗽,这下咳出许多血,全溅在宁承轻脸颊上。宁承轻也不抹,谢重行知道自己将血喷在他脸上,说道:“你不怕,你……不怕,上天造人各有不同,当年你没事,如今更不会有,老天给了宁闻之这样一个儿子,我便已输了。只盼……水月白芙永绝于世,不要落在旁人手里。”   宁承轻道:“谢谷主错了。”谢重行奇道:“错……错在……哪里……”   宁承轻轻轻叹了口气,低头在他耳边耳语几句,谢重行愣了半晌,忽又放声大笑。他原已虚弱无比,命在旦夕,听了宁承轻的话竟不知哪来的力气,笑声震天久久不绝,不多时已惊动门外等候的谢凤初。   谢凤初匆匆赶来,面上神色又惊又怒,喝问道:“你们做什么?为何引得家父如此大笑伤身?”宁承轻道:“令尊心里有件十分要紧的事不得其解,十余年来始终耿耿于怀。我将真相告诉了他,替他解开心结。令尊顿觉心情畅快,因此一笑,少谷主不必惊慌。”   谢凤初将信将疑,走到谢重行床边,将他骷髅似的手掌握住,唤道:“爹,是我。”   谢重行转头瞧他一眼,父子俩目光相触,谢凤初见父亲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歉疚一丝欣慰,不由愣住,心想他为何忽然有此神色,往日待我明明严厉苛刻,不论如何进益总不能教他满意,又时时刻刻对我有防范之心,不得父子亲近,莫非今日真是他大限将至,临去前也多了几分留恋?   谢凤初向来对父亲敬畏,即便谢重行自宁家回来后形同废人,也仍悉心照料,不敢有丝毫违拗,如今见他难得流露舔犊之情,心头五味杂陈。   谢重行大笑过后,精神竟涨了许多,说话十分清楚明白。他道:“凤初,我回谷有多久了?”谢凤初道:“已有十二年。”   谢重行道:“十二年,已这么久了。我一生虽未与宁闻之当面较量,但心里不服他药圣之名,更想见识一下水月白芙的厉害。十余年前,我在宁家身中剧毒,回来试了无数解毒之法都不能治好,这些年早已绝望。今日你将宁闻之的儿子带来这里,他却说,水月白芙并无解药,哈哈哈,我想也是如此,若有解药,宁家何至于此。”   谢凤初道:“爹爹说过,万物相生相克,有毒必有药可解。爹爹勿要轻信他人之言,孩儿自有办法拿到解药救你性命。”谢重行摇头道:“万物确有生克之理,只是人力有限,未必能窥知天地间所有一切,不要强求。他已告知我宁家当年真相,我既知并非自己不如宁闻之,心里好受多了。”   他轻轻一握谢凤初的手道:“我素来对你严厉,是盼你能更胜于我,谁知反失了父子情谊。无论如何,你终究是我爱儿,从今往后玄龙谷便交于你手,谷中一切都是你的了。”   谢凤初道:“爹爹不要胡思乱想,今日且先休息,一切等睡醒再说。”谢重行道:“你若听我话,现下就将我杀了,让我痛快往生,不再受这无用残躯病痛折磨。”   谢凤初闻言沉默不语。   谢重行道:“你也该死心了,水月白芙早已绝迹,你心里想的是我曾想过几十年的事,为父前车之鉴,望你不要步我后尘,好自为之。”   谢凤初道:“爹爹吩咐,孩儿不敢不从,但要孩儿亲手弑父却是万万不能。”谢重行笑了笑再不言语。   谢凤初见父亲闭起眼睛,对自己不理不睬,只得离开床边,转身面向萧宁二人。   宁承轻见他目中隐有杀气,心想不好,但谢凤初有此意图他早已猜到,因而趁方才父子二人说话之际,与萧尽走向门边。   谢凤初见他行走自如,知他假装中毒心有防备,但此处玄龙谷是自家地盘,谷中人手皆听从调派,人在谷中便如瓮中之鳖,插翅难逃。   他沉声道:“宁公子身上的毒已解了?真是可喜可贺。”宁承轻微微一笑道:“原来没解,令尊心胸豁达,病中长笑,几句话令我受益匪浅豁然开朗,不知怎的自己就好了。”   他睁着眼睛胡说八道,谢凤初不动声色道:“方才家父言道水月白芙并无解药,他一心求死,但在下为人子,不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请萧少侠替家父了却心愿,在下感激不尽。”   萧尽虽觉谢重行如此枭雄人物晚年凄惨,略有不忍,但想他一生用毒挟制众人,也是恶性不改罪有应得,因此毫不动摇道:“谢谷主觊觎宁家水月白芙,不幸身中剧毒经年不治,是因果报应,业缘自作,我如何能替他了断。”   宁承轻道:“少谷主可别为难咱们,若让玄龙谷中的人知道谷主是萧尽杀的,岂不是浑身有嘴也说不清?”   谢凤初道:“有我作证,两位何必担心?”宁承轻道:“我正是防着有你作证,令尊过世,少谷主便是下任谷主,一呼百应,阖谷之中谁敢违拗?到时安咱们一个杀害谢谷主的罪名,可实在担当不起。其实少谷主不必如此费尽心思,令尊命不久矣,即便苟延残喘多活几日,又能耐你何?少谷主想做什么,原也不必顾忌旁人。”   谢凤初道:“宁公子为何如此轻看在下?可是谷中下人照顾不周,又或是来时路上有什么不快?”宁承轻见他边说边靠近,隐有动手之意,往后退一步躲到萧尽身后,微微笑道:“都没有,只是少谷主说平日都是亲自照顾令尊,在病榻前尽孝,我想玄龙谷中只怕连下人都未曾见过谢谷主这般模样。如今我二人见了,如何再能走出这房门,想必少谷主也不肯放我们出去吧。”   谢凤初敛去笑容,面色一沉道:“宁公子既有此见识,想必已做了应对准备。”他话音一落,足下发劲,身如离弦之箭已到萧尽跟前,伸手抓他咽喉。   萧尽早有防备,见他身形一动立刻拔刀下劈,斩他面门。谢凤初拧腰错步,自刀下避开,右手仍向前抓萧尽脖子。   萧尽微微吃惊,心想他身法怎的如此古怪,不像人倒像条巨蟒,这是什么功夫?   谢凤初双手掌法展开,萧尽见他手上戴着一副黝黑发亮的手套,不知什么做成,自己宝刀削铁如泥,他却敢用手硬接,手掌与刀锋响碰时更有金铁之声。   萧尽不敢怠慢,刀尖一错,向他手腕砍去,心想你手上戴了手套,手腕总未有防护,先伤手腕,自然不能再战。   他此时武功经温南楼指点解惑,已能将众派刀法剑招融会贯通,承上启下,衔接自然少有破绽,一刀递出,更藏有数个后招,随机能变。谢凤初也未料他刀法如此精进,眼见不能一招取胜,只得手掌疾翻,空手抓住刀刃用力一拗,想将长刀拗断。拒霜是何等宝刀,看似刚硬,实则柔韧,谢凤初将刀折成弧形,仍不能折断,萧尽内力灌注,将刀身一振,反而余威不绝。谢凤初见宁承轻在一旁,怕他助阵使坏,不敢与萧尽拼斗内力,只得手指一松放开拒霜。萧尽夺回兵刃,横刀拖开又再追击。   宁承轻自二人开打便将双手拢在袖中观战,这时忽然道:“少谷主这玄丝手套是件宝物,我好像在哪见过。”   谢凤初正与萧尽缠斗,精神专注要找到他刀法中的破绽一击取胜,对旁人说话充耳不闻。宁承轻不以为意,继续道:“少谷主可认得铁手佛封威?此人作恶武林,近日已遭各派正道人士诛杀,封威手下有些帮手,像什么临江一阵风兄弟四人等等。上月在庐阳仙童山上,那些人为了擒拿我们,用了一张玄黑大网,也是这般刀砍斧劈难以破开,我瞧一瞧,倒和少谷主手上这副手套用料相似。”   谢凤初哼一声道:“封威是什么东西,也配要我的人去助他,不过是借他莽夫蠢货的烂命一用罢了。”   宁承轻道:“少谷主如今已是玄龙谷真正的主人,别人的命自不必放在心上。封威虽嚣张莽撞,却非蠢货,十余年前他被我爹教训一顿,差点死在仇家手里,死里逃生后处处小心,尤其对玄龙谷这样以用毒闻名武林的地方更是防备,因而不像魍魉双煞等人一样被令尊以毒挟制。可你听说封威要找我报仇,生怕他不管不顾真将我杀了,那水月白芙和解药便都没了着落,于是派人有意接近封威,实则监视牵制,趁他得手之际再行别的方便,对不对?”   谢凤初道:“你说对就对,你们宁家人都这般聪明,可曾想到今日落在我手。”他脚步奇诡,腰身柔韧,明明在攻萧尽要害,忽然斜刺里跨步到宁承轻面前,右手一伸抓他脖子,五指扣紧直插肉里。   宁承轻只觉颈边剧痛,透不过气,目中却无惊慌之色。他左手抬起,扣动银镯机括,只听簌簌几声如风吹竹叶的轻响,谢凤初“啊”一声痛呼,松手捂着脸颊往后退去。   宁承轻将“蟠龙飞鳞”中的银鳞尽数射出,因二人距离极近,谢凤初又未防备,被淬毒的暗器射了满脸。 第一百二十章 妄以一念动非心   宁承轻抬手将鳞片收回,身形摇晃就要倒下。   二人一动一静,生死瞬息,萧尽猝不及防忙去搀扶,见他脖子上五个漆黑指印,皮肉已被割破,有黑血流下,不由吃惊。   他道:“可是中毒,我去逼他给解药。”宁承轻却道:“先出去,快!”   萧尽对他吩咐从不怀疑,立刻抱起他往屋外飞奔,刚踏出两步,听到身后谢凤初不知爬向哪里,伸手扣动机关,眼前屋门竟渐渐合拢。   萧尽心想,姓谢的受了伤先去找机关,必是认定关门便能将我们拦住,比他亲自出手阻拦有用,这门不知有什么古怪,可不能让它关在屋里。想罢,脚下一蹬,向正合拢的屋门飞扑过去,那门关得极快,片刻只剩一人才能过去的窄缝。萧尽心里砰砰直跳,腿眼心神却丝毫不慢,将宁承轻紧搂怀中,贴着门缝穿出。只听屋门砰一下关上,声音如雷,绝非木质,将他衣摆死死夹住,怎么也扯不开。   萧尽举刀一划,将下摆割去,背着宁承轻问:“你的毒要紧么?”   宁承轻道:“死不了,只需找些药来吃,不然好不全。”萧尽气道:“你早知有这凶险,也该知会我一声,我纵然演戏不像,多少能防他些。”   宁承轻自身后搂住他脖子道:“我自小毒里泡大,有分寸,就要他瞧瞧玄龙谷和江南宁家谁的毒更厉害。”   萧尽一面飞奔一面问:“你没将他毒死么?”宁承轻道:“我当日在飞鳞上淬毒时想的又不是杀人,只想将人制住。要知人死只有死路一条,活着剩一口气就有许多路可走。”   萧尽道:“那你说咱们现在走哪条路?”宁承轻道:“我来时见艄公撑船去了别处,谷中没船就能将人困住,但寻常人要逃跑自然先去河边,咱们反其道而行,到他药庐里搜刮些药材,先将我身上的毒清了再说。”   萧尽道:“好,只是不知药庐在哪?”宁承轻与他说话之际已到悬空廊上,放眼一望,龙身似的楼阁在峭壁上若隐若现。宁承轻抬头望山顶道:“药庐丹房都要起炉炼药,必在开阔的高处,你先往山上跑,有岔路我再指点你。”   萧尽一路往上走,宁承轻远远听见身后院中房门又再开启,知道是谢凤初见不能将他们困住,便开门追赶。片刻后,一道黑烟腾空而起直冲上天,犹如玄龙飞升,是谷中召集人手的讯号,宁承轻道:“谢凤初召了人来,快走,必要在他人手集齐前到山顶上才行。”   萧尽一鼓作气,快步如飞,奔到长廊尽头时,见有人在前堵截。他回头一望,身后也有人追赶,情急之下看雕栏外奇石嶙峋,虽险要却有几处可落脚攀援之处,于是将拒霜往身后一送,对宁承轻道:“你替我拿着刀。”   宁承轻接了拒霜归还刀鞘,双手一搂,牢牢将他抱住。萧尽心喜还未开口他已知晓自己用意,如此心有灵犀之人实在难得。他将宁承轻护住,右手一按回廊栏杆纵身跃出,脚踩一块凸起山石借势往上窜起,在山壁间攀岩而走。   追来的人见他如此大胆,背上负了一人还敢攀爬峭壁,都是一愣,半晌后才有人喊道:“快去崖上将他们拦下。”   宁承轻搂着萧尽肩膀,往脚下一瞧,只见山雾缥缈,如登仙境,一条小命全都倚仗这个背着自己的人,真真正正命运相系,心中甜蜜无比,丝毫也不害怕。   萧尽却专心致志,生怕一时失手,自己受伤倒不要紧,绝不能连累宁承轻。好在他身手了得内功深厚,轻功也大有长进,不出片刻已攀上山壁,见有平台可走,立刻翻身上去,将宁承轻放在空地上。   宁承轻举目四望,见又有一片庄园,却不像药庐模样,举目望去山巅隐约有紫烟升起,便道:“我瞧是在那里。”萧尽顺他手指一瞧,点头道:“是那里了,我背你去。”   宁承轻道:“不急,咱们沿途做些布置,好让他们没那么容易追上。”萧尽道:“你那些药可有带在在身上。”   宁承轻道:“我若带着,谢凤初如何能放心在我面前和你动手?咱们出门时早有人搜了屋子,告诉他毒药毒粉都在。”萧尽道:“我以为你会带药,所以只拿了银票在身上。”   宁承轻笑他道:“贪财小狗,舍不得银子。”萧尽道:“那是咱们买庄置地的钱,除了小命就它要紧。”宁承轻道:“很好,你可要好好收着,丢什么也不能丢银子。”   二人说话间已来到庄前,见有两个仆从端着食盒走来,宁承轻拉着萧尽躲到一旁,悄声道:“看样子他们刚从厨房出来,咱们摸过去瞧瞧。”   萧尽道:“去厨房做什么?你肚子饿么,可才吃过饭。”宁承轻道:“傻小狗,去厨房当然是找柴火、找菜油、找酒,放火啊。”萧尽吓了一跳,但想这玄龙谷招引邪魔外道,魍魉双煞、岭北人熊等都非善类,平生不知杀过多少人,这一把火未必能将他们烧死,不过是毁去一处魔窟罢了,于是跟着宁承轻去了。   两人摸进厨房,见有厨娘厨子和小厮在里面干活,萧尽过去一一点了穴道,搬到屋外空旷处,随后回来,宁承轻已搬了菜油沿路倒在各处。   萧尽拿火把将油点燃,烈火腾然而起,如火龙般窜去,登时便将山庄一角烧起来。宁承轻道:“这里山高,没有河水可救近火,这下非烧完不可,咱们快去山上药庐。”   萧尽与他一同上山,回头见风助火势,熊熊燃烧,只可惜这巧夺天工的悬空壁廊和雄大庄园,又见众人原本赶来抓他二人,此刻却因火势不得不停下救火,不禁莞尔一笑。   宁承轻知道大火一起,众人手忙脚乱,再顾不上他与萧尽,便自己走上山去。   两人互相扶携,沿小径来到山巅,果见有七八间屋子,门外晒着药,屋前空地种满各色药草,几名药童正在煎药,屋后几个丹炉生着火,不知炼的什么。   药童们听见声音,抬头瞧有生人进来,都是一愣。萧尽怕他们叫喊,也是出手如风,将各人穴道点了,抬进其中一间屋子。   宁承轻道:“谢凤初说他这玄龙谷里什么药都有,我瞧瞧他有没有吹牛骗人。”他四下一转,几间屋子各有千余个药屉,打开每样药材都是少见的极品,连他宁家山谷中绝迹的药草也颇为丰足,不由艳羡道:“不错,他还算老实,果然比我家昔年藏药还齐全些。”   他拿了桑皮纸,一个个药屉打开,将珍贵至极的药抓了许多,一一包好放在一旁。萧尽虽不懂药理,但见药屉如此之多只觉有趣,见到从未听过的药名便打开瞧瞧。   宁承轻道:“你小心些,有的药闻一闻也是有毒的。”萧尽道:“我血里有你的血,闻一闻总不要紧。”宁承轻笑道:“我那一点血早被你受伤流光了,哪还有用。”   萧尽听了便不再乱翻,见有个药屉上写着“陈皮”,忽觉奇怪道:“陈皮是什么用毒常用的药么?”宁承轻道:“入药常用,理气健脾,燥湿化痰,是治病的,制毒不用。”萧尽道:“你说这里的药屉是不是每种药材各有一个?”   宁承轻道:“我看了这半边,应是如此。”萧尽道:“那为何陈皮却有两个屉,不常用,为何多备一个,莫非是忘了写错?”   宁承轻听他这么说,也觉奇怪,问道:“你哪里还看见一个陈皮?”萧尽带他找了另一个,打开一瞧,里面果然是晒干的陈皮,于是又到后来那个药屉前打开,里面却空空如也。   萧尽道:“是空的,或许写错了,也没那么多可放才空着。”宁承轻沉吟不语,伸手将药屉整个抽出,见里面甚浅,中间有隔层,可从后边抽出。抽开木板,下面放着个玉盒,盒盖上有两行字:“苦海渡彼岸,一念即焚身”。   宁承轻心中一动,将盖子打开,见盒中细细密密放着几十枚小指尖大小的药丸。他放到鼻尖闻了闻,笑道:“原来是这个,咱们可不怕他们打上来了。”   萧尽问道:“这是什么?”宁承轻道:“魍魉双煞、岭北人熊那些人,在江湖上都是作恶多端,杀人不眨眼的恶人,却心甘情愿为玄龙谷卖命。若谷主是谢重行,依他手段智谋倒合情理,但他儿子谢凤初目光短浅,为人阴险,心里那点心思怎样也藏不住,恐怕不能服众,还要靠他爹留下的手段维持。”   萧尽道:“莫非这就是谢重行逼他们服的毒药?”宁承轻道:“我本想找些剧毒做成药粉逼他们将船召回,送我们出谷,眼下有更好的法子,还能看出好戏。”   萧尽见他如此自信,心里的忧心烦恼也散了,笑道:“我与你在一起看了不少好戏,这回又是什么?”   宁承轻道:“你先来替我抓药。”萧尽道:“这才是,先将自己身上的毒解了。”宁承轻道:“我身上的毒哪有他们身上的毒要紧,你依我的方子去抓药,我要做这毒药的解药。” 第一百二十一章 百般巧计入连环   宁承轻说完却又不急,将余下几间屋子的药屉都翻了一遍,找出许多从未见过的药材。   他倒一瓶药丸在手心,拿乌梅、山楂、陈皮、甘草和桂花磨粉混着一滚,对萧尽道:“咱们去将那些晒药童子叫起来,我有事派他们做。”   萧尽不知他又有什么主意,反正都愿同去。宁承轻手捧药丸,微笑道:“各位仙童,方才多有冒犯,我等无冤无仇,绝不会伤各位性命,只是想问一问,这药庐可是谷中人人都能上来?”   众药童都不会武功,也从未见生人闯入,皆面面相觑不敢作答。宁承轻随手点一个,要他来说,那人只得道:“龙牙庐是玄龙谷禁地,除了谷主与少谷主,余人未得允许不能踏足。”   宁承轻料到此节,笑道:“再有,我知道谷中之人如魍魉双煞白不安、乌不咎,岭北人熊曾裘,血狐崔雪映,滚地蛇阎松等人都是服了谷主赐的毒药,这药叫什么?”   药童不敢说,萧尽拔出拒霜随手一挥,如切豆腐般将身旁花圃的竹栏砍去一截。他有意面沉似水一脸杀气,但药童深知自己说了日后下场更惨,只骇得脸白如纸,却仍不开口。   萧尽无奈,向宁承轻瞧了瞧,宁承轻却道:“我知道你不敢说,这些人里我只问你一人,事后少谷主问起谁说的,有人指了你,你便要遭殃。我替你想个法子,我数三,你们一起说,谁说得慢,说得不对,这刀就砍谁的脖子。这样最后只剩说真话的人,大家守口如瓶,都不揭别人的短儿,好不好?那我要数数啦!”说完,他果然数起数,数到三时,众童子忙不迭异口同声道:“一念焚身丹。”   宁承轻笑道:“好,各位诚实可靠,不说虚言,我这里也有些药丸请各位服下。”他走到一名药童面前,萧尽捏开那人下颌,塞了一粒药进去,手腕一抬逼他吞下。   这药不过是补虚养气之用,宁承轻裹了层糖粉,叫这些惯于采药、制药的药童尝不出是什么。众人服下后满嘴酸涩甜腻,心下惴惴不知所措。   宁承轻道:“这是我江南宁家的独门毒药,名叫……甘之如饴丸,服下若无解药,一月后肝胆破裂,苦水倒流,死得痛苦不堪。各位年纪轻轻,家中可有父母兄弟?”   药童们被逼服了“毒药”,心神不定,听他问话再无抗拒之意,都纷纷摇头。   宁承轻道:“既无父母手足,在玄龙谷中想必也非情愿,我这有些银两分给各位,等咱们捣毁玄龙谷,你们便可重获自由,拿了银子或投靠亲友,或做些买卖,去镇上开个药铺营生,都各随意愿。”说罢将手一伸,问萧尽要来银票,取了十张一百两的分给各人。   药童都是谢凤初遣人从各地搜罗来的孤儿,充作下人奴仆之用。谢凤初治下严厉,平日稍有不慎,打杀皆是常有,因而人人都对少谷主十分畏惧,此刻听说能得自由,又收了这么多银子,都是心动。其中一人开口道:“公子若能放我出谷,我愿听公子调派。”   宁承轻道:“好,先替他解穴。”萧尽解了他穴道,其余人见有人领头壮胆,也纷纷说愿意。宁承轻道:“既然大家都愿意出去,一切便要听我的。我这有个竹箭机关的图样,你们去砍些竹子来,照图上的样子扎在山道边的隐蔽处,箭上都要抹毒。”他将方才写方子时画下的图纸给萧尽,嘱咐他监督众人干活,随后自己又回药房,琢磨一念焚身丹的解药。   萧尽领了十名童子分开在药庐四周砍伐竹子,削尖做竹弓竹箭。宁承轻画的图样,状似猎户捕猎陷阱,只是小巧许多,一次能发十支小箭,虽杀伤之力有限,但抹毒后只消擦破皮肉便能阻挡敌人。   萧尽武功厉害,性子却温和,对药童们说话也不凶狠跋扈,众人都想万一少谷主指使人手冲上山,他们都难逃一死,索性信了两个外人放手一搏,一起逃出谷去,于是渐渐也将守住药庐当成自己头等要紧的事来做。   萧尽教会几人如何做成一个竹箭机关后,便在药庐外一块凸起巨石上坐着遥望山下。巨石顶上无遮无碍十分开阔,往下俯瞰一目了然。他见大火烧了几个时辰,仍然熊熊不息,好在山庄四周不与山林相连,只将园子房屋烧完,火自会熄灭。   过了半日,终于有人聚在龙牙庐下。萧尽心想,他们定是因为药庐禁地,没有谢凤初的命令不敢上来。宁承轻见天色将晚,也出了药庐走到巨石边,萧尽伸手将他拉上,二人并肩而坐一起望着山下。   萧尽道:“谢凤初为何不下令让他们上来围攻咱们?”宁承轻不答反问道:“这些人,哪个不是江湖上兴风作浪惯了的大恶人,谢重行怕他们不服作乱,像我方才对药童那样逼他们服了毒药,这么多年,难道真的没人敢豁出性命闯进龙牙庐找解药?”   萧尽道:“是啊,他们要闯进来,这些童子又拦不住,毒药也不是说发作就发作,为何心甘情愿为谢凤初效力?”   宁承轻道:“我将几个房里的药屉全瞧了一遍,除了多一个陈皮屉子之外,再无别处暗格,解药本就没有存在龙牙庐里。我想或许曾有不服管束的人闯过药庐,找不到解药反而毒发身亡,谢重行以此杀鸡儆猴,吓阻了后来的人。”   萧尽道:“这些人不比当初青枫山上的名门正派,谢凤初命他们上来擒拿咱们,无人敢不从,山路上小小竹箭怕是挡不住他们,需得加倍小心才是。我在这守着,晚上你去屋里歇息吧。”宁承轻道:“我在这陪你。”萧尽只要他在身边便开心得很,也不撵他去睡,两人靠在一起说些悄悄话。   过不多久,忽见有几个人影摸上山,萧尽目力甚好,又十分警觉,拔刀就要跳下去阻拦。宁承轻一把将他拉住道:“别急,先瞧瞧竹箭管不管用。我制解药还需几日,咱们早晚要睡觉,需得让他们知道无人看守也不能贸然硬闯。”   萧尽听了便又坐下,片刻后只听几声叫骂,想是有人中了竹箭上的毒。   此刻天色已晚,萧尽也不能瞧清是谁,又过一会儿,只听谢凤初的声音远远传来道:“宁公子,萧少侠,谢某以诚相待,请两位来玄龙谷中为家父治病,自忖并无丝毫怠慢之处。宁公子不肯援手,谢某也不强求,天亮后便送二位出谷,谁知你们竟想杀害家父,觊觎谷中药庐灵药,还放火烧我山庄,到底是何居心?”   萧尽道:“他怎么说咱们贪心他的灵药,分明是他想弑父夺权,还想嫁祸给你我。”宁承轻道:“好小狗开窍了一点,知道他心里忌惮老爹。谢重行都已说不想活了,他也不敢亲自动手,可见他老爹平生手段如何歹毒,已成不人不鬼的残废,亲生儿子也不得不假装床前孝顺,生怕他临死之际还有什么心思算计自己。”   萧尽道:“他怕他爹,只消不去送饭,谢重行不早就饿死了,哪里需要他亲自动手?”宁承轻瞧着他,笑问道:“你说是为什么?”萧尽想了想道:“他也没有一念焚身丹的解药,若让谷里那些人知道他没有,连他也性命难保。可……可他方才又叫我杀他爹……怎么也说不通。”   宁承轻道:“这本就是一箭双雕的连环计,他叫人将我们抓来,一是为水月白芙,二是找个借口杀父夺取谷主之位。这十余年来,谢重行卧床不起,自顾尚且不暇,必定无力再制一念焚身丹的解药,玄龙谷徒众年年要服解药克制毒性,今年已将存下的解药耗尽了。谢重行多半知道自己儿子为人,不肯将药方告诉他,因此拖了许久时日,拖到如今,我将当年困扰之事说明,解了他心结,他便再无求生之念。”   萧尽道:“谢重行宁死还是不愿将解药药方传给儿子,难道想让谷中内斗不成?”宁承轻道:“你不懂他们这些人的古怪,一念焚身丹是谢重行控制谷中徒众的手段,可不是他儿子的手段,只能靠老子的毒药挟制众人,终有一日会遭反噬。谢重行是要谢凤初自己想法服众,才能坐稳玄龙谷谷主之位,坐不稳趁早离去,还能保住一条小命。”   萧尽自幼丧父丧母,但有左天应悉心照料,孟别昔虽严厉也是长姐如母一般待他,因而从不知世上父子还有如此勾心斗角,表面虚应,内里各作打算的,听过后沉默不语。   山下谢凤初等了许久不见回应,再开口时语气已有不耐,说道:“侵占药庐,火烧庄院这两件事,我尚可不计较,但你二人意图谋害谷主,罪不可赦。若能自行下来就缚,还可饶你们一命,如若不然,谢某宁可毁了龙牙药庐再要你们抵偿。”   宁承轻听完,附在萧尽耳边说了几句要他传话。   萧尽面上一红道:“这不大好。”宁承轻道:“哪里不好,快喊。”萧尽只好红着脸,对山下喊道:“崔……崔姑娘,你在不在?”   崔雪映也在山下听命,但她为人精明,打头阵的事能不做就不做,因此并未跟着众人一起冲上山,也未曾被路边带毒的竹箭射中,此刻听萧尽不理谢凤初的呼喝,反而唤到自己,不禁一愣,转头瞧了谢凤初一眼道:“萧少侠找我做什么?”   萧尽道:“崔姑娘,你一路待我十分亲切,我心里……记挂你,谷中别人我都信不过,只信你一人,请你……请你上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崔雪映天性爱美,更爱俊俏少年,听萧尽紧要关头谁也不喊,唯独喊上自己,心中不管其他,先喜不自胜。只是一喜过后,毕竟神智尚存,心想这两个小子精怪得很,不知拿老娘作什么怪,若一个大意中计惹怒谢凤初,自己这条命也难保。   想到这里,她抬头道:“萧少侠有什么事要办,少谷主在这不妨直说,我能办的自当为两位办妥。”   萧尽道:“方才在山下,承轻不慎击发暗器伤了少谷主,因暗器上淬了数种毒药,于身体有害,因此备了解药在此,请崔姑娘上来取药。”   谢凤初道:“你若想给,扔下就是,何必要人上去取?”萧尽顿了顿,才道:“暗器上的毒复杂异常,如何用药需得细细嘱咐。再者实不相瞒,你们这些人里,有的长相古怪,有的壮硕无比,各有各的骇人,只有崔姑娘……美貌无双,清丽可人,我只信得过她,只请她上来。”   崔雪映听他又夸自己美貌无双,清丽可人,喜上心头,大着胆子对谢凤初道:“少谷主,不如让我去瞧瞧他们搞什么诡计,若能拿到解药擒下二人,也是属下该为少谷主尽心尽力。”   谢凤初面上中了飞鳞,伤口本就可怖,加之毒伤扩散,半张脸庞斑驳黑紫,夜色中看来形容鬼怪,崔雪映瞧了一眼立刻低头不敢再看。   谢凤初道:“你去,若有不轨之心,知道是什么下场。”崔雪映浑身寒毛直竖,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忙道声:“是。”   萧尽喊完那些话,宁承轻见他脸红到耳根,只觉有趣,在他耳边亲了亲道:“你没夸过姑娘漂亮吗?”   萧尽道:“我又没见过几个姑娘,更不用说夸,不出家门我以为世上的姑娘都和孟姐姐一般,夸她好看要打我一顿。”宁承轻听他说得正经,忽然伸手将他抱在怀里,笑道:“你姐姐心里喜欢得很,山下那位崔姑娘也说我生得柔弱,更喜欢你这样英挺俊朗的小狗子。”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一念焚身渡彼岸   宁承轻见崔雪映上来,便叫药童悄悄去山道上暂将沿路竹箭机关撤下。   崔雪映方才见有人上山中招,不敢大意,走得十分小心,药童待她过后又再布置起来,机关方向位置已与之前大不相同。   萧尽对崔雪映这样的女子总不知如何应对,见她袅袅婷婷迎上来,心有抗拒,不太情愿跳下巨石。宁承轻却大大方方向她招呼道:“崔姐姐,有劳你跑这一趟。”   崔雪映眼波盈盈,未语先笑道:“宁公子有什么吩咐只管唤我,干什么这般客气?”宁承轻道:“这许多人里,只有姐姐对我二人一路关怀照顾,我也只信得过姐姐。”   崔雪映虽喜他嘴甜会说话,可毕竟老谋深算,岂会轻信甜言蜜语,因而只笑笑道:“宁公子这么说,可喜煞我。”宁承轻道:“夜凉似水,咱们进屋里说话吧。”   他跳下巨石,萧尽只好跟着下来,二人竟将龙牙庐当做自家,牵着手往屋中走去。   崔雪映此番上山,可说身负重任,出了什么岔子能不能回去是一回事,回去后如何向谢凤初交待又是一回事,因此不敢大意,提起精神尾随而至。   宁承轻早已将药房中灯烛点亮,崔雪映进来见桌上地下摆满药材,药碾、杵臼等等器具也丢得到处都是,心中生疑,不知他们在这里做什么?   宁承轻不与她绕圈子,自袖中取出玉盒,打开送到她眼前道:“崔姐姐可认得这是什么?”   崔雪映自三十岁上遇到谢重行被迫服了一念焚身丹,二十多年只得事事听命于他不得自由,此刻见盒中装着数十枚一念焚身丹的药丸,脸色微微一变,心中却升起希冀之念。   她缓缓问道:“莫非宁公子知道盒里装的是什么?”宁承轻道:“我自然知道,苦海渡彼岸,一念即焚身,这药名为一念焚身丹,服一粒,药性滞留体内不得消解,每过一年便需用解药克制药性。若不服药,不出一月就会由脏腑开始糜烂,随后不得饮食,死得惨不忍睹。”   崔雪映亲眼见过有人不服谢重行,被关在牢中一年后因不得解药烂成一具枯骨,死状着实可怖,自那以后再无人敢违抗谷主之命。   她自己也常钻研毒药,见宁承轻在龙牙庐里找到一念焚身丹,便想拿来细细斟酌,说不定能找出解法,解去自己身上毒性。   宁承轻见她目光闪动,便知她心思,当即问道:“崔姐姐想不要想一念焚身丹的解药?”   崔雪映眼睛一亮道:“宁公子难道有解药?”宁承轻道:“眼下没有,不过我已知道一念焚身丹的药方,只要对症下药,不日便能制出解药来。”   崔雪映心中甚喜,面上却不为所动道:“一念焚身丹是谷主独门毒药,一旦服下终生受制,必须由谷主赐药方能续命,公子小小年纪,如何能窥知药性,更遑论制出解药。况且我受恩于谷主,对他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又何需解药解毒?”   宁承轻笑道:“崔姐姐女中英豪,比旁人可有骨气多了,只不过是药三分毒,毒药在人体内总不大妥当。姐姐既有忠贞不二之心,不必毒药挟制一样可以为谢谷主效力,是不是?”   崔雪映若有所思道:“宁公子此言,倒也有些道理。只是我不信短短几个时辰你就能知道一念焚身丹的药方,你倒说说看,此药如何制成?”宁承轻明知她套话,但为取信于她,也不隐瞒道:“药里先有些寻常毒药,如乌头,以童子溺浸七日,去麻性,留蚀骨毒。曼陀罗籽,混入蜂蜡尸油,搓丸封于药芯。鹤虱无毒,九蒸九晒,留苦味。其中尤其要紧的是一味鬼面蕈,生于古墓棺椁阴面,菌伞有骷髅纹路,晒干后研磨成紫灰粉末。”   崔雪映一面听他说,一面拿了一粒丹药在手心观瞧,果见药丸中有紫灰粉末,碾碎后确有他说的几味药物。她虽懂些毒经,但从未听说过鬼面蕈这等邪门药材。宁承轻怕她不信,叫萧尽去药屉找来给她瞧。   鬼面蕈拇指大小,通体泛紫,伞顶细细白纹,中间几个空洞,神似骷髅鬼脸。崔雪映见世间竟有如此诡异之物,内心早已信了八九分。她道:“宁公子果然不愧药圣传人,这等稀罕的毒物,我是闻所未闻,公子却能一眼认出。”   宁承轻道:“也是少谷主所言不虚,龙牙庐中当真是普天下的药材药草应有尽有。”崔雪映展颜一笑道:“既如此,公子是否已在配制解药?”   宁承轻道:“不错。”崔雪映转头瞧了瞧萧尽,见他神色自若,已没半点中迷药的模样,心想自己指甲上的毒虽不厉害,却也不是说解就解,本来料定这小子十日内浑浑噩噩,听任自己摆布,没想到竟不知不觉好了,看来宁闻之的儿子当真不是徒有虚名。   她不知是宁承轻骗了她解药给萧尽吃下才好得如此之快,只当他用药神乎其神,不疑有他。崔雪映心机深沉,知道宁承轻不会无缘无故卖好,想得解药,必然有事交换,便问道:“宁公子若制成解药,如何才肯给我?”   宁承轻道:“姐姐冰雪聪明,我就说这事找别人来说不通,只有找姐姐才行。崔姐姐是干大事的人,此番若能得自由身,天下哪里不得施展身手?如今谷主命不久矣,少谷主阴戾险刻,若只你一人得了解药,他日必遭玄龙谷追杀,何不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崔雪映笑道:“这话我听得糊涂,请问宁公子,什么叫一劳永逸,永绝后患?”宁承轻道:“杀了谢凤初,捣毁玄龙谷,将一念焚身丹的解药散给各人,从此干戈永息,江湖相见互不扰攘。”   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出“杀了谢凤初,捣毁玄龙谷”这几个字,崔雪映虽已料到,却也觉他胆大如此,竟敢以一己之力与玄龙谷为敌,心中起伏不定,想了想却不做声。   萧尽见她不肯答应,有些着急,宁承轻话锋一转道:“时节已入秋,今年的解药少谷主可说了什么时候给?”   崔雪映道:“往年在谷里的都是中秋前后给,在外面办事来不及赶回,年前也必能拿到。”宁承轻道:“眼下离中秋不足一月,按理说你们擒了我来,立下大功,当在入谷时便给解药,一来是作奖赏,二来也叫你们安心,是不是?”   崔雪映当初确有此想法,与她同去的魍魉双煞等人也是一般心思,谁知已过两日,谢凤初却似忘了这事,各人心里胡思乱想,一年没有解药总不得安宁。   宁承轻道:“我替少谷主把说不出口的话说出来,一念焚身丹的解药早就没了,谷主又不肯将解药的配法说明。他擒我来此,说是救他老爹,实则想逼我配出解药,好让他继续以毒挟制你们为他卖命。”   崔雪映道:“他做解药,和你做解药又有什么分别,不是受制于他,便是受制于你。”宁承轻傲然道:“我要做解药,再不用什么一年一次只克制毒性不令发作,而是只服一颗,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崔雪映十分狡猾道:“宁公子真有这般手段,又如何让我信服?一念焚身丹还有小半年才发作,即便你给我解药,也不知真假。”宁承轻点头道:“说的也是。”   他低头瞧着玉盒中的丹药沉思,忽听萧尽在一旁问道:“你已知道这毒药里都有些什么毒了,对不对?”   宁承轻抬头望着他道:“对。”萧尽又问:“只要知道是什么毒,你便已有了做解药的法子,对不对?”宁承轻又道:“对。”萧尽道:“解药吃了就能好,对不对?”宁承轻仍道:“对。”萧尽道:“解药几日能做成?”宁承轻道:“只要守着药庐,不让人进来捣乱,三日后定能做成。这里药材充沛,人手足够,解药要多少有多少。”   萧尽笑了笑道:“好。”说完,伸手到玉盒拿了一粒一念焚身丹丢进嘴里,仰头吞下道:“三日后,你做解药给我,至于别人,谁想要,必要听你的话才行。”   宁承轻本想自己服药,换崔雪映下决心说服众人与谢凤初为敌,但见萧尽如此信任自己,吞下腐毒脏腑的毒药,眉头也不皱一下,喜悦之情实难言喻。   崔雪映见萧尽吞了一念焚身丹,也是大吃一惊,心想他如此自信,必是知道宁家小子有配制解药的手段,我再犹豫不决,万一惹他二人不耐烦,到时解药给别人却不给我,岂非得不偿失。想到这里,她即刻展颜而笑道:“萧少侠果真少年英雄,胆气过人,既然如此,我这做姐姐的还有什么放心不下。望宁公子言而有信,三日后将一念焚身丹的解药给我。”   宁承轻道:“那是自然。只是眼下口说无凭,不能立时教众人信服,再说谷中这些人各有异心,你下山后需得小心分辨,只和信得过的人说,切勿泄露口风。谢凤初为人多疑,你来这一趟,必已遭他怀疑,他虽中了毒,但余威犹存,不可轻举妄动。”   崔雪映笑道:“公子请放心,血狐狸别的本事没有,和男人周旋可从没输过。”说罢,她又抬眼对萧尽瞧了瞧,凑上前道:“萧少侠,我这几十年阅人无数,还从未见过你这般武功胆略出众的少年英雄,等咱们出了谷再找地方快活。”   萧尽大吃一惊,哪敢与她调笑,不由自主后退一步道:“前辈自重。”   崔雪映嘻嘻一笑,转头对宁承轻道:“给少谷主的解药拿来,我好下去交差。”宁承轻早已备了解药,拿出一个小瓷瓶给她,却笑道:“解药在这里,只怕他不敢服。”   崔雪映道:“你这小子诡计多端,换我也不敢服,三日后我必要和萧少侠一同服药才行。”   宁承轻道:“我要你们的命又有什么用,不如放你们去江湖上和那些前辈好汉比拼比拼,生死有命,各凭本事罢了。”说完,又对崔雪映嘱咐一番,才放她下山去见谢凤初。 第一百二十三章 岂知顷刻死生变   玄龙谷山间庄院被大火烧毁,数十年基业毁于一旦。   谢凤初面色阴沉站在龙牙庐下空地,魍魉双煞等人慑于他威势都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崔雪映上山许久才又下来,一身红衣身法轻盈,片刻已回到谢凤初面前。   谢凤初见她回返,双眼往她面上一转问道:“如何?”   崔雪映在他面前举止丝毫不敢轻佻,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属下去得龙牙庐,姓宁的小子给了解药在此。”说着从怀中取出小瓷瓶,双手捧住交给谢凤初。   谢凤初瞥了一眼道:“你也善用毒,瓶中的药是真是假?”崔雪映道:“属下才疏学浅,技不精纯,实难分辨,本该替少谷主试药,但解药只有一颗,因此不敢擅动。”   谢凤初冷笑道:“如此说来,还当夸你一声思虑周全、行事周到了?”崔雪映吓得声音微微颤抖,忙道:“属下不敢。”   谢凤初道:“他还说什么,你去了小半时辰,只拿解药说不通。”崔雪映道:“他说龙牙庐中藏药丰厚,此生未见,既来了必不能空手而回,要在药庐住几日,制些丹药。”   谢凤初道:“哼,臭小子胡言乱语想骗过我,他是知道就算逃下山去也无船可坐,想离开玄龙谷更是痴心妄想。他不下来无妨,叫人守住这里,不出三日要想不饿死,就只能跪地求饶。”   崔雪映道:“是,属下还有一事回禀,姓宁的小子要我问少谷主,放陈皮的屉子为何是空的?”谢凤初目光一凛,自她面上扫过。崔雪映本就不知这一问为何缘故,但见谢凤初面色不虞,半边脸颊上十数个伤口,如雨打沙地斑驳凹凸,况且伤口侵毒,毒入眼目,一只眼睛血红黑紫,煞是可怖,她瞧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谢凤初却是暗暗心惊,料想宁承轻已在药庐找到一念焚身丹。这毒药乃玄龙谷用来挟制手下的手段,可说是他谢家独霸一方的命脉所在,谢重行迟迟不肯将解药药方说出,谢凤初又存了擒拿江南药圣的儿子逼其配制解药的心思,这桩事绝不能让人知道,否则众人得知他没有控制自己的手段,人心浮动,处境便十分凶险。   谢凤初心念电转,想到这里再不能迟疑,将白不安、乌不咎、曾裘和阎松等人叫来,另点了十余人道:“你们即刻冲上龙牙庐,将那两人擒住。”   点到的几人听了都想,姓宁的小子在小径上布下机关,方才就已有人中招,躺在一旁生不如死,眼下又再叫咱们硬闯,打头阵的岂不是白耗性命让别人捡了便宜。   谢凤初见众人磨磨蹭蹭,都不想先上,冷冷一笑道:“我知道你们只服我爹,不听我命令,然而武功人望各有不同,毒药毒性却是一样,在我爹手里还是在我手里并无分别。你们此刻冲上药庐抓人,或许会遭机关暗算,可药庐中灵药齐备,解机关毒箭上的毒轻而易举。若这些药落在姓宁的小子手里,误了中秋时节自食其果,到时休要怪我。”   众人听他说到“中秋时节”都知是什么意思,更有人想,莫非一念焚身丹的解药就在龙牙庐里,可多年前有人冒死闯过药庐,下场却极惨,到底谢凤初说的是真是假,一时难以分辨。   崔雪映见谢凤初心急如此,催着众人上去抓人,便暗中观望——魍魉双煞中白不安性子狡诈,目光转动在等别人出头,乌不咎沉默寡言,听了谢凤初一番话,抬步就要往山上去。岭北人熊曾裘莽撞粗鲁,对谢氏父子二人言听计从,只有滚地蛇阎松与自己交情最深,亦是人精,其余人等各有不同,踟蹰不前者多有对谢凤初有些异心,只是碍于身上一念焚身丹的毒性才不敢违拗。   崔雪映一眼扫过分出两派,要杀谢凤初夺权,必要将他心腹排除在外,万万不可透露口风。想到这里,她对众人道:“方才我上山旁敲侧击,探听出竹箭上喂的是一种叫鬼面蕈的毒物,咱们既知道是什么毒,只需以龙脑香与雪莲散解毒即可。如今听少谷主之命,我打头阵,请各位兄弟跟我同去将那二人擒拿回来。”   谢凤初听她竟说出鬼面蕈三个字,心中震惊比方才更盛,心想姓宁的小子当真这么厉害,短短几个时辰已分辨出一念焚身丹所含药性,龙脑香与雪莲散自是可以解毒,但自己要的并非解药,而是能暂将毒性压制一年的药物,若放这些人上去,那小子口无遮拦说出一念焚身丹有解,岂不糟糕。   片刻间,谢凤初心里翻来覆去转了许多念头,脸上剧痛难忍,周身不适更添烦乱。崔雪映照着宁承轻的嘱咐,几句话将局面搅得混乱不堪,令谢凤初疑神疑鬼犹豫不决,不禁有些钦服。正当此时,谢凤初忽然转身袭来,伸手抓她颈脉要害。   崔雪映一惊,忙拧腰后撤,可谢凤初身手奇快,转眼已到面前。崔雪映从龙牙庐下来时既存异心,对他便有防备,只是这十余年间,谢凤初借一念焚身丹的威慑,极少显露武功,不知深浅如何。众人对谢重行极为畏惧忌惮,可对这位依仗父亲威势的少谷主却并不看重。   谢凤初一掌袭来,崔雪映岂肯坐以待毙,更何况她听宁承轻承诺三日后可得一念焚身丹解药,心中底气甚足,因此索性孤注一掷,举掌反击。   谢凤初如猛鹫扑到,崔雪映不敢与他硬碰,便想游斗取胜,谁知才退一步,咽喉已被擒住。她喉咙一痛说不出话,只是咯咯作响。谢凤初五指捏她要害,也不说话,手指用力一收,竟就此将她活活扼死。   崔雪映原以为即便不敌也有机会逃脱,玄龙谷地势崎岖,暂且找个藏身处亦不困难,谁想连一招都未过就丢了性命,正是死不瞑目,瞪着眼睛望向谢凤初。   谢凤初扼断她颈骨,随手将尸首抛在地上。   众人不知二人暗中转过的无数念头,只见谢凤初突然出手杀人,毫无预兆,且身手奇诡,迅疾狠毒,不禁都暗想,换了自己能不能躲得过去?   谢凤初露了这一手,已将多年深藏不露的武功显露,转头抬眼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冷冷道:“这些年我爹卧床不起,我又疏于对你们的管束,如今越发多了许多闲话。血狐崔雪映敢里应外合,倒反背叛我,便不能留她性命,你们先守在这里,若生变故先来报我,违抗不从、异心背叛、行事不决的,和这婆娘一样下场。”   他站在尸首旁,伤脸狰狞,竟也凛凛生威,令人不敢违逆,众人听后纷纷屈服听命。   萧尽坐在巨石上远远瞧见山下情景,崔雪映被谢凤初处死,余下人皆跪地叩拜,不禁忧心道:“那人被杀了,可是谢凤初看穿了你的计策?”   宁承轻问道:“我的什么计策?我哪有计策?”萧尽道:“难道你不是想让她去说动众人一起杀了谢凤初,捣毁玄龙谷?”   宁承轻道:“这是对崔雪映说的,她若聪明,就该知道从上龙牙庐那刻起,谢凤初就已动了杀心。我千叮咛万嘱咐,要她说完那些话后务必小心,危急之下应当立刻掉头逃跑,不可心存侥幸。她非但不听,竟还生出要与谢凤初一较高下的心思。算了,血狐昔年也害死过不少武林中人品出众的少年英侠,活到这把岁数已是赚了的。”   萧尽道:“好险,之前他也使这一招掐住你脖子,如不是你有蟠龙飞鳞在手,那真不堪设想了。”宁承轻道:“你我都小看这位少谷主,我原以为他只想逼我替他做克制一念焚身丹的药,好让他继续挟制谷中众人,执掌玄龙谷。现下看来,他见谢重行无意替他立威,便有心在我手里吃亏,借此揪出不服他的人一一除去,从此后玄龙谷再不是谢重行的旧部当道,另开生面。至于你我,咱们都是人家掌心里的棋子,左右逃不出谷去。”他语气中深有些钦佩赞许之意,喃喃道:“瞧他不动声色以崔雪映杀鸡儆猴,谢重行该可放心,他儿子心狠手辣,冰寒于水,已大有枭雄之象。”   萧尽哪有他那么多七窍心思,只问道:“那咱们怎么办?还做一念焚身丹的解药么?”宁承轻道:“当然要做,不做,你小命怎么办?吞药倒是麻利,也不想想我来不来得及救,以后可不准乱吃药了。”   萧尽道:“我问过你,你说能救我才吞的,要一年才发作,怕什么。”宁承轻笑而不言,忽听山道上有小狗汪汪吠叫,他挺起身来听了听道:“是金角!”   萧尽也听到狗叫,忙道:“你坐着别动,我去接它上来,别不小心被毒箭扎伤。”说完飞身下去,在机关丛中几个起落,果然见一只小黄狗在半道上边跑边惨叫,知道它果然横冲直撞中了竹箭,连忙伸手捞起又回到巨石。   宁承轻抱了金角,见它后腿屁股上扎了几根竹箭,汪汪呜呜不住叫唤,就叫萧尽拔去箭,拿解药抹在伤处包扎起来。   萧尽道:“金角也是傻傻的,中了一箭还往前跑,幸好我去得及时,不然就要成刺猬了。”宁承轻道:“它傻还是你傻?一个毒箭丛里乱闯,一个毒药当糖豆吃,我瞧差不多,它是真狗,你又拿什么理由搪塞?”   萧尽想了一会儿道:“不是我傻,是你太聪明,在你眼里谁还不是和金角一般傻傻的。”   宁承轻在他颊上一亲道:“好啦,你不傻,你是世上最聪明的小狗。”金角被他二人挤在中间,牵动伤口,不由又汪汪乱叫,宁承轻低头一瞧,笑着将它抱在怀里道:“你也聪明,这也要争。”   两人逗着小狗相拥而坐,却都目光望向山下点点火光,不知明日情势又如何。 第一百二十四章 心惧无方可救药   谢凤初杀了血狐,将浮动的人心压制下去。   众人都知崔雪映跟随谢重行二十余年,也算忠心耿耿,他说杀就杀毫不犹豫,心狠手辣不在其父之下,尽皆凛然,有异心者也深埋心底不敢造次。   滚地蛇阎松与血狐崔雪映平时言语互讥,其实交情最深,见她命毙当场,悲愤之余亦深感畏怖。众人各存心思,却听命将龙牙庐团团围住。   萧尽为防他们突然闯上药庐,不管白天黑夜都在山前巨石上守着,实在累了才去屋里小睡一会儿,换药庐中的药童看守,叮嘱若有动静立刻将他叫醒。   宁承轻在药庐屋后煎药,闲时也拿衣服给萧尽御寒,陪他聊天解闷。   第二日时萧尽略感饥饿,他练玉清心经,比常人更能忍饥挨饿,这才想起有两日没吃东西,忙问宁承轻饿不饿。药庐中众药童早已饿得无力,宁承轻问平日如何饮食,才得知有人送饭上来,药童们都不得擅自下山。   萧尽道:“这里背靠绝壁,也没猎物可打,要是银角在就好了,或许还能抓些野兔山鸡回来。”宁承轻听他夸银角时,金角一瘸一拐跑来,呜呜咽咽地撒娇,笑道:“你夸它兄弟,它又委屈了。我们这么多人,即便银角在,又去哪里抓许多野兔山鸡?”   萧尽道:“我倒不打紧,只是把你饿坏了。”宁承轻道:“不急,也饿不死,吃的东西还是有的。”他将药童唤来,叫他们翻找药屉,将能吃的理出来。药童都懂药理,不一会儿,药庐前空地上便堆了许多红枣、薏米、枸杞、黑豆、莲子、山药、荸荠、茯苓、芡实、葛根、百合、蜂蜜等等。宁承轻命他们搬出煎药的炉子和瓦罐,在院中熬起药粥。   他道:“这些省减些,可管三四天的口粮,只是味道差,全当果腹罢了。”萧尽道:“我不用吃,省下给你。”宁承轻道:“等出了谷,买些好吃的给你作补。”   药粥煮好后,他按人头分给各人,也盛了一小碗喂金角,自己却只喝两口。萧尽知道谢凤初因崔雪映带去的话,疑心宁承轻已知如何解一念焚身丹的毒性,不愿众人上药庐抓人,便改了主意要将他们困死在山上,多过几日,自会有人熬不住下来求饶。可若见药庐中有东西可吃,又不知生出怎样的念头,因此每当生火煮粥时,他便凝神留意山下动静。   如此到第三日傍晚,宁承轻叫来萧尽,将药炉里熬的药膏倒出来,加些药粉与他一起坐着搓丸。萧尽手生,搓的有大有小,宁承轻教了一会儿便学会了。   宁承轻道:“解药不能马虎,需得与原本毒药药量相适,少了余毒难清,多了又有别的害处。”萧尽道:“我昨日在山石上无聊数了数人头,加在一起不过三四十人,就算别处还有也不出五十个,你搓这一箩,少说上百丸,要这么多做什么?”   宁承轻道:“还不够,全搓完怕有两百丸不止,多多益善,解药多过毒药,那毒药也没人会怕了。”萧尽道:“我还想你只做十丸,让他们争相抢夺,打个两败俱伤,咱们就有机会擒住谢凤初,要他找船送我们出谷。”   宁承轻听了笑道:“原来你天天坐在石头上也是动脑子的,好一个三子计功而食桃,这计策好是好,不过让魍魉双煞那些人互争互斗,你去抓谢凤初,未免还有些冒险,不如让他们都服了解药,去杀谢凤初更妥当。咱们坐山观虎斗,丝毫不费力,到时众人都要出谷,自然能找船来。”   萧尽道:“你想得周全,果然这样更好。”宁承轻摇头道:“我瞧谢凤初杀了崔雪映后,心思已与往日大不相同,不知还会做出什么事,未必就能如你我之愿那般顺利。”   萧尽道:“那也不要紧,咱们在一起历经了多少磨难,这次必定也能迎刃而解,平安无事。”宁承轻微微一笑道:“说的是。”   两人搓了药丸放在一起,金角又瘸着腿跑来,低头在竹盘里闻来闻去。宁承轻将它推开道:“这是药,吃了会拉肚子。”萧尽将它抱开,又想念银角,但他们坐船而来,困在玄龙谷,银角决计不会跟来,不由有些失落。   宁承轻道:“药够了,把药童叫来,我有话吩咐他们。”萧尽抱了金角去找人,等药童们到齐,宁承轻道:“前几日咱们互不相识,不知各位底细,因此要你们服了我宁家独门毒药才可放心共处。这几日大家齐心守住药庐,戒心已除,我便将实情相告,各位服下的药丸只是些党参丸搀了蜂蜜、冰糖,有益无害,望各位不要介意。”   众药童将信将疑,宁承轻道:“我早说过与各位无冤无仇,若能离谷而去,自然天各一方再无瓜葛。这里有剩下的药丸,所谓甘之如饴丸云云,也是玩笑戏言,各位可碾碎瞧瞧,我说的都是实话。”   说完,他从怀里取了当日多留的几枚药丸给面前的药童,那童子甚是伶俐,几日间见宁承轻与萧尽待人和蔼可亲,不像少谷主那般不苟言笑,规矩森严,心中早有偏向,将药丸拿在手里闻了闻道:“小的不管旁人如何,自己是信得过公子,公子说没有毒那便不会骗人。”   宁承轻笑道:“你叫白芷,是不是?原来叫什么?”龙牙庐的药童都以药为名,那童子听宁承轻竟记得自己叫什么,大有受宠若惊之感,忙道:“小人自幼随谷主到玄龙谷,不知原来姓名。”宁承轻点点头道:“以后出了谷,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姓白也很好。”   那药童在谷中每日种药晒药,从未有人问他姓名来历,想到日后竟能得自由之身,不禁十分向往,忙道:“公子有什么吩咐,小人无不从命。”   宁承轻道:“也没什么,我这里做了些一念焚身丹的解药,一会儿你们拿去,沿着小径倒下山就行了。”   药童们听闻这等怪事,都是面面相觑,要知一念焚身丹的解药何其贵重,谷中之人武功再高,服了一念焚身丹也只能俯首听命,哪敢有丝毫违逆。若能得一粒解药,众人都要打个不可开交,将这许多药白白倒在山路上,还不知掀起怎样的风浪来。   宁承轻道:“你们若也有服了一念焚身丹的,自己拿一颗吃就是,万不可多服,以免有害。”白芷道:“咱们都不会武功,谷主不曾要我们服药。”宁承轻道:“那就好,你们将药丸分一分,尽力倒在路上,别滚到山里草丛找不到。还有,谁知道出谷的船只是谁看管,如何能找来?”   白芷为难道:“我等药仆终年都在龙牙庐中栽种药草,晒药煎剂,不曾下过山,更不知是谁看管船只。”宁承轻见他神色黯然,知道他有心帮助自己,苦于无能为力,便笑了笑道:“无妨,我随口一问,你们先去将解药倒了,出谷我自有办法。”   众药童听后各自领命而去,萧尽也正要去,宁承轻将他一把拽住,萧尽停步问:“怎么了?”宁承轻道:“张嘴,你自己吞过一念焚身丹,难道不记得了?”   萧尽把嘴张开,宁承轻抬手塞了一颗解药给他。萧尽舌尖一碰,只觉甜蜜无比,不由问道:“这药甜甜的,好似糖丸一般。”宁承轻道:“给别人都是苦的,只有这一丸,我裹了冰糖蜂蜜,你真当糖丸吃也不妨。”   萧尽含了片刻,甜味仍是浓厚,笑道:“今后不必去买蜜饯果子,嘴馋了你做给我吃。”宁承轻笑话他道:“你嘴馋吗?平日吃饭不管好坏,白饭也是埋头一顿。少说闲话,咱们快去山石上瞧着。”   他拉了萧尽去龙牙庐前巨石,两人跃上往下一瞧,药童们各捧药丸在自己立下的机关旁候着。   宁承轻站在石上,居高临下,见山下密密麻麻围了许多人,魍魉双煞、岭北人熊等都在其中。血狐崔雪映尸首仍在,她生前妩媚娇艳,死后不出两日面目肿胀、肌肤黑紫、眼突舌挺,腐烂得臭不可当。   萧尽虽不喜她轻浮调戏,但眼见几日前还活生生的一个人变得如此模样,心中也感可怖。宁承轻却见旁人都离尸首甚远,只有滚地蛇阎松坐在崔雪映身旁。他心知谢凤初展露武功一招杀死血狐崔雪映,众人又受一念焚身丹挟制,不敢公然抗命,但阎松痛失挚友,心里必有怨气,若自己一计不成,可从此人这里想法子。   宁承轻大声道:“各位好汉昨夜睡得如何?一早可有用过早饭?”他没丝毫内力,喊起来自然费劲许多,但因山上山下相距不远,倒也能听清。众人守了几日,风餐露宿十分辛苦,原本各自丧气,忽然听到他喊声倒也精神一振,纷纷抬起头来,只是都不说话。   萧尽道:“他们都是成名的江湖人物,即便服了毒药受人牵制,怎的人人都这般死气沉沉,丝毫没有一点气性。大丈夫顶天立地,大不了一死,这么多人与那姓谢的拼了又怕什么,好歹替自己出了气报了仇。”   宁承轻道:“我也觉得古怪,这两日你在这守着,可瞧见什么怪事?”萧尽道:“怪事倒没有,只是前天晚上有仆人抬了许多吃的来,有鱼有肉,十分丰盛,我瞧了一会儿还有些肚饿。”   宁承轻这回却没笑他,反而垂首道:“我喊话费力,还是你来传。”他说了几句话,萧尽依样向山下喊道:“我知道各位因谢谷主多年前赐了一念焚身丹,忠心护主绝无二心,但眼下谢谷主命在旦夕,药石罔效,各位已算是有始有终。前几日我二人得见谢谷主一面,他已将一念焚身丹的解药药方说出,这三日间,龙牙庐日夜炼药配置,如今已得了几百丸解药,只服一颗便可毒性全解,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宁承轻向药童示意,白芷便与其他童子一道将手中药丸倾倒在小径上。数百枚药丸沿着山径翻翻滚滚,一路滚下山去,一时间倒也十分壮观。   山下众人起初听是一念焚身丹的解药,一片讶然,都是不信。要知谢重行虽不行了,可谢凤初正当年少,武功心智皆都不弱,接任谷主之位顺理成章,哪有儿子继任,老子非但不助一臂之力,反而拆台拖后腿的。山下这些都非良善之辈,心思狡黠的大有人在,不免会猜父子二人嫌隙日深,已无血肉之情,那倒是好事,但也只是猜测,因此几百颗货真价实的解药倒将下去竟无人带头捡拾。   宁承轻已料到这样情形,却不着急,将药童召回,与萧尽二人坐在山石上闲聊。   萧尽问道:“他们为什么不捡解药吃?”宁承轻道:“你知道是解药,他们可不知道,原本这些人服从谢重行便是因为一念焚身丹的缘故,服了一次药,只需不出差错,年年都有药克制药性也不太犯愁。但我们来谷中这几日搅局,他们既担心老谷主死了,又疑心少谷主是否还当自己心腹看待,历来接任者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清侧,到底谢凤初是什么心思实难猜到,因此才都疑神疑鬼。况且谢凤初无缘无故杀了崔雪映,更致人人自危,眼下别说是药丸,哪怕一碗饭菜,一口白水都要斟酌着才敢下口。”   萧尽道:“这些人也真是可怜。”宁承轻冷笑道:“他们可怜?你可知道魍魉双煞杀过多少人,一个叫白不安,一个叫乌不咎,自称人间无常,平日无事只为夜半吓唬人就闯入民宅,将一家人吓得魂飞魄散再挨个杀死,连几岁幼童也不放过。岭北人熊当初被武林众道追杀,也是被撞破他在破庙里煮一对少年男女,割肉喝汤。死了的血狐崔雪映二十多岁起练血影神功,不知采补多少年轻男子的血气,如花红颜下枯骨累累。他们哪里配得上你一句可怜?可怜之人或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却未必有可悲之苦,善恶皆有因果,因果不可倒转。好在你虽不太知道江湖上的人事,对错还分得清,下手也不迟疑多虑,让我放心不少。”   萧尽听他事事都流露关心自己之意,微微笑道:“你忘记我原来是干什么的?赤刀门惩奸除恶,自小孟姐姐就教我不可心慈手软害了自己,你放心好了。”   宁承轻听了也笑了笑,目光一转落在山下,见坐在地上的滚地蛇阎松悄悄捡了一颗药丸,不由会心一笑道:“别人站着,唯独他坐着,偏就捡了便宜。” 第一百二十五章 计有疏密但较量   两人在山石上瞧了许久,只有阎松偷捡解药,旁人都犹疑不决,动都不敢动一下。   宁承轻虽料到有人疑心重不肯当场服药,可没想到竟一个敢将解药捡起来瞧的都没有,不禁有些无奈,转头对萧尽道:“你有什么法子能说得他们心动?”   萧尽想了想,往山下喊道:“各位!”他内力充沛,嗓音清朗,两个字喊出口,山下众人纷纷抬头朝他望来。   萧尽道:“一念焚身丹吃在嘴里可是湿泥一样的味道,虽是搓丸晾干,入口却立时有黏滑之感,吞下后舌根处一股极苦的苦味,再到肚里又如喝了凉水隐隐腹痛。随后两日,总是手脚冰凉不太舒服,到第三日才略好些。我已尝过,也服了解药。”   他这一番话没头没尾,换了别人定然不知其意,宁承轻却只听他说头一句就已面露微笑,等他说完,悄声在他耳边道:“怎么这么聪明,你手脚凉也不说给我听,只给你盖衣服又不够。”说着握住他手掌在自己手里搓捏。   萧尽被他捏捏揉揉,心里怪痒的,听他夸赞自己又不胜欢喜。他虽没什么法子说动山下众人,但想为今之计只有证明一念焚身丹确有药可解,方能令这些心思狡黠的人信服。他服过一念焚身丹,便将这药什么滋味,服下感觉如何如实说出,众人听到,不禁都心头一凛,纷纷想起当初自己被逼无奈服食一念焚身丹时的情景。   魍魉双煞中的白不安与乌不咎未入玄龙谷前,四处杀人取乐,何等自在狂妄,被谢重行以毒药武功制服后,不得不服下丹药为他效力,从此再无半分自由。白不安心思机敏,心想这毒药碾碎闻味浅尝或许也能知道苦味,但吞下肚去两三日的症状却不能臆测,必定是要服过的人才知晓。龙牙庐中只有十来个不会武功的药童,都不曾服药,为何姓萧的小子知道得如此清楚。   岭北人熊曾裘头脑耿直,当年败在谢重行手里心服口服,自愿服药追随,眼见众人有些动摇,将九节鞭一甩,扫开地上滚落的许多药丸道:“两个臭小子诡计多端,定是从血狐崔婆娘嘴里打听来的,少谷主也看出这臭婆娘吃里扒外,看中了小白脸,背叛玄龙谷,才一把将她扼死。咱们不可中了臭小子的计,药丸里必定掺着剧毒!”   他虽是乱猜,可话中也有几分道理,众人听后各自盘算不语。阎松冷笑一声道:“你说别人倒还罢了,说老狐狸被两个小白脸迷倒,做出叛乱之事,那可真小瞧她。老子和她几十年交情,被她迷住的小子不知有多少,比山上那两个俊俏的多得是,你在这里胡说八道,老子听了恶心。”   曾裘双眼一瞪,凶悍道:“怎样?你是想说少谷主杀错了不成?”阎松虽有这想法,却也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口,只得反唇相讥道:“少谷主做什么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吃人的怪物多嘴?”   曾裘自认是老谷主亲信,况且世上凶残之人多有,敢将人煮熟吃肉的少,自有不可一世高人一等之感,当下跨前一步,走到阎松面前,伸手要将他抓起。   阎松见他一言不合就动手,也不能坐以待毙,双脚一蹬翻身而起,刷一下抽出单刀。曾裘九节鞭呛啷声响,朝他膝盖打去,阎松本就下盘活络,脚踝一转躲过,在地上翻滚前扑,刀斩曾裘小腿。   宁承轻见他二人终于打起来,心中稍慰道:“滚地蛇阎松这人貌似猥琐,行事鬼祟,对崔雪映倒是真感情,胆子也算不小。”   萧尽道:“不知他和岭北人熊谁的武功更强些,若打不赢再要说动那些人就更难了。”宁承轻道:“是我小瞧了谢凤初,我配制解药这两天定然有事发生,否则这些人即便忌惮一念焚身丹的毒性,也不能如此无动于衷。”萧尽道:“可我日夜守着,实在没什么怪事。”   宁承轻道:“或许就在那些鱼肉饭菜里。”他话音未落,一声暴喝平地而生,阎松身法奇诡,刀刀往曾裘下三路攻去,曾裘九节长鞭难以在自己胯下施展,被他一刀斩在大腿内侧。这一下见了血,将曾裘激怒,抬腿往他头顶踩落。   阎松就地一滚,从他裆下滚到背后,站起一刀砍他后心。曾裘原本轻功极高,但毕竟身高体壮,原地周旋不如矮个灵便,虽急转身形,也难躲这倏忽而至的一劈。阎松一刀砍出,忽然大叫一声摔倒在地,捂着肚子不住翻滚。   萧尽吃了一惊道:“他怎么了?是毒发了吗?”宁承轻皱眉道:“不是毒,毒药毒性不能如此随心所欲,说发作就发作……你可有听到什么声响?”   萧尽方才只听曾裘与阎松打斗时大声呼喝,九节鞭呛啷啷响,没留意别的响动,被宁承轻一提醒,侧耳细听,闻得一阵细细笛声传来,不仔细听倒像风吹树叶一般。   萧尽听音辩位极准,此刻却只觉声音若有若无,时而近在身边,时而悠远飘扬,一时分不清究竟来自哪里。   宁承轻道:“是苗疆毒蛊,可听笛声又有些不同,想必是将苗人用的蛊虫做了改进。阎松身上有毒蛊,下蛊之人见他行事有差,吹响虫笛教蛊毒发作。”   萧尽不懂门道,问宁承轻道:“蛊虫在他肚里吗?”宁承轻点头道:“寻常蛊虫活不长久,但蛊虫将死,若不取出,人一样活不下去,想必是近日才种下的。”萧尽想起他问过这几日里的古怪,说道:“难道真是那日送来的饭菜有鬼?”   宁承轻道:“我猜不出,可若将虫卵下在饭菜里众人一同吃下,吹笛之人能只吹动阎松一人体内的毒虫,此等技法闻所未闻,可比一念焚身丹厉害多了。”   他说不知道,萧尽更不明白,但见阎松滚倒在地痛苦不堪,曾裘见着便宜,挥鞭直下卷住他脖颈。岭北人熊膂力极强,阎松人又瘦小,竟被他扯住鞭子一下甩起。萧尽远远听到一声惨叫,再看时,阎松脖子已被曾裘扯断,头颅随着鞭梢飞出几丈远,鲜血洒了一路。   他心惊道:“这人和阎松送咱们来时,一路也是有说有笑,怎的下手如此狠毒,即便有口舌争执,也不至卷了人头颅。”宁承轻摇头道:“曾裘看似粗笨,心思倒转得快,方才与阎松争吵已是表明心迹,眼看吹笛人撂倒对手,更知其背后之人的心意,眼下已非私斗,而是向新任谷主邀功投诚。”   曾裘一招杀了阎松,跨出几步,捡起地上头颅举过头顶道:“滚地蛇阎松心怀不轨,不服少谷主之命,意欲与外敌勾结,我曾裘将他杀了,谁不服气也来一战。”说罢,他将阎松人头凑到嘴边,张口一咬从脸颊上撕下一块肉嚼了嚼吞下肚去。   众人见他竟真的生啖人肉,如野兽般吃得满脸是血,尽皆骇然,心里有一万个不服也不敢在这时出头。   萧尽也被吓了一跳,宁承轻却平静如常沉默不语,眼见自己计策被曾裘搅乱,地上两具尸首横卧,忽然人群向两旁分开,谢凤初慢步走来。   玄龙谷少谷主一袭黑衣,一扫昨日狼狈,面颊受伤之处也已包扎妥当。谢凤初原本样貌英俊,萧、宁二人初见时只觉他面善亲和,此时情伪毕露,顾盼睥睨,目光中隐含杀意,令人望之胆怯。   他走到山前空地,抬头一望,正与宁承轻四目相对。   宁承轻丝毫不惧,微笑道:“少谷主,不对,如今该称一声谷主了。谢谷主回去后可曾服了解药,我手中飞鳞上的毒虽不致死,可一下中了十来种不同的毒,积聚在身上也是十分难熬。谷主精通药理,必定能看出我给的解药不错,今日气色果然好得多了。”   谢凤初冷冷道:“你既知道我死不了,就不该等上三日做这一念焚身丹的解药。你们听着,地上这些都是宁公子亲手配制的解药,货真价实可解你们体内之毒,若有想要解毒的,只管捡了服用,从此来去自如,不归我玄龙谷管制。”   众人本来犹疑,但听他亲口承认地上几百颗药丸随便一颗便能解去剧毒,令自身重获自由,如何能不心动。可谢凤初说完这话,反而无人敢妄动,猜不透他如此作为有何用意,更何况方才阎松稍有背叛之意,便遭蛊毒反噬,终是命丧曾裘之手,很难说不是谢凤初授意,洞悉阎松心思,有意拿他下场示众。   宁承轻见状,仍是笑道:“谢谷主气象森严,治下有方,远胜乃父,我相信这里数十位好汉都是真心诚意投在玄龙谷谷主麾下,是我多此一举,还望谷主恕罪。谢谷主找我前来原是要我配制解药,救治令尊,可惜我才疏学浅,制药的本事没学到我爹一成,有辱使命,羞愤难当,还请谷主放我下山,从此再无脸面相见。”   谢凤初见他嬉笑而言,言语客套,内心可是一点胆怯悔悟也没有,更不用提向自己求饶,自愿投靠,从此为己所用了。   谢凤初道:“家父惜才若渴,纵横江湖时凡见有能之士便生接纳之心,宁公子当世药圣,我如何能让你就此离去,公子不愿下来相见,那就由我亲自上龙牙庐相请吧。”   萧尽听他要上山,心中警觉,站起身拔出拒霜。   谢凤初知道山道上机关重重,几日前竹箭上喂的还是不致命的毒,到如今双方势同水火,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未可知是否换了见血封喉的厉害毒药。可他深知今日一战,既是制服敌手,亦是在众人面前扬刀立威,令人不敢造次,这玄龙谷谷主之位方可坐稳。   他自怀中取出那对玄丝手套,背手而立,忽而抬腿踢起一旁地上阎松的尸首,待尸首落地,立刻飞身而上,足尖轻点其背,一跃飞出三四丈远,落地时山路两旁嗖嗖之声不绝于耳,数不清的竹箭射来。   谢凤初又是一跃,竹箭自脚底掠过,射入草丛。他目光四下一扫,将几处机关记在心里,再跃起时又险险避过毒箭,一路虽险象环生,可终究被他躲过数次,渐渐已快到龙牙庐上。   山下曾裘见状,大喝道:“跟着少……谷主并肩上啊,我倒瞧瞧哪个没胆的偷偷落在后面。”语罢提起九节鞭,沿着谢凤初落脚的几处山径往上冲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久别离乱心不移   宁承轻见谢凤初上来倒不意外,但听曾裘如此呼喝,心想倒小瞧了这狗熊也似的壮汉,想不到这人竟如此心思缜密,一句话既齐了众心,又发警告令人不敢落后,投机取巧捡地上的解药来吃。虽说数十人中难免有人偷捡偷藏,可只要没人敢当众捡拾,事后再论处也简单,好过一片混乱,乱中生变。   众人还待犹豫,笛声响过,再多几人腹中剧痛滚地惨叫,余下便不敢迟疑,忙跟着曾裘一拥而上。   萧尽揽着宁承轻跃下巨石,伸手一推道:“你进屋去,将门关紧不要出来。”   宁承轻却将一颗药丸塞在他嘴里道:“含着,先别吞。”又将一个小纸包塞进他怀里。   萧尽知道他定要一起对敌,龙牙庐中药物齐备,这几日除了一念焚身丸的解药,又做了不少杀敌致胜的毒药和御毒灵药,心想两人并肩而战也有照应。   宁承轻给他药丸后,转头道:“白芷,你带其余人躲好。”白芷对他言听计从,立刻带了几个药童往药庐最里面的屋子跑。谢凤初从未将这些仆童放在眼里,生死自不足挂齿,见他们逃开也不在意,双手一举,只抓宁承轻。   萧尽横劈一刀,挡在两人之间。   宁承轻心知谢凤初来势汹汹,必有歹毒杀招,自己绝不可如往日一般到萧尽落了下风再出手,因此见他扑到,抬手一挥将手中一把毒粉朝他头脸撒去。   谢凤初眼前一片毒雾,却不慌乱,双手翻动掌心向外,内力甫出掀起一阵掌风,将毒粉尽数挥散,落在四周地上。宁承轻不想到他年纪轻轻,内力已至如此境界,与丁以绣相比也不遑多让,不由暗暗心惊。萧尽却不管这些,挡在宁承轻身前与谢凤初恶斗。   他拒霜在手,不怕谢凤初双手玄丝手套威力,可只对了十招不到,耳边一声暴喝,岭北人熊曾裘也袭上山头,九节鞭当他头顶砸下。萧尽低头避开,鞭梢一转又拦腰缠来。他刀刀如风直刺谢凤初,曾裘却鞭鞭不离左右。   谢凤初身法狡谲,掌势奇诡,曾裘一加入,非但与他互不干扰,反倒各补短长,比单打独斗更见厉害。   萧尽以一敌二,仗着拒霜锋利才勉强未落下风。他见曾裘身后又有人到,却是魍魉双煞白不安和乌不咎。两人见少谷主与曾裘缠住萧尽,转而去抓宁承轻。   萧尽大急,又不敢分心去瞧,宁承轻手中捏住两个蜡丸,只等有人过来就投药施毒。谁知白不安一步跨到,宁承轻来不及抬手,眼前人影一晃,腰间已被缠住。他心头一紧,心道不好,这人是从哪里冒出来,来得如此之快?正待挣扎,那人将他拦腰抱起,转身往山下疾奔,一个纵跃已投入荒草中。   宁承轻面朝下方,只能望见萧尽与谢凤初、曾裘等人相斗的身影,忍不住张口欲喊,又被那人掩住口鼻道:“你别叫他,他分了心顾你,自己就要受伤落败。”   宁承轻闻言浑身颤抖,苦于不能说话,只得拼命点头。   这人用头巾扎了头发,戴着顶破斗笠,日头下脸上一片阴影。宁承轻认得他声音,待他将掩住自己口鼻的手松开,忍不住轻唤道:“师兄,你可还好?”   此人正是段云山,听他柔声呼唤,叹了口气道:“我很好,你瘦了许多,我不在身边,总没有人照顾你。”宁承轻道:“哼,那只小狗照顾得我也很好,只是这些日子四处奔波寻找你的下落,这才清减了些。”   段云山道:“那是我的不是了。你在这里数日,应当知道来去的路,先去山下河岸等着,我救了萧兄弟即刻过来找你。”宁承轻抬头看他,段云山摘了斗笠,满腮胡子,形容憔悴,左边面颊上一道三寸来长的伤疤,险些伤到眼睛。宁承轻方才被他挟着逃跑,已觉他行走时脚步颠簸,似乎腿脚也有些不便,不由心痛如绞,伸手将他抱住道:“师兄,是我害你受苦,你再不要离开我。”   段云山自幼看他长大,二十年来虽有同门之名,实则主仆分明自居其下,绝无半分逾越,宁承轻知道他心意,亦不强求,于是二人谦退恪守,习以为常。如今师兄弟劫后重逢,段云山被他这么一抱,真情流露,眼中也不禁湿润起来,轻轻拍了拍他肩膀道:“小师弟,你已不是孩子,如今又有真心之人陪伴,该多些担当,再不能像小时候那般哭闹撒娇了。”   宁承轻道:“我哪有哭闹撒娇,师兄活着我心里高兴。”段云山道:“萧兄弟一人在山上与人拼斗,我需得去助他。你虽能用毒,可终究不会武功,落在别人手里难免受掣肘,还是先走,路上有接应,你千万小心,宁可多躲一会儿也不要心急硬闯。”   宁承轻独自对敌时,何等聪明机变,此刻在段云山面前,听他仍像往日对待幼童般细细嘱咐,却甚感温暖,没有半分不耐。   宁承轻道:“我知道了,师兄自己也小心,我去山下等你们。”段云山对他一望,见他目光坚毅,神色已不似数月前那般任性,不知这几月中与萧尽在一起又有什么经历,只待脱困后再慢慢询问。   二人说话间又有许多人越过山上小径往龙牙庐去,段云山翻身起来,混在人群中折返。   宁承轻听了师兄叮嘱,等众人上山后沿杂草往下滑落,一路并未有什么阻碍,不多时已来到龙牙庐下废墟,择路往山下而去。   萧尽眼看有人掳走宁承轻,心急如焚,想追又被谢凤初双掌拦下。以他武功与谢凤初一对一,绝不能落下风,应变得当还大有胜算。可谢凤初武功高强只是其一,其二也如宁承轻一般擅用毒下蛊,缠斗之际令人防不胜防。   萧尽口里含着宁承轻给的药丸,也不知有没有用,见一旁曾裘又挥着九节鞭袭来,举刀去挡,谢凤初右手抓到,两下夹攻,哧一下在他肩头抓出几道血口。   萧尽挨了一招,兀自恶战,拒霜越舞越快,刀刃所到之处摧枯拉朽,点点鲜血四溅,也不知是谁的。此刻山下众人均已到场,虽有不少人中了半路机关竹箭,但白不安、乌不咎等武功略高者尽皆不缺。只是各人短兵不如曾裘九节鞭灵巧,都怕一拥而上搅扰了谢凤初,因此只在一旁掠阵,每每萧尽被逼撤步后退,便有人趁隙偷袭,往他后背、腰间、下盘出招。   萧尽眼观六路,挥舞长刀将周身要害死死护住,可敌人委实太多,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他又忧心宁承轻下落,不免心急。白不安见他为躲曾裘长鞭,长刀斜格,脚下后退,立刻判官笔出手,分点他后背左右穴道。   萧尽早在防备,仿佛后背有眼,抽刀回防,拧腰一招“苏秦背剑”削他兵器笔尖。白不安原本怕阻碍谢凤初施展武功,未尽全力,只想将他逼回谢凤初面前,谁知他看似躲闪,还有后招诱敌,一时不察被他削断一根笔头。   萧尽一招得手,侧身转头,左手入怀摸出三支削尖的竹箭,扬手向白不安面上飞去。白不安猝不及防,又在他极近处,躲闪不及被一支竹箭扎在眼里,立刻狂呼惨叫,连连后退倒在地上。   萧尽险胜了一招,自己也被谢凤初抓住右臂,他心知空手不能与谢凤初手上玄丝手套相抗,急中生智,右手松开拒霜,长刀落地时抬腿一踢,又接在左手,横刀往谢凤初手腕斩去。   谢凤初知道他手头宝刀,未免损伤只得暂且放手,玄丝做的手套亦是摧金折铁,又将萧尽臂上衣袖撕下一片,伤及肌肤,血流不止。   萧尽身上几处伤势虽都不重,可一来腹背受敌应接不暇,二来心急如焚难免分心受挫,渐渐便有了颓势。曾裘看出便宜,九节鞭一抖当他头顶猛击,眼见要将头颅打碎,谢凤初道:“留他活口,有他在手不怕姓宁的小子不回来。”   曾裘闻言手腕转动,硬生生转开鞭梢,只在萧尽脸颊上划了一道。乌不咎趁此机会挺身而上,长钩挥出,往萧尽双肩肩井勾去。萧尽岂可让他如愿,低头躲过,腿扫半圈攻他下盘,反手握刀也画一个大圈,教四周之人不能靠近,接着立刻弹身而起,脚踩乌不咎双钩,借力一跃,跳出重围。   曾裘见他如此竟还能脱逃,也不禁佩服,一鞭挥到直追他右腿。萧尽借乌不咎之力并不强劲,人在半空已有下落之势,正想再找落脚处,曾裘长鞭卷到已是避无可避,只得挥刀下斩,盼能将他钢鞭斩断。   萧尽身在高处,瞧见药庐空地上挤满人,再落下必定被众人所擒,心想自己要落在谢凤初手里,必定连累宁承轻,此番宁可重伤逃走也不能为求齐全束手就缚,想到这里暗自咬牙,看准谢凤初所在,沉腰下坠,往他头顶踢去一脚。   他料想众人吃不准自己体内有无毒蛊,不敢在少谷主周身围攻,生怕刀剑无眼误伤得不偿失,因此便有意擒贼擒王,只攻谢凤初一人。   谢凤初见他从天而降,冷笑一声,双手高举抓他脚踝。萧尽打定主意拼着受他一掌,或曾裘九节鞭袭击之际,再借一力越过药庐巨石摔下山去逃走,谁知谢凤初左手抓来,右手一挥,掷出一把毒铁砂。   萧尽一惊,举刀抵挡,总算护住头脸,身上却中了许多。谢凤初内力强劲,铁砂又密,打在身上如天降冰雹般无处不痛。萧尽身形一乱就要摔进人群,这时一根长绳越众而至,往他腰间一缠提起,扯向前方。 第一百二十七章 留情深处赠仙药   萧尽腾云驾雾一般被那卷长绳扯出几丈远,一下摔在杂草堆中。   他浑身犹如散架,只觉有人将他挟住往山下奔去。众人见有人救他,纷纷呼喊追赶,手头有暗器飞镖的尽皆出手。萧尽眼前模糊,只看见暗器追到身前,终究不如挟住他的人走得快,叮叮当当掉在地上都落了空。   他想抬头瞧瞧是谁救了自己,胸口却一滞,方才被谢凤初铁砂打中的地方剧痛不已,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段云山混在人群中冒险将他抢出重围,情势危机,片刻不敢停留,眼下暂时脱困,见他被挟在肋下不适,立刻松了松手,让他喘口气。   萧尽道:“多谢……多谢大侠相救,请教你尊姓大名?”段云山早对他如同兄弟手足一般,见他身受重伤还不忘恭恭敬敬请教自己名姓,不由会心一笑道:“你猜我姓甚名谁?”   萧尽许久未曾见他,又在疾奔之中,一时没认出声音,心里生疑,想他难道是我认识的人不成,否则为何叫我猜他名姓,这要我从何猜起。他将认识的人都想了一遍,但温南楼、程柏渊、夏照风,乃至只有一面之缘的曲敖等都不相似,正百思不得其解,段云山笑道:“萧兄弟,几月不见,你记不得我了。”   此言一出,萧尽恍然大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问两声道:“段大哥,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段云山道:“是我,你受伤不轻,现下不可太过激动,等到无人处再慢慢叙旧。”   萧尽有数不清的话要问他,但想来想去只问出一句:“承轻呢!”   段云山心想他果然关爱师弟,自己身陷重围眼看要遭擒受辱,甚或性命不保,一脱危困立刻又问起师弟安危,心中也不禁为宁承轻得了如此生死挚友而高兴。   他道:“小师弟没事,我已叫他先下山,去河边等我们。”萧尽听了,这才放心道:“段大哥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段云山想他向来坚毅,虽受了伤也不至不能行走,况且后有追兵,万一追上打斗起来,顾此失彼反而不妥,想到这里便将他放下道:“师弟应当沿着这下山的小道走去,由他一人我也不放心,你去找他吧。”   萧尽心知他一心救人,对自己生死安危却毫不在意,当日在青枫山上已是如此,好不容易重逢再见,如何再能让他涉险断后,于是将他手腕一扯道:“段大哥跟我一起走,承轻若知道我丢下你一个人去找他必定怨我,从今往后我俩相处便要嫌隙不合。”   段云山虽知劝他先走未必肯听,可他拿宁承轻埋怨他做借口,未免有些耍赖,只好笑道:“好吧,咱们快走。”   二人投身杂草悄悄潜行,到了大火烧毁的废墟处必要穿过原来的庄院才能继续下山。段云山见后方众人追得紧,一场恶战不能幸免,仍是打定主意不论自己如何,定要让萧尽与宁承轻逃出玄龙谷。   萧尽道:“咱们先闯过去,再从悬空廊下山。”段云山道:“也没别的路可走,只是那回廊又长又窄,得快些通过,万一腹背受敌就无处可逃了。”萧尽道:“段大哥开路,我来断后。”眼下情急,段云山不与他争抢,跨过一步往前纵掠。   此刻龙牙庐上众人已到山下,见段云山与萧尽穿过烧毁的山庄废墟往悬崖边飞奔,立刻各施轻功要将二人阻住。   萧尽摸了摸怀中,尚有十余支竹箭,箭头有宁承轻喂的毒,且与山道上布置不同,都是十分厉害的剧毒,擦着挨着片刻就死。他虽自小当上杀手,但二十多年来除了左天应交托给他办的恶人之外,并未滥杀过无辜,因此每每要下杀手都慎之又慎,只遇上玉京子、封威这等恶徒才会大开杀戒。好在宁承轻说过玄龙谷徒众个个身负命案,恶贯满盈,不必手下留情。他伸手抓了三支竹箭,见白不安与乌不咎冲在最前头,抬手一挥将竹箭射去。   魍魉双煞二人身法灵便,各自侧身一闪躲过。萧尽正自懊恼,心道可惜,白不安、乌不咎身后赶来的三人却是猝不及防,各中一箭惨叫倒地,滚了几滚,口鼻流血立刻死了。   众人见状心惊肉跳,萧尽也是悚然,再去怀里拿箭时也加倍小心,生怕刺破手指。   他再抓三支毒箭在手,转身跟着段云山而去,听到有人追来便回身欲射,众人对他毒箭畏惧极深,见他回头都止步不前,不知不觉已过山庄,来到山边悬空廊上。   萧尽见回廊曲曲折折,一眼看不到尽头,心想不知宁承轻如何走过,但事到如今尚未有人擒他要挟自己弃刀投降,想他聪明无比,必有法蒙混过去。   二人且战且退,只盼回廊快些到头。眼看就要到前方庭院,忽然黑影晃动,凭空冒出许多人来。萧尽见当先几人手拿黑网,与当日仙童山上与封威手下搏斗时见过的一样,忙提醒段云山道:“段大哥小心他们手上黑网,寻常刀剑劈砍不开,你拿着青渊防身。”说罢将自己腰间短刀拔出给他。   段云山接了青渊,黑网已扑面撒到。他纵身一跃,跃到廊上房梁。萧尽眼疾手快,趁几人撒出黑网未及收回,手中三支毒箭射出,直飞敌人面门。只听几声惨叫,段云山飞扑而下,双腿夹住一人脖子,要将脖颈扭断,可他左腿受伤,数月中四处奔波找人,未曾好好养伤,腿脚落了残疾,此时腿劲已不足将人颈骨折断,反被那人挣脱,撞在悬空廊的栏杆上。   萧尽见状,长刀挺入那人胸膛,抬腿踩住胸口将刀拔出随手一挥,叫段云山快走。   段云山抓了地上玄丝黑网扔下悬崖,忽觉后腰被人勒住。原来悬空廊上极其狭窄,打斗中辗转腾挪极易给人推下悬崖,因此敌人便施展出这般摔跤似的招式来。   段云山腿虽不便,但一身功夫都在拳头上,回手一肘先打那人鼻梁,听到惨叫立刻回身拳攻他侧面太阳穴。这一拳如雷电迅疾,打得人头颅碎裂,身子一歪瘫软在地。   萧尽见白不安与乌不咎等人又要追上,举刀架在胸前,忽听谢凤初的声音道:“退开。”魍魉双煞侧身而立,自两人间的空隙又射来数不清的毒铁砂。萧尽吃过这毒砂的苦头,如何再能让段云山与自己一起身受,于是将拒霜舞成一片白光挡在身前,只听叮当细碎声响,竟也将铁砂挡下大半,余下一些硬是自己接住,又受了伤。   他口里含着宁承轻给的药丸,时刻神志清明,谢凤初的铁砂上亦有淬毒,数量一多身上便痛麻难当。萧尽苦苦支撑,段云山将前方挡路之人扫除,见他不顾性命身挡暗器,心疼不已,一把抓住他肩头,催他快走。   萧尽伸手到怀里将剩下五支竹箭都握在手中,与段云山退到最窄处,扬手飞射,又再射倒一片。段云山见他摇摇欲坠,心一横,粗绳卷住他腰间,往悬崖下一推道:“快找落脚的地方。”   萧尽被他推出栏外,顿有天翻地覆之感,好在神智未失,看准一处缝隙,举刀插入令自己挂在山壁。段云山等他牢牢攀住,也纵身一跃,却落在他下方一处凸起的山石上。二人悬于一条粗绳,相互扶持慢慢往下层山路爬去。   谢凤初不想他二人如此大胆,要知悬空廊下万丈深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别说要身边这些手下沿路去追,就是自己怕也没这个胆子冒险。   他转身吩咐道:“你们分头去找,必要将三人都找回来,少一个,阎松、崔雪映的下场就是榜样。”他目光冷冷盯住众人道:“龙牙庐地上的解药,你们信就去捡来吃,我爹用了几十年的手段,我不屑再用,自有别的法子让你们信服。”   众人听他语气森然,想到阎松身中毒蛊死时惨状,心里都有些害怕,各自领命去搜。谢凤初虽恼火萧尽等人在玄龙谷闹得天翻地覆,区区三人竟似令谷中近百手下束手无策,但想船只没有自己号令不得靠岸,藏到哪里也逃不出谷去,因此并不十分担心。   再说萧尽落到峭壁下,一刻不敢松懈,段云山在前探路,他便步步紧跟,好不容易找到一块较大岩石,可容二人落脚歇息片刻。萧尽站到石上,伤口毒性扩散,只觉眼前阵阵发黑,难受不已。   段云山见他身子摇摆差点摔下去,忙伸手揽住,抱到怀里一瞧他胸前衣襟斑斑点点全是血痕,撕开衣衫,里面血肉被毒砂伤了一片,不由暗暗吃惊。   他轻唤几声,萧尽才有些晕眩,听段云山一喊,立刻强打精神道:“我没事,段大哥继续走,我跟得上。”   段云山道:“你受伤甚重,我背着你。”萧尽道:“我自己能走。”段云山瞧他面色惨白,实是心疼,叹口气道:“你怎的比师弟还倔,我要背他,他总是乖乖听话的。前面没有路了,我背着你,咱们想法用绳子荡过去。”   萧尽许久未曾听有人将他和宁承轻都当孩子一般看待,心中顿生暖意,点了点头道:“好吧,那多谢段大哥。”说完伏在他背上,由他背起。   段云山听他只是道谢,也不多说一句小心,是对自己十分信任无需多言,于是长绳挥去,缠住险壁间枯树岩石一跃而过,连纵几处险峡,终是来到平地。   段云山虽不愿耽搁,但此处隐蔽,寻常不会有人找来,他担心萧尽伤势,将人放在地上细细查看伤口。   萧尽道:“我……我怀里有解毒药。”段云山伸手一摸,果然有个纸包,打开一瞧,里面有十二颗丸药。他也是宁闻之的弟子,懂药理,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捡一颗喂到萧尽嘴里,问道:“这碧城十二方的解毒药是哪来的?”   萧尽道:“承轻做了给我,他说玄龙谷里处处有毒,要我多备些解毒药在身上,还说不管中了什么毒,服这药丸大抵都能减轻些。”   段云山心想这药方失传已久,自己也只是少年时在恩师宁闻之手里见过一次,宁承轻想重制此药,不知要亲尝多少药材才能做到,一时既觉自己这个小师弟嘴硬心软,又觉他一片赤诚待人,不枉萧尽如此为他舍命。   段云山想到自己离开这些日子,两人已有如此深情重义,亦十分欣慰。 第一百二十八章 身死离苦得解脱   萧尽服了药,歇息片刻,这才发现方才宁承轻让自己含在嘴里的药丸也早已化开,不知何时吞落肚里。   此时他浑身暖意洋洋,伤口痛麻之感稍减,已觉无碍,就要起来继续走。段云山道:“这药需一炷香时刻才能起效,你先坐下打坐,将药力化散。”   萧尽急着去找宁承轻,哪有心定得下来打坐,就是不肯,执意要走。   段云山知道他平素遇险行事都还稳重,这时却对自己耍起小性,于是也板起脸道:“你不肯运功疗毒,等会儿咱们遇敌恶斗时,你毒伤发作,我又要分心照顾你,岂不是连累我。”   萧尽想说不会,即便死也不连累旁人,可抬头瞧段云山面色凝重,目光颇有责怪之意,是真的生气,一时不敢顶撞,只低声道:“但承轻一个人……”   段云山道:“你我无论如何照顾回护他,他也终有落单的时候,若一时半刻都离不了人,今日不死还有明日,难道从今往后你要与他寸步不离么?方才我叫他走时,他也没像你这么拖泥带水。我师弟虽不会武功,心志实比你坚强得多。”   萧尽被他一通数落,顿感羞愧,忙道:“段大哥说的是,都是我任性妄为意气用事,耽误了许多时刻,我这就打坐。”说罢盘腿坐在石上运功疗毒。   段云山守在他身旁护卫,以防敌人到来。   萧尽催动真气,化开药性至胸前伤处,正在要紧时候,忽然峭壁上滑下一个人影。段云山见这人尖嘴缩腮,貌似猿猴,左手缠住铁索挂在半空,右手臂绑着个黝黑锃亮的铁筒,嗖一下射出一支小箭。   段云山抬手以青渊挥去,小箭调转方向,当一声落在地上,余音未散,那人又接连射出三箭。段云山见短箭细长小巧,那人臂上的铁筒里不知还有多少,立刻跨前一步将萧尽挡在身后,挥刀击落箭簇。   那人身挂铁索来回摇晃,桀桀怪笑道:“少谷主要的是那个小子,你将他送给我,我就当没瞧见你。”段云山穿了一身玄龙谷弟子的衣衫,且又十余年未履江湖,听过他名号的人多,识得他样貌的人却少,因此这人并不识他身份。   段云山却对他了若指掌,此人外号“鬼影赤猿”孙起,外表看似滑稽,实则心狠手辣,袖中机关暗箭伤人,还爱剜人心脏,与岭北人熊一丘之貉。   段云山心想他既在此,其余人怕也片刻就到,只能拖一刻是一刻,盼萧尽能毒伤好转,与自己一并冲杀出去。   孙起见他不回话,只一味蓄势待发准备接自己飞箭,冷笑一声道:“缺心眼,正好挖出你心来瞧瞧。”语罢身子一荡朝段云山扑去。   段云山正防他突放暗器,却不想他竟扑过来近身搏斗,自己从小练拳自然不怕,双臂展开猛攻向前。   孙起人如外号,犹似猿猴般上蹿下跳,拳脚功夫也不弱,只是东一拳西一脚四处游走,令人应接不暇。段云山拳法浑厚,不动如山,见他右臂伸到,正想挥拳隔开,突然心念一动,侧首闪避,果然一支小箭自他手上机关射出,擦着面颊而过,钉在身后山石上。   段云山暗道一声好险,孙起武功虽未必及得上自己,可多了件机关暗器,拳脚搏斗中还要防他暗算,也是不胜烦扰。他心知与此人相斗越久越是凶险,为免大意中招,便加快拳势,拳风虎虎丝毫不给对方反攻余地。孙起既惯用暗器,武功便略有逊色,被他逼到悬崖处,焉能不败,左支右绌,渐渐抵敌不住。   段云山右出一拳,翻拳为爪,扼他咽喉要害。孙起后退一步,似要摔下山崖,却手一扬甩出铁索又挂在山壁,右手抬起,这回不向着段云山,反对准一旁的萧尽急射两箭,嘻嘻一笑,仰头对着上面大喊道:“他们在这里了。”   段云山不防他突然暗算萧尽,一刀斩落一支小箭,另一支却来不及,只得伸手去抓。这箭飞得快,段云山抓在手里,掌心划开一道血口。他不觉疼痛,反手掷向孙起,后者身形一荡,小箭便擦着他身旁飞去悬崖下。   孙起见他受伤,嘿嘿笑道:“你别怕,箭上没毒,我还要挖你心来吃,中了毒味道可不好了。”他还待说话,忽听段云山背后有人喊道:“段大哥让开。”   萧尽一刀刺出,直奔孙起胸口而去,孙起见状立刻往上爬,可萧尽明明刀势笔直,到面前却忽然如新月般斜斜转了个弧线,劈他手上铁索。   孙起自负这铁索精钢百炼,挂十个八个人也未必能断,却不知拒霜削铁如泥,对付玄丝铁网这等软物尚有些艰难,砍他手上铁索却无难处,一刀斩去,铁索立断。孙起面色一变,人已随着铁索往万丈深渊坠落,半空只留一声惊叫。   萧尽一刀得手,胸前伤处剧痛,以刀仗地才不至摔倒。段云山上前将他扶住道:“姓孙的喊了出去,此地不可久留,咱们快走。”   萧尽喘得一口气,方才运了会儿功,药力化散,身上毒性消解,已不感晕眩恶心,但外伤不能立刻痊愈,胸口受伤处仍是剧痛难忍。他生性遇危则坚,不肯示弱,当下挺起胸膛道:“我好多了,咱们快去找承轻。”   段云山见他面色煞白,显是在强忍伤痛,可此刻情势危急,再不走又要遭围困,只得咬牙将他揽住,甩出长绳卷向树枝,跃过悬崖。   萧尽不愿拖累旁人,可自己又无段云山手上的长绳,想在崖壁间腾挪实无可能,只好牢牢抓住,任由他纵跃。   二人一路惊险频频,数次险些失足摔下山谷。萧尽望着脚下深渊,想起当日在青枫山上段云山将宁承轻交给自己,随后坠入断崖的事来。如今劫后重逢,他心里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能再让旧事重演,定要三人一起平平安安会合。   段云山接连越过几个深峡,终于又来到一处悬壁上的回廊。他翻身进入,将萧尽放下。此处十分幽静,只看房舍院落模样,并非正堂,左手一排黄竹枝叶枯败,四下灰尘满布,院中摆着许多水缸。   萧尽与段云山慢慢走去,想寻路往山下走,忽听屋中有人呻吟。   二人都是一惊,一个举刀,一个握拳,目光盯着屋门,可等了半晌却不见人出来。萧尽四下一扫,见这院子除了他们来时的悬空廊,竟无出路可通往别处,抬头望去如在井底,七八丈处有绞索绞盘,挂着木筐供人上下,不会武功之人在这便似一处天然造就的牢房一般。   萧尽与段云山都感怪异,但玄龙谷原本就古怪,再有什么怪事也不足为奇。萧尽走到院中,瞧见有个水缸半掩着盖子,便上前往里瞧了一眼。一瞧之下,不由吃惊,原来水缸里密密麻麻全是虫子。   萧尽道:“段大哥,我瞧这里不好,多半是谢凤初养毒虫的地方,咱们快想法子上去。”段云山点了点头,这时却又有呻吟从屋中传出。   萧尽听声音痛苦之极,有些于心不忍道:“里面有人,不知是不是被玄龙谷父子囚禁虐待的江湖义士,我去瞧瞧。”段云山道:“可要小心。”   萧尽答应一声,捂着胸口走到屋前,小心翼翼推开屋门。   屋子里阴冷潮湿,扑鼻而来一股霉烂臭气,他见屋中也摆着许多水缸,心想缸里若都是毒虫,放出去岂非危害,不如临走时一把火将这里烧了的好,不知方才出声的人又在哪。他正自疑惑,听呻吟声再响起,似在角落一个水缸里。   萧尽走去揭开木盖,见果然有人在里面。这人脸上斑斑驳驳全是伤口,双眼已瞎,四肢不全,浑身赤裸被硬塞在缸里,数不清的怪虫在他身上爬来爬去。萧尽见他如此惨相,比当日连若秋背上山的解中有更可怖,不由自主倒退一步,撞在另一个水缸上。   他转头一瞧,见那水缸一样大小,心砰砰乱跳,想到莫非这屋子里的水缸都装满了人不成?   门外段云山听到他在屋里的动静,进来见此惨状,亦是骤然色变。两人合力将所有水缸盖子打开,里面都有人,只不过有些缸里的人死去多时,有的甚至已化枯骨。   二人见这许多死人、活人与活死人,深感恐怖。萧尽来到第一个打开的水缸面前,想问那人来历,却发现他口中舌头已断,喉咙有伤,早已说不出话。段云山却一个个瞧过去,终是在其中一人的胸口上找到个狼首刺青。   他道:“这人是金刀狼方雍,数年前绝迹江湖,想不到被困在这里。”萧尽见缸中之人气息微弱,身心俱残,心中惋惜怜悯,说道:“段大哥,能不能将活着的人救出去?”   段云山道:“眼下咱们自身难保,救人也当量力而为,唯有先出去再找各派人手反攻玄龙谷,除恶后方可救人。”萧尽觉他说得有理,转眼瞧见金刀狼方雍听了这几句话后,竟奋力挣起,对他拼命摇头。   萧尽心念一动道:“你是有话想说么?”方雍略一颔首,萧尽又问:“你想活命,我必定找人回来救你,若是不想……也点一点头。”   这一下,方雍将头点得甚是用力,只因他被人擒住喂虫炼药,实是生不如死,只盼能得一死解脱,不求其他。萧尽道:“方大侠放心,害你们之人,我必将代为报仇。”   方雍闻言甚是欣慰,双眼虽盲,也是闭目待死。   萧尽拔刀对他心口用力一刺,拒霜如刀切豆腐般刺入心脏。方雍转瞬毙命,并无丝毫痛楚,这时其余水缸里还有知觉的人也都纷纷求死,望能了断性命,不再受苦。   萧尽要杀这许多人,心里虽有不忍,但也知道他们落到这等地步,即便得救也成废人,江湖英雄谁不是一身豪气,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一死解脱,便硬起心肠与段云山一一问过各人意愿,竟无一人愿意苟活,只得手起刀落杀了好几个。   正这时,萧尽听头顶风声响起,一团黑影自屋顶坠落。 第一百二十九章 自古重逢多磨难   萧尽进屋时四处打量未见有人,此刻黑影当空落下,虽猝不及防却也不慌,右手握刀,左臂抵住刀背向上格挡。   那人身在半空身子一缩,卷成个团状往一旁滚开。萧尽转身去找,见他如鬼魅般倏忽来去,行动时身上传来铁链声响。段云山纵出两步,抢在前面伸手去抓,那人撞到墙上又再返身扑来。段云山对面一瞧,见那人矮如侏儒,面似老翁,头秃目浑,身上裹着件破破烂烂的袍子,扑到面前抬腿就踢。   段云山抬手一挡,那人竟将短腿缠在他手臂上,身子探出,孩童般的双手往他眼上戳刺。段云山不想他有如此出其不意的一招,只得将手臂甩开,那人却又顺杆爬上,萧尽见状举刀去挑,拒霜精光闪闪锋利无匹,逼得他不得不松腿逃开。   萧、段二人乍与怪人相遇都感诡异,但觉他武功不高,只因身形矮小,轻功比寻常练武之人灵活多变。   萧尽心想屋子太大,这人东逃西窜实难抓到,得想个法子令他自投罗网才是。段云山亦是一样想法,两人虽未开口却有十分默契,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将怪人腾挪的去路堵住。相貌丑怪的矮子左突右撞,都不能突出二人包夹,急得面目狰狞。   萧尽一刀劈落,第二刀尚未起势,怪人看准机会朝他脸面扑来,十指指甲黢黑,一撕自己身上袍子,从衣袍内振翅飞出许多小虫。   萧尽吃了一惊,待要后退,已有几只虫子飞到眼前,段云山眼疾手快一把捏住,将两只血红的飞虫捏死在手里。   怪人见了嘻嘻一笑,萧尽听他嬉笑便知不好,对段云山道:“段大哥快将穴道点住。”说完将怀中宁承轻给的解毒药丢去给他。   段云山才刚捏死飞虫,整只手掌便没了知觉,立刻封住左臂几处大穴,拣了一颗碧城十二方的药丸吞下。   萧尽恨这怪人下手歹毒,长刀一振又要上前。怪人自知武功不及他,再想放毒虫,一来身上所剩不多,二来萧尽有了防备也不易中招。他翻个跟斗,见段云山因中虫毒左侧有了破绽,立刻飞身掠出往门外跑。   萧尽追到屋外,心想这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就是跑出屋子也没处去,谁知怪人奔到院中,对着一条自头顶绞车上垂下的绳子伸手欲扯。   段云山道:“他想叫人,快拦下。”萧尽箭步追去,眼看他手已抓到绳子,急中生智举刀一挥,将粗绳削去半截。   怪人一愣,跳起身又再去抓,萧尽已提刀直刺他背心。怪人后仰回身,滚到地上扫他脚踝。萧尽双臂一振窜起数尺,骤见他破袍下双手戴着铁镣,难怪行动间有锁链声响。他灵光一闪,心想莫非就是这人在阎松身上下了蛊毒,谢凤初将他囚禁在此,是要专心他饲养蛊虫,若真如此,那此人活着或许有用。   萧尽心念电转,见那人又再扑到,侧身闪开,抬脚一踩将他手腕间的铁链踩在地上。怪人被他如此踩住,双手撑地不能动弹,却抬起头,双颊微缩撮唇吹哨,幸亏段云山及时赶到,遂将他穴道点住。   二人将矮子擒获,虽不能说是恶战,却也惊险万状,心头砰砰直跳。   萧尽道:“段大哥先坐下,不要妄动,我来搜他解药。”段云山道:“这是苗疆血毒蛊虫,虽有剧毒,但我服了碧城丹已不太要紧。”   萧尽道:“此人在玄龙谷徒众身上下蛊毒,逼得众人不敢违抗谢凤初,咱们要能得了解毒之法,紧要关头或能扭转局势。”段云山道:“我知道,只是你逼他说实话他未必敢说。”   萧尽低头瞧那怪人皱脸垂眉,不知存着何等心思,于是先挑开他衣袍,抖落血红小虫尽数踩死,又将他身上搜了一遍,却一无所获。   萧尽道:“我不知道你是谁,只问你几句话。第一句,是不是谢凤初将你关在这里?”怪人见他踩死小虫时目中神色甚是惋惜,抬头瞧他便显狠毒之色。萧尽又问一遍,要他点头作答,怪人置若罔闻不肯就范。   段云山道:“算了,他虽被囚禁在此,但将活人当饲饵喂虫,绝非旁人授意。既害了这么多人,已与恶鬼无异,不能以寻常人心度量,不必问他,也不必留他活口。”   萧尽眼见这人宁死不说,本有些不解,听段云山一说,心想养蛊练蛊非一日蹴就,他定然已在这里有些时日,天天与活死人为伴,心性不似常人,不但罔顾别人死活,连自己性命也不在乎。段云山却看尽世人怪诞奸恶,知道此人助纣为虐,作恶取乐,眼见自己下在别人身上的蛊毒再无人可解,即便死了,黄泉路上也得意非凡。他点住这人穴道,终不甚放心,忽听一阵怪声从怪人肚腹传来,面色一变,立刻将萧尽扯开,往后急退数尺。   怪人喉咙格格作响,肚腹如球胀大,噗一声竟撑破开来,十余条拇指粗的黑色虫子在血肉中四散爬走。   萧尽看得心惊肉跳,若非段云山将他拉开,这些剧毒血肉与毒虫岂非都要喷在自己身上,饶是如此,手背、衣衫、鞋面也沾到些许。他撩起衣襟将手上血水擦去,只觉隐隐刺痛,但想自己服过解毒药,些许毒血不足为虑。   段云山道:“这人听我说要将他杀了,索性自尽,临死前还想害人,与玄龙谷的少谷主倒是物以类聚,臭味相投。”萧尽道:“他方才要拉这绳子,不知拉了之后会怎样?”   段云山道:“拉了必有人会来,咱们先移开尸首,将院子冲洗干净,等人来后想法子上去。”萧尽道声好,便去料理尸首。谁知那怪人死得四分五裂,内脏横流,也不知有没有毒,院中并无水井,如何能冲洗干净。   段云山想了法子,二人一起将几个水缸搬到血迹溅到处遮挡。萧尽躲在绳下,正要拉绳骗上面的人下来,还未用劲,已听头顶绞盘转动,锁链上挂的木筐已在慢慢下降。   两人面面相觑,都十分警觉。段云山抬掌当胸蓄势待发,只等木筐降到跟前时一掌推出,擒住里面的人,萧尽则紧握拒霜,以防不测。   木筐摇摇晃晃到了下面,段云山往里一瞧空空如也,没半个人在。他与萧尽对望一眼,萧尽抢先一步摸到木筐,翻身跳了进去。   段云山见状只得悄声道:“小心有诈,若察觉不对宁可落回这里,咱们再往别处找出路。”萧尽有他在旁拿主意,再无不放心的,微一点头应允,木筐装了人往下一沉,绞盘又再吱吱格格卷起,被铁链拖着升上。   萧尽身在虎穴不敢大意,这一路直上直下,他偷偷仰头窥探,却不见人影,等快到顶上时,绞盘忽然卡住再不动弹。此时萧尽离攀上悬崖还有丈许,轻轻一跃便可上去,只不知顶上是何境况,有没有人埋伏,正犹豫之际,却见头顶有个脑袋探出来往下瞧,刚巧与他四目相对。   那人笑吟吟瞧着萧尽道:“小狗子,怎么还不跳上来,这木头家伙沉得很,我转不动了。”   萧尽大喜过望,原来放他上来的人竟是宁承轻。他站起身来笑道:“怎么是你,吓我一跳,下次可别这样,我正想着要不要跳上来见人就杀。”说罢一跃而上到宁承轻身旁。   宁承轻道:“我就想吓唬你一下,谁知你不上当,只好出来叫你了。”萧尽道:“你吓唬人也不分个时候,万一我真不小心伤了你怎么办?”宁承轻道:“不会的,你一刀到我鼻尖上,只要见是我,一定就会停下。”萧尽想想不错,自己宁可自伤也绝不肯伤到宁承轻,二人别后重逢,彼此都还无恙,心中都十分快活。   萧尽道:“我担心得紧,怕你一个人路上遇险,段大哥还数落我。你可曾遇到坏人?”宁承轻道:“有是有,可也不怕他们,我有个厉害的护卫,一路过来十分安稳。”   萧尽奇道:“段大哥与我在一起,你哪来的护卫。啊呀,段大哥还在下面,咱们先把他拉上来再说。”宁承轻也只顾与他说话,忘了段云山仍在下面等候,顿时失笑,忙一起再将木筐放下。   萧尽向悬崖下轻喊道:“段大哥快上来,承轻在这。”段云山见他上去许久又无打斗声,不知怎么回事,有些着急,此刻听宁承轻在上面,立刻放下心来,心里却想,两个小家伙见了面就旁若无人,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也是不易,盼别再惹出麻烦。他向来稳重笃实,既已将两人当亲弟弟看待,心中不免生出亲昵偏爱之情。   萧尽将段云山拉上悬崖,三人至此才算重逢,各自不胜欢喜。   宁承轻见萧尽脸色苍白,问是怎么了,萧尽怕他担心,不愿说自己被谢凤初的毒砂打中,只说方才被一个怪人毒血沾到,有些中毒,服过药就不碍事了。   宁承轻不信,对段云山道:“师兄说实话,他到底伤在哪里,怎么脸色白得死人一样。”   段云山也担心萧尽伤势,对宁承轻自然实话实说道:“谢凤初掷了两把毒铁砂,萧兄弟身上中了些,那东西在皮肉里时间久了怕不好找,可眼下情势紧急,也不能多做停留。”   宁承轻道:“谢凤初养了苗疆蛊师在这,怕被人发现因此设为禁地,并无人敢踏足,况且他料定我们要逃出玄龙谷,必定往山下找,咱们暂且在这躲一躲,反倒安全。”说罢双眉一皱,伸手去扯萧尽衣襟。   萧尽见他生气,忙道:“我自己来,也没多少,我都躲开的。”他解开衣裳,却见胸膛上一片黑紫甚是可怖,轻轻一摸便觉疼痛。   宁承轻见他伤得如此,心疼不已,伸手要过段云山手里的青渊,擦拭干净,刀尖轻划伤口替他将毒砂一粒粒细心挑出。 第一百三十章 危崖嵯峨万丈余   萧尽平日与宁承轻单独相处,两人情投意合,彼此胡闹毫不见外,此刻在段云山面前袒胸露背让宁承轻挑伤口,便有些不好意思。   他正想推却,宁承轻却道:“别动,割得深了留下刀疤不好,师兄替我按着他。”段云山察言观色知道萧尽在自己跟前害羞,心想往日他受伤发烧也不见如此忸怩,做小儿女之态,两相对比深感不解,面上却板着脸从背后按住萧尽双肩,不让他动弹。   宁承轻手指灵巧,不出片刻已将萧尽身上毒砂挑净,仍不放心,又将周身查看一遍道:“你有七花玉苓膏,自己抹一些,伤口好得。”说罢转而对段云山道:“师兄,也让我瞧瞧你的脚。”   段云山道:“我腿伤好了许久,不必看了。”萧尽自与他相逢,一路都在与人恶斗奔逃,无暇顾他,这时听宁承轻问起,不由自主往段云山腿上张望,问道:“段大哥的脚怎么了?”   段云山道:“没什么,咱们一起走到这里,我能跑能跳,哪有不好,只是脸上有些轻伤,不妨事。”萧尽见他脸颊那道伤疤虽长,但因原本眉目平和,容貌过于温良,多了道疤反而更添几分威武之气,倒也不是不好。   宁承轻却道:“我知道你急着找我们,定然没有好好养伤,如今骨头虽长好,却长错了位置,落下个瘸腿的毛病。你让我瞧瞧,让我知道情况如何,将来还能不能治。”   段云山见他从小到大从未如此直言关心过自己,往日那个为止住孩童眼泪,硬起心肠装作面冷薄情的小师弟如今真是变化不小,心中甚是感动,便将伤腿伸到他面前道:“那就请师弟替我瞧瞧吧。”   宁承轻卷起他裤管,见腿上凹凹凸凸许多伤疤,脚踝上五寸处有一块骨头突起,应当就是断骨的地方。他细摸了一会儿,只觉断骨还算十分齐整,只因错了位,接骨处略窄,走路才不甚灵便。   摸完骨,宁承轻松了口气道:“这腿还有得治,只是将来重接又要吃苦。”段云山听他话语中多有自责愧疚之情,又抬头仰望自己,依稀还是当年从宁家山庄救出来的那个六岁孩童模样,忍不住抬手在他头上摸了摸道:“小师弟,等到了外面,你再好好替我治腿,一时疼痛又有什么要紧。”   宁承轻感到他手掌在自己头顶摩挲,不禁眼眶一红渐渐湿润。要知他幼丧双亲,自此后再没人像爹娘一样抚过他头顶,段云山此举才终于抛却主仆之情,将他当自己亲人看待。   萧尽见师兄弟二人真情流露,心中也是高兴,但瞧宁承轻挂泪,反笑道:“你又哭鼻子,段大哥,你不在时,他哭了好几回。”宁承轻一抹眼角,没让眼泪掉下来,反唇相讥道:“今日这是喜极而泣,自然不一样,你告我的状,你自己在义父面前又哭又跪,我可没说出去。”   萧尽听他揭短,想起自己在左天应面前亦如孩子一般,便不能再笑话他,忙扯开话题道:“魍魉双煞等人与咱们一路乘车坐船才到玄龙谷里,段大哥为何也在这?”   段云山正听二人斗嘴,萧尽一问,便道:“我与你们走散后身上有伤,略微养了些日子,再想找你们已不知该去哪里,前些日子半路听说萧兄弟在庐阳剑派比武大会上擒住了铁手佛封威,我留了心,沿路打听,结果遇上魍魉双煞、岭北人熊等人半途劫持。”   当日他见玄龙谷人多势众,丁以绣、连若秋和叶剑成亦是寡不敌众,多自己一个也束手无策,于是改换容貌偷偷尾随,以期能有机会相救。   段云山道:“到了河边换舟走水路时,我趁人不备,换了艄公的衣裳,躲过众人眼目,这才混进谷里。原想小师弟聪明机警,拖得些时日,等守备松懈,晚上趁人不备再将你们接下山。山下河边藏着条小船,是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可供渡河而去。谁想这一耽搁,你们与谢凤初正面争斗起来,我只好随众人冲上药庐,先将师弟救走。”   萧尽与宁承轻听他讲述,都感佩他舍己救人之心。萧尽道:“段大哥单枪匹马独闯龙潭过于凶险,还好咱们总算遇到一块儿,再没什么可担心。对了,承轻方才说还有个厉害的护卫,助你躲过不少敌人,那位朋友在哪?该谢谢他才是。”   宁承轻含笑唤了声“银角”,不多时,杂草中便钻出一团雪白。   银角早已成年,威风凛凛,萧尽见它身上也有不少伤痕,知道一路跟着段云山吃了不少苦,但它神情倨傲不改当年小狼时的脾气,一见之下惊喜交集,情不自禁上去要搂。可银角向来对他不假颜色,眼也不抬,只听宁承轻的话乖乖伏在脚边。   段云山道:“银角是山狼,咱们只能坐船进来,它却找到陡峭山路自己进山。”   宁承轻道:“就是金角这傻小子又走丢了。”萧尽道:“金角傻狗有傻福,一会儿就找回来了。”银角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他的话,站起一阵低吼,转身跳进草丛不知去向。   萧尽一惊,唤道:“银角!”宁承轻笑道:“它气你说金角傻,自己去找了。银角生性孤傲,不必管它。”萧尽不服道:“你也说金角傻,它为何只气我。”   宁承轻甚是得意道:“我聪明,说金角傻小子有何不可?你自己是傻乎乎的,却还说金角傻,银角听了自然生气。”   萧尽听他这么说,一时无言以对,想了想竟还觉十分有理,点头道:“你比我聪明,我是认的。”宁承轻见他可爱,想去吻他,忽而惊觉段云山在一旁,只得作罢,笑而不语。   段云山虽知他二人这几月中相互扶持,感情笃深,却也未想过能有如此进展,这样纵情率性、嬉笑自若的小师弟是从未见过,惊奇之余甚感宽慰。   他道:“不知谢凤初多久会想到这里,我总是不放心,还是趁早出去为好。”宁承轻道:“我原想等天黑再走,师兄既担心,那咱们就边走边看。”段云山怕萧尽伤势未愈,再遇强敌太过勉强,萧尽却道抹了七花玉苓膏已觉好多了。   宁承轻道:“咱们如今怀揣这么多稀世灵药,死人也能给治好。”说着伸手到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裹着一大块茯苓,两株人参,看品相都有千百年之久,皆为起死回生的大补药,是他从龙牙庐药屉里顺手牵羊得来。   段云山问道:“师弟,你方才从哪里上来?”宁承轻道:“我本想一路下山,但半路遇到几个巡山的玄龙弟子,只得掉头。银角带我钻了许多小路,恰巧发现悬崖上的绞盘和木筐,接着又听下面有人打斗,看了一会儿发现是你们。”   段云山道:“那就往你来时的路走回去,有我和萧兄弟在,遇上玄龙谷的弟子也好对付。”宁承轻道:“你们可要小心,这路有些难走。”   萧尽心想他不会武功也能走得,又有什么难走了,说着起身跟去。   宁承轻前面带路,萧尽在身后护着,段云山断后。起先三人还走在山道上,没走几步,宁承轻弯腰矮身往一旁斜坡滑下,萧尽只觉山坡极为陡峭,稍不留神便有滚落之险。他伸手抓住身旁杂草,凝神提气往下一瞧,宁承轻已站在底下一块极窄的峭壁石上,正仰头瞧着自己。   萧尽见他贴着崖壁,山石狭窄只到脚心,半只脚踩空,脚下山雾浓浓深不见底,摔下去连尸骨都捞不着,不由心惊肉跳,一句小心也说不出口,生怕宁承轻受惊吓失足摔落。   他小心翼翼下到石上,亦是后背紧靠石壁才能站稳,转头瞧了宁承轻一眼,宁承轻却冲他笑了笑道:“小狗子,别看脚下,银角方才走得可稳当得很。”   萧尽道:“你拉着我手。”宁承轻正慢慢往前挪步,听他这么说,便道:“拉了手,掉下去一个,另一个岂不也惨了。”   萧尽就是宁愿一起死也不要他孤零零地掉下,嘴上却说:“你拉着我手,我……我怕高。”宁承轻听他结结巴巴,心知定在胡说,但又想他愿意和我一起死,拉一拉手怕什么,于是大大方方将他伸来的手掌握住。   段云山本想将长绳抛给二人缠在身上,可下来后见他们手拉手已走得远了,也是无奈。   这条山路果然凶险,银角四肢强壮、爪子锋利,自能在峭壁间穿行,人要行走却十分为难。   萧尽使出千斤坠稳住下盘,却也数次听到脚下小石块滑落峭壁,不往下瞧生怕失足踩空,往下一瞧却又惊惧渊谷深不见底。宁承轻虽不会武功,但方才走来时已经历过险阻,眼下再走回去已十分熟练,反倒快些。   好不容易走到尽头,前方窄路缺了一大块。宁承轻道:“我过来时踩塌了一块,没想到要原路返回,这下却有些难走。”   萧尽瞧了一眼,见缺口约有半丈,不甚宽,若在平地轻轻一跨也就过去,但此时人在万丈悬崖上,稍有不慎便有坠落之虞,如何敢让宁承轻冒险跳跃,于是道:“你搂着我。”   宁承轻先将他拦腰搂住,再笑问道:“搂着你做什么?”萧尽提起一口真气,在山石上点了一脚,飞身跃去落在对面。宁承轻嘴上不说,腾空而起那一瞬,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提着,直到落下还砰砰直跳。   萧尽只觉他双手紧扣,脸贴着自己,心里也如小鹿乱撞起来。   两人到了开阔处,给身后到来的段云山让出空地,宁承轻松开双手道:“这后面就好走多了,你们跟得紧些,可别走散。”   他将衣袍提起,钻进山缝,山壁中四通八达,岔道极多,只是大多十分狭窄,人不能通过。宁承轻只跟着银角走过一次,竟然记得,毫不犹豫一路钻去。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柳暗花明,三人眼前一亮,已到山壁那一头的林子里。 第一百三十一章 节外生枝埋伏深   萧尽远远望去已能瞧见来时的河岸,一条宽阔山路直通而下,沿途并未瞧见有人巡逻看守。   他道:“段大哥护着承轻,我打头阵冲下山去。”段云山道:“我上来时路上也有不少玄龙弟子,你身上有伤不可大意。”萧尽点头应了,将衣袍下摆系在腰间,拔刀在手,一个箭步冲出草丛,往山下飞掠。   他虽受了些伤,一天之内又接连与人恶斗实是疲惫,但见出路就在眼前,也是精神一振。段云山等他去得稍远些,未见打斗,才背上宁承轻跟着。   三人一口气奔到河边,萧尽问道:“段大哥,你藏起的船在哪?”段云山道:“我怕被人瞧见,将船留在那边山石后,需得淌水过去才能到。”他知道宁承轻不会水,萧尽也水性不佳,怕两人在水里反而麻烦,便想让他们在岸边等,自己过去将船撑过来。   宁承轻道:“一条船可不小,撑到岸边难免被人瞧见,还是一起过去的好。”段云山道:“那你……”宁承轻道:“不妨事,我闭一会儿气,这点路片刻就到了。”萧尽道:“我托着你,不让你沉下去。”   宁承轻道:“你顾好自己,上回当了落水狗就吓得脸色惨白。”萧尽正想说上回落水是担心他,可不是自己害怕,可又想此刻不是与他玩笑论辩的时候,便只笑笑不语。   段云山将绳子系在腰间,另一头扔给萧尽与宁承轻,叫他们抓住,在水中不可松开。宁承轻嘴上说不妨事,真要踏进水里,水面渐与胸齐,眼见要没过口鼻,不由有些犯怵。   萧尽在身后揽住他手臂,将他托起,自己却往下沉了些。宁承轻道:“你放开我,小心自己淹死。”萧尽道:“不会的,这里水还浅,你用力吸一口气,我送你往前去。”   宁承轻依言吸了口气,前面段云山边游边拉着绳子拖拽二人,萧尽又在后面相托,果然没有半点呛水,渐渐也不怕了。   三人转过山石,眼前一片开阔,左边有个岩洞,正是段云山藏起船只之处,可见岩洞空空荡荡,哪有船的影子。   段云山一怔,游水过去见绑在石头上的绳子已被割断,心道不好,忙返身游回对萧、宁二人喊道:“快走。”   萧尽反应极快,一听他话,立刻将宁承轻腰背揽住往回游,可人在水中不如平地自如,终是慢了一步。只见四周山壁上出现十几条黑影,人人张弓搭箭对准水中三人齐射。   段云山挥舞青渊打落几支飞箭,转头见萧尽带着宁承轻已没入水下。他心头一惊,又有数支羽箭射来穿水而入,却不见水中有血冒出,便想人在水下反而不易被射中。他吸一口气,也将自己埋入水里,睁眼往前一望,瞧见萧尽搂着宁承轻脚踩水底,用力一蹬往前窜出,忙游上去将二人护住,划向岸边。   萧尽只觉身旁不住有箭穿过,激起无数水泡,内心只盼不要伤到宁承轻。三人十分狼狈游回岸上,宁承轻猝不及防,来不及吸气屏息,呛了许多水,趴在岸边不住咳嗽。   萧尽自己也是喘息不止,却先拍他后背,助他吐出腹中河水。段云山站在二人面前,回头一望,见来时的路已被人堵住,魍魉双煞、岭北人熊等俱在。谢凤初越众而出,站在山路石阶上道:“冲云拳段云山,我早知有人接应他们,你倒耐得住性子等了这几天。你可知每回有人从谷外回来,船坞都需清点船只人手,你冒充艄公将船藏起,其实瞒不过我,不过是想等你自投罗网罢了。”   段云山心知断了去路,剩下唯有拼死相斗,将挡路的全杀了,或擒住谢凤初,才能迫他送自己和萧尽、宁承轻出去,因此恶斗当前,目光也变得凌厉起来。   宁承轻已将呛进肚里的水吐了个干净,虽十分狼狈,却不以为意,站直身子面向谢凤初道:“少谷主果然深谋远虑,算无遗策,既然咱们无路可逃又再落入你手,索性束手就缚,任由少谷主处置吧。”   谢凤初冷笑一声道:“你诡计多端,岂肯如此轻易就范,先叫他二人将兵刃抛下再说。”   萧尽与段云山都不存弃械投降的念头,且没了兵刃更是任人鱼肉,再无逃生可能,就都不说话,只严阵以待一场恶战。   宁承轻道:“少谷主说得不错,束手就缚是万万不能的。玄龙谷徒众不下百人,弟子数不胜数,对付区区三人还要咱们丢掉兵刃,岂不大失面子。”谢凤初道:“你不要多嘴多舌,既不肯放下兵刃,那就不客气了。”说完转头对余人道:“谁将姓宁的小子擒下,我升他为玄龙使,司授药执法,从此不受拘束。”   萧尽虽不知玄龙使是什么职位,但见众人听后蠢蠢欲动,想来十分诱人,岭北人熊更快人一步,长鞭一展向宁承轻卷到。   萧尽哪能容得有人在他面前伤害挚爱,立刻跨步抬刀阻挡,九节鞭将拒霜刀身卷住,二人各自一扯,均觉对方内力惊人。萧尽曾见过曾裘与丁以绣交手,知道他形貌魁梧憨愚,实则鞭法巧妙轻功不凡,因此早已严阵以待。曾裘却只听说萧尽在庐阳剑派比武大会上擒获封威,心想一个毛头小子,武功再高能有几何,不过是仗着同道相助,给他脸上贴金罢了,龙牙庐上群起围攻,更难辨别对方深浅,因此仍存小觑之心。   萧尽见曾裘扯着鞭子与自己僵持,其余人蜂拥而至,便手腕一翻搅动宝刀,拒霜摧金断玉,岂是寻常钢鞭能敌,不出片刻已将曾裘的九节鞭绞断一截。   曾裘见状,撤鞭后退骂道:“臭小子,仗着宝刀厉害毁我兵刃,老子要把你头拧下来啃着吃。”   萧尽充耳不闻,纵身跃起飞过他头顶,长刀直入往站在山阶上的谢凤初刺去。他与段云山一样念头,知道以自己这三人之力无论如何不能与谷中近百徒众相抗,唯有擒贼擒王,杀了谢凤初才有一线生机。   他飞身上前,谢凤初也已料到他心思,冷冷一笑,反往后退,掠上一旁山石,大有隔岸观火之意。萧尽纵跃之力已尽,必要落到地上再借力上窜,却见脚底数不清的人等他落下就要齐齐出手,不由头皮发麻,正自难办之际,段云山长绳甩出,卷着他腰身一把扯了回来。   萧尽有惊无险在敌群中走了一遭,暗骂自己沉不住气,贪功冒进,险些丢了性命。一旁宁承轻也心惊肉跳,生怕他掉进敌群被人乱刀砍死,好在段云山将他救回,不由自主去抓他手掌。   萧尽见他脸色煞白,不知是落水冻的还是受惊吓,自己与他相识以来,不论遇到何等样凶险也不曾见他如此,不由心中隐痛。   段云山大声道:“师弟,你身上还有毒药么?”宁承轻从龙牙庐下来,既拿了救命灵药,自然也带些毒药防身,听段云山问起,心领神会,笑道:“有的,师兄要什么毒药,见血封喉,中者立毙的毒药我可多得很。”   他伸手到怀里拿了个白玉小瓶,拔去塞子交到段云山手上。   众人都知他是江南药圣宁闻之的儿子,用毒之能不在其父之下,听二人对话,都略一止步不敢冲在前头。段云山将玉瓶里的碧绿毒水倒在青渊刀刃上,随后又递给萧尽。   萧尽杀手出身,荡邪诛恶也是光明磊落,从不屑在兵刃上淬毒,可今日生死命在旦夕,事急行权,再无对着恶人尽用君子之道一说,便也拿过毒药倾倒在刀身上。   众人见他二人当面淬毒,不禁心生惧意。宁承轻道:“瓶里装的太阴尸萤水,腐草化萤,耀采太阴,一时中毒死,即刻化为萤,正是干干净净的死法。”   萧尽一挥长刀,碧水自刀刃滑落滴在草上,绿草立刻委顿枯败,冒出缕缕轻烟。他此刻只想杀了谢凤初,与宁承轻、段云山一同离去,因此再不多言,提刀冲向人群左右劈砍。   众人见了毒水厉害,这时见他冲杀过来,都是一阵害怕,纷纷躲开避让。萧尽一阵冲杀,犹入无人之境,眼看便要杀到谢凤初跟前,曾裘大喝一声道:“废物,怕他什么!老子再来会会。”   他仗着鞭长,不必近身,全身劲力灌注手臂,以鞭身敲打长刀,一下一下力透鞭梢,只待将拒霜从萧尽手里砸落。   萧尽想要避开鞭势,曾裘手腕灵活,九节鞭如钢蛇一般游刃有余,在他身遭如影随形。萧尽既避不开,只得硬接,不出十招已手腕酸软,虎口胀裂。段云山也杀到跟前,趁曾裘对付萧尽之际,左手握拳打他肋下,右手短刀平削手腕。   曾裘右手挥鞭,肋下正是空门,段云山一拳击出料他必要撤步后退,萧尽便有进击的机会。可谁想曾裘见拳到身前,竟将九节鞭交到左手,仍旧舞动丝毫不停,空出的右手抬掌为爪,将段云山的拳头死死捏住。   他仅凭一人之力牵制住萧、段二人,众人见状不去助阵,反得了空档转身去抓宁承轻。   萧尽暗道不好,想抽身去救,曾裘鞭梢一扬将他手臂卷住,鞭身上响环个个嵌入肉里,衣袖顿时被血濡湿大半。萧尽用力猛扯,忽听一阵笛声响起。   宁承轻将一个小小草笛按在嘴边吹起笛声,萧尽只觉乐声似曾相识,竟与当日滚地蛇阎松蛊毒发作时响起的笛声一模一样。 第一百三十二章 劣中取胜心胆壮   笛声响起,众人都是一惊,有人不由自主手捂胸腹,生怕体内蛊毒发作痛不欲生。   宁承轻吹了几声,却不见有人腹痛,抬头一笑道:“你们继续打啊,我吹个笛,不必管我。”   众人明明见他吹响蛊笛意欲催动各人体内蛊虫,虽此刻尚未发作,又不知何时作祟,一时不知所措。谢凤初见众人动摇,不禁佩服他扰人心神诡计多端,冷冷道:“毒蛊与养蛊之人心意相通,若非主人,即便会吹蛊笛也不能驱使,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宁承轻要的便是先将众人唬住,稍有犹疑也对己有益,立刻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谁得了蛊笛便能叫魍魉双煞、岭北人熊这样的高手乖乖供我驱策,原来不行。那还有一事请教少谷主,蛊虫与养蛊人共存共生,养蛊人死了,蛊虫又待如何?”   谢凤初一怔,心想莫非他们将虫师杀了,但禁地隐秘,只有自己与两名贴身弟子知道,那两人自幼随自己长大,忠心耿耿,绝无叛变可能。他正自犹疑,宁承轻朗声道:“那养蛊虫师身高三尺,形似孩童,面如老叟,秃头浊目,双手锁着铁铐,住在一个直通上下的小院里。小院外倚峭壁,内有一处绞索挂着木筐供人送饭,院中水缸关着数不清的江湖人士,俱都手足残废,半死不活被喂了毒虫。这处地方十分隐秘,少谷主严令不得擅入,违令者死无葬身之地,我说得对不对?”   这些话都是三人相会时听段云山与萧尽说起,宁承轻口齿伶俐,转述出来毫不迟疑,倒像亲眼所见,令人不得不信。谢凤初听后也大感意外,心知自己苦心经营掌控谷中之人的法门也遭他破坏,不由怒火中烧,愤恨不已。   宁承轻却知这番与谢凤初较量,在场玄龙谷徒众委实太多,一人一个想法念头,区区几句话难教众人尽数倒戈,免不了还有一场恶战。可敌人终究少一个是一个,好过以一敌百,为人乱刀分尸。   他趁谢凤初尚未开口应答,大声道:“蛊虫师已被除去,尸首就在玄龙谷禁地,蛊虫无主,三日内必死,如今各位若已服过一念焚身丹的解药便是自由身,不受谢凤初所制,从此天各一方,自在来去。”   他不提其他,只说各人自由,要知众人自遭谢重行所迫服食一念焚身丹后,已觉永受约束,再无自由可言,这一日间翻来覆去却徒生许多转机,有人后悔没有偷偷捡一粒解药服用,更有人趁眼下人多混乱之际悄悄溜走,再去龙牙庐下捡药丸。   此刻人心不稳正是时机,萧尽与曾裘缠斗,段云山掠上山石去擒谢凤初。宁承轻将身上所剩毒药毒粉撒在周身方寸之地,令众人不敢轻易靠近。   各人心思动摇,唯有曾裘并非因一念焚身丹而屈从谢重行,见状忍不住骂道:“你们这些畜生,狐朋狗党之众,信了这小子的鬼话,做什么来去自由的美梦,将来必定生不如死,现下回心转意,少谷主还可饶你们不死。”   魍魉双煞与他原有些过节,只因同在玄龙谷门下,平日忍气吞声,此刻听他叫嚣,白不安把心一横,怒道:“狗熊少在这狐假虎威,你想当玄龙使,站在咱们兄弟头上拉屎,可也是白日做梦,今日先教训了你再说别的。”   语罢双手判官笔齐举,朝曾裘腰间刺去。曾裘一条九节鞭已重伤萧尽手臂,但见白不安向自己偷袭,怒气冲顶,撤下长鞭转而与他相斗。曾裘武功只略逊丁以绣,对白不安自是稳操胜券,三招一过白不安已有不敌之感。一旁乌不咎见兄弟遇险,二话不说上前助阵,三人混战一处。众人见他们打起来,平素有不合的也动了公报私仇的念头,假意围攻萧尽、段云山,暗中互捅刀子暗下杀手也是不少。   宁承轻小计得逞,眼前情势却不乐观。众人虽不能靠近他,但仍有心存着拿住他再向谢凤初邀功的心思,因此使长兵、软鞭和暗器不时招呼过来。   萧尽左臂被曾裘所伤血流不止,好在魍魉双煞与曾裘起了冲突,自己侥幸脱身,转头瞧见一支梅花镖向宁承轻飞去,虽非打向要害,但去势劲急难免重伤,立刻想也不想飞扑过去挡在他身前。   萧尽伤上加伤又关心则乱,伸手一抓飞来的暗器,竟未能抓住,扑一声扎在肩膀肉里。他瞧也不瞧伸手拔去,将梅花镖丢在地上,提刀一挥画个半圆,因刀上抹过剧毒,众人不敢上前,反而后退半步,与他二人之间留出一块空地。   然而众人虽后退,暗器飞镖却不怕刀上之毒,眼见方才的梅花镖伤了萧尽,便有更多暗器飞来。萧尽一面挥刀抵挡,一面拦在宁承轻身前寸步不让,退到河边时,山壁上的箭手又再射箭,二人顿感腹背受敌。   萧尽左支右绌,即便淬了毒的宝刀在手也难往前一步,只得掩着宁承轻不住后退。宁承轻退到水中,河水已快没到膝盖。萧尽转头望见他面上毫无惧色,心中一疼,想他自知今日无幸,要与我一同葬身于此,但二人同生共死,不枉相爱相知一场,这两年多来的日子虽刀光剑影、颠沛流离,却两情相悦,深爱逾常,比之寻常人已属不易,心里十分满足。想到这里,萧尽也对宁承轻微微一笑,满心焦虑豁然消解。   宁承轻见他朝自己微笑,知道他又想殉情而亡,去阎王老爷那里喊冤,二人到地府仍是快快活活永不分离,只觉又感动又好笑。他道:“你别怕,咱们还不一定就死。”   萧尽无暇分神,听他这么说,重燃起一股希冀之情,盼他能绝处逢生的法子。   宁承轻却心知敌我人数悬殊,被困死在这谷中,该用的计策用尽,久战必定连累萧尽与段云山丧命。谢凤初想要的只是自己,此时正该以此为筹码与他交换,想了想决心已定,对着远处谢凤初喊道:“我服输啦,少谷主还请各位住手,我服输认败,愿将水月白芙解药交给你救治令尊,之后再连水月白芙药方也一并送上,助你玄龙谷在江湖上重扬威名。”   萧尽听他认输投降,虽觉意外,但想权宜之计还有后策,便不动声色。   场上众人方才被宁承轻挑拨后各打各的,早已乱成一团,山壁上射箭的玄龙弟子却仍都忠于谢凤初,严阵以待巍然不动。   谢凤初双手有玄丝手套,不惧段云山青渊上的毒,正交手之际听宁承轻开口服输,立刻虚晃一招撇下对手腾身而起飞扑直下。萧尽挥刀去挡,谢凤初人在半空身形一变,脚踏拒霜刀身,手抓宁承轻肩头,又一跃腾空,踩着众人肩膀回到原处。   这一下兔起鹘落连经数变,萧尽只觉眼前一花,宁承轻已被掳走,不由大吃一惊。   谢凤初道:“你真当我拿你们没法,不过是借你们之手清理门户,平日都装作对我爹忠心耿耿,生死关头私心作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原也觉得这里人太多了些,杀几个清静清静。”   他话音落下,那边曾裘一声暴喝,将白不安拦腰举起,左手抓头,右手扯臂,硬生生从肩颈处撕开,撕裂处鲜血如雨,将他整个人淋得血红。   曾裘哈哈大笑,伸舌舔血状似恶鬼,众人见了惊骇失色。岭北人熊杀了白不安,又见乌不咎想上前为兄弟报仇,将尸首朝他一扔,双手张开死死箍住。   乌不咎被他扑来一搂,正与白不安的尸首挤在一处,见往日兄弟此刻脑袋歪在一边,脖颈汩汩流血,一时悲愤交加,竟不知抵抗,被曾裘双臂挤断胸骨,一声惨叫就此毙命。   曾裘抛开尸首大喝道:“还有谁不服少谷主,老子一并杀了了事,见不得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众人见他杀气腾腾无人能敌,谢凤初又已擒了宁承轻,大势已去不再相斗。   宁承轻道:“我要你放我师兄和萧尽离去,你定然不肯,那就也将他们擒住看守起来,等我将解药和水月白芙的方子给了你,再任你处置。”   谢凤初听他不以自己三人性命交换,更觉可疑,问道:“若我等你给了解药后立刻将你们都杀了呢?”宁承轻道:“我认输投降就知道你必杀我们灭口,但多活一刻也是好的,眼下虽已败定,可万一另有转机也未可知呢。”   谢凤初有心将萧尽和段云山杀了,宁承轻料到他心思道:“你杀了他们二人,我立刻自尽。”谢凤初道:“我要你不死,你岂有自尽的机会。”   宁承轻道:“酷刑逼供也可试试。”谢凤初瞧他容颜秀美,绝非江湖上坚毅豪勇的好汉可比,五指忽而用力在他肩上死死一捏。   宁承轻只觉他手指如铁钳一般,捏得骨头互相磋磨格格作响,实是剧痛难当,但却咬牙死忍不出一声。谢凤初本就有意要他受苦,见他忍痛不屈,又再用力,喀一声响,竟将他肩骨捏断。   宁承轻冷汗岑岑,嘴角咬得洇血,反对他一笑道:“少谷主信了没有?”谢凤初哼一声,唤来玄龙弟子将他双手拧在身后紧紧捆绑起来。萧尽只见他受辱,不知他肩骨断裂,剧痛难当,却也手握拒霜颤抖不已,宁承轻瞧他一眼道:“小狗儿,你乖乖听话与师兄在一起,若出了事,我死在你前头。”萧尽听后虽如万箭穿心,却也不再妄动,抬手将拒霜一扔,气呼呼坐等人来绑缚。   段云山不似萧尽这般气盛,早已习惯隐忍,心中所想与宁承轻一般无二,也是多活一刻是一刻,未知将来还有变故,便也弃刀就缚。   玄龙谷徒众叛乱之心刚起,却因各怀机心不能团结一致,终被曾裘连杀数人震慑,不敢再犯。回头捡拾解药之人也落了空,龙牙庐下满地药丸早已被玄龙弟子扫拾干净,去者一无所获。   谢凤初命弟子将萧尽、段云山送去山牢关押,宁承轻则另外看管,就此不见。 第一百三十三章 血生芙蓉居奇货   山牢与外隔绝,是山腹中自然而成的石窟牢笼,四面阴冷异常。   萧尽与宁承轻分开,心如烈火焚灼焦急不已,一刻不能平静,拖着铁镣在牢房里走来走去。   段云山道:“萧兄弟,你稍安勿躁,这般急走消磨体力,等有机会出去与人拼斗岂不吃亏?”萧尽听了走到他身旁坐下,气了一会儿,懊恼道:“我真没用,打不过曾裘,又不会泅水,不能救他出去,反倒要累得他认输受缚,舍身相救。”   段云山逃出玄龙谷的计划失算,虽也忧心忡忡,但见他如此烦躁,只得劝慰道:“师弟行事素来周密,你也不必过于忧心。”萧尽道:“我如何能不忧心,谢凤初为人歹毒,承轻落在他手里必要受罪。他又不会武功,若人对他用刑逼迫,怎么受得住?我方才就不该一时心软,听他的话弃刀投降。”   段云山知道他关心则乱自悔自责,眼下已六神无主,仍耐心安抚他道:“你不弃刀,当时便要被乱箭射死,一个人武功再高,终敌不过对手人多势众。你们二人不论谁死,另一个也不得独活,何不信他一次,相信师弟定有法子与谢凤初周旋,咱们也静下心来想想如何接应他才是。”   萧尽听后渐渐冷静下来,可想来想去仍想不到宁承轻还有什么计策能自谢凤初手里脱身。谢凤初一人倒还罢了,手下岭北人熊却是一员猛将,武功高强、素性残忍,对谢氏父子又忠心不二,短短时日已将滚地蛇阎松、魍魉双煞白不安、乌不咎及其余起叛变之心的人杀了好几个,如今俨然已成谢凤初身边护法,此人不除,搅乱玄龙谷便是无望。   段云山见他烦恼,说道:“你我分别许久,直到方才也无余暇叙说,不如你先将那日我掉落峡谷后的事捡些来说给我听。”萧尽不解其意,心想眼下宁承轻落入敌手,生死遭遇未卜,哪有闲心闲聊往事。可他对段云山十分敬重,心里知道他关心宁承轻这个师弟远胜自己,不但自居宁家仆从将人从小带大,且为保护宁承轻,生死等闲视之。萧尽虽与宁承轻生死同心,但自忖如段云山这般默默无闻的回护之情也难企及。   段云山既如此一问,萧尽便耐着性子,将与他分别后的事捡要紧的说了,直说到庐阳剑派比武大会后遇到丁以绣,枫林镇见了狼七、小九儿和冯海寅,再到半路被魍魉双煞、血狐崔雪映等人劫到玄龙谷。   段云山听后慨叹:“与我分别后,师弟的性子也改了不少,他与温南楼夫妇能够交好我倒不意外,温南楼性子温和为人大度,有容人之力量,本不该与他对敌,可竟能与程柏渊冰释前嫌实属不易。萧兄弟,你义父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他日有缘定要拜会。”   说起义父左天应,萧尽心中顿生思念之情,心想仙童山一别后还未曾回过赤刀门,亦未去父母坟前祭拜,若真葬身于此岂非抱憾九泉。   段云山道:“咱们二人于谢凤初毫无用处,你本领今非昔比,要我说,心无旁骛与岭北人熊曾裘单打独斗,未尝没有胜算。谢凤初想要宁家的水月白芙和解药,有这两样东西,玄龙谷便可无敌于天下,如今他只将咱们关在这里并不杀害,自然还是有求于师弟,不敢将他逼上绝路。他二人斗智弄巧,你就该先顾好自己,切勿冲动出事,免得师弟分心乱了分寸。”   萧尽道:“他叫我好好跟着你,我便听段大哥的话,只是咱们在这里枯等,要等到什么时候?”段云山道:“先等上一日,将狱卒看守人数摸清。”   萧尽无奈只得暂且忍耐,因心烦意乱索性打坐练功,安静养伤。   宁承轻肩骨断裂,双手被缚横卧地上,阵阵剧痛袭来,冷汗出了一阵又一阵。谢凤初有意折磨他,将他丢在空屋不管不顾,到夜半也无人来松绑喂些吃喝。   第二日清早,谢凤初开门进来,见宁承轻脸色惨白毫无血色,浑身上下如被水浸湿一般冻得瑟瑟发抖。他命弟子搬来椅子,坐在宁承轻面前道:“宁公子昨晚过得可好,我事务繁忙,忙着收拾叛徒清理门庭,没来得及顾上你,也不知下人有没有送水送饭,怠慢了公子,今天一早就来赔罪。”   宁承轻道:“少谷主不必客气,我自小是孤儿,习惯了餐风露宿流离失所的日子,少吃一顿不妨事。”谢凤初道:“宁公子人中龙凤,英才俊彦,我实不愿伤害于你。宁公子若愿意,此后可长留玄龙谷,免去颠沛流离落魄江湖之苦。我玄龙谷虽不如江南习气奢华山温水软,却也是依山傍水雄奇险峻的一方宝地,足可保你锦衣玉食,安逸富贵。他日玄龙谷若能称霸天下武林,你我功劳平分,荣华同享。”   宁承轻听后沉思片刻道:“我此前已得罪了你,现下再说愿意,想必你也不信。玄龙谷与宁家若说有世仇也都是父辈恩怨,你我本无瓜葛,原不该争斗个你死我活,少谷主有求和之意,我岂会不肯?”   谢凤初听他言语有松动之意,想必是一晚绑缚无人过问,又饿又冷,加之断骨剧痛难忍之故,心想他年少嘴硬,当着众人的面不肯服软,到了无人处才愿屈就。   谢凤初道:“我谷中原本平静,人人都服一念焚身丹以示忠心,宁公子却短短几日调制出解药挑拨众人反叛,令谷中数位高手毙命,心智手段皆为上乘。如今我让你服什么毒药也都不能令你受我所制,的确教人难以安心。”   宁承轻道:“少谷主忘了手头正有两个人质。段师兄与我情同手足,愿为我赴汤蹈火、粉身碎骨,我待他自然也如兄长,若能保他一命在谷中安度岁月,我便可心甘情愿为你效忠。那姓萧的小子是我平生唯一生死挚友,他死我绝不独活,望少谷主善待他,便如待我一样,我再无二心。”   谢凤初从未将段云山、萧尽二人放在心上,原想收服了宁承轻便将他们除之后快,没想到宁承轻将二人说得如此重要,岂非自曝其短、受制于人?段云山倒还罢了,相依为命的师兄不愿见其身死尚且说得过去,姓萧的小子听说两年多前还是赤刀门杀手,与宁家毫无渊源,如何就成了生死之交。   谢凤初不动声色道:“宁公子大可放心,你的兄友我自当好生照顾。”宁承轻道:“我是不大放心,毕竟对我重要之人,对旁人就未必。”谢凤初冷冷道:“你师兄段云山还算稳重顾全大局,那位姓萧的朋友武功驳杂,行事冲动,只怕难以约束,一日不让他与你相见,必要惹出事来。”   宁承轻道:“我随少谷主来时已叫他听师兄的话不可妄动。你叫他每日写一幅字给我,我便知道他过得尚好,不求其他。”谢凤初此前见萧尽为他拼命,不惜自身,大有不能救人便要殉死之意,心想莫非他二人当真结了生死金兰,果真如此倒可当人质要挟,令两人都听命于自己。   谢凤初道:“如此也好,你的要求我都答应,你也该拿出些真心诚意教我安心才好。”宁承轻知道他与北医关如是、蛇面阎罗玉京子等人一样觊觎水月白芙,好令玄龙谷凌驾武林黑白两道之上,眼下自己已将话说出去,再不给他甜头,他必要将萧尽和段云山拿来要挟。   宁承轻道:“我手臂疼得厉害,请少谷主让我坐起说话。”谢凤初自己并不走近,只叫身边弟子过去将人拽起,拿了椅子按他坐下。   宁承轻疼得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坐在椅上也不能减轻痛楚。谢凤初道:“宁公子请说吧。”宁承轻道:“事关水月白芙的秘密,还请少谷主清退左右闲人。”谢凤初知道他不会武功,被缚一夜毫无反抗之力,便挥手让玄龙弟子出去。   等屋中只剩两人后,宁承轻才道:“少谷主可知水月白芙是何时才有?”谢凤初道:“我小时候就未听过,到十几岁时江湖上才有这样的传言,说江南药圣宁闻之制得一种天下奇毒,大约十多年前吧。”   宁承轻道:“是十五年前,那少谷主可知道十五年前宁家出了什么事?”谢凤初道:“我生在玄龙谷中,极少出谷,并不知你家出了什么事。你还是不要拐弯抹角,有话直说的好。”   宁承轻道:“那年我刚四岁,因体弱多病险些夭折。父母怜我孤小,一年中四处觅药治我的病。可我这病是我爹娘常年研药浸淫毒性,母亲自有身孕起便胎中带毒,生下我时,我体内便也带了血毒,稍有不慎就引发病症,寻常药物不及血毒毒性,毫无效验。”   谢凤初冷冷一笑道:“咱们与毒为伴之人,原该绝后才是。”宁承轻道:“少谷主不必偏激,医毒本是一家,不亲尝百草怎能知其药性治病救人。”   谢凤初道:“可惜宁闻之到死也只得了个药圣的名号,你祖辈医仙之名早被人忘得一干二净。”宁承轻不与他争辩,继续说道:“后来我爹终是想出一个救我性命的药方,让我以药养血,用更厉害的毒克制胎中毒血。那方子不下千味药,有毒的逾半,每日只服一点,渐渐增添,喝了两年有余,病根竟就此除了。”   谢凤初道:“令尊绝世奇才,我爹也是十分佩服的,只是你儿时往事与水月白芙又有何干?”宁承轻道:“我正要说到这里,那药方不慎被人传出去一页,因用药古怪有违常理,渐渐传开,便有了宁家水月白芙之说。”   谢凤初冷笑道:“莫非你要告诉我水月白芙纯属误会?”宁承轻道:“不,我爹做这救命药方时偶得奇毒,但觉它过于厉害,落在恶人手中难免生祸端,早将它毁了。”谢凤初皱了皱眉,面露不快之色。   宁承轻接着道:“因此,如今那奇毒只有我血中才有。” 第一百三十四章 心如金石不可摧   谢凤初听后一愣,问道:“你是说你血中带的毒就是传闻中的水月白芙?”心中待要不信,但不知为何暗自庆幸当日掐破他颈上皮肉时戴着玄丝手套,暗中却已信了几分。   宁承轻道:“说我的血就是水月白芙倒也不是,我爹拟的药方,我服了两年有余,若那时取血炼药或许还能得到,如今过了十余年药性早已不如当年。”谢凤初道:“血中带毒于你自己有害无益,如何反能治病痊愈,胎中之毒真有如此厉害?”   宁承轻道:“我爹只盼这药能先克制我胎中带的血毒,等长大些再用药慢慢调理将毒去除,那时我便与常人无异,于将来损耗极少。可惜他早逝,还未来得及研制解毒药方就离我而去。”   谢凤初道:“这么说,这毒当真还在你血里?”宁承轻道:“你若不信,可取我血试试,不过这几年我略通了些药理,自行调伏,又略微将毒性去了些,本来血毒可致人死命,眼下却不能了。”   谢凤初道:“既如此,我要你的血又有何用。”宁承轻道:“少谷主也懂药理,知道是药三分毒,药方上的药用量恰当可救命,反之份量过多就是要命的毒药。”谢凤初若有所思道:“不知要取你多少血,才能有足够药量制成水月白芙?”   宁承轻道:“我这一身血也是不够的。”谢凤初冷笑道:“你仍是消遣我。”宁承轻道:“杀了我,这一身血自然不够,但血气慢慢可养回来,这样每日取一些炼出毒素存着,时日一久终能攒够,依我看,三五年也就差不多了。”   谢凤初哼了一声道:“三五年这么久,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故,这是你缓兵之策。”宁承轻道:“我无父无母,唯有个师兄也被你关在牢里,缓兵之策总要有兵可用。当日你手下劫我来此,遇上的丁以绣、连若秋和叶剑成三人,也要讨我爹当年害他大哥之仇,还下毒令我手脚几近残废。当今天下武林中全是宁家仇人,如何缓兵也是无用,倒不如在玄龙谷谋得一方容身之处,恳请少谷主庇佑来得好。”   谢凤初确有听说此事,只是对他仍不信任,沉默不语暗自思量。宁承轻道:“少谷主不信我,更该相处些时日,慢慢便知我所言非虚。”谢凤初道:“你烧毁我庄院,挑拨我手下,一心逃出谷去,怎的这会儿又要求我庇佑?”   这话本不易答,宁承轻却道:“那时想逃是少谷主动念杀我,我怕死,人之本性如此,自然要逃。如今已知逃不出去,做人亦要审时度势回头认命,能保我师兄和萧尽一命,三五年后,少谷主知道我真心愿意留在玄龙谷助你江湖扬名,咱们干戈自化玉帛。”   谢凤初原本就要他留在谷中,只是怕他嘴上答应,心里又诡计多端,可听他如此一番话句句在理,渐渐信了几分。他站起身来,将门外弟子唤到房中替宁承轻松绑,又将双手分开绑在椅子扶手上。谢凤初走近,拿着他手腕瞧了瞧,见腕上横七竖八有许多伤口,显是用刀划破过,问道:“这伤是怎么回事?”   宁承轻道:“两年多前我以血中之毒制药,用以毒攻毒之法救治了一位朋友,留下这许多刀伤。少谷主不必客气,采血时再将伤口割开,每日一小碗足可够用,养起血气也不必太久。”   谢凤初不想杀鸡取卵让他死得太快,略一点头道:“我有分寸。”说罢吩咐弟子准备碗盏、匕首、热水等等,拿刀尖在他腕脉上横割一刀,顿时血流如注滴落下来。玄龙弟子以小碗在下接住,接了一碗,谢凤初便将他穴道点住止血上药,用白布裹缠住。   宁承轻虽只被放了一碗血,但这几日疲惫以极,又未曾吃饱,虚弱不堪,脸色愈加惨白。   谢凤初道:“血里到底有什么玄机,我拿去慢慢琢磨,宁公子在这歇息,有事只唤门外弟子就可,千万不要动别的心思,否则牢里那两人也不好过。”   宁承轻笑道:“我知道,我饿了,请少谷主送些吃的来,再要些水,我还要解手,有劳几位。”谢凤初命弟子凡饮食起居外,其余事一律不必应允,自己端着血匆匆离去。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谢凤初已推门进来,见宁承轻昏昏沉沉尚未醒转,叫弟子将他唤醒,说道:“我昨日将你的血炼制成药,虽毒性不足致命,但血里带毒确非谎言。只不过你说每日一碗血,三五年便足以让水月白芙重现,我看是不够,这等缓慢,十年未必能成。”   宁承轻瞧着他道:“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也不晚,少谷主眼下不到而立之年,十年潜心笃志,雄图再起,又有什么等不及的?”谢凤初道:“每日一碗血需要十年,多一碗便只需五年,今日起多存一碗就是。这五年里,我悉心与你补血养气,好生将养,绝不让你死就是。”   宁承轻道:“那也好,我今日要吃当归炖猪蹄、党参清蒸鸡。”   谢凤初听他要的都是治血虚之症的药膳,点头应允,吩咐弟子命下人置办。他再割第二碗血时,见宁承轻左腕戴着蟠龙银镯,想到当日自己将他制住,却遭他突放暗器暗算伤了脸面,心中有些恼怒,便想将镯子摘去。   宁承轻道:“少谷主小心,这镯子是江南灵器山庄夏庄主所做,扣上后只有他亲自才能摘下,龙鳞上淬了剧毒,万不可硬来。”这是他身边唯一保命之物,因此信口胡说诓骗谢凤初,说只有夏照风能除下。   谢凤初冷哼道:“我将你手砍了,照样拿下来。”宁承轻面不改色道:“砍了手,放血可不大方便,你已将我绑在这里,我有天大的本事也动不了,何须多虑?”   谢凤初只忌惮他与萧尽两人在一起,一个武功精强,一个施毒暗算,令人十分头痛,绑他一个在此倒不怕什么,但为稳妥还是另外叫了弟子过来在他双手双脚锁上镣铐,更添了些绳索绑得连指头都不能动弹,随后叮嘱各人不可大意,有事速来回报。   宁承轻失了许多血,只觉疲惫,不等吃的送来又昏睡过去,玄龙谷弟子将炖好的鸡汤端到跟前又将他唤醒。两个弟子不敢松他绳索绑缚,只一个端着汤碗,一个拿勺喂他。   鸡汤表面没有热气,油下滚烫,宁承轻只喝一口,已烫得口舌麻木尝不出味来。他道:“两位小哥,我还不饿,放一旁凉一凉再喝不迟。”两个弟子见他到来短短数日搅得玄龙谷人仰马翻、鸡犬不宁,又知他对谢凤初极为重要,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往上都不得出纰漏,病了伤了都与自己相关,心里本就十分忐忑,此刻瞧他喝得烫嘴,不敢再喂,放碗在一旁等候。   宁承轻想起平日萧尽喂自己吃喝,都是将汤吹得温热适口,从不曾烫到自己,心想他在赤刀门有义父和姐姐照顾长大,哪里需要服侍别人,可待自己却体贴入微,也算无师自通。   他坐在这里浑身不适手腕剧痛,只一想到萧尽,心中便满是柔情,再多痛苦也不放心上,自己在这多拖一日,萧尽与段云山便多活一日,逃出玄龙谷也多一分转机。   如此又过一日,萧尽在牢里不知宁承轻在外面境况如何,心焦更甚。狱卒一天只送一顿饭,萧尽怕段云山吃不饱,将自己那碗也推去。段云山如何肯吃他的饭,萧尽道:“段大哥忘了,我在宁家后山时练了玉清心法,这些日子时不时练起,比寻常人耐饿些。你多吃一碗,有机会出去也多些力气。”   段云山知道他一片好意,便将他的饭拨了些到自己碗里,却仍要他也吃。萧尽生性爽快,不与他推来推去,三两口将饭菜吃完,正这时,谢凤初带了人来。   萧尽一跃而起,想问他将宁承轻关去哪里,又觉问了他也不会说,一时只怒目而视。   谢凤初挥手命身后弟子送上笔墨纸砚,放在地上道:“我已将宁公子安顿在庄中客房,奉作上宾,如今安好无恙不必担心。宁公子怕我慢待二位,要萧少侠每日写一幅字去,好叫他放心,这里备下纸笔,请萧少侠即刻就写吧。”   萧尽道:“你让我见他,不就更让他放心了么?”谢凤初道:“宁公子答应要与我一道研制水月白芙,萧少侠若去了,扰他分心,待到奇药制成之日,自会相见,那时三位要去要留,皆从自便,谢某绝不阻挠。”   萧尽见他不肯让自己见宁承轻,心里七上八下,但此刻身陷囹圄不得自由也是无奈,低头瞧见地上的纸笔,捡进来想了半天,却不知写什么,只得问段云山道:“段大哥,我写什么好?”   段云山心知若宁承轻有事,谢凤初不必有这多余之举,多半是师弟想出来的主意,保他二人无恙,既如此,自然是要写些旁人不懂的才好,于是回道:“你就写这些日子只有你们两人知道的事就好,师弟瞧见就明白除你之外再无别人能伪造。”   萧尽想了想,将笔蘸满墨,不写字,在纸上画了条小狗,又在一旁画只小猪,画完自己瞧瞧却又笑不出来,将纸笔往牢外一扔了事。   谢凤初捡起纸一瞧,见画了一猪一狗,不解其意,但想他无非是骂自己猪狗不如,也不在意,将纸叠一叠转身而去。   段云山也瞧见他纸上涂鸦,想的却是师弟一向精灵古怪,如今又和萧尽投趣,两个年轻人有些自己的玩笑,旁人哪里会懂,如此最好。   萧尽心里却一味盘算如何出去将宁承轻救回。到了这时,他才惊觉一路上都是宁承轻想法舍身换他平安无事,这回无论如何不能有勇无谋一味莽撞,定要自己想出计策。   他面朝墙壁,盘膝而坐,闭目静静思索起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何惜千金除铁镣   谢凤初带了萧尽的画回返,送到宁承轻面前道:“我已将你说的话转告于他,叫他写下书信给你,可他不知为何只画了这幅画。”   宁承轻听他带萧尽的笔墨回来,便睁眼瞧了瞧,瞧见纸上潦潦草草画着只黑毛小狗,又一只白白小猪,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笑起来。   谢凤初见他发笑,只当二人私底下曾拿话取笑自己,但想他们死到临头还做这等孩童把戏,更是轻贱鄙夷,将画纸在宁承轻面前桌上一放,拂袖而去。   宁承轻一个人坐在这里实在无聊,对着这张如小孩儿涂鸦般的画作越瞧越乐,想起前几日对他说过“我是懒猪,你是傻狗,可是越来越登对了”,又想与他落到这般境地生死难料,他却还将自己说过的无聊玩笑话句句记在心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宁承轻瞧着纸上小黑狗如一团煤炭,只露个眼睛,小白猪倒有模有样,心想原本说等将来有了家,要叫他学写字作画,其实他一窍不通反倒画得得趣可爱,书画大家未必能有如此传神逗趣。他笑着瞧了一会儿,谢凤初又命人进来割血,但见他面色枯黄神情委顿,也怕抵受不住,当日便只接了小半碗去。   萧尽在牢里坐立不安,忽听一阵脚步声,原来是狱卒送饭,且与昨日一样,也是一个木盘上放着两碗白饭,略有些寻常菜肴和一罐清水。   萧尽哪里吃得下饭,可听那人走路时腰间有铁器声响,侧目望去,竟是自己的青渊短刀挂在狱卒腰上。他想前日被围困河边只弃了拒霜,青渊给段云山,却是被狱卒拿走私自贪了去。   他心念一转,想到此人贪小,或可利用。那狱卒送饭倒十分小心,离牢门很远便走开,不肯走近,必要萧尽或段云山伸长手臂才能够到木盘。   萧尽将盘中饭菜拿来给段云山,自己只喝水,心里盘算如何要狱卒上当。   他往身上一摸,只因平日穿着朴素,不像夏青棠那般喜爱锦带丝绦挂金佩玉,实是身无长物,一点值钱东西也没有,正自丧气,忽然摸到腰间里衣内有一叠纸,再等摸去不由喜出望外。原来当初他在船上落水,与宁承轻二人都浑身湿透,到了谷里生怕重蹈覆辙,便用油纸包着十几万两银票贴肉藏好。谢凤初命人搜他怀中瓷瓶、药丸、银两等物,却不曾在湿衣内侧摸到薄薄十来张钱票。   萧尽背转身拿出银票数了数,十六万两银票加上曲敖和夏青棠给的盘缠,还有些一二百两的。他将零散票子捡出来,其余仍原样包好藏着,心想今日引诱未免太过突兀,难以取信,只能多忍一日,于是将段云山推回来的那碗饭吃了下去,抹抹嘴等着天黑。   到晚上万籁俱寂之时,萧尽摸到段云山身旁道:“段大哥,你起来与我做一出戏,骗狱卒过来,咱们抢他钥匙开锁。”   段云山不知他有什么计策,听他细细一说,立刻点头会意,大声喝道:“萧兄弟,你做什么?谢少谷主说得不错,等药成那日自可与师弟相见,你又何必自暴自弃,撕这银票泄愤。”   萧尽道:“段大哥糊涂,你听姓谢的信口许诺,到那一天,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哪还有咱们的活路,既出不去还要身外之物何用。”   他撕碎一张银票,在门边一撒,纷纷扬扬如下雪一般。那狱卒本对二人吵闹充耳不闻,但见萧尽撕了银票,心痒难耐,捡飘得远的碎纸拿到灯下一瞧,果真是京城大钱庄打的银票,各地分号都认,写的是一千两的票面。   狱卒何曾见过这么多钱银,人在深山也是陡起贪念,不由得心里暗骂萧尽糟蹋东西,眼见他又要再撕,心想这傻小子不知身上到底有多少银票,怎的没给搜出来,情急之下忙道:“小子,你白白撕那银票不如给我,我拿了,每日多送些好吃好喝的给你。”   萧尽骂道:“你这狗贼和姓谢的一丘之貉,你们玄龙谷里没一个好人,我这里银两多得很,怕你没胆子来要。”   他手中拿的银票虽只千两,但瞧在狱卒眼里却已是巨富,不由眼红,心道我且不去与这疯子计较,等明日送饭时用点迷药,待他二人吃下肚岂不方便行事?想到这里也不去管萧尽,只盼他不再发疯将手头银票都撕毁。   萧尽见他不理,但方才言语中已有上钩之意,便也不急。   次日一早,谢凤初不再亲至,只遣了弟子来取萧尽写字留话。萧尽甚是记挂宁承轻,落笔纸上只说自己与段云山尚好,要他珍重自己,以待来日,字字句句真心赤诚,写到一张纸写不下才作罢。   玄龙弟子领了书信去后,萧尽心知这一日再不会有人到,就只等狱卒送饭。果然那狱卒见人一走便将盛饭的木盘端来,萧尽一瞧,碗里饭菜比平日还丰盛些,料定里面下了迷药,想是怕他们吃得不多,药效不够。   他已与段云山说定,二人都曾服过宁家碧城十二方的解毒灵药,虽过去两日药效不如当初,但寻常迷药以内力克制,撑得些许时刻却绰绰有余。他生怕引狱卒疑心不肯上当,便端了碗,盘腿坐在牢门前当面狼吞虎咽将饭菜吃了。   狱卒待他二人吃完,又再多等片刻才收碗筷。萧尽假作药性发作,身子一歪倒头昏迷不醒,段云山也是一样伏倒在地。狱卒见二人昏倒,在牢门外踟蹰徘徊好一会儿,终是下定决心,自腰间取了钥匙开门。   凡事开头难,走了这一步,他也大胆起来,伸手到萧尽怀里摸索,眼看大把银子唾手可得,待到哪天谷中防范疏忽,悄悄买通艄公离谷而去,天下之大,自己身怀巨资何愁没好日子可过。他想得十分得意,手指已摸到萧尽贴身藏着的纸包,只觉里面银票不少,心中一喜正想拿走,忽觉手腕如铁箍般被人擒住,顿时剧痛难忍待要大叫。   段云山眼疾手快,一把将他嘴捂住点了哑穴,再与萧尽合力将人按在地上。   萧尽搜出钥匙,将自己与段云山手脚上的镣铐除去,反将狱卒铐住丢在牢里,说道:“段大哥,不知姓谢的将承轻关在哪,咱们即刻去找,务必尽快将他救出才是。”段云山道:“前日我们逃到河边,却不见藏起的船只。没有船,即便再走一次也插翅难飞。我想还是分头行事,劳烦你去救师弟,我再去寻船,找到后便在当日上岸处会合。这回我自当守住船只,料理了周围的玄龙弟子,你看如何?”   萧尽道:“段大哥想得周到,只是这船看来难找,不知当初银角走的山路如何,即便凶险也好过无路可走。”段云山摇头道:“当日我见他们将船划走,就想过另寻别路,可惜银角钻的山缝实在太窄,它虽身壮,但缩骨钻洞比你我轻巧,咱们要走它的路怕是不成。”   萧尽听后无奈,取了被狱卒盗走的青渊仍给段云山。   段云山道:“你兵刃不在身边,还是自己留着防身,我从来练拳不必用这匕首。”萧尽道:“河边守卫多,没找到承轻之前,万不能惊动谷里的眼目,段大哥还是带着好。拒霜是夏伯父所赠,我也当把它找回来。”   段云山听了,便接下青渊道:“你千万小心,人多不可硬拼,先找隐蔽处藏身,拖得一时便能等来援手。”萧尽听他话语中多有关切之情,心想他也将我当至亲看待,我入江湖,遇到的都是至情至性的好人,也是不枉此生。念及于此,说了句:“段大哥也小心。”说完生怕有留恋之情,头也不回地转身出门。   山牢另有两人轮守,萧尽出去时遇见,窜到身后一一撂倒,将人藏在山石后。   此时来到外面已是晌午,骄阳一映,萧尽只觉头晕目眩,眼前金星乱冒,腹中更是翻江倒海一般。他心知是迷药发作,忙找了一处山角,指抠舌根将方才吃下肚去的饭菜尽数呕出来。这一下便觉好多了,萧尽擦净嘴角,辨明方向,想了想谢凤初逼宁承轻研配水月白芙,需得用上许多药材,自然要离药庐近些。当初他二人四处躲藏,已将谷中建筑摸得有些熟悉,但龙牙庐下庄院已毁,余下几处都是谷中徒众的住所,谢凤初定不会将人关在那里。   萧尽想来想去,眼下唯有谢重行卧病的院落无人敢踏足,实在找不到只能抓几个玄龙弟子打探消息,只是手无寸铁总不太放心。他转头一望,瞧见狱卒留在墙边的几柄单刀,拿起一一掂量,虽觉粗造,好歹也算件兵刃,就先带在身边。   此番重获自由,萧尽比往日更多十二万分的小心,不敢直走平地,只在房梁屋顶攀附藏身,一路往谢重行所在的院落而去,正到一处回廊,见迎面两个身穿黑衣的玄龙弟子走来,其中一人手捧药罐,正与另一人小声私语。   萧尽挂在回廊横梁上,听那空手的弟子对身旁捧着药罐的同门说道:“方才差点跌跤,你可千万小心,洒了一滴,少谷主知道非重罚不可。”另一人道:“那人血里到底有什么玄机,竟比谷里的稀世珍药都精贵。”   空手弟子道:“他是江南药圣的儿子,血自然与旁人不同。咱们不管闲事,只送去给少谷主就是了。”捧药弟子道:“一个人身上有多少血,每天割两碗,不到半月就放干了,哪能活五年。我方才瞧他脸色已白得吓人,没半点血气,少谷主又要咱们看着不让他死,真是为难。”   萧尽听到这里,岂有不知他们说的江南药圣的儿子是谁,一时心痛断肠,神不守舍,却只能咬紧牙关死死忍耐,待他们走远才往二人来时方向急去救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深情重爱谙冷暖   宁承轻已接连三日被谢凤初割脉取血,纵有上好药膳补养也是虚弱不堪。   他闭目养神,心里却想自己信口胡说的这些话,谢凤初不知是否信以为真,放得三日血已感不支,如何能撑过三五年甚或十年之久,料想他也是能取多少是多少,并不在乎自己死活。   宁承轻聪明绝伦,谢凤初心机深沉,两人都知彼此不是真心,各自防备,只不过眼下情势巨变后又趋平静,玄龙谷藏于深山绝岭中,宁承轻逃不出去,谢凤初又不惧外敌,反而各取所需,虚应以对。   今日玄龙弟子送来萧尽手信,宁承轻见信上密密麻麻写满小字,字字句句都要自己保重,想到他攥笔写字的模样,心里一暖,不由得记起两年多前的夜晚,萧尽浑身是伤闯进破庙的模样。那时两人月下一望,何曾想过会有如今这般生死相契之情。   他正回想往事,忽听房门一响,有人推门进来,原来是两个仆童提了食盒送饭。   宁承轻实无胃口,但想萧尽要自己保重身体,勉强也要多吃一些,便对送饭的仆童道了声谢。那童子低垂着头并不答话,只将一碗红枣糯米饭,一碗枸杞乌鸡汤和一碗清炖鸽子放在一旁桌上。   宁承轻只觉他有些古怪,另一个却浑然不觉,端起碗就要喂他。宁承轻吃了口饭,眼睛仍瞧着那摆饭童子,见他摆完饭后垂首而立,心中一动,对面前的仆童道:“这饭干吃有些难下咽,劳烦小哥拌些汤。”   那人听后转头去盛汤,一时不防,身旁垂首等候的仆童忽然自背后伸手死死箍住他脖颈。这童子身量不高,一下不能将对方制住,两人竟自搏斗起来,翻翻滚滚好一阵,终是先出手的占了上风,将同伴压在底下勒得昏死过去。   宁承轻虽不知二人为何相斗,只见这仆童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双手不住颤抖,显是十分害怕。他转过头来,瞧着宁承轻道:“公子,你……你认得我么?”   宁承轻瞧他眉目周正,有些眼熟,微微笑道:“才几日不见,我怎会不认得,你是龙牙庐里的药童白芷,是不是?”   白芷听他叫出自己名字,十分欢喜道:“是,是我,公子记得就好。”宁承轻道:“你怎么在这里,其他人呢?”   白芷道:“少谷主知道我等帮助宁公子与萧少侠设置机关毒箭,虽不曾要我们性命,但也逼着每个人都服了毒药关在一起,我趁人不备悄悄逃了出来,听说公子被关在这,便设法前来相救。”   宁承轻略一沉吟道:“伙房送饭的仆人互相熟稔,如何能让你混来?”白芷道:“我平日都在山上药庐种药草,极少与人见面,他们都不大认得我,我说是少谷主派我来的,他们便不敢多问。”   白芷走到宁承轻身旁,替他解开身上绑缚的绳索,手脚上的镣铐却没钥匙能打开。宁承轻道:“你做了这些事,若被少谷主发觉,性命难保。”白芷摇头道:“小人服了毒药,命已不久,公子虽是外人,但在龙牙庐中将我当人看待,给我银两,还要带我出谷重得自由,已是大恩。公子可曾见玄龙谷中有年老之人,家仆老后去了哪里也无人知晓。我在谷中煎药种草,等到年纪大些亦不知命运如何,如今有此际遇,公子与萧少侠都是我命里贵人,我豁出这条小命也要救两位出去。”   宁承轻听他一片热肠舍命相救,亦十分感激。他自小因家中变故家破人亡,性情淡然,薄情寡性,但遇到萧尽后被他所爱,二人柔情蜜意生死相随,感于世间罕有的深情重爱,已渐渐能体恤他人心境,知人冷暖。   宁承轻站起身来,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漆黑,险些摔倒。白芷见状忙将他扶住,瞧他面色苍白没半点血色,又见双手手腕血肉模糊,心里害怕,生怕他就此死去。   宁承轻道:“只凭咱们两个恐怕难以走脱,你仍将我缚住,只是绳结不要打死。这人醒来定要去告状,若不杀他便先堵嘴绑起扔到屋后去。”   白芷听他不走,着急道:“公子即便留在这里,少谷主也知道事有蹊跷,一问之下便能查出我来,那时再要救你可就难了。”   宁承轻道:“你说的是,所以我还有事要劳烦你去办。我身上原有些龙牙庐里得来的毒药,眼下已被搜去,你既日常煎药种草,深谙药理,能不能替我找些剧毒药来?”   白芷点头道:“谷中毒药多得很,我这就去找。”他将地上倒翻的饭碗捡起,打扫干净,又再喂宁承轻一些吃的,仍旧将他在椅子上绑好,却将绳头活结塞在手边。   宁承轻略一迟疑道:“可要小心,多顾自己,切勿轻易为人舍命。”换作往日,他纵使不愿别人为己舍身,却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如今凡事总会想到萧尽,自己若早死,岂能遇到如此知心知意之人,因而由己及人,也为白芷这样的苦命人惜命。   白芷自见到他后便惊为天人,又承蒙他托付,危难中仍叫药童们躲藏起来。他来时已存了舍己救人之心,但听宁承轻临别还叮嘱自己小心,心中犹如雪夜送炭一般,身上心头温暖异常,目中含泪道:“我晓得了,若能活命,公子他日离险脱困,小人自愿为仆,一生侍奉。”说完转身出门。   白芷匆匆离去,怕路上被人撞见,沿途东躲西藏,心里着急去替宁承轻找药,又不敢大意。前几日萧尽与段云山将玄龙谷搅得天翻地覆后,谢凤初将谷中弟子尽数派出至各处巡视看守,唯有谢重行卧病的院落十数年来都是禁地。白芷混充作伙房仆从送饭才得以进入,出了院落到处都是守卫,此去药庐路程不近,需得万分小心才行。   他躲在墙角,想等回廊上的玄龙弟子过后,往杂草山石的险路走。谁知才刚躲好,身后有人出手将他口鼻捂住,待要挣扎竟是丝毫不能动弹。   白芷大惊失色,只道被巡视的玄龙弟子发现,惊恐之下心想自己死了倒不要紧,万不能将见过宁承轻的事说出来,想到这里,他便不再挣扎。制住他的人道:“你是玄龙谷的弟子么?快说谢凤初将宁闻之的儿子关在哪里?”   说话之人正是萧尽,他顺着两名取血的玄龙弟子来路摸到这里,因与当日谢凤初领他二人来时走的不是同一条路,放眼望去偌大庭院空无一人,亭榭无数重重叠叠犹如迷宫,竟想不起那天进的是哪间房。他乱闯一阵,好不容易见有个仆童在院中角落鬼鬼祟祟,立刻出手制住,盼他能知情带路。   白芷听说话声音熟悉,转眼一瞧是萧尽,大惊之后大喜,又是摇头又是点头。   宁承轻曾说萧尽不认脸,果然他在龙牙庐上见了十来个药童,衣着打扮又十分相似,这时并不能想起其中之一,见他胡乱摇头点头,以为是惊慌失措神智不清,忙道:“我只问问,也不来杀你,你不要怕,更不要叫。”   白芷扒开他手掌道:“萧少侠,是我。”萧尽一愣,问道:“你是?”白芷见他不像宁承轻那般记得自己,只得说道:“我是龙牙庐的药童白芷,萧少侠去救宁公子,我可带路。”   萧尽闻言大喜过望道:“他在哪,你快带我去!”白芷慌忙起来带路,又再回到方才囚禁宁承轻的屋外,却见不过一会儿功夫,谢凤初又带了两名玄龙弟子来到门前。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萧尽只想冲上前去与他拼个你死我活,白芷见他神色可怖,心里害怕,拉着他道:“萧少侠不可冲动,若你与少谷主拼斗起来,他手下弟子以宁公子做威胁可就糟了。”   萧尽被他一说,终将攥紧的手放下,但想方才那两名捧着药罐的玄龙弟子说谢凤初每日要割两碗血做药,怕他去而复返又来折磨宁承轻,一时内心煎熬进退两难。   过了约莫一炷香功夫,二人终于等到谢凤初出来,只是不见他身边两名弟子。萧尽等他走远,终是忍不住,一跃而起飞身到屋顶上,伏身掀开一片屋瓦往下窥望。屋中一人解了宁承轻外袍中衣,将热水布巾敷在胸膛上,另一人端着碗,手握匕首等着刺他心口取血。   宁承轻双目紧闭,脸如白纸,不知生死如何。萧尽平日对他极是钟爱,念他不会武功,生怕稍有差池令他受伤疼痛,眼下自己心爱之人却被人如对待宰牛羊般糟蹋,心里怒不可遏,又揭了几块瓦片,纵身跳进房里。   两个玄龙弟子不防有人自屋顶天降,萧尽各伸手指将二人穴道点住,立刻转身去瞧宁承轻。他见宁承轻咬破嘴角,满嘴鲜血,心疼不已,轻轻将他摇醒。   宁承轻睁眼见萧尽在面前,一时只觉胡涂,以为做梦,直到他手掌抚在自己面上才清醒过来,笑道:“怎么是你,你这小狗,笼子也关不住。”   萧尽却哪里笑得出来,握起他双手一瞧,果然两只手腕旧伤之上又割了许多刀口,心里一酸眼中落泪。   宁承轻温言道:“干什么哭?我又没死,唉,原本想让白芷找些毒药,等明日谢凤初再来时用飞鳞将他毒杀,你这时又将两个弟子打晕,一会儿谢凤初不见他们送血回去,惊动了他必是一场恶战。”   萧尽道:“我去杀了他。”他虽这么说,心里也知道谢凤初一人尚能与自己打个平手,再来岭北人熊曾裘等人围攻又要苦战,前几日功败垂成,再试一次未必能有不同。   宁承轻见他愁容满面,反安慰道:“既来了,咱们就另想法子吧,师兄呢?”   萧尽道:“段大哥说上回没能逃出去全因无船可乘,他先行一步,夺了船守在河边,咱们下山后便能离开。”   宁承轻转头瞧着白芷道:“你也跟咱们一起逃出去吧。”   -------------   大家劳动节快乐,劳动节应该好好休息,所以就先多加更一章吧! 第一百三十七章 摧山绞月横拦路   白芷道:“公子愿带我出去,我自是十分愿意,可还用得着我去找药?”   宁承轻虽常以毒药防身,但想萧尽已来到,原先计划便不管用。他本来事事思虑周全,遇到萧尽后也常常由他胡闹,随机应变不想太多,便道:“不必了,你去药庐几个时辰未必能赶回,只是谷中高手众多,萧尽一人分身乏术,若遇敌手怕难抽身回护。你熟悉道路,不妨先下山去躲在河边。”   他深知谢凤初要留的是自己,如不见人必定召集人手围剿,白芷区区一个药童未必有人留意,反倒与自己一起更危险。   白芷点头道:“公子让我先走,我就先走。”萧尽正解宁承轻身上绳索,一扯之下却觉松散。宁承轻道:“白芷替我解的,原想骗过谢凤初,装得像吗?”   萧尽见他如此虚弱还在玩笑,又心疼又自责,伸手捡起他手上锁链道:“可惜拒霜不在手边,没钥匙开不了锁。”   宁承轻道:“等出了谷还愁没宝刀断锁?”他失血过多,半点力气也没有,想站起却头晕目眩,身子一晃又再坐倒。   萧尽伸手一扶,却正碰在他肩上断骨处,疼得他脸上冷汗涔涔。这一下萧尽扶也不是,放也不是。宁承轻却道:“要走就别在这里磨蹭,骨头断了晚些再接不迟。”   萧尽听他如此果断,咬牙将他背在背上,走到院里与白芷暂别,自己往屋檐瞧一眼,仍是掠上屋顶,躬身而走。刚走过几间屋子,忽听宁承轻在他背上笑了一声。萧尽问道:“你伤成这样,还笑什么?”   宁承轻道:“咱俩相识以来,你背了我多少次了?”萧尽道:“我也不记得,你总是自伤自残吃别人的亏,这回又是为什么要对姓谢的胡说自己的血有用,让他白白割了许多去。你死了,我怎么办?”   宁承轻心中欢喜,但实在虚弱不堪,否则定要支起身子亲他一口。他靠在萧尽背上道:“我流这点血算什么,拖了他三日,算算日子已是……差不多了。”   萧尽听他气息微弱,提心吊胆,怕他就此睡去再不醒来,忙将他放下抱在怀里,探了脉门,输些真气稳住心脉。   宁承轻道:“你又哭丧着脸,还不快笑一笑。”萧尽道:“我笑不出来。”宁承轻道:“我要不是没力气,定要给你扯出个笑脸来。”   萧尽道:“你好了我才笑。”宁承轻道:“咱们这是在半山腰上,你带我去高些的地方瞧瞧,能瞧见河边最好。”   萧尽道:“我们不快下山和段大哥会合,又去高处做什么?”宁承轻道:“我好似听到什么声音,你听听有没有。”萧尽侧耳一听,并没什么声音,但他对宁承轻的话一向信服,又听了一会儿,这回仿佛是有些金铁交鸣声,正觉奇怪,忽然远远有人大喝一声,喝声如雷,在谷中不住回荡。   宁承轻面上一喜道:“来了,是岭北人熊曾裘在喝叫,他又与人动起手了。”萧尽放眼一望,但院子屋顶不高,瞧不见山下情形,便也想背着宁承轻到高处观望。   他原本担心谢凤初见两名弟子迟迟不回,亲自过来查看,可出了院落许久也不见人来,便大着胆子手脚并用攀上峭壁,到了上面那层回廊。   萧尽背着宁承轻越爬越高,渐渐到一处山石,足以俯瞰山下景致,只见山路上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各执兵刃混战,一时瞧不清怎么回事。   他道:“怎么打了起来,是又内讧么?”宁承轻道:“你仔细看,与曾裘打的那些人,穿一样的藏青衣衫,是同个门派的弟子。玄龙谷的人都穿黑衣,哪里是内讧。”   萧尽再瞧,果然如他说的除了数十名青衫弟子外还有许多人,且大多用剑,不似玄龙谷徒众兵刃千奇百怪。他奇道:“那是些什么人?哪里来的,怎会和谷里的人大打出手?”   宁承轻道:“我说日子差不多,果然就到了。丁以绣三人半路被玄龙谷的人劫了我们去,决计放不下这梁子。丁老二不在乎江湖名利倒也罢了,连若秋和叶剑成却是名门世家,若忍气吞声,将来被人传扬到江湖上去,脸面何存?藏青衣衫的多半是他们二人师从寒江剑阁的同门弟子。”   萧尽讶然道:“你怎知他们今天赶到?”宁承轻无奈道:“我哪里知道,我等来等去等了许久,只道他们必会追来,可途中恐怕另有许多阻碍。一是岭北人熊等人行事谨慎,路上有人善后,沿途追踪不易。二是攻入玄龙谷必要召集人手,传信赶路亦要时日。三来即便到谷外,没有舟船也与咱们一样不能渡河,需得折返找船,可一路上又没什么人烟,就算有也非渔民,说不定还得雇人从更远的地方买。如今才挨了十日左右,已是快得不能再快了。我本想诓谢凤初慢慢拿血去炼毒做药,每日一小碗,撑个十天半月无妨,谁知他心急贪进,不但多要,今日还要我心头血炼药。”   萧尽想起方才两个玄龙弟子拿刀刺他心口的情形,心里一阵发凉,庆幸自己及时赶到,没让他挨这一刀。   萧尽道:“你这人没良心。”宁承轻一愣问道:“你为什么骂我?”萧尽道:“你不顾自己死活,想出这样自损的法子拖延时间,害我提心吊胆生怕你没命,心里难过得很。以前没有你,哪会这样心痛。”   宁承轻听他这么说,笑道:“那你是想没有我,还是想这样心里痛?”萧尽叹了口气道:“我要既有你,又不心痛,盼你每天自在快活,没人打你家水月白芙的主意,也没人要你的血炼药。”   宁承轻往他身上一靠却不说话,萧尽握着他的手,两人都是伤痕累累,精疲力尽,骤见援军来到,一时仿佛卸下重担,再没力气站起。   萧尽道:“咱们不能在这等着,还是尽快下山去与师兄会合,早日离开这鬼龙谷。”宁承轻点头道:“连若秋和叶剑成若到谷中,必然有船,师兄一定也已见了他们,这回咱们真的可以出去了。”   萧尽伸手一摸怀里,将油纸包的银票拿出来给他瞧道:“你看,将来家里要用的银子我都好好收着,一张也没丢。”宁承轻笑道:“我就说你这贪心小狗,这也要那也要,命都保不住了,却揣着十几万两银子在身上,怎么没被人搜去?”   萧尽道:“我贴身藏着,他们只顾搜我怀里的药和暗器,没再细搜里面。”宁承轻道:“那你收好,咱们下山去吧,从此以后置了产业有自己的家,和师兄一起养着金角银角,过每天自在快活的日子。”   萧尽瞧他面容枯槁,却还笑得如此高兴,身上又有了力气,拄着单刀站起道:“我背你下去。”宁承轻由他背着,这一回大难不死,心中安定,将头靠在他颈边歇息。   二人虽知脱困有望,却也不敢就此沿着正路下山,仍旧寻些山草山石遮掩的小路走。走到半山院落山路已尽,不得已只能从院中长廊对穿而过。   萧尽见四下无人正要走去,忽听一阵风声呼啸而来,急忙往后一退,见一个身量矮小的侏儒手执一对短柄狼牙棒向他袭来。   此人形貌怪异,丑陋不堪,嘴尖眼细,站在地下犹如老鼠一般。萧尽被他偷袭,也不多话,一刀劈去盼能将他驱退,尽快下山。   那人眼见刀来却不躲不闪,挥舞狼牙棒向萧尽打去,力大无穷,连砸几下竟将单刀砸出许多豁口。   萧尽原未将他放在心上,此时一交手,竟是劲敌,立刻打起精神应对。他背着宁承轻,辗转腾挪实不方便,可连日来二人分分合合,历尽磨难,便再不愿将他放下。   矮人穷追猛打,不顾自己也不顾对手,闷头撒野,一时将萧尽拦在院里不得出去。两人正恶斗之际,又听一个怪枭似的声音骂道:“你一味打他,又不说来由,将他打死了难道就能有药救你烂命不成?”   萧尽百忙之中转眼望去,见是个又高又瘦的女人,比自己还高些,手拿双剑在他与矮人之间一拦,三个人五件兵刃交相,震耳欲聋。   宁承轻见这两人高的高矮的矮,令人一见难忘,心里已经有数,说道:“摧山狼甑老五,绞月蛇姜沅,贤伉俪拦路打劫,不知想要什么?”   高瘦女子正是绞月蛇姜沅,听他问话便道:“我老公只会打架不会说话,你就是曾裘他们抓回来的那个宁闻之的儿子,是的话快将一念焚身丹的解药拿来,我叫他不打你。”   萧尽心想原来她要解药,只是口气这么冲,上来就一味狠打,换作武功差些的一时不防,岂不早成了棒下鬼。   宁承轻道:“我前几日做了那么多解药,全撒在地上,两位当时捡了服食,哪还有眼下的事。如今我手头已无解药,另做起来还需三天时日,两位不妨待咱们出谷后等上几日再来取药。”   甑老五双手狼牙棒一敲,粗声道:“不成,现在就要。”姜沅道:“你莫要嘴里敷衍,你俩逃出谷,今后不知去向,我们却倒哪里找人?如今离中秋已没多少日子,不给解药,谁也休想从这走过。”   萧尽听他夫妇二人胡搅蛮缠,心想不将他们打倒果然也出不了这门,于是二话不说猱身上前。宁承轻在他背上,萧尽便不敢以后背对敌,只面朝甑老五和姜沅,刀刀如风,逼他们后退。宁承轻见两人一高一矮,武器不同却配合得严丝合缝,相得益彰,萧尽虽武功高过他们,可一来背着自己,二来单刀不趁手,一时半刻难以取胜,于是便看准时机,扣动手上飞鳞,对着只会一味蛮力的甑老五身上射去。   甑老五不防他双手空空还能在人背上放暗器,又因身短,几与萧尽贴身缠斗,惊觉时已是不及,结结实实中了十几枚银鳞,顿时身上又痛又痒,大叫着倒地。   姜沅与他青梅竹马自小结姻,虽彼此相貌都不俊美,但夫妻感情笃深,眼见丈夫中了毒镖,怒不可遏,双剑绞起对着宁承轻颈侧刺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不共戴天此身仇   萧尽见绞月蛇姜沅提剑朝宁承轻刺,慌忙避开。   姜沅与丈夫固然伉俪情深,萧尽对宁承轻更是历尽艰辛万难方得今日这般生死相伴、不离不弃之情,哪容得旁人在自己面前伤他半分。甑老五中了飞鳞倒地不起,一扫方才沉默寡言,喊得杀猪也是。   萧尽听他叫得凄惨,回想那日谢凤初也中了飞鳞之毒,却一声不吭,兀自追赶,生生将自己与宁承轻逼上龙牙药庐对峙数日。谢凤初坚忍人之所不及,实是今生大敌,若不将他除去,将来必定怀恨在心,不肯善罢甘休。   他脑中思虑,手中招式不停,姜沅只身一人剑法诡谲多变,却也不是他对手。   萧尽架住双剑抬腿踢去,姜沅抽身后退,见他回手极快,横劈一刀从意想不到之处劈来,大吃一惊,急忙仰身退让,小腹却已被削出一道血口。   萧尽念她关心情切,也算有情之人,这一刀若再往前三寸,就要落个肚破肠流的下场。宁承轻在萧尽背上瞧见姜沅死里逃生,面色煞白,说道:“甑夫人,一念焚身丹虽是谢家父子拿来挟制你们的毒药,于我却无半点用处。我无门无派,又不要江湖上扬名立万,网罗高手替我卖命,此刻若有解药定然给了你们。可是当日已将解药全散在地上,你们疑心不捡,眼下再来要只有另做。甑夫人愿等,中秋前可到青枫山下枫林镇,到时我必将解药双手奉上。”   姜沅自知单打独斗敌不过萧尽,况且解药下落还在宁承轻身上,也不能真将二人杀了,于是收起剑,返身将丈夫扶起,对宁承轻怒目而视道:“你暗器上的毒怎么解?”   宁承轻道:“这毒都不致命,不过痛上几个时辰,慢慢就会自愈。”姜沅怒道:“他现在就这般痛了,再痛几个时辰岂不要活活痛死!”宁承轻道:“若不经疼,就服些止痛祛毒的药,大黄、桔梗、岑黄、穿心莲,龙牙庐上有的是。”   萧尽见姜沅目光闪烁,甑老五目露凶光,知道二人都不肯信他的话,此刻转身离去免不了半路又遭偷袭,想了想终是将宁承轻放下,叮嘱道:“你在这里不要走开,我将他们杀了再带你下去。”   宁承轻点头道:“先杀甑老五,他不能动。”萧尽心知他说可杀的人定有为恶之处,这两人本是江洋大盗,甑老五脾气暴戾杀人无数,原也该死。他既心中有了杀意,便不多话,提刀飞身扑去,直取甑老五项上人头。   甑老五见他单刀劈来,原本痛得满地打滚,忽然挺身起来往后滚去。这一下虽十分狼狈,却也勉强从萧尽刀刃下逃开。姜沅听宁承轻喊先杀她丈夫,又见甑老五险些丧命,惊吓之余怒向胆边,上来就与萧尽搏命,谁知萧尽借宁承轻的话使了一刀虚招,吓退甑老五后,反向她砍去。   姜沅不料他虚晃一招,却冲自己而来,正提剑疾冲,一时止不住去势,倒像要往刀尖撞去自尽。萧尽被迫来到玄龙谷,看尽这群无恶不作的匪类处处为难宁承轻,脾气再好也忍不下去,此时救援就在眼前,夫妇二人仍痴缠烂打不死不休,他便铁了心谁再拦他去路绝不手下留情。   萧尽一刀劈去,刀势暗藏许多虚实变化,姜沅本就慌乱,如何能躲过,只听噗一声响,刀尖刺穿她胸口,又自后背穿出,登时一声不吭地死了。   甑老五眼见妻子惨死,狂性大发,不住吼道:“杀了你,杀了你,老子不要解药了。老子杀了几百个人早杀够本,杀了你们,老子下去陪老婆。”   萧尽见他横冲直撞,狂怒中竟还知道欺软怕硬,直冲到宁承轻面前飞身跳起,举着狼牙棒就要砸人头顶。萧尽疾步赶到,手握单刀力劈华山,先砍左臂,刀势一沉又撩上横斩,终将甑老五头颅砍了。   甑老五喊声未绝,脑袋已飞出丈许落在地上。   萧尽默默无语连杀两人,都是一刀毙命,转身拉起宁承轻的手道:“咱们走吧,快些下山,不在这恶鬼山里待着。”宁承轻知道他已对玄龙谷的人嫌恶至极,与平日判若两人,便由他握着手道:“今日这些人多半都活不过,连若秋与叶剑成传信请了师门同来,找我们倒是其次,正借这机会剿匪,除恶有功,日后在江湖上也是佳话。”   萧尽将他背起,赌气道:“都死了才好。”说着沿路继续往下。   山下已成群殴恶斗之势,两人忍不住多瞧几眼,眼看要走到,忽然又有脚步声走近。萧尽处处谨慎,步步为营,立刻横刀往来人方向挥去,刀锋到那人面前,映出一张吓得煞白的脸,却是去而复返的白芷。   萧尽狐疑道:“你比咱们早走许久,怎么还在这里?”白芷惊魂未定,双手抱着柄长刀递给他道:“我下山经过库房,见你们随身物什都在,悄悄拿了这些药和你的刀来。”   萧尽见他递过拒霜,不由惊喜交集,当下扔了豁口的单刀,接下爱刀说道:“多谢你,可是帮了大忙。”说着又将瓷瓶药丸接在手里,转交给宁承轻。   宁承轻虽只来谷中不到十日,但几次东躲西藏,已将玄龙谷的屋舍院落摸得熟悉,哪里是居所,哪里又是仓房都略知一二,心知由谢重行住处一路下来并不经过库房,定是他听萧尽说自己宝刀不在身边,这才费尽心思冒险去找,这份胆识与苦心也当真令人钦佩。   萧尽拔出拒霜,将宁承轻手脚镣铐斩断,说道:“咱们正巧遇见,就一同下山去。”白芷应一声好,话音刚落,不知从哪飞来一支黑羽箭,哧一声射向他胸前。   这箭来得无声无息,弓弦一响,箭已到跟前。萧尽听见声音立刻举刀,却已迟了一步。宁承轻眼见这箭要将白芷射死,拼尽全力将他撞开半步,原本当胸一箭射入肩膀,黑羽箭去势不绝,将白芷钉在山石上。   萧尽抬头仰望,见谢凤初将长弓抛给身旁弟子,目中冷芒闪动,瞥向白芷道:“吃里扒外的东西,我没立刻处置了你们,不过是另有要事,无心挂怀贱命,当日在龙牙庐上你就帮着他们设机关暗箭伤我手下,现下还想逃出谷去,可不是做梦。”   萧尽怒道:“你身为玄龙谷少谷主自高自大惯了,不将旁人当人看待,想杀就杀,今日不取你性命,来日还有人要死于你手。”   谢凤初傲然道:“说得好,这世间原是强者为尊,胜者为王。你们当真以为寒江剑阁那几个剑术不精的废物冲进谷来就能救你们出去?哼,我已彻悟,水月白芙我不屑再要,你们也休想活着走出玄龙谷。”   萧尽见他面容狰狞,与往日大不一样,前几日右脸虽受伤,左脸也相貌英挺,眼下瞧着却是青筋暴起,双目血红。宁承轻轻声道:“他不知服了什么药,真气充盈鼓荡不比平日,你与他对手万不能轻敌大意。咱们还是走为上策,到人多的地方自有法子应付。”   萧尽略一点头,说话间宁承轻已将白芷救下,二人一个重伤一个失血,相互搀扶才不致摔倒。萧尽见下山路程不多,说道:“你们先去,我一会儿就来。”   宁承轻欲言又止,但想这时多一刻纠结,他便多一刻缚手缚脚,机会稍纵即逝,片刻不能犹豫,便道:“我在山下等你。”萧尽道了声“好”。   宁承轻听他一口答应,心中略定,强打精神与白芷扶持着往山下走去。谢凤初见状,使个眼色,身旁弟子心领神会就要追去,萧尽抬手一挥,将方才射来的黑羽箭掷去,箭上贯通内力,哧一声当胸穿入,那弟子猝不及防栽倒下来。   萧尽横刀拦在下山必经之路上道:“姓谢的,我敬你武功高强,谋略至深,算是一方枭雄,但你所作所为委实不敢苟同,今日你再伤承轻,就不要怪我非分个你死我活不可。”   谢凤初冷哼道:“我好意相请,却不想你们里应外合,召来这么多人围剿玄龙谷,事到如今即便我玄龙谷就此沦陷毁于一旦,你二人也非死不可,休想逃出去。”   萧尽已拿定主意将人尽数拦在这里,绝不让他抽身去追宁承轻,因此长身而立不肯退让。谢凤初面容泛紫,狰狞可怖,忽地飞身扑下,喝道:“你自己找死,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萧尽上回与他拼斗,见他戴了一对玄丝手套,可摧金折玉,刀剑不伤,今日却空着手,自身后取出一柄长剑。萧尽心想,原来他也用剑,不知剑法如何,总之不可大意。   那剑通体黝黑,藏锋不露,看似并不锋利,萧尽举刀一挡,两两相交竟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声。谢凤初劈剑,萧尽抵挡,本当势均力敌,谁知萧尽接下这剑,只觉犹如千钧之力压到,不由自主右腿一曲,几乎跪在地上。   谢凤初双目通红,神情大异,萧尽见状心中骇异,身形一矮从剑刃下避开。他躲得快,谢凤初剑劈得更快,险些一招将他头颅斩下,剑锋劈在地上崩出许多碎石。   萧尽眼见他内力充沛浑厚,硬碰硬自己心肺都有震碎之虞,自此不敢再与他硬拼,只是心里奇怪这人究竟服了什么怪药,竟能短短时日内力精进如此。   谢凤初见他退避,跨步追上,又一剑劈到。   方才摧山狼甑老五也是膂力强劲,硬砸硬碰,但招式间变化极少。谢凤初却剑法诡变,不但远胜甑老五,比岭北人熊的九节钢鞭更灵活迅疾。   萧尽左躲右闪,守住山路与他缠斗,见他来势凶猛,刀刃一转攻他下盘。谢凤初左手拍出,真气激荡,竟将刀势震开,身子兜转挺剑直刺萧尽咽喉。   萧尽从未与如此内力强劲的高手对敌,每一剑挥来都如排山倒海一般,逼得自己喘不过气,十招一过,已是浑身疼痛,难以把持。 第一百三十九章 有时绝处逢生路   谢凤初手中虽非宝剑,但倚仗浑厚内劲,一剑挥出杀意纵横,激斗中分不清是风还是剑气,却都一样摧枯拉朽,挨着即伤。   萧尽只觉他手中乌金长剑织成一片泼墨似的剑幕,四面八方围拢,内力更是源源不绝,自己被他剑势缠住脱身不得,无奈之下只得苦苦支撑。   谢凤初一剑劈他左肩,萧尽虽惧他非常人似的内劲,剑招上却从未怕过谁,眼见长剑劈到,肩膀一沉正欲避开,谁知谢凤初内力狂放,剑到半途陡然加快,哧一声砍进他肩头三寸,且余势未尽竟要就此将他肩膀削断。   萧尽忙抬拒霜抵挡,可谢凤初内力猛攻而至,自己本已有伤,如何能扛得住他全力以赴的一剑,只觉肩上伤口愈来愈深,渐已及骨。怪的是他明明命在旦夕,须臾间就要断臂残废,脑里心里想的却是少了一只手,日后宁承轻受了伤中了毒,自己如何还能双手抱他,想到这里,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巨力,大喝一声,右臂高抬挺刀斜撩,硬生生将剑身格开。   千钧一发。   谢凤初长剑稍有松动,萧尽立刻双手握刀,错步拧腰自剑下滚开。这一下死里逃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二人心中却都又惊又怒。萧尽惊他武功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怒他作恶多端,杀意腾腾。谢凤初却惊他原来也有如此武功心智,危急中能从自己剑下逃生,怒的是区区一个无名小卒,敢搅得他父子苦心建立的玄龙谷乱作一团,今日不杀他,来日江湖上如何扬名立威。   双方略一分开,即刻又再战于一处。   宁承轻虽已转头离去,心里却七上八下实不安宁,短短一条山路走得磕磕绊绊。白芷肩上箭伤剧痛,却强忍疼痛,推他先走道:“我命低贱,不敢连累公子照顾,公子自去山下求救,我若不死自己也能走到。”   宁承轻道:“我心里烦得很,只想快些找人去救萧尽,如今你我都有伤在身,不说谁照顾谁,你若仍是这般自轻自贱,觉得自己的命不如别人,就枉费咱们带你一起出谷的心意。”   白芷自小是孤儿,来到谷中做了药童,向来以奴仆自居,自认低人一等,此刻听宁承轻言语中有责怪之意,以为说错话,又有些慌乱。宁承轻担心萧尽,无暇与他解释,只待今日逃出生天,再慢慢教他如何为人处世。   两人走到半路,宁承轻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几欲晕倒,恍惚间狠心一咬舌尖,咬出一口鲜血,剧痛入脑顿时清醒。他见前方人影晃动,耳边又有兵刃交击声,知道寒江剑阁与玄龙谷的人混战已近,睁大眼睛分辨敌我。正这时,忽然眼前黑影一晃,有人靠近。   宁承轻失血太多,应变比寻常人慢些,待他察觉那人已到身边,不由大惊,只想不能被玄龙谷的人抓去又再拖累萧尽,于是拽着白芷往前疾奔,边跑边冲那些藏青衣衫的寒江剑阁弟子大喊:“连少侠、叶大侠,寒江剑派各位英雄侠士,救命!”   救命这两字,宁承轻以为自家破人亡后此生再不能叫出口,若只自己性命危急绝不至大喊,但每每想到萧尽便什么也顾不得,喊了救命后一路奔去,跑出两步又一阵晕眩,脚下一软就要摔下石阶。   白芷在一旁用力搀扶,宁承轻忽觉一双遒劲有力的手将他托住,那人急道:“宁公子,你怎样了?”一旁有个女子声音道:“他失了血气,不是内伤,不碍事。”   宁承轻被他二人护住,听声音熟悉,睁眼一瞧,竟是温南楼与郭翎夫妇。温南楼穿一身黑衣,听到呼救赶来,却被他误认作玄龙谷弟子。宁承轻乍见熟人,心中巨石落地,却先埋怨道:“温大侠好好的为何穿件黑衣,害我以为是敌人,险些摔了一跤。”   温南楼一愣,心想自己随身衣裳各色不同,今日因随寒江剑阁前来救人,必要拼斗,因此捡了件深色衣服以免血污,怎么还被他埋怨一番,不由苦笑。   宁承轻不管他心想什么,又道:“快,快救小狗。”温南楼又愣住,抬头瞧了妻子一眼,想这般紧要关头,救人是头等大事,哪还顾得上救狗。郭翎却知他与萧尽少年心性,平日多有些胡闹互损的亲昵爱称,这小狗未必是真狗,便弯腰问道:“萧少侠人在哪里?”   宁承轻道:“沿这山路上去,他……正与玄龙谷少谷主谢凤初交手,快去救他。姓谢的恐怕服了什么有助内功大进的药,去晚了,怕小……萧尽性命不保。”   温南楼将他交到妻子手里道:“你照顾他,我去瞧瞧。”郭翎道:“小心些,这玄龙谷有些古怪,尤其防着他人下毒加害。”   温南楼答应一声,提起衣袍往山上奔去。他与妻子在庐阳逗留数日,不急回家,便沿途游玩,不料半路遇寒江剑阁弟子送信道萧、宁二人遭玄龙谷劫掳,请他夫妇援手。   两人急急赶来,只怕萧尽与宁承轻身遭不测,此时见宁承轻浑身鲜血气息奄奄,萧尽又在与人拼命,温南楼心急万分,脚下生风不一会儿来到山路一侧,听到金铁交鸣声,立刻拔剑迎上。   萧尽与谢凤初相斗本已十分吃力,斗到凶险处,几名玄龙弟子赶到在一旁掠阵。谢凤初将他逼到阵中,萧尽腹背受敌,想先料理旁人,那些弟子却甚是机敏,见他刀来立刻四散,等他再被谢凤初缠住复又围拢。   谢凤初见他竟真以一人之力守住要道,令自己手下弟子不能越过去追宁承轻,心中震怒,但他服药令自身修为大增,内力激荡也是十分难受,只盼速战速决,将萧尽杀了之后亲自去追,再将来犯的外敌扫除干净。   想到这里,谢凤初手下更添劲力,一剑下去虽不能将拒霜斩断,却震得萧尽半边身子剧痛难当,五脏六腑都受内力所激,不由自主吐出一口鲜血。   萧尽自知不敌,命在旦夕,目光一转又见身后玄龙弟子偷袭,杀心骤起,趁谢凤初抬剑再斩的间隙,调转刀尖自肋下反刺,一刀贯胸而过将偷袭的玄龙弟子刺死,余下几人惊怒交加,又再挺剑进袭。   萧尽杀了一人却不拔刀,仗着拒霜锋锐刀身横扫,自被穿胸那人心口横切而出,斩断肋骨顺势将右首那人脖子斩开,顿时鲜血喷涌溅得到处都是。   他在生死关头杀红了眼,还要再杀,面前谢凤初长剑已到,剑锋平扫砍他脖颈。萧尽双眼染血,瞧不太清楚,只听耳边剑风飒飒,抬刀抵挡已是不及,情急之下竟伸手去挡。   谢凤初冷笑一声,有意折磨他,想先将他手腕斩断,于是长剑一收回向他小臂。萧尽蓦地双眼一睁,手肘翻转将剑刃压下侧行两步,已到谢凤初面前,拒霜刀尖向上直刺他下颌。   谢凤初不想他情急之中竟出如此险招,为刺这一刀令胸前腹间门户大开,即便刺中,自己一掌过去必定震得他脏腑碎裂当场暴毙。   两人都想战胜对方,恶斗之下势已至此,谢凤初一掌拍他胸口,萧尽刀尖已入其颌骨。   温南楼踏上石阶,瞧见的便是两人如此同归于尽之势,不由大惊失色,飞身掠去擒住谢凤初手腕,又怕掌风伤到萧尽,先将他推开。   温南楼不知谢凤初武功深浅,但萧尽的武功早在庐阳长生道院时就已交底,自己还指点过他,深知他武功造诣已算得上当下武林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能将他逼到这等地步,对手必定不可小觑。   谢凤初被拒霜刺到下颌,也是疼痛难当心惊不已,本以为萧尽这招只为逼退自己,好抽身逃开,谁知竟真有同归于尽的念头,若不是有人闯来,此刻早被刺穿头颅死于非命。   萧尽被温南楼一掌推开,又见他身穿黑衣,以为也是玄龙弟子,脚跟用力站定举刀就砍。温南楼不防他敌我不分,连自己也要一并砍死,又素知他手中宝刀锋利,只得暂且放过谢凤初,退开一步道:“萧少侠,是我!”   萧尽听他开口,也是一愣,摇摇晃晃收了刀,将拒霜拄在地上才不至摔倒。   温南楼方才捉住谢凤初手腕时,察觉他内劲汹涌,绝非二十余岁年纪的人可练成,若非有机缘奇遇,便是走了歪门邪路,心中平添警惕。   谢凤初认得他是游云剑温南楼,有些忌惮他武功高强,又跃跃欲试,想与这江湖武林顶尖高手一较高下。   温南楼自不会有与他同归于尽的心思,玄龙谷自谢重行退隐,十余年间沉寂不闻,昔年却也是江湖闻名的毒谷邪教,如今劫持宁承轻到谷中不用多想,必是为得水月白芙祸害武林,万不可放过。   温南楼拔剑在手,对萧尽道:“萧少侠,你身受重伤不可再战,先下山去吧,换温某来会会玄龙谷谢少谷主。”   萧尽见他从山下来,赶忙问道:“温大侠可见过承轻。”温南楼为让他放心,目视谢凤初防他骤然动手,随后略一点头道:“见到了,宁公子与拙荆在一起,萧少侠大可放心。”   萧尽闻言心头一松,竟站立不住,往后一退倚着山壁微微喘息。 第一百四十章 赤血化雨驱鬼蜂   郭翎拿金创药替白芷肩头箭伤止血缚伤,宁承轻斜倚山石不住往山上瞧。   白芷伤势沉重早已昏晕过去,郭翎将他交于一名剑阁弟子照顾,转身见宁承轻双手手腕鲜血淋漓,忙也替他敷药救治。   她对宁承轻偏爱,如待胞弟一般,见他伤得如此,不禁心中疼惜道:“你叫我一声姐姐,我便再不见外认了你这弟弟。原本仙童山一别,我与南楼说年轻人喜爱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劝他不要好心去做讨人嫌的事,可谁知江湖纷扰云诡波谲,不是我们常能料到,你与萧少侠今日逢遭此难,岂不凶险。”   宁承轻听她话中关爱拳拳之意,心里温暖,这十年来除了师兄,还未有过长辈如此为自己考虑,不由说道:“姐姐不嫌我惹事生非,我自然愿当这个弟弟,这回出去我再好好想想……不知温大侠和萧尽怎样了。”   郭翎瞧他心神不定,丝毫不顾伤势,恨不能亲自上山去瞧,劝道:“萧少侠武功不弱,南楼去了更不会有事,若有危险,他自会发信知会我,你放心好了。”   宁承轻道:“谢凤初心机歹毒,手段狠辣,又不知服了什么药令自己内力大增,温大侠去了我本该放心,只是怕姓谢的还有什么毒招没使出来,实在令人防不胜防。”   他欲言又止,郭翎何等聪明,哪回瞧不出他心思,说道:“说的是,若只是高手倒不怕,只怕些阴险小人,南楼性子温厚,我也有些担心他。南楼于我,便如萧少侠于你一般,要你在这干等岂非折磨,我带你上山,但你只可躲在草里,万万不能出声让人觉察。”   宁承轻喜道:“多谢姐姐,我听你话,绝不轻举妄动。”郭翎背上他择无人小径纵跃上山,到隐隐能听到打斗声处就将他放下。   二人伏在草里,见温南楼与谢凤初正自交手。谢凤初手中乌金长剑舞开犹如一张漆黑大网,温南楼使的却是夏照风给的泰清剑,阳光底下宝光耀眼,与之对敌丝毫不落下风。   温南楼内力深厚,无伤无痛身体周全,因而不避谢凤初剑势,见招拆招,只找他要害攻去。郭翎对丈夫武功了若指掌,一眼望去便知温南楼稳操胜券,心中安定,悄声对宁承轻道:“姓谢的不是对手,咱们也不用出去,等南楼赢了再救萧少侠。”   宁承轻到了这里哪有闲心去瞧二人打斗,目光片刻也离不开一旁的萧尽,见他肩膀重伤面色惨白,半边身子被血染湿,以刀拄地勉强而立,不由自主将地上泥草紧紧抓住,一时心痛如割。好在萧尽只是伤重,性命尚且无虞,宁承轻虽心疼,却也终是放下心来,只盼温南楼快些料理了谢凤初,再收拾这一场残局。   温南楼长剑舞动飒飒生风,沉稳中更见巧变,剑尖所指皆是人身要穴,加之轻功上乘,游斗急走收放自若,一剑递去划上谢凤初眉心,骇得他踉跄后退,狼狈不已。   谢凤初方才见他出来,仗着自己此刻内劲凌厉,尚且跃跃欲试,有与江湖一流高手一较高下之心,十招一过,已知游云剑温南楼武功高绝名不虚传,只因自己眼下药力起效,劲透长剑才勉强与对方打个旗鼓相当。   温南楼一生行事堂堂正正,武功正派正宗,从未走过歪门邪路,见谢凤初双目通红面目狰狞,料定他不是练了邪术就是服了奇药以令内劲增进,出手如狂风疾雷,劲力所至草没石滚,卧在一旁的郭翎与宁承轻也均感飞沙迷眼,双目难以睁开。   温南楼心知他有意以强力压制自己,久战难免夜长梦多,需得速战速决,于是剑势一变连环进招,剑尖长驱直入,直刺他胸前大穴。   谢凤初见他剑势如虹威力无比,待要后退,又知退一步,步步受制,只得抬剑回护挡开他刺来这一剑。岂知温南楼出招看似朴实,实则暗含无数后招,剑尖一颤,绕开他挥来的乌金长剑,依旧挺进直入,哧一声刺入胸膛。   温南楼为人谨慎,知道谢凤初是玄龙谷谷主谢重行的独子,生怕一剑将他杀了却有余事未了,因此先留活口,剑入三分即便停住,伸手向前连点他两处要穴。   谢凤初浑身酸软仍不服输,运气强冲穴道。温南楼对自己独门点穴手法颇有自信,但不知他身上有什么古怪,为求稳妥踏前一步,想将其余几处穴道点住。   谢凤初内力强劲,已将一处穴道冲开,见温南楼又再点他穴道,右手一探不知将什么塞入口里。宁承轻在一旁草中见状,情不自禁喊道:“快杀了他!”   温南楼听他大喊,再不犹豫,一剑刺去正中谢凤初心头。   谢凤初双唇一抿,一阵尖锐哨声冲破天穹,山谷中回音阵阵,久久不绝,林中山鸟惊得腾空离巢,飞作一片。   谢凤初哈哈大笑,跪倒在地道:“姓温的,今日进了我玄龙谷,就别想再活着出去,从来这里就不是任人来去自如的地方。”   宁承轻情急之下飞扑过去,抓住他胸膛衣襟急道:“交出虫哨,可饶你不死。”谢凤初喉头一动,将口中小哨吞下肚去,斜睨他道:“臭小子,我爹败在宁闻之手下,你又自以为是,以为自己用毒手段了得,如今倒要瞧瞧你能救得了几个人。虫哨我已吞了,你既认得自然知道那哨子为御虫而制,同一群虫只得一个虫哨。”   温南楼、郭翎不懂御虫之术,一瞬间均想哨子只有一个,难道要剖开他肚子找回来不成?二人虽都有杀谢凤初之意,可真要剖腹取哨又未免骇人听闻,只有宁承轻双眉紧皱,暗想谢凤初这般损人不利己,明知败局已定却还使毒招害人。他心里明白那虫哨极小,吞进肚去哪有那么容易找到,哨声刚落耳边已传来嗡嗡振翅声。   郭翎抬头一瞧,见空中飞来许多黑点,密密麻麻铺天盖地,聚在一起直冲而下。她虽武功能与丈夫比肩,性子也十分豪爽,可唯独见了虫蛇心里害怕,不由自主往温南楼背后躲去。   温南楼见飞虫古怪,也是犯怵,将妻子拦在身后严阵以待。   谢凤初毒计得逞,见宁承轻在身旁又起歹意,用尽全力冲开右手穴道,将地上乌金长剑捡起往他心脏刺去。   宁承轻眼见毒虫漫天,忧心似焚,哪还顾得身旁这个敌人。谢凤初一剑递出就要得手,忽然身旁寒光闪过,自己心头一凉,低头看时,胸前一截刀刃穿过,直透后心。   萧尽自宁承轻奔出草丛,目光便片刻不离他身上,即便此刻满天毒虫飞舞,也只瞧他一人,眼见谢凤初死到临头还要伤人,怒火中烧,不顾伤重挺身冲去,一刀将他刺死当场。   谢凤初早知难逃一死,总算临死前放出毒虫,拉了许多人垫背,自觉不亏,冷冷一笑垂首毙命。   温南楼挥剑驱赶毒虫,却如砍向一团棉花,群虫四散后立刻又围拢过来,眼见要将四人包围。郭翎吓得浑身寒毛直竖,害怕虫子钻进自己衣袖衣领,正想闭起眼睛,却见宁承轻从萧尽手中夺下拒霜,横刀在自己小臂上一切,随即抬手挥去,抛洒鲜血将满天毒虫驱赶开大半,接着又转身将血洒在温南楼夫妇二人身上道:“温大侠,我血中带毒,稍能驱散些飞廉鬼蜂,此虫剧毒又喜群起围攻,千万不可……不可让它蛰到。”   郭翎身上沾了他的血,果然不再有毒虫靠近,心中稍定,可见他本已失血过多,又再自残,拿血换各人不被鬼蜂侵害,心中又感激又难过,想去扶他,萧尽却抢先一步将他抱了个满怀。   宁承轻手臂血流不止,很快将自己与萧尽衣衫濡湿,温南楼替他点住穴道止了血,抬眼见那些毒虫找不到能攻击之人,盘旋数圈竟往山下飞去。他道:“不好,这些毒蜂遮天蔽日,飞到山下群雄混战定要死伤无数,需得立刻下山通报一声。”   宁承轻道:“如若……有剧毒的药,撒些在身旁或许有用……不成就躲进水里,鬼蜂找不到人蛰,时间一久自会散去。”温南楼见他虚弱至此,说不了两句话已神志不清,也知此刻情势紧急,连忙答应了,追着群虫往山下疾追。   郭翎留下守着宁承轻与萧尽,谢凤初虽死,玄龙谷余孽未尽,玄龙弟子多有自小在谷中长大,荣辱与共,心中别无他念,见少谷主为人所杀便要前来报仇。这些弟子人数不少,却都武功平庸,哪里是飞羽仙子郭翎的对手,不出片刻已被打得落花流水,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郭翎回身见宁承轻仍是昏迷不醒,萧尽抱着他面色凝重不言不语,自己亦是浑身鲜血伤痕累累。两人都还年少,却在江湖上经历了如此多的艰难险阻,郭翎出自武林世家,未出阁时行走江湖顺风顺水,嫁人后更是夫妻和睦,即便偶遇强敌也能与丈夫双剑合璧,联手抗敌,终究有惊无险,不曾受过重伤。   她既喜宁承轻机灵乖巧,又爱萧尽正直仗义,眼见短短两月不见,二人伤重至此,心中疼惜不已,想出言安慰又觉言语轻巧,一时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萧尽抱着宁承轻,只觉他身上渐渐发冷,不由又将他再抱紧些,恨不能将自己身上热气全给了他,盼他快些醒转。 第一百四十一章 忘形相爱情义笃   温南楼一路飞奔,想赶在满天毒虫之前回到山下,可自己轻功再强终究不及生来便能振翅疾飞的虫子。只见那一片飞廉鬼蜂越过山头,如黑云压顶,又如玄水激流往山下人声响彻处直扑而去。   温南楼心急如焚,边跑边放声喊道:“快跑快跑,虫子有毒!”他内力充沛,气息绵长,飞奔中将喊声传得甚远,山下连若秋、叶剑成、丁以绣及众多寒江剑阁弟子听得清清楚楚。   连若秋抬头一瞧,见青天白日忽然骄阳黯淡,一片黑云翻翻卷卷快到眼前,心里一惊,听温南楼喊的“虫子有毒”,便道:“师兄,玄龙谷里毒物甚多,冲咱们来了,叫众位师兄弟们暂且避避,别着了恶人的道。”   叶剑成带了同门前来,本就责任重大,眼看情形古怪不敢大意,点头道:“先撤一步,等温大侠到了再问缘由,看如何应对。”   连若秋忙招呼剑阁弟子且战且退,退到河边。   玄龙谷这十来年虽蛰伏未出,但当年谢重行笼络恶徒在江湖上四处作案,得罪的江湖人物不少,如今又有冒头之势,群豪纷纷都存报仇除恶之心。寒江剑阁因先到一步,与玄龙谷守山徒众拼斗起来,其余武林人士即便不为宁承轻与萧尽而来,也是片刻就到,只为借这大势将玄龙谷中恶徒杀个干净。此刻河边已聚了不少船只,有人性急,不等看清情势已飞身上岸,拔了兵刃就要动手。   鬼蜂飞到时,岸边众人拼斗正酣,刀剑交鸣,拳脚生风,温南楼大喊避让也非人人都听在耳里。毒虫见了人,在空中略一盘旋,便如天降暴雨般冲向人群,自是不分敌我,见人就蛰。   温南楼急下石阶,眼前已是一片哀嚎惨叫,众人东躲西藏,却躲不过这数不清的毒虫。鬼蜂混入人群各自分散盯着人蛰,被蛰到的人喊不了几声就倒地不起,再看时已浑身发黑,尸身僵硬。   温南楼一路喊他们下水躲藏,有人听了跳上船去划船逃走,半路又被追上死在水里。连若秋反应极快,已将身边同门师兄弟推进河里,自己面上微微一疼,被毒蜂浅蛰一下,伤处剧痛,叶剑成在一旁挥剑驱赶,不令更多毒虫拥来,争得片刻时间,才多救了几人。   这一场变故猝不及防死伤无数,众人回过神来各自罢战,跳进河里保命,只留岸上许多尸首。   温南楼目睹惨状,心血沸腾,气愤难当,可毒虫腾起半空只对他避而远之,却久久不散,仍等在原地。他想自己能逃一劫,全靠宁承轻抛洒在自己身上的血,可一人之血如何能救这么多人,更何况他为救人已将自己伤至如此,无论如何不能再教他受半点伤害,然而人在水下终究不能长久,等会儿众人憋不住抬头换气,岂不是又要多死几个。   他正为此烦难,山上宁承轻缓过一口气慢慢醒了。   萧尽见他睁眼,又惊又喜,抱着他肩膀柔声问道:“你怎样?我做什么才能医好你?”   宁承轻远远听见山下惨叫,心知必是谢凤初招来的毒虫蛰死了人,只是不知伤亡如何,听到萧尽问话就道:“我没事,不过累了些,你还是……去将谢凤初尸首剖开,找到虫哨才能……才能驱策鬼蜂。”   萧尽一颗心都在他身上,本来其余人的生死早存不下,但听他这么说仍是点了点头道:“好,我去找,你歇一会儿,别睡着了,我和你说话。”   宁承轻道:“嗯,你说,我听着。”萧尽抬头对郭翎道:“劳烦郭女侠照顾承轻。”   郭翎点头答应,见宁承轻面色枯槁气若游丝,想搭脉门输些真气替他续命,却见他双手手腕全是刀伤,触目惊心,竟无可下手拿捏之处。郭翎心疼愤怒,可罪魁祸首谢凤初已毙命,再无可泄愤报仇之人,只得叹了口气,将手掌按在宁承轻胸腹要穴,缓缓将内力输送过去。   萧尽走到谢凤初尸首旁,见他人虽已死,却仍面目可憎,此刻内心冷硬,提起拒霜对着肚腹纵剖一刀,切开脏腑翻找起来。宁承轻心知多耽搁一刻便要多死几人,心急问道:“找见没有?”   萧尽道:“那东西多大,什么样?”宁承轻道:“什么样我也说不好,只是小指节大小,他刚吞下不久,未必到了肚里,你往上找找。”   萧尽依言再往上找,这般剖人肚腹东翻西找原本可怖,可他早已不将谢凤初当人看待,翻找一阵染得双手血红腥臭,十指黏稠极不灵便,就往死人衣衫上擦了擦,终于在一团血肉中找到个小指尖大小的硬物,拿起一瞧,是个极小极细的口笛。   萧尽见状欣喜道:“找到了,是不是这个?”宁承轻忙叫他拿来,点头道:“就是它。”萧尽问道:“你会吹么?”他认定宁承轻聪明绝伦,世上除了武功没有不会的事,宁承轻却摇头道:“这虫子自虫卵养起,只听养虫人的哨声,怎么吹唯有谢凤初自己知道。”萧尽道:“那怎么办?”   宁承轻伸手要拿哨子,萧尽捡自己衣衫下摆,将血污擦得干干净净才给他。宁承轻费了许多力气放进嘴里,虽不知如何以虫哨驱退飞廉鬼蜂,但方才谢凤初将毒虫唤来时吹的哨音他却记得清楚,当下嘴唇轻抿,依样吹出。   哨子虽小,声音尖锐,加之山谷中打斗已止歇,阒无人声,一时响彻山壁,久久回旋。不一会儿,萧尽瞧见自山下飞来一片黑云,瞬息已到眼前,原来是毒虫听到哨音又再飞回,于三人头顶盘绕不止。   温南楼正在河岸边教众人下水躲避,忽见密密麻麻的毒虫又再往山上飞回,心中记挂妻子和萧、宁二人,便也跟着回去。刚到山上原处,见半空毒虫盘旋,因宁承轻的毒血不敢靠近,只嗡嗡声震耳欲聋,令人骇然畏怖。   宁承轻将鬼蜂聚在头顶,轻扯萧尽衣衫,要他俯首听自己说话。萧尽附耳在他嘴边,听他道:“咱们将虫子……引到山上,龙牙庐里有药,生……生一堆火,将鬼蜂喜爱的药味投在火里,诱它们扑火自焚,就,就好了。”   萧尽心想此去一路上山又要费许多功夫,不知他身体能不能撑住,但只稍一犹豫,便想山下这许多江湖义士都是为救自己与宁承轻而来,若因此丧命,道义上如何说得过去,即便今日侥幸得活,日后又有什么脸面以对天下英雄?   想到这里,他便对宁承轻道:“好,我背你上山,正好龙牙庐里有药可替你治伤。”郭翎见丈夫去而复返,忙问他山下情形如何。温南楼将死伤人数略一说了,两人都心惊毒虫蜇人厉害,若不除去恐成大患。   温南楼听妻子说宁承轻要引虫自焚,自然义不容辞担起除害之责。他顾念萧尽身受重伤体力不支,想替他背宁承轻上山,萧尽却再不肯与宁承轻分开一刻,生怕他离了自己立刻周身冰冷撒手人寰,定要自己贴着他心胸才能安心。   温南楼见他二人感情至深,也不再劝,一路护送上山,偶遇玄龙弟子或闲杂人等都出手料理,渐渐到了山巅龙牙庐上。宁承轻气力不济,想闭眼昏睡,但满天毒虫全靠吹哨牵制,稍一停声立刻又要分散四处寻找活物。宁承轻吹哨不止,最后虫哨被他喉头涌起的血水染红。   萧尽背着他,只觉后颈濡湿,低头一瞧,血顺着自己脖颈浸湿衣衫,心知宁承轻连日来心力交瘁,又受了许多伤,内腑有亏,一直吹哨忍不住吐起血。萧尽心如刀绞,却不能半途而废,只提着一口气将他送到药庐,放在空地上。   温南楼与郭翎去龙牙庐下寻找生火之物,岂知庄院早被烧毁,留了一地残骸,伙房里的菜油也已烧完,哪里去寻引火之物。   郭翎道:“没有可烧的东西,咱们去林子里砍些干柴来生一堆火。”温南楼道:“也好,我去砍,你在这陪着他们,我怕还有玄龙谷的余孽前来生事。”郭翎答应了,正要回去,却眼望远处若有所思。   萧尽依照宁承轻吩咐,将药庐中药粉药膏尽数拿来,搬出大锅熬煮,不到片刻已有药气飘散。鬼蜂被药味一薰,纷纷振翅盘旋,聚在大锅顶上,将龙牙庐罩得不见天日。   萧尽只听头顶群虫嗡鸣,不敢抬头去瞧,时不时有几只毒虫飞落掉在锅里。那虫子十分丑陋,浑身尖刺,瞧得人心里突突直跳。   宁承轻见毒虫被药气引住,松了口气,略歇片刻,瞧着萧尽道:“你先将大锅盖上,只留小缝,等水烧干再将药膏捏在一起放到火里。”   萧尽依言盖上盖子,见毒虫围在锅上再不掉落,却也不肯离开,心中渐渐放心,走到宁承轻身旁,将他扶起靠着自己。   二人这些日子难得有这般相依相偎,心里千言万语,却都舍不得说话,生怕将这片刻宁静打破又再起风波。过得片刻,萧尽远远望去,又见有黑影沿着山路而来,浩浩荡荡,人数不少。他伸手到一旁捡拾拒霜,手指手腕都是不住颤抖,不知还能不能挡住敌人。   宁承轻道:“别怕,咱们就是死了也死在一起,跟阎王老爷说来世投胎都不分开,当人就投个双胞兄弟,从小一块儿长大,不当人就投一窝子小狗里,也是高高兴兴的,就和金角银角一样。”   萧尽道:“我不想死,你也别死,咱们这辈子就在一起,不图下辈子的事。”宁承轻笑笑道:“好,那就不死。”萧尽拿刀护着他,却见飞身上来两个人,他想温南楼与郭翎在龙牙庐下,如何能让敌人冲上山,莫非他们也遭了什么意外。   他正想起身对敌,往前一瞧来人却十分眼熟,一个空手一个用剑,空手的身材魁伟,是破军神拳赵归义,用剑的身形微胖,是青萍剑丁处舟。两人一到龙牙庐,见了萧尽与宁承轻便转身道:“在这里了,幸好没事。”   两人身后又有人来,却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宁承轻见来的几人都认识,老人竟是程柏渊,忍不住笑道:“这回真的死……不成了。”说着心头一松又要晕去。   程柏渊与他分别数月,再见竟是如此重伤,忙跨前一步怒喝道:“臭小子,你又做了什么惹人嫌的事,被人打成这般模样?”   宁承轻半闭着眼道:“你说过,不叫我臭小子……你叫我一句臭小子,我也要叫你,叫你一声老不死!”   程柏渊气道:“我老了不死碍着你什么,你这臭小子才不准赶在我头里。”萧尽道:“老爷子,你别吼他,他失血太多虚弱得很,经不得你这么大声。”   程柏渊道:“是谁伤他?谢重行的狗儿子吗?”他破口大骂时,陆续有人攀上山顶,赵归义说到山下各路英雄人多势众,已将谷中恶徒一网打尽,那吃人的岭北人熊最不服输,撕了好几个人的手脚,被丁以绣一剑斩去首级。   萧尽见大势已定心头松懈,也险些晕倒,强撑着一口气将如何引毒蜂自焚之法说给众人听。 第一百四十二章 生死行愿携手趋   群雄至玄龙谷与谢凤初手下混战,虽伤亡不少,可终是人多势众高手如云,将恶党尽数铲除。   温南楼有丁处舟、赵归义、程柏渊与各门各派豪杰相助,砍树劈柴,在龙牙庐下空地搭起半人高的柴堆,捧来枯叶干草引燃烈火,越烧越旺,映红半边天空。   郭翎领了人将药锅中烧干的药膏捏起扔在火里,渐渐便有一股异香散开。毒虫被异香引诱,犹如灯下飞蛾,疯狂乱飞,嗡嗡声震耳欲聋,在场众人定力稍差者竟有头晕目眩之感。   温南楼见群虫狂舞,不顾生死投火而去,一时噼啪乱响犹似爆竹,此等情景前所未见,真如天灾降世。若这些毒虫全往人身上蛰,且不说当场中毒毙命,只怕连人形也难留存,众人心中一想,都是胆颤心惊畏怖不已。   毒虫数量之多似是无穷无尽,直扑了大半时辰才渐渐死绝。郭翎见满地虫尸密密麻麻,心想要不是宁承轻果断,此刻谷中只怕已少有人幸存,再回头一瞧萧、宁二人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却仍握紧手不愿分开。   她对众人道:“各位英雄今日到玄龙谷中一为救人,二为除恶,事到如今我夫妇二人与在场许多人的性命却都为宁公子所救。其父宁闻之虽与各派多有往事纠葛,可咱们江湖中人恩怨分明,不论仇深仇浅,都不及救命之恩,如今还是先救人要紧,各位有药送药,会医的出力,务必将他二人救回才是。”   群雄之中方才有同门好友死于岸边,眼见他人死时惨状,自己逃得一命已觉侥幸,此时见宁承轻与萧尽浑身是伤命在旦夕,再听温南楼与郭翎夫妇说起两人如何舍身救人,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叶剑成道:“我寒江剑阁弟子来人最多,死伤亦非少数,幸得宁公子与萧少侠相救,否则毒虫蛰吻下全军覆没,如何回去向恩师交待。在下先代寒江剑阁谢过两位救命之恩,至于丁大哥之死的真相,我自与连师弟另外寻访,若无实证今后绝不再惊扰宁公子。”   他带头陈情,余人便再无话说,程柏渊道:“哼,宁闻之若是个十恶不赦伤人害命的伪君子真恶人,谅他也生不出这样舍命救人的儿子来,废话少说,还不快救人,身上有药的可别再藏着。卢天川,你家里开医馆,定会治病,快瞧瞧两个小子伤得如何。”   程柏渊一生嫉恶如仇人人敬仰,自是一呼百应,众人将萧宁二人送入屋中安顿,各想法子救治。   宁承轻睁眼醒来只觉口干舌燥浑身无力,等渐渐想起昏迷前的事,突然惊醒,转头一瞧,见萧尽躺在身旁呼吸匀畅正自酣睡,这才放下心。   他瞧萧尽虽睡着,左手却紧紧与自己右手相握,不由会心一笑,侧首盯着他睡脸瞧个不停。不知过了多久,才听房门一响,有人端药进来。   宁承轻见是郭翎,忙问道:“郭姐姐,那些虫子可都烧死了?”   郭翎听他一醒就问毒虫,也是小小年纪爱操心,笑道:“烧死了,一只也没留,死得满地都是,我最怕虫了,赶忙让南楼带了些人扫在一起倒进火里。”   宁承轻想坐起身,萧尽拉着他手不放,实在多有不便。郭翎又笑道:“你们也都不是小孩子,还这么手拉手睡觉,程老前辈找了医师来瞧,谁知死活也不能教你和萧少侠撂开手,只得这么让你们一块儿躺着。”   宁承轻瞧了萧尽一眼,柔声道:“他以为我要死了,咱们说好的,死了就拉着手去阎王老爷那里投胎。你瞧,拉得这么紧,鬼差也没法将咱们分开。”郭翎自幼结交江湖英雄,见过不少生死之交,却从未听过这般动人心弦的话,至死不渝大抵如此,不由痴痴想着自己与丈夫相爱以来种种,面露微笑心动不已。   宁承轻说完那些话,虽不觉与萧尽相爱有何不可告人,但却不必人尽皆知,便道:“郭姐姐,我口渴得很,烦你倒些茶来我喝。”   郭翎笑道:“怎么还喊郭姐姐,不是已认了我做姐姐么?”宁承轻道:“鬼门关里转了一圈,脑子也昏昏的。”   郭翎倒来热茶,扶他坐着喝。宁承轻瞧着萧尽道:“他还不醒,不知伤得如何?”郭翎道:“已让大夫瞧过了,虽医术不如你,好歹也是江湖武林中有名的名医。萧少侠伤势不重,只是忧虑过度,神疲乏力。外伤已都上药包扎妥当,并无内伤,只不过……”   宁承轻急道:“只不过什么?姐姐但说无妨。”郭翎见他有关萧尽一点小事就如此惶急,全没往日遇事的镇定自若,仿若小孩儿一般,全副心思都写在脸上,笑了笑道:“只不过大夫说他服了许多难得的灵药,有助内力,有解百毒,再用寻常汤药治伤已没什么功效,只等他自己将体内药力消解,自然伤愈病除,身强体健。”   宁承轻听了这才放心道:“玄龙谷里处处是毒物,我担心过虑,才给他服了许多避毒解毒的药,既这样,让他多睡几日,好了便好。”   他喝了水又觉肚饿,因是失血亏虚,郭翎早已亲自下厨炖了补血的药食备着,等他醒了立刻端上。温南楼听闻他醒转也立刻前来探望,见他坐在床上喝汤还搀着萧尽的手,想想昨日众人要将两人分开治伤,却无论如何掰不开手指,只得作罢,没想到他醒来依然不能脱离,顿觉好笑。   温南楼道:“宁公子真是有福气,我要让翎妹亲手下厨得求好几日。”宁承轻见了他,大方笑道:“姐夫,你嘴馋也来喝一碗。”   温南楼一怔,心想他怎么乱攀亲戚,哪来的姐夫。宁承轻看他愣怔,说道:“郭姐姐已认我做弟弟,我自然叫你姐夫,除非你不认我这内弟。”   温南楼听后欣喜不已,萧尽是木长枫之子,又是左天应义子,赤刀门人丁兴旺不需自己这游云剑的名头护持。宁承轻却是身边只有一个师兄段云山,温南楼原有认他做义弟的念头,如此一来江湖上提起是温南楼的兄弟,多少要给几分薄面,教他不再孤身飘零任人欺辱,想不到妻子抢先一步已认了弟弟,那也一样,何况郭家在江湖上名声更隆,岳父郭崇举是大有身份的前辈高人,比与自己结义更可靠许多,心里直为他高兴。   郭翎与丈夫素来恩爱,难得下厨自然不忘另做点心给他,温南楼喜出望外,接过碗坐在床边,边喝甜羹边与宁承轻聊起别后种种。   温南楼道:“青竹剑客丁以锦若活到今日,应当与我同辈,更年长几岁。他是豪爽男儿,交游广阔朋辈甚多,当年葬身宁家,江湖上的朋友均感沉痛,只是苦于宁家灭门,无处寻觅真相。唉,他兄弟丁以绣为人孤僻,没想到将亡兄之仇藏在心里这么多年,我当设法开解,叫他不再与你为难。”   宁承轻道:“这次倒还多亏他为难,否则我与萧尽走在路上被玄龙谷的人擒住又无人知晓,怕是死在谷里也等不到人来救。”温南楼想了想果然如此,此番幸好有连若秋与叶剑成联络同门,再通报江湖同道,集聚群雄前来玄龙谷救人除恶,否则萧、宁二人被擒至此,只怕真要等一年后自己不见他们踪影方始才去找人。   温南楼道:“你伤重血亏,身子还不大好,这番失血需得一两月才能将养回来。咱们分开几月你与萧少侠就险些丢了性命,原本说好的一年之约怕也不妥,等过几日你们都好些了,就随我夫妇一道回仙城山去住些日子。”   宁承轻道:“玄龙谷已清剿干净,谢重行可还活着?”温南楼道:“我已命人将谷中细细搜了一遍,以免有漏网之鱼,倒有个屋子四面门窗紧闭重逾千钧,无论如何都打不开,莫非就是谷主谢重行的居处?”   宁承轻道:“原来谢凤初走时又将房门关闭,如此一来怕是将那屋子封死,果真打不开也不必再费功夫。谢重行中毒已深,本来苟延残喘地活着未必有害,我怕他死后尸身腐坏,反而生出毒气,再说他自己早已萌生死念,不如成全了他,只是事后要将屋子烧了才能得干净。”   温南楼点头道:“我自会处置,你不必操心,方才提去仙城山的事,也望内弟好好思量,若一年不到再出意外,就是你师兄也不能放心。”   宁承轻听他称一声“内弟”,显是认了自己这个非亲非故的“小舅子”。他认郭翎为姐,仍是玩笑居多,他夫妇二人却郑重其事拿他当亲人看待,不由真心感动道:“等萧尽醒了,我与他商量。”   温南楼转头瞧萧尽一眼,见他睡得酣然,心想这两个年轻人,一个心窍玲珑,想人所不想,一个豁达随便,吃得下睡得着,也算相得益彰。 第一百四十三章 今世不忘来世逢   萧尽一觉直睡到第二日早上才醒,醒后也是口干舌燥,睁眼见宁承轻枕着头侧躺一旁瞧着自己。此刻天色未亮,萧尽脑中昏沉不知身在何处,但见他在身旁便即安心,问道:“咱们见过阎王老爷了没有?”   宁承轻道:“见过了,阎王老爷让你来世投胎当小狗。”萧尽问:“你呢?”宁承轻道:“我仍是做人。”萧尽却不生气,反而松了口气道:“你仍旧做人,还好还好,不知你投胎到哪,小狗生下一月就能走,我跑着去找你。”   宁承轻听他说得可爱,笑吟吟道:“我还投在江南,你成了小狗得多喝几口奶,将自己养得壮壮的,沿着往南的路跑,跑到我原来的家里。那时烧坏的院子都推倒了,再造新屋,又大又漂亮。你在前门叫,师兄出来开门放你进去。你一路跑,跑到我睡觉的屋里跳上床。我一瞧,一眼认了出来,原来是你这只小黑狗子,咱们就又团圆了。”   萧尽道:“不好,怎么段大哥也投胎了么?”宁承轻笑得前仰后合道:“快醒醒,你真想投胎成小狗子?如今还没死成,等将来老了死了,再想投胎的事。”   萧尽方才问第一句后已渐渐清醒,不过与他打趣而已,见他笑得开心也就笑起来。宁承轻道:“好啦,你醒了,该将我手放开,这一日一夜解手不方便,水也不敢多喝。”萧尽见自己果然紧紧握着他手,五根手指都有些僵硬,慢慢松开道:“那你快去快回,咱们还躺着说话,你再给我倒些水来。”   宁承轻血亏伤身并未大好,但也小心扶着床起来,倒了热茶给萧尽喝。   萧尽受伤昏睡,口渴得狠,一口喝完还想再要,宁承轻不厌其烦又倒一碗,喜滋滋在一旁瞧他喝。   萧尽奇道:“你瞧着我做什么?”宁承轻道:“咱们福大命大,竟然都不死,难得谢凤初两把毒砂撒过来一点儿也没伤着脸,我瞧一会儿,开心得很。”   萧尽道:“要撒在脸上成了麻子脸你就不喜欢了?”宁承轻道:“对,变成麻子脸就不喜欢了,今后你与人动手要小心,什么毒镖毒箭都躲着些,别当自己金刚不坏之身,拿性命儿戏。”   萧尽知道他嘴上说不喜欢,心里担了老大的心,此番能够侥幸不死各自欢喜,相对而坐总也看不厌。过了一会儿,郭翎遣人来问两人醒了没有,萧尽整整衣衫就说醒了,立刻有人送来点心早饭。二人遂吃了些,走到门外瞧见玄龙谷热闹异常,各派正清算整肃,将仆从下人找出来给足银两放出谷去。江湖恶徒尚有幸存的,各路正道人士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已全数剿灭。   温南楼自庐阳比武大会拔了头筹当上盟主,不知为何凡遇大事众人都以他马首是瞻,因此忙得不可开交,直到晌午才好不容易得空,上山看望二人。   温南楼见萧尽身强体健,睡了一觉已有大好之状,心中甚喜。宁承轻见了他,叫他“姐夫”,惹得萧尽一阵好奇。   宁承轻道:“姐夫办事牢靠,不知可将谷里的事情料理停当没有?”温南楼听他话中有话,了然道:“外面的事都已料理干净,只有一处院子直通上下有些古怪,我与你姐姐亲自进去瞧过,未曾惊动各派。”   萧尽听他说起养蛊人的院子,心中一动正要说话,宁承轻抬手将他阻住道:“那里原是禁地,谢凤初养了毒虫在里面,用来牵制手下为他所用。只是蛊虫尚未练熟,不如他爹的一念焚身丸好用,因此才掀起这场波澜。如今毒蜂蛊虫俱灭,养蛊之人也已死,那等藏污纳垢的地方当一把火烧了才干净。”   温南楼道:“咱们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原不该将这事瞒着众人,但萧少侠既是好意,说出去再遇到丁以绣这般爱钻牛角尖的痴人,怕将来又要麻烦不断。”   宁承轻点头道:“正是。”萧尽听了不解道:“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是我好意又不能让人知道。”   温南楼叹道:“院里水缸中的人残废得不成人形,却都一刀毙命,刀伤直入心口。萧少侠手中宝刀与众不同,刃口刀尖独一无二,若尸首被人瞧见难免要生误会。”   萧尽愣了一下道:“我和段大哥一个个问得清清楚楚,那些人苦受折磨数年,早不存生念,只求速死,我才动手替他们了断。”   宁承轻也叹道:“咱们自然信你的话,可世人多痴念,宁可人活着不愿见尸首。你是好意,别人要迁怒你,到时又如何解释得清。”温南楼道:“我与翎妹商量,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萧尽沉默片刻道:“那日我与段大哥询问时,有个人手脚俱损面目溃烂,说话却还清楚。他说自己叫纪为义,外号书剑归一,被囚之前已与青梅竹马的意中人定了亲,起初几年曾想过逃走,可如今四肢残废,面容毁损,已心如死灰,不但求死,死后连尸身也不愿被认识的人瞧见,或许……或许果真是不见更好。”他这般说着,心里却想若宁承轻遇到这样的事,自己愿他就这么不明不白下落不明,还是无论如何都要找见?如果自己遇上,是宁可死不相见,还是以残缺之躯再见所爱之人一面?想来想去始终想不出结果,只盼彼此一生都不会遇到如此惨事,不禁为那些死去的江湖义士哀叹伤怀。   温南楼道:“书剑归一纪为义当年亦是江湖闻名的俊美剑客,可谓人品俊雅文武双全,与飞花玉客林玉儿正是一对璧人,可怜可惜,如今七八年过去,林家已替女儿另结姻亲,不提也罢。”   三人念及此事凄惨,只叹造化弄人,更恨谢凤初心思歹毒,害了许多人的性命,自己却死得轻巧。温南楼见萧尽与宁承轻皆都神色凝重,不愿他们操心此事,转开话头道:“昨日提的事,内弟可有和萧少侠商量?”   萧尽问道:“什么事?”宁承轻道:“姐姐姐夫要咱们一起回仙城山,你去不去?”萧尽道:“你去我自然也去了。”   温南楼以为他们答应,喜道:“既如此,待此地事务料理妥当,咱们即刻雇车马上路。”宁承轻道:“姐夫性急得很,我还没说要去,不过问他一问罢了。”温南楼向来对他捉摸不透,见他反复,无奈道:“玄龙谷虽已剿灭,但江湖之大岂会只有谢凤初这一个心怀不轨之徒。这几日谷中陆续又有人到,大多是因你而来,我瞧人来得齐全,你师兄也已找见,若不肯跟我去仙城山,索性在这将恩怨解开如何?”   宁承轻问道:“如何才算解开?”温南楼正要说话,却听门外吵吵嚷嚷,程柏渊声音最是嘹亮,喝道:“你们这些人自诩江湖英雄,武林豪杰,才过两月就忘了庐阳长生道院定下的期限,这一年里不得与那两个小子为难。老夫在这,今日谁也不准进屋去。”   宁承轻微微一笑道:“程老爷子还是这么气壮,怎么又和人吵起来?”温南楼道:“寒江剑阁知会各派,消息一传出去,江湖上人尽皆知,有些未曾到过庐阳比武大会的得知了你的下落,自然也找了过来。”   萧尽道:“他们又想做什么?承轻不顾重伤舍身救人,难道救命之恩也不及十几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吗?”他替宁承轻气愤,怒从心起,火到胸口不由一阵剧痛,忍不住呛咳起来。   宁承轻忙替他顺了顺后背,轻轻拍着道:“你也气性这么大,又不是头一次,不如让他们进来听听有什么话说。”   温南楼道:“你们伤还没好,该多休息静养。方才我说要解开恩怨倒也不急在今日,我去将他们劝住,慢慢商议不迟。”他刚起身,程柏渊已气呼呼跨步进来,大声道:“丁老二不识大体,怎么也说不通,要不是看在他这次通风报信尚算及时的份上,老夫非和他斗上一斗不可!”   宁承轻见他气得吹胡瞪眼,笑道:“老爷子,你还是别和他斗了,丁二哥脑筋虽不大灵光,武功却高得很,真打起来他又不像我这般敬老爱幼,万一打伤你,你家中两个侄儿又要来报仇,如此冤冤相报永不了,可比我的事麻烦多了。”   程柏渊前日因他重伤失血几近惨死,担了不少心,如今也受不起惊吓,瞧他仍旧面色苍白满是病容,刚一个“臭”字出口,想起宁承轻说过自己叫他一次臭小子,就要回一句老不死,便硬生生忍住,哼道:“你流了那么多血,还没死吗?”   宁承轻道:“且死不了,我也要活着老而不死!”程柏渊道:“小的时候是小贼,等老了就是老贼,看谁惯着你。哼,丁老二虽不通情理,但我仗着这张老脸总算将他劝回去,这几日他们都答应不来烦扰,两个臭……小子赶紧将伤养好,别到时人家找来又要老夫替你们挡刀挡剑。”   宁承轻道:“老爷子你面子大,武功也厉害,你住这屋里咱们才能安心睡觉。”程柏渊原有在门外看守之意,只是碍于脸面不好明说,听宁承轻要他住在屋里,哼一声道:“我一个老头子,与你们住一起白白惹人讨厌,也罢,就在外面坐上一两日。”   温南楼心想老头儿转了性后对宁承轻果然厚爱,也是这小子能言善道,表面口无遮拦,话里话外却将人哄得服服帖帖。   宁承轻哄得程柏渊舒心了,也不肯放过温南楼,转头道:“姐夫我饿了,姐姐厨艺高明,你去求求她再做些好菜来吃。”   温南楼笑道:“翎妹嫌锅灶油腻,平日极少下厨,说你要吃她必定愿意,你们想吃什么,我去与她说。”   萧尽怕宁承轻嘴巴刁钻,专挑繁琐难做的菜式惹恼人家,宁承轻想了想道:“小时候我嘴馋肚饿,我娘总做一碗桂花糯米糖藕。前些日子去谷中后厨找菜油柴禾,见水缸里有存着不少秋藕。”   温南楼道:“这容易,你们等着,我去说。”说完兴冲冲去找妻子,程柏渊见萧尽与宁承轻说了些话,又有困倦疲惫之色,当即一言不发搬了椅子到门外坐着。   萧宁二人等众人离去,才放心握着手躺下养伤。 第一百四十四章 岩岩尸骨空遗恨   如此过了约有六七日,宁承轻自己写了方子,请人抓药煎剂,不但肩膀断骨渐渐接长,气血也恢复不少。萧尽更是身强体健,血气方刚,早已好得齐全。   郭翎得了宁承轻夸赞,心血来潮,每日洗手做菜,连带温南楼亦饱足口福。   萧宁二人暂在玄龙谷养伤,群豪之中与他们毫无瓜葛的已告辞离去不少,余下众人迟疑不决,寒江剑阁以连若秋、叶剑成为首,丁以绣不走,他们自然也都留下。   这日萧尽又听门外吵闹,正要出去瞧。宁承轻道:“他们等了这些日子也该等不下去了,果然今日要来。”话音刚落便有人敲门而入,来人源源不止,霎时里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萧尽见人数众多,虽未有敌意却也感剑拔弩张,不由自主伸手去找自己的刀,只要拒霜在手,心里便有底气,他拿定主意不肯再让人欺负宁承轻。   不一会儿程柏渊赶到,站在当间单刀拄地,目光一扫道:“你们有什么话要说快说。我程家两兄弟命丧宁家,经此一役已想明白,大丈夫恩怨分明,岂能迁怒无辜。我大哥程恩甫、三弟程定显之死,知情者早已葬身火海,因而就此作罢,他日另有线索再做打算,如违此言便如此刀。”说罢手指一捏刀尖,生生折去一截。   群豪见他没头没脑地撞进来,不等别人开口先自己立誓,那是铁了心要站在宁承轻这边。众人都知追讨宁家后人是他起头,没成想事到如今他反倒护短,都是暗暗称奇。   有人道:“程前辈切勿义愤激动,咱们这些人的性命都是宁公子所救,此来亦是致谢,哪有寻仇的道理。”众人纷纷称是,都道只来探望,不日便要离去。   这时有个三十出头的人越众而出道:“程老前辈宽宏大度人所不及,只是我关师叔之死不知如何交代。庐阳剑派比武大会,在下因琐事缠身不曾参与,这几日宁公子受伤静养也不敢打扰,如今两位伤势趋好,这才斗胆前来询问,望程前辈与两位给在下一个交待。”   程柏渊往他面上一瞧,见是北医关如是的师侄霍臻,倒有些为难。当初自己与关如是去宁家后山找人,关如是确被萧尽所杀,亲眼目睹者不少。别人是为十余年前的旧事,这人却要为两年前的命案讨公道,不说清楚实难罢休。   萧尽朗声道:“关如是是我杀的,不关承轻的事。他要水月白芙,又先动手想置承轻于死地,我情急上前救人,刀剑无眼实属寻常。”   霍臻初次见他,原是错过庐阳剑派比武后听说宁承轻人在玄龙谷才匆忙赶到,前几日在河边险些被鬼蜂蛰伤,又是宁承轻舍命相救众人,因此不能言语过激惹犯众怒,只好言相询,谁知萧尽不懂他表面客套,一提关如是想到便是那胖子当初擒住宁承轻撕开衣襟要搜他身上有无水月白芙的情景,说话也不客气。   群豪皆知谢凤初劫掳宁承轻是因觊觎宁家奇毒,要强夺水月白芙,如今萧尽说关如是也想要水月白芙,言下之意岂非是堂堂北医仙与玄龙谷谢氏父子一丘之貉。霍臻面色不善道:“关师叔悬壶济世,平素为人有目共睹,即便有意寻求水月白芙也绝不是为私利,其中定然深有误会。”   当日关如是混战中袭向宁承轻,被萧尽一刀刺死,二人说了什么话,程柏渊也只听到只字片语,未闻其详,但他自庐阳一行与萧宁二人联手对敌铁手佛封威,对两人品性为人早已大为改观,回想起来竟不信萧尽会无缘无故杀人。   霍臻道:“在下今日到此,并非兴师问罪,只是关师叔无故身亡,总该有个说法才是。”萧尽道:“我方才说了,是关如是一掌向承轻头顶击落,我见情势危急才不留余力将他刺死,你要为他报仇,找我就是。”   霍臻见他强硬,虽心里不甘,可碍于程柏渊与温南楼在场不得发作。僵持之际,忽听有人道:“萧少侠与宁公子不肯明说,正是为护着关神医数十年济世救人的名声,你不感激,反而咄咄逼人,非要关如是一世虚名毁于身后不成?”   霍臻抬头寻找说话之人,见是个身形佝偻,面目憔悴的老人,也不放心上,问道:“尊驾何出此言?”   老人道:“这里的英雄好汉都是非亲非故,因江湖义气救人除害才聚到一处,咱们江湖中人,谁的刀头没沾过点血,不过是俯仰无愧天地,行止无愧于心罢了。关神医济世救人自是善举,可谁能说他一生之中没做过一件亏心事?”   霍臻听他言语中意有所指,不禁语气恭敬追问一句:“老先生似乎知道内情,何不把话说敞亮些?”   老人道:“你当真要听?”霍臻对关如是这位师叔人品名望皆十分信服,认定他遭人杀害必然错在对方,因此自信道:“老先生但说无妨。”   老人道:“那我就说说风来剑客陈唐风的旧事。”群豪听到他忽然提起已故之人,都是一怔,要知风来剑客陈唐风出身武林名门,当年名满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如今与他年纪相当的,回想往日江湖武林,都是意气风发悠然神往。老人娓娓道来,直说到陈唐风身受重伤,去找关如是医治。   萧尽瞧他双眼如电,不似老者,心想这人是谁,怎的如此眼熟。只听老人道:“陈唐风求医关如是,最后仍伤重而亡,可有此事?”   陈唐风之死起因是曲敖与他相斗中毒重伤,虽事后二人惺惺相惜,可大错已成,实在怪不得别人。江湖搏斗日日皆有,技不如人死伤难免,也非人人都追究死因。只是霍臻确有见过曲敖送陈唐风前来求医,他虽为师叔打抱不平,但也不能信口雌黄,只得点头道:“不错,当年的确有人送陈大侠来找师叔救治,师叔宅心仁厚,不忍见其伤重痛苦,因此悉心救治。”老人哼笑一声道:“悉心救治,那后来又如何?”   霍臻道:“自然是治好了。”老人问道:“你亲眼瞧见?”霍臻道:“关师叔平生治伤救人从未有过失手,可谓药到病除,若没治好自然懊恼不已,我身为同门晚辈岂会不知。”老人冷笑道:“我信他确有懊恼,但将丑事瞒住不宣,也非正人君子所为。”霍臻略一迟疑,不知他说的是什么丑事,一时不敢回应。   老人忽而哈哈笑道:“关如是就算有九十九颗医者仁心,但只那一颗脏心烂肺也足以叫他以命抵偿。他胡乱试药害死陈大哥,今日你执意替他追究萧少侠杀人之错,那这往日之仇近日之怨就少不得要好好分说分说。”   言毕他将脸上面具一扯露出真容,萧尽忽然喊道:“曲大哥,是你来了!”   当日在青石镇上,萧尽与宁承轻并未瞧见曲敖长相,但他行事做派却是不改,目光中桀骜豪迈之色实难认错,萧尽不等他扯去面具已将他身份叫破。   曲敖半途听江湖传讯宁承轻与萧尽被擒,寒江剑阁正找人攻破玄龙谷除恶救人,自是义不容辞,哪有半分犹豫。他因久不履江湖,不愿以真容示人,因此易容改扮混在群豪中来到此处,又见宁承轻舍命救人,与萧尽都是身受重伤,心想果然没瞧错他们,心中快慰。   眼下关如是的师侄旧事重提,要问萧尽杀他师叔的罪名,曲敖哪里还能忍住,立刻站出来与他对质。   众人听萧尽喊一声“曲大哥”,再瞧那老人已换了一副模样,看似四十余岁年纪,目光如电顾盼睥睨,实是神威凛凛如神将一般,不由都在心里叫了声好。   温南楼向来惜才,对江湖英雄皆礼让三分,即刻拱手道:“请教这位英雄大名,今日这玄龙谷中武林群雄云集,正好可将过往恩怨说清,相信关神医同门亦不会强词夺理。”   曲敖年轻时也早听说温南楼为人任侠好义,神交已久,二人互通姓名,彼此仰慕。   霍臻却听温南楼拿话堵自己,心中不快,可当日是曲敖亲自送陈唐风前来求医,他人称赤脸豹子,长相威武令人过目难忘,霍臻心知确是本人不错,便道:“曲大侠与风来剑客陈唐风意气相投,为他抱不平自是不错,但凡事也讲一个有理有据,你说关师叔害死陈大侠,可有实证?”   曲敖本是从宁承轻那里听来陈唐风死因,并无确凿凭证,但他经宁承轻点破后细细琢磨,便觉这事果然有许多疑点,因此离了青石镇后再去追查当年旧案。   曲敖道:“眼下我没有实证……”此言一出,群豪中便有窃窃私语,似是笑话他无凭无据信口开河。曲敖不以为意道:“眼下虽没有,但要说有也是立刻就有的。”   温南楼怕他意气用事,将话说死下不来台,忙替他解围道:“曲大侠不急自证,咱们可将当年之事从头说起,或有可查之处。”   曲敖道:“不必。”说着将自己背上背的包袱解下,放在桌上。群雄见包袱圆圆滚滚,不知里面裹着什么,待曲敖解开一瞧,却是个青瓷坛子,一时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曲敖伸手一指道:“当日我将陈大哥送去关神医处求医治伤,关如是不容我进谷,我想他医术自有不可传人之道,因此恭恭敬敬在谷外餐风露宿等了将近半月不敢走开。十二天后,他遣人出来告知,陈大哥因伤势过重,药石无医,终不得救,又将尸首抱出转交于我。我见陈大哥因与我动手重伤不治,内疚于心自责不已,抱着尸身到山间风景秀丽处将他埋了,做了坟,磕了头,从此退隐江湖。直到几月前,我才听闻陈大哥并非死于重伤,而是关如是将他治好后,拿他当试药的药人,令他苦受折磨,不甘而亡。陈大哥沉冤未雪,曲某这口气始终咽不下去,如今抵着冒犯亡灵之过,将来下十八层地狱也甘心受罪,已将陈大哥的尸骨挖出在此,请宁公子或在场有验尸的能人,请验看陈大哥究竟因何故而死,还他一个公道。” 第一百四十五章 月明云净真相白   宁承轻方才见曲敖除去易容,已知他要替萧尽出头,可也万万没想到他为人如此执着,竟千里迢迢赶回陈唐风墓前将尸骨挖出。   群雄虽对此事均感好奇,但挖坟掘骨毕竟对死去之人大为不敬,一时都眼望桌上一堆人骨默不作声。   温南楼道:“曲大侠既有此疑惑,能查明真相自然最好。”说罢转问众人谁肯捡骨验尸。霍臻道:“我也愿为关师叔讨公道,只是不知曲大侠如何证明青瓷坛里的尸骨是陈唐风的,若从乱坟堆里随意找个死人,抹上药让大家去验,岂非更难说得清楚。”   曲敖道:“当年北医门下弟子领了关如是之命将陈大哥的尸首亲手交于我,你可知道?”   霍臻当年未曾亲见,只道陈唐风送来时惊动了关如是,事后却不了了之,他以为是师叔医术高明将人治愈后放任其自行离去了。今日曲敖一口咬定关如是非但没治好伤,反令陈唐风惨死谷中,再遣人偷偷送出尸首,霍臻既不知情,便不敢胡乱应声。曲敖接着道:“我从来只认得贵派北医关如是,称他一声神医,于你门下弟子各人皆不相识,当年送陈大哥尸首的那名弟子约略十七八岁,眉间有痣。我见陈大哥尸身痛不欲生,问起缘故,那名弟子支支吾吾,最后只道伤重不治,我再要细问,远处有人唤他云珠,他听了便急急而去,不曾理我。霍先生不信,可将他找来对质。”   霍臻一愣,心想关师叔是有个叫云珠的弟子,资质寻常性情内向,在弟子中并不出众,平日也从不遣他出去待客,若非曲敖提起,自己早已忘了这人,况且他学无所成,早在十余年前脱离师门,已非本门弟子,眼下更不知人在哪里。   曲敖见他不再辩驳质疑,便也不追问,捡起一根肱骨,面露悲戚之色道:“我年少无知,一味好勇斗狠,遇见陈大哥非要比个高低,这里的刀痕就是我砍的。”   群豪听了往那根骨头上望去,见刀伤入骨,想见当年两人争斗之凶险,再想如今,不由感叹江湖好汉不打不相识,斗罢煮酒论剑的惺惺相惜之情。   曲敖手抚陈唐风尸骨,又再捡起一根肋骨,目光却往人群中一扫,定在一人面上道:“韦无招,你被笑面鬼追杀时,陈大哥拔刀相助,替你挡了一斧正在胸前肋骨,你可还记得?”   被他叫到名字的人面色煞白犹如病鬼,外号白日鬼影。韦无招先咳嗽两声才道:“我自然记得,陈大侠义薄云天,救命之恩哪能忘记。”曲敖冷笑道:“你既记得,为何要我点名才肯开口?”韦无招兀自笑了两声道:“方才我不知你要验骨,无凭无据,万一说错岂不让人笑话。这肋骨上伤痕分毫不错,我信是陈大侠的尸骨。”   曲敖听他认了,再低头找骨骸上的伤口与人印证,竟都分毫不错,即便当事之人不在,他也能说清来龙去脉令人信服。群豪听他对陈唐风生平如数家珍,渐渐深信不疑。曲敖道:“陈大哥为人仁义慷慨,我二人虽有相惜之意,却无相交之时,至他死后我将他往日所做义举打听得来,才知他受过的伤远比那日重得多。陈大哥命硬如此,绝不会伤重不治,关如是为一己私欲炼药折磨他,眼下我证实尸骨无错,请各位验吧。”   他虽说“各位”,目光却只瞧着宁承轻。   宁承轻哪会不懂他心意,说道:“我虽年轻不知事,还略懂些药理医术,可与各位医道前辈一起验一验陈大侠的尸骨。”   温南楼心知此事对萧尽有利,若真如曲敖说的那般,关如是所作所为便天所不容,即便萧尽当日杀他并不为此,却也算给众人一个交代。   程柏渊见霍臻有些不情愿,开口道:“当日关神医是我找来,他死也有我之故,咱们明人不做暗事,验出并无药死症状,你便与姓萧的小子堂堂正正比一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咱们都不插手。可若真验出异样,就不要怪我偏袒这小子了。”   温南楼听他说这话分明已有偏袒之意却还不自知,不由暗中失笑。   霍臻骑虎难下只得答应,众人见有宁承轻起头,懂些药理的也都技痒想来一试,不一会儿便聚了五六个叫得上名姓的江湖神医。   温南楼另辟一处空屋,让几人同处一室勘验尸骨。   宁承轻年方弱冠,那六人即便知道他是药圣宁闻之的儿子也不曾放在心上,都略有小觑之心,因此先各自刮骨取髓查验死因。宁承轻在一旁瞧了会儿,见一个八字胡的先生捻着指尖一点骨粉蹙眉不语,便也在他方才摸过的地方抹了一把,放到鼻尖细闻。   那人望他一眼,宁承轻反倒请教他:“先生瞧这可是魇草粉?”此人正是与程柏渊相识的卢天川,家中世代行医,在京城开设医馆声名极响,听宁承轻客气一问,自然而然答道:“有些像,魇草生于阴湿之地,人服后目生幻梦,日久癫狂。陈唐风重伤而亡体内怎会有这等毒物?”   宁承轻双手捧起骸骨,恭恭敬敬,对故去之人不曾亵渎,说道:“可菘芝清香又是解毒沁心的药物,能祛魇草之毒。”卢天川一怔,心想菘芝新鲜制药才有淡淡清香,如今人已死去十余年,哪里还能从尸骨上闻出味道,正想这年轻人好大喜功,不懂装懂,却听另一人附和道:“不错,确实菘芝去魇草毒,可谓对症下药。”   卢天川转头一瞧,说话之人面目丑陋,一对三角眼,斜眉歪嘴,鼻孔朝天,长着一缕稀稀拉拉的胡子。卢天川自小学医,认识不少江湖上有名的医师,知道此人外号“天嗅散人”,生来嗅觉异于常人,寻常闻不到的气味他一闻便知来历。卢天川不信宁承轻的话,却不能不信天嗅散人的鼻子,听他说完立刻肃然道:“魇草本就极罕见,又不是致命毒药,想令人目幻癫狂而死,少说也得一两年才成。江湖人出手斗狠也不会往兵刃暗器上涂这毒,当真古怪。”   宁承轻道:“岂止魇草之毒,胸腹有蝎花毒,腰间青龙藤,五脏内还曾遍布火蚀虫与丹蛇鳞砂。”他将尸骨分门别类一一摆好,几人听了均觉惊骇。卢天川道:“这都是奇毒,有过一种便痛不欲生,怎可同时用在一人身上,这这这……”   他行医一生,从未遇过如此情形,一时语无伦次。天嗅散人沉吟道:“虽有这些毒药,可亦有灵根草、青芙蓉、金丝血参、甘云露等等珍贵灵药,也是彼此对症,并无不妥。”   宁承轻道:“正是一边下毒一边救治,才叫人生不如死。”卢天川不解道:“关神医……关如是与陈唐风无冤无仇,为何下此毒手?”   宁承轻道:“方才曲大侠细数陈唐风仗剑江湖所受之伤,哪一次不凶险,换做旁人只怕早已命丧黄泉,他却次次死里逃生,好转痊愈。陈大侠身强体壮雄健过人,体质习于毒性,不但伤好得快,连毒也不轻易起效,各位都是医者,有这样一个人让你试药,可会心动?”   卢天川咳嗽一声道:“咱们医者道义为先,如何能以人试药,关如是心生邪念误入歧途,我等自然不能与他同有此念。宁公子小小年纪,辨毒识药之能超群绝伦,老夫实在佩服。”   宁承轻忙道:“晚辈班门弄斧,还请各位前辈将辨认出的药名记下,好向外头等候的英雄好汉交代。”   卢天川曾听程柏渊说宁闻之的儿子尚在人世,臭小子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谁知今日一见却谦逊有礼,哪有半分狂妄之态,于是笑道:“正该如此。”   几人齐心协力,将陈唐风尸骨中尚能辨认的药名写在纸上,事成一瞧,洋洋洒洒竟有数十种之多,各人嘴上不说,暗中咋舌。   宁承轻拿了单子打开房门,先瞧是萧尽,微微一笑,迎向一旁曲敖。他道:“陈大侠身前所用的药都在这里,有些年时已久不能辨明,但一个重伤之人,死前短短几日服下如此多药实非正常,真相如何还请众位定夺。”   曲敖见纸上密密麻麻写满小字,且多有魇草、蝎花之类剧毒物,心中悲愤不能自已。他将药单扔给霍臻,霍臻见了也是满面通红,羞愧难当,毕竟这份单子不是宁承轻一人写下,天嗅散人等都认可,卢天川更是官侠两道通吃,不必为这点江湖恩怨砸了自家招牌。   曲敖道:“关如是害我陈大哥受尽折磨,现今死于萧少侠刀下,正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在下多谢萧少侠仗义出手,只恨我不能亲手替陈大哥报仇,让那歹毒的恶贼这般轻易丧命。”   他言语激愤,怒火冲天,又占了天大的道理,谁还能再替关如是出头碰壁,连霍臻也不敢多言,羞愧之中拂袖而去。   宁承轻挨到萧尽身旁,悄悄拉他衣袖道:“曲大哥为了护你这般动情。”萧尽道:“他为陈大侠伤心,也不只为我。”   宁承轻笑道:“为陈大侠伤心固然是有的,可曲大哥是绿林英雄,流血不流泪,若不为你岂肯在众人面前示弱。你这小狗讨人喜欢,大家向着你也是福气。”   萧尽只觉他手指在自己掌心拨挠,不由笑道:“没有你,咱们与曲大哥又怎会有这段缘分,说来说去还是你有福气。”   宁承轻与他相对一笑,劫后余生心头喜悦,这半月多来所受苦难痛楚终是烟消云散。 第一百四十六章 泪照血书侠骨香   曲敖小心翼翼将陈唐风的尸骨收拾起来装回瓷坛,又用厚布包好缚在身上。   宁承轻道:“曲大哥可有去处?”曲敖道:“我原本以为陈大哥是为我所害,当年将他落葬后再无脸回去见他,多亏有你告诉我真相。如今既知是关如是害他丧命,便不能再将他葬在北医仙谷附近。曲某一介武夫,父母早亡,无妻无子,自是孑然一身。当年本想与陈大哥结金兰之义,携手闯江湖,既不能如愿我就带陈大哥尸骨走遍山河,将他活着时未曾走过的地方都走上一遍罢了。”   萧尽听他说了这番话,虽多无奈憾意却又豪气勃发,一时热血上涌道:“曲大哥要去哪,咱们也相送一程。”   曲敖笑道:“你俩伤势初愈还不曾大好,怎可跟着我餐风露宿,今日惜别,来日何愁不能再见。”萧尽见他去意已决,心想这些日子他带着陈唐风的尸骨四处漂泊,也算了却心愿,或许不愿有旁人打搅,只得依依不舍道:“曲大哥常来江南走动,我与承轻有了落脚处定会想法送信给你,请大哥与陈大侠一同来小住做客。”   曲敖笑道:“好好好,有那一日,不管曲某身在何处也定千里赴会。”两人用力握一握手,曲敖向宁承轻抱拳道别后就此离去。   至此,宁承轻与各方恩怨唯剩十余年前宁家灭门这一件,温南楼深知他百般拖延,其实内心不愿对人说明,可这既是他家中秘密,又关系到各派仗义襄助死于宁家的武林义士,不明不白终成各人心结。好在方才曲敖将陈唐风与关如是的旧案说明,此刻群豪都觉宁家之事虽有蹊跷,但萧宁二人行得正、坐得端,一路而来仗义行侠、舍己救人,正是得人心而无可指摘,因此再不想为难他们。   宁承轻在人群中不见丁以绣,便向温南楼打听。温南楼道:“寒江剑阁的连少侠被鬼蜂蜇伤,我将他安排在空房养伤,请他叶师兄照料,丁大侠想必也在那里。”   宁承轻道:“鬼蜂毒性甚烈,蛰到深处必定当场就死,即便蜇得浅,时间久了也要溃烂生脓。还有哪些人被蛰到,咱们取药庐里现成的药材做了解毒药,分给各位治伤。”   温南楼喜道:“我也有此意,只是怕你劳累。”程柏渊道:“何必要这小子亲自动手,将药方写了,让老卢拿去做药就是。”说着又将卢天川唤来,卢家在京城中也算豪富,到了江湖被他如此差遣,却是交情甚好,笑道:“宁公子医术精湛,深得令尊真传,我虽虚长几岁,但以能者为尊,打个下手不妨事。”   他方才验骨时已对宁承轻十分钦佩,因此言语客气随和,宁承轻亦是以礼相待,拟了药方交给他。半日后解药熬制做成,分别给予各派中了鬼蜂之毒的人服下。   这日连若秋毒伤好转,叶剑成正扶着他在院中走动。   萧尽见他面颊被毒蜂蜇伤,虽已敷药包扎,仍有毁容之险,心想他原本年少英俊,因此毁了容貌岂不可惜。连若秋见了他却笑笑道:“萧少侠伤好了,我听师兄说这回全靠你和宁公子,咱们这一群人才能得活命。眼下我手脚还不大灵便,只等全好了才来拜谢。”   萧尽忙道:“连少侠不必客气,要这么说还多亏两位召集同门与各派英雄前来救援,救命之恩是我该感激不尽才对。”   连若秋虽曾因丁家兄弟的缘故与他二人有些纠葛,可终是名门正派弟子,宁承轻不但舍命救了自己,连寒江剑阁这许多同门师兄弟都一并救下,心中如何不钦佩感激。   萧尽道:“连少侠伤得不轻,我这有外伤灵药,你擦在伤处或许能快些痊愈。”说着伸手到怀中取了七花玉苓膏的玉匣出来。   连若秋与叶剑成见他不吝将如此灵药信手相赠,都知他诚心待人,若推却反倒是自己虚伪做作,正要道谢接过,忽听一旁宁承轻道:“这药用不得。”   三人听了都一愣,宁承轻笑道:“连少侠不要误会,我不是贪惜灵药不肯送人,只是七花玉苓膏断骨生肌,保命为先,伤口好得快却易留疤。”   连若秋豪气顿生道:“男子汉大丈夫脸上有些疤有什么要紧,令师兄山洪下救了云门剑派冯少侠,如今面上也留了疤,谁能不敬他是英雄好汉?”   宁承轻听他夸奖段云山,十分喜欢,笑道:“那是自然,江湖英雄谁身上没几处伤痕。只是连少侠少年英俊又尚未娶亲,破了相未免美中不足,我这里已另配了药膏,连少侠自己用后有效,同门中有伤到头脸的亦可敷用。”   他将一盒药膏交给二人,叶剑成代连若秋谢过接下,正这时见丁以绣背了行囊,将长剑缚在背后,脸色凝重往山下走。   连若秋见他如此,忙唤道:“二哥,你去哪里?”   丁以绣道:“此间事了,我不便多留,你伤好些后就与师兄弟们一同回剑阁去吧。”连若秋与叶剑成都知他心结已深,如今宁承轻驱逐毒蜂救下许多江湖英雄,救命之恩早已与父辈恩怨相抵,再追根究底,强求他替父认错已是蛮不讲理。丁以绣虽执拗,但要他忘恩负义,不认救命之恩,那为兄长雪恨讨还公道云云也说不通了。   这几日他思来想去,终不得其要,早上起来才打定主意一走了之,从此回山中小屋,余生就在兄长墓前长伴,再不管江湖恩怨。   宁承轻见他郁郁寡欢,知道他自幼敬重兄长丁以锦,长此以往心事必成心病,想了想,下定决心将他唤住道:“丁大侠请留步。”   丁以绣与他本无交情,不去找他麻烦已是最大让步,谁想他竟出言挽留。不止丁以绣,一旁萧尽、连若秋、叶剑成、温南楼、程柏渊等人也颇感意外。   宁承轻道:“丁大侠,我知道你对令兄之死耿耿于怀,不得真相心中总是郁结难消。上回你拿出一块碎布血书,要我认我爹娘害死令兄,不知那血书你可还带在身上?”   丁以绣一心为兄报仇,这等要紧证物又是丁以锦亲手所写,自是小心收藏,日日夜夜随身带着,当下伸手到怀里将血书取出。   温南楼与程柏渊从未见过丁以锦的绝笔,一瞥之下见碎布上血字沥沥,都是心里一沉。   宁承轻道:“可否让我仔细瞧瞧?”丁以绣向来珍视这封血书,岂肯轻易交于他人之手,今日不知为何听宁承轻想瞧,反而就此递去。   宁承轻小心接过,将血书上能辨认出的字默默读了一遍,随后抬头望着丁以绣道:“我有些话想和丁大侠说,但只能你我二人单独相谈,不能再有旁人,丁大侠可愿听?”   丁以绣斩钉截铁回了一个“好”,宁承轻又道:“丁大侠武功超群,路见不平亦能出手相助,我想请丁大侠在程老爷子和温大侠面前立个誓。”   丁以绣目光一凛,问道:“起什么誓?”宁承轻道:“一是你我之间说的话,丁大侠不可再告诉别人。二是丁大侠此去若自暴自弃不得振作……就来世投胎变个小狗。”   众人听他前面说得正经,后来却又成儿戏,如三岁小孩玩笑一般,不禁有的皱眉有的苦笑。丁以绣哼道:“我此生不能为兄长报仇,原没打算有下辈子,你说就说,不说别碍我下山。”   宁承轻道:“那请丁大侠跟我到房里来。”萧尽怕他二人一言不合又生嫌隙,也想进屋陪着,宁承轻伸手一拦,笑道:“你也不准进来,我只和丁大侠说话。”   萧尽一愣,但见他心意已决并非玩笑,只得道:“那你小心些,别乱说话惹得人家打你,有什么事就大声叫我!”   宁承轻还未接口,丁以绣已横他一眼。萧尽怕他为难宁承轻,也不敢怎样,只站在门外等候。温南楼见萧尽着急,劝他稍安勿躁。连若秋也有些担心道:“不知宁公子要对二哥说什么话?”叶剑成道:“宁公子虽聪明精乖爱捉弄人,却不会随便与二哥玩笑,不妨等上一等便知分晓。”   程柏渊道:“那臭小子何止爱捉弄人,嘴里也没个分寸,丁老二又是头倔牛,劝也不听,你们是他朋友,本该劝他放下仇怨,如何却反助他找上门来。”   萧尽与温南楼听他如此责备,都想当初你不也是一样十头牛都拉不回,比丁以绣有过之无不及,只是各人看在他年事已高,又一心维护宁承轻,才都不做声。   众人在门外等了许久,萧尽几次想敲门询问,温南楼都轻轻阻止要他不可打扰。连若秋与叶剑成知道事关重大,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反倒十分耐心。   终于房门咯吱一响,应声而开,几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去,却见丁以绣面色苍白憔悴,眉梢眼角多了几分悲色,短短一个时辰里竟似苍老许多。   连若秋迎上前去唤道:“二哥。”丁以绣充耳不闻,双眼直直瞧着前方,见远近有不少各派弟子、江湖侠士走动,有的与他一样已将行囊整备齐全,即刻要下山出谷,另有丁处舟、赵归义等与温南楼夫妇、程柏渊交好,尚无先行离去之意。   丁以绣痴站门前,萧尽却只记挂宁承轻,进屋一瞧,见他好端端的并无大碍才放心。   萧尽问道:“你对他说了什么?怎么他出了屋子愣愣怔怔,好像失了魂一样?”宁承轻一扫往日计谋得偿时的玩笑之色,说道:“我问他是不是无论如何都要知道真相,即便事情经过并非他所想那样也非知不可?他毫不犹豫说是,我见他如此坚决,就将当年还记得的事如数告诉了他。”   萧尽道:“原来你记得当年的事,怎的不早些告诉我,害我替你担心着急,快说给我听。”宁承轻摇头道:“从今以后咱们谁也不提这事,就当我不知道罢。”萧尽虽万分好奇,但想他不肯说定有道理,且瞧丁以绣失魂落魄的模样,将来应当不会再来寻仇生事,如今救了这些江湖人士免遭蜂噬,自然恩怨两消太平无事,于是不再追问,只拉着宁承轻说些闲话。   二人正在屋中说话,忽听门外丁以绣放声道:“各位留步。” 第一百四十七章 忆昔当年死别离   宁承轻本有些心不在焉,听他呼声反倒一愣,起身往门外走去。   萧尽瞧他神色有异,不放心也跟了出去。两人来到屋外,见空地上聚了不少人,原本向温南楼辞行的各门各派也都驻足暂留。   程柏渊见萧尽与宁承轻出来,气道:“丁老二不知中了什么邪,平日沉默寡言,大哥青竹剑客丁以锦去世后便如行尸走肉一般。哼,年纪不小如此依恋兄长,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也不知要说什么,若还心里放不下非要与你这臭小子纠缠不清,我这老不死的便代他父兄好好教训他一番。”   他一口气臭小子老不死全说完了,宁承轻却笑不出来,目光转去瞧丁以绣,正逢段云山送吃的来,见此阵仗也微微皱眉,提着食盒走到萧宁二人身旁。   青竹剑客丁以锦当年侠名远播,声震武林,与其交好的各派高手不少,可丁以绣这个性子孤僻一心学武的弟弟却少有朋友,众人都瞧在他大哥面上称他一声丁二侠,实则与他都不甚熟稔。   丁以绣面色凄凉情绪激荡,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道:“在下丁以绣,家兄丁以锦十二年前死于江南药圣宁家。这些年我一心追寻兄长死因,今日终于自宁闻之的儿子口中得知真相。我知道诸位之中也有亲友同门死于宁家,但各人报各仇,丁某一向独来独往,不曾向各位打听过往,直到方才……我才知晓,各派死伤与家兄皆有关系。”   他说到这里,群雄都一愣,心想各派死伤与宁闻之有关还说得过,怎会与丁以锦牵连在一起。   丁以绣不容人细想,又要往下说,宁承轻跨步拦道:“丁大侠,你答应过不将你我说的话告诉别人,况且你兄长之死与旁人无关,若我方才所说有什么误会,我再与你另做解释。”   丁以绣瞧他一眼道:“我从未答应你什么,即便真起誓,下辈子做猪做狗又如何?我也不曾误会,你说得清清楚楚,连只有我和大哥儿时玩笑的事也说得分毫不错,令我不得不信是大哥……唉,是他亲口说给你爹听的。大哥一生正直,从未做过亏心事。他因偶染恶疾,求医宁家,恰逢宁闻之仇家上门,得各派襄助齐聚庄中。大哥身染恶疫,自己浑然不知,虽得救治,不到半日反又恶化,一日间传遍庄中上下,无人得以幸免,山下村民亦受感染。宁家灭门与各派师友亡故,皆因此疫。我大哥生而光明磊落,死后背上祸害众人的骂名,我本于心不安,但为全名声让恩人之子成众矢之的,大哥泉下有知定也不能安心。我与大哥虽非亲生,手足之情却更胜同胞,今日就代他向各派受恶疫所累死于宁家的英雄赔罪。”   说罢他一掀衣袍下摆,双膝跪地向群豪连磕几个头,随后挺身而起道:“我与宁家恩怨明了,只剩大恩未报,宁公子将家传水月白芙交于我保管,丁某活一日便绝不让它再现江湖,有不死心的尽管来夺。”   群雄先听他自揭其短,将当年丁以锦之死真相公之于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磕头谢罪,再将水月白芙据为己有,可谓一气呵成毫不犹豫,说完飞身下山,头也不回地走了,众人慑于他气势凛然,竟无一人阻拦。   连若秋与叶剑成也惊诧不已,忙携剑阁弟子一路追去,余下各派哗然,心中却都觉不是滋味,不多时已有人领了弟子前来向宁承轻说话,萧尽虽不认得此人,却见过他背后挂着黄穗的长剑,剑鞘与当日冯海寅的佩剑一样刻着“云门”二字。   那人道:“在下云门剑派常君砚,先谢宁公子与萧少侠救我冯师弟。”宁承轻道:“常大侠不必多礼,救冯少侠的是我师兄,你谢他就是。”   常君砚又向段云山道谢,说道:“寒江剑阁的连少侠与叶大侠遣人将冯师弟护送回时已捎了信将来龙去脉说明,敝派上下皆感念三位救命之恩。家师得知后与众师伯师叔商议,当年闵师叔之死一笔勾销,往日都是误会,此次派我前来也是为与宁公子冰释前嫌,如今丁二侠亲口说了实情,当真再好不过,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着拱手施礼,与宁承轻道别。   云门剑派去后,又有其余门派前来告辞,众人承他救命之情,加之丁以绣素来为人执拗,绝不会三言两语被人劝服,既然他不惜下跪替兄长赔罪,自都深信不疑。   温南楼送走众人,留了几个知心好友善后。当晚,郭翎摆席请萧尽与宁承轻小聚,席间温南楼见宁承轻闷闷不乐,问他如何。   宁承轻道:“我原本只想告诉丁大侠他大哥是因病而死,没什么仇家,盼他不要终日耿耿于怀,想着报那空想的血海深仇。没想到他为人如此耿直,向众人和盘托出,实是有气魄有担当的英雄豪杰,是我小瞧了他。”   温南楼道:“贤弟不必这么想,我见他磕了那三个头,站起身来神色已非之前那般沮丧,正是心结已解,拿得起放得下,走出其兄阴霾,将来反倒能在江湖上好好成一番事业。”   萧尽极少见宁承轻如此郁郁寡欢,听温南楼在一旁劝解,只默不作声替他夹了爱吃的菜在碗里。宁承轻倒非优柔寡断、百结难舒之人,想了一会儿自行开解,低头一瞧面前小碗里鸡鸭鱼肉堆了许多吃的,萧尽还在替他夹菜,不由好笑道:“这么多我如何吃得完?”   萧尽道:“你多吃些,身子好了自然就开心了。”宁承轻道:“我哪有不开心,丁大侠走时说我将水月白芙交给他保管,从此后找我要水月白芙的人怕是会少许多。”   温南楼好奇道:“你当真给了他么?”宁承轻道:“今日当着姐姐姐夫和程老爷子的面,我实话实说绝无虚言,水月白芙不过是江湖上以讹传讹,将我爹为我亲制的解毒药方当做绝世奇毒。我爹得知后一哂置之,与我娘玩笑取了水月白芙的名字,意为水中照月,芙蓉低昂之意。此前我与各派误会已深,蛇面阎罗等人又时时觊觎,这才将计就计借天下奇毒之名自保。我与丁大侠只谈其兄之死,从未提及水月白芙,他甘愿揽下麻烦替我挡灾,这份恩义实难回报。”   萧尽道:“既然没有,方才就该当着众人的面说明白,扯谎总不大好。”在座几人都朝他望去,郭翎笑道:“萧少侠果然是爽直之人,可惜世上并非人人如你一般问心无愧,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水月白芙这等早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东西,你说没有,别人未必肯信,只有说了在谁手里,那人武功高强人所不及,自然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得手。我本想今日事了,不管水月白芙有是没有,都请我爹做主说已存在仙城山,没想到让丁以绣抢了先。也好,他一向独来独往行踪飘忽,又是个痴心练武的武痴,剑术武功之高应当还在我夫妇二人之上,由他揽在身上反而放心。将来若有什么事,咱们也当义不容辞出手相助。”   段云山听郭翎如此回护,又得知宁承轻认了她当姐姐,心中宽慰,席上敬酒致谢。   温南楼道:“咱们在这有些日子,如今谷中无辜的仆从、药童和船夫都已给了银两遣散出去,各派又走得差不多,但玄龙谷屋宇连绵,基业颇大,若就此空置怕以后引来盗贼匪类占山为王,难免四处作乱祸害乡邻。因此咱们走前索性将院落放火烧毁,将船也撤去,不教人再进来。”   程柏渊道:“很好,就要这般斩草除根方得安宁。”温南楼不曾告诉他玄龙谷禁地中关了许多被毒虫折磨的江湖侠士,如今罪魁祸首谢凤初已死,也算替他们报了血海深仇,这事总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怕程柏渊心肠耿直守不住秘密,因此连他一起瞒过。   宁承轻道:“我还想多留几日,谢氏父子虽为恶多年,但玄龙谷中有不少稀世难得的草药,一并烧去未免可惜,不如移盆另栽,将来养活或能制药救人。”温南楼甚喜道:“能治病救人自是好事,我与翎妹左右无事陪你多住些日子,也有个照应。”   郭翎道:“厨房还存着些米面,养了鸡鸭,多住十天半月绰绰有余。”温南楼笑道:“那我岂非又有口福。”众人听了都是一笑,其乐融融。   散席后,萧尽与宁承轻忙了一日才得独处,都无睡意,见窗外月色溶溶,秋风徐徐,虽不到中秋却月圆如镜,便趁无人出来赏月。   萧尽抱了宁承轻跃上屋顶,宁承轻又抱一坛酒,两人坐在檐上望天。   萧尽道:“你伤没好,不可饮酒。”宁承轻哼一声道:“这是药酒,喝了伤才好得快。”他瞧一会儿月亮,忽然道:“那晚也是圆月。”萧尽问道:“哪一晚?”宁承轻道:“我娘把我从家里送出去的那一晚。”   萧尽一怔,心想明明记得他说过那天昏了过去,醒来已在后院外的林子里,怎又成了宁夫人将他送出庄外呢?   宁承轻道:“你觉得我记糊涂了是不是?我记得很清楚,我知道那个蒙面穿黑衣的人就是我爹。他以为我睡着了,悄悄进来,在床边瞧了我许久。”   萧尽奇怪道:“他来瞧儿子为什么要换夜行衣,又为什么蒙着脸?”宁承轻道:“他不想让我知道是他,可他又是我爹,我便不瞧他面貌,身上的药味也是一闻就认得出来。”萧尽迟疑片刻,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却不敢多问。   宁承轻道:“你是不是奇怪他为什么不想我知道他是谁?因为他不是来哄我睡觉,是想掐死我。”萧尽一惊,忽然间往事涌上心头,心道难怪他如此坚韧之人初遇时被自己掐住喉咙,立刻就流下泪来,原来是心中有伤,真情流露。萧尽道:“你爹娘对你十分疼爱,知道你生来体弱,想尽办法救你性命,怎会突然要杀你,定有什么误会罢。”   宁承轻道:“他以为我也活不过几日,就要变得和我哥哥姐姐一般手脚糜烂,痛苦致死。唉,我哥哥姐姐也是他杀的。”萧尽听了心中岂止吃惊,更涌起一股心酸疼惜,将他手掌轻轻握住,只觉五指冰冷,在自己手心颤抖不止。   宁承轻道:“小狗子,这秘密在我心里存了十几年,谁也不敢说,连师兄也不知道。师兄去外面办事回来,刚到门外便被驱离,爹命人喊话,要他退到五里外无人处,因此师兄其实并不知庄中发生什么事。现在……我想说给你一个人听,你听不听?” 第一百四十八章 会向三生记前缘   萧尽捏着他手指慢慢焐热了,说道:“你只说给我一个人听,我喜欢得很。”宁承轻道:“丁以锦来求医时,身上已有溃烂之症,强撑到我家中。彼时有个外号鬼面人屠的恶人方桓,因在江湖上作恶,被我爹毒伤教训,一时怀恨在心,纠集江湖上穷凶极恶之辈扬言要屠尽宁家满门。我爹原本不放在心上,可消息不胫而走,引得各派仗义出手,纷纷到宁家助阵。程家兄弟都是我爹好友,我知道他们好心,因此程老头儿处处与我作对,一路追着我喊打喊杀,我也看在往日程家与我爹娘情面上不与他太过计较。”   他微微住声,停了半晌又道:“丁以锦不知自己身染恶疫,以为是遭仇家施毒,他这一进宁家家门,阴差阳错,将庄中许多人都害死了。”   萧尽心突突直跳,想到白天丁以绣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知他得知是自己敬爱的兄长将疫病传给众人至宁家灭门后,心中作何感想。   他道:“丁以绣虽执拗以极,却是光明磊落的汉子,宁可下跪认错也不愿你替他大哥顶罪。”宁承轻道:“我自然没罪,他大哥却也无错,世间疫病多有不治,又或是咱们闻所未闻,见也没见过的。所幸他怕被仇家追杀,一路只捡偏僻山路,未曾去到城镇集市,只上山时路过山下村民家。”   萧尽道:“难怪封威说见到庄中家丁下山埋尸,还说不用埋,将尸首和房子一并烧了,原来并非他说谎。”宁承轻道:“山下农户的孩子年纪尚小不出两日已染病死了,我爹怕他们走动,再把疫病带到各处,便将未死的人接到庄中安置,死去的烧尸埋骨。”   萧尽道:“你爹真是个好人。”宁承轻道:“你说他是好人,可那些农户到了家里也是他杀的,平民百姓没那么多舍生取义的念头,只求一家老小平安无事,有人怕死向他求饶,他也不曾心软。”萧尽道:“那是万般无奈之举,你爹若有法救治定然也不会杀那些人。要我说,死在你家里的各派高手都是大英雄大豪杰,否则以各人武功,区区一个庄院围墙大门又如何挡得住。他们知道染了重病,都自愿留在庄中,这才保住方圆百里乃至山下城镇村落平安无事。”   宁承轻道:“我大哥那年十七,二姐年方及笄,爹将他们唤来时大哥已不能站立,二姐半边脸生脓溃烂,哭个不停。爹问大哥怕不怕死,他是长兄向来硬气,大声说不怕。爹再问二姐,姐姐年纪小,生得漂亮,知道脸上脓疮治不好哭得伤心,可听爹这么问,忽然收了泪说大哥不怕,她也不怕。我爹将二人抱住,不知说了什么,自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们。”   萧尽听得心里难过,自忖自己父母姐姐虽也遭人杀害,可毕竟那时年方三岁不大懂事,且因害怕将往事忘得一干二净,比起宁承轻眼见父亲亲手了断一双儿女性命,总要好得多。他心生怜惜,解下自己外衣披在宁承轻肩头,将他轻轻一搂。两人偎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地喝酒,渐渐又觉热起来。   宁承轻道:“我年纪太小,爹没像对兄姐那样当面问我怕不怕死,却半夜换衣蒙面想趁我熟睡将我掐死……事到临头,他终究还是手软,后来……”   萧尽记得他说过后来又来了个黑影,不知是谁,就道:“后来你昏了过去,醒来已在庄外,段大哥背着你。”   宁承轻摇了摇头道:“那是骗你的,我不但醒着,还听到他们说话,后来的那个黑影是我娘。”萧尽愣了愣道:“你娘?”宁承轻道:“我娘舍不得我,求爹不要杀我。她说我只是染了风寒,身上没有溃烂之处,并非疫病,或许天可怜见不让宁家绝后。我爹说这满庄英雄好汉都自愿赴死以绝疫症,难道他却要为我徇私不成。还说不可心存侥幸,到时疫病传去死伤无数,不知多少人家要家破人亡。我娘苦苦哀求,说我天生体质与常人有异,或许不会得病,两人说着说着,各自抹泪不止。”   萧尽想见当日他不过六岁孩童,听父母谈论自己生死竟能不发一声亦不哭闹,心智已远胜大人,可也因早慧比寻常孩子更懂生离死别。   宁承轻道:“最后终是我娘说服了我爹。她说庄中上下唯独我一人未有病症,此病发作不出十日死,死前浑身溃烂痛苦不堪,如今庄外山间已无人烟,不如将我送去后山林子里,能活就活,不能活亦是天命如此。我爹怕我乱闯乱走下山遇人,想到师兄在庄外,想要托付又怕连累他。”   萧尽道:“你爹想错段大哥,他怎会嫌你连累,怕是宁愿自己死也要护着你。”宁承轻道:“师兄是待我很好很好,爹要他远远瞧着我,十日后无事才可靠近,师兄却怕我挨饿受冻,背着我在山上找了山洞落脚。他虽从未说过为宁家舍身赴难,但我知道他抱着我在洞中避风躲雨,生火取暖,打猎摘果,其实心意已决,若疫病发作便与我一同死在山林里。”   萧尽道:“还好你没得病,还好有段大哥在。”他心中后怕,若没有段云山,宁承轻一个弱质孩童如何在林中活命,又如何平平安安度过这十余年到今日与自己相见相爱。他将宁承轻搂得紧些道:“从今往后咱们要活得好好的,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宁承轻笑道:“你不去阎王老爷那里投胎当小狗了?”萧尽道:“等七老八十,老得闭眼蹬腿再去投胎也来得及。这世上许多地方咱们都还没见过,五六十年怕也不够。唉,多亏丁大侠揽了水月白芙这桩麻烦在身上,不知他去了哪里,日后见到需得好好谢他才是。”   宁承轻道:“他多半先要回大哥坟前哭个一年半载,要找他,去那山上木屋管保能找到。”萧尽道:“丁大侠最敬重兄长,几月前你我跪在他大哥墓前磕头认错他也不肯听,为何今日一说就将他说服?”   宁承轻道:“青竹剑客丁以锦对我爹说自己父母已故,身边只有一个弟弟,虽为继母所生,却亲如同胞手足。只是这个弟弟性子倔强刚硬,遇事不知变通转圜,得知自己死在宁家定会上门生事,必须留下书信说明缘由。”萧尽道:“就是那张衣摆写的血书么?”   宁承轻点头道:“他双手生脓溃烂,拿不起纸笔,我爹撕了衣衫让他以指代笔写的书信,我偷偷瞧见,一字一句至今记得。”说着他倚靠萧尽肩膀,将烧得残缺不全的血书逐字背了一遍。当日丁以绣拿出血书与他对质,他明知有误却死守秘密,一来丁以绣正气头上不肯听信,二来怕他听了丧魂落魄,心神俱损。   “余不慎罹恶疾困于宁家,药圣妙手亦回天乏术生还无望。余唯恐死后遗毒三江疫传四方,若累及无辜,余之罪也。今当焚骨于野,扬灰逐风。吾弟以绣,愚兄此身当殁,勿咎旁人寻怨报仇,切记,兄以锦垂死绝笔。”   宁承轻说完,萧尽与他相对无言,抬头望一轮明月,只觉天地无垠星汉寥廓,浮生若寄百年如梦,谁又能躲得过命数,如今能携手在此共饮已是万幸,更当珍惜。   宁承轻道:“我儿时不懂爹娘为何将家人杀了,还要放火烧庄。爹夜里想掐死我,这些年每每想起总是恨他,若非我娘心软求情,我早就死了。他为求大义不顾一切,我也不替他辩白,让他背这毒害武林众道的恶名。”   萧尽道:“你嘴上这么说,心里可不是这么想,你要真不明白,那天在丁以锦墓前就不会与丁以绣顶嘴。你知道你爹是个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只是小孩气性,气他要杀你罢了。”   宁承轻忽然将他脸捧住,萧尽虽与他两情相悦,可被他这么目不转睛地瞧着又觉羞涩,忍不住问道:“你瞧什么?”宁承轻道:“我不气他要杀我了,他是心疼我,怕我病症发作得迟,不但要像大哥二姐那般受苦,到时他也不在了,无人能帮我解脱。我爹虽不行走江湖,却身负武功,一个六岁孩童稍一施力立刻就死,没半点痛苦。”他轻抚萧尽面颊,手指在他鬓边绕转道:“如今有了你,我更明白我爹的心意。心里有个爱逾性命的人,是绝不愿他受半点痛苦,也不忍他孤苦伶仃独个儿在外等死。我娘后来说动我爹将我送走,也是他二人相信师兄能如自己一般待我,才下的决心。小狗子,你说得对,将来咱们活就好好活着,活得天长地久。”   萧尽不等他说完,就道:“死也死在一处,来世做小猪小狗都不分开。”宁承轻失笑道:“你说什么?谁要当小猪小狗,我下辈子,再下辈子都要当人,你记得别喝孟婆汤,我来找你,你可不能不认。”   萧尽道:“你见了我就有法子做孟婆汤的解药,我吃下去就又认得你了。”宁承轻听他玩笑中约了三世相认,便将方才那些往事愁绪抛在脑后。萧尽见他月光下眉目俊美,好生爱慕,想去他腮边一吻,忽然一阵疾风掠过,扑一声将二人脚下摆的酒坛打得粉碎。   萧尽一惊忙去拿刀,宁承轻却不动声色从碎酒坛里捡出一柄小小飞刀,刀柄系着块小绸布。他解开一瞧,绸布上画着柄滴血小刀,下方写着两个字“下来”。   萧尽问道:“是谁放暗器,莫非玄龙谷还有余孽未除?不行,我先送你去温大侠那里,再找人手搜寻放暗器的人。”宁承轻道:“你别忙,这么晚了,一点小事闹得大家睡不安稳,快仔细瞧瞧,这小刀不是你赤刀门的记号么?”   萧尽细看,果然是赤刀印记,再瞧字迹已十分眼熟道:“好像是孟姐姐的字,她怎会在这里?”宁承轻道:“你姐姐想见你,还不快去。谷中恶人早已除尽哪有余孽,你去吧,我在这等着,有事就大声喊你。”   萧尽道:“不好,这里风大,我还是送你去屋里等。”说着将他抱下屋檐,等他进屋关上门窗才往暗器飞来的方向追去。 第一百四十九章 千载不离比翼游   萧尽两头心急,又记挂宁承轻,又想见孟别昔,飞身到院外林中,猛一道白光迎面而来。萧尽脚下一错止住步伐,顿身后翻躲过一击,虽惊险万状却喜不自禁喊道:“孟姐姐,真的是你。”   孟别昔一剑刺出,见阔别已久萧尽武功非但不曾落下,反倒更有精进,心中稍慰,收了软剑板着脸道:“你方才与那小子在屋顶上做什么?”   萧尽听她质问先愣了愣,忽而想到孟别昔投来飞刀时,自己正想亲宁承轻面颊,不由脸上一红道:“没,没做什么。”孟别昔道:“你与姓宁的小子关起门来胡闹,我权当不见,谁知如今越发大胆,虽是晚上就不怕被人瞧见?”   萧尽知道她因自己遭遇痛恨儿女情爱,但不知自己与宁承轻这般互生爱慕如何看待,一时间不敢作声。   孟别昔将他骂了一通,却又不说要他与宁承轻撂开,萧尽等了一会儿,悄悄抬头望,眼前已换了一个黑衣长袍的男子背对自己。   萧尽见这背影何等熟悉,立刻跪下道:“义父。”左天应闻言轻哼一声。萧尽不知他为何到此,但想自己离了庐阳两个多月也不曾回赤刀门,或去祭拜父母,心里有愧说不出话,只悄悄抬眼打量。   左天应道:“你受了重伤,跪在地上又要伤身。”萧尽赶紧道:“我伤得不重,已好得差不多了,义父和孟姐姐怎会前来?”左天应道:“你又在外面闯祸,闹到要铁背金龙郭崇举发英雄贴救你和那小子,倒是挺威风的。江湖上与你不相干的三教九流、黑白两道都眼巴巴地赶来玄龙谷,我这个赤刀门门主、名义上的义父若不来,岂不落人话柄。”   萧尽道:“怎么是郭老前辈发的英雄帖,不是寒江剑阁么?”左天应道:“凭寒江剑阁那几个初学乍练的小子有什么能耐敢闯玄龙谷,如今你已算得江湖上一号成名人物,谁见了不喊你一声萧少侠。”   萧尽羞得满脸通红,见左天应转身立刻垂下头去不敢仰视。左天应道:“我原想你一辈子在赤刀门吃穿不愁,能安稳度日也就足够,谁知雏凤初鸣,终究不同凡响。你是木长枫的儿子,这江湖武林该有你一席之地。”   萧尽听他说着说着,竟都是夸奖自己之言,不由自主抬头偷瞧,左天应背负双手,面露微笑。萧尽想了想道:“义父责备的是,如今玄龙谷覆灭,宁家的事也已了却,将来再不会惹是生非,教义父和孟姐姐担心。”   左天应道:“你先起来,谁教你每次见我就跪下认错,是姓宁的小子吗?”萧尽愣道:“没有,他没教过。”左天应道:“哼,这回又是因为他宁家的事连累你差点丢了小命,幸好没事,这就跟我回去吧。”   萧尽大吃一惊道:“义父,他,他伤还没好全,我怎能丢下他不管,况且……况且……”左天应问道:“况且什么?你现编一个借口说给我听听。他受伤自有他师兄照顾,你们往日素不相识,他不也好好活到十几岁模样,难道还缺你照顾不成?”   萧尽张口结舌,一时难以辩驳,但想若不违拗左天应便要和宁承轻分开,心中实属不愿,便道:“我与他生死之交,今后无论如何要在一起。”左天应道:“生死之交我见得多了,我与你爹也可算生死之交,却不曾说过无论如何要在一起的话。”   萧尽把心一横,终是说出口道:“我喜欢他,一刻也不想分别,从今往后我和他生生世世都在一块儿,将来老了死了,到地府当了鬼,下辈子投胎也不分开。”他大着胆子说出这些话,只听林子里一声冷哼,是孟别昔的声音,又一声轻笑,却不知是谁。   左天应道:“姓宁的小子男生女相,长得也太过俊俏,莫非你将他当做女子不成?”萧尽正色道:“我从未认错他,不论他是男是女,我都喜欢他。”他自知这话惊世骇俗,虽世间男风多有盛行,但当着长辈的面直言不讳却极少见。萧尽说完也是心中狂跳,头脸火热。   左天应听了只是冷笑道:“胡闹,你年纪已不小,将来成家立业,娶妻生子,难道还能与他形影不离?”萧尽道:“咱们商量好的,将来买个园子住,不娶妻不生子也能过日子。”   左天应道:“你俩行止乖悖,胡作非为,如今觉得好玩才这么想,日后反悔又如何,况且哪来的钱买园子置家产?”萧尽正想摸怀里银票给他瞧,左天应抬手一扬,将一个小包裹扔给他,面上仍不假颜色道:“这是你木家的东西,早该给你,我不是你亲爹,不能替他管教你,今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问我。”   萧尽接了包裹内心惶恐,待要开口,左天应已不知所踪。萧尽站起喊了两声义父,见林中人影腾起,身姿飘逸,却是孟别昔随左天应而去。他正自怔忡,忽见一道金光闪过,伸手接住一瞧,是锭一两的金子。   掷金之人也已远去,只有声音传来道:“萧师弟,来日新宅落成,记得叫我上门道贺,这锭金子就当随礼吧!”萧尽听他嗓音熟悉,想了想原来是唐寒。左天应得了消息不放心萧尽落在玄龙谷的人手里,可不但自己亲来,还带了孟别昔与唐寒,可见何等珍视。萧尽只觉这三人都已算得世上待他最好的亲人,一同前来救护自己,胸口温暖,眼眶又热起来。   他上前一步,向三人离去的方向喊道:“义父、孟姐姐、唐师兄,等我事了后就回赤刀门探望,你们……你们多多保重。”喊到后来语声哽咽,抱着左天应扔来的包裹站在林中痴痴远望。没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萧尽心有惆怅警觉仍在,手按长刀转身去一望,见宁承轻从树后钻出来,笑着问道:“你喊什么?”   萧尽见是他,也问道:“叫你在屋里躲着,怎么又出来?”宁承轻道:“我不放心,怕一只小狗被你义父抓回去,所以要出来瞧瞧。”   萧尽听他嘴上玩笑,面上却是才放下心来的模样,心知他担心自己被左天应带走不假,不由想握他手掌教他放心。宁承轻将他怀里包裹抢过来,笑嘻嘻道:“你义父给你什么好东西,给我瞧瞧。”说罢打开包裹,见里面放着几张银票,约莫有一万两,另一对金镯子、一对玉佩。龙凤金镯倒也罢了,难得玉佩是对比翼鸟儿,合在一处背面又是并蒂莲,巧夺天工,十分精巧雅致。   宁承轻幼时家中富有,新奇玩物见过不少,拿了这对玉佩却爱不释手道:“这是不是你爹娘留给你娶媳妇儿的聘礼?”   萧尽道:“爹娘去世时我才三岁,哪里能想到我娶媳妇儿的事,你可别胡说。”宁承轻道:“那就是你爹娘的定情之物,你义父不知哪里找到,如今还给你让你娶媳妇儿的。”   萧尽心烦道:“我不娶媳妇儿,你还不知道么?”   宁承轻见他动气才不说笑,摸着玉佩道:“这两枚玉佩送我一个行不行?”萧尽道:“你喜欢就都送你。”宁承轻道:“我只要一个,你也留一个,这样咱们各有一半,以后就不能分开了。”   萧尽喜道:“好啊,说好了可不能变。”说着将玉佩拆成两块,给宁承轻一块,自己留下一块。两人各自拿着玉佩,心里说不出的甜蜜。   宁承轻道:“原来那些银两买房置地绰绰有余,你义父又给了一些,现下要论咱们两人富甲一方也说得过,明日就整备行李出谷去吧。”萧尽本就不爱在玄龙谷里住着,听他要走正合心意,说道:“很好,我去告诉段大哥天亮走,你说先去哪?”   宁承轻道:“咱们先回一趟枫林镇,瞧瞧狼七和小九儿过得如何,若受人欺负就将他们带着。白芷肩伤好了些,他愿意跟着咱们,将来庄子建好也需有人照看。”萧尽道:“还有金角银角,这些日子在山里玩得疯了。去过枫林镇,再去哪?”   宁承轻道:“我原本打定主意再不想回家,只盼离那伤心之地远远的,可如今兜兜转转,经过那么多事,反倒有些想回去了。”萧尽道:“你想去哪就去哪,我都陪着你,咱们将你宁家旧宅清理一番,重建庄院,后山谷里的藏书不知烧完没有,银角或许还想家呢。”   宁承轻被他说得心动不已,二人议计一番,携手回屋,却是心情激荡,同榻而眠都睡不着,你一言我一语聊起将来的事,直说到天亮才罢休。   起床后,宁承轻告诉段云山今日要下山出谷,段云山自去整理行囊。温南楼夫妇与程柏渊也有去意,好在谷中琐事料理得差不多,众人下山前在各处院落放火,将玄龙谷屋宅烧得一干二净,不令山贼盘踞作巢。   至此群豪尽皆离去,坐船到谷外各自分别。   郭翎心中不舍,赠了马匹盘缠,与萧宁二人依依惜别,临别嘱咐年底定要来仙城山相聚。   此番遇险身陷玄龙谷,待到离谷已半月有余,不止萧尽、宁承轻与段云山有恍如隔世之感,金角银角亦觉快活,不出二里地就追追逐逐跑进山林撒欢打滚,扑鸟追兔,不见踪影。   玄龙谷地处荒山绝岭,方圆百里杳无人烟,一行四人自早上赶到傍晚才瞧见远处有人烟。晚上借宿农家,白芷得了自由仍是难改奴仆身份,见段云山张罗饭菜也赶着帮忙。   宁承轻得意道:“如今咱们也会做饭了,今日师兄歇歇,我和小狗做给你吃。”段云山道:“你与萧兄弟再好也不可胡乱玩笑,怎么张口闭口叫他小狗。”宁承轻道:“我就爱叫他小狗,他不服气叫我小猪我也喜欢。”   段云山见他二人胡闹,却都欢欢喜喜丝毫不恼,心想此番大难不死,彼此情意更坚,只得由得他们去了。 第一百五十章 藏刀攒花作家人   段云山听宁承轻说要与萧尽做饭只当玩笑,谁知萧尽听了也非要露一手。   两人与丁以绣在荒山上住了大半月,不能说精擅烹调,好歹煮熟能吃,偶尔也得美味。段云山在旁看了一会儿也嫌多余,索性由他们摆弄,自去院里喂马。   一时灶间鸡飞狗跳,惹得农家主妇都来瞧热闹,萧尽依着宁承轻教的法子煮了一锅鸡汤,一大碗红烧肉,就着馒头端上饭桌。   段云山尝了味道竟觉不错,再瞧宁承轻已将肉夹在馒头里吃了半个。他想小师弟自幼锦衣玉食,平日吃穿用物十分讲究,十年里虽住破庙,自己也是打扫得干干净净,每日餐食均拿精瓷小碗盛了才吃,与萧尽一起久了却如此随意起来。   段云山受宁闻之夫妇托付救下小师弟,怜惜他幼小失怙,事事照顾溺爱,又怕自己有什么闪失,将来他孤身一人难以自处。如今有了萧尽,宁承轻为他性情脾气大改,欢笑多有愁肠不再,段云山看在眼里自是欣慰。   晚上四人各自睡去,次日继续赶路,这一路却平静无波,黑白两道再无上门找麻烦的。如此一路回到青枫山下枫林镇,段云山到镇上打听狼七与小九的消息,镇上乞儿都道几个佩剑的好汉将人带走,留了书信在此。   段云山接过乞儿递来书信,原来是云门派的冯海寅回师门后禀告掌门,云门掌教感念兄弟俩救命之情,派人接去收为弟子,将来若有所成或也是江湖武林后起之秀,好过流落在外无人照料。   出了枫林镇又再转道南下,途经灵器山庄,只见自山脚就张灯结彩,一问之下原来是夏家女儿出嫁,来年儿子也要娶滁州方家小姐过门,可谓双喜临门。   萧尽与宁承轻见夏青棠终得美眷,都为他高兴,既来得巧便顺路上门道贺。   夏照风父子与他们相见喜不自胜,殷勤留住数日。此番故地重回仍住原来的屋子,萧宁二人均觉灵器山庄美轮美奂,秋日枫叶如血,银杏满地,与初春时大不一样。宁承轻本有重建家宅之意,见庄中美景,便与萧尽商量,将来如何在家里也划地改造。   又不知历几何时,辞别灵器山庄,行至江南宁家旧址。   宁承轻离家大半年,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却也得了数不尽的甜蜜爱恋,正是心绪澎湃难以自抑。萧尽再到宁家,回想当年宁闻之夫妇为不令恶疫散播,宁可亲手杀死一双儿女,背下十年骂名,如此侠骨柔肠、仁义为先,实是世间罕有,心中也难平复。   宁承轻道:“明日召集工匠,先将废墟清理干净,再画图纸重新建宅造园。咱们去后山谷里瞧瞧,若没烧尽便能暂时落脚。”   段云山将行囊卸下栓好马匹,领着白芷一同来到假山,当日因在地室放了千钧石将入口堵住,这回不能从地缝下去。宁承轻却熟门熟路,在山石中找了一会儿,摸到机关机括重将巨石移开。   萧尽道:“原来当日你说放下千钧石再出不去也是骗我的。”宁承轻笑道:“那时你不信我,我不信你,自然要留后招,这庄院是我爹娘苦心打造,只有关别人,哪有关自己的道理?”   说话间来到密室,两年前宁承轻以四十七卦泽水困打开象门进入山谷,后为躲避程柏渊等人追捕从藏书阁密道离去,象门一进一出,卦相生变,只进不出却无变化,仍以泽水困开启。   白芷从未见过如此复杂难启之门,又好奇又兴奋。萧尽对在宁家后山谷中那两年与宁承轻朝夕相伴的平静岁月甚是怀念,越走越快,忽闻一阵焦灰气扑鼻而来,原来已到藏书阁前。   当初不得已将书阁烧毁逃生,萧尽心中早有阁中藏书全部毁于一旦的憾念,此刻闻到焦土气味,拿拒霜扫开灰尘推门一瞧,果然大半书架烧得面目全非,架上藏书已成灰烬,不由大叹可惜。宁承轻扫了一眼道:“还好,里面那墙上还留了几本,总算没全烧完。”   萧尽道:“都是你先祖世代存下的孤本珍藏,烧了实在可惜。”宁承轻道:“孤本烧了固然有些可惜,可若记得书里写的内容倒也不妨事。这世上之物来来去去,生生灭灭,哪有长存不损的呢?你爱看书,咱们找人去各地买,买不到的我记在心里,花些时间写下来就是了,过得几百年,岂不又是一屋子的善本、孤本、珍本。”   萧尽道:“你说的是,我也记得些,回头一并写下来。”二人说着话,携手穿过烧毁的书阁,沿密道回到谷中,一时满山锦绣、鸟语花香,扑面清风醉人心神。   白芷喜道:“这山谷可比玄龙谷美得多了。”说罢又觉失言,如何能将宁家美景与玄龙谷那等恶山恶水相比。宁承轻却笑道:“小白芷,你见得少,世间美景多得很,咱们先把家建好,回头再带你出去玩儿。”   白芷道:“小人能见到这里的景色已不枉此生,哪敢劳烦公子带我去见世面,只要公子出门回来给我讲讲外面的见闻就是了。”萧尽道:“出去玩儿有什么劳不劳烦,段大哥也一起去。”   段云山听他说游山玩水也带上自己,不由笑了笑。宁承轻道:“师兄笑了,这十几年里可是难得一见的。”段云山一愣,回想起来果真是自宁家灭门后再无笑容,一颗心只记挂着宁承轻这个小师弟,直到今日云消雾散,才终得展颜开怀。   山谷中小屋仍是原样,几人一起动手,打了溪水扫除灰尘,当日便在木屋住下。金角还记得自己狗窝,银角更是如回故乡,一狼一狗在屋前空地上疯玩。   次日,段云山与白芷下山去雇挑夫苦力搬石清山,又要寻觅巧匠丈量土地,传人画图样,盖造庭院楼阁,事情不少。   宁承轻顾念他腿脚不便,又怕他奔波,索性将他瘸了的小腿骨重新接续,虽要将痊愈的腿骨折断,但为将来不留残疾,也只得忍痛而为。段云山十分硬气,即便剧痛也不出声,看着宁承轻小心翼翼替自己接骨,心中反倒欣慰。如此一来,段云山打了夹板养伤,便不能去山下跑腿,白芷亦要留下照顾,找人造房的事自然落在萧尽与宁承轻身上。   二人打点好钱银,出了山谷,牵马下山办事,一路秋风习习,微有凉意。   萧尽披了件衣裳在宁承轻肩头道:“你肩骨重伤还未全好,小心着凉落了病根。”宁承轻听他这么说,就将衣衫系好道:“我骨头长得快,早已不碍事了,反倒是你,身上哪里没有伤,可怜兮兮的一只小狗子。”   萧尽道:“我也好得快,这些日子你天天盯着我吃长肉长骨头的菜,比没伤的时候还壮许多。”宁承轻将他打量一番笑道:“是胖了些,气色也好多了。快走,咱们下山去吃清蒸鲈鱼和大螃蟹,天气凉了鱼蟹都肥美,正好下酒。”   萧尽道:“原来你要段大哥在谷里养伤就是想偷偷下山吃好吃的。”宁承轻道:“咱们吃完也带些给师兄和白芷不就成了,哪用得着偷吃。”他虽这么说,但两人结伴下山办事,何尝不是游玩,心中都有些欣喜快活,又想从此后这般日日相伴、形影不离的日子长长久久,更是甜蜜无限。   二人来到山下城镇,只见热闹非凡,一路走去尽是新巧玩意儿。萧尽自揣了巨款在怀里,瞧见什么好东西都想买来给宁承轻玩一玩,不一会儿就瓶瓶罐罐买了许多。宁承轻见有个陶瓶可爱,正拿起细瞧,一旁卦摊上卜卦的算命先生对萧尽唤道:“这位少侠,我瞧你背负宝刀,器宇不凡,想必大有来头。我今日也未开张,十文钱替你卜一卦如何?”   萧尽本不太信算命卜卦,正要推辞,宁承轻笑道:“先生是瞧他有出息,拿得出十文闲钱么?”算命先生瞧他相貌俊美,绝非凡俗之人,不由恭敬道:“两位品貌出众,皆是俊极无俦的人品,鄙人不才,倒有些不敢随意卜算。”   宁承轻道:“先生不必自谦,我这有十文钱,你且算一卦。”   算命先生听他这么说,拈了铜钱抛掷排卦,得了个咸卦。他拈须晃脑道:“此卦泽山咸,下艮上兑,物之相感,莫如男女,二者相交,夫妇之始也。少侠人品俊雅,近日或有良缘。”   宁承轻斜睨萧尽一眼笑道:“先生算得不准,我来算一卦。”说完不等人开口,也拿铜钱投掷,却是家人卦。他将方才看中的陶瓶放在桌上,回头一瞧,正有个姑娘卖花,便唤到跟前挑了支火红红菊,并些小白菊,随后对萧尽道:“少侠,烦你去河边折一支柳枝儿来。”   萧尽与他在丁以锦墓前学了几日攒花插瓶的手艺,如今也算略通一二,走到河边攀上树梢折下一根柳枝,枝条长得极好,舒展如风,飘逸灵动。   宁承轻将菊花与柳枝插在盆里,对那算命先生道:“巽上离下,这是风火家人。柳枝如风,赤菊似火,风从火生,火因风耀,两两相融,犹同家人。先生说有良缘,我说良缘虽好,不如兴家和睦。”   算命先生见他信手攒花,以花显象,亦感叹服,正要细细欣赏,宁承轻却捧起陶瓶对萧尽道:“今日妙手偶得,这瓶插得极好,咱们带回去放在屋子里,正是兴家之象。”   萧尽替他接过道:“好得很,如今有了家,又有段大哥、白芷、金角和银角,再不用去江湖上打打杀杀,我也学我爹那样,将刀供在你插的花旁。”   宁承轻道:“你刚学一身武功,年纪轻轻就要金盆洗手么?我瞧还早得很,如今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回来有住处有家人,就比以往四处漂泊好得多了。”   二人相视一笑,心满意足,不顾旁人如何往长街扬长而去。   全文完   bydnax   2025.5.30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完了,仿佛是一趟漫长的江湖之旅,这次写得很开心,虽然江湖波谲云诡,但也有很多侠义有爱的人为伴,写到最后甚至有些依依不舍之情。无论如何,故事总会完结,好在还有新故事可以开始,稍过一两天会更新一个番外。然后今年应该是白猎鹰20周年,会写小艾伦的新故事,快则七八月,慢则九十月,总之年内一定会与大家再见,记得要来玩! 第一百五十一章 攒花藏刀番外·春布德泽万物生   又一年春日,一行车马沿大路南行。   车队当先一黑一白两骑骏马,气象非凡、雾鬣飞扬,都是难得一见的宝骑良驹。黑马上坐着个黑衣青年,二十三四岁模样,背负长刀,眉目俊朗,颇有英悍之气,白马上乘的却是个二十出头的俊美少年,穿一身素色绸衫。   时过两年,宁家山庄重建业已告竣,萧尽与宁承轻外出雇用人手,采办陈设器物,此时已在回程路上。二人骑着马,一路走一路说笑。   萧尽道:“你累了没有?前面就到临安城,咱们找个大客栈住下,歇几日再走,有个十天也就到家了。”宁承轻笑道:“你一天问我几遍累不累?”   萧尽道:“你不常骑马,累了就坐车,我在车边也能和你说话。”宁承轻道:“我非但不累,还能和你比比谁骑得快。”说罢扬鞭催马向前疾奔。萧尽怕他跑得太快摔下马背,忙也追去。   此地离城镇不远,大路平坦,又无盗匪出没,二人放心奔驰,一路来到城下。萧尽有意落后让宁承轻得胜,奔到跟前一勒缰绳,见他面色微红双眼含笑,说不尽的俊美潇洒丰神如玉,心中自是喜爱无限。   宁承轻道:“伙计赶车走得慢,不等他们了,左右知道歇宿在城里最大的客栈,咱们先寄了马匹去城里转转。”萧尽知道这几日要到临安,一路与伙计闲聊,都说临安城里的凤笙楼远近闻名,是往来客商必去的大客栈,自不会有错,于是和宁承轻先行一步。   到了凤笙楼下,二人见客栈背靠长街,宽阔气派,朱门三面敞开,正门上金漆招牌光耀夺目,人在楼下已能听见楼里刀杓声响,闻得到酒气肉香。   萧尽与宁承轻衣着体面,店伙一眼瞧见十分殷勤迎出门来替二人牵马。   宁承轻道:“还有空房没有?”店伙道:“有的是,公子要上房,小的这就打扫出两间来。”宁承轻道:“两间不够,得要十间,一会儿我还有伙计过来,你楼下库房也空个一间给咱们存货,要住两三日再走。”   店伙问道:“都要上房么?”宁承轻道:“都要。”店伙心想主人家自己住得好些也说得过,伙计又凭什么住上房,但他好歹在大城大店招呼客人,见惯世面不以为意,笑盈盈将人迎进去,立刻张罗客房。   萧尽上得二楼,拣张临窗雅间的桌子坐下,找小二要酒菜。   宁承轻道:“今下笋嫩味鲜,要一碟闷春笋,黄泥煨鸡,荷叶蒸肉,择嫩芽的莼菜炖火腿汤,还要豆芽炒河螺,桃花糯米糕,酒要新酿的青梅酒。咱们赶路饿了,有好的快先送来。”   小二道声好,将酒菜名一一记下,速去置备。萧尽解下拒霜放在桌上,隔窗一望,见一条小河蜿蜒而过,水波潋滟画舫如织,岸边烟柳笼纱莺啼阵阵,好一派江南春色水乡风光,如人间仙境一般。   宁承轻道:“河中泛舟景色更好,一会儿咱们也坐船去。”萧尽道:“你不会水,怎么爱坐船?”宁承轻笑道:“我掉进水里会有一只不会水的小狗子扑腾着救我起来,我自然不怕了。”   萧尽想起往日两人落水狼狈模样也觉好笑,又想自己与他两相爱悦始终不渝,他若遇险自当奋不顾身。   二人眺望城中热闹街市,说笑一阵,小二赶着将酒菜送上桌。正吃喝间,忽然一阵叮叮咚咚的琴音传来,雅调清幽煞是动人。   宁承轻转头见楼下有个抱琴少女正在卖唱,身旁另有年长笛师为伴。他听一会儿道:“不愧是江南大城,没酒楼客栈卖唱也能有如此清音雅奏,咱们听听罢。”   那少女唱道:“风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劝君莫惜花前醉,今朝花谢,明朝花谢,白了人头。乘兴两三瓯,拣溪山好处追游。但教有酒身无事,有花也好,无花也好,选甚春秋。”   萧尽从小在赤刀门习武练功,绝无闲暇到酒楼戏院听曲看戏,不知她唱的什么,只觉姑娘歌喉清丽,曼妙中又有一丝惆怅,动听得很。   宁承轻道:“曲儿唱得别有韵味,等他们上来该给赏钱。”正说着,歌声一歇,少女低声道:“客官要听的小曲,我唱不来。”   萧尽往楼下张望,见一个锦衣男子背对自己,伸手抓住那姑娘的手笑道:“怎么不会,这里卖唱的人人都会,你要不会,跟我去众仙楼,让那里的姐妹教你。”   少女被他抓住害怕不已,一旁笛师上前赔笑道:“咱们兄妹初到宝地,上不得台面,客官不妨将想听的曲名儿说了,今晚回去就学,明日还请客官来听。”   众人都知他这番话只为求脱身,此地并非青楼妓馆,如何能教个小女孩儿唱出那些淫词艳曲。   萧尽不取拒霜就要起身,被宁承轻扯住道:“你急什么?在临安城里做得起这么大的客栈生意,老板也绝非常人可比。再说光天化日之下那人未必敢在这闹事,你下去将他揍一顿,打坏桌椅反倒要赔钱。”   萧尽道:“那我等他出门再揍。”宁承轻微微一笑道:“他出不出门我不知道,这兄妹俩怕是寸步难行,出了凤笙楼难免遭人掳劫欺负。”   他见小二上楼送菜,便叫住问道:“小哥,楼下调戏卖唱姑娘的是什么人,你可认得?”   小二见他衣袍锦绣,以为是富家子弟,忙低声道:“两位是外地来的,听了也别管闲事。楼下这位姓梁,名叫梁濂,是临安城里大财主的独子,都叫他梁大少,因家中有钱跋扈惯了,常在酒楼戏院、花街柳巷放辟邪侈,谁要不顺他心就倒大霉。好在梁大少虽好色,平日却酷爱妖艳花魁勾栏歌姬,家里原配不管,三妻四妾莺莺燕燕娶了许多,总算没祸害良家女子,今日不知怎的看上这卖唱姑娘,她哥哥不从,触了梁大少爷逆鳞,这不生出事来。”   萧尽听得气愤,宁承轻却道:“原来如此,多谢小哥提醒,咱们只路过,不惹麻烦。”   小二客气道:“公子放心,凤笙楼向来太平,进了店好吃好住,就是梁家少爷也不敢在店里胡闹。”宁承轻道:“小哥再行个方便,一会儿见那兄妹两人得空,你叫他们上来唱曲,我二人帮不上大忙,只给些赏银罢了。”说完给了一小块碎银谢他。   小二喜笑颜开,连道公子心善,一路跑下楼去。   萧尽只顾瞧楼下动静,姓梁的果然调戏一番,酒足饭饱后丢下银两,留话要等那姑娘出门再叙。梁濂随身带着六七个伴当狗腿,自己带去两个,留了四个在客栈外头等候。   卖唱少女与其兄见此情形都是愁容满面,小二记得宁承轻嘱托,推二人上楼唱曲。   萧尽瞧兄妹俩上来,笛师身量高大,相貌儒雅,妹子十五六岁亭亭玉立,娇美可人,因受惊吓,此刻泪水莹莹更惹人怜爱。   笛师打起精神,挣了个笑脸道:“两位公子要听什么曲儿,咱们拣会唱的给二位助兴。”   宁承轻道:“方才那支青杏儿就很好,只唱拿手的就是。”笛师听他们正经听曲,回身要妹妹擦擦泪珠,收拾委屈,拨弦弄琴哀哀戚戚唱了一支北天仙令。   她本就忧愁,唱一句什么“寂寞旅魂惊”,又什么“帘幕夜生寒”,边唱边掉泪。笛师怕妹子哭哭啼啼惹人厌,唱一半忙替她赔罪道歉,再换一曲轻快小调。   萧尽道:“你妹子害怕,不唱了吧,你们别担心,姓梁的不是好人,我去教训了他,你们好早些离去。”笛师虽见他长刀摆在桌上,可人又年轻,不像绿林好汉模样,不由迟疑道:“他们人多,还是本地的,怕不好惹。”   宁承轻道:“大哥如何称呼?”   笛师道:“小人姓周,单名一个剡字,舍妹玉楼与小人是同胞兄妹。”宁承轻道:“周兄一表人才,不像寻常乐师,令妹也有闺秀之姿,何以抛头露面在酒楼卖唱?”   周剡一声长叹道:“不瞒公子,小人原本家道小康,读过些书,前些年家中半夜走水,父母不幸葬身火海,薄有些的积蓄也烧没了,只留我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流落街头卖唱为生。”   宁承轻见他穿着身打了许多补丁的旧衣,妹妹却着新衣,头上还插着支玉簪,心想这人自己俭省,对妹子好也算难得。要知日子艰难,卖儿卖女亦是常有,这女孩儿花容月貌,带在身边难免有好色之徒觊觎,若卖给大户不但省心,且换了银钱置个小屋,将来娶妻生子未尝不能过好日子,何必卖唱乞讨。   宁承轻道:“姓梁的确是此地一霸,他看上你妹子不肯善罢甘休,你愿意将人卖他倒也能免去一场灾祸。”周剡闻言大惊道:“玉楼是我小妹,亦是世上唯一亲眷手足,如何能买卖?”   宁承轻又问道:“那若姓梁的不放过你们,将你打死再夺你妹妹又如何?”周剡说不出话,转眼见妹妹泪如雨下,心中酸痛道:“不成,打死我也不能卖妹妹。”话音未落,周玉楼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向宁承轻与萧尽求道:“小女子愿为奴婢伺候两位公子,求公子买下我,让我哥哥脱了累赘好生离去。”   周剡心如刀割,也跪在一旁,兄妹二人抱头恸哭,将一路而来心酸辛苦尽数哭了出来。   萧尽不忍心,伸手将两人扶起,转头望着宁承轻盼他拿主意。宁承轻道:“梁濂既在门外等,你们不出去不就行了?”   周剡道:“天黑关门,总要出去的。”宁承轻笑道:“这里是客栈,你住在这不出去,掌柜难道还赶你不成?”周剡道:“公子说笑,临安城里最大的客栈,我们如何住得起?”   宁承轻道:“这倒不妨,我已要了十间上房,算算伙计人数,匀一间给你兄妹住如何?”周剡道:“多谢公子好意,那人既是本地,一两日不能打消念头,咱们总不能长久住下去,还得找个法儿偷偷出城才是。”   宁承轻道:“一晚就够。”说着将小二唤来问道:“我要的上房可备好了?”小二知道他出手阔绰,忙道:“好了好了,现都干干净净的。”   宁承轻道:“你将这桌酒菜替我送去,这儿人多嘈杂,咱们要到房里吃酒听曲儿。”小二应声去了,宁承轻请周家兄妹同往,到客房里见摆设净雅,薄蝉翼纱糊窗,摆着花梨案桌,帘幔床帐样样精巧。店伙将酒菜摆好,萧尽叫周剡和玉楼姑娘坐,宁承轻道:“等吃完酒菜,请你们将身上外衣脱了给我。”   周剡闻言一怔道:“小人身上这件破衣烂衫实不值钱,也……也吃不起公子的酒菜。”宁承轻道:“周兄别误会,我想请你们换了衣衫,另找人顶替,将门外那些狗腿伴当引开,你们再悄悄离去便无人知晓。”   周剡道:“那顶替之人岂不遭殃,因我兄妹之事连累他人,我于心不安,不妥不妥。”宁承轻道:“这你不必操心,我自然找那有能耐的帮手,对付狗腿子绰绰有余。”   周剡此刻再看一旁萧尽刀不离身,眉目间英气十足,越瞧越像深藏不露的少年侠客,渐渐信了,起身作揖道:“多谢两位恩公仗义相助,玉楼,快给公子磕头。”   周玉楼闻言立刻跪倒,萧尽眼疾手快将她拦住,宁承轻笑道:“不急,忙还没帮成,等事成了再磕头不迟。两边客房也都是咱们要下的,你们在这换衣,一会儿我再来取。明早卯时前务必在房里寸步不可离开,卯时开店才可出门。”   兄妹二人虽不知他要如何应对,可对他安排都是言听计从。不多时,两人已将身上衣衫换下,萧尽拿了去,回到隔壁房里交给宁承轻道:“你要找什么帮手?我不成吗?”   宁承轻捡起周剡的长袍在他身上比了比道:“高矮差不太多,你练武之人自然壮些,却也能穿。”萧尽笑道:“原来你要我扮他,费这事,等天黑我去门外将那些人的腿都打断,他们兄妹不也能走脱?”   宁承轻道:“打断那些狗腿有什么用?姓梁的半分也不心疼,来日还在城里欺男霸女。”萧尽道:“那我去他家,将他的腿也一并打断。”   宁承轻笑道:“等他养好,你又不在城里了,你说他是害怕再不害人,还是心里有气,变本加厉?”萧尽无奈道:“难不成得将他杀了不成?”   宁承轻道:“咱们耍他玩一玩罢。”说完将萧尽拉到身前,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通。萧尽闻言笑道:“你这是胡闹,还让人占便宜,不成不成。”   宁承轻道:“你只说好不好玩?就是玉楼姑娘身量太小,早几年我刚遇见你那会儿或许还能穿得下,如今长高许多,只得出去另买。”萧尽见他玩性大起,自不肯扫兴,二人一同出门去市集上买颜色样式相似的女子衣物。   这一去一两个时辰,回来时伙计车马已到客栈,正在卸货休整。   宁承轻拉着萧尽回房试了衣衫,他与周玉楼相差四五岁,男子身量与少女又有不同,细看必有破绽,但他容貌俊美,换了女装,梳了头发亦是美女一般。   萧尽初遇时见他扮女子已觉惊奇,此刻二人深情相爱,再做如此打扮更是另有情趣。   宁承轻道:“忘了买根玉簪,你去找周家妹子要来,可更像些。”萧尽依言去了,没一会儿要到玉簪回来道:“这簪子是她娘留下的,咱们用完可要记得还给她。”   宁承轻拿着玉簪瞧了一会儿,想起自己母亲唯一留给他的玉佩此刻不知在哪只小猴崽子手里,虽心胸开朗外物不萦,却也忍不住轻叹一声。   萧尽手笨,宁承轻自己梳好发髻编了辫子,将玉簪插在发间,对镜一瞧,见镜中照出两人样貌,相视一笑均觉有趣。   萧尽道:“可惜这回扮兄妹,不是娘子相公了。”宁承轻笑道:“你扮相公木木樗樗也不大像,不知当人哥哥如何。周剡虽是一介书生,落拓江湖,手无缚鸡之力,有人欺负他妹子倒也不怯,没起过卖手足求富贵的念头,咱们可帮他一帮。”   萧尽点头称是,二人说着说着,见彼此衣着打扮与平日大不一样,忍不住又嬉笑打闹。闹到傍晚,萧尽叫小二送了酒菜到房里,两人吃饱等到天黑客栈打样关门。   萧尽假扮周剡,带着拒霜多有不便,就将青渊藏在怀里防身,窗开一线往街上观瞧。宁承轻道:“那些狗腿久等不见周家兄妹出门,又不能就此回去交差,定在附近藏身,只待夜深行事。咱们等一会儿街上没人了再出去。”   萧尽转身乍见他脸上薄施脂粉姿容绝丽,呆了一呆。宁承轻趁他没防备,凑上前在他颊边一吻。萧尽伸手将脸颊上沾的胭脂抹去道:“咱们办正事可别胡闹,没的被人看穿计策。”   宁承轻道:“那些狗腿哪能看穿我妙计,只是一会儿我少说话,该说的都由你说。”他已是成年男子,再不似几年前十五六岁模样,说话嗓音也瞒不了人,未免露相自然不可开口。   宁承轻对萧尽嘱咐一番,告诉他如何行事,不多久街上已无行人走动,二人悄声下楼,摸到灶间柴房,开了后院门。   萧尽道:“从这里出去,他们没瞧见怎么办?”宁承轻道:“没瞧见就让他们瞧见。”说完拉着他往街上跑。   此时林花犹香、堤柳飘絮,正是春暖和风时,二人深夜奔逃虽是假戏却也真情。宁承轻为引人来追,有意往暗巷躲,才走不远,听身后脚步声响,不及回头已被人一把搂住。   那人惯是老手,将他口鼻捂住,堵了嘴,另一人拿麻袋将人兜头套住,抽麻绳捆起来。   萧尽虽知是计,也担心他们弄伤宁承轻,抢上前去道:“你们做什么?”那人瞧也不瞧,抬腿朝他踢一脚道:“梁大少看上你妹子,要娶她做妾,识相的远远当个大舅子,不识相只好当死哥哥了。”   萧尽不能就此作罢,仍上前抢人,引得几个狗腿打手上来对他拳打脚踢。萧尽身负武功,内力深厚,寻常拳脚岂能伤他分毫,只是假作被打,倒地不起。   几人抢了宁承轻,萧尽等他们走远,飞身上房尾随追赶,渐渐来到城中一处大宅,见一二里大的园子里亭台轩榭,小径曲折,外人随意闯入找人实属不易,亏得宁承轻想出这法子,跟着几个狗腿摸进屋子。   萧尽身轻如燕,挂在檐下往屋里一瞧,几人将麻袋放到床上即刻转身离去。他见宁承轻躺着不动又生担心,想去瞧瞧再躲房梁不迟,这时房门一响,一个锦衣男子跨步进来。   萧尽白天在酒楼上只见梁濂背影,不知他长相如何,此时借着月色对窗一望,这人身材高大,面阔口方,也算一表人才,可惜神情猥琐是个好色之徒。   梁濂见伴当们果然将人掳来放在床上,喜不自胜,上前一把搂住,隔着袋子手已往腰间摸去。萧尽心想这人如此贪色,定要他长长记性,一辈子不敢再动这歪心思。   梁濂迫不及待将麻袋扯下,与堵了嘴的宁承轻一照面,却是一愣。他在凤笙楼里见过周玉楼,心生邪念要抢来做妾,这时见麻袋中掳来的“女子”俊秀绝俗,比白天见时更添丽质,一时失神,片刻后才笑道:“小娘子,你到了夜里怎的更标致了。”说话间扯去宁承轻嘴里布团,伸嘴就亲。   萧尽哪能容他轻薄,推窗而入,身形一晃已到床边,出手如风将梁濂上身几处穴道点住。   梁濂不过是一方豪绅纨绔,家中豢养些走狗打手,自己分毫不会武功,哪是萧尽对手,眨眼间已不能动弹,一双眼睛瞧着面前的“美娇娘”自己脱去麻袋,站在地上笑道:“梁大少性急得很,没拜天地怎可同房。”   梁濂听他说话分明是青年男子嗓音,心知中计,立刻目露凶光。宁承轻却知道今晚他既要享艳福,自然不会有人打搅,因此并不着急,反而优哉游哉将房里器物摆设瞧了一遍。   梁家果真巨富,屋中金彩珠光,珍玩古物不计其数。宁承轻打开抽屉,见许多金银珠宝,招手叫萧尽道:“这些值钱,打个包袱都带走。”   萧尽悄声问道:“咱们教训这登徒子,拿他东西做什么?又不来打劫。”宁承轻道:“傻小狗,他调戏良家少女,该不该罚,拿他些珠宝钱银赔给周家兄妹,好让他们将来不必再抛头露面卖唱求生。”   萧尽笑道:“好好好,多拿些,我瞧瞧柜子里还有什么。”两人不慌不忙,将屋中值钱之物洗劫一空,宁承轻心细如发,思虑周密,一件件挑拣,只拿没有暗记的,以免到当铺被人察觉报官。   萧尽将包袱打好系在身上,转身望着梁濂道:“这人怎么办?”宁承轻道:“留他活着未免多事。”萧尽道:“那将他勒死,尸身扔到城外河里去。”宁承轻道:“这人平日横行霸道不是善类,勒死太过轻巧,不如带到野地里剐了,尸首喂狼喂狗反倒干净。”   萧尽杀气腾腾,微一点头道:“也好。”   两人有意恐吓,梁濂听了却吓得魂飞魄散,只恨不能动弹,否则早已跪地求饶。萧尽背了宁承轻,将梁濂提在手上掠出梁宅。他轻功极好,手劲又大,携了两人亦不觉吃力,不多时已翻出城墙到了城郊野外。   宁承轻傍晚时分嘱咐伙计将两匹快马留在城外无人处,此时骑上马一路狂奔,埋头跑出几十里。   梁濂从未出过远门,忽然深夜被两个不知来历的人劫去,越走越荒凉,心中恐惧吓得屎尿齐流。   萧尽见四周已是荒山,勒马停住,将梁濂踢落马背滚在草里。   宁承轻闻得一阵骚臭道:“胆子这般小,吓得尿裤子了。”萧尽道:“他不经吓,杀了了事。”宁承轻道:“先别刺他要害,将手脚砍去,血流得多,慢慢就死了。”   萧尽道了声好,拔出青渊在梁濂手脚上比划。   梁濂当真不经吓,骇得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宁承轻伸脚踢踢他,鄙夷道:“中看不中用,白长一副人模人样。”   萧尽也学他样踢了两脚,梁濂仍是昏迷不醒。宁承轻道:“会不会是装死?”萧尽道:“我瞧不像。”宁承轻道:“快把他衣服扒了。”萧尽道:“扒衣服?”宁承轻道:“他身上衣服华贵,没钱时能当了衣服换银子,咱们将值钱东西都拿走,让他没处找钱。”   萧尽知道宁承轻爱干净,梁濂尿了一路身上污秽,便笑道:“臭得很,你走远些。”说罢剥去姓梁的身上外袍裤子,又摘了玉佩扳指,搜出一小包碎银。   他将衣物卷一卷,见前面林子有棵参天大树,跃上树梢将衣服放在树杈间,令梁濂醒来不能找到,回来后见宁承轻捏着那纨绔子弟的鼻子。   梁濂昏晕中不得呼吸,不一会儿张着嘴悠悠醒来,一见自己还在两个“恶棍”手里,不知如何是好。   宁承轻笑道:“梁大少别怕,咱们不杀你也不打你,只因你白天在酒楼欺负人,这才稍作教训,日后改了自然两不相干,你说好不好?”   梁濂穴道被制,不能动弹亦不可说话,只得拼命眨眼答应。   宁承轻道:“可是梁家在临安城里乃是豪绅富商,你现下怕我们,等到回了家又要作威作福怎么办?”   梁濂心里叫苦,只盼能让自己开口立誓。宁承轻伸了两根手指,夹着一枚黑乎乎的丸药丢进他张着呼吸的嘴里。   梁濂不知他给自己吃什么,只觉湿泥一般的味道,入口滑腻,一下钻进喉咙,只留舌根极苦的味道,过得片刻又觉肚里凉凉的隐隐作痛,心中惊怒交加,瞪着宁承轻直瞧。   宁承轻道:“这药丸有个名,叫做一念焚身丹,服了之后一年中并无大碍,待过明年今日则五内俱焚,死得痛苦不堪。此药极其珍贵,平日我也舍不得拿出来,如今要验你是否真心悔改,这一年里你收心转性,积德行善,来年我便给你解药,若不能改,就只听天由命罢了。”   萧尽见梁濂已吞了药,伸手将他提起架在一株矮树上,免得夜里被野兽叼走,随后与宁承轻骑上马,飞驰而去。   两人做了这事都觉解气,想那梁濂打出娘胎没吃过一点苦,长到这么大,不知欺辱过多少人,如今身无分文,想回去只能一路乞讨,也算教训。   两人一去一回,路程不近,等回城时天已渐亮。卯时开城门,周家兄妹赶早匆匆离了凤笙楼出城。萧宁二人恰巧遇上,下马相见,先将玉簪还了。   周剡行礼道谢,萧尽道:“周大哥不必客气,昨日咱们将那姓梁的赶到城外,三五日不能回返,你们拿这些财物去别处典当,换了银两置买田地家产,从此便可不过流离失所的日子。”   周剡见他递来的包裹里珠宝金银不少,大惊道万万不可。萧尽道:“这些东西咱们瞧过都干净,但不可一下全拿出去,沿路多找几个当铺,财不露白便不会有事。周大哥有了家产,好生读书考取功名,他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   周剡感恩戴德,又拉着妹子要跪谢,仍被萧尽劝起。周玉楼见他身旁站着个绝色女子,笑而不语,不知是谁,但觉多瞧几眼便自惭形秽起来。萧尽心知她误会,又不能当面说穿是宁承轻男扮女装,只略略解释是找来诱骗梁濂的帮手。周玉楼忙道委屈姐姐,连连道谢,随后两相道别各自离去。   萧尽与宁承轻回客栈洗漱干净,换回衣衫,照常下楼用早饭,店伙掌柜毫不知情,仍殷勤相待。   到晌午时分,外头吵吵闹闹,两人正去街上闲逛,拦住个路人问怎么回事。那人插着双手瞧热闹道:“梁家大少爷走丢了,正找人呢。”   宁承轻明知故问道:“这位梁家大少爷几岁,如何走丢,莫非被拐子拐去?”那人闻言笑道:“哪里的话,梁大少是城里一霸,二十六七早已成年,怎会是拐子拐去。梁府的人传出话,昨晚还在家里,早上开门人却不见了,平日跟他的伴当也都一问三不知,梁老爷到处打发人要把临安城翻个遍。”   萧尽瞧他说话大有嬉笑之意,心想梁濂在城里欺行霸市到处惹是生非,梁家上下也不得人心,出了事众人都是幸灾乐祸。   宁承轻瞧了一会儿道:“这里被姓梁的一家子闹得鸡犬不宁,也不好玩了,咱们用过午饭就启程回家吧。”萧尽道:“也好,等家里安顿好咱们无事身轻,再出来玩儿。”   宁承轻道:“梁濂被咱们送到几十里外,即便回来也不敢像往日那般行恶。”萧尽道:“我怎不知你还收着一念焚身丹,那东西祸害不小,还是别要了。”   宁承轻道:“药有毒,看在谁手里,如何用。谢重行下药为的是挟制恶徒为己效力,我用药可保一年内梁濂不敢放肆。左右离得不远,一年后咱们再来瞧,若他改过向善,自可给他解药解毒,如若不然另有别的法子治他。”   萧尽道:“就是如此。”   两人大事办成,城里也逛够了,第二日启程回家,数日后已到宁家庄山下。十多年前山下恶疫致使山民农户尽皆染病去世,如今宁承轻重建家园,将农田整顿收拾,雇了人手种地打猎,渐渐又成农庄村落。   回到村口,几个孩童飞奔上来,围着两人问东问西。萧尽早与孩子们熟识,拿出糖果蜜饯分给他们。   孩童兴高采烈,七嘴八舌跟着宁承轻叫他道:“小狗哥哥,昨日来了许多人,都带着刀剑,骑着大马儿。”   萧尽问道:“哦?那些人什么模样?”小孩儿道:“有男的有女的,还有老头儿,男的威武神气,女的像画里仙女一样,老头儿吹胡子瞪眼,凶巴巴的呢!”   宁承轻一听便知是温南楼夫妇与程柏渊,心想自己家宅告竣才不多久,他们已得知消息前来道贺,当真有心,便对萧尽道:“有客人来了,咱们快上山去吧。”萧尽听说温南楼等人到访十分想念,赶到新宅门前,抬头门匾却不是宁府,写的“芙蓉山庄”四字。   萧尽上前打门,不一会儿有人应了,白芷探头出来笑道:“段大哥说你们这几日就到,我天天在门边等,果然就来了。”   宁承轻见是他也笑道:“你等的是咱们还是等你爱的那些书画儿和纸墨笔砚。”白芷笑而不答,宁承轻知道他原本认得些字多是药名,如今有心好学,自然不吝教导,出去一趟带了许多书籍纸笔,只待闲下来好好教他。   萧尽心急进院子一路寻找,来到正厅,果然见到许多客人,除了温南楼夫妇、程柏渊,另有一对年轻男女。萧尽见男子一袭墨绿衣衫,神采飘逸,俊秀不凡,原来是夏青棠,不由欢喜,再瞧他身旁女子秀气文雅,见了人总往他身后躲。   夏青棠亦是大喜,拉住二人的手道:“萧大哥、轻弟,可是好久不见,上回我听说你们在玄龙谷受困,也想赶来,只是……只是……”   宁承轻笑道:“只是你好事将近,大喜之日抛下新娘子实在不妥,被你爹按在了家里是不是?”夏青棠面上一红道:“我姐姐发嫁,我爹又说我武功低微,去了也是白去,没的给人添乱,因此只请了外公庐阳剑派的弟子前去相助,我就没去成。”   宁承轻转眼瞧他身后女子,知道是他新娶的妻子方小姐。滁州方家乃是暗器世家,家中只一个女儿,不但习得家传独门暗器手法,更青出于蓝胜过父兄。宁承轻见她这样一个厉害人物,却如此腼腆害羞,只觉可爱。   夏青棠对妻子极其珍视,牵了手道:“这是我结义兄弟承轻,这是萧大哥,你见一见,今后便如一家人了。”   方小姐闺名雪怀,听了夏青棠的话,抿嘴而笑,小声向两人道好。   郭翎笑道:“方妹妹武功卓绝,昨日院里已比过一场,青棠怕不是对手。”夏青棠道:“岂止不是对手,若换了独门暗器,定要打得我浑身窟窿,好在咱们本来也不打架的。”   萧尽见他二人新婚燕尔夫妻恩爱,自己与宁承轻也一样如此深情密爱,抬头一望,与心上人四目相对会心而笑。   当晚众人在庄中团聚,摆开宴席,彻夜说笑叙旧,直至天明仍是意犹未尽。   夏青棠知道妻子不胜酒力,虽喝得少,清早晨风一吹有些微醺,便送她回房睡觉。出来逛到院里,见远处有一景,花树插空,飞楼掩映,正值晨曦初上,朝霞微光下更添丽色,不由赞叹一声道:“好景,不知那里是什么地方?”   宁承轻往他所指之处看道:“那是攒花楼,以前家里就有,我娘最爱摆弄花草,我也有些喜欢,便按原来记得的模样重造了新楼。”   夏青棠便要去瞧瞧,萧尽与宁承轻正好走一走,随他上了攒花玉楼,楼中摆满盆栽,花柳生色,美不胜收。夏青棠登高而望,又见对面一栋楼阁,气象庄严,隐有肃杀之气,不禁再生一问道:“那又是什么地方,为何如此凛凛生威?”   宁承轻道:“是藏刀阁。”萧尽道:“我爹当年因家传宝刀生祸,义父在木家旧宅中捡回那柄刻了藏宝秘图的刀,如今还给我,我仍将它供在藏刀阁里。”   夏青棠听说他二人皆是幼时家中惨遭灭门,如今自立门户都将家人铭记于心,不禁心想自己父母双全,又得爱妻,实在是难得的福气。   他道:“这宅院建得如此不落俗套,远胜我家灵器山庄,我需得多住几日,好好逛逛才行。”   萧尽道:“你想住几日就住几日,只怕新娘子不乐意。”夏青棠笑道:“不会的,雪儿武功虽高,脾气却极好,与她商量她定然愿意,等离开这里,咱们还要去游山玩水,有的是时间。”   萧尽道:“不错,游山玩水,有的是时间。”宁承轻道:“时间是有,不过去处不可同路,免得扰人新婚燕尔,白白讨厌。”   夏青棠哈哈一笑,树上小雀啾啾而鸣,形单影只,不知他们为何笑得如此欢畅。   攒花藏刀番外·完   bydnax   2025.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