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演戏不可以亲嘴!》作者:金灿灿_   简介:   桀骜不驯狼狗·糙汉绿茶·老婆至上·求你吃一口吧痴汉攻   &   傲娇挑食小猫·表面娇气但坚韧·把攻训得嗷嗷叫.小辣椒受(好长哦)   ———————————   余淮水是富户家的养子,三岁识字、八岁作诗、十七当秀才,前途无量又面目姣好,儒雅随和,哪一样拿出来都讨人喜欢,如此平稳顺遂,只等入京科考,弄个官儿来,再娶个姑娘,这人生便能就此圆满了。   可入京途中,余淮水,竟叫匪首当姑娘给劫走了。   磕了头 拜了堂,不出半日他就在土匪的欢呼声中上了匪首的热炕头。   这下是真完了,自己大抵是要死了,土匪头子发现自己不是女儿身,还不把自己生吞活剥了?   可那土匪一挥手:“得了!男的女的都一样!”   这怎么成!   这土匪草莽粗糙的很,空有一张漂亮皮囊,怎么看也不是能一起过日子的。   余淮水晓之以理:“我是男人,跟我过,你得断子绝孙。”   臧六江:“断就断,咱们出去抱一个。”   余淮水动之以情:“我还要考试,去京城...”   臧六江: “别去了,你书丢了...”   书丢了?   书生的书丢了,就像是战士上战场丢了武器,雄鹰飞起来丢了翅膀,老虎下了山丢了爪牙......   余淮水往床上一躺,心想自己还不如死了。   ————————————   臧六江答应替余淮水找书,作为好处,他要余淮水留下给他当假媳妇。   现在是假媳妇,等交了心,就是真媳妇。臧六江美滋滋地想。世人管这个叫追求。   于是,土匪不用暴力,改撒娇了。   臧六江虽长在土匪窝里,行为粗犷,装扮也是豪放,可他实在好看。   好看到的余淮水面对他的开屏都毫无办法。   “我受了伤,叫狼抓了,你替我摸摸吧?”   “你亲亲我,我这儿就不疼了。”   “怎么叫骗你,真的...我疼的厉害,亲一口也不过分吧?”   等余淮水面红气喘地躺在床上瞪着眼,这才意识到——   不对吧?演戏用得着这样吗?   他们好像假戏真做了!   ————————————   主角双方没死,he,微群像,甜文(真的!)科举会去考的!大家放心!)   内容标签: 强强 天作之合 甜文 科举 先婚后爱 HE   主角视角:余淮水 臧六江   其它:腹黑攻,年下,耽美,强强,土匪,甜文   一句话简介:土匪头子媚夫记   立意:误会成姻缘,坦诚永真心 第1章   余淮水瞧着眼前浓眉大眼,嚷嚷着要把他带走的土匪,心想这可比知道身世耽误考试多了。   “淮水!咱该上路啦!”   外头冷风呼啸,一个年纪也就十五六的姑娘搓着两手,用脑袋拱开屋帘钻进了屋。   屋里墙角蹲着个青年,他穿着白布棉袄,鬼鬼祟祟的,这里明明是书房,他却在墙角炭盆里堆了一堆碳火,正用钩子扒拉几个烧的黑黢黢的圆球。   小坛当即原地蹦了几蹦,两道眉毛都竖起来了:“淮水!你吃什么呢!”   余淮水让她吓了一跳,手里的钩子当啷一声掉在炭盆里,溅起一片火星。   见小坛伸手便要去端那炭盆,余淮水连忙起身拦她,白净的脸上是难见的焦急:“哎!别动别动!这是炭盆,你手不要啦,烧不着的!”   的确是这个道理,小坛作为丫鬟也不能硬驳了主子的心思,只得将炭盆搁了回去,余淮水蹲下身,用两根秀气的手指捏起一个黢黑的地瓜,慢条斯理地搓着。   “上什么路啊,你这小丫头说话越来越不吉利了,咱要去哪?”   余淮水边说,边把那软乎乎的地瓜递给她,小坛伸手接过,俩指头对着一掐就露出里头橙黄色的穰。   她低头哈赤哈赤地咬上一口,眯缝着眼露出小孩子惯有的满足模样,三两下把黄壤啃干净,这才继续道。   “去京城啊。”   余淮水下意识去挠脸,在苍白秀丽的脸皮上留下一道黑,瞧着有些可爱。   “上京城干什么?”   “这还有的问?”小坛一拍手,理所应当地一叉腰:“让你去考状元啊!”   余淮水手里的那半块地瓜没拿住,吧唧便掉在了自己袄子上,小坛一瞧见张嘴便要嚷,余淮水已经先一步嚷开了。   “这就要去京城了?”   刚掀开帘子探头进来的傅明让这声吓了一跳,踉跄着往后退,紧跟在后头的人让他踩了一脚,哎呦一声,骂骂咧咧地退了出去。   “我们的大才子这是怎么了?”   隆冬的天气,即便地处中原也冷的厉害,傅明穿的极厚,一层棉袄一层大氅裹得严严实实,远看像只两条腿站着的熊崽子,快不见人形了。   “让我进去!”屋外传来一声催促,傅明这才让了让,让门外的傅聪挤了进来。   “大哥,二哥。”   余淮水连忙起身,袄子上的地瓜吧唧一声掉在地上,徒留下一个黄色的印子。   他跟前站着的两人是傅家的两位少爷,大少爷叫傅聪,二少爷叫傅明,而他余淮水从前是这二人的书童,现在则是义弟了。   聪明,聪明,聪是哥哥,明是弟弟,可惜姓了傅,傅聪傅明对四书五经是深恶痛绝,左耳朵进,在脑子里迷了通路,还要带些东西从右耳朵出。   傅家老爷子深知自己这两个娃不是读书的料,成天爬树上房舞枪弄棒,全身上下的骨头拆了就能组成俩字:纨绔。   所以傅老爷子也不求自家出个什么状元,只要傅明傅聪人品端正,又能读书认字,这偌大的家业他也不怕没人继承。   不过,他虽看不好自家俩儿子读书,却打心里觉得余淮水是块读书的好材料。   余淮水四五岁到傅家,小了傅聪傅明兄弟俩三四岁,可偏偏他读书识字学的飞快,又有过目不忘的好本事,待他八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吟诗作对了。   傅聪和傅明把他当亲弟弟待,有些什么稀罕的书本笔墨都供着他使,更是在傅老爷子过五十大寿的时候,撺掇着自己亲爹收了余淮水当义子。   傅老爷子也欣赏他,自此就按照正常考制,让余淮水参加了院试,成了傅家第一个秀才,紧接着参加乡试,又成了举人。   会试一过,这年,他才刚刚十七。   转眼三年,傅家便要带着他去京城参加殿试了。   余淮水深知,一般学子寒窗几载,苦读诗书,都只是为了进京考举取得功名。   傅家人看得起他,给了他能翻身的机会,他心里记着这份情谊,待到时机成熟,是一定要报答的。   殿试实际上在来年开春,只不过按照乡人习惯,要进京考试的人大都会提前个把月去京城,熟悉一下当地水土,防止冲撞生病而耽误考试。   这一趟傅聪和傅明也要跟去,傅家产业极大,和京城也有生意往来,傅老爷子让两个儿子随着进货车队进京,一是为了余淮水路上安全,二也是为了让两人多多历练。   “别听小坛瞎说。”   这是中原,原本少有下雪的时候,不知为何最近刮着北风下起小雪来,让怕冷的傅明措手不及,此时他裹得连脸都瞧不见了,只露出一双眼睛。   “考的上就考,考不上咱回家接着读书,总不能少了你这口饭吃。”   傅聪壮实,穿的比傅明体面,他让小坛去给余淮水取一身新衣裳来,随后便上手去帮满手黢黑的余淮水脱外衫,全然是已经拿他当亲弟弟对待了。   “大哥说的对,你年纪还小,有的是机会,不必紧张。”   小坛取了身绣纹青白的绒袄来,又用热水洗了帕子给余淮水擦手,不过片刻,便把他重新收拾的干干净净了。   傅明见余淮水还散着头发,一挽袖子抽出条发带三两下给他扎了个利索的发揪,十分细心。   “老爹喊你去一趟,估计是临考嘱咐你两句。”傅聪一扳他肩膀,又拍了他后背一把:“站直了!精神点!”   他这一巴掌手劲儿不小,余淮水单薄的身板被这一拍差点散架,他龇牙咧嘴,架着胳膊挺了挺腰背。   他打小不爱吃饭,又挑嘴,生的瘦弱,个头实在够不上傅聪傅明这两个武苗子。   拿傅夫人的话说,傅聪傅明长身体的时候,路过了花坛都要薅两把草吃,吃个饭都要嚼两根筷子。   余淮水瞧着比自己高出一整个头的傅聪傅明,又比量了下自己,发现实在是显得自己弱小又可怜。   几人穿了厚实衣裳往前厅去,傅家说不上富甲一方,也算家底殷实,在中原有不小的买卖,前厅连着后院都是白墙黑瓦,翠竹松柏,一派水乡特有的园林景致。   “老爹!我带淮水过来了!”   还不等下人传报,傅聪邦地推开屋门,吓了里头的傅老爷和傅夫人一跳。   “毛毛躁躁的,都老大不小的人了!”   傅夫人被吓得不轻,拍着胸脯责怪自己这个行为粗鲁的大儿子。   “混账小子!”傅老爷佯装恼怒地呵斥。   “带着二弟去后头查一查东西,你们两个也是头一次进京,一切都得自己经手!听明白了没!”   这一趟从人手到车货,都是傅聪傅明自己着手,的确是开天辟地地头一遭了。   开腔支走了傅聪傅明,傅老爷与傅夫人连忙招呼余淮水进去坐下。下人陆续上了热茶糕点,大厅里三人围坐着,应当是有私话要说。   傅老爷喝了口热乎的茶水,圆润的脸上满是温和。   “淮水啊,这开春就要考了,我们想着先送你去京城小住个把月,提前适应下。”   “你也不用担心用钱的事,我们已经提前打点过了,住处都备齐了,也有先生在那边候着,不会耽误了你的功课。”   “真是好啊,真是好。”   傅夫人满脸的喜色,眼角眯出一团喜纹。   “最近真是好事不断,这都是好兆头。”   见余淮水脸上疑惑,傅夫人朝着他的方向一努嘴,掩嘴笑道:“陈家那个二姑娘,过来找你议亲啦。”   陈家是文官世家,家里的姑娘也要识字习文,与傅家在同间私塾读书。   余淮水记得那个姑娘,每每读书时都坐在他的附近,几个姑娘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时地传出笑声。   余淮水嘴角的笑意霎时暗了两分,不过只是片刻又重新笑着,抱拳推脱:“夫人,我既没有家世,也没有功名,实在是...”   “又说这样的话。”   傅夫人眉毛一竖,露出凶巴巴的模样来:“既然喝了我们傅家的茶,就是我傅家的儿子!什么没家世,我不爱听这个。”   她假模假样地凶了两句,又正色担心起来:“是不是又有哪个下人嘴巴不干净?你告诉我,我都赶出去。”   “淮水。”   傅老爷语重心长地开了口:“我们不是逼你议亲,这门亲事你不喜欢,我们便替你回绝,既然收了你做养子,我们自然是把你当亲儿子看待。”   “你大哥二哥,实在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子,我们几代从商,入仕路窄,说的重些,若你考取了功名,还要你多提携。”   余淮水哪担得起如此重托,连忙起身拱手,客客气气地回礼道:“老爷,这都是应当的,哪来的提携一说。”   “你坐下!”   傅老爷也头疼他的客套,余淮水哪里都好,可总是如此礼貌谦卑,终归是有些疏离。   余淮水便乖顺地坐下了。   傅夫人与傅老爷面面相觑,拿这样的余淮水有些没辙。   “你自小便聪慧,我们除了衣食供应也没什么其他的可做。”   傅夫人叹了口气,率先打破了沉默:“多亏傅聪傅明与你亲近,不然我们怎么对得起你爹娘托孤啊。”   “.... 爹娘?”这个词入耳实在是意料之外,余淮水还当自己是听错了,迟疑片刻,重复道:“我爹娘?”   “一直不跟你说,是怕你年岁小受不住。”   “可有了议亲这事儿,我们便知道你也是成了人的年纪,有些事,还是得告诉你。”   傅老爷怜惜地看着他,将那些陈年旧事娓娓道来。   余家的消失,是朝野更替下的小家惨剧,史书上都留不下一笔的小小片段,落在余家便没了全家性命。   当时尚在襁褓中的余淮水被家仆偷梁换柱,当做佣人家的孩子,托在淮水河中偷偷送了出来,后来辗转几年,才托付进了傅老爷的家里。   自那以后,余淮水便是傅家里的书童了,与那罪臣余家没了瓜葛。   听着傅老爷的话,余淮水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在听别人家的惨剧。   他没有血亲,因为都被诬陷害死了。   他也没有仇人,因为那始作俑者早被朝廷清算了。   这件尘封在傅家人心中二十年的旧事,只用了几杯茶的功夫便说了个清楚,三人沉默许久,又是傅夫人先有了动作。   这个一直以来善良热情的妇人起身,泪眼婆娑地拉起了余淮水的双手。   “孩子,我明白,你一直融不进这个家,你心思细,总是看我们的脸色做事,我郭秀兰指着天对着地发誓,什么考不考功名,你就是考不上,我们家也一直养着你。”   不怪傅夫人情绪激动,她与余淮水的生母是闺中好友,每每看着余淮水那与其生母几分像的脸,实在是心痛不已。   傅老爷赶紧过去拉开她,两人一向恩爱,傅老爷知道她的性子,哄着傅夫人回去坐下。   几人都知道这事急不来,余淮水也需要日子接纳这个事实,傅老爷索性散了人,各自回院去了。   院里又落起雪来,零碎的雪花随着冷风飘卷,扑在了余淮水的眼下。   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可不能带去京城。   余淮水想着,摸了摸眼下的湿润。   定是要耽误科考的。 第2章   冬日天寒,大雪飘零,山路上一匹烈马疾驰而过,快的如墨色溶于水中,风卷着雪如刃般猎猎刮过。   这般速度若是掉下马,就只能阎王殿里走一遭了,可马上的人却丝毫不惧。   那人扬起头来,雪花簌簌砸在那张年轻俊秀的脸上,他只好眯起眉眼隔去风雪,颠簸下他的黑发四散风中,发丝卷过左耳一只金圈,折射出熠熠光彩。   紧随身后的土匪都看得心惊肉跳,马上那人却只专注在前方奔驰的黑点上。   那是一群野狼。   “大当家!你慢些!”后头不知谁高喊一句,终究是没追上前头狂奔的一马一人。   “妈的!臧六江不要命了!”有人玩命策马,气喘吁吁地骂道。   “大黑!”臧六江一拍身下黑马,那马竟又加快几步,极快地拉近到狼群身后。   接着,臧六江竟一踏马鞍,整人凌空而去,离弦一般飞身掠过狼群,满地白雪被他刹地扬起,狼群之前爆开一团雪雾。   臧六江刹停在地,一摸腰间佩剑,对着面露凶相的狼群咧出一口带着狠劲儿的牙。   “跑啊!”   在这隆冬的天里,这般不要命的烈性男儿,也只会是臧六江了。   臧六江是山上老土匪臧永强的第六个养子,八岁上的山,养的又野又狠。   那时动荡,朝廷不稳,又遇上了天灾,臧六江便是那时随着亲爹娘出来逃难的。   大难临头各自飞,臧六江才几岁,就被扔在了庄子里。   庄子不大,可也不能眼看着一个孩子饿死。   臧六江就这样在庄子里东讨一口饭,西喝一碗水的活着,哪日讨不着饭吃,就去山上挖野菜刨树根,勉强填饱肚子就回破庙里呼呼大睡。   终究是臧六江命不该绝,一个死了儿子的奶奶收留了他,给了他吃住,终于不用在村子里流浪了。   原来他没有名字,奶奶喊他柱子,那是她那短命儿子的名字。   柱子去帮人建房子,被一根柱子砸死了。   臧六江顶着柱子的名字,一直陪着奶奶过日子。   安生日子过了几年,庄子里就遭了土匪,这帮土匪不杀人,不抢妻女,只是每家抢走了一袋粮食,打了字条说来年一定双倍奉还。   只可惜奶奶没等到土匪来还粮,就先去了。   臧六江没钱打棺材,又不想把奶奶草草掩埋。   后山上有不少野狗,若是不用棺椁,前脚刚埋了人,后脚那帮畜生就会刨坟的。   他想起那帮土匪,从炕席底下翻出来一张草纸,纸被熏得黑黄,隐隐约约印着那几个字,他把纸条攥的死紧,连夜上了山,给那土匪头子磕了三个响头。   “我不要米,也不要钱,我这条命给你,求你给我奶奶一副棺材,当牛做马,我无怨无悔!”   那土匪生的极壮实,对着瘦成一把骨头的臧六江朗声大笑,从正中的椅子飞身而下,一把就搀起了瘦弱不堪的他。   “好!是个重情重义的小子,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臧永强的儿子!”   然后臧六江就有了他自己的名字,还有了五个各自没有血缘的哥哥。   土匪山上有个瞎了眼的老头子,会摸人手相,掐指一算说臧六江五行缺水,得取个有水的名字。   土匪们凑在一起商量了几天,觉得既然缺水,那就得名字带水,一拍板:“就叫六水吧!”   可这么喊了两天,臧永强觉得不够霸气,嚷嚷着我臧强也是见多识广,哪能让我的儿子叫这样小气的名字,便改了叫六江。   臧六江觉得挺好,比他大哥叫臧大树强。   又过了几年,臧强一心追求快意江湖,撒手便下山去了,土匪头子传给了他大哥。   没过两年,大哥喜欢上了山下的姑娘,姑娘家里一听大哥是山上的匪首,怎么也不肯嫁,大哥便拿了钱财下山开铺子,土匪头子又给了他二哥。   二哥打小身娇体弱,当了几天就撂了挑子,说自己身子不济受不了这帮子老大粗每天一惊一乍,甩手把位置给了他三哥。   他三哥倒是挺粗壮一个汉子,可惜命不好,带着土匪上山打猎,一脚踩进熊夹子里,直接就瘸了,心里知道无法把这份事业继承下去,又给了四哥。   四哥封建迷信,坚信是土匪头子这个位置克人,几个哥哥都不得善终,打死也不上位,正打算给五哥时,他五哥已经收拾东西逃之夭夭进京考试去了,屋里留了一张字条:勿念!   这父亲的祖传土匪大当家之位也不能扔了,兄弟几个一合计,连哄带骗地把打小习武的臧六江撵上了匪首的位置。   后来,臧六江帮衬百姓,也在山下开了几间铺子,包了几块田庄,把土匪寨子装点得像个大户财主,兄弟们不缺吃穿也有活干,自然不会出去作恶。   冬日里有那不长眼的野兽跑下山为非作恶,臧六江还会带人如今日一般巡山。   实在称得上是一个好匪。   但今天,臧六江做了他人生的第一件坏事——他偷看了一个人换衣裳。   说是偷看其实也是无意撞见了,近日村里总有人来报信,说林里有狼群出没,虽说还没伤人,可总是让村民心惊胆颤的。邻里和睦,臧六江自然不推脱,领着一队人马日日圈巡,已经打了几只狼了。   他那时尿急,钻进了林子解手,刚一转身,只记得白花花一片和那张羞恼的俊脸,他飞一般的钻进了树林,身后只有叫骂追来:“再回来打瞎你的狗眼!”   等他从树林出来再回头,已经不见人了。   “大当家。”走投无路的狼群被土匪围剿的四散开来,有一半丢了命,还有一半趁乱钻入了密林之中。   收获颇丰,土匪喜气洋洋提着死狼去臧六江跟前邀功,便见他正摸着大黑出神。   “大当家这是怎么了?”   “刚刚去解了个手,回来就这样了。”   臧六江充耳未闻,还在回味那人的相貌胆量。   嗓子挺粗,胆子也大。   臧六江这样想。   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在山上从来就没见过。   真好看,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瞧见。   老天遂了臧六江的愿,隔日山道上,在乱糟糟的商队人堆儿里,臧六江又看到了那个干净好看的人。   他痴楞楞地盯着那人看,直到目光被马车车帘全然挡上。   “是土匪!”   缩回马车的余淮水被吓得不轻,身后的小坛更是吓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脸上都没有血色了。   “怎么会有土匪呢!”傅聪傅明也没有见过这个阵仗,他们只是钻到余淮水的马车里来闲聊的,只这一会儿功夫便遭了土匪了?   余淮水想起那高头大马上直勾勾盯着他的土匪,心里一团乱麻。   刚刚那人,分明就是他在林子里换衣裳时撞见的登徒子,难不成只是因为自己骂了他几句,他便记恨着不肯放过他们吗?   余淮水心中正思忖着,便听马车外传来一声喊叫。   “马车上的,都下来!”   坏了,这伙土匪似乎不只是为了劫财,看样子,还想要劫人!   余淮水清楚刚刚自己已经与那土匪对上眼了,无论如何也得出去走一遭,他伸手朝傅聪傅明摆了摆,还不等两人阻拦,一弯身便下了马车。   傅聪傅明拦不住,只好紧跟着他下了车,傅聪心细,将帘子遮的严严实实,挡住了藏在里面的小坛。   “这样喊有气势。”刚刚喊话的林大头被臧六江剜了一眼,连忙解释。   臧六江还没来得及再骂他两句,余淮水便已经钻出马车立在眼前了。   耳根子发热,臧六江一双眼睛都不敢去看余淮水,可他隐约能察觉到对面的人正瞪着自己,心里发虚臧六江挠了挠头,竟发现马车上又跟着下来两个男人。   “怎么还有?!”   林大头势要将气势维护到底,他一拉马缰,鼻子望天趾高气扬道:“车里没人了?!”   “没了。”余淮水面若寒霜,可也不敢与土匪硬碰硬,敷衍地一拱手:“这是我两位哥哥,再没旁人了。”   马屁股挨了一脚,林大头被自己的马驮着往一边儿跑去,给臧六江让开一条路。   自小在大老粗里长大的臧六江哪里与这样白细的人打过交道,林大头让开,他也没敢先一步开口。   余淮水眉目俊秀,瞧着有些女气,可行为举止又有股男人的飒爽,实在摸不清是男是女。   可分不清又有何妨,臧六江越瞧越觉得心里喜欢,搓搓手,想先要个姓名来。   “你...... ”   “那日!”余淮水紧张地捏着手,先一步开了口:“我骂了你的那回,我来负责!”   “你要带人走,就带我!悉听尊便!”   幸福来得太快,刚刚还只是想要个姓名的臧六江,突然有了名分。   周遭的土匪一片惊呼,彼此窃窃私语着这白脸子怎么要跟着回山去,莫名是也想投靠他们?   臧六江瞠目结舌地看着余淮水,心里思绪千回百转。   负责?谁对谁负责?   莫非眼前这白白净净的人真是什么大家闺阁,看了一眼就要负责的规矩人家?   臧六江有些摸不透余淮水是个什么意思,按理来说,是他看了人家,怎么也不该余淮水说出负责任这话来。   难道,这人抹不开面子,反其道而行之,这是变着花样儿提醒自己?   “怎么!”余淮水见臧六江不肯上钩,心一横,仰脸道:“你不敢吗!”   山上跑的汉子,最听不得的就是不敢两个字,铁了心要做一回真男人的臧六江当即回头对着自己的土匪弟兄们开口。   “怎么不敢,你对我负责,我也对你负责!来啊,牵匹马来!把……”   他指着余淮水,有些不好意思,咳了声。   “把他给我带走!”   “大当家。”一旁的土匪跟班有些坐不住了,他狐疑地打量一眼余淮水,小声道:“抢回去干什么,咱们又不是那些土匪...... ”   立在他旁边的老土匪颇有眼色,一拽那土匪跟班便把人拉到一边去了:“还能干什么!”   老土匪挤挤眼,一副过来人的模样:“人家要负责!咱们大当家都十九了,也是时候了....你少说话!”   “啊?关十九什么事,老叔你啥意思啊......别推我啊。 ”   傅聪傅明慌了神,虽然老爹提前交代过他们要打点人手,可哪里想过会遇上土匪,眼下这些空有脑子的家奴逃的逃躲的躲,没一个敢出声的。   傅聪一摸腰间的匕首,与傅明递了个眼神,想要鱼死网破,余淮水眼疾手快,一把摁住了他的手臂,拉拽着两人到一边小声劝诫。   “土匪绑人无非是要钱,要他把我带走,总比让你们去好,等我脱身,我便去京城寻你们。”   听到这话,傅聪作为大哥怎么肯,他一把攥住余淮水的手腕,目光沉沉地摇了摇脑袋。   “扔下你一个,我们成什么人了,这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吗?”   傅明咬牙切齿地,眼见着也是不肯。   余淮水光洁的额头上蒙了一层薄汗,他有些焦急地瞧了一眼土匪的方向,偷偷拉住了傅聪傅明的手,目光恳切:“大哥,二哥,你们信我!”   余淮水少有这样亲切唤他们的时候,漫长的沉默,傅聪用力拍了拍余淮水的肩膀:   “我们出了山便去报官,你人聪明,一定不要惹恼了他们,你放心,大哥一定带你回去!”   傅明还不甘心,被傅聪拉着胳膊强行塞进了马车。   土匪让开一条路,余淮水看着被牵到跟前的枣红大马,翻身便上了马鞍,牵马的是个瘦弱的小孩,木木的,看着有些呆。   臧六江见余淮水真就两手空空上了马,心想再怎么也得带两身衣裳再走。   他清了清嗓子,策马到了马车近前,颇端着架子道:“劳烦二位,给他收拾两件东西,到了山上,也好换.... ”   臧六江觉得自己已经很儒雅随和了,可听在傅聪傅明耳朵里,是说不尽的阴阳怪气。   傅聪恶狠狠地掀开车帘,看都不看一旁的臧六江,提着一包书本和一包衣物下了马车。   他径直走到余淮水身边,袖子里还藏了两张银票,湿漉漉的传在余淮水的手中。   臧六江碰了一鼻子灰也不生气,谁家被抢了人还能高兴呢,这可是大舅哥,惹不起,改日打听出来娘家在哪,一定得亲自登门谢罪。   余淮水没有拒绝,默不作声地收下了银票,偷偷藏在袖中。   牵马的小孩牵住缰绳,转身向着山上走,臧六江对着站在原地的傅聪拱了拱手,这才上马追过去,跟在了余淮水后头。 第3章   四周都是密林,不时有冷风刮过吹的人直打寒噤,太阳已经西沉,天色隐隐有些昏暗。   这山上的路颠簸的厉害,余淮水抱着自己的书,坐在马背上有些不稳,只能两腿夹紧了马肚子,防止自己掉下去。   土匪都跟在身后,余淮水作为“人质”也没胆子回头去瞧,只得把视线落在给自己牵马的小孩身上。   他不认得羊皮袄子,瞧着牵马的小孩穿的单薄,这冰天雪地的只穿了件小袄,心想他会不会也是被绑上山做苦力的?   他越想越同情,看看四下无人,便直接开口喊他:“哎,小孩,你冷不冷?”   那孩子木木地转过头来,圆圆的脸蛋上没什么表情,对着他阿巴阿巴了两声,赫然是个哑巴。   跟在后头骑着大黑的臧六江瞧着那个气,那捡来的小哑巴又不会说话,怎么自己未来媳妇儿和他搭上话了,这怎么行!   想着臧六江翻身便下了马,撅开小哑巴自己抢过缰绳来,凶巴巴地轰人道:“去!去牵大黑去!”   随后,臧六江捏着缰绳轻轻掸了掸,一脸的讳莫如深:“你牵的明白吗你就牵,换我来牵。”   小哑巴习惯了大当家的不着调,一摇一摆地往回走去牵大黑。   缰绳抢过来了,臧六江反倒有些局促,他不敢直接去看余淮水,东瞧瞧西看看,低头去看余淮水垂下来的脚,那脚没有裹足,挺大的一只,看着就有福气。   若是两个大男人,怎么也用不着谁对谁负责吧?   臧六江自顾自地点了点脑袋,想着这白净净的人大抵就是个姑娘了。   也好也好,这男人女人对彼此负责无非就是成亲,他臧六江是一口唾沫一个钉的人,说了便要做,心里这就思忖起拜堂成亲的事来。   头一面就要跟着自己回家拜堂成亲,外头都管这个叫一见钟情吧?   臧六江过段时候才到二十,情窦初开第一遭,实在不知道该和一见钟情的心上人聊些什么。   没话找话,臧六江摸摸鼻子又挠挠头:“啊……你没裹足啊,挺好的。”   余淮水两道眉毛竖立起来,露出满脸疑惑,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重复道:“裹足?”   有了回应,臧六江再接再厉地找话说:“姑娘你……叫什么?今年几岁?”   余淮水倒抽了一口冷气,连腰杆都僵了:“姑娘……?”   臧六江壮了壮胆子,又接着开口:“既然我看了你的身子,你也暗示我对你负责,你愿意跟我来这一趟,定是想好了要与我成亲,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就拜堂吧!”   余淮水惊惧:“拜堂!?”   至此他终于反应过来,这不是土匪要绑人换钱财!这是把他当姑娘绑回来当媳妇儿了!   片刻的震惊后余淮水怒上心头,像是被揪了尾巴的兔子,乍然便叫了起来。   “胡言乱语!!”余淮水一巴掌拍在了马背上,开口就骂:“瞎了你的狗眼!你说谁是姑……”   这一巴掌太突然,枣红的大马受了惊吓,一撩前蹄嘶鸣一声就要拔腿狂奔,臧六江眼疾手快,一把攥紧了缰绳,压着马头让它没法飞奔出去,但剧烈的颠簸还是让余淮水没有坐稳。   他两手抱着自己的书没处抓,这一下就将他掀下了马背,书也扔了,人也飞了,余淮水一脑袋磕在了路旁一棵歪脖子松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树冠上有两只鸟受了惊吓,大叫着扑棱棱地飞走了。   土匪堆里霎时炸开了锅,大当家刚接到手的人还没多久就摔下马了,今天这到底演的是哪一出啊?   余淮水两眼朦胧地看着跟前人影晃动,怒火中烧,他觉得自己胸口都是闷痛的,终究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臧六江吓得魂都要飞走了,立刻扑上前去搂着余淮水的身子大声地喊:“备马!备马!都赶紧回去!”   再睁开眼,余淮水面前正立着两个姑娘,她们一左一右站着,看起来只有十七八的年龄,正拉扯着他的衣带。   余淮水脸上的表情从恍惚转为震惊,再变为羞愤,他一个猛子窜起来,手脚并用的爬上床,牢牢捂着自己衣裳:“你,你们两个姑娘家的,扒我衣裳做什么!”   两个姑娘也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也没想到这富家小姐比她们农村丫头还野,手脚利索的像个小子。   “翠翠姐……”   稍矮一些的姑娘挽着两个小揪,用红带子扎着,看着很喜庆。她怯怯的,有些不知道怎么应对,连忙伸手去拉另一个的袖子。   “这富家小姐脾气真大,叫人怪害怕的。”   叫翠翠的姑娘长得秀气,行为举止透着山里人的豪爽,可她没什么耐心,两眼一翻指了指铺在床上的绣花红喜服,没好气地说道:“既然醒了就自己穿,到了山上可没人伺候你这个大小姐!”   说罢,翠翠气冲冲地领着王家妹妹就往外冲,边走,嘴里还边嘟囔道:“不就比我白些,大当家怎么就看上他了。”   屋里没了旁人,余淮水小心翼翼下了床褥,打量起眼前的卧房来。   这屋子装点得格外喜庆,应当是直接拿那土匪头子的卧房做了洞房,白墙黑柱,左右对称地贴着红囍字,房梁上绕着丝绸扎成的大红花,处处挂红尽是喜庆。   余淮水回头瞧了一眼床褥,深色木板上铺着了几层厚的褥子,上面铺着火红的喜被,沙沙啦啦的,底下应该是一层讨吉利的花生桂圆。   余淮水直愣愣地僵在那儿,脑子里囫囵地过了一遍昏厥前的事,有些慌张地摸着心口,确定自己不是午夜梦回在历劫。   “这是要拜堂?”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风一样的卷进来一个穿着红袄的老婆子,看来是两个丫头出去通风报信,换了个更厉害的人来。   “怎么回事!!”   她一头白发抹了油似的齐整,沟壑丛生的脸上一对眼睛精明的发亮,捏着手绢,大着嗓子冲了过来,小鸡仔似的将把余淮水拎到桌边。   “新娘子怎么还不换衣裳!再不出门可就要误了好时辰了!”   说着她两手一解,余淮水的衣裳便褪到肩头了。   那老太太像是瞧见了稀罕东西,咯咯的笑出声来:“哎哟!你怎么连个肚兜都不穿!再怎么没身子,也得穿肚兜啊!”   余淮水扭着身子背对她,吓得头发都要立起来了。   他想说我一个男的穿什么肚兜啊,可他硬是张了两回嘴,也没法在一个老太太跟前说这些。   “行啦行啦,不穿就不穿!”   老太太坏笑着给他系喜服带子,反手在他屁股上掐了一下:“反正啊,都得脱了!”   余淮水感觉从头发梢到脚趾尖的不自在,像是光着身子掉进了稻谷堆,刺挠的难受。   他清了清嗓子,诚恳地对那老太太道:“婶子,我是个男的,这一切都是误会,真的。”   那老太太一愣,转而是满脸的不屑,边给他遮盖头边接话道:“哟,那你把那东西给我看看,看了我就信。”   余淮水瞪着眼睛看她,这样下流的话真是难得一闻。   余淮水再如何也不能给一个老太太看身子,正要再分辨几句,铺天盖地的一片红,盖头严严实实地罩在了脸上,老太太喜庆的喊了一声,门外卷着胭脂味冲进来几个女人,又拉又拽地推他往外走。   “误会!这是个误会!”   四周嘈杂声越来越大,起哄的劝酒的骂人的汇聚成一股热流,冲得快要掀了房顶。余淮水急的不行,可他推说的话被淹没在嘈杂声中,压根就没人听见。   他看不见路,只能任由背后的人推着他往前走,接着,一双粗糙的大手接过了他的手,那掌心像炭火似的热,还带着点汗湿的潮,一个男声透过盖头闷闷的传过来:“媳妇儿,咱该拜堂了。”   山里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什么八抬大轿下聘进门的仪式都没有,一群人欢欢喜喜地送着新媳妇儿到了臧六江的跟前。   邻里街坊地都知道臧六江有了心上人,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刚见了便要拜堂成亲。   有那情绪高的掉下泪来,直夸这新娘子真是性情中人,敢爱敢恨。   性情中人余淮水急的满头是汗,臧六江力气大,拉着他就要往下跪,余淮水硬是僵着膝盖不肯。   他心里知道,这要是拜了堂入了洞房可就完了,等进了洞房败露出来,土匪头子恼羞成怒,能把他活撕了煮熟喂狗。   可是不拜……   周围已经有带着醉意的议论声了,大抵是看情形不对,有些起疑了。   罢了!罢了!   余淮水手心里尽是汗水,他攥紧了手,扑通一声跪下,盖头遮着,他没看见臧六江那张惊喜的脸,憨憨的透着醉酒红意,满眼的温情。   “一拜天地!”   是刚刚那个老太太的大嗓门,她今晚忙急了,张罗完了媳妇儿进门又忙着主持仪式,一嗓子过去,余淮水弯腰一个头磕在地上。   “二拜高堂!”   身边那人拉着余淮水转了个方向,又磕了一次。   “夫妻对拜!”   周围炸炮仗似的响着起哄声,漫天泼洒着花生干果,酒水杯盏碰撞不停,两人面对着,那人拉他的手也不松开,握着他的手攥得死紧,弯腰叩头,咚地一声响。   “送入洞房!”   老太太欢喜的喊,余淮水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已经两脚离地被抱了起来,盖头扬起掀开一角露出他半张脸来。   他抬头,眼前是张在烛火下映得发红的脸,五官端正,剑眉星目,左耳上不知是金是铜,挂了一只掌心大的圈环,被烛光一照,熠熠地闪着光亮。   朗朗一个好男儿,正满目柔情似水地看着他。   咚、咚、咚!   也许是空气太过燥热,余淮水兀然觉得自己心跳如雷。也许是人声嘈杂,他觉得自己耳鸣阵阵。   臧六江看怀里人呆呆傻傻地看着他,笑着振臂颠下他的盖头,好生挡住了脸:“媳妇儿……”   他凑过去隔着盖头亲了一口,小地的说着:“咱该入洞房啦。”   洞房?什么洞房?   思绪千回百转,余淮水猛地抬手拍了自己脑门一巴掌,打得又脆又响。   都说好色误事真是一点错都没有,他居然因为看了那土匪头子一眼而愣神到现在,也没见那人有多么英俊潇洒,一定是满堂的酒气熏得他也昏了头。   余淮水这一巴掌不仅吓住了臧六江,连着跟在后头预备去闹洞房的一帮街坊喽喽都吓地站住了脚。   还没等臧六江张嘴问些什么,众人便目瞪口呆地看着 大当家怀里的新媳妇儿居然一把扯下了自己的红盖头! 第4章   “啊!阿巴……”   四周一片惊呼,离得近的小哑巴抻着脖子想去看看新媳妇的脸,被旁边一个土匪大叔一把搂住了膀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身,再看看四周的土匪,几乎都扭着脖子不去看前头的两人。   “臭小子!”   那土匪大叔醉醺醺地在小哑巴头顶狠拍了一把:“人家的媳妇,你上赶着看什么?”   “媳...媳妇儿,你这是咋了?”   臧六江一身的酒气吓走了一半儿,舌头都打结不好使了。   都说新媳妇的盖头得新郎官来揭,怎么他就这样心急?   “壮士,好汉!你听我说。”   余淮水也顾不得身边是不是围着成群的土匪,这都已经到了门口了,要是真进了洞房,他浑身两百张嘴也说不清。   他抓着臧六江的领口用力摇晃,好不可怜:“我是个男人,你绑错人了!”   臧六江满脑袋的浆糊,他扭头看了看后面都背对着他的兄弟,又回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新媳妇,酒精上头麻痹了他的大脑,他张了张嘴,愣是半天转不过弯来。   什么男人……这不是他的媳妇儿吗……   一个熟悉的身影扒拉开两边土匪,急火火地跑了过来,炮仗似的嚷开了。   “都楞在这儿干嘛!怎么还不进洞房,马上这就误了时辰了!”   正是扒了余淮水衣裳,还嘲讽他没身子的老太太。   那老太太也是听见余淮水的话了,冲过来就搡着臧六江往屋里推。   “大当家!你别听他瞎说!新娘子这是不好意思了闹脾气,今儿就算他是个老爷们,进了洞房也一样是你媳妇儿!”   臧六江满脑子的浆糊发了酵,咣当咣当的放酒气,再由老太太这个炮仗一炸,一下就迷瞪上了头。   对,媳妇儿。   他臧六江有媳妇儿了!   他臧六江再也不是单身汉了!   “婶子。”臧六江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那老太太,脸上满意的不行。   “你说的……”   “太对了!”   对什么对啊!   余淮水来不及反驳,抱着他的土匪头子已经弯腰一捞他的腿弯往肩上一甩,大步冲进了屋里,起哄声里老太太喜笑颜开地跟上去,咔哒一声就把门锁了。   她一转脑袋,对着那帮醉醺醺的土匪凶巴巴地呵斥。   “都回去都回去!是桌上的菜不够还是屋里的酒不香了?你们跟着闹腾什么!”   有几个不甘心的在屋外闹了两声,被其他人拉回去吃酒席了。   大当家到了年纪好容易成亲了,他们这些兄弟不能跟着添乱不是?   咣当一声,余淮水被扔上了床,一被窝的花生桂圆压得粉碎,咔嚓咔嚓的闷响。   他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让臧六江扑了个空。   “壮士!好汉!咱俩好好谈谈!”   余淮水沿着床柱子慢慢蹲下,警惕那土匪再扑过来。多亏臧六江这一扑劲儿使得太大,肋骨磕在了床沿上疼得他抽气,暂时也没了刚刚的冲劲儿。   “我可和你说了好多遍,你不听,错可都怪你。”余淮水一手抬着挡在身前,事先替自己申诉两句。   “我真是男的,你要是执意洞这个房,不定给你留多大的阴影。”   余淮水看他没有打断自己,开始苦口婆心地规劝。   “等会儿……”   臧六江总算是倒腾过来这口气儿,摸着自己肋骨条子就地坐下了,仰头看着床上的余淮水。   “真是男的?”   余淮水竖起三根指头:“千真万确!”   臧六江眉头皱成了川字,盯得余淮水背后发毛,余淮水干笑了两声,有些尴尬地搓搓手:“你……你把我弄回来,就没……掀衣服看看?”   “那哪儿能啊!”   臧六江一瞪眼,拍着大腿:“那不是臭流氓吗!”   多么正派的一个土匪啊。余淮水咂舌感叹。   臧六江这才醒过神儿,摸着自己下巴喃喃着:“乖乖……这可是闹了个大笑话啊。”   他在地上一撑,利索地站起身来,边拍自己衣服上的土边在屋子里转圈:“可下午乡亲们都送了随礼,粮食鸡蛋今晚可都吃了,这也退不回去啊……”   他眼睛落在床角落蹲着的余淮水身上,几大步就到了床边,狠狠在余淮水脑门上来了一巴掌:“你怎么不早说!”   余淮水没有防备,被他打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被子上,脑门霎时就红了一片。   “土匪堵了山道绑人回来成亲,我还没说什么,你这人还埋怨我没早说,你给我机会了吗?”   余淮水看他能讲道理,口气也凶了些,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自己这个受害者还没提起抗议,加害者反而倒打一耙,简直无法无天,待他某上一官半职肯定要领着官兵把这山给踏平。   的确是这个道理,臧六江有口难言,气的又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好,行,我说不过你。”   他忽地爬上床,要去掀余淮水的喜裙:“你真是个男的?”   余淮水给他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摁自己裙子:“你不是不看吗,看了就是臭流氓!我拿这个骗你干什么!哎你!”   臧六江不依不饶,凭着自己力气大愣是掀开隔着亵裤瞧了一眼乾坤,才泄了气地松手,跌在床脚直搓脑袋:“你怎么不长喉结呢。”   不怪臧六江,他十九年扎堆在土匪窝里的人生,只见过五大三粗喉结滚圆的男人,就连小哑巴脖子上也有个小圆疙瘩。   “我怎么知道,大抵是我爹也不长。”余淮水把裙子捂严实,对着臧六江的后背甩了几个大大的白眼。   “大抵?”臧六江回头看他:“你没爹?”   这话听着可真像骂人。余淮水瞅了他一眼,没接茬:“明天我就收拾东西走人,我还急着去找我大哥他们。”   “走?”没想到臧六江听了,一下便站起来反对:“你可不许走!”   “为什么?”余淮水满脸的疑惑:“我可不是个大姑娘,拜堂成亲那一套对我没有用!”   “怎么没有用!”臧六江急了,到嘴的媳妇儿变成了男人,现在这男媳妇儿还想飞?   余淮水被他气笑了:“英雄,你不会吧......”   “拜堂第二天媳妇儿就跑了,我丢不起这个人。”臧六江说的理所应当,大丈夫顶天立地能屈能伸,就是不能跑了媳妇儿。   “你知道跑了媳妇儿的那都是些什么人吗?山下的老酒鬼、手脚不干净的混子、擦了粉遮盖疮的麻子,还有之前那个家暴的......”   臧六江横拦竖堵着不许余淮水下床,直接扯着嗓子嚷开了:“跑了新媳妇儿的不能是我臧六江啊!那不成了十里八乡的笑话了!”   余淮水咬了两下后槽牙,一张小白脸上浮现出凶相来,可还是耐着脾气替他出主意。   “那就说,你晚上太过英勇,新媳妇儿不堪折磨,香消玉殒了!”   臧六江一听,这哪是个读书的,这是个写黄本子的吧,脑袋晃得像拨浪鼓。   “那不行,这十里八乡的人得把我传成什么样啊。”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干嘛。”   余淮水也忘了自己跟前站着的是土匪了,脾气上来了对着谁都凶,傅聪傅明在家里都偶尔挨他挤兑,更何况这个不占理的土匪。   “拜堂成亲对你没有用……对我有用!”   臧六江横在床前,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那么多人都看见咱俩拜堂了,我以后再也找不着媳妇儿了。”   可那又不是我自愿的。   还没等余淮水再争辩,下一秒就被一双大手捧起了脸来,火烛红光下对上臧六江的眼睛,那双手仍像炭似的热着,拇指抹过余淮水眼边,动作虽然放的轻柔,但耐不住他手实在是糙的厉害,抹得余淮水不住的皱眉。   臧六江开口道:“你长得好看……我乐意让你当我媳妇儿,一切都一样,我肯定对你好,以后这山上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有我一口饭吃就肯定不饿着你,你看行不行?”   余淮水啼笑皆非,无语极了便笑了:“你和我可生不出孩子,将来是要断子绝孙的。”   臧六江满不在乎地一挥手:“我没亲爹亲娘,断子绝孙也没事!实在不行,咱俩就去我大哥家抱一个回来!”   “别闹了。”   余淮水一巴掌打开他的手,起身去收拾自己包袱:“你肯,我还不肯呢,我看也别明天了,今晚我就走,咱俩就当拜了个兄弟,待我考完了有时间就回来看你。”   “不行!”   臧六江去拉他,手脚没轻没重,急眼了抱着余淮水又扔回床上:“你要去考科举?你那些个书本子都扔在山里了,你拿什么考!”   “怎么就扔山里了?不是带了吗?”   这下换余淮水瞪眼了。   “你一脑袋撞树上晕过去了,忙着救命,哪还来得及捡书啊。”臧六江理所应当地一拍手,理由正当,余淮水无可辩驳。   “我去山里给你找,但我可先说好,那些个包袱大抵是被动物给拖走了,找起来可要费些功夫。”   臧六江不读那些酸书,可也知道那些书本对读书人十分重要,见余淮水脸上果然露出犹豫的神色,臧六江再加把劲。   “你只管在这里住着,我派人去山下给你买新书,可能不抵你在家用的,但总比没有要强。”   余淮水倒也不是非要用那些书,只是里头有那些个私塾先生押过的题目杂卷,他还没来得及通读,万一真考了其中的题目,真是悔都来不及了。   左右衡量,余淮水还没来得及多思考其中利弊,门外突然有了声响。   “哎,怎么一直没动静啊。”   “对啊,不都说洞房之夜摇榻炕,这怎么什么声儿也没有?”   有人趴墙角!   乡里风气的确粗犷,刚刚那个婆婆赶了一阵人就回去吃席了,这是有好事的折回来听热闹了。   余淮水正要发作,臧六江眼疾手快又是拉又是拽,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就差顺着炕沿跪下给余淮水捶腿揉腰了,一张脸上说不完的讨好。   他长得英俊,又是岁数小的,再遇上吃软不吃硬的余淮水,实在是事半功倍。 第5章   余淮水跟他瞪眼,臧六江也跟他瞪眼,两个人无声地拉扯了一会儿,最终以余淮水抵不过他的蛮力告终。   “我那些个书有大用,你可一定给我找齐了!”   余淮水咬着牙,像只要咬人的兔子,凶恶地在臧六江耳边说道:“听见没有!”   “一定,一定。”   臧六江用力地点头,瞥眼瞧瞧外头的人影,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媳妇儿!咱们该喝交杯酒了!”   既然答应了人,余淮水就没有扭捏的道理,见臧六江殷勤地倒了酒端来,他便好好地接过,等着臧六江与他碰杯。   等了半晌,余淮水见臧六江不仅不喝,还一个劲儿朝他挤眼,有些疑惑地低声问他:“做什么?喝啊。”   “你说点什么呀,外头听着呢。”   臧六江也是大姑娘嫁人头一遭,拜堂成亲总觉得这对话得有来有回,不然就是做戏没做全套。   “啊...还要说些什么?”   余淮水也是头一次入洞房,他瞟了一眼窗户外晃动的人影,抓了抓头发,装模作样地夹起嗓子:“好... 好酒!”   喊什么好酒啊!   臧六江后悔让余淮水开口了,连忙与他碰了杯,胳膊一挽一仰头,两杯酒便下肚了。   外头偷听的土匪乡亲嘀嘀咕咕地偷笑,都说新夫妻的窗根好听,今天一看确实很有趣。   有个头顶光光的粗壮汉子用拇指指了指自己,脸上无不得意:“听见没,新娘子说我家酒好!那都是我备的!”   “什么你家酒好,那是人家新娘子爱屋及乌!”   一旁的土匪翻着白眼,往窗沿上靠了靠:“咱们大当家平日瞧着可是孔武有力,这小媳妇儿受得了吗?”   安静了一阵,屋里烛火忽地便熄了,接着,小声的被褥翻动声传来,新娘子低低地喊了一声“你干嘛?”床板吱呀声便传了出来。   “哎哟,哎哟,羞死人了!”   有婶子听红了脸,一扭身跟着老姐妹退到一边,几个人唧唧喳喳笑着往席面里走。   “说什么小年轻不会来事,我瞧着会的很!”   “怕是不用多久就会有喜事了!我得赶紧回去备礼去!”   昏黑的屋里,余淮水仰面朝天躺在褥子上,感受着身下床板一阵一阵地摇晃,苍白的脸上满是怅然。   “英雄.... ”他翻身爬到床沿边上,看着臧六江一手握着床脚用力摇晃,少年英气的脸上竟有些发现乐趣的兴奋。   “英雄,太好面子,是会吃大亏的。”   臧六江抬头与他对视,剑眉星目,撞了余淮水满眼,他手上动作不停,压低了声音,脸上满是认真:“土匪不好面子,还算什么土匪?”   臧六江不光摇晃床腿,还伸手去扯余淮水的衣裳,催着他出些动静:“你也别光躺着,喊点什么啊。”   余淮水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动静,身子一翻躺回床上,又被臧六江扯了两把,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拉长了声音喊到:   “啊——壮士——”   “喊相公!”   “...... 啊——相公——”   余淮水用力翻了个白眼,恶狠狠地想着将来一定要领着官兵将这里踏平,出了今日的这口恶气,这才继续开口道:“相公,好厉害啊——”   “你们干什么呢!”   外头咋呼起来,是那个红袄老婆子回来赶人了,几个人哄闹大笑了一会儿,终于是在老太太的威压下离开了。   臧六江跟余淮水竖着耳朵听了会儿动静,见再没人过来,不由得同时松了口气。   放过了床腿,臧六江翻身上床,挤着余淮水往床里挪,褥子下的花生桂圆被压的嘎吱嘎吱响,碎成了一片。   “演的不错啊。” 屋里黑沉,臧六江一双眼睛仍是亮亮的,盯着内侧的余淮水,眉梢弯弯带着笑意。   “你演的也挺好。”   余淮水被他摇晃的发晕,不明白这人为什么有使不完的力气,但被臧六江这样期盼地看着,还是没忍住开口调侃。   “明天大当家的威名要传开了,恭喜啊。”   “哈哈哈哈!”臧六江心里仍是喜欢余淮水的性子的,瞧着他的那张脸,还是能咂摸出一些甜蜜滋味的。他仰面大笑,余淮水嫌臧六江没皮没脸,翻过身去不搭理他,两人闹了一阵不过多时,便相继睡去。   臧六江做了个美梦,梦里漂亮的媳妇儿身着嫁衣趴在怀里,脸也让亲,手也让摸,小手软软的,小脸白白的,迷的臧六江五迷三道的。   正当臧六江搂着媳妇儿,畅想美好生活时,怀里的温香软玉突然一个变脸,大骂一句:“你臭不要脸!”对着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狠挠。   “哎哟!”   臧六江猛地睁眼,见眼前还真有一双手恶狠狠地要来抠他的眼珠子,吓得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躲下了床,摸摸脸上还真是生疼,刚刚那难道不是个梦?   睡梦中被臧六江摸醒的余淮水抠眼不成,气急败坏地要下床追他,抬头一看,那土匪竟赤条条地在他眼前站着。   余淮水哪里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幕,赶忙捂住眼睛,心想看了这玩意儿迟早要长针眼,这双眼睛怕是要不得了。   昨夜余淮水睡得早,他身子弱又加上疲累,还一脑袋撞过树,一个柔弱的读书人哪经得起这种消耗。   结果睡梦中,竟有个扒手来偷他的东西,不老实的手从屁股摸到后腰,又往他的怀里摸,余淮水吃不得亏,张牙舞爪便要打贼。   等他手脚并用地醒过来一睁眼,这个罪魁祸首还搂着他动手动脚地睡觉呢。   谁能不气?谁都得气!   “快把衣服穿上!”   余淮水磨着后槽牙,几句骂人的话在嘴边绕了一圈,最后骂一句最轻的:“厚脸皮!”   臧六江习惯了裸睡,又舒服又畅快,估计是昨日夜里酒劲儿上来,睡得迷糊了,竟自己给自己剥干净了。   臧六江自知理亏,连忙回床上翻出衣裳来给自己套上,正要招呼余淮水把喜服换了,这才想起来自家媳妇儿那两包衣裳也扔在山里,怕是早被野兽瓜分了。   余淮水咬牙切齿的小模样看的臧六江心里痒痒的,他左右看看想去逗一逗余淮水,可又怕再被恼羞成怒挠两下。   算了算了,刚拜了堂就被抓破相,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   臧六江于是放弃了清晨亲昵计划,朝余淮水招呼一声,颠颠地出门了。   听见木门撞上的声音,余淮水从指缝间环视屋内,确定是臧六江出了门,这才挪到衣柜边上翻找起来。   昨天他换了的那身常服躺在里面,看来正如那土匪头子所说,除了这身衣服,他的包袱行李全都丢在山上了。   实在荒唐!   余淮水越想越懊恼,用手搓了搓自己白嫩的脸。   要是知道会有今天这一劫,当年傅聪傅明要教他骑马时,他就不该犯懒,跟着多吹吹风晒晒太阳,吹的人糙些硬气些,哪还会有今天这场误会?   三两下把衣服套好,余淮水凑在门边听了听,轻轻推了一把关着的木门,没想到门板轻晃,吱呀一声居然开了。   还真是不怕我跑了?   屋外冷的很,这山上风大,又是刚刚落了雪的冬季,冷不防地被风一卷,余淮水猛地打了个冷颤。   这胡乱地往外跑,怕是要冻死在山里。   余淮水思忖着逃出去的可能性,抬头就和屋外几个抡着膀子劈柴的土匪对了眼。   跟在土匪堆里的小哑巴啊啊喊了两声,慌里慌张地转身不看,被昨晚的土匪大叔打了个趔趄:“过了昨晚儿就没事了,看吧看吧!”   小哑巴揉着毛寸的脑袋转回来,一脸的茫然。   这成亲可真多讲究,太麻烦了。   “咳... 咳咳!”   最先反应过来的土匪搓着手,把手里精亮的斧头往身后藏了藏,小心又殷勤的对着余淮水问道:“大当家媳妇儿,你是要找大当家吗?”   原本还想试试能不能找机会溜出去的余淮水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讪讪地点头,作势朝四周张望:“对,对,你们那个...大当家,他往哪儿去啦?”   余淮水生的秀气,瞧着又乖巧,目光恳切看起来相当真诚。   土匪心底里感叹,这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是知书达理,瞧瞧,对着一窝土匪都不怯场,山底下那些小姑娘,见了他们大多都战战兢兢的。   不过也不怪人家,谁让他们是土匪呢?   几个土匪一对头,往一个方向指去:“他往...”   “找我?”   还没等土匪指个明白方向,臧六江已经提着个三层屉的木头盒子回来了,在众土匪殷切的目光里把余淮水往屋里一挤,反手就关上了门。   “瞧见没!”   “大当家护短的很嘞!都不让多看!”   外头的土匪立刻炸了窝,扬着斧头劈柴的动作都利索了,乒乒乓乓地格外卖力,大清早就看人家夫妻恩爱,让他们这帮还没讨着媳妇儿的看的眼馋。   “别跟他们混,一把子粗劲儿再伤着你。来,昨天夜里你就没吃什么东西。”   臧六江将余淮水拱到桌边,三层屉的食盒子往桌上一放,打开盖子往外拿出菜来。   整只的白水鸡,整条葱烧鱼,闷到软烂的猪蹄,菌干炖笋汤,各类炒菜,水果点心...各式各样,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   伸手不打笑脸人,余淮水早上被他摸了两把的那些怨气被浇了个透心凉。他摸了摸肚皮,的确空瘪瘪的,于是拒绝的话也咽了回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余淮水打算吃他一顿,再计较昨天的事也不迟。   余淮水一抖袍子,在桌边寻了把凳子坐下。   他嘴挑,正打算挑些爱吃的小菜,就听对面撕拉一声,一只油汪汪的鸡腿递到他眼前,臧六江正坐在他对面笑得一脸阳光。   “来,媳妇儿吃肉。” 第6章   这山里的鸡就是不一样,水淋淋油汪汪的,那只腿几乎和余淮水脸一般大。   但这也太过...豪放了,空手撕了鸡来吃,他还从未如此过。   余淮水从糕点盘子里抽出张油纸,包着那只鸡腿接过来,瞥见臧六江笑的太过憨厚,余淮水便忍不住地抬头看他。   “多吃点,你昨日肯定累坏了。”臧六江见他接了鸡腿,相当随意地抄过桌布来擦了擦手上油渍,十足的粗野,看的余淮水眉头直跳。   罢了罢了,又不是真要一起过日子,管他那些做什么。   余淮水摇了摇头,张嘴撕了一口肉嚼着,咂摸着滋味,他顿时眼前一亮。   与在傅家时吃过的那些鸡鸭不同,这只鸡不光是肥硕,还肉丝细嫩异常鲜美,一口下去口舌生津,即便是他这样挑嘴不爱吃荤腥的人,也忍不住多吃两口。   “这是山里的野鸡,你要是喜欢,我还去替你打。”   臧六江看出来他喜欢这一口,眉眼都柔和了,哄着他多吃些饭。   余淮水吃到了喜欢的东西,便肉眼可见的脸色好看不少,像只理顺了皮毛的兔子,乖巧的不像样。   臧六江实在喜欢,想暗搓搓地将膝盖凑过去亲昵一下,没成想两个膝头刚贴在一起,余淮水就在桌下摸索着,朝臧六江来了一记兔子蹬鹰。   “哎哟。”臧六江没有防备,惊地他在凳子上一窜,木头椅子吱嘎怪叫,差点就散了架。   这余淮水瞧着瘦弱,力气倒不小。   “再重点脚就下来了,媳妇儿脚上功夫了得。”臧六江这样说着,从鸡上撕了只鸡爪塞进嘴里,也不敢再去扰余淮水吃饭,讪讪地道:“我可得好好补补。”   臧六江惯会装乖拿乔,余淮水没忍住瘪了瘪嘴角偷偷地笑,眼下气氛正好,也该好好地聊一聊这场乌龙。   “这事怪我。”臧六江敢作敢当,拍了拍胸脯痛心疾首:“我便说,怎么会有姑娘深山野林里头换衣裳。”   的确如此。余淮水表示赞同。   “我还当你与我一见如故,肯跟我回寨子白头偕老,哪里想到会是如今的光景。”   也事出有因。余淮水抱着手臂,轻轻点头。   “咱们既然拜了堂,乡亲弟兄也都做了见证,不如将计就计,我也是十里八乡少有的好男儿,你跟了我横竖不会让你吃亏,你说对不对?”   也有道... 余淮水一顿,抬起头来,凉凉地瞧了对面的臧六江一眼。   桌对面的臧六江见忽悠不成,两手一伸,一副刚刚的话不是出自他口的无辜模样。   有个狗屁的道理,差点被这混不吝的绕进去。   “...我也有求于你,不如这样。”想着自己那些书本,余淮水垂着眼睫思忖片刻。   “来年开春,我要赶去京城科考,你既然不想丢了面子,那这几月我便留在你们山寨里。”   “待到来年乡亲近邻新鲜劲儿一过,你便说把我休了,再另娶一个吧。”   这的确是解决乌龙最好的法子。   臧六江摸着下巴打量对面的余淮水。   臧六江本就是见色起意,又因的余淮水的性子心生好感,可人家只当他是个劫财劫色的土匪。   眼下是他自己柴火烧炕一头热,不如先答应下来稳住了人,日久生情那是最好,若是日子一到还没什么情分,那也别耽误人家,一拍两散各奔前程。   “行,那便听你的!”臧六江也不得寸进尺,拍着桌子应了下来:“一会儿我带你去山里瞧瞧,那些个书本子要是找不着了,我带你下山去买。”   两人说定,继续埋头吃起饭来。   被臧六江盯着,余淮水硬是啃了一半鸡腿喝了两碗热汤,又被催促着硬塞了两块糕点,撑得余淮水直打饱嗝。   臧六江看在眼里,在心里偷偷嘀咕,难怪瘦的只有一把骨头,胃口小,这嘴巴挑的也真是厉害,以后得变着花样哄他多吃些,要养的白白胖胖的才好。   吃过了饭已经日上三竿,天色不是很好,有密实的云层压了过来,瞧着是要下雪了。   臧六江翻了件厚实的毛氅给余淮水穿上,他生的高又壮实,明明小余淮水两岁,这衣裳却宽大的不行,用腰带紧紧绑了两圈才不透风。   “小哑巴,牵匹马去!”   臧六江拉着余淮水出了屋门,院里的干柴已经被土匪收拾干净了,臧六江也不急着下山,领着余淮水在寨子里一圈一圈地打转。   美其名曰是带他认认屋门,实际上为的是领着自己新过门的媳妇儿招摇过市罢了。   余淮水猜不到他有这样的小心思,随着他一步三晃地闲逛,可晃着瞧着,反倒惊讶于这个寨子的规模之大。   说是寨子,反倒更像个村镇,田庄房屋一应俱全,并没有想象中土匪聚众斗殴,赌博酗酒的混乱场面。   反倒是处处和睦,老幼妇孺聚在院头,边忙着手里的活计边彼此闲聊,腿边有取暖的柴火盆,不时有小孩凑得太近烧坏了袄子,惹来身边女人几句骂。   如此静谧,即便是在平常村子也少见。   余淮水又环绕四周,并未见有什么男丁,这土匪寨子里不见男人,实在稀奇。   “爷们儿都下山去庄子里干活了。”   臧六江见自己媳妇儿望着院里发愣,主动答疑解惑。   “庄子?你们不是土匪吗?”余   淮水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北方的冬天到底要比中原烈些,穿的这样厚了,他还是不时被卷来的寒风吹得直打哆嗦。   “瞧你说的。”臧六江像是叫人侮辱了似地一伸脖子,嗔怪地瞧了一眼余淮水:“那都是哪年的老黄历,我们只是土匪出身,打我爹那辈儿便不干那些缺德事儿了。”   “听着可不像。”被抢回来的余淮水斜了臧六江一眼,显然不信他这套说辞。   “在官道上截商队,要是被官府抓着,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这是实话,官道强抢可是重罪。   “县里那混帐东西才不管这些。”臧六江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东西,脸色有瞬间的变化,但很快又回到那副混不吝的模样:“那不是看了你的身子,想要对你负责吗?”   他脸上浮现出少年特有的青涩,浓眉星目,怎么也瞧不出是个土匪。   余淮水正暗暗感叹臧六江生的是好,便听臧六江接口道:“谁能想到那么白的身子是个汉子呢?”   挨了余淮水一脚,臧六江也不恼,嘻嘻笑着替自己分辨:“而且那日,我们是听村里人传山上有野狼出没,已经伤着人了,我们收了村里东西上山巡逻,大雪封了山路,这才走的官道。”   “啊,啊大!”两人转了一圈,见远处有个小孩走了过来,手里拽着一匹黑马,正是被臧六江遣去牵马的小哑巴。   那马高出小孩儿几乎两倍,却异常温顺,甚至低着脑袋方便他拉着自己。   小哑巴挪过来将缰绳递给臧六江,回过头来扭捏的打量余淮水,他嗯了两声,忽然朝着余淮水猛鞠一躬,转过身去撒丫子便跑,留下余淮水一个人震惊不已。   “他是跟你打招呼呢。”臧六江拍着那马的脖子,显然是见怪不怪了,他一下一下捋着鬃毛,对着凌乱的余淮水笑道:“下次你告诉他用不着,他就不会了。”   说完,他翻身上马,对着余淮水伸手:“来,媳妇儿,咱们下山!”   这是要两人共乘的架势,余淮水抱着膀子瞧了一眼四周,心里稍微有些芥蒂。   这认识不到两日就拜堂成亲,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如今要身子贴身子的共乘马匹,实在......   余淮水猛地一拍脑门。   对啊!还不知道名字呢!   余淮水啊余淮水,才与粗人呆了多久,怎么你也跟着脑子迟钝了!   这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举动,臧六江瞧着自己媳妇儿狠狠给了自己脑门一巴掌,吓得缩了缩手:“媳妇儿,你这是做什么?”   余淮水揉了揉自己脑门上拍红的一片,这么多年他都养成习惯了,霎时间想起点什么,他便下意识地对自己脑门下狠手。   余淮水莫名地有些心虚,挺了挺自己的腰背,问道:“还不知道,该叫你什么?”   臧六江脱口而出相公二字,这次他有了准备,成功躲过了余淮水的一计兔子蹬腿。   臧六江忍不住朗声大笑,趁着余淮水生气没有防备,伸出手捉住他的腕子猛地一拉,轻易便将他整人拉上了马。   托着余淮水的膝窝替他正了正身子,正大光明揩了把油的臧六江扬鞭打马,那大黑嘶鸣一声,离弦的箭般飞奔出去。   速度实在太快,余淮水还没来得及开口骂一句,便被晃得一仰,用力撞在臧六江的胸膛上。   “土匪!”余淮水骂了一声,引得臧六江在风里扬出一阵笑,他低头凑到余淮水的耳边,猎猎风声中高声喊到:   “六江!你喊我臧六江!”   风卷着名字刮进了余淮水的耳朵里,让他狠狠地记住了。   下山的路上没有积雪,早已被土匪收拾干净了,规规矩矩地堆在土路两旁。   有几个穿着灰布棉袄的小孩在雪堆上爬上爬下,通红的脸蛋上挂着鼻涕和傻笑,冻红了一双手搓着雪球,尖叫笑骂着彼此追逐,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   余淮水趴在马脖子上抓着马鬃。   他没骑过几回马,从前傅聪傅明带他去马场,他大多时候都缩在棚子里看他那几本书,对这项傅家兄弟乐此不疲的项目不感兴趣。   臧六江搂了一把余淮水让他直起身子来,冷风呼啸,刮的余淮水耳朵都发了红,吹得他透不过气来。   “抬头!往右看!”   臧六江趴在余淮水的耳边喊着,用手替他掩着口鼻,又怕他壮不起胆子补了一句:   “别怕!我搂着你!”   余淮水应声转头望去,视线越过几棵松柏,下头便是陡坡。   眼前豁然开阔,成片的松柏匍匐在下凹的山谷之中,雾凇浩荡一片银白,凝聚的寒雾被风吹得缓慢涌动,一眼望去恍若仙境,不似人间。   余淮水登时被这般壮阔的景致镇住了。   傅家从前带他看过雪景,在茶楼里听着小调,在四方的窗里看雪花飘落,院里小树翠竹,是规规矩矩又精致的美。   他没见过这样大的雪,也许有过,可他从未在意。   臧六江听见怀里的人说了什么,可是风声与马蹄声太大,他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余淮水侧头揪住了他的袄领,高声道。   “我姓余!叫淮水!” 第7章   山路复杂,大黑却丝毫不受影响,埋着脑袋七拐八绕的,几下便让余淮水忘了方向。   眼前是层层密林,冬天的冷风刮过山谷,发出鬼泣般的呜鸣,若是一个人迷失在这大山里,怕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吁。”穿过一片林子,臧六江拉紧缰绳喝停了大黑,他两道剑眉紧蹙,望着一棵树下嘀咕:“果然没了。”   那树下有几件破损的衣裳,应当是有什么野兽翻了包袱想要找些吃食,寻找无果后便把衣裳全都撕碎叼走泄愤了。   “没瞧见有书,可能是被动物拖走了。”   察觉到怀中余淮水的失落,臧六江安抚着轻拍他的手臂,像是在哄孩子般轻声细语:“我们再去林子里转转,若是实在没有,我便吩咐让兄弟们巡山时多注意着些。”   余淮水明白这不是胡搅蛮缠能解决的事情,望着那碎的七零八落的衣裳,有些心生惧意。   这山上竟有这样凶的豺狼?连沾了人味的衣裳都不放过。   两人策马沿着山林慢慢地走,林子里有些昏沉,偶尔有鸟兽发出怪异的鸣叫,跟在后头窸窸窣窣地尾随两人,打量着闯入领地的不速之客。   树根下偶尔有破碎的衣料出现,可也始终未见一片书页,圈巡许久,臧六江仰头望向林子上空,靠着透进来日光判断,已经是临近黄昏了。   “媳妇儿,再待下去赶不及回寨子了,不如今天先回去,赶明儿我带你下山找家书肆,瞧瞧那些书能不能用?”   臧六江心细,提出的法子也刚好解了燃眉之急。   余淮水正要应声,一直安静的大黑突然发出极重的马嚏声,焦躁不安地挪动脚步,面对着林子深处缓缓后退。   “有东西。”   臧六江的声音低了下来,目光沉沉地望着大黑警觉的方向,昏黑的林子深处,有一双凶狠的莹绿兽瞳。   “媳妇儿,抓着这个。”   余淮水知道林子那端潜伏着野兽,正紧张时,手里被臧六江塞进一截硬物。   那是大黑的缰绳。   “你做什么?”余淮水掌心湿漉漉的,却见臧六江朝他扬起笑来,下一刻竟直接翻身下马,朝着驮着余淮水的大黑一扬手,他高声喝道:“大黑,跑!”   “臧六江!!”   余淮水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大黑丝毫没有留恋,灵活地转身凌空一跃,余淮水这才惊觉眼前的野兽只是诱饵,有一匹壮硕及人大腿的野狼,已经逼近到了大黑背后。   那匹狼偷袭不成,发出愤恨地嚎叫,猛地一跃想要去叼大黑后腿。   大黑灵性的紧,前腿急刹后腿发力,猛的一击,狠蹬在那匹狼的下巴上。   这一下力道着实不小,那匹狼倒飞出去摔在地上,哀嚎着吐出血来,显然受了重伤。   见了血,野兽的狠劲儿到了顶点,那匹狼也不顾自己身受重伤,咆哮着便向大黑扑来,那张狼嘴近在咫尺,余淮水甚至能瞧见它血色的口中满是獠牙。   “噗呲!”   一把虎头苗刀凌空而下,带着风直剁野狼脖颈,喷溅的血液飞扬,臧六江一把拽住了滞于半空的狼尾,猛然将其摔砸在一侧的松柏之上。   枝头的雪噗簌簌落了下来,惊起一片飞鸟。   余淮水还要再看,大黑却已经飞奔出去,马蹄不停,余淮水用力地拽着缰绳,整人趴在大黑的脖颈上。   “大黑!我们回去!”   他们若是跑了,臧六江一个人留在满是野兽的密林中,他可怎么活命?!   大黑并不理睬余淮水,它打着响亮的马嚏在密林疾驰,隐隐的,余淮水察觉它是在绕着臧六江兜圈子。   松柏摇晃,不知是什么在枝桠间跳跃,极快地向他们靠近过来。   “那是什么?”   余淮水拉紧了缰绳,想要大黑离那诡异的东西远些,能在树枝间行动的如此灵活,怕不是什么成了精的野猴。   大黑发出一声震天响的嘶鸣,兀的,一个身影由高空直落而下,借着树枝弯曲的力道,一跃翻上了马背。   “!”   余淮水吓得心脏都要停跳了,回过头去,只见身后落下的正是刚刚翻身下马,只身应对野狼的臧六江。   他脸上有飞溅的血珠,左耳圈环随着大黑的跳跃扬起,扎得利落的发冠后扬起一片乌黑的头发,脸上是肆意张扬的笑,他一把夺过余淮水的手,拉着他一道策马。   大黑应声而动,几个呼吸间便飞也似的穿出密林,迎着风雪冲到了乡道上。   “哈哈哈哈!痛快!”   臧六江高声笑着勒停了马,他的脸上满是神采,显然,他极喜欢这样的惊险时刻,两人的心脏在胸腔中狂乱的响着,明明是冬日,却热了满襟的汗。   “你... ”余淮水摸着自己跳的离谱的心口,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胆子也太大了!那是野狼!”   臧六江低头看他。   不知是风吹的,还是被吓到了,余淮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红意,秀气的眉头皱着,那双滚圆的眼睛倒映出他的身影,一眨不眨,十分清澈。   臧六江的喉结轻轻滚了一下。   “嘁!”大黑摇晃着脑袋,发出一声怪叫,这才让臧六江回了神。   “不会,这才哪儿到哪儿,两匹半大的狼崽子罢了。”   臧六江攥了一把余淮水的手,冰冰凉凉的,看来的确吓得不轻。   余淮水还要说些什么,忽然瞧见臧六江的肩头垂下几只灰漆漆的狼爪,沿着狼爪往上瞧,是吐着舌头翻着白眼的狼。   臧六江身上背着两匹死狼。   余淮水的表情太过震惊,甚至有些扭曲,臧六江见了还当他是怕狼,劈手拎着两只狼尾,将那两匹狼从肩上卸了下来。   “不怕,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余淮水还从未这样近的看过狼,也不敢细想臧六江这是何等恐怖的武艺,能仅凭着一把刀,片刻间解决了两匹野狼。   “正好。”   臧六江一抖腕子,丈量了一下手中两只野狼的大小,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好像地开口道:“能给你裁件合适的皮袄。”   两人回了寨子,天已经全然昏沉下来,臧六江要小哑巴牵走大黑,又把猎回的两匹野狼交给手下,便赶忙领着余淮水回屋清洗。   这山里的野狼气味太大,臭的人头痛。   屋里早就烧了柴灶,热乎乎地滚着一壶水,臧六江胡乱地扒了身上浸过狼血的衣裳,拎着水壶去兑了盆热水,利索地清理起来。   两人在马上几乎贴在一起,余淮水的身上也难免沾了狼血,闻起来有极重的血腥气儿,更何况半边身子泡在血中的臧六江。   臧六江背对着他,肌肉匀称紧实,宽阔的背后一览无遗,腰却细窄,被一截腰带紧紧得扎在裤子里,赏心悦目,充满了野性的美感。   余淮水正偷偷打量着臧六江,便见他哗啦一声倒了水,又重新打了盆干净的热水,洗过毛巾后拧到半干,三两下叠好奔着他过来了。   “来,媳妇儿。”   臧六江兜头将那毛巾敷上他的脸,热乎乎地一片,力道不小地揩去他脸上的汗水灰尘。   余淮水不适应被人这样伺候,伸手要去抢臧六江手中的毛巾,被臧六江一把逮过手来,细致地捋过每根指头。   臧六江看着粗糙,内里却是个细腻的,他身上的血腥气儿已经被洗净了,连点汗臭味都没有,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他没有夸口,臧六江的确是十里八乡都少有的好男儿。   “不臭,媳妇儿手上是香的。”   余淮水没有防备,被臧六江拽着手在手背上闻了一闻,鼻息扫过手指,无端地引起一阵痒。   挨了一下,臧六江嘻嘻笑着出去倒水,剩下脖颈赤红的余淮水一个人留在屋里。   屋外正趴门的翠翠被门板撞得倒退两步,惊慌地看向端着水盆的臧六江。   “大,大当家!”   翠翠的娘是寨子里的厨娘,她年纪小又不爱读书,便留在寨子里帮衬她娘,做些跑腿的活计。   十六七的小姑娘情窦初开,一直惦记着十里八乡最好的臧六江,还想着寨子里年纪相当的姑娘没有几个,若是哪天大当家想女人了,自然便能轮到自己头上。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什么商队带回来的大小姐,只跟大当家见了一面,当晚就拜堂成亲了!   翠翠时常在寨子里跑,臧六江认得这个姑娘,只记得是个挺结实的姑娘,每次瞧见的时候都是上蹿下跳的,难怪能长这么高的个子。   翠翠并不知道自己每次吸引臧六江时略微浮夸的表现,只给臧六江留了个能长高个儿的印象,见大当家看她,一张脸羞得通红。   “我娘让我过来送饭!”   翠翠拎着食盒,偷偷地往臧六江身后张望,屋门还没掩上,能看见有个只着了薄衫的身影坐在桌边。   臧六江抬脚一勾,带上了门。   “你... ”   臧六江蹙着眉头,上下打量着翠翠的身段,英气的脸上没多少情绪,像是在思量什么。   翠翠的脸更红了,她低着脑袋绞着手,心里不由得浮想联翩。   都说大当家是个重情重义的性子,虽说没有亲口过不娶小妾,可乡亲里都默认了大当家会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如今大当家这样的打量她,莫非是因为见了女人变了性子?想要多纳几个小的?   她刘翠翠自小就没想过要做什么小妾,可,可如果大当家真的动了纳她的心思,那那个大小姐一定会每日与她作对,到时候...   翠翠还没畅想完未来的寨里斗争,便听臧六江开口道:“你知道自己衣裳尺寸吗?”   “!”莫非是要她尺寸,去裁新娘衣裳?会不会太快了,她娘还不知道呢。   “知道... ”翠翠的声音小的像鸟叫,扭捏害羞的不行。   “行。”臧六江点了点头,将水盆递给她,接过食盒来。   “你去后头找老刘,就是住你家东头的那一户,给他报一下你衣裳大小,我下午猎了两匹狼,让他给我媳妇儿裁件袄子。”   翠翠端着水盆目瞪口呆,便听臧六江继续道。   “我媳妇儿认生,裁衣裳还得量尺寸,我看你们身形差不了多少,你这就去吧。”   翠翠气的涨红了脸,她猛地一跺脚,支吾了半天,面子上挂不住转身就跑。   “哎!”臧六江拎着食盒刚要回屋,想起什么从背后喊她。   翠翠以为事有转机,委屈着一张脸回头看他。   只见臧六江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用手比出几寸的长短。   “你要壮实些,腰再缩两寸,还有我瞧你八成是发烧了,回去喝碗姜汤,去吧。”   翠翠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扔了盆哭着跑远了,留下臧六江一头雾水地立在原地。   余淮水听见动静从屋里探出头来,恰好瞧见翠翠跑远的身影,不由得好奇问道:“干什么呢?”   “不知道啊。”臧六江拎着食盒拱着余淮水进屋。   “可能是太感动了,喜极而泣吧。” 第8章   两人吃过了饭,又经历了白日里那一遭,心里躁动,不到睡觉的时候便歇不住。   眼瞧着连哄带骗余淮水也不肯多吃一口,臧六江咂摸着他的喜欢,便说要带余淮水去看他的书房。   “书房?”   余淮水蹙起眉头迟疑了半晌,才重复了一遍这不合时宜的两个字。   土匪窝里有书房,就好像是傅聪傅明一举考上了状元——不是没可能,但大抵是白日做梦。   “是啊。”臧六江点了只灯笼拎在手上,白日里给余淮水的大氅沾了血,已经拿去洗了晾在外头。臧六江翻着柜子给余淮水翻出件厚实衣裳,架着余淮水左右两层,给他包的严严实实。   “我老爹留下的,一屋子书。”   被臧六江拉着往外走,灯光照出脚下的一片路,余淮水暗暗惊讶。   不是说臧六江上一辈便是土匪出身,怎么还会存了一屋子的书,莫非他老爹是什么隐世高人,在这山上称王只是要掩藏身份?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话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   冬日的夜晚没几户人家愿意出门,零星有灯火从屋窗里透出,偶尔有人的交谈声传来,除此以外再也没了其他声响。   余淮水呼出一口暖气,烟雾飘散中,偷偷瞧着臧六江拉住他的手。   寨子里有安排夜巡,毕竟人多口杂,若是发现有手脚不干净的,也能及时处理了。   几个土匪背着尖头枪,一本正经地从臧六江和余淮水身边走过,知道的是在土匪窝里,不知道的还以为身在兵营。   余淮水忍不住感叹:“你们这儿,瞧着可真不像土.. .. ”   正说着,后头有偷偷摸摸的脚步声传来,余淮水回头一看,正是刚刚擦身而过的土匪,那几个毛头小子早没了认真规矩的模样,正八卦地跟在后头听他们两人的悄悄话。   “...... ”好吧,的确是有土匪模样的。   臧六江也听见后头动静,见几个小土匪不错眼地盯着余淮水瞧,立刻一把揽过人来,大喝一声骂了两句,那几个年纪不大的土匪便嬉笑着跑开了。   “都是些年轻混账,不用搭理,昨天趴墙根的肯定有他们一份。”   臧六江的手臂圈着余淮水的腰,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你撒手,别动手动脚的。”   余淮水烦他这副老母鸡护崽子的样子,像是真把他当个姑娘来呵护了,推了两把推不开,余淮水立起眉毛来,伸手探进臧六江的后腰,用力地掐了一把。   “哎哟,疼死了。”   臧六江夸张地喊了一声,倒是没多疼,可还是乖乖地松开了余淮水的腰。   “又没人瞧着,扮给谁看?”余淮水疑惑他怎么这般粘人,转着脑袋四下看了一圈,的确没有第三个人在场。   臧六江笑而不答,狡黠地眨了眨眼,拉着余淮水继续向前。   拐过了臧六江的卧房,又穿过几间屋舍,眼前出现了一座带了前院单独用栅栏围出的院落。   院里竖着几排搁了兵器的木架子,各式兵刃一应俱全,有几支红缨枪散落在地。   “肯定又是谁家的臭小子溜进来偷玩了。”臧六江伸脚一挑用了巧劲,那一人高的红缨枪凌空而起,被他一把抓在手中。   枪头当啷震颤,一阵嗡鸣。   三两下归好了架子,臧六江不停,领着余淮水一路走进院里开了门,探头望去,屋子里黑漆漆的,隐约能瞧见连排的木架,上头整齐地列着东西。   “进来,外头冷。”   臧六江把余淮水拉进来了屋,合了门隔去冷风,臧六江翻出两盏烛台点燃,搁在桌上,屋子里有了亮光。   “这么多... ”有了光,余淮水望向那些个纵排的书架,就连他都有些惊讶于这里的藏书之多,绝非摆个花架子唬人。   雕花木架上整整齐齐地罗列着大小不一的书籍,装帧裁装各有不同,似乎是按照种类区分开来,用不同的草绳捆扎起来。   这书房细致又规整,看着不像是土匪窝里会有的藏书规模。   “这些书都是我老爹的,前几年五哥在这儿念书,我偶尔来一趟,后来空了一段时间,我给你收拾收拾,你将就一下。”   臧六江抹了一把桌上的灰尘,见还算干净,便回头打算喊余淮水过来坐坐,扭头便瞧见那人站在书架前,正认真地瞧着那些被捆扎的书。   余淮水实在生的不高,仰着脑袋,专注的让人心里发软。   “我能看看吗?”   余淮水回头询问,他指着架子上的书,脸上是来了寨子后便不曾有过的兴致盎然。   臧六江心里软成了一片,连忙过去替他搬下一捆书来,拆开草绳,将那些个书本子搁在桌上。   见余淮水两眼精亮,臧六江还想要他更高兴些。   “那是自然,以后这些都是你的,想看什么就拿什么,要是缺东西你就跟我说,我快马加鞭去给你买,一定都是最好的。”   余淮水拆开包着纸皮的书,刚要翻开瞧瞧这土匪窝里藏着什么好书,便见里头书封上写着... 江湖风流趣事秘闻?   这名字看着可不是什么正经书。   臧六江见余淮水一张脸皱成团,不由得好奇他瞧见了什么,凑过去看清了书名,两人便下意识地对视一眼,显然都没有想到会是这种书。   “这个好,拿来我看看。”   臧六江有意逗他,伸手便去抢余淮水手中的书,余淮水知道他油嘴滑舌,看了这书怕是更没皮没脸了,立刻将书藏在背后,不肯交到臧六江手里。   “看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好。”长了两岁的余淮水板着脸,臧六江却全然不怕。   “土匪要什么学好?拿来我瞧瞧!”   抢东西是土匪的天分,余淮水自然抢不过臧六江,还没比划两下便被臧六江一把夺了过去,两人闹作一团,差点撞翻了后头的一排书架。   余淮水咬着一口白牙捂着屁股,心想这土匪就是阴险,眨眼的功夫就被摸了三把。   “老爹倒是挺能藏,我平时可不读这个。”   臧六江把书翻得哗啦响,打眼一瞧,还真是个半荤半素的话本子,这是把自家老爹的底裤扒出来了。   “那你读什么?”余淮水没想到臧六江还会识字,见他抬着眉毛挑着眼地看着手里的书,倒有点文人气质,英气的脸便更好看了些。   要看的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就更好了。   “我可是正经人。”十里八乡最好的男儿一把合上荤话本,拍了拍胸脯:“来,我带你看看。”   臧六江那副模样应当读的也不是什么好书,可当余淮水瞧见臧六江搬出来的书时,比看见这一屋子都要惊讶。   那是一摞兵书。   还不止,书案左侧那六层高的架子上,满满当当,全是些韬略事法、百战奇略、兵刃七书。   “你看这个?”余淮水张了张嘴,上前抽出一本书来翻开,想要看看这兵书皮囊下是不是什么杂书。   结果出乎意料,这些个书全是表里如一、货真价实。   臧六江没有唬人,他的确在看正经的书。   “打识字我老爹就让我读书,那些酸溜溜的文章不比这个看着有趣。”   臧六江拍了拍桌上半人高的书,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稀奇。   他们虽说土匪出身,可臧强从不放纵自己收留的这几个儿子,读书的读书,练武的练武,怎么也得有个一技之长才行。   为人父母则为其记深远,余淮水对臧六江口中的老爹深深改观了。   “坐下试试,若是喜欢,这儿以后就是你的书房了。”   余淮水被臧六江摁坐在书案边上,这凳子上垫了软垫,书案恰到胸前,笔墨纸砚都是备好的,可见从前使用这间书房的人用心之多。   “赶明儿你得陪我去个地方。”   臧六江见余淮水坐的舒服,又是那副被捋顺了皮毛的懒样,知道自家媳妇儿这个时候最好说话,赶忙挨到他的跟前。   “我有五个哥哥,眼下四个在庄子里,咱们得去挨个见一下。”   余淮水知道这是又要假扮新媳妇儿,有些惆怅地摸摸自己额头。   “好... 左不过是配合你演戏,你家里人熟悉你,别露馅就行。”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寄人篱下的余淮水没道理拒绝。   “你也不用担心什么,我们弟兄几个性子都是好的,你只管跟着我,就当咱们是下山玩去了。”   性子好,那就最好不过了。余淮水想着,放下心来。   隔天站在院舍门口,拎着点心瓜果的余淮水瞪眼看着眼前的彪型汉子。   那大汉手持锃亮锋利的菜刀,脚踩惨叫蹬腿的活鸡,扬起手来一刀下去,鸡也不叫腿也不蹬了,大汉踩着血水骂骂咧咧地呸道:“奶奶的,再他娘的跑啊!”   这,这算性子好吗,这比臧六江更像土匪!   去栓马回来的臧六江没料到会看到这一幕,赶紧将余淮水护到身后,生怕余淮水见不得血吓出个好歹。   “大哥,杀个鸡弄得这样吓人做什么。”   臧六江瞧了一眼这院子里沥沥落落的血迹,看来始作俑者就是臧大树脚下的那只鸡了。   臧大树这才发现门口站着俩人,连忙把刀扔在一旁,边用围兜擦着手边迎了上来,脸上是非常慈爱的笑,话却糙到不行。   “杀个鸡算什么吓人,你他娘的狗胆子越来越小了。”   臧六江凑到余淮水耳朵边上悄悄地嘀咕:“我大哥是老爹第一个捡回来的,扔在土匪堆里就没多管,嘴学的脏了点,人还是很好的。”   臧大树为了娶妻,几年前下山开了药铺收购山里药材,在庄子里的生意十分红火,有一帮子土匪给他撑腰,莫说有人眼红找茬,他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也多亏了臧强,他自己虽说性子爆些,可养出的这几个儿子倒是不赖,称不上儒雅随和,也都是通情达理的人。   有个晒得黝黑的小子蹿进了院里,他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臧六江跟余淮水,拉开门帘往屋里跑,边跑边喊:   “娘!六叔领着他新媳妇儿来了!!”   臧大树要收拾鸡毛,让臧六江先领余淮水进屋里去,外头风大,别吹的着了风寒。   “媳妇儿。”   臧六江攥着余淮水的手,他身体好,掌心热的像火炭,热乎乎地搓着余淮水冰凉的手指尖。   “待会儿你别认生,进去了只管喊大嫂啊。”   他脸上的表情太过正经,正经到余淮水没意识到他在揩油。   这读书人的手就是软,滑溜溜的。   臧六江这样想着,忍不住心里荡漾,心里荡漾了,脸上就控制不住了,这一笑被余淮水抓个正着,余淮水要抽回手,他便用力地抓着。   拎着拔了毛的鸡,臧大树刚进门,便瞧见自己一脸痴样攥着余淮水手不松的弟弟。   “臭小子!”   臧大树毫不客气,拎着鸡对着臧六江的屁股就是一脚。   “瞧你那个德性!欺负人家姑娘干什么!” 第9章   臧大树可比余淮水要有力多了,这一脚踹地臧六江龇牙咧嘴,慌忙地蹦开,可他手还是紧拉着余淮水,怎么也不肯放。   屋里迎出来一个女人,圆脸圆眼,头发挽成一只圆髻用绒线带子扎着,裹着厚实的夹绒袄,手被刚刚跑回去的小孩拽着。   “六江来啦,大树别那么凶,再吓着人家姑娘。”   女人嗔怪地训了臧大树一句,接着露出笑来,热情地招呼两人进些屋,她嘴角有个圆圆的梨涡,看着便让人心里生出亲切来。   余淮水目光落在她那黑绒袄子下撑起的那个弧度上,赫然是有身孕了。   “你怎么出来了。”   臧大树连忙把杀干净的鸡放在灶台上,淘干净手,一改刚刚的粗鲁豪放,踮着脚弯着腰,细致地扶着女人手臂。   “我听见外头有动静,出来看看。”   覃小元看起来是个温和怯懦的性子,她偷偷地打量立在臧六江身边的余淮水,见臧六江护人护的紧,不由得捂嘴偷笑。   臧六江年岁不大,也算是跟在她屁股后头长大的,看着他有了家室,心里头总觉得奇妙。   被臧六江紧贴着,余淮水都挤得有些站不住脚,可人家兄嫂就在跟前,他也不好硬是推开臧六江搞得场面过不去。无法,余淮水只好挺直了腰板站着,任由臧六江靠在他的身上。   “怎么又有好事了,嫂子不是前年才给咱家添了个小丫头?”   臧六江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覃小元滚圆的肚皮,眼瞧着是有了几个月了。   “都别在外头站着,进屋里再说,你大哥杀了鸡要迎你们呢。”覃小元的眼神落在余淮水身上,手掌轻拍隆起的肚皮。   “喊呀。”臧六江偷偷杵了余淮水一把,提醒他别忘了刚刚的嘱咐,随后便一脸期许地瞧着他,就差替余淮水张嘴喊上一句了。   余淮水清了清嗓子,努力夹细了声音:“嫂子好。”   “哎哟... ”覃小元一听,惊讶地捂上嘴,她跟臧大树对视了一眼,臧大树便心直口快地开了口:“姑娘昨天是不是没睡好,这嗓子粗的像个小子... ”   臧六江没忍住,直接就乐出声来,被余淮水暗暗地拧了一把。   “粗就粗了,又用不着唱曲儿,要那么细干什么。”覃小元怕余淮水抹不开面子,连忙替他找补。   几个人进了屋,那皮的要上房的黑小子一点都不认生,过来跟余淮水讨点心吃。   “云扬,点心可不能白吃,喊声好听的。”臧六江笑嘻嘻地拆了点心,对着小孩挤挤眼,让他朝余淮水问好。   臧云扬鬼机灵的很,立刻板正地站好,黑漆漆的脸上一本正经,规规矩矩地朝着余淮水一拱手:“婶婶好!”   这样温情的场景余淮水从未遇见过,他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连忙抢过臧六江手里的点心递给眼巴巴的小孩儿,以此掩盖自己的无所适从。   “好..... 你也好,快去吃吧。”   一整包的点心落在臧云扬的手里,半大的孩子平时被管的紧,立刻欢呼雀跃起来,一卷纸包风一样地往外跑去。   “姑娘。”覃小元轻轻喊了一声余淮水,她眼睛亮亮的,看着就知道这个不便出门的妇人很想了解一下这对刚刚拜堂成亲的夫妻。   覃小元怀着孕不方便上山,而且那到底是土匪窝子,她心里总有些害怕。不过臧六江是个好孩子她也一直看在眼里,乍然听见这个小叔风风火火的成亲了,难免想要打听一下。   “我听庄里婶子说,你们两个是一见钟情?”   余淮水余光瞥见身边的臧六江蠢蠢欲动,心道不好,刚要去拦便听臧六江一拍大腿。   “是啊!我们就是一见钟情!”   臧六江两眼放光,脸上露出纯情又含蓄的笑,察觉到身侧的余淮水坐立难安,臧六江体贴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凑到余淮水的耳边小声道:   “放心,我早想好说辞了。”   覃小元手摸着肚子,一脸的期待:“哎呀,那可真是佳话了,快详细跟我说说。”   “当时。”臧六江一仰脸,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当时山上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淮水他家的商队迎着风雪,在山路上前行。”   余淮水露出狐疑的神色,覃小元却听得入迷,眼睛都瞪得更大了。   “就在这时,风雪里出现了几只... 狗熊!”   “狗熊!?”覃小元掩着嘴惊呼,担忧地看向余淮水。   “.... 嗯?”余淮水有些不可置信,想要拦住臧六江,伸手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硬挤出一个笑来:“狗熊... 你记错了吧?”   被余淮水拉着手,臧六江高兴便说的更起劲了:“当时淮水家里的弟兄... 不对,下人,跑的跑逃的逃,把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扔在马车里,就在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   臧六江说书一般,一拍桌案,差点打翻余淮水手边的茶杯。   “我从天而降,几刀便斩了那狗熊首级!淮水出来一看,世上竟有如此神武之人,当即便对我一见钟情!”   屋子里安静了刹那,只剩屋角那烧炭的炕灶发出噼啪的响声。   “然后呢?”覃小元不明白身边的臧大树为何会面露凶相,这故事实在精彩,她连忙追问。   “然后他就被我一巴掌打醒了,嫂子你别信他。”   余淮水赶忙打断了臧六江,什么几刀劈狗熊,这一套说辞若是传出去,真是不够丢人的。   “臧六江。”臧大树目光寒森森的。很有大哥的气势:“别是你个狗杂碎硬抢了人家回来,在这儿给我胡诌吧?”   猜的太准,余淮水攥着茶杯的手都抖了一下。   “大哥。”眼下再不开口就瞒不过去了,臧六江稀里糊涂,臧大树瞧着可不糊涂,余淮水只得连忙出声吸引几人注意。   “六江说的夸张了些,我没遇见狗熊,是遇见了狼了。”   覃小元立马点头,拉着臧大树道:“是有这回事,庄子里有人都遭了难了,还好没丢了命。”   “当时我与我家车队走散了,在林子里头昏头转向的,不知怎的就遇见了两匹野狼,若是没遇见六江,我怕是已经进了狼肚子里了。”   “六江还说呢,要拿那两只狼给我裁衣裳。”   这话说的有理有据,余淮水长得乖,又一副谦逊柔和的模样,说起话来让人自带三分信,臧大树的面目都柔和起来。   “我感激六江,没什么可报答的,只能以身相许,若是以后有了什么变故,你们也莫要怪他。”   余淮水想着,替几月后自己的离开暗暗埋了引子。   “能有什么变故,臧六江这厮要是不好好对你,你就来告诉我,我替你收拾他!”   臧大树还当余淮水与覃小元一样,是对臧六江的匪首身份心有芥蒂,连忙开口安抚。   “六江人不坏,咱们山寨也从不做什么坏事。”   余淮水知道这是瞒过去了,接连的点头,暗暗地松了口气。   屋门口传来叽啊叽的笑声,臧六江离得近,一把掀开挡门的厚帘,外头臧云扬带着几个毛头小孩,正一边啃着点心一边偷听屋里说话,见臧六江掀开屋帘,孩子堆里发出好大一声尖叫,乱成一团往外跑。   “大当家来了!大当家要抓我们去喂熊了!”   “哈哈哈哈!小扬你快跑啊!你六叔要来抓你了!”   臧六江哪会由着这帮孩子乱叫,抄起灶台边的烧火棍便追了出去,臧大树也不拦着,嘱咐了覃小元两句,便起身去了灶房。   土灶火烧的极旺,灶房里很快传出了炖鸡的香味,窗纸透进和煦的阳光,照的屋子里暖洋洋的。   臧大树家不算大,两屋一院,是在庄子里不惹眼的配置,但屋里收拾的很干净,边边角角都很规矩,一眼便看得出夫妻和睦。   屋子里只剩了余淮水和覃小元,孤男寡女,余淮水有些手足无措,覃小元看得出他的拘谨,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问余淮水家境,听到余淮水是被收养在商贾之家的,她脸上露出些为人父母会有的怜惜。   外头挨个挨了一棍子的小孩咋咋呼呼的,但很快又在臧六江的组织下开始堆起雪人来,臧六江刻意凶人的声音传进屋里,让余淮水莫名地放松下来。   “出去看看吧,外面下雪了。”   覃小元见余淮水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知道他是想臧六江了,心里偷笑这新婚夫妻就是甜蜜,随后便颇有眼力地支会他出去瞧瞧。   余淮水连忙起身,出门前路过灶房,恰好遇见臧大树端着一碗热鸡汤送去给覃小元尝鲜。   实在是浓情蜜意,夫妻典范。   再一转头,就见臧六江已经领着臧云扬钻回了屋里了,两人瞧见余淮水正站在那儿,连忙挥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余淮水低头一看,臧六江领着脏兮兮的臧云扬,小孩满身满脚净是雪水,那雪水可不抵干雪,里头夹杂了泥沙,此时两人已经脏的不成样子,若是让臧大树瞧见了,又得一人挨上一脚。   “我大哥是不是进屋了,快,领云扬去洗洗,去灶边烘一下就干了。”   臧六江心虚地瞥头去看屋里,见没什么动静,连忙招呼余淮水跟他一起去灶房洗孩子。   余淮水原以为傅聪傅明是他见过最纨绔最没正形的人,这才短短几天,就见识到更没正形的了。   又不能真的不管,余淮水只得跟着臧六江钻进灶房。   灶上正咕噜噜地炖着鸡,旁边热着一壶水,三个人做贼般的打了水,蹲在灶边哗啦哗啦地给臧云扬清洗起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去了,弄得这么脏。”余淮水打小就养在傅府里读书,从没有玩一身泥的时候,实在想不通是玩了些什么。   “打雪仗嘛,那都是陈雪脏的很,要不是云扬非要玩我才不去。”   背了黑锅的臧云扬哼了一声,举着手在灶边烘自己的衣袖。   孩子很快收拾干净了,臧六江把他支到一边去烤火,跟余淮水头对着头挤在一起清理自己身上的脏污。   “你怎么不在屋里出来了?”臧六江身上冒着寒气儿,飞快的涮了两把衣袖,举着两手在灶边烤,白烟袅袅,暖和的不行。   余淮水怕臧大树回来听到,凑到臧六江的身旁压低了声音回他:“到底是男女授受不亲,我待不住。”   余淮水凑的极近,脑袋几乎贴在臧六江肩上,火光映亮了两人的脸,余淮水一双眼里带着点责怪地盯着他,让臧六江看的有些痴楞。   实在是好看,世上还会有这样好看的男人吗?   盯着余淮水白皙的额头,臧六江微微靠近,想要亲上一亲。 第10章   “你们两个是要亲嘴吗?”   臧云扬举着两只手,扭头便瞧着这两个挨在一起的大人,他这个年纪最是顽皮,也不顾忌别的,一张脸上写满了“我就知道。”   他在家里可见多了,爹爹娘亲偷着摸着便要亲上两口,次次都能被他逮到。   “什么?”余淮水面露疑惑,下意识地抬起头来,便见臧六江挨过来的脑袋,一双眸子被灶火染上了橙黄的暖光,有些执拗地将他囊括在了视线之中。   余淮水只感觉自己手臂上的寒毛都根根竖立起来,两人挨得又极近,用手推开已经来不及了,无法,余淮水被逼急了猛然站了起来!   事发突然,臧六江心里一惊,根本来不及躲避,余淮水的脑袋便重重地撞在了他面门上,咚的一声,臧六江仰面朝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动静挺大,正在屋里偷偷说体己话的覃小元与臧大树听见了声音,连忙互相搀扶着出了屋,直奔灶房。   臧云扬反应最快,从门帘底下钻出来,一溜烟就跑开了,边跑他还边嚷嚷:“六叔跟婶婶在里面亲嘴!让我瞧见了!”   一听这话,覃小元立刻拉住了臧大树,用力拍了两把他的肩膀,两人一个转身,利索地钻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夫妻新婚甜甜蜜蜜的太正常不过,可不要坏了人家的好事。   差点被余淮水‘甜蜜’出鼻血,臧六江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的鼻子,再三确认没有破相后,这才连忙高喊冤枉。   “都是云扬那个小子胡说,什么亲嘴亲脸的,我是那乱占便宜的人吗?”   仔细想来的确没少占人家便宜,臧六江自觉理亏,趁余淮水还没回过味来,也不管袖子裤腿还是湿的,赶紧推着他出了灶房。   闹闹哄哄地终于上了饭桌,是北方特有的暖炕,炕桌上摆了吃食,桌下摆了几坛子酒水,那是臧大树一早就备下的。   臧六江与臧大树两人嚷嚷着要一醉方休,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起来,等吃罢了饭,日头向西偏移,臧大树也歪倒在一边儿了。   倒不是臧大树酒量差,实在是臧六江酒量太好,两坛子暖和的烈酒下肚,臧六江脸不红气不喘,仿佛没喝过一般,臧大树却已经伶仃大醉了。   他粗壮的身子斜靠在覃小元身边不肯起来,两手不停地在她肚皮前比划,虽说已经醉的口齿不清,却还是十分有分寸的保持着距离,偶尔抚摸也是轻柔无比。   他嘀咕着念叨:“怎么还不出来...你把你娘,嗝...弄得吃不下饭了...”   臧六江像个没事人似的盘腿坐在炕沿上,要不是他身边摆着两个脑袋大的酒缸,愣是瞧不出他有喝过酒的样子。   此时他正咔嚓咔嚓地剥着炒过的花生,放在掌心搓去一层干涩的红皮,递给坐在里头的余淮水。   余淮水眼前还有半碗白饭,里头摞着啃了几口的鸡腿,这已经是他努力吃过的结果了。瞧了一眼臧六江掌心的花生,余淮水挑了饱满的往嘴里塞了几个。   等余淮水不肯再吃,臧六江一扬手,将掌心里的花生尽数塞进了自己口中,拍了拍衣裳起身去架臧大树起来。   “大哥,我扶你去偏屋里睡会儿,别压着大嫂肚子。”   覃小元只是笑,看着臧大树东倒西歪地被臧六江拖去偏屋,侧耳听了会儿动静,这才回头看向留下的余淮水。   “六江酒量最好,他们兄弟五个每次拼酒,都是六江喝到最后。”   余淮水也笑,但不知该如何接话,气氛一时陷入了沉默。   覃小元缓慢地拍着肚皮,探究着向余淮水开了口:“你...是个小公子吧?”   覃小元到底是女人家,虽说余淮水乍看起来纤细瘦弱,可仔细相处总与平常女人不同,臧大树粗枝大叶瞧不出来,她却隐隐地察觉出端倪。   余淮水一愣,有瞬间地慌神,他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臧六江消失的方向,随后有些歉疚地点下头:“抱歉,事出有因...”   覃小元得到了答案,摇晃着身子思索什么,沉默片刻,她半天才又开口道:“用不着抱歉,不管是男是女,六江中意你就好。”   她柔和的目光落在桌里,臧云扬正埋头给襁褓中的妹妹喂饭,偏屋里偶尔传来臧大树媳妇儿媳妇儿的喊声,当年臧大树求娶她时有多惊心,现在的生活就有多和睦。   她喃喃着,像是飘回了那时的岁月:“不管怎样,中意就好。”   臧六江很快回来,他手脚利索地收拾了屋里的狼藉,又去外头看了看天色,折回身来向覃小元告辞。   “怎么要走,天快黑了,留下来住一晚吧。”   臧六江瞧出余淮水的无所适从,即便是覃小元挽留,他也坚持告辞,几人又说了些家常闲话,这才牵着大黑离开了臧大树的家。   “臧六江...”   被大黑驮着,余淮水一摇一晃地耷拉着脑袋。   他有些惭愧,明明说好要替臧六江假扮媳妇儿,可刚见了覃小元一面就被识破,以后可怎么是好。   “怎么了媳妇儿?”臧六江牵着大黑,见余淮水情绪不高,还凑到他脸上去瞧他是不是哭了:“怎么瞧着不高兴?”   “你嫂子她瞧出来了...”   余淮水的声音小的像蚊子叫,显然内疚到了极点。   瞧出来了?   臧六江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余淮水说的是瞧出了什么。   摸索着下巴,臧六江心想自家大哥是个昏脑壳,不过嫂子倒是个聪慧的。   臧六江压根就没想过要瞒一辈子,若余淮水一开始便答应与他白头偕老,管他是男是女,臧六江早就宣扬出去了。   如此演戏,只是为了留住余淮水罢了。   不过臧六江没想错过这个逗弄媳妇儿的好机会,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叹了好大一口气,背着手耸着肩,一副忧愁的模样向前走着。   大黑也配合自己主人,脑袋低低地耷拉着,瞧着十分颓败。   冷风刮过空荡荡的街道,吹的余淮水心里更凉了。   余淮水以为臧六江是在生气,有些不知所措地盯着他的背影看,要是平时,臧六江肯定会嬉皮笑脸地回过头来朝他笑,可现在却不肯回头看他。   好半天,臧六江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轻轻拽了拽,微微回头瞥了一眼,余淮水正拉着他的袖子,白皙的小脸上挂着明显的担忧,正用那双圆溜溜的眼睛观察他脸上的表情。   真是太坏了。臧六江在心里唾骂自己。可土匪哪有不坏的呢,这只是按规矩行事罢了。   “咳。”   臧六江怕自己忍不住笑,重重地咳了一声,蹙着眉皱着脸回头看向余淮水:“这可跟我们一开始商议的不一样啊...”   “是我太不小心。”余淮水痛定思痛,回想今日的所作所为,的确是自己没有做到应尽的义务,哪有夫妻会像他们一样如此生疏呢?   “以后你说什么,我都照做就是了。”余淮水反思着,冒出这样一句来。   臧六江觉得好玩儿,微微凑近了他重复道:“都照做?”   余淮水这才咂摸出歧义来,连忙找补:“有道理的部分!有道理的部分我都做!”   “哪部分有道理?”   臧六江不依不饶,他索性拉停了大黑,一手扶着马鞍一手拽着缰绳,微微摇晃着坐在马上的余淮水。   远处的天边有一抹红霞,这边却簌簌的下着小雪,雪花掉落在臧六江的发间看着格外惹眼。余淮水身上的毛衫系到了脖颈,被臧六江这样瞧着,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将下巴藏在了毛领之中。   这样的氛围莫名让他喘不上气来。   臧六江见余淮水不出声,心想是不是自己逼得太紧,正要开个玩笑换个话头,便见余淮水抬起手来轻轻拂去他发梢的雪粒,冻得微微发红的指尖停在他的眼前,十分的惹眼。   “下次要亲脸便亲吧。”   风卷着小雪刮过县衙门前,傅家的小厮被几个衙役粗暴地轰了出来,傅家在中原从未受过如此苛待,小厮心有不甘还要击鼓,那满脸凶相的衙役便猛地一搡,将那小厮直接掀翻在地。   “我们是来告状的!你们怎么这样不讲道理!”   小厮瘦弱些,被衙役一搡接连的打了几个滚,身旁的小厮连忙上去阻拦那行凶的衙役,扯着嗓子申诉起来。   “他妈的,还敢胡说!?”   衙役瞪起眼来,朝着门内一指,鼻子朝天道:“我们县老爷治理有方,连年的受圣上褒奖,从没听过有什么土匪!”   “我家少爷就在山上被劫匪绑去了!我们眼睁睁瞧着的!”   小厮还不罢休,与那衙役争辩起来。   “滚滚滚!再敢胡搅蛮缠,我就押你进去打个三十大板!关进大牢!”   眼看衙门口愈发混乱,傅聪率先坐不住了,他一掀轿帘下了马车,直冲冲地便往人堆里扎。傅明阻拦不及,只得跟着他下了轿子。   “大哥!大哥你莫要冲动!”   傅明眼见着傅聪要动手,连忙上前拉住他,傅聪两眼急的通红,被傅明拉着的手臂绷得死紧:“淮水都被绑去三天了!要我怎么不急!”   看傅聪的状态,傅明在心里暗暗地叹气,当时淮水留下的决定的确是最明智的,若现在留在土匪手中的是傅聪或是他,依照他们的性子,怕是已经没命了。   “依我看,这县衙并非不知山匪作恶。”   傅明拉着傅聪退到一边,两人小声低语:“怕是与山匪有什么往来,在暗中包庇。”   “你是说他们通匪?”傅聪皱起眉头,牙齿咬的咯嘣作响:“没有王法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大哥,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   傅明见安抚住了傅聪,便带着他拨开人群,径直奔向守在门口看热闹的其他衙役。   “哎!不能进!”   那衙役伸手立起板子要拦,傅明劈手压下板子,动手间便顺着板子将一块碎银塞进了衙役手中。   “我家下人笨嘴拙舌,一时着急说错了话,我三弟在山里走失了,急着要找,还劳烦你进去通传一声。” 第11章   那衙役捏了捏掌心的碎银,假模假式地瞥了一眼,脸上这才露出笑模样来。   “哎!老李!”他朝堂下对着小厮动粗的衙役招了招手,两人对了个眼神,一同拿着板子退到门前,对着傅明说话也客气不少。   “看您,我们这也得按规矩办事儿,不然老爷责怪下来,我们也没法交差。”衙役毕恭毕敬的,后头被他教训过的小厮还趴在地上,见他如此,气地偷偷咒骂。   “不错,若是谁都能来衙门前胡乱敲鼓,咱们还有清梦可做吗?”   门前的衙役一个唱红脸一个扮白脸,废话不断,又硬生生从傅明手中撬出两块碎银,这才为难一般开口说道:“罢了罢了,我瞧着你们心诚,进去替你们通报一声。”   随后两人便一溜烟地钻进衙门,将门板合上了。   “真是欺人太甚...”   被殴打的小厮一瘸一拐,十分委屈地向自家主子诉苦:“咱们家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傅明也是窝了一肚子的火,可眼下他也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只得用力叹了口气,摸出腰包来给了小厮两吊子钱,要他去找个医馆好好瞧瞧。   小厮明白这傅明是褒奖他办事用心,喜滋滋地拿着钱退了回去。   师爷正躲在县衙的门板后头,见两个衙役喜气洋洋地开门进来,立即板起脸来装腔作势地发问:“外头,是什么事儿啊?”   刚拿到手的银子还没捂热乎,两个衙役听见师爷的声儿有瞬间脸都扭曲起来,但他们很快又换上殷勤模样,巴巴儿地搓着手,将一块银子奉上。   “还能有什么事儿,他们嚷着说是土匪绑了人,要咱们县衙做主呢。”   “土匪?”师爷吊眉细眼,手上掂着银子心里一喜,面上还是挑剔的不行:“是东头儿的,还是西头儿的?”   “那准是西头儿的了。”   刚刚动粗的老李一拍巴掌:“东头儿那伙人哪还作恶啊?”   “嗯?”师爷立刻竖起眉毛,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你也脑子昏头了,跟着胡说?”   “瞧我这张嘴!”老李立刻反应过来,虚虚地扇了自己一个巴掌:“咱们见识浅陋,哪知道哪伙土匪才是真恶人啊,还得靠老爷决断才行。”   “哼,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这话还算中听,师爷斜了那衙役一眼,捏着自己的两撇胡子转身向后院走去:“提两个知情的人进来问清楚,报给咱们老爷听听。”   “呸,什么东西。”两个衙役目送着师爷离开,立马啐了一口:“宫里出来的腌臜货,还真拿自己当什么好东西了。”   “要不是咱们府衙收了他,早在外头饿死了!”   两个衙役受了气,嘀嘀咕咕地骂了几句,这才回身开了大门,横眉冷眼地对着傅聪傅明道:“请吧二位,咱们得替老爷问问话。”   “真是要进京的举人?”   县衙老爷听至此,才放了茶杯微微抬眼,瞥向桌案前头的师爷。   “可不是。”   师爷恭敬地将那状纸递给县衙老爷,脸上也有些慌乱:“不光是那被绑的身上有功名,那傅家兄弟在中原也有些家底,大人,这事儿可得办啊...”   “嘶...你派人去西山上问了吗?”   县衙老爷闭眼轻轻捋了捋自己的白须,半晌才支开一只眼望向师爷:“要是他们干的,让他们赶紧放人。”   “问过了呀老爷。”师爷一拍巴掌,脸上的焦急更甚:“二爷那边回过话来,说他们从不绑男人回山,压根没见过什么小少爷。”   “不是他们?”   这倒有些意外,县衙老爷摇晃着脑袋,思忖半晌,朝着东边扬了扬下巴,脸上出现一丝狡黠。   “派人去打听打听,莫不是那臧六江转了性子,也开始做这些活计了?”   那师爷眼前一亮,压低了声音,对着知县道:“要真是他们...咱们老爷可要如愿了。”   被衙役问罢了话,傅聪傅明一身疲惫地出了府衙大门,门外候着的小厮一拥而上,关切地检查着自家主子有没有被衙役为难。   “没事,别来烦我了。”   傅聪扒开自己身边围着的小厮,颇为懊恼地抱着臂膀蹲在地上,他仰头看着黑沉的天边,鼻子都有些酸涩。   傅明也疲乏地厉害,他挥手散了下人,挨着傅聪商议:“这事儿,不能告诉爹娘。”   傅聪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傅家瞒着余淮水的身世,他们两个却是打小就知道这番隐情的,老娘那么疼爱淮水,若是知道此时人已经被绑进土匪窝了,怕是要哭的肝肠寸断了。   “赶明儿,大哥你便带着人往京城赶吧。”   傅明望着天色,伸手去拉傅聪起来:“再没人去京城坐镇,爹娘那边要起疑了。”   傅聪被傅明拽起身来,他一抹眼角,担忧溢于言表。   “真不知道淮水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他嘴那么挑,怕是瘦的都没有人形了。”   被臧六江堵在桌边的余淮水用力地皱着脸,面对臧六江舀了鱼羹的勺子,他凶巴巴地道:“我不吃。”   臧六江眼疾手快,一勺子塞进了余淮水张开的嘴里,俊秀的眉眼竖立着,一副很凶的模样。   “什么叫‘没有胃口就不吃了’?你中午才吃了多少东西,鸡叨完你吃的东西都填不饱肚子。”   余淮水被他缠的没有办法,只得抢过臧六江手中的汤碗回到桌边,细致地吃起饭来,硬是塞了个七分饱,才被臧六江放过。   两人吃过了饭便要收拾床褥睡下,收拾着,臧六江突然想起什么,停了掸被子的手,朝向余淮水道:“那两张狼皮还得晾过才能裁衣裳,明天我带你去山下私塾买书,顺道儿去买几身。”   余淮水正捧着从书房搜刮来的书看,臧六江他五哥留下了不少可用的书,让余淮水因丢书而烦躁的心安稳了不少。   “不去。”余淮水最烦买衣裳,当即一口回绝。   “那不成,我那几个哥哥若是瞧见我娶了个媳妇儿连合身的衣裳都不给买,能活剥了我。”   臧六江一抖被子,将被褥铺的暖和平整,忽然恶念顿起,巴巴儿地凑到了余淮水的身边:“不买也行,那你可就得日日穿着我的衣裳了。”   余淮水侧头瞧过去,看臧六江眼角眉梢都不正经,扬书欲打,可想起他刚刚的话,又硬是忍住了。   “...对,是该买些,还得去见你那几个哥哥。”   臧六江蔫坏地一扬眉,正欲转身,便听身后的余淮水有些迟疑地开口:“我...用不用去买几身裙子?”   裙子?   臧六江眉心一跳,不由得摸索下巴想象余淮水一身裙装的模样。   倒是挺好...不,是极好。   余淮水提起裙子倒不是没有缘由,被覃小元识破后,余淮水一直心有疑虑,虽说覃小元在出门前偷偷与他保证绝对不会对外宣扬,可若是人人都能一眼看穿他是男人,那装与不装又有什么分别。   臧六江明白他的心思,两人安静许久,还是臧六江先开了口:“扮媳妇儿又不是非要穿裙装。”   他宽厚的手掌攥在余淮水的腕子上轻摇,哄人一般的甜蜜:“你不喜欢,咱们就不穿。”   一股莫名的情绪爬上心头,有些许酸涩,热热的胀满胸口。   余淮水任由他拉着,微微点头,随后主动开口:“那还是要买两身,挂在柜子里以防外人瞧见。”   “都依你。”臧六江终于从余淮水脸上见了笑,跟着他一道弯起眉眼,大咧咧地躺在余淮水身旁。   夜里睡得安稳,两人一觉到了清晨。   余淮水率先睁开了双眼,他是被身旁的臧六江燥醒的,真不知这人是不是热铁打的,明明睡前被窝里的温度还很宜人,此时已经能燥得他一头热汗了。   一脚踢开被子,余淮水翻身从臧六江的臂弯间离开,坐直了身子喘口气,这才感觉好受些。   低头看看始作俑者,臧六江还合着眼帘,胸膛随着呼吸伏动,一头乌黑的发散开来,显得他年岁更小了。   这样小的年纪,便成了匪首?余淮水不由得有些出神,盯在臧六江脸上的目光,慢慢被起伏的胸膛吸引。   不怪他乱看,实在是没见过肌肉精致,匀称至此的人,就连傅聪傅明都不及臧六江的身子这般好看。   明明都是男人,怎的他就健壮至此呢?余淮水想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臂膀。   薄薄的一层,让余淮水有些泄气。   若是好好吃饭,我也能健壮些吗?   清晨的光还是浅浅的,透过纸窗照映进来,让屋里有些沉沉的昏暗,余淮水的目光逐渐探究,莫名地,想要瞧瞧自己与臧六江究竟差距多少。   他的手慢慢挪向自己的里衣腰带,一阵轻轻的窸窣响动,余淮水停下手来确认臧六江的确没有醒来的迹象,偷偷地拉开了里衣的衣襟。   差距惨不忍睹。   余淮水目光扫过自己平板的身子,只胸前微微有些富裕,其余的别说肌肉,就是多余的软肉也没有。   忽地,安静的屋子里传来一声急促的抽气响动。   余淮水耳尖,猛一抬头,便见臧六江翻过身来,用手捂住自己两眼,指缝里露出视线,正止不住地哆嗦偷笑。   清晨的寨子里一片祥和,土匪与乡亲其乐融融,各家端着饭碗,见顶着个巴掌印的大当家正尾随着刚刚娶进寨里三天的大当家媳妇儿,两人不时扭做一团,大当家媳妇儿的巴掌落在大当家身上真是虎虎生风,真乃女中豪杰也。   终于哄好了余淮水,臧六江的半条胳膊都没有了知觉,不过臧六江并不对自己装睡偷看的事报以任何反思,并在心里暗暗表示,下次还看。   今日只是下山闲逛,臧六江从马棚里牵了匹普通的马来,给余淮水裹了两件不算合身的衣裳,臧六江扬鞭打马,两人一道下山去了。 第12章   两人一路下山,拐过街口已经逐渐有了人烟,有挎了菜篮的妇人领着孩子匆匆路过,不时侧目偷瞄枣红马上的两人。   那小孩忍不住了,指着臧六江胯|下毛皮精亮的马嚷到:“娘!我也想骑马!”   “嘘!”那妇人立刻用力拉了一把小孩,心虚地瞥了一眼臧六江,抱起那孩子来往前跑:“小声些,那都是土匪!”   余淮水微微蹙眉,心里察觉有些奇怪,明明这山上的乡民对着土匪都面目和蔼有商有量,这山下的百姓瞧见土匪却都怕得不行。   臧六江不以为然,一打马鞭,枣色大马便加快步伐地略过母子二人,向着集市跑去。   “不用在意,都是以讹传讹。”臧六江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早已习惯这样的态度差别了。   骑马招摇过市太过惹眼,两人靠近人群便下了马,牵着马匹随着人流缓缓挪动。   余淮水少有能在集市闲逛的时候,刚刚心里的疑虑很快就冲淡了,余淮水的目光被地摊摆着的新奇玩意儿霸占。   摊位上的东西实在稀奇,半人高的灵芝、说不上名字的兽皮,整只打来的野鹿,排排罗列的野鸡野鸟,再有各式各样的点心饭食,谷物干粮,杂货卖郎穿梭其间,热闹非常。   臧六江停在摊前拎了两只红冠长羽的野鸡,待付过钱后便挂在马鞍上,与余淮水并肩走着。   那卖东西的猎户似乎认出了臧六江,跟身边的卖郎对着脑袋,摊开手颠颠手心里的铜板,小声嘀咕:   “瞧瞧,土匪头子还是要些脸儿的,给钱呢。”   卖郎扫了一眼余淮水跟臧六江的背影,叫苦连天地皱起脸来:“还是老哥你命好,上次我被搜罗了半箱货去,一分都没给我。”   书坊前几个小孩扎堆,正把个老秀才围在中间,他手里举着本翻烂的话本,正绘声绘色地讲着故事。   见臧六江带着余淮水过来,几个小孩一哄而散,边互相追逐着边喊什么“土匪来抓人了!”“快跑!快跑!”闹得很不好看。   余淮水眉头蹙地更深,臧六江反倒宽慰起他来:“别生气媳妇儿,去瞧瞧里头有什么要用的,尽管拿就是了。”   下山一趟就是为了买书,余淮水应了声便钻进书坊,留下臧六江一个人守在外头。   傅聪身边的小厮一瘸一拐地出了医馆,他没舍得把钱用完,来这闹市里寻了个小店买了两副药帖。   果然跟着好主子就是不一样,寻常主人家哪里舍得掏钱给下人看病?   小厮正盘算着要不要掏个铜板去街边买上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便听市场那头传来一阵马鸣,是有马受惊了。   小厮回头看去,便见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正被一人拽着马缰用力地压在地上,那阵渗人的马鸣便是从那边传来的。   “啧啧。”小厮摇着脑袋,给包子摊老板递上铜板,换来两个包子拿在手上。   这有钱人家真是心宽,骑着马来人这样多的地方,要是那马真暴起跑了,伤着人可怎么办。   他咬了一口包子,还没咂摸出味儿来,那口包子便被吓得掉在了地上。   他看清楚了那压制马的人的长相,正是那日在众目睽睽下绑走了余淮水的土匪!!   “哎!!”小厮惊叫一声,惹来了包子铺老板的注意,那老板顺着小厮的视线望去,便看见了站在街那头的臧六江。   “哟怎么了小哥?”老板聊闲之心顿起,招呼那小厮过来:“我瞧着你眼生,外地人吧?你也认识他?”   小厮不敢声张,更没胆子去跟臧六江对峙,被老板这一喊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缩进包子铺里:“那,那人不是个土匪吗?”   老板望着臧六江安抚住了烈马,又对书坊里喊了两句话,这才回小厮道:   “可不是,这土匪满街跑,可是苦了我们百姓咯。”   “哎,话也不能这么说。”一旁有个拉货的车夫正啃着包子,听到这话没忍住反驳:   “我给他们山上送过菜,人家可都规规矩矩的给钱了,可不像你,每次还要用这破包子抵点我的力气钱。”   老板嘿了一声,骂那车夫:“我还能冤了他们不成,遭了土匪难的可不止我家,你去打听打听,这庄子里有多少烂糟事。”   他一转头,瞧见小厮正躲躲闪闪地趴在包子铺后偷看,便开口喊他:“小哥!你家里也遭了难了?”   “我,我家... ”小厮胆子小,这包子铺里人不少,他不敢说实话,转而朝那老板打听:“他们这伙土匪,真那么不好惹?”   “可不!”老板一拍巴掌,义愤填膺道:“就说前几天,那山头上大办了一场喜事,说是抢了个富家小姐回来!”   “人家说是一见钟情,刚一见面便私定了终身!”车夫还不甘心,挥着包子嚷嚷。   “狗屁!”老板笼着袖子呸了一声:“肯定是从哪家抢去的,不然哪家富家小姐会和土匪一见钟情!”   他和那车夫斗起嘴来,你一言我一语,都没瞧见小厮一瘸一拐地跑远了。   余淮水听见了马嘶声,抬头便见有个孩子正拽着那枣红大马的尾巴,见马暴起,已经被吓呆在原地。   若不是臧六江及时压制住了马,怕是要出大事。   这马真是没有大黑沉稳,以后若是有事,还是尽量带着大黑出来。   臧六江安抚着枣色马,低头去看那皮出问题的孩子,人群里立马窜出个妇人,将那孩子紧紧抱在怀里。   “你这死孩子,马的尾巴你都敢拉!你不要命了?!”   妇人脸色惨白,嘴上骂着手不停地检查孩子有没有受伤,显然是吓坏了。   “孩子应该没事儿,以后可不能乱拽东西了。”臧六江嘱咐一句,余光见余淮水一脸担忧正要出来,连忙摆手示意已经无事。   “好,好,谢谢... ”妇人查过孩子没事,哆嗦着声音连声答应,眼里微微有些感激。   臧六江略一点头,便重新将目光落回书坊之中。   半晌,余淮水抱了好厚的一摞书出来,臧六江付过钱,帮着他将那些书摞在马上。   “大黑要在家里偷着乐了。”臧六江拍了拍书,调侃余淮水道:“能看这么多书,媳妇儿真乃神人。”   “少胡说。”余淮水皱眉,被臧六江拱着往走去。   “没胡说。”臧六江偷偷去拉余淮水的手,用指甲轻轻扣挠他的掌心:“咱们再去买两件衣裳。”   布庄是栋两层高的小楼,四棱八角灰墙黑瓦,门沿上悬挂了几匹不错的布料,装点的鲜艳漂亮,十分惹眼。   布庄前没多少人,态度却是极好,小二见两人走近连忙点头哈腰地迎了出来,伸手接过枣色马的缰绳,利索地绕去后头将马栓上。   “二位客官里头请,请。”小二边往店里引路,边回头问道:“咱们是裁布,还是买衣啊?”   “直接去挑衣裳。”臧六江一挥手,几人便拐进一间偏屋,里头上下两排贴墙悬挂着各式衣裳,长衫短襟皮草棉衣一应俱全。   “客官,咱们这边挑选样式,您合了眼再给咱们尺寸,到时候裁好了衣裳,您只管来取便是。”小二搓着手,殷勤地给两人摆开衣裳。   “这都是眼下时兴的款式,针脚细致花样也精致,很适合这.... ”   小二朝余淮水一伸手,想要说很适合这位,却见两层黑布绒衣上是秀丽的一张脸,一时有些拿不稳主意。   “很适合这位客官。”   小二决定不要犯了口忌,莫等认错了惹上麻烦。   布庄四角生了暖炭,又配了燃着的香料,整间屋子暖和宜人,让人有些犯懒。   余淮水伸手翻过几身衣裳,让小厮一一取了铺在柜上,挑出的衣裳大多是浅淡颜色,唯独挑了两身艳丽的裙装,一身粉,一身黄。   “小姐眼光真是不错!”   小二立刻笃定地拍手,一口咬准小姐这一称呼。   寻常男子总不至于挑两身裙装吧?   “...给你尺寸,快去做吧。”余淮水一皱脸,也不应小二的奉承,在簿子上飞快地写下几个数字,便缩在臧六江身后不再说话了。   他就长得这样像女人?余淮水恨恨地搓了两把脸皮,满腹疑惑。   臧六江知道他是抹不开面子,偷偷地杵了一把余淮水,蔫坏地凑到他耳边喊了句:“小姐。”后背便挨了余淮水响亮的一巴掌。   付了钱,定好两天后来取衣裳,臧六江又包了两件厚实的绒袄,这些尺寸恰好合适,先买回去供着余淮水穿上。   “你真看见了?!”刚送了傅聪进京,傅明便听小厮回禀,说是在闹市见着了绑走淮水的土匪。   “我看的真真的!”小厮一路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保证:“就是... 就是那土匪,肯定错不了!”   “可看见淮水了?”傅明急道。   “没有!”小厮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牵的马还发了性子,闹出好大动静!”   “没有... ”傅明有些泄气,轻轻敲了敲手边的桌案:“行,那你便下去吧... ”   没有领到赏,小厮有些不甘心,连忙朝傅明道:“我还打听到消息,说那土匪前几日在山上办喜事,说是娶了个富家小姐回去成亲。”   “富家小姐?”傅明脸色顿时黑沉下来,一拳砸在茶案上,茶杯应声翻倒茶水四溅。   “真是没有王法了!能做这些龌龊勾当!”   扶着余淮水上马的臧六江狠狠打了两个喷嚏,他疑惑地一摸身上,想着,这穿的也不少了,怎么还能着凉呢? 第13章   天塌了。   余淮水看着自己宽大的手掌,再摸摸自己壮实的臂膀,最后颤颤巍巍地搬过铜镜来一瞧,昏黄的镜面里赫然是臧六江的脸!   “啊!”   青天白日见了鬼,余淮水大叫一声一把扔了铜镜,那圆滚滚的镜子在地上丁零当啷滚了两圈,委屈地躺下了。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他不过是瞧了臧六江的身子,心里想了想若是自己也拥有健壮的身子就好了。   可想的也不是这样拥有啊!   门外飞一般的进来一个身影,一个‘余淮水’在门槛上猛地一绊,恶狗扑食地趴倒在地,狠狠地摔了一跤。   “哎哟!”   臧六江吃痛大喊一声,粗着嗓子道:“摔死我了,以前门槛也没这么高啊!”   余淮水急了,立马扑了过去一把将臧六江拎了起来,左右扳着脸检查自己的身子:“臧六江?这是怎么了,可别给我摔坏了。”   臧六江少有被人拎来拎去的体验,何况还是自己抱自己,他被余淮水凌空地一抱站稳在地,一时有些喜忧参半。   喜的是自己的身子抱了余淮水的身子,忧的是换不回去的话以后就只能自己抱自己了。   一只黑白的喜鹊飞上窗棂,黑豆大的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屋里两人,猛地一仰鸟喙,竟口吐人言:   “咳咳,如愿以偿的人类啊,我.... 嘎!”   喜鹊还没说完整话,余淮水就一把掐住了它的脖颈把它拎了进来,他还不适应自己的牛劲,差点活活把这神仙替身给掐死。   “你是说,”臧六江挽了两把袖子,看了一眼自己纤细的手臂:“你是神仙,临近年关送好事,来人间实现他人愿望?”   “正是,正是。”被余淮水绑了草绳倒挂在笔架上的喜鹊不敢乱动,嘎嘎叫着应了下来。   “这可不是我的愿望,是谁的?” 臧六江习惯性地挑起秀气的眉头,往余淮水那边一靠,便瞧见自己罗刹一般的脸。   天杀的,原来他自己生起气来这样吓人?   臧六江不敢乱动,怕余淮水一巴掌下来把这身子给打坏了。   “用不着实现这样不着调的愿望。”余淮水大手一挥,眉目皱成一团:“怎么才能换回去。”   “嘎嘎!”喜鹊叫了两声,耷拉着翅膀装死不成,只好开口:“过了今夜就好了,第二天日头一出就换回去了。”   也没有其他办法,人家到底是神仙,余淮水只得解了绳子放开它。那喜鹊也不跑,飞到房梁上左蹦右跳,十分愉快的模样。 第14章   给余淮水置办了新衣裳,臧六江特地起了个大早,叫人换了热水又送了上好的绸带发绳来,等一切准备妥当,这才从被窝里硬扒出余淮水的脑袋,用热毛巾擦着脸哄人起来。   这事儿怪他,昨天原本定了衣裳,两人便打算一路回山,偏偏拐过街角时撞上个卖货的小贩。   那小贩紧跟着两人不走,说是摊子上有南方新来的桂花甜酒,今儿还没有开张,要他们一定尝尝。   臧六江倒是不喜欢什么甜酒,不过他看余淮水回头张望那个摊子,一张小脸上有拘谨的好奇,他索性大手一挥,买了两坛回去。   大黑这下真要在在马圈里偷笑了,两只山鸡、一摞书又加上两身绒袄、两坛子酒,这马鞍都要改了驴车了。   结果当天夜里,寨子里的厨娘直接按照臧六江的酒量热了整坛子的酒送来。两人饭桌上打开一瞧,顿时看的余淮水眼都直了。   坛子里是半坛黄白色的糯米,其上的澄黄酒水里漂着小小的桂花碎粒,味道宜人,香的要命,勾的余淮水咽了咽口水。   这可是少有的余淮水会馋的东西。   臧六江为了让他开胃,索性便纵着余淮水将那整坛子酒搬去,一个人蹲在桌前用长柄铜勺一点一点地舀酒喝。   像只偷偷啃草料的兔子,窸窸窣窣地没什么动静。   臧六江瞧着喜欢,便出去给他拿些点心小菜,能多吃一口是一口。   可再等臧六江开门回来,余淮水已经趴倒在地抱着坛子不省人事了。   整坛子酒水空了一半,就连底下的糯米都被打上来吃了两口。   这下可坏了,光看余淮水那张通红的脸,臧六江就知道他大抵是醉的不行。   臧六江没想到度数这样低的酒也会醉人,连忙把抱着酒坛不撒手的余淮水拖回床上,拍着哄着喂了些水,此后便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臧六江又哄了一阵,顶着鸡窝脑袋的余淮水,才在晨光里艰难地仰起头来,他摸了一把自己炮仗炸了似的头发,心里颇感疑惑。   是不是昨夜臧六江趁他不备原形毕露,蒙头打了他一顿,不然脑袋怎么会这样疼?   一碗醒酒汤下肚,又吃了半碗米粥,余淮水这才好受些,勉强爬下床,由着臧六江给他梳理乱糟糟的头发。   人靠衣装,新衣裳一换,更衬得余淮水身条匀称,绒袄里头又是特意挑的男女皆可的长衫,腰带一绑高腰长腿,比初见时还要漂亮。   臧六江满意地不得了,围着懒在凳子上的余淮水左右打转地看。   这眉眼五官,这身姿气度,谁看了不说他臧六江好福气?   “别绕了...”余淮水眯缝着眼,只觉得天地都在随着臧六江一同转圈,半晌,他猛地一捂嘴巴,发出好大一声干呕。   门外牵着大黑的小哑巴疑惑地探头,他望了望大当家紧闭的屋门,心想这隆冬的天气,怎么会有□□叫声。   余淮水在大黑背上深深地吸了口气,微凉的风抚过脸颊,有小片雪花从枝头飘落下来落在脸上,让他的脑袋终于没那么闷痛了。   “那小贩肯定是个奸商。”   臧六江正安静地享受颈窝中媳妇儿的依偎,便听余淮水愤愤地骂道:“那恐怕不是酒,是蒙汗药吧?”   臧六江助纣为虐地一点头,拉了拉马缰让大黑走地更稳些。   “你二哥成亲了吗?”   余淮水对齐小元的敏锐还是有些心有余悸,若是二哥家里也有女眷,还是要少说话少做事的好。   “没有。”   臧六江安抚地拍了拍他,顺手替他掸了掸衣角上的落雪:“我二哥家里就他一个...不,还有个小子。”   “小子?”   余淮水惊讶地一扬眉,回头看他。   “我二哥性子冷淡些,但也算是我们兄弟几个里最像老爹的人了。”   臧桓当年刚刚二十,年岁合适,人长得也俊秀,自打下山之后,说亲的媒婆都快把他家门槛踏破了,臧桓一直烦的厉害。   他自知身子差,即便娶了姑娘,怕是没过几年就要人家守寡,所以有一日他突然牵了个小孩儿回来,对外宣扬自己后继有人,若是有姑娘执意要说亲,来了便要做人后娘。   如此一来,再也没有媒婆上过门了。   小孩有自己的名字,叫黎傲,没跟着臧桓改姓,不然实在太像某些犬类,以后惹得孩子自卑懦弱了也是罪过。   臧大树若是知道,世上还有给孩子如此用心起名的后爹,必得气到捶胸顿足了。   那会儿臧六江也刚来寨子不久,时常跟那小孩凑在一块儿,整天哥哥弟弟地喊,辈分乱的没边儿。   可惜,自打臧桓下了山,黎傲也一并跟着走了,这一晃都有几年了。   “的确很像你老爹。”余淮水点头附和:“听着便知道是个通情达理的。”   “我二哥瞧着傲气,但性子还是十分柔和的。”   故事讲完,余淮水也有了精神,他伸手去拉臧六江拽着的缰绳,大黑立马识趣儿地加快了步伐。   两人没有直奔臧桓家里,而是绕路找了家食肆,什么煮物炸货、点心小菜、干粮烧饼,样样包了几份。   拿臧六江的话说,两个单身汉的家里定是鸡飞狗跳的,得买些吃食去,以防止空着肚子去再空着肚子回。   “哎,也不知道黎傲那小子眼下如何了,这几年也不来山上看我,上次见面还瘦的跟麻杆似的。”   臧六江颇像个担忧小孩的长辈,不住地摇头叹息。   结果离了臧桓家老远,两人便瞧见有个身穿薄薄坎肩的汉子,正高举着斧子劈柴。   两臂饱满,肌肉匀称,十六岁的男孩儿长得比余淮水还高个小半头,虽不及臧六江健壮,可也初见男人雄风了。   “这孩子十六?!”余淮水瞠目,瞪眼瞧着院里望来的黎傲。   有个单薄的身影从屋里钻出来,应当就是臧六江口中的二哥臧桓了,与臧六江描述地没什么区分,的确是病气又弱不禁风的人。   “黎傲。”   臧桓被风裹着一吹,马上咳嗽起来,嘴上还是十分严厉地说道:“ 没斧子把儿高的崽子劈哪门子柴,回来。”   黎傲应了一声,当啷一把扔了斧子,转头瞧瞧立在院门前的臧六江跟余淮水,对着刚要回屋的臧桓扬声道:“小爹,臧六江领人来了。”   臧桓一早便得了风声,瞧见迎着黎傲招呼进来的两人,略一点头,再要说话已经冻得上下牙打架了。   三人吓了一跳,也顾不上东西,七手八脚地推着臧桓进屋。   “真...真是失礼了...”   臧桓知道余淮水便是今日要见的弟妹,生怕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被黎傲裹了两层被褥塞在炕上,还要哆哆嗦嗦地拱手。   “见..见过弟妹,我,我是六江他二哥,单字一个桓。”   “我知道,二哥。”   余淮水头一次见比他还要瘦弱的人,无论是在傅家还是在山上,他都是最单薄的一个,如今见了臧桓,余淮水莫名地涌起一股责任感来,上手便要替臧桓拢被子。   屋里其余三人同时“诶!”了一声。   臧六江一把拽过‘男扮女’的余淮水,臧桓则为了‘男女有别’裹着被子一头扎进了炕的内侧。   “我,”余淮水这才意识到不妥,慌忙地替自己找补。   “我家里也有两个哥哥,习惯了!”   “啊,啊哈哈,哥哥,家里有哥哥好啊!”   臧桓吓得一脑门虚汗,心道这小姐看着英气,行为也是豪放,难怪六江喜欢。   他干笑两声随即瞪了一眼立在旁边的臧六江,示意他赶紧把人拉走。   屋里的确如臧六江所说,没有女眷的痕迹,比起臧大树家乱些,可也算干净不至于邋遢。   打包来的饭菜乱七八糟地堆在桌上,余淮水正想要不要动手帮着收拾一二,刚起身凑了过去,便被臧六江一抬,扔到炕的另侧去了。   臧桓缓过了劲儿,身上不哆嗦了,脸上也有了血色,便朝着臧六江道:“臧焱一会儿就到,你们也有几年不见了吧?”   臧焱就是臧强几个儿子里,唯一雄心壮志打算好好作出一番土匪事业的人。   结果当年继承了衣钵不到三天,就被熊夹子夹断了脚的那一位。   “那感情好。”臧六江利索地拆了吃食:“一道见了,也能让我俩省些力气。”   说着,他下意识要把沾了荤油的手往裤子上擦,坐在对面的余淮水双眼猛地瞪大,瞧着像平日要打人的信号。   这可不行,媳妇儿爱干净。   于是臧六江将手伸向了黎傲的后背,挥臂上下一抹,留下了两道晶亮的油印。   屋里安静了一瞬,顿时响起了骂娘声,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彼此追赶窜出了屋门,只听外头叮当哎哟一阵响,又响起了第三人的骂声:   “兔崽子!要撞死我啊!?”   余淮水赶忙出去一看,臧六江与黎傲正一边一个地架着一圆润高胖的男人。   那男人续了胡子,又穿了身黑棕的袄子,猛地一瞧余淮水还当两人架了头熊回来。   “不是说你小子成亲了?人在哪呢?”   臧焱还没瞧见立在屋门口偷看的余淮水,粗声粗气地骂道:“我听说你小子是劫...”   “三哥!”   臧六江立刻制止臧焱继续下去,俊秀的脸上闪过一丝心虚,朝着屋门方向一努嘴:“在那儿呢,别吓着人。”   臧焱立马住了嘴,目光挪过去在余淮水身上上下一瞧,扶在臧六江肩上的手霎时硬如铁爪,捏的臧六江吃痛。   “还说不是劫的!?”   臧焱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你这德性能找到这么好的姑娘?!” 第15章   臧焱一抖肩膀甩开臧六江跟黎傲的搀扶,望了一眼余淮水的方向,有些瘸地挪到他的跟前。   他长得凶,低头看着人,凭空便让余淮水生出些压抑来。   “三哥好。”余淮水有礼地低头问好,垂着的脑袋却是眼珠子乱颤,只觉得自己像是被熊盯上的野兔,心虚的不行。   怎么这样专注地盯着,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呢,就被人瞧出是男儿身了?   “三哥。”   臧六江一把横叉在余淮水跟前,脸上的神色有些严肃:“你吓到他了。”   “哼。”臧焱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火气,又上下打量了一眼余淮水。   “长得好,也知礼,又是没见过的生面孔。”   臧焱声音重的像闷雷,与臧六江对峙时面色更是沉如锅底,看着吓人,他也不避讳旁边就站着的余淮水,对着臧六江道:   “你知道是哪来的人吗,糊里糊涂地就成亲?你也不怕是县里那老东西... ”   “臧焱!”身后传来一声大喝,几人应声望去,臧桓不知何时已经下了火炕,正站在余淮水的身后瞪着臧焱。   “有劲儿别朝自家人使,进屋去!”   臧焱来的突然,余淮水还未从臧六江的口中了解这个三哥一二,没成想是这样脾气古怪的人。   屋子里的气氛凉到了冰点,臧六江显然也是不满臧焱的态度,护在余淮水身侧,脸上都没了笑容。   余淮水还是头次见臧六江如此,伸手去捏他的掌心,臧六江抬头向他看,他便安抚地眨眨眼。   “弟妹你莫要多想。”   还是臧桓先开了口,他头疼地捏了捏眉心,白了坐在一旁的臧焱一眼:“你三哥他也不是坏人,主要是从前发生过不好的事儿,也是为了六江。”   不好的事儿?   余淮水瞧了一眼坐在身旁的臧六江,便见他神色一滞,微微撇过头去,似乎是不愿提起这些事来。   “你还知道生气?”臧焱也在气头上,见臧六江跟他甩脸子,粗着嗓子便训上了:“当年吃了那样大的亏,还不吃教训。”   他训完转向余淮水,目光沉沉如审视般开了口:   “我们家六个兄弟,除去大哥,原本都是住在山上的。”   “那会儿,六江才刚十五,也是我们几个哥哥做的不好,让他那么小的年纪就坐上那个位置。”   “那时...寨子里人多,有许多跟着老爹一道来山头的,也有后头逃荒又收来的,可也是知根知底都问了来源的。”   “偏偏那个王八蛋。”   臧焱黑了脸,声音里也有了些咬牙切齿:   “是这十里八村都没见过的生面孔,问他祖籍也是胡扯了一个,一问那村里的其他人,压根就没见过他。”   “我那时提了,让六江防备着些,这莫名其妙寻来山里又不是老实做派的人,怕是心里有鬼憋着坏呢!”   “他可倒好。”臧焱斜了臧六江一眼,愤愤道:“拿我的话当放屁了,全都没听进去!”   “好了。”臧桓放重口气拦了一句,脸上也有了怒色:“他那会儿才多大,收收你那臭脾气!”   余淮水听着,也不敢妄然评价,只是攥着臧六江的手微微紧了紧。   臧焱发了火,臧桓索性接过话头来:“边吃边说吧,等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说完,天都该黑了。”   几人收拾坐下,臧六江还保持那副蔫蔫的模样,只管闷声给余淮水夹菜,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黎傲疑惑地直瞧,凑到臧桓的耳边小声问道:“臧六江这是装什么呢?平时提起这些早就闹起来了。”   臧桓看了一眼为了哄臧六江而无奈多吃的余淮水,同样小声回道:“娶了媳妇儿,不一样了。”   起了两坛子酒,臧六江和臧焱斗气似的一人一边,闷声牛饮。   臧桓见气氛缓和,这才继续道:“那人叫朱权有,大概,与我年纪差不太多。”   “他聪明又有主见,六江以为他是哪家的读书人抹不开面子,这才没多问。”   黎傲从一侧递来一只鸡腿,放在了臧桓的碗里,而另一只早就进了余淮水的肚子。   “没成想,”臧桓冷笑一声,又将鸡腿夹回了黎傲碗里。   “那死小子私底下撺掇起不安分的人来,说什么‘别家的土匪都过的快活,怎么偏偏这里还要做工过苦日子?’ ”   “本来人多就容易出事,一来二去,还真有一伙子人跟着他有了坏心。”   “他们造反了?”余淮水啃着鸡腿,惊讶道。   “他们以六江年纪太小为由,逼着他将大当家的位置交出去。”   “交给他们?”余淮水瞠目,没憋住骂了脏话:“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黎傲不由抬头看了一眼这个秀气的小婶,瞧着斯斯文文的,还会骂人呢。   “由头找的是好,冠冕堂皇地说什么小孩不适合挑大梁,让把位置还给我们几个年长的。”   “我们若说上位,又有各种理由压下来,整日闹得天翻地覆。”   余淮水被臧六江塞了张卷肉的薄饼,嘟囔着往下咽:“一肚汁坏水,舅是想要霸干位置!”   臧六江连忙给他倒茶顺顺。   “我说正事儿呢。”臧桓一竖眉毛。   这样的悲惨往事不该严肃些吗,怎么这两人像是听话本似的,又吃又喝没个正形。   余淮水遂放下鸡腿,惹得臧六江连声叹息。   “哎... 总之,最后还是老爹回来镇住了场子,朱权有领着那帮没脑子的下了山,你猜,他们去找谁了?”   “谁?”余淮水好奇地抻着脑袋问道。   “县里的县衙老爷,朱有德。”臧焱豪饮了半坛子酒水,有些醉意地开口骂到:“他们两个勾结着,早就想吞了咱们山头了,私底下动了不少手脚。”   余淮水想起村里乡民那些奇怪的态度,怕是那朱有德为污蔑臧六江,有意散播出来的。   不作恶也不敛财,还兜头被人浇了屎盆子,难怪臧六江在旁边瞧着这样委屈。   余淮水想着,看臧六江又捏来一块点心,不忍拒绝,便张嘴吃下了。   “哎,你们倒是恩爱。”   臧焱酒气上头,他看着粗壮,酒量却不是很好,只大半坛就摇摇晃晃了。   “弟媳,也别怪哥哥刚刚那么凶,你给哥哥交个底,你到底是哪里人。”   情形至此,余淮水也不忍拒绝,除去他是个男人这点没说外,将其余的一五一十尽数交代了。   说到自己是孤儿时,一桌人就变了脸色。   再说到自己做书童,臧焱已经坐立不安了。   最后讲到臧六江‘英雄救美’,自己‘以身相许’,臧焱居然一抹眼眶,吧嗒吧嗒掉下泪来。   “居然是个孤儿... ”   “咱也是孤儿。”黎傲接茬:“咱全桌都是。”   啪的一声,黎傲挨了左右两巴掌,打的龇牙咧嘴差点钻桌下去。   “六江啊,你可一定要对人家好。”喝醉了酒的臧焱变得热忱又感性,他抹着泪,朝着余淮水一举杯。   “刚刚是哥哥的错,我自罚!”   几杯酒下肚,臧焱还是心里有愧,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探手从自己怀里摸出一沓银票来。   “来。”臧焱摇摇晃晃地数,头晕眼花也数不清楚,索性一伸手,一沓子银票尽数递了过去:“拿着!喜欢什么就让六江带你去买!”   “这,这不行。”转变如此之大,余淮水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推辞:“六江待我很好,已经足够了!”   “客气什么,拿着。”   臧桓也不废话,一把夺过臧焱手中的银票塞到了臧六江的手中:“六江,替人家收好。”   “得令!”臧六江嬉笑着一收那卷票子,塞进了余淮水的怀包里。   几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臧焱是彻底醉了,大着舌头要拉余淮水拜把兄弟,说只有如此才能解心头愧疚。   臧六江和黎傲一边一个拖着臧焱去了偏屋,待回来收拾好吃食,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就别走了,在我这儿睡一晚。”臧桓朝着另间偏屋扬了扬下巴:“那间,有灶火也冻不着你俩。”   走夜路的确危险,臧六江应了下来,带着余淮水去隔壁铺被褥,临要走时,臧桓喊臧六江回去说了句悄悄话:   “知道你们新婚,今晚可别闹腾,黎傲屋子挨着近,小孩听见就不好了。”   臧六江扬起眉毛,也不应声,拱着余淮水离开。   还小孩,在这个年纪臧六江都当上大当家了,该给孩子一些新婚冲击了。   当晚黎傲便听隔壁屋传来了窸窣声响。   “你又要闹什么,这是你哥哥家... 哎呀.... ”   “就是闹给他们听的,这样才像。”末尾几个字,臧六江坏心思地咬的轻。   接着,便听隔壁那老旧的木床传来吱嘎嘎地响动,时而急促时而沉重,偶尔有两人含浑的话传来,低低的听不清楚。   老天,便这么耐不住?   黎傲的脸都扭曲了,翻身用被子捂住脑袋,可即便如此也能听见床板的响动。   臧六江正呲牙乐的不亦乐乎,他跟黎傲从小打到大的交情,这会儿不得臊死这个小兔崽子?   猛地,便听手中床脚干脆的一声,躺在床上的余淮水猛地一仰,连被子带人一骨碌便摔在了地上,发出巨响。   整间屋子安静的可怕,接着,便响起了黎傲的笑声。   屋外柴堆旁站起个身影,他身上落了雪,脚步也踉跄,显然已经蹲守许久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熄了烛火的臧桓家,朝着西跑去。   拴在马棚里的大黑将一切纳入眼底,焦躁地甩头,打起响鼻来。 第16章   今天的寨子里又是祥和的一天,新婚的大当家媳妇儿搂着大当家,正恩爱的骑在大黑背上。   嗯?谁搂着谁?   反应过来的土匪与乡民难以置信地瞧着拉着缰绳熟练打马的‘余淮水’和缩在他两臂之间,为了不挡视线而半侧身子的‘大当家’。   见鬼了!这是闹得哪一出?   “咱们就非要这样下山吗?”臧六江刚刚提议去找他那神棍四哥瞧瞧,余淮水没有多想便答应了,这才出现了如今这幕。   刚刚嫁来几天,感觉把这一辈子的脸都要丢尽了。   “自然。”余淮水扬起眉毛,露出从未有过的肆意笑容,又将自己媳妇儿的身子往自己背上贴了贴:“这是最保险的方式了。”   “我管不了。”   四哥撩了这么一句,就把他俩赶出门了。   “这可是神仙办事,疯了心还要我管?”四哥拍拍手,将门闩插上,便见手脚笨拙的‘臧六江’从墙头爬了上来。   他的脸上满是委屈,眼圈都红了,朝着四哥喊到。   “四哥!你帮帮我吧,我受不了了!”   没有办法,臧六江朝着自己痛哭流涕的场面太诡异,四哥只得又开门请两人进来,对着那神仙使者,唉声叹气。   “你也瞧见了,他们两个折腾的都快没有人样了,做神仙也得讲道理。”   “嘎。”喜鹊垂着脑袋半晌才思量出一个对策:“即是夫妻那便亲一下吧!”   余淮水瞪大了眼。   “亲一下!就给你们提前解了!” 第17章   庄子西侧的山上还是火光映天,积雪满地,被人踏成了泥泞的雪水,脏污四流。   有几个懒散的男人挎着手,晃悠着踩了一脚的泥水,骂了两句,这才注意到从大门跑进来的身影。   “三儿,这大半夜的,让哪个娘们儿赶下床了?”   周围传来调笑声,被叫做三儿的男人斜了他们一眼,也不吱声,埋头往寨子里走。   木桩一排排圈了山头,围出个院子正中摆着一人高的篝火,铁笼里堆积着燃烧的木材不时迸溅出火星。   不远的屋前正摆着几张桌子,上头散乱着骰盅小牌,还有泼洒的酒水和凌乱的干果,邋遢到看不下眼。   几个人骂骂咧咧地瘫坐在椅上,显然是刚刚打完牌局。   “头儿。” 三儿寻了一圈,找到了坐在其中的朱权有,连忙毕恭毕敬地走上前去:“我回来了。”   “回来了?”   朱权有蔫蔫地,他生的还算不错,五官也端正,眉眼间有些文人会有的傲气,比起身边围着的一圈莽夫,要耐看上不少。   可他脸色却很灰败,眼下有很深的乌青,眉峰生的极高,眉尾却几乎耷拉进眼窝里,瞧着就知道这人纵欲过度,内里快要消耗干净了。   “臧六江那厮领着他新媳妇儿下了山,一路奔着臧桓家里去了,我蹲在外头时只听见他们说些从前的旧事儿,没提什么小少爷。”   朱权有眯缝着无精打采地眼,嘬了一口手里的旱烟,他边吐着烟雾边思索道:   “没提... 这寨子里的人回话说没瞧见劫回来的少爷,只有个女人... ”   朱权有在东头的寨子里插了眼线,不过也只是小喽啰,没能近身跟着臧六江巡山,自然不知道余淮水是怎么来的。   “莫不是半路就直接杀了,没领回寨子里?”   朱权有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脸上有些烦躁。   “奶奶的,咱们费功夫打听这些干什么?”一旁坐着的大汉不满地嚷嚷,他喝醉了酒,有些没了分寸。   “... 拉下去打二十棍。”   朱权有一咂嘴,翻了个白眼对身侧的人吩咐,那大汉顿时吓得醒了酒,趴在地上求朱权有放过他。   “三十棍。”朱权有甩脏东西一般甩开大汉抓着他脚面的手:“拖下去!”   大汉的叫声逐渐远了,三儿战战兢兢地立在旁边不敢作声,一桌子人再没了动静,生怕下一个挨打的就变成了自己。   “瞧你吓的。”朱权有瞥了一旁的三儿一眼:“你是从我表哥那儿来的,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说罢,他挥了挥手,还是蔫蔫地嘬着旱烟:“去吧,跟表哥回话的时候用点儿心,我这儿没这号人,让他去东头找找。”   三儿忙不迭地点头,正要转身离开,又被朱权有喊住了。   “哎。”朱权有想着事儿,将旱烟嘴儿在桌上磕了磕:“你说臧六江那媳妇儿... 瞧着如何?”   “他那媳妇儿?”三儿一愣,回想那站在臧六江身旁的姑娘:“个头挺高儿,模样也好,挺白净一个丫头,说是在山上与臧六江一见钟情,当天就成了亲了。”   “哟,好福气啊。”   朱权有眯了眯眼,含着笑将烟枪重新拿回嘴边,用力地吸了一口。   “找个日子,把他那新媳妇儿绑回来,问问话。”   三儿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可想起臧六江那壮实的臂膀,心里直突突:“这,这不成吧头儿,臧六江要是杀过来... ”   “得了吧。”朱权有挑眉斜了他一眼,用烟枪比划了一圈周边的屋子:“咱绑回来女人,哪家男人上山找了?”   他露出笑容,带着肮脏的血腥气儿,说道:“脏了的娘们儿,谁要啊?”   三儿还是觉得不妥,可也不敢忤逆喜怒无常的朱权有,只得点头应是。   “跑一趟也辛苦你了。”朱权有挥手,示意周边的人再开一场牌局:“去挑个姑娘,好好睡一觉吧。”   三儿眼前一亮,连忙应是,快步离开,等他拐进自己的棚屋,便见师爷已经在里头坐着了。   “二爷真这么说?”说罢了话,师爷坐在三儿的对面,摸着自己两撇胡须,怀疑地看着他。   “三儿,你可是老爷这头的人,别得了些好处就忘了本。”   “我哪敢啊!”   三儿立刻喊起冤枉来:“我守了几天大夜,打听了不少人,的确没有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少爷被绑进来。”   “何况,这绑人也得是为了钱财,哪有把人藏着的道理?”   这话说的有几分道理,师爷点点头,摇晃着脑袋思索道:“难道真是臧六江干的?”   “不是也得是啊,师爷。”   三儿一敲桌子,压低了声音。   “眼见着这人是找不着了,总得给人家哥哥一个交代,不如我们趁着这个机会抄了东头,把臧六江... ”   三儿的手在脖颈前一比划,瞪大了他的三角眼。   “杀之而后快啊。”   师爷点了点头,这也正是县里老爷的意思,这臧六江如何都不肯与他们合作,反倒跟那帮刁民处的火热。   那就别怪官府要将他们连根拔了。   师爷又交代了三儿几句,起身匆匆地往县衙赶,第二日还得将这些话尽数转达给老爷才是。   “师爷。”   隔日清晨府衙门前,傅明正带着小厮守在门口,见师爷匆匆便往里进,连忙上前拦人。   “老爷忙着,不见人。”师爷见又是傅明烦躁地一摆手,敷衍道:“回去侯着消息吧,肯定帮你们办了。”   “山上又不止我们小少爷一人受苦,还有富家小姐,你们当官的就这么看着?”   前两日被打瘸了的小厮又护在傅明身边,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已经没了前几日的胆怯,甚至巴不得再起些冲突。   “富家小姐?”   三儿的确提过一嘴那个小姐,师爷停了脚步回头望向傅明:“你们怎么知道?”   “这庄子里都传遍了,谁不知道?”那小厮梗着脖子还要再说,便被傅明推到一边去制止了。   “草民有话与老爷商议,还请师爷替我们通传一声。”   大黑背上的臧六江又猛地打了个喷嚏,他揉着鼻子,心想还真是染了风寒,不然怎么连着两天都打喷嚏。   “活该。”   余淮水抱着膀子,刚刚被臧六江突然的一声喷嚏吓了一跳,现在脸上皱着,很不高兴的样子。   “枕着被褥睡了一晚床板,不着凉才有鬼。”   昨日夜里,臧桓家唯一的一张木床被这个厚脸皮给摇塌了,还害得余淮水滚到地上摔了个屁墩,现在屁股还隐隐作痛。   不过也多亏臧六江把大半被褥让出来,严严实实地裹了余淮水,不然今日得了风寒的就是他了。   臧六江往前一挪,搂着余淮水的手臂更紧了些,咧牙笑到:“还疼?我给你揉揉?”   “滚开!”余淮水脸上腾地见了红,一巴掌就将臧六江贴在旁边的脑袋给支出老远。   两人正往那布庄走,两日已到,衣裳应当都裁好了,眼下一道拿回寨子里去也省的再跑一趟。   正打闹着,身下的大黑躁动了起来。   “咴!”   大黑望着人群,马蹄在青石砖路上踏的哒哒作响,黑亮的眸子里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昨夜趴墙根的可疑之人。   三儿正躲在人群里偷偷跟着二人,本以为自己昨夜里没有暴露应当相当安全,没想到那马真是成了精,竟一眼就瞧见了他。   “大黑。”   臧六江蹙眉,手臂一拉缰绳,略有深意地随着大黑视线扫了一眼人群:“别闹,我们走。”   大黑应声停下了哒哒踩踏的脚步,它愤愤地瞪了一眼落荒而逃的三儿的背影,继续向布庄走去。   “怎么了?”   余淮水当大黑是受了惊,刚刚还有些紧张,结果臧六江只是安抚一句,大黑便安静下来了。   “有人跟着咱们。”   臧六江掸了掸缰绳,低头望着满眼疑惑的余淮水。   他想要提醒余淮水一句近日里要小心些,可又怕吓着他,毕竟这县里老混账也不是头一次动手,可次次都能让他化解。   不说,应当也不打紧。   臧六江想着,一扬眉毛,将那些话尽数吞了回去。   即便是有人想对余淮水不利,自己寸步不离地跟着就是了,没必要让他跟着担惊受怕。   没打听到消息的三儿匆匆回了西山,等到日上三竿,朱权有这才懒懒地起了床。   屋里有个木讷的姑娘裹着衣裳往外走,路过三儿时连个停顿都没有,仿佛他是空气一般。   “丫儿。”三儿见朱权有没有出来,低声地喊那姑娘,见她不停,索性追上去拦住她。   “妹妹!”   “... ”那姑娘脖颈僵的仿佛石头,她木直的视线挪到三儿的脸上,狠狠地,像刀子在剌人。   “别喊我。”   她终于开了口,像绕开一堆垃圾,躲着三儿走开了:“让我恶心。”   三儿有些心虚,还要追上去,便听朱权有的屋里喊他。   他没胆子无视,只得不甘心地看了一眼丫儿的背影,转身朝着朱权有的屋里去了。   “怎么样?”   朱权有刚刚披了衣裳,他身后的床褥上一片凌乱,甚至还有小片的血迹。   三儿扫了一眼,看的心惊,连忙低头将师爷是如何说的以及偷偷跟着臧六江所见到的统统说了出来。   “这么宝贝?”   朱权有点了旱烟,咬了咬镶了金的烟嘴。   “是啊。”三儿恭敬地弯着腰:“不好下手,不然咱们...就别动了。”   “你胆子真是老鼠屎大。”   朱权有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旱烟敲着桌面当当响。   “你去告诉我表哥,让他把臧六江,扣到大牢里去。” 第18章   这样玩了几天,余淮水突然在夜里碰翻了书时,深觉自己学业懈怠。   那些书还是从书肆里刚买回来的崭新模样,连翻都没有翻过。   再回身去看躺在床褥内里,正欢快铺褥子的臧六江,余淮水意识到这美色不光误国,连学习也误。   臧六江正高兴这新置办的绒被软乎乎的,裹着媳妇儿睡一定舒服,便听门口叮当一阵响,转头一看,自己媳妇儿套了袄子,抱着书一摇一晃地要出门。   “媳妇儿,你上哪去?”   臧六江趴在床上期期艾艾地喊了一声,余淮水却跑得更快了。   天杀的,难道真让说书的言中了,这书生的书房里都藏着狐狸精,天天勾引着书生往外跑?   臧六江一跃而起,连厚点的衣裳都没披,紧追着余淮水去看看这书房里到底有谁在。   结果,臧六江就眼睁睁地瞧着余淮水背了一夜的书,什么之乎者也的性之得也听的臧六江头都大了。   明明每个字他都认得,怎么连在一起就不识得了呢?   瞪眼听着余淮水背了两篇,决心为爱陪夫的臧六江脑袋一歪,梦里见周公去了,第二日还落了枕,只得被迫回房睡。   一连三日,余淮水几乎睡在了书房,臧六江进进出出地送些吃食,却发现读上书的余淮水,吃的更少了。   寨子里都传,大当家已经与新媳妇儿分房睡了三天三夜,怕是夫妻生活有了矛盾,吵架了。   “她闹不了几天,等大当家厌了,就换人了。”   隔壁婶子来刘翠翠家里找她奶奶择干菜,边择边挤眉弄眼。   “男人不都这个德性,喜新厌旧的很哩。”   “你少嚼老婆舌!”   刘翠翠端着水盆进来,听到这话,两道直眉一竖,露出很凶的模样。   “大当家哪是这样的人?你这老婆子真是嘴坏的很!”   “翠翠!”   翠翠奶奶知道自己这个孙女儿的脾气,连忙阻止她再说:“去,去找你王家妹妹,她家在补寨子里的衣裳,你去帮帮忙。”   刘翠翠白了一眼那贼溜溜看着她的老婆子,辫子一甩踩上鞋出去了。   身后追来那老婆子叽叽嗦嗦地说话声:“翠翠这姑娘脾气也太大了,以后不好说婆家... ”   婆家婆家,就知道什么劳什子的婆家!   翠翠越想越生气,一脑袋钻进王家的屋里,却见不止王家妹妹在,寨子里岁数相近小姑娘正叽叽喳喳地围在一起,手里缝着各式衣裳。   寨子里没家没式的男人不少,力气活做的是好,这衣裳却补地歪七扭八。   这还是翠翠和几个姑娘的主意,拿了钱替那些个不会缝的补衣裳,衣裳多了便寻人来帮忙,再往后,衣裳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多。   “翠翠姐!”   王家妹妹瞧见她来,连忙让出一个位置:“快来这儿,我们正说话呢。”   “说什么呢。”翠翠心情好了些,拿了针线过去挑了衣裳来补。   “我们说大当家那个新媳妇儿呢。”   王家姑娘朝她挤眼:“我们都没瞧见过,就你瞧见了,啥样啊?”   “还能啥样。”   翠翠嘟囔着,几下就把手里的衣裳补好了:“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人模样呗。”   周围发出一阵笑声,都是相近的年纪,大多人都知道翠翠的心思。   “我说,就没有翠翠好,大当家还宝贝着呢。”   “就是,那边那间可大的书房,大当家专门扫了让他用。”   “这么好?我还听说大当家打了两匹狼给他裁衣裳呢。”   “呀... 可真好.... ”   四周一片惊叹,翠翠不接话,听得心里酸酸的。   “可我听寨子里人都说,大当家和他新媳妇儿闹别扭了,好几天不在一个屋里睡了。”   “怎么你们也说这个?”   刚刚才在隔壁老婆子那儿听过一耳朵的翠翠烦了,掐着缝针的手都有点发白。   “真想知道到底是为啥,我们也不敢跟大当家问话... ”   王家妹妹捧着脸,抓心挠肝的心里发痒,她一拍手,讨好地凑到翠翠身边。   “翠翠,不然你去跟大当家媳妇儿说说,让他也来帮着缝缝衣裳,我们也好打听打听?”   “你说什么呢。”   翠翠觉得荒唐,抬头刚要拒绝,便见一屋子的小姑娘都目光炯炯地瞧着她。   “对呀翠翠,你去送过好几趟饭呢,肯定见过大当家媳妇儿。”   “我记得,成亲那天,喜服都是你帮着去换的,他肯定记得你!”   翠翠怎么肯去,霍的站起身来,又被姑娘七手八脚地拉住,恳求的哄笑的吵闹的,折腾的翠翠耳朵嗡嗡的。   “好了,好了!”   被磨得受不住,翠翠只得大喝一声,镇的四周立马安静,她把衣裳从几个姑娘的手掌心里扯出来,别扭地起身:   “我去喊喊,人家不来,你们也别闹我。”   在一众姑娘的欢呼声里,刘翠翠出了门。   刘翠翠本来不报什么希望,做好了被人家断然拒绝的准备。   她与那大小姐只是点头之交,人家犯不着要来跟她们混在一起,说到底,人家应该还是有大家小姐的骄矜的。   可没成想到,她刚敲开房门将缘由一说,刚好想要劳逸结合的余淮水竟然点头答应了。   “怎么了?”   余淮水看着眼前瞠目愣神的姑娘,心里疑惑,这刚刚还说忙不过来要他一道缝衣裳去,怎么现在却站在这里不动?   “不过,我得先回去换身衣裳。”余淮水忽地严肃起来。   倒不是他摆架子显摆,只是他一口答应下来,才想起上次几句话就识破了他的覃小元。   这次为了保险些,余淮水觉得自己该用上那些手段了。   再过片刻,余淮水已经一身裙装地跟着翠翠走到了王家门前了。   只是这一开门,着实吓了余淮水一跳。   满满当当,一屋子翘首以盼的姑娘。   翠翠只与他说“人多一起缝热闹。”可没说“姑娘多一起缝热闹。”   见到翠翠真领来了大当家媳妇儿,屋里发出了短促的惊呼,姑娘们眼睛晶亮,望向翠翠的目光了满是崇拜。   余淮水转身想跑,可他还没来得及抬起脚,便被几个动作快的姑娘堵在了门口。   “来都来了,先进去坐坐吧?”   “哎呀,瞧瞧这身新衣裳,好看的紧呢!”   “外头冷,快快,翠翠快把门关了。”   余淮水被姑娘簇拥着也不敢胡乱动作,只得僵硬地被她们推着往前,几步过去就摁在了炕沿上。   被塞了针线在手里,余淮水只得赶忙低下头去补起衣裳来,他想赶紧缝上两件回去,可事与愿违,这帮子姑娘哪会轻易放过他。   “姐姐。”   王家妹妹最能说会道,见没人出声,率先问起余淮水话来:“你老家哪里人呀?怎么来我们这儿的?”   余淮水心里哀嚎,手上针脚都哆嗦了,纠结几下才开了口:“我家在中原,路过时... 出了些事,便留下了。”   正有姑娘要笑余淮水略粗的声音,便被翠翠瞪了回去。   她喊了人家来帮忙,总不能还要人家挨了笑吧?   “出事了?”   王家妹妹脸上更是好奇,挤过去就要贴着余淮水坐,吓得余淮水猛地往后一挪,一屁股掉下了炕。   四周响起笑声,就连翠翠都忍不住偷偷地乐,伸手过去要拉余淮水起来。   余淮水自然不肯搭姑娘的手,硬是自己爬了起来,又挪回炕边儿坐着。   “别管我叫姐姐,叫淮水吧。”   余淮水看她们心猿意马,明显不是奔着缝衣裳去的,立刻便猜到了翠翠喊自己来的心思。   这样的盘问迟早要面对,余淮水早做好了打算。   王家妹妹自然乐得喊亲切些,立马改了口:“那淮水姐姐,你和大当家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呀?”   还是被喊了姐姐的余淮水无法,只得又搬出老一套来,什么路遇野狼、英雄救美、以身相许,都是小姑娘最爱听的。   “这么惊险... 那... ”   姑娘堆里有个姑娘大着胆子开了口:“淮水姐姐,你与大当家别闹脾气了,最近大当家瞧着愁眉苦脸的... ”   “闹脾气?”   余淮水缝针的手一停,脑子里囫囵过了一遍这几天臧六江的模样,似乎真是不大高兴。   “是呀是呀。”“大当家人多好呀。”   姑娘们唧唧喳喳,王家妹妹偷偷地瞧了一眼一旁的翠翠,伸手拉她要她别多想。   余淮水有些头疼,又不能说出自己是要备会试的真相,只得想别的法子搪塞。   “不是,没有闹脾气,我们好着呢。”   “好着呢?”“怎么好的,快说说。”“羞死了羞死了,我听婶婶说... ”   余淮水实在无法对着群姑娘描述是怎么好的,心里破天荒地期待臧六江能赶过来把他赶紧领走。   正想着,门口还真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姑娘们立刻安静下来,离着门口最近的姑娘轻手轻脚地打开门,竟是站着队男人。   “哎哟,这么多人。”   为首的男人有些油腔滑调,目光不客气地越过开门姑娘往屋里瞧,一屋子姑娘霎时蔫了,瑟缩着不敢出声。   “有什么事儿吗?”   翠翠性子泼辣,一把横在门口,与那男人瞪起眼来。   “来取衣裳呀翠翠妹妹。”   “衣裳不用来取,我们会找人送去,你们快走!”   那男人似乎正是来找翠翠的,见了人眼前一亮,也不管逐客令,竟想伸手去搭翠翠的肩膀。   翠翠躲闪不及,吓得闭了眼要动手推人,身后已经猛地伸出手来,一把搡开了那为首的土匪。   “让你走,你没听见?”   翠翠再一睁眼,余淮水已经挡在了她的跟前。 第19章   那土匪没有防备,被余淮水这一推倒退了几步,他周边那几个同行的男人没有扶他的意思,眼瞧着他一屁股摔倒在地。   “李成你这也不行啊,叫姑娘一把搡倒了?”   “瞧你虚的,起来,别跌份儿!”   四下响起轰笑声,那名叫李成的土匪脸上挂不住,腾地站起身来,面露凶相就要动手。   “娘的,谁啊!?”   李成并不认得余淮水,虽说大当家成亲的席面人人都吃了,可这新媳妇儿进洞房也是盖着盖头的,后头也是深居简出,没什么机会被他们这些混日子的瞧见。   乍一眼过去,李成只觉得面生,再一咂摸,竟觉出两分好看来。   余淮水这身裙子是布坊里数一数二的好货,样式新料子也好。   这又是特意挑的鲜艳颜色,粉白褂子上是夹绒领子,圈着余淮水一截细直的脖颈,再往上是他被衬的愈发白净的脸。   臧六江养的好,余淮水微微有了些油水,那脸蛋便稍稍圆润了,更见女气。   “... 我怎么没在寨子见过你?”   李成伸出去要打人的手硬转了个弯,撑在了余淮水脸边的门框上:“咱们寨子还有你这样标志的姑娘,哪来的这身好衣裳?莫不是哪个情郎送的,真漂亮。”   这可是彻头彻尾的流氓荤话了。   “怎么不说话,害臊了?赶明儿跟哥哥走,哥哥也给你买身好看的。”   屋里的姑娘有些看不过去,壮着胆子小声申诉,翠翠更是气的咬牙,眼看着是要闹起来了。   “怎么了翠翠?”见余淮水不吱声,李成还当他是怕了,转脸望向了站在后头的翠翠。   “你也别吃醋,哥哥也领你去... ”   “往后站。”   被李成凑到脸前的余淮水却是眼皮一抬,回头对着翠翠嘱咐一句。   接着,便见余淮水手起门落,那厚实的门板当啷一声,重重地夹在了李成撑着门框的手上!   “啊哟!”   屋外一声痛呼,屋里也响起一片惊叫,余淮水抄起灶边的烧火棍,那气急败坏的李成刚一开门,迎头便是一棍敲在了头顶!   李成痛的蹲身捂头,余淮水不等他反击,一脚放倒了这满嘴荤油的土匪。   这土匪与土匪之间差距也是大,与臧六江一比,眼前这个土匪瘦的像豆芽,真是不够多看。   “我也没说些什么,你怎么打人啊!”李成没见过这样泼辣的姑娘,竟还有脸面来反咬一口。   “打人?”余淮水两眼一眯,手持那烧火棍往门前一立:“我不光要打人,我还要骂人!”   王家妹妹在屋里瞪大了眼,没想到刚刚还腼腆有礼的大小姐,转眼就能持棍打人了。   “带着男丁闯姑娘屋门,你是无耻!”   “油嘴滑舌冒犯姑娘,你是无德!”   “倒打一耙血口喷人,你是死猪头烂圈里死不要脸!”   余淮水这转变真是大,不光是眼前的土匪,就连身后的姑娘都没人敢吱一声。   “你... 你算什么!寨子里就没见过你这么放肆的人!”李成身边的土匪回过神来,伸手去拽跌在地上的李成。   他们几个好歹是当土匪的,怕了一个姑娘算怎么回事。   “我算什么?”余淮水一眼横过去,凶的不得了:“你去问问臧六江?我算什么!”   “泼妇!”“疯子!”几个土匪莫名怕了眼前这个凶悍的白净姑娘,爬起身来也不停留,灰溜溜地跑开了。   “呸!你们才是疯子!”屋里的姑娘乘胜追击,追出来骂了两句,脸上喜庆的比过年还高兴。   屋里有人丢出几件衣服来,大着嗓子要他们拿走,以后的破衣服都自己缝去。   那几个土匪也没胆子回来捡,衣裳便孤零零地掉在地上。余淮水刚要抬脚踢到一边,却觉得这衣裳有些古怪,停了动作,蹲下身去仔细地看。   衣裳是平常的灰布棉袄,袖口有些地方破损,肩头也莫得稀烂,可这衣裳褶皱里却蹭了一层晶亮的东西,脖领肩头最是明显。   “这是什么... ”余淮水伸手轻轻捏了些晶亮的颗粒,停在眼前仔细看了看。   还没等他看出个名堂,翠翠已经一把将那几件衣裳卷了起来,塞进了王家的柴堆里。   “几件破衣裳,抽个空让王妹烧了它!”翠翠还当余淮水是舍不得衣裳呢,拉着他起来:“咱们什么新衣裳没有,就是身上这身儿都脏了。”   余淮水这才发现,这粉白的裙衫上被蹭了好大一片灰,两手也是乌黑的,应当是刚刚那根烧火棍惹得祸。   “这手,我得洗洗再继续缝。 ”余淮水有些不好意思,他伸手挠了挠脸,留下一道黑。   “还缝什么呀!”翠翠的眼睛亮亮的,一如屋里探出脸来的姑娘那般:“你回去歇着!不用你缝了!”   “你也太棒了,淮水姐!”   “痛快死了!他们那伙人老来找麻烦!”   “以后再也不给他们缝了!哈哈!一两银子一件我都不缝!”   “一两我缝!”   “你个财迷!”   姑娘还是刚刚那般吵闹,脸上带着笑与兴奋,比初见时亲切许多。   余淮水瞧着她们,便想起打小一起长大的小坛来,那个小丫头是从小配在他身边的,跟着他难免被某些下人瞧不起,每每受了欺负他就是这样去讨公道的。   “快回去吧。”翠翠两眼笑得弯弯的,抬头望了望天色,凑到余淮水的耳边小声道:   “大当家巡山要回来了,你快去洗洗,迎迎他。”   余淮水有些别扭,可想起寨子里那些传言,似乎真引起了不小的误会。   “臧六江他,真是每天愁眉不展?”   “可不是。”翠翠刚说完,旁边便挤来个正偷听的姑娘:“新婚几天哪有分房睡的呀,淮水姐,你若是有委屈就说给我们听,我们给你评评理。”   “真没什么事儿,我只是多看了两天书,有些冷淡他了... ”   余淮水回想臧六江这几日端着饭菜进书房的场景,自己还真是无情,连多余的话都没跟人家说过。   今日还狐假了人家的虎威呢,怎么也得去哄上一哄。   “那我先走了。”   余淮水也不扭捏,举着乌黑的双手朝屋里支会一声,转身朝臧六江的卧房跑去,还没等进屋,远远便瞧见屋主人已经回来。   臧六江今日似乎格外的忙,带着的人手也不少,一队人骑着马浩浩荡荡地进了寨子,便见臧六江的房前有个身影正探头探脑。   仔细一瞧,正是两手乌黑,身上脏兮兮的余淮水。   臧六江心头猛地一跳,连忙翻身下马向前接过迎来的余淮水,紧张地翻开他的掌心查看。   “这是怎么弄的,怎么这么脏?和人打架了?”   余淮水反手攥住他的手腕,一挑眉梢,瞥了眼他身后的一众土匪,压低声音道:   “先别管这个,你听说寨子里的流言了吗?”   “流言?”臧六江一愣。   若说流言那真是太多了,寨子里人多口杂,什么乱七八糟的流言都有。   有说寨子里的老母猪生了两只狗崽儿的,有说王婆婆的大肚子不是胖了是怀孕了的,还有说半夜寨子里常有鬼影游走,来来回回好不吓人的....   “你说的是哪个呀媳妇儿?”   臧六江扯了手帕倒了水给余淮水擦手,正低着头瞧那乌黑的手心,却不想余淮水猛地抬起手来,左右一把夹住了臧六江的脸蛋,在他的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妈呀!”时常陪伴在臧六江身边地土匪发出一声伤感的嚎叫。   这青天白日的是做什么!还让不让单身汉活了!   “媳,媳妇儿?!”臧六江脚都软了,十九岁的大当家被这一口亲的三魂七魄各飞了一半。   大当家飘悠悠甜蜜蜜的魂儿冲上天际,钻入了高高的云霄之中。   余淮水手上的草木灰刚被水打湿,在臧六江的两边脸上留下了一干一湿两个手印,饶是如此,还是能瞧出他一张脸红到了脖颈。   “怎么样?”   余淮水似乎还没察觉异样,他搭着臧六江的臂弯,偷眼瞥他身后的那帮土匪,心想人数真不少,这一口下去寨子里的流言该去了一半了。   他心思没在臧六江身上,又在偷看,半边身子都贴在臧六江的怀里,臧六江哆嗦着两手,轻轻拢在了余淮水的腰身上。   忽然,余淮水后腰一紧,两脚悬空猛地一抬,被臧六江囫囵扛到了肩上。   “臧六江?!”   余淮水还没明白臧六江怎么突然如此,身后的土匪已经欢呼起哄一片,他们紧拽马缰,骑着的各色马匹便发出高亢的嘶鸣。   如同乍然响在高空的烟火,庆贺着有情人的情意相投。   臧六江抬起胳膊草草揩了一把自己的脸,回头吩咐一句:“弟兄们今日辛苦!回去杀猪宰羊,好好吃上一顿!”   “真是为了我们辛苦?怕是庆祝第二遭洞房吧!”   人群里发出一阵笑,臧六江也顾不上那么多,扛着余淮水几步进了房门。   床褥还是凉的,没被烧过,堵在身前的人却烫的厉害。余淮水被他夹在臂弯间,这才慢慢惊觉刚刚的行为是什么用意,他白净的脸上迅速爬上一层红,便见臧六江的脸已经近在眼前了。   “我... ”臧六江的眉眼似乎都在紧张的颤抖,他生的太好,浓黑剑眉下是明亮的眸,满满的装着余淮水的身影。   “可以亲吗?”   “不.. ”余淮水下意识地拒绝,对他对上视线却再开不了口,话转了几道弯,猫叫似的挤出几个字:“我不知道... ”   “你都亲了我... ”臧六江不退还近,撑在余淮水身侧的手臂绷得死紧,生怕自己做出什么举动来再吓跑了他。   “那你,再亲亲我吧?” 第20章   臧六江的脸挨得太近,余淮水都能瞧见他的眼睫在颤抖不停,微微的血腥气儿飘上鼻尖,与猎狼那日一般,淡淡的。   “你伤着了?”余淮水下意识地抬手去抓他的衣襟,在衣裳上找味道的来源:“为什么有血腥味儿?”   臧六江被他拽得身子下沉两分,两人挨得越近,他越能听见自己鼓胀的胸口里如有雷鸣。   要命。   臧六江咬了咬后槽牙,目光在余淮水的五官上用力一扫,两手攥的死紧,口气却硬是软了下来。   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臧六江抬手去拉余淮水拽着他衣襟的手,宽厚的手掌搓了灰,在余淮水还算白净的腕子上留下一道指痕。   “对... 我叫狼伤着了。”   “狼?”余淮水面露狐疑。   不怪他怀疑,臧六江上次弹指间处理了两匹狼的身手,实在不像是会被狼所伤。   “山上有那么多狼?”   “是啊。”   臧六江眉梢抬得高高的,有些不着调,可他拉着余淮水的手不松,反倒带着余淮水去拉自己的衣带。   余淮水还当他是流氓劲儿犯了,在这儿信口胡诌的骗人,正要挣脱,却见那厚实的袄子下的确是见了血了。   “这是怎么了?”   余淮水紧张起来,探着脑袋往他的袄子里瞧。   衣裳半解不解的还是碍事,余淮水索性翻身将臧六江摁在了床沿上,两下便把他身上那件黑绒小羊羔的皮袄子扔到了地上。   衣裳解开,伤口已经被草草包扎过了,麻布绕着腰腹缠了两圈,隐约有血液渗透出来,正是血腥味的源头。   “你瞧。”   臧六江乖顺地不像话,目光落在余淮水跨在自己身侧的两膝上,说话都轻轻的,怕惊动了余淮水让他发觉,再吓跑了他。   “我没骗你吧?”   “什么狼这么厉害... ”   余淮水没见过被狼伤过的人,自然没有不信的道理,他蹙着眉头,想要伸手去轻轻摸一把,这才想起自己还是两手的黑灰。   臧六江见余淮水的目光离开,连忙一把攥住他要收回去的手,将注意力紧紧地捏在自己手心里。   “你不问我疼不疼?”   余淮水被一拽,差点趴倒在他的身上,生怕压到臧六江还未止血的伤口,余淮水硬是一手撑住他的肩膀,两腿绞紧了他的腰身借力,这才躲开了那道伤。   “拉我做什么,撞到了可怎么办... ”   余淮水吓了一跳,刚要开口呵责两句,迎面便撞上臧六江莹莹烁烁的目光。   好一个泫而欲泣,我见犹怜的漂亮土匪。   余淮水一时哑然,半晌才磕绊出一句:“那你.. 疼吗?”   “疼。”   臧六江拉着余淮水的手贴在脸侧,他耳边那金色的耳圈硌在脸颊与手掌之间,冰冰凉凉地磨着余淮水的手心,一路痒进了他的心里。   “你也疼疼我... ”   臧六江不甘心错过这样好的机会,拉着余淮水的手不放:“你疼了我,伤口就不疼了。”   余淮水知道这是臧六江编出来的歪理,可被如此热切地注视着,他实在说不出旁的话来。   “别拿我当傻子... ”   余淮水的声音小的像鸟叫,却还是凑近了臧六江的脸:“闭眼,我帮你擦擦... ”   臧六江立刻合了眼。   他知道,这眼睛闭了,自然不会光是擦擦。   轻巧的触碰落在臧六江滚烫的脸上,几个圆圆的指腹摸过,暖暖的,软软的,似乎一捧芦花沿着臧六江的脸颊慢慢擦过。   接着,便有更加柔软的东西贴了上来。   一个湿漉的吻落在了臧六江的脸侧,给予亲吻的人似乎也觉得不该太过无情,停留片刻,又挪了个位置轻轻留下一吻。   臧六江从不知道亲个脸能叫人躁动至此,若不是怕吓到余淮水,真想睁开眼睛一睹为快。   他大着胆子去拉余淮水的手,在床褥上摸到了便一把攥在手心里,五指摸过余淮水紧握着的手掌,用力地扣进了他的指缝之间。   “疼...! ”   臧六江太兴奋了,这一下用了几分力气,捏的余淮水忍不住地甩手喊疼。   臧六江一听这还得了,也忘了余淮水还凑在脸边,两眼一睁便瞧见余淮水那张红到耳根的脸。   两道视线撞上的瞬间,余淮水的巴掌已经过来了。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臧六江没有想到,余淮水更没想到。   一声脆响掉在地上,余淮水霍的起身跳下了床,连鞋都来不及穿上,弯腰抓在手里便往外跑。   屋门一开,余淮水迎面便撞上来送饭食的翠翠奶奶。   翠翠去缝衣裳还没回来,送饭的差事便叫这个婆婆暂且顶上,没想到只送了这一回饭,便瞧见大当家的新媳妇儿红着脸从屋里跑了出来。   “哎哟!这是干嘛了!”   余淮水两手乌黑两脚光光的跑出来了,翠翠奶奶还是当出了什么事,吓得连食盒都不要了,连忙上前迎他。   “奶奶!”   余淮水慌到如此还不忘问好,三蹦两跳地冲下屋阶,两脚一踩踏上鞋子。   “这手怎么.. 这嘴怎么也黑了?”   翠翠奶奶吓坏了,还当他是吃坏了什么中了毒,连忙伸手去扶他。   “不是,没有!”   余淮水还有些磕巴,摆着手也不要翠翠奶奶来搀,找准了书房的方向拔腿就跑。   翠翠奶奶动作慢,转过身去只瞧见余淮水的背影,紧接着,便听到屋门口又传来丁零当啷一阵响。   “媳妇儿!”   臧六江衣衫不整地追出屋来,他这番狼狈模样,再加上肚皮上那道流着血的伤,彻底吓坏了翠翠奶奶。   “老天爷,这是怎么了这是?大当家这脸上这是怎么了... ”   翠翠奶奶慌忙地迎上去,都快被这小两口给吓哭了。   “奶奶,别拦我... 淮水呢?”   被翠翠奶奶堵在门前,追夫心切的臧六江一把扶稳了颤巍巍的翠翠奶奶,把她抬到屋里坐下。   “您坐着,饭搁屋里就成,我去找我媳妇儿,您别管了啊。”   说罢,臧六江也来不及等翠翠奶奶答应,拔腿也向书房追去。   屋里声振屋瓦过后,又安静下来。   翠翠奶奶摸着扑通乱跳的胸口,半晌才平静了些。   这老一辈习惯了替小辈收拾屋子,放好了饭,翠翠奶奶便颤颤巍巍地起身,走进里屋去收拾内务。   她边叹气边翻开床,抖开成团的被褥。   “哎,这人老了就是不经吓,人家小夫妻俩...哎哟,这床上怎么都是灰啊... 老天爷,这到底是干嘛了?”   追出去的臧六江仗着手长腿长,在余淮水之前追到了书房。   是连哄带骗,又演又装的,余淮水这才在臧六江“哎呀我肚子又疼了”的叫嚷声里,搀着他回了卧房。   今日实在收获颇丰,臧六江精神抖擞地烧了热水给余淮水洗手洗脸,又把两人的衣裳混在一起搓的干干净净,这才一身清爽地爬上了床。   臧六江把屋里烧的暖和极了,床上的余淮水早就蜷在褥子里睡得微微打呼。   臧六江瞧了一会儿他平稳呼吸的小脸,抬手熄了床边的火烛。   可他并没有躺下,反倒将被褥掖好,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披上外衣开门往外去了。   隔了几间屋的某扇门前,守着几个余淮水今日见过的土匪。   “大当家。”今日目睹了夫妻亲吻而哀嚎的胖土匪见到臧六江过来,先出了声。   他脸上没有白日里的嬉笑,开了屋门迎臧六江进去,低声道:“查清楚了,不是县里那老东西下的手。”   “不是他?”   臧六江伸开手,左右的村医便上前替他解了衣带,又卸了麻布,露出腰腹上的伤口来。   那道伤触目惊心,从侧腹破到后腰,肉层翻卷血液外溢,早已渗透了包扎所用的麻布,哪里是什么被狼抓伤,那分明是刀伤。   “不缝针是不行了,大当家您忍着些。”   村医皱起眉头,利索地铺开用具,将麻沸散铺在伤口上化开,随后便拿起一只银针来。   他脸上露出纠结的神色,取出一块棉帕来递到臧六江的嘴边,欲言又止。   “别啰嗦,缝。”   臧六江接过棉帕咬在牙间,朝着那胖土匪一扬下巴,让他继续。   “是西山那伙贼人又开始闹了,我绑了今日埋伏的几个喽啰,分开审了都没有改口。”   “下手可真重,他们这又是发的什么疯。”   另侧的土匪不忍直视臧六江鲜血淋漓的伤口,咬牙切齿地扭头望向窗外。   “今日怪我,是我没有防备,若伤的是我就好了... ”   刚刚还面色沉沉的胖土匪脸上露出愧疚之色,还没等再说,已经被身侧的土匪打断了。   “林大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今日那一刀下来,若不是大当家去挡,挨在咱们身上可就没命了。”   事发突然,的确是惊险,林大头明白若不是臧六江身手了得,一定是要丢了一条命的。   想到此处,林大头更惭愧了。   “大当家,我欠您一条命。”   “少来。”   针缝了大半,臧六江终于忍不住要开口,呸地一声吐了嘴里的棉帕。   “跟我油腔滑调些什么,先把欠我的银子还我。”   林大头一愣,脸上又露出憨厚的笑来:“一定,一定!我还你两倍!”   屋里的气氛终于缓和,臧六江被针刺地嘶了一声,定了定神沉声道:   “这事有古怪,肯定跟县里那老东西脱不了干系,派人去打听打听,这一刀,不能让我白挨。” 第21章   流言平息,余淮水终于放心地将心思放回了读书上,可他才安静啃了几天书本,臧六江就又打进了书房。   “媳妇儿,咱们得去趟我四...... ”   还未见着人影,便听臧六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来人没怕吵到余淮水,端着盘米糕轻巧地踢开房门,果然见余淮水还埋头案前,眼睛都快长进书里了,视线没被引走半分。   臧六江瞥了一眼书案上的香炉,里头的那根线香早就烧的干干净净了,留下一根小小的香柄可怜巴巴的立在香灰里。   “不许看了。”   臧六江搁下米糕,少有的板起脸来,抄猫崽一般捞起余淮水的腋下,把他整人抬离了书案。   “一炷香歇一次,这都多久了,香灰都冷了。”   臧六江摸了一把香炉,果然,已经凉透了,再去摸垫在书案下的汤婆子,一样,凉的冻手。   余淮水一咂嘴,自知的确是自己失约在先,转移话题的拿起米糕来往嘴里塞了一口:“好吃。”   “喜欢就多吃两口,大哥家里托人送来的。”臧六江果然不再计较,挨到余淮水的跟前去抓他满是墨痕的手。   臧六江身体壮实,掌心热的像火炭,余淮水原本想躲,奈何手的确冻得冰凉,也就老实由着他握着。   臧六江的手指捏揉着余淮水的指腹,他本人却不发一言。   “... 刚刚说要去哪儿?”   屋里气氛逐渐暧昧,余淮水有些心虚,待手暖和了便翻脸不认人一把甩了臧六江的手,捏着米糕不停地往嘴里送。   “我四哥,他托信来说要上山来见见弟媳,咱们得先一步去截住他。”   臧六江满面愁容,踢过凳子来坐在余淮水的身侧,瞧着很不高兴的样子。   “你不想你四哥上山?”   余淮水偷眼瞧他,觉得臧六江这副模样蛮好玩的,便用脚去踢他的鞋尖。   “我那四哥是个神棍。”   臧六江面色凝重,又上手去拉余淮水的手:“到时候他若说些有的没的吓你,你别理他,他要动手动脚,你就过来找我,我替你做主。”   “这么吓人?”余淮水还从未遇过这样的人,心里难免好奇:“你那四哥会说些什么?”   “他卜算是很准,还能瞧见... 不干净的东西。”   臧六江压低声音,吓唬孩子一般凑到余淮水跟前,余淮水也配合地缩了脖子,瞠目瞧着他:“真的?”   “我觉得不真。”   臧六江一抱膀子,回忆臧远曾说过的那些“癔语”。   “他杂七杂八算过的那些事儿有真有假,可最夸张的是他说老爹身上跟着千百万的鬼魂。”   “是有些夸张。”余淮水脑袋一点,心里对臧六江的四哥有了个大概猜想。   “那你怎么那么怕他?”   臧六江被戳到痛处,一捂脑袋:“当年就是他不肯上位,这大当家的位置才砸在我的手里,当上了也不消停,逼着我喝了半月的符水,又要寨子里人人都配他画的黄符,整日的开坛做法,闹腾了好久。”   余淮水一摸下巴,心想这还未谋面的四哥,是有些门道。   隔日天光大亮,余淮水特意换了裙装,被臧六江高高兴兴地披了鹅黄斗篷裹在怀里上了马。   余淮水自信,前几日翠翠那伙子姑娘都没瞧出他是男儿身来,说明裙装还是有用的,保险起见,外出见人还是要穿着这些。   臧六江美滋滋地勒着缰绳,拽得大黑走不动步,生怕走的快了,少抱一会儿自己的漂亮媳妇儿。   大黑气地甩头,撂着马蹄踩得哒哒响,三蹦两跳地差点把臧六江甩下马去。   被余淮水发现了心思,臧六江终于在大腿遭拧下松了缰绳,大黑愉悦地扬起头来,步伐轻快地下了山。   进了集市下了马,两人牵着大黑沿集市走了许久,余淮水还当臧六江要如以往那般买些吃食礼物,却没想走着走着,停在了一处摊前。   那摊子只一张旧桌,左右各搭着两张写了字的条幅,左写:掐算救命,右写:逢凶化吉。   摊前正堵着个男人,骂骂咧咧地拍着桌子,震得满桌铜钱叮当乱响。   “你这瞎子,满口胡诌些什么!老子要你算我什么时候能发大财,你都说了些什么东西!”   “哎!我可没说错!”   摊子里坐着的臧远一侧身,躲开了那男人抓他衣襟的手,丝毫不见瞎子的模样:“我说你要倒大霉,你就要倒大霉,自己好好回去思量些。”   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人认出那个闹事的是谁,跟旁边的窃窃私语道:“这不那谁家的烂赌鬼吗,还敢来算命啊.... ”   “我听说他昨天在赌场输了把大的,真是要倒大霉咯。”   周围嘲弄的目光刺痛了本就暴戾的男人,他脸上挂不住,恶狠狠地上前猛地一抬桌子,想要把摊子给掀了。   “我让你再胡诌!今儿不赔些钱,这事儿没完!”   眼见桌子要翻,臧六江一脚过去勾住桌枨,高腿一抬那桌子便囫囵扬起,凌空转了一圈咣当落地,还是正正好的立在男人与臧远之间。   那些个铜钱龟甲叮当掉了满地,却没一个围观的敢上前去捡。   “我当是谁。”   臧六江踏着桌腿,咧嘴露出个笑容来,笑意却不达眼底,那金色的耳圈随着他匪气的动作微微摇晃,折射出刺眼的光。   “这不是几日前犯了赌令刚被撵下山的人吗?”   躲在人群中,牵着大黑的余淮水恍然。难怪看那人眼熟,不久前臧六江处置了一批行为做事不检点的人,重如作奸犯科,即刻领了寨法痛打板子,轻如烂赌暴力则收拾包袱一道撵下山去。   这男人便是其中之一。   “家当赌完了出来讹人?看来教训还是不够。”   臧远还是好整以暇地坐着,一双眸子始终眯成两道月牙,有些狡黠的精明。   那男人显然识的臧六江,看见他气焰霎时萎了下去,心虚地后退两步,转头便跑。   见没了热闹,四周聚拢的人很快散开,臧六江也懒得管那人去向,弯腰草草收拾了地上的狼藉,对着臧远道:“怎么还出来摆卦摊儿,不是给你带了钱吗?”   “你不懂。”   臧远嘻嘻笑着接过臧六江递来的铜钱,手指一拢,忽地转头望向了人群,那眼明明眯着,余淮水却能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断袖之癖,龙阳之好... 臧六江,你可以啊。”   “你别吓着他。”臧六江知道瞒不住臧远,也不解释,颠颠儿过去牵着余淮水过来。   “这是淮水。媳妇儿,这是我那四哥。”   “四哥好。”   余淮水依旧是那副乖顺的模样,有礼得体,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漏。   臧远的目光往余淮水头上一扫,立马恢复了嬉笑的模样:“不用那么紧张,我是个半瞎,瞧不见什么。”   的确是听刚刚那赌鬼骂什么瞎子,再仔细一看臧远半眯的双眸,似乎真的有些眼疾。   “老毛病了,也不是什么都瞧不见,还是有个影儿的。”   臧远把手摆在自己眼前晃了晃,视线之中能看出个大概的模糊光影在随着动作晃动,这眼睛能瞧见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不打紧,我们先回去。”   臧远收了卦摊儿,利落的卷好东西装进背篓,由臧六江拎着,几人随着人群向前走去。   原本乖乖跟在余淮水身侧的大黑急吼吼地上前,紧紧贴着臧远,亲昵地不行。   “就你势利眼!”臧六江抽了一把马背,换来大黑一声心虚的响鼻,随后他再不看臧六江,巴巴儿的去蹭臧远的脸。   “瞧见没媳妇儿。”余淮水听见臧六江在他耳边轻声嘟囔:“太邪门儿,他连一口草都没喂大黑吃过。”   说罢,臧六江伸手去替余淮水拍胸顺气,嘴里的“不怕不怕”还没念完,手背就挨了一下。   前头走路的臧远听见响,回过头来,扫了一眼揉着手背还强装镇定的臧六江,摇了摇头。   “今年生辰该送你副铁手套,不然哪遭得住这么打。”   他这一回头,余淮水才得了机会打量臧远的长相。   这人身姿高挑,一头乌黑长发用桃木簪子挽成一只发髻,面皮白净,五官清秀,虽说身量单薄,却没有臧桓的病气,活脱脱是个样貌极佳的漂亮公子。   可怎么偏偏眼睛就...   “弟妹。”臧远扶着大黑的手摇了摇,脸上露出个讳莫如深的笑:“以此换道,很公平的。”   余淮水心里一惊,被臧六江发觉连忙藏在身后,真是被臧远的未卜先知给吓到了。   几人出了集市,渐渐有了屋宅,空旷的街道不时有冷风扫过,臧六江伸手摸了一把余淮水斗篷下的汤婆子,还是暖的。   “媳妇儿。”臧六江忽然想起什么,浑不在意地随口提起:“我四哥家里,好像住了个王爷。”   “好好,住了个王... 王爷?!”   余淮水还当自己是听错了,猛地扭头,差点一脑门磕在臧六江的下巴上。   “真的。”   臧六江捞了一把余淮水占了个便宜,继续道:“那厮不是什么好人,看我不顺眼,人也不讲道理,当年我四哥不肯下山,他还打上门来要人,闹得鸡飞狗跳的。”   正说着,几人停在一高门大院前,余淮水震惊地瞧着眼前的红门白墙 石柱黑瓦,说不尽的气派,与傅家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院子就是他买来给我哥住的。” 第22章   臧远两步上了台阶,抬手邦邦拍了大门,里头应声钻出来个小丫鬟,脸上是庆幸的神色。   “您可回来了,我们主子遣了三拨人出去找,您再不回来... ”   小丫鬟刚要唠叨,便瞧见跟在臧远身后的臧六江和余淮水,话头猛地一收,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见过二位贵客。”   “别那么张扬,我又不是头一次出门。”   臧远一摆手,里头迎出的几个小厮接过大黑,另几人引着臧远一行向院里走去。   围着臧远的下人都是小心谨慎的模样,似乎是怕他磕了碰了,可臧远走的脚下生风,上阶下梯都毫不犹豫,全然没有被影响的模样。   这人可真是神奇。   余淮水往院子里瞧去,不愧是皇亲贵戚买的院子,院里是山石草木松柏梅花一应俱全,院子正中挖了一汪浅池,侧边专打了一口六棱井以供取水,沿墙是高长出墙头的翠竹,积了小雪,翠绿银白的一片煞是好看。   拐过长廊,尽头有个男人立在那儿,光用眼瞧也知道,这人正生着气呢。   “就是他。”臧六江告状似的往余淮水身边一靠,皱眉挤眼,一副不情愿过去的模样。   他高扎的马尾扫过余淮水的耳廓,留下些微微的痒。到底是不过二十的年纪,这股子鲜活劲儿余淮水从未见过,不由得多看两眼。   “才回来?”   那男人面色不善,吃人老虎般紧盯着逐渐走近的臧远,跟在他身后的小厮都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别瞪眼。”   臧远一开口就吓了余淮水一跳,从小三纲五常君臣父子的余淮水哪里想过会有人这样和王室说话。   那王爷身着一袭黑紫暗纹的长袍,骨相优越,略微单薄的下颌让人生出一股疏离,再往上看,那左脸竟遮了半块面具,被丝线牵拉过耳后,严丝合缝的贴合在脸上,一瞧便知是专制而成。   他并未披什么厚实的外衣,后头小厮手上倒是捧着件黑色毛氅,应该是没胆量劝这王爷穿上,就这样在长廊上等了许久。   被臧远这样顶撞,那王爷两唇一抿,口气竟软乎下来。   “你什么身子,就这样出去不安全。”   “这不是全须全影的回来了吗?”   臧远混不吝地绕开他往屋里进:“我饿了,吃饭。”   碰了一鼻子灰,王爷的不善的目光落在了尾随其后的臧六江身上,臧六江也不畏惧,两人目光刀光剑影,直到余淮水横插在两人中间才结束。   那王爷哼了一声,抬头仰脸地走了。   “他还真是不喜欢你。”余淮水对着臧六江小声道,后者点头以示赞同。   进了堂屋,正中的圆桌上早就备好了酒宴,相比于臧大树家的家常,臧桓家的豪放,臧远家里这一顿显得格外奢靡。   鸡鸭鱼肉,什锦果蔬,热汤炸物,甚至桌子正中还摆着只皮红油亮的乳猪,饮食讲究可见一斑。   臧远早就大咧咧地坐上主位,对着两人忙招呼道:“快坐下,为了等你们,这烤猪都热了三回了。”   那王爷早就习惯了臧远的逾越,理所当然地搬了凳子坐在臧远身旁,他用饭也要戴着那面具,十分神秘的模样。   余淮水被臧六江拱着坐下,王爷府里的厨子手艺不必多说,桌上菜色精致至此,余淮水也不免多吃些。   可这顿饭还是没吃消停,一切都起因于臧远的那句:“这猪腿有些老了。”   “是啊。”王爷率先发难,脸上带着虚浮的笑意,声音都幽幽地,有些怪腔怪调。   “可不是老了,人出去了也不许跟着,我们在家也只能一遍一遍的热烤猪了。”   “听听。”臧六江笑眯眯地扯了个鸡翅放在余淮水碗里:“不知道的,以为是他亲手烤的呢。”   “我府上厨房做的,与我做的有什么分别?倒是你,害得他这下雪天还跑出门,怎么他单单去接你?”   臧六江左耳朵进,右耳朵没出,在心里狠狠问候了一顿这小心眼的王爷,给余淮水夹了一筷子鱼。   “来,媳妇儿尝尝酸菜鱼,哟!不是酸菜的,我怎么闻见酸了呢?”   “哈!”王爷笑了一声,一筷子青菜夹到臧远碗里。   “多吃些青菜涮涮油水,小心别跟某人似的,满脑子荤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臧远举着筷子,远远地夹了块甜酥到余淮水的碗里:“没事儿,我算过了,他们八字不合,见面斗嘴已经不错了。”   他又戳了两块肉塞进嘴里,补充道:“不掀桌子,放心。”   臧六江到底是山头上长大的,空口挤兑人是在行,可被皇室熏陶下长大的王爷之乎者也的挤兑两句后,只能抓心挠肝地不知道如何反击。   眼瞧着臧六江就要跳桌子动手,余淮水连忙伸手拽他,安抚地拍了拍手臂。   臧六江立刻找到主心骨一般,给了王爷一个“走着瞧”的眼神,期盼地看着余淮水。   为夫出征的余淮水赶鸭子上架,只得开了口:“王爷千金贵体,怎么就到这偏僻的地方住下了?”   王爷一眼瞧去,只当余淮水是随臧六江来的女眷,小脸杏眼,一副乖巧柔顺的模样,他也不好迁怒,只得淡淡回道:“偶然经过,有事便留了下来。”   “偶然经过... ”臧远嘀咕一句,嘴角哆嗦两下,没有笑出声来,见余淮水看他,摆手解释:“没事,我想起高兴的事。”   余淮水继续道:“王爷瞧着年岁正好,可有娶亲?”   他表现得像个打听热闹的年轻妇人,没什么心眼又朴实的模样隐隐让王爷放下戒备。   王爷瞥了一眼身侧的臧远:“没有。”   “这院落景致不是小手笔,必定是兴师动众了,王爷下榻,官员定会前来恭贺的,为讨您欢心... 定是带了美人攀附吧?”   余淮水略一停顿,目光向一侧的臧远看去,果然见他脸上没了笑意,臧远一踢凳腿,离王爷远了些。   “你... ”王爷有些惊讶,这瞧着乖顺文静的姑娘怎么字字珠玑,还懂得什么美人攀附。   他猛然醒悟,察觉到身侧人情绪急转直下,连忙解释:“我没有...! ”   臧远不听,搬着凳子往外一挪,离他更远了。   王爷嘴上功夫落败,臧六江高兴极了,亲自上手撕了只猪腿,耀武扬威地放在王爷碗中,气的王爷脸更黑了。   饭后,臧远执意要留臧六江跟余淮水住上一夜,臧六江原是不愿留宿的,可耐不住臧远不讲道理。   “好了别争了。”眼见两人东拉西扯个没完,吃饱了饭就瞌睡的余淮水出了声:“那今夜就叨扰四哥了。”   “行啊。”臧远咧嘴一笑,下一句差点气的臧六江飞起身来:“今晚你跟我睡。”   只这一句,余淮水便知道自己这身裙装又白穿了。   “我们新婚!”臧六江大喝一声。   “新什么婚,连嘴都没亲过你也好意思称婚?”   “你那点子东西能不能用在正路上!别看了!”被扒了底裤的臧六江伸手去捂余淮水的脸,生怕他再看出更多。   一旁同样被震到失语的王爷这才回过神来,他猛地起身,说话都有些磕巴。   “不,不行,你怎么能跟女眷.... ”   臧远瞧了一眼余淮水,见他点头应允,回头抛给王爷一个更加震撼的消息。   “他是男人。”   男人?!   王爷惊恐地瞧向桌子对面的余淮水,目光落在他略微鼓起的胸前:“可他... ”   话未尽,便见余淮水蔫坏地一抬眉毛,从衣襟慢慢扯出了——一只灌地半满的汤婆子。   学坏了。 臧六江想着。从前可从未见媳妇儿做这种表情。   可即便如此,臧六江还是不愿臧远跟余淮水睡同一间卧房,下午时分,臧六江特意甩开臧远,领着余淮水在这府邸里到处闲逛。   这一路都未瞧见臧远身影,两人玩的高兴,也渐渐地忘了还有这事。   直到天际黑沉,臧六江理所应当地跟余淮水回屋时,臧远如同一只两眼晶亮成了精的狸猫那般从黝黑的走廊钻了出来。   他一推余淮水进屋,又一把撞上屋门,将臧六江彻底关在了门外。   “你去别的屋睡,我要与弟妹谈心。”   “臧远!”臧六江气急败坏自然不肯,新娶得媳妇儿自己都没捂热,这转眼就要去和别人谈心?   “你当别人跟你似的,一天净惦记那点腌臜东西!”   屋里传来臧远的声音,气的臧六江蹦起来骂:“你哪有个哥哥的样子!”   这样下去闹腾个没完,让旁人听去还不够丢脸的,余淮水只得打开屋门安抚臧六江:“只是谈心,你便去吧。”   自家媳妇都这样说了,臧六江只得捏着鼻子认下,不甘不愿地打开隔壁屋门,又嘱咐了余淮水几句,临了还摸了几下手,这才离开。   屋外有呼啸的风声刮过,震得纸窗簌簌轻响,时已夜半,床头燃着一柄烛火,没人去吹熄它,由着火焰跳动。   余淮水仰面躺着,身侧是同样不动臧远。   余淮水没睡,他也知道臧远没睡,便等着臧远主动开口。   烛火发出噼啪一声爆响,臧远终于开了口:“你是男人。”   “是。”   “臧六江也是男人。”   “挺明显的。”   臧远翻身爬了起来,余淮水这才发现他那双白日里始终半眯的双眸已经全然睁开了,眸仁漆黑,映出点点烛光。   “你怎么愿意?”   “...... ”余淮水安静下来,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   愿意,他的确愿意。   若是要他余淮水去娶一个回来,是万万做不到如臧六江这般疼人的。   可他愿意的是什么,是这场短暂的假扮夫妻吗?   余淮水有些摸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头绪,索性不去再想。   “我也不清楚。”余淮水支起一条腿,用膝盖去碰一旁的床帐:“不过四哥你的心思,我也许知道。”   “你知道?”   “我来这里的第一面,去见了大哥大嫂。”余淮水声音轻轻地,却很坚定:“大嫂说‘不管如何,中意就好’。” 第23章   余淮水一听,用着臧六江的巴掌往桌上一拍,当啷一声巨响,桌上的物件叮当倒了一片,吓得他慌忙去扶。   “亲一下?”臧六江眼前一亮,正想天下还有这种好事,往旁边一瞧,便跟自己对了个眼。   “你们神仙也太不讲理了,谁对着自己能下得去嘴。”   臧六江一指身旁的自己,可又想到身子里装的是余淮水,连忙伸手过去安抚:“不是冲你。”   “我觉得能亲。” 余淮水打量一番身边的自己,的确瞧着眉清目秀,亲一口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行!”臧六江抵死不从。   余淮水可管他从不从,伸手便去抓身旁的臧六江,臧六江一弯身,从余淮水的胳膊下钻了过去。   两人连打带闹,从大厅追到里屋,正在侧间听暗卫禀报事宜的王爷眼瞧“臧六江”追着“余淮水”进了屋。   唐突进来的两人目无旁人,翻倒在地,“臧六江”这厮兽性大发,低头便要去强吻“余淮水”,“余淮水”抻直了胳膊死命推着“臧六江”的下巴,嘴里还不住的喊着:“不行!我不干!”   正禀报的暗卫恨不得自戳双目,这算不算亲眼瞧见了王爷家中丑事,自己该不会没两日可活了吧?   王爷阴沉着脸,一把合上手里的折信。   “你们俩,给我滚出去!”   差点被扭送官府的余淮水在院中一棵高耸的柏树下痛定思痛,反思强来是不行的。   “行了,你从树上下来。”   余淮水仰头看着趴在松柏枝头的臧六江,他还从不知道自己有爬树的本事,这要是臧六江一个不慎掉下来,自己的身子可就成了肉饼了。   终于,臧六江守住了自己的初吻。   等他回过神来亲了一口换回身子来还能再亲时,已是第二天了。   臧六江十九岁的人生里,第一次承认自己的确智商不高。 第24章   院里的长廊上点着灯,白日落过雪,夜里的月亮便格外清澈。   月光下有道黑影跃上墙头,那人略微停顿,下一刻,其旁便出现了手持长刀的暗卫。   “是我。”臧六江瞧了一眼紧贴在脖颈上的刀刃,心想这王爷身边的打手真是厉害,飘飘忽忽跟鬼魂似的。   “知道。”暗卫没什么表情,回手将长刀收回鞘中,对着某个方向伸手:“王爷在等。”   两人前后跃下墙头,臧六江被那暗卫引着去了侧院,已是深夜,某间屋里还是亮着烛光。   “王爷,他到了。”暗卫侧身让臧六江进屋,那王爷正端坐在案前看着手中的折信,眉头一直紧蹙,似乎心情很糟糕。   王爷抬手示意暗卫退出去守门,对着桌案前的椅子一扬下巴:“坐。”   “干什么,要兴师问罪?”臧六江大咧咧地往凳子上一坐,十分刺头的模样。   可对面的人知道,他虽看着漫不经心,心下却是紧绷着。   “你受伤了吧?”王爷目光凉嗖嗖地落在他小腹上,手里的折信往桌上一拍:“叫人惦记上了。”   “谁不惦记?”臧六江瞥了一眼他桌上的信,明白自己是被暗地里查过了,想到此处,他有些恼,咧牙露出个狠狠的笑:“你也来掺和了吧?”   “... 这样才像你。”王爷看着目露凶光的臧六江,与初见时别无二致,他不由得嗤笑一句:“难为你,还能装成一条好狗。”   “彼此彼此。”   互相挤兑结束,两人还是要谈正事的。   “... 你要这么做?”王爷听罢,后仰依靠在太师椅上,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你要涉险,别拖累了臧远。”   他停顿又补了一句:“还有你新娶的那位。”   “他是个读书人,我大不了一脖子横出去挨一刀,他不行。”臧六江手指敲了敲椅子厚实的扶手,发出咚咚两声响。   “我若是死了,你替我把他送去京城吧。”   那王爷上下扫他一眼,脸上露出讥讽之色:“拿我当马夫?要送自己送。”   “给你办事儿真是讨不到好。”臧六江知道他只是口是心非,又追着嘱咐,听的王爷头疼。   “你们不过认识月余,何必那么顾忌他的安危。”王爷抬手打断臧六江的喋喋不休,狐疑地瞧他。   是了,深宫里磋磨几十载,王爷不太明白臧六江为何会为了个相识不久的人如此顾虑,若换做是他,应当不会为旁人多费心思。   再细想今日看余淮水的匆匆一眼,为色为利,似乎都不值当   “你... ”臧六江露出比他还疑惑的神色:“你还是离我四哥远些吧,榆木脑袋。”   “说到底,还是我有本事些,不比你,连手都没牵过吧?”   王爷斜了他一眼,喊进暗卫来带臧六江下去处理伤口。   “给他用最烈的药。”王爷咬牙切齿:“越疼越好,好的快些。”   余淮水的屋里终于熄了烛火,臧远再没说过旁的话,余淮水知道他躺在身侧并没睡,可今天余淮水颠簸了一路,没过多久便睡了过去。   等再睁眼,身旁躺着的已经变成臧六江了,被褥里暖乎乎的,臧六江应该来了许久,他没有丝毫见外,依旧是打着赤膊,半边手臂被余淮水枕着,两人亲昵地互相依偎。   余淮水想起昨日夜里臧远的那句:“你怎么愿意?”   臧六江又是怎么愿的意?   臧六江睡得安稳,五官柔和下来才显出年轻人的稚气,看不出丝毫占山为王的匪气,反倒是眉眼间有淡淡的忧愁神色。   余淮水没忍住伸手去压他紧皱的眉心。   在两人短暂的相处中,臧六江自始至终都是那轮滚烫的骄阳,无论余淮水疏离也好,接近也罢,铺天的暖意从未离开他,这样的表情也从未出现在臧六江的脸上。   臧六江的眼睫颤抖两下,余淮水慌忙地松开了手,可低头仔细看去,臧六江却没有睁眼。   余淮水暗自松了口气,身上盖着的被子猛地一掀,囫囵将两人包在其中,余淮水吓了一跳,黑暗里慌忙伸手,一把摸在臧六江炙热的胸膛之上,紧接着脸上便吧唧一声响,叫人狠狠亲了一口。   “臧六江!”   被子里传来余淮水恼怒的喊声,臧六江知道不能再得寸进尺,连忙扯开被子放余淮水重见天日。   “你!”余淮水正要骂人,却见臧六江的腰腹上不再是麻布而是新换的软绢,应当是被处理过了。   “你没事吧... ”   臧六江眼见余淮水哑了火,心里不免得意于自己刚进屋就扒光衣裳的先见之明,两手朝伤口处比划,笑道:“自然。”   “你四哥呢?”余淮水看了一圈屋内,没了臧远的身影,心下疑惑,是不是臧六江这厮硬闯进来,把人给赶跑了。   “他觉少,天没亮就走了。”臧六江一身衣服套好,偷着摸了一把自己腰上的伤。   这宫里的药是好,过了一夜就不疼了,只是上药的时候疼的厉害,那滋味儿还以为自己死了一遭。   外头早有下人侯着,听二人收拾妥当便进屋布菜,为首的小丫鬟正是昨日开门的那一个,应当是专门服侍臧远的。   “二位,我们王爷与小四爷眼下不在府上,小四爷吩咐过,若二位想要多住几日,这院里院外随意出入,若二位住不习惯,也不强留。”   小丫鬟话说的细致,没把臧远那句“爱住不住不住让臧六江赶紧滚蛋”给说出来。   臧六江给余淮水盛了碗八珍香米粥,瞧着他眼前一亮十分爱吃的模样,心想不如多待几日,让余淮水能多吃些精致吃食。   “不必了。”   余淮水先开了口,他轻轻拽了拽臧六江的衣裳,脸上写满了对家中书本的渴望。   媳妇儿太爱读书怎么办。臧六江一捂脸,谢绝了小丫鬟客套的挽留。   吃罢了早饭,两人便在小丫鬟的指引下去马厩里牵大黑回山,远远地,便见一群下人正围在马厩前,把大黑围了个水泄不通。   “乖乖,还在吃?”   “昨日刚来就没停过,吃了快四十斤精草了。”   “哎哟,真是稀罕,生的也壮实,真是好马.... ”   马厩里聚着的皆是王府里伺候马匹的下人,自然识的好马,这若是普通马,几十斤草下肚早就撑死了。   “咳咳!”小丫鬟重重地清了清嗓,聚拢着的下人便一哄而散,似乎很怕臧六江的模样。   大黑打着响鼻甩着头,也不管周边环境如何,眯缝着眼睛十分舒坦地继续嚼着草。   “二位牵了马,从后门离开就行,奴婢先下去了。”   那小丫鬟也同下人一样一溜烟地跑了,但不像是怕人,倒像是急着去会那几个正在院外等她的姐妹。   余淮水被臧六江扶上马背,疑惑地回头看看那几个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姑娘。   这王府里的生活似乎比他想的要轻松自在。   余淮水掰了掰指头,心想这已经见了四个哥哥,却从未听臧六江提起他的五哥,心里不免有些好奇。   “臧六江。”余淮水回过头去。   “你那五哥... 你在干嘛?”   臧六江正挑拣着马厩里的几匹高头大马,边挑边啧啧称奇,这王室喂出来的马就是精细,油光水滑的,得牵上一匹回去让那臭脸王爷出出血。   “咱们快走。”臧六江拉出一匹枣红色的马来,翻身上去一打马鞭,那马便轻快地向外跑去。   大黑一瞧,也不用着余淮水策马,立刻抬脚跟上,贼溜溜低着脑袋的模样灵的不行。   。   “...... ”余淮水失笑,用力地拍了一把大黑的脖颈:“你们两个还真像。”   冲上街道,臧六江觉得畅快,肆意笑了两声,随后他一拽缰绳,勒马靠近了余淮水与他并肩走着。   “你刚刚问我五哥?”臧六江回想起冲出院落前余淮水的问话,又重新挑起话头道:“他几年前去了京城就再没回来,不过还是回过书信的,说是考的不错,在京城当个什么... 什么官儿来着。”   “当了官?”   余淮水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臧六江那五哥是为了躲避继承土匪山头,逃去京城避难,没想到土匪窝里还真出了一个官。   这是算平民出身,还是勾结草寇呢?   不论其他,此时的余淮水只会对书房里的那些旧书渴望更甚,这是一手的文章精华,可遇不可求的好东西。   “你还记得你那哥哥做的是什么官吗?”   余淮水实在好奇这位五哥的仕途,追着臧六江问。   臧六江摸了半天下巴,他当时看过那信,似乎写着...   “国子监!”臧六江一拍手,终于记起了自家哥哥的官名。   “大黑!我们回家!”   官名入耳,下一刻余淮水已经奋力地一打马鞭,大黑应声而动,离弦一般飞射而出,将臧六江远远地甩在身后。   枣红大马惊地瞪大了双眼。   老天,昨天刚来马厩的饭桶竟能跑这么快?   “媳妇儿!?”臧六江被大黑扬了一嘴的灰,等他抬头去看时,只能瞧见远远的一个小点了。   “大黑,你这背信弃义的东西!你背着我媳妇儿去哪!”臧六江还从未被大黑抛下过,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策马尽力向前追去。   这王室喂出来的马漂亮是漂亮,可惜耐力不足,脚程也不快,等臧六江追回寨子时,余淮水已经钻进书房,将那些个旧书全都翻出来。   瞧着满脸狞笑一脑袋扑在书上的自家媳妇儿,臧六江觉得很有必要去找臧远要两杯符水回来,驱一驱邪。 第25章   臧六江最近很忙,忙到没时间来看看余淮水一顿吃了多少,虽说每顿饭都是翠翠按时送来,可再不见臧六江吵闹的身影。   余淮水看看桌上,都是在王府时多吃过两口的菜式,估计是那时被臧六江记下了,回来让人依葫芦画瓢做的。   用力地嚼了一口馍馍,余淮水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翠翠。”余淮水终于没忍住,趁着翠翠和王家姑娘来收拾碗筷时,偷偷地问她:“臧六江最近,去哪了?”   “大当家?”翠翠边麻利地摞起碗筷,边回想起这两日的确没怎么见着臧六江的影子。   “不太清楚,应该是下山去了吧?”   翠翠瞧出余淮水有些失落,不免的往坏处想:“怎么?你和大当家又吵架了?”   “没有。”余淮水搓了一把脸,有些落寞地胡乱翻着手里的书本,嘴里小声道:“他都不来,哪还有架可吵... ”   翠翠听的真切,回头去看余淮水蔫头耷脑的模样,左挠挠右扣扣,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那王家妹妹已经寻摸出一句最刺痛人心的话脱口而出了。   “他该不是有新欢了吧?”   “新欢?”余淮水的脸白了一瞬,他想脱口而出不可能,却又猛地停在嘴边。   是啊,臧六江打开始就是想娶媳妇儿的,只是闹了乌龙绑错了人,他怎么就能确定臧六江不想要个真的姑娘当媳妇儿呢?   翠翠连忙伸手拽了一把没有眼力见的王家妹妹,压低了声音责怪她:“瞎说什么,人都要哭了!”   王家妹妹是个实心眼,这一听连忙捂住嘴,小心地回头去看,果然见余淮水眉眼都垂了下来,难过都写在脸上。   仔细想想可能真相就是如此,原本臧六江只是来的少些,夜里还是照旧回屋去睡的,可昨天夜里直到凌晨,他才匆匆地赶了回来,不声不响也不把他叫醒,怎么看都是和他相见两厌了吧?   余淮水越想越觉得臧六江有了新欢的可能性极大,心里那种空荡的感觉更甚,扎的他难受。   余淮水最烦如此,情绪不安连书都看不进去,还不如找到臧六江本人问个清楚。   王家妹妹正跟翠翠懊悔着,便听身后一声响,余淮水猛地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决绝。   “我找他去!”   “好!”王家妹妹义愤填膺地举起手来,积极地弥补刚刚的口不择言:“咱们去抓奸!”   翠翠倒没觉得臧六江会有什么奸情,可也不能让没脑子的王家妹妹带着人生地不熟的余淮水到处跑。   “先别闹,咱们下山也得找个由头。”   翠翠见王家妹妹拉着余淮水就要往外冲,连忙上去阻止。   “由头?”王家妹妹摸着下巴思索片刻,圆圆的眼睛一亮,兴高采烈地往外跑去:“我有我有!你们等着我!”   不多时,她便背着个挺重的背篓折返回来。   “咱们就说是下山去卖这个!”王家妹妹一掀背篓上的麻布,露出整框杂七杂八的药草来:“把这些卖了,我请你们吃糖!”   “这个好。”翠翠点头,心想有了这框药材也不算陪他们白跑一趟。   三人商议半天,打算乘着送菜的驴车下山,那车夫人不错,送完了菜偶尔会捎想下山的女眷去庄子里,他一趟车赚够了,一人一个铜板就能送人下山。   余淮水去抢搁在地上的背篓,心想自己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总不能让姑娘来背东西。   翠翠也去抢地上的背篓,心说这余淮水身上还穿着新衣裳,弄脏了洗起来可是费劲,还不如她来背合适些。   他们一伸手,王家妹妹抢的更起劲了。   眼前的两个姐姐都受过大当家的情伤,心上受了伤,身上再背些重的,想想就觉得分外可怜。   三人拉扯许久,你一句她一语地争论起来,猛地,就被闻声推门进来的小哑巴给打断了。   “小哑巴!”王家妹妹眼睛精亮,喊了那木讷的小孩一声。   “啊。”小哑巴疑惑地看她。   “你替我背背篓,我给你买糖,你干不干?”   “啊!”一声惊喜地喊声,背篓已经被小哑巴劈手抢走了。   四人就此结伴,去寨子门口寻那送菜的马夫。   “大哥!我们下山!”王家妹妹性子活泼,三蹦两跳地爬上驴车后斗,晃得驴车吱嘎乱响。   余淮水摸出四枚铜板递给车夫,车夫也乐呵呵地接过,这车斗不大,装下四个人刚好,车夫等他们都坐下便抬手扬鞭,打着驴离开了寨子。   驴车吱嘎吱嘎走的挺慢,王家妹妹受不了安静,主动去跟那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你这小丫头真有意思!”车夫聊的高兴,大笑两声道:“我瞧着你们也不像什么土匪窝子,人都怪好哩!”   “那当然了!”王家妹妹扒着车辙,不无得意地自夸:“我们寨子好的很!”   “我去过一家包子店,那老板还说什么你们这些土匪都不讲理,我还跟他争辩呢!”   车夫有声有色地学那包子店老板说话,逗得王家妹妹笑个不停。   “听说你们大当家成亲了?”   车夫忽然想起那包子铺老板说过的富家小姐,朝着王家妹妹打听道:“说是娶了个有钱小姐?”   一车人的目光霎时落在余淮水的身上,又很快的四散离开。   “是呀,我们大当家是娶亲了。”翠翠接话道。   “容大哥多问一句。”那车夫压低了声音,怕叫人听见似的:“你们那个嫂夫人,是抢回来的吗?”   “当然不是!”王家妹妹一声大喝,吓得整车人都一个激灵。   “我们大当家和他媳妇儿恩爱着呢,谁在外头风言风语!”王家妹妹挥舞着拳头,一拍身旁的小哑巴:“你说是不是!”   “啊啊!”小哑巴不知是疼了还是应和,啊啊两声听着很有气势。   也的确称得上恩爱。余淮水心想。就是不知道能恩爱多久。   “我就说嘛。”车夫旺盛的好奇得到了满足也不再多问,打着驴慢慢地下山去了。   沿路风大,几个人冷地缩在车后也顾不得看看风景,待到了庄子里见了人烟这才缓和一些。   “真是冷死了。”王家妹妹搓着手:“咱们怎么找大当家啊?”   “找找大黑。”余淮水笃定地一点头,一扫来往的行人:“大黑长得奇特,稍一打听就能找到了。”   王家妹妹还不忘自己的药材,背着背篓找了个角落蹲下,不多时就引来几个结伴的大婶,挤在一起挑挑拣拣。   “婶子,姐姐,跟你们打听个事。”王家妹妹帮着挑拣套近乎,笑得一脸乖巧:“你们有没有瞧见一个挺高的男人,骑着高头大马,那马是黑的,可大一匹。”   “小丫头打听这个干什么?”那挑拣药草的婶子紧张地四下一看:“那都是土匪,你可别去凑热闹。”   “这么说你瞧见了?”翠翠也凑在一边帮腔:“往哪边去啦?”   “哎呀哎呀,你们两个姑娘咋不听劝呢?”那婶子摆着手,往庄子东头一努嘴:“去了那边的茶楼了,最大的那一家。”   “谢谢婶子,我们也只是打听打听。”王家妹妹笑着,往婶子挑好的袋子里多装了几把药草:“我多给你装些,这个泡水喝可好哩!”   王家妹妹带来的药草挑的好,洗的也干净,很快便兜售一空,沉甸甸地赚了一吊钱。   这药草是从入冬攒到现在的,赚了这些王家妹妹已经很满足了。   “咱们去买糖!”王家妹妹高兴地收拾起空背篓,回头便瞧见余淮水已经拎着几袋子糖站在那儿,身边的小哑巴吧唧吧唧地,已经在嚼着糖了。   “别去买了,我请你们吃。”余淮水把手里的纸包递过去,米糖麻糖蜜饯,能有的样式他都买了一遍。   “淮水姐姐... ”王家妹妹感动的不行,心里更燃起了捉奸的怒火。   淮水姐姐这么好的人,一定要给她讨回公道!   “淮水姐姐,你去旁边的书肆里歇着吧,我跟翠翠还有小哑巴去找!”吃人嘴短的王家妹妹一拉翠翠和小哑巴,几个人拎着糖便往远处跑。   余淮水原本还想跟着,可山上的丫头跑的飞快,他追了两步便赶不上了,只好折回书肆里等几人回来。   这小小的庄子里没多少人看书,书肆里十分安静,只有店主昏昏沉沉地趴在柜台后头,他捧着本书眯着眼,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余淮水没什么心思看书,抽了本闲书出来随意翻着。   “姑娘爱看书?”   余淮水正盯着书上的线勾图出神,便听身旁传来一道略带调侃的声音,余淮水应声望去,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这人穿着身暗色夹绒长袄,配一双白底布靴,脸皮白净,两道眉高抬着,眉尾却深凹进眼窝里,眼下有极重的乌青,正露出个笑来看着他。   衣冠楚楚的模样,却让人瞧着很不舒服。   “我不识字。”余淮水果断地合上书,拒绝他继续搭话。   “姑娘瞧着可不像不识字。”朱权有瞥了一眼余淮水手中的书:“这本金瓶梅... ”   “什么金瓶梅,这是... ”余淮水自然知道他口中的是本黄书,下意识地开口反驳,这才意识到自己着了道。   本就因为臧六江心烦意乱的余淮水,这下更烦了。   “姑娘聪明。”朱权有觉得有趣,他本就是考中了秀才才来此处的,平时也会下山买几本书回去瞧瞧,今儿真是撞了大运,能碰见个认字的漂亮姑娘。   “离我远些。”余淮水露出不近人情的一面,狠狠横了一眼这个没有分寸的陌生人。   老店主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看清楚来人,又赶忙把脑袋深深地埋了下去。 第26章   “一个人?”   朱权有见余淮水不理自己, 狗皮膏药一样地贴上去,追着余淮水走到了书肆门口。   “别跟着我!”余淮水不厌其烦,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人缠着个“姑娘”, 肯定没揣什么好心思。   “姑娘可能告诉姓名啊?”   朱权有最喜欢性子烈的姑娘, 见余淮水脸上露出恼怒的神色, 他反倒更加兴奋,伸手去挡书肆的大门。   “...... ”   余淮水上下扫了朱权有一眼,瞧着底子虚透也不健壮,这臂膀也不见得多么有力,只是身高要较自己高出半个脑袋, 动起手来也不是不能逃脱。   只是他衣着不俗,应当不是一个人来的。   余淮水看向书肆外停着的马车, 坐在上头的马夫五大三粗, 正目露凶光地盯着这个方向。   “姑娘?”   朱权有还当余淮水是怕了,竟然伸手一把攥住了余淮水的手腕,低头凑近想去瞧瞧他脸上表情。   这就有些太放肆了,余淮水一个男人都觉得冒犯,更何况在朱权有眼中他是个女人。   朱权有和余淮水对了个眼, 还没琢磨出他这白净小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便听脚下叮当一声响,朱权有低头看去, 是几枚铜板在地上骨碌乱转。   朱权有下意识撤步去捡,余淮水猛地发力,狠狠一脚正中朱权有胯|下!   “啊!!”朱权有根本来不及反应,发出一声极为痛苦的喊叫,余淮水已经拔腿飞奔了出去。   “奶奶的!你这小娘们!”   那粗壮的马夫吓了一跳, 大骂一声便要来追,可他再回头看看痛的趴到在地哀嚎不停的朱权有,衡量再三,还是回身去扶这个要命的主子。   “妈的,妈的! ”   朱权有疼的满头冷汗,狠狠地攥着马夫的手臂,嘴里还持续地骂着:“去把他给我... 抓回来!你他妈扶我干什么!”   马夫想去追,可来往的人群里已经不见那个灵活的身影,他心里觉得麻烦,索性低头对朱权有道:“二爷,咱们先回去,多领几个弟兄回来找一找,他肯定跑不了。”   朱权有咬牙切齿,后牙都磨得咯吱响:“别让我逮到了... 操|不死他... ”   马夫早知道他这好色的德性,瞥了一眼朱权有的胯|下,这一脚真是不轻,长衫上留下好大一个黑脚印,一看就是用了狠力了。   “二爷,咱要不去医馆瞧瞧吧。”为朱权有好,马夫诚恳地提议。   朱权有狠狠瞪了他一眼,硬是咬着牙撑着马夫的手站直了身子,周边有不少人正偷眼看热闹,他丢不起这个人。   朱权有不甘心地在人堆里搜寻一番,的确没再瞧见那个身影,这才恨恨道:“回山!”   远远的人群里,余淮水摸着扑通乱蹦的胸口,只感觉自己心脏都快要停跳了,此时他正蹲在几个婶子的身后,那群婶子人好,都挤在前头护着他。   “丫头。”婶子瞧了半天,确定朱权有一行人全都离开,这才小声喊余淮水起来:“他们走了,你也快回家去。”   “谢谢婶婶。”余淮水有些脚软,被几个婶子拉起身来,又是拍灰又是整理衣裳,催着他快走。   “那都是些土匪,丫头你最近小心点儿,可千万别出门了。”   说话的婶子脸上藏不住的担忧,旁边的婶子更急:“丫头啊,我瞧你岁数不小了,你能往外嫁人就赶紧嫁,越远越好啊。”   她们拉拽着余淮水,你一言我一语的,都是让余淮水赶紧离开。   “婶婶,那人是土匪吗?”余淮水终于找到空隙插嘴问道。   “可不是!”那婶子急得直跺脚,声音里都有了哭腔:“我们隔壁家里的二闺女就给他们抢走了!哎哟哎哟!真造孽啊... ”   “他们这伙子人还时常出来卖个好,不少人都叫他们骗了。”   余淮水在寨子里也住了一段时间了,人都认了个脸熟,他肯定朱有权的那张脸,他绝对没有见过。   “会不会是两伙土匪?”余淮水猜想着,总觉得臧六江那伙人都和善的很,不会做这些勾当。   “不会吧。”几个婶子面面相觑:“那县衙都贴了告示,说土匪占了东西两个山头,让我们小心些哩。”   “那县老爷别的方面混账,可剿匪是真出力气,时不时就能押几个回去。”   余淮水蹙眉听着,只觉得这事情蹊跷的厉害。   按这些婶子所说,县衙每月都能押一批山匪回去,庄子里作恶的事却依旧频发,没有丝毫被威慑的迹象。   可剿匪也是实打实见了成效的,百姓只得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对土匪的怨气每日倍增。   “淮水!”刘翠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见余淮水的身前围了一圈人,连忙插身挡在他跟前:“这是怎么了?”   婶子见来的又个姑娘更加心急,也顾不上再解释什么,推着两人催他们赶紧离开。   余淮水不能不顾及翠翠,拉着她便往反方向跑去。   “淮水,咱们跑什么啊?”翠翠边跑,边一头雾水地追问。她才折回来,并不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   “咱们先走,我一会儿再跟你说。”   余淮水拉着她跑出好远,确定不会再碰到那伙人这才停下脚步,他喘的不行,再回头一瞧刘翠翠,人家脸不红心不跳,没事人一般。   余淮水在心里狠狠地唾弃了一番自己身体的孱弱。   “先不说那个。”刘翠翠一挽袖子,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我们找着大黑了。”   两人拐过几个街口,走到三层高的茶楼前,茶楼门口熙熙攘攘,有小二正搭着毛巾站在外头揽客,见余淮水两人过来,连忙热络地上前招呼。   “哎哟贵客,逛的累了进来歇歇脚吧?”   余淮水回头瞥了一眼刘翠翠,见她朝旁边的马棚挤眼,随着视线望过去,大黑正拴在里头嚼着草料。   大黑显然也瞧见他了,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淮水姐姐,快来。”王家妹妹从茶楼里蹿了出来,神秘兮兮地一拉余淮水,对着那揽客的小二道:“我们一起的,你去给我们上壶茶水。”   余淮水随着几人进了茶楼,四下一望,不由得在心中腹诽,这么偏僻的庄子里竟也会有这样富丽堂皇的休闲之所。   圆环大厅做了挑高,上下三层用雕花木做了围栏,各桌边点了烧炭铜屉,虽是冬日,茶楼里却暖如初春。   不时有盈盈袅袅的姑娘端着茶盘路过,正中圆台上有个素衣女子正抱琴抚曲,奏的是高山流水,并非艳曲。   “臧六江会来这儿?”余淮水有些怀疑。   这样的茶楼多是富家子弟或是文人墨客来的,与臧六江有些不太相配。   “啊啊。”小哑巴凑过来,指了指三楼的某间包房。   “我们提前瞧过了,胖大头往里头那间房去了,他跟大当家最要好,肯定是一起来的。”   王家妹妹信誓旦旦,几人抬脚便要往楼上去,还不等踏上三楼,便被人拦了下来。   “几位贵客,咱们楼上不是散客能去的,若是寻常喝茶,在二楼包个雅间吧。”   那拦人的小厮穿的要精致许多,长得也更加端正,仿佛一道划开三楼与二楼的人肉屏障。   余淮水心里本就有些烦躁,被这样一拦更是怒火中烧,可他脸皮薄,总不想在这种场合闹起来,正想干脆下楼与翠翠几人在一楼等等,便瞧见三楼上探出一个脑袋。   圆滚滚的脸,一层毛寸头发,不是臧六江身边地林大头还能是谁。   林大头与余淮水对了个眼,吓得脸上表情都变了,瞬间便把脑袋缩了回去。   “林大头!”余淮水怒喝一声,便见林大头从围栏后一跃而起,朝着长廊里头跑去。   “给我站住!”余淮水像个被点燃的炮仗,只差分毫便要炸响了。   “哎!大头!”王家妹妹也瞧见了林大头那慌张的身影,鬼鬼祟祟必有内情,怕是去跟大当家通风报信去了吧!   思及此处,王家妹妹一猫腰,灵巧地从那小厮胳膊下钻了过去,小厮阻拦不及,再一回头,她已经一步两阶地往三楼去了。   再被阻拦余淮水已经怒到了极点,他今日来,不管臧六江是在美人花下还是做什么龌龊勾当,他只是想稳稳心神好好地读书,其余的,全都给他让到一边去!   “多少钱,这个够不够!”   余淮水大手一挥,掏出一张银票来,这是被臧六江绑走时傅明给的,没想到竟会在此时派上用场。   “哎呀,淮水!”   翠翠自然知道上一趟三楼用不了这么多钱,见余淮水将那银票往小厮手里一拍,连忙去抢。   小厮两眼精光地让开了路,余淮水错身便往楼上冲去。   楼上守着的暗卫注意冲上来的王家妹妹时已经拔了刀,紧接着又瞧见冲上来的余淮水,手里的长刀猛地回手,插回了刀鞘。   得了。暗卫背着手立在一边,装作没有瞧见。不是来找王爷麻烦的,就不管了。   林大头慌张地推开一间屋门,越急越结巴,嘴里磕磕绊绊:“大大大,大当家!”   正在里头抱着一摞书信的臧六江一脸疑惑,便听门口一声巨响,王家妹妹撞开林大头率先冲了进来。   “大当家你这个负心汉!你还对得起淮..... 哎?!”   余淮水慢了一步,追上门来探头一看,王爷和臧六江正相对而坐,两人脸上皆是惊惧,慌张的目光在几人之间来回穿梭。   余淮水:“... ”   现在说是臧远让他们来的,还来得及吗? 第27章   屋里静的可怕, 追上来的翠翠见势不好连忙拽走了满头雾水的王家妹妹,追上来的小哑巴一脑袋撞在翠翠的背上,三人滚做一团,还不忘伸手把门带上。   “... ”余淮水往坐在软垫上的臧六江身边一靠, 两人暗地里对了个眼神, 同时换腿跪倒在地。   “草民有罪, 并非有意叨扰王爷。”   余淮水低眉顺眼地垂着脑袋认罪,乖顺到了极点,仿佛刚刚在廊上大喊“林大头你给我站住!”的根本不是他。   “草民也有罪,夫妻太过恩爱,内人心系于我, 才闹出今天这些事来。”   臧六江也学着自家媳妇文绉绉的,低着脑袋一唱一和地演起了认罪伏法的那一套。   王爷仰起头来捂住脸, 半晌才从掌心里穿出一声极长的叹息。   “哎...... ”王爷终于从自己的脑子里翻出几个脏字, 他猛地一拍桌面,震得书信哗啦洒了满地,怒不可遏地骂道:“两个蠢货!”   外头的翠翠三人听到怒吼吓得缩了缩脖子,一旁的暗卫心虚地扣了扣耳朵,还有林大头, 左右挠挠手都不知道放在哪儿好。   “我竟不知道天朝之下还有你们这样一对儿罕见的蠢货!”   听着屋内的骂声,几人不约而同地暗自腹诽,心道, 骂了他们,可就不许骂我们了。   余淮水柔弱地一撑地面,欲语泪还休的开口道:“王爷... ”   若是傅聪傅明正在此处,定能发现这是余淮水犯下大错时常用的怀柔伎俩,每每如此, 傅夫人就会从傅老爷手下劫走余淮水。   “他都说他知错了。” 臧六江竖起眉毛,一拉旁边的余淮水,让开了位置:“来这边跪着,我这儿有垫子。”   “他知错!?”王爷拍地桌案当啷直响,手臂一挥虎虎生风地一指臧六江:“那你知错吗!?”   “我要你去送信,你可倒好,策马一夜隔日与我说,夜宿山中烤火时不小心点燃了信纸一并烧干净了!你知道那是给谁的吗!”   “还有你!要他在这儿替我研墨拆纸重写,你可真是他的好媳妇啊,这才几天就冲上门闹起来了!”   “这样看我做什么,我冤枉你们了!?这是王府的产业,不是你们臧家的山头!”   臧六江跟余淮水苦命鸳鸯似的挨在一起,明明是两个刺头,装起委屈来却一个赛一个孱弱。   “齐一!给我进来!”   被点名的暗卫偷偷龇牙,旋即一板面孔,哗啦一声推开茶室,单膝跪地抱拳道:“在!”   “你还知道你在?”   王爷骂的嗓子都有些劈了,一指被臧六江藏在身后的余淮水道:“你睁眼瞧着他上来的?!”   “王爷。”齐一沉声道:“小四爷吩咐了,余氏与小四爷知遇之情,他们夫妻,随意出入。”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先把余淮水给我拖... !”王爷的声音戛然而止,似是想起什么,硬生生地压下了火气:“臧远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   王爷瞬间哑了火,脸色阴沉地盯了余淮水良久,这才扶着胀痛的额角咬牙道:“... 臧六江,你把他送回去!”   他长长呼出腑脏淤积的怒气,以防自己暴毙身亡,这才又补充道:“再包几包茶楼新进的点心,带回去看好,若非我喊你,别再来了!”   他又转头向那跪在门前的暗卫,颇有些阴阳怪气道:“齐一,去安排暗卫所的人过来顶上,记得,找几个脑子灵光,没家没口的!”   “是!”   “王爷圣明!”   臧六江谢了恩,高高兴兴地领命带着余淮水往门外走去,门口的翠翠三人抻长了脖子见他们出来,一溜烟地往楼下跑,林大头见状,也连忙跟上。   “你带着这几个小孩来干什么?”   臧六江瞧了一眼前头几个慌张的背影,心里偷笑,脸上却严肃起来:“知道这是哪儿吗,就硬闯?”   余淮水理亏,抬眼去瞧臧六江的表情,心里揣测他是不是真的生气,心虚道:“我心里烦闷,读不进书,出来逛逛。”   旁边有小厮奉命包了几大包的点心过来,臧六江一并拎着,嘴上还不肯放过余淮水,继续调侃道。   “逛着逛着,就逛进这几里外的茶楼三层了?”   余淮水不吱声,臧六江就偷眼去看他皱成一团的脸,懊悔羞愤各半,可爱的不行。   “你这些日子回来的越来越晚,寨子里都传大当家有了新欢。”   余淮水闷闷的,还是两手一背挺直了腰杆:“我来瞧瞧,若传言是真,我就收拾了东西让出位置,也好成全了大当家。”   臧六江一扬眉毛,微微弯身凑到余淮水的耳边,轻声细语地问:“那就是来捉奸的?”   鼻息扫过耳廓留下一阵痒,余淮水猛地捂住耳朵回过头去,臧六江略带着坏笑的脸近在咫尺,余淮水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颅顶,白净的脸皮瞬间红了一片。   “什么捉奸不捉奸!我是为了读书,不是为了跟你儿女情长!”   余淮水瞪了一眼臧六江,替自己找了个十分正当的理由继续嘴硬。   臧六江知道再追问下去余淮水怕是真要恼了,这事也的确是他隐瞒在先,赶忙伸手揽过余淮水的后腰往自己身边一带,好声好气地哄着。   “是我说的晚了,我也不知道那王爷都不顾及别人新婚甜蜜,硬是押着不许走,天天磨墨裁纸缝密信到深夜,我这手都酸了.... ”   说着,他落在余淮水侧腰上的手掌轻轻一捏,指腹搓过皮|肉,精准地从余淮水嘴里撬出了一声笑来。   “... 怕痒?”臧六江笑得像一只见了荤腥的饿狼,那副贼兮兮的模样,让余淮水有种被人捏住了把柄的危机感。   “大当家。”   林大头适时地打断了两人的腻歪,还有几个孩子在前头看着,也不能太没分寸。   “我去包辆车带丫头小子回山,大当家你们就先回吧。”   的确,大黑生的再壮实也背不动这么多人,臧六江从腰间抽出一只钱袋来,哗啦一声扔到了林大头的手中。   “带他们去买些好吃的,今儿护嫂夫人有功,想买什么就去买。”   翠翠几个到底是岁数小,一听大当家要赏,连自己为什么下山都忘了,围在大黑身边欢呼雀跃个不停。   臧六江扶着余淮水跨上马背,又叮嘱林大头注意点孩子,这才一打马鞭,催着大黑向山而去。   路途稍远,臧六江将自己这几日的行踪捋了一遍,不过毕竟是王爷授命,他也不敢透露太多,点到即止地说给余淮水听。   当听到臧六江烧了王爷书信,他却只是罚臧六江替他研墨裁纸时,余淮水有瞬间“王爷似乎也挺喜欢他”的错觉。   这若是普通幕僚,怕是小命儿都没了。   臧六江怕余淮水说话吃进风,勒停了马沿着山路缓慢地走,余淮水疑惑地偏头向后看去,只能瞧见臧六江贴近的侧脸。   “不过怎么就烧了呢,这样重要的东西不该好好收着?”   臧六江脸上闪过瞬间的怪异神色,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清楚,那些信原本是揣在大黑背上的包袱里,我夜里修整,刚升起火堆,莫名从林子里飞来一只怪鸟,对着包袱就扑了过去,”   “那包袱太重,大黑一个闪身就把包袱甩进火中了,等我抢出来时,信纸已经烧了个干净。”   大黑似乎应和般烦躁地甩了甩脑袋,对那只怪鸟说不尽的讨厌。   “鸟怎么会去扑马?”   余淮水心里疑惑更甚,正出神思考,怀里突然被一只宽厚的手掌抚了两把,臧六江一本正经地占着便宜。   “可能是抢包袱里的干粮吧,媳妇儿别怕,相公给你摸摸... 这是什么?”   手下的触感十分陌生,臧六江探手进余淮水的怀兜里,掏出一只叠好的纸包来。   余淮水一瞧,是刚下山时买的糖。   当时王家妹妹跟翠翠正跟一伙婶子套关系,他便带着小哑巴提前去买散糖。   臧六江不是抠门的人,尽管余淮水在寨子里用不上钱,他也杂七杂八地塞了不少,足够余淮水在庄子里好好挥霍了。   庄子里对土匪褒贬不一,这糖摊儿主估计是痛恨土匪的那一派,除了散糖,旁边还立了一只竹筒,竹筒上排排站着几个糖画的土匪小人,都是狗头猪脸,一看就是有意画出来的。   余淮水便是被其中一只给吸引了。   那小人画的要精细些,瞧得出浓眉大眼,高束马尾,以及左耳那只大大的金圈,这些特征除了臧六江还能是谁。   不过,那糖画人的脸蛋中间画了个圆圆的猪鼻,其下龇出獠牙吐出长舌,是当野猪那么画了。   正对臧六江心烦的余淮水当即便拍板买了下来,用纸包细致地包好藏在了怀兜。   而这糖人,此时正被臧六江捏在手里。   “哦...? ”臧六江一个哦字拖得七拐八绕,手指缓慢地转着糖人的竹签儿,这糖有些被捂化了,在阳光下黄橙橙的反着糖水光。   这似乎有些太侮辱人了,余淮水连忙伸手抢了过来,扬手就要摔:“是那糖摊儿画着玩的,我这就摔了!”   臧六江却捏住了糖画的竹棍儿又抢了回去,余淮水一扔不成反倒脱手攥到了糖上,摸了一手甜蜜蜜的糖液。   “扔了做什么?”臧六江的眉毛高高地扬了起来,空出的手掌去抓余淮水满是糖液的手,十指黏糊糊地交叠在一起,微微用力地攥紧了。   “买了,咱们就得吃呀?” 第28章   大黑背上太窄, 余淮水连扭身都做不来,他往前缩,臧六江就跟着往前挤,大黑走着走着, 便发现自己的脑袋离地越来越近了。   这是干什么!还让不让马活了!   大黑愤怒地一仰脑袋, 将趴在自己脖子上的余淮水往后晃了一把, 直接将他掀进了臧六江的怀里。   余淮水后背撞上臧六江结实的前胸,若不是臧六江反应迅速将糖举高,糖人就该糊在两人衣服上了。   余淮水被吓了好大一跳。他曾摔下马过,直接就磕晕了,那滋味可不想再来一次。   他忘了自己的手上沾了糖, 下意识地抓在臧六江手臂上,黏糊糊的留下一个印子, 臧六江垂眼看了看搭着自己的手, 心里软软的。   “大黑!”余淮水愤愤地拍了一把大黑的脖子,从前掀过臧六江没什么事的大黑明显知错,压了压耳朵。   “坐前面也不安全,不如这样。”   臧六江暗暗地拽了一把缰绳警告大黑,随后将那糖人叼在牙间伸手一搂, 帮着余淮水翻过身来,两人换了个姿势相对而坐。   余淮水拼不过他的蛮力,只得架起胳膊挡在身前, 瞪眼瞧着臧六江。   “看我做什么?这是为了你的安全。”   臧六江咬着糖含糊不清地问他,竹签随着他说话上下翘动,轻轻剐蹭着余淮水的脸。   这距离太过暧昧,余淮水看得清臧六江的唇面被糖蹭的晶亮,他用犬牙咬碎了一小块黄糖, 掉了个个儿,将糖递到了余淮水的嘴边。   今儿是少有的好天气,与下山时风吹的睁不开眼不同,不知是不是因为被臧六江裹在怀里,余淮水觉得身上暖洋洋的。   糖画被咬掉了发冠,剩了一个秃秃的脑袋,余淮水看了两眼,没忍住吐出一句:“这也太丑了。”   臧六江扬声大笑,举着那只糖人仔细瞧了瞧,摸着下巴思索道:“可不是,哪有我半分帅气,媳妇儿心里烦我才把这个认成我吧?”   他原本只是调侃,余淮水听了心里却猛地紧了紧。   “不是!”两个字脱口而出,余淮水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太急出了声。   臧六江有些意外地将视线挪回来,糖人捏在手指间微微转动,他的心思也有些不安。   “... 你人很好。”   微风略过四周的松柏林,暗绿色的枝丫彼此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有阳光透过针叶缝隙倾洒在地面,明明是冬日,余淮水却觉得有温暖攀上了自己的脸颊。   余淮水察觉是自己脸红,伸手挡了一把,随后恼羞成怒,凑过去狠狠咬了一口糖画儿。   糖被风吹得有些硬了,一口下去臧六江的脸就缺了一半,剩下半边脑袋和莫名委屈的野猪脸留在竹签上。   糖渣簌簌地落在身上,余淮水不由得低头去看,这才发现自己与臧六江紧密地贴合着,腰|胯挨在一起,自己的两腿还搭在他的腿上,暧昧到了极点。   余淮水心里一慌想要离得远些,反手去扶大黑,这才发现自己满手的糖液,黏糊糊地摸了一手马毛。   臧六江从怀兜里掏出手帕,又用水袋沾了些水,叼稳了竹签去逮余淮水的手,五指张开细致地擦着。   糖画支出来的边角蹭在了臧六江的脸上,留下几个亮晶晶的痕迹,余淮水抬眼看着他,胸腔里与手心里一样发痒。   “你人真的很好。”余淮水又重复了一遍,臧六江就勾起嘴角发出两声憨憨的笑。   他这一笑,竹签翻了个个儿,糖画就蹭在了他的脸上。   “行了,别乱摸,大黑脏的很。”   给余淮水的指头挨个捋干净,臧六江把他微湿的手塞进怀里以防吹了冷风。   臧六江的怀兜里烫的不行,略快的心跳在余淮水的手掌下响起,显然没有他看起来的那样平静。   “我也帮你擦擦吧?”   安静下来的臧六江让余淮水有些紧张,他没话找话,去摸身上的帕子,这才发现出来的匆忙,并没带自己的那一块。   又不能用臧六江那块脏了的擦,余淮水只能扯起衣袖去擦臧六江脸上的糖。   臧六江的目光有些扎人,余淮水躲来躲去,躲得有些恼,一拍臧六江的脸凶道:“闭眼!”   “媳妇儿。”   臧六江听话地闭上了眼,却伸手去扯余淮水的另一只手,往自己下|腹上的伤口摸去。   “我又疼了。”   “你别胡扯,都几天了还疼。”余淮水被他攥着手,用力地挣扎了几下,换来大黑不满的马嚏。   “真的疼了。”臧六江合着眼,低头去蹭余淮水的手,那只手刚被水擦过,凉凉地摸过五官十分舒服。   土匪用起美人计了。余淮水想着,用力地揩过臧六江脸上的糖。   “那个王爷都不舍得给我用着伤药,只把我扣在那儿使唤我,你摸摸... ”   正接过暗卫递上信纸的王爷猛然打了个喷嚏,旁边的齐一立刻大呼小叫地冲出去要小厮上一壶姜茶。   被阳光晒暖的微风拂过,余淮水的目光捋过臧六江俊秀的眉眼,不由得唾弃自己也是个好色之徒。   “... 又是要亲?”余淮水问出这句,胸膛里震起咚咚的响。   “媳妇儿实乃神医,一口就不疼了。”臧六江油腔滑调的,两手圈住余淮水的腰身,牢牢地搂在怀里。   再推脱就显得矫情了,余淮水偷眼环视一圈四周,树林寂静,再没有第三个人。   又不是头一次亲,亲了又不会掉块肉... 余淮水在心里给自己鼓劲,一探身子便对着臧六江的脸亲了上去。   热乎乎的嘴贴了上来,臧六江眉心一跳,偷偷地眯开一条缝去瞧自家媳妇儿近在咫尺的脸。   秀气的眉眼紧张地闭着,不知是风吹的还是羞臊的,余淮水的脸皮也泛着红。   臧六江脸上的糖还没擦净,余淮水觉得嘴上黏黏,不由得伸出舌尖来轻轻蹭过自己干燥的双唇,这一蹭,便顺带着舔了臧六江的脸。   臧六江浑身的毛都要立起来了,他没忍住又要睁眼,余光便瞥见竹签上的糖正摇摇欲坠,连忙哎了一声,扬手把糖往自己嘴里塞。   余淮水吓了一跳,猛地一个扭头,迎面便撞在了糖上,也多亏这竹签削的扁平,撞在脸上只留了下一个浅浅的糖印。   “你,你喊什么!”余淮水用力地捏着心口处的衣裳,只觉得心脏都要停跳了。   某处异样,臧六江少有的红了一张脸,不由得提腰绷紧大腿,让余淮水离自己某处远些,他挥了一把手里的竹签,磕巴道:   “你... 撞疼了没有,让我看看!”   说罢他便伸手去扳余淮水的脸蛋,扭过去一看,还真撞红了。   “破了没?”余淮水也察觉到脸上有些疼,可他看不见,只能凑近了让臧六江仔细的瞧。   “破了。”臧六江盯着余淮水完好无损的脸,撒起谎来:“破了,我给你消消毒。”   余淮水刚要问是怎么个消法,臧六江已经一口亲在了他的脸上。   嘴下的脸蛋逐渐升温,臧六心偷想可能又要挨巴掌了,可亲都亲了,余淮水又不能把他的嘴剐了去,挨便挨了。   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臧六江预备迎接巴掌,衣裳前襟却被人用力地揪住了。   臧六江惊讶地睁开眼,见余淮水脸上血一般的红,紧紧地咬着牙,两人眼神撞在一起,两心战栗。   “... 你今年多大。”余淮水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来,问的臧六江一时摸不着头脑。   “我... 我十九了。”臧六江举着两手有些不知所措,他预感有一些事要发生,全身都不由得紧张哆嗦。   “我二十一。”余淮水拉紧了他的衣领,脸上很红,表情却异常坚定:“作为长辈,我教给你一个道理。”   “什,什什么?”   “做土匪,不要磨磨蹭蹭,扭扭捏捏!”   说罢余淮水一拽臧六江的衣领,两张嘴便猛地磕在一起,臧六江吃痛,却一把搂紧了余淮水的后腰,怎么也不放开。   两人的嘴唇都被黄糖沾染过,微微发苦的甜挤入口中,在舌面缠绕翻搅,很快便消散在了口舌之间,只留下温暖暧昧的甜。   两张湿润的嘴短暂分开,刚刚还一鼓热血的余淮水泄了气,埋头轻轻咬着自己发疼的下唇。   竹签上的糖歪七扭八,留下一对圆溜溜的眼睛和猪鼻獠牙,瞪大了眼瞧着两人。   “糖要化了。”   余淮水小声说着,便听咯嘣一声响,臧六江带着更多的甜闯进了他嘀嘀咕咕的嘴中。   一块小小的糖画被逐渐消磨,竹签都被啃的光秃秃的,没剩下一点糖渣。   臧六江意犹未尽地捻着竹签,心想这糖摊儿还是不够恨他,这糖人画的也太小了点。   余淮水仰面朝天地歪倒在大黑的脖颈上,大黑这回长了教训,乖乖地任由他依靠。   “我还当自己要溺死了.... ”   余淮水重重地喘着气,有些不适地挪了挪,抬腿一踢臧六江的小腿:“该换个马鞍了,这个好硌人。”   “你说得对。”   臧六江不动声色地往后一挪,将那根竹签仔细地擦干净,插进了自己的发冠之中。   有些荒唐,可配上臧六江的张扬打扮也不显突兀。   “咳,过来,别摔了。”臧六江伸手拉起余淮水,替他将衣裳理好,衣带系紧,翻身过去裹在怀里。   臧六江一本正经的模样让余淮水觉得新鲜,刚还觉得他一副要吃人的模样,现在倒是一脸纯情。   “还疼吗?”余淮水问。   “... ”臧六江难得地臊红了脸,用衣袖擦了擦自己的嘴角,很不好意思的模样:“别说了。”   两人正要继续说些有情调的话,便听前头一阵马蹄爆响,似乎是有人追来。 第29章   在那瞬间, 臧六江眉宇里的温情便尽数收回了,他俯身攥了一把余淮水的手,低声道:“抓紧。”   接着缰绳炸响,大黑警觉地回头一瞥, 如离弦般飞射而出。   “妈的, 他们跑了!”   “快追!”   几匹脚程飞快的黑马疾驰而过, 扬起一片灰土,上头的人目露凶光,手中反着冷冷刀影,一看便知来者不善。   “臧六江?!”   前一刻还在浓情蜜意,后一刻就开始拔足逃命, 不知缘由的余淮水趴在大黑脖颈上,惊惧地向后看去。   一支长箭呼啸而来, 黑影咻咻穿梭林间, 铛的一声巨响,箭镞狠力钉入松树几寸,嗡鸣震颤着。   大黑在松柏间跳跃闪躲,明明体型庞大,却没有一箭能伤他分毫。   “大黑!往前跑!”   臧六江一声高喝, 摸向腰间的一把虎头苗刀,他正要翻身借力下马,衣襟便被人一拽, 硬是把他拉住了。   “你又要去哪!”   余淮水泪窝浅,此时被这烈风一吹就红了眼眶,两眉紧皱的模样看的臧六江心里咯噔一跳。   “你先回去。”   背后长箭呼啸,臧六江猛地抽刀,当啷一声箭镞与刀刃擦出一道弧形火花, 风裂而过,箭矢爆裂开来被抛在马后。   余淮水瞥了一眼身后猛追的几人,他心里清楚臧六江不是空有蛮力自己不能拖了后腿,他咬了咬牙硬是沉下心来,一把接过臧六江手里的缰绳。   “你去!小心些!”   臧六江没有犹豫,趁大黑掠过一棵枝丫低矮的松柏,他猛地伸手攀住低垂的枝条,脚下一踏周身急旋,两脚狠踩在了松柏枝干之上,一声树干爆响,他闪电般袭向身后追逐的一匹黑马。   马上的人没有想到臧六江竟有胆量回头,他有瞬间的慌神,下意识地勒紧了缰绳。   小小的纰漏是致命的,苗刀破风出鞘,臧六江一刀直剁黑马脚踝,那匹马发出极为刺耳的惨叫,没了半根的小腿喷出血水,黑马应声倒地,它拼命挣扎却再也爬不起来。   被掀下马的杀手慌张地爬起身来,不等臧六江出手,断了前腿的马撩起后脚狠狠踹在了杀手的腹部,一口黑血喷出,杀手倒飞出去摔在地上。   杀手正欲装死偷袭,臧六江却不大意,一刀飞来,霎时取了他的首级。   “你们哪头儿来的?”臧六江抽刀一震,甩去满刀血水,他回头拦向停下的几人,脸上十分阴鸷,一双眉眼压的极低,似乎一匹盯上猎物的狼王。   “有人要你的命!”领头的梗着脖子扬声道。   “要我的命?”臧六江用刀背敲敲肩膀,打量了一圈来人。   七八人的队伍,什么时候也敢拿出来围猎他了?   “都别怕!咱们人多,取了脑袋的重重有赏!”   那领头的一声大喝,周边卖命的便前仆后继地扑了上来,臧六江偷眼瞥了一眼身后,早就没了大黑的影子。   “还得留匹马。”臧六江举刀嘀咕道:“不然没法回寨了。”   大黑一路飞驰上了乡道,道边松柏化作虚影向身后远去,余淮水紧紧环抱在大黑的脖颈上,不时紧张担忧地向后望去。   直到冲进寨门,都没瞧见臧六江的身影,余淮水一跃跳下马背,急吼吼地跑进寨里寻人帮忙,可平日里热闹非凡的寨子,此时却异常安静。   “林大头!马三!人都去哪了!”   余淮水急火攻心,扯着嗓子喊了两句想要引人出来,却见寨子正中的大院里拐过两个人来。   都是生面孔,余淮水从没见过。   余淮水察觉不对,转身便要往大黑身旁跑,却不想背后不知何时已经绕来一人,狠狠一扣他的手臂,将他整人押在地上。   “大黑!走!”   余淮水意识到了什么,扬声大喝,正要被旁边生人套上嚼子的大黑毫不犹豫猛一甩头,接连撞翻了两人想要回头去接余淮水。   “别动!”   押住余淮水的人抽出一把尖刀抵在他的咽喉上,大黑见势后退两步,一跃跳开企图抓他的人,风一般卷出了寨门。   “又是女人?”   押住余淮水的人瞧着约摸三十出头,生的油头粉面,有些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他:“你也是土匪?”   “你们是谁?”   余淮水没有应他的话,反倒直直地瞪着这人,完全没有害怕的模样:“闯人门户,你们还不如土匪。”   “嘴巴挺厉害。”   这人没了兴趣,一把拎起余淮水,推搡着他往寨中大院走去:“县衙查案,走吧!”   县衙?余淮水脑子里飞快地掠过几个猜想,还没等他理个清楚,已经被扔进了人堆里。   拥挤在一起的女眷像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围拢在他的身边。   “淮水姐姐!”王家妹妹脸都哭花了,倚靠着翠翠哆嗦个不停,被翠翠护在怀里挤到了余淮水的身旁。   “淮水,大当家呢?”   翠翠脸上满是凝重,她胆子要大些,没被吓得失了分寸,可紧张四瞟的目光还是暴露了她心里不安。   “他... ”余淮水知道这个时候说出臧六江去拦杀手会吓垮这批女眷,硬是扯谎道:“他回山下拿东西了,还没回来。”   周遭立刻响起一阵庆幸的哀叹,有那上了年纪的还拱手向天不停拜道:“那就好,那就好... ”   余淮水拉着翠翠到一旁,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不清楚。”翠翠脸上的神色有些疲惫,搂着王家妹妹的手紧了紧,望了一眼大院对面的男丁。   “林大头包了车带我们回来,刚到寨子门口就被他们拦下了,说是要查什么案,把寨子里所有人都聚在这儿不许走。”   王家妹妹哭哭啼啼地接话道:“他们可吓人了,有人不肯出来,他们就砸门进去硬把人拖出来,当官的也不能这样呀..... ”   有衙役瞪了这个方向一眼,正要发作,肩头便被人拍了一把,这人回头一看,来的是府衙里的师爷。   “您怎么来了?”刚刚还横眉竖眼的衙役弯下腰去,满脸的笑:“这边都是粗人,别起了冲突伤着您。”   “刚刚是不是带了个小姐模样的人回来?”师爷并不搭理他的谄媚,扫了一眼人堆,一眼便盯上了余淮水。   余淮水是与翠翠几人结伴下山特意换了裙装的,回来便撞上这事,他生的白净又纤细,穿的也精致,在人堆儿里相当扎眼。   “把他带过来,老爷有话要问。”   四周响起一片惊诧的呼喊,几个奶奶拦在余淮水的跟前,哆嗦着声儿不许衙役拉走余淮水。   这清白的姑娘跟着衙役走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即使毫发无损的回来了,人言可畏,只怕也会传出不好听的。   “你们当官的要干什么,他一个姑娘家,平白跟着你们过去,名声就毁了!”   “是啊!你们要干什么!”   衙役没了耐性推搡起人来,上了年纪的妇人哪经得起他们这一推,眼见着越闹越大,余淮水挤出了人群,一把横在那衙役跟前。   “我跟你们去,但我只站在门外不进去,既方便了你们,也保全了我。”   衙役与师爷对视几眼,这大院里聚集了少说百人,若真闹起来,他们也没什么好果子吃,既然人能带过去问话,那进不进屋也不碍事。   “行,你跟我们来吧。”师爷一挥手,一左一右的衙役便押着他往人群外走。   “我陪你去。”翠翠有些急了伸手去拉余淮水,想要陪他一起。   可余淮水怎么可能带她去,若真出了什么事,他是男人,那群人也不会拿他怎么样,可翠翠不行。   “没事。”余淮水拍了拍她的手,被衙役推搡着出了人群,竟是往不远的一间房屋去了。   屋门半开,余淮水到了门前被摁跪在地,仰头一看,屋门口摆了张桌案,一个头戴官帽身着官服的男人正坐在案前,他眉骨极深,眼圈下凹,两眼一直半睁不闭的,一副十分瞧不起人的模样。   这就是臧六江他三哥提过的朱有德?   朱有德慢腾腾地喝了口茶,打量一眼门前的余淮水:“你就是前几日被臧六江那厮绑来的富家小姐?”   “... ”余淮水想起傅聪傅明离开时的保证,可那二人并不知道自己是被当成姑娘绑回来的,这县衙老爷张口便是富家小姐,让余淮水一时拿不定主意。   他不想打草惊蛇,也不接话,垂着脑袋一副很怕的模样:“你们是来救人的?”   “我们老爷事务繁忙,原是不打算管你这来路不明的村妇的。”   旁边的师爷开了口,趾高气扬道:“可查到这寨子里有更大的案子,若你能替我们做一做人证,我们便救你出这苦海送你回家,如何?”   “什么人证?”余淮水心头一跳,抬眼看向书案后的朱有德。   “先说这伙土匪不光伤人抢财,强抢民女,祸乱一方。”朱有德怪腔怪调地喝着茶,狡黠的目光一扫余淮水,加重了语气道:   “还与东洋外的私盐贩子勾结,倒买倒卖,这条条件件,可都是杀头的大罪。”   “可我从未见过什么私盐。”电光火石间余淮水便明白了官府的龌龊心思,他猛地直起腰来,张口替臧六江分辩。   “有没有私盐可不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说了算。”师爷呵斥一句,两边的衙役便上前硬是摁低了余淮水的头,让他不能直身。   朱有德斜了师爷一眼,假惺惺地挤出来一个笑:“你若说有,那这寨子里就有,可你若说没有... 这寨子里也迟早会有。”   “你也是被劫来的苦命人,难道不想替自己鸣一鸣冤?” 第30章   臧六江正骑着特意留下的黑马沿山路缓慢地走, 他身上沾了血,袖角染了小片的血迹,虽说不多,可也有些扎眼。   莫名, 臧六江总觉得胸口闷闷喘不上气来, 他摸摸心口, 想着是不是因为亲嘴遭人打断了导致心里不痛快,便用力地抽了胯|下这匹马的脖子一把。   “早晚不来,你们偏偏这个时候来!”   那马委屈地垂下脑袋,瑟瑟缩缩地,不明白这刚刚屠戮全场的大魔头在嘀咕些什么。   远处一阵极快的马蹄声靠近, 臧六江警觉地抬头看去,便见大黑快得几乎脚不沾地飞了过来, 他边跑边抻脖嘶鸣, 一副拼命的模样。   臧六江还没回过神来,大黑已经伸出脖子一口叼住了他的衣襟,硬是把他从那匹黑马身上拖了下来。   “出事了?”   臧六江自然知道大黑不会无缘无故地发性子咬人,立刻一个翻身上了马背,缰绳一打便向着寨子狂奔而去。   被扔下的黑马左右瞧瞧, 正想悄悄开溜,便听前头传来一声大黑的马鸣,又凶又脏, 那吓破胆的黑马一听哪还敢跑,只得认命地乖乖跟上。   一人一马冲进寨门,臧六江可不是余淮水,见了眼生的人拦路,一提缰绳, 大黑便迎面朝那人扑去,一蹄蹬翻了那人。   那人不服还要爬起身来,臧六江又是当头一脚,直踹那人面门,这次算是彻底爬不起来了。   “你是谁?干什么的?”   臧六江一跃下马,伸手一把抽出腰间苗刀,横在那人跟前,他已经擦过刀刃了,可刀锋上还是飘散着一股血腥气,相当骇人。   “臧,臧六江回来了!”那人捂着鲜血直流的鼻子正欲抬头骂人,见到臧六江的那张脸,失声惊叫起来。   立刻有手持薄片大刀的人从四周屋舍鱼贯而出,皆是衙役服饰,一副正义凌然的模样。   “臧六江!你强抢民女,草菅人命,恶事做尽!还是束手就擒的好!”   “大黑。”   面对这无端诘难,臧六江连理都不理,他朝身后一个招手,大黑便极速冲来,臧六江一把攥住他的缰绳翻身上马,高声喝道:“从他们头上跳过去!”   大黑快得犹如一道虚影,他两个踏步冲到衙役跟前,后腿猛然蹬地,生生扬起半人高的灰尘。   众人都没想到这壮实的马竟跃的如此之高,只在众衙役的头顶留下一道影子,随后轰然落地,朝着寨内狂奔而去。   “快走!老爷还在里头!”领头的衙役大惊失色,立刻向臧六江的方向追去。   被扣在大院里的众人皆能看见余淮水跪在屋前的背影,同样也能瞧见衙役硬摁人头的暴行,可离得还是远些,除了屋前的那几人,没人能听见他们说了什么。   翠翠混在人堆里急得团团转,眼见着余淮水是要吃亏,她正想着要不要干脆呼喊一把大家反了算了,便见一道黑影极快的越过几个衙役,向着余淮水的方向飞去。   “大当家!”   “是大当家回来了!”   有人认出那是臧六江,人堆里立刻传来惊喜地呼喊。   臧六江毫不停留,大黑极快地飞上屋阶,眼见便要撞向桌案,桌边几人再没心思装腔作势,皆是吓得满脸苍白,惊叫着向四周逃开,也没人顾得上管那朱有德。   朱有德动作慢又怕死,只得狼狈地弯腰向桌下拱去,臧六江却在此时猛地一提缰绳,大黑高跃前蹄发出一声嘹亮的啼鸣,轰然将余淮水罩于马下。   臧六江如一道划开劫难与冤屈的屏障,强而狠地,将余淮水与这一切隔绝开来。   余淮水一颗心狂烈地跳动起来,一股子冲劲涌上他的四肢百骸,这辈子都没如此痛快。   “臧... 臧六江!你疯了!?”   朱有德嗓子都吓劈了,趴在书案下大骂。师爷回过神来连忙回去搀扶朱有德,也不狐假虎威地训斥臧六江,只低着头不敢出声。   “你有胆子上山?”   臧六江跳下马来,一扬手,手中的虎头苗刀便狠地一掷,锵然钉进桌案,那位置正是刚刚朱有德躲藏的正上方,不差一丝一毫。   扔罢了刀,他便弯腰去提余淮水的衣领,要他起身往大黑身后躲。   “我... 我乃朝廷命官!你若是敢杀我,便是藐视圣上,藐视大明!我已向上秉明知府,你岂敢动我!”   朱有德扶着自己仄歪的官帽,终于找到些底气,唾沫横飞地呵责着。   “你闯我寨门,恐吓老幼妇孺,还为难我刚娶进门的媳妇儿,这就是你们朝廷命官的做派?”   臧六江一拽缰绳,大黑便开始暴躁地踏步圈巡,一双凶戾的眼紧盯着朱有德,野性尽显。   “哼。”朱有德瞥见臧六江袖角的一片血迹,脸上神色骤然一松,旁边的师爷也同样瞧见了臧六江的袖角,两人对了个眼神,眼底划过一丝狡黠。   “来人啊!”朱有德一抬手,对着身旁的衙役吩咐道:   “从府衙赶来支援的几人队伍怎么还没到,快去给我查一查。”   那衙役显然早有准备,立刻领命向外跑去。   臧六江与余淮水同时眉头一跳,下意识地对望一眼,心知似乎踏入了某个不得了的圈套。   “臧六江。”余淮水轻轻一扯臧六江的袖角,低声提醒:“杀害衙役可是大罪。”   “我知道。”臧六江回道,脸上少有的露出烦躁神色:“叫他诓了。”   “臧六江,我们府衙接到线人消息,说你们寨子联络东洋盐贩,倒卖私盐谋取不义之财。”   朱有德终于拿到话柄,开始向臧六江责难。   “眼下我怀疑你截杀我府衙衙役,你本就劣根不浅,为祸一方!这些年你做了多少恶事,本官都是睁一眼闭一眼!”   “本以为你会迷途知返,如今,是断断不能留你了!”   栽赃嫁祸臧六江倒卖私盐,又设下圈套使他误杀官府差役,两顶帽子扣下来,若臧六江还要反抗,怕是整个寨子都会被冠以帮凶的名头,这里的每个人都脱不了干系。   “... ”余淮水下意识地抓紧了臧六江的手臂,以防他暴起做出一刀砍了朱有德的事,若臧六江真做出这种事来,怕是十条命都不够丢的。   “大人!!”   衙役不多时便折返回来,脸上是真情实感地惊恐。   “原本要来支援的都头以及手下衙役被发现暴尸林中,伤处皆是刀器所为!”   “好!”朱有德用力地一拍桌案,一指满脸凶意的臧六江,高声喝道:“臧六江!你还不认罪伏法!?”   “臧六江。”   余淮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郑重的神色,小声询问身侧气压低如罗刹的臧六江:“你去了,他敢杀你吗?”   “他不敢。”臧六江笃定:“至少暂时不敢。”   “好。”余淮水与他偷偷交换下眼神,嘱咐道:“我去求王爷帮你,眼下,你去,我留。”   “臧六江,你还不.....!”   朱有德还要再骂,便见刚刚还怂如鹌鹑的余淮水猛地推开身旁的臧六江,开始嘶声力竭地哭喊。   “我早就受够了你了!当日硬是把我掳来,还真当我与你这土匪情投意合吗!?”   臧六江也不甘示弱,一脚踢翻了旁边一把椅凳,那凳子飞转出去,准确无误地击中一衙役膝盖。   “你这女人怎的这么不识抬举!?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还尽心尽力地伺候你,你却反过头来咬我一口!?”   余淮水硬眨着眼想挤出两滴泪来,可他演技太差,只得趁手背擦眼时狠狠搓了两把,这才挤出些泪花。   “供着我,伺候我?臧六江,你拍着良心说说,你真当我是稀罕你这土匪!?”   此话一出臧六江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余淮水连忙一个错步到他跟前,背对着面有狐疑的朱有德小声哄道:“假的,都是假的。”   紧接着,余淮水高高地举起巴掌,大喝一声:“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这见色起意的王八蛋!”   一个巴掌迎面而来,臧六江硬是用脸接下,一声脆响,麦色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深红的五指印,瞧着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大人!”   余淮水害怕似的退到一边,朝着朱有德嘤嘤啜啜地哭道:“草民愿意上堂指正!还求您护我周全.... ”   “你这狗... 坏东西... ”   臧六江似乎真的恼了,满脸凶相地朝着余淮水逼近,朱有德冷哼一声,抬手一挥,几个衙役便围拢上去,拦下了盛怒的臧六江。   “若小姐愿意帮本官铲除这祸害,本官自会保你安全。”   朱有德扬起眉毛,脸上的得意再也藏不住。   “只是... 草民还有一个要求,求您成全.... ”   余淮水回头看了一眼被衙役押倒的臧六江,小心胆怯道:   “草民不愿离他太近,若是大人你要把他关押在府衙,草民想留在这山寨里,离他越远越好... ”   朱有德并不认为这怯弱的女人能翻起什么浪花,只要他愿意上堂作为人证指认臧六江倒卖私盐,其余的他也懒得多管。   “那是自然,待到升堂申案,本官再命人来接你离开。”   朱有德摇头晃脑,假惺惺地保证道:“定会保全你好好回乡。”   大院里的众人都慌得不行,眼见着大当家媳妇儿突然与大当家翻了脸,还朝那当官的哭喊着什么,紧接着大当家便被衙役给绑了,任谁看都会觉得事有蹊跷。   “翠翠姐... ”王家妹妹惊慌地看着远处的一切,心里隐约有不好的猜想:“淮水姐... 是不是把大当家卖了?” 第31章   “不会的。”   刘翠翠心里也有瞬间的怀疑, 可她总觉得不该如此。   白日里她们才陪余淮水下山去寻了大当家,两人蜜里调油的模样不是假的,况且若余淮水真与大当家翻了脸,以大当家的性子, 不会那般轻易地被衙役制服。   这其中, 应当是有蹊跷的。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翠翠这般想, 男丁那边传来几声不满的吆喝,有性子急的见臧六江被绑,怒急了便要推开衙役向前冲去。   衙役自然不会轻易放他们过去,都横起大刀板子来挡在身前,一时间骂声, 喊声不断,眼看马上就要乱起来了。   “老爷, 咱们既然已经抓了臧六江, 这趟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不如先回府衙歇口气?”   那师爷见院里嘈杂起来,劝朱有德赶紧回去,以防这些土匪暴起再出事端。一旁的臧六江仿佛丢了全身的武艺,失魂落魄地被一众衙役押跪在地。   余淮水攥着大黑的缰绳, 有些担忧地望着他的方向。   臧六江仰起头来,与余淮水远远的对了个视线,随后他眨眨眼, 朝余淮水一歪脑袋,露出发冠上的竹签来。   瞧他那副模样,余淮水不由得勾了勾嘴角。   “你给我等着!”   臧六江还嫌不够,突然对着余淮水扬声喝道,衙役还当他在恐吓余淮水, 连忙骂着制止,只有余淮水知道,他这是在拐弯抹角的调情。   “那好,让差役都轮换着把这里看管起来,给我仔细地搜,”   面对师爷提议,朱有德高耸着两道眉毛,说不尽的得意。   “只要有一袋私盐,我便秉明圣上,砍了这为祸一方的东西!”   朱有德一行人正要离开,余淮水连忙上前拦住他,脸上带着乖顺又讨好的笑:“大人,草民还有一事相求。”   朱有德停下脚,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   他还当这小姐是个多孤傲的,刚刚还不肯出来作伪证,眼下还不是要这样谄媚地讨好他。   可他留着余淮水还有用,只得假惺惺地笑着:“小姐还有什么事?”   “咱们这些衙役定是要围了寨子的,还望您告诉衙役一声,我与这些土匪不是一伙的,可别误伤了我。”   “自然自然。”   这样的要求不痛不痒,也在情理之中,朱有德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他朝旁边列队的衙役一招手,一个都头模样的人小跑过来,余淮水装作瑟缩地抬头去看,便见那人正是进寨子时将他押倒在地的男人。   “王为,你带一队衙役将这寨子给我围了,赶明儿天一亮,给我细致地搜!还有,这边这位姑娘要上堂做人证,让你手底下的人都懂事些。”   那名叫王为的男人没什么表情,见余淮水看他,反倒不耐地哼了一声,将头撇到一边去了。   余淮水看在眼里,心里有了些盘算。   交代完,朱有德押着臧六江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寨子,余淮水跟在后头送到寨门,直到被衙役拦住这才停下。   臧六江被扣在笼车里,天已经黑沉了下去,余淮水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头,一双手藏在袖子里抓的死紧。   “淮水姐姐!”   余淮水重新回到大院,王家妹妹终于忍不住,扑上来牢牢地攥着他的衣袖。   “怎么回事呀!他们怎么把大当家给抓走了?!”   老幼妇孺围在余淮水的旁侧,你一言我一语,都是担忧臧六江的安危。   “淮水...”   翠翠也是满脸的愁色,欲言又止地立在一旁。   “我早说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土匪堆里传出一声爆喝,周围的人应声看去,那人正是前不久因为强闯姑娘屋门,叫余淮水给教训了一顿的李成。   他一出声,周遭的几个男人立刻附和。   “对!他一来,咱们寨子出了多少事!”   “就是!我看就是他跟官府的人沆瀣一气,把大当家给抓了!”   “这就是个背信弃义的内奸!”   “这寨子里肯定还有不少奸细!我不服!我不认!”   眼见事态愈发混乱,翠翠连忙出声制止,可李成有意要搅乱场面,她的喊声很快被湮没在了人声里。   原本就因为臧六江被抓走而满肚子火气的余淮水静了片刻,一把甩开王家妹妹的拉拽。   他快跑着冲进刚刚朱有德待过的屋舍,臧六江那把虎头苗刀还笔直地钉在书案上。   余淮水一拉没有拉动,他气急了,一跃爬上桌面,硬是踩着桌沿,将那把刀生生从木板间扯了出来。   随后,他仰身发力地扬起刀来,猛地一刀斩在了那张已经裂开一道缝隙的书案上。   一声巨响,那桌案从正中爆裂开来,断裂的木板稀里哗啦掉了满地,见势如此,场面一时安静下来。   “都不喊了?那就听我说!”   余淮水拖着刀走到屋阶下,他刚刚太过用力,被刀柄反震震得两手哆嗦个不停,他的虎口生疼,大概是见了血了。   “臧六江的命就捏在咱们手里,若是再有生事的,外头就是衙役,想要投诚,现在就去!”   整个院里鸦雀无声,余淮水觉得自己喉头有些腥甜,硬是把涌上来的酸涩给咽了回去。   “没人去是吧?官府说臧六江掺和了倒卖私盐,林大头!”   林大头被点名,慌里慌张地跑出人群,他莫名觉得眼前的余淮水有些吓人,挺怂地应声:“哎,嫂...嫂夫人,怎么了?”   “他卖了没有!”   “这...这盐还得倒卖呢?咱们也不清楚啊...”   林大头支支吾吾地否认,的确是从未听过什么卖盐,他与臧六江最亲近,若他都没听过,那臧六江就肯定没做过。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李成又一次怪腔怪调地开了口:“你有什么证据?”   对啊,证据。   在场除了余淮水,没人再听见那朱有德的话,若拿不出证据,余淮水的话便永远存疑。   余淮水的目光突然落在了李成身上,冷幽幽的带着些打量。   “林大头。”   某些东西在脑海里串联起来,余淮水突然扬声道:“你听我吩咐吗?”   “...我听!”   白日余淮水才刚去茶楼捉了奸,林大头看在眼里,自然相信余淮水对大当家是有情的。   “好。”余淮水一指人堆儿里的李成:“把他。”   又一指他身边扎堆的一圈人:“还有他们,全给我绑了!”   林大头毫不迟疑,朝着自家几个弟兄一扬下巴,立刻便有几个粗壮的汉子上前去逮李成几人。   “林大头你个王八蛋!你昏头了?你怎么帮着一个奸细!”   李成嘴上厉害,可细胳膊细腿连余淮水都敌不过,三两下便被几人捆了,他周围一圈也没有能打的,不多时便被林大头一伙捆的结结实实。   “王家妹妹。”   余淮水忽然转头看向一旁哭花了脸的王家妹妹,口气柔和下来:“你家柴火垛底下的几件衣裳,家里烧了没有?”   王家妹妹直打哭嗝,可她还是努力喘匀了气,仔细地回忆。   “还没有,我爹娘说留着那两件衣裳,好补了给我弟弟穿,还没动呢....”   “翠翠,你带几个人陪着她去将那几件衣裳拿来。”   翠翠连连点头,带着王家妹妹和她爹娘往她家里走去,余淮水目送他们离开,回头看向还在不断咒骂的李成。   “其余还有不肯服的,都跟我过来。”   夜里降了温,呼啸的冷风刮过屋檐,发出阵阵哀泣般的风鸣,松树簌簌,月光穿过枝丫,在院里投下一片阴影。   余淮水一行人举着火把,押着李成一伙寻到了一间屋前。   “嫂夫人,这就是李成几个住的屋子,他们都没家没口,寨里就安排他们住在一起。”   余淮水瞧了一眼紧锁的大门,心里更加肯定刚刚的猜想,一摆手道:   “把锁给我砸了,把门打开。”   “你们干什么!”   李成扯着嗓子蹦起来,眼见着是有些慌了,他蹬腿想踹身旁的大汉,那汉子是寨里出了名的凶,一个巴掌上去,直接就打的李成出不了声了。   “干什么?”   余淮水被土匪圈圈簇拥着,他明明穿着裙装,长得也纤细,可火光落在那白净的脸上,却让人平白生出些惧意来。   “不是口口声声喊着寨子里有奸细,好,那便依你,”   看着那被砸开的屋门,余淮水掷地有声道:   “今日夜里细细地搜,给我把这奸细挖地三尺也要翻出来!”   余淮水的嘴角还挂着白日吃过黄糖的甜,此时舔在嘴里,却是满腔的苦。   他拖着苗刀走到李成跟前,垂眼狠狠地盯着这个气焰逐渐萎靡的男人。   “可是李成,若是我从你的屋里翻出一袋盐来,我就撕了你喂狗!”   夜深了,寨门外围满了衙役,他们几米一个将寨子围了个透彻,王为更是领了人在寨门前三班倒的换班把守,没有一个放松大意的。   “都头,你去歇歇吧,这寨子里安静的很,今夜应该不会出事的。”   有衙役来劝王为回去休息,可他却只是双眉紧蹙,注视着寨子灯火明亮的上空。   按理说,寨子里的匪首被抓,夜里是会狠狠地闹上一场的,怎的这寨子里便如此安静?   王为接过一旁手下递来的酒,仰头灌了一口,这酒是差役买来的劣酒,喝着味苦,若不是为了暖身他也不愿多喝。   将酒壶扔给手下,王为还是不大放心,即便寨子里是没有大闹,也该有些动静,他总觉得蹊跷,干脆吩咐一旁的衙役:   “你去找几个人来跟着我进寨子里巡逻,这院里太安静了,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第32章   房门破开, 火光照映下屋里扬起一片好大的尘土,这实在是不应该,若真是李成几人常住的屋里,定然是不会积灰的。   林大头几人对望一眼, 也不用余淮水吩咐, 拆开门板便朝屋里涌去。   屋子不大, 进了门便是连排的大通铺,一张桌几条板凳,寨子里给没成家的男丁住的几乎都是这样的屋子。   一眼望去,屋里空空荡荡,光秃秃的炕面上连被褥都没有几条, 实在不像能藏东西的模样。   余淮水跟着进屋,目光圈巡过每个能藏东西的地方, 身后有跟来看热闹的乡民, 聚在外头小声的窃窃私语。   “不是说我屋里藏盐了吗!”   见余淮水安静,李成又梗着脖子喊起来,他两眼瞪的通红,唾沫横飞地骂着,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你害了大当家, 还想害我?!我告诉你臭娘们儿,今儿不给我个说法,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骂声充斥屋内, 余淮水本就烦躁的厉害,听了没几句便抽出一条薄被来,三两下卷起一把塞进了李成污言秽语的嘴里。   “嫂夫人,的确还没翻出什么。”   林大头带着人将锅灶、衣橱还有几个能藏东西的地方全抬出去翻了一遍,连炕席都给掀了, 的确是没找出什么可疑的东西来。   “不然,我们把地给挖开?说不定这厮把东西藏在地底了。”   林大头也是急了胡乱出主意,这地面是黄土夯的,极为厚实的一层,且住了许久都被踩得变了颜色,若是被翻土挖开藏那些私盐,定会非常明显。   余淮水摆了摆手看了屋内一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在屋里缓慢踱步,细致地看着唯一留下的灶台。   这灶台看着用了许久了,边缘有磕碰,锅底也烧的漆黑,四周散乱着枯草木柴,可地面却十分潮湿冰冷,显然已经很久没有烧过。   余淮水忽然伸手摸向灶膛,左右一探,发现这灶膛里竟干干净净,没有什么柴火烧过的灰。   “林大头。”   余淮水沉声道:“把这炕给我砸了。”   李成发出一声急促的呜咽,他旁边的男人也耐不住性子,瓮声瓮气地喊:   “你把俺们炕砸了,俺们以后睡啥!”   “炕灶都凉透了,该有个把月没住过人,你们既然不爱睡这屋里,还要这炕做什么?”   余淮水冷冰冰地一挥手:“砸。”   立刻有乡民急匆匆拎着几把锄头过来,都不用林大头招呼,几个年轻力壮的就挥起锄头开始砸炕。   北方的炕大多是泥砌的,外头一层泥板,里头是中空的内膛,原本为了保暖,四周的泥板会砌的厚实一些,可乡民几锄头下去便发现不对。   这炕砌的太薄了,别说睡得暖和,怕是多躺几个人都会塌。   几个乡民对视一眼,挖的更加卖力。   李成一伙像是打了霜的茄子,也不反抗辱骂,全都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   炕面被砸开,又扒去上面的泥块,炕灶里赫然躺着数十个麻绳口袋,鼓鼓囊囊,一看便知是什么东西。   余淮水举起一直攥在手里的苗刀,用力戳进一只口袋,刀刃拔出,红色的盐粒倾泻而下。   果然是私盐。   大明治下,沿海多捕鱼为生,百姓出海捕鱼又储存不久,便会将鱼腌制为鱼干以便保存。   可官盐太贵,腌鱼用的盐多用便宜的渔盐,若有剩余是要统一上交保存在司库中的。   为确保渔民不会倒卖渔盐,这些渔盐会被染成红色用以区分官盐,而盐贩倒卖,便是从这些渔盐下手。   “妈的,还真有!”   林大头爆喝一声,朝着李成狠踹几脚,一把拽出他口中的被褥骂道:   “狗杂碎!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   李成眼珠子一转,瞪向一旁的余淮水:   “我们是许久没睡这屋子了!可也不能保这就是我们藏得啊!”   “就是!”   他身边的几个男人回过神来,叽叽嚓嚓地狡辩:“万一是你背着人将这些盐藏在我们屋里的呢?”   “说不准就是这样,这是反过来陷害我们!”   见他们还能嘴硬狡辩,余淮水向屋外看去,翠翠几人已经拿了衣裳回来,正战战兢兢地等在外头。   “给我吧。”   余淮水过去拿来她手里的几件棉袄,进到屋里就地铺开。   “翠翠,那日你们说这几件袄子是他们的,有什么凭证吗?”   “有!”王家妹妹已经缓过来了,她灵活地蹿进屋,扑在那几件棉袄跟前,翻开袖口给余淮水看。   那袖口上缝了一个小小的符号,两道横一道竖,没有什么意义。   “我们平日缝的衣裳多,寨子里的男丁衣裳又都长得大差不差,就想了这么个法子来分辨。”   翠翠说着,也一同上前将这几件衣服铺开,几个不同的符号的露了出来,林大头强硬地扒开李成几人的袖口,一一都对应上了。   寨子里的姑娘都做过缝补衣裳的活计,这个规矩也都是知道的,人堆里响起一片应和声。   “是我们的又怎样?”李成一头雾水,可还是梗着脖子,一副余淮水说什么他都不松口的模样。   “你们搬盐进来,不过肩扛手提几种方式,盐粒细碎,这口袋又是麻绳编制的,难免... 留下这些。”   余淮水一抖衣裳,那灰布脖子竟簌簌地落下粉尘来,袖口的确是破损的厉害,再翻开衣领,一层盐晶凝聚在布料之上,在火光下异常醒目。   事已至此,再也无可辩驳。   “李成。”余淮水撇垃圾般将那衣裳扔回地上,拖着刀走到李成跟前。   “你认吗?”   “... ”李成的脸扭曲起来,他想要反驳,可证据都摆在眼前,任他怎么反咬,怕是寨子里不会有人再信他了。   人堆里的议论声逐渐大了起来,有住的近的婶子惊讶地开了口:   “哎哟!俺说前不久这夜里外头总有人影晃悠,俺还当是闹鬼了.... 该不是这几个小子半夜在偷着运盐吧?”   “我说他们几个最近怎么那么阔绰,成天下山喝酒,哪来的那么多钱?”   “打一早我就瞧出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大当家心善没把他们赶出去,他们还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   众人看向余淮水的目光热切起来,原本因为臧六江被抓走而慌乱的人们稍稍安定下来。   “淮水姐,你太厉害了!”   王家妹妹翻过炕去看那些私盐又被林大头赶了出来,她挨着余淮水,不停嘴地夸着。   “你们发现了又怎么样!”李成突然大叫起来,他装不下去索性破罐子破摔。   “盐已经运进来了!明天日头一亮,官老爷带人进来搜寨!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我们跑不掉,你们也跑不掉!”   翠翠狠狠地啐了一口,若不是她嫌脏,真想上去给李成两个嘴巴。   “俺们有官老爷护着!”李成身边那个男人喊起来,他两眼瞪得滚圆,像一头得了病的疯牛。   “那朱有德若真想护着你们,刚刚就该带着你们一道离开,而不是把你们留在这寨子里。 ”   余淮水抬高了声音,毫不留情地嘲讽这几个脑袋简单的草包。   “他围了整个寨子的时候,可有吩咐放过你们几人?”   李成一行人瞬间变了脸色,朱有德走时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更别提什么放过他们。   林大头气的脑袋更大了,拍着巴掌骂道:“咱们和朱有德打过多少交道,你们狗脑子!?还敢信他!”   李成耷拉着脑袋不敢还口,可一双眼还是贼溜溜地乱转,应该是还没死心。   余淮水也不想再跟这样背恩弃义的人多费口舌,叮嘱林大头将这几个人拖下去严加看管,待臧六江回来后再发落。   眼下,将这些盐换个地方的藏起来才最为要紧,不然明天官府搜寨,这罪名也就板上钉钉了。   “哼。”李成一行人里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冷笑,莫名突兀,让余淮水停住了脚。   “妈的,谁还敢笑!”   林大头还在气头上,跳着脚过去揪起李成来,李成被牵连连喊冤枉,屋子里又吵闹起来。   的确,在如今事情败露的情形下谁还敢笑,又为什么而笑。   余淮水四下看去,土炕已经被砸,灶台里也是空空荡荡,屋里再没了能藏东西的地方,难道真如林大头所说要将地挖开,才能安...   余淮水看向地面的脑袋轻轻一僵,随后抬头向屋顶看去。   北方天冷,工匠为隔开冷风,修屋顶时都会在瓦檐下续上干草,余淮水的目光扫过那些干燥老旧被掖在梁上的草席,看不出什么异样。   林大头正要揍李成两拳泄愤,便见余淮水突然搬过一条板凳横在梁下,他仰头紧盯着屋顶,踏上板凳。   “淮水,你怎么了?”   翠翠看板凳摇摇晃晃怕他摔了,刚要上前搀扶,便见余淮水举起刀来对准了屋顶。   他的个头不高,可加上板凳再配上这柄刀,刚刚好戳到屋顶。   就是这样刚好,余淮水猛然一刺,屋顶中便发出哗啦啦的响声,随后,一缕红色从草席间如柱般流淌而下。   余淮水接了一把,那干燥细碎的手感,不是盐还会是什么。   阴招使到这个地步,这朱有德还会暗度陈仓,余淮水心想自己真是小瞧了他。   跳下板凳,余淮水绕着被捆成粽子的李成一伙转了几圈,目光落在一个矮瘦的男人身上。   那男人两腮咬的死紧,眼睛瞪得鼓胀,一副濒临爆发的盛怒模样。   余淮水走到那男人眼前,用刀背敲了敲他的小腿:“如何,还有漏下的吗?” 第33章   “皮都紧点, 这是土匪窝子,不是府衙。”   王为领着一队七八个衙役向院里走,这帮小子大多是临时招募来的,拿着大刀长矛嘻嘻哈哈, 全然没有紧张的模样。   “都头, 这匪首都被咱们抓了, 他们还能掀起什么风浪啊。”   “您就是太小心,这一趟咱们都不用来的,再说了... ”   说话的衙役夸张地压了低声音,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说道:“外头不清楚,咱们自己还不清楚吗, 东边这伙人哪作恶啊?”   “也保不齐是他们隐藏的深,老爷吩咐我来攻寨时说了, 他们狼子野心, 现下是按捺不住了。”   衙役的口径不一,似乎每人对这东寨的了解都不相同,可在不惧东寨土匪这一点上又不谋而合。   王为是知府调遣而来,并不了解他们口中的什么东寨西寨,在他的认知中匪就是匪, 没有什么好辩驳的。   拐进大院,忽然见了人声,王为警觉地抬头看去, 便见前头一片灯火通明,竟是一队乡民在热热闹闹地烹煮饭食。   此时已是二更了,早过了饭点,这些男女老少却在院里支了几口大锅炒菜,院里摆了几米的长桌, 两侧是条凳,已经有小孩爬在桌上抓摆好的干果蜜饯往嘴里塞了,热闹的如同过年一般。   衙役惊疑地彼此对视,还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余淮水清亮的声音便传了过来:“你们来啦!”   “官老爷!”   “你们可来了!”   几个婶子大娘一窝蜂地涌了上来,喜笑颜颜地簇拥着这些年轻衙役往院里去。   余淮水正端着一盘子蜜饯给小孩发,见他们靠近,眉眼笑得弯弯的,热络地迎了上来。   “真是太感谢咱们官府老爷了... ”   有个头发花白的婶子牢牢攥着王为的双手,她老泪纵横,像是受尽了冤屈,边哭,边拍着王为的手臂道:   “您不知道,我们受大... 臧六江压迫,八十多年了,我一天好觉都没睡过... ”   王为不敢推开这颤颤巍巍的老妇,可总觉得她这话说的奇怪:   “这都是我们该做的...可八十多年,臧六江还不满二十... ”   一旁的王家妹妹连忙挤开说错话的自家奶奶,笑得一脸乖巧,两手合十不停地作揖:   “是我奶奶高兴糊涂了,官老爷,您来了就快上座吧,我们正想去请您呢。”   几个小姑娘七手八脚地推着王为往桌边去,刚一落座,什么干粮点心,猪肉炒菜,酒水杯盏便丁零当啷摆满了桌,王为觉得诧异,周边的小衙役们已经惊喜地嚷开了。   “有肉!咱们衙门里都吃不上几顿肉!”   “还有酒呢,哎哟,这酒真香,快倒给我尝尝。”   “尝尝,尝尝!这都是咱们自己酿的!”寨子里劝酒厉害的几个男丁围上前去,一边一个勾肩搭背,熟络的不行。   “官府帮了咱们,咱们也得回报官府呀!”一个大汉颇有些咬牙切齿,可他满脸都是笑,衙役没听出他的弦外音。   寨子里的男人最会喝酒,划拳酒令,唱曲吆喝,气氛一下子涌上来,热热闹闹的好不欢快。   这几个愣头青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还来不及多想,便有乡民过来敬酒,衙役只得连忙举杯接下,一杯一杯地灌下去,越喝越是尽兴,连王为在一旁拦着都不行。   “哎呀,都头,咱们百姓高兴,你也得跟着高兴呀。”林大头一把环住王为的脖颈,一举酒杯:   “来!你也尝尝!”   王为觉得不妙,他想推脱可又不能在这土匪窝子里表现的太过明显,索性带着笑,一推林大头的胳膊。   “我不会喝酒,你们尽兴就好。”   “那怎么行?”林大头咄咄逼人,大有一副王为不喝酒就不作罢的架势。   王为四下瞧了一眼,见余淮水坐在一边抱着一坛酒独饮,想着这女人家喝的酒大多不烈,便一指余淮水道:   “我实在不会喝酒,可也不能扰了兄弟们的兴致,等我去和那位姑娘讨杯温和点的酒来,别等守夜醉了大人要怪罪。”   林大头冷幽幽地盯着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去。深感掉进了狼窝的王为蹙着眉头转过身,向一旁的余淮水走去。   这小地方的衙役就是靠不住,早知道便不来这一趟了。   “姑娘。”   王为唤了一声,脸上堆笑,他原本还有些不屑于这女人卖了臧六江的行径,如今看着那张乖巧的脸,还是觉得他要顺眼些。   “大人。”余淮水一双圆眼雾蒙蒙的,像是醉的有些迷糊了:“真是多谢官府的恩情了,寨子里的百姓都盼着这一天呢,大家高兴坏了… ”   说罢,他还伸手用衣袖抹了一把眼角。   王为有些别扭,他年过三十在老家也有家事,知道该与这些女人家保持距离,可瞧着余淮水这副委屈可怜的模样心里也不是滋味。   “姑娘别哭,这些日子… 哎!也苦了你了。”   王为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深知一个姑娘落入土匪窝是怎样的境遇,能独独嫁给匪首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那些个衙役还说什么东寨不作恶,这都把人祸害成什么样子了。   “我王为也是个说话算话的,姑娘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把你送回老家去。”   安抚余淮水两句,王为将手中酒杯递了上去:“眼下,这寨子里应该会大闹一场,姑娘给我些你的酒,我好糊弄过去。”   余淮水心虚地望了望四周,接过杯子满满倒了一杯。   王为瞥了一眼那坛子里的东西,是小半坛桂花酒酿。   “兄弟,咱们干,干!”   林大头紧盯着王为,见他回来连忙举杯,一张胖脸上别别扭扭的,像是个不甘心的表情。   王为猜想这百姓里定是混入了土匪,想要借机灌倒了他们好外逃出去,这胖子应该就是其中一个。   王为顺势举杯,嘴角勾起一个笑来,心里赞叹自己真是有勇有谋,一口下去,才觉得这酒甘甜可口,确实不错。   “姑娘,好... ”   王为回过头去,想向余淮水夸一句酒好,一个酒字在嘴边忽悠转了几个圈,转的他头眼昏花,只觉得天地都倒转过来。   “哎哟!”   林大头夸张地喊了一声,接住王为软倒的身子往桌上一放:   “咱们都头酒量怎么这么不济!”   “还真是!”   “我瞧他一本正经的还以为多厉害呢,原来是个一杯倒。”   几个衙役酒意上头,脑袋转不过弯来,还真当这外来的都头是酒量差,竟还顺着林大头的话挖苦起王为来。   “姑娘,你那是什么酒呀!”   林大头大声地问了一句,余淮水觉得他演的夸张,有些憋不住笑。   “咳... 桂花酒,你可别喝了,怕你也醉了。”   林大头一副不信邪的直楞样,抻着脖子过去要了一杯:   “我可不信这么一杯能放倒了我,也就能放倒这些吃公家饭的!”   “哎!”   小衙役们本就喝了酒,一听这话纷纷围了过来:   “这话我不爱听,给我来一杯!”   “我也尝尝!”   余淮水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将眼前的酒杯挨个倒满,随后他朝着林大头暗地使了个眼色,林大头一愣,重重地点了点头。   “来,咱一起喝!”   林大头吆喝着,一举杯一扬脖,一杯酒在余淮水震惊的目光中便滋溜下肚了,身边的衙役看他如此爽快,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哎呀,畅快畅快,真嘶好酒..... ”   “你怎么大舌头了?我怎么也大舌口... ”   几个口条不顺的小衙役这才察觉不对,七歪八扭地要在外跑,守在一旁的百姓跟土匪哪能让他们有这个机会,大伙一拥而上,几下就把他们摁住了。   “林大头!”   那边热火朝天地绑着衙役,这边余淮水急急忙忙地凑到林大头跟前:   “谁让你真喝!没瞧见我给你使眼色?”   林大头努力睁着一双小豆眼,迷糊地看不清东西还要害臊地挠头。   “我当嫂夫人是让我嚯的意… ”   话说了一半,林大头两眼一翻,咕蹬倒地了。   天全然黑了下来,臧六江被关在小小的笼车里三晃两晃地下了山,一路晃进了府衙大门。   “臧六江。”   朱有德得意地坐在堂上,一拍桌案,摇头晃脑道:   “本官早说过,你有一天会落在我的手里。”   臧六江咧出一口白森森的牙,他眉峰抬得很高,是个十足挑衅的模样:“真好,我都替你高兴。”   “哼!”   朱有德知道臧六江这是在嘲讽他,一张脸垮了下来,他正要发怒,眼珠却滴溜一转,又贼兮兮地笑了起来。   “能生擒了你,可也多亏了你做的恶事,来人啊!本官已经擒了这土匪下山,把人带上来问话吧!”   臧六江听得一头雾水,便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他回头去看,见傅明劈手抢过旁边衙役手中木棍,迎头便向他砸来!   臧六江吓得囫囵一翻,那木棍轰然砸在地上,应声断成了两半。   “你个日了狗的王八蛋!”   傅明见他还躲大骂一声,举着那半截木棍还要再打,朱有德使了个眼色让一旁的衙役拦下傅明。   傅明躲了两把没有躲开,不甘心地挣扎骂到:   “你把我三弟呢,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宰了你这狗货!”   臧六江觉得这突然发难的人长得实在眼熟,绞尽脑汁地想了半晌,这才想起傅明是谁。   这不是余淮水那个哥哥吗!   被捆得像个粽子倒在地上,臧六江觉得有失体面,连忙一个翻身跪起身来,对着傅明扬声就是一句:“舅哥好!” 第34章   堂上一时静的可怕, 一屋人眼神提溜乱转,在傅明与臧六江之间来回徘徊。   傅明一双眼快瞪出血来,他还当臧六江是在嘲弄他,扬手便把那半截棍子猛掷过去:   “你他娘的放什么狗屁!”   臧六江一个猛躲, 生怕那棍子砸在自己脸上, 好歹生了张不错的脸能吸引余淮水多看两眼, 若砸坏了可怎么是好。   棍子落地滚到一边,他这才发觉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连忙顺着自家舅哥改口:“对对对!我放屁!”   傅明觉得自己快被气的死过去了,伸手去抢旁边衙役的木棍,那衙役不肯松手, 堂上乱的如菜场一般,好不热闹。   “肃静!肃静!!”   朱有德看不下去, 举起惊堂木来在书案上重重拍了两下, 这才稍稍抑制了喧闹。   “傅老弟,消消气。”   朱有德假惺惺地一摆手,朝吓缩在一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群小厮立刻围拢上去,端茶拍胸地替傅明顺气。   “大人!”傅明着急余淮水的下落, 一把拨开眼前的小厮跪在堂下:“就是这厮在山上劫走了我三弟,我亲眼所见,断断不会认错!”   臧六江想要解释下自己与自家媳妇儿是情投意合, 可又怕朱有德听见了再转头回去为难余淮水,只得心虚地瞥着傅明,可被傅明当做是别样的挑衅,狠狠瞪了一眼。   “不急不急,数罪并罚, 本官一定还你弟弟一个公道。”   朱有德捋着胡须,支开一条三角眼,满满的算计:   “不过... 你密谋以私盐之事擒下匪首,此心是好,可也害了本府衙的都头和几个衙役,这事... 本官不得不追究。”   “什么?”傅明皱起眉头,他只给朱有德献过一计,计在这土匪窝里藏下什么官货,再找个由头抄了匪窝,师出有名地除了这帮祸害。   可他从没说过什么私盐,更不知道什么被害了的都头衙役。   “傅明!我们老爷仁厚,念在你提议有功,只关你几天,不会追究你误害府衙差役的罪名!”   师爷提高了声,更直白地表明朱有德要卸磨杀驴。   “什么罪名!”   傅明从未听过世上会有此等荒唐之事,不由得怒上心头:   “我弟弟还没找到!你还要寻个子虚乌有的罪名把我关进大牢?!”   “大胆!”朱有德一拍惊堂木,瞪起眼来:“本官说过会给你一个交代,你却污蔑本官?”   傅明还要再辩,朱有德却猛一抬手,高声喝到:“臧六江匪性不浅,危害一方,给我叩了镣关进大牢!”   “傅明其人辱骂朝廷命官,罔顾礼法,一并关去好好反省!”   “大人!我们少爷冤枉啊!”   小厮哪肯让自家主子进大牢,连忙喊冤,几个脑袋磕下去没有见效,便起身去阻拦逼近的衙役。   可家里的下人哪敌得过五大三粗的衙役,几个小厮鹌鹑似的被衙役押到一旁,傅明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两下便被押扣在地。   “傅公子放心,那批衙役是知府调派而来的,上头若是问责,咱们也得给出个结果来,待风头一过,自然会还你清白。”   说罢,也不管傅明是个什么反应,朱有德草草地一挥手,所有人便被衙役粗声粗气地押下堂去。   “老爷...咱没必要为难那傅家的少爷吧?”   师爷一头雾水,见朱有德眯缝着眼,便倒了杯热茶,小心翼翼地递到他手中。   原本,县衙也只是想借着傅家公子哥的由头,一举铲除了臧六江这个油盐不进的刺头,结果眼下朱有德却来了这么一出,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咱们这地界,地也不肥,也没什么盛产...”   朱有德吸溜了口茶水,长叹了一声:“捞不着油水,这手底下的人也不肯好好做事,咱们总得多想想法子。”   “您是说...”师爷小心翼翼地搓着手,心里有个隐隐的猜测。   “私盐可真是个好东西啊...”   朱有德笑眯眯地用茶盏盖子剐蹭杯口,听着这清脆的声儿,他便如同听见银钱碰撞的悦耳响声似的,露出痴迷的神色:   “臧六江迟早都是个死,替咱们背了这口锅,也算他自己在地下积攒点福气。”   “傅家的小少爷眼瞅着是找不着了,他那个告状的哥哥一定会不依不饶,这事儿不能闹大,得除了他。”   “臧六江那厮浑的很,咱们也不必多费功夫,将他们关在一处就行,大牢里多乱啊。”   朱有德将茶盏里的茶水一饮而尽,狰狞地笑了起来:“出了什么事,也追究不到咱们头上。”   这府衙大牢条件极差,生锈的外门一开便刮出一股恶臭的冷风来,几个小厮瑟瑟缩缩地不肯往里走,被衙役一脚一个踹了进去。   跌跌撞撞地进了牢房深处,傅明一行人被推搡进一间昏黑的屋里,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条散发恶臭的被褥,环境恶劣可见一斑。   傅明心里还期望着朱有德真能按所说的那般,过段日子就将他放出来,转头便见臧六江也被锁了进来,高高壮壮的一个,缩在牢门边上。   “妈呀!土匪!”   胆小的小厮哀嚎起来,有护着傅明的,有跪地求饶的,还有扒着牢门铁栏求衙役放他们离开的,屋里乱作一团,喊叫声在牢房里回荡个不停。   “奶奶的!都闭嘴!”   听见屋里的鬼哭狼嚎,衙役返回身来用木棍狠狠地敲了两下栏杆。见臧六江缩在门前不动,他心里疑惑,可想起师爷递来的话,还是摸出腰间的一把钥匙来给臧六江解了镣。   傅明看在眼里,心里凉到了冰点,看来这狗屁县老爷是铁了心要致他们于死地,今晚怕是凶多吉少了。   解了镣,臧六江歪歪脖子,骨骼间发出一串噼啪响声,待舒服了转过脸去,一行人已经母鸡护崽似的护着傅明躲在角落了。   “土土... 土匪!我告诉你!”   被挤在最前头的小厮颤巍巍地指着臧六江,一张白净的脸上写满了惶恐。   “我... 我们家在中原也是有大势力的!”   见这土匪没有扑过来一把掐断自己的脖子,小厮壮了壮胆,卯足了劲儿放了句狠话:   “你还是老实些!不然我们老爷定带人踏平了你们山头!”   “我们人多!也不怕你这混世魔王!”   “你若是轻举妄动,我们就和你拼了!”   “妈呀,他过来了!”   傅明被小厮挤着镶进墙里,终于在窒息前被臧六江从人堆里刨了出来,他宽厚的巴掌上下捋了一遍傅明的胳膊腿,确认无恙后,重重地松了口气。   多亏没事,不然余淮水又要跟着揪心。   傅明被他拧着胳膊,脸上露出一丝临死前的释然,他心一横,朝着身后的小厮一挥手:“用不着你动手,我自己来,你们给我在这梁上搭根绳子,我一脖子吊死就行。”   “少爷!”   “不行啊少爷!我跟他拼了!”   这主仆情深的大戏还没开唱,臧六江就赶紧掐断了锣鼓点,他一扳傅明的肩膀,正义凌然道:“舅哥,关大牢咱也不能轻生啊。”   “什么?”傅明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他上下打量臧六江的打扮,虽说粗犷豪放,可也不像是个脑子不灵光的。   “我与淮水。”臧六江压低了声儿,怕被外头的衙役听见:“我们成亲了。”   臧六江新媳妇儿见公婆似的正了正自己的衣襟,可他脚上还带着镣,实在不像个体面人家。   “... ”傅明一张脸由青变白,又由白转黑,半晌才不确定地重复道:“你... 和余淮水?”   “是啊。”   “你们两个,成亲?”   “千真万确。”   “不可能!”   傅明一声大喝,奋力挥开了臧六江搀扶他的手,脚下不稳,傅明叫满地干草绊了个跟头,一伙人急着扑上去扶他,混乱里还能听见臧六江混在里头的那句:“舅哥你没事吧!”   “你给我闭嘴!”   傅明恨不得脱下鞋来抽这不要脸的两耳光,他一月前才带出门的清清白白的三弟,转眼就跟个彪形体壮的汉子成亲了?   不可能!他傅明绝不相信!就是从楼上跳下去,就是关死在这牢房里,他也绝不信一点!   “余淮水人呢!”   刚刚气昏了头,傅明这才想起问余淮水的安危,臧六江搓着手,有些讪讪地笑:“被扣在寨子里了。”   “哪个乌龟王八蛋扣的!”   可不就是您吗?   臧六江没胆子说这句,跟着傅明骂了两句朱有德,这才换来自家舅哥几个好眼色。   夜风卷过空荡荡的府衙门前,一路刮上山岗,簌簌略过松柏枝丫,扑在了余淮水屋门的门板之上。   余淮水体力不济,叮嘱过如何藏盐后便被翠翠几人赶来睡觉,他自知自己也干不了多少重活,也不推脱,老老实实地回屋休息。   屋里没有点灯,也没烧火,黑漆漆冷清清的,余淮水摸索着点了蜡烛,屋里才见了小小的亮光。   虎头苗刀的刀鞘还在臧六江身上,精亮苗刀被余淮水搁在床边,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余淮水钻进冰凉的被窝里,屋内烛火跳动,静的吓人。   许久,一只手伸下床来攥住了苗刀,被子铺开,厚实地裹上刀刃,一条不够,床单、绒褥、外衣,一层一层包裹而上,终于是包的再没了伤人的可能。   余淮水将那刀横在身旁,犹豫片刻。用力地抱住了层层被褥下的苗刀,一如抱住了平日里会躺在身边的那人一般。   长舒了一口气,余淮水终是沉沉地合上双眼。 第35章   还没等在朦胧的梦里翻滚几遭, 余淮水便在床上睁开了眼,他身边裹着厚厚被褥的刀没有一丝温度,被窝里还是一片冰凉。   余淮水撑起身,摸摸自己隐约作痛的脑袋, 听屋外响起一阵喧闹声来。   窗外还是黑着的天, 他应当没睡多久, 眼下醒了也睡不着,余淮水打算去外头瞧瞧。   从被褥里抽出苗刀,余淮水将刀身掖进腰带,踩上鞋往屋外去,院里人头攒动, 乡民都抱着衣裳铺了满地,正中生了一人高的篝火, 火舌跳动迸溅出大片的火星。   翠翠见余淮水出屋, 连忙扔下衣裳迎过去,脸上不无担忧地问道:“淮水,你没事吧?”   余淮水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刚刚为了引王为过来讨酒,特意抿了些下了药的酒酿进去, 也亏了进肚的酒水不多,不然余淮水现在就跟林大头一般,躺在炕上一问三不知了。   “已经按你说的, 带了一队劝酒的送他们回寨门前了,说是吃醉了酒,也给他们送了几十坛去,眼下应该已经喝上了。”   余淮水轻轻一仰下巴,示意自己知道。打开始他们就没打算扣下衙役, 那些到底是官府的官差,撕破脸面闹起来总是不好的。   眼下主动将王为几人送回,那些衙役才能安心喝下那些掺了药的酒。   寨子里存了不少蒙头倒,够那些人好好地喝上一壶,睡个好觉了。   盐的数量太多,往外运一个不慎就会被发现痕迹,不如引开他们注意,把盐在寨子里好好的藏起来。   “那法子可行吗?”余淮水转头望向院内,大家紧锣密鼓,没有一个偷懒躲闲的。   “可行!”王家妹妹两手湿湿的过来,她手里正拎了一件吸饱了盐水的袄子,很快便有妇人将衣裳取走,挂在篝火旁晾干。   篝火旁支着几座竹筒架子,上头层层挂着吸过盐水的衣裳,正腾腾冒着热气,一片水雾蒸腾。   “等水烘干了,盐就会留在袄子里,任凭官府怎么搜也搜不到咱们头上!”   王家妹妹拍着一双红彤彤的小手,天冷,盐水又沙,只怕今夜大家都要吃些苦头。   为了防止如李成那般在衣裳上留下盐晶,每件袄子中只能融小部分的盐,否则明日搜查时难保不会被看出端倪。   余淮水凑到近前去看铺了满院的衣裳,这些袄子大多是灰布麻衣,臧六江从不苛待手下与乡民,虽说衣裳样式单一老旧,也都是续了厚厚的棉花的。   亏了这些衣裳都是极厚的,才能饱饱的吸进盐水。   也亏了衣裳的数量之多,这个方法才得以实行。   跟着忙了几个时辰,余淮水抬头望向山边,那里隐隐见了白光,是天要亮了,一旁打瞌睡的小哑巴被他喊醒去牵大黑。   “翠翠,我来的时候晚,认识的人不多,答谢的事... ”   余淮水摸出身上所有的银钱来,偷偷地塞在翠翠手里,苍白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不能让你们白白遭这趟罪,你只当帮我个忙,替我跑一趟。”   “淮水.... ”翠翠也不推脱,收下了钱攥在手里,脸上是一直没有消散的愁色,她酝酿半天,终于是问道:“就非要下这趟山吗?”   “要下。”余淮水颈上支着的脑袋硬硬地点了点,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小哑巴已经牵了大黑过来,有些局促地站在一旁,大黑喷着马嚏,一对儿黑亮的眼直勾勾盯着余淮水腰间的刀。   “这事儿单凭咱们管不了,我得下山去找人帮忙。”余淮水接过大黑的缰绳,努了努劲翻身上马。   不会骑马也是个大麻烦,待臧六江回来一定得好好学学。   “等衣裳烘干了就按平日里的习惯挂回橱子里去,记得一定把这院里的沙土翻上几遍,别留下痕迹。”   “不要与他们起冲突,也不要落单,安全才是上策。”   余淮水又叮嘱许多,翠翠一一应下,他这才一抖手中缰绳,在众人目送中向寨子后山去了。   寨子后山背阴不见太阳,又少有人去,荒草生了半人高,草下还有积雪,大黑的蹄子踏在雪上走的不是很稳。   又一次打滑踉跄,大黑焦躁地甩了甩脑袋,余淮水抱紧他的脖颈,看了看尚未亮透的天色,轻轻一扯缰绳示意大黑小声些。   前头见了火光,县衙没有放过这偏僻的寨子后山,就连小路都有派人把守。   余淮水打起精神,拽着大黑缓步经过,却见只有一个年岁不大的衙役倚在一块石头下打着瞌睡。   地面散落着几把长矛大刀,应是不止他一人在此,其他同僚大抵是被喊去寨门前喝酒了,这个小衙役怕是被特意留下看路的。   一人一马慢慢趟过睡着的衙役,待离得稍远些,余淮水这才轻打马鞭,飞一般的蹿进了林中。   风略过干枯的草地发出一阵沙沙的响,打着瞌睡的小衙役惊醒过来,望向风来的方向,那林中只有幽幽的黑。   林子里没有积雪,大黑宛如一道虚影在林间穿梭,它似乎知道要去哪里,朝着山下疾驰。   “大黑,我们去找臧远。”   余淮水不放心地扯了扯他的马鬃提醒,大黑应声回过头来,黑亮的眸子倒映着他满是忧心的面孔。   天逐渐亮了,大黑也挑了平稳的路走,余淮水累的厉害,趴在颠簸马背上合眼小憩,冷风拂过他的后背,余淮水这才知道一人骑马是这样的冷。   忽然,大黑猛地刹住了脚,余淮水随着惯性前耸撞在了他的脖颈上,抬眼望去,林中不知何时有一对儿泛着绿光的兽瞳,正随着他们的奔跑移动。   这山上的狼怎么会这样多?   眼下不是纠结狼来处的时候,余淮水的声音有些颤抖,攥着缰绳的手却很稳:“大黑,咱们冲过去。”   大黑打出一声响亮的马嚏,朝着前方狂奔而去,林间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如影随形,朝着大黑的方向追来。   下山不比上山容易,速度太快是极容易失足摔倒来一个人仰马翻的,可狼的重心低,下坡路上跑着比马要快上许多,身后逐渐追来爪子刨地的窸窣响动,余淮水一颗心在胸膛中不安的震响,不由得回头去看。   几匹狼或近或远地追在大黑身后,跟在最前的黑狼见余淮水回头,发出野兽特有的粗重喘息,声调挤出它的喉咙像在喑哑地怪笑。   余淮水正欲想个法子甩开它们,那匹黑狼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   它是这群狼中最健壮的头狼,四只巨大的狼爪刨地高高跃起,竟一下扑在了大黑的背上!   大黑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身子一歪差点崴脚倒地,他实在争气,马蹄狠踏进碎石之中溅起一片尘土,硬是站稳了身子继续向前奔去。   这个关头绝不能停,一旦停下就会被群狼包围,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余淮水知道不能再等,他回头看向趴在大黑后背上的黑狼,那匹狼的前爪扣进了大黑的皮肉之中,后腿耷拉在大黑身下,咧着一口寒气森森的牙与余淮水对上了眼。   等它爬上马背,估计那口牙就要扎进余淮水的喉管了。   “大黑!别怕!往前跑!”   余淮水从未与活狼离得这样近,也没有杀过生,可此时他却没有半分犹豫,一把抽出腰间那把无鞘的苗刀,迎头便向那狼婴儿般大小的脑袋狠狠劈去!   “给我滚下去!!”   余淮水用了十成的力,刀刃镶进了头骨之中,血水四溅,黑狼发出愤怒凄厉的咆哮,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张开血盆大口向余淮水大腿袭去。   余淮水怕的两手都在不停战栗,他猛地一避躲开了黑狼的血盆大口,紧接着一刀不成又是一刀,血水飚飞在他苍白的脸上,模糊了他夺目而出的泪光。   夹着马腹的两腿都僵地发疼,余淮水眼见着黑狼气焰萎靡下去,知道机不可失,抬起刀柄狠狠地砸向黑狼前爪!   那匹狼终于怕了,吐出一声唔鸣来想要求饶,余淮水却又是一柄敲在它的头上,将它彻底打下了马!   目睹头狼的惨状,在其后追逐的狼都慢下脚步,不甘地围拢在濒死的头狼身旁。   树林很快遮掩住了它们的身形,再没狼敢追来。   余淮水几乎脱力,抱着那柄满是鲜血的苗刀匍匐在大黑背上,半晌,才用力地扯着衣袖擦了擦自己的眼眶。   接下来的路畅通无阻,大黑冲下了山山路,一人一马鲜血淋漓地奔到了王府大门之前。   “呃!”余淮水翻身下马,腿上却猛地一疼差点歪倒在地,他心里一惊低头看去,刚刚那黑狼虽没咬中,却在跌下马前朝他的腿上挥了一爪,此时腿上正有三道爪痕皮肉外翻,向外汩汩冒血。   余淮水扑倒在门前,用力地拍打紧闭的门板,一口嗓子音哑声沉,几句开门喊的像猫叫似的,惨到不行。   终于有人应声,上次迎门的小丫鬟开了门,被浑身是血的余淮水吓了一跳,失血加上疲惫让他眼前昏花一片,还不等说些什么便脚下踉跄地绊倒在地。   “来了!他真的来了!!快去叫小四爷!”   小丫鬟吓得魂都要飞走了,扑在余淮水身旁替他捂着腿上的伤,周遭的小厮下人乱做一团,有去喊人的,有去请府上医师的,跪在余淮水身旁的丫鬟正欲起身,却发觉有人正在拉着自己衣角。   低头去看,余淮水紧攥着她的衣裳,几个字飘飘忽忽地递到她的耳边:“我要.. 见王爷... ”   “你们... 救救他... ” 第36章   余淮水又陷入了跌宕的梦中, 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梦如一缕蚕丝,弯弯绕绕地缠过那些破碎的记忆,从幼时到如今,杂乱又无序。   余淮水又回到了十岁的那个暑热难耐的夏日。   那一年傅聪傅明爱上了戏水, 傅老爷原本是不许的, 还因此事动过家法, 活活打了两人一顿板子。   可已经半大小子的兄弟怎么会屈服于板子的淫威呢,越是不许便越是要去,终于在一个燥热的午后出了事。   那天真的太热了,入夏的午时,阳光炙烤得屋瓦都蒸腾着热气, 树叶弯曲扭转地缩在枝头,干燥的像是下一刻世间就要燃起来了。   私塾里条件简陋, 没法给这些细皮嫩肉的小姐少爷配上足够的冰, 先生怕热坏了谁家的心头肉,早早便放了学堂,许下人来挨个接回,待到暑热褪去,再另择日子开课。   傅家离私塾半条街的距离, 通常也只在放课时派两个小厮去门前接应,提前放课实在符合傅聪傅明的心意,他们早就坐不住了, 不等私塾先生问明白有无人来接送,便拽着余淮水冲出了学堂。   余淮水那时还是二人的书童,虽说他还想多看两眼书本,可也不敢忤逆兄弟二人,只得卷着毛笔草纸跟着两人往街上去。   午后街上空空荡荡, 连个叫卖的小贩都没有,兄弟俩原本想出来逛逛街市,眼下打算是落空了。   “要不,咱们去后头游水吧?”是傅聪先提的议。   “不成...”十岁的余淮水跟在后头怯怯的,他年岁小,可还是按老爷嘱咐过的那样,小声的阻止两人:“老爷说了,不让你们去游...”   “你是我们的书童,听那老头子的作甚!”   傅聪生的高大,朝着余淮水一叉腰一瞪眼,余淮水便不敢吱声了。   傅明是最爱游水的,兄弟二人一拍即合,当即便领着余淮水向河的方向去了。   傅家后身有一条很漂亮的河,沿岸河水不深,大概齐了兄弟二人的胸口,水里常年生着荷叶,等时令对了还会开几朵艳粉的荷花。   刚到河边,傅聪傅明便迫不及待,一溜脱得干干净净,扑通扑通地下了水。   河边没什么能遮挡阳光的地方,余淮水又不敢离开,只得缩在河岸的石阶上,瞪眼瞧着这两个要命的少爷。   余淮水打小就生得白嫩又体弱,还不足半根香的功夫,他便热的满脸通红,顺着尖细的下巴颏往下淌汗。   傅聪傅明两人泡在水里,头对着头不知在商量什么,有些坏的嘻嘻笑着,余淮水热的难受,回头去寻这河岸边有无遮光的大树,想待在阴凉里也能好受些。   可他再一回头,傅聪傅明已经不见了。   “少爷?”余淮水霍地站起身,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扫过河面,粼粼波纹荡进了青绿的荷叶丛中,再也没有了声息。   “少爷,你们别吓我...”   余淮水真的怕了,乡里都在纷传,说这水里有拖人下河的水猴子,莫不是一个转头的功夫,这傅家两个兄弟就被那不知真假的邪物给拖走了吧?   他怯怯的摸到河岸边,伸着脑袋往水面下瞧去。   “哗啦!!”水面下爆开一大团水花,水下憋气伏击的二人跳出水面,一把就将余淮水给拖了下来。   余淮水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便一头栽进了冰凉的湖水中。   河水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口鼻,余淮水拼命地挥舞双手,想要让身旁的傅聪傅明拉他一把,可他反应太激烈了,吓了两人一跳,等意识到余淮水真的够不到河底站不直时,两人这才合力将他推上了岸。   余淮水薄薄的肚皮都被河水撑得鼓起来了,稀薄的胃液混着湖水喷出口鼻,他趴在河堤上哇哇地吐了起来。   傅明觉得不对,连忙拽着一脸懵的傅聪上岸,去帮余淮水抹背拍胸,看他吐得差不多了,二人也不敢继续想架着他回家。   可他们怕被傅老爹瞧出端倪,两个愣头青兄弟又把余淮水拖到了太阳下,让暑气蒸干了余淮水湿淋淋的衣裳。   任谁也受不了这样的折腾,傅聪傅明不懂,可祸却是实打实地闯下了。   当日夜里,余淮水便发起了高热,小小的一个人缩在被窝里粗声粗气地喘,等傅家夫妻赶过去时,那脸蛋已经烧的发红发紫了。   “我们没干什么!”   对着傅老爹的戒尺,傅聪一口咬定他们三人就是什么都没干,余淮水的发热也只是暑气太重导致的。   傅老爷怒急了还要再打,傅夫人已经泪眼婆娑地进了祠堂,她手绢都哭湿了两条,惶惶地抓着傅老爷的手:   “淮水已经烧的说胡话了,咱们哪还对得起余家啊...”   “就是个书童,何苦这么打我们骂我们...”看着自己老娘偏心,傅明跪在堂下小声嘀咕,声音虽小,却也落进了傅老爷的耳朵里。   那真是一顿毒打,生生打断了三根戒尺,打的傅聪傅明直到余淮水退烧都没能下地。   现在想想,傅老爹应当就是在那一日将余淮水的身世告诉了傅聪傅明,自那以后,傅家兄弟便待他更亲了。   余淮水自然不怪傅家兄弟,那时他们也才十多岁,哪里懂得体弱不能见生水的道理,只是由着性子的闹罢了。   可当他烧的昏乎乎躺在床上,听着耳边傅夫人为了挨打的傅聪傅明小声啜泣时,他心里总有些小小的期许。   若是从未见过的爹娘还在,若是世上还有与他亲属相关的人在,是否也能如此担忧地替他哭一哭呢。   不是为了愧疚,也不是为了可怜,单单是为了他这个人,哭一哭。   时间跃过余淮水滚烫的额头,攀上他小小的渴望,化作一缕清风,刮过了王府的珠帘床帐。   床上的余淮水醒了,可他眼皮很沉,沉的他睁不开眼去瞧瞧床边说话的几人。   “居然真的能下山...不是说官府把他们寨子都给围了吗?”   “小四爷你真是神了,你当时与王爷说要出门去接人,王爷还不肯放咱们出去...”   “哎哟,怪吓人的...你看他那腿,肉都烂了,多亏是来了咱们这儿...”   王爷,下山,寨子...   几个词钻进了余淮水紧闭的眼皮,一同发力,硬顶着他睁开了眼。   周围一圈发出一阵惊呼,齐齐地围拢上来在余淮水跟前嘘寒问暖,坐在一旁的臧远慢了一拍,是听见下人的呼喊这才反应过来。   “醒了?烧了三天,我还当你醒不来了。”臧远摸摸余淮水还有些烫的脸,细致地替他掖好被角。   “臧六江他...”   余淮水等不及,张口便要说话,这才发觉自己这把嗓子破风箱似得哑,四个字转了六个音,压根听不出说的是什么。   臧远却知道他担心什么,嘱咐一旁的小丫鬟去热一碗药来,沉吟片刻,才挑拣着话说道:   “朱有德他们手脚太快,消息也没能传出来,你来了我们才知道寨子出事,眼下...臧六江他已经被扣押送去知府那边受审了。”   “不行!”余淮水顿时急了,那知府摆明了与朱有德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臧六江有命去,怕是没命回。   “王爷,咳咳!王爷呢,我去求他...臧六江也给他卖过命啊...”   余淮水扯着嗓子,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捂嘴用力咳了两声,这才发现自己伤了喉咙,在掌心吐出小片的血来。   “王爷已经派人...去劫车了。”   臧远的眉心也是紧蹙的,他不是什么大罗神仙下凡,这样的祸事临头,他也不知该如何面对。   “劫车?”余淮水一愣,没想到王爷竟会派人去劫官府的车,这一劫,臧六江从此便是逃犯了。   “私盐买卖是大罪,这事已经层层递上去捅到圣上耳朵里了,若是想要臧六江活命,只能如此。”   门外响起王爷冷硬的声音,他仍是半幅面具遮面,脸上阴晴不定地盯着床上的余淮水不放:“你也老实些,带刀闯王府,你胆子真是不小。”   余淮水自知莽撞,应当是臧远提前嘱咐过王府上下,否则他可能已经是个尸首分离的下场了。   “我会把那厮带回来,你在王府里好好养着,别再生事,等他回来,你们便离开此处。”   王爷仍是淡淡的,给余淮水搭了唯一活命的独木桥。   “那寨子里的人怎么办?”   余淮水知觉不对,他们拍拍屁股走了,大不了隐姓埋名找个地方躲起来,可寨子里的老幼妇孺本就势弱,没了臧六江撑腰,只怕会被扣上草寇的名头,成一批没有清白的冤魂。   王爷只是用疏离而又怪异的目光打量着余淮水,半晌,他才开口回道:“眼下你还有心思顾忌旁人?管好你自己。”   “那都是人命!让我回去告诉他们报个信,好歹逃一条生路!”   余淮水爬起身来,他似乎明白了这个高高在上的王爷什么用意,臧六江被劫走,那府衙为了给圣上一个交代,必然会覆灭了整个寨子,他是要用寨子里上百号百姓的命来换臧六江的命。   “齐二,看好他。”   王爷不再多言一甩袖袍向屋外而去,余淮水还不甘心,踉跄着下床要去拦他,齐二长刀一挡,用刀鞘重重地搡了余淮水一下。   余淮水本就有腿伤,被这一搡倒在地上,臧远担忧地立在一旁,却始终没有出声。   性命间的交换从由不得人,要谁生要谁死,哪里说的清值不值当。 第37章   王爷前脚离开, 后脚臧远便被找来的小厮一同叫走了,余淮水一人在床边坐了一夜,最终被臧远贴身的小丫鬟发觉高热复发,蔫蔫地在床上躺了两日。   他身子本就不太健壮, 眼下受了伤底子更虚, 腿上的伤虽有府上的医师照料, 可也没有好转,血水凝固后不见结痂反倒感染流起脓水来。   臧远时常来看望余淮水,也递一些寨子里的消息进来,说官兵衙役接连搜了两天,连寨子里的地都翻开了, 也没瞧见一粒私盐。   “刨吧,把地都刨开也省的来年开春犁地了。”   臧远有意逗余淮水, 可他昏沉的视线里余淮水只嗯两声, 还是木头似的一动不动,连带着他也跟着郁闷起来。   “他们要回来了。”臧远继续开口:“你若是一直这样,臧六江回来又要说我没做好哥哥的本分照顾好你。”   余淮水还是没有什么动作,只是讷讷地笑了笑,望着床帐上的珠帘愣神。   他不是迁怒, 虽说平日里臧远嘴上贬损臧六江多些,可说到底,臧六江仍是他的弟弟, 在这样抉择的关头选择自己的亲人,实在是情理之中。   可余淮水心里总是闷得厉害,也许还有伤的缘故,他有心要回应臧远的体恤也提不起精神,只能做些礼貌的表面功夫。   臧远明白余淮水眼下的烦闷, 索性不再多留,让他自己待着或许还能好些。   臧远一走,屋子里便更安静了,静的余淮水听见自己耳朵里的血管在鼓鼓作响,他有些怕这样的安静,索性摸过床边的拐杖来,一瘸一拐地往外去。   齐二和贴身伺候臧远的小丫鬟还守在外头,见余淮水出来,齐二先有了动作,他公事公办地伸手一挡:“王爷吩咐,不许您外出生事。”   余淮水被他一挡下意识地皱起脸来,仰头看看这个石头人般的齐二:“我要出去走走。”   “不行。”齐二横在余淮水眼前像是一堵墙,粗壮身子上方方正正一张脸,一如他直愣的行事作风:“不能出去。”   “他不出来走走,在屋里迟早把腿给憋坏了。”   余淮水还未发作,一旁的小丫鬟先急了,她两道眉毛立起来,挺凶地捶了齐二的后背一把:“方脸!你给我让开!”   “什么方脸!”齐二一瞪眼,彪悍的面相却对这个小丫头没什么威慑,他心虚地瞥了一眼余淮水,又很快的把视线收了回去:“宝环,你别在外头乱叫!”   “你嚷什么!”宝环显然经常与他呛嘴,一猫腰从齐二身旁挤进屋中,理直气壮地一搀余淮水的胳膊:   “伤者为大,他只说出去走走,又没说要插了翅膀飞到天上去,你不放心,我陪他去就是了,别那么小气!”   齐二嘴笨,一向辩不过王府里这些伶牙俐齿的丫头,见宝环搀着余淮水就往外走,他也只地让开路,闷声沉脸地跟在后头。   “小四爷吩咐了,只要不出这院儿,什么都由着你。”   宝环边小心搀着余淮水边狡黠地眨眨眼,圆圆的脸蛋上露出笑来,让余淮水生出一丝亲切。   “多谢你。”余淮水杵着拐慢慢地往前挪,他大腿抽痛使不上力,走上几步还要换做单腿蹦,三人龟速在光秃秃的花园里闲逛,瞧着有些滑稽。   “不过方脸说的是,外头不太平,你还是好生待在我们府里,王爷将你留下肯定有他的道理。”   余淮水这几日的模样宝环看在眼里,见他愿意说话,便顺势劝他想通些。   “怎会。”提起那个冷脸石心的王爷,余淮水刚见缓和的脸色又沉了几分,颇有些文人酸气道:“王爷吩咐什么我照做便是,我们山寨莽夫自然要懂得王爷的道理。”   宝环听不懂他的话外音,可也能听出余淮水大抵是心情又不好了,只得连忙说些日常吃食之类的转开话头。   倒不是她多么善良热忱,只是臧远待余淮水好,她便跟着对余淮水好。   王府里的鱼池引了温泉水,冬日里也没有成冰,几尾鲤鱼在水中迟缓地游着,余淮水立在池旁看,宝环便跟在旁边细数这几尾鱼的来由。   宝环是个很伶俐的丫头,与傅家里的小坛是一路性子的人,看她眉飞色舞地说些琐事,余淮水的思绪也逐渐安稳下来。   余淮水不是无情的人,寨里的人待他好,他不能什么也不做空看着他们成了亡魂,至少得报个信出去让他们挣一挣命才行。   他知觉臧远与王爷有些情谊,也许求一求臧远会有转机。   思及此处,余淮水抬手拍了拍还有些发热的额头,有些懊恼自己病了思维竟这样迟钝,臧远在眼前时不记得求,等人走了才想起这回事来。   宝环见余淮水狠拍额头,还当他是又不舒服,刚想拉他回房休息,便被余淮水拽住了袖角:“宝环姑娘。”   “啊?”宝环还是头一次听余淮水喊她,有些意外地停下脚来。   “劳烦你带我去找一趟小四爷,我有事想要找他。”余淮水又露出平日里那副老实模样,宝环不忍拒绝,便答应了搀着余淮水往臧远的院子里去。   可进了院,宝环却不敢上前,此时院里正站着几个面色不善的高壮男人,一见他们,锐利的目光便纷纷刺了上来。   “你们怎么在这儿?”   这回是齐二开了口,他显然认得这些人,迎上前去攀谈起来。   “齐二啊。”   为首的男人见到齐二放松了些,朝着臧远屋里抬了抬下巴:“我们带了个人回来,原是打算审审,留不得就处理掉,结果小四爷一见人就扣了下来,眼下正在里头闹着呢。”   “带了个人?”齐二狐疑地望向臧远屋门,偏偏此时屋里传来一声大喝,院里的男人见势如此连忙上了屋阶踹开大门,几个人鱼贯而入将作乱的人摁倒在地。   “你们这群暴徒劫我回来做什么!要杀便杀要剐便剐,犯不着将我扣着审个没完!”   余淮水挪上屋阶,越听越是觉得这声音尤为耳熟,余淮水不敢相信,也顾不上宝环的阻拦,扒开人群便往里挤去。   “二哥!”   余淮水看清了被几个大汉押扣在地不停挣扎的人,那人虽说衣衫污糟了些,可的的确确就是傅明!   “淮水?!”   傅明瞪眼瞧着他眼前的余淮水,有些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这才确保不是自己出现幻觉,是余淮水真切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你怎么在这儿!”傅明有些急了,目光落在余淮水的腿上,脸上露出怒色来:“你腿怎么了!他们打你了?!”   刚刚差点被一壶送走的臧远开了口,让壮汉放开傅明,几人虽有犹豫,可还是照做松手,前一刻还苦命挣扎的傅明一跃而起,挡在余淮水的前头满脸凶相。   “二哥别冲动!他们都是好人!”   这月余经历的事不是一时半刻讲的明白的,余淮水连忙爬起身来拦住惊惧交加的傅明,以免真的动起手来,傅明可不是王府壮丁的对手。   “好人?”傅明脸上阴晴不定,仍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周围一圈:“好人就是这种做派?”   “都是误会。”臧远安抚了傅明一句,挥手让屋里的旁人退下,只留了三人在场:“我刚想要与你好好说话,你就突然暴起,差点一壶送我去见阎王。”   仔细想来确实如此,傅明被那伙子粗人劫来时已经如惊弓之鸟了,见他们对臧远如此尊敬,他还想着擒贼先擒王,擒不住一命换一命也是好的。   结果就闹出了刚刚的事来。   傅明终于有些信了,挺不好意思地扶起刚刚被自己踹翻的桌案,一手一个,搀着两人过来坐下。   “二哥你怎么会在这儿?大哥呢,你们没去京城吗?”   余淮水刚落坐便关心起傅明来,傅家到底对他有养育之恩,若是傅聪傅明在这儿出了闪失,那就无颜面对傅老爷傅夫人了。   傅明快言快语,气恼地讲述起他去县衙告状所经历的种种事来,当听见他给朱有德出谋划策时,余淮水一口白牙都要龇出来了。   “是你出的主意?!”   “可不是!”傅明还没察觉异样,啪地一拍大腿:“那狗官当时还把我与一个土匪头子关在一处,那土匪又高又壮,脑子还不灵光!”   余淮水知道那是臧六江,一时有些紧张。   “然后呢?”   “然后那狗官便说要提他去见什么知府,还要牵连着我一同过去受审,走到半路,就杀出一伙人来劫车。”   傅明一脸愤愤,不过乍然提起臧六江来,他才想起转头看向余淮水,目光里有些探究:“说起来,那土匪上来便喊我舅哥,还说自己与你成了亲,可是真的?”   余淮水一怔,有些心虚地瞥了旁边的臧远一眼,人家哥哥就在这儿,若不给臧六江一个名分,是不是不好。   可若认了,只怕傅明又要闹个没完。   臧远反倒替余淮水做了决定,他开口道:“哪有的事,你莫听他胡说,那土匪人呢?”   傅明不疑有他,放心地拍拍心口:“那便好了,人?人应是回不来了。”   “我瞧见他被人一刀捅死,还想着若淮水真与他做了夫妻,怕是要当傅家的第一个鳏夫了。”   静,一下子静的出奇。   傅明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去,便见余淮水一张脸已经吓得青白一片,睁着一双圆眼直直地瞪着他,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打着哆嗦的字:   “你说什么?... 死了?” 第38章   傅明没想到余淮水会是这样的反应, 瞬间有些懊悔与他谈论这些,还当他是被吓到了,赶忙开口安抚:   “我瞧着你们应当是认识,他还与我提起过你, 你也别太忧心, 说到底他也是土匪, 你.....”   傅明话还未尽,余淮水便嚯地站起身来,蹒跚却依旧脚步飞快地向外冲去。   “淮水!?”傅明被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想要跟上,可沉默许久的臧远却用力拽住了他, 那个力道大的出奇,不像是这样瘦弱的人会有的。   傅明惊讶地回头去看, 见这个一直眯着双目的男人此时睁圆了眼, 漆黑无光的眸仁里紧紧囊括着他的身影:“他出不了事,你不准走,把详细说个清楚。”   臧远这副模样有些渗人,傅明没敢甩开,只得忧心地看了一眼余淮水远去的背影, 哎地一声坐了回去。   “也没有多详细,你们安排了人去劫车,与押送队伍起了冲突, 那时太乱了,我只记得那个土匪叫人捅了一刀躺在地上就没了动静,接着就被套了麻袋绑到这儿来,我想看细些也看不着啊。”   傅明烦躁地两手挠头,又看了一眼屋门外头, 那里已经没了余淮水的身影,连带着外头的宝环也不见了。   他只得转头问臧远:“到底怎么回事,总得让我知道些底细吧?”   “我刚骗了你。”   臧远脸上凉凉的,似乎是在生气,话也说的不好听:“他们确实成亲了,还挺恩爱,你三弟大抵是受不住出去找人问话了,”   “你当哥哥未免太粗心了些,即便只是个余淮水的点头之交死了,也不能如此寡情的说些什么‘那就好’的话吧。”   傅明怔愣半晌,被臧远批的有些挂不住脸,也一时接受不了自家添了一个土匪女婿的事实,可眼下总得将余淮水带回来看好,莫要做了傻事才行。   思及此处,傅明懊恼地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嘴,边骂着:“我这张破嘴...”边匆匆向外追。   屋里只剩了臧远一人,他脸色沉沉地掐了掐手指,又摸出几枚铜板不停摩挲,半晌,他恼恨地一捶桌面,向外而去。   不是他算出了什么,结果恰恰相反,仍是如往日一般的结果——与王爷相关的一切,总是算不出来。   自打两人相识那天起,臧远就从未算出关于那人的任何消息,连带着有他参与的事,掐算结果也大多模棱两可,含糊不清。   臧远烦躁地掐着指腹,快步追上了前头的傅明。   长廊上响起快速的拐杖咚咚敲击声,余淮水走地飞快,宝环心里后悔刚刚不该放齐二与那群人回去复命,看余淮水这副模样也不敢使力去拦,只得心急地追在后头。   急躁的步子在池中木桥上飞快略过,一池锦鲤没了刚刚悠闲的模样,惊慌的四散开来,溅起一片水花。   两人一路冲进王爷内院,宝环吓得脸色都变了,拉拽着余淮水的衣裳急切劝道:“咱们不能随便进呀,王爷怪罪下来是要杀头的!”   余淮水停下了脚,他两腮咬的死紧,也清楚自己即便想去问一个究竟也闯不进院里,院里大把的守卫不是摆设,哪会由着他随意进去。   此时,已经有几个面目严肃的守卫看了过来。   余淮水低头瞧了一眼与这事毫不相干的宝环,一捏她的手腕道:“你站远些,别连累了你。”   说罢,余淮水咬咬牙扔了拐杖,一掀袍摆跪在了院阶上,扬起一把刚好了的嗓子高声求道:“草民余淮水,求见王爷!”   宝环立在一旁走也不是拦也不是,只能缩手站在一旁,看着院里守卫横眉竖眼地逐渐靠近。   “干什么的,王府里容得你放肆?”   “快把他拖下去,别扰了王爷。”   几个守卫正欲上前拖人,便见傅明带着臧远匆匆过来,小四爷在王府里也是座上宾,守卫不敢怠慢,拉拽余淮水的空档还要向他问好:“小四爷。”   臧远脸色不好地上前,他看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可也大抵知道是余淮水闹起来了。   “他腿伤了,你们这么拖人作甚!”   傅明见几个守卫对余淮水动粗,连忙上前护人,守卫顾忌着他们是臧远带来的也不敢太过粗鲁,可又不能由着余淮水在这里吵着要见王爷,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想将他抬走,院里的门却已经开了。   “我说过,你莫要再生事了。”   王爷负手立在门前,瞧着余淮水的目光里有一丝怒意与厌烦,院里的下人守卫见王爷动怒,纷纷噤声跪地,生怕被无端波及。   “王爷。”余淮水一个脑袋叩在地上,姿态做的极低,说出的话却让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王爷曾许诺要带他回府,草民身份卑微可也信服王爷金口玉言,断断不会是随口一句便打发了草民,眼下劫车的队伍已回,草民求问,他人在哪里?”   王爷没有说话,只是用凉又薄情的目光盯着跪在阶下的余淮水,半晌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扬声道:“你是在质疑本王?”   “草民不敢。”   余淮水的额头抵在石路冰凉的青石板上,微微的凉意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吐出的字也又冷又硬:“草民只想求一个真相。”   “好。”王爷仰起脸来,瞥了一眼默不作声立在院前的臧远,朝着屋内扬手喝到:“齐一,把那东西给他。”   屋内的齐一微微一怔,很快便收敛了神色,上前两步,将手中一物抛进了院中。   齐一手下分寸极好,那东西摔在地上,借着力道滚过青石板路,晃晃悠悠地停在了余淮水的跟前。   跪在余淮水身侧的傅明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只一眼便瞪大了双眸,一把摁住了余淮水的脑袋不许他抬头。   “王爷。”傅明知觉眼前的王爷定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货色,替自家弟弟说些软话:“我这弟弟书读的太多,人也愚笨,王爷莫要怪罪他,这东西...... 也别看了。”   “二哥!”傅明记忆里一向乖顺的余淮水犯起犟来,两手撑地拧动脖颈,硬是要摆脱傅明压着他脑袋的手掌。   “淮水你糊涂啊。”傅明有些急了,咬着牙加重力道压着余淮水的后脑,在他身旁小声说道:“得罪了王爷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昏头了!?”   “我就看一眼... ”余淮水咬着一口气那般紧咬着牙,他弓起背来猛地后撤,额头在石砖生生磨出一道血来,仿佛一只困兽般粗声粗气地喊:“让我看一眼!!”   今日的余淮水彻底颠覆了傅明心中的那个懂事儒和的形象,他从前也有过闹脾气的时候,可从未如今天这般,像是生生变了个人。   余淮水挣扎地见了血,傅明只得松手让他抬头。   那是一个被布包裹严实的圆球,布料是黑色,却仍能看出异色的湿润,它一路滚过来蜿蜒出一条斑斑血路,一眼便知其中包着的究竟是何物。   余淮水的身子僵住了,他额头上磨出好大一片血口,正隐约渗出血珠来,他乱颤的眸仁落在那散发着血腥气的物件上,刚刚还憋着一口气想看的东西,现下却不敢看了。   “这是什么......”   其实不必问的,布料扎口参差不一地支出几缕棕黑的头发,随着徐徐而过的冷风慢慢飘摇。   这包袱里,只会是一个人头。   “这是你要的真相。”   包袱后的点点血痕无声无息地向余淮水蔓延而来,攀上他跪地的双膝,如蛇绕颈,缠得他喘不上气来。   “淮水... ”傅明还想再劝,余淮水却动了。   他拖过那只包袱三两下拆了活结,层层地剥开染血的布料,血腥味愈发重了,余淮水的手颤个不停,终是狠了狠心,彻底揭开了这乌臭的包袱。   偷看的宝环没有忍住发出一声惊呼,立刻害怕地埋下了头。   那真是一个人的脑袋。   这脑袋似乎受过重击,一张面皮被碾地支离破碎,五官都移了位置,血水混合着斩去一半的发丝,乱糟糟地糊在皮肉之间,任谁都不忍多看一眼。   “不会的... ”余淮水胸膛中有如雷鸣,他几近失控,慌乱地伸手将那脑袋搬到了自己膝上,淋淋漓漓的血水染红了他的衣摆,余淮水只顾拨开脑袋耳边缠成一团的乱发。   一只金圈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不可能,这不是他...... ”   余淮水捧着那个脑袋慌了神,伸出手试图抚平那些破碎的皮肉来换一个结果,可那些肉太碎了,只怕华佗在世也拼不出一张脸来。   “淮水!”傅明不忍看他如此,扑上去抢那颗脑袋,余淮水死命护着,两行清泪跌出血红的眼眶,他终是失声哭了起来,紧抱着那血肉模糊的人头,却还是否认:“这不是他!!”   “什么他不他的!给我!”   王爷仍站在那儿,用一种晦暗不明的目光打量着躬身趴地痛哭不停的余淮水,应是听得厌烦了,他开了口。   “真相你也得到了,本王顾念旧情,许你在府上治好腿,再送你与你这... 二哥一同返乡,如此,本王已是仁至义尽了。”   这番话实在听的人寒心,就连与余淮水抢夺手中人头的傅明都不忍再抢,目露怜惜地望着自己狼狈的弟弟。   可余淮水却突然抬了头。   ...不,不对,县衙的人不会杀了他的...   余淮水被逼红了眼,脑海中惊涛骇浪,他却仍是抓住了那丝异样。   县衙为了坐实臧六江的罪名,断断不会在抵达知府衙门前白白地杀了他。   他要臧六江给他顶罪,定会将此事闹得越大越好。   齐一又为了什么带回臧六江的脑袋,若说是动了恻隐之心要带臧六江回乡,也该带个全须全尾的尸身回来,怎会带个血肉模糊的脑袋。   若是为了寻个依据报信,大不了割一片臧六江的衣袍,王爷也没有不信的道理。   不像是为了报信,也不像是心有不忍,更像是为了交差。   是有一个人,非要亲眼看到臧六江死了才行。   是那个人要臧六江永远地闭上嘴,再也吐不出一个秘密。   余淮水额头上的血水终于汇聚成了一道蜿蜒而下,淌过他的眼窝化作一道血泪,滴滴落在了人头的发间。   嘴角黄糖的甜味早已散了,其后由于冤屈升腾而起的苦涩被铁锈腥气代替,余淮水一颗刚刚饱尝过甜蜜的心脏发出悲泣,催着他簌簌落下泪来。   他一双眼跃过排排跪伏在地的下人,视线与阶上的王爷蛮横地撞在一起,声音里带着哭劲,从牙缝里硬挤着问出了声来:   “敢问王爷,何苦要杀了他?” 第39章   “淮水, 不要乱说。”   臧远没想到余淮水敢说出这种话来,也知道他是伤心糊涂了,快步上前拦着他别再口不择言,何况问了, 大概也得不到什么结果。   满院奴仆没人敢抬头偷看, 这样的关头惹了眼, 地上只会多一个血淋淋的脑袋,可不敢抬头,也挡不住他们脑子里胡想。   这冒犯王爷的小子,怕是不好过了。   可王爷竟开口回了他。   “知道太多,命就会短。”   王爷瞧着余淮水的目光毫无波动, 见他脸上堆着恨意,瞧见新鲜玩意儿似的开了口:“你还想知道更多?”   这是句十足的威胁, 就连臧远都不由得浑身一震, 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向高在阶上的王爷。   余淮水抱着人头的双臂都在微微战栗,一口白牙咬的咯吱轻响,血水蛰疼了他的眼睛,他却梗着脖子不肯移开目光。   “我…”   “草民叩谢王爷!!”   余淮水正欲再问,一旁的傅明忽地行了大礼, 高声谢了恩,随后便站起身来,急急地去拉不肯低头的自家弟弟。   再问下去, 余淮水的命怕是也要交代在这里,傅明不能放任他继续深挖下去,皇室想要一个人消失,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倘若真惹恼了这个王爷, 不止余淮水,甚至整个傅家都会被牵连。   “淮水!”见他不动,傅明蹙起眉来,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臂。   “想想哥哥,想想傅家!”   余淮水不甘地攥着手,与傅明僵持起来,他心知自己不该任性,问得再清楚臧六江也不会活过来,可他替那个人觉得委屈,替他觉得不值。   可这天下,从来都是以权利合者,权力尽而交疏。   半晌,余淮水才歪歪扭扭地爬起身来,抱着那个血污的人头向外走去,他脚步踉跄,傅明担忧地跟在一旁搀扶,两人跌跌撞撞,并肩拐出了长廊。   臧远回望王爷的方向,他那双眼明明看不清,却让人觉得有道带刺的目光落在身上。   齐一向前几步挡在王爷身前,攥着腰间佩刀的手轻轻一动,露出一丝白刃来。   久久,臧远才移开了眼,捡起地上那包过人头满是血污的布料,头也不回地随着余淮水两人快步离开。   傅明想把人头埋了,可余淮水死死地抱着那颗头,还一副呆愣迟钝的模样,傅明不敢硬抢,只得由着他带那颗脑袋回了屋。   傅明真是急坏了,守在余淮水的屋前寸步不离,竖着耳朵趴在门板上听里头的动静,生怕余淮水做出什么傻事。   他实在不懂短短一月,余淮水怎的就与个土匪生出这般深厚的情谊,还说是成了亲,成的什么鸟亲,把余淮水的魂儿都勾走了。   膀大腰圆,草莽作风,哪里就值得这么惦记?   傅明唉声叹气,又不敢打扰余淮水,只得连夜蹲在门外注意里头的动静,这么一蹲,就蹲了两日。   整整两日,余淮水不见人,也不肯吃饭,更不许府上的医师替他上药,每每有医师提着药箱登门,余淮水便会冷着一张脸,说些:“不敢受王爷恩情,怕来日报还不起。”的话。   他那腿不见好,伤口时常渗出脓水,走路也愈发瘸了,傅明心急如焚,想要说些什么宽慰余淮水一二,可又不知该从何下手,怕重蹈覆辙,再同上回那般惹了余淮水难过。   傅明抓耳挠腮,最后无法,选择去问问那个差点被他一壶送走的瘦弱男人。   傅明看得出臧远与那土匪是相识的,也怕戳了臧远痛处,那小丫鬟领他进了院,他也不敢直说,拐弯抹角半天,又说天气不错日头正好,又说房内装饰精美非常。   最后还是臧远嫌他烦人,掐手一算算出了他此行目的为何。   “他们...”   臧远的脸色瞧着的确不好,眼下一圈乌黑,腮边也是一层青青的胡茬,应是没心思处理自己,连衣裳都是几日前见过的那身。   “拜了堂,成了亲,他们便是一家人了。”   臧远那双无光的眸子眯缝着,让人看不出他的情绪。   “淮水自小没了双亲,你们家虽说疼他,视他如己出,可他那性子... 应是总与你们有些隔阂的,得到一个家人又乍然失去,他怎么轻易放下。”   傅明无法反驳,余淮水对待他们多是敬重,感激,嘴上也总挂着报恩二字,即便是傅家老小轮番地打磨焐热,他们之间还是会有些小小的疏离,那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坎。   “总不能赔上他的命吧。”   傅明烦躁地搓搓脸,心里暗骂自己这个哥哥竟比不上一个土匪:“他连饭都不肯吃,命都要没了更别说疗伤。”   “不会。”   臧远捏着自己指腹,回忆起初见余淮水的那天:“他的命数不会尽于此处的。”   傅明有些摸不着头脑,臧远又开了口:“你回去告诉他,大黑的伤已经医好,要他回乡时带上吧。”   大黑伤的不重,屁股上虽有几道狼留下的口子,可也只是出了些血,没有伤筋动骨,找了马夫来敷了几回草药便结痂了,不出几日便会痊愈。   “什么大黑?”   傅明一头雾水,臧远也懒得与这愣头愣脑的人多说,留下宝环解释与傅明听,转身便回了里屋。   “小四爷这几日心情不好,您多担待。”   宝环替自家主子的无礼找补,傅明也不在意,比起余淮水,臧远这般已经好上太多。   绕路去看了一眼大黑,两人又忧心忡忡地回到院前,打眼一瞧,有个医师正站在余淮水的屋外唉声叹气,见了臧远,连忙迎了过来。   “傅小友,你真得管管。”   那老大夫一张脸满是苦相,他这几日来了几回,次次都被回绝,且态度一次比一次强硬,这次几乎是被余淮水打出来的。   “他那腿真不能再拖,也就是冬日天冷,若是夏日估计早就溃烂了。”   老大夫妙手仁心,见不得病人自暴自弃,即便是被余淮水拒绝多次,仍是日日都来。   “还有那屋里的…那个东西,还是早早处理,否则也是块心病啊。”   傅明歉意地拱手,留宝环和医师在屋外,只身一人小心推开屋门探头进去,余淮水正坐在桌案前,盯着摆在正中的东西发呆。   那颗人头已被重新包了起来,用了厚厚的一层褥子,包的严实,还打了个规整的结,若非知情人是猜不到里头的东西的。   “淮水。”傅明小声喊道,桌边的人木木地挪了一下,回了一声:“嗯。”   “...臧远托我告诉你,大黑的伤已经好了,咱们回家时,可以带上他。”   傅明不敢提治病的事,只得搬出臧远刚刚教过的法子,希望能有奇效。   余淮水又静了下来,那个单薄的背影比傅明记忆中的还要瘦弱,似乎只有几日,他便枯槁了。   就这么默默等了许久,傅明还当这次也得不到回应,暗暗地叹气往外去,才听到一声带着鼻酸哭腔的:“好。”   这是几日里余淮水头一次有了别的反应,傅明连忙应声,这有了反应便是好事,没成想,余淮水竟又开了口:“二哥.... 把医师叫回来吧,我的腿也该好了。”   傅明心头一跳,生怕他反悔,赶忙招呼候在外头的医师进来,宝环见余淮水转了性,探着头往屋里瞧,脸上许久不散的阴云也跟着散了。   余淮水也许真是想通了,清了创敷了药,还要了粥菜来吃,只是不知为何喝着喝着又哭了起来,喝了小半碗便不动了。   傅明托着那碟子未动的菜和粥出来,瞧了瞧那碗里的东西,心里念叨这八珍香米粥以后是不能再要了,似乎又白白的引得余淮水伤心。   日子一天又一天的过去,余淮水腿上好了个七七八八,臧远也来看他,一同,也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淮水!”   坐在案边的余淮水浑身一震,讶异地回头看去,风尘仆仆的翠翠赫然站在门前,她似乎瘦了些,衣裳也脏,可见到余淮水的瞬间她却先变了脸色,急急地上前询问: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瘦了这么多?”   “...”泪花在余淮水的眼眶里转了几圈,被他硬是咽回了肚子里,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十分假的笑,安抚道:   “没事,我下山时受了伤,还没养好,看着就虚弱了些。”   “伤着了?”翠翠猴急地要去掀余淮水衣裳,被一旁的傅明连忙拉住:“你这小丫头,怎么随意动手动脚的?”   “你是谁?”翠翠竖起眉毛来,她最不喜欢被外人教训,傅明一激,她便露出平日里惯有的泼辣模样。   “我是谁?”傅明一叉腰,气势丝毫不矮:“我是他哥哥。”   “长得可不像,淮水比你好看多了。”翠翠的嘴损起人来从不输旁人。   “哎!你...”眼见两人要吵起来,余淮水心里烦燥,出声转移了话头。   “翠翠,你怎么下了山?”   翠翠这才想起自己的正事,白了一眼傅明,笑吟吟地对着余淮水:   “你下山好几日,寨子里的大伙都惦记你,怕你出事找了个空档把我塞了出来,让我出来瞧瞧。”   “可我挨个去了大当家几个哥哥家里,都说没见到你人,我就去了茶楼,楼里的小丫鬟听我说是找你,便带我来了。”   宝环正跟外头一个小丫头聊天嬉笑,应当就是带翠翠来的那一位。   “寨里现在怎么样?”   “嗯... 寨子还被那伙衙役围着,每日都要搜上几遍,他们手脚不干净,偷了好些东西。”   翠翠怕余淮水跟着忧心,连忙找补:“不过我们都聚在一起,人也没事,粮食省着些也能填饱肚子,那些盐... ”翠翠压低了声音:“他们也还没找着。”   这算是个好消息,朱有德还没有狗急跳墙,做出屠戮寨子的事来。   “瞧见你没事儿我就放心了。”翠翠拍着心口,打量着四周的物件内饰,只觉得光彩夺目,一看便知不是平常人家:“这儿是哪啊?淮水你怎么在这儿?”   余淮水太久没说这样多的话,乍然开口嗓子竟有些哑,连忙咳了两声清了清嗓,继续道:“... 这里是王府。”   “王府?”翠翠惊讶地瞪大了眼,顾不得再看那些精巧的物件,追问道:“那王爷答应救大当家了吗?”   屋里屋外霎时安静了下来,傅明见余淮水嘴角都在哆嗦,心知他是演不下去,连忙拉着翠翠往屋外走:“先别说那个,你这身上也太脏了,还有伤,先随我去处理。”   翠翠也瞧出些不对劲来,余淮水那副模样明显是出了什么事,可还跟自己较着劲,不想要她担心,是硬挺着装作没事呢。   她怕惹了余淮水伤心,不敢深问,只得跟着傅明往外去,好从这个自称哥哥的人口中打听一二。   屋里只剩了臧远与余淮水两人,今日阳光正好,是冬日里少有的好天气,宝环一早就支起了窗,和煦的风吹进屋里,扑在余淮水满是泪痕的脸上。   不怪翠翠瞧见他就心惊,余淮水几乎瘦脱了像,下山时还能填满的袖口,此时已经空了。   “淮水。”臧远开了口:“你这样,他也不好受。”   “...嗯。”余淮水抹了抹眼,将目光望向窗外艳阳的天:“这几日多谢你,过了今日,我们就启程离开。”   离开这个伤心地也是好的,留下难免触景生情,臧远明白这个道理,起身出门去喊傅明来打点行装车队,好平安地送二人回乡。 第40章   天光大亮, 王府门前后列起了三辆马车,两马载人,一马拖物。   寨子回不去,余淮水在王府也没什么能带走的东西, 傅明私下里托人去牢里分批赎了小厮, 几个原本当自己没了命的下人感激涕零, 这回若是再遇土匪,他们也敢斗上一斗了。   原本臧远是备了一车厚礼要余淮水一并带走的,可这到底是王府里出来的东西,余淮水只看了一眼,便要傅明去退还了。   傅明私下里告诉了翠翠实情, 这个十五六的小姑娘大哭一场,隔日便去找了余淮水告辞, 说她爹娘奶奶还留在寨中, 王家妹妹还有一众好友更是割舍不下,她定要回去报信,好让大家早做防范。   傅明劝她别去,一个姑娘家只身回那被衙役包围的土匪寨,先不说这一路会不会遇上豺狼虎豹, 若是那些狗衙役生出什么坏心,真是哭也来不及。   翠翠大闹了一通,傅明拦她她就打, 宝环拦她她便哭,如何也不消停。   最后闹到余淮水都找来了,屋门一关,也不知与她说了什么,闹得天翻地覆的翠翠竟改了口, 说要随余淮水一同返乡,再不提什么回寨的事。   此时她正背着个小小的包袱,骑着大黑列在马车旁。   傅明长了教训,这次出发聘了一队镖师护送,几个高壮的汉子骑马并行,让人一瞧便安心不少。   时至晌午,告别了送行的臧远,余淮水终于出发了。   他们走的静悄悄,臧六江的死讯还未传到其余的几个哥哥耳朵里,便更没人知道余淮水要走的消息。   这一趟是要回到中原,出了这样大的事,傅明也不想余淮水拖着疲累的身子啃那些酸书考什么科考,带回去好好将养两年再做打算。   傅明与余淮水说了行程,他也没有异议,只是蔫蔫地靠在马车侧窗上往外漫无目的地望。   余淮水像是丢了魂儿,坐在那儿的只是个空空的躯壳。   马车吱呀吱呀,从石板路晃到了山林土路,对面的余淮水一直攥着手里的那只金圈,腰上还别着一把从未见过的苗刀。   傅明不适应余淮水这幅模样,在马车里坐不住,出来换了马透透气。   他的目光落在装乘行李的马车上,靠在最后摆了一只红木匣子,里头正放了那个面目全非的人头。   傅明始终不喜欢那个叫臧六江的土匪,抢了人回去成亲不算,还不好好保命,做了鬼还要他三弟跟着伤心。   “什么劳什子的土匪。”傅明哼了一声,目光里满是对臧六江的恨铁不成钢:“就这点本事。”   “王爷,跟着的人回来,说他们已经出了庄子,往南去了。”   齐一接了消息,来到案前倾身在王爷耳边小声回道。   “嗯。”王爷瞧着手上的折信,如往日那般处理公务,可齐一却看得出他心里不净,若是平时,这一会儿已经看了三封了。   “其实。”齐一思忖着开了口:“咱们不必给余氏看那样东西的,这下不仅他恨上了您,就连带着小四爷也与您有了嫌隙,等他回来若是知道,还要和您闹的。”   “齐一。”王爷开了口,执笔在折信上圈画几下又猛地一顿,扔到了一旁,语气也冷硬下来:“你话多了。”   “是,属下失言。”齐一退到墙边,看着那封批废的折信,暗叹今日的工作量又要增加了。   车队没有走出太远,将将出了庄子便停下修整,天际黑沉,镖师下马去劈柴生火,再用不着傅明的小厮动手。   几个小厮头对着头聚在一起,脸上是藏不住的庆幸。   “不出两天咱们就能回府了吧?我再也不出中原了,差点把小命交代了。”   “真是鬼门关里走一回,亏了少爷临走也不忘了咱们,要是其他府上那几个公子哥,早扔下下人跑了。”   “不过咱们三少爷怎么了?瞧着那个模样,像是换了个人,都没精神了。”   “被掳进土匪窝吓都要吓死,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   “哎哟,真是…”   翠翠耷拉着脑袋靠在大黑边上,听一旁小厮贬损寨子的话也发不出火来,她摸了摸大黑锃亮的毛发,眼里又落下泪来。   她与臧六江自小便相识,小臧六江刚来寨子,瘦的皮包骨头,一看就知道吃了不少苦,性子也凶,和寨子里的小孩时不常就要打到一起,白森森的牙总是硬咬着,像是紧紧地叼着自己的命,松了口便会丢了。   那时翠翠很怕他,觉得这个大几岁的哥哥像是脑子不灵光的武呆儿,也有几户家里孩子挨了打的人家去找臧强要说法,可臧强总说,臧六江是在外头抢饭抢坏了性子,等吃饱了,自然便好了。   果然如他所说的那般,只过了月余,臧六江就变了个人似的露出他原本憨厚喜人的一面,十多岁的年纪便知道帮衬寨子里的老幼妇孺,总是脚不沾地的忙着。   翠翠也是那时才对臧六江改了观,就这样注视着那个瘦弱的少年逐渐健壮,接了大当家的位子。   她觉得臧六江人品好,样貌也好,是个好归宿,心里也时常惦记着。   可后来寨子里突然就添了一个余淮水,她起初是不甘心的,觉得那富家小姐肯定住不惯,不出几天便会闹起来回家里去。   瞧瞧他读书识字的那副样子,哪有山上人家是那般活的 。   可余淮水偏就留下了,还与臧六江同出同入,恩爱非常,更让翠翠生气的是,就连她自己都挑不出余淮水的错漏来,一日复一日的喜欢上了这个貌似文弱却敢想敢当的人。   好吧。翠翠想。那样好的臧六江就该匹配那样好的余淮水。   她刘翠翠也终有一日会匹配上最合她心意的男儿郎。   可她的男儿郎还没出现,余淮水的臧六江就这么没了。   翠翠不敢想余淮水会多么难过,她想要安慰,却又怕引了他伤心,只能悄悄地陪着他多流些泪,陪着他多做些事。   想起余淮水在王府里对她说过的那些话,翠翠默默攥紧了大黑的缰绳,大黑似有所感,抬头蹭了蹭翠翠满是泪痕的脸颊。   冬日的黑夜来的格外早,不过酉时,林子里便黑了下来,镖师一行人生了几圈篝火,几个小厮殷勤地热着干粮以供傅明享用,余淮水啃了半块馍馍就不动了,干坐了一会儿便称犯困回了车上。   傅明看得发愁,唉声叹气拍着腿说这可如何是好,余淮水如此,他揪心的食不下咽,怕是今夜都睡不好了。   小厮便眼见着自家主子啃了五个馍馍两块卤货又满饮了三缸子咸肉蛋汤,随后一脑袋闷倒在篝火旁的草席上,不出几息便打上了鼾。   “瞧瞧。”小厮跟旁边的同僚窃窃私语:“咱们主子确实揪心,平日都得啃八块馍。”   主子都睡下了,这些个下人镖师也都收拾妥当,按时刻排了守夜顺序,两人一组的夜里轮班。   篝火烧的噼啪作响,有了火,也不怕山里野兽会来自讨没趣,只要提防着别有恶人靠近便是。   庄里镖师熟悉庄外这片山林,清楚这附近是没有山匪的,待到子时,守夜的下人与镖师也犯起懒来,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夜风轻席,篝火外围的翠翠睁了眼,她眼珠转动环视一圈,蹑手蹑脚爬了起来。   远处被她假意拴在树边的大黑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瞧着她一步步地走向马车。   车帘被人掀开,余淮水探出头来,与翠翠对了个眼,两相点头,悄声地下了地,向载货的马车走去。   “淮水。”翠翠见他执意要抱着那硕大的红木匣子,有些疑惑地小声问道:“这是什么?”   “...一些贵重物件。”余淮水怕吓到她,并不打算告诉翠翠这里头究竟是什么东西,他随意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打开匣子将包袱取出。   见余淮水那副落寞的模样,翠翠不敢深问,哦了一声,想要去牵树边的大黑过来,却在此时,听见余淮水轻轻抽了口气,包袱解开的窸窣响声过后,翠翠瞧着余淮水手里赫然是一只瓷瓮。   余淮水的脸色霎时惨白,他正想翻身爬上马车,便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淮水,别找了。”   余淮水身子一僵,回过头去,见几步远的地方傅明手里正掂着那个包袱,他背对篝火,身前倒影被拉的很长 ,一路延伸到了余淮水的身前,似乎要遮挡他的前路。   “…二哥。”   傅明动作很轻,没有惊醒旁人,看着自己这不争气的弟弟,傅明抬手用力搓了搓皱到发疼的眉头。   “二哥不明白。”他开了口,“你与他到底有什么情谊,非要你回去淌这趟浑水。”   余淮水不做声,两腮却咬的很紧,低头瞧着自己的鞋尖。   他从小便是如此,怄气或者犯犟时便会绷着脸,直到跟自己解了气才行。   可今日余淮水大抵是不会退让了。   “你不为傅家想,也要为了余家想一想。”傅明的口气加重了:“余家只剩了你一个血脉,你便要如此埋没了吗?你若是回去丢了命,我们如何对得起伯父伯母?”   “若是因为你喜欢男人,好,二哥回去就是跪祠堂挨板子,也说服爹娘再去给你寻一门亲,可是淮水,他就值得你去这样拼吗?他活不过来了!”   “…我不是为了他。”余淮水开了口:“二哥,寨子没有他,可还有他的好友,他的兄弟,还有翠翠的爹娘,上百号的性命。”   “臧六江没了,他活不过来,我都知道,可那些命还在。”   “我抢不回他的命,总要让我抢一抢那些抢得回的命吧。”余淮水的声音逐渐低了,还带了哭腔,却仍是倔强地攥着双拳。   泪水从翠翠的脸上落了下来,她惶惶地擦去,生怕余淮水看到心里再难受一分。   傅明抿唇瞪着余淮水,脸上的怒气仍未消散,他瞥了一眼手中的包袱,恨不得将这个王八蛋复活再宰了以解心头之愤。   娘的,只听过什么红颜祸水,哪想到还有土匪祸水的一天。   “狗杂碎。”傅明低低地骂了那包袱一句,抬手一掷,恰好让余淮水接了个满怀:“罢了,你去吧!”   余淮水有些惊讶地抬眼,抹去脸上的泪水。   他刚还在心底思忖着能不能唤来大黑带他们两人强冲出去,傅明武艺也算不上多好,应当是追不上来。   没成想傅明却先一步松了口。   “你答应了?”就连翠翠都有些惊讶:“我还当你会绑了淮水回去。”   “拿我当什么。”傅明斜了翠翠一眼,回头瞧着怔楞的自家弟弟,一仰下巴:“我不光答应,还要同你们一起去。”   “不成。”余淮水当即回绝。   “还由得你来教训我?”傅明一叉腰,露出儿时霸道的一面:“我得时时瞧着你,免得没个长辈看着,你再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你再推脱,我就喊两个镖师过来,扛也把你扛回傅家去。”   余淮水知道傅明担心他以身犯险,也清楚傅明做得出绑他回家的事,思量再三又问过翠翠,终是答应了下来。   “你们想要偷跑,可留了后手?”入了伙,傅明也打听起自家弟弟的主意来,总不会是打算就这么逃了,留下一头雾水的他吧?   瞧着心虚沉默的两人,傅明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我就说,缺了哥哥怎么能行。”   傅明没有生气,反倒得意起来,回身走到小厮堆里挨个赏了一脚,看他们惊醒而后睡眼惺忪地望着自己,傅明蔫坏地蹲下招招手,示意他们围拢过来。   “来,你,你,还有你,全都把衣裳给我脱下来。” 第41章   即便是寒冬, 京城近郊也是繁忙一片,官道上各式马匹车辆并肩前驱,马蹄下扬起一阵干燥的沙尘,冷风卷着尘土穿梭过包裹严实的人群, 直冻得马夫将脑袋缩回袄领之中。   “奶奶的, 够他娘冷的。”   马夫讪讪地在地面空打一鞭, 他倚在货箱上愣神,随后探出头去往队伍尽头张望。   “茶汤,暖呼呼的茶汤!”   人多的地方便有生意,货郎肩挑着捂了厚被的担子穿梭在车队之间,三个铜板两碗热茶, 虽说比平常的茶水贵些,用的也不是什么好茶, 可耐不住天冷, 不少马夫还是愿意来一碗热茶暖身的。   “伙计,你来!”刚刚还烦躁的马夫眼前一亮,喊那卖茶的货郎过来:“给我来两碗茶!”   “好嘞客官!”货郎应声过来,摇晃的担子搁在地上,掀开捂茶的厚被打出两碗茶来, 那茶罐下煨着热炭,腾腾冒着热气。   马夫接过茶碗一饮而尽,畅快的叹了口气。   “再给我装一壶, 这天寒地冻的,还没进京先冻死人了。”   骂骂咧咧地取出壶来,马夫拧开壶口甩了甩,倒出一小把冰碴来,又掏了十个铜板一并塞给那货郎。   这算是大生意了, 货郎喜笑颜开地接过壶来,边打着热茶边与马夫搭话:“老板这是从哪来啊?”   “什么老板,做点小买卖,往南去的山林子里头当猎户的。”   马夫接过茶壶来,铜制的水壶热的烫手,他往怀里一塞,与那货郎又闲谈几句:“前头这是怎么了,半天也不挪动。”   “老兄,这半月你没进过京吧?”旁边车队的跟班抻头过来买茶,顺势搭话聊上几句打发时间。   “不知最近这些当官的发哪门子疯,查起货来没个完,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这些货里头藏了什么黄金白银,搜着了就能发大财似的。”   “原本就堵,眼下半天都挪不出一里去,咱们这些靠着骡马运货混饭吃的人,只能干着急咯。”   那跟班不是善茬,尝了一口茶水呸了一声,不满地嚷嚷起来:“你这什么破茶!还要三文钱,当别人没尝过好茶叶?”   “哎!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卖茶的货郎与跟班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来,围观的人愈来愈多,马夫也不凑热闹,缩着手往自己的马车靠去。   这个面貌普通的马夫一晃一晃回到货箱边上,掏出怀中热乎的铜壶,左右无人注意,他一推货箱暗板,将铜壶塞进早等在那儿的手中。   货箱中传来小声的窸窣响动,似乎是有人拧开壶口,咕咚咕咚灌了几气,这才有功夫回话。   一个年轻的声音低低传出:“娘的,你们王府真不拿人当人。”   “喝你的,少出声。”马夫笑骂一句,继续依靠在那货箱上,一寸一寸地向城门挪去。   王爷提前打点,进城实在费不了多少功夫。   城墙内是另一副光景,沿街多了不少吃食杂货,人来人往也多是衣着得体的,驴马拉拖着各式货箱在石板路上穿梭,京中繁茂可见一斑。   城门近处有幢三层楼高的客栈,石柱白墙,四扇八开的红漆门敞开,小二搭着汗巾向屋内引客,客栈位置极好,刚进了城想要休息的,无论客商侠客,还是书生闲人,多会来此处歇脚。   刚刚吃茶的马夫打头领着一队人马挤在熙熙攘攘的百姓中,他们一如寻常入京卖货的生意人那般,不是懒懒靠在货箱上,便是探头探脑好奇张望,瞧不出什么异常。   “伙计,我们来送山货!”   前头引客的小二被喊住,回头望向这一行风尘仆仆的货队,知道大抵是给客栈供货的猎户,他指了指后院门:“你们从那儿进,我去前头喊掌柜!”   “咱们这都是山里打的野货,稀罕的很。”   马夫搭着赶来的掌柜肩膀,憨声笑着介绍自家山货,几个随行车夫撬开货箱,掌柜客套着向里瞧了一眼,便见一个头发蓬乱,浑身污糟的男人正依靠在箱壁上。   箱缝里泻进来的光映亮了他的眼,棕色眸仁中凶光尽显,掌柜还当自己瞧见了什么野兽,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被车夫稳稳地掐住了手臂。   那掌柜演不下去,四下又没有旁人,对着那马夫咬牙切齿道:“老兄,你们也不必这么吓我呀。”   “你胆子也忒小。”   马夫咧嘴笑笑,拧了掌柜肉乎乎的胳膊一把:“你这活儿不错,吃的肚满肠肥的,又胖了。”   “少来。”掌柜白了他一眼,招呼后厨小厮过来卸货,几口箱子囫囵搬进了库房,待到结过了账再拆开清点。   “他伤的不轻,你记得安排个靠谱的来瞧。”   马夫小声叮嘱一句,随后拥着那掌柜往前厅去,边讨好地搓着手,边扬声道:“咱们这都是山里进的野货,刚打了收来,新鲜的很,您给咱们提提价!”   “小本营生,我瞧着有几件野货寻常的很,你那个价可不成。”   两人彼此游说着往账房方向去,这场面太过和谐,厅堂中几束狐疑的目光霎时少了一半。   卸完了货,几个小厮便开始拆箱清点,最边角的箱子拆开,小厮正要记账,却见里头空空如也,连根野货的毛都没见。   “诶?怪了,谁搬了个空箱进来,快给人搬回去,不然还要讹咱们一笔。”   搬货的小厮脸上闪过一丝怀疑,伸头正要仔细看看,旁边便挤过两个小厮,飞快地搬着那箱子出去了。   “搁在这儿就成了。”   搬空箱的小厮掸掸衣裳上的灰,正要抱怨两句,再一转头,却不见随他一同搬箱的另一人了。   提前备好的小厮衣裳十分宽大,臧六江穿着倒是正好,只是那头蓬乱的头发实在惹眼,臧六江不敢冒险从那人多眼杂的前厅穿过,索性寻了个僻静角落,直待到傍晚天黑,才三两下爬上屋檐,几个纵身飞跃到了最高一层。   这个时辰,没人注意到高高的客栈屋檐上,有个人影一闪进了窗。   天际黑沉,还有零星的散客在前厅喝酒耍钱,京城的客栈多是不闭店的,有人留店也是情理之中。   “小二!起来做生意了!”   一锭银子扔在柜台上,听声,竟是个伶俐的丫头,她左右绑着两个缳圈辫子,用红绳仔细地对称绑好,个头不高,气势却足,让人猜想是不是谁家千金犯了脾气,怄着气偷偷跑出来了。   毕竟平民百姓家里十来岁的姑娘,大抵是不会深更半夜跑到这喝酒客栈里的,何况这一左一右还跟着两个跟班,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   小二不敢怠慢,殷勤地搓着手:“小姐打尖还是住店?”   “给我们小姐开间卧房!”   那小姑娘没出声,旁边的跟班倒是气势汹汹,他身上背着背篓,一看便是三人中卖力气的那一个,脾气也冲,对着小二直瞪眼。   “阿牛!”小姑娘竖起眉毛,小二还当她是看不过自家下人如此装腔作势,却听她开口道:“喊我女侠!”   得,八成真是谁家千金怀揣武侠梦,偷跑出来追梦江湖了。   这样的客人都是得罪不起的,若是出了什么闪失,等人家本家找上门来,怕是店都要砸了。   小二连忙收起银子,带一行三人往楼上去,前厅中看热闹的人都收回视线,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并不在意。   “小姐... 啊不,女侠,这就是咱们客栈最好的房了。”   小二颇有眼力,识时务地改了口,引得那姑娘扬起下巴来。   “阿马。”她一使眼色,阿牛身旁的另个跟班便掏出一串铜板来扔给小二。   “我们女侠赏你的,女侠觉浅,你警醒着些,别让旁的下人上楼来扰了我们女侠。”   “自然自然!”   阿马趾高气扬地嘱咐,小二见势如此,更笃信了刚刚的猜测,千恩万谢地收了钱便往楼下去。   屋门一合,三人脸上的表情瞬间散去,待屋外没了动静,便点了烛火向里屋而去。   臧六江狼狈地瘫坐在房间一角,他眼下有些青紫,嘴唇也是干燥发黑,最要命的是,他身下蔓延开一片污血,赫然是从他捂着的侧腹流出的。   明明是重伤,可屋里进了人,他仍是凶戾地望了过来,那双眸子吞没了烛火微弱的光线,吓得阿牛阿马停住了脚。   小姑娘却不怕,几步上前检查起臧六江的伤势,伸手去掰他捂着侧腹的手掌。   见臧六江仍是警觉地瞪着她,小姑娘扬起脸来,浑然不怕他的模样:“我姓温,受王爷所托,来给你医病的。”   臧六江还是有些怀疑,野兽般粗声粗气地喘着,他实在难受,只能挪开手让这个姓温的小大夫替他疗伤。   “阿牛。”   温大夫举着烛火大致瞧了臧六江的伤,吩咐阿牛:“把他上衣扒了,扔到床上去。阿马,你去楼下提几壶热水来,别让人跟上,就说是我要洗澡。”   两人应声动作起来,温大夫便去阿牛搁下的背篓里取出几卷捆好的布包,逐一展开,什么银针刀刃缝线银剪,知道的是疗伤工具,不知道的,还当要给臧六江上刑。   床边传来一阵沉闷的响,阿牛正要伸手去脱臧六江的衣裳,却被他给挡开了。   阿牛当臧六江不领情,正要呵斥他两句,便见臧六江自己解了衣衫,郑重地包好裹在怀中的什么东西,塞到了自己躺着的被褥之下。   “你倒小心。”   温大夫看了一眼臧六江,见他躺在床上痛地大口喘气,侧腹刀口随着他胸膛起伏一股一股地涌出血来,知道不能耽搁,两道眉紧蹙着,让阿牛给臧六江的口中塞一枚药丸。   “这是... 什么?”   臧六江疼地咬牙,却不肯吞那枚药丸,含混地想问个明白。   “提纯过的麻沸散,不把你麻晕过去,你较着的这口劲能把全身的血都挤出去。”   温大夫懒得与臧六江废话,对阿牛招了招手,他便上前掐着臧六江的喉咙硬是灌了碗水,那枚药丸也顺理成章地进了臧六江肚里。   “放心。”   温大夫见臧六江还是不肯合眼,硬挺着精神,只得出声安抚:“你拿来的东西,我们绝对不碰,本女侠说话算话。”   “还女侠... ”臧六江到底年纪不大,被她一本正经地模样逗笑,松了劲儿便觉得天旋地转,一歪脑袋晕死过去。   “谁稀罕似的。”   见臧六江彻底晕了过去,阿牛沉不住气,出声申诉这个戒备心十足的病人:“若不是王爷吩咐,咱们哪会给这起子土匪治病。”   “阿牛。”温大夫板起脸来:“你若再说这些个除了医病之外的话,也别跟着我了。”   “属下失言。”阿牛只是嘴坏,性子还是纯善的,温大夫心里清楚便不再看他,阿马也提了热水回来,她专注在手下的臧六江身上。   臧六江的伤有些时日了,除去侧腹上的刀伤,还有不少踩踏磕碰,应是被捅倒在地后,被马或人踩伤的。   那刀伤极深,却精准地避开了脏器,王爷为了这出诈死的戏码,真是破费了一番苦心。   “阿牛,给我递刀过来。”伤处不净,温大夫还得先清理创口才行,阿牛递上工具,却在昏暗的烛光下瞧见臧六江的手掌紧攥。   “这是什么?”   阿马也瞧见了,有些疑惑地看了过去,这浑身破破烂烂的人手中,竟紧握着一根竹签。   那签子光溜溜的,瞧不出是干什么用的,三人也只是好奇一瞬,便接着给臧六江处理起伤来。   大抵,是什么不为人知的软肋吧。 第42章   视野里是无边无际的黑, 臧六江木头一样地躺着,连手指头动一下都会牵拉着全身作痛。   臧六江从不知道自己这副身子,还会有如此无力的时候,四肢百骸似乎有虫在蛀, 骨肉被掏了个干净, 只剩下一层空空的使不上力的皮。   臧六江只在小时候挨饿时有过这种感觉。   他都忘了自己那时叫什么, 反正不叫臧六江。可能是八岁,那时他是有爹娘的,家住在有很大很大片田野的村里,地多,土却不肥沃, 种出的庄稼也刚够家里几口人填饱肚子。   那一年,村子里招了灾, 大雨接连下了几个月, 原本长庄稼的田被水全然湮没了,原本就长得不好的庄稼烂在了水里,颗粒无收。   家里没有存粮,从野菜吃到野草,从野草吃到树皮, 雨停了,冬天也快到了,家里的几口人熬成了三口。   爹娘知道这个村里不能再待, 外头的大水淹死了不少,也饿死了不少,雨停了,水便会托着那些腐烂的尸体在村里飘荡,久了是要出瘟疫的。   打定了主意, 爹娘便带着他往北去了。   逃荒便是如此的,颠簸着到了一个村子,干巴巴惨兮兮地混两天日子,若是本村人不肯接济,再颠簸着去下一个村子。   可那时兵荒马乱,哪有人敢接济旁人,今儿你接济了别人一口饭,明儿你可能就吃不上饭。   这口饭,还是留给自己吃最保险。   爹娘开始后悔离开了家,说家里可能都退了水,那些原本贫瘠的土地可能早已沤满了肥,土地肥沃,长了大片的庄稼。   可那些沤成了肥的不就是死人吗?臧六江没敢说。   那个娘开始整日整日地掩面哭泣,那个爹总是暴躁地拄着拐在夜里徘徊,他,他倒是忘了自己在做什么,不是闭着眼睡觉,便是睁着眼望天。   娘说想回家,抱着他问他想不想回去。   可走了这么远,若是再吃一遍同样的苦 回到那被水泡了的家乡去,却发现梦里的大片庄稼只是幻影,地里只有沤的发臭的烂泥,那可真就要没命了。   他不敢回,脑袋摇像大风吹着的穗子,被逼问急了便哭起来,他娘也跟着痛哭,一拳一拳捶他的后背。   咚、咚、咚。   他干瘪的胸膛里回响着娘的捶打,捶得他心肝肺肠都跟着响起不安的战栗。   第二天,落脚的破庙里便只剩了他一个。   春风吹绿了路边的野草,吹化了塘里的寒冰,吹得干涸的河床里又见了湿润,水流细细而来,浸透了臧六江的八岁,带走了他的爹娘。   小小的臧六江在破庙里哭了又哭,可再也不会有虚弱的拳头捶在他的背上,胸膛中,却还是有那阵阵的响。   咚、咚、咚。   声音太响,震耳欲聋,臧六江终于在床上睁开了眼。   “哎!醒了!”   臧六江还没分辨出眼前的床帐是什么花样,便听耳边一声兴奋的高喝,一个矮壮男人出现在视野,伸手去扒他的眼皮。   臧六江下意识要躲,顿觉得浑身都疼的厉害,像是被钉在了床上,动弹不得。   “好不容易把你给拼上,你可莫要再动了。”   温大夫搡开一惊一乍的阿牛,伸手在臧六江的腕子上探了一把,人醒了便好,醒了便能吃饭长肉,离好不远了。   温大夫的装束很不寻常,见了她,臧六江便想起差点没了命的那天晚上,他龇牙咧嘴地支起头来往身下看去,四肢躯干上密实地圈绑着麻布绷带,有些地方还上了夹板,还敷了各色药材,与血混在一起花花绿绿的惨不忍睹。   “多谢... ”臧六江开口想要道谢,却发现嗓子干的说不出话来,像只剪了舌头的鹦鹉,怪叫了两声。   “喝碗水吧。”臧六江昏睡了两天,水米未进,阿马一早便料想到他会如此,忙递上备好的茶碗。   臧六江连忙忍着痛接过来,咕咚咕咚地连灌几碗。   这客栈本就用的好茶,臧六江又渴水渴的厉害,乍然喝到这茶水,只觉得如同玉液琼浆,甘美异常。   “咳咳!”臧六江喝呛了这才停下,瘫回床上松了劲儿,这才咂摸着全身的疼回想自己是如何到这儿来的。   那日,朱有德来了牢里,不知为何他瞧着屋里扎堆的人惊诧不已,接着便气急败坏地提人,说要押他与刚刚相认的舅哥去知府受审。   他自然知道朱有德肚子里憋着坏水,按提前的谋划,他是该走这一趟,可舅哥却是突然出现的变数,余淮水心思细腻,若他哥哥就出了事,他怕是又要难过了。   臧六江私下里暗示舅哥快些低个头服个软,交些银子出去,说不准朱有德便松口放他离开。   舅哥与朱有德又没什么深仇大恨,没道理会揪着不放。   可没成想这舅哥长得跟余淮水不像,脾气却是如出一辙的大,听朱有德竟要押他去受审,当即便在牢房里痛骂朱有德是狗官,要去京城状告他。   这下真是惹毛了朱有德,都顾不上臧六江,先在小厮的鬼哭狼嚎里押走了舅哥,扣在笼车里锁了半天,说要压一压他的气焰。   硬骨头劝不得,何况臧六江也清楚舅哥不待见他,劝了怕是起反效果,只能瞧着傅明在笼车里从暴跳如雷到颓萎安静。   朱有德这才惺惺作态地站出来,绕着傅明的笼车转了两圈,冠冕堂皇道:   “本官乃朝廷命官,王法昭昭,岂容你在这儿胡搅蛮缠?”   “本官宅心仁厚,你出言不逊,本官也不罚你,可眼下你与这匪首沆瀣一气,本官怀疑你居心不良,押你与那臧六江一同去知府受审,到时水落石出,一同发落!”   若是按照傅明原本的脾气,必会大骂两句狗官,可他被锁在只能半蹲的笼车里实在难受,也只好咽下这口气,拿朱有德的话当耳旁风。   朱有德这才作罢,提了臧六江出来,一并扣进笼车,往知府府衙去了。   囚车吱嘎吱嘎的响,两辆并肩前驱的笼车前是朱有德的马车,二十余人的衙役分列左右,身披甲胄手拿长枪,个个都是严阵以待的模样。   “瞧瞧。”朱有德摇头晃脑,得意地打量着从知府调遣而来的衙役:“知府大人还是器重本官的。”   可当一行暗卫从山林中吊索而下时,朱有德才发现这知府似乎也不怎么器重他。   原本齐整的队伍顷刻便被冲散了,暗卫意图不在屠戮,耍着花架势与衙役打的有来有回,有想逃的衙役见劫车的似乎也不是多么厉害,又回过头来加入了混战。   朱有德怕死,催着马车快些离开,并不敢在这乱斗一团的地方逗留。   冲在人群之中,齐一一刀劈开了臧六江的囚车,刚亮出他那把片刀要给臧六江一刀时,却见臧六江眼皮子抽筋似的朝他猛眨眼,身影一闪躲开了他的刀。   心里惊叹一瞬臧六江的身手之快,齐一挥刀劈向臧六江,与他假斗起来,语气却是相当不善。   “干什么?事到如今你要反悔?”   “后哪门子悔,后头那车里是余淮水他哥哥,你替我带他回去。”   臧六江举起手镣来硬接了齐一一刀,他若不嘱咐这一句,怕是傅明要死在这里。   “行。”齐一长刀一横,正要硬砍,眼前的臧六江却又躲了他的刀,囫囵一翻倒在地上两眼一闭,咬牙道:“你来。”   “余氏天天看你这副德行真是难为他了,忍着!”   被连避两回,齐一心有怨怼相当干脆,怕臧六江又躲,抬脚踩住了他的胸口,刀锋竖立一刀直捅臧六江下腹,臧六江发出痛呼,硬是攥住了齐一的脚。   “你懂个.. 屁!回去别吓唬他!”   “嘴真硬,好了!”   正事办完,齐一高喝一声,一刀了结了身旁一名衙役,不再束手束脚的暗卫亮起白刃,几息间便砍倒大半。   “他们杀了囚犯!他们不是来劫车的!”   “快,快逃!他们是来灭口的!”   衙役再不敢多留,惊慌失措地拔足四散,向着周围的山林逃去,暗卫假意追逐,有意地放走一批。   事发太过突然,混乱间傅明地被齐一揪出了笼车,他还当这群人是来劫车救人的,却见臧六江已经倒在地上没了动静了。   “你们!你们杀了他?!你们不是来救他的吗?”   傅明手上戴着镣无法反抗,见身强体壮的臧六江都死在了他们刀下,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不由得手脚都有些哆嗦。   “别废话。”   齐一拿来麻袋兜头套了傅明,喊来两人将尖叫乱蹬的傅明塞上马车,回身去料理现场。   “你是真想杀了我... ”   凑近了便听见臧六江倒在地上龇牙咧嘴,还不忘控诉齐一下手太重,齐一并不搭理,挥手让暗卫抬来一具死尸放倒在臧六江的身旁。   那尸体还是新鲜的,腰腹上同一位置破了个开口,正汩汩地冒着血水。   几个暗卫不用吩咐,上前去扒臧六江的衣裳与死尸调换,拆发冠的暗卫捏着他发间的竹签瞧了瞧,觉得无用便要插在尸体头上,却被臧六江叫住了。   “把那东西给我。”   臧六江嘴上还算有礼,脸上却不是很好看,有些怒意,比挨了一刀还生气。   暗卫瞧了一眼齐一,见他点头,便把竹签塞回了臧六江的手中。   “你们县衙老爷还替你找了个替身出去作恶,对你真是情深义重啊。”   齐一调侃着,一脚踩在那死尸脸上,他鞋底镶了铁,几下那尸体便面目全非了,可几个暗卫头对着头看了半晌,总觉得还是有些差距,齐一便亮出刀来,一刀劈在那死尸的脖子上。   臧六江躺在那儿,咫尺远的地方血水飞溅,只觉得那些踩踏和刀刃仿佛是落在了自己身上,隐约还能听见齐一乐出了声来。   不就是时不常害得暗卫处加班赶工吗,太记仇。   臧六江想着,齐一回身拎着个人头凑到了他的眼前。   “如何?”   七分像自己的脑袋血肉模糊,血珠带着血丝滴落在身上,皮肉碎裂惨不忍睹。臧六江与人头后的齐一对视一眼,勉强龇牙笑了笑:“挺好。” 第43章   “这山也太大, 你当时怎么下来的?”   傅明打着马鞭,用袖子揩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心有余悸地回头张望。   刚刚他们屁股后头的林子里窸窸窣窣的,应当是有什么野兽在尾随, 不过见他们人多, 似乎没敢上前。   “哼。”翠翠眉毛扬了起来, 她颇为得意地一掸缰绳,□□的枣红马匹便脚步轻快地甩起尾巴:“本姑娘自小就长在这山里,自然知道怎么下山安全。”   “那伙子衙役在前头搜寨,看门的人少了,他们就把我们锁在一间大屋里看着不许外出, 那可是我们山头,屋顶上头哪片瓦松了我都知道, 大伙把我举上了梁, 我便翻出来了!”   她嘴上说的轻松得意,可余淮水却明白不会这样轻巧,他抖了抖缰绳催着大黑追上翠翠,担忧地上下打量她。   “还是太莽撞,怎的让你出来涉险, 寨子里那些男人呢,林大头也不拦着?”   “缝子太小,林大头又钻不出来... 哎呀, 这不是没事嘛!”   翠翠展开双臂让余淮水瞧她完好的身体,青涩的脸上肆意地笑着。   寨子里的人总是这般豪放不羁,翠翠如此,臧六江也是如此。   又想起了臧六江,余淮水嘴角的笑意不由得淡了两分, 他自知不该沉浸在这份悲痛里,他难过,总会引得傅明与翠翠也跟着忧心。   可心里那份酸涩又蛮不讲理地爬了上来,余淮水抬手搓了把脸,又用力拍了两把额头,向林子前方望去。   那边隐约可见寨子的高顶,他们离寨门已经不远,再往前些,估计就要碰上围寨的衙役了。   “淮水,咱们... ”   “低声!”傅明突然一声低喝,虽说他武艺称不上高,可也比余淮水两人要强上许多,三人顿时警觉,一同拉停了马。   树林间掩映着烧尽的小堆篝火,应当是有人扎营。   “是衙役?”傅明翻身下马,凑到余淮水身边小声询问。   “不清楚,我从后山下来的,没瞧见山前的情况。”   余淮水下了马,轻拍大黑,大黑便乖顺的趴伏在地遮掩自己的身形,有他做例,傅明与翠翠的马也依葫芦画瓢地跪趴下来。   “嚯,这马... ”傅明惊叹一声,伸手摸了一把大黑的脖颈,心里暗叹这深山野林里竟会有这般灵性的马。   “不像是衙役。”翠翠蹙着眉头仔细张望,虽说她也不认得那些衙役的面孔,可这十几日观察下来,衙役好歹是配了着装服侍的,不该是眼下这吊儿郎当的模样。   “... !”   余淮水正疑惑,目光扫过那人堆儿里,忽地伸出去来用力攥住了身旁两人的手里,脸上瞬间变了颜色:“是西山上的土匪。”   翠翠心里一惊连忙蹲下,傅明虽然不明白什么西山东山的,可见他们两人这样反应,也清楚不是什么好事,连忙跟着躲进林中。   “什么西山东山的,你们不就是土匪吗?”   几人挪的远了些,傅明终于忍不住发问,在他眼里,土匪本该一家亲,怎么还搞得剑拔弩张?   “土匪土匪,你当土匪就全是坏人?”   翠翠终于有些恼了,斜眼横了傅明一眼,看着像要咬人,傅明知道自己是没过脑子又说错了话,老实地道了声抱歉。   傅明并不知道这其中缘由,余淮水也不怪他,两三句说清了西寨与府衙的勾结以及往日做过的坏事。   “这王八蛋... ”傅明气的骂了一声,忿忿地望了一眼山寨的方向:“西山的来这儿做什么?他们与你们寨子不对付,总不会是来帮你们的。”   翠翠脸上露出一丝惶恐,若傅明的猜测是真,府衙放任西山的土匪进了山寨,那会发生什么她真是连想都不敢想。   “我爹娘... 还有王妹妹她们... ”   见翠翠慌了神,余淮水连忙捏了捏她的手臂安抚:   “别怕,我刚刚看了他们烧过的那些柴灰,都是新鲜的,他们应当扎营在外头没有进去,咱们进去报信还来得及。”   “好,好... ”翠翠忙不迭地点头,摸着心口让自己镇定下来别误了事。   “眼下,你们听我说... ”   冬日风冷,风刮过草草扎好的帐篷发出猎猎的响动,几个受不了风冷的土匪聚在火边取暖,骂骂咧咧地传递着装了劣酒的酒壶取暖。   “妈的,那衙役头子装腔作势给谁看,还死活守着门不让咱们进去,他到底哪头的!”   “人家是从知府衙门来的,哪听咱们的话,等咱们老爷回来吩咐一声,咱们还不是想进就进?”   “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自视清高的样子,还骂我们是歹人,他当他是什么好东西!”   “话说回来,咱们县衙老爷去哪了?我听说他押着臧六江往知府衙门去了,也不知到了没。”   “二爷都不知道,咱们就更不清楚了,不过这话小声些,二爷正在气头上呢... ”   营地正中一顶两丈宽的营帐中,朱权有正相当脸色不虞地盯着对面战战兢兢的师爷。   “我表哥还没回信?”他手中酒杯咚地一声砸在桌面,溅出一片酒水:“你干什么吃的!”   “我,我... ”师爷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平日里虽说朱有德也总是暴躁易怒,可他也只是借势欺人,这朱权有喜怒无常,若一句话说得不对他心意,怕是他要暴起杀人的。   “老爷走时也没吩咐什么,这县衙去知府的路程也就不过一日,不知为何老爷就是没什么动静.... ”   师爷抬手擦了擦额头,营帐中没生炉火,他却吓出了一头虚汗。   “我们遣人去找,老爷也推说有事,其余的也不许我们多问... ”   “废物!”   朱权有骂道,竟抬手一把掀了桌面,桌上酒菜哗啦一声扬了满地,他那双久无神色的双眸充了血,十分骇人。   “你们找了个什么东西来看门!?那个什么狗屁王为,他还敢骂我歹人?!说没有表哥亲口吩咐他便一步不让,他算什么东西!!”   师爷吓得不敢抬头,不知这朱权有怎么了,像是吃坏了什么东西伤了脑子,许久没见,他愈发疯癫了。   “二爷,您消消气... ”   一旁的三儿不忍直视,连忙想要上前安抚,还不等他劝完,朱权有便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这巴掌用了十成力,一下就打的他脸颊高高鼓起。   “你还敢过来,我要你去抓那个臭娘们,他人呢!?人呢!?”   朱权有的咆哮震耳欲聋,三儿捂着脸垂着头,目光里划过一丝阴狠,随后又怯懦地回道:“二爷,咱们连他长什么样都不清楚,衣裳也只知道个大概,怎么找啊.... ”   “滚!都给我滚!!滚!!!”   师爷与三儿不敢再留,连忙抬腿向外奔去,逃出了营帐这才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二爷这是怎么了,平日里脾气也没这么... 古怪啊。”   “哎... ”三儿心里也不忿,眼下也不想替朱权有遮掩,他不爽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报复地开了口:“还能是为了什么?还不都是为了女人?”   “女人?”师爷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去,朱权有好色他是清楚的,即便是求而不得,也不该怪异至此啊。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三儿领着师爷向远处边走边说道:“听赶马的说,那日二爷下山买书,在书肆里遇上了一个姑娘,搭了几句话。”   “咱们二爷你也清楚,好色的很,动手去摸人家姑娘,被人家... 一脚正中。”   师爷倒吸一口凉气。   “你瞧二爷那副模样也该猜到一二了,二爷他养是养了... 看着没什么毛病,不过... 就再也没亲近过姑娘。”   三儿也没敢说的太过直白,讳莫如深地看了师爷一眼。   这朱权有,似乎是无法重振雄风了。   “这.... ”师爷是从宫里出来的,自然知道这是个什么滋味,一时有些哑然。   不过,这就难怪朱权有会如此疯癫了。   两人说完了闲话,三儿正欲邀师爷回他那儿喝些酒压压惊,便听营帐外传来几声惊呼,不过片刻便乱了起来。   “怎么回事?”三儿掀了营帐帘向外看去,却见这些跟来的土匪都惊慌失措地向外逃。   “着火了!咱们后头的营帐着了!”   “着了?!”   原本,他们是打算趁着臧六江不在,一举冲进东寨将那伙子人屠戮殆尽,也没料想会有王为这号子人阻拦。   来的人不少,来回声势浩大,也不想太过惹眼,便在这山寨外头扎了营等县衙老爷回来。   没成想朱有德还没等来了,倒把大火给等来了。   “营房烧了就去灭火!你们跑什么!”   “扑不灭!”被三儿拦住的土匪脸上尽是黑灰,显然是试图扑过火的:   “也不知是从哪来的邪风,那火扑了又燃,咱们营帐又是粗布的,一烧就烧起一片了!”   朱权有也听出外头声音嘈杂有些不对,脸色阴沉地出来望向后头火光冲天的营帐。   这火烧的蹊跷,他知道营帐都是粗布木头临时搭的,特意吩咐过不许带火进帐子中,平日里这些个土匪对他唯命是从,自然是不敢的。   刚刚又听说那营帐的火扑不灭,应是有人在山口有风的地方点了火,是特意奔着烧营来的。   “别动!!谁在那儿!!”   人堆里突然响起一阵喊声,朱权有回头看去,只见一名身着差服的人正骑在马上,他埋着头显得十分慌张,听有人喊他,便一打马鞭向东寨的方向去了。   “狗娘养的!!是衙役!!”   有人认出了那人的装束来,气恼地大骂起来,他们白日里刚与衙役起了冲突,眼下正在气头上,土匪里又多是脾气暴戾的人,听及此处,已经有不少人抄起家伙向东寨方向追去。   “二爷!”   三儿也有些气恼,见朱权有出来连忙迎了上来:“那狗衙役欺人太甚!咱去讨个公道!”   朱权有看着陆续而出的土匪脸上闪过一丝狠戾,可他总觉得有些怪异,虽说那王为不肯他们进寨,可他识的师爷的脸,做出这半夜偷袭的事有何用处?   “三儿,你差几个人,跟着我去后头瞧瞧。” 第44章   “淮水, 我把后头那些破帐子全点了!”   夜色中亮起一片火光,粗布草草搭成的营帐太不禁烧,叫山谷中呼啸而来的山风一吹,很快便连成了一条火蛇。   翠翠从营帐一段钻出头来, 脸上带着些做坏事的兴奋, 扔开手里的火种, 颇为得意地拍了拍两手的炭灰。   余淮水也从营帐那端钻了出来,听翠翠声音不小,他连忙比手势要她小声些,听着前头动静,余淮水紧了紧背在背上的包袱, 带着翠翠往林子中躲去。   “你哥哥还真能偷到差服?我还当他是个草包呢。”   翠翠与傅明不对付,这时还不忘挖苦他两句, 前头动静闹得这样大, 本应是不该有人折身回后头的林子的,两人都有些松了弦,直了身子,交谈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我二哥人还是挺好的,就是嘴笨, 翠翠你也别误会他。 ”余淮水无奈,傅家兄弟只是不会说话,可人品端正, 也没有平常有钱公子喝花酒赌闲钱的恶习,找着空子,余淮水便替自己哥哥找补。   说着话,余淮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大腿,那里还微微作疼, 隐约让他有些不安。   翠翠只是打趣,也不是当真的,她心里松快了,脸上也露出笑容来:“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自然.... ”   咻地一声,紧接着林中一声树木炸响,身边传来树干爆裂的噼啪声,那声音来源离二人太近,登时将翠翠吓停了脚。   “跑!别停!”转瞬间,余淮水便意识到了危险,他慌忙地一拉翠翠,在林中狂奔起来,天黑,他又有些识不得路,没过两步便被翠翠跃到前头,拉着他一路向林子深处奔去。   “别跑!奶奶的还真他娘的有人放火!”   “追!别让他们跑了!”   后头有骂声追来,窸窸窣窣,听见有人拨开灌丛跟在后头,嘴上还不住地骂着要他们赶紧停下。   翠翠快的像一匹小马,拽地余淮水有些跟不上,她跑着,也不敢回头去看,只慌里慌张地不停地连问:“谁啊,谁啊!是不是土匪啊!”余淮水却没法回她,他已经连气都不顺了。   风声破林而来,带着两道火光打在了周遭的枝丫之上,是有人向前放了火箭,要逼停他们二人。   这条满是松林的山谷风大,又恰是冬季,两道火舌舔过易燃的松针,瞬间便燃起一人高的火墙来,如恶鬼挡路,拦住了二人。   翠翠不敢硬闯前头燃起火焰的松林,她撤了几步,拽着余淮水便要向旁绕路。   余淮水腿上的伤还没有好全,眼下隐隐地有些作痛,他愤恨地一捶膝盖,便听到后头传来一道声音。   “是他!把他活捉带过来!!”   出声的正是那日替朱权有赶车的马夫,他见过余淮水,还因没有抓住他而受了罚,刚刚火光照亮了前头的两人,他一眼辨认出来余淮水的那张脸。   “二爷!是那个臭娘们!!”   朱权有原是不紧不慢地追在后头,听马夫这样一说,动作瞬间快了起来,拔开挡在前头的两人,也只看到余淮水略,有踉跄继续向前逃去的背影。   “抓住他!!有赏!有赏!!”   朱权有急地跳脚,抢过旁边打手的弓向着余淮水的后背胡乱放了两箭,可他压根不会开弓,两道箭飞出两丈远便落在了灌丛之中。   后头的叫喊声愈加大了,余淮水不敢回头,心口在咚咚狂跳,他料想身后一定是有人认出了他,那骂声中意有所指,分明是冲着他来的。   “淮水,别泄力,快跑啊...!”   翠翠明显有些拽不动他,余淮水看着瘦弱,可到底是个男人,骨架也更大些,体力不济拉着便更费力了。   猛地,余淮水松开了拉着翠翠的手。   “跑,你快跑!”余淮水声音有些哆嗦,显然也是怕的,翠翠哪里肯,扑上前去夺他的手要他一起走:“淮水!!那是土匪!是土匪啊!!”   翠翠吓得泪水都落下来了,身在山寨,她耳濡目染了不少西寨做过的坏事,一个大姑娘落在他们手里,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我是男人!!刘翠翠你走啊!!”   余淮水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他猛地一抽腰带,三两下扒开了自己的里衣,用最直接的方式证明自己没在撒谎。   平坦的胸口暴露在翠翠被泪水浸透的视线之下,的的确确是做不得假的。   “翠翠,翠翠你去找我二哥,你拿着他快走!”后头的声音近了,余淮水隐约觉得自己腿上似乎有些湿漉,大概是动作太大,腿上的伤口撕裂开,渗出了血。   翠翠惶惶地看着余淮水的那张脸,怀中被他塞进一个东西,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沉,有些臭,是余淮水一直背着的那个东西。   “淮水...”她还要再说,又有两道箭影急速袭来,几乎擦着两人身边飞进了林中。   “走!走!!”   两声怒喝彻底喊醒了翠翠,她知道不能再停,转身向着林子那端拔足狂奔,没了余淮水的牵绊,她跑的实在是快,转瞬便消失在了林子深处。   “跑了一个!先把剩下那个抓过来!!”   余淮水实在跑不动了,趴在地上不住地粗声喘息,他嘴里泛上一阵腥甜,应是刚刚的喊声太大,扯破了他原本就没好利索的喉咙。   余淮水朝着地上吐了口混着血的涎水,他实在太累了,背上也空了,似乎魂魄也跟着飞走了。   后头的人很快追了上来,余淮水只埋着脑袋不做声,可他不做声,追来的人却粗暴地将他拽了起来。   马夫扳起余淮水的脸来,映着火光端详了一样,瘦了些,也脏了些,可还是能瞧出的确是那日的那张脸。   “是他,二爷!”   没人再去追赶翠翠,这场追逐只要抓到了这二爷心心念念的人,便已经宣告胜利了。   朱权有匆匆拨开了人群,不知是他太过激动还是身子太虚,他的头上脸上甚至脖子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整个仿佛从水里打捞出来的水鬼,看着十分吓人。   朱权有一把掐住了余淮水的脸,那力道大的像是要捏碎他的下巴,疼的余淮水不住地皱起眉来,他梗着脖子不肯动,可到底拗不过朱权有,还是被他扭着脖子看清了脸。   “对...”朱权有心跳不停,连眼仁都在兴奋地战栗:“就是他,就是他!!”   接着他一把揪住了余淮水的衣领,暴力地拖着他向一旁的树丛而去,朱权有的手下跟着他久了,自然知道他是意欲何为,有好事的起了哄,有良心不安的,装模作样的叹息起来。   “咳!”余淮水心底也腾升起一股火来,他被拖在地上,手便在泥土里胡乱地抓着,摸到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牢牢地攥在了手里。   “你真他妈让我好找啊!”朱权有歇斯底里,将余淮水狠狠摔在了地上,朝着他干瘪的身上狠踹了两脚,见余淮水吃痛蜷缩,他便张狂地笑了起来。   “臭娘们...还不是落在我的手里?你这臭表|子...你知道你害得我多惨吗!!”   他失心疯一般朝着余淮水发癫,余淮水却始终缩成一团不做声,不哭也不闹,与往日那些被他迫害的姑娘都不一样。   “吓傻了?...说话啊!!”   朱权有攥住了余淮水的手臂,硬是将他的身子扳直压在了地上,余淮水凉凉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却仿佛烫人一般激怒了神经兮兮的朱权有。   可这瞬间,朱权有仿佛尝得了灵丹妙药,他激动地一探下身,竟发现自己隐隐有了反应,望着身下面露鄙夷的余淮水,他恨不得扒皮抽筋,将他吞进肚里。   “你不好好看看吗?”   余淮水突然出了声,他的声音也不哆嗦了,仿佛眼前的并不是什么疯癫的暴徒,而是个什么发|情的猪狗,让他升不起惧意。   看看?看什么?   朱权有瞬间有些迟疑,余淮水的反应太过反常,让他有些摸不准情况。   他低头,看见了余淮水松垮的衣领。   “谁动你了,妈的,我他妈早吩咐过不许越过我第一个动手...来,爷替你做主,你告诉我,我回去剁了他的手脚。”   朱权有还当余淮水是被吓怕了要服软,一时有些受用,得意地伸手过去去撩他的衣襟,平常那些姑娘在此刻大多会哭闹,可余淮水,只是盯着他瞧。   被那目光盯得久了,朱权有有些发毛,他甚至有瞬间以为自己抓的不是个人,是个山林里化成了人形的孤魂野鬼。   可他还是掀开了余淮水的衣襟,平平坦坦,真相呼之欲出。   余淮水不是女人,也不是什么精怪,他这般冷淡鄙夷地瞧着他,只因为他是个男人。   “你是...你是个男人!?”   朱权有瞪大了眼,他不敢置信,猜想是余淮水没有身子想要蒙混,转头还想去解余淮水的腰带。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的余淮水两手攥紧,握着那块石头扬起了手臂,他身子如一道拉满的圆弓,一股狠力猛地砸在了朱权有的头上。   “对,这可真是个惊喜...对不对!!”   “啊!!”朱权有惨叫起来,一股鲜血喷涌而下,余淮水用了十足的力道,就是奔着砸死他去的。   人在绝境中总有无限的力量,余淮水欺身而上,将朱权有狠狠地压在地上,两手紧握那棱角分明的石头,朝着朱权有狠而快地砸下。   可他到底只是读了十几年的书,外头又守着人,朱权有惨叫的第一声便有人发觉不对,匆匆地拨开草丛向里走来。   余淮水只砸了几下,便被几个循声而来的土匪暴力地踹翻在地,周围乱做一团,有拳头落在身上,也有匆匆喊二爷的。   四周的火势逐渐大了,余淮水实在疲乏地厉害,合眼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若他死在了这儿,臧六江会不会来接他去地府安家。 第45章   臧六江醒来已经有个几天, 那姓温的小姑娘见他性命便提前离开,留下来阿牛阿马替他煎药疗伤固本强身。   臧六江自小身强体壮皮糙肉厚,几副药下去,一身的皮外伤便好了个七七八八, 人也有精神了。   暗卫所差人来看过, 带了一封王爷亲封的密信, 臧六江收下不回,反倒堵着那暗卫打探庄里消息。   可那暗卫假人似的,任臧六江如何套话,他也只木着脸,将“请您快些, 王爷还在等回信。”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你等着。”   臧六江龇了龇牙,知道有些个暗卫榆木脑袋的很, 问也问不出什么, 索性大手一挥书信两封,让那暗卫拿去回王爷的话。   密信刚一过手,暗卫便头也不回地往外去,阿牛狐疑地替他开门,眼见着那暗卫离开, 这才合上门板。   倒不是他多么知礼和善,只是这暗卫愣头愣脑的,总觉得不替他把门打开, 八成会破门而出。   “阿牛,我想解手!”   暗卫一走,臧六江便使唤起阿牛来,他毫不见外,见阿牛脸上露出凶相, 还笑嘻嘻地招手要他赶紧过来。   “你看你,本来就长得凶,脾气还这么大,什么时候才能讨到媳妇?”   臧六江搭着阿牛肩膀起了身,还不忘拍拍他的手臂调侃他,那话题拐着拐着,便要往家室上去。   “关你什么事,你就找得着?”   阿牛横了臧六江一眼,虽说这人瞧着身高体壮,似乎样貌也不错,可这行事作风草莽的很,不像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   哪个踏实过日子的会弄这样一身伤,岂不让妻儿牵挂?   瞥了下臧六江有些瘸的腿,阿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怎么找不着。”   臧六江咧开嘴,露出一个不太正经的笑:“我这模样气度,自然是有媳妇儿的。”   “你?”   阿牛狐疑,搀着臧六江往里间去,那边搁了便桶,臧六江不能见人,身上又不方便,只得在屋里解决。   “找的也是土匪吧?”   臧六江一摆手,眉梢也抬高了,很骄傲的模样:“我媳妇儿正经的读书清流,一目十行,那书背的,比我上房都顺溜。”   “我们一见钟情,恩爱的很,你这样的肯定不懂。”   “谁不懂!我在药肆里,也有过相好的!”阿牛好面子不肯服输,嘴硬起来。   “药肆,你还是个大夫?瞧着可不像。”   臧六江还是不肯饶过他:“我看你跟着那个姓温的小姑娘,定是倾慕人家吧?要我说,还是算了,人家姑娘能寻个更好的。”   “那是我师傅!你胡诌什么!”   阿牛气的跳脚,若不是温大夫离开前叮嘱过要好好照料这匪人,阿牛现在真想松手任臧六江摔个人仰马翻。   “那么小?我不信,我还听她说是王爷请她来的,你们才是胡诌吧。”   “你这人,我们救你你还胡咧咧!我师傅治过王爷暗疾,医术是王爷亲肯的!这遭若不是王爷吩咐,我们才不来救你这破落身子!”   臧六江脸上仍是不恭敬的笑,像是在拱火:“那你师傅岂不是对王爷有恩?怪病很棘手吧。”   “这话...这话可不敢胡说,我们也只是.... ”   阿牛突然支吾起来,那可是皇亲国戚,若说错一句半句,会给药肆惹来祸事的。   “是王爷赏识我们药肆罢了。”后头突然传出一声断喝,阿牛回头看去,是阿马正面色不善的站在后头紧盯着他们二人。   “阿牛,过来。”   “哎?阿马,你不是拿饭菜去了吗?”   阿牛一时反应不过来,他身旁的臧六江反倒从善如流地松了手,转而拍拍阿牛后背,脸上笑得和善。   “他喊你你就去吧,也不能让你看着我解手,我媳妇儿还没瞧过呢。”   “谁稀罕看似的!”   阿牛像只炸了毛的公鸡,立刻撒腿向阿马冲去,两人并肩出了门,只余臧六江一人在屋。   门板一合,臧六江脸上的笑意霎时淡了。   “你这傻子,什么都往外说!”拐下长廊,阿马看四下无人,立刻呵斥起阿牛来。   “怎么骂人,我说什么了!”阿牛不服,梗着脖子回嘴。   “我再不拦着,你连你家里几口人都告诉他了!”阿马恨铁不成钢,用手去揪阿牛厚实的肚皮:“警觉着点,真当他只是个土匪?”   阿牛闷声沉脸地想了半晌,又咂摸咂摸臧六江的话,似乎还真是这回事。   “他倒挺狡猾,亏我还处处帮他。”   阿牛正懊恼,两人便迎面上撞见个头戴斗笠的男人,今日落雪,他这副装扮也不突兀,只是头上的斗笠略大,错身而过时,剐蹭到了阿牛的脸。   “哎哟,看着点啊..... ”阿牛摸了一把脸,也不知这斗笠是什么草编的,这一下竟破了皮,他有些烦躁地皱起眉来。   那男人停了脚,连忙向阿牛拱手道歉:“真是对不住,这外头风雪大,我急着回屋换衣裳,没顾得上看路,小哥莫要怪罪。”   人家态度如此恭顺,阿牛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摆手:“也是我没注意,吹了风雪容易得风寒,赶紧回去吧。”   阿马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与那斗笠男人点了头算是问了好。   三人又彼此客套一番,这才在楼梯拐角分别。   阿牛阿马怕那些个殷勤的小厮上门打扰,再瞧见养病的臧六江,惹出不必要的麻烦,特意要了房门钥匙,只臧六江一人在屋时必然是会锁上的。   两人还在计较着臧六江的套话,全然没有发现身上的房门钥匙已然不翼而飞。   解了手,屋里的臧六江一身轻松地挪回床边,仰躺在被褥之上。   这客栈在京城也排的上名号,用的都是上好的绒褥,底下又垫了厚实的棉,松软暖和,叫人一躺下便昏昏沉沉地犯起困来。   只是搂着余淮水睡了月余,床上空空荡荡的,臧六江睡不踏实。   房门发出一声轻响,臧六江没动,支着腿仰卧在被褥中,像是睡沉了,徐徐的冷风刮过床帐,他却依旧合着眼,连气息都平稳下来。   屋里静的只有床脚炭盆燃烧时的噼啪爆响,仿佛刚刚的门板轻响只是错觉。   空气中像是有无数蛛网挂连,织出一片无事的假象,在某个炭火爆开迸溅火星的瞬间,燃起一片熊熊火焰。   臧六江猛然伸腿勾起那铜架上的炭盆,高腿一扬,亮着火光的铜盆轰然砸在床边一立着的人影后身,炭火纷飞,铺了满地满床。   臧六江弯身一避,利落地翻滚下床,鞋底碾过散落的炭火带起点点火星,一声刀鸣,床边悬挂的一柄长刀出鞘,被臧六江攥着发出冷冷寒光垂在身侧。   事发突然,床边那人影却反应极快,炭火扑来却只烧了他后背衣裳,声音大雨点小,仅留下一片黑灰。   “哟。”臧六江目光上下一巡,心里有了个大概,一咧白牙带着些狠劲儿地开了口:“现在的毛贼上门偷盗,都打扮的这么正经?”   头戴斗笠的男人沉着脸,他手中是一把倒握的短刃匕首,那是一个能够发力捅人的姿势,他哪是什么毛贼,分明是来取臧六江性命的。   “求财还是劫色?”臧六江手腕轻转,手中长刀反出一刀冷光,缓慢地滑过对面男人阴沉的面皮:“事先告诉你,劫色不行,我有家室。”   “这个关头,你还有心思打趣儿?”当啷一声响,匕首被掷在地上,斗笠男人从后腰抽出两把长刀,露出一个阴狠的笑。   “有人要你的命,脖子伸来我给你个痛快。”   满地的炭火受了凉,冷却成了一地黑灰,两人不动声色地挪了脚,鞋底发出一片炭石摩擦的伸吟。   “不久前也有人对我这么说过。”   臧六江甩了甩有些旧伤作痛的手臂,脸上却始终没有一丝怯意,他像一匹落了单的狼王,越是险越要疯。   “可惜,他们留在山上喂狼了。”   “我总觉得不对。”   阿牛端着两大食盘的饭菜走在前头,臧六江胃口大,这些光是他一人吃了都不够。   听阿马开口,阿牛有些疑惑地回头去看:“你还在想刚刚套话的事?我以后少说话就是了,你也太能啰嗦了...”   “不是那事。”   阿马抱着一箩热气腾腾的馒头,却知觉一股寒意爬上了身:“刚刚那人说自己在外头吹了风雪,可他那斗笠干燥挺实,都能划破你的脸,不像是落过雪。”   “你与他擦身而过时,可见他身上有雪水?”   “...没有。”阿牛蹙起眉头来,他也察觉到一丝异样,可单凭一身干燥的衣裳,似乎也说明不了什么。   “也许是他在大堂烘干了,人家只说要回去换衣裳,又没说...”话到此处,阿牛突然也变了脸色。   他们来客栈时,三层还有零星的客人,可后来他们寻了个小姐刁蛮的借口,是将这整层三楼包了的。   但刚刚他们与那男人在二楼撞上,他却没有拐进二楼客房,直直地往三楼去了。   “不对,阿马!要出事!”   两人顾不上手中饭菜,一步三阶地向楼上冲去,眼下是冬日,客栈没有开窗通风的规矩,上了三楼,阿牛阿马便闻到了一丝药肆里时常相伴的气味——血腥味。   “完了,完了阿马...”   阿牛吓得面如土色,他们的那间客房房门大敞,里头安安静静,八成真是如猜想的那般,那斗笠男人摸进了房,把臧六江那匪人给宰了。   “咱们是不是又闯祸了... ”   “...说,说不准还有一口气,咱们...去看看。”   阿马也是吓得不轻,可他到底比阿牛要冷静些,伸手过去捏了一把阿牛的手臂,率先向门前走去。   “阿马,别去,那杀人的万一还没走可怎么...”   “哎!”   门里突然探出一人的脑袋来,阿马离得近,三魂七魄都被吓得飞走了一半,脚一软便跌在地上,阿牛也被吓得大叫一声,后襟瞬间就被冷汗打了个净湿。   臧六江脸上挂着一丝飞溅的血,他抬手一揩又下意识去摸自己耳边的那只金圈,摸空了才想起那金圈现在在另个人的人头上戴着,只得讪讪地收回了手。   “你俩会医病吗,进来给他瞧瞧,腿还能不能接上。” 第46章   看清了门前站着的人, 阿牛阿马这才心惊胆战地进了屋,屋内狼藉一片,桌椅翻倒,满地炭灰, 那床帐都被砍断了一半, 绵软的纱帐沾了血, 狼狈地落在地上。   臧六江支开窗棂,让屋里的血腥气散出去些,又瞧了瞧外头刮着的风雪,这才回头去看怔楞原地的阿牛阿马。   “我暂时给他敷了炭灰止血,那东西就在他右手边, 你们试试给他接上。”臧六江像是闲话家常一般在斗笠男人身旁蹲下,招了招手, 示意两人过来。   刚刚有过一面之缘的斗笠男人正倒在地上, 他口中伸吟不停,一边小腿自膝盖之下截断,断端平整,一眼便知是使了利刃遭巨力截断的,一挥而就, 伤口才会如此平滑。   阿牛瞥了一眼被随意抛在地上,沾满了血水的长刀,那刀竟从尾端断开, 摇摇欲坠地挂在刀柄上,看得他喉咙有些发紧。   如此可怖的力道,实在让人望之生畏。   这是臧六江要那来送信的暗卫留下的一把刀,他们真是有眼无珠,竟看不出他还有这样的本事。   阿马脸上仍是锅底一般的黑, 似乎也有些忌惮臧六江这意料之外的武艺,平稳心绪半晌,这才一言不发地上前去,仔细查看起斗笠男人的伤势。   “接得上吗?”   瞧着蹲在一侧随着他一同查看的臧六江,阿马忍不住有些埋怨地开了口。   “我们又不是大罗神仙下凡,这腿都下来了,哪还能接上?”   这人还好意思这么期盼的看着他,好像他不是断了别人腿的真凶,而是个关心伤患的家眷。   “那便止血吧。”   臧六江似乎也没抱什么期望,对阿马怨怼的眼神置若罔闻,他撂下句话便扭过脸,朝那出气多进气少的斗笠男人咧牙笑道:   “可莫要死了,还有好些话要与你好好聊聊呢。”   城郊之外,一匹烈马载着暗卫疾驰,漆黑的夜色中爆出一串铁蹄落地的声音,在乡路上炸响而过,从林中惊出一片飞鸟。   突然的,马蹄声停了,寂静的夜里只剩下鸟雀的喑哑怪叫,可它们并未飞远,只是围绕在一片树丛之间,仿佛正等待着什么。   白日里刚与臧六江见过面的暗卫拉停了马,他翻身而下走到一棵树旁,由怀中掏出两封折信,犹豫片刻,先打开了臧六江写的最久的那一封。   为了写这封信,臧六江足足磨蹭了一个时辰,还托阿马出去买了东西,贼兮兮地,像是见不得人。   这般慎重,应是有什么重要的消息。   纸封拆开,映眼是一张火红的折纸,暗卫心下疑惑,将那折了三折的信纸取出展开,借着月光,看起上头的字来。   入目是臧六江的名讳,其后是八字生辰,笔法粗放豪迈,一眼便知他的张扬性子,后头接着一行,写着余淮水三个字,可生辰是空着的,应是他自己都不知道,接着便是规整的字体,是红纸原本就印着的。   “伏以,天赐良缘,望之亲启,敬呈庚帖,以缔姻盟,愿两姓联姻,一堂缔.... ”   一声清脆的响,树杈上正关注暗卫鸟雀发出一阵啼鸣,这牙酸的东西暗卫都没有胆量看完,他合上帖子,痛苦地闭了闭眼。   要命的关头,臧六江竟还惦记着家里新过门的媳妇儿,这是搞了张求亲庚帖填了名儿要他送回去。   当这暗地里的内应,竟还要替人做送帖的媒人。   树冠上的鸦雀发出聒噪的鸣叫,仿佛是在催促暗卫动作快些,暗卫皱眉嘀咕了一句:“别吵。”接着,他又启了第二封密信。   应着昏暗的光亮,暗卫看清了上头的排排文字,与从前得到的消息相差不大,再过三日,臧六江便要进宫面圣,届时王爷会差人接他入宫,以备不虞。   再三确认知晓了内容,暗卫抬手抵在唇间,一声短促的哨声唤来一只鸦雀,树冠间飞下一只黑色大鸟,转了几圈落在他的肩头,一双豆大的眸子紧盯着暗卫那张没什么情绪的苍白面孔。   他从鸦雀脚腕绑缚的竹筒中抽出一卷指节长的信纸,手指一搓,捻展开,其上左右各写了二字。   左有变,右照旧。   暗卫慢慢地长呼口气,腹腔中温暖的气息冲入寒夜,化为一团冰冷的白雾。   听着耳边聒噪不停的鸟鸣,他撕下了有变二字,将写着照旧的半边信纸卷好,塞回了鸦雀的脚腕竹筒之中。   冷风刮过寂静而又漆黑的林中,带来一阵沙沙的响动,许久没有声息的夜空中,一片黑云般的鸦雀腾飞而起,向着京城方向接连飞去。   暗卫看着那片鸦雀离开,这才从怀包摸出两张纸封,将拆过的信重又包好。   暗卫所包揽了大部分的王府消息往来,为防外人伪造,负责消息传递的暗卫都会随身备好具有特殊标志的信纸,折信的方式也是暗卫所独有,一旦折好只能撕开取信,且会伤及信纸本身,是一种直接却又有效的保密方式。   可这招也只能防住想要窥视信件内容的外人,一旦暗卫所内部出现叛贼,这一方式就没有了任何意义。   取信的暗卫从客栈离开时并未封信,臧六江又不是王府的人,自然不知其中关窍,不但没有起疑,还傻呵呵地放走了他。   翻身上马,暗卫又想起那张肉麻的求亲庚帖,酸溜溜的倒胃口,让人忍不住地缩脖子,他有些不屑地一打缰绳,催着跨|下烈马重新踏上回庄的乡路。   日光透过破碎的窗棱落在余淮水苍白的脸上,他睁眼时,入目是一片陌生的黄土夯地,身边杂乱脏污,一看便知道不是什么干净场所,地面冰凉,自己是被人撇在了某间破屋地上。   动了动手指,余淮水发觉自己的双臂正被草绳牢牢地绑缚在背后,应是不过血了,明明自己勾了手,却木木地没什么反应。   余淮水想要转头去看看别处,可脖颈稍一扭动,他的耳朵里便一声嗡鸣,滋滋啦啦地疼地厉害,钝痛如同跗骨之蛆,顺着他的脊髓爬上大脑,让他痛的胃里翻搅,想要吐些什么出来。   也多亏身上疼了,余淮水才确定自己真的没死,这其实有些出乎意料,他还当按朱权有的性子,自己再一睁眼该被牛头马面押着去地府报道才是。   屋里没有旁人,这算是狂风骤雨前最后的宁静。   余淮水拧巴着翻身仰躺在地,他累的厉害,颓颓然地偏了脑袋,平淡的目光扫过这脏乱的破屋,却发觉这屋里有一丝异样。   仔细看这满屋狼藉,破碎的鲜艳衣料中混合着发臭长毛的饭菜,隐约还有干涸的血迹,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在无声地揭示着过去的冤屈。   风声扑在破碎的纸窗上,惨白的日光被窗棂撕地粉碎,卷着风渗进屋里来,发出鬼泣般的呜咽。   余淮水忽然有了个可怕的猜想,这屋里,可能被囚禁过很多人,更准确的说,是很多女人。   不敢细想,余淮水心底里对西寨这伙子土匪的厌恶更甚,那朱有德勾结这样一帮土匪残害百姓,实在是罪大恶极。   “你这娘们怎么这么不识好歹,要不是看在三儿的份上......”   “你瞪什么眼,三儿迁就你我们可不迁就,什么货色还端着架子...哎哟!你还要咬人!?”   “哎!别动手别动手,咱们二爷还是喜欢她的...”   “快把门打开!真他娘的不安生!”   屋外突然一片嘈杂,几个人吵着骂着朝这间屋子过来,外头哗啦哗啦,是铁链摩擦的声响,一把大锁叩落,门板被嘭地一声撞开了。   余淮水连忙蜷起身子合了眼,缩在地上佯装仍未苏醒的模样。   “别碰我!!”   一个女人的骂声响了起来,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应是受了很大的委屈,屋里叮当一片响,有骂人的有劝架的,将她押来的土匪没讨到什么便宜,正憋着火气无处发泄,回身便瞧见了缩在地上的余淮水。   “这小子在这儿躺着呢?”   那男人的声音近了,一道阴影停在余淮水的跟前,随后,便狠狠一脚踹在了他的小腹之上。   这一脚突然,余淮水没有防备,只得紧紧地咬着后牙,不敢发出一点声响,那土匪摆明了要泄愤,这一脚没有丝毫余地,踹的他翻出几圈,摔在了墙根底下。   “哎!别下死手,二爷还没醒呢,咱们随意处置了小心受罚。”   那个劝架的声音也离近了些,他嘴上说着软话,下手却很重,一把揪起了余淮水的衣襟将他拖了出来,重又摆在了地上。   脸被捏着摆了三摆,余淮水的脑袋被撇开,随后便听见那人不屑地嗤笑:“也不是什么漂亮美人啊,一个男人,还能让咱们二爷着了道?”   “你懂什么?我可听说,京城里那些大官儿就好这一口,管这个叫什么...龙阳君?”   “啧啧,京城也就罢了,寨子里头还能玩的这么花......三儿认出他是那臧六江的相好,说两人还共乘一马游街呢,那叫一个亲近。”   “呵!瞧不出来啊,那假正经的还是个走后门儿的,那会儿他因为我赌钱就把我赶出来了,他这癖好,不比咱们耍点小钱腌臜多了?”   周遭响起一阵哄笑声,余淮水不醒,几个男人也没有兴致对一个状如木头的人动手,又说了几句不堪入耳的荤话,便陆续地出了屋,铁链声响,是门又被上了锁。   屋内又恢复了开始的安静,风声逐渐大了,尖锐的风哨中慢慢夹杂起女人的低低哭声,她似乎是缩在屋子的另一个角落,即便余淮水没有睁眼,他也能察觉到一束幽怨却可怜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别装了,他们走了。”   许久,女人的哭声终于停了,她观察了余淮水这样久,自然能发觉余淮水是在假扮昏迷,虽说这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可身上的疼痛让他的身子止不住地哆嗦颤动,这是生理反应,瞒不过去的。   余淮水自知暴露,也没有装下去的理由,只得睁开双眼,探究地望向女人的方向。   那是个很清秀的姑娘,本该是花一般二十几岁的年纪,可她的脸色却很灰败,两眼哭的红肿,细眉紧蹙,眉心有一道极深的印记,应是长久苦闷,紧皱眉头生成的川字纹。   她脸上干净,手臂上却是点点瘢痕,像是有人生生拧出来的,一眼便知,在这土匪窝子里过的不好。   余淮水的目光刚刚下挪,便匆匆地移开,那姑娘身上的衣裳也是凌乱的,遭遇过了什么,不言而喻。   “...你是谁,我从未见过你。”   心里怀着戒备,丫儿清了清哭哑的嗓子,率先打破了屋里的安静,偷偷地,她打量起倒伏在地的余淮水。   余淮水生的羸弱又白净,不像是这个土匪窝子里的新土匪犯了错被拘在这儿的,反倒...像是被绑来的。   “我...”余淮水不知该从何说起,这月余发生的事太多太杂,从头讲起难免又揭起伤疤,他实在不想回顾:“我是被绑来的。”   “刚刚他们说,你与臧六江是相好?”丫儿不明白余淮水怎的就突然颓靡了下来,还是自顾自地刨根问底。   “...是。”余淮水痛快地点了头,他这般坦然,倒让丫儿有些无所适从。   两个男人也能互生情愫吗?丫儿都忘了自己的伤心事,有些愣愣地望着余淮水出神。   她不回话,换余淮水疑惑地抬头望来。   “那你应当是个好人...他们东寨,是个好地方。”丫儿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冒昧,急忙地夸赞一句。   不过这倒也不是她有意恭维,山下的百姓不清楚真相,这西寨里的人却是个个儿心知肚明,那东寨的的确确,是好人窝子。   余淮水自然能听出丫儿话语中的少许向往,眼里的疑惑被不忍替代。   土匪窝里受委屈的姑娘,实在是让人可怜。   “你...也是被土匪绑来的?”余淮水斟酌着,问出了话。   “我?”丫儿回了神,听余淮水这样问,凄凄然地笑了:“我不是,我是被我哥哥送来的。”   此话一出,余淮水倒吸一口凉气。   把一个姑娘送到土匪手里,这哥哥是怎样的恶毒心肠。   “我也不是这庄子里的人,我家,原本住在南边...”   丫儿似乎并不避讳自己的过往,应是很久没有同人好好说过话了,余淮水还没有发问,丫儿便自顾地想了下去。   她家应当是往南去的,依稀记得小时候家里也会下雪,却不及这庄子里的大,她没出世前有两个姐姐,踩着肩膀排下来,才多了一个哥哥。   这该是他们家最大的喜事,家里终于添了一个男丁,娘那会儿因为怀孕不停而塌下来的腰杆子估计都直了些,在村里也抬得起头来,爹也高兴,与娘商议好再也不生一子半女,要他娘好好地歇歇。   可天不遂人愿,娘在一个初春季节里怀上了她。   对于这个家,丫儿这个孩子来的太不应该,为了拼一个男娃娃,爹都快把地里的养分榨干了,苦哈哈地从土里拧出每一粒粮食,娘也带着几个姐姐做起了纳鞋底缝衣裳的活计,勉勉强强才能填饱家里五口人的肚子。   这个时候再添一口人,对于这本就贫寒的家境只会雪上加霜,他爹要她娘找村子里的接生婆,想要将肚子里的丫儿打了去,可接生婆说她娘的岁数太大,这打胎药喝下去,只怕是会丢了命。   她娘不敢了,只得回了家对着她爹哭诉,初春还冷着的风中,他爹坐在屋门前抽了一杆又一杆焊烟,夜里答应让她娘把丫儿生下来。   于是在冬日她降生的前半月,她十二岁的大姐姐悄无声息地嫁了人。   丫儿自然不知道他爹从稳婆手里接过她时是个什么反应,大概是没什么表情的,只是家里去了的姑娘又被补上,似乎没什么差别。   没人知道大姐姐嫁去了哪儿,二姐姐也更加的沉默寡言,与爹娘与她与三哥哥都不亲近,远远地,犹如避着什么蛇蝎。   自然而然地,丫儿便与三哥哥要好些,年龄相近的孩子总是能玩到一起去,她随着三儿漫山遍野地跑啊疯啊,在某天回家时,她十一岁的二姐姐也不见了。   她那年八岁,看着爹脸上的皱纹都平展了,恍恍惚惚地,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很怕,怕到那天夜里的炖肉她都吃的不香了,被他娘唠叨着挑拣着放进了三儿的碗里。   可是她的三哥哥与她最要好,三哥哥一定会保护她的。   她小小的岁数瞒不住心事,将这些烦忧一股脑地告诉了三哥哥。   那时三儿拍着胸脯保证,他一定不会让他的丫儿妹妹也这样无声无息地嫁了人,他要她能自己选一个如意郎君,能风风光光地大办一场。   家里人少了,肚子便能吃的饱了,她长到了十一岁,也没听说爹娘要给她找什么人家。   真好。她那时想。若是爹娘执意要她嫁一个不认识的人,她便收拾包袱一跑了之。   可那天真的来了,她却发现自己压根就跑不了。   那是个村子里的屠户,油水吃得多,人也长得肥硕,三层肚腩堆在棉袄下,看见她时,笑得露出了一颗镶了金的牙。   丫儿吓坏了,死活都不肯应这门亲,她才刚刚十四岁,怎的能许配给这三十出头的丑屠户。   三儿也不肯,真的履行起他的承诺,与他爹他娘大吵起来,爹娘咆哮声中说着什么‘聘金’‘彩礼’,三儿都听不见一般地回绝,像一匹凶狼,恶狠狠地护着丫儿。   三哥哥像是她的盖世英雄,说服不了父母的丫儿收拾包袱跟着三哥哥走时,还是这样想。   两个半大的丫头小子趁着夜色,逃离了村子。   可他们在外漂泊着,才知道世间险恶,两个孩子几乎快要活不下去,他们找了个临近的庄子,去客栈里当小二,去货郎里当苦力,去扛货去背菜,想尽了法子活下去。   可零零碎碎的钱加起来,才刚刚够吃饱肚子,两个人睡在客栈的后厨里,像是两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惨兮兮地相依偎。   终于,三儿来与她商量能不能回家里去,当年那个护着她的三哥哥已经被劳力磨平了棱角,面对着她时,有些心虚的颓废。   丫儿明白,三哥哥是太累了,回了家便有了地,好说也能吃上饭了,比现在的饥一顿饱一顿要强得多。   想来那屠户应当早就娶了别人,她现在回去,也不会再与那胖子有什么瓜葛。   想到这儿,丫儿便同意了回家。   庄子离他们家也就半天的车马时间,两个人忐忑地拎着行囊和攒下的小笔银子回了村,却发现他们家的房屋瓦舍,早已落满了灰。   “你们两个死娃娃!跑到哪里去了哟!!”   邻家的阿婆见了他们,冲上来悲切地喊:“你两个一走!你娘就疯咯!落着大雨跑出去,跌进河里给卷走了!”   “你爹自己熬了半年,后头是在你家梁上自己吊死的!”   “两个不孝的死娃娃哟!”   带着乡音的骂声如同凿子般,一下下敲在两人破碎的心上。   她与三哥哥默不作声地在老屋前站了许久,又默不作声地进了屋,默不作声地收拾了前屋后院,默不作声地龟缩在了这个逃离又回归的家。   三儿扛起了锄头,去地里刨活路,丫儿也拿起了针线,做起了与她娘一般地活计,生活与几年前的日子复又重合,仿佛一个悲剧的轮回。   她当熬一熬,熬久了,日子便会好了,可渐渐地,她发现三哥哥越来越不对劲。   白日里,他还是如往常那般扛着锄头出门,可回来时,却偶尔兴奋地如同中了状元,偶尔又失魂落魄,眼瞧着是做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丫儿不敢多想,只得拼命地纳起针线活来,想要多换个几文钱来安一安心。   可钱罐子却一天比一天地空了下去,终于在那天夜里,一切的不安找到了根源,全然爆发了。   “丫儿......丫儿!!”   已经是深夜,守着大门睡着的丫儿终于被晚归的三儿给叫醒了,可那三哥哥却是满脸的惊惧,攥着她的手湿漉漉的,满是冷汗。   “咱们跑吧!我输了赌馆好多钱,咱们快跑吧!”   丫儿慌张地收拾了几件东西,便被三儿紧拽着出了屋门,两个人在漆黑的夜色里踉跄跌撞地跑,她一颗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声音哆嗦着问她已然面目全非的三哥哥。   “哥,咱们去哪啊?!”   三儿没有回头,扔下一句:“咱们去投匪!”   其后的事情不言而喻,逃跑,投匪,以妹献媚,说要保护丫儿一辈子的三儿,亲手将她送进了肮脏的禽兽口中。   余淮水沉默半晌,重重地叹息。   “你不求我解开你的绳子?”   丫儿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很快便从这些乱遭的情绪抽离出来,她似乎不想在他人面前示弱,用不在乎遮掩着自己的难堪过往。   “还是别了......我没什么牵挂,放了我,只会害了你。”余淮水讪讪地摇摇头,不想再给丫儿本就狼藉的生活增添苦恼。   “...你这男人,真是没有骨气。”   见余淮水畏畏缩缩,丫儿嗤笑:“你不是与那臧六江情投意合吗?不想着回去见他?”   “他...死了。”余淮水口气轻轻地,像是哄人:“我也死了,才能再见到他。”   屋里又一次安静了,丫儿有些惊讶于余淮水的颓丧,又有些可怜他的境遇,复杂的情绪彼此交织,汇成了一片愤怒。   “男人死了就死了!”   丫儿叫嚷起来:“男人死了,你就不活了?!”   她这一声骂的突然,吓了余淮水一跳。   丫儿见过太多寻死觅活的人,长久地劝慰无果后,便是怒其不争。   “你给我起来!”丫儿才不管余淮水愿不愿意,上手将他翻了个身,埋头去解绑缚着余淮水的绳扣,绳子一扔,见他还是怔愣,她索性伸出手来,硬是拖着余淮水起身。   余淮水被绑地太久使不上力,这一站便要歪倒,见丫儿去搀他,慌忙地避开倚在墙上。   看着眼前这个比翠翠还要脾气火爆的姑娘,余淮水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惭愧。   “还愣着?”丫儿见余淮水怔愣着,当他还在伤春悲秋,她对待男人不比对待姑娘温柔,竟挽起袖子露出巴掌,不轻不重地在余淮水脸上啪地打了一个响亮。   使了三分力,泛起了微微的疼,丫儿盯着余淮水,又问道:“活不活,问你话呢!”   余淮水的鼻子又泛起酸来,他的眼睛莹莹见了亮光,涌上一抹泪:“...活。”   丫儿终于松了口气,在这暗无天日的寨子里,她最常做的,便是劝慰这些自己都不想留住性命的人。   这也是她能劝慰自己莫要寻死的唯一方式了。   留住命好歹还有希望,若是没了命,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余淮水泪窝子太浅,边活动着僵硬的手臂,边轻轻地抽着鼻子,他知觉气氛有些尴尬,便打听起外头的情况来。   “我听刚刚那个土匪说,朱权有还没醒?”   丫儿扬起嘴角,有些痛苦地笑:“对,死了才好。”   余淮水也是这样想的,有些惋惜地交代了那日夜里发生的事。   得知是余淮水一石头开了朱权有的脑袋,丫儿可惜地直拍手,埋怨余淮水下手太轻,没一下除了这个祸害。   “要活也不能说的太轻巧...”余淮水的血液通畅了,脑子也跟着清醒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咱们得想想法子,怎么才能出得去......”   丫儿打量着余淮水的细胳膊细腿,有些不大放心:“你...若是家里有些底气,还是要家里人来赎你吧,虽说臧六...那人没了,你应当还是有别的家人,不然还是安分等着吧。”   “不要以身犯险了,这寨子里头养着狼,若是有不听话的,会被扔进狼圈里去的。”   “狼?”余淮水心头一跳,望向说话的丫儿:“寨子里怎么会养狼?”   “......”丫儿似乎有些不愿提起,想了片刻这才开口道:“三儿他...在寨子里头养狼,他曾与我说过,朱权有那人要他把狼养的疯癫些,每隔十日八日,便用笼子装着,去东寨那片山里放一批。”   余淮水想起臧六江曾说过的话,原本从未有过狼的山林子里突然有了狼群,他还当是从别的林子里逃过来的,没成想,源头竟是这西寨。   为了让东寨的日子难过些,他们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你那个哥哥说,他负责养狼?”余淮水垂着眼细细地思索,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被踹的生疼的小腹,忍着隐约不适,继续问道:“那些狼,不伤他吗?”   “你这样一说...”开了话头,丫儿也暂时搁置了对三儿的厌恶,随着余淮水的话回忆说道:“似乎,那些狼从不咬他,他开笼子进去时,那些狼都躲得远远的。”   “是被打怕了吗?”余淮水又问。   “不是。”丫儿脑袋摇地像拨浪鼓,笃定道:“寨子里旁的土匪也会去训狼,手臂粗的棍子打下去,那些狼都不怕,反倒更疯了。”   那便是有别的东西,让这些狼害怕那叫三儿的人...   余淮水摸索着头脑中的想法,有些探究地开了口:“丫儿,若是我的法子激进些...你愿意随我离开这儿吗?”   丫儿的眼神仿佛看怪物一般,不假思索:“我自然是千万般愿意的,可是激进...你能如何激进?”   理顺清脑海中的一根线,余淮水终于问道:“有件事,我想麻烦你去做。”   丫儿有些摸不着头脑,可看着余淮水满脸严肃,她也平白多了些紧张:“你说...”   见她答应,余淮水压低了声音:“你原始愿意,便......”   暗卫从京城回到王爷暂住的庄中府邸,足足换了三匹好马,奔波了一日一夜,在隔日四更才到了府邸门外,齐一早早地便候在了门前,夜色之中,他手中的红灯有些渗人的耀眼。   马蹄哒哒响声踏过了青石板路,冷风席卷,刮起马上之人保暖的披风,暗卫翻身下马,从怀兜里掏出两封叠好的密信。   “齐五。”齐一唤了暗卫一声。   “怎么掌灯?”   风尘仆仆的齐五瞥了眼齐一手中的火红灯笼,暗卫所一如名号,隐秘无息,平常夜里接应从不会点灯,因此齐一此举,让他有些意外。   “小四爷离府了,王爷睡不安稳,不想见光。”   齐一并不接信,低垂着眼睫将目光落在齐五手中的折信上,他语气轻松,听着像在打趣:“我还当那土匪不识字呢,他没有为难你?”   “他要走了我一把刀。”齐五脸上没什么表情,明明是还算稚嫩的一张脸,却平白有些老气。   “齐五,你年纪小,该多笑笑的。”齐一开口算是安抚,回身开了府邸大门,掌灯向院内而去:“走吧,王爷在等。”   从前也有过亲自呈信给王爷的经历,齐五不疑有他,将马交给一旁候着的小厮,跟进了漆黑的院中,随着齐一手中灯光缓步向前。   “臧六江眼下如何?”已是深夜,长廊中空无一人,齐一手中的灯火摇曳,照亮了两人脚下的一小片路。   “没死,拉着我问他那新娶进门的媳妇儿,我不清楚,也就没回他。”   齐五盯着齐一脚下的光亮向前走,闷声闷气地:“那人瞧着愚笨的很,王爷怎的看重他?”   “王爷自有他的道理。”齐一不予置评,拐过长廊进了内院,一队侍卫守在院前,齐五卸了兵刃又查了身,这才随着齐一进了屋内。   案前正坐着一人,王爷脸上仍挂着那半幅金色面具,应是处理公务累了,他坐姿有些懒散,撑着脑袋缓慢地扫视案上的公务。   “王爷,信回来了。”齐一唤了一声,王爷没有动作,一旁的齐五连忙上前复命,双手奉上两封折信。   见王爷点头,齐一接过折信裁切开来,规矩地在案上铺平。   “这是...?”半晌,王爷疑惑地捏起一张红纸,齐五抬头看去,又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王爷,咳,这是求亲庚帖,臧六江写的。”齐一自然认得这是什么,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瞥了一眼跪在旁边的齐五。   “这混帐!”王爷怒急,一拳捶在桌案之上,桌上的烛台应声翻倒,滚出一圈,停在齐五的身前:“本王快马加鞭,就为了看他这乱七八糟的东西?!”   齐五事不关己,只低低地垂着脑袋听命,可眼前的蜡烛实在碍眼,他出手拾起了那根燃了小半的火烛。   “齐五。”看着红纸的王爷突然开了口:“你瞧着,并不惊讶?”   齐五心里咯噔一声,悄声放下了手中火烛,面上却仍是没有变化:“属下不敢惊讶,属下一切只听从王爷吩咐。”   王爷瞧着另外一封信纸上几道隐密的红色手印,目光逐渐森然起来。   “齐一。”王爷审视的目光落在齐五身上,他抬手吩咐道:“看看他的手。”   屋里的空气仿佛凝滞,像是抽尽了所有水分,变得干燥又危险,齐一侧身来到齐五跟前,接过他举起的双手查验。   臧六江这封庚帖用的便是普通的民间红纸,染色粗粝,有买不起口脂的姑娘想要染红双唇,便会买些这样的红纸,裁成小片在唇间一抿,便会留下一片红色。   若是齐五手上见了红,这罪名可就是实打实地定了。   “王爷,没有。”齐一回了话。   齐五的双手干干净净,的确是没有半分染了色的模样。   乖顺地趴伏在地的齐五心底冷笑,他长在民间,自然知道这些红纸会染色,回庄子前他便找了条未结冰的溪流,在里头将两手认认真真地搓洗一番,如此小心,当然会没有痕迹。   “齐五。”王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无尽的威压:“你当真没有?”   “属下没有。”   屋里再没了动静,齐五还当此事便算了结,后头忽地一阵巨力袭来,他下意识地回身抵挡,却被身后的齐一一把拧住双手手腕,左右一挣,只听嘎地响了两声,他的两边胳膊便软软地垂了下来,眼见是被卸了关节。   “齐一...”齐五目眦欲裂,并未觉得自己露出马脚,他被齐一两手反绑捆在了地上,还挣扎着抬头去逼视一旁的齐一。   “你没有。”王爷还是懒懒地,似乎眼前捉到的并不是叛主的逆贼,而是什么无关紧要的阿猫阿狗。   “那你两袖上的金粉,是从何而来?”   薄薄的红纸被抛落下来,随着纸张的缓慢飘零,点点细碎的金粉四散在深灰的地板上,烛火映照下,那金粉熠熠生辉。   齐五突然想到了门前齐一打着的那盏红灯,原来从那时,他们便已经怀疑了。   “王爷!属下没有!”齐五还想垂死挣扎,王爷却没了闲心再听,侍从入了内室,将挣扎不停的齐五搬了出去。   吵嚷声歇了,王爷连日里紧绷的脸色也松快了些,心里头放松了,他便展开那红纸看了起来,至于那另一封假信,被返回身的齐一拿去焚净了。   “天赐良缘,望之亲启......”王爷的嘴里咀嚼着这几行字,有些不屑地笑出声来:“他还挺当真的。”   望着红纸最后一行模仿印刷的小字,王爷嘴角的笑多了两分真。   暗卫,抓之。   思虑片刻,王爷问向一旁的齐一:“余氏那队人回乡了吗?”   齐一有些犹豫,斟酌着开了口:“车马队出了庄子一路沿商道向南,派去的人手撤了一半,一直远远地跟着,盯着人回信说,没什么异常。”   王爷听着,心里却有些奇怪的怀疑,余淮水那日的那副模样,不像是会这般认命离开的性子,总觉得,他还会闹些事端出来。   “让他们看紧些,被发现也无妨,必要时,去近前仔细看看。” 第47章   临近傍晚, 西寨大院里的篝火又生了起来,柴火垒的少,火也只是蔫蔫地烧着。   院里的聚集的土匪比往日要多上许多,平日里爱喝酒耍钱的那些土匪也没了兴致, 三三两两地扎着堆, 彼此低声交谈。   叫人把脑袋开了瓢的朱权有还没醒, 昨日夜里点火烧营帐的那小子下手又快又狠,若不是他们及时拉开了人,只怕朱权有已经死在山上了。   西山上的土匪与衙役起了冲突,真刀真枪地打起来伤了不少人,跟在县衙老爷身边的那个师爷被吓惨了, 躲在屋里喝安神药,惶惶地不敢出门。   没了师爷, 又没了朱权有, 西山上的土匪更联系不上县衙老爷,这伙子脾气暴躁的土匪没了主心骨,心思不安。   三儿领着个白胡子大夫从朱权有的屋里出来,那大夫看着他两侧面目不善的土匪战战兢兢,有些不敢言语。   “大夫, 有什么话您直说就是了。”   三儿看出他的害怕,可这治病哪能遮遮掩掩的,只得让左右的土匪散开些, 又安抚两句,那老大夫这才愿意开口。   “这...这小友底子虚,平时也不加以克制,脉象虚浮,本就该好好调养着, 静静地养个一年半载,眼下这头部又遭重创,瘀血阻滞,醒不来也是情理之中啊......”   “老先生。”三儿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咱们二爷家里有势力,这要是出了事,我们真是吃罪不起啊......”   说着,三儿便伸手给老大夫递银子,强硬地塞在他的手中,嘴上相当恳切:“您再想想办法,多少银子我们都拿得出来。”   老大夫手里拖着被硬塞的银子,只觉得这小小一块重若千斤,这土匪窝窝里的钱哪是那么好赚的,若是治不好,只怕自己也得折在这儿。   “哎......容老夫回去,好好斟酌一番,开两副药来......”瞧着院子里乌泱泱的土匪,老大夫只得应下,用袖子揩了揩额头上的虚汗。   两人又虚与委蛇地客套一番,三儿这才差了几个土匪送老大夫离开。   暗地里,他又叮嘱看紧些,别让这老东西拿了银子举家逃了。   屋里没了旁人,三儿回了屋,忧心地看着躺在床上的朱权有。   他倒不是担心朱权有这个疯子,只是若没了朱权有,那朱有德八成会视西寨为弃子,说不准会做出什么来,还是得另做打算才是......   正想着,外头一阵嘈杂声响起,三儿听见动静赶忙出去,院子里是两伙子土匪正在对骂,污言秽语漫天乱飞,推推搡搡眼见便要动起手来。   “三儿,咱们不拦着吗?”   与三儿亲近的土匪凑上前小声问着,平日里三儿与朱权有要亲近些,眼下朱权有还不知死活,出了事只得问问他的意思。   “用不着。”三儿的眼底露出一丝凶光:“让他们打,等打出胜负来,就把赢的拖去打一顿板子,拴在寨子门口,让他们警醒着点。”   “还有,最近把账房和库房看的紧些,这伙人都不是什么好货,要不了多久就分了心了。”   “行。”那土匪还是听他吩咐的,瞧了一看愈发焦躁的人群,闷声沉脸地下去了。   三儿烦得很,正想着要不要索性去那师爷屋里恐吓他两句,要他赶紧想个法子联系上朱有德,便瞧见院子后头,几个土匪正带着个女人朝这边过来。   “丫儿!?”三儿有些惊讶,连忙上前去将自己妹妹拽到身后,脸色铁青地问那几个土匪:“我不是要你们把她锁屋里去吗?怎么把她带到这儿来了。”   那几个土匪见他护着丫儿,心底嗤笑他的惺惺作态,嘴上说得倒是好听:“你妹妹说屋里那个男人疯了,她心里头害怕,要找你。”   “男人?”三儿脸色更不好了,有些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丫儿:“你们把她关哪儿了?”   “我们还当你想要罚她呢,自然是关在后头那几间破屋子里了。”   几个土匪脸上不着调,说的话也暧昧,三儿不想与他们起冲突,瞪了他们几眼便拉着丫儿离开。   “嗤,装模作样的。”那几个土匪也不敢招惹三儿,翻着白眼偷着骂几句,勾肩搭背地向反方向走去。   三儿也顾不得去找师爷,拉着丫儿匆匆回了自己屋里,他睡得是大通铺,眼下屋里没人,正好说话。   “你没事吧?”三儿看着丫儿有些凌乱的衣服,有些心虚地问她。   “...没什么事。”丫儿努力平复着心绪,垂着脑袋不看他:“他们没干什么。”   其实这话没什么信服力,三儿却移开了话头,他脸上有些忐忑,似乎又有了些当年做哥哥时候的模样:“他们说你找我,屋里那个人怎么了?”   “......”丫儿沉默半晌,忽地抬手抹了一把泪,带着哭腔与委屈说道。   “我实在害怕...那男人让我绑他解开绳子,我看他可怜,便解了。”   “可他问我这儿是哪,我跟他说是西寨土匪窝里,他便突然地撒起癔症来,又哭又笑的,还抓地上的烂饭吃...太吓人了....”   三儿许久没见丫儿这样哭了,上一次这样哭,还是刚来寨子那会儿,自那以后便只会硬邦邦地与他说话了。   三儿看着心疼,伸手去揽丫儿的身子,想要搂着她哄一哄,却被丫儿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三儿知道丫儿心里还是怪他,也不强求,心里却想起另外一件事来。   “你说的那个男人,是不是长得白净,看着斯斯文文的?”   “对,是挺文弱的。”丫儿佯装思索,脸上又露出恐惧的神色,踌躇半晌,像是认了命般开了口。   “三哥哥,我实在是太累了...你从前说得对,为了前程才能过的好些,我现在想听你的话了...”   三儿心底里的那些猜疑,在听到这句三哥哥时一扫而空,他有些兴奋地去扳丫儿肩膀:“你又愿意叫我哥哥了!?”   见丫儿脸上露出吃痛的模样,三儿赶忙松了手,可依然亢奋。   “妹妹你明白我的心思就好,那朱权有虽说人品没那么出众,可他家里有钱,哪怕你给他做小,也比咱们在外头种地强啊。”   丫儿默默攥紧了拳头,面上还是乖顺地点了点头:“是啊,只要有钱...”   “可现在...朱权有不醒,就算你转了性子,咱们也没法从他那儿再得到些什么好处...”   三儿摸索着下巴,偷偷瞄了一眼丫儿的肚子,小声嘀咕:“若是你怀上他的孩子就好了...”   丫儿只觉得恶心,头脑一阵晕眩,紧紧地绞着手指,这才勉强自己站在原地。   “三哥哥,”丫儿打定了主意要离开,谨记着余淮水教过她的话,一字一咬地说给三儿听。   “咱们兄妹好久没一起说过话了,今天晚上,寻个空档吃些饭吧。”   破屋里传来一阵打砸的声响,有人扑在本就老旧破碎的木门上拼命摇晃,外头锁着的铁链当啷当啷响个不停,似乎惊扰了屋里人的情绪,换来一阵尖锐的喊叫。   “大胆!你们都大胆!我是朝廷亲封的状元!!你们怎么敢关本状元!!”   余淮水的喊叫声传出老远,西寨里的土匪个个都认得他这张脸,看热闹似的围了不少人。   “哎!你喊什么!”   有土匪喝了一声,屋里的余淮水便浑身一抖,像是叫香头杵了屁股的猫,更癫狂地叫喊起来:“我是状元!!我要做大官,大官!!”   “什么狗屁大官!这小子吓疯了?”   “还状元呢!你是状元,老子就是皇上!”   围聚着的土匪堆里发出一阵哄笑,或不善或嘲弄的目光投射进老屋纸窗内,打量着里头战战兢兢的余淮水。   “怕不是装的吧?咱们拖出来看看?”   有看热闹的土匪心生怀疑,也是看热闹拱火,撺掇着要打开房门放余淮水出来。   “别了,这要是出来发了疯,咱们还得想法子把他绑回去。”   被他撺掇的那个土匪没什么兴趣,这砸了二爷的小子肯定得交给二爷发落,还是好生锁着,别等二爷没了发泄的人,再罚到他们头上。   也的确是这个道理,起哄声里霎时少了些提议开门的,可这伙子土匪心坏,便想出别的法子作弄余淮水。   一块石头砸在门框上,上头的泥土飞溅,飞了余淮水满脸。   余淮水吓得缩了回去,一双眼睛神经兮兮地望着外头那扔石头的人。   “大官儿!”那土匪喊了一句:“臧六江那厮是不是你男人啊!”   一阵哄笑声里,余淮水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那股子酸劲儿又爬上了他的鼻腔,这回他却不用再忍了。   “是...”   余淮水梗着脖子,他想扮地更疯些,眼泪却拼了命地落下来,顷刻爬了他满脸,泪水涌了上来,余淮水有些崩溃地趴在地上,哭声再也抑制不住。   他哭的仿佛是他心口上剜掉的一块肉,每一声悲泣都疼他的五脏六腑都在颤栗。   “他是我男人...你们把他还给我,还给我啊!!”   有稍有良心的土匪看不下去,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余下的嘲弄声一浪高过一浪,这种悲切的戏码是这帮坏了心的土匪最喜欢的,余淮水的哭声实在是他们作恶最好的褒奖。   又有人捡地上的碎石泥块往门里扔,叮当一阵,原本脏乱的屋里更脏了。   哭声突然停了,余淮水踉跄着爬起身来扑在门上,他一双眼睛哭的通红,有些像索命的鬼,那眼神带着刃儿般划过在场每人的脸,恶狠狠地,疯癫癫地。   “我是大官...”这是假的。   “我要把你们,都杀了!”这是真的。 第48章   “来, 妹妹你尝尝这个。”   丫儿的妥协,让三儿今日格外高兴,甚至暂且将朱权有仍在昏迷的事都忘在脑后,差人去山下找了家客栈, 打包了些好吃的饭食回来。   丫儿坐在他对面, 许是许久没有吃过这样香的饭菜了, 她筷子不停,极快地向嘴里塞着饭食。   她这副模样让三儿想起小时候来,离家出走那段时日经常挨饿,在客栈后厨打地铺时,偶尔会有上一桌客人撤下来的饭菜, 他跟丫儿就会趁着夜里掌柜不在偷吃一些,那时候丫儿也是如现在这般, 拼了命地填饱肚子。   他这般想着, 心底里的惭愧更甚,可是他不想认,他觉得他给丫儿找了条还算好的路,连带着给他自己也解了困境。   是丫儿自己不肯,脾气这样犟才惹得朱权有折磨她, 怎么会是自己的错。   可三儿知道自己说了丫儿又要生气,只得闷声喝酒,颇为复杂地看着对面被蹉跎得失去了洒脱自得的妹妹。   胃里塞得鼓鼓囊囊, 丫儿还是不舍得停下筷子,慢慢地往嘴里塞着炒菜里的肉丝。   “妹妹。”三儿酒量一般又心烦,几杯下去就有些醉了,伸着手想去拽对面的丫儿:“咱们家,可就剩了咱们两个了。”   丫儿这回没有避开, 被三儿拉着手,她脸上的表情却更冷了。   三儿没有发现丫儿的冷漠,还是拉着她不断嘀咕些过去的往事,有他的,有丫儿的,也有爹娘的。   丫儿听厌了,开口打断了他的这些虚情假意:“三哥哥,我不想伺候朱权有了,我想跟着你做活计。”   三儿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乍然听她这样一说,有些回不过神来:“不伺候了...那你还能做什么....”   “我想跟着你养狼。”   丫儿借着给三儿倒酒甩开他的手,劣酒倒得满满的,推过去晃悠着洒了一片,丫儿拽出抹布来擦手,狠狠地擦了好几遍。   “那...那不成。”   三儿一听这话,醉意熏熏地埋下了头,嘴里嘀咕着:“那些狼可凶,不能让你去,让它们咬一口半条胳膊就没了....”   “可是我瞧着它们从不咬你啊。”   丫儿扔了手里的抹布,一双眸子里闪烁着忌恨的光亮,三儿只觉丫儿在看他,抬了头,她便弯着眼睛笑笑,遮掩住自己的情绪。   “要是那朱权有死了,咱们也不必留在这寨子里头,三哥哥你会养狼,出去做个生意糊口不比在这里强?我跟你学会了以后也能帮衬你。”   三儿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态度如此柔和的丫儿,可仔细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丫儿给朱权有当过女人,若是朱权有死了,没名没分也没得靠山,不跟着他这个哥哥还能跟着谁呢?   “也是个主意...”三儿想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转着杯子思考往后的后路。   “前头忙着,不如咱们去偷几个狼崽子出来,等以后养大了,狼生狼崽子,还愁没饭吃吗?”   丫儿知道三儿心思深沉,拐弯抹角地哄着他,看他喝干净了酒,连忙又倒上一杯。   还多亏三儿喝了酒,咂摸来咂摸去,也的确是这个道理。   “还是你要聪明些,那些狼苗子都是朱有德送来的,若不是我去喂养,早死绝了.....”   想到此处,三儿一拍桌子,嚯地起了身,踉跄着就往外去。   “哥哥,你上哪去?”丫儿还当是自己的心思暴露了,连忙喊了三儿一句,起身跟着他往外去。   “哥哥...带你去掏狼崽子去!”   三儿酒意上了头,做事也愈发冲动起来,拉着丫儿便要出门,这也正中了丫儿下怀,她连忙搀住了三儿,跟着他往外走。   院里没什么动静,冬日的二更天愈发寒冷,即便院里生了篝火也没人愿意出来挨冻,朱权有又不是什么得人心的货色,眼下这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鬼影都没有,三儿与丫儿半拉半拽的,往后院里去。   院子后头黑漆漆的,两人高的整根木头围出好大一块地,上头还用荆棘扎了顶,生怕有狼发了性子跳出来。   离得越近,越是能嗅到来自野兽的腥臭气味,臭里混杂着隐约的血腥味,丫儿忍不住打了个干哕,忍不住开口发问:“三哥哥......这也太臭了吧。”   “平日里都喂的活物,可不是臭吗...别嫌脏,这些可都是值钱货。”   三儿边晃悠边推开丫儿,踉跄着往一旁的架子上去,他的动静有些大,惊动了院里的狼,几对绿莹莹的眼睛盯了过来,见是活人,个个儿发出尖锐的狼嚎扑在栅栏上。   丫儿吓得缩了缩头,三儿也被惊着了,高声骂了一句,从架子上摸出一个挺大的陶罐,他扯开上头的封布,又抓出一把灰黑的粉来,扬手往自己身上擦。   “这帮子死畜生,还喂不熟你们了?!”   三儿嘴上虽然这样骂着,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帮狼苗子自打出生开始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动辄就是打骂挨饿,几十匹狼时常只能瓜分几只活鸡,日日都饿的两眼绿光,吃不饱又饿不死,折磨得像惊弓之鸟,疯的厉害。   那粉在空气中飘散开来,立刻便有狼甩着脑袋避开,栅栏边上虎视眈眈的野兽瞬间少了大半。   丫儿心里觉得惊奇,凑近了去看三儿手上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啊哥哥,怎么这样厉害?”   “这是哥哥的秘方。”三儿有些不愿意透露,可想到自己的确是亏欠丫儿太多,又找补起来。   “是山上找的苦草打的粉,又放了不少腌臜东西,狼鼻子灵,不愿意闻这个。”   其实不止是因为这个缘由,三儿从前折磨狼崽子时,时常便在身上抹这个粉末,久而久之,即便是狼长大了,闻到这个气味也会从心底里生出惧意来,轻易便不会攻击他。   丫儿听的一知半解,三儿已经将罐子搁了回去,他的酒醒了一半,身子也没那么晃荡,有些谨慎地开了栅栏门往里去,借着月光,往狼窝后头摸索。   丫儿见他的身影消失,连忙跑到架子边上翻出那只装着粉末的陶罐,罐子太大,她不敢全部拿走,只得低头从裙子上撕下一片布,抓了两大把药粉包了起来,藏在自己的腰带底下,用裙子遮好。   藏好了药粉,丫儿又跑去抓了两把雪,将手擦得干干净净的,一点破绽也没留下。   三儿进去摸索了一阵,抱出几只狗那么大的狼崽子,半大的小狼梗着脖子叫,一看便知道被吓得不轻。   “两公两母,够咱们发家了。”   三儿没有察觉异样,还沉浸在兴奋当中,他哄孩子一般将狼崽子递到丫儿跟前,要她抱一抱:“这么大的狼跟狗没区别,你摸摸。”   丫儿心头一哽,夜色之中,她复杂的目光落在三儿酒意未消的脸上,有瞬间回忆起了他儿时的好。   三哥哥。丫儿在心里头偷偷地念叨。你这么就成了这幅样子呢。   一声狼嚎自身后的栅栏中响起,以此为引,躁动不安的狼群逐一停留原地,仰头对着漆黑夜空上唯一的圆月,凄厉地高声长嚎,惊地近边林中跃起一片飞鸟,扑棱棱地落下一地羽毛。   京城客栈,正是四周摊贩赶着破晓之前布置摊位的时候,一辆平常又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客栈后院外,马夫头戴斗笠,低着脑袋埋着脸,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天光昏沉,阿牛阿马搀扶着一道黑影从客栈中缓步而出,两个药肆的大夫有些吃力,臂弯之间的人走的也踉跄,像是受了严重的伤,还没全然好个利索。   阿牛阿马将那人妥善地塞进马车之中,长松口气,与那马夫交谈几句。   周遭摊贩都行色匆匆,并未有人察觉这客栈后门的马车有什么异常。   交代罢了,马夫扬鞭打马,马车便吱嘎吱嘎地调转方向,向着京城中心方向而去。   就在这时,一声刺耳箭鸣,不知何处飞出一支暗箭极快地破风而出,那力道极大,竟破开了马车窗棱,带着木板残渣凶狠地射入其中。   摊贩中爆发出一串惊叫,接着,又是几道利箭急射而来,马车轿厢根本无法抵挡,箭海之下顷刻便被扎漏如筛子一般,就连轿厢之前的轿夫都未能幸免,只跑出几步便被一箭穿心,倒地不起。   轿厢下渗漏出丝丝的血水,在地面缓缓汇成一滩,木板碎屑满地,不敢相信其中的人会是何等惨状。   一旁漆黑的甬道之中闪出几道人影,领头的黑布蒙面,谨慎地靠到轿厢近前,他抽出腰间的一把长刃挑开轿帘,里头飘散出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除此之外再没了动静。   “拉走,去给大人复命。”那人对着身后几人吩咐,眼底滑过一丝得意。   马车被拖离摊贩视野,惊魂未定的百姓无不摇头叹息,只怕又是哪些世家大族惹了祸事,遭人派杀手灭口了。   “等等!”支离破碎的马车停在某处昏黑人少的甬道,几个手下掀开轿帘进去检查臧六江的尸身,打手一摸,竟觉得有些不对。   这尸身竟少了一条小腿。   手下几人心知不妙,掀开轿帘让日光透了进来,眼前这人哪是臧六江,那张脸分明就是前几日了无音讯的同僚。   “大人。”手下面色阴沉地跳出轿厢给那蒙面人回话:“咱们被摆了一道,里头的是老七,前几日接了消息,咱们派他去会会那臧六江,还当他是跑了,没成想是给人做了替死鬼了。”   “......真是废物!”蒙面人恨恨地咬着牙,挥手喝道:“收拾干净,走!”   “别怪咱家啰嗦,您这个身份,本是见不得皇上的,王爷器重,给您这个机会,您也得珍惜.....”   领路的太监偷眼打量跟在身后的臧六江,听说这人是外头的山寨匪人,是得了宁王赏识,这才得了机会面圣,只是不知这匪人是做了什么,有这样大的功劳,就连皇上也愿意一见。   臧六江步伐还有些不稳,不过他有意端着,不仔细分辨倒也看不出端倪,自那日暗卫走后接到王爷回信,臧六江便知道不能再留在这人员混杂的客栈中,所以提前知会,较计划提前一日入了宫。   此处不愧为皇宫,臧六江随着领路太监过了午门,两侧高高耸立青石红墙,御道两侧垂下的屋脊之上雕有麒麟石兽。   宫里进了外人,随行而过的太监宫女微微侧目打量,可他们也不敢停留,脚步匆匆地各行其事。   步行至御书房院前,领路太监将臧六江交于侍卫搜身检验,里头有皇上的贴身太监也用不着他去费心,领路太监待臧六江进去,刚回了身,便与一位宫女撞在一起。   “哎哟!吓死咱家了,小心着点啊。”那太监拍着胸口,上下打量来人,立刻换了嘴脸:“是玉绢姑娘啊,可小心着,别碰坏了身子。”   “林公公。”跟前衣着不俗的宫女缓缓施了一礼,目光落在进院的臧六江背影之上。   “您这是带了什么人进来啊,皇上应了午时在我们娘娘宫中用膳,娘娘担心菜凉了不新鲜,要我过来问问。”   “皇上忙着要紧事呢。”   玉绢服侍的荣妃正得圣心,是万般得罪不起的,林公公老脸笑成一团,话也说的圆滑漂亮:“姑娘让娘娘放宽了心,皇上记挂着娘娘,待忙完政务,自然会去见娘娘的。”   玉绢知道近前的人口风紧,打听多了会起疑,只得还礼告辞,背过身去,还算俏丽的笑容荡然无存,面色阴沉地往荣妃宫中去了。 第49章   玉绢一路无话, 匆匆穿过承祥宫精致的景观内院。   推开殿门,暖香萦绕,三层高的雕花铜炭笼支在正厅之内,殿内装饰无不奢华, 玉绢埋头悄声地走进里屋, 对着正侧卧软榻之上的女人行礼:“娘娘。”   “回来了?”帐纱之后, 榻上的女人懒懒掀开眼帘,丝毫没有什么玉绢口中正在等待皇上的模样。   “奴婢去问过了,前头的林公公说...皇上正在处理政务,有些不得空。”   玉绢小心翼翼地答话,偷眼观察荣妃脸上是什么表情, 见她面露不悦,连忙低头, 继续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禀报。   “林公公领了位陌生男子, 交到御前侍卫处查身,皇上要见的应当就是那人。”   “可曾瞧清楚那人长相?”荣妃的目光冷冷的,刮得玉绢遍体生寒。   “奴婢...不曾瞧见。”玉绢两肩微微战栗,殿中燃着的暖炭烘得她后襟都湿了一片。   “奴婢去时,那男人已经随侍卫离开, 奴婢只瞧见那男人生的高壮,扎了一把及腰的马尾....其余的,便没有了。”   “无用。”荣妃横了玉绢一眼, 起身下榻,塌边一名宫女立刻上前搀扶,玉绢也不敢怠慢,连忙取来绒罩给荣妃披上。   “娘娘,别气坏了身子, 龙胎要紧啊。”   那贴身搀扶的宫女小声劝慰着,荣妃抬手,轻轻抚摸自己还算平坦的小腹,脸上的表情依旧凝重。   “金缎,你找个时候出去问问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荣妃搭着金缎的手,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铁青。   “是。”金缎躬身,给跪在堂下的玉绢使了个眼神,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御书房内生了极多熏过香的红罗炭,臧六江仅仅只是被侍卫领着靠近殿宇门前,便有扑面的暖意袭来。   厚重的门扉吱呀轻启,近前伺候的太监总管悄声迎来,他与臧六江的眼神微触,随后侧身,给他让开了一条进屋的路。   沉香袅袅,臧六江垂首踏入房内,入目是连排的一丈高经史全集,身后房门一声沉闷的响,是首领太监屏退一众闲杂人等,回手合门跟入殿内,臧六江侧目望向里屋,随后下跪行礼。   “草民臧六江,叩见皇上。”   臧六江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抬起,随着首领太监急匆匆而归的身影,偷眼一看高处书案后端坐着的当今圣上。   皇帝正值中年,亲生的宁王与他有五分像,应是政事劳累,即便是面容舒缓时眉心也依旧微蹙,却无损他与生俱来的帝王威压。   臧六江行礼,皇帝却并不回他起身,沉重而又探究的目光落在他低垂的后脑之上,重若千斤,压的臧六江脑后生风。   “宁王吩咐事态匆忙,不愿皇上挂心,遣草民将所见所谓如实禀报。”臧六江无法,上头是皇帝老子不能冒犯,只得搬出王爷的名号,又一次开了口。   说罢,臧六江从怀中掏出几卷有些潦草的书本,双手呈上。   皇帝下巴一扬,首领太监立刻接过臧六江手中书本,递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掀开一页,只瞧了一眼,便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你是认为这国事,还不够朕劳心吗?”   “草民不敢。”臧六江头仍是埋的很低,极为恭顺的模样。   “你不敢。”皇帝拍了拍案上的书本,口气森冷:“那这鬼画符,是朕看错了眼?”   “皇上恕罪。”臧六江叩首:“草民乡野村夫,并不识字,脑子又愚笨,只得以此拙法记录贼人贩卖私盐的罪状,并非草民有意,实属无奈之举。”   “愚笨。”皇帝冷笑着重复着这两个字,宁王是他的血脉,又长在皇城之中天子眼下,自然是清楚自己这个儿子是什么脾性的,若臧六江真是个脑袋空空的草包,是断断不会被宁王所用。   臧六江此举,只是为了确保能够在进京面圣之前,消息不被旁人甚至宁王提前打探,进而失去价值,遭人灭口罢了。   皇帝心里清楚,臧六江也知道皇帝心里清楚,作为王室幕僚犹如高空走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保的完全。   “.....如此,你便一一禀来。”   半晌,皇帝将那书本扔在案上,由总领太监交还到臧六江手上,臧六江的行为逾矩让皇帝心中略感不快,可目光中的轻蔑却减轻许多。   为自己所用的聪明人,谁都喜欢。   “起来回话吧。”   臧六江偷偷松了口气,终于将心咽回了肚子里。   西寨的天又黑了,院里的篝火烧的颓靡,没人顾得上添柴,小簇火焰舔着仍未烧尽的木头,只照的亮周围一圈空空的地面。   自朱权有昏迷已经过了三日,寨子里人心惶惶,原本还能因利而聚的土匪都打起了坏主意,若不是三儿提早吩咐下去看紧库房,估计早就闹起来了。   三儿搬去了丫儿的屋子里住,当年朱权有为了给自己行方便,特意拨了一间草屋给丫儿独居,那屋子离土匪的连排大屋又远,正是个藏狼崽子的好地方。   三儿不赌钱,似乎又恢复成了从前那个疼爱妹妹的好哥哥,他在地上铺了被褥,专心地养活起几只狼崽子来。   丫儿也还是十来岁的姑娘,见那几个呜呜嘤嘤的毛团子实在可爱,便跟着三儿一同照顾。   一时间,竟有些诡异的家和静谧。   “三儿!!”屋外突然嘈杂起来,正给狼崽子喂肉糜的三儿连忙端起食盆,打着手势要丫儿赶紧将几只满地乱爬狼崽抱回后屋。   丫儿自然知道几只狼崽子见不得人,她匆匆躲好,三儿这才拉开屋门,向外望去。   门外站着个面露惊色的土匪,他知道这是丫儿的住处,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二爷醒了!你快去看看吧!”   “醒了?”三儿一时间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怔愣许久,连忙回问:“怎么醒的?”   “咱们请的那老大夫今儿过来扎针,几针下去,二爷就给疼醒了!”   土匪瞪着眼,脸上仍是不可置信,他与三儿关系不错,回想起朱权有的状况连忙叮嘱:“二爷一醒就嚷嚷着头疼,在屋里骂人,你若是去了,小心些。”   三儿慌慌得点头应下,门板一关,脑中思绪乱飞。   三儿欠朱权有好大一笔银子,甚至还被朱权有捏着那件事的把柄,这朱权有醒了,他们离寨的事儿也算是黄了,眼下,只得又回到从前的日子了吗?   “三哥哥?”丫儿躲在屋后,并没听见来人与三儿说的话,她有些不安地迈步出来,瞧着空无一人的窗外:“怎么了,出什么要紧事儿了?”   三儿紧盯着丫儿,忽然抬手抹了一把脸,目光中的贪婪与怯懦一闪而过,换上一副笑脸:“快,是好事,刚刚有人来告诉我,说朱权有那头出事了,咱们去看看。”   三儿知道丫儿恨朱权有恨得厉害,不这样骗她,她必然是不会去的。   “出事?”丫儿眼前一亮:“他咽气儿了?”   “不清楚。”三儿不敢看她,低着脑袋去开门:“可瞧着是挺急的,咱们快去吧。”   几日的静谧生活让丫儿有些放松了警觉,她也的确如三儿猜测那般,恨不得将朱权有碎尸万段,如今听说这畜生出了事,怎么都得去看看。   两人藏好狼崽,一前一后出了屋。   前几日空荡荡的西寨大院里此时挤满了人,心思不同的土匪聚在院中,大抵都是听说朱权有醒了问询赶来的。   三儿一路拽着丫儿,似乎是怕她丢了,又像是怕她逃了,一路无话,走到了朱权有的门前。   丫儿再被恨意蒙蔽,此时也察觉出不对来,她听着屋里动静既没有哭声,又没有闹声,反倒——像是有人在含糊不清地咒骂,以及旁人低三下四的哄声。   “三,三哥哥....”丫儿身子僵地像块石头,硬是拽着三儿不肯再向前挪动:“我,我不去看了.....”   三儿回过头来,脸上那些个做人哥哥的柔和早已荡然无存,只冷脸瞪着丫儿:“丫儿,听哥哥的,咱们得活命!”   “我不去!”丫儿头发都要竖立起来,用力地拧动手腕想从三儿手中挣脱:“三...哥哥!我们不是说好要离寨吗,我不去!”   她动静闹得大了,惹得旁侧的土匪望了过来,三儿气地咬牙,也不管丫儿肯不肯,硬拖着她来到朱权有门前,猛地一推,将丫儿推进了屋内。   屋内正站着几个平日里攀附朱权有最厉害的土匪,师爷也坐在旁边哄着暴躁不安的朱权有,见一个姑娘撞进了门,屋里霎时安静下来。   “二爷。”三儿搓着手进来,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丫儿惦记您,非要来看看您呢。”   丫儿平日里胆子是大,可朱权有就仿佛是她的心魔,只听到那人的名字,便觉得从四肢百骸翻上一阵冷意,冻着她瑟瑟发抖。   “看看我...?”床上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仅仅三天,朱权有就瘦了一大圈,他本就不是多么精神的面貌,如今眼眶深陷,两腮干瘪,一副活死人的模样。   “丫儿,你过来....”   朱权有唤她,丫儿却不敢动弹,她低低地埋着头,盯着地面的两眼不住震颤。   “去啊。”三儿比她还要着急,凑到丫儿身后搡了她一把。   丫儿跌出两步,直愣愣地走到朱权有床前,她不敢不动,怕朱权有作出更大的疯事来。   “.....”她嘴唇哆嗦地厉害,目光落在床沿上,硬是不看朱权有一眼:“二....二爷.....”   “你也当我要死了是不是?”朱权有的声音像是淬了毒,一句话便药得丫儿喘不上气来。   “是不是!”   朱权有虚弱至此实在无处发泄,如同往日折磨她那般,伸手摸进了丫儿的衣裙之中,捏住了一块肉狠狠地拧。   丫儿疼地两膝一软,也怕被旁人瞧见,连忙跪在地上恳切地求饶,泪珠扑簌簌落了满脸,除了惊惧,再没了其他。   “二爷...!二爷我不敢呀二爷!”   师爷与其他土匪在场也是面露尴尬,那姑娘吓得又是哭又是叩头,平日里受了多少折磨,实在可见一斑。   丫儿这副模样实在不像是担心朱权有,三儿背地里骂她不争气,见势不好,连忙开口。   “...二爷,您也别忧心,丫儿是吓坏了,若是您想要撒气,砸了您的那小子就在后院绑着,要杀要剐,您吩咐。” 第50章   门板震颤, 屋外人声嘈杂,缩在墙角的余淮水睁开了眼,几日没有睡好。   他的眼中爬满了血丝 ,身上的衣料也脏兮兮的, 头发蓬乱, 瞧着真与个街头痴儿没什么分别。   一阵哗啦哗啦的响, 铁链落在地上,锁头打开,一队土匪鱼贯而入,目光不善地打量着蜷在墙根下的余淮水。   余淮水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已经几天了,土匪从刚开始的围观逗弄到现在的嫌恶忽视, 若不是朱权有命令,他们也不愿意来招惹一个疯子。   “起来。”领头的土匪不愿意上手, 踢了一脚扔在地上的馒头, 那是前一日送来的饭,被余淮水半吃半扔得满地都是。   馒头咕噜噜地滚到跟前,余淮水仿佛饿了三天,一把抓起那脏兮兮的馒头就往嘴里塞,边吃着, 边用警觉的目光环视众人,那副眼珠乱颤的模样,让人心里发毛。   “妈的...真他娘的吓人......”   领头的土匪讪讪地退了一步, 过来带余淮水是他为了巴结朱权有主动揽下的,他们体格也不是多么健壮,若是这小子真发起疯来,光凭他们怕是没法制住。   “起来!”他壮起胆子,朝着余淮水呵斥一句:“别装听不着, 跟我们出去一趟!”   他这突然的一声惊着了随他而来的土匪,同样,也给了余淮水更疯的机会。   “喊我出去?”余淮水从地上一跃而起,伸着黑漆漆的手便去抓土匪手臂,那土匪自然不愿意,被余淮水一路追着往门外去。   “是不是皇上要封我做大官!?”余淮水一拍巴掌,痴痴地笑了起来。   “别耽误了,咱们一块儿上去给他绑了....”   “是啊,再怎么疯也是个臭读书的,还能翻了天不成.....”   几个土匪不敢轻易上前,堵在屋门口小声谋划,余淮水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几人的心思。   他不能被绑了去见人,无法动弹便如同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是打开始扮疯便打算避免的。   “他好像没动静了。”土匪堆里还没商量出由谁去绑余淮水,便见那原本还痴颠的人兀自安静下来,直愣愣地望着他们的方向。   “草民参见皇上,草民参见...”余淮水嘀咕起来,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对着几个摸不着头脑的土匪不断行礼。   这副模样虽说还是吓人,可较刚刚也好很多了,土匪试着哄吓余淮水,要他跟着他们离开,余淮水也只是懵懵的,脚步踉跄地跟在他们身后。   拐过了茅草屋便进了大院,院里的土匪仍未散去,见几个人引着余淮水过来,立刻便围作一团看起了热闹。   人多了,那揽活的土匪胆子也大了,为了做戏给朱权有看,他壮了壮胆子,回身一把揪住余淮水脏兮兮的衣领,拽着他进了朱权有的屋门。   “二爷,我把人带来了!”   土匪本就嫌脏,刚进了屋便将余淮水向前一推,只听咕噔一声响,余淮水脚下不稳,在地上重重地摔了一跤。   朱权有正被师爷搀着喂饭,见土匪带着个脏臭得如叫花子一般的人进来,立刻倒了胃口。   “妈的,带了个什么东西进来,快弄出去!”   “二爷,这是在山上坎了您的那个王八羔子!”   那土匪邀功似的一拽余淮水的衣裳,提着他扬起脸来:   “还当他是个多有骨气的,叫我们绑来,当晚就给吓疯了!”   余淮水的目光扫过朱权有的脸,落在了跪在一旁的丫儿身上。   丫儿抖若筛糠,脸上哭的狼狈,可身上似乎没见着伤,应当没有挨打,只是被吓得。   余淮水揪起的心稍稍安稳了些,又将目光挪回朱权有的脸上。   “疯了?”朱权有果然来了兴致,即使刚刚醒来使不上力,还是执拗地爬下了床,被师爷搀扶着踱步到余淮水跟前。   那张脸脏的厉害,不知抹了什么,灰白灰白的,离得近了味道更是难闻,朱权有掩着鼻子却不后退,眼里露出痛快的光。   “还记得我吗?”朱权有踢了踢余淮水撑地的手掌。   他原是打算直接把这小子千刀万剐活着喂狼的,可这原本装腔作势的人被活活吓疯了,朱权有反倒没那么着急杀人泄愤了。   原本木直的余淮水突然动了,他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把抓住了朱权有的手臂。   “公公!”众目睽睽,余淮水喊出了那个朱权有最不爱听的词:“公公!我要见皇上!皇上在哪!?”   寨子里无人不知朱权有的雄风不起了,人人都避讳着触这个霉头,没想到这小子真是疯到如此了,不管是无心还是有意,喊朱权有公公,这下是非死不可了。   几个上赶着巴结朱权有的土匪慌忙地退到一边,生怕会被波及,就连一早知情的丫儿也忍不住缩着脑袋退到墙根,怯怯地望着这个方向。   “......你喊我什么!?”朱权有先是被余淮水吓到,接着,便是滔天的怒意。   “公公....!有狼!有狼追我!”余淮水猛地一扑,一把掐住了朱权有的脖颈:“有狼!别吃我!!”   余淮水虽说不是多么健壮,可朱权有昏迷了三天,这突然的暴起轻易便将朱权有扑翻在地,余淮水手臂勒住朱权有的脖颈,似乎想要至他于死地,却暗地松了几分力气。   “傻愣着干什么!”   三儿最先反应过来,怒喝一声慌忙地冲了上去,几个土匪也连忙上前,几个人七手八脚地,着实费了一番功夫,这才将朱权有从余淮水的手下抢了出来。   “二爷,二爷您没事吧?”   三儿吓得脸色惨白,伸手去替咳喘干哕不停的朱权有拍背顺气。   可朱权有正在气头上,三儿一靠过来便高高地扬起巴掌,狠狠给了三儿两个耳光。   “妈的,废物!都他娘的是废物!!”朱权有扯着嗓子怒吼,踉跄着爬起身来,冲到被摁翻在地的余淮水跟前,对着他便是狠狠两脚。   他还不解气,想起余淮水刚刚那副疯样,指着地上挣扎不停的余淮水道。   “好,好....怕狼是不是?把他给我拖去狼圈!!找几匹最凶的狼来,给我撕碎了!!”   管着狼圈的三儿不敢不从,连忙应声,几个土匪也赶忙架起余淮水,在一片嘈杂声中向屋外跑去。   屋里只剩下丫儿一个,她瞧着满地狼藉,只觉得心惊肉跳,余淮水这法子实在是惊险,若不是刚刚被拖出门前他看过来的那一眼,她还真当余淮水是被逼疯了。   眼下事态真的与余淮水计划的那般进行着,丫儿不敢拖他的后腿,恨恨地捶了两把自己仍旧发软的双腿,爬起身来,趁着夜色向寨门方向摸索而去。   黑夜中的山道上,齐一得了王爷口谕,带着一队人马上了东山方向。   县衙与知府派遣而来的衙役仍围着山寨,他们在这儿空等县衙老爷的命令,前不久又与朱权有那伙子土匪起了冲突,眼下正是戒备的时候,见齐一一行人策马而来,下意识便拔刀相向。   “什么人!”衙役如同惊弓之鸟,惊慌的目光在齐一队伍之间穿梭。   “宁王有令!”齐一提起缰绳拉停胯|下马匹,睥睨马下衙役。   “朱有德勾结知府党羽,罔顾王法,倒卖私盐,草菅百姓,恶行累累,其下差役即刻押回,若敢反抗者,杀!”   刀光乍现,齐一所带的暗卫小队人数虽少,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厉角色,原本因为人数占优的衙役,霎时气焰全无,慌张地彼此张望。   “宁王腰牌在此,谁还不从。”   混迹在人群中的王为壮着胆子上前,极为谦卑地行了一礼,接过齐一亮出的那枚腰牌。   玉底镶金,龙纹图样,其下一颗硕大的东珠,的确是亲王规格,王为瞧着其上那雕刻而出的“宁”字,只觉的背后涔涔泌出冷汗。   王爷与知府之间该听谁的,实在不必多想。   留下暗卫扣押衙役,齐一策马向寨内而去,他不是第一遭来这山寨,上次来还是一派静谧祥和,眼下处处屋门大敞,院中狼藉破落,除了风声再没了其他声响。   齐一不住蹙眉。难道是他们动作太晚,这山寨里的土匪百姓已经遭了毒手?   “哎!!”突然地,齐一听见一声大喝,他转过头去,只见傅明从一间破屋后露出头来,他脸上很疲惫,应是在偷眼观察,是认出了齐一的脸了这才出了声。   齐一却比他更惊讶:“你这么在这儿!?”   暗卫明明派了人紧盯着他们回乡,前头传了消息回来,分明是没跟丢的。   “你是不是那什么王爷的侍卫!?”   傅明却不回他,飞速地奔了过来,一张原本还算俊朗的脸上满是胡渣,两眼通红疲态尽显:“快,淮水被抓了!你们救救他啊!!”   不必多言,齐一立刻明白了他话中含义,八成是这几人用了什么法子瞒过了暗卫耳目,偷着跑回这山寨了。   “你们!”齐一气地咬牙,这是暗卫处的失职,王爷知道,又不知道要怎么责罚。   可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事的时候,齐一一把揪起傅明衣领,手臂一挥拎鸡崽子似的将他拎上了马。   把人扛货一般打横搁在马背上,随后扬起缰绳“去!”的一声,胯|下烈马便离弦之箭一般飞射而出,傅明只来得及留下一声惨叫,两人眨眼间便冲出了寨门。   暗卫策马实在暴力,傅明被从马上薅下来地时候感觉自己肋骨都断了几根,趴在地上不断地吐出酸水。   齐一连姑娘都不怜惜,更何况这五大三粗的傅明,硬是不等他吐完,便拽着人往王府里冲去。   傅明知道这是要找王爷,也不敢太过狼狈以至于失了礼数,慌忙地扯着袖子擦嘴,待进了那熟悉的王府院落,傅明已经将自己那副邋遢模样收拾好一二了。   “在这儿等着!”   齐一得先去里头向王爷复命,他狠狠横了傅明一眼,也不管他是个什么反应便将他撇在院里,一步几阶地进了王爷屋中。   齐一这样着急并非担心余淮水的安危,只是臧六江那人太过难缠,他又把余淮水当眼珠子那般疼爱,若是余淮水有个三长两短,臧六江得给暗卫处寻不少的麻烦。   “王爷,属下无能,出....”齐一的声音卡在嗓子里。   屋里王爷的书案对面,臧六江正大咧咧地坐在那里。   “哎,你来得正好。”臧六江还不明真相,朝齐一伸出手来。   “我的那张庚帖呢?过两日等我养好了伤,我要带着那东西去中原找我媳妇儿。”   齐一头皮发麻,身后,突然传来傅明的叫声。   “哎!!”等不及跟上来的傅明偷眼瞧见了里头的臧六江,大声喊道:“闹鬼了!!” 第51章   “舅哥?”   臧六江一时怔愣, 也不曾想会在这里再见到傅明,那时在大牢里傅明虽说狼狈,可也能瞧得出是个落难的富家子弟,眼下的傅明满脸胡茬, 眼窝青黑, 一看便知是吃了不少苦头。   臧六江意识到了什么, 脸上顿时笑意全无,嚯地起身:“你怎么在这儿!?”   真是越忙越乱,齐一狠狠扫了一旁的傅明一眼,下跪谢罪:“属下无能!”   书案后的王爷将冷幽幽的目光挪到齐一脸上,又瞥了一眼疲累得不成人形的傅明, 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说。”   傅明只是迟钝,又不是真傻, 立刻想通了其中缘由, 赶忙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前因后果讲了个明白。   只听了一半,臧六江便已经按捺不住,周身煞气地拔腿向外走去,傅明也急于将余淮水从那龙潭虎穴里救出来,顾不上给王爷行礼, 赶忙随着臧六江一同离开。   齐一不走,他自然是听自家主子吩咐的,探究地瞧了王爷一眼, 自知失职,只垂着脑袋等候发落。   “......等什么?”王爷瞪了蔫蔫的齐一一眼:“朱有德已经伏法,西寨剿匪也是应当,你差人,跟着他去。”   “是!”齐一应声, 连忙起身向外追去。   傅明随着臧六江冲进马厩,看他拽出一匹马来翻身便上,不顾不管地要往外冲的架势,实在怕这山寨匪人是一时冲动,傅明连忙伸手拦在臧六江的马前。   “让开!”臧六江一拽马匹缰绳,脸上强压着怒意,瞪眼呵斥傅明。   倒不是傅明不着急,只是他已经被扣在东寨几天了,头脑比臧六江要冷静许多,见他急的两眼冒火,头一次对这匪人好声劝慰。   “你别这样冲动,你闷头闷脑得冲去土匪窝里,赤手空拳地,怎么救他?”   “冲动!?”   臧六江爆喝一声,惊起一片马匹嘶鸣:“你不冲动,你们都不冲动!!他说要回,你便随着他回来!?你就是把他绑了,拖也得拖回中原啊!”   “那是要绑就绑的了的吗!淮水他听吗!”   原本还好声好气的傅明哪受得了臧六江这番苛责,他瞪起眼来,朝着臧六江怒喝道。   “你当是我愿意回来!?若不是淮水绞尽了脑汁为你那狗日的山寨要拼命,我早他妈带着他回中原了!!”   “是谁诈死骗了他,是我吗!?”   臧六江满腹的怒气被堵在嗓子眼里,憋得他五脏六腑生疼。   不是臧六江有意瞒着,他托了王爷提前告知余淮水真相,可没成想那以利为重的王爷竟为了将诈死做的更真些,全然将余淮水蒙在了鼓里。   说到底,还是他臧六江做的没那么周全,让余淮水白白地吃了这样的苦。   “是我.....”臧六江咬着牙,俊秀英气的脸上堆满了惭愧,连声音都带着自我唾弃的恨意:“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他,我一定把他带回来。”   “你们让我进去吧,我有事要求王爷,求你们了!!”   院外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臧六江识得,傅明也识得,两人催马出了后院,竟见几个姑娘小子正在王府门前与几个侍卫纠缠,打头的正是许久不见的翠翠。   “翠翠!”臧六江喊了一声。   刘翠翠不可置信地回过头,虽说夜色朦胧,可她还是一眼认出臧六江的身影,翠翠不敢相信,连忙用力搓了搓两眼。   反倒是她身旁的林大头率先喊出了声,哀嚎着扑了上去:“大当家!?大当家你还活着!!”   几个随着翠翠下山的姑娘小子簇拥着臧六江哭做一团,吵闹着检查他四肢是否健在。   毕竟翠翠可是带了个号称是臧六江的脑袋回寨,如今臧六江死而复生,实在是人之大幸。   刘翠翠回过神来,连忙挤过人群,两只眼肿的如核桃一般,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还要抓着臧六江的衣裳不肯放开。   “大当家,大当家...你去救救淮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   臧六江刚从傅明口中得知了经过,自然明白不是翠翠的过错,安抚地攥了一把她哭到哆嗦地臂膀,臧六江看向人群之后正目光炯炯望着他的大黑。   “别哭。”   臧六江朝着大黑招手,那高壮的黑影便挤开人群来到了臧六江近前,乖顺地蹭着他的手臂。   “我去接他回来。”   西寨之内逐渐见了火光,虽说是黑夜,可这伙子土匪没有一个回屋睡觉的,全都兴致盎然地举着火把随着朱权有一行人向寨子后院而去。   这不是朱权有头一遭用活狼食人的法子来惩治得罪了他的人,这法子血腥,让西寨里的土匪都望之生畏。   可纵使残暴,西寨的匪人却不愿错过这样的热闹,人性早已在长久的作恶下泯灭,他们丝毫不知自己肉身上的人皮已经不再熨帖,眼下的他们与套着人皮的野兽没什么两样。   “咱们......咱们要把他扔进去?”   师爷是头一次见这样的场景,离近了狼圈,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黑暗之中点点绿光随着人影晃动,不时有恶狼粗声的喘息扑在栅栏之上,里头的野兽是何等凶残,显而易见。   想想活人掉入狼窝的下场,师爷本就病态白皙的脸色更加惨白了。   “自然了。”朱权有脸上满是痛快的神色,他狠狠扫了一圈周围的土匪,有余淮水做例,看谁还敢在他眼前提阳|痿二字。   纵使提前计划过这一环,闻见了恶狼腥臭体味的余淮水还是止不住地浑身颤栗。   余淮水两拳捏地死紧,豆大的汗珠从额头簌簌落了下来,将他脸上的灰黑粉末冲开了一片。   “哟,这小子怕了。”架着他的土匪发觉了他的恐惧,邀功般向朱权有叫到。   “怕了?”   朱权有招招手,让土匪将病猫一般的余淮水架到他跟前来,得意地上下打量一眼污糟的人,还不死心地问道:“知道怕了就离清醒不远了,可还记得我是谁?”   余淮水一双黑黝黝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突然地开了口:“公公,”   “咱们要去见皇上了吗?”   朱权有气的脸都要扭曲了,猛地一脚踹在架着余淮水的土匪腿上,高声骂道:“看什么!!还不把他给我扔进狼圈里去!!”   被牵连的土匪连忙架着余淮水往狼圈方向去,门栓拉开,将余淮水猛地推了进去。   夜色太黑,想要看热闹的土匪将狼圈四周的火把一一点燃,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狼圈之内的景象一览无遗。   余淮水踉跄两步倒在地上,出乎土匪意料,平日里被关进狼圈的人要么瘫倒在地大哭大闹,要么发了疯地逃跑尖叫,结果无一例外,都是被恶狼扑倒撕咬。   可今日这疯子被推进狼圈,只软软地往地上一倒,再也没了动静,狼群缓慢地围拢在余淮水身边,也只是低头嗅了嗅他的衣裳便悻悻地垂着脑袋离开了。   朱权有皱着脸,横了一眼身旁的三儿:“怎么回事,今儿是把狼给喂饱了?”   三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虚道:“没有呀...这,还是按照平日里的分量喂得,绝对没有多喂。”   三儿心虚,是因为近日里他躲懒,将喂狼的差事都交给了丫儿,可分量都是一早就定好的,丫儿就算想多喂,也没东西可喂啊。   想到丫儿,三儿的眼神在人群里圈巡一周,并没有瞧见那个身影,想想也是,丫儿被他骗来见朱权有,一定是又生了他的气了,自然是不愿意过来的。   “哎!动弹啊!”守在狼圈边上的土匪忍不住了,用力地踹了一脚栅栏。   那栅栏是人腰粗的木头打的,挨了踹了纹丝不动,里头的狼受了惊,立刻咆哮着扑到栅栏上,龇牙咧嘴地向外探出巨爪,渗人的视线牢牢锁在那土匪身上。   “你去瞧瞧怎么回事。”朱权有等得不耐烦了,吩咐一旁的三儿:“要是人吓晕了,你就进去捅他两刀放点血出来。”   三儿连声应是,抽出一把喂食时放鸡血用的匕首,推开栅栏门向里走去。   三儿还是有些紧张的,若那疯子吓晕了还好,若是没晕,挨了自己一刀还不定要做出什么来,真是吃累不讨好。   想到此处,三儿便虚虚地掩上了栅栏门,好方便自己捅了人后逃跑。   畜生都是没脑子的,三儿从前偷懒时也时常这样骗这些狼。   余淮水就倒在门边,三儿哆哆嗦嗦地举着匕首,思忖着想要在他的肚子上开个洞出来,可还不等他下手,余淮水却先动了。   余淮水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脑袋狠撞在三儿的面门上,三儿大惊,躲闪不及,这一下愣是撞得他门牙松动,鼻血喷涌而出。   三儿连忙去捂自己的鼻子,生怕被狼群闻到了血腥味,更顾不上去捅余淮水两刀。   余淮水胸腔之内犹如雷鸣,他扑到栅栏门前,猛然一拉,随后一声大喝:“跑!!”   就在这时,猫在土匪后排的丫儿咬了咬牙,将早就抱来的狼崽搁在地上,对着它们肉墩墩的屁股狠狠扇了几个巴掌。   土匪都挤在前头瞧栅栏里的热闹,听见动静,这才纷纷回过头来寻找,可丫儿早就撒丫子跑远了,他们只瞧见几个肉球在地上不停蠕动,发出阵阵嚎叫。   原本还蔫蔫的狼群听见幼崽叫声,立刻便如炸锅一般沸腾起来,那只失去了幼崽的母狼长嚎一声,率先冲出了栅栏大门。   “狼跑出来了!!”   土匪堆里尖叫连连,没人敢上前去关那栅栏,惊慌四散地向外跑去。   有了开头,狼群从栅栏内鱼贯而出,惊叫逃跑的土匪刺激着它们本就神经的大脑,狩猎欲望顿起,几十匹饿到发狂的狼追着人群,发出渗人的咆哮。   狼群逃了,咆哮声尖叫声在外头此起彼伏,三儿知道这是出了大事,也顾不上余淮水,连忙山寨后门逃去。   夜色之下,丫儿冲进了一间大屋,里头的十几个姑娘见她进来,连忙将大门锁上,又推了几张桌子板凳,牢牢地封上了门。   “丫儿!你没事吧!”   姑娘簇拥着气喘吁吁的丫儿,脸上虽有长久磋磨的苦色,此时的眼中却有着烁烁亮光。   “我没事....”   丫儿摸着自己躁动的心口,追问道:“我交代的事都办好了吗?”   “办好了。”几个姑娘迎合着,从裙子下摸出几把锁头:“我们把寨子里的屋门都给锁了,没有锁的,就把门栓拆了。”   “这回,这群王八羔子可要吃苦头了。” 第52章   已是五更天, 沉沉黑幕压着松柏密林,马蹄声声,一队人马极速奔过满是枯枝败叶的山路,一瓣惨白的月牙高悬上空, 铺亮一片前路。   瞧着冲在最前的一人一马, 奋力策马的暗卫有些心惊, 暗卫处最好的马与臧六江身下那匹怕也只能跑个四六开,且那马一瞧便知还未尽全力,是收了力在等他们的。   忽然,山林之中传来一声野兽长嚎,接着, 便是十几道附和之声,狼嚎如同催命的通牒, 让人生出满背的冷意。   “有狼?”随行而来的侍卫有些担忧地靠近暗卫, 换来后者一个冷脸:“闭嘴。”   与西寨打了几年的交道,臧六江自然清楚这狼嚎从何而来,可眼下令他最害怕的不是这些野兽叫声,而是天边那隐隐的红光——西寨方向着火了。   “那是火吗?!”因为疲累虚弱而无法策马的傅明被齐一驮着,望着远远的天边, 颤声问道。   齐一不答,只暗暗地催马,跟着臧六江更紧些。   “停!下马!!”   “怎么回事?!”   西寨已经近在眼前, 臧六江却拉停了马,目眦欲裂地看着那紧锁的寨门。   两丈高的无缝木栏后火光冲天,俨然是着了火的。   臧六江不敢想着火的缘由,难道是朱有德已经伏法的消息被递了出来,西寨里的土匪狗急跳墙, 离散分家时起了冲突,这才放火烧寨?   或者干脆是更深一层的幕后主使,屠寨灭口?   臧六江的胸膛剧烈起伏,顾不得其他,翻身便下了马向那寨门走去。   齐一正面沉如水地吩咐手下破门,西寨大门是浇了铁的,若是从里头锁上,外面无任何着手之力,只能硬拆。   厚重的寨门后人声惨叫混合着野兽咆哮,实在不敢深想是怎样一场人间炼狱。   可还不等有人行动,便听侍卫惊叫一声:“他要跳墙进去!”   傅明猛地回头看去,只见臧六江寻了处略有凹痕的木栏,刀砍其上,步步攀上了那几丈高的围墙。   “臧六江,你疯了!!”齐一见他要跳,大喝一声。   爬上去容易,可如何跳的下去?围墙上还有成圈的荆棘,臧六江那两手已经满是血色了,几丈高的围墙,摔不死也要成个残废。   可臧六江连头都没回,他四下望了一圈,接着,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   “快!!”齐一爆喝一声:“给我破门!!”   攥着狼圈栅栏,余淮水硬挺着精神将那门堵得死死的。   他这几日没有挑嘴,那些个送来的饭食虽说难以下咽,可为了积蓄体力,余淮水也是硬着头皮吃下了的,这才能连疯带闹地闹这一通。   余淮水有些担心丫儿,不知是哪个慌乱的土匪踢倒了火把,这山寨竟着起了火来,冬日的山风刮过,眼下已经是处处火光了。   他有些头晕目眩,外头的惨叫声渐渐弱了,狼即便再痛恨这些自小折磨它们的土匪,也是畏惧火光的,火势大了起来,狼群也顾不得追杀活人,四散逃开。   朱权有从死人堆里爬了起来,刚刚狼群暴起,他便知道逃是没法活命的,就近倒下装死,任凭那些个手下尖叫逃跑得吸引狼群注意,这才侥幸留下一条命。   “妈的...妈的!!”   朱权有踉跄着走了几步,见四周已经没了狼群,终于壮起胆子破口骂道:“就没有一个活着的!?废物!!都给我起来!!”   四周一片静悄悄,脖子上、肚子上破了大洞的尸身横七竖八地躺了满地,这群狼杀人根本不为果腹,只为泄愤。   无人应声,朱权有终于怕了,他还从未见过这样多的死人,满腔的怒火化为了惧意,一瘸一拐地向山寨后门跑去。   满地鲜血,原本只是脏乱的山寨土地被染得通红,朱权有越走越怕,怕自己遇上还未逃远的狼,踉跄着往旁边的草屋跑去。   朱权有原是想躲一躲,可离得近了,才发现那屋门大开,一条极深的血路蔓延进了屋内,朱权有心知不好,可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慢慢挪了过去,向屋内偷眼一瞧。   屋内,几匹灰黑巨狼正在一具尸身前埋头撕咬,那土匪尸体应是被拖到此处的,此时已经面目全非,汩汩的黑血从他身下冒出,染红了好大一片。   朱权有吓得不敢喘气,哆嗦着挪出好远,这才敢落水狗一般撒腿向山寨后门跑。   三儿正满头是汗,挥着手中锄头狠砸山寨后门上的大锁。   这寨子后门原是不锁的,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竟然在今儿这样的要命关头锁了门。   三儿心里骂着,手上却哆嗦个不停。   山寨着了火,那些狼便四处逃窜着找活路,眼下,已经有几只狼聚在远处冷森森地盯着他了,那群畜生知道他在开门,就等着他开打开了寨门好逃个活命呢。   三儿只得拼了命地栓锁的铁环,刺耳的铁器碰撞声当啷当啷,传出好远。   “谁!是不是还有人活着!?”   猛地,三儿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他回头看去,竟见是朱权有站在不远处,正惊喜交加地看着他的方向。   “妈的,命真大....”三儿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又立刻变了脸,朝着朱权有招手:“二爷!?您小声些,快过来!”   朱权有被吓怕了胆,平时又作威作福惯了,乍然见了熟悉的人也不疑有他,连忙向三儿的方向跑去。   “二爷,咱们大门叫人锁了。”三儿见朱权有过来,脸上立刻阴沉,侧开身子要他看门上的锁头。   “锁了?”朱权有也立刻变了脸色:“ 哪个王八羔子锁的...怎么办?”   “二爷,我看你腿脚不太方便,不如你吃吃亏,托我上去。”   三儿指了指后院寨门,后门不比前门,前门的围墙几丈高,这后门却只有两人高,若是有人托着,还是有可能翻出去的。   “等我出去了去找条绳子来,你往这腰上一栓,我不就把你拉出去了吗?”   “怎么不是你托我!!你可别忘了,你还亏了我好几条....!”   朱权有自然不信他的,呵斥到了嘴边又猛地停下。   “二爷。”三儿脸上黑沉沉的,亮出了手里的锄头:“情势所迫啊...”   这明晃晃的威胁,朱权有霎时气焰全无,被三儿拽着来到墙边,头一次蹲下给人当起了垫脚石。   三儿吭哧吭哧地爬上墙头,两手攀在围墙边缘,即便手被围墙上圈了的荆棘扎的淌血,他也咬牙硬是忍着。   “三儿...我也算是你妹夫,你,你可千万别忘了回来拉我....”   朱权有声音低低的,带着少有的讨好。   “那是...自然了。”三儿咬着牙往围墙上爬,他好赌,坐得久了手脚也退化了,眼下用来逃命也不利索:“我肯定...回来救你!!”   似乎是发觉两人想要翻墙逃跑,等着开门的狼群逐渐围拢上来,目光不善地打量着蹲在墙根的朱权有。   “三儿...你,你赶紧的啊!!你害了几条讨债人命的事我表哥也是知道的!!你若是不回来,他一定去抓你坐大牢!!”   朱权有生怕三儿扔下他,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好容易爬上墙头的三儿听到这话,脸色阴沉地回过身来。   几年以来,朱权有拿着这个把柄对他指手画脚,这临了临了,还敢拿出这话来压他?   三儿的眼神陡然狠厉起来,见朱权有紧张地盯着狼群方向,慢慢地掏出腰间锄头。   朱权有头上一凉,一阵剧痛袭来,接着便是天旋地转,差点歪倒在了地上。   “二爷!!”三儿趴在墙头上恶狠狠地盯着朱权有血淋淋的头顶,又一次举起了手中沾满血的铁器。   “丫儿怕是也活不了了,你俩去地府里头就个伴儿吧!!”   “你这王八羔子!!”   朱权有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满腔的惧意化作了怒火。   他也顾不上疼,一把攥住了三儿敲下来的锄头,硬是扛着打断一根手指的力道往下死命一拽。   “啊!!”   三儿惨叫一声,他趴在墙头荆棘上本就不稳,朱权有这一拽力道又大,他猛地一滑,生生地从墙上跌了下来。   “我他妈杀了你!!”   朱权有满头的血,恶鬼一般扑在三儿的身上,三儿惊叫着蹬踹着朱权有,怕的不是这失了智的人,而是身后包围而来的层层恶狼。   臧六江从着了火的草屋房顶上一跃而下,寨门之前犹如人间炼狱,层层叠叠的尸体堆在门下,有几匹狼正在尸身之间嗅闻,见天上跳下个人来,警觉地眦起一口獠牙。   “给我滚开!!”   臧六江看着那堆叠的尸身,只觉得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张开来了,他来不及细想究竟是发生了何事,只想快些确认那尸堆里有没有余淮水在。   狼群填饱了肚子,并不恋战,见臧六江扑在尸堆上扒人,只悻悻地围在一旁,舔舐自己沾满了血水肉渣的爪牙。   “没有....他不在这儿.....”   臧六江翻得两手满是血水,将那些堆叠的尸身扯开一一认过,他这才真的确认里头没有余淮水的身影,可他不敢停下,立刻起身向一旁大敞的屋门跑去。   屋门没锁,都是大敞着的,臧六江连查了里间房屋,里头都是空空荡荡。   又是几间,有还未被狼群发现的土匪死死抵着房门,臧六江猛地踹开,将人拖出来刀架着脖子逼问余淮水到底在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那吓得尿了满裤|裆骚味的土匪叫的像待宰的年猪一般,两手合十不断向臧六江求饶,吓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   “后院...你去后院看看!!大家都在那儿看狼吃人,你去那儿找啊!!”   看狼,吃人。   臧六江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攥着刀的手都不停哆嗦,耳边阵阵嗡鸣,刺得他脑袋生疼。   臧六江立刻回头,沿着一地血路向后院而去,火光冲天,被火焰吞没的草屋坍塌满地,浓烟熏得臧六江眼窝冒泪。   两行清泪冲开他满脸的火灰,臧六江攀过倒塌的房梁,向那已经被烧了个干净的后院看去。   破败的房屋,污浊的空气,臧六江像是回到了八岁时被独自留下的那个破庙里,冷冷的风吹过他满是泪痕的脸,又冷又疼。   他太怕了,怕看见余淮水单薄的身影躺在地上,怕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家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去了。   “淮水!!”   臧六江终于忍不住了,十九岁的少年颤着嗓子喊着不知生死的心上人,即便是哭了满脸,他还是拽起袖子来擦着眼,生怕自己错过了微乎其微的可能。   “....”   躺在地上的余淮水微微睁了眼,身上轻飘飘地,他当自己终于是死了,望着那站在坍塌房屋上的身影,释然地笑了。   “你还真的来接我了.....” 第53章   天边翻出一抹亮光, 昏黑的夜色逐渐被驱散开来,山风吹过,房屋焚烧殆尽的烟尘弥漫在稀薄的晨光之中。   听见了动静,臧六江抹一把脸, 定定地瞧着躺在灰烬之中的人。   那身形, 分明是余淮水。   两只狼崽在余淮水糟乱的发间拱动, 不断发出呜呜嘤嘤的叫声。   它们寻不着母狼,一窝所出的兄弟还少了两个,眼下不安的厉害,遇见还有出气儿的余淮水,便寸步不离地粘着。   “淮水!!”   臧六江大梦初醒, 翻身跃下仍有余烬的栅栏残骸,踉跄着扑在余淮水的身侧。   他脸上还挂着泪, 见余淮水还睁着眼, 猛地便一把捞起还在感伤自己‘英年早逝’的余淮水,牢牢地搂在了怀中。   余淮水飘飘飞去的魂儿忽然便被用力地拉了回来,炙热而又带着血腥味的怀抱扑面而来,他那颗颓唐跳动的心脏似有所感,狂猎地躁动起来。   “你......”   余淮水瞪大了眼睛, 猛地撑开臧六江紧抱着他的臂膀,一把捧起了他满是泪水灰尘的脸来。   “热的,还活着.....”   余淮水不知是自己的心在颤抖, 还是世界在为之颤栗,湿漉漉的目光始终都无法聚焦在臧六江那张满是疲累却熟悉非常的脸上。   是他眼坏了吗...   视线模糊的厉害,余淮水抬手搓了搓眼,两行滚烫的泪顺着脸而下,他这才发觉是自己的泪水蓄满了世界, 委屈苦涩地包裹着眼前的人。   “你还活着......”   余淮水的目光终于安定了,突然地,许久堆积的酸涩苦楚喷涌而出,余淮水放声痛哭,用力地揪住了臧六江的前襟:“你还活着!!”   也不管手臂刺痛,余淮水满是泥土伤痕的手用力地攥着拳头,愤而沉重地打在臧六江的臂膀胸膛上。   “你这个王八蛋,你不是死了吗!你骗我!!你敢骗我!!”   咚咚沉闷的响传进了臧六江的身体,这声音在哪儿听过,八岁时背上的钝痛混合着空落落的回响,被余淮水的哭声填地满满当当。   “是我的错,是我错了......!”   臧六江手足无措,豆大的泪水从他的脸上落了下来,余淮水的那些个拳头巴掌打在身上,却不及他的哭声刺人,痛的臧六江一颗心都要裂开。   臧六江皮糙肉厚,打的余淮水手疼,几拳下去,反倒是他先收了眼泪,直愣愣地盯着跟前的臧六江。   “我,我带你回去...我们回家.....”   臧六江还是哽得厉害,拉着余淮水垂下来的手臂轻轻摇晃,仿佛一个认错的孩子。   余淮水不出声,突兀的,臧六江怕了起来。   他不敢想,经了这一遭,余淮水还会愿意随他回山寨吗?   这个把月的回忆,对本该一生平稳顺遂的余淮水来说,是与他一样当了真的吗?   臧六江连哭都不敢了,牢牢地捏着余淮水的手,头也不敢抬,余淮水的沉默,让他心里阵阵的不安。   天边的光更亮了,阳光跃过山头,洒在一片焦土的西寨上,映亮了不见天日的黑色过往。   “你若...”臧六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往外挤。   “你说不想再回寨子里去,我就回去收拾收拾,陪你回中原.....”   “你若是不....想再见我,我....”   臧六江说不下去,一辈子都没有过如此害怕的时候,余淮水的手轻轻动了动,他便死死地攥在手里,找补地换了说辞。   “你若是还怪我,你只当是留了个人给你赔罪,留了个苦力伺候你!别...别撇了我一个人,我没有别人了....我只有你了.....”   臧六江面对意欲夺他性命的杀手时都从未心慌过,可当他手心里纤细无力的手指,硬是要脱离开时,臧六江却再也受不了了。   “淮水,是我的错,你打我骂我都行,你别...... ”   臧六江想要抓紧余淮水,却怕又惹得他更加厌烦,只得手足无措地追着他离开的指尖,将目光复又落回在余淮水的脸上。   余淮水的双眼专注而又仔细地盯着他,漆黑的眸仁里,牢牢囊括着臧六江的身影。   “...你还好吗?”   余淮水微微偏头,看着满脸泪水的臧六江,看着自己认定过后死而复生的爱人,轻声问道。   一句话,轻缓而又坚决地揭过了十几日遭受的苦难,臧六江因为不安而几乎停跳的心脏又一次鼓动起来,泵起滚烫的血,暖过他的四肢百骸。   “嗯... ”臧六江低下头,用力擦着满脸的泪,拉着他的那只手,再也不肯放开。   泪都要流干了,臧六江不愿让余淮水再留在这样的是非之地,也不管后续清寨的事,将余淮水打横抱起身来,脚步匆匆地向外冲去。   依靠在臧六江的肩窝里,疲累了十几日的余淮水终于慢慢地合了眼,掉入许久不曾有过的安稳梦乡。   鼻尖不再是狼圈的臭味,而且萦萦暖香,耳边有细碎的哭,隐隐地,还有骂人的声音传来,像是千百只蚂蚁在耳腔里爬动,吵得余淮水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屋里霎时静了,坐在床边小声啜泣的翠翠与丫儿猛地收住了声,收的太急喘不过气,憋得两人直打哭嗝,她们怕再吵了余淮水休息,赶忙起身往屋外跑。   正站在臧六江身前拿着长辈架子教训人的傅明还没发现,被齐一在屁股上横了一脚,一头雾水地拎出了房。   他们都出去了,便更没有旁人敢留下,寨里下山的丫头小子,王府里的丫鬟小厮鱼贯而出,原本还当自己有大夫特权的白胡子老头还想留下,也被几个丫鬟姑娘七手八脚地拉了出去。   屋里终于只剩了臧六江跟余淮水两人,被傅明训地蔫头蔫脑的臧六江蹭到床边,翻开层层被褥,出神地看着余淮水明显瘦了一圈的脸。   他还当自己深谋远虑,波及不到旁人,从傅明口中才知道,这十几天来余淮水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寥寥几句,说的他更加惭愧。   余淮水睡得很沉,呼吸软软的,像是抚摸在臧六江的心上,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也舒展开了,虽说眉心还有深深的痕迹,可那眉眼里已经没了半点愁苦。   臧六江知道余淮水爱干净,想要趁他还睡着,替自家媳妇儿好好打理一番,干干净净地见见亲人。   可当臧六江洗了三块毛巾,盆里的水还是棕红时,他这才知道自己这两手不是被炭火熏黑的,而是浸透了血水,厚厚的裹了一层血痂。   两人脏的像血池子里刚刚捞上来似的,几乎没眼看,这就不是擦擦能解决的了,臧六江无法,只得又洗了几盆热水,这才拧出一条干净的手巾去把余淮水的脸擦了个干净。   余淮水真是被磋磨瘦了,他的脸本就小小尖尖的一个,从前好生喂着,才有了些富裕的软肉。   眼下臧六江托着他的下巴替他擦脸,只觉得掌心都被硌的生疼,像是具被抽干了血肉的骷髅。   臧六江又抹起泪来,抬手擦擦脸的功夫,余淮水已经睁开眼了。   他累的厉害,连眼珠子都不想转,可臧六江小狗似的在他耳边,呜呜嘤嘤地哭个不停,让他忍不住拒了周公,从层层梦境里爬了上来。   臧六江见余淮水睁眼,嚯地起身便要往外冲,想要去叫个大夫来替他瞧瞧有无大碍,余淮水这一觉从天亮睡到天黑,实在是有些吓人。   “你给我站住!”   余淮水却当臧六江是又要逃跑,一时心急,硬是爬起身来喊他停下。   臧六江哪还敢再动,连忙老母鸡护崽子似的折回来,服帖地扶着余淮水让他坐好。   两碗温水喝进了肚里,余淮水这才觉得昏沉的脑袋好受些,打量一圈四周的精致陈设,余淮水知觉这里不是山寨,而是王府。   “你们一起骗我?”余淮水开始兴师问罪。   “我没有!”臧六江像只挨香头杵了的狗,大声叫唤起来。   “我托了齐一回来告诉你的,我给他们卖命,带个话总成的吧?”   “好歹也有些交情,我想他怎么也得替我把话带到了,结果谁知道他那个王八蛋跟王爷穿一条裤衩,两头瞒着咱们,还说我死了,我若是死了第一个跟他索命!”   “媳妇儿,当真不是我骗你,我也遭他们骗了,你得替我做主啊,我笨嘴拙舌的,他们把我瞒地好惨....”   说着说着,臧六江便往床榻上坐,又露出往日那没羞没臊混不吝的模样来。   可今儿的土匪美人计不好使了,臧六江脸上脏的厉害,本就沾了灰,叫泪水汗水一冲,看着真与厉鬼没什么两样。   余淮水刚被擦干净的脸板了起来,挺严肃地一推他,嫌恶地撇撇嘴:“你身上好臭,离我远些。”   臧六江却明白余淮水这是不好意思了,嘻嘻笑着坐回床榻边上,拧着毛巾替自己擦起脸来。   “西寨里如何了?”余淮水突然想起丫儿那帮子苦命的姑娘,他是侥幸捡了一条命,却还没听到旁人的下落。   “有些姑娘...被扣在西寨里,她们帮了我,你们去山寨时可瞧见她们了?”   “瞧见了。”热乎乎的毛巾擦过脸,露出臧六江小片漂亮的眉眼。   “王爷带了一队人马随我一同上的山,我跳墙进去寻你,他们便在后头破门,”   “那时你晕过去了不清楚,西寨着了好大的火,房子都给烧了,那群姑娘应当是避无可避,就给跑出来了。”   “多亏是遇见舅哥,两方通了气,就得救了。”   余淮水重重地松了口气,他那法子太过于取巧,也是情急之下的放手一搏,最过担心的便是那些苦命姑娘会不会受到连累。   眼下也总算是安心了。   两人都是许久不见,臧六江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小心思,凑到余淮水脸前要他看看自己的脸还没有脏的地方。   臧六江手劲儿大,差点搓掉一层皮,哪还会有脏的地方,余淮水清楚他是拿乔卖乖,笑着去推他逐渐凑近的脸。   不过,臧六江刚刚说.....   “舅哥?”余淮水疑惑道。   臧六江扬起笑脸来,咧着一口白牙道:“是呀,我见了你二哥,他已经答允我们的亲事了。”   门板轰然一声撞开,被翠翠、丫儿、林大头七手八脚都没拽住的傅明破开了门,怒气冲冲地冲进屋来。   “我答允!?我答允个狗屁!!” 第54章   “傅二哥!你莫要冲动啊!!”   丫儿拉着傅明的后身衣裳, 心里暗叹这人与人之间的性子差距实在是大,这样虎背熊腰的哥哥,竟能养出那般孱弱的余淮水。   “就是啊!!二哥你要做那拆散两人的西王母吗!那样的坏事可千万做不得呀!!”   翠翠也拽着傅明袖子,那新换的衣裳宽大, 秃噜着便露出傅明的一半胳膊来, 吓得几个也想来拦的丫头纷纷跑开了。   “傅二哥, 我们大当家与嫂夫人情投意合啊!!他们在寨里成双入对,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呀!!”   林大头不顾忌那么多,拦腰抱着傅明腰身,扯着嗓子嚎地比谁都厉害,就连傅明的咆哮都压不过他分毫。   “他们两个情投意合?成双入对!?”   傅明气地要飞起来, 他知道余淮水跟臧六江的情谊不浅,也松了口让余淮水回山寨里报信。   那是因为臧六江人死了没人守着一寨性命, 他也是习武中人, 自然不能看着百八十人的性命就这么没了。   可如今这死人复生,臧六江活得好好的,傅明便不乐意让余淮水留在这山林中了。   “你们两个背着家里,在山林子里头当起野鸳鸯了是吧!?老爹知道了不打断你的腿!!”   傅明无法,搬出傅老爹来恫吓余淮水。   臧六江偷眼看看一脸怯怯的余淮水, 起身便往傅明身边去,脸上带着讨好,两手搓着十足的市侩。   “舅哥, 你也莫要发这样大的火气呀,你只当是我给你家做了干儿子,做个旁系罢了。”   “我傅家还缺儿子!?”   傅明瞪起眼,傅家许是命中女丁单薄,这主家旁系一溜的肚子都生不出姑娘来, 傅家缺什么都却不到儿子头上。   “二哥!”余淮水见傅明对臧六江竟这般凶,有些急地喊他:   “他又没做什么错事,你何苦这样凶他?”   “我凶他!?”   傅明越想越气,偏偏臧六江仿佛读不懂人脸,还一个劲儿的凑上来对着他龇牙,傅明讨厌的紧,想伸手推开他,却不想臧六江猛地伸过脸来。   用那张脸袭了他的巴掌。   一声脆响,臧六江夸张地掩着脸弹开,一屋人怔愣的怔愣,惊讶的惊讶,傅明没回过神来,还是余淮水忍不住先开口发了难。   “你打他做什么!?”   臧六江仿佛一只找见了归处的狗,立刻缩在了余淮水的身旁,被他环着臂膀,说不尽的大狗依人。   “舅哥肯定不是有意的,打的也不疼,媳妇儿,你别生气....”   臧六江捂着脸,比肚子上挨了一刀还夸张,丧眉搭眼地好不可怜。   “那也不能打脸啊,我瞧瞧....”   余淮水去挪臧六江的手,小心地捧着那全无痕迹的脸,关心则乱,余淮水甚至能从那平滑的脸上看出红肿来。   “二哥!”余淮水两道细眉蹙着,有些埋怨道:“再如何,他救了我的命,你何必这样苛待他?”   “我,我苛待他?!”傅明手心里还隐隐的发疼,这才知道有口难辩的滋味,也不管拉拽着自己的丫儿翠翠,拖着几人便往床边去。   屋里闹成一片,院里侍卫也乐的听个热闹,正听得兴起,见一队人从院外进来,一身华服的王爷面无表情地进到院中,满地侍从立刻跪倒一片。   小四爷离府,王爷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还是不舒服的紧,平日里就不苟言笑,现下更是如同阎罗鬼面那般吓人,王府上下都战战兢兢,生怕出了差错惹了王爷,再把小命给交代了。   “王爷。”立在屋门旁侧的齐二见王爷过来,伸腿踢了一脚门槛,听屋里顿时安静,这才下跪行礼。   宝环跪在一旁,瞧着是低头垂首,可嘴角抿着,是还在憋笑。   王爷从鼻中长长地叹了一息,刚刚屋里热闹得如菜市一般,他又没有耳疾,怎么会听不见呢。   “带他们下去。”王爷对着院里最听话的齐一吩咐,有了这一院人对比,王爷都舍不得重罚齐一了。   “暗卫处失职,罚你两月食饷,下去领罚吧。”王爷道。   齐一暗地里牙都咬碎了,纵使知道这已经是王爷法外开恩,仍是在臧六江的头上狠狠记了一笔。   齐二也偷偷龇牙,见齐一领命起身,连忙跟着他往外去。   王爷进了屋,里头一行人规规矩矩地跪地行礼,早不是刚才听见的那番嘈乱了。   只不过刚刚还火冒三丈的傅明,眼下瞧着安安静静,跪在臧六江身侧垂着头,还斜斜地瞪臧六江拉着余淮水的手。   侍卫传令,遣退了屋里的闲人,只留下余淮水跟臧六江在屋中与王爷密聊。   翠翠拉着丫儿从屋里逃了出来,拐过院子撞见候在外头的宝环,三个姑娘头对着头,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吓死我了,我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大的官儿。”丫儿分不清皇亲国戚与朝廷命官的区别,只觉得那王爷器宇轩昂,吓得她连看都不敢多看。   “王爷最近心绪不安,瞧着是吓人了点。”一向偏袒主子的宝环也赞同地点头,她是小四爷的近身丫鬟,小四爷走了却没带她走,王爷看旁人还好,一瞧见了她,脸色便格外阴沉,像刀子扎人似的。   宝环缩了缩肩膀,像是叮嘱这几个姑娘,又像是提醒自己:“还是少在王爷跟前闲逛,小心着点吧。”   “王府也不比寨子里头的自在,淮水醒了,我是不在这儿留了。”翠翠撇着嘴,惦记着夜里就回寨子里去,家里担惊受怕的,要回去好好团聚。   “是了,你回寨子里帮我打听打听,小四爷哪去了,好歹也给回个信儿......”   丫儿没有吭声,她一行带下来了十几个姑娘,眼下已经在王府里安置了,只不过心伤由甚身伤,她们遭遇过什么不言而喻,除去几个心神还算平稳的,余下的便是日日的以泪洗面,即便出了西寨,也是久在泥潭。   “丫儿姐姐。”翠翠喊了一声,唤醒了出神的丫儿,她脸上甜甜地笑着,商量着说道:“你们...若是暂时没什么去处,不如便跟我们回山寨吧?”   “我们东寨可与西寨那贼窝子不一样,不说别的,至少吃住是不成问题的。”   丫儿心头一暖,知道翠翠是好心,可她也不能替一同受难的姐妹应承下来,只得暂时推辞。   “好妹妹,我心里记下了,我自然是愿意去的,只是...我也得问过她们的意思才行。”   翠翠清楚丫儿的顾虑,怕丫儿只当她是在客套,连忙接话:“在王府里也不方便,留不留的先扔在一边,去我们寨子里也自在些,对她们也是好的。”   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丫儿思索再三,便应下了。   “王爷在屋里不会为难我们大当家吧?”得了答复,翠翠又转头担忧起臧六江来。   “是了,淮水也是刚醒不久,那王爷又吓人...哎......”丫儿也跟着忧心起孱弱的余淮水来,脸上是散不去的愁容。   “不敢。”余淮水木着脸,对王爷让他起身回床休息的关心置若未闻:“王爷尊贵,草民如何拜服都是应该的。”   王爷有些牙疼,瞥了一眼刚刚领命起身的臧六江,递了个眼色,要他劝慰两句赖在地上不肯起身的倔牛。   臧六江叫王爷瞥了一眼,又看看余淮水,两膝一软,咕噔一声又跪在了余淮水的身侧,没骨头似的依偎在自家媳妇儿身上,手掌却暗地里托着余淮水的后腰,要他能借上力道,更舒服些。   “...”王爷一口气憋在心里,也知道是自己有意瞒着,才惹得余淮水受了这些罪,即便是有气也发不出来。   “好,那你俩就跪着!”王爷抹不开面子,生着气绕过两人去茶案边坐着,自顾自地喝了口茶水,还是心里过意不去,对着臧六江咬牙道:“扶他起来!!”   臧六江乐意看这臭屁王爷吃瘪,却不乐意余淮水这样跪在地上,连忙搀着哄着余淮水,把人往床上拉:“媳妇儿,地上凉,咱不跪了啊。”   余淮水原本还是有些倔地,可瞧着臧六江装模作样地捶着膝盖,还是乖乖地起了身。   不过,气归气,余淮水还不至于失了规矩,站在臧六江的身旁,一把腰杆笔直,不卑不亢的模样。   “...西域供了几品野山参,臧六江受了刀伤,你也受了惊吓,拿回去好好补补吧。”王爷语气软了几分,仍觉得不够,继续道:   “依例封赏下来的东西,已经送回你们山头了,后面的事自然有人去办,你们两个......爱去哪就去哪吧。”   “封赏就罢了,那西域山参太过贵重,还是王爷自己留着吧。”   余淮水知道这是王爷在补偿骗他的事,可他心里不想收这王爷送来的人情,口气还是生硬,委婉地回绝。   “晚了。”王爷横了余淮水一眼,心想这文人真是难打交道,骨头比京城里的城墙还硬,真不知道臧六江是怎么迁就他的:“已经拿去煎了药了,你喝的那两碗就是。”   余淮水脸色沉了沉,看着床头那两碗喝了一半的汤药,只觉得自己被塞了满肚子的人情,沉甸甸的。   扶着自家媳妇儿后腰的臧六江被瞪了一眼,连忙小声的撇清关系:“我真不知道。”   东西都已经进了肚子,余淮水无法,只得行礼谢恩,算是将这一篇彻底揭了过去。   强行送了礼,王爷也不多留,又客套了两句注意身体云云,便起身向外去。   余淮水虽说不喜,可还是知道礼数的,拉着臧六江将王爷送到门前,正要道别,便见王爷回过头来,金丝敷面的面具下,露出一双略有迟疑的眼。   “臧远他...回山寨了吗?”   臧六江一龇牙,摆明了不想告诉王爷:“这可不清楚,不过这段时日寨子被衙役围地水泄不通的,怕是没有回寨吧?”   王爷有些不甘心地捏了捏拳,带着怨气,拂袖而去了。   臧六江得了胜,美滋滋地扶着余淮水回了房,只觉得屋里暖和地如春日一般,原本有些阴沉的天也晴朗了不少,就连支开的窗棱外吹进来的风都带着些暖洋洋的甜味。   臧六江正要扶余淮水回床上歇歇,便听身后咔哒一声响,是余淮水给屋门插了门栓,绷着一张小脸朝着他过来。   “王爷刚刚说,你受了刀伤?”余淮水漆黑的眸子落在臧六江的身上,像是要把他剥开:“在哪儿,给我瞧瞧。” 第55章   臧六江一愣, 这才回过神来刚刚似乎是被王爷抖搂了个底掉。   他原本不打算告诉余淮水的,齐一下手奔着真去,腰腹上的伤口又长又深,余淮水看了, 定是要跟着忧心的。   并且, 这身上......   想到此处, 臧六江一改刚刚的肉麻亲密,竟抬手掩住了衣裳,一屁股坐在了床榻边,仿佛跟前的余淮水是什么豺狼虎豹,要对他强做什么淫|邪之事。   “做出这样的腔调给谁看?”   余淮水的眉毛竖立起来, 挺凶的呵责一句。   平日里臧六江粘他粘得紧,怎么今天反倒做起这副矜持的模样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余淮水大步上前, 一把将臧六江扑倒在了床上。   “媳妇儿!不可呀!”   臧六江嘴上喊着不行,脸上却笑成了一团,余淮水察觉不对抬头看他,他便又板起脸来,一副宁死不从的模样。   “为何不可!”   余淮水拗不过臧六江的蛮力, 从他手下扯不出衣裳来,料定这身上一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伤,一时有些急了, 扯着他的衣带与他较起劲来:“有什么是我看不得的!”   臧六江被自家媳妇儿骑|在身上,心里似乎有千百只猫爪在挠,痒得他脊梁都软了,顺着后背爬上一层热汗来。   “没什么是不能给媳妇儿看的。”   臧六江去捏余淮水搭在他身上的手,攥着那只还有些细小伤痕的手, 心疼地捏在手心里:“我怕给你看了,你又要跟着生气。”   余淮水自然不会被这样的借口给打发了,又撕扯较量了一番,臧六江怕余淮水跟他怄气,只得小声哄道:“也不光是为了伤,咱们这身上也没有清理,脏的有碍观瞻啊。”   有碍观瞻?   余淮水一怔停下手来,挽起自己的半边袖子,往身上看去。   的确是脏兮兮的一片,且因的他身上白些,看着便更加显眼。   余淮水慌张地爬下了床,一想到自己刚刚竟这样蓬头垢面地见了人,还这般脏兮兮地赖在臧六江身上,心里便更加惶惶起来,觉得丢脸,余淮水蒙头便要往外走。   臧六江自然不能让自家媳妇儿就这么跑出去,连忙跳下了床跟在余淮水的后头,半哄半拉着将人拽了回来,这才借着出去要饭食的由头,寻了宝环要她找几个小厮替他们烧些沐浴的热水来。   宝环瞥了一眼臧六江那身脏兮兮的衣裳,讳莫如深地点了点头,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办好。   余淮水怕脏,觉得身上臭的厉害,食不知味地塞了两口吃食便要臧六江带他去沐浴,不然他总是惴惴不安,连臧六江的身都不肯近。   臧六江无法,又硬给余淮水填了两口点心,这才翻出两身厚实衣裳给他上下裹地严实,领着人往一早备好热水的偏屋里去了。   宝环不愧是王府里出来的丫头,准备的颇为细致,知道两人泥潭里打滚脏的厉害,前后备了四大沐桶的热水,两桶澄澈的热水,两桶烧好的药浴,又怕两人着了风寒,备了几身厚实的新衣毛氅在一旁的架子上,屋中四角生了几大盆的炭火,暖和得几乎与初夏一般。   臧六江不急着清理,也有心瞒着自己的伤势,进了屋便去替余淮水更衣,要趁着水热,先给他洗个干净。   被臧六江两手攥着领口,余淮水有些不好意思地缩起脖子来,圆溜溜的眼睛四下心虚地张望,朝那窗边一努嘴,小声道:“怪热的,你去支个窗。”   这屋里炭火烧的旺,的确有些闷,余淮水觉得热也是情理之中,臧六江不疑有他,答应一声便去屋角支窗。   后头一阵飞快的窸窣响动,接着便是扑通一声,还没等臧六江将窗全都支开小半,余淮水已经把自己扒了个干净,衣裳掉了满地都来不及捡,飞快地跳进浴桶中了。   “有什么是我不能瞧的?”臧六江觉得好玩儿,学着余淮水白日里的模样,凑到浴桶前作势往水里瞧。   一条飘忽忽的巾帛随着荡漾的水面起伏,遮盖住了某些余淮水不想被旁人目及的地方。   臧六江的喉头轻轻动了动,还想再仔细瞧瞧,便被恼羞成怒的余淮水扬了满脸的水,赶去另侧了。   臧六江是不拘小节了些,可也不是不知道脏净的人,见余淮水埋头在桶中清理,自己也扒了个干净,进水中沐浴去了。   臧六江腰腹上的伤口缝了针,不好见水,只得坐在桶沿上舀水替自己擦身,也亏了身上多是血水,经水一泡便冲了个七七八八,比起初干净了不少。   洁白的皂团被余淮水捏在手心里搓着,飘溢出一股好闻的清香,绒绒泡沫被抹在身上,冲去一身灰尘,余淮水这才舒心地长叹一息,觉得周身都轻松了不少。   身上舒服了,余淮水便又惦记起臧六江身上的伤来,他慢慢地搓着掌心,眼睛便往旁侧瞟去。   半月不见,臧六江的身子似乎又坚实了些,脱去了少年的稚气,变得更加纯熟起来。   他有意避着余淮水,只露出后背来对着他的方向,马尾松开,有些糟乱地长发被水打湿披在背后,两肩宽阔,精壮的背肌匀称而下,被一截毛巾扎住,遮盖住了腰以下的部分。   余淮水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在那毛巾边缘晃晃,臧六江的后背上有些细碎的淤青,平白的,让人生出些想一睹正面的想法。   这是在关心他的伤势。   余淮水这样想着,将那湿哒哒的巾帛围在腰际,悄悄地爬出了浴桶,向臧六江的方向摸去。   臧六江已经燥了一头的热汗,他又不是什么白丁,自然能够察觉到余淮水赤果|果落在他背上的目光,那眼神滑溜溜的,像是要扒开他的皮钻进骨肉里,看得他从上到下寒毛头发,能立起来的都立了。   屋里安静的异常,余淮水光光湿漉的脚踩在石板地面,发出小小的水声,一下下落在臧六江的心上,身上躁动,臊地他也顾不上伤口,猛地便坐进了水里。   余淮水还当臧六江是叫热气给蒸晕了,连忙上前查看,便见臧六江挺大一个缩在沐桶里,身上堆着巾帛,用惶恐的目光与他看了个对眼。   “现在不脏了。”余淮水一脸正色,伸手去拉他身上堆了几层的巾帛道:“给我瞧瞧。”   臧六江藏着个大秘密,哪敢让余淮水瞧,一把抓住自家媳妇儿被热水泡的暖暖的手臂,硬是不让他扯开那几层遮羞布。   “媳妇儿!下次再看吧?”   “不行!就现在!”   臧六江这副遮遮掩掩的模样让余淮水疑心顿起,两人就着那块布争夺起来,余淮水的倔脾气臧六江实在招架不住,只得连声地求饶,喊着:“我掀给你瞧瞧,你别过来!”云云,要余淮水从他身上挪开。   余淮水正了正自己腰间的巾帛,站在沐桶旁侧盯着臧六江挪开盖着腰腹的水巾,一道手掌长的伤口赫然出现在侧腹之下,看那密实地缝针手法,便知当时这伤是多么凶险。   伤口处泡了水,露出些微的粉红,这伤比余淮水想象的要严重太多,让他都没有发觉那毛巾下的的高度,实在是不同寻常。   “疼吗?”余淮水突然蹲了下来,伸出手摸进了水中。   臧六江如遭雷击,原本就紧张,眼下更是动都不敢动了,瞪眼看着余淮水的手落在自己下腹上,慢慢地触碰那早已不疼的伤口。   “......”臧六江咬了许久的牙关,突然地便松了,这是他的媳妇儿,有什么不能给人家看的?   想着,他那张特意用皂团洗地干干净净的脸慢慢凑到桶边,湿漉漉地靠在了余淮水的旁边:“疼...你帮我摸摸便好了。”   臧六江这话术实在是熟悉,余淮水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土匪漂亮的脸蛋沾了水,一头毛躁的头发也披散下来,乖顺的像一只落水狗,瞧着要怎么可怜,就怎么可怜。   “我又不是什么华佗在世,怎么摸摸就好了。”   余淮水胸膛里蹦跳起来,压在臧六江腰腹上的手微微用力,像是在告诫他不要得寸进尺。   氤氲的水汽里,目光接触都朦胧的要命,臧六江不接话,只撒娇一般用脑袋去贴余淮水的手臂,轻轻拉着他,便往沐桶里进。   摸索着,两片湿热的唇触碰在一起,余淮水半推半就,跨进了满是热水的沐桶之中。   “你开始便打的这个主意?”余淮水意有所指,想起白日里臧六江殷勤地讲述这王府沐浴的情形,总觉得是上了他的当。   “冤枉啊。”臧六江一双长眸饱含水气,虽说现在是他拉着人不放,可的确是冤枉,原本,他也只是想好好地替余淮水沐浴一番罢了。   眼下这番,情势所迫罢了。   “只伤了这一处?”   浴桶不大,刚刚够容纳两人,余淮水跨在臧六江的腰侧,摸索着他胸侧的两处伤。   这样细碎的伤口一旦发现,便会愈来愈多,这肩背、胸廓、腰腹上,不起眼的小伤处处都是,看的余淮水心里难受。   “以后别去掺和了。”余淮水声音闷闷地,软软的手指顺着那些伤一路向下,落在臧六江绷紧的腰上。   “怎么了?”余淮水疑惑地问道,臧六江僵地像是被人点了穴,一双眼睛热切地盯着他,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很疼吗?”   疼的另有他处。   臧六江不敢声张,拉住余淮水的手捏在掌心里死命地揉,怕吓着他,只得缓缓地吐着气,曲折地告诉他:“腿疼。”   臧六江是有些瘸,一早余淮水问时,只听他说是扭伤不打紧,可眼下疼了,怕是没那么简单。   余淮水惦记着是不是泡过水的缘由,慌忙地起身想要带臧六江出去,回屋差人找个大夫过来瞧瞧,若有伤见不得水,也能赶紧处理。   臧六江却不肯放余淮水离开,伸手一拉,将人又拽回了浴桶之中,原本余淮水怕压着他,只是虚虚地跨着,这下,便是实打实地坐下了。   屋里寂静,沐桶中的水温似乎节节攀高,惹得余淮水一张苍白的脸都发起红来,顺着尖尖的下颌往下滴水。   “你...”余淮水喉头滚动,紧张的目光不肯落在臧六江脸上,这番情景,比遇见野狼还要刺激:“你还是别疼了.....”   “血气方刚啊媳妇儿。”   东窗事发,臧六江也不再替自己遮掩,伸手揽住了余淮水僵硬的后腰,咧着一口白牙,贴地更近了些:“我就刚刚十九呢。”   磨蹭着,推脱着,手便搭在了巾帛一直遮掩着的地方。   热气蒸腾,再也不见其画。 第56章   一室燥热, 臧六江支开的那小半窗户并没给余淮水透一口气,等他被臧六江从沐桶中打捞出来时,已经蜷着脚趾不肯看人了。   宝环备了药浴,不能辜负了她一番心意, 容光焕发的臧六江架着早已赤膊的余淮水, 换进那还算热的药浴之中。   空气中萦绕着暖暖的药香, 泡的舒服,可怀里的人还是拧着脸不肯与臧六江对视,臧六江也不急,刚刚还攥着余淮水不松的两手环绕着他还是僵硬的腰身,插科打诨着讲述这半月的种种事端。   原本还沉浸在羞怯中的余淮水很快转移了心思, 虽然臧六江口中轻描淡写的,可那些凶险却是实打实地惊出了他一身冷汗。   “那你这伤是怎么来的?”   余淮水听了一遍, 发现臧六江竟还瞒着这最严重的伤, 两道细眉蹙起,拧出一个不高兴的模样来:“别又瞒我。”   臧六江不敢告诉他是齐一捅地,转了眼珠,扯谎道:“王爷找了个神医,特意寻了方法切得, 不伤五脏六腑,只出出血,做做戏罢了。”   巴掌大的伤, 只出出血?   见自家媳妇儿的脸色愈加凝重,知觉他的那点子羞怯应当已经过去,臧六江觉得心痒难耐,便又将手掌挪到了余淮水平坦的胸口上,哄着占个便宜:   “不怕不怕, 媳妇儿不怕....哎呀,疼疼疼....”   松开钳住臧六江大腿的手,余淮水暗地里转了转腕子,刚刚情动之下,臧六江握他的手握得生疼,此时此刻,掌心里还是一片烫痒,让余淮水凭空便能想起那夸张的形状大小。   “牲口。”   余淮水兀自的生起气来,臧六江也知道不能再得寸进尺,时日还长,将人吞吃入腹,总要一步一步地慢慢来。   这有了肌肤之亲,便已经是成了一半了。   到底还是冬日,纵使屋里暖和,地气还是湿冷的,两池子药浴很快便凉的待不住人了。   臧六江将余淮水搀出浴桶,飞快的裹了绒布,搬过脚凳来陪着他烤去一身水汽。   炭火烤的人懒懒的,盯着那澄黄的火苗,余淮水总觉得熟悉,上一次烤这般暖和的火,还是在臧六江的大哥,臧大树家里。   “对了。”余淮看向一旁已经烤到毛发蓬松的臧六江:   “我们要不要去给几个哥哥报个平安?”   臧六江原本还熠熠生辉的一张脸,立刻便颓萎了下来,皱在一起,不是很情愿的模样。   “倒是.....该去一趟。”于情于理,是该去几个哥哥家里走动一趟,臧六江脸上的纠结不减,咧嘴对着余淮水笑道:“不过,你可能得跟着我挨些数落了。”   “不怕。”余淮水露出一个略有狡黠的笑:   “让我二哥陪着咱们一道去,你哥哥他们见了生人,总会顾忌些情面吧?”   脑袋一向灵光的余淮水,低估了傅家几个哥哥对臧六江的规训手段之凶残,也低估了傅明对臧六江的深恶痛疾。   当臧大树一脚飞在臧六江的胸口上时,傅明不仅不拦,还在一旁拍手叫好,大呼痛快。   实在是乱,臧大树家不大的屋子里满满当当地填了四个哥哥,臧大树带着臧桓臧焱,将臧六江捆在院子里挨训,日头当空照,瞧着比在衙门受刑都吓人。   余淮水有心去拦,黎傲便把覃小元支过来,嫂子挺着个浑圆的肚子,泪眼婆娑地守在他身边,一双眼睛瞪地圆溜溜,巴掌挺重地往余淮水背上打,也是一溜的训他以身犯险云云。   两个人孩子一般挨了好一会儿的训,这才在余淮水的央求下给臧六江松了绑,绳子一松,臧六江立刻苦命鸳鸯一般飞到了余淮水的身边,垮着脸咧着嘴,要他给自己勒疼了的胳膊揉上一揉。   余淮水也颇为受用,立刻挽起臧六江的袖子,寻找起那不存在的红肿来。   “我说今儿怎么这么配合。”臧焱黑着一张脸,对旁边同样脸色不好的傅明道:“装给自家媳妇儿看呢....”   他突然住了嘴,怪异地上下打量一眼傅明:“你是谁?”   刚刚忙着教训臧六江,这会儿才发现这在旁边呐喊助威的人面生的很,压根就不认识。   “我是谁?”   傅明阴恻恻地盯着那头脑袋对着脑袋的苦命鸳鸯,一口牙都快咬碎了,他对着余淮水扬扬下巴,凶巴巴道:“问问他,我是谁!”   余淮水这才如梦初醒,歉疚地瞧了一眼傅明,低眉顺眼好不乖巧道:“这是我二哥。”   “哎哟!”臧大树立刻变了脸色,和颜悦色地上前与傅明拱手作揖:“原来是亲家哥啊!”   “什么亲家哥。”傅明还礼,嘴上却不松口,一副就是要棒打鸳鸯的模样:“我家里还没同意呢。”   此话一出,臧家的兄弟几个彼此递了了几个眼色,眼下这情形,八成是臧六江这混帐与淮水私定了终身,压根就没经过人家家里同意,这是人家长辈寻来拆姻缘了。   “我弟弟岁数小,礼数不周全,有他错的地方。”   臧桓读过书,瞧着也斯文,出来替自家弟弟争取一二。   “不过...淮水也已经跟着六江过了段时日,两人瞧着也恩爱,不如我们备一份厚礼,去你们家里郑重地提亲下聘,也算完全了这段婚事呀?”   “只怕你们不敢去。”傅明还是黑着脸,死不松口。   “有什么不敢的?”臧焱脾气大些,粗着嗓子回问。   这东寨名头上也是土匪窝子,说他们不敢去下聘,实在是有些瞧不起土匪了。   “男人给男人下聘,我们家里,不敢收。”傅明仰起脸来,扔出一个惊诧众人的消息。   “男...什么男?”臧焱乍然有些摸不着头脑,见臧桓吃惊地往余淮水的方向看去,这才瞪起眼来,一同看向自己亲认下的弟媳:“你是男人?!”   臧六江立刻横在余淮水的跟前,脸上露出坦然的正色:“男人便男人,有什么好惊讶的?”   余淮水心中有愧,一拉臧六江的手,将他往自己背后扯:   “是我有意瞒着的,不怪臧六江不说,他也是迁就我...哥哥们要怪,便怪我吧。”   立在余淮水身后的臧六江扬起眉眼来,只差在脸上写出得意二字。   一早便认出了余淮水不是女儿身的覃小元,正掩嘴站在臧大树的身后,她左右瞧瞧,原本还当这两人要一瞒到底,没想到还会有今天这一遭,立刻便打起了圆场。   “男娃就男娃,大树,你不是说男娃女娃都一样吗?”   臧大树被覃小元扯着,脸上露出忐忑的神色,偷眼打量立在臧六江身边的余淮水:“那是说生娃,哪是说结亲家...”   如今看着才咂摸出滋味来,余淮水个头虽不高,可样貌声音都没有遮掩,的的确确是个小子的模样,从前怎的就没瞧出端倪来呢?   臧大树没瞧出来是因的他迟钝些,臧桓没瞧出来,却是因为余淮水的那身裙装。   他本就有些病态白皙的脸上换了好几种颜色,这才一指臧六江,呵责道:“你逼着人家穿裙装了?”   “什么?!”傅明立刻警觉,望向臧六江的目光愈加不友善起来。   黎傲连忙捂上臧云扬的耳朵,以防这话题太过,再给孩子吓到了。   “也是我愿意穿的!”   余淮水生怕臧六江再遭捆起来训,若不是眼下不合适,他都想剥开臧六江的衣裳瞧瞧挨得那一脚有没有大碍。   “都是我愿意的!”   傅明只觉得头晕目眩,觉得自家精心养了十几年的翡翠白菜叫一头不开化的野猪拱了,看着余淮水护短的那副模样,气得他要七孔流血了。   短短一月啊!他那谦逊儒雅的三弟怎么就被带成了这个样子!   余淮水情深至此,臧家的兄弟几个都不好意思再苛责了,细想下来,人家学识样貌,家世背景,怎么都是臧六江高攀,又什么好反对的?   “亲家哥!先留下吃口饭吧!”   臧焱是最先调转矛头的,别说臧六江是与个男人互生情谊,就是从山上捡个野鬼回来,也是人家你情我愿的,哪有什么旁人置喙的道理。   自家的弟弟求娶不易,便轮到他们这些哥哥上场了。   “是啊亲家哥,别的先不说,大树今儿得了信儿,现去屠户家里宰了一头猪呢,留下吃饭吧。”   覃小元摸着滚圆的肚皮,往门前一横,料谁也不敢从她身边过。   “我哪还有什么心思吃什么....”傅明还想摆娘家人的脸子,被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往屋里拉。   “吃饭哪能耽搁,来来来,这位是臧六江他二哥,这是他三哥,咱们都是哥,也是有缘分在的,不吃杯酒说不过去呀。”   “是呀亲家哥,中原来一趟不容易,我家拙弟又惹出这样麻烦的事来,怎么也得让我们几个补偿一二啊。”   “下聘的事咱们也....哎哟臧桓你踹我干什么!啊?哦哦,那便不说什么聘金不聘金的,我们六江入赘也行啊。”   “六江,带着淮水去买些点心回来!黎傲!领云扬出去玩会儿,一会儿饭好了喊你们回来!”   臧六江跟余淮水目送着傅明被拉进了屋,覃小元跟在后头,回身对着两人眨眨眼,递了个放心的眼神过来,拉上了屋帘。   长辈办事,你们就放心吧。   臧六江自然不会让黎傲带着云扬随他们一路去买点心,这两个是狗都嫌的性子,若是让他们跟着,怕是连句体己话都说不上。   一吊子钱过手,黎傲欢天喜地地领着云扬往街市走去。   “庄子里有家桃酥铺子,烤的最香了,我带你买些?”   院里没了旁人,臧六江又换上那副哄人的架势,拉着余淮水的手,在掌心里暧昧地捏。   “也去买些酥饼米糖吧...我二哥凶你,咱们也能出去避一避。”   余淮水摸了摸自己还有些忐忑的心口,刚刚坦然自己是男儿身,总归是有些不安的,眼下是过了这一关,只等回去说服傅家二老了。   臧六江自然是依余淮水的,两人临近了桃酥摊子,迎面便是一阵甜风,吹得余淮水馋虫都醒了。   热乎的桃酥刚刚出炉,被油纸包细致地扎着,臧六江买了几提,见余淮水那副眼馋的模样,又另付了一块,拿了个微微烫手的桃酥小饼给余淮水尝尝。   桃酥还未化脆,一口下去酥酥软软,簌簌地落下饼渣来,带着乳香的桃酥在舌尖化开,把余淮水吃的两眼晶亮。   桃酥太软,即便余淮水吃的小心,还是有细碎的酥粒落在身上,臧六江看他吃的高兴,心里也跟着软做一团,四下瞧瞧,拉着余淮水便往小巷里头钻。   “真的好吃吗?”   臧六江将人挤在怀间,凑着往余淮水的脸上瞧,桃酥已经全都进了嘴,鼓鼓囊囊的,在余淮水的腮帮子里一支一支地嚼。   余淮水知道臧六江又要使坏,他不抵触亲昵,可这里到底是外面,总有些抹不开脸,便抬手挡在臧六江眼前,含糊不清道:   “别闹,想吃你自己拆一块就是了。”   今儿是个艳阳天,小巷里投进一片阳光,照的空气都是暖暖的、懒懒的。   “不成,哪有拆了的道理。”   臧六江瞧着那伸在跟前的手指,细长匀称,指腹圆润,让人平白的生出欺负的欲望。   臧六江张嘴,咬住那还带着桃酥余味的指尖,眉眼高扬,很不正经的模样。   “便让我尝尝吧?” 第57章   桃酥摊子又新出了几炉桃酥, 摊主吆喝着,将那些桃酥搁在桌上,香味飘得远远的,引来几个婶婆孩子, 聚在摊子旁吵吵闹闹的。   余淮水有些心虚地向那个方向张望一眼, 小巷不深, 若是有人路过有意地朝里窥探,一眼便能看到他们两个偷偷摸摸地躲在这里。   指腹上传来几下细微的疼,余淮水知道臧六江是在催促自己。   “脏死了。”余淮水不想轻易顺着臧六江,总觉得他要得寸进尺,屈指在臧六江的犬牙上弹了一下, 臧六江吃痛,只得认命地松开了他。   几个举着桃酥的孩子从巷口跑过, 留下一阵肆意的笑声, 桃酥显然比巷子喜人,并没有人注意这个方向。   阳光太好,余淮水抬眼瞧瞧堵在自己跟前的人,应当是犬牙敲得有些痛,臧六江咧嘴拓过自己的牙, 露出些委屈的表情来。   可余淮水一看他,他便又挂上平日里好脾气的笑,眉眼弯弯地瞧着人, 像是深情到了骨子里。   好景当前休懈怠,莫待流光暗自哀。   余淮水看的心里发热,只觉得日子都不像冬日,像是到了初春,微风拂面, 带来一阵温暖。他仰起头来,在臧六江的嘴边落下了一个带着桃酥香的亲吻。   “别吃酥了,先用这个顶顶吧。”他不忍再凶他,低声妥协:“回家再说其他的...”   臧六江自然一百个愿意,嘴角都咧到了耳根,追着余淮水啃了几口带着甜味儿的嘴,结结实实地在背上挨了一巴掌这才罢休。   两个人抄了近路,三绕两绕地从巷子另头出来,迎面便撞上买了米花炸果的黎傲与臧云扬,臧云扬虽说皮实了些,可臧大树管得严,轻易不许他买这些吃食,怕他吃多了就不爱吃饭了,到时候会影响长个儿。   黎傲不管那些,臧六江给了钱,只要能堵住臧云扬那张爱喳喳乱叫的嘴,什么都给他买上一口。   四人碰了面,嘬着糖棍儿的黎傲瞥了一眼二人背后的小巷,对着臧六江露出一张鄙夷的脸。   “去去,没大没小的,你懂什么?”   臧六江怕余淮水瞧见,连忙提着桃酥往上迎了几步,挡住了余淮水的视线,龇着牙挺凶的模样,压低了声音训道。   “白日宣|淫,臧六江你不要脸,人家还要呢。”   黎傲也低声回道,对着后头跟来的余淮水,乖乖地眨了眨眼:“小婶好。”   臧六江与黎傲说话,心虚的余淮水也不想参与,应了一声便拎着桃酥去臧云扬跟前逗孩子去了,他拆开油纸包,拿出一块圆圆的桃酥递给臧云扬。   “云扬,热乎的,你也尝尝。”   臧云扬很捧场,接过那还温乎的桃酥张嘴就咬,一口就吞了小半进肚。   “好吃。”云扬嚼着,伸手去拉余淮水的手:“谢谢婶婶。”   余淮水暗地里松了口气,他刚刚坦白的匆忙,臧云扬也是听见了的,孩子的心思细,余淮水总怕吓坏了他,不过看他这副平常的模样,应该是没当回事的。   还没等臧云扬那只沾满了米花糖水的手拉到余淮水,臧六江将在后头抄猫一般,一把将臧云扬高高举起,转头,塞进了后头的黎傲怀中。   “跟着你黎哥哥去,小叔儿还得带你婶婶去买东西呢。”   说罢,臧六江也不管后头的嗷嗷喊叫,拉着余淮水便往街市里钻去。   “还买什么?”   余淮水哭笑不得,刚刚他瞧见了,黎傲手里拎了几大包的麻糖点心,怎么也够几人吃了。   “回去又要挨训,不如等他们吃多了酒,咱们再回。”   臧六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遭了一脚的胸口,臧大树那一脚看着吓人,也是收了力气的,不然在心口上实打实地踹上一脚,臧六江怕是已经跟着鬼差去阎王跟前报道了。   余淮水见他的动作,还当他是不舒服了,也跟着想起臧六江大哥的那一脚,心里越想越是不安,攥了攥臧六江的手,小声问道:   “怎么了,心口不舒服吗?是不是疼了?”   余淮水虽然知道臧大树不会对自家弟弟下死手,可臧六江身上本就有伤,谨慎些也是应当的,若是一个不小心伤上加伤,好的便更慢了。   臧六江察觉到余淮水的忧心,反手扣住余淮水的小手,将他半人都扯到自己跟前来,凑近了咬着耳朵道:   “疼,媳妇儿给我揉揉就好了。”   又是这套话术,臧六江拿着这话骗亲脸骗亲嘴,还骗了手上功夫,余淮水哪还会上这当,一个巴掌落在背上,臧六江这才正经了些。   “快到年关了,媳妇儿,你要回中原吗?”   瞧着街市上支起的红纸灯笼,忙晕了头的臧六江这才想起年关将近,惦记起余淮水的去留。   “应当是不回的。”   余淮水离开中原本就是去京城的,为考科举,傅家本就不打算让他来回的舟车劳顿,就连傅聪傅明,本都是怕余淮水孤单打算留在京中,陪他过年的。   “舅哥呢,我记着原本是有两个哥哥陪你的,另一个上京了吗?”   臧六江惦记着余淮水家里的哥哥,这刚开头便得罪了一个,另一个要是再得罪了,怕是求娶之路会更加艰难。   “我们本就是要去京城的,路上遇见了你才出了岔子。”余淮水嗔怪地瞥了一眼臧六江,又想起那时的那场乌龙来:“拿我当姑娘,你实在是眼力欠佳。”   “沾色则迷,沾色则迷啊....”臧六江心虚,转过头去,打量起摊子上高挂的火红灯笼。   余淮水这才察觉出异样来,他再见臧六江时,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这时才兀的发觉,是他耳朵上少了那只巴掌大的金圈。   少了那只圈,臧六江整人的气度都柔和许多,没那么肆意张扬了。   余淮水偷眼瞧着,心里暗自盘算起来。   逛着瞧着,臧六江买了几副红纸门对,又提前定了一批爆竹烟火,付了定钱,要那摊贩送回山上去。   寨子里人多,过年时候最热闹,少不了这些东西。   到底还是不能在外头闲逛太久,定完了东西,臧六江便与余淮水折回了家。   刚进了院,臧六江便觉得有些不对,臧云扬一个人站在屋门前头,正掀着帘子往屋里张望,屋里一阵嘈杂,男人扯着嗓子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明显是喝大了。   臧六江与余淮水对视一眼,快步上前,钻进了屋里。   屋里酒气熏天,顾着怀孕的覃小元,臧大树并没有喝酒,此时挡着里屋门,防止那几个醉鬼跑出去作乱。   “大哥,这是怎么了?”   臧六江瞥了一眼屋里,竟瞧见臧焱与傅明齐头跪在地上,正拉着黎傲逼他们一同下跪。   “喝大了,他们两个非要拉着黎傲拜把子。”   臧大树用嘴努了努侧屋:“淮水,给你嫂子送些点心进去,顺便瞧瞧,吓着了没有。”   余淮水哎了一声,抱起几份子点心钻进了侧屋,刚进去,便瞧见覃小元正扒在通着里屋的窗子,津津有味地往里看呢。   “你来啦?”覃小元眼睛亮亮地,一指自己旁边:“快来看,好大的热闹。”   窗子挺大,余淮水便凑到一边往里屋瞧,恰好见到黎傲被摁翻在地,正连声高呼:   “叔儿啊!我是你侄子啊,咱们拜了那辈分都乱到哪儿去了!”   “什么叔啊,侄啊的。”傅明大着舌头,将黎傲翻了过来:“拜了就是兄弟!来,拜!”   “好!”喝涨红了脸的臧焱大声叫好,拍着巴掌道:   “实在是性情中人,我臧老三就喜欢你这样的!老祖宗就在上头,咱们磕头!”   已经喝的伶仃大醉的臧桓充当了老祖宗,正仰面躺在暖炕上,臧焱拐着傅明,两人一道架着黎傲,咕噔一声便跪在了炕下。   “我臧老三!与黎老弟、傅老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生死!今儿歃血为盟!拜为亲生的兄弟!”   “来!拿酒来!”傅明醉意熏熏,摸过一只空碗扔在地上,两人摸索半晌,想起“歃血”这回事来。   “黎老弟,来,歃血。”   傅明从怀里掏出刀来,比划着便要剁黎傲的胳膊取血。   那刀半个小臂长,这一刀剁下去,不是残废也胜似残废啊。   “三叔儿啊!!小爹!!臧六江,你他妈别光看着啊!”   黎傲扯着嗓子嚎起来,余淮水都有些于心不忍了,想出去拦一栏自己这酒品败坏的二哥。   还没等他出去,笑得直不起身的臧六江便挤进了屋,一把抽去傅明手里的刀,捞过酒水来,边倒边哄道:“舅哥!歃着血了已经,我给你们倒酒!”   两个酒鬼哪还记得取没取到血,拿过酒碗来一饮而尽,押着活鱼一般乱蹦的黎傲,对着暖炕上的臧桓便是邦邦邦地三个响头。   磕完了,酒意便也到了顶,臧焱与傅明两眼一翻、身子一横,倒在地上睡了过去。   被磕了个大包的黎傲爬起身来,凶狠地向臧六江扑去。   “哈哈哈哈!”覃小元伸手抓了一把余淮水买回来的炒米点心,边吃边笑,乐不可支。   屋里总算安静了,臧六江轻易制服了黎傲,两人闹了一阵,这才开始收拾屋里的残局。   余淮水心里过意不去,忙着端了两个盘子,被臧六江堵在灶房里亲了几回,便说什么也不肯跟着干活了。   这回酒鬼太多,臧大树的家里住不下,臧六江便拉了大黑出来,驮着余淮水往寨子里回。   山风逐渐大了,臧六江敞开自己的羊羔皮袄,将余淮水裹在自己的胸前。他火力旺,热乎乎地隔开冷风,余淮水连一点冷意都察觉不到。   路过一片火烧的林子,臧六江勒停了马,蹙着眉头在袄子里寻着余淮水的手,放在掌心里捏了捏。   “你胆子太大了。”   余淮水昏睡的几日里,傅明跟翠翠将余淮水那些个惊人之举统统讲了一遍,臧六江耳听是一回事,眼见又是另一回事。   余淮水引得那些个土匪与衙役发生了械斗,现在这地上还有残留的血迹和兵刃。   “是我的错。”臧六江声音更低,隐隐地透露出自责来:“都怪我。”   傅明骂的没错,骗了余淮水的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   “......”坐在马前的余淮水微微偏头,看了一眼背后臧六江的神色。   少年的脸上满是愧疚,气焰颓低。   余淮水从他的臂弯间挣脱出来,翻身与他面对着,捧起那张皱在一起的脸来,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   “对!”余淮水眼睛亮亮地,带着笑意:“怪你,赔我些什么吧。” 第58章   黄昏将近, 夕阳将山边染成了一片火红,云雾浩荡,高悬天际。   余淮水掌心连着指腹都是一片柔软,臧六江被那双手捧着脸, 心都要跟着化开了。   臧六江埋头蹭了蹭那暖和的掌心, 正要答应一声, 再说些腻歪的甜话,便听见林子里传来一声高喝。   “大当家!?”   余淮水跟臧六江应声看去,便见几个扛着锄头的土匪喽喽正满脸惊讶地望着二人,更准确地说,是望着死而复生的臧六江。   前一日, 翠翠和林大头从山下带了一帮子人回来,一同带回来的, 还有大当家压根没死的消息。   这样天大的好消息, 大家都是愿意相信的,可那时翠翠带回来的脑袋大家也都瞧得真真的,虽说面目全非,可那发冠耳环,大家都是识地的。   那时大伙的天都塌了, 痛哭流涕了好几天,有几个上了年纪的都哭病了,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他们风风光光地给那人头大办了一场, 还在后山挖了坟,连碑都给立好了。   所以即便连林大头都拍着胸脯保证此事为真,大伙也都在心里存了个疑影,怕是这两人太过思念大当家,发了癔症了。   今儿是那人头的头七, 这几个土匪喽喽是去给“臧六江”烧纸上贡的。   他们手里还拎着上贡用的空篮子空碗,一瞧便知对那人头真是不薄。   “是大当家!!”   “真活着!!大当家回来了!!”   几个喽喽一扔手中锄头,哭着喊着便往这边扑来,臧六江□□的大黑无奈地甩了甩脑袋,认命地低下了脖颈,以防这几个半大小子把鼻涕蹭在自己身上。   “嚎什么!”臧六江弯起眉眼,一撩马鞭,在地上空打一声炸响,道:“回去报信!”   刚刚还哭天抹泪的几个土匪立刻应声,连锄头都来不及捡,欢天喜地地往寨子方向跑去。   后头再没了旁人,臧六江在余淮水脸上咬了一口,扬鞭打马:“走,咱们回家!”   人腿自然跑不过快马,臧六江有意催马,大黑几步赶上前头的土匪,留下一串吃了灰的叫骂。   大黑风一般卷进了寨门,带着两人奔向了大院。   翠翠跟几个姑娘正在院里摘菜,见到大黑的身影,姑娘们立马跳起身来,欢呼雀跃着奔向了各自家中。   臧六江回来了。   这无疑是眼下寨子里最大的喜事,乡民在院中齐聚,见到好端端活着的臧六江,有的振奋喜悦,也有的喜极而泣,冬日里的天彻底黑了下来,寨子里却拉起了灯笼,吵着闹着要替臧六江接风洗尘。   寨子正中围起篝火,乡民土匪搬来干柴,将那火填的又高又旺,随着夜风吹拂,迸溅出亮目的火星。   坐在臧六江身侧的余淮水瞧着眼前这幅场景,觉得分外熟悉,似乎与拜堂成亲那天夜里一模一样。   “怎么发愣了?”   臧六江发觉余淮水的出神,趁着旁边闹腾着的几个兄弟离开,一揽余淮水的后腰,将他带进了自己怀中。   余淮水这月余受了太多苦,臧六江怕闹着他,便凑近了去瞧余淮水脸上的神色:“是不是不舒服了?”   “没有。”余淮水哭笑不得,臧六江本来就疼人疼的紧,现在更是恨不得将他拴在自己后腰上,一刻也不肯放松。   臧六江脸上有些红了,纵使他酒量过人,也架不住满寨人的劝酒,几轮下来,脸上便有了醉意,眼神也带着些迷蒙,看人时有些湿漉漉的诱人。   余淮水的喉咙不争气地滚动一番,凑到了臧六江的耳边小声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眼下这幅场景,很像在成亲。”   “成亲?”臧六江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两个字,他眼中映着火光,亮亮地倒映着余淮水的身影。   他们头一次的成亲是一个乌龙,吵吵闹闹地凑和在一起,是臧六江在一头热的追逐余淮水罢了。   眼下余淮水提了成亲,是想要正正经经地给他臧六江名分了吗?   “你要与我成亲?”   臧六江的手臂收紧了些,揽着余淮水不肯松开,咧嘴笑着,往他怀里钻:“是不是?”   余淮水抬手去推他带着酒气的鼻息,觉得他醉了变得更缠人了,也抹不开面子,怕被人瞧见。   臧六江两手挠挠怀里人窄细的后腰,一早他便察觉余淮水这后身上怕痒,平常抱抱便僵硬得厉害,这一挠余淮水就更受不了了,倒在臧六江的肩头咯咯直乐。   “说呀。”答案心知肚明,臧六江却非要从余淮水的口中得到回应,心急地摇了摇余淮水的身子,臧六江满脸的期许,望着余淮水笑意未褪的脸。   “不成。”余淮水被挠了痒有意使坏,凑到臧六江的耳边,吐出两个让臧六江顿时哭丧了脸的字。   臧六江酒都醒了一半,瞪大了两眼望着余淮水,像个被抛弃了的孩子:“怎么不成,为何不成?”   “咱们已经成过亲了。”   余淮水看他当真伤心起来,连忙抬手轻轻攥住臧六江的衣襟,笑道:“所以,只能上喜上加喜了。”   臧六江听得高兴,像是整人都被泡在了蜜罐之中,魂魄都有些飘飘忽忽的,像是美的要飞到天上去。   臧六江越想越是高兴,埋头便往余淮水的怀里贴,嘴里咕哝着,说些甜言蜜语的小话。   这头的动静终于引来了旁人的关注,几个醉的厉害地大呼小叫起来,推着挤着,硬把不顾场合亲热的两人分开,开始了新一轮的敬酒。   余淮水被自动划去了女眷那边,翠翠也乐的他离那些酒鬼远些,分出一个空座,招呼余淮水赶紧过来。   臧六江回来的突然,寨子里也刚刚遭过难,没准备什么好吃食,一应的土豆白菜,连过年用的存粮都拿了出来,这才填了几个见了荤腥的炒菜。   余淮水看了一眼桌上的吃食,在心里暗暗地记了下来。   翠翠没有察觉余淮水的异常,还招呼他赶紧吃些,余淮水在臧大树家吃了不少零嘴,眼下不是太饿,可又不想辜负乡民们的一番用心,只得硬塞了些饭食进肚,直到翠翠不盯着他了,余淮水这才放下了筷子,打量着往四周看去。   看了几眼,余淮水便察觉到这女眷里似乎多了几个陌生的面孔。   那些姑娘年岁不大,大概也就十几二十的模样,身上的衣裳有些不大合身,可也都是新的。   她们混在乡民里,似乎不太适应的模样,连夹菜都有些怯怯地,缩着身子往嘴里扒着干饭。   东寨里的民风实在是好,她们不敢夹菜,便有旁侧的婶子姑姑替她们把菜夹到碗中,一碗碗的喂着,喂得这些姑娘掉着眼泪,往嘴里填着热乎乎的饭菜。   “她们今儿才跟我们回来,还有些不适应。”   翠翠见余淮水望着那几个姑娘,脸上露出叹息的神色:“人多口杂,我只说她们是逃难来的,旁的什么,我都没说。”   这样的安排实在是细致,余淮水点点头,向翠翠投去赞扬的目光:“我替她们多谢你。”   “什么谢不谢的。”   翠翠摆了摆手,怪异地瞧了余淮水一眼,似乎对他的道谢很是不屑:“听着生分的很,以后别再谢来谢去了。”   余淮水朗声笑了,这般洒脱的姑娘,实在是难得。   臧六江没能挺过第四轮敬酒,醉倒在了桌上,被几个喝的同样摇摇摆摆的土匪架着,拖回了房中。   “给,给大当家把衣裳扒了,穿着睡,不,不舒坦....”   把臧六江扔在床上,喝地头晕脑胀的林大头趴在床边嘟囔起来。   他与臧六江光着屁股长大,自然知道臧六江有裸|睡的习惯,眼下晃悠着两手,便要去替臧六江解衣裳。   “哎,大头!”   立刻醉地轻些的有人上前,一把拦醉醺醺的林大头,朝着背后的余淮水挤眉弄眼道。   “有嫂夫人在,用得着你给大当家扒衣服?”   “就是,走走走,别打扰人家睡觉!”   说着,几个醉醺醺的土匪又架着林大头,吵着闹着,连声喊着:“嫂夫人早休息啊。”便晃晃悠悠地撞开门出去了。   余淮水哭笑不得地跟在后头,叮嘱几人小心些回去,这才回屋合上了房门。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余淮水也有些累了跌坐在床上,只觉得空气中都是酒臭味,熏得他都有些醉了。   瞧瞧没什么动静的臧六江,余淮水扯过一层被子给他盖上,随后爬到窗边,将窗支开了一道缝隙。   夜风夹杂着人声从窗外吹来,抚去了他脸上的燥热。   院子里还在闹着,臧六江的回寨实在是一件喜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儿是提前过了大年。   躺在床上的臧六江左等右等,还等不来余淮水替他解衣裳,支开一只眼睛,竟没瞧见人。   “哎呀......”臧六江开了口,哼唧着叫道:“我不舒服.....怎么没人替我解衣裳啊.....”   正看着院里热闹的余淮水听见动静回头看去,臧六江正仰面躺在床榻,垂下两条修长笔直的腿,不停地扭着身子。   知道他是在装醉,占起便宜来没个完,余淮水有些气地笑道:“身上痒就去洗澡,别扭来扭去的。”   臧六江自然不肯,还要装糊涂再喊,便听余淮水冷幽幽地道:   “每次喝醉了都要别人替你解衣裳吗?这不是一次醉酒吧?”   臧六江脊梁一紧,一骨碌地便从床上爬了起来,抻着脖子喊道:“自然不是!”   见余淮水支在窗边,挑着一半眉毛瞧着他,那张乖巧的脸上竟有几分邪气的好看。   “那都是林大头胡诌,你别信他,我自己会脱衣裳。”   臧六江看的心里痒痒,总觉得今夜的余淮水看起来分外迷人,盘算着想个什么法子将他赶紧骗过来。   余淮水正要再问,便见臧六江一把捂住了嘴,瞧那架势是要吐在床上。   “别吐!”   余淮水可不想今夜连床都没得睡,他连忙走上前去,情势所急又没有趁手的东西,余淮水只得伸出手来,两手呈碗送到臧六江的眼前。   “要吐就往这儿吐,你可千万别往床上吐。”   臧六江憋了一肚子坏水哪里吐的出来,一把拉过余淮水的两只手,将他整人按翻在床上,追着就要去啃余淮水那张正欲骂人的嘴。   余淮水知道着了他的道,连忙仰起脸来,那本该落在嘴上的亲吻便扑了个空,热乎乎地落在了他的下巴上。   亲吻不停,滚烫的触碰一路向下,钻进了余淮水系的规矩的袄领中。 第59章   细碎而又湿热的亲吻落在余淮水单薄的锁骨上, 热的他额角都跟着出了细密的汗珠。   二人回了寨子,男人在前头张罗饭食,女眷便忙活着替两人把屋子收拾干净。   半月没人睡的屋子不仅落了灰,还冷的像冰窖, 女眷心思细致, 给那床褥烘的暖和又舒适, 可那样暖和的床褥铺在余淮水的身下,却不及身上的臧六江炙热。   “臧六江......”   余淮水有些怕,身上人的喘息逐渐重了,落在他肩窝里的吻也愈发疼了,像是要撕下他的一块肉来, 咀嚼两番吞进腹中的架势。   “我.....”   臧六江也是情窦初开第一遭,身子里像是塞了一簇火, 滚热的要着起来了。   臧六江想起他十五那年, 头一遭喝酒的事,是臧强骗着他喝了一缸子的老白酒,那酒又苦又辣,臧六江想着能有多厉害,大意地一仰脖子进了胃, 随后像是当头挨了一闷棍,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那时的热,都比不上现在半分。   “我怎么了......”   臧六江的体温烘的他胃里酒水翻涌, 那原本并未侵占理智的醉意一分一毫地往下身钻,蛮不讲理地催着臧六江快做点什么,安抚一下他自己躁动不安的神经。   臧六江越发不安分起来,扭着身子,将自己不听话的地方往余淮水的身上拱了拱, 拱地余淮水头皮发麻。   他动作粗野,嘴上却仍是受了委屈一般撒着娇:“我这是怎么了媳妇儿...”   怎么了?发|春了。   余淮水年岁大,比臧六江多吃两年盐,懂得自然也多些,被人从床边追到床尾,余淮水涨得满脸通红,瞪着紧追不舍的臧六江,拿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招呼余淮水身上的东西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妥协,愈发得寸进尺地招呼起来。   “我是不是生病了?   ”臧六江眨着模糊的两眼,凑到余淮水的脸边去看他的神色,见那脸上并没什么怒气,臧六江便更大胆了,拉着余淮水的手便往自己身上带。   “臧六江。”   余淮水终于忍不住开口,手掌落在结实的腰腹上,不知何时,臧六江嫌热脱衣,胡乱落在一边,露出麦色的上身来。   那腰腹上隐约可见血管鼓起,臧六江躁动到了什么地步可见一斑。   “我生病了。”   臧六江自问自答道,攥着余淮水的手又湿又热:“帮我摸摸,我便好了。”   那日沐浴过后,臧六江愈发爱纠缠这些床笫之事,余淮水明白他是见了荤腥,脑子里便总是隐约地惦记着正式地开一遭荤。   可臧六江是第一次,他又何尝不是头一遭呢,两个人蒙头蒙脑的,余淮水连怎么替他开荤都不知道。   臧六江见余淮水的思绪又一次飞走了,颇为不满地攥了攥他无力的指尖:“你想什么呢,又在惦记谁?”   这是空口白牙的污蔑,余淮水长叹一声,顺着那紧绷的腰腹,摸进了臧六江的裤腰之中。   隔日天明,已经临近晌午,醉酒后的臧六江格外缠人,余淮水被他折腾到半夜,累的两手酸酸,这才被勉强放过。   头发蓬乱的余淮水从臧六江怀中挣扎出来,瞧着他安静睡着时恬静的脸,摇着腕子,暗自唾弃自己也有这沾色则迷的一天,愈发地迁就起臧六江了。   臧六江醉了酒,眼见着没有醒的迹象,余淮水思忖片刻,还是爬起身来穿戴整齐,向屋外方向去了。   丫儿正坐在一间草屋前,她怀里正抱了两只狼崽子,唧唧呜呜地叫个不停,不安地在她怀里拱动。   这是那领头清寨的人带回来的,原本是打算扔在山里自生自灭,可丫儿清楚这么大的狼崽子只会落得个饿死的下场,丫儿于心不忍,便大着胆子去跟那叫齐一的人讨。   齐一本就不打算留着,丫儿要,他便给了她,此后再也没有过问过。   这狼崽子还是三儿带她去掏的,四只狼崽,丢了一半,就剩下这一公一母。   丫儿出着神,想起在后门时见到的那两具尸身,面目全非,压根就看不出谁是谁,可丫儿认得衣裳,那尚好的衣料除了朱权有和三儿还会有谁呢。   丫儿那时身后跟着一伙子惊弓之鸟的姑娘,见了尸身,哭的哭叫的叫,唯有她,木木的一张脸,连点情绪都没有。   大仇得报,丫儿却一点高兴都没有,从前往事如同一捧草灰,被风吹散了,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留下。   “丫儿。”神色愈发淡漠的丫儿被余淮水唤了回来,她转过头去,瞧见余淮水一身绒衣过来,从前的愁苦已经消散,虽然还是瘦的,脸上却是容光焕发,丝毫不见西寨时颓废求死的模样。   莫名的,丫儿从心里生出一丝不安来,她有些局促地站起身,看着余淮水走到她身前。   她从傅明口中得知,那时那般落魄的余淮水也是大户人家的养子,她从心底里觉的与余淮水有云泥之别, 再也拿不出那时打人脸教训他的气魄了。   结果余淮水穿着新衣裳,一屁股坐在上了屋阶,为着男女有别,余淮水还细心地往上挪了两阶,咧着嘴角,要丫儿快些坐下。   丫儿措手不及,只得懵懵地抱着狼崽坐下。   她知道屋阶上都是土,余淮水这一屁股下去,估计新衣裳上就得留个脏印子了。   “我那时太累,一脑袋睡过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余淮水有些歉疚,多亏了没出什么大事,不然但凡这些姑娘再有个好歹,那他估计要良心不安一辈子,思忖着,余淮水小心地开口问道。   “朱权有已死,你们...可想好了出路了?”   “有两个妹妹说想要下山回家,其余的,要么是哭,要么也都没什么定处...”   想起那两个回家的姑娘,丫儿的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可她不想恶意揣测别人的家里人,只希望她们两个能平安到家。   昨日吃饭时余淮水便在心里盘算,傅家待他不薄,划了几亩田地几间铺子给他的,若说是要接济这些姑娘,给她们一份工,也算是个好去处,只是不知道她们肯不肯随着自己回中原。   余淮水正想着该如何开口,却见远远地跑来一个身影,王家妹妹气喘吁吁,满脸的惊魂未定,指着山下的方向道:“出事了,芳妹妹和桂姐姐他们家不当人!!要逼死她们!!”   听到这话,丫儿跟余淮水嚯地起了身,来不及细问,便向寨门方向跑去。   门前候着的车夫满头满脸都是汗,瞧见他们出来,扬鞭打马往山下方向去了。   臧大树家里,一屋子醉鬼被外头的声音吵醒,嘈杂叫骂着闹成一片,被横七竖八扔在炕上的傅明与臧焱幽睁了眼,揉着阵阵钝痛的脑袋,向屋外摸去。   屋门前,覃小元正扶着自己的后腰向外张望,见两人出来,满脸焦急地迎上前道。   “你们醒了?隔壁家里闹了好大的动静,你们大哥已经找去了,不知道为了什么还没回来,”   “我大着身子不好去,你俩快去瞧瞧,要是处理不了,就快去山上喊六江来,他本事大些,应付的了。”   傅明与臧焱听了个大概,知道是出事了,两人也不多问,要一同醒来的黎傲看好覃小元,开了屋门便往外去。   拐过屋院,隔壁的家里正闹得不可开交,院门前围了好几层的人,头对着头,对着院里指指点点。   “臧大树,你别当我们不知道!你家里就是土匪窝子!我们桂兰受了侮辱了,嫁不出去了,我只能让她一脖子吊死!不然,你给我们个说法!!”   一个婆子尖声叫着,两手扯着臧大树,一副要与他拼命的架势,院里正中的一棵树上系着一条麻绳,三环两绕打了个死结,树下,跪着个掩面痛哭的姑娘。   臧大树自然给不出说法,也没法跟老妇人动手,只得躲着打,让翠翠上前与她撕扯。   “你这婶子怎么这样,口口声声地说什么家里的颜面!闹到这外面来你家里就有脸了!?你不愿意留人,就让桂兰姐姐跟我走!不在你家里吃这口饭!!”   翠翠体力好,那婆子拧不过她,大骂着叫唤起门前闷头抽焊烟的一个男人来:“桂柱!!你这个死东西,就这么看着你娘挨打!!”   院外的人越来越多,那男人也不好再装作视而不见,沉着脸起身,对着臧大树道:   “我家里事也用不着你这个外人管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姐姐跟你有一腿,要你来惺惺作态....”   “桂柱!你怎么能这样说!”   跪在地上的桂兰哭叫起来,她两眼红肿,脸上也有个巴掌印子,是她娘刚刚打的。   “我说错什么了!”那男人梗着脖子,瞥了一眼屋里探出的几个丫头脑袋,瓮声瓮气道。   “你叫人糟蹋了,眼瞅着肯定嫁不出去,几个妹子还得嫁人呢!我还得娶亲呢!你要害了我们一家?”   那男人提起娶亲,分外的激动起来,屋里的几个妹妹却都瑟缩着,一副颓唐的模样。   “他妈的!”臧焱脾气火爆,刚骂了一句要挤开人群,一旁的傅明已经先一步跳进院里,闲庭信步地往前去了。   “这位大哥,我看了许久,这是什么热闹啊?”   傅明来臧大树家,特意花钱备了一身好衣裳,此时他衣着贵气,腰间环佩叮当,俨然回到了那副家里有钱的公子哥模样。   “你是谁?”那男人见又来了个管闲事的,脸色更不好了,可一瞧傅明面生,又是好穿着,气焰顿时更低了两分:“你与他们认识?”   “吓我一跳,都没瞧见有你这么一号人,看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家里男人死完了呢,要你娘出来给你家全脸子。”   傅明毫不客气,上下打量一眼,像是看见了什么脏东西,鄙夷地开了口:“不认识,我就是个过路的好心人,听见动静进来瞧瞧。”   “你说什么!”那男人没想到傅明开口便骂,跳起脚来:“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什么?我知道你是个没用的腌臜货!你姐姐遭了难了,你连帮衬一把都不能,还口说无凭地说她跟别人有一腿,你这样的东西要来有什么用?”   傅明在这里是生人,也不怕得罪了谁,骂起人来毫无顾忌:“这乡里乡亲都看着呢,你就是这么个无情无义的东西,谁嫁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你叫桂兰是不是?”   骂完了,傅明也不管那男人做什么反应,转头问向那姑娘:“我家在南方也是富户,手下铺子不少,最缺的就是人力。”   “你去我家做工,赚钱活命,走不走?”   桂兰瞪眼看着傅明,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原本的家,咬着牙,像是捏住了一线生机,起身随着傅明,义无反顾地往院外去。   那婆子见桂兰要走,叫着扑上来,被臧大树一把拦下了。   “你们要干什么!青天白日地抢人是不是!!她活是我家里的人,死也得是我家里的死人!”   “呸!”翠翠原本是好心好意送她们两个回家的,没成想刚把人送回来,这混脑子的婆子就闹起来了,若不是臧大树出来的及时,那桂兰已经挂在树上了。   “把人留给你们家逼死?你还有点良心,就放她去!她受难时你装瞧不着,她奔活路了,你倒拦起来了!”   院外层层人群散开,给两人让开了一条路,那婆子要去追,却被人墙又给挡下了。   “我说桂柱他妈,也得给人条活路啊!”   看热闹的婶子阴阳怪气,显然早就看不过去了。   “知道桂柱三十多了还没娶,你心里急,可也得他自己长点本事,不能只靠着嫁闺女啊。”   “说的是啊,瞧瞧她那儿子,赌钱抽大烟一个不拉,反倒怪人家桂兰坏了名声.....”   声讨一浪高过一浪,桂柱脸上挂不住,骂了两句钻回了屋里,那婆子更没脸留下,见自家儿子都不给她撑腰,连忙跟回屋躲起来了。   傅明带着桂兰出来,与刚从另一家抢出芳妹妹的余淮水撞了个面,两人都是一愣,身后的姑娘已经扑在一起,嚎啕大哭了起来,她们牢牢攥着手,随着丫儿上了马车,被送回山上。   “二哥,我有件事,想跟你商议.....”   瞧着远去的马车,余淮水开口,将自己要将这批姑娘带回中原的想法和盘托出。   “自然好!”   傅家给了余淮水的那些铺子一直是傅明在替他打理,余淮水并不多问,也不用钱,可傅家都好好地替他存着银子,眼下余淮水有心思使傅家给他的钱,傅明当然愿意。   “家里的就是你的,就是塞在老爹的田产里头,他肯定也是一百个乐意。”   傅明龇着牙,一搂余淮水的肩膀,终于有了些余淮水融入傅家的实感:“你放心就是!” 第60章   床上的臧六江骤然睁了眼, 他伸手一探身边的床褥,凉的,空的,躺在那儿的人早已离开许久了。   臧六江听见自己胸膛里猛地空了一瞬, 他翻身一跃, 跳下了床。   外头已经过了晌午, 屋里一片阳光,余淮水走前支开了窗,徐徐的冷风吹进来,让屋里的空气变得没那么燥热。   臧六江觉得自己的脑袋在隐隐作痛,昨夜喝了太多酒, 不痛才是怪事。可他更急着去找余淮水,随手抓了件袄子穿上, 起身便往外去。   院里还是一片狼藉, 几个酒吃得少的土匪正蔫蔫地收拾着倒了满地的桌椅板凳。   瞧臧六江出来,他们兴高采烈地扬手招呼起来,却见他左右看了一圈,也不回应,面色沉沉地走了过来。   “瞧见余淮水了吗?”臧六江逮来几个懵头懵脑的土匪, 直截了当地盘问道。   “嫂夫人?”几个年纪不大的小土匪面面相觑,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清楚啊...... 我们也是才起,没瞧见。”   “...那前不久那个翠翠带回来的男人呢, 见着他没有?”   臧六江说的是傅明,见不着余淮水,他心里总是有最坏的盘算,怕傅明趁他不在,强行把余淮水绑回了中原, 再把人扣在家里,再也不许他们见面了。   “那人也没....自打前不久他下了山,还没瞧见他人呢。”这一提,几人才想起真是好久不见那人出现了。   当时那男人自称是嫂夫人的二哥,闹了好大一通,吓人得很,说嫂夫人被土匪抓去了要冲出去救人,还是他们好说歹说才给拦下来的。   后来那男人终于冷静了,说底下官府里的狗官要收他们的命,实打实地把他们吓了一跳。   起初他们也不信,可翠翠那丫头都哭地快晕过去了,也由不得他们不信了,可自打那日寨子外起了山火后,不知什么缘由,衙役便把寨子围的水泄不通,连一只狗都跑不出去,更何况他们这样多的人了。   那男人想了个笨法子,找了间临坡屋子,大家没日没夜地向坡方向挖洞,拓出一人宽的地道来,想要把这些人悄无声息地运出去。   大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依着他的法子开始赶工,不过所幸,地道才挖了一半,寨子便被王爷带人给救了。   那大洞现在还在后屋里,不过住那屋的人家家里种菜,说刚好做了菜窖,还要摆席感谢他们呢。   想到那男人的说辞,小土匪偷偷地打量起臧六江,西寨出了那样大的事,东寨也有所耳闻,难道真是嫂夫人被西寨给掠去了,大当家愤而救妻,这才闹出了这样大的乱子?   看着自个儿大当家的脸色,几人到底也没敢细问,蔫头耷脑不吭声,直到臧六江阴气沉沉地转身离开,这才聚起堆来,头对着头小声嘀咕。   “咱们大当家怎么了..... 昨天夜里不还恩恩爱爱的吗,吵架了?”   “不是没可能呀,咱们嫂夫人那二哥不是说,嫂夫人叫西寨的土匪给劫走了吗,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   “哎哟,别是被...”   “我猜八成就是...姑娘进了土匪窝哪还有全须全影回来的......”   挑起话头的小土匪怪笑起来,话还没说完,后头一把扫把猛力就打了下来,那力道虎虎生风,差点给那土匪一下撂倒。   “放你妈的屁!”   林大头一挥扫把,身后紧跟着他的小哑巴也是一脸愤慨,狠狠地盯着几个乱嚼舌根的土匪。   林大头是个随和的性格,可此时他圆乎乎的脸上堆出一个少有的严肃模样,高声道:   “嫂夫人对大当家情深义重!西寨那火就是嫂夫人放的,嫂夫人有大本事能全须全影的回来,谁再敢乱猜乱想,乱动自己的舌头,给我小心着点!”   林大头在寨子里也是有威望的,他这一生气,几个土匪连忙点头哈腰,嘴里说着自己哪敢乱想,慌忙地拿起扫把作鸟兽散了。   林大头心里还是生气,把扫把塞给小哑巴,转头找臧六江去了。   臧六江刚从翠翠家出来,家里没人,翠翠奶奶说吃罢了早饭后翠翠便包了辆马车,带着王家妹妹还有两个姑娘下了山,没瞧见余淮水的身影。   找不着人,又没留个音信,臧六江有些焦躁,他去过马厩,大黑拴在里头安静地吃草,马的数量也对得上,照理说余淮水应当没有下山才对。   正当臧六江燥的厉害,打算扯出大黑下山去寻时,两架驴拖板车慢慢地进了马厩,绕着便要往后院去。   “大当家!!”   坐在前面那辆板车上的王家妹妹眼尖,一眼就瞧见了站在马厩中的臧六江,立刻惊喜地喊了起来。   她的叫嚷声引起了后头的注意,抱着两箩筐咸鱼的余淮水探头出来,与臧六江撞了个对眼。   原本还面如罗刹的臧六江立刻变了表情,三两步迎上前去,也不顾驴车还在慢慢前行,上手便把余淮水从板车上抱了下来。   “你去哪了?”臧六江急急问道,话一出口,又觉得是自己太过心急,连忙补上一句:“怎么不知会我一声,我好陪你一起去。”   坐在几袋子米上的傅明眼见着余淮水被臧六江抱走,脸色不善地下了板车:“我这当哥哥的自然会陪,你只管蒙头睡觉就是了。”   “二哥。”傅明呛火,余淮水只得拦着,手搭在臧六江的臂弯上,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傅明:“六江人很好的,你别总这样待他。”   傅明不爱听余淮水维护这土匪头子,偷偷撩了个白眼,引着爬上驴车陪着翠翠和王家妹妹上后院去了。   只是现在细细想来,刚刚臧六江那厮是在背着淮水瞪自己吗?   傅明回头瞧了一眼,臧六江那高壮的身子低着,撒娇一般地往余淮水脸上靠,瞧不出半点阴鸷的模样。   应当是他多心了吧。   “从西寨救回来的姑娘出了事,我去山下替她们解围了。”   余淮水见臧六江穿的单薄,抬手替他拢了拢衣裳,忍不住蹙起眉来:“怎么穿这么少出来?你要去哪?”   “我来找你。”   臧六江搂着余淮水后腰,像是要把他牢牢地嵌在自己怀中,声音里好不委屈,像一只被主人抛下的大狗,依偎在余淮水肩头:“我当你背着我回了中原了。”   “怎么会?”余淮水当臧六江是撒娇成性,被他蹭地脖颈发痒,笑道:   “别闹了......寨子被围了几天,粮食都快吃干净了,快过年了不能让大伙勒着皮带过日子,我跟二哥下山买了些回来,后头缺什么我们再补。”   臧六江这才想起刚刚那两辆板车,上头满满当当的,尽是些米面粮食,还要几瓮的油和腊肉干货,东西多的连人都快坐不下了。   “还是媳妇儿细致。”   臧六江依偎着余淮水,在怀里人看不到的地方,脸上的不安这才渐渐褪去。   余淮水买了好些东西回来,满满当当地卸在院里,林大头拿了纸笔过来,美滋滋地挨个盘货记下,嫂夫人发了话,将这些个东西按人口分了,算是当日里大家藏盐救人的一点报答。   吃人嘴短,这下寨子里头再没人敢议论余淮水被西寨掳走的事,人家夫妻两个都不在意,他们又跟着操什么心呢。   夜里,余淮水发现自己的被褥被掸得松软暖和,比前一日还要夸张,臧六江陷在被子里咧着牙直夸是自己跟着余淮水享了福。   夸着夸着,便要往余淮水的怀里钻。   余淮水知道臧六江是个什么心思,一撑他的肩膀把人从怀里推出来,竖起三根手指。   “已经连着三天了。”   余淮水一本正经,像个训学生的教书先生:“算算次数,我这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你这样,对身体不好。”   “怎么不好?”   臧六江仗着力气大,趴在余淮水的腰腹上赖着不起:“现在不做这些,难道等我成了老头子再做?”   “歪理。”余淮水被他压着,不想输了气焰,硬是支起腿来去顶臧六江的下巴:“这事做多了,年纪大了便虚了。”   “此话怎讲?”臧六江挑着眉眼,一把接住余淮水的腿来隔着衣裳在那圆圆的膝盖上咬了一口:“经验之谈?”   遭了调侃,余淮水的脸上挂不住,挣扎着要起身,偏偏臧六江不让,倚在他的腿上,磨着蹭着,便往敏感的地方贴。   “臧六江!”   眼见臧六江就要紧贴自己,余淮水一把抓住他披散下来的发顶,扯着他离自己那处远些。   “怎么了?”臧六江无辜地瞪着眼,下巴画着圈,在余淮水的腿里绕着:“有什么是我瞧不得的。”   “... 那也不能蹭那里!”余淮水咬着牙,脸上通红一片,看着像熟透了:“我虚不虚用不着你知道!”   “用不着我知道?”臧六江嚯地抬起头来,两眼执拗地盯着余淮水紧系的腰带:“那你要让谁知道?”   余淮水被他这突然的反应吓了一跳,臧六江却不给他反应的空档,抬手摸进衣摆,一把就将那些个碍事的布料扯下了腰。   这下不仅余淮水,就连臧六江也跟着慌了一瞬。   他只是想做个架势,也没用多大的力,没想过余淮水这裤腰竟松到了这个地步,一股脑就扒到了膝窝。   “臧六江!!”余淮水羞急了恼火起来,抬起一脚便要飞到臧六江脸上去。   这一脚落在脸上非破了相不可,臧六江一把攥住余淮水的脚腕,猛然一抬便搭在了肩膀上,臧六江那目光抹了油似的,滑溜溜地便往余淮水衣摆底下钻。   余淮水全然没有他嘴上说的那般不在意床笫之私,下头隐隐地有些招呼人的迹象。   “媳妇儿... ”臧六江眼睛都木了,不知道该将目光放在哪里。   余淮水捂脸仰躺在床面上,屋里的红烛灭了一半,理应是瞧不那么真切的,可臧六江那反应,分明是看见了。   身强体壮。余淮水在心里想起臧六江的那些话来。他也才刚刚二十出头,火力旺盛情有可原。   “好了..... ”余淮水脸红的要滴出血来,他不敢看臧六江,只得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你让开..... ”   他不敢看臧六江,低垂的视线里却闯入了一只手,那手摸进衣摆下,探究暧昧地停留在分寸之外,耳边想起了臧六江那都有些喑哑的声音。   “媳妇儿...... 我帮帮你吧?” 第61章   夜风卷过山林, 圆月逐渐被厚实的云层包裹,天际愈发灰暗起来,簌簌的白雪从云层间飘落,随着山风飘散四处。   窗户明纸上的烛火晃得厉害, 明明屋门窗户都关的紧紧的, 屋里的人却像是怕被人听见什么似得, 悄悄地,连喘息都憋的又长又缓。   臧六江护着那胆怯的红烛,怕惊住了它那不大的火苗,暖和而又粗糙的掌心拢着,小心谨慎。   蜡烛是余淮水买来的, 能不能为臧六江所用,还得看人家愿不愿意。   臧六江先斩后奏, 将来之不易的红烛攥在手里, 抬这才头去看余淮水的脸色。   不过也没瞧见脸色,余淮水仰面朝天,不知是生气了还是如何,两手掩着脸,从指缝里喘出一声高过一声的气来, 他露出的两边耳廓红的厉害,几乎要赶上被臧六江强夺来的红烛了。   “生气了?”   臧六江哄着,心思不安地捏着手里那根上好的红烛, 分出一只手来,安抚着去晃余淮水的膝盖。   傅家精心养出来的蜡烛,品质好,颜色漂亮,摸着也顺滑, 蜡油被掌心的温度融化,湿漉漉滑溜溜地沾了满手。   臧六江舍不得擦,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叫余淮水在手臂上踹了一脚。   臧六江不生气,反倒在心里蔫坏地想。   这是催促他吹蜡烛呢,蜡烛干烧,蜡水滚滚,多浪费啊。   臧六江想着低下头,对着那火焰逐渐旺盛起来的蜡烛,轻轻地吹了口气。   那口气仿佛是吹在了余淮水僵硬的脊梁上,原本硬的像石头一般的人,立刻软软地融化在了摇曳的烛火之下。   “别闹了。”   余淮水短促地喊了一声,掩着脸的手微微撤开,露出一只圆溜溜的眼睛来偷看吹拂火焰的臧六江。   他少有这样急迫的时候,见臧六江有心使坏,又放轻了声音,怕人听见一般:“你快些.....”   臧六江的心都酥了,可他好不容易抢来这样好的蜡烛,怎么舍得轻易还人,烛光下的两眼熠熠生辉,臧六江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他张嘴,将烛火吞进了嘴中。   脆弱的火焰哪里受得了那样湿润柔软的环境,只瞬间,便灭在了臧六江的舌面上。   余淮水精心藏着的蜡烛竟这样不争气,他觉得丢脸,一把抢回那灭了的红烛,翻身卷起被子,蚕蛹结茧一般将自己包了个严严实实。   “媳妇儿。”   舌面不疼,臧六江喉头一滚,空出嘴来哄人,他像只吃了腥的猫,餍足地眯缝起两眼,往余淮水拉紧的被子里钻:“怎么了,大不了我赔你一根蜡烛就是了。”   余淮水知道这是他不着调,恼羞成怒,伸出手来一把揪住了臧六江的耳朵,拧地他发出阵阵求饶。   终归是臧六江占到了便宜,见余淮水不肯出来,臧六江也不急,将被子卷进自己怀里,两手一环,紧紧地抱着。   床褥暖和而又舒适,暖的臧六江又想动手动脚。   “对了。”余淮水突然出了声,从被子里探出一颗乱糟糟的脑袋来:“那坟,咱们得去扒了,不吉利。”   臧六江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在山上还有个坟呢,那死人脑袋的主人生前打着他的名头作恶,临了的结局竟是做了他的替死身。   也算是因果报应了。   “好。”臧六江其实并不在意,抽个闲暇时候差几个人,把那坟给扒了就是,可余淮水想去,只要不离了自己眼,想去便去吧。   见余淮水愿意露脸,臧六江知道他这是过了气头,趁着余淮水不防拆了被子,两人一道滚进暖呼呼的绒褥里,睡到了天明。   前日夜里做了那档子事,耗干了体力的余淮水竟睡了个好觉,隔日醒来也是神清气爽,两眼清明,瞧着紧抱着他不肯松手的臧六江,也觉得他分外可人了些。   天色尚早,今儿还要去山上,余淮水不想空着肚子,收拾着穿了衣裳,想去后厨找厨娘要些饭食。   前脚他刚一出门,后脚臧六江便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翻身而起,看见身侧空了的床褥,臧六江毫不犹豫地下床穿鞋追了出去。   “你怎么出来了?”余淮水正捂着衣裳感叹北方夜里落雪的规模之大,只一夜,就在地上积了脚腕高,手被人猛地拉住,他有些惊讶地回过头去,竟见臧六江连袄子都没穿,正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臧六江想问余淮水去哪,可又怕自己太过执拗吓到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就这么僵住了。   余淮水并未察觉臧六江有些异常的神色,着急地推着他往屋里回,生怕本就受了伤的臧六江又染了风寒,病上加病,好的更慢了。   “你是铁打的身子?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光着出去?”   推着人回了屋,余淮水上下一摸,发现臧六江身上这件只是件薄薄的单衣,心里有些生气,开口便要训他。   “我当你把我吃干抹净就要走了。”臧六江埋头往余淮水的身上靠,嘴上闷闷地,像是在撒娇。   “胡扯。”余淮水习惯了他的不着调,推着依靠在自己身上的臧六江,颇有些无奈道:“你这么愈发粘人了?”   小别胜新婚是有道理的。瞧着埋头不起的臧六江,余淮水心道。可能过段时日就好了。   臧六江不置可否,嘻嘻笑着起身去套上两层袄,这才拉着余淮水又一次出了门。   远远地一阵香气扑面,寨子里有了肉,厨房连夜赶了一批包子出来,两人来得巧,正赶上包子出锅,厨娘用草纸包了几个塞给两人,要他们吃个最新鲜的。   怀里揣着热乎乎地包子,余淮水也不觉得这天气有多冷了,那坟立着总是块心事,两人干脆一人一把锄头,走着便往山路上去了。   “臧六江”的坟离得不远,在进寨山路必经的一片坡上,寨子里的人选地时用了心,那坟的前头毫无遮挡,一片开阔,远远地能望见山寨方向。   可里头埋着的不是臧六江,那便让人有些毛骨悚然了。   寻到地方,臧六江将肩上的两把锄头往地上一扔,蹲在自己的坟前,抬手拂开石碑上的落雪。   这到底是刨坟,余淮水不觉得忌讳,臧六江却替他觉得忌讳,为防脏了余淮水的手,臧六江吓唬他说挪坟也有很多讲究,一个不小心便会邪祟缠身,还是让他这个寨子里有经验的人来动手最好。   余淮水将信将疑,被臧六江安置在一旁啃包子,可当他瞧见臧六江手段粗暴地将那脑袋一锄头刨出泥土,连土带肉飞出老远时,这才确信刚刚都是臧六江胡诌。   总不能让这么个脑袋暴尸荒野,吓着满山乱跑的孩子就不好了,臧六江就地刨了个坑,算是让脑袋的主人入土为安了。   “老兄,冤有头债有主。”   臧六江其实也不怎么信鬼神之说,他蹲下,将人头耳朵上的那只金圈摘了下来塞进怀兜,埋着土,低声对那还未烂完的脑袋道:   “你若是觉得自己死的冤枉了,尽管托梦来找我。”   “可千千万万,别去找旁边那个。”臧六江咬着牙,有些狠狠地:“不然等我下了地府,照样能剁了你的脑袋。”   不知是不是魂魄未走,那人头似乎更颓烂了些,无声无息地被土掩埋了。   “你说什么呢?”看到刚刚那副场景,余淮水也没心思吃包子了,他见臧六江嘀嘀咕咕地对着那人头说话,好奇地开口问道。   “我给他念往生咒呢。”臧六江一扬锄头上的土,龇牙推着余淮水往寨里回:“要他早登极乐,投胎做人。”   平了自己的坟,臧六江将那空空的石碑盖在地上,寨子里没人识字,碑上自然也没有刻他的名字,这无名无姓的碑就与块平常石板没什么分别,扔了便扔了。   做完了事,两人啃着包子下了山,正偷偷摸摸地说着体己话,远远地,竟瞧见有一人马正往山上来,离他们也不过百米远。   臧六江警觉起来,正要将余淮水藏在自己身后,身旁的人却先一步动了。   “阿旺!你们怎么来这儿了?”   余淮水有些惊讶地喊出了那人名字,他自然认得来人,那匹马上正是傅明贴身的小厮,自小随着他们一同长大的,当时傅明与他们野逃要换衣裳,第一个扒的就是他。   那时阿旺与几个小厮换了他们的衣裳躲在马车里,时不常地出来露个面,这才瞒过了那些暗地里跟着的眼线,可过了这么多时日,他们应该已经回了中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三少爷!!”   头一次上土匪山的阿旺惊心胆战,还当是撞见了土匪,钱都摸出来了打算换个活命,没想到见拦下自己的竟是许久不见的余淮水,当即嚎哭着跳下马来。   “三少爷!!出事了!出事了!”他的哭声震天响,惊飞林边的一片鸟兽。   “怎么了?你好好说!”余淮水心里咯噔一声,还当是傅家出了事,连忙急急地迎上去。   “老爷夫人,老爷夫人都知道了,说什么都要来一趟!”阿旺眼瞧着就要往余淮水身上扑,臧六江眼疾手快,一把就把人接住了。   “啊,啊多谢... ”阿旺脚下发软,倒着谢抬起头来,却瞧见臧六江那张笑眯眯的脸。   “啊呀!有土匪!!”阿旺见了鬼似的嚎起来,一路的奔波加上惊吓,竟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两人无法,又不能把人扔在山上不管,拉了马过来,将人拖回了山寨,敲响了还没起床的傅明房门。   “就是如此,二哥。”余淮水将遇见阿旺的经过讲了一通,就阿旺说的,傅家二老怕是要来这庄子一趟了。   “咱们..... 咱们要不先回家吧?老爷夫人肯定生气了。”余淮水还没改过称呼来,有些忐忑地看着傅明。   傅老爷傅夫人虽说疼惜孩子,可犯了错也是真的打,就连余淮水都逃不过。   “...... ”被余淮水寄予厚望的傅明阴沉着一张脸,想了半晌,朝余淮水招招手:“有没有纸笔,给我拿些来。”   臧六江手脚快,立刻取了回来,三个人头对着头,看傅明有何妙计。   “淮水已救,现已在庄里安置,受伤不能上路,望大哥来此一见..... ”   余淮水念着,茫然地抬起头来:“二哥,你怎么要叫大哥来?”   他还当傅明是要书信一封,去恳求傅家二老别跑这一趟呢。   “还能为什么?”傅明阴恻恻地笑了起来:“这打不能光让我挨啊。” 第62章   傅明不缺银子, 差人找了信客快马加鞭地去京城里送信,只等把傅聪诓来,三人一道受罚。   阿旺一路策马,不分昼夜, 从中原赶到了此处, 为的就是提前给傅明通个气。   心系主子的阿旺昏昏沉沉地做起梦来, 梦中傅老爷手持着钢尺,对着他们少爷便是一顿狠打。   为着他们看管不力,又罚了两个月的月钱。   傅夫人心疼少爷忧思过度,又挑剔他们服侍的不好,又罚了一个月的月钱.....   罚钱, 罚钱......   “啊....啊!!”   阿旺痛苦地大叫一声,惊地桌边傅明洒了满身的热茶。   “二哥!”   余淮水慌忙地起身便要替他去擦, 那壶茶是新煮的, 还烫的厉害呢。   “媳妇儿别动,我来!”   臧六江眼疾手快,一把拦下余淮水,扯着袖子给傅明擦起湿漉漉的衣襟。   傅明瞪他,臧六江便呲着牙装瞧不见, 横竖是不会让余淮水上手。   “用得着你替我擦?”   傅明咬牙切齿,知道臧六江是装模作样,在余淮水跟前卖乖罢了, 那胸口被他擦得脏兮兮的,上头还带着臧六江从山上带下来的坟头土呢。   “你醒啦?”   过来看热闹的翠翠丫儿凑在床前,见阿旺醒了,打量这个被臧六江捡回来的小厮,衣裳料子都是好的, 只是风尘仆仆看着很狼狈。   傅家对下人都这么好,家境可见一斑。   阿旺醒了左右瞧瞧,一眼便寻到了自家少爷,顾不上围在床边的两个姑娘,哀嚎着便扑下了床。   “少爷,少爷啊!!!”   瞧见活生生的傅明,阿旺的一颗心这才落了地。   阿旺是少爷的下人,少爷吩咐他不敢不听,可当面对盛怒的傅老爷时,阿旺只能本着一仆难侍两主的原则,毫不犹豫地将傅明给卖了个干干净净。   当小厮说余淮水被土匪绑走时,傅夫人便叫了一嗓子昏过去了。   一家子忙作一团,请大夫的请大夫,掐人中的掐人中,好不容易救醒了傅夫人,阿旺又一句:   “二少爷也跟三少爷回土匪窝了”   犹如一计闷棍,直接击晕了傅老爷。   这下傅家真是忙翻了天,傅老爷喝了几天的参汤,这才头脑清明了些,也有了精神动怒,大手一挥,要举家来庄子里寻亲。   阿旺一行人因看管不力,被扣押在了傅家,可阿旺哪里待得住,傅明回去勇闯土匪窝生死未卜,若是出了个好歹,他们这些个下人仆从得被活活打死。   阿旺想着,还不如逃出去提前寻寻傅明,要是真有什么噩耗,他就一脖子吊死,随着少爷去了拉倒。   多亏多亏,少爷还好端端地活着呢。   瞧着磕头叩天叩感谢老天垂爱的阿旺,臧六江偷偷问余淮水,这小厮是不是晕倒时摔坏了头,发癔症了?   傅明与阿旺也算从小一起长大的,自然知道他的脾性,对着阿旺,他少爷做派十足,上去便在阿旺屁股上来了一脚。   “别拜了,老爹什么时候来?”   阿旺立刻转了个方向,讨好地随着傅明回桌案边坐下。   “老爷与夫人坐了马车来,动作应该慢些,大概要有个三日才到。”   “三日。”傅明摸摸下巴,合计着日子足够将傅聪骗来。   “老爹带家法了吗?”   傅家的家法原本是根半人长的竹板戒尺,后头用了两次,傅老爷觉得竹板易坏,给换了空心的铁尺。   即便是空心的,也有两三斤的重量,一顿家法下去,能打的傅聪傅明下不来床。   傅老爷也因此练的两臂健壮,打起马球虎虎生风。   “带了。”阿旺心里忐忑:“竹板的铁板的都带了。”   这下连余淮水都有些心慌,傅聪傅明皮糙肉厚,体格也壮,铁板是傅老爷专门打傅聪傅明的。   而余淮水要纤弱些,铁戒尺打傅明可能嗷嗷叫两天就过去了,拿来打余淮水,怕是一尺子下去骨头都断了,傅老爷细心,那竹板是专门用来打他的。   孩子哪有不淘气的时候,打是该打,怕也是真怕。   “家法?”   臧六江蹙起眉头来,臧强小时候也没少打他,就连这几个哥哥对他动起手来也是毫不手软,他不怕打,却怕余淮水挨打。   “少爷,要不咱们跑吧。”   就连余淮水都逃不过这次家法,可见傅老爷是动了真气,阿旺越想越是害怕,撺掇着傅明干脆一跑了之。   “跑得了和尚你跑得了庙?”   傅明瞪眼:“从前也不是没跑过,那次就是听了你的鬼话,老爹差点把我活活打死。”   余淮水偷偷地瞥了一眼身侧的臧六江,没敢吭声。   阿旺并不清楚余淮水找了个土匪私定终身这回事,眼下傅家应当只是为了他们以身犯险寻来的。   没人会想到这后头藏着更大的惊吓呢。   傅明显然也想到了余淮水与臧六江的事,这可真真是非同一般,老爹会如何教训余淮水还不清楚,只是若换了他们兄弟两个有龙阳之好,那得是被拖出去老虎凳辣椒水,打烂了再沉河的程度了。   傅明虽说也不同意这两人的事,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余淮水赴死,他眼珠一转,一个坏点子上了心头。   若是要一个人开窗他却不许,那便在开窗前把屋顶子给掀了,这样,那人便八成愿意开窗了。   接了消息的傅聪大喜过望,淮水虽说受了些伤,可好歹是留住了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那劳什子的科举放一放,先将余淮水带来京城好好将养两年再说。   傅聪等不及,当日夜里便启程往信中庄子的方向去了。   他还特意包了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想要带余淮水回京好好地治一治病。   可当马夫将车子赶上山时,傅聪却有些犹豫了,这高大的寨门,排排的兵刃,怎么瞧,都不像是个平常的村子。   ......反倒,像个土匪寨子?   “别上前了,咱们走。”   傅聪心怕有诈,不敢上前,正要吩咐马夫将马车调头时,便听后头传来一声呼唤:“大哥!!”   傅聪应声看去,傅明带着几个人,正兴高采烈地往这边过来。   见了熟人,傅聪这才放下下心来,欢欢喜喜地下了马车,映着面与傅明撞了个满怀:“二弟!!”   两人熟络地聊着,傅聪也不忘在人堆里圈巡,余淮水没来,应当是伤的不轻。   “咱们三弟呢?这儿是哪啊?”   傅聪不疑有他,只当是余淮水病的起不来床了,心里着急起来,催促着傅明带他去看。   傅明煞有介事地板起脸来,也不答话,引着傅聪往院里去。   远远地,傅聪便瞧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余淮水竟裹着个被子,孤零零地站在雪堆里,那身子单薄地像一张纸,无端端便让人觉得心疼。   “这!”傅聪立刻瞪大了两眼,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傅明,心中怒火顿起: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也不管管!”   说着,他便脱下自己的袄子来,想要过去招呼余淮水快些进屋。   “大哥别急!”   傅明憋着笑,一把拦住火急火燎的傅聪,脸上是十分的凝重。   “你先瞧着便是。”   傅聪心中疑惑,正要再问,便见雪地中的余淮水动了,他佝偻着身子,嘴里不知是在絮絮地念叨什么,歪着头,一张白漆漆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很痴楞的模样。   “淮水这是怎么了?”   傅聪看的心惊,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余淮水的样子很不对劲。   “救回来就时常这个模样。”   傅明重重地叹了口气。   “找大夫来瞧过了,说是受了惊吓,没什么好法子,只能慢慢地养。”   “那也不能在这儿冻着,怎么也得回屋里.....他拿了个什么?”   好端端的弟弟被抢去了,救回来却变成这般痴傻的模样,傅聪心如刀割,正欲上前,又一次被傅明拦下了。   眼见着,余淮水从被子里掏出个什么,厚厚的一张褥子里包着圆溜溜的东西,被他很疼惜地搂在怀里,似乎哄人一般轻微地摇晃着。   “大哥。”傅明脸上满是凝重:“我与你说,你别吓着。”   “你赶紧说啊!”傅聪性子急,见不得别人卖关子,连声催道。   “淮水怀里,那是个人头。”   傅明瞪着眼,像是在讲恐怖故事。   “我夜里偷偷解开看过,那头都烂了,没眼看。”   “人头!?”   傅聪吓得张大了嘴,他瞧着是高壮些,可胆子不大,这样一听,看着余淮水的表情是变了又变。   “他从哪弄来的人头?”   “他说那是他爱人,说那脑袋与他说话。”   傅明惋惜地摇摇头。   “我们一抢,他就发了疯,还打人,我们怕伤着他,这才由着他抱着。”   傅聪心里突突直跳,朝傅明摆了摆手,慢慢地向余淮水方向过去。   余淮水眼见着傅聪过来,有些紧张,抱着南瓜的手紧了紧,他这副模样看在傅聪的眼里,却像是有些神经质地戒备。   “淮水。”   傅聪不敢上前,隔了几米远跟余淮水说话,声音小心又柔和。   “我是大哥。”   “大哥?”余淮水嗫嚅着,恍惚地瞧着眼前的傅聪。   “对。”傅聪连忙点头,慢慢地上前,想要将余淮水手里的东西拿过来。   “别怕,大哥带你回家去....”   “回家。”余淮水像是挨香杵了屁股,忽然有了精神:“回家!!”   傅聪被他吓了一跳,正想抽回手,余淮水已经猛地扬起了手里圆溜溜的东西,又跳又叫。   “回家,回家!咱们成亲!我跟你成亲!”   远远的臧六江看在眼里,嫉妒起那个南瓜来。   跟南瓜成什么亲,要成也该与他成。   “该你去了。”傅明见势,连忙朝远处的臧六江招手,院子那头的臧六江得令,立刻翻身出来,大步向着余淮水的方向走去。   他给余淮水穿的厚实,还裹着被子,可还是心疼他站在那儿吹冷风,刚一过去,便将状若疯癫的余淮水往怀中一搂,温声哄道:   “莫怕莫怕,我在这儿呢。”   臧六江那张脸傅聪自然认得,见他过来立刻戒备,可见他竟与余淮水如此亲近,且余淮水靠在他的怀中,即乖巧又安静,眼瞧着是平静下来了,脸上不善的神色逐渐被哀伤替代。   “淮水很聪明的....怎么就......”   见余淮水是个这样的反应,傅聪也顾不上计较臧六江为何在此,眼底含泪,不平地擦了一把,似是在替余淮水觉得委屈。   “他年纪才这么小,以后可怎么办啊。”   余淮水心里听着不是滋味,将埋在臧六江怀中的脑袋埋的更深。   “你是他哥哥?”   臧六江回头看了一眼傅聪,表现得相当沉稳。   “淮水如此,也有我去救的太晚的责任。”   “你...?”   傅聪打量眼前的男人,面容俊秀,身高肩阔,一瞧便知是山上长成的好青年,不像是初见时的那副草莽做派。   “我姓臧,叫六江。”   臧六江揽着余淮水单薄的后腰,开口道:“我会对他负责的,你便放心吧。” 第63章   “什, 什么?”傅聪一时瞠目结舌,没明白这土匪是个什么意思。   上次与臧六江见面还是在山道上,这人带着土匪将余淮水给劫走了,他们还为此报了官。   怎么才过了月余, 这罪魁祸首就已经抱着自家三弟, 在自己跟前言之凿凿地说什么负责了?   傅聪脑袋转不过弯来, 回头去看傅明,却见他已经气势汹汹地过来了。   “哎,说早了!”   傅明说着,接过一旁翠翠递来的一卷子纸,两手一抖展开, 颇为专业道:   “你该说‘淮水遇难,失了神智, 我不在他总是这样, 所以我离不得身。’这样才能显出你的重要来,懂吗?”   原本还一脸正气的臧六江立刻像只委屈的大狗,往余淮水的肩窝里一扎,仿佛寻到了靠山一般跟傅明顶嘴:   “舅哥,你那词儿跟画本子似的, 谁信啊....”   一旁的翠翠这次却不站在臧六江那边,颇为感动地擦了擦眼角泪水,十分向往地看着傅明手上的那张草纸:“我信...”   将怀里的南瓜塞给臧六江, 余淮水丧气地长叹口气,十分无奈:   “我都说了,这个法子行不通,都这个岁数了,谁还信英雄救美的这一套...”   他略一停顿, 补充道:“除了翠翠。”   眼见着没人搭理自己,傅聪一把夺过傅明手中的草纸来,上头杂七杂八地凑了一个余淮水遭劫神志不清,臧六江救人不离不弃,最后两方携手生活的爱情故事。   故事?还是爱情故事?!   傅聪劈手抢过臧六江怀中的布包,三两下拆开一看,里头是个人脑袋大的澄黄南瓜,还被人用毛笔画了个笑脸,与傅聪对上眼,有些荒唐的好笑。   “...”傅聪又不是个傻的,立刻明白自己是叫人耍了,他手上拎着那个南瓜,怒极反笑,很无奈的模样:“哈哈...你们.....”   余淮水还当他没那么生气,想上前去解释一番,与傅聪一胎所出的傅明却察觉不妙,鬼鬼祟祟地向外挪去。   “大哥...哎呀!”   傅聪是真生了气了,就连一直疼爱的余淮水都没放过,领过领子来对着屁股就是一脚。   余淮水吃痛蹦开,傅聪便扬起南瓜来,对着已经溜出几米的傅明狠狠一掷,那南瓜飞射而出,差之几厘便要砸在傅明的头上了。   “媳妇儿!”臧六江见余淮水捂着屁股摔倒在地,扑上去要替他揉一揉。   可人这样多的场合余淮水哪里肯让他揉摸,连忙摆手要他别管自己。   “少爷!”阿旺一声哀嚎,想要去替自家少爷挡一挡,被傅明扯了个踉跄,大声骂道:“跑啊,别挡我路!”   南瓜哗啦一声在地上摔得稀烂,翠翠痛心疾首地叫道:“我的南瓜!”那南瓜是翠翠从家里偷出来的,若是被翠翠奶奶发现了,少不得一顿数落。   院里吵的吵叫的叫,缠斗半晌,最终以傅明挨了两个巴掌结束。   夜里,一桌人喝着热乎乎的南瓜粥,解释起闹这一通的缘由。   “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弟啊。”   傅聪嚼着小菜,颇有些咬牙切齿道:   “跟着你一天福没享着,净他娘的挨揍了。”   “话不能这么说啊大哥。”   肿着一边脸的傅明喝着阿旺盛来的热粥,呸呸吐了两口里头的沙子,毫不在意:   “我这也是为了爹娘好,他们年岁不小了,前不久还忙着要给淮水议亲,想给家里填个媳妇儿,结果乍然多了个女婿,还不给活活吓出病来?”   说着,兄弟俩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桌子对面的余淮水跟臧六江,真真是老妈子一般地哄着。   余淮水不爱吃的东西太多,粥饭,菜肉,鱼虾,挑着捡着也就是那几种,在傅家时余淮水抹不开面子说不爱吃,可也是吃的又少又精,傅家也不能逼着他,吃的整个人瘦条条的,只好时不时地做些阿胶燕窝来给余淮水补一补。   可臧六江不管那个,明明是吃饭,桌上点心桃酥,香茶牛乳,只要是余淮水开口喜欢吃的,一定足足地补上,有那余淮水不愿意吃的,也烦着缠着喂一口,吃习惯了也就愿意吃了。   傅聪傅明瞧着,只觉得牙酸的厉害,撇过头去不看,也没人再说什么反对的话了。   可傅聪也不打算轻轻地放过臧六江。   “你与我出来。”   吃过了饭,傅聪喊上傅明,朝着臧六江招手,一前一后出了屋,脸上是少有的郑重之色。   余淮水不放心想要跟着,臧六江却不许,只拍了拍他的手,要他放心便是。   外头的天已经全然黑了,冬日里挂着冷风,吹得三人衣摆猎猎作响,大有一副悲壮之感。   出了门,三人一路去了侧屋,门板合上,傅聪傅明便一左一右,将臧六江架到了书案前坐好。   “你且告诉我。”   傅聪强忍着怒气,一拍桌面,问道:   “淮水后那脖子上,是你这个畜生啃的?”   那的确是臧六江啃得,淮水时常因为体力差些早睡,臧六江躺在他的身边,难免就想要动些歪心思,在余淮水看得见的地方留痕迹要挨骂,臧六江便在余淮水的后脖颈下了嘴。   “......”臧六江木木地摇头,一副得了便宜却不说的模样。   “你说,我不生气。”傅聪好脾气地笑着,的确不见生气模样。   “是我。”臧六江腼腆地一笑,猛一弯身,躲过了傅聪迎面而来的拳头。   “你这王八羔子,还敢躲!?”   傅聪大骂一声,与初见臧六江时的傅明别无二致:   “你别以为在淮水面前做小伏低,我家就能轻易认了你们的事!”   “大哥,大哥别动气啊。”   傅明已经被这对野鸳鸯磋磨了半个月了,比傅聪要冷静地多,怕傅聪真动了手伤了臧六江,平白的又要惹淮水生气。   傅家好好养了二十几年的小儿子,叫一个过路的土匪给劫走了,只过了一个月便手拉着手说两人情投意合打算过日子,任谁也没法轻易地认了。   傅聪咬了半天牙,勉强平息了心中怒火这才开口问道:“你家里几口人?”   “七口,我五个哥哥,加上头一个老爹。”   “有多少田产?”   “除了这个山头,我在山下有几间铺面几块好田,京中也有几处房产,都是我自个儿挣得,以后不分家,衣食无忧不成问题。”   “喝花酒耍钱抽烟,你占不占?”   “不占,我家里管得严,兄弟几个都是本分的,绝不碰那些。”   这真是答得天衣无缝,傅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细算这个条件,倘若余淮水真跟了他,也不会吃苦。   “那孩子呢?”   傅聪脸色依旧不好,问出最要紧的话来:   “你们俩总有老的那一天,你若纳了外室开枝散叶,我们家也说不得你什么,可若是你为了外室苛待了淮水,我们傅家绝不答应。”   “我臧六江对天发誓。”   臧六江郑重地竖起三根手指:   “我若纳了外室,有了外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至于孩子,若是淮水喜欢,我便去抱一个回来,灾年里孤孩不少,我自己便是,若淮水不打算要孩子,我有的是银子,足够颐养天年。”   傅聪傅明皆是一愣,没想到臧六江会发这般毒誓,几人都是男人,虽说傅聪傅明也未成家,可也不敢保自己今后会一家一世一双人。   臧六江如此坦荡,倒让傅聪的心里生出一丝质疑。   傅聪看了看臧六江的衣摆下,讳莫如深:“你有暗疾?”   臧六江没明白他的意思,还当傅聪是在问自己体格如何,低头瞧瞧两臂,想到自己身上还有旧伤,便也不打算隐瞒:“还好,有些伤,治治便好了。”   两人驴唇不对马嘴,傅明只得打断:“大哥,咱们问的再详细也没用,老爹老娘那边八成不认啊。”   是了,傅家老爷夫人真是疼爱余淮水,一朝悉心照顾的养子成了断袖,真不知会发生什么。   “老爷夫人若是不答应,我就去求。”   面对人家爹娘,臧六江实在没有什么好法子,傅明那歪主意眼瞧着就不行,陪着余淮水热闹热闹也就罢了,真要去蒙去骗,臧六江也是不肯的。   眼下的确没有什么法子,瞒得过一时也瞒不了一时。   对完了家世,人家两个又情投意合,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傅聪傅明到底是心疼余淮水的,想起还有老爹老娘那一关,便更硬不下心来反对了。   三个人抓耳挠腮了一阵,只得就地散了伙,各自回了房了。   “他们难为你没有?”   刚进门,余淮水便迎了上来,左右瞧瞧臧六江的脸,见上头没伤,又有些紧张道:“那你打他们了吗?”   余淮水清楚臧六江的身手,刚刚傅聪傅明那副剑拔弩张的模样,他真是怕他们逼急了臧六江,做出些什么事来。   “我怎么敢呀。”   臧六江嘻嘻笑着,去拉余淮水的手往怀里塞,这一塞才发觉,那只从死人耳朵上薅下来的金圈还藏在怀兜里呢。   见臧六江毫不在意地想要去涮两把水重新戴上,余淮水连忙阻止,说是死人戴过了不吉利。   臧六江自小戴到大了,还有些舍不得,不过余淮水不许,他便随手搁在了桌上不再管它。   两人又嬉闹了一阵,余淮水借口想要热水洗漱,将臧六江支了出去,待人一走,他便拿过那只耳圈揣进了怀兜里,装作无事发生。   正当他想着隔日要去山下找个金铺去给臧六江新打只金圈时,傅家人却比阿旺估算的日子,先到了。 第64章   “是在这儿吗?”   傅老爷面色不善, 打量街市上热闹往来的乡民。   他不是什么难以相处的富商,平日里也广施善缘,施粥赈灾,资助学子, 在中原都是响当当的好名声。   只是爱屋及乌也恨屋及乌, 自己的儿子在这儿遭了难, 连带着便对整个庄子都没什么好印象。   “据那些跟着二少爷的下人说,就是这儿。”   管家跟在马车边,一脸的恳切。   “咱们眼下怎么办呀老爷?”   据回去的小厮说,这地方的县衙老爷是个贪官,当时着实为难了一番自家少爷, 眼下来土匪寨子里寻人,不能靠官, 实在是举步维艰。   “哼!”   傅老爷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冷哼一声,重重地拍了一把马车窗棱。   “我还不信,这么大的庄子,连个能做主的都没有!”   傅明已经受了县衙的磋磨,他们即便去求, 也少不了被一番为难,还不如另辟新法,找个官更大的做主。   “你们都散下去好好问问, 有没有旁的大官能好好的压那县衙一头,咱们这一趟带足了银两,不怕劝不动他们。”   “是。”下人四散而出,只稍一打听,便急急地回来禀报。   “老爷。”   那带回消息来的小厮面露喜色, 指着一个方向道。   “乡民说,在这庄子里住着个王爷,虽然平日里从不露面,但比那县衙指定是大上许多。”   “王爷?”   傅老爷的脸色沉了沉,他们一介草民,充其量也只是多有些银子罢了,去求见王爷,怕不是易事。   “老爷。”   坐在一旁的傅夫人开了口,这一路上她的眼泪便没有停过,两只眼睛哭的红肿,珠圆玉润的脸上也憔悴许多,看的傅老爷不住地揪心,见她颤巍巍地伸手过来,连忙搀扶。   “咱们两个孩子,呜呜...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傅夫人关心则乱,实在不想再等,紧紧地拉着傅老爷哭道。   “我知道求动王爷的机会不大,怎么我们也得试一试呀。”   是了,虽说皇亲国戚不是他们一般草民能见得,可天子仁厚,求上一求说不定会心生怜悯,管一管他们的“小事”。   傅老爷满脸凝重地点了头,挥手让马车调转方向,向乡民指出的王府方向去了。   “余淮水?”被通报小厮喊来的齐一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狐疑地上下打量起门前的老夫老妻。   “正是。”   傅老爷有些紧张地拱拱手,态度谦卑到了极点。   “我家小儿途径贵地遭难,被那山上的匪人给劫去了,我家二儿去搭救,也是音信全无,劳烦小友替我们通传一声,差个人手,给我们讨个公道啊......”   “......”齐一人精极了,眼珠一转,立刻便明白了几人关系,他还惦记着因臧六江被罚去的食饷呢,想着何时去报复一二,也好出一口气,转眼间这机会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哪有那么麻烦。”   齐一挂上和煦的笑意,虚情假意的模样刺伤了一旁王府小厮的双目。   “山上土匪不足为惧,我带人陪你们跑一趟就是了。”   “这...这可最好不过了。”   傅老爷大喜过望,连忙躬身行礼。   “若我家两个儿子能平安归来,我傅家定好好回报小友。”   “不必不必。”齐一笑的越发灿烂,一握腰间佩刀,回头对小厮吩咐道:“去列人马,随傅老爷上山!”   车队很快上了山,随行不可谓不壮观,暗卫处本有日训,为了看这个热闹,特意休沐一日,整队的暗卫人马并列寨前,比出任务到的还齐。   齐一摆开了架势,高声喝道:“来啊,把你们头子喊出来!”   守寨的小土匪认得齐一,可见来人如此之多也不敢耽搁,立刻回身进寨寻臧六江去了。   “老爷。”   傅夫人有些害怕,他们的马车躲在齐一人马之后,瞧着那高门匪寨,心里哆嗦。   “咱们儿子...”   “不会有事的。”   傅老爷安抚着拍了拍傅夫人的手臂,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却也跟着忐忑,目光沉沉地看着寨门。   “咱们儿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把命丢在这里的。”   屋里的臧六江正怄着气,手上花生剥地哗啦响,很不高兴的模样。   余淮水为了迎傅家夫妇,说要去山下采买,打算多备些点心礼物,好留给夫妇俩一个好印象。   原本臧六江是要跟着去的,可傅聪傅明左右一横,就是不许他跟着,余淮水也缩在后头不吱声,最后索性给他拿了一簸箕炒花生过来,要他剥好搓皮,说要做花生糖,哄着他搭把手。   什么搭把手,就是要把他甩开罢了。   冒火的臧六江将手里花生搓的满天飞,外头的小土匪便来报信了。   “大大大,大当家!”   小土匪跑地气喘吁吁,扯着嗓子嚎道。   “ 王府里头那个白脸子侍卫来了!带着一队人马在寨前叫嚣,喊着要您出去!”   臧六江知道他说的是齐一,眼下心里不爽,不如出去跟齐一闹一闹,把心里这股邪火给撒了。   想到此处,臧六江一咧白牙,抄起塌边的苗刀,大步流星地向外去。   “齐一你这王八羔子,在我寨前叫唤什么!”   对阵不能矮了气势,臧六江跨着大黑堵在寨前,身后一队土匪列队,瞧着也是气势十足。   “好你个狗土匪!”   齐一见他如此配合,心里更是大喜,一挥手中马鞭,在地上打出一计空响。   “强抢人家家的儿子,还敢叫嚣,还不把余淮水给交出来!”   “什么?”   齐一从前也不是没有这样胡闹的时候,暗卫处与土匪寨子时常因的各种小事对骂叫阵,多是因为互相闹事克扣银钱,乍然听到余淮水的名字,打了臧六江一个措手不及。   “胡咧咧些什么,闹便闹,你提他作甚!”   臧六江还当齐一是另辟新法,拿余淮水当乐子,心里不快,脸上也带了几分不悦,提起缰绳带的大黑一声长嘶,气焰骤起。   “不交?”   齐一不管那个,他铁了心今日就是来拱火的,嘴上也越来越不客气。   “你扣着他,是要对人家儿子欲行不轨!?”   “关你屁事!”   臧六江有些压不住火气,一挥苗刀正指齐一。   “要打便打!用不着你在这里乱嚼舌头!”   “欺人太甚!”   傅家两个儿子都是随了傅老爷的脾气,傅老爷眼里揉不得沙子,听至此已是压不住火气,也不顾傅夫人的阻拦,弯身下了马车,在管家的搀扶下向前走去,高声骂道:   “你这无耻匪人!”   见齐一人马后突然出现一个陌生面孔,臧六江有些狐疑地停了叫骂。   那男人已入中年,两鬓长须,一瞧便不是暗卫处的人,齐一带这么一队人来这里作甚。   “你是......”臧六江心感不妙。   “你扣留我家两个儿子,还敢与王府中人叫嚣,目无王法,无法无天,实在是天理难容!!”   傅夫人放心不下,急忙忙追下马车,见傅老爷气到大声闷咳,大叫着老爷扑上前去,用力地替傅老爷拍胸顺气。   臧六江一听,霎时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扔了手中苗刀翻身下马,急急地便要往傅家夫妇的方向去。   “你别过来!”   傅夫人胆子不大,见臧六江面色沉沉地过来,还当是土匪头子发作了要伤人,连声惊叫,扶着傅老爷往后退去。   可怜父母心,傅夫人虽害怕,可还是记挂着自家的两个苦命儿子,实在忍受不住,哭道。   “您只当是可怜可怜我们,我两个儿子都是好孩子,长到这般大实在是不易。”   “我家带了足足的银两来,您就当做个生意,把儿子还给我们吧!!”   她哭的悲切,身子软着,便要给臧六江跪下。   臧六江吓得魂儿都要飞走了,他两腿骤然蹬地,离弓之箭一般飞身而出,一把便扑跪在傅夫人的跟前,脑袋埋在地上恨不得钻到地里去,伏小做低到了极点。   “别别别,千万跪不得啊....”   这一跪若是受了,臧六江都不知该如何处事了。   齐一乐地哈哈大笑,用力拍着自己大腿,美地快从马上跌下来了。   臧六江扑的近,抬手狠撞了一把齐一胯|下大马的肚皮,那马吃痛,惊鸣一声,齐一又没有防备,一甩便被甩在了地上,重重地摔了个屁墩儿。   寨门前闹成了一片,乘着驴拉板车的余淮水和傅聪傅明老远便瞧见了,只是乌泱泱的人墙挡着,几人也瞧不明白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车夫没敢上前,远远地停下,几人不敢耽搁,匆忙往前去,靠近了,才发现这都是熟悉面孔。   “少爷?!”   躲在最后的傅家下人见到三人,先是一惊,其后便是扑天的狂喜,叫嚷着“老爷夫人!”便推搡三人向前而去。   余淮水被推挤到了近前,这才瞧见臧六江竟跪倒在傅家夫妇跟前,脸上尽是心虚与惶恐,看的他心里一紧,大跨步便往前冲去。   “老爷,夫人!少爷都在这儿呢!!”   管家听见后头的声音回过头去,脸上立刻露出高兴的神色。   见余淮水匆匆过来,管家想要迎上去关怀几句,不想余淮水从他旁边飞身而过,一撩衣袍,直直地跪在了土匪旁边。   “淮水?!”   傅夫人正沉浸在臧六江这一跪的惊讶中,见旁边又跪一人,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余淮水,脸上顿时露出惊喜的神色。   “好孩子,你在这儿!”   “老.....”   余淮水张口欲喊老爷夫人,称呼到了嘴边打了个转,又急急地变成了。   “爹,娘!”   傅夫人的眼泪夺眶而出,还当是余淮水受了太多蹉跎与他们更亲近了,哭着叫着好孩子便要去扶他。   不成想余淮水硬着身子不肯起来,一个头磕在地上,张口道。   “淮水不孝,还请爹娘,别难为他!”   众人哗然。   土匪堆里炸了窝,纷纷议论着,刚刚那傅夫人嘴中的念叨的儿子,难道是说的嫂夫人?   傅家家仆也惊叫一片,原本余淮水在傅家做书童时便老实本分,做了养子更是勤谨恭敬,半分都没有懈怠过,今儿怎么突然变了性子,维护起这土匪了。   “好,好孩子,这是怎么了?”   傅夫人一时惊讶,脑子也转不过弯来,回头看向身后跟来的两人,愈发吃惊。   “老大?你这么也在这儿?”   追来的傅聪傅明十足的心虚,纷纷别开脸,不动声色地往自家老爹老娘身后靠了靠,以备不时之需。   “爹,娘。”   余淮水也有些哆嗦,咬了咬牙,拉起身旁臧六江的手,恳切道:“淮水不孝,已经与他,成亲了!”   山风刮过,寨门之前寂静一片,随后傅夫人两眼一翻,连呜咽都没出一声,便晕死过去了。 第65章   傅夫人晕的突然, 就连齐一都有些手足无措,他只是想借势给臧六江添堵,可没想害了人家爹娘。   傅聪到底是大哥,在一片哭喊声里打横抱起了傅夫人, 迈步便往院里冲, 傅明心里慌慌地跟着傅老爷, 被自家老爹回头一瞪,吓得满襟都是冷汗。   “晚点再收拾你!”   傅老爷怎会看不出端倪,狠狠点了一把傅明,随后便匆匆地吩咐跟着的下人,去庄子说找几个靠谱的大夫来。   余淮水满心愧疚, 跪在地上不肯起身,一张小脸上落满了泪水, 臧六江看的心疼, 哄着他去看看傅夫人情况,回头给齐一递了个眼神。   齐一闯了祸,自然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立刻掏了腰牌让手下回王府,把那最好的大夫给接来。   王府中随侍的大夫都是太医亲带, 也有乡野寻来的妙手神医,自然比庄上的大夫要好上许多。   余淮水哭的情难自抑,他自小便懂事, 头一次惹傅夫人生气便把人活活气晕了,心中惭愧,他便跪在傅夫人的床边不肯起身,身子单薄又瘦削,看的人心里也跟着不好受。   臧六江心中焦急可也无法, 只得陪着他跪。   傅老爷看过床上傅夫人的状况,知道她是受了惊吓,一时惊悸这才晕了过去,勉强松了口气,这才回头望向屋中几人。   人家家事,寨中的乡民土匪都不敢打扰,翠翠与林大头将人都拦的远远的,有些担忧地看着那紧闭的屋门。   “什么时候的事。”   傅老爷圆圆的脸上平时总是随和的笑,骤然严肃,让屋里几个小辈都喘不上气来。   “爹,淮水他.....”   傅明受不住,往傅老爷的腿边一跪,想要替余淮水说说情,被傅老爷厉声打断了。   “我在问他们,你插什么嘴。”   声如洪钟,实实在在地生了大气了。   “是我的错。”   臧六江先余淮水开了口,他虽跪着长辈,可腰背仍是笔直的,像一棵狂风吹捶下的松柏,想为余淮水稍微挡去些许风雨。   “是我不由分说地劫了他,才闹出今日这许许多多的事端来,一切错事的开端皆是我造成的,您要打要罚,我全受着,绝没有怨言。”   “打你?”   傅老爷上下打量了一眼臧六江,衣着粗犷,头发也是极厚的一把扎着,发冠之内还钗着根竹签。   那脑袋低垂着看不清面目,却两肩宽厚,双臂有力,一瞧便知是草莽出身,实实在在算不得什么清流人家。   “我打不得别人家的儿子,自有你老子教训你。”   “你是这山上的土匪?”   傅老爷面色沉沉,不屑地冷哼。   “老爷,他不是坏的,他们寨子从不做坏事,对山下也一直是帮衬着.....”   余淮水情急,知道傅老爷看不上这些草寇,连忙想要替臧六江辩驳,被傅老爷看了一眼,声音又逐渐地小了。   “匪便是匪。”   傅老爷声音低沉,像一下下敲响警钟般开了口。   “淮水要科考,要入仕,他有本事,不能拘泥在这小小的地方。”   “我,我断断不会懈怠了学业的,定会好好地学,明年考不上,我就再过三年,我.....”   余淮水情急,泪水又翻涌上来,傅家对他有养恩,他是千万般不愿让傅家对他失望的,可看看身边的臧六江,泪水便颗颗滚落而下。   “淮水。”   傅老爷对这个旧友遗孤一向是宽容的,看着他那三分熟悉的面容,长叹口气。   “匪就是匪,你说他好,我信,天家信吗?”   “莫说他是个男人,就算是个女匪揣了你的孩子,沾了匪,就不行。”   “可...”   余淮水转头看了一眼臧六江,急急道:   “他家里那个五哥也是在朝做官的,只是暗地里来往,瞒着便.....”   “那是欺君!   ”傅老爷断言道:“傅家只是富户,给不了你仕途上的助益,若你被有心之人发现勾结草寇,告到天家眼前,你连个帮衬都没有,只会落得个潦倒下场。”   “且你问他,他那五哥入朝为官后,可还与他们再有往来?”   余淮水浑身一震,的的确确,再没人提起过那五哥,就连臧六江都是含含糊糊,只提过寥寥几次罢了。   臧六江也垂着脑袋不置一词,想来傅老爷说的那些,也是真的了。   傅老爷想起余氏全家来,有时那罪状都不必为真,有心可诛,天家眼里容不得半分沙子,余家便是如此蒙冤,全家葬送了。   “淮水。”   床上突然传来傅夫人虚弱的声音,屋里几人连忙看去,在傅老爷的搀扶下,面容憔悴的傅夫人坐起身。   “夫人...”   被呼唤的余淮水连忙直起身来,膝行到了塌边,满脸满眼全是泪水。   “好孩子.....”   傅夫人心疼的紧了,伸出手来抚摸余淮水瘦了些的脸庞。   “老爷话说的重了些,我们也,不愿苛责你...”   她说着,两眼一眨,浑浑地淌下泪来。   “可你本该是有个好前程的...好孩子,你再想想,再好好想想......”   闻者流泪,余淮水苦读诗书十余载,一丝一毫也不曾懈怠,就连十来岁发高热起不得身,躺在床上也是抱着书看个不停,桩桩件件看在傅家人的眼中,怎么会不明白余淮水的用心。   他也是有骨气的,想要自己闯出一片天地来的,万般不该被那可能的隐患给绊了脚。   舟车劳顿,傅夫人又刚刚醒来,傅老爷把心思转到了她的身上,余淮水哭的伤心,他们也是乍然得了这个消息,彼此都要有个冷静思考的时间。   傅老爷挥挥手,示意屋里的人都出去,只单独叫了傅聪过来,要他去找厨房要碗补气的汤药来,给傅夫人喝些。   臧六江扶着余淮水出了屋门,外头冷风扑面,余淮水脸上还挂着泪水,臧六江怕他受了凉,连忙替他擦去满脸泪痕,歉疚道:“是我的错,要你受了这样的苛责...”   余淮水只将湿漉漉的脸埋进臧六江的怀中,他怀里温暖而炙热,隔去了所有的冷风。   “再等等...”余淮水低低地嗫嚅:“再让我想想法子.....”   傅明也是被赶出来的,他望着天边逐渐昏黑的天际,再回头看看苦命依偎的两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寨子里的气氛很压抑,一是因的白日门前大闹的那一通,二是因的......   “翠翠。”   几个姑娘探头探脑,叫出了灶房里正忙碌的翠翠,她们平日里都是凑在一起缝衣裳的,关系熟络也不拐弯抹角,开口便问道。   “咱们嫂夫人,真是个男的?”   翠翠一是哽住了,那时西寨人追逐他们,她是亲眼看过余淮水的身子的,千真万确是个男人。   可翠翠不知道余淮水是不是还想隐瞒,只得含糊不清地回她们:“我不清楚啊...我瞧着不像...”   “可是,”   几个姑娘交头接耳着,没瞧出翠翠的窘迫来,仍是议论着。   “今天那家人来咱们这儿要人的时候,说的可是两个儿子呀。”   “仔细想想,咱们嫂夫人那个样貌英气的很,嗓子也粗,上次打架那会儿也很厉害,说不准真是呢.....”   “说不准要的是嫂夫人那两个哥哥呀,翠翠,你与嫂夫人走得近,没瞧出些什么吗?”   被姑娘们簇拥着,翠翠有些手足无措,后头一双小手猛地插来,王家妹妹娇声喝到。   “干什么呢!天都擦黑了,咱们灶火还没烧旺呢!饿死人啦!”   王家妹妹活泼,人缘也极好,几个姑娘立刻转移了视线打趣起她来:   “你家里今儿不做饭食啊?跑到这儿来讨饭吃了!”   “瞧你吃的,这肚皮愈发圆了,你过年裁的新衣裳还穿的上吗?”   “哎,王妹妹,你说你瞧着嫂夫人像男子吗,我越想越觉得是呢。”   王家妹妹朝翠翠挤了挤眼,两手一环,颇有气势:“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咱们跟嫂夫人过日子,管他是男是女,大当家喜欢不就成了!”   “也是呀。”   领头来的姑娘拍手:“他们都成了亲,入了洞房的,肯定都知道了,大当家喜欢,那八成还是姑娘?”   “也不一定吧,咱们大当家从前就没对小姑娘示好过,也没见他对谁有心,说不准,就是断袖呢?”   “天呐....”   她们还是议论着,翠翠被王家妹妹挤回灶房啪一声关了门,隔去了外头的吵闹。   冷风仍是刮着,越近了年关,天便越是冷了下去,傅老爷听着屋外野兽咆哮般的风,长叹口气,终是起身开了屋门。   门外,去而复返的臧六江笔直地站着,浓眉之下一双眼眸黑亮,的确是俊朗的一张脸,傅老爷看着,也清楚些余淮水中意他的原因。   臧六江已经站了许久了,他提了参汤过来,也敲过屋门,是傅老爷不给他开想要他知难而退,外头的风这样大,只要不是傻的,吃了闭门羹也该知道离开。   可臧六江就那么站着,他没再敲门,只是守在外面,终是换来了傅老爷的不忍心。   “进来吧。”傅老爷口气仍是严肃的,臧六江也不拖沓,矮身进了屋。   “参汤凉了,过会儿温了再喝。”   臧六江开口,将食盒放在桌上,取出两碗微微结了冰碴的汤,架在铜炉上煨着,他面上看着无事,那手却冻得微微有些哆嗦,一切都看在了傅老爷的眼里。   “坐。”伸手不打笑脸人,傅老爷无法,只得让他坐下。   他拿臧六江当外人,自是不能去为难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礼貌而又疏远。   “我知道你来干什么。”   臧六江还没开口,傅老爷便先一步打断了他,他圆圆的脸上也是疲态尽显,可依旧不落威严。   “淮水有他自己的命,你若是为了他好,就该撒了手。”   “我对他是真心的。”   臧六江手心里泌出一层汗来,他紧张,眼前的人是余淮水的家人,他没法拿出平日里那蛮横的气魄来。   “真心。”傅老爷重复这两个字,傅家生意很大,弯弯绕绕见得多了,乍然听见如此天真的两个字,不由得想笑。   “你既是真心,便遣散了这些土匪,回了清白身吧。”傅老爷开了口。   “淮水托孤在我家里,我便不能对不起他的爹娘,他中意你,非你不行,你若是能散了匪寨随我回中原,踏踏实实地做一份工,我咬咬牙也就认了。”   傅老爷的目光落在臧六江的脸上,霍然见他起了身,扑通便跪在了地上。   “不成。”臧六江跪着,腰仍是笔直,开口道:“我老爹托付了我,我不能遣了他们。” 第66章   臧六江不应, 傅老爷也没有与他交谈的心思。   他没有追问臧六江不肯遣人的缘由,毕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也不能逼迫臧六江非放弃这山寨不可。   趁着傅夫人还没醒,傅老爷将臧六江婉言拒了回去。   山上下了大雪, 冷风卷得山林簌簌, 漫天枯叶飞旋, 没了西寨的手脚,东寨林子里的狼逐渐被清理干净,恢复了从前的宁静。   寨子里沉重的气氛没有维持多久,很快便又一次欢快起来。   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备起年货, 乡民往来都带着喜气,下山采买的人一茬接着一茬。   臧六江给寨子里贴了不少银钱, 有了钱, 大家便更能采制好的东西,很快便将傅家人到来所带来的那点麻烦抛之脑后。   傅明还是没能逃了一顿打,多亏有了傅聪看管弟弟不善的罪名在,两人分摊,都少挨了些板子, 可还是打的两人起不来身,在床上嗷嗷叫了几天。   余淮水没能挨上这顿打,也许是因为傅老爷被勾起了伤心事, 他每每瞧见余淮水,心里便泛上一丝歉疚,总觉得是自己没有管好愧对旧友,这才让余淮水走了一条事端颇多的路,更别提狠下心来去教训他了。   可对余淮水来说, 他宁愿挨几板子,也不愿傅老爷与傅夫人时常看着他唉声叹气,那滋味比打他还难受。   余淮水心里郁结,愈发的颓然了,总是蔫蔫的,臧六江看在心里急得不行,想找个机会圈上两句,可傅老爷不愿意见他,他只得转头去寻了傅聪。   趴在床上的傅聪看着这个让自己挨了打的罪魁祸首,磨了磨牙。   “我好歹也算你长辈。你不关心关心我?”   在屋里另张铺子上趴着的傅明跟着附和。   “就是,求人办事你就空着手来?”   他比傅聪挨得打多多了,傅聪还勉强能起身走动,他可是连动弹都费劲了。   臧六江摸了摸怀兜,掏出一瓶药来。   那塞子还打开过,是前不久余淮水看书不小心割伤了手用来涂的,现在剩了大半瓶,被臧六江恭敬地递到傅聪眼前。   “大舅哥,你便帮我去劝劝吧。”   臧六江口气郑重了许多,让傅聪也收敛了些玩闹的神色。   “淮水本来就吃的不好,底子弱,心情不好他便一心扑在书本上,最近连粥都只吃个小半碗。”   “你们也瞧见了,他倔地厉害我劝不动,不如你们劝劝傅老爷傅夫人,先缓缓,要他也能好好地过个年...”   臧六江是如何疼爱余淮水的,傅聪傅明也看在眼里,余淮水连臧六江的话都不听,便更不会听他们的。   可眼下,傅聪傅明也有要问臧六江的话。   两人对了个眼神,还是由傅聪开了口:“我听我老爹说,你不肯遣散了土匪?”   “你这又不是真的土匪山寨,何必苦苦坚持?”   臧六江一时哑然,他有不能对他们说出口的缘由,只得僵僵地闭上了嘴。   “......罢了。”   傅明见臧六江不说原本要急,傅聪却先一步打断了他。   傅聪是大哥,虽有时候会暴躁,也不够机敏,可总是能沉得住气。   “我替你去说一声,老爹老娘疼淮水,大概是能成,可这样一直拖着也不是个法子...”   “若能解决便解决,解决不得,你们便罢了吧。”   臧六江的拳头霎时攥紧了,腰背笔直,很倔强的一个背影。   傅聪看他的模样,知道他这是不肯,只得叹气往外去。   到底是只有十九岁,半大小子。   臧六江明白,傅老爹说的是对的,他已经在皇帝面前露了眼,一个土匪,被王爷用了一次沾染上的政务,皇帝本就对他有些疑心,若从此销声匿迹还好说,可若是余淮水走了仕途,上了朝堂,他与余淮水的那些交际便成了居心不良的勾结。   这比傅老爹所担忧的通匪要严重太多,疑心生暗鬼,猜忌的种子一旦埋下便是点燃了引线的火药,无论引线多长藏得多么隐蔽,总有炸响的那一天。   可他不愿意与余淮水分开,他们两个好容易摸索到了幸福的边缘,怎么肯轻易就撒了手。   他不愿断了余淮水的路,同样,他也清楚余淮水不会主动去断了他的路。   臧六江心里隐隐地有个法子,他想去赌上一赌。   转眼,齐一被臧六江喊来了茶楼,他从下山的大夫那儿打探过傅夫人的情况,知道没什么大碍,面对臧六江时也就没了拘谨,只当是两人扯平了,又恢复成了往日那副腔调。   “什么事?”齐一坐在茶桌对面,捏着几两一块的点心大口吃到,算是弥补自己的食饷。   “你替我去找个人。”臧六江寻到了茶楼,对着齐一,他单刀直入。   “谁?”齐一疑惑,臧六江这会儿该是焦头烂额怎么解决自己岳父岳母的时候,怎么还有心思找别人?   “臧强,我老爹,你告诉他我有事寻他,要他回山一趟。”   臧六江撂下了话便要走,后头的齐一满头雾水,正要追问,便见臧六江指着他吃过的那几分点心,要茶楼小二给他再包上几份,带回去给余淮水吃。   “我上哪给你寻去!”   臧六江要走,齐一却不许他走,江湖茫茫然,找一个老头堪比大海捞针。   “我有个猜测。”   臧六江瞧着小二匆匆去后厨的背影道:“你去军中找找。”   “什么?”齐一当自己听错了,还要再问,臧六江已经接过小二递来的食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去军中找?”坐在案上的王爷听到齐一如此禀报,饶是他也不由得愣住。   他从未见过臧强,只知是个心眼子颇好的老土匪,年纪怎么也将近五十,即便是募兵也募不到他的头上去,怎么臧六江就生出这样的想法来。   臧六江找齐一寻人,自然就没有隐瞒王爷的意思,这话是故意说给王爷听的,为的什么,不言而喻。   军中的事不是随意打探的,臧六江如此,是想借王爷的势。   “你去寻寻吧。”王爷展开一本新的折信,随意道:“用本王的名头去。”   “是。”齐一领了令,行礼出门。   傅聪说到做到,答应了臧六江,即刻便把事情办了,去自家老爹跟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余淮水的颓然说了个明白。   傅老爷与傅夫人也知道气氛太僵,将余淮水箍地要死要活,他们有心缓解,可又不想松口,只得借了傅聪递来的台阶,将余淮水叫了来。   余淮水仍是歉疚拘谨的,他自小便是如此,面对傅家老爷夫人,总是有些生分,十几年才被捂暖了些,乍然任性又让他回到了原样。   “老爷,夫人。”他挪到桌前,掀了衣袍就要跪下,被傅夫人连忙搀住了。   “跪什么跪,这寨子里太冷了,地气冰的厉害,伤了膝盖怎么办,快坐下。”   傅夫人恢复了精神,寨子里补药补得及时,她脸上的疲累模样也消散了不少,又有了精力担忧余淮水。   傅老爷却不想那么快露出笑脸,被傅夫人瞪了几次,脸上也不减严肃。   “你瞧你,平白地瞪孩子做什么,淮水吃了多些苦啊.....”   傅夫人说着,又掉下眼泪来,傅老爷与余淮水连忙出声安抚,气氛却因此缓和了些。   “哎......”傅老爷长口气,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余淮水。   临出门时,余淮水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模样,虽说已经二十出头,可被他们保护的极好,骤然经历了这样多的事,竟将那点子稚气都磨尽了,显出些文人骨气的底子来,与他那个老爹一模一样。   想到余老爹,傅老爷的口气也好上不少,劝慰道。   “淮水,这事...暂且便就缓了吧,快过年了,咱们好好过个年,先不想这些。”   是了,傅聪傅明挨了打,把知道的那些经历都倒了出来,那些事听在傅老爷的耳朵里,只觉得心惊胆战,愈发的明白余淮水吃了多少苦。   总不能逼得太紧,让余淮水在外头受了磋磨,回了家还要被他们逼迫。   “是啊好孩子。”   傅夫人也是这个心思,她上手摸着余淮水细细的臂膀,只觉得心疼。   “你懂事,不与我们说那些事...我们也心疼你,你只当我们没来这一趟,好好地把年过了。”   “那科举...你若累了,咱们也不去了。”   “我要去。”   果然。   傅老爷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他其实有些担心,怕余淮水沉溺在了感情中,将自己的前路偏了,十几年的辛苦化为乌有,太不值当。   还好,余淮水没有那般头脑不清。   “老爷,夫人......”   “还管我们叫地那么生分?”   傅夫人不想听余淮水说些什么歉疚什么对不起,连忙打断了他的话,珠圆玉润的脸上又露出和煦的笑来。   “我在寨门前都听见了,你喊我们爹娘呢。”   余淮水几日以来郁结的眉头终于松了,露出了笑脸来。   “爹,娘.....”他开了口:“再让我好好想想......”   隔日大早,匆匆而来的傅家老爷夫人便领着一众下人走了,没带走余淮水,也没带走傅聪傅明,像是从未来过这一遭。   看看身边的余淮水,臧六江稍微放了放心,他实在太怕余淮水会跟着傅家人回了中原,傅家人若是铁了心要带人走,按余淮水的性子,是会跟着去的。   到时候他跟着也不是,不跟着 只怕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日子了。   还好,余淮水暂时选了他,即便可能是勉强留下的,也是留在他的身边了。   臧六江从未如此害怕不被选择,他无法想象再也见不着余淮水会是怎样的日子,他没什么挂心的依傍,唯有余淮水,算是拴住他的那根绳。   臧六江正要带余淮水回屋去,就见一旁的林大头鬼鬼祟祟地朝他挤眼,见臧六江看来,连忙招手要他过来。   “怎么?”臧六江不解,却还是暂且将余淮水交给了傅聪傅明,去林大头的跟前问个究竟。   “大当家,山上没了狼,我们出去巡山的时候找到了这个。”   这些时日寨子里的气氛很不好,林大头有所察觉,做事也愈加小心起来,所以在找到了这厚厚的两包书本时,他没有咋咋呼呼地去邀功,而是偷偷拿来告诉了臧六江。   若是有用,让大当家拿去哄嫂夫人高兴也是好的。   臧六江低头看了看林大头手上的东西,脏兮兮的两大包,赫然是余淮水在山上丢的那两大包书本。   “是在狼窝里捡着的,那狼窝里空了,弟兄几个进去看了一眼就找着了。”   林大头说着,却见臧六江的脸色变了又变,不由得担忧道。   “大当家,你这么了?”   臧六江想起了拜堂的那一夜,余淮水说,找到了书,就要走。   即便臧六江明白余淮水现在应是真心对他的,大抵是不会那样走了,可他心里还是骤然的慌了。   他不敢,不敢把这东西就这么给了余淮水。   若是缺了科考的书本,他便用全力去给他搜别的,请几个好的先生来都不成问题,只这两包书,像是一个该死的把柄,让臧六江生出惧意来。   “林大头。”臧六江伸手,将林大头手中的书往下压了压。   冷风卷过寨门之前,余淮水早已不在原地,臧六江却依旧压低了声音:“你去,把这两包东西藏起来。” 第67章   “藏......”   林大头一时哑然, 他瞠目瞧着臧六江,一张胖脸上露出惶恐的表情来。   “这,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他急了,拎着想往灶房去:“我去烧了!”   臧六江自然不能让他真去烧了, 他也只是想拖延一二, 寻个合适的时机再交给余淮水。   见林大头那副仓皇的模样, 臧六江怕他太过惹眼惹了疑心,只得从他手里抢过那些书来。   “大头,寻着了这些的事别往外说,去告诉瞧见的那几个,把嘴巴闭严实点, 知道了吗?”   臧六江脸上尽是严肃,吓得林大头脸蛋子愈发惨白。   “好, 好。”   林大头忙不迭地点头, 犹嫌不够,还在自己嘴前一拉,郑重地点了点头。   林大头虽说粗笨了些,可一向最听臧六江吩咐的,见他如此反应, 臧六江也放下心来,拎着书往寨内去。   书藏在哪里是个问题,藏在卧房太不保险, 塞在别人屋里,又总担心脏了丢了,臧六江左思右想,打开了书房的大门。   余淮水这会儿正在傅聪傅明那儿,送走了傅家老爹, 他们也有体己话要说,臧六江拎着书,将那些个书本从布包里拆开,裹了草纸,与臧强的那些闲书调换位置。   灯下黑,臧六江知道余淮水在书房里的时候最用心了,他分不出别的心思来看闲书,藏在这儿反倒是最稳妥的。   可臧六江的心里满是忧虑,他觉得自己瞒了余淮水,像是在饭碗里混了一颗毒药,稍有不慎就会吃入腹中中毒身亡。   再等等。臧六江在心里劝慰自己。等过了年就告诉他...   傅聪傅明没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按兄弟俩说的,面子千斤重,丢了什么也不能丢了脸面。   他们的伤没好全,若是要跟着回中原去,就得一路撅着|屁股坐马车,他们受不住,不愿跟着回去,索性留了几个下人在寨子里伺候,等伤好了再回。   反正今年本就是要分开过年的,在京城还是在这庄子里也没什么太大的分别,归根到底,他们是想陪余淮水过个年。   傅家夫妇明白他们的心思,也就成全了。   臧六江藏好了书便回卧房去,正巧撞上了一道回来的余淮水。   余淮水看着心情好了些,傅家夫妇走了,他心里的愧疚也少了,瞧见臧六江那张略有憔悴的脸,心里也跟着心疼。   “过来。”天色不晚,寨院里还有旁人,余淮水扯了一把臧六江,拉着他进了屋门。   “这几天委屈你了。”   余淮水伸出两手捧起臧六江的脸,哄孩子一般地轻声细语。   “你别放在心上,傅家人都很好的,我再想想法子,他们总会松口的。”   的确,抛去情分不谈,傅家有傅聪傅明两个儿子开枝散叶,又用不着余淮水去传宗接代,如此现状,只是关心。   “我知道。”   傅家夫妇来了后,余淮水许久不曾这样亲近他了,臧六江久旱逢甘霖,他合着余淮水的手掌,亲昵地蹭着那微凉的掌心。   “我只是怕你不好受...”   “别惦记了,我给你买了好东西。”   臧六江磨蹭着就要往人身上拱,余淮水舍不得推开他,又不能迁就着他白日宣|淫,只得连忙岔开话题,从怀兜里掏出一只布包来。   里头的东西被红色绒布包裹着,红绳扎出一只圆圈的形状来,上头印了小章,臧六江认得,那是庄子上金铺的印章。   红绳拆开,一只掌心大的金圈躺在红色绒布之中,那圈比臧六江原本的那只大些,只是余淮水怕坠痛了臧六江的耳朵,特意要金匠将耳圈拉的细长,格外不同的是,那耳圈底端连排镶了三颗亮目的红色宝石,一看便知是花了心思的。   “原本的那只别戴了,我找金铺老板看过,你那只是黄铜镀金的,带多了耳朵疼。”   余淮水拿起那只金圈掂了掂,又凑在臧六江的耳朵边上比划了两下,露出满足的模样来:“挺好。”   臧六江哪里收过别人送他的首饰,那只金圈也是算命的老头说他命里缺金,他又不爱戴什么容易丢的金戒指,退而求其次才戴的耳圈。   原本戴不戴都成的东西,叫余淮水这么一送,便是要戴一辈子了。   臧六江涨的脸通红,用那双修长的眉眼去看余淮水,随后,就是带着坏意的笑。   “媳妇儿替我戴。”   他仰起脸来,将脑袋递到余淮水的跟前去,合着眼,不像是在等余淮水给他戴耳圈,反倒像是在等情郎的一个吻。   余淮水自然愿意给臧六江戴,他也是头一遭给人戴耳圈,捏着臧六江柔软的耳垂,一时有些心猿意马。   那耳垂圆圆的,指腹那么大,捏在手指里,软软弹弹,莫名的让人生出使坏的心思。   臧六江觉得痒,夹着脖子躲他,可余淮水那冰凉的手指却得寸进尺似的往他耳后探,一把摸过去,痒得臧六江浑身骨头都快酥了。   一时情迷,臧六江一把搂过余淮水的后腰来,手臂托臀,将他抱离了地面。   “怎么了媳妇儿?”臧六江摇晃他,语调又酸又滑:“舍不得赏我?”   臧六江这副不着调的模样余淮水太熟悉不过,再纠缠下去怕是要做些更刺激的,还是赶紧给他戴上为妙。   臧六江的耳洞太久没用有些甬堵,耳针穿过那软软耳垂上的孔洞,引得臧六江眉角一抖。   “疼了?”余淮水捏揉着臧六江的耳垂,不只是在替他纾解疼痛,还是趁机把玩。   还没捏够,余淮水的眼前便是天旋地转,身子骤然一仰,再一睁眼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   臧六江饿狼扑食一般将余淮水扑倒在床,今儿出了太阳,被褥被拿出去晒过,这样一扑,便激起一阵阳光的暖意来。   金圈在臧六江的耳边摇曳,三颗扎眼的红色宝石折射出熠熠光辉,映的余淮水满眼都是星光。   目光一偏,便是那张英气的脸,少年脸上挂着肆意张扬的笑,垂眼问他:“好看吗?”   余淮水胸腔中擂鼓阵阵,一颗心像是灌满了蜜糖,他笑着点头接住臧六江垂首落下的吻,含糊不清道:“好看。”   送走了傅家夫妇,头等大事便是过年,寨子里人多,住的又近,每年都能热闹好久,需要准备的东西自然不少,这回余淮水留在寨子里过年,臧六江便更看重了。   大当家要带嫂夫人下山采买,这个消息不知被哪个大嘴巴给漏了出来,臧六江原本期盼的甜蜜双人游,硬是被强塞了几个人进去。   臧六江跨在大黑背上,冷风席卷,他的身前空空荡荡,原本幻想中两人相依相偎的场景彻底破灭了,臧六江不甘心地斜眼看去,大黑身侧,是一辆并行的长板驴车。   原本应该被他搂在怀里的自家媳妇儿,现在被傅聪傅明夹在座位中间,他们应当是在聊什么高兴的事,余淮水小小的脸蛋上尽是笑意,没有半分想他的模样。   傅聪傅明是舅哥,臧六江不敢不答应他们随行,他的目光又一转,望向板车另一端缩在一起的几个姑娘。   翠翠与王家妹妹一左一右夹着丫儿,青涩的脸上都是下山逛街市的欣喜,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臧六江心里清楚不能单独放这几个姑娘下山,虽说庄子里太平,可也是有坏人的,若年前让这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遇见什么坏事,真是悔都来不及了,她们跟着,臧六江也是肯得。   于是,臧六江愤恨的目光便落在了跟随而来的几个小土匪身上。   有手有脚,跟着他们蹭什么板车?他发下去的银子难道还不够再包一辆?   瞧瞧,他们还敢偷着打量余淮水呢,能有旁的心思,肯定是平日里操练练得少了。   臧六江磨磨牙,心里冒坏水。   几个小土匪原本还高兴自己蹭了板车又省了铜板,可背后冷飕飕的,他们总觉得要有坏事发生。   臧六江这趟下山要置办的东西太多,几人先一步去了布庄,逢年过节总要裁两身新衣裳,讨个好意头才行。   傅聪傅明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少爷,从前都是在家等裁缝上门量尺,只等做了衣裳送进府里挑选便是,亲自来布庄还是头一回。   两个人打量这外头高悬的布料,只觉得粗糙的很,头对着头商议这料子是万万不能拿去给余淮水穿的,若是臧六江敢拿这破料子敷衍淮水,他们便替自家弟弟重拳出击。   翠翠与王家妹妹家里早就给置办好了新衣裳,原本看看热闹就想走的,可瞧着身穿灰扑扑棉袄的丫儿,两个小姑娘又挪不动脚了。   一身新衣裳可不便宜,翠翠与王家妹妹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孩子,掏了掏兜,一人凑了两个铜板,又从傅明手里“借”了几个散钱,在布庄摆的散摊上买了十多个红艳的头花。   数量恰恰好,与从西山逃出来的姑娘数量对得上。   几个姑娘哭哭笑笑地走了,被“借”了钱的傅明不恼反笑,回头看向自己大哥,脸上那点子成熟瞬间退散,又变回了弟弟模样。   “长大了。”   傅聪点头,亦是很满意傅明的做法,心情好了,精神便放松了。   精神放松了,一转身,跟在后头的余淮水便不见了。   傅聪傅明:?我那么大一个三弟去哪了?   另一头的臧六江喜滋滋地攥着余淮水的手,两人偷偷跟着引路的小厮往布庄内院去。   臧六江自然不舍得用平常布料敷衍余淮水,外头悬挂的布料保暖御寒也是足够的,大都供着平头百姓,虽说粗糙些,可价格便宜,若是想穿的更好,便得去内院里挑。   内院焚了暖香,熏得人毛孔都张开了,引路的小厮恰好就是上回接待他们的那一个,见余淮水身上恰好穿着他们布庄出去的衣裳,不住地夸口称赞。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漂亮客人身边那个高壮客人,似乎目光有些不善了。   小厮人精的很,立刻改口,大夸两人实在是般配,感情深厚,裁衣裳的眼光又好。   再看看那高壮客人,嘿,脸上早就笑开了花了。   琳琅满目的布料高悬,庄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来这儿裁衣裳,临近年关,人着实不少,人挤着人,让臧六江又多了些揩油的机会。   挨了两巴掌,臧六江老老实实地给自己比划了两身衣裳,又给余淮水划了些好料子,让小厮按最时兴的样式去做几身,这才与余淮水脸贴着脸嘀咕道。   “咱们用不用去喊舅哥,给他们也做两身衣裳?”   臧六江甩开众人偷偷拉了余淮水出来,自是不想又回去与他们汇合,这样说,只是卖乖给余淮水看罢了。   余淮水哪能不知道臧六江是什么心思,调侃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他伸手一勾臧六江耳边那只金圈,小声道:“咱们跑吧,我哥他们会护好翠翠她们的。” 第68章   布庄闲人冗杂, 还不等傅聪傅明寻到余淮水的下落,前头便冒出个笑眯眯的小厮,堵在两人的跟前。   “二位在找人吧?”   小厮说话时,傅明刚好掀起布料往桌下瞧, 知道的是他在找人 , 不知道的还以为在逮什么野猫。   小厮看在眼里, 心想难怪那两位要偷跑,带着这么两个头脑不清的长辈,也的确辛苦。   “前头有二位客人,要我给公子们带句话。”   小厮攥着袖子里的赏钱,笑的格外真诚:“说麻烦二位照顾好姑娘, 他们先走一步。”   一听,傅聪跳起来便要骂人, 被还要些傅明赶忙拦下了。   “淮水怎么就跟着他跑了, 我想不通,我实在想不通.....”   傅聪痛心疾首,想起小时候余淮水乖乖喊他大哥的模样,怎么转眼间就与个满肚子坏水的狡猾土匪双宿双飞了。   傅明蹲在自家大哥旁边拍着肩膀安慰,脸上跟着难受, 心里却在暗喜。   果然大哥来了就是不一样,从前是他一人遭磋磨,眼下有傅聪一起, 他心里是好受多了。   有了这回,傅聪傅明也不强跟着野鸳鸯下山了,反正总要被甩开,还不如开始就不跟着,眼不见心不烦。   臧六江去京城受的赏实在不少, 连带着余淮水下了几趟山,次次都是满载而归。   不光是一溜的新衣,鞭炮火烛,红纸花灯,点心糖果,样样都是包了百十份,按着家户送了去。   甚至在山下寻了屠户,现宰了几只肥猪,等年前送上山去,好好地过个年。   余淮水还是头一次准备年节用具,从前他的傅家插不上手,傅家也用不着他来出力,眼下掺和进来,才知觉竟是这样的热闹忙碌。   余淮水忙的晕头转向,忙得他在某日清晨被臧六江拉出被窝换新衣裳,才清楚今儿竟就是除夕了。   “快起来,媳妇儿。”   转头见余淮水又缩回了被子里,犯起赖床的老毛病来,臧六江只得搁下手里的衣裳,哄着把人拎下了床。   给蔫蔫的余淮水灌上两口热茶,又帮着洗漱干净,臧六江这才抖开新衣裳,美滋滋地在余淮水身前比划。   不愧是布庄都说的好料子,这羊羔绒线织的料子厚实又暖和,手摸上去软绵绵的,又用茜草染了红,密密地织了一层暗花底纹,衣领的松石盘扣上是一圈白色兔绒,用金线锁了边,实打实的金贵。   臧六江越看越喜欢,高高兴兴地替余淮水换上,又扎了个漂亮地发髻,扶着人起来转了一圈。   嗯,更喜欢了。   余淮水本就修长些,虽说不是多么高大,可他生的眉目俊秀,谁还在乎高不高大这回事?   穿的艳色些更能衬出余淮水的面皮白皙,他怕冷,小巧的下巴湮没在白色兔绒里,看的臧六江心里痒痒的。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余淮水也醒了瞌睡,望望外头大亮的天色,这才抬眼去看立在一旁的臧六江。   臧六江作息一向是好的,除去喝醉了酒的两回,几乎次次都醒在辰时,此时他早已穿戴齐整,正站在桌边扎起自己的一头长发。   臧六江的头发极为浓厚,虽说好好梳理过了,可瞧着还是蓬乱的一堆,再扎上那竹签子,怎么瞧都有些不伦不类。   更何况臧六江今日也是好好打扮过的,和余淮水相同料子的袄夹,下头是一条黑布料子的宽裤,被红色的腰带扎出一把硬实的腰,引得余淮水偷偷瞧了好几眼。   余淮水看的太出神,被臧六江逮了个正着,今儿两人都打扮的好看,心痒难耐胡闹了一阵便要往床上滚,接着,外头便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起床!!”   傅明大咧咧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傅聪也不拦着,反倒帮腔喊着再不把门打开就撞门进去。   不出两息,脸上顶着个圆圆牙印的臧六江就开了门,一本正经地拉着两位坏了好事的舅哥往院子里去。   脸红脖子粗的余淮水整理好衣裳,推门出来,便被满院的食物香味扑了满面。   寨院里正忙得热火朝天,几口大锅架在正中,里头要么热乎乎地煮着鸡鸭,要么滚油炸着炸物,香味满院,不少穿着新衣裳的孩子成群结伴,这口锅前讨块肉,那口锅前要点糕,其乐融融。   东寨里过年总是如此,晌午大家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夜里再各回各家的小家团圆。   对于一直长在傅家的余淮水来这也太过新奇了,他一时愣在原地,还是被捧着炸肉的翠翠塞了一口肉,这才回过神来。   “怎么样?”   翠翠竹蓖上的炸肉是新出锅的,还腾腾冒着热气,入口便是酥脆,接着便是肉的香气,吃的余淮水不断点头,只是太烫了让他空不出嘴来夸上一句。   “翠翠姐!翠翠姐姐我也要!”   “给点!给点!”   孩童犹如豺狼,瞧见翠翠正端着一蓖炸肉立刻便围拢上来,没到腰高的孩子围在腿边叽叽喳喳地讨肉吃,有那不乖的,还要伸着沾了油水的手去拉两人的新衣裳。   “哎!”翠翠哪舍得自己的新衣裳,连忙将蓖帘塞进一旁的余淮水手中,将那些油腻腻的小手引到了他那边,留下一句“跟嫂夫人要吧!”便飞快地遁走了。   孩子还是有些怕这个嫂夫人的,认识的翠翠姐跑了,他们也不敢太造次,可还是抵不过炸肉的诱惑,个个仰着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余淮水。   “空手套炸肉?谁家的小孩这么不懂事?”   后头伸过一只手,将余淮水手里的竹蓖接了过去,再一挡,余淮水便被赶来的臧六江藏在了身后。   臧六江气势很足,长得也高大,孩子们却不怕他,反倒又一次沸腾起来,叫着喊着跟臧六江要吃的。   “来,一人说句好听的,不光给肉吃,晚上还给发糖!”   臧六江山大王一般一挥手,孩子堆里立刻响起一片抱怨声,可为了炸肉,还是抓脸挠腮着挤出几句吉祥话来。   臧六江也不是为了为难孩子,从“年年有余”到“大当家真好看”只要张了嘴了,便都有肉吃。   只不过那个说“早生贵子”的小胖娃吃的最多,几个娃娃一合计,明白大当家喜欢听什么,很快便把肉分了个一干二净。   “你们寨子里的孩子还会打劫呢。”   刚被劫了一圈铜板的傅聪傅明总算瞧见了余淮水,凑上前来:“刚刚那边的姑娘说山下有热闹瞧,一会儿咱们一道去吧?”   傅聪傅明头一次在外过年,为了给傅家长长脸,穿的实在称得上雍容华贵,那衣料样式,一瞧便不是凡品,就连脖颈腕子上都是金锁金链,闪的人烟花缭乱的。   就连一旁的阿旺都跟着沾了光,那衣裳也是新裁的,衬得人都精神不少。   “是呀,咱们一道去吧。”   后头响起欢快的声音,王家妹妹推着丫儿凑了过来,脸上嘻嘻笑着,两人已经是很熟络了。   丫儿老家不在庄子里,这里也没人认得她,她自然也愿意多出去走走,几个人一合计,定了下午的时候便一起下了山。   新来的县官为了讨好王爷,新年里特意找了舞狮舞龙锣鼓队来游街,原本还因为没有县官而死气沉沉的庄子里很快又恢复了生机,借着这个热闹摆起了夜市。   冬日的天黑的格外早些,几人下了山,天便已经昏沉了下来,街市上亮起花灯又点了红灯,煞是一派好风光。   傅聪傅明也跟着下了山,只不过今儿是除夕,两人打算这对野鸳鸯自由,只是叮嘱了余淮水两句注意安全,便轻易地放过了两人,跟着翠翠丫儿一行人看舞狮的热闹去了。   没了旁人打扰,两人便更放得开了,叩着手沿街市走了一圈,只要余淮水多瞧上两眼的东西,臧六江便一并买了拎在手上,买好玩的高兴,买好吃的便更高兴。   两人正浓情蜜意地说着悄悄话,眼前便突兀地撞进一个人来,两人往左他便往左,两人往右他便往右,横竖是不肯让开。   臧六江心里疑惑,谁会不长眼地来招惹他呢,抬头一瞧,竟是张相当熟悉的脸。   “我们公子请你们过去一趟。”   齐二偷偷看了一眼两人交握地双手,板着一张脸,一本正经道。   齐二口中的公子哪还会有旁人,余淮水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瞧见街边的茶摊上正端坐着两人。   一人身着暗花绒布的黑衣,脸上依旧是覆着面具,只不过今日为了外出,遮了张平常的印花面具,后面那双细长的眉眼没有看他们这边,反倒定定地落在茶摊另一人的身上。   “四哥?”余淮水惊讶道。   那人身形纤长,一套夹绒长衫,说书人一般的打扮,不是臧远还会是谁。   因的是夜里,臧远的那双眼睛睁地又圆又大,映出点点街边灯火的亮光,他笑着朝余淮水招招手,待两人走近,却是吃枪药了一般对臧六江发了难。   “我还真当你死了,好小子,骗到我头上来了?”   臧远捏着茶杯的手鼓起青筋,应当真是生了气。   “不是我要骗的,都是他......”   臧六江正要狡辩,便见坐在臧远旁边的王爷偏过头来,朝他递了一个眼色。   臧六江立刻了然。   难怪要专门叫他们过来,怕是臧远生了大气,现在连王爷都不肯搭理了吧。   可惜了,若是没得罪余淮水,臧六江可能还会替王爷辩解两句,眼下余淮水都不喜欢王爷了   .....那他就只能夫唱夫随了。 第69章   “都是他, 都是这位公子不许我说的。”   臧六江往余淮水的肩头一靠,像是没了骨头一般,相当甜蜜地依偎给满脸铁青的王爷看。   立在一旁的齐二眼观鼻鼻观心,心里腹诽原来平日里齐一过的就是这种日子, 难怪这次没有跟来, 怕是早想到会有这样一幕。   臧远仍是笑着, 也不接话,余淮水却能从他毫无变化的脸上看出几分不屑来。   这不屑不是对着臧六江,是直指身旁盯着他看的某人。   “臧六江。”王爷瞥了一眼身旁的臧远,又扭过头来,用眼神警告不顺着他心意的臧六江别再胡乱说话。   臧六江不管那个, 头一撇就要拉着余淮水离开,被他搅浑了水的王爷怎么肯轻易放他走, 朝一旁的齐二挥手, 将两人又一次拦下了。   余淮水没能刹住,差点与齐二撞成一团,被臧六江扶着踉跄几步,这才站稳了脚。   “做什么?”   臧六江将余淮水往身后一挡,前跨一步横在齐二眼前。   他脸上还是挂着笑的, 眼里却是凶光尽显,咧着一口白森森的牙,似乎是在笑, 也像是发作前的警告。   “好好过个年吧?”   齐二后颈一紧,手上的动作不由得加快几分,从怀兜里掏出两只沉甸甸的红包来,颇为恭敬地递到臧六江眼前。   “压岁钱。”王爷在后头开了口:“本...我听民间有这个说法。”   王爷其实算不得他们长辈,不过送到嘴里的红包哪有吐出来的道理, 臧六江瞬间换了嘴脸,笑眯眯地接过那沉沉的红包,连看都不看就塞进了余淮水的手中。   “误会,都是误会。”   拿人手短,臧六江也不是翻脸不认人的,钱进了口袋,立刻便转身回去替王爷说话。   “都是我们商议好的,哪有什么瞒不瞒藏不藏的?”   余淮水心知有些事还是不听为好,他立在臧六江的身后并未入座,而是装作贪财模样,张开红包往里瞧。   他原本只想做做样子,没想到只一看,就惊地瞪大了两眼。   那是一卷厚厚的银票。   后背一凉,余淮水又不由得后退一步站的更远了些。   在王爷的眼里这几句解释竟值这样多的钱,如此,余淮水便更笃定了自己的想法,索性转头向外而去,站在不远处的桥边看起随水漂泊的花灯来。   如今的平静来之不易,余淮水不愿再以身犯险,唯有谨慎珍之重之。   听了一通臧六江的解释,臧远虽还是不信,可也愿意搭理王爷,之前拿他当透明,现在便是半透明了。   这已经好上很多了,臧六江与王爷对了个眼神,知道该是自己离场的时候,便寻了个机会起身告辞,美滋滋地找余淮水去了。   臧远也不挽留臧六江,反倒利落地起身向街市另端走去。   王爷换了性子,从前他还会装模作样地坐上一会儿再跟上,今儿却前后脚地跟着臧远起身,紧随其后寸步不离。   街市里人头攒动,牵一发而动全身,乌泱泱地跟出一片侍从暗卫。   臧六江左右瞧瞧,原本余淮水站着的地方已经没了人影,他心里担忧,巡视一圈不见人便往桥下探头看去,生怕低头一看便见余淮水漂在河里。   还真如臧六江猜想,余淮水就在桥下,不过不是漂着,他正凑在个花灯摊子前瞧花灯,身边围着几个人,仔细一看,竟是傅聪傅明和几个姑娘。   傅聪正挑出几只花灯来,察觉一束目光扎人,抬头看去,便见臧六江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方向。   把余淮水一个人扔在街上还敢瞪他?傅聪抱起膀子来毫不客气,开口便刺。   “呵,大忙人啊。”   臧六江翻身下桥,刚与余淮水对上眼,立刻便换上一副乖顺腻人的模样,三两下挤开傅聪傅明,与余淮水凑在一起瞧摊上的花灯。   这些花灯多是船型,也有荷花形状只是更贵些,用细竹条扎好糊了纸,里头燃着一只小小的蜡烛,夜光之下显得整只花灯玲珑剔透,说不尽的漂亮。   “摊主说可以许愿。”   余淮水凑在臧六江的耳边小声说着,他的眼睛亮亮的,手上还捏着摊主递来的两条红纸。   “除夕夜里许愿,可灵了!”   那摊主吆喝着,将两盏荷花灯递给余淮水,再看看傅聪傅明手边,足足买了十余只花灯,想必是有不少愿望等着成真呢。   “等着淮水!”   傅明抄起笔来,拍着胸脯道:“二哥给你写个榜上有名!”   “嘘!闭上你的嘴!”正写着同样愿望的傅聪立刻瞪起眼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娘的...这咋整,我都说了....”   傅明一惊,连忙住了嘴,可他心里担心,两手合十对着老天作揖道歉,最后还是放心不下,换了张新条子写了道心想事成,这才塞进了花灯里。   傅聪傅明的吵闹声传进了余淮水的耳朵里,他满脸都是笑意,脸上浮现出幸福的温情。   上一次与傅聪傅明这般玩闹还是在十来岁,那会儿傅聪傅明也是这样,嚷嚷着要给余淮水许个大愿,在庙里对着神像邦邦磕了几个响头。   也不知是不是他们许愿的心太诚,余淮水就在那年考上了贡士。   后来傅老爷还举家去庙里还愿,光香火钱便捐了几百两,烧了百十盏的长明灯。   笑着,余淮水攥起笔,在红纸上留下一行颇为端正的字:   祷求家室和,岁岁皆如意,万事尽顺遂。   他偷偷瞧了一眼手边的臧六江,那人也正盯着红纸想的认真。   不知是不是也顾忌着给人看了便不灵了的说法,臧六江见余淮水看他,还警惕地捂上纸,扭身转到一边去了。   小孩子气。   余淮水心里腹诽,却低头看了看纸上的空余,又补上一句。   愿绾同心,与君长伴。   写罢了,余淮水这才将那红纸郑重地折了三道塞进花灯,还没来得及偷看臧六江写了什么,便被翠翠丫儿喊走了代笔。   没办法,她们实在不识得字,希望老天能够体谅她们,免了这被人瞧见了就不灵的规矩吧。   听着耳边叽叽喳喳的笑闹声,臧六江确保没人躲在自己身旁偷看,这才放心地打开红纸,心满意足地看着上头凤舞龙飞的三个字。   余淮水。   他所想所愿,只是余淮水这个人罢了。   几只花灯并排放了出去,随着和缓的水浪慢慢汇入灯流之中,点点灯火聚集一片,将那河道映成了天上的星河,似乎真的飘然于天际,驮载着祈愿向天而去。   锣鼓队伴着舞龙逐渐近了,人流随之而来,锣鼓乐声掺杂着人声,直响的众人捂上了耳朵,灯火耀眼,却没人舍得移开目光,眼睛里的点点光亮随着舞龙起伏跳跃。   翠翠几人趴在桥柱上看热闹,气氛欢庆至此,就连一向蔫蔫的丫儿都忍不住随着鼓点叫起好来。   只是这般的幸福总容易勾出委屈来,丫儿喊着喊着便扯起袖子擦了擦眼,憋着嘴咽起泪来。   一只热乎乎的手握住了她,身旁的翠翠轻轻攥着她的手臂,又引来了王家妹妹,三人相依偎着,无人言语。   四周人多,余淮水上了桥便被臧六江护在怀里,他胸腔之中的心脏随着热闹的鼓点鼓胀起来,攥着臧六江的手心里也是一片湿热,显然,他也被这热闹给点燃了。   臧六江看着他因兴奋而火红一片的脸蛋,实在没忍住,低头轻蹭他柔软的发鬓。   人流涌动,没人有功夫关注旁人,余淮水侧过头来,两道暧昧又缠绵的目光便撞在一起。   远远的天际上响起一阵长鸣,一颗火球直升天际,片刻地隐入黑暗,随后便爆出大团的烟火。   一时,锣鼓乐声齐鸣,人流却停滞不动,皆是仰头瞧着那烟花一朵接着一朵。   烟花炸亮的轰鸣声里,臧六江轻轻念了一句余淮水的名字。   他刚刚虔诚写在红纸上的愿望听到了他的呼唤,回过头来,目光相接,两片柔软的唇也微微一触,似乎烟火一般,在臧六江的心底炸出一片光明。   爱意澎湃,臧六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一颗心脏像是被余淮水攥在了手中,他喜他便喜,他悲他便悲。   直至烟火结束,臧六江痴楞的目光还是落在余淮水的侧脸上,还是傅明看不过去撞了他一把,这才堪堪回过神来。   “走吧大情种?”   瞧着余淮水那张红到滴血的脸蛋,傅聪傅明一边一个架起臧六江来,颇为咬牙切齿:“咱们该回去了。”   寨子里给留了吃食,鸡鸭鱼肉样样都有。   只不过他们在山下吃了不少零嘴,眼下也没有肚子吃旁的,为了吉利一人扒了一碗饺子,随后便各自回屋守岁去了。   屋里暖洋洋的,余淮水累得厉害,甩开两只鞋往床上一躺,舒舒服服地抻了个懒腰,只觉得神清气爽,魂魄都要高兴的飞走了。   不过魂魄还没离体,便被欺身而上的臧六江一并压回了床上。   腰贴着腰胯顶着胯,十足肉麻的一个姿势。   “做什么?”余淮水低头瞧着臧六江,那张英气的脸上摆出个期盼的模样,两道细长的眉眼眯着,像是要做坏事的表情。   余淮水没忍住,动手去勾他耳边那只金圈,亮红的宝石折射出熠熠光亮,衬得臧六江眉宇里竟带着点妩媚的邪气。   很勾人。   余淮水的喉咙动了动,抬头便迎上了臧六江的双唇。   唇面厮磨,舌尖点火,两人相拥还嫌不够,手掌在衣料间寸寸抚摸,很快,那白日里还觉得好看的衣裳便成了累赘,七零八落地飞出了床帘。   情难自制,燥乱的心脏疯狂地催促两人,再近些,再近些。   近到骨肉相融,近到水液缠身。   只有如此,才能勉强搔停心底这不知何处去的爱意。 第70章   日子飞快过去, 转眼便到了二月底,年节里山上又落了雪,雪层似棉被,将整座寨子掩藏在了昏沉的困顿中。   春发秋困夏打盹, 睡不醒的冬三月, 精力再旺盛的人从除夕闹到初五也得乏累上一阵子。   不止余淮水犯起懒来, 就连一向喜欢热闹的傅聪傅明也龟缩在屋里,连着几天都没有寻余淮水出门。   余淮水也不想出门,自打与臧六江进了屋就几乎再也没出来过。   两人除夕夜里开了荤,毛头小子血气方刚,胡做一通竟抻的余淮水伤了腰, 原本他就乏累,这下更是起不来身了, 整个人都蔫蔫的。   臧六江反倒精神颇好, 余淮水不爱动弹,他便差人买了红花油回来,日日地给余淮水揉腰捶腿,说是要将那些筋都抻开,以后便不会这样轻易地伤着了。   余淮水想告诉他光按腰没用, 比起腰上的那点疼,屁|股才是最要紧的。   草绳穿绣针,实在不是蛮力可破的事。   可余淮水脸皮薄, 到底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屁|股太疼这回事,只得在被臧六江揉腰的空挡里托林大头下山给他买点子伤药回来,偷偷摸摸地替自己擦了。   寨里讲究一个老理,除夕夜里的炮竹纸屑不能扫的太早,扫了便将福气扫走了, 来年会颇为不顺。   因此平日里干净整齐的寨院里满满当当尽是炮竹红纸,偶尔有的乡民出入,也是踩着那些红纸出门进屋,院子里的火药烟味久久不散,年味也没有退去。   年味未散,却有人要离开山寨了。   寨门前列了两顶蒙了罩棚的长板马车,西寨里逃出来的十几个姑娘竟等不及开春,借着开年后的复工赶去傅家。   余淮水说到做到,傅家划给自己的铺子里有几家织坊,复工后正是忙的时候,将这十几个姑娘送去,采桑养蚕也好,织布做衣也罢,总是能够过活的。   最重要的是,中原没人会认得她们,没人再去揭她们的伤疤,余淮水给她们供了一条路,也盼着她们那些过往,可能会在逐渐流逝的时日里稍有抚平。   “真的不等开春再走吗?”   丫儿十分忧心,她扒着罩棚马车向里张望,虽说余淮水给她们买了炭,这一路上炭盆总是不灭的,可到底是冬日,若是老天不垂怜路上遇上什么刮风下雪,肯定是要吃一番苦头的。   “不等了。”   趴在马车边的桂兰摇摇头,青涩的脸上是个很坚定的模样。   “咱们也不会那些活计,再不去怕是要给小少爷添麻烦了。”   丫儿回头瞧瞧她们口中的小少爷,余淮水正站在阿旺跟前,嘴里叮嘱着什么。   “聘镖师也不能大意,最好聘些有家有女的跟着,轻易也别让姑娘们出来,防备着些......”   余淮水说着,从袖兜里摸出一块银子递给阿旺,脸上很认真。   “阿旺,我们也是自小长大的,我信你,多多用些心,将她们好好送到中原去。”   一块银子交到手里,阿旺实在受宠若惊,他明白这除了路上费用,其他的便都是赏他的,实实在在是一笔大赏。   “三少爷,您放心吧!”   阿旺拍着胸脯,他家里有个妹妹,平日里也时时挂在嘴上,这整车的姑娘与他妹妹都差不多大,他怎么会不用心。   “阿旺,好好干!事成了我回去给你说个亲!”   傅明大咧咧地一拍阿旺肩膀,他知道阿旺在傅家里有个喜欢的姑娘,嘴里一提,阿旺就已经红了脸,忙不迭地点头应下。   攥着桂兰,丫儿眼里涌上泪来,四周的傅家下人都开始忙着封车,应当是要趁着天亮赶紧赶路,想早些回到中原,可丫儿舍不得松手。   中原离这里太远了,她们又不是多么富贵的人家,只怕这一别便是永别了。   “都忘了吧。”   丫儿紧紧捏了捏桂兰的手,她没提什么事,大家却都心知肚明。   “全都忘了,咱们重新活一回。”   桂兰眼圈红成一片,憋着嘴忍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车队前头传出一片嘈杂声,余淮水几人回头看去,竟见两个小姑娘抱着包袱爬上了山。   明明还是冬日,这两个十一二岁的姑娘却穿的相当单薄,衣裳上都带着灰,显然是徒步上山的,她们脸上带着怯意,探着脑袋往车队里打量。   “是寨子里的孩子?”余淮水有些疑惑,低声问立在一旁的臧六江。   “不是。”臧六江也蹙起眉头,寨子里的孩子不会拮据到这个地步,虽说不是穿金戴银,可吃饱穿暖总是不成问题的。   瞧那两个孩子鞋子都是破的,且都脸生,应当是从山下寻来的。   “哎!”一旁的傅明瞪起眼来,高呼一声:“这不是那个桂什么姑娘家里的妹妹吗!”   是了,他当时替桂兰出头还匆匆瞥过这两个姑娘一眼,那姑娘脸上的愁色太深,要他记得牢牢地。   “还真是!”翠翠也惊呼起来,动静一大,连带着车里的姑娘也都探出头来,目露惊讶地看着那两个娃娃:“桂兰,你妹妹来了!!”   “妹妹?”   桂兰听见了,连忙跳下了车,罩棚罩着,她瞧不见前头的状况,这下来一看,还真是她那两个妹妹。   见她们穿的这样单薄,桂兰心疼地小跑过去,一边一个拥在怀里,担忧地追问:“你们怎么来了?啊?家里出事了?”   她虽说铁了心要离开家,可还是心疼自己这几个妹妹,见她们竟这样找来,心里吓得要命。   “大姐姐!”两个小孩瞧见桂兰面露喜色,拖着都漏了底的鞋子扑在桂兰怀里。   “大姐姐!娘说,娘说要把桂叶嫁出去!!”   那个头发短短的姑娘刚扑到桂兰身上便再也忍不住眼泪,嚎啕着哭了起来。   “要嫁给庄子里那个臭瘸子!”   桂兰顿时变了脸色,她认得她们口中的瘸子,那瘸子原本是个好的,他家里爹娘也是好人品,攒下了一点家底。   可那瘸子不知随了谁,从根上就是个烂货,抽烟喝酒耍钱一样不落,家里父母管不住,撒了手让他出去疯,结果输了赌馆一大笔银子,叫人打断了腿才给放回来的。   更别说那瘸子都三十好几了,桂兰一想到她那个娘竟要把自己妹妹嫁给那么一个东西,不由得血都凉了。   一旁那个扎辫子的姑娘便是桂叶,她脸上红一道白一道,不知是哭的还是被打的。   “大姐姐,”桂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抓着桂兰衣裳不松手:“你带我俩走吧,我俩给你一道走!”   她们实在是看清楚了,娘和她们那个哥哥是铁了心要吸干净她们的骨肉,就连桂兰都不放过,何况是她们呢。   桂兰脸上变了几种颜色,她将自己两个妹妹紧紧地揽在怀里,咬咬牙,竟回头跪在余淮水的跟前。   “小少爷!”   桂兰脸上簌簌落下泪水来。   “我知道您心好,总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烦您,我两个妹妹年纪小些,可能活计做的不好,我这个姐姐替她们担着,只要您允了,我日不休夜不休地替您干活!”   说着她还要叩头,余淮水赶忙朝翠翠挥手,将桂兰给拦下了。   “怕是你看不起我家里产业吧?”   眼见着翠翠将桂兰拉起身来,傅明与傅聪对了个眼神开了口。   “我傅家家大业大,就算白白养你们几个,也只当给淮水科考积福了。”   他嘴上说地混不吝的,脸上却全是笑意。   余淮水也跟着笑,挥挥手道:“去吧,上车去吧。”   桂兰泪如雨下,千恩万谢地拥着自己的两个妹妹上了马车。   “快走吧。”余淮水回身对阿旺道:“低调些,安全些。”   马车队动了,向踏着晨光向南而去,一路光明。   年味随着日子推移逐渐散去,余淮水也回过味来,过了除夕便是元宵,掰着指头数日子,距离殿试的三月十五竟只有短短一月了。   这数字实在太可怕了,考前焦虑的余淮水又一次住在了书房里。   想起书房里藏着的那些东西,臧六江如坐针毡,哪里还敢躲在屋子里春困秋乏的,日日陪着余淮水在书房里看书。   余淮水看四书五经,臧六江就拆闲书来看,可他心不在焉坐不住,索性便支了一道能瞧见屋里的小窗,在院里耍起了枪来。   臧六江生的好,武艺又高,那红缨长枪凌空而起,长缨翻飞,在院外一挑便带起一道破空之声,枪影重重行云流水,刚猛又不失灵巧,更衬得臧六江身量端正,铁血俊俏。   外头的动静闹得余淮水静不下心来,他拿着一卷子书佯装踱步思考,慢慢地便凑到了支开的窗前。   还没等余淮水抬头看上一眼,外头舞枪的阵阵破风便停了,伸头一看,臧六江正倚在窗下,眯眼坏笑地看他。   屋下有屋阶,臧六江的脑袋恰好便露在窗棂边上,与余淮水凑得极近,几乎脸对着脸。   “大爷。”臧六江不着调地开了口,一挑手中的红墙长枪挽了个花:“给个赏钱吧?”   “我还没瞧见呢,给什么赏钱?”余淮水板起脸来,伸着书卷去敲臧六江脑袋:“你这是讹诈。”   “怎么能叫讹诈。”臧六江伸手逮过余淮水的腕子,脸凑近了去咬他粉红的手指关节:“您高兴了就赏我,不高兴了就罚我,您开口,我照办。”   “油嘴滑舌。”余淮水手痒痒的,伸手去拽臧六江的衣襟,探出窗棂在臧六江的嘴上亲了一口。   这便是赏了。臧六江美滋滋的。   正等他想再甜言蜜语几句,想再哄着余淮水多赏他点东西的时候,余淮水却笑眯眯地一拍他的脸颊。   “你太吵了,回屋去吧,明天也不用来了。”随后窗棂一抬,嘎达一声在臧六江跟前合上了。   臧六江瞬间垮了脸,这便是罚了。 第71章   寨子里依旧是那般平和, 考前焦虑的不止余淮水,还有做了长辈的傅聪傅明。   他们两个原是打算过了年便带余淮水去京城的,虽说这庄子离京城也没那么远,可也怕去的太晚在路上出了什么差子, 耽误了考试又要等上一轮, 他们可舍不得余淮水又苦苦地啃书三年。   可看着余淮水跟臧六江出双入对的模样, 傅聪傅明又怕自己捏地太紧反倒让余淮水生出逆反的心思来,三推两推便又过了一周。   寨子里太闲,傅聪傅明都与几个住得近的小土匪混熟了,借着年关不忙耍了几天牌,结果遭乡民举报, 叫臧六江带着人一锅端了。   “耍牌有什么好,耍多了就想加码了, 耍上钱这辈子都完了。”   臧六江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蔫头耷脑的小土匪, 又回头搓着手,满脸讨好地与自己两个大舅哥商议。   “牌玩多了可不好,玩多了心气儿就变了,舅哥意志坚定总不会出差错的,我手底下这些个混帐好的不学, 学坏最快,他们坏了寨子里就不安生了,淮水念书也会被打扰的, 你看这....”   原本还梗着脖子掐着花牌不肯松手的傅聪傅明,听到臧六江说这话立刻没收了一桌纸牌,尽数将牌扔进了燃着红炭的火盆里。   瞧着那熊熊燃烧的炭盆,傅聪傅明还是不放心,那几个小土匪原是顺眼极了, 现在左右看着都是刺头模样。   越瞧越是心惊,傅聪傅明一拍手,打算去山下请两个先生回来,要把这土匪窝子改成私塾。   霎时,土匪堆作人鸟兽散,这个年纪的毛头小子正是野了心的时候,哪里愿意看什么书学什么习,一屋人转眼就逃了个干净,只留下小哑巴眼巴巴地立在原地。   “哟,你这小子怎么不跑?”   小哑巴过了年便十一了,该是贪玩的年纪,见他不走,傅明一挑眉梢,有意去逗弄这个只见过一两面的娃娃。   小哑巴呜呜啊啊一阵,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挺忐忑地攥着手,用乞求的目光去瞄臧六江。   “怎么回事?”傅聪傅明并不清楚小哑巴的身世,见他如此,自然也能猜到一二,下意识便蹙起眉头来。   灾荒年里的哑巴孤孩,该是要吃多少苦头?   “带回来时就这样。”臧六江摇摇头,也说不出个究竟。   山上的孤孩不少,大多来历不明,有巡山捡来的,也有山下送来的,大多是些病孩子,灾年里乡民本就不富裕,孩子有了病治不起,便送到山里自生自灭了。   这些病孩子也没有多少活下来的,捡回寨子后病死的不少,剩了活下来了也就寥寥几个,小哑巴算一个,黎傲也算一个。   瞧着小哑巴,傅明总觉得他有两分余淮水儿时的模样,一样瘦弱,一样的硬骨头。   “成啊。”傅聪还在思量,傅明却已经拍板应下:“既然是想要读书认字,那便从淮水的书童做起吧?”   小哑巴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又是点头又是作揖,像个上了水的活虾子似的不停拱手抱拳,生怕傅明收回刚刚说过的话。   小哑巴愿意,余淮水自然也是应下的,他来山寨时小哑巴还给他牵过马,平日也瞧得出是个安静谨慎的性子,读书识字虽不比漫山遍野疯跑疯玩快活,可总是多了一条活路。   “记好了。”臧六江将小哑巴带到书房跟前,有些不放心地叮嘱:“不要扰嫂夫人读书,有什么不会的便出来问我。”   小哑巴点头如小鸡啄米。   “你可瞧好了门,除非淮水开口,不然谁来都不许进,你得好好地守着。”   傅明也在一旁教他:“做得好了,我送你去私塾里头念书,做不好,我就找人揍你屁|股,懂了没?”   小哑巴屁|股一紧,点头如饿鸡啄米。   “吓唬他做什么。”傅聪抱着膀子叹气,人家从进了门到现在连吱都没吱一声,反倒是臧六江和傅明两个一惊一乍的,引得屋里的余淮水都出来看了。   “小哑巴。”余淮水喊了一声,招招手:“进来。”   小哑巴恨不得长出尾巴来甩两下,立刻不再搭理喋喋不休的大当家和傅二哥,滋溜一下钻进房去了。   “......”臧六江磨了磨牙,望着小哑巴那迫不及待的背影,总觉得自己像是引狼入室了。   傅聪傅明见小哑巴进了屋,转身便往外去,臧六江舍不得就这么走了,回头看看,竟见余淮水还没离开窗边,见他回头便招了招手,偷偷摸摸地瞥着自家哥哥的背影,是叫他小心过来。   臧六江已经长出尾巴来了,立刻凑到窗边,倾身过去,便是一个一触即逝的亲吻。   “好了。”余淮水怕被小哑巴瞧见,大半个身子都撑在窗外,脸上带着些情难自抑的留恋:“你去吧。”   臧六江忙不迭地点头,回身下屋阶还被绊了一跤,踉跄了几步这才站稳,嘻嘻笑着跑开了。   小哑巴清楚嫂夫人现在是紧要的关头,进了书房也不吵闹,缩在一旁瞧着余淮水是如何写字的。   余淮水也不急于教他,摸了两支毛笔要他自己去草纸上写写画画,多接触些书房里的安静,进了私塾便不会那么拘束了。   外头的傅聪傅明没能走成,还没等出院,便被满架子的长枪短刃给勾走了。   他们不爱读书,时常便泡在武馆里,花架式还是学了些的,乍然瞧见这些东西便手痒的狠,问过了臧六江便取下几柄兵刃来比划。   这兵刃真是好,乌木薄片红长缨,怎么瞧都是精品,傅聪傅明心痒难耐,脱了外衫便在院外摆起了架势要过上两招。   “别吧舅哥。”   臧六江心惊胆战,一边一个地拦着:“这都是开了刃见过血的,我去给你们拿些没开的,也别伤着.....”   “瞧不起人是不是?”   傅明像只上了劲的斗鸡,雄赳赳气昂昂,一扬手中长刀,差点削掉臧六江半边头发:“用不着,就这个!”   “没错,练把式哪有不受伤的,臧六江你让开。”   傅聪也手攥红缨长枪,与傅明分立而战,应是从前也如此斗过好些遍了。   臧六江想想,也觉得自家舅哥总不至于没轻没重到那个地步,非要搞个手足相残的场面不可。   于是他便后撤几步,远远地瞧着了。   傅明满意地仰起头,与傅聪拉开距离高喝一声,举刀便向傅聪劈去。   傅聪武艺好些,侧身一躲长枪斜刺而出,铁器相撞发出叮当一声,硬是将傅明的刀刃顶开几分。   傅明性子急些,刀锋猛下贴着枪杆斜削,原本以他经验只会刮下一层毛屑,不想竟斜切入木,硬是劈下一片木条。   “好刀!”傅明两眼精亮,他血气翻涌,似是感受不到兵刃威胁,竟就着架势便往傅聪侧下而去。   锵锵!两声刀鸣,傅聪枪杆一横横扫傅明腰身,傅明一惊回刀去挡,枪尖顶过刃背,一阵嗡鸣,震得两人虎口生疼。   臧六江不清楚两人身手如何,乍看还以为两人是打的有来有回,心里也放松不少。   不想就在这时,傅明脚下一歪,重心不稳向前猛去,傅聪吓了一跳,腕子一挥便急收长枪,想要避开傅明。   可还是太迟,就着这个力道这个速度,傅明这一枪扎实了八成就是个残废,说时迟那时快,臧六江猛抽一枪,明明是笔直的枪身却如长蛇一弯,猛地便袭刺到了傅聪手中枪杆之上。   那枪尖大力一弹,避开臂膀筋脉,险险地擦过傅明臂膀,霎时便刮开一层皮肉,血水倾泻而下。   傅聪吓得脸都青了,连忙伸手去接傅明,胸膛之中都快停跳了,看着傅明衣衫被血水染红,脑袋里是一片空白。   “怎么了?”   外头的动静这样大,就连一院之外的余淮水都听见了,连外衫都没披一件就匆匆地推门出来,见傅明竟满胳膊的血,顿时慌张地疾步过来。   “擦伤。”臧六江受过的伤多些,扳过傅明的胳膊来看了一眼,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   这血只是看着吓人,伤了些皮肉,养好了就没事了。   “是啊大哥。”   傅明也从惊吓里回过神来,虽说心悸于刚刚的危险,可傅聪两只颤抖的手臂反倒更让他忧心:“养好了就没事了,你看,这都不疼。”   说着,傅明还要抬起胳膊来展示一二,被几人连忙压住了手。   “我去取些药来,伤口不深敷了药便好了。”   余淮水脚程慢,傅明受了伤,傅聪又是这副担忧的模样,只得臧六江去跑一趟,他脱下自己的褂袍披在余淮水身上,匆匆便离开了。   “怎么非要比划两下?”   余淮水看着傅聪的脸色,知道他往心里去了,与傅明对了个眼神,想要宽慰自己这个看似粗糙实则细腻的大哥一二:“是要背着我去参加武林大会?”   “淮水你有所不知。”   傅明煞有介事,一摆手道。   “这寨子里太闷了,不许喝酒也不许耍牌,比在家里管的都严,不比划两下,我们这老胳膊老腿都要生锈了。”   说着,他还用好的那只胳膊去顶傅聪,拎着他的胳膊左甩右甩:“让我听听生锈了没?”   “别闹了。”被两个弟弟一打岔,傅聪虽说眉头还是紧皱着,可脸上还是带了笑意,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人一闲就会生事,还是找些别的事做吧....”   别的事?   余淮水回头瞧了瞧书房,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臧六江的那些闲书,那时他说,这些便是他的了,如今拿来给傅聪傅明解闷应该也不打紧。   “那小子还认字呢?”   傅明听罢余淮水的提议也有了兴趣,捂着伤便往书房里闯,脸上兴致盎然:“我倒要看看他都看些什么。”   余淮水哪能让满手是血的傅明去拿书,搬过凳子来要傅明坐好,与傅聪一道去架子前拆书。   为了臧六江和他老爹的颜面,即便是挑闲书也得挑些体面的,余淮水连拆几本都不太满意。   瞧瞧,《江湖俏寡妇》一看便不是什么正经书,这个不行。   这本《风流公子夜》更不行了,若是带坏了自己两个哥哥可怎么好。   这本《粗鲁土匪和他的掌中小书生》这更不行了,这都是些什么跟什么......   余淮水烦心地拆开下一本,不是是不是自己错觉,总觉得这本包的格外严实些,翻开书页,这才露出个满意的笑脸。   是了,这个才是好书,文武并用,出治之全德,有保治之全功......   余淮水的嘴角慢慢平了。   这不是....他的书吗? 第72章   余淮水蹙起眉头, 动手撕开封着书封的草纸,封面一排端正的字,赫然是他的名字,的的确确就是他丢在山上的书。   这些都临行前那些私塾先生整理给他的, 他都通读过了, 断然是不会认错的。   “瞧什么呢?”   傅聪连拆了几本, 发现多是些不三不四的书,偷偷卷了两本藏在衣服里,回身便见余淮水面色不是太好地看着手里的书。   难道是臧六江那厮有些不为人知的怪癖被发现了?   傅聪猜测着便往余淮水的手里看,还没等他瞧清楚上头的字,余淮水已经将书重又合上了。   “没什么, 不是什么好书。”   攥着这本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书,余淮水强壮镇定, 他的神色很不对劲, 可傅聪当是余淮水在生臧六江的气,便没再提起那书的事。   他还生怕被波及,硬是批判了两句这些闲书太不正经。   臧六江匆匆回了院子,偌大的院子已经空了,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听见屋里传来傅明的笑声,他心里一惊,连忙几步上了屋阶进了屋门, 迎面便撞上了余淮水的目光。   “回来了?”   傅明被火急火燎的臧六江吓了一跳,还当他是着急自己的伤势,难得有了几分笑模样,伸手去接臧六江手中的药瓶。   余淮水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挪开,臧六江一眼便瞧见了后头拆了几本书的架子, 他脸色变了一瞬,可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只得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将药瓶递给傅聪,要他去替傅明上药。   屋里的温度几乎降到了冰点,就连傅明那般神经大条的人都察觉到了不对。   傅明偷偷对着傅聪瞪眼咧嘴表示疑惑,而后者只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时候也不早了,不如我们先出去...吃个饭?”   傅明敷上了药又用纱布绑了两圈止住了血,想着自己是个伤员,淮水生气也得给自己两分薄面,便搓手劝到。   “你饿吗?”余淮水回头看向凑在自己身旁的臧六江,脸上是个让人发寒的笑脸。   “不饿。”臧六江立刻摇头,像只犯了错的大狗,夹着尾巴立在一边。   “他说不饿。”   余淮水将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放,少有地没顾全礼仪,回身往书架前去:“你们把小哑巴带走,我有话问他。”   臧六江肯定是触了自家三弟的霉头了,傅聪傅明可没打算跟臧六江同甘共苦,立刻把小哑巴往胳膊下一夹,头也不回地冲出去了。   余淮水把书扔在桌上的动作可不轻,臧六江自然看的真真的,心知是自己暴露了,思忖着便想去拉余淮水的手,想探探他的心情。   猛地,余淮水的手便挥开了,用那双平静无波的漆黑双眸定定地看着臧六江,倒映出他有些苍白的脸。   “你不信我。”余淮水开了口。   “没有!”臧六江心脏都停跳了,连忙伸手去抓余淮水的手,像是要借此将他牢牢留在手心。   余淮水地目光如同刻刀入木,盯地臧六江皮肉生疼。   余淮水心里恍然了,他说臧六江怎会突然寻了那样多的殿试对策状元卷来给他,那些东西页页值千金,轻易是得不到的,臧六江怕是又去跟那王爷托了关系,这才得了那些。   臧六江这样做,既是心急他的考期将近,更是为了弥补藏起这些书籍。   臧六江不想要他走。   “我.... 我只是害怕..... ”   臧六江掌心里潮热一片,紧张地他指尖都在颤抖:“我现在不能跟你去京城,我只是想要你在寨子里多待两天...... ”   “我不会一直留在山寨里的。”余淮水淡淡地开了口。   他不是臧六江的掌中雀,即便寨子里的生活恬静无比,他也不想留在这臧六江一手创造的安稳乡里。   “我知道.... ”臧六江自然清楚余淮水的志向所在,可真当余淮水亲口说出时,他还是不由得心头一颤。   “我... ”臧六江捏着余淮水的手,那个一直盘绕在他脑海中的想法终是忍不住了。   “我... 我有个法子。”   臧六江怕余淮水误会了他的用意,拉着掌心里一直没什么反应的手往自己脸上贴。   “我在皇帝跟前立了功,他说过要赏我... ”   臧六江的目光烁烁似乎是在乞求余淮水给些回应:“我去求他给你个官职,离这儿也不必太远,你也不用苦哈哈地去考什么科举了...... ”   余淮水的目光骤然便冷了。   可臧六江没敢抬头,自然也没有发现余淮水的神情全然变了。   他有些异想天开地想着,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得一个官职,世人该是都喜欢的。   “臧六江...”   “并且若是我去开口求了,皇帝老子也就一并知道咱们两个有关了,疑心也会小些,也不用咱们谨小慎微地......”   “臧六江!”   余淮水霍然拔高了音量,切断了臧六江的妄想。   “我苦读诗书十几载,不是为了你来替我讨官的。”   且不论那是臧六江用命去换来的功劳,理应臧六江自己去谋些利益。   就论天子帝王的疑心怎么会小呢,若他去替自己求了个官职,只怕是一辈子都要在帝王猜忌里过活,他的那些抱负那些希冀,全都泯然了。   “...”臧六江看着余淮水那张脸,心中积压许久的不安骤然便压制不住了。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泪珠从臧六江的眼眶中跌落下来,他伸手扳住了余淮水的臂膀,手臂战栗。   “是我错了,我不该去跟王爷做什么交易,不该去皇帝跟前露脸....”   在与余淮水拜堂成亲后,臧六江也想过不再去以身犯险,从前他无牵无挂,一条命横出去只想活个洒脱痛快,可当他想抽身时,却发现已经由不得自己了。   宁王阴晴不定,这一日还与他称兄道弟,谁知下一日会如何?   真与傅老爷说的那般,余淮水只要与他瓜葛着,就不得安生。   “你当真要与我分开吗,为什么我给你的你就不要?”   臧六江的声音愈发大了,他有些失控,攥着余淮水臂膀的两手都失了分寸,疼地余淮水蹙起了眉头。   “你苦读不就是为的当官吗,自己考的与我给你的有什么不一样!”   臧六江自小长在山上,要什么都是靠自己去抢去争,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一直是他的生存之道,乍然与余淮水那文人风骨撞在一起,头一次对王爷口中的“文人酸气”产生了不满的情绪。   “你挣来的就是好的,我挣来的就那么入不得眼吗?!”   “臧六江!”   余淮水的火气也攀升到了顶点,他虽说素日里都是温和的性子,可骨子里的傲气半分不少,他自己能挣来的东西,绝不会要别人指摘。   “放手!”   余淮水不想与他再多费口舌,抬手狠狠搡了一把臧六江,将人推开了几寸:“用不着你来管我!!”   臧六江被推地后退半步,余淮水甩手要走他自然不肯,快走两步堵在门前   “不许走!!”   臧六江的声音震得余淮水心头一颤,他仿佛一头被逼到了角落的困兽,露出一口獠牙。   “说不清楚,我们都别出去!”   猛地,余淮水的脚步停下了,看着眼前几乎与门一般高的臧六江,他突然认清了一个事实。   倘若臧六江真想将他扣在这山寨里,想将他一辈子牢牢地捏在手心里,简直易如反掌。   余淮水看着臧六江,头一次地产生了惧意。   “你拿我当什么?”   臧六江并未发觉余淮水的害怕,他明明是更迫人的那一个,却又一次哽咽着落下了泪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吗?”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也不与我讲,我心里忐忑地要命,你若是一去不回了我怎么办......”   “......别哭了。”   眼前的余淮水忽然便温柔了,他如同在安抚一头受了重伤的巨狼,谨慎而又温和。   余淮水刚刚的怒火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原本气恼的目光霎时便平静了下来 ,伸手过去,细细地抚摸臧六江满是泪痕的脸。   余淮水手上的动作是柔和的,脸上却带着些对未驯化完全的爱人的试探。   “是我太着急了,你不信我藏我的书,我心里很难过......”   外头的天有些阴沉,冷风刮过窗棱,吹得桌上的书页哗哗乱响,桌边的那柄红烛受了惊,呼地便被风给掐灭了。   余淮水的五指轻缓地摸过熟悉的面孔,臧六江粘滞的爱意与惧意交织,催得余淮水生出了逃离的意识。   “我们再想想法子,好吗....”   轻柔的吻落在脸上,臧六江那颗因为畏惧抛弃而失控的心脏逐渐平静了下来。   他又一次从嗜血的野兽褪回听话的家犬,将脸埋在余淮水的脖颈间,喷洒出一片热气。   是夜,被余淮水摁翻在床的臧六江有些茫然。   明明白日里他们才大吵了一架,现在还有些矛盾没有解开,按理来说,余淮水该没有那个心思才对。   可瞧着余淮水跨|在身上,自己动手脱解衣带时,臧六江也实在是把持不住。   难道这就是别人说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吗?   余淮水略带湿润的亲吻落在臧六江的鬓角,一路啄磨到了耳侧。   那圆钝的齿尖一如身体主人那般规矩,在臧六江的脖颈上不痛不痒地咬出个圆圆的咬痕。   臧六江以为这就够了,不想余淮水却突然加重了力道,一阵刺痛袭来,那原本只是粉红的齿痕被余淮水生生地咬出血来。   “媳妇儿.... ”这点疼对臧六江不痛不痒,反倒让他更有兴致,伸手去摸余淮水撑在身上的两手。   “别动。”余淮水抬起头来,不知是不是沾了血,他原本浅淡的唇色有些鲜红,看的人心里发痒。   臧六江如同定了身,倒不是他多么听话,只是余淮水的手攥住了不得不让他听话的地方。   “媳妇儿... ”   情难自制,余淮水的手又软又嫩,只是几下,臧六江便全然交代了。   他当该进行下一步了,可余淮水却全然没有停下的意思,仍是手腕上下,逼着臧六江又一次精神起来。   臧六江不明白这是什么惩罚,被磋磨地抓心挠肝,后劲不足时,余淮水甚至愿意亲口帮他。   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饶是体壮如臧六江,在第五次偃旗息鼓后也有些脑袋晕晕,急急地伸手去拽余淮水的衣袖。   “媳妇儿,太累了..... ”   “你不行了吗,臧六江?”   余淮水被水|液打|湿的手指圈着他,带足了勾人的邪气。   用那张乖巧的脸做这种事,就是石头也得激动地颤三颤,更何况是臧六江了。   “哪有不行,我只是口渴了.... ”臧六江讪讪地闭了嘴,见床头摆着一只酒壶,伸手便抓了过来。   一壶甜甜的桂花酒酿,实在是满载各种美好的回忆,让臧六江生不出半点惊觉。   几口酒水下肚,臧六江那原本因为乏力而模糊的视线忽然扭动起来,带着些暧昧的粉红,让他看不清余淮水的脸。   “媳妇儿... ”   原本有些疲累的他又被余淮水攥紧了,这回不是手指,而且更加紧致的接触。   酒中的蒙汗药起了作用,臧六江分不清是天地在旋转,还是床板在震颤,只觉得铺天盖地,全是余淮水那绵绵的情意。   身|下的臧六江终于沉沉地合了眼,原本还起伏上下的余淮水停了动作,他腰杆笔直,似乎感受不到撕裂般的痛楚。   “睡吧臧六江。”余淮水低下头来,留下一个不舍的亲吻:“等我考完了,我们再想那些。” 第73章   已是午夜, 这郊外的客栈里没有一个闲人,被从睡梦中吵醒的小二打着呵欠,强打精神引着三位半夜前来住宿的客人往二楼客房去。   “外头下起雪来了,多亏三位运气好, 能找着咱们这儿。”   小二瞥了一眼三人肩头的残雪, 加快了脚步, 先一步开了客房门板。   “贵客先歇歇,我去给您烧壶水来。”   傅聪答应了一声,摆摆手示意小二出去,小二也巴不得赶紧应付完回去睡觉,低头哈腰地说了两句好话, 便合上门出去烧水了。   屋里没了旁人,傅明赶忙上前去替余淮水掸身上的雪水, 屋里刚刚搁了炭还没有暖和, 若是余淮水穿湿衣裳太久,怕是要染风寒了。   “怎么回事....淮水你怎么....”   “天也晚了。”   傅明的话还没问完,傅聪便先一步打断了他,吹了一路风雪他也有些狼狈,可对着余淮水, 他脸上还是挂着和煦的笑。   “先不提这个,好好歇一晚吧。”   “对,对!大哥打鼾声音太大了, 我们再出去包一间房,淮水你过会儿喝些热水好好睡一觉。”   傅明自然清楚傅聪的意思,连忙收了声,将炭盆往余淮水的脚下挪了挪,跟着脸色阴沉的傅聪往屋外去。   “妈的, 肯定是那王八羔子干什么了,当时就该狠狠心,直接把他俩拆开。”   拐过了客栈走廊,傅明终于是没有忍住,小声骂了一句。   “总好过现在这样......”   前头的傅聪不接话,黑沉着脸一路往客栈后院里去,那边有一座茅草马厩,里头空荡荡的,只拴着他们三人来时带来的三匹马。   大黑立在马槽前,也不去吃草,只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气势汹汹过来的傅聪。   “哎,哎!大哥!”   傅明蒙头蒙脑地跟着傅聪进了马厩,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要夜骑回山,连忙伸手去拉傅聪。   “淮水说了,不许咱们去问的!!”   对,是下山时余淮水亲口说的。   那还是没有落雪的前半夜,傅聪傅明白日里耍了几下把式,身上累了精神却好得很,熄了烛火窝在被窝里侃大天。   “我说你技艺真是退步了,等淮水考完了,咱俩再去武馆里泡两天去。”   “嘿!要不是地不平,你能伤着我?咱俩从小到大,胜负五五开!”   “少来...也就是我这个当哥哥的让着你呢。”   傅聪那头沉默了片刻,忽地问了一句:“你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什么动静?”   傅明骤然紧张了,把漏在被子外烤火的两脚缩回被子里,瞪着两只眼去看傅聪的方向。   屋里没了烛火黑成一片,傅明两眼睁得再大,也看不清对面同样缩在被窝里傅聪是个什么神情。   “哪有什么动静,你别吓唬人啊......”   傅明自小就怕鬼,小时候从家仆那儿听了个茅厕鬼抓脚的故事,吓得他连着一个月都不敢夜里进茅厕。   越想越觉得是自家大哥吓唬自己,傅明死鸭子嘴硬。   “有动静又怎么了,就是有那个冤死的女鬼,让她来找我,我给她做主伸冤去......啊!谁在外头!”   傅聪到底胆子大些,确定是外面传来的动静,立刻穿鞋下床,径直向门板走去。   外面的人应当也听见了傅明的怪叫,原本只是犹豫地踱步,这下也慌张地敲起门来,声音小小的,透着些不安。   “淮水?”被傅明攥着后襟衣裳,傅聪还是打开了门,自他听见敲门声就知道来人是谁,这一看,立在门前的果然就是余淮水。   “淮水?这是怎么了,快进来。”   傅明见找来的不是女鬼,顿时大松口气,换上笑模样伸手要去拉余淮水进屋。   可余淮水没动,他紧了紧自己背上那几卷书,抬头看着傅聪傅明。   月光有些朦胧,照映在余淮水的后背,让他的前身隐在了黑暗中,看不清脸上是个什么表情。   “大哥,二哥。”余淮水开了口:“我们现在就动身去京城吧。”   “现在?”傅明惊讶地看了看天色,已经是午时了,还是这样冷的冬日,淮水怎么突然这样心急了?   “淮水,怎么突然就要走?”   傅明怕余淮水多想,连忙找补:“你答应去京城哥哥肯定愿意,不过是不是太仓促了点,你的书什么的都没收拾呢,咱们也不急在一时...”   傅明还当是余淮水的考前焦虑发作了,挤到前头拉着他还想安抚一二。   “磨蹭什么。”   傅聪一脚踹开傅明,将自家的榆木脑袋二弟挤开,朝着一脸愤怒的傅明挤眼道:“没听见吗,淮水说现在就走。”   傅聪如此,傅明即刻便明白了,立刻回身抓了两件厚实衣裳,连行囊都没带,塞了两把银子又揣了几张银票,急火火地跟着往外去。   傅聪傅明一向如此,余淮水说要做什么,他们便帮着做什么,先做后问,有事也一起担着。   三人从马厩里顺了三匹马,趁着夜色把大黑也牵了出来,大黑懵头懵脑地跟着余淮水,直到已经下了一半山,这才反应过来。   这是夜逃?   原本还步伐轻快的大黑立刻刹住了蹄,回头往山上看去。   余淮水自然明白大黑的心思,他知道大黑一向是忠心的,若是执意要回山寨里去他也阻拦不了,只是他拉大黑出来有自己的私心,不想轻易便放了他回去。   “大黑。”余淮水轻轻顺着大黑油亮的鬃毛,盼望着他也能听懂自己的话:“你只当是代他送送我吧。”   听不懂。   大黑瞪着一双晶亮的大眼,却愿意迈开蹄子继续向前走。   可这个人还挺温和的,驮着便驮着吧。   大黑就这样被拐骗到了客栈马厩,他低头看了看马槽里的干草,再抬头看看跟前叽里呱啦吵个不停的两人,只觉得这些两脚人实在是麻烦,今天跑到这儿,明天跑到那儿,来来回回的,还不是要他背着?   有功夫对着彼此叫唤,还不如多吃两口干草,填饱肚子才好...呸,这马槽里怎么有烂草,他想回山了.....   余淮水用过一次蒙汗药,对药量的把控也有些经验,一壶酒水下去,臧六江生生睡到了天大亮。   他身上盖了厚实的被褥,床边的酒壶杯盏也都被收拾干净了,床头放着几件叠好的衣裳,臧六江看了一眼,知道那是余淮水在除夕那夜弄脏了的衣裳。   这衣裳原本洗好了挂在火盆前烘着的,应当是余淮水给取了下来叠好的。   臧六江揉了揉自己还在胀痛的太阳穴,他忘了昨夜是怎么睡着的,只记得自己那时候好累好累,分不清是泄力太多还是怎么,只记得天旋地转,后来便什么都记不得了。   难道真是自己精力不济了?可自己才十九,怎么就......   臧六江正思索自己是不是真有隐疾,便听见外面一阵吵嚷声,有人慌慌张张地爬上屋阶,用力拍了拍门板,在外头焦急道:“大,大当家,您起了吗?”   自打朱有德伏法,山寨里的人已经少有这样冒失的时候了,臧六江蹙起眉头,起身披了一件外衣打开大门,看着那脸色不好的小土匪道:“怎么了,好好说话。”   这小土匪刚上山不久,见了臧六江还是心里发怵,可也不敢隐瞒,指着马厩方向。   “早上喂马的说,您,您总骑的那匹马,好像不见了.....”   “不见了?”   臧六江心里疑惑,大黑虽说野性难驯,可一向是听话的,即便马厩的栅栏拦不住他,他也一直安分地缩在里头,从没捣乱做坏过,更别说偷跑出去了。   大黑不听旁人的话,除了他,便只有余淮水能把大黑带出去了。   想到这里,臧六江脸上的表情松了松,余淮水大概是有什么急事,将大黑暂且带走了。   “没事,应当是你们嫂夫人带走了。”   “啊,原来是这样啊......”   小土匪擦了擦满头冷汗,见臧六江并未动怒,心里也放心了,拍着胸脯道:“的确的确,马厩里少了三匹马,应当是嫂夫人和傅家那两兄弟下山去了。”   “他们骑马走的?”臧六江突然一停,心里觉得有些不对。   从前傅聪傅明不是没有带余淮水下山过,可大多时候是为了采买,基本都是包了马车来回,生怕余淮水见风。   看着地上一夜堆积的雪层,现在是个挺冷的温度。   傅聪傅明,会带着余淮水骑马下山?   臧六江越想越是不对,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梁四散开来,让他的指尖不由颤了两颤。   “你去告诉林大头,让他带一队人去山下找找。”   臧六江说罢,头也不回地往书房去了,那小土匪还想追问找谁,臧六江已经只剩下一个背影,他只得挠挠脑袋,将这个含糊的消息带给了林大头。   书房的门板轰然大开,气喘吁吁的臧六江踏进书房,环视一圈,只瞧见小哑巴缩在书案边上,正一脸惶恐地看向这个方向。   “他人呢?”   明明是极冷的冬日,一滴汗水却从臧六江的鬓角滑落而下,融进了他的前襟,惹得他更加烦躁。   “啊,阿巴.....”   小哑巴头一次见如此失控的臧六江,他一早到了书房,想着多看看书认认字,等嫂夫人来了再学学用笔,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愤怒的大当家。   臧六江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为难小哑巴,他急匆匆地进了书房,这屋子就这样大,除了书架再没有藏身的地方,一眼便知余淮水不会藏在这里。   “妈的,他去哪了....”   那股天旋地转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臧六江胸膛之中慌乱作响,也顾不上后头的小哑巴,迈步便往灶房去。   翠翠与丫儿坐在屋阶上择菜,正聊得高兴,臧六江已经风一般的卷了过来,他带着一股燥热的风,立在两个姑娘跟前,莫名让人生出些惧意。   “咋,咋了大当家.....”丫儿吓了一跳不敢吭声,翠翠也惊讶,手里的干菜都掉了一地。   “你们看见余淮水了吗?”   臧六江这幅慌张的模样实在少见,他的目光慌乱地往灶房里钻,似乎是想窥见那个身影。   “没瞧见啊...傅大哥傅二哥也不在,他们是不是下山去了?”   翠翠捡着地上的菜,随口道:“我一早去送吃食他们就不在,应当早就下山去了吧?大概快回来了。”   早就下山了?   臧六江不等翠翠再说些什么,匆匆赶到寨门跟前,只见那雪还没被土匪打扫,一路平平荡荡,半个马蹄印都没有。   他们不是清晨下的山,是趁着夜色,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余淮水走了! 第74章   隔日是个晴天, 傅明与傅聪吵了一夜,终于是压下了火气,暂且消了回头找臧六江算账的念头。   这从寨子拉出来的马,除去大黑, 其余的两匹也都精壮, 脚程很快, 再加上没有其他行囊累赘,原本马车要走上一日一夜的行程,仅花了一个白日便到了城关。   傅聪发觉不对,这城关下戍守的人数比他离京时要翻了一番,且个个严阵以待, 一看便知是京城发生了什么事端。   “临考了来京的人太多,上头紧张些也是可能的。”   傅明一向不拘小节, 安抚了两句自己哥弟, 便提起缰绳,催着马向城门而去。   三人轻装上路,连行囊都没有,被守卫盘问两句来京缘由,知道余淮水是进京备考的贡士, 很快便被恭恭敬敬地放进了城。   过了年,读书人的头等大事便是候考,京城里的来往的人大多都是读书人, 有家里富裕的,车马相伴,奴仆跟随,俨然将“家底殷实”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也有寒门学子,两件旧棉袄卷着书便进京赶考, 瘦巴巴的一把骨头,估计连饱饭都很少吃上。   可即便阶级分明至此,也少有仗着家世为非作歹的,就连京里的商家也都是和蔼可亲,接济起贫苦书生来毫不吝啬。   毕竟谁知道会不会有哪个寒门学子,今日忍饥挨饿,明日就飞华腾达了呢?   保险些总不会出错的。   已经临近傍晚,余淮水一行人的进城没有引起旁人注意,很快便被接了消息的傅家家丁给迎去了暂住的府邸。   傅家家里没有在朝为官的,生意路不如别人平坦,可耐不住在中原颇有家业,这特意备下来给余淮水备考的府邸漂亮又精致,选的地段远离市井,又靠近书院,是傅聪傅明亲自进京挑的好地方。   当然,也有些私心,两条街外便有武馆,说是有大师教授秘法武功,傅聪傅明只等余淮水考完,便要去亲眼瞧瞧那绝世神功到底是怎么回事。   “哎哟我的大少爷啊,怎么来的这么急?”   管家看着三人薄薄的衣衫,不由地在心里捏了把汗:“老爷夫人要是知道了,要责怪老奴照顾不周啊。”   三人进京还赶上了大雪,别说马车,就连厚实衣裳都没裹两件,吹了一路冷风,若有哪个少爷病倒了,真是吃罪不起。   “是这个道理,你去找两个靠谱的大夫,熬些补气补身的来,给淮水好好吃些。”   傅明打了个哆嗦,看看余淮水疲惫的脸色,心里嘀咕还是太急,又暗戳戳骂了臧六江两句,便催他快些回去休息。   “好好,老奴这就去...对了。”   管家正要吩咐下去,似是忽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来,匆匆回头叮嘱几人。   “近几日城中归了一支兵马,老奴吩咐人去打听过了,说是有将军回京复命,本该和咱们平头百姓没什么关系的,只是眼下还是三少爷考功名最要紧,少爷们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咱们手底下的去做,还是少外出吧。”   “兵马?”傅明来了兴趣:“打听出是哪个将军了吗?从哪回来的?”   “不清楚是哪位将军,据说是从东南回来的,许是有什么要紧事....二少爷,您可千万别出去乱闯,老奴求您了....”   “知道了知道了...”   “知道个屁!”齐二摸了一把自己被一拳揍到肿起的脸颊,恨不得踹这被捆倒在地的臧六江一脚。   “都说了王爷在里头会客,你不要命了,直接就往里头闯?”   暗卫处的小暗卫横七竖八地躺了一院,刚刚臧六江往院里楞闯,虽说平日齐一老大总叮嘱他们别和这土匪头子起冲突,说他看着人模人样,其实疯的厉害。   可他们人多,总不至于怕形单影只的臧六江吧?   于是几个小暗卫还是壮起胆子上前阻挠,只刚一交手,他们就在地上躺着了。   “冷静没有?”臧远双眉紧皱,多亏他清晨起了一卦,料到臧六江会来闯王府,提前带了齐二一行人来王府门前堵他,否则这怒火连天的臧六江就这么冲进王府,还不定要闯出多大的祸来。   臧六江两腮咬的死紧,一双眼睛都有些赤红了,他瞪着臧远,似乎是厉鬼上身认不得人,从胸腔里泵出一股一股的邪火。   “疯崽子,跟我耍横?”   臧远最瞧不得别人跟自己作对,瞧了一眼被臧六江吓到一边的宝环,挥手喊来一名小厮:“去,打盆凉水过来,给我泼醒这王八羔子!”   都用不着小厮,齐二最先动作,他三两步到了院中水井跟前,打了满满一提井水,提到了臧远跟前。   “泼!”臧远一对细眉倒竖,显然也是气急了,应声,冰凉的井水便兜头而下,臧六江避无可避,瞬间就被浇了个净湿。   臧六江一头糟乱的头发立刻塌了一半,如果说刚刚的他只是像厉鬼缠身,如今便是真的厉鬼现世了,他身上的每一块肉都绷得死紧,像是要随时暴起伤人。   “这是王府,不是你的山头!”   臧远气的恨不得上前抽臧六江两个耳光,他也不顾小厮阻拦,几步过去扯开臧六江腰间苗刀,猛地一掷,那刀便在小院地砖上丁零当啷滚出老远。   臧六江是怒极昏头了,连兵刃都没卸,若是如此进了内院,真是足够要命了。   臧六江沉着脸,他仰起头来看着立在一旁的臧远,嗓音喑哑道:“他走了...我得要王爷准我去京城......”   臧六江替王爷办事,将私盐往来的罪证递到了圣上眼前,虽说是立了大功一件,可他山匪草寇出身,知道了这样大的一件皇家秘闻,难保圣上不会生了灭口的心思。   王爷告诫臧六江别再在京城生事,他虽贵为亲王,又是最得圣上青眼的皇子,可若是一朝引起圣上疑心,那也只会是祸事一件。   他不想这样空等着,想要去寻余淮水,便只得去求王爷帮帮他。   臧六江终于冷静下来,臧远也暗暗松了口气,他瞥了一眼因臧六江挣扎太过而勒进皮肉的麻绳,蹲下身来沉声道:“...淮水只是走了,又不是一去不回,你何必非要去这一趟?”   “他要抛下我!”臧六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混沌的目光落在臧远的脸上,却似乎是透过他平淡的目光望向八岁孤身一身所在的破庙之中。   八岁孩童哭泣的声音久久回荡,荡开了隐藏臧六江所有不安情绪的封尘,逼得他无法冷静。   “他什么都没说,连一个字都没留下!谁都没看见他走了,他怎么就这么走了?!”   臧六江瞪着一双不安的双眼,用那对颤巍巍的瞳仁望着臧远:“他不要我了......”   臧远实在是头疼,难怪傅家人不肯松口,若臧远是余淮水的亲眷,权衡之下,也会觉得臧六江像一个不安分的隐患,是披着正常人皮囊的野兽罢了。   “......你这样会耽误淮水的。”揉了揉自己皱到发疼的眉心,臧远瞧了一眼院门方向:“罢了,正好你也来了,也不必我们再去山上跑一趟。”   臧六江一时没有明白他是何意,还不等追问,便见一队侍卫列队进了院门,分列而立,一身暗黑绒花棉袍的王爷负手进来,缓步向这个方向走近。   “真是闹了好大的动静。”宁王瞥了一眼被捆倒在地浑身湿透的臧六江,带着调侃的笑意回头望向身后随之而来的那人:“你说是吗,臧老将军。”   臧六江应声望去,一时也惊地寻回了神智,因为站在那儿一身戎装的人不是臧永强,还会是谁。   “这王八羔子!”臧永强脸上并不见不悦,王爷这隐约的责问他置若罔闻,反倒像个田间训斥自己不懂事儿子的老头,语气嗔怪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跑到这儿耍浑来了!”   “老爹!你...唔唔!”   臧六江正要说话,臧远收到自家老爹递来的眼神,立刻抽出一块帕子,囫囵堵住了臧六江的后话。   “呵呵。”王爷扯起嘴角,轻轻地刮了臧远一眼,又回头看向霎时老实下来的臧六江,意有所指地问起齐二来:“你说,怎么回事。”   齐二跪地复命,他是暗卫处的人自然没有丝毫隐瞒,将臧六江企图闯进王爷内院的事实一五一十地汇报而来。   那几个躺在地上的小暗卫见王爷来了,连忙忍着身上的剧痛爬起身来,他们在王爷跟前露脸的机会可不多,此时也想表现一下,便上前七手八脚地将已经安静的臧六江重又摁倒在地。   “臧老将军。”王爷丝毫没有怒气,只是用调侃的目光看向臧永强:“您有些教子无方啊.....”   这个下马威臧永强是不得不接了,他挠了挠自己花白的发髻,半跪行礼:“是老臣教得不好,臣请罚他五十大棍,借王爷的福,让他好好涨涨教训。”   “不必了。”   王爷撇开头,嘴角的笑意愈发真了,似乎看到臧六江吃瘪就已经能让他身心愉悦:“臧老将军应是许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儿子们了,东南战事辛苦,您还是早日归家休息吧。”   “多谢王爷体恤。”   臧永强领命起身,带着笑上前去拉狼狈倒地的臧六江,他一手顺势搭上按住臧六江脑袋的暗卫肩膀,似乎是借力,五指却骤然收紧,疼的那小暗卫猛地缩手,从臧六江的身上飞快滚开了。   有了王爷首肯,臧永强一行人很快便出了王府回了山寨,原本还担忧大当家下山不归的山寨众人见到许久未见的老寨主,欢庆一片,仿佛看不到一旁浑身狼狈的臧六江一般。   臧六江老实地跟着臧永强,眼瞧着自家老爹熟络地问过一众乡民,又问过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土匪,好好地聊了许久,这才在老土匪的一把年华泪下带着臧六江向书房而去。   书房的门还是大开着,臧六江冲地太猛,连门都没有合上,此时屋里冷若冰窖,摆在桌上的书也被风刮的胡乱翻卷。   “你还拆上我的书了!”臧永强背着手,望着那被拆过几本书的书架,冷哼道:“怎么,兵法不够你看,想学些更要命的了?”   “儿子不敢...... ”臧永强对臧六江有养恩,他不敢造次,只得乖乖低头认骂。   “你都耍浑到皇帝跟前去了,还有你不敢的!?”   臧永强一声气沉丹田的怒喝,吓得立在屋门外的臧远都哆嗦了一下,暗暗地缩了缩头。   “儿子随爹。”臧六江声音沉沉道:“您不也一样,提着脑袋,替两代君王效力吗?” 第75章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前一夜落过大雪, 虽说现在温度不高,却是个太阳高照的艳阳天。   臧永强回山实在是件大好事,乡民土匪都是受过这老匪首帮衬的,原本过完年就收拾起来的锅灶又重新搬回了院中, 乡民忙碌着要做一桌大席替臧永强接风洗尘。   别说好菜好饭, 就是那堆在雪里准备慢慢吃的猪肉都给刨了出来, 可见乡民高兴了。   外头一片欢庆吆喝,杯盘碗盏叮当作响,书房内却是死一般的寂静,跟着上山回寨的臧远站在门外,并没有进屋的打算。   他原是想跟着进屋的, 可感受了一下屋里气氛,总觉得过会儿会跟着一道挨骂, 还不如站在外头吹冷风呢。   臧远偷偷瞟了一眼屋内, 臧永强身上的阴魂愈发多了,只看了一眼,就让他缩回了头不敢再看。   屋外的热闹更衬得屋里安静迫人,臧永强立在书案后,翻着上头铺开的几本书。   他虽是武将, 可也认得这是名臣奏议,是殿试要用的书,上头的字端正沉稳, 一看便知并非臧六江能写得出的。   应是有旁人,熟络地用着这座书房。   “看来我不在的时候,寨里来了个大人物。”   臧永强这并非调侃,能走到殿试那一步的已非池中物,离一步登天只差分毫, 实在担得起大人物三个字。   “你是如何结识这种人的,别扯些什么偶然路过的胡话,这书房应是被用过一段时间了。”   臧永强说着,用那双锐利的鹰眼注视着臧六江的脸。   臧六江近些年与山下那王爷走的颇近,莫非是那王爷想要扶持个朝中势力,偷偷藏在山寨里要臧六江替他养着?   若是如此,那便让人心生惧......   “我与书的主人成亲了。”   臧永强:?   胆儿可真大啊。藏在屋门外的臧远不由得感叹一句,此刻他少有的对自己这个混账弟弟生出了些许佩服,遂离那屋门又远一步。   臧永强想说些什么,可张开嘴,又露出个疑惑的表情。   成亲?   臧六江和谁?   大明如今允许有女官了吗?   还不等臧永强思索出个头绪,眼前的臧六江已经矮身跪在了书案前,他腰杆自小便是笔直的,像插在地上的一杆枪。   “儿子不孝,已经与男人成亲了。”   “......”臧永强瞠目,半晌,一巴掌拍地满桌笔飞纸震,一把胡子都要立起来了:“胡闹!!你和男人成哪门子鬼亲?!”   “我没有胡闹!”臧六江梗着脖子:“我是真心的!”   “你这混账东西,你这是要断子绝孙的!”臧永强正欲骂些更难听的,突然想到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个状况。   虽说他不好男色,可也终身未娶,收了这六个孤孩当儿子,打根本来说,与臧六江也没什么分别。   “......你是真心的,那人家呢!”臧永强不想就这么松了口,仍是黑沉着一张脸。   若真有这么一号人物存在,现在应当是在下头与臧六江一道跪着才对。   要不是那人胆小怕事,就是人家已经离开山寨了。   “他去京城了...... ”   臧六江脑袋低低的,刚刚还梗着脖子顶嘴,如今就像是打了霜的茄子,蔫了。   “哼!”臧永强又不是傻的,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八成是人家要去科考,一脚把他这土匪儿子给踹了。   他口气也缓和了些,想来也是臧六江一时糊涂,便开口道:“如此也好,收了你那心思,再找一......”   “我不找。”臧六江生硬地开了口,顶着臧永强惊讶的目光,他弯腰伏地邦邦邦地磕了三个响头。   “爹,儿子不孝,不能再替您守着这寨子了。”   臧永强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他并未接话,只是沉脸望着臧六江。   “这山寨传到了我的手中,一些风难免便要吹进我的耳朵。”   臧六江又重回了那腰杆笔直的模样,道出他窥出的猜想。   “这山寨既不打家劫舍,又不危害百姓,我那时不明白,为何您还要占着土匪这样的恶名,岂不是白白被乡民诟病。”   “十年前,您带着一队人来到这个山头占山立寨,做过唯一的坏事,怕就是搜刮了一波米面草药。”   “那时朝堂动乱,前朝那位与当今圣上势不两立,劳民伤财,死了一批又一批的军民。”   “若我猜想是真... ...前朝将士兵卒为保性命,隐姓埋名于深林山寨,也并非妄想。”   臧六江抬起头来,对上臧永强愈发冰冷的双眼,那目光迫人,如刀刃入骨,让人生寒,臧远立在门外,虽说并未瞧见臧永强脸上的神情,可也似有所感,出了满襟的冷汗。   “那一年倭寇犯乱,您说要下山游历,自后半年未归,可随后便是东南鏖战,沿海倭寇被退,那时,您才回了一趟。”   “您说要我替您守着山寨,儿子那时胸无大志,只当这山寨便是全部的天下,是让我漂萍有所依靠的地方,不缺吃穿,快意极了。”   “可是爹,他将我的魂都带走了,我不能守在这儿,他不在这里,这里便只是一潭死水,我留不下了。”   臧六江又一次叩头,几乎将脑门镶进地里:“我不能再当这不清不白的土匪草芥了,我想堂堂正正地立在他的身边。”   “不当土匪。”臧永强并未对臧六江的猜测做出任何回应,越过那个可怖的猜测,便已是回答。   臧永强冷哼一声,俯视跪倒在地的臧六江:“那你想做什么?”   “他有他的仕途,我不是那块料,学不得那些,只得求您再托我一把。”   臧六江声音闷闷地,却很坚决:“我不怕战死沙场,求您带我去吧。”   “战场不是你儿女情长的地方!”   臧永强愈发严厉,他全然褪去了为人父母的皮囊,那两朝为将的杀伐魄力让人生畏。   “你要上战场,不为报家国不为成忠烈,只为你那一己私心!”   臧六江抿着唇,的确,他心无大志,如今如此只是为了余淮水罢了,他想要跟上余淮水的步伐,想要洗白了自身,只能如此。   “我会是一把好用的刀!”   臧六江脊背终于塌了,撑着地的两手攥地很紧:“他想守着这天下百姓,我自会跟随!”   屋外的臧远将一切都听在耳朵里,他望着大好的艳阳天,却是脊背生寒。   臧六江的爱慕执着又偏私,实在是让人望之生畏。   百姓,社稷,苍生,他守护这些,只是因为余淮水也想守护这些罢了。   “刀?”   臧永强上下打量起臧六江来,臧六江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自然知道自己这第六个儿子是块练武的好料。   只是,臧六江虽说看着勤谨懂事,可总是有些执拗,做起事来有些不顾后果的冲动。   臧六江甚至有些不通人性,会做出只顺自己本心的疯事来。   他那时怕臧六江大了闯出祸来,便一直要他照顾一寨乡民,臧六江也一如他所期盼的那样,长成了一个好首领。   可一匹狼被磋磨地再像狗,也始终是一匹狼。   不过,这匹狼有了软肋......   “好!”臧永强忽地抬高了音调:“你要当刀,我便给你个机会!”   “三日后,你随我回东南军营!”   趴伏在书案上的余淮水蓦然睁了眼,他身上盖着一层软绒厚实的毛毯,腿下还摆着一只铜炭盆,烘地他周身暖呼呼的。   “淮水,你醒啦?”一旁的屋帘掀开了,进门的人十分小心,并未带进一丝冷风,十足的细心。   余淮水迷迷糊糊地,正欲抬手抻开一身疲累的筋,忽地便回过神来。   这是一道女声,进屋的人并非傅聪傅明。   “小坛?”余淮水霍地起了身,惊讶地看着立在书案边上的姑娘。   半年未见,小坛长高了不少,她脸上挂着笑,可眉心却有着极深的纹,应是因为余淮水被土匪绑走的事愁苦颇深。   傅聪傅明送她进来时提前叮嘱过了的,要她千万别提土匪那回事。   小坛忐忑地进了屋,便见余淮水正趴在桌上打盹,于是给他披了毯子又挪了炭盆,这才跑出去继续给自己加油鼓劲。   大少爷二少爷不许她提山寨的事,定是因为淮水在山上受了不少苦,她心里越想越难过,便蹲在外头抹起眼泪来。   原本想着哭过了便不会再哭了,可瞧着余淮水那张脸,她又忍不住掉下泪来。   “淮水......淮水你受苦了!!”   小坛到底是年纪小,她实在憋不住了,嚎啕一嗓子便哭了出来。   蹲在外头听动静的傅聪傅明见状连忙掀了帘子进来,一边一个想把哭躺下了的小坛拖出去。   “哎!你真是,不是说好了忍着点吗...”   “别哭了!本少爷给你加夜宵还不成吗,淮水好好的,别嚎了!”   余淮水哭笑不得,连忙阻止自己这两个哥哥,若是小坛这么哭着被两个少爷架出去,外头还不定要传成什么样子呢。   “行了,她才多大,哪里憋的住啊,哭完就好了。”   余淮水都这样说了,傅聪傅明自然不能继续拖人,三个少爷便守着这个小丫鬟哭,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小坛便不好意思地闭嘴了。   “不哭了?”   小坛自小伺候余淮水,余淮水是清楚她脾性的,伤心来得快去得也快,见她睁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看过来,知道这就是好了。   “快擦擦吧,鼻涕都出来了。”   傅明嘴坏,一句话臊了小坛一个大红脸,这下便更没有哭的心思了。   “我在山上没吃苦。”余淮水笑着,用手一托自己腮边:“还吃胖了些。”   “土...土匪绑人...还给..吃好的?”小坛打着哭嗝,用自己的帕子擦了擦鼻子。   “是啊。”余淮水的笑淡了两分:“他待我也很好的。”   这个话题可不能继续下去,要勾起淮水的伤心事来的,傅聪傅明换了个眼神,由傅明先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小坛!送你过来也不是为了哭哭啼啼的!”   “对。”傅聪跟着接话:“你自小伺候淮水,这个关头更不能出了差错,等淮水考中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坛瞪大了眼,瞬间便将那些哭哭啼啼扔在了脑后,她腰杆一直,很夸张地攥起拳来:“好!”   屋里一阵笑声,余淮水亦是将那些情情爱爱暂且搁置了。   他迷晕臧六江夜逃,为的便是安心候考,若这个时候再去拘泥那些情爱往事,才真是本末倒置了。   “小坛。”余淮水拍了拍脸,将跟前的书又翻了开:“去给我沏壶新茶来,今天还有的忙呢。” 第76章   臧永强在寨中住了几日, 连带着许久不肯回山的臧远也回了寨子。   这几日真是热闹的如过年一般,好吃的饭食零嘴一茬接着一茬,吃的臧永强腰都粗了两分。   “臧老哥...... ”   今儿进来送饭的不是平日的翠翠,是个长久住在寨中的老土匪, 自打臧六江记事起他便住在山寨里, 猜想, 应当是跟着臧永强来这山中隐姓埋名的前朝兵卒了。   他两鬓花白,已经不再是跟着臧永强来这山里的壮年了,他对着臧永强欲言又止,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臧六江。   “无妨。”臧永强摆摆手,打消他的顾虑:“这小子过段时候跟我回东南, 有话直说就是。”   “行,行。”老土匪搓搓手, 拘谨地开了口:“您这一趟去了这么久... 可是战事困顿啊?”   老土匪从前也是跟着臧永强征战沙场的, 虽说他已过了去报国的年纪,可瞧着臧永强这一趟趟的出山,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您当时也说,要跟咱们一道偷着活留着命,眼下... 哎...... ”   前朝覆灭, 刀兵四起,他们是前朝的兵卒,被追剿的如丧家之犬, 只能四处躲藏逃窜。   那时候的臧永强带着他们逃到山上,费劲了法子才冒充土匪留住了性命。   那些兵只顾着剿灭逃兵,对土匪却是网开一面,只是在山下打听一二便离开了。   追兵不再纠缠,他们以为是自己藏的好, 安安生生地过起了日子。   可当皇帝的召旨被王爷送到了眼前,臧永强这才明白当年也许并非自己藏的太好。   “臧老将军不必害怕。”那时的王爷也只十五六岁,却已是心思深沉的稳重模样:“圣上惜才。”   才之,惟己所用。   唯一的路,便是为他犬马。   臧永强无法,只得瞒着所有人上京。   果然如他所想,东南沿海战事吃紧,建国八年,倭寇趁乱与内臣勾结,私相授受倒卖私盐,内臣的钱袋子鼓了,对倭寇侵占东南领土的行为也睁一眼闭一眼。   朝堂之内牵一发而动全身,当今圣上不能一举剿灭内贼,只得从外另谋助力。   臧永强这个由他私心留下的前朝良将,便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如此看来,臧六江为王爷所用,牵扯进这些事中,也并非偶然。   三日时间眨眼过,臧六江要随着臧永强离开的消息随风吹遍了山寨。   乡民并不清楚臧永强究竟在做什么,还当臧六江要跟着老寨主出去游玩,张罗着要给他们收拾细软。   老土匪们却是清楚的,臧六江这是要跟着臧永强上战场。   臧六江八岁来到山寨,是在老土匪们的照顾下长大的,几乎与自己的儿子一般,听到这一消息,心中都不是滋味。   战事无常,也许前一日还是活生生站在眼前的好兄弟,下一日便是被黄沙覆盖的烂肉了。   可即便他们不舍,也没有起阻拦的心思,这条路是人家自己选的,且臧六江身手了得,只要能保住性命,建功立业指日可待。   如此想想,老土匪也释然了。   山寨不能没人照看,被抓壮丁的臧远被留在了山寨里,引得王爷时不时便往山上来,连着给寨里添了不少吃穿用物,乡民的日子竟过得比在臧六江在时还要舒坦。   如此,臧六江走了的那点忧伤转眼便烟消云散了。   大黑不在,臧六江也舍不得带他上战场,借了匹随队的军马,跟着臧永强往庄外去。   臧永强的随军怕引得乡民恐慌,没敢跟着进庄子,远远地选了块平地驻扎。   臧六江鞭马过去,见这是支七八人的小队,应当都是臧永强的亲信,见到他这个生面孔,都是一愣。   “这是我的小儿子。”臧永强勒马,脸上并不带什么托人照顾的笑模样,很严肃的一努嘴:“跟着我去东南长长见识。”   “哎哟,将军少爷,自然是好啊。”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最先接话,他从篝火边起身,竟要来替臧六江牵马。   臧六江虽说粗野,可也知道没有长辈给小辈牵马的道理,连忙翻身下马,连连摆手说不必不必。   由此,中年人借此探知臧六江并非无礼纨绔,眼中顿时少了些虚情假意,上下打量起臧六江来。   跟前的青年人极为壮实,个子高大两臂有力,腰间侧绑一把虎头苗刀,十分利落的一个小子。   “不错不错!是个热血汉子!臧将军家的儿子不会差的!”   中年人满意地捏捏臧六江手臂,嗯,肌肉紧绷,不是个空空的花架子。   “哪有什么好不好的。”臧永强挥挥手,打断了中年人的夸赞:“老李,去列队,咱们这就出发。”   老李应声,立刻吩咐下去,七八人的小队动作迅速,拆营帐灭篝火,不过小半柱香的功夫便整齐列队,几匹军马驮人驮物,乖顺的列在队伍之中。   “你去小峰旁边跟着去。”臧永强一指队中,那边是几个二三十岁的年轻兵卒,被臧永强点到,都是后背一紧。   臧六江自然没有不从的,立刻驱马列队,随着臧永强一声令下,向东南方向而去。   “小峰哥,你哪里人啊?”   山路前不久落过雪,被太阳晒过后,在山路上结了一层冰,马队不敢太快,队伍缓慢地沿路前行。   臧六江是观察过的,臧永强并不实施苛令,行军路上他们也是能够小声交谈的,这才开口向身边这人询问。   “...... 小地方的人,你应当没听过。”   那叫被臧永强叫做小峰的男人脸上勉强笑了笑,打了个马虎眼,并不打算告诉臧六江。   他身后的那个小兵更耿直,一打马缰破有些阴阳怪气道:“自然了,人家是少爷,哪用知道咱们这样事,陈峰!莫和他说了!”   臧六江回头去看,那说话的小子两道厚眉一张宽脸,用头巾扎着头发,说过了坏话还要瞪眼,像是故意要和臧六江作对。   “桩子!”陈峰心眼比桩子这个憨货要活得多,立刻回头喝住了他,又转头看向臧六江。   “他人憨,不会说话,不是故意针对你。”   这还不是故意针对?   臧六江又瞥了一眼桩子,后头随行的几个兵卒也都面色古怪,貌似不太待见臧六江的样子。   臧六江笑笑,也未言语回话,只是回头策马,再没有开口的意思。   兵与兵之间的道理不是用嘴来讲的,臧六江在待一个时机,亲自打开他们的脑袋将道理塞进去。   东南距离太远,要快些回去只得坐船,他们运气不好,船家今儿有货在船上载不了马,他们只得沿着河滩生火将就一夜,等隔日起个大早再上船。   打了河水煮干粮,臧永强那边有几个老兵围着,不时有笑声传来,臧六江这边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几个年轻的兵卒彼此递着眼神,就是不愿意开口说话。   这是在给他下马威。   臧六江心知肚明,托着下巴扫视一圈,忽地起身,连干粮都没动便向营帐方向去了。   “哎哟,小少爷是怎么了?”   老李早就发现了这边的异样,他也没有阻止,只是悄悄地观察着,见臧六江回营帐去了,怕臧永强脸上挂不住,连忙出声责怪。   “你们干什么呢!莫要欺负人家!”   “欺负他?”桩子最看不起这些被大人物塞进队伍里混军功的少爷,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草包,他们拿命拼来的功劳白白给他人添了嫁衣,他怎么能不生气。   “我们可没有,是他自己要走的。”   “就是... 只是不跟他聊什么,他就甩脸子走人,这也就是看在咱们将军份儿上,换一个我早跟他动手了。”   “瞧着是膀大腰圆的,有什么用?上了战场又不是在武场练把式,要我说,将军你还是劝劝他吧,别在战场上吓破了胆,还得我们去救他..... ”   年轻的小兵卒群情激愤,将平日里对那些战功少爷的恶意都加之在了臧六江身上。   老李偷偷看了一眼臧永强的表情,他像是没听见,仍是掰着馍馍往自己嘴里塞。   将军当没听见,老李也就没听见,笑着去拿架在火上的咸肉汤,要臧永强喝一口顺顺馍。   没人拦着,小兵卒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得更热闹了,刚刚还怕臧六江听见压低了声音,眼下是装也不装了,有意地叫骂起来。   陈峰觉得不好,可也不能苛责自己的同僚,只得脸色郁郁地坐在一边不吱声。   反正这事是臧老将军理亏,就算要他们领军棍也不会记在帐上,只是皮肉一阵疼罢了,横竖不吃亏。   就在他们骂的起劲时,臧六江拎着一个脑袋大的草纸包回来了。   小兵们立刻噤了声,又开始彼此递着眼神。   刚刚的骂声臧六江都听在耳朵里,他却置若罔闻,将那纸包往地上一搁,三两下拆了麻绳,随着一阵香气扑面,一大块卤肉露了出来。   兵营中少见荤腥,何况是这样大的一块肉,小兵们闻到肉香两眼发直,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咬上一口。   “家里带的。”臧六江笑着,便四周扫了一圈:“我也吃不完,搁着怕坏了,大家一起吃吧?”   刚刚才骂过了人家,眼下人家却请自己吃肉,可这赤裸裸的贿赂却让几个小兵脸色更加不好。   大少爷自然吃得起肉,不像他们,在战场上和着水吃沙子。   不过这可是肉啊... 过年都吃不上几回的肉啊......   几个小兵咽着口水,互相看着彼此,都不愿做这第一个松口的人。   “那就谢谢小少爷咯!”   一旁伸过一只手来,一把便撕下一块肉来,老李满手油光,笑呵呵地将肉带回自己那边,兄弟几个一分,畅快地就馍吃了。   “吃啊。”臧六江瞧着那肉,脸上还是笑着,善良而又和煦。   “那便多谢了... ”陈峰忍不住,试探着伸手撕下一块肉来,他见臧六江并未有什么反应,便将肉塞进了嘴中。   卤肉已经凉了,可还是极香的,一块肉塞进嘴里化开一片咸香的肉汁,引得他口舌生津,连忙将馍囫囵塞进口中,就着肉咽了下去。   这样吃肉太香不过了,几个小兵终于忍不住了,纷纷伸手想要去撕一块肉。   几只手落在肉卤肉上,却听耳边蹭的一声刀鸣,一把长刀带着一道寒光竖劈而下,一声树木爆裂的脆声随着肉汁飞溅的闷响,吓得几人大叫一声,脸色铁青地看着插过卤肉钉在木头底板上的长刀。   臧六江望向一人,脸上仍是带着笑,开了口:“花把势。”   他又转向另一人:“膀大腰圆。”   再转向旁边那人:“吓破了胆。”   最后他看向了桩子,两道细长的眸露出小半黑仁,在火光下幽幽发着寒光。   “一句话,一场比试,比试过了,才许吃肉。”   “......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嚼着肉的老李看向一旁的臧永强,他仍是没听见的模样,撕着肉,吃着馍。   老李偷偷地一耸肩膀,人家分明没在怕的,就更用不着他来操心了。   “什么破肉,我也不惜的吃...... ”有小兵被臧六江突然拔刀的架势吓到了,可仍是嘴硬,想要收回手去吃自己的干粮。   臧六江骤然出手,一把捏住了那小兵想要收回的手腕,在小兵的吃痛尖叫里硬拽着他有些歪扭的手摁回了卤肉上。   “肉怕坏了,今儿,必须吃。” 第77章   现场安静了一瞬, 再榆木疙瘩的人也该清楚臧六江意欲何为,长刀落下的寒气还留在手指上,一时没人敢开口回话。   桩子好面子,被臧六江盯着心里发虚, 可又不愿轻易丢了面子, 他上下打量一眼臧六江, 又偷眼看看臧永强,见两人都没什么反应,这才咬牙开口道:   “你有刀,我们又不使兵刃,凭什么和你打?”   “刀?”臧六江摊开自己空空的掌心, 无辜道:“刀在肉上,今儿这刀只切肉, 不切人。”   话到了这个份儿上, 桩子再不应就没彻底丢面子,他看了一圈四周畏畏缩缩的人,皆是眼色阴沉地盯着他看,见桩子目光投来便努努嘴,叫他别丢份的意思。   这群乌龟王八蛋, 摆明了要叫他当出头鸟,等着他去试试臧六江的深浅。   这会儿缩了头可是双份儿的丢人,桩子硬着头皮站了身, 嘴上还嘀咕着骂道:   “不就是比试,难道我怕你不..... ”   桩子口中的狠话还未尽,臧六江便猛一扫腿,桩子没有防备,被他一击正中膝窝, 两腿霎时没了力气,身子一仰便翻倒在地。   屁股摔得生疼,桩子一张方脸涨得通红,捂着屁股怒骂。   “你他娘的怎么偷袭!”   “此言差矣。”臧六江摇摇脑袋,学着余淮水常有的酸溜溜模样道:“战场上只谈生死,不谈偷袭。”   臧六江连起身都不曾便放倒了一人,一圈小兵脸上都不好看,臧六江仿若未闻,伸手一把抬起刀来。   桩子脸上变了颜色,还当臧六江是想借势杀人立立威,这种情况在那些混乱的军营里也时有发生。   虽说臧永强治下不曾有过,难保不会为了他的小儿子开这个先河。   “哎... 你干什么...... ”   桩子正欲出声制止,却见臧六江手起刀落,钝响一声切下好大一块肉来,用刀尖挑了递给桩子。   “说好的,一块肉。”   这肉吃得像挨嘴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臧六江又扬了扬刀尖,那块肉便在桩子的眼前起伏跳跃,馋的桩子眼睛都直了。   一把抢过肉塞进嘴里,桩子瓮声瓮气地,像个蛮不讲理的小孩:“奶奶的,再来!”   “不成。”臧六江一挥长刀,仿佛厨子挥着饭勺:“下一位还要吃肉呢。”   这算给了桩子一个台阶下,气氛骤然便缓和多了,旁侧比桩子要壮上许多的大汉摩拳擦掌,第一个跳了起来。   “小子!跟我试试!”   这男人是武馆出身,自小便舞刀弄枪的,家里营养给的足,甚至比臧六江还高出小半脑袋来,是家长落难才为了军饷当了兵,一堵墙似的横在臧六江跟前,倒是魄力十足。   只是这份魄力只持续了两个来回,一回出拳被臧六江卸了膀子,一回出腿被臧六江踢了膝窝。   臧六江出手又快又狠,直捣人的痛处,虽说卸了关节还能装回去,可那瞬间的钝痛已经疼的男人失声叫了出来,腿窝一酸便应声倒下了。   那男人倒是懂得,抬手嘎巴两声就给肩膀复原了,只是揉了揉腿窝,脸挺臭地朝臧六江一伸手:“我不打了,给我肉。”   的确,这若是在战场上,光恢复关节这瞬间就够他死两个来回了,这还是他有意防备着的,却还是不抵臧六江的速度之快。   这一场是他输了。   这汉子爽快,臧六江咧牙一笑,两边犬牙像头狼般喜悦的獠牙:“肉好说,名字?”   “叫我老熊。”老熊是刚刚讨伐臧六江时骂他花架子的那一个,叫人家卸了膀子,便将那点偏见都囫囵吞回了肚子里,露出笑模样来:“小子好身手!”   一块肉塞进干粮馍馍里,老熊边咬边往回走,踹了一脚自己身边那人,满嘴嚼饭地含糊道:“别等了,赶紧上去挨揍吧?”   “滚你的!”被老熊踹了的男人与他关系不错,一翻身爬起来去夺老熊手里的馍。   这是老熊挨了打换回来的,自然不肯给他,两人跑着跳着绕了一圈,没抢出个结果来,那人便拿着馍,憨憨笑着到了臧六江跟前。   “好说好商量,刚刚我跟着骂了两句别的少爷,可没说弟弟你啊,明儿还得赶路,省去步骤,算我输。”   周围立刻响起一阵倒喝彩的起哄声,这圈小兵年纪不大,正是爱闹的年纪。   “苟哥!!泄气啊!!”   “老苟!和他对两拳啊!”   老苟姓苟,不过仗着年纪大些,别人也得管他叫一声苟哥,老苟这个腌臜人的名字也就只有老熊敢叫。   “诶!”老苟一瞪眼,对着一旁闹得最大声的小兵道:“被摘了膀子你给我安上?骂了人家,人家还给你肉吃,你就知足吧!”   这话说的实在有道理,老熊已经算是他们中的佼佼者了,在臧六江手下也不过两个来回。   若说桩子那回可能是他大意导致,那老熊就足够证明臧六江的确是有真本事。   老苟这一认输,便将刚刚的剑拔弩张全然化为了乌有,之后再会上来的也没人愿意真刀真枪地和臧六江打,毕竟还要赶路,谁也不想身上不痛快。   臧六江的脸上晦暗不明,似乎,是还想与人动手比试的模样,两人就这样僵持片刻,臧六江才笑开了切下一块肉来递给了老苟。   这便没什么意思了,臧六江心里清楚,臧永强的随军不是随便就能当的,这些人肯定有些身手。   可人家不愿意和臧六江动手,硬逼也只会是人家认输的结果,反正效果已经达到,臧六江也不再把这那块卤肉,将整块肉送了出去。   老李嚼着肉馍馍,两眼笑成两条弯弯的缝,对臧永强竖起拇指来:“将军,教子有方啊。”   臧永强不言语,不过老李看着他松懈下来的眉心,明白他心里也是高兴的。   兵片子就是这样,看不顺眼打一架便好得跟拜把子兄弟似的,何况还吃了肉,那关系便更好了,隔日登船有说有笑的,再不见之前那副搞孤立的模样。   尤其是桩子老熊那伙人,仿佛挨了臧六江两下打便生出了无数的好感,甚至上船时还替臧六江搬了行囊。   “六江老弟。”老熊搬着东西,偷偷上下打量臧六江:“别怪老哥多嘴,你个男娃戴什么耳环?打仗小心叫人剐了耳朵。”   终于有人问起自己的耳环,臧六江扬起两道眉毛,也没人问他,自己就说了起来。   “这是我媳妇儿给我打的,纯金的,瞧瞧上头这宝石,精品中的精品。”   “媳妇儿?”老熊瞪起眼来:“你才多大?就成亲了?”   臧六江露出个腼腆的笑来,嘴里却十足的张扬:“是啊,我们都生米煮成熟饭了。”   老熊:?   老熊:谁问你了?   看着臧六江与旁人谈笑风生,臧永强心里那根弦松了松。   臧六江刚接过大当家的担子时,手段之血腥让臧永强这样的沙场老手都有些不适。   那时寨子里人员冗杂,有良善逃难的灾民,也有日子过不下去的市侩,良莠不齐的人品,很容易便风吹野火般将坏性子散到整个寨子里。   那时臧永强刚被召到京城,特意书信一封告诫才十五岁出头的臧六江不要服软,要手腕够硬才能服众。   臧六江手腕的确够硬,书信到手,一批坏心不改的烂人当夜便血洒寨门。   臧六江够狠,哪里犯事剁哪里,因偷盗赌钱抢劫剁去了手指脚趾的不下二十人,再犯再剁,直到手掌秃秃再做不得乱为止。   有强抢民女的,照例,该剁哪里剁哪里,剁下来的腌臜东西一包塞进烂人怀里,一道都赶下山去。   如此血腥的铁腕铁拳,难免惹人记恨,便在那段时日里,妄图杀掉臧六江取而代之的人不计其数,臧六江手下的亡魂也愈发多了。   后来臧六江觉得厌烦,甚至有一段时日直接开始杀人,不走剁手指的弯弯绕了。   林大头那时还不亲近臧六江,虽说那些人可恨,可也有些罪不至死,他看着日日沐浴鲜血的新当家觉得心惊,托人去山下找了先生,书信一封要臧永强回来看看。   那一回臧永强便明白了,臧六江看着随和,可他的性子里缺了些为人的人性,像一匹什么都不忌惮的疯狼,他的獠牙越尖厉,对旁人便越危险。   自那以后,臧永强便开始搜罗各式兵书,一并拿回去要臧六江看,还加了林大头这么一个副手来时时看着臧六江别再随性做事。   心沉静,性情自养。   这样生生磨了几年,臧六江似乎是改了,不再随意伤人杀人,可只有臧永强清楚,臧六江会不计后果只计痛快地掺和进一些事中。   王爷的事是,皇帝的事也是。   可那样的臧六江如今却因为那个书生参了军,还压抑着性子与人交好。   成了臧六江的软肋,也成了捆着臧六江的缰绳。   这艘船直去东南,载马的船沉而重,他们要在船上宿个两夜才能到岸。   只是这沿路,是分毫的好风光也无。   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海,一道海线分割开水天,似乎世间万物一片平坦,而回过头来却是人间炼狱。   臧六江从未见过海,这一路借着天光,便能瞧见一路的沉船碎木,甚至偶尔有浮尸飘过,借着水波挡在船前。   那船家也只是看了一眼,用长竹竿挑开便继续赶路,显然是已经见多了。   臧永强与臧六江在船头坐了一天,看着岸边毫无生机的破村残屋,漂在水中、搁浅岸边的尸首,两人一路无话,只将一切尽收眼底。   “生死,了了而已。”   臧永强开了口,他的胡须被海风吹的有些凌乱,可他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海岸以后的破败村屋上,似乎是想将这些惨剧牢牢记在心里:“为兵为将,不能只存私心。”   “爹明白,你儿时吃了太多的苦,做事做人,总有存了私心不妥当的地方。”   “可爹想要你明白,这天下百姓,你若想守,就得了无私心。”   “他们不是你建功立业的垫脚石,明白吗?”   臧六江脸上沉沉的,望着那烟云笼罩似在悲泣的荒村,缓缓地点了点头。   余淮水为何要守护的天下,此刻在臧六江的眼前找到了答案。   “别转了。”傅聪被在屋里来回打转的傅明绕的头晕,揉了揉自己生疼的脑袋,他伸出脚来,在傅明必经路上绊了他一个踉跄。   “又不是你去考,你跟着这么着急有什么用?”   傅明瞪起眼来,竖着四根手指,差点戳到傅聪脸上去:“四日,还有四日!我怎么能不急!”   “还有,你还好意思说我?你嘴角都生大疮了,喝你的败火茶吧!”   傅聪讪讪地抿了一口热茶,朝一旁的小坛道:“你去,让那个配药的老头配点不苦的茶来。”   小坛张嘴,一把嗓子砂纸似的叫了两声:“不成啊少爷,我嗓子说不了话了...... ”   “你这又怎么了,这家里上下都跟着着急病倒一大片了,还有没有人正常些...... ”   傅聪被小坛这动静吓了一跳,将整壶败火茶赏了她,看看四下没了旁人,这才跟傅明继续道:“前几日我与你说送礼的那件事,你办的怎么样了?”   “送礼?”傅明愣了一瞬,连忙点头:“自然办了!我找人给宫里那些洒扫的小太监塞了银子,把肯定把沿路扫的干干净净!”   “不是这个!”   “哦哦!对!还有,我还找了几个嘴甜的,打算要他们经过淮水的时候夸两句,要他宽宽心!”   “蠢啊!”傅聪一拍巴掌,正欲怒骂,却被自己扯破了嘴角,连忙捂嘴闷闷道:“我是要你贿赂... 考官,懂吗,考官!”   “...... ”傅明瞪大了眼,指指自己,半晌才疑惑道:“贿赂考官?我?”   “大哥,殿试的考官是皇上,贿赂皇上,不成吧?” 第78章   “我不同意!”   入夜, 沙滩上的军营中燃起了点点灯火,巡逻放哨的兵队在夜色中圈巡,不远处,兽皮抻开支出的一顶营帐内传出了一声暴喝。   一向好脾气的老李没了笑容, 与坐在帅案后的臧永强对瞪。   底下一圈跟着臧永强的副手也都面色无虞, 有些甚至面露诧异, 不敢相信刚刚臧永强的话。   “你老糊涂了你!你儿子前脚刚到,你要他去杀老倭?!”   臧永强一张本就刚直的面孔板着,丝毫没有玩闹的意思,他偏头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臧六江,似有所指。   “他自己说他要去, 我不急,你急什么?”   “你他娘的!”   老李看了一眼臧六江, 前几天还觉得这小子是块材料, 身手利索脾气也爽利,不想却是这么个急功近利的。   “他不懂事,你也不懂?想要儿子建功立业,没他妈有人拦着你,大不了多堆两个功就是了, 这事儿不成,太危险!”   “本就是要安排人去的,不是他去, 也会是别人去。”   臧永强从臧六江的脸上探不到一丝怯意,便将目光全然落到了暴跳如雷的老李身上。   “那是你儿子,你也舍得...... ”   “我的儿子是儿子。”臧永强一挥手,打断了老李:“别人的儿子也是儿子!莫再说了!”   老李抿起嘴,又把目光看向一旁的臧六江。   臧六江腰杆笔直, 一袭黑衣衬得他肩宽腰硬,他的右手始终搭着那把虎头苗刀,见老李看他,便偏过头来望向了老李。   他耳边那只金圈随着动作摇晃,在烛火照应下折射出一道刺眼的金光,那烁烁的宝石红色阴差阳错地映在他的瞳仁里,像极了一只盯上猎物的野兽。   老李一愣,不知是否是他多想,照他长久为人处世的经验来说,臧六江似乎在警告他莫要再多管闲事。   “李叔。”   臧六江眼中的凶光一闪而过,转瞬便换作了笑容:“不必担心。”   臧六江替王爷卖过命的事只有臧永强知道,他也清楚臧六江是有货真价实真本事的,所以臧六江开了口,他便应下了。   不过... 老李的担忧也是正常的。   他们已经在东南沿海与倭寇鏖战许久,虽说倭寇已从海岸之内退了出去,可一直浮船在远海,且近日由海外汇聚而来的倭船愈发多了,似乎是在囤积兵力。   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臧永强知道这个道理,他们也曾白日驱船试图强攻,可次次都被倭寇打落海中,折损了不少兵卒。   倭寇不肯走,他们便不能退,从京中来的诏书一封接着一封,字字关切,又字字逼迫他们快些取得战果。   夜袭这个法子,便是臧永强不得已提出来的。   一支几人小队趁着夜色登船,一举诛杀那倭寇头领。   头领不在,倭寇必将大乱,那时再集中兵力围剿残余,事半功倍。   可这支先行的小队该派谁前去便成了问题。   要悄无声息地登船,又要有足够的本事击杀那倭寇头领,如此情形下几乎就是送死,任谁上了倭船,怕是难有下来的命。   而臧六江刚刚开口便是:“我带人去。”   任谁听了都觉得是无稽之谈,像一个毛头小子为了急功近利说的胡话。   偏偏臧永强答应了。   父子俩像是定下了夜宵吃什么一般,就这么拍了板。   “我也不同意。”一旁一个挺壮实的男人开了口,他生了一把极为浓厚卷曲的络腮胡,同为卷曲的长发披肩,再配上他圆厚的体格,像一只坐在案后的黑熊。   “夜袭不是说去就能去的,他丢不丢命是一回事,拖不拖累人又是另一回事。”   “若因为他出了什么差错,赔了我们派去的精兵,谁来担这个责任?”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王亲贵族塞了个草包儿子进来混军功,上了战场却要吓破了胆,害得折了几个好兵去救他。   大胡子问谁来担责,摆明了便不信任臧六江。   “老倭在的那艘船上有百十号的人,我们从未登船突袭过,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要带人一间一间的看,一间一间的杀!”   屋里悄无声息,谁都清楚,世人难为。   “杀人。”   对大胡子的诘问,臧永强并未回应,盯着臧六江问道:“你行吗?”   臧六江的身影始终未动,说他急功近利也好,说他不知轻重也罢,他来这一趟,就是为了想法子能走到余淮水身旁。   在臧六江眼中,这不叫危险,叫良机。   “...... ”臧六江微微扬起头来,那金圈摇曳,张扬到了极点。   他开口,吐出两个字。   “自然。”   小船趁着夜色驶离滩涂,海上没有虫鸣没有鸟叫,除了海浪没有一丝声音。   为了悄无声息地靠近倭船,小船摸黑前行,一船六人无人作声,黑夜吞没了他们的身形,臧六江连近在咫尺的同僚都看不到,只能看见那倭船上点着的小小灯火。   近到船边,随行一人掏出两圈船索,一只铁质钩爪拴在船索一端,他甩开臂膀狠甩两番猛然一掷,呛啷一声,钩爪便挂在了隐在黑暗中的船栏上。   那男人紧张地长舒口气,他已经尽量小心了,可钩爪那两声还是吓得他满头是汗。   “成了。”男人扥了扥船索,确定牢靠,这才回头看向了黑夜中的同僚,小声道:“该你们去了。”   臧六江一把抄过缰绳,喝停了众人:“你们不必去了,我一人就够了。”   的确,臧六江单打独斗惯了,与旁人一同杀敌,让他觉得放不开手脚。   按理来说,他的这份提议应是相当诱人的,不用拼命,还能领了军功,何乐而不为呢?   可夜色里,却传出了几声不行。   “妈的,不成!... 俺要给俺妹俺爹俺娘报仇!”   “小声些... 来就是为了多杀两个倭狗,哪有这会儿缩头的道理? ”   “走,怕个屁,死在战场上家里给老子单开一页家谱,死得值!”   “少爷你别挡着,要走就快走,我们这趟,就是为了报仇雪恨!”   臧六江心头震动,黑沉的夜色下他的眸仁逐渐张大。   冥冥之中,臧永强那句“他们不是你建功立业的垫脚石”似乎得以验证。   “好。”臧六江一挽船索,跃身踏上船身借力,向上飞速攀登而去。   一行六个人,除去守船的那个小子,全都上了船。   虽说人人都是一腔报仇的热血,可身陷敌营还是让人情难自禁的害怕的,几人粗声喘息着,就近摸上一道门板。   “一会儿开了门,小六你先.... ”   “我先。”臧六江压低了声音,却在这几道哆哆嗦嗦的声音里显得分外沉稳。   “你哎,行... 那你先... ”这会儿计较先后实在没有必要,说话的那人轻轻推开门板,门轴发出轻微的一声吱嘎响动,里屋的鼾声传了出来。   “好.. 哎!”   还不等这几人做好准备,一道黑影一闪而过,丝毫不受黑夜阻碍,直扑床褥而去。   他没有动腰间的那把长刀,手中倒握一把匕首,一道寒光亮过,一声直刺肉中的钝响,同屋倭寇惊醒欲叫,被臧六江一把直叩喉管,咔嗒一声脆响,再没了生息。   屋外的几个同僚只能瞧见屋内寒光飞闪,除去血液飞溅声音,便只剩下人死前喉管中的呼呼声。   几息过后,臧六江一把擦亮了屋内的油灯。   他脸上挂了一丝飞溅的血,一袭黑衣有些湿润,不知是登船时沾了海水,还是刚刚杀敌时迸溅的血水。   幽暗的灯火中他站在满是喷溅血水的屋内,对着屋外的几人招手,气声道:“进来看看,是不是老倭头领。”   这场面有点吓人。几个同行的小兵都犹豫了一瞬,这才踏步进了屋。   翻过还没死绝的尸首,几人纷纷摇头。   想来也是,怎么会那么巧,第一间房便杀到倭寇头领呢。   “... 替我擦刀。”   臧六江毫不犹豫,将手中浸满血水的匕首往旁边一人手中一塞,错身而过时,拔出了他腰间一把尖锥。   “走,下一间。”   几人不敢停留,连忙快步追上了前头那人,有脚程慢的落在后头灭灯,趁机看了一眼屋中场景。   够狠,够惨。   灭灯那人心中咚咚直跳,既觉得痛快,又觉得害怕。   今儿他们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如今,说不定也有一线生机。   海上很无聊,从屋里出来交替夜哨的倭寇小贼打着呵欠,除了他手里的这支火把,身侧一丈远就是黑鸦鸦的一片,实在乏味。   耳边涛涛海浪声仿若哄睡的儿歌,让小贼的眼皮愈发重了。   今儿是个浪头重的夜,应当更不会有明军来犯才对。   小贼正想着一会儿到了守夜的位置偷懒,小睡一觉,便见远处替哨那人正歪倒在船栏边上,脑袋低垂着,像是睡得正熟。   “真是蠢货,快起来!”   小贼嘀咕着倭语,往那偷懒的人身边走去。   好不容易抓到了同级的错漏,他要好好发挥取笑一番。   “喂!起来!不然我明日告诉首领!”   小贼举着火把,只能看到那人低垂脑袋露出的后脑勺。   骂了两句见那人并不回应,倭寇小贼有些恼怒了,骂着倭语脏话蹲下身来,劈头盖脸就是一个巴掌。   “哎!起来!”   一巴掌下去,那人应声倒地,身子软软的,没有一丝生机。   小贼的身体骤然僵住,目光顺着那人歪倒的身体缓缓看去。   那张脸极度惊恐扭曲,两眼欲裂,嘴巴张大,一副死不瞑目的惨状。   他的脖颈上,一个对穿的血洞正向外汩汩涌出血液。   死的不能再死了。   “啊... 啊!”   小贼被吓得瘫倒在地,等他意识到是出了大事,背后已经一刀袭来。   “倭狗!给爷爷受死!” 第79章   裹着血腥味的海风在甲板上翻涌, 倭寇小贼只觉得自己脖颈一凉,接着,一道巨力砸在他的头顶,瞬间便头昏眼花, 咕咚一声倒在地上。   他正面对着那比自己早死一步的同党, 冒着热气的鲜血从他的天灵盖上涌出, 与那尸体已经冷了一地的黑血融汇在一处。   他想要喊,袭击他的人却没给他这个机会,铁杵重重地落了下来,喊叫声被硬生生地砸回了肚子里,锤击的闷响伴着血水的飞溅, 该是一场让人觉得心惊动魄的虐杀才对。   可没人觉得害怕,立在臧六江旁边的人咬牙切齿, 狠狠地呸了一声:“妈的, 要不是时间紧,都不该给这些倭狗痛快...”   那疯了一般锤击倭寇尸体的男人被旁边的同伴拉住了,动作太大声音太响,即便这里是远离船厢的夹板,也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人泄气地垂下胳膊, 似乎是在对旁人解释,又似乎是在慰藉跟随而来的亡灵:“这个倭狗我盯了几天了,就是他...就是他把她......”   他嘀嘀咕咕的嗫嚅被夜风卷碎了, 没人听到他的后话,大家却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了。   “那倭寇首领八成在二楼船厢里。”   臧六江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道路,沿路的屋门都被打开了,他们一一杀了过来,却未见那倭寇首领。   不能再这样耽搁下去, 臧六江思忖片刻,开了口:“你们...是随我上楼,还是留在这里清理残余?”   这是他头一次邀请人合作,话到了嘴边,有些干巴巴的。   不过这个关头也没人计较这些,这几人都是战场老手,可能不及臧六江身手矫健,可说起作战经验比臧六江要丰富的多。   “留两......三个人,在一楼看着,有出来的倭狗格杀勿论,小诚你跟着少爷去二楼,别拖后腿。”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开了口,很快便将五人划成了两队。   的确,就这一路臧六江的身手来看,他们在底下守着反倒是最保险最安全的。   让小诚跟着臧六江去二楼,一是因为小诚机灵,二来,也是因为他亲眼见过那倭寇头领。   海上的风冷的吓人,刮过脸颊时,甚至会让人怀疑自己的脸是不是被剐破了口,风风入刀刃,让人心里也跟着紧张起来。   小诚跟在臧六江的身后,慢慢踏上通往二楼船厢的阶梯,木板因为受潮有些腐朽,传出小声的吱嘎响声,多亏了夜里浪大,这点声响被湮没在了涛涛海浪声中,无人发现。   “小诚。”   两人一路上了二楼,一眼望去,是几间较之一楼更大的厢房,里头竟还隐隐地透着亮光,似乎屋里的人还没有睡着。   他们乘着小船过来时,看到的大概就是这点灯光了。   “下去找他们去,把一楼守好,你别跟着去了。”   臧六江一眼便瞧出这几间屋子是被打通了合做一间,如此待遇,除了那倭寇头领还会有谁,可这屋里亮着灯,也不清楚屋里有几人,无法趁着夜色偷袭,接下来怕是一场硬仗。   “......”小诚紧张地满头是汗,可还是不甘地瞪着那亮着光亮的屋门,半响才咬着牙点头道:“好。”   小诚一家都死在了倭寇头领手下,可他知道大局为重,也只地回身向楼下而去。   看着小诚消失在了夜色之中,臧六江一握苗刀,一道寒光在船厢上缓缓闪过,月光下虎头苗刀折射出刺眼的寒芒,船身木板在愈发汹涌的海浪下发出吱呀晃动的响声,伴着远处传来的呜咽海浪,臧六江动了。   他没有悄无声息地靠近厢房门板,手腕一震,长刀直刺而去,照着一道并未透出亮光的门板之后一记猛劈,那木板霎时破开一道大口,躲在其后的人纵身一退,险险躲过了臧六江的刀刃。   “妈的,该死的大明人!”   那倭寇头领一声怒骂,他手持一把宽刃大刀,身上并未穿什么衣裳,只下头一条黑色宽裤,似乎是刚从床上起来,摸到了门前想要偷袭臧六江。   “狗叫什么,听不懂!”   臧六江不给他再骂的机会,长刀一回,一声刀刃震鸣,对着那倭寇头领白花花的肚皮大力劈去。   那倭寇头领使着倭语叽里咕噜地骂了些什么,挥起刀来,狠劈向身旁的门柱,那门柱竟是金属浇筑的,霎时响起一片刺耳的铛铛响声,传出好远,惊起一群栖息在桅杆上的海鸟。   屋内传来一片惊叫,臧六江眉头皱起,这倭寇头领竟还在屋里留了个女人,细细听去都叫喊着听不懂的倭语,应当不是被强行掳来的大明女子。   那倭寇头领心知自己轻敌,敲柱报信后一挥手中倭刀,将手臂上的痛麻挥散些许,竟操起一口不太标准的汉话,朝着臧六江问道。   “你是谁!”   臧六江可没打算与他闲谈,刀影飞去,倭寇头领只得举刀迎战,屋内火光倾泻而出,刀锋碰撞的嗡鸣一声接着一声。   “王八蛋,人都哪去了!”   通信过后,预想而来的倭寇救兵并没有来,那倭寇头领被臧六江一脚踹翻在船栏边上,他举刀挡下一记狠劈,对着大骂两声。   二楼船厢尽头匆匆拐出几个倭寇,他们是这倭寇头领的亲信,溜须拍马伺候的头领高兴这才得了机会住在二楼,眼下一见臧六江已将倭寇头领劈翻在地,连忙上前相助。   “人呢,人都他妈哪去了!!”   一楼没人上来,那倭寇头领似乎愤怒到了极点,他的几个手下扑来乱砍一通,倒是将臧六江逼退两步,得了机会让他被手下从鬼门关前拖了出来。   苗刀与倭刀锵锵相撞,火星迸溅,这赶来的亲信也有几个有真本事的,船厢长廊狭小,臧六江的长刀施展不开,看着竟像是落了下风。   “杀了他,杀了他!”   倭寇头领的咆哮声里,几|把短刃倭刀险险滑过臧六江的脸前,臧六江旋身错步,猛一抬刀,刀背撞开眼前的短刀避开要害,反手削向对方肋下。   那倭寇手下还当自己要立功了,急迫地上前与臧六江缠斗,却不想长刀侧袭而来,凉意猛入皮肉之间,接着便是喷涌而出的鲜血。   臧六江一抹脸上血水,将那倭寇踹下船栏,轰隆一声,那还没死透的倭寇掉落在甲板上,紧随其后的便是一阵扑杀。   倭寇头领扒着船栏向下看去,见几人正团团围剿那掉落下去的倭寇,显然是随眼前这男人一同来的。   “你,你杀我也没有用!!”   看着眼前的手下被挨个劈倒,那倭寇头领突然发出一声怪叫,他挥起倭刀来,竟不惧臧六江的刀刃,攻势愈发猛烈。   倭刀带着破空之声,发了疯一般地不断袭向臧六江要害,这样不要命的打法,臧六江可不愿与他缠斗,紧退两步,向那亮光的厢房内退去。   “妈的,妈的!你赶紧去死!赶紧死!”   不知那倭寇头领怎么了,圆滚的身子如筛糠便哆嗦起来,他举着倭刀不停挥舞,身子如同一具提线木偶,向臧六江跌跌撞撞地扑来。   他那滚圆的肚皮上已经被臧六江破了一个大洞,随着他的动作,一团不知是内脏还是肠子的东西掉落出来,按理来说,应是痛的不能动弹了才对。   臧六江正觉得诧异,耳后忽地一阵凉风袭来,他躲闪不及,身子一翻避开,只觉得耳廓凉凉,一摸,竟是一手鲜血。   臧六江心中猛地一惊,接着向自己的耳垂摸去,那里是汩汩滴落的鲜血,耳环已经不翼而飞了。   “你们大明男人,也戴这种小玩意儿?”   一道女声传来,一个齐肩长发的女人从臧六江身后的屋柱后绕了出来。   她半手都是鲜血,手中握着那只从臧六江耳朵上硬剐下来的金圈,一张脸上盈盈带着笑意,看着面若寒霜的臧六江。   “头,头儿......”   那圆滚的男人体力不济,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他七孔流血,紧紧捂着肚皮上的破洞。   他的手掌下竟冒出一丝一缕正在扭动的东西,刚刚从他身体里掉出来的竟不是他的内脏,而是一团活虫。   “废物。”那女人白了地上的男人一眼,又笑着看回臧六江:“他是废物,你可不是...”   女人抬手抛起金圈,又接在手中细细把玩,对着烛光看着那熠熠生辉的宝石。   “真好看。”她咧嘴,露出一口有些发黑的牙齿:“这玩意儿,我收下了。”   “.....”臧六江一刀而去,脚下竟一个踉跄,莫名觉得这船舱内竟无法维持平衡,出去的一刀竟被女人轻松避开了。   “性子怎么这么急?”那女人款款后退,竟不是迈步,而是平移,让人如见鬼魅:“不与昭儿玩玩儿吗?”   臧六江脸上阴晴不定,瞥了一眼地面骤然变招,他一甩腰间尖锥,满臂直甩对着女人的脸如长蛇直探而去,那昭儿脸色微变,急撤半步,耳边长发却被尖锥擦过,霎时便少了一片。   “哎呀!”昭儿惊叫一声,竟不管臧六江挥来的长刀,弯腰去捡自己的头发:“人家的宝贝!”   一刀又歪,这一下闪的臧六江脚腕生疼,竟像是冥冥之中有人攥着他的手脚,要他无法刺中那怪异的女人。   鲜血在脸边汇聚,顺着臧六江的耳垂脸颊滴落,看着那只被昭儿捏在手里的金圈,臧六江只觉得脑海之中如有炸雷,逼得他无法冷静。   “还我!”臧六江攥紧了刀,盯着昭儿的眼神似是要将她千刀万剐。   “这么生气?”臧六江的长刀又一次劈开,昭儿漫不经心地避开,似乎不是在与他拼命,而是在与他嬉闹,如此关头竟笑开了花:“是你小情人送你的吧?”   她突然动作,一手捏着手掌长的银刃,鬼魅般逼近到了臧六江的近前,凉意一停,落在了咽喉之上。   “你是我在大明见过最俊俏的男人了。”昭儿一摆腰肢,露出渴望的目光:“随我走吧?荣华富贵,要什么便有什么.....”   她的声音似有魔力,刚刚被她捡起的几缕黑丝顺着她的刀刃向臧六江脖颈缓缓而去。   臧六江没有动,似乎真的被脖颈前的银刃挟持住了,昭儿眼中的笑意更甚,只要那黑丝缠到臧六江的身上,那也只得与躺在地上的那死尸一样,对她唯命是从。   臧六江却在此刻骤然发力,他全然不顾咽喉处的刀锋,抬手一顶,那缠着黑丝的银刃便飞转出去,他毫不迟疑,一刀直劈昭儿捏着金环的右手。   他看出这屋子不对劲,这女人更不对劲,只得露出破绽要女人往他这边来,如此才能破了她的诡计。   昭儿显然没料到会有人避开她的蛊虫,慌忙撤手可已经迟了,苗刀极为锋利,一刀而来霎时斩断了她的一边手臂,那捏着金圈的手掉落在地,臧六江一脚踢开昭儿弯身去捡,便见那手臂竟在地上自己挪动,且速度奇快,一避便躲开了他的手。   “我的手!!”   昭儿尖锐的嘶吼声响彻屋内,臧六江顾不得她,拔腿欲追,却发现自己的两脚动弹不得,低头一看,不知何时,地面竟涌起一层蠕虫,紧紧地包缠着他的脚面。   “妈的,这什么东西......”   即便是臧六江也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的场景,他欲再去抓那手臂,却见那手已被满地蠕虫送到了昭儿的身前。   满脸狰狞的女人没有捡起自己的手,从断臂手中捡过那只金圈,随后,承托这断臂的蠕虫便迫不及待地将断臂吞没了,顷刻间便不见了手臂身影。   “你要这东西是吧......”   昭儿一口黑牙紧紧地咬着,猛一甩手,竟将金圈扔进了虫堆之中:“想都别想!”   眼见金圈被虫子湮没,臧六江的手臂哆嗦个不停,他本就无法好好压抑自己,情急之下,竟拔起腿来要去虫堆里捡那金圈。   “少爷!!不成啊!!”   屋外突然传来一声爆喝,臧六江被惊了一跳,在那蠕虫缠上他手指的瞬间甩开了手。   指腹上,赫然已经有了一个血洞。   “妈呀!这一地都是什么啊!”   “这是虫子?!”   屋外,将一楼倭寇剿灭干净的几人冲上了二楼,上来便见满地的蠕虫,瞬间便被吓得头皮发麻。   可当他们看见臧六江竟要动手去虫子堆里捡东西时,才是真被这小少爷的疯劲儿给吓到了。   什么金圈圈那么值钱,若是被虫子爬到了身上怕是整只手都会被吃个干净。   “他妈的,别他妈捡了,回去让你媳妇儿给你打他妈的十个八个!!捡个屁啊!!”   从老熊那儿听过金圈故事的男人扒着船栏,死命地喊道:“杀了她!回去找你媳妇儿!!” 第80章   喊声过后, 众人这才惊觉这些白花花的蠕虫是从何而来。   这船舱内铺设的地毯竟不是什么羊毛编织,而是由这些虫子抱团铺了满地,此时正被那女人用不知名的方式驱动着,诡异而又可怖。   “是你...是你!!”   屋外突然传来一声不可置信的尖叫, 众人应声望去, 竟是刚刚随着臧六江上楼的小诚。   他原本因看见倭寇头领尸首的欣喜已经荡然无存了, 那张久被悲苦纠缠的脸上此时全然被震惊所代替。   他瞪眼瞧着的,正是那站立在蠕虫之中的昭儿。   断了一手的昭儿应声望去,看见了小诚,她脸上的疼痛扭曲瞬间被喜悦代替,竟咧开嘴角, 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小诚哥哥。”   两人竟互相认得,众人一时变了神色, 惊疑的目光在两人之中游移。   一人与小诚相熟根本压不住脾气, 一把攥住小诚的衣领,怒声逼问道:“小诚,这怎么回事!”   小诚被他拽地一晃,仰起头来,脸上一丝一毫的血色也无, 死人一般的惨白。   “两...两月前俺家在沿海救下了她。”   小诚声音愈发颤抖,似乎要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俺家,给她吃穿用度, 还帮她医病......”   “后来倭寇进村...只有俺挨了一刀躺在地上捡了一条命.....”   “俺妹妹她们全死了,她...她当时被倭寇抢走了,俺亲眼看到的......”   “你怎么会在在这儿...你...你......”   小诚颤栗的眸仁扫视一眼屋内听她催使的蠕虫,那句“你是被逼的吗”怎么也问不出口。   这样声势浩大的阵仗,怎么也不像一个毫无准备, 被突然掳来的人会有的。   盯着已经两腿发软站立不稳的小诚,昭儿脸上的笑容更甚,似乎颇为享受他的痛苦。   “我啊....”她抬手,像是抚摸喜爱的宠物那般,轻轻抚摸满墙的蠕虫:“我本来就会在这儿,这儿,是我的船。”   “谢谢你家让我暂住,你阿妹做的小菜很好吃。”   大颗的泪水从小诚眼眶跌落下来,他的双腿终究是失去了力气,狼狈地跌倒在地,引狼入室这只在话本中出现的荒诞故事,血淋淋地落在了他的家里。   满屋蠕虫沙沙作响,似乎魔鬼在讥笑,屋外几人的拳头捏地咯吱作响,瞪着血红的眼,紧盯那笑容越发灿烂的女人。   臧六江低头瞧了一眼,她那从小臂齐齐断裂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一层密实的蠕虫圈堵住了她的伤口,只从厚实的虫中渗漏出血珠。   整座船舱被蠕虫摩擦的沙沙声充斥,金圈早已被厚实的湮没不见了,臧六江挥刀欲去,却察觉自己腿上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那名叫昭儿的女人回过头来,随她挑衅的目光看去,那花白的蠕虫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臧六江的靴鞋,在他的裤腿上钻出无数米粒大小的小洞,蠕虫两端皆是倒刺口盘,牢牢地吸附在了臧六江的小腿与地板之上。   臧六江心头一惊,抬腿猛拽,那数十条蠕虫便被抻出尺长,硬是没有轻易脱落的迹象。   蠕虫身体蛄蛹耸动,臧六江被啃噬的皮肉生疼,他挥刀而下,三分力才断了大片蠕虫。   此地不能久待,臧六江两脚一蹬,激起一片虫浪,挥刀向那女人而去。   少了一只手,那叫昭儿的女人似乎无法全然驱动蠕虫,她刚刚鬼魅般的动作迟缓许多,那承托着她的虫浪无法再生奇效。   虽说蠕虫的纠缠还能阻滞臧六江的脚步,可昭儿本身武艺不高,只听刀刃叮当碰撞两个回合,她便落了下风。   臧六江一刀掀飞脚前虫海,给自己辟出一片净地来,随后刀身一横,猛然便抹向昭儿脖颈。   突兀,一抹亮色闯入视线,臧六江定睛看去,昭儿手中正攥着她那把银刃,可那刀尖对着的不是臧六江,而是她自己。   “杀我?做梦!”   还不等臧六江反应,昭儿手中的银刃直插刀而下,对着自己肋骨之间生生捅了下去。   大股鲜血从她的胸口喷溅而出,臧六江心知不妙,侧身一闪避开了那喷薄而出的血雾。   血水四溅,四周原本只是沙沙蠕动的虫海如水滴落入了油锅,乍然暴动起来。   虫海汇聚涌起一道虫墙直扑昭儿倒下的身体,花白的蠕虫团团包裹着她血淋淋的肉身,竟是想要拖她离开。   臧六江挥刀欲上,腿上的疼痛愈发剧烈,他一刀破开自己的裤腿,百十计的蠕虫掉落而出,皮肉上已是血肉模糊。   跟随而来的兵卒不是傻的,有眼尖的发现了怪异,连忙向着臧六江大喝道:“咱们重伤她已经够本了,少爷,咱们走!”   那女人一刀剜心,人八成是活不了了,如此作为定是要拉着他们陪葬,若是再不走,只怕真要折在这里了。   可臧六江总觉得昭儿如此并非求死,隐隐地总有种直觉,若此刻无法杀了那诡异的女人,她便能苟活下来。   密实的虫浪将昭儿拖向船舱之中,臧六江腿上、手上尽是鲜血,听着外头几人焦急的呼喊,臧六江一挥刀上的蠕虫残骸,转身向屋门而去。   那些蠕虫并不追逐臧六江,昭儿的心头血似乎给它们开了神智,只是环绕着它们不知死活的主人。   “不能让她走!!”   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带着哭意的怒吼,众人浑身一震,下一秒,便见刚刚还瘫软在地的小诚飞扑进了屋子,像是一只失去了理智的困兽,一头扎进了虫海之中。   事发突然,众人伸手去拽时都没有拦着,十几岁少年那干瘦的身子转瞬便消失不见,只能听见那不甘心的怒嚎。   “你赔命!!你给俺爹娘俺妹妹赔命!!”   “小诚!!”   听着屋内的惨叫与怒吼,众人只觉得心惊肉跳,明明船舱之外是呼啸的海风,几人硬是惊出一身冷汗。   留在船下看守小船的人听到这阵撕心裂肺的叫声,攥着船索的手紧了又紧,他不由得两手合十,揪心地祈祷着:“妈祖娘娘保佑,妈祖娘娘保佑......”   臧六江与小诚相识不过一夜,他甚至记不起那叫小诚的男孩长什么样子,可听着虫海中逐渐颓弱下去的喊叫声,臧六江咬咬牙,回身踏着一地虫骸又向屋内冲去。   汹涌的蠕虫猛扑而来将两人团团包围,臧六江挥刀劈开一片虫浪,硬是从层叠的虫尸中扯出一只干瘦的手臂来。   那手臂上密密麻麻尽是虫洞,汩汩向外流着血水,手臂的主人似乎还不甘心,被臧六江拽着还要挣扎,不断挥舞着手中匕首,发出悲嚎一般的哭声。   “不成,不成!!俺不走!!”   臧六江一把扔了刀,两手一叩小诚的臂膀,硬是将他从虫海中拖了出来,少年脸上簌簌地落下血水来,不知那通红的眼中是否在落泪,浑然搅着不甘与愤怒,即便如此,也无法在虫海之中找到那个身影。   “放开!!”   “他妈的,闭嘴!!”   任凭小诚如何挣扎,臧六江都沉着脸不肯松手,生生将他向外拖去,屋外的几人回过神来,连忙壮起胆子迈步进屋,几人七手八脚地将已经血人一般的小诚抬了出去。   虫子摩擦的沙沙声逐渐褪去,十五岁的少年痛哭起来,众人皆是不忍,不甘的目光向房内看去。   “别昏了头。”   臧六江伸手,力道不轻地在小诚那满是血水的脸上抹了一把,将泪水血水全然抹去,露出他那双被泪水浸透的漆黑双眸:“你爹娘妹妹,还得有人给他们烧纸呢。”   却在此时,身后褪去的虫声又一次沙沙响起,众人一惊回头看去,地上、墙上、天花板上,密实的虫海不知是何缘由竟调转方向,如浪潮翻涌,向他们扑来!   海上的风愈发大了,那近看几丈高的倭寇大船在岸边瞧着只有指腹大,风浪渐起,黑暗中只能瞧见那模糊的船身随着海浪起伏摇晃,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   已经过了两炷香的时间了,没人敢出声猜测一下这已经超过时间的小队是个什么下场。   老李低低地叹了口气,抬眼看了看身旁不发一言的臧永强。   臧老将军已经年老,早不是上阵杀敌的岁数了,转而投入这背后的指挥与谋划,为官为将,挥挥手便可能定了人的生死,沙场之上,为了那不可知能不能摘取的成果赴死牺牲再平常不过,只是无论经过多少次的生死诀别,还是难免心痛。   何况,还是自己的亲人。   “哼...”   看着了无动静的海面,大胡子从鼻子中冷哼一声,他似乎是在嘲讽,可那眉宇间也尽是不忍。   “赶明儿,派人去海上捞捞吧,说不准还有个全尸。”   “拉我干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几人推拽着大胡子离开了,已是深夜,海风刮在脸上生疼,老李朝一旁的部下使了个眼色,拿来一身兽皮大氅。   “将军。”老李声音低低地,想要替臧永强披得暖和些:“这些事,咱们不都见多了吗?”   臧永强仍是一言不发,只是那大氅递过来时摆了摆手,向着大海的方向远远地望着。   忽然,黑暗的天际爆开了一抹火光,那火焰如同太阳,瞬间照亮了海面。   “着火了!”列队的老熊发出一声惊叫,他身旁的老苟有些慌张地对上他的视线,船舱起火,闹出这样大的阵仗不知是福还是祸。   夜风呼啸,催的那船舱之上的火舌一丈高,不知是什么东西,被火焰舔舐后迸溅出大片的火星,远远地,仿佛那处爆燃着烟火,看的人心惊肉跳。   “将军......”老李摸不准情况,只得转头去看臧永强。   有了动静总比悄无声息好,只是远处那高亮的火焰引得四周倭寇小船起锚航动,似乎是要向那正中的大船聚拢。   “传令下去,燃灯,警戒。”   黑暗之中臧永强发号施令,他似乎没有分毫的情绪变化,眉头始终拧着,不等看到臧六江一行人归来便不会松开。   海上闹成一片,失去了中心大船的倭寇船队没了主心骨,确认那主船火势无法太大救人后,竟调转方向向远处而去。   “倭狗走了!!”军中嘈杂起来,原本因为一队同僚未归的沉痛氛围被喜悦冲散大半。   “去!派人策马沿岸跟着,他们若是靠岸,立刻传信回来,格杀勿论!”   倭寇离开,臧永强面上仍是没有分毫喜色,只是沉声继续吩咐。   老李接令,一队人马立刻分列而出,沿着海岸策马追去。   军营戒备,无一人松懈,海上那座燃烧着的巨船划分开了两军阵营,只那处是耀眼的火光,短暂的欢呼过后,四周又一次死一般的肃静。   “难道真的回不来了......”   桩子方正的脸上一片灰白,他的目光不甘心地在海上圈巡,想要在那漆黑的海面上寻到一丝生机。   那臧六江不是身手了得么,怎么能就这么死在了倭狗手下呢?   桩子鼻子发酸,他觉得是自己盯着吹风的海面太久才会眼里有泪,用力地搓了两把眼眶,桩子再次抬头看去,竟在昏黑的海上看到了一抹异色。   “哎,哎!!”   涛涛海浪中有破浪声传来,背对火光,一艘小船载着几个狼狈的身影从黑暗中游移而出,桩子甚至顾不得列队的军令,几乎蹦起来欢呼:“他们!是他们回来了!!” 第81章   海岸上的欢呼声逐渐大了, 这场仗打的拖沓又冗长,拳拳打不中要害的挫败感让这批精兵逐渐被磋磨得失去了斗志,可今夜这一场突袭,实在称得上痛快。   六人破战船, 天神下凡也得夸一句厉害。   “将军!将军!!”   小船上的船夫船桨都要挥出残影了, 显然他也兴奋到了极点, 离岸还有百十米远便迫不及待地扬起船桨,只听那边一阵惊呼,摇摇晃晃的小船差点便要翻在水里。   军中的毛头小子偏多,见臧永强并没有阻止众人的意思,几个按捺不住的兵片子纷纷跳入海水, 争相向那小船游去。   “六个人都回来了!”   “厉害啊! 大功一件,我得请你吃酒!”   船索被几人拽在手里, 原本被海浪推得有些停滞不前的小船很快拖到了岸边。   有人笑着举起火把靠近, 向船里吆喝着望去,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连声催促拉船的人游水动作快些,边划水边扯起嗓子喊:“军医!!军医快!!”   这就是有人伤着了,几个军医立刻提箱上前, 又上前一波人,几乎是将小船扛回了岸上。   “哎哟,这是怎么了?!”   六人中伤的最重的, 便是不管不顾扎进虫海中的小诚了,少年瘦削的脸上尽是密密麻麻渗出血水的小洞,那层面皮几乎要被啃尽了,再看身上,虽说衣裳还在, 可那暗色衣裳湿哒哒的,应是浸透了血水。   若是寻常的刀伤剑伤都能理解,这般诡异的受伤方式可真是头次见。   “是虫咬的!”   船上踉跄着下来一个男人,他也被那些反扑的蠕虫咬了两口,可比小诚可好上太多,他伸手在裤袋里抓了两把,在众人吃惊的目光里掏出一把蠕虫尸骸来。   “就是这个!”   这虫子一看便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几个军医面色沉重,立刻喊人将小诚搬回营帐去,战场上不怕受皮肉伤,最怕中些诡谲的怪毒,医病不能耽误。   “快,少爷,你也快去。”   登船的六人除去小诚,再严重的便是臧六江了,他脸上倒是一分一毫都没伤着,不过那手上身上也都是血肉模糊的。   “不急。”臧六江累极了,可还是有挂心的事要做,他强打起精神,拖着身子向臧永强的方向走去。   老李家里的儿子也就臧六江这么大,慈父心肠都快碎了,连忙上前去,想要搀扶臧六江。   “将军...”臧六江朝老李摆摆手,半跪在臧永强跟前领命:“我已经办成了。”   海风呼啸,弥漫的水雾中,臧永强似乎又瞧见了那个跪在下头求一副棺材钱的臧六江,他刚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松动,俯下身去用力捏了捏臧六江的肩膀,拉他起身。   “好孩子。”臧永强掌心一片干涩湿漉,他清楚,那是臧六江的血:“我替你上书一封,有此功绩,你带着它,堂堂正正地进京。”   “多谢将军!”   臧六江脸上那抹阴云终于散去了,他如释重负地长舒口气,被老李搀扶着踉跄起身,他下意识去摸耳边那只金圈却摸了个空,脸上露出淡淡的不舍。   不过能亲眼见着人了,金圈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摸!”一旁一股大力袭来,一把便撑住了臧六江有些摇晃的身子,应声看去,是老熊那张坏笑的脸:“我就说别带你那破圈子!看吧,这耳垂都剐破了!”   “你这一身破破烂烂的,赶紧去上些药吧。”   另边臂膀被桩子一把架住,他脸上仍是那种不太服气的样子,眼神却紧盯着臧六江流血不停的小腿:“这都是什么东西,倭狗还学会放虫咬人了?”   臧永强那几个与臧六江对过手的随军纷纷上前,簇拥着臧六江向营帐而去。   军医已经银针试了小诚的伤,又验了那带回来的蠕虫,所幸,那伤势虽说可怖,可蠕虫无毒,只是口器厉害些能咬伤人罢了,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按照寻常的伤治疗便可。   实在是好消息,营帐内外一片欢腾,就连顾忌着病患伤势的军医脸上都有了笑模样。   有负责轻伤兵卒的军医上好了药,还被几个兴头上的毛小子扛在肩上,欢呼雀跃了半晌,才在军医老头子“我的老腰”的惨叫声里把人放下了。   “真成!”   老熊刚搁下一名军医,在老头儿的拳打脚踢中逃回了臧六江床边,他看着臧六江那血淋淋的腿,满不在乎地往一旁一坐。   “没事儿!男娃娃伤着了咬咬牙躺两天就成了,刀疤一横俊的很!”   他说着,拉起自己袖子来,上头极长的一条疤,从手臂斜进衣襟,像是迎面被人斜劈了一刀留下的。   “不过你这是虫咬的,怕是要生癞子了,小心你媳妇儿吓着。”   随队而来的老苟探过头来,瞧着臧六江腿上被抹上厚实的药膏啧啧摇头。   “我这脸护的好着呢。”臧六江心里松快了,也有了心思说些旁的,瞧着那军医替他将纱布裹好,竟一翻身下了床,抬腿便往外去。   “哎!你上哪去!”   老熊刚想替他掖掖被角要他好好睡一觉,伸手又抓了个空,臧六江脸上没事人似的,脚步踉跄着往外走,不过只到了营帐门前,就被一人堵住了。   “将军。”“将军。”   追在后头的老熊几人纷纷问好,退到一边偷眼看这对军中父子。   “不好好治病,你要去哪?”   可能是在军中的缘故,臧永强有些端着架子,对着不好好医病的臧六江横眉冷对的,看了看他不太利索的手脚,低声呵斥:“滚回床上去!你腿脚不要了?”   “只有四日了。”臧六江抓过一边药架子上的几罐伤药,囫囵地往自己怀里塞:“我必须去一趟。”   “什么四日?”臧永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可再一联想臧六江心心念念的人,也就了然是怎么一回事了。   “人家要紧关头,你莫要去闹事。”   臧永强脸色沉了沉,他并不清楚余淮水与臧六江的过往,只知道人家是逃出山寨去京城的,眼下这个关头若臧六江是找去算账的,那是要耽误人家一辈子的。   “......不会的。”   臧六江正扯着纱布替自己手掌多裹两圈,听到这样的嘱咐,手上动作也停了,抬眼与臧永强撞上目光,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我只去看看。”   夜风消停了不少,此时外头静悄悄的,似乎整座军营都在等臧永强的答复。   臧永强定定地看了臧六江许久,半晌,才叹气道:“好,那你去吧。”   “一会儿奏报文书整理好了,你一并带去京城,兹事体大,圣上会宣你的。”   臧六江点点头正欲离开,臧永强却又一次开了口。   “你们几个,策马护送他回京,倭寇已退,我等留守剿灭残余倭寇,随后,听从圣上召见。”   “一路注意安全,走吧。”   臧六江连同被点名的老熊桩子等亲信纷纷领命,几人起身,随着臧六江匆匆的脚步向外奔去,天色刚刚亮起,一队人马便从军营离开,向北而去。   起初老熊几个人还挺高兴,京城多热闹啊,回京可比在海边吹冷风强多了,还能跟着臧六江去受赏,实在是一份美差。   可当臧六江日夜不分连赶了两日路后,几人这才知觉臧老将军家这小少爷真是拿自己当铁人了,除去停马敷药修整,便没停下过催马的马鞭。   等到几人狼狈地过了京城城关,已经累的快不成人形了。   “少爷....”老熊饿得前胸贴后面,已经是黄昏了,不远处的客栈点了红灯,几个人眼巴巴地看着臧六江,妄图唤醒他一丝良知:“咱修整修整吧,累死人了。”   这可不是假话,那军马的马掌都跑掉俩了,人脑子都摇成了狗脑子,若不是他们腰上挂着臧老将军的令牌,那守城的侍卫是要把他们当叫花子打发出去的。   臧六江脸上也是疲态尽显,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终于在几人期盼的目光中提马向客栈走去。   “哎哟!”小二正揽客呢,转头便瞧见风尘仆仆状若要饭的几人,吓了一跳,连忙引着几人往里去:“几位客官累坏了吧?快进来歇歇脚!”   “小二!上些好酒好肉,再开几间卧房!”   老熊打进门便闻见酒肉饭菜的香味,他馋地两眼冒光,大手一挥吩咐了下去,几个随军火急火燎地往里进,看那架势像是要吃穿这客栈后厨。   臧六江也不吝啬,掏出一锭银子来结账,只是除了吃住还格外吩咐了些别的。   “备热水给我沐浴,拿着银子再去买身好看的衣裳...”   臧六江皱起鼻子来,扯过路过身旁的一名随军来闻了闻,又埋头在自己臂弯里嗅了嗅,连忙补上一句:“再买些香粉来,你这都臭了,怎么和我家马厩里一个味儿?”   那随军委屈地闻了闻自己,除了有些汗臭味,哪那么夸张了?   “老熊,你闻闻我这味儿大吗?”随军也是要面子的,灰溜溜到一旁拉过老熊来,手臂伸过去要他闻,白白挨了老熊一锤。   “人家要去见相好,不得抹的香些?”老熊一拽随军,朝着臧六江龇牙:“少爷你去吧,我们肯定安分待着,你不用惦记。”   “是啊少爷!”小二给上了一碟子小菜,转眼就被这些饿死鬼扒了个精光,目瞪口呆地端着空盘子回了后厨。   那几个随军抹着嘴,肚子里有了粮食,也有胆子调侃臧六江了,嘴上没把门儿的,什么都敢往外说:“您坐下和我们吃点,夜里办事您那相好才觉得有力气啊!”   这是句荤话,随军爆发出一阵笑声,只是被臧六江狠狠剜了两眼后,立刻便安静了下来。   “...管好嘴。”臧六江虽与臧永强没有血缘,可沉下脸来也是相当迫人的,那随军知道自己失言连忙低头认错,还好臧六江知道他不是坏心,轻飘飘地也就过去了。   “老熊,吃罢了饭你们不必等我,直接休息,明日一早我会回来的。”   臧六江摸了两块点心塞进嘴里,嘱咐过后才被小二引着向后院沐浴的地方去了。   几个鹌鹑一样的随军缩着脑袋,直到臧六江彻底消失在视野里,这才心有余悸地回去坐好。   “真吓人。”那失言的随军拍着心口,想起刚刚臧六江那道目光,不由得心里发寒。   “这可是咱们将军的儿子。”老熊用筷子点点随军脑袋,语重心长道:“警醒着点,你当咱们少爷这么火急火燎地来京城是为了什么?”   “不是为了领赏吗?”对面的随军瞪着眼,眼里写着渴望军功几个大字。   “自然是要领赏。”老熊一摆手,神秘兮兮地咧嘴笑:“人家,能领到两份儿赏呢。” 第82章   “三少爷, 该睡了。”   还未见人先闻其声,小坛领了几个小丫鬟,举着烛台掀开屋帘进了门。   她是按吩咐来催余淮水睡觉的,嘴上虽这样提醒着, 可话却说得静悄悄的, 怕惊扰了坐在桌前的余淮水。   余淮水卧房中少说点了百十台烛火, 还摆了映光的铜镜,只凭着这些蜡烛,屋里不生炭盆也能暖和得如初春一般。   余淮水一门心思扑在书上,傅家人生怕他看久了书熬坏眼睛,天刚擦黑便吩咐人点灯, 越是临考点的便越多,这屋里比白日还要亮堂, 让人分不清昼夜, 反倒是事与愿违,让余淮水学的更起劲了,到了睡觉的时辰要人来提醒才行。   余淮水刚好读完一篇会典,屋里暖和,他只穿了一件薄衫, 用素色的发带利落地扎了头发,加上那张白净文雅的脸,小坛后头的几个丫鬟不住眼的偷看。   “我还不困。”余淮水抬手揉了揉眼睛, 不知是不是他用眼太多,眼窝痒得很,一蹭便红了一片,让人见之怜爱。   临考傅家上下拿余淮水当眼珠子疼,见他动手揉眼, 几个小丫鬟一窝蜂地上前制止,洗帕的洗帕,接水的接水,千万不能让余淮水临殿试前破了相。   “少爷,这是医馆那边来的败火方子,大少爷让我叮嘱您千万要喝。”   小坛接过丫鬟递来的食盒,拿出一只盛了药汁的汤碗来搁在桌上,连着又摆出几盘子点心。   牛乳糕,栗子饼,花生糖,还是几盏甜汤,都是傅家小厨房里新做的,带着热乎气儿便送来了。   “最近您吃得少,喝药伤胃,垫几口才行......”   小坛自小跟着伺候余淮水,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地端起点心来往余淮水眼皮子底下送。   余淮水胃口不好是傅家上下都知道的事,近来备考更不爱吃了,磨着他多吃两口便是家常便饭。   甚至有传言说劝动了三少爷吃东西便赏一两银子,傅家上下无不动心。   “不吃。”余淮水皱了皱鼻子,将脸一拧,是个很不耐烦的模样:“你跟大哥二哥他们学坏了。”   几个丫鬟彼此交换眼神,低头偷笑。   “吃得少瘦脱了相可怎么办,圣上瞧见了要当我们苛待考生的。”   小坛信誓旦旦的,边吩咐几个小丫鬟去熄烛火,边将那几碟点心拿到余淮水的桌案上。   “殿试又见不着皇上,关样貌什么事?”   余淮水被念叨烦了,拿过一块点心塞在嘴里应付了事,小坛看他吃了,怕念烦了又不肯接着吃,连忙把嘴闭上。   屋内的烛火逐一熄灭,原本亮堂的卧房昏沉下来,只留下桌上的一盏烛台供余淮水用照明。   “明儿我们派人去礼部领用具和浮票,您就好好歇着,等后天一过,咱们就能松快了。”   临考前余淮水最大,过了明儿便要进考场了,小坛不愿意为了一碗汤药惹余淮水心烦,干脆睁一眼闭一眼,将那汤碗往桌上一搁:“反正还烫人呢,过会儿再喝吧。”   余淮水自然清楚她是什么意思,为防止其他几个小丫鬟琢磨出味儿来给傅聪傅明报信,他霍地起身,板着张脸去撵人。   几个丫鬟被赶进院里,纷纷可惜地摇头叹气,随后一扫失落,热络地聊着往外去。   “咱们三少爷生的真好,人也雅致。”   京城宅府里新收的小丫鬟笑眯眯地,她是从别的府里出来的,打心底里喜欢这个新主子:“不像别家那几个少爷,没个正形呢。”   “那是自然。”   小坛一扬脸,说不尽的自豪:“咱们三少爷人聪明,品行又端正,谁见了不夸一句君子之风,哪是外头那些闲散少爷能比的。”   “就是就是。”几个小丫鬟乐个不停,掌着灯笼将灯火带离了余淮水的小院。   人都走了,余淮水望着书案上烛火跳动的烛台,半晌,从怀兜里摸出一只东西来。   红色绒布拆开,烛火之下,露出一只晶亮的金圈来。   这是臧六江原本戴的那一只,余淮水那时说不吉利不许臧六江戴,可私底下却偷偷地收了起来,离开山寨时贴身带着。   前不久傅明撞见他拿着这只金圈,硬是抢走找金匠烧红消毒又烫了几遍,今儿才回到了他的手里。   应当是臧六江戴的久了,金圈上有深浅不一的磕碰,在澄黄的烛火光晕下,那只金圈随着余淮水的抚摸折射出细碎的光线,将他黝黑的眸仁映得一亮又一灭。   他从前以为自己是最喜欢读书的,可如今看来,似乎也不是这样,臧六江还是比书要好看些的。   不然也不会引得他读着读着书,便愣神回想那肆意张扬的笑脸。   掐着那只金圈,余淮水趴伏在书案上,映着那火光一点一点瞧金圈上斑驳的痕迹。   “......你还真不来寻我。”余淮水轻轻开了口,有些埋怨也有些理解。   若臧六江真蒙头蒙脑地冲进京城,对他们两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臧六江在寨子里等他考完回去便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   余淮水疲惫地合上了眼,将脸埋进自己软软的薄衫之中。   他还挺想他的。   傅家院墙下,一列侍卫正蔫头蔫脑地打呵欠,执着灯笼从院里经过。   “呵欠......咱们二少爷可真是,为着小少爷备考,也不能给咱们加值夜啊.....”   “少说两句吧,咱们少爷还给添银子呢,你不爱干有的是人干,我堂弟还加不进来呢。”   “我又没说不干......”   几人背影渐远,墙头上悄无声息地翻下一个身影,臧六江落在墙根,用十分不满意的眼神瞧了一眼侍卫离开的方向。   态度敷衍行为懒散,这幅德性怎么保护自家媳妇儿安全,待淮水考过了,他一定好好地训一批侍卫,把这些懒骨头都给扫出去。   只是眼下还有一日余淮水便要考了,臧六江只得把教训这几个侍卫一通的想法给摒弃了,免得闹出动静来扰了余淮水的心思。   臧六江也是头一次来这宅邸,并不清楚余淮水被安排在哪个院里,不过按理来说,余淮水备考,自然是越安静的地方越好,他左右瞧瞧,一路便往宅邸深处摸去。   傅家给余淮水布置的小院还是十分用心的,远离市井街道,后头便是假山,院里连了一汪池塘,夏日里会有游鱼跟荷花供人观赏。   当时傅家还找了个神叨叨的大师来看,说住这院子定能高中状元,余淮水的住处这才定了下来。   不过现在是冬日,傅家又怕安排下人守夜会扰了余淮水休息,院里萧萧索索的连个人影都没有,若不是臧六江瞧见屋窗透出一抹亮光,他还当这院子没人住呢。   臧六江有些紧张地拽了拽自己衣袍,他接连擦了几日的药,身上总带着药膏的苦味儿,即便是沐浴过后擦了粉,还是能隐约嗅到那个味道。   他只是来瞧一眼,不做旁的。   臧六江在心里对自己叮嘱几遍,这才迈步上了屋阶,侧身立在窗户边上。   屋里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音。   臧六江轻轻抬了一把窗棱,将那糊了明纸的窗框慢慢抬了起来,屋内烛火被灌入的冷风吹得摇晃,桌上书页沙沙翻卷,明明是十分细小的声音,还是听的臧六江心跳不停。   多亏夜已经深了,伏在案边的余淮水没有动作,仍是沉沉地睡着。   只是几日未见,臧六江却觉得自己周身血液,都在瞧见余淮水的那一刻如入春般融化,就连嘴角都不由得抬了些,带上了笑意。   心中悸动,臧六江紧张的手指都在哆嗦,他怕风太冷把余淮水吹坏了,可又舍不得就这么走了,臧六江犹豫着,合窗向屋门走去。   余淮水趴在桌上睡觉可怎么行,好歹让他进屋去给他加条毯子。   桌边的烛火又一次摇晃,这回立在窗外的人站在了桌边,看着余淮水攥在手中的东西,臧六江真觉得自己进屋就是个错误。   看到那只熟悉的金圈,石头心肠也被焐热了,何况是本就舍不得走的臧六江呢。   余淮水睡得并不安稳,脑袋在臂弯里乱拱,发带都被蹭的凌乱了,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像是绕在了臧六江的心上,让他连皮带肉都痒痒的。   这样睡一夜怕会落枕,得让余淮水好好躺着才行。   耳膜颈脉一股一股地跳动着,臧六江俯下身去,慢慢将案前熟睡的人抱起身来。   余淮水本就瘦弱,不知是不是他心里烦忧太多,似乎更是消瘦了,臧六江把人搂在怀里,感觉像搂着一捧脆弱的花,稍一用力便会花叶凋零。   桌案上的烛火跳动摇晃了一夜,终是被臧六江给吹灭了。   借着月光,臧六江看见里屋床榻边上凌乱地扔着几本书,他搂着余淮水,小心地将那几本书拨开,想要把人送进柔软的床褥里。   屋外风声阵阵,臧六江撑开的那扇窗没有合紧,随风发出哒哒的震颤声,臧六江心里一惊,下意识要起身关窗,衣裳却被一股力道给拽住了。   力道不大,轻易便能挣脱,臧六江却好像被点了穴,僵住了身子不敢再动。   漆黑的屋内,余淮水那双同样黝黑的眸仁倒映着臧六江的背影。   屋内静的吓人,可余淮水好似能听到臧六江那狂乱的心跳,咚咚作响,那声音叫喊着思念从抓住的衣摆上阵阵传了过来。   “臧六江。”   余淮水开了口,他捏住石头人衣袖的手指向前寸寸挪动,慢慢攀上了臧六江滚烫的手。   十指交握,他攥紧了那只紧张到哆嗦的手,温声细语地开了口。   “这是个梦。”   臧六江蓦然回过头来,两道视线撞在一处,明明隔着黑沉的夜色,却热切地交融在了一起。   余淮水的手轻轻一拽,臧六江便像丢了魂儿似得回过身去,什么看一眼就走、让人回床上好好睡一觉全抛在了脑后。   床褥窸窣,特意洗的干干净净的臧六江毫无顾忌地爬上了余淮水的床。   “这是个美梦吗?”   月光透过窗户明纸倾泻进了屋内,臧六江像是夜拜神佛的信徒,在余淮水的衣襟旁轻蹭,想要得到能更进一步的许可。   余淮水的目光落在臧六江的脸上,即便臧六江护脸护的再好,战场之上也难免受伤,余淮水捧起那张脸,指腹摸索过他腮边的一块青紫,又轻轻抚了抚那结了痂的耳垂,硬是忍住了心中酸热,余淮水点头道:“是个美梦。”   两片唇蹭在了一起,久违的触碰顺着肩头而下,不知何时,床帐被谁拉了一把,簌簌落下,遮住了一片月光。 第83章   离初春还早, 甚至前几日还刮着风落过雪,屋檐上积着薄薄的白霜,屋子里却燥热的待不住人了。   “等等!”   床帐里伸出一只手,一把扯住了垂坠而下的珍珠纱幔, 纱幔后露出余淮水一张涨得通红的脸, 接着一串被堵地模糊不清的叫声:“让我喘口...... !”   后头的话没人听清, 那珍珠串儿不知被谁扯断了,圆润的珍珠滚了满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外头昏沉沉的,床帐里便更黑了,余淮水只急匆匆地喘了口气, 便被自己迫不及待的爱人重新又抓了回去。   臧六江早就把什么看一眼就走的胡话给忘了,余淮水摸过的手、脸、耳垂都要命的痒着, 眼下止痒的药就躺在眼前, 说什么也要先吞下去再说。   黑暗的床帘里簌簌地响,衣裳落在混乱的被褥间,余淮水后背被什么东西硌了一把,胡乱地摸了一通,才想起是傅明给他的书。   文官大典, 傅明托人滔来的好书,不过余淮水总觉得与臧六江他那五哥哥整理的书有些许相似,看了几眼便扔在一边了。   余淮水突然有点愧疚, 于是拽了一把身上的臧六江,小声咬耳朵道:“明日一早你早些走,别让人瞧见你。”   若是臧六江被瞧见,考上还好说,若是考不上, 傅家人怕是要不管不顾地逮臧六江回来兴师问罪了。   考不上是他没本事,总不能让臧六江当了替罪羊。   这话听在臧六江的耳朵里却是另一番味道,就着余淮水拽他头发的力道往人掌心里一歪,颇是委屈道:“我给你丢人了?”   要是被小坛抓到自己和一个男人在床上厮混,确实挺丢人的。   余淮水怕说了臧六江更磨人,只得含糊应付了两句,用嘴去堵他。   臧六江知道余淮水脸皮薄,被打了个茬他也有心思想别的了,宽厚热乎的手掌摩挲着余淮水圆圆的膝盖,犬牙磨蹭他贴近的掌心,黑暗里不用眼睛看,余淮水都知道臧六江是个怎样的蔫坏表情。   “那蒙汗药.....是谁给你的?”   遥远的山头,正给臧远报账的林大头打了一个极响的喷嚏,让对面的王爷用不善的目光狠剜了几下。   “他病了,带他下去喝药。”   不敢喊冤的林大头哭丧着脸,被齐一齐二架出了书房。   药是迷晕衙役时林大头给的,可桂花酒酿里的迷药是余淮水自己掺的,怎么样也算不到林大头的头上,余淮水脑袋一歪,是怎么也不肯说的意思了。   “你不说,别当我不知道...”   臧六江那犬牙又尖又韧,磨在余淮水的腕子上有些疼,他像是一匹不太听话的恶狼,在黑暗里褪下了自己那层好狗的皮囊。   “林大头管着这些,没我允许他不会给旁人用的.....是不是他给你的?”   余淮水装死,臧六江便去抄他腰窝,两下就挠的余淮水装不住了,笑着去捞腰里作恶的手:“再闹滚下去!”   臧六江自然不肯滚,挠痒的手打着转,便往不正经的地方去,床帐里的笑声从大到小,又渐渐变得不着调。   余淮水家的蜡烛铺很久没有开张了,寻常人不知道他家卖蜡烛,臧六江这样的土匪闯店更是不许,傅聪傅明知道了,是要把人拉出去痛打再挂着登徒子的牌子游街示众的。   可余淮水背着人,擦了火给土匪看货,还许人家上手验收,床帐里黑漆漆的看不清楚,那就凑近了焐热了仔细地瞧,不过这卖不卖,也得余淮水松了口才成。   支在怀里的腿力道不小,臧六江被蹬地往床帐外倒,余淮水食髓知味,被臧六江瞧一眼蜡烛便紧张地不行,哆哆嗦嗦地支着他的手臂,不许他再继续动作下去。   “我...这几日没有歇好.....我从前没有这么快的......”   哪个男人不好面子呢,臧六江表示理解,遂一把拽了余淮水的脚腕,往肩头一扛,侧头去叼他一样哆嗦的小腿,扯开了人便力道不小地去测蜡烛长短,只几下便熄了烛火,沾了满手蜡油。   读书人是好,全身除了腰杆子是硬的,旁的都软绵绵的,骂人也只是那么两句,什么王八蛋牲口什么的都听了几轮,毫无威慑力,甚至听的人愈发手痒。   余淮水见他不吃骂,伸手便去抓臧六江跪在两侧的腿。   若是平日瞧得见的时候,臧六江也就躲过去了,可今儿罩在黑乎乎的床帐里,这一把便被余淮水抓瓷实了。   那些细碎的伤口才刚结了痂,臧六江浑身一抖,攥着余淮水脚腕的手下意识便用力了。   “...你怎么了?”   余淮水心细如发,立刻便察觉到臧六江这腿上似乎裹了不少纱布,黑暗中他瞪大了眼,一翻便要爬起身来去燃床边的灯。   若是被余淮水瞧见了伤,八成是不会继续了,臧六江千里迢迢打东南沿海赶赴京城,可不能被几处伤给坏了好事。   余淮水刚一察觉,臧六江便俯身下去,连推带阻,连哄带骗,说这战场上哪有不受伤的,挨刀剁两下只当被虫咬了,有点伤口都是功绩,论功行赏这都是证据。   “什么战场?你去哪了?”   越抹越黑,身下挣扎的力道愈发大了,臧六江知道余淮水吃软不吃硬,当即放下身段,在余淮水的耳朵边上念叨自己疼了。   身下的挣扎霎时停了,余淮水生怕自己再碰着臧六江的伤,手脚一伸,呈大字便躺在了床上。   “这几日你去哪儿了,不许瞒我...若是说不得,就告诉我是伤着哪了,要不要紧..... ”   余淮水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臧六江便拉起他的手来,让他手触为实地体会了一下眼下最紧急的是什么。   初摸还没回过神来,再摸,余淮水像挨了咬,一下便把手抽了回来,劈头盖脸便往乐不可支的臧六江身上招呼,打的臧六江连连求饶。   “疼了,哎哟,疼死我了...... ”   臧六江叫的夸张,余淮水薅着他头发的手可毫不手软,大有一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势在,毕竟臧六江项上人头还在,扯两下头发脑袋难道还能掉了不成。   臧六江眼珠一转,叫的更真情实感了些,顺着力道往下倒,嘴里细碎地嘀咕:“出血了,脑袋上也伤着呢...”   余淮水那手哆哆嗦嗦的,也不扯头发了,捧着臧六江的脸便去扯床帐,连灯都等不及燃起,借着月光往臧六江的脸上瞧。   哪有什么血啊,干干净净的一张脸,最不和谐的就是眼角眉梢的不着调,余淮水知道他又在唬人,抬手便要打,被臧六江一把抢过床帐来,又一次堵回了被窝里。   土匪买到了称心如意的蜡烛,报余淮水以自己的藏货。   山头上能养出什么好蜡烛,草莽粗野的如主人为人一般,带着火星儿往余淮水的手心里一放,一摸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货色。   余淮水想婉言谢绝,这蜡烛不用眼瞧就知道质量过硬,燃一夜对身子不好,不如改日再点来用,到时候也不用管什么养护身子,痛痛快快地烧他一夜。   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余淮水后日便要去考大官,再狼心狗肺的人也不能扯着这么紧要关头的人夜燃蜡烛。   臧六江心里掂量掂量,索性也不强买强卖自己的蜡烛了,今儿只当是给余淮水的蜡烛铺子包了场。   什么亲手交易、口口相传、蹑足附耳、首屈一指......   臧六江那点书没白读,成语用的愈发乱了。   待到余淮水支撑不住,好好地泄了回压,臧六江早就燥地一脑门子热汗。   这比登船杀敌还折磨人,臧六江吮了一把自己湿漉漉的手指,扯过一旁的被褥来,给打水里捞出来一般的余淮水裹上,抬手去掀床帐。   外头还是一片漆黑,分不清是什么时辰,臧六江倒不担心被人瞧见,无非是傅聪傅明鸡飞狗跳地打他两下,可余淮水好面子,臧六江瞥了一眼昏沉睡着的余淮水,最终还是遂了他的心意,摸索着去寻自己的衣裳。   “淮水!”   外头突然喊了一声,床上的臧六江霎时一僵,被褥里的余淮水更是梦中惊坐起,唰地便起了身,两人借着稀薄的日光惊慌地对了个眼。   “你嚷什么!”   傅聪都被傅明忽然的一嗓子吓了一跳,他身后的阿旺小心地护着三支几乎小臂粗的香,香上还用朱砂写了经文,身后一队小厮丫鬟皆是搬搬扛扛,什么贡品花灯一应地都备齐了,阵仗大的像要在余淮水的院里办场堂会。   “过了时辰怎么办?”   傅明也知道自己这一声不小,连忙收了声,可还是有些焦急地催促:“我都说了要你早些去排大慈恩寺的香火牌子,挨到今儿才轮到咱们去上香,我能不急吗?”   都说京中的大慈恩寺香火鼎盛,祈愿是最灵的,就今儿这香火牌子还是傅家半年前就候着,塞了不少银子才打点到的,不怪傅明接了信儿就火急火燎地来寻余淮水。   跟文殊菩萨上香,怎么也得考生亲自到场才行。   傅明正欲上前去叩门,便听屋内惊呼,哗啦一阵,咚地一声响,像是谁摔了。   “淮水!?”   这动静不小,屋外的人听的真真儿的,一时傅聪傅明也顾不上其他,冲上屋阶便往门里闯。   一队人火急火燎进了屋,衣衫凌乱的余淮水正战战兢兢地立在床前,再低头一瞧,是散乱一地的珍珠,刚刚那动静应当就是余淮水踩珍珠给摔了一跤。   “别动!”傅明立刻母鸡护崽一般张开手臂,喝住余淮水别再乱动:“小坛,赶紧带人把这些珠子给捡了!”   小坛跟着几个丫鬟连忙应声,一地珍珠火速捡了个干净,傅聪傅明迎到余淮水的跟前,把他上上下下看了一圈,确认手脚都没什么异样,这才叫人把吉服拿来,给余淮水梳妆打扮。   “浮票我已经差人领了,用具也都送去庙里开光,一会儿咱们回来一并接回来就行。”   “这是魁星点斗的香囊,你好生挂着,别给旁人看啊。”   “大哥二哥相信你的本事,不过别人家也求这个,咱们求个心安......你看什么呢?”   傅聪傅明围着余淮水佩戴首饰,见他心不在焉,随着目光往床褥上看,床帐遮掩着,里头黑沉沉的一片。   “没什么...二哥!”   傅明性子急,还不等余淮水给出个答复便几步过去,一把便扯开了床帐。   余淮水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不过那床褥上的确没有旁人,只有一团凌乱的被褥和几本揉乱了的书。   傅明狐疑地看了两眼,忽地一拍掌心,抄起那两本书回到余淮水的身边:“惦记这书了?”   的确有这个可能。傅聪点点头,大哥做派地伸手搓了搓他圆润的脑袋:“不差这一会儿,咱们去吃些早点,赶早去烧柱香,你好好歇歇,别那么忧心。”   “就是,别那么惦记,不就是考文化吗,哪个比得过我们淮水,走走,一会儿咱们......”   穿戴整齐,余淮水被厚实漂亮的吉服裹得金光闪闪,从上到下都是金银玉石,开光的香囊都挂了十几个,几乎是被傅聪傅明架出门的。   傅家旁的没有,金银管够,有钱能使鬼推磨,珠光宝气些想必也能让神佛多看两眼。   说话声渐渐远了,屋里没了动静,床下狼狈地爬出个人来,臧六江抱着自己脏兮兮的衣裳,一脸颓唐地坐在地上。   “...哎,跟偷情似的。” 第84章   “淮水是不是要考啦?”   瞧着身边的翠翠连被缝针扎了几次手, 王家妹妹夺过她手里的衣裳扔到一边,跟一旁的丫儿好奇地问道。   “快说说,臧四哥不是接到信了吗,怎么回事?”   “明儿!”翠翠眼下的乌青重的吓人, 看着是几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连发髻都梳歪了一边儿:“明儿就考了!”   “明儿!?”四周姑娘堆儿里响起一片惊叫, 其实她们也不太清楚科考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嫂夫人要是考上了,八成是要当大官的,听着就觉得相当重要。   “那,那咱们前院儿那香台是不是烧来给淮水祈福的啊?”   “坏了, 我前不久还去偷拿上头的果子吃了,不会坏事吧.....”   “馋死你了, 什么都吃!快去找臧四哥问问去.....老天保佑, 我们回去给您补上,可千万别耽误我们嫂夫人呀......”   这可是头等大事了,姑娘们乌泱泱涌到了臧远屋前,他还当是出了什么事让这群姑娘大半夜地寻来,着急忙慌地穿了衣服出来, 这才晓得她们是忧心余淮水的考试。   “不用担心,都赶紧回去吧!”   臧远那黑夜里能睁圆的眼睛亮晶晶的,不知想起了什么, 又弯成了两道缝,藏不住的高兴模样:“吃两个果子算什么,过两天还有席面吃呢!”   “席面该备下了。”   正立在余淮水后头的傅聪傅明小声地咬着耳朵,瞧余淮水被主持引导跪在文殊菩萨金身下的蒲团上,情不自禁地抹起眼泪来:“这跟咱俩的孩子有什么区别....”   “谁跟你咱俩, 恶心死了......”   傅聪抖落一身寒毛,不过刚刚傅明说的的确在理,不管余淮水考上与否,都该好好地庆贺一番,不能白白辛苦了这三年。   “若是考上了,京城人多眼杂,咱们回中原去包酒楼包场子好好地热闹一番,若是没考上...呸!怎么会考不上!”   “给爹娘书信,说咱们考完了修整一段时日,这都跟渡劫差不多了,等淮水歇够了咱们再回....”   “真是,该让淮水好好歇歇了......”   傅明欲言又止,看看四下无人,这才凑到傅聪耳边小声道:“淮水都累坏了,今儿早我没敢声张,我看他那床上...湿漉了好大一片,怕是....尿褥子了。”   “哎哟...”“哎哟......”   两个做哥哥的连声叹气,被一旁的小和尚瞪了一眼,连忙将脑袋埋地低低的,给文殊菩萨哐哐磕头。   “老爷,老爷您别转了......”   傅夫人用帕子捂着心口,被来回踱步的傅老爷绕的头晕眼花,她嘴上虽这么说着,手上还是执过三炷香,对着眼前的孔子神明圣师画像虔诚地叩拜。   “神明圣师,保佑我儿淮水一举高中,让我们傅家余家光宗耀祖,不枉费我儿辛苦这十几载的苦读诗书啊,神明保佑,神明保佑.....”   拜完了孔子像,傅老爷又抽开一侧墙壁的暗匣,露出里头一个小小的隔间来,其中端端正正地摆着两只牌位,一侧上书余氏长松之位,一侧上书余门梁氏旼绣之位,正正是余淮水的父母灵位。   当年余家落难,这两只牌位还是傅家人偷偷摸摸打的,虽是有心给他们留一个名位,可也只敢遮遮掩掩地藏在暗匣里,不敢太过声张,只逢年过节时小心打扫,香火不断。   “余兄啊。”傅老爷长叹口气,接过傅夫人递来的三炷香,弓躬身子,插在了前头落满了香灰的香炉中:“我知道你老古板,不信什么怪力乱神。”   “不过眼下你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要是成仙成鬼,也由不得你信不信了,这么多年,你在下头也该有点势力。”   “咱们两家的儿子要去考了,你就是骨头再硬,也给我跑动跑动,保佑淮水能一举高中,莫要他再吃三年苦读的苦,你又不是没考过,别混不吝地耍清高!”   “老鬼!”傅老爷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脸上却是带着得意的笑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你可给我记心里了!”   刚送了目标见阎王的齐一擦着刀,回头便瞧见齐二腰上竟挂了个粉黄粉黄的香囊,不由得两眉一蹙,狐疑地上下打量一番同僚。   “腰上那是什么东西,你有相好了?”   暗卫处不许有家有业,若想成亲,就得走诈死还俗的那一套,少说也得扒层皮才行。   齐二这方脸看着憨厚,还有这还俗的一天?   “说什么呢!”   齐一这突然的一句让齐二没反应过来,往自己腰看了一眼,这才知道他是误会了,拽下来扔给齐一,漫不经心的。   “宝环去庙里求得,说小四爷让多分些人给戴戴,替余氏积福的。”   “余氏?”齐一接过那小香包打开一看,里头是香灰符纸一应俱全,再左右瞧瞧,竟有不少暗卫处的小暗卫佩戴着这香包,应都是从宝环那儿领的。   “你们还信这个?”齐一面色不虞,有些不高兴的模样:“看来是平日里操练太少了。”   “全体都有,夜里加练!”   正打扫满地残肢狼藉的暗卫发出一阵哀嚎,没人瞧见齐一偷偷地将那香包藏在了手心,没有还给齐二的打算。   入夜,接待了一日香客的大慈恩寺闭了庙门,主持方丈领着一众小和尚打扫干净庙宇便美滋滋地去后头吃斋饭去了。   寺里香火鼎盛,拜神佛的香客都要把门槛踏碎了,大慈恩寺又在京中,达官贵客络绎不绝,香火钱流水一样地送进庙中,将几座神像的金身是塑了又塑,寺庙还在郊外的几处施粥义卖,实打实的做了一回善事。   几个小和尚虔诚地对着殿中神像拜了几拜,关好神殿大门向后院走去。   待没了动静,房梁上跳下几个身影,讪讪地活动起手脚来。   “咱们拜个神仙还用鬼鬼祟祟的,大摇大摆进来不就行了?”   “熊老哥,咱又不是没试过,那前头的小和尚不许咱们这种闲散香客进来,不偷偷摸摸的进,你说该怎么进?”   “后头的斋饭好香啊......素菜也能这么香?咱们一会儿去后头看看?”   “少放......少胡说!在神仙跟前说什么呢,臧少爷,你说怎么办?”   臧六江从房梁上跳下来,大殿内染了不少长明灯,莹莹烛光映照在神像脸上,辨不清是个什么表情。   “都散开,我单独上香。”臧六江可不想被这群人听小话,挥挥手吩咐下去,几个人便立刻散开,各自去角落盯梢去了。   臧六江一撩衣袍,也不顾及腿上的伤,虔诚地跪在蒲团之上,他双手合十,认认真真地叩了一个大礼。   “菩萨,我身上血腥业障重,本不该来这一趟的。”   臧六江开了口,对着眼前的金身塑像喃喃道:“只是我怕我身上不干净,染到了他的身上,让您分不清他是个什么人品,该不该保佑他。”   “他是个端正人,也一定能成一个好官,若是您今儿瞧见他,觉得他身上有了什么不好的,要降罪罚他。”   “千般万般,您都冲着我来,不要让他无辜受了连累,保佑他....顺顺遂遂,万事无忧。”   臧六江又一次深深地叩拜下去,他不太信这个,从前他只认自己去争去斗这一个道理,什么鬼神保佑,都是聊以慰藉,安慰人心的罢了。   眼下,他实实在在地期盼着,希望神佛能够听一听他这唐突的祈愿,不求什么光耀一生,只平安顺遂,已是大幸。   恍然一夜过去,傅聪傅明终于把余淮水送到了午门外,今儿可不能穿冗重的吉服,余淮水轻装上阵,只着了一身长衫,外搭一套无袖的绒毛小氅,腰间配了一只红线绣的魁星点斗福符,拎着笔墨,再无其他。   傅明眼泪都涌到了眼皮跟前,被傅聪一个巴掌给打了回去,两人攥着余淮水的手,左一句“照顾好自己”右一句“你放宽心”。   知道的是送考,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诀别的场面。   余淮水被两人拉着,脸上有些憋笑,傅明忍着眼泪的模样像一头出力的老牛,瞧着怪滑稽的,可眼下笑出来似乎又不太合适,他只得干咳两声,把笑咽了回去。   一咳激起千层浪,傅聪立刻挥手让一旁候着的小坛去拿备好的药来,小坛慌慌张张扑在马车边上,什么腹泻药、败火药、风寒药一应俱全,好不容易等她捧了药碗过来,余淮水那头已经解释好自己只是清嗓,不是风寒了。   “喝多了还要上茅房,咱们别大惊小怪的。”   傅聪一手拉着傅明一手拉着余淮水,总算找回了点当大哥的架子:“淮水,你安生去吧,大哥相信你。”   “刚刚不是你让拿......对,二哥也相信你,你自小读书就好,别怕,让他们瞧瞧你的厉害!”   余淮水笑着点头,目光却跃过交谈的傅聪傅明,向后头杂乱的人群看去。   或是慌慌张张的书生,或是拖家带口的少爷,就是没有那个人的身影。   余淮水垂下头,有些落寞地叹口气,他也不清楚臧六江来送考是好事还是坏事,可终究也是希望他能来一趟的。   人堆儿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有个大汉架着几支竹竿搭的架子,晃晃悠悠地走着,边走还边喊着什么:“来啊!!白云观的灵符!一张中探花,两张中状元啊!”   若是平日,这种街头叫卖的江湖骗子不会有人信的,可今日可是送考,就是有人说摸一把看门侍卫的屁股定能高中,那侍卫的屁股也能被摸得开了花才行,何况是什么灵符了。   四周立刻喧闹起来,不少家丁书生向那架着架子的大汉涌去,管他多少银子一张,买来求个心安才是道理。   傅聪傅明原本理智尚存,在余淮水一句“是真的吗?”之后,决心好好地展露一下自己泡十几年武馆的拳脚。   “淮水!等着!大哥二哥肯定给你夺一张回来!”   “你别乱动啊!小坛!你带几个人在这儿护着他!”   傅聪傅明飞一般消失在了抢夺灵符的人群之中,余淮水被家丁护在最后,身旁,忽地便伸过一双手。   臧六江一把揽过余淮水的腰身,将他整人一带,便躲在了午门旁的石柱后头。   余淮水知道他一定会来,脸上最后的一点落寞也烟消云散了,被那双有力的手捧起脸颊来,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口,四目相对,臧六江咧嘴笑道。   “好媳妇儿,你去吧!我等着你考大官,回来娶我做正房!”   天边露出一抹太阳的光亮,阳光破开云层,映亮了余淮水笑弯了的眉眼,额头相抵,温热又熟悉的气息包裹全身,余淮水揽在臧六江腰侧的两手紧了又紧,他点点头,应声道:“好!”   礼部的官员到了,傅聪傅明终于捏着两张灵符挤回了余淮水边上,两个做哥哥的扬起手,像是举着余淮水高中的榜纸,止不住的欢舞雀跃。   “好了淮水,去吧!”拿着这张假灵符,傅聪傅明却像是咽下了什么定心丸,终于是撒手,让余淮水随着送考的宫人去了。   等到余淮水那腰杆笔直的背影彻底消失,傅明终于是没忍住,哇地一声嚎哭起来。   “淮水!淮水啊!!要不咱不考了,二哥养你一辈子淮水!!”   傅聪嫌他丢人,连忙要拖他去一旁,傅明个头与他几乎一般高,死狗一样地往地上一躺,几个家丁都拿他没法。   一旁忽地过来几个大汉,帮着傅聪一把抬起嚎哭不停的傅明便往围观的人堆儿外去。   傅聪还当是哪来的好心人,正要答谢,便见那为首的男人竟是刚刚搭架子送灵符的,旁边的几人叽叽喳喳,正围着那男人要什么卖符钱。   “要什么钱!晚上请你们喝酒还不成!都滚,都滚!”   老熊一挥手,驱散开身旁的兵卒,面对傅聪投来的诧异目光,朝一旁一比划:“我们少爷让我们搭把手,您别生气就成。”   老熊人精似得,瞧见臧六江搂着人家弟弟在后头亲嘴儿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见傅聪目光落在臧六江身上,识趣儿地遁走。   “你!”傅明脸上还带着泪呢,见到臧六江过来,立刻跳起身叫嚷道:“你怎么敢追来!!”   傅聪还是比傅明要清醒些的,想起前一日余淮水那慌慌张张的模样,心里大概也有了个猜测,心里暗叹孩大不中留,还是上手拉住了傅明,朝臧六江抬了抬下巴,沉声道:“走吧,咱们得去东华门候着。”   臧六江忙不迭地点点头,快步上前,上了傅家的马车。   “你怎么躲着淮水不送他?你还算个男人,你.....哎!不对!你是不是已经见过他了!”   “傅明!别咋咋呼呼的,你能不能有个当哥哥的样子!”   “不是啊大哥,这小子不老实,你别被他骗了!”   “淮水中意就成了......妈的!凭什么!”   “舅哥,我会对他好的......”   “闭嘴!”“闭嘴!”   光亮终于应亮了前路,万里无云,一片坦荡。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