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匪》作者:问尘九日   简介:   父母双亡后,沈琅带着所剩无几的家产,进京投奔叔叔家。   谁料还没踏入京门,便被一群魁梧彪壮的土匪给劫回了寨子里。   *   那瘫子长得很漂亮,但脾气古怪,总是冷冰冰的不说话。   匪头有贱病,谁越不乐意搭理他,他就越爱逗谁,把人气到脸红,他心里就舒坦了。   直到有一日,没人伺候的瘫子少爷在床上尿了裤子,匪头也是苦出生,当即就要扒他的亵绊替他擦洗,可这瘫子竟死活不愿意。   匪头贱瘾又犯,挨着巴掌去扯。   看到的那一刻,自诩见多识广的匪头也愣住了。   “你……”   他干咳几声:“我去叫人。”   *   沈琅其实也对匪头动了心,可他也知道,做土匪的,能有什么好下场?   某天一伙儿土匪“劫”了一个穿着嫁衣自己走上山的姑娘回来,那姑娘说是来报匪头的恩,要嫁与他做夫人。   匪头头天晚上才和那瘫子吵了架,一想到每次去他那里,那人都是冷脸相待,于是他当即做了决定,明儿他就要摆宴席宴宾客,向众人介绍他的压寨夫人。   消息传下去,可那个瘫子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匪头气得踢坏了两酒坛,心想,一个残废,我管他怎么想!   翌日全寨上下都在忙着办喜事。   宴席摆到一半,匪头把酒碗一摔,还是不死心地想去找那个小瘫子。   谁料踹开门,才发现里面早已没了人影。   注:   1.五大三粗土匪攻*残疾病弱美人双|性受   内容标签: 三教九流 欢喜冤家 破镜重圆 古早   主角视角:沈琅(沈楫舟) 薛鸷   一句话简介:土匪×残疾双|性美人   立意:世界不是非黑即白。 第1章   “当初过礼前那大师就说过你与明儿八字不合,尤其是在大运流年上有些冲克,可惜明儿他铁了心的就只要你,”坐在圈椅上的妇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况你又是个命中带灾厄的,生了这么个不男不女的小子也就罢了,这么些年肚子也再没个动静……”   年幼的沈琅藏在屏风之后,隐约瞥见那茶桌上摆着盏白玉琉璃灯,烛光昏暗暗的,母亲侧对着他,站在那老太太跟前,一言不发,只默默垂泪。   “哭有什么用?明儿常在外头做买卖,一年半载的也不着家,你自个肚子不争气,又不肯劝他多纳些姨娘姑娘们到房里去,这不是存心要他绝后么?”   听老太太都这样说了,那年轻妇人才总算是吭了声,低声委屈道:“是他自己不要,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里头寂静了会儿,才听那老太太又说:“你也别赖来赖去的,娘和你说句实话,我前些日子特意找那渡生宫里有名的相士算过,沈琅那孩子八字硬、克亲,料想是无手足之命,只要有他占着我们沈家长孙的位置,明儿这辈子子嗣怕是不丰了。”   “这事主要还是看你,我看呐,你也劝劝明儿,干脆就把那沈琅送去外头养着,或送去那道观里认位师父做干亲,我这也是为你们着想……”   藏在屏风后的沈琅猛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他虽年幼,可也听得出这老太太没安好心,于是干脆抬手将那价值不菲的屏风推倒,气得大喊道:“我不要走!”   他看见母亲走向自己,眼里全是泪,口中又不知在说些什么,于是沈琅也哭了,断断续续地呜咽:“我就在这儿……我哪也不去!”   哭的时候沈琅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现在大概是正在做梦,可他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几次想睁眼但却始终动弹不得。   眼前画面于是又开始被扯动。   最近这些日子,母亲好像病了。   沈琅偷偷跑去见她时,总是在她卧房内闻见难闻的药汤味,闻着就苦。她似乎总在哭,要么就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每次瞧见沈琅,她就比以往哭得还要更厉害。   沈琅不想她哭,于是就只躲在母亲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看她。   沈琅八岁那年,卢氏的“病”好像突然好了,沈琅终于又光明正大地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阿娘。那年的冬天很冷,久不动针线的母亲突然亲手给他做了件豆青色的夹袄,还温和地问他最近都念了些什么书,要他背诗给她听。   沈琅当即快乐地背个没完没了。   卢氏听着,也笑着,伸手揉他的头发,夸他是个“好孩子”。   第二天天上忽然飘起了大雪,沈琅穿着母亲给他做的那件夹袄,被母亲紧牵着来到湖边玩,水面上前几日刚结了层薄冰,他听见母亲笑着哄他去冰面上玩。   沈琅看了眼卢氏,有些胆怯地摇头:“我不敢。邵妈妈告诉我说,这会子薄冰不实,踩上去是要跌进水里淹死的,叫我不要去顽。”   卢氏也不逼他,反倒自己走到湖边,又回头很温柔地唤他:“琅儿,你到阿娘这边来。”   沈琅喜欢听她这样叫自己,于是兴冲冲地小跑到她身边。   母亲垂手怜爱地抚摸他的脸颊与耳垂:“我们琅儿想要个小弟吗?”   沈琅并不犹豫,摇头就说了句:“不想。”   “为什么不想?”   “我也不知道……”他有些懵懂地回答道。   可其实沈琅心里隐约是知道的,阿奶不疼他,父亲又不常在家,娘似乎也不肯多亲近自己,如果家里再添个小弟,只怕他们给自己的关注还要比以往更少了,他不想那样。   正当沈琅发呆出神之际,突然感觉后头有人重重地推了自己一把,旋即便是一瞬间的失重感,然后“哗啦”一声,沈琅感觉自己的身体与五感都被那冰冷刺骨的湖水完全淹没了。   他本能地想往上挣,可身上浸了水的袄子却越来越重,他想大声喊“阿娘”,可一张口,却不断有湖水灌入他口中。   “琅哥儿……快醒醒。”   沈琅猛地睁开眼,身上已经是大汗淋漓。   入目是窄方的木制厢顶,沈琅的视线正跟着这整个车厢颠簸晃动,身侧的奶娘屈膝跪坐在他身侧,打开水囊凑到他嘴边。   沈琅急急喝了几口冷水解渴,奶娘在旁低声提醒他:“慢些,当心呛着。”   话音才落,沈琅就呛咳了起来,奶娘又忙替他拍背顺气:“原也不舍得叫醒你,只是才刚看你又魇着了,才叫了你两声。”   好一会儿,沈琅才在她怀里顺过气来,开口询问道:“妈妈,这会到哪儿了?”   “才刚外头的金凤儿进来说,是入了豫州地界了,这里有三两座山拦着,又才下过雨,路很不好走,可眼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投个邸店歇歇脚也没有。只能抓紧了在日落前翻过这座山,到了那临近的镇上再做休整。”   如今已是深秋时节,马车外头天阴阴的,风灌进来也冷飕飕的。   沈琅正要唤奶娘在箱笼里找件厚实的披风给自己盖在身上,就听外头马夫一声急切的“吁”,放下的止刹木棒在泥石地上划出难听声响,只几息之间,马车就急急地停了下来。   旋即外头的金凤儿满脸慌乱地爬进厢内:“不好了哥儿,前头有山匪!”   “打眼看过去恐怕得有十来个,手里都拿着刀枪棍棒,凶神恶煞地拦在咱们车前头。”   沈琅还没说话,就听外头有人问:“车上是什么人?”   那车夫忙下车答应道:“爷爷们好,车上坐的是位小公子,未及弱冠,还是个读书人,大王们快行行好,放我们过去吧。”   外面的人似乎动手翻看了后头绑着的几个书箱,一阵摔砸东西的声响过后,又有一人道:“二爷,里头装的都是些破书,这人难不成真是个读书人?”   “就是读书人,也不是上京来考学的,若是举子老爷,这一来显见不是官府公车,二则这车上也不曾见“奉旨考试”的棋子,又能是什么正经读书人?”   “喂,车上的,”有人用棍棒类的东西敲打车厢,“识相的就赶快滚下来叫爷,说不准咱们还能饶你一命。”   这人话音刚落,外头紧接着便响起了好几个男人不怀好意的笑声。   车内沈琅的眼神越来越冷,他让奶娘和金凤儿把自己扶到车帘之前,紧接着金凤儿小心翼翼地探出半边身子卷起毡帘。   前头站着的几个山匪抬眼瞥进车帘,沈琅这会儿才睡醒,头发披散着,近处的那几个山匪有些呆了眼,只觉得这人肤润如玉质,漂亮得有些过了头。   不知是谁带头起哄,人群中有几人冲着沈琅调侃地一嘘声:“怎么说是郎君?我看分明是个美艳娘子。”   沈琅并不搭理他们,而是朝四下望去,一眼寻见他们之间的“主事人”。   那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沈琅久困内宅,几乎从未见到过这样气质的人,看见这匪首的第一眼,他忍不住联想到了那类他只听闻,却从未亲眼见到的动物,像是狼犬或是虎豹一般凶悍的猛兽。   “我们是来这儿投奔亲戚的,”沈琅对那匪首道,“打南边过来,一路上使钱的地方不少,也不剩多少盘缠了。金凤儿,你去拿些银子来给那位爷爷,就当请好汉们吃酒喝茶了。”   沈家两代行商,对这些草寇匪帮多少也有所耳闻。他一不是来赴任的官员,二不是带着丝茶瓷器的行商,一看便知没有什么油水可捞,况且看这些山匪的穿着打扮,想来是个盘踞在此的大匪窝中出来的,不至于特意守在此处来谋他财害他命。   他们一行人既不是他们的目标,那只要主动地上交些“过路费”,这些人应该就能放行。   金凤儿闻言忙去掏怀中的钱袋,口中念念有词:“大爷们且行行好,我家郎君身子骨弱,最经不起吓的……”   他跳下车,才要给站在那马车前头的山匪递银子,手腕处却忽地一紧,旋即手里的钱袋便被那山匪夺了去。   那山匪掂了掂钱袋子,“嗤”一声道:“主仆都穿那样好的衣裳,就带了这么点盘缠?只怕请兄弟们吃茶都不够。弟兄们,都跟我上去翻翻,别是藏在哪里了。”   眼看他们将自家哥儿带来的古书典籍随手丢在泥地上,沈琅还没吭声,金凤儿就先急了,瞪红了眼想要上前和那些人拼命,可刚要拿脑袋顶上去,又见那些人挥了挥手中闪着寒光的斧子大刀,忍不住便窝囊地住了脚,只能在旁边没什么气势地喊:“住手……你们都给我住手,你们这群强盗!”   沈琅一手抓紧衣襟,急得又呛咳起来,他身边只剩下一个奶母,兼一个稚气未脱的小仆,一车子的老弱病残,面对这些穷凶极恶之辈,除了暂时隐忍之外别无他法。   “大爷,”有个山匪冲那边的匪头道,“里头除了书,就是些笔墨纸砚,还有半箱子包好的草药、一辆不认识的木轮椅子,不知能值几个钱。”   又有人说:“这单买卖做的不划算,我看他们主仆身上的衣服倒值几个钱,不如剥了带回去,别糟蹋了这好衣裳,那老婆子干脆就带回去洗衣裳做饭,剩下两个男的直接砍了喂野狼。”   奶母闻言忙抓紧了沈琅的手臂,哀声恳求道:“那些财物好汉们尽可拿去,只求留我们这哥儿一命……”   她话音未落,便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山匪拽下车去,扯她的衣裳要搜她的身。   沈琅见他们不仅谋财,还要害命,心跳已如擂鼓,胸中的惧意与火气更是腾地冲了上来。于是他直起身子,猛地冲那人喊:“滚开,别碰我妈妈!”   那山匪转头对上沈琅的眼,这人看着虽然羸弱,可瞪着人的眼神却是阴狠狠的,叫人看着很不舒服。   这人于是干脆将奶娘推到一边,转而去拽沈琅的手臂,他虽用了狠劲,却也不是十成十的力道,哪曾想这病秧子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他拽下了马车,整个人跌到了泥地上。   那奶娘哭着上前去扶沈琅,一边的金凤儿也跑过来,两人一块使劲将沈琅从泥地上架起来,因此众人这才发现这病秧子不仅看起来是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就连腿也是坏的。   山匪中终于有人于心不忍:“……怎么还是个瘫的?”   才刚把沈琅从马车上拽下来的那人却不顾这些,骂骂咧咧道:“真是晦气,好好的衣裳也沾了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换个好价钱。”   说罢便还要上前去踹那瘫子几脚泄愤,那瘫子看起来就弱不禁风的,也不知道他这几脚踢下去,这人还会不会有命在。   “二爷,”山匪中有人低声劝道,“那主顾只说要他的命,咱们一刀抹了他脖子就是了,何必折磨人。”   那被唤做“二爷”的人瞪他一眼:“贼狗骨头,我做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了?”   说罢他心头火气更盛,正要上前一脚送这瘫子归西,后头坐在马上的匪首却忽然开口叫他:“二哥,放他一马。”   仇二扭头看向薛鸷,不满道:“怎么放?咱们不是都已经收了那人的定银了吗?”   “但那人也没说要灭口的是这么个瘫子,”薛鸷轻飘飘道,“别忘了咱们天武寨的规矩,这显见的一车老弱病残,杀了实在有损阴德。”   仇二拧眉:“可银子咱都拿了,现在要是心软把这瘫子放了,坏的可是咱们天武寨的信誉!”   “谁说要放了他?”薛鸷道,“先一块带回寨子里关起来,之后的事就等拿了剩下的银子再说。”   仇二原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他也知道,薛鸷这人要么不开口,一开口便是铁了心,他要这瘫子活,那就一定得把人活着带回去。   于是他转头狠然盯了沈琅一眼,心想这瘫子一脸短命样,料想也活不了多久,到时病死了就剁碎了拿去喂寨子里的狼狗,也不算很浪费。   仇二看向跟来的那些山匪,没好气道:“都愣那儿等吃|屎呢?一个个的。好东西都拿上了,咱们回寨!”   沈琅原先是让金凤儿和奶娘轮流背着,可这山路泥泞,两人老的老、少的少,没多会儿便体力不支落在了后头。   山匪们怕他们一会儿溜了,于是只得破例让沈琅上了他们劫来的这辆马车,把人丢在角落里就不管了。   有三个山匪懒得走路,挤在这狭窄的车厢里说说笑笑,目光时不时地落在角落里的沈琅身上,赤|裸地在他身上扫视。   “甭说别的,这张脸倒是很漂亮,你们说这要是个女人……”   他话说到一半,故意停在这里,可其余两人都立刻意会了他的意思,也放声笑了起来。   “你这色狗还真是荤素不忌,那是个瘫子,屎尿恐怕都憋不住,就是个女人,你还当他能是个香的不成?”   三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沈琅没吭声,只低头看着身下玉白锦袍上沾上的湿泥。   倒不是他脾气好,只是这会儿他人为刀俎,若为这些浑话置气,和这些黑户土寇们争执起来,好一点是被毒打一顿,差一点说不定连命也丢了。和这些人争着一时口快,实在不值当。   沈琅这会儿心情略微平复下来了,可思绪却又有些出神。   那些土寇说有人花钱要买他的命,可他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病瘫子,哪有什么仇家?况他临走时没声张,只私下寻了父亲的故旧,那人要将今岁的贡茶送去京都皇城,沈琅托他带了信给京里的母舅,提前知会他自己要来。   想到这里,沈琅不禁心乱如麻。 第2章   山路难行,金凤儿跟着山匪队伍,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有余,才堪堪瞧见寨口。   再往上的路马车走不上去,金凤儿跟邵妈妈只好又把马车上的沈琅抬下来,商量好了由金凤儿负责将人背上山去。   入寨时金凤儿气喘吁吁地掀眼一瞧,他原以为这群山匪不过乌合之众,哪曾想寨子入口处还有一座石砌的城墙,箭楼暗道一应俱全,再看那寨中木屋土道,俨然像是一处正经村落。   他估不准这寨中人口数量,可只单看这数不清的寨头要口,还有城楼上站岗的匪兵,就知道他们轻易是逃不走了。   再往里走,沈琅等人便被移交给了天武寨中的“三爷”处理,那被称作三爷的男人看上去文质彬彬,言行举止与那些粗鲁的土寇们大相径庭。   三爷扫了眼他们,让那些匪寇的家眷先领了邵妈妈去,紧接着又问金凤儿:“你可有一技之长?”   金凤儿不假思索:“端茶送水伺候人。”   三爷闻言沉吟片刻,这小仆看上去细胳膊细腿儿,跟只猴儿似的,摊开的掌心里一点茧子不见,想是连半点粗活也没做过的。   他有些为难,但这好歹也算是个劳力,于是他道:“这样吧,你去跟着陈二牛,明日跟他们一块去巡山查哨。”   最后他的目光才落到金凤儿背上的那个少年身上,这人看着很单薄,病恹恹的样子,他顿了顿,才问:“你腿脚不好?”   沈琅垂着头没回答,金凤儿便替他说:“我家郎君小时候生了病,把腿给烧坏了。”   “多大了?”   “十七。”   三爷眼中流露出几分怜悯之色,接着又问:“连自理也不能么?”   金凤儿摇摇头。   “这可不好办,他一个男人,又不好往女眷房里放,再说这会儿寨子里都住满了人,也没个空置屋子了,”三爷思索道,“这样吧,你就住进老田他们屋里,他们屋里人少。”   金凤儿见他不似那些土匪,看起来温温和和的很好说话,于是就开口哀求道:“好叔叔,我家郎君身子骨弱,起居都要人伺候,您就把我跟他安排在一个屋里吧?”   “不行,那不合规矩。”   以往被打劫上山的,因着怕他们抱团一块跑了,照规矩都是要打散了放在各个屋里的,让信得过的兄弟们分别照管着,这样也更好管辖。   “况且陈二牛和老田家只隔着半里不到,你要去找他,也不难。”   金凤儿紧接着又磨了他许久,但这人也不见松口,满口只是和他讲“规矩”,金凤儿没办法,只好背着沈琅跟着这人往“老田”屋里去。   房子是黄泥墙,屋里头没多大,四壁如洗,一张土炕床就占了大半屋。   屋中人看他二人衣着光鲜,不由便动了别样的心思。   “三爷,”有人开口问,“这是新人?”   “你当爷爷们眼瞎?多想不开要去招一个瘫子入伙?想是新绑来的肉票吧。”   “去你的,若真是肉票,能让咱们这些人看么?”   “行了。”李云蔚道,“这两人不是肉票,他背上那个暂且由你们看顾着,之后怎么处理,还得看大爷的意思。”   那老汉瞪了瞪眼:“三爷,咱们这些人每日里忙进忙出的,哪有功夫看顾这瘫子?”   “你们寻常只照看猪圈、鸡舍,年节时帮着理一理仓库,哪有什么可忙的?别和我偷懒耍滑。”   听他都这样说了,那老汉也不敢再多言语,两人一前一后殷勤地将李云蔚给送了出去。   回来时方才那老汉没什么好气地对金凤儿说:“快走吧,三爷让我带你去二牛那儿认个脸。”   “求爷爷再等会儿,”金凤儿脸上挂着讨好的笑,“让我再陪我家郎君说几句话吧。”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再就是那老汉原也有个他这么大的孙子,只是前二年被官府抓去服役,路上就病死了。   “行,”老汉想了想,又道,“不过我说句实在话,你如今也入了我们天武寨,现成的就只有我们三个当家是主子,这瘫子侍弄起来可不容易,你干脆早些撂开手,免得白受罪。”   金凤儿压根没往心里去:“我是家生奴,打小和郎君一块长大的,他从未亏待我,我又怎能弃他而去?”   这老汉听了倒也不再说什么了,然而他旁边那个麻子脸却忽地若无其事地凑上来,打量似的扯了扯沈琅身上的衣裳,紧接着便怪里怪气地惊叹道:“真是好料子,估摸着能换不少酒吃呢!”   “田叔,”他又朝那老汉挤眉弄眼,“等他们回来,只怕就不只是咱俩分了。”   老汉也盯着沈琅瞧,眼里同样冒着绿光:“可是呢,这么好的衣裳要是睡在咱们这土炕上,怕是早晚也要弄毁了。”   沈琅早知身上这衣裳留不住,与其等这些人来剥,不如自己脱了给他们,省得人人看见了都眼馋,于是他和金凤儿说:“帮我脱了给他们收着吧。”   金凤儿有些为难:“都脱了郎君穿什么?”   那两人也不想把事儿闹大,一会儿再招来别人,到时人人都想要分一杯羹,于是便道:“我们那还有两件旧衣裳,给你们换上就是了。”   金凤儿看他们从炕上翻出两件烂布条似的旧衣裳,心里更觉委屈,可他们如今身单力薄,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这两土寇原想逼着他二人把里衣都扒了,金凤儿好说歹说,他们才同意把沈琅身上的里衣留下。   待换好了衣裳,金凤儿不得不走了,他低下身子,小声和沈琅说:“若是有事,哥儿只管找人过来只会我一声,我立刻就来。”   沈琅点了点头。   金凤儿才刚走没多久,跟队巡山的另外四个土匪也回来了,众人一看来新人了,都有些兴奋,可一听是个瘫子,又都抱怨起来。   有个脾气爆的,更是当着沈琅的面就吼道:“别的不说,到时候他要是憋不住拉了一□□,臭都臭死了,谁愿意伺候?”   “这三爷也真是的,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咱们屋里丢,”又有人说,“不成,咱得想个法子,不能叫他住我们这屋里。”   沈琅自从上山后就一直很安静,他知道在这种地方,争执和反抗不仅起不了任何作用,还会让他吃更大的亏。   沈家和爷娘已经没了,没有任何人会倾家荡产地来这儿换他一条命。   入夜后,这几人鬼鬼祟祟地将沈琅抬进了靠后山的一处干草棚里。   那老汉有些心慌:“咱们这样,要是让三爷知道了可咋办?”   “你个老怂货,要是有人问起来,咱们就说是他自己哭着吵着要去的,三爷他好说话,料想到时也罚不了咱们什么,可要把这瘫子继续留在屋里,受脏受累的可是咱们自己!”   ……   被丢下的时候沈琅一声没吭,他不是寻常男人,若和那些人混住在一起,只怕早晚让他们发现自己身体的异样。   只是山里的夜格外得冷。   沈琅孤身躺在干草堆里,身上只有他们临走时丢下的破烂铺盖,整个人冻得直打冷颤。   虽然在家时不受阿奶和阿娘疼爱,但沈家毕竟富甲一方,沈琅又是沈家唯一的孩子,自当是娇生惯养地长大的,就算是落魄到上京来投奔母舅,路上又何曾可怜到这种地步。   他心里不由得想起父母,又想起从前常跟在自己身边的那几个丫头,再就是那日双亲的死状。   思及此处,沈琅忍不住闭了闭眼,眼眶泛起热,却迟迟没有泪掉下来。   沈琅就这么胡思乱想地熬了一夜没睡。   第二天一早,沈琅身上就起了热。   金凤儿眼才睁开,便跟着陈二牛领头的那只小队巡山去了,没来得及去看沈琅一眼,好在另一边的邵妈妈始终放心不下,和女眷们生火做了早点后,便急切地对众人打探起了沈琅的下落。   费了好些功夫,好歹是找到了沈琅在哪儿。邵妈妈眼见他们将他丢在这干草棚里,心疼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含着眼泪去叫沈琅:“琅哥儿……”   沈琅闷闷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草棚子里堆满了干草,直到凑近了邵妈妈才发现,这人的脸红透了,再用手背一碰他额头面颊,更是烫得惊人。   在沈家有人参燕窝养着,沈琅已许久没发过烧了,邵妈妈心里怕死了,又想起自己偷拿了些粥点过来,那粗陶碗中盛了半碗稀粥,用的是杂米,里头还掺了不少麦麸。   这里不比沈家,连个汤匙都找不着,邵妈妈只好就这么把碗递到沈琅嘴边,轻声说:“哥儿先吃些粥,吃完我就去问问这寨子里有没有大夫。”   沈琅被她扶起来,那粥没什么香味,喝下去嗓子被刮得生疼,沈琅只吃了几口就不吃了,邵妈妈只好把他剩的粥吃了,又将自己怀里的半个蒸饼留给他。   邵妈妈回去后在寨子里问了又问,只是到处也请不到一个大夫。   左右寻不到郎中来,于是邵妈妈便只好退而求其次,想向他们求些退热的草药回去给沈琅煮了吃,那些人闻言登时脸色更差了,直摆手道:“没有没有。能治病的草药多金贵,再说他一个病瘫子,能熬就熬过了,不能熬也是早死早超生了,就是治好了又有什么用?”   邵妈妈听了只是哭,又和巡山回来的金凤儿一商量,把今天才领到的铺盖再凑了一床给沈琅,两人约定之后轮流去棚子那边帮忙照看。   就这样熬过了两日,邵妈妈又打听到,和她同住的那个老妪略懂些医术,闲暇时会带人上山采药,于是她又转而去求这老妪。   老妪有些为难,她先前采来晒干的草药都充了公,只是她孙儿年纪尚小,时常有个发烧拉肚子的,她就悄悄地留下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邵妈妈磨了她好一会儿功夫,那老妪才肯回屋里去,捡挑出两小包退热的草药,和邵妈妈说:“这都是山上采的,自是比不上你们从前药铺里买来的,你若不嫌弃,就先拿去给你儿子用吧。”   对于现在的沈琅来说,只要能救命,什么药都是好的,邵妈妈对她千恩万谢,又借了药壶,照老妪说的时辰去煎了,再送去给沈琅喝下。 第3章   沈琅这一次病得格外重,那两包退热的药下去也不怎么见效,始终是冷冷热热烧得反复,到后头人也烧糊涂了,没过几天,竟连汤药都灌不进去了。   曾经生场小病就连累沈家上下一通忙乱的金贵大少爷,如今病得快死,却连件体面衣裳也没有,只有一老一少两个忠仆,日夜轮换守着他。   烧到浑身滚热的时候沈琅感觉全身都在疼,隐约之间,他听见阿娘站在湖边喊他“琅儿”,那既恐惧又撕心裂肺的痛呼声,穿过冰冷刺骨的湖水,一直扎进了他耳朵里。   很快他便感觉到身体越来越沉,意识也变得很模糊。   幼年时的这段记忆在他脑海中好像从来都是模糊的,回忆起来,只有晃动不止的帷帐、厚重的锦被以及弥散在各处的药味。   等到沈琅完全清醒之后,身边的所有人却对他这场来势汹汹的大病讳莫如深,就像一切都只是沈琅做的一场梦。   直到后来某个夜里,邵妈妈终于被他磨得不耐烦了,才避重就轻地小声说:“当时府里那些小厮们把你从湖里捞上来的时候,你脸是青的,嘴唇也发紫了,大家伙手慢脚乱地把你倒竖过来,又是抖又是颠,好歹缓过来一口气。”   她心有余悸地说道:“后来你高烧不退,请来的大夫个个都说你救不活了,连老太太和大娘子都死了心,只有你父亲不肯放手,跑去苏州城延请来一位早两年致仕的老太医,那太医看过后说你还有救,只缺一味珍贵的药引,你父亲听了后,二话不说就走船去了,辗转着才将那药墨买了回来。”   那时候病榻上的沈琅早已奄奄一息,全靠那些金贵的汤药吊着命,好在那老太医也并不唬人,最后果真将沈琅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只是那药引来得太迟太晚,他的腿就这么活生生地给烧坏了。   从这之后沈琅便一直被父母呵护着长大,就连一向与他不甚亲近的母亲也对他有求必应,每日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只是沈琅自小敏感乖觉,当然看得出母亲望向他的眼中,有几分是真心疼爱,又有几分是自责悔恨。   乱七八糟的回忆停在这里,沈琅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眼下正被邵妈妈抱在怀里,和幼年时候一模一样。眼皮好像是肿了,又热又沉。   他委屈地说:“妈妈,我头好疼……”   邵妈妈连忙红着眼帮他揉起了太阳穴,没多会儿沈琅便又沉沉睡了过去,金凤儿刚巡山回来,饭也赶不上吃,便急匆匆跑过来换邵妈妈回去。   邵妈妈原舍不得走,可又想起来那边还压着许多男人们换下来的脏衣裳没洗,于是便依依不舍地把沈琅放下了。   她才起身,沈琅便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喊她“妈妈”,邵妈妈偷着抹了一把眼泪,转身拍了拍沈琅的手背:“我洗完衣裳就回来。”   她心里总怕这是最后一面,于是咬了咬唇,又低声道:“你好好地在这儿等妈回来,妈很快就来。”说罢便急匆匆地走了。   傍晚天将暗时,邵妈妈跟着一众女眷们去小溪边捣衣,女人们一边干活一边有说有笑,只有邵妈妈心里始终记挂着沈琅,时不时偏头用衣裳蹭去眼角的眼泪。   沈琅是她从小带大的,入府给沈琅做奶娘前,她还有个女儿,那孩子先天不全,没出月就病死了,为这事,她婆母总奚落她,随后又听人说那沈家在找奶妈,便撺掇她丈夫把她送了去。   她那时很年轻,又是庄户人家里出来的,手脚很是结实麻利,样貌也比旁人略好些,于是就这么被他们家给挑中了。   原想着等沈琅大了,她便能抽空回家里看看,谁知那天她难得告了假回去,却见她丈夫早拿她寄回去的月钱纳了个美妾,再看那女人的肚子,已是一副即将临盆之态。   她登时对这男人寒了心,随后便只一心扑在沈琅身上,丈夫再来管她要月钱,她便也咬死了一分钱不给,那男人来闹也只管他闹,左不过是她被人嚼几句舌根,背后奚落两句罢了。   沈琅是沈家独子,又只肯认她一个奶母,她心里有底气,况且老太太和大娘子也不希望沈琅身体的异样有更多人知道,无论换了哪个伺候的人,也不可能把她换走。   如今沈家骤然没了,沈琅统共只剩她这么一个妈妈和个不大不小的小厮,她也只剩沈琅这一个儿子,若是他就这么一病死了,邵妈妈真不知道自己以后要怎样过了。   正当她在一旁发愣时,旁边那老妪忽然用手肘碰了碰她:“好好的,干什么又哭起来?”   邵妈妈低头拭泪,没吭声。   这老妪当然知道她近些日子哀泣不止是为了什么,可她和邵妈妈同住了这些日子,多少也听说了她那儿子又病又瘫,就是费力将他救活了,在这土匪窝里,他以后的日子只怕也不会好过。   说难听点,她那便宜儿子好歹也过了十来年衣食无忧的富贵日子,与其后来再吃那些苦,倒不如就这样痛痛快快地死了的好。   只是她冷眼旁观到今天,还是对身旁这个妇人起了些许怜悯之心。   于是她叹了口气,又对邵妈妈说:“行了,等洗完这些衣裳,我跟你去看看你那儿子。”   邵妈妈睁了睁眼:“……果真?”   “我骗你做什么?”老妪道,“只是我医术不精,也只会些三脚猫功夫,好与不好,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邵妈妈当即对她是千恩万谢,差点就要给这老妪跪下磕头,可惜最后头没磕成,还被老妪反骂了两句。   邵妈妈带着老妪赶到草棚时,金凤儿已经快吓哭了,听见有人往这来了,立即高呼着要人快来“救命”。   两人离近了一瞧,只见沈琅正翻着白眼,在他怀中不停抽搐着,邵妈妈一见此景,腿差点软了,一把抓住那老妪的手臂,哭着呢喃着:“完了……”   “琅哥儿小时候跌进冰湖里,也是生了这样的病,”她哑着声音道,“老姐姐,求你快救救他吧!”   那老妪闻言一把扯开她的手,急忙上前察看,又忙催促金凤儿:“快别抱着他了,让他平躺下,脸侧过去。”   “这看着像是热极生风了,你把他身上的铺盖取了,”老妪眼疾手快地去解他腰上的系带,又把襟口处扯松了,转头吩咐邵妈妈,“你去打些水来,给他擦擦身。”   邵妈妈闻言立即就跑着去了。   这老妪从前是村里的稳婆,自小便跟着铃医父亲学了些行医的本事,如今眼见这沈琅半只脚已经踩进鬼门关了,当即也顾不得许多了,打开药箱翻出装银针的布囊便开始给他施针。   等到邵妈妈打水回来时,沈琅看上去似乎已经缓过劲来了,好歹不再抽搐了,眼神也清明了许多。   “明儿我再给你拿些药,你按时煎给他吃。”   邵妈妈忙放下水桶,抓住她的手连道“多谢”,那老妪赶忙把手拽走了,无奈道:“好啦,也别谢我,我也是听你夜里总为你这便宜儿子哭,听得我心烦得睡不着觉。”   两人在旁边说话,才刚跟着老妪一块来的男孩子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地去阿奶的药箱里偷摸出两颗蜜饯来。   与此同时,被金凤儿半扶着靠到稻草垛上的沈琅掀起半帘眼皮,沉默又乏力地看向这个男孩儿,他脸脏兮兮的,眼睛虽不大,但里头的黑眼仁却格外显眼。   似是怕沈琅张口和他阿奶告状,这男孩子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沈琅近前,从手里捡出一颗黏糊糊的蜜饯,胆怯地放到沈琅手心里,然后就一阵风儿似的跑回了那老妪身边。   *   约莫着又过了十天左右,沈琅才大好了,只不过平时还是觉得有些冷,到了夜里睡不好又总发虚汗。   邵妈妈和金凤儿平时手里总有活干,不能时时看顾着他这边,只不过这山里多少有些蛇虫鼠蚁、狼虫虎豹,何况沈琅又走动不得,连解手都是件麻烦事,因此两人至多两个时辰,便要过来看上一眼。   这日黄昏时,沈琅隐约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两个男人的说笑声。   “我听人说,那些富贵人家里不仅是妻妾成群,也好弄这些个‘兔子’来换换口味。”其中一人故意压低了声音,但这柴火棚四面漏风,沈琅耳力又极好,因此听得很是真切。   “你小子敢情是待在这山里素昏了头了,□□|屁|股这事你也想的出来?”   “又不用花银子,把眼一闭,女的男的又有什么不一样?”那汉子继续怂恿道,“况那人上山时我见过,虽是个瘫子,样貌却是不差的,再说了,横竖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就病死了,不如先便宜便宜咱们……”   “那也不成,要是被别人知道了,还不得笑死我们。”   “你先过去看看,你自个看看就知道了,那张脸真是漂亮,你要是看了,保管你也心里痒痒。”   那人被他说的心动起来,两人至今未有家室,又是逃犯的身份,就是手里头有几个钱,也不敢随意下山去吃花酒。   若里头真是个漂亮男人,就这么将就着泄泄火,也不是不能。   于是他只稍一犹豫,便就跟了上去,两人偷偷摸摸地猫到那柴火棚边,借着那点日落的光去看那草铺上的人。   棚子里头没什么光亮,只依稀看见干草铺上躺着个人,身上盖着破布缝就的被子,那张脸被笼在阴影之中,看不真切。   “我不骗你,真是个顶漂亮的人儿,”那人继续怂恿他,“里头那样暗,咱们就权当他是个女人。”   另一人的眼神有些迷离:“你别蒙我,里头那么暗,你哪看得清他漂亮?”   两人一边低声说着话,一边翻上稍矮些的柴火垛往里爬,沈琅听着他们窸窸窣窣的动静,手中紧紧捏着一块削尖的木簪,警惕地盯着他们过来的方向。   这木簪是金凤儿悄悄弄来给他的,没利刃那样锋利,可要想弄瞎一个人的眼睛,却也很足够了。   两人凑近了,才看清他的脸,这人比初上山时还要更瘦了一些,可眉眼却依旧很漂亮,就算被丢在这柴火棚里,也并不见几分狼狈样子。   男人们看向他瓷捏一般的五官,又不由自主地盯向那张带着薄红的唇,心跳声开始膨胀,与此同时一股邪火也腾地烧了起来。 第4章   “你别叫喊……”长得蛇头鼠眼的男人低声道,“我跟他是见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可怜,所以才来陪你说说话的。”   嘴里虽这样说着,可他面上却挂着副猥琐的笑,人也不知廉耻地越贴越近,另一人见状便也顺势挤到他身边,而后手里倏然亮出一把切肉用的小刀,冰凉凉地贴在了沈琅的脸颊上。   “你几岁了?”才刚说话的那个男人又继续假意与他套近乎,“娶妻纳妾没有?”   这两人才在寨中酒馆里吃过酒,连呼出的热气里都带着一股浊气,熏得沈琅有些头晕恶心。   面对逼近的两人,沈琅没回答,只冷冷地看着他们。   见他始终不答话,这两人干脆也懒得再装了,语气更是陡然冷了下来:“小郎君,我们也没空在这和你绕弯子。你呢,要么就乖乖地伺候我们一场,让我们爷俩尽兴了,要酒要肉,爷爷们二话不说就请你吃。”   那人说完,又冲他恶狠狠地一笑,“可你若是大声叫喊不听话,爷爷可就要请你吃刀子了!”   “听着没有?”见沈琅目光冷冷的,似是没什么反应,这人又伸手往他肩头处狠狠一推,“在这装什么哑巴?”   沈琅不吭声,只等他二人靠近了,他就见机戳瞎其中一人的眼睛。   “阿福,你和他废什么话,夜里三爷还要过来清点人头,咱抓紧着办完事就是了。”他有些急不可耐地解开了腰带,“你先还是我先?”   “你小子先,”阿福道,“老子还从来没见过走后门……”   他话音未落,只见那柴火棚外头忽然有个灯笼闪了一下,紧接着便是一个孩子很稚气的童音:“三爷,我刚看见有两个贼往里边去了。”   李云蔚闻言微微皱眉,他们天武寨里戒备森严,若是有生人闯进寨来,几个寨头要口、哨塔以及巡山的小队应该不会毫无察觉。   只是未免当值的人聚众吃酒赌钱,今夜有所疏忽,也不是全无可能。李云蔚并不是个擅武的,又过来得急,手里只随意抓了只木棍防身。   若里头果真是贼人,故意来放火烧这柴火棚,山里风大,到时候指不定就要连着烧成一片,届时他们忙着救火,保不齐就被其他山头上的土匪或是官兵们趁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   思及此处,他把手里的灯笼往里头探了探,厉声喝问:“谁在里边?”   那两人一听见是他的声音,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忙对视一眼,随后各自慌忙整理衣襟,有些心虚地跑了出来。   “阿福?”李云蔚手中的木棍略微松了松,“你们二人跑到这柴火棚里做什么?”   阿福忙道:“回三爷,我跟他吃多了酒,原想回去睡觉,路上忽然见这里头睡着一个人,一时好奇,才一起进去看了看。”   李云蔚将信将疑地看了眼旁边那个有些衣衫不整的徐迎:“若果真只是这样,我叫你们时,怎么都慌慌张张的?”   站在他旁边那小孩晃了晃李云蔚的手臂:“三爷,我刚才听见他们商量什么‘兔子’,什么‘屁股’的,要进去欺负人呢!”   阿福闻言立即就想往他脸上招呼:“小兔崽子,你胡说什么!”   小孩儿飞快往李云蔚身后一躲:“我才没胡说。”   李云蔚皱了皱眉,问他们:“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就是那日大爷和二爷劫回来的一个瘫子,”阿福忙说,“不是肉票,就是个没用的残废。”   李云蔚略有些疑惑,可稍一思索,心下便也了然,定是老田那些人见养着他没油水可吃,又嫌他麻烦,所以故意将人丢到这里来的。   那人他见过,虽然病弱,可样貌生得很漂亮,他心里多少能猜出这两人到这儿来是想做什么的,他也不动怒,还是那样温声细语的:“不管他是不是肉票,大爷亲自发话要留下来的人,断没有让你们胡乱欺负的道理。”   那两人忙点头说“是”。   “再一个,你们二人行踪鬼祟,入了夜还在这里乱逛,有些话我就不明说了,你们自个心里也清楚,明儿一早就去二爷那儿领罚,一人领三棍,都长长记性。”   两人低着头不敢驳,他们寨子里规矩很多,其中一条便是不许奸|□□女,虽没提过许不许奸|男人,可这事倘若闹大了,被捅到二爷那里去,他们才是吃不了兜着走。   那仇二爷最厌那些“兔子”小唱,更不喜那些“爱走后门”的人,今儿幸而来的是三爷,要是另外两位爷,只怕他们不死也要脱层皮。   二人心里这样一思索,忙哈巴狗似地朝着李云蔚作揖,口中念了好几句“多谢三爷”,然后便急急忙忙地回去了。   两人离开后,李云蔚才提着灯笼往里走了几步,柴火棚里没多少可落脚的地方,那沈琅被安置在最里头的干草铺上。   瞧见又有人进来,沈琅心跳一紧,立即再度攥紧了手中的木簪,等到完全看清了这人的脸,又将刚刚在外头说话的“三爷”跟眼前这人对上号,沈琅才略微松了口气。   看着干草铺上那人,李云蔚心念微动:“没受伤吧?”   沈琅是认得他的,心里对这个人的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于是只摇了摇头。   “你这里可缺什么?”   沈琅听得出他不过在说些客套话,因此并未当真,只冷冷地:“什么都缺。”   李云蔚闻言微微一笑:“我在那天他们带回来的马车上看见了一些书册,都是你带来的吗?”   沈琅还没答话,他便又继续追问道:“里头好些晦涩难懂的古籍,你也都能读懂吗?”   沈琅觉得这人颇有些奇怪,可他心里也知道他是这寨子里的“三当家”,在这土匪窝里有一定的话语权,他要想从这匪窝里爬出去,少不得要利用这些人。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李云蔚的一举一动,这人看上去不到而立之年,身着一件银灰色直裰,看上去文质彬彬,很有几分书卷气。   沈琅曾听父亲说过,成了气候的土匪窝里,常要招纳些文人谋士充做军师,眼前这位想来或是个儒生。   “那些是我的书,我自然懂。”   李云蔚闻言面上顿时便露出几分欣赏之色:“这极好了,我这几日读到一本古籍,那书看着都快要散脱了架了,我也算念过几年书,可里头写得是什么,我却云里雾里地琢磨不明白。”   “这样,我去和大爷商量,再让他们加盖出一间屋子来给你,之后那些书里我再有看不懂的地方,便来向你讨教,如何?”   沈琅有些迟疑地看着他,心里并不很信他:“若你们那位‘大爷’不许呢?”   李云蔚闻言敛眉思索片刻:“那我便另想办法……眼见快要入冬了,若你在这棚子里继续住着,下了雪保不齐是要冻死的,你再好好考虑一考虑。”   他顿了顿,又看向沈琅:“我不骗你,我是真心爱那些书。”   李云蔚还有事务要忙,并没有在这里待太久,他前脚刚离开,邵妈妈和那先前救过他一命的老妪便一块赶来了。   邵妈妈来的时候便面带忧色,想是已经听人说了什么,她把带来的野菜杂米粥放在一旁,拉着沈琅的手问他:“宝儿才刚跑回来和我们说,有人欺负你了?他一个孩子家的说也说不清楚,听得我真要急死了。”   沈琅意简言赅地同她述说了一遍刚才发生的事,邵妈妈听得又是一阵心惊胆战。   后头那老妪牵着孙儿靠在一边,那日她见了沈琅这张脸,心里便知道他恐怕早晚要遭人惦记,因此便故意叫宝儿常来这柴火棚边玩耍,又叮嘱他要是看见什么不安好心的人,只就近去找人来。   这种事又不光彩,只要叫人撞破了,那些动了贼心的人自己也抬不起头来。   没想到这宝儿够机灵,沈琅的运气也足够好,小孩儿刚跑去找人,便迎面撞上了那李三爷。   听了沈琅的话,老妪开口道:“那李三爷原也是个读书人,差点儿就做了举人老爷的,他若说了要把你从这棚子里接出去,想来也不会是故意骗你,你只管先答应他就是了。”   邵妈妈也点头道:“他说的也不错,眼看着这天越来越冷,你这样缺衣少被的住在这破棚子里,哪里经受得住?”   沈琅却看向那老妪:“郑婆婆,您说他‘差点就做了举人老爷’,那为何要上山呢?”   老妪叹了口气:“这事也并不是秘密,那孩子的老爹是老来得子,在县里一户官老爷家当差,赚的那点月银全捎回来给这宝贝儿子念书,可后来不知怎么了,忽地有天便传回来说,他老爹打死了人命,被抓进了大牢。”   “这李三爷也带着老娘和几个亲戚去县里问过,可却连他老爹的面也见不上,后来没过多久,他老爹便在牢狱中得了急病死了,大家伙私底下都猜这老爹大约是被冤枉的,只是他们家没银子没人脉,想救他也是无力回天。”   “自那之后,村里又遇上了灾年,地里粮食欠收,偏那朝廷还要来缴粮,他们当官的把税粮一收,咱们庄稼人真是连口吃食也不剩了,当时不少人都携家带口地逃荒去了,也有咱们这样的,跟着大爷和二爷一起上了山,三爷也是那时候跟着一块上来的。”   沈琅沉默地听着,心想这姓李的倒是可以结交,这人在天武寨中行三,可这些日子听金凤儿和邵妈妈打听来的消息,寨中大小繁琐事务都是这位心细的李三爷在管。   既有此机会,沈琅不可能不抓住。 第5章   转眼便到了立冬。   沈琅昨日便听金凤儿说今日寨子里要办拜堂会。   金凤儿因惯是个能说会道的,很得与他同住的那些土寇们的喜欢,再加上他这些日子在巡山队伍中表现得也还算不错,因此今日他便也被一道纳入了拜香队伍,正式成了这天武寨中的一份子。   那李三爷后来倒也果真拿着本古籍过来找沈琅讨教过三两次。   沈琅虽因身弱兼腿疾无法考学做官,可他年幼时父亲却也很挂心他读书一事,沈琅五岁那年,沈栖明便舍重金延请来一位遭贬的老儒教他开蒙读书。   这老儒原是进士出身,天命之年才考中了,谁承想这芝麻小官还没做上几年,就因为性格木讷遭到同僚排挤,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惹着了当朝哪位权佞,一句话便叫他卸任回乡去了。   老儒考学多年,早已将家底都读空了,做官后又是两袖清风,连一家十几口人住的宅院都是凭来的。   一家人跋山涉川地才搬来京都没几年,如今又被赶着回去了,一路上他这些亲眷们病的病、死的死。好在这老儒与沈栖明有同乡之故,又是八竿子勉强能打着的远亲,故而沈栖明得知此事后,便将这一家人接入府中,后又在沈府附近给他们寻了个宅子落脚。   老儒为此对沈栖明感激不尽,又恰好听说他家里有个小子要寻老师,便自告奋勇做了沈琅的先生。   沈琅打小便灵心慧性、触类旁通,因此这老儒对他更是喜欢,甚至比沈栖明这个做父亲的更要盼沈琅成龙,可谁知沈琅却这样命薄,好好的竟跌落冰湖,身体和腿脚都冻坏了。   为这事,沈栖明夫妻二人又是四处寻名医、问偏方,又是求神拜佛,只祈祷哪天沈琅的腿能治好了。这老儒年事已高,这么多年来也没被朝廷再度启用,再加上心中始终挂念着沈栖明雪中送炭的恩情,于是干脆就继续留在沈府中教导沈琅。   这么多年下来,老儒对沈琅可谓倾尽毕生所学,沈琅也并不辜负他,年纪不大,却能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   李云蔚来的这几次,沈琅表现得都不算太热情,可似乎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是“真心爱那些书”,只听得了沈琅几句指点,便兴致勃勃地将他奉为知己老师了。   只可惜不知道是不是那位“大爷”不肯答应,李云蔚之前说要给他盖个新屋子,把他从这棚子里接出去的事似乎也没影了。   倒是跟金凤儿交好的那几个土匪,闲暇时被他领着过来,帮着给这柴火棚加固了一番,邵妈妈也和那些女眷们讨了些旧棉絮,给沈琅勉强做了一身用烂布头缝就的破袄子。   袄子破是破了些,可好歹能挡些冷风。落到这个境地,沈琅就是想挑也没得挑了。   今日寨里大办拜堂会,伙食肉眼可见的比平时要好了不少,邵妈妈她们起早熬了稠乎乎的白米粥,里头切了些肉丁、水芹,沈琅看着这难得的白粥,胃口也好了许多,早上没忍住多喝了些,这会儿便一直想要解手。   原想熬到邵妈妈或者金凤儿过来,可沈琅又怕今日寨中太热闹,他们未必能按时过来,再加上又实在是憋得狠了,于是只好自个硬撑着爬到了床边,伸手去够那不远处的溺器。   那溺器不如他从前惯用的那般精巧轻便,又放得远了,沈琅够了几次没够着,心里越急,那股尿意便更浓。   与此同时,薛鸷正光着上半身,手里提着两只枯叶包好的烤鱼往山道上走。   今日拜堂会结束后,趁着河面还没上冻,薛鸷临时起意喊了几个山匪一块去河里抓鱼,天气骤冷后,这些河鱼都有些懒懒的不爱动,几人不消一会儿功夫就抓了大半筐肥鱼。   趁着那股新鲜劲,薛鸷他们干脆就在河边把鱼烤了,再抹些盐上去,就着刚烫好的热酒一起吃,实在很香,几人都是年轻气壮的汉子,一只接一只地吃着,很快那大半筐鱼便见了底。   剩下的烤鱼几人分了分,薛鸷拿了最大的那两只,想着随手带回来给李云蔚也尝尝鲜。   他提着鱼正要路过那片柴火棚,却忽然听见里头传出了一点奇怪的响动。   薛鸷立即便警惕地朝那传出异响的棚中看去,隐约瞄见里面有一个人影,他心里顿时有些兴奋起来,手里握紧了带回来的鱼叉,踏步往那棚中而去。   他一脚踹开了那并不很结实的矮竹门,地上那人影似乎是被这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挣动着翻过身来看他。   这人看上去很瘦弱,年纪瞧着也轻,薛鸷略微观察了几眼,发现这人有可能是不小心从那稻草铺上跌下来的。   “你是谁?”他问。   沈琅抬起头,眼睛里似有几分红。   怔楞片刻后,薛鸷认出了他:“……是你。”   他目光落在不远处翻倒的溺器上,而后将手里的鱼叉搭在柴火垛边,接着才去搀地上的沈琅。   “别碰我!”沈琅忽然叫喊了一声。   薛鸷没理会他,依旧是有些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拽抱起来,他体重很轻,可因为不配合,也并不很好抱。   混乱间薛鸷感觉到自己的掌心里蹭到了一点湿,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尿骚味,心里顿时明白过来,有些嫌脏地将这拒不配合的瘫子丢在了稻草铺上,很直白地揭穿他:“你尿裤子了,是不是?”   听他这样直白说穿,沈琅顿时涨紫了脸。从前在沈家,他前前后后有十几个丫头婆子看顾着,因此即便是腿坏了,他也从未像如今这般不体面过。   又何况是在这么个外人跟前出丑,那种羞耻感霎时间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淹湿了,不知是羞臊过头,还是因为恼恨,他的鼻尖突然有些发酸。   “诶,”薛鸷看他眼睛越来越红,连忙道,“你别哭啊。”   沈琅斜眼似乎在瞪他,可薛鸷只觉得这人羞恼起来,眼眶和鼻尖全是红的,好像只要他再说两句不好听的,这人立即就会哭出来一样。   “你既半身不遂,憋不住尿也是常有的事,我又没有耻笑你。”   薛鸷似乎对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才刚看见这人狼狈地摔在地上的模样,他心里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人,看向这瘫子的目光不由得添了几分动容。   沈琅没应声,倒在稻草榻上也不动弹。   薛鸷想了想,还是出门到附近的泉眼打了些水,片刻后端着那盆水,又用脚拨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矮竹门:“哎,你自己有擦身用的帕子吗?”   见这人去而复返,沈琅的心顿时又紧绷了起来,脸色也不太好看:“……出去。”   他只想待在这儿安安静静地等邵妈妈或是金凤儿来。   “怎么?我不够资格伺候你么?”薛鸷把木盆重重放在地上,转身一眼看见了邵妈妈给晾起来的擦身用的棉巾,便顺手摘下,又道,“今儿我高兴,就想行好事帮一帮你,管你乐不乐意。”   说话间,他已将打湿的棉帕拧干,然后伸手去扒沈琅身上的袄子,山上风大,入了冬更是冷得厉害,这打湿的衣裤往身上一沾,说不准是要冻坏人的。   薛鸷曾经贴身照顾过自己那个中风后半身不遂的老爹五六年,若是他这会儿没看见也就罢了,既是看见了,也不能真的放下这人不管。   可沈琅却还是一副“不识抬举”的样子,挣扎抵抗得很厉害。薛鸷有些年没照顾人了,手劲不仔细大了些,只听“撕拉”一声,沈琅身上那件破袄子便被他直接撕破了,里头脏旧的棉絮飞了出来,弄得榻上到处都是。   薛鸷动作一顿,而后又有些不满道:“你躲来躲去的做什么?都是男人,你还怕我占了你便宜去不成?”   “真是好心做了驴肝肺。”   “我用不着你伺候。”沈琅的脸涨红着,声音也大了起来,“出去!”   看他这样子,薛鸷更不乐意了,伸手还要去扯他的里衣,沈琅到底是个瘫子,使不出力气的双腿一下子便被薛鸷使劲掰开了。   眼看他紧接着就要来扯自己的亵绊,沈琅心里一慌,抓着那只削尖的木簪就朝薛鸷脸上刺去,谁知他这点小动作压根就瞒不住薛鸷的眼睛,几乎是同一时间,薛鸷便死死捏住了他的手腕,随后轻轻一拧,那木簪子便掉在了一边。   薛鸷原想着是顺手做做好事,没想到这人竟这样不知好歹,还藏了木簪想要偷袭自己,因此顿时心里便浮起了几分不耐烦的怒意。   沈琅不肯让他帮,那他今天还就偏要伺候伺候这脾气古怪的少爷!   这下子连那件亵绊都差点被他扯烂了,薛鸷也不管他挣扎间往自己脸上打了几个巴掌,他倒要看看这瘫子少爷的屁|股究竟是和别人生的不一样还是怎么着,这沈琅能这么要死要活的不肯让他伺候。   可那亵绊被完全扯开的一瞬间,薛鸷忽然就愣住了。   薛鸷第一反应先是被那团白色晃了眼,随后目光便直愣愣地落在底下的那一抹粉颜色上。   好几刻的沉默过后,薛鸷才陡然松开了掐在他大腿上的手。   沈琅则狼狈地翻身去够那掉在一边的被子,用那灰扑扑的被子把自己的下|半|身遮盖住了。   “你……”薛鸷终于出声。   可话到嘴边,薛鸷又沉默了,他完全没想到那底下竟是那样的,他尚未成家,也没有“屋里人”,但私底下其实也略看过几本春|画图,知晓男女之间的分别,那明明是……   又怎么会长在他一个男人身上?   “对不住啊,我不知道……”薛鸷皮肤晒得很黑,此时脸颊上微浮起一点难以辨别的红,不知是让才刚那热酒烫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你是那样。”   他这样子,看上去颇有几分憨厚的天真,和沈琅想象中那种杀人如麻、冷血狠辣的匪头有些不大一样。   可他脸上一时的慌乱也并不能让沈琅放松警惕,他整个人都缩在那条脏旧的被子里,更不吭声了。   薛鸷心里这才后知后觉地浮起几分尴尬,可这点尴尬很快便被那不合时宜的好奇心吞没了,他忍不住用那种探究的目光看向沈琅:“你从小……便这般吗?”   沈琅猜不出他现在是想做什么,更分辨不了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究竟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他记得那天是这人一句话留下了他的命,但脑海中盘踞着的念头却和那天他们说要将自己和金凤儿扒光了丢去喂野狼一样令他恐惧。   薛鸷见他像是吓傻了一般,缩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干脆也不问了,只故意干咳了几声,然后道:“……我去叫人来。”   他起身走出去约莫三十来丈远,恰好碰见一支巡山小队,于是便遣他们去叫个女眷过来,顿了顿,又补充道:“之前我亲自带人绑上来的那个妇人,你们可有人认的?”   小队里有人道:“大爷,是不是姓邵的那个?”   薛鸷哪里知道她姓什么,只随口道:“总之你看着把人叫去那边棚屋就是了。”   这回再折回去,薛鸷没进那柴火棚,只在棚外立着,他眼力很好,能看见里头那人正背对着自己缩靠在木枕上,不知道是不是在哭。   那边邵妈妈得了消息,连忙将手中的活计一放,紧赶慢赶着跑了过来。   见着门外立着的薛鸷,她愣了一下,但还是没忘给他行礼:“大爷。”   薛鸷略一点头,邵妈妈才往棚里去了。   那两人不知在里头都说了什么话,没多会儿功夫,薛鸷便见那妇人又一脸忧心忡忡的出来了,妇人觑着他的脸色,又叫他:“大爷,方才是我们家琅哥儿不懂事,冒撞了您,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薛鸷打量那小病瘫子,左不过就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口中倒是好说话道:“我跟他一个孩子计较什么?”   “他那身子……”邵妈妈复又紧张地说,“生下来的时候就是那样的,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不会染人的。”   因着沈琅是这样的身体,邵妈妈寻常对相干的奇闻异事也多有留意,知道寻常人家若是生出沈琅这样的孩子,断没有平安养大的,不是被当做妖孽溺死打死,便是被当做不祥之兆祭了河神与山神。   邵妈妈从前听人说,他们这些“绿林好汉”们也分外迷信鬼神妖怪之说,她是真怕这匪头一翻脸,就让人把沈琅架在柴火垛上烧死了。   “我又不是多话的人,不会同人传他什么坏话,”薛鸷道,“你只管替他把弄脏的衣裤换了,这样冷的天,仔细别冻病了。”   邵妈妈听他这样的口吻,顿时心中一喜,忙应道:“是是,多谢大爷!”   薛鸷这会儿也觉得有些冷了,揣上那两只烤鱼转身想要回去时,身后邵妈妈忽地又叫住了他:“大爷……本不该再劳烦您,只是我们琅哥儿那袄子已坏得不能看了,眼下大家伙都要过冬,实在借不来一件好的冬衣了,您能不能发发慈悲,叫管事的人赏我们一件厚袄子穿?”   薛鸷这才想起刚才被自己撕烂的那件破袄,于是爽快道:“我那倒有几件旧衣裳,你跟我来取就是了。”   邵妈妈忙口中道谢,又殷勤地跟了上去。 第6章   自那天之后,沈琅很是惶惶不安了几日,但却迟迟没等来那匪头的发落,反倒是三当家李云蔚又来这里找他。   李云蔚脸上挂着几分笑意,进棚后他才看见沈琅身上穿着一件明显大了许多的半旧大袄,他盯着看了几眼,莫名觉得这袄子有些许眼熟。   寨中资财有限,这样一件通色一致且不见缝补的木绵裘,只有他们几个当家人那里才有,李云蔚记性很好,只看这颜色大小,就猜到是薛鸷前些年添置的冬衣。   “你身上穿的这身袄子,是大爷给你的?”他问。   沈琅这几日总睡不沉,气色看上去也不大好,听见他问,只怏怏点了点头:“我那件袄子弄坏了,这是我妈妈管你们大爷借的。”   李云蔚闻言神色微动,笑道:“我们大爷从来待人宽厚。”   “三爷今日来这做什么?”沈琅注意到他手里并未拿着古籍书本。   “我来同你说件好事。”李云蔚并不卖关子,直接开门见山道,“先前我不是允诺了要给你换间好屋子住么?刚巧这几日山上新平出来一块地,我和大爷说了好几次,好在他总算是点了头,叫人弄了些木头来盖间土屋,明日便动工。”   “先允了这新屋,我又同他说你知书识字,是个博物洽闻的人物,比我还要略强些,劝他干脆将你收为寨中师爷,也好帮我分一分忧,他也答应了。”李云蔚顿了顿,又道,“有了这一层身份,想来以后也不会再有不识趣的来欺负你了。”   沈琅听他这样说,心中既有欣喜也有不安,面上却不显露:“劳烦你费心。”   李云蔚笑了笑:“客气什么。”   顿了顿,又问他:“只是你那妈妈,怎么忽然想起管我们大爷借东西了?”   沈琅并不跟他说多,只含糊道:“那日大爷碰巧路过此处,同我和妈妈说了几句话,我妈原想求大爷再赏我们一套过冬的袄子,不想大爷热肠古道,直接叫了我妈妈跟他去拿。”   “原是这样,”李云蔚点头,“怪道他那时听说是你,好似认识一般。”   “三爷,”沈琅转了话锋,“我一个人在此处待的实在无趣,劳烦你得闲时候拿两本书来给我看看。”   “这倒是。只是你那些旧书我想你也已经读过许多遍了,刚巧我那里也有些杂乱的藏书,一会儿叫金凤儿拿几册过来给你解闷。”   “多谢三爷。”   李云蔚一人管着寨中上下的冗务,并没有闲功夫陪他多聊,寒暄几句也就离开了。   ……   这日终于见天放晴。   沈琅倚在金凤儿给他搭垒的干草床靠上,借着外头散进棚内的日光,入迷地盯着手里的书页。   李云蔚给他拿的都是些志怪的杂书,从前在家时,先生从不许他读这些“无用”的书,如今陡然看见这些书,沈琅心里全是新鲜劲。   可他如今独自一人住在这草棚里,白日里看了这些,夜里便不免有些害怕,但却又架不住这些书有意思,沈琅一读起来便停不下来了。   刚读到“秀才山中遇狼妖”一篇,正出神着,却见眼前书页上的光突然暗了暗,沈琅心中一惊,顿时扭头朝着外面看去,却正对上了一双眼睛。   薛鸷面无表情地看着人的时候,面部的轮廓线条显得冷硬而锋利,眼角又尖尖的,一时竟和那书中化成了人形的狼妖撞上了脸。   见这小瘫子看上去像是被自己吓了一跳,薛鸷便很得意地笑他:“你也太胆小了。”   沈琅心里颇有些气恼,可他知道这人是这里的匪首,因此一开始也不敢太和他甩脸子,只不咸不淡道:“若换做是你,入神时被人悄不做声地这样盯着,你也要吓一跳。”   薛鸷盯着他那张脸,心里不由得想,这小少爷落难至此,可一张脸却还是收拾得白净漂亮。看惯了山中那些不修边幅的莽汉武夫,再看到这样一张同这里格格不入的脸,薛鸷心中不觉浮起几分模糊的惊艳之感。   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你今日看着气色倒好些。”   沈琅不知道该答他什么,因着那日的事,他心里始终对这个人有些膈应,现在面对面时就更觉尴尬。   “你多大了?”薛鸷又问他。   “十七。”   “我以为你至多十六岁。”他的目光复又落到沈琅身上穿着的那件大袄上,“我这件袄子你穿着也大了。”   自那日从这里回去以后,薛鸷总能想起这人恼恨得红了眼的模样,心里又总是痒痒,想知道把这人真惹哭了会是个什么光景。   “至少能挡风御寒,”沈琅不冷不淡地说,“多谢大爷借衣服给我。”   薛鸷闻言很随意地笑笑:“不必谢。你那新屋子也快搭好了,估计再有三四日的功夫便能住人了。”   沈琅看向他。   “你不谢我了?”薛鸷道,“那空地我原想平出来养兔子的,却被你占了先。”   “多谢。”   沈琅以为他只是路过,糊弄着攀谈几句,这人估计就走了,谁料他似乎完全没有要挪动身子的意思,又开口没话找话道:“你每日都待在这里做什么?”   “看书。”沈琅故意答得简短。   “看什么书?”   “大多是鬼神精怪之类的杂书,想来也是这些人无聊杜撰出来唬人玩的。”   薛鸷闻言却突然凑近一步,阴冷冷地同他道:“未必是杜撰。我们这山里可闹过不少怪事,你没听人和你讲过么?”   沈琅摇头。   “常听说这山里有许多狼妖熊精,会学人口舌,等到夜深时才出来化成人形,在外头故意学你亲近之人的声音唤你的名字,勾得你回头答应,它们便会突然出现,将你咬得半死,然后再叼回窝里慢慢享用,等人发现找到时,便只剩下一套空荡荡的衣服鞋帽了。”   他说得极生动,就像是果有这事发生过一般。   因此沈琅有些迟疑地:“你少唬我,若果真有,你们怎么还敢在这里过活?”   “我们这些人时常是东躲西藏,有个能安生的地方便不错了,哪里还有的挑?”薛鸷很煞有其事地,“我也是好心告诉你一声,那些山怪最喜在冬日里下来吃人,吃饱了好蛰眠,你夜里若是听见了怪响,可千万屏息不要答应。”   “知道不知道?”   沈琅:“我才不信你。”   薛鸷又笑起来:“你爱信不信,吃了你也正好,到时也正好少吃我一个寨中兄弟。”   沈琅立即反唇相讥:“你又怎知它们不先吃了你?”   “我肉硬,不好咬。”薛鸷道,“再说我以前杀过狼,它们很怕我。”   “倒是像你这样不晒太阳的小少爷,细皮白肉,它们只怕闻着香味便寻来了,你怕不怕?”   沈琅有些恼了:“怕什么?它们来了也是找你报仇。”   薛鸷见他生气以后,原来冷淡的眼里便透出几分恼意,脸也微红起来,才终于像是个不经世事的少年人了。   “你方才才说多谢我,”他又故意道,“现在却又咒我被那山精野怪寻仇,可见你是个表里不一的小人。”   沈琅听他倒打一耙,顿时更生气了,只可惜这草棚子四壁漏风,连个窗子也没有,更挡不住眼前这个烦人的大高个。   于是干脆别过脸看书,将他当做空气不理。   薛鸷却仗着自己个高,抬手就穿过了金凤儿他们先前特意筑高过的竹篱墙,故意拿手挡着沈琅手里摊开的书页,不许他看。   “喂。”   “干嘛不理我了?”   沈琅不说话。   “你不知道我是这寨子里的大当家么?”   沈琅终于皱起眉,阴阳怪气道:“是么,真了不起。”   “他们没告诉你,大当家最爱杀人?尤其好一点一点地把人剁开,就像是切鸡分猪那样。”   沈琅瞥见他脸上戏谑的笑,猜到他大约又是在戏弄自己,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沈琅眼里的温度忽然一寸寸地冷了下来。   他很想说,“你们这些人才最该死,就是剁碎了喂狗也不可惜”,但如今他依人篱下,又只能硬生生地咽下这口气。   沈琅沉默不语,只忽然伸手抓住了薛鸷的手腕,要把他故意盖在书页上的手拉扯开,却不料反被他一把捉住了腕子。   薛鸷的手很糙,早些年他跟着大爹爹和阿爹耕地,也干过不少粗活,掌心里因此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又因平时他只跟那些土匪兄弟们打闹,所以他这一抓并没有收住劲,没轻没重地直把沈琅掐得痛叫一声。   见他这样,薛鸷忙松开手,可沈琅细白的手腕上已经起了红印。   他忍不住盯着那一截白颜色:“……你也太瘦了,我就轻轻一抓。”   沈琅抚摸着那处还在隐隐作痛的皮肉,觉得这人着实是很讨厌。   他的语气顿时更差了:“你不是这寨子里的大当家么,也没有事可忙?怎么还不走?”   薛鸷闻言笑道:“今日倒无事。”   他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了两颗漂亮的野果子,递过去放在沈琅手心里:“好了,才刚是我对不住你。这是我方才在山上摘的冬红果,请你尝尝鲜,也算是我向你赔罪了。”   沈琅总在府里窝着,还从未见过这样新鲜的小果子,看上去半红半绿,又小巧漂亮,很像是他从前吃过的林檎果。   “我不爱吃酸,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他拒绝道。   “不酸,”薛鸷道,“我也很怕酸,这若是酸的,我费劲摘它回来做什么?”   “那我也不要,说不准是毒果子。”   “你这是以己之心,度人之心。”薛鸷脸上露出一副被冤枉后的气恼模样,又故意拈起其中一颗果子咬了一大口,随后面不改色道,“这时节这果子最甜,你这瘫子真是很没口福。”   “你不吃便不吃,我带回去给我兄弟们尝尝鲜。”   说完薛鸷便转身回去了。   沈琅巴不得他走,将手里剩下的那颗果子丢在一旁,又翻起了书,可是被薛鸷这么一打断,这书沈琅便有些看不下去了。   不多时,沈琅的目光便落在了旁边那枚果子上,这些土匪们看着个个都很神气,却不知道窝在这山上是过着怎样的苦日子,害得他这些日子也只能跟着吃些杂米粥、干巴巴的菜团饼,饶是他并不是个贪吃的人,口里这会儿也淡出鸟来了。   这好歹是枚新鲜果子,恰好沈琅此时也有些口渴了。他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忍不住伸手拿起了那颗冬红果,用袖子擦了又擦,才贴在鼻尖仔细闻了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果香味。   想起刚才薛鸷直接一口咬掉了半颗果子,沈琅放松了几分警惕,拿起果子试探着咬了一小口,却不料这果子竟然又酸又涩,害得他牙根都酸倒了,脸也皱了起来。   就在这时,薛鸷不知道从哪里跳了下来,看着他笑得十分开怀。   沈琅没料到这人为了戏弄他,竟然用这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损招,气急败坏之下,他举起这颗咬了一口的果子便朝着薛鸷那边掷去。   只可惜薛鸷很轻巧地便躲开了,那颗果子只堪堪砸落在他脚边。   “你怎么不去死!”沈琅这会儿才是真恼了,连脸都气红了,“鼠辈!”   薛鸷并不介意他那不痛不痒的骂,脸上还在笑:“好啊,你把这果子捡起来吃完,我现在就去。”   把人完全惹毛了,薛鸷心里反倒觉得很是畅快,他走到竹篱边:“这次我真回去做事了,改日再来探望你。”   “回见。小瘫子。” 第7章   薛鸷今夜难得失眠。   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直到子正时分也没能睡着,于是薛鸷干脆不睡了,披衣起身,又从箱柜里找了块黄布,往里头包了些纸钱拿去后山坟地里烧。   火光湮灭后他又守着那些纸钱灰蹲了会儿,才想起还有怀里的香烛忘了点,又匆匆忙忙拿出来给补上。   “大哥,你不识数,记得把钱揣好了拿去给咱娘管着。”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他娘死得太早,也不知如今去投胎了没有。   “这样,娘要是早去投胎了,你就把钱拿给阿爹收着,记住了。”   今日是他那傻哥哥的忌日,这人生下来就是个傻的,人都会跑了,可却连声爹娘都不会叫。好的时候人就在村里闲逛,若是不好的时候,一个没看住,让他乱走到山里也是有的,实在很叫人操心。   薛鸷心里其实是不大相信人死了还有鬼魂,更不信那地底下还有阴间地府,可却又害怕这世上真有,因此每逢亲人忌日,也总要烧些香烛纸钱过去聊作慰藉。   烧完包袱,薛鸷也已经走了困,见山里忽地起了风,像要下雨了。   他这会儿还不大想睡,独自在林中乱逛了会儿,心里蓦地却想起一个人来,薛鸷手里拈着胡乱扯来的树叶子笑了笑,这三更半夜的,实在是再适合扮妖怪不过了。   这样想着,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赶到了那片柴火棚附近。薛鸷先是隔着很远地学了一声狼嗥,这山里安静,纵使隔得远,他的声音还是幽幽然荡到了沈琅耳边。   这几日风大、又冷,沈琅夜里总睡不踏实,就算是整个人都缩裹在被子里,四肢也是冷的。   他原本就睡得不沉,半梦半醒的,如今听了这声几乎能够以假乱真的狼嗥,顿时惊吓出了一身冷汗,人也完全清醒了过来。   他这样的身体,走不动、也跑不了,若真有野兽寻来此处,那他也只有活活等死的命。   沈琅不敢乱叫人,他这儿地太偏,离他们住的地方都远,万一把那野兽引了过来,就算有人听见他的呼救赶来,恐怕也只能为他收尸了。   狼嗥声渐渐地越来越近,而且听声音,那只野兽十有八九是直奔他这里来的。   就在沈琅的神经高度紧绷的时候,那狼嗥声却兀地停下了,随后棚子外响起了一道幽然而又冷森的人声:“沈琅。”   “沈琅——”   调子被拉得很长。这般平直又不带任何情绪的声调让沈琅顿时感到毛骨悚然。   沈琅哪里敢答应,可那个“人”,或者说是妖怪,却始终在不断地重复着他的名字。   今夜山上连月光都很黯淡,沈琅几乎什么都看不清,除了那道声音,便只能听见山里林间猎猎作响的风声,四处树影幢幢,只有黑暗和冷风向他欺压而来。   他到底年岁不大,又不能行动,只能恐惧地抓紧了手里的木簪,默默地屏息,心里祈祷这成了精的野兽能放过自己。   沈琅闭着眼,突然发现近在耳边的那道声音又消失不见了。   他忍了一会儿,才又重新睁开眼,他下半身并没有全瘫,大腿隐约还能使上几分力气,再加上腰腹和手臂的力量,沈琅很辛苦地才从将自己撑了起来,勉强靠向了那稻草床靠。   就在他小心翼翼地往棚外看去的那一刻,突然有个硕大的黑影从临近的树上跳了下来,随后便猛然朝着他这边扑了过来。   沈琅这一下是真的被吓坏了,口里只顾“妈妈”“阿娘”地胡乱叫喊着,声音里隐约带了哭腔。   临到近前了,那黑影不知怎么又停下了,贴在那竹篱上低低地笑:“小瘫子。”   “胆小鬼。”   沈琅似乎还没缓过劲来,有些怔怔地:“你是谁?”   “我是你大爷,这么快就不认得了?”   薛鸷见他被吓得这样,这才把身上披着的那块狼皮取了,又把才刚燃到一半的蜡烛点了起来,照在自己脸上:“别怕,不是狼。”   “我逗你玩呢。”   他看见沈琅先是直愣愣地盯着他,眼角好像已经湿润了,然后瘫在这堆稻草上不说话。   薛鸷后退两步,借力翻进了这间棚屋,避开那些干柴,他把蜡烛放在一处空地上,随后径直走到沈琅床边,借着那一点微弱的烛光,他能看见这个人似乎在瞪着自己。   “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怕,”薛鸷没什么诚意地笑道,“对不住。”   沈琅咬着牙没应声。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沈琅简直要被他气出血来:“你怎么还不去死?”   他分明睡得好好的,是这得了疯病的土匪头子大半夜不睡学狼嗥将他吓醒,他怎么还有脸问自己为什么不睡?   被他咒了,薛鸷也不恼,面上仍带着笑:“怎么说话的?我是猜见你睡不着,所以特来陪陪你。”   说完不等沈琅应声,他便自顾自地把人往里边一挤,大咧咧地挤上了那张稻草榻:“你这褥子倒比我屋里还要软和些。”   沈琅此时已经完全不想再给这匪头留面了,用手肘狠狠往他那边捅了捅:“滚开。”   “你讲不讲理?要滚也是你滚,”薛鸷道,“这山中寨里一粒沙子一根草都是我的,我想待在哪儿就待在哪儿。”   沈琅又不说话了。   薛鸷用手肘轻轻一戳他,见沈琅没什么反应,干脆又将人往里再挤了挤:“喂,你刚才真以为我是狼妖么?”   沈琅动了几次手,却压根推不动他,只能被挤进角落里。要不是方才他惊吓过度,手里那根削尖的木簪眼下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不然他真想拼尽全力往薛鸷舌头上扎一下。   “我那天和你说的话,你果然信了,”薛鸷挺得意地抬手去蹭他的眼角,那里还是湿的,“好可怜。”   沈琅立即把脸别过去。   “干嘛不说话?”   “你是不是闲的?”沈琅咬牙道,“得了疯病就去治!”   薛鸷看他这样,只觉得很好玩,可惜今晚上没月光,棚屋里唯一一根蜡烛,不足以叫他看清楚这人恼红的脸。   “我刚才听见你喊你妈妈,又喊你阿娘,”薛鸷问他,“你阿娘呢?”   沈琅不吭声,薛鸷就用手肘撞他。   沈琅实在不堪其扰,只恨声道:“死了。”   “怎么死的?”   “那人雇你杀我,他没和你说么?”   薛鸷听出他在套话,于是笑笑道:“我们这些人替人做事只看银子,打听人家将死之人的生平家世做什么?”   “那你现在又问什么?”   “我今日善心大发,就想陪睡不着的你话话叙,顺道再开解开解你。”   沈琅冷笑一声,心里不知想到了什么,怒意倒渐淡了下来:“病死的。”   “什么病?”   “急症。”   薛鸷也没再追问,只道:“这也巧了,我娘也是病死的。”   沈琅并不信他的话,只当他是放屁:“什么病?”   “也是急症。”   沈琅冷笑:“是么?”   薛鸷叹息着叫了声“冷”,随后便扯走他一半被子,盖在了自己身上,他身上的大袄沾了寒气,突然这么冷冰冰地贴靠在沈琅身上,凉得他一激灵:“薛鸷!”   薛鸷笑:“没大没小,谁许你直呼我大名的?”   他这么一扯一拉,被子里好容易攒出来的那点热气顿时全都散了,沈琅又被冻得直发抖。   感受到身旁人正在颤抖,薛鸷倒是很好心地将外袄脱了,盖在被子外边,只穿着一件粗棉里衣和沈琅贴在一块。   他身上的热量很快便传递了过去,沈琅只觉得自己身旁的人像是一个人形炉火,不停地散发着温暖的热气。   很快沈琅便感觉没有那么冷了,可仅隔了两层薄布的肌|肤相贴还是令他感到膈应,甚至到了渗人的地步,况且这人明知道他……   “你怎么这么……”沈琅切齿道,“不知廉耻。”   薛鸷转头气忿道:“骂谁呢?我不是看你抖成那样,我才懒得脱。”   从前他们家里穷得连炭火也舍不得用,到了冬天冷得厉害,他跟哥哥阿爹都是脱光了贴在一块睡的。刚上山那几年,他和寨里那些兄弟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再说他又没脱光了和沈琅抱一块,这在薛鸷眼里实在没什么“廉耻”不“廉耻”的。   过了一会儿,薛鸷又用肩轻轻撞他:“小瘫子,你有兄弟姊妹没有?”   沈琅顿了顿,才不冷不热地答:“没有。”   “你爹呢?”   “死了。”   外面风渐小了,天上似乎飘起了小雪。   薛鸷转头看了会儿今年的初雪,好半晌才低低地笑:“那我们两人一样,都是光杆儿一人。”   被窝里渐渐又暖起来了,沈琅有些犯困,可有薛鸷这么一个人戳在自己旁边,他根本不敢睡:“谁和你一样了。”   薛鸷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外袄里摸出一小把指盖大小的果子,拈起一粒送到沈琅嘴边:“甜的,吃么?”   “不要。”沈琅抿起唇。   “这回不唬你了,真是甜的,再骗你我就是王八。”   见沈琅还是不肯吃,薛鸷干脆直接捏开他的嘴,把那果子硬塞进他嘴里,沈琅忍不住抿了,这一小粒果子的甜香便在他口腔里化开,竟真是香甜的。   “甜吧?”薛鸷松了手,朝他笑。   沈琅瞪着他:“你手脏不脏?”   “不是,我给你果子吃,你还嫌我?”薛鸷踢他的脚,“小白眼狼。”   踢完才想起他那脚是坏的,贴过去碰了碰,才发现沈琅的脚冷得像冰一样。   “诶,你这脚……还会疼么?”   沈琅又不说话了。 第8章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大多数时候都是薛鸷在说,沈琅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只偶尔被前者用手肘戳撞得不耐烦了,才不咸不淡地答应两声。   先睡着的人是薛鸷。   听见身侧渐渐的没了声音,沈琅才有些犹豫地偏过头去看他,地上的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风吹熄了,因此他也不大能看清这人的脸。   轻微而匀称的呼吸声融在雪粒落地的“沙沙”声里。   沈琅心里虽很烦他,可也不得不承认,被这人挤到角落里后,他的不安和孤寂消退了许多,身体也缓缓变得温暖起来。   他逐渐在这种温暖里感觉到了困倦,可心里却总害怕这人是在装睡,只待他一闭眼,他又要故技重施吓他一跳,因此沈琅一开始并不是很敢睡,可惜到后头实在撑不住,到底还是昏沉着睡了过去。   可能是半夜里受了惊吓的缘故,沈琅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好像还在沈家府邸,那间院中小室内。   先生看了他新作的诗词文章,连连赞许后,又轻轻叹息:“楫舟,你若去考试,定如桂林一枝,昆山片玉,及第成名只是迟早的事,来日煊赫、荣耀满门,那可真是……”   “只可惜啊,”老先生几不可闻地叹道,“……可惜。”   自从他坠入冰湖之后,沈琅便总见先生在叹气。   他一直都知道老师在可惜什么。可惜他此生与功名利禄再无缘分,可惜他满腔学问只能烂在肚子里,可惜他只能寄居在这么个苟延残喘的壳子里,被困在那雕花刻锦的床榻之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便很少再亲自出门行商。   老太太便趁机在沈栖明屋里塞了不少标志丫头,个个都是尤物佳人,沈栖明也并不避着躲着不与她们亲近,只是可惜他屋里迟迟没有人怀上孩子。   沈琅知道是母亲一直在悄悄地给那些妾室们喂药,父亲似乎也默许了这种行为,那时候沈琅既懂也不懂,他想,他们也许是觉得怕亏欠了自己。   可他也知道,这种亏欠维持不了多长时间,总有一天他们会再一次选择放弃自己,把目光移向下一个新生的、健全的孩子。   终于,沈琅发现有两个常来看望他的小娘,似乎已经开始动了心思,以为只要他死了,她们的肚子就有了机会。   那一天,沈琅在自己常喝的汤药里闻到了不一样的味道,他久病成医,接过药碗的时候就发现了不对。   他知道里面一定被下了毒药,可那一瞬间沈琅感觉到的并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沈琅丝毫没有犹豫,便将那碗汤药喝得一滴不剩。   那次他几乎九死一生。   沈栖明果然为此大怒,沈琅房内被买通的那个丫头根本禁不住拷问,三两个耳光下去,便什么都说了。   后来沈琅听说,那两个意图谋害他的小娘都被捆起来毒打了一顿,一个不知怎么的就投了井,另一个则匆匆地被赶出去卖了。   很奇怪,那个小娘死的时候他分明还在昏睡,并没有亲眼见到她纵身跳入井中的场景,可后来在好几场梦里,他却总能见到那个女人坐在柳下井沿,怨毒地盯着自己。   就在女人褪下鞋袜,行将坠入井中时,沈琅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抬眼看着低矮的棚顶,缓了好一会儿才从那乱七八糟的梦魇中清醒过来。   身旁早就空了,只剩一件大袄还盖在被子上边。雪也已经停了,可沈琅却莫名觉得这棚里比夜间更冷了,寒风凛冽,冻得他眼睫上的几分湿润都结成了冰霜。   *   薛鸷屋内。   李云蔚将手里的账册递给了薛鸷,后者接过去后只随意地翻了翻,他大字不识一个,只叫李云蔚述报给他听。   “眼下年关将近,年货、弟兄们的馈岁,都是一笔大开销。”李云蔚道,“适才汪氏交引铺的人递了口信上来,说是想求咱们接一单肉票生意。”   薛鸷看着李云蔚问:“绑谁?”   “王家银铺当家人的独子,十一二的年纪,每日都要去学塾里念书,这两家似乎有些生意上的摩擦,互相都不对付。”   薛鸷回忆了一下,他们天武寨和这姓王的商人没有做过“生意”,去绑他的独苗,那也说不上什么仁不仁义:“他肯出多少银子?”   “三百两。说是只求在年前给他家寻个不痛快。”   薛鸷道:“还算划算,咱们绑了那小子,再管那王家人要三百两赎金,刚好给弟兄们过个好年。”   他顿了顿,又说:“那些富商豪绅交上来的‘头钱’,再往里凑些,年前让山下的丁伯送去县衙打点,还一个,千万别忘了散些银子给衙役差使。”   李云蔚:“这我知道。只是官老爷那里只怕少说也要吃掉几百两,咱们天武寨的兄弟如今越来越多,这么些银子散完,才过完年只怕又要吃紧。”   “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也不必把钱花的太小心了,”薛鸷笑道,“大不了挑个殷富的巨商‘砸窑’去,把他吃干抹净就成了。”   李云蔚闻言却有些担忧地说:“话是这么说,可我们天武寨如今树大招风,我看小心行事才是正经。”   “老三我说你这人,别的什么都好,就只总是怕这怕那的。那依你说,咱们小心行事,等库中的银两花完了,咱们一没钱养兄弟,二没钱笼络官老爷,岂不是死的更早?”   薛鸷说完便将手中的账本丢还给了他,踏步到窗边,目光遥遥落在不远处新搭的那处小屋上,状若无意地提起:“三哥,那处新屋是不是建好了?”   “嗯。”   “那瘫子搬进去了?”   “没呢,”李云蔚道,“今早我顺路过去看他,人看着怏怏的,听他妈妈说好像又病了,想是近些日子天气骤热骤冷,又下了雪,他住在那里难免受寒。”   薛鸷听见他病了,不免有些心虚,这瘫子体弱多病,这场病保不齐也有他那天夜里狠狠吓了他一跳的缘故。   “让人先把他挪进去吧,这样冷的天,再住在那棚子里,就是身体强壮的也要冻死了。”   “行,过会儿我让人去知会他妈妈一句。”李云蔚答完了,才笑着问他,“寻常倒没见你对谁这么有善心。”   “那小少爷又瘫又病,怪可怜见的,”薛鸷没什么表情地说,“你不也给他求新屋子住么?”   “他年纪虽小,但茹古涵今,咱们天武寨里尽是些山野莽夫,缺的正是肚子里有墨水又会出主意的,养着这人日后定然有用。”李云蔚道。   薛鸷笑笑:“我看不然,那瘫子小狗一样,很有些坏脾气,当心到时候不但收服不了,还反咬我们一口。”   李云蔚也笑:“大爷狼都杀得,怕什么小狗?”   当天夜里,金凤儿便背着沈琅住进了新屋。   薛鸷今日日正时分叫人请了汪氏的人上山细谈“生意”,因知道近两年汪家生意正是如日中天,薛鸷于是趁机又敲诈了人家五十两“买酒钱”,然后才叫了几个兄弟把人送下山去。   午后他独自拿上弓箭去了后山,野猎了些不大不小的玩意,也就是这时节还能猎着些野物,等到再晚些大雪封了山,鸟兽动物都猫起来过冬了,到那时就吃不着这些新鲜玩意了。   回来时他听见新屋这边动静,便猜到是沈琅住进来了,薛鸷也懒得拐回去卸下弓箭和猎来的野物了,拿着家伙径直就走进了那间小屋。   屋门虚掩着,薛鸷招呼也不打,用脚尖便推开了门。   里头人不少。金凤儿立着,邵妈妈坐在榻沿上,还有个满头华发的老妪,后头跟着个提药箱的小童,看样子像是正在给榻上的沈琅诊脉。   听见身后的动静,众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了他,异口同声地:“大爷。”   那小童见着他,害怕地往老妪身后缩了缩,薛鸷看向那老妪:“郑婆婆,你怎的在这?”   那老妪愣了愣,才起身给薛鸷道了个万福:“大爷不知,今晨邵妈妈央我来替这小哥儿看一看病、施一施针,我忙完了分内的事,便想说过来先替他胡乱医治着,并不动用库房里的草药。”   郑婆婆想得多,虽然三爷让沈琅住进这里了,可大爷那边没发话,沈琅这身份在寨子里也不尴不尬的,既算不得外人,也算不得自己人,自己过来替他瞧瞧病倒不妨事,但要说动用库房里那些救命的草药,那可不是她能擅作主张的。   不料薛鸷却并没有计较,只道:“不打紧,我原也想叫你过来看看他的,只是今日忙忘了。”   说完又将自己腰间的牌子丢给金凤儿:“你家少爷要什么药,拿这牙牌去库房领用就是了。”   金凤儿把那牙牌接了,忙替沈琅向薛鸷道了个万福。   “怎么突然就病了?”他看向榻上的沈琅。   沈琅看上去有些怏怏的,并不说话,身上盖着好几件袄子捂着,全是他给的衣裳。   邵妈妈忙替他答:“回大爷,想是这几日骤热骤冷,不仔细添了风寒,再有,这山里脏东西多,也许是让邪祟撞客着了,倒也说不准。”   薛鸷莫名被噎了一道:“胡说。这山里有这么多兄弟汉子镇着,哪来的什么脏东西?”   邵妈妈闻言连忙说是。   给沈琅瞧过病后,郑婆婆便领着孙儿回去了,金凤儿去库房领草药,邵妈妈则忙着烧水给沈琅擦身子。   屋子里顿时便只剩下了薛鸷和沈琅两个人。   薛鸷提着刚猎来的野物走到床榻边,低着脸问沈琅:“我问你,这新屋子好不好?”   沈琅并不理他。   “你怎么不谢我?”   他一凑近,野物身上那隐隐的血腥气便传了过来,沈琅觉得难闻,便皱起眉,脸也偏了过去。   “好歹做过富家少爷,怎么这般不知礼数?”薛鸷说着就用冰凉的手去捧他的脸,触感很软,只是发着不寻常的烫,“我待你这么好,你还给我甩脸子。”   沈琅挣扎着想要躲开,又伸手去扯他的手腕,只是他现下手上软绵绵的,实在使不出什么力气。   他瞪着薛鸷:“滚开。”   薛鸷闻言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脸颊:“你信不信我立即赶你去雪地里住?”   他并不是开玩笑的语气,可薛鸷却没在这瘫子眼睛里看见怕。也是,这小少爷又残又病的,想来并没有什么好“贪生”的,自然也就不会怕死。   两人都没再说话,薛鸷也不松手,直掐得沈琅半张脸都泛白,不知是不是起了热的缘故,这人的眼角眉梢看上去都带着几分红,看上去实在有些可怜劲。   “算了。”薛鸷终于松开手,没好气道,“看你年纪小,饶你这一回。”   “早知道你胆子这么小,一吓就病了,昨晚就不吓了你了,”他这样说着,面上却并没有什么愧疚神色,他盯着沈琅那半边脸,被他掐过的地方已经红了,于是心满意足地说,“这样,我留只野鸡让你妈妈炖汤给你补一补,就算我给你赔罪了。”   沈琅闻言依然是冷着一张脸,爱搭不理的样子。   薛鸷又伸手戳他的脸:“说话呀。”   “为什么总不说话?”   沈琅忍无可忍:“有什么好说的?”   薛鸷这才又笑起来:“我是诚心地要向你赔礼道歉,你想要什么,只管和我说。”   “那你放我下山。”   “除了这个。”   沈琅一瞬间脑海中跳出了许多要求,只是他估计这匪头一个都不会答应,于是最后只挑了个对薛鸷来说不痛不痒的要求:“那你把香囊还我。”   “什么香囊?”薛鸷问。   “在那日你们抢走的东西里,”他顿了顿,又道,“当时应该一起收在放衣服鞋袜的箱奁中的。”   薛鸷想了想,沈琅那两箱衣服,他早让人送下山去让丁伯当卖了,那香囊他倒是颇有些印象,料子用的倒是好料子,只是手艺不精,里头除了些干花香料,便是一只护身黄符,值不了几个钱,当时有个年轻汉子向他讨要,他也不计较,随手便丢去给他玩了。   “你要那香囊干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穿的。”   沈琅眼下头疼得要命,还要应他:“那是我阿娘亲手给我做的,里头放了我父母在大庙里替我求来的护身符。”   见薛鸷并不爽快答应,沈琅语气微变:“……那东西并不值钱,你们也拿去卖了吗?”   薛鸷看见他那眼神,莫名有些心虚:“我回去找一找,若找到了,就还给你。” 第9章   是日。   薛鸷晨练过后,才忽然想起沈琅问他要的那只香囊来。   去问了李云蔚,得知那日拿了香囊的年轻汉子韦兴德眼下正在马厩里喂马,马厩离这校场并不远,薛鸷今日没人要见,也没“生意”要做,于是便换了身干净衣服,亲自过去找人。   薛鸷到时,那韦兴德正在那儿给马儿梳毛,看见他来,忙颔首唤他:“大爷。”   薛鸷走过去拍了拍马头,开门见山地问他:“韦三,先前你拿去的那枚香囊还在不在?”   韦兴德愣了一会儿,才想起他问的香囊是什么:“怎么了大爷,那香囊有甚要紧么?”   “你只说还在不在。”   韦兴德觑着他神色,微顿一顿,才道:“那日我把香囊拿回家去送与了我娘子,原也戴得好好的,只是前阵子我两人拌了嘴,她便赌气拿剪子把那只香囊给绞了。”   这人年纪并不大,薛鸷记得他是前年才娶了寨中一个巡防队伍的“都头”的亲妹子做了娘子。   “坏成怎样了?里头的那张护身符还留着吗?”薛鸷追问。   “都留着,”韦兴德忙道,“那香囊用的是好料子,我娘子舍不得丢,事后还是收在了箱奁里……我也不记得坏成什么样子了,仔细缝补一番想是还能用。”   薛鸷于是便让他回去叫娘子缝补好了,再送到他房里来。   不出一个时辰,那韦兴德便把补好的香囊送来了,薛鸷随手丢了几文钱给他买酒喝,前者道了福后便笑着走了。   薛鸷拈着这香囊左右看了看,很明显一道补过的痕迹,就连里头的护身符也被撕成了两半,是用浆糊草草糊好的。   他年幼丧母,因此很知道那小瘫子看见这个后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从前阿娘给他做的衣裳,他后来就是穿不下了,也不肯让阿爹送去给隔壁婶子拆了另做衣裳。这样想着,心里便不禁有了几分怜悯的意味。   于是薛鸷干脆又起身去库房里转了转,让人翻箱倒柜地弄出当时连人一起抢上山的一把木轮椅来,这东西不好卖,寻常当卖了又卖不出一个好价钱,薛鸷原想让人打听一下谁家有中风的老爷,到时能卖上几百两银子也说不准,因此便先让人收在库房里没有动。   椅子被人推出来,用的木料薛鸷打眼一看便知是好木头,雕工结构更是少见的精巧,想来那小瘫子的爹娘从前也很拿他当宝贝,才这般煞费苦心地请人量身打了这么一把椅子。   薛鸷送木轮椅过去的时候,沈琅还躺在床上昏睡。   他将椅子停放在门口,然后推门走进去,见这小瘫子闭着眼睛,正安静睡着,薛鸷便忍不住悄悄地盯着他看起来。   沈琅那鼻子看起来像是瓷捏的,五官都漂亮,连面皮都是如同白玉一样的莹润质地,坦白说,薛鸷第一眼便觉得这人很好看,那日留了他一命,也有一小半是因为这个缘故。   片刻后,薛鸷又兀地俯下身,凑近了去闻他,在这人身上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药香味。   紧接着他便伸手故意捏住了这人的鼻子,沈琅喘不过气,很快便从梦中惊醒,两眼倏然睁开,却正对上了薛鸷那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他先是被吓了一跳,正要说话,口中却被薛鸷顺手塞进了几颗甜果子。   “病好了没有?”   不等沈琅回答,他便自顾自地伸手探向他额头,触感是温热的,想来已经不烧了。   于是他笑一笑,故意道:“还好没病死,不然倒白瞎了寨中库房里攒的草药。”   说完他又把一个粗麻制的小布袋放在他枕边:“这袋野果子送你,过了这阵就没有了,大爷我特意挑了最甜的给你。”   沈琅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薛鸷见状倒很好心地扯了只软枕过来给他垫在腰背上。嘴里的果子熟透了,一抿就化,沈琅虽有些不高兴,可口中的干涩到底被那清甜的果香冲淡了些。   他今日没发噩梦,头也不很疼了,因此面色倒好看了许多,开口便问:“香囊呢,你替我找到了没有?”   薛鸷有意拿乔:“你求求我,我就给你。”   “怎样才算求?”沈琅问。   薛鸷原想说让他跪下给自己磕几个响头,可话到嘴边,又想起这是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瘫子,于是便改口道:“我也算长你六岁,不然你喊我一声哥哥,把我哄得高兴了,便把香囊还你。”   沈琅抬头看了他一眼,没立即说话。   这人看人时眼尾总微微上挑,薄薄的眼皮微低,长眉是淡颜色,满头青丝散乱着披在肩头,像是一张抽丝的绸。   “求哥哥还我。”不料沈琅却并不忸怩,动动嘴皮子而已,他不觉得有什么吃亏。   薛鸷没想到他会喊得这么轻易,一时微怔,竟也没有再接着往下捉弄他,反倒是挺守信地将那补好了的香囊丢进他怀里去:“……给。”   “这香袋先前叫个憨货拿去玩了,不仔细和他娘子扯坏了,今日补好了才拿来还你。”   沈琅端详了一会儿那只熟悉的香囊,中间的确有一圈补过的痕迹,接着他又打开去看里面的那只护身符。   薛鸷一直盯着他瞧,可却没能看出这人面上有什么情绪变化。   又过了会儿,薛鸷听见这人很轻地说了声“谢谢”,像是对他。   沈琅的态度突然软下来,倒弄得他也不好再嘴贫什么了。   “对了,”薛鸷顿了顿,才说,“你那把木轮椅我也让人找到了,就停在外头,等改日天晴了,叫你妈妈或金凤儿推你出去走走。”   薛鸷仿佛被他那声哥哥叫的真成了他兄弟,态度也温和了不少。   “好。”   两人寻常一见面便呛声拌嘴,眼下突然“兄友弟恭”了,气氛倒徒然变得尴尬了起来,弄得一向厚脸皮的薛鸷也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还有事要做,先走了。”   “慢走。”沈琅又接话了。   薛鸷扶着门框回头,终于道:“你是不是烧坏脑子了,今日怎么忽然变得这么乖?”   沈琅觉得自己真是多余给这人好脸色,于是冷下脸来:“滚吧你。”   薛鸷这才笑着走了。   *   这之后又过了几日,沈琅才大好了。   他病好后,邵妈妈或金凤儿时常会推着他到外边走一走,不过也就是在屋子前后一亩三分地的地方转一转,雪地泥泞,这木轮椅走不了太远的路。   只是那郑姓老妪叮嘱过邵妈妈,要他常出去晒晒太阳透透气,所以两人才不嫌麻烦地偶尔推他出来见见阳光。   得闲时李云蔚会过来同他谈谈书论论道,有时两人也会摆上一两局棋聊以解乏,不过那李云蔚棋艺不精,总输给他。   又有些日子,沈琅听说薛鸷带着他那些兄弟做成了一桩“大生意”——绑了个十来岁的胖小子回来,据说就关在离这儿不远处的“票子房”里。   沈琅心里有些狠毒地想,这些土寇过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早晚有一日会让朝廷派兵围剿干净,也总有不得好死的那天。   这日天又放晴,邵妈妈服侍沈琅穿了件干净大袄,梳好头发,又要推他去外头晒晒太阳。   结果两人才出门,就迎面撞上了恰巧从这儿路过的薛鸷。   这人手里提着把大斧,身上浮着层热气,只盯住沈琅笑:“又出来晒太阳?”   见邵妈妈正在后头推那把木轮椅,薛鸷干脆把手里的大斧丢在一旁,颇有兴趣地凑过来:“妈妈让一让,我推来试试。”   邵妈妈闻言松了一只手,走开了些,又忙叮嘱他:“大爷仔细些,这雪地里轮子总打滑。”   薛鸷才不肯听,推着沈琅便疾跑出去,眼见快要撞上树时,才又急急刹住脚,差点把沈琅从木轮椅上给震得摔下来。   沈琅面色铁青,好在一开始他便险险地抓住了扶手,回头狠瞪了薛鸷一眼:“你疯了是不是?”   只可惜这不痛不痒的骂压根就扎不透薛鸷的脸皮。   “多好玩。”他笑着说,“是你这人太胆小。”   他话音刚落,邵妈妈气喘着追上来,满脸担忧地劝:“大爷……我们哥儿身子才好些,快别吓他了。”   “又不是纸糊的,哪里这么容易吓坏?”薛鸷道,“再说我心里有数,你若无事,就去帮郑婆婆她们做活,今个儿我陪你们哥儿玩。”   “大爷……”   薛鸷有些不耐烦:“行了,你只管放心去,我不吓他了,也摔不着他。”   从前在沈府里,邵妈妈只管听主子的,如今在这山匪土寨里,她也总听这几个当家的爷们使唤,听薛鸷这样说,她心里又是纠结,又有些放心不下。   薛鸷见她还不肯动,便转头冷眼看向她:“我说话是不管用了么?”   邵妈妈觑见他眼神,终于还是颔首说是,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等她走了,薛鸷伸手往下轻轻拍了拍沈琅的脸,笑道:“走,哥哥带你去摘果子吃。”   说完也不管沈琅答没答应,薛鸷便兀自推动着那木轮椅走出去,将人推到了离这儿约百米远的树林子里。   快要到时,沈琅便看见不远处的一小片柿子树上压着薄雪,枝头满坠着熟透的橙红色果实,只是那些果树都长在山坡上,过去的路又很不平,沈琅坐的木轮椅应该上不去。   “明日我就让他们来打果子了,也就今日能看见这般光景。”薛鸷又顺手掐他脸,“你想不想摘那果子?”   沈琅皱着眉打开他手。   这儿的山景着实很漂亮,只是坐在此处,便能眺望到远方连绵的山峰与云海,沈琅常居内院,还不曾看见过这样辽阔的景象,一时间竟走了神。   等他回过神来时,薛鸷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半蹲下身子凑过来,伸手像是要抱他起来。   “你干什么?”沈琅开口。   “抱你去摘果子。”   “不必……”   不等他说完,薛鸷就一把将他从那木椅上抱将起来,这瘫子和他料想得一样轻,只是挣扎得厉害:“你松手!薛鸷!”   薛鸷轻而易举地便抱他爬上山坡:“你不要我抱,难道要我松手把你摔雪地里去么?”   沈琅闻言这才不挣动了。   他低头瞥见薛鸷的手臂,这人只穿了件薄衫,衣袖半挽起来,露出了两只结实有力的小臂,晒得比他那张脸还要更深一点颜色。   这会儿因为腿脚使不上力气,沈琅很没安全感,只能下意识地攀住了薛鸷的肩膀和脖颈。   “我腾不出手,劳烦少爷替我取一下腰间那布袋子。”薛鸷对他说。   沈琅迟疑了一刻,然后才伸手摸向他腰间,艰难地扯出了那只麻布口袋。   “我举你上去,你只管摘,摘到多少都是你的。”   薛鸷说着便又将他托举高了,徒然离地这样高,沈琅心里多少有些怕,下意识便抓紧了这人肩头的衣裳布料。   他感觉自己似乎腾地便“长高”了许多,就连嗅到的空气似乎都更凛冽清爽了。   这种感觉令他既害怕又新奇。   “……我不要。”沈琅显得有些抗拒。   薛鸷箍紧他腰身,强硬道:“又忸怩什么,快摘。”   沈琅总怕他抱不稳,因此不敢随意乱动弹,薛鸷则故意摇晃了几步,让那些冰果子贴蹭到他面颊上:“摔不着你,赶快。”   眼看那橙红色柿子已经近在咫尺,沈琅只好赶鸭上架般,一边命令他“别晃”,一边有些迟疑地伸出手,摘下了一颗果子,而后塞进了那只布袋里。   摘了这一颗,后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冬日的日光冰凉凉地打在他身上,沈琅被高举着,仰头摘果子的时候有一种轻微的眩晕感。   薛鸷这时忽然想起问他:“你怕不怕高?”   沈琅想了想,说:“不怕。”   “摘左边那颗,那颗看着就甜。”薛鸷又指挥他。   直到装满了一口袋的果子,薛鸷才抱着他回到木轮椅边上,沈琅低头的时候发现薛鸷的发顶上沾了一点雪,想是方才摘果子时不小心蹭上的。   于是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伸出手去替他扫去了那点雪。   “做什么?”薛鸷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又看向他。   “有雪。”   “哦。”   “今日高兴么?”薛鸷又问,“摘了那么多果子。”   沈琅:“还行。”   “少扯谎,方才我都看见你笑了。”   沈琅并不记得有这回事,只是他才刚心情确实不错,自从腿坏了以后,他就再没去过那么“高”的地方。   不过他并不肯遂薛鸷的意,于是冷哼一声:“若是我没有,那你立即就死了。”   薛鸷闻言伸手掐住他两腮:“你这瘫子好会咒人,要死也是你这个病秧子先死。”   “我好心带你来玩,你又狗咬吕洞宾。”   “谁才是狗,你自己知道。”   薛鸷笑起来,而后又故意揉乱他的头发泄愤:“你若不是狗,就是白眼狼。” 第10章   薛鸷推着他往四处兜圈子遛风,寨中但凡是人行的大路小道,一早便有管治的人过来清了雪,不过这土地上了冻,木轮子行在上头还是容易打滑。   两人就这样一路拌嘴过来,一句顶一句地吵个没完,薛鸷有意吓他玩,好几次故意地要来一次急刹,害得沈琅只能时时警惕着抓稳扶手,不多时便又惊出了半身的冷汗。   正说话间,前头忽然有人朝这边喊道:“大哥!”   “仇二,”薛鸷的注意力总算从沈琅身上挪开了,有些惊喜道,“几时回来的?怎么也不叫人先上来递个口信?”   “进城时我是打发了个小子上来,谁知他脚程还不及我快。”   仇二前些日子护送豪富朱家的小儿子南下走货做买卖去了,谁知才半道上,这少爷便害了病,成日里哭着只要回家,仇二要不是收了人家银子,真恨不得动手把他打死,又怕平白坏了天武寨的信誉,因此最后也只能全须全尾地把人送回到家去。   “三哥呢,他知不知道你回来?”   “早见过了,眼下他正忙着让人备菜,这不,叫我过来请大哥一道去吃酒。我到处找你,谁知你躲在这里,叫我一顿好找。”   薛鸷笑着一拍他后脑勺,接着搂过他肩。   仇二偏头问:“听说前些日子大哥和三哥又做成了一笔‘生意’?”   “算是成了一半,”薛鸷回答道,“那小肉票娇得厉害,菜团子不吃、杂面粥也不喝。至于他那位爹,也很不是个爽快人。”   仇二冷哼道:“那是还不够饿,等他饿得狠了,只怕连狗|屎也能吃——我才刚还听三哥说,那家人昨日报官了?”   “可不是,他才要报官,那知州老爷便递了口信上来,”薛鸷笑道,“原先只要三百两就能赎他儿子回去,如今只怕没个六百两是下不来了。”   沈琅冷眼旁观着,并不说话,可心里却门清。这些土匪们之所以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去绑人,说明这天武寨和山下当官的必有交情,自来官匪是一家,那人报了官,那么官老爷那里自然也要额外再收些“辛苦钱。”   仇二冷冷地评价:“都是些蠢货。”   话罢他的目光终于在沈琅身上停了停,而后很有些轻蔑地:“有些日子没见,大哥怎么和这种人混在一处了?”   看见这瘫子好端端的没死,仇二心里已觉不爽,更兼方才又远远看见薛鸷和这人说笑,他面上忍不住便露出鄙夷神色。   沈琅闻言抬目看向他。   “看什么?”仇二看上去像是随时要冲上前把他从椅子上踢下来,眼睛瞪的牛一样,“不服气?”   薛鸷赶忙向前几步,半挡住他:“二哥,沈琅如今是我们天武寨新任的‘师爷’,你也有点礼数。”   仇二还是很不客气:“家里有三哥便足够了,养这瘫子做什么用?”   “你三哥来求我,我也应了,既我二人都点了头,沈琅如今就是自己人。”薛鸷说着伸手便去揽他的肩,“行了,不说这些,咱们兄弟前边喝酒去。”   沈琅也看得出来,这“二爷”极讨厌他,就是薛鸷发了话,他看向自己时,也还是那副踩了牛粪的恶心模样。   “什么自己人?你们二人什么时候同我商量过?”仇二叫嚷起来,“我既不喜欢,见他一次便打他一回!”   “仇二!”薛鸷皱起眉,狠狠推他一下,“看你好出息!这个不喜欢赶出去,那个不喜欢打死了,你以为自己是玉皇大帝么,滚犊子吧你。”   见他动了火,仇二才不敢再红脸,只还硬声硬气地说道:“反正别叫他在我面前晃。”   说完便赌气走了。   薛鸷也没管他,这小子的火气向来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沈琅的住所也就在这附近了,薛鸷没再捉弄他玩,不一会儿便将人送到了屋外。   这屋子门槛高,木轮椅不好进去,薛鸷便俯身将人从椅上抱起来:“仇二他从来是这般脾气,方才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   沈琅心里也积着火:“我又没招惹他。”   “你不知道,这小子最恨漂亮男人。”薛鸷随口解释道,“他家原也算是村里大户,谁知他爹人到中年,突然好上男风,在屋宅里养了一窝‘兔子’,说是白日宣淫、夜夜笙歌,活活地把他阿娘气死了。从那之后,这小子就和漂亮男人不对付上了。”   “这样。”沈琅点头,而后话锋一转,又问:“你觉得我漂亮?”   沈琅问出这句话时,薛鸷正弯腰将他放在床上,低头摆放他脑袋时,两人不经意间贴得极近,薛鸷这才发现沈琅挽好的头发有些散了。   他一时没说话,目光却不自觉地在这人眉眼、唇颊上停了一停,随后又有些不自然地挪开了目光。   “也算有一点。”   “有一点什么?”   薛鸷有些吞吐:“……漂亮。”   沈琅难得发现这人的嘴也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于是当即又乘胜追击:“你们二哥因我漂亮而恨我,那你呢,我也并没招惹你,你又为什么偏捉弄我?”   薛鸷想了想,诚然道:“你好玩。”   “捉弄你实在有趣,我逗旁人玩,他们都没有那样大的反应。”   沈琅伸手便要打他脸泄愤,却被薛鸷一把抓住他手腕:“我好心请你出去吃果子,你就回这样的‘礼’,应该么?”   “我并不想吃果子。”   “那你就丢外边喂鸟,”说完又伸手过去掐了把沈琅的脸:“我走了。”   他站起身,还有些意犹未尽:“你怎么也不起身送我?”   沈琅又是愠怒,又是无语:“滚。”   薛鸷笑起来,仍不肯走,嘴还要贱:“好凶的小狗。”   “去死!”   “你也只会这几句,不是‘滚’就是‘去死’,我都听腻了,好没意思。”薛鸷边说着,边把屋外的木轮椅抬了进来,“好了,我改日再来陪你玩,你心里别太念我。”   沈琅气得砸了一下被子。   他在床上躺了会儿,略恢复些精力,刚撑着上半身靠坐起来,便听见外面有人敲了两声门。   “沈师爷,在家吗?”   “谁?”   “我是看管兵器库的郎路平,师爷未必听过我的名字,我想给家中荆妻写封家书,李三爷打发我来找你。”   近来他病好了,李云蔚也叫人送了些纸笔墨砚过来,说是眼下年关将近,寨中有些人要写家书回去问候,若他有一时顾不上的,就叫沈琅帮一帮忙。   沈琅想了想,心里很不愿麻烦:“三爷呢?”   “三爷眼下正忙着给二爷筹备‘洗尘宴’,没工夫帮我。”   沈琅只好让他先去叫邵妈妈或是金凤儿过来,他不想让这个不认识的生人抱他下床,况且铺纸研墨,也需得有人帮手。   没多久,这郎路平便带了金凤儿过来,门开时候沈琅微微一愣,那土寇看起来约莫三十年纪,脸上刺了一列字,已有些糊洇了,远远看着恰似块很不好看的黑斑。   见沈琅正盯着自己脸上的斑迹看,那汉子有些羞赧地抬手碰了碰自己面上的刺字:“师爷别见怪,我五年前犯了事,受过刑。”   这汉子看着一副凶恶模样,没想到说话时却带着几分憨厚。随着他走近,沈琅也看清了他面颊上那行蓝靛色的刺字——迭配豫州牢城,这人想来是当了逃兵上山来的。   金凤儿轻车熟路地将沈琅抱到木轮椅上,又推着他到一案小几边,沈琅吩咐他展纸研墨,然后问那汉子:“你要写什么?”   那汉子想了又想,好容易才憋出一句话:“你就写,我在此处很平安,每日有酒有肉,好不快活。”   沈琅打头先问了安,随后又依着他说的写了,只是稍作了几分润色:“还有其他话么?”   “劳小兄弟换张纸,烦师爷再帮我写封放妻书。”   沈琅闻言抬眼看向他:“放妻书?”   那汉子点头:“不拘什么,你只写得温和漂亮些。”   顿了顿,又道:“上一张,我还有话,你再同她说,这是最后一封家书,往后我再不和她母子通音信,这是其一;其二,叫她只当我死了,从此和儿子不必再念我。”   金凤儿憋不住问他:“叔叔这又是何必?”   那汉子苦笑道:“我本就有罪,如今又当了逃兵,回去就是个‘死’字当头,好在大爷肯收留。她孤儿寡母的两个人,又没有殷实家底,就是有,我儿子也还年幼不知事,我如今活不见人,同宗亲戚还不得把她母子嚼吧嚼吧连皮带骨头一道吞了?”   金凤儿闻言低眉觑了沈琅一眼,曾经沈家安富尊荣,他父母又好说话,就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来打秋风,也要帮衬一二。   荣华时养着那么一大帮子闲人,等他沈家落了难,照样是树倒猢狲散,个个都恨不得和他家撇清关系,更有甚者,还如蚂蟥般贴上来再吸一口血。   沈琅没说话,只沉默着替他把家信与那封放妻书写好,再让金凤儿读给他听。   金凤儿自小便跟在他身边,虽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可好歹识了字。   那汉子听完,虽有些不懂之处,可还是笑着同沈琅道谢,翻来覆去地讲那一句:“有劳、有劳,这信写得实在漂亮!”   沈琅不喜热闹,心里只想怎么打发他走。就在这时,外头忽然又有人叫门:“沈小师爷,大爷叫我过来送炭火。”   金凤儿忙过去开门,他与那来人似乎熟识,两人你来我往地说笑两声,金凤儿才接过炭火进来,他挺高兴地说:“哥儿你看,连炭炉都有,只可惜炭不是好炭。”   那汉子却接口说:“怎么不是好炭?这灰花炭只有咱们三个当家屋子里头才用咧。”   金凤儿从小和沈琅同吃同住,用的不是瑞炭,便是红萝炭,这样次的炭火,金凤儿只在厨下里见过。   不过他很知道寨子里这些人,多是穷困得过不下去了,才落草为寇,因此寻常也不敢胡乱显摆自己从前的见识,于是只笑道:“原是我眼拙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金凤儿很会看沈琅的眼色,见他有些怏怏的,便知道他疲于应付这人,因此他委婉提起:“叔叔可还有事忙?”   那汉子听不懂他委婉:“我今日休息,没事要忙。”   金凤儿只好改换了个直白的说法:“是这样,我家哥儿要歇了。”   那汉子总算“哦”了一声,而后又朝着沈琅一作揖,连道了两声“多谢”后才转身走了。   等这人走后,金凤儿要抱沈琅上榻,沈琅摇一摇头:“好久不握笔,写字都生疏了,你再陪我写几个字罢。”   金凤儿答应了一声,随后去点燃了炭火,摆在沈琅脚边,摆弄炭火的时候他看见了放在沈琅床边的那袋柿子,惊喜道:“哥儿这里怎么有柿子吃?”   “……方才薛鸷带我去摘的。”   “大爷是个好人,”金凤儿年纪小,嘴也馋,从前在沈府里锦衣玉食,就是颗纯金的柿子他也瞧不上眼,可如今吃了这几月的杂面粥和菜团子,看见这果子还真是口水都往外冒,“这么多果子,哥儿吃的完么?”   沈琅很知道他在想什么,无奈道:“你喜欢便拿去吃,只是记得留一半给妈。”   “多谢哥儿!”   金凤儿没忍住,一连吃了两颗,弄得满脸满手都是汁水,沈琅嫌他脏,皱着眉道:“快去拿手巾擦擦。”   金凤儿笑着去屋外抓了把雪净手。   屋内炭火已热起来了,金凤儿刚吃过柿子,又看了眼那盆炭火:“哥儿,我说大爷这人,还真是不错。”   “你是有奶就是娘,别忘了是谁抓我们上山的。”   “哥儿冤枉我,我先前听他们说,是有人花钱要买咱们的命,只不过大爷心软,才把我们带回来的。”   沈琅的面色微变:“有说那人是谁么?”   金凤儿摇头:“他们只知道是上京里来的人。”   沈琅心下微沉。   “我还听人说,薛大爷年幼丧母,父亲又中风偏枯、半身不遂,家里原还有个兄长,是个傻子,一个看不住,就会在村子里乱跑,”金凤儿边吃柿子,边津津有味地说,“为了给他阿爹治病,连田地都当卖了,只是不够,后头大爷又借了人家寺庙‘长生库’里的‘长生钱’。”   “什么是长生钱?”   金凤儿道:“我听他们说,倒像是‘羊羔息’那样的,若是到期了还不上,那便是利滚利。”   “后来呢?”   “后来他哥哥出事故掉进河塘里溺死了,接着父亲也过世,那‘长生钱’眼见着也越滚越多,又恰逢那年连着几个州都闹旱蝗灾,地里颗粒无收,官吏们还只管让=逼他们交税,他那一村子的人一合计,前后都是死路,逃难去了的走了一大半,还剩下的这些人,干脆就上山做了匪。”   旁边那只炭炉里迸溅出几点火星,沈琅忍不住掩住口鼻微咳:“把它挪开些,这烟呛得慌。”   金凤儿听话将其挪开,而后又回头道:“哥儿,我听说柿子烤过对胃肠好些,不然我烤些给哥儿尝尝?”   “你满眼只是柿子。”沈琅斜他一眼,无奈道。   金凤儿傻笑。   “快烤吧,再不烤那一袋柿子都要插上翅羽飞走了。” 第11章   转眼便要过年了。   李云蔚忙着筹备年货、打点人情关系,总也抽不开身,因此近日寨里来找沈琅代写家书的人也越来越多。   有些看着就不好相与,上来便大呼小叫的土寇莽汉,沈琅也并不给好脸色,只由金凤儿出面赶走、推病不见。   只是他们毕竟还是要在这寨子里过活,沈琅也并没有谁都不理会,半月以来约莫见了有四五十个人,家书也帮人写了几十封,有些人事后拿了零嘴、毛皮布匹或是几文钱来酬谢,他也只管叫金凤儿收下。   虽说沈琅并不爱同人打交道,可一来二去,还是渐渐地和些许人熟稔了起来。   ……   腊月廿一,大寒。   山里连下了好几日雪,寨中到处是碎琼乱玉、素裹银妆。各处寨头要口、大路小道上巡防查哨的队伍,也都懒怠说话打闹,因此山寨里便显得愈发冷寂起来。   李云蔚午后过来寻薛鸷,把货物入库清单和往各处送礼的礼单拿来给他过目,薛鸷看了眼礼单,只叫李云蔚念给他听,听完后也略有些犯愁:“这些官老爷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吃了我们的银子,还三不五时地要我们送兄弟下去做政绩……”   说着他一拍桌子,愤恨道:“迟早把这群猪狗活剁了喂狼!”   李云蔚:“那知县要几个人头?”   “十五个,只要多不要少。”   “这狗官倒狮子大开口,既入了寨,大家伙都是兄弟,哪有白叫兄弟去送命的道理?”   薛鸷轻嗤一声,而后道:“这事我和你二哥商议过,新近有些小土匪常到咱们山下几个村子里捣乱,自称是什么‘焰刀山’的兄弟,我已找人探明了他们的老窝,等改日我和仇二带些兄弟去把他们剿吞了,拿他们当家首领的人头给知县老爷做年礼。”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叫人摆桌吃酒,说了一下午话,等话毕,薛鸷又要留他一道吃晚饭。   李云蔚笑着回绝:“晚饭是吃不了了,我今日有约。”   “你有什么约?少放屁,陪我吃几杯酒才是正经。”   “今日是沈琅寿日,他妈妈晨起来请我,我便一口应下了,这是他来我们寨子里第一个寿日,又特地来请我,我怎么好意思不去?”   薛鸷听了,略有些不高兴:“他今日上寿,我怎么不知道?”   想了想,又说:“我同你一道去。”   “也好。”   李云蔚一早便让厨下女眷备好了羹果酒肉,先两人一步送了过去,随后又折回房去取备好的寿礼,薛鸷瞟了眼他拿出来的那方木盒子,问:“你送他什么?”   李云蔚闻言打开给他看,里头是个雪白的兔毛围领。   薛鸷一来不知他生辰日子,二来也没有受他邀请,因此并没有提前备下礼物,可空手过去又显得很没面,不知是不是受了李云蔚这兔毛围领的启发,薛鸷拐到附近兔舍里,挑了只毛发干净的小肉兔子,往竹编兔笼里一塞,也算是寿礼了。   李云蔚看他提着兔笼,委婉道:“大哥,沈琅很怕脏,不知道肯不肯养兔子。”   “我送他的,他敢不肯养?”   两人到时,邵妈妈已在桌案上置放好了寿桃、寿面,以及李云蔚让人送过来的那些羹果酒菜。沈琅穿着一身邵妈妈和郑婆婆给他做的新衣裳,整整齐齐地坐在木轮椅上。   看见先进来的人是薛鸷,沈琅的面色有些变化。   “小白眼狼,我好吃好喝地对你,你怎么越过我,只请你三爷过来吃寿酒?”薛鸷进屋便道。   邵妈妈连忙道:“不怪我们哥儿,是我老糊涂了,忘了请大爷来。”   “妈妈少替他说话,分明是这瘫子很见不得我来,”薛鸷走到沈琅面前,俯身和他对上眼,“是不是?”   沈琅看见他就心烦,但还是开口道:“是我忘了,对不住大爷。”   薛鸷笑了,也没抓住这点不放,他把手里的竹笼拿给金凤儿:“我挑了只兔子过来,给你们哥儿养着玩。”   说完他又看向沈琅,沈琅从善如流道:“多谢。”   后头跟着的李云蔚也拿了盒子过来,打开给他看:“前几日我下山采买年货,恰好在摊子上看见这个,虽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可胜在做工精细,颜色也很称你。”   沈琅闻言伸手摸了摸那兔毛围领,还是一声:“多谢三爷。”   薛鸷往屋里扫了一眼,又问沈琅:“我叫人送给你的那些炭呢,怎么不用?”   金凤儿忙替他说:“回大爷,哥儿闻了烟味咳嗽,并不是不肯用。”   薛鸷看向沈琅,沈琅却不委婉:“烟味呛人,我不喜欢,你叫人拿回去吧。”   “又娇什么?闻烟味总比冻死要强,”薛鸷在他旁边坐下,随意握了把他的手,被冻得一激灵,“你这手冰块一样——金凤儿,快去烧炉子,一会儿我们还要煮酒喝。”   金凤儿闻言便出去烧炉子了。   沈琅把手往回一抽,没说话。   “我不知道今日是你生辰,你也不告诉我,想要什么寿礼,你只管说。”   沈琅:“果真?”   “果真。大爷几时骗你?”   沈琅并不想搭理他后半句话,想了想,便道:“我起居很不方便,要一个人来照顾我。”   “这也容易,我还一个金凤儿给你,”薛鸷说罢给自己倒了碗冷酒喝,又看了眼邵妈妈,“邵妈妈,给你儿子添酒,我要敬他。”   邵妈妈不肯给沈琅倒,劝声道:“大爷,我们哥儿身弱,吃不得这烧刀子。”   李云蔚道:“我记得库房里还有几缸朱家老爷赠的双酿茉莉酒,那酒倒不很烈,妈妈你去拿来给你们哥儿热着吃。”   邵妈妈眼见推不过,便只好去了。   沈琅只先拿茶水和他们碰杯:“我听说昨日那王姓商人来接人,你们把那小胖子送回去了?”   这是年前最后一笔生意,了结得也还算漂亮,因此薛鸷这两日心情极佳,笑着告诉他:“你也知道?那王家当卖了一处宅院,又凑齐了八百两银子,并几箱布匹、三十斤沉香,换他家儿子全须全尾地回去。”   说完他放下酒碗,又咒骂起了那官老爷:“只是那起当官的未免也太贪,统共吃了我们五百两银子才肯罢休。”   李云蔚劝他:“吃些亏倒也没什么,咱们两头吃,左右也得了六百两银子入账,再说这生意又不费什么功夫,这样已很好了。”   等邵妈妈那边拿酒回来,又让金凤儿热好了,薛鸷便抢过沈琅手边的茶杯,将里面剩的茶水随手泼在地上,接着提着温酒壶把他的杯子满上。   薛鸷一年书也没念过,也不会说什么文绉绉的祝寿吉祥话,因此只和沈琅一碰杯:“要喝完,不许剩。”   沈琅无可奈何,皱着眉喝了一杯酒下肚。   他才喝完,那李云蔚又递过来一杯酒,说了几句祝贺的话,无非是听腻了的“身体康健无疾”“福寿康宁”云云,说完了又劝他吃酒。   沈琅来回接下几杯,他酒量很不好,才吃了几杯,脸就红了。   邵妈妈见状连忙拦住:“大爷、二爷,哥儿酒量不好,吃多了只怕又要头疼脑热,又有罪受,爷们快饶过他。”   薛鸷哪里肯听:“你也太小心。才吃了这几杯,况且这茉莉酒薄得水一样,就是一口气吃下一缸也吃不醉人。”   这茉莉酒并不难喝,但沈琅习惯了少吃汤水,避免频繁起夜,叫人伺候不停,因此便把那杯里的最后一点酒水喝净,然后把空杯递给邵妈妈,说:“我不吃了。”   “多荒唐,我还从没听过多吃几杯酒也会病,”薛鸷不太高兴道,“你这身子是被精惯坏了,养得太娇气,所以才总病病歪歪的,要我说干脆以后糙粗些对待,说不准还能养得更强壮些。”   沈琅说不喝便不喝了,叫了金凤儿坐下来替自己吃酒,薛鸷虽不高兴,却也并没有强逼沈琅,只故意灌金凤儿酒,谁知金凤儿酒量很好,连吃了好几碗烧刀子也不见脸红。   薛鸷二人若不叫他,他便只顾埋头吃酒菜,若递酒杯过去,他就自己满上一碗,仰头喝完。   薛鸷忍不住和李云蔚玩笑道:“怎么那日竟捉了个饿死鬼回来?我们天武寨亏着他吃饭了?”   “大爷,”金凤儿不顾体面,囫囵应道,“你们吃的是好酒好菜,我们底下这些小土寇,不是杂面粥就是野菜团子,大爷若是连吃几月这些东西,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薛鸷淡淡地笑:“你怎知我没有吃杂面粥的时候?说起来,我们那时连这杂面粥也吃不上,好一点的吃糠咽菜,不好的连树皮草根都能生啃了,只为饱腹。”   几人边聊边吃,薛鸷和李云蔚本就吃了一下午酒,昨晚上还一场庆功宴吃到天明,这会儿两坛烧刀子下肚,很快便也有了些醉意。   三个人越说越热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抱在一处称兄道弟。   沈琅早有些困了,只是今日是他生日,既是东道主,便没有把这些“客人”丢下,自己上床去睡的道理,因此强撑精神陪他们坐到现在。   薛鸷吃的比李云蔚还要更多些,说笑间不小心被中间的金凤儿推了一把,他便靠向了旁边的沈琅。   他隐约闻见沈琅身上有股香味,不知是药味还是其他什么,薛鸷见他往旁边躲,玩心辄起,于是很故意了一把揽住他脑袋,而后迅速凑过去,往他脸上亲了口:“你好好做你的小师爷,乖乖的,大爷不会亏待……”   话还没说完,便被沈琅打了脸。   其余三人见状皆是心里一惊,尤其是李云蔚,他自小便和薛鸷认识,他对朋友仗义大方,轻易不计较,可也并不是个没脾气的人。   果不其然,下一刻,薛鸷便掐住沈琅的脸:“你敢打我?”   正当几人要上前拉人劝架时,却不料薛鸷又故意恶心他似的,狠狠地往沈琅两边脸颊上各亲了几口泄愤。   已经准备好要上前劝架的三人都有些呆住了,李云蔚先笑起来,而后是醉得站不起来的金凤儿,只有邵妈妈还一脸担忧地看着满脸怒容的沈琅。   薛鸷见他气红了眼,心里便很舒坦:“怎么?嫌我嘴脏,那你趁早把这张面皮割了。”   沈琅张口骂他“没廉耻”,薛鸷也不恼,只还是笑:“我便没有,又怎样?”   两人很快便吵闹起来,你一言我一句的,谁也不肯罢休。李云蔚只好和邵妈妈一人拉劝一个,前者好容易才把薛鸷连拉带拽地劝出了屋。   薛鸷被拉到外面,被那刺骨的山风一吹,总算有些清醒过来了,反问李云蔚:“你才刚怎么也不拉着我些。”   李云蔚知道他酒醒了些,笑骂道:“我哪里知道你要亲他?”   顿了顿,又故意道:“明日赶紧叫郑婆婆为大哥你去附近寨子说门好亲事,再不娶个嫂子,只怕大哥明日连我们的脸蛋也不放过了。”   薛鸷笑着朝他屁股上来了一脚,把人踹倒在雪地里:“快滚,连你大哥都敢取笑,回去我立即拿刀杀了你!”   两人闹了一阵,而后便相互搀扶着往回走。   李云蔚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委婉试探道:“沈琅生得是漂亮,只是可惜不是个女子。”   “你没头没尾地说起这个干什么?”   不等李云蔚答应,薛鸷便又道:“对了,那小病秧子用不惯灰花炭,等改日下山采买时,你替我买些红罗炭来送他。”   李云蔚:“大哥醉糊涂了,那炭三两银一斤。”   薛鸷道:“我知道,你只管给他买足过冬的量,我这里给你银子。”   李云蔚有些欲言又止,可到底没说什么,只应了声:“行。” 第12章   小除过后第二日,薛鸷和仇二趁夜带着一队人马来到了那“焰刀山”据点的后方,这是个小寨,若放在往常时节里,这些小土匪们大多四处流窜、居无定所,也就是如今年节时才会回到此处的老窝里猫冬。   深冬时节,大小匪寨中的土寇们都渐渐懒怠了,又是年节里,到了晚间,土寇们往往小酌几杯便纷纷都回去休憩了,因此寨中四处守备都很松懈。   黑暗中,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悄没生息地便联手放倒了寨子后方一处哨卡上站岗的两名小土寇,随后仇二便独自一人潜入那山寨之中,轻车熟路地往地势最高的几处房屋外丢下了一把火。   今夜朔风凛冽,再加上风势朝下,被狂风卷吹散开的火星子很快便点燃了下方的草屋木房。   等到仇二回到薛鸷身边时,山寨里已经乱了起来,到处是人的叫喊声,其中有人高呼道:“大家伙快起来,寨里走了水了,都去拿盆桶救火!”   寨外,仇二一脸兴奋地问薛鸷:“大哥,外边怎么样了?”   薛鸷道:“放心,几个入口都堵死了,守夜站岗的人我也放倒了,后山泉眼有我们的人守着,他们救不了火,只能往外逃跑。”   不多时,里边的人便反应了过来,由匪首领着,去兵器库里把能拿的武器都抄上,一群汉子气势汹汹地冲将出来,要和薛鸷他们拼命。   这会儿天边已翻起了鱼肚白,薛鸷提着把十来斤重的战刀,带着人冲上去,把人堵在出口处杀。   “狗|□□|娘的,”后边那匪首喊道,“就是这些贼万杀的贱人们放的火,狗胆子杀到我们‘焰刀山’头上来了,看今日爷爷们不宰了你们祭山!”   薛鸷自来都是冲在最前头,仇二比他更不要命,提着斧头便直往里头冲,薛鸷一眼看出他们冲在最前边的那十几个汉子手里有功夫,忙在后头一把抓住仇二后衣领:“老二,别莽撞。”   可仇二已经杀红了眼,一群汉子愤怒地围将上来,厮打了好一阵,不知是谁把仇二手里的斧头打掉了。   薛鸷上去拉他时,小臂被对方长刀划了一道,他不知痛似的,把手中战刀丢给仇二,促声道:“替我挡一会儿!”   话毕便俯身捡起了他那柄掉在地上的斧头,迅速朝着后方叫嚷着要那些人上去杀人的匪头一眯眼,锁定了他的位置,旋即把斧头抡动起来,直直地朝着那匪头的位置掷去。   那一头的匪头原本正一心一意地指挥着弟兄们应战,没料到躲在后方的自己会有这一击。可要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慌不择路地把身子向右一倾,那斧头因此便正正劈向了他的肩头,狠狠砍入他右胸,一时间血涌如注。   “当家的!”有人喊道。   那些汉子转头时,只见那匪首倒在了血泊里,已经没了生气。   眼见此时也杀了他们十几个人,自己这边也伤了两个兄弟,薛鸷站上高处,大喊道:“我是天武寨的当家人,你们当家已被我杀了,眼下你们山寨已毁了一大半,若肯放下武器不抵抗,要下山的我便放你们下山回家,不想回去的,便跟着并入我们天武寨,以后饭食酒肉、日用度支,一应同我寨中兄弟一样!”   众人听罢,纷纷安静下来。   他们山寨人少,又是才建起来没几年的小匪窝,惯常是吃不饱穿不暖,个个都身穿破衣,连手里的兵器也只有木制的棍棒。   方才冲在最前头的那些都是匪首的亲信、匪窝里的四梁八柱,寨里寻常也就他们那十来人能吃得上肉食好菜,也生得强壮,眼下他们几乎都死了,这些剩下的小土寇们个个瘦的见骨,如今见匪首已死,他们便更没胆子再上前应敌了。   况且这些人也已亮明了名号,来的是这豫州地界上最大的土匪窝天武寨里的人,他们再是负隅顽抗,也是毫无胜算,更何况那方匪首竟然还说,他们可以归顺进天武寨,这也算是好事。   那些人思索片刻,渐渐便有人放下了手里的武器,躲在后头的女眷们也跑出来几个,有的扑上来便往那尸首旁跪下去,失声大哭,还有的就呆立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又过了半晌,有个穿蓝布衣裙的女人搀着个老翁走上前来,有些战战兢兢地开口问薛鸷:“大王,你方才说‘要下山的我便放你们下山回家’,可是真话?”   “是。”   女人略抬起眼看他,而后跪下去同他磕了三个头:“我和大爹爹原是他们强掳上山的,大王肯放我们回家,奴家感激不尽!”   薛鸷叫她起身,又问众人:“你们还有谁要下山的?”   零零散散的,又有些人站到了那女人和老翁身边,大多是些老弱妇孺。   薛鸷点了点人头,而后道:“总共十九个人,后头没跟的,自己想清楚,入了我们天武寨,择吉日拜了香,便没有再随意拨香下山的道理了。”   下剩的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有要跟他们去的意思。   “好,”薛鸷对要下山的那些人说,“你们这些人只管结伴下山去,只一个,寨子里剩下的财物你们不能拿。”   众人都连连颔首。   薛鸷前脚刚放他们走,后脚不知怎么,又跑来一个抱着小娃的年轻妇人,身上穿着红衫蓝裙,头戴金裹银簪,显见的和才刚那些下山的女眷们不一样。   后边又跟着一个老婆子拉着她衣袖,急声喊道:“夫人,别去!”   薛鸷立刻便猜出此人身份,料想是那死了的匪首抢来的压寨夫人,他原先便听底下兄弟闲话,说这“焰刀山”的当家带人强掳了一个送亲路上的新娘上山做了夫人,好艳福。   方才那匪头大约是见势不对,往后头悄悄叫了那老婆子带女人和儿子溜走。   薛鸷并不理会她,叫了几个汉子上去:“死在地上的这些人,只管把脑袋砍下来带回去,其他人跟着你们二爷,进寨救火救财物。”   薛鸷吩咐完他们,自己也提起刀,朝着地上那些尸体走去。   等他手里提了几个汉子血淋淋的脑袋,身上也溅上了不少血,转身却看见方才那妇人将崽子丢在一边,抱着地上那当家的尸首哭得肝肠寸断。   薛鸷提着刀走近,居高临下地问:“你不是他劫绑上山的么,如今他死了,你才是最该拍手称快的人,又为他这般凄厉地哭什么丧?”   妇人红着眼睛,满眼仇恨地瞪视着他:“你这狗贼知道什么?他是我丈夫,我儿子的爹!”   见她始终抱着那当家的尸首不肯放,薛鸷便叫人上前把她拉拽开去:“你若要让你儿子看见他爹的脑袋被我砍下来的话,就只管带他在这里看着。”   那妇人抱着孩子又大哭起来,一面掉眼泪,一面骂道:“这世上断没有长命的匪,今个是他,明儿又怎知不是你?我看着你们这些狗贼好死!”   薛鸷不搭理她,她也只顾叫骂不止。   有个天武寨的弟兄听不过,把手里的脑袋一丢,拉着她往后头去,又狠狠给了她两巴掌:“贱|婊|子,你再叫骂,当心我撕了你这张嘴!”   薛鸷看了眼那被吓得直哭的孩子,不耐烦道:“田三,把她带到后头去,她若不愿下山回家,就让她自己待在这里给这死鬼守寡。”   田三闻言便将那妇人连着那三两岁的孩子,一起往后头拉去。   “你不得好死,”那妇人临去时还在唾骂,红眼睛直瞪着薛鸷,“你们这等作孽的狗东西,早晚也横死了你们的至亲至爱,也早晚有被人捅死砍下脑袋的时候!”   那眼神薛鸷看得太多了,咒骂也听得腻了,他早没有什么至亲至爱了,随这些人怎么骂,他心里也没什么波澜。   等收点好了人头,加上那匪首的,总共有十八个,比那知县老爷要的十五个还多出三个来,薛鸷心里已想好了怎么用这些人头向那官老爷多要些“安葬费”回来,多出这三个,指不定还能多敲他一笔银子。   不多时,山寨里的火便被扑灭了,薛鸷也带人进去帮忙,这土匪窝里并没有什么油水可吃,只有那匪首屋里,才有些能入眼的财物,   正当他们清点搜刮到的资材时,外头突然跑进来一个看守剩下土寇的汉子,脸色有些不好看地对薛鸷道:“不好了大爷……”   “做什么慌脚鸡似的,”薛鸷看向他,“外头出了什么事?”   那汉子忙道:“方才那妇人带着崽子跳崖了。”   薛鸷面色微变:“你们没看住她?”   “外头那么多人呢,她原先只瘫在棵枯树底下,抱着崽子直哭,我们见她是个女人,就没有多管,谁知她忽然便起身冲跑了出去,就这么想不开跳下去了。”   顿了顿,又道:“……我往下看了一眼,那山谷深不见底,就是神仙跳下去,恐怕也救不了了。”   那仇二听见了,冷笑着嘲:“真是个蠢人。”   薛鸷也没见过这么“痴”的人,那匪首劫她上山,后头想来也是逼|奸,那匪首究竟有什么好,能叫她为他哭,又为他死?   薛鸷不懂她,只心里还是为此略有了几分唏嘘的意味。那妇人唯有一句话说的很对,这世上没有长命的匪,有朝一日他们天武寨恐怕也要覆灭,他薛鸷也有脑袋落地的时候。   到那时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为他哭丧。 第13章   辰时初刻,沈琅陡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不知夜里梦见了什么,沈琅身上又是一层冷汗。约莫又过了两刻钟,金凤儿才提着热水开锁进屋来,伺候着沈琅梳洗完毕,金凤儿凑到沈琅耳边,小声道:“哥儿知不知道,大爷和二爷昨夜打了场‘胜战’,才刚我看见他们带了不少箱奁和新人回寨子。”   他方才远远地还望见了一板车的人头,很是吓人,只是不敢同沈琅细说。   “不知道,”沈琅并不在乎他们打了什么“胜战”,只淡声吩咐金凤儿,“你把窗子再开大些,炭盆烧了一夜,屋里闷得很。”   金凤儿于是去将那顶窗户的木棍取下,再把下半扇窗户摘下晾在木几上。   外头天阴阴的,看着又要下雪。   沈琅坐在木轮椅上,在矮窗边吹了会儿冷风,金凤儿见了,忙又转身去拿了件袄子给他披在身上:“哥儿别在这风口上坐太久,仔细让冷风扑病了。”   沈琅并不听他的:“妈今日在做什么?”   “妈妈她们今日要杀猪宰羊,再就是做些胶牙饧、蜜饯,又剪些幡胜、缕花之类的预备过年。”金凤儿说得起劲,“昨儿妈妈还说,要剪些蝴蝶、燕子过来给哥儿玩呢。”   先前李云蔚给他的那些杂书,他都读腻了,再加上这几日李云蔚没功夫过来和他下棋,沈琅心里闷得厉害,也不能总窝在榻上睡,白日里若睡够了,夜里就要失眠。   于是他和金凤儿说:“午后你叫妈拿红纸剪子过来,我也想动动手。”   金凤儿点头道好。   他原就只比沈琅更小一岁,又生来便是活泼好动的个性,没多会儿又蹲在那兔笼边上,把里头睡得好好的小肉兔抱了出来,去捋它背上灰褐色的毛。   “这小兔捧在手里倒是热乎乎的,”金凤儿边说着,边把它放在沈琅腿上,“哥儿使它暖暖手。”   这小兔被金凤儿养得干干净净,只是很怕人,沈琅试探着用手抚摸了一下它背上的毛发,它便蹬着脚,从沈琅腿上跳开了。   就在此时,外头坡下突然走上来一个人。   沈琅抬头从窗户里看见他,这人右手上提着把浸血的砍刀,身上衣领,连同侧脸发梢上,都沾凝着干涸的血的颜色。   他穿得极薄,袖口处半挽起,小臂上有一道伤口,看上去已经止住了血,透过那层脏掉的衣裳,沈琅仿佛能看见底下那健全而又精壮的躯体。   那是他所没有的。   似乎是觉察到了他的目光,薛鸷也遥遥朝着他这边看了过来,两人视线对上约有几息的功夫,却是薛鸷先他一步移开了目光。   *   夜里山间忽然雷声阵阵。   冬日里少有雷声,才睡下没一会儿的沈琅被外头的雷声炸醒,他这儿就一间屋子,一张小床,金凤儿夜里并不在他屋里睡。   草笼里那只灰褐色的小肉兔也被惊着了,在笼子里一个劲地乱窜乱跳。   沈琅伸手摸到枕下的香囊,紧抓在手里。外头狂风猎猎的响,因屋里烧着炭,金凤儿走时不敢把窗户关得太严,此时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吹得炭盆中火星闪现。   没多会儿,沈琅便听见了几声敲门的声响。   因他不便起身,所以门是从外头锁上的,钥匙放在金凤儿那儿,这事邵妈妈也知道,因此沈琅猜想这会儿来的大约不是这两个人。   再有一会儿,沈琅又听见外头传来了类似硬物拨动锁孔的声音,他总算是开口喊了一声:“谁在外边?”   那人没说话,没过多久,那门锁竟被撬开了,薛鸷身上裹着寒风进屋来,而后转身把门从里头关上了。   “你来做什么?”沈琅警惕道。   薛鸷把手里提的风灯放在一旁木几上,脸上有些微红:“外头打雷了,来陪陪你。”   沈琅只觉得莫名其妙,他抬起眼,又瞥见这人脸上带着疲倦,眼里也布满了血丝。   “你过去些,给我让个空。”不等沈琅开口,薛鸷便自顾自地把他往里推了推,然后合衣躺在他身侧。   “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疯?”   薛鸷吐出一口气,然后转头对上他眼:“本来睡下了,方才头疼醒了。”   沈琅瞥了眼他右臂上缠包着的纱布,晨起时他便看见了薛鸷小臂上的刀伤,于是他随口问:“是不是疮疡发热了?”   薛鸷道:“我活了二十三岁,不曾发过什么热。”   他说话时还中气十足的,不像是病了,不过沈琅还是递过手去,用手背贴了贴他额头,果然滚烫。   “就是发热了,”沈琅说,“我又不会行医,你若头疼失眠,就去找郑婆婆给你治。”   薛鸷却道:“大半夜的,我不好过去打搅她美梦。”   沈琅转向他,语气里颇带怒意:“那你就来打搅我?”   薛鸷笑起来:“我知你没睡。”   “放屁!”   薛鸷用那灼热的手掌去捂他的嘴:“亏你还是读书人,怎么好说这么粗俗的脏话?”   外边雷声又响了起来,薛鸷突然又没预兆地贴近他,低声道:“我怕打雷,你帮我捂着点耳朵。”   沈琅嗅见一点他身上的酒气,皱着眉拽开他手:“少在这里发疯,你怕雷还是雷怕你,杀人杀的溅上一身血,这会儿才怕起报应来?”   薛鸷不听他说话,干脆直接拽过沈琅的两只手,捂在自己耳朵上。   他确实不怕打雷,只是眼下头疼得厉害,沈琅的手冷,贴在他双耳和太阳穴上冰的很舒服。   拉着他的手贴在脸上时,薛鸷看见了他右手里紧抓着的那只香囊,眼神微微一顿,而后开口道:“你想你阿娘了?”   沈琅目光微黯,并没有答话。   “我七岁那年,我阿娘怀着我小弟,还不到生产的时候,那天去地里送完饭回去,躺在榻上小憩,悄没生息地就去了,一尸两命。”薛鸷轻声道,“村中里正请仵作来瞧过,只含糊说是‘孕而暴卒’,也不知是什么病。”   沈琅不知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唇:“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薛鸷拿起他那枚香囊举高了,眯起眼看,答非所问道:“你阿娘手艺不好。”   “还我!”   薛鸷不肯把手放下,沈琅一只手被他拽住了,不能起身,自然也就够不着他手里的香囊。   “薛鸷!”   “你也和我说说你的事,我就还你。”   沈琅冷声道:“我没什么事可说。”   “我听金凤儿说,你也差点有了个小弟。”   沈琅恼起来:“听他信嘴胡说!”他知道金凤儿一向是个嘴上不把门的,可自己的私事,他怎么也敢同薛鸷讲?   薛鸷道:“那日是他说漏了嘴,我无意听见的,方才我也与你说了过去,你别太小器了——你阿娘究竟怎么死的?”   沈琅盯着他眼,半晌才冷冷地笑:“被人活生生破开了肚皮,掏出胃肠婴孩,淌了一地血横死的。”   薛鸷忽然沉默了。   良久才又开口:“……那你爹呢?”   “他倒算囫囵有具全尸,只是浑身被打的没一块好皮了。”   “谁害的?”薛鸷追问。   沈琅看见他眼里的情绪,像是心疼,又像是怜悯,于是他忽然不笑了:“你信了?”   “你骗我?”   “只许你唬我,不许我骗你?”   薛鸷往上抓住他手,灼烫的手掌覆住了沈琅那只冷冷的手:“我以后不再唬你,你同我说实话,你爹娘究竟怎么死的?”   沈琅想把自己那只手抽回来,可惜没拽动,他看着薛鸷的眼睛,心里不由觉得好笑。他原以为这匪首野蛮粗鲁、铁石心肠,但相处这一段时间后,沈琅却发现这人虽然表面上爱犯贱,可其实很“心软”。   外头“轰隆”一声,像是又劈下来一道雷,似乎是有树木被劈倒了,好大声响。   等声音停了,沈琅才说:“实话么?他们走商队,不巧遇上风浪大雨,船翻覆了,一船的人都溺死了。”   这个听起来倒没那样残忍,只是薛鸷分辨不出,他这一次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   薛鸷开始觉得有些冷了,于是脱下外袍,又扯过沈琅身上的一半棉被,毫不客气地钻了进去。   他浑身滚热,比先时扮狼叫来吓唬沈琅那夜还要烫。沈琅感觉到这人紧挨着他手臂,不多时,又向下握紧了他的手。   沈琅心里只觉得别扭,他年纪虽小,但也不是全然不知事,他听说过有些人好男风,家里养着小唱书童,也听闻过有人结成“契兄弟”,饮食起居,如同夫妻。   况且薛鸷知道他“秘密”,心里未必只把他当男人看待。   再加上这山寨里除了土寇们带上山的家眷,便全是男人,薛鸷总来找他,又恬不知耻地爬上他床榻,想来是心里觉得寂寞了。   他虽不想,可薛鸷要是想强来,他也避不过。   沈琅闭了闭眼,他若一直困在这匪窝里,做个所谓的“狗屁师爷”,到时只怕朝廷派兵剿匪,连他也一起给杀了头。   那李三爷虽与他交好,可在这寨中真正有话语权的,其实只是薛鸷一人,他要想抓住一线生机,便只能尽量讨好薛鸷。   沈琅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却不想挤在他身侧的那个人却只是抓紧了他手,再没有下一步动作。   他转头去看薛鸷,只见他眼半闭着,像是下一刻就要睡熟过去。突然地,薛鸷便松开手,在榻上一转身子,极近地对上他眼:“你看着我做什么?”   沈琅没说话。   薛鸷有些半醉,身上又发着热,在能感知到对方温热呼吸的暧昧氛围里,他没能注意到沈琅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只有审判与衡量。   他在思考自己有没有可能拿捏住这个“心软”的匪头,可后者却把他长久注视的眼神当成了索吻的信号。   于是薛鸷忍不住伸过手去,用粗糙的指腹揉了揉他的唇瓣,触感比他想象的还要软:“我早就想问你……你嘴上是不是擦胭脂了?”   说完他看了眼自己的指腹,并没有沾上什么胭脂颜色。   沈琅终于有了反应,伸手抓住了他捏在自己下巴上的那只手:“松开。”   薛鸷非但不松,反而还更凑近了,目光低下去,落在沈琅那被自己揉得更红了的唇瓣上。因为身体在发热,他轻微地打着寒颤,半闭着眼轻轻吻了下去。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跳得很厉害,沈琅近日并不吃药了,可薛鸷却还是在他脸上嗅到了几丝特殊的香气。   这个吻一触即分,在发现沈琅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抗拒之后,薛鸷再一次吻向他,这个吻不再是蜻蜓点水,只是依然吻地毫无章法。   最后薛鸷抵着他鼻尖,低声说:“沈琅,你和我好吧。”   沈琅看着他,眼里不知道是什么情绪,他没回应薛鸷的那句话,而是问:“你二十三了,讨过娘子吗?”   “没有。”   他这般年纪,要是换做别的人,早就婚配生子了,只是他从前被父兄所连累,不仅当卖了田地房产,还穷得只剩下一屁|股烂债。   这样的条件,自然没人愿意嫁到他家里来受苦,他也没心思想那些事。后来上了山,落草为寇,初时他们刚立门户,连他这个“大爷”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饭都吃不饱,也就更分不出心思在那所谓的“人生大事”上了。   如今天武寨的日子已很好过了,他想要成家,不过一句话的事,可也不知道为什么,拖着拖着便到了今天。   薛鸷目不转睛地盯着沈琅的眼睛,他很少会产生这种,强烈的想要占有什么“东西”的欲|望。   “你和我好,我不会再叫你委屈。”   沈琅看见他无比认真地对自己吐出这句话,很轻易地便读懂了薛鸷眼里的渴|望,然而他心里却只觉得有几分好笑。   他觉得这个人真傻,他要是这寨里的当家,说一不二的主,这会儿压根就不会像是恳求一般询问他想要的那个东西、或是那个人愿不愿意。   他想要什么,就直接占有了。   最后他盯着薛鸷的眼,吐出两个字:“真的?”   “真的。”   “要是撒谎,你不得好死。”   “随你怎么说,我就怎么死。” 第14章   薛鸷就这么挤在沈琅榻上睡了一夜。   天刚亮时薛鸷便醒了,夜里身上似乎就退了热,头已经不疼了。薛鸷起身披上外袍,然后俯身低头看向榻上的人。   沈琅眉微皱着,唇也微张,呼吸急促,像是害了什么格外可怖的梦魇。   “沈琅。”薛鸷叫了一声,见他没反应,干脆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醒醒。”   沈琅仿佛一个即将溺死的人,骤然睁开眼,然后猛吸了一口气。   薛鸷凑近了笑他:“什么梦把你吓成这样?”   沈琅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半晌后才缓过劲来:“去倒杯水给我。”   薛鸷打开木几上陶壶的壶盖,里面茶水半满,只是已经冷成了冰,他随手便把那陶壶放在炭盆上温着:“水冷透了,过会儿热好了再让金凤儿倒给你喝。”   见他要起身,薛鸷过去往他身后塞了只软枕,好让他靠坐起来。   沈琅有些不满:“我现在就渴死了。”   “这样,我放嘴里温一温,再喂给你,行么?”   沈琅无语:“大早上的你恶心谁?”   薛鸷笑起来,然后道:“改明儿我让人在这儿另搭间小屋,让金凤儿住过来,也省得让他早晚来回跑,这样你一起床也有热茶喝。”   他说完话,便直盯着沈琅看。   沈琅被他盯毛了:“干什么?”   “我走了。”   “还要我起来送你么?”   薛鸷“啧”了一声,伸手揉乱他的头发:“你脾气怎么这么差?爆竹似的,我哪又惹你了?”   沈琅拍开他的手:“别碰我头发。”   薛鸷自诩并不是一个脾气特别好的人,可看着沈琅这张脸,却又不是很生得起气来。他自个心里忖了忖,既要他生得赏心悦目,又要他驯良乖觉、万事依从,似乎世上并没这样两全其美的道理。   但想来想去,还是有几分气不过,因此干脆俯身在沈琅脸颊上亲了一口,在沈琅开口说话之前,薛鸷先一步道:“走了,晚上记得给我留门,还来陪你睡。”   说完薛鸷便转身去了校场。   他右手伤了,不便再使刀弓,因此便用左手使捣马枪和仇二打了几个回合,觉得没什么意思,又见校场上好些兄弟都把手掖在袖子里,很懒得动弹,于是便叫李云蔚过来:“三哥,你去库房里拿几颗球出来,我叫他们踢气毬玩。”   仇二闻言把手里的捣马枪丢回架台上:“大哥,今年还编不编炮仗?”   炮仗里用的火药可是稀罕玩意儿,官府查得严,寻常市集里买不着,库房里现剩的那若干斤,还是前岁薛鸷叫李云蔚写信给在南边做水贼的幼时兄弟多多留意得来的。那贼首收到信,二话没说,打劫了一条走私出海的商船,拿到了不少火药,自己手里留了一半,还剩一半,分了好几份送到了天武寨来。   薛鸷想了想:“弄个三两条,放个热闹也好。”   仇二就喜欢听这一声响,听后立即兴奋起来:“那我一会儿就去找三哥要纸筒和麻茎。”   薛鸷和他们踢了一个多时辰,胡闹出一身汗来,叫了个小土寇去给他打水来,草草地冲洗了一番,然后才到厨下吃早饭。   他们当家三人的一日三餐,向来是和一众土寇们分开的,专由韦兴德的娘子孙闻莺单做,薛鸷早叫人过来吩咐了,要了两份肉末馎饦,上面都卧一枚鸡蛋。   薛鸷急急把自己那份吃了,然后提着食盒给沈琅送去。   他醒得早,这会儿才不过辰时正点,刚走到沈琅门前,就见金凤儿红着一双眼睛,一脸委屈地端盆出来倒水。   “怎么哭成这样,淌鼻涕了都,”薛鸷问,“你们哥儿骂你了?”   金凤儿抬手抹了把鼻涕,也不答话,只朝着薛鸷那边一欠身,然后端着水盆走了。   薛鸷推门进屋,看见沈琅冷着脸坐在木轮椅上,忍不住问:“那小子惹你不高兴了么?”   沈琅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谁让他在外头信口胡说。”   薛鸷这才想起昨晚的事,是他把金凤儿卖了,于是道:“是很该管管。”   顿了顿,又问他:“吃过早饭了没有?”   “吃了几口杂面粥。”   薛鸷看了眼木几上放的那只粗陶碗,满当当的一碗杂面粥:“你舔了几口也叫吃,刚好给你带了馎饦,还热着,你尝尝看。”   他把沈琅推到木桌边上,然后从食盒里端出那碗馎饦,看沈琅用勺子舀了一口送到嘴边,又慢条斯理地送到嘴里,嚼了很久才咽。   有他这一番功夫,薛鸷早喝下去一半了,只不过他只将这着急放在心里,并没有开口催促他:“怎么样,好吃吗?”   沈琅“嗯”了一声:“比杂面粥略好些。”   “大少爷嘴好挑,”薛鸷道,“就这碗馎饦,我能连吃上一二年都不腻。”   “那你要听什么,这碗馎饦真是珍馐美味,我从来没吃过,多谢大爷带我见世面?”   薛鸷闻言笑了笑,沈琅从前是怎样的家境,他不清楚,但多少也能猜得到,一个落难少爷,身上穿的衣裳布料,连同吃的那一箱子顶好的人参燕窝,都还是他们这些人从未见过的。   “我们山寨里穷酸,肯定比不得你从前在家时吃穿得那样精细。”薛鸷一边看他吃,一边问,“你爹娘留下来的家产呢,就剩那么一些了?”   沈琅看上去不大乐意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敷衍道:“被我败光了。”   薛鸷不信:“吃喝嫖赌,你占哪样了?”   沈琅不说话了。   薛鸷倒也不傻,眼前这小病秧子一没有亲兄弟,二来又是个残的,年纪还小,父母一死,家里剩下多少财产,只怕都守不住。   好可怜,他想。   他半弯下身,只手捧住沈琅的半边脸,用拇指指腹揉了揉他脸颊,开玩笑的语气:“算了,败就败光了,反正以后有我养你。”   沈琅这回直接一巴掌打在他缠着纱布的伤口上,打的薛鸷痛叫一声,又改口骂他心狠手辣,比起可怜,还是可恨更多一些。   沈琅轻飘飘地:“心狠手辣说不上,我又比不得大爷你会杀人。”   薛鸷被他噎了一道,嘴里停了有半刻没说话。   又看这人吃了半天,那碗馎饦也没下去多少,他是挨过饿的,最见不得别人吃剩东西,还剩下这么多,好说歹说让沈琅把那颗蛋吃了,剩下的他也不嫌弃,三两口便连汤带面地喝了个干净。   这时候金凤儿才抱着一大卷红纸走进来,脸上看上去像是擦洗过了,只是声音还有些闷闷的:“哥儿,李三爷央你写些桃符对联,说是大后日除夕要贴。”   沈琅点头:“你去帮我研墨,桃符要写大字,若是手酸了就叫大爷替你。”   薛鸷正在收拾空碗,闻言笑道:“还差遣起我来了。”   “我看你闲的发慌了,不如闭嘴做点好事。”说完他又看向金凤儿,“金凤儿,我昨日做的铰花怎么不见了?”   金凤儿道:“方才我来时便没见到,是不是让风给刮到床底去了?”   薛鸷这才开口道:“那铰花放在箱奁上,我当你不要了,便拿回去糊墙了。”   “好大一个当家,在我这里做贼。”   薛鸷笑道:“你也好大一个师爷,那铰花就是送我了又怎样,做人不要太小器了。”   金凤儿看着他们说话,寻常这两人一碰上便总要拌嘴,可今日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两人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等金凤儿铺好纸,沈琅才执起笔,试了试,浓淡正好。   薛鸷凑过去看他写字,他文墨不通,是个粗人,看沈琅写的那些字,只觉得龙飞凤舞的,像画一般漂亮。   “你这字写得比三哥漂亮。”薛鸷称赞道。   金凤儿脱口道:“那当然了,我们哥儿师从纪秋鸿,从前他写的字,连官家都夸赞……”   “金凤儿,”沈琅打断他,“又多嘴。”   金凤儿连忙闭嘴不说了。   薛鸷道:“我也不懂什么秋红冬红的,说了也白说,有什么怕被我知道的?”   说话时他离沈琅很近,几乎要压到他左臂上。   “走开点,”沈琅毫不留情道,“碍手碍脚的。”   说完他把新写好的那副放到一边:“金凤儿,这一副等晾干了,单独挑出来送给李三爷。”   金凤儿点头。   薛鸷心里有些不高兴了:“我的呢?”   沈琅没理他,又写完了半幅,薛鸷干脆自己上手抢:“这一副给我。”   沈琅把他拿走的那半条扯过来,团了团,丢进了火盆里。   薛鸷总算恼了:“你什么意思?”   这人昨晚分明已经答应了要和他好,为什么今日又开始和自己摆起了脸色?   正当薛鸷要发火时,沈琅才慢悠悠地开口道:“那一副写坏了,我再写副好的给你。”   薛鸷听见后,顿时便消了气:“行。”   过了会儿,又抱怨道:“你给我这张写的什么,怎么字看起来没老三那张多?”   沈琅问他:“你不识字么?”   “沈大少爷,不是谁家里都有银子念书上学。寨里能识字的只三两个,你没来的时候,能写信写桃符的只有老三一人。”   他话音刚落,外头有人来找金凤儿,说是邵妈妈找他,金凤儿看了沈琅一眼,后者道:“你先去吧,叫他替你研墨。”   “大爷,您会么?”   “这有什么不会?”薛鸷接过他手里的墨块,扶着那砚台使劲地磨转了几圈。   金凤儿忙做了个扶的动作:“大爷别太使劲了,仔细墨汁溅出来。”   薛鸷这才稍稍放缓了动作。   这匪首愿意在这儿伺候,金凤儿已觉得不可思议了,也不敢再支使他注意浓淡,只道:“劳动大爷了,我去去便来。”   他一走,门虚掩上。   薛鸷丢下手里的墨块,托过沈琅的后脑勺便去亲他的嘴,这人的嘴唇有些凉,带着一点他形容不出的香气。   他忍不住撬开他的唇齿,然后无师自通地轻轻含|吮,薛鸷似乎是在试探,力道由轻至重,直到把这人逼得脸红缺氧。   薛鸷觉得自己好像得了什么心病,靠近这人时,他便觉得心痒,交颈而吻时,他又觉得心脏鼓胀起来,既难受又喜悦。   他伸手捧住沈琅半张脸,低声道:“你脸好红。”   沈琅不说话,只盯住他眼睛。   薛鸷抵上来,还要吻,沈琅却偏过脸去:“你要亲多少次?差不多得了。”   “反正一两次不够。我没读过书,不知道什么叫‘差不多’。”薛鸷在他下唇上贴了贴,又伸手用指腹揉搓他唇瓣,“我最近总是梦到你。”   “梦见我什么?”   薛鸷想了想,忽然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说:“不记得了。”   “是吗?”   他低头原还想吻,却听见外头传来了金凤儿的脚步声,只好匆匆地把沈琅放开了。   金凤儿推门走进来:“哥儿,妈妈他们做了蜜脯,让我捡些新鲜的过来给你尝尝。”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咦”了一声道:“哥儿的脸怎么红了,是不是炭烧旺了,要不要开窗户透一透气?”   “不必。”   金凤儿把果脯放在一旁,上来接薛鸷手里的墨块,看一眼沈琅面前的红纸,又觉奇怪:“怎么还是刚才那副字?”   薛鸷脸不红心不跳道:“方才我说笑话给你们哥儿听,他只听我说话,忘了动笔。”   “怪不得。” 第15章   腊月二十九,除夕夜。   天武寨中三个当家都围坐在聚义厅里吃酒,连同一些资历老的土寇,在洞厅里摆了共有五六桌子。   薛鸷早叫人去请了沈琅两三回,这人只推说头疼不想来,他知道小病秧子不爱热闹,更不喜欢和这一群汉子混在一处吃酒,因此只叫人另送了些干净的酒菜过去,没强迫他来陪。   吃得尽兴了,众人又围在桌旁打双陆、推牌九,玩得不亦乐乎。   亥时末,薛鸷推说解手,出了聚义厅,悄没生息地便往沈琅的住所去了。   那屋子里灯昏昏的,邵妈妈和金凤儿都在,看见他走进来,于是靠近了悄声问:“大爷怎么来了?我们哥儿适才吃多了酒,睡着了。”   薛鸷闻言往榻上瞥了眼,也放低了声量:“一会儿交子之时,寨里要放鞭炮,原想叫他一起去看的,既然睡着了,就不叫他了。”   说完他从腰带里摸出一串用红线串起的压祟钱,悄悄地放在沈琅手边。   要走的时候,邵妈妈连忙跟上去,轻声朝他道了个万福:“多谢大爷。”   薛鸷又另拿了两吊铜钱给他们,嘱咐道:“你们哥儿这要有什么缺的,拿钱去库房那儿买就是了。”   邵妈妈满脸笑,又是一声:“多谢大爷挂意。”   金凤儿到底年纪小,吃了一点酒,脑子晕乎乎地,张口便道:“大爷,我想和你去看鞭炮。”   怕他不答应,又特意补充道:“哥儿这里有妈妈照看着,就让我去看一眼罢。”   邵妈妈也道:“他是小孩儿心性,大爷就让他跟去那边看一看。”   “成。”薛鸷一把揽过这小子的肩膀,等走得远了,回头看见邵妈妈已经回屋,才偏头看向金凤儿,“你老实和我说说你们哥儿的事。”   “哥儿有什么事?”   “少装傻,”薛鸷掐着他肩膀,把人掰过来问,“沈琅他爹娘到底是怎么没的?”   金凤儿这回学聪明了,犟着一张脸:“哥儿不让我说。”   “这儿是天武寨,不是他们沈家,你是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大爷您就别难为我了,”金凤儿苦着脸说,“我再乱说话,哥儿要打我的。”   “他打你疼还是我打你疼?”   见薛鸷举起拳头,金凤儿忙抱头求饶:“我真不能说了,要不我不看鞭炮了,大爷饶了我罢。”   薛鸷见他死活不肯说,于是也不再逼他,只不轻不重地一拍他后脑勺:“算了,大过年的,大爷不打小孩儿。”   子时初,由薛鸷和仇二两人一人点了一串鞭炮丢在聚义厅门口的平地上。   其余土寇们没有鞭炮可放,也搭了些竹子塔,烧了听爆竹响,还有的往竹筒里装了硝石,不但能听见爆竹声,还有弥散开的烟雾可看。   与此同时,正在睡梦中的沈琅被这一阵阵的爆竹声吵醒了,手往榻旁一动,便摸到了一串冰凉凉的压祟钱。   邵妈妈习惯性地坐在榻沿上给他捂着耳朵,等那阵声音过去,又俯身和他说:“刚刚大爷来过,这压祟钱是他给的,难为他编了这十八个一串。”   沈琅抓起那串钱看了眼,没说话。   *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薛鸷变得格外关注沈琅的饮食起居。不仅私下里叮嘱了孙闻莺,要她以后也另外给沈琅单做一日三餐,还亲自去库房里选了匹丝绸给沈琅裁做了两身冬衣,又拿了些紧细的毡布出来给他做鞋履冬帽。   对于这事李云蔚倒没说什么,只是被那仇二知道了,一天也没个好脸色。可薛鸷才是这寨子里的老大,他没权利管他,于是也只能忍下了这口气。   薛鸷其实心里偶尔也觉得有些不好,因为他有些管不住自己的脚,每每得空时,便要悄悄地到沈琅屋里去讨个吻。   那病秧子高兴时候还好,若是不高兴了,便会和他摆脸色,左一个“滚开”,又一个“去死”。   有时候薛鸷觉得自己脾气真好,被他这样骂,也总不生气,只是要按着他把嘴亲肿了才罢休,也算是为自己略讨回了几分公道。   新春刚过,薛鸷同仇二李三两人常被邀去这附近其他山寨里吃酒。   众山匪们都知道他们天武寨在官老爷那儿的脸,也说得上话,因此只要是头脑略聪明些的,都起了攀附笼络的心思。   十五元宵夜,蚀日谷中。   那谷中匪头不知从哪儿请上山来十几个姐儿,提前几日往各寨发了拜帖,叫这些个当家人去他们山头上闹元宵。   这夜,谷中四处张挂花灯,又有那十几个妆扮上的姐儿在席间弹唱灯词,个个是粉面朱唇,红缎袄、蓝金裙。   有个山寨的大当家才刚来,便乐冲冲地搂过一个小唱的腰:“耶,你洪大哥好福气,哪来的门道请上山这么些姐儿们?”   这些姐儿小唱们寻常怕他们山匪赖账,又怕他们劫住了人不让走,因此就是他们许了再多银子,也不敢随意上山来。   那姓洪的匪头一笑:“那凝香榭的老妈妈原是我干娘,我管她要人,她不敢糊弄我,叫来的都是咱们豫州地界上顶好的姐儿。”   说完又点了两个俊俏姐儿:“柳烟儿、玉芙蓉,你们两个去问问你们薛爹要听什么曲儿。”   薛鸷坐在主位上,见她们上来先是不端不正地朝自己磕了个头,而后卷着香风吹到薛鸷身旁,娇滴滴地问询:“爹爹要听什么曲儿?”   两个姐儿虽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可薛鸷也很听不得这声“爹爹”,身上直竖起了汗毛,敷衍道:“我不懂什么曲儿,你们自便唱着就是。”   姐儿们唱了声“喏”,一个碎步飘到席前,咿咿呀呀地唱起曲来,另一个端着酒杯,娇软软地跌在薛鸷怀里。   薛鸷抓住她手臂,推她起身:“干什么?”   “爹爹莫怪,原是奴家不惯走山路,才刚软了脚,头晕跌了一跤。”这姐儿匀了脸,桃花粉面,穿戴亮色钗裙,说话时嗓子眼里像是含着口蜜,“您便发发慈悲,让奴在您身上歇一歇。”   薛鸷扫一眼下边,只见连李云蔚旁边都偎依了一位姐儿,因此倒没有很不给面,只叫人在自己座席旁另置了一个空座,叫那姐儿坐。   席间,那姐儿自在一旁下菜斟酒,说话又乖觉,就是薛鸷一直爱答不理的,也不见她甩脸子给人看,还是温声细语地说笑着。   那姓洪的匪头见众当家几乎人人都搂着姐儿们亲过嘴了,只天武寨里来的这三人还有些拘谨,于是笑着说道:“薛大哥,不是我说,你们寨子里的人活得也太拘谨些,干我们这行当的,说难听些就是日日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混过日子,现在不享受,只怕等哪天要死了才后悔。”   又道:“柳烟儿,你爹不理你,你怎么也懒怠动弹?若是薛大哥看上了你,明日将你梳笼了,收你做一个半个夫人,也是你的福分。”   柳烟儿觑见洪匪头的眼色,这才斟上酒,凑上去攀住薛鸷的手臂。她有些怕看薛鸷的眼睛,倒不是这人生得不好看,恰恰相反,这匪首五官俊朗,身材高大、乌发浓密,只是看人的眼神颇有些冷硬,看着不大好相处。   “爹爹不理我,敢是奴家生的丑了,叫爹爹看不上。”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边说边搂住了薛鸷的腰,另一只手则端着酒杯,递到了薛鸷嘴边。   这般讨好模样看着实在可怜,若是旁人,这一眼便要软了心肠,只是薛鸷这人颇有些不解风月,暖酒都送到嘴边了,也不见他动心。   洪匪头又笑着劝道:“大哥若嫌她丑,便卖我一个薄面儿,吃了那口酒罢。”   薛鸷只好就着那只手吃了一杯。   “薛大哥,”那看上去已有三十五六的匪头复又端酒上前,“你再吃我这一钟。”   于是两人碰杯又吃一钟。   等酒热了肚场,那姓洪的匪头才低声开口道:“今日请哥来,还有件要紧事,我思来想去,这豫州地界上,只有你薛大哥我最信得过——是这样,大哥敢不敢同我们蚀月谷做一桩生意?”   “什么生意?”   “我们原有个洗手下了山的兄弟,现如今在两淮盐场里做了个小吏,年前递了口信来,说要与我们搭伙做买卖,”洪匪头道,“只需我们挖好地道,他再与我们里应外合,将那盐巴偷运出来,如此一年,只怕卖个上万两银子也是有的。”   薛鸷听罢便皱起了眉:“如今官府缉私缉得很严,就算能顺利运出来,运送路上也还有诸多关卡要盘查。”   只听那匪头又道:“话是这么说,只是这生意细说起来,实在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也还是那句话——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若薛大哥你是寻常人物,我也不敢贸然与你搭伙,我原知大哥你有不一般的魄力,若连你听后也怕了,那我也不必再和他们那些人说了。”   薛鸷道:“你不要激将我,我天武寨上下两千余人,若是被官府盯上,我怎么和他们交代?”   “薛大哥,你这话就不对了,”洪匪头借着那几分醉意,大声道,“砸窑打劫、绑架肉票,哪样不是刀口舔血的活?再一个,咱们若一年能吃到上万两银子,就是只分上那一二分去讨官老爷们开心,他们又怎舍得缉杀咱们?”   薛鸷其实一开始便已有些心动,只是这事毕竟不寻常,他不好随意答应,最后也只模棱两可地说自己需回去同寨中兄弟商讨一番,再做决策。   那洪匪头见他没明说不干,便知这事有戏,后头又接连敬了薛鸷好几钟酒,等醉意熏上来了,便又同薛鸷勾肩搭背,说要把自家妹子许给他做压寨夫人。   这话他不知对多少个兄弟说过,只是场面话,薛鸷知道他家里并没有亲姊妹,倒是认下了不少“干女儿”,玩腻了便当做礼物送去其他山寨联亲。   这场酒席吃到后半场,薛鸷看见底下已经有人脱了衣裳,抱着姐儿往谷中客房里去了。还有的甚至懒怠动弹,只在席上,露天席地便开始耍弄,也不怕冻死了。   身旁那叫柳烟儿的也只顾痴缠着他,倚在他身上一个劲地乱摸乱碰,薛鸷吃得也有些醉了,又被她摸得难受,因此忍不住便掐住那姐儿的双颊,拉她到近前,可将要吻上去时,又堪堪停下来。   这张嘴看上去分明也一样软,可却不知道为什么,薛鸷总觉得没意思,他的心脏并不鼓胀,心跳也不乱跑到他耳边打鼓。   不一样。   他低头看着这姐儿粉白的脸,心里想到的却是寨子里那常给他甩脸子看的病秧子,小瘫子脾气那么坏,全然和“乖”字不沾边,可他也总爱犯贱,常去他那里讨骂。   怔楞了这片刻,薛鸷从钱袋里摸出一钱银子,丢到那姐儿怀里,叫她自己玩去,趁着众人都吃醉了,他偷溜出去,独自骑马回了天武寨。 第16章 第16章   天武寨里此时同样是悬灯结彩,放眼望去,各处房檐下都点起灯来,远看着寨子,倒像是一株斜铺在山上的巨大火晶柿子树。   入了寨,便有守夜的小土寇跑上前来替薛鸷牵马儿:“耶,怎么只大爷一个回来了?”   “老二他们歇在蚀日谷中,那地方我睡不惯,想着两边也并不远,倒不如打马回来睡。”   小土寇听罢,叫起来个正在亭下打瞌睡的土匪:“庆二哥,快起来去叫厨下给大爷煮一碗醒酒茶!”   那庆二哥猛然惊醒,怕被薛鸷责罚,连忙起身道:“我这就去!”   薛鸷叫住他:“不必麻烦,叫厨下烧些热水与我洗洗脸便罢了。”   庆二哥忙颔首去了。   快到他山上住所时,薛鸷远远便看见沈琅那屋檐底下,挂了两盏裁剪得极精巧的纸绣球灯,随着夜风滚动起来,很是漂亮。   想起那张脸,他心里又有些鼓胀起来,于是干脆翻身下马,叫那牵马的小土寇把马儿拴回到马厩里去。   片刻后,刚刚才睡下的沈琅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了一阵撬锁的声响。   他立即警觉起来,不等他多想,屋门便被打开了大半扇,有人走进来,随后又很快将门关上了。   门甫开时,借着外头的灯彩与月光,沈琅隐约看见了这人的脸:“……薛鸷?”   刚睡下便被吵醒,沈琅心里难免起了些火气:“半夜三更你又不睡觉!”   话音刚落,便被浑身酒气的薛鸷一把揽过来抱住,一只手握住他后颈,要亲他的脸,沈琅压着火把脸别开,薛鸷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低下头去吻他的脖颈。   肌|肤相贴,沈琅立即便闻到这人身上除了酒气,还有一股淡淡的麝兰香气,像是女人们常用的脂粉香。   他有些恶心,伸手抓住薛鸷的头发,把他从自己身上拽下来,很不客气地:“你刚从哪个姐儿床上下来?吃了一嘴香粉,少来碰我!”   薛鸷被抓疼了,心里有些委屈:“我那只是应酬,连她的手都没摸,更没亲嘴!我看着她的脸,心里想起的只是你。”   顿了顿,又辩解道:“我要是真有心,今夜就干脆宿在他们寨子里头不回来了。”   沈琅并不很信他,只淡声道:“少说腻歪话恶心人。”   薛鸷被他用冷脸冲着,心里也逐渐有了些恼意,这小瘫子仗着自己对他总是好脾气,动不动就蹬鼻子上脸,实在很可恨。   这样想着,他干脆脱下外袍,钻进被子里抱住沈琅,用那被风吹得冷冷的手触碰他腰身:“我便不说了,让我好好亲一下。”   沈琅被他冷不丁地冰得一激灵,依旧把脸别开:“滚。”   薛鸷掐住他下巴,将他的脸掰回来:“就这么嫌弃我?”不等沈琅开口,薛鸷便故意恶心他似的,开始舔他的下巴与侧边颌线。   沈琅慌乱间又伸手去抓他头发:“你干什么!”   他话音未落,便感觉到自己好像让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有些害怕,更多的可能是羞恼。沈琅僵直了半晌,紧接着他感觉到那东西又不轻不重地蹭过他手背,有种湿漉漉的触感。   沈琅到底年轻,更未经世事,再装不出往常那一副冷淡与镇定模样来。   “沈琅,帮帮我。”   沈琅不敢乱动:“我……我不要。”   薛鸷难得看见他露出这样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下巴抵在他肩头轻笑:“你也会怕啊。”   于是他忍住了,反倒先伸手去帮沈琅,小瘫子只会虚张声势,嘴上叫骂着,想躲、要藏,可那两条腿却偏不争气,一点劲也没有,很轻易地便被薛鸷打开了。   ……   屋里没有点灯,薛鸷觉得好可惜,看不见这人脸上的红。   到达的时候沈琅脑子里一片空白,薛鸷凑上来吻他,他也没有再躲。接着薛鸷湿着手,恶劣地往底下揉了一把,沈琅终于醒过神来,低声吼他:“薛鸷!”   薛鸷感受到他的反应,只觉得口干舌燥,不给他缓冲的时间,便又抓着沈琅的手去碰自己的。   “该你了,琅哥儿。”   沈琅被迫碰到了,一开始的反应先是头皮发麻,可后来又渐渐转变成一种异样的情绪,很复杂,大概是因为薛鸷蛮不讲理地一把撕开了他冷静的表皮,他开始有一点渴|望,正常人的那种渴|望。   他无法否认,有时候自己的目光也会在那些正常又健壮的躯|体上流连,他羡慕这个人的健全,还有那不需要避讳谁的热烈。   薛鸷的手掌覆在他手背上,沈琅几乎分不清是他在动,还是自己。渐渐的那只长着厚茧的手掌松开了,沈琅才恍然发现自己的动作并没有停。   “琅哥儿,慢了。”   沈琅收紧了力气,他感觉到薛鸷正用指腹去蹭他额角上的汗,又低头去吻他发顶。   ……   薛鸷弄了他满手的湿。   沈琅回过神,才发觉自己的心跳跳得很快,薛鸷不说话,只搂过他,从嘴角亲到耳根,他不再抗拒,薛鸷也越发得寸进尺。   沈琅的心乱了,他很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于是在薛鸷再一次吻向他脖颈时,他打断了他,说:“薛鸷,我头疼。”   薛鸷“嗯?”了一声,竟然真的停下了动作,转而给沈琅揉起了太阳穴。   “这样有没有好一些?”   “嗯。”沈琅的声音闷闷的。   揉了一会儿,薛鸷又翻身下床,从箱奁里摸出条干净棉巾来给他擦手,擦完了就随手将那张帕子丢在地上。   被沈琅这么一打断,薛鸷醉意起来了,也开始起了困,因此并没有再续上刚才的事儿,只一个劲地抱着沈琅絮絮叨叨地胡言乱语。   “沈琅。”   一开始沈琅没搭腔,薛鸷就翻来覆去地用各种语调叫他的名字,直到沈琅忍无可忍地骂了他一声:“闭嘴。”   薛鸷不再叫他了,开始大着舌头道:“你知道吗?”   “我哥以前老把饭剩下来给我吃,那点饭,连黄髫小儿都喂不饱,他还要剩下几口给我,”薛鸷没头没尾地说着、笑着,“你知道么,他们都说他是个傻子,可我不觉得,我觉得他脑子不傻,就是……可能就是没别人那么‘正常’。”   沈琅的声音又变得有些冷冰冰的:“你脑子也不正常。”   薛鸷是醉了,可脑子还有一点清醒,听见沈琅骂他,凑上去不轻不重地往他脸颊上咬了一口,留下一道浅浅的牙印。   沈琅恼了,可碍于两只手臂都被他密不透风地紧抱着,并没有办法去打他泄愤。   过了会儿,他听见薛鸷又自言自语道:“我那时候……一边照顾他,一边还要伺候我阿爹……好多年,真的好累,我大哥溺死后,我是伤心,特别伤心,你知道……”   沈琅直觉不听他把话说完,今夜是没法睡了,于是总算出声附和道:“我知道,你很伤心。”   “你不知道……我伤心之后,其实心里还有一丁点我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庆幸,觉得松了一口气,”薛鸷的额头抵着他的,“你说我是不是挺不是东西的?”   这一次沈琅没再接话。   “沈琅。”薛鸷又叫他,“我阿爹从前其实瘫得比你厉害多了,到后来连屎尿都在床上,脾气也变得好坏,我一边给他洗褥子洗衣裤,一边还得时时挂心着我那只知道到处乱跑的大哥,害怕他出事。”   “我那时候是真觉的,怎么说呢,”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要怎么活呢?”   后一句话,薛鸷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咬着牙吐出来的。   原本听他说前面那些胡话,沈琅只觉得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他自小情感淡薄,旁人的喜怒悲哀,再激烈都和他没有关系。   直到最后这句话触动了他,他看着已经困到闭上眼了的薛鸷,低声:“你说的对。”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   是日一早。   天刚微微亮,半梦半醒的薛鸷只觉得怀里的人似乎在发着抖,他才刚睁开眼,怀里的沈琅也随之惊醒过来。   薛鸷懒洋洋地睁着眼,声气含糊:“你怎么总做噩梦呢?”   说着便把手探进他贴身穿的汗衫里,却摸了一手湿:“好好地睡着,怎么发了这么些汗?”   离得近,薛鸷说话时,吐息都烫在他脸上,沈琅不习惯,别着脸冷声道:“是你把我抱得太紧了,松开。”   薛鸷闻言略松了些劲,继续追问他:“你做了什么梦,才刚抖成那样?”   沈琅不吭声。   薛鸷掰过他的脸:“说话啊,和你说话怎么那么费劲呢?”   “和你没关系。”   薛鸷凑近了盯着他:“贼小瘫子,穿上裤子就不认人了,和我怎么就没关系了?”   话是狠着说的,可看见沈琅眼角有些红,薛鸷心里又不由得软了下来:“这样,我一会儿叫郑婆婆去配些安神药来给你吃,晚上也好睡些。”   “我不吃朱砂丸药儿,苦的汤药也不要。”那朱砂丸沈琅从前在家时吃过,甫吃下倒是能整睡一晚,只是第二日起来便浑浑噩噩的直犯恶心。   “谁让你吃那个了,”薛鸷道,“我们寨子里也并没有朱砂,你若不肯吃苦的,叫郑婆婆给你煮些甘麦大枣汤便是。”   他话音刚落,外头金凤儿叩了叩门:“哥儿醒了没有?”   沈琅闻声推了薛鸷一下,后者立即起身披上外袍,又把地上那巾帕捡起来,不干不净地塞进了袖子里。   外头金凤儿还在说话:“哥儿?”   见里头没应声,只当是他还没起,金凤儿原想站在外头再等一等,可今日山里又是飘雪的天,他才出来一会儿,便觉得要被冻死了,于是掏出钥匙,哆哆嗦嗦地开了门。   门一打开,金凤儿一眼便看见薛鸷站在床边,他愣了会儿,又去看那门锁,好端端的并没有坏:“大爷今日好早来。”   “您那儿也有哥儿这屋的钥匙吗?”   薛鸷一本正经:“我叫你们三爷拿的。”   “原是这样,”金凤儿提着桶热水进来,心里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大爷用过早饭没有?”   “还不曾,”说话时他看向榻上的沈琅,无声地笑,“晨起想到句要紧话,想来对你们哥儿说,所以连头都没梳就过来了。”   “金凤儿,”他顿了顿,又道,“方才你们哥儿发噩梦,身上出了些汗,你打些热水给他擦一擦,免得着凉了。”   金凤儿脱口道:“这我知道,哥儿三不五时地便发噩梦,从前在家里时还有太医调配的草药每日煎服,如今不吃药了,哥儿晚上时常将入睡时又惊醒,一月也睡不了几个整觉。”   听他说完,薛鸷才忽然想起当初被囫囵当卖掉的那一大箱子名贵药材,当时卖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有今天,因问:“他在家里吃什么药?”   “我记不得,邵妈妈知道。”   薛鸷又一次看向沈琅:“我待会儿吃了早饭去问她,到时再重新替你们哥儿配些药来吃。”   沈琅只躺在那里没言语,这人当初抢了他一车的东西,如今要赔也是该的,他才懒得和他客套。   倒是金凤儿嘴快,忙道了声:“多谢大爷!”   “走了。”薛鸷看着床上那人说。   见他没回应,薛鸷又指名道姓道:“沈琅,我走了。”   他看着那张脸,想起自己昨晚上借着酒意,一番自我剖白,原本是想诱他也说几句自己的事的,谁料这小瘫子嘴闭得这样紧,一句话也不肯和他说。   话重复了两次,薛鸷被他晾得心里有些恼了,正要开口找茬,却见那人轻飘飘地看他一眼,也不热情:“好,仔细地滑。”   只五个字,薛鸷又觉得得意了,以前这人都只叫他滚,如今都肯说句好听话了,可见这块冰再冷,也总算被他捂热了一点。   “金凤儿,去送送你大爷。”   又一句话,薛鸷心里顿时更熨帖了:“不必送我,你只管替你们哥儿洗漱去。” 第17章   薛鸷回去梳洗一番后,厨下那里不多时便端来一碗蒸着热气的果馅元宵圆子,薛鸷自己还不曾动筷,便吩咐那厨下妇人道:“有劳你再做两碗给沈小师爷那里送去。”   妇人点头说:“晨起郑婆婆还做了些玫瑰元宵饼,知道大爷不爱吃玫瑰味的玩意,所以没有拿来。”   “那便再添一盘元宵饼给他。”   妇人答应后便离开了。   薛鸷吃饭向来很快,三两下把那碗元宵圆子吞了,随后又起身去女眷院里找邵妈妈问药方。   邵妈妈听他说了,很是感激地跟着薛鸷到李三爷办公处,口里一边念着,李云蔚一道记着,最后足写满了一张一尺见方的竹纸。   李云蔚端起那张药方看了看,低声对薛鸷道:“这上头好几味草药价值与金同高,又是极罕有的药材,只怕这年头有银子都不好寻。”   薛鸷不以为意:“你只叫山下伙计去各大药铺里寻问,银子我这里替他出,那些罕见的药材,若有了,只管多买来些储着。”   李云蔚抬起头,用一种颇为古怪的目光看向薛鸷。   薛鸷只当没看见:“对了,昨夜你和老二不在蚀日谷中歇宿么?”   “还说呢,我与二哥四处寻你不见,还当你解手掉进哪个坑洞里去了,好在那谷中守夜的小土寇说看见你骑马回去了,不然我们还满山谷地找人去。”李云蔚打了个哈欠,“后来那洪大当家再三款留,我和二哥推辞不过,又坐了会儿,后半夜吃了醒酒茶才回来,回来时天也将亮了,二哥回去睡了,我是走了困,没了睡意,便只好过来这边再办办公。”   薛鸷:“洪瀚义那狗东西和你说过他那桩生意没有?”   “你说那私盐的事儿?”李云蔚道,“昨夜他揽着我肩,拉我到后头厅里,与我细说过了,要我回来再多劝劝你,等事成了请我吃酒,临走时还与了我十两银子。”   “你怎么看?”   李云蔚沉吟片刻,而后道:“要我说,这事儿也太险些。只是若成了,倒不必再每日想着打劫绑架,也不缺银两去堵那些官老爷们的嘴。”   “都做了土匪,办的哪一桩不是死罪?债多不压身,那洪瀚义若没我们,这桩生意他恐怕也办不成,你明日差人与他口信,到手的银子先抽了孝敬官老爷的,下剩的我们天武寨和他们二八分账。”   李云蔚点头:“二八他定不肯,到时想必还要讨价还价要四六分账,我们不答应,略晾他一晾,最后再折中叫个三七开,不怕他不答应。”   “我也是这样想。”   *   正月日子里,天武寨里这些土寇们左右没“生意”可做,每日下了值,便只顾躲在屋里吃酒斗牌。   仇二屋里也聚了一伙人,瓜子花生皮丢了满地。仇二正跟阿福打双陆,听见旁边人说:“听说昨日那王家老爹抬了好几大箱东西上来,要求我们天武寨‘庇佑’他家哩。”   “哪个王家老爹?”   “你这就忘了?年前咱们抓上来那个小胖墩、眯缝眼,才来时还哭闹着不肯吃饭哩,后来收拾妥了,别说是饭,就连猪粮鸡食也吃了。”   阿福“哦”了一声,道:“原来是那人。花钱消灾嘛,他早这样识相不就好了。”   站在他身后观局的徐迎笑道:“二爷这一局打的漂亮,只怕是要‘完胜’了。”   仇二不应声,右手掷出骰子,又是六点,他重重一拍身边人的背,大笑起来:“果真是完胜!”   旁边那人被他一掌拍得痛叫一声,玩笑道:“可别要站二爷边上了,吃他这一掌,差点打死我了。”   仇二笑了笑,从赢来的钱里随意抓出一把铜板递给他:“二爷对你不住,快去打些酒来治一治。”   窗户开着,才输了钱的阿福抬头见金凤儿远远地走过,心里顿时起了几分不忿:“你们看那金凤儿得意的,我听说大爷前些日子叫人运了木材,要在那沈小师爷屋子旁边再建个屋子给他住。”   那金凤儿平日里并不和他们这些人混在一处,有人听见了,立即便不满道:“他凭什么?我们这些一开始便跟着三位爷上山的,还住着大通铺,他金凤儿凭什么一人住一屋?”   这屋里有人年前才求沈琅写了家书,想来到时信寄过来,还要央求金凤儿帮忙念,因此这时倒并没有开口说话。   站在阿福身后的徐迎嗤一声道:“这还算了,那沈琅又是个什么东西,亏得大家伙还‘沈小师爷’地唤着,年前我去叫他替我写家书,无故被他晾在门外好一会儿,那小贱|人眼睛长在头顶上,只不拿正眼看人,我一去,金凤儿便推说他头疼,不能替我写。”   仇二心里本就对沈琅有偏见,这会儿听见他们这么说,面上顿时恼怒起来:“我就说那起兔子留不得!”   阿福见他怒起,立刻便火上添油道:“二爷你还不知道呢,咱们大爷近日愈发被那沈琅迷了心窍,前些日子才从库房里翻出那么些好料子,张罗着全给他做了新衣裳,昨日那张家送上来的好东西,转眼又叫人给沈琅那边送去了。”   顿了顿,又道:“咱们屋里这些兄弟,即便没为寨里出生入死过,也是尽过力的,可身上穿的这一身旧袍子,哪一个不是如白纸浸了水般,早不成样了。他一个后来的,又是个白吃饭的病瘫子,大爷却偏给他住新屋、穿新衣裳,连带着身边那金凤儿,在大爷面前也得起脸了。”   仇二本就是个火爆脾气,被两人这么一煽动,顿时怒气汹汹地便要带人去沈琅那儿找茬寻仇。   刚走到门口,突然顿住脚步,身后跟着的阿福开口问:“二爷?”   他话音刚落,便被转回身来的仇二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那阿福没防备,牙猛地磕到舌头,嘴里顿时都是血。   他愣愣地捂住半张脸,见仇二不由分说又是一巴掌往他另一边脸抽了过来,连忙退后几步跪下求饶:“二爷饶命!阿福不知做错了什么……”   仇二被人劝住了,方才开口啐他:“你方才骂那兔子便罢了,轮得到你说我大哥不好?再有下次,看我不打豁了你这张狗嘴!”   那阿福忙磕头道:“是我说错话,二爷饶我!我只怕是大爷被那兔子给骗了,一时口不择言,绝没有那份心!”   仇二这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冷“哼”一声后,又道:“你二人跟上我去会会那贱|人!”   阿福这才慌忙起身跟上了。   徐迎与阿福落后跟在仇二身后,两人因先前没得手,遭了李云蔚一顿说教,又无故去领了三棍子,心里记恨沈琅到如今。   欲要报复回去,又见他地位水涨船高,才来了这不久,却很得薛李那两位爷喜欢,心里更是怨恨。因知道这仇二也看不惯那沈琅,所以故意拱火撺掇他,要借他手报仇泄愤。   到了沈琅屋前,仇二转身叫那两个人:“你们两,进去别的话不要说,看见什么便摔砸了,听到没有?”   徐迎低声道:“若是事后大爷怪罪……”   “那也有我顶着,我只说是我叫你二人砸的,凭我和大哥的交情,你说他是向着这兔子还是向着我?”   两人得了话,立即便上前踹开了沈琅屋门,进去后便不由分说地,看见什么便一手掼到地上。   金凤儿惊叫起来:“你们干什么?!”   坐在木轮椅上的沈琅扯一扯他衣袖,冷声道:“让他们砸。”   仇二落后一步走进来,看见轮椅上那人穿一身明红遍地锦麒麟金纹缎袍,脖子上围着圈兔毛围领,打眼看去只是红白颜色,夺目得有些刺眼。   只一眼,仇二便像被人打了一下般,移开了目光,紧接着不讲理道:“我听人说你们主仆羞辱了我弟兄们。”   沈琅看向他:“我几时羞辱你弟兄?”   说完他扫了那两个只顾打砸的土寇一眼,很快便把人认出来了,又瞥见阿福脸上的巴掌痕,心里便有了些猜测。   仇二接口道:“几时?方才我好几个兄弟有头有眼对我说的,你主仆既辱了他们,我也不能让他们跟着我还受这等窝囊气。”   那边阿福和徐迎已将炭炉都踢翻了,后者怕把屋子点燃了,倒是出去提了一桶雪进来把火浇灭。   徐迎灭了那堆炭火,犹不解气,又开口道:“二爷,那金凤儿也不是好东西,常时路上遇见都要给我们白眼吃。”   仇二听了,便朝着金凤儿叫道:“狗东西,还不跪下磕头认错!”   金凤儿委屈道:“我哪里给他们白眼吃了?”   “你还辩!”仇二本想上来亲自动手,给这金凤儿脸上甩上两个耳光,却见沈琅伸手把金凤儿拦到自己后边,他气狠狠地看向沈琅,“装什么主仆情深?不打他,就打你!”   沈琅一脸无畏,抬头直视着他眼,冷笑道:“怪不得你大哥总说你头脑浊蠢,是个痴笨人。”   仇二怒火又起:“你胡说什么!我大哥怎会和你背后说我,你这贱|人说谁是痴笨人?”   沈琅的目光冷冷地扫过那两个人:“你不是痴笨人,难道不知道我从前住在柴棚里时,这两个人有日想要强|暴我,却被李三爷捉个正着的事么?”   他顿一顿,又道:“他二人想必记恨我到如今,自己又没本事来报复,故意激你在前头当枪使,你不是蠢是什么?”   仇二听了这话,立即瞪视了那两人一眼,两人忙道:“二爷你听他鬼扯,从来没有的事儿!”   沈琅笑了:“你若不信,去问问李云蔚,那日是他救的我。”   仇二见那两人有些慌乱模样,眼里也似有鬼,登时暴怒,把那两人踢打了一顿,打得这两人只顾抱头鼠窜。   他是讨厌“兔子”,可更恨那些养“兔子”的人,这两人私底下做了见不得人的事,竟然还敢来撺掇他!   正当他打得起劲时,薛鸷终于急急赶来了,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一把抓住了仇二的后衣领,叱道:“干什么,仇二!”   把人抓住了,才有空扫了眼这屋子里一地的狼藉,当即便想给他一脚,只是碍于这会儿是在人前,他才忍住了脾气,留给仇二两分面子。   仇二红着脸,还要往前冲:“你别拦我,我今日非踢死这两个在我跟前捣鬼的!”   薛鸷抓住他手腕,反剪了这人的双手,然后将人拽到门边,一脚把仇二踹进了雪地里,随即又过去把人从雪里捞起来:“非得在这儿丢人显眼么?”   仇二被那雪冰得被迫冷静下来,伸手抹了把脸。   薛鸷一拍他后背,冷声道:“带着那两个人,给我滚去聚义厅里跪着,我一会儿过去收拾你。”   仇二闻言恶狠狠地往那屋里瞪了一眼,被薛鸷的身形挡着,他只隐约瞥见一点明红色的衣服影子:“你们都不信我,留这么个祸害在这里,迟早我们都得被他害了!”   “老二,再过两三月,你也该行冠礼了,”薛鸷皱了皱眉,“多大的人了,还这般孩子气。再不闭嘴,我罚你回去关禁闭!”   仇二哼了一声,这才不说话了。 第18章   仇二和那两个土寇离开后,薛鸷看着屋里那一地狼藉,颇有些头疼,他看向杵在沈琅旁边的金凤儿:“你去附近叫两个人过来,帮忙把屋子打扫干净。”   金凤儿红着两只眼睛应了声,心里却仍有些“怦怦”的:“大爷,他们那几个好欺负人。”   薛鸷觉得他瘪着嘴的样子有点丑,又有些好笑,于是轻笑道:“大爷知道了,快去吧。”   金凤儿又低头看了眼沈琅,听见他说“你去吧”,这才委屈巴巴地走了。   薛鸷把着木轮椅,将沈琅推到了一块还算干净的空地上,面上虽不显,可眼神却已上下将他扫了个遍,并没有看到有受伤的地儿,人也不像被惊着的模样。   “没事吧?”他终于开口问。   “有事。”   沈琅话音刚落,薛鸷便伸手探向他身上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有些紧张道:“打着你哪儿了?”   沈琅拍开他手:“有人欺负我,我心里委屈。”   薛鸷愣了一下,随后才笑起来:“琅哥儿好惨呢。”   “笑什么?”沈琅看向他,“是谁说我同他好,以后不会再叫我受委屈。”   沈琅的语气其实并不是很好,薛鸷能听得出他绝不是在嗔怪,而是在质问,是在冲自己发火,但因为两人之间共同经历过的那些亲密时刻,他这种带着恼意的质问在薛鸷眼里反而像是在撒娇。   “我错了,”他说,“这是最后一次。”   顿了顿,又道:“我回去就罚那两个人去扫猪圈!”   “那仇二呢?”   薛鸷想了想,说:“明日晨练时我找茬打他一顿狠的,替你报仇。”   沈琅心里其实并不信他的话,故意说这些,只是想让他心里能为今天这事多几分愧疚。   他在这寨里待了有一段时日,知道这三个当家人关系极好、亲如手足。按理说凡是土匪大寨里,必然有两股及两股以上的势力相互较量,也总有面和心不合的当家人,除非是亲兄弟,否则没人甘愿一直当老二。   可这天武寨却不一样,李云蔚只负责管理寨中资材和琐务,人又文弱,单拎出来的话在寨里并没有多少威慑力。那仇二倒是一条烈性疯犬,也有不少拥趸,可惜天生没长脑子,也只肯听薛鸷的话。   三人之间没一点缝隙,沈琅就是有心想挑拨,也无处可插针。   薛鸷见他还是不高兴,于是轻轻掐住他半边脸,复又用指腹推揉起来:“还生气吗?那你要我把他们怎样才高兴?”   沈琅心里慢悠悠地晃过一句“要他们死”,可嘴上却只是说:“砸坏的东西要赔我。”   “这个自然,”薛鸷笑道,“我赔你些更好的。”   见沈琅表情略好些了,薛鸷才去打量他身上那件新衣裳,袍袄上金麒麟绣工精细,四处针脚齐整,里头那层是貂鼠皮,那日他翻遍了整间库房,也就堪堪攒出这么一件来。   盯着沈琅的脸,薛鸷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你穿它好看,红色很衬你。”   说完却想起之前当卖掉的那一大箱笼的衣裳,里头随便一件袄子就能抵沈琅眼下身上这七八件。薛鸷知道这小瘫子落难前家里必是有万贯赀财,那样堆金叠玉养出来的一个小少爷,落到这里来,好像再怎么疼他都会叫他受委屈。   “等过段时日寨子里有进账,我再叫人给你裁些更好的衣裳来穿。”   沈琅抬眼看他,这人自己还穿着一身浆洗到泛白的粗棉布冬衣,仔细一看还有零星几块补丁,若非是他个高撑起来,只怕看上去还要显得更臃肿些。   可听见这个人这样说,沈琅也并不受感动,只是浅淡地一笑,说:“好啊。”   “对了,”薛鸷像是才想起来般,从袖子里摸出一条项链,那吊坠的形状像是鱼的鳞片,通体泛着并不很均匀的淡红色,用红绳串着,“前几日我去后山水塘里捉了些青鱼回来,给你弄了条链子挂——就数这一枚最大最漂亮。”   项链被放在沈琅手心里,这吊坠摸上去手感莹润,还带着几丝薛鸷身上的体温:“这是什么?”   “你不是夜里总发噩梦么,我们那儿的老一辈有个偏方,说把这个‘鱼惊石’给胆子小的小孩戴上能驱邪止惊。”   “你磨的?”沈琅问他,“从青鱼肚子里取出来的么?我不要。”   “不是肚子,是在咽喉那儿。”   “那也很脏。”   薛鸷:“哪脏了?我又磨又洗了好多遍,又特意用茉莉花油泡过了,不信你闻闻看。”   沈琅不肯闻,但因为躲不过,还是被薛鸷强行将那项链拴在了脖子上,薛鸷盯着看了一会儿,又伸手将那吊坠掖进他衣领里,藏到了兔毛围领底下。   “不许摘掉,”薛鸷言辞强硬道,“夜里也戴着才有效。”   沈琅不发一言地看着他,薛鸷一看他这眼神,就知道这人绝不会乖乖听话。他伸手掰着这小瘫子的脸往前,将吻不吻的凑过去,语气恶狠狠道:“若是摘了我一定要你好看!”   沈琅的目光在他唇上停了一瞬,然后才慢悠悠地抬起眼,问:“怎么好看?”   这个人看上去好像很孱弱,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残废的下半身让他显得毫无攻击性,只要薛鸷想,似乎不必费多大的力气就可以拿走他的命。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落过来的眼神却时不时地让他觉得有些脊背发毛。薛鸷总觉得那双眼睛里好像盛着股很强的欲,还不可亲近与亵渎的傲气,这些摸不着的“危险”鼓动着薛鸷的心跳,总是让他忍不住想要靠近。   更靠近。   他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目光有些紧张地盯着这个人的眼睛。   薛鸷终于还是忍不住低下头吻向他,兔毛围领瘙得他的下巴发痒,痒的他心里无端冒出了一团邪|火,于是他吻得更重了,呼吸也变得沉。   沈琅似乎推了他一下,但薛鸷完全没有理会,依然粗鲁而急躁地掠夺着他的呼吸。直到舌头上忽然传来的疼痛才让薛鸷回过神来,松开沈琅后他的表情狰狞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从痛意里尝到了一点血腥味。   薛鸷本来想发火,可看见这个罪魁祸首的眼睛被自己吻得水涔涔的,唇瓣也变得红而莹润,于是又很心甘情愿地吞下了这口窝囊的血。   “谁教你咬人的,”他低声抱怨他,“小狗一样。”   “下次不许了。听到没有?”   薛鸷想了想,忽然低下头用自己的脑门狠狠撞了一下沈琅的,他自己倒是只觉得有点儿疼,可却把沈琅砸得眼冒金星,沈琅捂住额头,终于开口:“你有病吧!”   “谁让你总不说话。”   ……   聚义厅内。   阿福和徐迎正跪在厅下空地上,厅堂之上是一整排神龛,摆放着十八路罗汉。   薛鸷来时,李云蔚早已经到了,仇二直挺挺地在神龛前头跪着,薛鸷只当没看见他,掀袍便往李云蔚身旁坐下。   方才赶去沈琅那儿的路上,他便已经听那名前去给他通风报信的小土寇说了来龙去脉,他早知仇二这人心浮气躁,又是个直肠子,别人随口一煽动,他便没心眼地往坑里跳,因此特意在他身边暗插了几个眼线,就怕发生今日这样的事。   地上那两人头把埋得极低,薛鸷看上去也并不像要发怒的样子,坐下来先是慢悠悠地喝了盏茶,然后才开口道:“你们自己说说,自己犯了什么错。”   两人终于微抬起头,私下里又悄悄地对视了一眼,先开口说话的人是阿福:“回大爷话,我们、我们明知道二爷不喜欢沈小师爷,不该在他耳边添油加醋地说小师爷和金凤儿的坏话,惹得二爷发火。”   说完他用肘子戳了徐迎一下,示意他说话。   徐迎忙朝上首磕了个头,然后才畏畏缩缩道:“回大爷……我们心里就算看不惯金凤儿,也不该在背地里同二爷搬弄是非,更不该跟去打砸东西。”   薛鸷笑了笑:“只这些吗?”   阿福眼神闪烁,顿了一顿,才低声道:“那日我们也很不该……也是被鬼迷了心窍、油糊住了脑子,总之……也不该去柴火棚里戏弄沈小师爷。”   “戏弄?”薛鸷往仇二那边看了眼,“什么戏弄?”   仇二感受到薛鸷的目光,立即粗声粗气骂道:“这两个小狗|□□的,成日里跟在我后头,做了那等偷鸡摸狗的事,却把我瞒得铁桶一般,真是丢我的脸!大哥,你只管把他俩打杀了,免得我日后再看见这两人又犯恶心!”   薛鸷听他们说着,心里隐约有了些猜测,他看向底下了两人:“你们欺负沈琅了?”   阿福连忙道:“这都是误会大爷!我们当时是在寨子里呆久了,心里寂寞,那日到那里去,也不过只是想陪沈小师爷说几句话,至多也就是造了些口业……”   徐迎爬到李云蔚脚边,红着眼叫他:“三爷,您那日不是也看见了吗,求您替我们俩说说话啊!”   这三位当家里,也只李云蔚平日里是最好相与的,那日的事虽遭他撞破,可后头他们去领了罚,也没听说李云蔚有和再谁提起过此事。   薛鸷又看向李云蔚。   李云蔚把腿从徐迎怀里抽开:“干什么呢?大爷训话,给我好好跪着。”   徐迎连忙又跪了回去。   “怎么回事?”薛鸷问他。   李云蔚捏着眉心揉了揉,而后道:“那日郑婆婆家的宝儿急急忙忙地来找我,说柴火棚里有坏人进去了,我跟过去一看,又喊了一声,就看见这两人神色古怪地出来了。我猜他们是想欺负沈琅,只是未遂,我便只罚他们一人去领了三棍。”   薛鸷没说话。   “我那日进去看过了,沈琅身上衣裳好好的,”李云蔚又补充道,“他们应该还没来得及做什么。”   底下阿福忙道:“是,是!千真万确,我们连他一根毛都没碰,沈小师爷到底是个男人,我们能做什么?至多是看他长得好看,言语调戏几句罢了,并没有其他的坏心。”   薛鸷没什么反应,只是沉默着,然后突然抓住手边的茶盏往那两人身上一摔。   被砸中的阿福立即发出了一声哀叫:“大爷!”   薛鸷冷笑着叫仇二:“老二,拿他们下地牢!”   阿福反应略快些,也顾不得地上的瓷渣碎片,跪着膝行到薛鸷面前:“饶命啊大爷,我们是一时猪油蒙了心,您饶过我们这回,我们以后再不敢了……”   后头的徐迎脑子里“轰”的一声,宛如被雷劈中,方才薛鸷没来时,他心里悄悄琢磨着,这事最严重的也就是罚些银子、打几棍子,哪曾想到薛鸷竟会叫他们下地牢。   “大爷、大爷……”徐迎哭着道,“那件事都是阿福怂恿我,我不想的,今天这事也是他叫我那样对二爷说的,那日之后,阿福他一直对那个沈琅怀恨在心,我是耳根子软,才听了他的。”   阿福闻言扭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徐迎你放什么屁,那天先要解腰带的分明是你!”   薛鸷冷着脸偏头叫仇二:“老二!”   仇二终于起身,又把门口站岗的两个小土寇叫进来,连拉带拽地把这两个又哭又骂的人给带走了。   李云蔚看他脸色,开口劝道:“上山的人,哪个心里是很干净的?在山上憋得狠了,心里难免变态,其实拉他们出去恨打一顿,长了记性便是了,你何必这样动怒?”   薛鸷:“沈琅那事先不提,你知道老二那性子,说好听点是急性,说白了就是蠢,那两人现在敢教唆他挑事,焉知后头不会挑拨他做更坏的事。”   “这也算了,那阿福方才在老二屋里,不仅煽动他去教训沈琅,话里话外还要仇二与我离心,这种人留着迟早是个祸害。”   李云蔚听见后边那些话,脸色也冷了下来:“那是很该死。”   说话间的功夫,地上那些碎瓷片已经被小土寇清干净了,只留下一块被茶水洇湿的痕迹。   李云蔚盯着那块水渍看了一会儿,然后才玩笑似的开口:“你近来……和沈琅会不会走得太近了些?”   他在这天武寨中虽然行三,可实际上今年已经二十有七,比薛鸷和仇二的年岁都要大。仇二那傻愣子看不出来,可他却把薛鸷近日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薛鸷顿了顿,才轻飘飘地反问:“……有么?”   “是他总缠着我,我陪他玩玩而已。”薛鸷说着摸了一下鼻尖。   李云蔚怀疑地:“真的?他缠你吗?”   薛鸷:“不然呢?还能是我缠他么?怪可怜见的一个小病秧子,我拿他当弟弟看罢了,你别想太多了。” 第19章   正月末的夜,天还是冷。   薛鸷踩着一地莹莹的雪,轻车熟路地从袖袋里掏出把铜钥匙,打开了沈琅的屋门。   傍晚时蚀日谷的大当家过来,薛鸷便叫厨下设放案酒,两人同席,足吃了一个多时辰的酒,才总算谈妥了那桩生意。   运出来的脏物,天武寨和蚀日谷各派一半人马出来护运,至于官府那边,则由他负责打点,最后东西再由他们天武寨的人兜售出去。两方之间缔结盟约,约定三七分账,以后两寨之间便如亲兄弟般相互扶持帮衬。   他脸上酒意未散,仍有些熏烫,屋里灯烛熄灭,薛鸷黑灯瞎火地摸索到榻边叫人:“沈琅……”   沈琅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也不说话。   昨夜薛鸷是在沈琅床上睡的,入睡前不知道说错了那句话,惹得这小瘫子今日一整天都没搭理他。   薛鸷坚持不懈地骚扰他:“沈琅沈琅沈琅沈琅沈琅沈……”   沈琅要翻身,拿背冲着他,薛鸷眼疾手快地上去抱住他的肩,不许他翻,紧接着又笑着贴上去:“就知道你没睡。”   窗外透进来一点可怜的月光,薛鸷几乎和他脸贴着脸,才看见这人已经把眼睛闭上了。   薛鸷干脆拿手去掰他的上眼皮,带着一点酒气的呼吸抵在他脸上,继续翻来覆去地叫着他的名字。   直到把床上这个人念到忍无可忍,终于睁开眼骂他:“你发什么狗疯,滚开!”   薛鸷两只手捧着他的脸,将他颊上的那点肉往中间挤,让他的嘴被迫撅起来。屋里太黑了,其实是看不大清的,可薛鸷还是忽然傻笑了起来。   沈琅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又有什么好笑,瞪向薛鸷的眼神原本是狠狠的,可因为薛鸷这莫名其妙的笑,最后竟然也忍不住笑了半声。   “我听见了!”薛鸷立即说。   “疯子。”   薛鸷搂着他的腰,把他从榻上抱坐起来:“干嘛和我不高兴?脾气不要那么大。”   “谁和你不高兴了。”   “还犟,我眼睛又不瞎,和别人都好好的,转眼一看见我,脸就拉得——那么老长。”薛鸷说到这里很突然地便把话锋一转,“走,带你去外边骑马。”   这匪头总是想一出是一出,还不等沈琅开口发表意见,他便一把将他抱至肩头,沈琅气地打他的背:“松手,我不去!”   屋外月光明亮,只有黑白两色的世界,分外寂静。   马厩离这儿不远,薛鸷就近牵了一匹马出来,步上缓坡,接着他单手把沈琅往上托了托,说:“抱紧我。”   沈琅见他要带着自己一道上马,脑子里顿时天旋地转。大半夜的,雪地里,这个人要带着一个半身不遂的瘫子一起骑马……   他第一反应先是觉得荒谬,然后是害怕,他已经残了一半,要是再从马上跌下去,只怕要么摔死,要么就是全瘫。   薛鸷已经尝试着开始上马,第一次并没有成功,沈琅感觉自己的心跳跟着一起狠狠地往下坠落了一下,嗓子眼有些发干,他叫起来:“你是不是有病,会摔……啊!”   身体在他那短促的一声惊叫里腾空,脑海里顿时空白了一瞬,他紧紧地抓抱着薛鸷的肩背,底下的马开始缓慢地朝前走动起来,他感觉到自己在后退,一切景物都在向前走去。   薛鸷一手抓着缰绳,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轻笑着:“摔什么,摔死你了吗?”   “人么,骑马会摔死,泅水要溺死,吃酒要醉死,这也怕那也怕的,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马背上有一点颠簸,四下里寂静非常,只剩下沈琅急促的呼吸声,还有马蹄踩在雪地上的轻微声响。   从一开始的惊吓中缓过劲来后,沈琅开始注意到道旁干枯的树枝,天与地的交界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灰色,空气冷冽,他嗅到了一种干冷的夜的气味。   月光很亮,还有星子在闪。   这样的场景对于从小出生在南方水乡,又被困在雕栏画栋中的沈琅来说,是一种全然新奇的体验。无论是雪夜出行,还是骑马,对他来说都是第一次。   薛鸷见他忽然变得安静,贴着他的脸问:“不怕了?”   沈琅沉默地靠在他肩头,于是薛鸷故意让马走快了一些,他能感觉到这个紧紧抱住他的人在发抖,呼吸又变得有些急促。   “好玩么?”薛鸷又问。   沈琅终于轻轻地“嗯”了一声。   “第一次骑马?”问完薛鸷立即便预感到自己问出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他是个瘫子,家里人怎么可能让他骑马?   可沈琅却似乎并没有因此生气,他很慢地说:“还很小的时候,我想和他们一块骑马玩,我父亲不让,后来我的腿坏了,没法骑了,他们也不敢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了。”   薛鸷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里的那个“后来”:“你的腿是后来坏的?为什么坏了?”   沈琅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小时候太贪玩,失足掉进了冰湖里,我醒来,腿就坏了。”   这一次轮到薛鸷开始沉默,他对于豪门大户里的生活没有什么概念,只猜想那样的家庭,若是唯一的一个少爷,怎么说也该是成群的婢仆围着转的,那么多双眼睛只盯着那一个小孩儿,怎么会那么不小心让他掉进冰湖里?   “邵妈妈和金凤儿呢,他们没跟着你吗?”   “不记得了。”说完沈琅便又不吭声了。   这山路小道并不很整齐,不仅弯道众多,还忽宽忽窄,两人在马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虽然沈琅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情绪,但薛鸷似乎能隐隐感觉到他其实也有一点兴奋。   打马绕过一个小弯窄道时,沈琅往下边看了一眼,那底下似乎是悬崖峭壁,很深的黑,他心里很怕马忽然踩空,然后他们连人带马摔下山去。   他害怕惊动马,因此只敢轻声地贴在薛鸷耳边:“薛鸷,回去吧。天黑看不清路,万一摔下山怎么办?”   薛鸷闻言抱紧了他,笑道:“那我们就一起摔死,不好吗?”   沈琅沉默了一瞬,马已经走到了宽敞的道上。   “有病。”他这样评价。   薛鸷笑着停下马,偏过脸去吻他的唇,柔软而冰冷的触感,像在吻一片雪。他的手沿着沈琅的后脊骨往上,既轻又重地托住他瘦得见骨的后背:“还生我气吗?”   沈琅不说话,只是第一次回应了他的亲吻。薛鸷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脏又一次膨胀了起来,像一颗炭盆里马上就要爆开皮衣的栗子。   ……   仇二直愣愣地站在夜里。   他晚饭后便和今夜轮值的几个小土寇窝在附近一处哨卡棚里吃酒斗牌,闹起来一时忘了时辰,起身时才发现已经是深夜了。   有个小土寇见他有些醉意,殷勤地要送他回去,仇二把他骂回去,然后自己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往住处走。   一开始的时候他只看见了那匹马,心里还在想,大半夜的,谁没事牵着马出来晃?紧接着再一抬眼,就看见了上边抱在一起的两个人。   两人侧对着这边,看不清脸,但仇二对薛鸷太熟悉了,只那么一个模糊的轮廓身形,他就认出了那个人是他的大哥薛鸷。至于另一个,那样白的一身袍袄,纤尘不染到能折射出月亮的光,寨子里只有那个瘫子才穿这样的衣裳。   一股愤怒的火顿时从他胃里反烧了上来,灼得他心口发烫,仇二想立刻大喊着冲上去把这两个人从马上推下来,可是他竟然没有喊,也没有冲上去,只是站在原地紧握着拳头。   他有些不敢承认那个人是薛鸷,他分明最痛恨这样的人,可如果这个人是他最敬爱的大哥呢?   仇二直到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为什么薛鸷最近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搬到那瘫子屋里去,又为什么那些土寇时而会挤眉弄眼地说起“大爷这些日子心情怪好,每日里总春风满面地笑”。   只有他和傻子一样毫无察觉。   这个晚上,仇二辗转难眠。 第20章   第二日醒来, 薛鸷发现沈琅看上去又有些病蔫蔫的,他反手用手背在沈琅的脸颊和额角上贴了贴,略微有些烫手。   昨夜外头并没有什么风, 薛鸷记得他们也没有在雪地里逗留太久。   薛鸷有些苦恼。他从小到大极少有头疼脑热的时候, 就算生了病, 往往蒙住被子睡上一觉也就痊愈了。   可眼前这个人就好像他从前在说书人口中听闻的……只有富庶人家才喜爱豢养的金丝雀、凤凰鸟, 哪怕只是多喂一口吃的, 或是换了一个不漂亮的笼子, 就会一下子病死了。   沈琅见他皱着眉,很忧愁的模样, 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哑着嗓子叫他“喂”。   薛鸷回过神:“嗯?”   “给我倒杯水。”   薛鸷起身把水壶放在炭炉上温,又回来给沈琅掖了掖被角, 仔细看一看, 这小病秧子脸上已经泛起了那种病态的潮|红。   “头疼不疼?我让金凤儿去叫郑婆婆来给你把一把脉。”   沈琅摇摇头,事实上他并没有什么难受, 只感觉稍微有一点冷, 因为习惯了缠绵病榻, 这样轻微的起热在沈琅的感知里, 只能勉强算得上是稀松平常的一场小病小痛。   “煎副退热的药来吃就好了。”他说。   薛鸷心里有些愧疚:“早知道不带你骑马了, 大冷的天……”   沈琅打断他:“不要。”   “什么不要?”   “我要骑。”   薛鸷的表情舒展开, 总算笑了:“等你好了我再带你骑。”   金凤儿起来后便跑去叫了郑婆婆, 去的时候只有金凤儿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则是四个人, 除了最要紧的郑婆婆,还有吵着非要跟来的宝儿,以及听见沈琅病了立即便放下手中活计的邵妈妈。   一群人挤在这间小屋子里, 邵妈妈一脸担忧道:“怎么好好的又病了?这些日子不是才续上从前吃的那一副药么,按说应该更好些才是。”   郑婆婆熟练地替沈琅把起脉,她松垮下去的眼皮半垂着,半晌掀起来轻轻扫了沈琅一眼,而后才道:“不碍事,想是着了惊、受了寒,吃上几剂药,好生养着便就好了。”   顿了顿,又道:“他寻常吃的那些药先停一停,怕药性上有冲撞。”   邵妈妈连忙点头说好。   郑婆婆转头又叮嘱了金凤儿一些话,然后将这些人支出屋去,单独同沈琅留了句医嘱。   薛鸷对于自己也被支出去这件事感到有些不满,他认为并没有什么事是自己不能听的,尤其是关于沈琅的事。但郑婆婆和他家有些亲缘关系,算起来他还需唤她一声“表叔奶奶”,老人家这点薄面他也不好不给。   等郑婆婆提着药箱子牵着宝儿离开后,薛鸷本想再进去看一眼,却听见后边有人气喘吁吁跑过来地叫他:“大爷。大爷。”   薛鸷应声回头,看见说话的人是一个年轻小土寇:“三爷那边找您有事商量,我当您眼下该在校场上,左右寻不见人,绕了好一大圈才找到这里来。”   薛鸷往屋里瞄了一眼,见邵妈妈端着热水进去照顾了,因此便转身跟那土寇走了。   和李三一道用过了朝食,又谈了会儿话,再就是到校场那儿转了一圈,清点了一番人头。   薛鸷心里记挂着沈琅,在校场上同人比弄了几下刀枪,便就又往沈琅那边走去了。   他去的时候邵妈妈还在屋里,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和沈琅在说什么话,听见他推门走进来,话音便顿住了。   “那边家务杂事正忙,妈妈怎么还在这里?”   “才刚我打水来给琅哥儿擦身子,”邵妈妈说,“哥儿的腿脚早晚都要按蹻推拿,金凤儿年纪小玩心重,我怕他在这事上不用心,到时候那腿上的骨肉都要病坏的,只剩薄薄的一张皮贴着……很不好。我适才又替哥儿揉了一遍,心里才踏实。”   薛鸷从前是照顾过风瘫病的阿爹的,他爹后来病得重,连翻身也不能,他白日里要到田间做活,夜间时不时还要去山上找寻他那胡跑出去的兄长,疏忽了那一阵,爹的身上就长了褥疮,四肢也病成了几截枯老的姜。   沈琅那双脚不许人看,就是夜里,也要他把灯灭了才让碰,大约是从前家里奶妈仆婢照顾得当,似乎并没有长坏形状,只不过还是瘦得很厉害,摸下去都膈手。   薛鸷心口有些发酸,开口道:“这也是。我一会儿叫三哥和她们说,叫你早晚不要做活,到这里来给沈琅揉一揉腿。”   邵妈妈端起那盆变得温凉的水,临出去时,才欲言又止地看向薛鸷:“大爷……”   薛鸷:“妈妈还有事?”   妇人顿了会儿才道:“我们琅哥儿打小便是个好磨人娃娃,常时是稍不遂心便哭哭闹闹,更受不得一点惊。奴就是一时有事走开了,也要放九分心思在他身上,我们哥儿……是灯草一般脆的人,胆子小,大爷不要无故去吓唬他。”   她说得太委婉,薛鸷压根没听明白她话里藏着的深意:“我什么时候又吓唬他了?”   薛鸷说完看了眼沈琅:“我吓你了么?你妈妈好冤枉我。”   靠倚在榻上的沈琅和邵妈妈对视了一眼,前者垂下眼,低声:“妈,我要睡了,你先去忙吧。”   邵妈妈抿了抿唇,她其实还很年轻,乌黑的头发抿得油亮,双颊上长了一点淡淡的斑,虽素着张脸没匀粉,可看上去也很有几分成□□人的俏丽与水秀。   为了在这山寨里讨一条活路,她只能顺从地低下那一双眼,何况这寨子里的人哪个不是穷凶极恶之辈?眼前这匪首虽然并不是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人,可要她的命,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知道薛鸷对他们哥儿好,她打心底里敬重他,可她也没想到,这人私底下竟那样“欺负”沈琅,她一时有些接受不了。眼下听见这个高高大大的人说话,他说什么邵妈妈心里都只觉得他龌龊、无耻又下流。   “妈。”沈琅又说话了,“走吧。”   “那你好好养病,饭要好生吃,药也不要剩。”   沈琅放柔语调,说了声:“知道了。”   邵妈妈这才总算走了。   她寻常礼数周到,碰见薛鸷时先是要道个万福,临走时也要福一福身告辞,今个不做这些虚礼了,薛鸷心里只觉得古怪。   薛鸷跟过去把门关上,然后立即折回来问沈琅:“她怎么了?怪里怪气的。”   “我妈看到了。”沈琅淡声道。   “看见什么?”   “肚子。”   薛鸷愣了一下,昨夜他忍不住在沈琅腰腹间留下了几个牙印,深深浅浅的,大概没那么好消掉。   他伸手进去,在沈琅的肚子上摸了一把,确实还有印痕在,他不大在乎地说:“那又怎样。她又不是你亲娘,看见也就看见了。”   沈琅乜斜着眼看他:“你好不要脸。”   薛鸷笑了笑:“脸又不值几个钱,不要就不要了。”   顿了顿,又问:“郑婆婆刚才和你说什么了?”   他一提起,沈琅便又想起方才郑婆婆语重心长地同自己说:“小郎君,老身多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底子薄……万不要太重欲了,身子要紧,听见没有?”   听了这话,沈琅一瞬间只觉得脸上烧得更烫了,好半晌才应了声“嗯”。   沈琅没说话,薛鸷便挤上榻,贴着他脸问:“说什么话我不能听?”   “走开,外边穿的衣裳,不要弄脏了我的被子。”   “今儿才换的新衣裳,又没去泥坑里滚过,干净得很,”他越不说,薛鸷心里便越觉得好奇,“那老婆子究竟同你说了什么话?快说。”   沈琅别开脸:“她劝我节制一些。”   “节制什么?”薛鸷没懂。   “你说呢?”沈琅道,“她说我太重欲!”   薛鸷闻言又笑起来,涎皮赖脸地凑过去捉住沈琅那张脸,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是我错,我一定改。”   他离得太近,语气又缓又亲昵,沈琅受不得这样暧昧的氛围,他有些害怕白日里这样清晰的亲密,让他感觉脊背发麻,很不自在。   “琅哥儿,”薛鸷轻轻地叹了口气,问他,“你怎么这么爱生病呢?”   “谁知道,可能是天生的短命鬼。”沈琅心里不爽,因而语气里带着刺,也有些讥讽与自嘲,“早点死了倒好。”   听见他这句话,薛鸷感觉自己的胸腔里有几分隐秘的刺痛,他的目光陡然变得严肃起来,语气也重了:“不许说这些。”   “我说我的,你管得着……”   薛鸷低头堵住他的嘴,吻得很重,呼吸很沉,像是恨不得把他吞吃进肚子里那样吻着他,直到把这人原本就病得乏力的身体吻得更软更无力,薛鸷才很不舍得地松开他。   “你再说这种话,”薛鸷恶狠狠地瞪他,“我一定……”   他其实没什么可威胁他的,这小病瘫子脾气臭,来软的他冷脸,至于来硬的,薛鸷想,沈琅大概宁愿和他撞个头破血流,也不愿意服软。   “咬死你,信不信?”   “哦,”沈琅冷冷地笑,“好可怕。”   说完沈琅挪动了一下自己的上半身,然后伸手去搬动那两条腿,薛鸷下意识动手帮他,沈琅不高兴地叫:“谁让你碰了!”   “至于么,”热脸贴着冷屁股,薛鸷心里也有了几分火气,“我好心帮你,又不是没碰过。”   沈琅把被子扯高了,侧身睡下去,毡衾盖住了他半张脸。   薛鸷一见他这样,就知道这人又要和他斗气不说话了,他最受不了沈琅这样,于是连忙道:“欸!”   他故意把脸凑道沈琅鬓边,低声求和道:“又不理我了?我以后不乱碰就是了。”   沈琅嫌他黏在自己耳畔讲话,瘙得他耳后连着后颈一片都痒:“走开。”   “那你原谅我了没,”薛鸷轻车熟路地抵在他耳边,“原谅我了没,原谅我了没……原谅我了没?”   沈琅实在受不了他这“念经”似的痴缠,终于还是又气又无奈地:“原谅了!”   薛鸷笑着凑在他脸颊上又亲一口:“和好了,至少三日之内都不许再和我生气。”   不知是被这人给闹的,还是病热终于开始上来了,沈琅觉得自己有一点头疼,眼前一阵阵地发晕。   薛鸷合衣躺在他身旁,也不抢他的毡裘,他想和沈琅说话,只要听见沈琅说话的声音,他的那颗心就会像面团那样发起来。   他想和沈琅聊一些别的,可他不像李云蔚那样博古通今,肚子里只有面条但没有墨水,过往种种总离不开土地和这天武寨。春耕秋收似乎并没有什么可讲的,至于他们背离道德的烧杀抢掠……薛鸷下意识的不想让沈琅看见自己的那一面。   “你知道么,那日我带二哥去剿杀焰刀山那些人……”   沈琅懒懒的,语气却很冷:“官府剿匪才说剿字,你们顶多算黑吃黑。”   薛鸷翻身掐了一下他有些烫手的脸颊,咬着牙说:“会不会说话?平时我叫你十声你才应我一声,这会儿又不哑巴了。”   沈琅打开他手:“疼死了。”   薛鸷凑过去看了眼,这人颊上被他掐出一块红,他下手确实有些没轻重,于是又换做指腹替他揉,边揉边说起焰刀山上那位“压寨夫人”抱着孩子跳崖的事。   沈琅侧过脸,盯着薛鸷近在咫尺的那张脸,脖子以上都被晒成了浅褐色,这个土匪的五官其实生得很俊朗,否则沈琅大约根本无法忍受他睡在自己的床榻上。   他曾经观察到薛鸷平日里似乎很喜欢用那种如有实质的、掠夺的目光盯着人看,那种锐利让他显得很不好亲近,可这会儿他的眼睛里却又流露出几分和他锋利外表与凶蛮行径格格不入的天真来。   沈琅心里觉得矛盾。   “她实在很没必要寻死,”薛鸷叹了口气,说,“就算她对那土匪真有几分情意,也没必要为他去死。”   沈琅闻言似笑非笑,他不认为这个女人对那土匪能有什么情意:“不死你让她带着孩子去哪儿呢?她回不去了。谁都知道她被土寇掳进山里,娘家、夫家,只怕都不会要她。”   “为什么不要她?”   “谁知道。”沈琅低声,“你也是土匪,你不明白么?就算她‘干干净净’地回去了,那些人只怕也要逼她以死明志。”   “再不济,我们天武寨也能收留她们母子。”   沈琅冷冷一笑,没再说话。   气氛霎时间又冷了下来,薛鸷用手肘轻轻碰一碰他,半开玩笑地问:“……若有一日我也死了,你呢?”   沈琅的眼皮很薄,又因为身上起热,连眼皮也烫出些许粉颜色来,他看向薛鸷,有些怀疑这个人是否真的大他六岁,否则怎么会问出这样可笑又孩子气的话呢?   可他面上却只淡淡地反问:“我也要为你跳崖么,薛大当家?”   薛鸷听见他的语气,心里有种陡然下坠的失落感,他“唉”了一声,然后才轻声道:“至少为我掉一滴眼泪吧,沈琅。”   “好啊。”   沈琅这一声接得很快,但也很冰冷,薛鸷知道他说的并不是真话。 第21章   沈琅这一回虽只是反复低热, 可也足足病了三日不见大好,邵妈妈心里始终为此挂念着,恰好这日下午守着要口劫道的土贼们逮到了一个路过此地的游方道士。   天武寨里有规矩, 上下兄弟都知道“四不抢、十不劫”, 这游方道士一身破烂直裰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 身上更是没有一点油水可刮, 这些土贼拦住他, 纯粹是守在那儿守得疲累了, 好容易逮着个过路人,自然是要拉着人闲拉胡扯一段。   不料那道士倒和他们聊得投缘, 土寇们干脆拉他回寨子里要请他吃酒,邵妈妈送菜时恰巧看见了,又听他们把这道士夸得神乎其神, 道他是个精通阴阳讲命、禳保平安的半仙, 因此便病急乱投医,使了些铜板干粮和他换了几道黄符。   当天夜里, 邵妈妈拿着那几道说是能“收惊驱邪去病”的黄符, 点燃后念念有词地在沈琅头顶上各绕了三圈, 再把燃尽的符灰往茶碗中一浸。   邵妈妈“做法”时薛鸷也在, 他不大信这些, 看沈琅躲着那火, 薛鸷便笑着打趣:“妈妈当心燎着你儿子的头发。”   邵妈妈一眼没看他, 自从那天之后,薛鸷就没在她脸上看到过什么好脸色。她用簪子搅一搅那符水, 然后将那碗符水抵到沈琅嘴边,说这是“平安茶”,喝下去病就能好。   沈琅皱着眉不想喝:“一股子怪味。”   从小到大, 为了治好他的腿,沈家求遍名医,恨不得将他泡在药罐子里浸,只可惜吃遍了药,也只不过勉强救回来他半截大腿,好在那半截髀骨渐渐恢复知觉后,沈琅至少能稳坐起来,能自己翻身。   吃药扎针不再见效之后,阿娘又开始求神拜佛,每每是三日一符水、半月一法事,沈琅有时候看她忙里忙外地张罗那些,心里却只想她能多在自己屋里坐一坐,陪自己多说上那么一两句话。   邵妈妈闻言,面上又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这是好符水,那游方道士打西边走到我们这里,遇见了也是有缘,这符水左右喝不坏人,万一真能治好你的病呢?”   沈琅还是不想喝,她便絮絮叨叨地说:“从前在家里还好些,自从到了这里,三天两头的病一场,胳膊儿瘦得银条似的,再这么病下去,把底子全都亏空掉倒好了……”   沈琅见她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心里也不是滋味,因此便把那茶盏接过,忍着恶心一口全喝下去:“……好了妈。”   邵妈妈只站着不动,沈琅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求你了妈,唠叨的我头晕了。”   她接过手帕去擦眼泪,过了会儿把茶盏洗净收好后才离开了。   才喝完符水,金凤儿又把熬好的药端了进来,薛鸷接过去:“我看着他喝,你回去睡吧。”   金凤儿笑道:“大爷今夜在这里,我想去找二牛哥他们说说话。”   薛鸷看他那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是去打牌还是说话呢?”   金凤儿不敢看沈琅:“大爷说什么呢?我是夜里实在闲得慌,真是去找二牛哥闲扯解闷的。”   “和我也扯谎,”薛鸷拿了半吊铜钱给他,“滚吧,别赌到太晚。”   金凤儿瞟了眼沈琅,没敢接。   “拿着,”薛鸷直接把钱丢给他,“玩去吧,他不骂你。”   金凤儿见沈琅并没说什么,这才揣着钱喜滋滋地走了。   人走了,沈琅才皱眉:“他最近学坏了。”   薛鸷笑了笑:“他也忙一天了,打打牌又没什么,这寨子里的人都赌。”   说完他低头用汤匙搅了搅那碗棕黑色的汤药,舀起一勺送到沈琅嘴边,沈琅:“不用你喂。”   “我偏要喂。”   沈琅不高兴地看他一眼。   薛鸷叹口气道:“你妈喂你你怎么都吃得好好的?和她能撒娇和我不能?”   他把汤匙递过去,沈琅就别开脸,声音冷冷地:“你要是有喂孩子的瘾,干脆自己生一个玩去。”   “你给我生吗?”   沈琅回头看见他在笑,那笑有一点不怀好意,于是他骂:“你去死!”   他一大声说话,就震得头又疼起来,他用掌跟托着揉了揉额角,薛鸷不笑了:“唉,我去死,你喝药好么?药要凉了。”   好说歹说,沈琅才终于肯喝他喂的药。   喂到一半,薛鸷忍不住往自己嘴里也送了一口,这汤药苦得他舌根发麻,整张脸都狰狞了起来。   “好苦!”他感叹。   沈琅终于很轻地一笑,眉眼间浮上一点血色:“你以为呢。”   他凑过去,抓住薛鸷捧碗的手,干脆就着那碗直接将剩下的汤药一口气喝完,喝完了,那股恶心感才慢慢反上来,沈琅忍着没有吐,不然又要把金凤儿叫回来给他重新煎药,太麻烦,还平白受这两趟的罪。   一碗汤药下去,沈琅又发了一身冷汗,贴身亵衣汗湿了,湿腻腻地贴在身上,很不好受。   这几日总是邵妈妈和金凤儿在这儿轮流守着替他擦洗更衣,眼下只有薛鸷在,沈琅就是难受了也不想和他说。   这会儿才是亥时初刻,沈琅习惯晚睡,近日又因为发热,白日里吃完药总贪睡,白天把觉睡够了,夜里便要熬得更晚些。   薛鸷这两日忙得厉害,并不像之前那样时常过来烦他,多是晨起时天刚蒙蒙亮,才来他屋里略站一站,见他还在睡,看几眼便走了。   因为“贩私盐”的事儿,薛鸷这些日子没少忙着应付那些官老爷,心里很为此受累,他不喜欢打官腔,更何况那些吃的脑满肠肥的官吏又总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讲起话来隐约其辞,总不置可否地吊着人。   说来说去还是银子给的不够。可掉脑袋的事他们做,赚的银子却有不少进了那些狗官的口袋里,就这样,还得时时捧着恭维着,看着人家的脸色可劲逢迎。   这事儿说实话还是李三干得好,这人脾性温和,处事八面玲珑,薛鸷平时总喜欢推他出去和这些人打交道。可这些官吏们毕竟不是其他山头上的小匪头,他作为天武寨的大当家,也不好躲着不出面。   因此这几日薛鸷心里真是烦透了。   他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拿着水盆出去打了半盆水,进来掺了些炭炉上烧得滚热的水和一和,抬头问沈琅:“你洗脸的帕子放哪儿了?”   “不知道。”   薛鸷去箱奁里翻了翻,摸出一块月白色的汗巾,帕角绣着一小丛绿色兰花,很是漂亮别致。他这人对吃穿用的都很不上心,用的手巾还是旧衣上裁下来的一块方布,边尾都懒得用线锁住。   薛鸷把那方手巾打湿了给他擦脸,他擦得很粗糙,把打湿的汗巾子往沈琅脸上一盖,胡乱揉了把,就算擦好了。   给沈琅擦完,他才弯腰去洗自己的脸,他懒得再去找自己的手巾,干脆就顺手拿沈琅的擦了脸。   沈琅看见了,皱着眉道:“你凭什么用我的?”   “不能用?”   沈琅不乐意和别人共用东西,闻言冷声道:“行,那帕子我不要了,你拿出去丢了。”   薛鸷感觉莫名其妙:“这盆我也用了,你怎么不说?”   “盆也不要了,一起丢了。”   沈琅语气冷冰冰的,带着刺,扎的薛鸷心里也火起来:“你现在吃的穿的哪样不是我给你的,这么小气像话么?”   沈琅不说话,眼神更冷了。   薛鸷挺重地把那手帕甩进铜盆里,然后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抓住他的后颈:“嫌大爷脏呢,我到底哪儿脏了?”   沈琅冷笑,应的却是他前一句话:“你以为我很稀罕用这些破烂么,你放我下山,我也不用你的。”   薛鸷原来只是语气凶,脸上还带着几分半开玩笑的玩味,可听见他这句话,他的脸色陡然地就冷了下来:“下什么山?你现在是我的人!”   沈琅还是冷笑。   薛鸷很讨厌他这样,有种高高在上的傲,好像他薛鸷压根不配和他站在一起说话,他伸手掰过沈琅的下巴,故意没有收住手劲:“少他娘这样笑,我是疼你,可我并不是没脾气!”   说完他一松手,把沈琅的脸甩开了。   薛鸷把脸背过去,背对着他站了会儿,两个人都各自沉着张脸不说话。   没多会,薛鸷先是听见榻上的人接连咳嗽了几声,忍不住回过头,却见这人趴在床沿,把刚才喝下去的药吐了大半。   吐的时候脸是红的,吐完了那张脸却又变得更加苍白。   薛鸷也没心思和他吵了,连忙把人扶起来替他拍背顺气,又拧干帕子给他擦嘴,沈琅别过脸不让他碰。   那帕子被他用过,这小病瘫子就铁了心不肯要了,薛鸷又气又无奈:“犟死你得了,气性还这么大……”   好在刚刚薛鸷在箱奁里还看见了一块半旧不新的帕子,他去拿来递给沈琅,然后出去找扫帚抹布,把床边那块地打扫干净。   忙进忙出地来回跑了几趟,薛鸷心里也没脾气了。替他解开外袍掖被子的时候,薛鸷才发现这人的亵衣已经被汗浸得透湿了,于是只好又折去烧水,帮他擦身更衣。   沈琅不知是和他赌气还是什么,全程都很不配合,因为怕他着凉,薛鸷特意把炭盆挪近了,好容易给他擦完上半身,薛鸷像是和人打了一架似的,后背上也起了一层汗。   他懒得擦,干脆脱光了到外面,就着沈琅用剩下的温水倒在身上冲洗了一番,让外头的夜风冷一冷,也好下下火气。   因为母亲是南边人,薛鸷冬天睡前有烫脚的习惯,反正今夜也已经忙够了,他干脆又打了一桶热水,搬到榻边,把沈琅从床上抱坐起来:“你也烫烫脚。”   他替沈琅脱下那双白绫小袜,看见他脚的时候薛鸷微微一愣。   太瘦了,脚踝以上的小腿细得薛鸷觉得自己一只手就可以握住,脚趾不自然地往里翻着,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那种很明显的变形,但薛鸷还是怔了一会儿。   但也只是那么一会儿,很快他便若无其事地挪开了目光。   他先把自己的脚踩进去试试水温,然后才抓着沈琅的腿把他的脚也放进去。薛鸷心里还残留着零星几点火气,于是故意把他的脚踩下去,压着他洗。   沈琅一直没说话,他的半截髀骨往下都没有知觉,烫脚也是徒劳。两个人共用一个桶,在沈琅看来也恶心死了,然而他才吐了一场,身上很乏力,没什么力气再和这匪首吵。   就是从前在沈府里,他也不喜欢除了邵妈妈跟金凤儿以外的人碰他的病腿,可因为常年生病,他的体格和薛鸷的很有差距,更何况他的腿又坏了大半,这让他在这个人面前几乎毫无抵抗能力。   薛鸷把他抱坐在自己腿间,让他靠倚在自己身上,烫了会儿,又把他的脚捞起来放在自己脚背上踩着。   终于,他还是忍不住问:“你的脚,一点……感觉也没有么?”   沈琅那两只脚被烫的红红的,薛鸷看见他脚背上长着一颗痣,很黑的一小点。   薛鸷听见他“嗤”了一声:“要是有,你就是神医了。”   他话音刚落,薛鸷就俯下身去,用手掰了掰他的脚趾,似乎是想将那脚趾掰正。   他的腿脚很小的时候就坏了,就是一群仆婢围着,养得再是精细小心,也还是长不成正常人的腿脚那样。   沈琅其实感觉不到他在动自己的脚,可他能看到,他实在忍无可忍地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一点抖:“你做什么?!”   他其实早就注意到了,他知道薛鸷一直悄悄地在看他的脚,他一直忍着,因为懒得再吵。   他很累了,只想早点去睡。   可是他没有想到薛鸷竟会伸手去摆弄!   “你要看到什么时候?”他又开口了。   薛鸷偏过脸看向他。   沈琅很讨厌他眼里浮动着的那种若有若无的怜悯意味,或许心底里还有哂笑吧,他这样想着。富贵出生、好皮相、好博物君子,可那又怎样?一双病腿把一切全毁了,更何况他早就落魄了,如今却还很可笑地始终硬撑着那副“少爷架子”。   他知道自己的腿脚长得和别人不大一样,站不起来只是最表面的,那两条腿瘦得怪异,很丑,他一直知道,那是他恨不得拿刀砍掉的累赘。   因为恨着自己这双腿,所以沈琅也恨起了这个故意盯着看着他最不齿之处的人,恨他赤|裸|裸的恶心目光。   沈琅很想把脚下那盆水踢翻,可是他无能为力。 第22章   薛鸷感觉到怀里的人有一点颤抖, 他听见沈琅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大,变得很尖利、像一把几乎要从这个人瘦薄的胸腔里划出来的刀。   “好看吗?”   “好看吗!”   薛鸷很怕他把肚子里剩下的那些汤药也吐出来,于是紧紧地拥住他:“不看了。我没看了。”   等沈琅不再发抖, 他才将人抱上床榻, 又草草擦干他的脚, 然后用那张厚实的毡裘包裹住他全身。   薛鸷凑近碰了碰他的鼻尖, 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声音很低:“我知道的……”   沈琅有一瞬间很想挣开被子大声地质问他, 你知道什么?像你们这样哪哪都健全的人又能知道什么?可是在薛鸷方才开口后,他便已迅速觉察到了自己情绪的失控, 那双病腿已经够让他出丑了,他不想更丑,因此硬生生地将那口怒火吞了下去。   沉默和冷淡至少会让他显得没有那么狼狈。   薛鸷把烛台上的蜡烛全部吹熄, 然后摸索着挤上了榻。听着那窸窸窣窣的动静, 沈琅心里只有冷意,寻常这匪首只要同他睡在同一张榻上, 那两只手定然摸来摸去的不消停, 不过他大约是真的没和什么人“正经”睡过觉, 这么好些日子, 他时而柔情, 时而蛮横不讲理, 可到底也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这两三天没过来, 想来是因为他病了,不好帮他泄|欲, 所以才懒得上他这张榻来睡。   沈琅在心里恨恨地想,倘若一会儿薛鸷来亲他的嘴,他就咬断他的舌头, 倘或他伸手来摸,他就咬断他的手指……   可等了半晌,也不见那个人的呼吸凑过来,反而是髀骨处感觉到了被挪动、被牵扯的力道。   沈琅挣开毡裘,撑起上半身,眼中含着怒火看过去:“……你又干什么?”   窗户是纸糊的,又半开着,隐约能透入几分薄薄的月光,在两眼适应黑暗之后,沈琅发现薛鸷似乎是颠倒着躺在他旁边的,而他那双病腿,好像正被这个人抱在怀里捂着。   “刚烫了脚,怎么还是冷?”薛鸷轻声问了句,然后又道,“你妈今夜忘了替你揉腿,我替你按一按吧。”   “用不着。”沈琅想把自己的脚从他怀里拽回来,可他光是撑着上半身倚坐起来就很艰难了,压根无处再去借力去和这人抢自己的腿。   “刚才我欺负你了,算是给你赔罪捏脚,”薛鸷向他伏低做小,“行不行?”   “我说不行你就能松手?”若他的脚能动,沈琅觉得自己必然要往这人的面门上狠踹上几脚泄愤,可他不能,因此只能狠狠地骂,“……老狗骨头、臭老鼠。”   薛鸷闻言忍不住轻笑起来:“你从哪里学来的脏话?这么可爱。”   沈琅顿时更是怒急:“滚!你去死!”   “我这就去,”薛鸷顿了顿,复又正经道,“这次真不是故意欺负你,我从前跟一位大方脉科的太医学过几招推拿,他虽不是正经太医院出身,可治痿痹偏枯很有名气,我爹那时候全指着我一人伺候,那几招推拿手势,我如今做梦还总梦见。”   沈琅见始终拽不回腿,身上又很乏累,因此干脆躺倒下去,不再搭理他了。反正他髀骨以下都没知觉,随薛鸷怎样揉捏,他也不痛不痒的。   躺下才没多会儿,沈琅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睡得很不踏实,时梦时醒的,梦里时而是江南沈家,时而又穿梭到这豫州山头,一会儿是紫藤下荫绿的湿雾,一会儿又是这寂静的落雪寒山。   沈琅记得自己十七岁生辰刚过没几天,阿娘和阿爹便携手走到他床边,笑意盈盈地告给他一桩喜事。   “你阿娘她又有了。”沈皓明眉眼弯起来,“琅儿,你要有弟妹了。”   沈琅看着阿爹眼角的一点褶皱,只注意到他们眼里都在笑,耳朵听着话,心里却是空白的。   “琅儿喜欢阿弟还是小妹?”卢绡云在他榻边坐下,忽然伸手替他将鬓边的一缕碎发拨至耳后,“邵妈妈也真是的,成日只松松地替你挽个髻,东垂西落的,好没精神气。”   沈琅很少见到她这样高兴,那对精心描画的长眉舒展开,好像终于扬眉吐气了那样笑着。   他没答话,沈皓明便抢先替他说:“是小子的话自然最好,若是个丫头,反正咱们家家大业大,到时候招赘一个本分老实的贤婿进门,也是好的。”   卢绡云转头笑嗔他:“你爹啊他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一张嘴好爱自夸,你沈家是哪门子的家大业大了?”   “那也看是和谁比,若跟那些王孙贵族比富贵,自然是没脸,可跟那些大户坐商比起来,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也是,”卢绡云的目光又落回到沈琅身上,“琅儿,昨夜我和你阿爹商量,家里那些地契门面、珠宝资材,索性先割七成到你名下由你拿着。”   沈皓明用眼神指了指卢绡云的肚子,笑着接口说:“这般,晾那小兔崽子今后也不敢对你不好。”   在两人期盼的目光中,沈琅终于笑了笑,然后说:“好啊。”   命数使然,他一辈子大约都只能靠旁人的悯怜活着。运气好一点的话,年轻时可以靠父母养着,老了再由这个不知是男是女的亲人供着,大约也并不会饿死,只是若运气不好的话……   他逼着自己不要去想。或许将来这个健康活泼的正常孩子长大,等他的耀目之处完全盖过这对夫妻对自己的歉疚之心,那些送给他的东西会不会又要被收回去,然后转送给这个让他们脸上有光的新孩子呢?   这种揣测让沈琅心里有一种自我厌弃的难过,或许他不应该用这样坏的心去忖量自己的父母亲人,可那些坏的念头总是不合时宜地,在阿娘和阿爹朝他笑着的时候飘进他脑海里。   有时候沈琅又觉得自己并没有错,毕竟他曾经被阿娘“抛弃”过。可为什么在他将死之刻阿娘要大喊出声呢?沈琅偶尔会想,其实自己不如那时候就溺死了,也好过如今这样枯败地活着。   那件事刚发生的时候,沈琅对于这段记忆其实是很模糊的,可等到时间一天天过去,那些场景本该从他脑海中淡去的时候,所有细节反而一点一点地清晰了起来。   那一天。   许久没亲自走船的沈皓明忽然带着卢绡云一道乘船去了,沈琅听说他们这次去的不远,起因是阿娘听说金陵城一带有一座寺庙许愿很灵验,于是就求着沈皓明带着自己一道过去拜一拜。   沈琅一开始觉得她一定又是去替自己求平安、康健。可后来又想了想,他又觉得阿娘说不准是去求腹中胎儿能生成一具正常的身子,不要同他一样。   那天临别时卢绡云来找过他,和往常一样,阿娘叮嘱他要乖乖喝药,要听邵妈妈的话,天还没热起来,夜里不要读书到太晚,当心着凉。   每一个字眼、每一次停顿,沈琅都记得好清楚,清楚到他都有些分不清这里头是不是多了几分自己的幻想。   而他那天,因为身上又有些不爽快,或是不满卢绡云的絮叨,又或是对自己感到厌弃,他心里似乎总有股莫名其妙的火,一不高兴,就会把手边一切能触碰到的东西都摔在地上,摔得烂碎,他就想听见那个响,想看见卢绡云痛苦又无助地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   他不要她的愧疚和悯怜,他只想要看见阿娘痛苦的眼神。他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冲她喊:“是你害的我!”   他故意把这句话念上无数次,每一次卢绡云都会掩住嘴掉眼泪,哽咽着说:“是阿娘的错,我那时脑子糊涂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   那天也是这无数次中的、很平常的一次,他摔砸了一只玉碗、一只银勺、锦绣花枕、被褥,然后开始捶打自己的脚。   邵妈妈见状赶忙上去抓住他那两只手,因为常年卧病,他的力量太小了,以至于被邵妈妈一摁就轻易制住。   所以最后他只能冲着那个女人道:“你害得我一辈子只能躺在这里。阿娘。”   “阿娘,你好狠心。”   卢绡云又掉眼泪了,她道歉、低头,眼里全是痛苦。沈琅觉得自己又胜利了一次,伤害阿娘的时候他心里总有一种隐秘的畅快。   可那天是他最后一次赢。   出门前,沈皓明答应沈琅,说他们半月之内一定赶回来。   但半月之后,回来的却只有一个满身血污的家仆,这仆丁进到府中,先是大哭起来,被老太太呵斥几句后,才断断续续地说起了经过。   “船行进到玉带河转东的支河,忽然从四面围过来好些艘小床,那些水匪手里有火|药,一下子就把我们的船炸开好大的一个窟窿,咱们的船上载着货,吃了水,一直在往下沉,后来我被人打晕,醒来后就发现官人娘子和我们一起的那些人,都被绑到一处船屋里,他们劫走了我们的货物和身上银两还不够,还逼迫我回来叫老太太和哥儿要一万两银子过去赎人。”   老太太只顾抹眼泪:“他们打明儿了不曾?”   那家仆道:“他们想碰娘子,官人不肯,两边殴斗起来,官人吃了不少亏。”   老太太拍了拍大腿:“作孽啊!”   “我早说那贱妇同明儿八字不合,她命中子星微弱,又是日时相冲的命格,如今害了我明儿的子嗣还不够,连我明儿的命都要拿去……我不要活了!”   被邵妈妈推入堂中的沈琅面色苍白如纸,他完全忽略掉了老太太的叫喊声,转而看向一边的王典事:“家里现还有多少可用的浮财?”   王典事想了想,回答道:“官人此行支走了八千两银子,府上和铺子里的钱库加起来,约莫着还剩下一万贯现钱。”   “全部换成银子装箱,”沈琅道,“再挑些名字古画、珠玉宝瓶,送去宋知州府上……等等,我回去写一封帖,典事务必亲自送去,请宋知州派兵做中间人。”   沈琅虽年轻,可也知道此事若无府兵官吏出面,那一万两银子过去只怕要打水漂,那些水匪惯会出尔反尔,若不将人榨得一滴血也不剩,总不肯放人回来。   王典事忙叫人去钱库中搬抬银子,待沈琅写好帖儿,他又乘车飞去了知州府上。   才送走了王典事,沈家那群族亲不知从哪里听得了风声,乌泱泱地踏进了沈家门,沈皓明平日里对这些族亲们很是大方,常时出银子接济,一群人围坐在沈家正厅里,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沈琅懒得搭理他们,只有那老太太在那儿同他们哭个不停:“可怜我家明儿子嗣稀薄,如今家里只有那个又病又瘫的,连个能拿定主意的人也没有。”   有位族亲见状,忙推着自己儿子上前:“快去见过曾祖母。”   沈琅扫了那人一眼,这人算是他表哥,二十五六的年纪,成天只知道不学无术地穿梭于秦楼楚馆之间,因他父亲是沈皓明的堂兄弟,所以沈皓明出于好心交了几间铺面给他管,那几间铺面实际上常年亏空,都知道是他昧下了银子,可碍着亲戚的面,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太太很疼他,有一年还想让沈皓明将他过继到膝下,但沈皓明死活没同意,这事才不了了之了。   沈琅心里已经够烦了,懒得再和这些人起争执,好在沈皓明先前便已将七成的铺面地契都拿与了他收着,遇到这万分紧急的事,他也不需要同这些族亲商量,沈家的大部分资财他都能任意取用。   约莫过了快有两个时辰,王典事终于回到府上,进门急匆匆地便奔来寻沈琅:“哥儿,那知州让人收了礼物,和我说他知道了,已叫那司户参军领了些厢兵送银子过去‘和谈’。”   沈琅略松了口气,又叫金凤儿去拿他体己钱,凑了两千两包起来送去那司户参军家里,说是算作他们此行盘缠。 第23章   司户参军领兵去了十余天, 期间不曾有任何书信传回。   沈老太太一径只知道哭,府上更是乱作一团,沈琅日日叫金凤儿和邵妈妈推着自己四处监看, 防着那些仆婢、族亲们趁乱偷拿府中东西出去变卖。   只是他一双眼睛哪里盯得过来, 最后只得让那王典事抓了几个典型, 赶出去两个偷鸡摸狗的族亲, 又家法处置了两个家仆, 打一顿后捆进了柴房。   惩治家仆倒没什么, 赶那两个族亲却费了好大的力气,分明是证据确凿、抓包当场, 那群族亲却活像是沈琅跳起来踩了他们所有人的脚般,一人上来便是一句:“我们长辈好心赶过来帮你,你小人家却不识好歹, 年纪轻轻, 心思竟如此歹毒!”   “帮我?”沈琅冷冷的,“帮我将这沈府中一砖一瓦都拆出去卖了么?”   “你!”   “好后生, 竟敢这般对长辈们说话!”   人群立即喧哗起来, 你一句我一句, 个个都声称是沈琅的长辈, 要拿辈分压他、声讨他。   沈琅懒得跟他们争, 只让金凤儿叫来沈府护卫, 将这些吵闹不止的人全“请”进了祠堂中看管起来。   可没过多久, 那老太太又不知从谁那儿听见了什么,被几个仆婢搀扶着, 跑进他院里来哭,指着鼻子骂他“冷心冷肝,好狠的心”, 先是说他生下来就不好,将自己生父克害了,接着又骂他那双腿坏得很该。   还不等沈琅起身应付她,又听见邵妈妈一路跑进来说,知州府那边派人来请。   老太太听见这个,立刻便闭上了嘴。看着邵妈妈替他更衣梳头,又红着眼睛,佝偻着背凑上来说:“沈琅,祖母老了,那些族亲我也管不了了,只有一个,明儿他是你的亲爹,他有多疼你,你心里头应该清楚,祖母只求你一定要尽力救他回家。”   她的示弱并没有让沈琅对她的脸色好上半分,沈琅眼看着铜镜,冷淡地:“不必你说,我也一定尽力救我爹娘。这府上除了你我,你以为有几个真希望他们活?”   上马车前,沈琅心里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好,若那司户参军成功将他爹娘从水匪寨中解救出来,算着这时日也该将二人送回府上了,又有什么必要请他去府上坐?   到知州府上时,沈琅心中的猜测便落成了真,那知州生了张慈眉善目的脸,先是让仆婢捧上茶水,而后才忧心忡忡地道:“那日收到你的信,我便差刘司户带着银子去同那伙水匪交涉,原先已是谈好了一手交钱一手放人,可谁知那头领却临时变卦,用刀卡在你父亲的脖子上,逼他们将银子抬过去,否则便要杀人,迫不得已,刘司户只能交钱。”   “他们现开口要多少?”   知州叹了口气,答道:“那水匪头领大约是知晓了你们沈家是此地大户,变卦后和刘司户张嘴就要五十万贯。”   五十万两,算下来几乎就是整个沈家所有可变卖资财的数目,沈琅闻言沉默了半晌,那水匪并不是他们本地人,缘何将他沈家的资财查得一清二楚?   “五十万两……他们真能放人么?”沈琅又问。   那知州笑一笑:“这我可不敢打包票。”   沈琅让跟来的仆丁把方才出门时包好的五百两金子呈上去给那知州:“一点薄礼,请明府笑纳。”   知州只是笑,也不推拒,也不叫人收下去:“如今那水匪头领知晓了你父亲是大财主,只怕不吃撑了肚皮,是不肯放人了。”   “晚辈更事未多,那水匪又是奸诈背信之辈,只求明府能从中斡旋,三日内我会筹集二十万两银子送至匪寨,若我双亲得救,”沈琅道,“剩余钱银便充入州府公库,权作是为百姓们修桥补路的义捐款项。”   五百金或许打动不了这位知府,那三十万两呢?他知道只要这位宋明府肯为此事使劲,派兵去施压、与匪寨交涉,人是一定回的来的。   “明府,”沈琅看向知州的眼睛,“我只求他们二人能平安归来。”   那知州淡淡扫过他眉眼,他是第一次见到沈皓明的这个儿子,第一眼看见的便只是一个“薄”字。单薄的未长成的瘦薄躯体,顶着那样一张脸,像一只薄得透光的玉瓶,脸上苍白的病色让他显得很羸弱,只有那对眼仁是浓色的。   真是好年轻好漂亮的一个孩子,只可惜是个残废。   “我与你父亲素来有些交往,如今他出了事,我岂有不管不顾的道理?你只管放心,待我将手头琐务理清,定会再派兵去赎你爹娘回来。”   说罢不等沈琅再开口,便让人将他送出府去。   离开知州府,坐上马车,沈琅的脸色立即便冷了下来,这几日他让人往知州府里送了不少好东西,传回来的话却语焉不详。   金凤儿觑着他徒然变坏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了声:“哥儿?那宋明府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宋翰清的话不可信,”沈琅咬了咬牙,“决不能在他这里耗死,得找门路搭上海州知府。”   回去后,沈琅立即变卖家中铺面资财,分为三份,一份交由宋明府去赎人,一份悄悄托人送去海州知府那边打点,最后一份则私下拿去买通了盘踞在海州的另一伙水匪,若前二者皆不能救他父母出来,那便舍重金让这一批水匪前去劫人。   变卖资财时那些族亲指着他鼻子便叫骂起来,说他太年轻,做事情太急躁,万一这些银子都打了水漂,到时候人财两空,你要你老祖母怎么活?   老太太这回倒什么都没有说,泪也早淌干了,只呆呆地看着门外,祈盼着沈皓明能早日回来。   沈琅知道那些银子有可能打水漂,可若沈皓明与卢绡云回不来,这些资财早晚也要被这些不怀好心的族亲从他和老太太身上啃干净,与其便宜了这些人,倒不如全丢出去让他尽全人事。   约莫又过了半月,两边明府那里迟迟没有消息,反倒是从他最后找的水匪那里传来口信,那匪头说自己同另一个小匪头找了由头到那船寨上寻那几个当家人吃酒,确实打听出来那船寨里关了好些肉票,他远远地看了眼,见到那地牢外竟有好些个官吏模样的人看守着,这单子给再多银子他们也不敢接,因此这单子不算他们故意毁约,原先给的定钱也不能退。   沈琅听见这话,心里顿时便凉了一半。这些日子他四处求人,打听得沈皓明原先交好的一位权宦因“广收贿赂、卖官鬻爵”而倒台,下在南牢里,沈皓明此番前去金陵城,为的正是搭上另一位正得势的权臣。   那权宦陡然倒台,沈皓明原先的那些人脉全成了死脉。恰巧此时那宋翰清又被司谏秘密参了一本,说其为官不正,受所监临财物,导致该地州府有很大的财务亏空,因此圣上便派遣监察御史下到两浙路巡按州县,为的是查清此事真伪。   宋翰清朝中有人,早得到了消息,很是慌了两天,这笔亏空并不是小数目,他一时半会的根本堵不上这道口子。   沈琅猜测他大约正是因此,才将目光放在了恰好失势的沈家上,自来官匪是一家,想必从一开始便是那宋翰清唆使水匪们绑人,为的就是一口吃掉沈家替他填上那窟窿。   至于那海州知府,那笔财物说不准路上便已被宋翰清的人扣下,又或是两人一开始便通过气了。   想通这些后,沈琅心里有了一个绝望的猜想——他的爹娘回不来了。   很快,这个猜想便应验了。   那日,从知州府上送回来两具已然发臭腐烂的尸首,沈府仆丁几乎都被遣散,一时无人去告知沈琅,因此那两具尸首便就那般横陈曝尸在沈府大门口。   老太太那日像是心有感应,突然站起让婢子将自己扶至大门口,看到那副景象,老太太只惨叫了半声,随后便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那两具尸首上全是虐打的痕迹,口鼻、伤口处有肉蛆在不断地翻涌进出,夫妻二人的十指甲片全都不翼而飞,卢绡云的肚子被剖开,里面的婴孩被扯出来,还连着脐带,像一个肉球般躺在她的心口处。   沈琅很想也闭上眼瘫倒过去,但是他的大脑很清醒,他记得自己当时无比麻木地处理着一切,可意识混沌的像是做了一场梦。   他全然忘记自己是怎么叫人背老太太回房,延请郎中,又是怎么将父母尸身收敛、办妥了二人的身后事。   期间沈琅还修书一封叫金凤儿给自己的老师纪秋鸿送去。   纪秋鸿半年前偶染风寒,一开始只是咳嗽几声,谁知后来竟一病不起了。他们家里早已备好了寿衣棺材,沈琅原不想惊扰他,只因他同沈皓明先前也算是知交,又是他的老师,如今他父母亡故,也不能不去知会他一声。   金凤儿送完信回来,脸色不大好看:“纪老先生病得好重,他府上仆丁见我拿着哥儿的手信,忙接引我进去了,先生读了信,一口血吐出来,大骂亲人仆从竟一直瞒着他,然后又叫人扶他到案前,说要写参本送上京去。他儿子便劝他,‘您早已丢了官身,谁还会接您的参本?’因这话,他儿子还吃了他一个嘴巴子。”   沈琅面上没什么表情,即便那参本最终被递上去了,宋翰清也总有法子把折子按下来。他原打听到那御史已到了苏州地界,正要拜至他面前喊冤,却听闻那御史早被宋翰清请到府上,日日酒宴笙歌,好不快活。   连他送去给御史的血书一封,也被宋翰清的人送回到他府上,那小吏把血书丢进他怀里,含笑传话道:“我们官人说,这事说来也只怪你父亲脾气太倔,那匪头不过是碰了你母亲几下,他便忍不了了,最后是活生生叫人给打死的,啧,就是有钱也赎不回他这条命,你说说,和命比起来,那又算什么大事呢?”   “对了,这宅子那日原是我们官人花钱买下的,官人可怜你痛失怙恃,发仁心让你再住些时日,至于以后,还请郎君自己好好想想。”   “还有一句话,郎君若不愿走,也还有条路,”那小吏道,“我家官人自来是个慈悲心肠的善人,官人膝下无子,若郎君愿认官人做爹,这宋府以后还任由郎君住着,也是一举两得的法子。” 第24章   “起棺——”   沈琅看见自己的一只手抚过漆黑灵柩, 随后他接过金凤儿呈上来的那只水纹阴阳盆,猛地举起,又狠狠地摔在棺前砖地上, 他听见很重的“哐当”一声, 然后有水被泼了一地。   沈琅几乎立即便惊醒了过来。   他睁眼看见金凤儿站在离榻边几步远的地儿, 有些无措地盯着地上那只翻倒的铜盆, 沈琅又撑着上半身爬起来, 又看见那睡在床尾的薛鸷半睁着眼, 怀里揣着他那两只脚,有些不大耐烦的样子瞪着金凤儿。   沈琅见到自己的脚跟正被搁在薛鸷的心口上, 于是很受不了地想将自己那两条腿搬走、挪开。   “大清早的,你给谁摔盆呢?”薛鸷瞥见沈琅的脸色,不动声色地将他那双脚从身上抓下来, 塞进了旁边的被衾之中。   “地也打湿了。”   金凤儿往日只知道薛鸷和沈琅二人要好, 却不知道是好到可以在一张榻上抱着睡的关系,一时间撞见, 手里劲一松, 竟然就把铜盆打翻了。   他忙把摔在地上的那只铜盆捡起来:“……我不知道大爷昨夜是在哥儿屋里睡的, 进来时昏暗暗的, 只看见榻两边各有一个人头, 吓了我一跳, 这才失了手。”   “青天白日的, 你也太小胆,连你们哥儿都不如。”薛鸷有些懒懒的, 还不大愿意起身,于是又支使他道,“水既打翻了, 你再去接一盆水来就是,还傻站着做什么?”   金凤儿悄悄地瞥了沈琅一眼,而后才拿着那盆出去了。   他一走,薛鸷立即往被衾里一钻,拱上去捏着沈琅的脸吻了吻他下巴,很小声地:“还有没有生我气?”   欺近的时候薛鸷才发现他的眼角有一点湿,像是刚哭过,他抬手用指腹蹭了一下沈琅的眼角:“又害噩梦了?”   沈琅打开他的手:“我生你什么气?”   还肯答话,那就是没生气,薛鸷于是又凑过去蹬鼻子上脸地吻他的唇:“昨夜我困迷了,抱着你的脚就睡着了。还有……”   “我知道你不愿人看、不要人碰,却还要动手摆弄。”   沈琅斜他一眼:“原来你心里知道?”   “对不住。”薛鸷很坦诚,“我只是心里很好奇,又恨你只肯让金凤儿他们两人碰,却不许我看,在我心里,我们情同夫妻,实在没有什么可避讳的。”   “谁和你夫妻!”   大清早的,薛鸷不想又惹他,于是轻轻捂住他嘴:“嘘,你不想就不是,和我又嚷什么?我也和你赔了不是,这茬就算过去了,你今天不许再提,以后也不许,不许再因为这事再和我不说话,听见没?”   沈琅又一次掰开他的手,闭着嘴不和他说话。   薛鸷忙一把抱住他,故意把声调捏得尖尖的:“好琅哥儿……”   “你少恶心我。”   薛鸷笑着:“方才做了什么梦?哭得好可怜。”   他一边问,一边伸手探向沈琅的额头,摸着倒不大烫手了,只是脸色还是差。   沈琅轻声说了个词,很含糊,薛鸷没听清,于是又问他:“什么?”   “梦见我爹娘。”沈琅没什么表情地重复,“你还记得你爹娘死时的模样么?”   薛鸷脸上的表情僵愣了一瞬,像是想了想,才道:“很模糊了。”   阿娘走的时候他还小,现在想起来只记得那股飘的到处都是的香烛纸钱味,以及他看见她们给娘换上双新鞋,鞋底绘着朵粉色莲花,阿爹告诉他,“脚蹬莲,就能上西天”。   然后就是哥,还有大爹爹、阿爹,他送走的人越来越多,心里也就越来越麻木,因为穷,所以后来亲人的身后事都办得很仓促,草草地裹了尸就给埋了。   他看着沈琅的眼睛:“你问我,那你自己呢?”   沈琅脑海中仍有画面,一遍又一遍地闪跳着,从那天开始,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梦到了多少遍,开口时声调有些颤抖:“我么?我记得很清楚……分毫毕现。”   薛鸷抓住他肩臂:“沈琅……说实话,你爹娘真是船难溺死的么?”   沈琅扯着嘴角笑,越是笑,越是显得他那张脸苍白憔悴,顿了很久,他才终于说:“他们是被人算计死的。”   薛鸷立即皱起眉:“谁?”   “我告诉你,你能替我报仇么?”   “你说出来,只要我动得了他,我一定替你杀他。”   沈琅盯着他那双灼热的眼,一时竟有些分辨不出里面那浓烈的情绪究竟是真是假,真的有人能以他的恨为恨吗?但很快,这片刻的失神又让他觉得自己既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悲。   他竟然指望这个萍水相逢的匪头能帮自己报仇血恨,多荒唐呢。   得不到答案的薛鸷还在问:“你告诉我那人名姓、籍贯,我定想法子杀了他。”   沈琅像是有些累了,他在这榻上睡得很够了,并不想再躺下去,于是便把下巴搁在薛鸷肩头,轻声道:“以后有机会,我告诉你。”   薛鸷是急性子,闻言立即道:“别以后了,现在就和我说!”   “他是南边的大官,一群府兵们围着转的大老爷,薛大当家,你以为你是谁?”沈琅冷冷地,“你若是愿意带着你那群兄弟去送命,尽管去逞这一次威风。”   “你敢吗?”   薛鸷沉默了,他心里很清楚,在这天武寨里他是土皇帝,可下了山,到那光天化日之下,就成了见不得光的臭耗子,只有在这深山野林之中,才是他们这种人的安乐乡。   话是这般,可薛鸷实在不想在沈琅面前丢了面子,嘴上仍要逞强:“管他什么大官,又怎样权势滔天,他若要上京,也总要打我们这里过,只要他来,我一定活剐了他!”   沈琅冷笑:“等他从你天武寨的地界过,说不准我早死了,再说我的仇为什么要你报?你放我下山,我自己想办法……”   薛鸷一听“下山”两个字就炸了,不等他说完,便大声起来:“你这样病歪歪的,下山去送死么?你知不知道那个花钱要买你命的人是谁?你……”   他说到一半,沈琅便也打断他:“谁说我不知道?是我母舅吧,斋郎卢启翰。”   沈琅看见薛鸷的神情微微一怔,便知道自己猜对了:“是吧?”   “素日与我父亲交好的权宦一倒台,他大约早就急着同我们撇清关系,收到我那封信后,知道我父母亡故、家财散尽,再加上我又是个残废,他怕要养我一辈子,于是想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我死在路上倒好。”沈琅眼神里含着冷意,“是我太天真,以为他一直受我父亲恩待,又是我亲舅舅,再不济也能收留我一段时日。”   从被劫上山的那一天开始,沈琅才真正知道,依赖别人活着是这世上最蠢的事。他只能靠自己,也只能信自己。   薛鸷顿了一会儿,才又道:“你下山去做什么营生,靠什么养活你自己?你知道你平日里吃的药每月要费多少银子么?你说你自己要怎么活?”   “沈琅,”他看着他,“别总说那么孩子气的话,我对你难道不好吗?”   沈琅抓着他肩膀坐着,很近地朝他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活不了就去死啊,多难的事呢,死在山下总比死在你这里强。”   ……   金凤儿才打了新的热水回来,还没进屋就听见里头那两个人在争吵着什么,听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要消停的意思,金凤儿下意识的有些不敢进屋,直到听得屋子里陡然安静了下来,随后又是好半晌的沉默。   他刚想硬着头皮推门进去,却见那门忽地被重重推开,紧接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满脸愠色的薛鸷,金凤儿忙低头:“……大爷。”   薛鸷没理会,看也没看他一眼就走了。   金凤儿不明白,这两人昨儿夜里还能颠倒着抱在一块睡,怎么这会儿又不说话了,还闹得这般凶。   他低着头走进去,在榻边地上看见那只淡红色的鱼惊石吊坠,他知道这是薛鸷送的,他们哥儿这段时日常贴身戴着。   金凤儿把铜盆放下,又弯腰把那吊坠捡起来,用手帕擦了擦,放到沈琅枕头边上。   沈琅瞥了那吊坠一眼:“我叫你捡了么?”   金凤儿其实打心底里挺喜欢这天武寨,穷归穷点,好歹是个容身之所,闲时小酌小赌,也没人管他。方才两人在这屋里吵,他也略听见几句,心里很有话要说,斟酌了几刻后,便大着胆子劝道:“哥儿,说实话……其实我觉得大爷他人挺好的。您如今吃的穿的,在这寨里,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个‘四当家’的待遇,若是真下山去,只怕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   金凤儿说完才敢抬眼觑沈琅的脸色,沈琅并没有说话,只冷眼地看着他,盯得金凤儿心里直发毛。   “他请你吃几顿酒,斗几场牌,只一点小恩小惠,俨然他就成了你的亲主子了,”沈琅很平静地,“你那么乐意当他的狗,干脆去伺候他吧,在我这里耗着多耽误你。”   金凤儿后背上立即便冒出一层冷汗,有些不知所措地扶着榻沿跪下:“……哥儿,我从没那样想过。头顶上神仙眼明看着,那日你要遣散我们回家,我娘早早没了,我爹又是个赌棍,我要是回去,不知道又要被他卖到什么地方去。那时我便已赌咒发誓,这辈子哪儿都不去,只跟着哥儿一人!”   说着他抽噎一声,有些委屈地:“我和哥儿自小一道长大的,天地良心,我是什么样的人,哥儿还不知道吗?”   沈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片刻后才伸手抚住他额发,轻声说:“我知道。你胆小,总不敢一个人去夜尿,怕有鬼掐你的脚,你还玩心重、贪吃,又好吃懒做……”   金凤儿听他语气,又觑他神色,总算破涕而笑:“那总不见得一点儿好都没有吧?”   “那我不知道了。”   金凤儿抹掉眼泪,笑着说:“哥儿嘴好坏,当心我背地里咒你……”   “咒我什么?”   金凤儿想了会儿,像是被噎到了,沈琅如今还剩什么?就剩这条命,还有他跟邵妈妈……怪不得自己刚才不过替薛鸷说了两句话,他就那样不高兴。   “咒我自己病倒,哥儿就没人伺候了。”金凤儿说,“愁死你。” 第25章   薛大当家的脾气向来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第二日起来消了气,便喊来金凤儿,让他拿些好吃的好玩的给沈琅送去, 接着又丢给他一吊钱, 要他在中间替自己传话。   金凤儿没敢收, 只小声嘀咕道:“大爷, 您有话还是自个儿说去吧, 哥儿昨日还因为我赌牌的事骂我呢。”   “我要有空还用得着你么?”薛鸷瞥他一眼。   昨日临近山头的土寇们闯了祸, 误劫了不该劫的人,今晨那匪首求到他们山头上, 两座匪寨之间本来就多有联络,如今遇上事了,自然也要相互帮衬。   于是他今日一早便差人到那位官老爷那儿问了话, 却得知那伙土匪这回是惹着了豫王的幕僚, 不仅打劫了人家的财物,还和他起了冲突, 叫人脸上挂了彩。   那可是皇亲国戚, 便就是那王府里养的一条狗, 也不好轻易得罪的, 若是为这“义气”一词, 救他们这一次, 不晓得要白烧进去多少银子。再一个, 若这僚客真是豫王面前得脸的,那就不是他肯烧银子便能救回来的, 到时候他们天武寨还平白无故的惹了一身骚。   薛鸷权衡利弊,打算劝那匪首将那几个惹了事的土寇送官砍头,他再使些银子给那位官老爷, 脱他从中斡旋,看看能不能这么糊弄过去。若是不能,那他也没招。   这事还没完,这几日薛鸷还得忙活着去南边走盐的事,到底是第一次,随行的土寇们他也得亲自把关,这会儿实在没空再到沈琅那里去纠缠。   金凤儿低着头,一脸倔样:“那也不成,哥儿不高兴,我在屋里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薛鸷道:“你只和他说,我……”   他话刚说到一半,只见仇二急匆匆地从外边闯进来,人还没到,声音便先一步逼了进来:“大哥,这次南下怎么不叫我跟去?!”   薛鸷见他进来,只好朝金凤儿摆了摆手,叫他先回去,而后才软声和仇二解释:“这是第一次,都不知道能不能成事,大哥先亲自带一回,到下回再换你。”   “那我为什么不能跟着一起?”   “听话,”薛鸷一拍他手臂,安抚道,“我不在,咱这天武寨里不能没人坐镇吧?大哥是信得过你,才让你留下,不然到时要是有对头、官兵来了,靠你三哥守寨么?”   仇二听了这话,脸色才好看些许,他火气稍退,才想起刚才薛鸷在和那金凤儿说话,脑子里顿时又想起了那天夜里的事,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薛鸷忙着去校场上挑人,又伸手一按仇二的后脑勺:“对了,我不在这寨子里这段时日,你多叫几个老实的兄弟到沈琅住的那片巡逻,别让人到他跟前欺负他。”   仇二的眼睛霎时就红起来:“有必要吗?”   薛鸷一看他那样,心里更不放心了:“算了,我一会儿自己去挑人。我还忙昏头了,忘了最紧要的就是你,你要是再犯浑去欺负人,看我回来不打断你的腿。”   仇二一咬牙,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听见没?”   “谁去搭理他,你不嫌恶心,我嫌恶心!”仇二说完这句,转身就走了。   薛鸷因为还有事要忙,没工夫追过去料理他,只是心里也很火大地在他身后骂道:“一个个的,专来和我骂嚷,都什么狗脾气。”   *   临行前一日。   聚义厅里摆起了饯别酒,上下弟兄们都热热闹闹地围在一处吃酒耍钱。   因着明日早起便要走,薛鸷留着神没多喝,怕耽误了正事,他坐在主位上,远远地看见路过这边的金凤儿被两个土寇拉着不让过,非要逼他坐下陪两盏酒才肯放人。   见他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薛鸷招手把他叫了过来,等人到了跟前,才低声开口问:“你们哥儿怎样了?”   “这几日胃口不大好,厨下送来的东西也吃不了几口,”金凤儿叹了口气,“这会儿晚了,我想着过去叫妈妈给他烧碗馄饨汤吃。”   薛鸷默了会儿,才开口道:“这样吧,你让邵妈妈给他弄碗馄饨鸡蛋汤,我记得厨下那里还备有炖烂的鸽子雏儿,再挑些你们哥儿爱吃的咸食小菜,我一会儿过去找他。”   金凤儿走后没多久,薛大当家便以明日要早起为由,先行离席。   到了沈琅门前,薛鸷无端的有些踟躇,脚下略一停顿,才伸手去开门,接着又揭起毡帘,抬眼便看见沈琅正侧对着他,坐在烛光里。   矮几边对他来说不大好坐,没支撑,金凤儿于是在沈琅背后垫满了枕垫隐囊,好歹能撑扶住他上半身。   薛鸷拿了只蒲墩,在他对面坐下,然后抬头打发金凤儿:“你去睡吧,我和你们哥儿说会儿话。”   金凤儿闻言立即便觑了眼沈琅,沈琅没动作,也没要张口说话的意思,于是他道:“大爷……时候尚早,我在这儿伺候哥儿用完了宵夜再走。”   “这里用不着你,“薛鸷微微皱眉,“我替你伺候他。”   沈琅还是不言语,金凤儿夹在两人中间,也不敢动。   气氛僵持了片刻,最终还是薛鸷先服了软:“我明日一早便要起身,那日的事儿算我错,我不该和你大声,好歹陪我吃口践行酒……”   “沈琅。”   沈琅终于看向金凤儿:“你去睡吧。”   金凤儿这才应诺走了。   他一走,薛鸷便拎起蒲墩挪到沈琅旁侧,玩笑道:“明明早拜香入了伙了,他还只听你话,要让旁的人知道,我这个大当家的脸面该往哪里搁?”   “随你往哪搁。”   薛鸷只手揽过他腰,欺过去嗅他的颈:“你擦的什么香?我怎么总闻见。”   沈琅按着他额头把人推开:“你这土匪窝里有什么香给我擦?滚一边去。”   薛鸷抓住他的手腕,只是笑。   “又得了什么疯病,死远点。”   薛鸷皱眉,露出一点委屈神色:“我怎么了我,我就这么招你烦?”   沈琅没回答,转而问他:“你明日要走?去哪里?”   “到南边做笔大买卖。”   沈琅轻笑:“不是什么正经生意吧。”   “正不正经有什么干系?总之是桩大生意,若成了,我给你打两只金镯子戴。”薛鸷说着把带来的那壶酒放在几案上,打开,给沈琅和自己各倒上了一碗。   沈琅闻见那酒味,便皱起眉:“我不喝烧酒。”   “烧酒驱寒,喝下去手脚才热,这是上等的烧酒,年前朱大户送上来的年礼,过年时我还没舍得喝呢,”薛鸷端起碗和他碰杯,“你试试看,我去年开过一坛,倒不算很烈。”   沈琅这几日没胃口,心口总有些隐隐的疼,犹豫片刻,终于端起那酒碗,一口下去,喉咙里猛一下剧痛,接着那酒水便一路辛辣辣地滚进他胃里。   “怎么样?”   “不好……咳咳……”沈琅呛了两声,只觉得喉咙发痛,滚烫的酒气直冲向他头顶,他觉得自己不会喜欢这种感觉,可等那阵劲过去,沈琅心里又莫名觉得有些畅快。   薛鸷一边抚着他后背替他顺气,一边笑:“很辣么,我第一次喝,也像你这样。”   等沈琅不咳了,薛鸷才又拿碗和他碰了碰,随后仰头将那一碗烧酒饮尽,发出一声痛快的哈气声。   “这酒比我们寨里酿的要强,”薛鸷偏头问他,“我这回去南边,你有什么想要的没有?”   沈琅想了想,然后摇头。   “你去多久?”   “来回恐怕要赶一个月的路。”薛鸷说着笑了,“怎么,你舍不得我?”   沈琅冷笑。   总是这般热脸贴冷屁股,薛鸷心里也有了些不痛快,又倒了一碗酒仰颈喝下,而后斜睨了沈琅一眼:“我都吃了两碗了,你怎么才舔一口?”   沈琅心里烦乱,并没有在意薛鸷突然冷下来的语气,端起那只酒碗,像往常灌药那般把那碗烧酒仰头饮下。   滚辣的酒液一路烧进肺腑,眼前像是生了雾,眼皮和脸颊也烧烫起来。   薛鸷没料到他会这样喝,吓了一跳:“没让你一口闷,急什么?”   沈琅被辣得一时说不出话,脑子有些发晕,薛鸷从他洇湿的眼一路盯到红润起来的唇瓣上,忍不住有便些心猿意马。   “听金凤儿说你这几日心情不好……”薛鸷的手再一次攀住他的脊背、腰身,“我以后让着你,不和你吵了……”   他贴近,沈琅转头,轻轻撞上他鼻尖,薄唇动了动:“我心烦不是为了你。”   “明日是我母亲冥诞。”   听见这句话,薛鸷刚涌上心头的热血一凉,可眼看着这人近在咫尺的薄眼皮,又觉得他是那么的脆弱可怜。   反正迟早都是他的,薛鸷这样想着,也就没有那么介意他前一句话说的有点儿伤自己的心。   “我明日临行前叫三哥给你备些祭品,打了包袱拿去后山烧了。”他抱住沈琅,“别太伤怀,以后万事有我呢。”   沈琅没挣扎,也没说话。   两人分完了剩下的酒,沈琅没什么酒量,又是第一次吃这样烈的酒,醉意上来,便有些熏熏然。   他醉了比清醒时还要沉默,只是薛鸷吻他,他也不反抗,薛鸷心里烧着,一路抱着他吻到榻上,伸手要剥底下人的外衣时,他才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松开沈琅,要去拿什么东西。   沈琅不知是醉了还是什么,竟伸手去攀薛鸷的颈,薛鸷被他往下这一拉,拽得魂都差点儿掉了,心急如焚地又吻了下去,直到把沈琅吻得脱力,他才再一次起身。   薛鸷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对龙凤喜烛,上回他在韦兴德屋里吃酒,看见他屋里台案上摆着这对成婚时用过的喜烛,大约是一直没舍得点,上头的描金颜色还很清晰,薛鸷一眼看上了,当着人的面就给顺了回去。   他这辈子还没成过婚,只见过别人家里敲锣打鼓、八抬大轿地迎娶过新嫁娘,年纪尚轻时,心里对此也有所憧憬,如今上了山,自然是再娶不到什么正经人家的女儿。   没有敲锣打鼓,也没有拜堂交杯,点起这一对喜烛,好歹全了他心里那点隐秘的念想。   点了烛,薛鸷剥去外衣,钻进被窝里抱住沈琅,在他耳边小声说:“我要走了。”   “知道了,”沈琅很烦他,“你要说几次?”   “我怕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回不来。”薛鸷故意特别可怜地说。   沈琅感觉到他烫热的呼吸,两人的身体全然紧贴着,他能感觉到薛鸷的一切变化,当然也明白了他说这些话的目的。   沈琅不说话,薛鸷先等不及了:“我想……和你做一回真夫妻。”   “行么?”   大约是吃醉了酒,沈琅的头脑有些钝,还不等他答应,薛鸷已经忍不了了,一翻身死压在他身上,压根没找准位置,便不管不顾地撞了起来。   沈琅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伸手推人,没推动:“你疯了你。”   “我疯了。”薛鸷嘴里很轻地呢喃。   感觉到这人手上的动作,沈琅顿时又羞又恼:“你敢……”   第二个字喊出来就变了调。   混乱间薛鸷挨了他好几巴掌,可他就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一样,他憋了太久,现在满脑子里只剩下要占有这个人的欲|望。   “忍一忍……”   沈琅骂他:“王八蛋!”   薛鸷抬起另一只空闲的手捂住他的嘴,沈琅咒骂他的声音登时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呜呜”声。   …… 第26章   底下的毡褥被扯得皱作一团。   薛鸷侧身抱着沈琅, 有一搭没一搭地亲吻他湿漉的背项。他觉得自己心里有病,抱紧了、如愿了,可心里却仍有股摸不清头尾的贪|欲, 那得偿所愿的快活里似乎还掺进去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心碎。   沈琅眼下连张口都懒, 只觉得眼珠子活像是浸了醋, 酸涩无比, 他伸手按在薛鸷紧抓着自己腰身的手背上, 声音发哑:“……够了薛鸷。”   薛鸷于是抬头又亲向他后颈, 沈琅往前躲开:“我困了。”   外头天蒙蒙亮,薛鸷不舍得起身更衣, 他懒洋洋地掐着沈琅身上的那点肉:“谁让你说我是‘银样镴枪头,我总得为自己证明。我是不是,你现在知道了。”   他第一回同人这样“亲密无间”, 心跳得太快, 也太亢奋,刚得逞没多会儿便觉得眼前天旋地转, 大脑不争气地空白了一瞬, 感官无限地伸长、再伸长。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 薛鸷发现自己已经交代了。   那种感觉和平日里小打小闹的互相慰藉不大一样, 那一刻他感觉哪里都是满胀的, 就连心口也胀得发痛。   沈琅自然也感觉到了, 他从疼痛和抗拒之间扯出一声冷笑, 咬牙讽刺:“我以为大当家多有本事,原来不过一触即泄, 是只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薛鸷一下便被他挑怒了,其实也不必他挑明,薛鸷自己也为此感到了羞恼, 寨子里那些有家室的,或是尝过其中滋味的土寇,一个个在酒桌上都宣称自己麈柄如铁、昼夜不倒。   那些个吹牛的汉子脱了裤子的模样他也见过,心里也暗自相较过,分明都很不如他,怎么真到了这事上,他竟还不如他们?   薛鸷不服气。   况且那时全身的血液仍滚烧着,于是他复又吻咬了上去,极用力道:“我又好了,再来。”   后来几次果然就渐入佳境,沈琅也不再觉得只有疼,逐渐的倒也没一开始那么抗拒了。   ……   天渐渐亮了起来,薛鸷又恋恋不舍地搂着沈琅躺了会儿,心想自己先前真是“入宝山而空回”,抱着这人睡了好些个夜晚,竟除了那些小打小闹,便只知道死睡,如今食髓知味,恨不得就这般赖在他榻上不走了。   “我走了,”他又一次说,“我交代过三哥,我不在,有事你找他。”   沈琅不理他,他下|半|身有感知的地方眼下都是麻的,头脑也困得发昏。   “听见没?”薛鸷摇晃他的肩,“沈琅。”   沈琅忍无可忍:“知道了。”   薛鸷起身在他脸颊上狠亲了一口,沈琅压着怒火“啊”了一声,骂道:“你有完没完!”   “咱俩现在才算是彻底好了,”薛鸷脸低下去,亢奋地蹭他的鼻尖,“我不在,你心里要想我,以后……”   沈琅不胜其烦,一把拉起被子把脸罩住,薛鸷则笑着把被衾扯开:“以后我俩往死里好,行么?”   “滚!”   *   薛鸷离开之后,沈琅的日子还是照常过。   这匪寨里的“主事人”不在,天武寨上下的巡防反而更严密了,沈琅偶尔让金凤儿推自己出去走走,不出百步便能遇到巡防的队伍。除此之外,沈琅还发现暗处有些眼睛似乎专盯着自己这里。   这些大小土寇,即便再怎么训练有素,也不过凑在一起的一群乌合之众,因此那暗处的监视实在算不上隐蔽,薛鸷走的第二日,沈琅便觉察到了。   沈琅猜也知道,这人大约是怕自己趁他不在,起了逃跑的心思,因此才大费周章地安排了这么多眼线。   除此之外,沈琅还让金凤儿到熟识的土寇哪里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番,薛鸷此行究竟去做的什么“生意”。可惜寨子里那些小土寇们对此也稀里糊涂、一知半解的,只知道是去南边,和蚀日谷那些人一道合作。   李云蔚偶尔得空,会顺道过来与他对弈,沈琅怕赢得太轻易,总是明里暗里地让着他,于是李三爷便总是一手翻着棋谱,一手慢慢吞吞地落子。   两人相处了这么些时日,逐渐也熟悉亲近起来了,聊到双方都感兴趣的地方,也算是相谈甚欢。   二月中旬时,李云蔚送了沈琅一架杉木制的古琴:“这原先还是他们从过路人马车上劫的,咱们山上没人会用这玩意儿,好险让他们劈了当柴烧,好在我看见,给留了下来。”   沈琅伸手抚过琴身二寸,这琴身工艺看上去略显粗糙,用的也不算好木头,和他从前用过的比起来,简直就像是粗制滥造的孩子玩具。   “我平日里事情多,就算有心想要坐下来好好学学,却总没能找到机会,这两天翻出来一看,与其放在我那屋里落灰,倒不如拿来给你解解闷。”   沈琅微笑:“多谢。”   金凤儿在旁点了两盏浓浓的稠茶,李云蔚嗅到香气,问:“什么茶?好清淡。”   “日铸雪芽。”   “怪不得,闻着有股兰花香,”李云蔚接过茶吃了一口,喟叹道,“寨里也就在你这儿才能吃到这样精细的茶水,大哥和二哥并不把吃的喝的当回事,连我屋里常泡的都是些粗老绿茶,在库房里压久了,尝着都有些陈腐旧味了。”   顿了顿,又道:“你这儿陈设的也好,大哥他很疼你。”   沈琅只淡淡笑笑,没接话。   在旁侍茶的金凤儿突然开口问:“三爷,您看着年纪比大爷、二爷都要更长些,怎么反倒喊他们哥?”   李云蔚笑道:“这原也不是按年龄来论的,一开始便是他们两人先起的主意,人也是他们聚起来的,我那时候还犹疑了几日,始终拿不定主意,也晚了他们一步上山,再说那些舞刀弄枪的事我也不擅长,冒险的事都是他二人再做,我又怎好拿年龄说事,虚顶一个‘大爷’的名号?”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沈琅随口问起:“大当家他们可到至所?”   李云蔚想了想,才道:“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金凤儿接口问:“听说大爷此行是往南边去,可巧我和哥儿也是打南边过来的,不知大爷去的是哪里?说不准还是哥儿的老家哩。”   李云蔚并不吃他的套话,只含糊笑道:“大哥他倒也没有和我细讲,我也知道的不甚明白。你知道,做咱们这一行的,一旦下山去,恨不得夜行昼伏,远远避着官府的耳目才好,大哥此行出去半月,连信件也没有回来一封,并非是我瞒着,我这个人心软嘴松,他俩若有要事,轻易也是不和我商量的。”   等送走了李云蔚,金凤儿才压低声音道:“这李三爷嘴未免也太严,茶倒是喝了两盏,可有用的话却一句也不肯说。”   “强盗已是重罪,若是寻常打劫绑架,没必要遮掩什么,”沈琅淡声道,“他不肯说,想必薛鸷这回去做的“生意”大抵是比做土匪更要坏的事。”   金凤儿不懂:“都做土匪了,被官兵捉住便是一个死,还怕什么更坏吗?”   沈琅面无表情道:“那自然有些不一样,若他身上罪责多了,在上头那里显眼起来,树大招风,难保那些当官的不会为了政绩,兴财动众地来剿杀他们,若能血祭他们的升官路,费些心力并不算什么。”   金凤儿悄悄觑着沈琅眼里的冷意:“可是哥儿,你和大爷不是……”   “不是什么?”沈琅冷淡道,“不过是竿木随身,逢场作戏。他若死了,我一定拍手称快。” 第27章   仇二近来常在沈琅住所附近出没。   薛鸷不在, 寨子里或有绑票勒索、洗劫商铺的大桩“生意”,也没人能做得了主,仇二虽然行事莽撞, 可却一向极听从薛鸷的话, 大哥临行前交代他守寨, 他便只管守好寨子, 这些“生意”就算送上门来, 他也一律不接。   不过也正是因此, 仇二最近很是清闲了下来,在他看来, 天武寨上下都是自己人,唯独那个叫沈琅的和他那个小厮不是。   仇二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反正他有事没事就会专门跑到这边来盯梢。   沈琅极少出门, 成天就猫在他那个破屋子里, 连窗户都只开条细缝,偶尔天放晴, 仇二才会看见那个叫金凤儿的推他出来转转。   会到这儿来找他的人, 除了那个姓邵的女人, 就是李云蔚, 仇二为此还对李云蔚也颇有怨言。   这个男人, 除了样貌之外, 仇二还真看不出有什么值得他大哥那样的, 又瘫又病,还总苍白着一张怏怏的脸, 看着就是随时都可能咽气的短命样,仇二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病秧子直到现在都还没有病死。   这一日,因为看见李云蔚叫人抬了架古琴过来, 仇二便在树荫底下多看了几眼。   等的困了,仇二干脆便在树底下打起了盹。   再一睁眼,便看见那金凤儿又推着沈琅出来了,那“兔子”散着发,长而柔顺的乌发湿漉漉地披散在他背后垫着的大方丝巾上,想是才洗了头出来晒头发的。   他人在高处,又处在沈琅位置的侧后方,不是仔细看,那两人轻易看不见他的存在。仇二一眼不错地盯着两人那边,阳光下沈琅的皮肤几乎白成了半透明的颜色,动作起来,便成了会流动的白瓷。   仇二看得牙龈发痒,大约是因为偏见,他把沈琅的一切举动都扭曲出了“引诱”的含义,他大哥不在,这个男人方才一定也尝试过勾引李云蔚,浪|荡的贱|人!   他盯着看了有一会儿,只见那金凤儿从屋子里抱出来一只灰棕色的肉兔子,身形很是肥壮,看起来已经到了该宰了下锅的大小了。   金凤儿把兔子放在沈琅腿上,不知俯身和他说了什么话,紧接着沈琅点一点头,金凤儿便回屋提着个漆红食盒走了。   仇二嘴里咬了根野草,远远看见沈琅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弄着那兔子的后背,他看不惯,因为看不惯沈琅这个人,所以连带着连他的一举一动都看不惯。   他压低了声音,小声啐骂道:“呵,一窝货色。”   他刚说完,原本伏在沈琅腿上的那只肉兔子突然跳将下去,随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仇二的方向飞奔了过去。   仇二没料到这死兔子会往自己这边来,一时还呆愣在原地没有动,也就是这一忽儿的功夫,弄丢兔子的沈琅已经扭头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两人骤然对上了视线,仇二低骂了一声,下意识地便弯身抓住了那只灰兔的后颈,一换手干脆抓住那一双长耳朵,把它从草地上拎了起来。   眼下被人撞个了正着,仇二也不好转身就走,否则那沈琅说不准还以为他心里有鬼。于是他便拎着那兔子,径直朝沈琅那边走去,等靠近了,仇二正要把那只兔子丢进他怀里,却见沈琅微微皱起眉,说了一声:“别……”   那灰兔子料想是受了惊,吓的过来一路,便拉了一路,沈琅应该是嫌脏,不肯接。   仇二有些疑神疑鬼,他觉得自己似乎嗅到了一股香气,有别于皂荚和茶籽饼的香味,像是兰花的香。   见他站着不动,沈琅反倒先开了口:“劳烦二爷将它关回笼子里。”   “笼子在哪儿?”仇二的语气听起来很不耐烦。   “里屋。”   仇二跨步进屋,屋子里迎面扑来一股药香,不大的一间卧房,却陈设的很是干净雅致,和寨子里土匪们住的土屋陈设大相径庭。大约他大哥每每搜罗到什么好东西,便一径全往他这里送来了。   他心里压着股火,随手便把那只脏兔子丢回到竹笼里。   紧接着仇二忽然一转身,看着门口的沈琅,一句恶狠狠的“狐狸精”同对方的一句淡淡的“多谢”异口同声地响起。   原本想要借题发作的仇二微怔,他心里已然笃定了是这“兔子”百般勾引了他大哥,他在此观察了这些时日,发现这瘫子的确很会勾引人,薛鸷一定是被他骗了。   沈琅其实是前几日才注意到他的,知道他有时会在暗处盯梢,此时听他脱口而出的这声“狐狸精”,他似笑非笑:“狐狸精?二爷是在说谁?”   “你少装模作样,我大哥……”仇二瞪着他,“反正,你以后给我离他远点!”   “是他自己缠上来,我要怎么远?”   “你放屁!”他咬牙切齿,“他就是被你这张脸给骗了,你少勾引他,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并没有啊。”沈琅露出了一个很无辜的表情,他实在很知道该怎么去激怒仇二这样的人,只不过薛鸷如今不在,所以他只是点到即止,并没有太和这个姓仇的较真。   看见他那副样子,仇二登时脸上红色炸开:“贱|人,你少装模作样,我大哥现如今远在千里之外的淮南,我若要打杀了你,不过是抬抬手指的事。我和大哥是从小一道长大的情谊,你看他到时信你还是信我?”   他话音刚落,便有两个常时在这附近巡逻的土寇赶了过来,一人拉住他一只手臂,劝道:“二爷,大爷吩咐过……”   仇二一把甩开两人的手:“别碰我!”   沈琅的表情始终都是淡的,他心里想“淮南么”,面上却露出一点笑模样:“我哪有二爷想的那么坏?求二爷高抬贵手,别要杀我。”   仇二气得转身,原想找个物件踢翻了示威,可一想到这屋里的陈设都是他大哥用体己钱补贴的,便只好咬牙踢了一下空气,然后一言不发地撞开两人,沉着脸走了。   金凤儿这会儿才提着食盒匆匆赶回来,正撞见仇二怒气冲冲从他们哥儿屋里出来,心里一惊,好在扭头一看沈琅人还好端端地就在门口坐着,并没有少块皮,这才松一口气。   “哥儿……二牛哥,你们今天怎么有空过来?”金凤儿朝他们寒暄一笑。   二牛上来一拍他肩:“大爷临走时让咱们在这一片守着,说是怕有人来找你们主仆麻烦——说起来,你都多久没到我那儿吃酒了,今夜若得空,咱们约着石头他们一块打双陆呗。”   金凤儿笑:“我得空一定过去,今日多谢你们照看我家哥儿。”   说话间,二牛和那年轻汉子悄没生息地瞄了沈琅好几眼,不小心就和沈琅对上了眼,二牛有些结巴地:“你们哥儿……生得好、干净啊,怪不得大爷……”   沈琅忽然出声打断:“你叫二牛?”   “是、是。”二牛傻笑了一声,指了指旁边那个,“他叫禾生。”   “方才多谢。”   “师爷和咱们客气什么,都是分内的事儿。”二牛拉了拉旁边那人的胳膊,示意他也吭一声。   可那名叫禾生的小土寇,只因为沈琅方才对着他们笑了一笑,便觉得脊背发麻,魂已酥掉一半,张嘴也是支支吾吾的,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平日里挺能唠嗑的人,”二牛笑他,“这是怎么了,掉魂了?”   禾生脸涨红,反手往二牛身上打了一下,催促道:“走了,该换值了。”   “行,”二牛立即说,“那咱们就先告辞了沈师爷。”   沈琅点头。   “小金凤儿,有空上我那儿玩。”   送别两人后,金凤儿把食盒往臂上一挎,然后推着沈琅进屋去,关上门,才压低声音问:“那个仇二爷怎么又来了?”   沈琅:“他总躲在暗处盯着我,大约是觉得我会趁薛鸷不在,做什么坏事。”   金凤儿打开食盒,里头是一小碗稀饭,配着一小碟银鱼干。寨子里吃的用的一应都糙,沈琅每日吃的这些,还是薛鸷之前特意叮嘱厨下另起的小灶。   金凤儿犹记得他们被劫上山那日,叫嚷着要把他跟沈琅杀了喂野狼的,就是那个仇二爷,平日里只要遇见,这人便对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很是可恨,再加上他之前还带人来这里闹过,所以金凤儿心里很是恶心他。   他翻了个白眼:“这三位爷里,我最烦他。哥儿你说,我们到底哪里招惹他了?狗东西专盯住我们这里不放。”   沈琅接过勺子,放在米粥里轻轻地搅:“没必要和傻子置气。”   他顿了顿,又道:“他方才说薛鸷眼下在淮南……淮南那片有什么?”   “寿州窑?”   沈琅缓缓摇头:“若他们此行去做的是正经生意,短期内恐怕赚不到什么银子,他们这些人,习惯了以劫掠立致千金的骤富后,便很难再从事普通营生了。”   “我猜,”瓷勺在碗中轻轻一碰,“他们去的大抵是淮南一带的盐场……走运私盐,薛鸷好大的胆子。”   金凤儿听着只觉得心慌:“哥儿,你说我也拜香入了伙,李三爷那儿的人名册上有我的名字,到时候若是朝廷真的派兵来剿匪,会不会连我也给株连了?”   “谁知道呢。”   倘若真有那天,乱箭扫射过来,连他们一起误杀了,也是有可能的,毕竟他沈琅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剿匪那方断不会为了他们这些人质费心费力地去和土匪谈判。   金凤儿想到将来有可能死,还死得很冤枉,登时就垮下了脸:“不成、不成!我不想死,哥儿你得救我。”   “我又不是神仙,到时候自身难保,怎么救你?”   金凤儿越想越觉得可怕,在案几边踱了好几趟,然后才压低了声音,看向沈琅:“哥儿,咱们还是快找时机逃吧!”   沈琅低头尝了一口有些凉掉的粥,有些漫不经心地:“这寨里早晚都有人巡逻,想下山,必然要途径各个寨头要口,我、你,还有妈,谁有本事在那些土寇的眼前逃跑?”   金凤儿听得心里一凉,长吁短叹道:“唉,这可怎么办?”   沈琅看一眼他,心里很明白自己这个小仆也并不是个能顶事的人,见他这样,反倒还要开口宽慰他:“好啦,急也没有用,反正历来做土匪的,断没有长命百岁的,他们自然也没有例外,你心里也别慌,早晚会有机会走。”   金凤儿的脸色这才好些。 第28章 第28章   三月初, 山中雷声隐隐,连日大雨。   每回遇上雨天,沈琅总会睡得比以往更沉些, 又因为有雷雨声遮掩, 因此沈琅并没有听见薛鸷的开门声。   薛鸷一路往里走, 一路轻手轻脚地解下身上穿的雨具, 随后在塌沿坐下, 就着将燃尽的炭炉烤了烤手, 蒸掉附着在身上的那股湿寒气。   他回身往床榻上看了一眼,随后点亮了一盏矮烛, 沈琅的呼吸极轻,身上盖的毡裘又极厚,薛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似乎看不出有呼吸起伏的痕迹。   薛鸷的爹娘都死在睡梦里, 即便榻上这个人还很年轻,可他太孱弱了, 总是病。怀疑一旦产生, 心底那股恐惧感便随之涌了上来。   于是, 他控制不住地伸出手, 悄悄地探了一下沈琅的鼻息。   很快, 薛鸷便松了口气。确认过后, 他又在心里为自己莫名其妙的疑神疑鬼感到可笑。   窗外有雷骤闪了一下, 薛鸷俯身默不作声地替沈琅捂住耳朵,不知是因为他的动作, 还是外头炸响的惊雷,沈琅忽然小幅度地抖了一下,随即惊醒过来:“……嗯?”   薛鸷笑了笑, 指腹拨抚着他的鬓发:“方才外头好大的雷声,你有没有听见?”   沈琅先是嗅到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随后才辨认出他的声音,薛鸷的嗓音一贯是带着一点粗粝的低沉语调,同沈琅说话时总要比对别人更散漫些。   “想我没?”   然而还不等沈琅开口,薛鸷便急切俯下|身去,同沈琅交颈而吻。   出去这一月,薛鸷带着那些土寇一路风餐露宿,胡子长长了,也没功夫刮,接吻时粗|硬的毛发蹭过沈琅的下巴,刺得他皱起眉:“唔……”   薛鸷感受到他的抗拒,这才松开他,捧着他脸颊问:“怎么?”   “扎人,”沈琅仍有困意,含糊道,“走开。”   “明日就刮,”薛鸷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说,“我倒忘了这茬了,这段时日总赶路,实在没工夫打理这些。”   他一路紧赶慢赶地回到天武寨,也顾不得休息,草草沐浴洗去身上连日赶路捂出来的酸臭味,便来了沈琅屋里。   “我给你带了许多好玩的,”薛鸷又道,“明日拿给你看。”   昏暗的烛光映在薛鸷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沈琅盯着他看了半晌,清醒的时候他几乎不会有意识地想起这个人,可薛鸷不在天武寨的这些时日,却似乎总在他梦中到访。   他总梦到那些灰暗无光的过去,最痛的那个时刻。但眼前这个人却总是在他痛得发抖的时候跳出来,把那些画面像是细绢帛布那样撕裂开,拉着他一直跑,直到把他累到喘着气醒来。   沈琅不敢承认,或许眼前这个人的气息和外头的倾盆大雨是一样的,都能让他短暂地找到一点安全感。   他一晃神,脱口而出:“你瘦了些。”   “有么?”薛鸷若无其事地揉了一下自己的脸,心口微微的胀热,他认为沈琅这句话是在表达对自己的关心,但也正因为如此,薛鸷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紧接着,薛鸷的喉结动了下。   “沈琅……”他叫他的名字,旋即忽然欺近。   沈琅一手推扶住他的半边肩膀,另一只手轻轻握住他的脖子,指腹在那凸起的喉结上蹭了蹭。   薛鸷看着他垂下去的薄眼皮,不说话时这人完全是一副乖模样。   “干什么?”他问。   沈琅抬眼看向他的眼睛,他看人时眼尾习惯微微上挑,显得冷淡又艳丽,矮烛的昏光在他瞳孔里折射出了琉璃一样漂亮的光。   薛鸷总觉得,太引人注目的东西,时常会因为美得太极端、太锋利,而产生一种微妙的邪气。可他从来就不是个安稳的人,越是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危险”二字的事物,他就越想要靠近。   沈琅并没有说话,但薛鸷还是从那长久而沉默的注视里意会到了求|欢的引|诱意味。   下一刻,他便受不了地伸手抓紧了沈琅后脑上的发丝,将他一把拉向自己:“你这人很坏。”   “我做什么了?”   “你这样看我,不是故意勾引我?”   “……”   不等沈琅开口,薛鸷忽然又低声骂了句娘:“你怎么还张嘴?”他完全忍不了了,这一下他连大脑都胀疼了,一开始想象的叙旧和温情早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阔别多日,他从见到沈琅的第一眼,心口的那股邪|火便直往下走,但上来就做那种事,薛鸷又害怕沈琅生气,觉得自己混账。   不装了,他想,混账就混账吧。   ……   薛鸷很轻易地就掰开了他的大腿,屋外疾风骤雨,如同雨滴砸落在风中纤弱的叶片上那样,薛鸷放肆地亲吻着沈琅的一切。   他向上抓住这个人的胯骨,粗糙的掌心触碰过他窄细的腰。沈琅感觉到他的额头正贴抵在他平坦的小腹上。   男人多日未打理的胡茬有意无意地蹭过他腿|根的软肉,疼痒中还夹杂了几分奇怪的麻。   薛鸷的呼吸灼热,沈琅像是被烫到了,本能地想要逃离,可他逃不开,他的腿完全使不上力气,薛鸷想要什么,他就只能给什么。   分明还在倒春寒的天气,可沈琅却感觉到了热,后脊背上不知什么时候爬上来一层细密的热汗,窗外闷沉下来的雷声连同欢|愉一道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罩满他的肢|体、他的一切感官。   过度的刺激甚至让他有了一种想流泪的冲动,沈琅紧紧地咬住下唇,他讨厌失控,因此本能地克制着一切极端的情绪,可猛地失神时,他还是发出了一声介于哭腔与呻|吟之间的呜咽。   “你哭了?”薛鸷立即停了下来,抬头看沈琅,却只看见一张失神的脸。   沈琅下意识抬手挡住脸,却被薛鸷一把拉开,他凑上去吻他的唇:“别忍着,叫出来。”   ……   雨停了。   半昏半醒之间,沈琅感觉到自己的耳垂忽然一下刺痛,他抬手去碰,只摸到一个冰凉的、水滴形状的小玩意。   “别动。”薛鸷低声道,“我看看有没有血。”   沈琅的大脑还有些迟钝,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薛鸷已经将那只碧玉耳坠在他耳垂上扣好了。他感觉到愤怒,可偏偏现在身上却没什么力气,声量也大不起来:“谁让你给我穿耳了?”   “你戴着好看,有什么不好?”   沈琅只觉得一股无名火,自心口一路烧到了喉腔,他伸手便去拽那耳坠,薛鸷生怕他把那刚戴好的耳坠强拽下来,连忙抓住他的手腕。   “我才不戴这珥珰之饰!”   薛鸷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以为他是在嫌这个不够上档次,张口解释道:“这并不是道旁摊子上卖的歹货,我正正经经上你们南边有名的一家玉肆里叫工匠打的,成对的一双耳环,足足花了我十三两银子,还有半边,明儿我也要戴上的。”   说完他又欺过去,让沈琅摸自己的耳垂:“你摸!我路上就穿好了耳孔。”   沈琅摸到了他耳垂上插着的那根茶叶梗,这才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薛鸷抱着安静下来的沈琅躺了会儿,指尖绕着他的发丝把玩起来,他尝试着闭了闭眼,可惜实在没什么困意:“你睡了?怎么不说话?”   沈琅早在他偷摸着往自己耳垂上扎孔那会儿,就已经累的睁不开眼了,这会听见他说话,也懒得答应。   “我不在,你都在这山里做什么?”薛鸷在他身后嘀嘀咕咕,“这一月有没有生病?”   他实在太吵,于是沈琅不耐烦地发出一个音节:“困。”   “那你睡。”   可才安静了没半晌,沈琅就听见身后的人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叫起了他的名字。   “沈琅,”薛鸷很缓慢地念着,“沈琅——”   沈琅:“闭嘴。”   薛鸷轻声笑笑:“你还没睡?”   “你知道吗,路上这一个月,我统共做了九场梦,七场都和你有关,你说你会不会是九尾狐狸精托生的?我走了,你也要来我梦里吃我的精气。”   “你怕,”沈琅强打精神冷笑,“就离我远点。”   “谁说我怕,”薛鸷半开玩笑道,“人才活多少年呢?能快活这一瞬,就是让我薛鸷做个短命鬼我也认了。”   说完,他又安静地睁着眼躺了会儿。   因为看不见沈琅的脸,薛鸷心生不满,又起来把人掉转了方向,然后面对面地将人搂进怀里。   睡得半梦半醒的沈琅感觉到自己被人翻动,皱了皱眉,薛鸷抬手用指腹推过他眉心,轻声道:“睡吧,不闹你了。”   薛鸷盯着沈琅的睡脸看了很久,心里蓦地想起自己此次南行的事。   他们天武寨到底还没到南北天下皆知的地步,南边的官府里也并没有他薛鸷的画像,只需随意佯装打扮,便能在各个城邑之间畅通无阻。   也正是因此,薛鸷特意吩咐随行匪寇,闲暇时向当地人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临安府可曾有过一位富户沈氏,膝下只有一子。   大约是沈家从前在这南边的生意做的足够大,没多久薛鸷便打听到了他家的事,那些人提起来,也是直叹气:“沈官人是个大好人呐,咱们这儿好几座大庙,都是他筹了善款修缮起来的,逢年过节的总还广施粥饭,也是为他那个身子不好的儿子积福吧。”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那沈官人夫妻二人一道走船去,谁知却让那海州水匪一并捉了,让人抬回来的时候,尸首都烂得不能看了,听说连那心肝肠子,也都剖出来了,惨啊!家里只剩一个老太太跟他那残废儿子,哪还有什么活路?”   薛鸷听得蹙起了眉,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就没听闻什么了,不过我听说他那儿子是个冷心肠的白眼狼,爹娘一死,就变卖了家财远走高飞了。只是这话我也不很信,你想想,他年纪才多大,又是个立不起来的病秧子,哪里有这样大的能耐?我看八成那些家财,都是让他们沈氏族亲吞干净了的。”   “那海州水匪,可有名姓?”   那人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在此地做些零售小生意,并没往那边去过。”   薛鸷自从打听到了这件事,回来路上便时不时地在心里想起来,他想,沈琅父母若果真是被那水匪活活虐杀的……虽然和他并没有干连,可他也是匪。   沈琅看着他时,真的不会心怀芥蒂连他一起恨吗? 第29章   季春三月。   山上回暖慢, 几日连绵的春雨过后,天气才算完全暖和了起来。   开春时农事繁忙,再加上山上植被还浅, 无论是大路还是小径上, 都不好埋伏, 因此天武寨上下可做的“生意”便少了许多。   再一个, 天武寨最初也不过是个几十人的小寨, 众人上山落草后, 过的也一样是苦日子,甚至比从前在村里时过得还要狼狈。每日只是穿破衣、睡土洞, 为了不饿死,薛鸷便带着这群人在山上费劲开出几块薄地,农忙时耕种, 农闲时便为匪, 总算勉强还能糊口。   到后来日子渐好起来,寨中匪数渐多, 众匪寇们也仍然保留着耕种的习惯, 因此每年过了清明, 薛鸷便会叫上一群青壮年, 在他们所盘踞的山谷坡地之上种些米粮瓜果, 也免了常常去山下进购, 引人耳目。   日头底下, 薛鸷赤|裸着上半身,握着锄头, 在田坎上挥汗如雨。   沈琅隔着很远就看见他了,阳光下青年的四肢是浅褐色的,肌肉分布得极其匀称, 使劲时皮肉绷紧了,便有种沟壑分明的意味,那紧实的胸脯上还纹着一块狼头刺青,沈琅其实并没有细看过那块刺青的样子,尤其是在这样的烈日底下。   不得不说,这人生得很占便宜,猿臂狼腰,动作时背部肌肉隆起,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凶蛮的野性力量。   金凤儿推着沈琅靠近了,那边田坎上很快便有几道目光朝他这里飘了过来,有些离得近的土寇一个劲地朝同伴挤眉弄眼,不知在小声说着什么。   薛鸷看见他,便立即用挂在脖颈上的那条灰棉巾擦了把脸,随即面上浮现出几分笑意来。   他丢下锄头走过去,将沈琅在阳光底下完全地罩住了,好教那毒晒的日光不落在他身上,他故意放大声音:“不是都和你说了别来么,叫他们给我送来便是了,这里下来也没条平路,费这劲亲自送过来做什么?”   沈琅微微笑:“不是大爷叫我过来‘有事商量’么?”   “嘘。”薛鸷低声,而后又朝他眨眨眼,让他别拆穿。   他就是心里有意同那些土匪们嘚瑟显摆,因此方才才故意打发人去厨下,点名今日要金凤儿来送饭,再告诉他,把沈琅也一起带来,他有话对他说。   沈琅倒也懒得拆穿他,只不咸不淡地一笑。   薛鸷的目光落在沈琅的耳垂上,有些不高兴:“怎么没戴我送你的那只耳坠,不喜欢?”   “出来太匆忙,忘了戴。”   沈琅抬眼就看见了薛鸷戴在右耳上的那只浓翠的碧玉耳环,在日光下显得很剔透,薛鸷的这只是耳环,镂空的圆圈口,若不是亲眼见着,沈琅大概压根不会觉得他戴这耳环能好看,可事实上却并不违和。   “你戴这个,他们不笑话你么?”沈琅问。   “谁敢笑,我戳烂他的舌头,”薛鸷似笑非笑地,“再说,我戴这个不显得俊俏相么?”   沈琅不答话,薛鸷便俯下身,两手按住他身下那木轮椅的扶手,然后越抵越近。   沈琅能感受到他灼热的吐息,一并欺过来的还有几丝汗味,在光底下,这么近的距离,沈琅发现他左胸口的刺青纹得其实并不精细,线条甚至有些粗糙,但就是这样的线条,反而更合贴了他身上的那股气质。   薛鸷忽然伸手不轻不重地掐住了他的脸颊:“在想什么呢?”   “挺俊俏的。”沈琅终于说。   “只有挺么?”   “十分俊俏,”沈琅敷衍道,“我好嫉妒你,好了?”   薛鸷笑起来:“好了。”   沈琅口中虽敷衍,可心里却并不是全然只有虚情假意,他的确羡慕薛鸷强健的身体,甚至到了有些嫉妒的地步。   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想,如若自己身体健全,是个正常的男子,又早早考取了功名,哪怕只是个童生、秀才,沈家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他始终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弱”,那些人才敢肆无忌惮地对他父母下手。   金凤儿把手里的漆红食盒递给薛鸷:“大爷用饭吧。”   薛鸷接过食盒,在沈琅旁边将就着找了块石头坐下,因瞥见沈琅垂下眼躲光,薛鸷看向金凤儿:“怎么也不记得带把伞来?这时辰日头正毒。”   “可说呢,”金凤儿委屈道,“我们屋里没有那个。”   寨里的土寇们活得都糙,平日里若遇着小雨,便就没心没肺地兜头淋着,若遇上大雨,也只需戴上蓑衣雨具便是,那玩意用山上采来的竹篾、箬叶便能制成,因此土寇们几乎人手一件。   “明日三哥带人下山去采买,我叫他挑一把好看的回来。”薛鸷道。   金凤儿忙接口道:“能带我一道去吗?我们那里也攒了些银钱,哥儿寻常起居要用的那些,只怕他们买不明白。”   薛鸷漫不经心地:“你们哥儿那里若缺什么,和三哥说就是了,三哥心最细,必能置办妥帖。”   “哥儿还在这儿,大爷还怕我跑了不成?”金凤儿半开玩笑道。   沈琅看向薛鸷,笑了:“大爷不怕你跑,只怕你跑到知县老爷堂前去告状,告不告得赢且另说,到时他们寨子还不知得使多少银子才能堵上那知县的嘴。”   薛鸷没回应,只把自己头上戴的斗笠摘下来,递给金凤儿:“拿这个将就给你们哥儿挡一挡脸。”   这话题就此揭过,沈琅转头看着薛鸷低头扒饭的样子,如今才不过春末天气,也就是这两日才算是热起来了,他身上还穿着夹袄,不知道薛鸷光着膀子怎么能热成那样。   沈琅叫金凤儿从另一方盒内取出一条厚实棉巾,湿浸的一条,还滴着水,他接过去稍稍拧了一把,然后递给旁边的薛鸷。   薛鸷转头,明显一愣:“给我?”   “我让金凤儿用泉水浸过的,你拿着擦一擦脸。”   薛鸷闻言顿时便兴奋起来:“你的吗?”   “嗯,”沈琅故意说,“平时用来擦脚的。”   “那更好了。”薛鸷笑了笑,随后便故意把脸埋进那方透湿的棉巾里,先是狠狠地一嗅,紧接着才开始擦脸和脖颈。   沈琅脸微红,低骂了他一句:“你真……”   “我怎么了?”   “好没廉耻的囚根子。”   薛鸷听着更可乐了。   他其实并不信这布帕是这人用来擦脚的,否则沈琅方才不会亲自用手去碰,这人是很显见的少爷脾气,怕脏、挑食,连穿得糙了,身上有时都要起一片红颜色。   这么娇气,沈家若没有万贯家财,也不知要怎样才能将他养到这么大。   “等明日我闲下来,”薛鸷把那方棉巾甩到脖子上挂住,“往你那屋门前搭个葡萄架,再去他们那里挖一株小苗来,等到夏日,你也有个可乘凉的地儿。”   金凤儿心里想着葡萄,咽了咽口水,复又笑嘻嘻地:“大爷,咱们山上种西瓜吗?”   “有一片地,怎么,你爱吃?”   金凤儿笑着:“是我们哥儿爱吃。”   沈琅斜他一眼。   薛鸷也笑:“好啊,到时若熟了,我叫人摘一箩筐送去你们那儿。”   ……   远远瞧见他们那边有说有笑的,同在田坎上的仇二很是恶狠狠地往沈琅那里瞪了几眼,这会儿饭点也到了,厨下那边送来饭菜,于是众人都各自找了块树荫席地而坐。   “你们刚才听见没,那沈小师爷特意来给咱们大爷送饭来的。”有个中年汉子道。   坐在他旁边那人咧嘴一笑,笑出一口白牙,衬得他的脸更黑了:“讲句老实话,这沈小师爷比我以前见过的那些姐儿们都漂亮,啧,一个男人,生成那样,我方才远远看着,都觉得心痒。”   “你那是鸡|巴痒吧,装什么!”   围坐在一起的几人顿时压低声音哄笑起来。男人们坐在一块,十句话里至少有六句都是荤话,山里实在寂寞,这群人就是见到只雌山雀、母兔子路过,也要乱做个妖怪化美人,然后投怀送抱的美梦。   “这山里可真邪,你们说,好端端的,把咱们大爷都憋成个断袖了。”   “我看大爷也只不过是玩玩而已,就是天仙下凡,再漂亮,他也是个男人,和男人睡觉,就跟你这种子撒在石头地里,那怎么浇肥也生不了根哩,左右他也下不了崽,”他压低了声音同他们耳语,“可白瞎了咱大爷那些可怜的子子孙孙了。”   顿时,又是一阵哄笑。   他们这片地儿离薛鸷那边挺远,几人打量那边左右也听不见,才敢这样放肆地说笑。   可惜他们笑音未落,仇二便忽地从他们身后的林子里走了出来,冷着脸,往他们那边猛踢了一脚土:“一个个说什么呢?都想上我那儿领鞭子是吧?”   笑得最大声那人吃了一嘴土,正待发火,睁眼见是仇二,顿时闭嘴歇了火。   其中有个汉子怕他告给薛鸷知道,连忙放下碗筷起身道:“二爷,刚才我们这些人只是说着玩呢,没坏心。”   另一人知道仇二寻常最看不惯这般断袖分桃之风,连忙也起身道:“二爷,不瞒您说,我们是看不惯那沈小师爷,好好一个男人,非要做这样的勾当……”   仇二上去便朝他脑袋上狠狠给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少给我耍小聪明,再让我听见一回,你们全都得死我手里!”   众人忙说“知道”。   骂完了这些乱嚼舌根的人,仇二忍不住又往那边看了眼。   自从知道那兔子……和他大哥在一起后,仇二对沈琅的感情就变得很复杂,他既反感薛鸷对他那么上心,又听不得别人背后诋毁他们的事。   他想,那沈琅就算再怎么样,也是他大哥的人,轮不到这些人置喙。只是看着从前同自己最要好的大哥,如今得空了便只和那沈琅黏在一起,仇二心里还是不可避免了产生了一点寂寞的感觉。 第30章   天武寨一共盘踞着好几座山头, 因此山上土层虽薄,几年下来,倒也养出来好几块田地, 林林总总加在一块, 怎么也有个几百来亩。   薛鸷他们也不着急, 每日打打闹闹, 一群土寇互相轮换着忙活了二十来日, 才总算把辟出来的那些田地都种满了。   夜里薛鸷大多歇宿在沈琅那里, 纵然大当家白日里都在田地上忙活,但两人还是抽空在这二十来天里吵了将近十次架, 三天两头的不是拌嘴就是互相不说话。   只是这些小打小闹大多过不了夜,最后总是薛大当家先低头求和,他脸皮厚, 又受不了沈琅总冷着张脸不和自己说话, 因此道歉服软就成了家常便饭。   “明日再忙半个上午,我就来替你搭葡萄架, ”薛鸷解衣翻身上榻, 随后轻车熟路地把榻上那人往里头挤了挤, 又抓了个被角盖在肚子上, 他抱怨, “天也热起来了, 让你妈给你换床轻便的被子, 夜里盖这个,热的我恼得睡不着觉。”   沈琅说:“你热, 就躺去地上凉快。”   “小没良心的。”薛鸷笑了,狠忙了这些时日,他身上脸上都晒黑了不少, 五官轮廓也因此比从前显得更清晰了。   说着,他忽地转过身去,对着沈琅的侧脸便狠亲了一口。   亲完,他又使唤沈琅道:“今日在地里待了一整天都没歇息,累得我腰酸背疼的,好琅哥儿,快帮我捏一捏腰。”   沈琅往他身上瞥了一眼:“你洗干净没有?满指缝的泥,也敢上我的床。”   薛鸷立时把掌心摊开,几乎要贴到他脸上去了:“你自己看,我哪日不洗,方才连手脚都用丝瓜瓤狠狠刷了,哪有泥?你若找出来,我以后喊你叫爹。”   沈琅确实在他掌心里嗅到了一点淡淡的皂荚味,这才不说话了。   “冤枉我,”薛鸷很轻地朝他哼了一声,“嫌弃我。”   “亏我还特地差人替你去打听这豫州地界上有没有着手成春的经方派太医,小白眼狼……”   “不必费力,”沈琅打断他,“什么太医神医都没用。”   “你怎么知道没用?总要试一试,难不成……真要这样瘫一辈子么?”   沈琅冷笑:“你若怕养我麻烦,就放我下山,我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   “你又来劲了,”薛鸷侧躺着看向他,语气缓下来,“我说的是真心话,你才多大呢,倘若治好了腿脚,以后……上京考学去,多好。”   黑暗里,薛鸷发觉自己有些不大能看清楚沈琅脸上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沈琅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很冷漠,也很阴沉。   “考学要验身,解发袒衣,验明男女,我能么?”   薛鸷是个十成十的粗人,一年学也没上过,连自己的名字都未必写的明白。他年幼时忙着种地干活、照料至亲,后来又忙着当他的匪头,对这些科举考学之事,那是一问三不知。   “使些银钱蒙混过去不行吗?”薛鸷问,“那些官个个都贪,只要找对门路,没谁那里是使不上劲的。”   “你以为是市井上猜灯谜那般小打小闹么,”沈琅淡声说:“肃宪帝在位时,曾有一名女子束发裹胸扮作男子模样,用了她卧病兄长的名姓,一路考上京都,连中三元,后来却遭亲戚举发,于是朝臣上奏,逼她在朝会之上验明正身。”   “先帝觉得她是才俊栋梁,所作策论经义,远胜过这朝堂上不少人,心里对此很是为难,纵然知道她是个女子,但仍想留用她在朝中做个小官,可那些朝臣却怕若开此先河,往后‘阴盛阳衰,殃及国运’,连日上书,痛斥此女子冒籍、诈伪,要肃宪帝严加惩处。”   薛鸷见他停顿,忙问:“后来呢?”   “那自然是取消功名,还罚了仗刑,连她生父、兄长,也一并受过。自这之后,考试进场前便要解衣验身,若是考中了,还要由专人来亲验。”   “这是欺君要掉脑袋的罪,一但遭人举发,上下查验的官吏都要连坐。你要使银子,就得堵住他们所有人的嘴,还得要权势滔天,才能搭上那些人的线。”   薛鸷哑然。   沈琅冷冷地笑:“他们倒不如不教我念这圣贤书。”   知道得越多,眼界越是阔大,他活着便越是痛苦,倒不如一辈子做一只井底蛙,或是早早死了,也好过如今这样挣扎着枯活。   见他情绪不好,薛鸷便转移话题道:“好啦,不念就不念了。反正读那些破书、考那些个功名,我看也不见得有什么好。”   顿了顿,又道,“你说那行刑场上,年年总要斩些犯了死罪的官吏,有的是贪官,有的兴许还是好官。杀头、腰斩、凌迟……爬得越高,死的就越疼,就是考中了状元,也没什么可风光的,你说是不是,沈太医?”   “谁是太医?”   “你啊。”薛鸷笑,“劳烦沈‘太医’替我揉揉腰,这半个来月总弯着腰干活,背上这些骨头实在酸胀得厉害。”   沈琅没动,也没说要帮他,可薛鸷却先一步趴下了,然后又拽着沈琅的手往自己后腰上放。   “别小气,大爷平时伺候你还少么,你也多少报一报恩,是不是?”   沈琅懒得替他摁,也不知道什么手法,他侧躺着,手上其实使不出什么力道,被薛鸷催着,只好抬起左手随意地在他后腰上摁来摁去。   薛鸷很快便拧起了眉,无论揉到哪里,他都觉得燥痒。   前几日沈琅犯头疼,一连好几日脸色都不见好,薛鸷忍了几夜没碰他,恰好这时候农忙也挺累,薛鸷夜里过来,抱着他倒头便就死睡下去了。   如今后腰处的皮肤被沈琅的指尖指腹一碰,那一块便腾地窜上来一股熟悉的酥|麻感,那处也顿时起来了。   薛鸷忽地转过身去,眼神晦暗:“你故意的吧。”   沈琅眼下情绪还陷在别处,闻言有些懵懂道:“什么?”   薛鸷不信他不懂,于是便故意拽着他手腕,把他的手拉到自己那里,又抓着他的手背按将下去:“你一碰我腰,这里就疼起来,沈郎中到底会不会治病?别是个害人的庸医。”   说到这里他一顿,故意打趣:“沈郎中帮我揉一揉啊,揉好了,我就不去官府告发你。”   他说完,沈琅也反应了过来,立即便不孚他愿,伸手就往下狠捏了一把,疼得薛鸷差点从榻上滚下去。   见他那副狼狈模样,沈琅才终于笑了:“沈郎中药到病除,现在就治好了。”   “你完了沈琅!”薛鸷咬牙切齿地朝他扑将过去,把人压在底下狠挠他身上的痒痒肉。   等到把沈琅的脸和脖子都欺负红了,薛鸷的呼吸也更沉了,他把脸埋进沈琅颈窝,很认真地闻着,呼吸烫在沈琅身上,令他感到后脊发痒。   薛鸷忽然掰开他的嘴,逼他把自己的手指一根根地含湿了,再往底下送去。   ……   沈琅忽然往下抓住了薛鸷的手臂,目光失|焦,很像是痛极了,又像是别的什么:“薛鸷……”   “出去。”   薛鸷全然没反应,像是没听见。   他似乎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和这个人的相处之道,在这种时刻,薛鸷习惯性地忽略沈琅说的每一句表达抗拒的话,如果真听他的,薛鸷恐怕自己现在连这间屋子也不能进了。   ……   床褥上慢慢洇湿了出一块水痕。薛鸷怔了怔,懂也不懂地抓着沈琅的手去摸:“这是什么?”   沈琅咬着唇,气喘得很小声,把脸别在一边不肯看他。薛鸷凑过去,掰着他的脸小声问:“这是不是他们说的……”   “你闭嘴!”沈琅像是恼极了,否认,“不是。”   薛鸷不信,他要去点蜡烛来看,沈琅撑着上半身起来:“别点。”   顿了顿,才小声道:“求你。”   薛鸷觉得那句“求你”就像是在自己心上挠了挠,可沈琅越这样,他心里便越痒。   “我想看,只看一眼我就灭掉。”   说着,他就把那只蜡烛点了起来,捧过来,很仔细地照着看,沈琅只感觉到下边一烫,随即他整个人都发起抖来,那种不自觉的颤抖不知是因为羞|耻还是害怕。   “我杀了你!”   “薛鸷!”   薛鸷感觉到一股血气直往头上涌,沈琅骂他什么,他也听不见,那只蜡烛最终并没有被熄掉,被薛鸷放在榻边案几上,一直燃到了天明。   ……   外头天已经很亮了。   金凤儿晨起便来敲过一次门,听见里头没人答应,他如今已然学乖了,薛鸷没起来开门,那他也不敢贸然推门进去遭人嫌。   沈琅迷迷糊糊地听见金凤儿的声音,等醒全了,才发觉薛鸷还在里面,他伸手无力地推了薛鸷一把,薛鸷便下意识地又动了动,他半梦半醒地抬手在他脸上揉了揉:“什么时辰了?”   “……要是一会儿有人来叫我,你就说我病了,不能起身。”   因为薛鸷无意识的动作,沈琅顿时清醒过来,他眼下实在很不想搭理薛鸷,可他想解手了。犹豫了一会儿,沈琅终于抓住了薛鸷挂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腕:“薛鸷。”   “你去叫金凤儿来。”   薛鸷还有些困,不想睁眼:“叫他来做什么?”   沈琅的声音很轻,蚊子一样响着,他把一样的话重复了两遍,睡眼惺忪的薛鸷才终于领会了他的意思:“要尿么,我去给你拿壶……”   “我不要你,”沈琅急起来,“你帮我拿过来,我自己用。”   薛鸷揉着眼睛起身,下床去把那溺器拿来了,然后将榻上的沈琅抱到自己腿上坐着,接着把住他的,对准了:“尿吧,乖。”   沈琅用手肘往后撞他,挣扎着:“你听不懂人话?我都说了我自己用。”   薛鸷按住他乱动的手脚,睁眼看见这人急恼得身上都红了,后背和肩头上的那些斑|痕也因此变得更加显眼,他玩心辄起,把下巴搁在沈琅肩头上,另一只手往上反摸着沈琅的脖颈。   “快啊,憋狠了不好。”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起来了,稍微一抬,便很轻易地抵进了那个湿|软的地方,不论沈琅嘴里骂他什么,薛鸷都只当没听见,他脸皮越来越厚了,反正被骂几句,也少不了几块肉。   外头的日光透过窗纸,照进来的光远胜于蜡烛在夜里的亮,这么近的距离,薛鸷很轻易地便能看清楚,究竟哪一个动作才最让这人崩溃。   他慢慢地和沈琅磨着,终于,他听见前面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水声。   薛鸷偏头看沈琅,看见这小瘫子眼睛红了,他便餍足地凑过去亲吻他的眼角,舔到了一点咸湿的味道:“别哭啊。我们现在是最亲的人,有什么我不能看的。”   “就算真的谁也治不好你的腿,我也养你一辈子。沈琅,我们以后是夫妻了。”薛鸷说,“你知道什么叫夫妻么,风雨同舟,一辈子同富贵、共患难。”   “我不会丢掉你,你也不要抛下我。”   “知道么?” 第31章   沈琅屋里养的那只兔子死了。   他前两日看它就病恹恹的, 两耳耷拉下来,很没精神的样子。这兔子寻常大多是金凤儿在养,因此它这一病, 金凤儿很是伤心, 还跑去郑婆婆那里问了些草药来, 也不知对不对症, 只胡乱给喂了些许能疏风散热的金银花和连翘下去。   到了昨日, 这灰兔子已是食欲废绝, 连平日里最爱吃的地丁也不吃了,只一径颤着脑袋急喘气。傍晚时沈琅往笼子里一看, 那兔子的四只蹄腿已然僵直,不知什么时候死去了。   金凤儿对着兔笼掉了几滴眼泪,随后便打算把这灰兔子提去后山林子里刨个坑埋了。   这山头上有片林地, 里头全是大大小小的坟包, 大多没立碑,好些的也就有个木牌子, 草草地刻写了名姓与生卒年月。   沈琅之前让金凤儿推自己出去走走的时候, 偶然经过这边两次, 金凤儿怕鬼, 总疑神疑鬼地觉得里面猫着许多鬼魂, 若是阴雨天, 或在夜里时, 他是万不敢打那儿经过的。   这灰兔子之死不知怎么的,就触动了金凤儿心里思乡的那根弦, 沈琅难得见他愁眉苦脸地叹起气来,嘟囔着说:“还是以前在家里时好……”   说着他觑一眼沈琅的神色,沈琅面上倒没什么什么, 只是金凤儿怕他为自己这句话伤怀,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金凤儿推着他回去时,在路上遇到了几日不见的李云蔚。   他手里拿着两幅手卷,笑着迎上来:“我才要去找你,谁知恰巧在这里就遇上了。”   “三爷找我有事?”   “是这样,上回你送我的字,我得闲时装裱起来了,半月前随其他礼物一道送去了那位老爷府上,谁知那位今晨忽地叫人传口信上来,说这字很好,问怎么没有落款,又是出自谁人之手?还问我再讨些墨宝过去。”李云蔚道,“所以我特地从库房里找了些好纸过来,烦你再写一些。”   沈琅脸上并没有被人赏识的欣喜:“我不过无名无姓之辈,再好的字,也不过废纸一张,他要去做什么?”   李云蔚:“你也太谦虚些。那位老爷爱字画如命,不拘什么名家名迹,只要是技法精湛,可得入他眼的,他都会收藏。”   不过是几张字,也不费什么功夫,沈琅点了头,复又问他:“你着急么?”   “我今日不忙,等你写好了我就拿去裱,也省得你再叫金凤儿送来,”李云蔚笑,“正好顺带着去你那儿讨口好茶吃。”   一路说笑着回来,才刚到门口,便看见那半掩着的屋门被人从里向外推开来:“你去哪儿了?”是薛鸷的声音。   他先是看见了沈琅,然后才是站在他身侧的李云蔚,他话音停顿了一下,才道:“三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央他写几幅字。”李云蔚笑了笑,接着上前几步,又低声对他说道,“对了,方才有人过来只会你没有?秧子房那边才刚闹起来了。”   “二哥呢?”   “他和屠正都在,”李云蔚拽着薛鸷的手臂拉他到一旁,沉声道,“昨晚里头有个秧子熬不住,一头栽倒在火堆里,烧花了一张脸,旁边那几个不知是不是受了刺激,突然暴起,围起来就要抢屠正手里的刀,屠正也恼起来,不小心砍伤了两个秧子。”   薛鸷皱起眉:“肥的瘦的?”   “是最肥的那个。被砍到了这儿,骨头都出来了,”李云蔚说着指了指肩颈的位置,“血淌了一地,郑婆婆方才被我叫过去了,也不知还能不能救活。”   “是长了十一根指头的那个?”薛鸷神色一黯,“那位不是说要保他?”   “是说要保,不过当日也只叫人送口信来说要留他一条命,可都这么些时日过去了,也不见他家里人筹钱来,我想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李云蔚说道,“只是我怕二哥脾气急,这事他一个人拿不定,还是要找你过去看看。”   薛鸷看了后头的沈琅一眼,然后才对李云蔚说:“我过去看看。”   嘴里说着有急事,可临走时还是顺道过去,不轻不重地摸了一下沈琅的脸,沈琅抬眼看他:“你送我的兔子死了。”   “怎么死了?”薛鸷问。   “不知道,”沈琅说,“忽然就不吃草了,然后就死了。”   薛鸷想了想:“我一会儿再去抓一只给你。”   “不要了。”   “小猫小狗呢?田大养的狼狗前几日生了一窝崽子,你要的话,我去给你捉。”   沈琅:“我不要养。”   薛鸷想起他平时也很少抱那只兔子玩,偶然见到过几回,也都是金凤儿强行塞到他手上的。这人大约是真不喜欢这些小宠,所以他也没有强求。   “行。”   李云蔚站在一旁,只是看着两人微微笑,不说话。   ……   薛鸷去了约莫有一个时辰才回来,还没推门进屋,就听见里头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动静。   他站在外边偷听了会,只听见李云蔚说什么:“尤其是这几笔,海棠横斜而出,实在绝妙!这几只蝶也画得好。我看不然再附一首诗句上去,就用郑守愚的那首‘春风用意匀颜色,销得携觞与赋诗’,你看怎样?”   叽里咕噜的,薛鸷听着只觉得头疼。   然后似乎是沈琅的声音,不轻不重地说了声:“好。”   薛鸷一拍墙,好么?好个屁!   他虽没读过书,可也从别人口中略听过几个成辞,听见两人在里边谈诗论画,脑子里便陡然闪现出了“琴瑟和鸣”这个词语。   想着想着,脑海中的那两个人影便越贴越近,薛鸷受不了了,手上没留劲,重重地便打在门上推了进去。   里头的人被吓了一跳,薛鸷扫眼过去,李云蔚手里拿着副画,人站在离沈琅有几步远的位置,中间还有个金凤儿挡着,于是他心里的不爽顿时消散了一半。   “怎么这么急?”李云蔚看向他,“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没,”薛鸷若无其事,“方才手重了。”   顿了顿,又问:“你们方才在说什么?我在外边听着里边好热闹。”   李云蔚笑起来:“才刚我看见这桌案上放了几张画作,问沈琅,他说是戏墨之作,可我怎么看怎么生动,于是便央求他再作一副画给我——你看。”   他把那副海棠图拿给薛鸷看:“怪不得人都说,善书者必善画,我若早知道沈兄弟画得这般好,早就来求他画了。”   薛鸷听见他说话,心里又莫名不爽起来,这画又不像诗文古籍,他倒是能看懂,可除了一句“画得好”,他嘴里也憋不出什么狗屁来,如此倒显得他被李三比下去了似的。   他清了清嗓子,用尽毕生所学:“这画的……花像花,蝴蝶像蝴蝶……这颜色也好,十分好。”   沈琅笑了:“大爷品鉴的也好。”   薛鸷走到沈琅身旁,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搭在他颈侧肩上,然后俯身看他写的字,看不懂,但薛鸷还是拿腔拿调地说:“这字也好。”   “没有十分好了?”沈琅揶揄。   “有万分好。”薛鸷笑。   这两人只要说起话来,旁人轻易便插不进嘴,薛鸷自顾自地和沈琅聊了会儿闲话,然后才像是忽然想起来屋里还有个李云蔚在,抬头看向他:“三哥,你还有事忙?”   李云蔚和他认识多年,见他这副样子,这般口吻,牙都差点被酸倒了半颗:“我等沈琅在那画上题上诗。就走。”   薛鸷于是便低头催促沈琅题字。   沈琅动笔,他就一眼不错地盯着看,看那半截雪白的腕,修长的指节端执着笔,手稳、字也稳。   薛鸷盯着看了半晌,无端地便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起来,脑子里浮现出片缕旖旎温存的画面:“怎么拿笔就不抖了。”   沈琅手里一顿,转向他:“为什么这么问?”   薛鸷压低声音,自以为很小声地:“夜里你摸我的时候怎么那么抖……”   李云蔚忽地偏过身子,嗓子有点痒地干咳了两声,很短促地说:“……屋里有些闷,我和金凤儿一道出去透透气。”   他一走,沈琅立时便掀了薛鸷一眼:“他在,你也说?”   “我小声着呢,谁让他自己不识相,非要戳在那里烦人。”   薛鸷话音刚落,便被沈琅伸手拧住了半边耳朵,他用的并不是打情骂俏的力道,薛鸷整个人都被他扯得侧过身去。   薛鸷一边赔笑,一边故意地“哎呦、哎呦”地叫唤了起来,等沈琅松脱了手,薛鸷才报复似地掐了一下他的脸颊:“你还真使劲,要是明儿我耳朵坏了掉地上了,你得赔我一个。”   说着,他凑过去,在沈琅耳廓上亲了一下。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血腥味,方才他凑过来时沈琅就闻到了,沈琅看着他,忽然问:“山上死人了?”   薛鸷一怔,随即又笑起来:“死什么人,我怎么不知道?”   “你身上有股血腥味。”   “鼻子这么灵?”薛鸷仍然在笑,“我说你是小狗你还驳我,今日寨里杀猪呢,我过去看了眼,兴许沾到了。”   沈琅冷笑:“是猪还是人,你自己心里清楚。”   薛鸷的神色也冷了下来:“你别管那么多,不碍你的事。”   良久的沉默。   薛鸷面色稍缓,又俯下身去搂他:“我会处理好的,一个死人而已,况且也是他自个不听话。就要报应,也是报应在我身上。”   “你就没想过做个正经人,干些正经买卖?”沈琅面无表情道,“自来便没有哪个土匪是长命的,你想死,我也管不了你。”   薛鸷贴着他的脸颊,又轻轻吻了一下:“你说的,我知道。可我是他们的大当家,这么一群人都靠我养着,我现在要抽身,没这个道理。再有,当初是我信誓旦旦地带他们上了山,这山上一砖一瓦、大道小路,都是兄弟们用手用脚搭起来的,就是死,我也得和他们死在这里。”   “好壮烈,”沈琅又变回了那个懒懒的样子,“随你了。”   薛鸷追问:“你怕我死么?”   “你死了最好。”   “我不信。”薛鸷笑,“你嘴硬心软。”   “爱信不信。”   李云蔚在外面转了两圈,又回来了,一进门,便撞见贴在一起的两个人,他顿了顿,才道:“那画……还没好?”   沈琅推开薛鸷,说了句:“稍等。”   “一会儿等金凤儿从厨下回来,叫他给你送去就是了,白白等着做什么,”薛鸷道,“再说也该到饭点了,你不饿吗?”   李云蔚:“大当家赶我走呢?”   薛鸷笑着过去推他:“我以为你不知道呢,在这当起了‘油葫芦’来,快滚。”   两人对视了一眼,李云蔚又小声道:“秧子房那里……”   “下午我去找你说。”   薛鸷直接上手推他出门,李云蔚终于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我可算是认清你了薛鸷,啧,心里真凉。”   薛鸷笑起来:“那你一边凉去吧。”   李云蔚走了,薛鸷回想了一下他的装束举止,忽然没头没尾地问:“沈琅,你觉得他怎样?”   “谁?”   “李三。”   “挺好的。”   薛鸷不满意这个答案:“有什么好?那我呢?”   沈琅想了想:“你?”   “我怎么了?”薛鸷掰正他的脸,“你好好看看我,我好看还是他好看?”   沈琅好笑地看着他:“幼稚。”   “我就想知道,在你眼里,是我俊朗还是他俊朗。”   “你。”沈琅说。   薛鸷高兴了:“别骗我。”   “他矮你一截,有什么可比。”   薛鸷听了这句,顿时心花怒放,浑身熨帖,捧着沈琅的脸连亲几口:“你今日说话怎么这么中听?背着我干什么坏事了?”   “滚。”   薛鸷还在笑,末了,忽然又阴阳怪气地:“唉,可他到底能识文断字,还能和你吟诗作对,可怜我从小吃不饱穿不暖,也没有学可以上……”   沈琅无奈地:“我就喜欢草包,行了吧?”   “谁是草包了?”薛鸷板起脸,“明儿我去拿书来,你教我,我也学。”   “你真要学?寨里没其他事可忙了吗?”   薛鸷道:“我又不是那日理万机的万岁爷,还能抽不出这点空来么?你等着,说不准我明年就考了个状元回来。”   沈琅笑:“好啊,我等你。” 第32章   立夏一过, 暑热便起来了。   沈琅因那日贪凉多在窗边上吹了会儿风,本就着了风寒,再加上这十几日来豫州时疫盛行, 常下山去采买劫道的那几个土匪病了一多半, 每日只是咳嗽不止, 山上也有几个老弱不慎被传上, 沈琅也正是因此又添了新病。   沈琅寻常鲜少和人说话打闹, 也不知被谁相染的, 身边的金凤儿倒好端端的没有事,沈琅却一病多日, 不能够起。   他病的这些日子,薛鸷都在他屋里住,初时众人都以为沈琅只是又犯起了老毛病, 症状也和从前相似, 一样是头疼低热,这病秧子总十病九痛, 薛鸷还以为这次也和以往一样, 吃些药再捂着就能好转。   谁知过了两日, 沈琅忽又害起了咳嗽来。   这段时日, 薛鸷常听见他夜里发喘咳嗽, 他原是睡着了雷打电劈也叫不醒的主, 这几日却不知怎么, 每每听见沈琅咳嗽,便心里发紧, 迷迷糊糊地便又转醒过来。   他起身点起两盏灯,见沈琅把脸都咳红了,于是把人抱起来, 轻轻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炖盅里还有你妈晚上拿过来的蜂蜜雪梨汤,要喝吗?”   沈琅摇摇头,声音很低:“不想喝。”   薛鸷把手摸向他脊背,一寸一寸地丈量下去,好瘦,他想。   “这样咳下去,夜里连觉也睡不好,怎么才能好?”顿了顿,又道,“身上也是,一点肉都没有……这也怪你自己,寻常也太挑食些,这几日病了胃口更坏,一会儿没病死倒先要饿死了。”   “明日起来要多吃点东西,听见没?”   沈琅困得昏沉,眼皮垂下去,他感到浑身都瘫软无力,身上骨缝酸疼得活像是浸了醋,每次咳嗽,整个身体甚至都会被牵连着一道颤疼起来。   病到这个程度,他已经没力气自己独立坐起来了。靠在薛鸷怀里,沈琅感觉自己像是半截将枯死的、内里已经烂朽不堪的木头,只能僵硬地靠在这个人身上。   他轻轻抓着薛鸷的肩膀,忽然声音很低地说:“要是我死了……不要在这里。你把我送回家。”   “我要回家……”   不等他说完,薛鸷便抬手按下他的后脑勺,让沈琅的脸完全埋在自己怀里:“瞎说八道什么,你死不了。明日我去把那山底下开医馆的郎中绑几个上来替你瞧病,好好吃几剂对症的药,过几日说不准就大好了。”   沈琅没说话,只是伏在他怀里,又咳嗽了几声,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喘|息声突然消停了下来,薛鸷低下头,看见他就这么倚靠在自己身上,睡了过去。   薛鸷没敢乱动,小病秧子觉很浅,他怕一放下去沈琅就要醒,于是迷迷糊糊地抱着他干坐了一会儿,差点就这样睡过去,直到感觉到沈琅睡得熟了,才缓缓抱着他躺下去。   半梦半醒间,他忽然梦见了一个红衫蓝裙的女子,脸是空的,只长了一张嘴,红唇张张合合,不知道在说什么,薛鸷喊她闭嘴,她也不听。   于是他便在一阵心烦意乱中提起斧子,径直朝着那个女人砍去,却只是劈砍不中。   最后薛鸷怒急,干脆伸手掐住她脖颈,再拿斧头狠狠朝着她胸脯上砍去,血水迸溅出来,薛鸷心里一喜,这时再去看她那张脸,那上边却忽地长出了一副齐整的五官来。   竟是沈琅的脸。   薛鸷一下子惊醒过来,手掌心里全是冷汗。   转头看了眼睡在里边的沈琅,人好端端的,全须全尾地蜷缩在那里,只是脸红的不正常。   薛鸷忘性大,若不是这场梦,他早把那日焰刀山上跳崖的女人忘得一干二净了,如今又想起来,他也一并联想起了那个女人死前对自己的诅咒。   她说什么?不得好死……横死了你们的至亲至爱。   这句话起先并不能激怒薛鸷,他的亲人早已亡故,他也知道自己干的不是什么正经活计,“不得好死”一类的话,他从别人嘴里听得多了,早就麻木了。   直到看见沈琅如今这样,薛鸷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愤慨起来。   他伸手替沈琅掖好被子,悄没生息地穿衣起身,接着把睡在隔壁的金凤儿叫过来伺候。   薛鸷去了聚义厅。   厅上供奉着十八罗汉,贡台上灯烛荧煌,他让站岗的小土寇把贡桌上的鲜花瓜果撤换成新鲜的,而后合掌求愿。   十八罗汉在上,薛鸷心里默念着,若有什么仇怨、劫数,报也只报在他身上,他不怕。   薛鸷在心里念完,便听见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细微的脚步声,随后李云蔚的声音响起:“大哥,你找我?”   “嗯,”薛鸷抖灭了手里那三炷香,插|进香炉中,随后合掌躬身上拜,“我要下山一趟,寨里你多盯着点。”   *   薛鸷戴了个带有掩面巾的大幨帽,在附近几个乡里镇上兜了好几圈,才总算逮到了两个人称誉满闾里的郎中。   天色将暗,他也懒得多说什么,径直拿麻袋套了两人的头,丢进马车厢里,吓得两个人屁滚尿流,只一个劲地求饶道:“大兄弟,我胡某人与你无冤无仇,你缘何绑我?”   薛鸷看了眼后头:“二牛、禾生,堵住他两人的嘴。”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另一个又哀求了起来:“大侠饶命,我只是山乡小镇里的走方医,有时看病也只收几个铜板的辛苦钱,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您就算费劲绑我,我妻小也没有钱财可拿来赎我啊……”   “少废话,”薛鸷道,“我这一趟是请你们上去替人瞧病,不要你们的银子和命。”   二牛也出声道:“用麻袋遮眼也是为你二人好,若上来的路叫你们看清楚了,事后还怎么放你俩走?”   两人听了这话,心里虽然仍然犯怵,可好歹比方才好些了。   到了寨里,已是亥时初刻,当空便是一轮皎白的月亮。   一道跟去的二牛与禾生分别取下两人头上的麻袋,其中一人连头也不敢抬,另一人却四处张望起来:“这……这是哪里?”   “不想死就别多话!”二牛叱道。   薛鸷在前头领路,二牛与禾生落在后面盯着,那两位郎中只得夹在中间跟着走。   片刻后,沈琅屋里。   屋里头点了好几盏灯烛,邵妈妈、郑婆婆和金凤儿都围在里边坐着,看见薛鸷推门进来,才站起身来。   “他今日怎样?”薛鸷问。   郑婆婆叹了口气:“高热不退,今日起来就反反复复地烧,我也给他施了针,只是刚退下去几刻,便又热了起来。”   有位郎中开口问:“刺的可是大椎、曲池、合谷三穴?”   郑婆婆点头。   “那三穴既不管用,不如试试点刺放血。”说着他走过去,看清那榻上躺着的是个年轻男人,因此也不必避讳什么,直接半蹲下去伸手替沈琅诊脉。   “是不是早晚间都咳嗽得厉害?”   邵妈妈忙道:“是。”   前一位郎中摸完脉,另一位便也上前试了试:“有吃药吗?”   薛鸷给金凤儿使了个眼色,后者忙跑出去,用帕子装了些药渣回来给两人看过,两人讨论了几句后,才低着眼看向薛鸷:“这药倒是对症的,只不过这位小兄弟常年卧病,脾胃很不好,就有再好的药,若没有强健的身子骨撑着,这病怕也难医治好。”   薛鸷:“你二人只说要怎么治,治好了,我有重金酬谢。”   “一会儿我给他点刺放血,想必今夜便能退热,之前那方药,我再给添一味药上去,等略好些了,再吃些宽健脾胃的药膳,明日吃一吃、养一养,想来也就好了。”   另一位也忙点头道:“是、是。还有一个,若能替他放生些禽雀鱼龟,请它们带走病痛,这倒也是一法。”   这所谓的“放生”之法,薛鸷一听便嗤之以鼻,可若沈琅果真能转危为安,就是放生烧纸马,左右也不过费些功夫的事。   放血时沈琅皱起了眉,似有醒转的意思,薛鸷坐在榻沿,用指腹推了推他的眉毛,低声哄:“就好了。一点疼,忍一忍。”   他已病了许多日,好的时候起来吃点粥米,转头又全吐了出来。汤药也是,吃一半、吐一半,弄得薛鸷也连日愁眉不展。   好在请这郎中放了血,当天夜里果然就退了热,半夜起来叫渴,薛鸷喂他喝了半碗梨汤,第二日起来,看着精气神也回来了些。   薛鸷怕还有事,于是便“请”那两个郎中在寨中多留住了些时日。   第二日邵妈妈亲自送饭过来,见薛鸷仍守在沈琅床边,心情有些复杂。她将餐食在桌案上摆好:“大爷,朝食放这儿了,你也歇歇吧。”   薛鸷闻言起身,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模样,小声说:“他昨夜退了热,咳嗽似也浅了。”   “这是好事,多亏了那两位‘太医’。”   邵妈妈说完又看了他一眼,有些犹豫,直到薛鸷的目光也投过来,她才终于开口道:“大爷,不瞒你,哥儿自小身弱,娘子和官人早些年便将他寄名在菩萨那里,讨个外名糊弄地下勾魂的阴差。如今娘子官人过身去了,没了香火供奉,只怕神灵是要怪罪降灾,以至于哥儿这回才无端病得这样重。”   说着她又苦笑一声:“其实也不知管不管用,但求个一个慰藉。大爷若觉得麻烦,就当我没提起过。”   薛鸷垂手用指腹蹭了一下榻上人的脸颊,他想了想,道:“过几座山,我记得有座寺庙,改日你把他生辰八字写给我,我去替他续上香火。” 第33章   也不知究竟是哪一道“疗法”起的作用, 这样又那样连续折腾了好几日,沈琅的身体竟果真好转了起来。   等沈琅能起身了,薛鸷怕他在屋里闷得无聊, 一得空便拿着本从李云蔚那里要来的启蒙书, 死缠烂打地要沈琅教他读书认字。   只可惜薛鸷打小便不是个读书的料, 沈琅费劲教了他两日, 他却将将只死记硬背下了不到二十个字。   这日午后。   沈琅倚靠在桌案边上看棋谱, 薛鸷便一边装模作样地盯着手里那本《千字文》, 一边轻车熟路地伸手过去偷揽沈琅的腰。   沈琅很快便觉察到他的意图,拽开他手, 问:“记住几个字了?”   “你今日不午睡么?”薛鸷转移话题。   “不困。”沈琅知道他这是想偷懒,于是故意说,“一会儿我考你翻开的这一页, 若答错一个, 明日就别再过来浪费我的时间了。”   薛鸷这才把手收了回去,他看了眼那写满墨字的书页, 叹了口气。过了会儿, 他的目光再一次飘到了沈琅身上, 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沈琅被他烦透了, 蹙着眉骂他:“闭嘴。”   这样来回几次, 薛鸷才终于开始认真看起了手里的千字文, 可看着看着, 书页上墨色的方正字迹便成了晕开的黑块。   片刻后,沈琅余光瞥见身侧那人忽然浑身抖动了一下, 随后整个人差点栽倒下去,撞到桌案边上。   沈琅下意识便伸手去拽,可惜只抓住他的袖摆, 好在薛鸷及时惊醒,伸手扶住了桌沿。   “有这么困?”沈琅微微一笑。   薛鸷抬手揉了揉眉心:“三哥这破书上恐怕撒了安神香了,我怎么看一次困一回。”   说着他凑过去,去看沈琅手里的那本:“你这本好看么?还有图画呢……棋谱么?”   “什么棋谱?”他问。   “围棋。”   “这个不好玩,”薛鸷道,“我教你打双陆。”   沈琅看向他:“你若不想学了就回去,别想一出是一出。”   薛鸷凑过去,一条腿挤进这小瘫子双|腿之间,一手握住他的后颈,想将他往自己这边带。后者缩了下脖子躲开:“痒,别碰我。”   薛鸷没听,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他颈后摩挲着,然后微偏着头抵过去,却在将要吻上时堪堪停住,他忽然笑:“你的睫毛为什么在抖?”   “沈琅。”   “喜欢我吻你么?”他突然极认真地盯向沈琅微垂的眼,大病初愈,这人长发披散着,眼下泪堂还泛着一层淡青色的阴影。   薛鸷看他久了,连那块微微凹陷下去的阴影也想舔吻。   “干嘛又不说话?”   沈琅双唇微抿,任他如何缠磨,也不肯说出“喜欢”两个字。薛鸷心里有些失落,面上却丝毫不显,他凑过去亲了一下沈琅的鼻尖,然后顺势往下吻住他的唇。   “那书我实在背不下去,”薛鸷转移话题道,“不如你还是教我写字吧。”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沈琅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不讨厌。”   “什么不讨厌?”薛鸷心跳又快了起来。   沈琅移开目光,才轻飘飘地吐出一声:“和你亲……”   薛鸷于是高兴地把人搂拽过来,又亲了一口,沈琅伸手推开他的脸,有些不耐烦地:“走开,亲我一脸口水。”   薛鸷笑起来:“那你亲回来啊,我又不嫌你。”   “滚。”   “你教我写字吧,”薛鸷又说,“说不准我就有这个天分呢。”   沈琅骂他想一出是一出,可又禁不住他纠缠,最终沈琅只好无奈地:“你把那边书柜上放的书箧拿过来。”   薛鸷闻言立即起身去拿,书箧里放的都是些很旧的书。   那日沈琅带在车上的书册,一部分被那些土匪们留在了泥地里,一部分则被带回天武寨,被他们孝敬给了李三爷。也就是前月,李云蔚才叫人把这些书本送过来,物归原主。   沈琅让薛鸷把书箧打开,从里头翻出本《峄山碑》,递给薛鸷:“这是我小时候临过的,是秦隶,你试试看,先练几个月看看成效。”   薛鸷翻了翻那书册,不太满意:“这什么符号,不好看,我想学你的字。”   “盖房前总要先打木桩,”沈琅说,“你们这里若要起屋舍,也总要先夯土铺石不是吗?你要真想把字练好,就不要急。”   “好吧。”   研好墨,铺平竹纸,沈琅开始教他起笔、收尾,他有意放慢了运笔速度,一共书写了三次,转头仰视站在旁边的薛鸷:“看懂了么?”   薛鸷信心满满:“懂了。”   说着他坐下来,接过沈琅手里的笔,刚要动,沈琅就用手背碰了碰他手肘:“悬腕,我刚才不是说过吗?”   看见薛鸷落笔的那一刻,沈琅叹了口气:“你不是懂了?”   薛鸷委屈:“这笔不听我使唤。”   “逆锋行笔,有什么可难的,我不是写给你看了吗?”   薛鸷越写手越抖,他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要不是怕被沈琅骂,他早把这破毛笔折断了丢出窗去了。   写满了整一页纸,也挑不出一笔能看的,薛鸷的耐心已然告罄,他叹一口气:“唉,我这手怎么就不听使唤呢?”   沈琅道:“你落笔也太急,我不是和你说了吗,下笔时要动脑子,你脑子呢?”   薛鸷放下笔,不高兴了:“你看,你又骂我,你和李三字写得漂亮,那是因为你俩是童子功,谁像我小时候那样,没吃没穿没人疼没人爱的……”   说着,薛鸷忽然福至心灵:“咱俩离得也太远了些,你方才写字,我都没看清,怎么能写好呢?”   沈琅看了眼挤在他身侧坐着的薛鸷,无奈道:“还要怎么近?”   薛鸷笑着起身,把他从木轮椅上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大腿上:“你这样写,我不是看得更清楚吗?”   腰被一只粗壮有力的手臂环扣住了,沈琅感觉到身后的人在偷偷嗅他的颈,他不喜欢有人凑在他后颈上,有种讨厌的、被侵略的和被凝视的痒。   他为此向薛鸷表达过很多次自己的不满,可这个人却从来不听。   自从沈琅病愈后,薛鸷就不怎么敢由着性子和他在床上乱来了,因此在鼻尖凑近到沈琅后颈上的一瞬间,薛鸷就控制不住地起了反应。   沈琅当然也感觉到了,他感觉到扣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臂顿时收得更紧了,喷洒在他颈后的灼烫气息也令他感觉头皮发麻。   “薛鸷。”沈琅的语调里有些恼意。   薛鸷深吸了一口气:“没事,不管它,一会儿就好了。”   沈琅挣动了一下,身|下的异物感很明显,完全无法忽视,他正要张口表达不满,却听薛鸷先一声开口道:“别动。你先别动。就好了。”   顿了顿,又沉声道:“你教我写一下我的名字吧,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该怎样写呢。”   沈琅于是只好无奈地提笔、蘸墨,在竹纸上写下“薛鸷”两个字,他问薛鸷:“是谁给你取的名?”   “是我大爹爹,”薛鸷的嗓音有些哑,“他去求乡里的秀才给我取的,他说鸷是凶猛的意思,我大爹爹从前希望我长大去从军,盼着我能当个将军、光宗耀祖,秀才说这像是一个将军的名,所以我就叫薛鸷了。”   沈琅看着他的名字,忽然低声:“鸷鸟之不群兮……”   顿了顿,才道:“薛鸷,你该去走正道。”   薛鸷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回应:“什么是正道?在我眼里,能让兄弟们吃得饱饭,对得起跟我上山的这群人,就是正道。”   他不愿意听,沈琅便也懒得说了,其实他不该说的,这个人是死是活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世上所有的匪都该死,他根本没必要劝他。   但是方才那句话是脱口而出的,沈琅管得住自己的脑子,可是管不住自己的心。   “算了别写了,”薛鸷抱着他站起来,“这屋里也太闷了,我带你出去透透气。”   “松手,我不要你抱。”   薛鸷用脚拨开屋门,他把沈琅抱得很紧:“反正他们都知道了,没什么好遮掩的。而且我想带你去的地方要走小道,你那把椅子不好过去。”   他让沈琅靠在他肩头,薛鸷走路很平稳,沈琅伏在他身上,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颠簸。铺面而来的是山上临近傍晚时所特有的、温凉的风,带着股草木被曝晒过后的清香,有种夏日清凉的气味。   沈琅忽然发现薛鸷在他屋门口搭的木架上已经爬满了绿色的藤叶,层层叠叠的叶片下垂着不少密密麻麻的绿色花蕊。   薛鸷见他盯着那葡萄藤,笑着说:“再过两个多月就能结果了,去年咱们山上结的葡萄果特别甜。”   不等沈琅说话,他便又道:“后头山谷里有一处池塘,等莲蓬熟了,我带你过去采莲子吃。”   “莲子苦,有什么好吃的?”   “少见识,”薛鸷笑,“莲子老了才苦,才刚长成时吃起来是嫩生生的,好吃得紧。”   “等那荷花枯败了,塘泥里的莲藕也好了,洗干净后直接吃,就是清甜的,煮熟了做成藕羹或是熟藕,寨中兄弟们都抢着吃。”   沈琅低声:“我不吃那个。”   薛鸷“啧”了一声:“忘了你这小瘫子挑嘴了,莲藕多好吃啊,你怎么什么都不爱吃?”   “别叫我小瘫子。”   “以后不叫了。”   薛鸷带他穿过树荫,低矮的树木枝叶从他发顶上蹭过,沈琅看见日光穿过枝叶空隙落在薛鸷的脸上,斑驳的金色光影顿时在他身上流动起来。   “干什么这样盯着我?”薛鸷问。他的欲|望刚刚才平复下去,可怀里这个人的目光却让它又有了抬头的趋势。   沈琅不看了,把脑袋靠在他颈窝上:“什么时候到?”   山路并不好走,更何况薛鸷怀里还抱着个人,他略微有些气|喘:“快了。”   穿过树丛草隙,眼前的视野陡然开阔起来,薛鸷带着沈琅爬到一个高高的干草垛上,草垛是松软的,沈琅的后背没有地方可以倚靠,因此他只能靠在薛鸷身上。   “你看。”   沈琅闻言抬眼望去,眼前是一小片树林,树上不知开的是什么花,密密麻麻的白颜色,活像是那绿叶枝上压满了雪,一瞬间就覆满了沈琅的视野。   他呆了呆,才问:“这是什么树?”   “流苏树。”薛鸷说,“前头垂丝海棠开的时候你正病着,那个也好看。”   “我平时觉得闷的时候就会来这儿,躺在草垛上,有花的时候就看花,没花的时候就看天上的云。”他一直盯着沈琅,注意着他脸上的神态变化,“好玩么?”   有一阵微风拂过他的发丝,沈琅盯着那片雪白的海,点了点头。   薛鸷笑起来:“我长这么大,也就是上回到你们南边去,才头一回看见海,海边风大浪也大,那场面和寻常起了风浪的河水还真不一样,差得远了。”   “是么。”   说着,薛鸷忽然想起沈琅的家乡在临安,于是问他:“你去海边玩过吗?”   沈琅摇头。   “为什么?”   “我们家离海远,况且带我出门也麻烦。”   薛鸷顿了顿,伸手揽住他的腰身:“其实我骗你的,海也就那样,不好看,风大时连眼睛都睁不开。”   “你看我们这的海其实也一样。”   “你们这里哪里有海?”沈琅问。   “这些流苏树啊,”薛鸷说,“风吹过的时候,这些白花就涌动起来,不骗你,真的和海差不多。”   沈琅眼角微弯:“你当我傻么?”   薛鸷也笑:“再不济明日我带你去看田里的麦子,风吹起来,麦苗真像海浪一样。”   “沈琅,”薛鸷忽地偏头在他额发上亲了一口,“等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真的海。好不好?”   “嗯。” 第34章   五月初十。   前些日子, 薛鸷带着仇二又去了一次南边,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来回要比头一次足足快了三日。   因这次薛鸷是清晨时回来的, 李云蔚得了消息, 天还没亮便早早地开始张罗洗尘宴, 薛鸷前脚刚踏进寨门, 后脚便被拉进了聚义厅, 话叙三句, 便被灌了三盏烧酒进肚。   “大爷您快说说,”有人挤眉弄眼地笑问, “那南边的姐儿是个什么模样,比咱们这儿凝香榭里的姐儿还俊吗?”   又有人道:“下回再去就带上我呗,我也想去南边见识见识……啊!”   薛鸷不轻不重地在两人脑门上各甩了一巴掌:“瞧你们出息的!”   李云蔚也笑:“大爷二爷此行到南边是做大生意去的, 你们倒好, 满脑子只知道狎妓。”   薛鸷这一回来,匪寨中但凡头上有“官衔”的, 或是寻常在薛鸷面前得脸的, 都一一上来敬过了酒, 薛鸷略喝了几杯, 然后道:“我今日还有别的事, 意思意思吃几杯得了, 你们自去喝酒传令, 别戳在我这碍眼。”   众人这才笑着退下了。   土寇们疯闹起来,又是传花令, 又是划拳藏钩,男人们嗓门又大,吵得整个厅内沸反盈天, 震得薛鸷感觉时不时都有尘灰落在自己头上。   薛鸷向来喜欢这样热闹的氛围,因此也并没有制止他们,他举起酒碗,与仇二、李三各碰了碰,一碗酒进肚,他畅快地哼了一声。   “这一次去,路也走熟了,倒比上回多赚了不少银子。”   李云蔚:“看你俩回来时那脸色,我就知道。”   薛鸷一笑:“我回来路上就在想,如今寨里的银子有了富余,三哥,你看着明后日带人下山去采买些土石砖材和铁皮回来,我想让他们加固一下寨沿的围墙,再重修一下壕沟。”   李云蔚说了声“好”。   他顿了顿,才又开口道:“对了,有件事我还忘了说——约莫三四日前,隔壁狼枭岭的罗大当家死了,这几日他们那边乱成了一锅粥,前日他们山头上的二爷差人传口信过来,想我们扶他一把,让他稳当坐上大当家的位置。”   “隔日他们三爷也递信来,也是要拉拢咱们的意思,我只回说寨中大爷不在,我一人无法决断,先就搪塞过去了。”   薛鸷回忆了一番,才说:“我记得他们山头的三爷是个狠角色。”   “是,都传说他们大爷暴猝是这位三爷的手笔,可也没证据。”   “太狠的人不好管,”薛鸷看向仇二,“二哥,过两日你带人去给他们二当家撑撑场面,不过你得和他说清楚,天武寨这次扶他上去,有两个条件。”   仇二:“你说。”   “一是他们后山上那块平地,我们天武寨要了,二是给他三个月的时间,让他把他们那位三爷弄死。”   不等仇二答话,李云蔚便问:“你要那块地做什么?”   “我想再买些马匹,让弟兄们闲暇时上那儿去练骑射。”薛鸷放下酒碗,忽然低声道,“听说朝廷如今在追剿南边的水匪海盗,剿灭了他们,只怕下一个就轮到我们这些山匪了,若不知道也就算了,如今知道了消息,总得警惕些。”   李云蔚点了点头,接着半开玩笑地看向他:“没想到如今连我们大爷也开始未雨绸缪起来了,从前我说这些,你还讥嘲我活得太小心。”   薛鸷微微一笑:“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再说咱们天武寨如今蒸……蒸什么来着?”   “蒸蒸日上。”李云蔚道。   “是了,蒸蒸日上。”薛鸷扫了眼厅内那些或站或坐的土寇,“寨子上下两千多条人命,谨慎些没什么不好。”   *   金凤儿提着漆红食盒推门进屋:“哥儿!”   他小跑着来到桌案边上,不等放下食盒,便急匆匆道:“我才刚看见大爷他们回来了,如今都聚在那聚义厅里吃酒呢。”   沈琅没什么表情:“是么?”   “哥儿不高兴吗?”金凤儿问,“大爷这回也去了怪久呢,连端午都没在寨里过。”   他没答话,只看了眼金凤儿手里的食盒,问:“今日又吃粽子?”   “不是。”金凤儿说着打开食盒,把里面的碗碟摆出来:“今儿是妈做的槐叶冷淘和粉团,妈说这几日暑热,吃这个很解暑。”   沈琅接过那双木箸,却没有动筷,他轻轻搅了搅那碗槐叶冷淘,忽然道:“他怎样?”   金凤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哥儿问谁?”   “你刚才说回来的那个。”   金凤儿笑笑道:“大爷全须全尾回来的,哥儿放心。”   沈琅冷着脸:“谁担心他了。”   “是我说错话了,”金凤儿觑着沈琅的神色,小声说,“其实大爷对哥儿也算……唉,哥儿染上疫病的那段时日,大爷听了妈的话,还特地去庙里替哥儿给‘干娘’续上了香火呢。”   说着他忽然又轻轻叹了口气:“若大爷不是土匪就好了。”   沈琅却只是冷笑:“你当他是真心吗?”   “我这样的一张脸,又是这样的身体,这辈子大概也只能招致坏人觊觎,却不会平白无故的有人来……”爱我。最后两个字被沈琅轻轻吞进了肚子里。   他嘲谑地垂下眼,像在自言自语,“他怕我死,不过是担心以后夜里没人的床可上,没处泄|欲罢了。”   金凤儿不敢多言,怕沈琅生气,可心里又觉得他说这话太自轻,也太悲观,于是他犹豫片刻后,还是道:“或许……或许大爷对哥儿真有几分真心呢?哥儿这么好。”   “就是真有,”沈琅的声音忽地停顿,紧接着又笑了,那笑很轻慢,一点温度也没有,“他也只想把我困在这寨里,要我做他一时兴起的玩|物。就像笼子里剪羽的鸟雀。”   “这样活着,倒不如死了好。”   金凤儿听他这样说,慌忙道:“哥儿快别这么说……也怪我多嘴,不该提起这些的。”   沈琅没再应声,他低头吃了口冷淘,方才那些话,他其实也是对自己说的。   昨日午睡时,他又梦见了薛鸷,醒来,满脑子都是那个人的身影。   他想起那日自己从潮热中惊醒过来,浑身酸痛得活像是死过一回了,抬头却看见薛鸷正坐在榻沿上盯着他:“醒了?好点没有?”   沈琅才刚醒,没力气说话,因此只轻轻哼了一声。他嗅到这个人身上有一股香火的气味,和从前他在阿娘身上闻到的有一点相似。   “我才刚去这附近寺庙里烧香,从小到大,这还是头一遭,”沈琅看见他冲自己笑了笑,“我和佛祖说,沈琅此番若能大愈,就折我十年阳寿来换。”   这个匪头的眼神全然不像是在撒谎,沈琅哑着嗓子,声音发虚:“……大当家好慷慨,若到时果真折寿十年,可别怪在我身上。”   薛鸷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你不总说像我这样恶的土匪合该短命么?都短命了,也不差这十年。”   顿了顿,他又说:“沈琅,别再生病了,我心里难受。”   沈琅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总不愿意相信这人说的是真话,可薛鸷的眼神太真了,真得令他心口发紧,逼得他连闭上眼,也能看见那双眼睛。   沈琅一直都很清醒,可唯独关于薛鸷的部分,他想不明白。他觉得自己该讨厌他,甚至该恨他,可他没法否认,和这个人待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其实是快活的。   和薛鸷待久了会烦,可不见时却又忍不住想念。   细想起那些亲密时刻,也不全是薛鸷在强|迫,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已经矛盾地同这个人一道堕坠在其中了。   这个发觉让沈琅不禁有些痛苦。他对谁动情也不该对这个匪。那日害他痛失怙恃、家破人亡的凶手是匪,将他囚困在这里的人也是匪。   他不该为了毒药丸上的那丁点糖霜放松警惕。   “吃什么呢?”   窗子忽然被人推开,沈琅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转过头,目光就撞上了薛鸷那张微微醺红的脸,他耳垂上仍扣着那半只碧玉耳环,沈琅注意到他的下巴上隐约冒出了一点泛青的胡茬。   薛鸷对着沈琅露出了一个笑,他故意拖着有些粘腻的尾调喊他:“沈琅。”   “愣什么,不记得我了吗?”   沈琅没说话,低下眼又搅起了那几根面条。   薛鸷推门进屋,他瞥了金凤儿一眼:“你出去玩会儿秋千。”   都不必他开口吩咐,只一个眼神,金凤儿就知道他要赶自己走了,他一边往门边走,一边小声告状:“哥儿这几日又不吃饭了,那一碗凉面,我看他搅和半天了。大爷,你管管他。”   说完,不等沈琅开口,金凤儿就迅速地退出去一步,顺手还把门关上了。   “又不高兴呢?”薛鸷走到他身后,俯下去伸手圈住他的身体,“我都不在,总不能又是我惹的你吧?”   沈琅:“你吃了多少酒,臭死了,走开。”   “哪臭了?”薛鸷偏头在他脸颊上很重地亲了一口,他笑着说,“我才刚回来你就对我大呼小叫的,岂有此理!”   “想我没?”他问。   沈琅没回应。   “我给你带了手信。”说着,他忽然从袖袋里掏出了一对金镯子,抓起沈琅的手,就套在了他一边腕子上:“上回出去,没看见好看的,这回进了铺子,我一眼就相中了这一套。”   沈琅抬起腕子看了眼,这是纯金的镯,金累丝的工艺,中间镶的血红珊瑚颜色也好,他稍一掂量,便知道这一对镯子大约值什么价钱。   “好看吗?”薛鸷打量着沈琅的神色。   “还行。”   他握住沈琅的腕,认真打量着:“大小也正好,你皮肤白,戴什么都好看。”   说着他变戏法似的,另一边手里又不知从哪儿拿了只金项圈出来,在沈琅面前晃了晃:“还有条长命锁呢,这也是成套的。”   沈琅看见那项圈底下坠了个长命莲花锁,工艺也很精巧,薛鸷给他戴上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心口有种莫名的酸,可一开口,却又是讥讽的语气:“你们寨里过着这样的穷酸日子,买了这个,大当家该不会把钱袋都掏破了吧?”   薛鸷替他整了整衣领,或许是吃了酒,他没听出沈琅话音里夹带着的那些冷刺:“倒也还没穷成那样,再说,这一回过去,也赚了不少银子。”   他说着,走到沈琅面前,盯着他左看右看,忽然傻笑起来:“你戴这个也好看。”   盯了会儿,又道:“这长命锁好像大了些,也罢,大了总比小了强,小了寒酸。”   他自说自话了半天,忽地便搬了个木凳坐到沈琅旁边,随后略有些轻浮地搂住了他的腰,他确实有些醉了,他想亲吻这个人的欲|望很强烈,想像狗一样拱着鼻子抵上去闻嗅他身上那股独有的味道,想抱着他在榻上酣睡,一直睡到天黑。   可他又舍不得就这样睡去,比起那些事,他更想听沈琅的声音,想和他对话,随便说些什么都好。   “沈琅,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呢?”   沈琅没看他:“没什么可说的。”   “我差点忘了,还有一个。”薛鸷醉醺醺地靠向他,“回来时我在路上看见有卖五色丝线的,想着要过端午了,就买了些,得闲时给你编了条长命缕。”   “我手笨,不是太好看,你将就着戴。”   他醉意上来了,抓着沈琅的腕子折腾了半天,却怎么也戴不好,于是便喊了外头的金凤儿进来。   金凤儿推门跑进来,打眼一看见那长命缕,脱口便道:“……真是巧了,哥儿前几日也给大爷编了条这个。”   薛鸷一愣:“给我?”   他抬头看向沈琅,后者不承认:“他胡说,我没有。”   “哥儿不是给我和妈都送了一条吗,下剩一条,哥儿叫我收在盒子里了,我以为是给大爷留的……”   不等他说完,薛鸷便问:“在哪里?”   金凤儿过去把木盒子打开,将里头那条端午索取来拿给了薛鸷,后者接过去,笑着问沈琅:“真是你给我编的?”   沈琅不说话。   于是薛鸷笃定:“就是给我的。”   两人的目光对上了,可沈琅却仍旧沉默。   金凤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一次悄没生息地溜了出去。   “你帮我戴上吧,沈琅。”   沈琅一开始没有动,可迟疑片刻后,还是伸手替他系上了,薛鸷的掌心有些烫,等他系好后,就一把抓住了他即将要收回去的那只手。   “我不在,你心里有想过我,对吗?”   “对吗?”   “沈琅,又不说话。”   他话音刚落,就感觉鼻头一痒,随后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淌了下来,薛鸷还没反应过来,沈琅倒先吓了一跳,匆忙地拿帕子往他鼻子上按去。   看见他的动作,薛鸷忽然笑起来。   沈琅:“你笑什么?自己拿手按住啊!”   “没事,这几日总顶着毒日头赶路,可能有些上火,”薛鸷用那帕子把鼻血抹干净,紧接着又没头没尾地说,“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   “你紧张我。”说着,薛鸷很突然地便朝他欺过来,然后重重地抱住了这个人瘦薄的身子,“你不说,但我能看见。” 第35章   北边山里的四季是分明的, 与沈琅记忆中一年四季总能看见绿颜色的临安不同,在这里只有春夏两季才能见到绿色。   昨夜才下过一场雨,倒是消减了几分夏日的燥热, 沈琅原是想出来看麦田的, 初夏时薛鸷背着他站在高处往下看过, 他喜欢那样漫山遍野的绿浪。   山风骤起时, 那一片绿色便会被推出层层浪脊一般的褶皱。沈琅伏在薛鸷背上, 很安静地看着风, 看着那一整片绿颜色,感觉自己的身体轻盈得就像是忽然腾空飘浮了起来。   也只有那一刻, 他可以什么都不想。   这一次再出来,底下的麦田已经由青转黄,麦穗变成了金黄带绿的颜色。   身后的金凤儿单手撑着伞, 斜斜地替沈琅挡去阳光, 他没兴趣看那些麦田,一转头, 视线便被不远处校场上的那些人影吸引去了, 他兴奋地小声叫喊:“哥儿你看, 他们都在那儿踢毬呢。”   沈琅一偏头, 金凤儿便将木轮椅往那边转了转, 然后抬起手指向那边:“那个是不是二爷?”   “大爷好像也在!”   沈琅知道金凤儿擅蹴鞠, 从前在家时, 他常听见金凤儿和仆婢们在后边院子里踢来跑去的动静,那些丫头小子多是比他也大不了几岁的半大小孩, 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闲不住,又怕他看见了不高兴, 因此便总避着他玩。   “你也去玩吧。”沈琅忽然说。   金凤儿打小便跟着他,沈琅知道他向来是爱玩爱闹的性子,如今却只能陪他一起,日日闷在屋里。   “我不去,也没什么意思。”   沈琅道:“你推我过去,我看你们踢。”   金凤儿很犹豫,他想凑这个热闹,可又怕把沈琅孤零零地一个人落下了:“那我和哥儿一起看。”   说着,他便推着沈琅来到了校场边上。   他刚带着木辇站定,沈琅便又回头轻声:“去踢两跑吧,我等你。”   金凤儿看了眼场上那群人,还是摇头:“我在这儿看着就好了。”   “你只说你想不想玩。”   沈琅盯着他眼,金凤儿说不了违心话,他犹豫着小声道:“……有点想。”   “那就去。”   金凤儿:“真的?”   “你再问,就是假的了。”沈琅说,“知道你球踢得好,快去给他们露一脚。”   金凤儿笑了:“那哥儿在这儿等着我,我踢一跑就回来。”   说完他终于往校场那边去了。   薛鸷在校场那端踢得正起劲,一抬头看见金凤儿到了跟前,他下意识地便往他来的方向看了眼,果然看见了沈琅。   “怎么抛下你们哥儿自己过来了?”他问金凤儿。   “哥儿叫我来踢的,我只踢一跑。”   校场上围着的全是年轻汉子,这样热的天气,除了这些有劲没处使的男青年,没人会愿意顶着毒辣的日头在这里踢毬。   沈琅远远看着那些土寇打着赤膊,个个脸上都是健康的黑红色,若一脚中了,所有人都要欢呼雀跃起来。   众人都在追着那颗皮革制成的圆球跑,弄得校场上一片尘埃飞扬。   在沈琅的目光里,同样赤|裸着上半身的薛鸷朝他这里走来了,沈琅看见他胸腹上淌着汗珠,在烈日的照射下,有一点闪光。   薛鸷一靠近他,脸上便有了笑意,沈琅只觉得他身上仿佛有一股热气,猝不及防的欺近让他的头有一点发晕。   “你怎么来了?”   沈琅诚然道:“我想看麦子,可是已经不绿了。”   顿了顿,他问:“你怎么不踢了?”   “我让金凤儿替我了,”薛鸷走到他身后,将他连人带椅子抬起来,转了个方向,“眼下日头正晒,你在这儿也没什么好看的,还白吃一嘴土,走,我们回去打双陆。”   沈琅:“我不要,你运气太好,掷的点数总比我大。”   “那咱俩弈棋。”   “我不和臭棋篓子玩。”   薛鸷笑起来,故意摇晃他的椅子:“你再说。”   这儿离沈琅的住所并不算远,两人说闹几句,也就到了。   屋前的葡萄藤下已结了果,还是青绿色的,随着山风轻轻摇动着。薛鸷把他从轮椅上抱起来,问:“要不要打秋千?”   “会摔。”沈琅说。   “不会,我抱着你。”薛鸷说着便抱他进到了藤荫里,然后在秋千上坐下了,他推着秋千往后退,紧接着又抬起脚,两个人顿时便在秋千上晃荡了起来。   “好玩吗?”薛鸷笑着问他,“我特意为你搭的,结果差点全让金凤儿那小子占了便宜。”   两人脸对着脸抱着,为了舒服一点,沈琅干脆把下巴搁放在薛鸷肩头。他感受着身体在半空中摇摆、晃荡,一开始还觉得有些怕,但因为薛鸷将他抱得很紧,所以他逐渐地也就放松了下来。   “高一点。”沈琅小声说,“我想高一点。”   于是薛鸷便一下后退到了秋千的极限,沈琅下意识地抓紧了薛鸷的手臂,他闭上眼,感受着夏日发燥的风拂过脸颊和发丝时的温度。   大约三个来回后,薛鸷听见沈琅贴在自己耳边,很轻地说:“好玩。”   他说话时靠得太近,薛鸷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你小的时候,家里人没给你搭过吗?”   “我小时候?”   沈琅想了想,随后很缓慢地:“那时候……我阿娘好像经常神神叨叨的,我父亲不常在家,祖母不喜欢家里吵,也不喜欢我。”   他的语气显得很平静,“后来我妈好像和祖母提起过,但我记得她那时脸色很差,还骂了妈,说‘搭那个做什么’,我想去求阿娘,但她似乎病了,总是躺在榻上不理人。”   薛鸷只手搂着他扁瘦的腰身,不说话,只是听。   “腿坏之后,那些人就变得很紧张,连窗户也只开一条缝,好像觉得我随时都会死。”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声音变得更轻,“没人再提过秋千了,金凤儿他们要踢毬,也不会叫我看见。”   说完,沈琅又有些后悔,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向讨厌向人曝露自己的脆弱,尤其是在薛鸷面前。在薛鸷沉默的空隙里,他感觉到了一种不安的羞耻,并且那种反胃的感觉随着薛鸷沉默的时长而显得愈发强烈。   好在薛鸷很快就开了口:“你想踢吗?明日我叫他们陪你。”   沈琅有些无语:“我怎么踢?”   “我推你跑。”   “有病。”   薛鸷忽然笑起来,沈琅问他“笑什么”,但这人不说话,只是笑,弄得沈琅觉得莫名其妙,或许是因为他的笑声太有感染力,没多会儿,沈琅也笑了。   他骂薛鸷:“你真的有病。”   秋千停下来,薛鸷双手忽地托住他的背,脸贴着沈琅的脸,突然不笑了:“你刚刚说那些,我心里好难受。”   “就忽然想到一个特别矮的小孩,脖子上顶着你的脸……”薛鸷顿了顿,才道,“我不会说,反正就是觉得特别可怜。”   沈琅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伸手摸了一下薛鸷耳上的碧玉耳环:“我把你送我的耳坠弄丢了。”   “什么时候丢的?”   沈琅:“那日看完荷花回来,就找不到了。”   薛鸷回忆了一下,那日他把这人拐去荷塘边上,可不只是看了莲花。两人到的时候已是傍晚,薛鸷褪去鞋袜,涉到水塘中去折摘莲蓬,他把剥好的莲子放在沈琅手心里,薛鸷不记得他吃了几颗了,只记得到后来两个人就倒在草地上吻作了一团。   天边已泛出了淡蓝色,这边离寨子虽远,可也常常会有贪嘴的土寇过来摘莲蓬吃。薛鸷觉得自己当时就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不管不顾地便抱着沈琅在草丛里滚到了天黑。   好在一直都没有人往这里来。   要不是被恼急的沈琅打了一个耳光,再加上在他腿根处摸到了几个蚊子包,薛鸷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打算。先前这小瘫子有次就不知被什么虫咬了,身上起了一片红疹,用草药煮水泡了两晚才好,他怕这草丛里也有那种毒虫。   “或许是掉在荷塘边了,”薛鸷说,“我明日有空去找找看,若是找不到,我下回买一对更好的给你。”   说完,薛鸷又抱着沈琅荡了会儿,沈琅很久都没说话,靠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呼吸也很平稳,安静的薛鸷以为他睡着了,于是便小声问他:“要不要进去午睡?”   沈琅很轻地摇了摇头。   “还以为你困了。”   “薛鸷。”沈琅忽然叫他。   “嗯?”   “我要下山。”   薛鸷沉默了。过了会儿,才扯着嘴角半开玩笑:“你别总说这个,再有下一次,我真的会发火。”   沈琅又不说话了。   薛鸷侧过脸,在他侧脸上啄吻了一口:“我养着你不好吗?你在我这里,我疼你一辈子。”   沈琅忽然冷笑。   每次他这样笑,薛鸷都感觉像有一只绵软无力的拳头戳打进自己的心口,不疼,只是闷得厉害。   他不喜欢听见沈琅说起那两个字,每次他提起,薛鸷心里便会对他升起一股隐秘的恨意,或许那也并不算是恨。他认为沈琅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他留下他的命,带他回寨里,对他细心呵护,所以沈琅就应该完完全全是他的所有物。   沈琅每一次冷笑,他都想掐住他的脖子,质问,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呢?   可是这个人脾性太坏,一但惹急了就很难哄好,薛鸷很受不了接连几日,这个人都和看不见自己一样冷着他,所以尽管好几次那么想了,他却都没有都这么做。   他抱着沈琅回了屋。   把人放倒在榻上的动作有一点重,薛鸷就是故意的,紧接着他的右手探进沈琅那件棉质里衣的下摆,他故意地揉痛他,然后低下去啃|咬着这个人的唇瓣。   沈琅吃痛,却只是皱眉。   薛鸷讨厌他的沉默,于是那吻便愈发显得咄咄逼人,或许是存了些报复的心思,他几次有意地枉顾了沈琅的挣扎,直到把这个人吻得上气不接下气。   然后他伸手用指腹擦了擦沈琅嘴角溢出的涎|液,居高临下地笑:“你气也太短了。”   沈琅不说话,他试图用手肘撑着上半身坐起来,可双手却因为刚刚那个格外漫长的吻而显得有些绵软无力。   薛鸷再一次漠视了他的挣扎,因为方才的不愉快,他对这个人的爱怜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   “沈琅。”   他把着那个东西,不轻不重地蹭过沈琅的脸颊,一直抵到他唇边:“上次我在荷塘边帮你了,你也帮我吧。”   “好吗?”   他站着,所以沈琅只能被迫仰视着他的脸,那双眼睛居高临下盯着人看的时候,有种非常强烈的压迫感,还有几分难以形容的恶劣。   沈琅不张嘴,于是薛鸷就掐着他脸颊逼他:“沈琅。张嘴。” 第36章 第36章   沈琅被呛得瞬间剧烈咳嗽了起来。   薛鸷掐住他脸颊的力道并没有松, 因为方才的事,沈琅支撑在榻沿上的手臂有些脱力,于是撑持着他上半身半立起来的力道便有大半都压在了薛鸷的掌心里。   “干什么?”薛鸷看着他被呛红的那双眼, 长睫沾染上了几分湿漉, 被眼皮遮去一半的眼眶里隐约泛着几分潮湿而晶润的光泽, “好委屈的样子。”   看见他这样, 薛鸷的心里顿时又有些发痒, 他轻轻笑:“别这样瞪我, 我并没有全放进去啊。”   说完,薛鸷便用自己的那方棉帕替他擦嘴, 沈琅垂下眼试图别开脸,却又被他使劲地给掰正了,略显粗糙的料子将沈琅本就被摩擦成朱色的唇瓣蹭得更红了。   “好了。”薛鸷在他唇上很轻地啄吻了一下, “擦干净了, 原谅我。”   沈琅沉默。   只要不高兴,这病秧子对自己似乎除了冷眼便是沉默。   这种极端的安静再度激起了薛鸷心里那股莫名的火, 有那么一瞬间, 他真想把这个人撕碎, 看看他这副冷淡的皮相里面, 究竟是不是空心的。   他宁可听他疼极时的痛叫, 也不愿意沈琅像现在这样沉默、冷淡。   薛鸷压着火气, 指腹忽然摩挲过他光洁白皙的下巴, 故意刺他:“沈琅,你连胡子都不长, 真不像是个男人。”   顿了顿,他又冷笑:“我听人说,只有皇宫里的阉人才是不长胡子的。”   薛鸷就是故意的, 他试图用话语来激怒这个人,他要他开口说话,骂也好、咒也罢,此时此刻,他只想用这样低劣的羞辱打碎他的冷漠与傲慢。   可沈琅的脸上仍然什么情绪也没有。   “哑巴吗,又不说话了?”   薛鸷真讨厌他这样,总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拒绝和他沟通的模样,好像无论他对他有多好,也没法真的走到他眼里。   “我不让你走,难道不是为你好?你自己想想,下了山,你要怎么活,靠谁活?谁又能像我这样护着你?”薛鸷尽量放软声调,“别人看你这样,把你欺负了怎么办?”   “是不是?”   沈琅看也不看他,只是冷笑。   薛鸷皱了皱眉,再一次收紧了手上的力道:“沈琅,我真恨你这样。”   “我是不配你开金口吗沈琅?你是少爷,我是贱匪?”薛鸷突然觉得很挫败,他的声音冷下来,“你这样,真没意思。”   “说话!”   “我难道对你不好吗?”   薛鸷觉得眼前这人就像是一处深潭,无论他怎么拼命地朝他叫喊,也听不见一丁点回声。   他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这个人逼疯。   就在这长久的沉默里,沈琅忽然缓慢地伸手攀住了薛鸷的手腕,他终于肯抬眼直视这个匪首,对视的那一刻,他忽然露出了一个很轻很冷的笑:“很好啊。”   “可我就是这样的人,”沈琅说,“你对我好,我也恨你。你要把我一辈子困在这里,不若一早就把我杀了喂狼。”   薛鸷怒极反笑:“你以为我真舍不得?我真要想找,这山上山下多的是健全的好人!”   “你去找啊。”沈琅面无表情地仰视着他,“大当家想要谁家的女儿,抢劫上来便是了,何必把心力浪费在我这种病瘫子身上,是吧?”   他话音刚落,薛鸷便猛地一松劲,沈琅顿时脱了力,一下摔倒在床褥上。   “我们好了那么久……”薛鸷的声音陡然轻了,“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大当家以为算什么?”沈琅支撑着身体,笑得很苍白,“不是为了我身下这口……牝,你也不会站在这里。说到底,你和我不过萍水相逢,各取所需罢了。”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沈琅。”薛鸷看着他那双眼,“我若只是为了这些事,我何必讨好你?把你关在柴棚里一样可以做!再不济,我叫郑婆婆替我说门亲事,没人愿嫁我,我就买个姐儿、买个小唱!你以为很难么?”   沈琅闭上眼,又不说话了。   薛鸷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盯着榻上这个人,心里闷得厉害。直到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拿这人毫无办法。   打一顿?舍不得,况且这病秧子是画在灯彩中的人,轻轻戳一下恐怕就要碎掉一半,他不敢像惩罚那些犯错的土寇一样对他。   骂一顿?可那些他自以为是的羞辱却只像是拳头砸在了棉花上,吼了半天,薛鸷想要听的话一句也没得到,反而觉得自己心里更堵了。   要是拿邵妈妈和金凤儿威胁他呢?薛鸷这样想着,忽然又气得冷笑了一声,眼前这人显见的是个面冷心也冷的主,他要真把那两个怎么样了,这小瘫子也未必会真的向他妥协什么,只是定要记他一辈子的仇。   薛鸷转过身,往屋门的方向走了两步,路过一只上放着铜盆的杌凳,他正愁心里的怒意没处使,一拨脚,便将这把凳子连同上边的盆一并踢到了墙上。   “我是瞎了眼,”薛鸷冷声道,“才看上你这么个不知好歹的病瘫子。”   那榻上的人还是没回应,薛鸷干脆又往墙角那把木轮椅上踹了一脚,他此时怒上心头,也不知道要收住劲,那一脚上去,只听“咔嚓”一声,好像有什么地方断裂开来了。   他打定主意,这一回说什么他也不可能再伏低做小地主动过来求和了,这病秧子这样坏的脾气,兴许就是这么被惯出来的。   这样想着,他复又一脚踹开了门,站在外头候着的金凤儿差点因此被门砸到脸,还好他够机敏,才堪堪躲开了。   “大爷……”金凤儿偷偷瞥了一眼屋里边,悄声问,“又吵了?”   薛鸷眉心还皱着,嘴上却是满不在乎的口吻:“我不是让你替我么,怎么不踢了?”   金凤儿委屈道:“二爷他总针对我,我气不过,就回来了。”   薛鸷没说什么。   金凤儿又看了眼屋里闷声不响的沈琅,再觑一眼薛鸷那残存着怒意的一张脸,这两人吵嘴拌架是很寻常的事,但金凤儿还是第一次见到薛鸷在他们哥儿屋里打砸东西。   “好好的,怎么还砸了东西?”   薛鸷冷“哼”了一声。   看见薛鸷拔腿要走,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大爷和哥儿怎么了?”   “你自己去问他。”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   薛鸷这回足有七八日都没过来。两人互相冷着,谁也没搭理谁。   沈琅那把木轮椅让他一脚给踢坏了,金凤儿去问了一圈,这寨中土寇大多只会些简易的木工,而这架特制的木辇结构太精巧,他们实在不知该怎样下手修理。   于是这些时日,沈琅便只能在屋里闷着睡。金凤儿看他整日躺靠在榻上,面上也没个笑模样,便提议要背他出去透透气。   但沈琅却摇头拒绝了。   李云蔚送给他的书他已看过许多遍了,翻来翻去也就是那些,没什么意思。   金凤儿在时,主仆二人倒是偶尔会闲聊几句,倘若金凤儿有事出去了,沈琅便只会沉默地倚在榻上或椅上发呆。   等入夜吹熄了蜡,沈琅便一个人躺在床上空熬,运气好的话,或许一夜就能睡上两三个时辰的整觉,若运气不好,便只有熬。   半梦半醒时最容易发梦魇,有时为了逃避那些画面,若不到困极了,沈琅宁可不闭眼。   这几日他常在梦里看见的人是祖母,沈琅关于她的印象已很模糊了,只记得那天之后,老太太的身体便迅速地衰竭了下去,只要醒着,不是哭叫便是胡言乱语。   他记得那日老太太贴身的大丫头红着眼跑来对他说:“老夫人吐了好多血!哥儿快去看看吧。”   沈琅麻木地让她推着自己去了。那时他感觉自己的心是空的,听闻老太太已到了弥留之际,他的反应就像是听见今夜要下雨那样寻常。   掀帘进屋,沈琅闻见了一股熏人的药腥气,伴随着一股隐隐约约的、木头腐败的陈腐气味,架子床的幔帐里探出一只枯老干瘦的手,上上下下,似乎在试图抓住什么东西那样抖动着。   “明、明儿。”   沈琅让身侧的丫头掀开半面床帐,老太太半睁着眼,看见是他,喘气声顿时更重了,有个小丫鬟一边哭泣,一边用帕子替她擦去唇角溢出的血沫。   哪怕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老太太依然用那种仇恨的目光瞪视着他,她的声调古怪,活像是脖子上漏了个洞:“都……是……你。”   沈琅没出声,只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唇。   她说,都是你!   我拼死生下了三个儿子,统共就活了明儿一个,是你克死他的。   为什么你不死,为什么你还不死呢?老太太口齿不清地骂,沈琅看见有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他听人说了,这一次走船,原只有沈皓明一人去的,只是卢绡云不知从哪里听得了消息,说那金陵城外有一座大庙,里头有个方丈,手里有治瘫的偏方,她怕只沈皓明一个人去求药,显得不诚心,因此便起兴一道去了。   沈琅有时候总忍不住想,若是他早放下了,不那么逼她,或早早地就死了,说不定她也遇不上这一劫。   老太太仍在咒骂,沈琅扯过丫头手里的布帕,然后用手隔着帕子捂住了那张不断张合的嘴。   “别吵了,”沈琅很温柔地低声道,“你要死,就安静地死。”   ……   屋门突然“吱嘎”了一声,逼的沈琅从回忆中惊醒。   抓住桌沿的指骨微微泛白,他猛地转头,看清站在门口的那个人是仇二。   不是薛鸷。   这人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金凤儿方才去厨下拿午饭了,眼下屋里只有沈琅一个人在。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仇二终于动了,他缓步走到沈琅面前,然后朝他摊开手心:“这是不是你的?”   沈琅垂眸看了眼,仇二掌心里放着的是他丢失的那只碧玉耳坠。   “你在哪儿捡到的?”他问。   仇二没好气地:“我哪记得了?不知道哪个草堆里看见的。”   “你要是不要?”仇二又说,“不想要,我就拿去丢了。”   沈琅的眼神在那只耳坠上停了停,好半晌,才终于伸手去拿。他动作时,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划过了仇二的掌心。   仇二顿时感觉到了一股奇异的痒,他皱了皱眉,倏地便将那只手收了回去。   “多谢。”   见他神情诡异,沈琅随口客套道:“要坐下吃盏茶吗?”   他以为按照仇二的个性,听见这句话,约莫只会没好气地丢下一句“不用”,然后转身就走,可谁知他竟然真的在他对面坐下了。   “那个叫什么金什么凤的上哪儿去了?”   “厨下。”   见沈琅并没有要给自己倒茶的意思,仇二干脆自个伸手去拿茶壶,可倒出来,里头却只有凉水。   “茶呢?”他问沈琅。   “要等金凤儿回来现点。”   仇二看向他的眼睛,只半刻,便又挪开了目光:“三哥常说你这里的茶水好吃。”   “是吗?”   仇二沉默地喝了一杯水,随后又自顾自地再给自己倒了一杯。   两人之间实在没什么话好说,好在在仇二把茶壶里的凉水彻底喝完之前,金凤儿就回来了。   看见仇二在屋里,他像是吓了一跳,面上略微有些怔楞,但很快便又恢复了正常:“……二爷怎么来了?”   “他捡到了我的耳坠,”沈琅道,“二爷好意送来,你快替他去点杯茶来吃。”   金凤儿于是放下食盒,又是碾茶又是候汤,很是忙活了一通。   沈琅以为仇二会等得不耐烦,可他从头到尾都没说话,只在金凤儿上茶时轻“啧”了一声:“有这闲功夫,一亩地都耕好了。”   紧接着,他端起那茶盏,一口气喝掉了半盏。   金凤儿吓了一跳,忙道:“二爷仔细茶烫。”   仇二拧起眉,茶水确实烫,可他偏偏又装成个没事人一样:“什么茶,难吃死了。”   说罢他放下茶碗,便要起身。   临走时,他忽然在沈琅身侧停住脚步:“那谁,耳坠记得收好。”   沈琅看他一眼。   “我知道,这个是大哥送你的,”仇二说着顿了顿,憋了半天,才终于道,“以后别再弄丢了。” 第37章   炎夏六月。   一场阵雨过后, 山林间便蒸腾出了几分溽热暑气。   薛鸷已十来日没踏进过沈琅的屋子,昨日听见李三偶然提起:“这几日暑邪伤人,我听人说沈琅好像又病了, 你知不知道?方才见他妈在熬乌梅饮, 我还去讨了一杯吃呢。”   薛大当家听见“沈琅”这两个字, 便皱起了眉, 他冷声道:“别和我提他。”   他当时忍住了没追问, 算是在李云蔚面前保全了几分面子, 可等夜里回了住所,躺在榻上的薛鸷却又翻来覆去地想起了那个人。   他几次起身穿衣, 可每次走到半途,却都又折返了回去。   那样坏的脾气,那样冷的一颗心, 这么多天过去, 那人甚至连叫金凤儿过来递个口信都没有……干脆一病死了倒好!   薛鸷这样想着,干脆又解衣回到了榻上, 死闭着眼, 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晨起时薛鸷是被一阵突然的敲门声吵醒的。   他听见声响, 心跳兀地错了一拍, 掀开被子便跳下床去开门, 房门“砰”一声打开了, 他看见外边站着的人是仇二。   “什么事?”他问。   薛鸷上一刻还在梦里, 听见敲门声,脑海里莫名便浮现出了沈琅出事的情状, 直到此刻站在这里,他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到底有多快。   见他来得这样急,脚上连鞋履都没顾上穿, 仇二愣了一下,才道:“三哥说打南边送过来一封信,我也没听全乎,只知道好像是李崧兄那边送来的。”   薛鸷脸色有些不好:“他送信来,有什么要紧,左不过是问候近况,再吹嘘几句罢了,犯得着一大早来砸我门么?”   仇二没察觉到他的语气变化,只道:“三哥说要紧,还叫我赶快过来叫你,不然我白跑过来做什么?”   知道不是沈琅那里出事,薛鸷的心跳也渐渐平复了下来,他回身穿戴齐整,然后跟仇二一道去了李云蔚那。   屋里李云蔚一手捧茶,一手拿着信件,见薛鸷和仇二一前一后地进来,忙叫落后一步的仇二把门关好。   “李崧那儿怎么了?”薛鸷张口便问。   李云蔚开门见山:“前一阵子,朝廷不是派兵说要‘剪除夷寇’吗?那批兵马击退了红夷,便往后方开始剿灭水盗,李崧他们的寨子,因为有回使火药围攻了载着贡品的官船,让上边的人注意到了,于是这回首当其冲便被围剿。”   薛鸷皱眉:“李崧死了?”   “没,”李云蔚顿了顿,又道,“他说自己带着他妹子逃出来了,如今正东躲西藏、无处安生,写信说想到咱们这里来避避风头。”   李崧同李云蔚是本家人,又曾经是薛鸷的邻居,两人幼时常玩在一块,他家长辈从前也常常会帮衬着薛鸷家里,李家举家迁到南边那会儿,薛鸷心里还很是难受了一阵。   他本就是极仗义的人,只略想了想,便对李云蔚道:“这信先不要回,他如今顾着东躲西藏,未必能收得到回信。他若果真千里迢迢地来投奔咱们,到时咱们收留他和他妹子就是了。”   李云蔚叹了口气:“那寨子他是头儿,朝廷此次没能活捉他,官府和守城兵士眼下没准正拿着画像寻人呢。”   “那也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我不是说这个,我意思……”李云蔚顿了顿,看向薛鸷,低声道:“是怕咱们惹祸上身。”   薛鸷自然也想到了这个,如今风头正紧,他们寨子连派下去劫道的人都少了许多,这一月来,肉票生意更是能不做就不做。   “到时候看看吧,毕竟是旧相识,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说完话,三人就在李云蔚房内吃了早饭,之后便各忙各的去了。   薛鸷领着两只巡山小队到狼枭岭后山的一片草场上训练骑射,等到练完回寨,已是下午申时初刻了。   练完骑射,薛鸷只觉得浑身湿黏,好在院内早有小土寇备好了两桶清凉的泉水,大热天的,也不必特地烧热水来和。   薛鸷草草用皂荚膏冲洗干净身体,换上了干净的常服,原想再去校场上看一眼,谁知刚走到一半,脚下却不受控制地绕到了沈琅房前。   他在那熟悉的屋门口踟躇了会儿,脑海里又回想起了当日自己放下的狠话,回回两人闹僵了不说话,总是他先低头,放软身段求和。   如今又是自己眼巴巴地过来了,薛鸷觉得自己总这样,容易被那个瘫子瞧不起。   他站在门前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悄没生息地绕到窗下往里瞧,那窗子只被抬起了六七寸的高度,薛鸷做贼似的,透过那道缝隙,偷偷地往里张望了几眼。   屋里有些昏暗,沈琅似乎正躺在榻上睡着,而金凤儿就拿了把椅子坐在榻边,手里的蒲扇轻轻摇动着,然后又渐渐慢了下来。   薛鸷看见他另一只手托着腮,时不时点一下脑袋,大约也快睡着了。   于是他又绕回门前,推了一下门,却发现那门被人从里边用门栓挡上了,他就算用钥匙也进不去。   薛鸷再度犹豫片刻,干脆抬手轻轻敲了敲门,没人应。他只好又绕回到那窗子底下,小声喊:“金凤儿。”   金凤儿没动静。   薛鸷只好耐着性子又喊了他两声,他才突然抖了一下,目光茫然地往窗户那儿看了过来。   金凤儿认出了薛鸷的眼睛,忙轻手轻脚地拿起门栓,走出去,小声道:“……大爷。”   薛鸷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往里屋榻上瞟了眼,然后压低声音问:“他在睡?”   金凤儿点头:“这几日天太热,哥儿好几夜没睡好,中午吃了妈送来的归脾汤才睡下。”   他看着薛鸷,顿了顿,才道:“大爷好久不过来了。”   “我不来,他只怕更高兴。”   “不是的,哥儿心里是有大爷的。”   薛鸷冷哼一声:“若真有,他怎么不叫你来传话,向我求和?”   金凤儿硬着头皮开口狡辩:“哥儿他自来就是这样的脾气,其实嘴硬心软,大爷哄他两句,也就好了。”   薛鸷没回应,默了会儿,才小声问他:“我听说他又病了?”   金凤儿道:“只是这两日略微有些伤暑,妈做了些乌梅饮、香薷饮之类的送来,哥儿吃了后已好些了。”   “还不到大热的时候,他也太娇气。”   薛鸷这样说着,手里却一把抢过金凤儿拿着的蒲葵扇,转身就从金凤儿身后的门缝处挤了进去。   他悄没声儿地在沈琅床边站定,这人看上去比天冷时还要更消瘦了些,脸颊上被咬了一个蚊子包,呈现出不规则的圆肿。   离近了,薛鸷觉得自己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想念便更深了几分,他想伸手碰一碰这人的脸,却又害怕把他吵醒。   薛鸷霸占了原本属于金凤儿的凳子,坐下来凑近了看,他才发现沈琅的脸睡得有些发红,鼻尖上似乎还有一层薄汗。   这屋里有些闷热,于是薛鸷便摇起了手里的扇子,他是很怕寂寞的人,可坐在这屋里摇了大半个时辰的扇子,薛鸷却也没觉着烦。   他有些痴迷地盯看着沈琅的那张睡脸,这人也就睡着了,才会显出几分乖顺模样。过了会儿,他又盯向了沈琅眼尾处的眼皮上的一点浅痣,不知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薛鸷之前好像没见过。   正当他忍不住用指腹去蹭那点浅痣时,睡梦中的沈琅忽然醒来了。   他半睁着眼,对上了薛鸷有些僵硬的视线。   “醒了?”   “嗯。”   “还要不要睡了?”薛鸷的语气淡淡的,“听金凤儿说,你这两日都没睡好。”   沈琅撑起上半身,靠向了身后的隐囊,他透过窗缝看了眼外边的天色,已经隐隐有了暮色。   “不睡了。”   两人十来天都没说过话,如今再对上,不免有了几分尴尬。   沉默半晌后,两人忽然异口同声。   薛鸷:“我错了。”   沈琅:“你几时来的?”   薛鸷摸了下鼻子:“大约是申时两三刻。”   顿了顿,他又道:“别不说话了,我们和好吧。”   沈琅没说话,薛鸷就腆着脸去碰他的手背,然后轻轻握住、又陡然抓紧。   两个人的手心都烫,薛鸷用另一只手探进他衣摆,他身上没什么汗,但脸还是红的,薛鸷碰了碰他额头,没有发烧:“脸怎么那么红呢?睡醒了还红。”   沈琅轻轻吐出一个字:“热。”   薛鸷于是又拿起那把蒲扇朝他扇起来:“你怎么又怕冷又怕热的?”   “不知道。”   沈琅其实觉得这里的夏比临安的夏要好熬一些,雨没那么多,人也不总像是浸泡在潮热的雨雾里,闷得喘不过来气。   “这些日子都没看见你出门,”薛鸷说,“不想看见我?”   沈琅看向他:“你把我的木辇踢坏了。”   薛鸷脸色一僵:“真坏了?怎么不找人来修?”   “没人会修。”   听见他这样说,薛鸷顿时觉得心口的位置有些发涩:“……那你就这样一直躺着啊?”   沈琅没接话,过了一会儿才道:“那我也不能飞着吧。”   薛鸷笑了,然后嘴角又放了下来:“怪我混账,火气一上来,脑子也管不了我那只脚。”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明日就叫人把它抬下山去找梓匠。”   沈琅又不吭声了。   薛鸷伸手捧住他那张脸:“原谅我了没?”   沈琅垂着眼不看他。   “你看你,”薛鸷嘀咕着说,“看着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脾气却大。”   “那日那两位郎中也说了,你肝火旺、气性大,若是恼恨了,吃下去的什么药什么汤都要吐出来,你这样,身子怎么能养得好?”   “不说这回的事,就说咱们之前,就算你也有五分错,你也从来没认过,我若不来服软、不做小伏低,恐怕你我从今以后就是一辈子的仇人了。”   薛鸷的眼神里有一种难以表述的悲伤和委屈:“也不能总这样,你也该顾顾我,总不能只欺负我。是不是?”   沈琅想过很多,困在屋子里哪都不能去的这十来天里,他把能想的都想了,或许他真的一辈子也找不到机会逃走,真的只能留在这里了。   然后呢?靠薛鸷给他的爱和怜悯活着?爱当然是有用的,薛鸷爱他的时候,可以忽略他身上所有的缺陷,一切矛盾也可以暂时被抛到脑后。   可是爱也是短暂的,真心虚无缥缈。这个匪头虽肯在自己面前做小伏低,但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其实总是向下的。   他疼自己时,就算他甩脸子、闹脾气,甚至是无理取闹,也不过就像是猫儿狗儿不给摸不给抱。一旦日子久了,或是他又找到了新欢,那么所有的疼惜都会烟消云散。   沈琅不信他,也不愿意信他。 第38章   从季夏六月一直到七月末, 沈琅与薛鸷两人几乎每日都腻在一块。   薛鸷讨厌有事没事就揣着一本棋谱过来找沈琅对弈的李三爷,偏偏沈琅似乎还挺喜欢和他玩的,两人若碰在一起, 就总爱说些薛鸷听不懂的话。   为此, 薛鸷只要得闲, 便也装模作样地拿着本棋谱过来向沈琅讨教, 这黑白棋子与棋盘上纵横十九道的规矩他已经明白了, 只是他学得晚, 又有些缺乏耐心,忍不住便要冒进吃子, 等反应过来时,便已经被沈琅的白子围困,逃脱不得了。   沈琅硬着头皮同他下了两日, 发现这人根本就是个不爱动脑的臭棋篓子, 连输了这么多局,也不见他有什么长进, 只肯把脑筋动在怎么不动声色地对他动手动脚上。   于是沈琅后来也就不大乐意和他玩了。   薛鸷自然也发现了, 自己对这围棋根本就不感兴趣, 但为了挤走李云蔚, 他还是煞费苦心地想了个法子——叫李三去专门的书肆里买些兵法兵策回来。   这些书是“末技”, 又被官府严格管控, 普通书肆里是寻不着的, 好在他们天武寨里多是三教九流之辈,乱七八糟的人脉关系倒也不少, 最后终于还是在私人藏家那里高价收了几本回来。   薛鸷不喜欢那些佶屈聱牙、无聊透顶的文章,却唯独对这些兵法谋略颇感兴趣。   得了书,他就更找到了借口, 每日一得空便过来纠缠着沈琅,要他把书里写的念给自己听。至于那黑棋白子,便被薛鸷假做将帅兵卒,在棋盘上照沈琅念的推演起来。   薛鸷喜欢这个“游戏”,沈琅倒也不讨厌,每日午睡起来,两人便在棋盘上摆棋推演。后来兵书念完了,两人干脆就丢下书册,在棋盘上摆出州县,到最后谁占的城池最多,谁就算胜。   两人为此也经常拌嘴吵架,一开始总是沈琅略胜一筹,到后来,沈琅发现薛鸷似乎总能走出一些出其不意、剑走偏锋的打法,他也渐渐在这场棋盘推演里落了下风。   薛鸷终于压过他一头,看向沈琅的眼神顿时一亮:“我听三哥常说,‘术业有专攻’,是不是这个意思?”   “嗯,”沈琅把代表己方将领的那枚锤形漆木双陆棋放到他手心里,“薛大将军好厉害。”   薛鸷一把抓住他手腕,然后挺得意地笑道:“沈帅这句话,我很同意。”   除了棋盘上的消遣,在这个炎热的夏季,比食欲更旺盛的便是情|欲,许多个蝉鸣聒噪的夜晚与午后,两人都在沈琅那张潮热而闷不透风的睡榻上交|缠在一起。   某天沈琅忽然惊觉,自己似乎已经逐渐习惯了每晚枕边都多一个人,习惯这人如同疾风骤雨一般落在他身上的吻、他粗蛮而急躁的拥抱、指上粗糙的茧抚蹭过他身体时的温度。   在这个漫长而又短暂的夏日里,沈琅再也没有失眠过,他总在极度疲倦的状态下昏昏沉沉地睡去。有时候他甚至有些分不清那交缠在一起的呢喃低语、喘|息咒骂究竟是属于薛鸷还是属于他。   二人就像两只本不相干的蛛蝥一般,因缘际会,原本该是各织各的网,谁知其中一只却把网织得太大,将另一只连蛛带网全都给吞没了。   沈琅不耐热,于是薛鸷就给他摇了一个夏天的扇子,只要他说疼,这个人就会立即从勃|发的欲|望里停下来抱住他。好几个意识恍惚的瞬间,沈琅很想就此沉湎下去。   倒在薛鸷怀里,什么都不想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有时候沈琅想,他这一世也无法像寻常人那般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和薛鸷这段露水情缘,也算是“人生得意须尽欢”。   尽欢就是了,他不会有身孕,也吃不了什么亏。但要是真动心动情,那就太傻了。   八月初旬。   这日,七八个流民模样的人来到了天武寨其中一座山头的山脚下。   守在路旁预备劫道的小土寇们见他们衣衫褴褛,也懒得搜身,原打算直接放他们过路,却见其中有一青年男子忽地朝他们这边抱拳作揖。   随后那人便开口问道:“我姓李名崧,打南边过来,听闻你们此地有一山寨名号‘天武’,好汉们可知道?”   小土寇道:“正是我们寨子。”   “那可巧了,”那人笑起来,“我与你们寨里的大爷原是旧相识,与你们那位李三爷是本家人,论起来,他要喊我一声表弟。”   那小土寇将信将疑:“你可有信物?”   那汉子立即便叫人送上来几封书信,让那几个小土寇过目:“这是你们三爷这些年寄来的书信,你们拿去认一认,就知道了。”   这几个劫道的土寇也不认字,更辨别不出李云蔚的字迹,于是只好派了一个小土寇拿信回寨验明。   如此一来一回,才总算确认了这些个“流民”的身份。   多年未见,薛鸷先是命人带几人去沐浴更衣,随后又和李三张罗着叫人摆起宴席,在寨里收拾出他们住的地儿。   这些人濯洗去面上脏污,换下褴褛衣裙,除了都有些消瘦之外,与普通流民看起来还是有所区别的。   酒桌上。   那李崧在薛鸷身旁落座,一把揽过他的肩,先是狠狠地拍了拍,然后才红着眼道:“阿鸷,算起来咱俩得有七八年没见了吧?你小子也变模样了……高了,也壮了。”   故友重逢,薛鸷心里也觉得感慨:“你们当年走得太突然,我当时心里还很是难过了一阵。”   “到底根在这儿,我才进到豫州地界上,就觉得心里一下子踏实了。”   李云蔚在旁低声问道:“李崧,你爹娘呢?”   李崧面色一僵,过了会儿才道:“他们年纪大了,那夜没跑出来,被那些狗娘养的给活捉了!”   “你逃了,那些兵肯放过你?”   李崧冷笑一声:“他们寻了几日没找到我,害怕上边怪罪,便随便挑了个人顶上,行刑那日,我也在人群里,看着我爹娘……”   他忽然拍了一下桌案,眼泪猛地从眼眶里滚砸下来,坐在他身侧的年轻女子也用衣袖挡住脸,低声呜咽了起来。   “不说这个了,”薛鸷往他面前的酒碗里倒满酒,“人死不能复生,你和你妹子能逃出来,也算大幸了。”   仇二也上来和他碰碗:“吃酒,李崧兄。”   李崧把满脸涕泗用袖子一抹,端起面前的酒碗便一口咽了个干净,看向薛鸷时,他眼里仍有泪光:“我们东躲西藏了这些时日,夜里都没敢睡个整觉,就怕什么时候脑袋就从脖子上掉下去了。寨里统共千百个人,就跑出来这几个……”   桌上有个跟李崧一道来的中年汉子闻言也咒骂道:“那起狗娘养的贱人!还有那姓宋的狗官,亏咱们为他干了这么多脏事,那什么狗屁将军一来,他立即就把咱们给卖了!”   “若不是他,咱们也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众人你一碗我一碗,很快个个都吃得面红耳赤、眼神迷离。   薛鸷也有了些醉意,对于李崧的遭遇,他心里有种兔死狐悲的感伤。只是若有朝一日被围剿的是他们天武寨,他绝不会抛下这些弟兄独活。   只是这些话他并没对李崧说。   他们聊过去,聊曾经在南边绑票劫财、眠花宿柳的逍遥,末了那李崧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现在才知道,其实做匪也没意思,那时候是逍遥快活了,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也只有你薛鸷仗义,肯收留我们。”   “说来都可笑,那海州地界上原也有些七零八散的匪帮,里头有一个,当家的姓胡,和我们也算是同盟兄弟,那当家的几次求娶我这妹子,我都没答应,谁知我们一遭难,他们便立即避之不及,我原想将妹子托付给他,他竟还给脸不要脸了!”   他话音刚落,便有个跟他一道来的汉子接口道:“说起来……当家的,你不是说过,咱们雯锦姑娘同这位薛大爷,从前曾订下过娃娃亲么?”   李崧像是才想起来一般,一拍大腿:“你说我这脑子,怎么把这茬给忘了!阿鸷,你如今娶亲没有?若有了,也无碍,我这妹子脾性温顺,你收她做个二娘也是好的。”   薛鸷眼皮一跳,并没有去看李崧身旁那个侧着身子躲羞的年轻女子:“那都是长辈从前信口胡说的,哪里正经订下了?”   李崧揽着他的肩,和他碰了碰酒碗,随后又挤眉弄眼道:“我这妹子生得俊俏,又孝顺懂事,这些年,也是被我这个做兄长的给耽误了。才搬去南边那几年,她可常常和我念起你来。”   “说真的,我家当年要没搬走,你俩指定已经成了。”   其他汉子也起哄:“男人么,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薛兄这样为难,莫不是嫌我们雯锦姑娘配不上你?”   在这些人眼里,纳个夫人并没有那么多讲究,三媒六聘那些俗礼尽可免了,做的正式点,也就是挂几块红绸,摆几桌宴席,让寨中弟兄们认过脸,便算是礼成了。   李崧有些喝大了,端起酒碗盯着薛鸷:“阿鸷,崧哥一来,白送给你这么一个好妹子,你若不要,就是不给哥面子了。”   眼看他被架的下不来台,李三刚想开口说话,却听一直没什么动静的仇二忽然出声道:“我大哥他有人了。”   “有夫人了?”李崧问,“怎么不请出来见见?”   薛鸷:“他身子骨弱,也不习惯这些场合,我没叫他来。”   李崧道:“这不正好,我这妹子,旁的不说,只说这身子骨,一年到头也不见她有什么头疼脑热,岁数也正好,正是好生养的年纪,况且她脾性温顺,定能同你那位夫人和睦共处。”   薛鸷不知该怎样说,憋了半天才道:“他脾气不好,我也没那个打算……”   他话音未落,坐在李崧左手边那个女子,便突然起身,掩着面跑出去了。   李云蔚忙叫侍菜的孙闻莺追出去,然后张口去劝那面色微变的李崧:“表弟,大哥并不是嫌你妹子怎样,我说实话,他若是个好女色的,屋里说不准连八娘九娘也有了,如今好容易相看上这一个,正热辣辣的好着呢,你要嫁妹子,不如看看我们仇二哥。”   仇二听见,神色立即僵硬了:“我不要。我自己一个人好着呢。”   厅内气氛顿时又冷了下来。   李云蔚见状忙道:“若表弟不嫌我年纪大了,把妹子许给我,岂不是亲上加亲?”   李崧的面色终于和缓,他呵呵一笑:“方才是我唐突了,谁知道咱们阿鸷,如今都当了大王,还这样老实。”   薛鸷重重地拍了一下李崧的后背,他隐约能猜到李崧心里在想什么:“李崧,咱俩是一道长大的交情,你爷娘也有恩于我们家,我阿娘过身那年,脚上那双莲花寿鞋,还是你娘替她绣的,那些事,我一点都没忘。”   “如今你回来了,我怎么对仇二和李三的,也就怎么对你和你妹子,你妹子往后若有看上的人,我也给她备好彩礼,不叫她受委屈。”   他这话说的真诚,李崧登时脸一红,也回拍了一下他后背,终于道:“我只怕白吃白住你的,会叫你们瞧不起……”   “都是兄弟,说这些话做什么?” 第39章   李崧他们上山后的第二日, 金凤儿便在二牛与禾生那里听得了昨日这些人在酒桌上说的话。   回来路上,金凤儿心里原本还犹豫着要不要和沈琅说,谁知才刚一进屋, 这嘴就不争气地先脑子一步开口道:“哥儿……方才我听二牛说, 咱们寨里昨日又来新人了。”   天武寨的规模一直都在扩大, 寨里偶尔来几个新人并不奇怪。今日一起来, 天就阴阴的, 因此沈琅也懒懒地半倒在桌案上, 脸靠着手臂,正在一张竹纸上随意涂画着什么。   金凤儿上前偷看了一眼, 只见那纸上勾出了一个靛青色的狼头,很眼熟,他又多看了两眼, 才终于反应过来——   沈琅是在画薛鸷胸口处的那一块刺青。   “来了很多么?”沈琅问。   金凤儿想了想:“好像说是有七八个, 里头只一个是年轻女人,剩下的全是汉子。”   愿意一道跟上山的女人很少, 新入寨的小土寇, 就是有了家室, 也大多不会把人带到山上来, 为了不牵连家人, 他们只偶尔年节时才会回去与亲人聚一聚。   “这些人据说原先也是做匪的, 让上头派兵给剿了老窝, 迫不得已,才来这里投奔咱们大爷。”金凤儿又说, “昨日在洗尘宴上,那落难的匪首,非说要把他那妹子塞给大爷做二娘呢。”   沈琅手里的紫毫笔微微一顿, 沉默地看向那张画。   金凤儿生怕因为这事,两个人又不好了,于是立即又替薛鸷辩解道:“不过我也听说了,大爷压根就没答应,是那个匪首和他妹子巴巴地贴上来,大爷当时就没搭理她。”   “那女人年纪多大?”   “……说是正值桃李,”金凤儿顿了顿,又道,“他们说大爷和她幼时是邻里,好像还订了什么娃娃亲,我略听了一耳朵,也不知是真是假。”   沈琅没再追问。   到了夜里,薛鸷照例带了宵夜过来与沈琅同吃。   这病秧子嘴太挑,脾气又坏,谁的话也不肯听。再加上他这些日子又忙起来了,也没顾得上放颗千里眼在这儿盯着沈琅吃饭,因怕他脸上好容易才喂出来的那点肉又下去了,于是薛鸷便只好日日都带宵夜来骗他吃。   他把食盒放在桌案上,里头共两碗菜:一盅黄熬山药鸡、一碗鸡汤肉圆子。   沈琅只扫了眼,便道:“又是这些,我不吃。”   “多少吃几口,”薛鸷哄他,“再不济,你把汤喝了,剩下的我吃。”   “不要,汤更腻了。”   “十口,”薛鸷轻车熟路往他嘴边递汤匙,“吃完我就不烦你了。”   沈琅还是不愿意吃。   “八口,不能再少了。”薛鸷看着他,“这小母鸡是炖烂了的,也没放那些味重的药材,那肉丸子是猪前腿上的瘦肉,没一点肥的,真不腻。”   沈琅总算被他说的勾起了几分食欲,但他确实不饿,于是讨价还价道:“五口。”   “七口。”   “那我不吃了。”   “得,”薛鸷无奈道,“六口总成了吧?这数听起来总比五好些。”   沈琅勉强同意了。   薛鸷一向很怕他吃东西,总是磨磨蹭蹭的不说,每次一口肉都要嚼好半天,若是吃到一半,吃出了什么他不满意的味道,那么不仅嘴里的那一口他要吐掉,剩下的他也不会再碰了。   他看着沈琅慢吞吞地嚼着那半颗肉圆子,也不敢催,嘴里说道:“再过十来日就是中秋了,昨日三哥带人下山采买了些新鲜布匹,我让人给你裁了两身新衣过节穿。”   顿了顿,又问:“过两日他们要做月饼,你喜欢什么口味?”   沈琅把嘴里的食物咽了,才开口道:“不喜欢,那个太腻,我宁可吃桂花饼。”   “只吃桂花饼吗?”   “……还要玫瑰八珍糕。”   “成,”薛鸷继续说,“郑婆婆她们初夏时酿了几大缸子的枇杷甜酒,你喝不喝?昨日开坛时我尝过一杯,真有股枇杷味,是清甜的。”   “我明日拿一点过来,你尝尝怎样。”   沈琅说了声“好”。   薛鸷又舀了一颗肉圆,递到他唇边,沈琅别开脸:“刚才不是最后一口了?”   “再来三口,还有这么多呢。”   “饱了。”沈琅道,“你自己吃。”   “两口。”   沈琅看向他:“你总是说话不算话。”   薛鸷理直气壮:“你那一口也太少了,我一口能抵你三口……这样,再喝三口汤,汤总不用嚼了,也累不着你的嘴。”   于是沈琅被迫又喝了三口汤。   等他第三口汤下肚,薛鸷又想故技重施,沈琅已经看穿他了,不等他开口狡辩,就道:“你再三口复三口,以后我都不吃了。”   薛鸷这才把即将伸过去的汤匙又收了回来,他叹了口气:“我也是白操心,看你不吃饭,我心里就难过,见你多吃一口,我心里就高兴。”   沈琅不吃他这套:“你也管的太多,我又不会把我自己饿死,饿了我自然会吃。”   薛鸷“啧”了一声:“你就是太瘦了才总是病,你不多吃些,下回再像那样病一场,哪里经受得住?”   “那也是命,”沈琅轻描淡写,“早死也好早超生……”   他话音未落,薛鸷便伸手重重捂住他嘴:“别说那个字,成谶了怎么办?!”   沈琅拽开他手,还要说话,薛鸷声音立即便大了起来:“沈琅,我没和你开玩笑!我不喜欢听你说这个,人就活这一世,再没下辈子了,什么超生不超生的,都是那些和尚信口胡诌的,只是哄一哄那些苦命人罢了。”   沈琅被他忽然的反应吓了一跳,竟真的闭上了嘴。   接下来两个人都有些沉默。   薛鸷一声不响地把他剩下的那些都吃完了,然后起身把金凤儿才刚端进来的水用热水和了和,接着将沈琅用的那块棉帕浸湿、拧干,趁热替沈琅洗脸、擦手。   最后他就着沈琅用剩下的水,弯腰下去捧水往脸上抹了两把,就算洗好了。   紧接着薛鸷便像往常那样,将沈琅拦腰抱起,送到榻上放下,让他扶着榻沿坐着,换了另一个铜盆给他烫脚。   薛鸷懒得等了,干脆就搂着他一起泡。   四只脚挤在不大的一只铜盆里,冒着热气的水一下子溢出来,在地上洇开了一圈深色水痕。   薛鸷偏头在沈琅面颊上亲了亲:“今天都干什么了?”   “乱涂了几张画,读了半本书。”   “没了?”   “没了。”   薛鸷一只手掰过他的脸,从侧边凑上来,要吻他的唇,沈琅却突然拿手挡在中间,不让他吻上来,薛鸷微微皱眉:“又和我不高兴了?我就是不想听见你说那个字,有错么?”   沈琅抬起眼,盯住他:“你订过娃娃亲?”   薛鸷愣了愣:“谁和你说的?”   沈琅没说话。   “定是金凤儿那大嘴巴从谁那里听来的,”薛鸷说道,“什么娃娃亲,不过是年幼时长辈们见我和她两个玩在一块,年岁又相仿,因此信嘴胡说罢了,压根就没过过正式章程,这算哪门子的娃娃亲?”   沈琅淡淡地:“哦,还是青梅竹马。”   薛鸷显见地慌了:“你乱想什么,我那时连毛都没长齐,心里就没什么男女的分别,我怎么看她兄长的,也就怎么看待她的,都是玩伴罢了,后来我们两个都大了,也懂事了,就开始避嫌了。”   “你心里没她,好端端的避什么嫌?”   薛鸷忽然笑了:“怎么,琅哥儿吃醋了?”   “你若早订过亲,还来招惹我,就是贱了。”   薛鸷笑骂了声,然后才道:“你这样说,我还听说你们富贵人家的少爷,大多十三四时便有了通房,我还没问你呢,你倒先疑起我来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沈琅这样的身体,即便四肢健全,也未必会有什么通房,他又问错了话。   忽而又想到,若他的身体同普通男子一样,也没有瘫,他那样富的家底,或许十六七岁便成了婚。那样,他们兴许就不会在这里相遇了。   沈琅似乎并没有因他这一句话而翻脸,可他自己心里却莫名难受了起来,若非这个人家里遭逢变故,他怀里如今本该是空的。有那么一瞬间,薛鸷竟然有些庆幸,庆幸那些灾厄的发生,才让他阴差阳错地拥有了这个人。   “白送上门的娘子,年纪也与你正相配,”沈琅忽然又开口道,“你为什么不要?”   “我都有你了,做人不能太贪心。”   “男人不都想要温香软玉、儿孙满堂么?”沈琅平淡地发问,“这样的齐人之福,你不想?”   薛鸷当然想过,他甚至幻想过将来自己的妻小会是个什么模样,他曾经喜欢端庄持重的女子,脾气最好温吞一些,要会持家,孩子要一男一女,那样最好。   可怀里这个人俨然同他当初的想象背道而驰了,先不说脾气秉性,只说这性别,就不是很对。   再有就是子嗣,就算沈琅能生,他也不敢真让他怀。   “现在不想了,”薛鸷轻声说,“我就只要你一个,很够了。” 第40章   李雯锦追着几只蜻蜓, 一路往坡上走。   这山里的路弯弯绕绕,好些暗哨小道上都有土寇守着,她只要一靠近, 便会被厉声训斥回去。   据说天武寨周围设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陷阱防御, 刚来那日, 那位同宗表兄便就特意叮嘱过她, 叫她只在这附近有房舍的地方走动, 不要乱进丛林小道。   这几日她沿着大路, 将这寨里屋舍逛完了大半,偶尔会有土寇直勾勾地盯看着她的胸脯和腰身看, 也有大胆的会上来搭话,这群流里流气、看起来又脏兮兮的土匪,她一眼都看不上。   土寇们知她是这寨里来的客人, 又畏着她李三爷表亲的身份, 再大胆也只敢言语调戏,不敢真的动手动脚, 因此李雯锦很快便将那些讨厌的人甩开了。   她生性活泼好动, 因自小便跟在做水匪的兄长身边, 所以也算是无拘无束地长到现在, 从没吃过什么大苦头。   人生中遭逢的最大变故, 便就是官兵杀入他们船寨那天, 她记得自己被兄长从睡榻上拽起来, 连衣裳也顾不上披好,就那样稀里糊涂地坐着小船逃了。   路上兄长说要把她嫁给薛鸷, 她记得薛鸷,个子高、相貌也出众,如今更是成了匪首, 底下管着两千余人,听着比她兄长还要更威风些。   于是她几乎是满怀憧憬地来到了山上,那天在酒桌上,她悄悄地觑着薛鸷那张脸,这个人生长得比她记忆中更像个男人了,有点凶,但很英俊。   兄长原先便叮嘱她说,薛鸷今岁二十有四,兴许已经娶了夫人,若是这般,到时候她就忍一忍,做个二娘。为这些话,她还发了好一通脾气,可如今真见到了薛鸷这个人,她心里立时就改了主意。   做小就做小,她想,凭着年幼时的情分,这个人怎么也不会对她太差。   可是那日薛鸷却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瞧过她一眼。   李雯锦愤怒与失落之余,还有一点郁闷。这些天,她心里对薛鸷那位总不露面的“夫人”十分好奇,她疑惑那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竟能让薛鸷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她自己不好意思打听,于是便逼着李崧叫他去问那些土寇,而她则站在李崧身后,默默地听着。   一提起“大爷的夫人”,那些人脸上便会露出几分古怪的笑,然后看向同伴:“说的是那位吧?”   李崧总问不到要紧处,于是她便忍不住自己开口追问:“她叫什么名字呢?多大年纪?”   “好像是叫沈兰吧,不知道是哪个字,咱们这些人也不识字。他性子独,平时很少看见他出来,就是偶尔碰上了,也不会和我们这些人搭话。”   另一个土寇接口道:“我估摸着他最多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吧,看起来不大。”   李雯锦继续问:“那她样貌如何呢?”   “样貌?”那土寇笑了笑,而后道,“那张脸,啧,说是天仙也不为过,只可惜……”   听见他们的话,李雯锦感觉自己的心一下便沉了下去,但同时又有几分释然,听到那土寇的后半句话,她有些沮丧地追问:“可惜什么?”   “他是个瘫子啊,两条腿都坏了,还是个病秧子,常有十病九痛的,我估摸着也活不久。”   “瘫子?”李雯锦与李崧脸上都露出了惊讶之色,“怎么会呢?”   那日问完,她心里便对这个人产生了更为强烈的好奇心,她想,就算那张脸真的长成了天仙的模样,那也是一个残废,实在喜欢,养来玩玩就罢了,薛鸷何必当宝贝一样捧着?   其实她昨日便打听到了沈琅的住处,只是犹豫着不敢来,今日才总算鼓足勇气,想着偷偷去见一见。   上了土坡,她远远地就看见那屋前搭了个葡萄架,这时节绿藤还没有枯败,藤叶底下缀着零星几串熟透了的葡萄果,看起来有被鸟雀啄食过的痕迹。   葡萄藤下还有一架秋千,正随着起伏的秋风微微地摇晃着。   她在原地站了会儿,始终没看见有人出来,于是才轻手轻脚地靠近了,绕过藤阴,想找到这屋子的窗户,只可惜她才刚到窗前,便就撞上了沈琅的视线。   沈琅手里捧着一卷书,原本正盯着窗外日光底下曳动的草叶发呆,一回神,却发现有个陌生女人兀地撞进了他的视野。   那女子先是怔了怔,随后才慌忙拿起帕子遮挡住脸。   方才那一眼,沈琅见她五官端正、发细眉浓,脸上匀了层薄粉,胭脂、花钿,一应俱全,俨然是精心打扮了一番。   这寨中女眷梳的都是妇人髻,唯独眼前这个陌生女子不是。   只稍一思索,沈琅便确定了她的身份。   “你、你就是沈兰么?”   沈琅说:“你是李云蔚的表妹。”   “你知道我?”李雯锦还处在一种震惊与困惑之中,方才第一眼,她心里还猜测这位娘子莫非是女生男相?可如今他一开口,俨然就是一位男子的音色,害得她心里更乱了。   “听他们提起过。”   “我……”李雯锦心里百感交集,她耳根发红,干脆转过身去,“我并没有坏心,我就是好奇,薛鸷他的夫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的人。”   “我以为……你是女人。”   “我不是他夫人。”沈琅说,“也不是什么女人。”   “可是他说……他已经有人了。不是你吗?”   她背过身低头说话时,沈琅突然看见了她戴在发髻后的一支金累丝宝荷钗,这本不是什么很稀罕的首饰,只是他曾在阿娘生辰时送过她一支,和她鬓上这个几乎一模一样。   若只是这样,他也不会记得这么清楚。可那天最后一面,沈琅记得卢绡云抿得乌亮的发髻上,也戴了这支金钗。   沈琅没忍住多看了那金钗两眼,忽然问:“你发上那个……是南方的样式?”   发现他似乎在打量着自己,李雯锦的脸颊霎时飞红一片,她抬手摸了摸鬓上的钗饰:“你问哪一个?”   “那只金钗。”   李雯锦觉得这个男人,的确是漂亮得过了头,连声音……竟也那么好听。她的心完全乱了,只知道跟着沈琅的声音摸到那只宝荷钗,然后拔下来,敛目递给沈琅看。   “是南人的手艺。”顿了顿,又道,“是我寿日时我兄长赠给我的。”   “你兄长?”   “嗯,我是跟他来的这里。”   沈琅盯着她转过来的那半张脸,发觉她的表情似乎有几分窘迫,因此他特意放缓放柔了语气:“在南边过得好好的,为什么来这儿?”   李雯锦的眼睛倏地便红了:“朝廷派兵到南边剿水匪,我们船寨上下统共一千余人,一共就活了我们几个,阿爹阿娘全都没了……”   看见那只金钗的第一眼,沈琅心里便已然模模糊糊地生了几分疑心,可理智却又觉得这种猜测太荒谬,或许是他杯弓蛇影,思虑过多了。   可听见她话里的“水匪”与“船寨”二词,沈琅还是感觉胸膛里的那颗心狠狠地颤动了一下。   他搭扶在木辇把手上的指节微微收紧,忽地又问:“你兄长……叫什么名?”   沈琅的神色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因此满心紧张的李雯锦也并没遮掩,脱口便道:“我哥哥叫李崧。”   “哪个崧?”   “上边一个山,底下一个松子的松。”李雯锦说完,才羞赧地抬起眼,悄悄地看他,“怎么,你也知道他么?”   她没注意到沈琅的面色忽然变得很差、极差:“你们那个船寨,是不是叫三刀水寨?”   “是啊。”   沈琅觉得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不住地往下坠落,过往的一切忽然向他扑噬了过来,逼得他眼前一阵一阵的眩晕。   *   夜里。   薛鸷带着给沈琅裁的那两身新衣和一碗圆子甜汤来了。他今日下山去给那位官老爷提前一日拜寿,那人留他略吃了些酒饭,回来就有些晚了。   他推开门,看见沈琅闷声不响地躺在榻上,以为他睡着了,走过去一看,沈琅还睁着眼,只是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以为你今个这么早就睡了,”薛鸷把新衣裳放在床尾,又在几案上把食盒打开,“今夜是银耳甜汤,快起来喝。”   沈琅没有动。   “怎么了?”薛鸷声音低下来,“谁惹你了?听你妈说,你今日又不吃晚饭,明日我闲下来了,看来还得过来盯着你。”   薛鸷走到床边,半蹲下来,用手掌心去贴他的脸:“怎么没精打采的,不舒服么?”   沈琅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终于落在了薛鸷身上,开口时他的声音有几分低哑:“……薛鸷。”   “嗯?”   “你记不记得你以前和我说过,只要你动得了他,你就一定替我杀他。”   薛鸷怔了怔,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你说你会为我报仇,还当真吗?”   薛鸷终于明白过来:“……那狗官真要进京了?你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不是他。”沈琅撑起上半身,咬牙切齿地说,“除了那狗官,还有两个匪,一个姓李、一个姓石。是他们虐打我爹娘至死,我阿娘……被他们活生生地破开了肚皮,只因他们想看看那孩子是男是女。”   “薛鸷。我只问你,从前说的话,还作数么?”   薛鸷看着他眼,犹豫着发问:“那个姓李的,叫什么名字?”   沈琅知道他已经猜到了,只是不敢承认,他冷冷地:“李崧。”   薛鸷下意识脱口:“不可能。”   顿了顿,他问:“是不是你弄错了?”   “我弄错……我怎么会弄错?”沈琅低声地笑,“千里迢迢赶来投奔大当家的旧友、曾经三刀水寨的匪首,就是他和那个姓石的二当家害死了我爹娘!”   “你说,可不可笑?”   薛鸷忽地沉默了。 第41章   薛鸷站起身, 心里还是有些不大相信,或者说其实是他仍然对此事存了几分侥幸心理。   他无比希望这件事只是一场荒唐的谬误。   “会不会是你认错人了,世上叫李崧的人那么多, 怎么会这么巧, ”薛鸷扯着嘴角笑笑, “或许只是一场误会呢?”   沈琅面无表情:“他妹发髻上戴的那只金钗, 是我小时候送我阿娘的寿礼。”   “那样的首饰, 哪有不重样的?”   沈琅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很可笑,这个平日里对他千依百顺的土匪头子……是了, 他是匪,自然和那个李崧才是同路人。   “沈琅,”薛鸷又说, “我和他从小一道长大的, 知道他的为人,他就是杀人, 也绝不会下那样狠的手。那个姓石的我不认识, 或许他才是主谋呢?”   “现如今那个姓石的已经死了, 李崧他爹娘也被砍了头, 他们也算是罪有应得了。你……”   沈琅垂下眼, 复又抬起, 他直视着薛鸷的眼睛:“你答应过我的。”   “可我不知道他是李崧!”   薛鸷心慌意乱地在榻边踱了几步, 口中呢喃像是自言自语:“如今他妹子统共就剩下他这么个至亲,两个人相依为命……他又是我义兄弟, 双亲都与我有恩,我怎么下得去手?”   “她统共就剩这么个至亲兄弟……”沈琅忽然冷笑了一声,“那我呢?”   薛鸷坐下来, 一把将他拽起来抱住,他对沈琅说:“你知道我在其中的为难……再说,说来说去,他指不定也是被你先前说的那个狗官给诓骗了。”   沈琅一动不动地被他揽在怀里。   “除了这件事。”薛鸷顿了顿,才道,“这事是我食言,我对不起你,除了这个,我以后万事都依着你,好不好?”   “骗子。”   薛鸷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只能凑上去,想要吻他,却被沈琅重重地打了一下头和脸,他吃痛,却依然不肯松开这个人的肩臂。   “你再让我想一想,行吗?”薛鸷安慰他,“说不定会有更好的法子……”   他话没说完,便看见沈琅瞪着眼睛骂他:“滚开!”   “你也该死,你们这些匪都是一样的,你也很该死!”沈琅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你下不了手,那你就替他死啊!”   “你为什么不去死?”   薛鸷看见沈琅眼中闪动着一股仇恨的火,他忽然有些心惊,他们同床共枕了这么些时日,抵足而眠的时候,他和沈琅剖心掏肺地说了那么多心里话。   他以为这个人只是太内敛、嘴硬心软,心里其实对自己是有情意的。可这一瞬间,他才发现,或许那几分爱意不过只是他的错觉,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   沈琅用这样一双冷漠而绝情的眼睛逼视着他,要他去死的时候,薛鸷只觉得耳边一直在嗡嗡的响。   “那你要我怎么办?”薛鸷的声音终于也冷了下来,“他千里迢迢地来投奔我,我却对他痛下杀手……沈琅,他是我兄弟,你怎么不为我想想?”   沈琅又不说话了。   薛鸷沉默了会儿,终于还是又贴上去,想要去拽他手腕,却被沈琅一把挣开了:“滚!”   “你滚!”   ……   这天之后,薛鸷又来找过沈琅几次。   只是沈琅始终闷闷的,别说开口接他的话茬,就是一声冷笑也不愿意给他。   薛鸷硬着头皮在他身侧睡了两个晚上,可任他怎样碰他,沈琅都一声不吭,就是弄狠了,这人也不过把下唇咬破,从齿缝里流泻出一两声几不可闻的闷哼。   他就没见过这样死倔的人,以至于这几日一到沈琅屋里来,他都觉得心烦意乱的。   于是这场原本由沈琅单方面发起的冷战,逐步就发展成了两个人互相不说话。薛鸷为此,多少也将心里的不高兴,迁怒到了李崧身上,渐渐地也不怎么乐意搭理他了。   直到这日中秋宴。   寨中大多数土寇,都没家可回去团圆,因此年年遇上中秋,薛鸷都会让大家伙杀猪宰羊,张罗着大办一场,兄弟们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吃酒赏月,也算应景。   晨起时他想了想,还是吩咐禾生去同沈琅那边只会一声,他愿意来便来,若是不愿意,也不强求。   薛鸷其实根本就没想过沈琅会来。这人一向不喜欢这样的场面,更何况又同他闹了别扭。   他在心里略算了一算,两人大约有六七日都没说过话了。若那犟种今日不肯来,薛鸷打算等入夜了再拿些他爱吃的糕饼过去找他。   这样想着,忽然听见厅内有道声音说:“诶,门口那个是不是沈小师爷?”   薛鸷的目光立即搜寻到了厅外门口处。   看见沈琅的木辇时,薛鸷的心跳一紧,他原想直接出去找他,可想了想,还是矜持地叫了站在他身侧的李云蔚一声:“三哥,你出去接他进来。”   李云蔚也看见了沈琅,他看了眼薛鸷,有些好笑:“他一前一后两个人呢,还用我接?”   “快点。”薛鸷说,“屁话这么多。”   李云蔚这才笑着去了。   薛鸷心里其实有点怕沈琅看见这厅里人多,说不定扭头又缩回去了。他假意同那些围在他身侧的土寇们说着话,实际上却一直用余光注视着外边。   很快,李云蔚便和沈琅并排进来了。   薛鸷若无其事地转过身,装作才刚看见他的模样。可对视的那一眼,薛鸷的心又软了。   沈琅穿上了那日他给他送去的新衣裳,鸭蛋青颜色,绣了半身暗银竹纹。寨中女眷大多只会简单女红,没这样精细的手艺,那上边的刺绣是薛鸷特意叫人送下山,在绣坊请人加急做的。   不少人的目光都被沈琅吸引了。   薛鸷既想他来,又很不愿别人看他,于是干脆走过去,把住他那架木辇,将人推到了厅后的小室之内。   偏厅小室内比外边要安静了不少,两人相顾无话,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薛鸷先开的口:“你……想通了?”   “那件事,是我食言。”薛鸷看着他,商量道,“这样吧,等今日之后,我就找他对峙,要他自断一掌向你赎罪……”   “不必。”沈琅淡声道,“他断什么都没用,我爹娘反正已经回不来了。”   顿了顿,他又说:“那日是我想当然了。他是你故旧兄弟,我记得,你说你家里最难过时,他爹娘曾帮过你,算是雪中送炭的恩情。”   “他如今吃了这样的报应,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听见他说这些话,薛鸷只觉得心口处有一点涩痛,又有一点酸胀,最后都被一股莫名的酸软取代了。   于是他忍不住蹲下身,捧住沈琅那张脸,抵上去,用鼻尖蹭了一下他的鼻尖。   沈琅越是这样说,他便越是替他觉得委屈。   那天之后,薛鸷私底下也旁敲侧击过李崧一次,后者则一面吃着酒,一面笑道:“那一笔生意做得实在划算,当时我记得……一共诈了他们家十一万两吧,就是那狗官太小气,只分了三万两给我们水寨,不过也很够了,那阵子我们寨里日子过得可快活,你是不知道……”   薛鸷打断他,故意问:“那人质你们就给放回去了?”   “怎么可能?”李崧笑道,“本来就没打算让那两夫妻活命,那女的倒还算有几分姿色,大着肚子也别有一番韵味,我原想留她一命,叫她犒劳犒劳我兄弟们……谁知道才一碰她,那男的就跟得了疯病了一样,最后被我们几个兄弟一人一脚给踢死了。”   他一边笑一边说,就像是在炫耀什么丰功伟绩:“那女的也是犟,嘴里一边骂,一边朝我们撞过来,一个怀孕的妇人,能有什么力气?还不是被我们三两下又给捆了个结实。”   “然后呢?”薛鸷的心跳很快。   “还能怎样,她要咬舌自尽,舌头都咬掉一半了,还是死不了,有人说想看看她肚子里的崽是男是女,我想反正都要杀了,让大家伙看个高兴,也没什么,就叫人把她肚子破开了。”   “也是奇怪,”李崧说,“你说人的舌头都断了大半了,居然还能叫得那么大声,啧,我现在回想起来,感觉其实还挺吓人的……”   “别说了。”薛鸷忽然再一次打断他。   李崧吃得已有些醺醺然了,见状还嘲笑他:“我记得你胆子不是很大吗?怎么如今还怕起这个来了?”   “死者为大,”薛鸷捏着酒盏道,“以后别说这些了。”   “也是。”李崧叹了口气,“我以前也不信报应,你看现在,报应不就来了么?眼睁睁看着我爹娘的脑袋滚在木台上,我却连哭也不敢哭。”   薛鸷终于回过神来。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沈琅的脸颊:“怎么忽然这么乖了?还真有点不习惯你这样。”   “你喜欢我和你闹?”   “那没有,”薛鸷说,“你不理我,我难受了这么多天,我难道喜欢受虐么我?”   沈琅没什么表情地说:“我仔细想了想,那个水匪也不过是被人利用的,真正该死的人是那个狗官宋翰清。”   这分明是薛鸷最想听见的话,可真的听见沈琅这样说了,他又觉得这个人似乎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不过沈琅能想通,薛鸷心里还是很高兴的:“他们兄妹两个,为着幼时的情谊,和他爹娘对我家的恩情,我必须得留他们一命,这个没办法。不过他带来的那些匪,我会找机会替你一个个地料理掉。”   “好。”   “你真不气了?”薛鸷还是忍不住问。   “我就是气,又有什么办法?”沈琅看向他的眼神有一点儿委屈,显得他整个人都更加羸弱了,或许应该说是他的残缺与病弱本就让他散发着一股无害的气质。   “你不肯帮我,难不成我还能拿把刀子捅死他么?”   他越是这样说,薛鸷便越是觉得心疼。他忍不住心想,为什么就偏是李崧呢?若不是他,他真的会把那个人活剐了讨沈琅开心的。   于是他顿了顿,而后小声同沈琅道:“这样吧,改日我找机会,叫人骗他踩下陷阱,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至于到时候伤的是腿还是手,还是别的什么,一切全凭天意,好么?”   “随你。”   薛鸷捧着他的脸,凑上去狠狠亲了一口:“走,吃饭去。” 第42章   两人从偏厅出来时, 主桌上还剩着三个空座。   薛鸷叫坐在旁边的仇二把其中两张凳子挪走,然后才推着沈琅坐着的木辇卡进去,接着薛鸷便也紧挨着他坐下了。   离得太近, 仇二隐约又闻见了沈琅身上的那股淡淡的兰花香气, 他感觉嗓子眼有些发干, 皱了皱眉, 往旁边的李云蔚那里侧了侧身子。   可因为离得太近, 那股微微的香气还是直往他的鼻腔里钻, 仇二觉得有些难熬,干脆端起面前的酒碗猛灌了一碗酒下肚。   李云蔚见状说他:“二哥, 大哥还没动筷呢。”   “不打紧,咱们兄弟一桌吃饭,不拘那些俗礼, ”薛鸷与沈琅的关系才刚和缓, 他心里头正高兴,这会儿看谁都可爱, “让他吃吧。”   因着李崧是李云蔚的亲戚, 又是天武寨的客人, 因此每逢宴席, 他与李雯锦便总和天武寨三位当家一同坐在主桌吃饭。   李崧的位置恰好就在沈琅侧对面, 方才薛鸷带着沈琅从偏厅出来时, 他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沈琅那张脸看了起来。   那日李雯锦从沈琅住处回来, 红着一张脸,把这个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他原本还不信, 觉得是他妹少见识,今日见到,才总算信了李雯锦的话……这世上竟真有男人能生成这般模样。   “这位是?”他问薛鸷。   薛鸷的语气略有些冷淡:“沈琅, 寨里的师爷。”   “只是师爷么?”李崧故意调侃,“我记得阿鸷那位藏着掖着不给人看的‘夫人’,是不是也叫沈琅?”   照理说,薛鸷眼下就该向自己介绍一下旁边的这位“夫人”了,可是他并没有顺着李崧的话头往下,而是看了一眼沈琅:“那得看他愿不愿意。”   “能当你薛大爷的夫人,这样好的福气,有什么不愿意的?”   李崧虽和薛鸷说着话,可目光却屡屡飘向了坐在他旁侧的沈琅。他从前做匪首时,原本只好玩姐儿,后来觉得有些腻了,便追了他们南方的风潮,睡起了伶人小唱。   姐儿小唱,他都召到船上来过,各有各的味道,两相比较之下,李崧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女人多一些,可眼前这个冷美人虽说是个男人,可却实在是生的……勾人心魄。   见沈琅没回应,李崧干脆自报家门,朝他那边举起酒盏,笑道:“沈师爷,鄙人李崧,是你们薛大当家的义兄、三当家的表弟。”   沈琅的指尖碰了碰手边的酒杯,并没有端起,只说了句:“我知道你。”   “阿鸷定和你提起过我。”李崧笑起来,又继续说,“我和他是从小一道长大的,他什么事我都知道,我什么事他也都知道。”   沈琅只是似笑非笑看着他。   李崧话音刚落,便被坐在他旁侧的李雯锦不轻不重地掐了下大腿。   李崧差点叫出声,转头瞪了自家妹子一眼:“干什么?”   李雯锦也瞪他,只是没说话。李崧盯向沈琅的的目光直勾勾的,薛鸷看起来明显已经不高兴了,可这个傻子竟还浑然不觉。   “你少说话。”李雯锦轻声提醒他。   李崧却觉得让她驳了面,有些不大高兴:“怎么,如今还管到你哥头上来了?没点规矩,怪不得你薛大哥看不上你。”   李雯锦顿时黑了脸,低下头不和他说话了。   李云蔚在旁边听见了,宽慰道:“表弟,好端端骂她做什么?今日过节,别说这些扫兴话。”   “雯锦,别听他说的,你吃你的。”   ……   因要赏月,后半场席面从厅内挪到了校场上。几张圆桌上摆满了果饼点心,薛鸷推他出来时沈琅忍不住抬头看了眼今夜分外明亮的月亮。   山上的圆月比在山下看见得要更大一些,连上边的暗色斑痕都清晰可见。   沈琅觉得那月是一种冷霜色,山顶上的风略过这片挤满了人的平地,带着凉意的秋风使得沈琅的身体有些发冷。   方才出来前,薛鸷就让金凤儿跑回去拿衣服了,他给沈琅披上一件略薄的冬衣,然后轻车熟路地握了握他的手,并没有很凉。   他看沈琅眼里似乎有几分倦意,于是问:“累了?要不要回去睡?”   沈琅摇了摇头。   土寇们都在闲聊,有些则在互猜灯谜,有的字谜众人都猜不出,于是便拿过来问薛鸷,薛鸷则低头问沈琅:“我不认字,你猜是什么。”   沈琅想了想,道:“明字么?‘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一个日、一个月。”   “是明字,”那土寇说,“这是三爷出的字谜,我们几个只略识几个大字,竟连这个也猜不出。”   薛鸷见他愿意答,便叫李云蔚再出几个过来给他玩,这时候,一直混在他们之间吃酒的李崧见状也过来凑起了热闹:“我也知道几个灯谜,沈师爷要不要听听看?”   “你说。”   他说了几个,每回才说完,沈琅便猜中了,于是他笑道:“沈小师爷好厉害。”   说着又随手从旁边桌子上抄起一个杯盏,往里倒了些酒水,递向沈琅:“方才见你在席上都没吃几口酒,若不嫌弃,和我吃一盏怎样?”   薛鸷微微皱眉:“他不用别人的杯子。李崧,你要喝酒找别人吃去,他底子薄,不好多吃酒。”   方才在酒席上,薛鸷便已经驳回了他好几句话,李崧心里本就有些不舒服了,如今听他这样说,更是有种被排挤的郁闷感。   “阿鸷,你看你,他又不是琉璃灯盏做的,好好的一个男人,还能一碰就碎了吗?他既是你薛鸷的夫人,咱们又是义兄弟,如今甫一见面,连杯酒也没敬过,你说像话么?”   薛鸷刚要张口,便听沈琅叫金凤儿去把他的茶拿来,然后他看向李崧,笑了笑:“这几日身上确实不大爽快,我以茶代酒同李崧兄吃一杯吧,义兄请见谅。”   李崧被他这一声“义兄”叫得背脊发麻,沈琅笑起来时,似乎是盯住了他的眼,李崧虽久惯风月,可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漂亮、又饱含着欲的一双眼。   他连忙把手中拿着的酒仰头饮尽了,心里忽然有些嫉妒起了薛鸷来。   早知道在豫州地界上做山匪这样快活,他就该早些带着亲人回来,说不准还能躲过那一劫。   沈琅这个人,看着对谁都冷淡淡的,可不知是不是李崧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个人盯向自己的眼睛时,好像有一种似有似无的引|诱的意思在。   况且看薛鸷对他那副伏低做小的宝贝样子,就知他段位不如这个姓沈的……李崧在心里不动声色地想,这美人若是给了他,自己定能将他驯得服服帖帖的。   都是个残废了,也不知道薛鸷到底怕他什么。   巳时六刻。   薛鸷看沈琅累了,便推着他先回去了。   回去路上,薛鸷见左右也没有人了,才轻声对他说:“你其实也没必要对他那样,该怎样就怎样。”   “我怕你为难。”沈琅说,“他以后总归还要在这寨子里住的,他都说了是你义兄,我也不能总对他冷眼。”   薛鸷从他背面探手下去,轻轻摸了一把他微凉的脸颊:“这么乖?不会是我在做梦吧?”   沈琅抬手在他手背上重重地拧了一下,听他吃痛地“嘶”了一声,他笑了笑,口吻很无辜:“是梦么?”   薛鸷也笑了,骂他:“坏人。”   顿了顿,他又问沈琅:“我要不要和他说你爹娘的事?”   “你说了,到时候他莫名掉进陷阱里,摔坏了哪里,傻子也知道是你害的他,到时他不仅恨你,也会恨我。多麻烦。”   薛鸷也是这样想的:“那不说了。叫他稀里糊涂地得个教训也好。”   *   自从中秋那日之后,李崧便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沈琅住处附近闲逛。   这天武寨里不知什么狗屁规矩那么多,他要召妓上来,被薛鸷否决了,他想乔装改扮下山找张姐儿的榻睡,李三也不肯。   这些日子他很是寂寞难耐,每逢夜里,李崧便总是想起那日见到的、沈琅的那张脸。   可他空守了好几日,却都没看见沈琅的人影。   直到这一日,天气放晴了,他才终于看见那个金凤儿推着沈琅从屋里出来了。   李崧忙推了推鬓角,紧接着又理了理衣襟,自以为做足了准备,才故意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去同他“偶遇”。   走到一半,他的目光才总算“不经意”地落在了沈琅身上。   “好巧,”他冲着沈琅笑笑说,“你也出来晒太阳么?”   “嗯。”   “今个天气是好。”李崧没话找话,随后又自以为体贴地,“你身子不好,更不该闷在屋里,我们老家有句俗语,叫做‘晒晒太阳百病消’,多出来散散心总比闷在屋里好。”   不等沈琅开口,他便又凑上来问:“我很好奇,你是南边人还是北边人?”   “南方。”   “我猜就是了,”李崧笑着说,“你们南边人长得都像水一样。”   “你娘肯定也漂亮,都说儿袭母颜,她定也是国色天香的品貌。”   沈琅只笑笑,却没接话。   他身后的金凤儿说:“大爷那里叫我们呢,得走了。”   “那么先告辞了。”沈琅终于开口。   李崧只觉得这几眼压根没够,心里很舍不得,可又无可奈何。   正当金凤儿推着沈琅往他身旁过时,李崧听见沈琅忽然轻轻地叫了一声,他忙凑过去看,是沈琅的袖子被卷进了那架木辇的车轮里。   不等沈琅开口,他便伸手替他拽出了衣袖,紧接着他看见沈琅皱了皱眉:“……好脏。”   于是李崧慌忙摸了摸自己的衣袖,没找到帕子,便打算直接用自己的衣袖给他擦。   这时,沈琅拿出自己的帕子递给他,说:“还是用我的吧,劳烦你。”   李崧按耐不住内心的欣喜,一把抓住他细细的腕子,然后很仔细地替他擦去袖摆上沾上的尘土污迹。   “你的手背,”李崧盯着他的手,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好像……也脏了。”   “是么?”沈琅说,“那么也劳烦义兄了。”   李崧于是又替他去擦手背,动作时,他有意无意地捏了几下沈琅的手,他看沈琅并没什么反应,胆子也渐大了起来。   “他们那些人还说你性子独,太傲。我看不然,定是他们不懂你。”   “我与李兄有眼缘,自然遇见了就要忍不住要多说两句话。”   李崧听他说话,鼻尖似乎嗅到了一股极近的香气,后脊背上酥酥麻麻的,他的嗓子忽地又有些干渴了。   他已经完全被这场“艳遇”冲得飘飘然起来。   “哥,以后得闲去我那儿坐。”   李崧脸上发烫,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他笑着说:“一定、一定。” 第43章   九月初二。   沈琅听说昨夜李崧和几个土寇混在一起吃酒斗牌, 吃得酩酊大醉,谁知回去路上,却晃晃荡荡地摔进了一个坑洞里, 好险没了命。   清晨被人发现救出来的时候, 左臂已经断了, 眼睛也被底下的木刺戳瞎了一只, 小腿上还被蹭掉了一块碗口大小的皮肉。   李崧也不是傻子, 清醒过来后, 他便猜到是这寨子里有土寇看他不爽,故意陷害他的。   薛鸷和李云蔚并没有给他安排什么活干, 他成日的只在这寨中闲逛,饿了吃饭、渴了喝酒,也算快活。   再一个就是, 他做了这么些年的匪首, 下意识地便还是对底下那些小土寇们呼来喝去,李崧细细一琢磨, 猜测应该是有人因此眼红记恨上他了。   于是他醒来后第二日, 便一瘸一拐地找到了薛鸷那里去, 想叫他替自己要个说法。   他认为自己就算吃得再醉, 也不至于不认得路, 昨夜和他一起回去的还有一个姓赵的土寇, 非要拉着他往小道上拐。他才刚来不久, 不认识这寨中陷阱,还说得过去, 可那个姓赵的分明已经是这寨中老人了,怎么反倒不知道避开,还要往那里去呢?   薛鸷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的伤, 看见他右眼上缠着的纱布:“连眼睛也摔到了?”   “别提了,让那坑洞底下的木刺给扎的。”李崧愤怒地说道,“你帮我把那个姓赵的给我叫出来,我当面问他话!”   薛鸷道:“他大约也是吃得太醉了,昨夜睡在那坑洞附近的草丛里,一晚上也没回去。”   顿了顿,又道:“你也少吃些酒,每日都喝得酩酊大醉,像个什么样子。”   李崧登时更气恼了:“那么我的痛就这样白挨了?那姓郑的老婆子说了,我这半只眼睛算是瞎了,再没得治了。薛鸷,我以为你是我最讲义气的兄弟,如今连你也看不起我了,是不是?”   薛鸷犹豫了一下,没立即答话,李崧便冷笑一声:“我也不受这窝囊气了,趁早和我妹子两个人去找根树干吊死好了!”   他转身就要走,薛鸷追上去,一把抓住他肩膀:“李崧,别意气用事。”   “他赵大也是我天武寨里的老人了,你说是他故意,可也拿不出证据来不是?我若随意处置了他,岂不叫其他弟兄们寒心么?”   “那我这只眼就白瞎了?”李崧怒道,“薛鸷,我同你一道长大的感情,难不成还不及他那个‘老人’了?”   “好了好了,”薛鸷叹了口气,“我过几日找个由头,连着你这件事一起,押他下地牢,你几时消气,我便几时放他出来。”   李崧心里其实觉得还不够,他恨不得叫薛鸷把那个姓赵的眼睛也挖出来赔给他。可这里到底不是他的水寨,他如今和妹子寄人篱下,薛鸷就是心里记挂着他家的恩情,谁知他又能记得了多久。   况且他其实有些发觉了,薛鸷近来对他的态度似乎有些古怪,他虽不是个敏感的人,可也隐约觉得两人之间仿佛有了一层隔阂,薛鸷好像不再像他刚来时那样亲近他了。   这样一想,李崧只好咬咬牙忍下了这口气。   “果真?”他问薛鸷。   “那是自然。”薛鸷道,“你是我义兄弟,我当然向着你。”   说完他又揽着他的肩膀,宽慰道:“回去好好养伤,这些日子就别再乱走乱动了,我叫李三送些补药过去给你,别留下什么病根才好。”   他这样的语气,倒是又有了几分从前的样子,李崧心头的怒气总算是略消了几分,他忽而又叹了一口气:“从前我在南边做匪时,不知挖了多少人的眼睛,如今轮到我自己了,也真是……报应吧。”   “别多想了,把身子养好要紧。”   *   李崧自认为是个命很硬的人。   从前在船寨上做匪首时,为了使大家伙信服,每回和其他匪帮火并,他总是冲在最前头的那一个。   这些年身上大伤小伤也受过不少,可算下来,也都不过只是些皮外伤,养些日子也就自己长好了。   那日官兵趁夜杀进他们船寨,也不知是不是他命好,那一夜竟突然失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沉。   因此他很快就听见了外边的厮杀声,李崧打开窗子遥遥一望,只见前面火光一片,他见来的人并不是什么匪,而是官兵打扮的人,心里顿时已经凉了大半。   李崧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竟没有和弟兄们一块上前应敌,他不声不响地收拾了些许财物,随后便往近旁的李雯锦屋里去了。   他爹娘住的屋子在前头,李崧没胆量赌命过去救人,稍一犹疑,人便已经和那零星几个逃出来的人,坐上了一艘李崧预备在屋后用来逃命的小船。   这一回他摔进坑洞,不仅折断了骨头,还瞎掉了一只眼,按理说也算重伤了,可他也就刚伤那会儿发了两天热,在屋里还没待满一个月,便又吊着半根胳膊出去闲逛了。   酒依旧是照吃不误,只是他留了几分心眼,让李雯锦到点了就叫自己人来找他回去。   李崧酗酒不止,也源自于心里那股挫败感。他从前在自己的船寨里,俨然就是一个土皇帝,对谁都呼来喝去的,好不威风,如今来了这里,虽说薛李二人并未亏待他,可他还是感到了一股巨大的落差感。   没意思,做什么都很没意思。   如今还坏了半只眼,一走出屋子,他便总觉得道旁那些土寇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落在自己那只坏眼上,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唯一令他感到安慰的是,他卧病在床那几日,沈琅那个小厮金凤儿,曾给他送了一盒果脯来,说是他们哥儿怕他这些日子吃药辛苦,叫他用完药后就用蜜饯甜一甜口。   李崧将那盒蜜饯当成了宝贝,没舍得怎么吃,一直收在屋里,有事没事就拿出来看一眼。   他有时想,如今他也和沈琅一样了,也算是半个残废,为此,李崧心里对沈琅更是起了一种古怪的爱怜之意与惺惺相惜之感。   李崧觉得身心都很寂寞,上次他悄悄地想到沈琅那儿去看一眼,却看见薛鸷正抱着他在枯卷的藤叶下边打着秋千。   每回他鼓起勇气过去,可薛鸷似乎总在那里,他就算再是色胆包天,也不敢在这时候上去和沈琅搭话。   直到十月中旬的某个夜晚,李崧吃得半醉,正和一个跟着他一道来的匪寇勾肩搭背地往回走。   路上偏巧遇见了金凤儿,他大着舌头搭话道:“金凤儿,你们哥儿怎样?”   “哥儿一切都好,”金凤儿说,“李崧兄又吃酒了?”   “这山里好没意思,不吃点小酒,哪里有什么觉可睡。”他看着金凤儿,“你到了年纪,就懂了。”   顿了顿,又问他:“你大晚上的,要上哪儿去?”   “大爷今夜有事忙,我得去厨下给哥儿拿夜宵回来。”   “薛鸷今晚不在?”   “是,好像说不过来了。”   李崧的心跳一紧,他肖想沈琅已有一段时日了,只是苦于一直找不到机会亲近。正当他搜肠刮肚,想要找个正大光明的借口时,金凤儿反倒先说话了。   “再走段路就到哥儿住处了,李崧兄要不要到我们那里吃碗醒酒茶?”   他旁边那个匪寇立即朝他挤眉弄眼了起来。   李崧也笑,脱口便道:“也是有些日子没见着你们哥儿了,也罢,这会儿时辰还早着呢,我去你们那里坐一坐,也算打发时间了。”   说完他就叫那个土寇先回去了。   跟着金凤儿回去路上,李崧只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是好,难得今夜他并没有吃得很醉,又恰好在半道上碰上了金凤儿,还这么刚巧,薛鸷今夜有事忙,没有去沈琅那儿。   因着上次跌进坑洞里的事,他心里对薛鸷还是有了几分埋怨。   最近有两个同他一道来投奔薛鸷的兄弟意外身故,他总觉得有些蹊跷,隐约有些怀疑是薛鸷干的。   他不明白,自己统共就带了那几个弟兄来,难不成薛鸷还不放心他,还要防着他么?   什么狗屁兄弟情,他在心里呸了一声,忽然觉得很可笑。   也因着这几分想要报复薛鸷的心理作祟,他毫不犹豫地就跟着金凤儿进了沈琅的屋子。   迎面先是一股淡淡的草药气味,混杂着几分沈琅身上特有的兰花的香气,还没来得及看清沈琅的脸,李崧便先有些醺醺然了起来。   把他送进屋,金凤儿便去屋外煮醒酒茶去了。   李崧的脸有些烫红,他伸手不经意地抹了把脸颊:“屋里有点闷,怎么不开窗?”   “我怕风。”   “原来这样,”他忽地又问,“你用的什么香粉?比那些小姐夫人身上的还好闻。”   “你闻过哪个小姐夫人?”   李崧笑道:“不瞒你说,都是我以前寨里那些没出息的弟兄打劫回来的,拿了钱,也就放走了,我并不是那种人。”   “是么?”   “我骗你干什么,奸|淫|妇女,那是伤天害理的事,我从没做过。”   说着他忽然伸出手,缓缓地朝着沈琅放在桌沿的那只纤白的手碰了过去。   “听说义兄遭难,整个船寨的人都死了,”沈琅道,“好惨啊。”   李崧的手停了停,他轻轻叹了口气:“这么晚了,不说那事了,怕说出来吓着你。”   “越怕人的事我越好奇。”   李崧乜斜着笑眼看他:“果真?我说了你别吓得不敢睡。”   “义兄在这里,我怕什么?”   李崧只觉得心里又是酥麻一片,这张脸、这道声音,都叫他魂牵梦萦。他想,今夜就算吃不着,能舔上一口也是好的。   “那些狗娘养的丘八,放火烧我们的船屋,连着点了一大片,我走的时候,还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焦糊味,”说着他忽然看向沈琅的眼,“你闻过人被烤焦的味道么?”   沈琅摇头。   “闻着和寻常烤肉的味道差不多,又有些刺鼻,叫人忍不住犯恶心。”   他又看向沈琅的眼睛,试图从里头找出几分恐惧,可并没有,于是他问:“你真不怕?”   “没见过,所以不怕。”   “也是。”他继续说,“……他们被行刑那日,我混在人堆里偷看,没敢带我妹子一道去,她胆子小,一定会哭。”   “砍了一排又一排,血淋淋的死人头堆满了行刑的木头台子,”说到这里他忽然有一点哽咽了,“我没敢看他们的眼睛,到处都是血的气味,那些看热闹的贱人们竟还敢拍手叫好……”   正说着,金凤儿忽然端着一盏醒酒茶进来了。   他把那茶递给李崧:“李崧兄请吃茶。”   李崧本不觉得渴,但眼角那几滴将要滴落的眼泪让他觉得自己有些窝囊,于是故意端起茶盏,想要遮掩去自己的狼狈模样。   他并没有细嚼慢咽的习惯,因此一口便喝下去了大半盏,等回过味来,才发现这一盏茶有种酸涩的怪味,他在沈琅送他的果脯里也吃到了类似的味道,只是那个要更淡一些。   “好奇怪的味道,这是什么茶?”   “这是银生茶,放的很老了,一般人兴许喝不惯,但这茶很解酒,所以我才让金凤儿泡的。”   “怪不得。”李崧并没有多想,啧了啧嘴,“其实喝着还行,挺特别的。”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有的没的。   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后,沈琅忽然看向金凤儿:“你出去吧,我想和义兄说几句体己话。”   金凤儿刚出去,李崧就觉得眼前莫名有些眩晕,他以为是眼下即将得逞,自己太激动了的缘故。   他起身朝着沈琅走去,一把抱住他,猴急地触碰他的身体:“我想你好久了,你知不知道?”   李崧的气喘得很急,沈琅听见了,他忽然联想到了他养的兔子死前那天。   可是李崧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异常。   忽然他咳嗽了两声,沈琅问他怎么了,他说:“可能是酒吃多了,喉咙里总觉得烧得慌,不碍事。”   说着他低下去,想要亲沈琅的嘴。   “哥别急啊,”沈琅忽然开口,“我问你,我姓什么呢?”   “沈。”   “对。”沈琅笑起来,“我父亲叫沈皓明,你还记得他么?”   听见这个名字,李崧先是怔了怔,他将自己昔日的同伴全都想了一遍,然后才是被他害死的那些人。   等想到了是谁,李崧顿时感到脊背发凉,酒已经全醒了,可不知为什么,看着沈琅那双仿佛带着邪气的眼睛,他只觉得那阵眩晕感似乎更强烈了。   “谁啊?”他强作镇定。   “临安沈氏,你忘了?”   李崧立即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他刚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喉咙口的烧灼感却更厉害了,四肢忽而变得厥冷,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住了,呼吸也变得很困难。   “你。”他才刚刚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一把尖刀便倏地扎进了他的肚腹。   李崧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便掐住了沈琅的脖子,只是他的左手因还没大好,根本就使不上什么劲。   沈琅对他的反抗无动于衷,缠斗之间,两个人一起跌滚到地上,沈琅用那把刀子用力地拉开了他的肚腹,狠狠地搅,直到把里头的肠子都拉了出来。   李崧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直到这会儿他才想明白,这个人给自己下了毒,就在那碗醒酒汤里,可是毒发的失血让他的肢体变得无力,他像只濒死的水鸡那样,抽动地挣扎着,只能发出类似于“呵呵”的声音。   沈琅从头到尾都没有停,他拿着刀在他身上胡乱捅着,血水溅满了他的脸、他的头发、他的衣襟。   连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崭新衣袍,几乎都被染成了鲜红色。   沈琅一直捅、一直捅,直到他完全脱力,李崧也早也没了声息,他才忽然瘫软地倒在一边。   良久。他看了眼自己手里那把沾满血的刀子,忽然感到眼角冰凉凉的,有些发痒,他伸手蹭了一把,血水和着眼泪一起淌进了他眼眶。   接着他很突然地笑了两声,可转瞬便又戛然而止。 第44章   薛鸷闻讯赶到沈琅屋里时, 看见的便是沈琅和李崧一起躺倒在血泊里的画面。   整间屋子都像是浸在血雾里,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冲进了薛鸷的鼻腔。他的眼皮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垂在腿侧的手掌微微地发着抖。   他是一路跑着来的, 以至于停下的时候仍在大喘气, 不仅是这间屋子里的气味, 他似乎感觉到有股更为浓烈的铁锈气息正在他起伏的胸腔里疯狂地涌动着。   薛鸷沉默地在沈琅脚边站了一站。   然后他上前两步, 蹲下去, 手在沈琅被血浸湿的衣袍上摸了一把, 没有发现任何伤口,于是他继续往下, 抓住他的手腕,抢走了他手里那把沾满血的刀。   那些血显然都是李崧的。   他浑身上下已经被捅得不能看了,死不瞑目地睁着眼, 肠子淌了一地。屋子里很安静, 没有人开口说话。   薛鸷看着沈琅那张沾满了血的脸,忽然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愤怒。他抓着沈琅的衣领, 把人从地上半扯起来, 直到此时, 这个人才慢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下一刻, 薛鸷忽然气急败坏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他并没有收住劲, 沈琅被他打得歪过头去, 整张脸都痛得发麻, 随之而来的便是嗡嗡的耳鸣声,沈琅从没被人这样打过, 疼极了,可随后他的嘴角却浮现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薛鸷松开手,什么话都没说, 只是泄愤般将这人掼到一边去。   在看见他脸上那抹笑意时,薛鸷才终于确定了这个人大约真的不是什么“嘴硬心软”,而是真心狠,就像一只毒蛇,连血都是冰凉的。   其实那时候,他对沈琅突然的转变也觉得有些怀疑。   可薛鸷眼里的沈琅实在太孱弱了,一个连饭都要他喂到嘴边的人,一个风吹吹就倒了的病秧子……他以为他心里就算还是恨,也做不出多出格的事情来。   况且沈琅这些日子,分明都表现得无比乖觉。   那么乖……其实都是骗他的。   门外候着两个小土寇,都是薛鸷很信得过的。他叫那两人把李崧的尸体处理了,却没有去管躺在地上的沈琅。   *   第二日清晨,薛鸷屋内。   “已经埋了?”李云蔚惊讶道,“什么时候的事?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被林间出没的野兽掏了肚子?”   李雯锦眼里噙满了泪:“我不信,我阿兄昨儿下午出去时,分明还是好端端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凭什么就这样把他埋了?”   薛鸷道:“他死相太惨烈,我是怕你们看见了会伤心。”   “我早起没见到我阿兄,就问了昨日和他一起去的广平哥,他说是回来路上遇到了金凤儿,那个人要请阿兄去沈琅那里吃醒酒茶,”李雯锦道,“我阿兄昨夜酒吃得不多,他又不傻,缘何要往深林里去?”   “被野兽掏了肚子……这借口说出来骗谁?不必猜,定是有人害死他的!”李雯锦一边说,一边哭着,“薛鸷,我还以为你是什么好人呢,如今看你这般遮遮掩掩的,又是几个意思?”   李云蔚见状叫了她一声:“雯锦,别说气话。”   李雯锦冷笑:“我说的,薛大当家心里自然清楚,若不是我阿兄的尸首见不得光,他又何必这么急匆匆地就把他给下葬了!”   李云蔚看了薛鸷一眼,从刚才进门时薛鸷宣布这个消息开始,他心里就充满了疑虑,只是碍着李雯锦在场,他没敢把心里的话开门见山地问出口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终于问薛鸷。   薛鸷翻手打碎了一个茶盏,“砰”的一声响,茶水溅了一地,他表情冷漠:“死了就是死了,还要问什么。”   李雯锦看向李云蔚,见他也沉默着,并没有要帮自己的意思,她干脆抹了把眼泪:“好啊,你们都不管,那我自己去把他刨出来,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说完她便哭着转身跑出去了。   薛鸷只觉得头疼,他用掌跟重重拍了两下自己的额头,自从天武寨里的日子好过起来以后,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感到这样焦头烂额过了。   “薛鸷,”李云蔚忽地又问,“到底怎么了?”   薛鸷没说话。   李云蔚于是很敏锐地猜到了:“和沈琅有关?”   薛鸷知道李云蔚的为人,也知道他跟这个同宗表兄弟,其实并没有那么亲,于是顿了顿,终于开口道:“沈琅他父母……是李崧害死的,他阿娘当时怀胎五月,他连人家肚子里的都剖出来了,那样惨虐至死。”   李云蔚睁大了眼:“怎会这般……”   “我以为都跟他谈妥了,谁料他竟全都是装出来的,”薛鸷说着忽然冷笑了一声,“早知那日也不要心软,一早就把他捅死了喂野狼,也没现在这些破事了!”   李云蔚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他一个……他那样的腿脚,身子又孱弱,怎么杀得了李崧?”   “我倒也想问,金凤儿我也审过了,他说是他在李崧的茶盏里下了砒|霜,我估摸着是让谁去厨下偷来的耗子药。”   薛鸷话音刚落,便见外头有个小土寇突然跑进来道:“不好了大爷、三爷,李家那个妹子要上吊寻死,方才被我和二牛割断了绳子救下来了,谁知她这会儿又闹着要撞墙去。”   顿了顿,又急忙说道:“除了这个,后山坟地那儿还有四个汉子扛着锄头过去,说是要刨坟验尸,瞧着都是跟着李崧兄弟来的那几个人……”   薛鸷站起来,吩咐他道:“你去叫十来个人去把他们拦住。”   转头又对李云蔚道:“云蔚,我求你去劝劝李雯锦,我心里已经够烦了。”   李云蔚当年家住得离薛鸷这里远,因此与住在他隔壁的李崧一家的关系也淡,倒不如薛鸷和李崧两个处得好,这事他不好评判谁对谁错,事已至此,自然是能补救的先补救。   “好。”他说。   ……   当日夜里,薛鸷气不过,还是找过来,然后一脚踢开了沈琅的房门。   屋里不知什么时候被收拾干净了,只是依然还残存着几分淡淡的血腥气。正如这股挥之不去的鲜血的味道一样,萦绕在薛鸷心口的那股愤怒和失望也并没有消散,反而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愈演愈烈。   对沈琅来说,李崧只是一个必须要除之而后快的血仇之敌。   可对他来说,他却是年幼时那个很仗义、很疼他的李大哥。薛鸷记得很清楚,阿娘过身后的一段时日,阿爹整日只知道躺在榻上,滴水不进,大爹爹也总不说话,一起来便去了田里。   他本想自己煮些东西来吃,可打开米缸,里头却早就空了。他和兄长两个人饿得半死,到最后连树叶子和草根也往嘴里塞。   当时被来找他玩的李崧看见了,这人偷偷摸摸地回家拿出了两张饼,塞给他和兄长,那年头谁家的口粮都不多,阿娘在世时,也常教导他,叫他不要随便乱拿别人家的东西。   可他那时候年纪小,熬不住,又实在太饿了,拿过饼,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第二日,李崧找了个借口,又往他家里来了一趟,临走时特意叮嘱薛鸷去看看米缸,薛鸷回去看了,里头竟凭空多出来半缸粟米。   类似这样的事还有许多。   薛鸷从来便是个爱憎分明的人,谁用一分真心对他,他必定报他十分的恩情。他自以为对于李崧的事,他已经枉顾底线在向沈琅让步了。   直到今日,他才终于肯相信,兴许沈琅真的对自己一丁点爱也没有,如果爱自己的话,他就不会这么任性,不会不为自己考量。   薛鸷一步一步地走到榻边,他见沈琅闭着双眼,忽地冷笑一声:“你还睡得着?”   沈琅慢慢睁开眼,却不说话。   “你要杀他前怎么不先想想我?亏你还是个读书人,杀人你也做得!”顿了顿,他又道,“你爹娘没了,有我疼你不是,你非得闹成……”   沈琅掀起眼皮看向他,忽然笑了:“有你疼我?你算个什么东西?”   薛鸷气得整张脸都紫涨起来:“我算个什么东西?当初若不是我好心留你一条命,你一个病瘫子,就算弟兄们没杀你,丢在林子里,不出几日也就没命了!”   “我算个什么东西……”他吼起来,“没我,谁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伺候你,我难道还不够疼你?”   “为你,我也设计将他弄残了,他带来的弟兄,我也弄死了两个,”薛鸷说,“我倒是想了你,可你想过我吗沈琅?”   “你怎么不想想我!”   沈琅没说话。   薛鸷说着,干脆把这屋里的东西都砸了。这里的一切都是他送给沈琅的,他挑着捡着自己最宝贝的东西送给他,可现在却一股脑地都摔了个干净。   最后他仍不解气,倏地伸手过去,一把将沈琅连拉带拽地扯下床,沈琅根本没有抵抗他的力量,落地时薛鸷听见很闷的一声响,沈琅没有出声,可脸色还是有一点难看。   看着他重重摔倒在地上,好像很吃痛的样子,薛鸷心里便有一种莫名的快意。   可紧接着心口处又泛出一阵疼,但那时莫大的愤怒已然掩盖过了一切情绪,他只觉得自己是真的很恨他,恨到想要把他的骨头都打碎,就算抱着他一道从悬崖一跃而下都不能够解气。   一口气莫名郁结在他心口。   他始终无法相信这个脆弱的、他疼惜的如同琉璃珠子一般呵护着的人,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薛鸷一把扯住沈琅散乱的长发,让他被迫直起身来,抬头仰视着自己,他脸颊上的巴掌印仍在,薛鸷头一次见他这样狼狈。   偏偏他心里却并不觉得解气。   “疼么?”他问地上的沈琅。   “是我对你太好了,”薛鸷很想再踹他一脚,可他没有,他还是怕这个人死,“是不是?所以你才这样对我。”   “说话!”   沈琅越不说话,他就越是愤怒,他怒极反笑:“我也是匪,沈琅,你杀了他,有朝一日也要轮到我了是吗?”   他气得胡言乱语:“我捧着你爱着你,你呢沈琅?你这个贱|人全是装的,你骗我!”   “你心里若一点没我,又何必要演得那样真?夜里何必悄悄替我扯被子,连这也要骗我……”   愤怒过后,薛鸷心里徒然生出一股凄凉感来。他终于确定了,这个人的心就是空的,连血也是冷的,脆弱易碎只是他骗人的表象。   他死皮赖脸地缠在他身边……他曾以为只要时间久了,总能在他那颗冷心里挤进一片影子,但其实并没有。   他觉得他此刻的叫喊、他的愤怒、他的失控,他上蹿下跳,在这个人眼里都宛若一个跳梁小丑。   无论他怎样,在这个人心里大约也不过是有一阵风吹过。   薛鸷忽然觉得很绝望。 第45章   薛鸷离开后没多久, 沈琅那间屋子便被人从外边落了锁,屋外日夜都有土寇轮流看守,只有饭点时那门才会被打开一条缝。   自从那天以后, 又过了一个多月, 薛鸷一次都没有再来过他这里。   天渐冷了, 有一夜, 沈琅隐约听见窗户外边响起了若有若无的“沙沙”声, 然后他听见外头守夜的土寇轻声道:“欸, 这是今年的初雪吧?真冷。”   又下雪了。   他安静地听了一会儿雪的声音,紧接着他又听见屋里响起了几声压抑的呜咽, 是从房间角落里传出来的。   沈琅撑起上半身坐起来,朝那道低泣声的方向叫了一声:“金凤儿。”   “过来。”   很快,他就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 金凤儿一面吸着鼻子, 一面走到了他的榻边,然后就这么靠着榻沿坐到了地上。   “哥儿。”他忽然开口, 带着哭腔哽咽着, “我不想再待在这屋里了, 我睡不着觉。”   那日被一起关进这屋里的人除了他, 还有一个金凤儿, 他向来是活泼好动的个性, 没待几日便受不了了, 曾尝试过从窗户那儿爬出去过几次,结果后来这屋里唯一的一扇窗户便也叫他们给钉死了。   沈琅用帕子替他擦去眼泪, 然后又摸了摸金凤儿湿润的脸颊,他顿了顿,随后轻声:“……跟着我是很受罪。不然, 我求他把你放出去吧。”   “我不要,”金凤儿的眼泪又掉下来,湿了沈琅一手,“哥儿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金凤儿哭着哭着,忽然慢慢安静了下来,半梦半醒间,他呢喃着说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话:“我想回家……”   “回临安。”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声音忽然停了,沈琅发现他就这么用脸贴在自己掌心里,睡着了。   沈琅一夜都没有睡。   好在第二日,那被人封死的窗子又重新让人给撬开了。   钉在上边的木板被拆下后,窗子又被人用蛮力掰开了,带着些许凉意的光线透进来,坐在窗边的沈琅眯了眯眼,睁眼时才看见站在窗外的那个人是仇二。   沈琅没想到会见到他。   仇二看了他两眼,忽然道:“沈琅。”   “你……和我大哥服个软吧。”   他的语气有些生硬:“没必要这样,这样谁也不好受。”   沈琅看着他身后的冬景,枯败的植被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新雪,显得很干净。   他没接仇二的话茬,而是轻声说:“你叫他把金凤儿放出去吧……”   旁边的金凤儿听见了,立即道:“我不要。哥儿我不要。”   仇二盯着沈琅那张脸,他发觉这个人似乎真的变得憔悴了,乌发失去了从前的光泽,他以为像他这样漂亮的人永远也不会变得狼狈。   可他看上去真的显得灰暗了,就像快要凋落、快要死了一样。   “你病了吗?”他问沈琅。   沈琅摇摇头。   “我去和大哥说,让他放你出来。”仇二道,“你这样下去,会死的。”   沈琅看着他的眼睛:“你不是很讨厌我么?”   “我是怕大哥伤心,你别自作多情。”   仇二顿了顿,又道:“或者你听我的,你不是很有文采么,随便写点什么东西,我拿去送给他,我大哥那个人很心软的……”   “没必要。”沈琅说。   “怎么没必要了?”仇二急了,“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呢?”   “我死了,下辈子说不定还能做个健全人,没什么不好的。”   仇二沉默了。   过了会儿,他又问:“……那个李崧,真是你杀的?”   仇二原以为这个人只有漂亮,就像孱弱的一把菟丝花,可当他听说李崧是他杀死的时候,他心里除了震惊,还有一种异样的、诡异莫名的情愫飘浮了起来。   沈琅笑了笑,然后轻描淡写地:“他该死。”   “你唯一让我高看你一眼的地方,就是这里了,若我是你,我就算手脚都坏了也要亲手杀了他。”   “是么,”沈琅懒懒地,“那么多谢你抬举我。”   仇二皱起眉,啧了一声:“……你这张嘴。”   沈琅转而叫金凤儿把那扇窗户关上了,然后他就听见了仇二在外边跺脚咒骂的声音。   *   几日后。   邵妈妈来送饭,也不知她在外边和那几个土寇低声说了什么,片刻后,那些土寇便打开门锁,将她给放了进来。   她一手提着用麻布盖着的竹筐,另一手提着漆红食盒,看见沈琅,她的眼眶一下就红湿了。   “哥儿……”   “妈,”沈琅轻声说,“没事。”   她把食盒递给金凤儿,又将蒙在竹筐上的麻布扯开,里头是一筐子木炭:“天渐冷了,我怕你们两个在这里受冻,分东西的时候,我就偷偷藏下了这些,不是什么好的,哥儿先将就着用。”   说完她走到沈琅跟前,蹲下来抓住了他的手,默了一会儿才道:“都瘦成这样了……怎么办呢?”   “我去求过薛鸷,他不睬我。”邵妈妈失落地说,“二爷、三爷也都劝过他,他也不理,我也不知究竟该怎么办才好了。”   “不必去求他,”沈琅道,“他心里正恨我,谁说也没有用。”   邵妈妈看了他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沈琅察觉到她的脸色有些异样。   “就是昨日,”邵妈妈说,“有个女人……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被几个土寇带进寨里,她说自个是自愿上来的,铁了心要嫁与薛大爷做夫人。”   金凤儿看了眼沈琅,立即便道:“大爷肯定没同意。”   邵妈妈抹了把眼泪,道:“男人能有几个好东西?我亲眼见他点了头,当场连好日子都定下了。只是苦了我的哥儿,白跟了他一场……”   沈琅还没说话,金凤儿倒先恼了起来:“他怎么能这样呢?”   沈琅从头至尾都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嘴里有些发干、发苦,然后他忽然笑了笑,说:“也应该的。”   金凤儿却很替他鸣不平:“这怎么就应该了?亏我以前还觉得他是个好人,分明就是个王八蛋!他配不上我们哥儿!”   沈琅拍拍他的袖子,安抚道:“别吵,不是什么大事。”   说完他又看向邵妈妈:“妈,他们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十月十二。”   “好。”   沈琅想了想,然后小声说:“你和他说,我总躺着,身上生了烂疮,求他放我出去走走。”   顿了顿,他又递给邵妈妈一个翠玉耳坠:“若他不肯,你把这个耳坠拿给他,你就说,我已经存了死志,白日里也魇梦不醒,你来看我,看见我手里只死死抓着这个。”   “懂么?”   邵妈妈闻言点了点头。   过了会儿,还是忍不住低声问:“若他死也不肯呢?”   沈琅沉默良久,才终于道:“他当时没要了我的命,说明心里多少还存了丁点情意……若什么话都没有用,那也没什么必要再去找他了。”   *   那个女人是自己穿着嫁衣走上山来的。   薛鸷当时人还在校场上,一开始他先是听见有好几个人此起彼伏地喊他“大爷”,又说“有好事”,于是他便转过身去看。   他看见一群穿的灰扑扑的土寇簇拥着这个女人走过来,中间那抹鲜红的颜色显得分外扎眼。   不知怎么,他眼前忽然就闪过了沈琅的身影,那个人也有一身这样艳的衣服,朱红色。   薛鸷曾经很喜欢看他穿那一件衣裳,那颜色衬得他眉目灼艳,也暗暗衬合了他的私心……好像那个人真的已经嫁给他了,身心都只是他一个人的。   直到那抹红色走到近前,薛鸷还在怔愣。   模糊的红色消失了,他脑海中只剩下沈琅那双冷冰冰的眼,刺得他的心冷浸浸的,有种发潮的寒。   这些日子他细想过无数回,却总也找不到沈琅爱他的证据,好像从来都是他涎皮赖脸地去亲近,他隐忍、他让步、他妥协。   可是凭什么呢?   谁都是爹生娘养的,又不是只有他沈琅一个人金贵,凭什么他没错也要认?他自己做了那样的事,却连句求饶认错的话也没有。   “大当家,你在听吗?”   薛鸷终于回过神:“嗯,你叫付悠悠。”   “那你呢?叫什么名?”   “薛鸷,”他下意识脱口,“‘鸷鸟之不群兮’那个鸷……”   那女人笑了笑:“我没念过书,不知道你说的这个。”   “是猛禽的意思。”   “老鹰么?”女人又笑,“这倒很称你。”   两人你来我往地又聊了几句话。   这女子说自己今年二十有一,先前并未婚嫁。她样貌周正,并未匀脸擦粉,小麦肤色,两边脸颊上有一圈健康的红晕。   “薛大爷,”她柔声说,“那日在焰刀山,你救了我和我阿爹,还记得吗?他身子有病,本就活不了几日了,被劫上山后,他们还逼他做脏活苦活,我一直想带他跑,可是没机会。”   “那日你带人杀进寨子,把那些曾经欺负过我的人都砍死了,我心里是真高兴。那时候我就想,若有缘,我要到你这里来,和你好好地道一声谢。”   “如今我阿爹已经过身,我将他下了葬,又把家里剩下的东西全都变卖了,做了这一身婚服,你若瞧得上我,我就嫁与你,也算报恩了。”   薛鸷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她了,但当时校场上的汉子们都故意起哄,说:“大爷,您年纪也到了,这样水灵的姑娘,自己上赶着送来的,您就偷着乐吧。”   “是啊,到时候生下来一大窝的胖娃娃,咱们寨子里就更热闹了。”   这人说完,其他人也都跟着哄笑了起来。   这女子也是个热烈大方的性子,听见众人这样笑,只是脸微烫,有些羞怯地盯着薛鸷的眼。   见薛鸷一时不说话,她倒也坦诚:“我也不瞒你,我因被那焰刀山上那些匪劫上山过,村里那些人都觉得我被坏了名节,十里八乡都没人愿娶我。”   “我也不稀罕那些人,那日我只看了大当家一眼,便记住了你的样子,若你瞧不上我,也没什么,我也不会纠缠你,大不了脱下这身婚服到庙里剃了发做姑子去。”   她说话时眼里全是真诚与热烈,没有一个男人能拒绝得了那样的眼神。   薛鸷前二十来年的人生里,还从没见过这样外放的女子,于是在众人的起哄声里,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虚荣的膨胀感。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轻轻一点头。那女子见状就走上来,伸手挽住了他结实的胳膊。薛鸷偏头看向她,他惊诧于她的大胆,下一刻,女人也朝他这里仰起头,盯着他的脸满足又羞赧地一笑。   那些汉子们又开始起哄。   在这样热腾腾的氛围里,薛鸷的脸上也忽地有了笑脸。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先前非要纠缠着那个狠心的病瘫子不放,是一种错误。   他觉得眼下最该看到这一幕的人就是沈琅,他要那个人知道,他薛鸷并不是没人爱,他的感情也没那么廉价。   虽然他比不得那些酸溜溜的读书人,是个匪,可还不是有个这么好的人儿倾慕他么!   他在这种飘飘然的膨胀中做了决定,叫那些土寇翻黄历挑个了好日子。等到那一天,他要摆宴席宴宾客,给山上众人看一看他薛鸷名正言顺娶来的这位压寨夫人。 第46章   邵妈妈离开后的第二日。   原本守在沈琅屋子周围的那些土匪突然将门上的锁撤下了, 又过一会儿,金凤儿推门出去看,发现外边竟连守门的人也都撤走了。   金凤儿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模样, 他折回屋里, 赶忙去推沈琅那架木辇:“哥儿, 咱们走吧。”   沈琅本不想动弹, 但被他急声催着, 最后还是被金凤儿抱着上了轮椅。   他被金凤儿推着出来时, 才发现屋前那一片葡萄藤架上只剩下了枯败的残叶,底下那只秋千断了一半, 连架子也歪斜了。   沈琅对屋前这一片葡萄藤与秋千的印象,似乎总还停留在盛夏时……断断续续的蝉鸣声中,藤叶随着夏风轻轻地翻动着。也许正因为他心里印象最深刻的这一画面, 他觉得眼前的场景似乎显得格外得颓败。   金凤儿气道:“这定是这些日子在这儿守着门的那些个土寇干的!方才我还在我们屋后的墙根底下闻到了一股尿|骚|味, 这些人,实在是可恨!”   沈琅没什么反应:“好了, 一会儿拿水冲一冲, 别气了。”   他住的这处地势较高, 俯看下去, 能看见这寨里到处都张挂起了大红灯笼, 就连几棵落了叶的枯枝上, 也都被系满了红绸布带。   沈琅只在房屋附近略转了转, 便又叫金凤儿推他进去了。   回屋没一会儿,便看见禾生抱了一叠方形红纸傻愣愣地站在屋门口, 等沈琅的目光落向他,他才小声道:“小师爷,我来送东西。”   “进来吧。”   他走进来, 将那堆纸往桌案上一放,声音还是很小很低:“大爷命你写些喜字和婚书,婚书是另外的小卷,不要错。”   沈琅说:“放着吧。”   “嗯。”禾生说完轻轻拽扯着自己的袖子,仍站在那里,没有走。   沈琅于是又说:“我一会儿写。”   “……大爷还让我和你说,她叫付悠悠、悠然的悠,不要写错了。”   “好。”   “禾生。”沈琅忽然叫他的名字。   禾生的脸又有些红了:“怎、怎么?”   沈琅笑笑:“没怎么。”   他顿了顿,食中二指在那叠红纸上轻轻擦过,一抬手,指腹已经蹭上了一层红颜色。   “你和金凤儿玩得很好,我常听他说起你。”   “是、是吗?”   沈琅盯着他眼,忽而轻笑:“禾生,你过来。”   禾生听话地靠近了,但整个人还是显得很局促。   “再过来一些,我要看你的脸。”   禾生顿时脸红得像要滴血,他摇着头,不敢再靠近了。   “我问你,”沈琅忽然又道,“之前我的帕子洗了晾在外边,你为什么偷?”   “我……”禾生又结巴起来,眼里是很明显的慌乱,“我没有、偷。”   “好吧。”沈琅并没有对他露出什么鄙夷神色,反倒还很温和地盯住禾生的眼睛,“兴许那日是我看错了,做坏事的人并不是你。”   “嗯……”禾生点头,然后顺势把头低了下去。   他才低头,却见沈琅很忽然地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块自己的帕子,禾生就像是拿到了什么烫手山芋一般,吓得立即便把那块帕子丢掉了。   可下一刻,他却又很舍不得地突然蹲下身去,把那块干净的帕子捡了起来,拽在手里,丢掉也不是,还回去也不是。   “禾生,我想你帮我个忙,”沈琅看着他,缓声问,“可以吗?”   禾生微微抬起眼,悄悄觑着他:“什么、什么忙?”   沈琅停顿了一下,然后才问:“你想亲我吗?”   禾生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磕磕绊绊地:“小师……您别这样,我……大爷……”   他整个人都有些混乱了。可偏偏沈琅却并没有澄清说,方才那句话只是个玩笑话。   “大爷?他已经不要我了,你想亲,我就给你亲,”沈琅说,“不好吗?”   “不好。”禾生就快要哭了,他低着头、垂着手,“我觉得不好。”   “那你偷我的帕子难道就很好吗?”   禾生顿时又羞得面红耳赤。   沈琅轻轻叹了口气:“谁都欺负我,我再待在这里,就只有死了。”   “你不能……死。”   “所以我想你帮我,禾生。”他的眼睛看上去有点发红,薄薄的眼皮垂得低低的,很有些泫然欲泣的意思,“我找不到别人了,只有你。我知道你的心。”   禾生也并不是蠢人,听到这里,他终于知道沈琅想让自己帮的忙是什么了。   他犹豫着开口:“可是不行,大爷……他会打死我的,我不敢。”   禾生一向是个很内敛,又不大爱说话的人,若没人搭理他的话,有时候他一天都说不了两句话。   所以薛鸷一旦有要紧事,总是喜欢叫他和二牛来沈琅这里送东西、递消息。他其实也很喜欢到沈琅这里来,有时候看见他在桌案边写字,他就会故意站在门口,无声地等,直到沈琅发现他为止。   见他一副很犹豫、很为难的样子,金凤儿干脆走过去,一把拉住他胳膊:“禾生,大爷他已经娶了那个女人,我们哥儿如今留在这寨里,又算什么呢?”   “不行,”禾生还是不住地摇头,“这件事不行。”   沈琅见状抬起那双微红的眼睛,忽然说:“算了。”   “没事,你也别为难。”他很勉强地笑笑,“我说说而已。”   禾生看着沈琅,分明是这个人在求自己帮忙,可没有帮上他,他心里却觉得愧疚和难过,反倒觉得亏欠了他许多似的。   这寨子里除了薛鸷和二牛,好多人都觉得他闷、笨,也懒怠和他多说什么话。   但自从这两个人来了以后,先是金凤儿总是在他耳旁叨念着许多话,然后就是沈琅,他这样的人……之前有好几回,却主动和他搭话,还问他想不想认字。   他其实很想,所以那日才盯着沈琅写的诗看了那么久、那么入迷,可他实在怕羞,也怕让人知道了他那点“龌龊”的心思,所以根本不敢答应。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像沈琅这样的人,确实是不该待在这里的。   可是他一辈子都循规蹈矩,人生中唯一一次越轨,就是被二牛拉着一块入了天武寨。没办法,那时候都快饿死了,哪里还管得了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想了又想、默了又默,他才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我想想……我回去再想想,好吗?”   “你……别难过了。”   禾生走后有一会儿,金凤儿才低声开口道:“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帮咱们。”   “在这山上,除了二牛,我也就同他最要好了。哥儿求他,说不准还有几分希望,二牛那人倒是脑子活络,可他很敬仰薛大爷,只怕转头便会把哥儿给卖了。”   沈琅眼里的哀伤和难过已经完全消退了。   他说:“试试看吧。”   他记得金凤儿曾同自己说过,他私底下向禾生抱怨想下山时,这个人并没有驳他的话,只是有些担忧地说,寨子周围有许多哨卡,四处又都有人看守,还有诸多陷阱,不好走的。   况且沈琅太明白他看向自己的那种眼神了——这个人仰慕自己,可偏偏每次来了,却连句话也不敢多说。   沈琅这次找他,也只是试一试,他知道,就算禾生不答应,也不会把他说的话告诉薛鸷的。   *   十月初十。   金凤儿这几日总带着沈琅在寨里四处乱逛,有一阵子金凤儿总跟着二牛他们在这山里到处乱跑,那些暗哨、望楼,不说全都能记得清楚,多少也能记下大半。   两人有时候走得远了,便会有土寇跟上来问:“你们要去哪里?”   金凤儿总是一样的说辞:“哥儿这几日心里不好,我带他四处转一转,散一散心。”   那土寇就道:“都入冬了,哪还有什么景色好看,快回去吧,过去那一片刚放上了捕兽的陷阱,当心踩中了,一会儿要了你们的命。”   “上边的风景都瞧腻歪了,”金凤儿求他,“好叔叔,不然你领咱们过去看看,我听二牛哥说那边有条小溪。”   “小溪有什么可看的,去去去。”   沈琅看了金凤儿一眼,后者会意,从囊袋里取出半两银子,塞给他:“这银子叔叔拿去打酒吃,还劳您带我们过去逛一逛,我和哥儿来寨里这么久了,还没到那边去过呢。”   那土寇把碎银塞进腰带里,然后道:“行吧行吧。”   “我一会儿还有事忙呢,你们看一会儿就回来,知道没?”   金凤儿连连点头说好。   这几日他们把山上的大路小道略略又走了一遍,发现这山寨俨然还是一个铁桶,哪里都不好走脱。   不过就在昨日,禾生在夜半时分忽然过来了一趟,他同两人说,山里小溪边有一条小道,很不好走,但平时那里守备的巡逻人员最少,可以试一试。   顿了顿,他又继续道:“你们若要走,也只有从那边走,才有几分希望。”   因此今日金凤儿便带着沈琅来踩点来了。   快要靠近小溪时,沈琅忽然在那条溪里看见了一个柳绿色的人影,再一看,岸边也站着一个抱着木桶的女子。   领他们来的那个土寇,一开始还显得不情不愿的,一看见那儿有两位女眷,顿时连步伐也轻快了,还不停催促他们两个走快一点。   听见木辇的轮子在高低不平的泥石地上滚动的声音,那两个女人顿时朝着他们的方向望了过来。   “呀,”溪里那个穿着柳绿色衣裙的女人忽地叫了一声,她说,“闻莺姐,他们是谁?”   孙闻莺的目光在沈琅身上停了停,然后道:“那是咱们寨里的沈师爷。”   今日天上一点儿云也不见,日光落在人身上,略微有些晒烫。沈琅看见那女子扎起裤腿,赤脚踩在小溪里,流动的溪水里脚踝微现。   她是做惯了庄稼活的,一双半露的小腿显得饱满有力,被冰冷的溪水润湿后,在日光下泛着一种微微的光泽感。   沈琅状若无意地盯着那双腿看了看,心里兀地浮上来一丁点羡意。   女人连忙弯腰放下那条薄纱膝裤,然后踩上了岸,用孙闻莺递过去的厚实棉巾盖住了那两只冻得发红的脚。   “你们不冷吗?”领沈琅他们过来的那个土寇先问了,“大冷的天,在这里干什么?”   孙闻莺道:“付妹妹闲不住,非要下去捉鱼,说是今日日头正好,等天再冷些,也下不去了。”   “我太好玩了,”付悠悠羞涩地一笑,“你们别笑话我。”   说完她的视线忽然停在了沈琅身上,声音有一点怯:“你就是那个沈小师爷?怪不得,我一眼就觉得你真不像土匪,你也是自己上来的吗?”   沈琅没接话。孙闻莺反道替他答:“他不是。”   “噢。”付悠悠像是猜到了什么,没有再接着往下问,她看着沈琅,忽然娇羞地笑:“你真好看。”   “你也很俊秀。”   “我么?”付悠悠用手背反碰了碰自己的脸,“我黑了点,我阿爹病了,家里又没有男丁,家里田间都只有我一个人。”   金凤儿听她说完,忽然问:“我听说你就要嫁给大爷了。”   付悠悠闻言低了低头,笑着说:“是啊。”   一提起薛鸷,她的脸就红了:“你和这位师爷到时也会来吃酒吗?”   沈琅:“嗯。”   “其实……他虽是个匪,可我觉得他这人其实很好的,我们那儿十里八乡的百姓,都觉得他人好,天武寨不抢百姓的东西,若我们叫人欺负了,他们还会出来替我们撑腰呢。”   说着她忽然吃吃地笑:“哎呀,我又说多了,我这个人,就是话太多,太喜欢说话了,我爹在世时就总说我这样嘴碎不好。”   “你叫付悠悠?”沈琅忽然问。   “是!你怎么知道的?”   “我替你们写了婚书。”   “原来是你,那字很漂亮,你好厉害啊!”   她话音刚落,二牛不知什么时候,也朝这里来了,边跑边道:“付妹妹,大爷叫你过去呢。”   付悠悠忙擦干净脚,又穿好了鞋袜,站起身后,才又看向沈琅:“那我先走了,下次有缘再见。”   沈琅才发现,她笑起来时,右边唇角有一点很浅的酒靥。   “我们也回去吧。”沈琅对金凤儿道。   这里路不平,金凤儿让旁边那个土寇搭了把劲,才吃力地将沈琅和木辇一起掉转了个方向。   一抬眼,沈琅才发现薛鸷就站在他们下来的那条坡上,两人视线相交,这一回是沈琅先移开了目光。   他的心跳变得好快,可是胸腔里却是冷的,一瞬间,沈琅有种想要干呕的冲动,但他不想在人前出丑,所以硬生生地忍了下去。   金凤儿推他走得很慢,旁边那个土寇有些等不及了,不耐烦地催促他们:“快点的啊,我还有事呢。”   沈琅余光看见薛鸷已经转身,右手落在后边,虚扶住那个女人的后腰。他听见薛鸷在问:“这么冷的天,你下水干什么?”   “我摸到两条鱼,想给你炖汤喝。”   “这么好?”   “……”   金凤儿也听见了,他先是气得跺了跺脚,然后才看见沈琅的脸色有些不好,于是他轻声问:“没事吧哥儿?”   “没事。”   嘴上这样说,可刚回到屋里,沈琅吩咐金凤儿把门关上,金凤儿于是又折跑过去关门。门栓刚上,他就听见了沈琅呕吐的声音。   “哥儿!”   他晨起时没吃进多少东西,因此吐出来的也并不多,金凤儿心疼地替他拍了拍后背,又给他递了块手帕。   “哥儿怎么了?”   沈琅接过手帕捂住嘴,等稍缓过来后,他才轻声说:“没事。” 第47章   十月十一日, 寅时末。   薛鸷和弟兄们在聚义厅里胡闹了大半宿,出来后又独自在林间道上乱走了一通,灌了一肚子的冷风, 醉意被冲散了大半, 因此那股莫名其妙的兴奋劲也逐渐消退了下去。   这几夜他都故意吃的烂醉, 每每醉到不省人事, 只等第二日一睁眼, 一天就又这么囫囵过去了。   白日里还好, 一旦入了夜,他就总会不自觉地想起沈琅来, 然后鬼使神差地走到他屋前。   今夜他走走停停,终于还是无意识地走到了沈琅住处附近,只是刚到坡道下边, 薛鸷就忽地站定, 不再继续往前了。   那日他故意叫人放邵妈妈进去,就是想让沈琅知道, 他薛鸷就要成亲了, 他想要找个伴儿是很容易的事, 也并不是非他沈琅沈琅不可。   可那个人却只是让邵妈妈送来了那只碧玉耳坠, 那只耳坠他分明早就说弄丢了, 薛鸷已很久都没见他戴过了, 如今却又出现在了他眼前。   果然这个人总爱撒谎、总是骗他。   邵妈妈红着眼对他说, 沈琅每日梦魇时,总把这只耳坠死死抓在手心里。他才不会信。都是那个人教她的、骗人的鬼话。   可最后他到底还是心软了, 第二日一早就让人撤去了那些守门的土寇,薛鸷以为沈琅很快就要来向自己服软道歉了,但其实并没有……   他甚至还把那一卷婚书、喜字写得那么漂亮。   于是薛鸷才消下去的那一丁点的火气, 顿时又冒了上来,甚至愈演愈烈。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都已经做到这份上了,可沈琅却仍旧显得若无其事、无动于衷。   他好像一点都不疼、一点也不嫉妒、一点都不难过。或许真的就只剩下那个可能了……沈琅不爱他。   那股萦绕在心口的愤怒和不甘,渐渐的就转成了对那个人的恨意。薛鸷伸手一把扯下了一棵树上挂着的红绸,忽地咬牙,心说,一个残废,我管他怎样想。   至少那个付悠悠对他是真心的。   想到这里,薛鸷忽然又觉得,那个病瘫子果真就像仇二说的,很不知好歹,要不是他好心留下他主仆的命,他这会儿早过了黄泉路,投胎去了。   可他忽而又想到,若是这人早早投了胎,说不定还能投生个普通人家、做个健全人,也就不必再吃那家破人亡的苦了……思及此处,薛鸷心里不禁又有些发酸,有种微微的涩疼感。   这样想着,薛鸷忽然提步走了上去,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沈琅房门之前,他在门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摸出钥匙打开了锁。   房间里漆黑一片,那日的血腥味早已散去,屋内的气味又重新变回了那股令薛鸷很熟悉的香气。薛鸷走得近了,才隐约看见那榻上被棉被包裹起的一团隆起。   他沉吟良久,才试探着开了口:“你睡了?”   没有人回应他。   薛鸷在心里想,只要他肯回自己一句,明天他就把那个姑娘送下山去,什么压寨夫人,他不要了。   他再给沈琅这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可是沈琅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吭过一声,甚至连动也没有动过半下。   薛鸷在原地枯站了会儿,忽然说:“你要这样,也好,今日咱们就彻底撂开手,以前那些,我都忘了。沈琅,以后你我就当作是陌路人。”   沈琅还是没应声。   薛鸷彻底失望了,他冷哼了一声,随后沈琅听见他狠狠地摔上门,走了。   等他走了约莫一刻,沈琅才慢吞吞地撑起了身子,随即一直默不作声躲在角落里的金凤儿也静悄悄地走了过来。   “东西都拿好了?”   “嗯。”   沈琅又问:“妈呢?”   “妈怕引人注意,已先拿了包袱到那坡道上等了,”金凤儿用气音说道,“禾生哥也在那里等着呢,咱们得快点了,别让他们着急。”   “好。”   ……   天才刚蒙蒙亮,天武寨里便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奏乐声。   今日是薛大当家大喜的日子,眼下大多数土寇都围挤在聚义厅里外,等着看热闹、分喜饼、吃喜酒,以至于寨里的其他地方相较之下,都显得分外冷清,就连巡防队伍也比平日里少了大半。   因怕发出太大动静,沈琅并没有带上那架木辇,所以全程只能靠金凤儿和邵妈妈轮流背着走。   几个人心里太紧张了,脚步也慌乱,时不时还要警惕着四周有没有巡防的队伍,金凤儿背着沈琅摔了一次,第二次差点又被凸起的石头绊倒时,在前边领路的禾生终于忍不住了:“不然我来吧?”   金凤儿感觉自己的脚是真的有些软了,也不敢逞强,于是问了身后的人:“哥儿,行吗?”   “让他替你吧。”   沈琅于是又被换到了禾生背上,这人看着虽然精瘦,但到底是每日清晨都跟着那两位当家在校场上锻体的土寇,其实很有一把力气。   沈琅刚伏在他背上,禾生就感觉自己嗅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他的耳朵红透了:“你、你搂着我的脖子吧。”   “好,”沈琅搂住他,“多谢你。”   “没、没事。”   不知是今日寨里的守备真的太松懈,还是几个人运气好,他们一路沿着那条小溪,钻进了枯叶尚未落尽的丛林,都没有被人发现。   也好在这几日天气很晴,都没有下雪,路也不算太难走,在日头完全升起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靠近了寨子的边缘。   “前边那儿……有一处哨卡,”禾生一面小声说着,一面将沈琅送回到了金凤儿背上,“我找借口,把那两个人引开,你们……快点儿跑。”   “一定、不要迟疑。”   正当他还想对沈琅说些什么话时,一回头,却看见了跟在他们后头的仇二。   禾生的腿一下就软了,面上也显露出了惊慌的神色,几人顺着他的视线向后看去,都看见了仇二那张阴沉的脸。   “二、二爷……”禾生往回走了几步,直接就在仇二面前跪下了。   “你好大的胆子,”仇二瞪了他一眼,又抬头看向沈琅,“还有你们。”   他眼下本应在聚义厅里同李三一道张罗着喜宴,可今日起早,他心里却不知怎么,总挂念着沈琅那边。他怕这个人会想不开。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沈琅,他就莫名想起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样壮烈的话。于是他便推说出来解手,人却去了沈琅那里。   到了沈琅屋前,就看见那木门只虚掩着,仇二立即上前把门轻轻推开,“吱呀”一声,门开了,可屋里榻上却空无一人。   他第一反应是金凤儿又带着沈琅出去散步了,可很快他便发现那架木辇还停在桌案边上。   仇二立即便追了出去。   好在他来得早,那几个人并没有走太远,他上了几个望楼往四下一望,就看见了沈琅的身影,这个人穿的衣裳大多是浅颜色的,有别于这寨中匪寇常穿的灰褐色。   他脚程要比那几个人快多了,没一会儿便追了上来,只是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拦下他们,而是悄没生息地跟在他们后头。   仇二看着伏在金凤儿背上的沈琅,这个人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但仇二并没有在他的眼中看到怕。他看向沈琅的神情变得很复杂:“……你要走?”   “二爷明知故问,”沈琅说,“怎么,你要拦我么?”   “你想过我大哥吗?你走了,他怎么办?”   沈琅忽然笑了笑:“他怎么办?他有温香软玉在怀,再过个一年半载,说不准就有了孩子。”   顿了顿,又道:“我留在这里,难得等他来日高兴了,让我做个二夫人吗?仇二,你那么讨厌我,觉得我会害了你大哥,不如就放我下山,你心里也痛快不是么?”   仇二寒着张脸,没说话。   紧接着仇二忽然把跪在地上的禾生拽了起来,说:“你起来。”   “二爷……”   “我送他走。”   说完,仇二便一言不发地拽着他的胳膊,走向了不远处的那处哨亭。   他冷着脸对守在哨亭内的那两个小土寇说道:“三爷那边叫你二人过去帮忙,这里先由禾生守着,等吃过中午那场,你们再来换他。”   那两个小土寇闻言十分高兴,两人方才还在埋怨说自己运气差,偏偏抓阄抓到今日轮守,别人都在那里吃酒沾喜气,也不知道他们晚上回去还能不能吃到几口剩酒。   如今听到有这种好事,两人顿时过来拍了拍禾生的肩,说:“好兄弟,下回再有好事,我俩一定也想着你……”   不等他们说完,仇二便皱眉催促道:“别废话了,三哥那里还等着呢。”   两人这才小跑着走了。   等两人离开后,仇二吹了声口哨,招呼金凤儿他们过来,他的视线仍然停留在沈琅身上:“我再带你们走一段,绕开那些陷阱后,你们就得自己走了。”   沈琅:“好。”   顿了顿,他又说:“多谢你。”   仇二面无表情地:“在这山上,至少还有吃有喝、衣食无忧,下了山,一切就只能靠你们自己了,你要想好。”   “若现在你反悔要回去,我就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不用了,”沈琅笃定道,“我要走。”   仇二扯了扯嘴角:“行。”   两人跟着前头的仇二,很沉默地往山下走去。   仇二对这山里的路太熟悉了,知道许多便捷的小道,因此不到半个时辰,便带着他们走到了半山的位置。   “从这里下去,就不设陷阱了,”仇二转头看着后边气喘吁吁的那两个人,“你们自己走吧。”   “换我来吧,”邵妈妈对金凤儿说,“你拿包袱。”   于是沈琅又到了邵妈妈背上,前者抬眼看向仇二,还是那一句话:“多谢二当家。”   “那么,”沈琅轻声,“就此别过了。”   仇二没说话。   直到他们离开,仇二盯着沈琅他们离开的背影,突然又追上去几步,开口道:“等等。”   “好歹……”仇二低声道,“你跟我大哥好了一场,不留下一点信物给他吗?”   沈琅道:“好聚好散,何必呢。”   可仇二还是死盯着他:“万一他后悔了……怎么办?”   沈琅怕他反悔不肯放他们走,因此便伸手扯下自己头上那条青色发带,递过去。   仇二一把抓住了,紧攥在手里。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不见,他才转过身往回走,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有一点怅然、又有一点失落。   快回到寨子里时,仇二终于忍不住,低头狠狠闻了一下那条发带上的气味,淡淡的一股兰花香。   他的脸顿时涨红了,兴奋之余他又觉得羞耻,心里有种对自己深深的厌弃感。   沈琅是大哥的,哪怕他现在已经不要了。   想到这里,仇二的脸色忽然又灰冷了下来。疯了,疯子,他忍不住这样在心里咒骂着自己。   于是手里那条他出于私心留下的发带,忽而就变得十分烫手,他站在悬崖边纠结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将它丢了下去。   算了。 第48章   薛鸷昨夜一宿都没睡着。   天亮时才合上眼, 便被李三和几个土寇轮番砸门给叫了起来,好容易挣扎着起身后,又被几个妇人簇拥着换上了样式繁复的大红喜服, 连头发也被梳得一丝不苟。   薛鸷有些恍惚地盯着铜镜里的自己, 这样正正经经地扮上, 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匪气与凶相无端被削弱了许多, 看上去倒像是个普通人家的郎君了。   毫无来由的, 他忽然感到了一种矛盾的茫然。   那个姓付的姑娘很好, 爱说爱笑、没心眼,又善解人意, 人家愿意嫁给自己,那么他其实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何况这世上的男人,哪个不要娶妻生子的?成了婚, 那屋子里才像有个家的样子。他会有孩子,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等到孙子出生。   那样儿孙绕膝的日子, 谁不想要?   可直到此刻, 薛鸷才清楚地发觉, 自己好像真的并没有那么想要、那种在世俗眼光里显得很圆满的人生。无论是温顺可人的发妻, 还是乖巧懂事的儿女, 对他来说似乎都没有那样大的吸引力。   只是薛鸷眼下心里对沈琅仍然有一口气在, 不上不下地卡在那里膈应人。况且寨中此时已到处都是喜字红绸, 他若等到这时候才反悔,太幼稚、也太孩子气了。   算了, 他想。   反正这世上许多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他爹娘成婚前,甚至都没有见过对方的样子, 后来不也相敬如宾么?和沈琅的那一段,就当是一个错误,趁着现在把一切都掰回到正途上,也就好了。   “大好的日子,大爷怎么也不多笑笑?”方才替他梳头的那妇人道,“平日里也常见到大爷同人说笑的,怎么这会儿倒正儿八经板起张脸来了?若叫人家付姑娘看见了,多不好。”   “怎么还称是姑娘呢?”又有人说,“今日该改口叫夫人了。”   女人们的说笑声总像是嗑瓜子那样,此起彼伏地发出连贯的“咔咔”脆响,好像永远就没个停歇的时候。   “咱们大爷今日这是新婚燕尔,心里恐怕都慌作一团了,你们这几个油嘴倒还取笑起他来了。”   “大爷,你快叫人打他们几个的嘴!”   “要打也先打你,大爷,她这人寻常随处都要掐个尖儿,今儿若要打,我们几个也都让给她好了。”   妇人们登时你推我搡地嬉闹了起来。   忽地,在旁边一直没搭腔的孙闻莺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们说沈小师爷……今日会来吃酒吗?”   一屋子的妇人顿时齐齐安静了下来,有人悄悄去拉她的袖子,朝她挤着眼睛,意思是,“你这张破嘴。”   “有人去请他么?”那妇人说,“今日寨里这样热闹,他那边应该也知道的……”   “他不会来的,”薛鸷终于开口,“谁也别提他,否则我真叫人打你们的嘴。”   ……   一整日下来,祝贺的话薛鸷耳朵的听得都快起茧了,酒自然也吃了不少。   昨夜吃的酒才刚醒全,这会儿便又开始醺醺然了起来,他始终忙着回酒,自然也就没注意到厅外郑婆婆面色凝重地来找李云蔚说话。   “怎么了?”李云蔚一边叫人又抬了几大缸子酒水进去,一边询问郑婆婆。   “邵妹妹不知哪里去了,”郑婆婆说,“昨夜她说头疼,很早就睡下了,寅时初那会儿,我们起身去厨下备菜,我叫了她,她说身子还是不大爽快,我要给她把脉,她又不肯,我猜想她是为了她那儿子,因此也就没逼她起身。”   “方才总算空了会儿,我回去了一趟,才发现她并不在屋里睡。”   还不等李云蔚说话,旁边的仇二便开口道:“可能是去沈琅屋里了吧。”   郑婆婆说:“我原也是这样想的,可厨下还有事要忙,我一时脱不开身,所以方才就叫宝儿过去了一趟。”   她顿了顿,又道:“他回来说沈琅那屋门死闭着,无论他怎么叫人,里头也没人来应。”   李云蔚的神色变了变,他转身看了里头的薛鸷一眼,然后才拉郑婆婆到一旁:“别是做什么傻事了。”   “二哥,”他又回头叫仇二,“我这里一时也走不开,你先带些人过去看看。”   “沈琅……”李云蔚顿了顿,又道,“他是个聪明人,我觉得他应该不会犯傻的——郑婆婆,你也一道跟去看看,万一有什么事,也好……”   郑婆婆点头,又忙招呼仇二:“我知道的,咱们快走吧二爷。”   ……   临近黄昏时,新嫁娘总算在几个妇人的簇拥下从偏厅内走了出来。   她今日也特意装扮了一番,金玉珠翠堆满了峨髻,比平时看起来更美了。可薛鸷看向她时,视线却并没有聚焦。   他在发愣。   今夜一过,他便要和眼前这个女子相守终身了。一辈子……这三个字那么重。   他想起自己原先只是为了报复那个人,才点头答应的,现在想起来,这件事简直就是在犯蠢。那个瘫子对此毫无反应,反而是他自己、只有他自己,才为此感到痛苦。   他自以为的高明手段,其实根本只是在折磨他自己而已。   想到这里,薛鸷抓住那根彩绸牵巾的手忽地微微一松,绸缎的一头飘落了下去。   可是立即便有眼尖的妇人弯身去将那一截掉落的牵巾捡了起来,随后塞回到了他手里。   那妇人还笑他:“大爷是不是吃醉了?这个可得拿稳了,不能掉呀。”   她话音刚落,席间忽地又有人开始起哄,要这对新人当众吃一盏交杯酒。   那个出头的刚说完,便立刻有人递上来了两只合卺杯,付悠悠红着脸往里面小心翼翼地倒了些酒水,然后颇为娇羞地颔首将其中一只递给了薛鸷。   薛鸷却并没有伸手去接,他发现自己还是觉得很不甘心。   除了沈琅,其他人再好,他也不想要。   “不行,”他忽然说,“……不行。”   付悠悠有些错愕地看着他,小声问:“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薛鸷有些愧疚地看向她:“对不住,我……心里有人了。”   “那日我是赌气,才和你点了头。”   还不等他开口解释,付悠悠其实已经心有所感了,她原以为那只是自己的疑心病,又或是因为两个人还不算熟悉,所以她才总是觉得薛鸷有些不对劲。   她有一会儿都没说话,只是眼泪已经盈满了眼眶。   “你要银子,还是别的什么,我都赔给你,”薛鸷说,“或者你想嫁给谁,我替你备下嫁妆……”   他话音未落,付悠悠便忍不住一挥手,“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紧接着又用托盘那盏合卺酒泼了他一脸。   “这些话,你一开始怎么不说?!”   “抱歉。”薛鸷抹了一把脸,“我赔你……”   付悠悠兀地打断他了他:“不必了!”   “我早说了,若你看不上我,我便遁入空门、出家为尼,可你却非要耍我一通,很好玩吗?”   说着,她干脆把那只酒杯狠狠摔在地上,随后便胡乱拔下髻上的珠翠,一个接一个地往地上摔。   方才她打薛鸷那一巴掌时,心里便已经存了死志,管他们事后把她怎样,反正她已是无牵无挂,孤身一个了,要杀要剐,她都不怕。   众人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厅内顿时一片寂然。   但很快那些妇人们便上前去,拉拽住了付悠悠的肩膀,将人先劝回到了偏厅里去。   薛鸷心里有愧,即便被泼了酒水,也不好发作,他眨了眨眼,开口也不知在对谁说:“这件事是我太儿戏……”   话音未落,便见外头李云蔚带着郑婆婆一行人,一脸急色地跑进了厅里,他的目光先是在薛鸷有些狼狈的脸上停了停,迟疑了片刻,才道:“薛鸷……沈琅跑了。”   大抵是怕吃醉了酒的薛鸷不理解他的意思,李云蔚复又说了一遍:“方才他们带人去他屋里,发现他、金凤儿、邵妈妈,那三个人全都不见了。”   薛鸷闻言有些怔楞地看向他,下意识便道:“不可能……”   “他一个瘫子,怎么跑?”薛鸷声音大起来,“守寨的呢?哨卡和望楼上的那些人呢,都瞎了不成?”   “是真的,薛鸷。”李云蔚皱眉道,“我怕是误会,还叫了好些人在他住所附近找了一通,没发现他们三个的人影。”   沈琅的确和他说了许多次他要“下山”,可薛鸷很讨厌听他说起这个,一开始两人还会为此争执不休,到了后来,沈琅就不怎么说了,薛鸷也不愿意再想起这个词、这件事。   他没想过沈琅会跑。或者说是不相信他那样的腿脚,那样孱弱的身体,可以在这满是眼睛和陷阱的山寨里顺利地跑出去。   他又一次看轻他了。   一样的错,他薛鸷又犯了第二次。   “找,”薛鸷忽然喊道,“都给我去找!”   入冬后,天便黑得早了。   从日落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似乎就是一眨眼的事,因此众土寇便纷纷打上了灯笼、点上了火把。   薛鸷先是冲到了沈琅屋里,四处翻找了一番,屋里大部分陈设都被他那日发怒时踢了砸了,统共也就剩下那张桌案、箱奁和沈琅那架木辇。   他把那只衣箱举起,然后把里头剩的东西一股脑全都倒了出来,衣裳还是那几套,沈琅并没有带走,但他之前送他的那些金银首饰,全都不见了。   薛鸷也说不清自己眼下究竟是怎样的心情,看着这间空荡荡的屋子,他忽然笑了。今日平旦时分,自己分明还来这里找过他。   原来那时候他就打定了主意……这人听着他可笑的自言自语,心里或许只有嘲谑。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傻子一样,从头到尾都被这个人耍得团团转。   “大爷,”二牛的声音忽然在屋外响起,“您跟我去看看吧,他们在鹰栖崖那里找到了东西。”   薛鸷闻言立即推门出来:“找到了什么?”   “……也不知是不是,”二牛为难道,“我不敢乱说,还是大爷您自己去认一认吧。”   薛鸷抬脚就要踹他:“到底找到什么了,快说!”   二牛终于道:“是发带,一条发带!” 第49章   东都, 抱月楼。   天又热起来了,空气中浮动着几分微微的躁意,日光透过淡绿色的窗纱, 在二楼帘后小室内投下了一片发着冷绿的光影。   一架古琴前, 一位戴着眼纱的年轻男子偏头轻声对旁侧的侍从道:“让厨下送些冰酪与雪泡梅花酒上来。”   顿了顿, 又道:“冰鉴里记得时时添冰, 让堂倌们都仔细些。”   那侍从默默颔首。   帘外茶厅内约有十余人, 都是便服打扮的东都官员, 这些人才刚从一场激烈的论辩中消停下来,吃上了冰酪、冷酒, 也就安静了许多。   有人轻“啧”了一声,随后道:“东都地界上,竟能修建出如此雅致的水榭楼台, 也不知这位店主究竟烧了多少银两在楼下那院山水造景之中。”   “这也没什么难, 如今这世道,只要有银子, 什么事做不成?”另一人应声笑笑, “难得是那分脱俗的清逸, 若不是请来的工匠格调高, 就是这抱月楼主人的韵致不俗。”   “堂倌, ”又有人开口, “我要点一首曲子, 清清心里的火。”   那原本侍立在一旁的堂倌立即便弯身呈上来一盘雕花木签,上边用小楷写着曲名, 这人用手指在上方轻轻一点:“就这个吧,潇湘水云。”   随后他挽袖伸手将那只竹签丢进了签筒里去。   琴声刚响起来,便有人称赞叫好, 而后选曲这人忽地抬头看向自己对面那人:“东都地界上,也就在这抱月楼里能听见这样好的琴音。”   那人也不反驳,只静静听着。   虞市令不自觉地走到帘前,呢喃着念道:“‘清音指下来,幽韵指间生。’”   “他弹这首极妙,”他不知又和谁人说道,“听见没,这一处,宛若云雾缭绕,江水奔腾……”   “沈公子不如出来一见。”他是真好奇,这琴师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说着他伸手便要去碰那毡帘,只是刚一动作,便立即被两个堂倌上前制止了。   “琴音如其人,”那虞市令仍然不厌其烦地笑道,“沈公子,我信你是个美人。”   里边依旧只有琴声。   曲行到中段,外间里隐隐约约又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只是一场岁考,你又何苦黜落他?”   “我只是照规矩办事。”   虞市令叹了口气:“规矩……程兄你要知道,他周素徽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他的宝贝孙子,就算再是庸才,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何苦惹他。”   顿了顿,他又道:“那句话你听过没有,‘规矩应该严,但用意可以宽嘛’,你这样,他周素徽表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必然已经记恨上你了。”   那被他称作程兄的人闻言冷哼了一声:“我管他怎么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啊……”   沈琅听见他们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但这套茶室搭造的技法极为特殊,因此他人虽在隔间小室内,却仍能听清外边那些人说话的声音。   “那位眼见着病了也有两三年了,全凭丹药人参吊着命,听闻前两月才不过上了三次朝……朝政如今全让苏蒲两党把持着,”虞市令冷笑,“依我看,他们不如轮着每人坐一天龙椅好了。许多事,那位说了倒不算,他们说的,却像是皇谕一般。”   “这也罢了,如今这几回殿试前三,不是苏党的人,就是蒲党的人,好好的科考,也被他们弄得乌烟瘴气的。”   “这样下去,国将危矣,”有人叹气道,“听闻江南那一片,近来总有刁民闹事,一群闲散生员、地痞无赖,四处挑事,甚至啸聚民众围攻官府,就连那些胥吏也跟着煽风点火,从中牟利。”   “如今南北都乱,也只有咱们这儿邻近上京,又有豫王坐镇,才没大乱起来。”   “我说句难听的,再这样下去,也快了……”   帘内琴声一停,他们便全都默契地不开口了。   等到帘外的这些人纷纷散去,沈琅才取下了头上戴的眼纱遮罩,他先是用温水净手,随后才从冰鉴上拈起一颗镇得刚好的樱桃吃。   毡帘的衔接处忽然被人掀动,他以为是金凤儿,便随口道:“今日好热,你和妈说,晚上我想吃槐叶冷淘。”   他话音刚落,才发现进来的人穿的是宽袖广身的深蓝色袍服,开口便叫他:“楫舟。”   “……殿下。”沈琅不能起身,因此只微微低头,朝他行了个颔首礼。   “私下里,和我不必这样拘谨,若蒙不弃,”这人轻轻一笑,“楫舟私底下唤我玉堂便是。”   沈琅道:“殿下何苦折煞我?”   豫王又笑了笑,然后才道:“还没到六月天气,你就苦夏。眼见这几日天渐热了,你也该调一调神了,‘夜卧早起,无厌于日’的道理你该知道的。”   “嗯。”   他很习惯地在沈琅身侧落座,金凤儿不在,沈琅便只能亲自给他斟茶。   “程穆清那件事,你怎么看?”   外边茶室方才坐的都是豫王的门生故吏,这些人或因官身,或出于其他的考量,不好多去豫王府上集会,因此便只在这抱月楼里每七日一会。   “程祭酒刚直不阿,若不是得罪了那些‘中正之士’,也不会被下放到这里来,”沈琅道,“也好在殿下暗中接了他一把,否则只怕他还要被放得更远。”   “他就是这样的脾气,改不了,若用得好,就是一把利剑,若不好了,殿下不会不知道‘过刚易折’的道理。”   豫王笑笑:“楫舟,你怎么也变得这般虚言无实了?”   沈琅看向他道:“程祭酒是个好官。”   “若不能为我用,他活了死了,也没什么分别。”豫王淡声道,“楫舟,你别学他们,这世上最天真的人才说好坏,你是大人了,要讲得失,你忘了你老师纪秋鸿是怎么郁郁而终了吗?”   “唉,说来他也可惜了。”   沈琅之所以能搭上豫王的线,全凭那一手与纪秋鸿十成九相似的字。   那日豫王去登封县办公事,恰好在旧友卢知县家中一聚,也是碰巧,两人在书斋内吃茶时,豫王眼尖在他诸多藏品里看到了那一张没落款的字。   他一眼便觉得眼熟,因此就向他要走了那张纸,又让他以后若再收到这样的字画,便送到豫王府上。   沈琅三人那日下山后,便一路逃往东都,从寨中带走的那些金银首饰,他让金凤儿拿去当铺当卖了,换了些银两,租下了一套一进三开的宅院,就此落了脚。   也是机缘巧合,为了糊口度日,沈琅开始替寺庙抄写佛经、为书坊抄录文书,那一本由他抄录的《太平广记》不知怎么就落到了豫王手里,通过那书坊店主,豫王顺藤摸瓜地找到了他。   那日豫王是穿着便服来的,沈琅并不清楚他的身份,但只看他行为举止、说话谈吐,便知他不是一般人。   两人初遇便相谈甚欢,豫王询问他老师尊姓,他便回答姓纪,豫王笑道:“那你一定是姓沈了。”   沈琅一怔,轻声问:“你难道是……豫王?”   “你也知道我?”   “知道。家师曾提起过。”   沈琅年幼时曾听纪秋鸿说,他被卸任之前,因数次直谏,惹得苏党不快,又不肯接下蒲家递过去的橄榄枝,因而被两边一起排挤。豫王那时还在上京,曾几次为他解围,两人也因此有了几分交情。   沈琅记得自己当时还问他:“可你被卸职,他怎么不帮你说话?”   “傻小子……我也是到现在才知道,在朝堂上,能在你落难时不过来踩上一脚的人,就算是友了,再说我与他无亲无故,他又凭什么帮我?”   几年后,他又忽然告诉沈琅,说自己写了封信递去东都,他听闻上月豫王被放到了东都,心里一定不好受,他在朝中就这么一位“故友”,自然要寄信去慰问。   沈琅那时年纪尚小,缠在一旁要他把自己的名字也写上。纪秋鸿闻言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时候他已是五十又五,就是家中最小的孙儿也比沈琅要大了,因此他看向沈琅的目光总是显得格外慈爱。   他说:“当然写了你,我说我在临安得了一个极有慧根的学生,也算是我纪秋鸿因祸得福了……”   纪秋鸿的话还言犹在耳,沈琅看着面前这个原来只存在于老师话语中的豫王,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家师已过世一年有余。”   “是么,可惜了。那年他的卷子我看过,字好、文章也好,”豫王道,“我还留了他几幅墨宝,如今还在我书房里。”   顿了顿,他又道:“那一回没帮到他,我心里一直有憾,好在今日找到了你。”   ……   这些年靠着豫王的帮持,沈琅在东都经营了许多买卖,其中包括不少豫王不便露面的生意,这一处抱月楼,倒只是他一个人的营生。   沈琅又慢条斯理地替豫王斟了一盏茶,低声说:“也不算可惜,他那样的脾性,升得越高,只怕跌得也越惨,那时候回乡去,至少还不会殃及妻小。”   “也是。”豫王道,“还有一件事——上京那里昨日下来一道敕令,要我调动东都各大官府的兵储,点兵去剿匪。”   “剿什么匪?”   “说是登封县那里有几窝山匪,与两淮盐场中的几名小吏串通起来,偷运私盐,那几个小吏已被正法,那伙匪寇倒是狡猾,被抓的那五个匪寇还没经拷问,便有四个服毒自尽。好在还有这最后一个,供出了‘天武寨’与‘蚀月谷’两个寨名。”   沈琅心跳一紧,面上神色有了微妙的变化。   豫王发现了,询问:“怎么?你听过这事么?”   沈琅摇了摇头。   “这‘蚀月谷’倒还好些,那‘天武寨’据说如今已聚匪寇三五千众,在当地可谓烧杀抢掠、横行霸道、无恶不作。”豫王道,“上边的意思,是要我出面去剿平了这些匪。”   沈琅沉吟片刻,才道:“那一带山高谷深,若要剿匪,不仅费时费力,还要折损许多兵力,不值当。”   说完他顿了顿,忽然问道:“是不是北边边境又有动静了?”   “是有些骚乱。”   “他们打算退?”   “聪明,”豫王冷笑道,“他们个个都畏战,如今恐怕是有人担忧一旦开战,北边守不住、和谈又不成,他们总得给自己留条退路。”   沈琅沉声道:“他们怕是想要用殿下的兵去和那些匪寇们磨,到时候他们丢掉上京来东都,便没有后方的威胁了。”   他顿了顿,随后才开口询问:“那匪……殿下还要不要剿?”   “那一方敕令写得明明白白,我若违抗,就是抗旨不遵——你怎么想?”   “打还是要打,至少明面上的样子得有,”沈琅说,“殿下不妨点个百十人的小队,每日一去骚扰。”   豫王点头,随后又笑道:“我也是这样想,若上头问起进程,我只推说东都兵力不足,反过来向上京借调些兵力前来,助我一臂之力。”   “殿下睿断。” 第50章 第50章   沈琅已经很长时间都没再梦到过薛鸷了。   今夜梦里相“见”, 两人又因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莫名吵了起来,吵到中途,沈琅忽然翻身朝里, 不再和他说话了。   “又不和我说话了?”沈琅不回应, 薛鸷于是看向旁边正在濯洗茶盏的邵妈妈, 语气里带着几分怒意:“邵妈, 快去给你儿子炖碗梨汤, 下下火气。”   等邵妈妈走了, 他又阴阳怪气地在沈琅背后开口:“姓沈的,你人不大, 脾气倒坏。我和你定是上一世结下的梁子,你说我这么和气的人,怎么一和你撞在一起就有受不完的气?”   过了会儿, 他忽然又开口道:“好了。”   薛鸷说着便跨跪在他身上, 掰正他的脸,两只手捧住他脸狠狠地搓了搓:“好啦, 不生气……不生气了嗯?”   沈琅还是没回应, 他已经发现这只是场梦了, 开始等着醒。   那人却不厌其烦地哭丧着张脸道:“这回又要几天和我不说话?”   “三天?”   “一天就得了。”   “沈琅, ”他倏地抵近了, 说,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说完他就翻身下榻, 走出了房间,紧接着门外便传来了两声怪腔怪调的鸡鸣声, 随后那房门又被打开,那个人理直气壮地:“一天了,原谅我了没?”   沈琅终于还是忍不住转头看去, 只见门外的人一身湿淋淋的血,脸上却仍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他又看见这个人唇瓣张合,说的是:“我都死了,你也不肯原谅我么?”   沈琅顿时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外边天还没亮,屋里也是灰蒙蒙的,他感觉有些口干舌燥,但却不想开口叫金凤儿起来倒水。   他在榻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思绪才逐渐清晰了起来。被官府抓获的那五个人没可能是薛鸷……就算是他,也早就和自己没关系了。   今日是五月十五日。   天刚亮全,邵妈妈与金凤儿便进来伺候沈琅起身梳洗穿衣。   今日他们要起早去东都城外一座山寺里烧香礼佛,就是乘马车过去也要一个多时辰,因此匆匆收拾妥当,三人便上了马车。   每逢初一十五,这座山寺里前来祈福的香客便络绎不断,沈琅因这两年捐了不少香火钱,所以守在寺外的小沙弥一见他的马车来,便迎上前,殷勤地领着他们入寺。   沈琅来的其实并不算很勤,寻常两三月才有空过来一回,他爹娘的坟在临安,太远,因此他只能来这寺庙里为父母小弟请僧诵经、供奉祭品与长明灯。   念过经、祈过福,沈琅又亲自为那三盏长明灯添了油,等添完油,回头才看见邵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已央求那僧尼写下了沈琅的名姓,为他添供了一盏长明灯。   沈琅开口道:“不必点我的。”   “怎么不要了?这两岁你身子比从前好了不好,也少了病痛,照理说是该每月初一十五都来拜一拜、供奉还愿观音菩萨的。”邵妈妈道,“只是有时那些店里大忙起来,竟连我也忘了这些。”   “这回过来,咱们也多捐些香火钱,若有遗漏不到之处,请僧伽代为上供便好,别轻慢了那天上的神仙。”   沈琅知道她很信这些,因此也没有再说什么扫兴的话,只道:“我不懂这些,都按妈说的来。”   中午在寺庙里用过斋饭,下午过了日头最晒的时分,沈琅三人才慢缓缓地乘车回去。   邵妈妈坐在沈琅身侧,一边替他在手腕上系上红绳,一边道:“这是开过光的,那了尘方丈说了,戴这个能驱邪安神,你常戴着,夜里也好睡。”   金凤儿闻言看向她,撒娇道:“妈我怎么没有呢?你好偏心。”   “你也有啊,”邵妈妈丢给他一条红绳,让他自己戴上“上回你说也要一个和哥儿一样的护身符,我倒是给你求了,你呢?转头就悄悄把红布拆了,里头那符咒人家方丈说了,拆开用手碰了就是亵渎神明,以后也就不灵验了……”   金凤儿笑着说:“我实在好奇嘛。”   邵妈妈白他一眼,而后又低声对沈琅说:“方才我叫了尘方丈替你算了一卦,他精通命理,上回我问他我的事,他竟连我有家里有几个兄弟姊妹,父母如何、夫家怎样,全都说中了。”   “我知你不信这个,便趁你在寮房休息时央他替你起卦,他说得倒也很真,”邵妈妈顿了顿,才道,“……他说你有手足之命,可兄弟缘浅,不能长久。又说你六亲缘浅,年少时命运多舛,只是日主虽弱,但有比劫帮扶。”   “等到二十岁以后,五行之气被生扶,身弱转为身强,就要转为大运了,”邵妈妈笑道,“以后哥儿的日子必然一日好似一日。”   沈琅心想那些话,大约也是那方丈从邵妈妈嘴里推敲得来的,至于后面那些话,沈琅也觉得听听就罢了,他们这些人,总爱说些乖觉话讨人高兴,不过能使邵妈妈放宽心,也算件好事了。   于是他道:“你信他的,就不要总为我发愁了。就像他说的,我如今已很好了。”   邵妈妈也挺骄傲:“也是我儿子有本事。”   “我呢,”金凤儿忙道,“我呢?怎么也不夸夸我?我也喜欢别人夸我。”   “你也……好吃好睡的,”邵妈妈故意说,“也算有本事吧。”   金凤儿气得站起来,马车忽地晃了晃,他差点跌一跟头,被邵妈妈眼疾手快地推了一把,才堪堪坐回到位置上。   “哥儿你看他,”邵妈妈玩笑道,“多大人了还不见稳重,还不如咱们抱月楼里那些堂倌,哥儿听我的,回去就把他换了,叫个懂事的堂倌上来替他。”   金凤儿:“你们敢!要是这样,我现在就哭了。”   这两人你说我吵地闹起来,沈琅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于是伸手掀开几寸车帘,看着窗外流过的景色。   这时节山上的花开得正好,绿色枝叶也深深浅浅,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如画一般。   “到东都也还早,”沈琅缓缓开口,“如今天气热了,就顺道去裁衣店里给你们裁几身衣裳吧。”   “又不是女儿家了,有那几身旧的换洗着穿已很够了,何必再乱花钱?”嘴上这样说,可邵妈妈脸上其实是嗔怪的笑意。   “不过几身衣服,哪里费得了几个银子?”沈琅说,“何况妈才多大呢,如今不多穿些颜色衣服,难道等以后七老八十了再穿么?”   邵妈妈这才道:“裁一两身就很够了,我也不缺衣服穿。”   她话音刚落,沈琅就见道旁有个身影打马飞驰而过,因为是相向而行,所以那道身影几乎是倏地便从沈琅眼前略过。   他莫名有些恍惚。   那人似乎戴着一顶很旧的大幨帽,又配了条深颜色的掩面巾,速度很快,以至于沈琅的目光只是在他身上略扫了眼,却并没有看得太清楚。   可是沈琅却忽然想起了薛鸷。   自从离开天武寨后,他每回看见和薛鸷有相似特征的人,都会冷不丁地怔愣一瞬,那几乎是他下意识的、无法克制的反应。   怎么可能是?沈琅心想,那人如今还远在百里之外登封县县郊的山野林子里,怎么可能会来这里烧香拜佛。   “哥儿看见什么了?”金凤儿注意到他脸上一瞬间的愣神,于是询问。   “没有,”沈琅说,“认错人了。”   说完,他便松手放下了了车帘。   ……   这已经不知道是薛鸷找的第几座寺庙了。   如今只是一个县里,动辄便有几十上百座寺庙。他身份本就特殊,不好常下山去,再加上寨里时不时便有事忙,薛鸷也不能丢下寨子只在四处寻人。   天武寨周边他已经让弟兄们搜找过,压根就找不到沈琅的踪影。   什么法子薛鸷也都想过了,连扶乩问神都试了,沈琅这个人就像从这一片凭空消失了一样,薛鸷想找,也不知道究竟该去哪里找他。   后来薛鸷想了个笨办法,他想邵妈妈迷信鬼神,若他们在一处安家,那附近寺庙里说不定会有什么痕迹。   虽说他特意询问过庙中僧人,后者告知他,通常男子在弱冠之前,就要去“干娘”那里赎身回归自家血脉。但薛鸷想他身子一向不好,又没了父母,未必会去赎什么身。   就是赎过了,他妈说不准也会替他在庙里佛前供一盏长明灯,又或在佛堂前古树上系一条祈福的红缎带。   只要穷追不舍,总有一日能寻到那个人遗落下的“吉光片羽”,薛鸷就是这样想的。   他一座一座寺庙地找过去,找到今天,和沈琅同名同姓的倒是碰到过几个,只是一问年纪,便对不上,差得实在太多了些。   天武寨之外,往东、往南、往西、往北,他都找过了,屡次的失望而归,已经让他的信心跌到了谷底。   这回儿赶了这么远的路过来,一是听说这莲觉寺香火鼎盛,是座大庙,二是他听闻这庙里有位了尘方丈,精通命理,擅阴阳讲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薛鸷也是死马做活马医,想来问问他,自己究竟该往何处去寻人。   可到了莲觉寺,已经迟了,领路的小沙弥告诉他:“了尘方丈今日下午便闭关修禅去了,谁去他也不会应,施主还是改日有缘再来吧。”   薛鸷皱眉说道:“我从百里之外过来,只是为了找他,什么有缘没缘,我现下就要见他。”   “施主若要强来,”那小沙弥道,“就是将我们全都打死,也不能如愿。”   薛鸷心里是真想将这些秃驴一个个全都打死,可是他毕竟有求于人,何况这里并不是天武寨,威逼打骂是行不通的。   于是他放缓了声音:“那好。如今天色将晚,我也不好再赶路回去,你们这里还有空置的寮房么,我要借宿。”   小沙弥头一回听见这样理直气壮来投宿的,不由得默了默。   薛鸷见他没立即应下,便道:“若没有,我同你们方丈挤一挤也能睡。”   小沙弥闻言只好退而求其次:“……有的,施主请跟我来。”   薛鸷进了寮房,又去斋堂蹭了一顿素斋,他太自来熟,和那些年轻僧人们没一会儿便相谈甚欢起来,因此也很快便打听到了了尘方丈的禅房所在,原本打算等到深夜里,再悄悄破门而入,逼他给自己起一卦。   谁知晚饭后,这些僧人们便在佛堂前上起了晚课,嗡嗡的念经声扰得他心烦意乱。   他下意识地便走进去,到佛前去看那一盏盏摇曳的灯火,每只灯盏下都压着一张红纸,上书供奉人与祈愿内容。   以往薛鸷一来到庙里,便总是直奔此处,一眼不错地找过去,眼里只寻那个“沈”字。   可今日因为他要找的了尘方丈闭关的事,他心里乱了,也有几分受挫的缘故,便没有立即过来察看。   他得闲时曾和李云蔚学了几个字,可直到如今,那些红纸上的字他也只能看得懵懵懂懂。   但唯独沈琅二字,是刻进了他骨血里的。   因为那些僧人的诵经声,薛鸷看得很是焦躁。他的心跳很快,有一种没来由的预感,他觉得沈琅一定就在这里。   终于,在数到第五十七盏长明灯时,薛鸷的胸口忽然狠狠地一颤。   这份灯疏的落款人姓邵,至于叫什么,他看不懂,但正文里的那个沈琅,他第一眼便看见了。   沈琅。他像咬着一颗珠子那样,艰涩地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   “沈、琅。” 第51章   六月十三, 小暑。   薛鸷在东都城内停留了将近一月,因怕惊跑了沈琅,他并不敢大张旗鼓地在城内四处打探, 只能旁敲侧击地打听此地是否有两三年以前才迁来的客民。   为了更精确, 薛鸷还补充了一句:“他有腿疾, 不能行走……模样很漂亮, 看一眼就不会忘。”   只可惜那些百姓及商铺店主大多都摇头说不知道, 就有说自己见过的, 也都不知道他家究竟住在何处。   再过两日,薛鸷就必须打道回寨里去了。一是由于他没想到会在东都停留这么久, 带来的盘缠有限,二是再不回去,仇二和李三两人恐怕就要追到这里来了。   薛鸷心里虽不甘心, 可离了天武寨, 他就是个无权无势的普通人,他倒是想将这东都城掘地三尺, 只是苦于有心无力。   接连二十几日的一无所获, 让他不禁怀疑, 那日在佛前看见的那笺写有沈琅名姓的灯疏, 是否是他寻而不得太久, 而产生的幻觉。   好在那笺灯疏就在那里, 上书的沈琅二字被他触摸了太多遍, 墨迹甚至都已经有些洇糊了。   沈琅就在这里,就在偌大的东都城的某个角落里。   他本已经想好了下回再来, 知道了人是在这里久居,那就不怕。   却不想这日回莲觉寺时,薛鸷忽地就在佛前看见了邵妈妈, 她今日似乎是一个人来的,正背对着他与那位了尘方丈相谈甚欢。   薛鸷顿时心跳如擂鼓,他强压下了心里的迫切,没有立即上前,而是等她说完话、拜完香,吃过斋饭后乘上马车离开,他才悄没生息地尾随了上去。   薛鸷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头,等进了东都地界,他的心跳就没有缓下来过,不知为什么,心头那阵喜悦过后,就只剩下了一种没来由的不安与惶恐。   他还记得那日自己心急如焚地追去了鹰栖崖,见他来了,立刻便有土寇将手中的火把往崖下伸去。   于是薛鸷很快便看见了那崖下那截枯枝上挂着的缎带,是浅色的,反衬着橘红色的火光,很醒目。   寨里只有沈琅会用那样颜色的发带绑头发,更何况沈琅身上每一样穿的、戴的,都是薛鸷为他精挑细选置办来的,他不可能认不出来。   有土匪在后头小声嘀咕:“……是不是跳下去了?”   “不会吧,会不会是不小心摔下去的,这里不是每年都要死人吗?不是惯从这里走的人,疏忽之下或许未必能看清底下是悬崖,这道又只有这么点宽,若是金凤儿那小身板背着他走的,失脚踩空下去,也是可能的……”   “够了!”薛鸷怒道,“都给我闭嘴!”   他的脸色逐渐变得铁青,声音也陡然轻了下来:“一定是他又骗我……他这个骗子。”   “以为丢条发带下去,我就会以为他已经死了么……”   他才不会信。   李三见状上前揽住他半边手臂:“大哥,先回去吧……”   他偏头觑了眼薛鸷僵冷的脸色,低声安慰道:“他行走不便。再说一个妇人、一个将将比沈琅大个一二岁的小厮,又能带他跑多远?你要找,等天明了带人下山去,也来得及。”   薛鸷依旧站在崖边一动不动。   瞬间的情绪将他的大脑烧得一片空白,他不信沈琅会蠢到从这里跳下去,他的腿坏成那样了,连站起来也不能……即便他想,邵妈妈和金凤儿也不会让的。   失足?   这条小道是偏一点,途经的哨卡也少,但这几日不雨不雪的,地也并不滑,怎么会失脚踩下去呢?   再一个,若他们一个背着沈琅,一个拿着包袱,以薛鸷对那两个人的了解,无论是谁带着沈琅下去了……另一个也绝不会苟活。   可是崖边并不见被他们丢弃的包袱。   理智告诉他,这条发带十成九只是一个幌子,可薛鸷却仍不愿意走,万一呢……他想,凡事总有个万一。   哪怕这真的只是一个幌子,他也要追到崖底确认这个骗局是否真的只是一场欺骗。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忽然说。   有土寇忍不住劝他:“大爷,您是知道的,这鹰栖崖下是万丈深渊,没路可下去,就是下去了,也上不来了……”   这一处悬崖就像是一座山峰,被天雷给突兀地劈开了一道裂缝,压根就下不去,底下也找不到能进去的路。   薛鸷却不死心,他也不知怎么,脑子忽然就轴住了,谁来劝也不行,就是铁了心地今夜就要让人在山石上打凿子,直到开出一条通向崖底的路。   李三再一次拉住他:“你冷静一点薛鸷,若是凿梯下去,得死多少人,得费多少时间?你想过没有?或许就像你自己说的,他只是故意骗你的呢?”   薛鸷的眼眶忽然红了,他整个人慢慢地蹲了下去,眼盯着那漆黑的崖底:“万一就这一回,他没骗我呢?”   “……”   眼看今夜谁劝他也没用了,一直站在人群里没开过口的仇二终于上前,走到薛鸷身后,吞吐着说:“大哥,那条发带……其实是我丢的,他没事。”   薛鸷闻言站起、转身,看向他。   怕薛鸷以为自己是编谎骗他,仇二又将自己今日送走沈琅三人的事,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只是在发带这件事上,他撒了谎。   他说原本是想让沈琅留件信物给薛鸷的,好歹两人好过一场,可回来路上想了想,薛鸷如今也正经地娶了妻,没必要再留着这些挂碍,于是就随手给丢了,没想到竟恰好挂到了底下歪歪曲曲的几截枯枝上。   仇二说着忽然笑了笑,打了圆场:“都回去吧,这事也赖我,丢也没丢好,闹了这误会……”   他话音刚落,薛鸷倏地朝着他的脸就是不留余力的一拳,仇二也没躲开,硬生生受下了。   “薛鸷!”李三叫道。   旁边那些土寇也反应过来,忙上来将两人拉开了。   薛鸷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沈琅不见了,这五个字便已经让他心里像是火烧着一般,怒火中烧,没想到还有仇二在这里等着给他添堵。   “我说他怎么跑出去的,”薛鸷咬牙切齿地,“原来是你,仇二!”   扣住他两只臂膀的那两个土寇险些要抓不住他。   仇二伸手碰了碰自己疼得发麻的半边脸,嘴角似乎裂了,有一点血迹蹭在他指骨上。   “我以为你娶了那个付悠悠,从此以后就要做个‘正常人’,过正常日子了,他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他要走,让他走了便是了……”   “你闭嘴!”薛鸷怒道,“那是我的事、我的人,你凭什么管?”   “我早该打死你。”   仇二头一次听他对自己说这样重的话,气得眼眶也红了:“你打死我,来,打死我!”   李云蔚皱着眉,在旁边劝说了半天,可两人还是吵得不可开交,谁劝和都是徒劳。   很突然的,他也难得发了通火,他上前一把抓住薛鸷的肩膀,大声道:“薛鸷!好歹知道沈琅人没事,还活着,也算是好事了!不是吗!”   “况且人还没找到,你们两个倒先内讧了起来,”李三到最后几乎是怒吼了起来,“干脆就在这儿吵上一年,沈琅他们也早跑到天南海北去了,一辈子也别见了,倒更好了!”   听见他的话,薛鸷反而比仇二更早噤了声。   ……   正当他走神时,前面的马车忽然在一处画阁朱楼之前停下了,邵妈妈从马车上下来,叫了两声,那朱红色的大门便被人从里打开了,来应门的不是金凤儿,而是个眼生的小厮。   等门关上,薛鸷才下马来到楼前,那牌匾上的三个字他难得全都认得——抱月楼。   这里不似一般酒楼,倒像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宅院。   连邵妈妈也有钱雇马车来回……薛鸷曾以为他会过得很不好。一开始,他对这个人又气又恨,想着等抓住他时,一定要将他看管起来,甚至锁起来。   最好再冷他一冷、晾他一晾,他就是对他太好了,千依百顺地哄着,可最后换来了什么?他一声不吭地杀了人,然后一声不吭地就跑了。   可到了后来,薛鸷日夜寻他不见,日思夜想他回来,他发觉自己想念这个人已经到了要发疯的地步。   他又开始担忧、开始发愁,怕他那样一个病病歪歪的瘫子,说不定现在正在哪里受人欺负……金凤儿是个骨头软的,邵妈妈又是个妇道人家,这两个人,没一个是能护住他的。   每次想起这个人的名字,薛鸷总是百感交集、辗转反侧。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想通了,可大多数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想不通,一辈子都想不通,也放不开手。   他大可以去找别人,男人、女人,这世上也不止沈琅一个漂亮的人,甘愿的他就以礼相待,不甘愿的他就强抢过来,也没什么难的。   可偏偏他心里只有沈琅,也只想要沈琅。 第52章   薛鸷是在抱月楼附近的小巷里过的夜。   昨晚上邵妈妈进去后约莫两盏茶的功夫, 薛鸷才终于做足了准备上前叩门,来应门的仍然是方才那个面容清秀的小厮。   这小厮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衣着朴素, 又戴着一顶很旧的大幨帽, 深颜色的掩面巾覆住了整张脸, 看着便有种风尘仆仆的穷酸味。   但见他身材高大、猿臂狼腰, 又怕他是来寻衅闹事的, 因此他还算客气地说:“抱月楼今夜不待客, 您请回吧。”   说罢他便急匆匆地就要将门关上,薛鸷却忽然挤上门阶, 用手臂横挡在了门沿上,紧接着上半个身子也强挤了进去。   那小厮见状登时便急了起来,转头往里喊道:“快来人, 这里有个泼皮要强闯!”   里头立即便应声出来了几个堂倌, 手里都抄着刀棍,看着都是颇会些拳脚功夫的。   这守门的小厮见他们来了, 胆子才大了起来, 他瞪着薛鸷道:“你这贼人, 还不赶快松手滚出去, 否则我就叫他们将你绑了, 扭送官府处置!”   薛鸷仍然不肯松手, 他目光看向里面:“我来找人。我要找沈……”   他话音未落, 前头的一个堂倌便抄着木棍狠狠地打在了他左手小臂上,接连打了两三下, 薛鸷才终于收回了手。   还不等他反应,里边那些人便将大门“砰”一声关上,放下门栓紧闭了起来。   薛鸷听见里头的人说:“定然又是那醉霄楼的使银子派人过来捣乱的, 咱们主家又不和他们抢生意,有必要这么恨我们抱月楼么?”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那只小臂,被木棍打过的地方已经红肿了起来,薛鸷不死心,又抬起另一只手“哐哐”地砸起了门来。   “我找沈琅,你们去叫他出来见我!”   “什么沈琅?我们这里并没有这号人,你再吵吵闹闹,我就真要叫官府差役来了。”   他这样的身份,自然是见不了官府的,薛鸷在门前干站了会儿,终于还是罢了手。   薛鸷坐在巷子里默默想了整整一夜,那门内的小厮说不认识“沈琅”,一个可能性是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在故意骗自己。   二是沈琅故意隐姓埋名,也说不准。至于第三个……兴许沈琅真的不住这里,或许只是邵妈妈一个人在这抱月楼里当差,沈琅和金凤儿两个都另在别处。   纵使是夏夜里,到了深夜,夜风仍然显得有些微冷,坐在漆黑而幽深的巷尾中,薛鸷心里忽然浮起几分“近乡情更怯”的茫然之感。   若是沈琅果真对他毫无情意……他想,那么再度相遇,他或许会冷漠地将自己举发给官府。   在天武寨之外,沈琅是良民,而他薛鸷却是只见不得光的臭耗子。   薛鸷自认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倘若沈琅真的一点也不顾念旧情,他也认了,可他只要一想到沈琅冷冰冰或是厌恶的眼神,就觉得心要碎了。   第二日巳时初刻。   抱月楼终于有了动静,开始开门迎客。   薛鸷发现进进出出的都是些衣着光鲜的客人,于是他干脆将身上所剩无几的盘缠都拿了出来,去附近成衣店里买了一身还算体面的衫子。   他穿着其实有些小了,不大合身,可其他的那些定价又太高,他也买不起。   换上新衣、摘下眼纱,再一次来到那抱月楼门前,那小厮抬起头看向他,打量一眼后才道:“客人看着眼生,可有熟客引荐?”   薛鸷摇头。   小厮于是露出几分歉疚的笑意:“抱月楼内桌椅有限,主家也不喜喧哗吵闹,所以还请您谅解,我们暂不接待生客。”   薛鸷看了眼他,而后忽然不发一言地转头看向门里。昨夜天太黑了,那门里只点星几盏灯笼,他没怎么看清楚门内的环境。   这会儿向内望去,只见门内花木庭台,几多台榭,移步似又有曲水方池、青竹绿墙,一眼看不尽,也望不透。   他草莽出身,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   薛鸷忽然就有些露怯了,他觉得自己身上穿得还是太寒酸了些,早知道……他就多带些银子来了。   “客人?”   ……   昨夜曾有人来闹过事,这事邵妈妈也听说了,但却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里是东都城内最繁华的地界,寻常夜里也会有些个醉鬼吃懵了来砸门,再说她听闻也没闹出什么损失来,因此邵妈妈也就没和沈琅提起。   沈琅昨日一早又犯了头疼的毛病,夜里吃了一碗安神的药,很早便睡下了。   今日晨起时还是有几分隐痛,身上也有些低热,沈琅没和人提起,怕邵妈妈和金凤儿两个又大惊小怪地要去延请郎中。   他起得稍晚了些,今日抱月楼有一场“文会”,豫王今日也要亲来。   沈琅起来便催促厨下另外预备下了一套好酒好菜,以防豫王今日要在这里用饭。等客人们陆陆续续地到了,他便从一扇暗门进了那间放着古琴的雅致小室。   今日是豫王点的曲,先一首《长清》,后一首《楚歌》。   沈琅正抚弦时,室外茶厅里的宾客又争执了起来,还是为鞑靼屡次犯境的事,上京城里主战的官员仍然是少数。   如今国力衰微,若要正面迎敌,一要招兵、二要买马,武器、战甲、粮草,哪哪都需要银子。大宁朝算起来倒是有些散兵游勇,可是又没首将,兵微将寡,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况且一旦在那些鞑靼面前露了怯,恐怕他们更要肆无忌惮地直攻进上京城。   这些人义愤填膺,声量一个比一个要高:“上京城若守不住,他们必然要往咱们东都退,可倘若那些鞑靼贪心不足,还欲吞下整个中原呢?”   “鞑靼如今还在试探,若是咱们大宁能派个强悍的将领去震一震,将那些鞑子吓退了,岂不是就相安无事了?”   “你说的轻易,如今大宁无一名将,兵部也是一群吃白饭的废物,派谁去,难道派你去?”   这些人一旦论辩起来,便有要挽袖动手的架势,只是碍于今日有豫王在,他们才勉强收敛了几分。   也因有他们的争执声遮掩,沈琅没能听见楼下的骚乱,外边那些争得面红耳赤的客人们自然也没有。   薛鸷是忽然闯进来的。   他一脚踹开茶厅门屏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噤了声。   随后便有几个人口中一面喊着“保驾”,一面挡在了豫王身前。   “刺客……”不知道是谁在说话,“怎么会有刺客闯进来?那些堂倌呢?”   薛鸷四顾一眼,没看见沈琅的人影,可他认出了他的琴音,还在天武寨时,薛鸷曾听他弹过几回。   他的耳朵对乐声其实并不敏锐,但当抚琴声从这间茶室内流泻出来时,薛鸷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认定了沈琅就在这里。   就在薛鸷晃神的功夫里,有个面上挂了彩的堂倌提着把刀追了上来,薛鸷转过身,抬起小臂顶着他喉管,将人重重钉到墙上,随后打掉他手里的刀,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琴声已经停了。   薛鸷终于看见了身后的毡帘,他揭开帘子,旋即一把扯下了琴前那人所戴的眼纱。   两双眼睛骤然对视,一人惊愕,另一人却显得格外复杂。   沈琅变了许多,但好像又没有。   那一身锦衣绣袍艳色逼人,薛鸷忽然感觉有一点头晕,心口被一种古怪的、巨大的失落感给占满了。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发现,沈琅此生最落魄的那段时日,大概就是被他给绑回天武寨里的那些日子。   他曾经给沈琅他所以为最好的,他当宝贝一样献给他的,在这个人眼里,或许从来都不值一提。   那些在山上的时日……薛鸷曾侥幸地以为他心底里至少也会对此有那么一丝一毫的留念,但在亲眼见到他的这一刻,薛鸷心里突然一下就没底了。   离开了薛鸷,他依然漂亮,依然锦衣玉服,身上穿戴的,甚至比从前更好了。   可反观他呢,新买的这件不合身的薄衫子,也在方才的打斗中被撕破了,脸上的那点污痕血迹显得他愈加狼狈。   没有人开口说话。   就在两人静默之时,外间的豫王也掀帘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好几个佩刀穿甲的侍卫。   豫王见他手里紧攥着沈琅的眼纱,也不说话,于是皱眉问:“你是何人?”   薛鸷闻言转身,拳头又握紧了,沈琅看出了他的意图,忙道:“薛鸷!”   薛鸷微微一愣,然后才又看向沈琅,有些咬牙切齿地:“原来你还认得我么?”   旁边的豫王立即吩咐侍卫:“把这人拿下。”   那几个侍卫立即抽刀上前,将薛鸷逼到了角落,四五把长刀齐齐对向了他,双拳本就难敌四手,更何况他再是皮糙肉厚,也没有空拳接白刃的本事。   薛鸷看了眼沈琅,可那人却没再说话。   再抬眼,薛鸷已经被那四五个人绑了个严实。小室外的人想探头进来看一眼,却被赶上来的几个堂倌给拦下了。   “你认得他么,楫舟?”豫王问。   沈琅点头。   “怎么闹成这样?”豫王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我以为以你的个性,不会和谁有扯不清的关系才是。”   “他是谁呢?”   豫王从薛鸷被撕坏的那件短衫下看见了一点靛青色,于是他命令那些侍卫将他的上衣扯去了,露出了底下的狼头刺青。   沈琅的心跳顿时快了起来。薛鸷平日里办事小心,官府那里并没有他的清晰画像,自然也就没人知道天武寨的匪首胸口处刺纹了一只狼头。   “你怎么会和这样的市井不良之徒扯上关系,”豫王回头盯向沈琅的眼睛,“楫舟?怎么不说话?”   沈琅终于开口:“我从临安过来时,他曾收留过我一段。”   “收留?”   “嗯,”沈琅轻描淡写地,“或许是我那时候不辞而别,他嫌我没留下什么作为报答,才找到这里来,一会儿我让金凤儿包些银两还他便是。”   薛鸷红着眼瞪他:“谁要你的银子!”   “闭嘴!”沈琅看也没看他。   豫王笑了笑:“既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处置便是。”   “是我的人看管不利,惊扰了殿下,”沈琅对着豫王颔首,“我代他向殿下赔不是。”   “不必,只是你那些堂倌也该换了,连这么个赤手空拳的人都拦不住,像什么样子。”   沈琅应道:“是。” 第53章   薛鸷就这么被五花大绑地丢在了这间隔厅小室里。   沈琅是和那个“殿下”一起离开的, 他们一走,方才在外间里的那些个“客人”也就纷纷散去了。   这里一时间变得格外安静。   薛鸷仍然在想沈琅,想沈琅方才看自己的眼神, 想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想他在那个“殿下”面前表现得无比乖顺的样子……想他们对视那一眼的每一个细节。   沈琅离开了很久, 等他再回来时, 已是未时二刻。   薛鸷始终靠倚在书架底下, 感觉到自己被捆死的那双腿已经开始发麻了, 于是他愤怒地用背部撞击了一下身后的木质柜架,震落了书架最顶端几卷厚重的书册。   重逢后的一切都和薛鸷想象中的不一样。   沈琅是坐着木辇进来的, 那架木辇看着很新,比他原来用的那架更添了些新巧的结构,甚至后边不必有人帮忙推着, 也能自如行动。   难得的, 沈琅还要低眼俯视着他,目光相交的那一刻, 两人还是谁也没有开口。   片刻的沉默过后。   终于, 沈琅开口说话了:“你是怎么找来的?”   薛鸷的心里有着千头万绪, 他曾经在许多个赶路途中, 在心里排演过许多遍他再见到沈琅时, 要说的、要问的话, 可当真正见到这个人的时候, 所有的话反而黏成了一团,堵死在了他喉口处。   他深深地看了沈琅一眼, 问的却是:“那个人……为什么叫你楫舟?”   “那是我的字。”沈琅说。   “什么字?”   他不懂他们这些所谓的读书人,又有字、又有号,甚至还有什么别名。   薛鸷莫名觉得那两个字里似乎有一种自己触碰不到的亲昵, 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堵无形的墙隔开了,沈琅和那个什么狗屁殿下才是一路人。   薛鸷的声音里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抖,他说:“你从没告诉过我……你有什么字。”   “你也没有问。”   长久的沉默。   这一次还是沈琅先开的口,他说:“薛鸷,你不该来。”   “我凭什么不能来?”他不知什么时候竟已挣开了那根二指来粗的绳索,或者说从一开始他便没有真的被束缚住,方才的“动弹不得”只是他伪装出来的假象。   刚起身,他就立即扑向了沈琅那架木辇,他按着那两边扶手,整个人猛地向沈琅逼压了过去:“我问你,我凭什么不能来?你这个骗子,你骗我,你一声不响地就跑了,连一句话都没留给我,你多心狠呢。”   “你欠我那么多,以为躲在这里就可以一辈子都相安无事了么?我凭什么不该来?”薛鸷红着眼道,“你欠我的沈琅,你欠我的,欠我的!”   他的声量很高,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突然拔高音量和不断重复同一句话,都是为了掩饰他心里此时的恐慌。   “我欠你什么了?”沈琅淡淡地反问,“你送我的那些破烂?值得了几个钱先另说,不是都已经被你自己给砸烂了吗?”   “我欠你什么?”   “还是说你花在我身上的那些银子?”沈琅冷冷地盯住他眼,“我来时被你们劫走的那一车东西,够抵了吧?”   “要是你觉得还不够,就开个价,我叫他们包银子还你……”   “够了!”薛鸷被他说的有些怔住了,他皱起眉:“除了这些,难得就没别的了么……”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   “我对你的好……”   沈琅嗤笑:“你睡我还没睡够本么?”   薛鸷讨厌他这样冷淡且疏离的眼神,他睁大眼瞪着他,却偏偏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和这个人相比,他的嘴显得太笨了,他不明白那些事、他们两个人曾经的那些事,为什么在沈琅嘴里这么轻易地就可以被扯平了。   就好像他们之间从来只有“利益交换”,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能被他沈琅放在心上、记在心里的事了。   于是薛鸷只能固执地继续重复那一句:“……你欠我的,反正你得和我回去。”   沈琅忽然笑了:“大当家忘了自己曾说过的话了吗?”   “……今日就彻底撂开手,以前那些,你说你都忘了。以后我们就当作是陌路人。这是你说的。”   薛鸷再一次沉默了。   是他先放开的手,沈琅自然也并没有亏欠他什么,他什么都记得,心里也清楚。也正是因此,他只能像个无赖一样,强行用一些很没道理的话,企图将沈琅重新圈进属于他的领地里、重新将这个人占为己有。   可是沈琅完全不吃他这一套。   他又一次抬眼看向沈琅,低声:“你杀了我兄弟。”   沈琅似笑非笑,那眼神里带着一种嘲谑的意味:“那又怎样?”   “你以为你自己就不该死吗?薛大当家,你手上就很干净吗?你自己砍掉过多少人的脑袋,身上又溅到过多少人的血?你数得清吗?”   薛鸷忽然抓住他手腕,很凶地:“别说了!”   沈琅想要把手挣回去,却又被这个人抓得更紧,他的面上终于显露出了几分愤怒神色:“滚开!”   “松手!”   薛鸷不肯松。   “那些侍卫还在楼下院里,你再不松手,我立即叫他们将你扭送官府……”   “沈琅,”薛鸷忽然干巴巴地打断他,“和我回去,行吗?”   “你死了这条心!”   “我并没有和她……我后悔了,”薛鸷的声音低下去,“我是想气气你,才……”   “那又怎样?”沈琅道,“你后悔了,娶没娶她、真心还是假意,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这副全然不在乎的样子再一次激怒了薛鸷,在他心里放了两三年都过不去的事儿,在这个人眼里却根本不值一提……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薛鸷极其突然地伸手掐住这个人脆弱的喉管,有那么一瞬间,他当真想对这个人下死手,想拉着他一起下地狱。   看着他额角青筋冒起,一整张脸因为缺氧而显得通红,薛鸷看着他挣扎起来,眼神终于不再显得那么冰冷、那么高高在上,他心里又感觉到了快意。   他松开手,然后近乎疯狂地吻向了他。   沈琅已经在方才的窒息感里脱力,为了不从木辇上滑倒下去,他只能被迫抓住薛鸷的身上那件半破的薄衫,然后一点点攀住他的颈。   大概是他主动的触碰让薛鸷放松了警惕,他没有注意到沈琅的另一只手已经抓住了一旁桌案上的茶盏,随后猝不及防,便朝着他头上狠掷了过去。   那陶瓷茶盏应声碎了,里头的茶水也泼了薛鸷满身。   薛鸷终于松开了沈琅。   被砸到的额角隐隐约约有些疼痒的感觉,薛鸷下意识用指节去蹭了蹭,却蹭下来一手的血。   看见血,他才真觉得有些疼了,也清醒了。   “沈琅……”薛鸷看着他喉颈间的红印,忽然有一点无措,“对不起……我不是。”   他上前还要去拽沈琅的手腕,却被沈琅一把甩开了:“你……”   才发出一个音节,他便猛地呛咳起来,薛鸷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替他顺气,可探出去的那只手上却满是血污。   薛鸷的动作微微一僵。   “你滚,”沈琅终于缓了过来,他的嗓子发哑,“滚!”   方才剧烈的咳嗽让他才好些的头忽地又开始疼了,他觉得眼前一阵阵地眩晕了起来,紧接着他又开始干呕。   大约是他们争吵得太激烈了,才刚被沈琅吩咐过不要放人上来的几个堂倌,禁不住金凤儿和邵妈妈两个人的拉扯与哭闹,总算让身将两人放了上去。   方才两人在楼下听见动静,心里都只以为是沈琅遭了欺负,上来后掀起毡帘,第一眼看见的却是额角正往外冒血的薛鸷。   这个人的脸同他的狼狈模样都让邵妈妈和金凤儿有些震惊。   但很快,他们的注意力便落到了沈琅身上,邵妈妈看着他脖颈间明显被掐出来的红痕,又见他脸色苍白,她眼里顿时噙满了眼泪。   她松开沈琅转过身,冲上来对着薛鸷身上狠狠地捶打了起来:“你干什么……干什么又来招惹他?!”   薛鸷没躲,只是被她打得后退了半步。   “我们在这里好好的,你又来做什么?”   薛鸷依然固执地说:“……我和他是‘夫妻’,我得带他回去。”   邵妈妈“呸”了一声,愤怒地:“你痴心妄想什么?你和那个姓付的女人才是夫妻!”   她话音刚落,后头的金凤儿却忽然叫了起来:“妈,哥儿身上又热起来了!”   邵妈妈闻声,这才折身回去看沈琅,她伸手碰了碰沈琅的额头,确实烫得厉害,邵妈妈气急,回头又愤怒地瞪了薛鸷一眼。   “快叫人去请江太医来。”邵妈妈和金凤儿说,“那个无赖,金凤儿你快叫底下的人上来把他赶出去。”   说完,她又猛地回头:“你走不走?不走,我让他们去官府举发你,你若果真不怕死,就在这里等着。”   薛鸷没有动,只是一眼不错地看着沈琅。   沈琅抓住邵妈妈的手,抬眼,再一次对上薛鸷的目光:“你滚。”   薛鸷还是不动。   “金凤儿……去把豫王留下的那几个侍卫叫上来。”   “他不走,就杀了他。”   一瞬间,薛鸷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你要杀我?”薛鸷低声,“你要我死?”   “金凤儿!”   金凤儿转身小跑下楼。   “那日在山上,你留下我和金凤儿的命,”沈琅道,“今日我也给你一次机会,让你自己选,不想死的话,你就滚回你的天武寨。”   厅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沈琅看他的眼神太冷淡了,甚至还夹杂着几分隐隐的憎恶,因此薛鸷不得不相信他所说的话都是真的。   他真的想杀了自己,没有什么口是心非,也没有什么嘴硬心软。   薛鸷终于动了,他深深地看了沈琅一眼,心里有种莫名的酸楚。   那些侍卫已经拔刀堵在门口。   “放他走。”沈琅说。   听见他的话,那些侍卫于是才让开了一些,退开了一条道。 第54章   那日被赶出抱月楼后, 薛鸷干脆就在抱月楼对面的墙根底下干坐了两日。   这样一个手长脚长的年轻汉子,身上挂着一件半烂的薄衫,头上脸上又是一层干涸的血迹, 往那干干净净的墙根底下一戳, 着实是很扎眼, 惹得过路的人都频频回头张望。   期间金凤儿还故意叫堂倌把用过的脏水泼到他脚边, 可这人却依旧连头也不抬。   他忍不住, 还是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走到薛鸷身前, 低头叫他:“喂……”   “你快走吧,你再这样坐在这儿, 别人还以为是我们抱月楼仗势欺人,都不敢到我们门前来了,影响我们做生意。”   薛鸷一抬眼, 金凤儿便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半步。   这人面上的血污已经干成了红褐色, 一双眼睛里边全是红血丝。   金凤儿小小声地对他说:“……大爷,你说你好好地回去天武寨里, 舒舒服服地做个大王不好吗?非得在这儿……”丢人现眼的。   后一个词金凤儿没敢说, 怕这个人突然发疯站起来打他。   薛鸷终于开口, 却是答非所问:“他身上的热退了么?”   “……”   金凤儿显得有些无奈:“刚退下去了。”   “你真不走?”他又问, “妈说你再不走的话, 就真的叫我去府衙举发你了。”   薛鸷又不说话了。   第三日清晨, 豫王的马车再一次停在了抱月楼前。   下车时有人附耳对他说了句什么, 他的目光便轻轻地往后一落,扫了坐在墙根底下的薛鸷一眼。   金凤儿出来迎请时, 听见豫王问:“他坐那儿有多久了?”   金凤儿小声道:“有三天了。”   他顿了顿,又说:“哥儿这两日病了,不大理事。”   “好好的怎么又病了?”   金凤儿一边答, 一边跟着他上楼:“想是早晚穿得薄了些,今晨起来已大好了,没什么大妨碍。”   豫王到的时候,沈琅正在卧房里翻看着几本账册,听见了脚步声他才回头,刚要行礼,豫王却伸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按:“免礼。”   “不是说身子才好,急着看这些做什么?”   “这两日落下了,”沈琅说,“再拖着不看,我心里不舒服。”   “怎么不开窗?”   “前两日我病着,妈不让开,说怕我又犯头疼,”沈琅放下账册,吩咐金凤儿,“去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金凤儿有些为难:“今日风大……”   沈琅似乎从他的眼神里察觉出了什么,于是道:“开窗。”   金凤儿只好磨磨蹭蹭地走过去把桌案前的那扇菱花窗打开了,外边并没有什么风,沈琅的目光落下去,恰好和骤然抬眼的薛鸷对上了视线。   “我才想问你,”豫王说,“那个人,你还没摆平?”   沈琅的眼中露出了几分隐约的惊诧。   “他在对面墙根底下坐了三日,你不知道么?”   沈琅转头看向金凤儿,后者连忙低头,小声道:“妈不让我和你说……”   顿了顿,他才又道:“他一直寸步不离地坐在那儿,也不怕别人看他,我见他这三日连水都没喝过一口,谁劝都不走。”   “疯子。”沈琅说。   底下的薛鸷似乎是看懂了他的口型,眸光微动。   “别管他。”沈琅冷淡地说,“他愿意渴死饿死,是他的事。”   豫王笑了笑,忽然说:“他看上去不大像是普通人。”   沈琅顿了顿,随口道:“地痞流氓罢了,殿下不必将他放在心上。”   豫王在他侧手边落座:“是么?你若不方便动手,我叫人解决了他便是了,若只是个普通泼皮,想必料理起来也不麻烦。”   “殿下不必费心,”沈琅道,“小事而已,我自己来。”   豫王盯着他的眼,还是笑:“好,你的事,本王不过问。”   金凤儿给豫王奉上一杯煎茶,闻着便有股很浓的茶香气,他轻轻呷了口,便放下了。   “朝廷起封了一名老将,明日便让他率兵去守边境。”   “谁?”   “陆骁旸。”豫王道,“很老了,年近花甲。”   沈琅有些走神,只心不在焉地回了豫王几句话,后者见他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忽然问:“楫舟,你在想什么?”   沈琅说:“这两日睡得太多,脑子有些发懵,殿下见谅。”   “那就不说那些了,”豫王道,“近日我又新得了些古董字画,等你什么时候得闲,来我府上同赏。”   沈琅笑笑道:“好。”   在他的余光里,墙根底下那人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后侧对着他这边,一步、一步地离开了。   见他终于走了,沈琅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还有一种莫名的疼痒。像一处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伤口,看起来似乎已经完全痊愈了,但因为被闷得太死,其实内里正在慢慢地溃烂。   他觉得自己一定也疯了,否则怎么会觉得,那个人离开的背影,其实有一点……可怜呢?   *   酉正二刻,天色才渐渐暗了下来。   薛鸷其实并没有走,只是躲进了原来的那条巷尾,到了夜里,他便又回到了那处墙根底下。   他其实知道自己这是脑子又轴住了,知道这样做既傻又丢人,可薛鸷说服不了自己放手离开。   他也承认自己的脑子并没那么好使,他坐在这儿枯想了这么久,就只想了一件事。   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沈琅带回去呢?偷也好、抢也罢,哪怕那个人心里一丁点也没他,他也认了。   薛鸷只要沈琅还像以前那样待在他身边,在他唾手可得的地方。那就很够了。   坐在这里的时候,他不想动、也不敢动,怕沈琅一眨眼又跑了。   他就是很不甘心,想不通,也不愿意想通,所以脑子一下便寸住了,这里没有李云蔚苦口婆心地来劝解他,因此他就只能一直寸在这儿。   薛鸷把额头抵靠在膝上,终于在心里给自己定下了最后期限,等明日一早,他就回天武寨,带一队身手最好的土寇来,然后趁夜杀进去,将沈琅带回家。   沈琅恨他就恨他吧,一辈子都恨他也没关系,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木轮滚动声,紧接着他看见眼前蓦地出现了一双脚。   薛鸷缓缓地抬起头。   “你不想活了,可以往别处去寻死。”   “我没有……不想活。”薛鸷的声音显得很沙哑。   沈琅一只手抓着木制扶手,微微皱眉:“我不是让你滚回你的天武寨,为什么非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薛鸷觉得他说的话很刺耳,无论是语气还是内容,但还是下意识地回答:“我把盘缠用光了……”   沈琅觉得好笑:“大当家二十六七的人了,好有出息。”   说完他便同身后的金凤儿说:“金凤儿,进去给他包些银子来。”   两人说话时,有一阵夜风缓缓吹过,薛鸷忽然又闻见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兰花香气。   他的眼眶忽然红了,直到此时,薛鸷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饥渴,也感到了一股没来由的委屈。   原来被他下意识忽略掉的那些不良反应,此时却突然一股脑地全都涌现了上来。   他看着沈琅说:“我好饿……我快要饿死了。”   他看上去真的有一点可怜了。沈琅第一次看见他脸色那么难看,连唇色也发白了。   于是沈琅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手帕,丢到他身上。   薛鸷抓住那方绸帕,抬眼看着沈琅。   “擦脸,恶心死了。”   薛鸷缓慢地用那方香软的绸帕擦着脸,但脸上的血迹干了太久,已经擦不掉了。   沈琅叫他起身的时候,薛鸷突然福至心灵,当然其中也有多日未进水米的缘故,起身时他真的觉得脚下有些虚软,只是他有意地让自己晃动的弧度显得剧烈了些。   沈琅好像看到了,但似乎又没有。   有个堂倌出来将他的木辇抬上了门前的矮阶,薛鸷听见他又吩咐另一个堂倌:“画烟,你去厨下吩咐他们备些饭菜来。”   那堂倌应声去了,薛鸷却仍扶着门框站着不动。   “进来啊,”沈琅没有看他,“不是说就快要饿死了么?”   薛鸷这才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暮食才过,厨下还剩下不少饭菜,回锅温一温,很快就热好端上了桌。   沈琅看着这个人一捡起竹箸,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似乎分不清什么滋味,只知道一个劲地拼命吞咽。   一直到薛鸷把桌案上的饭菜吃得一干二净,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薛鸷忽然也变得沉默了。他意识到如果再次开口,他们很可能依然会针锋相对、咄咄逼人,争执的那一瞬间,互相对对方的恨意都会达到顶峰。   他下意识地想回避那样的局面。   沈琅让金凤儿把包好的一包银子拿给他:“吃饱了就滚吧。”   “太晚了。”薛鸷说。   他故意把声调放得很低,这样的声音,又是那样一身褴褛的装扮,有意无意地示弱让他显得又有些可怜了:“我没处可去。”   “附近到处都是逆旅。”   “我这副装扮……”薛鸷说,“即便他们不怕,也会要我讲明姓名、籍贯,还要出示路引。”   “你没有?”沈琅知道他们平日出行时都会伪造一些路引文书,“你没有怎么来的东都城?”   “不见了。”   顿了顿,他又看着沈琅说:“真的,没骗你。”   “那你就去路边随便找个地方睡!”   “……冷。”   沈琅皱眉:“前两天怎么没冷死你了?”   薛鸷无辜地:“至少让我换件干净衣服吧……脏成这样,我也回不去。”   沈琅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松了口:“算了。”   “金凤儿,叫他们去备水。”   薛鸷又开始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看了,沈琅感觉到了他灼热的目光,冷声道:“算我欠你的。”   他冷笑回视:“也要多谢大当家,我才有机会手刃了那个畜|生。”   薛鸷看向他的目光又渐渐冷了下去。 第55章   薛鸷被安置在了二楼的宾舍内。   等送水的堂倌走后, 他才解衣踩进了澡盆,水略微有些烫了,不知是用什么草药或是鲜花煮出来的澡汤, 这一盆水呈现出淡淡的褐色, 闻着亦有股好闻的香气。   旁边的木架上还搁放着一罐淡粉色的澡豆, 薛鸷拈了一颗放在掌心里, 打湿后揉一揉, 就成了滑腻腻的糊状。   这些东西对他来说都显得颇有些新奇, 平时在寨里,尤其是夏天, 薛鸷通常像狗一样跳下河去游几圈,就算是洗过了。   过热的洗澡水烫得他的四肢渐渐酸软了下来,他磨磨蹭蹭地洗着, 一直到整桶水都变凉。   正当他在澡盆里冥思苦想, 琢磨自己究竟该用什么借口留在这里过夜时,却忽然听见窗外依稀响起了很轻的“滴滴答答”声。   他终于起身, 摘下架上的毛巾, 一边擦着脸和脖颈, 一边走到窗边伸手去碰。   真的下雨了。   正当他愣神之际, 房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了, 薛鸷闻声回头, 蓦地对上了沈琅的视线。   门外的沈琅愣了愣。   随即这个人看上去变得有些恼怒, 他伸手将刚开到一半的门又半掩上了:“我不是让金凤儿给你拿了衣服了吗?”   薛鸷这才走到屏风后,拽下架子上那套同楼下堂倌一色的衣裳迅速换上了。   随后他打开门, 一言不发地看着沈琅。   “一个澡洗了一个时辰,你怎么没淹死呢?”   “抱歉……”薛鸷的目光显得有些湿漉漉的,声音很低, “可能是饿了太久,手脚没力气。”   “……”沈琅忍无可忍地皱起眉,“你装什么?”   薛鸷不说话,显得很无辜。   沈琅本来还想说些不太好听的话,可抬眼却看见了他额角那一小道已经结痂了的伤口,话音一顿,只剩下一句:“你走吧。”   “外面下雨了。”薛鸷理直气壮地说,“而且我没地方可去。”   “那是你的事。”   “沈琅……”他低低地叫他。   沈琅看也不看他:“我们好聚好散,多大人了,彼此都别弄得那么难看。”   薛鸷看着他,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不走。”   “沈琅,我不走。”   他们相遇时就没有什么所谓“好聚”,一直都是薛鸷一个人在强求,如今他自然也不肯有什么“好散”,除非他现在就要死了。   “你不走,好,”沈琅要笑不笑地看着他,顿了顿,才道,“那你那个天武寨呢,大当家舍得吗?”   薛鸷沉默地看着他。   他十六七岁的时候,没为什么人犯过傻,更没有过为那些情啊爱啊哭哭啼啼、死去活来的时刻。   他的少年意气似乎全然泯灭在了糠核糊口之中,那时候的他以为这世上没有比填饱肚子更重要的事了。   所以曾经的薛鸷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像那些私奔的、投河的、殉情的那样不清醒、不理智。   可是刚刚有一瞬,他忽然就很想说:“我不要了。”   你和我走吧,不想去天武寨,我们就去找个其他地方,藏起来,什么事也不管了,就我们两个人。   可是现实不容许他说出这样的话,天武寨那群老人是他领上山的,谁都可以叛逃,都可以萌生退意,只有他薛鸷不行。   何况就算他是自由身,沈琅也不会心甘情愿地和他走。   “随你吧。”沈琅终于说,“你乐意留在这里做堂倌,正好我这里也缺个干杂活的。”   沈琅知道他迟早得离开,那个匪寨是他的根,他可以在这里赖着一天、两天,但总有一天得回去。   他操纵着那架木辇回到了自己的卧房,要开门时,身后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替他开了门。   沈琅猛地回头,才发现这人竟一直悄没生息地跟在他身后:“谁让你跟着我了?”   薛鸷依然闷不做声地看着他。   “回你的客房去。”   薛鸷垂手,手指不轻不重地抓住了木辇后的推手,他很小声地:“我想送送你。”   “不必。”   “松手!”沈琅又道,“你以为我舍不得去府衙举发你吗?”   薛鸷一动不动地,话音却很坚定:“送你进去我就走。”   沈琅的声音更冷了:“薛鸷,别让我恶心你。行么?”   薛鸷的目光一滞,随后有些僵硬地松开了手。   沈琅进屋了,薛鸷站在门口,低声道:“你别恶心我。”   “沈琅。”他又叫他。   沈琅并不想再理会他,只说:“关门。”   薛鸷没有动,还是那句话:“你别恶心我行吗?”   沈琅始终没回应。   片刻后,薛鸷终于伸手替他关好了门。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在澡盆里赖了太久的缘故,他感觉自己的心口很难受,呼吸也有些不畅。   *   子时过半。   外头的雨更大了。寻常雨天时,沈琅总要睡得比往常更早、也更沉些。   可今日他却一反常态地辗转反侧,睁眼闭眼都是与薛鸷有关的事。   这里是在东都地界上,他若是想要薛鸷的命,太容易了。只要他死了,一切的烦恼都可以被根除。   可是沈琅还是下意识地选择了更温和、更无用的方式来对付他。   他不该去搭理他的,更不该一时心软将这个麻烦的人带回到抱月楼里。沈琅很了解他,薛鸷是个给一点笑脸就会蹬鼻子上脸的人,任何的心软和让步,或者说是一点极其微小的希望,都会让他再度死皮赖脸地纠缠上来。   沈琅烦躁地翻了个身。   突然地,门外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沈琅警惕地撑起上半身,屋里的烛火已经全灭了,他心烦意乱地开口训斥:“谁在吵?”   门外的人动作一滞,并没有说话。   很快沈琅就听见了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的动静,紧接着便有什么东西被丢了进来,还不等他开口,那个人就鬼鬼祟祟地闪身进来,旋即风驰电掣地将门又重新锁上了。   沈琅都不必猜,心里就已经反应过来是谁了。   等到榻尾灯台上的灯烛重新被点亮,沈琅果然又看见了薛鸷,这个人正只手抱着自己的铺盖,默不作声地站在他床前。   “你到底想干什么?”   薛鸷看着他:“我睡不着。”   顿了顿,他又道:“想抱抱你……行吗?”   薛鸷看见沈琅皱了皱眉,已经预感到这个人的下一句话,不是让自己“滚”,就是叫自己“去死”。   他不想听那些,于是在沈琅开口之前,薛鸷便将怀里的铺盖丢到地上,然后猝不及防地上去抱住了榻上的这个人。   他搂得很紧,以至于托住沈琅后背的手都有一点颤抖。   薛鸷把脸埋在他脖颈间,他努力地闻嗅着他身上那股温热的香气,忽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我找了你将近三年,”薛鸷小声地,“几乎把天武寨方圆百里之内的寺庙全都找遍了,看了上万盏长明灯下的灯疏,也翻过无数条彩绸带上的祈愿……”   “一直到莲觉寺,我才终于找到了你。”   “你让我……怎么甘心?”   沈琅被他这样死死地拥在怀里,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向内压挤着,呼吸也变得很困难。   他想挣扎,可偏偏连双手也被薛鸷的怀抱束缚着,一点也动弹不得,他的声音依然显得冷漠:“你不甘心,那是你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松开。”沈琅冷声,“否则我叫人了。”   “再让我抱一会儿,”薛鸷几乎像是用这辈子最后一次抱他的力气,紧紧地将他搂在了怀里,“一会儿就好。”   沈琅不说话了。   “你过得好吗……”薛鸷问,“这几年?”   “应该挺好的吧?”   “和你没关系。”   他显得很不配合,可薛鸷还是自说自话道:“我还总怕你会被人欺负呢。”   薛鸷曾经真的以为这个人离了自己一定就活不下去了,但其实并没有。沈琅看似孱弱,其实却比他薛鸷强多了。   跟着那位王爷,他大抵才能有途径、有机会去实现自己的抱负,而自己却一厢情愿地只想将他留在土匪窝里。   他很自私,薛鸷知道、也承认自己的自私,他只想沈琅是他一个人的,哪怕令珠玉蒙尘。   他这辈子,除了能吃饱饭,和让跟着他薛鸷的弟兄们都能吃饱饭以外,好像就只有沈琅这么一个执念。他就是想把他带回去、藏起来,无论为此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可以。   他只想将这个人占为己有。   沈琅一直都没再说话。   薛鸷其实最想问他的是,他和那个什么“殿下”是不是……   可他没敢问,他怕听到沈琅肯定的回答。   “够了吧?”沈琅忽然说,“我要睡了。”   “你睡。”   “你不松手我怎么睡?”   薛鸷这才缓慢地松开了手,将人放倒下去时,他忽然极快地在沈琅唇角亲了一口,然后便去扯被子给沈琅盖上,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薛、鸷。”   “我错了。”薛鸷小声,“忍不住,不是故意的。”   “滚回去。”   “我怕黑,”说话时,薛鸷已经在他榻边的砖地上开始铺自己的铺盖了,“一个人睡一间房,我害怕。”   沈琅瞪着他:“你又装什么?”   “我没装,你走之后我才有的这毛病,”他的语气很认真,煞有其事似的,“我也不想。”   “那你下楼去和那些堂倌睡。”   薛鸷三下五除二就打好了铺盖,他顺势躺好,然后委屈地说:“我走不动了。”   他侧身转过去,盯着榻上那个人:“要打要杀随便你,反正我不走。”   沈琅懒得搭理他,干脆转向里侧,不看他了。   薛鸷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忽然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他不知道沈琅是不是已经睡着了,但还是继续说:“我那时候……气疯了。”   “你脖子……还疼吗?”   沈琅还是没说话,但薛鸷似乎看见他动了动。   “不然你掐回来吧,”薛鸷说,“几次都行,只要你别生我气了。”   他知道他们之间的问题并不只有这个,只不过只有这个说出来是最轻易的,过去那些,薛鸷下意识地不想再提及。   “沈琅,”他再一次轻声说,“……对不起。”   “我要怎么改,你才能像以前那样,”薛鸷的声音越来越轻,“至少装一下……爱我。” 第56章   天快亮的时候, 薛鸷忽然做了一个没头没尾的梦。   还是在这间卧房里,他看见沈琅坐在桌案边上翻书,日光透过菱花窗格, 在书页和沈琅的手背上落下了几块不规则的光斑。   薛鸷很安静地凝视着他, 以往他常做这样的梦, 因此潜意识就觉得自己不该靠近, 只要一傍近、一张口, 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殆尽了。   但这一场梦似乎有别于他从前做的那些, 因为沈琅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锦衣玉袍、峨冠博带的男人,一下便将沈琅的身影完全拢住了。   两人很亲昵地贴在一处说话, 叽里咕噜的,薛鸷一个字也听不懂,于是他气急败坏地冲上前去, 想要将贴在沈琅身上那人扯开, 可无论他使出多大的力气,却怎么也拽不动他。   就在两人拉扯之间, 桌案上的书册突然变成了一幅画卷, 上边绘着一个中年男人的工笔丹青, 薛鸷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那个什么狗屁“殿下”。   他感觉自己的整张脸连带着耳廓都烧了起来, 薛鸷不管不顾地上前去将那一副画抄手夺了下来, 然后迅速撕成了碎片。   薛鸷瞪向沈琅:“你都没给我画过, 凭什么给他画?”   可无论他怎么喊, 沈琅却只盯着那个男人看,像是把他当成了空气。   这种漠视让他更难受了, 他看着桌案边那个和沈琅显得亲密无间的男人,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杀死他。   可很快他就意识到了这个人的身份和地位,他只是天武寨里的“王”, 离开了那个土匪窝,他什么都不是。   山下的这个繁华世界里,眼前这个镶金裹玉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王爷,杀死他要付出很惨痛的代价,说不准天武寨上下四千余人,都要因为他一时的痛快而陪葬。   甚至按照礼法纲常,他不仅不能撕碎这个男人,还要朝他跪拜行礼。   可是又凭什么呢?   是他先遇见的沈琅,也是他先和这个人好的。   这种权贵从出生开始,分明就什么都有了,凭什么还要贪心不足地将他所珍视的这个人也给抢走?   薛鸷心底里忽然涌上来一股强烈的绝望与无力感。   他感觉自己几乎要哭了,终于,薛鸷还是再一次冲上前去,挤进两个人之间,他抓着沈琅的胳膊,朝他大吼道:“你不许和这个狗屁王爷说话!”   也许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了,薛鸷惊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垂在被褥上的手仍然在抖。   他在梦里喊了那一句话,可现实里的他却只是忽然“啊”了一声就醒过来了。   榻上被他的声音吓醒的沈琅转身低头,拧眉看着他:“……你是不是有病!”   薛鸷仍有些没缓过劲来,心口郁着一股气,方才那股极端的愤怒还在他脑海中旋萦,他有一点分不清方才那些究竟是真是假。   金凤儿端着水盆进来准备替沈琅梳洗更衣时,薛鸷还站在他榻边的罗幔旁,眼眶仍有点发红。   金凤儿一边替沈琅更衣,一边悄悄觑了他好几眼,然后自以为很小声地问沈琅:“……哥儿,他怎么了?”   “谁知道,”沈琅冷淡地,“梦里被狗咬了吧。”   金凤儿本来想笑,可一见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沮丧模样,忽然又不敢笑了。   在他的印象里,薛鸷这个人似乎总是嬉皮笑脸的样子,大多数时候都显得很好说话,偶尔心情不好时也会冷脸骂人,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也见过几回。   但金凤儿还从没见过薛鸷这样……莫名的,金凤儿觉得他看起来就像是一条丢了骨头的狗。   他轻车熟路地将沈琅抱上木辇,然后道:“方才豫王府上送来了拜帖,说是王府牡丹园里几株稀世的牡丹这几日接连开了,要请您过去同赏。”   还不等沈琅开口,就听旁边的薛鸷忽然呛声道:“不许去!”   他突然喊了这么一声,连沈琅都被吓了一跳,他皱眉看向薛鸷:“你叫什么?”   “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薛鸷咬牙道:“反正你别去。”   “这里是东都城,”沈琅讽刺地,“不是天武寨,你以为还是你说了算吗?”   薛鸷脱口说:“你以为他对你这样殷勤,他图什么?”   “谁都像你这样龌龊么?”沈琅气道,“他的岁数都能当我爹了。”   “沈琅,我比你懂男人。”   沈琅懒得理他,薛鸷见他这样,干脆上前一把抓住他手腕:“算我求你,别去。”   “好……”沈琅仰头盯住他眼,“就算他另有所图,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愿意和谁,你管得着吗?你以为你是谁?”   “滚开!”沈琅说完便重重甩开他手。   薛鸷有点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但也只是看,看着这个眼角眉梢都显得无比冷漠的人,他的心里徒然生出了一种困惑。   “我就这么招你烦?”   沈琅没理他。   ……   吃早饭的时候沈琅没看见薛鸷。   就算是脸皮再厚的人,也不可能受得了那样的冷待。他猜这个人今日总该死心回去了,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三年之前就该散了。   又或者从一开始就不该相遇。   金凤儿见他用汤匙在碗里搅了半天,只是不吃:“哥儿又没胃口?今日厨下还熬了绿豆百合粥,调一匙蔗浆进去,再爽口不过了。”   沈琅轻轻摇头:“不想吃那个。”   他顿了顿,忽然低声问:“那个人呢?”   金凤儿立即意会,不知道为什么,方才见沈琅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就猜到了他一定会问:“我刚刚好像看见他从小门出去了。”   沈琅垂下眼,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昨天给他包的那包银子,他带走没有?”   “不知道……”金凤儿说,“不然我去他那间房里找找看。”   沈琅放下汤匙:“不必了。”   “他带不带,都随便他。”   *   巳时初刻。   沈琅到豫王府上时,府中牡丹园内已经聚满了半个园子的人。   今日府里来的都是豫王的新交故友,也有好些门生故吏,沈琅仍戴着那方眼纱,入园时有好些人的目光都若有似无地落在了他身上。   “那是谁?”有人悄声问。   “你刚下来,不知道,”另一人轻声同他耳语,“那位是殿下近来很宠幸的‘沈公子’。”   “姓沈?”那人好像显得有几分吃惊,有些慌乱地追问,“他什么年纪了?”   “这谁知道,他出现时从来都戴着那眼纱。”   沈琅的视线透过眼纱,忽地在那两个窃窃私语的人身上停了停,其中一个人正要朝他走过来,却被一个突然出现的亲随打断了脚步。   “沈公子,殿下有请。”   身后的金凤儿于是推着沈琅跟上了那个亲随,到了亭下,豫王看着沈琅微微一笑,随后便命令亲随给他赐座。   “知道你不爱热闹,”豫王道,“特意让人挑了这几盆开得最好的摆在亭内。”   “今岁二乔开得不好,去岁时有几朵歧分为二色,半红半白,颇为奇特。”   沈琅轻轻“嗯”了一声。   他心里仍在想方才匆匆一瞥时看见的那个中年男人,因有眼纱掩面,他并没有看得太清楚,但还是依稀觉得那人的身形与面容轮廓很眼熟。   豫王叫了个婢女过去替他侍茶,而后忽然说道:“你知不知道,前不久上京放下来一个人,鸿胪寺司仪署置斋郎,荫补入仕,是个连品阶都没有的小官。”   沈琅闻言抬眼看向了说话的豫王。   “这人倒也很知道见风使舵,一到东都,便亲自到我府上拜见,只是我连着几日也没空见他,他倒好性儿,日日都过来候着。”   “那日我偶然得闲,便同他吃了盏茶,交谈几句,他不知道从哪里听得了我同纪秋鸿曾有些交情,在谈话中故意提起他被卸任后,曾做过他外甥的开蒙老师……我才知道他是你母舅。”   沈琅曾偶然和豫王提起过自己家里的事,只是说了一半藏了一半,但卢启翰买凶要杀他的事,豫王是知道的。   “你跟了本王这么久,也为我做了不少事,”他盯着沈琅笑笑,“这人算是我补给你的及冠礼,如何?”   沈琅的目光再一次落进园内,卢启翰似乎对他的身份起了疑心,正在试图朝亭内张望。   这个人比上次他见到他时,要老了许多,虽还不到须发斑白的地步,但举止间已经有了一股微妙的老态。   沈琅其实对他并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卢绡云很疼爱这个小自己一岁的弟弟,年年都要打发人去给远在上京的他送银子、送上好的布匹绸缎。   “多谢殿下。”他说。   “你要杀了他么?”豫王道,“我听说他家里娶了三四房小妾,膝下共五个孩子,那些……也算是你的表姐弟。”   “杀了他,我阿娘会恨我的。”   豫王看向他的目光里忽然带上了几分微妙的失望。   但沈琅紧接着又说:“可是我阿娘已经死了。”   “是了,”豫王笑笑,“这才像你。”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上京城内的局势,随后外头便有位随侍呈了几页纸上来给豫王过目:“殿下,这是他们方才作的诗。”   豫王翻看了几眼,随后又让那随侍把诗递给沈琅:“年年用的都是那几个意象,看不出什么新意,你替本王看看,勾首不落俗的作为魁首。”   沈琅低头翻看了一会儿,最终在其中一首写姚黄的诗句上点了一点:“这首吧。”   随侍又将被他挑出来的那首诗呈给豫王看过,豫王轻轻叹息:“这首倒还算是差强人意,只是我看倒还不如楫舟你的信笔之作。”   沈琅道:“殿下高看我了。”   豫王笑了笑:“他们还在斗诗,你去不去凑一凑热闹?”   沈琅知道他这样问,便是想听自己作一两句新巧的诗句出来解解闷,于是便从善如流地说了声“好”。   到了牡丹园里,那卢启翰见着他出来,便不动声色地想往他这里挤,可行将靠到他身侧来时,却见一个长随打扮的人忽地走到了他左手边的位置。   沈琅先是看见了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随后抬头往上,便看见了一张熟悉得令他错了心跳的脸。   薛鸷……   疯了,他想。   这人显然在面上特意伪装过,这园子里来的客人今日少说也都带了一两个长随进府,薛鸷穿着和他们很相似的衣裳混在其中,一眼竟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但沈琅依然想不通他是怎么跟进来的。   “楫舟,过来。”   豫王对他说话的时候,沈琅余光看见旁边这人的拳头蓦地收紧了,他心跳一紧,很怕这人真的蠢到在这王府里犯疯病。   于是在过去之前,他微不可见地用手背轻轻碰了一下薛鸷的手,好在那只握紧的拳头因为他的触碰,很缓慢地松开了。 第57章   今日本是场沈琅平日里还算感兴趣的雅集文会。   沈琅虽不怎么爱热闹, 但园子里这些人多是二三甲出身,进士及第的也有,因此每回与他们斗诗行令, 倒也算颇为有趣。   只是今日他先是因卢启翰的事而有些心不在焉, 后又被突然出现的薛鸷扰乱了心神。   无论他去了何处, 一回身, 却总能看见薛鸷藏在暗处的那双眼睛。   擅闯王府并不是小罪, 轻则杖责, 重则徒刑,偏偏这人的身份又见不得光, 若是被拿到府衙,怕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终于熬到雅集结束,豫王要留他吃饭, 沈琅推说身上不痛快, 他看上去的确有些怏怏的,豫王以为他是为了卢启翰, 因此也没多说什么就放他走了。   沈琅伏在金凤儿背上, 伸手掀开车帘时, 才发现方才在园内忽然消失不见的薛鸷眼下就坐在车内, 还占了他的位置。   看见他来, 薛鸷才起身往旁边让了让。   金凤儿面上有些吃惊, 小声嘀咕道:“……他不是走了吗?”   碍于外头还有其他人, 沈琅只是沉着张脸,却并没有开口说话。   等到马车出了王府, 沈琅才瞪向他:“你是不是疯了?擅闯王府,亏你……”   薛鸷打断他道:“我怕你被他欺负了去……”   “我得看着你。”   沈琅冷声:“要是被人发现,岂不是平白给我惹祸?”   “你可以不管我, ”薛鸷没看他,“我死了,你眼前也就清净了。”   “不是吗?”   沈琅气得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他才又道:“随便你。你爱死不死。”   正当厢内的两人沉默僵持时,外头驾车的金凤儿却忽然放下了止刹木棒,马车险险停下,紧接着金凤儿便张口朝内叫他:“哥儿,有人拦咱们的车。”   车前那人忙开口对金凤儿道:“我并没有恶意,只是觉得你和那位‘沈公子’有些面熟,这才想着追上来看看。”   “你是叫金什么……”   是卢启翰的声音,厢内的沈琅听出来了。   金凤儿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谁?”   卢启翰很早便携妻带子去了上京,金凤儿记事晚,卢启翰又极少回临安,唯二两次回来还是沈琅外祖父母相继离世时,他回来奔丧分家产。   再加之这几年他苍老了不少,身上衣着也大不如从前了,因此金凤儿一时并没有认出他的身份。   卢启翰见他面露狐疑之色,便知道自己是猜准了,于是赶忙又问:“里头那位,莫非真是……琅儿?”   “这人是谁?”厢内,薛鸷压低了声音问他。   沈琅:“我母舅。”   薛鸷默了默,然后道:“我杀了他。”   他刚要起身,沈琅便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用不着你,坐着。”   外头那道声音又靠近了一些:“琅儿,是你吗?”   “把帘子打开。”沈琅对薛鸷说。   薛鸷照做了。   紧接着沈琅便掀开半面眼纱,不咸不淡地叫了那人一声:“阿舅。”   卢启翰看见他脸,面上立即露出了一个有些许僵硬的笑容来:“果真是你,你还认得阿舅呢?方才怎么也不见你和我打招呼?我还当是自己老眼昏花,认错人了。”   “我也以为是认错了,”沈琅微微笑道,“再说方才府里人多,也不好相认。”   “原是这样,”卢启翰半开玩笑道,“我还当你看不上阿舅了。毕竟我听他们说,你现如今可是豫王殿下跟前的红人哩。”   沈琅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阿舅晚些时候到我那儿一叙。”   “你现住何处?”   “抱月楼。”   “好。”   等人走后,薛鸷才开口问道:“他敢来?”   “他如今落到东都来,失去了沈家的助益,这几年想必很不好过,连那荫官之身都给弄丢了,恐怕这会儿已经穷得要卖仆卖妾了。”   说到这里沈琅忽然一顿,而后又道:“他见我在豫王面前得脸,必然要恬不知耻地攀上来。”   薛鸷问:“他不怕你已经知道了是他要杀你?”   “都沦落成这样了,总得赌一把吧,况且就算被我当面拆穿,他也必定死不承认,或是干脆将此事赖给别人。”   “我与他统共也没见过几回,他大约觉得我和我阿娘一样,是个很心软、很好骗的人。”   薛鸷看着他:“你打算……把他怎样?”   “不知道,”沈琅淡淡地,“没想好呢。”   ……   酉时二刻。   沈琅用过晚饭,就在一楼院后小卷棚内纳凉,棚内放了两张春凳,上边铺着凉簟衾枕。   今日倚卧在此处听虫鸣,却怎么也不困,于是沈琅便叫金凤儿点起灯烛,将前些日子买来的素白笺纸在铜盆内拖染上颜色。   他用了蜀葵汁液与云母细粉,染将出来的笺纸便泛着流光的蔚绿颜色,很漂亮。   正当他专心致志地晾晒染好的笺纸时,突然看见后院小门被人从外边打开来,紧接着沈琅便看见薛鸷抱着一只半人高的大狗,鬼鬼祟祟地猫了进来。   沈琅叫住他:“你干什么?”   薛鸷似乎被吓了一跳,他抱着那只狗转身,然后朝着灯下的沈琅走了过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问沈琅。   “该我问你吧,”沈琅说,“哪来的狗?”   “我方才在河边发现它的,怪可怜的。”   沈琅不满:“脏死了,丢出去。”   “不脏。”薛鸷替它辩解道,“闻着也不臭,是条好狗。”   “什么狗都不行,”沈琅皱起眉,“还有你,你也一起滚出去。”   薛鸷装作没听到:“好狗都会护主,我要是不在这儿了,有人欺负你,它会咬坏人的。”   “不需要。”沈琅说。   “需要。”薛鸷道,“那些堂倌会见风使舵,但狗不会,就是皇帝来了,它也会咬。”   他有些阴阳怪气的,沈琅听得出来。   “滚蛋。”   “你有文化,”薛鸷抱着那条毛绒绒的大黄狗挤过来,让他看狗脸,“你给它取个名字吧,它很乖的。”   沈琅不想看:“喜欢狗,回你的天武寨去养。”   说完,沈琅便让金凤儿把染好的笺纸收了,看着沈琅的木辇越走越远,薛鸷抱着那条黄狗,小声嘀咕:“他嫌你脏呢。”   “听见没有?”   黄狗很轻地叫了一声“汪”。   薛鸷自个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阿憨”,这条狗的毛发很厚,看起来倒像是只狮子狗,薛鸷看见它时,它正在河边泥地上刨虫子吃。   薛鸷以往看见条狗就总会上去手欠地撸几把,但今日他显然没什么心情,于是一人一狗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在河边一起蹲了会儿。   夕阳落下时,薛鸷忽然从它身上看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味道来。   于是他无聊地和这条狗闲聊了起来:“你是让人给丢了吧?还是自己跑出来的?”   黄狗不轻不重地朝他“嗷”了一声。   “你们当狗的真好,”薛鸷叹了口气,紧接着又说,“都没人要你了,你也不愁。”   “傻狗。”   这狗大约不爱听他抱怨,转身又要去泥里刨虫子吃了,薛鸷干脆起身上去擒住它的前肢,忽然就打定了主意,他得把这只狗带回去。   下回他再过来,沈琅若是不让他进门,他就有理有据地说自己是来看狗的。   黄狗“嗷嗷”地挣扎了起来。   “你别叫了,”薛鸷对它说,“乖一点,等他养了你,你就一辈子都有肉吃了。”   这条大黄狗不太通人性,还是“嗷嗷”地叫个不停,好在快到抱月楼时,它似乎有些叫累了,才总算安静了下来。   可惜沈琅看上去并不喜欢阿憨,薛鸷于是去打了桶水,在院子里闷闷不乐地给阿憨洗起了狗爪。   只是这死狗相当的不配合,这会儿天已经晚了,薛鸷本来没打算给它洗身上,结果阿憨挣扎中踢翻了两桶水,于是连人带狗全都被浇得透湿。   薛鸷正要把它抓过来抽几下,谁料这狗撒丫子就跑了出去,根本抓不住。   他眼看着阿憨冲进了屋内,一边到处蹿跳,一边疯狂地甩着毛发里的水,楼下那群堂倌也被它吓得跑开了。   原本正在同堂倌们吩咐着什么话的沈琅自然也没有幸免于难,同样被溅了半身的水。   沈琅深吸了口气,回头骂他:“薛、鸷!”   薛鸷也有点生气了,他冲着那条狗喊:“蠢狗,回来!”   这狗这才总算停了下来,两只眼睛贼溜溜地转动着,这会儿它忽然又显得颇通人性了,见这两人好像都发火了,这才“识时务”地跑回了薛鸷跟前。   薛鸷不轻不重地往它脸上打了两下,然后对沈琅说:“这狗在外边野惯了,今后多训训就好了。”   薛鸷说完用脚拨着阿憨的屁股往外头院里赶了赶,然后拿了方帕子走到沈琅跟前,想替他擦脸。   沈琅一把打开他的手。   “干净的。”薛鸷说自己那条绸帕,“你昨日给我的,我洗干净了。”   沈琅一言不发地转身让那些堂倌送他上楼。   晚上薛鸷在院里安置好阿憨,洗漱完上楼时,却发现自己晨起时收拾起来的铺盖,被人从沈琅卧房里丢了出来。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心口发闷,又涩又酸疼。   他眨了眨眼,努力地消解了心里的那股钝痛,然后他捡起铺盖,再一次撬开了这间卧房的门锁。   薛鸷悄没生息地把自己的铺盖在榻边打好,然后轻手轻脚地站到了沈琅枕边,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这个人在黑暗中的轮廓。   沈琅一翻身,便被这个悄不做声的身影吓了一跳,他心里顿时又起了几分恼意。   他肯让他待在抱月楼,已经算是极大的让步了,可这个人却偏偏要得寸进尺。   他是匪首,迟早就是个死字,或死于与其他土寇火并,或死在刑场上刽子手刀下。   即使他们之间的所有矛盾和不快都可以弥消,沈琅也不愿再同他好了,他不想再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在自己眼前死去。   “我和你没可能了,”沈琅很无奈地,“你真的不懂吗?”   “我不懂,”薛鸷很轻地说,“我还想再抱抱你……”   “行吗?”   “你非得这样吗?”沈琅撑起上半身,“薛鸷?”   薛鸷俯下身去,一把抱住了他,搂得依然很紧很紧,像要将这个人嵌进自己的骨血里,然后他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想抑制住心里那股没来由的难过,可似乎失败了,开口时,沈琅听见他的声音有一点哽咽:“嗯。”   “我知道,”薛鸷说,“这样不体面,挺丢人的吧。”   “但是……但是。”   他忽然很痛恨自己的嘴笨,很多情绪堵在他心里,他感受着,却不知到底要怎么说。   “之前你说我是为了你的……为了欲|望,快意,才对你好的,真的……不是,我就是喜欢……”   他有些词穷,所以停顿,停顿了很久,他才又说:“就像他们说的……情之所钟,你懂吗?”   沈琅感觉到紧紧拥住他的这具身体在颤抖,紧接着他听见这个人忽然痛苦失声,他真的在哭,于是轮到沈琅觉得无措了。   他没想过薛鸷会哭。   这个人就算再气恼、再挫败、再受伤,似乎都只会红着眼干瞪着他。   沈琅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已经湿了,他有一点恐慌,但还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搭放在了薛鸷的后背上。   “你对谁都可以好声好气的,连卢启翰也是,为什么就对我一个人这么坏?”   “凭什么?” 第58章   第二日清晨, 卢启翰一早就来了。   金凤儿进来时,榻上沈琅才刚睡醒,他先是看了眼榻边打地铺的薛鸷, 这人的双眼是胀肿的, 原来看人时自然而然带着的那种凶相也因此消失不见了。   他走到榻边, 俯身贴到沈琅耳边:“哥儿, 昨日拦车的那个人来了, 说要见您。”   “嗯, ”沈琅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你叫人带他去雅间里坐。”   金凤儿应了声好, 随后又问:“要不要叫人备些果品点心上去?”   “不必。”   说话间,一旁的薛鸷已经将自己的铺盖卷了起来,放到了卧房一角的立柜上去。   这立柜很高, 但若是沈琅想丢, 叫个人拿凳子垫着脚,也还是能轻而易举地将这一团铺盖拽下来丢出去。   他背对着沈琅站了会儿, 忽然低头用掌根擦了一下眼睛, 沈琅似乎看见了, 等金凤儿出去了, 他才朝着薛鸷的方向问:“又哭了?”   “没有。”   就算沈琅不提起, 薛鸷自己也觉得昨夜有些丢人了, 他上回哭成这样, 还是某一日晨起,突然发现他爹的身体已经变得僵冷了。   他先是感到了恐惧, 紧接着他的手就那么僵直地按在阿爹不再起伏的胸口处,整个人愣在了那里,心里有一种很深、很深的迷茫。   直至他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 他所有的亲人业以死去,这世上只剩他孤家寡人一个了,薛鸷才感知到自己的心口早就被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堵满了。   他按住自己的脸,忽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昨日那场失控也一样,因为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做什么好像都没有用,什么也弥补不了,因为沈琅从来就没爱过他。   他唯一能够留住沈琅的机会,就是几年前在山上寨里,死死地抓住这个人,不叫他有机会逃走。   可是那时候他蠢死了,他亲手把这个人逼跑了。那么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   薛鸷又一次感到了迷茫。   他听见榻上的沈琅叹了口气:“多大人了。”   “别哭了。”   薛鸷低声道:“没哭。”   “今晚我不叫他们丢你的铺盖就是了。”   薛鸷觉得自己的心情好了一点,但还是忍不住得寸进尺道:“以后也不准丢。”   “……你还想在我房里住多久?”沈琅说,“别像个小孩一样行吗?下回你是不是还要在这里撒泼打滚、死搅蛮缠?”   薛鸷顿时又显得垂头丧气了。   “我很累了薛鸷,”沈琅冷声道,“天天还要应付你。”   薛鸷的喉结动了下,鼻尖发酸:“我只是想跟你待在一块。”   沈琅见他一副又要哭了的样子,有些无奈地:“行了。”   “别总装可怜行吗?”   “没装。”   薛鸷见金凤儿端着水盆进来了,于是有意跳过了上个话题:“你要去见他?”   他指的是卢启翰。   “嗯。”沈琅应了一声。   “带上我。”   “没必要。”   “他要是想做什么,”薛鸷道,“你的那些堂倌没用,那些人手脚拙笨,真有事他们护不了你。”   “让我去吧。”他又说,“我都听你的,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沈琅沉默了会儿,不带情绪考量的话,薛鸷的确比他的那些堂倌要好用不少,但前提是这个人真的懂得什么叫做“听话”。   “让我来吧。”薛鸷看着他,忽然苦笑了一下,“反正我杀过很多人了,不差这一个。”   *   三楼雅阁内。   卢启翰已经在这儿干等了快半个时辰,他在心里暗骂那金凤儿与那些堂倌,看着倒是个个都清楚,可谁知他来了这么久了,却连茶水都不知道上一杯来。   门帘被掀开的那一刻,卢启翰下意识地就站起身来。   在前头领路的男人身材高大,看起来有些凶神恶煞的,卢启翰莫名有些怵他。   “琅儿。”很快地,卢启翰便将目光移到了沈琅身上,他笑起来,一副很慈爱的样子。   “让阿舅久等了。”   “是我来的太早,坐一会儿倒也没什么打紧。”他殷勤地将备好的礼递到沈琅跟前,“阿舅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只有这些,你别嫌弃。”   沈琅微微一笑,让旁边的金凤儿把东西收下了。   “那匹三法暗花纱,还是当年你母亲绡云托人给我捎来的,我一直都没舍得叫他们拿去做衣裳。如今这三法纱几乎要绝迹了,我想着拿给你裁一两身衣服倒好。”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这些糕点,都是你舅母天不亮就起来亲手做的,我说昨日在王府雅集时,恰巧碰见了你,你舅母和表姐弟们个个都喜出望外,还说也要过来见你呢。”   沈琅问:“怎么不带他们来?”   “唉,”卢启翰叹了口气,“你不知道,他们都是些没出息的,也不是什么读书的料,我怕带他们过来这里叨扰了你,就没带他们来,不过以后若有机会,还是要见一见的。”   他笑着说:“毕竟血浓于水,别人再好,能好过血亲么?你说是不是琅儿?”   沈琅笑了笑,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偏头去叫金凤儿:“金凤儿,怎么也不知道给阿舅上茶呢?好没规矩。”   金凤儿委屈道:“我才刚吩咐过底下堂倌了,许是他们忘了,哥儿怎么赖我?”   卢启翰见状忙道:“小事、小事。”   他顿了顿,才问:“说起来,这抱月楼是你一个人的,还是那位殿下的?”   沈琅:“我的。”   他看见卢启翰眼里闪过几分微不可见的惊喜之色。   “我就说呢,你像你爹,脑子活络,都有做生意的头脑,不像我家那几个……”卢启翰道,“不过你雇的那些个堂倌,怎么说呢,毕竟是外人,没自家人盯着,寻常偷奸耍滑怕也是常有的事。”   沈琅笑笑:“那依阿舅看,我该怎样?”   卢启翰没想到他会这样问,面上微愣,而后才笑道:“实话讲,阿舅也不是什么行商的料,否则当年也不必上京来,留在临安帮衬你阿爹多好?”   “我只是想,你一个人在这里,身边也没个亲人照应,若是有需要,我让我家那几个小犬息女过来帮你照看照看,你也不必担忧什么月钱,给他们一口饭吃就是了。”   沈琅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好啊。”   听见他这个反应,卢启翰方才因为有些紧张而怂起的肩膀这才终于微微松懈了下来。   “能帮到你就好。”   顿了顿,他才终于开口:“其实阿舅还想问一问,你家里……当初出了那样的事,怎么也不写封信来告诉阿舅呢?害我和你舅母两个人都蒙在鼓里,等到我和你舅母得知这件事后,急急忙忙赶回临安寻你,你却已经不在了。”   “你说你,怎么也不知道上京来寻我?我与你舅母两个人,还日日盼着你来,早早便在家里给你收拾出了一个住处,谁料你竟一个人来了东都城。”   “好孩子,”说着他忽然叹了口气,“也不知你一个人这些年究竟吃了多少苦头……”   沈琅:“是么,我给你们写了信,怎么,竟没送到你们手上吗?”   卢启翰一脸凝重,他一拍大腿:“我说呢,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会不与我只会一声呢?难不成是那送信的人有问题,岂有此理!”   “路上我差点死在一群土匪手上,”沈琅说这话时旁边薛鸷的脸色微变,“我想,我分明只给阿舅写了信,我还以为……阿舅想我死呢。”   “怎么可能!”卢启翰一副被冤枉了的模样,“你怎能将你阿舅想的如此畜生?我若是早知你受了如此委屈,早就带你舅母回临安,拼死也要替你做主的!”   见沈琅冷淡淡地盯着他,卢启翰突然慌了,他急忙解释:“琅儿,你疑心谁,你也不能疑心阿舅啊。你爹娘没了,如今阿舅是你唯一的亲人了,我怎么会害你,我又怎么舍得害你?”   “是不是那些土匪对你说了什么?”   “那些土寇都是些扯淡轻嘴的囚根子,若有人要害你命,也是那姓宋的狗官想‘斩草除根’,怎么能攀扯到我身上来?”   “我是你亲舅舅,疼惜你还来不及,怎么会要害你的命?”   沈琅见他那副绞尽脑汁辩解的模样,忽然没忍住笑了。   卢启翰:“你不信我吗?”   “阿舅,忘了介绍了,”沈琅偏头看了看站在他身侧的薛鸷,“这位是天武寨大当家。”   卢启翰脱口道:“什么?”   “什么天武寨?”   “别装了,”沈琅像是有些累了,“我差点被他们杀了,拜你所赐。”   “你怎么这么会演戏啊,”沈琅笑吟吟地看向他,“阿舅?”   卢启翰仍然想狡辩:“琅儿,不可能是我,我为什么要害你,你可是我亲外甥!”   “是啊,你是我亲舅舅,”沈琅说,“可惜我家田宅散尽,我又是个残废,你怕我来拖累了你,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卢启翰打断他:“我没有!”   沈琅所说的,都与他当初内心所考量的不谋而合,也正是因此,他才显得这样愤怒。   其实昨日认出沈琅后,他心里便已经后悔了。除了沈琅说的那些,他早年间还不知在哪里听说过,说他们这种阴阳人命中带灾厄,是要克害死身边所有人的。   他原本还将信将疑,可那年沈府几乎灭门,不更印证了那句话么?   沈琅生得是很漂亮,他见过几回,可漂亮的过了头,卢启翰便总疑心那种漂亮是带着邪气的,若他只是个普通男人,他大可把他卖给那些高官权贵,那些道貌岸然的狗官大都好这一口。   可他偏偏不是。所以卢启翰只好对他痛下杀手。   昨日见到他,看他似乎将那个豫王迷得五迷三道,卢启翰心里这才有些后悔了,早知道他这样“厉害”,当初就该早将他接来,说不准自己如今在东都城也能混个风生水起。   卢启翰忽然站起身,大声道:“琅儿,你千万别听信这些土匪所说的,我是你亲舅舅,你宁可信他这么个土匪,也不愿相信你舅舅吗?”   “绡云从前还在家里时,我有多疼爱她,又怎么会忍心对她留下的唯一的孩子下毒手?你自己想想看。”   “亲舅舅?”沈琅似笑非笑,“阿舅,你觉得我的腿是怎么坏的?”   他看见卢启翰的神色忽变,于是道:“你也知道吧。”   卢启翰肉眼可见地慌:“绡云当年是被你那个祖母逼的病了,才一时想不开。再说……她是她,我是我,你不能把这笔账也算到我头上来。”   “况且你身体发肤,都是她给的,她后来,不也……很后悔么?”   “再后悔,我的腿也坏了。”   卢启翰还在争辩:“这压根就不是一回事!”   “不一样么?你们姐弟俩都想我死。”   卢启翰的背上全是冷汗,但还要强装镇定:“你有证据吗?”   沈琅偏头问薛鸷:“你有么?”   “他的亲笔信,三哥还留着。”薛鸷道。   于是沈琅又慢条斯理地看向了卢启翰:“你看,你们姐弟都喜欢狡辩。”   卢启翰又变了脸,他很突然地“扑通”一声朝着沈琅跪了下去,伸手抓住他那只细瘦无力的脚:“琅儿,是阿舅一时糊涂了。”   “都是你舅母那个贱|妇,她不肯你来,她说我们家现今都那么困难了,再多一张嘴,日子怕更是捉襟见肘,如果我让你来了,她就要同我和离!”   “回去我就休了她!琅儿,阿舅知错了!”   沈琅低眼俯视着他,卢启翰眉眼间其实与卢绡云有许多相似的神韵,他伸手托住这人的半张脸,正当卢启翰以为他要放过自己时,却听沈琅忽然说:“我阿娘从前好疼你,如今她在底下应该也想你了。”   卢启翰瞪大眼:“你想做什么?!”   沈琅轻轻拽了一下薛鸷的袖子,但什么话都没有说。 第59章 第59章   当晚, 卢启翰被发现溺毙于东都洛河之中。   听得消息后,薛鸷四处寻沈琅不见,直到问到楼下庭院, 才发现他一个人在花园凉亭内摆酒独酌, 身边连金凤儿也不见。   他缓步走上前, 看向这个人微微发红的脸, 说道:“……卢启翰被人找到了。”   “听说了。”   薛鸷又道:“被洛河下游的人家发现的, 傍晚时报了官, 直到夜里才打捞上来。”   “嗯。”   薛鸷说完,扫了眼桌上的果酌肴馔, 忽然轻声:“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吃闷酒?”   沈琅没说话。   其实这件事他原本不大想让薛鸷插手,但就像薛鸷自己说的,如果不用他, 这件事处理起来就会棘手许多。   金凤儿忠心, 可他胆小怕事,那些堂倌又大都是良民出身, 就算有人敢做, 封口费是一方面, 沈琅不信他们的嘴能严到一辈子都不会说漏嘴。   他一向不喜欢留下这些隐患。   可让薛鸷动手, 显然也不算是什么很明智的选择, 前几日自己还张口闭口要他滚, 今日却要求他帮自己杀人。   他本来不该和这个人再有这般扯不断、理还乱的联系了。   还不等沈琅开口说话, 薛鸷便自作主张地紧挨着他坐下了。   “其实去城外找片坟茔,再寻个新坟将他塞进去, 神不知鬼不觉,”薛鸷低声问,“怎么偏要让他溺死呢?”   在他眼里, 沈琅似乎从来不会意气用事,不论是什么难事,他似乎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最不拖泥带水的那一种解法。   “溺死他的确不是最优解,”沈琅终于说,“可我就想让他那样死。”   卢绡云死后,沈琅总以为自己对她的怨恨也弥消了,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其实依然在做那个落入冰湖里的梦。   都说孩提时很容易将梦中的事与现实混淆,于是沈琅有时候也会天真地想,会不会那天其实是他自己不小心跌进湖里的,而不是阿娘推的他。   可是事后她的愧疚、她的眼泪,都在证明他天真得可笑。   薛鸷迟疑了片刻,才终于开口:“你的腿……到底是怎么坏的?”   沈琅笑了笑:“怎么坏的?”   “小时候……我阿娘想杀我,所以大冬天的,把我推进了冰湖里。”   薛鸷愣了愣:“……为什么?”   “为什么?”沈琅缓慢地眨了眨眼,“因为我不阴不阳,是个怪物吧。”   “不是怪物,”薛鸷心里酸极了,也疼极了,他轻声却笃定,“你不是怪物,不许再说。”   顿了顿,他又道:“他们都是坏人,才会那样对你。”   “阿娘是天底下最疼我的人,可是她曾经却想把我给淹死,”沈琅边笑边说,“所以我就把她最心疼的那个弟弟给淹死了,不对吗?”   “对。”薛鸷一把抓住他攥着酒盏的那只手,“他该死。”   “别喝了。”他又说。   薛鸷看着这人低下去的薄眼皮,小声说:“以后有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   沈琅用另一只手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一辈子?”   “一辈子。”薛鸷顿了顿,又说,“就算你讨厌我。”   “骗子。”   “我不是。”薛鸷说,“沈琅,我不是。”   沈琅想起这个人曾经在一场激烈的房|事之后,紧紧抱住自己,很真诚地对他说:“我不会丢掉你,你也不要抛下我。”   可反悔的时候,却又那么轻易。   他可以因为恨他的心狠,恨他的不乖顺,转而去选择另一个女人,也终有一天会因为嫌弃他的“不健全”,嫌弃他成日病歪歪的好麻烦,然后一脚将他踹开。   连生他养他的阿娘都会嫌他,都会想要他死,何况薛鸷这么一个同他萍水相逢的人。   沈琅不信他。   他们说爱时总是热烈又真诚,沈琅信他此刻话里的不掺假,可是等来日他厌弃了,所有的真心都会避开他拥向另一个人,爱很真,所以厌弃后的恨也应该很真。   薛鸷给自己也倒了一盏酒,难得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块,没有争执。他搜肠刮肚,很想和沈琅说些什么话,可又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口。   “三哥……李云蔚,”他忽然说,“他前岁成亲了,今年开春他夫人生下来一个小哥儿,胖胖的,特别好玩。”   “那女子姓陈,名露晞,爷娘早故,从小便寄居在叔叔家里,三哥每回下山,都会看见她在河边浣衣,一来二去,这两人不知怎么就看对眼了。”   “她知道三哥的身份,也不嫌他,两人成婚后很恩爱,从没见他们拌过一次嘴。”薛鸷说完顿了顿,又忍不住笑笑说,“……真好。”   他以为沈琅不会回应,没想到他居然开口了,在他语停后的那片刻沉默里,薛鸷听见沈琅也说了句:“真好。”   “只是他如今有了妻小,难道就没想过改弦易辙、拨香散伙么?”   薛鸷面上的浅淡笑意忽地一僵:“三哥不会的。”   “你们这些人,有了妻小、有了软肋,却也不会萌生退意么?”沈琅说,“若是不幸出了事,让妻小怎么活?”   “三哥他只管寨内事宜,不在前头打头阵的,”薛鸷道,“他不会有事的。”   沈琅忽地看向他:“那你呢?”   “我命硬,死不了。”   “命哪有刀枪硬。”沈琅说,“你心里难道就不怕吗?”   薛鸷先是一怔,然后才道:“我没想过。”   “当匪首的哪有怕死的?”薛鸷又道,“说出去多让人笑话。”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于是反问沈琅:“我记得你从前不爱饮酒……你和昨日王府里那些人,也喝过吗?”   “很少。”沈琅已经有了醉意,因此整个人很微妙地松弛了下来,“喝多了头疼,会失态,好难看。”   “和那个豫王,”薛鸷觑着他的神色,斟词酌句地问,“也喝过吗?”   可能因为沈琅的态度和缓了,薛鸷下意识地又开始得寸进尺:“他也是坏人,以后他若是叫你,你也别和他喝。”   “关你什么事?”   “他是个老东西,”薛鸷咬牙道,“配不上你。”   这酒太烈,沈琅已经开始觉得有些头疼了,偏偏薛鸷还要抵近了,直勾勾地盯住他眼说:“知道吗?”   “他不配,”沈琅反问,“你就很配么?”   “他好歹是光明磊落的一个王爷,你呢?大当家,做的都是刀口舔血的生意,如今也没有私盐可盗卖了,你们靠什么活呢?”   薛鸷闻言怔愣了许久,才终于开口:“……你怎么知道的?”   “也是,你那么聪明,什么猜不到……”薛鸷眼中忽然也有了几分悲意,“那次被他们捉住了五个兄弟,其中有四个都是我的人。”   “你还记得二牛吗?”薛鸷很低地说,“他也死了。”   ……   后半程连薛鸷也不怎么说话了,桌上还剩下的那几壶酒,有一多半都进了他肚子里。   喝到最后,沈琅已经觉得不舒服了,头晕、反胃,他只能用手臂撑住桌面,才不至于瘫软下去。   很突然的,薛鸷兀地又开口了:“你不需要我,其实是我需要你……”   “这些日子我想清楚了,沈琅。”   “你喜欢在这里,我不逼你‘回去’了,但下回我再来,别把我拒之门外,”薛鸷道,“……行吗?”   “你也说,像我这样恶的土匪头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抓住砍头了,”薛鸷见他没回应,于是便笑着继续说道,“到那时候,你也不必再烦我了,对不对?”   他有些犹疑地伸手去碰沈琅的后背,又轻轻地抚了抚,见他一直没反应,才发现这人已经醉过去了。   薛鸷无声苦笑。   紧接着他站起身,轻手轻脚地将这个人从木辇上抱了起来,他有些舍不得走,抱着这个人走进庭院深径,他忽然又有了想把他偷走带回去的冲动。   或许以后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可是如果他那么做了,沈琅会一辈子恨他,一辈子恶心他。   他蓦地又想起了沈琅刚刚问出的那句话,若不幸出了事,让妻小怎么活?   他不能、也不该那么自私,沈琅待在这里,远比在他那个土匪窝里活得更好。   算了,他想。   能这样抱着他,已很好了。   “我想你了,”他低下去,有些颤抖地在沈琅额头上碰了碰,用气音悄悄地说,“我好想你。”   “……知道吗?”   沈琅的眼闭着,看上去已经完全睡着了。   你不知道。薛鸷在心里说,坏人。   薛鸷抱着沈琅上楼的时候,在沈琅卧房门口看见了打着哈欠的金凤儿。   金凤儿看见他时愣了愣,刚要开口,薛鸷便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哥儿睡了?”他小小声。   “嗯。”   薛鸷也小声:“你去打点热水来,我帮他擦一擦脸和手。”   金凤儿又看了眼沈琅,以为这两人又重归于好了,因此也没迟疑,听话地就打水去了。   薛鸷像从前那样,无声无息地替睡着的沈琅轻轻擦洗了一番,润湿的棉帕蹭过这人柔软、微张的唇瓣时,他忽然有些心猿意马,于是不自觉地就擦了三遍。   很想,但什么也不敢做。   用打湿的绸帕抹过他脖颈之间时,薛鸷忽然发现他戴着一条红绳吊坠,只是以往时候都被衣领遮得严严实实,他才没有发现。   薛鸷抓着绸帕的手有些错愕地顿在那里,随即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条吊坠轻轻地扯了出来。   是他送给沈琅的那枚鱼惊石。   不值钱,也好像并没有什么用。他怎么还在戴?   薛鸷的脑子连带着呼吸,顿时全都乱了。   为什么,他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也有一点想我吗?   沈琅,他在心里喊他,沈、琅。   他盯着沈琅的睡脸,看了很久、很久。   终于他也解衣上榻,紧接着小心翼翼地拥住这个人,太久了,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他的心跳变得很快、极快。   薛鸷克制地呼出了一口气。   然后终于受不了了似的,凑上去在沈琅的头发上吻了吻。 第60章   头很疼。因此眼皮也显得格外得沉。   沈琅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 但醒过来后,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到意识慢慢清醒,沈琅才发现自己眼下正躺在薛鸷怀里, 两张脸贴得很近, 他看见这人闭着眼, 睫毛是深黑的浓颜色, 碰上去的时候会有一点扎手。   他还记得那种触觉。   薛鸷的呼吸平稳而均匀地略过他的额头和眼睫, 也因着才睡醒的那几分恍惚, 沈琅的记忆忽然闪回到了三年之前。   那也是一个夏天。   相拥而眠的触感、心跳、紧紧偎依在一处的呼吸……似乎是那段记忆中的常态,他原以为早已经被他遗忘的那些细节, 因为这一个怀抱,疾风骤雨般席卷重来。   沈琅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兀地颤动了一下,于是他几乎显得有些慌乱地猛推了薛鸷一把。   薛鸷被他推的睁开眼, 却并没有松手:“你醒了?”   他眼里并没有乍醒时那种朦胧的困意, 所以他应该早就醒了,方才只是在装睡。   沈琅刚要开口, 薛鸷却忽然低头, 贴着他唇角轻轻啄吻了一下, 亲完又抢在沈琅张嘴之前说道:“别骂我, 我今日就要回寨了。”   沈琅的脸色忽然更差了:“你早该滚了。”   “别对我那么凶嘛, ”薛鸷眨了眨眼, 低声道, “害我又有点想哭了。”   “薛鸷,”沈琅皱起眉, “你觉得自己只要哭一声,我就得听你的了吗?我又不是你爹,你以为你还是什么龆龀小儿吗?”   “我知道, ”薛鸷道,“怎么忽然就生气了?我没想用眼泪威胁你……”   他用拇指指腹不轻不重地推了推沈琅的脸颊:“我不在,你也好好的,别自己一个人喝闷酒。”   顿了顿,他又说:“我那条狗叫阿憨,我给它取的,你要是不满意你就给它取个别的什么名儿,平时你就叫人拿点剩饭剩菜喂给它吃就行了。”   “……要是实在不想养,你就把它放出去吧,它自己会去找吃的。”   沈琅刚松开一点的眉又拧了起来:“你自己怎么不丢?我不要它。”   “我带它回来的时候和它说了,跟着我以后顿顿有饭有肉,我要是转眼就把它给丢了,那多缺德啊。”   “那是你的事,”沈琅说,“我不喜欢狗……”   “那你就当它是猫吧。”   “……”沈琅吸了口气,“你真的……”   “有病。我知道。”薛鸷很温和地自己先认下了,“等我空下来了,我就回来找你。”   “走了还回来干什么?”   “我要来。”   沈琅已经懒得再和他争辩什么了:“松开。”   薛鸷很舍不得地又重重抱了他一下,然后才缓缓松开了手。   虽然沈琅对他始终爱搭不理的,但等到薛鸷真的要走的时候,不远处的金凤儿忽然朝他跑过来,然后往他怀里塞了一包银子。   薛鸷愣了一下,他不想拿,怕沈琅又要拿银子同他说什么“两清”。   “不用。”他把那包沉甸甸的银子又丢回到了金凤儿怀里,在莲觉寺那一个月,他与了尘方丈已经处成了忘年交,那秃厮这些年攒下了不少体己银子,表面上看起来是个清苦的禅师,可私底下其实富得流油。   薛鸷打算一会儿就回莲觉寺,去到了尘方丈那儿狠敲一笔。   “沈琅呢?”   他话音刚落,一个堂倌便推着沈琅从庭院里出来了,一直到薛鸷跟前,他才漫不经心地开口:“你不是没钱了吗?别饿死在路上了。”   薛鸷笑了笑:“我有办法,没事。”   “什么办法?打劫还是勒索?”   薛鸷沉默了。   金凤儿又将那包银子递给了他:“拿着吧。”   薛鸷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收下了,他看向沈琅:“等我回来还你。”   沈琅没看他:“不用你那些脏钱。”   “……沈琅,”他有些沮丧地,“不做这个,我带他们去哪里呢?他们家里那些田产,要么早就变卖,要么已经被官府没收,我现在让他们回去,他们要怎么活呢?”   “那是你的事。”   薛鸷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你自己保重。”   “沈琅。”他叫他,“我很快就回来。”   ……   薛鸷离开了很久。   他留下来的那条狗头两天还有种寄人篱下的小心翼翼,到后来发现常来给它盆里添食的这个人虽然总是皱着眉,很嫌弃地盯着它看,但其实只是“色厉内荏”。   这人还让人在庭院里给它搭了个狗窝,自从来到这里,阿憨一日三餐总有肉吃,天热了它就往鱼池里一跳,一群堂倌便会惊慌失措地在池边追着它跑,可是谁也追不到它。   等那个给它喂肉的人一来,它就低着狗头耷拉着眼皮,堂倌刚朝着它举起棍子,它就先声夺人,“嗷呜嗷呜”地叫个不停,叫声凄厉的好像他们已经把它怎么样了。   每回它这样,那个人虽然还是会瞪它,但其实每次都不舍得叫那些人真把棍子打到它身上。   习惯以后,它便在这抱月楼中作威作福了起来,因为吃得好、玩得也好,阿憨很快便壮实了一圈,连带着身上的皮毛都显得油光水滑了起来。   有天沈琅看它在院里扑蝴蝶玩,原本他是不想管的,可看它接连踩翻了两个盆景,沈琅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他想起薛鸷告诉过他的那个狗名,于是第一次开口叫它:“阿憨。”   那狗没反应。   “阿憨!”他加重了语气。   那条狗还是没反应。   “狗,”沈琅生气了,“傻狗!”   阿憨终于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还朝着他疯狂地摇晃着狗尾巴,见沈琅没反应,它把脑袋一歪,干脆将自己的狗头靠到了沈琅的膝头。   沈琅:“……”   “傻狗?”他又叫了它一声。   阿憨刚缓和下去的尾巴又一次晃动了起来。   沈琅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阿憨的狗头:“再搞破坏,我就让他们把你丢出去。”   阿憨可怜兮兮地叫了一声“嗷”。   “你知道被你碰倒的那两株盆景能买多少条像你这种傻狗吗?”   “汪!”   “汪个屁,”沈琅忍不住骂它,“和你那个主人一样烦人。”   “今晚没有肉了。”他又说。   阿憨可怜巴巴地望向了他。   沈琅不为所动:“难为他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搜罗出你这种蠢狗来气我,人走了也不消停。”   “坏狗。”   他话音刚落,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有人叫他:“楫舟。”   沈琅回过头,身后是笑眼盈盈的豫王,阿憨好似有点儿怕他,朝着豫王的方向便阵阵低吼了起来。   沈琅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它的狗头,让它住嘴。   豫王的目光在阿憨身上停了停,他问沈琅:“怎么忽然想起养狗了?”   “河边捡来的。”   “我是说你看起来不大像是会捡野犬回家的人。”   沈琅解释说:“我这里正缺一条看家护院的狗,如今世道也乱起来了,最近半月东都城常有穿窬之盗出没,不得不防。”   “你一个人住,是要小心些。”   两人说着便一道上了二楼茶厅。   “很久没过来了,”豫王呷了口茶,而后才道,“你近来怎样?身子如何?”   “都好。”   沈琅接过金凤儿点的第二盏茶,而后问:“北边情势怎样?”   豫王放下茶盏,轻轻摇了摇头:“你想必也有所耳闻,鞑靼举兵进攻北部边境,屡次骚扰大同、宣府、延绥几个沿边重镇。”   “延绥没守住,昨夜城破,陆骁旸被鞑靼一枪打下马来,好在暂时有副将樊湛顶上了,如今由他带兵死守绥德,不知还能撑住多久。”   沈琅皱眉:“上京那边呢?”   “昨夜朝官上谏,劝皇帝御驾亲征,”豫王的眼神里带着几分轻蔑,“可是他病了这么久,比从前更要怕死了,怎么可能去呢?”   “我猜至多半年,绥德也要守不住了。”   “他们弃了上京城,下一个便是东都,”豫王又道,“我那位皇兄下令,将东西南三个方向的兵力都急召了回来,打算南下,把北边城池拱手让给鞑靼。”   沈琅沉吟了片刻:“若一味只是逃,江山易主,只是早晚的事。”   豫王冷笑:“过了太久安生日子,他们没人愿意冒险,若将这些兵力调去前线,万一再被攻破,大宁朝不日便会覆灭,可若保存剩余兵力,逃到南边建立新都,或许还能相安无事几十年。”   “他们那些人嘴上自然都不说自己怕,只冠冕堂皇地说什么,‘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豫王嗤笑了一声,“说的倒是比唱的还好听。”   沈琅终于问他:“殿下是怎么打算的?”   “明面上那些地产铺面先不动,你帮我出面,将你手里那些铺面田地先分次折价卖了,别叫人看出什么端倪。”   “眼下他们放出去的消息,是朝廷还要派兵死守,陛下不日便会御驾亲征。趁着底下这些人还没乱起来,带不走的资材你都看着折价换成现银。”   沈琅:“……好。”   他记得驻守西卫所的武将洪铮曾是豫王一手提拔起来的,但这件事豫王藏得很好,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   沈琅看着对面的豫王,忽然说:“若是殿下留下来,守住东都……”   他知道豫王有野心,否则他当初也不会选择跟着这个人。   豫王闻言也看向了他:“离京时,皇兄私下里曾给过我一封密诏,太子年幼,等他寿终,本王就是新帝的摄政王。”   沈琅:“太子如今才不过七岁,有苏蒲两党在,若真有那一天,殿下夹在其中,幼帝必然更亲近外戚蒲家,苏党的势力在朝中也是盘根错节……”   “你是说本王的摄政王做不了两日?”   “我是替殿下感到不甘心。”沈琅说,“若是能得到洪将军的助益,守下东都城,此时再入上京,比之退到南边,在苏蒲两党夹缝之间求生息,殿下觉得孰优孰劣?”   “若守不住呢?”   沈琅顿了一下,而后道:“那也名垂青史了。”   “楫舟,”豫王忽然笑道,“你真像纪秋鸿能教出来的学生。可惜本王并不是什么忠烈,我和他们一样,也是贪生怕死之辈。”   他看着沈琅那张脸,又道:“鞑靼此次率领了数十万兵力,而洪铮所率领的西卫所驻军兵力不过两万,要怎么守?”   “再说粮草、兵马……大宁已有三四年都拖欠军饷了,不少人都做了逃兵,兵疲马乏,洪铮如今手里恐怕连两万人也没有了,要怎么打,楫舟?”   “你告诉我。” 第61章   薛鸷一路上紧赶慢赶, 总算赶在闭门鼓落下之前,挤进了东都城。   近来不知为何,薛鸷发现路上途径的好几个城镇管辖都比从前要严苛了不少, 无论是身份查验, 还是对来往商旅之客所携物品的排查, 都比前些时日要仔细得多。   排在薛鸷前头的有两批商队, 薛鸷原不太想惹人注意, 因此便乖乖跟在他们后头等着, 只是足足等了有大半个时辰,前头的队伍却还是卡着不动。   薛鸷只好掏了十两银子, 塞给前头那个守备,又随口和他扯了个谎,说自己赶着进城要见患病的姑妈最后一面。   那守备见他公凭齐全, 又掂了掂他塞过来的银子, 看他也没带什么行囊,于是草草将他身上的包袱翻了翻, 也就放他过去了。   如今世道就要乱了, 东都城离上京最近, 这些守城士卒自然也有所感知, 今日之所以迟迟不放这些商队过路, 无非是想要以权谋私, 从他们身上多榨出几分钱银来。   薛鸷因要躲着城内巡防来去的兵马司, 到抱月楼时便有些迟了。   城中多数院舍都已闭了灯,从前薛鸷见过夜里还在迎客的那几家酒楼, 今日却也都安安静静的闭门谢客。   抱月楼的大门紧闭着,薛鸷干脆直接从后院翻过院墙,落地时的轻微声响惊醒了院里正打瞌睡的阿憨。   薛鸷见它张嘴便要叫, 连忙伸手捏住了它的狗嘴:“住嘴,是我。”   “你别恩将仇报,”薛鸷低声对它说,“没我带你回家,你这会儿还在河边刨蚯蚓吃呢。”   过了会儿,见阿憨的尾巴已经安静了下来,薛鸷才松开了手,这条狗似乎真的认出了他,不但没叫唤,还朝着他摇起了狗尾巴。   薛鸷于是伸手顺了顺它身上的毛,轻声夸赞:“好狗。”   一楼有堂倌守着,薛鸷不知道沈琅是怎么和他们交代的,为了避免麻烦,他干脆直接爬上了靠近沈琅卧房窗边的那颗梧桐树。   等站稳后,他借力纵身一跃,轻而易举地就跳到了沈琅卧房窗外的檐瓦上,紧接着薛鸷小心翼翼地打开窗,轻声落地。   房内很安静,灯烛已熄,薛鸷的心跳得很快,这里有一股令他眷恋的气味,引诱着他迫不及待地就想吻到那个人。   但在靠近床榻时,薛鸷却忽然嗅到了一股既让他感到熟悉,却又似乎非比寻常的气味。   他愣了一下,然后默默点起了灯烛。   视野随着亮起的灯苗闪动了一下,变得清晰起来。他看见榻上睡着的那个人,乌发披散,身上只一件薄薄的绸棉里衣,襟口处显得有几分松垮、凌乱。   在沈琅被忽然的光线和声响惊醒之后,薛鸷又发现令他朝思暮想的那双眼睛里,好似情|欲未散,仍含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不等他开口,薛鸷便像是忽然疯了似的,上前一把扯过他的腕子,随后又开始拉拽他身上的里衣,于是原本就显得松垮的襟口很快便被他用蛮力扯开了。   “你干什么……”沈琅被他扯疼了,也扯懵了,“放开!”   薛鸷并没有在他上半身发现想象中的旖|旎印痕,可他的动作仍没有停,他始终一言不发,接下来又强硬地撕扯开了裹住沈琅的那条亵绊。   还不等沈琅反应过来,两个指节便倏地挤了进去,这个动作轻易的让薛鸷僵了一下,是很松软的触感。   不对、不对。   他听见沈琅发出了一声痛叫,他挣得很用力,可是逃不开。   沈琅发觉这个人正用一种瞪视着仇人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身体,手上的动作粗鲁又强硬,他似乎还想往更深的地方去,仿佛急于想要找到什么“罪证”那样。   沈琅莫名有一种他要把那里撕开的错觉,或许并非是错觉,很疼,所以他有些发起了抖来。   “你疯了……滚!”   薛鸷眼下满脑子都是那个什么狗屁豫王和这个人肌|肤相亲的画面。   我的……被他碰过了,他想。   或许就在一刻钟以前,那个男人才刚从这间房里离开。   他的理智完全被那个可能性打碎了。   薛鸷的脸上既没有笑,也没有显现出怒意,他觉得或许是自己的手指碰得还不够深,所以他才没有找到那个人留下的东西。   他看着沈琅那张有些湿漉漉的脸,忽然面无表情地开口:“贱|人。你就这么贱?这么忍不住?”   沈琅怔住了。   “那个什么狗屁豫王是不是刚从你床上下来?他给了你什么,你就和他睡?”   “你说我的钱脏,你的难道就很干净么?”   沈琅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薛鸷被打得偏过头去,反而笑了,紧接着那笑意里忽然迸发除了一股极端的愤怒:“你丢下我就跑了,沈琅,你凭什么丢下我!”   “他有王妃,还有那么多妾,他答应给你名分了吗,你就和他睡?”   “他那么老!”   薛鸷的眼睛红了,他咬牙切齿地喊:“你不要我却要他!”   沈琅的眼睫微微颤动着,他终于开口:“……薛鸷,所以你觉得我的银子都是靠陪他睡得来的吗?”   “在你眼里,我只有靠那些戏子小唱的营生,才能养活我自己。”沈琅很平静地反问,“是吗?”   他的表情、语气,全都平静得仿佛没有波痕,可是薛鸷注意到他的手在发抖。   “那你为什么要和他睡?你爱他?”薛鸷仍在气头上,每一句话都像是从他牙缝中硬挤出来的,“你要银子,我给你,你要什么,我拼死也替你挣回来,可你不该这样……作践你自己。”   沈琅冷笑:“被逼着和你苟|合,就不是作践,我自愿和谁,却是作践?”   薛鸷气得发抖:“什么叫逼,什么又叫苟|合?你明明也……”   “我有的选吗?”沈琅看着他,“我被困在那个匪窝里,我的命都在你一句话里,你想要我,我抗拒得了吗?”   “那你也不能……”说话时,他忽然瞥见了放在沈琅枕边的那块绸帕,那方帕子里似乎包裹着什么东西。   沈琅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先他一步便伸手去拿,却被眼疾手快的薛鸷劈手夺了过去,绸帕散开来,他看清里边包着一个细长的……玉具。   他脸上原本狰狞难看的表情陡然掉了下来,薛鸷抬起头,有些无所适从地看向了沈琅。   是了,他还那么年轻,即便身子孱弱,又有腿疾,可他依然是个年轻的男人。   在和沈琅分别之后,数不清的时刻,薛鸷都在想着他做这种事……沈琅自然也不会免俗。   是他薛鸷把他想得太冷清,居高临下的跟个不食五谷的神仙一样,才会下意识地觉得他不需要那些。   好容易才和这个人近了一些,他又犯蠢了。   沈琅的眼眶也是红的,他冲着薛鸷:“还我!”   薛鸷下意识地便把这个东西连同帕子一并收进了自己的褡袋内。   “我错了……”薛鸷顿了一下,又重复道,“我错了。”   他想起自己刚才不分青红皂白,就那么粗暴地对待了这个人,他觉得很愧疚,但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薛鸷过去了一些,有些讨好地抓住了沈琅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我错了,你打我。”   “……方才我不该那样对你。”   “不小心弄疼你了,我……你打我吧。”   沈琅不说“滚”,只是沉默。薛鸷最怕他这样。   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抱住他,沈琅没有挣扎,薛鸷反而更慌乱了,他继续说:“我错了沈琅,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你捅我一刀也行。”   “……别这样行吗?”   “刚才那些话,我是气急了才会那么说的,”薛鸷小声地替自己辩解,“我不是真心的……真的。”   沈琅终于开口:“你心里就是那么想的,就是那么看我的。”   所以那些话才会在理智失控的时刻脱口而出。   “我没有,”薛鸷紧紧抱住他的肩臂,“我没有。”   他急于和这个人解释。平日里薛鸷只要逮着个人,不论熟与不熟,认识还是不认识,只要他想,便能和人如同故知一般侃起大山来。   可一对上沈琅,偏偏他就显得口笨舌拙,唯恐一句话不对,这个人就要更恨他一点。   于是薛鸷干脆一把将这个人翻倒,旋即他整个人都往下退去,他伸手抬起这个人无力的腿脚,然后凑近了用鼻子抵住了闻。   沈琅的脸腾地红了,又有了那种生动。   “滚开。”   “刚才弄痛你了,”薛鸷的声音很闷,“我亲亲就不疼了。”   紧接着他就碰了上去,这个吻有一点烫,一开始他的动作很缓,以至于沈琅只觉得痒,他想立即逃开,可是仅凭着两只手臂的力气,怎么挣扎也只是徒劳。   紧接着,薛鸷忽然加重了力道,有什么被瞬间包裹,又被猛地推抵开,沈琅想骂他,一时却说不出话来,颤抖着弓起了身子,几乎要从薛鸷手里挣脱出去。   薛鸷反而把他抓得更牢、更紧。   很快,他听见被自己扣紧了的这个人发出了一声诡异的痛叫,和方才那一声不一样,这一次显得很微妙、很难耐。   可是薛鸷还没有停。   等他抬头去看那个软倒在榻上的人的时候,才发现沈琅的脸已经湿了,睁大的眼睛有一点失焦。   薛鸷忍不住又贴上去舔吻他湿润的脸颊。   “我并没有轻视你,”薛鸷舔了舔同样润湿的嘴唇,“我只是太怕了,那个殿下有权有势,好像什么都比我强,我好怕你也觉得他比我强,比我……更配得上你。”   沈琅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用’我,那个多冷啊,凉着你怎么办呢?”薛鸷道,“也别找那个人,他老了,肯定不如我。”   “以后我只听你的,你说好就好,你叫停我就停,”他轻轻捧住沈琅的脸,“你就要我一个人,好不好?” 第62章   沈琅又不理他了。   薛鸷在沈琅那里受了挫, 一天八百回的想话茬找这人说话,却苦于没人搭理,憋得他只好去一楼庭院里找自己的狗兄弟玩。   可惜阿憨的“颇通人性”仅限于它高兴的时候, 被薛鸷连日叽里咕噜地唠叨烦了, 转头就不认主了, 还差点在他手掌上咬下两个血窟窿。   薛鸷当即便气地追上去, 在这条忘恩负义的死狗屁股上拍了两巴掌, 打完才惊觉这狗比两月前要敦实了不少, 也不知沈琅这些日子都给它喂的什么,把它吃得这么壮。   夜里沈琅让金凤儿往门上加了几道锁, 薛鸷撬了半天,才发现门内还有几道,他刚想撞门进去, 却听里头那人忽然道:“你敢。”   薛鸷:“你锁得这么紧, 那我怎么进?”   沈琅从他语气里听出了几分隐隐约约的委屈:“你委屈什么?隔壁没有客舍?”   “我想和你睡。”   “滚。”   沈琅听见门外沉寂了会儿,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没想到才不过片刻, 窗外又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踩着窗框爬进来的时候, 薛鸷不小心失脚踩空, 有些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一圈, 他立即爬起身, 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了榻边:“你这窗子造得也太小了……”   正是金秋时节, 薛鸷的气息拂过来时,沈琅在他的衣袖上嗅到了几丝清冽的桂花香气。   薛鸷没有点灯, 而是静悄悄地解下了身上那件墨黑色直裰,他近来在穿着打扮上也算颇上了一点心,把平素那些发白旧皱的便服换成了直裰、曲领袍衫, 想着好歹压一压眉目间的凶相,给自己添几分文气。   他自认为穿上这些新衣裳,自己看着比从前要清俊了不少,可惜沈琅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多给他几分好脸色。   薛鸷小心翼翼地挤上榻,沈琅狠推了他一把,才要开口,便被薛鸷擒住了两只手腕。   自从发现沈琅脖颈间还戴着那条鱼惊石项链后,薛鸷便又大胆了许多,他想,至少这个人对他并不是一点情意也没有。   他一声不吭地压着沈琅躺下,双手环扣在他胸前,任凭他怎么推搡也不肯撒手。   “我又不做什么,”他很无辜地对沈琅说,“我就抱着你。”   他说得和真的似的,沈琅皱起眉反问:“……那你拱什么?”   “我难受……”薛鸷小声地,“我也管不了它。”   “你睡吧,我一会儿就好了。”   他一面嘴上说着这样听上去纯良无害的话,一面却不老实地挤进了沈琅腿|间。   沈琅拿手肘撞他,薛鸷转而却把他抱得更紧,嘴里哄着:“好了,好啦。”   “我马上就不动了。”   这个人嘴里说的完全只是谎话,嘴上这样说着,却还是故意地、很重地碾过那里许多次,把这个原本干干净净的人弄得一片湿|泞。   薛鸷低头轻咬着沈琅的肩膀,直到听见这个人紧抿着的唇缝里也流泻出几声抑制不住的喘|息。   ……   他从沈琅背后吻过他下颚、唇边、鬓角,然后忽然摸到了他贴身戴着的那条鱼惊石吊坠,那上面还有沈琅的体温。   “沈琅……”   “你要是那么讨厌我,为什么还戴着我送给你的这条项链呢?”这话脱口而出的时候,薛鸷觉得自己的心跳在控制不住地颤动着,“你是不是……”   “戴习惯了而已。”沈琅轻描淡写道。   “你不会习惯讨厌的东西,”薛鸷说,“不喜欢的菜你一口都不会吃,不喜欢的衣裳你一次也不会穿。你骗我。”   “……”   “你已经自由了,现在没必要再演戏骗我,”薛鸷轻声道,“你还戴着这条吊坠,说明是你自己想戴……”   沈琅挣出一只手来,忽然很重地去扯这条吊坠,仿佛要硬生生将其从脖子上扯下来似的。   薛鸷连忙去抓他的手,说:“别这样,我不说了。”   “我闭嘴,求你了。”   *   十五中秋夜。   薛鸷提前在寨里同孙闻莺学过了桂花饼和玫瑰八珍糕的做法,这日一早便挤在厨下,碍手碍脚地忙活了起来。   照管厨下的那几个庖丁与杂役见碾他不走,只好跑去找邵妈妈告状,后者被请来,瞪了薛鸷好几眼,这人也不为所动,只顾琢磨今日要做的糕饼。   几人拿他都没办法,于是只好在厨下单辟出一块地,让给他折腾糕饼。   傍晚众人都围坐在庭院里,薛鸷出来得有些晚了,见沈琅两边已经坐了人,心里当即就有些不快。   他走过去,一把将原本坐得好好的金凤儿给薅了起来:“你让个位,一边吃去。”   金凤儿立即看向沈琅:“哥儿你看他!”   薛鸷理直气壮:“我好歹也是客,论情论理都该我坐这儿,没点规矩礼数。”   金凤儿见自己的位子已经被他占了,只好委屈地坐到了邵妈妈身边去。   薛鸷把今日琢磨了一整日的糕饼献宝似地摆到沈琅面前:“这是我亲手做的,看着是不是不比桌上摆的这些差?”   沈琅扫了这两盘糕饼一眼,没说话。   薛鸷已经习惯了他这样,他拿出帕子擦了擦手,紧接着又拈了一块玫瑰八珍糕送到沈琅嘴边:“这个做的好看,你尝一块?”   沈琅面无表情地侧开了脸。   薛鸷拿着八珍糕的手一顿,缓慢地又收了回去。   席间沈琅依然很少开口说话,只有邵妈妈和金凤儿问他话时,他才会偶尔应上一两句。   每回沈琅开口,坐在他旁侧的薛鸷都会露出几分讨好的笑,他暗搓搓地用膝盖和手肘蹭过沈琅的身体很多次,可这个人都没有搭理他。   到后来,薛鸷脸上的笑意就变得有些僵硬,也有些发苦。   后半场,不少人已经离席回去“休息”了,沈琅知道他们要躲起来打牌斗棋,因此也没有阻拦。   就在这时,坐在他旁侧的薛鸷忽地又递上来一小坛酒,声音很轻:“这是郑婆婆酿的枇杷甜酒,我特意带来的,就剩最后一坛了,你要不要喝?”   沈琅没说话,薛鸷的眼眶忽然有一点发热,他扯着嘴角想笑,但很快微微扬起的唇角又失力般垮了下去。   “郑婆婆走了。”   沈琅终于看向了他:“什么走了?”   “就是死了。”薛鸷的指尖碰了碰酒杯,“无病无痛的,一觉就睡过去了,其实也算寿终正寝了。”   他来抱月楼也有六七天了,但这些事,他从没和沈琅提起过,不知道为什么,薛鸷下意识地不想把这些不好的事告诉他。   可今夜,或许是因为过节,又或许是因为心里总有种挥之不去的难过,薛鸷还是忍不住把心里这些事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和其他匪帮火并时,仇二受了伤,所以我才在寨里待了那么久,”薛鸷说,“我现在不让他们做那种‘生意’了,寨内缩减开支,靠之前几年攒下来的粮食,和地里种的蔬果,俭省一些,也可以勉强过活。”   他看着沈琅:“我现在不赚脏钱了。前两年他们在山上种了些药材,也好卖。”   薛鸷给自己和沈琅都倒了一盏枇杷甜酒,他晃了晃杯盏,却没有喝。   “郑婆婆下葬那日,三哥忽然和我说了句‘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后面两句我不记得了……”   沈琅缓声接上:“‘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薛鸷笑了笑:“其实我当时听得半懂半不懂的,只是心里觉着悲凉。”   “人要死,好像就是一闭眼的事……”他又说,“我就想啊,我死之前,一定得多和你待在一块,待够本了,我死的时候才不会不甘心。”   沈琅抓着那酒盏,却没有说话。   “沈琅,”薛鸷偏头看着他,“以前是我错了,我以后会把那些坏毛病都改掉,你不信我也没关系,我会做到,我到死之前……闭眼之前,都会好好爱你。”   “你不要我也爱你,这你总管不着我。”   他这样说着,忽然又笑了笑:“要是让了尘那个秃厮听见,肯定又要说我太痴、太着相。那个秃厮他知道什么,他不爱人,他只爱钱。”   沈琅一直不回应他,这让一直自言自语、掏心掏肺地说着话的薛鸷不免有几分尴尬。   正当他搜肠刮肚,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沈琅却忽然看向了他:“你觉得你要是死了,我就和庭院里死了一株盆景那样,可以若无其事地继续笑着活?你死了,甘不甘心你都死了,那我呢?”   薛鸷忽然愣住了:“我以为……你很讨厌我,我死了你就不用烦了。”   “我是石头,”沈琅冷声道,“我眼睁睁看着谁在我眼前死去,我也什么感觉都不会有。你把兔子丢给我,狗也丢给我养,还有……”   他忽然顿住。   薛鸷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真的以为沈琅不会为那只死去的兔子而难过,他的情感太寡淡了,就连高兴的时候,也只有很浅淡的一丁点笑意,倏然即逝。   他是第一次听沈琅说这样的话,也是第一次发觉自己其实并不很懂他。   “对不起,不该乱送你那只兔子。”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翻来覆去好像就只会说那一句“对不起”。   “你不要阿憨,下次回去,我就把狗带走。”   “好吗?”   沈琅垂着眼,将那只手抽了回去。 第63章   薛鸷在街市中一家珍宝斋内淘到了一套淡蓝琉璃茶具, 是素面的,他第一眼看见,就觉得沈琅兴许会喜欢。   只是那店家要价太高, 薛鸷在他铺里同他拉扯了足足快一个时辰, 他才终于肯松口让价。   不过就是让了价, 这套茶具也不很便宜, 薛鸷咬牙掏钱买下, 将这回带来的银子又花了个精光。   他兴致冲冲地提着茶籯回到抱月楼, 这会儿天色将晚,薛鸷原以为沈琅会像往常那样, 在凉棚内用晚饭,可谁知上上下下找了个遍,却都没有看见沈琅的人影。   在二楼茶厅里, 薛鸷看见了金凤儿, 于是便叫他来问:“你家哥儿呢?”   “和殿下出去了。”金凤儿老实答道。   薛鸷立即拿眼瞪着他:“你怎么不跟着?”   “他们有事商量,不要我跟着。”   薛鸷心里一急, 把手里提的茶籯随手往几案上一搁, 转头跨出去两步, 又回头问:“去哪儿了?”   金凤儿见他一副立即就要咬人的凶模样, 声音忽然变小:“不……不知道。”   薛鸷三步并两步飞下楼, 开门要出去时, 却恰巧撞见那豫王推着沈琅回来了。   这人站在沈琅身后, 俯身贴在沈琅耳边,似乎在同他说着什么悄悄话。   薛鸷下意识地便攥紧了拳头。   豫王抬头见是他, 面上笑意先是一顿 ,随即又闪过了几分惊讶之色,他问沈琅:“这个人怎么还在你这里?”   沈琅原本还在凝神想事, 被薛鸷这么一打断,脑海中的思绪顿时全都乱了。   他皱了皱眉,随后轻描淡写地答道:“恰好前阵子我这里正缺人,便留下他做了堂倌。”   “是么?”豫王看得出薛鸷身上是有功夫的,只是莫名的,他不是很喜欢薛鸷的眼神,“这人看着脾气很不好。”   沈琅抬眼看向薛鸷:“还不快给豫王殿下行礼?”   薛鸷臭着张脸杵在那儿只不动。   豫王忽然笑了:“楫舟,你这是给自己留下了个祖宗呢?哪有下人敢这样瞪着主家看的?本王看他这副模样,倒像是你院里养的那条坏脾气的狮子狗……”   沈琅眼看着薛鸷的脸色倏变,有些疑心他下一刻恐怕就要冲过来,把拳头挥到豫王脸上了。   为了避免这样的闹剧,沈琅只好推着木辇缓缓朝薛鸷那边过去了。   他盯住薛鸷的眼睛,声调软下来:“薛鸷……”   薛鸷还是红着眼眶,沈琅要去碰他的手,也被他躲开了。   沈琅了解他,这人疯起来说不准就要不管不顾地来一场“玉石俱焚”,他小声道:“回去再和你说。”   豫王一挑眉,他觉得沈琅眼下的举动实在有些奇怪:“楫舟,你在哄他么?”   事已至此,沈琅只能向豫王解释:“……我和他曾经好过。”   “哦?”豫王似笑非笑,“怪不得他用那种眼神看本王。曾经好过,那如今呢?”   他顿了顿,又道:“你们现在这样,算不算藕断丝连?”   薛鸷终于开口,语气很强硬:“不劳你费心,我和他如今也很好。”   豫王又笑了。   他用这样轻挑的笑意来“回应”薛鸷说的话,有种有意无意的轻视,这无疑让薛鸷心里的火气愈烧愈烈,   或许就是刻意的,因为薛鸷从他眼里读出了一种“沈琅怎么会和这种人纠缠不清”的疑问。   “薛鸷,”沈琅看着他说,“回去。”   薛鸷站着不动。   “不是说什么都听我的?”沈琅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说话又不算话?”   大概是沈琅扯他袖子的动作取悦了他,薛鸷终于不那么犟了,他闷声闷气道:“那你快点回来。”   “嗯。”   薛鸷进了门,却并没有走远,只是背靠着门板站着,直到一刻钟后,门外的沈琅才朝里边叫了一声:“开门。”   薛鸷立即把虚掩着的门推开,外头只有沈琅一个人,那个豫王已经走了,他心里顿时更委屈了:“你们方才说什么了?我怎么什么都听不见?”   沈琅没回应,只道:“出来帮我。”   薛鸷又倔着不动了。   沈琅于是只好朝门里喊:“金凤儿、画烟……”   薛鸷这才走出来,将他连人带椅子都抬进了院里。   门一关,沈琅才终于开口:“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孩子气?好在殿下向来为人随和,今日才没有计较你……”   “殿下?”薛鸷冷笑了一声,“你满嘴只是那个殿下!”   “别那么幼稚行么?你也不小了,说话做事之前能不能看一看场合?”   薛鸷忽然抬手蹭了一下眼睛。   沈琅真的有些不明白他,分明五大三粗的一个人,却动不动就跟他来这套。   他今日心情不好,也有些疲于应付这个人,可到底还是受不了他这样,因此嘴里不是很耐烦地说道:“行了。”   “我和他没什么,以后也不会有什么。”沈琅看着他说,“听明白了吗?”   薛鸷知道自己其实并没理由闹,况且沈琅这个人一向讨厌麻烦,自己这般作态,反而更招他厌烦。   想明白这点后,薛鸷的声音忽然软弱了下来,有一点闷,也有一点哑:“要是他逼你呢?他非要呢?”   “就像我以前……对你那样。”   “你怎么办?”   沈琅道:“殿下不是那种人。”   “他哪种人?”软弱才不过片刻,薛鸷的声音又陡然大了起来,“他哪种人!”   “他看着分明就是个道貌岸然、虚有其表的禽兽。”   沈琅听他一连说了两个成辞,忽然忍不住问:“你最近读书了?”   “读了一点。”薛鸷还是那副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模样,“诗也背了许多首。”   “背给我听听。”   薛鸷顿了一下,一首都没想起来。   这样一打断,薛鸷忽然就没那么生气了,他想了挺久,然后才道:“我会《咏鹅》《静夜思》和《春晓》。”   “没了?”   “其他的不记得名儿了。”   沈琅笑了笑:“会默写吗?”   “有些字不会。”   “那也很有长进了。”   薛鸷的嘴角忍不住朝旁边歪了歪:“还成吧。”   他顿了顿,又说:“我再好好学些时日,定然不比那个男的差。”   “嗯。”   薛鸷推着他往里走,他不动声色地用手背贴了一下沈琅的脸,后者缩了缩脖子:“干什么?”   “我给你买了套茶具。”   沈琅停顿了一下,才说:“别乱买东西,你没听说北边在打仗么?如今什么都不如现银与金子。”   薛鸷有一点沮丧:“可是我觉得挺好看的。”   他顿了顿,忽然又问:“如果……我说如果,那个豫王非要你,你会答应吗?”   “他有什么必要非要我?”沈琅说,“你也说了,他府上多的是姬妾。”   “你不一样。”薛鸷说。   “我有什么不一样?”沈琅冷笑着问,“他那样的人,想找个漂亮的、聪慧的,多轻易,为什么非要我这样一个残废?”   薛鸷不喜欢他这样说自己,他皱起眉:“不许说这个。就是有腿疾,你也比他们好得多。”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薛鸷斩钉截铁地,“知不知道?”   沈琅没回答他的话,只是缓声说:“我初来这里时,每日只有抄书,抄到连手也抬不起来,赚到的钱却只够勉强糊口,那时候……就算病了也没有银子可以买药,但书却还要继续抄。”   “你问我在这里过得好不好,”他顿了顿,才继续道,“不好。”   “后来豫王找到我,借了我一千两银子,并许诺我两年之内不要利钱,我靠着这一千两,才有了今天。”   “我做他的幕客,一是为了还他那时候帮扶我的恩情,二来也是在他身上有利可图。他选了我,自然也是因为我在东都毫无根基、背景干净、交游简淡,用起来趁手罢了。”   薛鸷听见他那句“不好”,后边的话就都听不下去了。   “怪我……”他抓着扶手的指节紧了紧。   “怪你什么?”沈琅轻描淡写地,“你若没有劫下我的车,让我畅通无阻地去了上京,或许我真会毫无防备地死在卢启翰手上。”   “过去的事已经发生了,说那么多其实都没有意义。”沈琅偏头往后,“我说了这么多,你有脑子的话以后就不要再给我找麻烦了。行不行?”   “……知道了。”   片刻后。   薛鸷将沈琅连人带木辇一块扛上了楼,原本在堂内擦抹花瓶摆件的画烟见状呆了呆,小声同旁边的金凤儿说:“我刚还想问他要不要搭把手,他这什么力气……”   那木辇两人都抬过,若只在平路上,倒不算很吃力,上楼的话,那就很麻烦了。寻常他们都是一人背着沈琅,一人扛着木辇,才好带他上楼。   金凤儿却只是盯着薛鸷的背影,没说话。   说实话,虽然邵妈妈同他说薛鸷的不好时,他也总帮腔骂这个人,可金凤儿其实看得出来,哥儿心里有他。   从前沈琅和这个人待在一起,虽然两个人时常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好像总没个安宁时候,但金凤儿打小陪着沈琅一道长大。他看得出来,他家哥儿只有和薛鸷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才更有生气,面上的情绪也更生动。   上了楼,薛鸷先带他去了茶厅。   他方才随手搁在几案上的茶籯还在那里,薛鸷把茶厅内的灯烛全都点亮,一边去开那茶籯,一边道:“这会儿只剩烛光了,其实白日里拿到日光下,才更好看。”   沈琅接过他递过来的琉璃杯盏,的确是琉璃,几乎没有杂色,淡淡的蓝颜色与烛光的黄交融在一起,亦有种别样的漂亮。   “你又把银子花光了?”沈琅问他。   薛鸷被他一句话就戳穿了,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还剩一点。”   “多少?”   “一两三钱……”   薛鸷见他还拿着茶碗把玩:“你觉得这套茶具好不好?”   “还可以。”   薛鸷心想,那就是喜欢了。   沈琅放下茶碗,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他:“如果绥德被攻破,鞑靼一路南下,到了东都,你打算怎么办?”   薛鸷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前线有消息了?”   “我问如果,”沈琅说,“眼下倒是还不到城破的地步,但再过些日子,就未必了。”   薛鸷其实有想过,倘若鞑靼打进来了,天武寨该怎么办?他们的土地在那里、屋舍在那里,根也在那里。怎么跑,又该跑到哪里去?若离了故土,他们又要怎么活?   “皇帝和朝廷他们不管么?”他问沈琅,“不是还有兵吗?”   “我只问你,如若他们不管,只顾自己逃命呢?”   沈琅必然不会平白这样问他,薛鸷觉察到了什么,于是忽然就有一点愤慨:“他们凭什么不管百姓?我们的土地,又凭什么白白让给那些异族?”   “你难道想死守?”   “整个寨子都是我和弟兄们用血汗建起来的,”薛鸷说,“当然不能走,根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   “不可理喻,”沈琅道,“命都没了,还顾这些做什么?”   “你不懂。”   “好,我不懂。”沈琅摔下那琉璃茶碗,旋即又恢复了那副冷淡模样,“你要死便死,我不拦着你。” 第64章   八月廿九。   今日晨起, 金凤儿照例端着热水走到沈琅卧房前,才刚住脚,就听见里边的两个人又不知因什么而争呛了起来。   开门前, 他听见薛鸷咬牙切齿的声音:“是, 我不得好死。反正我死了你就高兴了!”   金凤儿抬手轻轻一敲门, 里头便兀地沉寂了下来。   这日薛鸷总算不再黏着沈琅, 一整日金凤儿都见他一个人蹲在庭院里逗狗玩, 把阿憨折磨得不胜其烦, 连叫声都比以往更虚弱了些。   吃过晚饭后,沈琅便和金凤儿出了门。   仲秋时节, 天色暗得极快,只是倏尔的功夫,薛鸷便发现楼内已挂好了灯, 天也变成了暗蓝色。   薛鸷见他大晚上的出门, 心里始终放心不下,犹豫片刻后, 便也遥遥跟了上去。   沈琅身后的金凤儿注意到他的身影, 忙小声对木辇上那人道:“哥儿, 大爷在后头跟着呢。”   沈琅猜他也要跟着, 心里并不意外, 于是只淡声道:“随便他。”   他们要去的那家铺子离抱月楼并不远, 因此沈琅也没让他们去备马车, 金凤儿推着他走了约莫一二刻钟的路,便到了洛河边上的一家质库铺前。   这家铺面是沈琅私人的生意, 质库不像其他生意,短时间内其实并不好转让出去,好容易寻着了一个愿意接手的, 谈妥了各自的条件后,还需向府衙报备。   好在沈琅借着豫王的势力,要办下这些文书手续,倒比别人要容易得多。   沈琅进铺子之前,回头看了眼薛鸷,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洛河边的那座浮桥边上,弯着身子,不知在往底下张望着什么。   这间质库共有两层,一楼典物,二楼则用来存放客人们所典当的贵重物品。   沈琅被金凤儿背上楼,与那位打算接手质库的男人一道当面核查账面上的典当物。   正叫人开箱验货时,却听外边洛河上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一声响,像是有什么重物落水的声音。   沈琅下意识回头,从二楼那扇小窗处望出去,却见那浮桥上已然空空如也。   薛鸷消失了。   沈琅久久不能回神。   他忽然想起今日晨起,自己因做了一些不好的梦,于是对身侧的那个人便有了几分迁怒。   两人争吵起来,他就忍不住说了一些很不中听的话。   仔细想来,他这些日子,对待薛鸷,似乎只有冷脸沉默与不耐烦的责骂,尤其晨起那些话,倒像是充满着恨意的诅咒。   几乎只在一瞬间,沈琅蓦地又想起中秋那夜,薛鸷莫名其妙和他说起那些“死呀”“活呀”的话。   金凤儿见他始终怔怔然地盯着窗外,有些不解地问:“哥儿?”   “下楼。”沈琅突然说,“我要下楼。”   金凤儿听出他的声调有一点颤抖,沈琅轻易不会这样失措,于是他也不敢耽搁,背着沈琅便下了楼。   身后质库朝奉与接手人忙上来追问道:“什么要紧事?”   见沈琅抿着唇不说话,金凤儿只好替他说:“没事,你二人先清点着,若有对不上的,只管等主家回来再商议。”   下了楼,沈琅便催促金凤儿追到桥边,入了夜,这周边只零星几个路人来去,四处并不见薛鸷的影子。   再望向桥底下的洛河,更是漆黑一片,沈琅隐约听见底下停在河岸边上的行船上有人在说:“大晚上的……这要怎么捞?”   “这会儿府衙也闭门了,就是报官也无人应……”   “……”   今夜河面上的风很大。   沈琅伏在金凤儿背上,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肩膀,突然地,他朝那桥下喊了一声:“薛鸷。”   “薛鸷!”   金凤儿不明所以,但也只能跟着他喊:“大爷!”   两人的叫喊声招来了不少看热闹的路人,沿街铺面做生意的,有位好事的翁叟闻声便小跑着过来张望道:“又有人跳河了?”   “中秋节那会儿才刚从这儿跳下去一个青年娘子,一声没吭就脱了鞋袜去了,拦都拦不住。”   那翁叟顿了顿,又道:“那么年轻,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过不去的事。”   他上来就说了这个,逼得沈琅脸色更差了,他恨恨地盯了那老翁一眼:“你闭嘴!”   那翁叟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我也是好心,你这小人家火气那么大干什么?”   “怪不得……”说着他忽然看了眼沈琅的腿脚,至于究竟怪不得什么,他却也没明说。   “真就是这会子跳下去的,天又黑,十有八九就是没了,喊什么都没用,上回那娘子一家来这儿一连哭了好几日,听说那尸首还是三日后才从下游飘起来的。”   沈琅并没有搭理他,只是催促金凤儿:“去桥下,使银子叫那些行船的艄公帮忙。”   “快!”   他话音刚落,抬眼便看见薛鸷手里不知捏着个什么东西,急匆匆地便往他们这边来了。   “怎么了?”这人开口就问,“我才刚好像听见你叫我。”   “你刚才去哪儿了?”沈琅的眼眶很红,但在夜色的遮掩下,其实并没有那么明显。   薛鸷有一点懵,但还是回答道:“方才我望见河滩边好像有人在卖面人,想买一个逗你开心来着……我就追去了。”   他把那面人朝着沈琅递过去:“我原是想让他现捏一个的,听见你叫我,以为出了什么事了,只好顺手拿了一个观音。”   沈琅不说话,只是挥手将那面人打到地上。   他看上去像是气狠了,但薛鸷没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又惹到他了。   薛鸷上去握他的手,是冰凉的:“怎么了?我又错了?”   他显得有些错愕。   沈琅把那只手抽了回去,他让金凤儿回店里,后者便又懵懵懂懂地背着他往才刚那家质库的方向走去。   薛鸷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   沈琅忙着,他就站在一旁安静地等着,直到亥时初刻,沈琅才让金凤儿把自己从木辇上背了起来。   薛鸷忙抬起了他那架木辇,跟在两人身后下了楼。   回去的路上,他依然悄没生息地跟在沈琅身后。直到看见了抱月楼上悬挂着的灯笼,薛鸷才终于上前几步,伸手抓住了木辇背后的扶手。   “沈琅……”薛鸷轻声问,“到底怎么了?”   “你为什么偏要赖在我这里?”沈琅的头又开始疼,每一个重音都会让他的头疼加剧,“你来找我,就是来害我的。”   “为什么这么说?”薛鸷仍然一头雾水,他不懂沈琅忽然的愤怒。   直到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地进了抱月楼,薛鸷才突然有点明白过来,他其实并没有那么迟钝,只是刻意地回避,不愿意往那个方向去想。   “你是不是以为我……”   沈琅没有回答他。   “我不会的,我没那么傻。”薛鸷扯着嘴角笑道,“除非老天要我死,否则我绝不会自寻死路。”   “所以你刚才那样,是以为我……”   “闭嘴。”沈琅打断他,“你闭嘴!”   沈琅下意识地便想用“你死了最好”这样的话来刺他,可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了,却并没有说出口。   薛鸷住了嘴,于是乎两个人都显得很沉默。   在这阵沉默里,薛鸷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如果哪天他死了,眼前这个人不仅不会如他预想中的那样拍手称快,可能还会为他感到难过,甚至于流泪。   薛鸷其实想象不到沈琅痛哭的样子,他只见过他在榻上被逼到失控时候生理性的泪水,那是欢愉过头的惩罚。他很喜欢那样的沈琅,有种被情|欲打湿的漂亮。   在失去沈琅的许多个日夜里,他都靠着那样的“碎片”聊以□□。   但薛鸷并不想要他心痛地哭,不想这个人今后的梦魇里,除了惨死的爹娘,还要再多一个自己。   他又想起了沈琅方才叫他名字时,那种混杂着绝望与惊恐的语气。   想到这个,薛鸷心里既感到兴奋,又觉得心碎。   回到抱月楼后,邵妈妈给沈琅端上来了一碗米酒蛋花甜汤,是给他准备的宵夜。   金凤儿跟着沈琅出去半天,早也饿了,他看向邵妈妈:“妈,厨下还有没有?我也饿惨了。”   “我再去做一碗,半刻钟的功夫就是了。”   金凤儿忙笑着去推邵妈妈,要她快些到厨下再给自己做一盆来吃。   邵妈妈受不了他,只好道:“一碗就罢了,吃一盆下去,你今夜不要睡了,否则把床褥都尿湿了倒好。”   她正要转身去,却听沈琅忽然叫住了他:“妈。”   “怎么?不合胃口吗?”   “多做一碗来。”沈琅说。   邵妈妈用余光看了眼戳在沈琅身侧的薛鸷,知道沈琅这一碗定是要给他的。   她是很看不惯薛鸷,可这段时日,看他每日将沈琅抱上抱下,却也忍不住觉得有些心软了。   因此邵妈妈只应了声“好”,就走了。   那碗米酒蛋花甜汤沈琅没喝下去多少,还剩下的自然都进了薛鸷的肚子。   回了卧房,薛鸷将他寻常用的绸帕打湿,依然要给他擦脸,沈琅偏头躲开,他便用手压着这个人的下巴,将他的脸掰了回来。   薛鸷很轻地擦拭着他的脸颊、唇瓣,然后便是手背、掌心、每一根手指,他都擦得很仔细。   紧接着他忽然低下头,在沈琅的指端亲了一下。   沈琅一直没说话,也没有再抵抗。   于是薛鸷又趁机拥住了沈琅,轻轻吻着他的发丝:“你逃……”   他换了个词:“其实你离开天武寨那天,他们在悬崖下的枯枝上寻到了你的发带,当时有那么一瞬,我也以为你……”   “幸好你没有。”   沈琅垂在薛鸷后背下的手忽然缓缓抬起,但却迟迟没有搭住他的后背。   “你抱抱我吧,”薛鸷贴着他的脸颊,他其实感觉到了沈琅的动作,鼻尖不由自主的就有一点发酸,“好吗?”   片刻之后,沈琅的手终于轻轻搭在了他的后背上。   在浮桥上的那片刻,他是真的以为从今往后,都再也触碰不到这个人的体温了。   大脑在一瞬间的空白后,随之而来的便是乱七八糟的悔意。他想,是不是因为他让薛鸷溺死了卢启翰,所以上天才要给他这样的报应。   弑亲的报应。   他已经无可救药了。   直到今日,沈琅才恍然发觉,自己心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忽然就有了“这个人一定要活着”这样可怕的执念。   他可以接受各自安好、天涯两端,却不能允许这个人死去。   薛鸷得活着,怎么样都得活。 第65章   九月初三。   临近傍晚, 沈琅乘车从豫王府回来,与他同行的金凤儿见他面色阴沉,因此一路上也不怎么敢说笑。   只是他憋了一路, 到底忍不住, 最后还是开口问道:“哥儿, 方才殿下同你们都说了什么呀?”   沈琅沉默摇头。   顿了顿, 才道:“夜里等他们都睡了, 你和妈去把柜内的金银细软收拾妥当, 别惊动其他人。”   金凤儿点点头,又睁大眼问:“是不是……”   “先不要传, ”沈琅道,“今夜还不能乱。”   “好。”   绥德城破,副将樊湛战死, 曾经的主将陆骁旸沦为战俘, 鞑靼士气大振,在绥德就地扎寨休整, 据说明日一早便要率军一路南下。   上京城眼下已经乱了, 大宁天子携后妃、皇室宗亲、朝廷官员以及世家大族, 一同惊慌失措地往南边逃命。   从官道上走, 最快三日, 这批逃难的队伍便会途经东都城。   倘若再算上他得知这一消息的滞后性, 估摸着也就是后日了。他猜想豫王明日一早, 必然会召集东都守城官兵,只等上京城的队伍一到, 便护送御驾南下。   马车在抱月楼前停下。   金凤儿照例先他一步起身,半蹲到他身前要背他时,却见毡帘被人从外头掀开了, 薛鸷踩上车来,开口道:“我来吧。”   闻言金凤儿回头看了眼沈琅。上回他背沈琅下车时,一时没吃住劲,带着沈琅一块磕到了车顶,因这事,还被薛鸷和邵妈妈轮流数落了两日,后来再背沈琅,心里便总有些怕。   见沈琅没拒绝,金凤儿便先下了车,在下边帮两人提着毡帘。   薛鸷将沈琅抱起,随即轻巧地跳下了马车,一边带他往楼里去,一边问:“方才你们去哪儿了,怎么也不叫我陪着?”   沈琅轻轻勾住他的脖子:“去了趟王府。”   薛鸷的脸立即便拉了下来,他哼一声:“怪不得。”   “是正事,带你不方便。”   薛鸷又哼了一声。   近来两人已然相安无事了许多日,薛鸷胆子又大起来,逐渐恢复了几分本性,找着机会便要对沈琅蹬鼻子上脸。   “哼什么?”沈琅说他,“牛一样。”   “你妈今晚做了许多菜,”薛鸷道,“你不回来,她都不许我偷吃。”   饭菜都在厨下锅内温着,等薛鸷推着沈琅坐到饭桌边上,几个堂倌才把晚饭呈送上来。   堂倌画烟早就侯在一旁煨酒了,坐下后,薛鸷接过那酒盏,先给沈琅倒了一杯,然后是自己。   这顿晚饭,薛鸷总觉得沈琅有些心不在焉的,饭也没吃两口,热酒倒吃了一盏。薛鸷本想同他说笑,可这个人看上去却始终兴致不高的样子。   等上了楼,回到沈琅卧房,薛鸷抱着沈琅上了榻,才抓住他的手,在他跟前半蹲下去,有些小心地询问:“……我今天是不是哪里又错了?”   “不是。”   “那你怎么不高兴?”听见他说不是,薛鸷脸上原本可怜兮兮的样子变了,声量也大起来,“不是为我,难道是为那个男的?”   “滚。”   “你别不高兴,你一这样我就难受。”   沈琅皱眉:“我连不高兴的权利也没有么?”   薛鸷亲了亲他的指尖:“我不是不让你不高兴……那你快点好起来行吗?”   沈琅不说话,于是薛鸷又将他的指尖含进了嘴里,很轻地舔着,见他没什么反应,薛鸷又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他的指腹。   沈琅要把手抽回去,却被薛鸷一把攥住了手腕。   “脏死了。”   “哪里脏?”薛鸷将他的另一只手贴到自己脸颊上,“有没有好一点?”   “你过来。”沈琅忽然叫他。   薛鸷终于站起身,又微微俯下身,朝着沈琅迅速贴了过去,他故意贴得极近,几乎要撞上他的鼻尖,然后他抬着眼,笑眼盈盈地盯住沈琅的眼睛。   “叫我干什么……”   他话音未落,沈琅便突然偏着头抵上去,在他的唇上碰了一下。   薛鸷一时没反应过来,满心只是方才沈琅吻上来时柔软的香气。   下一刻,沈琅忽地又勾住了他的脖子,薛鸷毫无防备地向下一倾,分不清这回是谁先吻向谁的,薛鸷几乎仅凭本能,一手扣着他的后颈,一手抓住他扁瘦的腰身。   他的吻一贯是带着强侵略性的,但这些时日为了讨好沈琅,薛鸷只能顺着这个人的节奏来,得避着这个人的底线,轻轻慢慢地来。   其实温柔绵长的吻也很好,有种耳鬓厮磨的黏稠,他可以捕捉到沈琅每一个极细微的反应,感官也会因此被拉长。   慢自然有慢的韵味,只不过薛鸷忍得实在很辛苦。   他天生就是个急性,一刻也等不了,一刻也慢不了,为了在沈琅面前卖乖,薛鸷觉得自己这些时日都快要憋坏了。   可吻到一半,他忽地又想起沈琅晚上吃饭时,似乎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理智与情|欲顿时拉扯纠结起来,他想,好容易沈琅才肯给他几分好脸色,薛鸷总觉得他眼下忽然的主动……很有可能是这个人给自己的挖的陷阱。   于是他自以为聪明地放缓了这个吻,又变得规矩了起来。   他有些走神了,沈琅发觉了。   于是沈琅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一直往下,直到薛鸷灼热的掌心碰到他的,他才用那双盈着湿意的眼睛看向薛鸷:“我想做。”   “薛鸷……”   薛鸷脑子里那根脆弱的弦立即就崩断了,隔着绸滑的衣料,他几乎暴|力地在那里狠揉了几下。   沈琅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手臂:“嗯……”   “疼?”薛鸷问他。   沈琅又凑上来吻他,他的声音很轻、有一点哑,但对薛鸷来说简直就像是蛊惑:“很舒服啊。”   “快点好不好?”   ……   薛鸷觉得眼下发生的一切简直像梦一样。   只有在梦里,这个人才会这么乖、这么顺从,甚至到了予取予求的地步。   以往只要薛鸷意识到眼前的香|艳画面只是一场梦,身下那个乖顺的、让干嘛就干嘛的沈琅就会忽然恨恨地给他一耳光。可薛鸷总还是舍不得,他总要抱住他,比一开始还更要用力。   但至多三五下,他就清醒了过来,怀里、身侧,仍然是空的、冷的。   可是这一次,沈琅并没有打他耳光,“梦”也并没有醒。   薛鸷真的憋坏了。重逢之后,他就不敢对沈琅太乱来,夜里就是碰他,也碰得很克制,往往沈琅一皱眉,他就放轻了力道。   他太在乎沈琅的脸色,以至于都快把自己憋回到了十字打头的年纪,那时候在山上看见个树洞都会起反应。   薛鸷兴奋时,总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等他意识到这样的力度对这个孱弱的人来说,或许过于粗暴了的时候,薛鸷才发现沈琅已经把自己的下唇给咬破了。   他捏开他的嘴,继而用食中二指挤开他的唇舌,搅|弄起来。   从背后抱着他的时候,薛鸷故意用掌心扣住了这个人的小腹,动作时,他忽然有一种这个人就要被自己贯|穿的错觉……这个意识让他变得更加兴奋。   ……   街上经过的更夫已经敲起了梆鼓,第一下最重,停顿得也最久,后四下是连续的,紧接着两个人便听见他喊道:“五更天,亮天喽——”   薛鸷忽然盯住了沈琅的侧脸,这个人流了好多眼泪,仿佛要将身体里所有的水都哭干净似的。   前面也湿了一大片。   以沈琅的脾气,如果很疼,他应该不会强忍着不骂自己。   可今夜薛鸷从这个人嘴里听见的只有好听的话,有几刻连他都觉得自己一定把这个人弄得很痛了,但这个人不仅没有和他翻脸,居然还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他。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透湿,他已经停下了,可怀里的人还在轻轻地颤抖着。薛鸷心里忽然有一点怕。   他开始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心里有一种不安莫名其妙地浮动着,让他在欢|愉之余,又有几分难耐的焦躁。   他把沈琅整个地翻过来,这个人的眼仍是失焦的,整个人瘫软在他怀里,过了好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   缓过来的第一时间,这个人居然抬起眼睛看着他,小声问:“……舒服吗?”   “何止呢?”薛鸷心跳又快得不成样子了,他低下头亲了亲这人薄薄的眼皮,反问:“你呢?”   “嗯……”沈琅的脸贴着他的胸膛躺着。   “刚刚有一瞬间我脑子里忽然想,”薛鸷不轻不重地摸着他的头发和脸颊,说,“让咱俩就这样死在一块吧……”   说着他忽然傻笑了两声。   沈琅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可是仍然执着着要伸手抱他。   “薛鸷。”他忽然叫他。   “嗯?”   停顿了片刻,沈琅却只是又叫了他的名字:“……薛鸷。”   “你说你爱我,是不是骗我?”   薛鸷:“我骗你干什么?”   “真的、真话。”他笑着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沈琅没有笑,只是盯着他的眼,沉默。   “那你和我去南边,”半晌之后,沈琅终于开口,“以后夜里怎样,都由着你,好不好?”   薛鸷愣了愣:“……为什么要去南边?”   沈琅伏在他身上,眼皮微微垂着:“绥德被攻破了。”   薛鸷忽然抱着他坐了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   沈琅有些吃力地搂住他:“如果你想,可以多带几个人,仇二、李三,还有他妻小,豫王会卖我面子,让我们一起进城……”   “不行。”薛鸷忽然打断他,“……不行。”   “我不能丢下他们走。”他看着沈琅,“要逃,我也得带着他们所有人一起。”   “朝廷早就派兵去了南边,他们要在金陵建新都,就那么大点地方,他们不可能放所有的‘难民’进去,想要进新都的人,必须是有‘价值’的,他们只会放‘需要’的人入内。”   “到时候鞑靼一路南下,那些被堵在新都之外的流民,会被俘虏成为人质,用以要挟那位圣人与朝官把城门打开,可他们既然要跑,就不可能管这些人,”沈琅的话音有一点颤抖,“你知道这些人到时候会是什么下场吗?”   薛鸷直到这时候,才总算反应过来了,为什么沈琅今夜会这样驯顺,又对他这样好。   他看着沈琅那张脸,这样一张脸,这样红着眼睛凝视着他,他却对他说了“不”,薛鸷忽然有一点恨自己了。   可是他还是移开了目光,痛苦地说:“我不能……沈琅。”   “你和他们逃吧,我不能走。”薛鸷越说越小声,“你好好的……”   说到这里,他才终于知道后悔:“你说得对,我不该来找你。”   “我不该来找你的……”   他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以至于到最后可能什么都没有了。   “薛鸷,”沈琅脸颊上泪痕未干,他恨恨地盯着这个人,“你真的……”   “你还说你不会丢掉我,可你转头就要去和别的女人成婚了,你说你一辈子都爱我,现在却又要把我丢下。”   “骗子,”沈琅朝着他低声吼道,“骗子!”   薛鸷不敢看他的眼睛。   沈琅红着眼,兀地开始扇打他的脸、他的身体,他手上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这样的力道或许连“打”都称不上。   薛鸷想抱住他,沈琅却红着眼咒骂道:“你去死!”   “你把我当什么了?你明知道当土匪没有好下场,为什么还要来招我?”   “为什么!”   薛鸷只好沉默着,任由他捶打着自己身体泄愤。 第66章   沈琅遣散了抱月楼里的堂倌。   身边只留下了金凤儿、邵妈妈和画烟三人, 剩下的那些堂倌杂役,沈琅让金凤儿给他们一人发了三个月的月钱,也就打发走了。   东都城内依旧是一派祥和景象, 街边商铺仍然照旧开门做生意, 只有那些得了消息的东都官员, 个个将府门紧闭, 一整日只忙着收拾金银细软, 和时不时地派家仆去豫王府上探听消息。   沈琅得知这个消息比那些人还要更早些, 如今除了抱月楼,他手上的其余铺面早已转让出去, 不便携带的资材也尽数换成了金银厚片,让邵妈妈缝进了衣袍里。   逃难路上必然很乱,总得防着那些想要趁火打劫的蟊贼。   午饭沈琅是在房里用的, 他刚靠向桌边, 薛鸷后脚便跟了进来。   沈琅吃饭,他便坐在旁边盯着沈琅的侧脸, 一言不发。   好半晌的沉默之后, 薛鸷才终于开口:“……你把那些堂倌都遣散了, 就剩三个人, 跟着豫王他们会不会不安全?”   “他手上现有多少兵?要不要我回去叫些人跟着你?”   他觑着沈琅的神色, 猜到他们大约不日就要动身了, 于是又低声:“……来不及了, 是不是?”   薛鸷很想再握一握沈琅的手,可是不敢, 怕舍不得。   最后他只好苦笑了一下,说:“沈琅……你恨我吧。”   沈琅没说话,只是给他倒了杯酒, 缓缓移到他面前:“最后一杯酒。”   “你喝了,我们就算了。”   薛鸷伸手,碰了碰那酒盏,接着才端起来,可是他并没有喝,只是低下头闻了闻那杯酒水的气味。   他停顿了一下,才说:“早上你让画烟去药铺里买了山茄花和火麻花粉,是要下在这杯酒里吗?”   沈琅的脸色忽然变了。   “你跟踪他?”   这个人平日里看着好像很好糊弄的样子,可偏偏这时候,却忽然聪明了起来。   薛鸷微微侧开脸,避开了沈琅的目光,他说:“对不起啊……”   猝不及防地,沈琅忽然伸手攥紧了他的襟口,因为上半身过度倾斜,他几乎要从木辇上摔下来。   薛鸷只好揽抱住他的腰背。   “对不起?你从来只有这句话。”   “……薛鸷。”   沈琅猛地喘气,强迫自己放软了声调:“你把它喝了,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薛鸷的眼眶也红了:“你别这样……沈琅。”   “我会活着的,”薛鸷小声说,“你知道的,我命硬。”   “你怎么活?”沈琅的声音忽地大了起来,“他们有十万人,或许还不止,你要怎样活?”   薛鸷沉默了。   “你带他们躲在山上,”沈琅咬着牙,“运气好一点,你被他们招抚,留下一条命,却要担千古骂名……”   话是这么说的,可沈琅知道,薛鸷不会、也绝不可能走这条路。   他对山下的百姓有感情,不可能顺着那些异族助纣为孽。至于躲躲藏藏地在山上苟且偷生,也不像他的风格,况且天武寨中不少土寇的亲眷还在山下村镇里,就算薛鸷贪生想躲起来,可这些人呢?   以薛鸷的脾气,沈琅知道,他回去,十有八九,就是个死字。   薛鸷心里的确也就是这样想的,为异族卖命的事,他薛鸷做不出来。天武寨之外,他也管不着,可他的地盘、他的人、他所庇护的百姓,一个也不能叫人欺负了去。   长久的沉默过后,薛鸷终于开口。   “你就当没我这个人了,”他很轻地说,“反正……我也没多好。”   “你这样聪明,就算回了南边,也一定会过得好。”这句话,与其说是对沈琅说的,反倒更像是他劝慰自己的。   “忘了我吧……”薛鸷低着眼,“沈琅。”   他最后很轻地抱了抱沈琅,忽然笑:“我这辈子,也够了。”   “我知道……不只是我一个人,一厢情愿,”薛鸷鼓起勇气,终于敢去看沈琅那双泪红的眼,他用宽大的手掌抚摸着沈琅的脸、他有些湿漉的鬓发,“够了,真的。”   沈琅说得对,他明知道做土匪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沈琅分明都逃开了,可他却偏偏还要死皮赖脸地追来这里纠缠他。   他自私、无耻,是个很坏的人。杀了那么多人、坏人、好人……多到数不清。   他如今有这样的报应,也是可以预见的,薛鸷知道自己并不无辜,他只是觉得对不起沈琅。   他的确不配,也不该和这个人说爱,说什么“一辈子”……那样可笑的孩子话。   他害了沈琅。他该死。   *   未时四刻,豫王府。   沈琅乘车赶到王府时,却被告知豫王眼下并不在府上,府内长史将他领进内院书房,请他在房中略坐一坐。   府上很安静,仆婢呈上来的那盏茶沈琅并没有碰,他无意识地揉搓着掩在宽袖底下的手背、指骨,几乎要将薄薄的皮肉搓破。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豫王才总算踏进书房,他看了眼沈琅:“怎么忽然过来了?”   “我今日好多事,连水都顾不上吃,”豫王在上首落座,“你等了多久?”   “没多久。”   “那就好。”豫王道,“有什么事,你直说罢。”   他这几日的确有许多事要忙,因此沈琅只好开门见山地问:“殿下还记得那日在抱月楼门口,显得有些冒撞的那个人吗?”   “哦。”豫王笑笑,“我记得,你的旧相好。”   “怎么?”不等沈琅开口,他便又道,“你想带他一道走?”   “据本王所知,那个叫薛鸷的……好像是个匪寇吧?”   沈琅微怔:“殿下知道?”   豫王笑笑,薛鸷通关时所用的姓名、籍贯,全都是伪造的,确实有些不太好查到他的底细。只是他见过薛鸷身上的刺青,会在身上纹刺图案的,无外乎那几类人。   一一排查完之后,便只剩下了匪寇这一种身份。   “本王猜,他是天武寨里的,”他盯着沈琅的眼睛,“对不对?”   沈琅适时地给出了一个惊讶的反应,他了解这位王爷,他喜欢一切人事都尽在掌控的感觉。   他要很聪明,既能做这个人的“解语花”,又不至于聪慧过头,凌驾在他之上。   “殿下……都知道了?”   “那日本王与你提起天武寨,你的反应有些不自然,”豫王又笑了,“你一个临安人,缘何会和他一个北边的匪扯上关系?我猜定然是你上京路上碰见他的。”   “他的模样倒也不丑,只是本王心里奇怪,这世上什么好人没有,你缘何要和他这样的人纠缠不清呢?”   沈琅收敛神色,缓声道:“我与他因缘际会,说来话长……今日来找殿下,实是为一件要紧事。”   “你说。”   “确如殿下所言,薛鸷是天武寨的匪首,”沈琅道,“寨中匪寇多为青壮年,长于群伍协作,也擅刀弓骑射,统共有三五千众。”   “我想国难当前,他们这些人生于斯、长于斯,熟知山川形胜。况且巩义、孟州、渑池等地,皆为殿下藩篱,若能召集当地青壮,由薛鸷领头,东都之战,或还有几分胜算。”   豫王捧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随后他忽然一笑:“我现在才知道,原来那日本王告知你绥延城破,你却劝本王留守东都,原来是因为私心。”   沈琅也没有争辩,既已叫豫王清楚了薛鸷的身份,他怎样花言巧语,都是没有用的。   于是他诚然答道:“我的确存了几分私心,但绝不只有私心。”   他徐徐然道:“武将洪铮早年间曾大败过鞑靼,鞑靼人总归有些憷他,殿下若能将他从金陵城调至东都支援,我想大宁或许是有胜算的。”   豫王不说话。   于是沈琅只能叫金凤儿呈上东都舆图,托着给上首的豫王看:“鞑靼若要攻,必然从西部、西北部进来,而东都此处多山脉,薛鸷他们是有优势的,如若此处失防,就退到中部登封县,到了天武寨,至少耗也能耗死部分异族。”   “倘或他守不住……殿下也可密信急召洪将军退回金陵,没什么损失。”   豫王终于开口:“楫舟,战场上的事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天武寨那些土寇再怎样,也是乌合之众,若放到真正的沙场上,根本不堪一击,只怕连一个时辰也顶不住。”   沈琅坚持道:“即便如此,至少他们也能削弱部分鞑靼兵力。倘若鞑靼长驱直入,途中连个挡道的兵士也没有,等他们到了南边,恐怕更是士气大振,我只怕他们到时‘一鼓作气’,将新都围了,要来个瓮中捉鳖。”   “殿下,何不赌一把呢?倘或殿下天命所归,果真有那扭转乾坤的气运,又何苦窝在新都夹缝求生?”   他说了这样多,可上首的豫王却只是盯着那张东都舆图,不置可否。   沈琅心里虽如火烧似的,可面上却仍是镇静的,不敢轻易露怯。   他知道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绝不像是万全之策,若是仔细想来,甚至显得有几分牵强。   可他没办法了。最后一条活路,他必须替薛鸷争来。   豫王缓声道:“你说了这么多,细想起来,胜算其实还是渺茫。”   沈琅争辩:“自古沙场上便没有定数,逐鹿宫阙,也是瞬息易势……”   “好啦。”他忽然盯着沈琅笑,“本王也累了一天了,先叫他们预备饭食,填一填肚子吧。”   他这是听得不耐烦了的意思,沈琅只好从善如流地收了声。   豫王不紧不慢地留他在府上吃了晚饭,府上三餐总是春盛按酒,一席三十六碗菜肴。沈琅陪着笑脸同他吃酒,可豫王却只是说些闲话家常,决口不提方才沈琅所提议的事。   直到用完饭后茶水,他才忽然问沈琅:“楫舟,本王若不允,你当如何?”   “你要和本王一道走,还是陪他一道留在这里送死呢?”   沈琅没有立即答复,但豫王仿佛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你竟也是个痴人。”   “楫舟,为这点虚无缥缈的情爱,断送掉今后的前程,甚至是命,你也觉得值当么?”   “殿下……楫舟本就没什么‘前程’可言,若逃去金陵,也不过再苟活几十年,”沈琅直白道,“殿下其实也是一样的,蜗居在金陵新都,就是将那些人全都斗败了又怎样?登上龙位,也不过做个自欺欺人的皇帝。”   “即便在史书上留下一页,也不过供后人耻笑,有什么意思?”   他这样胆大胡言,豫王反而笑了。   “无论殿下最后怎样选,楫舟都会留在这里。”   豫王终于道:“好。”   沈琅看向他。   “本王会给洪将军写一封密信,至于他究竟肯不肯为本王卖命,这也说不准。”豫王说,“尽人事、听天命吧。”   说完他又叫来长史:“去书房将本王私章拿来。”   “楫舟,你来替本王措词。” 第67章   沈琅回到抱月楼时, 天已经黑透。   大约是思虑过重,在听见金凤儿闭上大门的动静之后,沈琅忽然感觉整个身体都瘫软了下去, 几乎要连木辇也坐不住。   邵妈妈听见声响, 急忙便跑出来迎他, 等进了楼, 她才低声同沈琅说道:“你一走, 那个薛鸷就抱着院里那条狗也出了门, 到了这会儿,也不见他回来。”   沈琅的手指在木制扶手上缓缓收紧。   借着灯烛的光亮, 邵妈妈终于发现沈琅的脸色似乎有几分不寻常,她立即用手背碰了碰他前额,果然极烫。   “这又是怎么弄的?”她抬头问后头的金凤儿, “好好的, 出门一趟回来,哥儿身上怎么又热起来了?”   沈琅轻轻一扯邵妈妈的袖摆:“妈, 没事。”   “昨夜就有些不舒服了。”   邵妈妈忙高声叫来画烟, 让他去找找楼里还有没有退热的草药, 若有就先煎一剂来。   说罢她又从衣襟内摸出了一封信笺, 交到沈琅手里来, 她低着声音:“方才你不在, 有人来咱们这儿递消息呢。”   沈琅拆开那封信笺看了眼, 因为身上发热,他感觉自己的眼皮又沉又烫, 信上只潦草两句:龙驭上宾于跸路,今秘而不宣。   他把那信笺折好,让金凤儿将其丢进炭盆中烧毁。   沈琅去找豫王之前, 其实便已经在心里做好了豫王对他的提议完全不为所动的准备,可他大约赌对了,运气也足够好。   豫王收到这则消息,只会比他更早,他如今已是既定的摄政王,到了南边新都,他手上可调动的便不止西卫所那一支兵力。   这位皇帝死得实在也很凑巧,假如沈琅是豫王,也必然会选择赌一把。   “药先不要煎了,”沈琅吩咐金凤儿,“你和画烟先去备好马车。”   说着他又看向邵妈妈:“妈,你去收拾些细软干粮,备足三四天的份量便好。”   邵妈妈皱起眉:“眼下都这样晚了,城门那边也敲了闭门鼓,再是要紧事,至少也等喝了药,天亮再走吧。”   “我向殿下求了符牌,他也差人同门丞那里打过招呼了,”沈琅沉声,“……越早到越好,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离开前,沈琅回了一趟卧房。   房内与他离开时并无二致,只是几案上多了一页宣纸,上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大字:保重。   重字还少了一横。   底下还有些涂黑的墨迹,沈琅猜想大约是他还想写些什么,可刚开了个头,便又全数涂去了。   他很仔细地将那张宣纸折好,收进了衣襟里去。   二更天时,从抱月楼启行的一列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从城门一侧的小门出了城。   因走得着急,一路上沈琅身上时好时坏,停下休整时,邵妈妈给他煎了两副退热的药,却也不怎么见效。   粮草一事,沈琅想着天武寨里应该暂时不会太缺,豫王那里也会帮着筹备,因此只沿路购入了一批营帐和止血伤药。   止血伤药倒还好办,营帐、甲胄一类的辎重并不在市面上随意流通,好在沈琅手里有豫王的符牌,又有府衙临时批下来的文书,因此在采办一事上倒没有太受阻。   路过一家工坊时,沈琅另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下了一套步人甲,这原是城中一位富商订下的,可谁知离约定的日子过了三日,坊主却也不见他来取,这才便宜了沈琅。   还剩下的银钱,沈琅带病咬牙跑了沿途许多个城镇的工坊,统共也只买到四五百件普通皮甲,质量虽参差不齐,但有总比没有强。   ……   沈琅最终还是没能撑到天武寨。   马车行到山下时,邵妈妈原本想叫他起身吃些干粮,眼见叫他不醒,才伸手探进衾被里握了握他的手,果然又是烧得浑身滚热。   邵妈妈别过头去,暗自抹了把眼泪,继而才扶着车厢,出去用冷水打湿了布帕,接着轻车熟路地回去替沈琅擦起了脸。   他病得这样厉害,眼下论理本该静养,可这几日却偏偏昼夜不停地又四处奔波,就是原来只是一场小病,怕也要熬成大病了。   邵妈妈劝了他几回,他也不肯听。   沈琅几乎不曾对她发过火,对着她的语气也总比对金凤儿的要温和许多,但只要是他认定了的事,即便是十个邵妈妈来,那也是劝不动的。   只是邵妈妈心里始终还是气他不肯保重自己的身子,可又舍不得太怨他,因此只好将这些不满都迁怒到薛鸷身上。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马车就行到了半山腰上。   金凤儿对天武寨的记忆仍然还停留在三年以前,可这几年之间,山里变化很大,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陌生了起来。   因此走到这里,他就急忙叫停了身侧的驭者,怕一个不慎就踩进了什么陷阱坑洞。   沈琅怎么也叫不醒,金凤儿和邵妈妈又都不是能拿得准主意的人。   正当他们停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忽然有十来个土寇约莫是听见了马车的动静,手持武器就冲了下来。   领头那人是个陌生面孔,上来就拿砍刀指着他们,喝道:“你们是何人?此处是我们天武寨的地盘,闲人免进。”   后头有几个土寇看见他们后边还拉了好几车的货物,到底忘不掉老本行,心里难免都有些跃跃欲试。   有人小声嘀咕起来:“当家的这几日都忙,不如咱们哥几个一道偷捞些油水吃怎样?”   “你省省,若是被发现,那可不是好交待的……况且不是说如今就要打仗了,抢再多东西回来又有什么用?”   “正是要打仗了,才更要多捞一点啊,谁知道咱们又能活多久?若能得一时好吃好穿,死了也才好闭眼呢。”   正当他们对着后边车上的货物蠢蠢欲动时,金凤儿着急地扫了他们一圈,才总算在队伍最后看见了一张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熟面孔。   这人比起以前,似乎变了许多,害得金凤儿一时都有些不太敢认他。   “禾生?”他大声朝他叫道,“禾生哥!”   禾生猛然抬起头,他先是怔楞了半刻,而后才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金……金凤儿?”   “你、你们怎么回来了?”   “哥儿来找大爷,有要紧事,你快带我们上山去。“   “沈师爷……”禾生挤开人群,来到马车前,仰头问道,“他也来了?”   “他病了,眼下正昏睡不醒,”金凤儿红着眼眶,催促他道,“快带我们上山,快!”   禾生这才像如梦初醒一般,连忙叫人在前面开道。   ……   马车入寨时,薛鸷还在武器库内清点军备。   他赶回寨子里之后,第一时间就吩咐寨子上下连夜赶制起了“流星箭”,这玩意不仅能穿透铠甲,还能炸伤敌人。   前两年“贩盐”生意正好时,薛鸷便咬牙从各大黑市里购入了不少火|药。   这东西虽然不易得,但却是一大杀器,他原先是想着,倘若有朝一日天武寨被官府围剿,有了这个,即便他们装备再精良,天武寨也未必会落于下风。   没想到如今竟是这样派上了用场。   不仅如此,他还联合了其他山头的伙帮,加起来至少能凑齐七八千人。   只是倘若敌军真如沈琅所说,是装备精良的十万兵马,他们这不到一万人的乌集之众,即便防备得再周全,也只是螳臂当车,徒劳罢了。   他忽然又开始想沈琅了。   不知不觉地,薛鸷又走上了土坡,来到了当初沈琅的住所。   屋前的秋千架已经被他重新搭好,葡萄藤绿了又枯,他用三年时间,又重新填满了那个空荡荡的房间。   他总想着沈琅还能再回来住。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自己简直和个傻子一样可笑。   与此同时,禾生见寨内遍寻薛鸷不到,心里便猜他是又来了这儿。   他气喘吁吁地赶来时,薛鸷正睁着眼,横倒在沈琅原来的那张睡榻上,他把从沈琅那里顺走的绸帕盖在脸上,很安静地,只是闻嗅。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在路上用了太多次,眼下这绸帕上的兰香已经很淡了。   他忽然又有一点难过、心里很乱。   沈琅眼下大约已经在去金陵的路上了,如今世道这样乱,也不知道他跟的那个殿下,究竟是不是个好人,能不能够护住他。   况且南下一路必定舟车劳顿,他身子骨那样弱,若是生了病,该怎么办?金凤儿在他眼里是个傻的,邵妈妈也是个拿不定主意的,倘或遇见大事了,这两个人必定全指着沈琅一个。   若他倒下了,该怎么办?   越想,薛鸷就越觉着心神不宁。恨不得一分为二,把肉身留在这里,魂魄却跟着沈琅往南边去。   忽然地,门外有人“哐哐哐”地砸起了门来,他认出那是禾生的声音。   “大爷,”禾生大喊道,“沈师爷回来了!”   听见他的话,薛鸷先是一愣,紧接着心里顿时炸开了,他一下从榻上跳了起来,几乎是飞也似地冲出了门。   “你说什么?谁回来?”   “沈琅、沈师爷……”禾生顾不上把气喘匀,“金凤儿说他昏睡不醒,好像很、很不好……”   没听他把话说完,薛鸷便急躁地开口:“在哪儿?他人在哪儿?”   “还在寨口那边,马车上不来,他眼下那样,也不好怎样挪动……”   薛鸷只听完了他前几个字,便一刻也等不了地追了下去。   他赶到时,李云蔚已经在了,薛鸷几乎仅凭本能地爬上了马车,然后手脚并用地来到了那个人身边。   他捧着这人烫得通红的脸,整个人都显得不知所措了起来。   沈琅被身上被裹得太严实,薛鸷还记得郑婆婆从前说的话,掀开他身上的厚重的衾被,又将他前襟扯松了一些。   慌乱之间,薛鸷忽然摸到了他放在衣襟里的那张宣纸,他先是一怔,下一刻,眼泪已淌湿了满脸。   李云蔚见他上去后迟迟没动静,于是只得掀开车帘,他知道薛鸷眼下必定是六神无主,于是便道:“我已经叫仇二去请了郑先生,你先将他挪去我屋里。”   李三的院子就在这附近,沈琅眼下这情形的确是禁不起挪动了,薛鸷轻手轻脚地将他从马车上抱下来,一面走,一面在他耳边轻声叫着他的名字。   可是沈琅始终昏睡着,身上烫得让薛鸷忍不住疑心他是不是下一刻就会连骨头带皮一起化掉。   不要。他在心里默念着,不要有事,求你。 第68章   沈琅是第二日半夜才醒来的。   薛鸷合衣坐在榻边上, 一只手搂着他的身体,另一只手则压在自己右脸之下。   沈琅一动,他就也跟着抖动了一下, 随即突然惊醒过来。   这人刚到的那日, 身上始终高热不退, 到了凌晨, 薛鸷忽然发现他浑身颤抖着搐气起来, 却是只出气、不进气了。   等到薛鸷让人把郑先生叫来, 沈琅的胸口已经没了起伏,他不死心地伸手去探他鼻息, 却什么也碰不到了。   也幸而是薛鸷怕得睡不着觉,连夜里也一眼不错地守着他看,这才及时发觉了。   那位郑先生虽然姓郑, 其实与郑婆婆并无亲戚关系, 乃是一年前在山下惹上了一笔官司,才带着妻小投奔到天武寨里来的。   他原先在乡镇里也颇有名气, 医术也算得上精湛, 见沈琅连气息也没有了, 情急之下, 便只好按照《金匮要略》中救自缢死者那般, 以手按据他胸口, 数动之下, 竟果然救活了过来。   薛鸷原本还能站着给郑先生递药箱,得知沈琅又有了气, 才恍觉眼前天旋地转,差点当头栽倒下去。   这两日他都守在沈琅身边不敢动,心里憋了好多话, 可等他真的醒来了,薛鸷忽然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下意识地就想逃开,可刚想抽回手,醒转过来的沈琅却忽然轻轻捉住了他的指尖,薛鸷一下就动不了了。   “我害了你,”他红了眼眶,突然很轻地说,“沈琅,我害了你……”   沈琅只隐隐约约记得自己似乎做了许多梦,但醒来脑海中却只剩几块碎片,其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薛鸷轻手轻脚地扶着他坐起来,随后又一点点地喂水给他喝。   沈琅只知道自己这回大约病得很重,却不知道自己昨日曾死里逃生,缓过来几分后,他又开口问薛鸷:“什么时候了?”   “九月初八。”   沈琅皱眉:“我怎么睡了这样久?”   顿了顿,他又问薛鸷:“我给你写的那些,你看了没有?”   “看了。”   “那你说给我听。”沈琅心里仍然对他有些不放心,因怕他读不懂,因此方才连睡梦里也挣扎着要醒来。   “我让三哥给我念过了,”薛鸷道,“我知道的,算着路程,估计初九、初十那两日,鞑靼的轻骑先锋就该到东都城了。”   “东都城如今由你说的那个程穆清守着,他主我副,这几日,他会命人加固城墙,在城外设置拒马、鹿角等障防,并在鞑靼的必经之路上挖壕沟、设陷阱。”   沈琅点头,他的声音仍然虚弱,头脑发沉,因此语气也是缓缓顿顿的:“豫王眼下也是实在无人可用,不过程穆清虽是文官出生,但也算颇有几分军事才略,他年轻时曾被派去过西北前线主持防务,多少有些经验。”   “还有一点,你要记住,”沈琅有些吃力地,“你若去了,一定吩咐他们,拐角、地势较低处需重点防守,那些鞑靼很狡猾,此次绥德兵败,就是他们趁夜绕到了低洼处,发起了突袭。”   薛鸷点头:“我知道了。”   说着他忽然紧紧握住了沈琅的手,后者则任由他握着。   “你自己有想过要怎样守么?”   “比起鞑靼军队,我们的人必然是势单力薄,得留足一部分兵力,在后方随时增援,”薛鸷道,“在他们的轻骑到东都之前,我想让那些装备最精良的兵士站在城墙前列,先震一震他们,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沈琅“嗯”了一声:“最好不要有正面冲突,等到援兵来,胜算才更大些。”   薛鸷为了让他宽心,又将自己已经让人把做好的“流星箭”与剩余火|药运送去了前线的事告诉他,有了这个,必能多镇住鞑靼几日。   “我还想着,若能杀死他们一部分轻骑,再放些回去通风报信,也可以加深他们的顾虑,叫他们疑心东都如今还有许多兵,更不敢随意进攻。”   沈琅看着他:“你想去?”   薛鸷点点头:“近身肉搏的话,我想那些官兵倒不如我们在行。”   沈琅紧了紧他的手,只能说:“万事小心。”   “好。”   薛鸷不轻不重地搂住他,沈琅在他怀里靠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你该带人去了,明日就是初九……”   薛鸷充满眷恋地贴着他的脸,微微张开的五指穿过他散乱的乌发,轻轻托着他的后脑勺。   他想,要不是沈琅病得这样厉害,他死也要让人把他送到南边去,远远避开这一场祸乱。   “沈琅?”   “嗯。”   “如若我打了败仗,你怎么办啊?”薛鸷突然很心痛地说,“为什么这么傻,要来找我?”   沈琅顿了顿,才说:“我乐意。”   “……”   薛鸷低声道:“要是改朝换代,你就躲在山里……哪儿都别去,我留一些信得过的人给你,山上的粮食省省也够吃段时日。”   “你……”沈琅有些无力地反搂住他的腰背,“你要活。”   “我只要你活。”   薛鸷闭了闭眼,可睁开眼时,眼前还是湿了一片:“那你答应我,若有万一……你一定自己保重。”   沈琅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薛鸷才听见他说:“你要是死了,也管不了我要做什么。”   薛鸷被他噎住,顿了顿,才叫他:“沈琅……”   “先前在东都,没有我,你不是也好好的吗?”   沈琅:“我不好、很不好。”   “那时我以为躲开就能不在乎了,谁知道你又找来,”他故意说,“是你害的我,你亏欠我。”   “你死了,我也就死了。”沈琅依旧心平气和地说着,“你身上,两条命,记住了。”   薛鸷心里顿时又乱成了一团麻絮。   “所以不要死,”沈琅说,“你不许死。”   薛鸷抵住他仍有些发烫的额头,他想起那天夜里沈琅忽然没了呼吸,只是回忆,巨大的恐惧便如海潮般排山倒海地朝他涌来,逼得他快要窒息。   他体会过那样的心如死灰,像是魂魄突然就缺掉了一角,两眼酸胀到痛,可却连眼泪也掉不下来。   一种僵麻感一直从脸颊蔓延到四肢,他只能仅凭本能抱紧怀里那个人,大脑丧失掉了思考的能力,只剩下一团灰白色的絮。   那一瞬间,他几乎分不清死掉的人究竟是沈琅还是他自己。   那样的感受,他舍不得让这个人也体会一遍,也难以想象,要逼着那样一个心如死灰的人在这世上继续苟延残喘,又有多残忍。   于是他很快就妥协了,只是抱着沈琅,良久才道:“有你这句话,我死了也要活。”   直到今天、直至此刻,他才真的懂沈琅了。这个人虽然什么情话都不说,连笑容也吝啬,可他爱自己,或许并不比自己对他的情意轻几分,又或者比他的还要更深。   后半夜,两人只是紧抱着,直至天明。   窗外已经有了灰白色的光亮。   躺在薛鸷怀里的沈琅忽然开口说:“你要是死了,记得等我一会儿。”   薛鸷沉默了很久,才答应他:“好。”   紧接着他又笑笑:“要有下辈子,咱们投生在一块……做邻居、做知己、做夫妻。”   顿了顿,又继续说:“等百年之后,埋了,也躺在一个棺材里。”   沈琅道:“可他们说下辈子未必还能投生成人,你手上沾过血,我也沾过,说不定下一世就去了畜生道。”   “那我要当条狗,”薛鸷很快就接受了,“你呢?”   “我想……当鸟,”沈琅说,“想试试飞起来是什么样的感觉。”   “那我够不着你怎么办?”   “那才好,我才不要吃过屎的嘴来舔我。”   薛鸷忽然笑了:“什么意思?我就算当狗必然也是条聪慧的狗,和阿憨那只傻狗怎么会一样?”   “算了,”他又说,“那咱俩还是一起投生成相思鸟,不比不飞,让底下那些凡人看了都艳羡。”   “好吗?”   “……嗯。”   “我得走了,”薛鸷依依不舍地在他脸上吻了吻,然后继续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看,“你一定好好休养,不要挂心我。”   “我命很硬,你知道的。”   沈琅应了一声,随后把自己那只护身符塞到了他手里:“你带着吧。”   薛鸷拿起来看了一眼,是他那只有明显缝补痕迹的香囊。   “我从小戴到大的,”沈琅说,“你带着它,我就会找到你。”   薛鸷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红着眼道:“好。” 第69章   天亮了。   薛鸷命人将寨中积攒多年的好酒全数打开, 领着弟兄们在校场上一人吃了一碗酒,随后众人便开始齐声念诵起了当初入寨时的那一套誓词。   沈琅虽然身上发虚,可还是让金凤儿背着自己出了屋子, 出来时, 正听见他们将最后那段誓言喊得震天响。   “……弟兄同心, 刀山火海, 走马飞尘, 肝胆相照!”   念完词, 薛鸷率性将酒碗往地上一砸,那些土寇见状, 也纷纷这样做了,算是为自己壮一壮胆。   底下有人笑说:“此事若是成了,咱们这些人, 还算是匪么?”   “匪不匪的, 也是身外名,如今连那皇帝都做了逃兵, 咱们此时下山守城, 可比他们有血性。”   “说不准以后还会有人来给咱们立碑呢, 做了半辈子土匪, 如今也算当上‘英雄’了……”   薛鸷脸上笑着, 转头却看见了场外的沈琅, 于是便丢下众人朝他走了过去:“……不是不叫你来送行吗?”   沈琅没说话, 只是看着他。   “今日天冷,快回去吧。”他看着金凤儿, “带你们哥儿回去。”   “……可我想多看看你。”沈琅忽然说。   薛鸷一下就没声了。   沉默半晌,才道:“你再这样看着我,我要舍不得了。”   薛鸷说这话时, 虽然冲他笑着,可其实眼里又有了一点泪光。   人群中的仇二其实方才就在偷偷往沈琅那边看了,那日夜里闻说沈琅断气了,他也急急跟着挤进了他房里。   房内只几个人,可场面却是极乱的。   那邵妈妈已然哭昏了过去,金凤儿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地掉着眼泪,薛鸷面色又灰又青,眼里却红得吓人,他死死抱着沈琅不放,嘴里只求郑先生:“他身上还是热的……你救一救他吧。”   一句话,不知道究竟说了几遍。   仇二看着薛鸷那副样子,心里忽然震动了一下。他想,倘若沈琅真的救不活了,大概他的大哥也要死了。   今日又见到沈琅看他大哥的神情,心里既为薛鸷感到高兴,却又忍不住嫉妒他命好。   他从没想过这个人会冒死回来,毕竟他那日离开时走得那样干脆,仇二原以为这个人同他大哥,至多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露水情缘。   如今看到两人这一幕,才知他们对彼此大约都是真心。   那样的眼神他虽没见过,但也看得出来,这是情至深处的眼神,一点儿也不掺假。   倘或也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一眼,他只怕死了也甘愿。   半晌后,他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往山下走去,快出寨时,仇二忍不住回头又往后头望了一眼。沈琅果然还在坡上看着。   下一刻,沈琅似乎朝着他这里看了过来,两人兀地对上了视线。   仇二立即便将头又转了回去,心里跳得很厉害。   他忽然想到,要是大哥没了,那个人……该怎么办呢?   *   薛鸷一行人走后,沈琅在榻上又躺了许多日。   他这一次病得太狠,伤了根本,身上的热倒已消退了,可手脚却还是发虚,稍动弹一下,便要发一身的虚汗。   薛鸷走后,沈琅才知道他把郑先生留在了寨里,不过前线那里必然也有军医,倒并不很缺他这么个人。   郑先生乃是个医痴,同沈琅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郑某平生只救活过两个断了气的人,一个是差点溺死在河塘里的童稚小儿,一个就是你。”   他兴致冲冲地说完,复又替沈琅细细地看过腿脚:“你这腿脚必定已坏了许多年了,不过他们倒是替你保养得很好……”   沈琅并不说话,旁边的邵妈妈却急着替他问:“既保养得好,那按先生看来,还有没有什么法子可医治呢?”   “他这腿脚若是想好全,除非是天上神仙来了,”郑先生说得很直白,“只不过他还年轻,也不是全然不能治,改日等他身子调养好了,我再替他针灸试一试。”   邵妈妈自然是对他连连道谢,但沈琅本人对他所说的话,却几乎没半点反应。   一是因为他如今唯独只挂心在薛鸷身上,二来他腿脚坏了这样久,从前那些被世人誉为“扁鹊”“华佗”转世的名医他也没少见,可惜无论怎样折腾,只是白费,他早就不想了。   等他病略好些,李三的夫人陈露晞便抱着孩子来看望他了。   李三夫人生得白净标致、面长而丰,眉眼都是淡淡的颜色,笑起来时两眼弯弯,显得很是亲切。   “我听云蔚说你好了,就想过来看看你。”她不紧不慢地说道,“他怕你在屋子里待得太闷,又怕你这里缺了什么,所以差我来问一问。”   她话音刚落,怀里那圆圆脸的小孩子便嘤嘤地哼唧了起来,她只好将他放在沈琅床尾,让他自己去爬。   沈琅其实并不喜欢小孩子,但见她已经自作主张将孩子放下了,自己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了。   邵妈妈见这孩子生得白净可爱,眉眼像极了李三夫人,见人就笑,鼻子和嘴倒又像是李三爷,小小巧巧的,心里很是喜欢,于是忙去桌案上拿了一小块茯苓糕给他吃。   “我家哥儿小时候也是这样白白净净的,眼睛也大,直勾勾地盯着人看,看得人就是一颗石头心也要软化了。”   李三夫人也笑:“沈公子这般模样,小时候自不必说,定是玉雪可爱的。”   “这小哥儿多大了?”   “今岁正月生的,过了年,就有两岁了。”   两个妇人拉着手聊得很热络,那小孩子却只顾抓着那一小块茯苓糕往嘴里抿着,一次没拿稳,就掉在了沈琅的被衾上。   那李三夫人见了,便立即拿了自己的帕子去扫,很有些不好意思地:“我抱他下去吧,别弄脏了沈公子的床榻。”   “无碍。”   这孩子还不会走路,爬得却很快,一忽儿功夫,手脚并用地就挪到了沈琅手边,仰着头好奇地盯着他看。   沈琅见他胸前戴着条银项圈,很小巧的一只,动起来时轻轻响,有些可爱,于是便伸手去碰了碰那项圈。   谁知这小孩子却忽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指,傻笑着要将他的手往自己嘴里送。   沈琅没料到这丁点大的小孩子竟有这样大的气力,一时也不记得要将自己的手抽回来了。   “呀,”李三夫人走过来,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屁股,“你看看,怎么这样馋?自己那十根指头还不够吃呢,连人家的手也要往嘴里送。”   她口中虽然骂着,却不见几分真怒,只是嗔怪。   沈琅的面色微微舒展了一瞬,他从未在卢绡云身上得到过这样的记忆,邵妈妈对他虽然很疼爱,但他到底是“主家的少爷”,就算他淘气,邵妈妈也不敢真的打骂他。   见他盯着孩子胸前的银项圈看,女人便笑着说:“这项圈原是他薛叔叔打给他的,大爷他很疼豚儿。”   顿了顿,似乎是怕他想起薛鸷,心里难免担忧,于是便补了一句:“大爷他福大命大,定会全身而退的。”   “嗯。”沈琅转向邵妈妈,“妈,去把我箱子里那对平安扣找出来,送给这小哥儿做见面礼。”   李三夫人连忙推拒:“那怎么好意思?”   “也并不是什么很贵重的玉石,让小孩子戴着玩吧。”   李三夫人于是笑:“那我便代豚儿谢过沈公子了。”   *   就是再难熬,日子也照常这样过着。   沈琅能起身后,便总让金凤儿推着自己去找李云蔚,问前线的消息。   到了九月十八日,才总算有个小土寇跑回寨里送信。   他先是猛灌了碗茶水,而后才气喘吁吁道:“鞑靼那些轻骑让大爷带人杀了大半,很算是打了场胜战,也给咱们这些人定住了心神。”   沈琅问:“他人怎样?”   “大爷没事。”   “身上有没有受伤?”   那小土寇的眼神有些闪烁:“没。”   “重不重,”沈琅立即就知道他在骗自己了,“他伤得重不重?”   “只是些小伤,”那土寇总算说了实话,他想,反正大爷暂时也回不来,自然也就没法追究他的嘴快,“二爷替大爷挡了一下,大爷倒没有什么事,只是二爷那只手怕是要废了。”   听他这样说着,沈琅便可以料想到当时情状的凶险。   他沉默地低下眼。   那小土寇继续眼红红地说:“那些异族个个都很凶,白日夜里,一阵不停地前来骚扰,没个停歇时候。”   “好在大爷早让我们备下了‘流星箭’,穆将军那里还有火油,他们第二日便想来破城门,被我们用火油与‘流星箭’弄怕了,这会儿还不敢轻举妄动,只敢一股股地来侵扰。”   李云蔚在旁边听罢,这才想起让他坐下歇一歇,两人断断续续又问了他半个时辰的话,恨不得将每个细节都盘问过两三遍,也好在这个被支回来的小土寇倒很耐心,答了几遍,却也不见烦。   等到李三这间屋子里静下来,那小土寇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这是大爷差我交给沈公子的。”   沈琅并没有等,接过就拆开了。   里头翻开是一张很大的宣纸,字写得很是不伦不类,内容也同样不伦不类,大约他认识的字也实在有限,因此这封信便显得图文并茂的。   沈琅差一点没读懂。仔细地看了几遍,这人大约是问他身体怎样,饭有没有好好吃,又说自己做梦梦到他小时候,然后他一把将他抱起来就直跑了出去,最后被他爹娘在后头追赶着醒来了。   沈琅眼里总算有了一点隐约的笑意。   翻过第二页,这人又说自己一切都好,杀了许多鞑靼人,相当勇猛,又说这些异族长得如何如何的丑。余下还有两个加起来足有一只巴掌大的大字:想你。   沈琅向李云蔚借了纸笔,要给薛鸷写回信。   因着这小土寇急着要回去报信,沈琅只来得及写下几句话,也用的大白话,又怕薛鸷看不懂,于是他还特意避开了难懂的词汇。   只说自己也一样,寨中一切都好。战场上刀剑无眼,惟愿万事小心,不必挂念我。最后顿笔,又写下一句:我也梦见你了,薛。 第70章   十月, 山上枫叶正红。   沈琅照例坐在李三房内等前线的消息,两个人对坐着,心不在焉地下着一盘棋。   沈琅接连落错两子, 正看着窗外飞落的枫叶有些出神时, 却听对面的李云蔚忽然苦笑了一声:“你又输了。”   说罢他起身替沈琅添了一盏茶, 而后对一旁逗孩子玩的夫人道:“露晞, 你带着豚儿出去转转好么?”   陈露晞明白他这是有话要对沈琅说, 于是便抱起那小孩子往屋外走去了。   等看着他们娘俩走远了, 李云蔚才把目光看向沈琅:“……有件事,我在心里想了许久了, 一直犹疑不定。”   沈琅也看向他:“什么事?”   “你大约也猜得到,”李云蔚道,“我想送露晞和豚儿去金陵新都, 只是我得知消息太晚, 又苦于没有人脉,听得如今新都早已城门紧闭, 不放人过了, 眼下就是位诰命夫人, 恐怕也未必能进得去, 又遑论咱们这些籍籍无名的人呢?”   沈琅想了想, 道:“眼下到处都乱, 我想现在走并不稳妥。”   李云蔚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知道呢?”   “可若东都果真守不住, 大哥他们退到登封县,天武寨就是最后防线, 山上那些陷阱埋伏,少说还可以带走千数异族,”他道, “这原是我们三个早就商量好的,就是败了,史书上也该有一笔咱们天武寨的名字,值了。”   “自上山以后,我也就将这条性命抛到了脑后,可偏偏……”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半晌才又开口:“偏偏让我遇见了露晞,又有了豚儿。”   沈琅懂他的意思,有了妻小,也就有了软肋,是人大约都会萌生几分退意。   “这些时日,我心里总是后悔,倘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开口同她说话,多好。”   “我是必然要留下来同大哥、二哥他们同进退、共生死的,可她,还有豚儿……若是鞑靼上了山,他们胆子那样小,又该怎么办呢?”   李云蔚顿了顿,又继续说:“一想起这个,我就是总是睡不着觉,心里很乱,又很怕。”   “我听大哥说,你原先在东都时,似乎与那位豫王很要好,我就想腆着脸来问问你,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将她母子送进新都里去?”   沈琅听他说了这样多,这才开口道:“我这里有豫王的符牌,若你执意想送他们走,我可以写一封信送去给殿下。”   李云蔚的眼睛顿时一亮。   “但我还是那句话,眼下到处都很乱,新都自然也不例外,你送他们去南边,未必比留在寨中安全多少。”   李云蔚心里本来就很纠结,听见他这样说,又犹疑了。   “我也不知道怎样才对,”李云蔚看着外边在枫树底下扒拉红叶玩的母子两个,很轻地说道,“我只是想让她和豚儿两人,都能好好地活下去。”   *   十月初七。   薛鸷身上穿着那套据说有五十八斤重的步人甲,提着刀大步流星地走进了程穆清的营帐。   “不是说援军初四、初五日就该到了么?”薛鸷开门见山道,“就是路上有一两日的耽搁,眼下早也误了两日了,怎么连一点风声也没有听见?”   程穆清坐在几案边抿着浓茶,皱着眉听完,开口劝他:“薛副将,稍安勿躁。”   越是见他这般,薛鸷心里便越来气:“安个屁!眼见天一日冷似一日,他们耗不了多久了。”   那些鞑虏不知是不是已经看穿了他们只是外强中干,这两日已经在蠢蠢欲动了。鞑靼那里至少还剩下七八万兵力,而他们为了对付鞑靼先锋队伍,和时不时就发起突袭的队伍,人数已经从原来的万把人减至了七八千人。   守了这么久,却只牺牲了那几千人,已算是万幸。   若是鞑靼这会儿发起正面攻击,他们这七八千人,就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守得住东都城。   程穆清的脸色也很沉重:“我写了几封羽书,令斥候去催问过好几次了,却没得到殿下的答复。”   薛鸷一把抓住了他的胸甲,将人从几案边上一下拎了起来:“你们那个豫王究竟什么意思?要我们这些弟兄等到城破了白白去送死么?”   “我们在前头刀林剑雨,他们那些人却躲在后方不知道干什么,连援军这点事都弄不好。”   程穆清也是怕了他的脾气,他堂堂一个主将,动不动就被他拎来骂去的,就是气急了,也只能皱眉道:“殿下那里必然也有他不能言说的难处。”   “谁都不想看到生灵涂炭,”程穆清道,“你就是杀了我,援军也不会到,何必朝我发火呢。”   薛鸷总算松了手,程穆清险险地往后踉跄了几步,被其他将士扶了一把,这才勉强站住了脚。   薛鸷去到几案边坐下,将程穆清原来坐的那位置给占了:“我们的兵太少了,真要正面打起来的话,挡不了他们多久。”   程穆清整了整自己胸前的战甲,在他对面落座:“我也知道将士们只等着援军来,就盼着那点希冀熬着,如今他们过期不至,将士们的士气必然一日比一日要萎靡,可又有什么办法……”   “我想先分一半兵力运送辎重退守登封,在那边提前做好埋伏,”薛鸷神色凝重道,“我有预感,他们也就是这两日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集中兵力来攻城。”   “你想,他们鞑靼人也不是傻子,在这里耽搁得越久,他们就越吃亏,士气也会下落。我们要是真有足够的兵力,早就反攻将他们打回去了,这么多日都按兵不动,他们怎么会不明白?”   那些王公贵族总算还有点脑子,在离京前便命人烧毁了上京城的几大粮仓。只是也因为这样,这些鞑虏的粮草补给眼下大约也有些不足了,毕竟已经同他们耗了这么多日。   就是再有什么顾虑,他们眼下也该到动手的时候了。   程穆清闻言细细思索了一番,现下的确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于是道:“既然要分兵力,倒不如直接调□□成的兵力过去,能保留越多的兵力越好……”   “等到援兵一到,即便杀不退他们,也能叫他们损兵折将。”   “薛鸷,由你带他们回去吧,你熟悉那个地方的山林走势,带兵迎敌也是你在行,”他道,“东都则由我带人守着,等他们来攻城,我命他们将剩下的火油用完,就带着剩兵回去与你们接应。”   说罢他又叹了口气:“拢共就这么点兵,就是名将来了,怕也是无计可施。”   薛鸷听完他的话,也只有沉默。   ……   十月初九。   李云蔚打马从山下回来,他急急地回到自己那院子,人还没下马,便朝着那屋里喊道:“露晞,快把包袱拿好,带着孩子一起出来!”   说完,转而又吩咐两个土寇去备好马车。   沈琅和邵妈妈恰好也在他屋里,闻言他比被叫到的李三夫人还要更早一步出来,他看向红着眼眶的李云蔚,先是一怔,而后才问道:“……出事了?”   “东都城破了,他们都说驻守东都的那些兵都在往登封逃。”   沈琅闻言又是一怔。   他很早便命人去南边,给豫王送了封信,可那人却是一去不回。   眼看着援军久久不到,薛鸷他们只能孤立无援地守着城,除了在这里干着急,沈琅也无能为力。   李云蔚看上去已经慌了神,他把眼看向从自己屋里走出来的那一大一小两个人。   眼下鞑靼的兵马还没有追来,他们还有机会可以逃,逃去南边、只要逃进新都,至少他们暂时就安全了。   他听沈琅说了,新都那里除去洪铮率领的那两万人马,眼下满打满算还剩下五六万兵力。   那些鞑虏一路攻到那里,也该疲软了。况且沈琅还说,鞑靼要防着邻国瓦剌“黄雀在后”,定不敢同新都往死里耗,最后大约总还是要和谈的。   这样想着,他总算下定了决心,今日就要将妻小送走。   马车很快便备好了。   陈露晞拉着他的手,把眼哭得红红的,只是不肯走。   她带着哭腔道:“是死是活,我们都在一块,不好吗?”   “你想想咱们的豚儿,他才多大呢?”李云蔚含泪笑道,“我已经给他取好了大名,就叫李承庆,承欢的承、庆祝的庆,你觉得怎样?”   陈露晞点了点头,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咱们一起走吧。”   李云蔚将她抱在怀里,不知在她耳边说着什么话,两人都哭成了泪人。   沈琅不想再看,回到屋里写了封信,连同那符牌也一并叫邵妈妈拿给了陈露晞母子。   送走了妻小,李三便和失了魂一般,只和沈琅呆呆地坐在一处,两个人都不说话。   夜里沈琅要走时,李云蔚忽然开口问他:“你怕不怕阿鸷死?”   沈琅默了会儿,才道:“若他注定了只有一条死路,我也并不能改写他的命,强求他活着。”   “我只想他死前别那么疼。”沈琅道,“那就够了。”   李云蔚听了这话,不知怎么,忽然就哭了。 第71章   得知薛鸷他们退守登封的第二日, 沈李二人依旧默默在房内静坐着,外头一丁点的风吹草动,也能叫他们心里警铃大作。   临近傍晚时, 屋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沈琅心里顿时一紧。   这一日, 他既期盼底下有消息传来, 却又害怕有消息来。   这次来递消息的人变成了禾生, 大约是一路赶来都没有停歇, 下马时他身上已经汗湿了, 被李云蔚拽进屋后,他连喘了几口大气, 才开口道:“大爷他、他们没事,他叫你们宽心。”   “他有写信么?”沈琅问。   禾生摇了摇头。   他说完,沈琅便皱起了眉, 禾生虽然老实、办事也稳妥, 但唯独有一点,口齿并不是很清楚, 薛鸷叫他来递消息, 有□□成的可能性, 是因为手上没其他人可用了。   “倘若没有事, 他为什么不写信?”   禾生忙道:“大爷他、正守城呢, 一步都走不开, 所以写不了信。”   “程穆清呢?”   禾生被他盯住眼, 有些说不出话来,直把眼挪开看向一边, 才回答道:“程将军是文将……在后方驻守呢。”   “你不要瞒我。”沈琅说,“都到这时候了,他还叫你撒谎骗我么?”   良久的沉默, 禾生觉得脚下有些发软,有些站不住似的,坐到了凳子上:“程将军他死了……”   “留在东都城那一千余人,只逃回来几十个伤兵。”   沈琅追问:“你们还剩多少人?”   “不到七千,还有几百人是带伤的,咱们的军备太次了,一旦正面对上他们,完全是送死。”禾生顿了顿,才缓声说道,“不过城内倒有不少百姓带着耕牛、锄头、柴刀,说要来帮咱们守城。”   他的语速很慢,说一句顿一句,沈琅知道他每次说快了就要结巴,因此也并没有催他。   “百姓有多少人?”   “只算青壮,大约有两千人。”禾生仔细思索了一番,又道,“除此之外,也有千八百个老弱妇孺……大约都是抱着赴死的决心来的。”   李云蔚终于开口:“若是城破,他们大约也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东都那儿的官吏百姓,连人影没见着一个,不知是早就跑了,还是缩头藏尾的不敢出来,”禾生一句一顿地,“也是登封县的父老乡亲们信得过咱们天武寨,才肯一起同心守城。”   ……   薛鸷没想到县城内的这些百姓都会纷纷跑出来支援。   “那些当官的早跑了,”他听见前头那人道,“一个个读着圣贤书,修习孔孟之学,结果到了这险要关头,他们却是最贪生怕死的。”   “不能叫你们在前头冲锋陷阵,咱们在后头躲躲藏藏的,这算个什么道理?”   后边的百姓连连说“是”。   他们这些人即便不认得薛鸷那张脸,可多少也见过其中几个土寇,知道他们是从山上下来的,并不是什么朝廷派来的将军。   “那什么狗屁皇帝,狗屁的佞臣庸吏,倒还不如你们这些好汉们仗义。”   “既然左右都要死,杀他们一个也赚一个,不亏。”   “……”   听见他们这样说,不少人眼里都有了泪光。   他们这群人里,没谁是真当过兵的,要么是薛鸷带下山的匪寇,要么就是豫王急征入伍的田舍汉,手里除了锄头镰刀,便是木矛、铁斧一类的武器,别说甲胄,就连一身像样的衣裳也没有,大冷天的还穿得很单薄。   城外鞑靼的军队已经到了。   薛鸷知道他们再经不起第二次城破了。在带兵撤离东都之前,他特意命人增挖了灶炕的数目,就连马蹄车辙印也费心布置了一番,为的就是让敌军误以为他们还有两三万的兵力。   若是弄得太多了,大约他们也不会轻信。   薛鸷原以为今日怕就要守不住,但看他们似乎又有了忌惮的样子,到了城门口便开始安营休整,一副并不打算趁热攻进来的模样。   薛鸷正觉得奇怪,直到接到了斥候送来的密信,说是瓦剌那边对鞑靼的领地开始了试探性的骚扰,这些鞑虏大约也是闻得了这个消息,才迟迟不敢发起进攻。   他们的兵力估摸着还剩七万,倘若在这里丢了太多兵,到时候瓦剌趁机追着他们“尾巴”咬进来,他们便是腹背受敌。   况且薛鸷的打法他们一开始就领教过了,不同于大宁的其他将领,很凶、也很难缠。这也是他们起先在东都城迟迟不敢发起总攻的原因。   “大爷!”有个城楼上的瞭望兵急忙来报,“鞑靼军队派了一位汉人军师来,说要和咱们‘和谈’。”   “汉人军师?”   “是,他会说汉话,也能听懂那些异族嘴里的鸟语。”   薛鸷料想那人该是他们在已被攻破的城池里掳来的什么“文人谋士”,他冷笑了一声,心想,叛国的降虏。   但斥候带来的那封密信上还说,援军将会在一日后会抵达,让他们务必守住登封县。   眼下能拖一会儿便是一会儿,于是薛鸷便对那瞭望兵道:“不要开城门,叫他一个人爬云梯进来。”   随即又召集兵士:“所有披甲之士,全部跟我上城楼!”   鞑靼人突然闹这一出,薛鸷总疑心他们有诈,因此很警惕地让兵士们全部戒备起来,随时做好城破的准备。   那人看上去的确像是一个汉人,畏畏缩缩地从鞑靼军队里走出来,五短身材,穿一身脏旧的直裰,头发也显得有些凌乱。   薛鸷拉开羽箭,直指向那个被鞑虏送过来的人,那人连忙拱手作揖,朝上喊道:“将军,我身上没带兵器,我是来讲和的!”   “自己人!”他又说。   薛鸷依然将箭矢指向了他。   等这人快到城楼上时,薛鸷一把抓住他手臂,将人拎了上来,随后又攥住他后衣领,按着他上半身俯下去:“让他们把云梯收回去。”   那人连忙朝底下叽里咕噜地喊了几句什么,旋即那些鞑靼士兵竟果真将云梯抬了回去。   薛鸷命人将这汉人蒙了眼,带了下去。   营帐内。   仇二只手扯掉了束在那人眼上的黑色布条,那人睁眼看见面前身穿战甲的薛鸷,立即便露出了一个略显谄媚的笑容来:“将军?”   薛鸷拿眼盯着那人,而后忽然笑了:“你一个汉人,怎么倒帮他们做事?”   “我也是迫不得已,”那人苦着脸道,“鄙人的爹娘、妻小,都在他们手上。   “将军,我知你原是天武寨的匪首,此次也是临危受命,他们那些王侯将相,如今还躲在金陵新都里酣睡,你又何必拼死替他们卖命呢?”   薛鸷直勾勾地盯住了他的眼:“你认识我?”   “这并不重要,”那人说,“他们其实知道你们并没有多少兵力,也是看重了将军的才能,这才示好想将你们招抚进他们麾下,等到他们的大事成了,必然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只要将军肯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去,他们一个百姓也不会动,毕竟他们的目标一开始就是占领更多的领地,若是将咱们的百姓全杀完了,他们要这么多城池也没有用,都是空城、死城。”   “将军,您说是也不是?”   见薛鸷没什么反应,他立即又道:“这几年百姓们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赋税繁重、物价飞涨,吃不饱、也穿不暖,过得连猪狗也不如,那样的朝廷……早该改朝换代了。”   “这样说吧,继续守着这座城,一旦城破,将军连同麾下将士,说句不好听的,恐怕都要赴黄泉,何必呢?”   薛鸷冲他微微笑着:“那照你这样说,我如今就只有叛国这条路可走了?”   “什么叫叛国?薛将军,要说叛国,那也是大宁帝王,和那些奸相佞臣先叛的国,咱们这顶多算是‘顺势而行’。”   自从他从鞑靼那里得知了薛鸷的身份,下意识便觉得这个人定是很好说服的,毕竟他若是个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仁人志士,先时也必不可能落草为寇。   “这条命,若是死在别处,也就算了,”他见薛鸷眼中似乎有几分动摇,于是赶忙又趁热打铁道,“可要是为那样的朝廷去死,可就太不值了。”   “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薛鸷道,“那么,是谁告诉你们我是谁的?”   那人含糊道:“这不是要紧事……”   不等他说完,薛鸷便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这人双脚离了地,顿时便猛烈挣扎了起来。   薛鸷平日里若要以天武寨匪首的身份在人前露面,总要戴一顶大幨帽,前头再围一片眼纱,鞑靼人是从何处得知他原来是草寇出身的,这一点实在可疑。   他们既能招抚眼前这个人,大约也能招抚别人,毕竟眼下明面上只有他薛鸷还带兵在这里抵抗,那些人为了保命,又或是为其他什么,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已经被这些异族给收买了。   想到这一点,薛鸷立即把这个已经半死不活的人丢到了地上,又对臂上裹着麻布的仇二道:“二哥,这个人交由你审问。”   说完,便立刻疾跑了出去。   最坏的情况,是他们这城里恐怕有内鬼,可若果真有,他们里应外合,哪里还需要来招抚自己?   东都城那一片的百姓藏的藏,跑的跑,薛鸷赶到时,就没见到几个百姓的人影了,再说他们也未必知道他们这些兵士的身份。   太古怪了。   “薛将军!”忽地又有个兵士跑到了他的跟前,“有人正带兵打击我们后方。”   “什么人?”   “据说是从汝州那里过来的,也就一小支队伍,都是汉人面孔。”   “他们远远地望了眼咱们这边,一见到咱们的人反击,便掉头往回跑了,不知是什么用意……”   薛鸷一皱眉,立即道:“有人去追没有?”   “您不在,没人能做主……”   薛鸷一把将他推开,复又下了城楼,命人牵了几匹快马追了出去。   若他想得不错,这些人恐怕是被派来打探他们的真实兵力的,要是被鞑靼人知道,他们只有几千兵力在这里苟延残喘,只怕他们等不到援军,不出几个时辰,登封就要攻破了。 第72章   好在薛鸷追出去得还算及时, 才没有叫那十几个兵丁逃走。   刚能看见他们人影,薛鸷便夹紧了马腹,手上拉起弓箭, 隔着大老远, 那些兵丁便一个接一个地被他从马上射落了下来。   他有意留下一两个活口, 因此并不是箭箭都朝着他们命门去的。   没一会儿功夫, 薛鸷便带着几个骑兵追到了他们近前, 他跳下马来, 走到一个正捂着自己大腿倒在地上挣扎的兵丁面前,居高临下地垂眼看向他。   “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只把牙关紧闭, 一声不吭。   一只墨色短靴猛地碾过他胸膛,逼得他惨叫一声,两手下意识便往上抓住了薛鸷的那只靴子:“咳……”   薛鸷叹了口气, 俯身往下握住了没入他大腿的箭矢, 这一箭几乎要将他大腿穿透,只差一点。   他抓着那箭矢开始搅动, 那人立即便发出了一阵连贯的惨叫。   在他疼晕过去之前, 薛鸷及时停了手:“还不说吗?”   “你应该知道, 我们这些人先时都是做匪寇的, 工于酷虐之刑, 你今日不说, 逼供你两三日也就是了。”   那人苍白着一张脸, 他到底也只是个普通兵卒,方才那样的疼, 便已经叫他动摇了。他皱着眉咬紧牙关,口中低低地喊着“饶命”二字。   薛鸷见他毫不意外的样子,也就知道关于他们这些守军身份的消息大约就是从这些人嘴里传出去的。   “说吧。”   那人颤抖着唇道:“……是荣使君让我们来刺探前线军情的。”   “荣使君?”   “就是……汝州刺史。”这人道, “好像是前些时日,鞑靼人那里差一个汉人来说和,说是只要我们肯配合,他们进城后决计不伤我们一分一毫。”   薛鸷似乎在思索什么,听他说完,才道:“没了?”   那人点点头,又道:“我们这些人也是听他差遣,都是为了活命……求将军饶我一命。”   薛鸷不可能把他放回汝州,看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若是带回去恐怕还要浪费伤药和口粮,干脆将他腿上的箭矢拔了出来,正要给他个痛快时,这人又急忙喊道:“……将军!我还有话说!”   就这一句话的功夫,他裆下已经湿透了。   “什么话?”薛鸷看上去有几分不耐烦的样子,“快说。”   “我说了,能不能留我一条命?我不想死。”这人说着,忽然涕泗横流,“……我不想死。”   薛鸷不置可否。   这人大约也是想搏一搏,并不敢拖延下去,张口便道:“前两日,荣使君叫我们捉了许多从登封县里逃出去的百姓,差人从小路绕过登封县送去了鞑靼军营里,这会儿估计就快要到了……”   薛鸷闻言皱起了眉。   那些鞑靼人大约是想要用这些百姓来逼迫他们打开城门,他们手段从来阴毒,之前在东都战场上,薛鸷已经亲眼见识过了。   只是他没想到那汝州刺史,叛国投虏便罢了,竟然还把手伸向了那些无辜百姓。   太无耻。   薛鸷让随行的弟兄把地上那些兵丁身上的皮甲扒了下来,连带着射出去的箭矢也都一应拔了回来。   他们的军备太紧缺了,如今连弓箭都不剩多少了,自然是能省则省。   直到打马回到城楼底下,薛鸷的眉心都没有舒展开,他们这些人对上鞑靼,本就是蚍蜉撼树,如今身后的汝州也被招抚了,更是腹背受敌。   薛鸷下马时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这些贱|人!”   他去追那些兵丁的时候,仇二那里大约是对那位“汉人军师”用了重刑,薛鸷被人叫入营帐时,一股极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伏倒在地上那人像是死了一样,背上一整块皮肤不翼而飞,只剩下了血肉。   薛鸷神色如常地让人把他抬了出去,随后问仇二:“他都招了什么?”   “他知道的也不多,”仇二道,“说是咱们登封后边的汝州刺史已经被鞑靼招抚了,那些鞑虏也并非真心实意地想要招抚咱们,倘若打开城门,被他们发现咱们只有几千兵力,他们必然会反水。”   薛鸷早猜到他们不是真心,他杀了鞑靼不少轻骑,他们恨自己都来不及,哪会诚心招抚。   他想了想,道:“如今也只能先同他们耗下去了,只有援军到了,咱们才有几分胜算。”   仇二脸色不大好看,他顿了顿,才道:“倘若根本没有什么援军呢?一切全是那个什么豫王在骗咱们。”   薛鸷拍了拍他的肩,低笑道:“除了信他,咱们没别条路可选——你怕死么?”   仇二摇了摇头。   “那不就得了,”薛鸷道,“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字,黄泉路上有你大哥陪着你呢,怕什么?”   仇二终于还是把话问出口了:“……那、那个人呢?”   “哪个人?”   “沈琅……”   薛鸷笑笑:“我和他说好了,下辈子一块当小鸟去。”   他并没有细讲,可仇二还是莫名地就听懂了他的意思:“他肯跟你去?”   薛鸷的眼神微黯:“我宁愿他不肯。宁可他果真如我从前所想的那样,情薄、意寡。”   ……   一夜相安无事。   薛鸷原以为他们夜里便会有动作,又怕他们无声无息地就把云梯架上了,于是便吩咐将士们彻夜点着火把守着城楼,没想到他们竟真的不声不响地等到了天明。   城楼上旭日初升。   援军仍然未到,看着城楼下黑压压的一片甲兵,放眼望去便是满眼的旌旗蔽野,鞑靼人为这一战约莫也准备了很久。   正当他凝神之际,只见下方的军队忽然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缝隙,紧接着便有几个轻甲步兵用绳子牵着一群老弱妇孺从其中爬了出来。   薛鸷眼看他们搭好了木头高台,随后将那些百姓一个个地捉上那高台,先是百般虐打,而后再一刀劈死,丢下高台。   一时间,城楼下满是那些百姓的惨叫声。   鞑靼竟果真用这招来逼迫他们打开城门,薛鸷攥紧了拳头,若他们眼下有三两万兵力,也就将城门打开迎敌了,可偏生他们只有不到七千人。   那两千多个登封百姓被他驻派到了登封后方,防着汝州那里又有什么幺蛾子。   底下有个老翁受不住他们的踢打,哭着朝城楼上的薛鸷磕头,口中大喊道:“将军、将军……快救救我们吧!”   薛鸷将眼挪开,不想再看。   若是此时将城门打开,罹难的百姓只会更多。   身后有人上前对薛鸷附耳道:“大爷……那老人家我见过,从前他被村里恶霸欺负,霸了他家田地,他来求咱们,咱们帮了他一把,他便逢年过节的都送应季的果蔬上来给咱们。”   “您看要不要……一箭给他个痛快?”   薛鸷问他:“我们的箭矢还剩多少?”   “大约还有三万只。”   “擅用弓箭者约莫还剩两千余人,一人分不到十五只。”薛鸷默默计算着,“已经很不够了。”   “算了。”他最后只是闭了闭眼,“若咱们能活下来,替他们多烧些纸吧。”   忽然地,有人指着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之间,一个弯腰抱着小孩子的年轻女人,小声地问:“大爷,你看那人……看上去像不像是咱们三爷的夫人?”   他话音刚落,薛鸷便猛地抬头,朝着他手指向的方位看了过去。   一开始他还没认出来,那妇人穿着粗布褐裙,头发蓬乱,直到薛鸷的目光下移,看见了她怀里那个白胖的小孩子,胸前正挂着一个小巧的银项圈。   他似乎在嚎哭着,把一张脸哭得通红,可大约是被抓到那高台上的百姓的哭叫声太惨烈了,他的哭声俨然被那些闹哄哄的声音给掩盖了,薛鸷什么也听不见。   “好像真的是……”身后又有人说,“他们不是守在山上吗?怎么会……”   “现在该怎么办?大爷。”   “要不要让人去知会三爷一声?”   有五六个土寇似乎是在城楼下看见了自己的亲眷,扒开人群,便冲上来,“扑通”一声跪到了薛鸷跟前。   “大爷,我看见我阿娘了……”   “大爷……”   “咱们开城门吧。”   “左右都守不住,倒不如直接来个痛快!”   “……大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欺负啊。”   *   李三夫人是从汝州出城时被扣下的。   一开始他们只听见前头说什么不让过,守城的兵卒只把城门紧闭着,前头那些要出城的人便同他们大声吵闹了起来。   “那些鞑虏马上就攻进来了,你们不想活我们还想活呢,快把城门打开放我们出去!”   他们原来只躲在马车内,并不轻举妄动,谁知才没过多久,外头的人群突然骚乱了起来。   有人喊起来:“杀……杀人了!”   掀起车帘一看,竟是外头的兵卒对百姓们拔了刀,方才前头与兵卒们起了争执的那几个,都已经血淋淋地倒在了地上。   陈露晞吓得手足无措,忙抱紧了怀里的孩子,小声对那两个土寇说:“咱们还是回去吧……”   那两个土寇也发觉了情况不对,正想调头折返时,却发现他们这些想要出城的人已经被汝州城内的兵卒拿弓箭团团围住了。   无路可退。 第73章   天色才刚蒙蒙亮, 便有个土寇闯进了天武寨的大门。   “三爷……”他喘着粗气,使劲地去拉拽守门的那名小土寇的手臂,“快去叫三爷来, 快!”   那小土寇见状也慌乱起来:“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山下……”   那人摇了两摇头:“你只管去替我把三爷叫来, 千万别声张, 他屋子里若有人在, 你千万把他拉出来再和他说我回来的事。”   “那你看着门, ”小土寇说, “我马上就去。”   回来这名土寇乃是李三爷的心腹,不然李云蔚也不会选他护送自己的妻小逃走, 他靠着棵树站定,刚把气喘匀,李云蔚便急匆匆地赶到了。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露晞和豚儿呢?”   那土寇一见到他, 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素色衬布, 交到了李云蔚手上,后者还没有打开, 便猜到那两人决计是出事了。   素布上只一行暗红色的血字:救我和豚儿, 云。   李云蔚只觉得脑海中突如其来一声巨大的响, 紧接着他双腿一软, 几乎要跌跪下去, 好在那土寇眼疾手快地将他搀扶住了。   他凑到李云蔚耳边低声:“鞑靼人说, 若是能找着咱们大爷的亲眷, 也可以送去将您的妻小替换回来……”   李云蔚几乎无法思考,他想, 薛鸷哪里还有什么亲眷呢,他只有一个沈琅了……   “我不是让你和有禄送她们母子去新都吗,怎么会落到鞑靼人手上?”   这土寇只好将来龙去脉简洁地复述了一遍, 随后红着眼道:“三爷,您再不决定,兴许就来不及了,天一亮,他们就要在登封城楼前‘处决’那些被捉住的百姓。”   “……三爷!”   李云蔚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过了好半晌,他才忽然对那土寇说:“你去找根绳子来。”   “是要绑沈……去换?”   李云蔚红着眼喝道:“你只管去拿!”   片刻后,他带着几个土寇,悄没生息地回到了自己那院子外边。   只要他想,压根就不费什么功夫便可以绑下沈琅,甚至都不必有这些土寇帮忙,只是他一个人,就可以做到。   可李云蔚却迟迟不敢打开那扇院门。   他只在院外来来回回地踱步……他的豚儿才多大啊,也就是半月前,才刚会口齿不清地叫他一声“爹爹”,露晞、他的妻……还那么年轻。   难道真的就没办法了么?他还能去逼薛鸷吗?薛鸷会听他的吗?   那么多弟兄的命,后头还有那么多的百姓,城破了,兴许所有人都会死……   李云蔚的心里混乱的几乎没有一片可容喘息的空地,可同时他的脑子又无比清醒。或许就只有那一个法子了,他想。   沈琅、沈琅。   反正……他也总是病不是吗?还是个残废,他一个人的命,就可以换回露晞和豚儿两个。   与此同时。   正站在李云蔚屋内的金凤儿突然“咦”了一声,而后对沈琅说:“哥儿,我好像看见了三爷。”   “他怎么在院外走来走去的?”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这话问的令沈琅心里一紧,方才他过来时,恰好看见了急匆匆往外走的李云蔚,沈琅忙问他前线是不是又有消息了。   可李三却摇头说不是,随即含糊其辞地应了他两声,便推说自己有事先走了。   沈琅心里有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可等金凤儿推着他打开了院门时,却只看见了李云蔚和几个土寇离去的背影。   他们已经走了。   “李云蔚!”沈琅朝他喊了一声,这个人像是听见了,可却并没有回头。   究竟出什么事了?   沈琅选择留在寨里,一是因为在战场上,凭他那点纸上谈兵的论调,大约也帮不了薛鸷什么;二是他身子不好,若有点什么,反倒叫薛鸷分神。   何况他腿脚又是这样的,无论是开战,还是撤离,完全只能当个累赘。   “金凤儿,”沈琅沉声道,“你追上去问问看,快。”   金凤儿闻言忙追了上去。   过了大约半刻钟,金凤儿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问出什么了没有?”   金凤儿连摇了几下头,才道:“三爷起先并不理我,后来他上了马,才对我说了句什么‘不关你们的事,回去吧’。”   “就这一句?”   “就这一句。”金凤儿道,“但我看他眼是红的,整个人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对了哥儿,”他忽然又说,“我方才在他身后看见了林旺哥。”   沈琅垂目想了想:“是护送陈露晞母子走的那两个之一?”   “对呀。”金凤儿嘟囔道,“照理说他们这会儿该是还在去金陵新都的路上呢……怎么又回来了?”   那便很清楚了,沈琅思忖着,出事的大约就是陈露晞母子。可是为什么李云蔚方才要在院外踟蹰不前呢?   *   薛鸷亲自动手将那几个人绑了下去,丢进了营帐内,让带伤的仇二看守着。   城楼底下,抱着孩子的陈露晞就这么怔怔地向上望着,一直望进了薛鸷的眼底。   他终究不忍再看,让随侍备下了几只羽箭在侧。   约莫半个时辰后,空气里已溢满了血腥味,城楼底下那些死去的老弱妇孺被扒光了衣裳,堆成了两堆红白相间的“肉坡”。   “将军,他们要捉那个女人上高台了……”身旁有人提醒道。   薛鸷持着弓箭向下望去时,那对母子都已哭花了一张脸,他抽起一支箭矢,指向了他们二人。   正当他要松手时,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大爷,三爷来了!”   薛鸷猛地回过头,果然看见了李云蔚,他怔了怔,有些错愕地:“……三哥。”   “谁让你们去叫他来的?”   “谁!”   没人答应。   “他们还在么?”李云蔚突然问。   “三哥,”薛鸷盯着他眼,说,“云蔚,你冷静一点。”   李云蔚没说话,只是朝他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惨笑来。过了半晌,他才质问道:“倘若那被绑在那台上的人是沈琅,你也能冷静吗,薛鸷?”   “你能吗?”   薛鸷被他这一句话噎住了。   “对不住。”薛鸷咬着牙道,“我不能开城门。”   “我明白。”李云蔚道,“我怎么不明白。”   “是我逼他们母子走的,是我……”说着他忽然夺过了薛鸷手里的弓箭,“全是我自己的错。”   忽然的,李云蔚朝着那底下高台上举起了弓箭,他寻常也会在校场上同那些土寇们比试,只是箭术不精,那箭法总是时好时坏。   薛鸷一把抓住他手臂:“三哥,你做什么?”   李云蔚向下望住陈露晞的眼睛,他好像看见她眼里含了泪,她在看着自己、盯着自己。   而自己却拿了弓箭对准了她。   “松手,”李云蔚眼也不动,口中嘶哑了一声,“我自己来。”   薛鸷松手的下一刻,“唰”的一声,一支箭矢从李云蔚手里兀地飞了出去,下一刻,那只箭矢便直直击中了女人的咽喉。   薛鸷看见陈露晞抱着孩子,瘫软地跌下了木台。   “三哥……”   箭射出去的那一秒,李云蔚终于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他不敢看陈露晞的死状。   “再替我补一箭吧,”李云蔚的手臂忽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几乎要抓不住那只弓,“阿鸷,还有豚儿呢……求你,帮一下我。”   薛鸷只好接过了他手里的弓,朝着那木台底下又射了一发。   李云蔚听着那箭矢破风而出的声音,整个人几乎缩到了垛墙底下,他很小声地问:“……中了没有?”   薛鸷点点头。   “那我回去了。”李云蔚想要站起身,可腿脚全是软的,“你扶我一下吧,阿鸷。”   “云蔚……”   “没事。”李云蔚喃喃道,“没事。”   薛鸷看他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忙叫了两个土寇陪着他走,又低声嘱咐他们:“千万看紧他。”   那两个土寇连忙答应了。   ……   李云蔚回到天武寨时已经是下午了。   他径直走回了自己的屋子里,见沈琅不在里头,一转身,却又看见了那两个始终尾随在他身后的土寇。   “战场上正缺人呢,你们怎么还不快点回去?”   那两人见他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更不敢走了,其中一人忙道:“也不缺我们两个。”   “三爷要不要回屋休息一下?”   李云蔚摇了摇头,他没有回屋,而是转头去了沈琅那里。   沈琅见是他来,便问道:“你上午下山了?”   “嗯。”   “他们那里怎么样了?”   李云蔚回答道:“还在僵持。”   不等沈琅说话,他便自己在几案旁坐下了,然后忽然抬头对金凤儿说:“金凤儿,我想吃口茶。”   金凤儿看了眼沈琅,接着便去取来了茶具与茶叶,一会儿功夫,他就泡好了茶。   “方才你为什么着急忙慌地跑下山去?”沈琅忽然问,“出了什么事吗?”   李云蔚很轻地摇了摇头:“我就想看看前线是什么局势,不然心里总觉得慌乱。”   “只是这样?”   “不然我又能为什么?”   沈琅觑着他脸上的神情,忽然道:“金凤儿说方才在你身边看见了林旺。”   李云蔚忽然就不说话了。   金凤儿将点好的浓茶端到了他面前,李云蔚便只顾低头吃茶,等茶喝完了,他便抬起头说:“我有些累了,想回房里躺一躺,前线那里若是有什么战报,你记得叫金凤儿来知会我一声。”   这也是他寻常会说的话,因此沈琅应了声好。   说完李云蔚便起身回去了。   “他好像有几分不对劲,”沈琅道,“……说不上来。”   金凤儿忙着收拾茶具,闻言他应声道:“应该没什么事吧……要是山下出了什么事,三爷怎么还有闲心到咱们这里来喝茶呢?”   话是这样说,可沈琅还是觉得心里难受,因此便吩咐金凤儿:“等临近傍晚时,你到他那里去看一眼,就说我请他到咱们这里来吃晚饭。”   金凤儿:“行。”   可惜没能等到傍晚,有一名土寇忽地便匆匆跑来敲开了沈琅的房门。   “沈师爷……”那人满脸的慌张,“出事了,三爷他出事了……”   “我们原见着他好好地回了房,躺在榻上小憩的,屋里无声无息的,我们两个都没察觉……”那人红着眼眶,“谁知方才一推门、就……”   不等他说完,金凤儿就忙推着沈琅往李云蔚那边去了。   沈琅赶到的时候,只见李云蔚那屋的大门洞开着,四周一片寂静。   而李云蔚身穿素白色丧服,吊死在了屋内横梁之上,山风灌进屋内,吹地那素色衣摆微微晃荡着。 第74章   日暮时分, 夕阳如血。   始终站立于城墙之上的薛鸷,听见不远处的山林里传来了几声空灵的鸦啼。   城楼之前那堆叠起来的一片无辜百姓的尸山血海,不论怎样, 还是大大地打击了他们的士气。   到底是兵力悬殊, 除了刚开始薛鸷带队击返鞑靼轻骑的那场胜仗, 其他时候, 他们几乎都是被这群鞑虏死死压着的。   多日胆战心惊的苦守, 也叫他们心里或多或少都升起了一股无力感。   城楼下的鞑靼显然没打算再给他们以继续喘息的时间, 没一会儿便将昨日组装好的攻城锤与云梯一并推向了城楼。   薛鸷立即命令一部分人搬起准备好的石块,另一批擅射者则负责跟在后边补箭。   因为这一次鞑靼的攻势很猛, 等到天色渐暗下来,他们便已经将剩余的所有“流星箭”都用完了,普通箭矢也几乎不剩几只了。   他们挡不住, 也没可能挡住。   登封县很快就要被攻破了, 薛鸷心里这样想着,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带人撤到天武寨时, 借着最后一点余晖, 他看见不远处忽然压来了一片象征着大宁朝的绛紫色旗帜——   援军终于到了!   城楼上原来有些萎靡不振的将士们见状, 顿时欢欣鼓舞了起来。   他们这样叫喊着, 底下的鞑靼军队自然也听见了身后那猛地逼近的马蹄声, 这些异族顿时也明白过来, 他们这是被包抄了。   后头那批军队只是一眼望上去, 便绝不只有两万兵马。   薛鸷等人听见下边的军队忽地吹响号角,紧接着那鞑靼将领喊了句什么, 旋即这些鞑虏便立时加快了攻城速度。   眼看着后边被援军拦住,他们自然急迫地想要破一条路出去,否则便要沦为瓮中之兽了。   眼下天色已然黑透, 薛鸷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接连往方才发出命令的方向上乱射了十几箭。   等到那些箭雨反噬过来,他才收手闪开。   “所有人,”薛鸷也兀地高喊了一声,“誓死守城,别放他们一兵一卒过去!”   一刻钟后。   他们这片城墙已经被攻破了,好在薛鸷已经提前命人极尽城中可用的材料,在几处较为薄弱的城墙后头又搭筑了土墙、木墙,作为第二道防线。   只是这临时修筑起来的城墙不可能拦住全力出击的鞑靼军队太久,薛鸷等人眼下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   这场厮杀一直到第二日凌晨才堪堪结束。   登封城门已然洞开,但薛鸷他们一夜浴血奋战,果真死也没放他们过去。   鞑靼腹背受敌,自然也应接不暇。   到了凌晨,反倒是鞑靼军队先一步挥动旗帜放出了休战信号。   鞑靼的军队只剩下了大约五万人不到,薛鸷原先带的那七千人如今也只剩两千不到,大部分已经成了伤兵,他自己身上也有了伤。   很快的,城门处的缺漏便被那洪将军派来的人给补上了,薛鸷等人终于可以退去后方营帐休整。   迅速地就着冷茶冷水吞下去八九个干巴巴的烧饼,薛鸷便掀开营帐又走了出去。   那些被派来的将士拦住了他:“薛副将哪里去?”   “不是要和那些鞑虏谈判么?”   “那边有洪将军交涉,您请回去休整。”   薛鸷闻言皱了皱眉。   虽说鞑靼如今被他们暂时困住了,但他们己方的兵力加起来,还是逊色于鞑靼,这次谈判他们未必会占优势。   洪铮不叫他参与谈判,就说明后边的战局都想将他撇开,不打算和他商量了。   薛鸷信不过他。他想,倘若这个洪铮真有什么扭转乾坤的本事,怎么先前不带兵来打?龟缩到现在才肯出头,可见也和他那个主子一样,是个贪生怕死的王八。   既然他不搭理自己,薛鸷也懒得和他商量,趁着两边的兵都归营休整,他悄没生息地就带了一支不到百人的小队溜了出去。   趁着天还没亮,便从密林小道间悄悄绕到了鞑靼营地的侧后方。   这会儿正是秋冬之交,这几日天比往常更要冷了,薛鸷之前其实就想这么干了,可苦于找不到机会,如今两方将领谈判,止战的旗帜也刚挂上不久,也许正是他们最松懈的时候。   薛鸷带他们轻装上阵,只带了锹镐,到了地方,他们摸着黑就将河道的几个出水口都堵住了,紧接着又开始挖开河堤。   这里靠近水源,地势较平较低,有一大片草场,植被也比别处丰茂,鞑靼人大约是出于节约草料和隐蔽之故,才选择了在此处安营扎寨。   薛鸷选来的这些人,都是自小在登封长大的,对于城外的这条河,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即便摸着黑,大家伙手里的动作也是有条不紊的。   不过他们的时间很紧迫,但这会儿其实也无须真的淹死他们多少人,薛鸷此次乃是冲着他们的粮草辎重去的。   只要将这水引来,大冷天的,他们忙着营救辎重,必然个个都弄得一声湿泞,冷风再一吹,不病也蔫了。   这样一来,他们的军心自然也就乱了。   *   登封城外,临时搭设的营帐内。   鞑靼首领阿剌忽失一把将桌上的茶盏砸烂,随即冷笑着开口说话。   有个汉人军师在中间传话,他低声转述着这位鞑靼首领的话:“凭什么我们要退?你们加起来也不过才三万兵力,真要往死里打起来,你们拦不住我们的。”   洪铮也笑,他用蹩脚的腔调念出了阿剌忽失的名字,而后道:“你忘了?你两个叔叔都死在我手上。”   那军师转译完,阿剌忽失便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况且你们的老家现今也岌岌可危,当心反被瓦剌咬了尾巴。”   听了这话,那将领反而改了怒容,爽朗笑道:“那又如何?待拿下你们中原后,那一点地方,他们就是吃下去,也会被我们打得吐出来。”   “……”   两边断断续续的,足谈了两个时辰,却是怎么也谈不拢。   鞑靼人想要东都以北的所有城池,还要大宁通开贸易,并每岁给鞑靼绢丝十五万匹、银十万两,除此之外,还要娶大宁公主和亲。   这样无耻的要求,洪铮自然不肯答应。   天将亮时,突然有个鞑靼轻骑将马急停在了营帐之外,随即他掀帘闯入,进来后便附耳对那阿剌忽失说了句什么。   那鞑靼将领登时暴怒,指着洪铮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们汉人不守信用,说好停战,居然趁机用水淹了我们后方营帐!”   还不等到那汉人军师转述,两边拔刀的拔刀、抽剑的抽剑,隐约又有了不死不休的意思。   洪铮年轻时没少同他们打交道,因此多少也知道几句异族话,几个词拼凑起来,也大约明白了他那句话的意思。   但此时阿剌忽失暴怒起来,解释也是火上添油,显然的,两方已经没有了谈判的必要。   天才刚蒙蒙亮,两边的止战旗便被猛然揭下。   接下来的一整日下来,两方先后打了两场战,两场都只能算是势均力敌,没人能占到便宜。   到了傍晚时分,兵疲马乏,两方只能暂时原地休整。   才刚休战,洪铮便打马闯进了薛鸷这边的营地,见他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刚打算躺下打会儿盹的薛鸷又猛地坐了起来,伸手抓起身侧的战刀,便起身迎了上去。   那人看见他,先是眯了眯眼,而后道:“你就是薛鸷?”   原来听说他出身草莽,是个横霸登封多年的匪首,洪铮还以为他会是个胡子拉碴的粗野大汉,却不想看上去竟这样年轻。   他打量薛鸷时,薛鸷自然也在打量着他,见他约莫有四五十岁的年纪,乌发里已掺杂着不少银丝,可眼神却刚毅凌厉,全然不见什么老态。   “洪铮?”他反问。   这人不回答他的话,反倒大喇喇地来到他桌案边,掀袍坐下:“拿水淹鞑靼营地那事,你干的?”   “我要报仇。”   洪铮冷笑:“不知轻重!”   薛鸷也在他对面落座:“反正也不可能谈拢,总还要再打起来的,不如由咱们抢占先机。”   “他们胃口那样大,咱们加起来才多少兵,能把他们吓到退兵回去吗?”薛鸷盯住洪铮的眼,“想要赢,唯有下这一步险棋。”   “你一个草莽之辈,懂什么?军队里,最忌讳的便是你这种独断专行、不谋而妄为者!”   “老人家,”薛鸷原想他是那位曾击退过鞑靼数次的老将,自己该对他放几分尊重,可听他这样的语气,心里不免也有了几分火,“你也是老了。”   “怕死就别来,倘若咱们大宁一开始就集中所有兵力和他们打,就是打个两败俱伤,也比当‘逃兵’好看!”   “何况你这老东西一开始就看不起我,也没打算跟我商量,不是么?”薛鸷道,“从金陵城到东都要走几天?说好初四初五日就到,你以为我们这几千兵马是有三头六臂,任凭鞑靼怎么打都死不了么?”   “好容易把城守住了,你还在这里胡乱掰扯什么?鞑靼杀了我多少弟兄,我引水淹了他们后方辎重难道对我们没利?”   洪铮见他这般说话,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果然是个有心气的人,否则东都、登封,绝对守不到今日。   他原来是打算到了登封,便将薛鸷身上副将的身份拿掉的。   一来薛鸷手里已不剩多少兵了,二来他当了这么多年武将,明白沙场上最忌讳自个家里闹内讧,一山不容二虎,倘或他们意见不和,反倒要害得己方损兵折将。   兵寡还想要打胜仗,上下同心才是最紧要的。   三来……他听说薛鸷是匪寇出身,多少有些瞧不起他,觉得他能把城守住,却未必有脑子同自己合作。   见他不说话了,薛鸷皱起眉:“死老头,你没话说了?”   洪铮仍然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程穆清殉国了,你如今跟了我,接下来一切就都得听我的。”   薛鸷不喜欢他这样的语气,当即就要反驳。   可不等他开口,洪铮便道:“如今你手里还有多少将士可用?剩下那些兵只听我的命令,若不想叫你那些兄弟白死,你只能听我的。” 第75章   薛鸷已经一连三日都没合过眼了。   这几日两边大小战事不断, 双方或打或守,日夜不停地打了十几场,眼看始终僵持不下, 薛鸷便趁着暂时休战的空档, 招呼也不打一声, 就闯进洪铮营帐内, 想要和他单独谈一谈。   连打了这几日, 洪铮脸上也难免有了几分疲态, 他看了眼闯进来的薛鸷,也不意外:“坐吧。”   说着, 他就给薛鸷也倒了一碗浓茶。   并肩作战了这三日,两人之间也没了一开始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昨日夜里,洪铮被来偷袭的鞑虏一剑刺伤了腰腹部, 这事只有薛鸷同他几个心腹知道, 毕竟如今这场战局里,他们大宁本就不占什么优势, 这会儿若是主将遇刺的消息被传出去, 必定会动摇军心。   “还是老了, ”洪铮忽然说, “若是从前还年轻时, 这点小伤, 我照样能把这群鞑虏打得落花流水、惨败而归。”   “又吹?”薛鸷将那碗浓茶一饮而尽, “你这把年纪,本就该服老了。”   洪铮已经有点习惯了他这毫无规矩的言词, 心里只安慰自己,至少薛鸷是个表里如一,把欲|望和情绪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的一个人。   这样也好, 倒不用再分出什么心思来防着他了。   顿了顿,薛鸷终于低声道:“咱们这么打下去也不是办法。”   “他们的部分辎重被我引水淹了,粮草补给又被我们切断,眼下他们也是被逼急眼了,只想迅速取胜,”薛鸷说,“他们自个先乱了阵脚,这对我们倒有好处,只不过他们的兵还是太多了,咱们一时半会儿压根没法将他们拿下。”   “如若再缩紧包围圈,容易让他们作困兽之斗,打也不是不能打,就是不够稳。”   洪铮也道:“能到这里的就是殿下眼下所能调动的所有兵力了,若是在这里全军覆没,那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薛鸷问:“你有想法吗?”   “我先听听你的。”洪铮道,“我是老东西,不中用了。”   薛鸷听出来他在讽自己,于是笑道:“老东西,你没听说过‘壮心未与年俱老’么,不必妄自菲薄。”   洪铮面上有些惊讶之色:“你读过书?”   “算学过一些。”   薛鸷紧接着又说:“我想咱们能不能故意放他们撕开一道口子‘逃’出去,把他们逼去上京。”   “我们不能‘放’,得让他们自己‘选’,否则好容易才打到这里,他们未必肯撤退。”   “把战线拉长对我们的好处绝对是更大的,一来他们自己家里头‘着火’,要是能就此主动撤兵回去最好,若不能,咱们也有了喘|息的时间。”   洪铮沉吟了片刻,而后道:“但若放他们回上京,我们好容易才截断了他们的粮草补给,这不就白费了?”   薛鸷看着他眼:“倘若咱们能在他们粮草耗尽之前将他们一举歼灭,我还跟你谈这些做什么?他们缺粮草还能少吃点,咱们连箭矢都没了该怎么打?”   “况且他们这几日也打得很吃力了,短期内我想轻易不会再来犯,等咱们的军备补足,再领兵将他们从上京逐出去,也是早晚的事。”   洪铮不说话,显然是默许了他的提议。   于是第二日,在薛鸷的有意放松之下,鞑靼的军队一路杀出了重围,余下的三万五千兵马全都撤回到了上京城。   大宁一方只剩下一万三千兵卒,在原地等待粮草与军备补给。   两边于是都宣布了暂时休战养兵。   即便如此,薛鸷也没舍得合眼,鞑靼一退兵,他就转头去了汝州城,要去找那位姓荣的算账。   他原还怕他已经跑了,谁知那些被他留在后方的百姓,不知是出于为亲朋好友报仇之故,还是什么,竟先他一步将见势不对、想要趁乱跑路的汝州刺史扣下,押进汝州大牢锁了起来。   停战后薛鸷首先想的,便是要替陈露晞母子和登封百姓血恨,他原想带仇二一道来的,但仇二熬了这么些日子,伤处溃脓已深,昨夜就烧倒了。   汝州牢狱内,那姓荣的只坐在干草上发呆,见到有人来,才缓缓站了起身来。   这人想是已经受过百姓的痛殴,整张脸已经不成样子了,与薛鸷原先心里那个奸猾可恶的相貌不同,这人看上去很清瘦,忽略脸上那些青肿淤痕,也并不是薛鸷想象中那般肥头大耳的狗官模样。   荣使君见他身穿甲胄,满身的血腥味,不由地向后退了一退:“你……”   薛鸷懒得同他废话,先是抬脚将他踹倒,而后一脚猛踩在他心口处。   这人嘶哑着嗓音发出了一声闷哼,而后喘着气道:“你、就是那个薛副将?”   薛鸷沉着眼,并没有回答他。   “你们这些人……好不讲道理,连陛下都跑了,我为我州府百姓找条活路,有什么不对?”   “笑话。”薛鸷一脚踩在他面门上,“你是为百姓?”   “你要逃要跑,人之常情,可你却故意将那些无辜百姓送去鞑虏手上邀功,那是太下作了!”   薛鸷这一脚几乎将他头骨碾碎、鼻梁压塌,逼得这位荣使君想叫叫不出声,只能在地上狼狈地挣扎着。   薛鸷并不肯让他就这样轻易死去,因此踩到一半,也就松了劲,身后土寇见状忙搬来一把椅子让他落座。   “那日我在鞑靼人那里,倒是学到了好些新奇‘玩法’,可惜荣使君躲在汝州这里,什么也看不见,”薛鸷慢条斯理地说道,“今日反正我无事,就好心让你长长眼。”   ……   天武寨里。   自从得知了双方休战的消息,沈琅这些日子始终紧绷着的神经总算有些松懈下来。   可是不知为什么,薛鸷却并没有如他预想中的那样,第一时间回到寨里。   自从援军到达之后,沈琅便与豫王又有了书信往来,沈琅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断定,眼下豫王应该并不在金陵城。   他对这场战局必然很看重,才肯为之涉险。   也是,新都里那些人若是闻得了前线的消息,必然都想回来横插一杠。豫王若是想下手夺回东都,必须比他们下手要早。   不然这位殿下处心积虑,也只是为他人做了衣裳。   沈琅在信上劝豫王不必对这些鞑虏赶尽杀绝,最好让他们留存些兵力,回去牵制瓦剌,若是瓦剌此次果真一口将鞑靼吞下,未必不会趁着大宁兵疲马乏之时,入关试探大宁。   就这点剩兵残将,再来个瓦剌,大宁恐怕危矣。   这一次,豫王并没有立即回信。   沈琅得到两边休战这一消息的第二日傍晚,薛鸷总算带着那群伤的伤、倒的倒的土寇回了寨。   他一回来,便直冲沈琅房内奔去,话还顾不上同他说两句,沾到床榻便睡死了过去。   沈琅知道他这些日子必然没睡过一个整觉,因此并没有舍得把他叫起来,只是叫金凤儿去喊了郑先生来,随后又细细察看过他身上每一处。   方才有那身厚厚的甲胄遮掩,沈琅并没发现他身上竟有这样多的伤,大大小小的,数也数不清。   好在那些刀伤、箭伤,看着虽然很可怖,却似乎并没有伤到要害之处。   沈琅看完了胸腹,才去检查他的四肢,仔细一看,便发现他披甲底下的两只手臂连同手掌,全都裹满了素麻布。   方才他一进屋,便默不作声地朝着自己扑了过来,狠狠地抱了他一下,也许就是因着那一下,他臂上的伤处再度崩裂开,将那一处的素麻染成了鲜红色。   看见那颜色,沈琅不由得一怔。   他抬眼注视着薛鸷那张瘦削下去的脸,瘦得尖削的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沈琅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用指腹推过他扎手的下巴。   沈琅此刻心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都想不了。   他很有些吃力地俯身下去,使自己的侧脸与耳朵紧贴在薛鸷的心口上,听见薛鸷仍然有力的心跳声,他脸上的血色才总算一点点地又恢复了过来。   这些日子他也没了睡眠,一旦睡下去,便少有不做梦的,他记得梦里常有一口漆黑的棺材,停摆在那聚义厅的正中央。   棺盖很沉,无论他怎么使劲也推不开,他试图求助于金凤儿与邵妈妈,可他们都不搭理他。   他知道那里面躺着的是谁,又是怎样的一张脸孔,沈琅死死抱住那棺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和他睡在一块。   每回梦见这个,他便总是带着恐惧喘息着惊醒起来的。   不仅是梦里,就是醒着,他也在心里控制不住地想过无数次,这个人死在战场上、尸骨无存的景象,他以为想的多了,真到了那一天,也就不怕了。   可是事与愿违,哪怕薛鸷已经平安归来,那股恐惧依然存在他心里,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再一次汹涌了起来。   ……   薛鸷这一睡下去,便足睡了两日才醒。   此间夜里他身上有过几次发热,倒是有惊无险,郑先生为了让他起来吃药,一针下去把人催醒,他见是沈琅递过来的药碗,看也不看,便一口饮尽,随后倒头又沉沉睡了下去。   薛鸷醒来的那个清晨,沈琅正试图掰开他的嘴,用帕子裹着手,要换掉他压在舌根底下的那片人参。   谁料他才刚裹好那片人参,薛鸷便忽地睁开了眼,他紧紧攥住了沈琅的手腕,要说话,可却被手掌心里传来的疼给打断了。   鏖战数日,他身上已经不剩几块好皮了。神经绷着的时候倒没觉得有多痛,如今躺在天武寨里,先前没受的疼便一股脑地反噬了过来。   只是他不愿让沈琅看出来,因此并没有吭声叫痛。他似乎想开口说话,可却只是怔怔地盯着沈琅发起了呆。   “怎么?睡傻了?”   听见沈琅开口,他才缓过劲来,薛鸷笑了笑,缓缓抱过去,把头轻轻地埋在他脖颈间。   他很少这样安静,沈琅把手也轻轻地搭在他背上:“你打了胜仗。”   “也不算胜。”   “疼不疼?”   薛鸷顿了一下,才道:“不疼。”   “你手上都没一块好皮了,还嘴硬。”   薛鸷笑了笑:“没伤到要害,这些也就是皮外伤,养养就好了。”   见沈琅始终都没有什么笑模样,薛鸷于是故意逗他:“现在好了,咱们两个人,如今就只能凑出一对好手好脚了。”   可是沈琅并没有笑。   于是薛鸷也就笑不出来了。   沈琅让邵妈妈煮了些汤面送来,薛鸷睡了这两天两夜,一嗅到面汤香气,便忽觉已饿得眼冒金星。   只可惜两只手上缠满了麻布,眼下他连筷子都拿不了了。   沈琅怕他掌心里的伤口又裂开,因此只好捡起竹箸喂他,薛鸷一开始倒很觉享受,即便那面压根没喂进他嘴里几口,他也不着急。   直到眼前发黑,真要晕了,他才伸长了脖子,用嘴去接沈琅递过来的面。   他吃得狼吞虎咽,沈琅才刚把竹箸放下去捞面,他那头却早已把面咽了下去。   还没等沈琅开口制止,他便果真如沈琅预想的那样,一下呛到了,而后弓着身子猛咳起来。   沈琅连忙放下竹箸,替他拍背顺气。   薛鸷呛得眼里都冒出了一点泪花,等他止了咳,沈琅手才又扶住那竹箸,刚要替他夹面时,就听他突然问:“怎么不见三哥?”   “他有事忙。”   “忙什么?”薛鸷问,“怎么也不来看看我。”   “忙完了就来看你了。”   薛鸷抬眼看向沈琅:“真的?”   沈琅终于还是道:“薛鸷。”   “……他死了。”   薛鸷沉默了半晌。其实他心里早已预料到了,可是听见这个答复,还是觉得缓不过神来。   “怎么……死的?”   “自缢而亡。”   沈琅接着说:“我让人将他葬在后山上,给李三夫人和……豚儿,也立了衣冠冢合葬。”   “嗯。”薛鸷低着头,忽然哽咽:“死了太多、太多人了。”   “数都数不清……太多了。”   每一个天武寨的兄弟,薛鸷都可以叫得出他们的名姓。可他没有数、也不敢数。   “三哥的屋里空了,我回来,谁都不提他,他也没了,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薛鸷喃喃道,“沈琅,我知道。”   说着,他忽然失声大哭了起来。   沈琅只能上前抱住他,任他将自己的衣襟哭得透湿。 第76章   薛鸷只在寨中待了约莫三四日的光景。   才有些缓过劲来, 山下便传来消息说,南边那位小皇帝想见他一见。   薛鸷拿不准注意,便回到沈琅屋里把话对他说了, 随后他半开玩笑道:“也没拿圣旨来, 我若不去, 算不算抗旨不遵?”   “来送口信的是什么人?”   薛鸷道:“好像是洪将军的亲兵。”   沈琅思忖了片刻, 而后才说:“既是他的人来送信, 说明豫王对此事必然是默许的态度。”   “那小皇帝为什么想见我?”   沈琅轻轻摇头:“不是他想见你, 大约是他背后的蒲家想试探你的口风,借机拉拢你。”   薛鸷并不大明白他口中的“蒲家”“团家”都是些什么人物, 但还是道:“我都听你的。”   “嗯。”沈琅说,“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于是收拾妥当下了山,因这消息到底是从洪铮处传来的, 所以沈琅便要薛鸷到洪铮那里先打探打探消息, 问个明白。   这几日东都往南的几个城池,原来或逃或躲的百姓又回来了大半, 由官兵们牵头, 开始了修缮城门之务。   去往东都的路上, 沈琅偶然掀开车帷往道旁看了眼, 薛鸷却一把攥住他手腕, 低声道:“别看。”   从那掀开的一角, 沈琅虽只看了个大概, 可也觉得触目惊心。   那些将士的尸体被搬移到了道旁,横七竖八的堆放着, 这几日虽然天冷,但还没到落雪时候,几日下来, 四处都是令人作呕的阵阵腐臭味。   沈琅不由觉出几分心悸来,倒不只是因为那尸山肉海的场面,只是他忽然想到,若是棋差一着,身侧这个人说不准也要躺在这一堆腐肉里。   见沈琅垂着眼不说话,薛鸷揽过他的脑袋往自己肩上靠:“吓到了?”   沈琅缓缓摇头:“李三夫人和豚儿的尸首……你们有没有去找?”   薛鸷的声音也沉了下去:“他们一退兵,我就带人去找过了,只是没找到。”   他顿了顿,又说:“那几日,他们很缺粮……”   说完这一句,两人都变得沉默。   因怕鞑虏不死心,还要来犯,因此洪铮便带着剩余兵马驻守在东都城内。进了城,薛鸷在守城将士那里问得了洪铮如今所在,也就一路驰着马车去了。   马车一路行进豫王府上。   王府内像是被洗劫过,一路进去,只见地上满是被砸烂的盆景,有几面墙上还留有被火焚烧过的痕迹。   他们被豫王的亲随引进书房,只见那洪铮正与豫王坐在一处看着桌上舆图。   见那亲随领了沈琅与薛鸷进来,豫王抬头笑笑:“你们来了。”   “才刚我还和洪将军提起薛副将,”他接着说,“我就猜着你们今日会到。”   沈琅对他会在这里,也丝毫不感到意外,他先是朝豫王行了个颔首礼,而后问:“南边如今怎样?”   “他们怕上京城被本王抢了先,蒲太后带着我那皇侄,悄没生息地就去了襄阳。”   沈琅沉吟片刻,才道:“他们要见薛鸷,又怎会把信传到洪将军手上?”   “他们派来那信使,乃是本王的人。”豫王笑道,“过来坐一坐,一会儿本王与你们二人同往襄阳。”   沈琅本不愿让薛鸷卷入他们的权利角逐中去,但事与愿违,薛鸷身上这所谓“副将”的身份只是豫王给的,若那位小皇帝不承认,即便薛鸷守城有功,也还是个人人喊打的匪寇。   况且他若想堂堂正正地下山去,也非走这条路不可。   “蒲党那边,殿下是怎样想的?”   “我并不怎样想,”他先是看了眼沈琅,随后又对着薛鸷微微笑着,“本王如今是天子辅弼,自然一切要以小圣人为先,薛副将若是肯亲近蒲党,倒是也一条好路,看你自己想怎么走罢了。”   他这语气,显然是不肯多谈了。   沈琅知道那日因自己不肯跟他同去南边,豫王心里不免对他生了几分嫌隙,况且豫王对薛鸷并不熟悉,自然对他也就没有信任二字可言。   因此他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薛鸷一对上豫王,必然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不过这些日子并肩作战下来,他倒是对那洪铮洪将军有了几分感情。   见他面色灰白,眼神也失了锐度,薛鸷上前问他:“老东西,你身上那伤怎么样了?怎么才几日不见,脸色就变得这样差。”   “不碍事。”洪铮微微撇眉,“你也给我放尊重点。”   豫王道:“这几日你就不要动了,在东都好生调养,眼下北征迫在眉睫,将军务必保重身体。”   那洪铮朝着豫王抱拳作揖:“末将定不辱命。”   ……   由那几个兵燹之城出来,所过城池因尚未受战火波及,倒还算得上是闾阎扑地,只是过路的百姓个个都面有惶惶之色。   及至襄阳城中,之间道旁市肆林立,竟还是寻常年月那般“弦歌不辍”的景象。   他们的马车才刚进襄阳不久,便见天子的御驾远远地,声势浩大地亲迎了出来。   天子亲临,众人自然也不便再乘车慢行,豫王让亲随到后头叫了薛鸷出来,而后领着他一道上前,对那小皇帝行了叩拜礼。   那小皇帝还不说“免”字,薛鸷便抬头悄悄看了他一眼。   只见这小人身披华衮、头戴旒冕,脸埋在那十二旒摇颤着的阴影里,即便如此,那也是很天真、很稚嫩的一张脸。   见他抬目偷看自己,那小皇帝的眉毛一撇,皱眉道:“放肆!”   他身侧那太监得了轿辇上太后的眼色,忙上前劝道:“陛下,薛副将出身草莽,这初来乍到的,不懂规矩,也并非是他故意。”   小皇帝“哼”了一声:“这儿不好玩,朕要回金陵去!”   那台轿辇上的太后又一次让宫婢掀开了薄纱遮帘,只闻得声音,就能想到那必定是张很不苟言笑的脸:“皇帝。”   “不要胡闹。”   “薛副将退敌有功,临危制变,卫黎民安康,毋得轻慢。”   她一开口,小皇帝的神色就变得有些怏怏的,大约是终于想起了昨夜太后等人对自己的叮嘱,他先是不耐烦地开口道了句:“皇叔免礼,薛副将免礼。”   而后他越过前头的豫王,反倒来到薛鸷面前,没什么诚意地虚扶了他一把:“薛将军辛苦。”   他偏用那孩子气的童音说着大人的话:“朕已让他们在襄阳城内设下了洗尘宴,专为犒劳将军此番的英勇。”   ……   到了夜里,那襄阳知府衙门内宅之中,果然备办起了宴席。   薛鸷和沈琅入府时,只见那花园里,四处悬起锦障,一起乐人在其中吹弹歌舞,好不热闹。   席案上更不必说,放眼望去,全是一色的水晶盘、碧玉杯、紫金壶,盘中佳肴美馔,更是摆得花团锦簇,那山珍海味,倒像是从五湖四海运来的。   薛鸷看见这些,忽地便敛目一笑。   一旁的沈琅瞥见他笑,只暗声又提醒他一句:“你一会儿少说话。”   在旁人眼里,薛鸷这一笑大约是田舍汉少见识,猛见了这样奢侈的声色场面,定然是大开了眼界,已是乐不思蜀了。   但沈琅知道他心里想的必然不是这个。   前线将士们穷得军备不齐、吃糠咽菜。那样多无家可回的百姓流离失所,他们这些王侯将相倒好,躲在此处只管“喝血啖肉”,好不快活。   他是个疾世愤俗的人,沈琅很怕他一不高兴,就脱口而出什么“不敬君主”的话来。好在薛鸷也只是冷笑了那一声,后来倒很听他的话,一直保持着缄默。   这场酒宴上。   皇帝不但赐给薛鸷两大箱子金银财宝,还答应给他封爵授勋,将他那天武寨中的弟兄全部收编入伍,甚至还要将自己亲舅舅的小女嫁与他为妻。   只不过除了那两箱金银,其余的尽是口头上的空话,他只是这样说了,却并不叫人拟旨照办。   酒过三巡,那小皇帝忽然走下席来,在薛鸷那张桌案旁坐下了。   他先是盯着沈琅看着,又问薛鸷:“他是谁?”   沈琅在桌案底下捉住了薛鸷的手,示意他不要乱说话,于是薛鸷只淡声答道:“他是末将的军师,沈琅。”   “哦,“小皇帝随口道,“那你把他给朕吧,朕让他们拿金子来跟你换。”   “不换。”薛鸷皱了皱眉,好在沈琅那只手始终紧扣住了他的,他才没显出什么怒容来,“他是我的。”   “好吧。”小皇帝看上去有些失落,随后他想了一想,忽又天真笑道:“那朕让他们砍了你的脑袋,他就是朕的了。”   不等薛鸷说话,沈琅便先他一步开口问:“陛下要草民做什么?”   “你长得像朕的蕙妃呀,”那小皇帝笑了笑,“朕想若她长成大人,大约就像你这样吧。”   “草民未曾听闻陛下曾封过什么蕙妃。”   “你也太无知,”那小皇帝哼了一声,“蕙妃是朕的玩伴,朕喜欢她,只想要她当朕的皇后,可她却说自己身份低微,配不上后位。”   “她不要做皇后,朕就要立她为蕙妃,可那个老妖婆不同意,叫人把她溺死在了明心殿外的水缸里。”   “陛下……”他身后的太监轻声劝道,“该回座了。”   小皇帝没理他,依旧同沈琅说着自己和那位“蕙妃”的过往:“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一个人,真担得起‘秀色掩今古’五个字,她要是活到如今,我想连你也不如她那样好看……”   他话音未落,身后那小太监又开始低声催促起来。   那小皇帝原还是笑着的,只因他这一打断,突然地就变了脸色:“你这阉竖,朕才是皇帝,你却从来只听她的话,不听朕的,朕要把你的脑袋砍下来!”   那太监连忙跪到他脚边:“陛下恕罪,实在是太后在催您回去催得紧……”   小皇帝脸色又变,将案上那只紫金壶往他脑门上狠狠一砸,砸得那年轻太监头破血流,只敢埋着头低喊着“知罪”与“饶命”两个词。   那一瞬间这小皇帝面上的神情实在很阴毒,也实在不像是个小孩子。   也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他脸上的怒容又消退了,他再一次看向薛鸷,对他说:“反正母后说你得跟朕,不然你就得死。”   “皇叔他只是王,朕是皇帝,朕比他厉害得多,你跟了朕,才有将军可做,不然,我叫他们把你们全部捉起来砍头。”   说这话时,他始终是笑微微的:“你听懂了吗?”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豫王才总算起身,缓步走过来,他一到,那小皇帝就不说话了。   “今日原为犒劳薛副将之故,才设此宴席,陛下在此处高论,他倒不好意思再用饭吃酒了,”豫王低头哄那小皇帝,“陛下不若先回去吧。”   他并不亲近这位皇叔,但似乎也有些怕他,豫王一来,不必多说什么,小皇帝便冷着一张小脸,随后自己就走开了。 第77章   夜里酒阑人散。   蒲家的人不肯将薛鸷放走, 再三款留他在这府衙内宅中过夜,薛鸷始终推拒不肯,于是这些人好话挽留过了, 便图穷匕见, 拿出“皇命”二字来压他。   好在那厢房倒是套上房, 屋内拾掇得干净整洁, 就连那榻上锦绸花被, 也用异香熏浸过。   薛鸷却不肯住自己这间, 一来就推着沈琅进了对面安排给沈琅的那间房,毕竟同在一个院里, 房内布局很相似,沈琅这一间陈设得倒也算雅致。   他关了门,先是上上下下仔细查探了一番, 倒没发现这房内有什么不妥之处。   才回来这一会儿, 那蒲党便又派了那位安成侯来访薛鸷,这位安成侯乃是蒲太后的堂弟, 生得倒很面善, 见人脸上就先有三分笑意。   只不过嘴里说来说去, 也总还是那些, 除了比今日在宴席上, 从那小皇帝口中吐出来的话要漂亮许多, 也没有别的什么新花样。   “薛副将年轻有为, 可敬可敬。”安平侯又笑说,“来, 我以茶代酒,再敬将军一杯。”   “不敢。”薛鸷淡淡举杯。   见他有些软硬不吃的样子,那安平侯也并不挂脸, 仍然一副笑脸盈盈的模样。   “实不相瞒,某有一小女,今年十六岁,已出落得成了人儿了,也非是我自夸息女,实是我几个女儿之中,当属她出落得最担得起姿容美貌、百伶百俐这八个字。”   “某听闻将军尚未婚娶,年纪又轻,或与小女有缘,若将军有意,不妨明日到本侯住处一坐。”   薛鸷道:“不劳将军费心,我已有内子,就不耽误令爱了。”   那安平侯微微一愣,随即忽又笑了:“那想来是薛副将早年间娶来的‘压寨夫人’,那有什么可作数的?倘或将军舍不得,这也好办,叫她做一位如夫人也就是了,息女并非善妒之人。”   他话里话外,只差没明说你那夫人,不过是个山野村妇。   “如今陛下正要好好封赏你,将来等将军封爵授勋,有了官身,自然也需配得良人,才更登对。”   薛鸷有些不快:“他是我发妻,我不做‘陈世美’,侯爷若还说这个,就请回吧。”   安平侯似乎是没料到他会这般驳自己的面子,当即也不再笑了,那双眼微瞪着,似乎是在骂他“不识抬举”。   薛鸷也就那般同他大眼瞪着小眼,对视了一个来回。   终于,那安平侯站起身来,语气有些变了:“我今夜本也是好心劝告你来的,你若不肯听,我也救不了你。”   “你薛鸷究竟是将军还是匪寇,只是陛下一句话的事,你自己可想清楚了!”   说罢,他便甩袖离开了。   安平侯前脚刚走,薛鸷后脚便追上去将房门落锁。   随后他掀帘进了里间睡房,蹑手蹑脚地走到床榻边上,床幔挂了一半、又放了一半,薛鸷挤进去用额头碰沈琅的额头:“睡了?”   “那样吵,我怎么睡?”那人反问。   薛鸷笑了笑,抓起他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才刚我有没有说错话?”   沈琅抬目盯住他:“人家要送你一位千金小姐,你怎么不要?好不识抬举。”   “我怎么不要,你不知道么?”   “我不知道。”   薛鸷哼了一声:“坏人。”   “他说的也不错,等赐了印绶、宣读了诏书,你拜将封侯,怎么不要配上一个相当的夫人?”   薛鸷看着他:“你真这样想?”   “若你只爱男人,那些世家公子大约也不肯跟你,可要找个健全俊秀的,那也容易……”   沈琅话音未落,薛鸷的眼眶便泛起了几分红颜色,他也不说话,只红着眼瞪着榻上的这个人。   “干什么?”沈琅忽地撑起上半身,轻轻去抓他那只布满伤疤的手,“我随口一说,你又气什么?”   薛鸷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闷,他想不明白,连“死生”那样大的事,他们都熬过去了,为什么听沈琅的口吻,还是很不信他的样子。   “我真要去找别人,你也像你话里那般,欢欢喜喜送我走吗,沈琅?”   沈琅微微一怔,随即他盯着薛鸷的眼睛道:“你要那样,我立即毒杀了你。”   听见他这样说,薛鸷反而笑了,心里倒莫名感到熨帖下来:“那你说到做到。”   沈琅伸手抹了一下他眼角:“岁数倒白长了,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哭的?”   “有坏人气我我才哭,”薛鸷道,“谁让你不信我。”   沈琅坐累了,便靠到他怀里,而后低声说:“我看蒲党是想拉拢你,叫你替他们去争回上京城来。”   “洪铮是豫王的人,眼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很轻地低语着,“他们大约是招揽洪铮不成,所以才又想到了你。”   “你是匪寇出身,没根基,好操纵。在他们看来,自然比那洪铮要好拉拢多了。”   薛鸷顺着他的话想了一想,除了那小皇帝,蒲党的人对他总还算有几分客气,但薛鸷只要一和他们说话,心里便觉得很不舒服。   他冷笑一声:“我又凭什么白给他们当牛做马、为虎作伥?”   薛鸷顿了顿,又道:“我原以为那豫王就够道貌岸然,怪恶心人了,没想到他们这一家子是一山更有一山高。”   “要我说,不如干脆造反得了……”   沈琅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低声提醒道:“隔墙有耳。”   薛鸷低头贴着他额头,小声道:“那你说我该怎么选呢?跟豫王么?”   “凭你自己的心。”   “那还是豫王吧,至少他看着比那小屁孩要强些,也至少他肯真金实银地往外掏,为前线将士置办军备。”   “嗯。”沈琅贴在他胸口处,默了一会儿,才道,“还有一点,下一次北征夺回上京,你千万留心,不可将鞑靼赶尽杀绝。”   “为什么?”   “飞鸟尽、良弓藏。”   “最好你能私下……与那阿剌忽失讲合,”沈琅接着道,“我不信他们,连豫王也不信。”   “如若他们果真事后清算起来,你也还有鞑靼这一枚棋子可落。”   “可……”他与鞑靼人有着血海深仇,莫说是赶尽杀绝,就是将他们个个都千刀万剐,恐怕也不能解恨。   “薛鸷,”沈琅说,“你听我的,否则不只有你,你剩下的那些弟兄、仇二,都会被连累。”   对于沈琅告诫给他的话,薛鸷一贯是很信的,于是他点头道:“好,听你的。”   *   薛鸷原打算在这里略留几日,便带着沈琅回登封去的。   谁知第二日一早,蒲太后那里便派了一队羽林军来,说是如今正是动乱时节,薛鸷又有伤在身,总要防着些刺客小人。   这一次不必沈琅提醒他,他也知道这不过是蒲党的借口,若他始终油盐不进,不肯接受他们蒲党的拉拢,只怕他们那里也不肯轻易放他回去。   他们到襄阳的第五日,突然有一队禁军闯入了薛鸷他们所住的那个院子,不由分说地就将薛鸷扣了去。   沈琅眼睁睁看他被那些禁军带走,忙叫金凤儿推自己去找到了豫王。   豫王的面色极差,见沈琅急匆匆来了,心里已猜到他是为了什么事而来的:“他们对薛鸷下手了?”   沈琅点头:“究竟出什么事了?”   “今晨从东都传回来一则消息,洪将军不知为何缘故,忽然暴毙身亡。”   沈琅闻说此事,也很吃了一惊。   “你不要急,”豫王道,“鞑靼军队还驻扎在上京城,如今洪铮没了,他们暂时也不敢把薛鸷怎样。”   沈琅曾听薛鸷提起过,洪铮身上那伤其实并不致命,他是久惯沙场的人物,怎么会死得这样突然?   他皱了皱眉,对豫王说:“洪将军身边说不定也有蒲党的人。”   “嗯,你猜的不错。”豫王说,“洪铮前日才拟送了一份名单给我,今日才送到,没想到一起送到的还有他的死讯。”   说着,他忽然要笑不笑地看着手里的茶盏:“一群蠢人。”   “鞑虏尚未平定,他们倒对威震着敌军的主将下了手,本王真没想到他们会蠢到走下这一步棋,如今国难当前,他们却将落在本王手上的那点权,看得比命还重。”   “无药可救。”   半个时辰后。   知府府衙内,蒲太后将眼下在襄阳城内的官员全请了来,说要在便殿议政。   沈琅跟着豫王同去了,人只靠在后首,并不出声言语。   他先是听见那一批主和派势力抢先争辩起来,说是最好趁此机会,派出使者到上京城去与鞑靼和谈。   只要他们肯让出上京城,一切都好说,至于那些僻邑小城,反正是人稀税薄,让也就让了,等来日兵强马壮,再派兵将那些城池征讨回来,岂不是一举两得?   主和派这话一出,大部分的官员都保持缄默,在这种时候,沉默也代表了他们都对“和谈”一事持默认态度。   紧接着又有人出列谏言道:“那薛鸷原是盘踞在登封一带的匪寇,若将洪将军留下的兵符交到他手上,倘或他生了不轨之心,又该如何?”   另一人则说:“依微臣看来,薛鸷此人并没有军事才能,一开始在东都,便全是靠着程主将的指挥,将士们才得以守住了东都城。”   “后来他薛鸷临阵脱逃,带走了东都九成兵力,留下程穆清一人困守东都,害得程将军惨烈殉国,足可见他是怎样的人品,敢问这样一位背信弃义的草莽之流,又怎么担得起那‘将军’二字?”   “再有,登封之所以能够保住,也是我们‘围魏救赵’这一招起了效用,那鞑靼若不是有瓦剌这一后顾之忧,就凭薛鸷和他手里那几千兵力,怎么可能守得住登封?后来的事自不必说,若非洪将军到的及时,他恐怕早将鞑靼放进来,叛国投虏了。”   就在前些时日,他们口中还直讽洪铮此人,只知有王、不知有君,是个不忠不义、肆意妄为的叛将,又吵着要他上交兵符,收回他的印绶。   如今洪铮一死,却又成了他们口中救国有功的勇将了。   “薛鸷此人必除,否则奸人将乱我大宁!” 第78章   薛鸷被关在狱中足有半月。   那些人既不肯将他放了, 也没商量出个处置办法来。   豫王眼下才失了洪铮这一左膀右臂,在这场角逐中算是失了势,正是自身都应对不暇的时候。   沈琅不用和他提, 也知道他是帮不了自己什么了。   想起从前在东都城时, 曾听闻这位小圣人、曾经的东宫太子, 私底下就好玩那蛐蛐儿, 原先先帝身体还康健时, 因怕被责骂, 还遮遮掩掩不敢玩,后来先帝抱恙, 他便光明正大地玩物丧志了起来。   那些官吏为投其所好,只四处叫人捕捉饲喂那些罕见的名种蟋蟀,上京城的捉尽了, 便寻到他们东都城来了。   可眼下天气已经冷了, 到了秋后,蛐蛐早是不易得的了。   沈琅与金凤儿在郊外找了好几日, 才总算捉着了一只, 不过这时候的蛐蛐已然过了景, 看起来瘦胳膊瘦腿的, 叫声也蔫蔫的, 被扣在陶瓮中, 只不住地唧唧叫唤着。   金凤儿给这蛐蛐喂了些香梨和绿豆, 又依着沈琅的话,灌了只汤婆子和那陶瓮放在一处。   那蛐蛐儿吃饱喝足, 总算有了几分精神气。   他们这厢房离小皇帝所住之处其实并不很远,只是那边有禁军日夜巡防,闲杂人等靠近不得。   沈琅也不去碰灰, 只抱了那只装有蛐蛐儿的瓦罐,让金凤儿推着自己在那附近闲逛着。   约莫等了快有一个时辰,才听得那院子里总算传出了几分动静来。   “方才朕午憩时候,分明听见了蛐蛐儿的叫声!”   他身旁那一众宫婢太监,都只管哄着他说:“定是陛下做梦梦见了,这时节,哪还有蛐蛐呢?”   “你们没听见,敢是耳朵聋了,”又是那小皇帝的声音,“走开,朕要出去找蛐蛐。”   说着,他便跑出院来,身后那一群侍者只管在后头追着,谁也不敢真撵上他去,这会子谁要真的那样没眼色,赶将上去将他拦下了,恐怕十有八|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见这么些人被自己耍的团团转,那小皇帝顿时又兴奋起来,差点将找蛐蛐的事儿也抛到了脑后去了。   沈琅只在原地候着,等着这小皇帝自己撞上来。   远远的,小皇帝又听见了那蛐蛐的叫声,不由地便往那院落中望了一眼,只见庭内那盏腊梅盆景之前,正坐着一个人。   正是那日他在席上见过的那个人。   他只盯着他手里那只陶瓮,便朝他跑了过去。   “见了朕,你为什么还坐着不起身?”   沈琅朝这小皇帝一颔首:“我的腿坏了,不能走动。”   “为什么坏了?”小皇帝有些不明白的样子,他上来伸手掐了一把沈琅裾下的腿,“这不是还在吗?”   “陛下,”沈琅说,“我是个瘫子。”   “什么是瘫子?”小皇帝看着他的腿,“朕要是拿刀子戳你的腿,你会疼么?”   沈琅从他天真的口吻中嗅到了几分危险的气息,但他仍然是笑微微的:“不会疼,但我会流血,也会死。”   小皇帝有些失望的样子:“那和别人也没什么两样嘛。”   “那里边装的是不是蛐蛐儿?”他又看向沈琅拿在手上的那只陶瓮,“把它给朕看看。”   沈琅笑答道:“这蛐蛐原是豫王殿下养的,我不能给陛下。“   那小皇帝仰起头来:“这天底下所有的东西都是朕的,拿来!”   “那我得回去问过殿下的意思才好。”   “你把蛐蛐给朕,朕让他们拿金玉和你换。”   沈琅不卑不亢:“我不要金玉,若是将它弄丢了,殿下要责罚我的。”   小皇帝原想直接让那些太监宫婢们上手去抢,可听他说这蛐蛐乃是豫王的,于是便收敛起了那个念头。   “那你想要什么?”他问。   “实不相瞒,”沈琅看着他道,“前些日子让陛下派人关起来的那位薛副将,乃是我的知己,我别无所求,只想去狱中探望他一眼。”   那小皇帝脸上露出一个有些轻蔑的笑意来:“朕还当你想要什么宝贝呢,原来是要见他。可他都要死了,你还去看他做什么呢?”   听见他这样说,沈琅的脸色也并没有变,他哄孩子般放轻了声调:“就是要死了,才更要去看他最后一眼呀,陛下这样聪慧,该明白我的。”   小皇帝见他笑眼微弯,声音又那样好听,起先为他不肯把蛐蛐给自己的那股恼意,已是消了大半。   “那也不成,”他还是说,“那女人不让别人去看他。”   “陛下是皇帝呀,天上地下,只有您是最尊贵的人,怎么连这一点小事,却还做不得主呢?”   小皇帝登时又恼怒起来:“朕怎么做不了主?我可不是怕她!”   “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别说是他燕昭的东西,就是玉皇大帝的东西,让朕看见了,那也是朕的。”   眼看激将法不成,沈琅干脆将那陶瓮举过头顶,作势就要将这蛐蛐连着陶瓮一起摔在地上。   “哎!你若胆敢砸死这蛐蛐,朕就叫人砍了你的脑袋!”   他是真的心疼了起来,那时候他们逃走得仓促,那些该死的宦官不曾记得替他带上那些宝贝蛐蛐儿,如今早是过了景儿,他也很久也没听过蛐蛐叫了。   今日一闻,直搔得他心里重又痒痒了起来。   只是他都这样说了,那人却也不见畏怯,仍是要毁了那不易得的蛐蛐儿。   默了片刻后,小皇帝终于妥协:“好,朕让人带你去找他,你快把那蛐蛐给朕。”   “我见了他,才能给你。”   那小皇帝只盯着他看,忽然说:“你不像蕙妃,你的心很坏。”   “罢了,”他有些无所谓地说道,“反正你见不见他,他都要死的。”   *   沈琅还是头一次到这样的地方来。   这襄阳牢狱中的每间牢房,只有一处一尺见方的小窗户,外头的光线自然透不进来,青天白日的,这里头却还点着油灯。   薛鸷被关在最里边的那间牢房,并不和那些普通犯人关在一处,因日光进不来,这牢房中也显得分外阴冷,还伴有一种淤积不散的臭味。   最里边的那间牢房,连那窗户都被人封死了,借着那走道里的长明灯,沈琅才隐隐约约看见墙角的位置上有个人影轮廓。   不等他开口,那人便若有所感似的,忽地抬头往向他来。   “……薛鸷。”   薛鸷猛地起身,过来时扯动了脚镣,铁链在地上拖行向前,发出了几声“哗啦”声响。   借着走道里那点烛光,薛鸷在他脸上、身上,来回地看了好几眼,而后才问:“你怎么来了?他们为难你没有?”   沈琅摇了摇头。   “你在这里冷不冷?”   沈琅看了眼里边,地上只薄薄的一层干草,连个铺盖也没有。   “今年初雪都没见着呢,再说我皮糙肉厚,你是知道的,”薛鸷笑道,“我又不怕冷。”   沈琅把手伸进栅栏,碰到了薛鸷的脸,分明是有些凉的,他小声说:“你等一等……我会救你出去。”   薛鸷抓住了他的手,整个人几乎贴在了那栅栏上:“别冒险。”   透过那严密的栅栏,沈琅身上的气息还是朝他漫了过去,薛鸷忽然笑:“这几日,我总以为自己鼻子坏了,今日你来了,才知原来还是好的。”   沈琅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说:“我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说罢,他便将放在腿上带进来的那些御寒衣物和干粮从栅栏缝隙里一点点塞了进去。   “他们给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沈琅低声道,“不要碰。”   “我知道,”薛鸷说,“这些时日,我总先喂了那只小耗子吃下,见它没事,我才碰的。”   沈琅听他说这牢房中有只耗子,顿时皱了皱眉:“你用这手摸过它?”   薛鸷见他似要将那只手抽回去,忙道:“没。我和它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沈琅却不大信他,他被关在这牢房里这么些日子,必然连那“鼠兄”的瓜子都已握熟了的。   他是很怕脏的人,更受不了那些专往脏地方钻的耗子,但看见薛鸷那副舍不得的样子,他也并没有将手抽回去。   “那衣袋里还放了些伤药,你要记得抹。”   “那一点伤,早结痂了。”   沈琅道:“那也要抹,最好连疤也不要留。”   “若留了疤,你就嫌我了么?”   “是啊。”   薛鸷故意使劲地捏了一下他的手:“不许。”   他话音刚落,方才就站在不远处的两名狱卒便走了过来,提醒沈琅时间已经到了。   薛鸷忙趁着他将手收回去之前,又很重地握了一握他的手。   出了这牢狱,沈琅立即便往豫王那里去了。   他设计小皇帝这一件事,想必这会儿已经传进了蒲太后的耳朵里,他自知在蒲党眼里,自己不过是个无名无姓的小人物,况且一个跟着薛鸷一道来的“军师”,去那牢里看他一眼,也没什么不妥。   不好的是他用的手段不怎么高明,倘或那蒲太后果真如传闻中所言,是个极小心眼的人,说不准还真要追究起这一件小事来。   这几日原本留守在金陵新都的苏党也追来了襄阳,几个势力各怀鬼胎,沈琅料想他们眼下正是一场狠斗,蒲太后就要追究,不过是派人过来问一问话,或是找个莫须有的罪名,将自己也关起来。   倒还不至于要了他的命,毕竟如今洪铮骤然故去,他们若还想讨回上京城,除了薛鸷,恐怕也没旁人可用。   若是杀了他,那就是打定主意要同薛鸷翻脸了。   不过为了稳妥起见,沈琅还是去到了豫王那里,打算暂避几日风头。   豫王见他来了,面上带了几分笑意:“听说你这几日总带着金凤儿四处去捕蛐蛐?你也并不是个好玩的人,怎么这会儿倒忙起这个来了?”   沈琅知道瞒他不过,于是便意简言赅地把今日的事对他说了。   “怪不得,”豫王又笑了,“我说今日怎么肯到我这里来,原来是做错了事,来我这里躲风头的。”   沈琅也笑:“蒲党要杀我,殿下难道不救楫舟么?”   豫王哼了一声道:“也只有做错了事,你嘴里才说这样的好听话。”   沈琅知他并没有真的恼怒,于是上前道:“眼下除了殿下,恐怕没有人能救我了。”   “你是为他薛鸷犯的事,怎么眼下倒来求我?”   “殿下……”   “罢了。”豫王叹了口气,“我知你对本王从来都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谅你也是小孩子脾气,我和你又较什么劲?”   “住下吧,我让他们去收拾一套厢房出来。” 第79章   薛鸷被下狱的第十七日, 鞑靼重又率兵来犯。   前线战报传到襄阳时,东都城已然失守。   戌时二刻,得了消息的豫王忽然闯进了沈琅所住的那间厢房, 沈琅此时正坐在案边, 借着灯烛翻着一本书。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 悄没生息地便飘起了小雪, 雪粒纷绕着被风卷进屋里, 却又在炭炉周围消失不见。   “殿下?”   豫王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他开门见山地问道:“洪铮暴猝的消息,是不是你让人传进阿剌忽失耳朵里的?”   沈琅微微睁大了眼:“什么?”   “楫舟……”   “我不明白, 殿下缘何这样想?”   “真不是你?”   沈琅脸上那惊讶的神色,只恰到好处地保持了一瞬,足以令豫王察觉到, 却又不至于演得太假。   “出什么事了?”他问。   豫王道:“鞑靼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洪铮身亡的消息, 还有薛鸷被下狱一事……今晨阿剌忽失率兵到东都城下试探,说要见‘洪将军’, 大约是见他没有出来, 到了午后, 他们便对东都城发起了进攻。”   沈琅听完, 却是皱了皱眉:“前些时日, 大宁有不少人只当新都以南的城池都成了弃子, 因此便有人主动或被动地投了敌, 兴许这事是从他们口中传出去的也未可知。”   豫王眯了眯眼,他审视着沈琅:“楫舟, 本王今日才发觉,好似从未认得过你那般。”   “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又以汝州刺史、荣使君的名义, 去向上京城那里递了一封信呢?”   “你为了薛鸷,什么样的手段都可以使出来。”   沈琅苦笑:“殿下想我怎样,那便怎样吧。楫舟所做之事,若与殿下无益,殿下有通天的本领,又怎会任由楫舟肆意妄为呢?”   豫王只看向他,不说话。   早在离开东都那一日,他便留了话,让洪铮先一步拟好密令,若是他们那里生变,便让他手里那些兵秘密来到襄阳与他汇合。   这原是怕苏蒲两党,想要趁乱对他下手,可自从那日截获了沈琅让人送出去的信件,他便立即另做了一手打算。   “如今洪将军已故,大宁还有几位将领可用?”沈琅先是叹了口气,而后才道,“蒲党派人来游说薛鸷多日,他也并没有因那点好处,就成了蒲党鹰犬。”   “我曾问他缘由,他说是只因陛下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心里始终是向着殿下的。”   “是么?”豫王知道他所言未必是真,但他故意来质问他,也不过想要从他嘴里听见几句薛鸷肯为自己所用的话。   “就是楫舟编来骗殿下的假话,可蒲党不分青红皂白,便将他下入牢狱,他是有血性的一个人,怎么还会为蒲党所用?”   “如今的大宁,唯有殿下才是明主。”   听见沈琅这一句话,豫王心里不由得一震。他早就觉得先帝不如他,只因父皇宠爱他生母,便那般草率地立了他为太子。   他处处要强,处处争在燕桓之先,可父皇却偏偏看不见他似的。   这些日子以来,他始终在犹豫,究竟是安安分分地做一位摄政王,还是干脆……只可惜即便他想安生,苏蒲两党也不会叫他安生。   沈琅见他怔楞着,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知道豫王其实也就只这一条路可走,他如今失了洪铮,眼下正缺一位能接下那枚兵符的将领。   先前之所以没有来拉拢薛鸷,其一是他不大信任这个人,其二便是眼下要将他从蒲党手上解救出来,恐怕不大容易。   但沈琅这一手,直接逼得蒲党不得不将薛鸷从牢狱中放出来,这也算间接地推了豫王一把。   襄阳离东都太近了,即便他们眼下立时就乘着马车逃往南边,也无法逃出生天。别无他法,只有迎战。   一切已是箭在弦上,豫王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若殿下有意,楫舟愿为薛鸷作保,他若三心二意,有不忠于殿下之念,殿下先杀了楫舟谢罪。”   *   戌时四刻。   安平侯蒲氏急急带人冲进牢狱,做小伏低地将薛鸷恭恭敬敬地请了出来。   狱外,战甲、兵器,全已备好。   “陛下太后早知将军是受了冤枉的,只是陛下到底年幼,轻信了奸人谗言,还望薛将军不计前嫌,”安平侯便走便道,“这是陛下赐的印绶,将军也拿着。”   “兵呢?”薛鸷皱眉,“要我一个人去打么?”   安平侯愣了愣,而后道:“府衙大堂那里还在商议,我领将军过去等候。”   大宁的兵力分散,眼下除去豫王手上的那一万多人,有三成兵力被苏党握着,另七成则在蒲党手里。   薛鸷到时,那公堂上正吵得不可开交,两党只恨不得将自己手里的兵都握住了不放,谁都不想多出一兵一卒。   最终还是上首的太后一拍桌案:“够了!”   “一个个的,都慌什么!”   堂上总算安静了下来。   “依哀家看来,眼下只需拨出一万五千的兵力,让那个姓薛的领兵去迎敌,若能撑得住一月两月的,能保圣驾无虞,也就够了。”   安平侯闻言挤了上前,轻轻咳嗽一声:“陛下、太后,薛将军到了。”   不等太后开口,后首的薛鸷忽然轻笑一声:“太后好筹划,那么我就活该带着那一万兵马去送死么?”   太后静默了一瞬,随后道:“你若能守住,等皇帝到了金陵,自然还有援军。”   “你们这些权势滔天的人物,到时候自然还有其他话可说,”薛鸷道,“我要三万兵马,最少。”   “放肆!”蒲太后喝道,“什么时候由得到你做主了,你若不肯,就是阶下囚,哀家现下就可以命人将你处决了。”   薛鸷头一歪,用手背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脖颈:“好啊,你叫他们来砍。”   他知道眼下这些人不敢对他动手,大不了就是同归于尽,拉了这些大人物们做垫背,他也不算很亏。   正当堂上僵持不下时,忽然有人想起了燕昭来:“豫王殿下哪里去了?”   “洪将军辞世,他手里眼下也该还剩几万兵马才是。何况照理……那些兵若是还留守在东都城内,东都城何至于一攻就破了?”   他这话一出,顿时又将矛头转移到了豫王身上。   太后面色微变,吩咐身侧那太监:“快去宣豫王来。”   “回太后,方才一早就宣过了,殿下不知哪里去了,并不在住所里。”   太后睨了眼人群中的薛鸷,他们日后还要留兵守卫新都,他一张口就要三万兵马,她自然是不能同意的。   可眼下那鞑虏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杀进来了,襄阳城岌岌可危,派兵前去迎敌才是当务之急。   她正是踌躇不定,忽地便听见那些官吏之中有人慌乱地喊道:“外头怎么有兵?”   “哪来的兵?”   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那些将士便手持弓箭,将这方公堂团团围拢了起来。   紧接着,那原本消失不见的豫王殿下,忽地从那些黑甲将士中走了出来。   有人低声喊道:“怎么是他?”   “豫王这是要做什么?”   “这是要造反呐……”   太后已然是坐不住,站起了身来,她瞪视着豫王:“燕昭,你这是什么意思?”   豫王波澜不惊道:“本王已查明,洪将军乃是受奸人所害,如今国难正当前,却有人对这样一位国之干将下了毒手,其心之狠毒,可见一斑。”   “本王细细想来,说不准这些人早已是同鞑靼那边沆瀣一气,打算里应外合,将大宁国土毁于一旦。”   太后怒道:“你胡说什么?!”   那些官吏也有些慌了:“如今哪里是说这个的时候?洪将军纵然蒙受了冤屈,可眼下只有护送圣驾南下这事最要紧,那些事,殿下不若过后再谈。”   “豫王带了这些兵将前来,将陛下与太后堵在这里,不知是何居心?”   豫王上前两步,忽然按了按薛鸷的肩膀,低声道:“沈琅在本王面前替你作保,说你愿忠于我。”   薛鸷似乎也猜到了豫王和沈琅想做什么,于是朝他作揖道:“薛鸷愿为殿下鹰犬。”   “好。”豫王一笑,“楫舟为本王‘破题’,那么便由你来替本王‘起讲’。”   “动手吧。”   薛鸷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提起那柄战刀,便上前去砍死了两个方才话就很多的官员,至于那究竟是苏党还是蒲党,他才不管。   所有官吏像砖石地上的污泥被流水冲开一样,从那两个人身边猛退开了去。   没人再敢吭声了。   蒲太后几乎气得站不住,她的目光从薛鸷身上挪到了豫王身上:“燕昭,你这是打定主意要造反了?”   “皇嫂,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我此举乃是为了黎民百姓,更是为我大宁往后的繁荣昌盛。”   他顿了顿,忽又冷下脸来:“今奸佞蔽主,谗言误圣听,以致忠良遭残害、社稷飘零、烽烟蔽日,今我为不负先帝兄长临终所托,该当拨乱反正、廓清环宇,使圣主得脱奸邪之困。”   话毕他忽然退后一步,命令诸将士:“杀奸邪,除叛贼!”   于是所有黑甲将士便一拥而上,齐齐放出了手中的箭矢,有些官吏吓得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有的则只顾四处乱爬、好不狼狈。   一时间,这一方公堂之上,漫起了一股极其浓烈的血腥味。   那上首的小皇帝吓得只躲在一群宫婢身后,连大气也不敢喘将一下,只带着哭腔喊道:“母后、母后……”   终于,那蒲太后也脚一软,跌在了座位上:“够了燕昭!”   “你们要多少兵?”   豫王一挥手,让他们放下了弓箭。   薛鸷于是问:“有多少?”   那蒲太后红着眼:“不算禁军,约有五万人。”   “够了。” 第80章   薛鸷领兵出城时, 身后倒有不少人提灯相送,只是那些人看向他的目光中始终是各怀鬼胎。   雪还在下,细碎地落着。打马走到半途, 薛鸷忽然回头, 又看了眼坐在木辇上的那个人。   沈琅依然还在原地, 凝望着为他送别, 两道目光交视的那一眼, 薛鸷心里兀地又觉得难过起来。   那城门底下有许多人, 可他似乎谁也看不到,满眼只有沈琅孤零零的一个人。   忽然地, 他看见沈琅伸手摸了一下左耳,上面竟戴着自己很久之前送他的那只翠玉耳坠。   薛鸷于是微微一笑,重又掉转马头, 顶着那风雪而去。   这一次因兵力充足, 薛鸷不再像先前那两战一般带着将士们藏头藏尾,在汝州城截获鞑靼军队之后, 便开始了正面迎战。   只不过鞑靼剩余的这三万五千兵马到底还是难缠, 虽然此次他们的粮草辎重都还算充足, 但这些将士毕竟是临时被交到他手上来的, 自然不如天武寨那批土寇那般用得顺手。   不过略磨合了几日, 薛鸷也明了了与他们的相处之道。   毕竟五万人马, 他没有功夫一个个地同他们认识起来, 能保证各参将与千总能准确服从他的指令便够了。   至于苏蒲两党有意塞进来的那两个监军道,薛鸷干脆把他们留在了营地之内, 派了十几名将士一并看管了起来。   他原本没想搭理他们,只是他一旦发号施令,这两人就偏要和他唱反调, 薛鸷也懒得同他们争,也并不厚此薄彼,一人给了一耳光,都关在了一处。   这一回仅仅只用了不到十日,薛鸷便将鞑靼的军队碾回到了了上京城。   正当阿剌忽失以为薛鸷会选择乘胜追击时,大宁的军队却忽又放缓了攻势,断断续续地同他们打了月余。   眼下天气越来越冷,河面上已然结起了薄冰,这一战鞑靼军队打得损兵折将,却并未从大宁那里抢得什么好处,反而后方领土倒被瓦剌啃下来一块。   阿剌忽失曾派军师前去放出想要和谈的信号,可那军师的人头却被薛鸷砍下,挂在了城墙之上。   阿剌忽失自然是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先后又主动发起了几次战役,却全让他们给挡了回去。   这一天夜里,天上忽然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一场大雪,四野一片寂然。   北边的冬是真能冻死人的。上京城附近的山林里有薛鸷特意派人设下的埋伏,因为天冷,鞑靼军队每一日都需要大量的木材烧火取暖,可偏偏只要一上山,就要死人。   今日午后,薛鸷派兵来偷袭了他们一次,到了晚夕,两边却迟迟都没有动静。   战阵间无常势,有时两边可以一日连打好几场,有时却一连几日不曾起冲突。   因今夜雪下得深,阿剌忽失不免也睡沉了,梦里他率兵回到了故乡,可城中却早已尸横遍野,推开房门,也不见阿布与额吉的影子。   他在梦里悲愤之至,脚一软,跌跪在地上,口中发出了一声怒吼。   因为情绪波动过大,阿剌忽失突然从这场梦中惊醒了过来,他原以为自己还在营帐里,可即便睁了眼,眼前却还是一抹黑,挣动了几下,才发现自己手脚被缚,嘴里不知被塞了一团什么东西。   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才发觉自己眼下应是被人绑在了马背上,因是横挂着的姿态,又不知道已这样行了多远的路,现下他只觉浑身都被震得生疼,胸腹部尤为明显。   紧接着他感觉到马蹄渐缓了,身后的人似乎勒紧了马绳,随后他感觉到身体忽然腾空,旋即他就“咚”一声被人摔到了泥地上。   身上罩着的麻布袋被人猛地扯下,阿剌忽失终于看清了悄没生息地把他从营地中带走的这个人。   这是大宁的那位年轻将领,薛鸷。   他的目光沉了沉,薛鸷伸手拽掉紧绑在他嘴上的布条,阿剌忽失下意识地便将堵在口中的布团吐了出来。   他正待开口说话,却见薛鸷先开了口:“先别说你那鸟语,我听不懂。”   说罢他朝后招了招手,命那人道:“你同他说。”   这人是他离开襄阳那日,沈琅塞进队伍的一个“舌人”,能通知大宁与鞑靼两国的语言。   “将军,”那人低声道,“他问你抓他来做什么?”   薛鸷半蹲下身,忽然一笑:“你杀了我那么些弟兄,你猜我抓你来做什么?”   阿剌忽失道:“你既能潜进我营帐,将我迷晕,想要我的命,是很简单的事,何必这般大费周章将我绑了带回来。”   又道:“我若死了,也还有下一匹‘头狼’顶上,你想用我来威胁他们,是没有用的。”   薛鸷听了那“舌人”所转述的,却道:“谁说我要用你来威胁你那些残兵败将?”   “再说,我要是杀了你,那瓦剌不就没人管了。”   阿剌忽失瞪着他:“那你要做什么?”   “我要你帮我一个小忙,”薛鸷道,“我留下你的命,倘或来日他们要清算我,你就带兵再攻进来。”   虽然薛鸷并没有说得太详细,但阿剌忽失究竟也不是个蠢人,他想起了薛鸷的出身,忽然笑了:“我明白了,你们的‘大汗’不信任你。”   话罢,不等那“舌人”转述,他便又自顾自地“呵呵”笑了起来。   薛鸷听他笑得恶心,干脆一巴掌打了过去,见他仍笑个不停,薛鸷干脆利落地又是一巴掌。   这两巴掌几乎将阿剌忽失打晕过去,嘴里头出了血,两只耳朵也轰鸣作响。   “你不答应,也可以,我现下就杀了你。”   阿剌忽失被他这接连的两巴掌,和那如同鹰隼一般的眼神震住了。   他看见薛鸷拖过来一把战刀,光是听着它划过地面时的沉闷声响,阿剌忽失就足可以想象到它的重量与杀气。   紧接着,薛鸷让那“舌人”用布团重新堵住了他的嘴,阿剌忽失只来得及发出两个含糊的、类似于“等等”的音节。   只见眼前刀光一闪,自己那只左臂已然被斩下。   血溅了一地,薛鸷将那柄战刀丢到一边去,又取出一块干净的绸帕擦了擦溅染在脸上的血迹。   那舌人得了薛鸷的吩咐,忙拿了止血的伤药按敷在他那手臂的断口处。   因被堵住了嘴,阿剌忽失并没有喊出声来,只在那地上不住地颤抖着,口中发出难以忍受的“唔嗯”声响。   直等到他镇定下来,薛鸷才重又开口:“我弟弟因你截断了一截手臂,无论如何,你也得还他。”   那阿剌忽失几乎要痛晕过去,也不知究竟听没听进去他所说的话,只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薛鸷让舌人掰开了他的嘴,往他肚子里灌下去半坛烧酒。   阿剌忽失总算喘过来了一口气,方才那极速失血的剧痛让他如今有了一种劫后逢生的庆幸之感,让他忽然无比想要活下去。   倘若带着眼下这些剩兵回去,将被瓦剌咬下的领地夺回来,也许还可以将功补过……   “决定好了么?”薛鸷又伸手握住了那柄战刀。   阿剌忽失终于开口,嗓音有些微抖:“……你难道不怕我到时候食言不来?”   薛鸷笑道:“你为什么不来?打大宁费了你们这么多兵,却一点好处也没得到。洪将军死了,只剩我一个,他们若要翻脸对付我,你们到那时候再来拿下中原,我就是还活着,也绝不肯帮他们,你们想要什么,不是手到擒来么?”   “不来,你甘心?”薛鸷道,“就是你怕死不敢来,也没什么,算我薛鸷命坏。”   薛鸷所说的,也正是他心里所想的,阿剌忽失忍着疼笑道:“那好。”   后一句话他留在心里没有说,阿剌忽失在心里说道,我只望你那位‘大汗’能早日处置了你。   成事之后,薛鸷又连夜将他放回到离上京城有两三里远的一处林子里。   把人丢下马后,薛鸷又用手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几乎将这个本就失血过多的鞑靼首领拍晕过去。   阿剌忽失往前踉跄了几步,听见身后那个汉人将领说了句汉话,他没有听懂,但听语气,那绝不是什么好话,可一回头,薛鸷却已经打马飞了出去。   ……   第二日一早,鞑靼军队忽然撤兵回到了关外。   同时间,年仅十岁的天子宣布退位让贤,将帝王权柄送至摄政王燕昭手中,与蒲太后母子二人就此退居别宫。   因为这一场战,又是移迁金陵新建皇都,又是被攻破了许多城池,眼下本就不丰的国库早已是耗尽了,接到燕昭手里来的,几乎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烂摊子。   大宁诸多事业百废待兴,旧朝那些官吏,新帝燕昭也只好仍然留用。   至于打了胜仗回来的薛鸷,则获封大将军,又被授予国公一爵,这已是大宁自开国以来,对武将的顶格封赏,加之薛鸷受赏,连带着天武寨那一群匪寇们也一并鸡犬升天。   大宁朝建国近二百年,文臣也踩在武将头上二百年之久,如今却蓦地矮了薛鸷等人一头,心里自然是为此生了不少怨怼。   薛鸷若是出身世家,便就罢了,偏偏他是草莽出身,一群三教九流之辈,若是从前,就是将他们抬得再高,也不过是他们皂靴上的一粒灰。   可是如今薛鸷他们却爬到了与这些文官们平起平坐的位置上,斗了不知多少年的苏蒲两党终于放下了旧恨新仇,转而一同攻讦薛鸷等人。   而沈琅因从前是新帝门下僚客,新帝便让身上尚无功名的沈琅破格进了内阁,只是登基几月,却不曾授予他正式的官职,始终只算是一位“殿阁大学士”。   但因为新帝燕昭格外宠信他,自从登基以来,采纳并推行了沈琅进谏的不少政策,因此内阁中人也并不敢看轻他。   也正是在沈琅的举荐之下,仇二受封安抚使,率领部分兵马驻守西北,预防鞑靼等异族再度犯境。   一切看似都在向好发展。 第81章   乾枢殿内, 香烟袅袅。   殿外传宣太监弓着腰快步进殿,他先是朝着上首那位新帝行了个揖拜礼,随后禀上道:“陛下, 沈大学士到了。”   “宣他进来。”   说完, 燕昭放下朱批, 又吩咐身后宫婢:“把香炉挪下去。”   沈琅素来不爱燃香, 内府御药房新近研制出的这一批香团味又太重, 倒是提神, 不过他料得沈琅必然不会喜欢。   金凤儿推着沈琅走进殿来,燕昭因见他面色不大好, 于是又让殿上火者出去将殿内的地龙烧得再旺一些。   “陛下圣安。”   “免礼,”燕昭看着他道,“怎么朕看你面上又有了几分病容?”   沈琅:“有么?大约是昨夜没睡好。”   “一会儿我叫太医过来替你瞧一瞧。”   “不必麻烦。”   “有什么麻烦。”燕昭笑了笑, 将放在腿上的那只手炉拿给他, “来,暖暖手。”   沈琅道了谢, 才让金凤儿接过来, 不过也只是在膝上放着。   燕昭又递了几本奏疏给他:“你瞧瞧, 这又是来说你家那位薛大将军的坏话的。”   沈琅见他递奏疏时面上并没有怒容, 反倒是有几分调侃的意思, 因此也只将那几本奏疏随意地翻了翻, 扫了眼落款名姓, 也就合上了。   “怎么不说话?”   “我若替他说上一二句,陛下必然觉得我偏私, 倒不如不说了的好。”   燕昭闻言又笑了笑:“朕知道薛大将军的委屈,这些人不过就那几件小事借题发挥,将这些折子留中不发也就是了。”   将那些折子放到一边, 燕昭话音一顿,又道:“今日宣你来,实是为商议另一件要事。”   “新都虽尚未建成,可有些世族豪富,眼下却留在金陵城迟迟不肯归京,也有不少因战乱而四散逃亡的流民,尚未返回原籍,导致如今地方有许多田地无人耕种。”   沈琅思忖了片刻,而后道:“他们不愿回乡,大概率是因为无田可耕。陛下不若发布一道诏令,若有流民主动返回原籍、且家中无田地者,则由当地官府出面,将那些无主荒地均分下去。”   “若荒地不足,就下令限制那些‘广有田畴者’手中握有的土地,逼他们将多余出来的那部分田地低价出让给当地官府,再由官府分配给那些流民。”   他顿了顿,又道:“这部分土地,较之原先那些无主荒地,前三年税负自然要更高一些,用以补足这笔债,实施细则我已与他们商量出来了。”   话毕,他便吩咐金凤儿,呈上了一本奏章去。   “再就是设置一条期限,只有在明岁开春之前返回原籍者,才能分得那份田地。”   “若是这般还有人不愿返回原籍,那必是在异乡也有了一条谋生之路,也并不耽误来年的课税。”   燕昭翻了翻那奏本:“人家若不肯出让呢?”   “一开始先不要说出让,只说‘诸君世受国恩,而今战祸方止,当顺天时、合民心,捐有余之田以济苍生’。”   “他们必然不肯。”   “是,他们必然要闹,”沈琅道,“等他们闹得累了,再改口说‘出让’,大部分人肯了,那一小部分人也只能顺从。”   燕昭沉吟片刻后,才道:“其实朕亦有此意,只是如今既要与民修养生息、轻徭薄赋,又要安抚民生,处处都是需要银钱的时候……可才安定下来,既不能加重税负,国库又要怎样才能充盈起来呢?”   他这些日子,正是为这个而头疼,开了几次朝会,却没几条奏议是能入他耳的,送上来的这些奏疏中的条陈,也并没有什么很新鲜的话。   听了他的话,坐在他下首的沈琅却微微一笑:“百姓没钱,可那些官吏和豪绅手上不可能没有。”   燕昭闻言也笑:“你这话不错,可朕总不能一个个地抄了他们的家。”   “这个倒确实是难事。”   燕昭叹了口气:“我如今坐上了这把龙椅,才知做皇帝也并不怎样痛快,留下这一堆烂摊子,全等着朕给他们擦屁股。”   “我倒是有一计,但不知道究竟行不行得通。”   “说来朕听听。”   “我想陛下不若向他们‘借钱’。”   “借?”燕昭皱了皱眉,随即冷哼一声,“那些老狐狸,必然个个都推说没钱,想从他们身上拿银子,那是要割他们的肉、吃他们的血。”   沈琅不疾不徐道:“我也是新才有了这么个大略的轮廓。”   “一来,其中章程还要细细地商讨出来,要‘借’多少、利金、期限,都要事先明晰;其二,等政令制定以后,先要在四处张贴告示,再派些官吏为民众答疑解惑;三来,也要在户部下设相关司署,由专人管理。”   “这倒是个好法子……”燕昭细细地琢磨了一会儿,又道,“但还是那个问题,他们究竟肯不肯借?”   “这就要看陛下了,若能先劝服几位权臣高官,后头必然也会有人效仿,”沈琅道,“再有,这借款最好也分几层,例如先头那一千万,利钱最高,也能最早还债。”   “各地的钱庄、行帮,也要联合,若有在他们处购入此债的,年末他们可按银钱数目分利,若是所购入的债银达到一定数目,也要给予奖励。”   “什么奖励?”燕昭问。   “陛下到时开办一场盛宴,宴请并旌表那些人,再赏赐他们一些虚衔,如此这般,必然就会有人上赶着咬饵上钩。”   燕昭笑笑:“上钩?”   沈琅也笑:“也并非是诓骗他们什么,这债也并不是不还,此举也是让他们手里的闲钱活起来,不论是于他们于大宁,都有好处。”   燕昭沉思良久,俨然是在思索这一法子的可行性。   就在这时,忽有一个近身内侍上前低声道:“陛下,该进膳了。”   他这才抬起眼,看向沈琅一笑:“朕都忙忘了,正好,你不妨暂留宫中,与朕一道用晚膳,方才你那些想法,等饭后再一番细谈。”   ……   亥时三刻,已是二更天。   薛鸷让府上的婆子将那一桌子的残羹冷饭撤了下去,又叫他们去备下了一份宵夜。   听见府外传来的动静,便知道是沈琅回来了,他先是下意识地起身,就要往门口去,可不知想到了什么,脚步忽然一顿,忽又折返了回去。   沈琅进屋时,就见他冷着张脸,听见他身下木辇的声响,也故意不转头来看他。   “怎么了?”沈琅停在屋外,有台阶和门槛,他自己进不去,“薛鸷?”   薛鸷这才走出来,只是依然冷着张脸,默不作声地将沈琅连同木辇一道抬进了屋内。   “干什么和我不说话?”沈琅拽了一下他的手臂,“嗯?”   薛鸷终于把脸看向他:“说好今夜一起吃饭,你到现在才回家。”   “我不是让人回来告诉你了么?”   薛鸷冷哼一声:“你只说耽搁一会儿,却没说要到二更天才回来,我坐在这里足等了你两个时辰,你没什么话对我说么?“   他话音刚落,沈琅便忽然朝他凑了过来,他上半身几乎抵在靠近薛鸷的那一边扶手上,这样近地瞧了他一眼,忽又淡淡一笑。   “错了,”沈琅轻声说,“我错了。”   “能原谅我么?”   薛鸷原还想再同他发作几句,可看见他的脸,又哑然了,不等他再说话,沈琅便更凑近一寸,在他嘴角吻了吻。   薛鸷顿时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伸手接着他那张脸,便吻了回去,直到那邵妈妈提着宵夜走进屋,小臂上被沈琅拧了一把,他才意味未尽地放开了这个人。   沈琅其实并不饿,但因为有薛鸷在旁边盯着,他多少还是给面子地挑拣着吃了几口。   “今日也不是第一回了,”薛鸷突然又道,“他要和你谈论政务,为什么不早一点叫你去,非得拘你到这时候。”   “上一回也是留你在宫里到二更天,总是这样,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琅皱了皱眉:“有完没完?”   “你别跟我吼。”   “我吼你了?”   薛鸷看着他:“我难道说的有错?有什么话,朝会上不能说?朝会后也不能说?非得等到你休沐,将你急急地召进宫里去。”   他越说越觉得来气:“召进宫也就罢了,又有多少话,能谈到二更天?”   “不可理喻。”   “我怎么不可理喻了?”   邵妈妈见他们忽又拌起嘴来,忙劝道:“好好的,干嘛总吵嘴呢?”   沈琅道:“是他没事找事。”   薛鸷立即驳道:“我怎么就没事找事了?我方才说的难道有错?”   邵妈妈看他们这样,自己在这里,也是越说越乱,于是干脆叹了口气,转身把门掩上,就回去了。   “我是为公事,你以为我进宫做什么?”   “我也并非说你不是为公,我只想说那燕昭不是个好东西,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沈琅很无奈地:“我不是早说过么,他重用我、召见我,不是因为他爱我,而是因为我对他有用。”   薛鸷就和他犟上了:“他有三宫六院,那么些后妃,难不成他个个都爱吗?就是不爱,也不耽误他把那些漂亮女人塞进后宫里去!”   “我是女人么?”   薛鸷:“他也睡男人,我听说了!”   “那你要我待在家里,什么地方都不去,只叫你薛鸷供养着,当个废人,就好了,是么?”   薛鸷:“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上回和你说这个,你也不当回事,上上回,你也觉得是我小题大做。”   “你要翻那些旧账,好,”沈琅道,“从前在天武寨,你娶了那个付悠悠、你打我那一巴掌、拽着我摔在地上……”   薛鸷忙捂住了他的嘴。   他最害怕听沈琅说这个。他后来才知道,因为那日自己气急时那一拽,这个人后腰上的淤青足过了半月才消退,后来每逢雨雪天气,那两寸骨头也总有隐痛。   “不说了,”他忽然变得低声下气起来,“是我错。”   “你有一分错,那我就有九分的罪,你不要再提那些事,好不好?”   “我只是想你早一点回来,好好的休沐日,全被他给毁了,我是恨他不是恨你。你不回来,我心里总是害怕……”   “你怕什么?”   “沈琅。”他小声地说:“他现在是皇帝了,要什么有什么,我怕他要把你抢走。”   “我有什么好,我是咬上一口能长生不死的仙桃?人人都想抢我,你脑子里天天都在乱想什么?”   薛鸷本来还在感伤,听见他的话,忽地又笑了:“在我眼里,你就是那样的仙桃。”   “让我咬一口,看你们仙桃有没有桃子味……”   沈琅很使劲地推开了他凑过来的那张脸:“你敢真咬,今夜你就去隔壁睡。”   “大冷的天,”薛鸷立即委屈起来,“不抱着你,我会死的。”   沈琅嫌弃地看着他:“你少恶心我。”   “除了抱,你有种不要干别的。”   薛鸷笑着,又是一脸正色:“那当然了,我对一颗仙桃并没有色心,你放心。”   沈琅抿了抿唇,忍不住也笑了:“没完了?”   薛鸷搂过他,在他唇上碰了一下,过了片刻,又碰了一下:“我们是不是好了,你还生不生我气?”   沈琅已有些困了,于是便敷衍道:“好了。”   “那你以后不许再翻旧账,”薛鸷道,“那些事我记在心里,但你不许再说,你一说,我心里就很难受。”   “是我先翻的旧账?”   薛鸷立即承认:“是我。我是坏人。”   “那些事,”沈琅终于说,“早过去了……你不没事找事,我也不会翻旧账。”   薛鸷高兴了,于是又在他脸上接连地落下了几个:“行吧。” 第82章   二月初六日, 春雷阵阵。   眼下正是仲春时节、万物生长,上京城连下了两日大雨,一开窗, 便是一股潮湿的、带着草木青涩气味的洁净香气。   沈琅是初四那日病倒的。   延请了郑先生与宫内几位太医前来看过, 都是差不多的说辞。自那日撑着病体从东都赶到天武寨, 沈琅便没有停下来好好地歇养过。   薛鸷率兵前去打仗那几月, 他每日睁眼闭眼, 只有惊惧, 后来燕昭登基,大宁百废待兴, 他又总为那些政事琐务而劳心。   元正假后,大约是一下子松了心弦,一直到正月二十开印, 这人都病恹恹的, 后来干脆就是时好时坏,到了初四日, 他所负责的“债银”一事所出的纰漏总算是顺利化解, 也正是因此, 沈琅当日黄昏时便病倒了。   薛鸷告了假, 在家陪了他两日, 见他迟迟没有好转, 心里急得如同浸在沸水一般。   自从当了这个什么狗屁大将军, 名头上倒是好听了,可除了分得了这一处将军府, 也不见他怎样宝马香车、金迷纸醉。   那些文官始终记恨着那日他提刀砍死了那两名官员的事儿,虽然砍死的并不是他们,可这些人难免是兔死狐悲。   若要深究, 其实下旨意的人乃是豫王,可当日的豫王,如今已然成了皇帝,他们哪敢对君主有怨,只对薛鸷一个人暗暗记恨在心。   从他获封“大将军”之日起,便三不五时地给薛鸷等人使绊子。   就是拳头再硬的兵,也要吃饭练兵,马匹辎重自不用说,将士们的粮饷、草场、校场、箭靶、武器、营房,哪哪都需要花费银子来养。   一开始说国库亏空,发不出军饷,这倒也不算诓他,薛鸷也还能够隐忍,后来有了第一批“债银”,拨放军饷的奏本分明已由皇帝批准,又加盖了玺印,可户部那里却迟迟不肯放款。   这还只是其中一桩,这些人动不动便上书弹劾薛鸷及其部下,又上疏提议眼下鞑靼已被击退,理应削减军饷与军队规模。   一来因守城有功,而被招安入军的匪寇们到底是草莽出身,每日被那么多双眼睛死盯着,就是薛鸷管得再紧,也不免被他们揪到可以弹劾的错处。   二来,发不出军饷,却要养活这么一大批将士,薛鸷穷得真恨不得带着这些将士们,干脆回天武寨种地去。   前些时日,还是沈琅抽空从中斡旋,压在户部那里的军饷才总算发到了薛鸷手上。   原本有了军饷,薛鸷心里算是舒坦了不少,却不料一转头,沈琅又病倒了。   邵妈妈送了才熬好的汤药来,薛鸷把睡在榻上的人叫醒,然后俯下身抱他起来,这人的呼吸喷到他脖颈间,都是滚热的。   “头疼?”   “嗯……”   薛鸷知道他这个人,疼了就抿着唇不说话,如若头还不疼,他定然就要开口让薛鸷将案上的公文与奏折拿过来给他看。   “一会儿我替你揉一揉。”薛鸷放低了语调,“先喝药。”   沈琅是喝惯了苦药的,并不要人哄着逼着,薛鸷将勺子递到他嘴边,他也就张嘴接过喝了。   薛鸷见他乖乖的一句话也不说,心里反倒更觉得心疼。   “那些太医养来有什么用?”薛鸷气愤地说,“专开些没用的苦药来糊弄人,怎么药也吃了这些日子,病却总不见好?”   邵妈妈说:“我听郑先生说,他们是见哥儿身子骨不好,不大敢下猛药,倘或明后日再不见好,干脆改一个更厉害些的方子。”   “那猛药再伤身,也不及如此这般病下去损害的精血多。”   薛鸷见他眼角含了一点泪,眉心微蹙着,看起来反倒比睡着时更难受了,他心疼极了,一颗心也跟着一道碎成了两半。   “明日再说吧。”薛鸷顿了顿,又问邵妈妈,“金银花水晾好了没有?”   “该是好了,放在外头屋里晾着呢,我再去看看。”   片刻后,她便端了那一盆由薄荷与金银花熬出来的药汤来,又去取了几方干净的棉巾浸在汤里。   “你替他敷着吧,我去厨下看看今日的晚膳好了没有。”邵妈妈说完,轻轻叹了口气,又看了沈琅一眼,这才走了出去。   薛鸷拧干了那浸了药汁的棉巾,小心翼翼地替他敷在额上,又让他枕在自己腿上,缓缓地替他揉着百会穴与太阳穴。   “还有那么疼吗?”   沈琅轻轻摇头。   他那手法倒未必有什么用,但被薛鸷的气息笼罩着,沈琅总觉得要比方才更舒服一些。   “脸又瘦了,”薛鸷小声嘀咕着,“好容易才吃出来那么肉……”   沈琅低低地:“别唠叨,求你。”   “那你快好起来,我就不说了。”薛鸷低头吻了吻他火烫的面颊,“我倒宁可把我的健康分给你。”   沈琅眼下没什么力气同他说话,但因怕他太过担心,还是强打精神:“分给我了,那你怎么办?”   “我么,我又不聪明,回去种地、打猎,怎么着也能糊口,”他说,“你呢,病好了的话,你就多赚点银子,以后给我盖大屋、什么宝马香车,你都替我赚来。”   沈琅的嘴角轻轻一扬:“你想得美……”   他话音刚落,忽听外头有人进来通传道:“将军,军营那边来人了,说是有急事要找您。”   眼下外头正下着大雨,既是冒雨来找他的,大约要说的绝不会是什么小事。   见他愣神,沈琅忽地抬起手,往上捧了一下他的脸:“快去吧。我睡一会儿。”   “嗯。”薛鸷给他掖了掖被角,“我就来。”   屋外依然是雷声阵阵,不知为什么,薛鸷一走,沈琅心里忽又怦怦乱跳了起来,总觉得难以安定。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薛鸷便又折返了回来,他原来脚步是急慌着的,可到了房门口,却又刻意收住了步子,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走到近前,发现沈琅还睁着眼,他才说:“我以为你睡下了。”   “出什么事了?”沈琅问。   薛鸷犹豫着要不要和他说,可是不说,沈琅之后也会知道的,他如今正病着,若由别人把话传进他耳朵里,他更要忧心了。   “原先寨里有一个弟兄,名叫‘郎路平’,不知你记不记得……”   “黥面人。”   “是他。”薛鸷低声道,“方才他在酒楼里吃醉了酒,恰好又碰见了平日里总弹劾我麾下将士的那位姓宋的监察御史,那姓宋的出言挑拨,两人便吵了起来,郎路平怒急之下,竟在酒楼里将那姓宋的活活给打死了。“   沈琅沉吟片刻,而后道:“此事非同小可,他们那些人定会趁机借题发挥,你要小心。”   郎路平他是认识的,虽然模样有吓人,可为人是很憨厚的,脾气也不至于到暴烈地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死人的地步。   “我记得……那位宋御史,似乎先天不足,似患有心痹之症。”   薛鸷的脸色也沉了:“你怀疑他们故意设局?”   “十有八九。”   他话音才落,外头便又有人来叩门,紧接着金凤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将军,宫里头来了消息,说是圣人要请您进宫说话。”   沈琅急得要撑起来,薛鸷忙坐在床沿上,将他搂到自己怀里:“没事,我能应对。”   “那群老狐狸……”沈琅轻轻抓住薛鸷的小臂,很小声地同他附耳,“若有什么不对,我会写信给仇二,他知道该怎么做。”   “好,”薛鸷笑着道,“你也不要太忧心了,整天愁这愁那的,病怎么能好呢?再说大宁是我救下来的,他们总不能杀了我。”   沈琅又急了:“千万别和燕昭说这句话。”   “我知道,我没那么傻。”薛鸷说着便回握住他滚烫的手,“你睡会儿吧,晚些我也就回来了。”   说完,他便将沈琅轻轻放下了。   “……薛鸷。”沈琅又一次开口,“一定小心。”   “我知道。”   “凡事三思而后行,他们说你什么,你只管不说话,就是要驳,也千万别拿你身上的功绩说事。”   “好啦。”薛鸷俯身下去,在他额上轻轻碰了一下,“我一定小心,一定一定不鲁莽。”   薛鸷离开后,沈琅只睁着眼,心里仍然是乱作一团。   偏偏是在这时候,他病得起不了身,这些人想必也是得知他病了,帮不了薛鸷什么,这才趁机使出了这样的阴招。   薛鸷如今虽已是封爵授勋,可到底还有过往的那些“劣迹”没抹干净,那些人只要一弹劾他,便必然要拿他的过去大做文章。   燕昭或许一开始还会觉得那些弹劾薛鸷的折子可笑,可这些日子以来,留中不发的奏折越堆越多,他难道真的不会对薛鸷升起疑忌之心么?   况且从一开始,燕昭便放任着苏蒲两党对薛鸷一派的攻讦,大约也是有意平衡两方的势力。   那些文官们抱作一团,可薛鸷根基浅薄,就是有心气与他们争斗,也迟早有天会让他们这些人咬下几块肉来。   越是这样想着,沈琅便越是觉得心火难消。   金凤儿送晚膳进来时,沈琅正想开口同他说话,可忽然地,嗓子眼一甜,竟猛地呛出一口血来。   金凤儿转眼一看,吓了一跳,连忙嚷叫起来:“妈、妈!你快来……”   偏房内的邵妈妈忙冒雨跑将了过来。   “哥儿他不好了!” 第83章   薛鸷一夜未归。   沈琅时昏时醒, 夜里邵妈妈请来了郑先生,替他施了针灸,又一剂猛药添着人参养荣丸灌了下去, 才有些好转过来。   次日天才蒙蒙亮, 便有一个作小厮打扮的人, 自称是沈学士的旧友, 从偏门进了府。   金凤儿自是认识他的, 一路将他领进内宅, 小声问他:“张评事,是不是……我们大将军出事了?”   “先不忙问, ”那张评事低声回道,“等我见着了你家哥儿,再详谈。”   沈琅眼下不知道醒过来没有, 可若是为着薛鸷的事, 金凤儿又实在不敢不叫他起来商议。   听见卧房的门被人推开的动静,沈琅便挣扎着醒了过来, 但只听那脚步声, 他便知道来人不是薛鸷。   “沈学士……”那人低声问道, “怎么才几日不见, 就病得这样重了?”   金凤儿扶着他半撑起身子, 靠在了几个堆起来的软枕上:“今日已好些了, 不碍事, 请坐吧。”   张评事在金凤儿搬来的靠椅上坐下,而后看向沈琅道:“我长话短说, 一会儿他们恐怕还要找我。”   “昨夜薛大将军在乾枢殿内跪了半宿,那些人对他积怨已深,一人弹劾一句, 就是唾沫星子也要将他活活给淹死了。”   “偏偏那杀人的郎军头说是当场便畏罪自戕了,现如今死无对证,薛将军就是有口也难辩。”   “那些人想是有预谋的,十几名官员合参了大将军一本,仍是旧事重提,说他当年做匪首时横霸一方,那日在襄阳城内,无端又杀害了两名朝廷命官,诸如此类,足给他身上堆了一‘车子’莫须有的罪名。”   “这也罢了,竟连人证、物证与摁了手印的供词俱有,圣人逼不得已,只能将他暂时收押进了大理寺狱。”   “昨夜回去,他们又商量着等今日一早,便到宫门外跪请圣人,也想了一套说辞,”张评事道,“大约说是‘如今鞑靼已退,那点残兵败将,不足为惧,薛鸷即便当日退敌有功,也是出于自保的目的,并非诚心为国,如今他又纵容下属打死了朝廷命官,数罪并纠,这般恶贯满盈的匪寇,当立即处以极刑、以慰民心’。”   沈琅听他说完,心里却反倒松下来一口气。他们太着急了,又提了不该提的事,薛鸷之所以杀那两名官员,不也是燕昭授意的吗?   何况薛鸷只动手杀了两人,剩下那二十余个,全是燕昭命人放箭射死的,他们时不时地便在燕昭面前提起这件事,必然会引起他的不快。   “楫舟,要不要让人替薛将军求情?”   “不必,”沈琅沉吟了片刻,才道,“这时候没人替他说话反倒更好。”   有一句话他放在心里没有说,他想,豫王当日,不也是被苏蒲两党,一人一句攻讦给逼到东都城的么?   这时候,薛鸷越是显得孤立无援,越是能激起燕昭心里对那些生事官员的反感。   虽是这样想着,可等张评事走后,沈琅还是让金凤儿搬了张案几到榻上来,随后意简言赅地写了一封信,请人跟着北行的商队,一路送到边关去。   先前送去给阿剌忽失的那封信,是他特意留下疏漏,就是要让燕昭看见的。但这封信却不能出一点纰漏,若是跟着商队走,至少也要二十日才能到边关。   沈琅在心里算了算,等信件送到了,再让仇二等上二十日,若是他这里还没有送信过去,那边便可以按照他们起先商量好的,开始着手“行事”了。   *   二月初八,燕昭微服来访。   门卒连忙跑进去通传,金凤儿首先迎将出来,他刚要跪地行礼,燕昭便一抬手,说了句:“免。”   “你们哥儿怎样了?”   金凤儿一边引着他走进内宅,一边有些郁郁地回着话:“还不见大好,前日呛出一口血来,昏了好久才醒。”   燕昭顿了顿,像是没想到:“怎会病得这样重?”   “太医说是‘思则气结,肺络不固’,哥儿这小半年以来,劳倦思虑,不曾怎样休息,这才导致了旧病复发。”   燕昭听他说完,也就默了不言语。   等金凤儿开了沈琅卧房的门,燕昭立即便嗅到了一股很浓重的药味,他皱了皱眉,扶了把门框,才跨步走进去。   榻边的地砖上洇湿了一大片,想是刚才有人拿布拖洗过。   沈琅斜着身子靠在软枕上,眼是红的,用一方绸帕捂住了嘴,听见有人进来,才掀了掀眼皮,眼珠子迟钝地转动了一下:“……陛下。”   “不要起身,都病成这样了,就别做那些虚礼了,”燕昭按住他的手臂,“怎么眼圈红红的?”   邵妈妈在旁答话道:“哥儿晨起才吃的汤药,方才小睡了会儿,醒来却又给吐了个干干净净。”   燕昭见他额发湿透了,料定那一身寝衣必然也是湿的,他也不好伸手去探,只偏头向邵妈妈道:“你还不快去替他打水来擦一擦?身上汗湿成那样,再浸冷了,病恐怕更深了。”   “奴正要去的。”   “去吧。”   见邵妈妈出去了,燕昭才又开口道:“朕听闻你这两日病得愈发重了,特意叫他们从珠玉香药库中搜罗了些民间少见的几味药材来。”   “两位太医候在外头,等会儿朕叫他们进来替你再看看。”   “楫舟感沐圣恩。”   燕昭道:“怎么几日不见,反倒对朕客气起来了?说起这样生分的话来。”   顿了顿,忽又将视线盯住沈琅的眼:“你是不是怪朕将他下了狱?”   沈琅目光淡淡:“楫舟不敢。”   “再说了,‘予之在君,夺之在君,贫之在君,富之亦在君’。”   燕昭笑了一笑:“朕问你话,你却在这里给朕掉起了书袋,可见果真是因此事生朕的气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郎路平既是他下属,又是他从原来那匪窝里带来的弟兄,杀的又不是普通人,是个从七品的监察御史,纵然他品级并不算高,却也是个朝官。”   “朝中本就对他们积怨已久,如今出了此事,又怎肯轻易罢休?昨日他们更是齐齐跪在宫门外,要朕替宋御史做主,从重处置他。”   “朕就是有心想偏袒薛将军,却也不能做得太明显了……朕也是想,不若先关他一阵子,避避风头,等那些人的怒火平息了,再罚些俸、挂印一阵子,也就糊弄过去了。”   “这事我夹在其中,也是左右为难。”燕昭看着他说,“不过你放心,朕已让人吩咐过了,他在大理寺狱里并不会少吃少穿,他们也不敢苛待他。”   沈琅没什么反应。   “怎么朕说了这样多,也听不见你应一二声?”   沈琅这才哑着声音道:“方才吐过,嗓子很不舒服。”   “你瞧瞧,朕也太粗心。“   “楫舟自然知道陛下的为难之处,他们心里对薛鸷的记恨自襄阳而起,这么些日子过去,却总也抓住他不肯放。他又不是个有心计的人,我想,倒不如让他就此挂印回乡去,做个安生的乡野闲夫倒好……”   燕昭却道:“这又是什么话?朕放了他薛鸷回乡去,那兵营又交给谁去管?倘或再有异族来犯,朕又要派谁去领兵打仗?”   “还是在你沈琅心里,朕从来都是个卸磨杀驴的小人?”   “楫舟不敢。”   燕昭冷笑:“他们那点把戏……朕若连那样的孩子戏法都看不透,也不要做什么皇帝了,趁早也回东都去,做个乡野村夫好了。”   “陛下不要恼,我并没有那样的意思。”沈琅辩解的声音很弱,“陛下于楫舟、于薛鸷,都有知遇之恩,若无陛下赏识,他如今还躲藏在山林之间,我也不会有今日。”   他这些日子的确是病惨了,一张脸苍白得不见血色,只有眼眶一圈淡淡的、尚未消退的水红色。   看着这样一张惹人怜惜的脸,燕昭实在也不忍心怪他什么,何况他也并没有什么错处。   就在此时,邵妈妈总算提了桶热水进来了,她要给沈琅擦身子,燕昭也不好再在这里坐着。   “朕先回去了,”他哄小孩似地,将手掌轻放在他额上抚了抚,“楫舟,好生养病吧。”   “朕等着你回来呢。”   ……   二月十六,薛鸷已在大理寺狱中待了整整十日。   正是夜半时分,沈琅因心里有事,并没有睡熟,忽地听见外头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随即金凤儿捧着盏灯走进来,有些慌乱地叫他:“哥儿……”   “又出事了。”   说着他放下灯,又忙去扶了沈琅起来:“禾生方才赶来说,军营里原先从天武寨里下来的那些人,不知受了谁人的鼓动,去了几十个人,趁夜打算将薛大将军从狱中劫出来,谁知却被那禁军头领带兵拿了个正着。”   沈琅还没听完,便觉心里猛然跳动了起来。   薛鸷这关还没过去,这些蠢货,平白又横插了这一脚,只怕这事更要没完了。   “你叫禾生进来说话。”   禾生原就站在门口,闻言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朝沈琅拱手作了个揖。   “就是昨日,有个厮役说是从狱中传来消息,说咱们大将军被上了刑,还说大理寺狱里尽是苏党朋羽,他说的有声有色,他们便信以为真。”   “我傍晚时听见他们商量今晚要劫狱的事,原就想过来只会您一声的,可他们……”   “他们觉得您和燕、陛下是一伙的,不肯被您知道,便将我的手脚绑了,关进了营房里,后来我脱了困,要跑去阻止的时候……却已来不及了。”   沈琅心想,完了。   果不其然,到了第二日,便听说燕昭闻知此事,无比震怒。   若说原先他心里还是偏向薛鸷的,可这些兵竟连大理寺狱都敢劫,俨然眼里是只有薛鸷这个主子,全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的。   古来帝王最忌讳的便是将领拥兵自重,燕昭自然也不例外。   于是他一怒之下,当即便下了一道圣旨,要将薛鸷与那劫狱的若干人等秋后问斩。 第84章   转眼便到了二月末。   这段时日, 沈琅除了每日都递一本奏疏给通政司之外,又每日都到宫门处,请值守官向内通报他恳请觐见皇帝一事。   可燕昭却始终不愿见他, 后来干脆又借由他“病体未愈”这一说辞, 命他“暂免上朝”。   沈琅连燕昭的面都见不到, 又遑论为薛鸷求情。   这些日子他为薛鸷四处奔走, 却屡屡碰壁, 那些官员起初对他客气, 一是为他受得燕昭宠信,二是多少也有些畏惧手握兵权的薛鸷的缘故。   如今燕昭不愿意召见他, 薛鸷又下了狱,他空挂着个“殿阁大学士”的虚衔,实际手里却并没有什么实在的权力可用。   况且就有权力、人脉, 眼下是燕昭要下令惩治薛鸷等人, 其他人要么喜闻乐见,要么也帮不上什么忙。   但凡他们敢在燕昭跟前劝上一句, 燕昭轻则不理, 重则便勃然大怒, 连那帮着求情的也要引火烧身。   薛大将军这回算是完了。这些日子以来, 上京城中全是这样的声音。   就在五日前, 沈琅重又写了封信, 让人秘密送往边关。   可谁知却是来不及了。   那些文官因怕夜长梦多, 这几日又是上书、又是跪请,只恨不得让燕昭赶快处置了薛鸷才好。   在他们的攻讦与撺掇之下, 燕昭另又下了一道圣旨,将原来的秋冬问斩,改到了三月初三日。   沈琅心里这才完全急了起来, 时间逼得这样紧,仇二那里恐怕连安排“行事”的时间也没有,事态显然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这一日傍晚,沈琅使了不少银子出去,让人请了燕昭身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到宫门处说话。   沈琅同他倒也有些交情,只是不算很深,在宫门处等了一等,心里倒有些怕他不肯来。   不料这人倒没有因他近日受了燕昭的冷落而怠慢他,远远的面上便带了笑:“沈大学士。”   “郭中堂。”沈琅也朝他一点头。   “听闻沈学士近来身体抱恙,不知目下玉体可已安和?”   沈琅道:“本也只是偶感风寒,吃几服药下去也就好了。”   两人先是不痛不痒地寒暄了几句,而后沈琅便从手上脱下来一枚素面玉石戒指,因是不经雕琢的素面玉戒,乍一眼却不怎样新奇,但只要细细看过,便知这是一枚上好的羊脂白玉戒指。   再好的玉,也不过百两银子,郭顺安见得多了,也不觉得有什么稀罕的,但这一枚戒指乃是燕昭还是亲王之时,久惯在手上戴着的,他伺候了燕昭这些时日,不可能认不出来。   “请郭中堂替我将这枚戒指交给陛下,再替我传一句话,就说楫舟想见他。”   郭顺安没有立即接下,只笑眯眯地望向沈琅:“陛下近来也很为琐务烦心,咱们这些人时常是一句话说得不对,就要受到责罚……”   沈琅连着那枚戒指又递过去一枚珰珠,郭顺安仔细拿起来端详了一眼,面上却是变幻莫测:“这珰珠贵重千金,咱家可不敢当。”   “劳郭中堂替我走一趟,就是陛下仍不肯见我,我也不怨什么。”   这枚珰珠本就是燕昭赏给他做耳坠的,只是怕让薛鸷看见了未免不高兴,又要跟他叽叽歪歪,因此沈琅便让金凤儿悄悄给收起来了。   郭顺安将那两样东西重又送回到他手里,他的笑意有些古怪:“说实在的,陛下对沈学士,既又器重,又有疼爱,内外廷中谁人不看在眼里?”   “陛下这些日子不高兴,总是冷沉一张脸,后宫也已是多日未曾去过的了,这也是实话。”   “我么,说好听些,人家叫我一声‘老祖宗’‘郭中堂’,可我心里自个得清楚,咱家的职责就是想方设法地替圣人排忧解难、讨他老人家的欢心。”   沈琅抬眼看着他,不知这人究竟是在铺垫什么:“郭中堂说这些话,我不明白。”   郭顺安仍然在笑:“沈大学士是聪明人,有些话自然也不必我点破,陛下他迟迟不肯给您一个实职,究竟为的什么,您别要说‘不明白’。”   沈琅沉默。   “其实,”那郭顺安兀地压低了声音,同他附耳道,“陛下前些日子,时常召见一位‘公子’,那人的容貌品相,倒与您有六七分相似。”   顿了顿,又道:“只是不知缘何,近日他也失了宠。”   “一个赝品,自然不如真货叫人珍爱,大学士若肯遂就了圣人的心,往后想要什么没有?就是那犯了事的薛大将军,你只要肯,他也未必不能化险为夷。”   “话,咱家都说完了,至于沈学士怎样选,那便只凭你自己的心。”   沈琅默然片刻,才又开口:“这是他的意思?”   郭顺安只笑了笑,却没有回话。   过了会儿他才道:“咱家还得回去伺候圣人呢,沈学士倘或并无此意,那便请回吧。”   “反正眼下离三月初三,也还有三日呢。”   只有三日了,他在提醒沈琅。   ……   福宁殿。   已是子时三刻,殿内灯烛一盏未熄,直叫人分不清眼下究竟是昼是夜。   大约是燕昭快回来了,几个宫娥在寝屋的香几上摆上一个冲耳乳足炉,又将香团点燃了,放进炉中。   屋内袅袅升起了香烟。   不多时,燕昭便踏进了寝宫。   见那龙榻上的锦帐披落,显然是有人在的,于是他道:“既然来了,怎么还不快过来伺候?”   里头并没有声响。   “不过那日说你两句,倒同朕端起架子来了,”燕昭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了,“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他话里已明显有了怒意,可里头的人却仍旧不肯吭声。   于是燕昭便跨步朝着那睡榻走去,随后一把拽开了锦帐,看见沈琅那张脸,他先是怔楞了片刻,而后才道:“……是你?”   忽然地,他面上的疑惑又变成了了然:“定是那郭顺安自作聪明。”   “你知道他要你来做什么吗?”燕昭面上既没有喜色也不见怒容,“楫舟。”   “……我知道。”   “你为了薛鸷,真的就什么事都可以做?”这句话里却明显带了几分怒意。   沈琅满可以说些漂亮话来奉承他,逗他高兴,用这张脸、这双眼睛,无论什么假话,只要他想,说出来大约都像真的。   可是他没有,那些暧昧的、引诱的谎话,沈琅通通说不出口。   燕昭眼下已卸去了冕冠龙袍,恍惚之间,似乎还是他们初遇时候的样子,他看着沈琅那张脸,忽然一笑:“楫舟。”   “……你真的肯?”   不得不说,燕昭方才真的动心了那么一刻。   他如今已是九五之尊,权力、财富,什么样的玉人姝丽,只要他开口,便立即会有人将其献进宫来。   眼下他除了想要绝对的权力掌控,成为名垂青史的千古圣君,以及让大宁恢复从前的繁荣昌盛之外,大约也就只剩下这么一个“遗憾”了。   可燕昭也知道沈琅的脾气,这是一个宁碎勿肯全的犟种,若是他心里不愿,无论怎样威逼利诱,他也不可能变得驯顺。   但他却又实在很欣赏、且极需要有沈琅这样一个,既能为他排忧解惑,又永不可能对他的龙椅有威胁的谋士。   燕昭有时候既可惜他是个瘫子,又庆幸他是个瘫子。   倘若这世上没有薛鸷,他也并不是全无可能将这人哄诱到手上,可燕昭知道他只要认准了谁,便如他的性子一般,永不可改了。   况且他也舍不得将这个人困在宫闱之中,他确实不缺可以纾解欲|望的人,何必又在沈琅身上自找没趣呢?   沈琅道:“陛下九五之尊,我为什么不肯?”   燕昭于是故意伸手去碰他的衣襟,沈琅始终低着眼,他倒是没有躲,但那脸色也绝说不上好看。   燕昭忽然笑了:“这么嫌弃朕?”   “平心而论,除了比他年长之外,朕的样貌也说不上坏吧?”   虽然权衡利弊之后,他认为没必要为着那点色|心,而失掉一个对他这么有用的沈楫舟,可到底是被薛鸷比了下去,燕昭心里还是有些微妙的不甘心。   那不甘心催生出几分轻微的、他几乎察觉不出的恨意来。是对沈琅的恨。   看他这副样子,就很想要摧毁他……如果薛鸷真的死了,这个人会是什么模样,燕昭忍不住想。   他本来想告知沈琅自己的计划,可现在却忽然不想说了,他就要看着他继续焦急下去。   沈琅终于说:“若是陛下想要,就是一百个、一千个‘沈楫舟’,也不是找不到,我……”   顿了顿,他忽然又改口说:“但我愿意留下来。”   燕昭接口:“只要薛鸷能活?”   沈琅没说话,过了会儿,才道:“陛下放他和他那些弟兄们回登封,他们到底护国有功,再怎样,也不至于到处死的地步,贬成庶人,也就是了。”   燕昭不回答,末了,才冷笑一声。   “朕再问你一次,论身份地位、文采谋略,朕有哪一点输他?”   沈琅盯着他的眼睛,还是诚然:“陛下白璧无瑕、无人能及。”   “只是……”   “我先看见他了。”   他的话三分真、七分假,若论此后富贵荣华、权势地位,那自然是跟着燕昭最好,也只有跟着他,他才能不像个废物那般苟活,才能在政事上有所建树。   好像再怎样权衡利弊,他也不该选薛鸷。   可他就是喜欢薛鸷,他对燕昭撒谎了,这世上俊才骄子,在他心里也没人能比上薛鸷。   他恨自己的残疾、恨自己的身体,可薛鸷却俯下|身吻他,吻他最恨的地方。   他们甚至连下辈子都说好了。 第85章   这夜沈琅与燕昭二人不欢而散, 燕昭也只宿在偏殿。   沈琅一夜都没怎么合眼,到了白日里,他便不请自去地到那乾枢殿里等着燕昭。   两人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照旧是如从前那般, 偶尔谈几句国事政务, 偶尔燕昭会提起些从前在东都的往事。   “那时候朕与你才刚相识, 却一见如故, 有如莫逆之交。”   燕昭笑望沈琅:“那一岁你我初识, 朕与你们几个到郊外踏青斗草,朕自以为熟读《群芳谱》等著作, 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那些稀奇话,我却从未听闻。”   “后来朕才知道,那些闻所未闻的稀奇花草, 都是你东借西凑编来糊弄我们这些北人的。”   “你说话时也不露怯, 一本正经的,足把我们几个都蒙骗过去了。朕那时料想, 你这样一个漂亮孩子, 又怎么会撒谎骗人?况你又博古通今, 寻常无论朕说什么典故, 你都知道, 于是自然一丁点都没有怀疑你来。”   沈琅只微微一笑。   燕昭顿了顿, 又很突然地问他:“楫舟, 你究竟是如何看我的呢?是也拿我当知己,还是只是向上爬的一条绳索?”   沈琅先是沉吟片刻, 而后才道:“是陛下将楫舟从温饱的困厄之中解救出来,那时候楫舟便想,今后定要一辈子效忠于陛下。”   “不对。”燕昭看上去并不满意, “你撒谎,那日你只身前去天武寨,已是‘叛逃’过一次了。一辈子效忠,这五个字你已经破过了。”   “况且朕方才问你什么,你答的又是什么?”   说话时他始终看着沈琅,心想,这个人再聪明,也不过还是个尚未变得成熟老练的年轻人,在他眼里,更像是个孩子一般。   沈琅沉默地想了片刻,而后才道:“都有。”   “陛下于楫舟既是知己,也是伯乐,更是兄长。”   “只不是你的‘有情人’。”   “陛下三宫六院,若要寻‘有情人’,多得只怕数也数不清。”   燕昭有些不高兴了:“那些,怎么叫作情?”   沈琅却道:“陛下要楫舟说真话,这就是真话。”   长久的沉默。   沈琅有些后悔了,眼下他该同燕昭谈旧情、说些讨好他的话,即便他不信,可没人听那些奉承的话会不高兴。   可他说自己当燕昭是知交、是伯乐,也并非全是假话,他与他的确有些情谊,只是与风月无关,只是孺慕之情。   也因着那几分孺慕之情,他很没办法看着燕昭那双眼睛撒那种谎,说出那些暧昧撩拨的话语。   ……   三月初二。   沈琅因这几日急火焚心,身上复又起了热,这宫里并没有邵妈妈时时盯着他,他不开口,自然也就没人发觉他病了。   这日傍晚,沈琅托了个小宫娥去向燕昭传话,燕昭不知是故意晾着他,还是真被政务绊住了脚,直到天色完全黑透,他才不紧不慢地进了寝殿。   床幔纱帐上除了常年萦绕在这座寝殿内的熏香气味,还笼着几分若隐若现的兰花香。   “玉堂。”有人在帐中喊他的字。   燕昭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发紧,自他坐上龙椅之后,便没有人再唤过他的字,即便是昔日旧友,如今也要低眉颔首地叫他一声“陛下”。   他并不觉得这样不好,只是在明堂上做那个人人都畏惧的天子久了,心里难免也会淌过几分寂寞,偶尔也会怀念起从前在东都时的放纵、与知交友人的亲昵。   人总是贪心不足,即便他如今已是风光无两、至高无上的天子,可心里总还是觉得尚有缺憾。   燕昭抬手一点点掀开那幔帐。   “楫舟。”他也叫他的字,“你要说什么,说吧。”   沈琅眼下靠在榻上,长发披散、柔软地垂落在榻上。   燕昭的视线有意无意地略过他的唇瓣与脖颈,他发觉这个人似乎是故意地、将衣襟扯松了些许,露出的那一小块肌肤有着白玉一般的光泽与质地。   他只看了一眼,便挪开了视线。   “……我错了。”   “你错了?”燕昭问,“为什么这么说?”   “我让玉堂不高兴了。”   燕昭总算发现了他面上的烫红,薄薄的眼皮也染将上了一层病态的薄红。   “你病了。”他又说。   “这恐怕是急病了。”燕昭又问,“请太医来看过么?”   沈琅摇头,默了半晌,又故意地盯着他的眼说道:“玉堂,你来摸摸我的脸,看烫不烫。”   燕昭却只是伸出手去碰他的额,顿了顿,才道:“很烫。朕替你去叫太医。”   沈琅摇摇头,却拉着他的手,一直贴到自己烫热的脸上,燕昭只觉得心里猛地一震,他已经不年轻了,这样的心跳,也很久不曾有过了。   “玉堂……我心甘情愿。”   “你想好了?”燕昭的声音有些干哑,“并不是只有今日,你要换他一条命,就要把你自己留在这里。”   “即便如此,你也愿意?”   “嗯。”   燕昭于是便俯身朝沈琅凑了过去,后者则闭上了眼,燕昭见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微蹙了一下眉,分明厌恶他的触碰,却要强迫自己不躲开,心里又徒然冷下来半截。   他的确想吻他,但也知道一旦吻下去,沈琅对他最后的那几丝孺慕之情,恐怕也要烟消云散了。   算了,他想,又何必呢?   强留他在身边,这个人恐怕既不会是他的解语花,也不会是他的帷幄珠、谋士棋,他也早过了非要什么人不可的年纪。   燕昭不想要一个永世恨他,又或是郁郁而终的沈楫舟。   那样没意义。   于是他停下了,只是用指腹轻轻推过他眼下那一块皮肤,那是极年轻的一张脸,可他的眼尾却已有了几条细纹。   “他没事,”燕昭说,“睡吧。”   “朕没你想的那般昏庸。”   ……   燕昭走后许久,沈琅仍然僵坐在那里不动,直到小宫娥进来说:“沈学士,太医到了。”   他这才猛地醒过神来。   什么叫做“他没事”?莫非这一切,不过是燕昭陪他们做的一场局么?   *   第二日一早,沈琅便赶出了宫。   行刑的时辰乃是午时三刻,沈琅到时,监斩官、刽子手等人尚未到来。   这日倒是个大晴天,日头很晒,金凤儿过来的急,也不记得要带把伞。   两人只在日头下一站一坐,默默无言地干等着,可后来却陆陆续续见到有百姓前来,个个都风尘仆仆,看上去倒不像是上京城本地的百姓。   金凤儿得了沈琅的示意,忙上去探问:“诸位是从何处来的?”   “登封县。”有人回答说,“告示上写,三月初三日要将薛鸷、薛大将军在上京城东市斩首,可是此处?”   金凤儿先是茫然,而后才点了点头。   “没弄错,”那人转头便对那些同来的百姓道,“就是这儿了。”   “你们……是来做什么的?”这一次开口的是沈琅。   那汉子身边另一人插话道:“从前还有‘天武寨’时,那些山上好汉从来只劫富户、也只杀那横霸乡里的地痞流氓,县令老爷不乐意管的事儿,只要送些谷蔬食货去,他们便会下山替咱们百姓撑腰。”   “是啊,鞑靼攻进来时,连那上京城里的文武百官都跑了,只有他们还守着城。”   “后来鞑靼再犯,也是天武寨里剩下的那些好汉们将咱们接到山里,咱们才免受战乱之苦。”   “告示上说他们横霸一方,逼得登封百姓苦不堪言,究竟是谁定下的罪名?这不是无中生有么?”   “薛将军是好人,那天武寨中的好汉们也是好人,咱们若是眼睁睁地看着好人被斩首,良心怎样能安?”   这些人说完,身后的男女老少纷纷应和。   见沈琅身着绫锦衣衫,身旁跟着的小厮也同样衣着不凡,那些百姓只当他是也是位高官权贵,嘴里只求他到圣上跟前替薛鸷求求情。   沈琅只好道:“我并非权贵高官……”   他话音未落,那汉子身旁的老者便道:“算了,行刑的时辰快到了,再不济,老夫上去替他!”   眼看那监斩官、刽子手、吏卒以及负责记录的刑房书吏全都到了,行刑台下也跪了乌泱泱一大片的布衣黔首。   这其中自然也有不少那些与薛鸷素来有仇的官员派来的眼线,见状便以这些百姓“扰乱刑场秩序”为由,想请官兵将他们驱散开去。   可那些刑场周围的官兵们却个个都不为所动,叫声最响那人乃是曾在蒲党之中很得势的官员,如今被贬了下来,自然很是不甘心。   “王法无私,薛党一派已是既定之罪,怎可轻赦?你们这些刁民究竟要做什么?再说罪证俱在,连圣人都已看过,更无可辩驳。”那人又上前去向监斩官道,“大人怎可坐视不管?若开此先例,天下必生乱象!”   那监斩官朝旁边的吏卒使了个眼色,那些吏卒便立即上前,按住了那人的肩膀。   “肃静!”   那些人见这监斩官对那些跪地请赦的百姓们置之不理,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沈琅心中虽然早有猜测,可还是等得心惊肉跳,眼看将要到行刑的时辰,却见吏卒们从那用布蒙得死死的囚车上抬下了几十个草人。   那些草人身上,又分别贴着薛鸷等人的名姓。   见状那些跪地不起的百姓们纷纷站起身来往台上看,而其余来等着来看薛鸷人头落地的有心人则叫嚣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全是草人?”   行刑台上,监斩官起身宣旨。   先是几句虚辞,而后便是:“朕知大将军昔年虽然误陷匪途,然国难当头之际,薛鸷及其麾下匪寇受朝廷招安,下山守城、护国救民、不惧生死,征战沙场、奋勇杀敌,解百姓于倒悬,护家国之安宁。其诚心悔过,历历可见;所立功勋,昭昭在目。”   “朕念其改过自新之诚,感其护国救民之功,特降此旨:今日行刑,所斩者乃草人也。此一刀,斩断薛鸷及其麾下众人过往劣迹;此一赦,一切既往不咎。”   “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刽子手照例开始行刑,那些草人的脑袋应声而落,却并不见血。   今日往后,那些官员再也没法拿薛鸷与那些受招安的匪寇的过往说事了。   沈琅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便瘫软了下去。 第86章   当日下午, 薛鸷及那夜前去劫狱的五十余人都被燕昭全须全尾地放了回来。   反倒是那些伪造罪证,意图构陷薛鸷的官员,被燕昭用一句“诸诬告人者, 各反坐”送进了牢狱, 这其中自然有不少是曾经将他排挤出上京城的官吏。   燕昭早便想处置这些人了, 只是苦于初登大宝、根基未稳, 而这些党羽在上京城的势力又盘根错杂, 因此先前他一直没能找到动手的机会。   若是沈琅并不曾恰好在那段时日病倒, 就会知道,燕昭从一开始, 便就是在刻意放纵这些人“入网”,只等今日将其一网收起。   薛鸷回来时身上干干净净,全然不像是在狱中待了快一个月的模样。   他告诉沈琅, 早在自己入狱那夜, 燕昭便将后续计划同他和盘托出,只需他陪他将这场戏演下去, 便可一举两得。   说话间, 薛鸷注意到沈琅的面颊有些发红, 不像是因发热而烫红的, 倒像是让日头晒出来的红, 他用手掌托着沈琅的脸颊, 忽然问:“……你今日是不是去刑场了?”   “燕昭他难道没告诉你吗?”   沈琅忽然笑了。   他想, 燕昭故意将他蒙在鼓里,大约也是想借机看看他沈琅手中是否还握有什么底牌, 更是试探他对自己的“忠诚”。   见到他走投无路,只能去爬那张龙榻,燕昭心里大概是很欢喜的, 毕竟他只剩下了那样不耻的手段,无论怎么看都不足为惧。   经此一役,燕昭应该就可以确信,他与薛鸷并不会对他的皇位造成什么威胁,今日他将薛鸷等人无罪释放,也是彻底对他们两个放下了戒心的缘故。   “笑什么?”薛鸷问他,“病傻了?”   “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你身子好一些没有?”   “好了。”沈琅说。   薛鸷凑过去,同他两额相抵:“撒谎,额头还是烫的。”   “让日头晒的。”   “他果真没告诉你么?”   沈琅避重就轻道:“我只是怕他骗我。”   薛鸷闻言微怔,随后将人一把搂进了自己的怀里:“对不起。”   “干嘛说这个?”   “你若是跟别人好,也不必这样为他担惊受怕。”薛鸷说,“我只恨我自己不够厉害。”   沈琅说:“你领着那点兵,却把大宁守住了,还不够厉害吗?”   “不够。”薛鸷很小声地同他说,“我要是也姓燕,一定同他争个头破血流。”   “你要有那样的野心,就是不姓燕,我也可以帮你,”沈琅半开玩笑道,“他总会老去、也总有力不从心的那一天。”   薛鸷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认真思索这件事的可行性。   “可我只会打打杀杀……到时候拖你后腿怎么办?”   见他真的努力想了,沈琅忽然很轻地笑:“我逗你玩呢,你真当我是神仙了?”   “我以为你说真的。”   “别想了……就算你姓燕,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况且一辈子困在那皇城之中,日夜忧惧着有人要来抢那把龙椅,永世不得自由身,也没什么意思,你不是善于心计的人,抢那个做什么?”   “薛大将军,”他忽然一字一顿地念起了这四个字,犹如放在唇舌间一点点研磨过,那样的郑重,“就已很够威风了。”   “真的?”   “真的。”   沈琅顿了顿,又说:“今日正午东市行刑台下,有许多百姓特地从登封赶来,跪地替你请赦。”   薛鸷一时有些怔怔然,脱口却还是那两个字:“……真的?”   “我亲眼看见的,怎样假?”   沈琅见他怔楞着,于是又道:“他们看见那些草人被斩首,确认了圣人真的赦免了你们,嘴里高高兴兴地喊着‘圣上英明’,也就结伴回去了。”   “我让金凤儿拿了些路费给他们,他们只不肯收下。”   薛鸷想了想那样的场景,眼圈却慢慢红了:“他们都是好人。”   “等你病好了,咱们一块回登封,设宴酬谢这些乡里乡亲,好不好?”   沈琅答应了声“好”。   说完,两人便依偎在一处,亲密无间地相拥着。   “我好想你。”薛鸷忽然用手捧住他半张脸,目光很眷恋、也很放松地吻过他的脸:“你呢?”   他看见沈琅的唇瓣动了动,声音很轻,像幻觉一样轻:“想你……”   “想谁?”   “你。”沈琅说,“薛鸷。”   “我前几日还问他你的病,他说你好了。”薛鸷恨恨地说,“狗皇帝,骗我。”   “小声点。”   沈琅伸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我马上就好了。”   “沈琅……”薛鸷低低地说,“你不要再病了。”   “好。”   *   直到沈琅病好了,薛鸷才知道,原来当日他被下狱后,沈琅就一直都被蒙在鼓里,和那些燕昭要反将一军的官员们一样。   这日又听得金凤儿不小心说漏了嘴,薛鸷把他拎到角落里逼问,还没来得及“严刑拷打”,金凤儿便就不打自招了。   薛鸷一想到沈琅那日被气得呛出一口血来,后来又要带病为他四处奔走,他气得在府中坐立不安好一阵,又提刀劈倒了两棵树,却都不能够解气。   沈琅大病初愈,中午吃了一点粥饭,也就睡下了。   薛鸷悄没生息地进到屋内,看他一眼,随后便一言不发地打马离府,直奔皇城而去。   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乾枢殿,燕昭已坐在堂上等着他了,见薛鸷沉着张脸跨步走进殿来,燕昭朝他微微一笑:“大将军今日求见朕,所为何事?”   薛鸷也不想同他废话,进来便开门见山道:“你为什么要瞒着他?”   “瞒着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他,那只是你设的局?”   燕昭淡然一笑:“他若不为你四处奔走,那些人又怎么会轻易相信,你已成了朕的‘弃子’一枚?”   “可你也不该骗他。”   “朕骗他什么了?再说,他为了你四处奔走,你心里不快活么?他那样一个冷情冷性的人,为着你,却什么都不要了,大将军心里该觉得欢喜才是。”   “狗屁!”   薛鸷的确很为此感动,可更多的却是心疼。   他的眼眶蓦地红了:“我和他早已心意相通,我不要看他为我拼命……我只要他能长命百岁。”   “你懂什么?”   看着他那样的眼神,燕昭忽然知道,为什么沈琅会选这个人了。薛鸷能给他的,的确是他所不能给的。   “那你想怎样?”   “我要你同他赔不是。”   燕昭忽然笑了:“薛鸷,你以为自己是在和谁说话?”   “这里是皇城,没有什么绿林好汉,只有君与臣。”   薛鸷看着他说:“沈琅他为陛下筹谋、分忧,帮陛下托着大宁起死回生,难道担不起圣人一句歉疚的话语么?”   “陛下知不知道,你把他害惨了。”   燕昭猛地将手中茶盏拍在桌案上,难得的,他也失了稳重:“你才是……将楫舟害惨了。”   ……   沈琅睡醒时,左右找不见薛鸷,只好叫来金凤儿问:“他去哪儿了?”   金凤儿只低着头:“方才好像见将军打马往宫里去了……”   “圣人召见他?”   金凤儿迟疑了一下,不敢欺瞒他,只能摇头。   “那他去宫里做什么?”   金凤儿小声地:“方才大爷他、来逼问我,就是哥儿那日呛血的事……我守不住,就全说了,他气得满脸狰狞,然后就说什么……要进宫去找‘狗皇帝’算账,我也没拦住他。”   沈琅急起来:“怎么不叫我!”   “他不让我……”   “让人替我备车,快!”   谁知金凤儿才刚跑出去,薛鸷便已经打马回来了。   他一路闯进屋来,看见沈琅的脸色很难看,心头不由一紧:“怎么了?”   “你方才干什么去了?”   薛鸷只看他与金凤儿之间那样的氛围,便知道金凤儿那张豁嘴,一定已经把话对沈琅全说了。   因此他也不再遮掩,只道:“那狗皇帝故意瞒你,我咽不下这口气。”   沈琅很知道他这张嘴,气性上头时候,即便是当面对着燕昭,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尊重,但燕昭要是果真因他的话而发怒,也不会就这样轻易地将他给放回来。   “你同他说什么了?”   薛鸷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递给了沈琅:“我让他当场给我写的,给你赔不是。”   沈琅立即拆开看了,笺上只寥寥两行字:朕前番行事,思虑欠妥,卿乃肱股,本应坦诚相告。今日特修此书,望卿释怀。   看完那信笺,他才又抬头看向薛鸷:“他怎么肯依你?”   “为什么不依我?分明就是他错了。”   沈琅想了想,燕昭这些时日陆续处置了不少旧臣,眼下正是需要拉拢薛鸷等与苏蒲二党并无关联的文臣武将之时,只要薛鸷不做过分逾矩的事,他便不会轻易惩处他。   “以后还是不要轻易涉险,”沈琅看向他道,“知道了?”   “我就是咽不下那口气。”   薛鸷被他盯了一会儿,只好说:“好啦,下次不会了。”   说完他便又上去握住了沈琅冷冰冰的一只手,那手掌心里有一点汗,他很近地看着沈琅的脸:“吓到了?”   “何止。”沈琅说,“干脆吓死了倒好了……”   “呸,”薛鸷忙捏住他的两颊,“快说呸。”   沈琅被他晃得不胜其烦,只好不情不愿地说了个“呸”字。   薛鸷这才满意了,抱着他躺倒在榻上,忽然很难过地说:“你为我受委屈了。”   “……他们凭什么给你白眼看!”   “人之常情。”   “狗屁!”   薛鸷一捶床榻,仍是一副有气没处撒的样子,沈琅抓住他手腕:“又琢磨什么?有人得罪我,我以后自会找机会还回去,用不着你添乱。”   薛鸷觉得委屈了:“我就会添乱么?你就这般看我。”   沈琅伸手抚摸过他鬓发,又轻轻慢慢地抿过他的耳廓,薛鸷只觉得头皮发麻,腰也软了:“你不只会添乱,你还狗胆包天,你知道燕昭是什么样的人么?”   薛鸷已然是心猿意马,原本就吵不过他的嘴,眼下更笨了,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他是皇帝又怎样,就是玉皇大帝,我也不能咽下那口气。”   沈琅的手指已经碰到了他后脖子,薛鸷忽然就没声了,整张脸变得红。   “我替你按按,别气了。”   “好么?”   薛鸷的呼吸也乱了:“按哪儿?”   “不知道,”沈琅说,“你教教我。”   胸膛内的心跳膨胀起来,薛鸷几乎无意识地掐住他腰腹间那点肉,连指尖都要陷进去。   金凤儿方才走的时候,究竟把门带上没有?他脑子里忽地闪过了这个念头,可转瞬那一点残破的理智便被沈琅一个轻吻给点炸了。   不管了。 第87章 第87章   沈琅的身体渐渐地好了起来。   薛鸷每日只管盯着他身上的风吹草动, 就连寻常的饮食穿衣也要管束,逼得沈琅不胜其烦。   除了食治养生,郑先生每隔一日便要来替沈琅针灸治腿, 沈琅心里虽觉得没什么必要, 但因为薛鸷和邵妈妈的坚持, 他也就忍了下来。   沈琅这双腿已坏了这么些年, 那些毫不新鲜的疗法, 顶多也只能算是一点心理安慰。   他并不对此抱有什么期待。   薛鸷则一得闲便会将人按在榻上, 按跷推拿,没有一日是落下的。   有一日夜里, 薛鸷忽然想使坏,握着他脚腕,趁着这人失神之际, 低头在沈琅脚心上亲了一口。   沈琅原本闭着眼正在忍受, 他本是不该发觉的,可就在薛鸷碰下去的同时, 他却忽然睁开了眼, 那眼神很奇怪。   “你……干什么?”沈琅的话音有一点颤抖。   方才那一下, 他竟然感觉到脚心里传来了一股奇异的痒, 那种陌生的感知, 既令他感到害怕与抗拒, 又让他想要再一次体验。   薛鸷却只以为是自己将他弄得狠了, 于是便把动作放缓下来:“疼了?”   沈琅摇头。   “那怎么了?我很轻了,没使劲呢。”   “痒。”   “哪儿?”   “好像是脚。”   他说完, 薛鸷也愣住了,一时竟没有再动。   沈琅一直以为脚腕上那种微烫与被紧握住的感受只是自己的幻觉,有时他也会觉得腿疼, 怎样都没办法缓解。   可郑先生告诉他,那只是他的幻觉,他的髌骨之下早已失去了知觉,不可能感受到疼。   可自从他的腿坏之后,还从没有感觉到过痒。   薛鸷于是又低头吻了吻他的脚心:“是这里?”   “……嗯。”   他明显感觉到沈琅的呼吸变得急促。   “你不要再……”   薛鸷又发觉了他的异样,装作不懂的样子:“不要什么?”   沈琅只是疑似有了知觉,可腿脚却还是无力动弹,薛鸷吻他时他很难受,但却又使不上劲,没办法躲开。   “不如趁热打铁,我再替你治一治吧……”   说完,沈琅只觉得有什么滑腻烫热的东西,从自己脚心游过。   他的脸更红了,眼里也几乎有了眼泪:“薛鸷……”   “不要。”   薛鸷感觉到他整个人都绷紧了,眼皮与润湿的长睫都在颤动,他不想停,因此也就没有停。   最后他听见沈琅几近崩溃地说:“我恨你。”   于是他就用一句“我爱你”,盖过他那几句哭叫,盖过他口中的那个“恨”字。   *   有天薛鸷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块大红盖巾。   他先是进屋坐在沈琅身侧等了等,见他始终盯着那几张公文皱眉斟酌,拟改了许多遍,可还是不觉满意。   眼看夜色越来越深,这人却毫无上榻休息的意思,薛鸷有些着急了,坐在他旁侧动手动脚,妄图将这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来。   “干什么?”沈琅总算罢了笔,“身上痒就去沐浴,别在我这里扭来扭去。”   薛鸷委屈起来:“你还知道我在这儿呢?”   “我和你说话,你听见没有?刚刚怎么不搭理我?”薛鸷干脆把他面前的文书翻了一面盖住,“不许你看了,睡觉。”   “你讲不讲理?”   “不讲。”薛鸷如今已经清楚,要论讲理,无论是不是自己错,都会被沈琅扭曲成他的错,于是干脆耍无赖,反正这招百试百灵。   “你都忙这些公务忙了一日了,回来还盯着这几页破纸看,有什么意思?”   沈琅无奈:“我再改一条……”   “不行。”薛鸷打断他,“现在该陪我了。”   说完也不等沈琅开口拒绝,便将这人一把从案旁抱起,托着抱到了榻上。   紧接着他忽然从怀里将那块红盖头摸了出来,试图抖开盖到沈琅头上去,却被沈琅一把拽开了:“你干什么?”   “你戴上给我看两眼行吗?”   沈琅拒绝:“不要。”   薛鸷于是便将那方绣工精细的红盖头蒙在了自己头上:“那你快来揭。”   “看看你的新娘长什么模样。”   沈琅先是无奈、而后是无语,最后忍不住却是笑了。   “笑什么?”薛鸷催他,“快来揭。”   沈琅无可奈何地揭下了他头上的盖头,于是眼前便露出了薛鸷的那张笑脸来。他的瞳仁是漆黑的、深潭一般的颜色,沈琅很少这样安静地,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过薛鸷的这张脸。   平日里他要么盯住薛鸷的眼睛,要么就是别的地方。   他发现这人脸上的轮廓比他们初见时更分明了,从眉尾往上走,额角处有一道浅浅的白印。   那是他用茶盏砸出来的。   沈琅忍不住伸手,抚摸过那一处疤痕。战场上枪林箭雨,没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却是他那日随手一砸,留下了这一道疤。   薛鸷见他皱眉,于是说:“你什么表情?是不是嫌我是个‘丑妇’?”   不等沈琅开口,他便又道:“你嫌也没用了,我既已嫁进了你沈家大门,从此便是夫唱妇随,你方才又亲手揭了盖头,以后就得对我负责!”   沈琅本因他额上那一道浅痕,心里有一点酸涩,可还没来得及怎样心疼他,便再又一次无语地笑了。   “最近军营里闲了?”沈琅说,“又开始犯病了。”   “你只说你负不负责?”   “负责,”沈琅说,“我与你白头之约、红叶之盟,从此两不猜疑。”   发下誓言的沈琅脸还没红,听他将这话说出口的薛鸷却红了脸:“真的?”   “我骗你,我不得好死。”   薛鸷急了:“别说那个字!”   “那么便不得好活,行了吧?”   薛鸷其实不大乐意从他口中听见这些话:“我信你的,不必发毒誓。”   说完,薛鸷逼着沈琅将那盖头披上,他又装腔作势地给揭了一遍,这才心满意足地抱着他躺下了。   “下个休沐日……”薛鸷对怀里人说,“我想回寨里看看。”   “嗯,”沈琅说,“我陪你。”   “我还想去庙里给他们、给云蔚,供一盏长明灯,再捐些香火钱。”   “好。”   薛鸷凑上来吻他,小心翼翼地,一直从他的眉眼吻到唇角,像碰见了什么罕见的龙肝凤髓般舍不得一口吃下。   “你怎么这么好呢?”薛鸷抵在他耳边说着,语气相当粘腻,“好楫舟。”   因为总听燕昭这样叫他,薛鸷便与他负气,私底下什么都肯叫,只是不愿也叫他一声“楫舟”。   “你昨夜才说我是坏人,忘了?”   话音刚落,沈琅便嗅到薛鸷的襟口处,有几丝很淡的香烛味。   “你今日去寺里了?”   “嗯,先替你供了盏长明灯,本来想替他们都供上的,”薛鸷低声道,“几千盏……可惜身上银子没带够,佛祖不知道,但庙里那些秃驴个个都只认银子不认人。”   沈琅顿了顿,才道:“你从前不是不信这些吗?”   “不知道,”薛鸷说,“我就想你能少病一日,我就高兴一天。”   “你去求了什么?”   “求你长命百岁。”   沈琅说:“我不想活那么久。”   “你不想也没用,”薛鸷恶狠狠地,“我已和佛祖说了,念了七七四十九遍,祂老人家该听见了。”   “谁搭理你。”   “为什么不搭理我?我也算救了许多无辜的人,算是积德行善了,祂该搭理我。”   沈琅也不再驳他了,他默了一会儿,才道:“要是我……”   “没要是。”薛鸷知道他想说什么,因此很强硬地就打断了他的话,“也没倘若,我不会等,我立刻就和你一块走。”   因为贴得极近,沈琅能感觉到说话时,这个人的胸腔起伏很大,他知道薛鸷说的都是真话。   “那我少活点吧……”   “胡说什么?!”   “你活一百岁,我活九十四就够了。”   薛鸷听懂了他的意思,于是脸色总算又缓和了下来,变成了笑意:“也好。”   “活够了,咱俩一块投胎去。下辈子,做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