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偏爱的小仆人》作者︰牧童神乐   简介:   笨蛋的运气是不会太差的!   松云是阮家二少爷阮珩的伴读书僮,分化之后,就顺理成章成了少爷的人。   进入内宅的生活,对胆小又笨蛋的松云来说既新奇又吓人,   连一向对他温柔的少爷也变得很会“欺负”他,他也因此掉了许多眼泪……   好在他的运气似乎一直都很不错,他还不知道,与阮珩在一起,美好的生活在前面等待着他。   ————————————   阮珩真的觉得自己上辈子可能欠了松云很多钱。   “你可真难伺候。”阮珩不禁感叹。   松云缩在被子里,眼泪汪汪的:“我,我很好养活的,不难伺候……”   “是吗?”阮珩不太相信。   松云用力地点了点头,好像还很担心阮珩的方才用词:“少爷,你那样说,我会折寿的……”   “放心吧,要折寿,折得也是我的。”阮珩无奈地温柔道,“睡觉吧,别再闹我了。”   ————————————   古代ABO,治愈甜宠文,天天给委屈小O顺毛!   阅读指南:   1.封建预警   2.SC,HE,从始至终身心1V1   3.有孕期/生子   4.攻的父亲后宅有男有女   5.受哭包   内容标签:生子 豪门世家 宅斗 甜文 ABO 治愈   主角:松云 阮珩   一句话简介:笨蛋美人的后宅生活   立意:单纯善良的人会创造幸福的生活 第1章   冬天的金陵,江水本应寒寂,但今日渡头上却挤满了人。   一溜的枣红马鼻孔里喷着一团团白色雾气,驮着清油车停在道边,官兵将看热闹的百姓隔离在官道之外。   三年前仪国公阮正业因母亲去世,带了家眷回乡丁忧,如今三年守制之期已过。   阮大人官复原职,今日便是又带了妻儿回到杭城来了。   阮家家风严谨,既是回乡守孝,阮大人就轻车简从,只带了正房夫人江氏和三个儿子。   阮家留守在杭城大宅里的仆从们众多,如今好不容易来接主人,大半都出来了,在渡头黑压压站了一片。   松云站在队伍最面,远远看着阮家的大船破开傍晚的寒雾,渐渐清晰起来。   “二公子!是二公子!”   松云像是是认出了船头站着的人,兴奋地调用了两声,拽着身后的同伴蹦跶了几下。   松云自小便是二公子的书僮,如今有三年未见了,眼神里都是期待。   砰的一声闷响,船终于靠岸了。   先下来的是三公子阮璎,很快,二公子阮珩也扶着父亲国公爷出来了。   与主子久别,一众仆从都行了大礼,松云也跟其他的书僮一起,纷纷磕了头。   国公爷虽然已经年近半百,但不知是不是在老家休养生息的缘故,还显不出一丝老态。   他脚步稳健有力,一出现就让在场的众人更加整肃了几分。   几个掌事的管家先上前请安,阮正业沉声吩咐了他们几句,便由两个儿子一左一右簇拥着上了马车。   阮珩留在后面,先吩咐管家搬运着船上的箱笼货物,忙着交代了几句,才回过神来见一见自己的小书僮。   三年都未见,松云跟在阮珩后面,见少爷终于有空理自己了,便赶忙凑近了,兴奋地蹦了一下。   “二公子安康!”   松云满面的喜气,阮珩见到他也很高兴,将他拉到身前端详了一番,又用手摸了摸他的头,微微笑着:“嗯,长高了。”   阮珩向来是不太爱说笑的。   阮家的三个公子,大公子温厚寡言,服侍他的竹霜便也是沉稳的性子,三公子跳脱,梅雪也是个机灵的。   唯有二公子和松云的性子是南辕北辙。   二公子深沉自抑,而松云却是个缺心眼的,又呱噪得很。   “我都长了三岁了,能不高吗?不过再高也没有少爷你高。”   阮珩今年快满十八岁了,比先前是高了好多,肩膀也宽阔了好多。   松云仰着头,便忍不住笑眯眯地看着他。   松云读书不太用心,跟着二公子上了几年的学,字也没认全,不知该用什么词儿来形容二公子如今的样貌。   但总之就是好,比三年前更好,好得了不得。   只是那张玉琢一般的脸上,寻常都是一幅清淡的神色,不苟言笑。   阮珩严肃起来的时候,是相当怕人的。   不过只有松云知道,二公子的性子最好不过了,他一点也不怕阮珩。   松云最喜欢阮珩对他笑起来的时候。   三年的分别让松云早就憋了一肚子的话,二人一边朝阮珩的马车走去,松云便一边少爷长少爷短,唧唧呱呱个没完。   阮珩上了车,松云本来准备跟在车外面走,却被阮珩拉进车里了。   一门心思都在阮珩身上了,松云上了马车才回过神来:“少爷,大少爷和夫人怎么不见?”   “长兄和母亲要在扬州的外祖家多待几日,过些日子才返程。”阮珩告知他。   松云噢了一声,阮家祖籍在扬州,太太江氏的母家也在扬州,江夫人随夫守了几年的孝,出了孝就顺道回了娘家。   过了年才没多久,金陵刚刚有些春意,天气还冷得吓人。   松云忙里忙慌地把早早备在马车里的手炉捧给阮珩,又将座位下面的脚炉拖出来,打开盖子拨了拨里面的炭火,待火烧得热了一些,再推到阮珩脚下。   松云干活是很卖力的,却很粗手笨脚,又常常没轻没重。   从小到大,他也不知打翻了多少笔墨纸砚、弄坏弄丢了多少阮珩的东西。   如果不是阮珩包庇,管家嬷嬷的藤条都不知要在他身上打断几根了。   松云多少也知道,自己在服侍人的功夫上就是有些粗笨的。   不过天可怜见,对阮珩,他到底是很用心的,十足用心,不过就是天性使然,他笨了些,再怎么用心也做不到别人那样好。   好在阮珩从不吹毛求疵,此刻也是由着松云笨手笨脚地将手炉脚炉弄好,自己顺手拂去了下裳上被松云不小心弄上的炭灰,又用袖子垫着烧得过烫的手炉,坐在那里便显得十分安适了。   “长兄月前分化了。”阮珩忽然说。   “在扬州老家?分化成什么了?”松云有些惊讶,眼睛瞪得圆圆的。   他还在忙里忙慌地找茶壶和杯子,却被阮珩制止了,大概是怕他在这种颠簸的马车上茶没倒好,先把自己烫了。   大公子阮珵今年已经十八岁,众人都以为他就是中庸无疑了,谁能想到这个年龄才分化,还是在扬州老家。   “坤泽。”   阮珩的声音依旧沉静,松云却惊得掉了下巴。   “啊?那……那那那……那怎么办?”   “母亲带他去外祖家,也是见见舅母们,要尽早定一门亲事。”阮珩说。   阮正业虽有个世袭的公爵,但并没有什么实职。   而江夫人的父亲是扬州知府,虽也不是什么天大的官,但胜在人脉极广。   大公子毕竟年龄已经不小,要在短时间内寻一个门当户对的良配,自然是不得不依赖外祖家了。   松云还有些愣愣的,没从震撼中缓过来。   大公子是江夫人亲生的长子,一直是阮家名正言顺的承嗣嫡子,原本将来封世子、袭爵都是毫无疑问的。   但眼下分化成这个样子,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阮家的这份家业将来由谁承袭,这个问题一夜之间也变得悬而未决起来。   松云虽然未必懂这些,但大公子分化成坤泽,将来也就无法在外面建功立业,而多半要困守家中了,这点他是知道的。   但凡男孩子,哪个会想要分化成坤泽呢?   不过,大公子毕竟有他的富贵尊荣,还轮不到小小的松云顾虑。   “那少爷你分化了吗?”松云忽然想到这茬,连忙仰着脸问。   他的面孔虽然长开了许多,脱去了不少稚气,也有了些少年的风采,但眼神里还是有种天真的气息,呼之欲出。   阮珩有些无奈,但他也习惯于松云的迟钝了,便点了点头,说自己已经分化成了乾元。   松云不由得十分欢喜,又有些毫不意外的得意,脸上绽开一笑:“我就知道,二少爷最厉害了,要是说给魏侍君说,他更不知要欢喜得如何呢!”   阮珩是魏侍君生的。   阮正业的夫人江氏,是一个中庸女子,江家与阮家联姻后,便在族中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里,选了这个身为坤泽的魏氏子送到阮家为侧室,辅佐江氏。   时下许多有中庸子女的人家,要与乾元家结亲时,都会用这种陪送坤泽的方法。   江氏身为中庸,生育本就不易,幸而生了嫡长子阮珵和三公子阮璎,而其他的子女都是阮正业的坤泽们生的。   作为一个庶子,阮珩对自己的分化结果显然并无一丝得意。   相反,在长兄的分化状况如此,而三弟又还未分化的情况下,他这个乾元的身份就变得尴尬极了。   江夫人虽然表现得宽宏大度,但世上没有哪个正房太太会甘心看着侧室所出的庶子承袭家业。   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了,但松云显然没这个心眼。   阮珩忍不住揉了揉眉毛,摆出一幅十分严肃的表情告诫他:“提前告诉你这些事,不是叫你得意的,家里家外,都不许拿兄长跟我分化的事说嘴,跟谁议论都不许,让我听见了,一定打你。”   阮珩虽然并没有疾言厉色,但语气之下的严厉不容置疑。   松云简直被阮珩突然严肃的脸色吓了一跳,连忙保证:“我知道了,少爷,我一定不说,打死也不说。”   车内温馨的气氛被冲淡了不少,松云低着头作鹌鹑状,又抬起眼睛偷瞧阮珩的脸色。   阮珩是很少对他如此的,大部分时候都又和气又关爱。   松云有点委屈,又不敢说,很害怕。   阮珩见他这副德行,又心软,觉得自己毕竟太严厉了。   可松云真是个小傻子,三年了也好似光长了个子,完全没长心眼,自己要是不吓唬他,还不知他会怎样祸从口出。   阮珩还没想好要怎么安抚他一下,那人就先自己委屈上了。   “少爷怎么一回来就要打人啊,你都从来没打过我呢……”松云在角落里垂着头,嗫嚅着说,手里头还纠结地攥着衣角。   为了来接他,松云今天穿的是新衣服,浆洗得很挺拔,阮珩看出来了。   阮珩知道他想什么,三年都没见了,一见面不说亲亲热热的,反而要吓唬他。   松云多半是生怕三年未见阮珩就换了一幅硬心肠,变成个刻薄的主子,从此要苛待他,要给他罪受了。   “谁说要打你了?”阮珩叹了口气,“说的是让你听话。”   “我听话,少爷。”松云赶忙说,听见他语气和缓,才放松了不少。   阮珩点了点头。   他知道松云虽傻,却是个老实的,自己的话他没有不听的,便揉了揉他的脑袋,又安抚了他几句。   然后,他便从自己腰上解了一个羊脂玉坠子来,递给他。   “赏我的?”松云便又喜笑颜开,脸上的委屈和畏惧很快就消失殆尽了。   久别重逢自然要有赏物。   阮珩在老家乡下守孝了三年,身上什么配饰都不准带,遑论购置新的了,况且他作为庶子,本身就没什么阔绰的手笔可以拿的出来。   如今能拿出这一块好玉,实属不易。   “多谢少爷!”松云欢喜得很。   他也不知玉佩值多少钱,但他觉得只要是少爷赏的一定是好东西,他都喜欢。   松云把玉佩好好地系在腰上,又抻了抻,反覆确定不会掉下来,看得出来是珍爱得不得了。   松云就是这样,从小都是,给大棒就哭,给甜枣就笑,没心眼,却也没一点坏心思。   见他一点都没变的那副憨样子,阮珩也忍俊不禁。   “侍君如今怎样了?”阮珩问。   松云在车窗透进来的阳光下,美滋滋地欣赏着那块羊脂玉的色泽,见问才回过神来,连忙回话。   “他好着呢,上次我娘去见他,还说他气色好。十六小姐也好,都会跑了。”   十六小姐是魏氏在阮正业离家守孝前怀的,前年生下来,如今也三岁了。   阮家公子就三个,但小姐极多,光魏氏生的就有四五个,十六小姐现下是最小的了。   十六小姐因为排行十六,家里下人这些年都唤她石榴,是个寓意好,又可爱的小名。   阮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松云知道阮珩在这方面的心思,从小跟着阮珩久了,他就是再迟钝也揣摩得出来。   阮珩极孝顺,魏氏在阮珩心里的位置自然是很重的,不过,从礼法上来说,他又不能重过阮珩的嫡母江氏。   太太江氏虽然表面上有很贤良的名声,从来不会与妾侍争长短的。   但实际上,人人都知道,大太太是眼里容不下沙子,绝不会宽容任何来自妾侍和庶子女的冒犯的。   阮珩虽然是魏氏生的,但一出生就被抱到了太太房里,由太太一手养大。   而从小到大,阮珩都很少被允许与自己的生身之人见面亲近。   因此阮珩就算再关切魏氏,大部分时候也只能压在心底,而不能轻易表露出来。   松云有这种默契,便放低了声音,又细细地给阮珩讲了不少这三年来家里的事。   他能在这方面有这样的眼色,实在是有天大的长进了,看来不是白长了三岁,阮珩心里真是欣慰得很。   所以,对他说的话,阮珩很用心,耐心地听他讲。 第2章   江南水网密布,从渡头到阮宅走马车要不了多久,很快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地进了阮家门。   三四日前,主子们要回来的信一到,阮家的仆役们就忙活了起来。   将宅邸里奇外外打扫了个干净不说,好多收进库房里的陈设也都重新摆了起来,这下等主子们一回来,来往接风的宾客也到了,阮家门庭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夫人和大公子尚未回家,晚上也就没有安排大张旗鼓的团圆饭,老爷只是把留下家里未出阁的女儿和几个得宠的侧室们叫来,大家在一起吃了个家宴。   主子们不在的这几年,家里一向是魏氏照管的,今天也是他张罗了接风的晚餐,没有过分奢侈,但也十分精致可口,体贴又不出格,阮正业一路回来见家里也都是上下整肃,白日里接待宾客也都是仅仅有条,便显得很是满意。   松云作为一个未分化的男孩,自然是不能轻易跑到内宅去的,因此一直等在阮珩的外书房。   平日在外书房服侍的,除了松云之外,还有朝云暮云两个小童,并几个嬷嬷和粗使的婆子。   阮珩在内宅吃饭,松云在房里也没闲着,虽说阮珩屋里各色都是早几天就准备齐全了的,但他还是忙里忙慌地,指挥着朝云暮云四处收拾着,先把阮珩带回来的行李归置好,又将屋子里的旧物收拾检点了一遍,生怕阮珩回来有一样不让他顺心适意。   阮珩回来的时候,时辰已经交二更了。   阮珩一进门,松云就连忙迎了上去:“少爷,你回来啦!”又喜气洋洋地问他,“你要先沐浴,还是先用茶?”   房屋里清净整洁,每件东西都跟自己走之前差不多,却显得更光亮如新了。屋里熏着炭笼,还点了些沉香。   作为阮家唯一的庶子,阮珩每月虽然跟其他兄妹领一样的月钱,但因少了嫡母和祖母日常的贴补,银钱也一向不算丰裕的,因此平日也甚少点沉水,只是点些不那么昂贵的香料。   今天为了迎接他回家,也不知松云是从哪里找到这一点沉香的。   阮珩笑着摸了摸松云的脑袋,说:“我先歇一会。”   扬州老家与金陵相隔并不远,不过也是连日来的舟车劳顿,今日又应酬了半日宾客,阮珩的确是有些疲累了。   就算在晚上的家宴上,阮珩彷佛也并没有松开绷紧的神思,直到此刻,回到自己的房里,他才真正放松了下来。   阮珩坐在了他惯常坐的那把椅子上,松云便殷勤地把泡好的茶端了上来,又拿来了一盘云片糕和蜜煎山楂,皆是阮珩素日爱吃的。   “你吃饭了没有?”阮珩问。   “吃过了。”松云站在那傻笑着说。   阮珩叫他也坐下,松云便找了个小凳子,支着脑袋偎在他旁边,问长问短,主仆两人闲闲地说笑了一通,阮珩许久没有这样跟松云闲话了,很是惬意。   松云问阮珩:“少爷,你在老家还遇到什么新鲜事了吗?能给我讲讲吗?”   “你想听什么新鲜事?”阮珩问。   “就是,比如强盗啦,村里闹鬼啦,还有……”   松云说到一半,就被阮珩轻敲了一下脑袋:“你就天天盼着我遇强盗撞鬼?”   “哎呀!”松云护住自己的笨脑袋,“少爷,你还真的要打人啦?”   刚刚敲的那一下其实一点都不重,但是阮珩还是给他揉了揉,笑道:“好了,早些收拾收拾安置了吧。”   松云并没有听他的话收拾去,而是像小时候一样把脑袋放在阮珩的膝头,说:“少爷,你回来了可真好。”   *   次日一早,阮珩便同旧日一样,要去上学了。   阮家的家塾并不大,连本家带族亲中,不过十来个公子就学。   阮正业先前带着几个儿子回乡守孝,是带了家塾的先生一同去的,如今好不容易回来,本该歇息几日,然而,阮珩预备今秋便要参加乡试,于是阮正业便特别托付了先生,又嘱咐了阮珩,叫他今日便上学备试去,不要耽搁时日。   于是,早上天还不亮,阮珩就起来了。   过去三年,松云都跟放风了一样,因为主子们走了一大半,除了服侍小姐们和侧室们的人之外,他们这些闲散人员都再自在也没有了。   松云又恰在最爱玩闹的年纪,除了不许在外惹是生非,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因此性子都养得野了不少,成天都跟大少爷、三少爷的几个小厮们一起野去,也许久都没有起过这么大早了。   不过,松云还是按时把自个儿折腾醒了,穿好衣服急急忙忙地跑到阮珩的屋里,却见几个小丫头已经将阮珩服侍停当,随时可以出门了。   阮家家塾的先生严厉得很,松云一点都不想吃戒尺,便连忙捧著书箱跟上阮珩。   晨风寒冽,家塾虽然不远,但松云走了一会便肚子饿了,只得连忙赶在进课堂前从袖管里摸出两块糕饼,匆匆往嘴里塞。   阮家公子们上学,都是晨课后才用早点,要等到那时辰,松云都要饿死了。   阮珩看见了,便说他:“就饿成这样?”又道:“等下喝些热茶,小心压了寒气。”   松云怕先生看见他吃点心要骂,便吃得急,此时满口糕饼,说不出话,只得唔唔地点了点头。   阮珩看他那样子,笑了一下,用手柄他脸上的点心渣拂掉,才道:“进去吧。”   晨课固然枯燥乏味,但松云帮阮珩研墨铺纸,忙活着倒还不至于太困,到了用过早饭之后,先生开始长篇大论地讲课了,对松云来说,考验才真正开始。   今天,松云显然又没经受住考验。   先生拖长调子的讲课声简直如同魔音贯耳,松云很快就小鸡啄米了起来。   阮珩专心地听着课,松云在他旁边坐着,便左歪一下、右歪一下,又一头靠在阮珩的身上,实在太不成样子。   阮珩拍了他的头两下,没拍醒,便只得趁先生未注意时,勉强将他扶回原来的位置上去。   然而,松云越睡越迷糊,阮珩听课正用神,一个没留意,他便咕咚一声,终于睡倒在书桌底下了。   “松云!”先生这下终于发现了,喝了一声。   先生一般是很少对伴读书僮上心的,毕竟他们只是来陪公子们读书的而已,然而,对于松云,先生却常常格外留意。   这当然是因为松云开小差的形式千奇百怪,而且因为他有点笨的缘故,常常会在课室中闹出些笑话,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扰得课堂不得安宁。   果然,听到那突兀的咕咚声,又见到松云滚在阮珩书桌底下的滑稽样子,整个课堂中便都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窃窃笑声。   松云被先生喊得吓了一跳,急忙想起来,却不料脑袋又磕在了桌板上,咚的一声,可疼了。   松云哎呦呼痛,可是其他人却再也憋不住,直接哄堂大笑了起来,其中笑得最欢的,自然是三公子和梅雪。   阮珩急忙把他的小冒失鬼从书桌底下掏出来,拉着他站了起来,一边匆忙给他揉了两下头,一边熟练地向先生求情。   “先生,松云许久未曾跟我上学了,是我疏于管教,请先生息怒,不要重处了。”   松云此刻已经清醒了过来,他很怕先生用戒尺打他,紧张得不行,很快就习惯性地躲到阮珩身后去了,抓着阮珩的衣角不敢出声。   先生确实很不喜欢松云,他一直觉得阮珩应该有个更好的伴读,然而,谁让阮珩就是把这个没什么用的笨蛋当个宝贝护着呢?   不过,看在阮珩课业一直也没怎么被他拖后腿的份上,先生也就懒得管了。   “若他再敢在课堂上睡觉,就给我撵出去!”先生便如此发落了一句,罢休了。   阮珩自然只能答是。   松云的脸都红透了。   小的时候,松云的确很顽劣,也给阮珩闯了不少祸,不过,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尚且不懂事。   到了这几年,松云才开窍了些,知道他的一举一动跟阮珩是息息相关的,会给阮珩丢脸、让他难堪。   松云一点都不想让阮珩难堪,他希望阮珩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因此,阮珩回来之前他就想好了,要让他知道自己已经改过自新,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给他丢人了,他会尽己所能地像别的公子的书僮一样,文雅有礼、进退得宜。   然而,没想到第一天复学,他就原形毕露,出了洋相……   可松云也不是故意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明明他已经很努力地让自己保持清醒了。   先生已经重新开始讲课了,阮珩也坐了下来,看了看松云,后者正一脸悔愧,显得因内疚而局促不安。   小时候的松云总是记吃不记打,犯了错之后,却又十足的可怜巴巴,叫人看了,还当他是完全无辜的呢。   那时的松云会委屈、会害怕,但却很少像今天这样露出内疚自责的神色。   看来,松云也些年也不是完全没长进,确实懂事了很多呢,阮珩颇有些欣慰地想。   阮珩便心软地给他指了个角落,说:“你去那边站一会,清醒些,免得先生再责骂。”   要是在从前,松云多半会跟阮珩撒个娇,赖在阮珩身边不走。   但,也许是因为松云下定决心从此要懂事了,又或者是因为阮珩分化了之后,对松云来说比从前更具威严了一些,让他不敢不听话,总之,阮珩话音一落,松云便很听话地站到他说的位置去了。   松云一下子变得这么令行禁止,一点都没黏糊,倒让阮珩新鲜得很。   不过,松云虽然乖乖去了,但也就没过半刻钟,阮珩就感受到了他的目光。   松云偷偷巴望着他呢。   阮珩一扭头,就能看见松云一脸委屈可怜地呆在角落,好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动物似的,显得很想过来找他,但是又不敢,只好拿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跟着阮珩转。   阮珩一看过去,那人就慌忙躲开目光,眼观鼻鼻观心,两扇睫毛也柔顺地向下垂着。   他的嘴唇还微微嘟着,松云无意识的时候就会这样,有时是因为委屈难过,有时只是因为在想事情、或者是睡着了,这些时候,他就会微微嘟着嘴唇,显出一种娇憨之态来。   松云小的时候是这样也就罢了,没想到长了好几岁,都快是大人了,还是如此。   阮珩有些哭笑不得,于是,他很快就受不了松云那副样子了,便叫了他回来。   “研墨吧。”阮珩说。   于是,松云便喜笑颜开,因为被赦免而显得满心甜蜜。   松云虽然也很害怕教训和处罚,但他的心一点都不重,更从不记仇,一切都是以阮珩对他的态度为准的,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阮珩不再生气了,原谅了他,那么一切的事情对他来说就是翻篇了。   他每次都能很快将糟糕的情绪抛诸脑后,变得快快乐乐的。   阮珩自己也不知为何,他似乎很喜欢松云这种样子。   或许是因为阮珩的性子沉着的缘故,松云种相反的轻快性子总是能感染他,阮珩每次看到他很快忘却忧愁的样子,都会觉得心里很畅快,好像就连他自己也能因此将很多的烦心事置之度外了一样。 第3章   傍晚时分,阮珩从学堂回到自己的屋子,阮珩的乳母白嬷嬷叫人传话来,说想来看看阮珩。   阮珩欣然同意。   阮珩虽然自小在太太膝下长大,可抚育子女的事,太太自然不会亲力亲为。所以,阮珩对自己这个乳母向来都十分亲近,况且三年没见了,阮珩对她也十分想念。   松云知道白嬷嬷要来,却显得不是特别开心,因为白嬷嬷不光是阮珩的乳母,还是他的亲娘。   阮珩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   白嬷嬷对松云一向是有些严厉的,从来不像对自己那么温柔和气。她每次来阮珩这里,总免不了要顺口数落些松云的不是。不过,阮珩也知道,白嬷嬷也全是为了松云好,才这样的。   其实以松云的资质,是不够格做公子伴读的。阮家虽然权势落寞,但好歹还是堂堂公府,家里的下人以千百计,当年太太千挑万选,才给家里的三个公子各自选了几个伴读出来,个个都是聪明机灵、相貌人品周正的。   松云因为笨的缘故,本来没被选上,还是白嬷嬷找阮珩求情,阮珩才自己去跟太太说,想要松云在自己身边的。   太太看松云虽然不太聪明,但相貌倒是十分可喜,为人也不像能有什么坏心眼的样子,也就由他了。   此事对松云当然是大大的好事。白嬷嬷拿阮珩当自己的孩子养到大,他的性子是什么样,她是再清楚也没有了。阮珩自小心软重情,怜贫惜弱,或许是因为出身的缘故,他在下人面前也很平易近人,很少拿起主人的架子,却因此更使人生敬。   白嬷嬷知道,自己的儿子笨拙,跟着别的主子,恐怕免不了受苛责,也只有二公子才能处处都容让他、护着他,让他少受些委屈。   阮珩也的确如她所愿,对松云关照良多,松云从小到大,也没吃过什么亏,更没受过一点屈辱。白嬷嬷是阮珩的奶娘,松云便也算阮珩的奶弟弟,而实际上,阮珩待他甚至要比对待自己的亲弟弟更为亲厚。   不过,也恰恰是因此,松云便被养成了如今这样一种性子,往好里说是天真烂漫纯洁无暇,往坏里说就是被娇惯坏了,没什么做下人的眼力见,更不懂得什么叫人情世故。   于是,白嬷嬷这些年来,也越来越担心松云。大家都是孩子时,什么都好说,两个人好得像亲兄弟似的也没什么的,但阮珩毕竟也成年了,他是主子,松云再跟他没大没小,没个眉高眼低,就显得越来越不合适了。   其实,阮珩觉得白嬷嬷完全没必要担心这么多。   他是不会因为大家都长大了,就对松云拿起做主人的架子来,对他挑三拣四、横加苛责的。不过,他也知道日久见人心的道理,白嬷嬷的这种不安恐怕是需要一些时日才能消除的。   晚间,白嬷嬷来了,她一进门,便连忙先到阮珩跟前细细端详了一番。   三年未见,阮珩如今已经比白嬷嬷还高好些了,她微仰着头,将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少爷端详了一番,眼中不觉便已蓄泪。   “我的小少爷,你可瘦了好多了。”白嬷嬷哽咽着说。   阮珩回老家的时候也才十四五岁,一别三年,模样自然是变了许多,但也说不上瘦,只不过脸颊下颌没了稚气,所以显瘦了。   不过不管孩子在外过得到底好还是不好,是受罪还是享福,只要是离开家,做母亲的都会心疼。白嬷嬷虽然只是阮珩的奶娘,但心里是真的将阮珩当作亲生的孩子待的。   阮珩见自己的乳母如此,也十分动容,连忙说:“嬷嬷,我一点也没瘦,是长开了,所以看着像瘦了,您别担心。”   “是,是,”白嬷嬷连忙道,又笑着说:“少爷长高了不少,也更俊了。就是我给少爷做的几件衣服,也不知合身不合身。”   阮珩笑着说:“嬷嬷做的,自然是最贴身的。”   阮珩又让白嬷嬷坐下,她谦让了几番,才终于坐了。   白嬷嬷来的时候,带了不少东西,有个小丫头帮她拿着,其中有一个包袱,里面便是她方才说的衣服。   白嬷嬷拿过包袱打开,说:“是几套寝衣和衬衣,外面的衣裳,奴婢也不敢做,如今少爷大了,怕穿不出去,还是让裁缝的人做吧。”   阮珩说:“嬷嬷说的是哪里话,我从小到大的衣裳,嬷嬷也不知做了多少了,我怎会不喜欢?”   松云站在一旁,默默地瞧着,他看见他娘给阮珩做的衣服,眼睛就微妙地低垂了下去。   阮珩熟悉这种神色,他知道,因为白嬷嬷抚养他的原因,她对自己的孩子花的功夫反而要少很多了。就单论做衣服这一件事,白嬷嬷给阮珩做过不少衣服,可是给松云做过的衣裳是屈指可数的。   松云穿的衣裳,大部分都是府里叫裁缝来给统一做的,只有过年时才能穿上他娘给他做的新衣裳,每到那时候,他总是会特别开心。   阮珩便对白嬷嬷说:“嬷嬷年岁大了,做这些东西耗神费力,还是交给针在线的人吧。您老往后也该享些清福。”   白嬷嬷便笑着点头。   阮珩又问白嬷嬷身体好不好,二人闲话了几句,算是揭过了这个话头。   白嬷嬷过来还带了一个食盒。   小时候,阮珩很少在吃喝上挑剔,他其实很少在任何事情上挑剔,是个很好养活的孩子。白嬷嬷算上自己生的,这几个孩子里,平心而论,都没有见过有哪个孩子脾气像他这么好的。也因为如此,白嬷嬷对这个主家的少爷,比寻常的养母之情更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怜爱。   由于阮珩自小就很懂事,从不挑剔,所以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都很少有人知道,也就是白嬷嬷细心体贴,才慢慢观察出来了一些规律。   今天,白嬷嬷带来的,也是她自己下厨做的,阮珩自小最爱吃的几道菜。   恰好在饭点,阮珩正好也还没有吃饭,于是便不叫人到大厨房去传饭菜了。   阮珩请白嬷嬷跟他一块吃,白嬷嬷还推辞了一番,才与阮珩面对面坐了。松云站在旁边吞口水,要是平常,他早就问阮珩能不能让他跟着一起吃了,不过因为怕他娘数落他,所以一直没吭声。   可是他娘炖的肉太香了,松云实在忍不住了,便小声试探道:“娘,我也想吃……”   “你吃什么?天天在家还没吃够?这是在少爷面前,一点规矩都没有!”果不其然,白嬷嬷便皱着眉头,把他一通数落。她做的几道菜,本来也不算太多,虽然阮珩请她一起吃,但她自己也没有真的要吃的意思,不过就是打算应景夹上一两筷子。   可是,松云显然没这个眼力见。   他还委屈地说:“可是平常少爷都是让我一起吃饭的,而且……”   松云没说后面的,他其实想说,白嬷嬷是他的亲娘,凭什么做了菜只许少爷吃,反而不许他吃,也太没道理了……   白嬷嬷最发愁的就是这个,因为在松云心里,他好像从来就没把阮珩当他的主子。   白家在阮家世代为仆,白嬷嬷深知,主子宠信是一回事,但奴仆不能忘记本分,要是奴仆真以为主子对他的好是应该的,那就坏了,迟早会叫主子生厌。   白嬷嬷心里忧虑,便急着想教训松云几句,可是阮珩却对松云说:“去拿三副碗筷来,一起吃吧。”   松云听了,便欢欢喜喜地跑出去拿碗筷去了。   白嬷嬷还想说什么,阮珩便先笑道:“嬷嬷也不用对松云太严厉了,他还小呢,再说我们从小不都是一张桌子吃饭的吗?”   白嬷嬷看到阮珩还是如此的平易,对待松云的回护之情也跟从前没有一点不同,心中很是欣慰,但她仍然觉得,松云长久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她还是希望松云快些懂事起来,才好放心。   于是,吃完饭之后,白嬷嬷还是看松云哪里都不顺眼。   松云去端了茶来,一个茶盘上两碗茶,第一碗却先放在了白嬷嬷面前。   白嬷嬷其实也觉得自己这个孩子挺匪夷所思的,她也不是没教过松云怎么说话做事,教了几百遍,每次耳提面命,松云也都说记住了知道了,但是只要跟着他家少爷混两天,就宠得不晓得自己姓啥了,把他娘教他的全忘了。   白嬷嬷便说他没规矩,应该先把茶端给少爷。   松云眉毛一皱,困惑地说:“可是娘你来少爷这里,不算客人吗?”   “我怎么能算客人呢?”白嬷嬷气结,都不知该说他什么好了。   “不妨事,嬷嬷,”阮珩又连忙笑道,“不过一个茶而已,不算什么。”   “少爷,不是我说,你万不能再惯着他了。”白嬷嬷终于忍不住了,说到底,松云变成这个样子,也有阮珩的责任,她说,“这孩子没心眼,可是年龄也不小了,就算少爷你不跟他计较,将来带他到了外面见了别的主子,他连个规矩也没有,也太不像样了,那时可怎么好呢?”   松云站在那里,顶着他娘的数落,低头咬着嘴唇不说话。阮珩知道,松云虽然调皮,可是心中是很娇气的,再说下去,他可能就要哭了。   “少爷,你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只是不能再纵着他了,万一他闯出什么祸来,少爷,奴婢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交代了,到时候,我的这张老脸也就没处放了。”白嬷嬷接着道。   松云心里委屈极了。虽然他的确没有做到事事妥帖,可是他也从没有骄纵妄为,对阮珩的事也是尽心尽力的,他已经很努力做到懂事了,可是被他娘这么一说,倒像自己一无是处。松云觉得自己冤枉得不行。   阮珩见他那样,连忙对白嬷嬷说:“他在外面是很懂事的,也没闹出过什么笑话,嬷嬷就别过虑了。”   这话虽然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毕竟松云今天才在学堂里闹了笑话,可是松云却觉得心里很安慰,眼泪汪汪地看了阮珩一眼。   于是,不待白嬷嬷再说什么,阮珩便赶忙把松云支开了,说:“松云,你帮我从箱笼里找个东西去。”   “一个青色的云锦盒子,这么大。”阮珩比划了一下。   松云便连忙应声跑着翻箱笼去了。   白嬷嬷徒叹奈何,阮珩又劝了她几句,白嬷嬷才算作罢了。   半晌,松云捧着阮珩说的那个盒子回来了。   松云好奇地看着阮珩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既不是珠宝,也不是如意之类的,而是一枝山参。   阮珩是回乡守孝,又不是出门游玩,并没有给家人带礼物的必要,不过他还是带了这个,松云虽然笨,但好歹自小在阮家长大,见识并不浅,他至少知道这样大的山参是不容易得的。   “嬷嬷,烦您把这个拿到内宅里去给魏氏吧。”阮珩说。   山参用来补养身体,是极好的。   白嬷嬷接过了锦盒,却问:“少爷为什么不自己拿去给他呢?正好你们母子二人也该聚一聚,都三年没见了……”   白嬷嬷没说下面的,但阮珩知道,就连白嬷嬷都十分想念他,何况是魏氏。   阮珩沉默了一会儿,好像也在犹豫,最终还是说:“如今太太不在家,我私下去见他不好。”   白嬷嬷听了,不禁叹息了一下,她知道,若是一个不小心惹得太太不快,太太可能不会拿阮珩怎么样,但却能对魏氏为所欲为。魏氏虽然是一个男子,但毕竟是坤泽,而且仅仅只是老爷的一个侧室而已,太太若想要将他揉成扁的,他就绝对不会是方的。   白嬷嬷再次深望了松云一眼,谨言慎行,谨言慎行,这个道理她已经教过松云很多遍。然而在大家族里,再怎么谨言慎行都不为过。   她知道从今天开始,松云又要跟阮珩同甘共苦了,她不盼着自己的儿子多么受宠、受恩惠,只希望他别给阮珩惹祸、添麻烦,别得罪了上头的主子,招来祸患就好。 第4章   午后的太阳和煦,虽然还未春至,但外面却有些暖意,让人心动不已。   阮珩回家来已经四五日了,这天是先生休沐的日子,学堂不开课,因此阮珩就自己在家读书。   陪阮珩写了一会字,松云便有些站不住了。   “少爷,我能出去玩了吗?”松云一脸渴望地问。   桌子上砚台里满满一池墨,茶杯也是满的、热的,雪浪纸整整齐齐裁成一厚叠,看起来简直够阮珩用到下辈子了,这都是松云弄的,每次阮珩一开写,他就吭哧吭哧开始做这些活了。   而大功告成的松云,此刻站在书桌前蠢蠢欲动,满脸期待,看起来只待阮珩一声令下便会嗖的一声窜出门外。   但阮珩却说:“不能。”   “啊?”松云很意外,从前阮珩对他都是很放养的,只要他出去不是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就任由他去玩。   阮珩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上仍好整以暇地写着字:“我走之前说,让你把千字文读通记熟,你现在背来我听。”   松云好似头上被打了一个焦雷,一别三年,他早就把当初阮珩吩咐的千字文的事忘到爪洼国去了。别说背千字文了,叫他拿着读他都未必认得全字呢。阮珩刚回来那两天,他倒是想起来这回事了,但阮珩一直没提,他就以为自己不用过这关了呢。   “嗯,我……少爷,你再宽限我三日行吗?”松云知道自己并没有找藉口的天赋,绞尽脑汁也才想出这两句告饶的话。   “三年都没背会,你确定三天可以?”阮珩却失笑道。   松云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与其挣扎三天再被罚,还不如现在就领罚,于是就只好低着头小声道:“那我认罚,少爷。”   松云只觉自己心里突突地跳着,自从刚回来那天阮珩威胁不听话就要打他,松云就总觉得阮珩可能真的学会打人了,他挺害怕的,怕阮珩真像学堂里的先生一样抄起戒尺来抽自己几下。   在学堂的时候,别人家的书僮都是替主子挨戒尺,只有松云每次挨戒尺都是因为自己,半点怨不得别人。   他这次的行为也确实该打。三年就背一个书都一点没完成,而且阮珩那时好像也就交给他这么一个任务……原本只是一个平静而美好的下午,松云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阮珩仍然沉默地看着他,没说罚他也没说不罚他,感受到来自上方的视线,松云反而更慌了,都不敢抬头,纠结了半天才鼓起勇气求道:“少爷……我知道错了,你,你要罚我的话,轻一点吧,行吗?我以后保证会好好读书的,少爷。”   想到要好好读书,松云都快哭了,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少爷对他读书识字的事这么上心,要让他读书,还不如让他挨戒尺呢,不过从眼下的情势来看,只怕是书要读,戒尺也得挨。   松云觉得自己的命好苦。   阮珩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反应,却不禁觉得很有趣似的,把他晾了半晌,看他表情逐渐悲惨起来,才觉得他受到了足够的恐吓,便说:“谁说要打你了?”   又是这句话,松云如释重负,但还没等他绽开笑容,说句少爷真好,阮珩就又用笔尾点了点桌上的那叠他自己裁的雪浪纸。   “罚你抄千字文,把这叠纸抄完为止。”   松云的脸便又迅速地哭丧了下去。   谁叫他兢兢业业地裁了那么多纸,没想到竟是给自己裁的了。   窗外的小鸟还在阳光下欢快地鸣叫着。   阮珩忍着笑,看他闷闷不乐地在自己旁边铺了一张纸,又拿了一本千字文,生疏地捉着毛笔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主仆两人也很久没有这样宁静地共处,松云闷闷地抄著书,而阮珩练完了字,就自己拿了几篇时文来读。阮珩读完了时文,又写了一篇练笔,回过神来,才发现一旁的松云竟然已经睡着了。   松云原本就是如此记吃不记打,刚才还因为害怕惩罚而恐慌失措的,现在就这么快放下防备贪睡着了。   书本确实是最好的安眠之物,松云的口水已经沾湿了好不容易写了半大张的雪浪纸,其实松云的字并不丑陋,也不潦草,只是很笨拙,没有一笔在它该在的地方,此时那些结构离奇的墨字已经被晕开了,墨水沾在了松云的颊侧,而松云本人看起来睡得很香,仔细听还有细细的呼噜声。   阮珩忍不住放下手里的书卷,将他端详起来。   窗外的阳光透过明纸,柔和地洒到室内,落在在松云的眼睑上。松云眼睛又大又圆的,睁开的时候看着也水灵,睫毛长密,眉毛黑黑的,看起来怎么都不像笨笨呆呆的样子,反而有种机灵的假象。松云的嘴唇也是圆润的,此刻因为被压着的脸颊而有些嘟着,口水在嘴角发著亮光。   阮珩无可奈何地轻叹了一口气,略一思索,便用手里的笔沾了饱满的墨汁,在他一只眼睛周围画了一个大大的黑圈。   画完了,阮珩端详了一下,觉得很满意,便若无其事地又写了半篇文章。   松云醒过来的时候,半个下午已经过去了,他努力地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在哪,又看了眼时漏,才知道自己又闯祸了。   他赶忙慌乱坐正,望着眼前湿漉漉的罚抄纸,懊恼地回想自己到底怎么睡着的,无果,只好无辜又绝望地看着阮珩。   “少爷,我不是故意睡着的……”松云说,声音还迷糊着。   这人还委屈上了,阮珩看了一眼头发都睡乱了的小书僮,却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而是不动声色地说:“我饿了,你去给我拿些点心来。”   松云对阮珩的宽宏喜出望外,本来就是嘛,他一沾书就困这是阮珩知道的,这不能全怨他呀,至少那书本也得负一半的责任。于是便连忙答应了一声“哎,好嘞。”,跑出门去了。   阮珩不禁暗自一笑。   结果过了近两刻钟,松云才回来。   松云手里端着一个食盒,站在门口向里望,看见阮珩还在书桌前坐着温书,一幅八风不动的样子,心里便又愧又恼了起来。   方才在厨房里,厨娘们看见他的脸,笑得连锅铲子都扔了。   他把食盒安置在阮珩平常用饭的小桌上,才闷闷不乐地走到阮珩跟前。   阮珩抬眼一看,只见松云脸色红红的,不过鬓发沾了些水,眼睛上那圈黑墨几乎没了,就在眼角还留了一点儿,看来是匆匆忙忙洗的,洗得不太干净。   松云在那瞪着他,像是负气,却又底气不太足的样子,阮珩看着便又掌不住一笑。   他这一笑,让松云原本忍气吞声的打算也放弃了,开口便道:“少爷也忒坏了。”   谁知他这一赌气的埋怨,让阮珩只有笑得更愉快。   松云便一不做二不休地埋怨起来:“亏我还想着爷爱吃秦嫂子做的云吞,专门去大厨房烦她现下一碗,没想到少爷暗里摆弄我,厨房里那么多嫂子们,见了我笑得都活不得了,平白叫我得了好大的没脸!”   松云平日里就是个活宝,没少闹笑话的,整个阮家的下人都知道,本来就爱逗他,谁想到今天他又成了送上门的开心果。   阮珩也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场景,他原本想松云也不过是到旁边屋里去拿些白嬷嬷带来的点心之类的,顶多也就是被朝云他们和几个老嬷嬷看见了发笑一番,没想到竟然能闹到大厨房里,令人意外而又太引人发噱,便索性大笑了一阵。   松云往日也知道,阮珩虽然平时不苟言笑,但肚子里也是有些促狭的,不过能让他极其偶尔地使些促狭的人也并不多,所以松云大部分时间也就是让他使一使,谁让他是个天生的笨蛋呢?   可是,像今天这样,虽然也是自己有错在先,但他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而阮珩这个罪魁祸首还笑成这样!   松云便一赌气,走到小桌边抱起自己拿过来的食盒,那里面装的是白嬷嬷早上叫他给阮珩拿来的点心:“什么叫一报还一报,少爷你就饿着吧!我没拿到云吞,她们笑得肚子疼都不给我下,这个点心,我也不给你吃!”   “岂有此理?”阮珩好不容易才止了笑,看他这样又想笑了。   “这是我娘做的,我娘买的,只有我能吃!”松云像护食的小狗一样抱着他的食盒,蛮横地说。   “你娘还是我奶娘呢,况且这是她特给我的,我怎么不能吃?”阮珩却反问道。   松云被噎得没话说,连前几日的委屈一并想了起来。   那天白嬷嬷来,不但对阮珩千好万好,还对松云百般数落。白嬷嬷走了之后,虽然阮珩把他安抚好了,但是松云内心还委屈着呢。   白嬷嬷平日里话里话外也都向着少爷,老是数落松云,也太偏心了。她待阮珩比亲娘还好,待自己却像后妈一样,就连眼下这盒点心,她早上给松云的时候,还吩咐了几遍叫他不许偷吃。   松云想着想着,便又心酸了起来,还没等反应,已经委屈地掉了两颗眼泪,此时他娘不在身边,他也不怕了,干脆就一咧嘴哭上了。   松云是有些爱哭的,这阮珩知道。虽然是个小奴才的命,但不知为何就是特别受不得委屈,更受不得冤,娇气得很,然而偏偏却也没有还击别人的那副心肠和脑子,就只是会哭。   阮珩一见真把人逗哭了,便连忙走过去,先找了帕子给他抹脸:“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哭?”   松云哇哇地:“我娘疼你,不疼我。就连少爷也不疼我,没人疼我!” 第5章   松云哭得声大了些,很快就惊动了院子里管事的嬷嬷,便有一个走了进来,一看松云在那哭,便立即斥道:“松云,你又号什么丧,这是少爷的屋里,还当是你家?一点规矩都没有!”   松云一向很怕管事嬷嬷的,阮珩屋里这几个又都是跟他娘有交情,松云生怕自己在娘那又被告一状,于是就不敢放着嗓子哭了,只是委屈更甚,瞪着一双大眼睛咬着嘴唇只顾流泪。   阮珩见状,连忙说:“不要紧,原是我不好,逗了他几句。”   那嬷嬷也是见惯阮珩袒护松云的,便是跟白嬷嬷如出一辙的一脸愁态:“少爷,不是奴婢倚老卖老,你也太好性子,忒惯着他了,从小到大都是这么个样,这以后可怎么是好?”   阮珩便敷衍了几句,请那嬷嬷下去休息了,又回过头来看松云。   松云已经冷静了不少,回首这一下午的事,究竟是自己犯的错多,可是他的委屈也是实实在在的,所以一双泪眼拭了几次都没拭干净。   松云正在那鼓捣自己的眼睛,却感觉到鼻子前面出现了一个东西,有糕饼的香味,松云定睛一看,是食盒里的状元糕,早上他娘不让他偷吃的那些。   “吃吧,这些都是你的,是我不该捉弄你。”阮珩柔声说。   阮珩很明白松云为什么哭,亲娘偏袒外人,换谁都要委屈。亲兄弟尚且可以为了争父母的偏爱而闹一闹,可是松云从小眼看着亲娘偏心少爷的时候那么多,委屈了却也经常是不敢说的。   因此阮珩每到这种时候,都是实打实地心软的。   松云嘴里进了泪,咸咸的,他抬起一双泪眼看了看阮珩,然后便张口咬了他递过来的点心。   点心是甜的,又香又软,松云和着眼泪嚼着,才觉得安慰了许多。   让少爷给自己道歉,松云也觉得自己未免太造次了,少爷对他这么好,自己还大哭大闹地让他没脸,便垂着脑袋,吸着鼻子,很悔愧地说:“少爷,我错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懂点事?”阮珩轻叹了一下,把他安置在座位上,自己也坐在旁边,过了一会才说,“亲娘怎么会不疼自己的孩子?你难道不知道,你娘疼我,也是为了让你能在我这过得更好?”   松云瞪着大眼睛看着阮珩,好似过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道理,脸上显出了领悟的神色,过了一会,又想到什么似的,急急忙忙地说:“不是,少爷,我娘也是真心疼你的。”   “这个我也知道。”阮珩却笑了一下,又说:“就是告诉你,以后别为这些委屈了,你娘再不给你吃什么,就说是我让的,还不行吗?”   松云听了便也笑了起来,又不好意思地说:“谁有那么贪吃啊?少爷说得好像我只会吃似的。”   “那你倒说说还会什么?叫你好好读书认些字,给我闹了半下午。”阮珩无奈道。   松云脸通红着,一提起读书又痛苦起来,归根结底,这一下午还不是因为读书闹的?书本真是万恶之源!   松云当然不敢跟阮珩这么讲话,便哭丧着脸说:“少爷,我一定要读书吗?我真的读不会,你就饶了我吧,求求你了。”   阮珩发愁地捏了捏眉心,有时候松云是挺让人头疼的,一脸可怜地求他,还挂着泪呢,让人怎么是好?他说:“你连字都认不全,将来让你管事,你看个账本都不会看,怎么办?”   “我……”松云卡壳了一下,也是第一次想到自己的前途,将来少爷入仕做官了,自己也就不用再当书僮了,可是自己还能做什么呢?看样子,是少爷都替他想了,却很发愁自己的不堪造就……   阮珩即便想提拔他做些什么,松云恐怕也是难堪大任,什么都办不好的。   对于这个问题,松云也很发愁,他挠了挠自己的笨脑袋,既没有办法违心地说自己以后一定用功读书,也不想让阮珩太失望。   仔细想想,自己好像真的挺没用的,也不怪他娘总骂他,在梅雪和竹霜他们几个里,松云读书最差,服侍人的功夫也不高明,好像真的挺一无是处的,当时进府分派差事的时候,也难怪大少爷和三少爷都没看上自己,最终还是拖累了阮珩……   松云觉得真的很抱歉,正打算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阮珩先叹了口气,说:“算了,你能认些字我已经烧高香了,去传晚饭来吃吧。”   松云如蒙大赦,大大松了一口气,传晚饭他还是会的,赶忙跑着去了。   阮家给主子们的膳食是很丰富的,主子一个人是怎么也不可能吃完的,通常会把剩下的赏给亲近的下人吃。不过到了阮珩这里,因为松云每次在一边服侍他吃饭都没出息地流口水,所以阮珩后来就干脆让松云跟他一起吃算了。   按理来说,松云跟着少爷,从小也是吃过见惯的,可天晓得他怎么就那么馋,每次见了好的吃食,都还像没见过世面似的,难怪这么大了,还为糕饼哭。   不过馋也有馋的好处,阮珩每次看他吃饭都觉得很开胃。松云一点都不挑食,对于吃的永远只有好话,吃到哪个菜觉得特别好吃还会跟阮珩赞叹一下,于是阮珩也会跟着觉得彷佛那道菜特别好吃似的。   于是今天主仆两人也是对坐着吃饭,因为下午被闹得也没吃上点心,阮珩确实饿了,胃口很好。   吃过饭后,阮珩习惯再看一会书,然后很早就沐浴休息。   阮珩沐浴向来是简便的,松云他们只要给他准备好热水、皂荚、巾帕和衣物就好了。只不过阮珩很爱干净,净房里面天天都要打扫得一尘不染才行,这一点也是松云日久天长才知道的。   晚上到了睡觉的时辰,今日是轮到松云值夜了。松云小时候很怕黑,所以轮到他值夜的时候,阮珩都是让他就睡在自己床边的。   于是,因为往日的习惯,这夜也是一样,松云自己也去洗漱之后,就从下房抱了自己的铺盖来,噗通一声搁在阮珩床对面的榻上,然后铺展开,就准备睡觉了。   他完全没想到的是,现在两个人毕竟都不再是孩子,阮珩已经成人了,松云自己也是十好几岁,到了该知人事的年纪,虽然他尚未分化,但两个人再这么睡一间屋子,已经是不太合适了。   不过,看着理所当然地钻进被窝的松云,阮珩最终也没说什么。时节虽在二月里,但春花还没放,夜里还是很冷的,又兼细雨绵绵,很是冻人。更深露重的,松云都爬进被窝了,再叫他出去不好,再说里间也比外面暖和多了。   松云完全不知道这些,无知无觉地缩在被窝里,阮珩便也吹了灯,准备入睡了。   过了一会,黑暗里,松云却忽然说:“少爷,你点香了吗?”   他记得自己睡前是好好拢了一下炭盆,这样可以一直烧到明早,房里都是暖的,这种拢炭盆的功夫也是他废了好大的功夫才学会的,亏得这么些年了还没忘。不过松云好像并没有点香,阮珩晚上睡觉是不爱在卧房点香的,也就是读书的时候才点一些龙脑冰片之类的提神。   “没有。”阮珩说。   “那为什么香香的?”松云问,又认真地说,“少爷你要是点了香,要告诉我在哪里,这样我夜里也好看顾的。”   “你什么时候夜里醒过吗?”阮珩颇有些不留情面地道。   “我当然醒过啊。”松云马上狡辩道,回想了一下,又觉得好像确实……但是,“那是因为你都没有夜里叫过我!少爷你不信今晚就试试,不管你是要茶要水还是要别的,我都随叫随到的。”   “说得跟真的一样。”阮珩忍不住笑道。   “怎么不真啊……”松云自知理亏,又有些不服气,窝在被里声音闷闷的。照理来说,值夜的时候确实可以睡觉,但是对贴身服侍的人来说,不能睡得太死,主人随叫随到也是应该做到的,但松云仔细回想一下,自己好像确实没有任何半夜被阮珩叫醒的记忆,至于到底是阮珩没有起夜过,还是叫过他但是从来没叫醒,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就像很多他没做好的事情一样,松云都是很想做好的,毕竟阮珩对他很好,他也很希望让阮珩的生活变得更舒适,只不过,想做好的真诚心愿和做不太好的现实总是会发生冲突的。松云很快就愧疚了起来。   好在每当这种情况发生,阮珩总是会安慰他一下。   “你放心睡吧,不会有什么东西烧起来的。”他说。   “哦……那我就放心了。”松云小声答应道,“但是真的很香,有点像白檀的味道,少爷你都没闻到吗?好奇怪啊……”   松云听到床那边叹了一口气,阮珩说:“是我的信香吧。”   松云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那边的阮珩似乎斟酌了一下,又说:“你还没分化,如果觉得不舒服,可以到外间睡。”   乾元和坤泽是会有很浓烈的信香的,只不过平常都会用一些药水和香料遮掩,只有在私下的场所和放松的状态中才会被释放出来。松云从小到大也没有见过几个乾元和坤泽,因此他还没闻到过其他乾元的信香。   他在黑暗里轻轻动了动鼻子,白檀的气味的确是从床那边散发出来的。一般来说,乾元的信香都会有种压迫和威胁感,容易让其他人觉得不适和不安,不过松云好像没有这种感觉,甚至觉得这种味道很让人放松,还挺好闻的,于是很舒适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不用出去了,我觉得挺好的。”松云说完,又没头没脑地感叹了一句,“少爷,你好厉害啊……”   阮珩语塞,完全不知道自己厉害在哪里,也不知道此时应该说什么,不过松云很快又说:“少爷,你觉得我会分化成什么呢?”   “不知道。”阮珩诚实地说,这种事情无非天命,除非神医或仙人,又有谁能确知呢,若是太太知道阮珩会分化成乾元,恐怕会去母留子,魏氏早就不能活着了。   “少爷让我分化成什么,我就分化成什么吧。”松云傻里傻气地说了这么一句。   阮珩失笑:“那我也未免太有能耐了。”   “嗯……”松云也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离谱,嘿嘿傻笑了两声,又说,“不管分化成什么都好,我就想一直跟着少爷,只要能跟着少爷就行了……”   松云迷迷糊糊地说着,话毕就陷入了沉睡。 第6章   大太太是半个多月之后才回家来的。   大太太一向是有些急脾气的,又兼大公子分化得实在太晚,留给他择婿的时间的确不多了,于是阮珵这次跟着母亲在外祖家里一住就是大半个月,把江南的权贵人家内眷们都结识了一大半。   一回到家里,江夫人就拿出了几个择婿的人选来,跟自己的官人仔仔细细地商议起来。   “听说夫人最中意的是江左总督的孙子,娘,你说他长什么样?配得上咱们大公子吗?”松云每隔十来天,都会得到一次放假回家的机会,松云家就在阮家北面的小石巷里,那条巷子中满满当当住的全是阮家的仆役,白家在其中,算是有些体面的一家。   松云的爹白升在城外的庄子上做庄头,替阮家管理着一个田庄。此刻松云便坐在炕上,一边嗑他爹从庄子上带回来的松子仁,一边同他娘闲话。   “那谁知道,据说是生得一表人才,不过老爷的意思,好像是更喜欢平远侯陈家的公子。”白嬷嬷说。   “平远侯不是总带兵打仗吗,他们家公子也要上战场的话,那多不安稳呀。”松云嚼着松仁说。   “难得你还知道这些。”白嬷嬷笑道,“那你难道不知,富贵险中求吗?”   “阮家还不够富贵吗?我们都是公府了,还有什么好求的啊。”松云不解道。   “富贵也有虚与实,你哪里晓得这些。”白嬷嬷看他一脸天真,便不以为然地说。   阮家虽说是公府,可早已没落了几辈子,空有个虚头衔,只是这公爵的帽子还没被摘掉,已经是祖上积德了,如今的富庶日子,大半都是来自太太当年的嫁妆,若是阮家的儿孙辈再无一二个出息的,恐怕这个虚景破灭也是早晚的事。白家夫妇都是这府里几辈子的家生子,哪里会不知道这些。   松云却不懂这些,也不太感兴趣,只知道他家少爷自小读起书来便与那寒门学子没什么不同,起早贪黑悬梁刺股的时候占大多数,他只知道老爷夫人对二少爷寄予厚望,都盼着他读书入仕,却不太晓得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   阮家对于三个儿子的未来规划得一直很明确,嫡长子袭爵,次子读书取仕,幼子照管田庄商铺等产业。不过,如今因为阮珵分化的结果,原本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阮家兄弟眼看着就要重新洗牌了。   就连松云都知道,大公子如今是坤泽,如果嫁出阮家就不可能再承袭爵位了,而剩下的两个公子中,阮璎虽是正房所出,但阮珩居长,又是乾元,二人究竟谁来做未来的承嗣子,就变得大有可议论的余地了。   不过,除此之外,松云还想问问一条他更关心的新闻。   “听说老爷决定要把十六小姐给魏氏养了?”松云问,“娘,是真的吗?”   “这都是几辈子前的事了,老爷刚回来那两天就吩咐了,说太太房里不用收拾小姐的房间了。”白嬷嬷笑道。   阮家的女儿众多,太太也不是各个都要养在自己房里的,不过,据说十六小姐出生时,接生婆和郎中看过了,都说她长大了是很有可能分化成乾元的,因此,府中上下一直都觉得,老爷和太太应该不会让魏氏养育十六小姐了。   也不知魏氏是怎么跟老爷说的,又或许是老爷自己生了恻隐之心,所以才做了这样的决定。   松云平日只跟着少爷,对府里的事情的确了解得很迟缓,不过这条消息无疑是好的,会有谁不希望亲自养育自己生的孩子呢?魏氏也一定很希望小十六能留在自己身边,如今意外地得偿所愿,松云都替他感到开心,而且他觉得阮珩知道了也一定会高兴的。   松云这边跟白嬷嬷正闲话着,他的妹妹星儿忽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娘,府里出事了。”   白嬷嬷是中庸,从头到尾一共也就生了三个孩子,最大的是松云的姐姐叫白月,前几年分化成了乾元,白家爹爹便到老爷面前讨了情,将她放出府,找了个学堂让她念书去了。   白嬷嬷生的这三个孩子中,唯有松云是个笨的,不光白月天资聪颖,星儿也与他截然相反,是个鬼灵精的丫头。星儿虽然不满十岁,还没进府里当差,但日日都在二门里外进出,跟府中各院的丫头婆子们混得极熟,各类消息也是她探听得最勤快。   不过虽然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星儿口风却向来是严谨的,大户人家最忌口舌生事,因为这个赶人打人的事年年都有,因此星儿从不胡说八道,凡是经她口的,必是不得不说的大事。   于是,白嬷嬷见女儿这般,便吃了一惊,放下茶碗,问:“怎么了?”   星儿谨慎地看了一眼她的哥哥,见松云只是一脸单纯的惊讶和好奇,全无半分城府的样子,便不免有一丝掺杂了嫌弃的无奈,她先说:“哥,你要是听了,可别到二公子那挑拨去,要不你就别听。”   松云觉得自己很无辜,不满道:“岂有此理,我什么时候大嘴巴过?”   “你妹妹是为你好,你听着就是了。”白嬷嬷习惯性地数落了松云一句,又紧接着催促星儿快说。   松云憋屈地闭了嘴,心里还嘀咕着,但注意力很快就被星儿接下来说的话吸引过去了。   “听说夫人在上房,把魏氏打了。”星儿小声地伏在白嬷嬷耳边说。   松云挤过去也听见了,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白嬷嬷也很快大惊失色:“为了什么?”   “夫人回来两三天了,一直忙着大公子的事,没顾得上,好像是今天才想起来十六小姐,就叫魏氏抱来给她看看。”星儿便不紧不慢地继续说。   “谁知道怎么了,十六小姐头一次见了太太,许是怕生,不论怎么哄,就是不叫太太母亲,太太想逗她玩,谁知十六小姐竟躲在魏氏身后不出来,还叫了他一声娘。”   白嬷嬷便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往小里说,这不过是个称呼的问题,小孩子认生也毫不奇怪,但太太如今心中正值烦乱,大公子和阮珩分化的结果天壤之别,就算她面子上维持地八风不动,其实心里该是怎样的惊涛骇浪,人人都再清楚不过了,正在枪口上,谁知魏氏就带着十六小姐这样撞了上来。   星儿继续有条不紊地说:“后来太太就叫奶娘把十六小姐抱下去了,然后单独跟魏氏说了一会话,谁也不知道他们俩说什么了,总之听说魏氏出来的时候,一边脸红肿的,脸上还挂着泪。”   “阿弥陀佛。”白嬷嬷念了一声,脸上很有几分紧张。   松云已经听得呆了,太太一向贤名在外,又端着款,虽然待下严格,但从不曾听闻有欺压妾室或庶子女的事,但凡这些人犯了什么错,若是查有实据,秉公处理便是,太太从来是稳坐钓鱼台,从不动怒的,别说亲手打人了,就连一句略粗些的斥骂都没听过。   况且这么听下来,魏氏好像也没犯什么错。松云这么想,便也这么疑惑着说了出来。   星儿却叹了口气,说:“我说什么来着,让你别听。”又说,“我都能想到太太骂他什么,肯定是说他没教好小姐,再往重里说,就是看见自己生的二公子是乾元了,心里骄傲,生了僭越的心。”   松云实在想不到为什么太太能把魏氏想得这么坏,但太太都气得打人了,多半真是如星儿所说的那样,不禁也有些不寒而栗。   “那我该怎么办啊?”他没头脑地害怕起来,由衷地问。   松云笨是笨了一点,但他有一点好,就是从善如流,不耻下问。   星儿便大方地跟他说:“哥,我劝你就当没这回事,什么都别跟二公子说。”   白嬷嬷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   松云先答应了,又担心地问:“那要是他从别的地方听说了怎么办?”   “那咱们这府里就没安生日子过了,哥你就等着天天看大戏吧。”星儿说。   松云知道这话的意思,阮珩虽然一向很尊敬自己的嫡母,对魏氏也极少过分亲近,但万一太太和魏氏同时掉进江里,松云很清楚阮珩会毫不犹豫地救谁。   松云从小就跟着阮珩,见过的事情也多,阮珩十来岁的时候,就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当时三公子发了痘疹,病情有些凶险,太太为了照顾儿子,就没精力照管家事,便将内宅大小事务一应交给魏氏照管,结果也是不巧,就在魏氏管家的期间,家里的一个小丫头跟年节下来府里唱戏的戏子私奔了。   大户人家闹出这样的事来是极不体面的,魏氏虽说也是倒霉,但毕竟是在他管理下出了这样的事,难辞其咎,太太气得倒仰,把魏氏狠骂了一顿,还差点就要将他发配回扬州老家侍奉宗祠去。   阮珩听说了此事,便在太太屋外跪了一个晚上。   此事闹得人仰马翻,最终的结果便是魏氏没有被发配回老家,但阮珩在太太心里的位置也大不如前了。   其实如果阮珩不求请,太太也未必会真的那么处置魏氏,但阮珩无论如何也要如此做,却惹怒了太太,让太太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亲子跟养子到底是不同的。   阮珩虽然长大了很多,但性子同以往并没有什么差别,如果阮珩这次也参与到魏氏和太太剑拔弩张的局面之中,松云虽然想不到会发生什么,但也觉得十分吓人。   他觉得自己不是很想看这种大戏,于是便更加惴惴不安起来。   由于心中不安,松云提早结束了自己的旬假,这日早早就回到了阮珩那里。   阮珩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妥,好似对内宅中的一场风波确实毫不知情,松云见了他的样子,便放心了几分。   “今日怎么回来这样早?”阮珩问。   府里下人虽然偶有休假,但很少会容他们在自家过夜,总是一日便回来,但阮珩总是很体谅他们几个,每次休假都许他们在家睡一觉,第二天再回来,因此松云常常在家里腻到次日中午饭后才回,今天确实有些反常。   “少爷,我想你了。”松云憨头憨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想我干什么?”阮珩匪夷所思地失笑。   “没什么。”松云也觉得自己刚刚说的话很奇怪,其实他心里,是真的很担心阮珩的,又因为魏氏的事而很难受,就是不知怎的,说出来的话有点莫名其妙……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脸红,便低下了头。   松云自己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在阮珩眼里看起来是什么样。   他一进门就垂头丧气的,好像心里担心着什么,刚刚看着自己,一幅很关切,又不知所措的表情,那样子,阮珩看得明明白白。   还不就是为了内宅的事。   他用手轻轻拍了拍松云的头,然后便起身,说要出门。   “少爷要去哪啊?”松云问。   “去给老爷太太请安。”阮珩说。   每日晨昏定省,阮家傍晚请安一般都在晚饭前,时辰确实也该到了。松云却不知怎么慌了一下,鬼使神差地说:“那个,少爷,你今天要不别去了。”   阮珩听他这么说,不禁失笑道:“我不去请安,是要给太太脸色看吗?”   松云啊了一声,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少爷你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难道要等你来告诉我?”阮珩反问,又安抚他道:“你放心吧,我不会怎么样的。”   松云虽然担忧,但听阮珩说不会出什么事,他便安心了许多,他知道在这府里很多事都很复杂,一个小小的纰漏都可能酿成天大的风波,他自己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该怎么办才好,不过,总有人是能想得出来的,他的姐妹、他爹娘,都是想得出办法的人,阮珩也是。 第7章   是夜,贮月轩里。   阮府虽然大,但也不是每个老爷的侧室都有一个单独的院子可以住的,只有魏氏有了这样优越的待遇,一个人带着自己的几个女儿住在这里。   魏氏已经梳洗过了,披着发坐在床头,静静地发了一会呆。   还有一两年就到三十五岁了,魏氏已经不再能称之为年少,不过他先天生就的一副皮囊,仍然让他显得充满光彩,即便他平日的穿着打扮从不逾越本分,但青蓝色的衣裳和朴素的银饰就已经足够衬托出他的美。   此时,魏氏却略显颓然,忍不住任由思绪反覆牵绕于今天在太太房里发生的事。   他明明教过小十六的。   他对小十六说过很多遍,她是小姐,她有她的父亲和母亲,她的母亲是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女人,因此她也不能管自己叫娘,即便他的确生了她。   这件事他也纠正过很多次了,直到小十六再也不会在人前那么叫,只是会在晚上睡觉的时候,依偎在他怀里的时候那样叫一两次,只是这样罢了。   难道只是这样也不行吗?魏氏想到下午在夫人房里的时候,夫人拿着拨浪鼓逗她玩,十六小姐却一个劲地往他身后躲,然后说了一句:“娘,我害怕。”   十六小姐很少会那么怕一个人,她从来都很大方、活泼又礼貌,魏氏扪心自问,自己的确很用心地教过她的,他没做错什么,小十六更没做错什么。   可是脸上火辣辣的,到现在还疼。魏氏对镜照了一下,半边脸还是浮肿的,活像嘴里含了什么东西一样,下午的时候他还得见管家娘子们交代事情,于是不得不用粉把那里的红色掌印盖住了,现在洗了脸,就又显露出来。   魏氏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挨打。太太让人把十六小姐抱走之后,他就跪下了。他有点慌,但是说得挺明白的,他说了自己平常是怎么教十六小姐的,又说她还是小孩子,可能还不认得太太,结果太太好像并没有要听他说什么,直接走过来,就给了他一巴掌。   屋子里还有好几个太太的丫头,都肃立在一旁,看着太太打了他,又大声地斥责他。   魏氏此时想到下午夫人房里的场景,忽然感到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感觉很奇特,他也说不上来是什么,脑海里面乱乱的,忽然又浮现出二少爷小时候的样子。   魏氏想着,那时候他好像也就五六岁,刚懂事的年纪,一直养在太太房里,从生下来就跟自己没见过几回,但是那天在花园里,他趁没人的时候忽然跑过来,用手拉了拉自己衣服的下摆,然后悄悄说:“娘,等我长大了,我会保护你的。”   阮珩说完了那一句就跑远了。   魏氏想想都觉得那实在是让人心惊的一句话,后来在阮珩十岁那年,他果然如他说的那样,来保护他了。可是……   魏氏忍不住想着那些事,对着蜡烛默默地出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小丫头细声细气地报了一声:“老爷来了。”   魏氏慌忙站了起来,下意识想找什么东西遮一下脸,但是看见阮正业已经大步走进来,来不及了,便只得赶紧行礼问安,然后侧着身子,努力地让他受伤的那半边脸隐没在烛光之外。   阮正业却直接走了过来,伸出手调整着他下巴的位置:“给我看。”   魏氏只好垂着眼睛任由他看,那半边脸都映在烛光下了,脸颊因为难堪而显得更红。   好在阮正业很快就放过他了,魏氏也不好矫情地拿扇子手帕遮着自己,就只能垂着头,又将那半边脸偏向暗处,叫丫头来上茶。   “老爷要用些夜宵吗?”丫头上了茶后,他照常问,他似乎并不想让阮正业提上午的事。   “不用了,”阮正业却还是说,“太太打你的事,我知道了。”   魏氏只得垂着头听着,阮正业接着说:“她也不是故意为难你的,先前你就主动说过,要将十六小姐放到她房里养,我忘记告诉她了,以致误会,此事说到底倒是我的不是。”   看来阮正业是来当和事佬的。魏氏可不敢当老爷这么大的和事佬,只得连忙说:“不关老爷的事,自从我来了,太太也没打骂过,已是恩遇了,今天是我叫太太生气,我不敢抱怨的。”   “那就好,”阮正业神色便宽松了许多,又说,“我方才让她送些药贴来给你。”   “不敢劳烦太太,我这里有药,况且也不碍事。”魏氏又连忙道。   阮正业点了点头,看起来对他的态度很满意,于是话锋一转,又说了些魏氏意想不到的话。   “珩儿是个好孩子。你生了他,也是你的福气。”阮正业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   魏氏听了这话,却似被焦雷打了一般,想到了从前的事,赶忙跪下了。   “二公子若是因此事触犯太太,都是我的不是,他还不懂事的,老爷就看在……”   阮正业却笑了一声,当先一只手柄他拉了起来:“你做什么这么紧张?”   “他马上就十八岁了,还不懂事吗?”他接着说,“况且我又还没说他什么。”   魏氏惊魂未定,只敢在一旁站着,阮正业便道:“他今天说,马上到清明节,今年还要去给他二叔扫墓。”   “什么?”魏氏愕然。   阮珩是晚上跟阮正业和太太一起用晚饭的时候提的这事。   阮正业的弟弟阮正兴去世的早,又没有子嗣,多年以来,阮正业都是派阮珩去给他上坟的。   阮家的祖坟自然在扬州老家,但阮正兴却是藏在金陵郊外,这件事情,是阮家的一件不大不小的忌讳。阮家世代公卿,子侄中难免就有一二不肖者,不过像阮正兴那样荒唐的也是不多见的。   阮正兴小时便不学无术,十几岁时迷上戏曲杂技,不知怎的着了魔般,便跟着戏班跑了,一个公府少爷,跟戏子混在一处,天天登台唱戏,更有甚者游戏于勾栏之间,最终也不知染了什么病,未及而立就死了。   阮老太爷气得不认这个儿子,发了话不许这个脏东西葬入阮家祖坟,就在杭城阮家郊外的庄子上找了块地埋了。   此事本身与阮家大房无关,然而阮老太爷已经过世过年,阮正兴毕竟是阮正业亲弟,无后而终,也不能真的无人照管香火。阮家的族长便提过几次,要大房过继一个儿子给二房,阮正业虽然没有答应,但年年清明祭扫,总是派阮珩去他二叔墓上添些香烛。   本来这种晦气的差事是落不到阮珩头上的。阮珩是阮家唯一的庶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偏偏让他去做这种事,不是摆明了有要将他过继给阮正兴的可能吗?太太不论是真贤惠也好,为博贤名也好,都不会做这样排挤庶子的事。只是后来出了阮珩为魏氏求情的那桩事,让她彻底改变了主意。   然而,如今的情势已经大不一样了。家里家外虽然没人议论,但自从阮珵和阮珩先后分化,府里已有一大半的人默认阮家大房的家产爵位,将来都是要落在阮珩头上的了。若作为大房承嗣子,更有可能成为公爵世子,阮珩自然没有再去给二叔添香火的道理,今年清明的安排又怎能跟往年一样呢?   但是阮珩提起这事,虽然轻描淡写,但意思再明白也没有了,他宁可不要世子的位置,哪怕真的被过继给阮正兴也无所谓。   太太为了十六小姐的那回事如此敏感,还不就是为了那些事吗?在太太心中,这个家,将来如果不能是大公子的,那就必须是三公子的。   为了不让太太为难魏氏,阮珩宁愿放弃继承阮家这份爵位和家产的可能。   阮正业话音一落,魏氏便大惊失色,慌乱中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急切地道:“老爷,二公子他还不懂事,他还……”   “你放心。”看见魏氏的语无伦次,阮正业连忙安抚了他一下,说,“我不会让珩儿再去正兴墓上了。今春回来之前我就跟族里说过,在堂亲子弟里找个好的记在正兴名下,再找个好日子,还是将他迁葬回老家吧。”   魏氏这才放心下来,点了点头,说:“老爷这么做,是极妥当的。少爷不管怎么说,都是老爷和太太的儿子……”   阮正业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他的意思:“你一直安分,这很好。往后我看十六小姐,还是送到太太房里养吧。”   魏氏忽然瞪大了眼睛:“什么?”他忍不住说,“可,可是……”   阮正业明明说过……那天是他亲口说,让小十六跟着他的。   阮正业回来的第一天晚上,就来了贮月轩。魏月融本来都做好准备,等太太一回来,就叫乳母把十六小姐抱到太太房里去的,可是是阮正业说,让他自己养十六小姐的。   魏月融不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被太太抱走,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而且太太养育的孩子,到底尊贵些,他就算心里不愿意,为了孩子的前途也是愿意的。可是,这样的出尔反尔,大起大落,还是让他感到深深的错愕。   “也不必明日就送去,”阮正业却打断了他,声音显得毫无感情,“先让她多在正院玩玩,再慢慢地送到正院去住,孩子跟着你长了那么大,一时不习惯也不好,隔几日还回来你这里住一日吧。”   魏氏感到如同从头顶浇下一盆寒冰,整个身体都不由得颤抖了起来,只觉得这比打他一百个耳光都痛,他想说什么,可是想到阮珩……   魏氏眼中滚下泪来,但是口中只是说:“是,我知道了。”   阮正业感到自己终于重新安排好了家中的一切,他像是觉得自己做了唯一正确的事,而并不想对魏氏的情绪做些什么,于是很快就起身,出去了。   身后亮着烛光的屋子里,很快传出了隐隐约约的,压抑着的哭泣声。 第8章   阮府的日子重归宁静。   阮府几乎总是很宁静的,像许许多多其他的世家大族一样,虽然里面或许有一些人会在夜晚偷偷哭一场,但到了白天还是一样的宁静,没有你死我活,甚至没有一丝的吵闹,一丁点不体面、不光彩的事都不会发生,好像那些事情是根本不存在的一样。   十六小姐的笑声开始常常在正院响起,而阮家的三个公子们也都开始上学去了。   只不过,阮珩和阮璎到外面的学堂去,而阮珵留在内宅,跟自己的妹妹们一道,由一个女先生教。   不过,这些事情对于松云来说都不是什么大事,对他来说,这个春天最重要的事,是他终于也分化了。   松云是在自己家里分化的。   那天也是恰巧,又是他回家休假的日子,白日里还好好的,晚上睡了一觉,夜里便发起热来,白嬷嬷起先骂骂咧咧,说松云定是白天下河摸鱼着了凉,这么大了还闹病,烦得很,便给他吃了些药,待得过了一个多时辰,松云还是不好,而且发热得糊涂起来,白嬷嬷才开始着了慌。   “娘,我看弟弟不像是着凉,是不是分化了?”白月先猜测道。   “分化?分化成什么了?”白嬷嬷是中庸,闻不出来,慌忙问道。   白月虽然是乾元,能闻得出松云应当不是乾元,但是她寻常也没有见到坤泽的机会,不知道坤泽是什么气味,因为凡是坤泽,总是在深宅大院中,不会在外面随随便便让人见的,于是她也说不知道。   “我看还是请郎中来看看吧。”她说。   夜里请郎中急诊并不容易,白月去了小半个时辰才把人请来。   郎中来望闻问切了一通,便拈着胡子说:“小公子只怕是在分化,虽然信香还弱,但是坤泽无疑了。”   白嬷嬷惊地一跳,忙问:“那我们该如何呢?”   “若有清心丹,吃上一粒便好了,若没有也只得忍耐些罢了,他还没到情汛,不妨事的。”郎中说。   白嬷嬷便多多地封了些诊金,将郎中送走了。   首要的问题,是清心丹。虽然郎中说可以忍,但松云看起来难受得不行,人还迷糊着,但是一会喊难受,一会叫娘,出的汗比豆子还大,叫白嬷嬷心慌意乱。   “孽障啊,这大半夜的哪里给你找清心丹去?”白嬷嬷拍着大腿道。   清心丹实则不是昂贵的药物,但贵在难得。为了保证坤泽们都在分化后尽早嫁人生子,这种药官府一向是禁止私人制售的。因此,所有的清心丹都是专供御用的,再由皇家分赐一些给官绅贵族,寻常的药铺根本是买不到的。   因此,松云要用清心丹,必须找阮家的主子才行。   阮家的大公子和别的坤泽小姐都有清心丹,就连老爷的侍妾们也都有,随便找个亲近的求一求,总能弄到的,可是即使不说主子们都在睡觉,眼下三更半夜的,二门都下了钥,进不去也出不来,找谁要呢?   白星儿看见哥哥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略一思索,说:“娘,我钻狗洞进内宅吧!”   “不能去!”白嬷嬷却说,“万一被巡夜的当成贼怎么办?再说,你找谁要?”   “我找魏侍君。”星儿说。   白嬷嬷却说:“别祸害人家了,他们的清心丹都是有数的,不侍寝的时候太太才给他,你去问他要,他肯定给你,那他自己没有了怎么办?”   这时,外面忽然有人问:“白大娘,出什么事了?”   白嬷嬷连忙出去看,原来是竹霜来了。   阮家仆役的屋子都是一个连着一个盖的,因此竹霜家就住在白家隔壁,有什么声响都听得见。   “我娘听见动静,让我来看看怎么回事。”他说。   竹霜一个月前分化成乾元了,因此没有办法再服侍大公子,就暂时留在家里,等着上面给他分派新的差事,听说他娘也想让他到城外的庄子上面学着管些庄务。   竹霜也不是外人,跟松云是从小玩到大的,白嬷嬷便把松云分化的事给他说了。   “这么着吧,”竹霜很快提出了解决的办法,“我婶娘今天正好在二门当值,我托她放星儿妹妹进去找大公子,大公子一定会给的。”   白嬷嬷听了便念了几声佛,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便匆匆叫星儿跟着竹霜去了。   松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昨夜吃了从大公子那里讨来的药,松云就睡得安稳多了,一夜过去,已经恢复了不少元气,看着面色好了不少,只是郎中嘱咐让他多休息,所以白嬷嬷就没有叫他。谁知没人叫松云起床,他就像能永远睡下去一样,白嬷嬷反而有些慌了,所以还是把他唤起来了。   松云悠悠醒转,眼前看到了自己的娘,然后又看到了爹。   “爹,你怎么回来了。”他揉了揉眼睛说。   白升是一早得了消息便赶着从城郊的庄子上回来的,明里是跟主子报告春播的情况,但实在就是为了看看自己的儿子。   “你还认得爹啊?看来没事了。”白升笑道,又说:“想不到我们白家的孩子个个都这么有出息啊。”   可不是出息了吗,坤泽少见,寻常人家有一个半个都要放炮仗庆祝的。   松云不知道自己是分化了,恍惚间才想到自己昨天干了啥,还以为他爹绕着弯骂他呢,连忙说:“我不是故意去下河摸鱼的,爹你别打我!”   江南河网众多,一般的水道游一游也是不怕的,但松云就喜欢跟左邻右舍的几个野小子一道去那种野河里摸水,从小也不知为这个遭了他爹多少打,就是没改过。   况且这才刚到清明,水里可冷着呢,白嬷嬷一想到这个就生气,但又觉得松云这样无知无觉的好笑,有些哭笑不得。   “哥哥,你分化了,你自己不知道?”星儿忍不住说,“再说摸鱼还有不小心去摸的?”   “啊?”松云愣愣呆呆的,“我分化了,分化成什么了?”   “坤泽,”星儿说,“从今以后你都不能出去摸鱼了。”   “什么?”松云垂死病中惊坐起,却又立刻感到天旋地转的,只得又躺了回去,哭丧着脸,“那怎么办?”   “你难道就知道摸鱼啊?”白嬷嬷恨铁不成钢地说,想用指头戳他脑袋,看他晕晕乎乎的那样子才没舍得。   “得给你找个夫家才行。”她说,又问白升,“他爹,你说怎么办呢?”   寻常人家里,有儿女分化成坤泽,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一来坤泽稀少,不过十中一二而已,二来,有了坤泽,这一家子的后半辈子即便不是荣华富贵,也是不愁吃穿了。   因为稀少的缘故,娶坤泽的聘礼不是一般人家出得起的,因而坤泽一般都是高嫁,即便是贫寒人家出身也能进豪门大户为妾,若是有些门第样貌,便是王孙公子也攀附得了了。   因此,一般人家若有儿女分化为坤泽,都会将他像供菩萨一般地供起来,最好的吃穿堆砌在他身上,连邻里都会来送礼,企图沾些光,期盼往后可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   不过,白嬷嬷却毫无喜色,甚至忧恼起来。   白升沉吟了一会,道:“我看隔壁杨家的大小子就不错,他家只有一个寡母,他不是想学管庄子吗,我带他。”   隔壁杨家的大小子,就是竹霜。   除了高嫁之外,有些家境殷实的人家若有坤泽,还有一条出路,就是坐产招婿。对于一个坤泽来说,能有这样的命运简直是幸之又幸了,毕竟在自己的家里当家作主,和嫁到门第高得多的人家去为人妾侍奴婢,苦乐之间可谓云泥之别。   同白家比,竹霜家里就要清贫得多了,虽说都在府里服侍,竹霜的爹杨胜生前在马厩当差,而他娘杨妈妈则是帮厨的婆子,相比白家,竹霜家在阮府没什么根基,也全靠他自己争气,才通过了大太太的千挑万选,选去服侍大公子的。如今他跟不得大公子了,杨妈妈正愁怎样给他谋个好的出路,如果松云爹愿意带他,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白嬷嬷听白升如此说,又有了些喜色:“我也道他不错,昨夜还是亏得他才有清心丹,他俩又是一道长大的,让小二跟他,我也放心。”   “不过主子那能放他吗?”她又问。   “我去求老爷就是了。”白升说,又摸了摸松云的头,“你小子是有福的,你太爷爷保佑着你呢。”   但凡世家大族,总有那么一些劳苦功高的“从龙之臣”,松云的太爷爷就是,从阮家老太爷的爹还是低阶军侯的时候跟着他出生入死。举凡这样的仆从和他的后人,主家都会厚待的。   太爷爷的英勇事迹松云从小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他也知道自己从小到大锦衣玉食、从来没受过委屈、即使在府里当差跟的也是二少爷这么好说话的主子、过得比外面普通人家的少爷还好,这些按他爹的话说,都是他太爷爷的功德。   但此时松云没听懂,太爷爷到底又保佑他什么了。   “爹,娘,你们说啥呢?”他问。   “说的是你的婚事,让你嫁给霜哥哥。”星儿告诉他说。   “啊?我嫁谁?”松云又大惊失色,竹霜跟他跟从小一起长大,他一直拿他当亲哥哥的呀,况且,他……松云彻底迷茫了,这一天受到的刺激过于多,松云觉得自己的脑袋实在处理不了这么多事情。   不过,他恍惚间想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   “那二少爷怎么办?”他问,“我还能回去跟着他吗?”   “你跟着他干什么?”白嬷嬷急道,“当然不能了!你这孩子,别瞎说!”   “为什么?”松云也急了。   白升见他这样也皱了眉:“小二,你想跟着少爷吗?”   “想什么,他不想!”白嬷嬷立马道。   “你让他说。”白升却制止了妻子,又认真地问松云,“你想嫁给二少爷?”   松云脑袋一片空白,他是真的不知道,他完全没想过这些,只是急急地说:“我说过,要一辈子跟着二少爷的。”   “傻哥哥,谁能一辈子跟着谁呀,你跟着他,这辈子就毁啦!”星儿听了,先数落了他几句。   星儿说得一点错也没有,可是,松云眼下还想不了那么多,迫在眉睫的问题是,他如果不嫁给阮珩,那么这一辈子就不可能再跟在他身边了。   “那我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二少爷了?”松云也不管别的,只是问,声音里很快带了哭腔。   “是。”白升很诚实地告诉儿子。   松云便一咧嘴哭了,豆大的眼泪扑扑地往下掉:“我跟少爷一起长大的,我昨天还说,要跟他一起吃烤鱼的……”   松云一想到从今以后就再也见不到阮珩了,但他甚至连道别都没有,就哭得哇哇的。   白嬷嬷看他这样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叹道:“你这个没出息的!”   白升叹了口气,说:“你要哭就哭吧,只是明天开始,不准再想着少爷了。” 第9章   倒春寒突兀得很,昨日天空还艳阳高照,今天便下起冷雨来。   白升日暮时分才回到家里。   白嬷嬷见了他,先问道:“老爷怎么说?”   白升面色并不是太好,叹了口气,说:“老爷说,如今家生子里的坤泽也不多了,夫人的意思是最近要给大公子选几个陪嫁。”   白嬷嬷一听便皱了眉:“那咱们家小二也要待选吗?”   白升点了点头。   白嬷嬷听了,便不由得捂着心口,往炕上一坐。   “大公子,虽说向来是宽和的,但若真的跟了大公子,还不知要嫁到哪家,咱们都是鞭长莫及,要真是那样,还不如跟着二公子,可是……”白嬷嬷想了想,又忍不住要掉泪。   不管跟着哪个公子,松云这辈子都是为人侧室,不可能再有当家作主的命。   “你先别急,”白升安慰妻子,“咱们小二这么笨笨呆呆的,未必入得了太太的眼,当年还不是因为太太没看上,才勉强给了二公子吗。况且老爷已经答应了,若是太太没选上他,就放他配人的。”   “果真?”白嬷嬷听了,又觉得安慰了几分,却还是很不踏实,“咱们还是打点打点的好,怎么着能让他真的落选了就好了。”   于是,夫妇二人合计了一番,商量了些计策出来。   松云下午哭了一通,哭完便说饿了,吃了好些餐饭,到了晚间又睡着了。白嬷嬷到卧房里,挑着灯照着松云的脸看。   松云从小就生得可爱,小时候白白胖胖的,大了几岁才不胖了,因为天天都在外面跑,身量变得匀称而柔韧,不过到现在,脸颊也还是很丰润的,夏天松云的脸和脖子总是黢黑,但如今经过了一冬天就变得很白,嘴唇是红的,下巴是圆的,鼻子小,眼睛大,睫毛长,头发密,还未完全长成大人的样子,但已经是很好看的了。   白嬷嬷看着就发愁。   星儿在旁边出主意:“娘,这几天让哥哥少吃点吧,也别让他睡觉了,等见夫人那天,再给他画几个麻子。”   白嬷嬷沉思了片刻,又看了看儿子的脸,说:“那就这么办吧。”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松云过的都不是人过的日子。   白嬷嬷真的不让他睡懒觉了,连吃的都克扣,说这样能让他显得病恹恹的,夫人就会讨厌他。   松云苦不堪言,更何况,他的心情也很不好。因为跟阮珩乍然的分离,以及前途未卜的忧虑,松云这几天过得都痛苦极了。   虽然他不聪明,可也知道为什么他不能跟着阮珩。如今他是坤泽了,要跟着他就得嫁给他,阮珩虽说是个不受宠的儿子,但也是世家公子,即便再喜欢也不会拿家里的奴辈当正室的,松云只能做侧室,而且,一开始更可能是什么名分都没有的通房。   要是跟着阮珩,最好的情况,他也就是过上魏氏一样的生活。   魏氏最近是真的病了,别的人或许不知道,但有星儿这个耳报神,松云知道,魏氏是伤心病的,因为十六小姐要过到太太名下的事。   本来或许他还不至于为这个病,毕竟他早就有所准备了,但因为老爷毕竟许诺过给他养十六小姐的,在这种大事上反反覆覆,他也许是真的受不了了。   人消化痛苦的能力毕竟是有极限的。魏氏已经失去了很多个孩子,松云虽然没经历过,可也能想像到那是很可怕的事,自己生的孩子,被别人毫不留情、合情合理地夺走,况且不是一次,而是很多次。更何况除此之外,为人侧室的痛苦又何止这一桩呢?   松云是很喜欢阮珩,虽然他还不懂是不是那种喜欢,因为他从来没想过,但是,若为了阮珩要过上这样的生活,他不愿意。即便他从生下来就是阮家的奴仆,他也不愿意。   可是,想到以后都不能见到阮珩了,他又很难过。   这二者之间,既矛盾又一点都不矛盾。   阮珩是世上最好的公子,松云敢这么说,因为阮珩的心地特别特别的好。   松云记得自己刚进府里,跟着二公子的时候,那时候他才六七岁,晚上躲在阮珩书桌底下哭。   阮珩提着灯把他找出来,问他怎么了,松云说想娘。阮珩就拿糕饼给他吃,又跟他聊了很多娘的事,然后第二天,就叫白嬷嬷进来,陪他待了大半日,还一起用了饭。   冬天的时候两个人一道上学堂,松云负责抱著书箱子,阮珩的书多,书箱子恨不得比松云人都大,松云手都冻得红了,阮珩看见了,就把书箱拿过来自己提着,又把自己的手炉给他,说是两个人轮流拿书箱,实际上一路自己提到了学堂。   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松云都数不清有多少,府里的公子和小姐,刻薄的有一些,和气的也有一些,但即使最温和的大公子,都不像阮珩。大公子再怎么样,都不会自己拿书箱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主子,他可能会赏奴才一些冻疮药,但是不会替他们拿书箱。   可是阮珩不一样,松云觉得在阮珩眼里自己和他一样是个人,不是物件、牲畜或者别的什么。   比起主仆,松云觉得他跟阮珩更像夥伴,虽然松云从来不敢那么叫,但在心里他把阮珩当自己的哥哥,跟亲哥哥一样亲。   松云想到那晚他的许愿,他跟阮珩睡在一间卧室里,说,不管分化成什么,只要跟着少爷就好了……这个心愿看来永远无法达成了。   想到这里,松云又掉起了眼泪,他很想阮珩。   在等待夫人为大公子选陪嫁的漫长日子里,一天下午,松云受到了一封手信,来自阮珩的。   手信其实不是写给松云的,而是给白升的,毕竟乾坤有别,阮珩已经不好再给松云什么东西了。   白升看完了,看松云在旁边很想看的样子,便把信也给他看。   信上是这样写的:“白庄头:松云之事我已知晓。日前已在兄长处言明尔等心意,若云为母亲选取,兄长即直言不喜,云即黜落,望勿悬心。银钱等物随信退回,并附白玉一件,云与竹霜之事甚妥,予云将来添妆之用。”   下面有阮珩的落款。   阮珩并没有写什么生僻的字,松云都看懂了,心里不禁泛起几分暖意,又有很多沉甸甸的失落。   阮珩为自己的事情去找大公子求情了,松云知道他是为自己好。   但是,阮珩不要他了。   松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种被抛弃的感觉,信中的阮珩好像对自己毫无留恋,也没什么话对自己说,没有一点点不舍,也没有一点点悲伤,这让松云很失落、很委屈,委屈得想哭。   可是在他爹面前,他又不好再哭了,怕他爹又骂他没出息,只得努力地憋着眼泪。   白升说:“二公子是个厚道的主子,你要记得他的恩。”,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松云打开来,里面是阮珩说的那件玉器,是一个白玉雕成的小兔子。   松云抹了抹蓄着泪的眼睛,才认出来了,那是个羊脂玉兔子,是阮珩小的时候,魏氏送他的生辰礼,阮珩很珍爱,平日用来镇纸的,一直都是它在他的书桌上,如今,这个兔子是松云的了。   松云抱着兔子,忽然又看到,盒子底好像有个纸条。   他看了看白升的脸色,白升显然也看到了那个,不过没说什么,望向别处去了。   获得了他爹的默许,松云才把那个纸条拿了出来,展开,上面是阮珩的笔迹,但是没有落款。   也是短短两行字:“阿云:你如今大了,要懂些事了,书可以不读,但字究竟要认全,镇纸是给你用的,不是顽的。你素来糊涂懵懂,遇事要多听人言。保重勿念。”   原来阮珩这种时候还不忘了叫他认字,都是这辈子最后一次通信了,还要说他笨……松云想了想,不知怎的就忍不住了,眼泪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以后再也没有人会逼着他读书认字了……松云想,阮珩好硬的心肠,竟然就这样干净利落地不要他了。   松云都知道阮珩是怎么想的,即便阮珩心里想要自己,他也不会要的,他不想让自己过上魏氏一样的日子,为人妾侍一辈子,这么一想,松云又觉得委屈得不行,泪落如珠。   白升看见自己儿子这副样子,也沉默了半晌。   不过,松云伤心了几天,也就没有再悲痛了,就像每个人童年的玩伴,总要到时间就离开一样,松云虽笨,也知道星儿说的是对的,谁也不能陪谁一辈子,机缘过了人就必然分散的。   只是时不时想起阮珩,想起他的好,想起他们从前那些欢笑来,松云心中还会觉得有些寂寞,有些闷闷不乐的。   留给他伤心的时间,确实也不多,很快,他就要给太太选看了。   又过了几天,听说大公子的亲事多半是定下来了,老爷没拗过夫人,要将大公子嫁到江左总督家去了。虽然三书六礼还早,但两家的长辈已经频繁地往来起来了。   嫁妆什么的都可以往后说,眼下最重要的是人。   从前大公子的心腹,最得用是竹霜,分化成乾元后显然不能跟他,若要跟着也是配个媳妇作为陪房带走,大公子贴身的心腹,还缺好几个人呢。尤其是可以将来扶作侧室,帮他生儿育女的,更要精挑细选,为此,大夫人将自己的母亲都从娘家接来掌眼了。   正式选拔的前几天,就有个姓吴的管事嬷嬷下来看人了。小石巷里有坤泽儿女的人家,吴嬷嬷挨个都看了一遍。来松云家那天,白嬷嬷把松云塞在屋里,自己先出去,给那管家塞了些银钱。   “我们家的最近是病了,恐怕过了病气给太太。”白嬷嬷说。   那管家嬷嬷是太太身边的心腹,平日就是铁面一般,并不留情,因此没有收白嬷嬷的银钱,只是说:“病与不病也不是咱们做奴婢的说了算的,得要让主子看过了才算数。”   白嬷嬷也没办法,只得让松云出来。   松云的确有些蔫蔫的,但还是不大有病态。许是松云往日实在太健康了,底子好,因此熬油似的熬了几天,也没见憔悴多少,就只是眼睛没什么神气,多半还是因为心情不好的缘故。   “这不是好好的吗?”那吴嬷嬷便说。   白嬷嬷正要解释,吴嬷嬷并未给她开口的机会,便道:“得了,晚上给他洗个澡,梳洗整洁了,明天头上不许有虱子,不许散乱着头发,穿得齐整些,但不许戴首饰,早上不许吃饭,今天也不准吃味大的东西,辰时前必须带到二门,若迟一刻,太太怪罪下来,可不是你我能担待的。”   白嬷嬷只得答应了,送吴嬷嬷出去。   吴嬷嬷走的时候还跟身旁跟的人嘀咕了几句,说为了给少爷选陪嫁的事,病得快死了又活过来的也有,人好好的非说病了的也有,真是奇了。   白嬷嬷被她的阴阳怪气气得不行,等她走远了,拿扫帚把门前她站过的那块地扫了好几遍,说是去去晦气。   松云只是很失魂落魄地坐在炕上。    第10章   辰时,天空飘着如丝细雨,有些冷。   松云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褂子,是白嬷嬷和星儿精心给他挑的,虽然毫无破损,不会显得不恭敬,但配色非常难看,上身的形状也很臃肿。   白嬷嬷本来确实想给他脸上画些麻子的,可是内宅里见过他的人也不少,若看出来了,让夫人知道白家抵触这差事,反而得罪了主子,因此便没有冒险。   要知道,对于大部分下人来说,能跟着大公子是天大的福气,白家这种态度,岂不是拂了太太的颜面么。   松云看了看站在二门前的人,大的有十七八的,小的有十一二的,都是才分化了没多久的坤泽,一共六个人,除了他和另一个他眼熟但不认识的小女孩外,另外的几个都看得出来是用心打扮过的。   想去当大公子的陪嫁的人,毕竟是占大多数的,松云想,但愿菩萨保佑,让他们几个得偿所愿就好了。   很快,昨天的那个吴嬷嬷就来了,先对着花名册点了名,用严厉的目光扫视了他们几个一遍,看见有几个人还是冒险戴了些钗镮,都亲自上去没收了,又跟他们重新说了一遍规矩,才让他们根据名册的顺序排成一行,往内宅正屋走去。   正屋里,暖炉烘得很暖,这里虽都是阮家的下人,但有好些人一辈子都没进过太太的正房,一辈子都没见过正经主子,显得很拘谨小心。   而松云不同,他小时候跟着阮珩就住在正屋旁边的偏厢里,虽然近几年也没来过了,但也不怎么怕,只是如常跟着队列走了进去。   穿过了碧纱橱和几道屏风,就到了太太的内室客厅。   当地已经跪了一排人,看来是从内宅里服侍的人里搜罗来的,也有六七个,都是女孩。   松云等人就跪在她们后面,低着头,等太太一个一个问话。   松云知道上房的规矩,并没有东张西望,不过进来的时候,他余光也看到了屋子里的人。最上面主座上坐的不是太太,而是一个老婆婆,松云认得,她是太太的娘家母亲秦氏。家里的下人都叫他亲家老太太。   主座旁边就是太太了,太太一贯是很会打扮的,今日虽穿得家常装束,但也显得很雍容,太太后面站着的是魏氏,今天穿得比他往日还要素净一些,头上戴的首饰也是白玉的,虽然也算是丽冠华服,但跟太太一比就显得谦卑得多了。   松云自从十几岁上就没再进过内宅,因此也有几年没见过他了,只觉得他虽然年长了几岁,但仍然保持着那种温润的美貌,让人见之可亲。   在他之后,还有一两个侍妾,都是老爷身边略有些脸面的,在太太左右围着伺候。而亲家太太身边,则站着几个面生的婆子。   上面的主子们都说说笑笑着,一派和乐的场面,而魏氏虽在病中,也未显出病容来,笑著作陪,也不知是不是强撑着。   松云听见魏氏温和谦卑的声音时不时地传了过来,那声音让他觉得安心了——白嬷嬷前几天就已经找他说过情了,魏氏也答应会见机帮松云一把。松云虽说不知道他会怎么帮他,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独自面对太太,心里就安慰了很多。   松云他们几个在地下跪着,一个个都不敢动、不敢出声,只听吴嬷嬷念他们的名字,念到了谁,谁就走到前面去让主子们检看一番。   前面的一两个去了,松云摸出了规律,今天是吴嬷嬷负责点人,魏氏负责问话、检看,而亲家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婆子负责点评,跟太太和亲家老太太评论一番。   松云眼睛看着大理石地板,耳朵里听着前面的人被点评的话,心里觉得很难过。   从小到大,他也被主子挑选过几回,小孩子的时候被这样摆弄来摆弄去地品评,松云曾经觉得难堪、羞耻,甚至想逃跑,但是经历了很多次之后,他都没有什么那样的感觉了,只是觉得有种淡淡的难过。   虽说松云在阮家,从小过得也算锦衣玉食的日子,但像这样的经历,总会提醒他身为奴仆的身份。   松云更加明白为什么他的爹娘要费这么大的功夫,想把自己弄出府了。要是能被放出去,脱了奴籍,松云就再也不用过这样身不由己的日子。   太太和亲家老太太看得很细致,家里上上下下几百个年轻孩子,统共才搜罗出这十几个坤泽来,选择的余地算不上很大,于是每个人都要好好地考量。从根底,到样貌,品性,都要一样一样考核,吴嬷嬷甚至还带来了他们受赏受罚的记录,一条一条念出来给所有人听。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看过了十来个人,其中有五六个被撂在一边跪着了,都是主子们看了觉得不太满意的,还留下三四个,则是还算满意的,被放在了另一个集合中。   松云是最后几个还没被看过的人之一。   因为是男孩的缘故,他跟另外两个男孩都被留到了最后,松云觉得这是件好事,因为如果前面太太已经有可心的人选,她大概就不会很注意自己了。   只是膝盖有些疼了,松云已经很久没有跪过那么长时间。他知道照规矩,服侍主子都要跪着的,不说别的,主子洗脸、洗手、洗脚,都要奴才跪着端盆,但是阮珩从来没有让他那么做,因此松云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跪着做过什么事了。   脖子也很酸,但是不能抬起头来,为了转移注意力,松云就盯着地板上的大理石花纹细细地瞧。   这些地板他也是熟悉的,从前阮珩还在正院住的时候,太太对他读书很上心。   太太对阮珩非常严厉,每天都要问他的功课,如果答不上来,阮珩就要跪在这里背书,松云自然也跟着他一起跪在这里,那时为了渡过漫长的时间,他就是盯着地板上的花纹看。   只有松云知道,大理石的花纹,像云朵一样,看起来也是很有趣的,有时像花朵,有时像动物,还有的时候像人。   在找出第三只藏在大理石里的小猫之后,松云终于听到吴嬷嬷叫了自己的名字。   腿已经有些麻了,但是松云还是努力地站了起来,迅速地走到前面,自始至终垂着头,两只手放在身子两侧。   “都当过什么差事?”魏氏柔和的声音响起来。   魏氏的声音是很好听的,既不像老爷那样轰隆隆的,又不像夫人那样的尖细,是很温润沉静的,松云听了,就觉得心里不那么打鼓了。   他回答:“奴才从前一直是二公子的伴读,从小时起,到现在九年了。”   “嗯,我记得你,你长大了些,生得更俊了。”太太相当和气地说。   “谢夫人。”松云有些怯怯地说,他知道,太太现在夸他更俊了,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爹娘是做什么的?”魏氏便接着问。   其实这些记档上都有,之所以问他们,就是为了看他们说话声音如何,表达得清不清楚,懂不懂规矩,以及脑子好不好用。   松云便很熟练地说了。   接下来又问受过什么赏罚,松云嗫嚅了一下,有点不情愿地说:“在学堂受过一些罚,应该还有些别的事,奴才记不太清了”。   白嬷嬷说过,要他表现得傻一点的,不过,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松云确实不太记得了,况且他也确实傻,这个连装都不用。   于是吴嬷嬷拿着记档念了。   “某某年在先生脸上画胡子,罚十戒尺。某某年在厨房偷吃生面团一剂,罚跪半时辰。某某年将滚茶打翻在少爷身上,烫了一串燎泡,罚十藤条。某某年烧暖炉未加烟筒,险些让少爷中了炭气,罚三十藤条……”   怎么连这些都记在记档上了?松云觉得难堪极了,而且,他好像都听见有人偷偷笑话他了。   好难过,炭气的事情他记得的,还从此落病了一样,看见炭盆就焦虑,但是,他什么时候偷吃生面团了?   要偷吃也不能是生面团吧,他是在大厨房偷吃过几次,但都是好吃的东西,绝对没有生面团!   就连亲家老太太和太太也笑了起来。   “这倒是个有趣儿的孩子。”亲家老太太说。   哪里有趣了?松云愤愤地想,但还是红着脸嗫嚅道:“奴才愚钝无知……”   “珩儿能在你手下活到今天,也是不容易的。”太太显得心情很好,难得都会开玩笑了。   “二少爷也说奴才笨,不堪使唤,我知道的。”松云咕哝着说。   两个太太倒笑得更开心了。   整个客厅的气氛都变得轻松了很多似的,连地上跪着的人都在偷偷笑呢。   只有松云一个人郁闷着。   亲家老太太便笑着道:“抬起头来看看。”   松云便抬了抬头,眼睛盯着亲家老太太的手。   “小模样倒是挺可人的。”老太太说,“再好好看看。”   松云莫名地觉得心里一沉,他还从来没在别人夸自己长得好看的时候生出过这种情绪呢。   因为老太太说了,魏氏就叫他转了一圈,转回来的时候很温柔地让他伸手,然后松云就感觉魏氏用手轻轻捋起他的袖子,露出一边臂膀来。   松云觉得很难受,虽然魏氏待他很温柔,他的手也是温的,不凉,也没有用力地把他弄疼,但是松云还是很难受,难受得想哭,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跟菜市场的一爿猪肉没什么两样了。   松云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很白净的,一点缺陷都没有,没有胎记,也没有瘊子,可是这种时候,他一点都不为此骄傲。   “穿得太臃肿了,看不出腰身来。”这时,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婆子说话了。   “那就脱了外衣。”老太太又很和气地说。 第11章   松云着实吓了一跳,他用了一点功夫才确认老太太的意思,可是……方才明明别人都没有被这样看。一瞬间,他忽然变得很害怕,又很难受,他好想现在就逃跑,冲出这个充满着欢声笑语的客厅。   但是他不能跑。松云惊在当地,没有动作,魏氏起初也愣了愣神,但看他这个呆若木鸡的样子,又赶忙给他使了个眼色。   意思是,快点。   松云连忙向他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虽然他娘跟魏氏通过气,他会照顾他的,但是松云从魏氏的眼睛里看到了无可奈何的神色。的确,魏氏要想帮他,也不过是帮他说几句话,怎么也不可能违抗主子的命令的。   果然,魏氏见他不动,便过来了,他用戴了一对青玉环的手,轻轻地打开了松云脖子最上面的扣子。   松云拚命忍住要哭的冲动。魏氏便站到他面前,把他挡住了,松云就让自己掉了两滴眼泪,剩下的又都憋回了肚子里,他感觉到魏氏很快地用手擦了他的脸颊两下,眼泪没有了。   很快外衣就解下来了,连同棉裤也是,只留了一身白色的中衣和裤子。幸好主子们都没有让他继续下去的意思。   脖子空荡荡的,松云觉得自己的信香也弥漫在了客厅里。   有点冷,松云打了个寒战。   太太问了一句,松云的信香是如何的。太太是中庸,不太闻得出来,之前的几个人,她也都是问魏氏。魏氏便笑了笑,说,不过是些花果味,这话显得松云好像很普通。   先前的几个人,魏氏多半都会赞美一两句,松云便知道他这是在帮他了。   只可惜,太太并没有因此而对他生出任何不满的意思,或许作为中庸,她也没体会过信香的重要性,因此也不怎样在意。   “转过去看看。”也不知道是谁说的,但松云转过去了。   身后是所有审视的目光,而眼前是跪着的一片人,其中有一半在庆幸自己没有被这么看,另一半在想自己如果被这么看会不会令人满意。   她们又让他转回去了。   她们脸上的表情,好像是满意,松云瞥了一眼,很快就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奴婢瞧着这个孩子倒是个好的,看着是好生养的。”亲家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婆子说。   “果真吗?”太太闲闲地问道。   “老奴好说也见过上百个坤泽了,一看就知道。”那婆子温厚地笑着说。   松云还不太懂生孩子的事,但只觉得有点反胃,虽然早上都没吃饭,但还是觉得胃里搅了一下,他又忍不住求助地看了魏氏一眼。   却见亲家老太太指着魏氏对太太说:“她的眼力你还不放心,你身边这一个当年不也是她挑的吗?”   松云立刻不敢再看魏氏了。他彷佛现在才想到,魏氏当年多半也是像他今天这样经历了这么一遭的。   魏氏自己却毫不在意似的,声音仍然温润,带着几分和煦的笑意:“都是仰赖嬷嬷和老太太慧眼,不然我也没有福分服侍太太呢。”   不知是不是松云的错觉,他彷佛觉得魏氏那和煦的声音里,底子却带了几分彻骨的凉意。   魏氏一边说,一边不经意般的走过来,迅速地从地上捡起来松云的衣服,给他披上了。   松云很快就自己穿好了衣服,迅速地把每个纽扣都挨个扣上,一个都没落下。   “不是我老婆子夸口,太太身边这一个真是好的,当年看面相我就知道,命中有贵子,性情也是再和顺也没有的了。”那婆子便又笑着说道。   “可不是好呢,我都恨不得把他给我珵儿带去了呢。”太太便也笑了起来,说着些场面话。   “太太说笑了,我哪有那么好呢,太太不嫌弃也就罢了。”魏氏谦逊道。   松云听得又想哭了。   “你放心,”亲家太太拍着太太的手,“咱们这次一定给珵儿也挑几个好的,就是这里没有,咱们家里也有,再不济,上外面买,总有好的。”   周遭的婆子便都附和不绝。   “都是娘疼我。”太太感激道。   又聊了几句,魏氏便伺机说:“太太,我看他别的倒是都好,就是头脑未免太笨了些,怕也没个眉高眼低的,恐怕不会服侍人,难免闯祸。”   这又是在帮他了,松云想。   然而太太却很不以为然:“笨点不打紧,要紧的是漂亮,听话,会生孩子,聪明有什么用?我当年选你,难道是因为你聪明?”   魏氏噎住一瞬,也只得说:“是……还是太太想得周全。”   松云低着头,听着话里话外的,太太还是满意自己的意思。没办法了,果然,吴嬷嬷指示他跟被挑中的那几个人跪在一处去了。   再次低着头看着地板,松云才趁别人看不见撇撇嘴角,他有些绝望起来,感觉眼泪又淌下来了,不断地滴落在大理石黑色的花纹上。   就这样不知所措地又过了一刻钟,太太才检看过了所有人,又让他们几个被挑中的站成一排,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太太才点了点头,把旁边的一个嬷嬷叫出来,说:“一人一吊钱,拿去赏给他们家里人吧。”   太太眼见这几个人中不免已经有面露喜色的,便喝了口茶,又笑着说:“朝廷选侍还有个三番五轮的,咱们虽然是小户人家,选人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定的。”   松云感到身边的几个人听了太太的话,又有些泄气的感觉了。   太太似乎对这样的效果很满意,松云知道,主子都是很乐意看到奴仆们争取恩宠的画面的,她转头对魏氏说:“这几个先领到你那去吧,你得闲也教教他们规矩,过几日再领来给我和珵儿看。”   魏氏答应道:“是,太太放心。”   于是,松云他们几个便跟着魏氏鱼贯出了正房。   *   魏氏的住处离这里并不远,往花园的方向走,快到院子东南角的方向,有个小院子,就是贮月轩了。   松云虽然小时候在内宅混过几年,但到底也不敢乱跑乱闯,因此也从来没来过这里。   穿过一个小小的月洞门,里面有一条细窄的回廊,没几步路,就是堂屋了,正面三间,堂屋两侧又各有几间厢房,小小的庭院里有些竹子和芭蕉,春日里已经抽翠了,加上一座秀丽的太湖石,更显得整个庭院幽微静谧。   绕过堂屋往后面,有一溜下房,很多间的样子,从其中一个门里很快转出来一个婆子,殷勤地掀开门帘引他们进去。   松云他们一共有四个人,魏氏引领他们进去了,只见里面陈设得干净整洁,可见是早就准备好的,靠墙有一溜炕,是能睡得下五六个人的长度,被缛衾枕,洗漱用具一应都是全的。   魏氏对他们很客气,微笑着让他们不必拘谨,又交代了几句,然后很快就贴心地传了早饭来。   魏氏走了之后,他们几个就很快交头接耳了起来,毕竟都是十几岁的年纪,没什么城府的,早饭来了之后,大家就放松多了,四个人一道围着炕桌用饭。   一早上都没吃饭,松云早就饿得不行了。魏氏给他们传的饭,是下用饭里面一等的,有鱼有肉,热腾腾的白米饭,虽然不如松云跟着阮珩平时吃的好,但是胜在来的是时候,松云早就饿了,便盛了一大碗饭来吃。   四个人很快就互通了名姓家世,里面只有一个人是松云认识的,就是十一小姐身边的大丫头雪迎,剩下的两个人,一个是柴房宋婆子的女儿,一个是厨房采买陈嫂子的妹妹,都是没进内宅服侍过的,太太说让魏氏教他们规矩,主要也就是教这两个人。   这几个人都生得粉面桃腮,年龄也都相仿,松云和雪迎算是表现比较淡然的,但另两个人却难掩兴奋。宋婆子的女儿有些畏怯,但看得出来她是这几个人里面生得最美的,要让她在柴房烧火,颇有些天理难容的。   四个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很快也都混得熟稔了。   松云一直有些闷闷的,他想着他娘,不知道娘在家里怎样担心他呢。   不过经过了最初的惊吓,又吃了饭,松云此时已经平静了很多,他知道即便太太对他满意,还有大公子呢,大公子一向言出必行,是肯定不会要他的,不管怎样,他都不会是最终跟着大公子嫁出去的人。   下午的时候,先前的那个婆子进来了,笑着招呼他们到堂屋去。   魏氏坐在上首的座位上,下面站了一个嬷嬷。   “这位是姜嬷嬷,从今天起,就由她教你们规矩。你们四个,在院子里可以随意玩耍,只是不准随意出院子,东西厢房,住的是九小姐和十一小姐,她们都是极随和的,你们不必惧怕。”   魏氏又说了几句这院子里的事,告诉他们净房、柴房都在哪,全程都是极温和的,然后就把他们交给姜嬷嬷,离开了堂屋。   于是整个下午,松云他们都听着姜嬷嬷教导他们府里的规矩。这些东西,松云都是早就熟稔的,因此只是站着假寐,姜嬷嬷十分宽宏地没管他。   到了晚上,魏氏才单独把松云叫了过去。    第12章   阮珵在房间里,随手拿了本书翻看着。   他看了半天,其实也没看进去,耳朵里都是窗外细细的雨声,而思绪已经不知飘向了哪里。   太太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儿子半倚在床头,手里虚捧着一本书,眼睛却盯着别处放空的样子。   自从阮珵分化了之后,其实他常常都是这样。   阮珵从前一直是很意气风发的,如果万物都有明暗两面,阮珵就是永远站在光明那一面的人。他聪明,尊贵,光明磊落,是家里的嫡长子,家里的上上下下都爱护他,敬仰他,但他偏偏从不显出一丝的傲慢。   阮珵是大太太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可惜。   这两个字阮珵连月来已经听过了很多次,有时候并不是听到的,而是从别人眼睛里看到的。阮珵虽然表面上跟往常并无不同,但是,只有在某些独处的时刻,他才会露出一些不同以往的样子来。   大太太叹了口气,阮珵才发现她的存在,马上站了起来,把书放到一边。   “娘,你怎么来了。”   在太太面前,阮珵尤其不能显得与以往不同,他知道如果他露出一丝一毫的伤心和迷惘,他的母亲便会比他难过一百倍,她会崩溃的。   因此阮珵在母亲面前,几乎永远都还是从前的那个阮珵。   大太太在阮珵的书桌旁边坐下,也让他坐了。   书桌上的陈设已经与以往不同,四书五经已经拿掉了,换成了别的书,更有几本书上面是各种花样子和璎珞式样,大太太知道他并不看那些书,连翻开都很少,但还是摆在桌子上做做样子。   阮珵给她倒上茶,大太太便重新打起精神来。   “珵儿,娘今天帮你挑了几个陪嫁的下人,我看咱们府里这些,也没有太好的,不过粗略选了几个勉强堪用的,过几天,你自己也看看到底要哪个,毕竟是要跟着你一辈子的人。”   阮珵想起来自己答应过阮珩的事,便先说:“娘做主便是了。”又紧接着问,“都有哪几个人?”   大太太便跟他挨个说了,品性样貌也挨个跟他描述了一遍。   阮珵果然听到了松云的名字,想了想,便说:“别人倒也罢了,那个跟着二弟的松云,我看他……”   大太太却打断了他:“这个松云是个好的,我看着真的不错,模样没得挑,而且冯嬷嬷也看过了,都说好得很。”   那个外祖母身边的冯嬷嬷是干什么的,阮珵多少也知道,母亲提得隐晦,但他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也不太想知道这些。   “虽说如此,我从前也看他跟着二弟,却是个粗蠢的,只怕他不得用,反而闯祸。”阮珵说。   “我的儿,你会考量人了,娘听得高兴。不过你听娘说,人得不得用,要看怎么教调,他虽然粗蠢,但性子老实得很,胆子也小,绝不敢违拗你的,就是想藏奸,也没那个心眼,这样的人,放在身边才叫人放心。”大太太拉着阮珵的手说。   阮珵听着,却微微皱了皱眉头,方欲开口,大太太却又接着说:“不像那个魏月融,看着老实,恨不得有八百个心眼子藏着,这样的人,就算他不算计我,我也一辈子都放不下心。不如选个根本没心眼的,有坏都不会使的那种,是最好的。”   “娘,”阮珵忍不住劝她了,“我看魏氏也是挺可怜的,你就稍微松松手,他也不敢怎样的。”   “他不敢?等他敢的时候就晚了!饶是我一手敲打着他,他还这副样子呢,要是我不管了,这家早晚有一天姓魏了我都不知道!”大太太很少激动,也就是在阮珵面前,才变得这样起来。   她又忧虑地说:“珵儿,你别的我都不担心,就怕你心太软,压不住下人,到时候被人骑到头上去了。”   “娘,你也太小看我了,哪里就到那样的地步了。”阮珵失笑道。   大太太却显得更焦虑了:“你是个从小诗书里长大的,哪里知道内宅里这些弯弯绕绕,你懂得了什么?”   阮珵叹了口气,说:“娘,我这不是在学着吗?你说什么我都依,只是这个松云,我看着实在不喜欢,真的不想要了。”   大太太看他这样,渐渐地起了疑心:“从前也没见你特别讨厌哪个下人,这个松云,怎么得罪过你吗?”   “也不是,”阮珵连忙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就算是吧,不是说,人分化了之后脾气也会变么,你就当我脾气变古怪了,总之我不要他。”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大太太听了更不信了,追问道:“他到底怎么了?”   阮珵被逼问得没办法了,他知道母亲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脾气,也知道,没有合理的理由,他母亲是不会放松云的,这时,他又想到了阮珩。   想了想,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于是他说:“娘,其实我想的是,我早晚是要离家的,也没什么能留给弟弟妹妹的,这也罢了,但我总不好再拿他们的。”   “什么意思?”大太太问。   “那个雪迎,不是跟着十一妹妹么,松云原本也是二弟的,我要一个也就罢了,两个都要来,不大好。”阮珵说。   大太太却哼了一声,说:“是谁的还不都是咱们家的下人,我让他们服侍谁就得服侍谁,再说咱们家缺人口?少了一个,三个四个我都能补给他们,谁能说什么?”   阮珵只得继续说:“所以我说要雪迎就罢了,只是不要松云了。还有一则,娘你细想,二弟转眼都快十八了,他房里早该有个人服侍,娘你再不替他安排,难道还等爹提醒你吗?再说他原本现成的人,硬掳了来给我,再找别的人搪塞他,终究不像样。”   “提起你二弟来我就生气。从小我也是拿他当亲的养,谁知那个魏月融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到现在养成个白眼狼似的,我就是要拿他的,他又能怎么样?”大太太愤愤地说。   阮珵沉默了一会,说:“娘这说的是气话了。”   大太太便叹了一口气,阮珵知道自己其实已经说动她了。   大太太虽然情绪是有些偏执,但做事并不冲动,一般不会意气用事的。   况且阮珵说得极有道理,到底太太作为主母,除非彻底撕破面皮,不然不论心里怎样想,该为庶子女们做的事一样都少不得,如果不这样,恐怕落一个刻薄嫉妒的名声,也是够她恶心的。   阮珵又说:“娘你不是也说,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名声。”   他其实心中未必如此想,但是他知道,只有涉及自己最内核的利益才能说动母亲。   “罢了。”大太太终于说,“就便宜那小子一次吧。”   阮珵松了一口气。   *   阮府的另一个院子里,松云还不知道他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   晚间的时候,魏月融把他叫进自己的房间去了。   这是松云第一次进魏氏的卧房,里面地步不太大,但收拾得很雅洁,烛光明亮温馨,空气中有种暖融融的味道。   魏氏拿了些茶水果子给他吃,松云吃着点心,心里终于觉得很安全了,也不知怎的便又委屈起来,想到早上在太太房里的情景就觉得很难过。   瞧着他快要哭起来,魏氏连忙说:“当心呛着,吃完了再哭吧。”,便把茶盏往他手边推了推。   松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喝了两口茶把点心顺了下去,茶是很香的,有茉莉花味,松云很快就再也忍不住了,哭了起来。   松云一边哭着,一边感到自己被环在了一个馨香的怀抱之中。魏氏轻轻地抚摸了他的头,松云感觉他跟娘很像,连身上的味道都很像,可能娘都是这种味道的吧。   “别怕,孩子,大公子是菩萨心肠,他不会说话不算话的。”魏氏轻声地说,又安慰了他好多话。   魏月融感到松云实在是个娇气之极的孩子,纯稚而又不谙世事,他还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很多比被人像物件一样审视更可怕的事。但也因此,他不能不怜惜他。   松云哭了一会,渐渐地觉得好受多了,想起来娘说要他懂事一点,便像个小大人似的说:“多谢你,我忘不了你的恩,一定会报答的。”   “你个小孩子,打算报答我什么啊?”魏月融却觉得很有趣似的,一边用帕子给他擦脸,一边问。   松云好像知道二公子偶尔的那种古怪的诙谐是从哪里来的了,果然是亲生的。   “我……”松云答不上来,但是忽然想到了二公子,想著有些事,或许魏氏还不知道,便说:“二公子,他一直很惦记着你的。”   松云原本想,听他这么说,魏氏可能会很高兴,很欣慰,没想到,魏氏看起来却不那么高兴,至少,他脸上的神色不是完全的高兴,还有意思不那么高兴,松云看不太懂。   于是他接着说:“是真的,在二公子心里,你比老爷太太都重的。”   魏月融听了这话,却是神色一变,下意识地捂了一下他的嘴:“哎,你这孩子,怎么胡乱说话?”   松云知道自己又冒失了,原本为让人开心,反而引人烦恼,真是弄巧成拙,连忙闭上嘴低下了头。   魏月融看他这样子,便又柔和起来,说:“在这屋里也不许乱说话,知道吗?”又低声说,“你说的那些,我听了很高兴。”   “真的吗?”松云仰起脸,脸上也晴朗了起来。   魏月融嗯了一声,笑了,接着说:“不过,我还是更希望他别挂念我,我不要拖累他就好了。”   松云咀嚼着这话中的意思,说:“少爷他从来不会觉得你是他的拖累,真的,少爷,他很好的。”   “我知道。”魏月融说,他又笑了。 第13章   松云在魏月融那里住了几天,都没有什么要紧事发生,松云偶尔胡思乱想,但大部分时间,还是什么都不想,白天上姜嬷嬷的课,晚上睡觉,有时到魏月融房里去吃点心。   过了几日光景,一日上午,吴嬷嬷忽然来了。   魏月融把他们几个叫到贮月轩的堂屋,吴嬷嬷不动声色地点了其他三人的名字,偏偏没点松云,然后就让魏月融带着她们三个跟她走,松云有些惊讶,惊讶于自己就这么被放过了,他看见魏月融冲他挤了挤眼睛,微笑了一下。   看来太太是真的放过他了!松云的心情瞬间放松了很多,他等待吴嬷嬷一行人走后,才让自己彻底开心起来,还在魏月融的客厅里蹦跶了两下。   不过,一直都没有人来告诉他,他可以回家了。   直到晚上,魏月融回来了,身边只带了那个采买嫂子家的丫头。看来雪迎和柴房的丫头就是最终要由大公子带走的人选了。   魏月融让人叫了陈嫂子来,又另外赏了她一吊钱,和着太太打发的赏物一道给了那嫂子,让她把她家小妹妹领走。那陈嫂子虽然有些失望,但毕竟也得了不少赏赐,已经算是得脸的了,于是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娘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陈嫂子走了之后,松云凑过去问魏月融。   魏月融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拉他进卧室坐下,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晚饭,有两副碗筷在上面。   “你先吃饭,我慢慢跟你说。”   魏月融慢条斯理地跟他讲了主子们对他去路的决定,他还将大公子告诉他的话也一一说了。   松云起初有些惊讶,但是慢慢地就彻底明白了,他问:“真是我娘让大公子这么说的?”   魏月融点了点头:“大公子说了,他当时也劝不住太太,所以只得那么说了,这也是你娘的意思,她想,要是夫人实在不放你,你就跟着二公子,一辈子在府里,你爹娘也能看顾你一二,不像跟着大公子嫁到外面去,让你没个依靠。”   “那我……”松云想到二公子,才后知后觉地脸红起来,“二公子知道了没有?”   魏月融又点了点头,笑了:“夫人已经告诉他了。夫人说把园子东边的晴雪斋给二公子,已经叫人去收拾那几间屋子了,等他搬进来了,你就过去。”   松云到现在还觉得有些恍惚。   仅仅半个月之前,他还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伴读书僮,就这么几天,他先是分化了,又经历了这么多命运的可能性,最终百转千回间,却还是着落在了二公子身边。   松云说不上来自己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但是心里很安定,他知道眼前终于是一条确定的路,很多的可能性都已经被命运排除了,松云想到二公子,他觉得很放心,但是想到自己,又不由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叹的这口气却把魏月融逗笑了:“怎么了,二公子你还不满意,想嫁玉皇大帝?”   松云觉得魏月融实在也是很坏的一个人,便也决定促狭一次,说:“就是啊,二公子长得丑,脾气也差,脑袋比我还笨呢,都不知道是怎么生出来的。”   魏月融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反将一军,笑着拧他的脸:“胆大包天的兔崽子,你还敢说这种话?”   “我不敢了!”松云连忙说,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笑完了,松云也觉得真的开心了起来,与其去想那些很值得忧虑的事情,还不如想一些令人期待的、快乐的事。   比如真的可以跟二公子一辈子在一起,再比如……   “那我以后天天都可以来找你玩了吗?”松云问魏月融。   “只要你不嫌累。”魏月融笑着说。   *   从第二天开始,松云就又开始上课了,来教他的还是姜嬷嬷。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松云还挺奇怪的,他说:“内宅里的规矩,我都会了呀。”   魏氏却像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话一样,告诉他:“还有的是你不会的呢。”   松云似懂非懂地跟着姜嬷嬷进了一间单独的屋子,接下来的十几天里,他的确学到了很多从前从来不知道的东西,其中的很多都让他很脸红。   日子过得很快,阮珩的院子很快就粉刷完毕了,松云没事的时候溜过去看了看。   晴雪斋的地方比贮月轩宽敞不少,不过房间的数量差不多,正面也是三间房,两侧又各有三间厢房。与贮月轩的幽静不同,晴雪斋院子里十分敞亮开阔,前面种了许多梨树,房屋后面有一颗高大的木兰,雪一样的花朵掉落下来。   松云觉得很喜欢,他还偷偷到两侧的厢房去看过,在心里悄悄琢磨了一下自己以后要住在哪一间房比较好,并且想像了自己住在里面的样子。   在这期间,魏月融找了裁缝来给他做了几身新衣裳,都很漂亮,是松云以前都没穿过的料子和图案,魏月融还送了他不少首饰,其实男孩子能戴的首饰并不多,不过手钏、镯子、项链都可以,还有耳环。   松云是很怕被扎耳朵的,可是魏月融给了他很多对耳环,有玉的,有金的,有珍珠的,还有宝石的,于是松云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就同意了,让嬷嬷用被火烫过的银针给他穿了耳朵。   没有松云想像的那么疼,但是从此之后,他就拥有了很多漂亮的耳环。   晴雪斋里被放上了很多家具和陈设,连两边的厢房都布置好了,就差阮珩日常用的一些东西了。   这时松云终于被放回家了。   虽然只是算收房而已,但是能体面一些毕竟是好的,松云被允许回家住一段时间,再选个吉利的日子,正式地进府里来。   虽然没有三书六礼,下聘迎亲,不过白家还是得到了很多的赏赐。布匹锦缎、黄金白银、药材等物,色色俱全。其中有一些是太太照常理安排的,另外的一些是阮珩和魏月融添的,七七八八地把白家的堂屋堆得满满当当的。   左邻右舍都来庆贺,白家夫妇也就设了一个小宴款待众人,都是看着松云长大的邻居,又都是在阮家服侍的,大家也都是诸多感慨,都说松云是很有福运的。   进府的前一天晚上,又恰好是松云的生日,白嬷嬷给他下了长寿面,又拉着他嘱咐了好多话,母子两也哭了一场,又说话说到了大半夜,直到松云困得眼皮子打架了才安歇。   第二天入夜时分,到了松云正式进府的时辰了。   松云也不能穿红戴绿的,照规矩只能穿件颜色鲜亮些的,至多只能穿件红色的里衣。   于是松云就从魏月融给他做的那些好衣服中选了一件缃色的外衫,搭了件松花色的下裳,领口能看到红色的里衣领子边。   松云戴着金镯子,金耳环,手里抱着装着阮珩给他的那个小玉兔的锦盒,再由几个婆子帮他拿上他的包袱箱笼,就这样在夜色里进了阮府的二门,一路静默地径直送进了晴雪斋。 第14章   晴雪斋的烛光明亮。   松云站在门口,先往里面偷偷看了一眼。   正房东次间,被阮珩安排作为书房,而西次间是他的卧室。布局跟阮珩的外书房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房屋更轩朗了一些,甚至里面的家具陈设都跟书房的没多大区别,这让松云恍惚间以为还跟以前一样,自己只是阮珩的小书僮呢。   只不过自己今后,再也不是单纯的小书僮了。   东次间里有些动静,好像是阮珩在里面。   松云正在看,刚刚进去通报的婆子出来了,看见他呆呆的站在门槛外面,便笑道:“进去吧。”   松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胆怯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揪了揪衣角,然后才悄悄迈步进了堂屋。   阮珩坐在书桌前,一边看书,一边等着松云。   他知道今天是松云进来的日子。   白升一开始来跟他求情,阮珩对白家夫妇为自己儿子所作的打算是很赞同的。不论如何富贵,永远屈居人下的日子是不会好过的,懂得这个道理的人不多,他为松云有这样的父母而感到很庆幸。   然而,经过了所有人的努力,松云毕竟还是不能得偿所愿。不过,阮珩答应了白嬷嬷,至少自己会尽自己所能保护他的。   酉时末,院子里隐约传来了有人搬腾东西的声音,很快,有婆子进来通报了,阮珩放下了书。   可是等了片刻,还是没有人进来,阮珩心生疑惑,决定自己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这么小个院子,总不能是松云迷路了吧?   结果刚刚转过屏风,就咕咚一声跟人面对面撞了个满怀。   松云正准备往里走,刚走了一步,没想到就投进了阮珩怀里,哎呀了一声一个趔趄。   阮珩赶忙把他扶正了,哭笑不得地问:“你在这干嘛?”   “我……”松云看清楚眼前的阮珩,脸就立刻红了,实诚道,“我在偷偷看你……”   阮珩莫名其妙:“你偷看我干什么?”   “我怕打扰你读书,我在等待进去的最好时机……”松云嗫嚅着说。   真是莫名其妙,阮珩想,从前松云进来的时候,哪次管过他是不是在读书呢?不仅如此,还常常叽叽喳喳的像个小麻雀,一路聒噪着就跑进来了,难道分化了之后,他还转性了吗?   “你觉得最好的时机就是趁我出来的时候撞我一下?”阮珩问。   “不是……少爷。”松云红着脸说,“我错了。”   阮珩先把人拉到屋里,到了灯光下坐着,才看清他。   松云穿的衣服颜色很鲜亮,在烛光下显得十分华丽又喜庆,是从前他从来没穿过的式样,他耳朵上还戴了耳环,金珠子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的,他嘴唇上涂了些胭脂,眉毛也用黛画过了,越发显得面颊白净柔润,光彩照人。   阮珩还从来没见过松云这副样子,就不由得看了一会,松云也看着他,等了一会,就不自在起来,好像羞耻似的,垂下了头。   空气里面渐渐浮现出一种甜香,好像成熟的桃子,或者其他的什么果实。   是松云的信香。   从前松云未分化的时候,身上是没有什么味道的,有的时候会有一股青草味儿,那准是因为他到草丛里滚去了,有的时候是小猫味儿,那就是因为他跟猫玩了很久。   阮珩知道松云分化了之后,也曾想像过他的信香会是什么样的,等真正知道了,才发现跟自己想像的完全不同,但又显得很合理,彷佛松云天生就该是这个味的。   “少爷,你还要看多久啊?”松云紧张地揪着衣角,忍不住问。   阮珩彷佛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失态,于是就清了清嗓子,移开了视线,又问他:“你吃饭了没有?”   “吃了,吃饱了才来的,我娘晚上煮了饺子,让我吃了很多。”松云话很多地说。   他吃了很多饺子这件事情,实在跟他今天这副粉妆玉琢的精致样子很不搭调,莫名地让阮珩想到他小时候肚子圆鼓鼓的样子,那次因为厨房的馄饨好吃,他就吃了太多,以至于伤食,半夜发热,还不得不叫了郎中来。   阮珩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松云也意识到自己好像不该说吃了很多饺子的事,他苦恼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又猛然间想到自己的头发今天被梳得非常整齐,不可以揉乱,赶忙又收回了手。   阮珩此时看他,感觉跟看到孙猴子变的小美人也差不了多少了,总之不管装饰得如何精美,这人的本质都还是一个小毛猴,于是笑得更厉害了。   松云知道阮珩在嘲笑他,难堪起来,便道:“别笑我了少爷,你还读不读书了?”严杉亭   “我还读什么书啊?”阮珩笑着说。   “不读了那就睡觉吧!”松云斩钉截铁地说。   “好吧,睡觉吧。”阮珩笑个不止。   两人各自洗浴完毕时,已经一更了。   松云身上只穿着红色的寝衣,先躺进了阮珩的被窝里。   阮珩的被子里有他的信香,松云从前闻到阮珩的信香,只觉得挺好闻的,如今分化了之后,再次闻到,又觉得很不一样,莫名的很吸引人,松云感觉自己像上瘾一样,忍不住把头埋在了阮珩的被子里面……   过了一会,阮珩来了,他先好奇地看了看被子里鼓起的部分,然后找到看起来像头的部分,把被子掀开了一个角落。   “你在干什么?”他问。   “我……”松云脸红起来,支支吾吾地说,“没做什么……”   他下意识地往里面缩了缩,以留出足够的位置给阮珩。   但其实床挺大的,松云人也不大,本来就只占了三分之一。   “你是想躲到墙里面去吗?”阮珩问。   松云莫名地觉得阮珩今天好像特别的不正经,有种不是好人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烟珊廷   不过,他有他的任务要完成,姜嬷嬷教过他流程的,他好不容易才学会的,都记熟了,而且他还记挂着阮珩早上寅时就要起来上学堂去了,不能太晚睡。   于是他用被子遮着一半脸,等阮珩躺好之后,便鼓起勇气开门见山地说:“少爷,你知道等会要做什么吗?”   阮珩从旁边俯视着他,脸上似乎是有些好奇,松云看见他眨了眨眼,似乎是思考了一下,然后说:“不知道,怎么办?”   “真的?”松云觉得阮珩的表情不像不知道的样子,但是,阮珩虽然偶尔开开玩笑,但是几乎不会骗人的。   阮珩很真诚地点了点头,他那张俊脸实在不像会骗人的样子,松云便决定相信他一回。   毕竟阮珩平常的确显得很单纯的,学堂里面那些人传看小人书的时候阮珩从来不屑一顾,他应该的确是个正人君子,从来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嬷嬷说,你要是会的话,就让我听你的就行,你要是不会的话,就让我教你一下。”松云认真地说,像一个很有本领的小大人。   阮珩的头往另一个方向偏了一下,松云好像看见他笑了,但是在烛光里又看不清楚。   嗯……就当是自己眼花了好了。   但是阮珩很快转回来了,而且不动声色地说:“我不会,你教我吧。”   松云也没想到他真的要教少爷,他感觉自己的责任一下子就重大了起来,可是,他自己也还挺忐忑的呢。   不过他硬着头皮,很勇敢地开始了。   松云回忆了一下姜嬷嬷教他的内容,已经开始面红耳赤了,不过,可以循序渐进,先从不那么刺激的开始。   “嗯,那你,你可以先亲我一下。”于是他说,不知不觉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亲哪里?如何亲?”阮珩却认真地问。   “用嘴啊,亲,嗯……这里吧。”松云第一次觉得阮珩这么笨,不过他还是很耐心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然后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于是松云感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就只是碰了那么一下,松云就感到自己的脸颊像火烧一样,如果可以的话,他现在就比较想缩成一个球躲起来。   但是偏偏不可以,因为阮珩在问他:“是这样吗?”像个好学的学生。   松云说不出话,只能红着脸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怎么觉得不是这样呢?”阮珩又问。   松云闭着眼睛没看,但恍惚间听到阮珩的声音里好像带笑。   “那你想怎么样?”松云受不了了,问。   他睁开了眼睛,却看到阮珩很快压了过来,他是真的在笑,还用手轻轻地掰开他的下颌,然后俯身下来。   很快,松云就觉得昏天黑地的,气都喘不上来,感觉自己要死了,他的心里早就忍不住骂骂咧咧,阮珩刚刚把他松开,松云就气愤地一边喘气一边抗议起来:“你这不是会!你这个坏……呜……”   *   第二天早上,阮珩照例寅时正就起来了。   松云仍然睡得像已经不活着了。   阮珩看了看他那样,没把他弄醒,自己一个人轻手轻脚地下床了。   外面有小丫头们打了热水进来,服侍阮珩洗漱。   昨夜松云睡着得很突然,阮珩最后才放开他没多久,感觉他气都还没有喘匀,就挂着汗和泪直接进入了睡梦之中。   可能确实是太累了,阮珩觉得自己好像真的不太好。   他当时也让人打了热水来,然后自己用帕子给他从头到尾擦干净了,期间松云都没醒,只是无意识地哼哼了几声……不过松云身上现在全是自己的信香了,这让阮珩觉得很满意,心情不由得变得非常好,于是精神矍铄地上学堂去了。   卯时将尽了,阮珩走了有大半个时辰,太阳终于升起来了,小丫头轻手轻脚地把床帐拉开。   床上的人仍然睡得很熟,均匀地呼吸着,他正趴着睡,露出的脖子上有半个牙印,身上衣服没有遮好的其他地方也有一些隐约的红影。小丫头准备把松云弄醒,想了想,不太确定应该在何处下手,最终决定还是不拍他了,只是唤了他几声。   松云好不容易才醒了过来,第一句问:“几时了?” 第15章   “已经卯时末了。”小丫头说。   “少爷呢?”松云又问。   “少爷早上学去了,他让我这个时辰叫你起来。”小丫头又说。   松云连忙让自己清醒了一下。   昨天嬷嬷还提醒过他,今天早上要去给太太请安的。   本来其实因为阮珩还没有娶嫡妻,松云还处于没人管理的状态,早晚都不是必须给谁请安的,不过,太太已经吩咐过了,叫松云进府的次日一早就去见她。   幸好时辰还不算太晚,太太房里,老爷们的侍妾一般都是辰正二刻去请安,而儿女们都是巳初才请安,那时学堂里也上完了早课,而老爷一般也是这个时辰下朝回来,一家人就可以顺便一道吃早饭。   松云自然跟魏月融他们是一班的。   松云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手脚不太听使唤地套上衣服,他先到镜子前面看了看自己,脖子好像有点红,铜镜映出的人已经是橘黄色的了,但即使在这样的色调下,那些痕迹还是很明显。   松云冷不丁想到昨天晚上……   他晃了晃脑袋,试图把那些事情先抛诸脑后。   阮珩对他也太残酷了!   松云心疼地看了看自己的脖子后面红肿的一片,忍住掉眼泪的冲动,从梳妆台里找到了自己的护颈。   护颈是用来保护后颈、顺便遮掩信香的东西,形状像一个扁扁的小鱼,里面可以装一些冰片艾叶之类的阻隔气味的香料,正面是一些刺绣的花纹图案,背面接触脖子的地方一般是柔软的布料或者皮毛做的。   松云的这个是狐腋毛,白嬷嬷说这种毛是最细最软的,所以用这个给他做了护颈。小鱼形状的两侧各有一条带子,可以用来将他系在脖子上。   松云小心地避免触痛自己脆弱的脖子,把护颈戴上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身上都是阮珩的气息,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松云想到别人只要动动鼻子,就能知道他跟阮珩昨夜结契了,就觉得很难为情,也不知道这个小小的护颈能不能让他身上的信香不那么明显……   因为要见太太,不能太张扬了,今天松云穿的衣服比昨天的素淡不少,他也没有戴昨天的金首饰,而是换了一套不太刺目的玉的。   这些都是白嬷嬷千叮咛万嘱咐,给他提前安排好的,松云照做就是了。   临出门前,他又照了照镜子,只觉得即便领子再高,还是能看到里面的痕迹似的,于是他只能费力地把白色的里衣往上拉了拉。   衣领都快遮到下巴了,才勉强地遮住了一部分。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松云只好就那样匆匆地出了门。   姜嬷嬷跟他说过,在内宅里走路要神色端庄,不能跑跑跳跳,也不能东张西望。   跑跑跳跳就算了,反正就是让他跳,他现在也跳不起来,但是不东张西望有点难。松云努力地让自己脸只冲着前面,然后一路往贮月轩的方向走。   其实往正院走,直接往南那条路更快,可是,他还没有勇气孤零零地往太太的屋里闯,他想跟着魏月融一起。   松云每走一步路,都觉得自己好难,都怪凶残的阮珩,他的两条腿都像不是自己的了。   好在他身边跟了一个丫头,松云实在艰难地不行,于是虽然羞耻,还是可怜巴巴地问:“姐姐,我能不能扶着你走一段?”   那丫头好像很想笑话他,但她还是善意地憋住了,并且欣然同意让他扶着她的手走,松云觉得很感激。   松云进府前,白嬷嬷已经来过晴雪斋一趟,不光是跟阮珩再联系联系感情,同时也为松云提前给晴雪斋的人上上下下都打点了一遍。   晴雪斋里的婆子和丫头,有一些是阮珩从前在外书房使唤的,但也有一些是太太新拨过来的,白嬷嬷都一一送礼示好过了。   不知是不是这样的原因,松云觉得自己昨天到今天在晴雪斋一路都得到了不少笑脸,因此心里也觉得安定了许多。   晴雪斋跟贮月轩相离不远,即使松云走得有点艰难,也很快就走到了。   进去的时候,魏月融已经梳洗穿戴好了,正在喝牛乳茶,旁边还放着一碟点心。妍山廷   他房里有个嬷嬷,还有几个丫头在旁边服侍,所以松云也不敢没大没小的,很正式地行了晚辈礼,道了早安。   魏月融有点惊讶一大早看见他,但还是微笑着让他进来坐,并让人也倒了一杯牛乳茶给他喝。   松云犹豫了一下,没有坐,不过接过了热茶喝了两口。   “这么早就来?”魏月融问。   “不早了,我要去见太太。”松云开门见山地说,“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他看了看旁边的人,想起来上次魏月融跟他说,在他房里也不能乱说话,于是就把后半句“我有点害怕太太,不敢一个人去。”给吞了回去。   “好啊,我正好也要走了。”魏月融想了想,然后笑着说。   时间也就辰初二刻,离请安的正时辰还足足有两刻,魏月融去的还挺早的,幸好自己动作快,要不然都赶不上了,松云想。   出门前,魏月融还不忘把松云拉到太阳底下上下看了看,确定他浑身的装束没什么问题了之后才点了点头,便拉着他走了。   到了上房,门口有丫鬟婆子进进出出,有人手里提着热水,想必是太太才起床。   魏月融先带着松云站在门口,有丫头进去通传了一声,便打起帘子来。   他冲松云笑了一下,示意他不必紧张,然后就领着他一道进去。   穿过重重的屏风,太太坐在内室的床上,还在穿衣服。   魏月融先跪下请了早安,他身上的环佩有些碰在了地上,发出一些轻轻的响声。   松云也连忙有样学样,在他身后也跪下磕了个头。   太太嗯了一声,算是表示知道了他们的存在。   这时有丫头捧来了热水盆,魏月融娴熟地接了过去,然后亲自捧给太太,服侍她洗脸。   松云这才知道为什么魏月融来得这么早,原来每天早上,他都得来亲自伺候太太洗漱。   满屋子里都没人说话,丫头们有序地进进出出,所有人都敛容屏息,早已对这些工序娴熟得不能更娴熟了,行云流水地服侍着太太的起居。   松云感到自己有些多余和突兀,但是他也不敢擅自起来,或者说些什么,更没有谄媚到不请自来地上去服侍她,于是就只能呆呆地跪在那里。烟闪廷   过了大约一刻钟,太太坐到梳妆台前梳头了,好像才注意到松云,笑了一声。   “你这孩子怎么还在那?起来吧。”   意识到太太在跟他说话,松云就赶紧起来了,他本来浑身就不是特别舒服,又跪了一刻钟,起来的时候好不容易才没趔趄。   “你今日怎么也来得这样早?”太太在镜子里笑着问。   太太已经四十岁了,鬓角偶现的银丝还可以拔除,但眼角的皱纹却是掩盖不住了,此时还未上妆,便没有了白日里的光华灿烂,显示出一种隐隐的憔悴来,松云在铜镜的反映中看着太太的笑容。   往常不论看到谁对他笑,松云总是也不自觉地想笑起来,但是不知为什么,看着太太,他永远笑不出来,还很害怕。   他有些拘谨地低下头说:“是二少爷叫我这个时辰起来的。”   他说的确实是实话,但听起来就像是阮珩特意叫他提早来给太太请安似的。   “是吗。”太太便说,不像一个问句,她接着问:“珩儿挺喜欢你的?”   松云想了想,点了点头:“嗯,少爷没说不喜欢。”   身边好像又有丫头之类的忍不住低低地笑了,松云就知道自己应该是又说憨话了。   太太在镜子中的表情,好似是笑容中闪现了一丝惋惜,她也确实叹了口气,又随手从妆台上拿了支簪子赏了松云,道:   “罢了,往后你就好好服侍珩儿,我看着你这孩子倒是挺喜欢的。你跟着魏氏也好,趁现在也多学学怎么说话做事,将来也好服侍少夫人。”   松云连忙接了赏赐,点头答应着。   过了片刻,太太又说:“珩哥儿院子里也该有个人主事,你太小,还管不了什么,徐嬷嬷从前也是珩儿的教养嬷嬷,往后就让她带着你。”   说着,不知何时旁边已经来了一个嬷嬷,答了一个是字。   松云有些愣愣地,看了那徐嬷嬷一眼,才慢慢地答应了。   他并不想阮珩房里再有管着他的嬷嬷,但太太要如此,也只得顺从了。   太太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吩咐他,叫他来这一遭也就是见见面而已,很快注意力就不在他身上了,开始问魏月融一些内宅的事务,魏氏一边动作娴熟服侍太太梳头,一边一一作答。   松云才知道,原来太太虽然理所当然地拿回了管家权,但是很多事情还是交待给魏月融办的。   过了一会,太太终于收拾停妥了,便往外走,坐在外间的厅堂上。   松云站在魏月融身后,很快,源源不断地便有老爷的侍妾们来请安了。两三个结成一拨,一共来了两三拨,厅里才聚齐了。   松云知道,眼下厅里的这些还只是有侧室名分的,其余的通房奴婢,都是没有资格来给太太请安的,连松云都不知道到底一共有多少个。   从前松云在外书房服侍,也就是见过魏月融,老爷房里的其他人,他都没怎么见过。   眼下放眼屋子里,只见大约有一半的人是坤泽,剩下的都是中庸,老爷的品味倒是还挺统一的,屋子里的人大多都看起来是温顺安静的那种。   虽然有胖有瘦,有男有女的,但是在太太面前都规矩得很,并没有一个人胆敢花枝招展,窈窕作态,这让屋子里的气氛显得十分整肃。   松云感到自己在他们之中,好像混进大雁群的小麻雀,显得十分突兀,因此几乎是藏在了魏月融身后,屏气凝神,努力地想要把自己隐藏起来。   人都到齐了,太太就跟大家闲聊几句,只是也就她一个人显得松散适意,而底下的人都绷着精神,随时准备堆笑附和,或点头称是。   太太虽然让大家都坐了,但太太威重,自魏月融起都是只坐了个椅子边边,看起来是一点也不舒服的。   松云甚至觉得,可能还是自己在后面站着更舒服一点也说不定。   所幸,太太的话也没有说很久,一众儿女们便来请安了,气氛终于活泼了不少。   有几个小姐结伴而来,率先进门,厅里原本坐着的众人便默默地全部起身退散四周了,大部分都站到了太太左右和身后的位置。魏月融就站在太太左手边,松云连忙又躲在了他身后。   小姐们的内学堂是没有早课的,因此小姐们总是先来请安,吃过早饭才需要到学堂去。   大公子如今也跟着妹妹们一起,是在一众小姐们的末尾进来的,却按照次序坐在了左边一排最上首的位置。   松云偷瞧了瞧他,发现大公子比他从前看到的样子要高了一些,也瘦了一些,不过还是那一副有些清清冷冷的样子。   过了没多久,阮珩和阮璎也一前一后进来了。   松云有些意外,学堂的早课,其实是没有先生的,就是公子们自修温习功课,一共一个半时辰,等吃过早饭后先生才会来正式上课。   从前松云跟阮珩上学的时候,早课都是只有大公子、二公子和亲朋中附学的几个公子一起上课,三公子是从来都不会现身的。   因为被太太娇惯着,每次都是早饭后先生到了,他才慢悠悠地进学堂,就连跟他上学的梅雪都沾光,可以足足晚起两个时辰。   可是今天,阮璎跟阮珩是一道从学堂的方向来的,难道三公子三年不见,也转了性子不成?   不过,松云此时还顾不上留意别人,因为阮珩走近了。   松云以往都很喜欢阮珩的,见了他就觉得亲近,可是自从昨夜结契过后,他却变得很怕阮珩。   松云本以为昨夜阮珩会很爱惜他、很温柔地对待他,可是事实却跟他想像的相去甚远,这让他心里又惶恐,又委屈,充满了悲伤。   松云觉得阮珩对他来说变得很陌生。    第16章   松云早就饿了。   今日老爷下朝后直接忙公务去了,不回来了,因此太太跟一众儿女们闲话了一会,便开了早饭。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魏月融早上刚起来就要先喝茶吃点心了。这么折腾了一通,松云觉得简直比跟着阮珩上学还累,饿得不行。   然而偏偏松云他们还不能吃饭,得让主子们先吃。饭厅里有两张大圆桌,正中的一张首席坐着太太,两边分别是阮珵和阮珩,下面是阮璎和十六小姐,再往下便是在太太房中长大的其他几个小姐。下面一张桌子,坐了一圈剩下的小姐们。   阮家的孩子真的很多,偏偏阮正业又很喜欢把儿女们都拢在一起吃饭,所以就成了现在这样有几分拥挤的局面。好在有儿女们在的氛围,比先前要和乐轻快得多了,席间也有了些欢声笑语的样子。   所有的妾侍便四散开来,分别到小姐和少爷们身边服侍他们用饭,分发筷子、盛饭、布菜。松云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比较好,准备继续当魏月融的跟屁虫,还好魏月融给他使了个眼色,叫他跟着阮珩就行了。   可是松云见到阮珩,不知怎的却有点怕,都怪阮珩昨天晚上太凶了,松云现在闻到他的信香都还怕,犹豫着,还是往前捱了几步,站在了阮珩旁边。   松云盛了一碗碧粳米粥给他。阮家是扬州人,早饭习惯吃得丰盛一些,桌子上各色的小菜和甜咸点心都有,松云看得好馋,冷不防就听见自己肚子叫了一声。   阮珩好像听见了,就回头看了他一眼。松云有点难为情,但这不能怪他,都怪阮珩大吃大喝,而自己只能看着,以前可从来不会这样。   阮珩吃东西很文雅,从来不会像松云那样左右开弓,一般都是吃一口包子,放下筷子,再拿起勺子喝一口粥,虽然他吃得十分不动声色,可是松云还是看得馋死了,他眼睁睁看着阮珩吃了汤包,三丁包,烧卖,还有糯米糕……松云还帮他添了一次粥,凑过去的时候,闻到了食物的香味,肚子难免又叫了。   阮珩这回没有回头看他了,但是这一声却被旁边的十六小姐听到了。   “哥哥,你也饿了吗?”十六小姐一脸天真地问他,她还不太懂事的样子,手上举着一只豆沙包便要给松云吃。   松云有些发窘,他也不好接着,也不好不接着,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正在犯难时,阮珩伸手柄她手上的包子放到了她碗里,说:“石榴自己吃吧,二哥一会带他去吃好吃的。”   十六小姐满意于这个说法,就继续自己专心吃饭了。   一时饭毕,少爷和小姐都散夥,各自往学堂去了,太太也回房去,开始处理内宅的大小事务。魏月融在饭厅里指挥丫头和婆子们收拾残局,松云一边帮忙,一边腹诽阮珩。说的好听,但他明明吃完饭就一甩手上学去了,要是真等他带自己吃东西,那得等到黄花菜都凉了。   终究还是魏月融比较靠谱,邀请他一道去贮月轩用早饭。   虽然才来了没几次,但松云觉得贮月轩现在也好像是自己家一样,一进了院子整个人就觉得自在多了,脸上也笑模笑样的,魏月融看见他如此开心,也不禁笑了起来。   他们两个在里间吃的饭,靠窗的地上有一个矮几和两个蒲团,魏月融习惯坐在那里吃饭,此时已经进来了几个丫头,往矮几上摆上了二人早饭,于是松云也准备坐过去。   不过,在他坐下之前,魏月融特意叫人多拿了一个鹅绒软垫子给他。   “为什么单给我一个人垫子?”松云好奇地问。   魏月融却噗地笑了出来,彷佛想不到他会问出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最终只好说:“因为你需要。”   松云不明所以,但坐下来的时候,才发觉这个垫子对他来说的必要性。   他现在的确很需要这个垫子,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松云少不得羞红了脸,然而魏月融还在忍不住地笑。   “别笑我了,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松云小声抗议道。   魏月融忙说:“好,好,不笑你了,快吃饭吧。”可他明明还在笑。   松云也是饿得不行了,都有点头晕眼花的,昨晚出门前他娘给他吃的那碗饺子,八百辈子前就已经消化完了,于是松云就计较不了那么多了,赶快捧起一只包子来吃。   阮家的上上下下,吃穿用度都是讲规矩的,就拿米来说,老爷、太太和公子小姐们,平日吃的都是浅碧色的玉田米,从前老太太在的时候,还有专供她一人的御赐胭脂米。魏月融的早餐没有早上正屋的那么丰富,米粥也是白米的,显然也不是上用的餐食。   这让松云有些意外,毕竟就连他这个小书僮每日都是跟着阮珩吃主子饭的。不过,虽然如此,厨房毕竟还是知道巴结的,送来了几样很精致的点心,松云向来不挑食,因此吃得很满足。   吃了一会,松云听见外面好像有个声音,听起来像阮珩房里的小丫头,很快就由魏月融的丫头领着进来了。   还真的是,松云认出来了,就是早上叫他起床的那个。   “是二少爷有什么吩咐吗?”魏月融先放下筷子问。   “不是。”那丫头脸有些红扑扑的,看起来像是跑过来的,手里抱着一个食盒,“二少爷叫我给松云哥哥送早点,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叫我好找。”   “他真的送吃的给我?”松云喜笑颜开地接了过来,又向那丫头道了谢,回过头来,拿到矮几那边。   等那丫头走了,松云便坐回去把食盒打开,里面是几样方才正房的早餐里有的点心,有一笼蟹粉汤包,还有松云平日爱吃的翡翠烧卖。   他喜气洋洋地将那几个盘子端到矮几上,跟魏月融说:“我们一起吃吧。”   魏月融也愉快地笑了起来,说:“二少爷真是很心疼你的。”   松云一边吃汤包,一边认同地点了点头,却又想起来什么,脸上显出几分伤心的神色,说:“他才不心疼我呢,他特别坏。”   魏月融觉得十分有趣,问他:“他怎么你了?”   “他……”松云迟疑了一下,就忍不住控诉了起来,“他昨天骗我了,还一直欺负我,总之就是特别坏,跟他以前一点都不一样。”   魏月融却被逗得又笑了起来,看起来毫无同情心。   “你还是个小孩儿呢。”他笑着评价。   松云看他这样,更加愤愤不平,不过看在阮珩特意让人送来的这份早点的份上,也消气了很多,最终只是捧着包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魏月融觉得他实在是很可爱,便逗他:“你有什么愁的,这么小就叹气。”   “没什么。”松云说,他觉得没有人懂他。   过了一会,他又忽然想起来早上太太跟他说的话,便抓住机会问魏月融:“早上太太问我,少爷是不是挺喜欢我的,我当时应该怎么回答啊?”   魏月融笑道:“你回答得不就挺好吗。”   “不太好吧,别人都笑话我了,我都听见了。”松云懊恼地说。   “他们笑你不是因为你回答得不好,是笑你可爱。”魏月融解释道。   松云却还是说:“可是我不想老让人笑了呀。”又问,“要是不让人发笑,到底应该怎么说?”   魏月融看他这么认真,终于也思考了一下,说:“你可以说,我不敢说让少爷喜欢,但是我用心服侍了,这样就可以了。”   松云便作恍然大悟状,噢了一声,说:“我怎么就想不到还可以这样说呢……我好笨。”   魏月融却笑了一下,问他:“你觉得这样说话很好吗?”   松云拿不准他这话的意思,想了想,很诚实地说:“应该挺好的吧,感觉太太听了会更高兴。”   “嗯,”魏月融同意他的说法,却又问他,“那你呢?这样说话你自己会高兴吗?”   松云便又想了想自己,好像明白了他说的意思,有些低落地说:“好像不太高兴,而且不舒服,我其实不太想这样说话。”   魏月融点了点头,便告诉他:“太太说让你跟我学,但我其实不太想让你像我一样,我更希望你说话之前,可以不用总想着别人高不高兴,而是能多想一想自己高不高兴。”   松云想像了一下那样的场景。虽然他挺笨的,阮珩也一直都很包容他,但是毕竟生活在主人家,他每次开口说话前也都要想一想怎样说话才是合适的。很多时候他都会为此苦恼,甚至因此,虽然他在自己家里和阮珩面前都是叽叽喳喳的像个麻雀,但到了其他的地方却都像哑巴一样,养成了尽可能闭口不言的习惯。   什么时候才能想魏月融说的那样,说话的时候可以不用只想着让主子们开心,而是也想想自己开不开心呢?   “要怎么样才能变成那样啊?”松云问。   “不知道。”魏月融很诚实地说。   松云虽然说不出来,但是心里很明白他的意思,很多时候希望可能也只是希望而已,但,如果希望的是好的事物,生活也会因此变得有一点点值得期待。至少希望是自己能掌控的东西,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自己可以变成一个更自在的人,而不是更会讨好别人的人。 第17章   松云第一天在内宅的生活过得可以说十分充实。   魏月融吃完了早饭,就到厅堂里去处理家务,外面来回事的婆子已经早早排成了一行,而魏月融手里还有早上太太交代他办的事情需要吩咐下去。   管家三年,猫狗都嫌。其实魏月融很不想再管这些事了,前些日子他病了一遭,本来也想趁机把对牌钥匙都还给太太,但怎奈太太并没有要亲自管家的意思。   太太毕竟是十分御下有方的,魏月融虽说管事,经他手的却都是些鸡零狗碎,无非是府中诸人的生活起居,都是最千头万绪,也最无聊的庶务,而正经要用钱用权的大事,又都是得交由太太裁决的。   自己牢牢地把着大权,但万事又都是吩咐给底下人干。这样轻轻松松稳坐钓鱼台的手段,魏月融是不能说不佩服的,只是苦了他自己,管家烦难不说,更是上上下下都盯着,受累不讨好……   不过,今天旁边有个小朋友,这让他的心情还不错。   阮珩白天要上学,已经没有松云什么事了,因此吃过早饭,魏月融就让他跟着自己,也听听家宅里的日常办事都是怎么个章程,虽然眼下看来,松云将来接触管家权力的机会并不大,但也不能说没有可能,况且,很多东西提前习学一下都是没有坏处的,至少让他见识见识府里的人情世故,对他也是大有裨益的。   松云也多多少少明白魏月融的用心,因此一开头都是很认真地在他身边坐着,好像在学堂听先生讲课一样看他处理家事,不过,他也就是坚持了一个时辰,用过午饭之后,魏月融继续处理家务的时候,松云就已经坚持不住了。   账房娘子正在喋喋不休地汇报着这个月各房的支出情况,松云却在一旁小鸡啄米。   这样子又惹得魏月融一阵笑,便干脆叫人把他扶进里屋睡觉去了。   松云在魏月融的床上睡得香香甜甜,他实在是累了,今天早上能起得来都已经很不容易,况且还经历了一上午杂七杂八的事情,实在也是难为他了。   谁知这么一睡,竟就睡到了傍晚。   松云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还觉得天昏地暗的,好容易才弄明白自己在哪,房间里很安静,没有人,外面的厅里好像也没有管家娘子们的声音了。   松云穿上鞋往外走,到厅里,才听到是东边的房间里有魏月融的声音,好像还有其他几个人。   绕过了屏风,里面果然有好几个人。   松云是第一次来东边这个房间,见里面当中是一张方桌,首位坐的是魏月融,三个陪位各坐着一个珠光宝气的人,看样子也都是老爷的房里人,周围地下站着一圈捧着茶水点心的小丫头。   他们在打骨牌。   魏月融一看见他就笑了:“你终于醒了?”   松云没想到这房里有这么多人,还都是他不认识的,有些发窘,一只手连忙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生怕乱糟糟的叫人笑话。   “嗯。”他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魏月融看起来很放松,一只手拉了他到身边,将那三个人介绍了一下。   右边的是陈姨娘,看起来年轻一些,左边的是青姨娘,看起来比魏月融年长一些,其实该叫他青侍君,因为他跟魏月融一样是男子,不过,他的长相是极秀美的,几乎肖似女人,因此,家里家外,人们都打趣地叫他青姨娘。   老爷于男色上是很有些喜好的,这点阮家也是上下皆知,从前魏月融未入府前,府中最得宠的就是青姨娘了。   松云挨个给他们行了礼,而对面剩的那个看起来比松云也大不了多少岁,魏月融说,他叫兰漪。   “你啊,就叫他倒霉蛋算了。”魏月融开玩笑地对松云说。   “可不是吗。”青姨娘接了话茬笑道,“老爷刚看上他,太夫人就走了,让他守了三年活寡,好不容易再回来,又早忘了还有他这个人。”   兰漪听得又气又笑,颇有些没大没小地指着魏月融:“我就说,凡是进你这个门的,没一个是好人!”   四下里全是笑声。   松云看得发愣,这几个人,除了兰漪,他早上在正房里都是见过的,但当时他们可没有像现在这样说说笑笑,松云觉得不知为何,他们现在都变得活灵活现的了,同早上在太太面前的样子相比就好像换了个人。   笑声渐止,松云想起自己好没有向兰漪问好,便也照例对他行了一礼,迷迷糊糊地说:“兰漪哥哥万福。”   他这么一问侯,却引得房间里的笑声重新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就连魏月融都笑得弯了腰。   “你怎么能叫他哥哥呢?”陈姨娘笑得喘不上气,“照辈分,他能做你娘!”   连兰漪自己都笑得止不住,又骂道:“你才娘呢,老子年轻着呢,本来就是哥哥!”   “你们几个没体统的,少胡吣了,”魏月融笑得肚子疼,却还是制止了他们说笑一些更过分的,又说,“再这样,把孩子都带坏了。”   青姨娘听了,便指着松云道:“带坏了他,也是去祸害你儿子,我们是不怕的。”   魏月融连忙说:“什么我儿子你儿子的,再胡说八道,越发没王法了。”   大家也都知道不好起一些更造次的话头,便都不说了,换了话题继续闲话打牌。   魏月融便叫小丫头搬了个座位来让松云坐在自己旁边,又叫人拿些点心给他吃。松云看不太懂打牌,但是觉得挺好玩的,就吃着点心看了一会。松云可爱,看着牌便常常会问一些有点傻气的问题,这让大家都很开怀。   又过了两刻钟,松云往窗外看了看,感觉天有些暗了,便问旁边的丫头:“什么时辰了?”   丫头答曰快到酉初了。   阮珩一般都是酉时从学堂回来。   魏月融便说:“那你快回去吧。”   松云点了点头,便准备走,青姨娘却笑着拉住他:“你别走了,就说我们扣住了你,让你家少爷拿五十两金子来赎,怎么样?”   松云虽然也知道是开玩笑,却还是被那个数目给吓住了,脱口而出:“他没那么多钱!”   阮珩确实没那么多钱。阮家虽然富贵,但从来都是反对儿女奢华纨袴的,因此,阮家小姐公子们的月钱都不高,阮珩的就更有限了。   但虽如此说,松云的反应也太老实了,房间里再次传出层层笑浪。   正在说笑时,早上来送早点的那个丫头又来找松云了,说是二公子派她来接他的。   松云便急忙起身,魏月融招呼了一个丫头来:“去把我那个荷包拿来。”   那丫头便去了,回来时手里捧了一个托盘,松云看时,只见上面有一个刺绣精致的杏黄色小荷包。魏月融亲手给松云系上了,便叫人送他出去。   松云回到晴雪斋,只见阮珩好像也是刚刚回来不久,小丫头正在服侍他洗手更衣。   松云看见阮珩的背影,又觉得有点害怕,但还是连忙赶上去,说:“我来吧。”   “去哪玩了?”阮珩看他心情似乎挺好的,便问。   松云一边帮他解腰带,一边说是在魏月融那。   “在他那里玩什么了?”阮珩笑了笑,又问。   松云一边把阮珩脱下来的外衣递给小丫头,一边说:“早上我们就一起吃饭来着,少爷给我的点心我跟他一道吃了,很好吃,他很高兴,后来他跟管家娘子们算账来着,让我看了一会,后来还打了牌。”   他有意无意地略过了自己睡了一下午的事,因为觉得阮珩听了一定会取笑他。   “打牌,你还会打牌?”阮珩很有兴趣地问。   他换好了家常穿的袍子,往窗边的榻上坐了。   松云就也跟了过去,说:“不是我打,我看他们打来着,不过他们也教我了。”   “那你学会了没有?”阮珩喝了口茶,问。   “没有。”松云诚实地说,引得阮珩发起笑来。   阮珩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松云心里有点踌躇,但还是挨着他坐过去了。   一坐上榻,松云衣摆下就露出了一个荷包,他今天穿的是一件牵牛紫的外衫,下裳是藕荷色的,一只嫩黄的荷包在上面很显眼,是阮珩从前没有见过的。   他随手拿起来看了看,上面绣的是两只小猫滚绣球。   “临走的时候侍君给我的。”松云告诉他。   荷包里面有些沉甸甸的,阮珩解开纽子往外一倒,一对小小的福寿金锞子就滚入掌心里。   松云见了,显得很惊讶,阮珩问他:“你都不知道?”   松云茫然地摇了摇头。   阮珩便在手里掂了掂那两个小元宝,逗他:“是我发现的,归我吧?”   没想到松云很乖巧地点了点头,意思是同意了。   阮珩却笑了起来,把他的宝贝金豆豆给他装回了小荷包里,说:“内宅里要用钱的地方多,你自己拿着花吧。”   “我才不花呢。”松云挽着那个荷包说,“我要留着的。再说我娘给我带钱了,我有钱。”   “嗯,你有钱,”阮珩笑了起来,“你比我还阔呢。”   “连我都是少爷的了,有什么阔的也是少爷的。”松云很明白地说。   阮珩夸道:“还懂这个,长进了。”还拍了拍他的头。   说话间,接松云回来的那个丫头来上了茶,松云刚刚在路上才问明白,原来这个丫头叫玉棋,都是新近指来服侍阮珩的。   阮珩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便道:“嗯,今天的茶还不错。”   他喝完了,就顺势把茶杯递给了松云:“你尝。”   松云觉得有点意外,以前两人虽然也一起吃一起睡,但从没就着一个茶杯喝过茶。不过,阮珩说味道好的茶,肯定是很好的,松云便捧着茶碗啜了一口。   阮珩看着他用红唇抿着白瓷茶碗喝了一小口,便问他:“好喝吗?”   松云就真的认真地品了品茶,然后纯稚地点了点头:“好喝,少爷。”   阮珩便又笑了起来,好像发生了什么很有趣的事一样,松云实在不解,从前阮珩好像并不经常这样笑。   今天他好像已经为别人带来了太多的快乐,这并不是件坏事,但令松云苦恼的是,很多时候他并不知道别人为什么笑。盐擅亭   “我该拿你怎么办?”阮珩好像也很无奈,用一只手环住了松云的腰,两个人凑得更近了。 第18章   松云还在困惑中,阮珩却忽然凑了过来,松云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他亲了自己的额头一下。   那个吻相当轻柔,但松云不由自主地就想起来昨天晚上的事,然后就禁不住在阮珩怀里轻轻打了个抖。   阮珩察觉到了怀中人的反应,有些意外。方才他就发现了,松云好像一直不太想接近他的样子,他原本以为松云是有点害羞,但此刻才察觉到,松云可能是在害怕。   阮珩皱了皱眉,问:“怎么了?”   松云见问,想到了这一天里时不时就让他忧心的一个问题,看了看,丫头们已经很识趣地退出去了,四下里已经没有别人,便压低了声音,问道:“少爷,今晚咱们还在一起吗?”   阮珩感到这话头有些不对,稍微松开了他一些,面对面看着他,问:“那你想去哪儿?”   “不是……我是说,我们还那样吗?”松云有点怯怯的,脸颊也红起来,抬着眼睛问。   松云看起来,像是不太想再“那样”了。   阮珩确定了一下他的表情,问:“你不喜欢?”   松云很诚实地嗯了一声,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样的答案可能会让阮珩不太高兴,心里有点慌,可是……   不过,阮珩并没有生气,而是认真地问他:“为什么?”   松云嗫嚅了一下,这太羞耻了,有点说不出口。   “我昨天让你疼了吗?”阮珩很关切地问,他自问已经很克制自己了,应该没有让松云很痛苦才对。   松云正不知怎样开口,听他这么无辜般的一问,却实打实地委屈了起来,那还用说吗!想起昨天,他的眼眶很快都红了,说:“当然了!”   阮珩皱了眉头,连忙问:“什么时候?怎么回事?”   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感受,松云眼泪也憋不住了,掉着泪说:“一开头的时候最疼,后来,后来到最后的时候也……”   “最后?”阮珩好像有点疑惑,仔细地回忆着昨夜的情景,说,“最后你不是挺受用的吗?”   松云张了张嘴,没想到阮珩记得那么清楚,脸一瞬间就红得不行,嗫嚅着说:“受……受用是受用,可是也疼啊……”   既然已经打开话头,松云就憋不住了,他又掉着眼泪说:“我都……我都那样求你了,你都没放过我,我好害怕,现在想起来腿还抖,少爷……”   藏掖了一整天的情绪已经收拾不住了,松云干脆就在阮珩怀里哭起来了。   其实那些还在其次,毕竟嬷嬷也跟他讲解过了,都是正常的,他都有准备的。可是,松云最在意的是,他都求阮珩了,阮珩都没有饶他一点。   从前不管发生什么事,阮珩都很心软的,只要自己求一求他,就算是学堂的先生要打要罚,松云都没有挨过一次的。   连别人要弄疼他,阮珩都要护着他,这次却是阮珩自己欺负他,而且求饶都没有用,阮珩简直太无情残酷了!这对松云来说,不得不说是一个打击。   不过,对于阮珩来说,虽然他自问昨天确实有一些不完全理智的时刻,但也确实没想到能让松云委屈成这样。   他知道松云向来是娇气怕痛的,小时候阮珩没包庇住他的时候也有,不论挨了藤条还是戒尺,松云总得哭哭啼啼半天,要好好哄慰一番才能过去,既然有这样的经验,他当然不会对松云为所欲为,可以说还是狠狠地克制过自己的。   然而,虽则如此,松云还是被弄成这样了,看见怀里哭得发颤的人,阮珩心疼得不行,连忙抱着他哄他。   “是我不好,我不知道你的感受,下次一定不会了。”阮珩抚摸着他的脊背,又用信香安抚他。   他说得很诚恳,松云好像听了这话才彻底放心了下来,确定了少爷还是以前的少爷,并没有变坏,不过他眼泪并没有就此止住,还在哭,一边继续说着自己悲惨的小心事:“少爷,我好怕你以后都不心疼我了……”   阮珩再怎么也想不到还会有这种误会,既哭笑不得,想着他揣着这样惴惴不安的心思过了一天,又很心疼:“你真是傻了,我怎么会不心疼你?”   又答应他,今天晚上就不同寝了。   阮珩想了想,其实松云这样也算是有迹可循。他想起来上上个月刚回来的时候,因为不想让他乱说话闯祸,所以恐吓说乱说话就要打他的事,那时松云就表现得很害怕,阮珩事后想想,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实在没必要吓他,因为松云傻,只怕以为阮珩真的要打他了。   相处得这么久了,阮珩也摸透了松云的脾性,这人虽然傻乎乎的,一天到晚都很开心的样子,实在心里却是敏感脆弱的,像一朵娇弱的蔷薇花,虽然向着阳光开得很光彩,但其实很容易就会受到伤害。   不过,松云虽然脆弱,却很少任性,还很会隐忍着苦楚,可是要隐忍又常常笨拙地忍不住,让人看了就更加心疼,又有些好笑。   他眼下情绪激动,空气里就染上了几分他的信香,桃杏的香味散发出来,有一点点酸涩,但更多的还是甜,又软软的。   跟昨天比起来,里面还混入了阮珩的味道,虽然只是一夕之间,已经不是青涩的果实,而是很明确的已有所属……随着他的哭泣撒娇,空气中的味道越来越浓烈了。   于是……   在别人哭得这么委屈的时候……阮珩觉得自己确实有点过分了,他只得很苦恼地把松云稍微推开了一点。   松云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抽抽嗒嗒地愣怔在那里,一幅无辜又不知所措的样子,吓得动都不敢动。   阮珩有点脸红,清了清嗓子,说:“你别怕……你就,离远一些吧。”   松云听他这么说,就赶忙往一边躲了躲,缩在角落里,但是水汪汪的眼睛还望着这边。   阮珩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觉得实在有些受不了,便起身叫人进来打热水来给他擦脸,自己到别的房间去了。   ————————————————   是夜,就寝的时辰。   阮珩洗完了澡,看到松云也是洗完了,换了寝衣,散着头发在那呆着,便过去问他。   “那你今天想睡哪里?叫他们去给你铺床。”   松云却很为难的样子,迟疑着说:“我还能跟你一起睡吗?”   阮珩嗯了一声表示疑问。   “就是,就是睡觉,休息。”松云红着脸说。   阮珩听了,笑了起来:“你还是想跟我一起?”   松云点了点头,小小声说:“我想……在能闻到你的味道的地方。”   刚刚被结契的坤泽,是会很依赖自己的乾元的,松云想跟自己呆在一起,也是正常的。   阮珩一瞬间又觉得有些上头,但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半晌,说:“你可真难伺候。”   松云听到这样的评价,急切地说:“你让我睡榻上也行,睡地上都行,我不难……伺候,少爷。”   阮珩看见他真诚又可怜的小眼神,深呼吸了一下:“行了,放过我吧,别再撒娇了,赶紧上床。”   松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少爷说让他放过他,但他觉得少爷应该不太高兴,随时可能发火,便趁他发火前赶紧爬到了床上去。   随后,阮珩也很寡淡地躺进了被子里,吹了蜡烛,无奈地说:“睡吧,祖宗。”   松云觉得被阮珩这样说很有压力,声如蚊蚋:“少爷,你这么说,我会折寿的。”   “放心吧,要折寿,折的也是我的。”阮珩便翻了个身,背对着松云睡了。   松云心里很忐忑,他还是不太确定阮珩是不是真的生他的气了,然而毕竟很困,虽然下午睡了很久,但因为昨天晚上累着了,不是一天两天能补回来的,于是很快就睡着了。   然而,对于阮珩而言,噩梦才刚刚开始。   阮珩一开始都废了些功夫才睡着。可是,不管刚刚睡着的时候如何规矩地缩在一边,松云睡着了之后就完全管不了自己,很快就像八爪鱼一样贴了过来。   松云在睡梦中本能地查找着给他安全感的信香,一寸一寸地接近了阮珩,最终完全靠了过去,只隔着寝衣完全跟他挨在了一起,还手脚并用地把他缠了个死。   阮珩受惊般醒来,却发现自己早已无法脱身,还有个暖烘烘的小猫在自己脖子后面那块乱碰……   阮珩也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丧失良心的,但总之第二天早上,他知道自己在松云心里,从此除了无情和残酷之外,还多了不守承诺这一条罪名。 第19章   春夜和暖。   室内却还是有些湿冷的,魏月融叫人还是把炭盆点了起来,待卧房温暖了几分,便准备要安歇了。   阮正业却在这个时候来了。   魏月融连忙叫人把炭盆撤了,阮正业不喜房中过热。其实除此之外,阮正业的其他喜好,魏月融也都知道得很清楚,譬如,他现在看阮正业的脸色,就知道他今天不太想说话。   也并非阮正业情绪不好,大部分时候如果他来他这里,往往意味着他渡过了很疲惫的白天。就像有的人疲惫的时候总是喜欢找一些最常吃的东西来吃一样,当一个人很累,就会想跟足够熟悉妥帖的人相处。   不过,往往在这种时候,如果熟悉的环境不能成功地安抚一个人,那么就会让他更暴躁。魏月融深知这一点,于是,就很小心地,安静地帮他更衣沐浴。   下人很快就都自动退出了,屋子里只是偶尔响起魏月融轻声询问的声音,以及阮正业低沉简短的回答。   一般来说,阮正业洗完了澡,整个人就会放松很多,惹怒他的概率也会降低不少,但今天当他躺到床上的时候,却显得有些不满起来。   “你床上是什么味?”他问。   魏月融有点意外,但是很快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回答道:“是珩哥儿房里的那个,今天来我这里歇了午觉。”   乾元的鼻子很灵,对于自己的领地尤为敏感。   “怪不得,乳臭未干的。”阮正业评价道,又有些不满地说,“以后别让别人上你的床。”   魏月融的确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问题,不过还是很顺从地说:“我知道了。”   提起这个话头,阮正业想起来什么,问:“我怎么听说,原本太太是想让他跟着珵儿。”   阮正业似乎只是闲话,但魏月融还是很快地思考了一下,最终诚实地回答:“是,”又说,“不过大少爷体恤兄弟,没要他,让给二少爷了。”   阮正业听了,似乎轻笑了一声,说:“是吗。”   魏月融神色如常,垂着头嗯了一声,说:“大少爷一向是敬上怜下,友爱兄弟的。”   阮正业倚在床头,而魏月融倾着身子坐在他旁边,乌黑的长发垂至大腿,阮正业用手轻轻拨弄了一下,说:“你是个懂事的,太太如今心不静,你别惹她烦心,知道吗?”   这是阮正业近来第二次对他说类似的话了,魏月融知道,与其说是劝慰,阮正业说的这些话更像一种警告。   魏月融正想拿出他最熟悉的谦卑态度来说些什么,阮正业却彷佛已经深知他要说什么,便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接着问:“小十六送到太太那了?”   魏月融听到小十六,情绪就瞬间低沉了下去,他实在不知为何这个人还能问出这样的话,不过也有足够多的经验让他对这种情况不感到陌生,他很快隐忍着说:“是,小姐还小,适应得快,现在夜里已经不哭闹了,也就是三五日才央奶娘抱她来我这里玩一次。”   “嗯,好。”阮正业却很认可这样的结果,夸赞一般地在他头顶抚摸了一下。   魏月融低着头,不发一言。   阮正业看了看他这副样子,又笑了,说:“前些日子白升来报,禺山那边的庄子,如今调理得也不错了,我看,往后就写到你名下吧。”   魏月融看了阮正业一眼,他很熟练地笑了一下,说:“多谢老爷。”   接下来的时间里,阮正业开始更加心安理得地享用着魏月融的服侍,而魏月融在心里一直晃悠的念头是,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他好像每失去一个孩子,就会得到一份财产,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拥有了三家当铺、两座田庄、一家银楼、还有别的一些让他已经不想去想的东西……   ————————————   次日清晨,魏月融还是准时去给太太请安。   他只身到了太太的房里,照例请安,并且服侍太太洗漱梳头,然后挑了个合适的时机,不动声色地开口。   “太太,昨天老爷赏我一些田地。我想着,我没什么见识,也管不好,给了我也是白糟蹋,我又想,大公子的婚事,别的我也帮不上忙,不如那份田产就给大公子添作陪嫁吧。”   阮珵虽说明面上是帮了松云,但魏月融心里很清楚阮珩对于松云的心思,阮珩不可能不想要松云在身边,之所以会同意白家夫妇的请求,无非是为了松云的前途着想。阮珵一向是很了解他这个弟弟的,想必那天劝夫人的时候,除了有白家夫妇请托的成分,也有成全阮珩的心思。   阮珵虽然未必把什么回报放在眼里,但魏月融不能不表示自己的心意。   魏月融用梳子梳过太太的发尾,动作轻柔而又利落,太太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倒在心里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魏月融始终低着头,好像只是在专心地梳理着她的头发,太太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他放在妆台上的小木匣,说:“知道了,珵儿会记着你的好的。”   “这点东西,哪里能放在大公子的眼里,不过是我的一点心意罢了。”魏月融的声音好似没什么情绪,只是垂着头用梳子沾上桂花油,将太太有些干枯的发尾重新梳理得柔顺而芬芳。   魏月融刚走,太太就打开了那个木匣,看了一眼里面躺着的那份地契,随手又将盒子递给了身旁的嬷嬷,深邃地说:“为了给他儿子谋个美人儿,心眼都动到我珵儿头上来了,真当我是瞎的么!”   旁边的嬷嬷笑道:“太太慧眼,真是什么都看得清楚。”   那日阮珵说的话,虽然没什么缝隙,但太太是何许人,这么多年能一手将阮家的内宅治理得服服帖帖,靠得可是钜细无遗的心眼。   太太又冷哼了一声:“他也真舍得下本,我倒要看看他这笔买卖亏不亏。”   ————————————————   今天松云不必再去给太太请安了,于是清晨并没有出现在正院,直到魏月融请完安回去,才发现松云又在他的屋子里等着他了。   松云照常很有礼貌地向魏月融问安,魏月融却感觉到,今天小人儿的情绪不太对。   一幅心里憋着委屈又无助的样子。   魏月融心里觉得好笑,但又不好露出来,便准备先拉着他一道用早饭,再听他慢慢说。   谁知一到内室坐下,松云就掉泪了。   这人也未免太能哭了,长不大似的,自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过的又是什么日子呢?哪有功夫哭呢……魏月融想着,不过还是耐心地给他擦着眼泪。   松云结结巴巴地说了半天,魏月融才听明白,原来他这次是真的跟阮珩闹矛盾了。   “他又骗我……明明说好的,而且他还用强,我本来睡得好好的……”松云说得支离破碎,但魏月融还是艰难地理清了事情的始末。   大概就是松云不想跟阮珩一块睡,阮珩同意了,但是松云又想跟阮珩一块睡,阮珩又同意了,但是由于发生了某种不可知的意外,最后两人还是一块睡了,于是松云觉得很受伤。   魏月融终于觉得问明白了之后,先把人哄得不哭了,然后努力思考了一下该怎么给他解释他才能明白。   他决定先提出一个很实用的建议:“下次,如果你不想的话,那你就不要跟他同寝。”   的确是一个杜绝此类事故的有效办法,可是松云似乎没有被说服,他继续激动而支离破碎地说:“可是他答应我了的,我都说我可以睡地上了,是他让我到床上去的,然后可是他还,他就是……”   魏月融明白过来松云纠结的是什么了,可能在他的脑海里,阮珩就是诱骗他跟他睡一张床,然后又趁他不备强行做不轨之事,这叫做出尔反尔,用心阴险。   “小云啊,你先冷静一下,听我跟你说。”魏月融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但还是努力组织了一下措辞,“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少爷自己也确实不想那样的,但是,他可能,他可能控制不住自己?”   松云却瞪着哭红的眼睛看着他,半晌之后,又咧嘴绝望地哭着说:“你别偏袒他!”   “我没,没偏袒啊!”魏月融哭笑不得,不能不为自己辩解,但是又知道自己的确有立场问题,实在不能使人信服,而松云已经俨然一幅觉得没人站在他那边的可怜相,让人觉得又可气又可怜。   “姜嬷嬷到底怎么教的你啊……”魏月融头疼死了,没办法,他想了想,松云眼下实在是急需知道乾元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动物,便凑到松云耳边,低声又说了许多话。   松云越听脸越红,越听眼睛睁得越大,慢慢地也都不再哭了。   “那样,那样真的不会出人命吗?”松云满脸天真的恐惧。   “不会的……”魏月融说。他实在没想到自己竟然还需要亲自对他讲解他刚才说的那些,也微微有些脸红,但还是很淡然地喝了一口茶掩饰自己。   松云坐在他的软垫子上,他今天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衫子,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刚破壳的小鸡。   “我们坤泽好惨啊。”他委屈地垂着泪感慨道。   魏月融扑哧一声,差点被茶呛到,他咳嗽了几下,哭笑不得地说:“你这孩子,简直让人没法说你。”    第20章   傍晚的时候,阮珩回到晴雪斋。   他这一天也有些垂头丧气,早上他起床的时候照例没有吵醒松云,此刻,想到回去便要见到他,阮珩却莫名地有些心虚。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松云,如果他再哭的话怎么办?何况自己昨天的行止,要比前天性质更为恶劣一些,即便他自己也不能说完全是故意的……但毕竟他确实有点强迫松云了。   阮珩也实在想不到他还可以怎样哄他了。其实他今天做了准备,午间特意去外面的市集上,给松云买了礼物。但是他仍然不确定礼物是不是可以安慰松云接连所受的打击。   因此,虽然是回自己房里,但阮珩却第一次心生一种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怯意。   可是,阮珩进了房间,松云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样可怜巴巴地缩在一个角落哭,也没有躲起来不见他,而是乖乖巧巧地出来了。   虽然看起来还是有点怯生生的,但是跟他问了好,还帮他换衣服鞋子。   阮珩心里又软又暖和,又很心疼,觉得更愧疚了。   换衣服的时候,阮珩就拿出了他准备的礼物。他从宽大的袖管里,摸出藏着的小奶猫。   两个人坐在窗边的榻上,松云把小猫捧在怀里,问:“给我的吗?”   阮珩点了点头:“昨天,我又……我记得你以前就想过养猫,所以给你赔礼道歉。”   当时厨房大娘养的大橘猫生了一窝小猫,松云就央求着她要了一只,偷偷养在了学堂后面的茶房里,后来被先生发现了,小猫就被强行抱走了,松云当时为这事伤心了好久。   “不过这是只玳瑁的狮子猫,我没找到跟以前那只一样的。”阮珩遗憾地说。   松云听了,却没有绽开笑容,也没有诉说他的委屈,而是抱着小猫,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阮珩不太明白松云想表达什么,等待着他开口。   过了一会,松云怀里还抱着小猫,问:“少爷,你,昨天和前天,是不是都没,都没尽兴啊……”   阮珩听这一问,便吭哧一声呛着了。   他咳嗽着,松云便连忙腾出一只手帮他摸了摸后背。   阮珩张口结舌:“你……”   “我知道了,”松云垂着脑袋说,“我知道你已经很护着我,迁就我了。你已经很不容易了,少爷,是我自己没做好……”   阮珩听了他说的,竟然不是在埋怨他,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但是松云紧接着继续说了。   “但是我也实在没办法了,我真的已经尽力了,但还是做不好……”松云说着说着,眼睛里又蓄泪了,又说,“我也很想让你尽兴的,少爷。”   阮珩耳朵都红了,他不是很想让松云继续尽兴不尽兴的话题,况且他知道,松云其实一直都有一种执着,就是他总觉得自己的少爷应该得到更好的服侍,比他能做到的最好的还要好才行。   读书的时候也是,跟其他少爷的书僮相比,他总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   松云自己知道这多半是因为他笨拙的缘故,但是即便笨拙,他还是很要强,他很在意阮珩是不是跟别的少爷得到的一样多,一样好。   但阮珩其实并不怎么在意这些。   他赶快把松云弄到自己怀里,让他舒服一点靠着自己的肩膀,然后说:“你做得很好,阿云。”   松云也觉得自己未免太能哭了,因此并没有放任自己哭哭啼啼,但阮珩说的话还是让他掉泪,忍不住在阮珩的肩头呜咽了几声。   “少爷,我好喜欢你。”松云说。   松云把这话说得很天真,或许他自己都不是完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阮珩却脸红了起来,说:“我也很喜欢你,阿云。”   ——————————————————————   因为有了小猫,松云变得很兴奋,第二天一早就叫了几个小丫头一起,给小猫搭了猫窝。松云在阮珩卧房旁边的小隔间里有自己的床,他就将猫窝安置在自己的床旁了,可是小猫偏偏只喜欢在他的床上睡,松云没办法,还是很宽容地容许它呆在自己的床上。   忙活了一早,又是搭猫窝,又是遣人向厨房要鱼儿做猫饭、喂小猫,很快一上午就过去了。   到了下午,松云又想抱着猫去给魏月融看。   刚准备出门,却被徐嬷嬷给拦下了。   徐嬷嬷看着倒是和气的,对待阮珩也十分客气,一口一个奴婢,但既然有了太太的首肯,他回了阮珩一声,也就果真把持起了晴雪斋的权柄。   徐嬷嬷不声不响,但才安顿下来,晴雪斋从钱财到人事一夕之间便都由她整顿起来了,上到松云,下到洒扫粗使的小丫头,很快就都到了徐嬷嬷的掌管之下。   应付嬷嬷,松云是有些经验的。从前阮珩在书房,也有教养嬷嬷跟着,不过,只要松云在阮珩身边,她们也不会越俎代庖地管束他太多。   然而,如今松云困在内宅,究竟还是阮珩不在身边的时候多。   此时,徐嬷嬷见松云要出门,便像看门神一般不准。   徐嬷嬷在阮珩面前显得温和,但对待他们都很严厉:“内宅里有内宅里的规矩,不是让你乱逛乱窜的地方,你刚进来几天,哪有这样轻浮的道理?”   松云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哪里有这样说人的?从前嬷嬷也有骂他,不过也就是说他像个野猢狲、没规矩、淘气、跟主子没大没小什么的,还从来没人说他“轻浮”。   虽然没怎么听过,但松云也知道对现在的自己而言这可不是什么好词儿,便眉毛一拧道:“我怎的就轻浮了?又没到别的少爷、老爷屋里去,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要真等你到别人屋里去了还了得?有道是防患于未然,你行止不端,败坏的可是少爷的名声。”徐嬷嬷虽然没有疾言厉色,但说的话句句刺心。   松云张口结舌,半天都说不出话,他觉得既冤枉,又屈辱,想到少爷的名声,他一瞬间彷佛觉得自己的确不该出去,但转念又想,他只是想去找魏月融分享他的小猫,怎的会行止不端,未免也把人想得太腌臜了。   松云气得不知说什么好,脸都憋红了,半天才想到自己该怎么说,气得结结巴巴地道:“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我,我要去回少爷!再说了……”松云少见地灵机一动,“再说我是去找魏侍君,是太太让我多跟着他习学的,你那天不是也听见了,你再不让我去的话,咱们一起去回太太,让她评评理!”   “我的祖宗!”徐嬷嬷惊呼了一声,“这么点事你就要去回太太,太太非给你一顿藤条不可!”   小猫在松云怀里喵喵地叫着,松云虽傻,但也知道徐嬷嬷这是在吓唬他了,他也怕太太,但还是咽不下气地梗着脖子:“我,反正我不怕,太太又不是没打过我,咱们现在就找太太去!”   松云其实也不是非得要出这个门不可,只是莫名其妙被安个罪名变得很生气,他此刻觉得自己在理,便一切都不怕了。   徐嬷嬷暗忖,俗话说,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松云就是个愣的,因为傻,保不齐他真敢闹太太去,到时候,要吃挂落的可是自己。   松云虽然不机灵,但从前在学堂逃学也是练出来了,趁着徐嬷嬷发呆的当口,便一手拉起玉棋,哗地一声冲出了门外,很快就没影子了。   很快,他跟玉棋就顺利走到了贮月轩。   今天天气晴好,魏月融没有在室内,而是把桌子坐垫都搬到了廊前,在那里坐着晒太阳呢,松云一进院子就看见他了。   “看,二公子给我的。”他很高兴地向魏月融展示阮珩给他的玳瑁小猫,满脸都是笑容。   魏月融看见他终于不像昨天那样可怜兮兮了,也笑了起来,伸手要抱猫,松云便将小猫放在他怀里。   魏月融问小猫叫什么名字,松云说:“叫花衫,是少爷起的,原本少爷让我起名来着,我不会,所以就让他起了。”   魏月融说是个好名字,便又吩咐身边的丫头灯花儿:“去将玉虎也抱来吧。”   “你也养猫吗?”松云问。   魏月融点了点头,笑道:“从前养的,因九小姐喜欢,就抱给她了。”   灯花很快就从偏厢抱来了一头纯白的长毛波斯猫,个头很大,眼睛是一只碧蓝、一只金黄的。   松云哇了一声,说:“连你的猫都这么好看!”   他也很想抱抱玉虎,然而灯花将玉虎放在他怀里,还没抱稳,玉虎就从他臂下溜了出去,好奇地凑到魏月融身边,轻轻地嗅闻起花衫来。   玳瑁小猫还有些紧张,但很快就被玉虎顺了几下毛,两只猫儿算是初步认识了,在木地板上玩耍了起来。   “怎么这个时候才来?”魏月融笑着问,松云前几日总是一早就来了,今日却拖到魏月融都料理完家事了才出现。   松云说:“还不是那个徐嬷嬷,她不仅管事,还管着我呢。我要出来,她偏不让,说内宅里规矩严,不能天天乱逛乱窜的。”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魏月融好奇地笑着问。   松云便叙述道:“我一开始也没想到,白磨了半天,后来才想起来太太说了让我跟着你习学的,我搬出太太来,她才没话说了。”   “为什么我总是摆脱不了嬷嬷呢?到哪里都有嬷嬷。”松云叹息道,引得魏月融发笑起来。   魏月融笑完了,却说:“她虽然刻薄了些,但说得也有道理,在内宅里,行动万事都要小心的。”   “这些姜嬷嬷之前都教过我了,我娘也跟我说过很多遍,可是我又没有要做什么坏事……”松云很委屈地说。   魏月融却叹了口气,说:“你虽然不会做坏事,但是凡事若有一点影子,被有心人传起来,说不准就是要命的大祸。你没经过事,还不知道。”   “怎么会这样,那也太坏了!”松云说。   魏月融点了点头,说:“所以凡事小心些总是好的。”   “那样活得也太憋屈了……”松云愁眉苦脸地说。   松云似乎有一种特质,凡是他发愁的时候总是特别可爱,并且让人忍不住发笑,魏月融便笑了起来,又安慰他道:“你以后要来玩,我派丫头去接你吧,这样想必徐嬷嬷也不能说什么了。”   “果真?”松云便立刻转阴为晴,笑着说,“那太好了。”   魏月融也跟着笑了起来,正说笑间,院门口又走进来一人。    第21章   女先生抱著书讲课,同外学堂里的先生并无什么不同。春日的午后,暖风从窗櫊外浸染进来,连书页被风带起时都散发著花草生发的气味。   阮珵忍不住向窗外看去。   有个年龄跟他相仿的人,从书堂后面的斜路远远地走来,他身边带着一个小丫头,手里捧着花草,用很轻的声音嬉笑着。   是兰漪。   他今天穿着的是水蓝色的衣衫,春天的衣服薄,被风一吹已经能看出遮掩着的肢体的轮廓,阳光映着他半边脸,虽然离得很远,但显得非常明丽,阮珵盯着窗外的那人看了一会儿。   “大公子。”女先生叫他了。   阮珵晃神,那女先生说:“我方才讲到何处了?”   阮珵便只得站了起来,随口念出了接下来的章节。   他早就背熟了,声音清凉地流淌在学堂里。   女先生叹了口气,彷佛已经习惯于他的走神,然而跟以前的每次一样,又抓不到他的错处,只得无可奈何地让他坐下了。   阮珵又往窗外看了一眼,只耽搁了这么一会儿,兰漪已经走远了,在花木扶疏的小路上剩下一个小小的、明亮的背影。   ————————————————————   兰漪今天穿了一身水蓝色的衣衫,看着是簇新的,应着春日的景很是清爽。他一见松云便笑了起来。   “你怎么也在?”   松云便又笑着捧起花衫给他:“看小猫。”   兰漪却哎呦一声避开了,道:“毛烘烘的,仔细沾我一身。”   原来他是不大爱猫的,世上有人爱猫,便有人不爱,魏月融爱猫,松云更加开心,但兰漪不爱猫,他也没怪,便把小猫小心地收回了自己怀里,避免沾到了他的衣摆。   魏月融却笑着讥讽了他一句:“什么金贵的衣衫啊,沾不得一点毛。”   兰漪也在廊下坐了,说:“哪里能跟您比金贵呢,衣衫要多少就有多少。我可是可着头做帽子,几个月的月银也就做那么两件儿,还得省吃省喝的。”   他这话听着像诉苦,魏月融便失笑道:“我说什么了,就引来你这么一大套,这是想要衣衫还是要银子?”   “这话说的多叫人没脸呢,好像我来一趟就为打秋风似的——”兰漪笑着说,但是也丝毫没有倔强,很快就话锋一转陪笑道,“不过你既说了,便好歹赏我一点儿吧,为做这么一身衣裳,真的揭不开锅了。”   他这样子实在有些贱兮兮的,松云看了也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魏月融笑话他倒还罢了,兰漪听见松云也在一旁嗤嗤地笑,便不满起来,作势要扑过来胳肢他。   花衫喵呜一声跳开了,松云被胳肢得咕咚一声倒在地上,笑着直叫救命。   二人闹了一阵,魏月融和两头猫在旁边看着笑。   最终,魏月融叫人把衣服箱子都搬出来了,说趁着今天天气好,也晒一晒,省的生霉,顺便叫兰漪随便挑喜欢的拿去罢了。   丫头婆子们七手八脚,很快就把魏月融的衣服都在院子里搭了起来,迎着阳光,松云只觉得五光十色的,件件都那么好看,不由得赞叹了起来。   魏月融自己也欣赏了一下,便叫丫头把其中的几件颜色鲜嫩的拿了下来。   “这些我如今也不合穿了,你们想要就拿去。”他十分大方地说。   “我能试试吗?”兰漪兴奋地说,看他这样子,松云便知道,他是很爱打扮的。   魏月融笑着点了点头,兰漪便拉着松云跟他一起,跑到室内去了。   兰漪试了两三件,松云觉得都很好看。兰漪的长相是很明艳的,什么样的衣服都衬得起,魏月融的衣衫自然是上好,样式做工都是一等一的,兰漪穿起来果然光彩夺目,每试一件,松云都在一旁痴痴地赞不绝口。   不过,兰漪也很快发现松云这个小傻子眼光好不挑剔,是看什么喜欢什么的,便反问他:“你不要试试吗?”   松云便很懂事地说:“他先前都给我做了好些衣衫了,还送我珠宝,我不好再拿他的了。”   “你这个乖小孩,”兰漪便很爱地捏了捏他的脸颊,说,“怨不得你那么好命,能跟着二公子。”   最终,兰漪就选了两件最喜欢的,将其中一件直接穿在了身上,把自己原先的新衣服交给了小丫头拿着,很喜悦地拉着松云出来了。   魏月融一看见他,便笑了起来:“就知道你喜欢这件。”   三个人重新坐在廊前,喝起茶来。兰漪穿了魏月融的好衣服,更矜持了,不但躲着小猫,连喝茶吃点心动作都格外典雅似的,可是不知是不是衣服上有魏月融气息的缘故,玉虎偏到他旁边蹭,惹得兰漪阵阵惊呼。   这场景便让魏月融忍不住取笑着他,松云也在旁边咯咯笑着,直到两只猫都被小丫头抱走了,兰漪才放松了下来。   松云便问:“你们今天不打牌了吗?”   “哪里能天天都打牌,那也太不像话了。”魏月融说。   “那你们今天做什么呀?”松云好奇地问,一幅很乖巧的样子,好像不论他们做什么,他都能在旁边看着跟着乐。   魏月融便指了指桌上,说:“我刚才在画花样子。”   松云探过头去,魏月融便将桌子上的几张纸拿了出来,松云看时,只见是细笔沾了墨画的,不过跟寻常的刺绣花样不同,有很多都是动物,每一张都不一样,有小猫,狗儿,还有兔子。   松云看得很新奇,问:“这都是你画的吗?”   魏月融点了点头,松云便很佩服地感叹了一声,又问:“那你也会针线吗?”   魏月融笑道:“哪里算得上会呢,打发时间的时候做一点。”   松云想起来什么,从自己腰带下找出魏月融给他的那只荷包,问:“我这个不会也是你做的吧?”   魏月融便有些赧然地点了点头。   松云低头仔细看了看,那荷包上面的两只小猫,其中一只可不就是玉虎吗?   松云便崇拜地感慨道:“哇,你也太厉害了,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兰漪虽然得了衣服,却一点都不会拍马屁的样子,笑话松云:“他还会什么了,让你佩服成这样?”   松云便数起来,说:“他会的也太多了,会管家,会算账,还会打牌……”   听到最后一项,魏月融自己也噗的一声笑了。   会打牌算什么本领呢?   “算啊,我就不会打牌。”松云红着脸,揉了揉自己的脑袋说。   兰漪笑得前仰后合,拉着他道:“来来来,我教你,我们两个现在就把你给教会了,让你明天就上牌桌!”   松云很有自知之明,忙说:“我一下学不会那么多。”   他捧着手里的荷包问魏月融:“你能先教我做这个吗,我想学。”   “你想学这个?你要做什么?”兰漪立刻感兴趣地问,又很恶劣地逗他,“做个定情信物给二公子吗?”   “不是!”松云红着脸辩解,说,“我是想做给大公子的。”   “怎么想起来做东西给他?”兰漪诧异道。   他并不知道松云进府的内情,松云也没跟他讲很多,就说:“就是想谢谢他。”   他跟魏月融说:“我一直想着怎么报答他才好,但是,一来我没什么钱,二来我就是再有钱,恐怕也买不到什么能放在他眼里的东西,”又望洋兴叹,捧着荷包说,“我要是也会做这个就好了。”   魏月融便很温柔地笑了,说:“这有什么难的,我教你就是了。”   ——————————————————   晚上的时候,阮珩回房,便见到松云捧着一个小笸箩,坐在那里不知在鼓捣些什么,彷佛很专注的样子,都没注意到阮珩回来了。   阮珩悄悄凑过去看,松云受到了惊吓一般,很快地将手里的东西藏进了笸箩,又连笸箩推进了炕桌底下。   “什么东西?”阮珩问。   “少爷,你怎么回来了都没声音的?”松云面带紧张地说。   “给我看看。”阮珩好奇道。   松云有些脸红和为难,但架不住阮珩要求,拿出来了,笸箩里是针线,还有一些碎布片。   阮珩很快就知道了为什么松云要藏,原来其中的一片布片上,有一个针脚淩乱的图形,线是红色的,但看不出是什么。   “这是什么?”他笑着问。   “这是……梅花……”松云红着脸很勉强地说,又问自己找补了一句:“我还没弄好呢!别看了!”   说着,便将布片夺了回来,藏在了笸箩深处。   阮珩觉得他很可爱,便用手臂穿过膝弯将松云端起来往旁边放了放,在榻上留出个空位,自己坐了过去。   松云好似终于学会了如何与阮珩亲昵,虽然还有些笨拙,但还是自动依偎了在阮珩身上。阮珩干脆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阮珩本想亲一亲他,但松云忽然说话了:“少爷。”   阮珩:“嗯?”   “下个月,大公子的生日怎么办呀?”松云抬着脑袋问,他眨着大眼睛说,“都是承大公子的情,我才能跟着你,我本想做些什么给他,但那也太微薄了,而且我都还没学会呢……”   阮珩才知道松云方才鼓捣的东西是为什么,心里觉得很有趣,又看松云一副很担心的样子,便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你不用担心这个。”   松云等着他说为什么,阮珩道:“你爹管的禺山庄子,已经过到兄长名下了。”   松云很惊讶,说:“上个月我爹还说,老爷想把庄子给魏侍君呢,怎么又给大公子了?”   阮珩说:“是给了他的,他又转赠给兄长了。”   松云用了一会功夫才想明白,有些结巴地说:“那,那个庄子,一年可有几千两的收入呢!我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阮珩听得笑了起来,说:“你怎么天天想着怎么报答别人?跟着我有那么好吗?”   “当然好了。”松云便靠在他肩头,无忧无虑地说。   只是因为一个小猫,松云就原谅阮珩了,并且仍旧像以前一样,觉得他的少爷世上第一好。 第22章   这天夜里,两人下了一盘棋。   准确地说,是阮珩教松云下棋。   阮珩让松云执黑子先手,松云从第一颗棋该落哪里开始就在问阮珩,阮珩便耐心地为他建议,给他讲解每一颗棋子下在不同的位置,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就这样慢慢地下了半个时辰,松云才磕磕绊绊地学会了围棋的规则。   “少爷,你今天不读书了吗?”松云才意识到阮珩一晚上都没有到书房去。   这对阮珩来说十分反常,从前松云跟着阮珩,只觉得阮珩彷佛时时刻刻都在做功课,不是拿著书本研读,就是提笔写着什么。   阮珩却没说什么,只道:“嗯,今天不读了。”   “为什么?”松云回想了前两天,好似自从自己进府,阮珩晚上读书的时间就很少,他下棋、陪松云玩猫,还跟松云一起倚在榻上给他念闲书听。   “可是你秋天不是还要考举人吗?我听说,连三公子最近都很用功的,我姐姐在家也是天天都用心读书。”松云便说。   “是吗,你知道的还挺多。”阮珩却道。   松云看他不当一回事,心中更加狐疑,迟疑着问:“少爷,是不是我耽误你了?”又害怕地说,“要是太太知道了,会叫人打死我的。”   阮珩看他一副很担心的样子,笑了起来,说:“我怎么不知道你的本事有这么大?还会耽误我了,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小狐狸精吗?”   松云的脸颊红起来。   阮珩便有揉了揉他的脑袋,安慰他道:“不会的,太太不会生气,更不会让人打你的。”   松云想不通为什么,太太从前都是很在意阮珩读书的事的,甚至下人们都说,太太对二公子过于严厉了,不过既然阮珩这么说了,松云便放下了自己的担心,笑着说:“少爷读书也太刻苦了,偶尔也该放松放松。”   阮珩也笑了笑,没有说话。   两人继续下了一会棋,就到了就寝的时辰。   照理说,阮珩如今沐浴时,可以由松云服侍了,不过不知松云是害怕还是害羞,至今都没有在阮珩洗澡的时候出现过,阮珩也没有轻浮到要叫他进来的地步,便还像从前一样,自己一个人洗澡。   阮珩正在洗着,忽听屏风外面好似有一阵细微的动静。他下意识停下手上的动作,凝神细听,一瞬之间,外面却又没有声音了。   春夜静谧,外面亦没有虫鸣风声,阮珩很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那动静就是在屏风外,听起来,像是衣服摩擦的声响。   有什么人在外面?   “松云?”他唤了一声。   松云回了一声哎,声音却是在远处。   方才阮珩收了棋盘,松云就重新拿出了自己的针线,在灯下用心地鼓捣起来,听声音的方向,现下他恐怕还是在原地坐着。   很快,阮珩听到有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响起,声音往净房外出去了,一瞬间就没了踪迹。   方才屏风边上应当确实是有个人,阮珩一阵狐疑,他房中自小也有丫鬟服侍,知道没有主子的命令,丫头们是不能随便在沐浴时打扰的,到底是谁方才在外面?   过了一小会儿,松云嗒嗒地跑过来了,阮珩听见他停在屏风外,问:“怎么了少爷?”   阮珩想问问松云有没有看到谁,便道:“你进来。”   “啊?”松云惊讶了一下,彷佛对这个要求很意外,并且在外面迟疑着,并没有动。   阮珩才意识到,松云只怕还害羞,只好说:“进来给我添热水。”   松云哦了一声,才踟蹰着进来了,里面水汽氤氲,但松云一幅战战兢兢的样子,眼睛盯着地面。   阮珩叫他走近些,松云才蹭到了浴桶跟前,恨不得是闭着眼睛的。   阮珩管不了那么多,当先放低了些声音问:“方才外面有人么?”   “啊?哪里啊?”松云不明就里地睁开眼睛了,看见阮珩,目光又忍不住躲闪了起来。   阮珩无奈,只好问得更明白些:“你进来的时候,看到有人从净房出去吗?”   空气里都是阮珩信香的味道,混合了热气,弄得松云脑袋晕晕的,他努力地回想了一下,只觉得头脑比往常转动得更费力了,不过他最终说:“我好像没看到,少爷。”   阮珩也知道松云粗心,多半不能指望他什么,便只好将此事暂且放下,说:“添水吧。”   松云答应了一声,便用大木瓢把浴桶里面的温水舀出来了一些,又到旁边用炭盆暖着的热水桶里面去舀热水来添。   一舀一添之间,松云不由得就看清楚了阮珩在水中的样子,脸也不由得越来越红。   一边看着他舀水,阮珩一边思索了半晌。   “少爷,够热了没有?”添完了热水,松云站在一旁,老实地揪着衣角问。   其实水本来也不凉,阮珩便嗯了一声,说:“够了。”   阮珩本来只是想叫松云进来问问情况,并没有想什么多余的,可是看松云眼下这副模样,阮珩又忍不住动了些心思,想了想,便问他,“你洗过了没有?”   “啊?”松云有点呆呆的,不确定他问自己这个做什么,脸更红了,像晒过太阳的桃子,他嗫嚅着说,“我,我还没洗呢。”   “那一起洗吧。”阮珩干脆道。   松云被这个提议震惊在当地,红着脸半天都没反应过来,他怎么都想不到阮珩把他叫进来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少爷果然不是什么好人,松云想。   亏他以前还以为阮珩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正人君子呢!   不过阮珩看起来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松云便只得背对着阮珩宽了衣裳,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哗啦一声跨进了浴桶。   浴桶不算很大,松云抱着膝盖努力地缩在一头,但还是免不了与阮珩碰在一起。   水温有点烫人,松云的脸被蒸得更红了。   “少爷,我帮你洗头发吧。”松云提议道。   “我洗过了。”阮珩却说,又道,“我给你洗吧。”   “啊?”松云为难起来,“这样,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你转过来。”阮珩说。   松云便转过身去,背部就几乎贴着阮珩的胸口,他的后颈也完全暴露在阮珩面前,阮珩的双腿就在他的身侧,好像将他环在了自己的领地一样。   “闭眼。”阮珩说。   松云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响着,他闭上了眼,感觉温热的水流从自己的头顶落了下来。   *   不知是不是热水的作用,松云觉得这次彷佛顺了很多,自己也不像往常那样觉得难以承受,还莫名地觉得有些快慰似的,看来嬷嬷说的是对的,这种事,只要适应了就会好起来的。   不过,话虽如此,松云还是疲累得不行,到了最后,都是全凭环着阮珩的脖子才不至于淹进水里去,最终还没等出浴桶,就伏在阮珩的身上睡着了。   阮珩将迷迷糊糊的松云细细擦干,又给他裹上寝衣抱到了床上。   松云的脸被热水泡得红红的,有些胡言乱语地说着梦话,阮珩听了半天才听清楚。   他说:“少爷,你怎么好像比我还会伺候人呢,你……好厉害……呼……”   阮珩有些哭笑不得,将他塞进被窝,便让他好好地睡了。   回头到净房去,阮珩看了看屏风外面。   方才的动静,还是让阮珩觉得有些可疑,内宅里的事情,他是懂得的,有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公案,最初都源于那一点反常的动静。   阮珩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东西,他看见他换下来的衣服还搭在屏风外面,由于松云方才也进去了的缘故,小丫头们并不敢进来打扰。   此时净房内外都没有人,阮珩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没发现什么古怪。   地板,屏风,水桶,巾帕……好像都并没有什么异常。   难道真的只是某个冒失大胆的丫头,想趁阮珩洗澡时偷偷进来碰个运气?   阮珩把自己的衣服拿了下来,又用手摸了一遍。   在一件里衣的夹层里面,阮珩发现了一个不明显的突起,他轻轻将衣服翻过来,用手伸进去一探,便掏出来一件东西。   净房里昏暗,阮珩凑近了烛火,只见自己手中的是一枚从来没见过的、扁扁的璎珞香囊。 第23章   第二日一早,阮珩出门上学前,将一个木盒交给松云。   阮珩很有些谨慎地在木盒上贴了一条封签,交代松云让他直接拿给魏月融看,不要给别人看见了。   看阮珩的表情,松云就知道这事有些干系。   松云还从没当过这样要紧的差事,有些惴惴不安,但又有些兴奋,认真地记下了阮珩交代的每一句话。   于是,松云去贮月轩的路上,索性都没跟别人说话,连旁边的玉棋跟他搭腔,他都只是嗯嗯了几句,便一味地往贮月轩走。   到了贮月轩,时间还早,魏月融都还没从太太的房里回来。   小丫头请松云进去在厅堂里等,松云说不了,就固执地坐在廊前能看到院门的地方,手里攥着阮珩给他的小盒子,静静地等着。   四周的丫鬟婆子见他这副样子,都觉得奇怪又好笑,窃窃私语着。   魏月融刚一回来,还没等小丫头回话,松云就跑过来了,径直拉着魏月融进了内室。   魏月融见他这副反常的样子,心中觉得好笑,但还是清退了下人,又听松云的关上了内室的门。   松云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把那只小盒子放在矮几上。   “少爷让我拿这个给你看,问问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   把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是一个绣着萱草图案的浅碧色小香囊。   魏月融心下有些奇怪,阮珩向来很少派人跟他互通消息,更别说传递物品了,总不过是怕太太的耳目。   不管太太对他二人的血脉之情如何心知肚明,但面子上若是露出来一星半点,太太都必然是要翻脸的。   就连阮珩回来之后送他的那一枝山参,都是辗转托了白嬷嬷送来的。   如果不是要紧且急迫的事情,阮珩不会给魏月融送来这个,更不会临时派松云来。   魏月融拿起那个香囊,皱着眉头想了想,觉得眼熟,但终究未曾想起来是谁的。   他又将纽结打开来,从里面竟还摸出了一张纸条。   白色的宣纸,红色的笔迹,娟秀的小字并没有多少个。   魏月融看了看,他认得的字并不多,小时候家里很穷,从没上过学,便只得叫松云来认。   松云想了想,阮珩只说别叫别人看见,又没说自己也不能看,就拿了过来。   不过,他虽说认字,但也不敢说认得很多,便一个一个念道:“玲,珑,玲珑什么子,安,红豆?是什么意思呀……”   魏月融知道松云自小同阮珩一道念书,就没想到让他认几个字也这么费力,本想笑他,但听完了他念的,眉头却蹙了起来。   “骰子?”他问。   “哦,对,是骰子。”松云恍然大悟地指着纸条上第三个字。   松云自己未曾读过什么诗文,就算读过,耳熟能详的也是阮珩课堂上那些四书五经,从没听过这些东西,但魏月融知道。   他从小也学过一些诗词唱曲,虽然不曾识字,但也耳熟能详。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秾词艳曲,常在欢场中宣之于口,在内宅里,一个不小心,却是能毁人名节、要人性命的。   他马上从松云手里收回了那张字条,彷佛生怕这个脏东西把松云的手也沾脏了一样。   他自己又细细看了一遍,便下意识地折了几折,压在掌下,问:“二少爷是从何处得到这个东西的?”   松云见他问得严肃,便说:“少爷说,在衣服里面发现的。”   魏月融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   阮珩做的是对的,这样的东西,断断不能继续留在身上。   魏月融将香囊和字条分开,连同那个木盒,都锁在了一个小柜子里。   阮珩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现这只香囊的,那么,香囊是谁的,又是谁趁他不留心时塞给他的,那个人又是什么样的目的?   一瞬间,他心中转过很多种可能性。   自古少爷们的房里,从来少不了心存意图攀龙附凤的人,但要是单纯的传情,阮珩何必特意送来给自己看。   一定是他察觉到了什么古怪。   阮珩让松云秘密地把这个东西拿来给他看是对的,内宅里由上到下方方面面,人口众多、千丝万缕,这里面的门道自己确实要比阮珩了解得多。   魏月融坐在矮桌前,静静地思索起来。   那纸条上的情诗……所谓情之一字,向来只有通向两种结果,不是喜事,便是丑事了!   这个香囊,如果不是属于某个阮珩房中的丫头,而是其他的什么人,某个阮珩不该接触的人,而又在阮珩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别人翻了出来……   魏月融不觉已生了一身的冷汗,紧接着,愤怒像燎原之火一样占据了他的胸膛。   *   傍晚时分,阮珩从学堂回来,照例先去正房向太太请安,今日老爷在外应酬,又没有回家,因此正房也没有开晚饭,阮珩就自己回到了晴雪斋。   到了晚间,阮珩把屋里所有的丫头都叫了进来。   一共进来了玉棋、玄棋,还有香墨、彩墨四个大丫头,还有另外五六个洒扫粗使的小丫头。   阮珩把她们几人一一都细看了一遍,在审视的目光下,几人都状如鹌鹑,垂手侍立着,不发一言。   松云在旁边,好奇地看着。   阮珩便慢慢地道:“我晚上读书,需要一个人伺候笔墨,你们中有没有人是识字的?”   丫头们不免交头接耳了起来,她们大多都是自小入府服侍的家生子,大多都没有读过书,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自己识字。   倒有一个大胆的小丫头开口道:“奴婢虽不认字,但研墨铺纸、伺候茶水都是会的。”   见识到她的机灵,很快其他几个小丫头也醒悟过来,纷纷说自己也会研墨云云。   松云有些不明就里,明明这些他也会,他疑问着看了阮珩一眼。   阮珩却没理他,摇了摇头,说:“我只要认字的。”   很快,玉棋和另一个小丫头春儿都说了,自己认得几个字。   “很好。”阮珩笑道,“你们两个跟我到书房来。”   阮珩带着两个丫头进了书房,松云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便也跟着进去了。   “要你们来,是想要一个字好的,替我誊抄书信。”阮珩在书桌前坐下,便说。   “我这里有一个药方,我念,你们写,谁的字好,就留下听用。”阮珩彷佛在介绍一种游戏规则,松云听完了,也有些了悟,阮珩想要一个字好的人帮他写字,自己的字的确算不上好,甚至看起来相当可怕,难怪当不了这份差事了。   两个丫头很快就各自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只等阮珩念那个药方了。   阮珩也没拿着什么药方,彷佛只是随口念了几味药出来,他一边念,春儿和玉棋一边写。   药方里没什么生僻的字词,但春儿还是写得有些磕绊,有好多字都写了白字,或是干脆不会写,只有玉棋写得还算不错,差不多都写了出来。   因此,将写好的药方交给阮珩的时候,春儿就显得有些泄气,而玉棋便有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松云也探过头去看了一眼,的确,玉棋的字娟秀大方,实在是很好的。   对着烛光,阮珩细细地看了一遍手中的药方,藏红花、五倍子、蛾眉豆……阮珩在烛光下笑了一下,便将玉棋那份药方折了几折,放进一个信封里,又交给了她。   阮珩叫她把这个方子送去给魏月融,玉棋接了方子,便去了。   房间里面安静了下来。   松云没有别的差事,便给他倒了一杯茶,放在阮珩面前。   阮珩正在灯下出神,他看了看松云,让他走近些,松云便乖乖地过来了。   此时书房里没有其他人,阮珩便问他早上交给他的事情办了没有,松云说盒子交给魏月融了,还说魏月融说需要几天来查,让阮珩不用担心。   阮珩点了点头,又问:“这几天都是玉棋跟着你吗?”   松云点了点头,阮珩又问:“盒子里的东西给她看了吗?”   松云赶忙摇了摇头,说:“没有让她看见,谁都没看见。”   阮珩便夸赞他,说:“好,你做得好。”   松云也没问为什么,就点了点头。   阮珩吩咐他的事,向来都有很多他不懂的,不过阮珩不跟他讲的,他也习惯了不问。   反正照着阮珩说的做总是好的,况且就算阮珩给他解释了很多,他也未必听得懂。   松云又告诉了阮珩魏月融早上嘱咐他的话:“他说内宅里面不比外头,以后我的一切东西,小到香囊、帕子,大到首饰、衣衫,都要小心收着,但凡丢了、坏了一点,都要让嬷嬷和你知道。”   阮珩便点头道:“他说的是对的,你要记住。”   松云说记住了,又天真地问:“少爷,我们家里有贼吗?”   阮珩笑了一下,说:“算是吧。”   阮珩读书时不喜欢有人打扰,因此下人都早退到外面去了。   春深时节,夜晚静谧,窗外传来了细小的虫鸣。   “过来坐。”阮珩说。   书桌前并没有其他的椅子,意识到阮珩是让他坐哪里,松云又惊讶地脸红起来,说:“这里可是书房,少爷!”   有了上次在浴室的经验,松云好像开始有了一些令人害怕的想法。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阮珩也没想到松云会想到哪里去,无奈地笑了,又道:“就是让你坐上来。”   松云哦了一声,确定阮珩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夸张的打算,就听话的过去坐在了阮珩的腿上。   松云今天穿的是绸衫,有些滑溜溜的,阮珩便用手拢着他的膝弯往上带了带,让他坐稳。   两个人贴得很近,呼吸相接,松云的头在阮珩的颈侧,头发毛茸茸的蹭着阮珩。   这时,花衫不知从何处走了过来,喵喵了两声,便习惯性地跳到了松云怀里。   松云彷佛并不觉得眼下的情形不适合有第三个生物在场,很自然地伸手抱住了小猫,抚摸着它的毛。   阮珩有些无语,但也只得把他们俩一起抱着。   他安慰地亲了亲松云的额头,却发现松云一脸并不需要安慰的表情,只是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亲昵。   看着他坦然的表情,阮珩忍不住问:“刚才我说让丫头们来书房服侍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第24章   能在少爷身边近身服侍,是有脸面的丫头才有的特权。   在少爷的屋子里,能端茶倒水、侍奉笔墨,便是离登堂入室更近了一步。   丫头们方才听到阮珩要求时的踊跃,说明了她们都很清楚这一点,在内宅里,每离少爷近一步,都意味着更多取得身份和利益的机会。   不过听阮珩这么问,松云显然没想到这些,他完全想的是另一码事,他说:“我想,要是我写字好的话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也可以帮你抄书信了。”   阮珩本来是怕松云以为自己真的要找其他人来服侍,担心他吃醋伤心才想安慰他一番,没想到松云竟完全没这些心思。   他有些无奈,想到松云毕竟是傻的,便又问道:“那昨天,我说可能有丫头在浴房外面的时候,你想什么了?”   “我……”松云显然还是没有理解阮珩问的是什么,说,“我想,她们可能是想进去服侍你洗澡吧。”   “你觉得她们可以服侍我洗澡?”阮珩抓住了重点。   “可以吧……”松云很天真地说,甚至他手上还在摸着猫。   怀里的小猫发出了舒服的呼噜声,蹭着松云。   阮珩一下不知说什么才好,先伸手柄他怀里的猫抱走了,放在了桌子上,花衫不满地喵呜了一声,跳下桌子,跑出去了。   房间里终于只剩他二人独处,于是,阮珩便让松云专心地看着自己,问:“那晚上呢?睡觉的时候,也可以吗?”   松云扑朔着他那干净漂亮的大眼睛,很无辜地看着他。   他彷佛思考了一下,脸红了起来,明白了他在问什么,但还是大方地说:“也,也可以吧,我,反正我也不是天天都能服侍你……就,如果有别人的话,你也……不是更好嘛。”   他这话说的,好像此事跟晚上值夜是一样的,有别人跟他轮班,还让他减轻了担子似的。   阮珩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觉得松云实在是个令人费解的小傻子,只得吓唬着问他:“那我万一有了别人,从此不理你了,你该怎么办?”   松云彷佛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不过对于阮珩提出的这种可能性,他只是惊讶地张了张口,但也没急,只是莫名很笃定地说:“你不会的。”   “为什么?”阮珩有些惊讶。   “你说过会永远疼我,永远都要跟我在一起的。”松云说,彷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阮珩想了想,自己似乎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不过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说的了,或许是在晚上,某个头脑并不理智的时刻,与松云彼此相对枕边的喁喁夜话。   他当然是真心的,但他实在没想到,自己都不知在什么状态下说出的这样一句话,就已经能给松云这样笃定的安全感。   “我那样说,你就信了吗?”阮珩有些动容地问。   松云很确定地点了点头,好像从来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他说:“少爷你从来都没骗过我的。”   的确,除了偶尔开玩笑的几次,阮珩跟他说过的话,都是作数的。   松云的眼神清澈见底,始终没有一丝阴霾。   他好像的确从来没有遇到过欺骗和背叛,他的心未曾被那样的痛苦沾染过,也是因此,让人格外想要好好保护。   阮珩抱着他,不禁叹了口气,又很珍重地亲了亲他。   *   魏月融坐在内室,他派去请兰漪来的人,已经去了一刻钟了。   他心里想着兰漪。   兰漪是老爷官场上的朋友送进府里来的,魏月融看他第一眼,就知道他并不特别对老爷的胃口,只是被当作人情收下的。   彼时魏月融刚刚怀上十六小姐,老爷在新鲜头上,也宠幸过兰漪一些日子,不过没多少日子也就丢开了。   后来太夫人就去世了,兰漪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明白了阮家内宅里的情势,老爷不在家的几年里,他便常常来找魏月融。   彼时,兰漪带着忐忑,小心,有些卑曲又带着渴盼的样子,魏月融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三年过去了,老爷果然已经忘记了他走之前没来得及记住的所有人,包括兰漪。   魏月融清楚兰漪一开始讨好他的目的,也很负责地向老爷举荐过几次,不过,老爷的性格,魏月融是明白的。   老爷对他说,这种彰显贤德之事,是太太做的,不需要你来。   老爷说这种话有两个意思,一来,他不喜欢魏月融有这么大方的态度,魏月融知道,老爷享受侍妾们对他的如视至宝、患得患失,也喜欢看到侍妾们永远无法满足的占有欲和无伤大雅的彼此嫉妒。   二来,他不允许侍妾们拉帮结派,经由分享他的恩宠而使彼此之间结成要好的关系,这会让他觉得自己被利用,老爷是很讨厌被人利用的。   不过,即便如此,冒着惹老爷不快的风险,魏月融还是提了几次兰漪的名字。   原因无他,他举荐兰漪,并不是因为他贤惠大方,也不是因为想要拉帮结派,而只是惋惜一个少年的青春虚度而已。   然而老爷显然没有了解他这些想法的耐心,受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反感之后,魏月融就知道自己不能再提了。   于是后来,他都只是在物质上接济兰漪一番。   只是他从来没想到,因为不受老爷的宠幸,一个人还能引祸上身。   *   听到丫头说,魏月融请他到贮月轩一趟的时候,兰漪是有些惊讶的。   时辰已经快到一更了,平日里,大家都是在下午互相来往,等到傍晚到正房去请过安,就各自回房休息,阮家极重规矩,晚间通常是不许各房之间随意走动的。   夜色静谧,兰漪还是换了衣服,带了个丫头,往贮月轩去了。   魏月融在内室招待了他。   兰漪今天没穿魏月融昨天给他的衣服,而是又穿了前几日一直穿着的水蓝色衣衫,因为是晚上,也没有戴首饰,但面相映在灯下,还是显得光彩夺目。   他刚刚在矮几旁坐下,魏月融就将丫鬟都打发下去了,房间的门关上,兰漪才警觉起来。   “怎么了?”他问魏月融。   “你昨天试衣服的时候,是不是丢了一个香囊?”魏月融开门见山地问。   兰漪有些惊讶,他昨天试过魏月融的衣裳,就直接穿上了一套。   他原本的衣服,都让丫鬟拿着,回去的时候,才发现原本衣服上系的香囊掉了一个。   他便笑道:“你怎么知道?”   “我是丢了一个香囊。”兰漪说,“想来大概是换衣服的时候掉的,本来是要来找的,不过我想,要是找不到倒显得不好了,左不过你要是捡到了,就会还我的,要是捡不到,也不过一只香囊罢了。”   他这话说得委婉又坦诚,他说找不到倒显得不好,意思其实是,要是被魏月融房里哪个眼浅的小丫头拿了据为己有,到时候找不到,两个人都尴尬,因此宁愿不要这个香囊罢了。   谁知魏月融听了这话,神色却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兰漪还未及细想,魏月融又问他:“你那个香囊,是什么样的?里头可有什么东西?”   看来,香囊真的是落在魏月融这里了,恐怕是他捡到了,想要还给自己,才叫自己来的。   兰漪这样想着,便描绘了一番那香囊的样子,又说:“里面原本是装着梅花香片,不过如今也用不着手炉了,我就拿出来,昨天刚装了些沉水进去。”   他又有些为难起来,说:“要说香囊……也就还好,不过里面的沉水我能有那么一点儿也挺不容易的,你到底捡到了没有?”   兰漪有点奇怪,他不知为何魏月融为何如此郑重其事。   一个香囊罢了,虽然对他来说里面有些贵重的香料,但对这宅子里的许多人来说,这小东西的价值实在是无足挂齿的,尤其是魏月融。   然而,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甚至感觉魏月融听着他的描述的时候,牙齿都暗暗地咬紧了一瞬。   虽然只是一瞬,但魏月融确实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那样的神色。   好在,很快魏月融就恢复了常态,好像一切只是兰漪的错觉,他呼出了一口气,便若无其事般,从袖中拿出来那枚绣着萱草的浅碧色香囊。   “是这个不是?”他问。   “是了!”兰漪见了自己的香囊,笑了,便要伸手去接。   只是几个瞬间,魏月融脸上已经没了方才那样的异色,彷佛方才反常的一霎那只是兰漪的幻觉。   只见魏月融笑容同往常一般和悦,只是带了些歉色:“只是里面的香没有了,不知是不是被小丫头拿了。”   兰漪脸上不由得有了一丝心疼,他不能不露出那样的神色,魏月融看在眼里,便随手打开香料盒子,挑了一块沉香放了进去。   “这个够不够?”魏月融问。   兰漪便又欣喜起来,忙说:“够了够了,比原先的还多多了,果然还是你疼我!”   “我疼你的地方还多着呢。”魏月融也说笑着,只是笑容中似乎多了些异样的意味。 第25章   兰漪走后,魏月融坐在灯前,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是冷的。   香囊真的是兰漪的。   老爷的房里人,贴身的饰物竟然出现在少爷的身上,不肖多想,都是一桩丧辱人伦的骇人丑闻。   兰漪今年也才十九岁,与阮珩年岁相仿,又失宠多年,更何况,还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情诗字条。   若真叫人翻腾出来了,阮珩勾搭父亲的身边人,不必说是要身败名裂,照老爷的脾气,要打死他都不是没有可能。   而兰漪,更是不可能有活路了。   魏月融不由得怒上心头。   要真是兰漪起了糊涂的念倒还简单,只是方才兰漪的每个神态他都看在眼里。   魏月融几乎可以笃定,这件事并不是兰漪所为,他甚至一无所知!   要是有那样一张字条在里面,这香囊不论是要给谁,还是自留着,必定都是极私密而令人紧张的。   兰漪虽然有些头脑,但城府并不深遂,若字条是他写的,方才提到香囊时,他绝不会是那副无知无觉的样子。   究竟是谁偷了他的香囊,将字条塞了进去,又放在了阮珩衣物里的?   要使这样龌龊的手段,这个人又到底是冲着阮珩还是兰漪来的呢?   *   玉棋用托盘捧着那张药方,从晴雪斋往贮月轩去。   她的脚步慎重而又轻快。   她知道阮珩是不会轻易随便派一个人去贮月轩的,虽然有些纳罕,为何他大半夜要人送张药方,但她心中思虑着些别的事,一时也想不明白。   在院子的月洞门口等了没多久,魏月融便遣人引她到内室去,玉棋便捧着那只小银盘进去了。   见了魏月融,她也是如常一般笑着行了礼,口齿清楚地说:“我们少爷说,叫我拿这药方给您,看是不是您这几日要找的那副。”   那张方子,就是阮珩方才让她抄写的,她不禁想起当时阮珩望着她时脸上赞许的神色。   毕竟,丫鬟之中,能写出她这样一手好字的,实在是凤毛麟角。   魏月融看了看她,似乎有一瞬间的意外,但很快就不再迟疑,她看着魏月融接过了信封,很自然地打开来,凑到灯下去看。   玉棋不懂药理,她也不知这药方是做什么用的,为什么要阮珩去为他寻,不过魏月融似乎确实是知道这事的。   魏月融对着那张方子看了一会,就轻轻笑了一下:“这张方子是你写的?你的字倒好。”   玉棋笑了笑,说:“奴婢从前跟着五小姐读过书,所以会写几个字。”   魏月融嗯了一声。   玉棋听不出喜怒,只见他眉头微蹙,好似对着方子仔细地研读着。   玉棋知道他认得的字不多,心里只以为他正在努力地辨认字迹。   魏月融沉默了半晌,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但好像很快就终于明了了似的,把那张药方放下,伸手到旁边的矮柜抽屉里摸索了什么东西出来。   玉棋低着头,并不敢盯着他瞧,但也知道他多半是拿些赏钱出来给她。   整个阮家的下人们都喜欢来往贮月轩的差事,因为魏月融给赏钱一向是大方丰厚的。   不过,魏月融却并没有给她什么的意思,而是提了一个有些莫名的问题,他问:“那唱的曲子呢,你会写吗?”   “什么?”   玉棋有些发愣,听明白他问的是什么之后,却觉得浑身的血液为之一凉。   她忍不住盯着魏月融,只见他魏月融的掌心摊开,内中却不是银钱,而是一张字条。   他用手指捏着一头,提起那张白底红墨的字条,在空中悬着,上面的字迹清晰无比。   “玲珑骰子安红豆。”   玉棋陡然间如同头顶上被打了一个焦雷一般,脸上一副见鬼一般的神色,扑通一声便已经跪在了地上。   玉棋实在不知为何这张字条转了一天就出现在了这里,但她知道自己已经大祸临头。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她才明白为什么阮珩忽然要她写什么药方,不过是为了筛选出那字条上笔迹的主人。   她真傻,竟然就那样写了那些字。   祈求饶命的话已经从她口中倒豆一般滚落出来。   魏月融只是岿然不动地看着他,但玉棋知道,她若是不交代些什么,今天就别想出贮月轩了。   玉棋彷佛这才发现内室不知何时已经一个人都没有,早已然浑身冷透,有些哆嗦着说:“我……奴婢是一时中了邪,想着,想着也为自己谋个前程,所以才……才……”   “不说实话,我就把这个拿给太太。”   魏月融却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将那张字条提起来晃了晃,又撂在了桌上。   玉棋看了一眼那张纸条,感觉彷佛魏月融捏着的不是纸条,而是自己的性命,随时都可以撕碎了一般。   她知道魏月融这回是不好糊弄的了。   她只得哭了起来,说:“奴婢不敢欺瞒,说的是实话!奴婢听说珩公子喜爱诗文,又因……又因松云在诗书上有些不通,所以,所以觉得自己可以……”   “那香囊是怎么来的?总不会是你做的吧?”魏月融彷佛已经失去了耐心,又一次厉声打断了她。   魏月融在内宅中的名声一向是很宽仁待下的,平日里丫头婆子们见了他都觉得亲切,玉棋虽然没有当过魏月融近身的差事,但也从来没听说过魏月融如此疾言厉色。   她知道自己已经走投无路,只得一咬牙,道:“是徐嬷嬷给我的。嬷嬷说,她也算是教养过二公子几年的,对他的性情熟悉些,”   “她说公子喜欢萱草,就拿了这个绣萱草的香囊给我。还说,公子不喜欢轻浮人,叫我悄悄地自己写了字条,和着香囊掖在他衣服里,等来日,他再见我的字迹,日久天长认得了,便知道我是哪个,这样……这样既风雅,又含蓄……少爷才会喜欢的。”   玉棋一道哭一道诉说,好半天才把一套话说完,但魏月融听了,却没有像之前那般立刻追问。   可是他越是这样,反倒让玉棋更恐慌了几分,在地上不禁微微地颤抖起来。   过了半晌,魏月融才又开口:“你要仔细回话,徐嬷嬷是太太派来照料珩公子的。”   魏月融的声音是那么寒凉。   太太派来照料阮珩的嬷嬷,却在教唆侍女勾引少爷,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话!   玉棋立刻便又出了一身冷汗,却还有些心存侥幸,哆嗦着说:“徐嬷嬷……是奴婢的婶娘,她……”   “这个我知道。”魏月融不以为然地阻止了她继续编织下去。   是了,魏月融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底细。   恐怕不止她,阮珩院子里的每个人、甚至一草一木,她们是从哪来,到哪去,怎么被安排进阮珩的院子,魏月融对这些都是瞭如指掌的。   玉棋知道自己今天是跑不掉了,她太清楚魏月融现在想知道的是什么。   她并不是一个少心眼的丫头,在内宅混了这么几年,她深知这府中有些事情是万不能插足的。   为了明哲保身,她也用尽心机地周旋了许久,只是没想到,时也命也,自己还是被那可怕的漩涡卷了进去。   玉棋已然说到这个地步,便只能接着流泪道:“徐嬷嬷说,太太如今与从前不同,只是但愿三公子读书上进,更胜二公子一筹,因此,会对奴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徐嬷嬷还说,等到了时候,说不准太太还会做主给我抬房,以后我就能跟松云平起平坐地服侍二公子……”   她这话说得已经够含蓄,实则即是,太太如今,恐怕是巴不得阮珩房里被妖精给占满了才好呢!   若想栽培一个人不易,但若想引一个人走邪路,方法何止千万。   好在玉棋还没糊涂,她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在魏月融耳朵里听着是什么意思,但她不得不让魏月融往那个方向想。   魏月融眉峰紧蹙。   从前太太监督阮珩读书,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   魏月融虽然心疼阮珩刻苦,但一来读书上进是一个人立身的根本,生在富贵人家里最易使人软弱无能,若能从小吃些苦历练起来倒是造化一件,二来大太太管自己家的儿子,确实也轮不到他插话。   不过其实人人心里都明白,太太虽然身负悉心教养庶子的贤名,但也并非没有私心,其实是不舍得自己亲生的儿子十年寒窗罢了。   从前大公子有爵位继承,无论怎样都是稳妥的。   而三公子有太太私心袒护,一心想着只让他继承田产商铺就好,读书也不过是做做样子。   只有阮珩是没有依仗的,将来一辈子如何,全凭自己的本事读书做官了。   从前阮珩读书上进,整个阮家包括太太都受益。   因为老爷走后阮家的家主还是承袭爵位的大公子,阮珩无论官做得再大都威胁不到阮珵,反而能够振兴阮家,因此太太逼阮珩读书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但现在就不同了。   阮珵分化成坤泽之后,爵位就与他无缘,可能承袭阮家爵位的就变成了阮珩和阮璎两人。   阮珩年长又是乾元,但阮璎占着正室所出的名分,在机会几乎均等的情况下,自然是谁上进、有才有德,谁就更能得到老爷的偏爱。   不过,阮珩读书的底子是十几年如一日攒出来的,何况他头脑又不傻,哪里是阮璎这个诗酒风月的半吊子一时半刻能赶得上的呢?   太太完全可以宽容庶子有出息,但庶子越过她亲生的儿子,甚至有朝一日要做这个家的主人,以魏月融对她的了解,这是她绝对不能接受的。   在这种时候,要是能毁掉阮珩,让他身败名裂,像阮正业的弟弟阮正兴一样,获得一个荒唐不堪的名声,听起来真是一个简单得多的方法。 第26章   三更的云板在夜空中响了几下。   松云的脑袋靠在阮珩怀里,脸上泪痕未消。   他今天很罕见地没有在结束之后立刻睡过去,而清醒的松云好像又变得脆弱了起来。   在这种时刻,他简直不能忍受阮珩与他一丝一毫的分离,阮珩要是现在起身,哪怕只是去一趟净房,松云觉得自己都会立刻哭起来给他看的。   好在阮珩好像也知道他的心思,并没有远离他哪怕一寸的意思。   “少爷,你能不能再亲一亲我?”松云小声问。   他的嗓音还有些滞涩,听起来像只委屈的小猫。   虽然是请求的句式,但语气听起来好像阮珩欠了他五百两银子一般。   经过了之前几次的经验,又跟阮珩和魏月融分别就此事谈心了之后,松云头脑中已经确定地知道,如果阮珩对他有些粗暴,那并不是因为他不爱惜他,也不是因为他想让他痛苦,而恰恰是因为太想爱他了……   但是,头脑中明白和心里的感受并不是一回事。   说实话,阮珩这次几乎都没怎么弄痛他了,但除了痛之外,还有很多令人害怕的感受。   松云之所以变得脆弱,主要还是因为整个过程都太刺激了……他需要阮珩来让他重新得到安全。   松云真的很需要阮珩好好地安抚他。   好在阮珩也的确这么做了,他很有耐心地抱着松云,满足他的要求,夸奖他,询问他的感受。   因为阮珩一点都没有厌烦的迹象,松云便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着阮珩的爱护,像一只小猫被温柔地顺着毛。   过了好一阵子,松云才觉得自己的毛顺了,心情安定了起来,在阮珩怀里舒适地挪了挪窝。   阮珩好像也感受到了他的放松,他好像微微地松了一口气,接着,松云感觉到他轻轻拨开了帘子一角。   松云立马下意识地抱紧阮珩的胳膊,已经开始紧急思考如果阮珩要去净房什么的,自己怎么能要求跟着他一起去才显得比较合理。   阮珩却好像没有跟他分开的意思,还安抚般地握住了他的手,只是向外面吩咐了一声:“来人,热水。”   阮珩的手心很暖,这让松云安心,他默默地回握着,五个指头都交扣在阮珩手指间,还用另一只手包住。   阮珩的手比松云的大一些,骨节分明,能轻易地将松云的手扣牢。   阮珩唤人的声音也不是很大,不过很快就有人端了盛着热水的铜盆来。   松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他好像还是第一次知道,在他跟阮珩在卧房的时候,外面还有人伺候。   那……那些声音,岂不是都有人听着?松云忍不住用被子遮住了自己的头。   帘子轻轻打起来的时候,松云还艰难地往墙壁那边缩了缩,虽然阮珩给他盖上被子了,但他身上现在可什么都没有呢。   不过,服侍的人似乎也知道规矩,只是从帘子一角递进来沾了热水的巾帕。   松云这才放心了不少。   阮珩手里拿着帕子,松云才想起来自己是干什么的,想伸手去接,恐怕阮珩是想要人给他擦擦汗之类的。   结果不是,阮珩并没把帕子给他,也没有擦他自己,而是自己拿着帕子,先给松云的花猫脸擦了擦。   阮珩是很爱干净的,松云知道,以往自己偷懒没有给他把房间里的东西擦干净的时候,阮珩也不会找他,更不会发脾气,就会默默地自己动手。   眼下他就像那样,自力更生地把松云给弄干净。   松云有点慌:“少爷,我,我自己来吧……”   “为什么?”阮珩问,他觉得自己手挺轻的,应该没弄疼他。   “不敢让你帮我擦……不像话。”松云小声地说,这不是明摆着吗?   阮珩却好像听到了很好笑的话,笑着问他:“那你以为,之前几次你是怎么变干净的?”   松云好像确实对之前几次事后都是怎么回事完全没有一点记忆了。   他仔细想了想,自己确实每次早上醒来全身都很干爽,虽然有些酸痛的地方,但没有哪里是黏糊糊的。   因为他粗心的缘故,竟然从来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松云惊讶起来,变得很不安,“那,那我……我……”   阮珩道:“别说话了,乖乖躺着。”   *   松云一开始很紧张,又因为阮珩不让说话,而乖乖地闭着嘴,由着阮珩摆弄他,但心里默默别扭着。   松云本想等他给自己擦完了,自己也该履行一下自己的职责,结果没过多久,却因为热水擦拭身体太舒服,阮珩的动作又很轻柔,而很快就禁不住睡着了。   睡着了的松云很可爱,阮珩忍不住看了一会,才吹了灯。   刚准备睡时,阮珩透过纱帐看到外面似乎有个人影。   拉开了帐子,看到有一个佝着背的影子在卧室门口张望。   “徐嬷嬷。”阮珩唤了一声。   年老的妇人似乎受了些惊,但还是很快走了进来。   “你在那里做什么?”   阮家的规矩,年老的仆妇一般是不会不请自来地走到主人房里去的。   会进阮珩卧房的一般情况下都是只有几个大丫头。   徐嬷嬷也知道自己擅自在阮珩房门外窥探有失体面,有些难为情的神色,“少爷,我见玉棋这么晚了还没回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阮珩便想到玉棋。比对了几个字的字迹,阮珩可以确定那张字条就是玉棋写的,而那天在净房屏风外面鬼鬼祟祟的多半也是她了。   阮珩不知道玉棋这样做是为什么,要是想要引起他的注意,有很多更容易有效果的方式,何况,平日里观察着,他并不觉得玉棋是一个有意攀龙附凤的人。   从小到大,阮珩也见过不少的下人,哪些人是带着谄媚的目的接近他,哪些人只是想老老实实独善其身,又哪些人是另有心机城府,阮珩一眼便辨别得明白。   他虽然不知道香囊的主人以及背后可能的阴谋,但也能想到如果玉棋真的只是一个想要接近自己的小丫头,魏月融大可不必留她到这么晚。   果然,魏月融是明白阮珩遣玉棋过去的用意了,而且事情还真的不简单。   阮珩审视地看了徐嬷嬷一会,直到她因为阮珩一直没有说话而有些不安时,才道:“她今晚应该不会回来了。”   徐嬷嬷惊讶地张了张嘴,刚想问为什么。   “玉棋偷了我的东西,让我看见了。”阮珩放低了声音道。   他暂时还想不通徐嬷嬷在这件事中可能扮演的角色,不过也不想草率地戳破事实,便随便编了个说法。   他无视了徐嬷嬷脸上的不可置信和想要追问的愿望,继续道:“嬷嬷也算是我的养娘,我想玉棋是你的侄女,若是拿到太太跟前,难免下你的脸面,不如送到魏侍君那里,找个由头放她出去就完了。”   徐嬷嬷自然不信玉棋会是因为偷东西犯事,但阮珩说得如此容情,像是给足了她脸面,徐嬷嬷倒什么都不好说了。   何况阮珩还说:“不体面的事,我想嬷嬷也知道,都不用再提了。”   阮珩说不体面的事,指向何处本不明白,徐嬷嬷心里有鬼,自然想到的就不是偷窃,而是别的,脸色一下子就灰白了起来。   阮珩没想到自己只是说了一句话来试探,徐嬷嬷就不经意露了底。他皱了皱眉头,果然此事徐嬷嬷也有份参与。   徐嬷嬷不知是想辩解些什么,急切地道:“少爷,我……”   阮珩却不耐地摆了摆手,转头看了看松云,见他并没有被扰醒,才又对徐嬷嬷说:“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嬷嬷也该安歇了。”   *   魏月融在灯前坐了有一段时间了。   玉棋交代的事,他反反覆覆想了几遍。   其实他有些相信,玉棋说的都是实话。   如果玉棋知道香囊的主人是谁,又知道做这件事可能造成阮珩身败名裂,更会损伤兰漪的名誉和性命,那么这件事这对她而言,既恐怖而又无利可图。   她没有理由背负上这样损人而不利己,更有可能为自己招致弥天大祸的任务。   更有可能的是,想要让她做这件事的人,并没有告诉她全部计画的真相,毕竟一颗棋子,只需要完成别人要她做的事,并不需要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她可能真的以为自己只是在引诱阮珩。   魏月融把玉棋留在了贮月轩,他让灯花带了她到下房,单独把她关进了一个小间,谁都不许与她见面。   若想向别人泼脏水,总要有个使丑事败露的机缘。   香囊藏在阮珩衣服内,随时可能被发现并去除,这件事的主使人,想必会尽快让香囊公之于众,最容易的方法,无非是向太太举告,随后在公开的查检中让阮珩身上的香囊暴露出来。   不论这个主使人是太太还是别的人,魏月融要通过扣押玉棋让他知道,自己已经多少发现了这件事,他的计画不会再实现,也没必要徒惹风波了。   毕竟最关键的证物已经被交还给了兰漪,而那张字条则是被魏月融自己锁了起来。   眼下,阮珩应当是安全的,兰漪也是。   要想知道玉棋说的到底是不是实话,最好的办法,也是最直接的办法。   魏月融下定了决心,这件事眼下还是要从太太处着手。 第27章   “嘶!”   铜镜里的脸孔皱了起来。   魏月融猛地回神,马上把手中的金钗从太太的发间拿了出来,上面繁复的雕刻之间的确挂断了几根发丝。   “你今日怎么心不在焉的?”太太果然抱怨起来。   只是魏月融将金钗插进发间的时候手重了些,不小心挂到了几根头发,并不太痛。   不过太太是很少见魏月融服侍她的时候走神的,比起微不足道的痛楚,这种走神让她更不愉快。   魏月融垂目道:“我错了,太太请责罚吧。”   他的话音没什么波澜,常常给人一种听天由命的感觉。   太太年轻时很喜欢魏月融这副鹌鹑般顺从的样子,但时间长久了她就发现,魏月融虽然如此,但他的言行同样也几乎从不表现任何希求抑或是恐惧,永远是那样清凉而平静。   现在的太太就很不喜欢他这副样子。   她不由得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说:“先梳完头再说。”   魏月融便重新帮太太将头上的首饰戴好,太太虽然有了些年纪,但仍然精于打扮,螺钿的彩光在镜子里反射出来,光华夺目。   在魏月融精心调整每件首饰的位置时,他的余光能看到太太正从镜子里看着自己。   太太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审视着他。   观看也是一种特权。   奴仆绝不可以直勾勾地盯着主子看,而主人则可以随意审视奴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   不过,即便太太从早上盯着他看到晚上,都不可能知道他方才走神时心里到底想着什么。   太太不可能知道魏月融心底翻涌的愤怒,但魏月融倒是想问太太一件事。   魏月融可以忍受太太对他做的事情有很多,可是对他的孩子们不行。   好在阮家这么大,人口这么多,太太不知道的事情魏月融手上也有很多,他随时都可以拿出一两件来,那些事情对太太而言,一样会如同逼在喉间的钢刀。   比如,魏月融此刻就想问太太,她知不知道兰漪的那个绣着萱草的香囊,到底是谁亲手做了,并送给他的。   太太一定不知道。如果她知道,她怎么还会做这件事?怎么还敢做这件事?   命运就是如此弄人,同样一个香囊,能成为刺向魏月融的刀,同样也能刺向太太。   不过太太对魏月融的想法依然毫无察觉,她的发髻正式完成了,似乎终于也看够了魏月融的样子,开口了。   “小十六,你也有大半个月没见了吧。”   魏月融丝毫没想到太太会突然提这个,他有些猝不及防,惊讶地看向镜子里的太太,瞳孔也明显收缩了一下,不过很快便又垂下了目光。   太太近来很爱玩这种把戏,她似乎对魏月融淡然的表现越来越不满,一定要将他那张波澜不兴的脸刺激出一些她想看到的反应才罢。   从将小十六抱到正院来的第一天,魏月融就意识到了太太很爱看这幅场景。   小十六已经懂事了,为了让她逐渐适应在太太身边的生活,一开始,小十六只是隔一日才来一日,后来,是隔一日来这里住两日,最后,便是三五日都不回魏月融那里。   每一次,太太都会看着魏月融如获至宝般地把小十六接回去,再绝望地把孩子送回她身边。   魏月融许多次想过不再隔三岔五接小十六回贮月轩玩,下定决心再也不见她算了,不过到了日子,他总还是会用太太想看到的那副表情,去小心翼翼地祈求太太能不能让他接小姐回去。   哪怕只能跟他一起吃顿点心,或者玩一会游戏。   直到有一天,太太再也没提过小十六想去找魏月融玩的事了。   魏月融知道,小十六从此就像其他几个他生下来却从未养过的孩子一样,永远地不再属于自己了。   太太再也不会让他把小十六接回自己身边了,哪怕只是一个时辰。   只不过这次跟以往都不同,因为小十六真真切切是他养育过、而又被一点点地剥夺走的。   魏月融小时候跟着哥哥在菜市口看过处决人犯,他知道砍头和淩迟的区别是很大的。   从那天之后已经又过去了很多天,魏月融却觉得自己的生活实在是轻松了太多、平静了太多。   毕竟他再也不必反覆地同十六小姐重聚和告别,这甚至让他感激老天让太太终于下了决定,再也不那样折磨他了。   他彷佛终于受完了最后一刀,可以彻底地闭上眼睛休息了。   魏月融不知道太太又提这个的目的是什么,也许太太只是一时兴起,又想看看他脸上那种会取悦她的表情了。   然而太太并没有再看他了,而是从镜子前起来,迈步往正厅的方向走。   而魏月融的脑海已经成功被小十六占据了,彷佛已经无暇顾及方才想着的香囊的事。   快要出门的时候,太太忽然回过头来,接着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   “我近来忙着珵儿的婚事,也没心思带孩子,往后还是让小十六回去跟着你吧。”   太太的语气好像只是交代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家事,却让魏月融震惊在当地。   “什么?”他难以置信地问。   太太好像是笑了一下,眼睛里却在一瞬间闪现出某种尖锐的光来。   “早饭之后,你就带她回去住吧。”   话音就像一片纸一样飘落在地上,太太很快轻松地扭头走了出去,魏月融虽然对着她的背影,仍然彷佛能看到她脸上的那种享受胜利的表情。   魏月融感觉到自己的眼泪已经滚落两颊。   *   太太果真让魏月融带着小十六回去了。   天空有些阴沉,如丝的细雨随时都可能落下。魏月融出门时并没有让丫头带伞,便抱着十六小姐快步地往贮月轩走。   回到了内室,魏月融先好好看了看自己的女儿。   十六小姐穿了一身粉地百蝶图案的小褂子,显得精致可爱,粉扑扑的小脸肉嘟嘟的。   她的眼睛生得最像魏月融,明亮圆润,尾端的睫毛如同鸟羽。   魏月融知道太太虽然对他刻薄,但一贯是不会苛待他的孩子的。   不过自己的孩子哪怕只是离开自己一日,做母亲的都会心疼。   魏月融蹲在小十六面前,用手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便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小十六用软乎乎的小手轻轻地帮魏月融擦掉眼泪,她的动作有种幼童特有的笨拙,并没有办法准确地追上魏月融掉落颊边的眼泪,而只能用手掌贴在他的整个面颊上乱抹。   小十六已经三岁了,虽然记性还没有长成,头脑也还懵懂,但到底也还是懂得了一些事情。   她当然会记得自己并不是从来就住在正院,她从前是跟着眼前的这个人长大的。   “母亲说,你不是我娘,你是我们家的奴仆。”小十六奶声奶气,但很认真地说。   魏月融没有想到小十六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仰面看了看她。   小十六的眼睛中一派童稚的神色,或许她并不知道她说出的词汇的含义,不过这并没有妨碍魏月融的痛苦,他掩饰着嘴角的苦涩而垂下了头,点了点头,说:“是。”   魏月融很清楚在太太的房里,嬷嬷们会怎样教小十六。   或许现在这样也是太太想要的情景之一,要让他的女儿也不再认同他,不再依赖他、爱他,甚至不再尊重他。   “可是,我不是母亲生的,我是你生的。”小十六再次陈述。   三岁的孩子还没办法一次性完整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只能一段一段地说。   魏月融不太能预料小十六究竟要说什么,便只得再次肯定了她的说法,说:“是,你是我生的。”   他猜想小十六可能会为此而遗憾,为自己不是太太亲生的,为自己的生命来自于魏月融而感到遗憾。   可是这一次,出人意料地,小十六却委屈般地哭了起来,说:“那你不就是我的娘吗?”   魏月融怔了一瞬,小十六仍然含混不清地哭着:“为什么我不能叫你娘,连玉虎生的小猫都能跟着自己的娘,为什么你都不要我了,就因为我叫了你娘……”   魏月融此刻,觉得就像五六岁的阮珩在花园里忽然拉住自己的衣角的那天一样意外。   他几乎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很快心就揪痛了起来,他怎么都想不到小十六会这样想。小十六比他想的要好一万倍。   “没有不要你,我永远不会不要你的,小十六。”眼泪几乎是比思维先到,魏月融连忙将小十六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他终于也出声地哭了起来。 第28章   世上没有比跟在娘亲身边更幸福的事。   小十六终于弄明白魏月融并没有抛弃她之后,就很快晴朗了起来。   她跟魏月融说了很多分别的时日里发生的有趣的事,中午的时候还很骄傲地向魏月融展示自己已经能够独立用饭,还让魏月融给她做了她从前喜欢吃的东西,晚上的时候,她还要求跟魏月融一起睡觉。   魏月融满心幸福地满足了她全部的需要。   晚上的时候,魏月融叫人把小十六原本睡觉的屋子整理出来。   那间屋子本来该派作他用,但魏月融一直都没舍得改变里面的布置。   因为婴儿往往夜间哭闹,富贵人家的子女从小一贯都是由奶娘带睡的,但魏月融却很经常跟孩子一起睡。   除了几个没有养在他身边的孩子之外,九小姐、十一小姐和小十六,从小都是习惯跟魏月融睡的。   尤其是小十六。之前老爷在的时候,每次过来,如果碰到魏月融在孩子房里,他总要笑他离不得孩子,并且说这不是大家的规矩,让魏月融把孩子交给奶娘。   所以老爷不在的这三年,魏月融是很开心的,因为终于没有人会干涉他怎么带孩子。   魏月融抱着小十六重新躺在她的床上。   小十六当然不再需要吃奶,不过她想要魏月融给她讲故事,于是魏月融就讲了几个,在信香的安抚下,小十六很快在他怀里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小十六的脸庞心满意足,而又无忧无虑,魏月融出神地看着女儿的睡颜。   太太好像在用一种极度残忍的方式跟他闹着玩。   太太成功地让他以为她真的要夺走他的孩子,并且真的用一种残酷的方式那么做了,但却在做完了之后说,我开玩笑的,我根本就不稀罕你的孩子,还给你好了。   太太从一开始就没想养小十六,只是想借由此事,向魏月融重申她对这个家里所有子女的嫡母地位罢了。   魏月融应该生气的,他应该歇斯底里,变得疯狂起来,可是仅仅想到能够重新像现在这样让小十六睡在他怀里,他又恨不得对太太感激涕零……   他知道这就是太太想要的效果,太太就是想看他感激涕零地接受这种残酷的淩辱和戏弄。   *   玉棋在昏暗的下房里被关了一日夜。   自从看到魏月融手里拿着那张写着诗句的纸条,她就知道,自己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从贮月轩走出去了。   昨天晚上,她已经把所有魏月融想知道的告诉了他。   魏月融虽然掌管家事,但也不能毫无理由地拘禁她、或者擅自做什么处置,她知道,她不会在这里待太久,而在这段时间里,魏月融会想好拿她怎么办。   自己只是一个想要勾引少爷的丫鬟,而魏月融向来是体贴下人,最慈悲宽宏的。   如果乐观一点,魏月融还可能替她隐瞒一些事,自己最终也就是被赶出府,让爹娘领她回家。   想到这一点,玉棋忍不住笑了起来。   因此,被重新带到魏月融面前时,她的心情是平静的。   还是那间房间,亮着灯的矮桌边,她跪在魏月融面前。   他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整个人都柔和起来,相当舒适地倚靠在凭几上。   这让玉棋的乐观心态又多了几分凭据,然而魏月融开口,却问了一个她怎么都想不到的问题。   “你说喜欢少爷,想跟着他。”魏月融说。   玉棋愣了一下,点头称是。   魏月融嗯了一声,便问:“那,你说二少爷最喜欢吃的点心是什么?”   魏月融的问题很简单,但玉棋却只觉得自己头脑一片空白,她长了张嘴,竟答不出。   “二少爷读书时喜欢焚什么香料?”   “他最近都是什么时辰起床?”   “他早起第一杯要喝什么茶?”   玉棋的反应似乎并不出魏月融的意料,魏月融看她没有回答,便只是静静地挨个抛出问题,每个问题之间隔开一小会儿,一共四个问题,玉棋知道自己没必要再撒谎了,只是面如死灰地沉默着。   魏月融觉得自己没必要问了,便告诉她答案:“二少爷最喜欢的点心是云片糕,他读书时要在香炉里撒一些冰片,他最近似乎懒怠了不少,都是卯正才起床读书,早起爱喝祁门茶。”   “这都是松云告诉我的。”末了他说。   “你说喜欢少爷,可是你当了这么多时日的贴身侍女,连这些里面的一项都没有留过心吗?”魏月融质问她了。   玉棋无言可辨。   “你并不想嫁给少爷。”魏月融很快就下了结论。   昨日把小十六接回来后,魏月融除了忙着重新安排孩子的生活起居,还将太太早上说的那些话前前后后地思量了一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也正是这一思量,让他终于想明白了,香囊的事必与太太无关。   果然,玉棋上一份供词的漏洞就这么轻易地被他找了出来。   玉棋心中绝望了起来。   她终于不得不放弃了,却也因此莫名变得轻松了许多,毕竟在魏月融面前编造谎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说:“是,我不想嫁给少爷。不论二少爷还是三少爷我都不想嫁。”   玉棋的声音细巧,倔强而又带有一种自暴自弃的意味,魏月融不禁在心中讶然。   原来果真如此。   “那你想怎么样?”魏月融觉得自己有必要先问这个问题。   玉棋没想到魏月融会想先知道自己的真正的愿望,意外了一瞬,便说了:“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不想过一辈子屈居人下的日子,我……”   她有些激动了起来,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这样的话可能会冒犯到自己对面的这个人,才在半路勉强住了口。   不过魏月融不以为忤,他反而说:“告诉我究竟是谁让你做这些的,我会帮你。”   玉棋惊讶极了,她花了一番功夫才明白魏月融的意思。   魏月融说,阮家每年都会在春夏之交放一批婢女和小厮成亲,自己就会把她写在名单里,并且由她自己选择婚嫁的对象,条件就是要她交代所有的事实。   玉棋没有花什么时间就下定了决心,她说:“我爹娘和婶娘徐嬷嬷一门心思想让我给二公子做妾,我不愿意,又拗不过……因我从前服侍过五小姐,有一天,青姨娘叫了我过去,跟我说了许多话。他说,只要我听他的,他就能想办法让我出府。”   五小姐是青姨娘生的,魏月融倒吸一口凉气,他万万没想到此事会与青姨娘有关。   不过,他并没有打断玉棋。   “我听了他说的,那日便在这里,趁兰漪换衣服的时候解了他的香囊,回去之后放在二公子的衣物里。青姨娘说,二公子惹了这样的丑事,我爹娘必定会转了念头,让我出府……”   魏月融恍然大悟。   如此一来,一切便终于可说得通了。   理清思绪之后,他的脸上又不禁现出了憎恶的表情——即便玉棋害怕命运不由自己,但也不该害人身败名裂,何况还牵扯着兰漪的性命之忧。   玉棋却又哭了起来:“我知道,我不该害二公子,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青姨娘说,要是我不按他说的做,他就让我当小姐的陪嫁,跟着嫁到外府去……”   玉棋还在哭泣着,但魏月融已经不再留意她。   青姨娘……青姨娘……他的头脑中一瞬间转起了许多事。 第29章   第二天一早,魏月融照例到了太太房里。   一边同往常一样梳理着太太的头发,魏月融一边跟她请示一些家事。   他像顺口说的一样提起了放人的事:“太太,今年府里满二十岁的丫头有不少,回头我叫人把名单都记下,太太过了目,下个月就好放她们嫁人了。”   太太闭目养神,闲闲地嗯了一声。   魏月融便又接着道:“青姨娘房里的云华,是秦管家的女儿,虽然没到二十,但秦家的来讨了情,也想让云华跟着这一批嫁人,另外还有二公子房里的玉棋,二少爷说不喜欢,也想叫她出去。”   魏月融语调平和,但在铜镜里不动声色地偷看了几眼太太的表情。   只见太太仍是闭着眼睛,听到玉棋的名字也丝毫没有改色,随口道:“云华便叫她去吧,再赏几两银子。”   又笑道:“珩哥儿向来不在奴仆上挑剔,如今也难为他提一次,那个叫什么……”   “玉棋。”魏月融口齿清晰地说。   太太随口嗯了一声:“就赶她出去,再另外挑个好的给珩儿使唤。”   魏月融答应了一声。   昨天玉棋跟他交代,上一次的供词也是青姨娘教她的,要让魏月融以为香囊一事是太太指使。   魏月融信了多半,但也是方才试探了太太的反应才能判断,太太果然是根本不知道此事的。   其实从昨天抱十六小姐回家的路上,魏月融就笃定此事与太太无关。   因为太太的一句话提醒了他,太太说,因为忙着大公子的婚事,连月来无暇他顾。   倒不是魏月融真以为太太忙到了那个地步,不过,因为有大公子的婚事当头,太太不太可能非要在这个时候陷害阮珩。   别的不说,大公子的婚事如今虽然只差一层窗户纸,但究竟大户人家结亲慎重,阮家和江左总督家如今也只是厚密往来中,并没有到三书六礼的地步。   这所谓的婚事是随时可能烟消云散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公子的亲弟弟忽然染上违反人伦的丑闻,谁家还敢与阮家结亲呢?   就算消息防守得再严,阮家人口众多,这么大的事曝露出来,不可能是不透风的墙。   太太不可能蠢到在这种时候冒这样的风险。   何况阮珩近来的表现,屡屡都是退让阮璎之意。   魏月融从松云那知道,阮珩最近多少有些荒疏学业。   阮珩懒怠读书,其实跟他说清明节要给二叔扫墓分明是一样的道理,这件事,魏月融心里明白,太太心里也再清楚不过了。   太太忌惮和打压他是事实,但太太是很聪明的,她并不疯狂,不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像昨天那样,利用小十六轻易地蹂躏他的情绪,那样的事才是太太会做的。   太太毕竟是正妻,她是从不屑也不必玩弄阴谋的,因为她只要行使她作为正妻应有的权力,就已经能让魏月融得到足够多的痛苦了。   如此轻易,而丝毫不会伤及自身,太太这么做,别人甚至连一丝闲话都议论不出来,就连魏月融自己也得怀着感激接受她大度的施舍呢!   魏月融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知道从昨天之后,太太心里的气应该已经顺过来了。   太太利用小十六的事,要带给魏月融的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震慑和警告,警告他不要因为阮珩的分化而飘起来了,更不能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魏月融确实并没有那些想法,为了周全自己的那么多孩子,他也不会做任何冒险的事,但这不妨碍太太以防万一地敲打他。   不过,太太应当已经是彻底顺过气来了。   经过了小十六的事,魏月融知道太太已经达到了她想要的效果,暂时不会再那么忌惮阮珩的乾元身份和魏月融作为他生母的尴尬地位。   而因此,阮家也该有一段平静的日子可过了。   *   在回去的路上,魏月融就叫身边的大丫头灯花当先去办两件事。   第一件,是照他早上说的,去跟青姨娘身边最得力的大丫头云华的爹娘说,太太已开了恩,答应提早放他们女儿出府嫁人。   云华的爹娘一直有此念,早先也来明里暗里求过魏月融几次。   魏月融碍在云华是青姨娘的左膀右臂,因此一直也没答应这事,今天他倒不得不做这个人情了。   第二件,是让自己身边的丫头冰花代替云华的位置,跟在青姨娘身边。   让他知道他的一言一行,现在都在魏月融的眼皮子底下,别想再耍什么花头。   青姨娘虽然疯狂,但这样以来起码让他知道,如果阮珵婚事在即的时候他冒出来做搅家星,魏月融不用做什么,太太也会弄死他的。   关于青姨娘为什么做这些匪夷所思的行径,魏月融心中是有数的。   早在老爷娶妻前,青姨娘就是他身边最受宠的房里人,在娶妻之后,他的地位也并未动摇,这对于当时的太太来说,不得不说是眼中钉。   当年太太怀着大少爷的时候,叫娘家母亲物色几个坤泽来给老爷,就是为了不让青姨娘独占鳌头。   魏月融来了,的确也在很长时间内压了青姨娘一头,太太也是因此,早些年一直对魏月融多有信任。   青姨娘这些年,虽然表面上大家和气,但背地里不恨魏月融,是不可能的,这一点魏月融心里很清楚。   其实,魏月融并不想为难他,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如非不得已,实在没必要互相倾轧。   在长久的时间里,魏月融一边要满足太太的任务,一边又尽力周全,从未对青姨娘行歹毒之事,夹在两头之间已是万分不易。   魏月融并不指望他领情,但亦不会容忍他生事。   魏月融回到贮月轩的时候,松云正在院子里跟几个小姐玩。   松云跟九小姐差不了两岁,正在跟九小姐和十一小姐斗草玩。   小十六还不懂他们说的那些花草的名字,但也尽心尽力地从院子里各处搜罗花草,看起来也挺乐在其中。   一想到松云这个傻孩子,从头到尾还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单纯又天真快乐的,魏月融就觉得心情好似好了不少。   还好,他暂时还不用面对这些事,不过,该他知道的也得让他知道一些了。   因为松云看起来就像是会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那种,实在令人不放心。   于是,他走上去捏了捏他的脸。   “你怎么又这么早来?”他笑着问。   松云说:“从昨天开始徐嬷嬷就气很不顺的样子,一直找我的茬,一整天都没放我出院子,所以我今天趁她还没起床就赶紧溜出来了。”   魏月融此刻想到徐嬷嬷,大概也知道她为什么气不顺。   徐嬷嬷恐怕对玉棋牵涉了什么要命的事还懵然不知,只是为了玉棋恐怕失去了做阮珩妾侍的机会而丧气罢了。   徐嬷嬷的心情很好理解,同样是抚养少爷长大的养娘,松云的娘就能让自己儿子做了少爷的房里人,家里也跟着沾光,徐嬷嬷虽然没有一个儿女分化成坤泽的,但好歹有一个侄女玉棋,虽然是中庸,不过相貌俏丽,若能跟着她沾光岂不好呢?   眼下看着自己侄女被不体面地赶出去,再也没了做侍妾的机会,徐嬷嬷看着松云只能是更不顺眼了。   不过,魏月融一时也没什么办法,毕竟徐嬷嬷除了暗中怂恿玉棋勾引阮珩之外,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况且她是太太的人,自己总不能像去除玉棋一样轻易地去除她。   幸好松云还挺皮,看起来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的样子。   吃过早餐之后,几个小姐都由嬷嬷陪同着上学去了,魏月融便把松云叫到了房中。   “松云,我问你。”魏月融顿了顿,说,“如果当时有人告诉你,只要你去替他办一件事,就可以让你出府嫁人,不用为人妾侍,你会做吗?”   松云很天真地眨了眨眼睛,他完全不知道魏月融为什么问这个,有些莫名其妙的,问:“要替他办什么事啊?”   魏月融觉得面前的这个孩子还真的只是个孩子,或许自己不该问他这个,魏月融不知怎么跟他解释,就言简意赅地说:“是一件,很坏的事,会毁了不相干的人的一辈子。”   松云瞪大了眼睛,很快摇了摇头,说:“当然不要做了。”   他说:“要是能被主家放出去,是我的福气,要是不能,也是我的命,跟别人什么相干呢?” 第30章   松云看起来,是单纯的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有这样的想法。   魏月融却因为松云后面说的这些而有些意外,松云虽然看起来傻傻的,说出的话也简单,但是却很能切中要害。   这样的反应让魏月融心中轻松起来,他笑了,将点心果子拿给松云吃。   趁着他吃点心的时候,魏月融便将香囊的事,前前后后跟松云说了一些,一方面,是想让他长些心眼,知道点后宅生活的险恶。   另一方面,也是想让他给阮珩传个话,告诉他事情已经了结了。   松云实在没想到那天的香囊还会牵扯这么多事,魏月融并没有跟他说得很详细,也没有讲具体的人名,但即便如此,松云也知道这件事是非比寻常的。   他用了一天的时间消化魏月融告诉他的事,并且努力地记住了魏月融交代他的话。   傍晚时辰,回到晴雪斋。   几日春雨,晴雪斋的梨花已经落了满地,像一层细细的春雪一般,与初春时节繁华满枝的样子已经大有不同。   而松云的心里,对于自己在阮家内宅里的生活,也忽然有了不一样的观感。   魏月融讲给他的那些事,他连理解都觉得困难,也想像不到什么人会用这些九曲的心计去害人。   他自己做不到,也不会做,但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预料别的人。   进府以来的第一次,松云觉得有些害怕。   因为他心中的不安,晴雪斋也变得格外空旷和陌生。   就连日日相处的丫头、杂役和嬷嬷们,松云看他们时也都觉得陌生起来。   迟暮的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松云抱着花衫缩在他的小床上,等着阮珩回来。   阮珩终于回来了,松云迫不及待地跑到了阮珩旁边,还有些突兀地拉住了他的手。   阮珩被他这样的表现弄得有些意外,往常松云迎接他时,总是既欣喜,又带有一点怯意,不过不论什么情绪都清澈见底,叫人一望而知他在想些什么。   但今天,松云看到他进门的表情,阮珩好像没见过。   松云就好像看到了老母鸡的小鸡一样,冲过来二话不说地把他攫住了不撒手……   阮珩有些莫名其妙。   “你怎么了?”他问。   “害怕。”松云就说了两个字,他的脑袋顶才到阮珩下巴,可以很轻易地被阮珩庇护在怀里。   原来他刚刚那样是在寻求保护,阮珩心想,但阮珩不知道又是谁欺负他了。   于是换了衣服以后,阮珩就干脆把他带到卧房,准备到一个让松云更放松的地方,再让他慢慢说。   等房里都没有别人了之后,松云才开始小小声地讲,把魏月融告诉他的事都跟阮珩说了。   阮珩通过他不太连贯的描述,也大概理出了事情的头尾,加上自己知道的一些额外信息,终于明白了香囊一事牵涉的前前后后。   阮珩皱着眉头听了半晌,也思索了半晌。   事情果然如他猜测,背后有不少的曲折,不过知道此事已经被魏月融料理妥当,他便放心了下来。   不过,松云却显得不是很放心,他忍不住提出了很多自己的担忧,一会问会不会这样,一会问会不会那样。   阮珩觉得他胡思乱想的一些事情有些好笑,因此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耐心地向松云一条一条解释了,安抚他那些没必要的紧张情绪。   阮珩猜想魏月融为了让他提高警惕保护自己,而故意吓唬他来着,往日松云四处闯祸的时候,可没有这般胆小。   好在松云对阮珩的信任简直比生铁铸成的还硬,阮珩安慰他一条,松云便放心一条,很快就把小脑袋瓜里的担忧清空地差不多了。   松云靠在阮珩肩膀上,这个位置可以闻到乾元的信香,松云很喜欢,便忍不住凑在他脖子上吸了几下鼻子。   阮珩便像安抚小猫一样一下一下地摸着他的背,他说话的声音低而温和,让松云很安心。   过了一会,松云听到他低声问:“阿云,你现在后悔跟着我了吗?”   他支起了身子,有些困惑地看着阮珩。   “为什么?”他问。   问完了,才明白过来阮珩为什么这么问。   松云又想了想,垂着眼睛说:“我现在知道我娘为什么想让我嫁到外面去了,大宅子里面太复杂了……”他又看了看阮珩,“但是我不后悔的。”   “为什么?”这回变成阮珩问。   松云眨巴着大眼睛,说:“我本来不就是你的吗?可是少爷你心好狠,你给我写的那封信,说不要就不要我了,我都哭了。”   阮珩没想到松云这么快就扯到了这些,想到松云描述的情景,因为他在意自己而感到高兴,又为他那没必要的委屈而心疼。   他笑了:“是吗,我那时要是写信说要你,你就给我吗?”   松云想像了一下,阮珩要是主动提出要他跟着他的话,会是怎样的场景。   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很高兴,脸颊上也不知不觉泛起了红晕。   他点了点头,说:“嗯!少爷,你真的愿意那样吗?”   阮珩还只是一个未娶妻的少年,一切都还得听从长辈的安排才行,没有主动开口要什么人的道理。   不过,虽然知道按照礼法,阮珩不可能直说要他,但如果他心里是想要他的,对松云来说,也觉得足够甜蜜了。   阮珩看着他苹果一样的小脸,心里浮现那时的事。   当时连魏月融、阮珵,还有白家夫妻两个,都心照不宣地明白他是想要松云在身边的。   松云爹娘因为阮珩肯放他出去,还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松云本人已经都跟着他这么久了,竟然到现在还没弄明白他的心意,竟还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他不禁轻笑了一声,捋了捋松云脑袋顶那些不太聪明的小杂毛,故意说:“不愿意,我倒想你离我越远越好。”   松云虽然也知道阮珩是在开玩笑,但听到阮珩说想让他离得远远的,还是不由得难过起来。   他忍不住趴回阮珩身上去了,哼唧了两声,说:“少爷,你就说想要我,行吗?求你了,我想听。”   松云跟了他这几日,在别的方面没什么长进,倒是学会了撒娇,而且莫名的很拿手。   阮珩简直招架不住,连忙拍了他两下,说:“快起来吧,别粘着我了。”   松云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更委屈起来了,像牛皮糖一样粘在了阮珩身上,扒拉也扒拉不开。   阮珩只得恐吓他道:“你今晚想跟我一起睡?”   这几天以来,按照之前的约定,两个人都是隔一日两日的才同寝一次。   松云每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确认一下阮珩今天会不会给他“放假”。   如果放假了,松云就会松一大口气,变得无忧无虑的,而如果没说放假松云就会惴惴不安。   阮珩看他那样子觉得实在很有趣,因此有时也会坏心眼地故意不提这事,看他悬心一个晚上,最后到就寝的时辰再放他回自己的小房间睡。   松云当然不会想明白阮珩是故意的,也不恼,每次都只会如蒙大赦而满脸感激。   不过,对于松云这种如蒙大赦的表情,阮珩不免觉得无奈又苦涩,而这一点就也不是松云能理解的了。   果然,阮珩的威胁比圣旨还灵,松云立马老实地从阮珩身上起来了,还往后缩了缩,抱着膝盖乖乖坐在榻角,说:“我不敢了。”   松云抬着大眼睛看着阮珩,活像惹了什么祸一样,用眼神祈求放过,眼睛里还泛着可怜巴巴的水光,试探着道:“少爷,再饶我一天吧,就一天,行吗?”   阮珩有些无语,静止地看了他一会,心里也天人交战了几回合,最终还是说:“不行,今晚跟我睡。”   谁让松云笨,又好欺负呢?   *   松云可怜巴巴的,想到晚上要跟阮珩同寝就忍不住害怕,阮珩刚刚无情地拒绝了他的请求也让他觉得委屈。   不过,他也知道阮珩答应时不时给他放个假也挺不容易的了,自己也不能要求太多。   何况抛去仍然让他有点害怕的那部分活动不谈,阮珩过后还会很温柔地安慰他,能在阮珩怀里睡觉也很幸福……   松云只能在得失利弊之间努力平衡着自己的心态。   等阮珩叫人传了晚饭来的时候,松云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小样子,不过好在任何事情都没有办法影响到他的胃口。   今天的菜好,有松云喜欢吃的虾和河鲜,阮珩帮他把他爱吃的夹到他碗里,松云就照单全收地都吃进了肚子。   松云虽然吃嘛嘛香,从不挑食,但跟着阮珩吃饭的时候总是规矩得不行,一般都只吃面前的那两盘菜,从来不往远处伸筷子。   阮珩知道这件事,以前也跟他说过几次,都没什么用,近来也就懒得说了,而是直接把远处的菜夹到他碗里了事。   松云一开始还有点不知所措,时间长了才终于习惯了,阮珩给他夹什么,他就从善如流地吃什么。   “今天的虾好好吃啊。”一有了吃的,松云果然很快就忘记了烦恼,吃得无比专心。   阮珩便给他多夹了几只,吃得他桃瓣一样的嘴唇上油光光的。   “今天谁给你点的唇?”阮珩顺口问。   松云进府里那天,眉毛和嘴唇都是嬷嬷给画的,很好看,但后来他自己给自己画的时候,总是效果十分离奇,也很容易吓到别人,因此阮珩就不让他画了。   他今天也是上了妆的,仔细看才能看出来,脸上有薄薄一层细粉,嘴唇上也打了淡胭脂,显得可爱又精致,明显不是自己弄的。   松云说是魏月融给他画的。   魏月融好像很喜欢打扮他,松云到贮月轩玩,经常会变得漂漂亮亮地回来。   不过粗心的松云没有办法保持太久,脸上的粉刚刚已经差不多全都蹭到阮珩衣服上去了,嘴唇上的胭脂也逐渐随着鲜虾吃进了肚子。   阮珩嗯了一声,帮他把快掉进碗里的发丝别到了耳后去。   松云的耳朵像小猫一样敏感,这也是阮珩最近的新发现。   阮珩给他别头发的时候,松云的耳朵就轻轻地颤了颤,不过耳朵的主人却好像没有觉察一样,吃得什么都顾不上了。   阮珩不由得轻笑了一声,很愉快地看着他这样子,又有几分恶劣说:“多吃点,吃饱了有力气,嗯?”   松云自然是听不懂有力气背后的话,头埋在碗里乖乖地嗯了一声。 第31章   就寝时辰。   阮珩已经抱著书躺了一刻钟,松云才磨磨蹭蹭地从浴房出来,又恨不得一步三回头地蹭到了阮珩身边。   阮珩从书上抬起头,疑惑地看了一眼他,松云实在没办法了,只得小心翼翼地越过阮珩,钻进了被子里。   便有两个丫鬟过来放下了帐幔。   烛光昏沉,阮珩把书放下了……   夜深了。   松云又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缩在阮珩怀里。   阮珩甚至都觉得有些奇怪,明明刚才还一脸受用得要死要活的小表情,为什么刚刚被放开,气还没喘匀就立马委屈上了,这变脸的速度比唱戏还快。   但是看着他睫毛上挂着的大泪滴,好像真的承受了天大的折磨一样……没等阮珩怀疑他委屈的真实性,那人就哼唧了一声:“疼……”   声音带着可怜巴巴的埋怨,而且要求安慰的意味很浓,十足的引人心疼。   阮珩十分确定自己不马上理他的话,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能嗷嗷哭,因此赶快柔声问道:“哪里疼?”   阮珩觉得自己应该已经不大会把他弄疼,松云最近几次哭哭啼啼也不是因为疼痛了,这是他自己亲口说的。   但是松云这回噙着眼泪说:“脖子,疼……”   原来是脖子,阮珩便细细查看了一下他的后颈。   刚才是咬得有些重了,脖颈那里淡粉色的一小片有些肿胀起来,留了红红的牙印在上面。   不过并没怎么出血,看着也不吓人,倒像胭脂记,印在雪白的脖子上。从那处散发出来的信香,也浸满了乾元的气息。   “亲一下,亲一下就不疼了。”阮珩轻声说。   阮珩正准备凑过去轻轻地用嘴唇碰一下,却感到松云往后躲了躲,还发出了一个鼻音,显得有点抗拒。   “怎么了?”阮珩问。   松云用手虚虚地护着脖子,没什么底气地说:“怕你再咬我……”   这是真怕了。   “不咬,不咬了。”阮珩无奈地安慰道,刚才也不是没收着力,但好像没什么用,每次不论如何,松云总有他娇气的理由。   阮珩也很习惯了,只能在他额头上多吻了几下,把他拢在怀里耐心地安抚着。   不过松云今天结束了之后都没嗷嗷哭,已经算一大进步了。   过了一会,松云才从自怜自艾的情绪中出来了,还问了阮珩一个问题。   “少爷,你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阮珩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过了片刻才想起来。   刚开始的时候松云还是怕得不行,阮珩用信香诱哄了半天,松云其实已经热腾腾的像个小羊羔,可是他胆子小得出奇,就是不肯配合,一个劲地边哭边躲,一点都不乖。   阮珩一点都不想强他,就在他耳边跟他说:“那时,知道你分化了的时候,我就想得到你。”   第一次直白地说出这种话,阮珩也不由得有点臊,但好在昏暗之下松云没看出来他的脸红。   松云听了,惊讶得不行,脸颊也立刻通红起来,一双眼睛亮汪汪地注视着阮珩。   阮珩观察了一会儿,试探着问:“现在能不能听话了?”   松云挂着泪点了点头,很快就像蚌壳开了口一样,顺从他了……   阮珩说的的确是真心的,如果不是心疼松云,也想让他过上自在一些的日子的话,阮珩一开始就要他了。   不过方才碍于说话的时机,带着企图的诱哄意味太重,难怪松云还要不放心地再问一次。   松云也很少脑袋这样灵光,想到松云当时虽然怀疑阮珩可能在编瞎话哄他,但还是顺着他了,阮珩就心软得不像样。   “当然是真的。”阮珩对着松云的眼睛说。   他这样一说,松云就终于确信无疑了,心里欣喜起来,脸上也粉扑扑的。   他抱着阮珩又紧了几分,脑袋依恋地埋在了阮珩的颈窝。   *   次日清早。   阮珩醒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往身上一看,松云又在梦中变了八爪鱼,牢牢地缠着他了,脑袋还凑在他耳朵边细细地打着呼噜。   阮珩试着活动了一下。   虽然被这么缠着睡了一个晚上,阮珩却没觉得不适,还觉得挺好的,真奇怪。   他艰难地翻了个身,把松云的手臂捉回被子里,给他调整了一个呼吸更顺畅的姿势。   松云好像被他弄醒了,迷迷糊糊地试图睁开眼。   “少爷……”他朦胧地唤了一声。   阮珩亲了亲他,说:“还早,再睡一会。”   松云便又安静了片刻,像是真的又睡着了,但是很快又挣扎了几下,还努力地揉了揉眼睛。   阮珩也睁开眼,看他在折腾什么。   “少爷,我昨天表现得好吗?”过了一会,他有些口齿不清地问。   阮珩被问得有点莫名其妙,但不假思索地道,“好。”   “那你这次准备赏我什么呀……”松云半红着脸又问。   为了让松云对那档子事稍微增加一些积极性,阮珩说如果他乖的话就会给他奖励。   除了小猫之外,前几次阮珩还给了他一些别的小东西,松云收到了,都很高兴。   不过,这还是松云第一次主动问阮珩要给他什么。   阮珩好奇地问:“你想要什么?”   “嗯……”松云还有点扭捏呢,不过他说了,“我想娘了,少爷,今天能不能让她进来看看我?”   原来松云就想要这个,阮珩把他抱着,说:“你想她来,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其实把松云的娘叫进来也就是阮珩一句话的事,连日来阮珩心里事情都多,就没想到这回事。   松云总是这样,阮珩也想不明白他在客气什么,明明阮珩很惯着他了,可是他还是小心翼翼的,想要什么都不敢提,老是可怜兮兮的。   于是便说:“我一会就叫她来。你下次想见她,随时跟我说。”   松云很高兴地点了点头。   但阮珩知道,下次松云也只有想得不行的时候才会跟他提,于是心里决定,还是每隔几天就叫白嬷嬷来一趟算了。   “这个不算奖赏,你还想要什么?”阮珩又说。   松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什么合适的,嗫嚅道:“那,这次让我多休息一天行吗……”   阮珩听了这个愿望,却不禁有些咬牙切齿,无语凝噎了一会,叹了口气,无奈地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第32章   阮家向来敬重养育过少爷小姐的乳娘,白嬷嬷每次来阮珩处时,连二少爷本人也要让座奉茶的。   因此,虽然主人上学去了不在,但晴雪斋上下都对白嬷嬷很客气,只有徐嬷嬷告了病,没有出现。   松云为了见他娘,特意穿了身体面的好衣裳,一见白嬷嬷进来,就飞也似地扑了过去,径直扑到了她的怀里。   白嬷嬷见自己的儿子还是这么活泼可爱,不像受过什么欺负的样子。   他跟着阮珩这些日子,连一根头发丝也没掉,浑身上下又服饰华丽,看起来比先前还过得好了。   白嬷嬷便又高兴,又担心他没规矩,拍打了他几下,笑着说:“这么大的人了,成什么样子?”   “娘,我好想你!”松云一边说,一边把她拉到榻边坐。   “哎呦,这是少爷的屋子,我哪儿能坐这里!”白嬷嬷道。   松云却说:“要是少爷在,他也是要让你上座的,这里我都坐得,你怎么不能坐?”   “要是少爷在,让我坐我就坐了,少爷又不在,就是你也不该乱坐。”白嬷嬷教训了他几句。   松云很听话,就把白嬷嬷拉到他自己的小隔间去了。闫陕挺   隔间就在阮珩的卧房旁,里面陈设得倒挺温馨的,有张小床,一副桌椅,还有一个漂亮的小猫窝。   花衫跑了过来,冲白嬷嬷喵呜了几声。   白嬷嬷这才在桌旁坐了,把花衫抱起来从头到尾捋了捋。   很快便有小丫头端了茶水进来,又奉了果子,请白嬷嬷吃。   白嬷嬷客气地谢过了,等人走了,又拉起松云的手好好看了看他,见他被阮珩养得白白嫩嫩的,便笑道:“倒像是还胖了些。”   白嬷嬷本来很担心松云在内宅里过不好,得罪人挨收拾,看到他如今这样,心中便安定了许多。   她也知道,这多半是魏月融多方照顾他的缘故,能得到魏月融的喜欢,松云是幸运的。   在自己内室说话,没别人,松云也自在了不少,便说:“我日日在贮月轩吃饭,都被喂胖了。不过,我还是想着娘做的红烧肉,还有……”   白嬷嬷便捏着他的脸颊,说:“哎呦,就知道吃,你这孩子,什么时候才长大?”   松云不满道:“我这都是想娘才这么说的。”又说,“我平时都很像样的!”   白嬷嬷还不知道他么,也不知他何曾像过什么样,但也慈善地并没挖苦他。   白嬷嬷虽然从前很喜欢待松云严厉一些,但如今因为心疼他孤身一人在府里服侍阮珩,又兼有些时日未见了,今日便看他顺眼了许多,也不忍苛责他什么了。   听自己娘也说他没长大,松云便又想起来,阮珩早上也问了一样的问题。   “少爷也老是抱怨我没长大。”松云烦恼地跟他娘说,“可是我都已经十好几了,已经是大人了,不知道还能怎么长大……”   白嬷嬷看他那副样子,虽然进府里也有十来日了,但看着还是嫩生生的,心里就很明白阮珩是嫌他哪方面没长大。   她笑眯眯地摸了摸自己儿子的笨脑袋,说:“这个你不用担心,等该长大的时候就长大了。”   这话相当于没说,松云还是很困惑。   白嬷嬷今天来,也确实是给松云带了吃的来的。   她把随身带来的食盒打开来,里面真的有一碗红烧肉,还有别的菜,另有一盘各色点心。   白嬷嬷早上得了阮珩的信儿,便买菜做菜忙活起来了,此时已约莫到了午饭的时辰。   从小石巷家里进府来也不过一刻钟的路,菜还都是热的,松云便欢天喜地地一样一样端出来,又叫人去厨房捧了一大碗白饭来,母子两人对坐着吃了起来。   白嬷嬷自己只象征性地吃了一点,大部分时候慈爱地看着松云吃。   吃过了饭,母子两人便一边喝茶,一边闲话家常。   松云把家里每个人都挨个问了一遍。   “春天农事忙,你爹早回庄子上去了。”白嬷嬷说,“你爹年纪大了了,等过个把年,请准了主子,也该卸了差事回家养老了。”   “爹也实在用不着辛苦了,咱们家外面的田地屋子也够过一辈子的了。”松云说。   白家虽然是阮家的家仆,但在金陵城郊也有属于自己的田地,每年的产出足够一家人的花销了。   白嬷嬷道:“谁说不是呢。你爹前些年还想着要挣到府里来当个管事的,也攒几个钱,到时候给你姐姐捐个官当当,我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那当太老爷的命没有。   “你姐姐有福气读书已经不容易了,将来到乡里当个教书先生,咱们一家人太太平平的不比什么强呢?”   松云嗤嗤笑着,他娘数落他爹,他一向是很爱听的,他又顺着话头问:“姐姐好吗?”   “好,好着呢。”白嬷嬷提到白月,便是一脸笑容,“自从二少爷叫你姐姐到家塾里读书,她也进益得多了。”   松云有些吃惊。嬿扇厅   阮正业重视子嗣读书,阮的家塾先生是金陵一带的名儒,好不容易才请来的,平日里除了阮家在京的亲眷子弟,也从不在外面收弟子。   白月从前在外面上学,束修花费不菲不说,能请到的先生也不过就是落魄些的童生秀才之类,开蒙足够了,但要举业怕是不济事。   松云好歹也跟着阮珩上过几年学,对这里的利害还是明白的。   白月虽然已经放了奴籍,也过了童生试,但毕竟是阮家的家生子出身,阮珩想让她上家塾,一定也是要过老爷和先生两关的,想来也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那也太好了,少爷怎么都没跟我说过呢?”他说。   白嬷嬷看他一副蒙昧无知的样子,笑道:“要不是因为喜欢你,少爷关照你姐姐干什么?”   “啊?是,是这样的吗?”松云脸有些红了起来。   白嬷嬷乐呵呵地说:“你这么傻,真不晓得少爷到底喜欢你哪里哟!”   “可能少爷就是喜欢我傻吧……他最近老爱骗我的,可坏了,跟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了。”松云忍不住抱怨道。   白嬷嬷听了,却显得更开心了。   *   晚间,阮珩回到家里。   松云少见地没有躲在屋子里跟猫玩,也没有在外面乱跑串门,而是乖乖在家等着阮珩。   一见他进门,松云就欢快地跑过来抱住了阮珩,当先在他脸上吧唧地亲了一下。   阮珩甚至有些受宠若惊,虽然他也知道松云心里是很喜欢他的,但在肢体上却很少如此主动地跟他亲昵。   还没等他反应,松云就一窝蜂似的忙着给他换衣服换鞋,服侍他洗手,把他安顿在他常坐的榻上,端上他最喜欢的茶,并且自己也很主动地依偎在了他身边。   阮珩才发现屋子也被收拾过了,今天松云好似忽然良心发现了,地上没有了随处可见的猫玩具,桌子上也没有乱七八糟的物品。   那些松云平时做的小手艺、看的话本儿都被收拾得很整齐,让阮珩看得舒心了不少。   “少爷,你读了一天书肩膀酸不酸?我给你捏捏。”松云说着便用两只手在阮珩肩膀上一顿鼓捣。   他两只小手没什么劲儿,倒像小猫踩奶似的,还四处乱按,还不小心按到了阮珩的腺体,让人怪痒的。   阮珩还从没受到过如此殷勤的侍奉,实在有点害怕,先把他两只手扒拉下来了,问:“你今天怎么了?”   松云被他打断了动作,却又从背后抱住了阮珩,把脑袋放在他的肩膀上,说:“没怎么,就是觉得少爷好,想你了。”   阮珩轻笑了一下,欣慰地觉得这个小家夥今天终于是开窍了。   于是将他调转了个位置,捉到自己怀里抱着,亲了他漂亮的脸蛋一下,又用鼻子轻轻碰了碰他的鼻头。   松云用手环着他的脖子,被乾元的信香环绕着,安静了一会,用那双无辜的眼睛看着阮珩,问:“少爷,你说,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呀?”   他好像真的是很困惑的样子,因为,在松云的认知里,他觉得自己除了美貌之外,好像确实没有什么优秀的地方了。   就连美貌这件事,都是他新近才发现的,要不是别人夸他,他都不知道呢。   松云本来就笨,带着困惑神情时又格外添了几分娇憨,叫人想捏他的脸。   阮珩这么想,便也这么做了,捏完了,又低声促狭道:“谁说喜欢你了?嗯?”   “你就喜欢了,还不承认。你要是不喜欢我,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松云很少见地如此自信,有理有据的。   “嗯。”阮珩觉得他这样子很有趣,笑着说,“我是喜欢你,我喜欢你嘴馋,喜欢你睡懒觉,还喜欢你笨,是不是?”   还真被松云说着了,阮珩就是喜欢他笨,这是他刚刚亲口说的。   “你不是喜欢我笨吧,你是喜欢欺负我笨。”松云说。   “了不得,变聪明了,还知道这个。”阮珩笑了起来,“那怎么了,不给欺负吗?”他又有些无赖地问。   松云的脸慢慢泛起了粉色,他也没怎么思考,就说:“给。”   “少爷,你想怎么欺负我都行。”松云趴在他耳边说。    第33章   天气和暖,连着几日都无事,软风吹着,带来青草的香味。   玉虎去年生的几只小猫如今跟花衫差不多大了,只有一只跟妈妈一样是纯白的,两外两只都有不同的花色。燕山厅   几只小猫在院子里玩闹成一团,而玉虎本猫则卧在房檐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院子里的一切。   松云抱着花衫走进来,先将花衫放去与其他的小猫玩。   玉虎像朵硕大的蒲公英一样轻巧地从房檐跳下来,跑到松云身边蹭了蹭,松云伸手想抱,却被她一个闪身绕开了。   “可别碰她,”院子里的小丫头笑着提醒道,“玉虎这几天正发性儿,我们几个都被她挠过了。”   松云听了便罢手,他一点都不想尝玉虎的爪子,而玉虎跟他打过招呼后,也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魏月融这里,松云如今也不是天天都来了,都是因为徐嬷嬷的管制,他总有逃不出来的时候。   因此,魏月融看见他今天终于成功出来了,就很高兴。   不过,松云这几日没来,也不是全因为徐嬷嬷,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阮珩……   松云就没见过阮珩这样的,就因为松云跟他说怎么欺负自己都行,他就真的毫不客气,把他欺负得恨不得下不了床,到今天都已经第三日了。   松云实在受不了了,好在阮珩也终于是发现了自己的异常。   眼下正是春日里,时气生发,万物繁衍,就连乾元也会对坤泽变得格外敏感……   阮珩对自己的自制力很有自知之明,他觉得恐怕唯有离松云远些才能解决问题。   “我能搬过来跟你住几天吗?”松云对魏月融说。   他彷佛也知道自己提出的要求有点不寻常,因此有些小心翼翼的。   “为什么?”魏月融好奇地问。   松云一时也不知怎么说,魏月融看他好像想说悄悄话的样子,于是就配合地低头附耳过去。   “二少爷,嗯……他这几天好像到那个时候了……”   “……他说他也不想伤到我,所,所以他自己搬到外书房去住了……”松云有点害羞,又有点莫名的惭愧,结结巴巴地说了半天才说明白。   魏月融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没办法,这两个孩子都实在傻得不行。   松云红着脸,等他笑完了,又祈求地说:“我一个人在晴雪斋,怕得很,只怕一晚上都睡不着……也不知道少爷什么时候才回来……”   其实晴雪斋又没鬼怪,松云之所以不敢一个人住,主要还是因为害怕晴雪斋里奇外外的人。   自从香囊的事发生之后,松云就害怕上了。   魏月融出于长辈的厚道,千辛万苦地忍住了,没有挖苦他什么,只得边笑边答应了让他住下,又叫了两个丫头到晴雪斋去把他的铺盖用具都拿过来。   松云虽然在魏月融这里常来常往,都快把这当自己家了,但是在这里过夜还是头一次。   松云就像小时候过节串门到亲戚家住一样,感觉新奇又有些兴奋。   晚上的时候,小姐们都下学回来了,贮月轩显得温馨起来。   几个人是在一张桌子吃的饭,松云本来觉得自己不太好跟小姐们一桌吃饭,不过她们都让他坐了,他也就在魏月融旁边坐下了。   饭桌上,十一小姐问松云:“怎么今天早请安都没见二哥哥,他怎么了?”   松云支吾了一声,只得说:“他不舒服。”   十一小姐奇怪地问,“二哥哥病了,那你怎么不去照顾他?”   松云脸红了起来,他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求助地看了一眼魏月融。   魏月融又忍不住笑了半天,一边给小十六夹菜,一边说:“二少爷没病,就是这几日见不得他,把他给赶出来了。”   两个小姐虽不知道魏月融为什么笑,但都对松云投向了同情的目光。   “二哥哥坏。”十六小姐下了结论。   松云更窘迫了,通红着脸说:“二少爷不坏……”   *   晚上就寝的时辰,贮月轩地方不大,两偏厢都被几个小姐和她们的奶娘丫鬟等人占满了,正房后面的一排屋子也住满了婆子丫头。   魏月融想了想,阮正业之前只是说了不让别人睡他的床,好像也没说不让别人睡他的屋子,于是就叫人搬了张榻到自己卧房里给松云睡。   松云很欢喜,他也很想跟魏月融一起睡。   睡觉之前自然要洗澡。   魏月融是一个很有钱的人,凡是逢年过节能送礼物的时候他都会给阮珩带很多零花钱,这是松云知道的。   不过,最近松云在魏月融的生活里更多地感觉到了他的有钱。   魏月融的生活其实算很低调了,基本上让人挑不出一点逾越的地方,他连平时吃饭,都是只吃白米饭,上用的玉田米胭脂米之类的,就算厨房为了巴结他送来了,他也不吃。   在生活的很多其他方面,一般人也是看不出他的奢侈的。   但实际上,松云很多日以来,也从很多细节看出来了,魏月融实在是很懂得享受生活的。   不光是一饰一物,甚至水,香,还有空气,都是魏月融精心选择和布置过的,松云每次进到魏月融的房间都能感觉到一种舒适温馨得不得了的氛围。   不过,真正奢侈的是魏月融的浴房。   松云觉得自己好像很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因为这里真的非常豪华。   浴房是一处居所里面最隐秘的地方,也是最不容易被外人发现的,松云也没想到魏月融居然把这里布置得这么令人惊叹。   虽说是豪华了,但也不是堆金砌玉的那种暴发户式的豪华,如果不是见识过富贵的恐怕也弄不出来这样一间浴房。   魏月融很尽地主之谊地让他先去洗。   丫鬟往浴盆里倒了热水,热水是香喷喷的,松云闻到了白芷和兰花的味道,可见是烧水的时候就放进去的。   热水注入浴桶之后,丫鬟又在上面撒了一把香末,被热水蒸腾起来,松云才闻到一种白檀的奶香。   松云不由得想,好在自己昨天才洗过澡,并不脏,不然倒害怕自己要玷污这盆香喷喷的热水了。   丫鬟走了以后,松云就脱了衣服,美滋滋地泡进去了。   浴房地上铺的是毛茸茸的波斯地毯,因此为了配合风格,墙壁上也有几幅西洋画,上面有几个带翅膀的光屁股小孩。   白嬷嬷有一个西洋鼻烟壶,是阮珩送她的,那上面也有一个这样的天使,不过不如这几个大方,也不如这几个色彩多。   松云仔细看了看,才发现画是彩绘在白瓷胎上,又镶嵌在墙上的,因此不会被打湿。   墙壁上彩画之外的地方,也都贴满了小小的彩色瓷片,松云还没有在其他地方见过这样的墙呢,只觉得目眩神迷起来……   房间的一角有个种了春兰和菖蒲的小造景,上面还有精巧的太湖石,好像一座小小的岛上国度,上面连微细的道路和亭榭都做了,松云躺在浴桶里刚好可以看到,感觉洗澡也一点都不无聊。   屏风的另一边是干净的马桶,在旁边的香几上放着炉瓶三事,现在没有熏香,不过因为浴水已经是香的了,整个房间还是充满了香气。   在净房里摆装饰物是很难做得好的。   因为净房毕竟是排弃和洗涤污秽的地方,最容易不干净,如果不干净的水和气味沾染到了这些装饰物,就会很糟糕,而且非常容易让人觉得更脏。   因此对净房而言,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一件多余的东西都不要放,这样才容易显得干净。   而如果要把净房里布置成这个样子还让人觉得十足地舒服安心,那就得不停地打扫才行。   松云四处都欣赏了一遍,才感叹着收回了目光,他知道毕竟在别人家,自己也不能洗得时间太长,于是便到旁边的小几上去找用来洗浴的东西。   小几上排列着好多的瓶瓶罐罐,松云都看花眼了。   刚才有魏月融给他介绍过了每件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洗头发、洗身上都要用不同的东西,还有很多其他瓶瓶罐罐,里面装的是洗完之后擦身的香油、擦头发的发油、擦手擦脚的香膏、还有匀面的香露,各种醒神驱疫的药水和药膏,还有上妆用的花棒香粉和淡胭脂……   就不说里面装的东西了,就连那些小瓶子小盒子都那么好看,在玻璃灯透出来的烛光下各自闪烁着不同的光泽。   松云仔细回想了一下,洗身上的东西有两种,一种是茉莉花皂,一种是用各种香料、香花和皂豆在一起磨成的细粉,表面上装饰了细碎的兰花瓣,盛在一只钿子一样光彩的螺壳里面。   肥皂一类的他平日里也用,顶多就是没有茉莉花香,所以松云就好奇地从那个漂亮的大螺壳里面抓了一小把粉末。   他先放在鼻子下面轻轻闻了闻,觉得清香可爱,是自己从前都没闻过的一种味道,于是就按照魏月融跟他说过的方法,沾些水融化开一点,然后抹在皮肤上轻轻搓洗。   很细腻,又香,还凉凉滑滑的……   松云很享受又很新奇地洗完了,他并没有贪心地把魏月融的东西都试用一遍,只是用了自己觉得用得上的几样。   从浴盆里出来的时候,才看到有一个玻璃罐子是他刚才没注意到的。   玻璃罐子也是西洋的样式,琥珀色的瓜楞纹,里面的东西是玫瑰色的小颗粒,有些朦胧,松云把它打开,里面果然有种玫瑰的清香,是玫瑰香糖。   其间还有一些青色的半透明小颗粒,松云倒出来一颗放在嘴里,是薄荷香糖,冰片的味道凉凉的。   洗澡的时候的确很容易饿……有一些吃的是很合理的,松云想,他有些遗憾自己刚刚没有发现这个罐子,如果泡在热水里吃这个凉凉的糖果,一定会更让人舒服的。   松云觉得这里一定还有很多东西是自己还未发现的,他穿上自己的寝衣,又洁齿漱口之后,才依依不舍地从这间净房出去了。 第34章   阮珩在傍晚时分回到了晴雪斋。   他今天觉得自己终于好多了,早上便照常去给太太请了安,之后也去了学堂。   只是两三天没在晴雪斋住,他就觉得外书房的确不能跟舒服宽敞的晴雪斋比。   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一个他朝思暮想的小家夥。   其实阮珩这几天也几乎后悔了,独处的日子比他想像的难熬许多,但同时也很庆幸,毕竟如果松云在他身边的话,照他那个娇滴滴的样子,此时还不知会变成怎样呢。   可是松云好像不在家。   空气中都没有他那种甜甜的桃杏味儿了,明显是离开了不止一天。   原来在他独自忍受折磨的这几天里,松云自己都不知道跑到那里玩去了,就连他的猫都带走了。   阮珩便随口叫了一个小丫头来,有些不快地问:“松云呢?”   那小丫头说:“松云哥哥这几天在贮月轩住着呢。”   怪不得,松云果然是几天都没回来了。   “去把他给我逮回来。”阮珩道。   小丫头答应着去了,松云很快就连人带猫被逮回来了。   阮珩坐在书房里生闷气,松云好像知道阮珩情绪不太好,有点害怕,抱着猫咪躲在屏风后头,探头探脑地不敢进去。   松云这几天在贮月轩的确过得很好,在魏月融那里还吃到了他亲自下厨做的菜,每天不是出去串门玩,就是跟小姐们一起到学堂去。   小姐们上的学堂比公子们的家塾里面有趣多了,没有那么多枯燥的讲学,松云可谓玩得乐不思蜀。   也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松云才会觉得有点想阮珩,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刚才小丫头去叫他的时候,松云正跟小姐们在院子里玩得欢,忽然听说阮珩叫把他逮回去,听着话头就有点不对劲,因此便心中忐忑着、急匆匆地赶回来了。   阮珩看见他了,便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把猫放下。”阮珩又说。   松云捧着猫,好像拿它当个挡箭牌似的,阮珩看着就想起上次在书房,他跟松云说话的时候他还一直抱着猫不撒手的事,不知怎么的更来气了。   松云只好放了猫,像个做错了事,但又不知道错在哪的小孩,一步一蹭地过去,先给他请了个安。   “少爷万安。”他怯生生地说。   松云知道乾元在易感期总会容易情绪不好,阮珩的信香闻起来都跟以前不一样了,不像平常那种温柔的感觉,变得让人有点害怕。   松云眨巴了眨巴眼睛,看了看阮珩的表情,又不敢一直盯着他看,很快就垂下了目光,浓密的睫毛也下垂着,整个人显得乖乖软软的。   阮珩看他这样子,又很心软,觉得他毕竟没做错什么,便拉他起来了,让他贴着自己站着。   松云整个人都甜滋滋的,闻起来看起来都像一只刚剥了皮儿的桃子,水灵灵的,明显是过了几天很滋润的日子,在魏月融那里吃得好,玩得好,让人不由得又恶向胆边生。   “这几天上哪玩去了,嗯?”阮珩故作严肃地问。   “在贮月轩……我一个人在这里,没有少爷,我害怕。”松云老实地说,因为阮珩有点凶,他都快憋出泪花来了。   原来是这样,阮珩心里一下又温柔了不少。   不过松云没看出来阮珩情绪的缓和,还觉得阮珩生气呢,虽然他也不知道阮珩为啥生气,但能隐约地知道是因为自己不在而不高兴,便说:“我错了,少爷。”   阮珩虽然已经消气,但既然他都主动认错了,阮珩自然还是不会放过这个欺负他的机会,便问:“你错哪了?”   松云也不知道,他抿着嘴,紧张地绞了一会脑汁,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条罪名,说:“因为我没请示你就到别的地方住了。”   阮珩觉得他想的还挺合理,看他给自己找罪名的样子实在傻得不行,又可爱得不行,便忍不住亲了他一口,又用温柔的声音问:“那你准备好受罚了吗?”   松云不知道为什么阮珩明明在生气,却亲了他一下,听见要受罚,又很紧张,但还是点了点头,小声说准备好了。   阮珩实在受不了他这副样子了,便很不客气地开始解他上衣的扣子。   松云像只惊慌失措的小白兔,上衣很快就被解开了,被阮珩扔在了书桌上,天气暖和了,松云里面是一个肚兜,后背就觉得凉凉的,他连忙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周围倒是没人,可是……   “少爷,这里可是书房……”他慌张无助地说。   上回在书房里松云也说了这句话,不过这回阮珩觉得有些好笑。   “书房怎么了?”他手上动作不停,信香也铺天盖地地朝松云压去,松云被问得张口结舌。   “书房……书房里,有,有孔圣人看着呢……”松云眼泪都出来了,说话也染上了绝望的哭腔,让人看了却更想欺负。   “哦,孔圣人,在哪?”阮珩问。   *   松云的情汛到了。   这件事是阮珩跟他一起发现的,两个人在书房里闹了半天,阮珩才觉得松云好像有点不一样了,今天一切似乎都特别地顺利,松云只是在一开始的时候有一点害怕,多半还是因为担心孔圣人的缘故,而不是别的。   后来两个人到了卧房里,松云还更加主动了。   总而言之,松云第一次觉得这种事的确是很令人享受的,而阮珩也第一次觉得在过程中不需要担心太多,也不需要强行压抑着自己了。   因为松云对一切都变得接受良好,还很有进步地学会主动索取,这让阮珩觉得很惊喜,高兴地抱着他亲了半天。   松云自己也觉得很高兴,毕竟,对于自己没办法使阮珩满足这件事,他自己也一直都很发愁。   松云虽然年龄还小,还只是第一次情汛,但也不是一夜之间就结束了的。   第二天早上,阮珩得去上学,松云也就只能自己呆在屋子里等他回来。   松云毕竟很累,睡到了下午才醒,他觉得饿极了,让小丫头拿了好多东西来给他吃,然而刚刚恢复了体力,松云很快就觉得自己又发热起来了。   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折磨着他,他开始理解为什么玉虎会挠人了,如果他有爪子的话,可能也会挠点什么来发泄一下。   花衫好像也觉得他今天不太对劲,跑过来好奇地看着他,在他旁边喵呜喵呜地叫。   松云顺手柄花衫抓上了床,心烦意乱地躺在床上,不断地捋着它的毛。   徐嬷嬷可能也知道他今天心情躁动,所以都没来管他,任由他在阮珩的床上赖着不挪窝,还在上面吃饭、并且让花衫跳上去蹭了好多猫毛。   幸好如此,松云想,要是这种时候徐嬷嬷再敢来烦他,他一定会受不了,冲她发脾气的。   松云真的一点都不想动弹,况且也浑身不舒服。晏姗汀   上次他娘来看他的时候,给他带了两身旧棉布做的寝衣,跟他说这种时候穿上才会舒服。   松云当时还很不理解,到了现在才发现是真的,用旧的棉布比普通的柔软细腻多了,连绸缎也比不上它们贴身,他觉得自己的皮肤现在简直就像豆腐脑一样,受不了一点多余的摩擦。   还是娘好,他想,要是白嬷嬷现在能来看他就好了。   除了这些之外,松云在大部分时间里,想的都是阮珩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松云很想阮珩,虽然只是分别了一两个时辰,他都觉得自己实在受不得了。   松云好想得到阮珩的安抚,想像昨夜一样被他的信香包围起来,对现在的松云来说,只是想一想那样的场景,都足以让他向往到极点。   虽然也有许多激烈的时刻,但松云此刻所想到的都是阮珩抱着他、用温言软语哄他的样子。   松云忍不住埋头在被窝里嗅了嗅,棉被里还残留有阮珩的信香,可是已经越来越淡了。昨天晚上的被单因为脏了,都是被换过的,上面还是以新鲜的皂荚味为主。   就因为床上连阮珩的味道都已经没有了,松云就忽然觉得委屈起来,眼睛红红的,掉了两滴泪在被子上。   过了一会,他才想到了衣橱。   衣橱里有很多阮珩的衣物,上面应该都有他的信香。   于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松云艰难地下了床,打开了衣橱的门。   里面果然香香的,都是阮珩的味道,没有让松云失望,松云好似终于接近了阮珩的怀抱……   于是,阮珩回来的时候,到处都没有找到松云。   松云是很难在这种时候到处乱跑的,可是阮珩顺着他的信香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明明他就在这个房间里,阮珩纳闷地想。   连丫头们都不知道松云到底去哪了。   最终,他发现花衫坐在衣橱门口喵喵叫,于是他将信将疑地把衣橱门打开了。   松云竟然真的在那里,看起来已经睡着了,身上还裹着阮珩的各种衣物。   阮珩无奈地把他从衣服堆的纠缠中解脱出来,松云一醒来,就一头拱进阮珩的怀里,还用手臂锁住他的脖子。   “你怎么才回来啊?”十足的埋怨和委屈。   可是阮珩觉得自己的心头充满了幸福。    第35章   春天的细雨洒满了金陵。   温吞而湿润的夜风透过纱窗吹进晴雪斋。   松云依偎在阮珩怀里,因为满足而显得安静了不少。阮珩抱着他,给他轻轻拨去粘在脸颊的碎发。   “少爷。”松云唤了一声,他的声音还有些哑,听起来却很软糯。   “嗯?”阮珩低头看着他,顺便亲了亲他圆圆的额头。   “你说……”松云顿了顿,迟疑而又天真地问,“我是不是这就有你的孩子啦?”   阮珩愣了愣,他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笑了一下,说:“谁跟你说的?哪有这么快。”   松云眨了眨眼睛,双瞳中显得有些失望的神色,他问:“难道……难道还没有吗?”   “可是,你不是都……”他没说后面的,脸颊微微有些泛红起来,“嬷嬷都说,我在情汛的话,跟你在一起……就是会有了的。”   阮珩耐心地跟他解释道:“凡事没有绝对,难免万一,都是不一定的。”   松云却显得有些意外,单纯地问道:“少爷,你也有万一吗?我还以为你不管干什么都肯定百试百成的呢。”   阮珩有些语塞,松云还以为这档子事就是单看阮珩一人的本事呢,一方面,他很高兴松云认可他一向靠谱的品质,另一方面,他又很难接受松云竟然怀疑他不行。   阮珩便道:“这事又不是单靠我一人的。”   松云张了张嘴巴,恍然大悟了一下,表情又变得略带忧虑:“原来是我的万一啊……那,那确实有可能,嗯……那可怎么办呀?”   阮珩看他这样,有点哭笑不得,连忙安慰道:“又没人说就是你。再说,有什么可怎么办的,下次再办就是了。”   听到“下次再办”,松云脸红起来,又往阮珩怀里缩了缩,心里忍不住盘算了一番下次会是什么时候。   “少爷。”他在阮珩怀里安静了一会,又抬起脸来看着他问。   “又怎么了?”阮珩问。   “要不,要不咱们别下次了,就……就趁现在吧。”松云红着脸说,“免得万一了……”   阮珩不知为何松云对孩子的事如此执着,他有些意外,便好奇地问:“你就这么想要孩子?”   “当然想了,能不想吗。”松云脸红着说,“是少爷的孩子,肯定跟少爷一样好看,又聪明,又端正……”   “我就有那么好?”松云的回答让阮珩心软地微笑起来,他又温言道,“那为什么不是像你一样笨的呢?”   “我又不是天生笨的!”松云申冤起来,“我娘说,我是小时候生病发热才变成这样的,又不会影响孩子。”   “那你还想得挺明白。”阮珩笑着,又抚摩着他的发顶,道,“我倒想要个笨的,像你这么可爱的,多好。”   松云看了看阮珩,皱着鼻子努力地思考了一下,他很难不满足阮珩的愿望,便认真地答应道:“那就,那就生一个笨的吧,但也不能太笨了,其他的还是都像少爷比较好。”   “好家夥,你还想生几个?”阮珩打趣地问。   松云知道阮珩是笑话他口气大,连一个还没有呢就想生好几个,便转了个身,嘟起嘴来赌气道:“这个少爷你可管不着,这是我的事情。”   他这副样子,却让阮珩饶有兴味起来。   “我管不着么?”阮珩只用一只手便将他翻转了过来,两三下就给他摆好了位置,说:“那我现在就来管管你。”   *   情汛结束的那天,松云还是一觉睡到了中午。   松云是被饿醒的,醒来后本想急着找东西吃,小丫头却跟他说,魏月融派人来找他,想让他到贮月轩去一趟。   于是,松云便没有耽搁,赶忙努力地穿好衣服,反正,魏月融那里总是有很多好吃的给他,怎么都不会饿着他的。   等到了贮月轩,松云觉得自己预料的果然没错,正在饭点呢,饭菜香味在院子外面都闻得到。   而且,小厨房那边还冒着炊烟呢,看来是魏月融又亲自下厨了。   松云很雀跃,于是,他便欣喜地进了屋去找魏月融。   魏月融果然在厨房里,松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用汤勺轻轻拨弄着砂锅里面的东西,闻起来是炖肉的味道。   竈台旁边的桌子上已经摆了不少菜肴,松云忍不住地吞口水。   “今天是老爷要来了吗?”松云好奇为什么魏月融竟然做了这么多好吃的。   魏月融却笑着说不是。   “那是哪个小姐的生日?”松云又问,他想到之前十一小姐说过她们过生日的时候魏月融也会亲自下厨。   其实不管是为了谁做的这顿饭,松云都很开心魏月融能叫他来蹭饭。   不过,魏月融又说并不是哪个小姐的生日。   松云有些疑惑,不过,谁也没规定魏月融做饭就是为了别人,可能他就是一时兴起想下厨了。   松云便没深究,只想知道什么时候能开饭,他都饿的不行了,有点想问能不能先给他偷偷吃一口。   魏月融看他看着饭菜傻笑,觉得他实在笨得可爱,便用手捏了捏他粉嫩的脸颊,说:“小笨蛋,今天的饭菜都是给你做的。”   “给我?”松云愣住了,一副不知自己何德何能的表情。   过了一会,松云才反应过来魏月融为什么给他做饭吃。   民间的坤泽,成婚到夫家后,第一次情汛之后,夫家的父母有赐宴招待的礼俗,一是以示慈爱,二者祈求吉祥多子。   松云是再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能有这样的待遇的。   在阮珩身边,眼下他连一个正经的侧室都算不上,只是服侍的下人而已,老爷和太太自然是不会想到他的,没想到,魏月融竟然还能这样照顾他。   本来,松云既没有得到三书六礼,也没有拜堂成亲,一切嫁娶的礼节都是几乎没有的,而且这辈子也不会再有了,但毕竟因为是跟着阮珩,松云也不觉得委屈了自己。   可是,看到了眼前的这桌菜,松云心头一热,便掉了眼泪。   松云从未想过,自己也可以拥有这些代表着珍重的祝福,但是魏月融给他了。   魏月融想不到他这样也能哭,连忙放下手里的勺子,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你对我像我娘一样好,我这辈子都会孝敬你的。”松云呜咽着说。   *   日子像春水滑过鹅卵石一样,平静无波。   松云觉得自己这下应该终于能被当作一个大人了,但很明显的,很多人仍然拿他当小孩子。   不过,他也不是很介意,毕竟,能常常得到照料、包容和指点,对他来说也是挺不错的一件事。   时间很快就到了五月,端阳节一过,天气就热起来了。   松云开始觉得内宅的生活有些乏味了。   虽然贮月轩是阮家最人旺的所在之一,但里面每天发生的事情也不外乎是家务、打牌、做手工活,以及喝茶聊天一类的事。   松云想学的很多东西,魏月融手柄手的指导下,也几乎都会个大概了,然而,这些事情虽然也有些意思,但总不如从前松云在外面时自在。   从前阮珩对他是很放养的,他总是跑出去疯玩,跟阮珩和其他几个公子的伴读、小厮们一起,到街市上、或者骑马到城边的山林里。   金陵是天子之城,繁华之处自不必说,就是周边的山村里也总有不尽的新鲜事。   “咱们什么时候能出府呀?”松云忍不住问魏月融。   魏月融还没说话,兰漪先笑他了:“你这就想出去了?往后可还有得熬。”   松云虽然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前几年回乡守孝,阮正业把他们留在金陵的府中,一关就是三年。   松云等人还能在外面乱玩,但魏月融和兰漪他们确实实打实地三年都没出门一步。   松云当时还丝毫不知自己今后也可能会有这样的命运。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魏月融安慰他道:“月底大公子的生辰,夫人会带着他出城去御泉寺上香,说不准能带不少人一起去,就算你去不了,到时候家里也会请戏子来,你岂不有得玩?”   “真的?”松云又有些高兴起来。其实御泉寺最是个无趣的地方,从前松云骑着马路过都不愿进去看的,没想到才过了两个月,就连这么个枯燥的庙子他都想去得不得了。   松云心驰神往了一阵,说:“御泉寺斋饭好吃,最好吃的素包子每天都要早早的去才能吃上呢,也不知道我们去的时候能不能有包子……”   “去庙里是上香礼佛,怎么这时候你都想着吃?”兰漪促狭地笑话着他,连魏月融也笑了。   松云跟兰漪也混得很惯了,便道:“哼,说得好像你就不想吃似的。到时候去了,你可别吃,你要是吃了,看我不笑话你。”   “我才不去御泉寺呢,我哪里都不去。”兰漪却不以为然地啜着茶说。   松云很意外:“为什么不去?多难得的机会啊。”   “比这难得的东西可有的是呢。”兰漪却故弄玄虚、又十分得意地说,魏月融只是在一旁微笑着。   松云花了一番功夫,才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兰漪怀孕了。 第36章   说起这事来,还是归功于魏月融。   自从上次香囊事件之后,魏月融就下定决心,必须要让兰漪的事有个说法。   因此,他也思量了不少法子,又都被自己否决了。   其实,兰漪虽然不是老爷最喜欢的那种模样和性情,但毕竟是很青春貌美的,老爷不至于这么抗拒,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老爷的心结。   因为从前把兰漪送给阮正业的那个官场朋友,其实是个巧言令色之辈,明面上讨好笼络,暗地里使绊子。   具体的事魏月融也不太清楚,不过他知道,一般官员回乡守孝,皇上都会命令“以忠代孝”,多数都是只用回乡一年,很少有人真的被要求守丧整整三年的。   皇上之所以下这样的决定,背后没少了那个送兰漪的官员的挑唆。   于是,阮正业每每看到兰漪,心里就不痛快。   兰漪虽然无辜,但本来就是没道理的事,也无从分辨,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   魏月融左想右想,也没想到怎样才能让老爷开释心结,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简单的一种方法。   那就是趁阮正业易感期的时候把兰漪硬塞过去。   阮正业到易感期,一般都是会叫魏月融的,可巧,当时魏月融正跟兰漪在一处。   兰漪的确也是有胆色的人,于是魏月融便叫兰漪直接过去,就说自己病了无法服侍,所以换了兰漪。   阮正业在那种情况下,自然只能胡乱笑纳了兰漪,但也知道魏月融并在耍他,心里窝着一股邪火,当然,这些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总之,兰漪此次虽然惊险,但结果是十分值得的。知道自己成功受孕的那天,他还跟魏月融哭了一场。   毕竟,兰漪也知道自己这个样子,是不可能得宠的了,而老爷又日渐年迈,如果不是魏月融冒险帮他,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也就不会有终身的依靠了。   为了这个孩子,兰漪的确也是尽着一百分的心思,饮食起居都小心地不得了,自然不会冒险出府,去什么御泉寺了。   松云虽然不知道底细,但也是真的为兰漪高兴,显得很激动,又好奇地问东问西的。   兰漪虽然本着谨慎的原则,不会到处宣扬他怀孕的事,但是多一个人分享他的快乐他还是很高兴的,于是也不嫌松云话多了,两个人一问一答地聊了很多。   松云忍不住问:“我能摸一摸吗?”   兰漪笑了起来:“现在才一个月不到,你要摸什么?”   “嗯……就想沾沾喜气,好羡慕啊。”松云也觉得自己有点傻,红着脸说。   “那你摸好了。”于是兰漪也显得很愉快,就大方地给他摸了。   松云一点都没敢使力,就在兰漪衣服上那里轻轻掠过了一下,但就好像真的沾到喜气了一样,显得很高兴。   大家都笑了起来。盐单霆   其实松云自己还不太知道生育意味着什么,不过,他会想到,如果自己怀孕的话,阮珩,他爹娘,还有好多其他人,都会欢喜得不得了的,一想到那样的场景,他就觉得幸福极了,也向往极了。   “我为什么还没有呢?”向往完了,他又有些失落地说。   上次在松云的要求下,他和阮珩秉着以防万一的原则,充分利用了那次情汛,但除了两人都深得其趣外,好像并没有别的事情发生……   果然,都已经过了一个来月了,他还没有动静呢。   松云听说坤泽怀孕之后,信香会变得不一样,他怕自己闻不出来,就每天晚上都让阮珩闻闻自己,阮珩却都说他没什么变化。   松云不由得很失望,不过阮珩显得完全不在意,他好好安慰了他,又说他根本没必要这么早就执着于这个。   好在松云从来不是心重的人,阮珩安慰了他,他也就不那么在意了,也就是看到兰漪如今这样,才想到自己,又不由得羡慕了起来。   “这有什么好急的呢?”兰漪说,“只怕你往后还生烦了呢,又不像我,这辈子多半也就是这一个了。”   松云觉得他这话说得有些伤感,但他嘴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表示安慰,因为兰漪说的确实是实话。   松云心中不由得有了一些感悟,他虽然笨,说不明白,但他心里知道,可能每个人心中都有不足,也都在忍不住羡慕着别人吧。   *   五月二十九就是大公子的十九岁生辰了。   因为太太和大公子要出门上香,内宅上下都很重视这个出门的机会,沾边的不沾边的都想跟着去。   大公子生辰的前一日,松云有些失落地想着,这次出门不论怎样都是轮不到自己的了。   太太出门不过是给小辈祈福,不便大张旗鼓,带不了那许多人。   光大公子身边的人就好几个,再加上几个小姐也想跟着去玩,太太虽然一一答应,但心里怕是都快嫌烦了。   松云跟大公子八竿子打不着,便只好有些寂寥地羡慕着那些能出去的人。   “也不知御泉寺后湖的莲花开了没有。”晚上阮珩回来后,松云还是忍不住跟他说起了御泉寺的事。   阮珩今天也没有读书,虽然一回家就钻进了书房里,却是在画画。   “你还学会欣赏莲花了,竟惦记的不是吃的,果然长大了。”阮珩一边画画,一边愉快地评论道。   “我本来就不是只会吃啊,”松云辩解了一句,但果然还是想到了吃的,说,“不过我还记得去年跟梅雪他们几个去的时候,老和尚给我们吃的藕芽,特别甜,跟别的地方的都不一样。”   “御泉寺的水好,所以菱藕才长得好。”阮珩解释道。   松云用手支着下巴,歪着头看着他画画,又道:“嗯,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吃到呢。御泉寺的素糕团,也是一绝呢。”   不过是些素油做的糕团,能好吃到哪里去呢?阮珩见他连这个也稀罕,不由得笑了。   “御泉寺的点心就把你馋成这样,那登科巷和彩明街的小吃可不要把你馋哭了?”   松云却真的一脸苦恼,嘟着嘴说:“可不是嘛,我都不敢想。我好想吃炸藕饼和元宝锅贴,以前恨不得天天都吃的,现在都多久没吃过了……”   这两样都是煎炸制成的小吃,的确只有在摊子前面现买现吃才好吃,如果出不了家门,就只有眼馋的份了。   内宅中的生活同外面相比,并没有天翻地覆的差别,但仅仅是这些小事,一件一件堆起来,松云不知不觉间才发现,自己的生活已经同以往大相迳庭了。   松云说着说着,都流口水了。   阮珩故意道:“听你说得这样好,我明日倒少不得要去吃一回了。”   松云知道阮珩素来对小吃零食什么的都没什么兴趣的,听他如此说,便知道他是故意气自己,于是就瞪着眼睛,一脸怨愤地看着他。   “怎么了?”阮珩故作不知地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松云是真生气了,腮帮子都鼓鼓的。   一些小吃而已,对有的人来说确实不算什么,但对松云来说,那些食物就像是他的朋友,他失去了品尝那么多美味的机会,而阮珩竟然毫不同情。   阮珩却笑了起来,轻轻将他抱起来,放在了桌子上。   也不知是不是小时候零食吃得太多了,松云比阮珩矮足足一个头,显得小小一只,此刻他坐在桌子上,才能跟阮珩平视。   阮珩见他如此还气着,不与自己对视,又不敢骂自己的样子,实在好玩,不过,他也不舍得让松云气太久。   “你若是一直生着这一肚子的气,明日该吃不下元宝锅贴了。”阮珩哄道。   “什么?”松云瞪大了眼睛,看着阮珩。   “少爷,你不会,你不会要带我出去吧?”他不可置信地问。   “要不是带你,我稀罕吃什么元宝锅贴。”阮珩道。   松云惊喜地吸了一口气,问:“少爷,你明日要带着我,跟大公子他们一道去上香吗?”   阮珩点了点头。   松云他们要出门,当然都是需要先怂恿各自的主子,这次要去的几个小姐们,也都未必是自己想去,被身边的丫头怂恿的恐怕还居多些。   不过松云知道阮珩得上学,因此很懂事地没有向他透露过自己也想出去玩,更没有鼓动过他,这几天里一直都默默压抑着自己的渴望。   可是他的小心思能瞒过谁呢?阮珩早就看出来松云眼馋心热了,又憋屈着自己不跟他说,那样子真让人心疼得紧。   因此,阮珩也便去请示了太太,得到了许可,可以带着松云同去御泉寺一日游。   松云脸上很快绽开了大大的笑容,由于坐在桌上,他就很便利地直接扑进了阮珩怀里,手脚都像猫咪爬树时一样攀在阮珩身上。   阮珩连忙把乱扑腾的松云托住,松云因为太高兴,被阮珩抱着还欢欣踊跃着,又主动在阮珩脸上亲了几口。   只要吧唧一下,就能让阮珩心里热热的。   “少爷,你太好了!我好欢喜你!”他感激又兴奋地说。 第37章   第二天一早。   由于要出门玩,松云昨夜就兴奋得不行,跟阮珩说了叨叨个没完,一会问明天能不能这样,一会问能不能那样。   阮珩一一耐心地答了,好不容易才哄他睡着。   早上得先去阮珵居住的独溪馆给他贺生日。   松云带上了他千辛万苦地准备好的礼物,是一个他亲手做的香囊,上面绣了平安如意的吉祥图案。   虽然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魏月融帮他完成的,不过他自己打了络子,用了天青色的缎子,海蓝的丝縧,上面点缀了白玉和水晶珠子,虽然没什么特别贵重之处,但是在魏月融的指点下,颜色和式样都是很用心的。   阮珵从前最喜欢古籍书画,阮珩就用心收买了一些他平时喜欢的,连同他昨天画的那幅画一起,准备送给阮珵。   松云终于得到了面见阮珵的机会,拜了寿,献上了贺礼,像提前排练好的似的认真地说:“大公子,我一辈子感念你的恩情,我现在天天烧香拜佛,替你祈祷呢,菩萨真人都在天上看着你的功德,一定会让你得偿所愿,一切如意的。”   松云说得痴,阮珵便听得笑了起来,如同云消雨霁。   松云于是也很高兴,因为他好像已经很长时间没看到过阮珵的笑容了。   “你是个有福的,我这下倒真的要借借你的运。”阮珵玩笑着说。   “我哪有什么福,就是把我的福气都给了大公子,也及不上大公子的头发丝有福呢。”松云红着脸说。   他今天这话,说得还是挺场面的,也多亏在内宅过了这些日子,松云到底有些长进了。   不过,今天这话,也确实是松云的心里话,他虽然知道自己确实挺有福的,但也实在不明白大公子这么尊贵的人,做什么还要羡慕他的福气。   不过,只要大公子看得上,松云也是十分愿意将自己的福气分给大公子的。   阮珵自然更加开怀,很愉快地将松云送他的香囊佩在了自己身上。   阮珩带给他的书卷,阮珵细细翻看了一番,面上却有了些松云看不懂的表情。   从前阮珵的确很喜欢古籍书画,书房里也放了许多。   作为阮家的长子,阮珵一向是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各种名家的真迹也收藏了不少,因此他的这一喜好,甚至阮家的门下帮闲的先生们都知道,而投其所好者也大有人在。   不过今年,仍然送他这些的,却只有阮珩了。   不知思索着什么,半晌,阮珵先叫松云自己去外面玩了,待四下里没什么人,才对阮珩说:“二弟,我想,往后家里恐怕就都要靠你了。”   这话说得有些突然,阮珩有些意外,问:“兄长何出此言?”   “二弟,”阮珵思量了一下,又说,“我想,三弟还年幼,性情也不上道。”   阮珵说着,微微摇了摇头。   不像太太,阮珵对他的三弟心中有一个很清醒的认知,他紧接着道:“父亲日渐年迈,况且今上圣体不安,一旦生变,我们阮家是兴是亡,有朝一日可都要担待在你身上了。”   自从分化之后,阮珵已经很少再说这些语重心长的话了。   不过,他毕竟还是家里的长子,自小为家族考量的责任还是在他的心里。   阮珩思量着他说的话,一时没有答言。   阮珵又笑了一下,说:“母亲如今有了年纪,有时未免糊涂,你,看着我的份上,别跟她一般计较,好吗?”   “兄长,我……”阮珩万万没想到阮珵竟然会如此为太太示弱,一时语塞。   阮珵却挥了挥手,让他不必多言,又说:“我知道母亲的性子,有时会让你们委屈了。但,今日就当是我为自己讨个情吧,从此以后,我也要仰仗你,才能不受人欺淩践踏,要是你没出息,我也就没有指望了,二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阮珩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他知道阮珵所说的意思,想说些宽慰的话,但最终没有出口,只是说:“兄长放心便是。”   阮珵笑了,说:“有二弟这句话,我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他扬了扬手中阮珩送他的书册,又说:“以后,不管去哪里,我都会把这些随身带走的。”   *   阮珩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心里思量着阮珵早上说的话。   松云坐在他旁边,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   “少爷,前面,前面是不是快到彩明街啦?”松云心心念念着他的小吃,有点担心走过了街口。   照理说,阮家的一行人该一道直接往御泉寺去的,但是阮珩的车马故意落后了些许,便跟大部队脱离开来,这样才能先带松云去吃小吃。   阮珩回神,用手掀起车窗帘一角,向外看了看,说:“还早着呢,困的话就先睡一会,有吃的了我叫你。”   松云挽着阮珩的胳膊点了点头,然后就试图靠着他睡觉。   他的头上戴了个帷帽,因为戴着不太习惯,总是磕磕碰碰的,此时也是一不小心碰在阮珩身上,歪了。   阮珩便干脆伸手柄他头上那碍事的东西摘了下来,放在了一边。   松云担心地问:“这样,不会有人看到我吧?”   自从要进内宅,松云身边的嬷嬷和他娘就嘱咐过他无数遍了,从此以后,不能再让外人看见他,就连他身上的物件都不能流落在外。   松云一根筋,并不明白那种莫名的羞耻心,但是,他很害怕被嬷嬷们骂。   于是,这次出来,他除了兴奋之外,竟还有一丝紧张,怕犯了规矩,又要受处罚了。   “你在马车里,谁能看见?”阮珩说。   松云哦了一声,彷佛才意识到这件事,才放心了,靠着阮珩闭上了眼睛。   热闹的街坊里,一大早生意就很红火,四处小摊子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煎炒烹炸的香气也弥漫了整条街巷。   阮珩想看看要是自己不叫他,松云能不能自己被香醒,于是就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   果然,松云在梦中鼻子动了动,轻轻地嗅闻起空气中的香味来。   很快,随着一声声叫卖声越来越近,他真的醒转过来了。   松云刚迷迷糊糊睁眼,看到的就是阮珩笑话他的样子……   到了松云想吃的摊子前面,阮珩就叫外面跟着的长随去买,再拿进来给松云吃。   为了多吃几种好吃的,阮珩早上开玩笑地建议松云不要吃早餐了,没想到松云真的听了进去,早上就喝了几口茶,此时早已饿的不行,于是接连吃了好几样。   到了元宝锅贴的摊子前面,这东西既然是松云的最爱,必定是要吃的,阮珩又照样叫长随去买。   “少爷,你能叫他们买锅边上的吗?那样的才最脆最香呢,然后记得跟店家多要些醋。”松云嘱咐道。   又不放心地问:“少爷你说他们能买得明白吗?”   阮珩看他这样子,心里觉得好笑极了,他说:“我亲自去买,总可以了吧?”   松云高兴地点了点头,说少爷可真好。   于是,阮珩就亲自下车,给他的小朋友买了一份最完美的锅贴回来。   在阮珩不在家的这三年里,松云跟阮珩都客气起来了,因为长大了、懂事多了的关系,也不像原来那样没大没小的。   不过,如今松云也跟着阮珩又有好几个月了,见阮珩一如既往地惯着他,甚至更胜从前,他便放心多了,如今又变得像从前一样,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于是,松云看见阮珩一手端着锅贴钻进马车里来,便很快缠了上去,一边欢快地嗅着食物的香气,一边撒娇道:“少爷,你喂我吃一个,好不好嘛!”   阮珩欣然同意,用筷子夹了一个锅贴喂他吃。   松云吃得嘴角冒油,脸笑得像一朵刚开的玫瑰花,阮珩用帕子给他把油擦了,又顺手捏了捏他鼓鼓囊囊的脸颊。   松云也夹了一个锅贴喂给阮珩,阮珩也吃了,他便幸福地傻笑着。 第38章   到御泉寺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正午了。   阮珩带着松云吃完东西,便叫车夫一路狂奔,勉强在山门前追上了阮家的大部队。   本来松云还有点怕太太察觉,要问阮珩干什么去了,毕竟太太对阮珩一向是严厉的。   但阮珩一直安慰他不会有事,果然,太太就跟完全没把阮珩的脱队放在心上一样,只是见到他跟上来了,便没再说什么。   松云觉得实在奇怪极了,不过他也很庆幸不用受到责难。   上御泉寺要走一段山路,在山门前下马车后,早有许多肩舆候着,太太、大公子和小姐们便大都坐了上去,叫人抬着往山路上面走。   松云很久没在户外好好疏散一番了,况且刚才吃多了,一心想走一走,幸好阮珩也不坐肩舆,二人便同行上山。   御泉寺是金陵城中大户人家最爱去的寺庙之一,除了祈福灵验外,还因风景秀美。   山道之上,一路可观赏的景色也十分多样,松云许久没来过这里,心中兴奋,跟阮珩一路说笑着,不知不觉就已经到达了山顶。   到了寺中,自然先拜佛许愿,挨个殿宇拜过去,都上了香火,松云虽然平日不爱这样严肃的场合,但不知是不是今日心中也有所祈求,便也拜得十分虔诚。   拜完佛,寺中便在客堂安排了斋饭。   松云早上虽然饱得恨不得走不动路,可是上了一回山,又拜了佛,腹中食物便克化了大半,于是便又饱餐了他心心念念的素包子和糕团,十分满足。   到了下午,太太要带大公子去找老和尚抽签卜算,小姐们和丫鬟们对这种事都十分热衷,于是便一窝蜂地去了。   阮璎邀阮珩去后湖游船,松云本来也想跟阮珩去游湖的,但有阮璎在实在不便,再者他今日也挺想去抽签,便跟着十一小姐一道去了。   抽完了签,又找和尚们解签,忙了整个下午,等到快日暮了,一行人才打道回府。   松云本想找阮珩,还跟他坐一辆车回去,可是没想到,大公子竟把他叫去了。   松云有些惊讶,但还是找了个人告诉阮珩一声,然后坐到了大公子车上。   马车里局促,松云也有点紧张,不过阮珵笑容一如既往的和善,这让松云放松了不少,很快就如常说说笑笑起来。   过了一段时间,阮珵才说明了他叫松云来的意思。   阮珵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锦袋,交给了松云。   “你与兰漪差不多日日都见,回去后,帮我把这个交给他吧。”   松云惊讶了起来,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前段时间不小心看到的一幕……   松云平日在贮月轩玩腻了,有时也会跟着十一小姐和九小姐去上学。   那日,恰逢女先生讲诗文,是松云最不愿上的课,于是,他便藉故逃脱了出来,在花园里面乱逛。   松云在园中漫无目的地散步,忽见前面不远处一大片竹林子,有清爽的风从那边吹来。竹丛掩映中,又有一个小亭子。   太阳已经高了,阳春四月还挺热,松云见了竹林觉得十分清爽,也有些想吹吹凉风,便往那边走去。   还没走几步,却见亭子里似乎已经有人。松云不由得驻足,先张望了一番。   松云很快认出来了,是大公子,也站在栏杆正吹风呢。松云自从进府里来的第一日,就想去拜望一下大公子,给他磕个头,感谢他在太太跟前替自己说话,怎奈大公子几乎都不见人,不是忙,就是说身子不好。   于是松云一直都没有面见大公子的机会,此刻他见到阮珵就在前面,便很开心,有心前去给他请个安,但又有些胆怯。正踌躇着,他抬头一看,只见大公子身影一错,原来他旁边还站着个人。   由于两个人站得很近,又兼竹木遮挡,松云一开始没看见,如今换了个角度,松云就看清了,原来站在大公子身旁的是兰漪。   大公子虽然清瘦,但身量很高,长身玉立,难怪会将兰漪给遮得严严实实。   这下,松云的胆子就有些大了,毕竟兰漪是他熟识的,有三个人在,他就没那么怕阮珵了。   松云便开心地想走过去,可是,一个场景使他又不得不止住了步伐。   不知是花瓣还是竹叶之类的东西落到兰漪头上,然后松云就看见阮珵伸手替他把花叶拂去了。   然后,两个人似乎轻声说笑了几句,松云又看见衣裙遮挡之下,两个人似乎是手拉着手。   松云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同时很快地觉得自己站在这里远远地看着他俩,这行为平白便有了一种偷窥般的不妥,于是下意识地调转回头,往大路上快步走了出去。   在路上,松云细细想着,又觉得奇怪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紧张,为什么要落荒而逃。   阮珵和兰漪一样,都是坤泽,按理来说,亲密一些也没什么。   内宅里的女孩子那么多,天天手拉着手来来往往的,也没见有什么不妥的。   松云想,要是自己跟兰漪手拉着手,好像也没什么。   可是……松云还是觉得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是看到大公子和兰漪站在一起,就莫名地觉得他们不该那样,而自己在那看着,就好像撞破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事情一样……   好在松云头脑简单,那日也未曾多想什么,便把那事抛在脑后了。   今日听阮珵说要给兰漪送东西,才回想起那件古怪之事。   他头脑里一时有些混乱,见到眼前的锦袋,又猛然想起魏月融百般嘱咐他的话,他说一切这类近身的物品,都要谨慎对待。   因此,松云直接愣在了当地,一时接着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阮珵见他这不知所措的样子,笑了起来,他也知道他的要求有些私相传递之嫌,于是大方地打开了锦袋,拿出了里面的东西给松云看。   松云好奇地看时,阮珵先拿出的是一枚玉佩,上面镌刻了些图案和文本,后拿出了一张签纸,就是方才庙里求的那种。   “这是我方才给他肚子里的弟弟妹妹求的,玉佩也是给孩子的。”阮珵解释道。   松云这才安心了不少,阮珵一向是关心家人的,弟弟妹妹们从小都受他的照拂,就连未出世的他也放在心上,这很像阮珵理所当然会做的事。   松云便很快打消了心中的疑虑,接过了那个锦袋。   *   到了晚上该就寝的时间,由于半个下午松云都没有跟阮珩在一起,因此问了阮珩许多他在御泉寺后湖的见闻,阮珩一一跟他讲了,告诉他莲花怎样、菱角怎样、湖中的鱼还像不像以前一样多。   松云也同样给阮珩讲了他一下午的活动,阮珩让他给自己看早上在庙里求到的签子,松云便拿了来。   红红黄黄的有好几张,他先分辨了一下,拿出一张来,说:“这个,大公子说是给你求的,让我拿来给你。”   “嗯?求的是什么?”阮珩问。   “是学业,上上大吉呢!”松云把那张签子举到他眼前,高兴地说,“少爷,你秋闱一定高中的。”   阮珩把那张签纸拿在手上,只见那签文写的是:“自小生在富贵家,眼前云烟总浮华;蒙君赐紫金玉带,四海声名定可夸。(注)”   签文看起来倒确实是十分吉利的,阮珩虽然未必信这些东西,但想到阮珵早上跟自己说过的一番话,又不禁思索了起来。   他的兄长说得没错,在这个家里,将来需要他保护的,恐怕并不止是一两个人而已……   阮珩想了想,便又扭头看了看松云,见他手上还有好几张,便好奇地问:“还有什么?”   “嗯,我也给少爷求了一张学业的,虽然签文不一样,但是和尚说意思也差不多。”于是松云又把自己求的那张递给阮珩,阮珩一看,果然是差不多的意思,都是吉兆。   阮珩一想像到松云虔诚地拜佛、又谨慎而笨拙地给自己抽签的样子,就觉得好玩,笑了,将两张签纸都折了折压在枕下,打算明日装在自己随身佩的荷包里。   松云手里明显还有一张,但是他好像不太想给阮珩看了。   “那张是什么?”阮珩却不让他藏。   “这张,这张不太好……少爷,要不还是别看了。”松云说。   可是阮珩执意要看,松云只得给他了。   阮珩展开一看,是一张中签,签文写的是:“恰如抱虎过高山,战战竞竞胆碎寒;不觉忽然从好事,切须保守一身安。(注)”   “你求的是什么?”阮珩问。   “我……我跟菩萨说,想要你的孩子。”松云有点委屈巴巴的,显然为菩萨没有给他一个好的期待而有些沮丧。   阮珩把他抱近了一些,他知道松云最近好像过早地有了这么一个执念,从前阮珩没放在心上,是以为松云纠结几天就会忘了。   可是,今天他意识到,这个问题对松云来说好像没那么简单,他恐怕有必要认真地跟他谈一谈。   他想了想该从何开始,最后他说:“阿云,生孩子会很疼的,很辛苦,这个,你知道吗?”   松云点了点头,说知道。   阮珩觉得他并不知道,说实在的,这种事情,如果没经历过,怎么能算知道呢?   阮珩便又改了个说法:“你现在年龄还小,我希望你再长大一点再怀孩子,好不好?”   松云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又垂下了眼睛,嗯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说知道了。   阮珩觉得有点奇怪,松云平时很少对自己倔强的,总是放心地听自己的,在生孩子的问题上却显得很有自己的想法似的,阮珩皱了皱眉,问:“是有谁催你了吗?你怎么最近总担心这个?”   “没有人催我,就是我娘跟我提过一次。”松云说,想了想,又说:“可是,少爷,我觉得……”   他刚开了个头,又有点犹豫了。   “觉得什么?”阮珩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我好像什么都不会……少爷,我笨,还粗心,又不会做饭,也不会做衣裳,更不会琴棋书画,要是……要是我好歹会生孩子的话,我的心里可能会好受一点儿。”松云嗫嚅着说。   原来松云竟然担心的是这个,阮珩不由得叹了口气,他那小脑袋瓜里装的东西还真古怪。   阮珩为他的自怨自艾而心疼,又觉得他这些担心有些莫名其妙。   一般的人,都是担心自己得到的不够多,到底是多纯洁、多傻的小人儿才能一天到晚担心自己不配得到这么多呢?   不过,阮珩也能理解为什么他会担心这些,毕竟,他最近总跟魏月融在一处,多半是觉得自己怎么样都不会像他那样十全十美,因此有些气馁的小心思了。   “阿云。”阮珩思考了一下才想到该怎么跟他说,便先问他,“你说,你愿意跟着我,难道是因为每个月多那么几两的月钱,是因为跟着我能吃好吃的,还是因为我能让你生孩子呢?”   松云没想到他问自己这个,张了张嘴,连忙说:“当然不是了,少爷。”   “那是为什么呢?”阮珩问他。   松云急急忙忙地措辞:“因为,因为跟着少爷我高兴,只要在少爷身边,我就会特别幸福。”   阮珩嗯了一声,笑了,虽然他知道松云的想法大致如此,但听到他亲口这样说,心中还是油然而生一种快乐,于是又说:“你对我来说也一样。”   阮珩摸了摸他的头:“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能让我很高兴。阿云,你不用会做什么,也不用会生孩子,你乖乖待在我身边就好。” 第39章   第二日。   由于魏月融和兰漪他们都没有出门,于是松云替他们带了些御泉寺的糕点回来,顺便也将大公子托他带的东西送到。   兰漪听说是阮珵给他的东西,有些惊讶,又听松云说是给孩儿祈福用的,才迟疑着将那个锦袋打开来。   他读了签文,又拿起那枚玉佩。   玉佩的正面雕刻了兰花,而背面是一联诗。   “自无君子佩,非是国香衰。(注)”   趁松云正在兴奋地跟魏月融滔滔不绝地讲昨天在小吃街的经历时,兰漪忍不住将那枚玉佩握在掌心,低眉敛目,默默了良久。   *   六月初,阮家大公子和江左总督孙家儿子的庚帖终于被换过来了,三书六礼算是开了个头,象征性地卜了个吉兆之后,就等着孙家真正下聘了。   但是,在孙家下聘之前,阮家还有一道关卡要过,那就是朝廷的采选。   朝廷每年都会在官员人家的子女中,挑选刚刚分化不久的坤泽,或是入宫服侍,或者被赐婚给皇室亲贵。   所有官宦家中的坤泽子女,在出嫁前都需要先经过皇帝和太后的选看,只有落选者才能自行婚配。   阮珵显然也需要经历这一遭。   这下松云才知道,为什么阮珵生日那天会说要借他的福运了。   阮珵不想被选入宫中,跟松云不想被太太挑中,可不是一样的心情么?   况且,松云当时不愿被太太选中,这心思都得那么讳莫如深,如今大公子面对的是天子的恩威,自然更加不便表露真实的心愿,比松云那时要更加隐晦了。   虽说今上身子一直不好,早已不再选纳后宫,这几年的采选,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偶尔选几个指给年长些的乾元皇子和宗亲们罢了,但谁也经不起万一的事。   所以自从听到旨意起,阮正业就忙着查找门路上上下下地打点开了,得知了负责这次采选的太监是谁,阮正业又忙着打听他的来历底细,投其所好地准备了礼物,送到那太监的家里。   朝廷每年采选的时间都在夏季,按理来说马上宫里就会有动静传出来了,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朝廷忽然下了一道旨意。   宣旨的太监说,今年圣体违和,暂不选看坤泽了,所有未经选看的,一律延期到年底。   这事对老爷和太太来说,既突然,又毫无防备,更不是一个好消息。   这意味着阮珵的婚事必须至少延期到明年,而且还是必须确保落选的情况下。   太太心里着急得不行,毕竟阮珵如今已经满十九岁,到明年就二十了。   再者说夜长多梦,没有明明白白的媒妁之约,谁又知道明年孙家还愿不愿与阮家结亲呢?   然而天意如此,谁也没有办法,太太被阮珵好生劝慰了一番,而众人都只好稍安勿躁了。   就在这些日子里,阮家却又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青姨娘生的五小姐,分化成乾元了。   五小姐与四小姐的生日差不了几天,今年都是十八岁,比阮珩还大几个月。   在阮家这些侧室中,太太虽然不喜欢他们任何一个,但像魏月融这样的,还能勉强为她所用,在一定程度上让她觉得是自己人,但青姨娘不一样。   青姨娘是太太的敌人,如果说对魏月融太太只是有些忌惮,但对青姨娘太太就是痛恨。   为此,太太甚至做了她一直不屑做的事,那就是她一直压着五小姐的婚事。   当年与她同龄的四小姐在十五岁时便顺利出嫁了,而五小姐的婚事却被拖到太夫人去世,一等便又是三年。   转眼,五小姐眼见也要十九岁了,太太回家来,却也没有加紧安排她婚事的意思。   在这件事上,青姨娘自然是急得冒火,但偏偏他拿太太一点办法都没有。   五小姐前几年没有成亲,是因为守丧,而如今,太太先安排居长的阮珵成婚,再考虑五小姐,这在程序上又一点错都没有,青姨娘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太太一度为此感到十分快意。   然而,实在没想到,五小姐竟然分化成乾元了。   要说五小姐是这时候才分化的,太太打死都不信。   十八九岁了才分化,这种事,在阮珵一个人身上出现就够奇特的了,难道阮家人有什么特异的传承不成?   太太虽然忌惮魏月融,但这些年每逢要对付青姨娘的时候,都还是会找他来帮忙。   太太满意地得知,魏月融早已因故将青姨娘身边的得力人手撤去了,而换上了自己人将他监看起来。   为了兰漪的名誉,魏月融到底没有告诉太太香囊的事,不过编了些别的事由,太太很乐意看到青姨娘得罪了魏月融,因此也并没有刨根究底。   太太向来不满魏月融始终没有为了效忠她而将青姨娘彻底踩实,因此这次她才觉得格外快意。   青姨娘用自己被太太软禁起来的代价,换取了五小姐光明正大出阁读书的机会。   老爷知道之后,虽然对太太处置青姨娘的做法不置可否,但却相当维护五小姐,这本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而五小姐,也充分展示了她的不简单。   青姨娘出事之后,五小姐并没有一哭二闹,而是冷静地开始了自己在阮家家塾的新生活。   这是否意味着她也不在乎他的死活,谁都不确定,但至少这意味着五小姐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不论她是否要为自己的生母声张,她都首先需要读书做官。   而在这一点上,五小姐也足够石破天惊。   阮家给小姐们开的内学堂,也是教导四书五经的,只不过讲得浅显些,也不那么重视,然而,五小姐对这些却是十分精通,就连家塾的先生都赞不绝口。   这让太太更加坚信五小姐并不是最近才分化的,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要在读书学习上用心,非三年五载是达不到什么效果的。   太太一想到这件事就气得睡不着觉——在自己为压着五小姐的亲事而快意的时候,那丫头却早已暗中分化成乾元,不仅不再急需把自己嫁出去,还在青姨娘的授意下偷偷地读书学习,以期一鸣惊人……   阮家好不容易澄清的水又一次被搅浑了。   太太表面上八风不动,内里心烦意乱,五小姐在年龄上比阮珩还大些,若是将来让她得意,后果不堪设想。   阮珩毕竟是太太一手抚养长大,她知道阮珩虽然在维护魏月融的问题上顽固了些,到底确实没有夺嫡的想法,对她也很尊重,就算感念她的养育之恩也不可能太违逆她。   但是五小姐不同。   人和人之间,就怕比较,太太在这时就又想起魏月融的好来了。   纵观阮家的这二十年,每逢家宅宁静的时候,太太就要镇压魏月融,而每逢要对付青姨娘之流的时候,太太就又要紧急转移火力,反而拉拢魏月融,叫他替自己打压更碍眼的人了。   *   阮珩时隔几个个月再次被叫到了正房。   除了请安之外,阮珩很久没跟太太说过超过三句话了。   实际上,自从他分化之后,他这个嫡母就不太爱搭理他了。   阮珩一开始还觉得有些突兀,毕竟太太从前是恨不得日日都要问他的功课的,不过,阮珩也很快就适应了那种情理之中的新境遇。   如今,阮珩也很明白为什么今天太太彷佛又想起他来了。   从五小姐第一天出现在书塾,她就已经为姐弟两人的关系奠定了基调,那就是大家最好互相当作彼此不存在,而如果不这样的话,她也不介意打一架。   阮珩并不想打架。   因为五姐的分化,太太又想起他这个便宜儿子了,并且终于又想演演三娘教子的戏码了。   不过,即使已经知道太太搭了个什么台子,阮珩还是不得不要去跟她唱和一番。   “前些日子我忙着你兄长的婚事,没工夫管你的学业,你就当我死了是不是?”太太给自己找的理由真够完美的。   阮珩便只能跪在地上,说:“孩儿不敢。”   “连你的父亲和兄长都知道了,学堂的师父恨不得上门来骂你,秋闱在即,你一天到晚斗鸡走马,琴棋书画玩了个遍,你觉得自己很风雅是吗?白费了我为你操了半辈子的心血!”太太骂人向来是毫不含糊的。   阮珩只得汗颜道:“孩儿一时荒唐,不想竟让母亲如此忧心,前些日子兄长也教训过我了,孩儿决心痛改前非,一定……”   “得了!”太太好似也觉得大家都演得差不多了,便道:“回去好好用你的功,要不是我拦着,你父亲早把你腿打断了,下次再让我从先生那里听到你的半句不是,也不用你父亲,我亲自就把你的腿打断!”   “是,孩儿再不敢了。”阮珩只得说。   *   阮珩终于又可以光明正大地用功读书了。   装作不用心读书的样子对他来说也是一件挺困难的事。   连月来,阮珩觉得自己彷佛在跟三弟换了角色,互相努力模仿着对方。   阮璎是努力做出一副用功读书的样子来应付太太的唠叨,而阮珩是努力做出一副放浪形骸的样子来。   然而,演的终究是演的,阮璎不可能真的变成一个上进的人,而阮珩也不可能真的享受那些对他来说很无聊的游戏,两个人都挺累的。   对于阮珩最困难的是,他需要一边装出一副懈怠的样子来给太太看,一边又不能真的不读书。   不过,他这个样子骗骗太太也就罢了,恐怕老爷也看出来了他是装的,所以并没有真的来打断他的腿。   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阮珩终于不用伪装了。   可是,阮珩正经读起书来是很要命的,不要别人的命,要松云的命。   首先,阮珩晚上回家之后,再也不跟松云玩斗蛐蛐、下棋,或者抱着他给给他讲戏文故事了,而是吃过晚饭就坐在书房里继续用功。   对此,松云觉得很遗憾。   跟着阮珩开心地玩了两个月,松云都已经习惯了,以至于他都忘了,阮珩原本过着多枯燥无趣的生活。   现在还跟以前不同,以前松云做书僮的时候,阮珩读书,他还能趁机自己跑出去跟别人玩。   可是现在,他每天都只能呆在家里守着阮珩,晚上没了人给他解闷,松云一下子就觉得生活里少了很多乐趣。   不过,松云觉得读书上进毕竟是好事,他也觉得少爷早就该这样了,所以非常地支持他。   他理所当然地又担起了书僮的差事,在阮珩夜读的时候,帮他研墨铺纸、端茶倒水。   可是,阮珩读起书来还不睡觉,这点更让松云崩溃。   松云每天都是需要睡很多觉的,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可以至少睡满五个时辰,他实在不理解为什么有的人可以一天只睡两三个时辰。   可是偏偏,这个一天只睡两三个时辰的人是他的主子。   其实阮珩并没有要求松云一定要陪着他的意思,相反,他每天都会适时地提醒松云困了就自己先去睡觉。   但是松云在这一点上似乎很执拗,他就是宁愿守着阮珩打瞌睡小鸡啄米,也不会自己先去睡觉。   所以,阮珩也只好每天深夜,都等着松云在自己旁边坐着睡着,开始打起小呼噜的时候,再把他抱到他自己的床上去。   另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不过,这件事让松云很难以启齿。    第40章   自从他的第一次情汛之后,松云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好大的变化。   也不是说从那之后他就再也不害怕阮珩对他过于粗暴了,但是,他现在想到要亲近阮珩的时候,心里比以前多了很多期待。   松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是本能地更喜欢粘着阮珩了,常常依偎在阮珩怀里,跟他有恃无恐地撒娇。   可是,阮珩自从重新开始用功读书之后,已经一连很多天都没碰过他了。   松云天天一个人躺在隔间的小床上,心里都充满了苦恼。   为什么他不太想的时候,阮珩总是要他,但他想的时候,阮珩却又顾不上理他了……   只有花衫陪着松云睡觉,晚上松云闻着另一个房间传来的乾元微弱的信香,忍不住想着如果能被阮珩抱着睡有多好,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了。   可是他又不敢提,即便没人跟他明说,他也知道这种愿望是难以启齿的,最好不要说出口。   况且阮珩每天才睡那几个时辰,要是让他再分一个时辰来给自己,那也太辛苦了。   松云在书房里慢慢地给阮珩研着墨汁,他一边拿着那只黑色的小方块转圈,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松云的心里痒痒的,他实在忍不住想那些事,阮珩抱着他,衔着他的脖颈,时而温柔、时而尽力地作为着,让他哭出来了也都离不开他……   以前松云想到这样的场景,只会害怕地打寒颤,现在,他想到这些还是会忍不住打个抖,不过,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心里酥酥麻麻的,还忍不住继续想下去,好像上瘾了一样。   有时甚至在白天,阮珩不在的时候,松云都忍不住想……   松云的脸上,不知不觉就泛起了粉色,好像新开的蔷薇一样。   阮珩正在埋头写着些什么,他把笔伸过来,沾了一下墨汁,回去却是写了没两笔,笔尖就干了。   “加些水。”阮珩才发现松云在那出神,便清了清嗓子,说。   松云才回过神来,由于自己一直忘了加水,砚台里的墨汁已经浓得像蜜炼枇杷浆,他脸红起来,连忙加了不少水进去,重新弄成稀稠合适的墨汁。   这已经不是松云这两天第一次表现得心事重重了,阮珩忍不住探寻地看了看他,不过没说什么,继续沾了些墨汁,写了下去。   等到手上这篇文章写完,阮珩才歇了笔,叫松云到他身边来。   松云便听话地站到他身边。   阮珩问:“你怎么了?有心事跟我说?”   松云想到自己那不能宣之于口的心事,脸很快红透了,嗫嚅着掩饰道:“没什么,少爷。”   阮珩看他方才那副样子,心里也猜到了一二分。   松云一个人在那站着,像个软乎乎的团子,也不知道乱想些什么呢,想得自己脸都红了,身上的信香也早已无意间飘了过来,甜滋滋地勾人,偏偏他自己还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   自从情汛过后,他的信香脱去了从前的生涩,变得更甜蜜,更让人觉得温馨了,此时他想着心事,闻起来暖烘烘的。   任谁都能看出来他在想什么。   实际上,阮珩也不是因为读书就什么都顾不上干了,这几天之所以这样,还是有想看看松云怎么反应的意思。   松云自然不知道他的坏心思,并且十分善良地觉得阮珩用功读书,自己实在不应该打扰他、分散他的精力。   “有什么想说的,想要的,现在说,要不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阮珩憋着笑,温言道。   松云本来是决计说不出口的,一听过了这村没这店,果然又被动摇了心智,又想说得不得了,又羞耻得不行,自己在那咬着嘴唇纠结了半天。   阮珩便恶意地拍了拍他,催促道:“快点。”   “我……”松云最终还是决定要珍惜这次机会,他努力地查找着措辞,总不能直撅撅地说自己想要什么吧,最终他试探着问:“少爷……”   “嗯?”阮珩轻声鼓励他说下去。   “今天晚上,你要不要我啊?”松云顶着熟透的桃子般的脸,趴在阮珩耳边声如蚊蚋地问。   果然是这档子事,阮珩都快笑出来了,不过他还是很坏心肠地故作正经,想了想,说:“不要了吧,你自己睡不是挺好的,多给你放几天假,你不高兴?”   松云眨了眨眼,盯着阮珩看。   松云再笨,这时候也明白过来了,阮珩这就是在报复他呢!   阮珩真小心眼!因为之前自己总央求他放假,让他不快了,所以现在他要拿自己寻开心。   松云急得不行,却又想不出什么回嘴的话,就算想出来了也不敢骂阮珩,憋得难受。   只好胡搅蛮缠一下了。   他整个人就往阮珩身上一挂,用手环住他的脖子使劲撒娇:“少爷就别欺负我了!”   “这成何体统?这里可是书房,孔圣人看着你呢,松云。”阮珩说着说着,自己都忍不住带了笑腔。   *   阮珩也笑够了,才同意满足松云的愿望。   松云被取笑了一场,虽然腹诽阮珩的坏,但想到晚上还是很开心的。   “那我先去洗澡了,少爷。”他脸有些红红的说。   “嗯,去吧。”阮珩笑道。   松云知道阮珩喜洁,见不得一点不干净,因此每次知道要跟阮珩同寝的时候,洗澡都格外精心,生怕有一点没洗到的地方,尤其几个关键的位置,总要洗两三遍才能放心。   因此,他每次洗澡都需要挺长时间的。   不过今天时辰都挺晚的了,松云怕阮珩睡得太晚了,也不敢太耽搁,于是洗得快了点,比以往少用了两刻钟,很快就洗完换好衣服,又跑回阮珩身边了。   阮珩还在书房看书,看了看时辰,又忍不住打趣他了:“今天洗得快了,这么迫不及待?”   松云实在想不到自己的行为还能被这样曲解,脸又红了起来,站在那瞪着阮珩看。   “少爷……”他叫了一声阮珩,又不说话了。   “怎么了?”阮珩问。   松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满含幽怨地说:“你就一点都不懂我的心。”   阮珩知道松云是不识逗的,偏偏他还老忍不住想逗他,总是造成一些哭笑不得的后果。   阮珩知道这种哭笑不得的后果又快来了,便赶紧把松云抱在怀里,问他:“你的心怎么了?”   “我就是,我就没有一件事不是为少爷想的、为少爷做的。”松云很认真地阐述他的委屈。   “你觉得我不知道?”阮珩问。   “你知道什么了?”松云还气鼓鼓的,壮着胆子回嘴道。   阮珩在心里叹了口气,把他的手从袖子管里掏出来,让他看,说:“你看看,洗得手指头都泡发了,今天还好,不像上次,都把自己搓红了。”   松云低头看了看,今天虽然洗澡快了很多,但他的十个手指尖依然已经变得皱皱巴巴的。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必洗那么长时间?”   “你那不是着急吗……”松云小声道,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好像也曲解阮珩了。   松云才意识到,之前几次阮珩不想让他洗那么久,其实并不是催他快点跟他共赴良宵什么的,而是单纯怕他洗得自己皮儿都破了……   阮珩刚才说的是开玩笑,但他自己才是真的曲解了阮珩。   “少爷,你……你要对我好的时候,得让我知道,我笨,悟不出来的。”松云只好急着说。   “好吧。”阮珩笑着说,对于这点,确实没什么办法。   *   最终,阮珩告诉松云自己还得完成功课,然后还得洗澡,于是先打发松云到床上等着他。   于是松云就一个人乖乖到床上去,咬着被子角儿等他。   等到松云都快睡着的时候,阮珩才终于来了。   松云连忙清醒了一下,两个人虽然已经很多回了,但松云还是有点脸红,半张脸藏在被子里,只露着眼睛看阮珩。   阮珩过来了,却很不客气地把被子给他掀开了,露出了他的脸。   松云还乖乖躺着,很无辜地看着他,只是暗暗地有些兴奋,期待着他对自己做些什么。   阮珩本来不想再逗他了,今天也逗够了,他也不想松云临睡再哭上一场,但是他又实在忍不住,一肚子的坏水不泛一下实在不行。   于是他笑了一下,说:“你这可不像想要的样子。”   松云愣愣地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   这种事自然是有很多花样可玩的,姜嬷嬷那时候都教给他了,怕他弄不明白还给他看了好多图,让他好难为情的。   姜嬷嬷还多番嘱咐过他,让他自己主动一点,因为是他服侍少爷,不是等着少爷服侍他。   不过,松云虽然觉得确实应该这样,但无奈他以前实在没有那份能耐,就只是躺着都受得够呛,能好好配合就要他半条命了,实在主动不起来。   眼下,虽然他还是没什么能耐,但是毕竟今天这档子事是他先提出来的,他也觉得自己确实应该表示表示。   于是他红着脸,特别小声地说:“少爷想我怎么服侍,我都依的……”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如果阮珩提出一些他做不到的事情他该怎么办,不过,这个良好的态度他还是需要有的。   没想到,阮珩并没有自己提出一些什么要求的意思,他故意做出一副缺乏兴趣的样子来,说:“我没什么想法,又不是我想,你自己看着办吧。” 第41章   阮珩说完那句话后便好整以暇地躺在那里,大有一副松云再不赶紧主动做些什么,他就真的准备闭眼睡觉了的样子。   松云虽然知道阮珩大概率还是逗他的,但还是悲从中来,心里苦涩委屈得不行。   他真的受不了一点点阮珩拒绝他、或者对他不感兴趣的可能性,一想到阮珩或许真的对他冷淡了,心里就像猛地被过了冰水一样,拔凉拔凉的。   松云忍不住撇了撇嘴,在眼泪掉下来之前一头送在阮珩怀里,哽咽着说:“少爷,你这样,我真的觉得自己特别坏,你读书都那么辛苦了,我还缠着你,而且你还不想……”   松云实在忍不住委屈,说哭就真哭了,显得伤心得快死了,豆大的眼泪很快就沾湿了阮珩的前襟。   阮珩实在觉得自己该死,好端端地为什么又整这一出,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于是赶忙把他抱在怀里,急着说:“等等,你先等等,阿云,你先冷静一下!”   松云本待嗷地一声彻底哭出来,听他这么说,只得废了吃奶的力气地憋住哭,用一双含泪的眼睛望着阮珩。   阮珩一边心疼地给他擦眼泪,一边说:“逗你呢,怎么这都看不出来?”   松云饮泣道:“我怕你真的不想要我了……”   “少爷,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的,你别那样对我……”他抽抽嗒嗒地继续说。   阮珩真的没想到一个玩笑而已,能让松云这么伤心,他虽然知道松云一根筋,但并不知道他竟如此在意自己对他的态度。   “好了,好了,是我不对,不该那样逗你,我不会再那样了。”阮珩把他抱在怀里,真诚地道歉。   松云还又委屈地呜咽了一声,只是抱着阮珩不撒手。   阮珩慢慢安抚着他,说了许多好话给他听,让他放心。   过了一会,松云才渐渐地在他怀中平静了下来   阮珩笑道:“还生气吗?要是还气,你骂我两句也行。”他怕松云想骂自己又不敢,把自己给憋坏了。   松云只是抹着泪摇了摇头。   “不怕,我又不记恨你,也不告诉别人。”阮珩试图让他胆子大一点。   没想到,松云却说:“我不舍得骂你,实在骂不出口。”   阮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忍不住吻住了他,眼泪沾湿唇角的咸涩之下,是许许多多的甜。   *   很快就到了七月里,夜短天长,夏日深静。   距离秋闱考试只剩一个月了,阮珩每日不是在学堂,就是在晴雪斋的书房里忙活,松云一点乱都不敢给他添。   不过阮珩显得并不焦躁,脾气也没有因为忙碌而变得大起来,对松云也一如既往地有耐心,于是松云便放心了下来。   他很努力地帮阮珩调停他的生活起居,一饮一食都很尽心,还用他那笨拙的手工做了两条手帕给阮珩。   阮珩对于松云的第一件针线活送给了阮珵这件事并不介意,但他也一直暗暗地期待着松云也给他做些什么,因此得到的时候很开心。   “少爷你就别到外面用了,省得被别人看见了笑话……”把手帕给阮珩的时候,松云有些赧然地说。   松云从前在外面是不太知道什么叫丢脸的,也不知如今是长大懂事了,还是分化了之后在内宅里呆久了,他的脸皮也变得薄起来,很多时候都会露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让阮珩觉得很新奇,每次都很爱看他脸红的样子。   阮珩细细地观赏了一下那两方手帕,的确针脚十分粗糙,配色也有些淩乱,但是能看出一方上面是一对小猫的图案,另一方是怪模怪样的喜鹊和莲花,阮珩勉强辨认出是“喜得连科”的吉祥纹样。   确实,如果阮珩在外面拿出来的话,别人留意到的时候也许会好奇,阮家公子为什么手上会有这么粗糙的绣品,又会好奇是谁给阮珩做了这样一方离奇的帕子。   不过阮珩知道,做到这样对松云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且,这次他没有让魏月融帮忙,一针一线都完全是自己做的。   何况,虽然并不精致,但阮珩却真的很喜欢这两方手帕,实际上,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很想带它们到外面去用。   不过,为了照顾松云的感受,他还是笑着表达了喜爱,并答应他不会在外人面前拿出来,然后把手帕放进了自己怀里。   一方面,阮珩其实很想告诉松云,如果不喜欢做这些的话也不用勉强自己去学。   但是另一方面,阮珩又莫名地很期待松云接下来会创造出什么匪夷所思的手工。   因此,他就没有说,坏心眼地决定让松云继续迷失在那些缠绕的针线里。   于是,接下来阮珩还得到了松云做的香囊、扇坠,以及玉佩络子,同样都是怪模怪样的、被松云要求不能拿到外面去的东西。   虽然不能给外人看见,但是阮珩外出的时候,也会在怀里揣一方松云给他做的手帕。   即便不拿出来用,他也会因此觉得莫名的高兴。然而,有一天,他在学堂里面,却看到了同样做工的一只手帕。   那只手帕是白月拿着的。   白月是松云的亲姐姐,有他做的东西也很说得通,但阮珩却莫名地觉得不太高兴。   夏天天气热,放学的时候,白月还拿那只手帕擦了汗。   “白月。”阮珩忍不住走了过去。   白月是因为阮珩给先生说情,才得以到学堂来念书的,因此她对阮珩颇有几分感激,听到阮珩叫她,便回过头来,很恭敬地行礼问安。   阮珩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白月捧着手里的帕子愣了一下,彷佛才想到帕子的来历,说:“禀二公子,是我弟弟给我做的帕子。”   白月自从被放出府,就等于销了奴籍,不再是阮家的下人,但她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出于尊重,对阮珩说话的时候仍然使用一种谦卑的语气,阮珩总会对她说不必太客气云云。   不过,今天阮珩没说那些客套话,他想了想,忽然很想对那条帕子做些什么,又觉得自己这样很不好。   于是他欲言又止了一下,最终在白月莫名其妙的目光下,说了句“没什么。”便走了。   只留白月一人站在当地,对着她弟弟给她的那块帕子沉思。   *   到了晚上,阮珩把松云搂在怀里,问他:“你给你姐姐也做了手帕?”   松云说:“是啊。”又道,“那个是我做的第一个,我觉得不太满意,就给她了,正好她那几天过生日。”   “过生日,你就送你姐姐这个?”阮珩不太明白。   “是啊……”松云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她是我姐姐嘛,又不会嫌弃我的。”   阮珩想了想,觉得也未尝不合理。   其实也只有他们这种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之间,才互相把对方特别当回事儿,过个生日也要想想送什么礼物才拿得出手。   而像松云这种小户人家的兄弟姐妹们,从小都是一起胡打海摔的,没那么多讲究,却也未尝不是一种更亲密无间的表现。   不过,由于这种姐弟间的亲密,阮珩却莫名的更不快了。   “以后不许再给别人做东西了,知道了没有?”阮珩索性说。   阮珩很少用这种命令的语气跟松云讲话,松云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虽然有些疑惑阮珩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这样强硬的要求,但还是连忙保证:“我知道了,少爷。那……”   松云彷佛又想到了什么,问:“以后要是有了小公子和小小姐,我能给他们做东西吗?”   松云问的时候有点脸红,阮珩知道,自从自己上次同他就这一问题谈心之后,松云就很少再提生育的事,但是阮珩也知道,松云心里虽然不那么急迫了,但总归还是很向往有孩子的。   阮珩虽然不希望松云为生育的事情紧张,但同样也不希望矫枉过正,让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期待一个孩子,便说,“当然可以,你想给他们做什么?”   “嗯……”松云彷佛没想到阮珩会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说,显得很开心,想了想,说,“我想做虎头帽,可是太难了,我还学不会,但是我应该可以做肚兜什么的,也就比帕子复杂一点点而已。能做的东西有很多呢!”   “要做那么多吗?岂不是累坏了你。”阮珩笑道。   看到松云的样子,他忽然彷佛也觉得,有孩子真的是一件幸福的事,心里也被激发出一种期待来。   “这就多了吗?还有很多其他的呢,小孩子需要的东西很多的,除了衣服鞋袜,还有围嘴什么的,小孩子长得最快了,没几天就要换新的衣服,幸好我们家有不少绣娘和裁缝,要是在寻常人家里,我一个人做,是怎么都做不过来的。”松云滔滔不绝地说。   阮珩听他说着这些,忽然觉得松云的变化实在是很大。   松云从前跟他聊的话题,多半都是城郊的哪座山里有什么好玩的、城里的哪间茶社杂耍百戏好看什么的,短短数月间,他脑袋瓜里的东西就已经跟从前完全不同了。   阮珩这样想,便跟松云说了。   松云却道:“我倒是想跟少爷讲斗蛐蛐、抓鱼、跑马什么的,也得要有得讲呀,我都多久没出门了,骑马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距离上次阮珩带松云去御泉寺那趟,转眼已经又过去两个多月了,松云憋得受不了,又想出去玩想得心都快化了。   是了……整日困在内宅里,人能想的事情也自然而然就都局限在了那几样里。   阮珩也终于明白了松云为什么会那么期待一个孩子,或许一大原因是在于,一个孩子能引发无数的新鲜事,松云也就再也不会无聊了。   阮珩的心中,却因此而变得有些不是滋味。   阮珩觉得这种感受有些奇怪,照理来说,坤泽就是应该在家里好好呆着,生儿育女的,但是,松云因此,的确是失去了许多从前很容易就能获得的自由和快乐,这让阮珩不禁思索了起来……   松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事,只是单纯想到出门玩的事,便攀着阮珩的脖子,说:“少爷,我本来想等你考完试再提的,可是我实在忍不住了,少爷,你考完试之后,能带我出去玩一趟吗?就一趟就行,去哪里我都高兴。”   “可以,到时候你想去哪,我都带你去。”阮珩心疼得不行,很快就答应了。   松云很高兴地搂住了阮珩。 第42章   八月,蝉噪日静。   魏月融叫厨房做了冰碗。   用地窖里启出的新鲜冰块,研碎了做碗底,在上面放上马蹄、鸡头米、鲜藕、西瓜、杨梅等果物,再淋上红糖汁或蜂蜜,松云可以一次吃掉好几碗。   兰漪却从来不吃这个,热得不行的时候,也只是吃些用井水湃过的果子。   过了最不安稳的几个月,兰漪也放心了不少,不过毕竟是头胎,他还是十分小心的。   他的肚子已经圆起来了,松云新奇地看着它一天一天地变大。   松云也终于学会了打牌,不过总是输,好在大家都很让着他,不会让他把自己那点月钱都输完了。   今年的中秋,是老太太不在后第一次团圆家宴,阮家上下都觉得寂寞了一些。   松云记得老太太在时,每逢节日阮家都特别热闹,老太太是个很慈祥的老人,对阮珩也很疼爱,因此松云对她印象也很好。   因为思念祖母,阮家今年的中秋家宴未曾铺张,不过到底还是久违的团圆节,终归还是操办了席面,也请了戏子和乐师助兴。   然而,魏月融却又病了。   也许是操办中秋节前前后后的事情累着了,他这次病得突然,就在中秋那日早上,因此连家宴都没参加。   松云听说他病着,便也没有跟着阮珩去家宴,说要去贮月轩照顾他。   说是照顾,但其实魏月融喝了药之后,大部分时间都睡着,松云守在他床头,没多久也就一样睡着了。   魏月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松云在自己身边,虽然在病中,心里也觉得舒畅了许多。   松云听到动静,也醒了过来,问他要不要喝水,魏月融说不用了,就让他陪自己说说话。   此刻阮家众人都在庆祝节日,唯有贮月轩一片宁静,远远的,能听到一些隐隐的丝竹之声。   圆月之夜,倍思亲人。   松云便忍不住讲了许多家里人的事。   松云的家人都在这里,但即使如此,松云也很久没有见到自己的父亲和姐姐了,于是说了许多他们的事,还说了很多他小时候的事。   松云讲事情的时候还是那样,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憨态来,令人忍不住发笑,因此魏月融听得很愉快,由于专心听松云说话,似乎连病痛也没有那么折磨了。   松云已经讲了很多自己的事,便问魏月融他的家人的事。   两人虽已十分熟稔,但关于这个还从没聊过呢。   魏月融望着床帐顶,想了想,说:“我爹娘很早就不在了,只有一个哥哥。”   “那你哥哥呢?”松云问。   魏月融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又说:“我哥哥把我养大到十几岁,后来我分化了,他就想把我嫁出去,我们家跟太太家祖上有些亲,所以他就找了门路把我送到亲家老太太那里,换了一千两银子,后来,他说要到南洋去做生意,我就再也没有听说他的消息了。”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松云听了,便掉下泪来。   松云的心很浅,他还未见过很多世间的疾苦,因此只要尝到那么一点点,很快就会满溢出来,变成眼泪。   魏月融又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赶忙帮他擦了擦眼泪,一边笑道:“这有什么好哭的?”   松云的确是太过于单纯了,说实话,魏月融并不觉得自己的身世糟糕到闻者落泪的地步。   毕竟他见过许多比他艰苦百倍的人生,对他来说,生活虽然也有很多辛酸,但毕竟自从来到阮家,他也锦衣玉食地生活了许多年,对于大部分出身寒微的坤泽来说,这些都是不可求的奢望。   但是,松云不懂得比较,他只是一想到魏月融在自己这样的年纪,就被迫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主家,面对完全陌生的主君,身边又没有一个亲人扶持,就觉得这样的命运实在是非常残酷的了。   毕竟,松云的一家人都在身边,嫁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少爷,在整个府里,即使是最吓人的太太,也是他从小熟悉的人,在这样的环境里,他都已经觉得够吓人的了。   魏月融不由得替他担心起来。   松云的心地太过柔软了,他还从未受过伤害,也未曾经历真正的考验,可是人生的风雨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或早或晚,总会降临在松云的头上。   魏月融很希望自己能够保护松云。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是阮珩所珍爱的,更是因为松云的为人本身,他实在是一个令人心软的小孩,因为过于天真,让人不舍得他受一丝的折损。   不过,魏月融也知道,无论自己还是阮珩都不可能保护他不受风雨,但他至少可以保护他不被风雨击垮,陪着他渡过那些可能让他心碎的事……   家宴散席之后,夜已经深了,快到就寝时辰,门外却忽然通报,说二公子来了。   丫头进来传信儿的时候,魏月融还有些不敢相信。   自从二月里阮珩跟着老爷回来,到现在已经有半年了,太太一直都没有让魏月融与阮珩单独见面。   即便晴雪斋与贮月轩就隔着短短一条小路,两个院子之间,在那条短短的石板路上,平日里也只有松云一个人可以来来往往。   很快,阮珩就真的进来了。   他径直走到魏月融的床头,跪在那里,便说:“太太说,今天是中秋,你又病着,所以让我来看看你。”   接着,就像天天都见面的母子那样,阮珩毫无生疏地问:“娘,你的身子好些了吗?”   魏月融还有些恍惚,但只是这一问,就让他觉得,自己并不是跟阮珩三年都没见、又花了半年才说上话,而像是从小到大陪着阮珩长大,天天都在一起一样,亲密无间。   魏月融的眼泪流了下来,连着串沾湿了自己的衣领。   “吃了药,已经好多了,少爷不必挂怀。”他流着泪说。   他本该提醒阮珩不要那样叫自己,毕竟太太因为称呼的问题敏感,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他没有,或许是因为病中的缘故,他的意志变得薄弱了,他的心也硬不起来了。   阮珩把帕子递给松云,叫他替魏月融擦眼泪。   松云便给魏月融擦了眼泪,一边擦,一边受到气氛的感染,自己却也一咧嘴,忍不住一道哭了起来。   他这孩子气的一哭,却有那么几分滑稽,阮珩本来也泪盈于眶,被他这一闹,却掌不住笑了出来。   “你哭什么?”他哭笑不得地问。   松云只是对着他俩哭,说不出话,于是,就连魏月融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本的悲情很快就被凭空冲散了许多。   于是阮珩只得给松云擦了擦鼻涕,让他平复了一下,松云也觉得自己这样很难为情,便说要去倒茶。   魏月融便让他顺便去拿他前几天做的点心给阮珩吃。   于是松云便去拿了茶水和点心,回来的时候,阮珩坐在魏月融床前的凳子上,两人正说说笑笑,看起来和乐融融。   “少爷如今都读些什么书?”魏月融温声问。   “你就别问我读书的事了,父亲天天问,我都烦得不行了。”阮珩坦然地笑道。   “好,那我不问了。”魏月融便笑着答应了不再提。   “啊,原来少爷你也烦读书啊,我都不知道,我以为只有我讨厌读书呢……”松云奇怪地道,不夸张地说,他还从来没听过少爷抱怨读书辛苦呢。   阮珩和魏月融都为他这话笑了起来。   松云自己想了想,又觉得很合理,少爷毕竟也是人,是人哪有不怕辛苦烦闷的呢?只不过阮珩从来不轻易跟别人讲罢了。   如今在魏月融面前,他觉得很放松,所以才说了真实的想法。   这样一来,松云又觉得阮珩实在是很可怜的,又什么忧愁烦恼,受了什么委屈,都不能让自己的娘知道,更不能像他一样随时在娘亲怀里撒娇。   于是母子二人便换了话题,讨论些生活起居的事来,松云把茶点放在小茶几上,搁在阮珩身边,自己也搬了个小杌子,坐在他俩旁边。   他们俩也没聊什么要紧的,不过也就是生活琐事,过得好不好云云。   阮珩不让魏月融问,自己倒是主动说了不少读书的事,松云听了半天,觉得他主要还是想表达,离科考没几天了,心里很紧张。   虽然他很好面子地没有直说自己的心情,但松云觉得他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魏月融也理解得很到位,委婉地宽慰了他许多话。   阮珩也问了魏月融很多他的情况,魏月融却没有跟他抱怨任何事,只是讲了些无关痛痒的。   松云知道,他是有所保留的。   在这几个月的相处中,松云一开始觉得魏月融好像过得很好,他确实也是一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   但日子久了,他也会时不时发现,魏月融也有疲惫、烦恼、压抑着无限痛苦的时候,只不过,他选择不对阮珩吐露。   魏月融不想让阮珩为他担忧,阮珩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因此便也默契地没有追问太多。   不过,松云知道,即便魏月融不说,阮珩也知道他的难处,会一直默默地支持他、保护他的。   想到这一点,松云也觉得很安心。   他知道,对于阮珩在意的人来说,他永远是可以依靠的。   对松云自己来说,也是这样,在阮珩的身边,他就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用怕。   “松云天天在这里,搅得你不得安生吧?”阮珩忽然有些歉意地问。   “谁说的?我很听话的,从来没捣过乱。”松云辩解道,一边又看魏月融。   魏月融果然替他说话,笑道:“小云很懂事,很可爱,幸亏有他在,我也没那么闷了。”   “你看吧。”松云对阮珩说。   阮珩笑了一下,摸了摸他的头,道:“这么说,我还得赏你么?”   “当然了,我很有用的。”松云自信道。   “行,赏你个榧子吃。”阮珩说着,便作势要弹他的脑门。   松云便要往魏月融怀里躲,被他笑着护住了脑袋……   中秋过后没多久,八月底,乡试终于开考了。 第43章   金香堂的桂树开满了密密的小花,馥美的甜香充满了整个院落。   这个院子原本是先太夫人住的地方,现下只有两个老太爷留下的侧室住在那里养老。   松云跟着魏月融去过一次,在那里有个小佛堂,里面有菩萨,魏月融带他去给太夫人上过香,顺便拜望了那里的姨奶奶们。   听说阮家太爷是中庸,于妻妾上也不算太热心,因此除太夫人之外,从前身边也就两三个妾侍,如今就是那两个姨奶奶了,都已经非常年老。   她们见了松云极为和气,还让松云叫她们婆婆,给他点心吃。   今日,松云又跟着魏月融来拜菩萨了。   佛堂里,金桂玉菊摆满了菩萨脚下,松云跪在小蒲团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辞。   “文殊菩萨,求您保佑我家少爷金榜题名,嗯……一举得魁,然后……然后,在考场里不要太辛苦了,嗯,平平安安地回家……”松云边说边想,说得磕磕绊绊,又因为是在菩萨跟前,显得因为虔诚而有些没必要的紧张。   “然后还有,还有我姐姐。”他说完阮珩,才想起来差点忘记白月,连忙补上。   “我姐姐今天也上考场去了,我希望她要是也能中举就好了……”说完了,他又觉得自己好像太贪心了,又说:“但是,要是实在不行的话,菩萨也不要勉强了,只要让她记得按时吃饭睡觉就行了……”   “好了,不用说那么多,菩萨知道你的意思了。”魏月融已经上过香了,便在旁边耐心地等着松云,听见他祈祷的内容实在太想笑了,便忍不住劝他差不多得了。   “真的吗?”松云半信半疑,不过还是把手上捏得都快浸汗的香枝放进了香炉里,自己又虔诚地磕了几个头。   魏月融带着他出来,到两个姨奶奶那里坐了一会。   姨奶奶那里经常是吃素斋的,今日也留他们两个吃饭,于是,几个人就一道用了饭。   素斋一向是很清淡的,今天厨房做了素蒸饺和几道小菜,看起来索然无味,就连一向不挑食的松云看着都没什么胃口。   他想了想,问:“我要是发愿吃素的话,所得的功德,能帮到二公子吗?”   一个婆婆便笑着问他:“你想持斋多长时间?”   松云想了想,又望着那桌素菜纠结了一会儿,犹豫着说:“我……三天?”   魏月融捂着嘴笑得不行:“你吃三天素,就想换一个举人夫君啊?”   其他人也都笑了,连周围的丫鬟婆子们也都笑得很开心。   松云脸红起来,闷闷地说:“能帮一点是一点嘛……再说了,二公子自己不是也尽力着呢,又不是只靠我。”   “要是单靠着你,我们家二少爷只怕要上街要饭去了呢!”那婆婆便笑道。   “我哪有那么没用啊!”松云很不服气,又赌气地说,“那我一路吃素到放榜那天,总可以了吧?”   “行了,你先把这顿吃完了再说吧。”魏月融笑着拆了他的台。   吃就吃,松云很有志气地动了筷子。   按理来说,素菜也有做得很好吃的,御泉寺的素包子就是一绝,松云上次去敬香,还吃得很香。   可是,今天厨房做的这些素饺子,却让松云怎么都提不起胃口。   半透明的面皮里,透着绿色的馅,闻一闻,一股草腥味,也不知是用的什么菜,怪怪的。   但毕竟已经夸下海口,总不能第一顿饭就打退堂鼓,叫人看不起,于是松云就勇敢地夹起一个饺子,整个放进了嘴里。   刚嚼了两下,一股植物的味道直冲天灵盖,就连里面的素油味道都怪得很。   松云为了免得自己表情变得太难看,连忙匆匆嚼了几下,就想半囫囵地咽下去了事,没想到刚往下一咽,就觉得喉头一阵恶心。   无法控制地,松云连忙找到一个漱盂,将嘴里的东西都吐了出去。   大家自然是又笑了,松云本觉得丢脸极了,可是反胃的感觉却让他无暇他顾,接着又干呕了几下。   魏月融替他拍着背,看了他反应才觉得不太对。   刚刚的饺子他已经吃过了,虽然说不上好吃,但也没到难吃得让人想吐的程度,完全属于正常的食物。   若是连这个都吃不下去,寻常百姓家的粗茶淡饭岂不都成了喂猪泔水了?也未免太娇贵了些。   松云难受着,又呕了一些酸水出来。   姨奶奶和下人们也觉出不对劲了,纷纷过来,看他是怎么回事。   松云不吐了,丫头给他端了茶来漱口,松云擦了一把脸,又洗了手,才觉得心里清爽些了。   魏月融靠近他身边,轻轻闻了闻。   是有一点。   坤泽有孕了的话,信香都会变得有些不一样的,具体是怎样,也只有闻到过的人知道。   不过,他也不是很确定,于是便叫了一个丫头去找医婆来。   因为先太夫人晚年多病,天天请太医也不是回事,于是就寻了个医术精湛的医婆来养在阮府。   那医婆姓周,如今太夫人不在了,她还在府里,平日还是住在金香堂照看两个姨奶奶。   比起到外面请郎中,自然是叫周医婆来快得多。   松云有些不明就里,等医婆来给他搭了脉,跟他说了他到底是怎么了,松云还是愣愣的。   “怎么了,高兴傻了?”魏月融笑着问。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显得很高兴,毕竟,如果松云这胎顺利的话,这也将是老爷的第一个孙辈。   “是真的吗?”松云惊喜地问,他还不太敢相信自己真的要有孩子了。   连月以来,松云心里都是准备阮珩科考的事,虽然阮珩自己和晴雪斋其他的丫头、嬷嬷们准备了大部分的东西,并不需要松云干什么活,但他还是操心得很,一点都没工夫想别的。   却没想到,就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他一直盼望的事就到来了。   上个月的时候,松云确实有过一次情汛。   按理来说,坤泽也就是春季和秋季各有一两次情汛,很少有发生在仲夏的,不过,因为松云分化了才不久,所以有些紊乱也属正常。   看来,就是那时候,阮珩让他有了孩子。   *   松云虽然是头一次受孕,但是医婆和郎中瞧过后,都说一切安稳。   白嬷嬷欢喜非常,入府来看他时又给他做了许多他素日爱吃的菜肴,生怕他不稳当,粗心大意把孩子折腾没了,又交代了他许多话。   松云虽然那日吃素饺子害口吐了,但他好像是只对难吃的东西害口似的,凡是鸡鸭鱼肉却都能照单全收,不像寻常人是见不得油腻荤腥。   魏月融便说他实在是有福之人。   魏月融也跟他说了许多孕期要注意的事情,松云认真地听了,他并没有一次性给他讲太多。   好在松云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多半记不住,便拿纸笔统统记了下来。   因为太过于兴奋,松云当晚,还花了好一阵子才睡着。   因为阮珩不在家,松云便又住到了魏月融那里,夜里便与他说了很多话。   “二少爷要是知道了,会说什么呢?”松云美滋滋地问。   “嗯,他见了你,一定爱都爱不过来了,要把你抱起来亲。”魏月融笑着调侃道。   松云听他这样说,心里其实很期待,但脸颊飞红,一下子便用被子蒙住了脑袋:“不害臊!我不跟你说了!”   魏月融笑得捧腹。   阮珩到贡院去考试,需要三天才能回来。   松云在家等了两个晚上,到了第三天傍晚,他也没有办法亲身出府去接阮珩回家,只得守在晴雪斋翘首盼望着。   阮珩考试回来自然要先去给老爷太太请安,老爷自然要问他许多考场里的情形,叙话到夜里。   等最终回到晴雪斋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松云好不容易守到阮珩回来,等他一步入晴雪斋的小院门,便抢先迎上去把他给抱住了。   “哎,脏得很!”阮珩却推了推他,意思是让他先别挨着自己。   松云便往后退了两步。   其实他没觉得阮珩脏,但他知道阮珩好洁成性,贡院里面本来就幽暗腌臜,考试用的号房跟牢房似的,里面蛇虫鼠蚁都是难免的。   阮珩又在里面关了三天整,肯定都很嫌弃自己了。   松云本想先让阮珩洗个澡放松一下,再慢慢地告诉他自己的好消息。   但他一见到阮珩,心里就迫切地想要让阮珩知道,一刻都等不了。   “我怀孕了!”他兴奋地大声宣布道。   “什么?”阮珩愣了一下。   接着,他下意识地用手拉住了松云,惊喜地问:“真的?”   松云傻笑着点了点头。   阮珩这才忘记了自己脏不脏的事,直接把松云抱了起来,原地转了几个圈。   松云忍不住尖叫起来,阮珩怕他吓着,连忙把他放下了,两个人又挽着手欢声笑语。   两人一道进了屋子。   松云知道阮珩一回家一定会想先洗澡,于是,便早早地吩咐人准备了热水。   泡在浴桶里的时候,阮珩便问了松云许多话。   松云本来就是话多,阮珩听得认真,松云便讲得更多。   “你是真的有了么?”阮珩在水里,还忍不住拉着松云的手,颇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第44章   虽然知道松云跟着他已经小半年了,有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真的发生时,还是令人不可置信。   阮珩确实还从未想过自己这么快就要有孩子了。   在松云有些焦急地期盼孩子的时候,他还觉得毫无必要,也正因心思完全没往这个方向放,所以才格外惊喜。   况且,这个孩子还是松云的。   松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仅仅是想到这一点,就让阮珩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实在不知这么多的快乐都是从哪里来的,但是看到松云在自己面前,阮珩的脸上便只有笑。   因为松云说看过了郎中,又问过了魏月融许多的经验,洗完澡后,阮珩还在殷切地问他都有什么要注意的。   松云见阮珩如此看重,心里高兴,于是便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到了最后,又提了一条他觉得对阮珩来说很重要的。   “少爷,那个,你要不要再收一个人啊?”他微红着脸问。   “收什么人?”阮珩有些意外地问。   “那个,就是,郎中说了,”松云有点磕磕绊绊,“我最近都不能服侍你了,怎么也得过两个月才行呢……”   阮珩这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意思,因为一心都在喜事之上,反应都变慢了似的。   哪有在这节骨眼提这个的道理?   阮珩虽然知道,一个乾元有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事,但是,他发现自己自从有了松云之后,开始颇不理解那有什么意思。   除了松云之外,他好像真的从未对其他的坤泽感到过兴趣。   尤其是现在,他的心里眼里都只有松云而已,一点都不想在这个时候想什么别的人。   “我刚考完试,就私自收人,你想让老爷打死我?”他说。   的确,老爷一向是反对儿女奢侈放纵的。   阮珩才十几岁,身边就左一个又一个的,不像话,有松云一个就行了。   “啊……”松云好像没想到这一层,不过,他知道老爷的脾气。   虽然他平常都不怎么管阮珩,那是因为阮珩一向在各方面都做得很好,不过只看老爷是如何管教三公子的,就知道阮珩如果犯了错,老爷也是不会容忍的。   “况且,我也不想要别人。”阮珩又说,“谁让你提这个了?”   想到这一点,阮珩忍不住叹了口气,关于松云不会吃醋这件事,他一直都很苦恼。   听了这话,松云愣了愣,他努力地思考着阮珩说自己不想要别人的意思。   他似乎没有特别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就觉得有点害羞。   “那,那怎么办?”他呆呆地问。   阮珩只好又叹了口气:“不用怎么办,你就乖乖呆着,让我好好看着你就行。”   他其实真的不需要松云为他做些什么。   因为不想让他累着,在这种时候,他觉得只要能抱着松云,渡过一个单纯的夜晚就已经美好得不得了了。   可松云的计画不是这样。   原本他不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都想好了,阮珩好不容易考完试,应该要好好地照顾他。   他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等阮珩回来了要好好地表现一下,即便不能让他非常满意,也要让他相当满意……   可是,眼下他能做的一下就很有限了起来。   阮珩看着他陷入苦思冥想,苦笑不得间,也忍不住想知道松云那个脑袋瓜都能想出什么办法来。   “少爷,要不,我那样吧……”松云竟然想出来了。   “哪样?”阮珩好奇地问。   松云已经脸红得不行,要悄悄跟阮珩说,阮珩便配合地把耳朵凑了过去。   “你会么?”阮珩听完了,有些惊讶地问。   松云本来也不能夸口说自己会,但是阮珩这样问他,让他莫名地产生了一种好强心,他便说:“当然了,姜嬷嬷都教过我,我还,我还练习过的……”   “是吗,这么厉害。”阮珩忍不住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松云觉得阮珩不信,便说:“你……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   阮珩却用手掌抵住了他的额头,阻止住了他急切的动作,忍着笑说:“你先好好吃饭再说吧,好吗?”   *   松云的确也饿了,因为要等阮珩回家,等他们俩坐在餐桌前,都一更天了。   今天的饭食很是丰富,是太太亲自吩咐厨房给阮珩做的,弥补他这三天来吃不好睡不好的辛苦。   魏月融那里也难得地趁机送来了一个食盒,饭桌上可谓花团锦簇。   吃饭时,阮珩叫他挨着自己坐,顺手抱着他,问了他不少近来胃口的变化。   松云认真地说,自己胃口也没变多少,就是比以前更不爱吃青菜了。   阮珩有些怀疑他这样是为了让自己能少吃青菜的藉口。   于是给他夹了他最喜欢吃的菜色之外,还是喂他吃了一些蔬菜。   看在是阮珩给他的份上,松云就吃了,于是阮珩就亲了他,夸他很乖。   虽然平时阮珩也常亲他,可今天实在是太多次了。   阮珩但凡看着他,便是一脸的沉溺,紧接着就会亲他的额头和脸颊,次数多得让松云都觉得有点害臊的程度。   “少爷怎么老拿我当小孩子哄。”松云一边吃着阮珩送到他嘴边的樱桃肉,一边红着脸。   他其实很爱听阮珩夸他乖,只是每次听了都会脸红。   “哦,你不是小孩子吗?”阮珩温柔地明知故问。   “不是了,”松云倔强地说,“我自己都有孩子了。”   “嗯,”阮珩愉快笑道,“了不起,确实是大人了。”但还是像对待小孩一样摸了摸他的头。   松云吃完了,就用手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   他天真地问:“少爷,你觉得我的肚子有没有比以前大一点?”   才一个多月,哪里看得出来,不过阮珩还是顺着他的手抚了抚他软软的小肚子,然后认可地说:“是变大了。”   “真的?”松云立刻惊喜地问。   “是被饭菜撑大的吧。”阮珩却笑着说。   “才不是呢……”松云嗔怪道,“我哪有那么贪吃。”   等到收了饭桌,想到晚上那档子事,松云又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方才对阮珩夸下海口,然而他毕竟不是真的完全会,此时迫在眼前,才开始害怕自己出岔子。   他红着脸想了想,还是跟阮珩开口了,“少爷……”   “嗯?”阮珩也吃完了,刚漱口过,端了茶来喝。   “你等会能不能……”松云小声说了后面的话,只有阮珩能听到。   由于话题来得突然,阮珩还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松云红着脸接着道:“我好怕被噎死。”   阮珩呛咳了一下,连忙把茶水放在桌子上。   松云的思路总是在如此奇怪的地方,阮珩虽不是第一次见识了,但每次都会被弄得哭笑不得。   松云连忙把帕子递给阮珩擦,阮珩好不容易才顺过气来。   阮珩揽过松云,想了想到底该怎么跟他说,最后循循善诱地问他:“要不还是算了吧,不是一定要,你说呢?”   之前的那些话,他本就是当作玩笑的,松云这个宝贝,他怎么舍得让他做那些?   没想到松云还真的打算做。   松云有些嗫嚅。   “你今日这么欢迎我,已经够辛苦的了,我就想让你好好休息,我陪着你一起,好吗?”他安慰着问。   “我很辛苦吗?”松云问,他明明好像什么都没做呢。   “嗯。”但是阮珩很确信地点了点头。   “嗯,那好吧,下次,下次再说……”松云红着脸说。   *   到了夜里。   松云也有三天没跟阮珩亲近了,也很想他,于是便准备自己也先去洗个澡,便可一起就寝了。   结果松云刚在浴房里浸入浴桶的热水里,却见阮珩进来了。   “少爷,你要做什么?”松云惊讶地抱着膝盖。   说实话,阮珩也不太清楚自己进来是干嘛来了。   松云进了浴房,他一个人坐在榻上喝着茶,突然就想再看看松云,跟他呆在一起,于是,他就进去了。   阮珩也觉得自己好像确实有些唐突,不过他很快清了清嗓子,说:“帮你洗澡,不行吗?”   “啊?”松云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还是由着阮珩给他往头发上弄了些皂角水,轻轻地揉搓起来。   虽然阮珩帮他擦身子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但让阮珩给他从头到尾地洗澡还是第一次。   松云一开始还有些拘谨,不过很快也就适应了,还会指挥阮珩帮他擦背上的哪一处。   阮珩耐心地帮他擦了,但还顺便坏心眼地胳肢了他,两人欢声笑语了一阵。   由于阮珩一直都没有表现出不正经的心思,因此松云一直都很放松。   直到躺在床铺上,他才突然想到久远之前那次遭到过阮珩的半夜袭击,便忍不住委婉地表达了他的担心。   “放心吧,不会的。”阮珩保证。   松云虽然半信半疑,但还是往他怀里缩了缩,像小猫一样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   方才感觉得不明显,眼下抱在怀里,松云的信香就很快萦绕在阮珩身边。   阮珩凑近了闻了闻,原本的桃杏味因为胎儿的存在发生了变化,不像以前那么青涩,又多了一些温馨,变得有些奶里奶气的。   阮珩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后颈。   松云有点怕,其实他现在已经一点都不抵触阮珩这样,主要还是担心他的行为会演变成别的。   于是,他轻轻地转了转脖子,一个明显的逃避动作,还警惕地看了阮珩一眼,意思是想让他不要继续下去了。   阮珩有些无奈,他已经很久没见到松云这样的反应了,一时感觉松云好像倒退回了几个月前的样子。   不过,坤泽有很强烈的保护孩子的本能,这让他的心里一下子充满柔情。   阮珩便没有再做什么让他不安心的事,轻声哄着他,抱着他。   等松云安安稳稳进入了梦乡之后,阮珩又忍不住一个人望着天花板傻笑了一会儿,才慢慢闭上眼睛,也睡了。 第45章   九月中,龙虎日,乡试放榜了。言单廷   阮珩带着几个长随出去看榜了,松云留在家里,心中惴惴不安,于是还是到贮月轩去,想拉着魏月融一起到佛堂去拜菩萨。   其实考试结果如何,从阮珩写完卷子的那一刻就几乎注定,求神拜佛只能种因,不能易果,因此没必要再去拜了。   何况,像阮珩这样小的年纪,考不上是再正常不过的。   这点就连老爷都很清楚,因此只当他这次是去长些经验罢了。   魏月融知道这些道理,所以并不怎么纠结于放榜的结果,不过松云要去,他便陪着他去了。   自从上次病后,魏月融终于趁机将管家的差事丢开手了,眼下每日都清闲了许多,空余的时间有不少。   于是,二人便一道去了金香堂。   松云照旧很虔诚地替阮珩和他姐姐都求了一遍,从佛堂出来时时间还早,姨奶奶还是请他们二人用了点心。   “我们小云这回求的又是什么啊?”姨奶奶很慈祥地问。   “自然是二公子高中了。”松云吃着桂花糕说。   姨奶奶呵呵呵地笑着,说:“哦呦,二公子高中了,会被榜下捉婿,给人家捉去当姑爷,不要你了可怎么办?”   松云难得思路清晰了一回,说:“二公子不会不要我的,再说有哪家敢捉我们二公子啊,都是没家世的举子才会被捉的,我姐姐被捉还有可能……”   魏月融和姨奶奶都笑了,说:“难得你今天这么聪明,看来拜佛有效验了。”   从金香堂出来后,松云继续留在了魏月融那里。   午后,阮珩还没回来,到了晚上,都快晚饭的时候了,阮珩还是没回来。   松云便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   十一小姐心直口快地说:“二哥哥多半是中了金榜,一高兴,跟同学喝花酒去了。”   “一个小孩子,说什么喝花酒?”魏月融忍不住道。   十一小姐撅了撅嘴。   “二公子才不会呢,他很洁身自好的。”松云也替阮珩辩白了两句。   “这你就不懂了,像二哥哥这种看着很正经的人,平常多压抑啊,一朝得意,没人能管他的时候,他就会像脱缰的野马,很吓人的!”十一小姐说得跟真的一样。   “别瞎说了,哪有你这样编排哥哥的?”这回是九小姐听不下去了。   “话本上不都是这样写的嘛,但凡举子金榜题名之后,总会发生一些风……”十一小姐本想说风流韵事,但因为怕魏月融又骂她,便住了口,吐了吐舌头。   魏月融却仍然皱眉道:“老爷太太叫你们识字,不是让你看这些杂书的,回头让嬷嬷去都收起来才好。”   魏月融虽然不大识字读书,但也知道书里固然有许多好处,可也有许多污秽。   他知道十一小姐并不会读到一些过分下流的,但毕竟是侯门公府的小姐,也不能太不成体统了。   十一小姐这才大惊失色,央告道:“我再也不敢胡说了!就别收我的书了。”   可是魏月融似乎并没有放过她的话本的意思,十一小姐正跟他讨价还价时,妹妹星儿从外面跑来了。   自从松云进府,便想着要提携妹妹,让她在后宅做丫鬟伺候人是没什么意思的,他知道星儿一直想学管账理财,所以便跟魏月融提过,魏月融很轻易便将她安排到账房那里,让她跟着几个管家娘子们学。   星儿的确极具天赋,很快就作为管家娘子的小助手,跟着到贮月轩来回话领命也是常来常往的,于是,星儿便给几个小姐和魏月融一一请了安,这才拉着松云出去跟他单独说话。   到了没人的地方,星儿才面露喜色,对她哥哥说:“大姐姐中举人了!”   松云大喜过望,他道:“真的?”   星儿左右看了看,忙说:“哥你得小声些,等会也别太得意了。”   “为什么?”松云不明就里地问,又急着问,“那二公子呢?”   “就是不知道二公子如何了,所以叫你别得意,要是姐姐中了,二公子没中,可叫人怎么想呢?”星儿低声说。   松云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说知道了,又问:“姐姐怎么没看看二公子在不在榜上?”   “别提了,”星儿说,“今天放榜是一个人一个人念的,先念第六名之后的,从上往下,姐姐偏偏在榜尾,等了半天,张榜的地方人挤着人,闹得跟沸锅似的,脚趾头都差点被人踩烂了,也没见着二公子,所以听了自己的名字,就赶紧逃着回来了。”   松云想了想,问:“所以,只剩前六名的还没念了?”   “差不多,可是……”星儿欲言又止。   松云明白她想说什么,阮珩初次应试,能像白月一样挂个榜尾就已经是很好的了,要能中前六甲,只怕是几乎不可能的。   星儿安慰他道:“其实二公子也不差这一个举人,将来等着受荫封也是一样的,出来考试,不过争一口气罢了,可是姐姐不一样。”   “她考上了,爹娘才能对你放心。”星儿说。   松云还尚未想到这一层,不过,他想了想,也就明白了。   即便是作为阮珩的侧室,将来也有高低之分。   松云是阮家的家生子,本来是出身是很低的,但若是家里有个做官的姐姐,那就大不一样了。   老爷的陈姨娘,不就是因为娘家哥哥做过老爷的下属,在官场上也一路对阮家多有助益,所以才过得那么好吗?   她虽然从来不怎么受宠,也没有一子半女,却能一直在阮家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没什么人敢欺负她。   松云的爹娘不指望他能一辈子受宠,但要是日后能过上安稳踏实的生活也就称心如意了。   松云想了想,心里也觉得很高兴,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说:“辛苦姐姐了。”   这次松云觉得格外高兴,因为从前他总是单纯地受惠于人,但是今天不同。   白月是因为他的缘故才能跟阮珩一起上学,也是因为如此才有机会得到指点,有了上进的机会,而最终得到了很好的结果,松云自己的心里也感觉很充实。   “二公子虽然大度,未必计较这些,但是别人就不一定了,你说话可要防头,有些眼色才好,这也是爹娘让我嘱咐你的。”星儿又说。   松云知道星儿说得对,便点了点头,答应了。   星儿走了之后,松云回屋里去。   为了让魏月融答应不把她的话本全收走,十一小姐答应了要早早上床睡觉,还保证第二天不赖床,因此已经回房了。   魏月融一个人在卧室里,照常地哄着小十六睡觉。   松云轻手轻脚地在旁边坐下了。   魏月融轻声地唱着一首哄睡的儿歌,拍着小十六,看着她慢慢入睡。   等十六小姐被奶娘抱走了,魏月融才笑着问松云:“你姐姐考中了吗?”   松云想了想该怎么说,最终觉得对魏月融实在没必要虚与委蛇,便赧然地摸了摸头,说:“姐姐中了榜尾……”   “那太好了!”魏月融果然很高兴。   “就是因为人太多了,也没看见二公子到底中没中。”松云又有些歉意地说。   不过魏月融看起来并不在意这个。   其实,像阮家这样的勋贵人家,子孙是未必要多有出息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已经是如此富贵了,再当出头鸟,可不是要遭人嫉恨死了么?况且也打皇帝的眼。   因此子弟最好能坐享其成,安守本分,别惹是生非就行了。   至于读书,一则明理,二则能使人性格沉稳坚毅,即使换不来功名,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未必非得挣得官场仕途才有意义。   魏月融懂得这个道理,因此是真的不在意阮珩能否考中。   松云见他果然如此,也轻松地笑了。   魏月融真心地为松云高兴,笑着说:“我想,这下你的爹娘该对你放心了吧?往后你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松云点了点头,说:“我妹妹也是这样说的。”   刚说了没一会话,门外就匆匆走来一个二门上的婆子。   那婆子面露喜色,道:“二公子回来了。”   松云连忙赶上去问:“二公子到底考中了没有?”   “中了中了,”那婆子满脸堆笑,连忙道,“我们二公子,考中了经魁!”   *   阮珩中试的消息,让阮家上下都充满喜气。   老爷太太命家人在府门前放了炮仗,又沿街给穷人散了不少银钱,接着就是许多的应酬。   来往恭贺、谢师会友,直忙了许多日才消停。   白家本来不便大张旗鼓,但既然二公子是中了,而且名次又比白月高得多,因此白家也就不必避讳,也大大方方地热闹了多日。   十月初一日,太太特地带着阮珩到御泉寺还愿,魏月融和松云他们没法出门,也到金香堂给菩萨敬了香。   松云实在有些喜出望外,最近的喜事接二连三,而且一件比一件更好,真有乱花渐欲迷人眼之感,让他彻底沉浸在了幸福之中…… 第46章   不过,阮珩本人看起来却并没有多么兴高采烈。   本来,他也就是这样一个人,除了知道自己怀孕的那天,松云从未见过他大喜大悲,因此也就当他是这几日应酬累了,并没有放在心上。   阮珩很守承诺,因为答应过松云,考试后,就找机会带他出府去玩,所以考试结束后没多久,就去请示了太太。   内宅的妻妾通房们要出去,总是要过太太这关的,而太太治家严谨,平日里除了一些大的节庆,从不让他们出门,因此松云多少有点忐忑。   没想到,太太竟没阻挠,也许是看在阮珩刚刚考中举人,不想驳他的兴,便把松云叫去,吩咐了些规矩,这事便定下来了。   要出门,总得有个事由,直说出去玩是不行的,因此阮珩说是带他回白家探望。   白家虽然近得不能再近,不过为了体面,太太也不会让他溜阮宅的后小门回家,而是吩咐他穿戴齐整,从大门坐车出去,绕一圈到后面的小石巷。   不过,既然是出了府门,那阮珩想带他去哪玩可就不是太太能管得着的了。   阮珩说会绕个大远路,带他到郊外看看,再加上终于可以回家一趟,松云期待得不得了。雁衫町   于是,提前很多天,松云就天天盼着了。   谁叫他已经又有几个月没出过门了呢?一想到终于又可以出门,松云心里就砰砰地跳。   出门的日子定在十月初十,虽然已经是暮秋,但想来郊外的红叶仍盛,令人神往。   提前三四天,松云就准备好了出门穿的衣衫首饰。   因为怎么说也算是回门一趟,那么着装既要好看又要体面,自然少不了魏月融帮他参谋了一番。   “要是你也能一起去该多好。”松云遗憾地对他说。   魏月融一边帮他试戴一支簪子,一边笑道:“你跟二公子出去玩,我做什么跟着碍事呢?”   “才不会呢!”松云说,“二公子肯定也很想带你一起出去的。”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魏月融想出门是比松云难许多的,要是想跟阮珩一起出去,更是天方夜谭了。   松云也知道不可能,还是有些叹息。   魏月融却不大在意,他确实也没有那么想出门。   有人爱出门,就有人不爱,何况他一天到晚在家里的事够多的了,就是不出门也没什么无聊的,近来虽然不用管家了,到底还有几个孩子要照应。   于是,他便安慰了松云,叫他一个人高高兴兴跟着阮珩去。   然而,世上的事总是难以圆满的,阮珩带松云出游的计画发生了变故。   定好的日子的前一天,晚上,阮珩回来后,松云便很高兴地去问阮珩。   “少爷,我们明天几时出发?我想早一点出去,这样的话……”   他还没说完,便见阮珩脸上似乎是有些抱歉的神色。   阮珩先让他挨着自己坐下,说:“松云,我们明日恐怕去不了了。”   “为什么?”松云忙问,“那什么时候才可以去?”   阮珩却叹了口气,说:“父亲让我到东林书院去读书,准备明春的会试,后日就得出发了。”   松云啊了一声,听明白了之后,无异于遭到了一番晴天霹雳,很快就眼睛一红,掉下眼泪来。   去东林书院读书,自然是好事,寻常人家的子弟就是想去恐怕都没机会呢。   况且那里是文人士子荟萃之地,有不少将来为官的人脉,都能寄托在一个书院里的师生、同侪之情上。   即便松云不懂,也知道这实在是阮珩上进的好机会。   可是,松云又不能不伤心。   阮珩心疼,知道他是失望,便连忙将他抱在怀里,说:“你别急,我会跟父亲说,让我每个月回家一次,到时候,我还有机会带你出去,好吗?”   松云在他怀里呜咽了一声,却没提出去玩的事,而是说:“我不舍得你走。”   不能出去玩了,这对松云来说固然是个很大的打击,但那也比不过一个月都见不到阮珩。   松云才刚刚有孕不久,正是需要乾元陪伴的时候,且不说这个,就是不在孕期,他也不想离开阮珩那么久。   几年前阮珩要回老家守孝的时候,松云听说不能带他,便一连哭了几日。   眼下他虽然长大了,懂事了不少,却对阮珩更加依恋了,怎能让他割舍得了呢?   他忍不住问:“少爷,你带着我去行不行?”   老爷和太太不会答应的,且不说松云怀着孕,就算没有,阮珩去读书还带着房里人,给人的观感实在不好,该被外人认为是儿女情长的好色之徒了。   要是把这个名声带到官场上去了可怎么办呢?   松云也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渴盼地看着阮珩。   阮珩的表情很难过,他也实在不想离开松云,可是父母之命难违,他总不能跟老爷说,因为舍不得松云,就不去读书了。   松云看阮珩不说话,就知道他实在没办法带自己,只好抱着阮珩流眼泪……   *   次日,由于马上就要离家,阮珩一整天都在晴雪斋陪着松云,没有出门。   东林书院离金陵并不是很远,因此需要的行李也不多,松云担心入冬了冷,忙着替他收拾被缛衾枕,还有大毛的衣服,忙活了一早上。   阮珩见他一早上也没个安生,便叫他别忙了,拉他来说说话。   阮珩想说些轻松的事让他开心,让他别总想着自己要走的事,松云却低着头不看他,显得一点都听不进去的样子,过了一会,还是掉起眼泪来。   “少爷,你一跟我说话,我就想哭。”松云呜咽着说。他也知道阮珩想让他别那么难过,但是他实在配合不了。闫姗听   阮珩越跟他说高兴的事,他心里就越难受。   阮珩叹了口气,只得抱住他,说:“哭吧,哭吧。”   松云本来怕阮珩笑话他爱哭,忍着的,但是阮珩不但没笑,还很心疼他,温柔地安慰着,于是,松云便忍不住了。   想着待他这么好的阮珩就要离开了,更加伤心,依偎着阮珩又哭了一场。   阮珩知道松云是个哭包,可是从前他也不这么好哭的,想来多半还是因为孕中情绪更加脆弱的缘故。   可是情绪起伏太大对他现在的身体也不好,阮珩只得轻轻拍着他后背,等他哭得不那么厉害了,试图跟他讲讲道理。   “我就是去趟无锡,又不是天涯海角,有什么事快马一日也就回来了,不怕的。”   可是松云委屈地说:“那要是没什么事,我不还是一个月都见不到你了吗……”   他说的对,阮珩的确无法反驳,只得又想了别的话来安慰。   “现在是十月初,等到十一月初浣,我一定请假回来,再过不多久,就过年了,一共也没多少时日。”   这回松云似乎听进去一些了,他自己心里算了算,的确时间也不长就到年关了。   过年时阮珩好说也得在家待半个多月的,就算他想上学,书院的先生们也要过年呀。   阮珩这话才算说到了点子上,给了松云一些确切的希望。   这么一想,松云心里就多少安慰了一点。   阮珩看他不哭了,便趁热打铁地逗他道:“你要是怕闷,就搬到贮月轩去住,你不是说打牌老输钱吗?正好让他们多教教你,等过年大家在一起打牌的时候都赢回来,好吗?”   松云这才终于被说得破涕为笑了,说:“他们才不教我呢,他们都很坏的,天天跟他们打,没到过年我就输得裤子都当了。”   阮珩笑着给他擦了擦眼泪,说:“当了裤子可了不得,你输了多少,到时候我都给你补上,还不行吗?”   松云知道他在逗自己,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又抱住阮珩的脖子,不舍地说:“少爷,我要还是你的书僮多好,就能陪着你去上学了。”   他又不放心起来,说:“少爷,你到了书院要好好照顾自己。朝云和暮云,他们都不中用的,小时候,他们老偷懒,不给你的手炉添炭火,少爷的手都起冻疮了,气死我了。”   小时候像这样的小事少说也有几百桩,阮珩一向懒得计较,一来,他本就不是爱计较小节的人,二来,也省得去烦太太,再生出许多事端。   因此阮珩是习惯于身边人的疏漏,也习惯于自己照顾自己的,所以,连他自己都忘了还有这些事。   可是松云却还记得,彷佛冻疮是生在他自己手上一样。   阮珩笑着说:“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怎么还记着,太小心眼了。”   “就小心眼。”松云倔强地说。   阮珩亲了亲他的头,这么多年来,阮珩知道,松云虽然笨拙,但对他总是用心之至,因此,就是有一百个聪明的,也都比不上一个松云。   眼下,他就要这么突然地与松云分离了。   阮珩不舍地抱着他的小笨蛋,心里亦满是留恋,忽然间又对他很不放心起来,便也嘱咐了他许多话。   都是些生活起居上的小事,嘱咐他多休息,不要挑食,洗澡的时候要暖一些……   阮珩素来不是话多的人,也从来没像今天这样事无钜细地交代个没完,松云知道,这都是他把自己当成心头肉一样护着的缘故。   因此,阮珩的嘱咐,松云一一都认真地听了,珍重地记在了心里。 第47章   次日一早,阮珩就要离家了。   前一天晚上睡前,松云怕阮珩又像平常上学一样,不叫他起床自己就走了,于是特地跟他说,叫他走的时候务必叫自己,千万不能不辞而别。   阮珩答应了。晏闪艇   不过,松云一晚上都睡得不是很踏实,因此早早地就醒了,阮珩刚一有动静,他就跟着睁开了眼睛。   松云亲自服侍阮珩洗漱,梳头更衣,阮珩先去正房给老爷太太请安,顺便辞行,回来之后,两个人又对坐着吃了早饭。   松云一直都显得很坚强的样子,阮珩放心了不少。   出门前,松云不放心地替他检点行李,因为怕有缺漏的,还看了两遍。   其实这些东西,阮珩自己也都清点过一遍了,没什么遗漏的。   即便少一两件小东西,到了无锡再买也方便,不过,为着让松云放心,他还是耐心地陪松云又一件一件看过了一遍。   临走,阮珩又嘱咐了松云一些话,多半是让他放心,安心在家里保胎之类的话,大体还是昨天那套,但松云听得很认真。   因为旁边的下人多,他也没哭,显得很体面懂事。   于是,阮珩又最后握了握他的手,便转身出门去了。   刚出院子门,阮珩却听到松云在后面叫他,他便停下,看他有什么事。   松云拿了一个皮毛制的暖手筒来,递给阮珩。   阮珩笑道:“现在天还和暖,用不上这个。”   还不到十月,虽然早晚有些风霜,但的确还不到用这东西的时节。   松云却说:“少爷,我怕你路上冷。”   刚说完一句,他终是憋不住了,又哭了起来。   阮珩本来没觉得自己离家去上个学能是如此悲情的场面,但不知不觉也被松云感染得动容,他也顾不得周围人看着,还是忍不住将松云拥进了怀里。   轻声安慰了几句,松云又哭着问:“少爷,你不会走了就忘了我吧?”   “忘不了,怎么都忘不了。”阮珩动容地说。   *   阮珩走后,阮家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则,是九小姐分化成坤泽了。   二是,宫里终于传来消息,把今年的采选的时间定在了十月中旬。   九小姐今年十四岁,分化得很是时候。   这当然是一件喜事,从老爷太太到魏月融都很高兴,下人们都纷纷来庆贺,姐妹兄弟们也给九小姐送来了不少礼物。   而采选之事,则让阮家更为忙碌。   十月初五,宫里派了太监和女官,到在京所有官员的家里宣旨、核对待选的坤泽人数,登记造册。   阮家原本需要待选的就是阮珵和七小姐,眼下便要再加一位九小姐。   过了十来日,太太娘家兄长的夫人,也带着自己的小儿子来金陵待选来了。   阮家少爷小姐们,都管她叫江舅母,她的小儿子,自然就是阮珩的表弟。   对于这位表少爷,松云是有印象的。   舅老爷虽然在外任为官,常年不在金陵,但逢年过节,或回京述职时,总会在京中的宅邸住一段时间。   舅太太也便常常带着自己的儿女到阮家来串门,两家是极为亲近的。   因此,小时候,这位表少爷也常常来阮家跟阮珩玩。   表少爷名字叫做江亭,松云对他的印象还不错,觉得他是和善而客气的。   后来,阮珩回乡守孝,江亭也在两年后分化成了坤泽,松云也有近四年没见过他了。   舅太太一个人带着江亭来待选,收拾自家的旧宅太费功夫,太太便邀她干脆来阮家住。   听说舅太太要带着表少爷住进阮家的那天,魏月融悄悄告诉松云一个秘密。   “这几日,你待表少爷要格外经心些,给他留个好印象。”他说。   松云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待客之道嘛,他懂得的。   然而,魏月融却问他:“你就不问为什么吗?”   松云便一头雾水地问了为什么。   魏月融便告知他:“太太的意思,是要二公子跟他成亲。”   松云吃了一惊。   太太与兄长家向来亲厚,其实她更愿意让江亭与自己生的三公子结亲。盐删艇   只不过三公子尚未分化,而江亭已经分化了有一年,舅太太是等不得了,只想朝廷的采选过后,就给江亭定下亲事,因此一心看中已经是乾元的阮珩。   太太对此虽有些不满在心里,但若能促成阮江两家的再度联姻,不论是谁都是好的。   何况对这门亲事,老爷也很满意,就是看着长幼之序上,也该阮珩先娶。   于是,这门亲事在阮家和江家之间,也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了。   只不过,因为亲事向来讲究事以密成,二来也要保护双方的名誉,因此在正式定亲前,都是只有双方父母至亲才知晓的。   也是因为之前出了青姨娘和五小姐的事,让太太不那么忌惮阮珩,甚至有了想拉拢他的念头,不然,这门人人都看来上好的亲事,也是决计落不到阮珩头上的。   魏月融知道这件事也有一阵子了。   自从上次太太说要给阮珩物色一门亲事后,过了不久就跟舅太太家打得火热,只要有心留意,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舅老爷如今外任的是江淮学政,陛下有意拔擢他为国子祭酒,据闻年后便要升任的。   阮珩要走科举仕途,若是有这样的岳丈提拔,必定是再好也没有了。   再说,江亭自小的为人,魏月融也是知道的,心里觉得他是个识大体的孩子,从无刁钻之处,因此也大略是放心的。   魏月融觉得这门亲应当是妥当的。   不过,对松云来说,他要面对的事还有很多。   虽说江亭不像刻薄之人,但魏月融深知,为人侧室最难之处,便是处理与正室的关系。   相比之下,服侍主君倒还容易得多了。   魏月融虽然知道,松云是不可能做什么坏事,故意惹人讨厌的,但在正室面前,又岂是仅仅不做坏事就能过得滋润的呢?   松云愣了愣,便咬着指甲盖想了一会,还是问:“那,那我该怎么办?”   他显得有些紧张,虽然并未亲历过,但他很清楚魏月融在太太治下过得是怎样的日子,更何况,就太太这样,还是名声在外的贤惠大度呢。   他自认没有魏月融的聪明和谨慎,也不会揣摩主上的心思。   他知道自己不太可能那么幸运,能碰到另一个像阮珩一样的人。   看出了松云的不安,魏月融便安抚了他几句,说:“你也不必刻意怎样,更不能把他和二公子的亲事提到明面上来,只要这几日碰到他的时候,待他谦恭些就行了。”   松云记在了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他问魏月融:“他要是,要是不喜欢我怎么办?”   魏月融想了想该怎么跟他说,毕竟,对于单纯的松云来说,接下来的话,可能会是很残酷的。   不过,再怎么残酷,他也不得不面对。   他说:“你记住,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喜欢你的。”   松云瞪大了眼睛,这让他显得更加无辜,这让魏月融不忍。   但是,他说的是实话。   松云还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会注定不能喜欢他。   但是,魏月融知道,这世上能在切身利益面前还能持本心待人的是极少数。   就像猫,关系再好的两猫,在饥饿的时候为了争抢一条鱼也会大打出手,这是必然的。   侧室和正室的关系,就是天然的敌人。   “但是,他不喜欢你是一回事,你还是要想办法让他容得下你。”魏月融说。   “那我要怎么做?”松云觉得这很难,不像是他这个笨蛋能处理的情况,眉头皱了起来。   再困难,也要面对。   自古以来,为人侧室就只有两种命运,一种是受宠,一种是不受宠。   侧室如果离开主君的宠爱,多半会命运凋零,不过,如果娘家靠山得力,倒是一个高枕无忧的好机会。   魏月融自思,如果自己是松云,最稳妥的出路,应该是保全眼下这一个孩子,之后便渐渐对阮珩冷淡下来,让阮珩干脆忘记自己,能够在主子们都注意不到的地方偏安一隅,一辈子便可安安稳稳。   不过,经过这几个月,他也知道,松云根本就是离不开阮珩,就连阮珩,也根本就是离不得松云。   如此,便麻烦了。   阮珩对松云在意的程度,已经不像正常的主君对侧室的宠爱。   魏月融很清楚宠幸和心爱的区别。   他好歹也活了几十年,在阮家,阮正业的身边有过许许多多的人,魏月融知道,自己很长时间里都是其中最受宠的,可那又怎样呢?   那是他小心翼翼才换来的,在与老爷的相处中,他知道自己只能单方面地满足和顺应他的一切细微偏好,即便这样做可能会损伤自己。   但是阮珩对松云不同。眼陕挺   即便魏月融不常见到阮珩和松云相处的模样,他也感觉得到,阮珩对松云非同一般。   前几日,阮珩离家的那天,在院子门口情不自禁地抱住松云的事,就连魏月融都听说了。   要不是他严令下人不准搬弄口舌,此事传到老爷和太太的耳中,只怕又要引起一场风波了。   不管再如何恩爱,再如何舍不得,也没有光天化日之下在外面搂抱的道理,此事让阮家的下人都不由得瞠目。   毕竟阮珩日常看来都是自持而冷静的,让人想像不到他竟会如此。   不过,魏月融了解,按照阮珩心软重情的性子,若是当真心爱一个人,那的确是他会做出的事。   然而,魏月融冷静地知道,正室虽然可以容忍自己的丈夫喜爱旁人,但若是心爱到逾越一切的地步,那就不同了。   没有哪个人能宽宏大度到这个程度。   好在阮珩若是真的要与江亭结亲,最短也要大半年,等到江亭过了门,松云的孩子多半也降生了。   只要有孩子,哪怕一个也好,松云就不会落得最糟糕的那种命运。    第48章   过了几日,舅太太果然带着江亭来到了阮家。   太太亲自命人收拾出一处院落,还另外拨了不少下人给舅太太使唤。   今年以来,由太太主张将府中的花园修整了一番,多了些江亭小时未见过的景致,因此,他们母子二人来后的次日,便由太太和几个小姐陪着游览了一番。   金陵天子脚下,寸土寸金,阮家的宅邸也并不很大,加上人口众多,因此内宅里也难说有多阔大气派,不过也并不显得局促,花园中亦不乏精致的景色。   深秋的天气晴朗,吃过早饭后,一行人从太太的正房起始,先到地势最高的金香堂,再到独溪馆坐坐吃茶,然后顺着溪水往池塘边走,路途上便可经过许多亭榭楼台。   一路游览下来,最后经过了贮月轩,旁边不远就是阮珩的晴雪斋了。   时间已近午间,江南秋日多雨,而因为今日天气难得的晴暖,太太提议到晴雪斋旁的望云亭上用饭。   因为在春日里,晴雪斋周围开满白色的梨花和玉兰,远望如同白云一片,从亭子的位置刚好可以观赏,因此叫做望云亭。   秋日里,望云亭周边广植菊花,的确是个休憩用餐的好地方。   下人听命去布置桌椅饭菜,而太太便顺势提议等候的时候去晴雪斋略坐坐。   照理来说,以江亭现在的身份,是不该进到阮珩的住处里的。   不过,既然跟着母亲、姨母和这么多姐妹仆从,倒也没什么好忌讳的了。   于是,一行人就进了晴雪斋。   徐嬷嬷作为晴雪斋管事的,便是由她主导招待,连忙叫手下的丫头烧茶服侍。   松云有些不知所措,只得趁机先躲到茶房去了。   烧茶的老嬷嬷见他在那里,便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也该去给表少爷敬杯茶,毕竟他往后可也是你的主子。”   松云有点胆怯,但还是照阮珩平日的喜好,泡了一碗茶,用小茶盘端着,往堂屋里走。   太太与舅太太在堂屋坐着说话,而江亭加入不了长辈们间的谈话,太太便让他随意四处逛逛。   此时他正在阮珩的书房里。   魏月融跟其他一些人一路上跟着太太们,此刻也在堂屋里作陪。   过了没多久,越过屏风,他瞥见松云正端着个茶盘在阮珩书房门前踌躇着。   因为在园子里随时有可能撞见江亭,魏月融提醒过他这两天都穿得低调一点,别那么打眼惹人不快。   可松云的心眼实,此刻穿得也太低调了,看着跟普通的下人差不了多少。   照理说,松云毕竟还是阮珩的身边人,还是需要几分体面的,不然显得阮家寒碜。   不过,他这样实心眼的谦逊,或许更能在江亭眼里讨个好也说不定。   魏月融便寻机走了过去,到他身边。   “怎么不进去?”他低声问。   松云透过门帘缝往里看了一眼,咬了咬嘴唇,显然是胆怯的样子。   即使穿着浅淡,松云还是难掩美色,连小小翼翼的样子,都娇憨可爱,人人见了都忍不住怜惜的。   魏月融笑了,虽然他说过江亭是不会喜欢松云的,但松云也太战战兢兢了。   毕竟江亭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哪里有什么狠毒可言。   只要松云礼数周全,他也不会拿他怎么样的,没必要这么紧张。   于是他温言道:“要不要我陪你进去?”   江亭是个识礼客气的人,他知道阮珩是魏月融生的,因此对他一向客气,要是由他引见一下,松云或许便可放松一些。   不过,松云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他虽然笨,但也明白,从此以后,面对江亭,他便不能总依赖着魏月融的保护了。   于是,魏月融便安慰了他几句,鼓励着他进去了。   江亭今日穿得也并不十分华丽,只是丁香色锦缎制成的家常衣衫,搭配的首饰也没有特别沉重繁密的。   松云前几年也见过江亭,那时他还是孩童模样,而今已然大不相同了。   虽然还能认得出儿时的迹象,但他眉眼都开阔了不少,脸庞也多了些轮廓。   松云不敢太多地打量他的长相,只是像寻常上茶的下人一样,将茶水摆在江亭手边,说了声:“表少爷,请您用茶。”   江亭正随手翻看着阮珩留在书房里的几本书,见有人上茶,只是闲闲地问了一句:“是什么茶?”   松云知道阮珩一向是不喜欢旁人动他的东西的,但他哪敢说,只是答话道:“是二少爷平日喝的祁红。”   松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紧张,明明小时候他也曾跟江亭玩过,此时却如此胆寒。   他本该说几句场面话来跟江亭套个近乎,可是他脑袋实在转不动,把才才在门外想好的说辞都忘了,只是脸面红着,把茶水放下,就想逃出房间去。   不过,江亭却在说话间多看了他几眼,把他认出来了。   “你是松云?”他略带惊奇地问道。   松云只好抬起头来,说了个是。   江亭很快感到了松云的信香。燕删町   “你分化了?”他又问。   松云又只答了个是,再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松云不但分化了,他的信香里还有乾元的气息,松云现在是阮珩的房里人。   意识到这一点时,江亭有些脸红,拿帕子掩饰了一下口鼻。   松云见他这样,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有阮珩的信香,被江亭闻到是不合适的,于是便慌忙往后退了一小步。   江亭却显得未受冒犯,很快也就不以为意了,拉起松云的手来好好端详了一番。   江亭笑了,说:“你如今竟出落得这样好了,你小时候像个小冻猫子的样我可还记得呢。”   他这样一说笑起来,松云感到自己的心情也像冰雪融化了一般,一下子轻松了太多。   他便也笑了,说:“表少爷倒是跟从前一样,一表人才呢。”   松云难得说得出这一句漂亮的场面话,自己都觉得很满意。   果然,江亭听了也显得很开心,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二人便说说笑笑,闲聊了些小时候的事,显得互无嫌隙。   江亭还给了松云一只金镯子,松云谢过了,戴上了。   江亭还拉着松云到堂屋里去见舅太太。   松云给舅太太磕了头,见过了,江亭拉起他戴了金镯子的手,笑着对舅太太说:“娘,你看。”   舅太太虽然还未曾听说过阮珩房里有什么人,但见到松云,又看到江亭把自己戴的镯子送他,也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身份。   她也和气地将松云拉了过去,仔细端详。   “就是这样的模样,才配伺候珩哥儿呢。”舅太太笑着夸赞道。   “珩儿一向在这些人身上不曾用心,也是今年才给了他这一个,凑合著些罢了。”太太谦虚道,还不忘在外人面前夸阮珩不耽于美色。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松云都挺高兴的,晚上到魏月融那里说话的时候,手上还带着江亭给他的镯子。   那镯子倒没什么特别贵重之处,只是江亭对他的态度,让他心中的担忧消散了不少。   魏月融也替他感到高兴,放心了许多,江亭大度和善,这对松云来说比什么都强。   不过,他还是提醒松云不能放松礼数,反而要更恭敬江亭才行。   松云知道这个道理,江亭愿意宽待他自然是好,可他不能当作理所当然,会得罪人的。   世间大概也只有阮珩不介意松云没大没小了,松云不会天真地以为别人也会容许他那样。   松云想了想今后的生活,心里便觉得安定起来。   上有阮珩的宠爱和江亭的包容,下有腹中的孩子,甚至还有姐姐的靠山,松云觉得自己已经很幸运了。   他想到阮珩,虽然阮珩才走了几日,但对松云来说已经像几年。   他迫不及待地想跟阮珩讲讲自己近来的心事,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他不知道阮珩晓不晓得自己要娶的人会是江亭。   松云想了想,江亭虽然并不是十分美貌,但也是十分出色的了,而且性情和顺可亲,阮珩是没有道理讨厌他的。   *   过了不多日,江家在金陵的宅邸收拾打扫好了,舅太太便带着江亭搬回去住了。   又过了不多日,便临近入宫候选的日期了。   照规矩,入宫前三日,先有几个宫中女官来阮府,预先视察候选的坤泽。   阮家上下忙得一团乱,因为从这日起,凡是候选的坤泽就不许再踏出家门一步,需要集中在一处单独的房舍居住。   于是,阮珵,七小姐,九小姐,以及客居的江亭,就都被关在了阮珵所住的独溪馆。   宫里的人进驻是大事,阮家要安排供给女官们的房舍、仆役等事,上上下下忙得脚不沾地。   松云待在晴雪斋不敢乱跑,每日也只是替大公子拜真人、念佛。   全家上下一片整肃,恨不得连一只老鼠也不敢作乱。   松云不敢瞎打听,也就是听有经验的老嬷嬷说,才知道,宫里的女官看人十分细致,连胳肢窝、肚脐眼都要看,身上有一颗痣都得记下来。   松云一开始觉得惊奇,又一想,相比之下,自己先前被太太选看的经历都已经不算屈辱的了。   宫里的女官看完了,确认阮家的这几个坤泽身上都没什么缺陷,就给他们每个人脖子上戴了一个御赐的颈环,走了。   又过了三日,终于到了进宫的日子。 第49章   入宫前一日,总管采选的太监来到阮家。   “照规矩,进宫待选的坤泽服饰要统一,不许涂脂抹粉,不许佩戴饰物,头发不论男女,统一梳成一条辫子,用青色头绳束好。”   那太监边说,就边让身边的人捧来几套一色的青布衣衫,还有其他一些东西。   “这些里边有虱子药,篦子,皂豆,还有一两雇车用的银子。”   阮家先前打点过总管采选的太监,因此,那太监此刻也十分客气。   他笑着说,“我知道公爷家里的公子小姐绝用不上这些东西,不过这些都是朝廷的规矩,每个候选人家各发一份的,也是照顾那些贫寒官宦人家的恩典。”   阮正业连忙说:“不敢不敢,朝廷恩典,不论大小,臣民都该倾心感戴,绝不敢心怀傲慢。”   次日淩晨,天还黑沉沉的,阮珵和其他三人便都各自上了一辆马车。   阮珵还从没穿过这样朴素的衣裳,弃珠抛玉,洗净铅华。   每辆马车上照例悬挂一个大红灯笼,上面按照规矩写着父兄姓名和官爵,金陵的夜色中,很快就有许多这样点着红灯笼的马车,好像游鱼萤火般,从四面八方纷纷聚集到了皇宫门外。   阮珵被指引着下了马车,在夜幕中跟着太监亦步亦趋,从小门走进了决定他后半生命运的皇宫。   *   朝廷近年来的采选流程从简了,从前进宫后还要三挑四选,如今年年都是两轮。   一轮由宫中女官和管采选的太监筛选,刷下一大批质素平平的坤泽来,第二轮再由帝后亲自看一番,决定去向。   若无意外,托那位采选太监的情,阮珵到不了御前,在第一轮中,就该被黜落的。   待选的坤泽入宫已经有三四日了,由于圣体仍然违和,一直都没有传出第二轮选看的日子。   而宫中已经陆陆续续有第一批被黜落的坤泽回家了,其中便有江亭和七小姐。   可是,阮珵还没有被放回来。   太太这里便是忙着向江亭和七小姐打听宫中的情况,并问他们有没有跟阮珵在一起,从丝丝缕缕的线索中尝试推断阮珵的境遇。   而阮正业则又封了礼金到采选太监的府上打探消息。   江亭和七小姐能给出的消息和推断十分有限。   毕竟皇宫里规矩严厉,每个人顾着自己不犯错就已经够难了,哪有心思去关注别人。   而太监那里也不过是传话回来叫人稍安勿躁而已。   那么,也只能放平心思,稍安勿躁了,毕竟大多数候选者如今还都在皇宫里,没到真正需要担忧的时候。   对于江家来说,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既然江亭落选,此时便可将他和阮珩的婚事提到明面上来讨论了。   为了阮珵前途未卜,太太心中虽然有一丝不安,不过还是顺应着舅太太的节奏,商量起阮珩的婚事来。   从前太太在家未嫁之时,舅太太也没少照应她,因此姑嫂之间关系是相当亲厚的。   所以,许多事务也不需拐弯抹角,二人私下便秉烛夜谈,开诚布公起来。   过了没几天,江家在金陵已经没什么事,舅太太便带着江亭回去了。   舅太太走的次日早上,太太便把魏月融叫了去。   “珩儿房里那个,肚子里有了?”太太当先问。   魏月融不料太太会问这个,毕竟一个少爷的房里人有了孕实在是桩小事,何况不满三月,还不安稳,本就没必要惊动全家人知道。   他答道:“是,上个月诊出胎像的。”   太太似乎也不甚在意,她哦了一声,道:“一会儿请个郎中进来,先把这胎给他打了吧。”   *   午后,太医便进了阮府。   虽然给松云看诊,请个外面的郎中也够了,实在没必要逾矩地请个太医,就连魏月融自己生病都几乎没敢请太医看过。   可是,打胎的事不能马虎,一不小心也是能要命的,因此,魏月融叫管家拿老爷的帖子去请了太医。   太医隔着帐幔诊了松云的脉。   过后,魏月融便叫了个嬷嬷去给太医说明白了意思。   过了不多时,方子便开了出来,抓了药,煎好,端到了松云面前。   “这个,是安胎的么?”松云捧着药碗,懵然无知地问,“郎中说,我的胎像不好么?”   魏月融感到心中刺痛了起来。   今早以来,他的心中已然百般动摇。   他知道眼下对松云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听命打掉胎儿,他原本想,不让松云知道,一碗药下去,也就了事了。   可是,看到松云这副天真的样子,他又实在无法说服自己狠心。   毕竟,松云是如何盼着这个孩子,如何在佛前祈祷,得知有孕后又是如何的欣喜,连月来,又是如何为这孩子的降生欢喜地做着准备,他是一一看在眼里的。   别说他也生过孩子,就是没生过,也不能不心疼。   再过一两个月,兰漪的孩子就要降生了,如果松云的胎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打了,他那时见到兰漪的孩子,心里该是如何的难受呢?   于是,魏月融忍不住把松云手中的药碗拿了下来,放在了桌子上。   松云不明所以,好奇地看着魏月融。   半晌,魏月融才决定告知他这一切,至少这件事情,应该让他自己决定。   “这碗药,是打胎用的。”他说。   松云怔了一下,接着便是满脸惊慌,像个受惊的小兽一样下意识地蜷缩了起来,离那碗药远远的。   “小云,你听我说。”魏月融轻轻拉着他的手,说,“这是江家那边的意思。”   那天与江亭和舅太太相见时,江亭就从松云的信香里闻出他有孕了。   后来,舅太太与太太私下说话的时候,就隐晦地提了这件事。   “他们并不是不让你生,”魏月融说,“只是希望先有嫡子,等二公子有了长子,你再怀多少,都是你的,好不好?”   这已经不算一个太差的交易,甚至说得上客气,仅仅是打掉一个孩子,松云就可以在今后的人生中亲自养育自己所有的孩子。   魏月融知道失去自己的孩子是多么痛苦的事,因此在他心里,这桩交易的诱惑是很大的。   可是松云却道:“不好,不行!”   松云一想到,那日江亭和舅太太见他时还那么和气,背后却提出这样残酷的要求,就觉得毛骨悚然,不由得打了几个冷战。   他几乎不敢相信有的人竟是如此两面三刀,那些当面的和善和笑容现在想来是那么恐怖。   也不怪松云意外,就连魏月融都没想到江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照理来说,让不让房里人生孩子,都是由主君做主,只要是受宠就自然会有孩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即便说一不二如太太,也从没有在侧室的肚子上做过什么文章。   松云已经忍不住哭了,只是下意识地牢牢护着肚子。   除了恐惧之外,他的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愤怒,他哭着道:“他们凭什么不让我怀孩子?少爷都没有不让,少爷很高兴的!”   魏月融见他如此,也不得不平复了几番自己的情绪,他甚至有些后悔把这件事告诉松云。   实际上,他也没想到一向胆小温顺的松云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可是已经这样了,他必须对松云言明利弊,让他看清自己眼下最好的选择。   “他们确实没有道理逼你,可是你想想,要是现在不喝这碗药,到时候表少爷进了门,你怎么跟他交代,他又会怎么对付你呢?”魏月融说。   的确,即便松云不打胎,江家也未必会因为这种小节就反悔这门婚事。   不过,江亭一定从此容不得松云了,即便他不记恨,舅太太也会提醒他早点把松云这个刺头料理掉。   实际上,江家要松云打胎,恐怕也有测试他的顺服程度的意思。   虽然江家人眼下还不了解阮珩对松云的宠爱,但单凭松云优越的相貌,已经足够令人警觉了。   如果松云懦弱,知道服从的话,他们还能放心些,而若松云是个倔强不听辖制的,他们是决计容不下的。   等到江亭进了门,他将会有一百种方法料理松云,这都是可以预见的后果。烟善艇   松云听了,却没回话,只是哭得更加无力。   不过魏月融知道,他是听明白了的,正是因为明白了,所以才如此绝望。   魏月融的心绞着,但他不得不扮演这个狠心的角色,他安慰着、哄着松云:“不怕的,小云,才不到三个月,流一点血就没了,不疼的,真的。”   “疼的……”松云和着泪,哭道,“孩子会疼的,他会很疼的!”   魏月融不料松云会说这样的话,松云已经在心疼自己的孩子,即便它只有两个月,还只是一团未辨形态的血肉……   魏月融不由得感到眼眶发热,他太清楚这样的心情。   一旦有了胎儿,不论它知不知道疼、能不能算作一个真正的人,他都会一样地珍视它,不忍心让它受一丝伤害。   “这是少爷的孩子,我舍不得。”松云哭着说。   魏月融知道,松云之所以如此期待和珍视这个孩子,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它是阮珩的。   松云对阮珩是那么倾慕,因此对这个孩子也怀着无比美好的期待。   魏月融强忍下喉头的酸楚,试图用最后的理智劝松云做出正确的选择。   可是还没等他说话,松云便用手拉住了魏月融的衣服下摆。   “求你了,别逼我喝药,这是少爷的孩子,也是你的孙子,他将来会孝敬你的……”   魏月融听松云这样求自己,眼泪终于一下子淌了下来,他急着将松云拉起来,说:“孩子,你别这样。”   松云这是懂事了,他知道太太把这件事交给魏月融办,是要求看到结果的。   松云的胎不打下来,魏月融就没办法给太太交差,因此才这样求他。   “我知道,我欠你的情已经没法数,但要是能保住这个孩子,我会给你当牛做马一辈子,下辈子,也愿意呀……”松云有些语无伦次地哭求着,他知道,眼下能帮他的只有魏月融。   打胎是江家那边的意思,可是下命令的是太太,仅凭松云自己,是绝不可能违拗得过太太的。   魏月融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其实他知道,不论对松云,还是对自己来说,打掉孩子都是最好的选择,而不打掉则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若论魏月融的私心,他是千不愿万不愿落入这些麻烦之中的。   太太前几个月就是因为对他稍有不满,便用各种手段磋磨他,他也是好不容易才熬到太太满意了,过了没几天的舒心日子,他实在不想再惹怒太太了。   可是,因为松云的哀求,魏月融的心志动摇了起来。   松云为了保住这个孩子,不惜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他不怕受任何的困苦,只为留下这个孩子。   魏月融就是被这点深深击溃,因为他觉得若是自己与松云易位而处,亦难得如此的勇气。   他想帮松云。   这个愿望如此强烈,以至于让他第一次忘记了理智,忘记了可能遭受的后果。 第50章   第二日,魏月融早上到太太房里请安。   “松云那胎打掉了么?”太太甚至没有第一时间问这个问题,而是忽然想起来才提了一句。   彷佛这件事情就是微不足道、理所应当已经被轻易办妥的事。   魏月融沉默了一瞬,回话说:“还没有,吃了药,还不见效。”   太太彷佛很意外:“不是才两个多月,能有这么难打?哪里来的郎中,要么去请太医来再看看。”   魏月融只得道:“昨日请的就是太医。”   太太挑了挑一边眉毛,不过,她似乎也没有苛责魏月融给一个下人请太医的事,只是调侃道:“你倒对他好得很。”   “太太,”魏月融又道,“太医说,打胎药毕竟伤身,一次打不掉,也不好再下重药了,免得伤了性命。”   “是么?”太太有些玩味地看着他。   魏月融知道,这是太太在怀疑了。   不过,昨日太医确实来过,抓药、煎药都有许多下人见证,他确实办了太太交代给他的事。   至于松云有无喝下汤药,确实无人看见。   但是,以寻常的逻辑来论,魏月融实在没必要帮松云撒这个谎。   太太也不认为眼前的这个人会有这个胆子。   可是,即使如此,她也并没有就此作罢的心思。   魏月融也知道,太太是不会因为一个下人的性命而动摇心志的。   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谏言道:“松云毕竟是二公子房里人,我瞧二公子对他倒经心得很,要是旁的人倒罢了,若是松云因为这个有个好歹,以二公子的性子,只怕不依起来,连婚事也得被搅黄了,那时反倒难收拾了。”   这短短一段话,就犯了不止一个忌讳。   首先,魏月融透露了自己对阮珩的了解。   虽然明眼人都知道魏月融一直留心着阮珩,太太心里也明白,但是,她不可能容忍他在自己面前还不夹着尾巴与阮珩避嫌,反倒跟她说起她都不了解的少爷的心事来。   其次,魏月融这话近似一种威胁了。   什么叫二公子不依起来便要把婚事搅黄呢?自古儿女姻缘,都是父母之命。   二公子敢为了一个奴才违抗父母,岂非不孝之极?   而更严重的是,大家都明白,阮珩的确会做这样的事。   阮珩上一次做这种违抗太太的不孝之事,是为了魏月融。   魏月融向来是绝不敢提起这件事的,无非因为这是太太心中的大忌讳,是让她至今都厌恶阮珩和魏月融的主要原因。   但是今天他提了,他提起了阮珩那种让太太很讨厌的倔强,而且让太太意识到,阮珩如果再次发这种倔强,她是招架不来的。   果然,太太的眼中顿时染上了狠厉的神色,她伸手抬起魏月融下颌,强迫他仰面面对着自己,说:“你真当我整治不了你,是吗?”   魏月融眼帘低垂,他对太太几乎是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但是他紧闭双唇,并没有开口说一句告饶的话,也没有丝毫要让步的意思。   他的这副样子,再一次惹恼了太太。   太太将他放开了,紧接着便一声令下吩咐身边的下人:“去把珩哥儿房里那个小妖精给我逮过来,也不必请什么太医了,就叫周医婆来开了打胎的方子,我倒要看看能不能要了那小奴才的命!”   “太太!”魏月融却用手抓住了太太的裙摆,强行拦住了她,求道,“眼下大公子殿选在即,前途未卜,家里哪经得起人命关天的事?您就当,就当为大公子积德积福,放松云和那孩子一马吧!”   这是魏月融说服太太最后的办法了。   他指望着依靠太太对大公子的极度珍视,因为但凡涉及大公子的事,太太总是会三思而后行的。   可是,太太偏偏又有个不容违拗的脾气,以及一种冲动的性子,从来不会轻易忍受别人的威胁。   魏月融也很恐惧劝太太不成,反而触痛她的逆鳞,可是眼下也只有这么说才有一线希望。   从他进阮家到现在二十年,魏月融还从没有这样跟太太对着干过。   她知道太太手里拿着他的身契,要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而因为他是太太的人,就连老爷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因此,对太太的顺从和恐惧,几乎已经成为他的本能。   因为紧张和激动的情绪,他的眼泪不由得从脸上滑落下来。   可是太太丝毫不顾他的哀求,用力一把将他从自己身边推开,魏月融不敢反抗,因此失去平衡倒在了地上。   太太似乎还被激怒得不轻,站了起来,发狠般一脚踏着他的脖颈上。   魏月融到底也是个男子,即便不敢回手,但太太真要对他动粗,也很难造成什么大不了的损伤,可是太太一脚踩在他后颈的要害之处上,魏月融痛呼了一声,立时便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打着抖动弹不得。   太太居高临下,冷声道:“你最好给我记住,这是你最后一次利用珵儿要挟我。”   魏月融疼得发麻,哀切地直抽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和汗水很快便流了一地。   *   太太决定亲自带人到晴雪斋去拿松云。   其实要不要松云打胎都是次要的,原本舅太太提出这个要求时,太太也不是很高兴。   毕竟不管怎么说,这孩子都是阮珩的,是她的孙子。   江亭若是贤良,就该好好协助夫君养育子女,而不是还没过门就想着替丈夫修剪子嗣。   不过,江亭强势也不是没有好处,太太本就想用这桩婚事拿捏阮珩,叫他听江家的话,听自己的话。   要是江亭能让阮珩那一房大小事都听他的,对太太来说倒是好事一桩,省了不少心力。   何况,太太最在意的是下人是不是令行禁止,对自己的命令不敢有半分违拗。   魏月融竟敢不听她的,就连那个小小的松云,从前那么胆怯乖巧的样子,如今跟他混了几个月,竟也变得可恶起来,都敢不拿她的命令放在眼里了,这是太太绝对不能容忍的。   太太本来就生着气,恨不得一把将松云抓过来给他灌了药,让他知道谁才是他的主子。   可是到了晴雪斋,徐嬷嬷却颤巍巍跪着,禀报说不知道松云去哪了。   太太气了个倒仰。   她命下人四处去寻,松云没那么多鬼主意,太太知道一定是魏月融提前把他藏起来的。   松云绝不可能跑到府外去,一来大门小门都把守得很严格,二来除非松云这辈子不想再跟着阮珩了,否则他一旦擅自逃出府去,阮家就不可能再让他进门。   可是,阮宅这么大,犄角旮旯可太多了,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太太知道,这还得从魏月融身上着手。   回到正房,魏月融还在原地。   太太临走时交代了人把他看管起来,于是他只是从地上爬起来了,并没有挪动。   “把他外面这些衣裳给我扒了,捆起来丢到后院去跪着,一个时辰还不交代,就给我打。”太太交代下人道。   很快便有几个婆子上来,七手八脚将魏月融穿的夹衫外裳都剥了个干净,只剩一身中衣在身上。   这实在太过不堪,魏月融宁愿受拷打,也不愿意受这样的屈辱,可是太太很清楚他最难忍受的是什么。   可是魏月融依然没吭声,由着几个婆子用麻绳把他捆了起来,拖到了后院的鹅卵石地上。   一桶井水劈头盖脸泼了下来。   十月底的天气虽然还不算苦寒,可是冷风一吹还是能轻易将人吹透,何况魏月融身上只有一身浸水的中衣,立刻便觉得寒冷刺骨,发起抖来。   阮家审问下人向来是用这样的法子,冬天叫人跪在雪地里,夏天就是叫人在烈日下暴晒。   这样做的好处,就是没有喊叫喧哗,也没有血污伤痕,就能让人招供。   因此不论是家贼失窃,还是私相传递,用这法子审人都是最干净而又有效的。   就是耗费的时间长。   有娇气的小丫头,没个把时辰也就招了,但也有难缠的,两天三天,热晕冻僵了也不开口。   不过太太又不急,反正受苦的又不是她。   *   魏月融跪在院子中央。   虽然难熬,但是他知道,自己并不用坚持太长的时间。   一早起来,他便叫松云到金香堂去,一有动静,就躲在佛堂的香案底下。   阮家的下人虽然唯太太之命是从,但惊动菩萨的事还是要忌惮的,不可能轻易翻腾佛堂。   松云只要藏得好,又有姨奶奶帮忙,就不会被找出来。   而他也早就吩咐了身边人,一旦自己被太太扣下,就去白家找白升,让他立刻去请老爷回来。   在太太跟魏月融起冲突的时候,老爷虽然一般不会刻意维护他,但他知道老爷也绝不会放任太太对他为所欲为。   这不一定是因为魏月融在他心中有多要紧,而更重要的是这毕竟涉及到他身为一家之主的尊严。   如果身边人都能随意被太太处置,那老爷也太不被放在眼里了。   魏月融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笃定老爷这次会站在他这一边。   这么多年来,老爷对太太总是尊重有加,这是因为如果没有太太当年的嫁妆,阮家很难说能不能支撑到现在。   可是,老爷愿意为了阮家屈尊容让太太,不意味着他愿意让自己的儿子也这样。   太太力主阮珩这门亲事,并且同意江家的要求打掉松云这胎,用意很明显,就是想让阮珩成为第二个老爷,受制于江家,好让江家人彻底地牢牢地把握住阮家的这份爵位和尊荣。   朝廷防范外戚如视猛虎,公侯之家也不能例外。   老爷赞同这门亲事,是因为有了舅老爷的提拔,能让阮珩的仕途发展更好。   但若是江家竟然有藉机拿捏阮家的意思,老爷必定是绝不会让步的。   就是让松云打胎这件事,如果老爷知道,也是定然不会赞同的。   不管太太再怎么势强,阮家什么时候都只能姓阮,而不能跟太太姓江,这是老爷的底线。   因此,只要等老爷回来,魏月融笃定,太太很快就对他和松云无计可施了。   可是,正当此时,正房那边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第51章   太太正坐在正厅里喝茶,一边等着搜索松云的结果,一边等着魏月融开口。   时间很快就过了一个时辰,几个管事的仆妇纷纷回报,阮宅各地都没发现松云的踪影,就连厨房和茅厕也都找过了,也都一无所获。   魏月融也没有要开口交代的意思。   太太冷哼一声,她实在不想因为处置魏月融而闹得夫妻不和,但要是魏月融敬酒不吃吃罚酒,她也不怕撕破脸,老爷就算知道了不高兴,又能奈她何呢?   于是,她便吩咐下人,准备对魏月融动刑。   倒是她身边的几个婆子迟疑了起来,颇有些不敢动手的意思,有胆子大的,还想劝阻几句。   太太正想发作,叫她们麻利地动手,从院子里却响起一阵骚动。   还没等太太反应,门口就闯进一个人来。   太太冷不防吓了一跳,等定睛一看,才发现,闯进来的人,不是松云是谁?   踏破铁鞋无觅处,人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你,你把他怎么样了?”松云一冲进来,便朝着太太如此问道。   他问的自然是魏月融的情况。   魏月融跟他说过,因为大公子还在宫里,太太一定不愿家中生乱,因此他这样去劝太太,一定能劝动太太的。   但假如不测,便叫他先躲起来,免得被太太强行灌药。   于是,松云原本是躲在香案下面的,可是,魏月融却没告诉他,若是他劝说不成,太太又没找到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搜查的人来了又走了,时间已经快过了一个时辰,松云从香案底下出来,由姨奶奶藏在小室中。   他这才开始担忧起来,他忍不住地想魏月融在哪,太太找不到他,会不会拿魏月融撒气呢?   他这样想,便也这样问了姨奶奶,可是姨奶奶只是一味地安抚着他,叫他别胡思乱想。   可是松云不能不想,他虽然迟钝,但也很快想到了魏月融可能面对的后果。   “太太找不到我,会逼问他,是不是?”松云急着问姨奶奶。   姨奶奶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你好好地藏着,保住了肚子里的孩子,他就不白受苦。”   姨奶奶这么说,松云就明白了,太太是不会放过魏月融的。   松云简直恨自己,为什么这会儿才想到这么要紧的,虽然他求魏月融替他向太太求情,但要是魏月融因此受太太的折磨,他是万万不愿的,他宁愿自己的事情自己担当。   于是,他再也坐不住了,他要去找太太。   *   太太的脸上像见了鬼一样。   今天这一天,家里就像反了天了一样。   太太都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呢,不仅魏月融跟她对着干,就连这个小小的松云,竟也敢面对面地质问她了。   太太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即便是魏月融跟他对着干,口头上也从没这么不客气过,太太气得一下子都不知如何应对了。   “你到底把他怎么样了?”松云壮着胆子又问了一句,因为担忧和恐惧,声音里已经染上了哭腔。   刚才在院子里没有捉住他的仆妇们已经一窝蜂地围在了他旁边,拉的拉扯的扯不让他接近太太。   “你这小奴才,是疯了不成?”太太身边的一个嬷嬷先开口斥道。   太太这才回过神来,冷哼了一声,道:“他怎么样了,还不都是为了你,来人,先去把药给他灌进去,再说别的事。”   自从太太早上下令,她身边的仆妇们就不敢怠慢,一边去找松云,一边便叫周医婆去开了方子,煎了一副落胎药随时备着,如今一见就要派上用场,马上便有人端了来。   “我不喝!”松云大喊了一声,死命地挣扎着。   虽然有几个力气大的婆子抓着他,可是松云扑腾起来可是很难把持的,他像个活鱼一样四处扑腾,手脚也抓挠着,没一会儿便伤了好几个人。   还有人想端着药碗往他嘴里灌,松云却一手将药碗打翻,引起一阵惊呼,趁着混乱,从人堆里挣了出来。   松云本想往正厅的后门跑,跑到后面去找魏月融在哪,却被太太一手拦住了去路。   “小猢狲,还想跑!”太太一把揪着他的衣领,另一只手便想呼松云一大巴掌。   松云被扯了一个趔趄,一时挣脱不了,又急又怒,一瞬间,便回过头去,在太太揪着他衣领的那只手臂上狠咬了一口。   “啊!”   太太吃痛,尖叫了起来,抓着松云的手也松了,旁边早来了好几个力大的婆子,将松云拽的拽打的打,要让他放开太太。   可是,这回却是松云不想松口了。   太太实在欺人太甚,不仅逼他打胎,还拷问起魏月融来,松云即便再怕太太,此刻也像疯了一样,什么都管不了了。   几个人扭打到了后院门口,松云牢牢抓着太太的手臂啃,太太调用着,而几十个婆子丫头围着像马蜂群乱转,一片骚乱……   “松云!”   却有人在院中叫了一声。松云定睛一看,竟然是魏月融,正在后院石头地上喊他。   他立刻松开了太太,在一众下人连忙去看太太伤势的当口,向院中的魏月融扑去。   松云一看魏月融的样子,便哭了起来。   要是早知道我魏月融为了帮他,要受这样大的罪,他是决计不会求他帮忙的。   时序已经入了冬,可是魏月融身上就一身单衣,而他的头发衣服都是湿淋淋的,整个人冻得冰冰凉凉,一张脸已经苍白,而嘴唇是青紫的,不住地打着抖。   松云哭着,连忙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了给他披上,又抱着他,试图用自己的身子给他暖着,一面道:“都是我害了你,我要是知道,我就……”   还没等他说就怎么样,身后便传出了太太愤恨的叫声。   “来人!把这两个无法无天的刁奴给我捆在一块,着实往死里打!”   “要打就打死我好了!”松云哭喊道,“跟他什么相干?我在孩子在,要想孩子死,连我也打死就是了!”   早有几个仆妇拿了一捆麻绳来,将松云七手八脚地捆了起来,又拿了长杖来,随时准备动手。   “别打!不能打!”魏月融忙乱地扑到松云身上。   他完全没想到松云会自己撞上门来,本想着撑到老爷回家,便可稳住太太,对松云的胎儿从长计议了。   可是眼下,太太气得不一般,在这样冲动的时刻,几个大棒下去恐怕松云就一命呜呼了,到时候,就什么都晚了。   由于太太催促得紧,几个仆妇都不敢耽搁,她们到底害怕老爷发怒,还是不敢动魏月融,便几杖下去便都是打在了松云身上。   魏月融想扑上去护着松云,可是他被绑着动弹不得,被人从后面拽着便没办法往松云那边靠。   “你们要打他,二公子回来不会放过你们的!”魏月融知道祈求太太没用,此时只有震慑这帮行刑的下人。   此语果然有效,有几个人都住了手,害怕起来。   然而,不等太太出言催促,她身边最得力的吴嬷嬷却先开了口。   “你们几个,今日不论如何都已经是得罪了二公子,要是再不遵太太的令,往后都别想活了!”   那几个仆妇听了,便都觉得在理,毕竟他们几个还绑了魏月融,既然不管怎样二公子都不会放过他们了,不如还是先靠紧太太的靠山,便咬着牙,继续下狠手打松云。   松云挨了几下,便发出了哀切的痛呼,他知道自己这次恐怕难逃一劫,但还是费尽一切力气护着肚子,脸朝着魏月融,便努力地伸着脖子,哭道:   “二公子,帮我跟他,说,我下辈子,还……”   说话间,他又受了好几杖,因此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夹杂着痛苦的调用。   “我下辈子,还要跟着他……”松云的哭声很快就再也没那么有力了。   魏月融实在受不了这样惨烈的一幕发生在自己眼前,哭了起来。   “太太!”他向太太的方向大喊了一声,求道,“太太就留松云一条命吧,太太只要发发慈悲,我愿意回扬州,您把我发落到阮家祖宅,或者交给老太太,我都没有二话!太太,求您了!”   魏月融说的老太太,自然不是阮家的老太太,而是太太的母亲,江家老太太。   从前,就是江家老太太叫人把魏月融弄了来,又送到阮家。   若说太太处置魏月融,还有担着悍妒名声的嫌疑,可是要把他交给老太太,由老太太处置,则是名正言顺,毕竟人就是江家买来的,要收回去可是天经地义。   要说把魏月融怎么样了,老爷可以对太太发脾气,但对江老太太他的岳母,可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太太果然动摇了。   太太方才虽气头上说的是叫人把魏月融也打死,但她心里知道,自己实际上不能这么做。   弄死魏月融事小,可是为了他坏了自己的名声,又彻底得罪了丈夫,这实在划不来。   要是真能把他弄回扬州江家去,那可干净得多。   更不要说,这次竟是他自己亲口说愿意的,这对太太来说,可谓千载难逢的彻底除去魏月融的机会。 第52章   魏月融说这话的份量不一般,连所有动手的仆妇都停了下来,院子里一时间安静了许多。   这院子里没人不知道,太太想把魏月融收拾回扬州去不是一天两天了。   早在阮珩刚懂事的时候,太太就动过这样的心思,直到现在,也有十几年了。   太太原本是想,等老爷对魏月融的新鲜劲过了,略一冷淡,顾不着的时候,便把他处理到他该去的地方去。   但偏偏老爷竟对他在意得很,不但一宠就是十几年,就连守孝三年之后,回家第一个去的也是魏月融那。   太太是万万预料不到,这个魏月融竟能将老爷抓得死死的,以至于都这个岁数了,还能让老爷多看他几眼。   要早知道魏月融有如此妖精一样的手段,当初她是万万不会将他收下的。   然而,木已成舟,魏月融在她眼皮底下安安稳稳地过了这么多年,太太还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眼下,太太的机会终于到了。   她没想到自己一发狠,竟然还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于是,太太便命下人停了杖责,将松云抬到下房里去。回过头来,接着跟魏月融说话。   “这可是你说的。”太太道,声音里俨然已经带上了成功般的的愉悦。   而魏月融却颓然跪在那里,慢慢地点了点头。   “老爷那里,你打算怎么说?”太太又问道。延膳霆   魏月融沉默了半晌,他忽然感到五内俱疲,实在不想再开口,然而,过了一会,他还是说了。   “我会生一场病,然后跟老爷说,想在死前回扬州,看看爹娘的坟,到时候跟他们葬在一起。”   想到幼年就过世的爹娘,魏月融还是流下两行清泪。   他的心里非常清楚,回扬州意味着什么,太太即便不要他的命,也不会让他好过到哪里去。   若是受人折磨,对他来说,还不如一死了之来得痛快。   “太太,不会连这个要求也不答应我吧?”他问。   魏月融是老爷的侧室,本该葬在阮家,但要是送到扬州江家,那就不一定会归身何处了。   不过,太太随口便答应了他,会吩咐人找到魏家的坟地,把他埋在父母的脚下。   “那今天的事,你怎么说?”太太又问。   魏月融深深看了太太一眼,他第一次长久地直视着太太的眼睛,这甚至让她心中发毛起来,不过,还没等太太开口,魏月融便说了。   “是我自己着了风寒,不干太太的事,可以了吗?”   太太点了点头,便吩咐身边的人,将他和松云各自送回自己的住处,也让医婆去给他们看看,算是走个过场,但是要叫徐嬷嬷把松云看管起来,别让他乱挪动乱说话,另外吩咐了院子里的下人,一个都不许私下议论今日的事。   *   入夜,阮正业终于回了家。   下午白升来衙门里找过他,说家里出了事,求他马上回家看看,可是彼时阮正业正在跟宫里的太监说话,便没顾得上理会。   彼时跟阮正业会面的,就是宫里此次总管采选事宜的公公。   阮珵和九小姐入宫,已经快半个月了,杳无音频。   即便沉得住气如阮正业,近日也忍不住不递了帖子到采选太监的府上,想打探打探情况,可对方一概只说稍安勿躁。   而今日,不知怎的,那太监却亲自来找阮正业了。   “阮大人呐,贵府的九小姐,恐怕无缘面圣,这一二日就可回家了。”采选太监被请进了内室坐下,先笑眯眯地说了这一番话。   阮正业才刚心头略纾,却又听太监说:“不过,贵府的大公子怕是有大福了。”   阮正业连忙问:“怎么说?”   那太监还是不紧不慢:“今日咱家将黜落的名单呈给皇爷,圣上亲手圈了几个名字留用,里面就有贵府的公子啊。”   阮正业心头猛地一沉,只见那太监从袖管里掏了掏,拿出来几张薄薄的纸来。   “公爷这三万两银子,还是留着替贵公子置办嫁妆吧。”   那不正是阮正业先前打点给他的银子么?   如今他将这钱还了回来,用意再明确不过了。   阮正业登时急得满头大汗,连忙推拒道:“公公这是做什么,小儿在宫中还需公公看顾一二,这……”   那太监却挥了挥手止住了他,说:“实话跟您说了吧,皇爷怕是已经对贵府留了意,心里存了打算了。别说这三万银子,就是三百万,咱家也是无能为力了。”   阮正业心中一沉,知道已是无望,但仍是将银两塞回那太监的手中,又问了许多阮珵在宫中的现状,又打听了半晌皇帝究竟是想要给阮珵一个怎样的前程。   那采选太监也还算厚道,虽然并无法十分拿准,但还是根据自己掌握的消息,与阮正业分析了一通,阮珵接下来最有可能的几个去向。   如此一来二去便说了许多话,在如今的关头,阮珵前途未卜,就是阮家前途未卜,更重要的是,那太监说恐怕皇帝已经对阮家存了心思。   到底是怎样的心思呢?   阮家向来低调处世,在皇帝面前既不得脸,也没留下过什么劣迹。   阮正业不明白,皇帝到底怎么盯上了他们,又想拿他们怎么样。   眼下圣上御体违和,朝中各路人马早都蠢蠢欲动起来,为国本之事奔忙起来了。   自从阮正业重回朝廷,过了这几个月,情势也渐渐明朗起来,不过,阮正业并没有急着向任何一个皇子下注。   如今皇帝已经留意阮家,那么到底是欣赏阮家持身中正,还是不满阮家不站在自己看好的皇子一边呢?   阮正业乍然如落迷雾……   阮正业忧思沉重,心中百转千回,要回家时,见到白升还在门外焦急地等着,才想起来家里有事,匆匆赶回家,却当先听说魏月融突发急病的消息。   白升在府外,其实也不怎么清楚今日府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只是见贮月轩来人让他去找老爷,便急忙去了,等晚间跟着老爷回来,才知道松云也出了事。   可是,白家人只知道下午松云去了太太那,但自从松云进了正房,就再没消息出来了。   等松云被送回晴雪斋,晴雪斋又立刻被封得铁桶一般,连白嬷嬷和星儿都没法探听到消息,一家人就只得心急如焚地等着。   阮正业下午在见太监,白升知道是事关重大的事,见到老爷的表情也不同寻常的凝重,再加上魏月融重病……   府中眼下,已经没有一个人能顾得上松云、管得了松云的死活。   白升思索再三,他决定去无锡找二公子。   *   阮正业坐在魏月融床边。   魏月融自从生了小十六之后,身体就不如从前好了。   光是阮正业回来的这几个月,他就病了两三次。   阮正业把手放在魏月融的额头上试了试,滚烫,问郎中,只说是受寒。   魏月融一直在昏睡之中,阮正业只好问他的下人,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早上走的时候还好好的人,怎么就能变成这样。   可是下人支支吾吾,只说他早上去了太太那里请安,之后就没回来,等到傍晚被送回来时,已经这样了。   连魏月融身边的人都这样,别说正房的人了。   这么多年来,太太身边从没用过阮家的人,都是自己从娘家带来的,江家签了死契的家生子,太太说一,他们绝没有二话。   明知有事,自己这个一家之主却问不出一句实情,阮正业越听越烦躁,正不知向谁发作,太太却在这当口遣人来请他到正房说话。   太太是听说了老爷下午见了宫里太监的事,急着想问大公子的情况。   老爷冷哼了一声,对那下人道:“她还知道珵儿?滚回去告诉她,珵儿将来是嫁去皇家的人,帮不了她把阮家改姓江。”   那下人连滚带爬地去了。   不知是不是老爷此话说得大声了些,魏月融在昏睡中似乎听到了,但并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反倒呓语起来。   阮正业握住了他的手,凑近了想听他说些什么。   “江……哥,我不想去江家,你别卖我……我想回家……”   魏月融在睡梦中显得忧虑和恐慌起来,说的话也断断续续而没有逻辑,眼泪从他的眼角落了下来。   阮正业皱起了眉头,用另一只手将他抱着,让他靠着自己,下意识地用信香安抚着怀中无知无觉的人。   “不怕,不怕……”他不断轻声地安抚着。   因为受到安抚,魏月融的表情稍安,但口中仍是时不时梦呓般轻唤着,喊得多半是“娘”。   阮正业一直抱着他,他握着魏月融的手,这时才发现他手腕上好似有一条红色的勒痕。嬿擅停   他轻轻将他的袖口捋了起来,像是麻绳绑缚过的痕迹才显露出来,一直延连至手臂,肩膀上也有,有几处因为绳索的摩擦而破了皮。   显然不是被绑了一时半会。   阮正业不觉咬了咬牙。   其实这几个月之间,家里发生的种种事端,老爷心里都很清楚。   阮珩和阮珵的分化结果让太太不安,让她觉得自己受威胁,一时有些过激,这些他都可以理解,所以,也并没有怎么插手她对魏月融的为难。   可是,万事总该有个限度。   如今,魏月融已经百般示弱,甚至阮珩都不惜在临近科考的时间里放弃读书,太太应当消停一些,不该再揪着不放了。   然而太太显然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这让阮正业心里不由得萌生出深深的厌恶。   作为一家之主,他最在意的永远是家宅安宁,如果谁不维护这样的安宁,谁就要受到惩治,这是他几十年来治家的原则。   何况,太太在家向来独断,就连阮正业也时常避让,为了安抚她,已然容忍了很多。   眼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魏月融身上的伤痕刺眼,让他突然不想再忍下去了。   阮正业此刻,很有一种掀桌子的冲动。 第53章   松云趴在床上,周医婆守在他的旁边。   他身上的伤痕已经被处理好了,大部分都在后背,因为他一直都拚命护着肚子,所以并没有被打到正面。   而因为魏月融的及时维护,他也没有受太重的伤损,只是有几处青紫,周医婆给他揉开了肿块,抹了药油。   周医婆给他诊了脉,胎像多少受到震动,不过多半是因为他情绪起伏太大的缘故,要卧床休息几日才能下地。   松云此刻,除了担心孩子,多半都是满心担忧着魏月融。   他虽不知道,魏月融回扬州或许就是赴黄泉,但他毕竟知道,对他来说回扬州肯定不是好事。   何况魏月融今日在寒风中跪了半日,只怕要生一场大病。   松云心中充满了悔愧,他后悔自己求魏月融帮自己保住孩子。   要是他知道魏月融为了保护他会受这么多罪,自己再怎么样都不会提出那样的要求。   可是,如果不求他,自己该怎么办呢?难道就喝下那碗落胎药吗?   松云哭起来,他实在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如何做才是对的。   他又想到了阮珩,要是阮珩知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会怎么样呢?   他简直不敢想,阮珩为了不让魏月融被赶回扬州,能在雪地里跪一夜,而因为自己的事,魏月融这次却真的要回扬州了。   他不知道阮珩会不会有什么办法挽回魏月融的命运,可是他直觉地知道,阮珩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去求太太了。   他会用别的方式,或许是更直接、更激烈的方式。   而那样的话,说不好整个阮家都会被翻个个。   因为松云自己的事,整个阮家都要乱起来了。   松云实在太害怕了,自从入府,他都想着要谨小慎微,只想在阮珩的羽翼之下安静地生活,可是没想到,自己的事竟然能引发这样可怕的风暴。   他很想他娘,也想魏月融,更想阮珩,他想要他们告诉他他该怎么办。   可是眼下,他几乎被太太拘禁起来,别说远在东林书院的阮珩,就连爹娘都寻不到。   松云忍不住无助而痛苦地呜咽了几声。   周医婆像姨奶奶一样心软,她心疼松云这么小就要面对这样生死攸关的处境。   可是,她知道松云不能再这样恐慌下去,虽然胎儿暂无大碍,但谁也无法保证几个时辰之后会怎么样。   于是,她让人煎了些安神的汤药,又给他针灸了几个xue位,安慰着他,让他勉强地入睡了。   *   阮正业一边安抚着高烧昏睡中的魏月融,一边想着许多事,心中涌动着种种心思。   然而,还没等阮正业想好要把太太怎么样,太太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家里向来没有什么地方是太太不能去的,她没等通报,便直接闯进了魏月融的卧室,见到阮正业坐在床上,将魏月融抱在怀里,在这个节骨眼上觉得格外刺目,心中便也不由得腾地燃起怒火来。   “那个贱人,比你儿子的命还重要,是不是?”她横眉竖目,指着魏月融,厉声质问老爷。   老爷明明下午跟太监谈了许久阮珵的事,那是多么重要的事?   而他一回家却不先来跟她讲,而是一进了魏月融的屋子就不出来了,这实在让她气得无法忍受。   更何况,还有老爷让下人传的那句话。   老爷的原话说得太不客气,下人自然不敢照样传,但即便委婉了不少,也够难听的了,因此太太一听,便气冲冲地找上门来了。   但她丝毫不知,老爷此时也正想跟她算算帐。   太太质问老爷的那句,声音很大,魏月融昏睡中本就不安,老爷先警告地看了太太一眼。   老爷很少用这样淩厉的眼神投向太太,而太太也因为他不同寻常的表情而错愕。   见魏月融没有被惊扰的样子,老爷先将他安放回被子里,嘱咐下人好生照看,然后径直走出了卧室。   太太回过神来,心中又升起愠怒,追着阮正业出去了。   正厅里,阮正业坐在上座上,一言不发。   “珵儿的事到底怎么样了,你倒是说呀!”太太这下是真的急了。   这几日她对大公子的担忧也越来越深,说到底,这也是她今日冲动行事的原因,她的情绪太不稳定了,经不起一点刺激。   “你不是生怕你儿子过得好么?”老爷却讽刺地冷言道。   “你这是什么话?”太太道。   “珩儿是咱们家最有出息的孩子,你不知道?别告诉我你指望着老三将来照应珵儿。”老爷道,“你也不想想,这也就是珩儿厚道,要是我,珵儿将来在哪是死是活,我才不管!”   太太却冷笑了一声,道:“我要你们阮家人照应珵儿什么?阮珩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将来要做官还不是得靠他舅舅?我珵儿有什么要靠着他的?”   “你别忘了,珵儿他也姓阮!并不姓江!”阮正业将手里的茶杯咚地一声撂在了桌上。   “宫里的公公传话出来,皇上有意亲自为珵儿指婚,你要是不想让珵儿活了,就接着闹!”阮正业声音冷淡。   “你把魏氏治死,再让珩儿跟你拼上一命,把全家闹得颠三倒四,最好把人命官司闹到御前去,那样你就高兴了,是不是?”   太太听到阮正业说,皇上要为阮珵指婚,便惊恐起来,别的事,就都难入她的耳了。   要是阮珵能按照原本的计画顺利嫁到孙家,太太的确可以像方才那样自信地说,她不需要阮家作为阮珵的靠山。   不论是老爷,还是未来的阮珩,都不需要,因为江家跟孙家一向交情不浅,而阮家在这份姻缘中才是唯一的局外人。   可是眼下,陛下要为阮珵指婚,阮珵的前途未卜,情况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御赐的姻缘,无非几个可能,一是嫁给皇子,二是送给其他宗亲,三是被皇帝收为义子送往外邦和亲。   第三种可能是最可怕的,而前两种,也都会让太太鞭长莫及。   阮家只是边缘世家,既不显贵,也无重权,嫁给皇室贵族,阮珵就是实实在在的“百年苦乐由他人”了。   说到底,阮家自己也用了许多奴仆,但阮珵在地位更高的皇族眼里,又何尝不跟奴仆一样?   在这节骨眼上,家里的确经不起任何风波了。   要是太太知道阮珵马上就要面对这样的命运,她还有什么心思对付魏月融呢?   松云那个小兔崽子打不打胎的事,更是芝麻绿豆……   *   阮家人本以为宫里还要有几天才能有消息出来,没想到,第二天就听说,还未被放回本家的坤泽今日终于要面圣了。雁删廷   阮正业急忙连着遣了三五波人,循着门路打听着宫里的消息。   快到日暮的时候,终于有个家仆连滚带爬地跑回来了。   阮正业连忙问底细,那家仆只得满脸喜色,先禀报道:“我们家大公子,被圣上大加赞赏,圣上还问,他分化前,身上可曾考取过什么功名,大公子回了话,圣上便龙心大悦,特旨大公子出嫁后,廪生的功名由咱们三公子承袭了,三公子不必应童试,这就算进学了!”   阮正业还没说话,太太先急切地问:“尽说这些无关紧要的,捡要紧的说!”   那家仆咽了咽唾沫,只得勉强堆笑道:“大公子的福气大,圣上亲口下旨,将大公子赐婚给幽王世子,最迟下个月就要成婚,宣旨的太监已经在路上了。”   太太听了,一口气没上来,便是已经昏死在地。   *   太太在两个太阳xue上各贴着一剂膏药,半倚着靠枕坐在炕上。   阮正业坐在她对面,沉默着。   “幽王远在边关……与我们素无往来。怎的陛下就想起来……”太太虚弱地问。   幽王是本朝三大异姓王之一,一直在北境守边,拥兵自重,只有一个世子从小被留在金陵,名为做皇子伴读,实则是皇帝留在手里的人质。   前年,皇上最喜欢的三皇子意外分化为了坤泽。   百般犹豫后,皇上虽然仍然属意三皇子为太子,但太后已经趁机开始全力培植年幼的五皇子,幽王素来与太后外戚瓜葛为一党,自然也是扶保五皇子上位的主要势力之一。   今上虽然只有五十岁,但身子一向不健朗,他也不是太后亲生。   而太后未至古稀,尚且可以垂帘,扶持五皇子无异司马昭之心。   皇帝与太后对储位归属意见不一,两相僵持,两年来,五皇子甚至开始隐隐占据上风。   阮家向来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在目下的二王夺嫡之战中一直力图中立,并不想参与到任何一方之中,要想两不得罪,也够阮正业绞尽脑汁的了。   谁想到,如今圣上一道旨意,竟然就这样将他们跟幽王和五皇子绑到了一条船上。   太太虽然是个深宅妇人,但对朝局之事还是有些了解的,她自然知道圣上将幽王视为眼中之钉。   圣上虽然身子一直不好,但并不是被太后拿捏在掌心的儿皇帝。   他当然不会放任幽王和太后得逞,只要拔掉幽王,资质平庸的五皇子在朝中就再无有力支持,必然再无能力与三皇子相争了。   “据说,幽王曾想靠太后逼迫三皇子下嫁自己的世子。”阮正业低低地说。   三皇子要是真的下嫁给了幽王的儿子,自然也就无缘储位之争了,这不得不说是一击必杀之招。   “这竟是真的?”太太愕然道。   幽王的野心路人皆知,但这些具体的阴谋,金陵城里却不是人人都晓得的。   然而毕竟以往也有风声传出,太太也不是完全意外。   阮正业却接着说了一条更少有人知道的事:“上个月,太后曾说自己痼疾发作,以侍疾为由召幽王世子入宫,据说当天,三皇子也在太后寝宫。”   一个乾元和一个坤泽被引入密室……太太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她不料想太后和幽王竟能使出如此龌龊的手段。   不过,阮家再小,毕竟在天子脚下,在宫中也是有消息来源的,太太便有了七八分信,只觉得心脏突突地跳着。   “所以……皇上才匆匆赐婚给幽王世子,想断了他对三皇子的念头,可是……可是我们家……”太太不由得用手捂住了心口。   阮家只是个冷门的公爵之家,朝中亦无权无势,虽说坤泽高嫁乃是常事,但也没有这么个高嫁法。   要知道,幽王可是朝中最有权势的王爷之一。   世子的婚配对象,一下子就从尊贵的皇子,变成了微不足道的阮家儿子,这不是打幽王的脸吗?   可是皇帝,就是想用阮家来打幽王和太后的脸。   “皇上此举,恐怕也有用我们杀鸡儆猴的意思……”阮正业叹着寒气说,他在一日之间也似乎老了许多。   与其说担心阮珵的命运,他更担忧整个阮家,今后恐怕都要在夺嫡的战争中风雨飘摇了。   夺嫡进行到这个地步,双方都已经没有退路。   皇帝现在,不仅痛恨那些支持五皇子的势力,恐怕就连像阮家这样退缩着、中立着,站干岸观望的,他也容不得,要敲打敲打了。   “我的珵儿……”太太捂着心口,痛苦而绝望地闭上眼。   两道眼泪从脸颊滑落,不停落在胸前,很快就在锦缎织就的衣服上洇出两片深痕。   然而,还没等太太从忧虑的情绪里缓和过来,就听有人通报,说二公子突然从东林回来了。 第54章   阮珩是淩晨见到白升的。   白升骑马跑了一夜,才到东林书院找到阮珩,阮珩一见他连夜来,就知道家里出了事。   白升先说魏月融病了,又说松云也不知为何被太太看管了起来,打听不出消息。   阮珩心里着急,若说家里有事,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还好说,就是不知道,所以才更让人心焦。   阮珩首先想到的是松云的孩子。   虽然不能判断到底太太为什么会突然跟松云过不去,但阮珩就是直觉地觉得与孩子有关。   于是,他便匆匆跟学里的先生辞行,快马加鞭,跟着白升一起回来了。   到了家,他也不顾到正房请安问好,先一头扎进了晴雪斋。   徐嬷嬷自从昨日得了太太的严命,就把晴雪斋守得如铁桶一般,不许任何人进出。   连周医婆进去了给松云看诊,都没有被放出去。   眼下,她突然见阮珩竟然回来了,意外之下还以为见了鬼,惊了一跳。   “二公子,太太,太太说不叫人进去,您……”她急着拦阻道。   阮珩知道徐嬷嬷是太太的人,也知道她素来喜欢为难松云,只是一直没出过什么大事,便一直容忍着。   不过今日,她实在是碰到枪口了。   “滚一边去!”阮珩骂了一句,便不理会她,径直进了内室。   徐嬷嬷吓得愣在当地,阮珩从未如此对待下人。   即便有人惹他不快,他也很少当面发作,何况是对待年老的嬷嬷们,阮珩一向是尊重有加的,今日却一反常态。   徐嬷嬷知道,阮珩这回是真动怒了。   阮珩直接走到松云的床前。   松云刚刚服了药,又睡着了。   昨日受了那么大的惊吓,他实在疲惫得很了。   可是阮珩一到他身边,松云就像有觉知一样,动了动,醒了。   松云看起来脸色有些苍白,脸上仍有泪痕,一睁眼,看到阮珩,还有些难以置信。   他原以为阮珩至少还有几天才能回来,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可是阮珩是真实的。   松云的眼泪流了下来。   阮珩握住松云的手,连忙问他:“松云,你怎么了?这几天到底出了什么事?”   “少爷,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松云哭着说。   松云把这几天发生的事都告诉了阮珩。   从江亭跟阮珩的婚事开始,一直讲到昨日发生的所有事。   阮珩听得惊心,先问了松云身体和胎象如何,听松云说暂无大碍,心头稍纾,然而之后听到魏月融的情况,又眉头紧蹙起来。   于是,阮珩安抚了松云几句,便又连忙赶往贮月轩。   老爷昨日给魏月融请了太医来瞧,过了一夜,虽有退烧的效验,但魏月融大部分时间还是在昏睡之中。   阮珩赶到的时候,魏月融仍在床上静静睡着。   阮珩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中秋的时候,那是魏月融虽然也是病着,但面色看起来比现下可要好得多。   他不用问太医,只消一看魏月融的面色恍白,就知道这回的病非同小可。   虽说太医只说是伤寒,但伤寒若是医不好也是能要命的。   阮珩咬了咬牙根,心中不禁泛起酸苦的仇恨来。   数年以来,他对自己这个嫡母的态度,虽说早已不像小时候那样天真,但也不至于到了仇恨的地步。   阮珩宅心仁厚,很少把人往最坏的方面去想。   可是,看着眼下魏月融虚弱的样子,他不得不意识到,太太这真是下了死手想要他的命。   魏月融多年以来,是如何对太太处处避让,卑屈至极。   而阮珩自己也念着嫡母教养之情,才处处周旋,战战兢兢。   可是,太太仍然容不下他们,甚至忌惮到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地步。   阮珩很少垂泪,但此时,他不由得对着魏月融掉下泪来。   又想起方才松云对他哭诉的样子,委屈,愤怒,和深深的不解,让阮珩的心绪凝结成一团,渐渐酿成了一团灼烧的恨意。   正巧,灯花端了汤药过来,正准备放在床头,阮珩一把便抓住了她的手腕。   灯花从未见过阮珩的眼神如此狠厉,惊慌地摔了碗。   阮珩一把将她拽了起来,口中又一连熟练地叫出了好几个婆子丫头的名字,都拉到厅里去跪着。   “来人,叫人牙子来,这几个人,一个不少,统统给我发卖了去!”阮珩一声断喝。   灯花等人,都以为阮珩只是因魏月融病重,一时气急了迁怒她们,求饶的话才到口边,阮珩接下来说的话才让所有人傻了眼。   “替太太当了十几年的细作,也算难为你们,真当我不知道吗!”阮珩想到这里,怒火更盛。   原来,虽然明面上不说,但,不光魏月融对他房里的情况瞭如指掌,自从阮珩懂事后,魏月融身边有多少太太的人,他也慢慢摸了个清楚。   灯花一直以来都是魏月融的心腹,可只有阮珩知道,她一直以来,都在往来正房,不知偷偷传递了多少消息。   往日不好发作,今日,阮珩是彻底不会再忍了。   今天,他就要把太太安插在他们身边的眼线一股脑拔得干干净净。   灯花也没料到,自己在贮月轩这么多年,连魏月融都没怀疑过她的底细,怎么竟被二公子看穿了,愣怔在地。   自古奴仆最重忠心,就这么被拆穿了底细,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这下没出路了,心都凉了半截,不少人吓得发起抖来。   只有一个婆子胆大,突然不要命了一样喊了一声:“我们都是太太的人,少爷就算要卖,怎么也得请示太太!难道少爷还敢忤逆不孝!”   阮珩气急反笑,他眼下,最不怕的就是把事闹大。   他还正愁没由头闹到太太跟前去呢。   “好啊,来人,都给我捆了,现在就给我拖到正房!”   他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傻了,儿子把家里的奴婢捆了扔到父母面前,这跟围攻上亲有什么区别?   “捆!”见还没人敢动,阮珩又喝了一声。   院子里的几个粗使婆子哪敢再违拗,她们就算只是干粗活的,也知道这家里以后终究是谁做主。   于是,一个个连忙找了绳子,将阮珩点出来的几个人都绑了。   厅里的那夥人这才惊慌起来,哭的哭,求的求,乱成一片。   经过晴雪斋,阮珩又叫人顺便把徐嬷嬷和松云身边的另外几个人也一道绑上。   徐嬷嬷本来还想争执几句,可一看院子里,阮珩竟从外书房把一群长随小厮都给叫进来了,守在贮月轩的那一串人后头。   在这后宅里熬了几十年,什么场面没见过,可徐嬷嬷还从未见过这种阵仗,被吓得目瞪口呆,最后一并被绑着带走。   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进了太太的院子。   太太正为阮珵之事焦心上头,已经是急得浑身发软,请了太医来正诊脉,听见动静,连忙让丫鬟婆子扶着出来了。   一打眼,竟是阮珩。   太太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解,紧接着便是恐惧,再然后,终于是怒火。   “怎么!”她强行壮起气来,“你要造反了!”   阮珩也不回她的话,只是让人把那一班细作都撂在院子里,聚作一堆,另外唤了一声:“来人!把这院子给我围死了!没我的话,一个也不许出,不许进!”   小厮长随们都是忠心不二的,齐声答了是,便当真守卫起正房的前后院门来。   太太惊得脸都白了,又兼愤怒,差点喘不上气,一连声骂道:“反了天了,反了天了!你敢……”   身边婆子丫鬟具是惊慌失措,连连帮她顺气。   太太喘上一口气来,又骂:“你敢围攻嫡母,忤逆上亲!你这个……没人伦的贱种!”   阮珩本不想与她费口舌,只想撂下人,封了院子就走,可是,太太骂他什么都无所谓,最后那句,却彻底激怒了他。   “我为什么不敢?”阮珩开口,声音沉稳,又有力,“今日家里遭贼,母亲审问下人,已经累病了。儿子合该替母亲把家给管束起来,母亲就安心养病,以后无事不必再出院子了!”   太太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对自己百依百顺的阮珩,竟然会如此翻脸,对自己口出狂言。   她脸色煞白,再也不顾体面,要不是丫鬟拉着,怕就要冲过来撕打。   她破口大骂:“好小子,你果然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没看错你!当年,那个贱货生你的时候差点死了,要不是我请了太医来救命,你这个畜生现在还不知在哪个阎王殿!”   阮珩咬着牙打断了她:“若不是记着这条,你以为今天我能让你活?!”   “好啊!有本事你来杀了我!”太太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恐慌,随机彻底陷入狂怒,“来人,给我把这个悖逆父母的畜生打死!往死里打!”   一时间,几个粗壮婆子还真掂了长杖要来打阮珩,而阮珩的手下见状也忙护了上来,两方人手眼看着就要打斗起来。   阮珩这边毕竟都是青壮,太太身边那群婆子怎么顶得过?几下就将几个婆子撂倒在地上。   太太实在没想到阮珩跟他斗狠就罢了,还真敢让手下打自己的人,又惊又怒,一口气没上来,便是昏死在地。   这时,门外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   “一群孽畜,都给我住手!” 第55章   阮正业书房里。   老爷那大喊一声之后,终于阻止了正院里的混乱,所有的下人都被清退下去。   阮正业严令,今日阮珩和太太的对话,若让他听见半个字传出去,所有人都打死。   太太被抬回卧房,太医诊断她极怒惊恐,不知何时能恢复清醒。   阮正业气得头痛欲裂,坐在八仙椅上大骂阮珩。   说来说去,也不过是说阮珩忤逆上亲,是闻所未闻的不孝畜生。   都到这个地步,阮珩也无谓被骂成什么东西,只冷冷听着,末了问了一句:“父亲说了这么多,可去贮月轩看过一眼?”   阮正业没想到他说这个,愣了愣。   “还请父亲有空时略垂怜一二,不要让他死了,毕竟他也为阮家生了这么多子女,不算白食粮米吧?”阮珩直直看着他。   阮珩心里对老爷的怨恨,此时也被彻底激了起来。   毕竟魏月融被太太欺压到这个地步,就连松云也受害,这根本上都是老爷放任的结果。   阮珩一直能理解老爷在外忙碌,无暇梳理家事,可是让家里一步步乱套到这个地步,就是一家之主的无能和失职。   砰地一声,阮正业被气得狠狠拍了桌子:“你这该是跟你老子说话的做派?”   阮珩紧接着呛声:“孩儿怎敢在父亲面前有什么做派,只是人命关天罢了!”   “你少跟我人命关天,我不知道人命关天!?”阮正业本以为阮珩只是对太太的怨气,没想到阮珩连带着冲自己来了,气得跳脚,“等你什么时候有家有室、也有了这么多妻妾儿女,再来跟我说这种话!”   “孩儿自知无能,也不会调停,宁愿不要那么多妻妾儿女,落得清净。”阮珩却生硬道。   言下之意,就是有多大本事吃多大碗饭,管不了你就少娶几个。   阮正业虽然知道阮珩有些倔性,但还从未见过他敢这样跟自己讲话,气得热血直往头上涌,便拿了根手杖,抽了阮珩好几下。   “你的意思,是我不该纳魏氏了?”老爷扬着手杖,气喘吁吁,“我不纳他,哪来的你?你是觉得这些年他在咱们家受委屈了是吧!?”   阮珩不语,意思是默认,难道魏月融受的委屈还不够大吗?   可是老爷却说:“你到外面看看去,哪家能给他比这更好的生活,你有本事给我找出来。金奴银婢、锦衣玉食地养了几十年,他还受委屈了?当初他哥哥要把他卖到窑子里去,要不是江家给银子赎出来送到这里,他现在早不知道烂在哪了!”   老爷不管说什么,阮珩本来都不为所动,此时,却被震惊了一瞬。   对于魏月融来阮家之前的许多陈年往事事,阮珩都并不知情。   这自然是因为阮正业的隐瞒,毕竟那不是什么风光的过往,即使不为了洗清魏月融的出身,也不能让他的子女沾了不好的名声。   老爷的意思是,魏月融本就命运多舛,如果不是江家和阮家,他只会过上比现在糟糕百倍的生活。   “难道因为这样,他就活该受太太欺辱吗?”阮珩却因此更为魏月融心痛,质问道。   老爷又拍了桌子:“就是太太要他的命,他也得念江家的恩!”   按照老爷的说法,魏月融确实相对来说是很幸运的了,不必流落在肮脏之地,更不用日夜劳作辛苦讨生活,在阮家也算衣食尊贵地过了许多年,这都是因为最初江家收留他的缘故。   可是,难道因为这样所谓的“恩情”,他就要拿自己的命来还吗?   阮珩实在难以苟同这样的逻辑,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为什么父亲会有这样蛮不讲理的想法,他道:“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阮珩不理解他父亲的道理,然而在老爷的眼中,阮珩心里的想法才是天真幼稚至极。   他差点都被气笑了,问:“那你跟我说说,你要什么道理?难道让我休了太太扶他为正?还是说,难道你能拿你房里那个小玩意儿当正室吗?”   “为什么不行?”阮珩却直视着他的眼睛,赌气道。   阮珩很不满老爷一口一个“小玩意儿”称呼松云,并且他想到,魏月融在老爷的眼中,恐怕也就是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玩意儿”。   阮珩这句未尝不可说得颇有些认真,以至于阮正业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性子直了些,也重情义,但不至于如此离经叛道的地步。   对于阮正业来说,一个公侯世家的贵公子,竟然说出口要立奴婢为室,这简直就是荒诞至极,让他不禁要怀疑自己儿子的脑袋是不是坏掉了。   “你再说一遍?”他双目圆瞪,威胁道。   “即便要娶别人,江家表弟,孩儿也不敢问津。”阮珩干脆如此说了。   阮正业实在没想到阮珩会提出这样的异议,在他眼中,这次的事情不过是太太答应江家那个过分的打胎要求后,一时不稳做得太过了。   其实大家只要各退一步,老爷自己再和和稀泥,太太跟魏月融还是可以和平共存,而江亭跟阮珩的亲事仍然是一门好亲事。   至于松云嘛,他是死是活、腹中孩子保不保得住,这根本都没被老爷放在心上哪怕一瞬。   让这些芝麻绿豆的狗屁矛盾快点过去,使阮家先集中精力应对大公子的婚事和接下来的朝局风波才是正经事。   可是阮珩竟因为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提出悔婚的想法。   阮正业怒火攻心,抄起手杖来,又死命往阮珩身上砸了好几下。   “你这个不孝的孽畜!孽畜!你巴不得你爹娘早死是不是?”   阮珩吃痛,但咬死了没出声,只是倔强的挨着,并没有一丝认错求饶的意思。   “你回家这么几个时辰了,难道没听说你哥哥的事?咱们家,咱们阮家的天都快塌了!你脑子里就只有你房里那个小玩意儿,没出息的东西!”阮正业气狠了,打得很用力,自己都喘了起来。   可是阮珩一点都没有动摇,他说:“我要是连一个松云都护不住,还能有什么出息可言,对阮家还能有什么用?”   阮珩是听说了大公子被指婚给幽王世子的事,但他不明白这跟他娶不娶谁有什么关联。   “有什么用?阮家上下,你哥哥,你母亲,都盼着你做官,在皇帝面前得脸,将来给你可怜的哥哥撑腰呢!”   老爷用手杖笃笃地敲着地板,他真想敲敲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就算不看在你母亲的面上,你哥哥,他可没亏待过你吧?你怎么就不替他想一想?”   阮珩明白了老爷的意思。   老爷之所以对自己和江亭这门亲事也如此满意,主要还是因为江家在官场的势力大,不仅阮珩的舅舅也是未来的岳父在学政任要职,就连他外祖父江家老太爷,如今也身居高位。   更不用说千头万绪的人脉了,在老爷眼里,这些都是阮珩日后飞黄腾达的根本。   可是在阮珩眼里,自己日后发达与否,看的是自己的本事。   “那跟娶表弟有什么关系,难道没有外祖和舅舅,我还做不了官了?”阮珩反问道。   阮正业却冷笑了一声,道:“要是没有你舅舅,你以为你那个经魁的功名是怎么考上的,你觉得就凭你那半肚子的纨袴文墨,能拚得过那些成百上千寒窗十年的学子吗?”   阮珩怔在当地。   跟老爷对峙了这么久,阮珩一直理直气壮,如今听了这两句话,倒让他的心肠凉了半截。   随之而来的,是气愤。   原来果然如此。   其实月前科考放榜后,阮珩心中就有些疑窦。   他想,自己的文采虽然屡受先生赞扬,在世家子弟中也属前列。   可是,他自己在外也结交了不少考生,知道人外有人,那些比自己天资更高,却苦读几十年未曾中举的也大有人在。   若说自己能侥幸上榜,倒是可能,但能考上经魁,几乎位在榜首,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原来,背后竟然是舅老爷帮了忙,他在阮珩不知情的时候,已经在为他将来的贤婿铺路了。   阮珩心中顿感灰暗。   他宁愿凭自己的能力科考,知道自己的真实斤两,对他来说,要比一份浮华的功名扎实得多。   阮珩虽为世家子弟,但向来厌恶门阀黑幕,科举舞弊,更是让他极为不齿的龌龊之事。   在贫寒学子的面前,他一向未曾自傲,反而种种接济,与在东林书院里也与他们同吃同住,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份贵重而自矜自傲。   可是,谁能想到,他自己早已躺在龌龊的黑幕之上,躺在那些贫寒学子一辈子盼不到的功名之上了。   这让阮珩恶心、惭愧,往后,他还有什么脸去见往日一起高谈阔论的同侪们呢?   那些与他互相引为知己的贫寒学子,如今都该唾弃他才是!   “这种伤天害理的功名,我不要也罢!”他愤然道,“我宁愿像白月一样,凭自己的本事,落榜我也认了,总比欺世盗名的好!”   “像白月一样?”老爷再次冷笑,他再次用自己的城府和经世的老辣打败了涉世未深的儿子。   他说:“你别做梦了,像白月一样?要不是当年白升拿了三千两银子托我打点给督学,她祖上家奴的身份,就让她连报名童试的资格都没有!”   老爷像个趁胜追击的老鸮,接着洪声道:“伤天害理?什么叫伤天害理,你从小锦衣玉食,是不是伤天害理?你一出生就是富贵公子,是不是伤天害理?父母亲戚栽培着你长了这么大,你受尽了恩惠,这会子想起天理来了?前些年的饥荒你没见过?要是守着你所谓的天理,你早上街要饭去了!”   阮珩心中震动。   他毕竟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自小读了一肚子的圣贤之言,从不知道所谓的仕途经济、人情练达究竟是怎么回事。   直到此时,听了父亲的话,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竟是如此的不切实际。   这个世界在他视野之外,早已是由那些“伤天害理”的残酷之事织就的,就连自己也密密地被网罗其中……   可是,难道现实是这样,就是对的吗?难道因为如此就只能接受吗?   阮珩的思绪虽然一时无法理清,可是心中的声音告诉他,这不对,不该是这样的,他不能接受这样的道理。   “就算上街要饭,”他颤抖着声音说,“我也不要这份糟烂的、杀人的富贵!” 第56章   父子二人自然是不欢而散,阮正业见无论如何不能说服顽固的儿子,便暴躁起来,叫他滚。   于是阮珩就扭头回到了晴雪斋。   但是,在老爷的暴怒之下,阮珩也没松口,只是叫小厮们回外院去了,但还是另外留了一群粗壮的婆子看守太太。   从此之后,太太的一举一动,都休想由她自己了。   以太太的性格,这想必比让她死都难受。   她这一辈子千算万算,不就是因为怕阮珩做了家里的主,反了她的天吗?   阮珩就是要让她尝尝受制于人仰人鼻息的滋味,让她受着她这辈子最怕的事。   夜晚的晴雪斋,还是那样的静谧,在林木的阴影之下安然地休憩着。   松云在睡梦中,仍显得忧虑,经历了这些天的变故,一张干净的小脸被忧思浸染,都已经不像从前的他自己了。   眼下他即便躺在阮珩怀中,看起来心里仍然残留着不安。   阮珩看了松云身上的伤,一处一处的青紫,一段时间后颜色发出来了,反而看着更加触目惊心。   松云从小到大跟了他这么久,他都没舍得用手打过他一下,更别说杖责了。   松云从小就娇气,被先生拿戒尺打一下手心都能哭,他怎能挨得住这样的狠打?   就连给他上药的时候,松云都疼得直哭,要不是阮珩哄着,那些伤痕动都动不得。   光是想想松云当时在太太院中的情景,阮珩就忍不住打寒战。   要说魏月融让太太嫉妒、担心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所以她恨他,要百般的欺压他,这还是勉强合理的,可是松云可从来都没有得罪过太太,她一样说下死手就下死手。   阮珩很难想像,在这几天里,松云的心里有多少担忧和无助呢!   要是自己在就好了,自己为什么不在,为什么没能在他最害怕的时候护着他,挡在他身前呢?   阮珩的心里充满了愧疚。   松云从前那么开朗明媚的样子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松云还能像以前那样吗?   他这回是真的被吓坏了,阮珩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让他变回以前那样无忧无虑的样子。   他又叹了口气,别说让松云恢复如初,就连自己,恐怕也永远不能跟以前一样了。   阮珩温柔地抱着松云,默默地想着心事。   他虽然不能接受老爷跟他说的种种道理,可是,那些话对他来说毕竟是很大的震动。   阮珩睡不着,他不得不静静的思索和消化那些东西,重新想想自己该怎么面对身边的所有人、所有事。   要说这世上,有谁能永远活在那个单纯、正直而脆弱的世界,恐怕就只有怀中的人了。   松云因为傻的缘故,任何的阴谋、任何的伤天害理,都沾不到他的心里。   他永远是纯净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残酷和邪恶都不会玷污他。   阮珩相信这一点,因此,这时候他对松云有了一种强烈的珍重和保护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沉。   阮珩珍惜地亲了亲他的发顶,好像怀中是比任何的宝物更加珍奇的东西。   阮珩意识到,自己这辈子真的不能没有松云,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他,他将会变得非常孤独。   可是,到底怎样才能保护他呢?   阮珩虽然是这家里唯一的庶子,可是,他从小也都知道自己是尊贵的公子,是走到哪里受人敬仰、让人高看一眼的。   然而,他从未像今天一样发觉自己的能力竟是如此有限。   舅老爷暗中拔擢了他科考的名次,才让他高中,这件事实在让他心灰意冷。   他第一次想到,或许离开了家族、离开了那些特权,他可能什么都不是,而这样的阴影,可能会伴随他今后的许多年,甚至终生……   *   阮珩睡得不好,第二天早上也很早就醒了。   松云睡的还沉,在阮珩的安抚之下,昨夜挺安稳的,这让阮珩放心了不少。   阮珩亲手给他身上的伤处上了药,又抱着他摸了摸他的小肚子。   肚子里面没什么动静,满打满算刚刚到三个月,摸也摸不出来什么,阮珩也不会探脉,只得等医婆来了再让她看了。   于是,阮珩便轻手轻脚地梳洗了,出了门。   他没有去给老爷请安的意思,而是毫不犹豫地直接去了贮月轩。   房里炭火烧得很暖,恨不得跟夏天似的,阮珩都得宽了外衣才能进去。   虽然房中温暖,可是魏月融还是盖着厚厚的被子,不过昨日喝了太医的药,又渥了一夜,魏月融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血色。   阮珩心中稍纾,走过去坐在床边握住了他的手。   魏月融昨夜已经退烧,醒来过了,只是寒症发了出来,咳嗽得厉害。   他闭着眼,感觉有人握他的手,连忙睁开眼,才发现是阮珩。   “二公子……”他还不知道阮珩昨夜已经回来了,一时如在梦中。   “觉得好受些了吗?”阮珩连忙问。   魏月融彷佛才想起自己还在病中,他没回答问题,而是连忙道:“别在这里坐了,沾了病气……咳……,不好……”   他说话间便咳了几次,声音也有些哑,他自己都成这样了,首先担心的还是过了病气给阮珩。   不知为何,阮珩却因此感到很不快。   阮珩替他拍着背,不满地说:“你别说话了。”   他这口气听起来憋着火,因此魏月融就不敢开口了。   下人端了药过来,阮珩便顺手接了过来,说:“我来。”   魏月融本来想说自己可以吃药,但是他感觉到阮珩今天的情绪非常不好,因此没敢说,只是就着他伸过来的勺子把药全喝了。   一碗药都给他喝下去了,阮珩把空了的药碗放下。   魏月融嘴里苦,他很想叫人拿些蜜饯来给他吃,可是,他又没敢提。   因为他直觉地觉得阮珩要发脾气了。   魏月融是习惯安抚别人的脾气的,以往,太太隔三差五就要磕打他几句,老爷也说过他,可是他还从没见过儿子生气的样子。   他有些不知所措。   阮珩看起来好像在酝酿着该从何说起,不过他忽然发现放药碗的托盘旁边还有蜜饯,就先拿了一块给魏月融。   魏月融用掌心托着接了,忍不住问道:“少爷,你……”   “你别叫我少爷!”这个称呼,却又让阮珩烦燥了起来。   在魏月融的眼中,他永远拿自己当少爷,而不是儿子。   也就是因为这点,所以他才一个人走到绝境,都不想着来找自己帮忙。   阮珩心里,就是因此而难过。   “知道松云要出事,怎么就不想着派人来找我?”他不无怨气地问。   “回扬州,你回扬州去,要干什么?生怕太太找不到机会治死你吗?”他又问。   “你就是宁愿死也不要我帮忙,是不是!?”阮珩问到这句,眼中已有泪光。   他很难想像,如果不是白升来书院里找他,这么大的事情,他可能从头到尾都不知道。   而等他完成学业回来,魏月融已经不见了,被太太弄到扬州去了,而松云也不知道还没有命。   那时他该有多绝望呢?   魏月融沉默着没说话,他理解阮珩的心情。   说到底,他那时候的确没想到找阮珩。   首先,虽然阮珩已经长大了,可是在魏月融眼里,他还停留在以前的印象,还是一个需要自己保护的孩子。   在他心里,还没有意识到阮珩已经不是那个四五岁、只是口头上说要保护他的小孩,而是一个真正的大人了。   其次,过去十几年里,每次遇到风波,魏月融都习惯性地极力避免牵连到阮珩,这对他来说,是习惯,也是一以贯之的策略。   如果一件事,有只损伤自己而不波及阮珩的解决方式,魏月融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   可是,魏月融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不管他心中敢不敢承认,阮珩都与他是一体的,苦乐冷暖,不管他经历什么,阮珩都会感同身受。   “我说过要护着你的,你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阮珩忍住了眼泪,但难掩神色中深深的怅然和失落。   魏月融还从没见过阮珩那副样子,他知道,阮珩这次是真的伤心了。   “是我的不对,以后不那样了。”他说道。   阮珩知道魏月融这是理解了他心中的痛苦,于是终于释然了一些,也放心了不少,他太担心魏月融以后再像这次一样了。   “以后每天晨昏定省,我都会来看你。”他交代道,口气颇有些不容置疑,“你放心,江氏再也为难不了你了。”   昨日阮珩发落下人,围攻太太的事,魏月融也知道了。   虽说不知道阮珩具体是怎么顶撞太太的,可是,他知道太太已经被禁足,明面上是老爷说太太突发急病。   阮珩知道,魏月融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江家,十五六岁又到了阮家,从那之后就一直在太太身边,他对太太,几乎是养成了本能的害怕和顺从。   而且,要是按老爷说的那样,恐怕魏月融心里也是一直觉得江家和太太收留了他,是对他有恩的。   要想让他从此跟太太针锋相对,对他的勇气要求也太高了。   况且,阮珩也不需要他自己费这个心力。   他看魏月融一脸的担心,于是,便又安慰他道:“你什么都不用怕,一切有我担待。”   魏月融思索了片刻,便点了点头,看起来是信任阮珩的样子。   他终于明白了,原来小小的阮珩已经长大了,他当年对自己说的那句,会保护自己,也真的实现了。   魏月融的心里五味杂陈,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包围了他,让他掉了眼泪。   而阮珩,因为魏月融终于不再固执,肯接受他的保护,也一下子就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有力了很多。   “对了,”魏月融还是想到了什么,开口了,“灯花,你就从轻发落她吧。”   阮珩有些意外,只听他继续说道:“我不是不知道她给太太递消息,可太太要她做,她能怎么办?这么多年了,她也不是什么都跟太太说,常常也把太太私底下的想法告诉我,苦心周全了不少事,她能做到这些,真的很不容易。”   阮珩这才想到,以魏月融的聪明,他怎么可能看不透自己身边人有问题。   只不过,他能换掉一个灯花,却不能换掉太太对付他的心。   所幸灯花也是个聪明人,这么多年来,她跟魏月融之间,应当是达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其他的几个下人,你也从轻发落吧,”魏月融又说,“她们也都是听命行事,能有什么办法?”   他太懂受制于人的感受,所以,对自己身边这些异心的下人,总是多一分怜悯。   阮珩本来也没打算为难她们,本就是用她们来给太太颜色看的,如今太太都三魂七魄走了一半,他又何必为难几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你放心吧,”阮珩看着魏月融的样子,心一软,便说,“我会让松云的爹把她们都领到庄子上去干活,不会为难她们的。”   魏月融这才放心了不少。   阮珩知道他的精神有限,便伏侍他重新躺下,准备看着他睡着了再走。   但就在这当口,门外匆匆走来一个丫鬟。   是晴雪斋的丫鬟,阮珩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他早上走之前,跟房里的下人都交代过,松云一有什么动静,就派人来找他。   阮珩连忙要问出了什么事,那丫鬟却显得很急切的样子,先开了口。   “松云刚刚醒来,便说肚子痛,才请了医婆去,他说害怕,催奴婢快着来请二公子回去。” 第57章   阮珩赶回晴雪斋,便急着要入内室看松云的情况。   周医婆却匆匆出来,拦住了阮珩:“少爷先别进去,里面还没收拾干净。”   “收拾什么?松云怎么了?”阮珩急迫地问道。   丫头们有些匆忙,有人端着水盆进去,还有个小丫头把花衫匆匆抱了出来,猫咪喵地一声被关在卧房门外,显得很焦虑的样子,四处乱跑。   “小产了,胎儿还没落下来,房里不干净。”医婆简练地道。   单听到前几个字,阮珩的心就是一沉。   松云的孩子还是没逃过一劫。   昨天他问松云时,他还说肚子没什么感觉,没想到,仅仅是过了一夜,就急转直下了。   他又问了医婆几句,确认是不是已经无可挽回了,医婆只是摇着头,说本来就是小月份,无论如何是保不了了的,要是强行保胎,也只会伤身,弄不好还会有性命之虞。   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等胎儿自己落下来,好在月份小,不需要产婆来,也不需要松云费什么力。   阮珩听完了医婆的话,便没有管别的,连忙进了卧房。   松云已经挪到了一张干净的床上,有两个丫头在旁边照顾着,床边的矮凳上放了一个盆。   房间里的气味不同了,松云孕中那种特有的信香,已经逐渐微弱了下去。   阮珩急着来到他身旁,坐在床沿上拉住他的手,但松云却并没有像他想像的那样哭着诉说他的恐慌、疼痛,或者寻求安慰,反而看起来还有种异常的平静。   他这样子,反而把阮珩吓了一跳,他连忙问:“阿云,你怎么了?”   松云仍是没有回话,只是用受惊的小兽一般的眼睛望着阮珩。   只是那样的一个眼神,就让阮珩落下泪来。   阮珩将他搂在怀里,生怕他疼,动作很轻,可是松云只是像一只脱了线的木偶一般,无力地靠在他的身上。   阮珩宁愿松云哭、闹,对他提出些什么要求,哪怕说一句话也好。   可是松云始终那样沉默着,这使阮珩的心好像被放在火上煎。   过了半晌,阮珩感到自己的肩膀被松云的泪水沾湿了。   松云虽然不说话,但是知道是阮珩来了,他对他哭了。   “我知道,我知道,阿云,你别怕……”阮珩轻声安慰着他,只觉得肩膀上的泪水越浸越深。   阮珩又握住松云的手,才发现他的手冰凉,掌心里好像握着什么东西。   被他手心的冷汗浸湿的,是一只小小的袜子。   阮珩很快就认出来了,因为那是松云给孩子做的,做到中途的时候还给阮珩看过,那上面有的针脚和图案还有些歪歪扭扭,不过松云很难做得更好了,于是在众多半成品中,就将它留了下来。   半个月过去,那双袜子终于完成了,可是孩子却已经没有了。   阮珩很少放任自己哭泣,不过此刻,他只能任由眼泪从腮边落下去,跟松云的落在了一处。   *   在周医婆一刻不离的照料下,到了晚上,松云腹中的死胎终于落了下来。   周医婆给诊了脉,说多半已经落干净了,若是不放心,明日请个太医来再看看,另外给他开些调养补益的方子,多休息些时日便好。   虽然还有些出血,但是松云脸上慢慢地恢复了血色,眉头也不紧蹙着了,身上也不发抖了。   虽然整个一天松云都没叫疼,但阮珩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疼,现下看他神情稍纾,想必是痛苦减轻了,阮珩揪着的心这才缓和了少许。   阮珩很怕伤了松云的元气,听周医婆说脉像已经安稳,这才稍稍放心。   不过,除了松云的身体之外,更令阮珩担心的是,松云一直不说话。   阮珩还从没见过松云这样。   松云总是很多话的,不管遇到高兴的事儿,还是难过的事儿,他都要跟阮珩讲。   就连阮珩刚刚回来那天,松云还跟他哭诉了这段时间的遭遇,那时他虽然也被吓得不轻,但至少还能讲很多话。   可是,就像竹筒里的豆子都被倒完了一样,松云看起来像再也不会说话了。   阮珩问松云想吃些什么,松云也不回答,他便听医婆的叫厨房送了些粥水,还有清淡的小菜。   一口一口的喂给松云吃,他虽然都吃了,显得还有胃口,但还是一言不发。   阮珩问松云还要不要,他也没反应,只是等阮珩将勺子送到他嘴边,便再吃一口。   阮珩实在不知道他是饥是饱,颇为难了一阵。   于是也不敢喂太多,便叫下人把剩下的都留着,要是松云半夜饿了再热了吃。   医婆说,他这样子,多半还是受惊的缘故。   松云看起来,就像沉浸在某个他不明白的事情里,想不通、出不来。   他好像将自己锁闭在哪里,他自己无法自拔,而别人也没办法将他解救。   只有耐心地等待。   可是时间越久,就越让人害怕,阮珩真担心松云以后再也不说话了。   松云不好挪动,他的床又小,因此夜里,阮珩叫人搬了一张竹榻并在松云床前,自己睡在他旁边看护。   阮珩一直用信香安抚着他,亲他,轻轻地将他抱在怀里。   松云虽然还是没开口,但毕竟是累了,乖乖地躺在阮珩的怀里,很快就睡着了。   *   次日,阮珩叫人去把太医请来,看松云还睡着,便又抽空去了一趟贮月轩。   魏月融虽然仍然虚弱,但看着要比前一日又好了些,阮珩这才略感安慰。   不过,他看起来昨夜也没睡好。魏月融昨天已经几次派了人来问晴雪斋的情况,知道松云的孩子是没了。   “你也不必太忧心了,小云年纪还小,是一定能调养过来的。”   魏月融心中虽然也十分遗憾,但还是忍着心酸,很柔和地宽慰道。   “况且,让他现在就带孩子,也太难为他了,等他大一两岁,身子更健壮了,人也更成熟了,不是更好吗?”他说。   阮珩垂着头,叹了口气,说:“但是,他一直不说话,我担心……”   松云的确是刚分化了没多久,实在不算怀孕的最好时机,魏月融说的虽然是安慰的话,但也是实情。   可是,松云不说话的事,更让人觉得不安。   就连经验丰富的周医婆也说不好他是怎么了,阮珩也从没见过这样的事。   松云原本就不聪明,难道是给彻底吓傻了不成?   “他不说话?”魏月融也蹙起了眉头,意外地问道。   阮珩点了点头,又说了些他昨日具体的样子。   魏月融能想像松云一定悲痛了一夜,坤泽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总是会格外在意的。   何况松云对这个孩子的在乎程度是魏月融亲见的,他不能不体会到松云此时的心情,并因此而心碎。   他知道这一关对松云来说一定会很难熬,要不是自己也病得虚弱,还起不来,他是一定会去陪着他的,有一个经历过的长辈在身边,总能让他踏实一些。   可是,他没想到松云的反应却是这样的。   魏月融想到松云不哭不闹的样子,却因此而更心疼,也不禁眼中蓄泪。   他不由得又想到了那日在太太院中的场景。   他自问,在那一天之前的几十年里,他对太太虽然有忌惮和疏远,但是没有怨恨。   毕竟太太容他在身边衣食优裕地生活了这么久,这样的生活在他小时候都是不可想像的,因此即便太太对他多有苛责,他也吞得下去、忍得下去。   可是,不知是因为听到太太下令叫人打死松云的厉声,还是看到太太逼他就死的模样,在那天之后,他心中对太太的想法也已经悄然改变了。   在心底,他终于明白过来,太太从来就不是宽容他在自己身边生活,而是一直都没找到杀他的办法。   而自己就像生活在猛虎身边,一直误以为猛虎心存仁厚。   更重要的是,太太竟能对素无恩怨的松云这么轻易地下死手,那天,连见惯后宅风波的魏月融都吓了一跳,惊得汗毛倒竖。   大户人家,都以宽仁待下为德,哪家出了逼死下人的事,传出去是要招人非议的,何况是就地打死。   因此,对于阮珩跟太太撕破脸的种种,魏月融虽然一直还有些懵,可是仔细想想,真的不算荒唐。   不过,现在已经不用再想太太的事,眼下,迫在眉睫的还是松云。   魏月融思考着,又问了阮珩许多他这两日的情况,忽然想到了什么,说:   “小云虽然不说话,可我觉得,你说什么,他一定听得懂,也听得进去。你多跟他说说话,说些他平日爱听的、想听的,也许他心里就渐渐地明白了,会说话了呢?”   阮珩听了,觉得茅塞顿开。   松云从小时候,就很喜欢听阮珩讲着讲那。   因为他心里把阮珩当哥哥一样,觉得他见识广,知道的也比他多,所以总缠着阮珩要听故事。   可是阮珩的性子是不爱说话,有时读书也累,所以能给他讲的时候并不多。   进了内宅之后,就更是如此了。   因为内宅里的生活枯燥,松云无聊的时候多,所以更经常想要阮珩给他讲些外面的新鲜事,听的时候,也格外珍惜、认真,总是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崇拜般地看着阮珩。   阮珩想到他那时的样子,真是活灵活现,可爱得让人招架不来,让人忍不住想要多亲几下,可是再想到松云昨日如木胎泥塑般的样子,心中就一片悲酸。   自从回家来知道松云和魏月融出了这么大的事,阮珩就没想再回书院去了,接下来的几天,阮珩都打算陪着松云,给他讲一切他从前想听、但自己没空给他讲的故事。 第58章   阮珩很快回到了晴雪斋。   回去的路上他才想起来,自己昨日并没有告诉松云他这几天都不会走。   松云一向最怕不辞而别,若是一觉醒来,发现他不见了,不知会如何不安无助。   因此,阮珩便有些着急,等回了房中,发现松云还睡着未醒,这才放心了不少。   不过,阮珩一早叫人去请的太医,想来也快到了,还是得让松云先醒来。   于是,阮珩轻轻拍了拍他,唤他的名字。   松云慢慢睁开了眼睛,见阮珩在面前,便先寻求保护一般地,抱住了他的手臂。   阮珩轻声安抚着他,先问:“肚子还疼不疼?”   阮珩本来没指望松云能回应,只是顺口便问了出来,但没想到,松云过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虽然没有开口说话,但松云总算对自己有了些反应,阮珩心中不由得有些惊喜,忙想再问问别的,看看松云能不能说点什么。   不过,这时下人来回话,说太医到了。   于是,阮珩便只好先让丫鬟打热水来给松云洗漱,好看大夫。   常常来阮家看诊的太医,也就那一两位,今天来的这位,恰好跟几日前来给松云开落胎药的是同一个。   隔着屏纱诊过了松云的脉,那太医便有些意外。   松云虽然确实已经落胎,但不像是吃他那副药导致的,而是身心受惊,遭受了不小的打击。   那日他来看诊松云,虽然也隔着屏纱,但是能听到松云说话,活泼有力,而见他身在偏院,就知道他不是这宅里的主子,因此多半是身不由己。   但今日,屏纱后面的人不仅毫无声息,连脉象也同往日大不一样了。   太医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知道总归不是什么好事,不过行走深宅大院多年,他也知道有许多事,是不好多话的。   于是只是不动声色地诊了脉,便先敬听阮珩的要求。   阮珩先问了松云的情况,太医答了,果然与昨日医婆说的相差不远。   “贵属的身子虽然受损虚弱,但好在他年纪小,落胎的月份也不大,因此只要好好休养,一定是能缓和过来的。”   阮珩神色稍缓,道:“那我就放心了,只是他自从昨日,就一直不说话,太医可否给看看是什么缘由?”   小产后受惊,一时情绪不稳的事例,太医见的很多了,不过这不说话的,却是少见,若是因此神志有异,那可不得了了,于是太医也不敢怠慢。   “所谓望闻问切,这不开口的毛病,诊脉是诊不出来的,还得要请见见贵属的面色,我才好判断。”   于是,阮珩便到屏纱后面,跟松云说了几句话。   松云从前从不怯生,如今恐怕还是受惊过度的缘故,听说要见大夫,便一直往阮珩身后躲,看起来是很不愿意配合的样子。   于是,阮珩只好百般地哄了他几句,才让他勉强安定了下来,却又抓着阮珩的手臂不放。   因此,阮珩只好陪他一起坐在屏纱后面,用空的那只手将纱帘拉开,给太医瞧。   松云一直低着头,也不跟人眼神接触,显得胆怯又不安。   不过太医看了看,发觉他的面色虽然有些苍白,但是并不古怪,神色也还算清明,眼神清澈,看起来并不像有失心疯的迹象,才放心了下来。   “贵属神志应无大碍,只是骤然失子,受惊伤痛,一时还无法承受,所以才会如此。”   太医分析得清楚,阮珩听了,心里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么,他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呢?”   “这个,却说不准,我会给他开些解郁安神的药,不过,心病还需疏散心结,不是仅靠吃药就能见效的。”太医说。   阮珩心里知道,太医多半也就是这个答案了,心病比不得身体,即使华佗再世也说不好,于是只得点了点头,客气地请他先下去开药了。   太医走后,阮珩叫人传了早餐来。   按太医和医婆的吩咐,这一二日间松云还是要吃些清淡的,等过几日才好吃更营养补身的,于是,阮珩还是叫厨房送几色粥品和小菜来给松云吃。   松云在床上吃完了粥,阮珩便让他躺下接着休息。   阮珩怕他不安生,自己便和衣而卧,也躺在了他身边。   今日,天气越发冷了,外面的北风呼号着,时序已经渐入深冬。   金陵虽然很少下雪,可是冬日里也常常冷雨缠绵。   阮珩将松云搂在怀里,他像是睡饱了,不太困,只是睁着眼睛,发著呆想心事。   阮珩担心他总想这几天的事,越想越伤心沉沦,于是便说:“你想不想听话本故事,我给你讲?”   松云抿着嘴没反应,阮珩担心短短的一早上,他又退步回昨天的样子了,不过没过多久,就见松云点了点头。   阮珩心中欣喜,便想了一个故事,开始慢慢地给他讲。   外面的天阴沉沉的,不过屋内被炭火烤得干燥温暖。   松云靠在阮珩怀里,听着他讲故事,慢慢地,看起来就安宁了不少,阮珩感觉到怀中人渐渐放松,觉得讲故事确实有效。   阮珩挑了个温柔平和的故事给他讲,松云听着听着,便闭上了眼睛,又过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打起了细细的小鼾。   阮珩亲了亲他的额头,过了一会,等他睡熟了,才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起来,不过也没走远,只是拿了本书,坐在他床前的椅子上读。   *   中午,阮珩把白嬷嬷请了来。   前两日因为忙乱,没来得及让松云的家人进来,只是派人到白家传了话,述说了许多松云的情况。   白嬷嬷很快便来了,还带来了一盅老母鸡汤。   松云刚醒,便见到了母亲。   白嬷嬷把他抱在怀里,眼中便不禁流下泪来:“我的苦命儿……”   阮珩本来还想,松云见到了家人,兴许就能打开心扉,不过,看上去,松云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默默靠在他娘的肩头,看上去悲伤而又木讷。   他叹了口气,只得歉疚道:“嬷嬷,我真不知,该怎么向您交代才好。”   “他怎么了?”白嬷嬷好像也发现了松云的异常,脸上有些惊慌。   “怕您担心,所以之前就没说,松云的身体倒是没有大碍,但恐怕是吓坏了,从昨日起就没有开口说话。”   白嬷嬷吸了口气,她好生端详了一番松云的样子,急得不行,便轻轻摇晃着他,道:“小二,小二,你别吓娘,说句话啊!”   可是松云一脸的逃避,而且抿着嘴唇,看起来快哭了。   阮珩连忙拦着白嬷嬷,安抚道:“嬷嬷别逼他了,我从昨天到现在,也试过不少法子了,太医说,还得让他慢慢疏散心结,急不得。”   白嬷嬷不由得悲从中来,掩面啜泣起来。   她从没想到松云会变成这个样子。   仅仅是几日之前,松云还是高高兴兴的,腹中有了少爷的孩子,家人都替他欣喜,谁能想到才几天的功夫就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呢?   这几日来,白嬷嬷因为焦心松云的情况,吃不好睡不着,连面色都似乎苍老憔悴了许多。   阮珩见白嬷嬷如此,心中不是滋味,自然更加愧疚。   白家在府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自家也有积蓄,松云不跟着自己,也能过上优渥的生活,跟着他,生活没有更好也就罢了,反而被折腾成这幅样子。   他实在没脸面对精心养育他的乳母。   白嬷嬷把他当自己的孩子般尽心养大,恩情深重,又是因为信任他,才不让松云去跟着大公子,而是交给了他,结果,他却差点连松云的性命都没保住。   “嬷嬷,您把松云交给我,我却没把他护住,我实在……”阮珩实在觉得歉疚太深。   白嬷嬷却连忙拦住了他,握住他的手,流着泪道:“少爷不必自责,这件事,本与少爷无关,我知道少爷已经尽力回护了,不然我们家小二,还不知如今还有没有命……”   白嬷嬷说着,想到松云在太太院中面对的险境,便更加悲伤,实在心疼自己的孩子要受这番折磨。   阮珩知道,在太太面前,白家人实在没有任何招架之力,因此就连怨怼之情都不敢表露出来。到这份上了,仍然一句太太的不是都不敢直白地说。   阮珩知道,白家人心中所受的折磨只会比自己更深。   眼下和往后,能保护松云的都只有阮珩。   “嬷嬷,不论如何,我不会再让松云有事了,请您放心。”阮珩保证道。   他早已下定了决心,不论怎样,他都不会再接受江家的亲事,不能让一个会欺压松云的人进门,更不会再让太太动松云一根手指,就算要拚命他也不在话下。   阮珩知道,他只有用日后的行动才让白嬷嬷真正放心。   于是,他便没有多言,只是退出了房间,让白嬷嬷与松云母子之间独处一会儿。   白嬷嬷忍着眼泪,把食盒里的鸡汤和几样小菜拿出来给松云吃。   松云虽然心情郁结,可是刚经历了小产,身体虚耗大,正欠补养,因此胃口还是有的,白嬷嬷喂他喝汤,他便喝了不少,还吃了些肉。   白嬷嬷见他吃东西还香,心里才宽慰了不少,抚摸着他的脑袋,含泪柔声道:“不怕,我们肯定会好起来的。”   也不知是在宽慰松云,还是宽慰自己。   *   白嬷嬷在晴雪斋待到了傍晚,才依依不舍地准备离开。   不过,阮珩却把她拦了下来。   “嬷嬷,您虽然已经回家休养多年,但近来松云需要照顾,我这院子里也没人能打理得好,我想,要是您愿意,能否劳烦您再回来替我照管呢?”   白嬷嬷有些意外,在这当口,她自然是愿意回来。   阮珩把院子里一干人等,清退到城外庄子上去的事,已经交代给白升了,所以,白嬷嬷自然知道现在晴雪斋缺人。   阮珩又道:“嬷嬷不必担心别的,到时候,我这里一定是您说了算,旁的人不敢碍事,也只有这样我才能放心。”   白嬷嬷一听阮珩如此说,心里便欢喜起来,毕竟她也实在舍不得撇下松云自己回家。   阮珩又跟她说,让她帮忙重新挑选一批忠心可靠的婆子和丫头,来晴雪斋和贮月轩,白嬷嬷都答应了。 第59章   家里的人员焕然一新,阮珩都觉得轻松了许多。   阮珩一下午,给松云讲了不少故事,试图疏散他的心情。   跟白嬷嬷一起照顾松云吃过晚饭、服了药,他也讲得有点累了,便抱着松云静静地躺了一会儿。   “阿云,你说句话,好不好?”他忍不住问道。   虽然他知道,对这时的松云得很有耐心才行,但终究还是忍不住想要试探一下。   “就说一个字也行,就当是让我放心,好吗?”阮珩看着松云的眼睛,柔声道。   他的语气不带任何的催促和逼迫,反而很像一种祈求。   可是,松云却显得很为难,阮珩似乎能感觉到他心中的纠结和矛盾,松云彷佛跟某种力量搏斗了一番,但很快就败下阵来,他哭了。   一咧嘴,豆大的眼泪便往下掉。   阮珩急死了,连忙安抚着他,道:“不说了,我们不说了,不怕……”   看他刚才那样子,阮珩就知道,松云不是不想跟自己说话,只是现下还做不到。   而以阮珩对松云的了解,他知道他心里一定是在想,少爷花了这么大功夫陪自己,给自己讲故事,而自己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松云心里一定有负担了。   阮珩心疼地抱着他,说:“你别担心,阿云,你就是一辈子不说话,我也会陪着你的。”   松云呜咽起来,但是很依恋地用手抱紧了阮珩,阮珩则轻柔地吻了他的额头。   阮珩这时,便是真的觉得,就算松云一直不说话,他还是以前的松云,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到了就寝时辰,阮珩看白嬷嬷不放心松云,便让她陪着松云在他的房间睡一晚,自己到外间去睡。   白嬷嬷十分感激,一夜无话。   第二日,大公子终于回家来了。   陛下已经赐婚,大公子就得按规矩待在府中,不能再出去,直到成亲那日,被送到幽王在金陵的府邸。   太太缠绵病榻,高烧了数日,如今大公子终于回家来,她终于强打起精神来,清醒了几分。   阮珵才离家不多时,回来一看,母亲竟成了这样,彷佛一夜之间便形容枯槁了,大惊失色。   他一下子便落下泪来,忙问是怎么了。   阮正业只说,太太是生了一场大病   阮珵以为单是因为自己被赐婚幽王的事,把母亲急病了,心里更不是滋味,但也只得忍着,强颜欢笑,免得让母亲更难过。   太太问了他许多在宫中这些时日的吃穿起居,担心他在宫中受苛待,所幸阮珵说自己一切都好,叫他娘别担心了。   即便阮珵在家中已经待不了太长时日,太太还是吩咐人,好好地将独溪馆打理一番,力求让阮珵住得舒服。   “珵儿,你这几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往后到了夫家,万事可都由不得你了。”太太说到这里,便掉起泪来。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老爷反驳她道,“世子殿下心怀广大,怎会苛待珵儿呢。”   阮珵心里知道,这是父亲在宽慰他。   幽王世子的人品,虽然素来未闻非议,但阮珵毕竟并非他的理想良配,相反,是皇帝硬塞给他的,就冲这一点,再心胸宽广的人,恐怕都很难对阮珵心生好感了。   被皇帝赐婚后,阮珵这几日也常常夙夜难眠,不过,比起自身,他还是更担心阮家的处境。   不过,毕竟是在亲人终于团聚的一刻,还得高兴些。   于是阮珵振作精神,笑道:“是,陛下的恩典,爹娘应当高兴才是,怎的担忧起来。”   “娘是舍不得你。”太太泪眼望着阮珵道。   阮珵是她生的第一个孩子,在太太的心里,他的确是比这个家的所有人都更重,像她的眼珠子一样宝贵的。   可是,眼看这个宝贝就由不得自己,要像风筝一样飞远了。   这怎能让她不心焦。   阮珵何尝不心酸,不过,他还是强忍着泪水,好生安慰了母亲一番。   见过父母后,阮珵最记挂的还是弟弟妹妹们。   他环望了一圈,为了迎接他回家,家里的人几乎都到了,只不见阮珩,连魏月融和最爱凑热闹的松云也不在,他有些奇怪,便问了一句。   谁料,太太没有答言,只是面色很差,而老爷草草几句,只说魏月融和松云都病了,阮珩正忙着看护他们。   阮珵一时无言,默默思索。   一时之间,他只觉得到处都是古怪,从进正院开始,太太身边所有服侍的人,他都觉得陌生得很,一个熟面孔都没见。   太太向来用人谨慎,身边贴心的就那么几个,几十年来很少换新人。   他这时才发现,或许家里,这段时间还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   阮珵服侍太太吃了汤药,又将宫里带出的赏赐献给父母,再分发给弟妹们,忙了一个下午。   到了傍晚,才抽出空来去贮月轩。   阮珩也恰好在那里。   今日晴雪斋有了白嬷嬷看顾松云,阮珩才能抽出些时间,再来看魏月融一趟。   阮珵在此处见到阮珩,心里还有些惊讶。   他知道太太一向不喜欢阮珩来往贮月轩,即便是魏月融病着的时候,也就是允许阮珩来见上一面,说几句话。   可是阮珩在伏侍魏月融吃药,像是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   不过,阮珩见到他,倒是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反应。   他连忙起身行礼:“本该我去拜见兄长的,不想劳烦兄长先到了这里。”   阮珩是恨太太,但对他哥哥的感情没什么变化,今天也想去迎他回家来着,但是一想到太太在那里,他就不想去了。   魏月融也想要挣扎着坐起来,不过阮珵连忙让他不必招呼。   阮珩自然先恭喜了兄长被赐婚之喜,后又寒暄了几句,阮珵一一答了。   阮珵看魏月融这回病得似乎是有些重,与寻常不同。   他虽然面色并不算差得吓人,但整个人显得很虚弱,就连方才试图起来的样子,也显得很无力,阮珵觉得,就算他真的想客气招待自己,实际上也并不能真的起来。   他便连忙问他是什么病,怎么病的。   房间里却沉默了一瞬。   还是魏月融先开口,说就是前几日时气转换,自己着了凉。   阮珵知道,魏月融这是在掩饰什么,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不想让他知道的。   于是,他也不好再问,便又问了松云的情况。   与魏月融不同,松云身体一向很好,阮珵从没听说过他生病。   结果,阮珩却告诉他,松云是小产了。   “啊?”阮珵很意外,他知道松云一直想要孩子,之前一起去御泉寺求签时,还记得他占了一个求子的签,当时的签文不太理想,阮珵还安慰了他几句。   后来得知松云终于如愿以偿有孕了,阮珵还很替他高兴。   “怎的就小产了?”他问。   “他年龄小,第一胎保不住也是常有的。”这回是阮珩说的,不过,他不像魏月融那么会装,语气中不免带了冷意。   阮珵不禁皱了皱眉。烟衫町   他只好叫下人把顺便带来的御赐的赏玩之物送给阮珩和魏月融,又略寒暄了几句,便说要回去休息,走了。   回到正房,太太已经服了药睡下了,她的精力实在支撑不起她清醒多久。   阮珵四处看,才终于在角落,看到了一个从前侍奉太太的熟面孔。   是个小丫头,才七八岁。   阮珵连忙把她带到了耳房,悄悄问了她他不在家的这一个月,家里都发生了什么大事。   那丫头自然是不敢说,阮珵少不得威逼利诱了一番,她才吐了实情。   阮珵听了,不由得惊在当地,浑身颤抖起来。 第60章   阮珵将太太的丫头放回去了。   他并没有要求她不准告诉他问了什么,因此太太第二日也是知道了。   她连忙把阮珵叫到了床前。   对于她做的那些事,她可以不在意这个家里所有人的看法,但不能不在意阮珵。   阮珵坐在床前,沉沉思索   太太连忙握他的手,说:“珵儿,你听娘跟你说,我……”   太太试图让阮珵看着她,但阮珵一抬起头来,却是满面泪痕。   太太吓了一跳,连忙问他是怎么了。   “娘,你这事真是办得糊涂了,你叫我该怎么办?”阮珵急道。   “什么怎么办,咱们家,难道还缺他阮珩一房不成?”太太虽然气息不足,但说出的话还是硬朗,“你父亲鬼迷心窍,等我去找你外祖家,到时看谁能拿我怎么样!”   阮珵气结。   自从分化后的这一年,他一直在殚精竭虑,想着怎样才能平息阮家的内忧外患,这其中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怎样让太太摆正心态,顾全大局,不要让阮家从里面乱起来了。   世家大族,同朝廷一样,不怕外敌,最怕内乱。   阮珵也曾劝过太太许多回,对阮珩和魏月融那边也多有亲善。   他知道,对整个阮家来说,如今最好的、最合适的状况就是让阮珩为世子,将来继承爵位,这样不仅名正言顺,更是家和万事兴。   即便对于太太,只要她行得正走得直,谁又能威胁得到她的地位呢?   可是,再好的打算,也抵不过太太的心结和贪欲,阮珵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阮珵觉得自己的一切期望和努力都落空了,而亲手砸碎他的一切努力的是他的母亲,他不能不觉得悲凉、失望,甚至委屈。   他流着泪道:“娘,你有没有想过我,幽王家权势滔天,要是阮家在皇上面前得脸,我还有个依靠,眼下,你叫我将来还怎么有脸面对二弟?”   太太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阮家就靠阮珩那个没毛的小子了?不是还有你三弟,再者说,难道你外祖父、你舅舅将来就不管你了?”   阮珵却激动地道:“娘,你醒醒吧!三弟就不是个读书走仕途的料子,他那个样子,不给阮家闯祸就是万幸了,还有舅舅,如今我被赐婚给幽王世子,舅舅往后不躲着咱们家才怪呢!”   *   比起他娘,阮珵对他的舅舅家有更清醒的认知。   别的不说,江家虽然一直在夺嫡之争中持身中立,可阮珵知道,外祖父曾是当今皇上身边的近臣,而舅舅也是钦点探花,当过天子侍讲,江家一向跟皇帝都是一条心的。   可是皇帝跟幽王不是一条心,这是明摆着的事。   这些时日在宫中,阮珵对朝廷的风向也有了更多的探知。   他们这些人固然是不准探听朝政的,但是单凭宫中贵人、宫女和太监们透露出的态度,以阮珵的机敏,许多事的走向就不难分析出来了。   皇上如今确实圣体不安,并非对外的托词,不过正因如此,他不会再将二子夺嫡的局面拖得太久了。   相反,他一定会趁还有心力的时候尽早给三皇子铲除障碍。   最迟过了新年,皇上一定会对五皇子背后的势力痛下杀手,首当其冲的就是幽王。   阮珵于幽王世子的婚书,就无异于皇上给幽王下的战书。   到时候你死我活间,谁赢谁输都是无法判断的,不过,皇帝专挑阮家与幽王家联姻,本就是敲打像阮家这样骑墙观望的家族,催促他们站队到三皇子这一边。   皇帝此举,不得不说是行之有效,赐婚的消息出来才没有多少时日,朝中倒向三皇子一边的大臣和贵族,隐隐已经开始占据上风。   然而,如今阮家不管愿不愿意,都已经跟幽王是绑在一条贼船上了,多半不得不跟幽王一起逆天而行,而成王败寇,只怕凶多吉少……   在这节骨眼上,江家与阮家不管明面上如何,内里都已经成为朝局上的敌人,难道江家还愿意来跟阮家沾边,脚踩两只船给自己招祸惹麻烦吗?   这些事情太复杂,阮珵不知该怎么跟母亲讲才讲得明白,而且他觉得,母亲也不是不懂分析朝局,只是她心里还不愿意相信阮家已经大祸临头,尚在自欺欺人罢了。   阮珵知道自己无法说服固执的母亲,只等着看事实,别的不说,只看舅舅家如今对江亭和阮珩的婚事有什么态度就知道了。   *   事情的发展,比所有人想像的都快。   阮珩虽说了不会再娶江亭,可老爷却还是不把他的决意放在心上。   他可以妥协阮珩,顺他的意把江氏锁在屋子里,可是,这门亲事牵扯政事,他就是打断阮珩一条腿,也得办成。   他很快就给舅老爷去了信,言语间都是探听阮珩与江亭的婚事。   舅老爷任职的地方离金陵并不远,两三日间便有了回覆。   舅老爷把话说得很委婉,只说因为江亭年龄还小,舅太太舍不得他,想要多留一二年。   要是阮珩急着结亲,那就不耽误阮家另择亲家了。   场面话自然是圆得漂亮,可是老爷心里哪有不清楚的,江家就是看着朝局的风向变了,没有联姻的意思了。   这变脸变得比唱戏的都快。   沉重的打击,老爷的心凉在当地。   老爷将信件给太太看了,太太也是怔在当地。   与老爷不同,她难以相信她的亲哥哥就这么弃她于不顾了。   毕竟婚事不仅是关乎阮珩,更在于江家和阮家的利益联盟。   可是江家此时,看来是恨不得拍着马离阮家越远越好,而且这后面,恐怕不止她哥哥,还有她父亲、这个江家家主的意思。   阮珵说的是对的,江家不愿意再让阮家跟他们上一条船了。   太太终于彻底绝望了起来。   *   傍晚时分,在老爷的书房里。   “这封信,你看看。”老爷将舅老爷的信也拿给阮珩。   阮珩仔细读过,便将信放回了远处。   “这下可合了你的意了吧?”老爷垂着头,不无讥讽地问。   与江家联姻无疾而终,阮珩自然高兴,至少松云今后的处境不用他太担忧了。   不过,阮家的前途,又让他不能不忧心。   阮珩知道,如今江家一定不是唯一一个,要与阮家划分界地的人家,昔日的姻亲和盟友,在阮家与幽王的联姻后,恐怕都要重新洗牌了。   阮珩见他父亲的模样,在几日间便苍老了很多,一定也是因为这些事情而忧思不堪。   他无奈地问:“那阮家今后何去何从,父亲是如何想的?”   老爷冷笑了一下,说:“难得你还记得阮家何去何从啊。”   又问:“我倒是想问问你,眼下准备拿阮家这个烂摊子怎么办?”   阮珩听老爷如此问,心中惊讶,向来对于家中大事,老爷总是只跟大公子阮珵讨论,而这还是第一次,老爷问他对前途大局的看法。   阮珩知道,那日争吵后,老爷虽然生他的气,但心中还是看重他的。   毕竟如今,他也没什么别的选择了,他对三公子的看法也比较清醒,知道他是个不着调的,而对于前不久才分化成乾元的五小姐,和可能分化成乾元的小十六,她们两个都还小,离挑担子的年纪还差得远。   老爷的这一问,恐怕也有考察的意思,看看阮珩到底能不能担当家中的大任。   阮珩近日,对家族之事其实也想了很多,于是,他略一思忖,道:   “若论忠君之道,阮家应当与皇上同心同德。但……”   “但是什么?”老爷问。   阮珩说:“但是,毕竟兄长于归幽王府,于孝于悌,孩儿认为,不能不多加衡量。”   老爷看着他,半天都没有说话。   老爷此刻心情复杂。   他何尝不是在两条路之间辗转,不过,他衡量的东西,与阮珩衡量的是不同的。   老爷心中想着,若是阮家就此认命,就这么与幽王绑死在一条船上,为幽王鞍前马后效力,倾尽所有扶持五皇子,幽王或许看在阮家顺服的份上,会对大公子好一些,但阮家也会因此前途未卜,不能不说是一条险路。   幽王和太后扶植五皇子,毕竟是占着外戚、权臣的名头,不管再势大,终究不像皇帝亲手选定的三皇子那样名正言顺。   就眼下的局面来看,夺嫡之争也只有四成胜算,前途是不容乐观的。   而若是阮家顶住压力,始终不陷于幽王阵营,依旧与党争保持距离,甚至倾向三皇子,或许保得平安的概率还大一些。   只是,如此这般,便是舍弃大公子了。   幽王本就不喜欢阮家,若是阮家还不俯首帖耳、百般讨好,大公子嫁过去之后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   老爷自知残酷无情,但矛盾煎熬了几日后,他心中的天平已然倾向为了阮家的大局而放弃长子了……   老爷本想,经历了太太先前对魏月融和松云做的事,阮珩或许会因太太而恨屋及乌,不再那么顾念哥哥,甚至因此同意他的选择。   可是,没想到阮珩竟重情义至如此的地步。   “要是按你的想法,到底该如何做呢?”老爷又问道。   阮珩答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忠悌亦难两全,孩儿自小多蒙兄长关照,宁愿舍忠而取悌。”   阮珩的回答丝毫没有犹疑,足见真诚,老爷即使常常因他的幼稚而生气,但此刻也不能不动容。   阮珩竟能不顾前嫌,丝毫不曾迁怒于阮珵,反而宁愿冒着风险和损失,也要保全他。   老爷长吁了一口气,半晌,道:“你是个好孩子,回去吧,为父再想想。”   正当此时,书房门外却传出一个声音。   “父亲不必再想了。” 第61章   说话的人是阮珵。   太太看了舅老爷的信,心中气结,心口疼痛难忍,好不容易有所起色的病势又忽然沉重了起来,请了太医来看过,吃了药下去,但病情还尚未起色。   阮珵自然伏侍在床前,到了晚间,才得了空,想要来找父亲叙话。   没想到刚来,就听见阮珩和老爷在里面说话。他不便就进去打扰,却是在门外听了一会儿。   听到关键之处,便忍不住插了话。   此刻进入房中,老爷和阮珩见到他,都有些意外,阮珩则是连忙站了起来。   阮珵进去了,便接着说:“父亲不必忧心,此事我心里已有成算了。”   “什么成算?”老爷连忙问。   因为方才心中还盘算着要舍弃长子,他现在面对阮珵,心中不禁暗自有愧。   不过,阮珵却像心中明了。   他说:“父亲,我想过了,为今之计,该弃车保帅,万万不要为了我,再将整个阮家陷入泥潭了。”   阮珵话语平静,仅有一丝凉意。   老爷愕然,他知道阮珵自小便懂事、识大体,然而,却没想到他能顾全大局到这个地步。   先急着说话的是阮珩:“我们一家人,应该同进同退。”   阮珵却伸出一只手打断了他,道:“二弟,你到底也是读书科举过的人,难道这个道理也不懂?幽王和太后挟五皇子为傀儡,图谋窃国,眼下朝局分裂,边疆部族又虎视眈眈,若一日生变,是天下人之难。   “你将来也是为官做宰的人,就算不为阮家计,不为忠君计,难道不该为天下百姓计?你难道还要助纣为虐不成?”   阮珵果然是明白阮珩的,他知道自己这个二弟不像其他人,他自小是把圣人之言读到心中去的。   因此,阮珵也知道,怎样说最能劝动阮珩,让他同意他的决定。   然而没想到,阮珩听了,却很快反驳道:“要是我眼看自家兄长入火坑都不救,有这样的冷酷心肠,兄长觉得我能做什么利国利民的事?”   过了半晌,阮珵却又道:“那么,二弟预备怎样救我呢?”   这一问,却让阮珩无言以对。   “幽王如今必然已经反感我们家了,阮家势单力薄,就算你和父亲都鞠躬尽瘁为幽王效力,又能做些什么?难道能立下什么让幽王放在眼里的功劳,让他对我们改观吗?”   阮珩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阮珵说的也是对的。   阮家一无实权二无巨富,即使对幽王摇尾乞怜,也很难被重视,要想成为阮珵的有力靠山,原本就是不可能的。   不论阮家怎么做,从被赐婚的那一刻开始,阮珵就注定要面对风雨飘摇的前程了。   阮珩的脸上,不由得染上了深深的忧虑。   这样的神色,是他真心担忧自己的样子,阮珵看了,虽然心酸,但心中也觉得异常温暖。   他说:“二弟,你只要保全自己、保全阮家,好好读书,要是能考个进士出身,十年之后在朝堂上有了建树,到时候,兄长少不得还要蒙你照料的。”   阮珩知道,他这是在安慰自己,但也无可如何了。   老爷在一旁,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   阮珵知道他心中所想,对他的父亲,他是很了解的。   在父亲的眼中,阮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整个阮家的前途重要。   不同于阮珩,阮珵很早就见识到了老爷的处世之风,知道他的持重和老练,但也知道他的狠辣和冷酷。   即使老爷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阮珵也知道他心中的决断如何。   不过,阮珵为人子,也想过,父亲会否因自己而例外,可是眼下看父亲沉默的反应,他的心中已经瞭然,未免也十分苦涩悲凉。   阮珩虽然冲动、考量未必周全,可是那份毫不犹豫的情谊,却令阮珵珍重。   阮珵心中知道,这样做对阮家是最好的,因此他不怪老爷,只是平静地对他说道:“父亲,母亲病得厉害,关于我的事,父亲就别跟她多言了。”   *   回去的路上,阮珵与阮珩同行。   出书房之后,阮珵便向阮珩行了一礼。   “兄长这是做什么?”阮珩心中还在思虑着方才书房中的谈话,一时十分意外,连忙扶起了他。   “二弟,前几日府里的事,我都知道了。”阮珵开门见山地说。   他的脸上满是歉意,阮珩看着,略微一怔,随即便恢复了常态,这家里,向来是没什么事能瞒得过他兄长的。   阮珩沉默着,对于此事,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面对阮家和朝局的大变,太太折腾魏月融和松云的那些事无异于一个荒唐而又残酷的笑话,此时提及,实在让人无言以对。   阮珵见他沉默,便只得接着道:“我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了,但是,兄长还是想替母亲,向你赔罪。”   阮珩忙道:“此事与兄长无关,我心里分得清楚,兄长不必担心。”   “我知道。”阮珵说,“刚才在书房外听到你说的话……为你这份情谊,兄长,真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兄弟之间,不必说这些。”阮珩连忙道。   在阮珩心中,一码归一码,一人归一人,他不迁怒阮珵,本是理所应当的,何谈谢字。   不过,在阮珵看来,世间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人终究是千里挑一。   阮珵不由得和煦地笑了。   过了一会儿,他却显得又些为难,好似有什么话要说,又不好开口的样子。   阮珩看在眼里,便说:“兄长有话直说就是。”   阮珵默默叹了一口气。   他本不该开口提这样的请求,他知道以太太的作为,阮珩要想报复不为过,可是,即便太太做了再恶毒的事,终究是他的生身母亲,他不能不担心她,为她忧虑。   因此,最终还是开口了。   他为难地说:“二弟,我知道,今时今日,我已没法再向你提什么请求,可是,母亲她……她虽然糊涂,也多有对不起你们,我走以后,你能不能看在我的份上,别跟她一般计较?”   阮珩知道阮珵要说的就是这个,他虽然在意兄长的感受,但也不愿意编好听的话来骗他。   他沉默着想了想。   阮珵连忙说:“二弟,算我求你,我也不多指望什么,只求让我母亲衣食无虞,让她自己安稳过日子就行……”   阮珩听了这话,倒像是憋了口气,打断了他:“难道兄长眼里,我是那种爱折磨人的阴险小人吗?”   太太失去了娘家的依仗,在家里也已经掀不起什么浪了,他还不至于那么下作,再用见不得人的手段来折磨她,何况她已经病重,连番打击之下,也不知还能不能有起色。   “当然不是。”阮珵释然,又很感激,“这样就够了,多谢二弟。”   阮珩看他这样,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阮珵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哥哥,他真的不该面对这么多的锉磨。   *   阮珩回到了晴雪斋。   白嬷嬷刚刚给松云吃了药,又给他吃了一个糖果,见阮珩进来,便向他问了好,捧着空了的药碗出去了。   松云这几天已经好多了,行动自如,胃口恢复,可以吃下不少营养之物,因此气色明显红润了起来,就连身上的伤痕,都渐渐有消退的迹象了。   只是还未开口说话。   阮珩几乎已经适应了他这副样子,想着他一直等着自己,一定已经饿了,便如常叫人传了饭来,二人对坐着一起吃。   因为晚上与老爷和阮珵的谈话,阮珩心中一直有些沉郁,眼下见了松云,才不知不觉轻松了一些。   阮珩几乎已经认了,松云或许永不会再说话了,可即便如此,只要跟他坐在一起,阮珩就觉得心中安乐。   他照常给松云夹菜,时不时问他要不要吃哪一样,松云便用摇头或点头来回应。   他要是没反应,阮珩就先给他夹一个,要是他一直放在碗里没动,再默默地夹回来自己吃掉。   夜里,到了就寝时辰,阮珩与松云同卧。   阮珩这两天已经养成了习惯,每日晚上睡前都会给松云讲些话本戏文,今日,他却没有讲那些,因为他有重要的事情跟松云说。   松云安静地躺在阮珩身边,他近一二日,也不是毫无进步,至少神色和行为都不再木讷了,与阮珩同衾,便同以前一样自然地依靠在他肩头,若不是过分安静,简直同从前没有两样。   他的睫毛浓密,安然地垂着,遮住了一半清亮而静默的眼眸。   阮珩帮他把碎发别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   今日,舅老爷的信对阮家来说,虽然是一个很糟糕的兆头,但对松云来说,却是件很好的事。   这也是近来唯一能让阮珩心中宽慰的事了。   阮珩便温柔地道:“阿云,今天我有件高兴的事跟你说。”   松云愣了一小会儿,抬起头来看着阮珩。   他近来总是这样,反应比从前还慢了不少,看起来总是有许多心事,阮珩也已习惯了,每次都耐心地等他的注意力转向自己。   阮珩告诉他:“今天舅舅来信,看意思,是因为兄长的事改了主意,不想让表弟跟我结亲了。”   他笑了笑,又说:“这样正好,免得我再去设法推辞。阿云,你放心,不会再有人来逼迫你,你以后什么都不用怕了。”   阮珩本以为松云会露出欣喜的神色,因为他觉得,松云一直沉郁不乐,多半是心中仍然担忧惧怕的缘故,若是没有了江亭的威胁,多半他会松一大口气,因此开口说话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松云只是看着他,一开始是有些疑惑,后又有一丝忧虑,不过很快又平静了下来,只是很亲近地抱住了阮珩。   阮珩知道,那是他近来表示高兴的方式。   松云这是听明白了,心里也宽慰,只是没阮珩想的那么强烈。   阮珩思考了一阵子,松云的反应平静得让他意外。   他很快想到,或许松云在想,没有了江亭,也会有别人,阮珩终究会与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或公子成亲,而到时候,谁都无法保证那个人比江亭更好。   只要这家还要来另一个主子,松云就永远是任人宰割,没有了江亭,也会有张亭王亭,对松云来说,没什么不同。   阮珩才想到,虽然在他心中已经下定决心,除了松云不要任何人了,但他连日来头脑中事太多,以至于竟然忘了告诉松云这最重要的决定。   于是他赶忙说:“阿云,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不管现在,还是将来,我都决定了,我不会与任何人结亲。   “阿云,我只要你,一辈子只要你一个在我身边,我们共白头,好不好?” 第62章   松云听了这句话,却彻底愣住了。   阮珩知道,松云自小虽然淘气,却是个很知道规矩的孩子,他肯定一时无法理解、无法相信阮珩怎会做出如此离经叛道的决定。   或许,他还会因此害怕,害怕因为阮珩做了这样的决定,老爷和太太会迁怒于他,拿他当迷惑阮珩的妖精处置了。   阮珩连忙安慰他,说:“你什么都不用怕,阿云,我想明白了,这次让你们受这么大的风波,都是因为我自己心智不坚,才让人觉得你们可以被任意欺淩。   “这归根究底是我的错,往后,我一定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了,阿云,你能再相信我一次吗?”   松云听着听着,却眼中蓄泪,很快便连着串滑落脸颊。   阮珩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也不知松云突然哭,是因为仍然害怕、着急、委屈还是别的什么,他自己又不会说,阮珩也猜不到,他心里一时就急了起来。   “怎么了?阿云,你哭什么?”他连忙给他擦着眼泪,问。   松云却伏在他的肩头,越哭越伤心起来。   呜咽着,呜咽着,就变成了放声的哭泣,阮珩正在混乱之间,忽听松云在泣声之中,好像在唤他。   阮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松云竟然说话了。   “少爷……”松云又唤了一声,阮珩才听得清楚,心中不由得立刻涨满了喜悦。   “阿云,我在!”阮珩欣喜地应声,他实在没想到松云终于开口了,迫不及待想让他再说些别的什么。   然而,松云却哭着说:“少爷,你就别要我了……”   阮珩想像过松云开口的第一句话,他总以为松云会跟他诉说自己的委屈,跟他说说自己这些天的心事,可是,他实在没想到松云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的。   他连忙皱着眉问:“怎么了?为什么说这种话?”   “我们的孩子没有了,”松云饮泣道,“我没保住我们的孩子……”闫闪婷   阮珩心疼不已,连忙安慰道:“我们还会有孩子的,等你养好了身体,你想要多少,我们就生多少,好不好?”   可松云却摇了摇头,说:“可是你为了保护我,都跟老爷和太太闹翻了,”他又提到魏月融,继续道,“他为了护着我,也跟太太拼了命,都差点被冻死了。”   “你们都付出这么大代价了,可我还是没保住孩子,少爷,我好没用!”松云哭着道,“为什么我什么事都做不好!”   松云如此说,阮珩才明白为何这件事会给他的打击如此大——他背负的包袱太重了。   阮珩知道松云一向有这样的心结,总是觉得自己很差劲,什么事都做得不如别人好。   因此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把他的成就和骄傲放在了腹中的孩子身上。   彷佛顺利生下一个健康聪明的孩子,他就能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己到底是有所长的,值得阮珩的所有喜欢和宠爱。   可是,现实却是如此残酷地打破了他最珍视的梦想。   阮珩不知道松云是怎样求魏月融帮他的,可是,他知道魏月融一开始决定帮他就是冒了很大的风险。   要知道,这二十年来,他还从来没有一件事跟太太对着干过。   松云往常总是懂事得令人心疼,若是为了别的什么,他都不可能求魏月融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帮自己,可是为了孩子,他不得不顶着巨大的压力这么做。   然而,后果却是这样……   前些日子的寒症差点要了魏月融的命,阮珩记得松云还未落胎的那天晚上,他就很不安地问了无数遍魏月融的情况,那时,他的心里想必已然十分煎熬了。   没想到,第二天,就发生了更可怕的事。   对人来说最可怕的事,从来不是为了一个目标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而是付出巨大代价后,事情还是一败涂地。   一个人,很少会被别人对自己的伤害击溃,但是觉得自己没做好的愧疚,却能轻易让人痛苦非常。   阮珩理解松云的想法,因此感同身受,心痛不已。   这个心结对于松云来说,是比失去孩子本身还痛苦百倍的。   “你没有做错什么,不是你的错,”他连忙对松云说,“阿云,你是最勇敢、最坚强、最努力的,你做得真的特别特别好!”   阮珩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松云相信自己的好。   阮珩很难想像,一向胆怯畏上的松云,怎样才能鼓起勇气对抗太太,说实话,松云这样的坚毅让阮珩十分惊讶,动容不已。燕闪艇   松云这么好,他自己却不知道。   松云傻的地方有很多,但阮珩觉得,这是他最傻的地方。   多半也是因为这个,松云才会这时忽然说话了。   因为他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而阮珩又对他太好了,好得让他心里无法承受,好得让他想要抗拒。   阮珩不知怎样才能让他知道,他值得他拥有的一切,他值得阮珩对他更好、最好,一辈子只对他好。   “一切的后果,都是伤害你的人造成的,不是因为你做的不够好,而是因为别人太狠毒,你就是做得再好,也招架不来的,阿云,知道了吗?”   “任何人,都不会因此怪你,你什么都不用怕。”   阮珩一连说了许多安慰的话,松云的脑袋抵在他的肩头哭,虽然没说话,但看起来是听进去了。   不管怎么说,松云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结,不再是闷在心里默默痛苦了,只要如此便好,想到这里,阮珩终于觉得宽慰了很多。   “好了,说出来就好了,说出来就什么都不怕了……”阮珩释然地道,“你那么拚命地保护孩子,我们的孩子也一定很感激你,他舍不得你,一定会再回来投胎的。”   松云呜咽着点了点头。   *   腊八过了没几天,就到了大公子成亲的日子。   由于皇帝下旨的时间紧迫,自得到旨意起,阮家就整整忙了一个月。   好在皇家为表恩惠,赐给了阮家许多金银财帛,太太和老爷便都给大公子带上了。   太太为给阮珵撑面子,将自己名下的许多产业、田庄和铺面都陪给了大公子。   奴仆和下人,也是要多少就有多少,都跟着到幽王府去。   自从那次重病,太太的身体就一直很坏,心痛症仍然时时发作,好不容易因为办亲事,才强打精神,从床上起来了半日。   不论她如何不舍,阮珵终究是要去往幽王府了。   幽王姓穆,他的世子名叫穆元陵,阮家的爵位要比穆家低许多,因此穆元陵也就没有来亲迎。   只是派了些家丁过来,一路护送阮珵的车轿,还有绵延数里的陪嫁之物,一路接回了王府之中。   府门一关,内中便少闻声息了。   三日之后,归宁之日,天空又下起了细细的冷雨。   太太望眼欲穿,硬撑着病体让人扶着在二门口等了半日,才传来了大公子回来的消息。   老爷亦身着喜服,心中忐忑而有期待,一家人都很盼望着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幽王世子。   穆元陵从小教养在宫中,同皇子们一同长大,虽然因为刚刚及冠,还没有在朝廷有一官半职,但提到他,朝廷之中也是无人敢稍加怠慢的。   然而,等二门一开,进来的却只有大公子和他带去的几个下人。   穆元陵根本没来。   自古回门之时,姑爷是必须要陪同的,这是基本的礼节,也是对岳丈家的尊重。   阮家虽然高攀,但到底是御赐的姻缘,穆家竟如此无礼,实在荒谬至极。   但比起气愤,在阮家人的心中,此刻更多的是恐惧。   他们只知穆家多半对阮家不满,但没想到,穆家竟厌恶阮家到此等不顾情面的地步。   阮家的下人本来想着今日好歹也是喜日,要好好地讨主子们的欢心,把阮家沉郁的气氛冲刷掉一二,结果见到此情此景,便都惊掉了下巴,随即又变得鹌鹑一般,静默无声了。   只得匆匆把大公子一个人迎进屋子里来。   刚刚对坐在榻上,太太的眼泪一下子就滑落下来,她先拉着阮珵的手,哭着道:“珵儿,穆家那个畜生,他没欺负你吧?”   阮珵低着头,只是摇了摇头,颇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   阮珵很少这样,作为家中的长子,他一向镇定自若,不管发生了多大的事,总能分析利弊,果断做出明智的选择,并且还有余裕照顾家人的情绪。   阮珩还从没见过他哥哥如此模样,就连前段时日在老爷书房里,阮珵说弃车保帅的时候,都是那样镇定自若。   他那时都未曾顾惜自身。   不过,很快阮珩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太太虽然感受不到,但身为乾元的阮珩能闻到空气里的信香。   阮珵的信香根本就与婚前没有任何区别。   那个穆元陵,他根本就没碰阮珵。   这对一个坤泽来说,是比折磨和欺淩更过分的折辱。 第63章   年关将近。   圣上病势日笃,因此朝廷之中,新年庆典安排得也十分简朴,一切祭祀礼仪从简,就连年宴也延续了不多时就散席了。   相比之下,阮家这个年就过得更加清静了。   太太自深冬以来,心痛症发作得愈加频繁了,一旦着一点凉风,就是几天下不来床。   阮珵知道,太太的一切病症,根源都是心病。   然而,他也无能为力。   其实在穆家的生活,他已经适应起来了。   虽然穆元陵待他形同陌路,但总比日日打骂他的好,因此,虽然最初的一段日子他很受打击,但很快也就不那么在乎了。   穆家在金陵的府邸人丁并不兴旺,幽王常年驻守边关,就连穆元陵结亲,他都没有回来。   王府中只有世子一个主子,另外有些幽王身边失宠的姬妾罢了。   因此,王府并没有多么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阮珵只要带着自己的下人,用着自己的银子,倒也能过得自在。   这已经比他从前想像的境遇好得多了。   他也是如此安慰母亲的。   可是,他心里知道,太太的心境如此糟糕,究其本源,还是因为她原本心气非常高的缘故。   太太出身高贵,又是备受宠爱长大,从小到大都没有什么事是不如意的,如今自己最骄傲的孩子却受夫家冷落,而自己的娘家又置自己于不顾,这实在对她打击太大了。   阮珩百般劝慰皆是无用,徒叹奈何。   相比之下,魏月融的情况却是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了。   松云恢复健康之后,便急着去看魏月融,因此每日便一大早就到贮月轩去,大部分时间,都是照料魏月融的病。   不过,魏月融也并没有让他做什么,大部分时候还是让他跟自己一样静养着,两个人在温暖的房间里说说话,一天的时间也就过去了。   魏月融告诉他该怎样保养自己的身体,松云一一照做,每天早睡早起,饮食起居都很精心,因此很快就彻底恢复了元气。   而魏月融的寒症也日渐消退了,到十一月底便能起居如常。   贮月轩和晴雪斋里,终于又渐渐有了些温煦的笑声。   除夕之夜,阮家向来有分赐下人年赏的惯例。   阮珩说院子里不用人多,所以,白嬷嬷只精挑细选了几个人服侍,因此,到了年底,晴雪斋的人口就比先前少了不少。   不过,虽然人少了,却丝毫不显冷清。   由于白嬷嬷管着整个院子,上上下下都条理而温馨,阮珩在房中读书时,也觉得安心了不少。   因此,虽然正院的聚宴寂寞了一些,但回到晴雪斋守岁时,阮珩的心里便满是轻松和温馨。   白嬷嬷和松云张罗着,照阮珩的意思给晴雪斋的所有人都准备了一份年礼,上上下下都很高兴。   阮珩亲手柄给松云的送给他,是一只很漂亮的平安符,松云很高兴,立刻把他戴在了脖子上。   阮珩心中觉得很欣慰,他知道松云一直为失子痛心,如今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实在令人高兴。   正月之后,阮家虽然没有什么喜事发生,但也算平安,没有危难,就在这平平淡淡之间,也足够令人安慰了。   阮珩只是加紧着读书。   他知道,阮家前途未卜,而对自己来说,能做的只有读书,早日考个功名出身。   就这样,春日很快又到了,春闱的日期眼见便接近了。   陛下多病,礼部本来奏请取消今年的春闱,但为了替三皇子储备人才,陛下仍然执意开考,这对于阮珩来说,是个极好的消息。   三月中,会试开考。   四月初,皇榜张贴出来了。   这次看榜,阮珩的心境大为不同,没了上回那种轻松自在的心态,而是多了许多的期盼和焦灼。   放榜当日,阮珩天不亮就醒来,再也睡不着了。于是,就带着家丁,往张榜的地方去。   松云知道阮珩对此次考试的结果十分看重,与往日不同,因此送他出门的时候,便特意将从前跟大公子一起在御泉寺给他求的签带上了。   阮珩将那只装着签纸的荷包握在手心里,不由得想起了一年前。   那时阮家众人的光景,都与如今不同,如今已然时过境迁了。   他将荷包珍重地放入怀里,在春日仍然清寒的早晨出门了。   *   阮珩从前从不信算命,不过,在皇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方面的想法被动摇了许多。   阮珩原本十分忐忑。   因为乡试的名次是被舅老爷强行篡改过的,阮珩永远不知道自己真实的学问到底如何,因此,他心中虽然期盼着中榜,但实际的期待却并不高,甚至已经做好了落榜的准备。   可看到眼前的事实,在身边长随欢庆的笑语声中,他有一瞬间的恍然。   也就是在此时,阮珩才知道自己这些日子对中榜的执念有多重。   阮珵的前途、阮家的前途,以及与此休戚相关的松云和魏月融的命运,这些都成了阮珩心头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现下,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阮珩的中榜令死气沉沉的阮家终于有了一些难得的喜气。   老爷在家设宴,凡是仍然愿意与阮家来往的人家,都受邀出席,好好地热闹了一日。   即便阮珩距离能在仕途有所建树、真正振作阮家,多半还有好长的年头,但好在是个很乐观的开端,阮家上下都因此振奋不已。   松云和魏月融自然也很高兴,为了犒劳阮珩连月来的辛苦,陪他好好休息了几日。   按理来说,会试放榜后不多时日,便是殿试了,在被皇帝看过之后,中榜的进士们就可以被授以官职,走上仕途了。   可是,就在这几日间,便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皇上缠绵病榻,终于敌不过天命,驾崩了。   天下万民皆着素戴孝,百官休朝,只有礼部忙碌,才能令丧礼如仪。   殿试自然是不知要延迟到什么时候去了。   不过,谁都没办法再在意这个小小的殿试了,对于朝廷和百官来说,此时除了如何让新皇登基的问题,哪还有什么问题能叫人放在心上呢?   阮家也因此人心惶惶。   近几个月来,老爷一直按照打定的主意,并没有过分亲近幽王势力,如今夺嫡的结果分证在即,阮家的前途究竟如何,也即将揭晓了。   在此关头,朝廷却又生大变。   朝中重臣,都奉先帝遗诏,开始着手准备迎接三皇子登基了,北境却传来噩耗。   幽王挟重兵守境,却传来消息,说北狄人因冬季瘟疫,熬到春日仍未肃清,人马粮草不济,因此率骑兵南下劫掠,渐成大患。   朝中人都对此心知肚明。   先皇一手箝制五皇子势力,近半年已然翦除了大半,幽王在朝中的支持也日渐稀少。   如今三皇子登基在即,幽王料到自己多半会被夺了兵权、抄家落狱都是可以想像的。   眼下,他又怎会放弃手中这唯一一样可以拿来扭转局面的砝码呢?   因为有了狄人的进犯,朝廷一时没有可用之将,便只能继续委任幽王驻守北境,甚至还要给他加派兵马粮草,这都是他继续坐大势力的机会。   北狄虽是敌人,但对幽王来说,此时无异于救命稻草,可以说,他甚至是巴不得北狄来进犯得越声势浩大越好。   等自己兵强马壮,到时候率军南下,只怕攻克都城,将三皇子从皇位上赶下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先帝去世地突然,虽然拼尽全力给三皇子铺平了道路,但到底还是余力不足,给他留下了幽王这个尾大不掉的大祸患。   三皇子刚一登基,尚且身着重孝,便要面临如此巨大的风波,属实危难。   正当朝中大臣,都一致认为,新皇此刻应当先以战事为重,暂时容忍幽王之权,等他安抚北境后,再从长计议,皇帝却下了一个令众人瞠目的决定。   皇帝认为,放任幽王遗祸万年,只会令他越来越拥兵自重,越来越难以收拾,终究酿成大祸,与其如此,不如自己御驾亲征,亲自领兵到北境杀贼。   朝廷百官一致反对。   *   新皇今年刚到及冠之年,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坤泽。   就是因为分化成这样子,才让本来必然属于他的储君之位空悬了那么多年。   在他分化之前,先皇已经属意于他,而朝廷百官也都信服,至于其他皇子,小的小,愚笨的愚笨,根本就不在所有人的眼里。   可是,他分化成了坤泽。   朝野上下骤然像失去了主心骨一般,都如无头的苍蝇,国朝的未来无端陷入茫然。   就是在此时,幽王和太后提出立五皇子为储的。   朝廷上下所有因三皇子分化之事动摇的大臣,便通通被招揽到了幽王的麾下。   到如今,也有五年了。   皇帝知道,自己御驾亲征,所犯的风险极大。   万一自己死在边境,家国只怕立时便要陷入动荡。   而若自己没死而只是战败失利,朝野上下本就怀疑自己的人,恐怕又会动摇起来,那时幽王再一蛊惑,先皇好不容易才力保他上位的成果就会转眼成空。   可是,这么做,赢面也是极大的。 第64章   首先,皇帝并不认为边境的战事有幽王报告的那么可怕。   幽王此刻为了彰显自己的重要性,为了向整个朝廷证明没了自己不行,一定会极力夸大外族进犯的规模和烈度,只有如此他才能保权保命。   但北境实际情况如何,恐怕不能只听他一面之辞。   再者,国朝虽然这几年因储位之争多有内耗,但国库还算充实,兵马也颇强壮。   北狄无非边境部族,一向不是国朝的对手,若是真像幽王所说的,是遭了瘟疫之灾活不下去了才出来劫掠,那战力就应更加疲弱才是。   最重要的是,如果他亲自去成功扫平了边患,整个朝野对他的信心将会立时大增。   而原本还认为幽王很重要、不可轻易拔除的人,也会立刻相信没有他国朝会更好。   这样一来,趁势除去幽王的势力,让百官顺服,使自己的统治扎扎实实地落下根基,就要简单顺利得多了。   因此,这一仗,皇帝非打不可。   皇帝出征的这一个月中,阮家人的心情很矛盾。   一方面,他们希望新皇可以大败敌军,顺手将幽王也给收拾了,这样以来,不仅朝廷自此安定,幽王失了势,阮家也不必再害怕受欺淩了。   可是,向来新君上位,总要清理与他夺嫡过的皇子的党羽,阮家毕竟与幽王有姻亲,要是被视为同党株连了可如何是好?   因此,老爷又有些担心,想着,若是幽王阴谋,在北境设伏对新皇下手,后趁机夺权,又成了权倾天下的盖世之王,那么阮家是不是也能因这份姻亲关系而飞黄腾达呢?   左思右想,也不过是白想罢了。   老爷每日不过到朝廷上去,跟同僚们打听一番消息,回家后,再找阮珩去分析一通,也就如此罢了。   如今,阮家前途未卜的局面已经延续近半年了,就连老爷都觉得疲了,颇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了。   好在,如今也不是只有阮家惶惶不可终日了,朝中官员,有哪个不忧心自己的前途呢?   因此,老爷甚至气定神闲了不少,每日回了家都是抱着刚出生没多久的四公子玩。   四公子是兰漪生的。   在此乱局之下生子,虽然让人有些不安,不过,好在因为太太病着,又对家事彻底失了权,因此,家里的事都由魏月融做主,兰漪这才得以亲自养育自己的孩子。   兰漪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老爷虽然对新生儿感兴趣,但未必耐烦日日往他住的花明苑跑,就是去了,也不待见自己,因此,他便几乎日日都抱四公子到贮月轩去。   孩子抱去了,等老爷来了,他自己却也不现身。   兰漪对老爷实在没什么情分可言,不过他知道,要让这孩子从小亲近父亲、得到父亲的宠爱和教导,他才会有前途。   因此,他宁愿自己不见老爷,省得相看两厌,也要千方百计让孩子多与老爷相处。   于是,每次老爷来了,都是看见魏月融抱着四公子逗他玩。   “你大病初愈,让你带孩子,也太辛苦了。”老爷如此抱怨过,但还是舒心地看着他哄着孩子。   魏月融笑道:“有什么辛苦的,每日也就这一会儿,专为了给你看看,看完了人家可是要带回自己房里去的。”   老爷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说:“我看你这么喜欢这孩子,不如就抱来给你养吧。”   知道他说的是玩笑话,魏月融便说:“我不要,谁生的就是谁的,抱来抱去的有什么意思。”   他这话说得有一丝负气的意思。   若在以往,魏月融是不会如此失言的,如今却大大方方这样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让老爷感慨,虽然才过了没几个月,家里确实已是大变了。   从前太太在家是如何大权独揽,而魏月融即便跟自己私下相处也噤若寒蝉,从未说过一句太太的不是。   如今太太失势,连下人都纷纷感知到了变化,何况是正主本人们呢?   他不禁想,自己或许一开始就不该让太太把魏月融的孩子抱到自己房里养。   不知是不是老了、疲惫了的缘故,老爷觉得自己的心变得比从前软了,想到从前几次,魏月融刚刚生产,就被抱走孩子的样子,实在觉得惨痛异常。   他不知自己当时为何能毫不犹豫地容许太太这样做。   “我想,下次回老家祭祖,还是把珩儿写在你的名下吧。”老爷突然说。   魏月融有些惊讶。   族谱之上,一般都是只有正房的名字,阮珩原本也是记在太太名下的。   如今要把阮珩记在他的名下,就是说要把他的名字也写上去,至少是作为阮正业的二房了。   如此一来,魏月融的地位就大不一样了,死后可以在家祠设牌位,受后代香火供奉。   这对于一个侧室来说,可谓是功德圆满修成正果的最好结局了。   其实比起死后的待遇,魏月融更在意活着的时候跟自己的儿女生活在一起的日子,不过,老爷能这么决定,还是让他感到很高兴和意外的。   “多谢老爷。”他温煦地笑着说。   *   皇帝班师回朝的速度比所有人想的都快得多。   他预料得果然不错,幽王在边境确实是小题大做了,其实敌人只是常规骚扰边境,根本不像他说的那样是大规模进犯。   因此,皇帝一开始就带着大军,先把幽王的人马看牢,再派了几路先锋查探敌情,确认真实情况后,先将游窜的几小股狄人扫清,然后便用了绝大部分的兵力围逼幽王。   幽王在北境也守着几座城池,因此负隅顽抗了几日,可是没有合适的理由,守城将士实在不敢欺君谋反,没多久就纷纷倒戈了。   因此,皇帝出征后的第二个个月,就将从前威势赫赫的幽王五花大绑,用囚车装着回金陵来了。   皇帝以雷霆之势查封了幽王府,世子幽禁,家产抄没,下人发卖,而阮珵,自然也是同穆元陵一起,被关在了天牢之中。   阮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忙着试图疏通门路,好歹为阮珵寻一条活路,可是,不论多少银子、多少交情,此时都没了用。   太太虽然痛恨兄长弃自己于不顾,曾发誓再也不与他家往来了,然而此时,因为舅老爷在皇帝面前说得上几句话,她也不得不拖着病体亲自到他的府上去求他。   结果,舅老爷却先是装作不在家,过了半日才叫下人传出话来。   他说圣上近来正秉雷霆之势,收拾逆党,阮家不去求情还好,若是一味打探个没完,惹得圣上不快,灾祸便要临头了。   阮正业心知,舅老爷此时能有这几句逆耳忠言给阮家,已是有情分的了。   阮家此刻的确不能触了圣上的逆鳞,最好离幽王家越远越好。   阮正业虽然心中亦是为阮珵煎熬,但还是打定了主意闭口不言,只是太太哭得绝望,但也无可如何了。   没想到,阮家如此低调,还是逃脱不了厄运。   皇帝回朝之后,半个月内,就清算了不少与幽王过从甚密的官员,杀的杀,抄的抄,流放的流放。   而接着还着吏部刑部在朝中大臣和地方官员中逐一核查,凡是于幽王家有关联的,不论是姻亲故旧,还是同党同流,都要一一听候查处。   阮家就是在这第二波被查抄的。   朝中官员、公侯家里,哪个没有些污糟事?   只看皇帝查不查罢了,但凡查抄,就没有清白无罪的。   阮家自然也是如此。   抄家之前,阮正业就没有了半点侥幸的心思。   他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皇登基也一样。闫陕亭   皇帝这次抄没这么多权臣贵胄,可谓是一举多得的。   一来,翦除了朝中所有的异心之人,二来,肃清朝纲,给所有人一个下马威,震慑朝廷中尚且不服他的人。   三来,新朝新气象,皇帝肯定有不少雄心抱负要实施,而做这些事都需要钱。   朝中哪里有钱呢?   百姓没钱,国库也不容挥霍,但抄几个富得流油的公侯,就什么都有了。   阮家已经是几代公爵,早就没了实权,在朝廷可有可无,抄了阮家谁都没有异议。   别说阮家与幽王有瓜葛,就是没瓜葛,皇帝为了杀他们这头可口的肥猪,也得想出些瓜葛来。   因此,阮正业知道,阮家末路降至了。   在外面的许多府邸正在如火如荼地经历查抄时,阮正业先是一口气将自己书房里的所有东西都烧了,文书信件账册,一切能证明他或许有罪的东西,都被付之一炬。   家中的财产,挑了些值钱的,连夜送到了自己的几个女婿府上。   有的府邸愿意帮忙收管,有的不愿意,便退了回来,没办法了,就那么成箱成箱地堆在院子里,等查抄的官兵来了,连打包都免了。   做完了这些,最后趁夜间,阮正业又叫太太房里的吴嬷嬷把家里的花名册和所有奴仆姬妾的卖身契都拿来。   “有想出府另谋生路的,今日就拿了身契去,每个人领些钱,各奔东西去吧。”老爷说。 第65章   家中下人听了此话,无不动容,多有垂泪感恩的。   自古世家大族,走向末路的多,可是多数人都是宁愿财产奴仆留到最后一刻陪自己死,都不愿意提前散尽的。   老爷肯在破家前,趁此机会放众人一个自由之身,免了他们今后被官府抄了另卖、继续为奴为婢、身世飘零的命运,谁能不感激涕零呢?   其实几日之前,阮家就有奴仆开始私逃了,若是他们能等到今日,领到自己的身契,也不至于落个逃奴之罪,永远需要隐姓埋名藏匿他乡了。   剩下的下人之中,虽然大多都是忠心之辈,但到了这个时候,便有不少人去拿了自己的身契,给主子们磕了个头,便去了。   其他人都还好,与主子们亲近的那些,日日都在一处,有感情了,便是难舍难分,尤其是几个小姐身边的贴身丫头,都泪水涟涟。   不过,再难分别,最终也都只得分别。   阮珩也将松云的契约找到,硬塞到他的手里,让他跟着自己的爹娘,到自己家乡下的房舍里去躲一躲。   松云只是抱着阮珩不撒手,哭着说:“我不走,少爷,我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阮珩心中悲切。   他忍着眼泪说:“阿云,你听我说,你先跟爹娘回家去,要是朝廷恩宽,我没事了,就去找你,好吗?”   松云只是摇头,他知道阮珩说的有道理,自己如果留在阮家,落到官兵手中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不如回乡下安安稳稳地等着阮珩,到时候若是有幸团聚,便是俱全。   可是临到危难,他此时是一分一秒都不舍得与阮珩分开,他宁愿陪阮珩到最后关头。   皇帝的雷霆雨露凡人难料,阮珩的前途未卜,他生怕从此一别,便再也见不到阮珩了。   阮珩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可是要想保全他,只能狠心松开他的手。   阮珩把松云那张契纸交给白嬷嬷,吩咐白家夫妇带走松云,松云便哭着被爹娘从阮珩怀里拉走了。   散尽家奴之后,老爷就将目光转向了自己身边的人。   老爷的后院之中,侧室通房也有十几人,这些人中有人受宠,也有人早已被忘记,但他们都知道,自己是不太可能同一般的奴仆一样,有重获自由之身的机会了。   毕竟有哪个主君,会不希望自己的内眷对自己贞节到死呢?   因此,看着别的奴仆与主家分别流泪的场面,这些侧室们也哭起来,不过,大概不是为此景动容,而更多的是怜惜自己罢了。   所以,当老爷也将他们的身契拿出来时,所有人都意外至极。   老爷虽然是个冷酷的人,但正因这份冷酷,他的理智也是非常人能及的。   他很清楚,自己身边的这些人,也不都是愿意无条件跟着自己的。   没了权势富贵,甚至没有了最基本的庇护他们的能力,这些人难道还会甘心跟着自己到最后吗?   老爷没有那么天真。   与其期待有人为他殉节而死,不如面对现实,想到他们在被官府重新发卖时口中对自己的咒骂。   所以,老爷便颓然道:“你们中有人想走的,也尽管拿了自己的身契走,今后若想改嫁,或者投亲靠友,我一概不管。”   众人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便立刻有好几个年纪轻的,连忙到吴嬷嬷那里领了自己的身契,好像生怕老爷会一时反悔。   其中颇有几个,是老爷最近多有宠爱的,老爷心里虽然不算意外,可见到他们拿走身契时争先恐后的模样,还是不由得心中悲凉。   家难在即,老爷的心中充满苦楚,他极力地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吩咐吴嬷嬷将魏月融的身契也找出来。   他何尝不希望身边至少有一人能与自己同命运,如果有一个,他希望那个人是魏月融。   可是他也知道,从前为了稳固家中万事,也为了自己甩手,他对魏月融从来没有偏袒和回护,任由他受尽委屈,连多费几分心力的时候都绝少,又怎能要求他在此刻对自己留情,要死心塌地地跟着自己呢?   方才看到松云对阮珩如此依恋,老爷心中又何尝没有戚戚。   阮珩是如何待松云的,老爷看在眼里,松云会这样待阮珩,是以心还心。   可是他悲凉地知道,以自己的所作所为,大概没有一个人会如此宁愿死也要跟着自己了。   然而,他仍然没有办法面对,他无法接受魏月融像其他人那样,主动问他要走自己的身契,如果魏月融那样做,他会受不了的。   于是他干脆选择主动让他走。   然而,吴嬷嬷在装契纸的箱子里面找了半日,都未有所获。   “老爷,太太,太太走的时候,多半是把他的身契也带走了……”吴嬷嬷低着头说。   “带走?带到哪里去?”老爷不由得又惊又怒。   太太三日前,就带着自己的三公子回扬州娘家去了。   江家虽然对阮家的事上有些冷酷,但江老太爷还不至于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见死不救,眼看皇帝天天都在查抄与幽王有所瓜葛的府邸,心知阮家朝不保夕,便叫家人来接了太太回扬州。   老爷知道,自己被皇帝定罪的那日,多半就会收到一张江家送来的和离书。   可是没想到,太太就连在最后关头,都不忘再坑魏月融一把。   没有拿回自己的身契,也没有身份文书,魏月融哪里都去不了,他只能跟着阮家这条船沉底了。   老爷到了此时,才明白他自己是真的想要魏月融活着。   愤怒和挫败感充斥着老爷的心,他可以接受自己容忍了太太这么多年,他可以接受太太临了对他的背叛,可是,他不能接受太太能将他如此玩弄于股掌之间。   比他自己想像的都要急切,他一把夺过吴嬷嬷手中的檀木匣子,在里面发狂般的翻找起来。   里面的契纸已经没有几张了,绝大部分都已经散尽,只有寥寥几份,其中还多的是已死之人的,只是从前未曾清理出来。   这时,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翻找的动作。   是魏月融。   他说:“老爷,别找了。”   魏月融心里很清楚,过去的几个月,太太虽在病中,但魏月融和阮珩这边的动静她一直看在眼里。   从前对她俯首帖耳的阮珩和魏月融,一夕之间就不再把她放在眼里,让整个阮家都看她的笑话,就连阮正业都没有管,甚至还格外抬举,说要将魏月融的名字写上族谱。   太太不可能不恨。   她恨魏月融,恨阮珩,恨老爷。   这时,经历了从前太太的种种,魏月融已经毫不意外,只是喉头有些恶心,心中幽寒。   不过,他很快就先平静了下来。   “老爷,我年纪这么大了,又没有家人可以投靠,你想让我到哪里去呢?”他安抚道。   他的声音很清凉。   老爷听了,便看着他,最终唯有垂泪。   魏月融看着苍老的他,心里不知不觉想到了以前。   少年的时候刚入阮府,那时刚到而立之年的老爷相貌轩朗,威仪华贵,气度令人目眩,让魏月融不得不崇敬、爱慕。   而老爷对他,也有蜜里调油、将他捧在手心的时候。   后来因为太太的忌惮,魏月融受了不少罪,慢慢的也知道了,老爷不可能因为爱护他而得罪太太,因此也有天真的幻想被破灭、对老爷心灰意冷的日子。   他承认自己是个软弱的人,只要老爷稍稍顾念他一二,他就忍不住心软、感念起来。可是这心软,也早就在日复一日的锉磨中消散殆尽了。   只不过,在阮正业刚刚发狂地找他的身契的时候,魏月融的内心深处,不由得又轻轻触动了一分。   “况且,小十六还小,她离不了我。”他又说。   话音刚落,小十六便哭了起来,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角不放。   九小姐和十一小姐也站在他身旁,默默流泪。   魏月融抱着小十六,心中酸楚。   老爷看到此情此景,心如刀割。   对他来说,此时此刻,除了魏月融,他最忧心的就是自己的几个女儿们。   阮珩和四公子,还有是乾元的五小姐,他们又没犯过罪,四公子更是襁褓婴儿,在牢里关上几日,官府审一审走个过场,也就会把他们放了的。   到时候让阮珩带着他们回老家住着,耕读度日想来不难。   可是几个不是乾元的女儿,就不同了。   魏月融生的三小姐,年长一些,早些年已经嫁人,偷偷传过话来,说可以将九小姐和十一小姐接到自己的夫家去避难,因此对于她们,老爷可以不那么担忧了。   可是对于其他几个女孩,老爷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还是没给她们找到合适的归宿。   若是进过大狱,被官府差役押解,经历了这么一遭,即便最后证明无罪放回家里,将来还有正经人家会要她们吗?   为了此事,老爷忧心如焚,但也无可如何了,只能落泪而已。   这时,松云忽然哭了起来。   他挣脱了家人的拦阻,扑到了魏月融身边。   “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跟少爷在一起!”他哭着道。   *   春日虽然已经降临,但室内阴寒,仍然湿冷非常。   松云与魏月融依偎在一起。   阮珩本来是说什么都不许他留在阮家的,可是松云拚死都不走,说要一直与阮珩和魏月融在一起,就连白家人都拗不过他。   官兵随时都可能来,眼看着天要亮了,白家夫妇也没办法,就只能匆匆带着星儿,和白月一起,坐上车回乡下去了。   九小姐和十一小姐虽然不舍魏月融,还是让他硬塞到三小姐派来的车马上,赶路出城,到三小姐的夫家去了。   要是魏月融的身契还在,三小姐也是一定要接他走的,眼下只能让她失望了。   到了次日下午,官兵果然来了,阮家上下都没有抵抗,静待查封。   老爷、阮珩同其他几人,被官兵用枷锁锁着,先行带走了,而府中内眷,则是被集中封在一所院落中。   松云原本一直待在阮珩身边,寸步不离,官兵强行要把他俩拆开时,他哭喊得嗓子都破了。   魏月融害怕他被官兵的刀剑所伤,拚命地将他拉开,紧紧抱着他,松云就在魏月融的怀里,看着阮珩被官兵拿走了,眼泪流了一地。   老爷把家里的女儿们都托付给了魏月融,此时屋子里,除了他们几个之外,就只有几个无处投靠的下人,只能等着等着官府收了重新发卖了。   魏月融怀里抱着四公子。   兰漪昨日也走了。   他本以为自己侥幸得到一子,是走了大运,今后的半生,大可以靠着这个小主子衣食无忧,可是,眼看家破人亡,一切转眼成空。   孩子还那么小,可是自己也不想就这么断送在阮家,因此只能哭着求魏月融替他护着孩子,自己拿着自己的身契连夜逃回家里去了。   官府将他们锁在房舍内,便不管了,只是一天三次送些粗茶淡饭来。   这间屋子本来是下人住的,里面有一张长通铺,他们二三十人勉强可以挤得下,晚间魏月融让大家把几个幼小的孩子聚在中间,就那么凑合著睡了一晚。   次日早上,却看到了恐怖的景象。   房间的横梁上,悬了一个人。 第66章   悬梁自尽的是青姨娘。   前日晚上找契书的时候,也没有找到他的,想必是太太一并连他的也拿走了。   自从先前被软禁起来,他就一日一日变得神志不清了,本就精神涣散。   如今阮家又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他又被太太坑害,没了身契文书,无处可逃,想必因此心中绝望,一时便觉得自己没了活路。   一个小丫头最先醒来,看到他悬在那里,不知何时早就已经死了,便失声尖叫了起来。   一时之间,大家都被吵醒,一睁眼,皆是惊惧异常。   听到房中的喧闹,官兵很快就进来了,先凶狠地喝令他们安静下来,然后便将尸身从房梁上解了下来,娴熟地搬了出去,然后便锁上了房门,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想必是连月来抄没的府邸多,罪臣家中内眷为免屈辱,自尽的也不在少数。   这些官兵都见惯了此等惨象,所以不动声色了。   可是房中诸人无法不动声色。   虽然多少也听闻过抄家的残酷,但实际见到如此惨象,对人心中的惊怖实在非同一般。   阮家内宅虽然日常也有些事故,但很少有叫人横死这么大的事,大家哪里见过这等场面?   几个小些的孩子都被吓得哭个不停,魏月融生怕再招来官兵斥骂,只得与几个下人一起抱着他们勉力安抚。   而大些的小姐们和丫头们也都被吓傻了,不是缩在角落发抖,就是三三两两互相抱着流泪。   松云今天表现得很像个大人,四公子才三个月大,什么都不懂,因此没怎么被吓到,整个房中乱成一团,松云说要帮魏月融,魏月融就把他交给了松云。   于是,松云就一天都照管着四公子。   他今天表现得格外坚强,但是魏月融知道他心里也很害怕,总是自己偷偷抹眼泪。   到了夜里,魏月融便让他挨着自己睡。   “小云,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要活着,只要活着,就会好起来的。”他坚定地说。   松云点了点头,靠在他的肩头流泪。   *   皇帝登基已经有近三个月了,虽然幽王一党的罪行还没有完全审结,但朝廷已经内外安定,准备好迎接新气象了。   皇帝这时才想到,三个月前的那一科会试的考生,还没有经过殿试赐官。   记挂着先帝就是因为急着替他储备人才,才不顾病体也要开考科举,皇帝便不敢耽搁,一旦有心可分,就连忙叫礼部的人来,筹备殿试了。   只是这次殿试,皇帝想要挑选的,可不止是朝廷的栋梁之才。   殿试当日,皇帝坐在文华殿上,看着一群青年才俊鱼贯而入。   他亲自公布了试题,便看着殿中学子们开始奋笔疾书了。   殿试不像会试,比起考究学问,更多的就是走一遍礼仪和规程,对于学子而言,只要尽量打扮得英姿飒爽、卷子上的字写得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争取给皇帝留个好眼缘就是了。   因此,对于皇帝来说,后面考较才学家世授官才是需要慎重用神的时候,自己此时还不必太过紧张。   于是此时,皇帝也就坐在龙椅上,垂目好好地欣赏一番了。   殿试结束后,皇帝让太监叫了其中的几人来,与自己单独会面。   历届殿试,多半都是大家一起写过卷子,最多有个别人蒙皇帝当场垂问几句,然后便散场了,大家一起出去,等待殿试的名次和分配官职就好。   从没有过被私下叫到内殿叙话的环节。   于是,那些没被叫到的,虽然不知道皇帝要跟他们说什么,但也都很羡慕别的学子有亲近天子的机会,而那些被叫到的,则是又好奇又荣幸,跟着公公往内殿去了。   到了内殿,皇帝显得放松了很多,还赐了茶水点心给他们,让大家都自在一些,不必拘礼。   虽然如此说,那些年轻学子哪敢不拘礼,即便他们都对皇帝好奇极了,但都目不敢旁视,一个个规矩得像鹌鹑一样。   皇帝挑来的这四五个人,都是文采斐然,门第清贵,又相貌堂堂,年少力壮的乾元,眼下这些才俊,却在自己座下表现得如此乖顺。   皇帝看了,便忍不住发笑。   他又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便开门见山道:“众卿都是未来的朝中新秀、国家栋梁之才,对于社稷,朕自然都希望你们建功立业。不过,除此之外,朕倒还有别的差事想要托付你们的。”   学子们面面相觑,都不明白皇帝想要他们做什么。   皇帝也不曾卖关子,紧接着便说道:“众所周知,朕是坤泽之身,无法有后宫佳丽替朕开枝散叶,但江山后继需有人,此事虽然辛苦,也只能朕亲力亲为了。   “不过,幽王之患,一直为先帝心腹之患,流弊直至我朝,事到如今,朕心也时常为之不豫。所以,本朝万万不能再出现像他那样的外戚权臣。因此,朕为社稷考量,决定暂不成婚了。”   那四五个学子都震惊在当地了。   一是因为皇帝提到了幽王。   学子们虽然尚未踏上仕途,但他们都知道现下对于皇帝和整个朝廷来说,幽王二字都代表着忌讳、代表着残酷的审判。   眼下所有人都谈幽王而色变,他们都本能地害怕皇帝提到幽王,生怕自己与这乱臣贼子被牵扯上什么瓜葛。   二是因为皇帝说他不成婚了。   自从皇帝力排众议御驾亲征,朝野上下就知道了,他们这个新皇是个思维跳脱、不按常理出牌之人。   不过,他说自己不成婚,虽然提前铺垫了听起来很充分的理由,但也不得不说是极其离经叛道的决定。   可是,毕竟他是皇帝,又刚刚用成功的战争证明了自己,对于成不成婚这件事,礼部的官员都还没闹腾,这几个学子又敢说他什么呢?   于是,几个学子都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皇帝便继续道:“‘慈恩寺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注),各位都是少年得志,朕看在眼中,也觉得欣赏,所以今日叫你们来,就是为了让你们为朕分忧,日后繁衍后嗣,也算你们对社稷有功。”   皇帝接着跟呆若木鸡的学子们讲解了具体的计画,他说:   “若有愿意者,朕会请他到宫中小住,期间不得外宿,等两个月后经过太医诊断,证明你们身体康健无染,到时便可听用,若是让我怀上龙子,你们的差事就了了,若是没能成功,你们的差事也了了,只是赏赐或许没那么多。   他又通情达理地道:“当然了,强扭的瓜不甜,朕不能给你们什么名分,所以此事还需你们自己决定。怎么样,有没有愿意的?”   别说愿不愿意了,学子们都已经傻了,自古以来,还从没听说过此等事。   即便史书中记载有坤泽当皇帝的,多半也都是选一个夫婿,就像正常夫妻一样生活,从没有过像皇帝这样的。   皇帝见没人说话,虽然知道他们他们在做决定之前,还需要多些时间来消化理解这件新奇而古怪的差事,但还是忍不住促狭道:   “众卿怎么都一言不发?难道是嫌朕丑,配不上众卿的美貌?”   这一句,却闹得所有人都脸红了,连忙都道不敢。   其实皇帝不仅不丑,反而风采精华,气度不凡,只不过,这些乾元们就是再色胆包天,也不敢真把他当一个坤泽那样去审视,因此从没有过这样的心思。   皇帝见他们都羞得面红耳赤,心中更是愉快,哈哈笑了半晌,末了才道:   “好了,列位都是清贵士子,朕实在不该如此轻薄,拿你们寻起开心来了,不过,你们也该尽速考虑一下。不瞒你们说,在武举的英才之中,朕也看上了几个,他们可没有你们这般扭捏,不过相比体格,朕还是更看重未来孩儿的头脑,所以还是偏心你们的,嗯?”   很快,皇帝说给他们几日时间考虑,便让太监带他们出宫门去了。只见那四五个学子,一个个进去都是的时候意气风发,而出来的时候失魂落魄……   *   皇帝一个人坐在龙椅上翻阅着方才殿试的考卷。忽然,他想起了什么。   “朕记得之前会试的考卷中,有一篇《论门阀之弊》,写得文采卓越,朕当时说过要记下他的名字,他叫什么来着?”   旁边的太监连忙回话道:“叫阮成琢。”   “对对对,他今天来了吗?”皇帝问。   那太监赶忙翻阅了一遍今日的参试人员名单,回禀道:“不曾来。”   “为何?”皇帝皱眉问。   那太监思考了一阵,想起来了,便将阮家已被抄没的事跟皇帝说了。   皇帝若有所思道:“对,我说呢,阮家是与幽王府有姻亲,那时还是父皇赐婚的。”   皇帝只是一声令下,刑部大理寺便将与幽王有瓜葛的人家一锅全栈了,其中有许多人家,皇帝也不甚了解,还需看了呈上来的案卷再最终决定如何处理。   不过阮家与幽王的瓜葛是因为先帝赐婚,这是皇帝记得的。   “此人文思理念实在令朕欣赏,实在是可惜了,哎,”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叫那太监凑近了些,又问:   “他长得也还不差吧?”   那太监笑了起来,说:“这个,老奴就不知道了。”   皇帝思索了一阵,便吩咐道:“叫刑部的人找来他们家的案卷给我看,再把这个人从天牢里提出来,朕要见他。”    第67章   从幽暗的监牢走出来,跟着太监入了宫,一路走上了皇帝的金銮殿,阮珩不由得有种梦寐般的感觉。   “草民叩见陛下。”阮珩跪在地上,如此说道。   皇帝先叫人将他的枷锁去除,然后又让他站了起来,细细端详了一番。   阮珩始终垂目而立,未发一言。   皇帝先前并未见过阮珩,终于见了眼前人物,只见他虽然刚刚从监牢出来,却神采未减,毫不萎靡。   即便身着粗陋衣裳,但不知为何却十分洁净,身长玉立,令人赏心悦目,不输于殿试中那些精心打扮过的学子。   因此,皇帝看了一会儿,才道:“阮卿,朕看过你的文章,你虽然身在世家贵胄,却痛恶官场门阀之弊,令朕印象深刻。”   皇帝说的是阮珩在会试中交上的考卷,阮珩惊异于皇帝竟然亲自读过,并且记得。   那时他因自己的乡试成绩被舅舅暗中提拔过,以及家中之事,心中充满了矛盾,于是在会试考场上,便写了那样一篇文章。   没想到,因为这样一篇文章,阮珩竟然得到了皇帝的注意。   他虽然不知道皇帝今日叫他来所为何事,但值此家破人亡之际,面见君主的机会或许就是一棵救命的稻草,是万金难求,阮珩心中明了。   皇帝接着却话锋一转,说:“不过,朕倒是想问问,如若阮家未被抄没,你身在权贵之中,又如何不同流合污呢?”   阮珩略一思索,答道:“正因身负权贵,才应为国兴利除弊,如若反其道而行之,非天理所容。”   皇帝便又问道:“既如此说,那朕问你,刑部核实你父罪状,有圈占民田,行贿受贿,结党谋私等多条,依你之见,又该如何处置呢?”   阮珩因此沉默了半晌,他并不知道老爷这些年具体都做过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但是,因为老爷先前的种种言谈,阮珩已经知晓,他的父亲同许多人一样,即便不是同流合污,至少也是个和光同尘之人。   因此,抄家那日,阮珩就没有心存天真,他知道,即便烧毁了所有罪证,阮家恐怕仍然难逃末路。   眼下阮珩虽在御前,亦不知如何替父求情,只得道:“家父有罪,自当受律法裁决。不过,珩为人子,既然幸蒙陛下召见,就不得不为之乞情,求陛下恩宽一二。”   皇帝笑了笑,说:“你这样说,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   阮珩道:“草民只是求情,无意干涉司法裁决。我虽知忠义重于利,但毕竟无法因义灭亲,还请陛下见谅。”   阮珩说得坦诚,他无意巧言令色,而皇帝也似乎满意于他的答辩。   阮珩的文章之中,虽然处处都有大义,但所谓大义往往是最容易伪装的。   如果一个人丝毫不露真情、不显私心,反倒可疑,令人觉得虚假。   只有眼下听了阮珩如此对答,皇帝才能对他真正放下心来。   于是,皇帝温和地笑了起来,他随意地靠在椅背上,他想问阮珩的问题其实已经问完了,不过,还想趁此机会闲聊几句。   于是,皇帝心里便又升起了些狡黠的念头,说:   “如此,朕倒还有一事想问问阮卿的看法。”   于是,他便把自己决定不成婚,而是选召不同的乾元入宫侍奉的计画说了。   皇帝从阮珩的文笔和话语中就知道,他有一个耿介直言的性情,此刻便十分好奇他的应答。   阮珩自然是同先前那些学子一样,先是震惊得不知说什么是好了。   不过,思考了片刻,他还是开口了:“陛下为天下计,所虑是有道理。不过……”   听他似乎有反驳自己的意思,皇帝觉得饶有兴味,倾身向前,连忙问:“不过什么?”   阮珩心中犹豫片刻,还是说道:“自古天子为臣民楷模。因此,天子一行当有三思,如果天下万民群起效仿,岂非干系重大……”   “这么说来,”皇帝打断了他,“阮卿是不赞同我的做法了?”   *   阮家后宅内。   不知过了几天,在屋子里关着不通消息,大家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朝廷对阮家究竟要如何处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人来让他们出去。   不过,他们都宁愿就这样被关着过一辈子,都不想面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   可是,再不想面对,该来的也是要来的。   一日上午,官兵打开了房门的锁。   阮家的下人中,也有经历过抄家,从以前的主家被卖到阮家来的,其中一个老嬷嬷,如今就跟魏月融他们关在一处。   因为富有经验,她很清楚抄家的程序,那些官兵一进来,她就说,官府这是准备好要将他们发卖了。   虽然恐慌,但众人也只得听令行事,任由那些官兵先大致把他们分成三堆。   年老的分成一组,还未成婚的小姐和孩子分为一组,魏月融和松云这样不老不小的分为一组,然后,就挨个盘问起来,并且在账册上记录着什么。   “那些个老妇,都算粗使的妇人,五两银子一个。”其中一个打头的便如此说。   他的手下人听了,就忙不叠地数清人头,记在了呈报给上面的账册上。   这时,那个有经验的老嬷嬷便连忙央告道:“官爷,奴婢认字,会算账,从前也曾在这府里管事的。”   那官差便拿了张字纸给她念,见她念得明白,说话也有条理,便道:“那就给她记下,管家婆,二十两银子一个。”   那嬷嬷便千恩万谢起来。   众人此时才如梦初醒,若是按五两银子卖,多半就是到小户人家去做浆洗缝补的苦差。   但若是按二十两卖,那就不一样了,保不齐还能被卖到阮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做些轻省的差事。   因此,众人便都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诉说起自己的长处来。   那些官差本不想如此费事的,都不耐烦起来,喝令他们安静,只挑了其中两三个模样齐整的问了会什么,别的人便都不理会了。   后面的人,见机会实在有限,便都焦灼起来,整个房间充满了焦虑的窃窃私语。   但焦虑也没什么用,官差的耐心只会越用越少,房间里很快就充满了失落的情绪。   很快,就到了松云他们这堆人。   官差先把为数不多的几个坤泽单独抽了出来,放在一处,一个一个细细查问。   到了松云这里,那官差便当先问道:“你多大了?”   松云心里知道,官府多半是要把他们卖到些什么样的地方去,所以一下子便生起狠烈之心来,道:“我多大了,都不与你相干!”   那官差今天还从没碰到有人敢这样反抗他,发怒起来,便要拿手里的鞭子打松云。   魏月融见状,连忙护住了他,急着替他回答:“别打,别打!官爷,他十七岁了!”   魏月融知道,此时不是斗狠的时候,抄家向来残酷,即便官差失手柄他们打死了,也没处说理。   “十七岁了,模样倒是个好的,就是脾气太差,得好好调理调理。”那官差便道。   接下来,他又问了几个问题,松云知道魏月融极力回护他,便没再反抗,只是流着眼泪不说话,魏月融怕他挨打,便都是自己替他回答的。   末了,那官差问完了,便说:“那这个就给他记五百两,可惜了,要是没被人碰过的,至少也得值八百两。”   松云此时才知道,为什么有的人要悬梁自尽。   仅仅只是现在的遭遇,对他来说都已经足够屈辱,何况若是真的被发卖之后,还不知要有什么样的遭遇。   一想到,自己或许会被逼跟阮珩之外的其他乾元在一起,松云就觉得恶心、耻辱,他想,他一定会活不下去的!   接下来,就到魏月融这里了。   官差也问了他许多,他一一忍着答了。   他跟松云说过,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但眼下,他连自己也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忍得了这些,怎样才能这样苟且地活下去。   “也是可惜了,模样这么好,就是年纪太大,要是年轻个十岁,也值个三四百两。你们这府里怎么一个像样的都没有?”那官差便不满地评价道,紧接着便交代手下,“记五十两,把他放到那边去。”   松云惊恐起来,他知道,对嬷嬷们来说,五两银子和二十两的命运大不相同,而对他们来说,五百两和五十两的去处,自然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   即便是为倡为优、做官伎,待遇也有高下之分,松云或许还能被卖到高雅些的所在,可是,五十两的身价,会被卖到什么样污糟可怕的地方,那是松云想都无法想像的。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魏月融,拚死地不让官差把他们两个分开,哭喊道:“不行!你们要卖我,就得带上他!”   “还反了你了!那可由不得你!”那官差便勃然大怒起来,挥着的鞭子很快便要落在他的身上。   一时之间,整个屋子都乱了起来。   就在这时,从外面又跑进一个差役来,他连忙到那官差首领的耳边说了些什么,那首领听了,便停手了,也不再继续对剩下的人问话,只是不耐烦骂了几句,就叫上他的手下,抛下众人出去了。   那帮官差不光走了,连房门都没锁,室内顷刻之间就充满了讶然的安静。   *   皇帝虽然是笑着问的,但阮珩心中亦是紧张万分,他正在思考自己应当怎样回话才不会得罪皇帝,皇帝却哈哈大笑了起来。   “阮卿啊,”皇帝笑够了,便说,“这些天,朕向许多人说过这个想法,不过,除了礼部的那几个老头子之外,还没有人敢像你一样这样反驳朕的。不过,朕倒是喜欢你这样的性情。”   “依你之见,朕还是招一个夫婿,于他一个人成亲生子,这样比较好,是吗?”皇帝问。   阮珩从不作违心之言,便硬着头皮答道:“是……”   皇帝虽然不以为然,但却对他更感兴趣,阮珩明明因家难迫切有求于他,却仍然没有处处讨他的欢心、句句都说他爱听的话,反而耿介直言。   皇帝在朝廷上、在宫里,不论是谄媚的、练达的还是城府深重的都见识得太多了,如阮珩这样的,倒是十分稀少。   因此,皇帝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十分愉快,他忍不住半开玩笑地道:“如此,朕就招你为婿,你道如何?”   阮珩瞠目结舌。   皇帝当然不是认真的,他本想看看阮珩受惊吓的样子取个乐子,然后便告诉他自己是开玩笑的。   可是,没想到阮珩却急着说话了。   “陛下垂爱,草民受宠若惊,但家中尚有内子一人,恐难从命。”   他显得紧张而又坚定,这倒让皇帝好奇起来。   “哦?你已成亲了吗?是何方佳人,想必是比朕生得更为标致了?”皇帝笑问道。   “他……”阮珩不料皇帝忽然会问这些,因为情急而有些磕磕绊绊,“天下谁人敢与陛下相比,只是,破家之时,他仍对我不离不弃,那时我就发誓,此生绝不有负于他,因此……”   皇帝半眯着眼睛,思索了起来。看起来,阮珩是个极重情之人。   能与天子结为百年之好,对任何人来说,怕都是会高兴疯的美事。   且不说别的,如果阮珩同意方才皇帝的提议,阮家必定从此无虞,阮正业不仅一定会无罪开释,甚至加官晋爵也不无可能。   而对于阮珩自己,则是一辈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无极富贵。   可是,阮珩就因为自己身边的那个人,而果断得近乎急切地拒绝了。   甚至因为情切,自进殿起就显得镇定自若的阮珩,此刻额头上都起了汗珠。   有意思。   皇帝再次笑了起来,半晌,他说:“好了,朕就是这点不好,总爱拿你们说笑。”   “你父亲的罪过我看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朕会让他回乡养老。至于你,朕本想你在朕身边辅佐,不过,毕竟你家中有罪,朕只好让你先到边地历练几年,任期到了,别忘了写摺子提醒朕叫你回来。”   阮珩惊喜非常,还没等谢恩,只听皇帝又道:   “哦对了,你家内眷朕也叫人撤去看管了,等会你就可以回家,记得替朕向你家里那个带个好。” 第68章   阮家后院。   魏月融他们都躲在房里,半晌,都没见有官兵回来,就连那个经历过抄家的老嬷嬷都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   可是大家这几日里都实在被吓怕了,也没一个人敢擅自出去,眼见过了中午,大家都饿了,连平日里来送饭的人也没到,这才有几个小丫头大著胆子,试着要出去瞧瞧。   这一瞧不要紧,几个丫头出去的时候还战战兢兢,回来的时候却大喜过望,争先恐后地跑着回来了。   “咱们家受恩赦了,老爷和二公子回来了!”   听到小丫头们欣喜若狂的传信,魏月融和松云还有些不可置信,但很快,阮珩就紧随其后进了门。   松云几乎是尖叫了一声,便先扑到他怀里再说,等抱住了真人,还不相信似的,又哭又笑,又怕因为眼泪模糊看不清阮珩的真容,而不停地用手抹着眼睛。   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欢腾起来。   老爷走得比阮珩慢些,不过魏月融已经迎了出去,只见仅仅隔了几日,老爷就显得沧桑了不少,因为百感交集,也流下泪来。   皇帝只是下令削去了老爷的官职和爵位,并没有判处斩,也没有判流放,就连财产也只是下令收回府邸爵产,阮家的私产也被发还回来了。   阮家要限期搬离公府,老爷得带着家眷回原籍养老,而阮珩则要远赴琼州,在文昌任知县。   “皇帝要外放我到琼州去,过几日便要启程了。”一番欢喜之后,阮珩告诉松云。   “什么?你被流放了吗?”松云大惊失色地问。   也不怪他听错,琼州虽美,但自古就是流刑之地,松云没什么见识,对于琼州唯一知道的事,就是那里能流放犯人……   “不是流放,是外放,到那里去做官。”阮珩连忙更正道。   松云这才放下心来,抱着他说:“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去,你就算真的被流放了,我也要跟着你的。”   阮珩却说:“那里可是天涯海角,蛮荒之地,你跟着爹娘一起回扬州去,我不过两三年就卸任回来了,那时……”   “不要!”松云一听他又要劝自己走,急了,便霸道地说,“就不听你的!我就要跟你在一起,别说分开两年三年,两天三天也不行!”   阮珩也知道他多半会如此说,先前自己离开家去东林书院的时候,那次他自己一个人在家就出了事,从那之后他就再也不离开阮珩了。   阮珩连抄家前夕都拗不过松云,何况是这回,他知道松云执拗起来可是要拚命的。   所以,他只好答应了,找人帮他收拾行李。   阮家从前的下人,多的是一辈子、甚至祖祖辈辈在阮家做活的,一旦被放出去,也没个生计,过不惯,于是听说阮家受恩赦了,一二日间便纷纷回来了不少。   可是阮家如今也用不起这么多人,所以老爷只不过将一些必要的人手雇佣回来,搬家时和阮珩上任路上有些帮手就行了。   阮家的财物,朝廷虽说是按圣旨原样赏还,但按抄家时的惯例,官兵们都是乱拿乱偷的。   加上这几日也没人看守门户,失盗的、被毁坏的财物也不少,因此各房各院的细软都几乎不剩什么了。   还好官府到底象征性地送回来几口箱子,老爷在里面找了找,幸而有几张地契房契。   加上藏在亲朋好友家里、被送回来的几口箱子,也有不少值钱的东西。   虽说要恢复从前的富贵是不可能了,但好歹也够一家人在扬州乡下的开销。   因此,老爷将财产分成了几份,先将值钱的古玩字画全部拿到当铺去换了现银来,给了阮珩,让他路上用。   到琼州山高海远,在那里安家置业想必都要大费周章,因此这部分银钱是多多益善的。   剩下的财产,除了地契房契不变之外,所有的东西也都折了现银,用来搬家、重新雇佣家丁下人,以及充当全家人在扬州重新安家落户的花费。   扬州那边只有祖宅几间,恐怕住不下这么多人,定要扩建修整一番。   白家人一听说消息,也连忙都赶来了。   松云知道,自己当初硬要留在阮家,是伤透了父母的心,如今又要跟着阮珩远赴琼州,对于他娘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   于是,他见到白嬷嬷,母子二人也是悲欣交集,松云哭着道说:“娘,都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吧。”   白嬷嬷自然是对他爱恨交加,一家人因为挂心着松云,这几日都并没有回乡下去,而是偷偷躲在阮家附近看着动静。   白月和白升轮番盯着阮家大门,只等着什么时候官差押他们出来,就拿白月举人的身份,拦着他们不让他们发卖松云。   一家人连日来一个囫囵觉都未曾睡,没想到峰回路转,还能盼到受恩赦的这一天。   白嬷嬷因为松云没事了,实在太高兴,甚至已顾不上怨他什么,只是道:“娘跟着你,一道去琼州吧,你跟少爷两个,都是娇生惯养的孩子,哪里吃过什么苦,路上也得要人照应。”   “娘,你还是在家陪着姐姐吧,姐姐要读书,小妹也还小,家里不能没有你。”松云却说,“我跟着少爷很妥当,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白月前次会试并未考中,准备要找个富贵人家的家塾去,一边做先生,一边继续读书备考。   而星儿从前在阮家学过一阵子算账,经此一变,便打算找一家绣坊,去做账房上的学徒,等将来也自己开个小本买卖。   家中万事,的确离不开白嬷嬷。   阮珩也说:“嬷嬷年纪大了,回家去好好休养吧,松云一个被我连累也就罢了,要是连您也跟着受累,我实在过意不去。”   白嬷嬷自然是舍不得,但阮珩和松云都劝她不必跟着吃苦,所以她也只得作罢了,只是尽力打点着二人的行李,将衣物用品都细细备齐,生怕有所遗漏。   *   即便遭此大祸,但在这样的时局之下,能保得性命无虞已是大幸,众人都欢欣了好几日,一边从家中的残局中收拾可用的东西,一边接待了几家近亲密友的探问。   三小姐也带着两个避难的妹妹回家来了,老爷深知在此情形之下三女儿和女婿所担的干系,肯帮阮家这一次,实在是情义匪浅,因此深谢了一番。   三小姐虽然自小也是养在太太身边,但关键时候竟没有忘了魏月融和妹妹们,这也让魏月融感念极深。   一家人在一起团聚,虽然不复往日尊荣,但患难与共,却叫人更加亲近。   老爷也遣人到扬州去,好歹给太太也报个平安。   虽然不知她还在不在意这个家,还拿不拿阮家当自己的家,毕竟还是要知会一声的。   而且关键在于,阮珩那日在御前也给他兄长求了情,皇帝已经允准阮珵与穆元陵和离,相信不日即可团聚,这个消息,还是要告诉太太的。   可是,遣去报信的人回来了,却带来了太太的讣闻。   众人惊异。   回来的人说,太太自从知晓了朝廷对穆家的处置,人就不成了。   原本的旨意上说,幽王谋逆,但念在于国屡有宿功,判处终身幽禁,而子侄亲眷一律发配极边,株连之广,恐怕任凭怎样都无法把阮珵给摘出来了。   那时阮家尚在危难,太太自己的亲父兄长,虽然不会对她不管不顾,却死都不愿意再插手阮珵的事,认为此事干系重大,若是强行求情,只怕连江家自己也要招来祸患。   心痛之症,本就有使人猝亡的例证,太太连月以来,伤心焦虑已经疲惫虚弱不堪,眼看救阮珵无望,数夜之间,竟就不堪忧愁而死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老爷虽然对太太的选择寒心不已,但如今人猝然而逝,毕竟是数十年的夫妻,老爷听闻消息之后,还是一个人默默了良久。   *   时序已经入夏,可是地牢之中仍然阴冷异常。   牢中阴暗不知昼夜,穆元陵从睡梦中醒来,看向牢房的另一角。   阮珵在那里,身上盖着一条薄毯,不知是刚睡,还是已经睡了许久。   那条毯子是他从狱卒那里换来的。   听说皇帝与北狄交战告捷的时候,阮珵就知道穆家必败,因此做了不少准备。   他将银钱缝在自己的贴身衣物里面,这才躲过搜查,带了一点保命的银子进了牢狱。   这些天在狱中,为了免除打骂羞辱、每天都能吃上洁净的饭食,已经打点给狱卒不少。   那条毯子是用最后几枚铜钱换的。   “就这么几个钱,还想换两条被子?”狱卒那时还嫌少。   “只要一条就行,哪怕多一堆干草也行。”阮珵是如此说的,他的确冷得受不了了。   穆元陵静静地咬着牙关。   这些天打点狱卒的时候,阮珵都是这样,他竟真的连一分钱都没有花在穆元陵的身上,就连他受审那日都没管他,任由他受刑。   不过,穆元陵知道自己活该。 第69章   阮珵原本待他是很好的。   即便穆元陵反感这门婚事,因此迁怒于阮珵,长久地冷待他,他也一直毫无怨言,甚至尽职尽责地照顾着他的起居。   即便从来没有同寝过,阮珵仍然认他做丈夫,帮他叠被铺床,按照寒暖的变化贴心地给他准备每日的衣物,日日都让厨房揣摩着他的口味做了饭菜来。   穆元陵身边以往也不是没有服侍的人,可即便他不愿意承认,他心里也明白,有了阮珵之后,他的生活确实比以往往舒适了很多。   幽王一家都在北境,只有穆元陵一个像个人质被先皇扣在金陵,从小一个人生活,他还从未体会过这么体贴的照料。   穆元陵就是不该因此,就以为阮珵是个好欺负的,可以任人揉搓了。   那一日,穆元陵去见了皇帝。   先皇驾崩七日,三皇子便登基了,眼见大势已定,穆元陵对新皇说:   “等到国丧期后,你该能放心与我成亲了吧?”   穆元陵与三皇子是从小一起在宫中长大的。   外间都认为,幽王力主三皇子与自己的世子成婚是心怀叵测,而穆元陵也纯粹是为了让家族把握朝政,所以才屡屡亲近三皇子,甚至做过不少出格的举动。   只有他们两个当事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皇子对他并非无意,穆元陵知道,自己也不是自作多情。   穆元陵对皇帝说:“你从前不愿搭理我,我自然知道你是因为忌惮穆家,可是眼下天下都是你的了。父王的心思我知道,但是我会力保你,父王是识时务的人,有我去劝他,他一定……”   “你去劝他?”皇帝却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是那样美,这些天当了皇帝,虽然仍然服素,但神丰英朗,更胜从前。   穆元陵知道自己不该在这时走神。   皇帝接着说:“恐怕你父的狼子野心,早不是劝说能管用的了。这些年你在金陵为人质,又何曾牵制得了他的一言一行呢?要不是我拦着,父皇早就一气之下把你斩了。你的命在幽王眼里尚不重要,你倒是跟我说说,你还想拿什么劝他?”   穆元陵气结。他知道皇帝说的是对的,他父王能在北境嚣张这么多年,甚至屡屡将手伸到朝堂上来,毫无忌惮之心,不就是因为心里已经不在乎他这个世子的死活了吗?   但穆元陵心里也恨他这么残酷直白地把真相说出来。   他激动地说:“至少我不会篡你的权,夺你的位,这你总该相信吧?”   皇帝沉默了一瞬,接着,又笑了:“我信,但这不重要。”   穆元陵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因皇帝的信任而欣慰,还是该因为他说自己的忠诚不重要而生气。   他只是近乎绝望地问:“那等你削了父王的权,穆家再也威胁不到你的时候,你会考虑我吗?”   皇帝一时不知如何说,但他还是开口了:“不会。穆家只要有一个人在,就始终是朝廷的威胁,我永远不会生下有穆家血脉的孩子。”   皇帝的嘴唇紧绷,穆元陵知道,当他铁石心肠的时候就会那样。   “你已经成婚了,家里不是已经有一个了吗?回去跟人家好好过日子,别再异想天开了。”   皇帝就那样否定了他的一切希望,便转身离去。   那天晚上,穆元陵喝了很多酒。回到家里,见到阮珵,他便想起来皇帝的话。   皇帝让他跟阮珵好好过日子。   穆元陵万念俱灰,他捧着阮珵神色清淡的脸看了一会儿,觉察到空气中的信香不知怎的浓烈起来。   阮珵默默垂下眼睑,穆元陵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正在情汛之中。   阮珵想要起身离开。   以往的每次,他知道穆元陵不待见他,总是会自己吃了药,就到别的房间去睡。   没想到,穆元陵将他抱了起来。   阮珵一开始都还是顺从他的,可是,很快一切就发生了变化。   穆元陵在酒后的昏沉中,对着阮珵唤了皇帝的名讳。   阮珵不知道他口中叫的是谁,但他知道他叫的不是自己的名字。   阮珵一开始不可置信,紧接着勃然大怒。   他可以容忍穆元陵对他冷淡,甚至可以容忍他在冷淡后又突如其来的亲近,事实上,连月来他已然容忍了太多,可是,他实在不能容忍他把自己当做其他人。   这比前番的任何事都让他觉得羞辱。   于是,阮珵瞬间的愕然后,就突然拚死地反抗了起来,他像是再也忍耐不了了,口中也用他所能想到的所有恶语咒骂起穆元陵来。   此刻,穆元陵想来,他的确狼心狗肺,是个混蛋。   因为他竟藉着酒劲逼迫了阮珵。   自那日后,阮珵就彻底变了。   他再也不理会穆元陵的生活起居,对一切有关他的事都不闻不问,每天在家中都当他不存在一样。   起初因为朝局动荡,情势急转,穆元陵都没顾得上关心阮珵到底是怎么了。   眼下过了月余,身在牢狱,他才终于知晓,阮珵这回恐怕是真的憎恨上他了。   不知怎的,此刻与他同处一室,穆元陵竟有一丝心虚。   阮珵缩在他自己换来的毯子里,仍在睡梦之中。   牢房中虽然脏乱,但阮珵的角落似乎总是格外洁净的,这十几日以来,他那里一天天的越变越整洁,就连一根干草都在它该在的地方。   连阮珵本人也是洁净的。   虽然没水洗澡,但他还是想办法让狱卒给他一点水擦抹脏污,因此虽然在这腌臜之地住了这么久,还是头发整齐,面庞白净。   这跟牢房的另一边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穆元陵受过了拷打,身上脸上都有血痕,衣服脏乱,更别说他睡的地方了。   若是此时阮珵被放出牢狱,还会被认为是普通的金陵百姓,但穆元陵这时到街上去,可就是如假包换的叫花子了。   穆元陵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他实在不知,过几日到了流放的路上,以及今后的数十年,他要怎样面对身边的这个人。   或许是感知到有人在看他,阮珵醒了过来。   阮珵的长相没什么惊艳之处,但唯有那双眼睛是美的。   此刻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开了,露出了其中的翦水之瞳。   四目相对,穆元陵愣了愣,有些尴尬,连忙准备移开视线,而还没等他掩饰自己,就看到阮珵用他那双漂亮的眼眸剜了他一眼。   牢中昏暗,但那个白眼穆元陵看得很清晰。   阮珵很快翻身转向了另一面,背对着穆元陵。   他从干草堆上爬了起来,照例梳理自己的头发,把上面的每根草都拿下来,然后从怀里掏出块帕子来擦了擦脸,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   穆元陵本想说些什么,但还是闭了嘴。   过了一会儿,送早餐的人来了。   穆元陵听着动静往这边过来,等到了近前,却发现不是送早餐的,而是一对中年人。   他们是来看阮珵的,因为阮珵认识他们,穆元陵听到他惊喜地叫了一声父亲。   *   穆元陵还从未见过他这位岳父。   成婚那日他喝的大醉,人事不省,三日后该跟阮珵归宁,他也赖着没出门,到今日,竟才是第一次相见。   不过,都到这份上了,阮正业只是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穆元陵就知道,这里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如果贸然开口,恐怕还得讨来一顿打。   好在阮家人似乎没空理他。   阮珵握住那两个人的手,三人私语了好多话。   从言谈间,穆元陵推断,阮正业身边的应该是他的一个侧室。   穆元陵知道阮珵是正室所出,可是他与阮正业身边那个人看起来也很亲近。   阮正业安排好了家里的事,就马不停蹄地来天牢里了。   魏月融说要跟着他,阮正业一开始不同意,但他说要给阮珵带些衣物和生活用品,再问问他有什么需要的,只有老爷一人恐怕交代不清楚,所以老爷就带着他来了。   阮珵知道家里受了恩赦,已是悲喜交集,满脸泪痕。   “娘呢?她怎么样了?”阮珵不可避免地问道。   老爷沉默了下去,他虽然可以接受妻子骤然亡故的事实,但实在无法开口对阮珵说。   魏月融见状,只得替他道:“太太……在扬州呢,等你出来了,我们一起回去看她。”   严格来说,他也没说谎,太太是在扬州。   所幸阮珵并未起疑,只是惊讶于魏月融说“等他出来”,他不知自己怎样还出的去,怎样还能回扬州。   他这样问了,老爷便从怀里掏出一张契书来。   “这是和离书。你弟弟在陛下面前求了情,皇上准你跟他和离回归本家。咱们家此次幸免于难,都是多亏你弟弟了。”   阮珵又欣慰地流起泪来。   “你只要把它签了,我们交到有司去,等刑部核准了,过个几天就能放你回家,那时我们一家人一起回扬州。”老爷劝慰他道。   可是阮珵流泪更甚。   “怎么了?”魏月融敏锐地问道。   “我……怕是回不去。”阮珵含泪道。   老爷和魏月融都等着他说缘故,阮珵顿了顿,才低声道:“我,我已有了……”   阮珵有了穆元陵的孩子。 第70章   穆元陵在一旁瞪大了眼睛。   就是那唯一的一次,让阮珵有了他的孩子。   魏月融也怔了一瞬,但紧接着便安慰阮珵道:“没事的,老爷和……和太太,都会把他当亲孙儿看待的。”   他本想说老爷和他自己,很快就意识到方才瞒了阮珵,他还不知道母亲亡故。   阮珵虽然心怀安慰,却仍然流泪道:“我和离回家,还带着一个孩子,怎么回家见祖宗……”   “若说没脸见祖宗,你父才是头一个。”老爷开口了,“现下都已然如此了,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就是全家人都平平安安的便好,祖宗不会怪罪的。”   如此劝慰了一番,阮珵才终于点了头,这让他父亲神情一纾。   他知道自己的儿子都是一个赛一个的正派,阮珵虽然没有阮珩那样认死理,但心里也是满是礼教,少有变通的,如今看他应了,便连忙把那张和离书展开来,印泥盒也打开了,只等着他签字。   “不行!”一直窝在角落的穆元陵却突然开口。   “你已怀了我的孩子,要去哪里?你难道不知从一而终?”他霸道地拉住了阮珵的一只手腕,不让他摁手印。   “滚开!我要去哪里,不与你相干!”阮珵用力将他甩脱了,还厌恶地往另一边躲。   穆元陵不料阮珵竟厌恶他到如此地步,又想上前拉扯,却被阮正业喝止了。   “退下!你这流刑罪徒,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还配有人为你从一而终?”   穆元陵不料阮正业竟敢如此跟他讲话,要是以他从前的地位,阮正业虽为他的岳父泰山,恐怕也得俯首帖耳,不敢高声。   然而如今情势翻转,阮家虽被夺爵,但到底还是良民百姓,与他这个罪徒之间,自然又是云泥之别了。   穆元陵气急败坏,唯有道:“这和离书,我是不会签字画押的,我不同意,他哪也别想去!”   阮正业却冷笑了一声,道:“你不同意?让你们二人和离是陛下圣裁!不管你签不签字,我们把这和离书和状纸递到衙门去,我珵儿就能回家!”   穆元陵还没反应过来要说什么,只见魏月融轻轻拉了一下阮正业的衣袖,说:“老爷,我看这个人不是个明事理的,咱们不要理他了,也叫大公子这几天暂且换个地方住为好。”   穆元陵气得差点背过气,阮父和阮珵对他呵斥也就罢了,竟连魏月融也敢对他不敬,便高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如此无礼!”   穆元陵是乾元,盛怒之下必然气势淩人,魏月融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阮正业身后躲。   阮正业见他如此不识相,也生气起来,挡在魏月融和阮珵二人前面,骂道:“狗东西,你还知道无礼?以你的所作所为,我们不打你,就算恩宽了!”   这时狱卒听到争吵,过来喝令他们安静,阮正业便不理会穆元陵,只是拿了些银钱给那狱卒,请求给阮珵换一间牢房。   狱卒自然是拿钱办事,钱给的不少,因此很快就安排妥了,叫了阮珵出来。   元陵还在原地发怒,阮珵已经被他父亲和魏月融簇拥着出去了。   穆元陵不住地冲阮珵这边喊叫,挨了狱卒几下鞭子,才渐渐地声弱下去。   阮珵尚需在牢中住几日等手续办妥,虽然想必时日无需多,但魏月融还是帮他准备了许多可用的东西,不但有被缛衾枕,还有防蚊虫叮咬的药物,衣物和洗浴用品。   “我让他们弄些热水来,给你洗个澡吧?”魏月融提议道。   阮珵说:“不必麻烦破费了,这里的狱卒都是贪得无厌的,家里如今恐怕也艰难,到处都得使钱。左右没几日了,我忍忍也就过去了。”   魏月融却说:“那怎么行,怎么也得篦篦头发,不然会生虱子,你这么金尊玉贵地长大的,怎么受得了这个。”   于是到底还是央狱卒打了一桶热水来,又叫阮正业出去了,给阮珵好好洗一个澡。   阮珵头发很长,从前都是有人服侍他洗的,他从没自己洗过,想必也弄不明白,如今牢狱之中没有人,魏月融便说帮他洗。   阮珵本想推辞,但魏月融说:“要是……要是你母亲在的话,肯定也是会来如此照料你的,你就别客气了。”   于是,魏月融便帮他洗了澡。   阮珵心中感激,他知道这些事都是他父亲安排不来、也想不到的,多亏魏月融用心,才能让他如此舒适,便说:   “你待我这样好,真让我心生惭愧。从前在家里,母亲对你多有欺压,我因不好明着违拗母亲,也没怎么帮过你。你还能这样待我,我真……”   魏月融一边轻柔地帮他擦干头发,一边道:“少爷别说这样的话,你从小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私心里,也是拿你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再说平日里少爷好心,我哪有不知道的呢。”   “你放心,如今我回去了,定会好好劝劝母亲,让她安心保养身体,别再操心闲事,再也不让她找你的麻烦了。”阮珵说,“你就看在母亲如今身体不好的份上,好歹再让着她些吧。”   魏月融听他说这些,喉头不由得一酸,他虽然犯不上感怀太太,但见阮珵如此挂念母亲,却是心疼他一个孩子的心。   他连忙掩饰了眼泪,说:“好,少爷就别操心了,太太到底也不曾把我怎么样,到如今了,我哪里还有怨怼她的道理。”   阮珵感激他的通情达理,十分动容,两人因此也更亲近了几分。   *   五日之后,刑部终于将阮珵释放了出来。   阮珩一心想等着兄长出监牢,一定要见了他一面,再去上任,因此便一直等着。   如今一家人团圆了,便聚在一起吃了一餐团圆饭,兄弟二人劫后余生,自然有许多话互相告慰。   因任上催得急,第二日,阮珩便带着松云,白嬷嬷和几个下人,辞别了家人,上路了。   从金陵到琼州,路上就要走两三个月,先行船到九江,再转官道南下。   由于舟车劳顿辛苦,路上盘缠虽多,也不是无限,因此,阮珩并没有带太多人。   随行只有两三个健壮的中年婆子,另外就是五六个家丁,都是强干可靠的。   白嬷嬷说什么也放心不下松云,所以,阮珩也只得同意让她一道去。   阮珩行李无多,多半是一些书册,不过松云的倒是装了两口箱子,多半都是衣物。   想着琼州荒山野岭,物资简陋,因此也带了一些料子。   白嬷嬷本想把大毛的衣服给他们带上,经阮珩提醒,才想到琼州恐怕用不着穿毛皮了。   因此,行李人口都十分精简,阮珩便也没有用大舟,只是雇了一艘中等小船,便登船下水了。   沿着江水逆流西行,时日漫长,好在他们都是江南人,坐船惯了,不怕晕,因此还算舒适。   阮珩每日只是闲来无事拿本书来读,松云更是无事,每天看看江景,常常船头船尾地玩,很快就跟几个婆婆和其他人都混熟了。   虽然生活过得朴素,又在舟车劳顿之中,但很久都没有过这么平静的日子了。   松云每天一醒来,看到阮珩,就会先一翻身,趴在他身上嘿嘿傻笑一阵。   “你怎么天天都这样,敢是傻了不成?”阮珩哭笑不得地问。   松云毛茸茸的发顶蹭着他的下巴,他说:“我什么时候聪明过呀……就是觉得现在这样好幸福啊,少爷。”   只要平平安安地在一起,怎样都是幸福的,阮珩也这样想。   不过他知道,也就是松云这样的小傻子,才愿意舍弃家里安逸的生活,跟着他前往天涯海角了,就这样,还高兴得不行。   “阿云,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我们就回老家去,把你的名字写到族谱上吧。”阮珩抱着他说。   阮珩的心中早就已经如此下定决心了,只是一直都还没有找到机会告诉松云。   “啊?”松云不太明白,“族谱上,写到哪里啊?”   他不太明白族谱上怎么会有写自己名字的地方。   “当然是写在我旁边。”阮珩说。   松云惊讶地看了他半晌,说:“少爷,你,你要立我为正?可是我,我做不来的。”   “什么做不来?”阮珩问。   “做你的正室,要会管家理财,还要会教养儿女才学品德,还要统管下人,然后,还要操持跟其他官宦人家往来的礼节……”   松云扳着手指头数了好多条,发愁地说:“这些,我可一个都做不来。”   “你从来都没做过,怎么知道做不来呢?”阮珩却说,“况且我如今不过是一个芝麻小官,哪里有那么多事要你操持,以你的见识,恐怕我未来的那些九品芝麻同僚的家眷们,都要吓死了,有什么好怕的?”   松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还是担心,他说:“可你又不是一辈子当知县,将来要是当了知府知州,我可怎么办呢……”   “你倒是对我期许颇高,知府知州是那么容易当的吗。”阮珩笑道。   松云说:“别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皇上是看重你的,他怎么可能让你一辈子做个知县呢?”   他能有如此的见地,倒让阮珩有些惊讶,但他仍然笑道:“天下百官有多少,皇上怎会记得我呢,哪里说得上看重。”   松云却很有自己的道理,他说:“他要是不看重你,怎么会跟你见了一面就把我们全家人都放了?少爷,你也太厉害了,我还从没见过像你这么有本事的人呢。”   他一脸崇拜地看着阮珩,倒让阮珩脸红起来。   他知道,这些日子受到皇帝格外施恩的人肯定不止他一个。   自古新帝初立,都需要首先培植一些自己的亲信,这些人最好没有根底没有背景,只有一身才华和品德,这样无所依靠,才会对皇帝死心塌地。   而皇帝只要对他们略略施恩,就能得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臣下们知恩图报,自然是要为君上结草衔环了。   因此,皇帝这次也是在新科进士中,选了许多家世寒微的,都着力栽培,委以重任了。   阮珩原本也算是家世显赫,本不在皇帝着力培植的范围,但他家道败落,反倒给了皇帝格外加恩的机会。   如此福祸相依,阮珩虽然人前谦逊,但他心里知道,往后倒真是有个大展拳脚的前程在等着他了。   松云没有读过史书国策,不懂帝王心术,也不知道什么叫时也运也,满心只以为是阮珩的才华特别出众,能耐得不得了,因此对他如此钦佩,真叫阮珩有些汗颜了。   不过,阮珩虽然受之有愧,但还是满心欢喜地接受了松云对他的爱慕。   “对了,”他一高兴,便说,“皇上那日说,让我替他向你问好呢。”   松云一脸受惊的表情,说:“你说谁?”   阮珩就知道他会这样,因此很愉快,他又重复了一遍:“是皇上,他向你问好呢。”   他说得自己也笑了,因为这话听来的确很有些滑稽。   “净骗人,皇上还能知道我?”松云果然嗔怪道。   “真的,”阮珩说,“皇上还说,要招我为婿,我说我家有一个你了,所以不能从命。”   阮珩是笑着说的,因此显得更加不严肃,何况他说的每句话听起来都很离谱,因此松云自然是难以置信。   于是阮珩只好说:“皇上说的话,我总不能假传吧?”   松云这才有些信了,并且有些害怕起来:“你这样跟皇上说话,能行吗?”   阮珩哈哈笑了起来,说:“别担心了,皇上是说笑的,他怎会真心看上我呢。也就是你,才觉得你官人是个好的。”   松云这才放心了一点,阮珩又欲逗他,便问:“皇上若是真的跟你抢我,你要如何?”   “不给!”松云毫不犹豫,霸道地将他抱住了。   阮珩本以为松云胆小,会着急害怕,没想到他竟如此有勇气,不过这些日子,他见识到松云的勇气也很多回了。   “皇帝来了都不给吗?”阮珩笑着问。   “不给,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也是我的!”松云继续霸道地说。   “嗯,”阮珩笑得喘不上气,又亲了亲他,道:“我永远是你的,谁都抢不走。” 第71章   在船上走了十几日,松云最开始无忧无虑,忽有几天,却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的。   阮珩奇怪,便问他怎么了。   松云说:“我娘又骂我了。”   “为什么?”阮珩问。   跟娘在一起是好,有人照料,但也不好,因为总得听教训。   松云说:“我娘说,现在少爷身边人手少,连个小丫头都没有,她说我现在可不能当甩手掌柜了,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别人做,只知道到处跑着玩。”   “可我什么时候当甩手掌柜了?少爷平日的一衣一食,哪件不是我亲手经办的呀?”松云委屈地说。   “是,是。”阮珩连忙附和道,拉他近了些,松云就自动地坐到了他怀里。   “再说就少爷就一个人,能有多少活呀,那洗衣做饭又不用我,我每天不也就泡个茶,给你扇个扇子什么的……”松云继续诉说道。   “是没什么活可做的。”阮珩认同道。   “我这么说了,我娘又说,就是因为我眼里没活,少爷又不舍得使唤我,所以好多事都省着忍着,都是我做的不好……”松云说着说着,就委屈得眼看要落下泪来。   阮珩赶紧哄着他,他应付这种情况也已经很熟练了,便说:“谁说你做得不好了,我就觉得你好着呢。要不我去跟你娘说?”   “别说了。”松云却说,“你跟我娘一说,她又要说我跟你告状撒娇了,还是要骂我不懂事的。”   “这么可怜,那可怎么办?”阮珩有些哭笑不得,他实在不知为何白嬷嬷总是爱挑松云的毛病,阮珩都劝了她好几回,也没办法改变她的想法。   “要不我们生宝宝吧,这样她肯定就舍不得你干活了。”他提议道。   松云愣了愣,竟生气起来:“正经跟你说烦恼呢,你就……你就说这种事,我才不给你生呢!”   阮珩便笑了一阵,说松云进步了,都知道别人打趣他了,比以前聪明多了。   *   那日之后,阮珩到底还是私下找他乳母又说了许多话,劝她别再找松云的毛病了。   阮珩本不想跟白嬷嬷说硬话,可是如今不像在府里,船上地方狭小,松云连躲的地方都没有,天天在他娘眼皮子底下受数落,时间长了定是要受不了的。   于是,他这次还是特意说得严肃了些,白嬷嬷虽然是长辈,到底还是习惯了拿阮珩当做主子,因此还是听他的话的,看他这次说得如此认真,便终于答应再不说松云的不是了。   因此,松云才自在松快多了。   江上白日里虽然日晒炎热,但夜里却是暑热褪去,清凉非常。   因此夜里凉了,松云总是会不自觉地往阮珩怀里钻。   阮珩睡觉轻,常常觉知到他动弹,就会把他拢进怀里,给他掖好被子,二人再一道安睡。   却有一夜,阮珩感到在睡梦中,松云又往他怀中挤了。   但是这次不同,松云边往他怀里靠边轻蹭着他,过了一会儿,不知是不适还是怎么的,还哼哼唧唧起来。   阮珩被他弄醒了,担心他生病,查看了半天,才闻到他身上的信香,桃杏味甜郁得很。   自从上次小产,松云受了惊吓,身体虽然一直调理着,但因为连月以来家中事多,他心绪实在不好,因此整个春天都是不温不火的。   阮珩也顾忌他身体或许伤损未愈,两人亲密的时候并不多。   如今想是松云心结疏解已久,家中万事皆安,心里终于真正松散下来了,身体也彻底恢复了元气。   松云虽然都这样了,可是睡意未减,只是一味地循着信香的来源往阮珩身边蹭。   阮珩稍离他远些,他就不高兴,不满意地哼唧起来。   “小猪似的。”阮珩轻声道。   他看他这样好玩,亲了他几下,都没把人弄醒,于是心中转念一想,不如不唤他醒来也罢了。   ……   松云面如桃花,翦水朦胧,一睁眼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脸上便是一热,连耳根都红透了,却更显得鲜艳可爱。   “少……少爷,你,要做什么呢!”松云问。   “做什么,你不知道?”阮珩沉声问。   船舱里狭小,他们二人在后舱,前面一壁之隔就是其他人睡的地方,松云不敢高声,惊恐地直往阮珩怀里缩。   “羞……羞煞人了,嗯,少,少爷,别了!”   “那我出去睡了,你舍得?”阮珩问。   松云确实舍不得,要是此时阮珩真走了,他恐怕还得委屈得哭上一场。   因此,他只是低着头往阮珩怀里躲,手脚却还是攀着他不舍得松开半分。   阮珩也知道他只是怕羞,白抱怨一两声罢了的。   松云可爱之处甚多,阮珩私心里,最喜欢他不自觉露出的娇态。   阮珩发了坏心思,便趁机问着他:“你叫我什么?”   “少……少爷?”松云不明就里,也不明白为什么这种时候还要被问话,艰难地答道。   “叫得不对,再叫声好听的。”阮珩不讲道理地说。   松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好听的,胡乱叫了好几个。   “主子……好少爷,好公子……”   松云哼唧了好一阵子,阮珩却都不满意,说:“还不对,重新叫。”   “呜……哥哥,求求你了!”松云受不得了,可怜巴巴地哭喘起来。   这回阮珩说:“好多了,但还不对。”   松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要发脾气,又因沾了哭音而平白显得娇滴滴的,说:“想,想不出来了!你……你就会难为我!”   “小笨猫儿,”阮珩笑了,只得教他,“叫官人。”   “官人……”雁杉廷   松云乖乖叫了,把阮珩听得心甜意恰,两人温存不提。   *   次日。   松云睡到中午才起。   虽然阮珩跟白嬷嬷说过了不让她说他,可是一口气睡到日上三竿,松云觉得自己实在不像话,因此见到他娘,也有些臊眉耷眼的。   吃饭的时候,白嬷嬷见了他,果然有些欲言又止,不过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松云很饿,这都怪阮珩,不但昨夜那么折腾他,而且还不叫他起床,让他错过了早饭。   因此,他也没客气,想吃桌子远程的包子,就使唤阮珩帮他拿。   “少爷,我要吃那个。”松云捧着碗等着阮珩给他拿来包子。   “嗯,”阮珩夹来了包子,却不给他放碗里,而是问,“我昨天教你,要叫我什么?”   松云自然是想起来了,脸上却腾得泛起红云。   主要不是称呼的问题,而是想到,阮珩是在什么时候教他的……   “官人……给我吃。”他小小声道。严珊厅   阮珩才满意了,把包子给了他。   “以后都这么叫我,知道了没有?”阮珩如此说。   松云没答应着,只是大口吃着包子,顺便斜着眼看了他一眼。   “你说你有多坏啊!就知道……就知道欺负我。”他咕咕哝哝地抱怨道。   阮珩笑着,轻轻抚顺了一下他的头发。   *   在江水上悠悠荡荡,过了月余,一行人才到了九江。眼杉霆   弃船登岸,又换了马车,一共两辆,阮珩带着松云乘一辆,白嬷嬷和几个婆子乘一辆。   即便是官道,翻山越岭,也有许多坎坷,路上就没有坐船那么安逸了,松云整日被颠腾得骨头都快散了。   好在天气转凉了,阮珩去买了几层坐褥垫在车里,松云坐在上面才觉得好一些了,又不至于太热。   秋高气爽,大江南北的美景也是极佳的,上任路上虽然没有时间游玩,但沿路的地方,他们也看了不少。   松云从没出过如此的远门,看到了许多从前未见的美景,倒也是美事一件。   最主要的是,吃了许多没吃过的美食。   三杯鸡,瓦罐汤,白浇鱼头,灯盏果,松云都吃了个遍。延单霆   “从前竟是我目光短浅了,只知道我们的淮扬菜是天下第一的,没想到还有这么多没吃过的好吃的,实在是长了见识。”松云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抽空说道。   “慢一点吃吧,你这几日都胖了不少。”阮珩疼爱地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油花。   “有胖吗?”松云看了看自己,“好辣……”   江西菜多是辣的,松云吃不惯辣的,可是实在香,便也扛着辣吃了不少。   阮珩连忙给他端了茶。   松云喝了两口,说:“你不是说喜欢我胖一点,那样有肉。”   “嗯,喜欢。”阮珩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那你别吃撑了,晚上闹肚子。”   “我又不是小孩子,哪能那样。”松云抱怨道。 第72章   从仲夏启程,到了初冬,才终于上了琼州岛。   本来该是寒冷的天气,到了这极南之地,却是温暖如春。   “哇,这里的树都这么大啊!都是我从没见过的,官人,那是什么树?”如今松云叫阮珩为官人,已经很顺口了,他坐在马车上,不住地探头探脑往窗外看。   反正外面都是树木花草,一个外人都没有。   “不知道。”阮珩诚实地答道。   “连你都不认识?”松云惊奇地问。   “我又不是如来佛,怎会无所不知呢。”阮珩笑道。   “大人,前面那是桄榔林,远些的都是棕榈,最高的那片是椰林。”马车外随行的向导讲解道。   自从阮珩到港口上了岛,就有文昌县派来的人接应,引他们一行人到县里去。   一路上,都是这个向导引着他们在森林里穿行。   虽说也算官道,可是这里植草繁茂非常,四处都是密林,怪奇的植物四目皆是,别说松云觉得新奇,就连阮珩也是觉得开眼。   不过,一路上都是这些,松云再好奇,看了几个时辰,问了几百个问题之后,也看够了,便缩到阮珩怀里打盹。   他的肚子里,已经又有了孩子了。   比起上次让松云期盼了许久,这回倒是顺遂,自从江上那回之后,过了没一个月,阮珩就知道他又有孩子了。   毕竟是在旅途上日日颠簸,一开始阮珩还很担心,心里后悔,上次为什么没有忍忍,让他吃点药混过去,免得在舟车劳顿间还要受怀孕辛苦。   好在松云一路胃口都好,精神也好,胎像和自身都没有大碍,就这样平安地上了岛。   松云这一向只是有些贪睡,每天上车也睡,下车回了驿馆也睡。   不料,松云才睡了没多久,马车顶上突然咚的一声巨响,将他吓醒了。   “怎么了?”他害怕得直向阮珩怀里躲。   密林深处是有猛兽的,因此阮珩也被惊了一跳,连忙问外面的人:“出了何事?”   “没事,大人。”那向导却说。   阮珩已经出了车厢,松云也好奇地探头出来。   只见地上有个冬瓜样大的物事,又像个刺猬似的,如同天外来物。   刚刚应该就是它从树上掉下来,砸中了马车顶。   那冬瓜样的东西也摔在地上,裂了开来,只见里面是金黄的,一股别样的芳香飘了出来。   那向导笑道:“大人,这是菠萝蜜,是果子,好吃的,熟了就会掉下来,我们把它带着快走吧,沿路保不齐还要掉下来,真砸着人就不好啦。”   阮珩听了向导说的,便让家丁将那叫菠萝蜜的东西搬到了车厢里,护着松云回到了车上,吩咐快些走过这段路。   马车厢里狭小,那东西更加香气袭人,松云好奇地皱着鼻子闻了闻,说:“官人,这个刺猬好香啊。”   “你想吃?口水都流下来了。”阮珩打趣道。   “就是好奇嘛,没吃过。”松云咕唧道。   阮珩看他馋的不行,便用随身的匕首将那果子剖了开来,里面果然都是金黄诱人的果肉,像一个一个的小囊,里面各有一颗大豆子。   阮珩尝了一口那金黄的果肉,是甜的,还挺好吃,便剥出来几个,给了松云。   “好甜啊,官人,比柑橘还甜,比蜜瓜还甜呢。”松云尝了一个,便笑了起来。   “嗯,那你吃吧。”阮珩也笑道。   松云点了点头,阮珩便将其中一大半递给外面的家丁,让他们拿给后面车里的白嬷嬷吃,剩下的那些便帮松云剥了一路,让他吃了一路。   想不到琼州那么大,走了一日,都没有到文昌,一行人还是在半路的驿馆住了一夜,次日一早才进了文昌县。   *   文昌县衙深在岛内,虽然看不到海滨美景,但好在此地道路交通,房屋俨然,也有街市,生活比想像中便利很多。   阮珩一行人,从前从未听闻海岛境况,还以为这里真乃化外之境,虫蛇之国,没想到这里也是村舍井然,买卖往来的文明之地。   除了县衙,竟还有孔庙,并一座书院,有不少的学子,科考中也都有中举人进士的,这让阮珩深感欣慰,大喜过望。   到了县衙,便要安顿住处。   既然说了往后要让松云管家理事了,阮珩便早早跟他交代了,说等到了地方,就让他来安排房舍人口。   松云起先还有些替自己捏把汗,但看了县衙的后院,不过就是个比晴雪斋大不了多少的小院子,没什么难分配的。   于是,很快就安顿明白了。   阮珩这次远道而来,没带什么家具,好在上任知县留下了不少,都是可用的,叫人收拾打扫一番,便可以居住了。   虽然松云也没干什么,阮珩还是好好地夸了夸他,说他安排得很好。   来的头一日,左邻右舍的同僚们和商家富户便都送来了许多东西。   知县虽是小官,但也是一地的父母官,总管一县的钱粮产业,说一不二,因此下属和商户送财送礼,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阮珩有些无奈,按理来说,为官不该贪财。   可是,县衙之中多的是没有俸禄的胥吏和衙役,他们可都靠着这些陋规费和油水过活呢,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阮珩不能一上任就把一个县的下属得罪光。   要兴利除弊,还得先站稳脚跟。   “嗯,有古籍,文玩,还有螺钿珍珠首饰,还有好多花梨木的家具呢。”松云一边看着院子里琳琅满目的礼物,一边说。   “有喜欢的吗?”阮珩戏问道。   松云摇了摇头:“没有。”   的确,松云对这些东西一向没什么兴趣,比起这些,他更喜欢吃的。   何况,这些东西比起从前阮家的收藏来说,可差得太远了,难怪连松云都看不上。   “那就都退回去吧,把送礼的人和东西的名目都记下来。”阮珩交代手下道。   阮珩知道这些必定是投他的所好送来的,用来讨好他本人的,这些东西,他一件都不打算留。   “官人,那这个我们能留下吗?”松云抱着又一个刺猬似的物事说道。   “这又是何物?”阮珩问。   “不知道,闻着也有点香的……”松云说。   “不知道你就要?”阮珩笑了,他知道松云一定又是犯馋了,不过连是什么都不知道就犯馋,恐怕也只有松云会这样了。   眼前这个刺猬比昨天吃过的那种要小一点,但刺更尖,味道也能说是香,但似乎又有点怪……   “大人,这是从南洋引来的新种果子,叫榴莲,别的地方吃不到的。”那向导又说道。   “这个味道,不是坏的吧?”阮珩忍不住问。   “大人,这果子就是这个味,好着呢。”那向导笑着说。   “你敢吃么?”阮珩犹豫着问了问松云。   松云也有些狐疑,不过他还是想吃,阮珩看得出来,那向导也看得出来,连忙给了他台阶下。   “闻着怪,可吃着香,大人留下尝尝吧。”   “那就留一个吧。”阮珩感慨于松云的魄力,说道。   于是,后面阮珩就只收了粮米、药材、干货和其他一些果品等物,大部分都叫手下拿去分给衙门里的各色人等了,只留了几个没见过的果子给松云尝鲜。   一日之间,阮珩不免去与县里的新同僚们会晤寒暄,应酬了一番,不过富商乡绅宴请,他都一一婉拒了。   到了晚上,他才回到院子里。   松云在白嬷嬷的帮助下,已经指挥家丁和婆子们将家里收拾齐整了,角角落落都洒扫过,洁净非常。   连月以来舟车劳顿,到这里才终于有了家的感觉,阮珩心中欣慰,便用银钱打赏了众人,让大家都下去休息吃饭。   前一日,松云就因吃多了菠萝蜜,晚上吃不下饭,到了半夜,还流起鼻血来,问了当地人才知道,原来这果子是火气极重的,吃不得许多。   阮珩他们都是江南人,一向知道果子最是清爽降火的,还从没见过吃果子也能过补鼻衄。   吸取了这个经验,阮珩就吩咐过他晚饭后再吃那个刺猬果子,不要再一不小心吃多了。   松云很听话,就将那玩意束之高阁,等着饭后才拿了出来。   “官人,你嫌它臭的话,要不我到厨房去吃吧。”松云小心翼翼地说。   “厨房热,我们到院中吧,刚好乘凉。”阮珩说。   时序已经入冬,说乘凉实在有些滑稽,不过文昌近日虽然不算炎热,但白日里到底有些闷,到晚间才清凉爽快。   于是,二人就捧着那物到了院子里的石桌凳边坐下,阮珩怕他着寒,还让人给他拿了坐垫。   阮珩照例用刀将那果子破开了,只见里面不像昨日那个充满一块一块的果肉,而是像种荚一样,每个荚囊里面,各有一大团软乎乎的东西。   想必那就是果肉了。   松云倒是会选餐具,一早拿了个勺子来等着了。   “你真要吃?”阮珩不得不确认了一下。   眼下剖开那物,那奇怪的味道就飘了满院,比先前更冲人了,光闻着就吓人。   就连围着看热闹的家丁和婆子们,此时都躲了老远。   阮珩自己是决计不会想要尝试的。   松云没说什么,但是举着勺子没有放下,只是眼巴巴地看着阮珩,于是阮珩就无奈道:“那你吃吧。”   松云也不是那么胆大的,先谨慎地用勺子挖了一点放进嘴里,眨巴着眼睛品了品滋味之后,便又勇敢地挖了一大勺,吃了下去。   阮珩看着,颇觉得有些触目惊心的。   “唔,好香呢!官人,奶香奶香的,比酥酪还浓郁呢!”松云却不住口地夸赞起来。   “有那样好?”阮珩奇怪道。   松云忙点了点头,冲远处招呼道:“娘,你也来尝尝吧!好吃的!”   “我才不吃那玩意。”白嬷嬷端了些茶水过来,放下,便嫌弃地走了,昨天的菠萝蜜,她就未曾大加赞赏,还说没有家乡的枇杷蜜桃好吃。   松云窃笑,又自己吃了几口,对阮珩说:“官人你也尝尝吧?这可好吃了!”   阮珩闻之却步,笑道:“你自己吃吧。”   “真的很好吃的,”松云坚持地说,又道,“官人你就吃一口吧,就一口,好不好?”   “为什么非得让我吃?”阮珩奇怪。   “嘿嘿,就想看看你吃了会是什么表情,好好奇啊。”松云说。   他知道阮珩是不吃臭的,不论是臭豆腐、臭鳜鱼,还是酱菜一类腌渍发酵过的,凡是有怪味的东西他是一概不碰的。   但偏偏如此,更让松云好奇。   阮珩想了想,既然松云那么想看,便无奈道:“那好吧。”   “那官人我喂你,就吃一小口!”松云见阮珩竟答应了,便欣喜地赶紧用勺子挖了一小勺最金黄的部分,捧到阮珩面前。   阮珩颇踟蹰了一下,还是就着勺子把那玩意吃了。   是有些甜郁绵密,不过都怪那股气味实在太冲,让人受不得。   阮珩那张俊脸很快皱了起来,他忍着吐出来的冲动把那果肉吞了下去。   幸好手边有白嬷嬷刚刚倒的茶,他便连忙喝了一大杯,才顺过气。   松云一直盯着他看,看得开心极了,不停地笑。   阮珩看他开心成那样,便将他一把拢到了怀里。   松云赶紧环顾了一圈院子,说:“让人看见了!”   “哪有人。”阮珩说。   果然,满院子里只他们两个,连洒扫的都回屋睡觉去了。   松云放心了下来,便嬉皮笑脸地低声问:“我方才可吃了好多那个呢,你还敢亲我吗?”   阮珩轻笑了一声,便干脆将他抱了起来,往屋里走,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他到底敢不敢。 第73章   次日,松云早上卯时前就起来了,迷迷糊糊地服侍阮珩梳洗更衣,给他换上簇新的官服,打发他到衙门里去了。   松云自己跟白嬷嬷吃完了早点,正想回床上睡个美美的回笼觉,阮珩却突然回来了。   “咦,官人你不坐班理事的吗?”松云奇怪道。   “衙门里一个人都没有。”阮珩垂头丧气地说,“门子说,平日都是等到下午才有人。”   原来,琼州民风闲散,官员们也不免入乡随俗,没有哪个是按时应卯的。   早上天还没亮,也就是阮珩一人按时到了衙门,守门子的睡得迷迷糊糊,起来给他开门时还以为见鬼了。   阮珩一个光杆司令,在大堂上坐了一刻钟,别说县丞主簿,就连一个捕快的人影都没见。   要知道,按照朝廷律例,官员无故不到职,是该挨板子的。   可是,阮珩就是想教导下属依照法度按时到职,抓不到人,也是白搭。   于是,他也只得是怎么去的,又怎么回家来了。   阮珩负气,也只得坐在早餐桌前开吃了。   一顿饭的功夫过去,阮珩又回了衙门里,才看见县丞和主簿二人睡眼惺忪地急忙赶到了。   其余的衙役三三两两,一半迷迷糊糊,一半犯起床气,个个都是精神不济的样子,有的人因为来的太急,帽子戴歪鞋子穿反的,比比皆是。   “诸位同僚,尔等如此懒散,如何为百姓父母呢?父老乡亲若有所求告,衙门里连人都没有,成何体统?”   阮珩本不想上任头一天就摆起架子来教训同僚,可是此刻也忍不住发脾气了。   底下的官员哪敢同他争辩,都诺诺称是,连连请罪。   阮珩看他们的态度,觉得还算满意,便道:“以后请诸位都要按时点卯,不得无故延误。”   如此,便也没有真的想罚他们什么,就说要看看上任知县留下了什么未清的公务。   县丞连忙给他拿来了,却只有薄薄一叠文书案卷。   “上任知县大人走了之后,下官代职,已将未竟的公务处理了一些,这几份是要大人您亲自过目的了。”县丞说。   阮珩点了点头,便叫他们都各司其职去,将那些文书案卷拿过来翻看起来。   左不过是些乡民纠纷、商贾违律的小事,连一件要命都大官司都没有。   阮珩都要怀疑,县丞把这些留给他,也不过是做做样子。   否则这上一任知县也太能干了。   阮珩虽然未曾历经官场,可是在家宅之内也知道,凡是有人换了差事,他任上未清的积务、烫手的难题,不留给接班的人留给谁?   一县之内,要想找难题可太多了,水旱灾害、征税收不上、乃至于胥吏贪渎、水匪强盗立山头作乱,这些不都是事吗?   可粗略翻看,文昌县竟连一件这样的都没有。   难题究竟是真的都被上一任解决干净了,还是被谁粉饰太平、藏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了呢?   阮珩一边思索着,一边把手上那几份公文都批覆处理了。   阮珩本想留个五日到一旬的时间处理积务,没想到还没到晌午就办完了。吃过了午饭,他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这一上午,竟都没人上衙门来启事报官。   别说击鼓鸣冤上大堂的大案了,就连到邻里打架到二堂分辩的都没来一个。   阮珩想了想,是了,衙门平日都是下午才开门,想必百姓也都习惯了,下午再来。   可是坐了一个时辰,都到未时末了,也并没见半个人来。   为怕有人搞鬼,阮珩还亲自去衙门口看了一圈。   外面只有挑担子叫卖的小贩来来去去,沿街的商户跟他大眼瞪小眼了一阵,也没人理他。   阮珩只得回去,却在转身时,听到有人叫他。   “小官人呐!”听声音像是一个老婆婆。   阮珩急忙回头,刚想问她有什么事找她,只见那老婆婆手里端着一大碗黑黢黢的水,往他这边递。   那婆婆笑眯眯地说:“天气太热,小官人喝碗凉茶降降暑气吧!”   老婆婆颤颤巍巍,阮珩怕她洒了茶水,只得先把那碗接着,道了谢。   对面的店铺突然急匆匆跑来一个中年男子,他赶忙跑到老婆婆身旁,说:“您真是老糊涂了,人家是知县老爷,怎能叫他小官人。”   那老婆婆却说:“怎么不是小官人,我看他这样子,比我那乖孙也大不了几岁,可爱着呢!”   阮珩老脸一红,正不知所措,那汉子却道歉起来,说:“老爷,您大人有大量,我娘糊涂了,竟把您跟我家那不成器的东西相提并论,要不,那个,要不这样吧!”雁杉庭   阮珩正准备说没关系,那汉子却已经跑回了自家上铺门口,只见那门口有两棵大树,上面都挂着许多金黄的果子,那汉子便以迅雷之势蹭蹭蹭上了树。   阮珩瞠目,正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见他从树上摘了几个果子下来,转眼之间又跑了回来。   “大人,这是自家种的木瓜,可甜着呢,您快拿去吃吧。”那汉子堆笑着说。   还没等阮珩婉拒,他就将那堆果子塞到阮珩怀里,拉着那老婆婆赶紧走了。   阮珩只得抱着那些叫木瓜的玩意回了衙门里。   回到退思堂坐下,阮珩才觉得有些尴尬,自己出门巡视了一圈,怎么竟端了碗茶水并水果回来了,难道自己让别人专心工作,自己倒寻点心去了?   不过既已如此,阮珩也只好把那些东西放到一边。   堂上诸人,也的确都往他这边看了看,发现阮珩也看向他们,便又纷纷躲开了视线,各自垂头忙碌。   不过阮珩知道,他们也只是碍于情面,装作忙碌的样子,实则跟他自己一样,手头上早就没活干了……   “叫六房的经承来见我。”阮珩清了清嗓子,终于想到一件可干的事情了。   朝廷有六部,县衙也有六房,要了解一个县,自然是要跟六房的管事人都聊聊。   不过,阮珩在六房的文武经承那也没问出么大不了的事,聊了没多久也就放他们回去了。   阮珩又到南牢里溜躂了一圈,见也没几个犯人,实在无事可做,才终于熬到时辰,草草退班了。   *   阮珩抱着那堆木瓜回了家。   “哇!这又是什么果子?”松云连忙迎上来问。   前两日吃过了那两种刺猬果子,他如今对于琼州的特产果物都是充满了好印象,恨不得再多多吃几种才好。   “这是你官人。”阮珩不满地说。   哪有一见面不问候人,先问候果子的道理呢。   松云嘿嘿一笑,连忙问好:“官人万福,官人公务一天辛苦啦。”   阮珩心情方好了一点,松云便立刻问道:“那这到底是什么果子嘛?好不好吃啊?”   阮珩忍不住用手扭了扭他的鼻子头,说:“难吃的很,不给你吃。”   松云知道阮珩是逗他玩,连忙缠了上去,左一句右一句地求他给自己吃。   如此欢闹了一阵,阮珩有些烦闷的心情就变得好多了。   他进屋坐了下来,便嘱咐人把木瓜给松云切开来吃。   松云却忽然想起来什么,说:“官人,我们洗手更衣,先吃了饭再吃木瓜吧。”   “懂事了,”阮珩笑着说,“都知道主动要先吃饭了。”   松云一边端来水给他洗手,一边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今天我们请的厨房大嫂,说要做文昌最好吃的大菜给我们呢!”   阮珩今天一早便吩咐家丁,去外面寻几个会做饭的厨娘来,又交给松云一个任务,让他亲自挑选一个好的,雇到家里来。   看样子,松云是请好了。   “是吗?是什么大菜?”阮珩笑着问。   “哪里说得上是大菜呢。”却有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原来是那个厨娘,已经将做好的饭菜端进来了。   “我们这地方穷乡僻壤的,这不过是鸡肉,大人什么没吃过呢,勉强尝个鲜罢了。”她笑着说。   松云连忙让她把饭菜都放在桌子上,虽然厨娘很谦虚,但那鸡肉的味道从门外就闻见了,鲜香实在非同一般。   松云闻着便食指大动,流起口水来。   看起来很朴素的白切鸡,配鸡油米饭,还有两样清炒鲜蔬,虽然看着简单,但是不知为何让人十分心生期待。   “有劳了。”阮珩忙道,又拿了些赏钱出来。   “哎呀,不敢不敢,”那厨娘见拿出钱来,连忙推辞,“我已收了聘金,可不少呢,不敢再要什么赏钱了。”   阮珩说:“我家内子,肚子里还有个小的,还得劳烦大嫂日后在饮食上多多照看,这一点是请大嫂喝些茶水。”   那大嫂见阮珩如此说,不好再推辞,便千恩万谢地接了银子:“大人就放心吧,可不知有什么害口的、爱吃的,我也好准备着。”   阮珩便让松云自己说。   松云没想到他突然把这事告诉厨娘,竟有些害羞,怯怯地说:“没,我没什么害口的,什么都爱吃的。”   他说完了,才觉得自己好像又说了傻话,因为这样说,显得自己好贪吃似的。   于是他脸红起来,连忙看了阮珩一眼,想瞧瞧他的表情。   不过阮珩看起来一点都没觉得丢人,只是很爱怜地看着他。   “好嘞,胃口好,孩儿定也会壮实的。”那大嫂笑了起来。 第74章   到了夜里,就寝时辰将近。阮珩在浴室里,帮松云洗澡。   松云很高兴,他很喜欢沐浴的时候有人陪着他说说话,因此也就是一开始的几次假装推辞过,后来阮珩再说陪他洗澡,他都是只有乐的份。   他的肚子鼓鼓的。   “官人,你看,孩子都长大了。”松云高兴地挺着肚子给他看。   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快四个月了,虽然穿着衣服还不太看得出来,但松云的肚子确实已经明显地隆起了一个可喜的弧度。   “嗯,我记得昨天还没有这么大。”阮珩也伸手到水里,抚摸了一下他光滑的肚皮,说。   “他真的长得很快呢!”松云懵然无知地说。   “难道不是你今日吃多了么?”阮珩笑道,哪有人的肚子一日之间就长大的呢?   “才不是呢!”松云不满地说。   不过,他今日的确吃了不少。   松云还从未吃过那么鲜甜的鸡肉,因此对厨娘秦大嫂的厨艺大加赞赏,吃了许多。   也不怪松云吃得多,阮珩虽然在饮食上日常总是淡淡的,也觉得这次的鸡肉十分滑嫩,脂香四溢,所配酱汁也是相得益彰,与往常吃过的都不同。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因为看松云吃得香,因此自己也觉得胃口很好。   晚饭之后,阮珩叫人把拿木瓜拿到厨房去,本来只是想让厨娘切开装盘。   可是厨娘十分兢兢业业,得了赏钱之后,更加尽心,把那木瓜炖了牛奶做成了一盅甜品来,松云吃得更加香甜。   “没想到这里竟还有这样好吃的美味,水果好吃,饭菜也好吃。”松云泡在浴桶里,还在感慨,“我原本还以为真的要到茹毛饮血的地方去了呢,白白担心了好久。”   阮珩笑了,问:“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担心的吗?”   “嗯,没有了,这里吃的好住的好,再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了。”松云满意地说。   阮珩见他这么容易满足,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既心疼他心思简单,又觉得他很可爱。   松云总是要的很少,因此,他也特别容易满足,只要得到一点点,就会变得很开心。   所以即便跟着他背井离乡,来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他也从没叫过苦,从没有过一句怨言,甚至还显得幸福极了。   阮珩心中,不由得觉得感激起来。   “多谢你,阿云。”他忍不住说。   “老是光说谢我,也没见礼物呢。”松云说。   这一路上,阮珩都不止一次对他表示感激了,起先松云觉得奇怪,到了现在也都已经习惯他官人如此发神经了。   阮珩笑了起来,一边帮他洗头发,一边问:“你想要什么礼物?”   “想要……”松云顶着一头泡泡,趴在浴桶边思索起来,“我也不知道想要什么,我觉得什么都有了,没什么想要的了。”   “啊,我想去海边玩。”松云突然想到了,说。   自从那日从海峡那头坐船上了岛,松云就没见过海了,虽然那时也看了海景觉得十分壮丽,可毕竟未到琼州风景至美之处。   “今天教谕家和县丞家都来人了,县丞家的太太说,南边和东边都有很漂亮的海滩呢,他们说水是碧玉一样的颜色,沙子是细白的,我还从来没见过呢。”   果然,松云的愿望一向如此,不是要吃就是要玩。   “官人,你什么时候休沐,能带我去玩一回吗?”他请求道。   “好,等有空了就带你去。”阮珩一口答应。   松云笑逐言开,开始美滋滋地想像海边的美景了。   *   这一天之中,阮珩虽然在衙门里几乎可以算无所事事,但松云可是忙得很。   县衙里大小官员的家眷都过来串门了,松云忙着接待了所有人,又是准备茶水点心,又是同他们聊天说话,一整天都没闲着。   阮珩原本预告过松云了,跟他说过来的头一二日,恐怕会有很多客人到访,因此,松云还颇紧张了些时日,生怕自己给阮珩丢人。   没想到,说是来拜访,但这些官员的家属过来,无异于串门唠嗑,完全没有松云想像中那种大家都得端着的感觉。   何况他们见了松云,的确就像阮珩说的,都觉得开眼了一般,都说他的相貌好,穿着好,气派也是不同寻常。   虽然这些人家都是阮珩的下属,因此奉承些也是有的,不过他们也不算夸张。   毕竟松云再怎么说也是从京城来,是豪门公府里长大的,吃穿用度和生活的做派确实都是他们这些小官家里不曾见识过的。   不像公府里往来的客人都是高官显贵,这些小官的家人都跟寻常富户家里的差不多,没那么多讲究。   甚至有几家还带了孩子,幼童满院子里跑来跑去,家里很快就充满了欢闹。   松云原本就爱说爱笑,如今到了人堆里,更是活泼起来,一整个下午,就跟整个文昌的官员家属都混熟了。   阮珩一边给他洗澡,一边听他说了白天发生的好多事,一直讲到阮珩给他都洗完澡擦干了,才讲完。   “咦,官人。”松云小嘴叭叭地才刚停下,又忽然疑惑起来。   “又怎么了?”阮珩问。   “我记得你说,这两天刚刚上任,恐怕事情多,可能都没什么时间陪我了。怎么今天还有空陪我洗澡呢?”松云问。   阮珩已抱着他上了床,躺下了,笑道:“你才想到问这个。”   阮珩很喜欢给松云洗澡,把他洗得头发柔顺,皮肤滑溜,抱在怀里就觉得格外的亲香。   松云泡了热水,整个人也变得软软的,依偎在他怀里,也显得特别乖巧。   之前连月旅途辛苦,每当浴后同寝,就是阮珩最喜欢、最惬意的时刻,对松云来说,也是如此。   “衙门里面事情不多。”阮珩解释道,“比我想像的要清闲多了。”   “那太好了。”松云高兴道,“那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松云想到阮珩从小读书起早贪黑,没一天休息,可长大了为官做宰又要日日劳碌,就觉得很心疼,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所以听说他差事清闲,是真的替他高兴。   “好么?”阮珩却说,“我问了下面的官员,这里事少清闲,可是百姓都穷得叮当响,因为十户里都搜刮不出一吊钱,所以才没有土匪海盗作乱,也没有兼并土地之风。”   “衙门虽然事少,但民生不堪,也不是长久之计。琼州天气湿暖,一年至少能产三季稻,可是百姓无知无识,竟不知如何耕种,这里稻米市价,比京城还高三倍不止,实在不像话。”   “竟有此事?”松云也觉得很离谱,京城百物,自然都是极贵的。   天下竟还有比京城物价更贵的地方,还是稻米这种东西,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我想,我既来了这里,难道白来一趟么?再怎么样,也得让百姓都吃上白米,不能总用薯芋充饥了。”阮珩说。   松云默默地没有说话。   “怎么不说话?”阮珩意识到他的沉默,问。   “没什么,”松云说,“就是想,官人你这样的心性,要是哪一天被累死了可怎么办,我好担心你。”   他的脸上满是真诚的担忧,好像真的是担心阮珩哪一天会因为太过操劳而死掉一样。   阮珩无语凝噎……   *   于是,阮珩便开始了他的种稻大业。   因为琼州气候非同寻常,种稻子也不拘什么时节播种,于是阮珩打定了主意,立刻就叫了些擅长种稻的农人来,商讨了一番,便定下了章程,每天去了衙门就忙这事。   而松云每天又变得无事可忙,他本来是想出去串门的,可是肚子一天大似一天,也不好外出奔波,加上天气溽热,阮珩嘱咐他不要乱跑中了暑气。   于是,松云就只好待在家里。   在家没什么事好琢磨,除了照顾阮珩起居,也就是想一想每日都吃些什么才好。   松云初次有孕时,还有些许害口,但这次倒是奇了,不但没有害口,还什么都想吃,什么都爱吃,胃口不仅好,而且大……   过了没几日,松云又想吃厨娘秦嫂子做的白切鸡了,于是,便准备拿些钱去给她,烦她再做一次。   在从前的阮家,如果想叫厨娘给开个小竈,少说都得上百个钱的。   如今阮珩一年的俸禄也没多少,松云肯定不能那么大方了,纠结了半天,才从钱匣子里拿了五十钱出来。   到厨房寻到了秦嫂子,他便说想吃白切鸡,又把钱拿出来,客气地说是买鸡买菜的钱。   “哎呦,哪里用得了这么多!”秦嫂子却惊呼起来。   “啊?”松云惊讶,他本来还担心,秦嫂子或许觉得寒酸,不愿意给他做呢。   要知道,在从前的阮家,给厨娘这点赏钱,是要背地里挨骂的。   可是,秦嫂子却完全不是嫌少。   “你怎么这么大手大脚的?当心你家官人知道你乱散钱,要打你的!”秦嫂子惊讶于他出手的阔绰,以为他是不懂事,吓唬他道。   “没多少,”松云连忙道,“这些还要买鸡买菜,剩下一点,请嫂子喝杯茶罢了。”   “你这孩子也太懂事了。”秦嫂子却呵呵笑了起来,从他那串钱里解下十来枚,道:“这些就足够买的了!”   松云又着实惊讶了一番,从前他从不知道鸡鸭菜蔬都是什么价钱的,在阮家,要吃个鸡蛋羹都要几十个钱,没想到在这里竟如此便宜。   不过,秦嫂子也没有骗他的道理,她是个实在憨厚的人,便把剩下的钱仍用绳子系好,不由分说地塞回了松云怀中。   “赶快回去,厨房里热,别在这受了暑气,回去等着吃吧!”她爽朗道。烟删艇   松云觉得心里暖暖的,便笑着道了辛苦,揣着剩下的钱回房去了。   到了午间,秦嫂子果然端了香喷喷的白切鸡来,配了一碗大米饭,还有汤和蔬菜。   松云闻着就食指大动,脸上绽放出笑花来。   秦嫂子看他这样见食眼开的样子,觉得有趣,便打趣他道:“你这么一个小家夥,怎么时常都要吃大鱼大肉的?你家官人要嫌你吃得多,养不起你,不要你啦!”   除了富贵人家,寻常门户都不会日日开荤的,京城里尚且如此,何况这里,因此厨娘自然惊奇。   松云自小就是日日都有鱼肉吃的,而且每顿饭还不止一样,不过阮珩吩咐他,尽量别让外人知道阮家从前的富贵,因此松云也就没提。   秦嫂子这么说,也让松云有些羞涩,自己确实嘴馋了些,不过,因为肚子里有孩子,他还是挺理直气壮的。   “才不会呢!我家官人才舍不得不要我呢,他还怕我吃不够、吃不好呢。”他有恃无恐地道。   秦嫂子看他娇憨,心里也喜欢,说:“也不怪你家官人疼你,你这么乖巧可爱,就是一天吃一头牛,人家也得把你供着啦!”   松云嘿嘿笑着,道:“嫂子也把我说得太吓人了,谁能吃的下一头牛啊,那不成妖怪了吗?”   秦嫂子也开朗地笑了起来。   晚上,阮珩从衙门里回来了。   夜里说话的时候,阮珩便照常问松云今天感觉怎么样,午间吃了什么。   “秦嫂子给做了白切鸡,还有青口贝豆腐汤,都很好吃,我吃了很多呢。”松云说。   “好,”阮珩道,又细心地问,“你又不吃蔬菜?”   “吃了,”松云连忙说,“炒青菜,我也吃了很多的。”   “嗯,你乖。”阮珩满意地亲了亲他。   松云又笑了起来,给他讲中午的事。   “秦嫂子说,我吃得太多了,官人要养不起我,不要我了。”   阮珩轻笑,也觉得很有趣,说:“嗯,秦嫂子说得有理,你确实太能吃,看来我得考虑考虑了。”   “哼,我才不怕呢。”松云说。   “何况我现在都吃得比以前少多了,肚子里装着娃娃,都没地方放好吃的了。”他发愁地说。   阮珩温柔一笑,道:“那真是辛苦你了。”又好好地亲了亲他。 第75章   到腊月里,松云的肚子就有五个月了。   这一个月里,他的肚子可谓是突飞猛进,一下子就大了很多,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其实到琼州的这个月,他一直都胃口很大,但却没有胖多少,都是长给了肚子里的孩子。   阮珩又多了心疼他的理由,有什么好吃的都是尽着他吃,盼着他自身也长点肉才好。   松云本来不瘦,一段藕臂软软嫩嫩的,只不过连月的旅途晒得有点黑了,阮珩便觉得他看着瘦了,夜里捧着他的脸,对着烛光端详。   “怎么看着又瘦了呢?最近觉得辛苦吗?”阮珩问松云。   “没辛苦呢,孩儿乖得很,没有闹我。”松云说。   他的确觉得如此,向来孕期的不适都是有轻有重的,松云这次觉得比上一回都好多了,没恶心,也没觉得难受。   连他娘都说他的怀相好,肚子里一定是个乖巧的好孩子。   阮珩却还是觉得松云需要更好的照顾,光有他娘和秦嫂子照顾还不够,还时不常请县里最好的郎中来请个平安脉。   实在也是上一次落胎让人怕了,阮珩生怕这次再有个好歹,一定要松云安安稳稳的才好。   倒是松云还好,因为这一年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到琼州之后生活又新鲜,因此,他像是已经将上次的事忘得差不多了,郎中说他胎象安稳,他便安心。   至于吃的方面,阮珩就更经心了。   文昌县衙虽然不在海滨,但离海不远,平日里渔民有什么渔获,也会带进来卖,因此,阮珩叫人买了不少海鲜。   虽然江南也多虾蟹,但大多都是河产,像海产那样生猛的大蟹大鱼,还有肥美的螺贝,都是松云没吃过的,新奇极了。   起先阮珩还怕他不服水土,吃了要坏肚子,因此没敢给他吃太多。   没想到松云倒是吃得香、消化得也好,那副肠胃像无底洞一样,来者不拒。   因此阮珩便放心了,几乎日日都遣人到市集上去看,有什么品质优良的海产,便买来给松云吃。   阮珩家里即便落败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从金陵带来的钱,在这小地方也够他们豪奢的了。   虽然阮珩吩咐家人不要在外宣扬自家从前的富贵尊荣,可是他天天都寻美食来给松云吃的事,还是传了出去。   首先,大家都知道知县大人家有钱了,而更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松云是阮珩心尖上极受宠爱的了。   下官若有求告,阮珩虽是个铁面无情的,可是松云这个嘴馋的小傻瓜还不好搞定吗?   于是,渐渐的,便有人动了心思,来走松云的门路送礼了。   *   “官人,今天,县丞的太太给我送来了鱼翅,燕窝,还有那么大的鲍鱼。”   一日,阮珩回家后,松云便有些惴惴不安地对他说。   虽然家里隔几日便吃海鲜,可是像翅参鲍肚这些名贵的东西,白嬷嬷一贯反对松云吃,说他小小年纪就吃这么贵重的东西,会折了福气,对肚子里的孩儿也不好,再者传出去也怕影响了阮珩的名声,叫百姓说他为官奢靡。   虽说在海滨,鲍鱼什么的也不算太贵重,跟别的东西差不了多少价钱。   可是松云也觉得这些名贵海产,听着太吓人了,从前在家里,都是老太太、老爷太太才吃的。   何况白嬷嬷用肚子里孩子的福气恐吓他,因此他都没有闹着要吃过。   阮珩不以为意,在海边哪家不吃这些?   就是渔民家里日常也到礁石上敲鲍鱼吃,因此除了鱼翅难得,鲍鱼海参什么的都悄悄买来给他吃过不少了。   可是,自己买来吃,跟别人有求来送礼,还是不一样的。   “你收了?”阮珩有些惊讶地问。   刚来的时候,阮珩就跟松云说过,任何人来送礼,都不要收。   “我……”松云有些支支吾吾地,点了点头。   “她说,她兄弟就是出海捕鱼的,所以自家就有很多海产,不过是出门的时候顺手拿了些给我,就跟,就跟平日里邻居互相送点吃的是一样的……”   阮珩心里直道失策,他虽然对这种变相的贿赂早有防备,但他忘了,松云在公府里被养得心大眼大,不知道什么算得上贿赂、什么不算。   他一向只知金银珠宝是贿赂,不知道在这小地方,连吃的东西、特产之类的也算。   松云也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做了错事,嗫嚅道:“她还说,之前我们从京城带来送给她的时兴料子,她也没有回礼呢,所以就拿这个……那同她一起来的还有主簿的太太和其他几个,我也没办法不给她面子呀……”   “官人,我是不是办错事了?”他一脸担忧地问。   不能怪松云,向来人送礼,总是会找许多理由、兜很多圈子的。   松云没见过这种局面,不知如何回旋,自然就被轻易装进了套子,不好拒绝了。   不过,阮珩也得先问明了情况才行。   “你收了她的东西之后,她有没有求你办什么事?”   松云眨巴着大眼睛想了想,迷迷糊糊地说:“没有啊。”   这不可能,鲍鱼在这里可能不值钱,但鱼翅可是鲨鱼,不说难得捕捞到一条,就是晒干制成成品的功夫也是了得的,即便在海岛,也是贵重的,并非人人吃得起。   一个县丞一年能有多少俸禄?   何况此地百姓无钱无粮,就算官员想搜刮贪污,也贪不了多少,能弄来这些送给阮珩,也必是不容易的,一定是有所求。   阮珩便让松云坐下来,慢慢想。   “你再想想,她后来有没有说什么,提什么?”   “没有呀……”松云绞尽脑汁,最后才说,“她就是说了些闲话,说她家官人这些天中暑了,还说从前他是习惯了午间要歇息一个时辰避避暑气的,如今有公差辛苦,所以就这样了,我还拿了咱们从京城带来的薄荷膏和藿香水给她呢。”   看来就是为这事了,阮珩想。   松云是个傻的没听出来,可阮珩听出来了,县丞所求的,多半就是那午休的一个时辰。   松云刚才说,他们是好几家一起来的。   恐怕这礼就也不是县丞一家送的,而是几家凑的,都是为了那一个时辰的午休……   向来下官贿赂,不外乎求官求财,也只有琼州此地的官员,都自知升迁无望,求财更是做梦,因此也就是图个清闲自在了。   阮珩叹了口气,好在求的只是这个,他倒还能松一口气。   可是松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已经眼泪汪汪起来了:“官人,我是不是不该收这些呀。”   “是,”阮珩说,“下次你要是再这样的话,我就……”   他本来想说弹他脑门儿什么的,逗他一下,结果松云已经崩不住哭了起来。   “我错了,呜……再也不敢了!”   他粘在阮珩怀里掉眼泪,阮珩才意识到他恐怕是为了收这点东西惴惴不安了好一阵了,便心疼起来,赶忙安慰道:   “没事没事,吓唬你呢,不妨事。”   “真的吗?”松云眼泪汪汪地问。   阮珩说:“真的没事,就为这点东西,你担心了一天?”   比起收礼物的后果,他更在意的是松云一天到晚心里都担忧了些什么。   松云撅着嘴,说:“也没有,她们来跟我打牌来着,玩了一下午才走,她们走了之后,我才觉得好像不太对……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不能收礼的,我好怕你生气呀。”   那还好,阮珩想,多亏松云笨,反应得慢,不然就为了这件小事惴惴不安一天,伤了身体,倒是不值得得多了。   “我何时生过你的气呢?”阮珩说,他有些哭笑不得,实在不知松云在怕些什么。   “没,你从来没跟我发过脾气的。”松云靠在他胸口说。   “那你怕什么?”阮珩给他擦了擦脸,问,“还是说,你就是想跟我撒个娇呢?”   松云咕哝了一声,红着脸说:“才不是呢。”   阮珩笑了起来,又好生安慰了他一番,给他出主意,说:“下回,别人再要给你什么,你就搬出我来,说我不准你收,就行了。”   “嗯,我肯定不收,再也不收了,连一个果子,一个饼都不收!”松云连忙保证道。   “也不能那样,”阮珩笑道,“日常里的吃食日用还是要往来的,只是贵重的不行,要是有什么拿不准的,你就都说要先来问我。”   松云思索了一番,点了点头。   阮珩便要往外走,松云连忙问他要去做什么,阮珩说:“把鱼翅拿到厨下,让厨娘发了做给你吃。”   *   鱼翅这东西本身几乎无味,要靠火腿和高汤慢炖,将鲜味炖进去了,才好吃。   阮珩本来不知秦嫂子会不会整治,谁知秦嫂子本事极大,竟将鱼翅做得很好。   阮珩将白嬷嬷请到上坐,又让松云也坐下,一家人围着那道鱼翅便准备开吃了。   从前在家里,或到别府赴宴,阮珩都是吃过这东西的,所以都是尽着松云和白嬷嬷吃。   白嬷嬷推脱说不敢吃,让阮珩三请四请地才勉强动了筷,尝了一小口,松云也举着筷子,等他娘吃过了,他才小心翼翼地就着汤吃了一口。   “好吃吗?”阮珩问他。   “唔……我觉得,”松云品了品,诚实地说,“还是咱们从江南带来的云腿熬的汤是香的,这个,鱼翅嘛,好像跟粉条差不了多少呢。”   “说得这是什么话,”白嬷嬷道,“这个自然是极金贵的,怎会不好吃呢。”   “嗯,”阮珩笑着跟他说,“那你就多喝些汤吧。” 第76章   由于已经收了礼物,一不好退回,二不能当作没发生,阮珩也只好准许衙门里午休一时辰了。   反正种稻的事已经商议得差不多了,阮珩亲自上报给知州大人,给所有愿意开荒种稻的农户免三年徭税,并且由官府派人送稻种去,指点农法,手柄手地让乡民种上稻子。   这么一安排,县衙里的事情便又少了,而且琼州午间炎热,也的确容易中暑,最好回家睡觉。   于是,虽然不合朝廷理法,但却还挺合情理的,阮珩虽然无奈,但既然答应了,自己便也一同午休起来,每天午间都回家吃饭。   这日,阮珩又在午时回了家。   松云最近经常饿得突然,一刻也等不得,因此没等到阮珩就先吃了饭,而他又孕中嗜睡,已然在歇午觉,睡得正香。   松云睡相本是不好,也就是跟阮珩一起时才稍微老实一点,此时一个人午睡便原形毕露,像个八爪鱼一样霸占了整个床。   因为热,他的被子也被缠在了身下,看着并不舒服。   花衫还蹲在他头顶上,那小猫抄家的时候不知跑到哪里去躲着了,后来家中安定,松云到晴雪斋去找了半天,才在角落里发现了它。   一路带着到了琼州来,也是不容易的。   那猫儿是狮子猫,如今长得个头大得很,又是蓬松的一个,成日跟松云依偎在一起,连睡觉时也不离开。   它也不嫌热。   松云的脸上热得都是汗,阮珩连忙把花衫端走了,又给松云擦了汗,重新给他调整到舒适的睡姿。   “官人,你回来了……”松云感觉到阮珩来了抱着他,便在睡梦中咕咕哝哝地说。   他惦记着阮珩要吃点心,便说,“桌子上有鲜椰,井水湃过冰凉的,还有……呼……”   琼州虽然水果众多,可是也要看时节的,他们刚刚来时初入冬,有不少种果子可吃,如今快到年关,也就是椰子四季收成,还能喝上鲜的果汁。   “还有什么?”阮珩贪听他那迷迷糊糊的说话声,轻声问。   “还有,绿豆汤,我娘熬的,甜……呼……”松云说不了几个字,就又睡过去了。   白嬷嬷是姑苏人,会用薄荷水煮绿豆汤,配上果脯和糯米,阮珩和松云都很爱这一口。   因此,虽然有了厨娘,白嬷嬷还是经常亲自煮绿豆汤给他们喝。   阮珩笑了笑,却没在意有什么吃的喝的,只是抱着松云,看着他的睡颜便怎么都看不够。   松云的脸颊软乎乎的,靠在阮珩肩头有些挤得变形,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阮珩便趁机捏了捏他的脸,很开心。   厨娘听说他回来,便连忙端了午饭来,阮珩只叫她别出声,自己悄悄地用了饭,过后,便回床上去,与松云同卧。   午间悠长,阮珩也困了,便与松云一同入睡。   长日深静,竟像仲夏一般安宁,外间只有虫语阵阵,令人心中安适。   阮珩想到怀里的松云和孩子,就觉得稳当,睡得很香。   过了不知多久,阮珩醒来,松云却还依偎着他睡着。   他睡着热,中衣都掀起来了,光滑圆溜的肚子露在了外面。   阮珩忍不住摸了两把,看里面鼓鼓囊囊的,便又轻轻拍了两下。   松云扭了扭身子,哼唧了一声,不愿意让他拍,不过他在梦中也知道是阮珩在身边,便也没醒。   阮珩看着觉得好玩,但怕他着凉,正准备给他衣服重新盖好,却突然发现,松云的肚子里面好像有些动静。   起初,他怕是自己看错,便又看了半天,又用手像方才那般轻轻拍了拍松云的肚子。   这回再错不了了,阮珩把手心贴在他肚子上,便感觉到里面好像有条小鱼似的,咕噜地动弹了一下。   松云的肚子里面已经有胎动了。   *   阮珩没把这事告诉松云,他只想等着松云什么时候自己能发现,到时才有趣。   谁知,松云竟过了三五日,才发现。   那天阮珩一回家,松云就小跑着扑到他怀里,一脸的兴奋。   阮珩忙叫他慢些,生怕他颠腾到了肚子,松云高兴地说:“官人!”   他正准备说后面的话,又顾及着周围都是人,便叫他附耳过去,可阮珩都准备好听了,他又变卦了。   他只是笑嘻嘻地拉着阮珩往屋子里走。   阮珩跟着他进去,到了内室里坐下,松云才让阮珩把手放在他的肚子上面。   阮珩抚着他的肚子,却没感觉到什么。   “咦?”松云自己也在那纳闷起来,“怎么不动了呢?”   阮珩早知道他想给自己看什么,笑了起来,故意问他:“什么要动?”   “官人你不懂,是……”松云急着要给他看,便用手戳了戳他自己的肚子。   左戳了戳,右戳了戳,阮珩怕他戳痛自己了,连忙想拦着,这时,松云的肚子里才突然有了动静。   “快看快看!”松云兴奋了起来,连忙让阮珩摸,“动了,是孩子会动了!”   阮珩也高兴地笑了起来,他装作惊奇地样子逗松云开心,松云果然更加兴奋。   “前几日,我还以为是我吃多了,肚子里面老拧巴呢,结果早上洗澡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肚子动了,才反应过来。”松云述说道。   “其实我早几日就发现了。”阮珩笑着忍不住承认道。   夜里清凉,两人相依在榻上。盐善霆   “那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你又是怎么发现的?”松云嗔怪道。   阮珩便告诉了他那日午间的事,又笑道:“我是想看你什么时候才能发现,没想到,竟用了这么些日子。”   “你就是想说我笨嘛……”松云说。   阮珩笑着,说:“你可聪明着呢。”   *   过了没多少日子,就到年关了。   阮珩挂念着家里,因此刚到文昌没几天,就寄了拜年帖子和家书回家,可等信件到了家,再等扬州回信过来,怕是整整要大半年了。   松云也给自己家里写了信,也给魏月融写了一封,跟阮珩的附在一起,问他的安好。   最重要的是,他说了自己又有了孩子的事。   虽然孩子还不知男女,但他同阮珩商量过了,第一个孩子,想让魏月融给他取个名字,也是谢他先前舍命也要护着自己和孩子的恩情。   阮珩觉得这个主意很对,便把这个意思写在了信上。   阮珩还把要立松云为正的决定,也写了上去,给老爷看。   阮珩其实不知道父亲是否会同意,但他反正是不准备管他的意见了。   再说阮家已经不是公爵之家,就算老爷要给他另聘正室,也难说有比松云出身高出多少的了。   虽然是阴差阳错,但阮珩心里未尝不庆幸,自己如今能与松云匹配相宜。   年三十那日,阮珩遥拜亲长,带着松云一起,对着扬州的方向磕了头。   天气晴朗,月牙高悬,隔着万重山海,可是只要彼此平安,重逢之日便是可期。   既然已经决定了,阮珩便将白嬷嬷当岳母看待,让她坐在上座受拜,一家人又一起和和美美地吃了年夜饭。   桌上既有肉、鸡,又有海产鲜物,更有种种果子,虽然没有京中那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也是丰足自然,足够令人满足了。   虽然没有从前公府大宴上的小戏、曲班,没有百样杂耍,也没有宾朋如云,奴仆遍地,但是,如此平安兴旺的小家,却更令人心里充实、踏实。   阮珩真觉得自己如今才算是真正活着,过着自己该过的日子。   想到从前与父亲争执的事,真如黄粱一梦,已然隔世。   *   过了元宵,衙门才开门理事,阮珩在家好好休闲了大半个月,带着松云去邻县的官塘泡粉汤温泉去了。   温泉旁还有万泉河和白石岭,都是美景所集之地,他们顺便去游览了一番,松云觉得开心极了。   还有松云心心念念的海滩。   阮珩向当地人和同僚打听得附近哪里的海湾最好,便带着松云在旅途上顺路去了,海滩水清沙白,椰林树影,自然是极美好的。   松云在海边踏着浪花,还捡了许多贝壳。   “官人,这些都好漂亮,这个是珊瑚吗?这个可以做螺钿吗?”他自然有许多问题要问阮珩。   “这些品质不够好,要能做首饰的珊瑚和螺贝,得到深海里面去捞。”阮珩也光着脚,跟他一起在浪花边走着。   “不容易呢。”松云说,“怪不得那么贵,可不知道怎样才能捞得上来呢。”   “要会潜水的人去,才能捞。”阮珩说。   “潜水,”松云神往,说,“我也会呀,从前在家乡的河里我也常常玩,不知道潜到海水里面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很漂亮呢。”   阮珩知道他是想玩水,可是他也知道自己如今到身份,是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光溜着随便到水里去玩了。   阮珩心想,这里都没什么人,既然温泉可以泡,若叫人把海滩隔开了,倒是也可以让松云在浅水里玩一玩的,只不过担心着他的肚子,便说:   “潜水还是算了,不过等你把孩子生出来,我们可以再来海边,到时你想下水玩,我们就让人把海滩清出来。”   “真的?”松云惊喜道。   阮珩从来不曾随便许诺,他说可以的事情,那就是要办到的,于是看他点了头,松云便又满心欢喜地憧憬起来。 第77章   过了正月,松云的肚子就有六个月了。   他的肚子比寻常的要大不少。   若在早几个月,还看不大出来,如今一到了六个月上,就显得大得多了。   是白嬷嬷先看出不大对,毕竟她是有经验的,便把这事同阮珩说了。   阮珩连忙找了郎中来看诊,郎中说,胎身是有些大,不过没有什么不妥,只是说让他少吃些,平日里多多走动,千万看着肚子别再长得那么快就是。   阮珩听了郎中说的,便很当心,嘱咐了厨娘别再做过补的吃食给他,又亲自跟松云说不准他吃多。   每日里晚间从衙门回来,还要拉着他在院子里多走个几圈。   起先坚持了几日,都还好,但时日一长,松云就饿得不行。   特别是到了晚间,松云饿了,就跟阮珩闹。   松云在孕期一直以来本就是容易饿的,一旦饿了都是立刻要吃东西的,因此屋子里面到处都有糕饼匣子。   天气湿热,阮珩从前为怕糕饼放陈了,还特地嘱咐下人,时时记着添换新鲜的点心进去。   如今为着不让他多吃东西,就连这些糕饼盒子都一并收走了,一个都没剩,屋子里面干脆就找不到可吃的东西。   松云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实在受不了,因此天天都跟阮珩过不去。   白日里有他娘看着他,他也不敢跟他娘撒娇,可是阮珩就不同了,有道是柿子要捡软的捏,人也要找心软的去闹。   阮珩百般哄,千般劝,实在不行了就吓唬他:“孩子太大了,太大了是要生不出来的,到时可是要命的,你不怕疼了吗?”   他说的也不是哄骗他,之所以这么紧张,就是因为怕子大难产,到时伤了性命,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些道理,松云都知道,生产不顺的事他也不是不害怕,可是毕竟难产不难产的,那还在几个月后,他还没有切身的感受,但眼下的饿才是钻心的。   “好想吃饭,官人……”他眼泪汪汪地说。   松云可怜起来,阮珩向来都是受不得的,他平常不撒娇的时候,阮珩都百般地心疼他,何况可怜巴巴的时候,阮珩对他简直就是无有不依的。   松云整个人都香喷喷的,随着孕期渐晚,信香也越来越甜软了,何况他此时眼角红润,腮边还挂着透亮的泪滴。   阮珩忍了又忍,也是因为想着松云生产时的危险,才百般地告诫自己不能心软,坚决地说:“不行!”   “官人,你好狠的心啊!”松云没想到这样都拿不下阮珩,抹了一把眼泪,哀怨道。   见他那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模样,阮珩只得好言哄劝道:“快睡觉吧,睡着了就不饿了,明天早晨就能吃饭了,好不好?”   “我睡不着!”松云听他到底如此无情,竟生气起来,还索性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阮珩赶忙帮他扶着肚子,生怕他情绪激动闪着腰。   他嘴角还挂着泪,又气又委屈,说:“我一闭上眼睛,眼前就都是好吃的。我昨天晚上还梦见鸭杂汤,都把我活生生地馋醒了!叫我怎么能睡得着呢?”   松云自小在金陵长大,自然夜间梦回,也是那一口鲜美的鸭血汤粉了。   “鸭杂汤……”阮珩思索了起来,忽然说道,“对了,松云,你知道,鸭子一共有几种吗?”   “嗯?”松云被问愣了,果然思路一下子就被带偏了,傻乎乎地想了想,发现自己不知道,便好奇地顺着阮珩的话题问,“有几种啊?”   “你躺下,躺好了,听我给你慢慢讲……”阮珩憋着笑,便把他重新搂入了怀中,给他擦了擦眼泪,拍着他给他慢慢地讲。   讲了一刻钟,松云才在那些鸭雁禽鸟的云山雾罩中,被糊弄得睡着了。   *   可是,阮珩糊弄得了他一次,糊弄不了两次,等第二天晚上阮珩还想像那样岔开话题时,松云便听出来了,并且进行了激烈的抗议。   阮珩这些日子已经想尽了百种办法,软的硬的都来过了,现下面对松云闹人的时候,就实在黔驴技穷,招架不来。   他只好诚恳地说:“阿云,你这样,我真的很怕。”   松云听了他说的话,愣了愣,问:“你害怕什么呀?”   说实话,松云总是很少害怕未发生的事,从小就是一样的,只要今日能逃学一天,就不怕明日先生的责罚,所以,他对自己过大的肚子从来没有阮珩那样的的忧虑。   阮珩说:“阿云,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松云没想到阮珩会这么说,这时他才意识到,阮珩究竟有多担心他。   而且,阮珩还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松云当然知道阮珩心爱他,但是,他从前只知自己没法离开阮珩,但从没想过,阮珩也会因为失去他的可能性而害怕。   此刻,松云能感觉到阮珩内心深处的慌张,才知道他也会不安,会焦虑,会因为自己而时时牵动心肠。   “你……你别怕,”松云不太会安慰人,很不熟练地说,“我听你的话就是了……”   “真的?”阮珩没想到自己的话竟然奏效了,有些傻气地问。   松云认真的点了点头,说:“只要你别担心,我都依你的就是了嘛……你不让我吃,那我就,那我就忍一忍……”   他说得虽然为难,但心里确实是打定了主意的。   若为了生产时可能的困难而忍饥挨饿,他实在有些做不到,但不知为何,想到阮珩日夜为他忧心不安,他便有动力忍耐了。   阮珩惊喜地笑了,连连说:“好,等你生了之后,我们想吃什么,都补上,好吗?你要吃老虎肉我也给你找。”   “谁要吃老虎肉啊。”松云也笑了起来,说,“我还是觉得寻常的鸡,鸭,鱼,虾是最好吃的……哎呀,不能再说了,不然又要馋得睡不着了。”   阮珩亲了亲他,便连忙哄他睡着了。   *   自那日之后,松云的确没在阮珩面前喊过饿了,也没偷着吃过什么,让阮珩着实放心了不少。   可是,他知道松云为了不让自己担心,独自忍得辛苦也不说,却是更心疼了。   然而,也只有忍耐了。   但即使如此,松云到了七个月的时候,肚子就有八个月那么大,而八个月时,就跟旁人临盆时那样大了。   阮珩又找了郎中来瞧过几次,郎中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仍旧只是让他少吃多动些,这让阮珩更加心焦,便又请来了几位大夫,看过了,也都没有什么良方。   琼州此地的不好之处这时才终于显露出来,阮珩虽然很少卧病,但也能感觉到,此地最好的郎中,比起京中的太医来,医术还是差的远了,略疑难些的症候,便模棱两可支支吾吾,无法替人解惑消灾。   可是,也没有哪个名医会愿意大老远从内地跑来海岛上看诊的,阮珩就算有银子也是没处使,徒叹奈何了。   他只好提前两个多月便找了两三个接生的稳婆来,又提前一个月便请她们住在家里,等着松云生产时听用。眼珊厅   从前在公府,生孩子是大事,不论是太太还是别人,统统都是请三五个稳婆伺候着,有时候恨不得刚刚坐稳了胎就把稳婆奶娘等一干人等都预备好,丫头婆子娘子总得有几十个人围着。   此时松云要生产,要的人就少多了,不过请了三五个人来,其中有一个奶娘,和一个帮忙的女使,不过,即使如此,在左邻右舍中也是够叫人议论的了。   本地人生子,都是一个乡里就一两个会接生的,等到发动了的日子再由家里人去请,即便是官宦人家,也就是提前个几日找稳婆来,像阮家这么大阵仗的,着实闻所未闻。   不过,阮珩哪管那些呢,即使稳婆都说了到时候再上门也不迟,但还是让家里下人收拾了房间出来给稳婆住了下来。   *   到了三月中,松云的肚子就快满九个月了。   一日早上,他照旧跟阮珩一起用早饭。   如今松云吃东西都是有定量的,早上按例可以吃一个鸡蛋,他早上总是饿得不行,便迫不及待当先拿了一个,剥开壳咬了一大口。   一个鸡蛋也不过是两口的量,吃完了也没多少,于是松云故意挑了一个最大的,阮珩怕他吃得急噎着,连忙给他端了杯茶水放在手边。   “咦,”松云咬了一口鸡蛋,却惊奇起来,“这个鸡蛋是双黄的呢!”   怪不得那么大,原来有两个黄,松云得意起来,这样自己可算是吃得值了。   他高兴地给阮珩看,好像占了什么便宜了一样。   阮珩笑了,说:“嗯,你的运气好,吃吧。”   松云便美滋滋地把那个蛋沾着酱油都吃了下去,显得很开心。   “这可真是个吉兆呢。”白嬷嬷在一旁感叹道。   忽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说:“难道……少爷,你说,他肚子里会不会也是怀了两个呢?”   “啊?”松云吃完了蛋,正捧着一碗鱼片粥大口的喝,听了这话也惊讶了起来,他还从没想过这个可能性,毕竟他从来没有生过孩子,也不知道身边有双生胎的例子。   阮家也从没有过双生子,具阮珩所知,他的兄弟姐妹都是一个一个的,就连老爷也没有双生的兄弟姐妹。   不过,松云的肚子一直过大,的确有可能是因为双生胎的缘故。   而这里的郎中医术不佳,也确实有可能诊断不出来,这才导致他们一家人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想到了这个可能性,他便忍不住好好地看了看松云的肚子。   松云正饿着,仍旧没什么心眼管肚子的事,一边急着把他那碗粥喝下去,一边由着阮珩和他娘看他,可他二人毕竟也不通医术,哪能看得出来什么,胡乱猜测了一通,也就作罢了。   阮珩照旧到衙门里去处理公事,本以为松云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没想到,自己刚在退思堂坐定,连一盏茶都没喝完,就有家人来报,说松云要生了。 第78章   阮珩不顾官威仪态,一路小跑着回了家。   家里却并没有他想像的那么热闹,庭院里甚至没有什么人,只有两个烧柴的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阮珩顾不得许多,连忙跑进了里屋。   没想到卧房里也没有人,静悄悄地,阮珩大感纳闷,赶忙又跑到院子里,才听见原本空着的西厢房里有动静。   阮珩赶忙进去,松云果然在里面,还有一大堆人围着,但他却不像阮珩想像中那样躺在床上准备生产,而是由两个稳婆一左一右扶着,在地上来回地走。   松云也并没有哭喊,居然还显得挺平静,这让阮珩很意外。   “不是说要生了吗?”他便问。   “大人,是要生了,”一个稳婆见了礼,说道,“不过孩子还没下来,还得要几个时辰呢。”   松云看见他,倒是一下子就没那么淡定了,眼泪汪汪地便要往他这边挪。   阮珩连忙过去把他扶住了,松云一到了他怀里,就声随泪下,哭了起来,眼泪扑簌簌地直往阮珩胸前掉。   “怎么了?”阮珩帮他扶着他的肚子,急切地问。   “官人,我好害怕……”松云哭道。   “疼吗?是不是很疼?”阮珩又连忙问。   没想到,松云却摇了摇头,说:“不疼。”   阮珩整一个没弄明白,生孩子怎么能不疼呢?   公府里面规矩大,因此生孩子都是不让少爷小姐近前乱听乱看的,所以阮珩并没见过生孩子,可是即便用常识也知道,生孩子应该是很痛苦的。   再说,要是不疼,松云在哭什么?   不过松云给他解释了:“刚才疼过了,现在就不疼了,可是过一会儿还要疼呢。”   阮珩这才稍微明白了一点,又问了稳婆许多话,才知道这事得要耗好一顿功夫,不是一时半刻就能生出来的,乐观些估计,即便一切顺利,也得要晚间才能听到婴儿哭了。   因为现在的时间还早,让松云在能动的时候多走动一下,等会生得就会更加顺利。   松云哭,也是因为先前时已经疼过一两遭,害怕的。   阮珩还从不知道,原来生孩子不仅疼痛,而且这么漫长。   “哎呀,怎么这么早就叫少爷回来?”白嬷嬷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见了阮珩便问松云道。   “我害怕嘛……”松云连忙紧紧地抓住阮珩的胳膊,把他的官服袖子都攥得皱巴巴的,生怕他娘要劝阮珩回衙门里去。   白嬷嬷无奈道:“跟你说了,少爷还有公务,等晚上再请他回来也来得及。”   “我不要,我害怕,我就要官人陪着我,官人你别走了。”松云执拗地说,看他那样子,就算阮珩想出这个门,恐怕也是出不去。   “好,你不怕,我不走。”阮珩连忙说,又对白嬷嬷道,“今天衙门里没什么事,不妨事的。”   白嬷嬷拿他俩没什么办法,从来没听说过生孩子要一个乾元全程陪着的。   不过再出格的事这俩人也不是没做过,白嬷嬷早都见怪不怪了,再说生子毕竟是鬼门关,有阮珩陪着松云,她心里其实很高兴。   “娘,你也别走了。”松云又可怜巴巴地要求道,他心里不安,就想要人多多地陪着,好像这样就能心里好受些。   要是在家里,他恐怕还得央求魏月融也过来看着他才能放心。   “好,不走,我们一家人都围着你,这下可放心了吧?”白嬷嬷便笑着道。   松云这才点了点头。   白嬷嬷方才是到厨下替松云端吃食去了。   松云现下终于是可以放开了吃了,稳婆说得让他多吃些饭食,这样才有力气生,只是不要吃得过饱就是了。   松云也不能吃难以消化的东西,他娘就让秦嫂子煮了一碗粥来,放了瑶柱和鲜虾,很鲜美的。   松云虽然刚刚被那一阵疼吓到了,但也没有影响食欲,阮珩连忙把他扶到桌子边上,让他坐下来吃粥。   阮珩身上还穿着官服,得换衣服,但松云即便在吃东西,眼睛也必须得能看到他才行,一刻都离不得他。   于是阮珩毫无办法,只能让一个婆子去他卧房拿了他居家穿的衣袍过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下脱换了衣服。   别说松云了,就这种一阵一阵的疼法,弄得阮珩都有些心惊肉跳的,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始疼,让人没法有个心理准备,一直都是惴惴不安的。   不过,因为专心吃饭分散了注意力,再加上阮珩一直在他身边陪着,松云倒是显得放松了不少,吃了一会儿,因为终于能饱餐一顿,又吃的是这么鲜美的粥,还高兴起来了。   阮珩便也多少放心了些,稳婆说,要是想睡午觉,此时倒是可以先偷空歇息一阵子,养精蓄锐,等到下次疼过了之后再起来走动。   可是,还没等吃完了粥让阮珩扶着他到床上去,松云便脸色一变,连连呼痛起来,连口里的粥也不得不吐了出来。   “得忍着些,不要叫喊了,要不然,等到生的时候哪里还有力气?”稳婆连忙劝道。   松云很听稳婆的话,便努力地把嘴巴闭上了,只是一张脸拧巴着,看起来痛得不行,连坐都坐不住了。   阮珩心里慌张,不过动作还是稳当的,立马将他抱了起来,放到了一边的床上。   松云疼得要蜷着,躺着并不舒服,阮珩就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抱着他。   松云只是默默地忍着疼,不说话,但时不时也会有忍不住的时候,呜咽出声来,阮珩听得揪心,但是又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帮他擦眼泪和汗,努力地用信香和言语安抚着他。   *   果然到了晚上,松云才真正开始生孩子了。   经过了几个时辰,松云的情况也与中午时大不相同了。   起先他还能在阵痛的间隙与阮珩说说话,阮珩说些分心的事也还能逗他笑,可是渐渐地他就再也顾不上了。   肚子痛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剧烈,松云起先还是一直不让阮珩离开,直到羊水突然破了,竟然洒了阮珩一身,松云才突然改变了想法。   他很怕,他害怕会有更多污秽的东西出现,他突然就不想再让阮珩看了。   阮珩喜洁,几乎到了洁癖的程度,这是他知道的。   从前哪怕跟他同房之前,松云都要很认真地洗澡,确保自己身上里奇外外没有一处是不干净的,可是如今,他都不敢想像自己会变成什么狼狈的样子。   羊水破了的时候,吓了松云一跳,才让他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淡红色的液体把阮珩的衣服都浸湿了,空气中除了两个人的信香,还多了淡淡的血味。   “官人,要不你还是出去吧。”松云哭着说。   旁边的稳婆也纷纷附和起来:“产房污秽,大人到外面去等着也是一样的,左不过有一个时辰就好了的。”   阮珩连湿了的衣服都顾不上换,哪里会走,他把松云的手紧紧握住,说:“不用,我就在这里。”   “官人,你不是最怕脏了吗?”松云却继续哭着。   “你觉得我可能嫌你脏吗?”阮珩觉得莫名其妙,都什么时候了,便赶快安抚他道,“别胡思乱想,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你放心吧。”   松云却又哭着说:“那你帮我扶我娘出去吧,她看了我这样,会心疼的。”   阮珩叹了口气,他知道就算他去劝,他娘也不舍得撇下他在这里的,便说:“你别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的了,先把你自己顾好再说吧。”   松云听了,这才没话说了,但主要还是因为腹中剧痛,实在也是让他无暇他顾了。   产婆很快就行动了起来,时间不等人,她们得让松云尽快找到用力的方法,把孩子给生出来,要知道,羊水一破,就是跟阎王爷抢时间了。   *   过了大半个时辰,房中终于响起了婴儿啼哭之声。   阮珩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虽然他也没打过仗,可觉得这里简直不输战场,别说所有人严阵以待挣命一般的慌张,以及松云声嘶力竭的喊叫,就说那些血,就够怕人的了。   “恭喜老爷,是个小少爷!”一个稳婆抱了婴儿连忙报喜。   “好好好……”阮珩连忙说,他心里又欢喜,又慌张,但更多的是还没从方才的场面缓和过来,竟是有些不知所措了。   新生儿还是血肉模糊的,下人连忙抱着他去洗澡,而阮珩扶着松云,才终于透了一口气。   整个晚上,松云在那里地崩山摧一样地发力生孩子,而阮珩在旁边一会儿鼓励,一会儿安慰,又要跟着他时时揪心,却也没少费劲,竟也是累得够呛,汗都出透了几身。   连他都是这样,更别说松云了,整个人已经像水泡过的一样,连床单都湿透了,因为天气热的缘故,还得防止他中暑,因此也不知给他喂了多少水。   正当他准备问问疲惫的松云想不想吃喝些什么,仍在忙活着的稳婆却突然又喊叫了起来。   “还有,还有一个!”   一瞬间,房间里稍显放松和喜悦的情绪就无影无踪了,所有人又都重新紧张了起来。   “什么?”阮珩惊讶道。   难道真的是这样,松云肚子里果然怀了两个孩子。   白嬷嬷又喜又忧,方才陪着松云生了第一个孩子,已经担心得哭了两次,此刻抱着刚刚被洗干净的孩子,只得重振精神,连忙要亲自去端些参汤来给松云喝。   松云真是被疼懵了,累懵了,在阮珩怀里只是闭着眼睛不说话。   阮珩心疼不已,但情形紧急,也只得唤他起来,说:“醒醒,阿云,还有一个孩子!”   松云听了,就咧嘴大哭了起来。他原本都以为生完了,猛然间听说还要遭一茬罪,怎能不悲催呢?   本想装死好歹逃避一会儿,又偏让阮珩给叫起来,心情更糟糕了。   他这一哭,产婆又都急起来,说他这样大哭,是要泄气,会血崩的,松云吓死了,连忙又止住了哭,可是脾气却又一下子上来了,不知冲谁发作,便只能发作给阮珩了。   “狠心的官人!你怎么一下子就让我生两个,你这个坏人!坏人!”他一边骂,一边还拍打了阮珩几下,竟将阮珩给打懵了。   阮珩还从来没听过松云骂他,别说打他了。   “我再也不跟你好了。”松云哭着说,“呜……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第79章   被松云打骂了一番,阮珩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平日里松云都是乖得像小猫一样,对他连句抵触的话都没有,何况对着骂呢?   连屋里的下人都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吓了一跳,都连忙看着阮珩的脸色,不敢说话了。   照律法,打骂丈夫可是要作罪的,何况还是在官员家里。   “你疯了?”白嬷嬷虽然不担心阮珩会对松云发脾气,但还是急着说了他几句,“再怎么也不能骂你官人!他一直陪着你,连口水都没喝过,你还打他!”   松云被数落了两句,憋着两汪眼泪不说话,显得有些理亏,但又委屈得不行。   “没事,不要紧。”阮珩连忙安抚众人道。   “我错了……”松云憋着哭腔说,一双眼睛红红的,抓着阮珩的袖口不撒手,彷佛生怕阮珩生了气,会撇下他不管了。   “没错,没错,”阮珩连忙握紧他的手,又亲了他几下,对他说,“你想骂、想打都行,等会出了气,再把孩子生下来,好吗?”   松云听了,便哭了起来:“官人,我要跟你好,我下辈子也要跟你好……”   “我知道,我知道。”阮珩紧紧地抱着他,说。   “这孩子又说胡话,什么下辈子上辈子的,这种时候能乱说吗?”白嬷嬷连忙把参汤给阮珩,让他给松云都喂了,占住他的嘴,别再胡说八道了。   *   事实证明阮珩一口气请了好几个接生婆是明智的。   也不是每个接生婆都有接生双胞胎的经验,眼下看到松云的情况,便有两个不太拿得准该怎么办了。   要说生双胎的凶险之处,一是怕生第一个时已经耗尽了体力,第二个没办法生出来,二是第二个胎儿容易移位,在肚子里横过来甚至倒过来,那就不好办了。   好在其中一个人还富有经验,她很快就掌握了局面,先用手确定了肚子里孩子的位置,然后便一边往下推,一边提醒松云用力的时机。   松云虽然已经生了一个孩子,但力气到底是比妇人大许多,因此并没有费太大的功夫,就在体力耗尽前把第二个孩子给生出来了。   阮珩本以为还要经历同方才一样持久的鏖战,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是个小小姐!”接生婆喜悦地说,“本以为又是个小哥儿,结果竟是龙凤胎,恭喜老爷和如夫人,儿女双全!”   “好,好!”阮珩高兴地说,他忍不住亲了亲松云,说,“阿云,你立了大功了,太好了!”   松云虽然疲惫极了,但也骄傲了起来,很幸福地笑着。   公府的少爷和小姐,每人一出生就是三四个奶娘,教养嬷嬷又是四五个,总共十来个人围着一个小孩子。   但如今在这里,因为怕辛苦,连愿意到人家家里当奶娘的人都没多少,因此,阮珩费了不少功夫才请到一个靠谱些的乳娘。   可是,乳娘本是为一个孩子准备的,她也还有一个自己的婴儿要喂,奶水实在不够喂养那么多孩子,眼下看了情况,便说什么都不愿意两个孩子一起带。   阮珩许诺她许多银钱,她也无动于衷,只说要么只喂一个孩子,要么两个孩子都带,但只在日间,阮珩好说歹说,又给她涨了一倍薪水,让她同意了改成夜间带两个孩子,这样一来,松云起码能睡个整觉。   没有办法,此地的百姓,说得好听是富贵不能移,但实则是,就算再有钱也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可买。   但就算再没钱,吃果子渔猎也能活得安逸。所以,实在没什么东西能诱惑他们吃苦耐劳了。   阮珩虽然无奈,但心底也颇有些佩服,甚至事羡慕。   阮珩一边叫人再去外面想办法寻一个乳娘来,一边也只得让松云白日里亲自喂两个孩子了。   不过,松云倒是显得很乐意,他很喜欢跟孩子们呆在一起,甚至是很离不开孩子的。   两个孩子还是最幼小的时候,因为不太足月,因此都比寻常的新生儿小那么一点点,两张小脸都是红彤彤皱巴巴的。   但松云特别骄傲。   每天晚上阮珩从衙门回家,都能看见松云献宝一样捧着孩子给他看。   孩子虽然正是长得最快的时候,但哪有一天一个样的道理呢,但松云就是能说出很多孩子一天之内的成长来,而阮珩也是很捧场,天天看天天抱也没个够。   “官人,你说我厉害吧!一下就生了两个这么漂亮可爱的孩子呢。”松云为这件事情,可是得意了很久。   阮珩每次都会笑着回答他:“是,你最厉害了,再没有人比你更有本事了。”   松云便很开心。   他知道松云从前总是担心自己什么都做不好,终于有一件事情做得这么好,这让他太自豪了。   阮珩虽然觉得他从前也该很自信才是,但也因此很为他高兴。   “但就是,怎么两个娃娃好像也不像我也不像你呢?”松云疑惑地问。   “孩子才几天大,哪里看得出来像谁不像谁呢。”阮珩说。   松云点了点头,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不过,我觉得哥哥的性格比较像你呢,安安静静的,很乖。但是妹妹特别吵,我娘说跟我小时候像。”松云又说。   阮珩很爱听松云讲孩子的小事,笑着问:“你已分得清谁是谁了么?”   松云认真地点了点头,说:“吃奶的时候分得清呢,妹妹总是很急,饿极了还会啃我呢,但哥哥总是不紧不慢的,会让着妹妹。”   阮珩不相信几天大的小婴儿性格能有这么大的区别,问:“这么神奇么?”   “当然啦。”松云说,“往后你看见了,就知道了。”   果然,没过几天阮珩就见识了这样的场面。   那天阮珩中午从衙门回来,松云正在床上躺着。   如今他虽然能下地走动了,但是一家人都不让他多走,天天都让他多躺着,松云躺得不耐烦,但也没什么办法。   此时刚刚吃了饭,他好像是睡着了。   不过他虽然睡着了,两个孩子却没有,阮珩只见他上衣敞着,而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正在卖力地吃奶。   这样也能睡着么……阮珩心想,不过还是蹑手蹑脚地往床边坐了,慈爱地看着眼前的画面。   房间里面都是甜甜的奶味,一大半是真的奶水的味道,另一半是松云身体里散发出来的信香,让人在房门外都知道里面有一个正在育儿的坤泽。   两个孩子看起来都还是一模一样,阮珩自然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只见其中一个分了心,眼珠滴溜溜地看了他一眼,而另一个则始终专心吃奶,没顾上理他。   阮珩安静地看着,一时间,房间里只有婴儿吃奶的吮吸声,还有偶尔的哼唧声,阮珩忍不住把三个人轮流亲了一遍。   过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奶水渐渐变稀了,那个一直专心吃奶的就哼哼唧唧地抱怨起来,阮珩见她小鼻子一动一动的,便要往另一边拱。   另一边那个,吃奶的动作明显要慢些,也不会反抗,很快就被拱到了一边,被霸占了奶源,没得吃了,显得非常无助。   他还不太能理解眼前的景象,但是很快便哭了起来。   阮珩现在知道他们俩谁是谁了,不由得失笑起来,心想,妹妹简直也太聪明了些,还没到一个月大,就知道抢着吃奶,也实在是稀罕事了。   阮珩本想把哥哥抱到另一侧,但他想起松云跟他讲过,奶水每次都是越吃越稀薄的。   显然是是哥哥吃得不够快,因此那边的奶还比较浓,所以被妹妹抢了去,要是再让哥哥吃稀的,时间长了营养就越来越不如妹妹了。   松云还睡着,听见哥哥哭也没有要被吵醒的意思。   于是,阮珩便觉得自己该主持公道,把妹妹弄回她自己那边。   谁想到,妹妹不但能抢,决心还很强,叼着松云决计不撒口,阮珩怕松云疼,也不能硬拉,只得拍了她小屁股一下,低声说:“不准霸道!”   果然,妹妹被吓唬了一句,就松了口,然而,还没等阮珩如愿将她抱到另一边,她就忽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比起哥哥委屈的小声哭,妹妹的哭声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哭喊得阮珩脑袋嗡嗡的。   阮珩可谓惊慌失措,抱着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松云很快就醒了,弄明白怎么回事后,就心疼地抱着妹妹,哄了半天,才让她嚎哭的声音小了些,他便抱怨阮珩:“你怎能打她啊?”   “就是拍了一下,她抢哥哥的奶。”阮珩辩解道。   “那也不行!”松云说,“我的奶多得很嘛,她想吃哪边就吃哪边!”   阮珩有些语塞,说:“不是多少的问题,对两个孩子要公平才行。”   “谁说不公平啦,哥哥也没有饿着,多吃一点稀的还能少上火呢。”松云强词夺理,还说,“不管怎样,你就是不能打她!”   阮珩从小教养严格,因此他也觉得应该好好培养孩子的品格,及时纠偏。   可是松云明显是护子心切,才管不了他那些道理。   “妹妹不能打,那哥哥能打吗?”阮珩举着哥哥问。   松云连忙两个都夺了去抱着,说:“当然也不行啦,两个都是我的宝贝,一根毫毛也不能掉的,你,你要是想打,你自己生一个,就随便你打。”   “我怎会生孩子呢?”阮珩哭笑不得。   “哦,原来官人不会呀,那我生的孩子,就是得听我的。”松云蛮不讲理地说。   他甚至显得很得意,因为有一件事情阮珩不会而只有自己会,而显得很得意。   松云生了孩子之后,就比以前霸道得多了,又会同他顶嘴,又会打骂他,又会不听他的话了。   不过阮珩却觉得他这样实在很可爱,他笑了起来,用手拧了拧松云的鼻子头。   虽然知道以后在教子问题上,恐怕要有得闹了,但是眼下孩子还是婴儿,阮珩觉得自己也实在没必要太较真,就先由松云宠着他们好了。 第80章   阮家诞下新生儿的这些日子里,只有一件事让阮珩有些头疼。   那就是每天到了晚间下人要把孩子们抱去乳娘那里的时候,松云往往都要哭上一鼻子,因为舍不得孩子。   “真是不会享福的,人家给你带孩子你还不高兴,你小的时候别人肯替我带你一天我都能高兴得跳起来。”白嬷嬷说。   “闻不到孩子的味道,我睡不着觉。再说孩子们要是半夜想我了怎么办?”松云说着说着,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孩子才几天大,哪里记得你是谁?有什么想不想的?”他娘又说。   “谁说不记得的!孩子都是我生的,怎么不认得我啦?”松云急起来了,被他娘说得又伤心又生气。   阮珩叫他娘来,本来是因为晚上孩子被抱走之后,松云一直很难过,阮珩哄劝不住,便想让她安慰一下松云。   没想到松云平日里舍不得他娘,但当真面对面又是永远说不到一处去的。   松云抵触了她几句,白嬷嬷便又忍不住数落他道:“晚上小孩又哭又闹,你不要睡觉,少爷还要睡觉的,你好歹也是有孩子的大人了,什么时候才能懂些事?”   阮珩心想,自己把白嬷嬷请来劝松云,真是错了主意。   再不管的话,这两母子便又要吵起来了,便连忙劝着她出去了。   白嬷嬷一边往外走,一边还跟阮珩抱怨道:“二爷你就不该管他,让他自己去孩子房里住几个晚上,熬个几天,自然他就哭着喊着要把孩子留给奶娘了。”   “嬷嬷说得有理。”阮珩笑道。   虽是如此说气话,但松云产后要恢复得好,还得多休息才行,哪里能真的让他整夜的带两个孩子?   于是阮珩回到房里,还是得把松云哄好。   松云不愧是素日身体健壮的,生产几日之后,精神就恢复起来了,加上可以不必节食,每天厨娘和他娘都轮换着做他想吃的饭菜来给他,因此他的面色显得很红润。   只是此时还伤心着,两眼汪着泪。   不过,他说没有孩子就睡不着,也就是白说说罢了。   毕竟生产那日损耗了元气,这些天白日里带孩子也不是清闲的,因此其实只要夜里一到了时辰,松云闭上了眼睛也就人事不省了,睡得很香。   所以,阮珩也便没有过于担心,只是吹了灯,一边安慰他说说话,一边也就准备着让他睡觉了。   “官人,你说……”松云却忽然在黑暗中瓮声瓮气地说。   “嗯?”阮珩回应了一声。   “我就是想到,你小的时候,刚生出来就被人抱走了,要是我的孩子也这样的话……我一定会活不成了。”他说。   俗语说,养儿思母恩,阮珩这些日子,其实也常常会想到魏月融,他低低地嗯了一声,也像叹息。   如今亲眼见到松云如何舍不得孩子,他的心里也常常很疼,想到魏月融生他的时候,应该也就是松云这样的年纪吧。   松云也跟着他叹了口气,说:“我好想他呀,也不知他在家过得怎么样了。家里的回信什么时候才到呢?”   “快了,想必这个月家书就能到了。”阮珩说。   *   果然,没过了几日,从扬州一路驿马传来的家信终于到了。   一个封里面放了好几张信笺,一张是老爷写的,一张是魏月融的口吻,但是是阮珵的笔迹,想必是由他代写的,还有一封是白家爹爹给松云的家信。   “嗯,兄长的孩子也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取名叫阮泽。”阮珩高兴地说。   “太太去世后,三弟在江家待不下去,父亲便将他接了回来。”他一边看信,一边给松云讲,“这很好,我们一家又可团聚了。”   “父亲让我们放心,也很为有了孙子而高兴。”阮珩说。   阮正业不免又给他写了不少为官之道之类的话,又带了些朝廷的消息,阮家虽然已经被夺了职爵,但老爷在扬州,多少还是有些信息的,总比阮珩这个身在天涯海角的人知道的多些,因此阮珩都读了。   “朝廷今年加开了恩科,我姐姐又要下场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我都有点想她了。”松云也读了他爹让白月代笔写给他的信。   “你爹给她说亲了没有?”白嬷嬷连忙问。   松云又看了一遍说:“这上面没写呢。”   “死老头子,一天到晚不操心正事。”白嬷嬷便骂了一句。   “姐姐的字真好看,这次肯定能考上的,等考上了再娶亲不是更好吗?”松云说。   “说的是。”阮珩赞同道。   松云急着要看魏月融的信,于是阮珩展开了,两人并头读。   魏月融出除了说自己很好,其外就是说了阮珩妹妹们的婚事。   家里的两个大些的妹妹,招了两个书生入赘,虽然没什么显赫的,但是很安稳,都是魏月融亲自把关的。   九小姐在三小姐夫家避难的时候,被他家的老太太看上,要许配给他家的六少爷,其余几个小的弟弟妹妹,也都很平安。   阮珩担心家里,除了双亲,也就是兄弟姐妹了,如今看到大家平安,才觉得阮家真正从一场大祸到余悸中恢复了元气。   这是很不容易的事,家和万事兴,要一家人能够同心合力,才能熬得过去大风大浪。   魏月融彷佛知道阮珩还担心什么事,便在信中告知他,他们一家人回到扬州之后,族中亲长曾张罗要给老爷续弦一个正室,这也是亲长该操心的事情,但老爷拒绝了,说没有必要。   他说如今老爷说,家中万事都交给他做主,让阮珩放心。   阮珩的确放心了不少。   阮家被抄的前前后后,都是魏月融一力支持家事,儿女大事也都是他操办,他虽然没写,但阮珩也知道,阮珵和离回家,诞下阮泽的前后,肯定也是由魏月融细心照顾的。   老爷并不是没有良心的人,于理于情都不该把他撂在一边再娶。   要是他真那么做了,阮珩也真的敢千里奔袭回家去打他亲父的头。   在那之后,魏月融估计信到的时候松云的孩子也已经落地了,于是便写了许多叮嘱松云保养身体的话,细细地告诉他要做些什么,不要做什么。   松云都细细读了,但阮珩觉得他肯定记不住,于是自己也仔细读了一遍,记在了心里。   “孩儿的名字,”终于读到了最重要的事。   阮珩念道:“如是女孩,就叫阮潇,男孩的话,则叫阮清。”延山廷   “太好了,”松云赞美道,“这下两个孩子的名字都有了。”   阮珩也很喜欢这两个名字,便把孩子抱来,也告知了他们两个,两个孩子虽然还听不懂,但大人们都很高兴。   *   阮珩家中万事遂意,但公事却不得不说是一塌糊涂的。   虽然有了免除徭税的恩典,又有人手柄手教导,但此地的百姓,就是宁愿躺在家里睡大觉,也懒得种田。   推行种稻的事已经过去四五个月,按理说都已经该到了收成的时候,但乡里的役吏来回报成果,却告诉阮珩,乡里之间,十户里也只有一二户肯开荒种田,中途嫌累不愿继续耕种的又占一大半。   因此,最终收上稻谷的人家,十户都没有一户。   阮珩大感失望,但又十分无可奈何,他还亲自到乡里去问。   结果百姓家里,都是日上三竿才起床,待他倒是热情的很,又是杀鸡又是摘果子的招待,就是对种田这种事怎么都提不起来兴趣。   “也是呀,这里天上都能掉下来那么大的果子,一个就够一家人吃饱了,要是我从小长在这里,我也不种田,受那个罪,不是傻子嘛?”松云显得很能理解这里的百姓,如此说道。   阮珩只得灰心丧气地叹了口气。   也罢,也罢,看来只有接受现状了。   阮珩从此对公事也放松了些,整个衙门的下属们都显得很开心,官署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阮珩每日里,闲来无事就是抱着两个孩子玩,要么就是自己捧本书在西窗边的竹芦影子下读,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注)”阮珩捧著书册,感慨地念道。   “从前只知道孔孟之道,原来从未理解庄子深意。”他接着自言自语起来。   阮珩朝不远处望去,松云在那里地婴儿床旁边,逗两个孩子玩。   阮清和阮潇都已经几个月大了,会笑会闹,十分可爱。   六月荔枝红,松云抱着阮清,一手拿着一颗剥开的逗他。   逗了半天,阮清伸出舌头舔了舔上面晶莹的果汁,正准备咬一口,松云却手一转,将那脂玉一般的果肉整个吞到了自己口中。   “这个你还不能吃呢,只能我吃。”他笑嘻嘻地说。   阮清因为他的捉弄哭泣起来,而阮潇在一旁咯咯地笑,松云忙不叠地哄阮清,但显得很开心,阮珩看着,也觉得有趣。   那些荔枝,阮珩派人到市集上一买就是一筐,拿回来大家分食,松云每次都吃得最多。   从前在金陵的时候,皇帝赏赐鲜荔,王公重臣家里,再有脸面的也就是赏赐一二颗,装在金盘里,由太监战战兢兢地捧着,彷佛那颗珍稀的果子比他的头还重。   阮家每年也会得一颗,从前太夫人在的时候,老爷都亲自把那颗捧到金香堂去进献。   而太夫人则会慈爱地切一半给自己的长孙阮珵,阮珵一定不敢吃,而是再献给父亲或者太太。   这些场景,都历历在目,又恍若隔世了。   如今,看着眼前要多少就有多少的鲜荔,阮珩也不由得对自己的志向释怀了很多,心想,就拿这里当作一个安逸乡也未为不可。   “阿云。”他唤道。   “怎么啦?”松云转头问道,连两个孩子也往这边望。   “你喜欢现在的日子吗?”阮珩问。   “喜欢呀!”松云扬着一张笑脸答道。   阮珩便也快乐地笑了起来。    第81章   日换星移,很快一家人来到琼州已经满一年了。   又是一年秋季,其实去年他们来的时候,大部分水果都已经快要过季了,但今年松云可是一点都没落下,在最美好的季节吃到了琼州盛产的各样鲜果。   不过,要说他最爱的,还是榴莲。   对此,阮珩颇为不解,不过,他也很尊重松云的喜好,隔几日就让人到市集上挑好的给他买回来吃。   松云的孩子们也已经满半岁了。   孩子刚刚降生的时候,阮珩就急忙写了信寄到扬州去,等到扬州回信回来,便又是过了大半年,家中诸人自然是一片欢喜。   “我姐姐考上了!”松云捧着白月写给他的信,惊喜地说。   “皇上给她什么官职?”阮珩在一旁问。   “嗯,叫……翰林院编修,这是什么官,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啊。”松云说。   阮珩有些惊讶,忍不住亲自看了看信上是怎么写的。   皇帝新即位的这一年间,雷厉风行地洗刷了整个官场。   先帝末期,朝廷大半都在幽王和太后的势力之下,因此新皇一上位就痛下杀手,不仅立刻就在京城铲除了异己,还在这一年之间把地方官员也都清洗了个遍。   阮珩虽在琼州,但也听得心惊胆颤,上回老爷寄来的家书也提到了。   如今各地官员都人心惶惶,有的地方甚至州县长官从大到小一捋到底,全部罢免、贬谪、问罪了。   别的地方不说,阮珩亲身体验,这一年来,琼州的内地官员是越来越多了。   被贬的官员一波一波地被送来,一个岛简直都快被挤破了。   想必岭南、云南和北境也是如此人满为患吧……   但如此以来,朝廷的职缺就越来越多了。   从前举人如果想做官,运气差的话候补到死都没有职缺,而名次不高的进士想要顺利出仕,没有四处打点也是白做梦的。   但是今年就不同了,听说连举人都能立刻候补知县实缺了。   不过,即便如此,白月能入翰林院,也十分令人吃惊。   因为按照惯例,唯有一榜的前三甲可以获得这样的职缺,而白月这次虽然考中进士,但名次却平平无奇。   “想必皇上很欣赏她。”阮珩沉吟道。   阮珩的心里很为此事高兴。   先前他虽然给父亲的书信中言明了要立松云为正的意思,但老爷写信回来,却像故意略过此事一般,没有表态。   阮珩心里很清楚,他父亲这就是不同意,只是不想千里迢迢地与儿子在信中争执罢了。   可是如今就不一样了,松云的姐姐终于考上了进士,做了官,白家就今非昔比了。   就算老爷功利,也会觉得此时与白家联姻是极恰当的。   阮家中落,如今可与白家互为膀臂,是再好不过的了。   阮珩固然不论如何都必立松云为正不可,但也不想再跟父亲吵闹。   如今这样,便可免了一桩麻烦,不必与父亲相争,待回扬州后,就可一家人和和美美地把好事办了。   松云却是迷迷糊糊的,根本不知阮珩在想些什么,也还没想到姐姐做官了对他来说有什么影响,只是感叹着:“我姐姐好厉害啊……”   看到他这样一脸傻乎乎的样子,阮珩忍不住笑了出来,亲了他一下。   松云不知阮珩为何亲他,但也很习惯地接受了,又忍不住好奇地问,“那是我姐姐官大还是你官大啊?”   “她官大。”阮珩说。   “怎么会呢?”松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手里的信,说,“你肯定又骗我了。对了,官人你是几品官来着?”   “你连你官人是几品官都不知道?”看着他茫然无知的神色,阮珩讶然地问。   松云挠了挠头,也意识到自己连这个都不知道实在有些过分,但还是红着脸强词夺理:“官场上的事情,我哪里懂啊……”   “这跟官场有什么关系,这是常识。”阮珩哭笑不得,揉了揉他的发顶。   “那我……我天天都那么忙,哪里有……哪里有功夫管你是几品官啊,反正,你俸禄拿回家了,我和孩子有吃有穿,不就行了嘛。”松云磕磕绊绊地说。   松云如今是真的腰杆硬了,阮珩想。   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的,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能给自己找到合理的理由。   不过,每次见到松云如此,阮的心里都会觉得很甜蜜。   从前松云总是有点战战兢兢的,自从来琼州之后真是好多了,阮珩实在很喜欢松云现在这样理直气壮的小样子,喜欢他跟自己对着干,也喜欢他不听话。   于是,阮珩就把松云抱在怀里,捏了捏他粉嫩的脸颊,笑着说:“行行行,现在真是有本事了,你官人的俸禄都给你管着,嗯?”   “所以你到底是几品嘛?”松云急着追问。   “你官人是七品知县,”阮珩便慈善地告知他,又不无自嘲地说,“七品芝麻官,记住了吗?”   “才不是呢……”松云却彷佛对他的答案不满,小声嘀咕。   “不是什么?”阮珩问。   “不是小芝麻。”松云说。   “那是什么?”阮珩觉得有趣,问。   松云显得很认真,他攀着阮珩的脖子,对他说:“反正不小,在我眼里,你就是最大的,最厉害的,再没有人比你更大了。”   阮珩怔了怔,他承认自己心花怒放。   不管从前还是现在,松云看他的眼神总是如此,充满单纯的崇拜和爱慕,这与阮珩的官位和金钱都不相关,只是因为他是阮珩,是他最爱的官人。   阮珩忍不住抱起了他,一边往卧房的方向走,一边在他的脸颊印下亲吻,又亲不停地吻着他的脖子和下颌。   松云被弄得咯咯直笑:“官人,痒痒……”   “痒痒也不许躲。”阮珩笑着说。   *   午后时分,松云背上背着一个,手里牵着一个,偷偷摸摸地跑到前院的书房门口。   阮珩在里面,正在给几个少年讲课。   虽然推行开荒种稻失败了,但阮珩到底还是找到了别的可行之事,归根结底,他总还是觉得自己来一趟,不能空过。   这两年,被贬黜、流放到文昌的人有很多,既然是犯官罪员,便都由县衙驱遣。   不过,阮珩并没有作践他们,让他们去服苦役。   琼州自古化外,虽然也有参加科考得了功名的,但毕竟人数稀少,这主要不是因为没有一心向学的学子,而是因为没有任何一个考出去的文人愿意回乡充教。   如今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有学识的人,为何不让他们教导学子呢?   于是,阮珩便将那些犯官的履历和学识一一查问清楚,然后便选了不少学问深厚的,让他们到县学里去当□□了。   此举一出,不光那些犯官如受再造,感激不尽,学子们更是受益良多,都欢欣踊跃。   另外,自从松云怀胎那次,阮珩就对此地的郎中医术失望不已,连双生胎都诊不出,白白让松云节食了几个月,受了无谓之苦。   于是,他也在流放犯中查问有无通晓医学的,果然找到几个,便也命他们也到县学去,开馆授课,教导愿意进修的本地郎中。   因为平日里公事无多,阮珩也常常亲自到县学去讲学,结识了不少可造的学子,并且资助了几个家境贫寒的,收他们做自己的入室弟子。   所以,阮珩常常就在这间书房讲学,一晃已经两年多了。   因为平常在一起的时间长,因此两个孩子都很依恋阮珩,如今快三岁了,阮珩不在家的时候,都还是会哭。   今天是阮清先哭的,因为午睡的时候阮珩还在,一醒来却没影了,心情便十分崩溃,因此就很不讲理地哭了起来。   妹妹本来不想哭的,可是看见哥哥哭,不免被感染了情绪,很快就也哭了起来。   两个孩子哭得此起彼伏,松云实在哄不好,便只得答应带着他们去找阮珩。   阮珩正在讲课,一抬头就看见书房门口,松云正在探头探脑地往里瞧。   两个孩子在他旁边,都是一脸的凄楚,红鼻子红眼睛,大颗的眼泪在脸上挂着。   如今长大了两岁,两个孩子模样都长开了一些,都很像松云,阮珩往那边一看,就觉得是三个一模一样的人在殷切地巴望着自己。   阮珩只得清了清嗓子,叫学生们先各自读书,自己走到了门口。   刚走到跟前,松云就迫不及待地把孩子往他怀里一塞,好像丢一个烫手的山芋一样。   阮清也配合地往阮珩怀里一扑,咧嘴又哭了起来。   阮潇也拽着阮珩要抱,阮珩只好蹲下去,把她也抱了起来,两只手一边一个孩子,努力地安抚着他们。   “午睡一醒就吵着要你,谁哄都没有用,实在让人没办法……”松云发愁地说。   阮珩一脸无奈,不过因为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了,他淡然地说:“那先给我吧。”   反正俩孩子现在到了他怀里,就已经跟牛皮糖一样揭都揭不下来了,现在除了带着他俩,他别无选择。   松云喜笑颜开,在阮珩脸颊上吧唧一声亲了一大口。   “这里是书房。”阮珩连忙看了一下周边,幸好他们在门边的隐蔽处,应该并没有别人看见。   “那我回去给官人,嗯……”松云想了想,殷勤地说,“给官人煲个竹蔗水,喝了清热降火的。”   阮珩想到他上回想要自己做吃的时在厨房造成的惨状,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什么都别煲了,还是回去睡觉吧。”   阮珩将两个孩子安排在自己身边,弄了一张书案给他俩,又给了他们毛笔和纸张,让他们自己胡乱写画着玩。   学堂里的少年们都很好奇,时不时地朝这边张望着。   阮珩只得提醒了几回,防止他们走神。   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好在两个孩子都很乖,安安静静地在一边玩,只不过时间久了之后,便又开始想娘了,想让阮珩带他们回屋里找松云去。   两个孩子就是这样,离了谁也不行,阮珩不在的时候找他,松云不在的时候也要找。   阮珩没什么办法,好在离下课的时候也不远了,便提前散了学,又带着两个孩子回家。   踏着夕阳走进小院门,阮珩问两个孩子:“猜猜阿娘在哪里?”   “在厨房里。”阮清言简意赅地猜测道。   “在卧房睡大觉!”阮潇却提出了相反的意见。   阮珩笑了起来,带着他俩往卧房的方向走去。   *   到了任期快结束的时候,阮珩想着皇帝当年曾说,让阮珩提醒他调他回京,此刻却为此十分挠头。   到底要怎样提醒呢?   阮珩身为一个知县,并没有直接上奏的权利,要是层层上报给巡抚大人,又会显得很奇怪。   因为这听起来未免也太荒谬了,阮珩若是如实写信给巡抚大人,不知是不是要被当成疯子呢?   或许巡抚大人会觉得他年少被弄到琼州,心中太过苦闷而生了臆症,幻想皇帝会叫他回去……   因此,阮珩思量了三五日,都没想好怎么提醒皇帝这件事。   不过,他也没什么着急的,就算皇帝真的把他给忘了,他觉得在此地也挺好的,远离朝局纷乱,名利暗流,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要不是念着在扬州的双亲家人,他还真想终老此地算了……   不过,皇帝终究是记性好的,竟把他给想起来了,很快,调令就下来了,让阮珩回京述职。 第82章   “真像一辈子没来扬州了一样,感觉好新鲜啊。”   松云透过马车帘幕探看窗外熙熙攘攘的街景,说。   时节已到深冬,离年关没有几日了。扬州虽然寒冷,但今日暖阳正好,街市热闹,四处都是商贩的叫卖声,炭火炉子的气味顺着车窗浸透进来。   阮珩也轻嗅外面的空气,那久别的气息也令他十分感慨。   自从给祖母守孝后,一别家乡竟已经有四五年了。   皇帝叫他下一个任期到蜀州道去做御史,赴任之前可以回乡探亲,顺便过年。   皇帝知道,一来因为曾经富贵,因此阮珩一定不会把地方权臣放在眼里,为他们遮掩过失,二来,阮家如今落魄,阮珩无所依仗,因此只有对皇帝忠心不二,皇帝身在朝堂,要管理地方,就需要一双锋利的眼睛和一副诚实的喉舌,这些阮珩都有。   阮珩也很认同皇帝的决策,自认也很适合做言官。虽然御史也只是七品官,阮珩还算平调,可是御史权责重大,能施展拳脚的地方有很多,也不枉他赋闲这三年的等待了。   “爹!那个是什么呀!”阮潇抱著有半个她那么大的花衫,挤着到车窗边,指着窗外的事物好奇地问个不停。   花衫喵呜了一声,挣脱了开来,跳到了在旁边乖乖坐着的阮清怀里。   两个孩子已经满三岁了,会跑会跳会说话,正是好玩的年纪。   说起说话来,两个孩子虽是同胞兄妹,但习性却正相反。阮潇如她刚生下来时一样,说话早,说得也多,自从学会了几句话便每日里不停地叭叭,把松云都能弄烦,但阮清不同。   阮清是满两岁才会说话的。   比起女儿的伶俐活泼,阮清显得就木讷得多了,又极为安静,妹妹都会说整句都话了,他却还未开口,以至于松云都开始担心他了。   “怎么办,官人,清清不会跟我一样,是个笨蛋吧?”他还如此焦虑地问过阮珩。   “怎么会呢,况且你怎么就是笨蛋了呢。”阮珩安慰着他。   其实他的心中也不免有些担忧,只是引而不发,比松云要沉得住气些。   好在后来证实了,阮清就只是开口晚,或许没有妹妹那么聪明,但也不至于笨,邻居见了他,会说他是一个内秀的孩子。   说到邻居,松云走的时候因为舍不得乡邻,还哭了一场。文昌的乡民们,也都很不舍阮珩。最难舍难分的,是阮珩教过的学生们。   走之前的那天,学子们给阮珩送了一把万民伞。   阮珩还是第一次收到这种东西,他很意外,又很动容。他实在没想到,这里的学子渴求学识,往往求而不得,因此只要得到了一点点,就会万分的珍稀和感恩。阮珩自认为并没有做什么大恩大德之事,但是学子们却如此领他的情。   “先生此去,不知今生还能不能相见。”学生们因不舍而流泪。   阮珩因此也不由得哽咽起来,他告诉他们,只要他们用心读书,将来就不怕没有重逢的日子。   阮珩便抱着女儿,给她一一指认窗外的街市上那些陌生的东西。   两个孩子生在琼州,成日里只知大山大海,哪里见过这样的繁华,因此对一切都觉得新奇,阮清虽然不像妹妹那么激动,但也忍不住不停地往帘子外面张望。   “爹!带我去外面骑大马吧,我想到外面去看!”阮潇很快就不满足于车厢里的小窗户了。   “这里可是扬州。”松云连忙说,“你这样野,会被人家笑话的,要安安静静待着才行。”   “为什么要笑话?”阮潇不解地问,她和哥哥都在琼州的山上跑遍了,四处都是百无禁忌的,自然不理解城里人的讲究。   松云也不懂怎么解释,实际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京城和这里的人都那么刻薄,动辄就要取笑别人没规矩,因此有些无言以对。   阮珩笑道:“外面很冷,会冻得难受的,等开春了,爹带你们去郊外骑大马,好不好?”   阮潇从善如流地说好,阮珩便帮她把身上穿的斗篷给重新系好了。   两个孩子从前都没穿过大毛衣服,连夹棉的都没怎么穿过,这回路上一过岭南,才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冷,第一次穿上了皮毛衣服。那两件小衣服,还是白嬷嬷和松云在路上做的。   阮珩一行轻车简从,去琼州的时候是这样,回来的时候也是,因此,很快就到了家门前。   阮家祖宅在扬州城边的一处乡里,流水环绕,阮正业将自家的那几间院子修葺了一番,如今远远望去,依已然树木蓊郁,虽在冬日,也不显得萧疏。   马车被家丁迎着,一路便到了内院里,正屋门前落轿,家人们已经老早等在廊前了。   ——————————————————   见到魏月融到时候,松云还哭了一场。   松云一看见他,便很兴奋地拉着两个孩子快步走到他跟前,没想到,魏月融却在他之前行了一礼,问他的安好。   松云怔了怔,很快就明白了,因为阮珩要立他为正的缘故,他很快就会是这家里的主人了,从今往后,是该魏月融向他请安了。   可是松云绝不能接受这样的事,他也不知为何,就因为这个流了眼泪,他连忙拉起了魏月融,哭着说:“不要,我宁愿一辈子做少爷的侧室,也不要你向我行礼。”   魏月融没想到他会为这个哭起来,看他啜泣得厉害,连忙用帕子帮他擦了眼泪,哭笑不得地说:“你这个孩子,难道是傻的不成吗?”   松云便像孩子一般抱住了他,靠在他的肩上,说:“在我心里,你是跟我的亲生父母一样的,我要一辈子待你好的。”   “我知道,我知道。”魏月融说,眼中也不由得有些湿润了。   晚上,一家人吃了团圆饭。   阮珩的小四弟被起名叫阮瑶,阮泽、阮清和阮潇同他年纪相仿,虽然是分属叔侄,但都是三五岁的孩童,玩在一起时便不分彼此,分外融洽。阮清和阮潇一路上都有想念琼州乡邻的小玩伴们,如今有了新朋友,才终于忘怀了烦恼。   松云还是第一次坐到家宴席面上吃饭,还有点紧张呢,不过好在没有什么会为难他的长辈,老爷对他虽然不说有多亲切,但也是很和气的,魏月融待他就更不必说,两个人坐在一处,有说有笑。   老爷将松云的爹和姐姐也都请了过来,用招待亲家的礼节请他们一道用饭。   阮珩心中十分感激。阮家虽然落魄,但要让老爷与昔日的家仆平起平坐,还是不免难堪。阮珩知道父亲这样做都是为了自己,一则让他与白月日后在官场互相扶助,二则是为了他与松云的小家。   兄弟相见,自然也有许多话说。   阮璎如今也成年了,经历了些世态炎凉,显得比从前稳重了不少,阮珩知道他近来也上进读书,心里很高兴,与他聊了许多。   阮珵在家里这些年,虽然独居,但是膝下有子,也不觉得寂寞,看起来反倒比前些年神色舒展得多了。   “二弟,往后家中万事,都要靠你同父亲做主了。”阮珵捧杯对阮珩说。   阮珩连忙举杯,同阮珵对饮一杯,正打算说些什么,外面却来人报,说有外客求见。   “是穆公子,他说,今日二少爷回家,他理应来拜见的。”来报的人说。   是穆元陵,阮珩还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来是谁。   “叫他回去,说了多次不许他来,下次他再来不要再报,直接用扫帚撵出去。”老爷厌烦地说。   原来,幽王被囚禁之后,穆元陵也被皇帝发配到了北境充军。去年北狄进犯,朝廷一时没有可用之将,穆家虽然倒台,但在北境毕竟将名在外,多有士兵信服,因此皇帝便让穆元陵领兵。   穆元陵本来无罪,只是受父王所累,因此朝廷上下虽然反对,但皇帝还是用了他。他果然戴罪立功,平息了北境的事端,皇帝便顺水推舟将他召回京里,想必还是怕他继续留在北境,又回拥兵自重,坐大势力,走他父王的老路。   这也是皇帝不想赶尽杀绝的做法,如今穆元陵回京,只在兵部领了个闲职,这辈子在皇帝眼皮底下,想来折腾不出什么花样,但也能安稳过一辈子了。   但不知为何,他一回京,却常常地来往扬州,一开始是派人往阮家送礼,后来就是逢年过节地亲自来,不过,阮家从来没有收过他的礼,也没让他的人进过门。   “穆公子说,只求见一面,就说几句话,那样,他死也甘心了。”那报信的人又说。   老爷难掩烦躁,叹了口气,说:“此事,由珩儿决断吧。”   阮珩有些惊讶,不过,他也知道为何父亲会如此说。阮正业已经年迈,往后家里的事的确大部分都要归阮珩担待了。   因此,如今穆元陵有意回头求和,今后阮珵是该继续留在家里,还是应该回到穆家,父亲想要他来拿这个主意了。   阮珩看了看阮珵的表情,便说:“此事如何是我决断,该是看兄长的意思才是。”   他对阮珵说:“哥,你不必顾虑别的,要是不想见他,就让他走。”   阮珵显得放心了许多,点了点头,便吩咐家丁:“去跟他说,我同他没什么好说的,大年节下的,他要寻死,别在我家门口。”   阮珩没想到阮珵也会说如此的狠话,不由得竟笑了起来,阮珵见状,便也自哂,家人们便都笑了起来,继续捧杯同欢。   ——————————————————————   过了两日,便是除夕之夜了。   定好了,祭祖的时候,阮珩便要带着松云到祠堂里去,在族老见证下,把他的名字写在族谱里面,虽然未曾有过嫁娶的大礼,但也终究算是成全圆满了。   前一日,松云便紧张起来了,他拿着准备好的崭新的吉服,反反覆覆地穿上又脱下,试了许多次。   还是阮珩最终说,衣服总归就是那一套,有什么好试来试去的,便给他脱了,才终于让他安生了下来。   夜色静谧。   魏月融同阮正业躺在床上,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从未想过日子会变成如今的样子,要说不满足的地方,他已经一件都找不出来了。要是在三四年前告诉他他的生活会变成如今这样,那可是天方夜谭,让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想到这里,他还兀自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阮正业问。   “没什么,老爷,明日还要祭祖,早些睡吧。”魏月融连忙掩饰道。   阮正业也笑了笑,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明天,你同我一起去吧。”   “为什么?”魏月融笑问,“难道老爷还怕一个人寂寞吗?”   阮家族中内眷祭祖拜影,近年来都是其他各房去,因为阮正业没有续弦正室,因此他们这一房已经缺席多年了,每年都是阮正业自己带着儿子们到祠堂去。   阮正业听了,却没有笑,而是说:“族中亲长先前一直没有同意,所以我也一直没有同你说。”   魏月融听他的话头彷佛不同寻常,便认真地听他讲下去。   “这些天我同珩儿商议,我们家凑些钱,把族学和祠堂都重新修葺一下,跟族长说过之后,他才终于松口了。”阮正业说。   “同意什么?”魏月融问。   “让我立你为正室。”阮正业说,“明天你跟我一起到祠堂去,拜了祖先,让族长把你的名字也写在我旁边。”   魏月融好像受到惊吓一般,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   祠堂的香花漫天,一整日都是庄重而又热闹的,拜祭祖先过后,族长就请出族谱来,把一年之中族中新添的人口都写了上去。   其中便有了魏月融和松云的名姓,除此之外,阮清和阮潇的名字跟族中其他的新生兄弟姐妹一起,也被写在了里面。   到了晚上,松云还有点晕晕乎乎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与阮珩往后就是正头夫妻了。   不过,他的心里真的很高兴,不仅因为自己可以与阮珩白头到老,还因为魏月融也终于有了结果,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他的长辈至亲,死后也可以得到阮家后人的香火祭拜。   松云心甜意洽,一整天都在魏月融身边,同他说了好多话。   夜里一家人守岁,热热闹闹地吃酒看戏,阮珩却悄悄地引着松云又返回了祠堂。   “我们又来这里做什么呀?”松云紧张兮兮的,他知道祠堂是不好擅入的。方才在席上,他因心情很好的缘故,吃了不少酒,现下都有些迷迷糊糊的了。   出来之前,阮珩还给他穿了一身大红的衣服,只在外面披了件深色的袍子作为隐蔽。阮珩拉他到祖宗牌位前,给他把深色的外袍解了。   阮珩自己也解了外袍,松云只见他同自己一样,竟也穿了一身大红的衣袍。   大年夜,祠堂里面红烛通明,内外却一个人都没有,远处时不时响起烟花的响声,却显得这里更为安宁。   “我听人说,要是我们这辈子没有拜过堂,往后到了阎王殿,人家不认,会把咱们分开的。”阮珩如此说。   子不语怪力乱神,阮珩是一个读书人,松云知道他从不说这些神神叨叨的话的,今天不知是怎么了,可是,他顾不上疑问,因为他很在意阮珩说的阎王殿前被分开的事。   “你说过下辈子也要跟我好,我怕到时候找不到你了可怎么办。”阮珩看起来很认真地说。   “你说的是真的?”松云连忙问,看起来很着急,很担心到时候真的被分开了,再也找不到阮珩。   阮珩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满眼温柔地说:“假的,是我刚编的,我就是想跟你拜堂而已,你想不想?”   松云就知道他又逗他玩了,可是阮珩说想跟他拜堂,他又很高兴,便说:“当然想了,那我们怎么拜?”   阮珩便跟他讲了,随后,两人便双双跪在蒲团上。   “一拜天地。”没有司仪,空旷的祠堂里只有阮珩的轻声。   烛花响起轻微的燃爆之声。   “二拜高堂。”阮珩和松云都在心中念着父母,对着面前的祖宗牌位拜了一次。   “夫妻对拜。”   松云觉得阮珩的声音变得格外温柔,四目相对间,便幸福地笑了起来,阮珩便也笑了,两人互相看了半晌,才珍重地对着拜了一次。   “这样就行了吗?”拜完了之后,松云显得有些兴奋,又高兴得不得了,红着脸问阮珩。   阮珩看着他那样天真的样子,忽然觉得心里很疼,明明是如此简陋的三拜,却能让他这么高兴,阮珩忍不住有些哽咽,他将松云抱在了怀里,说:   “阿云,这辈子,我欠你三书六礼,也没有堂堂正正跟你三拜成亲,下辈子,你要记得向我讨,知道吗?”   松云紧紧地回抱着他,很安心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他丝毫不后悔自己曾经只能那样草率地同阮珩在一起,但是,阮珩此刻对他的愧疚却让他心里很暖很暖。   他知道阮珩心里有多么的珍重他,这比任何三书六礼都让他心安。   过了一会,他说:“我才不呢。”   阮珩将他松开,连忙问:“那你要怎样?”   松云狡黠地笑了起来,用手勾着他的脖子说:“下辈子,我才不要嫁你呢,要是再来一遭,怎么也得换换,我娶你,那样才公平嘛。”   阮珩先听他说不嫁给自己,心里还很着急,又听他说要娶自己,便爽朗地笑了起来。   “好好好,你娶我,那你下辈子可不能这么笨了,不然我可不跟你。”阮珩索性将他抱了起来,一边往回家的方向走,一边笑着说。   “哼,下辈子,谁笨还不一定呢。”松云不服气地道。   满城烟花伴着夜空的星星闪烁明灭,松云在阮珩的怀里,彷佛相互依偎的一瞬就是一辈子那么长……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