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之将》作者:猛猪出闸 文案 他顶替公主和亲,成了香饽饽,三王争娶 【俊美腹黑摄政王x被迫女装的飒爽少年将军】 (楚翊x叶星辞) 白马银枪,秀逸如梅的少年将军,护送公主前往敌国和亲。半路,公主跑了。 让婢女以假乱真暂扮公主,刚到边境,婢女吓瘫了。为国家大义,他心一横:来人,给老子扮上! 入宫当天,大摆筵宴。 比他爹岁数都大的老皇帝色眯眯道:公主果然国色天香,只是手大了些,还有剑茧。听闻公主舞姿绝尘……奏乐! 怎么就奏乐了?奏个屁的乐!他不会跳啊! 一声剑来,侍卫献剑。一支剑舞,美中带飒,连皇帝的弟弟们都盯着他看。利剑当啷还鞘,老皇帝却嘎嘣驾崩! 新妇成寡妇,喜服变孝服。最敬爱的太子殿下来信:妹妹,干得漂亮,按计划行事。 计划?公主跑路前也没说有计划啊? 本想马革裹尸,却成深宫怨妇,听说还要在寺庙度过余生。当和尚也就罢了,居然是当尼姑。 正纠结是否该逃,传来旨意:还未册封,可以携嫁妆,挑个王爷嫁了。 嫁……嫁哪一个?瑞王年纪大,庆王身体差。老幺宁王倒是个美男子,只是风流成性,游手好闲。 救命,他只想回家! 年上,攻比受大四岁。 朝代背景、人物地点均为架空。 本文将于四月完结 新文CP1830742《狂热耳语》痞帅富哥x大帅比魔术师 微博@猛猪出闸 强强 甜宠 轻松 权谋 先婚后爱 短暂的破镜重圆 宫廷 搞笑 剧情 正剧 第1章 白马少年   仲春时节,官道两旁一片芳菲,空气清凉透润。昨夜的小雨,令稻田边的野草又悄然窜高一截。   伴着声声蛙鸣,一头半大的黄牛犊,把脑袋探在草丛中扫动,舌头卷起旺盛脆嫩的野草送进嘴里。马兰头,小蓬草,狗尾草,开着小紫花的苜蓿……见它吃了锯子草,一旁的少年推开牛头,呵斥道:“去,去去!”   这种草不能多吃。猪吃多了就病殃殃的,因此人们也把这种野草叫做猪殃殃,牛也不敢让多吃。   “多吃草,长得壮壮的,就能帮你娘干活了,要是人吃草也能长膘就好了。”跟在后头的少女嘀咕。她单薄得像根枯草,发丝和面颊都发黄,正晃悠着一束狗尾草想心事。   仗打了两年,村里应征出去的,只回来七成。她大哥,和少年的二哥都战死了。不过里长说,今后就太平了。公主将嫁给北面的皇帝,刚结成亲家,怎么也会有几年太平光景。   当务之急,是要生孩子。   抚恤阵亡者的粮米陆续发下来了,十五石。国家将要改税法,取消人丁税,这对穷人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如此大家才敢多生。母亲肚子里已经又揣了一个,算命的说是女娃。   只要他们比北边多生孩子,就能打赢对方。待妹妹落地,官府会奖给一头小猪。养大了,就能吃肉。想到这,她“咕噜”吞了一下口水,看向身边的少年。   等她及笄了,就会嫁给他,不然还能是谁呢?很快,她就会生下第一个孩子。她希望,这孩子能养得活,并且不用上战场。   “听,什么动静?有车队过来了!”黝黑的少年跑向官道,噌噌攀上一棵杏树,兴奋地说东边岔路口来了一队车马,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华美的车驾。   “是商队吗?”少女扶着树干,踮起脚翘首以盼,只看见人马扬起的尘烟。这是她一日日乏味重复的生活中,难得的新鲜事。   最先出现在她视野中的,是飘扬的清道旗和绛引幡,重重叠叠的旌旗随风卷舒。然后,是支支楞楞的雕饰仪仗,红杖、戈、戟、仪刀、金钺等。   她怔怔地仰视这些高大的仪仗,如流水般从眼前经过,迎着阳光在脸颊投下连绵的阴影。她看见了四匹马拉的,只有皇帝能乘的玉辂。此刻设而不乘,里面是空的,只代表皇家的排场。   哈哈,这车四面透风,难怪没人坐,她想道。   更醒目的,是一驾巨大的华殿式马辇,仿佛移动的宫殿,四周缀有深红厚锦和珠翠美玉,车檐比官道还宽。四匹漆黑健硕的骏马在前拉动,吭哧吭哧地打着响鼻,驾车的两人浑身锦绣,穿得比县太爷都好。   那坐车的人,该穿成什么样啊!肯定天天都能吃肉吧!   少女捉着自己枯黄的发梢浮想联翩,眼看巨大的马车愈来愈近。她难掩好奇,跳脚向侧壁的镂空雕花车窗巴望。微风拂起窗内的暗红锦帘,似乎就要看见里面的人了——   “公主銮驾,闲人回避!”头顶一声霹雳般的暴喝,惊得她缩起脖,呆呆看着马上的官兵。那人冷嘶一声,抡起马鞭就要劈头抽来:“低头!”   “慢!”一道声音制止了男人,清朗如泉。   说话的,是紧随车驾的白马少年。   他一袭黑色束袖劲装,双肩和胸口都有皮革鞣制的暗甲,衣衽、护腕点缀着金色刺绣的暗纹。佩有短剑的腰封之下,窄窄的腰身劲瘦挺拔,整个人宛如一支凌霜傲立的墨色梅花。   他的头发又黑又密,一半用银冠簪起,一半披散在肩。几缕发丝随风拂在斜提于身侧的一杆银枪,寒芒与青丝交织。   少女怔愣地看着他的脸,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简直不像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他肤色冷白,俊美如绝顶巧匠雕刻的美玉,剑眉斜飞,犹带稚气的双眸深亮如寒星,秀挺的鼻下,是两片格外红润的嘴唇。   此刻,那唇角微微一挑,露出一个笑。他驱马靠近她,抬手折下一枝杏花,俯身递过去,轻声提醒:“你的牛儿跑了。”   少女“哎呀”一声,立即转身追牛。少年也跳下树来,跟着跑去,两道身影在此起彼伏的吆喝中跑远,隐入葱翠的春日美景。   好一幅太平光景,太子殿下也该出来转转,可惜政务繁忙。叶星辞笑了笑,扫一眼路旁稻田里绿莹莹的青苗,勒动缰绳回到车驾旁,紧紧相随。   他大意了,刚刚竟没发现树上躲着个人。他眼中闪过愧色,偷瞄左右,见似乎没人在意,于是暗暗松了口气。这是他头回出远门,在东宫之外的地方当差,最怕丢人现眼。   “叶小将军,怎么了?”车窗支起,纤纤素手自帘后探出。手的主人飞快朝外瞄了一下,又落下帘子。   “一个放牛的小丫头,殿下不必多虑。”   “她有多大?”玉川公主问。   “看不出来,十多岁吧。”   公主默了一下,幽幽叹了口气:“真想跟她换换,去田间走一走。”   叶星辞没搭腔,只是笑了笑。在宫里当差,当比你尊贵的人说了你不赞同的话,或者无言以对时,只要笑就可以了。当然,也不能一味地嘿嘿傻乐,那样会挨板子的。   叶星辞的沉默,成功终结了公主淡淡的抱怨。她又说道:“本宫有点忘了,你多大?”   “卑职有幸与殿下同一属相,也属兔,十七了。”   “哦,对,我们同岁。”公主轻柔婉转的声音从帷帘的缝隙飘出,敛去了幽怨,与他闲话家常:“北昌的皇帝,已经是天命之年了呢。”   “四十九,听说还差半个多月,才满五十。”叶星辞按辔徐行,晶亮的眸子警觉地转动扫视,留意四周的动静,“公主抵达顺都时,正赶上他们庆祝皇帝寿诞的千秋节。迎接公主的宴会,会和寿宴一起举行,双喜临门。”   “呵,也不怕喜冲喜。”公主喷出一声微冷的轻笑。 第2章 打劫的?   叶星辞明白,她是嫌北昌皇帝岁数大。不过,他没法展开评价,那样不合礼数。   虽然除了贴身护卫,他还负责陪她聊天解闷儿,但总不能跟她一起抱怨:哎呀,那老家伙,比咱圣上岁数还大呢!听说长得像一口圆溜溜的大缸,摔个跟头能骨碌出三丈远。   “子苓,拿过来,我再看看。”   叶星辞听见公主在吩咐随侍的侍婢,车里旋即响起画卷展开时的卷轴摩擦声。他知道,公主又在看未来夫君的画像——去年冬天确定亲事时,由双方使臣交换的。   公主用画卷挑起帷帘,轻轻摇了摇。叶星辞接过,松开缰绳,将画展开一小半。   其实,画像他早就看过,太子给他看的。他终日近卫太子左右,什么事总是最先知晓。当时,太子蹙着眉,用余光斜睨着画像,显然也对这位“妹夫”不太满意,午膳都没吃。   画中的男人,身着暗金色衮龙袍,头戴镶有金龙的乌纱翼善冠。一张门板似的四方大脸,五官局促地拥挤在一起,脸上留白极多。在画师的尽量美化之下,勉强显得庄重威严。   他未做评价,将画像收好递还,听公主问道:“叶小将军,你不觉得,他像一口大缸吗?尤其是穿上这身龙袍,活像宫里的鎏金大铜缸。”   哈哈!叶星辞抿起两片薄唇,拼命压抑上扬的嘴角。实在忍不住,只好用手指压住。   “抛开别的不谈,如果你是女人,你愿意嫁给他吗?”公主在车里轻声问,只有贴身婢女和叶星辞能听见。   哈,这问题可真是……他想了想,慎重地答道:“恕卑职是男儿身,实在没法设身处地。”   “那假如,你有个女儿,你会把她嫁给这个男人吗?”   “卑职万万不敢这样想象。”叶星辞哪敢将自己代入圣上,那是悖逆。他虽年少,但常年生活在东宫,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有何不敢?其实,谁的女儿去出嫁都一样。只要能带着身份和陪嫁品,敦睦邦仪。”公主稍稍掀开帷帘,瞥一眼路旁团团簇簇、宛如云霞的春花,轻轻丢出一句慨叹:“春天好啊!可惜,春风自是人间客。”   她似乎困乏了,尾音绵长。婢女识相地落下窗,叶星辞也很识趣地没再开口,静静策马跟随。   他眺望前方蜿蜒的仪仗旌旗,又回望后方扈从的车马。送亲的队伍像一条沉默的锦蛇,在土道上游走。   共有二百多人,本来要用八百人,是公主念在大战方歇、民生艰难,力求从简。服侍左右的,仅仅带了四个宫女和两个太监。她心地纯善,不愿让太多宫人背井离乡,同她一样受思乡之苦。   巨额陪嫁已经先一步送往北昌,仅丝绸就有二十万匹,还有骏马和无数的瓷器、漆器、茶叶、粮米等等,礼单有一丈长,耗费国帑甚巨。而和亲的主角,更是大齐的明珠,太子的胞妹,坊间传闻倾国倾城的玉川公主。   这便是战事失利,主动和谈的结果。   公主傍身体己的嫁妆,就在身后的车队。仅上等成色的赤金就有一万两,兼有奇珍异宝。这些,是公主在异国他乡立足的底气。   “叶内率。”前方逆着队伍驰来一匹马,马上的礼部官员朝叶星辞拱了拱手,道:“卢侍郎向公主殿下问安。打前站的飞马回报,义安县已做好接驾准备,本府的知府、义安知县和全县官员正在郊外迎候。”   车里传来宫女的代答,嗓音脆生生的:“公主殿下叫他们回去呆着,晚上才到呢,别耽误了公务。”   此番送公主远嫁北昌,带队的是礼部侍郎、鸿胪寺卿和管理皇族事务的宗正寺少卿,负责防卫的则是皇城守备军的崔统领。叶星辞和东宫内率府的四名属下,只管贴身护卫公主。   他司职左内率,六品的武官。父亲是大将军,他自己又有正五品上云麾将军的散阶,所以相熟的人都叫他“叶小将军”。其实,他从没上过战场。这次,他竭力向太子争取到护送公主的差事,是头一次出远门。   上路一月有余,新鲜感冲淡了对太子和家里的思念。叶星辞拍拍身下的白马,说句“辛苦了”,饶有兴致地数着路旁一方方稻田。阳光打在水上,琉璃瓦似的明晃晃。   突然,路旁草丛一阵窸窸窣窣的抖动,斜刺里冒出个黑脸汉子!叶星辞的坐骑受惊,猛一摆头,险些撞上公主的车驾。护卫在四周的属下神色一凛,立即拍马过来。   “干什么的!”叶星辞修眉紧蹙,厉声喝问。   黑大汉收紧肩上的包袱,恶声恶气道:“打,打,打——”   打劫?叶星辞心头一喜,这么多天终于遇见劫匪了,该老子露脸了!他一踏马镫飞身下马,寒芒乍现,枪出如龙!   明晃晃的枪尖,逼出了黑大汉余下的话,结结巴巴:“打听一下,李,李家庄怎,怎么走?”显然,他没看出这是公主的銮驾,误以为是过路行商。   “不知道!”叶星辞怏怏地提枪上马,叫对方去别处打听。再敢惊扰公主,就一枪挑了他。黑脸汉子惊恐地跑了。   “叶小将军,又怎么了?”车里传出公主带着睡意的询问。   “一个问路的汉子,殿下不必多虑。”   “真想跟他换换,到他要去的地方走一走。”公主又叹了口气,最近她常叹气,“再有问路的,别赶走,命他跟随,聊一聊乡野异闻也能解闷儿。”   “是,殿下继续休息吧。”危机解除得太快,甚至来不及施展一招一式的叶家枪法,叶星辞颇有点失落。都摆好护驾的姿势了,结果只是问路的。   他暗自渴望发生一些不寻常又不大危险的事,让他可以展露锋芒。传到父亲耳中时,能被淡淡赞许一句:嗯,干得不错。   十七年里,父亲从没夸过他,一次也没有。   对此,娘安慰他:“夸过的,只是那是你还没记事。”当时,他开心地问:“夸的什么?”娘说:“呦呵,好小子,尿的真远!”听罢,他沉默了很久。 第3章 奇怪的画册   “等在驿馆安顿下来了,再陪本宫骑骑马吧。以后,就没机会了。”车里的公主语气惆怅,打断了叶星辞的思绪。   “是。”他干脆地回应。是啊,以后公主就要生活在异国深宫,再也没机会了。   酉时末,天边烟霞如画,被点燃了一般,绚烂的夕照涌入眼帘。送亲车队和郊迎的一众官员,停在义安县位于城外的驿馆。   叶星辞下马,仰望高大的门楣。这里显然刚落成不久,粉墙环护、绿柳周垂,外观如同庄园,新漆的朱色大门不见一丝瑕疵裂痕。   上路以来,这是他们入住的第二座新建驿馆。眼前这处,比二十天前住过的另一处更加豪华。其余的驿馆,大多只是精心打扫、修缮而已。   “好漂亮的园子。”叶星辞喃喃自语。   一旁的知县耳尖,立即恭谨地俯首:“回将军的话,新修的,还没人住过,只等公主殿下这位贵客。”   公主的华辇停稳,自后车下来两个清秀的小太监,每人怀里都抱着脚凳。二人一溜小跑而来,麻利地在车旁码成阶梯。先走出的,是四个容貌秀美的宫女,穿着同样的青色罗裙,发髻和佩饰也相似。宫女分列两旁,抬手搀扶最后下车的人。   玉川公主将手轻轻搭在最近宫女的手臂,轻盈几无声息地步下车驾。她戴着帷帽,帽檐挺括,淡紫的覆纱垂于四周,直到腰际。她身材颀长,几乎与寻常男子相当。夕阳斜照,刺透轻纱,隐现倾城绝色之姿。   一众官吏和仆从都纳头跪拜,山呼“公主千岁”。叶星辞也持枪单膝跪拜,听见公主轻轻道:“免礼。”又悠悠感叹:“都说了,一切从简。又是新修的驿馆,过于铺张了。”   “殿下是金枝玉叶,下官不敢怠慢。”知府起身,依旧弓着腰,不敢直视公主的玉容,“这座庄园,是巡抚大人遵皓王爷钧令,命下官督造的。王爷叮嘱,再有几日的路程,公主就要出关了,务必招待周到。现已备好素宴,请殿下移驾‘翠堤雅筑’。”   “王兄费心了。”公主淡淡道,步入庄园,换乘抬舆。   叶星辞想:原来是皓王命人造的,也是有心了。虽然他与太子不大和睦,但对公主没得说,临行前送了许多珍宝,哭成了泪人。   叶星辞斜提长枪,跟在宫女身后。庄园清幽秀丽,佳木葱茏,庭院里所有甬路都由浑圆的白色鹅卵石铺就。   公主用膳歇宿的“翠堤雅筑”旁,有一座高大峥嵘的假山,山上牵藤引蔓,叶子被昨夜的小雨洗得发亮。山下一带清澈的水池,硕大的红鲤悠然游弋。   叶星辞暗自讶异,亲事是去年秋冬之际定下的,现在是三月,不到半年时间,就抢修了这么大的园子。   陪公主用罢晚膳,叶星辞才去吃饭。本来,公主留他一起吃,他婉拒了。公主茹素,他则无肉不欢。一顿一个蹄髈,才有力气护驾啊。   不远的厢房里,四名属下已经吃完饭了。   屋里弥散着淡淡酒香,四颗脑袋正挤在桌旁,不时发出嗤嗤窃笑:“这个带劲儿,还是宫外自在啊。”“什么时候买的?”“我看过比这好的”。   “琢磨什么呢?”叶星辞也凑过去,透过脑袋的缝隙看见了一本画册。细腻的工笔线条,勾勒出一对正在摔跤的男女。战况激烈,全都龇牙咧嘴,鞋都打飞了。   见他来了,四人讪讪地收起画册。平日里与他关系最亲密的于章远打开食盒,将预留的饭菜一一摆上桌:“还热着,快吃吧。”   “刚才在看什么,武学秘籍吗?”叶星辞将长枪立于门旁,在铜盆里净了手,抄起一个大鸡腿撕咬,又端起酒壶直接对着壶嘴痛饮。他实在饿了,眼前都是自家兄弟,没什么好拘礼的。   “咱们叶小将军一点都不懂。”“以后可怎么娶媳妇呦,哈哈。”另外三人低声调笑,接着笑成一团。   “说什么呢,我可做过太子的伴读,读过的书比你们多。”叶星辞只顾填饱肚子,没搭理他们。都是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私下里一直这样闹哄哄的。   啃完一个鸡腿,他抹抹嘴,吩咐了值夜安排:“阿远、宋卓,你们值一更二更。郑昆、司贤,昨晚你们睡得多,今天辛苦点,值三更四更,五更起我独自值守。”   “遵命。”四人不再嬉笑,肃然点头。   饱餐之后,叶星辞回到驿丞专门为他准备的另一间厢房。家具器皿一尘不染,床上叠放着崭新的被褥,书案上纸砚俱全。他端坐案旁,研墨提笔,转着清亮的眸子想了片刻,恭楷写道:“父亲大人膝下,多日未晤,至以为念……”   写了几句,他摇摇头,五指一收,将信笺团成一团。光是想象父亲看信时皱眉的样子,他就已经开始紧张了。   去年他写过信,父亲在回信中叫他精进书法,亏他曾是太子伴读,字写得像野狗扒过的篱笆。练好字前,勿再写信。   还是写给四哥吧!也不知他受伤的左臂是否痊愈了。叶星辞另拿一张空白信笺,写道:“兄长惠鉴,如无意外,弟将于五日后护送玉川公主殿下抵达重云关,盼与父兄一聚……”   封好信,他出门找到驿丞,托对方派驿使递送重云,交给驻军在那的叶四将军。驿丞说稍后就派人送信,叶星辞道了谢,又要了些新鲜蔬果来到马厩。   他的白马傲立于马群,通体雪白格外醒目。见主人来了,愉快地喷着鼻。   “雪球儿,一路辛苦了,吃吧。”叶星辞把蔬果倒进马槽,喂给爱驹。另一槽的黑马见了,羡慕地往过凑。   和他一样,这也是雪球儿第一次出远门,肯定累坏了。它是太子殿下送给他的十六岁生日礼物,他十分疼爱,每天都要开小灶。   “过几天,就要见到父亲了,还挺紧张的。其实,我也像哥哥们一样英勇,只是没机会展示罢了。如今仗打完了,更没机会了。唉,英雄无用武之地啊。”叶星辞孩子气地自言自语,正给雪球儿刷毛,余光瞥见一道修长的身影大步流星地靠近。 第4章 公主的眼泪   对方一身赭色劲装,黑发高束,腰悬精致的佩刀,乍看倒像自己的某个属下。看清对方刻意涂了深色妆粉的绝美脸庞,他大吃一惊:“公——”   “嘘——”公主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娇俏一笑,粗声粗气道:“走,叶小将军,骑马兜风去。”   叶星辞怔了怔,看看将黑未黑的天色,牵出雪球儿和另一匹黑马,命马夫备好鞍具,与男装打扮的公主从角门出了驿馆。一路上,根本没人注意到,走在他身边的就是公主。   这也不奇怪,公主是何等的金贵,除了贴身侍婢和他们几个在东宫当差的,没人清楚她的容貌。   长路漫漫,近几日公主觉得烦闷,于是常喊他一起骑马。不过,她以男装抛头露面,还是首次。叶星辞道出疑问,公主飒爽一笑:“怎么,我想试试当男人的感觉,不行吗?”   “自然可以,反正没人认识殿下。”   二人上了马,沿官道向东骑行。天边,最后一抹金红隐入路的尽头,天色彻底暗了。   他们望到一片栽了果树的山坡,便下了官道,策马扬鞭一口气驰骋过去。公主骑雪球儿,叶星辞骑属下的马,自然赛不过,勒住缰绳夸道:“几天下来,公主的骑术真是大大的精进了。”   公主却只是四下环顾,又眺望山坡下炊烟缕缕的村落,似乎在规划什么。须臾,她回过神来,莞尔道:“这有什么!我小时候,可是不用马鞍就能骑马。可是母后说,女人该有女人的样子,收走了我的枣红小马。”   “那时,我们还常在一起玩呢。”叶星辞淡淡附和,同时警惕地留意四周。   “还记得吗,大概六七年前吧,北昌使臣来谈互市的事。我们在园子里玩,把他们随行的一个小子踹进湖里去了!”公主回忆道。   “记得,那时候可真自在啊,哈哈。”   他笑声刚落,公主也罕见地大笑起来,脆朗的笑声和初现的月光一齐洒满山坡。她忽而哽住,抬起攥着马鞭的右手,用手臂挡住眼睛,双肩轻轻颤抖。   糟了,我把公主惹哭了!叶星辞慌忙在身上摸索,从腰间拽出一块皱巴巴的棉帕,擦枪用的。公主嫌弃地瞥一眼,没有接。   他明白她为何而流泪,为一去不返的快意时光。对于女儿家的心事,他难以感同身受,也不敢随便安慰,怕她哭得更凶。   “抱歉,我失态了。”她迅速平复波动的心绪,驱策白马在山坡漫步,平静地闲聊道,“叶小将军,我哥哥送你的马,真是匹良驹。”   “承蒙太子殿下厚爱。”   “假如它被人偷了,会不会硬是找回家去?所谓老马识途嘛。”公主随意地问。   “它才不到五岁,还年轻着呢。认不认得路,卑职也不清楚。”叶星辞全然没留意话中蕴藏的即将到来的空前危机,紧随公主身侧,自顾自道:“等从北昌回来,我就求太子殿下准许我骑着它从军,到父兄身边历练。”   “我劝你别提,他不会放你走的。”公主淡淡道,“提了,走不了,还惹他难过。”   叶星辞一愣,倒没想过会有“不准”的情况。他望着亮起几点微弱灯火的村子,道:“我始终觉得,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使命。像公主殿下,就该锦衣玉食、荣华一生。而我,该去征战四方、报效朝廷。”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使命……”公主猛地一勒缰绳,驻在原地,喃喃重复他的话。她精致的面庞闪过动容,眼睫一垂陷入沉默,同时整理松掉的腰带。   叶星辞立即背过脸,又因疾速远去的马蹄声而扭过头,见一骑白影在视野中愈来愈小。   “殿下小心,慢点骑!”他用靴上马刺一夹马肚,扬鞭急追。可雪球儿异常矫健,四蹄如飞,眼看距离逐渐拉远!一个不好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般钻出心底,该不会……   这时,公主放慢速度,调转马头俏皮一笑。好像在说:害怕了吧?叶星辞松了口气,旋即为自己的臆测而羞愧。   “天黑透了,回吧。”公主望一眼缀着繁星的夜幕,与他并马而行,忽然问道:“你觉得,我身边那四个丫头怎么样?”   叶星辞有点摸不着头脑,简短地答:“很好。”   “你一路护卫我辛苦了,我把她们赏给你做侍妾吧。”公主的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她们服侍我多年,我想了想,还是不忍心让她们背井离乡。回头,再从宫里送来几人就好。”   “四个?”叶星辞倏然冒了一身冷汗,“我父亲会杀了我的,他位极人臣,也只有我娘一个侧室而已。”   “哈哈,瞧你吓的,真不禁逗。”   不知怎么,今天公主的话格外多,也格外爱开玩笑。回到驿馆,叶星辞在房里擦洗一下,就睡下了。刚敲过五更,他被来换岗的郑昆叫醒,穿衣提枪问:“司贤呢?”   “他去找厨房的烧火丫头了,说这叫露水情缘。”   “情个头缘个屁,我抽死他!他怎么敢……你去把他揪回来!我们都是太子的近侍,代表东宫的脸面,不能出一点差池。”叶星辞咬牙切齿,愤愤地吩咐下去,随后来到公主歇息的正房门前,开始值守。   值夜的太监福全恭敬地唤了声“叶小将军”,继续半阖着眼打瞌睡。叶星辞憋住一个哈欠,将银枪扛在肩上踱步巡视。   春夜静谧,微风清润芬芳。院外不时掠过整齐的脚步声,甲胄铮铮,是崔统领的兵士在夜巡。池塘里,鲤鱼嬉戏摆尾,偶尔溅起水花。   “父亲要是问我,辛不辛苦。我就先说:仰赖天恩,一路随公主起居,不曾劳累。”叶星辞用极低的声音嘀咕,“然后再说:每日鞍前马后,夜晚值守,不敢怠惰。暗示他,我挺累的。”   正演练着,雕花房门“吱呀”轻响。他扭过头,见公主玉立门前,一身轻薄的白色睡袍,青丝随意绾着。他恪守礼数,立即垂下眼。 第5章 公主丢了!   福全登时精神了,迎了上去:“哎呦,夜里风凉!殿下有什么吩咐,在屋里叫奴婢一声就行了。”   公主摆摆手:“你下去休息吧,不用再过来。”福全没说什么,默默退下。公主体贴下人,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公主,小心着凉。”叶星辞耷拉着脑袋关切道。公主没说话,反倒轻巧地迈过门槛。一双白莹莹的赤足,进入他的视野,无声靠近。   糟了,公主在梦游……他将头埋得更深,那双纤巧漂亮的脚却依然不管不顾地闯入眼帘。这代表,公主已近在咫尺。幽香拂面,他双眼紧闭要往后退,公主却冷冷地命令:“不许动。”   他只好木桩子似的杵在原地。   她打量着他,宛如玉柱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银枪:“我听说,善于使枪的人,腰力都很好。”   公主在试探什么?我该怎么说?叶星辞定了定神,讲出一段自己特别满意的说辞:“蒙太子殿下厚爱,卑职在东宫当差时,常陪太子进膳,每日饮食丰盛。卑职的好腰力,是我大齐养出来的!国力盛,腰力才强!”   太完美了,我可真会说!   “呵,真是可爱,我哥哥把你呵护得真好。”公主盈盈轻笑,指尖顺着银枪爬行,抚上他劲瘦有力的手腕,隔着护腕捏了捏。又沿修长匀称的臂膀一路向上,停在虽不十分宽阔,却硬朗直挺的肩头,又捏了捏。   叶星辞感觉,自己像待宰的牲畜,被掂量着斤两。他开始意识到,这举动背后的暧昧,却自欺欺人地想,也许公主只是在关心自己。   “干吗闭着眼睛?”公主低柔地笑了,“本宫的脸,很可怕吗?”   叶星辞只好将眼皮掀开一道缝,眯着眼看她,样子很滑稽。   “我本想,招一个像叶小将军这样丰神俊朗的少年做驸马,谁知如今要嫁给一口大缸。我的韶华,会像腌咸菜一样,淹没在那口大缸里,发酸发臭。”公主的指尖继续向上,小人走路似的,点过他的脖颈,扫过光洁的面颊。最终,停留在俊美足以点燃黑夜的眉眼间,“近些年,他的后妃一无所出。看来,他的身体早就垮掉了。”   叶星辞脑中嗡嗡作响,公主的指尖点在他眉毛上,像烧红的烙铁。天啊,谁来帮帮他,那四位姑娘去哪了?他含糊地嘟囔:“谁?”   “鎏金大铜缸。”公主终于撤回手,转而搭在自己的睡袍领口轻轻摩挲,“我正值青春,与其把自己给个糟老头子,还不如给你这样的好儿郎。今后,我被困在异国深宫,也不会感到遗憾。你觉得呢,叶小将军?”   话音落下,她微微扯动领口。叶星辞像被这个动作咬了一口,“腾”的原地跳起,转身就跑,迅捷的身影眨眼间消失在院外。   “呼,太可怕了……”他跑过一道道游廊,跃出垂花门,停在一处花厅外,将枪横在养金鱼的大缸边。接着疯狂地撩水洗脸,差点活吞了一尾金鱼。心在胸腔里乱撞,他懊恼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因沾着水而格外响亮。   “刚才,我还在骂司贤,转过头却险些铸下大错。我究竟做了什么,让公主误会了?是腰带束得太紧,还是走路时太潇洒?难道,我无意中卖弄风情了?可是,我也没有风情啊。”他不禁反思,把白天发生的事和对话从头到尾琢磨了一遍,毫无头绪。   半晌,他慢腾腾地回到公主房门外,依旧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好将这件荒唐事归于玩笑。天明上路时,全当没发生过就好,把尴尬藏在胃里,和鸡腿一起消磨掉。   不多时,夜幕开始褪去墨色。直到天色大亮,公主也没再出来调戏他,他紧绷的身体终于得以放松。   然而,短暂的松懈后,一颗心又因屋里仓惶杂沓的奔走而悬起。噔噔噔,从东到西,又由西到东,还夹杂着翻箱倒柜的动静。   四个宫女都温婉知礼,平常走路鬼魅似的悄无声息,今天是怎么了?在打老鼠?叶星辞犹豫一下,抬手叩门:“请问,是公主身体不适吗?要传随行的太医吗?”   一瞬的沉寂后,门里飘出几缕细弱压抑的哭声:“怎么办啊,我们活不了了!”   “让叶内率做主吧。”   “怎么会这样,我睡得死死的。”   “我也是,呜呜……”   出事了?!叶星辞呼吸一滞,顾不得礼数,猛然抬脚踹开房门。富丽堂皇的客堂里,四名少女像堆柴火似的围靠在地,或跪或坐,全都掩面抽噎着。   叶星辞立在中堂,左右扫视东西的次间、稍间。有屏风和纱橱隔断,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他心焦地低吼:“都别哭了!出了什么事?”   姑娘们泣不成声,较为年长的子苓抬起泪眼:“公主,公主她走了!”   “她不在房里?!”叶星辞喉咙发紧,迈开大步,到东西两侧的四间房查看。所有箱、柜都大敞四开,床边的刺绣幔帐一片凌乱,显然都已被宫女们翻找过,以为公主开玩笑躲起来了。   他回到客堂,急切地问:“是不是出去散步了?”其实他清楚,自己一直守在门口,这话该问他自己。   “不,她走了。”子苓跪在地上,右手颤抖着抬高,递来一张沾有泪痕的纸,“昨晚,我们吃了公主赏的点心,全都昏睡到天亮。醒来,就发现她不见了。以为她在闹着玩,直到看见她留的话……”   叶星辞抿紧发颤的嘴唇,粗暴地抖开纸张,秀逸的笔体如尖刀般刺进眼中:“人生如棋,吾非执子者,亦非棋子。今日之事,为吾之独断,与旁人无关。唯愿跳出棋局,好生活一回。尽管恨吾一人,望宽宥近侍,勿降罪于无辜。——不忠不孝之女,尹月芙。”   每读一字,叶星辞的心都往下沉一分,直到坠入无底深渊。浑身的血液,先是激涌到头顶,又退潮般被抽干,指尖冰凉麻木。   他清楚公主是何时离开——在他架不住“调戏”,擅离职守的那段时间。   他耳边阵阵嗡鸣,手臂无力地垂下,丢下公主的手书,茫然四顾。两个太监也睡醒了,来正房听差,见此情景,全都吓得脸色煞白,跪地抽泣:“天啊,公主丢了……”   “都别哭!”叶星辞竭力镇定,闭目缓和了一下,转身出门,命令他们将门关好。先别表现出任何异样,也别发出哭声。   他快步直奔东厢那间大屋,一脚踹开房门。四个属下都在,于章远刚醒,正在穿衣服,其他人还懒在床上,支起身子睡眼惺忪地瞧着他。   看来,不是自己的人拐带了公主。   叶星辞喘着粗气,目光沉沉地从四张脸上碾过去,扯动干哑的喉咙:“公主走了。她,她逃婚了。” 第6章 瞒天过海   四人愕然:“什么——”   “先别声张。”叶星辞飞快说道,“你们分四个方向,在驿馆各处搜寻,别表现出慌张。但愿,她还躲在这座园子里。”   四人飞速穿戴整齐,抓起佩刀、佩剑各自去找。曾在值夜后私会伙房丫头的司贤最为惶恐,被门槛绊了一跤。   “慌什么!”叶星辞轻轻朝他屁股踹了一脚,“我不是推诿攀扯的人,赖不到你头上!你的账,以后再算!”   司贤感激地拱了拱手。   属下的脚步远去后,叶星辞晃了一下,扶住桌子,感觉冷汗不住地顺着脊柱流下,中衣一片湿冷。自责和恐惧无孔不入,充斥着每一道骨头缝。   他不敢去想,找不到公主会怎样。   忽然,他浑身一震,像被闪电击中,一路飞奔到马厩。他的白马,雪球儿,不见了。   前前后后找了一遍,都没有。   多名马夫正在套车,为启程做准备。他询问管事的,对方恭敬回道:“敲过五更不久,昨天傍晚和大人一起骑马的那位大人,就把马牵走了。说是有事,要先上路。”   叶星辞惶然点头,喉咙紧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行尸走肉般回到“翠堤雅筑”。   公主是故意支走他,然后做男装打扮,光明正大地骑马离开,至少已走了一个时辰。她装扮得像自己的属下,没人敢拦路查问东宫的人。雪球儿脚程快,这功夫能跑出去一百多里。在方圆百里,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些信息,在他脑海中汇聚翻腾。他一阵眩晕,因眼前的惊变而俯在路边干呕。他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而已,哪经历过这样的事。   “叶小将军!”于章远从后头跑过来,轻拍叶星辞的后背,“我刚在西边找了一圈,都是空房,没——”他左右看看,面色凝重地压低声音,“没看见公主的影子。”   “你把他们三个找回来,不用找了,人不在驿馆。”叶星辞直起腰,缓了一口气,“她骑我的马走的,早跑没影儿了。”   他扶着腰喘息,浑身又是一僵,低头在腰间摸索,接着颓然道:“她还顺走了我东宫内率府的腰牌。这下好了,她去哪都通行无阻。”   正房客堂,公主的六名近侍挤在一角,全都无力地跪坐着。间或有人吸吸鼻子,用衣袖和手帕拭泪。   叶星辞坐在东侧的一把檀木圈椅,身体前倾,双肘撑在膝头,手掌托额,缄默不言。银枪立在茶几旁,亮晃晃的枪尖似乎感应到主人的心情,黯淡了许多。   属下们站在他身后,也都沉默着。   宋卓性子急,忍不住大步走到那些宫人面前,抬手甩了太监福全一个大耳光,低吼着责骂:“你们是怎么照看的!六个人,看不住一个人!”   福全脑袋一歪,直接被打晕了。   “不怪他们。”叶星辞猛然起身,拔直了脊背,提过枪朝门口走去,干脆道:“是我擅离职守,我一人承担。现在,我去向卢侍郎和崔统领请罪,让他们立即写折子,六百里加急递送都城,请陛下圣裁。同时,发动临近的府县,掘地三尺搜寻公主的下落。”   他把手搭在门上,顿了一顿,觉得如芒在背,那是身后十双眼睛迸射的忧惧的视线。   他拨开门闩,然而在做出这个小动作的须臾之间,无数念头汹涌地闪过脑海,令他僵在门前。   说是独自承担,可是公主私逃的消息一旦传开,天颜震怒,除了自己,这屋子里的人恐怕一个也活不了。四个属下里,于章远的父亲算官职高的,也只是个刑部的六品主事。   除了人命攸关,还有其它的干系。   他是东宫的人,这次出来办差,是太子爷向圣上举荐。丢了公主,圣上难免迁怒,皓王也会借机发难。   再者,事情传到北昌那边,“鎏金大铜缸”觉得受到侮辱,会索要更多陪嫁乃至于兴兵讨伐,而且是师出有名。   最后,关乎于自己。   圣上不会杀他,不过他没准儿会被父亲打死。一想到父亲那双鹰隼般锐利的双眼会透出浓浓的失望,娘亲也会被府里的人嘲弄,更受父亲冷落,他就心如刀割。   先瞒天过海!   他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倏地瞪圆双眼。然而,这个决断一冒出头,就挥之不去。他缓缓合起门闩,深吸一口气,回望好友于章远。   目光一碰,对方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于章远说道:“崔统领的副手是刑名出身,手段相当强硬。这四位姑娘,以及两位小公公,落在他手里恐怕要遭大罪。关键是,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许会被拷打至死。”   这是在给叶星辞找台阶下。宫人们不寒而栗,被耳光扇晕的福全刚醒,听见“拷打至死”,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人命关天,我再想想,先不报上去。”叶星辞借坡下驴,又沉重地坐回椅子。   于章远看向六名宫女太监,轻声道:“叶小将军仁慈,是为了我等的性命才瞒情不报,担了天大的风险,还不快谢过!”说着,带头跪下。   六名宫人也立即跪谢,哭肿的双眼又闪出泪光。子苓带头说道:“奴婢们全听大人的,大人快拿个主意吧,眼下这局面可如何是好啊。”   “让我想想,别围着我,我喘不过气了。”叶星辞示意他们起来,都坐到椅子上去。这时,门外响起太仆寺官吏的通禀:“启禀公主,车马已整装待发。”   叶星辞看向子苓:“你去回一句。”后者迈着虚浮的步子走到门前,大声道:“知道了,你们候着吧,公主正在梳妆。”那人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很快,叶星辞有了主意,开始部署:“快速查点,公主都带走了什么,有没有带银子。”   四个姑娘忙活开来,她们对公主的首饰衣物如数家珍,很快清点出缺失:“我们身边没放什么银两,都在后车的嫁妆里。随身的银两,五两的银锭子有四个,公主都带走了。还带了一套八支的花形金簪,一对镌刻着花丝的金镯,一个金项圈。没带平常衣物,只带了两身男装。”   他点点头,让四个姑娘站成一排,发现子苓身材最高,但比起公主似乎还差了一大截,于是安排道:“你去换上公主的服饰,再往鞋里垫点东西,我们正常上路,假装无事发生。这些官员都不清楚公主的容貌,也不会直视公主和她的下人。就算他们发现少了一个宫女,只要公主不说话,没人敢多问。”   子苓愣了愣,指着自己,惶恐地瞪大一双秀目:“叶小将军,我……不行,这是僭越,我,我……”   “不然呢?难道,要我们几个大男人扮成公主?”叶星辞摊摊手,看一眼自己的属下,苦笑道:“或者,用竹竿子撑着公主的衣服出去?”   子苓咬咬牙,带着三个姐妹进了西侧的次间,开始梳妆。   叶星辞将目光转向于章远,干脆地下了命令:“阿远,你先留下。等送亲队伍走远,你找到本地的县官,告诉他公主喜爱的婢女私逃了,叫他召集人马去找。为了公主的颜面,一定不能过于张扬。要找的,是一个容貌秀美、疑似女扮男装之人,骑一匹白马,身上带着二十两整银和金饰,以及一块东宫内率府的腰牌。所有客栈、村店都别放过,按家挨户地查!遇到长相清秀的男子,一定揪着耳朵看,有没有穿耳。每间当铺,都派人盯着,有人典当精美的金簪、金镯,立即盘查。”   于章远肃然道:“属下明白!”   叶星辞想了想,补充道:“有人花销,或者典当重新熔铸的金疙瘩、金豆子之类的,也要查问。无论有没有消息,都连夜追上来报给我。” 第7章 拿公主的衣服来,我试试   不多时,送亲车队启程。旌旗招展,仪仗肃穆,一如往常。   晨曦落在巨大车辇的鎏金飞檐,华美的光芒漫散在叶星辞的手臂。他盯着那片淡淡的光晕,心乱如麻。他身下是一匹棕色驿马,也跟着添乱,走几步就抽风似的摆头,叫得像驴。   除了他们几个近卫和近侍,没人知道公主銮驾中的偷天换日。上车时,子苓太过紧张,还踉跄了一下。叶星辞一把捞住她的手臂,轻声安慰:“别害怕,有我在。”   嘴上这样说,他的心也始终悬着。他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哇哇大哭,顿足捶胸。主动讨的露脸的差事,结果搞砸了,把腚露出来了。   但是,他不能表现出脆弱,眼下只能由他来挑大梁,有十条性命攥在他手上。他隐约听见车里传来吸鼻子的动静,是四个少女在啜泣。驾车的太仆寺胥吏也觉察了,频频回头。   叶星辞只好提醒:“卑职理解公主的思乡之情,但也要保重贵体,别哭坏了。”   啜泣声弱了下去。   叶星辞悄然叹息。这时,他才后知后觉,昨夜公主为何提出把她们赏给他——她怕自己逃了,连累下人。他没接受,可她依然逃了,可见对奴婢的同情心远远撼动不了逃跑的决心。   他回望后车,只见福全和福谦,那两个清秀的小太监,也都探出头来忧心忡忡地张望。   他回想公主的举止,原来她早就想逃。   临行前,要求一切从简时,她想逃。自己央求太子,给他随驾护送的差事,她说“就让叶小将军跟着吧,我们年龄相仿,正好聊天解闷儿”时,她想逃。送亲车队离开宫城,拜别皇上和皇后时,她想逃。叫自己每天陪她骑马、精进骑术时,她想逃。   然后,在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夜里,她终于跳出了所谓的棋局。却留下一片死棋,和一颗颗绝望的棋子。   “唉,公主啊。你是不是看我过得太平淡,想给我的人生加点佐料……”   入夜时,车队来到清泉县城。   本县的驿站太过破旧,于是入住一座已经清空的客栈。街面宵禁,洒扫得干干净净,又铺垫了黄土。两旁的二层民居里,探出不少好奇的脑袋,望着华美的车驾仪仗和璀璨的曲柄大琉璃宫灯连声赞叹。   叶星辞焦灼不安,一宿没睡,等到了追上来的于章远。   于章远说,义安知县非常重视宫女私逃一事,发动了县衙和城防几百人四处暗查,暂时没有结果。自己也找了很多地方,打听了无数次。   “我怕公主易容,亲自摸了上百个男人的耳垂,还被误会喜好男色。其中有个人,硬说我调戏他,讹了我五钱银子。”于章远哭笑不得。   叶星辞叫他好好利用这几百人继续找,明晚再报。   如此连着找了三天,一无所获。   叶星辞想过,写信请太子示下,又犹豫不决。他总是将渺茫的希望寄托于明天,也许,天一亮就能找到公主了呢?更何况,太子远在几千里之外,除了忧急,无能为力。太子本就性情沉郁,再急出个好歹,自己就是罪上加罪。   又捱过一个心忧如焚的难眠之夜,叶星辞坐在床边,揉着胀痛的额头。用冰凉的井水洗了脸,才勉强打起精神。   他换上一件较为清雅的靛青色云锦箭袖,剪裁得体,用极细的银线绣着节节修竹,阳光下才显眼。今天午时左右,就要出重云关了,会与父亲和二哥、四哥短暂一聚。   送亲车队最初规划的路线,是横渡沅江,直抵对岸的北昌境内,然后再走陆路去都城顺都。这也是陪嫁品走的路线,十几天就能到。只是,公主想最后看一看故国的山河风光,于是一路西行,经西北的重云关出关,到了北昌再往东走,相当于兜了个圈子。   如今想来,这大概也是为逃跑做的准备。路途越漫长,机会就越多。   再愁也不能耽误了吃饭,叶星辞就着稀饭、馒头吃了一斤酱牛肉,和属下来到后院里四位姑娘睡的上房。   送亲车队整装待发,她们却迟迟不出来。叶星辞忍不住敲门提醒:“殿下,该启程了。”   门开了道缝,云苓闪出半张愁眉紧锁的脸,小声咕哝:“叶小将军,子苓姐正在上吊呢!”   “什么?!”叶星辞骇然,边往屋里闯边喊,“还不快给她解下来!”   “怪奴婢没说清楚,已经救下来了。”云苓追在后面说。   卧房里,子苓瘫坐在牙床前,两行泪珠汇在小巧精致的下巴,一颗颗砸在横于膝头的褥单。褥单被拧成了绳,一旁还歪着个绣墩,想必这两样就是轻生的工具了。   太监福全和福谦也在,帮她顺气、揉脖子,哽咽着低声宽慰:“子苓姐,怎么着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啊。”   他们六人长年在公主身边当差,感情颇深。   叶星辞叹了口气,在她面前蹲下,柔声问:“姑娘有什么想不开的?”   “将军,眼看就要出关了。”子苓揩去眼泪,坦诚道,“出了重云关,就是昌国,就要与他们迎亲的王爷、官员碰面。再走上十来天,就要进宫了!要是假扮公主的事漏了,不光我一个死,还会株连我的家人。我爹娘肯定活不成了,我小妹才六岁,会被罚入教坊。我早点死了,还不至于连累他们。”   “你想得还挺多。”叶星辞无奈一笑,在她肩上拍了拍,“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凡事往好处想,也许过几天就有公主的消息了。”   子苓被拍得浑身一震,跪地道:“我万万不敢再往前走了!这几天,我愁得茶饭不思。将军是大家公子,可以想得少。而我?我爹娘只是做豆腐的,圣上一皱眉,他们就死了。”   叶星辞心头一颤,无言以对。   以前常听说,某个宫人犯了错,被不小心打死了,草席子一卷送出宫去。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轻飘飘的散了。此刻,他的手搭在子苓肩上,感觉到她的生命温热而沉重。   不能让她继续假扮公主了。一旦半路哭闹起来,或是突发癔症,公主走失的事就败露了。   叶星辞扫视其他三个姑娘。仿佛他的目光有千钧之重,她们一下子被压得跪倒,连连摇头,变成三个拨浪鼓。他又看向福全和福谦,他们吓得脸色惨白,迭声道:“我不行。”“我也不行。”   如果说有一个人,假扮公主败露了也不会死,那只能是……自己。   他缓缓直起身,侧目看向磨得锃亮的大铜镜。镜中人也回望他,长身玉立,俊逸绝伦。太子爷曾玩笑:所有形容美人的话,放在你身上倒也不突兀。如果你是女孩子,我就让你做我的太子妃。   他咬咬牙,把心一横,快速解开腰带:“豁出去了!拿一身公主的衣服过来,我试试。”   子苓一愣,惊讶得眼泪全憋回去了:“叶小将军,你——”   “你不是害怕吗?那就我来。”叶星辞眉头微蹙,洒脱地挥挥手,径自脱下外衣,“快去准备。公主该穿什么,我就穿什么。”   很快,他面前摆了一摞衣物。最上面的,是一片水绿的抹胸。他脸色涨红,错开视线,示意子苓把它拿走:“这,这小肚兜我就不穿了,没必要,我只穿外面的。” 第8章 少年郎,着红妆   子苓抽出一件玳瑁红的大衫,宽袍大袖,上头用金线绣着团团簇簇的牡丹、春桃、石榴花,又拿出同色的马面裙。   “公主之前穿得随意,以轻便舒适为主,不过今天不一样。过了重云关,就要见到北昌的人了,要穿得庄重些。”   叶星辞咽了一下口水,先飞快地套上裙装,又“哗啦”抖开衣服,披在身上。他奶奶的,居然很合身,肩膀处不宽不窄,冥冥中简直像为他量身做的。   子苓扯扯嘴角,干巴巴地赞美:“叶小将军穿着还,还挺合适的哈。”   “相当合身了。”“贵气逼人。”其他人也跟着附和,听上去尴尬而怪异。   叶星辞大大咧咧地往铜镜前一坐:“不多说了,给我梳头。”   四位姑娘开始帮他梳妆,他不忍直视,便闭着眼。他感觉她们在用小刀刮他的眉毛,拆走了他的发冠,仔细梳理。又将他的头发挽成发髻,绷得紧紧的,在上面装饰着什么。   他心里一阵阵翻腾,有些难过,他背叛、辜负了这具本该驰骋疆场的男儿身。他的一次疏忽,辱没了叶家绵延百年的将门盛名。都说虎父无犬子,他就是混在虎子里的不中用的狗子。   身份上的割裂感,让他眼圈发热,接着被脂粉呛得连打喷嚏:“阿嚏……简单点就好,千万别给我擦脂抹粉,好好的脸搞得像猴屁股似的。”他揉揉鼻子,终于睁开眼,端详镜中判若两人的自己。   似乎还好,没有想象中那么糟。   她们为他挽了一种清爽的发髻,让他修长的脖颈完全露出。头顶正中,是一顶精致的纯金凤冠,形状宛如翱翔中展开的凤尾。边上各点缀着坠有珍珠、翡翠和绿松石的步摇,他稍微动动脖子,它们就在脑袋旁边打起秋千来。   “叶小将军天生肤白,眉目如画,倒也不需要这些。”子苓收起香粉,又打开一个小巧的瓷罐,“不过,唇上涂一点胭脂吧,有画龙点睛之效。”   说着,她用小拇指沾了罐中的胭脂膏。那一点殷红凑过来时,叶星辞下意识的躲闪,仿佛那是沾血的刀尖。涂上这东西,他大概就彻底脱离男子汉之列了。他抿了抿嘴唇,随后认命了,任由她将胭脂晕涂在他唇瓣。   本就红润的嘴唇,霎时间娇艳如初绽的花瓣。   他感觉,自己被由内而外的杀死了一回,而这胭脂就是他灵魂的血。   子苓想了想,又将残留着胭脂的小指在他每侧眼尾轻轻一抹,有些像时下齐国流行的桃花妆。   叶星辞再度看向铜镜,“呃”的倒吸一口凉气。这雌雄莫辨的家伙是谁?恐怕连亲娘见了都不敢相认!“她”端庄明艳,宛如含苞待放的芍药,因讶异而星眸微瞪、红唇半张,显得很懵。   “这他娘的也太……”   “还要加一对耳坠,云苓,你去把公主儿时戴的翡翠坠子拿来。”刚脱离苦海的子苓很积极地给他打扮,不像是刚刚还要上吊的人。叶星辞觉得,她肯定在想:哈哈,老娘终于把假扮公主这苦差事交出去了。   她将耳坠小心地夹在他耳垂,说道:“叶小将军没有穿耳,这个坠子可以直接夹在耳朵上,是公主儿时戴的。还好她念旧,带出宫来了。”   叶星辞稍稍侧头,望着陌生的耳朵。妙啊,离男子汉又远了一步。忽然,他将手按在喉咙处:“不过,我的喉结……”   “不是很突出,而且断不会有人无礼到盯着公主的脖子瞧。”云苓为他整理领口,“只要不仰头,倒也不显眼。见了北边的人,要是问起你的声音,就说路上病了,嗓子不舒服。不过,叶小将军声音清亮,倒也没比女子粗犷多少。”   叶星辞双手捂在胸口,红着脸嗫嚅:“我这……什么都没有……”   “没关系,公主……也没有……”子苓小声说,“身材比较瘦的人,就可能会没有,比如云苓。”   “谁说的,我有的。”云苓挺起胸膛不满地嘀咕。同时拿来一条白色面纱,往他双耳一挂,便只露出眉目。   “就这样吧,出发,出了事我担着。”叶星辞起身,抓过银枪斜提在手,大步流星地朝房门走去,头上的步摇“哗啦啦”乱颤。   潇洒豪迈的步伐,配上公主华贵的服饰,看得子苓她们心惊肉跳:“叶……公主殿下!这枪,这枪还是让别人拿着吧。”   叶星辞脚步一顿,放慢步速,款款拉开房门。   等在门口的宋卓、郑昆和司贤朝他瞥了一眼,以为子苓轻生的事已经解决。宋卓舒了口气:“姑奶奶,想明白啦?快走吧。”   叶星辞飒爽地抬手,“呼”地将枪递过去:“帮我保管好兵器,弄脏弄坏了就揍你!还有,告诉领队的卢侍郎我病了,留在这里养几天。”   宋卓疑惑地接过,定定看着他被面纱遮掩的脸庞,旋即“啊”一下捂住嘴,难以置信地压低声音:“叶、叶——”   “叫什么爷爷,该启程了。”叶星辞脸上发烫,心绪纷乱,淡淡瞄了一眼同样震惊失语的郑昆和司贤,“以后可不许笑我,我这也是为了国家大义,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为国捐躯。”   他尽量放慢脚步,走得轻盈端庄。出了客栈大门,来到街上,他深吸一口晨雾未散的清凉空气。车队整装待发,巨大的华殿式车辇就停在门前。   没人多问,服侍公主左右的宫女,怎么又从三个变成了四个。   伴着随行官吏声声山呼“千岁”,叶星辞拖着沉重繁复的华服和发饰,一步步登上巨大的马车,俯身进入。雕花车门合起,锦帘落下。隔绝了晨光,四周黯淡下来。   车厢很宽敞,陈设像缩小的女子绣房,侧壁甚至挂了山水画。一方宽阔的软榻靠着后壁,檀木矮几架设其上,热茶香雾袅袅,茶点精致。   叶星辞坐在榻边,子苓她们则坐在一旁几个稍矮的绣墩。啪,马鞭一声脆响,车轮辘辘转动,朝重云关而去。 第9章 父兄相见却不识   直到此刻,他才惊觉,原来这一路上公主所看到的,和自己不同。   他看见湖面群鹭齐飞,大雁一字北去,春花由淡至浓。乡野少年追着牛儿奔跑,晚霞在西山坳燃烧,大齐的山河风光无限好。   而她眼前,只有囚笼般的车厢四壁。想探在窗口多看看,又碍于出嫁路上的礼数。马车隆隆行进,噪音充斥四周,甚至听不见莺啼燕啭。   压抑。   枯坐半个时辰,这是叶星辞唯一的感受。压抑,像进了一副材料上乘的好棺材,透不过气。车内的熏香,和姑娘们身上的芬芳,也让他无所适从。孤男多女共处一室,大大超出他有限的阅历了。   出宫之前,他每日不是陪在太子身边,就是在内率府与属下们厮混练武,很少接触女孩子。曾有宫女仗着姿色有意接近他,故意跌进他怀里,结果当天就从东宫调去浣衣局了。   “大家坐得随意些,都别拘礼。”这话是为他自己做铺垫,因为刚说完,他就大大咧咧地扯开衣衫,靠在榻上,支起一条腿。啊,舒服多了。   “嘻嘻……”子苓她们全都掩唇轻笑,也放松了紧绷的身体,低声聊天。叶星辞把点心分给她们,自己也吃吃喝喝,还睡了一觉。接连几天夜不能寐,在车里颠簸着,反倒睡得很沉。   不知不觉,消磨了半日,接连过了昭阳关、兰邪关、渊隆关、兵山关四道关隘。   马车徐徐行进,车外有人飞马来报:“启禀公主,现在已经进了重云城。出城过关之后,就出了大齐国界。叶大将军亲率西北军,列队为公主送行。”   父亲!叶星辞浑身一震,抹抹嘴角的点心渣子,戴好面纱,正襟危坐。他微微夹着嗓子,让声音柔和:“知道了。”   待通报的人离开,他对子苓闲聊道:“按计划,车队不会在城内过多盘桓,而是直接出关。很快,就要见到我的父兄了。你们不用紧张,我不会露出马脚。”   姑娘们纷纷点头。   其实,叶星辞不是宽慰她们,而是告诫自己。他挑起窗帘,透过镂空的木窗向外看。有甲士列队相迎,间隔一丈,午后日光直射齐整的铁甲,溅起点点寒芒。   “此刻,如果我也在其中该多好。”他羡慕地想着,随车队横穿整座城池,由北门出城。   目光远眺,触目皆是巍峨浓绿的衡连山。层峦叠嶂,几座孤峰耸立于云雾,如直探苍天的石龙。不过,连绵的山体霍然出现一个大缺口,如同被老天爷啃了一口的西瓜,形成大片丘陵和平原。为便于防守,树木尽被砍伐。   而后,山脉继续向东绵延,自山中发源出沅江,东流入海。衡连山东脉和沅江,是两国天然的国界和险固的屏障。   依山势缺口而建的重云城,以及之前经过的四道关卡,是大齐的脉门,始终重兵驻防。一旦西北生变,大齐将后门大敞,像被野狗叼住睾丸的牛难以反抗,任凭敌人直驱江南腹地。   城外军营壁垒森严,大纛迎风飘扬,一卷一舒,硕大遒劲的“叶”字时隐时现。军士的阵列以道路为中轴向两侧排开,一眼望不到头。由于伐尽了树木,春风到了这里也陡然猛烈,卷起漫天沙尘。   叶星辞出神眺望,直到车夫“吁”的一声,马车停下。   紧接着,一道霹雳般雄浑有力的男声在车前轰然炸响,令他心神俱颤:“三边总督兼兵部尚书,抚远大将军,定国公叶霖参见公主殿下!”   “副将叶星澈——参将叶星灿——参见公主殿下!”   叶星辞定了定神,示意子苓和云苓打开车门。甲胄的银光,刺得他微微眯眼。只见父亲单膝跪在车前,左右是二哥和四哥,全都身着轻甲。   他喉咙干涩,急促的呼吸喷在面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居然接受父兄的跪拜,一定会折寿、遭雷劈吧!   见没有回应,父亲再度双手一拱,山一般威武结实的臂膀和身躯带动甲胄,喀喇作响:“殿下一路舟车颠簸,自此北去还有不少路程,务必保重金体。末将为殿下备了些燕窝和山野药材,略尽心意,已经装在后车了。”   叶星辞微微颔首,勉强扯动干哑紧绷的喉头,尽量柔婉地说:“大将军和两位少将军请起,真是有心了。”   谢恩起身后,父亲和二哥的目光恭谨地半垂,四哥则瞄着紧随銮驾左右的宋卓他们,面露失落。叶星辞心里一酸:他在找我。他接到了我的信,一直期待与我会面。   对不起啊四哥,你没用的弟弟已经暂时脱离男儿之列,“为国捐躯”了。   “大将军治军有方,军容威整肃穆。大齐有将军,何其有幸。”叶星辞忍不住借公主之口赞扬父亲,“大将军身兼多职,练兵之余还要处理公务,也要注意身体。”   “有劳公主挂念,下官虽然兼着兵部尚书,但远在西北,部中事务均由两位侍郎管理,没什么案牍之劳。”   叶星辞看着四哥的左手,由衷关切道:“叶四将军左臂的伤,可好些了?”   “谢公主挂怀,好多了。”   寒暄了几句,叶星辞太过紧张,想结束谈话,只好说:“这边气候不及江南温润,最近本宫的喉咙就不太舒服,咳咳。”   “外面风大,公主好好休息。”父亲退在一旁,坚毅冷峻的面孔轻松了些,显然也不知该和内廷女眷聊些什么。从亲缘来讲,公主该叫他一声堂姑父,因为父亲的正妻是圣上的堂姐。   车门合起,车帷落下,叶星辞悄悄松了口气,与子苓她们相视苦笑。下一刻,他的心又悠悠提起,只听车外传来父亲的责问:“你五弟呢?他不是说,一直贴身护送公主吗?怎敢擅离职守?”   父亲的声音虽轻,却十分低沉,清晰地穿透车板,在叶星辞心口震动。   “是啊,他跑哪去了,我确实接到他的信了。”四哥嘀咕着,朗声向随行的宋卓等人打听:“劳驾,几位是东宫内率府的护卫吗?你们叶内率呢?”   “呃,他……他病了,暂时留在清泉县养病,过些日子再来向大将军问安。”宋卓紧张道。   “你鞍下挂着的,好像是他的枪吧?”四哥观察到异样。   “呃,是,是叶小将军让我暂时替他保管。”   父亲没问他的病情,而是冷哼一声,不屑地沉声道:“他没带过一天兵,算哪门子的将军,现在连家伙都叫人帮忙带着!公主与他一样车马劳顿,他倒是先病了,成事不足!叫他尽快动身,追上车队护送公主,中途不必来见我。”   “什么病?严重吗?”四哥的声音透着关切,“请大夫抓药了吗?”   宋卓磕磕巴巴地现编:“他,他腹痛,窜稀了。不算严重,但一时半会儿也动不了。反正就……还行吧,将军不必忧心。”   听说他窜稀了,父亲冷厉地“哈”了一声,不再言语。你才窜稀了!你全家都窜稀了!叶星辞恨不得把宋卓的嘴缝上。 第10章 翩翩皇九弟   “清泉县距此不过半日路程,这两天我去看看五弟吧。”四哥请示道。   父亲带着怒意低吼:“不许擅自离营,否则军法从事。”在四哥的沉默中,车驾缓缓启动,北行出关。父亲猛地高声喝道:“三军听令,恭送玉川公主出关!”   列队两旁的将士们精神一振,齐声高喊:“恭送玉川公主出关!”数万男儿的吼声粗犷有力,连吼了三遍,山回谷应,震彻云霄。山中群鸟惊飞,呼啦啦掠过送亲车队,投下转瞬即逝的飞影。   接着,这些豪迈的男儿以矛击地,慷慨激昂地唱起铙歌:   “甲铮铮兮,矛铛铛。   山河北望兮,跃马提刀。   上报君父兮,下安黎庶。   马潇潇兮,旗烈烈。   惜我同袍兮,胜我手足。   听命号令兮,水火不怯。   九万里风休住兮,铁骑吹取雁鸣山。”   “铁骑吹取雁鸣山……”叶星辞端坐车中,身子随着颠簸微晃。他含泪轻声合唱,仿佛也是将士的一员,此刻正伴着军歌出征,心怀一去不回的必死之念。   他渴望浴血杀敌,与子同仇。他渴望让娘亲以自己为傲,凭借他的军功封诰命,再不因出身微贱而受冷眼。他渴望……放眼四周,他有太多渴望,此刻却困于这华美的桎梏。   一种极其恐怖的预感,在心底漫延:他会不会就此困下去,困一辈子,真的一去不回?   不,不会的。   叶星辞忍不住用头顶开车窗,探出半张脸,回望送行的父兄和大齐将士。马蹄和车轮惊起滚滚尘烟,四哥英挺的身影伫立其中,翘首目送车队。他似乎想对父亲说些什么,犹豫着没开口。也许,是想替无能的自己辩解吧。   “四哥,我在这啊,你不用去看我了……”   叶星辞低喃着,看看四哥身上挺括的甲胄,再看看自己这一身华艳的女装,苦水在胸腔翻涌。他品尝着唇上胭脂的花香,眼眶愈发潮热。终于,几颗泪争先滑出,打湿了面纱。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缩回头,粗鲁地扯下面纱,手掌在脸上乱抹,小猫洗脸似的。一块手帕递了过来,他抬起泪眼,撞上子苓关切的目光。   “我失态了,让你们见笑。”   她摇摇头,轻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人自有各人的烦恼。原来,富贵如你这样的名门公子,也并不万事胜意。”   “人不就是这样吗。”叶星辞苦笑一下,“求温饱,求功利,求扬名,最后求不朽。我吃喝不愁,就总是想从军,做点有意义、有价值的事。结果……”他嫌弃地瞥着自己这身女装。   “不见得要征战,科举入仕也是一样的。”子苓道。   “这条路封死了,我一读书就犯困。”   云苓咯咯笑了,话也多起来:“怎么会,叶小将军以前可是太子伴读啊。”   “我是‘半读’,读一半,睡一半喽。我被选入东宫,是因为圣上崇道,被他请进宫讲经的道长说,我和太子爷八字相合,合得简直天衣无缝。可惜,道长没算出我能吃能睡。”   姑娘们都娇笑起来,两两依偎,赏心悦目。闲聊中,不知不觉,叶星辞眼里的泪光散去了,振作精神道:“来来来,再拿些点心出来吃。”   风,似乎更大了。   过了重云关的峡口,在曾是战场的旷野北行一个时辰,就到了边境重镇流岩。北昌迎亲的队伍,会在城外迎接。   叶星辞撩起窗帘,朝外瞟了一眼,已经隐约看得见对方的仪仗了。他心口阵阵发紧,既紧张,也愤恨。   一年前,这里还属于大齐,与东北方向的小城奇林呈掎角之势,进可攻取昌国国门展崇关,退可拱卫重云关。   战事正酣之际,太子替万岁赴前线劳军,热血上头,领一支轻骑试图从侧面打配合。却被敌军围堵,困在奇林。为了储君的安危,父亲不得已从流岩调重兵解围,结果流岩失守。   调去的兵马,轻易便解围救回太子,却在回防流岩途中遭遇伏击,几乎全军覆没。四哥舍命护卫太子,差点丢了一条胳膊。那之后,刚解围的小城奇林也很快沦陷。   这一场大败,使得齐国被逼退一大步,只能苦守重云。像被砍断了一只手,而敌人却探出了一只手,就搁在你屁股旁边,叫你坐卧不宁。   叶星辞最遗憾的,就是贪嘴吃鱼脍染上痢疾,没能和太子同赴前线。他甚至常常幻想推演,若自己不那么嘴馋,手持长枪跟随太子作战,局势会不会有所不同……贪吃害人啊。   近了,流岩城已经很近了。   闸楼前招展的旌旗,和长戈仪刀反射的光芒清晰夺目,鼓乐声声入耳。六丈宽的护城河波光潋滟,吊桥已落,桥上铺了红毡,直通闸楼门洞。   醒目妍丽的红,让叶星辞心里咯噔一下。   “我真的在替公主出嫁。”他恍惚了一瞬,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来清醒,问子苓:“迎亲的是谁?”   “听说是昌帝一母同胞的弟弟,瑞亲王。”   云苓飞快朝外望一眼,随意道:“他们用的仪仗,似乎是贵妃规制。叶小将军,你可能会被封为贵妃呢!”   “你别吓我。”谁想当贵妃啊!这话让叶星辞脑袋发胀,只盼于章远尽快找回公主,不然……难道自己就这么进宫?他不敢继续往下想。   说话间,送亲车队已接近吊桥,仪仗汇入接亲的仪仗,分列两旁。送亲、迎亲双方互相见礼寒暄,迎亲的递上迎书。   片刻,马蹄声渐近,停在公主銮驾前,随即响起一道清冷如冰泉的男声:“大昌法天神纲德宣皇帝之九弟,宁王楚翊,恭候公主多时了。”   德宣是年号,法天神纲,则是昌帝的尊号。神纲……神缸,叶星辞眼前闪过画像里那大缸般厚重的身影,蓦地抿紧嘴唇,吞回笑意。   不过,接亲的不是瑞王吗?   子苓她们也有些讶异,帮叶星辞整理一下服饰和面纱,打开车门下车去,和宋卓等人一齐跪于车驾两边:“奴婢叩见王爷。”   “免礼。”男人下马,迈着闲适的步子踱到车前,拱手道:“瑞王身体微恙,不宜远行,所以由在下代为迎亲。公主这一路辛苦了,城中府衙已修缮一新,备下素宴。”   “有劳王爷。”叶星辞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同时略微打量对方。   宁王楚翊身穿绛红的五爪团龙袍,腰佩玉带,看上去不过弱冠之年。束发金冠上嵌有两颗莹润的北珠,那是一种产自北方的淡水珍珠。身前的一条龙是行龙而非正龙,这表明他不是亲王,而是郡王。   他身材颀长,北方漫长的冬天,令他的肤色有点苍白,于是更显得眉目清贵,如芝兰玉树。不过,棱角分明的轮廓,和含笑的深邃眼眸,抵消了俊雅所带来的阴柔。   他应该已经等了很久,微笑里透出一丝疲惫,像一只正在晒太阳的猫。   楚翊的眼神先在四名宫女脸上扫了一圈,才悠悠转回叶星辞身上。目光相碰,叶星辞心头倏地一颤:我好像见过这人!不但见过,还发生了亲密接触!   他紧了紧挂在耳上的面纱,柔声道:“王爷久等了,请带我们进城吧。”   子苓四人重回车内,伴着皇家御乐,车队徐徐经过吊桥,穿过闸楼和瓮城,最后才从南门进入流岩城。 第11章 可怜落汤鸡   叶星辞撩起窗帘一角,向外观望,发现城墙和瓮城都加固过,而且修筑了新的箭楼。他不禁愤恨地想:想重夺此地,更加难了。   楚翊骑一匹高大的黑马跟在车旁,见叶星辞好奇窥望的样子,笑道:“公主不妨支起窗子,拢起窗帘,大大方方地观览,不必拘礼。开元百年以来,我大昌的民风一直较南地开放,对女子的约束也少些。”   “贵国霸占此城还不到一年,却说什么百年以来。这点时日,还不至于对民风产生影响吧。”叶星辞心里有恨,话里不禁带刺,口吻不冷不热。   楚翊尴尬地默了一下,侃侃道:“千年田地八百主,田是主人人是客。百年前天下大乱,群雄逐鹿,此地数次易主。直到几十年前,还被一个姓孙的军阀占据,后被叶家军剿灭。难道,这也是霸占吗?”   叶星辞被噎住了,他当然不会将曾祖的赫赫功绩说成“霸占”。他也读过史,不慌不忙地反驳:“自然不是‘霸占’,而是‘解救’。那孙贼鱼肉百姓,苛捐重赋,勒征强募。归入大齐后,百姓的负担顿减六成。”   楚翊却借力打力,低笑道:“这么说来,我皇兄念在流岩百姓被战火所累,免了两年赋税,也是解救喽?”   油腔滑调,小心老子一枪挑了你!叶星辞一时语塞,猛然顶开车窗,整个脑袋探了出来,仰头斜睨马上的男人。精致英气的眉宇间,眸光锐利生寒,绝非深宫金枝玉叶应有的温婉。   楚翊被他的眼神惊了一下,愕然过后微微一笑,目露赞许。叶星辞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温柔地弯了弯眼睛,缩回车里。   他忘了头上繁复的发饰,“哐当”被窗框卡了一下,一支金簪应声滑落。紧随楚翊身后的黑衣男子从马上凌空跃起,居然赶在簪子落地前接在手中,又顺势一个空翻来消力。   好功夫!叶星辞暗赞。   那年轻人有着一张书生似的面孔,白皙而冷漠,嘴角绷得很紧,没有一丝表情。腰间的双刀和指节处的拳茧,与文气的外表格格不入。他将金簪交到楚翊手里,又沉默着飞身上马。   “他叫罗雨,是我府里的护卫,见了生人不太爱说话。”楚翊介绍道,同时伸长手臂,将金簪递给叶星辞。二人手指交碰,他那春山般秀逸的眉峰微微一挑,有些诧异。   糟了,他感觉到了我指腹的茧子!叶星辞嗖地缩回手,像刚刚得手的贼。一个人的人生故事,都刻在双手。农民的手粗黑,公主的手柔嫩,自己的手则分布着几块操持枪剑而生的薄茧。   但愿对方不会起疑。不过,那男人的手上居然也有茧。   叶星辞让子苓帮自己簪好金簪,悄声问:“你不记得他了吗?谁能想到,他居然是个王爷!”   子苓困惑地微微摇头:“你指宁王?我先前没见过呀。”   “就是那个落汤鸡!”叶星辞将声音压得更低,“大概六七年前,北昌使臣来谈互市,随行官员都住在风和园。那时,玉川公主正在园中避暑,太子爷让我陪她玩几天……”   那年,叶星辞才十岁,却被折腾得快进棺材了。   公主是个上房揭瓦的巾帼“豪杰”——在她的奴仆眼中。其实,那是任性的委婉说法。她动不动就骑着园中的梅花鹿与宫女太监模拟马战,把鹿都累中暑了。   那天烈日炎炎,她百无聊赖地坐在树下纳凉,单手托腮,漆黑的眼珠滴溜溜乱转,旋即坏笑着瞥向在一旁吃冰的叶星辞:“白日莫空过,青春不再来。叶小五,你想不想体验一种,截然不同、妙趣横生、多姿多彩的生活?本宫赏给你。”   “啊?”   “还不谢恩。”   “谢公主恩赏。”叶星辞忙嚼碎冰块,施礼谢恩。   公主嘻嘻一笑,招了招手:“子苓,你把胭脂水粉拿来,再找件自己的衣服,给他扮上!”迎上叶星辞惊骇的目光,她顽劣地挤挤眼:“我赏你做一天宫女,赐名小五。怎么样,没试过吧?”   “不,不要——我不当女的——”叶星辞拔腿就跑,听公主在身后娇叱:“你敢跑?我哥哥让你陪我玩,太子的谕令你敢不遵?”   他瘪着嘴,诺诺地磨蹭回来,任由公主把自己拽进屋里,更衣打扮。四个贴身侍婢七手八脚地帮他梳妆,嬉笑不停:“把这个给他戴上……还有这个,哈哈……”   “姑奶奶们,放过小的吧,被我父亲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他使劲摇头,想把头上的纱制宫花晃下来。   “不许动!”她们使劲按住他,给他涂胭脂。女孩先长个子,这些和他年纪相仿的姑娘全都比他高大。不过一刻,年仅十岁的叶家小少爷被打扮成了水灵灵的小丫头,身着与其他宫女一样的青色纱裙,纤美可爱。   叶星辞反抗失败,故作大度地给自己找补:“好吧,反正这辈子就这一次。看你们是女孩,让着你们。”   他屈辱地咬着嘴唇,陪公主在园中游玩,祈祷别遇见熟人。   风和园是皇家别苑,与宫城一墙之隔,也兼做接待贵宾的驿馆。往常,公主只在自己起居的小院附近玩耍,今天却走出很远。   叶星辞几次提醒:“驿馆那边有外宾,公主不便过去。”   公主却迈着大步越走越远,语气十分娇蛮:“我就是想看看外人。每天都对着一样的面孔,无聊死了。”   子苓立即恭敬地检讨道:“奴婢们该死,每天都长得一个样子,让殿下看着厌烦。”   “这也不怪你们,走,去湖边玩。”公主牵起子苓的手,一路走到湖边。清风从辽阔的水面掠过,迎面拂来,为汗湿的肌肤添了一丝凉爽。   忽然,她指着远处低呼:“看!”   叶星辞顺着白嫩的指尖望去,湖畔巨大的山石上,有个白衣少年临湖而卧。他头枕双臂,支着一条腿,一卷书搭在胸口。书页在微风中轻盈翻飞,随着呼吸起伏。   公主在几丈外停步,闪在一棵树后,望着那少年:“他是北边来的?”   “应该是。”叶星辞略一打量对方,少年身材虽高,但侧脸稚气未脱,年约十四五,“我看他穿得朴素,八成是某个随访官员家的随扈或者书童吧。”   “哼,好大的胆子,敢躺在这里睡觉。”公主秀眉一拧,狡黠地勾起嘴角,“小五,你爬上石头边的柳树,然后哇的跳到他身边,吓唬他一下,给他个教训。”   “还要喊出来呀?好吧。”叶星辞无奈地提了提略长的裙摆,蹑步来到山石旁,灵活攀上最近的一株垂柳,脚踏枝杈缓缓来到少年头顶。   他本身也爱玩,此刻同样起了捉弄人的心思,捉起一条毛虫丢下去,可惜偏了。他抿起嘴唇笑了笑,接着纵身一跃:“哇,吓死你——”   落在石上时,他脚下一滑跌了个屁股墩,双脚正踹在少年身上。山石本就光滑有斜坡,少年身子一歪径直滚落,在下坠中惊恐地睁眼,还未清醒就“噗通”落水,砸起巨大的水花。   “哈哈哈,你比我会玩儿!”公主跑过来,拍手称赞。   “糟了,我听说北人水性不好,可别闹出人命来!”叶星辞焦急地伏在巨石,见少年呛了水,正咳嗽着扑腾,“仰面放松,屏住呼吸,我救你!”   少年抬起水淋淋的俊秀脸庞,抹了一把,大喊:“我踩到底了,我会水,我会——”   话音未落,叶星辞“嘿”一声,义无反顾地跃下。孰料正砸在少年头上,宛如一记重锤,将对方夯入水下淤泥。巨大的冲击,令少年陷入半昏迷状态。   叶星辞竭力捞起少年,双臂架在对方腋下,双腿踩水奋力游向岸边。少年神志不清,挥舞双手挣扎,叶星辞呵斥:“别乱动,不然我们都会死!”说罢,在少年头上擂了两拳。这下,彻底陷入昏迷了。 第12章 小丫头,你叫什么?   将少年拖上岸,叶星辞喘着气解开对方的领口,又大力拍打那张苍白的面孔:“醒醒,公子醒醒!”   “怎么办,他溺水了。”公主脸上顽皮的笑意被担忧取代。   “他好像是被砸晕的。”子苓小声嘀咕。   “快朝他肚子里吹气!我在乡下看过,溺水了就得这么救!”小太监福全尖声尖气地喊。   “怎么吹?”叶星辞疑惑道。   “就把他当酒囊饭袋,捏住他鼻子,往他嘴里吹气!”   “那他会不会鼓起来呀?”叶星辞也没多想,捏住少年窄而挺直的鼻梁,深吸一口气,鼓起脸对着那薄厚适中的嘴唇吹了下去。冰凉湿润,像枣泥糕。   “呼——呼——”   不知何时,少年紧闭的眼帘露出一道缝,饶有兴致地瞄着近在咫尺的“小宫女”。   叶星辞十分卖力,嘟着涂了胭脂的小嘴儿吹得满脸通红。他斜眼一瞥,见少年醒了,便不慌不忙道:“公子没事了?真是太好了。你在石头上睡觉,梦游滚进水里,奴婢刚好路过。”   “哦,是吗?”少年的嗓音喑哑低沉,正处于男子必经的变声阶段。他惬意地仰躺,抹去嘴上的胭脂,似乎不着急起来,湿淋淋的黑发在草地上闪着光,“那我该怎么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呢?”   “举手之劳而已。”   “举手?只怕还动脚了吧。”少年戳破了他的谎言,不怒反笑,抬手捂着被踹到的腰侧。   叶星辞脸上闪过一瞬慌张,冷静地辩驳:“对呀,不动脚怎么游泳呢?”   “哈哈,小丫头,你叫什么?”   “天呐,这可了不得,老奴该死,老奴该死——”一个老太监沿着湖畔的步道颤巍巍跑来,从服色看是昌国人。   “呀,来人了,快跑!”公主挥挥手,率领一干宫女太监跑远,回头叫道:“小五,快走!”   “公子今后小心点,别再梦游了,后会有期!”叶星辞提起湿透的纱裙,去追公主。他感觉脚尖踢到了一个东西,原来是少年的书,封面写着“兵略”。   他生于将门,对兵法韬略向来感兴趣,捡起来随手往腰间一塞,转眼就跑没影了。   接下来的一整天,也无人问责,叶星辞很快就把此事忘了。几天后,他听子苓说,一个北昌的老太监来打听,园中有没有叫小五的宫女,大家都说不认识。   叶星辞暗自庆幸:看来,那个人是记恨上我了,还好我是个假宫女。   半月后,北昌使臣离开,叶星辞也松了口气。他倒不怕责罚,只怕给父亲丢人。   他和公主依旧时常嬉闹玩耍,公主十三岁时,有一天突然腹痛。之后,皇后就不准她和男孩厮混,叶星辞和她也就日渐生疏。直到最近,才重新熟稔。   “听说公主来了,百姓们夹道相迎,所以没有清路。有点吵闹,公主担待些。”   叶星辞的思绪,被车外男人的话勾回。他轻笑一声,自然而然道:“毕竟他们从出生起,就是大齐的子民。”   他支起窗,朝拥在路旁的百姓挥手致意,目光扫过一张张黝黑朴实的笑脸。一阵烤羊腿的气息随风飘来,肉香浓郁而不膻。他忍不住在挥手的同时,把香气使劲往鼻子里扇。   天,这也太香了!晚上能来条烤羊腿就好了,要用刀割着吃才有趣味,再温一壶酒。只可惜,公主茹素。   很快,街旁的卤肉店又飘出卤鹅的香气。叶星辞小狗似的吸鼻,忽听楚翊关切道:“公主喜爱素食,肯定很讨厌这些气味吧?”接着命令随从:“去,命所有饭庄酒楼都把窗子关紧,不许泄出一点肉腥气。”   “……多谢王爷。”叶星辞淡淡道。   “方才在下就想问,公主是不是染了风寒?你的声音有一点低沉。”   “倒也不是风寒。”因为我是个汉子,叶星辞摸了摸自己不算突出的喉结,平静地解释,“只是长途跋涉,再加上思乡心切,胸口像有团火气似的,喉咙始终肿痛。”   “原来如此,请公主保重金体。今后,大昌就是公主的家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或招待不周之处,尽管直言。”   谁跟你是一家人?叶星辞本能地反感这样的说法,却也无从反驳。嫁鸡随鸡,嫁大缸随大缸。若公主不私逃,今后的确就是昌国的人了,她的子嗣也会姓楚。   “公主可以叫我逸之。”楚翊恭谨道。   一只,一只什么?叶星辞在等对方说完。见他沉默,楚翊问:“是在下惹公主不悦了吗?”   “本宫在等王爷说话啊,一只什么?”   楚翊哑然失笑:“哦,我的表字,逸之。”   “抱歉,实在失敬。”叶星辞很不好意思,“我以为,这是王爷的诨号。就像,一个人身手很敏捷,诨号就叫一只豹。眼力好的,叫一只鹰。”   “哈哈,公主真是有趣。”楚翊似乎在思考自己的优点,随即轻轻一撇嘴角:“可惜,我这个人一无所长,富贵闲人,一只懒猫罢了。”   “啊,放过我吧——”街边陡然响起尖叫声,一道纤弱的身影随之窜到马车边。看清对方只是个小丫头,护卫罗雨没有动手,警惕地盯着她。   女孩穿得很干净,背着扁扁的包袱,矮身一骨碌从车辕下钻过,拼命奔向对街。须臾间,就被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提溜回来,先跪在车前赔礼,又被推搡进路旁一间酒店。叶星辞扫了一眼,原来是一家青楼。   “贱蹄子,小娼妇,叫你跑,老娘打死你——”   女孩的哭叫、老鸨的打骂声交杂着穿透门板,很快消失,也许是进了后院。短暂的沉寂后,街面又热闹起来。   叶星辞心下恻然,从这苦痛的人生片段,已经可以预见这姑娘沦落风尘的一生。他看向楚翊,疑问脱口而出:“不是免了两年赋税吗?这丫头明显是被卖进去的,如果百姓安居乐业,怎么还有卖儿鬻女的?”   他并无讽刺奚落之意,虽然听上去就是如此。楚翊若有所思,接着淡然一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算免税十年,照样有人揭不开锅。为官者常说天下大同,可哪有那么容易。”   叶星辞赞同道:“容易做到的事,从不被官吏挂在嘴边。”   流岩的驿馆简陋,故而车队止宿府衙。   受过知府、本地驻军将领及几个知县的跪拜,叶星辞来到后衙内宅。他坐了大半天,很想活动活动筋骨,碍于身份只好迈着矜持的小步穿过游廊。   女眷都回了娘家,庭院中道路、花草都修整过,清幽怡人。   “唰,唰……”几个丫鬟正跪在五开间的正房前,手握鬃刷,奋力刷洗已经十分洁净的台阶地面。见邻国公主、未来的皇妃驾到,她们慌忙提起水桶,垂首退跪两旁。   她们不敢直视华服逶迤的公主,而是艳羡地偷瞄子苓她们。宫女清雅的服饰和妆容,是她们所敢妄想的极限。   关好门,叶星辞立即卸下繁重的衣裳和头饰,当即在房中打了一套翻子拳,身法迅捷,虎虎生风。四个姑娘退在一旁,怔怔地看着。   片刻,叶星辞收了架势,揩去鬓角的薄汗,畅快道:“这大半天闷在车里,可憋死老子了。你们也累了吧,随便坐一坐躺一躺,甭管那么多规矩。”   卧房中所有床幔、被褥、茶具等都是崭新的。叶星辞打开柜子,翻出备用的被褥,说道:“两侧的次间、稍间加起来一共四张床,你们睡。晚上我睡中间的客厅,打地铺。”   子苓忙道:“多谢叶小将军体贴,我们两张床就足够。”   “也好。”叶星辞点点头,笑着收起被褥,“说来也怪,你们女孩子挤在一张床上,就很寻常,甚至很有美感。要是换成两个大男人,就显得怪异。”   “唉。”云苓忧心地叹息,“要是再找不到公主,叶小将军就要和昌国老皇帝睡一张床了。”   “你别吓我。”叶星辞欲哭无泪,烦恼地搓了搓脸,为自己倒了杯茶,“你们觉得,宁王起疑了吗?” 第13章 人不可貌相   “我想没有。”较为内向的杜若开口,很有条理,“一来,叶小将军有胆魄,言行举止坦坦荡荡,不曾露怯。二来,此事实在不可思议,没有人会往这方面怀疑。”   “有道理,去看看饭菜好了没。”   叶星辞受不了清淡的素食,于是吩咐厨房做几道荤菜,再温一壶本地的淡酒,只说是子苓她们想吃。   这里的鱼头烧豆腐炖得不赖,胖头鱼鲜美解馋。他正支着腿“啧啧”地嗦鱼头,房门被敲响,是个清脆悦耳的女声:“奴婢是宁王府里的,奉命来送东西。”   子苓开门接过,竟是个冒着香甜热气的瓦罐,好奇道:“这是什么?”   “是清火润喉的汤,王爷亲手熬的。”那婢女莞尔一笑,“把山楂、雪梨和银耳用山泉水煮了,加进上好的冰糖,再放枇杷、金桔、罗汉果,和一点冰片。”   “王爷真是有心了。劳烦姑娘回禀,公主说多谢他的照顾。”子苓取来一串玛瑙手串,打赏给对方。公主有个匣子,里头都是成色不入流的小首饰,平常赏人用的。   叶星辞吃净鱼头,呷了口酒,内心有些触动。他只是随口一说喉咙不适,宁王就记住了,倒是个温柔细心的男人。这样的体贴,确实会让初到异国的“少女”感到亲切。   润喉汤清甜爽口,正好解了饭菜的油腻。不知不觉,天色渐晚,叶星辞换上公主的常服,带着六名近侍在后衙的花园漫步。   流岩府衙极为深阔,后花园里居然有座高大宏伟的楼阁,供观景宴饮娱乐之用。飞檐翘角,雕梁画柱,梁柱的漆色还很新。   “哼,看来这里的父母官也不怎么样,刚上任就纵情享受,闭门酣歌。这么华丽的楼阁,恐怕逾制了吧。”叶星辞阔步登到楼顶,在观景台看见一首题诗,写的是宴会之乐,觥筹之欢。   细看诗序,其中提到:“正原十二年九月,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傅,定国公回都述职,特建此楼,以洗风尘。”   哦,原来是上任知府在五年前而造,为了招待父亲述职归来。那一长串称谓,都是父亲的散阶勋爵。此楼大概是最近翻修过,所以才显得很新。   叶星辞想起刚才批评的话语,瞥一眼子苓她们,讪讪地走到栏杆边,望着华灯初上的城池,转移话题道:“这里的视野真开阔啊,能看到街上。”   “看,那不是宁王爷吗?”福全遥指街头。   叶星辞定睛细看,见楚翊正在来时路过的主街悠然散步,一袭月白锦袍,手握折扇。除了护卫罗雨,没带其他仆从。   叶星辞想起刚下肚的润喉汤,感念道:“他这个人品性温良和善,不愧为皇家贵胄。家风一脉相传,想必公主未来的夫君也不差,只是身材臃肿了些。”   话音刚落,只见楚翊停在妓院门前,颇感兴趣的仰望招牌,折扇轻轻敲打掌心。两个衣着明艳的年轻姑娘立即迎来,笑颜如花,一左一右挽住他的手臂。   他用扇柄在护卫肩上拍了拍,示意对方等候,接着搂住二女步入销金窟。他笑容明澈如霁月清风,比身边的女子更夺目,让那下流之地门庭生辉。   叶星辞剑眉紧锁,虽听不见他们的笑闹,不过能想象到那种淫靡放浪。他也不懂里头有什么乐子,嫌恶地撇撇嘴:“什么人啊,真下流,我收回刚才的夸奖。要不是觉得浪费,我还会把他做的汤吐出来。”   “男人都这样。”太监福全和福谦面露神往,互朝对方下半身瞥了一眼,相视而叹。   “谁说的,我就不,以后也不会。”叶星辞凛然一拍栏杆,“空闲时,我就在家陪老婆、陪老娘,肯定不会胡来。”   子苓柔柔地看着他,语气略带钦慕:“谁能嫁给叶小将军这样正直纯粹的人,真是大大的福气。”   “可别提了,我自己都要嫁人了,唉……”   他们在楼顶坐到很晚,闲谈品茗,倒也惬意。   从前,叶星辞觉得这些宫人千篇一律,都是同样温柔恭谨的模样,连走路都不敢出声,千人一面。与几人相处下来,才感到他们是活生生的,各有各的不同。子苓较沉稳,云苓更活泼,杜若和香茹腼腆些,但都心灵手巧,福全和福谦机灵开朗。   叶星辞没注意宁王是否在妓院过了夜,也不感兴趣。从明天起,他不会再与这轻浮浪荡的臭男人多说话了。   又是一个心烦意乱的难眠之夜。   叶星辞让宋卓拿来自己的随身行李,找出那本已被他翻得卷边的《兵略》。他很喜欢这本书,自从“顺手牵羊”而来,看了无数遍。   虽然只有短短万字,但从“行、藏、动、静”四篇简述了诸多兵法感悟,以及大胆设想。行,为行军。藏,为设伏。动,为攻城。静,为守城。   它大概是孤本,太子博览群书,也说从未看过,一笑置之。假如他认真看了,便会知道,致使流岩失守战局急转直下一役,书中早有类似的声东击西之法。   书里写道,想攻甲城,那就先以少量兵力诈围附近的乙城,故布疑阵,使得乙城认为我方主力在此。之后,故意放走突围报信之人。待敌军从甲城调兵解围,城防减弱,则潜藏在附近的真正主力立即攻城。   另有部分兵力,在路上设伏。待解围的敌军回防原地,一举截杀。此时敌人兵马疲惫,措手不及,定能成功。   书里也说,此计太过激进冒险,又很天真,需要一个契机和完美的配合。那个契机,便是乙城有万万不可失去、无论如何都要解救的原由。   从前,叶星辞也觉得著书者的想法太简单,哪有这么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呢。没想到,两国交战中,那个契机真的出现,并被敌人抓住——太子被困乙城,必须去救,不容有失。   街上敲过五更,叶星辞等来了好友于章远。   后者风尘仆仆,满是倦色的脸上嘴唇干裂,猛喝几口茶平定喘息,才摆手道:“没有公主的下落,一点线索都没有。我已经尽力了,可还是……唉。”   叶星辞怕别人从窗外看见他们的身影,吹熄了烛火,沉默着坐在黑暗中。   院子里有野猫在叫,凄厉如同婴儿哭啼,叫人揪心。许久,他才开口讲了自己已经扮做公主:“再走上十天,就到顺都。然后,就要入宫了。”   “这怎么行,得再找个女子代替你。”于章远很担忧,“到那时,你的男儿身可就瞒不住了,恐怕会把老皇帝吓死。”   叶星辞反问:“你觉得,谁能顶住这样的压力?谁有这样的胆魄?最重要的,是绝对忠心可靠。”   于章远叹了口气,犹豫道:“或者,还是报给太子,请他拿个主意?为了避免信件落到别人手里,我亲自回兆安口头报信。不过,就算走水路,也不可能十天跑个来回。”   “不,要么就明奏万岁,让所有人都知道,要么就干脆不说。”叶星辞斩钉截铁,沉缓地摇头,“只告诉咱太子爷一人,把重担推给他,就是陷他于不义,逼他欺君罔上。将来出了岔子,被责备事小,万一影响他储君的地位……暂时,还是我一人担着。”   “可是你……”于章远表情扭曲,用手在他身上来回比划,“你是男人。在老皇帝眼前把衣服一脱,该有的没有,不该有的却比他还雄伟。”   “滚!”叶星辞胃里一翻腾,觉得恶心。   “这是即将发生的事实,你……该不会不懂?”于章远不可思议地试探。   “我当然懂,成亲了要躺在一起睡觉嘛。”叶星辞略带得意,“我可是博览群书,嚯嚯。”   “那我就放心了。”   (注:为避免争议,备注一下,攻没嫖娼!) 第14章 看出你不是君子了   “到时再想办法。装病也好,怎么也好,不让老皇帝靠近我就行。”叶星辞摸黑躺回床上,“里间还有空床,你也休息一下,然后接着去寻公主,这几天辛苦你了。”   于章远卸下佩剑舒展筋骨,走远几步又折回来,“经过重云关时,我看见叶四将军了,刚挨了一顿军棍。”   “四哥?”叶星辞豁地支起身子,“他怎么——”   “他听说你病在清泉县,想去看你,被叶大将军发现,半路截了回来。”于章远道,“他还问我,你怎么样了。”   “家里除了我娘,就四哥最关心我。”叶星辞感到心痛,恨自己不讨父亲喜爱,连累了爱护自己的四哥,“对了,你怎么说?”   “我也不知道你们编了什么病症,就含糊地说,你已经不吐了。”   “……宋卓给我编的病,是腹泻不止。”黑暗中,叶星辞和好友捂着嘴大笑起来,笑得岔气,栽倒在床。公主走失后,他第一次暂时忘了烦恼和自责。   笑过之后,他又忧心四哥有没有受伤。父亲治军严明,曾说军中无父子。即使在家里,也是言出法随。   从小,四哥就待他很好,常领他上街玩。他仍记得自己五岁时,骑在十岁的四哥肩上,一手攥着风车,一手拿着啃了一半的点心,跃过攒动的人头,去看街头杂耍。点心渣子扑簌簌落在四哥头上,四哥也不责备他,还问他热闹好不好看。   他含糊道:“好吃,好吃。”   点心的滋味,杂耍的内容,他早已淡忘了,但那种开心的感觉却刻骨铭心。以至于后来一听见卖艺的锣声,他就本能地觉得兴奋。   不幸的是,回家之后,主母用戒尺狠狠打了他手心。并严厉告诫他,不可以骑在兄长肩上,会给兄长带来霉运。娘在边上看着,心疼得直掉眼泪。   不过,叶星辞总是对开心的事印象更深。至于打手心疼不疼,他早就忘了。   翌日清晨上路时,楚翊换了一套沙青色常服。挺拔如修竹的身姿,和玉雕般清冷俊美的轮廓,令他宛若月下的一株幽兰,不食人间烟火。   不过,人不可貌相。他可是彻头彻尾的大俗人,风流阵里的急先锋。   他身边多了个美人胚子,正是昨日在街上逃窜的小姑娘。经过梳洗打扮,眉眼清丽动人。她被安排在后车,和王府的婢女同行。   “龌龊,逛青楼还买姑娘。”叶星辞坐进巨大的车辇,自顾自嘟囔。   “公主咽喉的肿痛好些了吗?”楚翊如昨日骑马随行,隔着车窗关心道,“皇兄嘱咐我,公主年少,又初来异国,务必要好好照顾。”   “好一点了,多谢王爷的润喉汤。”叶星辞靠在软榻,语气较昨日冷淡许多,“不过,君子远庖厨,王爷别再为了我这一点小疾而下厨了。”   楚翊轻笑:“远庖厨,是为了让君子摆脱‘想吃肉又不忍看禽兽被屠戮’的道德困境,图个心安理得。我为公主熬汤,用的都是果品,一点也不血腥。况且,鄙人也不算什么君子。”   “嗯,看出来了。”在子苓四人的窃笑中,叶星辞不紧不慢地揶揄。他看不见楚翊的表情,不过能从沉默中感觉到对方的尴尬。他继续说:“本宫看见,王爷买下了昨天在街上遇见的姑娘。是特意,还是顺便?”   “昨夜去喝花酒,又看见她了,就顺便买了,一百两呢。”尴尬淡去后,楚翊的语调有些轻浮,像是刻意的,“我看她漂亮伶俐,买回去伺候我舅舅。”   “我以为,王爷会放她自由,与家人团聚。”   “她家都把她卖了,何必回去,再被卖一次?何况放了她,我银子不是白花了,谁来补偿我呢?”   这回轮到叶星辞无语了。他感觉楚翊是故意噎他,反击刚才的调侃。不出意外,小姑娘终会被老男人霸占。只是,他是个焦头烂额的冒名公主,不能把她买过来带在身边。   三言两语,他们就把话聊进了死胡同。叶星辞也不怕开罪他,反正今后不会有什么交集。   叶星辞躺在榻上,头枕双臂,翘着一条腿。今天他穿得轻便,上绿下白的织锦袄裙,头饰也只有几支珠钗。若非举止粗放,俨然楚楚动人。   他叫子苓拿来昌帝的画像,展开来看,越看眉头拧得越紧。每过一日,找回公主的希望就渺茫一分。或许,他真的要代替公主嫁给此人?未来可怎么办?   忽然,他一骨碌坐起来,想起对方那也有玉川公主的画像,低声道:“糟了,我怎么才想起来。昌帝和他后宫的人,早就看过公主的画像,可是我和公主长得不一样。”   “不用担心。”子苓伏在他耳边,悄声安慰,“公主的画像完成时我见过,和古往今来的其他美人差不多。叶小将军也是美人,好看的人都相似,丑的却各不相同、千奇百怪。”   叶星辞点点头,苦笑一下。   过了流岩城,车队向东北方向的展崇关行进。那里有衡连山的支脉,是北昌原本的国界(霸占流岩后,国界也跟着往前推了,臭不要脸)。   午后,一场春雨淅淅沥沥落下。   乌云背后仍有耀眼的阳光,映得云朵边缘毛茸茸一层蓬松的金边。厚重的云在天空缓缓爬动,间或漏下一束光,照在前路和远山,像在为出嫁的公主引路。雨滴细碎地打在车顶,和着车辚辚、马潇潇,叶星辞听得昏昏欲睡。   雨渐歇时,来到流岩下辖的某县郊外。   叶星辞被护卫罗雨冰冷的声音惊醒:“王爷,要过去吗?”   “那片山坡是恒辰太子捐躯之处,当然要去悼念。”   “恒辰”是北昌已故太子的谥号。叶星辞撩开窗帘,见主仆二人策马奔向不远处的山坡,还有一段距离时,便下马步行。坡上野花开遍,各色花瓣沾着雨珠,烂漫晶莹。   楚翊将缰绳和马鞭交到护卫手里,阔步登上山坡,环顾四周,又仰望乍晴的天空。然后,他单膝跪下,手掌紧贴草地,合起双目,静静地默哀。浓密的睫毛间渗出几点泪光,一如野草上清莹的雨水。   叶星辞一瞬不瞬地眺望,相隔甚远,依然能确切感受到那种悲痛。   大概一年半前,两国战事正酣之际,昌帝的长子在此遭遇齐军死士伏击。一支冷箭掠过万军,凶狠地贯穿了他的胸膛。昌帝费尽心血培养的储君,文韬武略的皇太子就此陨落,永远停留在二十五岁。   昌帝子息不旺,只好将当时仅八岁的幼子册立为新太子。或许现在还太平,不过南北两国都清楚,若昌帝不够长寿,昌国的朝局必乱。   楚翊随手采了一把野花,策马回到公主的车驾旁,把玩片刻,将花束递给罗雨:“到后面去,送给希娣,告诉她开心点。”希娣,便是刚买的女孩。   “遵命。”   “你也开心点,别吓到人家。”见车里轻纱覆面的贵人正不动声色地观察自己,楚翊温和一笑:“公主有什么需要在下做的?”   “王爷和恒辰太子很亲近?”叶星辞问。   “我们不只是叔侄,也是不错的朋友。要说多亲近,倒也谈不上。”楚翊淡淡道,“他是个优秀的人,非常优秀。他的离世,是天下每个人的损失。”   “天下?”   “因为,他将来能一统南北,让天下远离战火纷争。如今,十年无大战、无饥荒,就是载入史册、大书特书的盛世。如果他在,必定会将这个时间延长几倍。”   楚翊的口吻淡而坚定,全心全意相信着那个已经魂归九天的侄子。作为东宫的亲信,叶星辞果断道:“或许,那个终结战争的人,会是我兄长。” 第15章 多大仇啊   楚翊笑了笑,没有反驳,怅然回望那片山坡。他的语气并无太多伤感,轻松得像在聊此刻的景色:“听说,射杀了恒辰太子的士卒加官进爵,在南齐都城兆安得了一套宅院,母亲妻子都封了诰命。”   “你一定很恨他。”叶星辞笃定道。此前他从未接触过“敌人”,更别说谈得这么深入,没来由的有一丝兴奋,想多了解对方的想法。   谁都清楚,几年之后,待双方恢复元气、国库充盈、男丁长成,还要继续打下去。   “不,我不恨任何人。只要打仗就会死人,百姓会失去亲人,帝王家也没什么特别的。”楚翊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看过来,眸光和被雨水洗刷过的晴空一样明澈,“恒辰太子的死,非人之过,战之罪也。战争,就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不远万里去杀掉素昧平生的另一个家庭的顶梁柱。”   “倒也没错。”叶星辞有些触动,顺着对方的话感慨,“本身无冤无仇的人,战火一起,就拼了命要至对方于死地。”   “更荒诞的是,昨天还视彼此如仇寇,你叫我北夷,我喊你南蛮。你说我不洗澡,我说你个子小。议和之后,亲事一定,转眼就成友邦了。”楚翊轻叹一声,“无论如何,希望公主的到来,能让和平尽可能长久的延续下去,早迎弄璋之喜。”   弄璋?祝我生男孩?呸,生个西瓜差不多!   “嘻嘻……”子苓四人又在窃笑。有他坐镇挑起大梁,她们似乎不再那么焦虑。或者,已经忧心到麻木,反而有一种破罐破摔的放松。   忽然,木头断裂的脆响传入耳中,接着是“咔嚓”一声巨响。在姑娘们的惊呼中,巨大的车辇猛然向右倾斜,叶星辞也跟着一出溜,右肩撞在车厢内壁。   原来,是右侧的轮毂断了,车轮也跟着折断。叶星辞丝毫不慌,还安慰子苓她们:“没事,别害怕,车坏了。”   驾车的两名太仆寺胥吏立即跪地叩首:“小人该死,惊动了公主,小人该死。”   “快,先把车顶起来,找东西架在下面。”楚翊毫不犹豫地下马,和护卫罗雨用肩膀奋力顶住车厢,一发力竟然真的顶了起来,丝毫没有养尊处优的骄矜。   “没看出来,王爷玉树临风,却有一身蛮力,体格很结实嘛。”叶星辞顺着坡度靠在窗边俯视楚翊,这姿势就像隔着一层厢板趴在对方身上。   “我经常活动,在府里开垦了两亩地,自己种菜浇园,图个乐子。”   叶星辞想,怪不得他手心有茧,原来爱好务农。   “哎呦九爷,可使不得,让我们来。”其他官吏和随从拥上来,接替了楚翊。他若无其事地掸掸肩膀的尘土,朝车窗微微一笑:“让公主受惊了。”   马车需要更换车轮,于是车队就地休整。路旁转眼间搭起一个锦棚,供公主和贴身宫女休息。   叶星辞坐在棚中喝茶,隔着纱幔看他们修车,让云苓去找点吃的。她端着点心回来时,却被楚翊叫住:“子苓姑娘,留步。”   “奴婢叫云苓。”   “失礼。”楚翊拱了拱手,走到她面前,“公主身边,是不是有个叫小五的宫女,现在该有十六七了。她没随驾吗?”   叶星辞听得一清二楚,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小五……宁王居然把一个“宫女”的名字记得这么清楚?!这得多大的仇啊!   云苓回眸瞥一眼锦棚,摇头道:“没这人,随行的宫女太监只有我们六个。王爷想找的人,也可能短暂地在公主身边当过差,奴婢不记得了。”   “那就算了,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曾有一面之缘罢了。”楚翊眉宇间闪过稍纵即逝的失落,随即释然一笑,“姑娘忙吧,不打扰了。”   叶星辞悄悄松了口气。   看来,楚翊只是觉得那桩湖畔旧事有趣,想找当时的“小五”聊几句。那时自己还年幼,瘦瘦小小豆芽菜似的,如今就算面对面,想必对方也认不出自己,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知不觉,日落西山。晚霞如彩纱,飘荡于绚烂的天际,仿佛有神女在天河浣纱。她浣了十条纱绢,人间就匆匆过了十天。   起初,子苓、宋卓他们还时常追问公主的下落,后来就不敢问了。也不再探讨公主私逃一事,彼此间形成一种绝望的默契。华辇内外,全是心事重重、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蚂蚱们一路提心吊胆,就像用一把锈钝的刀,去割一条坠着巨斧的绳。顺都愈近,绳也愈细。到了今日此刻,就只剩岌岌可危的一丝还牵连着,吊着那终将落在每人头上的巨斧。   “天塌下来,先砸我这个儿高的。”领头蚂蚱叶星辞常这样安慰大家。他已经做好替公主入宫的心理准备,并计划装病,来避免与老皇帝接触。   至于公主……若她铁心远走高飞,这段时间足够她翻越衡连山西脉,随商队经沙漠逃到西域小国,从此一去不回。   “公主,再有一个时辰,就抵达顺都了。”楚翊顿了一顿,轻声道:“公主累了吗?”   “嗯?”叶星辞回过神,将脸转向窗外。春风从田野间滚过,钻进车内,他抚了抚飘动的面纱,“不好意思,本宫是有点乏了。”   官道两旁,是北方辽阔的田野风光。及膝的麦苗随风起舞,碧波翻滚,一浪一浪荡向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   麦浪中,农户们有的在卖力锄草,有的蹲坐在田埂歇晌吃饭,就着瓦罐里的汤水啃面饼。   “他们怎么不回家吃?”叶星辞随口聊道。   “这样省时省力。”楚翊解释,“家里的女人或孩子把饭送来,直接在田边吃了,能趁着天黑前多干活。”   所谓解甲归田,战时披甲,平时种田。叶星辞第一次认真观察这些黝黑的面容,他们很可能都上过战场,可脸上并无杀气,和大齐的农民没什么两样。   他原以为,他们会更凶恶一些。   “这一带的百顷土地,是我的封地,有水田有旱田,平时由田庄打理。在田里割草的,都是我的佃农。”楚翊的右手在空中画了半圈,“昨日路过的,是我兄长瑞王的田产,比我的多一倍。”   叶星辞知道他不是炫耀,而是纯粹的介绍,陪自己聊天解闷儿,以解思乡之苦。对于皇族来讲,一百顷田地实在有点寒酸,何况并不肥沃。太子的兄弟皓王封亲王时,获赏一千顷良田,创开国以来封赏之最。   这些天,楚翊从未乘过车,终日骑马相随。他说,皇兄想让公主觉得,自己是被重视的。每晚,他都派人送润喉汤,十多天无一间断。   不过,烹制润喉汤并不耽误他眠花宿柳,十多天无一间断。对此,叶星辞很是不屑。宋卓和司贤他们却很佩服,说他身子硬朗,怪不得能顶得动大马车。   对于宁王的风流,迎亲的随行官员并不奇怪。子苓和云苓听他们私下议论,宁王府中有二三十个美貌侍妾,好不容易出门一次,肯定也要尝尝野花的滋味。 第16章 我是办白事的   叶星辞望着路边干裂的土地,淡淡道:“你的田有点旱。”   “都说瑞雪兆丰年,去年冬天少雪,今年春天少雨,但愿别闹蝗灾。”楚翊话里有些担忧,“听闻,令兄在推行新政,改税法。”   “我离开兆安时,刚开始试行。”   “改得好。田多的多交税,田少的少交税,没田的不交税,早就该这样。本朝也正在筹备。”   叶星辞点头称是。新政必须推,大战两年,国库空虚,南北皆然。大齐富裕一些,但抚恤阵亡将士,再加上筹备公主的陪嫁和嫁妆,也所剩无几。   “贵国阵亡将士有多少抚恤?”叶星辞问道。   “底层士卒,每人十八石。”   “大齐是二十五石。”叶星辞得意道。   楚翊却低低地笑了:“别看纸面上给多少,要看实际落在百姓手里的有多少。”说着,他侧目望向坐在田埂吃饭的老农,似乎想叫过来问问。   护卫罗雨立即招手,冷着脸高声道:“喂,那边田埂上的一排老伯,列队跑步过来!”   “跑个屁咧!”有个老伯扯脖骂道,显然不知这是皇家的迎亲车队。   “人家吃饭呢,你能边跑边吃吗?”楚翊训斥罗雨,接着大喊:“不用过来——”   他下了马,示意罗雨牵马离开车队在原地等候,随后独自沿田埂走过去,步履轻快矫健。他蹲在几个佃农跟前,攀谈起来。叶星辞没想到他真的会去问,将半张脸探出车窗。   随着车队的行进,楚翊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消失,又重归于视野,逐渐清晰。追到车旁后,楚翊勒住缰绳,“问清楚了,有位老伯的儿子战死了,得了十六石粮。那两石,补了之前欠下的丁税。”   “王爷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雷厉风行。”叶星辞真诚地夸道,“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我一向如此。”欲盐未舞楚翊悠然轻摇马鞭,“很久之前,那时我大概十二三岁,还住在宫里。那是个夏夜,我突然惊醒,想到我得学会游泳才行,这样夏天才有趣。于是我跑到御花园,甩开衣裤跳进荷花池,当即开始自学。时而如野狗刨,时而如蛤蟆蹬,时而如死鱼漂。天亮时,我终于学会了。早饭我喝了很多热水,因为这样,我吞下去的小鱼,就会直接在肚子里变成鱼汤。”   叶星辞诧异地看向男人。从那微微勾起,略带促狭的嘴角,他意识到这是个笑话。他又隐约回想起对方当初被自己踹下水的情形,忽然觉得无比好笑,爆笑脱口而出:“啊哈哈哈——”   这笑声飒爽豪放,中气十足,宛如一阵脆雷,像得胜归来的将军,或是打劫得手的强盗悍匪。   楚翊吓了一跳,难以想象这霹雳般的狂笑,是从一个娇贵少女嘴里发出的。身下的黑马以为有猛兽,也惊得尥了个蹶子,低嘶一声。   楚翊瞥向车窗,又看向自己的护卫,眼神在说:不是我的错觉吧,你也听见了吧?罗雨只是耸耸肩,不置可否。   糟了,现出原形了!还好有面纱挡着。叶星辞不动声色地端坐,朝姑娘们使个眼色。云苓立即会意,机敏地大声道:“奴婢失礼,请公主恕罪。王爷言辞幽默,奴婢实在没忍住,就笑出声来了。”   “下次注意。出门在外,一定要知礼。”叶星辞柔声道。   楚翊恍然大悟,神色恢复如常,并不介意:“此刻行走在田野之间,放松一些也什么。”   叶星辞想起,一个时辰后将抵达昌国都城,心又提了起来:“到了顺都,我们会住哪?”   “公主先在永固园暂歇,那里是皇家园林,风景很好。”楚翊讲述接下来的流程,他的声音柔和如一杯清茶,显然是在照顾叶星辞焦虑的情绪,“两日后是千秋节,届时会很热闹。午时初刻,有太仆寺的车马接公主入宫,参加皇上的寿宴,这也是迎接公主的宴会。会中,将当庭宣读圣旨,册封公主为妃。当晚,公主就住在宫里了。次日一早是册封礼,由重臣持节,正式册封。”   想象着当时的场景,叶星辞不由得蹙眉:“贵妃吗?”   “在下不知圣旨的内容,但从皇上安排的仪仗来看,会直接封为贵妃。”楚翊继续道,“公主按照鸿胪寺礼官的唱礼,参拜过皇太后、皇后,就成为大昌的后妃了。想必现在,宫里已是张灯结彩,喜庆极了。公主的寝宫也是新修的,颇得江南风雅。册封礼后,还有庆贺礼,所有公主、王妃、命妇都会来向公主道喜。”   哪有喜啊,愁死老子了!啊啊啊!叶星辞咬住下唇,尝到了胭脂的香味。   见他没回应,楚翊淡淡地笑了:“公主不必紧张。皇上宽仁厚德,太后慈爱惠下,皇后端庄贤淑。我们皇家和睦友爱,兄弟间也是兄友弟恭。公主和四位姑娘在宫里的新生活,一定会很舒适,不会有压力。”   唉,谁想加入你们其乐融融的大家庭啊。   听到“宫里的新生活”,子苓她们不约而同地浑身一震,互相看看,全都抿嘴哽咽起来。一旦被发现欺君,等待她们的恐怕不是新的生活,而是新的投胎。   “王爷似乎很清楚这些流程。”叶星辞想多了解一些,看有没有空子可钻。   “略懂,我平日里在礼部做些事。”楚翊自谦道,“我年轻,能力不济,无官无职,随便帮帮忙罢了。”   “哦,都忙些什么?”   “做白喜事。”楚翊从容地介绍起自己的差事,“帮国戚勋贵办丧礼,协助治丧。我还有棺材铺和寿材铺,大小官员家里办白事,也常请我置办棺椁、做纸活儿。一点小生意,不足挂齿。”   白事?棺材?纸活儿?这有些超出叶星辞的阅历,胡乱点点头,随声附和:“生死事大,看得出,王爷是个沉稳的人。”   “嘤……”云苓发出一声打嗝似的啜泣,其他三个姑娘也高高低低地抽噎起来,像在合唱,“嘤嘤……呜呜……”   叶星辞赶紧问她们怎么了。   四人语无伦次道:“王爷是专门办白事的,这好像预示着什么……”   “他,他还有棺材铺,连棺材是现成的。”   “我们是不是,会被他送走……”   “快别哭了,成何体统。”叶星辞瞥一眼车窗,为免楚翊生疑,便大声呵斥:“本宫平日里对你们四个太纵容了,就算想家,也不能不分场合地哭泣啊!”   “奴婢失态了。”她们止住悲声,全都垂着头,不时吸吸鼻子。   终点近在咫尺,叶星辞能理解她们情绪的突然爆发。本来就害怕,突然得知相处多日的王爷是办白事的,还兼卖棺材,难免会勾起恐惧。   还好,假扮公主的是自己这样的糙汉,粗枝大条扛得住事。不然受不住压力,半路崩溃就全露馅了。   “我能理解四位姑娘。千里迢迢,来到异乡,难免会脆弱。”楚翊温柔地安慰道,“姑娘们别怕,进了宫,只要不做欺君犯上这样出格的事,就绝不会有人为难你们。”   “嘤……”哪壶不开提哪壶,险些又哭开了。   叶星辞心里也乱糟糟的,陷入沉默。半晌,忽听楚翊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主持了恒辰太子的丧礼,送了他最后一程。”他的声音极轻,也许是自言自语,所以叶星辞没有回应。   顺都渐近,一片苍翠山岭在视野中逐渐清晰。   叶星辞望着它,面纱后双唇轻动,唱起齐军战歌:“九万里风休住兮,铁骑吹取雁鸣山。”   雁鸣山,昌国龙脉,诸帝陵寝。   他想象着,自己提枪跃马,一袭血染征袍挺进皇陵(都是敌人的血,自己没受什么伤),纳降守陵卫兵。   他英姿勃发地仰天大笑,勒住战马,叮嘱自己的士兵:“虽然昌国战败,顺都城破,但务必保护好他们的各处皇陵。以彰大国风范,礼教德化,免遭后世非议。擅自破坏、掘盗者,就地正法!”   想到这里,他脸上潮热,呼吸急促,双手紧紧拧住裙摆,太过兴奋以至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   楚翊立刻柔声关切:“公主的咽喉还是不舒服?等到了宫里,请太医看看。”   “好,这一路多劳王爷费心了。”其实,我只是在想象攻占并接管你家祖坟。 第17章 入宫面圣   叶星辞在顺都城郊的永固园住了两天。   这里是皇家别苑,风景秀丽。但他无心赏景,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多日未见的于章远身上。   千秋节当日清晨,于章远终于赶来了。   见他依旧孤身一人,脸色灰败落寞,叶星辞合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清亮湿润的眸中写满决然,淡淡道:“无妨,我替公主入宫,谁叫她是我看丢的。子苓,给我梳妆。”   他端坐镜前,半垂着眼,不去看镜中人浸染铅华的蜕变。那昔日少年,像不告而别的老友,就这么离他而去。   胸藏金戈铁马,奈何唇间一抹艳色。原想长枪纵横,却眉黛斜扫,墨发轻挽,花簪入髻。嶙嶙傲骨,终被华服所束。胸中惊雷,葬于锦绣皮囊。沈腰潘鬓,化作女儿红妆。   铅华妆成,较往日浓丽得多。叶星辞的四个属下全都呆了,怔怔地瞪着眼。不久前还是飒爽的少年武官,而今变作倾城的金枝玉叶,谁能想到?谁敢去想!   “都走开啦,别盯着老子看,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叶星辞没去看镜子,轻轻一拂石榴红的大袖,径直来到客堂,端坐在檀木圈椅,静待皇宫车马的到来。   属下们到屋外值守,子苓四人和福全福谦陪侍左右。固然忧惧无比,他们却没一个逃走。在永固园这两天,想跑其实是很容易的。   没人说话,都悬着心,等待巨斧落下的一刻。   日头缓缓攀升,窗纸上的树影摇曳移动。   终于,来了——   “奉皇上口谕,迎齐国玉川公主入宫赴宴。”   传旨太监高亢尖锐的嗓音,像一柄利剑,贯穿了这些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叶星辞拔直僵硬的后背,昂首道:“走吧,都别怕。”   先乘车进入顺都,一路由安静到熙攘,间或飘来小吃的香气,再转为安静。叶星辞没有向外张望,只是根据市井喧嚣,分辨距离皇宫的远近。   静了,更静了。只有呼呼的风声,车外很开阔。   “恭请公主殿下移驾。”传旨太监的声音再度响起。   子苓四人先下车,叶星辞随后。他将手搭在子苓的手上,踏足地面环顾四周。宫墙如仞,犹如在深渊之中仰望悬崖。和煦的春风卷过高耸坚厚的墙体,凭空增了一丝寒意。   宫门之上,高悬“和阳”二字。和阳门,是北昌皇宫的正南门。叶星辞换乘华丽的镶金抬舆,经侧门入宫,正中的大门是皇后嫁入宫里那天才能走的。公主只是妃,还没这个资格。   一行人高擎旗幡仪仗,沉默着穿过幽邃的门洞。光线陡暗,那些支支愣愣的仪刀、金钺化为凌乱锐利的剪影,在叶星辞的视野中耸动,宛如行走在一场梦魇里。他随着抬舆颠簸,耳边只有唰唰的脚步声,杂乱无章地踩在他心头。   直到此刻,一步步深入异国宫闱,他才猛然明白那一晚公主在大笑后突如其来的泪水。他彻底懂了,她为什么要逃。因为他也想逃了。   他想跳下去。他想回家,想和娘说话,已经几十天没见她了。   走过大殿前广场,到了第二座稍小的宫殿,抬舆落下。这里红灯高挑,彩幔四垂,遍贴“寿”字。   传旨太监道:“公主,这里是和德殿,皇上在此设家宴,请公主随我来。”又看向一直随抬舆步行的子苓、福全他们:“几位请留步,在殿外与其它宫人一起等候。”   叶星辞随那太监一步步踏上丹墀,听见殿里传来琴箫鼓瑟的合奏。尽管没听见人声,但他凭直觉感受到,殿里坐了很多人。   他的心顶着喉咙狂跳,垂眸迈过门槛,酒菜糕点的香气扑面而来。   “玉川公主驾到——”   叶星辞双手交叠于身前,在大殿正中站定。脚下,是用桐油浸过的光亮细密的青砖。他抬眼扫视,见朱红的梁柱上有一副贺寿楹联:惟愿南辰增福寿,更祈北斗赐长年。   西首桌案后,依次坐着卢侍郎、崔统领等“娘家人”。他们根本不熟悉公主的容貌,和自己也没打过几次照面,所以叶星辞并不担心,何况自己又戴着面纱、画着浓妆。   东首头一位,是个不满十岁的华服男孩,应该就是皇太子了。其次,是个蓄着唇髭,衣着贵气,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冠上四颗硕大莹润的北珠,是个亲王。随后的男子也是亲王,年纪与其相仿,更清雅些。   他认识的宁王楚翊坐在第四位,手里攥着一把花生,慢条斯理地剥着,神情闲适,天星般的深眸含着笑意。目光相遇时,对方微微颔首。   殿上还有其他皇亲贵戚,后宫妃嫔,林林总总百十来人。密集的目光像刷子似的,洗刷着他,评判他的姿容。   每个人都在暗中惊叹,这位异国公主修长秀挺的身姿,和面纱难掩的旷世绝色。一袭红衣风骨俊俏,宛如一枝傲立枝头,正在燃烧的梅花。   不要怕,你代表着大齐的皇家体统,千万不能失仪。叶星辞缓了缓神,终于看向正中主位,自己的“夫君”,心里咯噔一惊:我的亲娘嘞!   昌帝比画中还要胖大,显得两侧的皇后和皇太后像年画上的小童子。   他坐在那,宛若一个巨球,让人担心他随时会滚下来。他身着驼色万寿袍,前襟左右各绣一条升龙,二龙戏珠般顶着一个“寿”字,下方依稀绣着“洪福齐天吉庆万年”等吉祥话。   他的脑袋,和胸前的字一样,是方形的。直接架在宽阔的肩上,把脖子压得一寸不剩。他的脸是那样的阔大,显得唇周的髭须像沙漠里一片可怜的小草。一滴汗从额角流下,还没到下巴就干了。   叶星辞心乱如麻:宁王说,我会直接留宿宫中。那今夜,他是不是会翻我的牌子?我要和这个男人同床共枕?那得是多广阔结实的床铺啊!不行不行,等宴会一散,老子就开始装病。   他收回震惊的目光,跪地参拜道:“大齐正原皇帝之女尹月芙,叩见陛下。”   “快免礼。”昌帝和蔼一笑,声如洪钟。他站起身,由于太胖又跌回软垫,第二次才成功立住。轰,轰,他沉重地步下御台。   他身体的厚度,导致袍服完全遮住了脚面。叶星辞根本看不见他的脚,只看见一口大缸缓缓飘了过来。   来了来了……叶星辞咬紧牙关。昌帝探出熊掌般的巨掌,呼的一下,包住他交叠身前的双手,热乎乎、汗津津。   咦呀,不要摸我啊!救命啊!   叶星辞攥紧拳头,抿住嘴唇,接着勉强扯了一下嘴角。余光中,卢侍郎的表情一言难尽,好像在说:唉,我们的金枝玉叶被拱了。   昌帝先是盯住他的眉眼,又隔着半透的面纱仔细端详,粗重的呼吸微微一滞:“公主真乃国色天香。江南之灵秀,尽集于公主一人眉宇间。这一路辛苦了,走了多少天?”   “走走停停的,五十多天。”叶星辞小声答。   “你的个子,比我想象中还要高一些。别紧张,这是家宴,都是自家人。”昌帝硬是抠开他的拳头,攥住他的手。对于他掌心的薄茧,昌帝有点诧异,但并未多疑,反而目露赞许:“看不出来,公主还爱好枪剑。”   “幼时偶尔玩一玩,不得要领。”   “朕也喜欢这些,自幼训习刀马弓箭,还曾御驾亲征。这些年发福了,不爱骑马了。”说着,昌帝松开他的手,退后几步,双拳大开大合,“嘿嘿哈哈”地展示了几路拳法。周身肉浪翻滚,活像大肉包子成精了。   不是不爱骑马,是骑不了。哪匹马能经得住啊,腰都压塌了,叶星辞心想。 第18章 一舞剑器动四方   这是庆寿的家宴,众人都不拘礼,纷纷喝彩。楚翊嘴角上扬,放下花生使劲鼓掌,显然很爱戴这位皇兄。叶星辞也干巴巴地赞美:“陛下的文治武功,小女早有耳闻。”   “来,朕亲自为你介绍。”大巴掌重新包住叶星辞的手,将他带到主位前,见过太后和皇后。   太后七十多了,发如皓雪,依然精神矍铄。皇后则是个娇小温婉的女人,她是继后,元后恒辰太子的生母早已病逝。   接着,昌帝又牵着叶星辞走到东首,依次介绍:“这是太子,快十岁了。瑞王,朕的三弟。庆王,朕的四弟。老九宁王,你早已认识了。他说你咽喉不适,待散席了传太医看看,朕已吩咐下去了。”   “谢陛下关心。”   昌帝引着叶星辞,在宁王身边的空位落座,温和道:“朕听你的声音,确实是上了点火。别太想家,身体要紧,缺什么少什么就对皇后说。瑞王送了朕一笼鸟,驯养得极好,待会儿我们一起赏玩。”   一起玩鸟?听上去怪怪的。叶星辞点点头,仔细看了看昌帝。其实,这男人五官端正,也算得上是个明君。境内虽称不上大治,但也没听说什么骇人听闻的事——坏事可是传千里。   公主茹素,故而叶星辞面前没有酒肉,全是凉拌青菜豆腐这类清淡素食。他看看旁边楚翊桌案上的肉冻、肉卷、酱牛肉、猪头肉、辣兔肉,不禁舔了舔嘴唇。现在只有冷膳,稍候才传热膳、酒膳。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摘下面纱,毕竟要开饭了。公主总是遮着脸,是因为这是出嫁路上,又不方便一路用盖头。   昌帝坐回主位,恍惚了一阵子,面带怅惘。在皇后的提醒下,才回过神来。一年半前他失去了优秀的长子,看得出,此事对他打击极大。   “公主这两天住得还习惯吗?”楚翊侧头轻声问。   “还好,园子里景色也好。”叶星辞小声回应。   “今天,朕悬弧令旦,又有远道而来的贵客,朕很开心。大家也都自在一些,别太拘束。”昌帝面带微笑,朗声说道,“朕刚才献丑,打了几路拳,算是开个头。诸位都有什么节目,也不妨展示一下。”   话音甫落,太子起身,清脆的童声随之响起:“父皇,儿臣这里有祝寿诗一首,愿献拙作以悦圣心。”   “好,快念来。”昌帝笑得眯起眼睛,像在大馒头上戳了两个坑。   太子从桌案后踱出,有板有眼地念道:“漫道世间难逢百,且看堂上再万年。年年今日花千树,月满西楼福满堂。”   “哈哈,不用再万年,三十年足矣。”昌帝开怀大笑,“平仄韵律尚需打磨,但贵在赤诚。”笑过之后,他又惆怅地恍惚起来,怔怔望着幼子,又像是在透过这孩子看别人。   殿上的喝彩声倏然弱了,每个人都能看出,他又在追思英年早逝的长子。   昌帝回过神来,朝随侍的太监摆摆手:“太子的师傅吴正英教导有功,将朕的玛瑙砚台赏给他,送到他家去。”   这……没听说还要展示才艺啊,叶星辞垂着眼,怵怵地琢磨,等会儿该不会叫我表演吧?   论作诗,他甚至比不过稚子。抚琴?只会一点点,俗称乱弹。唱曲?眼下,他只能想起齐军战歌,总不能在人家五十大寿时,唱什么铁骑攻占你家祖坟之类。   这时,他身边的楚翊居然也起身:“臣弟新学了抖空竹,若皇兄不嫌弃,愿意献丑。”   呦呵,你还会这个呢?叶星辞好奇地侧目,见楚翊从桌下拿出空竹和抖杆,阔步走到御前,有模有样地抖开了。配合手里动作,口中念念有词,什么“猴子捞月”,“金玉满堂”,“日进斗金”。   竹制空竹高速旋转,发出阵阵鸣响。他外表清贵如兰,玩这些民间的小玩意儿,实在有点违和。   昌帝哈哈大笑,瑞王和庆王也跟着笑:“这个老幺,成天不务正业。”   半晌,楚翊收了家伙,笑道:“空竹抖一抖,精神更抖擞,祝万岁福寿绵长。”   什么呀,原来这也算是节目。叶星辞寻思,那我等会儿劈个叉得了。不行不行,我可是公主。   “朕听闻玉川公主自幼酷爱舞乐,舞姿出尘绝俗。”来了!叶星辞心里一紧,听昌帝继续说道:“文人常说,舞以达欢、舞以尽意,朕可否一睹佳人风采?”   叶星辞起身,正想托辞拒绝。昌帝却以为他这是同意了,已做好献舞准备,于是一拍巴掌:“奏乐!”   坐于大殿四角的升平署乐人立即吹奏起来。琴瑟和鸣、丝竹缠绵,霎时间,动听的御乐在大殿飘扬回响。   别奏乐啊!揍我得了!老子不会跳啊!叶星辞瞠目结舌,后背唰的冒了一层冷汗。身旁的楚翊又抓了一把干果,悠闲地斜倚桌旁,准备欣赏美人的舞姿。   这时候再拒绝,会不会显得太失礼?有了!伴着乐曲,叶星辞款步行到殿中,抬起右手飒爽地喝了一声:“剑来!”   昌帝先是一愣,旋即赞许地笑道:“给她!”   贴身太监立即吩咐下去,一名侍卫快步上殿,躬身将佩剑交于叶星辞。   他掂了掂手中三尺青锋,冷然一笑,将长剑抛在半空,就着落势拔剑出鞘,在身前绕了个剑花,顺势开始舞剑。   叶家男儿长于枪法,亦精于剑术。只需配合乐曲,将剑招放慢,动作由刚转柔,就成了凌厉而不失柔美的剑舞。   刺、劈、撩、挂、云、点、崩,一招一式顿挫洒脱,剑似飞风,身如游龙。石榴红的大袖礼服翻飞如火蝶,剑势铮鸣破空。   若非他衣着繁重,身法还能更迅捷。   瑞王和庆王看得出神,楚翊也停止剥干果的动作,眼中闪过赞佩。一曲舞毕,他带头鼓掌:“一舞剑器动四方,精彩!精彩!”   “万万没想到,公主有此等身手!”昌帝起身赞叹,硕大的肚皮颤动着,也跃跃欲试,“明日,朕要与公主切磋一番!”   “好,一言为定!”能给大齐皇家长脸,叶星辞也很高兴。他以足尖灵巧地挑起剑鞘,炫技般将之踢起,就着下落的力道还剑入鞘。   伴着“当啷”一声铮响,不知怎么,面纱左侧耳带倏然断了。轻纱飘落,垂在脸侧,又被一阵卷入殿里的风吹到地上。   看清他明艳绝俗的容貌,昌帝脸上笑意更甚。   叶星辞俯身捡起面纱,感觉两道视线毫不客气地钉在自己脸上。他抬眼,正与楚翊锐利的目光相碰。后者身体微微前倾,手里的花生洒了一桌,嘴唇半张,难以置信地凝视着他。   叶星辞心下一凛:他该不会发现我是假冒的?不,他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无礼,楚翊立即垂眸敛起表情,若无其事继续剥花生。叶星辞还了剑,从容坐回他身边,捏起一块枣泥糕吃,用余光瞄着他。   “公主的剑舞精妙绝伦,诸位谁还——”话说一半,昌帝脸上的笑陡然凝固,双目倏地瞪大,右手捂在心口。   “皇上?”皇后最先发现异常,发出惊呼,“皇上!皇上——”   昌帝五官扭曲,一头栽下龙椅,如山崩般轰然倒地。殿里“嗡”一下乱了,炸开了锅。太子和三个王爷抢步上阶,贴身太监奔跑急呼“快传太医”,绊在门槛摔了一跤。   妃嫔们开始哭叫,也都围了上去,又被太后斥退:“站远点,让皇上透透气!”   叶星辞迅速咽下嘴里的枣泥糕,走过去不远不近地看着,有心帮忙又不敢擅动。他不懂医理和急救,能想到的只有“快朝他肚子里吹气”。 第19章 驾崩了!   昌帝平卧着,呼吸短促,喉间如风箱般发出嘶哑的“呼呼”声。他的嘴唇先是惨白,又逐渐转为青紫,脸上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皇兄,皇兄你怎么了,能说话吗?”一母的胞弟瑞王泪如雨下,紧紧攥着昌帝的手。皇后和太后也急得满脸泪痕,年幼的太子已经慌了神,不知所措地畏缩在母亲身边。   “胸口,胸口疼……”   “坚持住,太医马上就到。”楚翊为皇兄抚着心口,心急如焚地回过头,朝殿外暴喝:“太医怎么还不来!”   “快,宣,政事堂几人,入宫……”昌帝自知大限将至,青紫的嘴唇痛苦地哆嗦,开始安排身后事。   围在他身侧的至亲们对视一眼,都不再出声打扰,只是默默地涌出泪水。此刻起,他艰难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重达千钧的遗诏。   “你们,好好的,千万别乱了,给外人可乘之机。”昌帝的胸口急促起伏,暗淡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个弟弟的脸,最终落向幼子,一滴泪滑出眼角,“迅速继位,朕的后事,一切……一切从简。敬爱你的叔叔们,倚重他们。善待臣民,以民为本,好好读书。你,你实在太小了……唉……这可如何是好啊……”   太子只是瞪着眼流泪,直到皇后猛推他一把,哭嚎道:“快说话啊!”   他如梦方醒,跪地叩首:“父皇,儿臣都记住了!我一定好好用功!”   “娘,儿不孝,害你伤心……”昌帝看着太后,用最简洁的话语吐露心声,无力多说。老人家已是泣不成声,眼角、面颊的每一道皱纹都糊着泪。   吐出最后一口气之前,昌帝昏沉的眼珠乍放光彩,猛然挺起身子,望向殿外:“儿啊,你回来了!”   之后,他重重砸回地面,合起双眼,十指先是如弓般绷紧,牙关死咬,旋即浑身松弛下来。盘桓在他身上的最后一丝生机,从硕大的躯壳剥离,脸色刹那枯败。   “皇上——”“皇兄——”三个弟弟悲痛欲绝,伏在昌帝身边哭喊。起初还喊着“皇兄”,最后声嘶力竭一声声唤着“二哥”,仿佛能把他的魂魄从九泉唤回。   太医赶来,行针急救,又去扶脉。半晌,凄然宣告:“万岁龙驭上宾了——”   一瞬间,仿佛天塌了。除了叶星辞和送亲的卢侍郎、崔统领等齐国官员,大殿内外所有人都跪地恸哭,额头咚咚砸地。   巨变陡生,叶星辞目瞪口呆。其他人的悲痛密不透风地裹着他,他不伤心,却感到痛苦。他乱乱地想着很多事,却没有头绪。   未来会怎样?他不知道。他也仅十七岁,没有那么多阅历支撑。他总幻想上阵杀敌,然而这却是他第一次完整目睹生命逝去的过程。原来,人死掉是这样的。   崔统领率先反应过来,迅速唤来副手,低声命令:“快,飞马兼程回兆安报信!昌帝驾崩了!”   皇太后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口气哽住,险些也倒下。   她被皇后扶着,缓过气来,沾着泪水的唇角狠狠一抿,将悲痛化为愤恨,宣泄在叶星辞身上,用乌木凤头拐指着他:“此女太过妖艳,舞刀弄剑惊着了皇上,把这个妖女拖出去打死!打死!”   这,这干我什么事!   真有两个侍卫奉命来擒拿叶星辞,他冷笑一声,猛然拂袖,明眸瞪向二人:“我看谁敢动老子……老子曰: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皇上身故,他的功绩却千秋长存。只要我等铭记,他虽崩犹生。方才,他还称赞我国色天香、身手不凡,起居郎定然已记录在案,怎么转眼之间我就成妖女了?难道,你们这么快就忘了他老人家的话吗?这叫他如何万古流芳!”   侍卫一愣,悻悻地看向皇太后。后者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卢侍郎和崔统领也上前保护叶星辞,正要争辩,一旁的楚翊却率先开口,声音犹带哽咽:“母后节哀。我们不能因哀痛,而失了皇家的风度,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您老先回宫休息,余下的事交给我们兄弟。”   太后哀痛地点头,由宫女搀扶着离开大殿。   楚翊又对兀自恸哭的太子道:“皇上也要节哀。大行皇帝让你立即继位,就是因为眼下是容易出乱子的时候。”   对于全新的称呼,男孩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九叔,现在该、该怎么办?”   “先将大行皇帝的庙号定下来,然后召见百官,稳定人心。全城戒严,严格宵禁,着令禁卫军和城外三大营随时待命。六百里加急,将大行皇帝晏驾的消息一级级传下去,同时命令全国兵马戒严。有擅自调动兵马者,格杀勿论。除了镇守北境和南境的,全国二品以上官员回都奔丧。专派一队人马,持金牌令箭到西北通知喀留王楚献忠,命其回都祭祀大行皇帝,必须来。若他托辞身体不适,抬也要把他抬过来。”他眼角仍有泪痕,哀痛欲绝之际,却说出一番条理极为清晰的安排。   叶星辞看着他,那双红肿的眼中似乎锋芒暗藏,与自己这些天所认识的眠花宿柳、闲的没事学抖空竹的富贵闲人判若两人。此人绝非等闲。   楚翊提到的藩王楚献忠并非皇胄,而是塞北夷族首领。多年前归顺昌国,被封为亲王,自己改了个讨喜的名字。昌帝驾崩前提及“御驾亲征”,打的就是此人。   楚翊说“有擅自调动兵马者,格杀勿论”,以及命楚献忠必须奔丧,都是在防范对方趁机做乱。   说完一番话,楚翊顿了顿,谦逊恭谨地问:“二位兄长认为呢?我年轻,不懂太多,只是根据为恒辰太子主持丧礼时的安排来提议。具体该怎么办,还得你们拿主意。”   瑞王和庆王也渐渐恢复镇定。瑞王用袖口拭去泪水,率先开口:“皇上,依臣看,就按老九说的办吧。尤其是楚献忠,必须来奔丧。”   庆王却道:“我看,报丧的人不宜太过强求。楚献忠年纪也大了,万一真的来不了,岂不反倒激起了反心。”   瑞王反驳:“他年纪再大,也是大昌的臣子,四弟不思皇兄的体面,怎么反倒为旁人考虑?恒辰太子薨逝时,有个致仕多年的老臣,九十高龄照样千里奔丧。”   见庆王脸上有点挂不住,楚翊执中地说道:“四哥也是顾全大局。不过,楚献忠是个畏威而不怀德之人,向来柔茹刚吐,咱们越是替他着想,他越是容易起异心。待政事堂几位大人来了再议吧。”   刚继位的小皇帝靠在母亲身边,迷茫惶然的目光在三个叔叔身上流转:“好,那就、那就等他们来吧。”   叶星辞猛然想到,新君年幼,昌国将会有一位摄政王,全权提领朝纲。这个人,必定会在年长的瑞王和庆王二人之间产生。而隐隐的暗斗,在昌帝遗体前就开始了。 第20章 臣妾真的哭不出来   所谓的政事堂,是北昌为巩固皇权,裁撤宰相后设立的辅政议政机构。堂臣从六部九卿和翰林院选拔,相当于将宰相的大权分散开来。   六位大臣赶到后,先是跪在遗体旁哀悼,接着开始商讨国葬事宜。最终定下,楚献忠必须来奔丧。   料理国葬是个吃力不讨好、容易出纰漏的差事,但凡有一点没做好,就会被御史参劾。瑞王和庆王都谦辞推脱,七嘴八舌中,叶星辞听见擅长办白事的楚翊自荐道:“我曾住持过恒辰太子的丧礼,不如就由我来负责吧。”   瑞王和庆王异口同声地答应,小皇帝像找到了主心骨,感激地望着楚翊:“宁王暂领内廷总管大臣,协管礼部、宗正寺,全权料理大行皇帝的国葬。”   “臣领旨。”楚翊恭敬地叩首,接着对满殿的人高声道:“奉大行皇帝遗命,太子即刻继位,诸位参拜新君。待断七之后,再办登基大典。”   众人山呼“吾皇万岁”,叶星辞也跪地参拜。有了小皇帝的第一道圣旨,楚翊倒成了眼下权力最大的人。所以说,人还是得有一技之长,哪怕是办白事。   不过,我该何去何从?叶星辞思绪纷纷,要嫁的人驾崩了,我能回家吗?还没办册封典礼,我不算是妃嫔吧?   正想着,那边楚翊起身,将方才提议的“全国兵马戒严”等安排吩咐下去,接着唤来一干内廷太监总管,对每个人有条不紊地布置道:“周公公,命人传下去,都城诸寺观敲钟三万杵。王公公,你带人将御案上和御膳房的菜肴封存,交由刑部、大理寺共同查验。赵公公,你的人,去摘掉宫中所有喜庆装饰,红灯笼换白灯笼,彩锦换白幛子。封住所有门神,再从库房取来孝服,送往各宫……李公公,你派人往各部院衙门送信,今天起所有官员都住在本衙门斋戒,随时听差。尤其告诉礼部,备好卤簿、大驾,还有早些年置办好的梓宫,稍候本王会去礼部商讨大行皇帝的大殓礼。大殓之后,和德殿就作为殡宫来停灵。”   布置妥当,楚翊又对后宫女眷拱手道:“皇太后,列位皇太妃,请各自回宫洗去妆容,换上孝服,再返回和德殿守灵,二位兄长也一样。”他顿了一下,淡淡瞥向叶星辞,用柔和却缺乏温度的声音道:“玉川公主,你也是皇太妃,请回寝宫更衣。”   我也是太妃?叶星辞蹙眉,看向“娘家人”卢侍郎和崔统领。二人没说什么,面带惋惜地默认了楚翊的说法。   他心里一凉:我一个大男人,嫁人也就算了,如今还成了寡妇。要是传出去,以后我可怎么娶媳妇啊!肯定会被姑娘嫌弃的!   **   叶星辞顾不上参观自己的寝宫,洗净妆容,换上一身缟素。之后回到殡宫,和后宫妃嫔跪在一处,开始焚香守灵。   这一守,就是三天。城里的丧钟日夜不息,听说要敲五天,才够三万杵。   除了吃饭、如厕时能短暂休息,需终日跪坐于灵前。不少妃嫔都累倒了,叶星辞身强体健,从小习武,倒还撑得住,只是夜里太困。   白烛垂泪,白幡飘动。夜风卷着纸烬,拂起大殿两侧的白幔,空气中弥漫着焚香的气息。昌帝庙号已定为世宗,谥号仁。遗体着金缕玉衣卧于箦床,脸上蒙着黄纸,腹部高耸,宛如一座死气沉沉的山。   目之所及,原本朱红的门窗墙柱都用白纸糊住了。叶星辞跪在这隆冬般的白色世界里,迷迷离离,伴着殿外一百零八名僧人沉沉的诵经声,和身边女人的叹息,不觉睡着了。   他不倒翁似的摇晃片刻,一头栽向左侧,却没有砸在地上,而是落入一个带着暖意的有力臂弯,顿时惊醒:“呃……多谢王爷……”   楚翊刚从殿外理事回来,一身缟素,满面戚容,双眸熬得通红,显得清秀而憔悴。他盯着叶星辞素面朝天的脸,轻轻说了句“太妃小心”,便回到另一侧,在蒲团端跪。   “呜呜……”叶星辞身边几个年轻妃子又在哭了。这两天,她们的泪水就没断过,看来和大行皇帝感情很深。   叶星辞听得心乱,于是悄声劝道:“姐姐们,节哀。”其中一人却哀戚道:“别看你是公主,到头来,你也会和我们一样。”   说啥呢,没头没尾的。叶星辞活动酸痛的腰背,不自觉地瞟向右前方楚翊的背影,担忧对方会不会认出自己是假冒的。没想到,楚翊也蓦然回眸。二人视线相撞,全都讶异地怔了一下,旋即尴尬地错开。   奇怪的是,瑞王和庆王也不约而同回头看他,像在筹谋什么。叶星辞预感到,自己将卷入某些风波,只是前路大雾弥漫,看不清楚。   又捱了半个时辰,叶星辞实在困倦得挺不住了。他再度跪着睡去,脑袋低垂,由于呼吸不畅而打起鼾来。一声猪哼后,他蓦然惊醒,见身边的“姐妹”都看着自己,赶紧若无其事地跪正了。   楚翊半回头,轻声道:“列位太妃,如果实在乏了,可以去配殿喝杯茶。”   叶星辞右侧的年轻妃嫔用手肘怼了他一下:“公主,九王爷在说你呢。”   “啊?我还好,不是很累。”   “刚才你都打呼噜了。”   叶星辞脸上一热,悄悄起身,离开大殿,前往供女眷休息的配殿,喝杯浓茶提神。不多时,楚翊也出来了,正在门外对几个太监交代事情,应该与翌日的大殓礼有关。诵经声太吵,听不大清。   “明白了,王爷。”太监们道。   楚翊摆摆手,几人退下。他孤立殿前,夜风卷起衣摆,身着缟素的挺拔侧影如一株玉树。他叹了口气,微微侧目,望向坐在配殿喝茶的“尹太妃”。   叶星辞嘴里塞满了茶点,腮帮鼓溜溜,宛如正在囤粮过冬的松鼠。撞上楚翊的目光,他愣了一下,背过脸快速咀嚼。   听脚步,男人离开了。然而,脚步声顿了一顿,又由远及近。在殿外略作停顿,迈了进来。   “九王爷。”叶星辞消灭了满嘴的点心,抿了口茶,微微欠身。   碍于礼数,楚翊并未靠近,只是远远站着,苦笑道:“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公主这两天还好吗?”   “比较迷茫吧,不知今后该依靠谁。”叶星辞也不知说什么,没话找话道,“太皇太后似乎觉得,是我的锐气冲撞了大行皇帝。说实话,我心里有些不安,看不清前路。”   “她老人家只是太过哀痛,随口一说,公主别放在心上。”   叶星辞点点头。他发现楚翊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脸,抿起嘴唇,似乎在回味什么。他心里发毛,问:“怎么了?”   “你嘴角,有点心渣子。”   叶星辞赧然一笑,舔了舔嘴角。楚翊盯着他的动作,又抿起嘴唇。他不好意思休息太久,起身回正殿,继续守灵。经过楚翊身边时,簪在发间的白花掉了。   二人同时去捡,手指相碰。楚翊嗖地缩回手,耳廓发红,随后一语不发地快步离开。   天亮之后,钦天监择吉时,在繁琐的仪式和哀泣声中,举行大殓礼,将大行皇帝遗体殓入梓宫。   “举哀——”   伴着礼官的唱礼,叶星辞四周“哇”的腾起阵阵嚎哭。因为这是与大行皇帝的最后一面,必须倾尽悲伤。   刚继位的小皇帝奶声奶气地嚎啕,瑞王和庆王抚心恸哭。协助入殓的楚翊最为克制,哀痛都藏在颤抖的下颌和双手,泪珠一颗颗滑出红肿的眼眶,在孝服袖口洇开朵朵湿痕。   “皇上啊……你怎么丢下我们去了……皇上啊,让臣妾再看你一眼吧……”妃子们情真意切。   “呜……怎么办哭不出来……让臣妾再看看你……真的哭不出来……”叶星辞不想被旁人挑剔,鼓着腮帮,英气精致的脸庞皱成一团,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外挤眼泪,憋得满脸通红。   快,眼泪快出来……他把这辈子最难过的事回想一遍,还是不行。又狠狠拧住自己大腿,也不管用,还会面目狰狞,像中风了似的。他开始想娘亲和太子,但对他们的思念,抵不过眼前这种荒诞的感觉。   诚然,昌帝是个德行不错的好人,但也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为陌生人守灵哭丧,太难为他了。他只好低头往掌心吐点口水,又抹在脸上,然后咧嘴干嚎:“呜呜,你怎么丢下臣妾一个人去了啊!” 第21章 出家?!   入殓后,按礼该停灵四十九天。考虑到眼下已经三月,气候温暖,于是改为二十七天。虽仍需守在灵前,但改为轮流值守,多了些休息时间,可以回寝宫小睡。   叶星辞见识到了楚翊在白事上术业有专攻的一面,一切安排疏密有致,叫人挑不出毛病。百官忽然发现,原来最年轻的九王爷也很英明干练。只是年纪太小,才二十一岁,不然择立摄政王时,未尝不可一争。   第十八天,喀留王楚献忠携长子抵达顺都,入宫吊丧,在灵前哭得伤心欲绝,无可挑剔。叶星辞观察了一下,是真哭,没往脸上抹口水。   出殡之后,昌帝的梓宫安放在陵寝地宫,与元后合葬。新君年号定为“永历”,不过为思悼先皇,登基第二年才改元。   丧礼结束,叶星辞结结实实地睡了一觉。醒来,他穿上素服,到宫外散步。他住的地方叫“抱翠居”,寝殿后有个小园子,仿江南园林而造,小桥流水、绿竹青青,清幽怡人。   子苓、福全六人也是一身白衣,正凑在一起说话。叶星辞走过去问:“聊什么呢?”   福全道:“我听传早膳的太监说,世宗皇帝陵寝里要题匾额,还有神道碑的碑文。瑞王和庆王各写了一份,叫大臣们和翰林院选,谁的字好就用谁的。”   “这么快就开始较劲了?”叶星辞嗤笑一声,“这不是变相的逼群臣选边站吗?”   “他们表面倒是和睦,说这只是选题字而已,与别的不相干。”云苓在旁补充。   子苓忧心道:“世宗皇帝不在了,那我们该怎么办?就这样一直待在宫里吗?”   “走一步,看一步吧。”叶星辞叹气,“卢侍郎已经动身回兆安了吧,那于章远他们呢?”   “没跟着回去,都在城里住下了。刚托人捎来口信,还在寻找公主的下落。”福全说道,接着提醒,“叶小将军,你该去向太皇太后请安了,别人都动身了。”   “请安?”   “宫里都这样,晨昏定省嘛。”   **   太皇太后的宫中空阔清冷,四处悬垂着深色帷幔,压抑而沉重,像一个老人的心事。宫女冷漠如冰,不苟言笑。到了这里,每个人都不禁放轻步子。   正殿里,以太后为首,站满了世宗皇帝的太妃们,全都身着素服。白汪汪一片,像在举行某种祭祀仪式。   太皇太后居于主位,接受众妃跪拜。她脸上的纹路似乎更深,白发也失去了光泽。她微微抬手,声音苍老粗哑:“都坐吧。”   众妃分坐两旁,叶星辞的位次只比原来的皇后和另一位贵妃低。直到昨天他才获知,原来未宣读的圣旨中,确实是册封公主为贵妃。   众人开始闲话家常,语气淡漠,像被刀逼着坐在这聊天。每个人都没什么动作,如同戴着无形的重枷。叶星辞插不上嘴,自顾自出神。   “尹妃。”老太太叫了两遍,叶星辞才反应过来,慌忙道:“臣妾失礼,请太皇太后恕罪。”   皇太后温柔一笑:“妹妹跋涉千里来到顺都,紧接着又守灵多日,难免劳累。你咽喉的不适好些了吗?”   “仍有点痛。”   太皇太后那核桃般的眼皮上下一碰,打量着他清丽绝俗的模样,沉缓道:“你来自友邦,贵为皇女,又只有十七岁,或许会觉得接下来的安排不公平。但是,这是祖宗的法度,不能因你而废改。”   叶星辞茫然地望着她,心慢慢悬了起来。随后,他终于明白,其他妃子所说的“别看你是公主,到头来,你也会和我们一样”是何含义。   “念吧。”老太太手腕一摆,一旁的太监上前半步,高亢冷漠的尖嗓响彻大殿:“宣太皇太后、皇太后懿旨,世宗仁皇帝之后宫,无位分、未受幸者,恩准出宫。有子嗣者,留在宫中。有位分,无子嗣者,年三十以上,恩准留宫养老。年三十以下,移居雁鸣山灵泉寺出家为尼,为祖宗守陵,为后人祈福。封赏之物一律留下,私人财物可保留,不可携带奴婢。”   叶星辞根据懿旨里的分类迅速对照,他娘的!自己就是有位分、无子嗣、三十岁以下需要出家那一伙。   齐国也有类似的制度,小时候他和太子一起读书,听师傅讲过。当时他昏昏欲睡,不感兴趣,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落在自己头上!看来,真的要娶不到媳妇了。谁能接受自己的夫君嫁过人,守过寡,还当过尼姑。   那几个在守灵时就泪水涟涟的年轻妃子又开始啜泣。其中一人忽然抹了把脸,目光决然:“臣妾自请殉葬,求赐白绫,望太皇太后恩准。”   “你傻呀?”叶星辞悄声劝阻,“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死啊,出家就出家呗。”无论是北昌还是南齐,人殉早已废止,但仍会尊重后妃追随先皇而去的意愿。提出殉节,一般都会准。因为这也是为先皇增光添彩的事,有女人愿意为他自尽,足证深情厚谊。   那女人摇摇头,苦涩地瞟一眼叶星辞,决绝地抿紧嘴角,死意已定。   “好,贞烈殉节,其情可嘉。”太皇太后喟叹着向后靠去,娓娓道:“你殉葬后,哀家会向皇上请旨,追封你为贵妃,葬入先皇陵寝地宫。再将你加入大昌的贞节旌表,重赏你的父兄。”   女人含泪谢恩,将额头磕得红肿。叶星辞懂了,她一是不想出家,二是想帮家里一把,对于父兄的仕途有所助益。   唉,傻女人!   “妹妹,你可想清楚了。”皇太后不忍地柔声问道。见女人决然不语,也只是叹了口气,瞥一眼太皇太后,没继续劝阻。显然,她性格怯懦,后宫之事全凭对方做主。   殿上沉寂许久,才再度响起太皇太后苍老如锯的声音:“尹氏、赵氏、杨氏、刘氏、王氏,你们五人,谁还想自请殉葬?”她顿了一顿,疲乏地半阖着眼,“回去收拾一下,太仆寺已备好车马,这就动身移居灵泉寺吧。”   “臣妾遵命。”   叶星辞的头脑渐渐从发懵恢复清醒。去寺庙生活,倒不见得是坏事,甚至可以择机而逃,还能见到于章远他们。至此,自己已经完成了“和亲”的使命,等差不多被众人所遗忘,就想办法把子苓六人也弄出来,一起回江南去。   “尹氏。”   离开大殿的步伐被打断,叶星辞转过身,盯着太皇太后微微开合,皱纹密布的嘴唇。   “你的嫁妆都是你的私产,可以带着。哀家注意到,你个性张扬,到了灵泉寺要好生修行。先磨磨性子,日后再议其他安排。”   **   不到一个时辰,叶星辞就带着公主的整整十大箱嫁妆,登上太仆寺的车马,移居雁鸣山灵泉寺。箱子都以红纸封箱,其中三箱无比的结实沉重,内有上等成色的赤金一万两。不过,他还没打开过。   另四女与他同乘一车。她们把封赏的财物珠宝都留在了宫里,只有随身包袱,不禁艳羡他装在后车的丰厚家底。   赵氏感慨道:“尹妹妹,齐国正原皇帝真宠你,给你带这么多嫁妆傍身。可惜,你贵为公主,却落得跟我们一样的下场。”   杨氏幽幽叹了口气:“你才十七岁,甚至还没体会过云雨之欢,巫山之乐。”   什么欢啊乐啊,谁要体验啊!叶星辞暗道。   赵氏苦笑:“以后,咱们姐妹几个相依为命吧。”又思忖道:“太皇太后叫你磨磨性子,也许另有安排。”   出城后,一路来到雁鸣山山脚。大山层林叠翠,在山坳中沿坎坷崎岖的山路行进片刻,车驾停在一片林子里。   驾车的太仆寺胥吏跳下来,拍拍裤腿上的灰,淡漠道:“前面车不过去了,几位娘娘下车步行吧。”   “要走多远?”叶星辞问。   “不远,翻过这个山头,再走上一阵子,就能看见灵泉寺的山门了。”那胥吏嘬了下牙花子,瘦削干瘪的面孔流出一丝不耐,朝后车嚷嚷:“来,卸车,让马也歇一歇。你们几个,随我步行护送几位娘娘入寺。”   叶星辞和四名女子下了车,十箱嫁妆也被卸在路旁。那胥吏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吧,尊贵的娘娘们,小人还赶着回去复命呢。”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他的语气饱含调侃。这些不得志的跑腿小吏,最爱看贵人落魄。   “我的这些东西谁搬?”叶星辞指着嫁妆。   “小人力气小,你自个儿想辙吧。”那胥吏嘿嘿一乐。   叶星辞不慌不忙,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公主赏人用的匣子,抓出一把金银首饰,明晃晃高举在手:“山高路远的,诸位兄弟帮个忙,把我的箱子抬到寺里去。”   财大气粗,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男子气概,让四名女子钦佩不已。   “娘娘大气,放心,小人有的是力气!”那胥吏往手心啐了两口唾沫,从车座下翻出麻绳,麻利地捆好一个箱子,拼了命背在身上。   其他人也照做,三两人抬一箱。如此搬了三趟,才把嫁妆安置在寺里。   叶星辞阔步行走在山间小路,嗅着草木清香,心境也随之明朗起来。正值四月,北方山里的春花谢得晚,林间仍粉白点点。   他不时停下,等赵氏她们气喘吁吁地跟上来:“妹妹好体力,难怪剑舞得也好。”   来到灵泉寺山门,几名胥吏便返回了。叶星辞沿长长的石阶拾级而上,迎面遇见一白衣男子正往下走。正午的阳光自头顶倾洒,显得男人眉宇幽深,情绪都敛藏在睫毛投下的阴影里。 第22章 不为人知的计划   “好巧,九爷在这做什么?”叶星辞笑着问。侧目一瞥,树荫里正站着王府的护卫罗雨,仍旧是一副冰冷文气的面孔。   “有事与方丈商谈。”楚翊扫过随后爬上来的几个女子,“几位太妃这是在……”   叶星辞淡淡道:“遵太皇太后懿旨,来当和尚。啊不,尼姑。”他是男人,提到出家,总是下意识觉得是做和尚。   “妹妹,我们走得慢,先继续走了。”几人朝楚翊微微颔首,继续向上攀登。   楚翊并不诧异,只是极为惋惜:“是啊,祖宗之法便是如此。可惜公主韶华正盛,却要青灯映倩影,余生伴古佛。未入红尘,便离红尘。”   可别扯这些文绉绉的了,老子可是要跑的,哼。   叶星辞心里忽然升起一股邪火:“王爷,来顺都这一路相处下来,我们也算有点交情。你既然知道我会被迫出家,守灵这一个月里,怎么不提醒我,让我提前有个准备?”   “这个确实是在下疏忽了。”楚翊歉然一笑,话里似有试探,“不过,我看你此刻一点也不害怕,不像是娇生贵养的公主。”   “害怕没有用,只会影响我的判断力,并耽误时间。”叶星辞心想:说实话,我最怕的是跟你哥同床共枕,现在危机已经解除了。   “真是不同凡响。”楚翊凑近了些,衣服上清冽的熏香清晰可闻,语调也倏然低沉,如同挑逗,“你和我认识的女人,都不一样。”   “你所认识的,可有正经女人?楚逸之,你居然敢把本宫与青楼女子相比!以为我做了和尚,不,尼姑,就可以随意调笑欺辱吗?”叶星辞英气的长眉微微一挑,冷冷斜睨着男人,是真的生气了。他素服木钗,发间点缀着白花,横眉冷目仍然明丽动人。   “公主误会了。”楚翊慌张地笑了笑。   “别看你带着身怀绝技的护卫,我照样敢对你不客气。”叶星辞唰地亮出右手,在男人眼前缓缓攥成拳,骨节咯吱作响,“我的拳头,不比任何一个男人小。”   “呃,不至于吧……”楚翊被这股豪气惊得愣住,一旁的护卫也看呆了。他摸摸鼻子,笑道:“公主消消气,都怪我嘴笨,不会说话。罗雨,把东西拿来。”   罗雨从树荫下箭步而出,将手里提着的东西递在二人之间,竟然是个皮革鞣制的酒囊!   “哈哈,这是见我离开红尘,要与我把酒话别吗?没想到,九爷竟是个豪爽的汉子,和我一……和我哥哥一样。”守灵多日,菜饭都是素食,又无酒可喝,叶星辞正馋着呢,真是久旱逢甘霖!他一把接过,拔开囊嘴:“干!”   仰头痛饮后,他咂咂嘴,居然是甜的?   “里面是润喉汤,和公主在路上喝的一样。”楚翊顿了顿,唇边浮起温柔的笑意,放轻声音,“我亲手熬的。”   “禽兽熬的?哦哦,亲手……王爷有心了。”叶星辞意识到自己刚才过于豪迈忘形,于是温婉地半垂着头,“不过,你怎么事先知道……”   “如果我说,我是得到了消息,特意快马加鞭出城,好赶在你之前等候在此,你信吗?”楚翊轻轻地问,同时缓缓下了一阶。如此,二人视线相平,顿添几分亲切。   “这有什么不信的,难怪你带着润喉汤呢。”叶星辞飒然一笑,扬了扬酒囊。   “这是两天的份量,公主慢慢喝——”   “已经喝完了。”叶星辞将酒囊推进男人怀里,一步三阶向寺院山门攀去,“王爷,后会有期。”   爬到顶,他回望来路,见楚翊仍长身玉立于原地,双手负在身后,微笑着目送自己。那笑容明澈如春溪,又意味深长,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山腰弥漫着焚香的烟火气。   灵泉寺是护国寺,香火鼎盛,寺院深阔。依山势而建,由低到高七进院落,进了山门先是金刚殿,后有天王殿、大雄宝殿、地藏殿等。   寺院后山,一座雄伟挺拔的舍利塔自苍翠之间冲天而起,九层飞檐连成一道秀丽的弧线。   进山门朝西走到头,有一处幽僻的院落,名为“静照”,专供先皇的太妃们生活修行,另有几十名比丘尼。管事的是妙慧法师,五十来岁。   叶星辞只是听说,还没见到此人。   他和同伴被安排在同一间寮房,十箱嫁妆也整齐地码放在屋里。屋子不小,却简陋得像野人的家。粗木桌椅,缺口茶具,木板大通铺上只有一层草垫加老旧褥子。   四个女子当场就哭了:“这可怎么活啊……我现在一根绳吊在这,还算是殉葬吗?”   “不算,算吃不了苦而自杀,啥也捞不着还把命搭进去了。”叶星辞叹了口气。   他也想哭,倒不是嫌苦,毕竟他可是梦想从军的男人。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四个年轻貌美的姐姐睡在这大通铺上。要是色胆包天的司贤在,肯定乐开花了。   “唉,这窗纸都破了。山里晚上凉,妹妹年轻,睡我们中间吧。”赵氏很照顾他。   别啊姐姐!叶星辞暗自叫苦,一个男的睡在女人堆儿里,这种故事只有街头巷尾的风月奇谭才会出现。   “我睡相不好,还是睡边上吧。”他慌忙婉拒。   一人道:“刚才你们看见了吗?有个带发修行的老尼姑,坐在院里晒太阳,得有八十多岁了吧。”   “我听说过她,今天终于见到了。”另一人搭腔,“她是太宗皇帝的妃子,出家时才十五岁,一辈子都耗在这里了。”   议论戛然而止,屋里陷入一片死寂。   叶星辞在四重叹息中枯坐到天黑,在院里乱晃。管事的不在,倒也没人管他。等姐姐们都睡了,他再进去,尴尬能减轻一点。   寺中过午不食,他饿得前胸贴后背,望着天上的半轮清月,想象成大肉饼,站在那仰头空啃。山里凉风习习,吹得门牙疼。   “饿死老子了。”他低声自语,“楚一只,你真不实在。大老远的跑一趟,只送几口润喉汤?你送我个大羊腿多好!我的公主啊,你在哪呢?你干嘛要茹素呢?这些天,我肚子里可是一点油水都不剩了。”   “公主殿下!”   一个头戴僧帽的小尼姑蓦地从树后闪出,吓他一跳。他挑了挑眉,问她何事。她眼珠左右一扫,急急地低语:“殿下,夏公公命我转达,太子爷说:漂亮!”   “什么?”听她提到夏公公,叶星辞瞬间意识到,眼前的人是齐国细作。他顿时涨红了脸,羞愧、惶恐而又忸怩地问:“殿下知道我穿女装的事了?除了夸我漂亮,还说了什么?”   女细作没听懂他的意思,一知半解道:“奴婢不知。夏公公只说,这事干得漂亮。他就在顺都,叫你在寺中等他,这两日会择机前来相见,共商后续计划。”   “计划?”叶星辞一怔。   “我只是传话,其他的一概不知。”   他试探道:“你以前见过我吗?”   “我不是宫里的人。”   叶星辞点点头,叫她退下。还好,在她看来自己就是货真价实的公主。不过,计划是什么?它是公主逃跑的根本原因吗?见了夏公公,他顶替公主的事也就败露了,届时会怎样?   “太子会有什么计划?我还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原来竟是刚刚开始吗?”叶星辞仰望天上的肉饼,不,明月。忐忑地等待着,东宫总管太监夏小满的到来。 第23章 我看三哥你挺合适   皇宫里,距和德殿步行一刻的地方,有座不起眼的殿阁,其匾额“光启殿”却是描金的御笔。   一间正殿、两间配殿屋瓦古朴,仍挂着白幛子。殿前不远,有东西两排厢房,分别为制敕处、诰敕处,里面总是飘荡着书墨气味,闻久了会有飘飘然之眩晕感。   此刻,这座久未修葺的殿阁,却成了昌国的权力中枢。这里,便是政事堂办公之处。   楚翊从灵泉寺回来就赶过来了,坐在东首第三位,居于两位兄长之后。他手里摩挲着折扇,目光落在庆王盘玩的手串上。满天星的小叶紫檀手串,光亮夺目,已经盘了十年。   他一边听诸人议事,一边想着等会儿见到太皇太后的说辞,眼前不时闪过玉川公主的身影。或者说,是假公主小五。   没想到,曾踹他落水还夺他初吻的小丫头,都这么高了,依旧一副胆大又机灵的模样。他不会拆穿她,也无意深究真公主去了哪,八成是半路私逃。假如齐帝不舍嫁女,完全可以用别的法子,没必要找个粗枝大叶的宫女冒充。   当年,随使臣抵达和离开齐都时,他见到过真公主。印象中,那是个截然不同的小姑娘。   皇兄晏驾那日,看清“公主”的脸之后,楚翊心中豁然开朗,许多疑惑都说得通了。   手上的薄茧,飒爽的剑舞,步履间不经意透出的矫健,温婉表象之下的豪放爽利……公主身边有个练武的贴身宫女来保护,这再正常不过了。而女子习武,常年以胸腹发声鼓劲,久而久之就会中气十足,嗓音也略显磁性。   好有胆魄的丫头,居然敢偷天换日、瞒天过海。现在可好,去当小尼姑了吧,哈哈。她肯定慌乱极了,又在我面前故作洒脱,真是可爱。想到这,楚翊忙展开折扇掩住脸,无声地笑了。   “皇上命三位王爷协理朝政,眼下还有几件特别的事,需要商讨定夺。”吏部尚书杨榛说道。他的下首依次是工部尚书冯达,户部尚书马赫,左都御史李书容,兵部侍郎向康(尚书由带兵将领兼领,并不在顺都),以及翰林院掌院学士吴正英。吴正英只是四品,但才华出众,被钦点为太子的师傅,教习经史书法。   这六位辅政大臣中,杨榛是瑞王的亲家,其长子娶了瑞王的嫡长女。马赫则是庆王的舅舅。   先皇晏驾以前,政事堂只有议政权而无决策权,更多时候只是辅助皇帝理政、批阅奏折,算是皇家的最高幕僚。   “其一是,楚献忠请旨,望准其返回喀留。”杨榛道。   “准他回去——”“再待一阵子——”先说话的是庆王。瑞王略有不满,斜斜瞪去一眼,意思是:你怎能抢在兄长前开口?   他们从小就不大和睦,年轻时还打过架,揪住对方的耳朵不松手,直到彼此耳根开裂流血。之后一段时间,他们的耳朵肿得像两个猪妖。那时楚翊刚记事,至今历历在目。   世宗在时,尚能压制二人,如今有剑拔弩张之势。   瑞王轻哼一声,探身越过庆王:“老九,你觉得呢?”   楚翊想了想,折中提议:“大行皇帝刚出殡,现在就回去,似乎有点着急了。但也不好让他留太久,毕竟他是藩王,政务缠身。不如,就等断七之后,参加过皇上的登基大典再动身。”   瑞王和庆王都徐徐点头,后者道:“那就这样。”   “其二是,先皇陵寝的碑文和匾额,用哪位王爷的字?”工部尚书冯达说道,“二位王爷让朝臣和翰林院票选,百官说二位的书法都笔走龙蛇,实在难分伯仲。吴大人?”   “翰林院也是这个意思。”吴正英正襟危坐,淡淡地补充,“各位学士、编修等,都说是铁画银钩的好字,平分秋色。”   楚翊用折扇轻轻敲打掌心,心不在焉地扫视在座诸臣。两个兄长争写陵寝匾额和碑文,是想初步探探百官的口风,看谁的人缘更好一点。宦海中人,全都猴精,深知“出头椽儿先朽烂”的道理,只会说:“都好,都好。”   能在先皇陵寝留下书法,是相当露脸添彩的事。既然自己捞不着,那干脆另起炉灶。楚翊眯了眯眼,手里折扇一顿:“吴大学士,小王听闻,在你的悉心教导下,皇上的书法也精进许多。”   吴正英老眼一亮,古板紧绷的嘴角稍稍扬起:“万岁天资聪颖,老夫不敢冒功。说实话,皇上也有心为匾额和石碑题字,又怕自己笔迹稚拙。”   “哪里的话,皇上少年英才,就算墨宝稍显拙朴,那也是潜龙在渊的劲头。”楚翊侧目看向兄长们,“依小弟看,不如就由皇上来写吧!”   瑞王和庆王对视一眼,反正彼此都占不着便宜,便先后点了头。毕竟,不能和皇上争。   “还有几件事。”吏部尚书杨榛说,“新君登基,应大赦天下、开恩科取士、铸造新钱。制敕处按照旧时的诏书,各草拟了一份。三位王爷过目后,呈皇上御览,择日昭告天下,再交由刑部、礼部、工部分别去办。”   三王均无异议,于是杨榛继续说下去,终于提到本次会议的关键:“皇上聪慧,但也只有九岁。照旧例,该选一位摄政王,提领朝纲,代天子施政令,直到皇上可以亲政。本朝开元至今百余年,有过两位摄政王,具体该怎么选,尚无定例。大体上,是由朝廷集思广益,各地方官及在都官员上书举荐。”   “这倒不急,有什么事,我们兄弟商量着来。”瑞王皮笑肉不笑道。   庆王眸光闪烁,也道:“嗯,不急。”   楚翊也在旁附和。   杨榛又命书办将奏折呈上来:“这是通政司汇总上来的折子,已经分门别类,并对内容进行了概括。请三位王爷代为批阅,而后呈皇上御览。”   瑞王和庆王各自坐于书案后,抄起蘸了蓝墨的笔,兴致勃勃地准备批折子。天子驾崩,百日内的上谕、批文都由红笔朱批改为蓝笔,各部衙印章也由红改蓝。   墨是蓝的,可是代行皇权的感觉,却让他们的脸不由自主地发红。楚翊并不参与,只是恭谨地在旁帮忙,借着整理奏折大体扫了一遍,没什么紧要的。   于是,他不再浪费时间,躬身请退:“有劳兄长们了,弟弟想入后宫给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请安。”   “去吧。”瑞王头也不抬道。庆王也不以为意,甚至乐见他早退,生怕自己批的折子不够多,显得不够勤政。如果脚也能写字,楚翊想他们此刻已经脱鞋,手脚并用了。   楚翊向六位大臣告辞,下殿刚走出不远,瑞王却追了出来。他用指腹摩挲着以花油细细打理过的精致唇髭,左右看看,低声开口:“关于玉川公主……昨晚,你跟我说的那事,真要跟老太太提?万一她老人家生气了……”   “三哥,又不是你提的。气也是气我,你当不知道就好。”   “好,好,好。”瑞王舒心一笑,连说三个好,极为满意,“说实话,我也想过,只是实在说不出口。我看,老四似乎也有这个意思,他的正妃两年前也过世了。”   “这我就不知了。”楚翊嘴角一挑,“我只是觉得,三哥你挺合适的。”   “哈哈,好兄弟。这事成了,哥给你这个大媒人翻新宅院,你的府邸太旧了。”瑞王美滋滋的,为了多批折子,他几乎是脚不沾地跑回了光启殿。 第24章 别有用心   余光里,楚翊看见帝师吴正英也出来了,看样子是去皇上读书的勤德殿。他没有回头打招呼,而是刻意放慢脚步,直到对方走近时才道:“哎呦,吴大人,你也往这边走?”   “老夫去为皇上讲书。”结伴闲聊几句,吴正英感慨道:“没想到,王爷会提出采用皇上的书法。”   楚翊笑了笑:“万岁年少,初登大宝,这也可以增加他的信心嘛。”   “王爷怎么不也写一幅字,让群臣去选?”   吴正英问得诚恳,楚翊也坦诚相待,大着胆子幽幽地说:“百年前天下之乱,始于萧墙之祸、朋党之争,该以史为镜。我年纪轻,要说不想露脸,那是假话。我只是,不想把一件原本很简单的事,搅合得更复杂。”   说出这样的话,很冒险。万一这老吴头明天参他惑乱朝纲,够他喝一壶。但他吃准了,这话对老吴头的胃口。   果然,吴正英目露赞许。他点点头,拱了拱手,很谨慎地不再与楚翊同行。   楚翊想,此人出身寒门,一生清高,有朋而无党,也从不结交皇族。品级不高,在政事堂里的话语权也不大,却是当下离皇帝最近的人。能让他对自己有所认可,也算是前进了一小步。   重要的是,当皇帝开心地问起:是谁提议,用朕的字?   吴正英会如实答道:是陛下的九叔。   **   “儿臣给母后请安。”   “逸之来了,坐吧。”老太太正闭目养神,动了动手腕,半晌才掀开眼皮,“你二哥走后,我这精神头大不如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连着两回啊……”想起恒辰太子,她老泪纵横。   “母后节哀。”   她用手帕点了点眼角,“你这是打哪来?”   “光启殿。”楚翊坐在一旁的绣墩,优雅地理了理袖口,“刚和六位大人商议了立摄政王的事。三哥四哥说不急,凡事我们兄弟商量着来。我年轻,都听他们的。”他只捡重点说,为接下来的话做铺垫。   太皇太后眉头一皱,挤得眉间沟壑如刀劈斧凿一般,“别说了,哀家不想知道你们商议了什么。祖宗有法度,后宫不能干政。”   “是,孩儿多嘴了。”其实,就算他不说,她也马上会从亲儿子瑞王嘴里知道。说了,倒显得心直口快。   “对了。”老人家又擦擦眼角,淡淡说道,“兰妃自请殉葬,自缢了,现在停放在她自己的寝宫。你是钦命的内廷总管大臣,又兼管着礼部和宗正寺,尽快收殓了安排丧礼。还好,办白喜事是你的专长,不然这段时间内不晓得要乱成什么样子。”   楚翊心里揪了一下。他不认得兰妃,只是为一条生命平白逝去而痛惜。   “母后不必劳神,交给我吧。还有件事……”他以闲话家常的口吻说道,“听说,玉川公主也移居灵泉寺了。”   “嗯,可惜她年纪轻轻的,才十七。没办法,这是祖制。”   “虽然圣旨已经拟好,但一来没有昭告天下,二来尚举办册封礼。虽说她是来和亲,但直到先皇驾崩时,她的身份仍是我大昌的贵客。若说依祖制,可类似的情况,尚未有先例。到底该怎么安排她,说到底,还是看你老人家的意思。”楚翊默了一下,给听者以思索时间,接着才看似随意地提议:“我看啊,她跟我三哥倒合适,郎才女貌的。”   他紧盯太皇太后的脸,看见她苍老松弛的嘴角微微一扬,枯败无神的目光变得柔和,手指轻轻搓动。衣襟处,深色锦缎之下,胸口的起伏明显增大了。   他清楚,她联想到了立摄政王的事,而后瞬间就动心了。她一向最宠瑞王,凡是利于亲儿子,只要合理合法,那就要落实。   “你小子,乱点鸳鸯谱。”太皇太后脸上的皱纹大幅舒展,“不过,倒也没说错,那丫头跟瑞王也算般配。天子驾崩,王公贵族要守孝三年,国丧期不得婚嫁生子。后来,太宗皇帝将之改为六个月。就算哀家有这个想法,也得秋冬再议。”   她顿了顿,又自顾自松了口,“或者,先把亲事定了也行。不过,直接指婚,又似乎不大合理……”   一切都按预想中的发展,楚翊弯起嘴角,点头道:“没错,我正想说呢。既然她是客,那我们就无权指婚,所以得让她自己选夫君。”   “这样的话……”太皇太后拧起眉头沉吟着,“哀家看,她八成会选你。你年轻俊朗,又不曾婚娶,来顺都这一路上,跟她也算熟识。”   “我并无此意。”楚翊谦卑地半垂着眼,没有一丝锐气,语气委屈巴巴,“何况,公主也不会选我。论能力,我年少无知,远不及三哥。论文才,我都不敢试着为先皇写一幅匾额和碑文,叫群臣去评议。论武功,别看我年轻,弓马可比不过三哥。论爵位,我只是郡王,三哥是亲王。论出身,玉川公主是齐国皇后所出的嫡长女,肯定要讲究这些的。我生母曾是宫女,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而瑞王,出身贵重。”   他刻意在最后一句加重语气,放缓语速。这番话,像一阵轻柔解乏的按摩,让主位上的老太太浑身舒坦,满意地哼了一声。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况且,公主对我印象不好,我接亲回来的路上……算了。”楚翊苦笑着挠挠头,瘪了瘪嘴,像犯错的孩子。   “怎么了?”   “孩儿实在不好意思说。”   “那哀家就不问了。等断七之后,我就安排人去灵泉寺,叫玉川公主搬回永固园去住。”太皇太后疲倦地挥挥手,“哀家乏了,得去躺一躺,你去看看你母妃吧。”   “还有件事,要过问母后。”楚翊站了起来,躬身道,“孩儿的四舅,自冬天染了风寒侵入肺腑,至今还在咳嗽。想请你老人家示下,准许他去永固园调养。那里风景好,空气也新鲜。”   “唉,这就见外了。直接去就好,何必问我。需要什么药,只管从宫里拿。”   楚翊谢恩告退。出了大殿,他叹了口气,抬眼迎向炽烈的太阳,眸中的谦卑逢迎瞬间被锋芒所替代,比日光更盛。配上俊逸的轮廓,整个人宛若一把精致而锐不可当的匕首。   他步履轻盈矫健,直奔生母的住处。   提出撮合公主和瑞王,只是为了获得太皇太后的首肯,放那小丫头出来。不然,她就得老死在灵泉寺。老太太一辈子安常守故,若非考虑到为亲儿子续弦、增添羽翼,绝不会松这个口。   至于离开寺院之后,公主终会嫁给谁,到时可就由不得老太太了。 第25章 我全都要   刚走到母妃的寝宫,就听见后园亭中传来一阵大鹅似的朗笑,嘎嘎的。而后戛然而止,显然是被责备了。   楚翊会心一笑,身心陡然放松了,加快脚步。   后园很小,凉亭更小。几株忍冬越过丛生的兰草攀援而上,顽强地爬满半个亭子,形成一幅天然的绿色帘幕。   绿意盎然的檐下悬着一笼画眉,两个服色淡雅的女子正伴着鸟儿的啁啾习字,石桌上笔墨纸砚俱全。她们一个还不满四十,依旧风姿绰约,灵动的眉目明艳如画。另一个已过天命之年,端庄淑雅,鬓角微霜。   “先不练了,姐姐,我们喝点茶吧。”年轻些的女人道。她是楚翊的生母,陈太妃。   “一个时辰了,你才写了不到十个字。”楚翊的养母袁太妃笑着叹气。   “等会儿再练。”   “到那时,你又该说要去睡觉了。”   “那就睡醒了再说……呀,咱儿子来了!”陈太妃抄起石桌上的一沓宣纸,递给迈进凉亭的楚翊,“看,这是为娘今天练的字!”   “这是最近十天的成果。”袁太妃拆穿道。   陈太妃嗔怪地横了她一眼,拉着楚翊坐下,问他用过午膳了没。又仔细打量他,心疼道:“咱们娘儿仨有一个月没聚了,忙了这一阵,你都快瘦脱相了。刚给太皇太后请安了?”   “嗯。”楚翊走得渴了,端起桌上的盖碗,将茶水一饮而尽。他和母亲很像,尤其是高挺的鼻梁,鼻头秀气而饱满。   宫女来换茶,他摆摆手,屏退了几人。确认四周无人,他才说:“你们知道兰妃殉葬的事吗?怎么没人劝劝她。”   “我们也是才知道。”袁太妃缓缓摇头,怜爱地看着他,“逸之,你确实清减了,多吃点。”   “你四舅的病怎么样?”陈太妃问。   “有点咳嗽,我叫他搬去永固园调养一阵子,已经请示过老太太了。”楚翊见桌上有椒盐香榧,于是抓了一颗慢悠悠地剥开。   他出生时,亲娘刚从末等宫女晋封为才人。她品级太低,娘家无势,自己大字不识几个,又才十几岁,害怕孩子养不大。于是就送给刚经历丧子之痛的袁氏抚养,自己则三天两头过去转转。   袁氏是大家闺秀,将丧子后所有的母爱,都倾注在这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身上。久而久之,两个性格、家世迥然的女人也成了深宫中最亲密的伙伴,相伴半生。   楚翊始终觉得,亲娘虽然没读过书,却是有大智慧的。一个女人,舍得将刚出生的孩子送人,堪称当机立断。   “跟二位母妃说件事。你们是我最亲的人,我想有必要告诉你们,我在做什么。”楚翊悠闲地剥着香榧,淡然而坚定地讲出他此生最重要的决定,他的一生都将为之跌宕:“今年,也许明年,朝廷会议举摄政王,总领朝政,那个人会是我。玉川公主将嫁给一个王爷,那个人也会是我。”   说完,他咀嚼着香榧仁,眯起双眼对二位母妃笑了笑。   生母噗嗤一笑,忽然在他眼前“啪”的双掌一击:“哎,快醒醒!”接着来探他额头,“儿子,你没发烧吧?”   养母则肃然凝视他,确认这并非玩笑之后,才道:“娘清楚,你胸藏丘壑。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往后,你是一步一道坎,容不得行差踏错。谁知将相王侯外,别有优游快活人。荣辱不惊,又何尝不是乐事。”   陈太妃抿了抿嘴唇,道:“我没有袁姐姐这么会说,只好总结一下她的话:逸之啊,你这两件事忒难,甭惦记了,别瞎掺和。”   “难道你们没意识到,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吗?”楚翊的目光在二人脸上流转,“谁娶到玉川公主,谁就更有可能成为摄政王。公主是齐国第一个远嫁的皇女,民心思定,盼望和平,娶了她就相当于在脑门上刻了个‘和’字,也就成了最不易发动战争的人。朝中主和的官员居多,他们更愿意相信,亲家之间不轻易言战。”   两个女人对视一眼,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而且,公主身带巨额嫁妆,仅黄金就有一万两。人情往来、迎来送往都需要财帛,而我的年俸才三千两白银。为了照顾穷苦百姓,田里的地租已经两年没收了。”楚翊目光如炬,清醒而理智地剖析,“我不贪财,但我将来想结交的人,或许贪财。我需要她的襄助和扶持,当然,如果借了她的钱,我会还。”   有件事他没有说,耻于开口。那就是对于公主本人,或者说是故人小五,他也有一丝淡淡的好感。   “这些东西,你是什么时候想到的?”陈太妃低声问。   “在大行皇帝灵前。”楚翊坦言。   “你不地道!你皇兄刚刚晏驾,你就琢磨这些。”   “不只是我,我三哥和四哥也想到了。”   “哼,那你们哥仨都不地道。兄长的遗体就在眼前,却惦记上嫂嫂了。”陈太妃顿了一下,瞥一眼袁太妃,问出二人都想说的:“逸之,你一定要跟他们争?”   楚翊若无其事地继续剥香榧吃,年轻的目光坚定如磐石:“瑞王和庆王,我不知他们能不能当好这个摄政王,但我认为自己可以。与其信别人,不如信自己。”   “兄弟三个商量着来,轮流做主不好吗?这个月你主政,下个月他主政。”说完,袁太妃苦笑着摇摇头。不可能,权力之巅只容得下一个主宰,人性如此。   “娘,你看,连你自己都不信自己的话。”楚翊耸了耸肩,“私底下说个不太恰当的比方。遥想当年,太祖皇帝起事,受天命御极时,怎么没说和那些从龙之臣商量着,一月一轮换,轮流当皇帝?很多事,是不能商量的,必须由一人拍板。”   “他们可不会让给你。”陈太妃撇撇嘴。   “当然不会,斗争在所难免。”楚翊低沉地笑笑,眸色一暗,“我不会加害他们。不过,他们要是害我,我也绝不客气。”   “除了图公主象征的和平,以及嫁妆,你肯定还看上人家的美色了。在半路,你小子就惦记上了。”陈太妃笃定道。   “没有的事。”楚翊尴尬地垂眸,“直到迎她入宫的宴会,我才算是真正看清她的样子。”   亲娘一针见血:“然后,你就在你皇兄灵前惦记上了。”   这话戳中了楚翊,令他耳根微红,不过脸上无波无澜。守灵那一个月,他每天的确会腾出一点点时间,去想跪在他不远处的小丫头。   他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君子,但依然为此感到汗颜。可是,她真的有点可爱。倒也谈不上多喜欢,只是那狼狈的初遇之后,他再没遇见过类似的人。属于她的那一角记忆始终无人覆盖,故而鲜活如初。   “听说,这里有个丫头,是老太太的耳目。”楚翊沉声道,“把她叫过来送茶,我有些话,想说给她听。”   陈太妃扭过头,如村妇喊孩子回家吃饭一般扯嗓子高喊:“翠玲!上茶!”袁太妃揉了揉耳朵,叹息道:“妹妹,整个皇宫都知道你要喝茶了。”   很快,那宫女端了茶点过来。在她近得足以听清他们的谈话时,楚翊开始发牢骚:“公主很厌恶我,在流岩时,我从青楼买了个小丫头带回府里。这下可好,一路上,她对我是冷嘲热讽。我也来气了,每晚都宿在青楼。”   “你啊,光腚拉磨——转着圈丢人。”陈太妃嗔道。   那宫女忍俊不禁,将茶点放下,就退下了。   楚翊瞥一眼她的背影,低声道:“我刚跟老太太提了,让公主自己择夫。老太太一定会问这个翠玲,我私下里是怎么跟你们说的。她担心公主会选我,而不选瑞王。所以,我得让她知道,公主讨厌我,这样她才会放心地把公主从灵泉寺放出来。”   “我猜到了。”陈太妃松了口气,“所以,你刚才说的都是假的?宿在青楼什么的。”   楚翊挑起嘴角:“是真的。”   “臭小子,长能耐了!”她拂袖而起,素手一翻,一记爆栗弹在他额头。   楚翊顶着发红的额角,走在出后宫的宫道上。和煦的春风被两侧高耸的宫墙一夹,骤然猛烈起来。   一个太监领着四个宫女,排成一溜,贴墙根静悄悄地走着。看见他,太监带头跪拜:“奴婢叩见宁王爷千岁。”   “起来吧。”楚翊随意一瞥,发现跪在后头的居然是子苓她们四个,“这不是玉川公主的贴身侍婢吗?”   太监恭敬地答:“公主搬走了,她们闲着也是闲着,韩公公打发奴婢,给她们安排别的活儿。”   楚翊在袖中摸索着,掏出一小袋碎银递过去:“安排些清闲的,别看她们是异乡人,就难为她们。”   太监眉开眼笑,点头哈腰地说着吉祥话。子苓忧虑不安的脸上也挤出一丝笑:“多谢王爷的照顾。”   楚翊凑近她摇晃的珍珠耳坠,压低声音:“别闷闷不乐的,开心点,也许你们很快就会和公主团聚了。” 第26章 含泪受辱   刚敲过五更,天都没亮,鸡还睡着,叶星辞就被叫起来了。   他背着四个同伴飞速穿衣,不敢直面她们婀娜丰腴的身体曲线。她们也只当他是害羞,没有多想。   然后,他们睡眼惺忪地跪在佛堂,伴着寺里的晨钟,听妙慧法师的训诫。   “凡夫看到的是对错,而菩萨眼里只有因果。世间万事,都离不开因缘果报。”妙慧一身灰布海青,在叶星辞眼前踱来踱去,语调沉缓。她的脸很长,又死死地板着,看上去像一头郁闷的老驴。   “问问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她语带轻蔑,似乎还有一丝嫉妒,“因为,你们年纪轻轻就享尽荣华,却不曾经受怀胎之苦,生育之痛。若有子嗣,也就不会来了,没错吧?”   叶星辞挑起眉,强睁着眼皮,听她叨叨。   “你们或许听过一句话,叫缘起性空。世间森罗万象,从山川湖海到微尘沙砾,皆因缘起而生,也将因缘散而灭。我们听到、看到、尝到的一切,都因缘起而有,那么就注定有缘尽的一刻。所以,其本性为‘空’。不管你是什么娘娘,还是公主。想通了,也就不烦恼了。”   说到“公主”时,叶星辞感到妙慧加重了语气,吐出的字就像爆栗似的弹在自己头上。来者不善,他腹诽。   “我听说,有的人排场很大,人还没到,东西就到了。一箱又一箱,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多尊贵。”妙慧嘴里说着“性空”,语气却不空,充满妒恨,“不管是什么金枝玉叶,到我这,都得把枝枝叉叉修理掉!若是敢摆架子,可别怪寺规森严。”   她唾沫星子直喷,浑厚沙哑的声音就悬在叶星辞头顶,像一柄沉重的锯子。   “祖宗仁慈,准许你们这些后妃带发修行。你们先做沙弥尼,修行一段时日,再正式受戒,成为比丘尼。”妙慧将几身灰布海青和僧帽摆在五人面前,“把衣服换了,头发盘进僧帽里。”   叶星辞拿过衣服,正想回寮房更衣,却听妙慧在身后厉喝:“就在这里换!”似乎是有意整治他们,给这些娇滴滴的皇妃一个下马威,以加强服从性。   赵氏等人没吭声,彼此交换眼色,就地更衣。贴身的抹胸都被妙慧收走了,说上头的几点刺绣俗艳,与佛法相背。   叶星辞背过脸,根本不敢看她们,心想:老子不能脱啊!老子前胸一马平川,腹肌块块分明,脱了吓死你们!   “玉川公主,你怎么不更衣?”妙慧的驴脸扯出冷笑。   “哦,我不习惯被人看着。”叶星辞攥紧衣物,径直转身回房。   “果然,这就摆起公主的臭架子了。来人,拦住她!扒了她的衣服,帮她更衣!”妙慧一声令下,立即有几个尼姑来拽他,撕扯他的衣服。他正为那个不知情却身在其中的“计划”而心烦,索性使出摔跤的功夫,三下五除二,将几人全部撂倒。看她们是女人,只出了三分力。   “我看哪个敢惹老子……老娘!”叶星辞狠瞪妙慧一眼,径自转身回房,这回没人敢再拦。   再度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时,他已是一身海青,头戴僧帽,颈后和鬓角毛绒绒的发丝露在帽外,俨然一个英气俊俏的小尼姑。   妙慧唇边浮着怪异的笑,好像拿住了什么把柄。她缓步走近,幸灾乐祸地上下打量他:“好个风华绝代的公主,百日热孝未过,就胆敢涂胭脂?!”   叶星辞茫然地舔舔嘴唇,尝到一丝锈味,是血。方才的推搡中,他的嘴唇被某人的手肘撞到,硌在了牙上。   “这是血迹,我嘴唇破了。”他用手背蹭了蹭。   “分明就是刚刚在屋里搽的胭脂,所有人都看见了,休想抵赖。”妙慧将手一扬,恶狠狠地笑了,驴脸扭曲如茄子。   叶星辞激辩,这就是血,还将嘴上的裂口展示给众人。   妙慧却道:“我说是什么,便是什么。任何红色之物,出现在嘴上,都是胭脂。”   这是存心整我,叶星辞懂了。   “拿藤条来!贫尼要依照寺规,教训这个不规矩的狂悖之女。”   打我?叶星辞冷哼一声,不屑地乜着老尼姑。他一杆银枪苦练十年,还怕一根藤条?   “师父,藤条来了。”一名女尼躬身呈上藤鞭,三尺多长,纤细柔韧。妙慧持藤在手,挽起袖口,围着叶星辞兜圈:“尹氏,跪下受罚!”   说着,照他小腿抽了一记。隔着布料,痛感依然清晰。   “你还没资格教训我。”叶星辞斜了她一眼,大步直奔院门,当即就想下山去。却被一句如雷贯耳的话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原来,齐国堂堂嫡出公主,竟是如此顽劣不驯的野蛮之人!”   不错,他代表着齐国皇家的尊严体面。他感觉几十道探究的目光刺在“公主”身上,如芒在背。   见他被这话困住,妙慧愈发自得,咄咄逼人:“齐国皇家,就是这样教导儿女的?体统何在,礼教何在,颜面何在!这样不知礼数的女人,也配嫁给我大昌天子?”   认栽了!   叶星辞深吸一口气,干脆地转过身,双膝一弯跪在当院。   他不能惹事,也不能逃走,必须忍下这口气。不然,被带到别处幽禁起来,就无法与夏小满见面,得知“计划”的真相。   挨打事小,耽误太子爷的计划事大。一个光脑壳老太,不值得他发生冲突。   “哼,这还差不多。”妙慧迈着大公鸡般傲气的步子走近,冰冷地命令道:“胳膊举起来,撩开袖子,掌心朝上。”   叶星辞照做,旋即就挨了第一鞭,在锐痛之下咬牙闷哼。藤鞭看似不起眼,威力却不容小觑,两条小臂内侧瞬间凸起两道相连的血痕。这里的皮肤娇嫩,痛感尖锐。   “啪!”   “啪!啪!啪!”   藤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与沉闷的钟声一起回荡在院子里。叶星辞双唇紧抿,一动不动,通红的眼眸蒙着一层泪,任由它一下下劈在自己双掌和手臂。   他的身体还未长成,骨骼仍带着少年特有的纤细感,两条手臂修长匀称,紧紧裹着一层不突出却结实的肌肉。   现在,那肌肉随着鞭笞而抽搐,一柱香的功夫,就覆满几十道狰狞交错的血痕。渗出的血珠随着柔韧的藤条飞舞,溅成血雾。   疼!疼到麻木!可麻木中,还是透着疼!他几乎咬碎了牙,硬是一声不吭,额角青筋暴起,冷汗颗颗滚落。   “妙慧法师,可不能这么打。她是邻邦的公主,打坏了恐怕谁都担不起责任。”赵氏不忍道。   “我来负责!从今以后,你们全都归我管。”妙慧打得挥汗如雨,畅快淋漓,兴奋得仿佛来到了人生的巅峰。   终于,她打不动了,丢下沾血的藤条,对双手、双臂血肿不堪的叶星辞道:“公主素有贤名,不如帮忙把所有人的衣服都洗了。或者,将你圈禁在地窖,面壁思过。你自己选吧。”   小不忍则乱大谋,被圈禁,就见不到夏公公了。他垂下胀痛麻木的双臂,冷冷扫了她一眼:“我洗衣服。”   (ps:问为何不在尼姑庵大杀四方,暴打尼姑的,文中已经写得很清楚:   老尼姑存心整人,不服管教,会被关禁闭,就不能见到来接头的夏公公,也不会知道太子后续有什么计划——这才是重中之重。何况,主角一个心怀壮志的少年郎,也不会揍一个老太太。) 第27章 俊王爷夜访俏尼姑   叶星辞坐在后院一角的小木凳,身旁是两个大木盆。一盆是堆成山的衣服,一盆是空的。有的衣服原本不脏,可妙慧还是统统收上来命他清洗,并提前泼洒了菜汤、稀粥、墨水。   他将遍布血痕的双手、双臂浸入冷水,待肿痛有所缓解,便开始笨拙地在木制搓衣板上搓洗衣物,用皂荚去污。   每当清水用完,就要担着两个木桶,走上几百步,去寺里唯一的水源提水,那是从山中引来的泉水。   伤口被脏衣摩擦带来的钝痛,令他嘶嘶吸气,冷汗浸透了衣领。他放缓动作,慢腾腾地洗着。   “看来,公主还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样子真够笨的。”妙慧从他身边经过,驴脸挂满了得意,“不会洗也没关系,以后经常洗就熟练了。”   临走前,她一个尥蹶子,恶意踢翻了满满一桶水,假惺惺地笑道:“阿弥陀佛,真是抱歉,看来公主要多跑一趟了。”   叶星辞合起双目深吸一口气,没有发作。不远处,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尼坐在廊檐下晒太阳,半阖着眼。像在看他,又像睡着了。   望着眼前的大盆,他忽然明白了。   女人,不是一种固定的身份,而是一种处境。当一个男人,处于女人的位置,再将贞节、礼教、妇道等枷锁加于他,那他也就成了女人。而他所替代的女人,正骑着他的白马,逍遥于天涯,享受着属于男人的自由。那么,她也就成了男人。   他整天没吃东西,一直洗到傍晚。好在,那个女细作偷偷为他留了面饼,还拿来药膏。涂了药,双臂的胀痛减轻许多。   藤条留下的伤痕很浅,应该不会留疤。   他身上一块疤痕也没有,儿时玩闹摔了,也只是轻微擦伤,很快就平复如初。这身白净无瑕的肌肤常遭父亲诟病,认为不像个男子汉。可是,他也不能无故砍自己一刀啊,然后说:“快看,我很爷们儿吧?哇哈哈哈!”   亥初,末后香结束,众人就寝。本就静谧的灵泉寺更静了,偶有几声鸮鸣。   叶星辞很累,却睡不着,溜下床来到后院。月光皎洁,如水银泻地,照得屋瓦、窗扉全都轻灵通透。   人一看见月亮,就会想家,因为故乡的月也一模一样。他想娘亲,想太子爷,想那些一路相伴的伙伴们。身上又痛又饿,他蹲坐在枣树下,背靠树干小声啜泣:“呜呜,我不想当尼姑,我想回家,我想喝酒吃肉……”   月色穿透枣树密集的枝叶,斑驳地落在墙边的葡萄藤,和斜立一旁的柏木扁担。   叶星辞心头突地一跳,走过去抄起扁担,横在身前打量。突然,他朗笑一声,猛地朝前一挑一刺,就这么在月下舞起枪来。   “丹凤朝阳!拨草寻蛇!嘿,青龙献爪——”   扁担头绽开枪花,飒飒有声。少年修长的身形柔韧灵动,婉若游龙。他舞得酣畅淋漓,浑然忘了双臂的胀痛,今日的屈辱,和当下的困境。   笼罩在心头的乌云渐渐散开,胸臆间一片霁月清风。不就是洗几件衣服,没什么大不了!枪在手,去他娘!   “夜叉探海!灵猫捉鼠!苍龙摆尾——”   木钗滑落,如墨青丝披散,随枪势飞舞。木扁担黯淡无光,使它的人却华彩夺目,雌雄莫辨。   “美人穿针!再来一招回马枪,看枪——”少年故作败势朝后退,接着上步换步,照半空扎去,以回马枪作为收尾。他畅快地抹了把颈间的汗,立起扁担,眺望黑茫茫的山岭。   九万里风休住兮,铁骑吹取雁鸣山。   唉,他的确来了雁鸣山。不过并非攻占,而是做尼姑,给人家的祖宗祈福护陵。   “好枪法!”   赞叹声陡然响起,叶星辞一惊,循声望去。楚翊竟坐在墙头,仍是昨日的白衣,左腿垂着,右腿随意支起,握着折扇的手搭在膝头,神态悠闲。他没戴发冠,束发的白色缎带在身后随风飘舞,俊逸如这山间的一缕清风。   叶星辞孤身一人困在寺里,见了还算熟悉的人,不禁凭空生出几分亲切感。   “好一招美人穿针。或者该说,美人穿扁担。”楚翊淡淡开口,敏捷地跃下墙头,拍了拍裤腿的灰尘。   叶星辞捡起木钗,随意绾起发丝,笑着调侃:“好啊,楚一只,深更半夜翻尼姑庵的墙,和踹寡妇门、挖绝户坟有得比。”   “早在路上,你不就看出,在下并非君子了吗?”楚翊环顾四周,走到枣树下的石桌旁落座,“浪荡王爷夜闯尼姑庵,听上去就能千古留名。不过,肯定不是芳名。”   “哈哈,你来做什么?”   “路过。”楚翊示意叶星辞也坐,“有太妃殉节,我来这里请僧人进宫念经超度。天色晚了,就暂住一宿。正在寺中赏月散步,听见墙内有动静,一时好奇就看了看。没想到,竟然是你在舞枪。”   “哦,好巧。”叶星辞坐在男人对面,抬起一侧肩膀蹭了蹭鬓角的汗,将红肿的双手藏进海青的袖口。他感觉对方在打量自己,便问:“王爷看什么?”   “你穿这一身,还挺合适的。”楚翊揶揄地轻笑。他的话有些轻浮,却不让人讨厌。   “你取笑我。”叶星辞凌厉地横了他一眼,垂眸自顾,“浑身灰突突有什么好的,都说人靠衣装。”   “那指的是常人,俗人,丑人。美人穿上华丽的服饰,只会给美貌添乱,素一点反而更好。毕竟,只看一张脸,便已有花团锦簇之感。”   “哼,怕不是得了天花。”叶星辞反呛:“僧衣好看,你怎么不穿?”   楚翊坦荡荡道:“我很风流的,当了和尚,只怕这尼姑庵的墙,都会被我踩秃了。”   “嚯哈哈吼吼吼。”叶星辞捧腹大笑,猛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慌忙温婉地掩唇,娇滴滴道:“咳咳,王爷自重,这里可不是说笑的地方。”   “我知道你心里委屈。能逗笑你,自嘲又何妨。”楚翊也笑了。对真公主,他当然不能这么说话。但对本质豪爽的宫女小五,却可以。   “唉,顺其自然吧。”叶星辞叹道。   “有没有挨欺负?”   他想了想,选择隐瞒:“没。只是觉得,做女人可真难。别说什么感同身受,你没经历过,是不会懂的。”   “你使的叶家枪法很精妙。”楚翊瞥向斜立墙边的扁担。   “你见过?”叶星辞很诧异。   “见过。”   “何时,何地?”   “几年前,在南境。”楚翊走过去,抄起扁担抡了几下,“我随恒辰太子巡边,和齐军发生一点摩擦,有幸见识过。”   “那你也许是见到了叶大将军的某位公子。”叶星辞眼珠一转,搪塞过去:“叶家枪法不是什么秘密,军中、宫里和民间很多人都会几招,我也是只懂一点皮毛,没法实战的花架子而已。”   楚翊掂了掂扁担,走回石桌旁,猛地出手朝叶星辞头部戳来。后者略一偏头,迅捷地闪避,又捉住楚翊的手腕借力打力,朝前一拽,楚翊整个人就像盘菜似的趴在桌上了。   “嘶,还说没实战过……”楚翊揉着线条流畅的下巴看向叶星辞,目光落在他手上时瞬间一沉,“公主,你的手心怎么了?”   “没什么。”叶星辞慌忙将双手缩回衣袖。他不可怜,也不需要别人来同情。   ————   PS:看大家关于“女人的处境”那一段落讨论的比较多。这只是一个17岁的古代少年,结合自己最近的经历,而引发的一些懵懂思考。有合理的地方,也有不成熟的地方。他一个古代人,更不可能懂得何为“失权”。   作者并未输出观点,硬上价值,或者在消费挑拨性别对立什么的。?( ′???` )比心 第28章 终于有肉吃   “别动,我看看!”楚翊一把握住他的胳膊,撸起袖子,遍布血痕的小臂和掌心赫然暴露在月色下,触目惊心,“谁干的?!”   “那个叫妙慧的老尼姑喽。”叶星辞若无其事地甩开男人的手,简单讲了白天的事,“她大概是嫉妒我命好吧,见我遭罪,可给她高兴坏了。”   楚翊眉头紧锁,说明天会为他讨个说法。话音刚落,对方却自己出现了。   “九爷,你深夜私会先皇的妃子,恐怕不妥。”妙慧的身影从屋舍的阴影中闪出,一张幽怨的驴脸渐渐被月光照亮,可惜了这美妙的月色。叶星辞敢肯定,她明天又要借此整治自己了。   “本王来找玉川公主,名正言顺。”楚翊展开折扇,慢条斯理道。   “哦?贫尼愿闻其详。”   叶星辞眼看男人从怀中抽出一本暗黄的折子,不紧不慢地问:“认得这是什么?”   “似乎是……奏章?”妙慧微微瞪大双眼。   “这是本王在迎接到玉川公主銮驾之后,派快马星夜兼程呈给先皇的折子。其上,有先皇的御笔朱批。最近事多,还没来得及将奏折缴回。”楚翊徐徐展开奏折,用清冷的嗓音娓娓读道,“‘朕躬安。九弟辛苦,途中珍重。公主年少离家,远道而来。代朕多加照料,以显大国风范,敦睦邦仪’。所以,本王照顾公主,乃奉旨行事。我何时来照顾,轮得到你多嘴?”   叶星辞在旁听着,心想:昌世宗这人真不赖,可惜落得个暴毙。不过,楚翊居然敢把奏折读给别人听,这可不合规矩。   妙慧始料未及,张口结舌,惶然道:“这……王爷前来,确实是有理可循,贫尼不多问了。”   她悻悻地转身要走,被楚翊冷声喝止:“老泼妇,站住!连先皇都说要照顾公主,你敢打她?你算老几!”   妙慧抖了一下,不知所措,惶恐地重复他的话:“我,我算老几……”   楚翊眸光一暗,邪气地挑起嘴角:“好啊,你还真敢在那算?本王才排老九!你说,你想排老几?”   妙慧扑通跪下:“不敢,不敢排,王爷赎罪!”   “为何殴打先皇的贵妃?说!”   妙慧面对奏折上的朱批,叩头如捣蒜,驴泪纵横:“饶了我吧王爷,呜呜……我、我看公主年少,身份尊贵,是敌国的人,又这么貌美,就起了嫉妒心,想教训她。我想,反正她以后都归我管,得给她个下马威,顺便杀鸡儆猴。”   “你说公主是鸡?”   “不不,公主乃龙凤之姿。”   “心术不正,亏你还是出家人。”楚翊揣起奏折,将折扇往腰间一别,拎过扁担,屠夫似的照着妙慧脑袋比划,“跪好了!你打公主多少下,我就打你多少下,非把你脑子里的浆糊打出来不可!”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妙慧哀嚎起来,涕泪齐流。   “求本王没用,去求公主。”楚翊的扁担将落未落,悬在她头上。   妙慧膝行至冷眼旁观的叶星辞跟前,左右开弓自扇耳光,一迭声地骂自己有眼无珠,愚不可及。他静静听了一会儿,漠然道:“你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先欠着这顿打。再敢招惹我,就是讨打。不用九爷动手,我自己就能料理你。”   从心灵上压制对方,胜过直接打她一顿。不然,寺里的人说三道四,有损齐国皇室的威仪。妙慧千恩万谢,叶星辞觉得碍眼,喉间轻轻咕哝一句:“滚。”   妙慧以头杵地,一个前滚翻,笨拙地滚走了。   楚翊嗤笑一声,坐了下来。他又取出那份奏折,出神地望着上面的朱批,眸光逐渐泛红:“不是没来得及,而是我没舍得将它缴回。看见我二哥的朱批,就像听见他在我耳边说话。”   他吸吸鼻子,朝叶星辞笑了一下,从袖间摸出一盒东西放在石桌:“这是上好的外伤药膏,有血竭、穿山甲、乳香等,还加了蛋黄油。”   “你……”叶星辞猛然意识到,原来对方早就知道自己挨了打,是有备而来。淡淡的惊喜之下,心头漾开一阵暖意。   “我并非路过,而是专程。”楚翊打开木盒,揭开油纸,在弥漫的药香中狡黠一笑,“我收买了一个小尼姑,又让府里的人守候在寺院附近。你刚受了委屈,她就报给我的人了。只是没想到,会伤得这么重。”   “哈,你直接拿出来不就好了?之前还假装是刚发现我的伤,可真能装。”叶星辞用指尖挖了一点药膏,匀涂在掌心,又撩开衣袖。   “那样多无聊,我是个委婉而有趣的人。”楚翊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的动作,“当一个人发现,以为碰巧路过的人,其实是专程而来,应该会很惊喜吧。”   叶星辞的脸蓦地一热,默然涂药。被关心的感觉,真的很好。   “需要……需要在下代劳吗?”   男“女”有别,叶星辞轻轻摇头。他发现楚翊说完这句话时,白皙优美的耳廓一下红了,像丢进沸水的虾。不过,面上仍神情自若。可能,这对耳朵怕风吧。   叶星辞的小臂涂满了药,双双搭在桌面晾着。肌肤上血痕交错,如白雪中的数枝红梅。   “是不是很疼?”楚翊目露疼惜,用目光描摹着那些伤痕,好像要数清有多少道。   “当然喽。”   “你是我的朋友,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说完,楚翊作出一个有些越礼的举动:身体微微前倾,朝眼前白嫩的手臂吹气。像作画甫毕,正在吹干墨迹。   一阵清凉麻痒袭来,叶星辞浑身起粟,嗖地垂下双臂:“放肆。”   楚翊从容地笑笑:“我吹的风,和这山里的晚风没什么不同。我只是把风吸进去,再吹出来而已。”   叶星辞反唇相讥:“小心灌一肚子凉风,回家整夜的放……出虚恭。”他差点就说“放屁”。   “在下是个闲人,常看闲书。”楚翊用折扇轻敲下巴,双目微眯望向明月,回忆道:“有本书里记载,每个人平均每日要出虚恭十回,若攒一辈子,来到两军阵前,一鼓作气全放出来,则可大破敌军,立下不世之功。正所谓:三万人马在阵前,崩死两万五。剩下那五千,鼻子眼睛都是土。”   “啊哈哈哈——”肆无忌惮地笑过之后,叶星辞慌忙掩唇,娇柔一笑:“嘻嘻。”   突然,有什么东西蹿下墙头,窸窸窣窣疾速掠过草丛,又从另一侧蹿上墙头。叶星辞侧目,原来是一只壮硕的狸花猫。它口中叼着一只尚在滴血的野鸟,扭头朝二人一瞥,而后跃下墙去。   “哦,是猫。”叶星辞想,若将那只野鸟烤来吃,肯定很香,“啧啧,可真馋人啊。”   “你说什么?”楚翊诧异地挑眉。   对了,公主茹素!叶星辞慌忙改口:“啊,我说,可真残忍啊。”   “弱肉强食,天性使然。”楚翊耸耸肩,将手探入怀中摸索,取出一小包油纸包裹的东西。摊开来,酱香扑鼻,“吃吧,酱牛肉。”   叶星辞倏然瞪大双眼:“这是干什么,使不得。佛门净地,何况我一直吃素的。”   快,快塞我嘴里!他眼睛发直,唇齿间疯狂分泌涎水,一时不敢多说话,怕流口水,腹中也藏了蛤蟆似的咕噜乱叫。   “从前公主茹素,不走动也不做体力活,尚可支撑。寺院生活清苦,为了身体,不如尝一点肉吧。”楚翊笑吟吟道。逃跑的公主茹素,但是小五肯定爱吃肉,不然不会在宴会上盯着别人的菜肴看。   “有理有据。”叶星辞瞬间采纳了对方的建议,捏起一片厚实的牛肉,“啊呜”吞入口中。还故意皱眉:“嘤,味道好奇怪,有种腥气。”   香,真他娘的娘!要是有酒就更好了。   “慢慢吃,就习惯了。”楚翊脸上笑意更甚,乃至伏在桌旁无声地大笑起来。   “口感好可怕,但是为了身体,吃一点也好。”叶星辞一片接一片地狂啖,双颊圆鼓鼓。肉片犹带楚翊的体温,仿佛在吃这男人的肉。很快,他就剿灭了整整一斤酱牛肉,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   怎么就带了一斤,真抠门。以后你别叫楚逸之了,叫楚一斤吧。 第29章 接二连三   叶星辞望着月亮旁的浮云,有一片宛若骏马。他指着夜空,轻声道:“我曾有一匹白马,它漂亮极了。跑起来时,长长的鬃毛飘拂着,像白云的尾巴。我觉得,它能带我去任何地方。”   “它现在何处?”   叶星辞黯然不语。片刻后,他转移话题道:“王爷身兼多职,又是内廷总管大臣,一定公事繁忙,还是早点休息吧。”   “内廷总管大臣是为国葬临时特设,我不是恋权的人,已辞去这一职务了。”   叶星辞有些惊讶,淡淡称赞:“真是高风亮节。”   “我这就告辞了。”楚翊起身,整整衣摆,助跑后翻上墙头,回眸道:“公主放心,你也是月边的云,不会一直困在这。”   他好像知道,我在烦恼什么,叶星辞想。他笑着目送男人的身影消失于墙边,回房睡觉。刚迷迷糊糊地入梦,就被人晃醒,是个不认识的尼姑。   “公主,请随我来后院,有急事。”尼姑悄声道。   “不能明天再说吗?我刚睡着。”叶星辞披衣出门,哈欠连天地随尼姑来到后院,见不久前与楚翊夜谈的石桌旁,赫然坐着一名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居然是瑞王。   他身高与楚翊相当,但更健硕厚实。一袭素色锦袍,金冠束发,精心修理过的唇髭之下,浮着淡淡的笑意。   “下去吧。”瑞王手指一弹,略带轻蔑地丢给那尼姑一颗大金豆子。后者连声道谢,说道:“院门给三爷留着,我会一直看着,您走了我再锁。”   叶星辞忐忑地站在原地,直到瑞王温和地招手,他才坐过去。这是做什么?印象中,他们都没说过话。   “这两天,公主受苦了。”瑞王将一个小瓷罐放在桌上,语气充满怜惜,“你受辱的事,我都听说了。放心,明日那老家伙下山讲经,我命人堵在半路,打她一顿。”   叶星辞脑筋飞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道:“不必了。”   “这是上好的金创药。恕在下冒昧,可否看看你的伤?”瑞王轻轻掀开盖子,左手拇指的翡翠扳指莹润生辉,翠绿通透。   显然,瑞王比楚翊富有。楚翊是翻墙来的,说明银子没给到位,没人给他开门。   “已经涂过药了。”叶星辞摊开手掌。   “寺庙里的药,能好到哪去,配不上公主的贵体。”瑞王取出手帕,语气温和而霸道,“把药擦了,涂我的吧。”   他找我有啥事呢?他年纪大,拒绝的话,是不是显得不礼貌?叶星辞接过手帕,犹豫一下,撩起衣袖擦拭先前的药膏,同时问:“王爷深夜前来,找小女何事?”   “只是送药。”瑞王瞥一眼他的伤,狠狠拧起眉,指腹轻抚精致的唇髭,“好个妙慧,本王要打得她满脸桃花开,比庙会还热闹。妙慧,庙会,哈哈。”   “真的不必。”   “其实,我和你早就该结识才对。”瑞王话锋一转,眉心舒展,“本来,负责接亲的是我。我在家里驯服烈马不成,不慎摔伤了腿,只好叫老九去。”   “哦,伤的重吗?”叶星辞礼貌地关心。好困啊,别唠了,让我回去睡觉吧!   “公主放心,只是一点小伤。已经痊愈,一点后遗症都没有,完全不影响生活。”说着,瑞王起身,将手抬高,轮番高踢腿去触碰掌心,“嘿——哈——”   “无碍就好。”强劲的腿风呼呼的刮在叶星辞脸上,他尴尬一笑。可是,我并不担心你啊,干嘛叫我放心。   瑞王收了架势,坐回桌旁。他看向叶星辞,忽而眼圈一红,单手掩面。半晌,他抬眼迎上叶星辞困惑的目光,苦笑道:“我只是想起,和先皇一起练武的日子。我们一母同胞,我的人生大事,都是他操办的。我的正妃,也是他为我选的。”   “王爷节哀。”叶星辞把手帕还回去。瑞王也不嫌弃上头有药,用它轻拭眼角。   “说起我的发妻,我们举案齐眉,从来没红过脸。可惜,她三年前病故了。临走前,她在府里的荷花池洒了些鱼苗。不知不觉,如今已是满池斑斓的锦鲤。”瑞王用手帕按住眼角。   他相貌英武,此刻硬汉垂泪,叫人看着心酸。叶星辞也有些难过,只听瑞王继续道:“前几天,她托梦给我,叫我忘了她,往前看。然后,我看见一只玉兔飞向蟾宫。或许,我的下一位有缘人属兔吧。”   瑞王笑了笑,注视着叶星辞:“对了,不知公主属什么?”   “呃……我就属兔。”叶星辞挠头。   瑞王立即赔礼:“哎呀,在下实在无意冒犯,让公主见笑了。”随后,他从桌下提起一个精美的红木食盒,将里面的点心一一摆上桌,碗碟釉色青绿,极为细腻。   “都是我府里厨子做的素点心。莲子糕,桂花松糕,桂花糖汁山药糕,水果糯米饭。还有江南常吃的艾叶青团……要是合你的口味,以后我常送来。”瑞王微笑着递上一双象牙筷,“新的,没人用过。”   刚塞了一斤酱牛肉,吃点甜食也好。叶星辞风卷残云,优雅而迅速地吃光几道点心,急着回去睡觉。瑞王似乎看出他的疲惫,叮嘱他记得上药,便告辞了。   “哎呦,这下可彻底吃饱了,都撑了。”叶星辞心满意足,回到寮房,躺在大通铺的一角。睡梦正酣之际,又被人推醒。   “公主,请随我来,有要紧事。”是另一个陌生尼姑。   “你是哪个啊?明天再说,困死了。”叶星辞咕哝着翻个身。   “有客人找公主。”   难道是夏公公?叶星辞清醒了一些,随尼姑来到后院。   石桌旁,不久前瑞王坐过的地方,赫然又坐着一名中年男子。一身青衫,面容儒雅随和,手里盘玩着一串光可鉴人的手串。他也蓄着精致的唇髭,不过较瑞王的浅淡。   “你下去吧,将院门虚掩着,多谢了。”庆王朝尼姑勾勾手,待她走近,彬彬有礼地将一锭银子放进她手里。   尼姑欣然告退,叶星辞目瞪口呆:好家伙,原来大家都有副业,努力致富。   “公主请坐。”庆王起身,将叶星辞迎到桌旁,先用衣袖擦了擦并不脏的石凳,才叫他坐下。   “王爷深夜前来,找小女何事?”印象中,他们也没说过话。今天是怎么了,找他的人像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听闻公主受了委屈,在下义愤填膺,特来探望。”庆王虽然俊雅,目光却透着一股阴寒,“明天,我自会叫人教训她。男人不该打女人,所以,我会安排府中的粗壮丫鬟当打手。”   “多谢王爷挂怀,不过真的不必。她年纪也不小了,恐怕受不住。”看来,妙慧要挨两顿揍了。   “不,一定要让她知道天高地厚。否则,她会将公主的善良当成软弱。”庆王哼出一声冷笑,“她不是信因果吗?她欺辱公主,就是因。她挨打,就是果。这样,她的人生才算完整。”言毕,他开始在袖中摸索。   不会吧大哥……叶星辞瞪大双眼,眼看一个洁白的瓷瓶摆上了桌。   “这是最好的金创药,一两黄金一两药,效果立竿见影。”   “多谢王爷,我稍后回房上药。”叶星辞莞尔一笑,收下药瓶。你们兄弟烤羊腿呢,洒调料似的一层又一层的让我涂药!今天这是怎么了,老子要睡觉! 第30章 夏公公造访   “这药,前两个月我三哥瑞王也用过,疗效确实好。”庆王忧心地叹息,“当时,他从马背摔下来,伤了腿,挺严重的。太医说,上了年纪之后可能会旧疮复发,变成瘸子。”他在表达关切,话里话外却不太对劲,像是在特意告诉叶星辞:我三哥啊,可能残了哦。   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叶星辞眼前闪过瑞王嘿哈踢腿的样子,感觉头发都湿了——因为他一头雾水。   “寺里清苦,没什么吃的,让你受委屈了。”庆王也从桌下提起一个沉重的食盒。   不会吧大哥……我吃不下啦!叶星辞在心底咆哮。为什么全赶在一起来送吃的,要撑死我吗?明天再来多好!   “略备几道小菜,都是素食。家里的厨子手脚粗苯,公主将就着趁热吃吧。”   杂菌馅的豆腐皮包,清炒鲜松茸,蔬菜羹……精致小菜一一上桌,仍在冒热气。庆王所带食盒的隔层里,有加热过的铁板,可保饭菜不凉。   叶星辞摸了摸肚子,犹豫道:“我等下拿回房里吃。”   “公主不必见外,还是趁热吧。”   “嗯……也好。”对方大老远赶来,还要确保菜品不凉,也是有心了。礼貌起见,叶星辞接过碗筷。他在石凳上颠了两下,让先前的酱牛肉和点心往下沉一沉,随后深吸一口气,慢慢吃了起来。   庆王注视着他,柔和地开口:“今天,是在下第一次和公主说话。”   “好像是哦。”叶星辞嚼着腐皮包子,含糊回应。   “厨子的手艺如何?我的发妻,也很喜欢这些清淡的素食,这厨子是专为她请的。”说到这,庆王忽然单手掩面,微微哽咽,“两年前,她身故了。我一向不喜欢太清淡的,却还是养着那个厨子。”   “王爷节哀。”叶星辞轻声安慰。   “问君何故倚高台?故人依稀云中见。”庆王仰望明月,闭目压回泪水,“出自在下的拙作,是一首悼亡诗。”   “情真意切。”这两句听得叶星辞心里发酸,恍若看见一个男人独倚高楼,追思妻子。不过,为什么瑞王和庆王都要跟自己说起亡妻?   “昨夜,她托梦给我。”庆王的话似乎有点耳熟,“她说,她要转世了,而我的下一段姻缘已经到来,并留下两句诗:梵音袅袅归深处,枝叶潇潇总关情。我还没想通,是什么意思。”   叶星辞一读书就困,不过腹中多少也有几两墨水,觉得这两句的意思还蛮好懂。他放下筷子,道:“我听着,像是说王爷的姻缘就在深山寺庙中。”   “哦?”庆王蓦地看过来,略显狭长的双目深不可测,似笑非笑。   啧,我好像中了什么圈套……叶星辞被对方盯得一阵发慌,打了个马虎眼:“她可能,是想让你找个和尚吧,啊哈哈。”   我的天,你们娶的是哪路神仙,怎么都会托梦?   叶星辞隐约觉察到瑞王和庆王的心思,又感到不可思议。你们楚家不是和乐融融,兄友弟恭吗?怎么皇兄刚驾崩,就惦记上“嫂嫂”了?皇家风气如此狂野?   忽然,他脑中闪过一片金灿灿的东西,豁然开朗。嫁妆!他们是图公主的嫁妆!   “公主”刚受了莫大的委屈,心灵脆弱,所以他们才下饺子似的赶在同一天来。安慰自己这个无依无靠的“少女”,来获得好印象。但凡晚一天,效果就弱了。   至于楚翊,莫非也有所企图?他还看不出来。楚翊待他,倒更像可以畅快说笑的寻常朋友。是真的关心,才来探望。   叶星辞不再说话,风卷残云,吃光了菜肴。庆王也没多留,收了餐具,说过两天再来,便告辞了。   叶星辞挺着肚子往回走,瞥一眼月边的浮云,那片像骏马的云彩早已变换了。回到寮房,他重重地躺回床上,撑得直打嗝,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再一次被叫醒,那人的音色清脆而干净。   “又有谁来了,能不能让人睡个囫囵觉!我可啥都吃不下了!”他睡意朦胧正想骂人,却见眼前多了一张笑吟吟的俊俏脸庞。暗淡天光斜照,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在黑暗中炯然发亮,像猫。   “夏公公?”惊讶和紧张令他嗓音嘶哑。   “叶小将军,别来无恙。”夏小满弯起眼睛,小狐狸似的笑了起来,“随我来。”   他们翻墙而出,又翻出了灵泉寺的院墙,在山里行进片刻,找到一处树影稀疏、较为亮堂的山坡,双双坐下。   “说吧,究竟出什么事了,让堂堂的东宫内率成了小尼姑。”夏小满略带调侃地开口,只听语气便知道他们很熟,“本来,太子殿下听说你病在半路,命我回程时去找你,把你接回兆安。这下倒省事,不用去了。”   一颗毛茸茸的褐色脑袋从他怀中探出头,是只松鼠。他塞给它一颗花生,随后静静地等待回应。   “殿下一直惦记着我,可我却辜负了他的信任。”叶星辞羞惭欲死,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却摸到了一点豆腐皮渣子。他把渣子舔进嘴里,愈加羞愧。自己弄丢了公主,还有心情大吃大喝。   他将手探进裤腰内的夹层,取出一个纸卷递给夏小满,悲哀道:“公主走了,这是她留下的话。我们尽力了,但是找不到她。”   夏小满展开扫一眼,收入袖中,瞬间明白了一切。他沉默许久,才幽幽地出声:“叶小将军,这可是个弥天大谎。破了,就是捅破天的大祸。”   叶星辞攥紧拳头,顶着强烈的内疚艰难吐字:“我想过,要告诉殿下。可是,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我先让子苓扮公主,可她受不了压力。没办法,我就扮上了。”   夏小满用白细的指尖轻抚小松鼠的脑袋,投来敬佩的目光:“我没说你错了。如果我是你,也会选择瞒天过海。眼下,计划恐怕要搁置。我先回兆安请示太子殿下,你继续演好公主的角色,就像现在这样。”   叶星辞忙问:“什么计划?”   “我不能说。”夏小满抿起嘴唇。他的嘴唇很红,下巴尖得像狐狸,侧面看不到一点喉结,声音也清脆得像还未变声的孩子。   “连我也不能知道?我已经身处其中了。”   “我可以告诉你,已经实现的那一部分。”夏小满任由自己养的松鼠从怀里钻出,在两边肩膀折返跑,“公主,要择机刺杀昌帝。在入宫当夜,册封礼之前。”他的眼神冷幽幽的,配合说出的话,让人不寒而栗。   “什么?”叶星辞愕然后仰,左右看了看,又猛然凑近,“殿下让公主杀人?!”   “公主爱钻研药理,这件事没你想得那么难。”夏小满淡淡道,仿佛不是在谈杀人,而是杀鸡。   叶星辞感觉喉咙干涩,怔怔地沉默半晌,才道:“我指的,不是杀人方法,而是杀人这件事本身。”   “当时,公主也同意了。不过,从如今的结果来看,她只是假意答应。”夏小满抬手将松鼠从肩膀捞在怀中,喜爱地抚摸着,“我原以为,昌帝暴毙于宴席,是公主的手笔。一路都在赞叹琢磨,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原来,是阴差阳错。不过,照样促成了我们原本想要的结果。”   “让我缓一下。”叶星辞咬住下唇,手指无意识地抠进地面的泥土。他还是不敢相信,温润如玉的太子会让亲妹妹动手杀人。   路上,公主常看昌帝的画像,也许不单单是挑剔对方的外表,更是在犹豫是否终结对方的生命。 第31章 挨揍可以美容   叶星辞问:“昌帝胖得像大缸,走路都喘,精神也有点恍惚。我看就算不死,也没几年活头了,为什么要冒险?”   “因为再过几年,他儿子就长大了,所以他必须现在死。”夏小满压低声音,目光隐隐透出阴险,“他一死,新君年幼,北昌的朝局必乱。混乱,会创造机会,这是我大齐从未有过的天时。”   “然后呢?”   “后面的,我暂时不能说,因为这原本与你无关。”夏小满注视着叶星辞的双眼,“我天亮就动身回去,把你的想法告诉我,我转呈太子殿下。”   “我……”叶星辞说了一句连自己都觉得没出息的话,却也是大实话,“我想回家。我已经很久没见我娘了,也非常思念殿下。”   “好,我记下了。”夏小满肃然点头,将松鼠揣进怀里,“还有件事,殿下问:喀留王楚献忠,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很普通的老人。”叶星辞揪了一把野草,转着眼睛回忆,在昌帝灵前所见到的楚献忠,“六十来岁,穿着与旁人无二,不过脑袋上编着很多发辫,像顶了一脑袋小麻花似的,五官的轮廓很深。他哭得,可比我伤心多了。”   叶星辞知道,太子爷为何问起此人。早在十年前,齐国就有意策反楚献忠,与对方南北夹击,共同伐昌。不过楚献忠很精明,不上这个当。大树底下好乘凉,昌国没了,他也就晒死了。   “身体状况呢?”夏小满追问。   “头发白了很多,但是看着挺硬朗。”   夏小满垂眸,轻轻“嗯”了一声,起身欲走。叶星辞也跟着站起来,关心道:“皇后娘娘凤体安康?”   “公主前脚刚走,娘娘思女心切,又病倒了,我出宫时刚见好。”   二人闲聊几句,夏小满刚要走,又转过身来,认真端详着叶星辞,接着抬手捏住他的耳垂:“叶小将军,当你不夹耳坠的时候,要记得用尖锐的东西在耳垂前后压一下,伪造出穿耳的印记。”   叶星辞心里一惊。从守灵开始,不许佩戴首饰,他的耳朵就这样光秃秃的。这期间,不知还有没有别人注意到。夏小满心思缜密,令他自愧弗如。   “多谢提醒。”   “还有,你胸前……”夏小满的目光下移,忍俊不禁道,“一直都是这样平的吗?”   叶星辞低头看向胸口,抬手摸了摸,神情有些难堪:“起初没管这个,后来我们又觉得,多少该有一点。所以守灵期间,子苓为我缝制了一件贴身小衣,里面有夹层,可以填充棉絮。不过,我经常会忘了穿。”   他不是忘了,而是厌恶。每穿一回,就觉得自己被杀死了一回。   “还是该注意点。虽说,宫里很多瘦弱的宫女也是平的。”   “你真是心细。”叶星辞夸道。   “过奖了,习惯使然,我们做宦官的都这样。”夏小满谦卑地笑笑,“等着我,我会尽快回来。”   他挥挥手,与叶星辞告别,略显单薄的身影逐渐被树影遮挡,轻微的脚步声也淹没于潇潇林风。   叶星辞回到寺里,立即翻出首饰盒,用最细的簪子在耳垂前后戳出四个印记。   翌日,妙慧挨揍了,接连两回。   下山时,她在半路遇到一伙人,围成一圈踢她。她伤痕累累,只好掉头回寺,结果又遇到另一伙人,围成一圈捶她。被殴过程中,她鬼哭狼嚎,认了许多爷爷奶奶,奈何人家不认她这个孙女。   她形容凄惨地爬回灵泉寺,脸肿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像捅了马蜂窝。好处是,显得脸不那么长了,皱纹也撑平了,红润有光泽,一下子年轻十岁。   尼姑们将她抬到寮房,七手八脚为她处理伤口。叶星辞也去“帮忙”,其实是凑热闹。听说她遇到两伙人,暗想:两位大叔还真是言出必行。这两伙人要是碰到一起,恐怕得猜拳定先后,毕竟妙慧身边没那么多站位。   妙慧不知是谁打了自己,只知行凶者口口声声“老泼妇,叫你欺负公主”。从这天起,她落下个毛病,一看见叶星辞就哆嗦。   **   断七之后,宫里的丧礼布置都撤了。不过灯笼仍是白色,过了百日再摘。   那场寿宴上突如其来的死亡,似乎终于远去了一些。而它肃杀的阴影,却如同那一盏盏白灯,白惨惨地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九岁的永历小皇帝没有乾纲独断的决策力,朝廷处理政务的效率明显较从前慢了。一条政策,往往要经过三个皇叔和政事堂反复商量斟酌,方能执行。   因为没人能拍板定案,也没人愿一力担责。   每三天一次的朝会,却往往很快就会散朝。倒不是因为政通人和,而是永历只是照着手里的字条,按部就班地询问,然后懵懂地听取回话。听罢,他无法继续发问,也就散朝了。这些他听不懂的条陈,终会汇到光启殿去,再变作一道道政令发往各州郡县。   没办法,永历实在是太幼小了,就连个子也小小的。上朝时,龙椅下要垫着脚凳,才不至于让双腿悬空。   每当有政见不和的朝臣在早朝上争辩,请他圣裁,他就会紧张地握拳,向站在最前排的皇叔们投去求助的目光。   然后,瑞王和庆王就会先站出来维持秩序。年轻的宁王更多只是静静听着,偶尔说一句,也是刀切豆腐两面光,谁都不得罪。   总要立一个摄政王来金断觿决。将大权集于一人,责任也集于一人,方能办成事。永历小皇帝很清楚,却不知该选谁。   瑞王果断爽利,有先皇之风,庆王则更沉稳。对待南齐,瑞王主张即使在和平中也要枕戈待旦、备战抗衡。庆王则认为该与民休息,和睦邦交,加强互市。政事堂和朝臣们也态度暧昧,竟无一人上书明确推举某位王爷。   今天,朝会上又起了争执。永历无法求助于瑞王和庆王,因为正在争辩的,正是他们二人。一旁的宁王垂手而立,听得认真,丝毫没有参与的意思。   “以前,沿江有很多渡口,后来大多拆除了。必须修建更多新渡口,加大和江南的互通,将北方的药材、土产等多卖到江南去。他们那边,已经有很多现成的渡口。”庆王进谏道。   “相应的,根据从前谈定的互市条约,江南的丝绸也能多卖过来。”瑞王淡淡瞥去一眼,“土产便宜,丝绸贵。到时富的是他们,还是我们?”   “三哥,你也是有见识的人。”庆王不紧不慢地反驳,“该知道,一支好山参,抵得上十匹丝绸。”   瑞王哼笑一声:“渡口多,就会乱。难免有人利欲熏心,偷运铜铁、粮米这些朝廷明确禁止外运的备战物资。而且,还会有人偷渡乔迁,白白流失了人口。”   “关于备战物资,加强监管即可,我已在奏章中写明。至于防范人口外流……”宁王略作沉吟,“自然也会有办法。”   “广修渡口,岂不是方便他们的水军靠岸登陆?”瑞王环顾群臣,有理有据,掷地有声,“南齐之所以不敢在江上一战,是因为齐帝胆小,怕战事一旦失利,会威胁到都城兆安。他只想安安稳稳当着皇帝,所以纵使他们的水军略强于我们,也是只守不攻。但这不代表,他们不会发动突袭。”   庆王也不甘示弱,儒雅随和的双目迸出犀利的光:“且不说江上已经数十年没有战事。一旦有变,临时拆除又能费多少功夫?难道,一天就能攻过来不成?”   “皇九叔的看法呢?”御座上的永历小皇帝突然开口。天子和群臣守丧以日代月,他在大殓二十七天后就除服了。新裁的衮龙袍裹着幼弱的身躯,那上面的龙也略显纤细。 第32章 以退为进   自从听师傅吴正英说,是宁王提出由自己来题写先皇陵寝的匾额和碑文,永历就对这位接触并不多的九叔颇有好感。   而且,国葬也料理得井井有条。先皇刚出殡,宁王就上书请求裁撤临时设立的“内廷总管大臣”一职,自己夺了自己的权,堪称高风亮节。   对这两件事,吴师傅只是淡淡地说:“九王爷的城府,比他的年岁要深。撤掉这一官职,他不只是夺了自己的权,也夺了瑞王和庆王可能得到的潜在权力。他知道守不住锅里的饭,就干脆在自己吃完之后,把锅砸了。”   当时,永历问:“你是说,他也想做摄政王?”   吴师傅答:“老臣不知。也许,他只是还没想好,该支持哪位兄长。”   永历又问:“那我该选谁?众卿竟无一人上书推举。”   吴师傅答:“那陛下就学他们,静观其变。眼下,朝廷的办事效率是慢了,但再急也不在这一时。”   永历忧心道:“就这样安安稳稳的还好,只怕时间长了,他们兄弟不和,引来阋墙之争。不如,就先暂定一个?”   吴师傅摇头:“瑞王和庆王必然会相争,这个陛下无法阻止。他们的矛盾犹如暗疮,要完全发出来,才能尽快痊愈。在这个过程中,陛下将会看清,朝堂中那些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党争之徒、宵小之辈。无需动手清除,双方自会彼此消耗。陛下也会看清,哪位皇叔能擎天架海,‘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   朝堂上,永历小皇帝问完话,注视着自己的九叔。   “回陛下,臣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可以选几个沿江的郡县来试行。”楚翊打破沉默,上前一步朗声说出方才多听少言的思考结果,“地方自建渡口,商人统一收购土产等,卖去江南。想防止人口外流,可以严控路引。夫妇不得同时渡江,父亲渡江,儿子守家,反之亦然。路引逾期未归,家人下狱,里长重罚,地方官降级罚俸。不过,有两点要注意。一,收购价,不得低于当地市价,以防官商勾结盘剥百姓。二,沅江水贼猖獗,履犯沿岸百姓,该治治了。”   他目不斜视,身姿挺拔如玉树,声音抑扬顿挫,似清风拂琴、珠落玉盘。重要的是,他一语点出了“官商勾结”和“水贼猖獗”这两点隐患。   群臣窃窃私议,发出赞赏的喟叹:“九爷虽然年轻,却也机敏练达。”“是啊……”   瑞王和庆王都愣了,一时无语。   瑞王以为,楚翊会支持他的政见。毕竟,楚翊还给他做媒,讨得太皇太后懿旨,让公主成功搬出灵泉寺,脱离苦海。假以时日,公主必然会坠入他的这片海——因为公主厌恶楚翊的风流,而庆王各方面都逊色于自己,不足为虑。   庆王则没想到,楚翊会公然压他一头,在他琢磨出的政策上,延展出更深、更合理的建议。本该是自己的政绩,现在倒被这老九捡漏分走一杯羹。   “朕也听说过这些水贼。官府一抓他们,就跑到对岸去。对岸抓他们,又跑回来。将来找时机,和南齐互通有无,一起整治他们。”永历小皇帝稚嫩的童音响彻大殿,“方才宁王所说,诸卿以为如何?”   “臣认为,宁王所说的确可行。先前瑞王提出的几点问题也十分透彻,可谓高屋建瓴。”瑞王的亲家,吏部尚书杨榛先是肯定了楚翊,顺便把瑞王捧得更高,却完全没提庆王,“人们常说,提出正确的问题,往往也就解决了问题的大半。佛家也说,小疑小悟,大疑大悟,不疑不悟嘛。”   庆王瞥去一眼,两腮微微鼓起,忍而未发。   倒是他的舅舅,户部尚书马赫口吻轻松地说道:“杨大人真知灼见。不过,要是全天下的智者都只质疑,岂不是没人办实事了。”言下之意,瑞王不办实事,光顾挑刺。   “大家都是为了提升税收,充实国库,藏富于民嘛。”楚翊适时地插了一句。   “既然诸位都认可,那就按宁王说的,回头由政事堂敲定细节去落实。”永历小皇帝懵懂地挠挠头,做出总结。   “皇上圣明。”楚翊道。他感觉,瑞王和庆王的视线锥子似的扎在自己侧脸。他扭过头,对二人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像刚刚调皮捣蛋被父母撞破。   瑞王朝他皱皱鼻子,庆王则轻轻瞪了他一眼,倒也没有多生气。   或许不该出头,把想法说出来,楚翊暗忖。但是,在群臣面前露脸的机会太少,他必须把握。不过,相信两位兄长马上就会忘掉这点不愉快,投入到另外一件事上。   “臣还有事启奏。”楚翊道。   “九叔请讲。”永历露出童真的微笑。   “正科之外加开恩科的邸报,已经由通政司派往各地了。”   永历看向礼部尚书,后者恭谨道:“不错,臣与王爷已经落实下去了。恩科一般不遵秋行乡试、春行会试的常例。目前的安排是,五月乡试,九月会试。”   “也好,只是时间紧了点。”   “臣想辞去兼管礼部的差使。”楚翊的语气云淡风轻,诚恳地说道,“先皇驾崩,蒙陛下信任,命臣全权负责国丧,这才让臣兼管礼部。眼下恩科在即,科举取士是国家大事,臣年轻没有经验,所以请辞。至于宗正寺的差使,臣想继续为陛下效劳。”   瑞王和庆王的四只眼睛同时亮了,群臣也纷纷侧目,看傻子似的看楚翊。这个节骨眼上,竟会有人不恋权,甚至主动让权。至于管理皇族事务的宗正寺,那只是远离权力核心的边缘罢了。   “九叔是个实在人。”永历点点头,给出简单却至高的评价,“由谁来接任九叔的差使,就交给政事堂商议吧。”   他想了想,又道:“齐国的玉川公主搬回永固园了,吃穿用度千万别怠慢了。抽调一队禁卫军过去,加强内外的巡查。”   散朝时,楚翊走在两个哥哥身后。透过他们跃跃欲试的背影,几乎听得见他们心底迸发出的一种声音。那是权欲混入奔流的血液,沙沙作响,涌遍全身的响动。听上去,就像剧毒的响尾蛇。   成为摄政王,总揽朝政、代行皇权,多么诱人。二哥活着时,恐怕瑞王和庆王在最深的夜里都不敢如此妄想。如今,突然触手可及。   骨子里,他们都不是安分的人。   自己亦然。   **   楚翊先向太皇太后请安,又探望二位母妃。离宫前,他特意去了一趟针工局。监工太监前几天就收了他的银子,他一到,对方就把他点名要带走的六名宫女叫出来了。   “王爷,既然是客居永固园的玉川公主要量体裁衣,那该用手艺更老道的。”监工太监眯眼笑道。   “不,就要她们几个。”楚翊从袖中摸出五两银子,递到对方手里。然后,拿上针工局开具的文书,带几人出宫了。   宫里默认的规矩,差人办事时,要赏一笔。办完事,再赏一笔,就像民间交易时的定金和尾金。别看人家只是七品的监工太监,私房钱或许比他府里的现银都多。   “九爷,我们真的只是去为公主量体吗?”坐进马车时,一个宫女战战兢兢地问。   “是啊,你心虚什么?”楚翊凌厉地扫她一眼。   “没,没什么。”她和另外五人交换一下眼色,缩进车里,不再吭声。   楚翊利落地飞身上马,在罗雨的陪同下直奔城外五里处的永固园。   四月下旬的天气最好,可从浓荫之间初窥夏意,却丝毫不热。永固园是昌国最宜居的所在,一切都明媚、清澈而安静。   开阔的湖面水平如镜,近岸之处才有波动。层层细浪映着阳光笼罩的亭台楼阁,裹挟着它们的倒影,不断撞碎在岸边的青石。   柳丝如翡翠珠帘,围着湖畔的游廊。朱红色的廊柱旁,一个俊朗的白衣少年正远远地招手:“大外甥!”   楚翊轻松地扬起嘴角:“四舅!”   他阔步走进游廊,命几个宫女老实候在这里,随后与四舅陈为一起,朝公主居住的星跃楼散步。 第33章 这小子能处   他瞥见在流岩城买的小姑娘不远不近地跟着,便高声笑道:“希娣,你胖了点,更俊了!”   “王爷还记得我原来的名字?”已改名为听荷的小姑娘受宠若惊。她穿一身藕色衣裙,脸庞比刚被赎出来时圆润了许多,眼睛也亮了,显然过得很好。   “对于可爱的人,我一向过目不忘。”比如,把他踹落水里的“公主”。他收回目光,看向比自己小五岁的四舅,“昨日去拜访过公主了吗?”   “没。”陈为掩唇咳了两声,“我昨天吃了辣鸭腿,喉咙难受。说不了两句话就咔咔咳嗽,像是要死了,怕间接影响到她对你的印象。”   “唉,我安排你住进永固园,就是为了借着看望你来接触公主。”楚翊想娶公主,并想做摄政王的心思,只对两位母妃、四舅、罗雨和管家王公公这五个人表露过。   “哼,原来四舅我只是个工具。”陈为摊开手掌勾了勾,“身上有银子没,我没钱使了。”   “我找找。”楚翊将手探入绛红的团龙袍的衣袖,假模假样地摸索。跟在身旁的罗雨淡淡地一语道破:“王爷出门就带了五两银子,全赏了针工局的太监。”   陈为背着手叹了口气:“开春之后,棺材铺的生意就入了淡季,田里的佃租也两年没收了。你又侠义,赎个小姑娘一出手就是百两银子。大外甥,你穷得就剩下一张好看的脸了,再这么下去只能去吃软饭了。”   “不然,我去杀几个人,然后卖棺材,人为制造旺季。”罗雨沉着一张书生似的文气脸庞,神情冷漠如冬夜的刀子,“开个玩笑。”   “我常叫你多说话,幽默一点,可也得悠着点。”楚翊抿嘴一笑,继续对陈为道:“我该在瑞王和庆王府里收买眼线,但我没钱。我该延揽人才来出谋划策,但我还是没钱。”他的语气却不懊丧,淡然地自我调侃,“瑞王府里随便一个幕宾,一年的幕酬都有上千两。庆王也好客,有混不下去的江湖人士登门,他都会招待,甚至培养成死士。”   “无妨。我呢,是人才。”陈为一拍自己胸脯,又看向罗雨,“罗护卫是死士。”   楚翊大笑,眺望远处。透过茂密的枝叶,星跃楼蓝绿色的琉璃瓦清晰可见。他忽然有点紧张,掌心一阵潮热。   他眼前闪过月下舞枪的飒爽倩影,哪怕掌心布满血痕,依然紧握“兵器”。月光隐隐映出少女脸上的泪痕,她偷偷哭过,可她不用任何人来安慰,便独自走出逆境。   当时,楚翊坐在墙头看着她,头皮轰然发麻,好像刹那间长出三千丈的头发。小五,正午的太阳。虽是个小宫女,却耀眼得刺目。   楚翊想了很多安慰的话,后来却一句没说,因为她完全不需要。她洒脱地与他打趣,吃他带来的酱牛肉,表情故作嫌弃,嘴里嚼得飞快。天然去雕饰的可爱,如利箭般具有杀伤力。   真是个坚韧乐观的女孩。有的男人,见不得女人要强,也不喜女人乐观,要遇事哭啼啼才好,如此方能凸显他的强悍。   但是,凡是需要特别凸显的,必定存量不多。   楚翊则正相反,他从不用任何人来陪衬。他甚至想,有的男人过分强调女人的贞洁,也许是因为心虚,怕对方在心里与先前相好过的男人做比较。他们没有自信,能在这种比较中优胜。   “对了,我把礼部的差使让出去了。”他轻声道。   陈为很讶异:“为什么?现在开恩科了,等到会试,你可以借机招徕自己的门生。”   “所以才要让出去,叫我三哥和四哥去争。你信不信,他们早就盯上了。政事堂里,我一个自己人都没有,就算不让,也守不住。”楚翊用折扇敲打着掌心,眸光比湖水更平静幽邃,“先皇出殡后,我就主动提出撤掉内廷总管大臣。现在,我又让出一个礼部。剩下的宗正寺,我继续管着,绝不会有人再多说什么。”   陈为猛然击掌,哈哈一笑:“没错,这样一来,宗正寺就彻底归你了!大外甥,好一招以退为进。只是,管理宗正寺,好像没什么用。”   “往小了说,的确屁用没有。往大了说,瑞王、庆王,还有他们的子女这些皇室宗亲,可都归我管。包括,他们想娶的玉川公主。”楚翊看向近在咫尺的星跃楼,不由得加快脚步。同时加快的,还有心跳。   “你一害羞,耳朵就红。成大事者,该喜怒不形于色。”陈为嘿嘿地笑着,揪他的耳朵,“这毛病得改。”   “难道把耳朵削掉吗?”   楚翊搓搓耳垂,刚走到星跃楼下,就听见一阵隐约的吵嚷,不禁眉头微蹙瞟向罗雨。罗雨早已进入备战状态,如伺机而动的豹,上身微躬,双臂交错于身前,握住悬在腰间的双刀。   “必须进宫讨个说法!她们拿针扎你们的屁股,就是扎我的脸!”是公主在愤怒地咆哮,豪气干云,乍一听倒有点像男子,“走!跟我去找皇太后、太皇太后,找那些总管太监,问问他们怎么管的后宫,纵容宫女欺负人!”   “真的不用了。我们本就是外来的,又是这么复杂的情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个略显怯懦的娇柔女声说道,不是子苓就是云苓。   “怕什么!哪有这么欺负人的,走!”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应该是公主那个性子有些急的护卫,叫宋卓。另外几人也随声附和。   几天前,公主搬来永固园后,六名近侍和四个护卫全都跟着住进来了。   “我们也是才知道,不然早在宫里就动起手来了!走,进宫讨回公道!不怕他们,老子没根,可老子有种!”略显尖细的声音渐近,又随着开门的动作突然放大。小太监福全和福谦撸胳膊挽袖子,晃荡着膀子霸气地迈出门,像是要进宫打架。   刚下台阶,二人同时看见楚翊,愣了一下收起架势:“奴婢叩见王爷。”   “走,怕什么?我们大齐的儿女,可不是任人宰割的孬种!”叶星辞随后而至,左右手各提着子苓和云苓的胳膊,虎虎生风地走出门,宛如提着两只鹅的村夫,“老子——”   看见楚翊,他怔了怔,瞬间改口:“老子曰……这次曰什么呢,我一时也想不起来。反正就是,人要战胜自己啦。”   “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楚翊笑着接道。   “多谢提醒。”叶星辞飞快吐了吐舌尖,想起至暗时刻的那一包酱牛肉,亲切感又多了一分,“楚逸之,你怎么来了?”   “我四舅在园中养病,我来看他,顺路拜访公主。”楚翊向他介绍陈为,“这位就是我四舅,姓陈,单讳一个为字,十六岁。”   “原来是陈公子,想不到这么年轻……”叶星辞点头致意,原本以为楚翊的舅舅是中年人。接着,他目光一凛:“九爷,你来得正好,来评评理!”   “怎么?”   他极度愤懑,叉着腰原地踱步。随即意识到什么,恢复成端庄的站姿,夹着嗓子冷冷地开口:“本宫住在灵泉寺的那段时间,子苓她们被派往针工局做绣娘。子苓和云苓分在一组,却被同组的六个宫女欺凌!那些人,拿针扎她们的臀部大腿,专挑不显眼的地方,肉都快扎烂了!要不是杜若和香茹偷着告诉我,她们还不吭声呢!”   他穿着烟紫色的纱制披风,一根金钗松松地挽着发髻,几绺青丝刻意散在肩上(是杜若琢磨的发式,她们很爱把他当娃娃来打扮)。除了眉形修理过,几乎素面朝天,却依旧英气明艳不可方物。   楚翊不动声色地盯了他一会儿,才看向子苓:“姑娘,你们怎么不找管事的太监,或者想办法联系我?”   “情况复杂,我们不想生事,免得节外生枝牵扯到公主。”说完,子苓自觉失言,倒吸一口凉气,白皙的指头掩住嘴唇。   “这有什么复杂的?”楚翊疑惑道。   云苓机灵地在旁补充:“公主去了寺里,我们前途未卜。毕竟是外乡人,无依无靠的,想着忍一忍也就过去了。闹大了,可能更受针对,连带着公主也不好过。”   “是可忍,孰不可忍。”叶星辞上前一步,修长的双臂一伸,老母鸡似的将两位姑娘揽在身后,微微仰头瞪视楚翊:“她们第一次挨欺负的时候,王爷还当着内廷总管大臣呢,这事你得管!我不是睚眦必报的人,但我的人不能白白受屈。”   楚翊先是面露难色,接着好整以暇地笑了,抬手吩咐道:“罗雨,去湖边游廊,把那六个人带过来。”   叶星辞和身边这些一根绳上的蚂蚱们交换着眼色,不敢相信楚翊能未卜先知。直到罗雨领着那六名诚惶诚恐的宫女来到他面前,他才明白,楚翊又是有备而来。   恐怕不是顺路,而是再一次专程。   好仗义的汉子!叶星辞胃里一阵暖涨,凭空生出一股与对方结为兄弟的冲动。这位九爷除了风流,没别的毛病。既然是当哥们儿,那这也不算什么,反正又风流不到自己身上。   第34章 童男心动,如大坝决堤   迎上他热切的目光,楚翊洁白的耳廓逐渐泛红,率先移开视线,“人,我带来了,听凭公主处置。”   “王爷怎么知道……”子苓和云苓感激得眼圈潮红。   “给她们安排差事的太监,收过我银子,办事还算尽心。”楚翊柔声解释,“昨天我进宫议事,他特意在光启殿外等我,说是听说你们之前一直在挨欺负。我去针工局略作打听,就锁定了她们六个。”   他顿了一顿,居然道歉:“对不起,二位姑娘,我知道的太晚了。不然,绝不让你们受那么多委屈。”   “折煞奴婢了。”子苓和云苓抹着眼泪咕哝。   “真够意思!”叶星辞也很感动,情不自禁笑着靠近,在楚翊肩上友好地怼了一拳,结果直接把对方怼得扑通跌坐在地。   这一下,二人都愣了,呆望着对方。   “王爷见谅,我不是有意的……”叶星辞下意识伸出手,碍于男“女”有别,又故作娇羞地缩回。   “公主膂力惊人,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楚翊不以为意地笑笑,被罗雨扶了起来。后者还很惭愧,小声嘀咕:“是我失职,没接住王爷。”   一阵尴尬而短暂的沉寂后,叶星辞缓缓踱到那些宫女面前,目光冷锐地睥睨几人。他身材比她们高出大半头,在习武者特有的锐气和强烈的威压感之下,几人都深深地耷拉着脑袋。   “你们几个,欺负本宫的人,该怎么办?”他声音冷冽。   几人瞬间将头埋得更低,其中一个胆怯地嗫嚅:“两位姑娘,大人不计小人过,饶恕我们吧。”   “道歉?”叶星辞抖着肩膀冷笑,“那每年何苦搞什么秋决,刑部和大理寺也干脆撤了,直接把狱里的犯人提溜到街上,敲锣打鼓的开个道歉大会算了。”   这次,他是真的动火了。恶尼妙慧打自己,好歹还会找个由头,公开行刑。而这几个人,更加腌臜下作。他当然可以轻描淡写,做个和事佬,给公主留下宽仁的贤名。但是,他无权替别人原谅她们。   “你俩拔下头顶的簪子,也狠狠扎她们一顿,扎成坑坑洼洼的癞蛤蟆。”叶星辞看向子苓和云苓。   六名宫女立即跪成一串,惊恐地连连叩头,犹如一道波浪:“公主开恩!”“开恩啊!”“我们愿意把月俸拿出来,赔偿两位姑娘!”   子苓和云苓对视一下,异口同声:“我们要钱。”   “那好。”叶星辞点点头,叫福全回屋把砚台拿来搁在地面,指着里面的墨,“现在,每人在掌心写个数。最少的那个,还是会挨扎。写得虚高,拿不出来,也挨扎。都分开,不许交头接耳。”   这样,才能为子苓和云苓争取到最大的收益,逼这六人真正破财。不然,谁知道她们有多少私房钱。   六人各自用指头沾了一点墨,犹豫着在左手掌心写下数额。叶星辞一声令下,六人打分似的亮出手掌:最高的六十二两,最低的十五两。   有零有整,看来也就这么多了。叶星辞也不磨蹭,干脆地喝令道:“十五两那个,过来挨扎。其余那些,要是拿不出银子,也挨扎。”   十五两惊慌地瞪着眼珠子:“公主殿下,奴婢入宫一年只攒了这些,再多的一个子儿都拿不出来了!开恩啊,殿下!”   “开不开恩,不在于我。”叶星辞体贴地询问受害者,“子苓云苓,这个结果,你们能接受吗?”   “可以。”他的贴心呵护让子苓红了脸,目光躲闪。云苓也点头,掐着指头计算,说还算公道。   一旁的楚翊饶有兴致地抱起手臂,凝视眼前冰雪聪明又孔武有力的小美人儿。他一动不动,仿佛处在另一个时光流速极慢的世界,甚至忘了眨眼,春水般的目光柔柔地流出眼底。   四舅陈为瞥他一眼,忍俊不禁地抿嘴,将头侧向罗雨,悄声调侃:“你家王爷彻底陷进去了,眼睛都直了。”   “哦。”   陈为兴致盎然地分析:“我跟你讲,童男的心动就像大坝决堤,一泻千里,哗——整个心田,泛滥成灾。我猜,他此刻连孩子叫啥都想好了。”   “哦。”   “啧,没劲,说点别的。”   罗雨想了想,道:“嗯哼。”   既然子苓和云苓觉得满意,那叶星辞也不再多事,安排道:“好,那就这样。福全福谦,跟她们入宫取银子。”   陈为用手肘怼了一下楚翊,后者一个激灵,从长久的凝视中蓦然回神,立即把握住下次见面的机会:“在下可以代劳,改天把银子给两位姑娘送来。”   叶星辞想,楚翊出入宫里比福全他们方便,也不容易节外生枝,便点头道:“也好,有劳王爷。”   楚翊叫六名宫女回湖边游廊候着,接着向叶星辞道别:“在下继续陪四舅散心,就不叨扰了。”   叶星辞与楚翊平辈,而陈为是长辈,便又客套几句来道别。忽听云苓叫住正要离开的六人,脆生生地问道:“哎,你们究竟为什么欺负我们?只是看我们不顺眼吗?”   几人彼此看看,六十二两拧着手指,低头嘟囔:“我哥哥战死了。”十五两紧跟着说:“我爹也是,我恨南齐的人。也许,我爹就是被你爹杀死的。”   四周瞬间沉寂,每个人都僵在原地,只有清风兀自吹过。   叶星辞胸口有点憋闷,恼火中多了一丝心酸,只听楚翊淡淡道:“又不是她们杀的。”   “那我该恨谁呢?”问完,六十二两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双腿一弯跪地,“奴婢不该顶撞王爷,请王爷恕罪。”   宫里很忌讳用反问的口气顶撞尊者,轻则掌嘴,重则杖责。楚翊毫不计较,叫她起来。他默了一下,才轻轻地说:“我也不知道。”   他怅惘地叹气,清贵俊美的面孔浮起一抹苦笑:“放下东西很难,拾起却容易。我不会劝你放下仇恨,那不现实。但你可以拾起一种东西,一种期盼:无意义的杀伐,终会停止。长久的和平,必定会来。”   这种毫无来由的笃定有点滑稽,说话的人又这么年轻,显得很不靠谱,却没人反驳。因为没人会去想这么宏大、飘渺的事,最多只会想明天、下个月,连明年想得都少。   六十二两懵懂地看向公主,这个和平的象征。她显然并不信楚翊的话,但也不敢继续追问,和其他五人默默退下。   “你们固然有可怜之处。”云苓对她们的背影喊道,“但是,赔给我们的银子,还是一钱都不能少。”   “公主若得闲,也一起走走吧?”临走前,陈为转过温厚俊朗的笑脸,热情相邀,“在下久仰公主芳名,听逸之说,公主不但剑舞得漂亮,还会使枪呢。” 第35章 谜一样的“她”   长辈相邀,叶星辞左右无事,就独自跟了上去。他这才注意到,跟在陈为身后的婢女,就是楚翊在流岩城买的那个小丫头。看气色,她过得很不错。   “希娣,你胖了,气色好多了。”叶星辞随口道。   “想不到,公主居然记得我,我从未和公主说过话呢!我现在,叫听荷了。”小丫头开心道,“都说贵人多忘事,可是你和九爷分明都是好记性。”   好记性……叶星辞漫不经心地笑笑,用余光偷瞄身旁这位曾在多年前发生过亲密接触的“故人”,揣测对方有没有认出自己,识破冒牌身份,甚至于看穿自己的男儿身。   应该没有,不然早就揭穿了。   “你们知道吗,狗是没有锁骨的,所以前肢很不灵活。猫会用前爪玩球、挠人、扇同类耳光,狗就不会。”四舅陈为开朗健谈,边说边在自己外甥脑袋上比划。叶星辞做作地用手帕掩住嘴角,尽量让自己笑得像女子。   不知不觉,从湖畔一路走到马球场。从前,这里是园中最热闹的场所,常有贵族、世家子弟宴饮击鞠。先皇驾崩,百日内禁歌舞玩乐,已空寂许久。没有人踩马踏,野草肆意疯长。   马球这种游戏盛于北方,江南已经禁绝,因为齐国的第四位君主是打马球时驾崩的。叶星辞走近高大的朱漆球门,好奇地摸着上面两尺见方的圆洞。肯定很有意思吧,他起了玩心,又不好意思说。   “王爷有个球。”罗雨眼尖,从球门下的草丛间拾起一个拳头大的彩球。软木雕成,中间镂空。   “注意断句,我还以为你骂我呢。”楚翊不以为忤,接过彩球掂了掂,朝球场边的槐树扬起下巴,“去捡个树杈之类的。”   “遵命。”   说是捡,罗雨直接攀上树去折,身法轻盈迅捷如猿。他没留意浓荫间的鸟窝,待其砰然坠地时已经来不及挽救了。他跃下树,痛惜地捧起鸟窝,幽幽叹气:“无妄之灾,真是对不住。”   叶星辞跑过去看,罗雨垂首,恭敬地双手递上:“公主,碎了一个蛋。”   听上去怎么有点怪怪的……叶星辞小心查看鸟窝,里面原本有三枚鹌鹑蛋大小的洁白鸟蛋,此刻碎了一枚,嫩黄的蛋液外流。   “亲鸟都不在,应该是暂时离巢觅食,或者被你吓飞了。”叶星辞将鸟窝送回罗雨手里,“放回去吧,怪可怜的。”   罗雨轻身上树,将鸟窝牢牢卡在枝丫间,轻声朝它们道歉:“在下没留神,害你们少了一个兄弟姐妹。”   叶星辞有些出神,六十二两的话在耳边回响:我哥哥战死了。战火中,失去兄弟的人不计其数,他自己也差点失去四哥。兵荒马乱的日子,人命和鸟蛋一样脆弱。   他走回楚翊身边,问道:“你和那宫女说的话,你自己真的相信吗?终会有天下一统的那天?”   楚翊轻轻“嗯”了一下。   混乱,会创造机会。借机多刺探一些消息,或许能对太子爷有所助益。叶星辞顺势问:“那在你看来,瑞王和庆王,谁能做到?”   “好狡猾的问题。”楚翊眉峰一挑,深深地望过来,一针见血地戳破其后暗藏的玄机:“你想知道,谁会是摄政王?而我,又支持谁?”   “我可没想这么多。”叶星辞嘀咕。   楚翊勾起嘴角,无所谓道:“我对事不对人。无论是谁,做的事利国利民,我就支持。反之,则反对。至于我自己,并不想跟他们争,连礼部的差使都辞了。你在给令兄的家信中,可以这样写。”   “我——”叶星辞恼羞成怒,润泽如玉的脸庞登时涨红了,寒星般的眸子喷出火来,“我不是来刺探消息的细作!我们太子爷忙得很,没空好奇你们老楚家的事。”   楚翊愣了愣,眉目舒展,温和一笑:“好好好,我错了。我的意思是,这只是我的行事准则,又不是军国机密,和家里人聊一聊也什么。”   真是可爱。这小丫头一着急,就用宫女的口吻说话,说的是“我们太子爷”,而不是“我哥”。楚翊很佩服她的坚韧果敢,设身处地,自己十六七岁时远没有她强大。遇到这一连串的变故,恐怕已经魔怔了。   他有种冲动,想要多了解她,了解“公主”这副皮囊之下的灵魂。家里有什么人?生日是哪天?到底喜欢吃什么?在南齐皇宫里的生活是怎样的,快乐吗?几岁进的宫?   这些疑问,像一把把小刷子,搔着他的胸口。那里的皮肤越刷越薄,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就要冒头了。   “那晚的酱牛肉之后,公主有继续尝试荤食吗?”楚翊试探道。   “嗯,正在尝试,为了身体着想嘛。”叶星辞的脸色和语气和缓下来,露出温婉明媚的微笑,“昨晚吃了一个酱蹄膀,啊,一点酱蹄膀。”   天呐,世间竟有如此可爱之人。楚翊扑哧一笑:“园里厨子的手艺还可口?”见对方点头,他继续说:“回头,我把润喉汤的配方给厨房。北方气候干,把它当水喝就好。对了,你手上的伤怎么样?”   “好得差不多了。”叶星辞摊开手掌,亮出浅淡的淤痕。   楚翊凝目细看,不经意地用指尖扫过掌心的薄茧,接着道歉:“抱歉,在下无意冒犯。只是想知道,这些伤痕还肿不肿。”   这茧子宛如盔甲,让美人英姿勃发。楚翊想,小五从小练功,应该吃了不少苦。这些苦,倒让此刻的她显得甜美可人。   他目光下移,落在那双花色淡雅的白绣鞋。小五的双脚纤瘦,足弓秀美,不过挺大的,扎马步一定很稳吧。   她像一柄嵌了宝石的刀,美丽而锋利。一个深奥的谜,越猜不透,就越想琢磨。   “哦,我还以为,王爷会看手相呢。”叶星辞从容地缩回手,又把自己超规格的脚往裙裾下藏了藏,“还有脚相。”   楚翊有些狼狈地闪开目光,耳朵又红了。 第36章 不可言喻的疼痛   “既然手没事了,我们来打球玩儿吧。”他拔高声音,对两丈之外正在听四舅胡侃的罗雨道:“把树杈子扔过来!”   “喂,王爷叫你把裤衩子扔过去。”陈为玩笑道。他弯着一双温柔的眼睛,在发愣的罗雨肩上拍了拍,哈哈大笑:“你看,舅老爷我这才叫开玩笑。杀人卖棺材那种,好可怕的,不叫玩笑。”   罗雨一知半解地点头,把刚折的树棍丢过去:“王爷,你的裤衩子!啊不,树杈子!”   叶星辞飒爽地一抬手,如握枪般稳稳接住,提在手里。罗雨很会选材,树杈呈长戈状,和他在画上看过的球杖有点像。   楚翊后退数步,将彩球放置于草地:“来,朝那个洞里打。”   “好呀!”叶星辞乐颠颠地跑过去,双手持树杈,调整角度和姿势,眯眼瞄了瞄。他上身前倾,臀部翘起,烟紫色的披风和罗裙勾勒出桃子般饱满的弧度。楚翊颇有君子之风,立即夸张地侧过脸去,并以折扇掩住视线。   “嘿——”叶星辞挥舞树杈,将球击飞。彩球高高地掠过球门,连边都没擦到。罗雨飞奔着捡回球,精准地丢了回来。   “这东西真好玩。”叶星辞再度摆好姿势。他是少年心性,心思全在这新游戏上,浑然忘了这些天的烦恼和波折,开心道:“楚一只,你来教教我。”   “咳,好吧。”楚翊走到他身侧,隔着衣袖握住他的手腕,声音低沉而紧绷:“不能双手持杖,因为打球时,人是骑在马上的。这样单手握着,手心朝前,手臂垂直放松,用球杖去拨球,不要挑得太高……”   叶星辞又撅起屁股,与楚翊的下腹相撞之际,后者内急般猛地一弯腰,避开这一致命打击:“我的天……不用弯腰,放松……你放松,我就也放松了。”   “啧啧,光天化日,成何体统。”四舅陈为在远处旁观,时而捂眼不忍直视,时而抿嘴一笑,“反正都不成‘提桶’了,干脆把桶打烂吧。大外甥,给你机会都不用,就会鬼鬼祟祟地看个手相。”   “看他们这么亲密,好像不是在把球打到洞里,而是要直接打到洞房去。”罗雨在旁淡漠地调侃。   “恭喜你,罗兄弟,你学会开玩笑了。”   楚翊的耳朵像被红烧过,他捉着叶星辞纤瘦却有力的手腕,使巧劲轻轻一挑。彩球应声而飞,滑出一道犹如彩练的弧线,穿洞而过。   “呀,进洞了!”叶星辞模仿子苓她们平常的样子,娇俏地轻声欢呼,还跳了一下,显得很刻意。若非身份所束,他会一蹦三尺高,振臂高呼:“老子真牛!”   “江南不玩这个,我只在书画里看过。几十年前,大齐的皇宫里也有马球场,后来废弃了。”叶星辞抬手抓住罗雨丢回的球。   “禁马球,也就间接削弱了人们精进马术的乐趣。所以,齐国的铁骑才不如我们的强大。”楚翊合理地分析,觉察到叶星辞脸色不悦,哄道:“等先皇的丧期过了百日,我去和两位兄长商量,组织一场马球赛,带你真正玩一回。”   “这可是你说的!一言为定。”叶星辞心中一阵悸动。公主私逃后,他都是被一浪浪迭生的波折推着走,浮萍般飘摇在异乡,毫无期盼。头一次,他热切盼望着一件事的到来。   摆好球,他再度挥舞树杈,又没进。   “罗护卫,拜托啦!”叶星辞笑着挥挥手,罗雨飞奔而去,捡到球后奋力一丢——啪,正中裆下要害。   呃!一种专属于男人的剧痛山呼海啸而来,叶星辞双膝猛地向内合拢,双脚并成内八字,双目死瞪。他鼓起脸,想憋回惨叫,然而失败了:“啊啊啊——”   罗雨的话言犹在耳:公主,碎了一个蛋。   原来,这小子是个预言家,一切早有预兆。   “怎么样?”楚翊真被吓到了,慌乱地扶住他的手臂,眼中溢满怜惜,“伤到哪了?快传园中的太医看看。”   “没,没事。”叶星辞强忍下腹的阵阵抽痛,直起身平静地挤出一丝笑,“逗你们玩的,被我骗到了吧。”为了显示自己安然无恙,他咬着牙来回走动,步伐闲适,一滴冷汗悄然流过鬓角。   “卑职该死。”罗雨旋风般冲过来跪地谢罪,文静的面孔布满愧色。草地光滑,他朝前出溜了一段,险些把主人顶翻。   “该打。”楚翊用折扇敲了他一记,蹙眉道:“回府之后,找王公公领二十板子。”   “没事,又不是故意的。”叶星辞淡淡地求情,声音有点颤抖,“不玩了,我们去湖边坐一会儿。”   他从容地走在楚翊和陈为之间,感觉冷汗正沿着脊柱滑落。肿了,肯定肿起来了,左边的,他能感觉到。热乎乎的,像揣着一个刚煮好的鸡蛋。   走近一条石椅,他松了口气坐下,又烫屁股似的“嗖”地蹿起来,啊啊啊压到了!在楚翊疑惑的目光中,他掏出别在腰间的手帕,擦拭椅面,之后小心翼翼地搭边而坐:“本宫爱干净。”   石椅不长,陈为坐在另一端,楚翊和罗雨都站着。   湖面上,几只羽翼丰盈的鹄鸟悠然游弋,洁白肥泽,脖颈柔长优美。不过,从鱼儿的角度,只能看见一排屁股和扁扁的脚掌。   垂柳有意,用丰盈的叶尖儿轻轻撩拨湖面。水却无情,只因风而起波。那风呢?只是公平而毫无眷恋地拂过每一寸湖水、飞檐,和每个人心事重重的脸庞。   楚翊迎着风,十分克制地打了个哈欠,随即笑道:“抱歉,天蒙蒙亮就起来上朝了。困也只能硬忍着,否则会被记御前失仪。这种事嘛,可大可小,就怕有人做文章,上纲上线地借机整你。”   “王爷散朝就过来了?”叶星辞闲谈道。   “我去了一趟后宫。先给太皇太后请安,然后见我母妃。每次,她们都说我瘦了,喂我吃东西。”   “她们?”   “哦,一个是生母,一个是养母。”楚翊轻轻地说,“我生母曾是宫女,也不受宠,我很大了她才封妃。”   原来,他和我一样,叶星辞想。都是贵胄之家里,出身最低的那个。这点共通之处,让他倍感亲切,似乎和对方产生了某种关联。就像两个飘荡的游魂轻轻碰了一下,然后藕断丝连。 第37章 圣旨到!   大概是因为离家千里,他要从别人身上来找归属感,他开始总结他们的相像之处。   比如,楚翊待下人很和善,全然没有瑞王那种骨子里透出的倨傲。而自己对家里的仆人也很和气,甚至是客气。比起叶府,在东宫倒更自在些,更像家。   又比如,楚翊入宫要先拜见太皇太后,而自己旬休回家时,也要先拜见父亲的正妻文茹郡主,然后再去娘住的小院。有外人在,或是阖家团圆的场合,他只能称呼她“姨娘”。娘也总是说他瘦了,有点好吃的就往他嘴里塞。   原来,全天下的娘亲都差不多,总怕孩子饿了瘦了。   娘给自己的规划,是不要去从军,太苦太累。就在东宫好好干,过两年由太子帮忙说媒,娶个诗书簪缨之家的庶女。她的想法,有时很狭隘。但她的爱,却很深。   “你是为娘唯一的亲人。”娘曾这样说。   她原是兵部侍郎府上的舞姬,仰慕父亲的威名,以身相许。来到叶家后受到冷落,只生了自己一个孩子。叶星辞常琢磨,既然父亲不喜欢她,何必纳她为妾?并且据他观察,娘也对父亲不感兴趣,那又何必自荐枕席?   “我生母做点心可好吃了。”楚翊愉快道,“改天带给公主尝尝。”   “别说了,我也想我娘了,却见不到。而你,却有两个娘,时常能见面。”叶星辞喉头酸胀,耷拉着头,耳坠在莹润的脸颊边晃荡。   娘也没什么首饰,戴来戴去,就那两副珍珠耳坠。月例都攒了起来,说将来给儿媳妇。她一定想不到,引以为傲的儿子已经变成别人家媳妇了,还守了寡。   叶星辞摸摸耳朵,若父亲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定会破口大骂。别人会奚落鄙视他,就连疼爱他的四哥,也会笑一笑。只有娘会问:儿啊,夹的耳朵疼不疼?   眼眶潮热之际,一方洁净的锦帕停在眼前招摇,带着它主人身上清冷的熏香气息。叶星辞挥开男人的手,抬眼瞪去:“干嘛?我可没哭鼻子。”   说完,他薄唇紧抿,嘴角发颤,清亮的眼眸愈发湿红。   “谁说哭了才能擦脸?我就喜欢边笑边擦。”楚翊收回手帕,在自己脸上拂了拂,悠哉道:“我常觉得,自己很幸运。承蒙先考的一时兴起,就可以无忧无虑顶着王爷的头衔过一辈子。有田,有钱,又有闲,真是惭愧。”   “王爷的田产已经两年多没收佃租了。从前,也只收三成。”陈为接过话头,“公主恐怕不知道吧?他脸皮可薄了,佃户们喊几句苦,他就免了租子。”   叶星辞心里一震,诧异道:“来顺都的路上,经过你的田庄,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楚翊淡然一笑:“哦,当时我没想起这茬儿。况且,我也不想标榜什么,就是单纯的耳根子软。”   叶星辞斜斜仰着头,注视男人俊美如玉雕的侧影。这是个好人。虽然风流,但是个好人。之前,叶星辞只觉得他对自己挺仗义、够意思,此刻方知,原来他对所有人都好,包括那些辛苦耕种的佃农。   讨好尊者,人人都会。对家世相近的熟人友善,也很容易。能对卑微弱小的陌生人好,却不易做到。对弱者的态度,才是一个人真实的人品。   “楚逸之,你是一只好人。”叶星辞淡淡称赞,别扭地动了动身子。嘶,好疼,无论怎么坐,都会压到左侧的……又不能大大咧咧地跷着腿。   “都论只了,那还是人么?”楚翊哑然失笑,用自以为无人可闻的声音嘀咕一句,“真是个可爱的丫蛋儿。”   “什么意思?”叶星辞蹙眉。   “北方的方言,用来称呼小女孩。”   “无礼。”老子现在不是丫蛋,是压蛋,压得好痛啊。   “公主殿下——”于章远沿湖畔策马疾驰而来,还未靠近,便急切喊道:“有圣旨!速速回去接旨!”   叶星辞惊了一下,霍地站起来,忘了疼痛。   既然是圣旨,而不是简单的口谕,那内容必定非同寻常。他瞥一眼楚翊,将于章远从马上拽下来,压低声音:“来传旨的是什么人?神情有无异样?带了多少人马,可有官兵?”   他的第一反应,是事情败露,自己和同伴将以欺君之罪下狱。   于章远道:“一个内廷的太监,一个官员。当官的自我介绍,是宗正寺卿,我看表情都挺正常的,似乎带着喜气。”   叶星辞心下稍安,但仍忧虑重重。他叫于章远先回去,自己则利用步行回星跃楼的时间思考。他甚至想到了一个荒谬的说辞:公主本来就是男的,为了避开命中劫数,才自小当女儿养。他们自然不会信,可是求证也要时间,时间就是生机。   楚翊和陈为陪在他左右,前者迈着轻快的步子,嘴角微微上翘,挂着莫名的笑意,似乎猜到了圣旨的内容。   “对了。”叶星辞脚下一顿,“王爷不是兼管宗正寺的事务吗?可知道是什么旨意?”   “公主行事磊落,俯仰无愧,紧张什么?”楚翊似笑非笑,欣赏着他的窘态。   “我接个球都受伤,接圣旨当然更紧张了。”叶星辞咕哝着加快脚步。   星跃楼前铺着花岗石的大坪上,已整齐地跪了两排人,静待宣旨。叶星辞的四名属下在前,六名近侍在后。   旗幡飘舞,威严的皇家仪仗之下,传旨太监身着红色通袖襕袍,双手恭托木盘,其上是金龙云纹黄缎为封皮的圣旨。他的身旁,是一名穿同色官服的四品官吏。   叶星辞心里打鼓,步履却平静从容,端跪于最前。楚翊和四舅陈为也跪在侧方,聆听旨意。   “齐国正原皇帝之女,皇贵太妃尹氏,接旨。”传旨太监将托盘交给身边的人,拿起圣旨,恭敬地展开,抑扬顿挫地宣读道:“应天顺时皇帝,诏曰:钦奉太皇太后、皇太后懿旨。皇贵太妃尹氏,尚未行册封礼,着宗正寺消去皇考尹贵妃位分。朕初登大宝,不忘皇考遗训,广布恩德。念尔青春年少,实为敦睦邦交,千里迢迢而来,特准再醮。”   再醮……改嫁?!叶星辞几乎把眼珠子瞪出来了。陪嫁你们都收了,直接把嫁妆也留下,放老子回家不行吗?不行吗!改嫁,嫁他娘的谁啊?   于章远和子苓他们也纷纷发出讶异的吸气声,彼此交换眼色。   “皇三叔,皇四叔,皇九叔,皆为俊杰,人品贵重。”太监继续念道,“可择一人为夫,琴瑟和鸣,共度余生。钦此。”   在这三人里选?也对,不然还能有谁。他倒是想嫁给好友于章远,这样他们的惊天骗局就闭环了。   叶星辞微微侧目,下意识瞥向楚翊。对方面色无澜,眼帘半垂,不过双耳微红,看上去怪可爱的。   也许他们哥儿仨早就知道,会有这道旨意,才在自己挨打后接连现身灵泉寺。所以,楚翊也想娶自己,霸占嫁妆?他不确定,毕竟人家没腻腻歪歪地说些亡妻托梦什么的。   “玉川公主,为何不领旨谢恩?”传旨太监操着细腻的嗓音笑吟吟道,“圣上念你芳华正盛,恩准你改嫁给三位皇叔,还叫你自己选,这可是喜事啊。”   叶星辞实在忍不住,脱口而出:“本宫不能回到故国吗?”做女人真难。嫁人,做尼姑,再嫁,全都身不由己,浮萍一般。   端着托盘的宗正寺卿看了看楚翊,笑道:“公主殿下,说句实在的,这并非下官所能决定,就连管着宗正寺的九爷也定不了,恐怕要由两国君主来协商。眼下,还是先接旨吧,奴婢也好回去交差。”   只好等夏小满来,看看太子爷的意思。算算时日,也差不多该到了。殿下知道我当前的处境,一定会竭尽所能让我回去,对此叶星辞坚信不疑。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俯身叩拜:“齐国皇女尹月芙,领旨谢恩。” 第38章 让他留下   烟波浩渺,江天一色。   桨叶翻起白浪,渡船切波而行。再秀丽的江景,也无法缓解阵阵眩晕。夏小满在客舱随波摇晃,避开身旁因晕船而呕吐的男子,面露嫌恶。之后,他摸出几颗榛子,喂给怀里躁动的松鼠。   横渡沅江天险的渡船每三天有一趟,由齐国的风津渡登船,昌国的浩良渡下船,要在风浪中颠簸一个多时辰——顺利的情况下。   “快了,快到了,小满。”他忍着恶心,对自己的松鼠说。它和他同名,对它说话,就像在对自己说,“你猜,太子爷正在做什么,看书?在各衙门巡视?”   几天前,夏小满回宫复命时,天色已经暗了。太子尹北望正在御花园为皇后抚琴。叶贵妃陪在皇后身边,轻摇团扇。于是,他垂手侍立一旁,静静体会琴弦带动空气颤动,仿佛能隔空感受到尹北望的指尖。   这让他心情愉悦,疲惫一扫而空。   公主出嫁后,本就久病缠身的皇后又倒下了,最近才有点精神,不过绝色容颜早已被憔悴病容所掩。因此,叶贵妃的妆容也极淡,近乎于素颜。   见了夏小满,叶贵妃笑道:“小满,你怎么风尘仆仆的。”她并不真的好奇他这些天去哪了,只是随口感叹一句,又与皇后低声闲聊。她们在聊公主的近况,只知昌帝驾崩,公主住在宫里,还不知其他的。   尹北望瞥见夏小满,揉弦的指尖微微一顿,琴音也乱了一瞬。   一曲抚毕,尹北望告退,带夏小满回到丹朔宫。东宫——宫里宫外的人,更常这样称呼此地。   寝殿的门刚合起来,尹北望就急切地问起玉川公主和叶星辞的情况。尤其关心后者:“他不会还在腹泻吧?是不是瘦了很多?”   “殿下,你做好心理准备。”   尹北望愕然:“他该不会……”   夏小满猫一样的大眼睛转了转,拿出公主留下的手书,冷静讲述了公主逃婚、叶星辞替嫁的过程。   尹北望泥塑般僵立原地,颤抖的目光反复碾过妹妹的字迹。   夏小满则袖着手,倾慕地凝视着对方颤如蝶翼的眼睫,很快垂下视线。他是残缺之人,面对丰神俊朗的天之骄子,看得太久是亵渎。   尹北望俊美而阴郁,眉宇间总是凝着一团薄雾般的愁绪,像揣着心事。哪怕微笑时,也像在道别,透着伤感。万岁说他总是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如萧索深秋,能勾起别人的伤心事。   漫长的沉默后,尹北望突然失态地嘶吼:“胡闹!胡闹!叫他马上回——”愤怒的咆哮戛然而止。他眸光一闪,又如流星般黯淡下去。   夏小满知道,在这一瞬间,他做了决定——让叶星辞代替公主,留在北昌。   最艰难的抉择,往往都是在刹那间做出。那之后的所有犹豫,都只是在演戏给自己看,感动自己,以便更舒服地咽下苦果。尹北望就是这样清醒而理智的人,他很少需要别人去说服他做什么,他自己就能说服自己。   “当初,你也跟着去送亲就好了。你扮女人,肯定比他得心应手。”尹北望苦涩地笑笑。   夏小满感觉心脏被刺了一下,扯了扯嘴角,细声细气地附和:“可不是么。要是我在,怎么会让叶小将军冒险。”   “他怎么样?”   “他在北昌的护国寺里,做了尼姑。和我们之前为公主所做的预想一样。”   尹北望好看的面孔微微扭曲。   夏小满回想起叶星辞穿着灰布海青的样子,不禁有点想笑:“他挨了老尼姑的打,然后,那三个男人都去找他了。他们都是聪明人,很会把握时机。”   “你看见了?”尹北望攥紧拳头,表情复杂,痛苦、憎恶却也欣慰。像一个丈夫将妻子卖进青楼之后,正在忍痛数银子。   “亲眼所见。”夏小满瞄着他的脸,故意描述细节,“一个接一个,粉墨登场。好笑的是,还有个翻墙进去的。不知道他们二哥在天上看见了,会是什么表情。还好,叶小将军年纪小,身体还没长成,本就是天人之姿,扮成女子也是人间尤物,他们都没起疑。”   尹北望咬住下唇,默然许久,问:“他伤得不重吧?”   “不重,被藤条抽了几下。”   “虽然他是男人,但心智也更刚强,更果决。”如夏小满所料,尹北望开始自我说服,“他能临危不乱,入宫、守灵、又去寺庙,都没漏出马脚,就说明他很会变通。他本就机敏干练,说不定,比月芙更适合。”   “殿下英明。”夏小满淡淡道。   “把后续的计划告诉他,只说一半——他很天真,我怕他把握不好。可惜,我们在北昌的高级眼线全被端掉了,不然还能助他一臂之力。”尹北望迅速做出部署,默了一下,道:“掌灯。”   夏小满走到门外,高声命令宫女取火。宫女拿来燃烧的沉香木条,伴着悠悠清香点燃各处蜡烛,躬身退出。   尹北望面如死水,又看了一遍妹妹的手书,旋即悬于烛火之上。娟秀的字迹,被烈焰包围,转瞬残缺焦黑。他手腕一扬,淡漠地看着它扭曲、飘落,化为灰烬。   “不忠不孝。她欺骗了我,从今天起,她不再是我妹妹。”尹北望平静地用靴底抹去地面的纸灰,看向夏小满,目光柔和了一分,“你也辛苦了。”   有这句话就够了,夏小满笑逐颜开。晕船,长途骑行,冒险潜伏在灵泉寺旁的山林里,都是值得的。   尹北望在寝殿外站了一整夜,直到清露湿衣。夏小满知道,他心里难过。不过不知道,他用了多久来想公主和叶星辞,又用了多久来想自己。   须臾足矣。   “闪开点!”下船时,有个肩扛货物的黑脸汉子撞在他身上,惊回了他的思绪。他不满地瞪去,对方口沫横飞道:“看什么?娘们儿似的,小心老子弄了你!”   夏小满没有与之理论,因为打不过。当你强于对方时,才有讲理的资格。   他去附近的客栈,牵出自己寄养的马匹,朝北昌都城进发。一路上,用的是行商的文牒和路引。   假如查路引的官兵要检查货物,他就会从箱笼里拿出一包上等的丝绸手帕,以供查验。偶尔会有人顺手牵羊,抽走一条,他也只是陪笑。   路上闲得慌,他就琢磨,怎么慢慢炮制那个辱骂他的汉子。第一步就是阉了对方,再硬气的男人,也会瞬间颓丧下去。最好是切黄瓜似的,一截一截的切,让绝望来得更沉缓有力。   幻想中,他不由得心跳加快,脸颊泛红。心情也跟着舒畅了,渐渐的就不恨那汉子了。其余时间,他就想尹北望。   他理解并支持太子的所有决策,不过有一件事,这些年来他始终都觉得可笑。那就是,尹北望会删改书籍,以避免叶星辞接触到不妥的内容。   宫里也会流行市井闲书,尹北望往往会在第一时间审阅,并撕掉其中的“淫秽”段落,然后才给叶星辞看。还告诫其他人,不许随便给叶小将军看宫外的杂书。   去年,坊间出了一部名叫《青烟记》的杂剧,香艳露骨。叶星辞听说了,也十分好奇。尹北望搞来一部,看过后直接把书撕了,连夜另编一个故事。   其中的痴男怨女偷情时,只是牵着手躺在一起,彻夜聊天,连鞋都没脱。一道金光“嗖”的自天而降,窜进腹中,便有了身孕。   直到现在,叶星辞都不知道自己看了假书。还洋洋自得,觉得自己长大了,看了不得了的东西。   夏小满怀疑,他见了春宫图,都会误以为是在摔跤。   夏小满每天只睡两个时辰,栉风沐雨一路朝西北而行,七天后到了灵泉寺。女细作告诉他,公主几天前搬回永固园了。她是他在兆安找的孤女,通晓北方口音,早在公主出嫁前,就安排在寺里以备不时之需。   他下了山,又来到顺都城外的皇家园林永固园。他在园外观察片刻,整整衣襟,对西门的守卫微笑道:“我姓夏,来送公主要的手帕,劳烦通禀。” 第39章 这就是计划?   “没错,我是叫人在城里预定了一些手帕。”叶星辞对前来通禀的人说道。   一刻之后,他看见神色疲惫的夏小满出现在星跃楼前,靴面沾着一层尘土。那对琉璃珠似的眸子挂着红血丝,先是仰望这座华美楼阁,又警惕地观察四周。   “是夏公公,东宫的总管太监。”“我们完蛋了,死定了。”子苓和福全他们吓得脸色一个比一个白,宛如皇宫里的一串白灯笼。   夏小满缓缓从发抖的几人面前走过,轻抚怀中的松鼠,眼神冰冷而阴险,如一只正在觅食的野猫:“都怕什么,这就露怯了?”   子苓飞速瞥他一下,战战兢兢地咕哝:“夏公公,我、我们——”   “太子爷全都知道了,决定将计就计,所以派我来与叶小将军商讨。”夏小满冷冷打断她的话,“想保命,你们只要继续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别的不用管。”   看见门前的叶星辞,他立刻露出温顺的笑意,轻快地走过去,声音脆嫩婉转如孩童:“叶小将军,我们进去说话吧。”   星跃楼面阔七间,高三层,临湖而建。朱红的雕栏护廊,蓝绿的琉璃瓦美轮美奂。昌帝驻跸永固园时,这里会给随行的宠妃住。每到月明之夜,登楼远望,千里共清光,鱼跃碎星辉,故名“星跃”。   沿楼梯拾级而上时,叶星辞闲谈起此楼之名的由来。现在,福全福谦和于章远他们住一楼,他和子苓四人住二楼,三楼没什么家具陈设。   “那就去三楼。”夏小满道,“更方便说话。”   叶星辞带他来到三楼西边的梢间,这里静得像坟墓,以碧纱橱为隔断。没有床榻,只有空置的松木架子和一张圆桌,桌旁四个圆凳。   夏小满先请叶星辞落座,自己才坐。短暂的沉默后,他开门见山:“殿下命你留下来,代替公主。”   “他……他这么说的?!”叶星辞搭在桌边的双手猛然攥紧,惊愕地瞪大双眼。他回不去了。他本以为,太子会想尽办法把他救回江南,原来是一场空想。   今天他没打算出门,穿得很素,也没涂胭脂。不过长眉乌黑,肌肤雪润,两片薄唇也红润润的,倒像带着妆。   “叶小将军可真好看,我一个无情无欲的人看了都心动,遑论那三位。”夏小满略带揶揄地挑起嘴角,把松鼠放在脚边,由它奔跑玩耍。   “殿下是在说气话吧?他一定很生我的气,才叫我留下来!你再去问问他。”叶星辞仍抱有一丝侥幸。若他真的留在异国,就会继承公主的命运,变成一盆泼出去的水,从军的壮志也将化为泡影。   “他的确生气了,但也很冷静。”夏小满乏力地倚在桌旁,单手托腮,口吻不慌不忙。   “不,我不想留下来。我是男人,不可能一直代替公主。我不想当女人!”叶星辞霍地起身,指着自己身上的装束,凄然一笑,“看看我这副模样,我受够了裙子和胭脂,我都快忘了自己是谁了。就连在梦里,我都不敢肆无忌惮地奔跑。”   夏小满盯着他,慢慢起身。他沉默半晌,忽而目光一凛,冰冷地喝令:“太子口谕,东宫内率府左内率,加云麾将军叶星辞听命。”   叶星辞双肩一震,当即双膝跪地,裙裾飒飒有声:“卑职在!”   “本宫待你如手足,你却玩忽职守,私纵公主,陷家国于险地。现命你留在北昌,将功补过,相机行事。”夏小满严厉地复述尹北望的话,旋即语气一柔,“本宫知道,你有抱负,将军建功立业,不见得要在战场。或许,你在异国多出一分力,将来大齐的将士们就少流一滴血。今后,你我之间,由夏小满从中联络。他的话,就是我的话,望你不要再次辜负我的信任。”   叶星辞抿紧嘴唇,眸中的迷茫和抗拒暂时被一腔赤诚驱散。既然是命令,那就必须遵循,况且丢失公主错在自己,又担系着于章远他们的性命。   他把心一横,倏地抬头,拱手接令:“谨遵太子钧旨,星辞万死不辞,誓死效忠殿下。”   夏小满弯起嘴角,点了点头:“再说一遍。”   “誓死效忠殿下。”   “再说一遍!”   “誓死效忠殿下!”高呼过后,叶星辞已是热泪盈眶,忽然脱力地跪坐在地。一句话重复三遍,就短暂地成为了某种信仰。在这股冲上头的热血退去前,他可以为尹北望做任何事,哪怕去死。   “一言既出,金玉不移。”夏小满坐回凳子,“你也坐啊。现在,我把后面的计划告诉你,你替公主做下去。”   “好。”叶星辞艰涩地点点头,眼神仍然困惑,感觉身处弥漫的大雾之中,前路不清,“对了,我昨天接到旨意。小皇帝和老太后要我,不,是要公主改嫁,从三个皇叔里选。我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殿下早就猜到了。”夏小满毫不惊讶,从容一笑,“那么,你可以开始挑选夫君了。”   “这就是计划?”叶星辞眉梢一跳,看见眼前的太监露出小狐狸似的微笑。   “没错。”夏小满眼珠左右一瞄,将声音压得极轻,说出计划的核心,“慢慢选,不着急。在瑞王和庆王之间暧昧,坐看他们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具体选谁为夫,我以后再告诉你,太子还没决定。”   也就是说,自己真的要改嫁?叶星辞惊恐地张了张嘴,低声问:“那宁王呢?”   “楚逸之吗?他不要紧,先如常交往就好。”夏小满有条不紊道。   “我做不到。”叶星辞微微蹙眉,方才的热血倏然转凉,“疏不间亲。人家兄弟好好的,我去挑拨离间?这太卑鄙,太无耻了。当然,我不是说咱太子爷卑鄙。”   “好好的?哈!”夏小满仰头发出短促的嗤笑,上身软软地靠在桌旁,仿佛在引逗谁,“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一点都不好。十几年前,一度闹到要决斗的地步。”   叶星辞轻哼一声,不卑不亢道:“未来,他们还要决斗多少次我不管。哪怕牙都掉没了,拿牙床子互啃,我也不在乎。但是,不能是因为我。我堂堂七尺男儿,一口唾沫一个钉,我会奉命留下、改嫁,可不干暗室亏心的事。”   “我有说,让你挑拨是非、加害他们吗?他们可不是傻乎乎的斗鸡,你从中挑唆几句,让他们互啄几下,就斗开了。胡乱挑拨,反倒惹人怀疑。”夏小满上身越过桌面,直勾勾地盯过来,“你现在要做的,是拖延时间,然后隔岸观火。”   “我不想放火。”叶星辞仍不愿被夹在两个男人中间,虚与委蛇。   “火已经烧起来了,不是你放的。”夏小满狡狯地弯起双眼,“在老皇帝咽气的那一刻,火苗就已经窜起来了,他们都想做摄政王。”   “既然如此,那让他们去斗好了。”叶星辞满不在乎道,拔下簪子搔了搔发丝深处,又熟练地插回发间,“我闭门不出,然后咬着牙嫁给太子要我嫁的那个。”   “我的叶大人,你还没明白吗?”夏小满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忍俊不禁,“你不可能置身其外。因为,这两个人谁娶了你,谁的摄政王之位就十拿九稳。”   这点,叶星辞早在灵泉寺就想明白了,“我知道,他们都想要那笔嫁妆。结交权贵、笼络人心搞党争,每一步都踩在白花花的银子上。” 第40章 王爷?穷小子!   “不只图嫁妆,还图你的身份。你是来做什么的?”夏小满从朴素的布衣袖口抽出一条锦帕,擦拭自己沾了尘土的眼角。   “保护公主,不……来和亲。”   “你,就是止戈。”夏小满用缺乏睡眠的微红眼眸盯着叶星辞,“北昌所有被战火所累的百姓都相信,你所过之处,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被鲜血浸染的大地,会重新开出花儿来。你是他们的盼头,而谁娶了你,谁就是新的盼头。众望所归,方可摄政监国。”   如迷雾中刺入一缕金光,叶星辞豁然开朗。自己真笨,早该想到这一层的。他垂眸沉思,还是不想卷入、放大楚家的夺权之争。   “可是,一旦成了亲,我是男人的事恐怕就瞒不住了。到那时候……”   “他们也只能认了,而且绝不会对外宣扬,他们还需要你的身份来为仕途增光。”看出他还在犹豫,夏小满莞尔一笑:“叶小将军,假如你随太子爷远征,他命你带队埋伏敌军,你会拒绝吗?”   “当然不。”叶星辞干脆道。   “若他叫你全歼敌军?”   “自然奉命。”   “眼下也一样。”夏小满热络地握住叶星辞放在桌面的拳头,“这里,就是你的战场。如殿下所说,你在异国多出一分力,将来大齐的将士们就少流一滴血。要知道,兵不厌诈。”   兵不厌诈……叶星辞心头一跳,起身拂开对方的手,走向门口。他猛然拉开房门,来到屋外的柱廊,凭栏远眺。从湖面掠过的风倏地卷入胸臆之间,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像这阵误入密室的清风,从此困死,再也出不去了。   可是,倘若时光倒流,回到公主逃婚的那一夜,他或许不会拦住她。她刺杀昌帝,就要卷入阋墙之争,成为棋子。不杀昌帝,就要在一个老男人身上耗尽韶华。左右都是死胡同,唯有破墙而出。   “叶小将军,方才我对你说的话,你绝不可对第三个人说。”夏小满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将双手搭在护栏上,“你家里那边,殿下会去安抚,说你暂时留在这陪伴公主。于章远他们四个,就留在你身边继续效力。至于寻找公主的事,你不用再操心。”   正午炽烈的阳光劈在脸上,叶星辞双眸微眯,喃喃地问:“为什么,殿下要做出这样的谋划?”   “殿下说,既然妹妹出嫁已是事实,不可更改,不如让利益最大化。”夏小满平静乃至冷酷地说道,“她是万金之躯,那就把丢出去的金子磨成刀,狠狠扎在敌人的心口。”   “这对公主,对一个少女而言,太残忍了。”叶星辞十指紧抠护栏的朱漆。   “叶小将军,千万别认为殿下无情。”夏小满眉头微蹙,显然不满他的质疑,语气却依然柔和,“你不是他,不懂他的难处。”   “你懂?”   “你在东宫值夜时,是守在殿外。而我,是守在他的床边。我能听见他的梦呓,也知道他睡得多不安稳。”夏小满的眼神柔情似水,忽然一凛,指着远处的湖畔步道,“有人来找你了,他是哪个?”   叶星辞盯着枝叶间若隐若现的身影,很快认出对方:“四爷,庆王。”   “去装扮一下吧,换身鲜艳点的。他邀你出去,送你东西,都别拒绝。”夏小满笑眯眯地瞥向叶星辞,抓住攀腿而上的松鼠揣进怀里,“九万里风休住兮,铁骑吹取雁鸣山。也许,殿下名讳中的宏愿,就寄托在你身上。”   **   出了宫城,朝北走上几里地,是祥宁街。一座占了半条街的府邸,宁王府。   这条回家的路,楚翊走过成百上千回,坐骑也早就认路了。有几次,他在马上打瞌睡,醒来时已经到家门口了。   王府正门之前,蹲着两只大石狮子,日晒雨淋岿然不动。远远的,他就看见有百姓在偷摸狮子屁股。守门人看见了,也没说什么。   坊间有俗语:摸摸石狮头,一生不用愁;摸摸石狮背,好活一辈辈;摸摸石狮嘴,夫妻不吵嘴;摸摸石狮腚,永远不生病。从头摸到尾,财源广进如流水。   楚翊年轻,为人温顺和善,下人也都性格温吞,于是附近的百姓们愈发大胆,用手汗把王府的两只石狮子盘得油黑发亮。   成亲的,来摸。求子的,来摸。生了孩子,还来摸。每个婴儿百天时,都将参与一项重要仪式:摸宁王府的石狮子。一双双白嫩的小手,会把狮子摸个遍,着重摸屁股。因为父母当前对孩子最大的期盼,就是不生病。   看见身着绛红色团龙袍的王爷回来了,摸狮子腚的人又抓紧摸了两把,一溜烟跑了。   楚翊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和马鞭交给仆人,走侧门回府。自他出宫开府以来,中门只开过一次,是先皇在他二十岁诞日驾临之际。等再开中门,大概就是他娶妻那天了吧。想到这里,他的耳朵又红了。   “王爷,那人总来摸咱们石狮子的屁股,连着三天了。”守门人埋怨道。   “让他摸吧。”楚翊不以为意,“八成是家里人病了,讨个吉利。”   “可是,这不好看啊……”   “又没摸你屁股。”楚翊笑着瞥去一眼,边走边嚷嚷,“更衣,传膳,本王好饿。”   他一早就去了光启殿议事,饥肠辘辘。一碗白米饭,两道小菜,外加一碟府里腌制的脆萝卜条,就能带来莫大的满足感。管家王喜恭立一旁,汇报府中最近的开支,楚翊叫他坐,他非得站着。   “车夫张五的母亲去世了,账房支了二两银子作为抚恤。府里几个丫头接连害病,抓药花了三两五钱……”王喜没照着账册读,一切都烂熟于心,“宫城禁卫军许统领的祖母昨晚殁了,在咱们铺子里定了棺木。照王爷的吩咐,没要银子。和王爷想的一样,许统领不想欠人情,老奴就朝他要了您说的东西。”   “嗯。”楚翊点点头,随意地往嘴里扒饭。家常菜没入两片轮廓优美的淡红色嘴唇,被衬托得宛如凤髓龙肝。   “瑞王和庆王都亲自去吊唁了,您是不是也……”   “不去了。”楚翊咽下饭菜,又夹起一块萝卜,淡淡地说,“许统领和他的五千兵马担着整个皇宫的安危,假如皇上知道,自己的三个叔叔都跟他套近乎,会不安的。”   “以陛下的年纪,会想这么多吗?”   “我猜,吴大学士会提醒他的。”   “王爷考虑得周全。”王喜点点头,犹豫道,“这……春季的地租免了,等秋收之后,可不能再免了吧。过两个月,太皇太后还要做寿呢,总得备一份拿得出手的寿礼。”   楚翊沉默着,把碗里的最后几粒饭划拉到一起,送入口中。又把菜吃光,碗盘干净得都不用刷。最后,他擦擦嘴角,端起手边的清茶,轻抿一口才道:“我接公主回来的路上,路过我的田地,发现那些农民都瘦骨嶙峋。这两年年景不太好,又打仗,家家都没什么余粮。再缓一缓,来年春天再收租,让大家过个富裕年。寿礼的事,我再想办法。”   “俗话说,当家三年狗也嫌。老奴有几句话,不好听,可也得说。”王喜搔了搔斑白的鬓角,叹了口气,“王爷十六岁离宫开府,到现在整五年了,一点银子没攒下来,还倒欠着钱庄不少。这还是王府呢,连城里的富裕人家都不如,这可怎么娶亲啊。是我没当好这个家,呜呜……”   说着,王喜惭愧地低头抹泪。他是太监,声音没有老年人的低沉嘶哑,哭起来像唱歌。   “你看你……”楚翊苦笑一下,起身挽住他的胳膊,安抚道:“我娶个有钱的王妃不就好了嘛。”   “阖府上下五十多张嘴,每天单是饮馔,就要二两银子,一年就是七八百两。”王喜继续算账,还从侧面突出府里的困窘,“太医院派到咱们府里的李太医,来的时候还一百八十多斤呢,现在就剩一百三十斤了。”   “这不挺好的,以前他走路都喘,现在健步如飞。”楚翊也有些苦恼。王喜来说这些,就代表家里真的没钱了。他起身原地踱步,猛地合掌笑道:“有了!刚才,我看见有人在摸门口石狮子的屁股,突然想到一个生财的路子。”   王喜琢磨道:“王爷的意思是,以后改为收费摸屁股?”   “不,都是些清苦的百姓,不收他们的。”楚翊狡黠一笑,勾了勾手,示意对方靠近,“你就这么吩咐下去,让大家出去拉那些做生意的,来游览王府。就说可以接贵气生财,一个人收十两银子……”   “王爷,王爷!”伴着几声莺啼般脆嫩的呼唤,听荷一路小跑进宁远堂,喘着气福了一福,“舅老爷让我来禀报王爷,庆王和瑞王前后脚去星跃楼找公主了,舅老爷也过去了。”   前后脚?楚翊想:看来,四哥身边有贴身的仆人被三哥收买了,才能追得这么紧。   听荷又口齿伶俐地说道:“舅老爷还说,瑞王和庆王都带礼物了,挺贵重的,让你想想该送公主点什么。” 第41章 我太尴尬了   “呃……”手头正紧的楚翊微微蹙眉,“你到门口等我,我马上动身。”   听荷应了一声下去了,楚翊也来到殿外,踅摸罗雨的身影。他叫住一个仆人询问,对方道:“罗护卫好像在后花园。”   楚翊快步来到后花园,树丛掩映间,只见一袭黑衣的罗雨正趴在条凳上挨板子,粗实的木杖“砰砰”砸在书生般文弱的躯体。伴着沉闷的拍击声,罗雨口中冷冷地喝令:“使劲儿,你没吃饭吗?我可吃劲了。再不用心打,我就自己打自己。”   “干什么呢?”楚翊朝掌刑的仆人挥挥手,示意对方退下。   罗雨一个乌龙绞柱,打着旋子飒气地起身,垂首惭愧道:“昨天我扔球伤到了公主,王爷说让我领二十板子。”   “傻瓜,我那是说给公主听的。”楚翊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转身道:“走,又要出门了,去永固园。瑞王和庆王都去了,还带着礼物。”   罗雨追随在后,略带埋怨地嘟囔:“原来你没想打我,那王爷该告诉我一声。你的话一言九鼎,我从来都不怀疑的。”   “别学会个词就乱用。”楚翊回手按住罗雨的后颈,凑到对方耳边,“九鼎乃帝王之征,代表至高无上的皇权,本朝所有文献中,只在皇帝身上用过。”   罗雨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后认真道:“那就给你减一个,一言八鼎。”他紧了紧束袖,劲瘦的腰肢挺得笔直,跟在主人身后出门。突然,他问出关键问题:“对了,那你打算带给公主什么礼物?”   “什么也不带。”楚翊上了马,条理清晰道,“我是去看我四舅的,没想到,他恰好在公主那里做客。”   罗雨想了一会儿,觉得好有道理。此时才后知后觉,让舅老爷住进永固园调养身体,实在是一步妙棋。除了借着看望舅舅“顺便”接触公主,还能免去每次的见面礼。路过么,带啥礼?   **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楚翊赶来之前的一刻,叶星辞正在“碧漪水榭”里如坐针毡。   精巧的歇山顶水榭四面开敞,三面临水,由驳岸的廊台延伸而出,浮于湖面。叶星辞坐在美人靠,表情淡漠地凭栏赏景。碧绿的莲叶小伞似的撑在水上,一支支排得很密,簇拥着才露尖角的花茎。   瑞王和庆王,这两位大叔也像莲叶似的左右夹击,闲聊间将他夸得只应天上有,怎可轻许人间。他身上的鸡皮疙瘩,迎来空前绝后的大丰收,一茬接一茬。   他多么想翘起二郎腿,挠一挠有些瘙痒的脚踝,顺便把脚搭在栏杆上。然而,他只能含着浅浅的笑意,双手攥着帕子,一动不动如瑞王送他的一套泥偶。   这东西也叫“磨喝乐”,虽是泥偶,却浑身彩绘贴金,细绘五官,栩栩如生。身上的衣服、头发都是金、银、玛瑙、翡翠、珍珠等攒成,贵重而可爱。   庆王送的礼物,则是一支品相极佳的冰飘花翡翠手镯,此刻正箍在叶星辞的左腕——实在盛情难却,庆王一定要他当面试戴。佩戴过程犹如受刑,差点活活把手骨挤断,庆王还在一旁说“哎呦正合适”。   瑞王不甘示弱,为宣示存在感,命人将桌子搬到水榭,把他送的高档泥娃娃一一摆上去,陪同赏景。名曰“显得热闹”,场面十分诡异。   叶星辞一回眸,就能瞥见一排漂亮的泥娃娃直勾勾盯着自己,仿佛在说:啊哈,你也和我们一样,受人摆布。他撇撇嘴,又将目光投向湖面。   “公主似乎在烦恼些什么?”他身边的瑞王稍微靠近,上身前倾,一种辛辣醇厚的熏香气息袭来。裹挟着攻击性,和魁梧身材所带来的压迫感。和那些华丽泥偶一样,瑞王也是个生命力旺盛的男人。   “只是想家了。”叶星辞淡淡道。当然烦啊,太子爷叫我留下来改嫁啊。   “我懂公主的心情,所以才送了这只手镯。”庆王也凑近了些。他身上的气息,和他的人一样清雅。他瞄着叶星辞的手腕,柔声道:“你看,沉在翡翠中的飘花晶莹清透、如诗如画,像极了江南美景。想家时,就抬起手来看一看。”   瑞王瞥一眼自己送的泥娃娃们,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   “四爷费心了,我很喜欢。”叶星辞扫一眼手腕,笑了一下。与夏小满密谈之后,他心情沉闷,只觉得它像镣铐。   瑞王又看向泥娃娃,实在找不到它们哪里能应和江南风韵,一时无语。庆王越过叶星辞,打量一下三哥,戏谑地笑道:“南方多雨,一下雨就到处是泥巴。三哥送泥人儿,大概也是想让公主追忆江南烟雨吧,哈哈。”   瑞王尴尬地扯起嘴角,转了转左手拇指的翡翠扳指,岔开话题:“我们兄弟两个,已经很久没这样坐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赏景了。要是九弟也在就好了。”   “是啊。这么好的天气,就该坐在一处叙叙旧。”庆王环顾怡人美景,目光在身边美人的侧颜多停了一下,“我看啊,老九都嫌弃我们这两个老家伙了。毕竟,你都四十多了,我也三十多了。”   叶星辞听出,这是暗嘲瑞王年纪大,老牛妄想吃嫩草。   “你三十九。”瑞王皱起眉较真儿道,“我呢,四十出头。”接着,他发起反击,一丝邪笑在唇髭下浮现,“我之前告诉你的,鹿茸、山药泡酒,喝了几年还行吧?我打算过了耳顺之年再开始喝。”   庆王儒雅白净的面孔倏然涨红,继而阴沉无比。一瞬的慌乱之后,从容地说起风景。   鹿茸山药泡酒,是广为人知的补肾壮阳良方。叶星辞反应了一下,才惊觉瑞王的言外之意:我四弟不行。而且,几年前就不行了。我很行,至少还能再行二十年。   他也不懂什么叫“行”,但明白这关乎子嗣。   他惊恐地瞟一眼近在咫尺的瑞王,咬住下唇。我的亲娘嘞,大叔你在说啥啊?有你这样自卖自夸的吗?   随即想到,瑞王不是无心的粗鄙之言,而是一针见血,犹如打斗中扣住对手的寸关尺脉门。   因为从常理看,一个无依无靠的异国公主,的确该在意这些。她身边已经没有一个亲人,只能用余生为自己创造亲人——生孩子。   “再有一个月,荷花就开了。”   “是啊。”   两个男人闲聊着,却愈发逼近中间的叶星辞,馒头夹肉似的一左一右压了过来。   叶星辞浑身不自在,汗毛倒竖:大叔们,你俩要干什么?我还是个孩子啊,最重要的,是个男孩子!不管你们谁娶了我,都一定会为今天的言行而后悔,把大腿都掐紫了的那种程度。   “我看公主有点累了。”坐在另一侧的陈为实在看不下去了。中年男人求偶,简直是一场灾难。   叶星辞借机起身,揉着腰肢说道:“是啊,坐得腰疼,我四处走走。既然机会难得,你们兄弟俩好好聊吧。”多亏有这个小他一岁的少年作陪,不然他真的会尴尬死。   “四舅,找你半天了,原来你在这儿!”   一道清冷的男声闯入水榭,身着白衣的楚翊飘然而至,如清风拂面。他一团和气,眉目舒展,好像连指尖都在微笑。   身后,跟着罗雨和听荷。   楚翊先向舅舅问安,之后才看向叶星辞:“哦,公主也在。”最后,才注意到两位兄长,讶异道:“三哥四哥,你们也在呢!离开光启殿就过来了?”   “嗯,来看望公主。公主是我大昌的贵客,可不能怠慢了。”瑞王漫不经心地捋捋衣袖,指向摆着泥娃娃的桌子,“你看,我送公主的玩偶怎么样?”   楚翊围着桌子踱步,啧啧赞叹:“真是精妙绝伦。”   出于礼貌,叶星辞亮出左腕,替庆王补充道:“四爷则送了我一只翡翠手镯,呵呵。”   这一无心之举,却让郁闷的庆王喜上眉梢,误以为公主对自己更有好感。瑞王看在眼里,冷冷斜了他一眼。   “唉,我是来看四舅的,身上没带什么礼物。”楚翊小心地在袖中摸索,居然掏出一个狗尾巴草编的小马。毛茸茸的煞是可爱,还用草茎编了精巧的缰绳和马鞍,“路上闲得慌,随手薅了一把草编的,送给公主玩儿吧。你就把它想象成,一匹白色的骏马,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   叶星辞接过小马,心像被什么动物挠了一爪子。   ——我曾有一匹白马,它漂亮极了。跑起来时,长长的鬃毛飘拂着,像白云的尾巴。   寺庙挨打那一夜,他随口一语,这男人竟还记得。他望进楚翊清亮而深邃的双眼,又慌忙垂眸,心跳莫名乱了一下。   “谢啦,王爷的手真巧。”他语气轻松,在远离瑞王和庆王的角落坐下,把玩手里毛茸茸的绿色小马。它身上散发出野蛮的清馨,带他回味到曾经自在无虑的生活,虽然只有一刹那。   “哈哈,这个老九,怎么能送公主狗尾巴草呢!”瑞王和庆王一起轻快地笑了起来。这下,他们几乎确信,竞争对手只有彼此。   “别笑话我了,我又不知公主在这。”楚翊坐在四舅身边,“你们聊什么呢?” 第42章 我们两个真厉害   “之前,二位王爷聊到正在读的书。”陈为道,“然后,公主起了思乡之情,我们正安慰她呢。”说着,他将声音压低得极低,靠近楚翊:“还聊到了壮阳药酒,简直不堪入耳。”   “哦,不知公主喜欢读什么?”楚翊感兴趣地望着斜对面的小美人。今天,这位冒牌公主穿了一身水蓝的薄衫和纱裙,妆容恬淡,发髻间随意点缀几支点翠钗。经身后碧粼粼的湖景一衬,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清艳。   老子爱看枪法、剑谱,笑话杂记,还有一本捡来的兵书。叶星辞这样想着,嘴上却只能说:“就是《女诫》那些,训导女子贤良淑德,持家有道的书。”   瑞王微微点头,目露赞许:“公主将来,一定会是个贤惠的妻子和母亲。”   你可闭嘴吧,大叔!叶星辞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没来由的恶心。他不可能做好某个男人的妻子,更不可能成为母亲。   “其实,本宫一读书就犯困,还是聊点别的吧。”叶星辞用指尖点了点手里的狗尾草小马,“我听陈公子说,朝廷开恩科了。各地的乡试最近就会开始,九月会试。届时,顺都才子鳞集,一定很热闹。”   瑞王瞥一眼庆王,随意地闲聊道:“本来恩科的事该是老九管,不过他昨天刚把礼部的差使辞了。今早,我们在光启殿商讨许久,还没定我和老四谁接手。”   叶星辞知道这一点。昨天楚翊提过一句,礼部不归他管了,说是不想与兄长相争。还真是个淡泊的人啊,难怪夏小满说他无关紧要。   暧昧,他想起自己的使命。可是,啥叫暧昧?他也没跟人暧昧过啊。他将之理解为嘴巴甜、谁都不开罪,于是同时夸奖二人:“无论是哪位王爷来主导恩科,肯定都会办得妥当漂亮,为国聚贤纳士。”   庆王奇怪道:“公主还关心这些?”   叶星辞知道他们想听什么。他歪歪头,甜美一笑,有些娇蛮地反问:“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已经是你们老楚家的人,怎么就不能关心?哼!”   这个“哼”,让瑞王和庆王瞬间现出一种极为愉悦的神情,像被可爱小猫的舌头舔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都有些得意和张狂。这可是敌国公主,敌人的掌上明珠,说出这样的话,无疑能极大充实一个男人的自尊。爽,太爽了。   楚翊也露出笑意,不过转瞬即逝。一个爱舞枪弄棒的飒爽丫头,为了掩藏身份,被迫虚与委蛇,只会让人觉得心疼。   他好像,真的喜欢上她了。   他感觉胸口又酸又痒,噗地爆开了一颗早已埋下的种子。它一碰就痛,他只好从此顶着它招摇过市,直到某天被她发现,摘下那朵只为她而开的花。   “今天风和日丽,不如,我们以景为题,来对对子吧?”陈为突然提议,怼了一下兀自出神的大外甥,悄声道:“比财不行,比才你得加把劲。”   “好。”“陈公子雅兴。”瑞王和庆王也纷纷笑着同意。   不好!叶星辞心里叫苦不迭。   他的文采就像庆王的肾,不太行。他做太子的伴读时,经常要太子帮他做功课、临字帖才能蒙混过关(现在想来真是荒唐,而殿下竟始终迁就)。   每逢佳节,遇到吟诗作对的场合,他都是缩在角落安静如鳖。直到演练武艺时,才“呀呼”一声原地复活,惹得父亲不悦:你刚才跑哪去了?   “我们来接龙,每人接了上一联,再出下一联。”楚翊按当下的座次,在半空划了个圈,“三哥年长,就由你开始吧。”   瑞王之后,不就是自己吗?叶星辞紧张地攥紧手帕,在额角擦拭,想把脑袋擦得灵光点。他看向瑞王,只见男人举目四顾,接着眉尾一挑,抚掌说一声“有了”,朗声给出上联:“树影惊夏鹤,鹤羽袭人。”   语毕,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落在叶星辞身上。侍候在两丈开外的廊台中的罗雨、听荷、子苓、云苓,和瑞王庆王的几个侍从,也都好奇地走近了些。   叶星辞的脚趾在鞋里蜷缩起来,见湖面游过一群鹅,而波光粼粼的湖水宛如微微沸腾的大锅,于是胡乱对出下联:“铁锅炖大鹅,鹅翅馋我。”   一片沉寂中,楚翊死死按住嘴角,双眸憋出泪花。一旁,子苓和云苓无声地笑成一团,全都捂着肚子。罗雨却目光深沉地点头:“笑什么,我觉得很生动。”   楚翊忍回笑意,赞道:“惊对炖,夏鹤对大鹅,羽对翅。很工整嘛,只是偏题了。”   瑞王爆发出狂放的大笑,后槽牙都露了,连呼“可爱”。庆王也跟着笑了:“不过,公主不是茹素吗?”   叶星辞对答如流:“最近身体欠佳,也尝试了一点荤腥。”见他们的视线仍聚在自己身上,他想起还要出个上联。相比而言,这就简单多了,他随口描述湖面水波:“碧水层层,一波乍起一波落。”   十分通俗,毫无韵致。以至于他之后的楚翊愣了一下,绞尽脑汁,才硬是将格调拔至本不属于此联的高度:“柳堤叠叠,十里青丝十里招。”   四舅陈为眉飞色舞,立即为大外甥喝彩捧场:“好!公主出得好,王爷对得妙。合在一处,俨然就是一幅美景图,真是般配。”   叶星辞也蓦然生出一种“啊,我们两个真厉害”的错觉。心想:没有我的上联为引,哪有这么美的对子,真是相辅相成。这么想着,他不禁开怀一笑,身后的无边美景霎时黯然失色。不流俗的清丽和英气,如涟漪般在水榭中漾开。   瑞王和庆王也连连称赞,眼睛都钉在那张笑脸上,久久不能移开。   “大家过奖了。那我再献丑,出个上联……”楚翊之后是陈为。陈为对罢,出了一句中规中矩的上联给庆王。   庆王对罢,盘玩着小叶紫檀手串,皮笑肉不笑地扫一眼瑞王,随之一口气抛出个颇有意境的长句:“一卷南风,万顷波摇,寻寻觅觅听春去。春去何处?云山隐,樵径深,半枝残红将落。”   瑞王像被针扎了似的浑身一震,眨眨眼道:“你,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于是庆王复述了一遍。瑞王张口结舌,尴尬地僵在那,和他送的泥娃娃一样。   长联岂是那么好对的,叶星辞觉得庆王有点刻薄了,显然是故意让哥哥难堪。从开始到现在,恐怕都在憋这个长句。就像扇耳光,硬是把胳膊抡了好几圈才出掌,一举将对手扇懵。   他好心解围道:“四爷好文采,这个长联可不好对,回头我们大家一起琢磨吧?”   瑞王松了口气,接着和先前的庆王一样面露喜色,误以为公主对自己更有好感,否则不会解围。叶星辞的单纯直率,反倒真的促成了“暧昧”。   瑞王有意讨好,于是提议:“不如,我们以‘美人’为题,为公主作对吧!”   我看,你是在跟我作对!叶星辞愕然摇头,老子好不容易捱过一轮,怎么又开始了!还好,瑞王继续说道:“公主就不必参与了,当个裁判,看谁对得好。”   这还行,叶星辞放松下来,点了点头。   “不许太长,一两句就好,我先来。”瑞王用赏玩珍宝的眼光打量一下叶星辞,说出一副完整的对子,“北国夏渐浓,佳人玉指纤。”   咦惹!叶星辞周身的皮肤陡然绷紧,汗毛直竖,指甲抠住掌心,一种油腻腻的羞耻感从尾巴骨直贯天灵盖。他礼貌地笑笑,默然不语。   庆王起身踱了几步,怜惜地瞧着他,说道:“清光沾云鬓,纤毫惹人怜。”   哦豁!叶星辞后背冒了汗,双脚并成内八。太折磨人了,这比直接让他参与还要尴尬。大叔们,咱别整这些虚的了,以武会友,切磋一下拳脚吧。   “纤毫用得妙!我这也有两句。”陈为咳嗽两声,注视着叶星辞,笑吟吟道,“黛眉惹鸿雁,暮霞妒玉颜。”   哎呀!宁王他四舅啊,我的眉毛得多粗壮,才能惹到鸿雁,这是脑门上长大树了吧。叶星辞难堪地背过脸,伏在美人靠,望着微澜湖面上自己的倒影。   你是男人,他对自己说。别为这些赞美而沾沾自喜,因为他们都不是在称赞真正的你。也不必羞耻,因为未来还有比这更羞耻的。   “剑影照水惊碧漪,”如浸入一泓清泉,楚翊的声音从背后缓缓漫过双肩,“花飞寒枪映千里。”   叶星辞蓦然直起后背,仿佛灵魂被人用指头戳了一下:只有楚翊记得他最飒爽的样子。没提及容貌,和那些只适用于女子的辞藻,而是在赞美真正的他。   瑞王和庆王,又何尝没见过他在筵席间舞剑?恐怕,只是当个漂亮的热闹,一笑而过罢了。   “偏题了。”叶星辞转过身淡淡道。   “咏美人,可以赞美她的皓腕,也可以多朝前看几寸,去说说她手里的剑。”楚翊不远不近地站着,注视着他,深潭般的眼眸中像藏着两把水做的钩子,“公主飒爽的剑舞,在下毕生难忘。”   “这两句不错,还应和了我们当下所处之地——碧漪水榭。”叶星辞手腕一扬,抬眼扫视水榭的歇山顶,漫不经心道,“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你两位哥哥的对子。”   瑞王和庆王同时笑了,楚翊孩子气地耸耸肩,倒也没表现出失落,展开折扇轻轻扇风。   叶星辞害怕还要继续对对子,于是站了起来,提议道:“不如在湖畔走走吧?”再这么对下去,等他彻底词穷,恐怕会说出“风吹屁屁凉,走路蛋蛋晃”这种对联。   众人立即响应,瑞王和庆王抢绣球似的腾地起身,一左一右占据了叶星辞身边的位置,一同走出水榭。 第43章 准备好英雄救美   楚翊表情淡然,和四舅紧随其后,闲聊着环顾风景。每一次,他的视线路过眼前修长的脖颈时,都会贪心地多停一下。只一下,不然他的耳朵会发烧。   小五的确是祸国殃民层级的美人。水蓝的薄衫,莹润到几乎透明的肌肤,一白一蓝,如晴空飘雪。小巧的点翠耳坠,在肩上打着秋千。   她的肩膀线条英挺硬朗,比起寻常女子少了几分纤弱感,但配上颀长的身材刚刚好。那双大脚,走起路来也是铿锵有力,速度不亚于男人。   恍惚间,楚翊的折扇掉了。此时子苓离得最近,正要俯身去捡,被他抬手挡住:“不劳姑娘,你身上还有伤呢。”说罢自行捡起。   子苓怔了一下,有些动容,眸光微红。她和云苓走慢了些,落在后面,窃窃私语:“如果非得挑一个人嫁了,我看应该选宁王,他不错。”“对啊,他人好,昨天还给咱们出气了呢。”   叶星辞默默走着,听身边的大叔们聊天。   突然,庆王抛出个犀利的问题:“三哥,你的腿伤真的好了吗?要是觉得长时间走路吃力,就去找个亭子歇着吧,千万别不好意思。”   闻言,瑞王一语不发,以抓贼的速度“噌”地蹿了出去。叶星辞还以为他内急,却见他跑出一段之后,又蹬蹬折返回来,面不改色地笑道:“彻底、完全、绝对痊愈了。”   啊,原来是想证明自己腿脚没毛病,叶星辞扑哧一笑。澄清一百句,也不如当场跑一段奏效。那庆王会如何澄清自己“不行”的事呢?似乎没什么办法。   正想着,右手边的庆王忽然捋了捋悬在腰带上的玉珏,把叶星辞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效仿瑞王,当场脱衣服证明自己很行。   “说到三哥的腿伤,我就想起前阵子那个被你打断腿的家伙。”行走中,庆王阴阳怪气地闲谈道,“打得好,王府门口的石狮子也敢乱摸,无视皇家威严。”   “不是我,是家里不懂事的下人打的。”瑞王有些尴尬,飞速瞥一眼表情错愕的叶星辞,“而且,事后也赔银子了。”   “撵走也就算了,实在不该把腿打折。”叶星辞很是看不惯,若他当时路过,肯定会出手制止。   “公主责备的对,回头我就好好教育府里的人。”瑞王立即颔首赔笑,那种刻意为之的温良谦和,难掩骨子里的骄横。没有跋扈的主子,也就没有嚣张的下人。   叶星辞用余光瞄着走在自己左右的男人,又稍稍回眸,瞥一眼默然相随的楚翊。他回想起夏小满临别前说的话:“现在,我跟你说说这三个王爷。都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你消息闭塞,从前听师傅讲课时又总是打瞌睡,所以大概还不了解。”   当时,夏小满抱着他的松鼠,盯着朝星跃楼而来的庆王,淡淡地开口:“老皇帝是个疑心很重、手腕强硬的人,从不让弟弟干涉军政。别看他憨态可掬像个大狗熊,那熊掌挥起来,一巴掌就能拍死一个人,刚登基就把江北的几大世家收拾了。又亲征西北,打得楚献忠俯首称臣。   恒辰太子殒命前,曾全权辅政,数次监国。他死后权力分散,昌帝又大受打击,身体不好,这才开始让两个年长的弟弟参政。老九太年轻,什么也没捞着。不过他白事办得好,给几位太妃办过丧礼,恒辰太子的丧礼也是他主持的,朝野间对他的风评也不错。”   叶星辞道:“这个我知道,还知道他的生母只是个宫女。有个舅舅,才十六岁。”   夏小满继续说:“瑞王势力最大,最为富有。在参政前,他就管着内廷所有的皇商,收贿赂吃回扣,还早就把手伸到了亲家杨榛掌管的吏部。他与昌帝一母同胞,仗着亲娘的宠爱,为人专横,目中无人。现在,他在吏部和工部都说得上话,因为杨榛和工部尚书也是亲家。这三个人,是一荣俱荣的关系。”   “也就是说,”叶星辞接着他的话说,“他在政事堂里,有两个自己人,加上老太后的呵护,所以他赢的面大。”   “现在看来是这样。”夏小满继续道,“比起瑞王,庆王逊色不少。他的舅舅是户部尚书马赫,内廷的采买本该是户部管,但昌帝却让亲弟弟全权署理,从这点就可以看出来,昌帝在有意压制他。不过,庆王结交甚广,为人比瑞王谦和有礼,官员更愿意与他打交道。他最初参政,是在刑部和大理寺协理事务,现在依然如此。经营了一年多,根基已经很深。他自己也有不少生意,当铺、酒楼,所以财力也不差。”   接着,夏小满又说起二人的家事:“这两个人,正妃都已过世,岳父都在外任官,侧妃都是小家碧玉。瑞王儿女众多,庆王只有一儿一女。所以,无论你嫁给谁,都是正妃。”   “我知道他们都死了老婆,而且老婆还会托梦呢。”叶星辞嘀咕。   “再说说,最年轻的宁王。他的背景最简单,才出宫几年,完全没有自己的势力。他养母的弟弟也在朝为官,但与他并不相熟。”   “应该说,他也有了一些势力。”叶星辞纠正道,“他现在管着宗正寺。之前,他做了一阵子内廷总管大臣,统筹国葬,出殡之后他就辞去了职务。他还兼管了礼部,也辞了。所以说,会办白事也是一技之长,受益颇多呢。”   夏小满诧异道:“礼部也辞了?这我刚知道。或许,他只想安分守己,无意做摄政王。”   “他还经营着一间棺材铺。”说到这,叶星辞不禁笑了。谁能想到,一个风度翩翩的贵气王爷会做这种营生,“达官显贵家里有人过世,都是找他做棺材,还有纸活儿。这家伙很风流,虽然没娶妻,但府中有二三十个美貌侍妾。接亲回顺都的路上,碰见青楼就进。”   “你好像很了解他。”   “毕竟负责接亲的是他。聊得多了,也算成了朋友。”   回忆至此,叶星辞拉回思绪,将目光投向初夏的湖光美景,手里把玩着可爱的狗尾巴草小马。   庆王正说着要去灵泉寺进香的事,令叶星辞想起那四个和他共同生活半个多月的年轻太妃。犹豫一下,他开口恳求:“我想请三位王爷帮个忙。”   瑞王立刻说道:“公主请讲。”   “那几个和我一起当和尚,不,当尼姑的太妃,还有寺里的其他先皇妃嫔,都怪可怜的。”叶星辞那流光溢彩的眼眸左右顾盼,流露出淡淡的怜惜,“我想,能不能让她们生活得好一点。比如,允许定期回家探亲,家具被褥也都换一换。假如能恩准她们居家修佛,那就更好了。”   “公主真是心善。”瑞王不以为意地笑笑,迈着闲适的步子,用手指弹去落在袖口云纹上的一只小飞虫,“可是,这是祖宗的法度,不好更改。况且,后宫的事我们也不好干预。”   “没错。”庆王也搭腔,手中兀自盘玩着手串,“公主且放宽心,时间久了,她们自然会乐道安命。”   “长伴青灯古佛,不被红尘俗事所扰,也是一种清福。”瑞王难得与对方统一看法,“有时候我都想出家,把这一头烦恼的毛儿剃了,就是没机会,哈哈。”   叶星辞叹了口气。看来,瑞王和庆王不会帮忙了,还觉得这是无关紧要的妇人之仁。   他们的确想讨好自己,但当一件事的麻烦程度远超它的收益,他们就不会去做。在他们眼中,这只是公主的一时兴起,随口一说。要是为此而去变祖宗之法,惹得太皇太后不悦和群臣非议,那真是傻瓜被捅了一刀——傻透了。   “九爷的看法呢?”叶星辞脚步一顿,回头去看楚翊。男人的表情淡得像天上的一抹云,看不出情绪。   “在下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楚翊在后头跟了半天,终于有了与公主对话的机会,却说了一句扫兴的。当一个人的观点,被所有人反对时,往往会怨恨其中那个与自己最熟稔的:怎么连你也不支持我?   楚翊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局面。果然,冒牌公主剜了他一眼,还娇俏地冷哼一声,嫌弃他似的快速转过头去。双耳的坠子大幅晃荡,仿佛也在表达不满。   实在太可爱了。   “人家生气了。”陈为凑近了悄声道,“这可不行,得让她对你加深印象。看四舅为你创造亲密接触的机会,准备好英雄救美。”   “什么?”楚翊不禁困惑,眼下又没有危险,怎么救?   然而,他低估了四舅。没有危险,那就创造危险。   陈为先小声告诉罗雨,等下不要动,而后惊恐万状地高呼:“有马蜂,公主小心!”他猛然靠近叶星辞,双臂凌空乱挥,驱赶隐形马蜂。瑞王和庆王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挥舞双手。子苓和云苓也从后面跑来,舞动手帕。 第44章 公主好像站着解手哎   混乱中,陈为口中喊着“王爷小心”,推开了碍事的瑞王和庆王。紧接着,他拽住叶星辞的胳膊,大喝一声“公主闪开”,用力将其抡出湖畔步道。   “啊——”叶星辞猝不及防,栽下步道旁的斜坡,根本来不及施展武艺保持平衡!摔倒之际,斜刺里蹿出一道白影,毯子似的横在草地,结结实实地垫在了他身下!   “小心!”楚翊成功救美,揽住砸在身上的美人。小丫头看着瘦,分量却不轻,一身骨头相当硬,裹着紧实的肌肉。   “没事了,马蜂飞走了,让公主受惊了。”陈为作势来扶地上的二人,却暗暗抓住外甥的衣摆,翻大饼似的双手一扥!二人本就躺于斜坡,在这股巧妙的外力之下,如卷饼般一路翻滚而下。   “哎呀——”   旺盛的野草,被滚动的火热躯体冲击,层层荡开如水波。清透草香钻进鼻子,草尖扫过耳根和面颊,带来阵阵瘙痒。天摇地动之间,叶星辞耳边尽是风声,草丝被压垮的沙沙声,自己和另一人的慌乱的呼吸声。两道呼吸交融,让他心跳乱得如骤雨下的小池塘。   他感觉,自己始终被楚翊紧护在怀里,脑后是对方的手掌。男人看着清瘦,但肩膀宽阔、手臂有力,身上的肌肉极为结实。那张清贵的面孔悬在他眼前,随着滚动,背景时而是蓝天,时而是绿草。   不得不说,这家伙长得真好看。   “别怕。”男人轻轻地说。   巨大的安全感让叶星辞生出错觉:楚翊可以成为他在异国的依靠。不过,只有一瞬间。真可笑,人家凭什么给他靠,他只能靠自己。   “宁王卷公主”的大卷饼沿着斜坡滚了一路,直到湖堤才堪堪停下。   叶星辞仰躺在草地,眯眼闪避刺目的阳光。他推了推仍压在身上的男人,却听对方在耳边低吟道:“几张帆影,千客送尽,往往来来恨不归。不归何待?晓梦昏,津渡远,一缕相思不散。”   “什么?”   “还记得我四哥出的上联吗?就在刚刚,天旋地转之间,我想到了下联。”楚翊起身,顺手拽起叶星辞,粲然一笑,“别告诉他们,好吗?我不想拂了三哥的面子。”   “好,反正我也没记住。”匆匆之间,叶星辞记了个大概。庆王的上联写山中寻春,而楚翊的下联写渡口等人,意境似乎更妙一筹。   “公主——”瑞王和庆王当先狂奔而来,吓得面无人色,为他摘下发丝间的杂草,一迭声询问有没有受伤。叶星辞微笑道:“我没事,多亏九爷。”   “这是在下应该做的。”楚翊整理着衣摆,语气云淡风轻,双耳却红得像被人揪了一个时辰。   之后,他们来到一处凉亭歇脚。   瑞王的仆人跑去张罗茶点,很快就送来了。叶星辞一块接一块地吃着,像是在吃掉尴尬,勉强与两个中年男人谈笑风生。   楚翊却很少参与,默然品茗,耳朵始终红着。四舅抽筋似的几次用手肘怼他,让他也说几句,展示自己的风采。他都无视了,还朝对方投去幽怨的目光。终于,他忍不住将四舅拉出凉亭,低声责备:“你太胡闹了,有你这么当长辈的吗?”   “你抱到了公主。”陈为歪头笑道。   楚翊尴尬地默了一下,又斥责:“瞎闹,荒唐!”   “你就说是不是抱了吧。”   “以后不能再这样了,万一伤到她怎么办?”   “你就说抱的开不开心吧?”在大外甥空前严肃的注视下,陈为咳嗽几声,干脆地认了错,接着嘿嘿一笑:“我在书里看,女人会喜欢上在危急关头陪在她身边的男人,至少也会产生一丝丝好感。我看,你小子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我可没占便宜!”楚翊目光闪烁,抿紧嘴唇。他城府很深,却罕见地流露出心虚的神情。   在草地上,他抱着小五翻滚时,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平坦的胸脯在撞击自己的胸膛。客观来讲,他什么都没感觉到,真的。但主观上,他依然感到羞惭。虽然是情势所迫,难以控制力道,但他万万不该这样非礼一个少女。   不过,一想到本来就是要娶她的,自责感也就弱了。   楚翊让四舅回去坐着,自己则凉亭外站了很久。余光里,罗雨走近了。这小子一向心直口快,此刻却面带踌躇,几次张嘴都把话咽回去了。   “到底想说什么?”楚翊蹙眉问。   罗雨压低声音凑近,话语犹如霹雳般劈来:“我发现,公主好像站着解手哎。”   “啊?!”楚翊怔住了。没有恼火,惊愕,只是单纯的呆住了。因为这句话,就像一个极度没分寸的玩笑。   “你刚离开凉亭,公主就去方便了,她的两个婢女陪着她,等在外面。”罗雨看向远处树林掩映间一座精致的小屋,那里便是茅房。墙壁上有一圈窄窄的格栅,用来通风。他继续道:“我看不见公主,但能透过格栅看见她发钗的反光。那一点光亮一直没暗过,不就代表,她始终站着吗?”   “你——”   “我原本没看她,只是在发呆而已。可是,我眼力实在太好了。”罗雨无辜地眨巴眼,手指抠着腰间双刀的刀鞘,脚尖也在地面磨蹭,“公主会不会,有什么隐疾?”   “我要被你气出隐疾了。”楚翊恼怒于手下的不知分寸和胡乱揣测。但他明白,罗雨心地单纯如孩童,不然也不会来跟自己说。他哭笑不得,道:“很简单,人家只是去整理贴身衣物而已。以后不许再瞎看,回家之后,去领二十板子。”   “所以,还是说说而已喽?”罗雨天真地问。   楚翊猛戳他脑袋:“这次是认真的!”   不久的将来,当楚翊发现明媒正娶的王妃不是身有隐疾,而是身怀“利器”时,他将会后悔没有细想罗雨的话——公主好像站着解手。   此时此刻的他,正迎着从湖上吹来的初夏清风,惬意而满怀憧憬。关于情爱,关于理想。耳边是公主略显低沉,但依然清澈悦耳的笑声。她在为哥哥们而笑,不过他坚信,这笑声早晚将专属于自己。 第45章 皇室丑闻   “王爷,王爷——”一个穿着体面的年轻长随狂奔而来,仓皇地扑进凉亭,跪在庆王脚下。他跑得汗流浃背,呼哧喘气,语不成句:“我,世子他……出事了……”   “慌什么!不知礼数的东西。”庆王握紧手串,冷冷地皱眉,“有话慢慢说。”   那长随瞄一眼瑞王和叶星辞,又瞥向循声而来的楚翊,诺诺地不敢开口。庆王不耐道:“都是我自家兄弟,直说无妨。”   “世子嫖妓,被拿到宗正寺,关起来了。”长随声音虽低,说出的话却如晴天霹雳。他几乎将脑袋埋进肚皮,不敢去看庆王。   死一般的沉寂中,叶星辞看见庆王的脸色倏然结了一层霜,惨白冷硬。男人的喉结快速滑动几次,猛地暴起,一脚踹在那长随肩头,失态地怒吼:“不知分寸!这种丑事,你怎敢公然说出来!”   “是您让我直说无妨……”对方委屈极了。   “你们当的好差!怎么不拦着他!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半时辰前。”长随迅速爬起来,哽咽道,“小人,小人真的不知道,她是暗门子啊……”   “热孝期嫖妓,可是重罪。”瑞王面色沉重,忧心道,“到底怎么回事,快说清楚。”   话音刚落,又有匆匆的脚步由远及近。   来人一身整洁的胥吏打扮,腰悬宗正寺的牌子。他迈进凉亭,略作扫视之后,抢步跪在楚翊跟前:“九爷,赵大人请您速去宗正寺处理要务。”   楚翊看一眼庆王,从容问道:“他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这……小人也不清楚内情,只是奉命前来通禀。”那胥吏也去看面色如纸的庆王,言辞闪烁,显然有意留了面子。   “你下去吧,我这就动身。”楚翊神色严峻,整了整衣襟,让四舅回住处休息,而后干脆地朝罗雨一招手:“走,去宗正寺。”   他步出凉亭,直奔来时走的东门,那也是距离顺都城最近的门。   “老九,你听我说,此事一定要仔细查清楚!”庆王紧随其后,步履慌乱,还差点摔了一跤。他苍白的嘴唇乱颤,急切地开合着:“你四哥我,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可不能有事啊。”   “四哥放心,我一定查明真相,秉公处理。”楚翊目不斜视地肃然道,同样感到痛心疾首。   “他不可能做这种事,何况街面上所有青楼、酒肆、教坊都歇业了。他是个优秀的孩子,据我所知,仍是童贞之身。他跟我说,只对念书有兴趣。每次我进他的书房,他都在用功……”庆王全无方才出长联刁难瑞王时的风采,絮絮叨叨,如同每一个为孩子操心的父亲。   “老四,你有没有想过,他的书下面,可能藏着别的东西。比如,一些图画啊,市井杂书……”瑞王的话,带着不合时宜的戏谑,甚至是幸灾乐祸。不过,叶星辞觉得很有道理。   “你、你什么意思?”庆王羞愤质问。   “我是在安慰你。”瑞王无辜地摊手一笑,“我也是做父亲的,我只是想说,我们的孩子或许和想象中不同,但这不妨碍我们疼爱他们。当然,我侄儿肯定不会嫖妓,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哼,我儿子万里挑一。”   叶星辞也插不上话,只默默跟在最后。堂堂昌国皇家,出了这样天大的热闹,不,令人叹息的事,他肯定要去看看。也许,还能获得对太子有用的信息。   望着庆王焦急如热锅蚂蚁的背影,叶星辞的心尖蓦然一颤,也想起了父亲。   面对他,父亲口中永远只有训诫,而无勉励。连家里的大黄狗都能得到父亲的微笑,被夸一句“好小子”,他却不能。父亲很少在外人面前提起他,遑论称赞他“万里挑一”。哪怕,“十里挑一”也行啊。   父亲似乎很想像无视娘一样无视他,却又没办法把他困在深宅——因为他是男的。哪怕他意外受到太子垂青,被选为伴读,又做了贴身侍卫,继而擢升为正六品的内率府左内率(他可是整个齐国最年轻的六品武官),父亲也只是吝啬地微微微微一笑,仿佛怕人把门牙偷走。   为了他在家里不被看轻,太子甚至故意掉进池塘,让他“救驾有功”,然后硬是动用力所能及的权力,请圣上加封他正五品上云麾将军的散阶。   然而,父亲只是淡淡地说:建功立业,靠的是战场杀敌,而不是奉承贵人。   “公主,等等我们——”   叶星辞脚力强,足以轻松跟上楚翊他们的步子,而子苓和云苓已经被远远落下了。闻声,他转身朝她们摆摆手,示意不必相随。   瑞王和庆王的仆从见他一路尾随,虽然诧异,但碍于他尊贵的身份,都没开口质疑。   直到出了永固园东门,楚翊才注意到一直跟随的蓝色倩影。他跨上马,惊讶道:“公主?你怎么独自跟过来了?”   “来看看,嘻嘻。”叶星辞摇着手里的狗尾巴草,靠近楚翊的纯黑坐骑,随手抚摸马头。袖口滑至手肘,露出一大截白如鲜菱的臂膀,还印着浅浅的鞭痕。   瑞王和庆王的几个随从全都看呆了,忘了给主人撩车帘。   “我们要去宗正寺处理公事,公主还是请回吧。”庆王面露难色,不愿他跟随,毕竟家里出了丑事。   “皇上让我选夫改嫁,我自然要关心你们的家事,考察家风。”叶星辞口齿伶俐,“现在四爷家里有事,我怎么就不能跟着,也许帮得上忙呢?”   庆王羞愧地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那就一起去吧。”刚坐进马车的瑞王用折扇撩开帘子,瞥一眼庆王,嘴角挑起恶意的微笑,“公主最近一直住在寺里和园子里,想必是憋闷了,来城里走走也好。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与你共乘?”   要暧昧,但也不能走得太近,叶星辞想。他又看了看庆王的车驾,朗声道:“本宫想骑马。”   楚翊立即下马,将坐骑让出来,准备改骑罗雨的马。罗雨则在瑞王的车夫身边挤了个位置,悠闲地晃荡着一条腿。   “公主请上马。”   楚翊一手攥紧缰绳,勒住马匹,一手去扶叶星辞,却被对方干脆地拒绝:“不必。”   叶星辞夺过马鞭,单手扳住鞍头,足尖猛然点地,一个矫捷的侧翻,凭腰力飞身上马。两条长腿凌空扫过,裙裾翻飞如蓝色蝶翼。   “我的天——”楚翊退得及时,才没被公主的大脚甩个大耳光。不过,还是被纱裙刮到了鼻尖,刹那暗香浮动。   “驾!”腰力惊人的美人轻咤一声,猛地挥鞭,黑马四蹄生风,绝尘而去。姿态之飒爽惊艳,令在场众人无不呼吸一滞。   “蹽得真快,好像她才是管宗正寺的。”楚翊轻笑着喃喃自语。这丫头真顽皮,有朝一日把她娶进门,府里定然会很热闹吧。他不动声色,扭头看看两位兄长。直觉告诉他,庆王世子的事有蹊跷。 第46章 他好像有点吃醋   宗正寺的衙署与太庙相距不过二里,在皇宫东南方向,毗邻礼部和鸿胪寺。   府衙高墙森立,方正巍峨,庭院深阔。前院的大堂和两排吏房是官吏办公场所,后衙则有花园和数间宽敞空房,家具陈设一应俱全,洁净雅致。不过,这可不是用来接待客人,而是关人。   凡皇室宗亲犯法,先拘押在此,由宗正寺裁决,再交刑部执行。这一点,邻邦齐国亦然。   若是小错,则圈禁思过。瑞王和庆王年轻时曾大打出手,之后在这心平气和地做了半月邻居。每日行动受限,又好吃好喝的供着,全都胖了一圈。   一行人刚穿过仪门,正遇见庆王世子从后院逃出来,哭闹着要回家。一群胥吏在旁阻拦,又不敢伤了他,只好手拉手把他围起来,像在玩游戏。   庆王世子年纪与叶星辞相仿,五官俊朗,头发乱蓬蓬地披在肩上。他衣衫松垮,脖子还印着几块女子的胭脂唇印。看见庆王,他双眼放光,奋力推开阻拦者,一路哭叫着扑在父亲脚下:“爹,救我啊爹!我不知道她是暗娼,我们在一起时,她还是个黄花闺女……”   瞄见那红彤彤的唇印,庆王白净的面孔霎时黑如鞋底。他一脚将儿子踹翻,狠狠踢打,声嘶力竭地痛骂:“黄花个屁!这当口,你这么一闹,你爹我就成明日黄花了!你皇伯父晏驾还没过百日,你就敢做出伤风败俗的勾当!他生前多疼你啊,你得了病,他亲自给你开药方!我打死你个不肖逆子!”   “别动手,老四,让孩子把话说完嘛。”瑞王慢悠悠地抬手,从中阻拦。楚翊也从后架住四哥,痛心地劝阻:“有话好好说,别打坏了孩子!”   楚翊想,四哥这几句话说得很高明。没说“先皇”,而是说“皇伯父”,先将国事降为家事。又公然强调先皇很疼爱这个晚辈,示意从轻发落。既说给宗正寺卿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别拦着我,我要打死他!”   楚翊松了手,瑞王也让开了。庆王一愣,反倒不再动手,喘着粗气死瞪蜷缩在地的儿子,唇髭发颤。几个胥吏上前把人扶起来,带回后院去了。   “找个太医过来看一看。”楚翊高声吩咐。他忽然想起冒牌公主半天没动静了,该不会走丢了。他慌忙寻觅那道蓝色倩影,原来正远远地看热闹,眉梢微挑,绝美的脸庞透着兴奋。也对,敌国的皇室闹出丑闻,任何一个齐国人都会是这副表情。   只是,肯定都没她做得好看。   “下官参见三位王爷千岁。”宗正寺卿赵祥迎上来见礼,见公主居然也在,不免禁有些犯难,“这……”   “先说正事。庆王世子犯事,皇上和太皇太后、皇太后知道吗?”   赵祥立即看向问话的楚翊,恭敬地答道:“细节尚未查明,所以还未报进宫里,请王爷定夺。”   “先压住消息,查明了再报,我去说。”楚翊负手肃立,深眸紧盯对方。他为侄儿的处境而忧心,却异常冷静,接连发问:“既然是暗娼,那么是谁来揭发此事的?那女子现在何处?”   赵祥答:“是有人匿名检举,只写了信扔在门口,没人看清是谁。下官恐有人污蔑庆王世子,亲自带队顺着地址找去,正将世子与那女子堵在床……屋子里。”他临时改口,给庆王留了一分颜面,继续道:“那女子本来要暂时关进承天府大牢,结果在押解中途服毒,来不及救治就死了。尸首正停在承天府,等人认领。”   赵祥所说的承天府,掌京畿地区的政务治安,长官如同各地知府,只是品级高出两级。   “她服毒之前,你审过她没有?”楚翊又问。   赵祥答:“还没有。被抓后,她只承认自己是娼女,别的什么都没说。”   “一个暗娼,居然会随身带毒。”楚翊眸光一沉,点破其中诡异之处,“也不推诿扯皮否认身份,喊冤叫屈,求世子帮她,而是直接选择去死。”   听到这里,庆王浑身一震,五官舒展开来,恍然大悟:“这是有人设局,坑害我儿!再搞个死无对证!”他情绪激动,握着手串的手来回挥舞,失态地在院子里嚷嚷:“谁下的圈套,谁?!卑鄙,太卑鄙了!不得好死!”   瑞王脸色微变,投去不满的目光:“老四,别嚷了,像什么话。就算有人下套,那人也肯定不在这儿啊。”   “呵,难说。”   瑞王的表情先是一僵,旋即淡定如初,“不要过度臆测,九弟也只是提出疑点而已。”   庆王冷冷横了他一眼,要去见儿子,问个明白。赵祥却说,依照律例,世子暂时禁足在此,亲属不得探视,只有协管宗正寺的九爷能问讯。   “别急,这就交给我。”楚翊将手按在四哥肩上,条理清晰道,“你先回家,把世子身边的亲信玩伴看住了。若真有人做局坑害他,其中或有内鬼。”   “对,没错。这群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我绝饶不了他们!”庆王也渐渐恢复镇定,眼底闪过阴冷寒光。他感激地朝楚翊拱拱手,快步离去。   “三哥,你也先回吧。”楚翊看向瑞王,弯了弯嘴角,“刚才四哥情绪失控,你千万别在意。”   “我没什么好在意的,他又不是冲着我。”瑞王干巴巴地笑了几声。离开前,他还询问一旁默默看热闹的叶星辞,是否要去城里逛逛,自己很乐意奉陪。   “不了,我就在这待着。”叶星辞说出进门以来的第一句话,头微微歪着,神情天真娇憨,“王爷是我改嫁的候选,别人看见我和你在一起逛街,会说闲话的,那可不行。”   虽然是在拒绝,却让人听得舒坦。   “那好,在下改天再去永固园探望公主。”瑞王大笑一声,用志在必得的炽热目光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携仆从阔步离开了。   叶星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都能炒盘菜了。他看向楚翊,对方也正看着他,眼神似乎有些阴沉且酸溜溜的。 第47章 一段孽缘   “请公主去后堂稍歇。向舍侄问话后,我就送公主回去。”楚翊微微颔首,径直往后院而去。一袭飘逸白袍随步履拂动,背后沾着几道尘土印子,应该是在草地上打滚时弄脏的。   “等等!”叶星辞有点过意不去,追了过去,“啪啪”地朝他腰臀处拍打,忘了自己正在扮女人。   “呃!”楚翊惊跳一下,双手捂住身后,惊愕地僵在原地。叶星辞也意识到不妥,拧着双手讪讪一笑:“那个,你衣服脏了。”   “有劳公主了。”楚翊轻声道谢,见叶星辞仍紧随自己,无奈地笑笑:“我去处理舍侄的事,你跟着多有不便。”宗正寺卿也在旁附和,请叶星辞随他去后堂歇脚喝茶。   “有什么不便?”叶星辞犀利地反驳,“皇上命我改嫁,难道我闭眼乱指吗?我不了解你们,自然有个考察的过程。庆王是候选,世子出了这样的事,涉及家教门风,我当然关心。”   宗正寺卿无言以对,用眼神询问楚翊。后者也想不出话拒绝,只好由他跟着。   二人来到幽静的后院,走进唯一有人把守的房间。   屋里陈设雅致,以屏风隔断为书房和卧房。庆王世子正蜷缩在床饮泣,听见有人进来,立即不安地起身张望。紧接着一骨碌翻下床,扑在楚翊身边,涕泪齐下道:“九叔,快帮帮我!”   “别慌,去把鼻涕擦擦,留着过年呢?”楚翊四下看看,走近卧房窗下的圈椅,用衣袖擦了擦,自己则去坐以茶几相隔的另一张椅子。   叶星辞脚步一顿,坐在擦过的椅子。   楚翊抬手朝紫砂茶壶一探,见有热茶,于是先涮了一个杯子,又倒了大半杯,轻轻放在叶星辞那边。整个过程,他一语未发,甚至注意力都不在这,完全是自然而然地体贴。   叶星辞端杯抿了一口,没说谢谢,就像对待一个多年老友。瑞王和庆王都毫不掩饰他们的图谋,让他感到紧迫,疲于应付。楚翊则不同,给了他轻松的友谊。   “九叔。”庆王世子擦好脸,又梳理了头发,情绪也随之平静了些。他坐在床边,拘谨地绞着手,眼神几次飞快瞥向叶星辞,“没想到,公主殿下也在。晚辈,晚辈着实丢人现眼了。”   “你认得我?”   “先皇的寿宴,也就是迎接公主的那场宴会,晚辈也在场。”少年竟不急于解释自己犯的事,反倒说起父亲,“我父王是个实打实的君子,一向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是我不争气,有辱门风。公主千万别因为我的过错,而看低了他。”   这小子在说啥呢?哦,是在为爹吆喝。看来,短短两天,让公主选夫改嫁的旨意,已经在顺都的达官显贵之间传开了。   “父王礼贤下士,有落魄的江湖人士来投奔,他都以礼相待。假如有人说他身体不好什么的,公主千万别轻信,他体格倍儿棒,一顿能吃三碗饭。”庆王世子浑然忘了自己的处境,把握一切机会为父亲增加竞争力。竟然当着另一候选人九叔的面,天真地点起鸳鸯谱,“我唯一的姐姐已经出阁,完全不用操心。不像我三叔家里,子女众多,烦心事不断。庆王府的花园去年刚翻新过,可漂亮了。假如公主嫁给我父王,我一定会好好孝敬你,给你养老送终——”   “打住!给我送终?我们好像差不多大吧。”叶星辞哭笑不得地喝了口茶。孝敬我?还是多孝敬你爹吧。因为,假如我嫁给他,洞房花烛夜他会被我吓得折寿十年。   楚翊沉下面孔,严厉道:“臭小子,别给你爹做媒了,先把你自己的事说清楚。你和那女子,如何结识?”   “她叫竹桃,十来天前,我在街上遇见她。”庆王世子神色黯淡地回忆,“她是孤女,想把自己卖身为仆。她很漂亮,比王府里所有丫鬟都好看,我一眼就喜欢上了,就把她买了。我想,要是把她带回家,恐怕就碰不着了。所以,我就在王府后街租了个小院儿给她住下,然后……然后就经常去找她。今天我又去了,聊了没几句,宗正寺的人就破门而入。”   讲到最后,少年羞愧难当,脸色涨红地耷拉着脑袋,声音也越来越低。   楚翊没安慰他,干脆地总结道:“你与她萍水相逢,将她收为外宅。在你看来,你们是情投意合。但是,她却对赵大人说,她是暗娼。”   “没错,我想不通她怎么会是……她分明是个清白姑娘。”庆王世子懊丧无比,双手紧扣床沿,整个人无意识地抖动。   “你怎么肯定?”楚翊忧虑地注视着他,语气却极度冷静。   对方挠挠下巴,偷瞄一眼叶星辞,嘴唇数次开合,才憋出一句微弱的话语:“我们在一起的第一晚,当时是有……有落红的。”   楚翊尴尬地默了一下,接着轻轻嗤笑:“傻小子,那东西可以造假。哪怕悄悄割破手指,都能糊弄过去。”   “侄儿蠢笨,还是九叔会的多。”少年嗫嚅。   楚翊咳嗽一声,秀逸的眉宇间挤出浅浅的沟壑:“我会这个干嘛?我也是从书里看的。”   第一晚,落红,造假……这些崭新且有用的学问,迅速钻入叶星辞的脑海,被他吸收接纳。同时,他想起这姑娘的结局,叹了口气。   “九叔,这里面肯定有误会,你再去问问她。”庆王世子道。   楚翊沉默半晌,轻轻地说:“她已经自尽了。”   “什么?!”少年双目圆瞪,先是霍地起身,又直直地跌回床上,伏在枕头痛哭。他在哭一段戛然而止的美妙情缘,还没意识到,自己几乎毁了父亲的仕途。   “先别哭,九叔问你,你仔细回想。”楚翊上身前倾,平静地打断他的哭声,“你遇见她之后,是谁撺掇你,把她买下来?又是谁给你出主意,让你把她养在外面?”   “都是我自己决定的。”庆王世子在哽咽中微微抬头,含着泪顿了一顿,“不,是我的随从,小茄子。他出的主意,也是他租的院子。”   “我知道了。”楚翊干脆地站起来,没打算多留,“你先在这住下,听候发落。”   庆王世子滚下床,惶恐地挡在他面前:“九叔,我、我会受到什么惩罚?”   “若大不孝的罪名坐实,按例判决,当斩。”楚翊神色严峻,嘴角紧紧地绷着,“太宗一朝有个王子,在皇太后的热孝期眠花宿柳,被砍了脑袋。”   “啊……”庆王世子将目光转向随后起身的叶星辞,扑通跪地,“公主殿下,虽然我们才刚刚结识,但晚辈一见你就觉得莫名亲切,令我想起了我娘。晚辈斗胆求你,帮我求求请。你是大昌的贵客,金口玉言,一定有用的。”   叶星辞想,最好的处理方式是不掺和,如夏小满所说,隔岸观火。所以,他选择了沉默。但是,他听得出其中的蹊跷,想到那具停在承天府的冷冰冰的尸首,胸腔里一阵灼烧感。那可是一条人命啊!   “你还挺机灵。”楚翊颇为赞许地看着侄儿,将对方扶起,叫他好好待着,别逃跑也别惹事。   离开房间之后,二人并肩而行。楚翊有心事,忘了放慢脚步,却发现“公主”可以毫不费力地跟上,不禁笑了笑,道:“我现在就送公主回去。最近,我可能会很忙,你如果有事找我,去跟我四舅说就好。”   “我能有什么事找你?”叶星辞笑吟吟地反问。   “比如……想知道,怎么用狗尾巴草编小马?”楚翊站定,双眸一垂,“你一直拿在手里,摔倒、骑马时都没丢掉,看来真的很喜欢。”   叶星辞“嗖”地将手背到身后,双颊莫名一热,这种被人看穿的感觉很不爽。他微微嘟起嘴唇,转着黑亮的眸子咕哝道:“我只是看它好玩儿而已。几根野草嘛,有什么大不了。”   “我喜欢野草。”楚翊左右看看,凑在他微晃的耳坠旁,倾吐秘密般悄声说,“比起娇贵的奇花异卉,野草的生命力最旺。”   “可是,不好看。”   “也有好看的。”   叶星辞感觉,耳朵里什么东西在隆隆作响,是自己的心跳。他听不懂楚翊在说什么,但嗅得到对方身上清幽冷冽的气息。这气息让他觉得莫名的烦躁,想跑步、想打人。   点到即止的亲密之后,楚翊笑着离远了些。表面从容如情场老手,耳朵却红了,像什么东西成熟了。 第48章 为你洗脚最开心了   “王爷——”宗正寺卿赵祥急步而来,匆匆拱手一拜,“庆王世子的事,现在宫里、城里已经传开了。太皇太后气得不轻,命你查清真相,并于三日后在宗正寺公开议决此事,届时皇上、太皇太后、皇太后都会驾临。”   “传开了?”楚翊一怔。短暂的惊讶后,他明白了什么,身体微微一晃,心痛地深吸一口气,“难道真的是他,不会的……”   “像是有人故意散播消息,否则不可能这么快。”叶星辞替他说出想法。谁从中获益最大,就是谁干的。楚翊口中的“他”,是瑞王。叶星辞犹记得,来顺都的路上,楚翊兴致勃勃地介绍“我们皇家和睦友爱,兄弟间也是兄友弟恭”。   才过去两个月而已。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待赵祥退下,楚翊正了正发冠,露出有些孩子气的苦恼神情,“三天,时间紧了点。这里面蹊跷太多,我不想用宗正寺的人去调查,难免有人被收买。可是,我身边又没几个得力的人……”说话的同时,他观察着叶星辞的表情。   “我来帮你。我身边那四个护卫,于章远他们,也都很能干。”叶星辞决定插手,为那具躺在承天府里的尸首,何况他和楚翊也是朋友。就在昨天,楚翊还帮了他的忙,为子苓云苓讨回公道。   楚翊虽是叔辈,却也只比那个犯事的倒霉催侄子年长几岁而已,要担起这么重大的事,压力可想而知。   “如此,多谢了。”楚翊淡淡道谢。   **   “咳,咳……哕……”   夏小满下了渡船,跪在渡口旁干呕。怕晕船,这一天什么都没敢吃,只是吐出几口酸水。他的松鼠就不晕船,生龙活虎。   歇了一会儿,他背起箱笼,去附近的客栈取来寄养的马匹。走在路上,感觉路也在浮荡。不过,他很喜欢这种飘忽的感觉。他是为了太子而晕船的,一想到这,他就甘之如饴。越难受,越开心。   叶星辞回不来了,这点也让他暗喜。从此,太子最贴心的人,就只有自己。   两天后,夏小满回到齐国都城兆安,于傍晚入宫。   东宫刚掌灯,尚寝局的太监们将一盏盏淡黄大灯笼挑起,依次高挂檐下。动作行云流水,几无声息。见了他,两个抬灯笼的太监颔首,轻声问候:“夏公公。”   “辛苦。”夏小满微微一笑,脚下越走越快。   东宫很大,前苑与外朝相通,附近有东宫官署,詹事府、两春坊、司经局,以及卫率府、内率府——叶星辞还在时,就在此理事。管着几十号人,贴身护卫太子。不值夜时,就宿在衙署,每旬回家一次。   有人犯了错,只要叶小将军开口求情,那人就可以提前松口气了——叶星辞在东宫,就是这样的存在。   夏小满几乎是跑着来到内苑。   这里与后宫相通,西墙附近有几间配房,他就住在这。他将松鼠放在床头,飞速更衣,洗去满面尘色,散开头发重新梳理簪好,然后赶去书斋。这个时候,太子一般都忙于案牍。   他慢慢推开房门,宫女琳儿正擎着一盏灯,轻移莲步走向书案。他快步过去,从她手里接过灯,示意她退下。然后,他放轻步子,无声地将这盏灯添在案头,垂手侍立一旁。   本就明亮的书案四周更亮了。尹北望悬笔,随意瞥来一眼,惊喜道:“小满,你回来了!辛苦了。”   “有殿下这句话,一下就不累了。”   尹北望在计算什么,夏小满静静陪在一旁,直到夜深。终于,他停了笔,后脑搭在椅背,乏力地舒了口气,温润阴郁的眉宇间刻着疲惫。夏小满立即凑上前,为他按揉眉骨和太阳穴。   “月芙远嫁,途经之处修了两座新驿馆,皓王私下做的。”尹北望闭目喃喃道,“他对父皇提起,父皇夸他有心,让地方将账目呈到户部销算。这两笔账都不对,虚高太多,我给驳回了。”   “原来,你一直在算这个。”夏小满柔声道。   “还有件事。”尹北望眉心微蹙,“我要在向州峪平府试行新政,重新清丈土地,将丁税并入田税。峪平的知府俞仁文,也就是俞贵妃的弟弟、皓王的舅舅,暗中煽动那些乡绅闹事。因为,整个峪平的田地有一半都姓俞,他不想多纳税。那两座新驿馆,有一处就在峪平。国库本就空虚,皓王还要勾结他舅舅,侵吞国帑。”   夏小满用白皙的指尖抚平他的眉头,“殿下,你明知峪平知府是俞贵妃的弟弟,又暗中兼并了大量田地,何必去触这个霉头,换个地方试行新政就好了。”   “不破不立。”尹北望倏然睁眼,沉郁的眸光锋芒乍现。他直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只有先把最难啃的地方啃下来,新政才能推广。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否则,我选个其他地方试行,待向全国推广时,别的地方官看俞仁文不配合,就也跟着消极。那样,新政就垮了。所以,必须从俞仁文下手。”   “先别想了。”夏小满关切道,“快三更了,安歇吧,明早还要上朝呢。”   “好吧,听你的。”   尹北望来到寝殿,张着双手,任由夏小满为自己更衣。又坐在床边,看他像从前每一天那样跪在黄铜盆边兑洗脚水,撩起衣袖用小臂试温。   兑好水,夏小满端着铜盆小步靠近,驾轻就熟地为尹北望除去鞋袜,洗脚的动作轻柔,连眉梢都带着温顺的笑意。   这是他这些天来最开心的时刻。途中,他每晚都在担心,其他宫人是不是连水都兑不好,不是凉了就是热了。   他撩着水,轻声道:“我昨晚只睡了一个时辰,就为了赶回来给殿下洗脚。”   尹北望笑了笑,问起叶星辞的事。   夏小满絮絮地说了起来,又把庆王世子嫖妓一事讲了。事发于他抵达顺都当日,不过半天,就闹得满城风雨,这是有人要直接搞垮庆王的仕途。   所以,他临走前又去永固园见了叶星辞,说庆王不能倒,必要时得开口求情。庆王一倒,瑞王独大。而他们要的,是双方彼此消磨。只要庆王度过这关,马上就会转过头来报复。   “你做的对,叶小将军怎么说?”尹北望问。   “他说,就算我不说要帮庆王,他也已经决定插手查明真相。因为,他看不过去,有个女人不明不白的自杀了。”   “就因为这个?”尹北望讶异地提高声调。   “对,他义愤填膺。”   “这小叶子,太天真了。”尹北望苦笑一下,忧心地叹息,“你知道吗,他小时候想做侠客,还要我跟他一起去闯荡江湖。他很聪明,但也只有十七岁,很多事他都不懂。”   你自己也才二十岁啊,夏小满弯起嘴角,偷偷笑了。他什么都不懂,还不是怪你,随意删改书籍,把他呵护得那么天真,像笼里的雏鸟。 第49章 厚此薄彼的帝王   “你该多留三天,知道了庆王世子一案的结果再动身回来。”尹北望的口吻略带责备。   “是我急躁了,着急回来复命。”夏小满低眉垂眼,恭顺地检讨道,“我思念殿下。”   尹北望语气转柔,摸了摸他的头,“我又何尝不想你。你不在身边这大半个月,总觉得少了什么。你出宫之后,我想喝茶了,先喊了声小满,才想起你不在。”   夏小满服侍尹北望睡下,放下防蚊虫的纱帐,小心地掖在褥子下。尹北望叫他也去休息,水陆奔波一定很累,他执意要值夜。   从轻浅的呼吸来看,尹北望又失眠了。夏小满知道,他在想千里之外的“公主”。是他亲手,将精心呵护的烂漫如繁花的少年,推入漩涡之中。   夏小满轻轻开口:“殿下要是后悔了,我们就想法子让他回来。虽然很难,但一定有办法的。”   许久,纱帐内才传来幽幽的回应:“落子无悔。”   “那我们还找公主吗?”   “就当她死了。”尹北望忽然起身,从枕下抽出一封信笺,递了出来。   是一封家书,封套写着:父皇母后福启。   夏小满疑惑地拆开,公主娟秀的笔迹跃入眼帘:叩别尊颜,已逾数月……他先是一惊,接着将信凑到鼻尖,墨香新鲜,是仿造的。   “我照着月芙的字迹伪造的,明天拿给母后看,让她开心点。”尹北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再晾一晾,把信封也做旧。就说,是你取来的。”   次日,这封家书出现在皇后的病榻前。它皱巴巴的,带着千里跋涉的痕迹和风尘。   皇后在叶贵妃的搀扶下起身,肩披薄毯靠在床边。夏小满看见她惨淡的面容焕起光彩,恋恋不舍地将信通读几遍,才抬眼问:“是谁送来的?”   “是奴婢取来的。”夏小满恭谨道,“奴婢奉太子爷差遣,过江看望公主去了。”   “快,快给本宫讲讲。”她浑浊的眸光又灵动起来,“她胖了还是瘦了?”   夏小满看一眼太子,接着讲起叶星辞在永固园的生活,所居住的星跃楼,以及楼前的秀丽湖景。皇后像在听什么终极秘密,牢牢盯着他开合的嘴唇,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她的灵魂,似乎已飞去北方,与女儿相见。   末了,她欣慰地舒了口气,和始终陪伴左右的叶贵妃说起信的内容:“她说要改嫁了,正在考察挑选夫君呢。改嫁也好,嫁给王爷,是做正妃。王府比深宫好,没那么多规矩和杂七杂八的事。将来她想归宁,也方便些。”   “可不是么,挺好的。”叶贵妃附和。她是定国公叶霖的妹妹,叶星辞的小姑,入宫十多年,有个八岁的女儿。她性格淡泊,从不主动讨好圣上,倒更爱与年长她许多的皇后作伴。   皇后打起精神,唤来宫女为自己梳妆,同时对尹北望道:“岱岚,你去把皇上找来,一起看看月芙的家书。”   于是,夏小满跟随在尹北望身后,去寻圣上。   稍加打听,便知午膳传到了俞贵妃的凝珍宫。夏小满早已猜到,只是没说。其实,宫里人都知道,无论圣上政务多繁忙(其实都是太子在替他忙),都会和俞贵妃共同进膳。心和胃挨得很近,一个男人,和谁一起吃饭,心就在谁那。   “太子驾到!”守门太监高声通报,凝珍宫的奴婢们纷纷跪拜,口呼“千岁”。   夏小满追随尹北望迅捷的脚步,迈过门槛,瞥见皓王府里的太监也在庭中。圣上御赐皓王一块金腰牌,进后宫如回家,通行无阻。   夏小满悄声提醒:“皓王也在。”他看见眼前挺拔的身影随之一顿。一路来到俞贵妃日常起居的大殿,温馨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他也觉得饿了。   “多吃点。”齐帝在给皓王和俞贵妃夹菜,似乎没注意方才宫门外的通报。他们围坐桌旁,其乐融融,菜肴精致丰盛,像富庶之户的一家三口。尹北望孤立一旁,如同唐突登门的邻居。   他沉静地看了他们一会儿,才出声:“儿臣参见父皇。”   “哦,岱岚啊,有事吗?”齐帝侧目,筷子还悬在皓王面前。   皓王起身见礼,论年纪,他长于尹北望几个月。俞贵妃也露出可亲的微笑,问尹北望吃了没,坐下一起吃。她不算绝色,但温柔妩媚,年近四十依然时常做出少女般的举动和表情。   “我才吃过。”并未用膳的尹北望淡淡道,“月芙来信了。”   齐帝眼睛一亮,扬起手腕摆了摆,示意他拿信来。   “信我没带,放在母后那儿,烦请父皇移驾去看。”   “朕午后去。”齐帝失望地移开视线,又给俞贵妃夹菜。   尹北望用阴郁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动作,躬身道:“母后难得打起精神,正在等您。”   “唉,等朕做什么。她身体不好,要多休息。”齐帝略感不耐,“你去陪她吧。”   尹北望像一个不被主人家待见的,处境尴尬的远房亲戚,毫不留恋地说了句“儿臣告退”。齐帝却又叫住他:“修驿馆的两笔账目,已经报到了户部,你怎么给驳回了?”   “儿臣反复验算,与实际花销有出入,所以驳回地方重新核对。”尹北望平静地分毫析厘,“以峪平府的新驿馆为例,仅油饰彩画糊裱,就花费三千余两。在兆安,等量的装饰,有八百两足矣。砖石、木料、亭榭所用的栏杆等物,都较儿臣访查到的价钱高出一倍有余。种树栽花,采购仙鹤、孔雀及梅花鹿,足足花去一万两。同样的东西,在兆安只需三千两。修这两处园子,十五万两足够。可是地方报上来的,却是二十九万两。”   夏小满微微抬眼,发现俞贵妃和皓王的脸色都有点难看,像饭菜有毒。   后者倏地从桌旁起身,红了眼眶,跪地自省道:“父皇,儿臣有错,不该私下让地方修园子。月芙远嫁,一辈子只有这一次,路上却只能住府衙和旧驿馆、客栈,那都是粗人住的地方。我实在不忍心,才提前修了两座新园子。”   “她说一切从简,我们当哥哥的,本该尊重她的意愿。”尹北望见缝插针。   皓王瞟了他一眼,自顾自说下去:“况且,将来父皇出巡,也能有个像样的行宫别苑。考虑到这些,砖石木料选用的都是最好的。像太子说的油饰彩画糊裱等等,能工巧匠和普通匠人之间,工钱能差出五倍。不过,太子真是细心,我自愧弗如。”   尹北望垂眸不语,面上无澜,两腮却缓缓绷紧。   夏小满知道,太子是说不过皓王的。男人总是更喜欢像自己的孩子,皓王和齐帝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眉宇宽广,鼻直口方。俞贵妃说,是因为她全心全意想着皇上,连自己都忘了,所以孩子才像皇上。   而所有皇子公主中,最不像皇上的,就是太子。   果然,齐帝出言回护皓王:“快起来,正吃饭呢,这是做什么。朕回头看一看,然后就让户部批了。”   尹北望敛起眼中的阴翳,拱了拱手,悄然退出这不属于他的温馨时刻。他步履很急,夏小满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夏小满明白,他是去告诉强撑病体的皇后:别等了。早到一刻,皇后就能早休息一刻。   圣上既要太子参政,来缓解裁撤宰相后的政务压力,却又总是驳回他的政见,这无疑是在透支他的威信。长此以往,迟早有一天,太子将面临政令不出东宫的绝境。   “另一处园子,修在义安县。”尹北望突然开口。   “嗯,公主就是在那儿走失的。”夏小满气喘吁吁地追随,“看来,那的知府和知县也都是皓王的人,这次应该吃了不少回扣。”   “我要发廷寄告诉他们,公主在驿馆丢了御赐的夜明珠,责令限期找回,否则人头落地。”尹北望步速不减,转入一条能抄近路的夹道。宫墙重仞,到了这里,夏日熏风也陡然猛烈起来,一如他阴沉凌厉的眸光,“从内率府选两队得力的人手,去义安县。一队监视他们寻宝,一队随后,伪装成胡商,带着圣上赐给我的那颗夜明珠去卖给他们。要价五万两,最终不得低于三万两。这些贪官吃了多少,就给我吐出来多少。”   “殿下高明。”夏小满对这招敲竹杠钦佩不已,倾慕地偷瞄他的侧脸,“他们也许会看出端倪……”   “可是,他们不敢戳破。”   几天后,一包北方特产大松子,横渡沅江运至兆安的商铺,被老板藏入柜中。直到内率府的侍卫将其领走,带入东宫。   夏小满从松子间翻出纸卷,用毛笔蘸着醋水轻轻一刷,字迹显现:庆王世子嫖妓一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未受处罚。庆王声誉受损,瑞王接管礼部,协理恩科事宜。   接下来,他陆续又从各类货物的夹带中,收到同样的消息。这些,都由几个潜伏顺都的细作传回。只是,他们都是官宦人家的仆从,不知细节。直到收到灵泉寺女细作的消息,他和太子才弄清楚,叶星辞和宁王究竟如何化解了这场危机,不禁拍案叫绝。 第50章 他该不会生气吧?   将时间向前推十多天。   在一个明媚的清晨,如果你是生活在昌国都城的百姓,刚在坊市吃了早点,一般会习惯性地停下来看看告示。这里有一面布告墙,专用于张贴各类告示。不认字不要紧,总有热心人在旁解读。   在最新的缉赏令旁,是承天府衙门的认尸通告,写明当前殓房里待认领的尸首。   有无名乞丐,溺亡者,还有一具年轻女尸。其后标注:暗娼,国丧热孝期卖春,被捕畏罪自杀,年二十上下。   假如无人认领,这些尸首会葬在城外乱葬岗。冬天停七天,春秋停五天,眼下是初夏,避免生疫,一般只停三天。   “可惜了。”你感叹一句,朝家走。   若你如往常,经过承天府衙门附近,会看见一对年轻的农家夫妇,正坐在路旁卖菜或等人。昨天也在。   那农妇头包花巾,身穿旧袄裙,脸上的灰像是刻意涂抹,因为她的脖颈白如羊脂玉。细看的话,似乎还有喉结,令人费解。她身边的农夫亦是满面尘色,却难掩轩昂的贵气,漫不经心地用明显没干过粗活的修长手指翻弄蔬菜。   你没有多想,加快脚步回家了。   承天府衙署前大坪,竖两旗杆,有一对石狮镇守,威风凛凛,身后是两面宽阔的八字墙。叶星辞和楚翊蹲守在此,已经第二天了。   他们在等竹桃的家人来认领尸首,其他线索都断了。撺掇庆王世子养外宅的随从小茄子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句话,说是外出做生意去了。其他的跟班玩伴,都被庆王打个半死,仍坚称不知内情。竹桃住处附近的邻居,也都一问三不知,再问就消失。   “喂,乔装时就别戴这东西了吧。”楚翊瞥向叶星辞的左腕,“很喜欢?”   后者将庆王送的玉镯往衣袖里藏了藏,嘟囔道:“不喜欢,像镣铐似的。试了好几次,就是摘不下来,涂油也不行。”   “那是怎么戴进去的?”   “就是寸劲儿喽,‘啊呀’一下就进去了,疼得我都翻白眼了。”叶星辞龇牙咧嘴,握着自己的手腕来回撸动,演示当时的情景。这个动作,让楚翊难堪地移开视线,额头沁出冷汗。叶星辞继续道:“九爷没有过那种经历吗?就是把脑袋探进栏杆里,结果出不来了,只好锯断。”   “锯断脖子?”   “是栏杆啦!”   “哈,我可没经历过。”楚翊抖着肩膀轻笑,“但凡有脑子的,谁干这种事?”   “……我干过。”叶星辞敛起表情,冷冷道。   “咳咳,公主真是乐于钻研,富有冒险精神。不像我,墨守成规。”楚翊讪讪地改口。   叶星辞哼了一声。他的确干过这种事,七岁刚入宫做伴读时,他把头卡在御花园一处凉亭的栏杆当中,进退失据。没什么原由,就是单纯的想试试。   那时太子十岁,还没做太监的侍卫夏小满十二岁,二人合力锯断栏杆,才将他解救出来。太子还一直吓唬他,说锯到脖子了。他吓得直掉眼泪,要回家找娘。为了哄他,太子就和他一起睡觉,给他讲故事。   结果当天夜里,他“哗”一下把太子的床给尿了。一早醒来,太子看着泛滥的床榻惊呆了。他自己也惊呆了,因为他已经三年没尿床了。这一开闸,就势不可挡。   太子当机立断,将这两件事压了下去。不然,别人听说太子亲选的伴读把脑袋卡住了,还尿床,会怀疑此人脑袋里也卡住了,也有尿。   回忆至此,叶星辞不禁好奇道:“哎,楚逸之,你是几岁才不尿床的?”近两日,他们时刻耗在一起,几乎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有了方才不小心得罪人的教训,楚翊想了想,含糊地说了个极大的范围:“记不清了,五六七八十来岁吧。”   “那你可太丢人了。”叶星辞傲然斜睨对方,整整头上的花布巾,“我最后一次是在七岁,之后再没有过了。”   “宫里没罚你吗?”楚翊忍俊不禁道。作为宫女,肯定挨了罚吧。果然,这小丫头愣了,灰扑扑的脸蛋儿微鼓,乌黑清亮的眸子转了转,才说:“我可是公主,为什么罚我?”   “也对。”楚翊咬住下唇,忍住强烈的笑意。这种“敌”明我暗的感觉太有趣了,而且,“敌”自以为也在暗处。他想起那本早已遗失的自著的兵书,里面也提到过类似的局面。   他觍着脸玩笑道:“你看,我们两个穿成这样,还真像一对寻常的农家夫妇。我在田里务农,你在家里喂猪。到了晌午,你就去田里给我送饭,然后坐在田埂聊天。也种点小菜,进城换了钱,我打一壶酒,再给你买根簪子。过几年,院子里就会有几个小娃娃在跑。”   叶星辞略作想象,难以接受那样平淡乏味的生活,揶揄道:“嗯,我喂猪,然后还要去喂你,你等于猪。”   “好啊,你开心就好。”   “我不会去过那样的日子。”叶星辞侧目,认真地注视着男人,眸光熠熠,“如果我说,我想做个将军,你会不会想笑。”   “不会。”楚翊收敛笑意,也认真地回望他,“公主剑胆琴心,有机会的话,我帮你实现梦想。”   叶星辞怔了怔,想起对方那句:“剑影照水惊碧漪,花飞寒枪映千里。”也许,他真的懂自己这副锦绣皮囊下的壮志。如果是以男儿身与他结识该多好,对酒当歌,一醉方休。   叶星辞回过神,警觉地盯住承天府衙门附近徘徊游荡的几名男子,压低声音道:“他们昨天也在。”   “和我们的目的一样,在等认领尸首的人。”   “看来,是要对竹桃的家人下手,斩草除根。”叶星辞愤恨地磨牙,“哪个王八蛋,这么心狠手辣。”骂完,他觉得不妥。假如此事真是瑞王的手笔,那就相当于把楚翊也给骂了。因为他们是兄弟,同个窝里的。一个是王八蛋,另一个不可能是别的蛋。   楚翊该不会生气吧?叶星辞忽然在意起对方的情绪,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他眨巴着眼睛,小心观察对方的神情,像准备猎食的小动物。 第51章 我们小两口   楚翊面上没有任何异样,只是悄然红了耳朵,小声问:“公主在看什么?”   “看你脸上的灰,涂得均不均匀。”叶星辞将视线移至承天府衙门的大门,“要按计划来吗?”   “再等等。”楚翊道。   “都第二天了,皇上可只给你三天时间哦。”   几名可疑男子仍在游荡。一个时辰后,楚翊缓缓起身,优雅地抚平粗布衣襟:“我们上吧。”   叶星辞霍然跳起来,挎着菜篮子,刚走出两步就头晕目眩,一头撞在楚翊身上:“嘶,起猛了。”   “急什么。”楚翊接过菜篮,抬起手臂,“你挽着我的手,神情憔悴一点。”   叶星辞犹豫一下,挎住对方的臂弯,二人相携走向衙门。守门衙役冷着脸说不买菜,叫他们到别处卖。   “官差大哥,俺妹子前两年进城来,没了消息。”叶星辞涂了灰的面孔泛起哀戚,“俺听说,殓房有年轻女子的尸首,想来认一认。”   那衙役沉吟着点点头,看向楚翊。后者自我介绍:“俺是她男人。”   “你们等着。”   衙役向门房通报,门房又向内传达。许久,有个小吏出来,从角门领他们进入,叮嘱他们快步跟上,不要东张西望。   衙署分为东、中、西三路,以两条南北更道相隔。过了大门还有仪门,仪门之西是一排吏廨。过了吏廨,再朝南走,来到衙署的西南角,那小吏说了句:“到了。”   西南为坤,风水中为地母之位,八卦五行称死门,故设为囚禁犯人的监牢和停尸的殓房。   叶星辞环顾四周,见监牢以厚石砌成,这样更牢固,以防犯人逃狱。殓房也是,不过不是怕尸首诈尸而逃,而是为了让屋内温度更低。到了这里,和煦的微风,似乎顿然冷冽了。   “害怕吗?”楚翊沉声问。   “不啊。”叶星辞表面淡定,内心难免阵阵发怵,不自觉地抓住对方的手臂,身体也贴近了。上一次看见死人,还是他原本要嫁的昌世宗。   “你不是想做女将军吗,还怕死人?”楚翊揶揄道,很自然地揽住他的肩膀,就像一个丈夫在安慰保护妻子。   “这不是还没当上呢么。”叶星辞斜眼瞄着男人的手,既然是假装夫妻,也只好如此了。   “来认尸的。”引路小吏与殓房看管交谈几句,拿了钥匙,打开殓房的铁门,朝他们招招手,“愣着干嘛,快过来。”   叶星辞紧挨楚翊,走进殓房。一股阴寒之气,从脚底席卷而上,令他心生敬畏。这里常年隔绝阳光,昏暗阴冷,靠北面的几孔小窗照明。不大的房间内有十来张停尸板,大多空着。生石灰随处可见,防疫吸潮。   三具蒙着麻布的尸首并排而放,小吏以衣袖遮掩口鼻,停在其中一具前,快速将麻布揭开一角,露出头部。退了一步,示意他们认尸。   叶星辞紧紧依偎在楚翊身边,脸埋在对方肩膀,不敢直视,仿佛真的代入了“姐姐”的角色。顿了一顿,才去看尸首。   没有想象中可怖,苍白而安详,像睡着了。不过嘴唇发乌,沾有干涸的血迹。她活着时,应该很漂亮。   想到这样一条年轻的生命可能是被逼自杀,叶星辞心里一痛。   “是,是俺妹子。”他将额头抵在楚翊肩膀,触景伤情,真的呜咽起来。然后,他感觉到两条手臂环住了自己。动作小心而温柔,不带一丝淫猥,只有安慰。   他震惊地发现,他不讨厌楚翊的怀抱,甚至感到安心。但凡换成瑞王和庆王,他宁愿躺在停尸板上,也不想被他们搂着。   “别在这搂搂抱抱的。出来画押,把尸首领走,回家再抱。”小吏将麻布盖回,快步走出殓房。   殓房看管拿出一纸文书,让他们画押。那小吏又去办了几道手续,派人用草席裹了尸首,用板车将他们送出小门。整个过程顺畅无阻,有人认尸,衙门就省去了到城外葬人的脏活,所以巴不得赶快送走。   不过,他们的菜篮和蔬菜,被那小吏给昧下了。   “赶快去雇车吧。”小吏迈回门槛里,见叶星辞眼巴巴地看着菜篮子,他市侩地嘿嘿一乐,“你们来衙门办事,孝敬点东西是应该的。”   好大的胆子,那可是宁王府后院产出的蔬菜,噎死你,叶星辞白了对方一眼。   很快,就有人赶着马拉板车过来,问用不用雇车,应该是常年在此蹲活儿的。   楚翊雇了车,买了两把木锨,奔顺都城西门而去。路过棺材铺时,购置了一口现成的薄棺,一些寿材。他没去自己的铺子,因为他知道,那几名男子已经悄悄跟上他们了,就在身后不远。   二人凭借承天府的文书携尸首出城,一左一右地坐在棺材旁,都不嫌晦气。叶星辞是不懂,楚翊则是不在乎。   虽然他的棺材铺里,有许多烧给死人的东西,纸钱、元宝、牛马,但他不信世间有鬼神。这些,是活人烧给自己的念想罢了。   马又老,车又破,徐徐颠簸在官道。棺材薄,佳人命也薄,云层却愈发的厚重,藏着一场雨。   “娘子,吃个烧鹅腿吧。”楚翊从怀中掏出油纸包的鹅腿。这个称呼,让叶星辞愣了一下,不过还是接过,举着鹅腿笑道:“多谢相公。”   “小两口真恩爱。”车把式感叹,接着问道,“兄弟,这殓的是你什么人?”   “一个远房表妹。”楚翊答。   “打算葬在哪?”   “风景好点的地方。”楚翊回头,瞄一眼远远尾随的几骑人马。   “哪天下葬?”车把式又问。   “此时,此刻。”楚翊左右看看,见路旁柳树上系了一截麻绳,这是罗雨提前探好的地方,“停车,就这了。”   车把式“吁——”地勒马,叶星辞猝不及防,向前冲去,鹅腿戳在脸上。   这里确实风景宜人,遥对龙脉雁鸣山。往北走上一射之地,有一小片野生的李子树林。青涩的黄李子如同小灯笼,醒目地点缀在翠绿枝叶间,吸引着口渴的鸟类和旅人。   “去那。”楚翊遥指树林。   车把式赶车下了官道,直奔树林。未经整平的野地很崎岖,叶星辞在剧烈的颠簸中津津有味地撕咬着鹅腿,肉和牙齿碰撞出美味的火花,哪里像是不久前还“茹素”的公主。   楚翊靠着棺材,悠闲地支起一条腿,偷眼打量农妇装扮的小美人儿。忽然觉得,做个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庄稼汉也挺好,坏处是可能会在战时应征,草草死去。   庄稼汉的三哥,一定不会去坑害侄儿。楚翊的胸口泛起酸痛,他想看到三哥和四哥相争,但不是同室操戈,而是以政绩见高低。当他一头热血,坚定而自信地对母妃说出要做摄政王时,也想过或许会有今天的局面,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还是太年轻了。说实话,他有点茫然,怕查不清此案,让侄儿蒙冤。四哥也将一蹶不振,从此无人与三哥抗衡。他很羡慕身边这位冒牌公主,头顶弥天大谎,还能开心地专注于手中的鹅腿。   “九叔,父皇性格多疑,你要藏锋敛锐,保护好自己。将来,我封你做摄政王,我们一统山河。”恒辰太子说这话时,笑容璀璨如晨露。   “公主”曾问他,是不是和恒辰太子很亲近,他说不是。其实,他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可以剖开肺腑,把心捧给对方看的朋友。这件事,只有他们两个知道。   现在,只有他自己知道。   李子林到了,车把式帮忙卸下棺材,惊喜地接过楚翊的一两银子。他很高兴,赶着马车走出很远仍能听见他的歌声,不知唱的什么。   天色阴沉下来。天边滚过隆隆闷雷,骤雨将至。   “挖坑吧。”叶星辞用裙子擦擦手,抄起一把木锨。使了几下,便掌握要领,越挖越快,同时警惕地留神尾随者。   楚翊也拿过木锨,刚挖几下,便听见杂沓的马蹄声渐近,停在身后。他拄着木锨回头,见那几名在承天府衙门外徘徊的男子纷纷下马,围了上来。一共六人,都是虎背蜂腰的练家子,腰里鼓鼓囊囊,暗藏兵刃。 第52章 美人枪   “你们是竹桃的亲属?”为首的长脸汉瓮声瓮气地开口。   楚翊道:“是,怎么?”   长脸汉打量他,又瞥一眼叶星辞:“家里其他人,怎么不一起来葬她?”   “没别的亲人了。”楚翊断定对方不清楚竹桃家的情况,否则早就上门去灭口,不必在衙门盯梢。   长脸汉满意地点点头,指向前方高低错落的林子:“有些关于她的事,想告知二位,借一步说话。”温和的语气,难掩眸中杀气。   “好,麻烦你们了。”楚翊露出庄稼汉般憨厚的微笑,放下木锨,与叶星辞一起走向树林,“娘子,我们听听这位兄台想说什么。”   乌云越压越低,雨丝落下,转眼由疏到密。叶星辞解下花头巾,抹去脸上雨水,同时也擦净了刻意涂抹的灰尘,风华绝代的脸庞焕然显露,如云层后漏下的一束金光。   那六人跟在后面,其中一个还吸溜着口水,猥琐地低语:“啧啧,这小娘子的腚真圆,腰也细。鲜嫩,真鲜嫩。”   叶星辞浑身一僵,恶心极了,回头狠狠剜了那人一眼。   来到林中站定,六人围住他们,眼中凶光毕露。为首的长脸汉呲着黄牙,对楚翊嘿嘿一乐:“我们无怨无仇,可有人买你们的命。兄弟,先送你上路,再送你娘子。不过,你可能要多等她一会儿了。想不到,这小娘子如此娇美,你个短命鬼艳福不浅呐。”   “我建议你们不要惹她。”楚翊淡淡道。   叶星辞毫无惧意,迎着长脸汉下流的打量,扬起下颌轻嗤一声:“黄泉路不好走,不如你们几个先去探探路吧。”   长脸汉怔愣之际,一柄短刀已悄然横在他喉头。霏霏细雨中,一张清秀文弱的书生面孔从他肩后闪出,用屠夫看猪肉的冷漠眼神瞧着他。   长脸汉“啊呀”一声,将手探向腰间,可是来不及了。双刀寒芒闪处,长脸汉轰然跪地,发出惨厉的哀嚎。双腿膝后血流如注,腿筋已断!   罗雨猛地一振刀上的血,矮身避开左右二人的攻击,双手同时挥刀。唰唰两下,出手即残,雨水血水飞溅相融,转眼又制服两个!   与此同时,叶星辞的四名属下也从林中杀出,挥剑与另三名亮出兵器的杀手斗在一处,一时刀剑铮鸣。   楚翊退到树下避雨,抱起双臂平静地观战。他水平有限,所以选择不去添乱。   “我的家伙!”叶星辞抬手,清脆地朗喝一声。   “来了!”于章远解下负在身后的东西,抖开裹布,奋力投掷过去。   寒光乍现,长枪如银龙撕破雨幕,被叶星辞稳稳接在手里。他握住枪杆,犹如握住了灵魂,周身刹那热血翻腾。他命属下在旁掠阵,自己以一敌三。银枪纵横,时而灵巧如蝴蝶穿梭于花丛,时而刚猛如猎鹰展翅于苍穹,打了个畅快淋漓。   “这,这小娘子好厉害——”躺在血泊中的三人惊骇不已。   “居然敢盯着我的屁股,看枪!”叶星辞以枪为棍,左右痛击方才言语轻薄他的人,“还圆不圆啦?圆不圆啦!”   “不圆了,不圆了!”那人左支右绌,无力格挡,被流星般跃动的枪尖“啪啪”抽中,倒地不起。   “好!”楚翊在旁击掌喝彩,拦住意欲参战的罗雨,低声道:“不急,热闹难得,让公主开心一下。”这丫头身手真不赖,难怪能贴身护卫公主,刚才的大鹅腿也没白啃。不过,他没有料到,小美人不仅手里有枪,裤子里也有枪。   “她还真有两下子。”罗雨忧心道,“将来你娶了她,万一她打你怎么办?那时,我该不该帮忙呢?”   “我对她好,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她干嘛打我?”   “一刀就能解决的事,硬是花里胡哨地打了好几个回合。”罗雨关注着战局,撇了撇嘴,“而且,那些人根本就没受伤。”   “是她太善良了,我猜,她从没伤害过别人。”楚翊紧盯那道灵动矫健的身影,继续高声捧场,卖力鼓掌,“好!娘子好枪法!”   闻言,叶星辞朝他粲然一笑,炫技般将长枪在劲瘦柔韧的腰肢转了一圈。美人与利刃交融,艳丽而锐利。   不过,打了半天,叶星辞依然不敢在敌人身上捅几个窟窿。习武多年,他的枪还未曾饮血,也难以想象枪尖刺透血肉的触感。那三人虽气喘如牛,却也没受什么伤。互相交换一个眼神,转身就逃。   “站住!”于章远四人持剑追了上去,却也不敢去刺敌人的身体。虽说都是从小习武,可真遇到险情,与人实际交手,还是头一回。   见血,是武者的第一道门槛。杀一个人时,往往最难。   楚翊朝罗雨递个眼色,后者手持双刀疾步而上,化作一道黑色残影,速度比此刻划破天穹的闪电更快。   他在奔跑中使出轻身功夫,在最近的树干借力一蹬,飞身挡在三人面前。细刃划破雨珠,眨眼间两人腹部中刀,另一人则被刺中大腿。   连绵的雨滴砸在血泊,溅起点点腥红。惨叫声中,罗雨若无其事地抹了把脸,用臂弯夹住刀刃,缓缓擦去雨和血水,收刀入鞘。   整个过程不过须臾,于章远他们仍持剑比划着,有点尴尬,窃窃私议:“他的刀好快。”“他肯定杀过人。”   宋卓道:“罗护卫好身手,敢问师承?”   “自学。”罗雨歪头瞧着他们,十分认真地说,“下次,再有类似的事,你们四个别动手了,负责给我打伞吧。”   叶星辞看见四名属下全都在翻白眼,不禁笑了。很快,笑容凝固在脸上。   因为他刚刚发觉,在方才的打斗中,自己的胸部竟然错位成一上一下!淋了雨之后,更是奇形怪状!而不远处的楚翊,正盯着自己的胸前,脸上写满震惊和困惑,像看到了奇观异象。   糟糕,露相了!怎么办?   叶星辞刚想背过身调整小衣夹层里的棉絮,心念一转,来了一招反客为主。他大大方方地走到楚翊面前,坦然注视对方的双眼:“楚逸之,你在看什么?看我错位的胸部吗?”   进攻,是最好的防御。   “啊?没……”楚翊单手挡住双眼,似乎嫌不够严实,又加了一只手。罗雨很贴心地说了句“我来帮你”,也把自己的双手挡在主人眼前,同时疑惑地望着叶星辞的胸膛。   “我身材单薄,所以故意塞了棉絮,想让自己更有女人味一点。”叶星辞故作苦恼地叹了口气,软着嗓音咕哝,“我才十七岁,还会继续长身体的吧?”   “嗯嗯,会的会的,一定会的……”楚翊声音紧绷。   “九爷,你别告诉别人,好吗?这是我们的秘密。”叶星辞继续以进为退,“传出去,有损齐国皇家的体面。”   “我很荣幸,能为你保守这个秘密。”楚翊的耳根已经红透了,比地上的血更红。   “放心,我也不说。”罗雨小声道。   叶星辞松了口气,背过身调整一下歪扭的胸部,走近那长脸汉。雨小了,空气中湿漉漉的血腥味令他干呕了一下。   这是楚翊设计的一招引蛇出洞,若真存在幕后黑手,那对方一定不放心,会叫人在衙门盯着有没有人认尸。而他们以自己为饵,把这几个盯梢的蠢货钓了出来。   “是谁指使你们,杀害竹桃的亲人?”叶星辞冷冷地质问。楚翊随后而至,同时飞速瞄一眼他的胸前。   “不知道。”长脸汉瘫在泥泞中,痛苦地蜷着双腿,“我们六人,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从来只拿钱办事,不问别的。”   “把‘赫赫有名’去掉。”罗雨蹙眉,“我都没这么介绍过自己。”   “是,是,从此去掉。”长脸汉瑟缩一下,继续道:“这次接到的任务是,如果有人认领女尸,就尾随灭口。要是没人认,就一直盯梢。”   楚翊缓缓蹲下,眸光一沉,逼视着对方:“拿钱办事,在哪拿钱?给钱的是谁?”   长脸汉唯唯诺诺道:“在一家歇业的酒楼,没看见人,有屏风隔着。是个男的,应该年纪不小,说话声有些苍老。”   “总该有个在中间牵线搭桥的,”楚翊追问,“是谁将你带去酒楼?”   “不清楚,全程没看见脸。”长脸汉连连摇头。   “嗯……”叶星辞沉吟,“做得很周密,中间都隔开了,让线索穿不上。”   楚翊思忖片刻,沉缓地开口:“那个跟你说话的男声,如果你再次听见,能认出来吗?”   “有什么好处?”   居然还有闲心讨价还价?楚翊嗤笑:“暂时不杀你。”   长脸汉哆嗦一下,立即点头:“大概可以。”   之后,他们安葬了竹桃,为免被掘盗,暂时没有立墓碑。   一行人兵分两路,楚翊和叶星辞带着长脸汉回永固园,于章远四人则绑着余下几名“赫赫有名”的杀手,送往附近县城的衙门。送到顺都的承天府衙门会招摇过市,太过显眼。 第53章 造假大师   永固园,星跃楼。   楚翊脱了湿衣服,换上子苓送来的衣物,据说是于章远的。   他抿一口热茶,抓紧时间布局,请四舅陈为跑一趟瑞王府:“就说,你偶得一幅残缺古画,于是来公主这里作客共赏,怎么也琢磨不出个究竟。公主听闻,瑞王府上门客多为饱学之士,想请王爷带他们过来,赏景品茗,共研古画。”   “哪来的残缺古画?”叶星辞快步下楼,好奇问道。   他换了一身蜜色的薄衫和马面裙,嘴唇薄涂胭脂,衬得肌肤莹白,如刚剥了壳的鸡蛋。如云青丝松松挽着,发丝犹带淋雨后的湿气,斜插一支玉簪。   简单的装束,却明艳不可方物。配上那副明眸微瞪的好奇表情,谪仙路过也要忍不住多看两眼——以为哪位道友思凡下界了。   楚翊嘴唇微抿,出神地望着人家,直到被四舅怼了一拳:“大外甥,问你呢,哪来的残缺古画?”   “嗯?有,马上就有。”楚翊起身转了转,见一楼的客堂旁有间书房,笔墨俱全。   他四处翻看,找出辰砂、雄黄、雌黄、石青、云母、孔雀石等石料粉末,命子苓她们把粉研磨得更细,兑水调成颜料,接着将一张竹纸平铺案上。   略作构思后,他迅速起笔,一支结满浆果的树枝跃然纸面。紧接着,又勾勒出一只俏立枝头的野鸟。细腻灵动,饱含意趣,耳畔仿佛能听见啾啾鸟鸣。   铺色、晾干之后,楚翊却“咔嚓”一下,把画作连带着小鸟儿撕掉一半,看得叶星辞裆下一紧。楚翊又燃起蜡烛,将残画熏得微黑。最后,含了一口茶,噗地喷上去,抹抹嘴角对子苓道:“好了,拿去用熨烫一下。”   很快,饱受摧残的“古画”出炉了。那口茶水,堪称点睛一喷,让画卷呈现出岁月风霜磨洗后的沧桑古韵。   “王爷真是足智多谋。相处越久,越觉得你聪明。”叶星辞赞叹着拿起残画,“可惜了这幅妙笔。”   “献丑了。”被意中人夸奖,让楚翊腼腆地挑起嘴角。陈为和罗雨见状,在旁咧嘴笑。   “不,让我作画的话,才真的叫献丑,字面意思。”叶星辞道。   “公主过谦了。”   “没有啊。”叶星辞耸了耸肩,很实在地自嘲,“想必你也看出来了,琴棋书画,本宫都是一知半解的半吊子。不然,也不会作出‘铁锅炖大鹅’这种千古绝对。不是大齐皇家教导无方,而是我头脑不开窍。可能,我的脑袋瓜太结实了,撬不开吧。”   “公主真风趣。”楚翊忍了一下,还是笑了出来。淡红的薄唇舒展,牙齿洁白如贝,很好看。   叶星辞打量对方,又垂眸自顾,惆怅地叹了口气。其实,楚翊身上穿的是他的衣服,一件竹青色的素雅长袍,他自己都还没穿过。   也不知哪天能坦坦荡荡,以男儿本色示人。   “公主,那个人好可怕。”子苓往叶星辞身边靠了靠。   “他一直在看我们。”云苓也胆怯道。   那长脸汉双手反绑,嘴被塞着躺在角落。他不敢去看武艺超群的叶星辞,却一直色眯眯地盯着四个俏丽的宫女。从此人在林子中的言行来看,是淫辱妇女的惯犯了。   楚翊厌恶地皱眉怒斥:“再看,剜了你的招子!”   “好的。”罗雨拔刀而上,在对方眼前比划。   长脸汉立即闭眼,福全福谦壮着胆子过去,每人“呀”地踹了他一脚,而后迅速跑开,互夸对方真有男子气概,根本看不出是太监。   陈为动身去瑞王府,不过一个半时辰,就把瑞王带来了。   对方满面春风,身着饰有金纹的黑色锦袍,连唇髭都带着笑意。他一阵风似的阔步迈入星跃楼,身后跟着十来个衣着文雅的幕宾,年龄不一。   “王爷请坐,诸位客人请坐。”叶星辞招待瑞王和陈为坐在上首,命子苓等人奉茶,同时瞥一眼西侧以屏风相隔的次间。那里面,藏着楚翊和长脸汉。   他要让这些幕宾全都开口讲话,由长脸汉来判断雇凶之人是否在其中。由此便可知,究竟是不是瑞王故意陷害侄子。   初见叶星辞,幕宾们无不惊叹于他的姿容,纷纷穷尽瑰丽的辞藻来称赞他的美貌,听得他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在这些酸儒看来,老子打架时错位的胸部,会不会也成了“远近高低各不同”的美景?   “公主和陈公子好雅兴,鉴赏起古画来了。”瑞王寒暄道。   “是陈公子在住处偶然发现的。”叶星辞小心托起那幅残画,展示给众人,“我学识浅薄,很好奇这上面的半只鸟儿,是什么品种?”   瑞王先接在手里,略作打量,又传给府中幕宾:“诸位都见多识广,看一看是什么鸟?我不爱养鸟,只能从颜色辨别出,这不是乌鸦。”   幕宾们都笑了,为瑞王的幽默捧场。   瑞王愈发得意,看向叶星辞的眼神如看囊中之物,“我四弟正为了儿子的事焦头烂额,不然应该把他也叫过来,他也算是学识渊博。唉,侄儿出事,这两日我也忧心如捣啊。”   他不知道,不远处屏风的缝隙里,迸出两道冷锐的眸光,正平静而怅惘地注视着他。   “相信九爷会查清楚的。”叶星辞淡淡道。   假如庆王世子大不孝的罪名坐实,庆王门风败坏,太子考虑到齐国皇室的声誉,会不会命令自己嫁给瑞王?他不寒而栗,鬓角的碎发都要竖起来了。   还不如嫁给楚翊呢,至少人好,也聊得来——这个念头,像泡泡似的,咕噜一下冒出脑海,爆开阵阵涟漪。   可惜,按照夏小满所说,太子会在瑞王和庆王之中选。一股苦水泛上心田,叶星辞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臆间的苦闷,听这些幕宾有板有眼地探讨楚翊随手挥就的野鸟。   “依老夫看,像鹊鸲。”   “不,鹊鸲尾巴翘。你看画上的尾羽,微微下垂,像某种杜鹃。”   “那就是八声杜鹃。”   “不,那种鸟通体灰色,画上的鸟带着一点蓝和褐,倒有点像王爷送给先皇的那只。”   聊到后来,这些人又以“残画”为题,开始赋诗。叶星辞很紧张,好在他们只是请他评判,没要求他参与。可是,鉴赏诗作同样令他痛苦,仿佛回到了在东宫做伴读时那些昏昏欲睡的午后。   每当困得太狠,他就用手指支着眼皮听师傅讲学,太子则在旁捂嘴偷笑。那些亲密的时光,历历在目。太子怎么狠得下心来,叫他作为女人留在异国?   许久,云苓来换茶,附在他耳边轻声道:“那边说,可以了。”   看来,长脸汉已经辨认出雇凶者。该把这些人打发走了,闹哄哄烦死了。叶星辞干脆地起身,对瑞王浅浅一笑:“王爷,我有点累了,不如改天再聚?”   瑞王脸上流露出失落,但还是点头道:“那好,在下就不打扰了。”他起身道别,目光落在叶星辞左腕,浓眉微挑,“看来,四弟送的玉镯深得公主欢心。”   欢个屁,只是摘不下来而已。叶星辞笑了笑,客气道:“你送的泥偶,我也很喜欢呢。”   瑞王满意地舒了口气,正欲带领王府的幕宾离去,忽而脚步一滞,鼻翼轻动:“我好像嗅到,一丝血腥味。公主,这里有人受伤吗?”   你是狗吗?一直都在通风,我怎么没闻到。叶星辞也跟着翕动鼻翼,却见瑞王陡然转身,快步直奔客堂西侧,猛地移开屏风!   空空如也。   叶星辞一颗心先是悬到嗓子眼,又落回肚子里。 第54章 真的喜欢“她”   “永固园地广人稀,公主务必注意安全。”瑞王朝后面的次间张望几眼,将屏风复位,“不如,我派些人手过来,充当公主的护卫。”   叶星辞自然不愿受拘束,直白道:“王爷该不会是想监视我吧?”   “哪里的话。”瑞王露出被刺痛的神情,似乎是真的关心他。   瑞王一行人走远后,叶星辞在次间床底找到了楚翊和长脸汉,像偷情似的。   他问楚翊,怎么知道要躲起来?楚翊说,刚才他看见长脸汉包扎伤口的绷带渗出血来,就立即拖着对方转移了。   “我三哥曾追随先皇远征喀留,亲手砍杀过俘虏,对血腥味很敏感。”楚翊对众人解释,接着将叶星辞拽到角落,沉声道:“辨认出来了,是那个叫郭继的幕僚。看来,出这条毒计的也是他。”   他很冷静,声音却透出莫大的痛苦,双目泛红,俊朗的下颌角微微发抖。   “幕后之人,真的……是瑞王。”叶星辞后背发冷。他回想起前日在水榭,瑞王与庆王谈笑叙旧的温馨一幕,感到毛骨悚然,不禁瑟缩了一下。   权力,究竟有什么魔力,值得一个人冷血至此,去加害至亲手足?可千万别让我嫁给瑞王啊,叶星辞祈祷,还不如一直当尼姑,跟妙慧那老家伙作伴呢。   他看见楚翊挺拔的脊背有些颓萎,下眼睫托着一滴泪,声音哀如枯叶,几乎一触即碎:“我本来还心存幻想,不是三哥做的,也许是四哥得罪了什么人……”   叶星辞也是有哥哥的人,能体会对方的痛苦,柔声安慰:“请节哀顺变。呃,不……我意思是,别太难过了。”他暗自吐舌,又问:“你打算怎么办?”   “虽然知道庆王世子是被陷害,但我没有任何证据。让那杀手头子去指认,姓郭的也不会承认。以此人的歹毒,还会唆使瑞王反咬我一口,说我污蔑兄长。既不能和瑞王翻脸,又要救我侄子,很难。”楚翊苦恼地咬紧下唇,猛然仰头,让泪水倒流回眼眶,冰冷地唤道:“罗雨。”   “在。”   “把那人送走。”楚翊斜一眼蜷在角落的长脸汉,“他知道的太多了。”   **   每次进宫,楚翊总能看见一些似曾相识的情景。太监在修剪枝条,服色相同的宫女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碎步而行。   某一日,他忽然明白了:觉得眼熟,是因为宫里每天都一成不变,循环往复。皇宫,是天下最富贵,又最乏味的所在。   或许,这也是真公主逃婚的原由之一吧。   楚翊每旬入后宫一次,向太皇太后请安之后,照常去看望母妃。最近,他想过请旨接二老出宫,去王府养老。四哥的生母就是终老于王府,自在地享了几年清福。   养母袁太妃说:既然你想争这个摄政王,我们还是留在宫里,也能帮你探听消息,多少起点作用。   生母陈太妃则说:你走路自带鼓乐——穷得叮当响,我和袁姐姐才不搬过去受苦呢!   “逸之,你瘦了。”一见面,生母一如既往地说道。她正在袁太妃的督促下读书,磕磕绊绊地认字。儿子一来,就趁机把书远远丢开了。   “唉,每次你都这么说。照这个瘦法,我早该变成一具干尸才对。”楚翊打趣着落座。   “啧,人瘦了,皮子倒紧了,欠打!”陈太妃越过桌面,轻飘飘地在他耳朵拧了一把,“你四舅还咳嗽吗?”   “几乎不了。”   “你怎么有闲心,到宫里转悠?”陈太妃收起笑意,神情凝重地看着儿子,“庆王世子的案子,明天就要在宗正寺议决,皇上、太皇太后都会驾临,你查得怎么样了?”   楚翊没吭声,用目光示意母妃屏退下人,而后才开口。   “查清楚了,但无法公之于众,否则我自己反受其害。”楚翊迟疑一下,黯然道:“是三哥做的。”   两个女子全都秀目圆睁,彼此交换着震惊和不解的眼神。她们想说什么,却只是嘴唇微动,无言以对。   “庆王世子和那女子,是十多天前结识。那时,我还没自退一步,让出礼部的差使,命公主改嫁的圣旨也没降下。所以说,瑞王是早早就埋下了钉子,只等有用的时候亮出来。这一亮,就要庆王再难翻身。”   楚翊把玩着茶杯,将与“公主”一起调查、认领尸首的过程悉数告诉她们,最后握紧杯子,冰冷而清醒地说道:“那个杀手头目,我让罗雨处理掉了。给瑞王出阴招的,叫郭继的幕僚,也不能留。此人是个毒士,心如蛇蝎。有朝一日,我挡了瑞王的路,他也会出毒计对付我。”   他咬了咬牙,既是在与最亲的人交心,也是在告诫自己:“慈不掌兵,仁不从政。平常,我会要求自己做个君子。与恶人相交时,则也做恶人。只要有意义,能让人世间变得更好,我不介意手上沾满恶人的血。”   生母和养母对视一眼,同时缓缓舒了口气,认可了他的做法。生母轻哼一声,实在地说道:“沾血的是人家罗护卫,记得好好犒赏。”   楚翊笑了一下,轻轻点头。   袁太妃肃穆地注视他,字字珠玑道:“逸之,你想让人世间变得更好,可怎样才算好呢?”   “如果我说,我想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你们会不会想笑?”不知不觉,楚翊用了与冒牌公主相同的问法。   “我不仅想笑,我真的会笑出来。”陈太妃以手帕掩唇,仰起年近四十依然紧致细腻的脖颈,犀利地反讽,“哈哈哈,真是切合实际的理想,实现起来好容易呢。”   “娘……”楚翊无奈地抿起嘴角。   “她就这样,别理她。”袁太妃笑着白一眼相伴半生的姐妹,目光转向儿子,“你是个理智而倔强的人,认定了的事,哪怕撞了南墙,也要把墙砸破。想做,就去做吧。只是,一个人一生的抱负,也会成为一生的包袱。走得越远,就越沉重。”   “娘,我懂。”楚翊幽幽叹了口气。   袁太妃理了理斑白的鬓角,又问:“经过庆王世子的事,是不是发现,争权夺利,比预想中更可怕?”   “权力犹如春药,令人亢奋。”楚翊沉重而疲惫地苦笑一下,“三哥他已经上头了。”   “说到春药,我就想起了你的终身大事。你和公主接触得怎么样了?”陈太妃上身前倾倚在桌旁,口吻关切,袁太妃则端庄地抿嘴一笑。   楚翊不可思议地眨眨眼,困惑道:“你究竟是怎么把这两件事联想到一起的?”   “快说。”   “本来只有三成把握,经过此案,有五成了。”楚翊抿一口茶,又从茶点盘捏起一块绿豆糕,“我是故意带公主一起办差,让她深度参与,不仅是为增进了解。若此事与三哥无关,那是最好。若与三哥有关,那么他在公主心里就判了斩立决。像她这样的女孩,绝不会选一个陷害手足的伪君子为夫。现在,我的情敌,就只有四哥了。”   “逸之,你要跟她过一辈子的。”袁太妃握住他搭在桌面的手,攥得紧紧的,眼底泛起泪光,慈爱和关心溢于言表,“娘希望,你是真的喜欢她,而不是仅仅算计着她的身份和嫁妆。你在外面、在朝堂上可以算计,但家是休息、吃饭、睡觉的地方。”   楚翊垂眸缄默,随之缓缓抬眼,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我是真的喜欢她。”   “哈,我就知道!”陈太妃猛地站起,打苍蝇般在儿子头上扇了一掌,“果然,你一早就惦记上了自己的皇嫂。”   “是这两天才惦记上的!”楚翊捂住头,红着耳朵委屈争辩。   “我才不信。”陈太妃嘴角一挑,“你遇到喜欢的女孩,我很欣慰。作为母亲,我支持你。不过,在道德上,我还是要谴责你。”   袁太妃忍俊不禁。   “公主聪明机灵,但也天真单纯。”楚翊回想起小五,笑意忽从心底直冲嘴角,收也收不住,只好用手指按着,以免咧到耳根,“她心思细腻,可舞枪弄棒时也不含糊,我还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孩,简直是天下最可爱的。将来,你们一定也会很喜欢这个儿媳妇的。”   两位太妃同时挑眉,撇了撇嘴角,继而相视一笑。 第55章 神秘礼物   楚翊兀自想了“公主”一会儿,才正色道:“说回庆王世子的事吧。我想请二位母妃,从女人的角度想一想。一个女人,说自己是暗娼,然后自尽了。如何证明她并非娼妓,而是良家?只有这样,才能救我侄子,保住庆王的仕途。”   袁太妃出身书香门第,哪懂这些,秀雅的五官微微扭曲,有些厌恶地摇头。陈太妃也道:“此题太过尖锐,把娘这不识字的脑子都扎穿了。”   “唉,我也头疼得很。”楚翊起身,准备告辞,“记得多在那个叫翠玲的宫女面前,说我心思淡泊,无争权之心,也不想娶公主。说给她,就是说给太皇太后,也就是说给瑞王。我势单力薄,要先藏好自己。”   回到府里,已近正午。大门前,又有人在摸石狮的屁股,许是家里有人病了。   楚翊问管家王喜,庆王是否派人来过?对方摇头。不过他猜,庆王今晚一定会来。   接着,王喜又在他耳边絮叨起府里入不敷出的财政状况,“游览王府,接贵气生财”的招数只能赚点小钱,都不够付钱庄的利息。   楚翊深目一弯,狡黠地笑了:“我四哥来的时候,肯定要带礼物的。一觉醒来,家里就有钱了。”   “王爷得考虑到,他空手而来的情况。那样,府里反倒要搭一顿好茶饭。您知道,置办一桌像样的酒菜,得花多少吗?”说着,王喜抬起一个巴掌,凌空抖动,意为五两银子。   “哇,不会吧,得挨一个大耳光?”楚翊玩笑道。   “那样还好了!将来王爷娶亲,我豁出这张老脸,哪怕被打烂了,也得给您办上三天三夜的流水席!”   楚翊被这位自幼相伴的老太监逗笑了,转念又心中发酸:当家管钱,真的不容易。他壮志在胸,可这又不顶饿。盖世英雄饿三天,也得英雄气短。   这时,后花园传来一声悠长遒劲的嘶鸣。   楚翊双眼一亮。看来,托许统领搜罗的东西,已经到了。   “来人!”他高声道,“跑一趟永固园,告诉舅老爷,今晚务必把人带过来。”   “把谁带来?”仆人反问。   “你一说,他就明白了。”   **   酉时二刻,一提又一提的食盒流水似的传进星跃楼,摆上公主的餐桌。宁王府管家伸出的那一个巴掌,只够一例冰糖燕窝羹。   冷盘热盘,汤品甜品,瓜果酒水……公主是贵客,永固园提供的饮食十分丰盛,叶星辞在心里称之为养猪园。搬来十多天,每个人都长膘了。   晚膳传毕,他叫于章远把门闩上,换了身男装,短暂地做回男人。与众人坐了两桌,热热闹闹地开饭。   司贤好色,对庆王世子的事很感兴趣,一直拉着叶星辞询问细节:“叶小将军,再讲讲嘛。世子和那女人被抓住的时候,是不是没穿衣服?”   “我又不是衣服,我怎么知道?”叶星辞夹了一筷子碎溜鸡块,又神采飞扬地抿一口酒,“哈,爽快。”   “肯定是在床上吧?”   “不知道,我又不是床。”   司贤又跟子苓她们套近乎,轮番给四个姑娘斟酒,还嬉皮笑脸地打趣道:“身处异国,总该有个伴儿。你们四个,正好许配给我们兄弟四个。叶小将军呢,快嫁人了,暂时不算男人。”   “他奶奶的,你才不算男人,老子戳死你!”叶星辞作势用筷尖戳去。   宋卓哈哈大笑:“谁跟你是‘我们’,我可不像你。”   司贤反呛:“你不要是吧?那我只好勉为其难,娶两个了。”   云苓剥着鹌鹑蛋,娇俏地哼了一声:“你在义安县的驿馆,和伙房丫头的事,我们可全知道。我喜欢守身如玉的男子,凭什么只要求女人自爱,男人也一样。对吧,子苓姐?”   “嫁我吧,我守得可严实了。”福全尖声笑道。   福谦也无所谓地自我调侃:“我也是,我是童男呢!”   所有人都大笑起来。若真正的公主在场,他们绝不敢如此放肆笑闹。福全以筷击碗,有模有样地唱起了江南小调儿:“樯橹惊梦,叶语喧喧,原是新绿上窗台……”   正唱着,歌声骤停。他眼圈一红,吸了吸鼻子。欢笑的众人,也都陷入忽如其来的沉默,好像有人突然说了坏消息似的。   叶星辞明白,他们想家了。自己又何尝不想。此刻,他们好端端地坐在这吃饭,还胖了,已经是当前局面之下最好的结果。   看着这十条拴在自己肩上的性命,他摸摸耳垂前后被耳坠夹出的凹痕,对自己说:一切都是值得的。比起那些在战场失去生命的大齐将士,太子只是命你在另一片战场扮成女人,真不算什么。   饭后无事,叶星辞与于章远搬出棋盘对弈,姑娘们则在“斗草”,相斗双方各持一草茎或叶梗在手,呈十字相交状,彼此用力一扥,草不断者为胜。   其他人则在赌骰子,猜大小,喊大喊小声震天。   “四五六,大!不好意思,我又赢了。”福全笑着把桌面的铜板拢到自己跟前。   太监们常在宫里聚赌,虽然明面上不准,但实际并没人约束这种消遣。手快的,能在开盅时调整骰子。   有时,圣上来了兴致,也会和俞贵妃攒个赌局。皇后为人清正端方,劝谏道,天子掌一国气运,万万不可生出赌性,被圣上评为“刻板无趣”。琐屑的矛盾中,他与皇后渐行渐远,与皓王的生母俞贵妃愈发亲密。   叶星辞忽然想到,夏公公似乎从不参赌,也不与其他太监总管过多私交。他只是尽责地打理好分内的事,然后陪在太子,或他驯养的松鼠左右。   夏小满也从不像福全福谦那样,坦然地自我调侃。虽然他意外成为太监,并且是一个杰出的太监——东宫总管,但他似乎又游离在身份之外,耻于与同类为伍。当其他人讨论起,百年之后与自己的“宝贝”合葬,来世转生为全乎人,他总是面露厌恶,匆匆走开。   他好像,正在一条他讨厌的道路上,强作笑颜奋力奔跑。   不过,夏小满对太子的赤诚之心,却胜过所有人。   送公主和亲前,有一天晚上,叶星辞结束旬休回内率府,正遇见夏小满也回宫,便结伴而行。   夏小满双目微垂,唇边挂着温驯的笑意,说自己那守宫门的父亲病了,所以回家一趟,送点银子。说完,他便越走越急。   叶星辞问他,有什么急事?他认真地说出一句令叶星辞难忘的话:“我赶着回去给殿下洗脚,这是我的活儿,不想让给别人。”   他那猫一般的大眼睛里,闪着无与伦比的幸福的光彩,仿佛在说:太子脚上长金子啦,我去收一下。   当时,叶星辞愣了一下,道:“哦,那……那你快去吧。我在家里吃多了,走不快。”   三年前的冬天,太子染上风寒,一度病危。太医院会诊,决定以猛药去疴,需用无根之人的鲜血做药引。   夏小满在旁听了,当即一声不吭地割破手腕,放了整整一瓷罐的血,触目惊心。血止不住,他就将匕首放在烛火上烤了一会儿,之后烙在伤口。   做这些时,他全程都带着幸福的微笑,甚至流了泪。叶星辞目瞪口呆地想,夏公公这是把自己给感动了。   包扎好伤口,叶星辞叫夏小满赶紧卧床休息,吃些补血气的东西。夏小满的脸色惨白如纸,看着比病榻上的太子病得更重,却坚持侍候在旁,说:“我看着殿下的脸,就觉得开心,就是在补身体了,嗅着他的气息就能吃饱。”   这么一说,硬生生把“忠诚”的标准拔高了一个层次,搞得叶星辞那天都没好意思吃饭,饿得狼似的两眼发绿。   他怕别人说闲话,人家夏公公放了一罐血,闻着太子的气息都能饱,你作为最受宠的亲信,咋就不能?你怎么好意思啃鸡腿呢?   夜里,太子高烧却手脚冰凉,压了几床被,还喃喃道“脚冷”。夏小满就像猫一样蜷在床尾,解开衣裳,整夜地把太子的脚捂在肚子暖着。   “小满,你这样会累到自己,去休息一下吧。”叶星辞劝道。   夏小满摇头:“万一殿下有个山高水低,我的生活,和我遭的罪,就没有意义了。我是在救我自己的命。”   叶星辞也忧心至极,哪怕要他的一条胳膊、一条腿做药引,他也会咬牙献上。但他不会像夏小满这样想。失去了太子,他依然会努力过好这一生。   他听见缩在床尾的夏小满喃喃地向上苍祈求:“我愿将余生一半寿命匀给殿下,只求他平安。”   也许真的应验了,太子很快退烧痊愈。感念于夏小满的忠心,问他想要什么。他说,他唯一的愿望,是殿下永远不再生病。   叶星辞自愧不如。   “阿远,你这一大片白子,都被我杀了。”他手执黑子,嘻嘻一笑。   于章远挠挠头,低声问:“夏公公来,只说将计就计,选一个王爷嫁了?”   叶星辞淡淡“嗯”了一下,对于太子的计划,他只字未提。   “我看宁王这人不错。”于章远目光真诚地提议,“我觉得,你嫁给他,就算顶替公主的事露馅儿了,他也不会太为难咱们。” 第56章 深夜约会   “你怎么知道,他是好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叶星辞莫名的一阵心慌,却不是忧惧。那种感觉,他也说不清楚。   于章远道:“埋伏在林子里的时候,我问罗雨,给王爷做贴身护卫,一个月有多少银子?罗雨说,要什么银子?管我吃饱穿暖就行。一个人,如果有很厉害的家伙不图名利甘愿为他卖命,那他大概差不了。”   “别说什么嫁不嫁的了,眼下肯定是要尽量拖延时间喽,在这住着挺舒服的。也不知庆王世子的案子查得如何,今天一整天也没动静。”   叶星辞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一道朗澈的少年声音:“在下陈为,特来问候公主殿下。”   他立即吩咐下去:“等一下开门,我去更衣!”   然而云苓玩得太开心,忘了他正穿着男装,蹦蹦跳跳就去开了门,将楚翊的四舅迎入。还好他蹽得快,遮头盖脸,豹子似的蹭蹭窜上二楼。   “刚才,我好像瞄见一道人影,窜到楼上去了……似乎是个男人。”陈为沉吟着,扫视一楼大堂里的人,见两个太监和四个侍卫都在,不禁目露疑惑。   “陈公子来了,有何贵干?”伴着略显低沉的柔和嗓音,“公主”施施然步下楼梯,一席烟紫色薄纱披风,双颊染着微醺的淡红,瑰丽绝美如漫天晚霞。   陈为微笑抱拳:“在下要回家一趟,想顺便请公主赏光,屈驾枉临宁王府一叙。”   叶星辞见暮色已浓,为难道:“天不早了,改天吧,我也有点乏了。”   “公主也知道,明天就要在宗正寺议决庆王世子的案子。”陈为语气沉重,俊朗的眉宇异常冷峻,“本案是九爷全权负责,要是办得不妥,龙颜大怒,他搞不好也会被圈禁。今晚不见,以后可能就见不着了,唉。”   “啊!”叶星辞心口一揪,经陈为一说,才意识到的确有这种可能,脱口而出道:“那快走吧!”他带了于章远、宋卓和子苓云苓,匆匆出门,没发觉少年四舅嘴角的一抹坏笑。   “对了公主,九爷送你的小礼物还在吗?”陈为问道,“带着,有用。”   叶星辞反应了一下,吩咐子苓上楼去,把妆台上的狗尾巴草小马拿着。   他没心思多想,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处,一路上都在为楚翊而忧心。明天,他必须也得去宗正寺,万一小皇帝怪罪楚翊办事不力,他开口求情一定有用。想到这,他心里才踏实点,也放松了。   而后才发觉,自己的掌心竟满是汗水。   **   入城时,城门已闭,不过陈为凭借宁王府的腰牌通行无阻。   车轮辘辘,转入祥宁街。经过府邸正门时,叶星辞掀开车帘,打量王府门面。金丝楠木匾额,朱红的廊柱,虽是整条街最阔气的宅院,但也没什么特别,和自己家“定国府”差不多。   不,定国府不太像他的家。只有娘亲住的小院,才有家的感觉。   有趣的是,王府门口的两只石狮都被摸得发黑,尤其是屁股。叶星辞没忍住扑哧一笑,接着想起有百姓摸了瑞王府门口的石狮,结果被打断腿一事。楚翊一定从未有过类似的暴行,不然可怜的狮子也不至于被调戏成这样。   这小子的确不错,值得相交。   门口只有两个家丁值夜,而无府兵把守。叶星辞问:“这么大的宅子,没有府兵吗?不怕进贼?”   陈为解释,王府护卫本来是禁卫军抽调人手负责。但这部分人的食俸开销,也由王府来出。平时要打赏,逢年过节要犒劳。楚翊觉得没必要增加耗费,就把人都遣送回去了。目前,阖府上下的防卫,全凭罗雨一人。他是卫队长,也是护卫,自己领导自己。   哈哈,可着一个人使劲压榨。叶星辞笑道:“这么说,九爷很拮据?”   “哪里的话。”陈为面不改色地为外甥扯谎,“他颇有积蓄,只是厉行节俭罢了。”   说话间,到了西角门。楚翊快步迎出,一身清逸的青色便装,挺拔如修竹。他不笑时冷冷清清,笑起来则眉目舒展,令人如沐春风:“公主屈尊驾临,寒舍蓬荜生辉。快请,快请。”   说着,轻轻扶住叶星辞的手臂,拐骗似的快速将他带进门。   “奴婢见过公主。”又有两人恭谨地迎过来。据介绍,分别是总管王公公和奶娘桂嬷嬷,都是从楚翊呱呱坠地起,就相伴左右的老仆。   另有几十人列队迎候,跪拜山呼“千岁”。动作整齐,似乎提前演练过。   “免礼。”叶星辞对众人笑道。他感觉有人在审视自己,稍一侧目,便撞上总管王喜若有所思的打量。他觉得对方有一丝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都散了吧。”楚翊吩咐下人,接着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在下陪公主转转。”   叶星辞笑了笑,与男人并行,漫步于夜色缱绻的王府,走向中路。   府邸为前府后园的格局,分中、东、西三路,各有三进庭院。仪门之后,便是中路首座大殿博宇殿。此为王府正殿,不过不住人,逢重要节日或皇帝、太后驾临才开启。后一进的宁远堂,才是楚翊日常起居之所。   叶星辞边逛边看,见楚翊没说起庆王世子的案子,便也没多问,只是闲聊。他忽然意识到,四周静得过分,唯有他们二人的脚步声。蓦地回头,才发现于章远和子苓等人不知所踪。   “我的人呢?”   “哦,我叫人带他们去休息了。”楚翊的声音很轻。   四下灯火幽微,叶星辞突然像个独自走夜路的小姑娘一样紧张起来,砰砰的心跳在耳膜鼓噪,双手拘谨地拧在身前,话也少了。你也是个男的啊,又不会被非礼,在忸怩个啥?他在心底对自己咆哮。   “我光棍儿一条,所以府中仆人不多,比较空旷。”楚翊与他保持着一段孤男寡女相处时合理的距离,经过一条廊亭,步入幽静的后花园。   “可是我在路上听说,你有很多美貌的侍妾啊。”叶星辞略带调侃。   楚翊笑了笑,没有否定:“都一样干活,跟丫鬟没分别。”   叶星辞心里有点别扭。他不喜欢风流的人,可又挺喜欢楚翊这个人。他抛去一个白眼,揶揄道:“你都二十多了,怎么没娶亲?是不是你风流的名声在外,没有名门闺秀愿意嫁给你?   “也许吧。”楚翊丝毫不恼,轻快地回应,“成家是很严肃的事。都说人生苦短,可过起来还是挺长。要携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互相扶持一生。当然,也有意外。我三嫂和四嫂,都在前两年先后过世了。哦,我不是说瑞王和庆王克妻哈。”   她们都会托梦呢,叶星辞回想起灵泉寺那一夜,瑞王和庆王纷纷追忆亡妻的情景。   “总之,婚姻大事,我想好好考虑,况且长辈们也没急着给我安排。”楚翊话锋一转,侧过头眯着眼笑了,“不过,近期可能就会有着落哦。”   “哇,有人给你做媒?”叶星辞好奇地凑了过去。   “圣旨上,我也在公主再嫁的候选之列啊。”   “我,我又不会选你!”叶星辞感觉心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似的,莫名羞愤,倏地与对方拉开距离,骄矜地昂起头,“告诉你噢,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只把你当哥们儿。”   “虽然我淡然处之,对公主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也没打算与兄长相争。可是,我毕竟也是候选,不可以合理地期盼一下吗?”楚翊抿起嘴角,就着夜色窥探这位贵客的表情,“生气啦?好好好,不开玩笑了。你看,这座花园,夜里还是很美的。”   叶星辞借着点点灯火和溶溶月色游览花园。   若他在白天来,会发现整座府邸年久失修,很多地方破得随时都能闹鬼——这也是楚翊非要在夜里邀他作客的原因。夜色会遮丑,他只看到亭榭精巧,屋宇齐整,草木扶疏。   他不知道,在不远的将来,他将被花轿抬到门前,住进这座大破宅子,并和破宅的主人痴缠一生。 第57章 超级变变变   “哈哈,这就是你的菜地。我们卖的菜,就产自这儿。”   后花园中,有个两亩见方的菜园。竹篱环绕,牵藤架秧,种着茄子、黄瓜、长豆、莴苣和萝卜等青菜,长势喜人,田趣盎然。   “我搬进来时,就有个小菜园,后来又拓了一部分。”楚翊解释,“这原是我五叔的府邸。”   “他去哪了?”叶星辞随口问。   楚翊黯然苦笑:“很多年前被抄家了,和家人一起流放到北境,当年冬天就没了。”   又是同室操戈的悲剧,叶星辞叹息。他打定主意,虽然他要拖延、暧昧,但绝不刻意离间瑞王和庆王。不过,这二人似乎已经离心离德了。怀璧其罪,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火上浇油。   直到看见花园中荷叶招摇的池塘,叶星辞才蓦然想起,管家王公公是谁。他们的确见过,就是在楚翊落水后,焦急跑来的老太监。   半面之旧而已,对方必然早就忘了……吧。   他兀自琢磨着,回过神来,已经身临一座高大嶙峋的假山。眼前,是一方黑黢黢的山洞,幽邃可怖。楚翊要带自己钻山洞?天呐,这风流鬼该不会要轻薄老子吧?   “这……是哪里?”   “带你看点好东西,我保证,你一定会很开心。”楚翊兴奋地压低声音,呼吸微微急促。   叶星辞暗叫不妙!   刚才还做了铺垫,说什么自己也在候选之列。又说无意相争,来麻痹公主的警惕性。转而发动突袭,在山洞玷污公主的清白,强行躺在一块睡觉!将生米煮成熟饭,从而谋取巨额嫁妆。   好奸诈!   叶星辞忐忑地咬紧牙关,暗暗攥紧拳头,准备随时反抗。   来了,来了,靠近了!   楚翊勾起嘴角,伸手道:“草——”   叶星辞“哈”一声,猛地出手!先是一拳击在楚翊肋下,接着抱住对方的胳膊,一个凶猛的过肩摔撂倒在地,干脆利落。   “你草什么?”他双目赤红,痛心地厉声喝问,“楚一只,你要干什么!我终于知道你是一只什么了,一只禽兽!亏我把你当朋友!”   楚翊摔得发懵,闭目缓和一下,继续把话说完:“草编的小马,带了吗?”   “……对不起,我,我听错了。”叶星辞轻松地将男人拽起,嗫嚅着道歉,“我以为,你,你骂我……”   “没关系。”楚翊若无其事,掸掸身上的土,“女孩子有警惕性是好事,见你完全可以保护自己,我也很高兴。现在,把小马拿出来。”   叶星辞从腰间暗兜取出狗尾巴草小马。   “把它丢进山洞,喊一声:变!”   他不解地瘪了瘪嘴,还是照做,将东西丢进黑暗中:“变——”   楚翊粲然一笑,眸光如星,几乎点亮了此刻的黑夜,随即消失在洞口。   哒,哒,哒。   再次出现时,他手里牵着一匹白马。身姿高骏,通体塞雪,鬃毛飘逸如云絮。草编的小马,居然幻化成了真的。   “雪球儿!”   叶星辞欣喜若狂地深吸一口气,扑了过去,先是亲昵地搂住白马脖颈,又去查看蹄铁和牙口。   是它,真的是它!被公主骑走的雪球儿!   “你认识它?”见他开心如孩童般上蹿下跳,楚翊几乎也跟着蹦跶起来,“我拜托禁卫军许统领,找一匹漂亮的白马送给你,今天刚到府里。”   “不,我不认识它。”叶星辞背过身,悄悄揩去眼角喜悦的泪水,“只是和我从前养过的马很像,简直一模一样。你居然把它藏在山洞,马也怕黑的。”   “没啊,是栓在假山的另一边吃草,不然它怎么会乖乖的。”   叶星辞感到无与伦比的快活,一遍遍抚摸着曾载他跋涉千里的老友,几乎想今夜搂着它睡。它也认出了主人,兴奋地喷着响鼻。   他压下它的脖子,用面颊磨蹭,亲它的脸,它耳边低语:“公主去哪了?她把你卖了?她现在,一定在某处,自由自在地生活吧。有了你,我好像也自由了。”   楚翊在旁看着,眼中闪过羡慕,似乎想化身为白马。   “太好了,太好了。”叶星辞拍打雪球儿的脊背,发现它瘦了。目光落在它左臀时愣了一下,倏然转为心疼。   那里多了一块烙印,形如狂风中飘舞的战旗。结痂脱落不久,皮肉仍是淡红,永远不会再有被毛长出。   这个烙马印,叶星辞在书上见过,是北昌精锐骑兵坐骑的标志。看来,它被公主卖掉后,又征为战马。或许因为外表出色,又来到顺都,最终辗转到禁卫军中。   “看来,这段时间,你比我过得苦,还被敌人骑了。”叶星辞贴着它,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以后就好了,再也不颠沛流离了。”   他猛然翻上马背,夹紧马肚,在花园小径无鞍驰骋。奔腾的马儿如一道白色魅影,横穿凉亭,跑过游廊。美人意气傲然,裙裾飞扬若一簇烈焰。   “哈哈,别踩到我的菜地!”楚翊紧盯眼前的绝色,朗声大笑。   “小气!”叶星辞笑着回应。   开心,只有这一种感觉。太开心了。夜风呼呼地刮过胸口,积郁一扫而空,却迎来了久违的自由感觉。   叶星辞兜了一圈,回到原地,跃下马背,扬起微红的笑脸:“九爷,你买马花了多少银子?我付给你。”   “没花钱,一口棺材换的,人情往来罢了。”楚翊摆摆手,“瑞王和庆王都送了公主贵重的礼物,我怎么好意思只送狗尾巴草呢。”   叶星辞攥着缰绳,双颊越来越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小声道:“多谢了。”   这时,罗雨匆匆赶来,护在主人身边。他松了口气,开启自己的幽默感:“公主真是不拘小节。我还以为,是山贼闯进来了。”   楚翊瞪他一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转向叶星辞:“请公主移驾东侧的玉虹轩,厨房做了几样夜宵。”   玉虹轩是王府东路的首进院落,平常作为会客厅。于章远和子苓他们正坐在庭中的葡萄藤下嗑瓜子,和府里的仆人闲叙。   曾在路上给叶星辞送雪梨汤的婢女也在,正跟子苓聊天:“你们江南的人说话好温柔,软绵绵的,像云朵。”   见王爷来了,众人纷纷起身见礼。   “传夜宵。”楚翊吩咐一句,将叶星辞引入玉虹轩,陈为也来作陪。   椒盐鸡翅,炸蔬菜丸子,卤鸡爪,炝拌小菜,漂着碧绿菜叶的鱼丸虾丸汤……食材不贵重,但足以勾起馋虫。刚摆上桌,管家王喜匆匆而至,脸色凝重,欲言又止,似乎出了大事。 第58章 各怀心思的客人   楚翊对叶星辞歉然一笑:“我离开一会儿。四舅,代我招待公主。”   陈为目送外甥出门,接着说道:“公主,这菜都是府里种的,你尝尝。”   听荷麻利地帮叶星辞盛汤,秀美的脸蛋儿挂着微笑。叶星辞舀起一勺热汤,放在嘴边吹凉,同时打量她:“当初,你怎么会流落到那种地方?”   “我爹战死了,后娘就把我卖了。”听荷黯然道,接着眸光一亮,庆幸地笑了,“多亏遇见王爷。我逃跑那天晚上,正关在地窖里挨饿,正想着干脆死了算了,忽然就被提溜出去。王爷用手帕帮我擦脸,还给我买吃的,说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了。”   “他啊,是看你漂亮,才帮你赎身。”叶星辞喝着汤笑道。   “不。”听荷认真摇头,“我用爹的一件旧衣当包袱皮,那是军营发的衣服,可结实了。我逃跑时,王爷在街上就认出来了。赎身后,我还没说话,他就问我:你家里谁参军了?我说我爹,已经死了。他说,他也在军营呆过几天。将士们为国捐躯,他们的子女不该沦落风尘。”   “王爷之后可是天天都逛青楼呢。”叶星辞道。   “我知道。他在挨个地方打听,帮我找同村的小姐妹,那女孩也被卖了,可惜没找到。”   原来如此,叶星辞心弦颤动。当时他拿话讥讽,楚翊却没解释,根本不在意被误解。不像有的人,做了一丁点善事,就巴不得立个牌坊。   一旁细心聆听的陈为插话道:“府里那些侍妾,都是阵亡将士留下的孤女,被无良亲戚卖了。他只要遇着,就会买回来。他不想标榜自己,对外就说是侍妾。为了买她们,可没少花银子。他没告诉过你吗?我看你们聊得挺多的。”   仁者爱人,这是个世间罕见的宅心仁厚之人。叶星辞望着庭院中与管家交谈的挺拔身影,肃然生敬。如果非嫁个男人不可,楚翊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那也是在坑人家。再宽仁的男人,发现自己娶进门一个带把儿的媳妇,恐怕也会当场发疯吧。   用罢夜宵,陈为告退,带听荷回王府西侧的宅院就寝。此时楚翊才回来,脸色冷峻,犹如结了一层霜。   “出什么事了?”叶星辞关心道。   楚翊默了一下,扯出一丝笑:“没什么。”   叶星辞觉得自己也该走了,正要道别,却听楚翊说:“我四哥正往这边来,请公主稍作回避。”   “庆王?”叶星辞愣了一下,退至正厅旁的次间,坐在用于隔断的纱橱后,侧耳留意客厅的动静。   “四哥,久等了,方才我在与管家谈事。”楚翊迎接道。   “不碍事。”庆王砰的砸在椅子上,嗓音喑哑,刻着疲惫,“老九啊,我这三天都没怎么睡。昨日老太太召我进宫,把我一顿臭骂,我都不知道她老人家会这么多骂人的话。”   楚翊没说话。   “我知道,是老三干的,只是没证据。”庆王的语气愤恨无比,仿佛正在撕扯谁的肉,从齿缝间把话一丝丝挤出来,“我知道是他!一定是他!就是他!”   咔嚓——叶星辞惊了一下。庆王暴怒失态,摔了手边的盖碗茶,瓷片茶水四溅。   “四哥,你冷静点,干嘛摔我的茶碗呢?很贵的。”楚翊痛惜地叹了口气,“既然没证据,那就不能胡乱攀扯三哥。我也知道,这里面有蹊跷,但我无法证明。”   楚翊没说出昨日认尸、引出杀手,又锁定瑞王幕僚的一系列举动。假如说了,庆王可能会当场朝他借菜刀,冲到瑞王府去。   叶星辞想,他这也是在自保。现在的庆王焦头烂额,一旦得知楚翊暗查的结果,明天必定会在宗正寺当众揭露,为儿子博取脱罪的机会。而楚翊又缺乏证据,正如他自己所推测,会被反咬为污蔑兄长的恶人。   “这是一石二鸟。”听声音,庆王在烦躁地踱步,“一来,让公主认为我家风败坏,看不起我。二来,犬子的事一出,满城风雨,恩科也轮不到我管了。他的如意算盘,打得比灵泉寺的钟都响!他想任命亲家杨榛,和他自己做会试的主考。那么这一科的士子,就成了他们的门生。而且,明年的春闱,也会是他来主持。”   他越说越急,回忆起叶星辞所不知的往事,“以前有二哥在,我们还能维持表面的和睦,不然早就翻脸了。从小到大,他什么都爱跟我抢!八岁,先考让我们作诗,我作得比他好,他就故意把我推到炭盆里,差点破相。十八岁,我喜欢上茶馆的歌女,被他给抢走了。那女子在他府里备受冷落,两年不到就郁郁而终……公主才十七,他呢,都当爷爷了,还惦记着人家!我跟你讲,他仗着二哥和母后疼他,没少干坏事!”   他一口气追忆了很多,连四岁的事都有。叶星辞怀疑,庆王有一本账,专门记录瑞王坑他的事。   “地上有碎片,别扎着。”楚翊只说了这一句,便沉默着由四哥发泄。   叶星辞静静听着,忽然,庆王止步,阴狠、低沉而缓慢道:“是他先动手的。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动我命根子,我让他断条大腿。”   楚翊口吻冷静,一语中的:“你想对杨大人下手?”   “你……你不要管,当我没说。”庆王似乎懊悔于一时失言。   “四哥,我给你出个主意。”楚翊言辞恳切,“你去查吏部近年的考课,和由此牵涉到的各地五品以上官员的黜陟,准能查出贪污受贿的猫腻。到时,把证据摆出来,叫御史参劾杨榛。”   “你怎么不查?”庆王反问。   “我没这个能力。”楚翊声音黯然,说得很实在,“你要争,就做些利国利民的实事。你比三哥做得好,群臣看在眼里,皇上也一样。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阳谋?”庆王哼出一声冷笑,“见效太慢了。不用那么麻烦,我照样让老三的亲家下台,走着瞧吧。”他顿了一顿,若有所思道:“这么说,你是站在我这边?”   “我站天下黎庶。”楚翊淡淡地说,“你是不是还想问,关于公主改嫁,我支持你和三哥哪一个?我不确定。我最先认识公主,算是她的朋友,我只希望她幸福快乐。”   听到这里,叶星辞心头暖流涌动,直冲眼角。   “那你就更要帮我了。”庆王哂笑,“你瞧老三那德行,连自己的侄子都害。这样的人,还指望他做忧国忧民的摄政王,真心对待公主?”   楚翊笑而不语。   “老九,我来找你,是想求你在明天的议决中,无论如何都要保全我儿子。”庆王的语气软得像一团弹好的棉花,低声下气,甚至用了“求”字,“四哥从没求过你什么吧?不然,哥给你跪下磕一个。”   叶星辞心酸地等着一个父亲屈膝。楚翊提过,依前例,热孝期嫖妓当斩。就算不斩,恐怕也要流放充军。   “哎……使不得。”听声音,楚翊扶住了庆王。   哗啦,纸张响动。   “这是我存在钱庄的六千两银子,算是一点心意。”庆王哽咽道,“你一定要帮我。”   “那不仅是你儿子,也是我侄子,我一定会设法搭救。”楚翊似乎接过了银票,“不过,为了让你安心,这银子我就收下了。”   庆王又絮絮地嘱托一些话,随后离开了。   楚翊唤来管家,将银票交给对方,道:“把另一位客人也请来吧。”   还有人?叶星辞将刚抬起的屁股落下,又起身去窥视楚翊。   男人独坐客厅,眼帘低垂,烛光下睫毛的阴影如蝶翼,歇落在深邃的眼窝。他出神地想着心事,似乎忘了里间还有人。叶星辞没去打扰,和他一起默默等着另一位客人。   来的是郭继,那个雇凶的毒士,瑞王府中幕僚。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郭继开门见山,费力地将五百两黄金摆上茶几。灯烛之下,金灿灿如挖了一勺太阳。叶星辞隔着碧纱橱,都能隐隐窥见富贵逼人的金光。   “五两一根的金条,足足一百根,着实很沉呐。瞧老夫这一身汗,想跟王爷讨杯茶喝。”郭继温和有礼地笑道。他年近六十,连声音都透着精明和算计。   “没有。”楚翊冷冷道,“郭夫子,有事请讲,本王已经很累了。” 第59章 自卖自夸   郭继不以为意地笑笑:“在下斗胆前来提醒王爷,明日在宗正寺议决庆王世子一案时,务必秉公灭私。热孝嫖妓,乃大不孝之罪,王爷切勿徇私偏袒。”   楚翊轻声嗤笑:“不用你来教我。”   “到时,瑞王爷自会求情。”郭继的话叫人始料未及,“他也不忍看侄子受难,会请庆王做出让步牺牲,自请削爵,来保全儿子。太皇太后也一定会同意的。就算庆王做回庶人,依旧是皇叔,一家人仍可住在原来的府邸,衣食无忧。今后朝堂之事,就不需他劳神了。”   叶星辞听得遍体生寒,原来人心可以如此深邃复杂如蚁穴。每一步,都充满了算计。他活了十七年,第一次直面步步为营的阴谋,和波谲云诡的斗争。不知不觉,冷汗打湿了鬓角的碎发。   “好个心如蛇蝎的毒士,平白搭进那女子的性命。”楚翊的诘问,冷锐如寒冬房檐下的冰凌,“说说看,你用什么法子,逼得她决然自尽?”   郭继发出刺耳的奸笑,矢口否认:“老夫听不懂王爷在说什么。庆王世子出了这样的事,瑞王和我都感到痛心。今晚来找王爷,也只是相机行事罢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我自然想为瑞王谋取更多的利益。”   楚翊悲哀地冷笑,接着狠狠咬牙:“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们兄弟情分,全都坏在你这种唯利是图的小人手里!”   叶星辞听得出来,这是在自我安慰。若非瑞王首肯,这样的毒计也不会执行。当亲密的人作恶,人们更愿意相信他是“交友不慎,被带坏了”。   “该怎么做,想必王爷自有分寸。”郭继道,“事后,王爷遗失的玉如意,也将物归原主。否则,丢失先皇御赐宝物,可是重罪。王爷年轻有为,刚刚入仕,还未婚娶,万万别因为这一点失误,而耽误一生。”   叶星辞倒吸一口凉气,指甲抠进掌心。原来,吃夜宵时管家急急地将楚翊叫出去,是因为发现御赐宝物失窃!瑞王派人盗宝,并以此胁迫,要将庆王世子的罪过坐实。   怎么办?叶星辞坐立难安,感觉木椅子成了烧红的铁板,几乎想冲出去,照着郭老头脸上怒怼几拳。太卑鄙了!   “太卑鄙了!”客厅中也回荡着楚翊的怒斥。   “如意是个好东西啊。”郭继悠悠地说道,“每个人活着,最朴素的心愿,就是万事如意。您让瑞王如意,自己就也会如意。”   “金子留下,你滚。”楚翊一字字地,从紧咬的牙关间挤出这句话。   “告辞,不必远送。”郭继得意而去。   待对方的脚步消失,叶星辞立即冲出来。楚翊仍维持着冷峻的神色,唇角紧绷,僵坐在一堆熠熠的金子旁。见美人露面,他的面色顿时和缓,微微一笑。   “你居然两边的钱都收了?”叶星辞随手拿起一块金条,咬了一下,又丢回去。   楚翊轻松地挑眉:“送上门来的,为什么不收。”   “那你要怎么做?”叶星辞替他发愁,“他们偷了御赐之物,你既不能和瑞王翻脸,又要救侄子。”   “事缓则圆。我会装病,再拖几天。”楚翊长舒一口气,抬起双臂抻了抻筋骨,有些孩子气地咕哝,“好烦啊,公主再陪我散散步吧。”   叶星辞笑了笑,点点头。   二人又来到后花园,在菜圃的竹篱周围漫步。   月光柔滑如丝缎,披在彼此肩上,也让生机盎然的菜地多了一层神秘。油绿的叶子,在夜色浸润中悄然生长。叶星辞忽然觉得,这满园蔬菜比琼花玉树更可爱,平易近人。   罗雨不远不近地站着,踟蹰许久,才拖沓步子走近,开口讨打:“王爷,你罚我吧。我是王府的卫队长,是我失职,没看好御赐的宝贝,害你陷入被动。”   楚翊在他肩上拍了拍,语气温柔,毫无责备之意:“那柄玉如意,一直珍藏在博宇殿深处,没几个人知道位置,谁也想不到会失窃。”   “我可以潜入瑞王府,把宝贝拿回来。”罗雨苦恼地抿了抿嘴,“可是,我不知道藏在哪。”   “别想了,我一定能解决。”楚翊居然反过来宽慰对方,“你已经很尽责了,你是全天下最棒的护卫。”说着,将几根金条揣进罗雨衣襟,“拿着,九爷我发了一笔横财。”   叶星辞纳闷,他哪来的自信。可他的语气从容笃定,叫人莫名安心,全心全意相信他真的能解决。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场,犹如江水中暗藏的涡流,会将路过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卷进去,晕乎乎地陪他转悠。   罗雨红着眼眶,看一眼沉甸甸的前襟,拿出一根金条打量:“咦?这上面有个牙印。哈哈,谁咬的,好傻。”   叶星辞撇撇嘴,继续散步。   这时,他看见有个年轻男仆领着一名中年男子,也在花园闲逛。男子显然是头一次来,眼睛不够用似的四处张望。   “看,王府的荷花池!”男仆介绍道,“里头有只老龟。龟就是贵,快扔一锭银子进去,保你生意兴隆,大富大贵。”   “好的。”中年男子虽一身布衣,却出手阔绰,当即掏出十两的银锭,噗通丢进水里。看来,他是经商的。南北两国都有法条,商人不可穿绫罗绸缎。   “往这边来。”男仆引着男子继续前行,“这块石头可了不得,王爷坐过的,沾了贵气。别人坐一下,我都收二十两,看你面善,一口价十五两。”   男子立即掏钱,小心地坐了上去。   “继续走,待会儿我们还是从后门出去……”   楚翊带着叶星辞避开这二人。后者不解道:“这是干嘛呢?”   “下人赚点外快。”   叶星辞诧异道:“随便带外人进来,你都不管吗?”在自己家,主母治家严明,谁敢随便将外人带入,屁股会开出红花。   楚翊严肃道:“嗯,回头还是要管管的。”   “我的天,你可真是好脾气。”叶星辞不禁设想:这么宽厚的人,是不是就算发现老婆是男的,也会容忍,以兄弟相称。他望着楚翊被夜色勾勒的俊秀侧脸,感慨道:“你刚才对四爷说,想看见我幸福,说实话我挺感动的。”   “我不是故意说给谁听,而是真的那么想。嫁人是终身大事,公主一定要擦亮双眼,慎之再慎。”楚翊语气一转,忽而轻佻起来,暧昧地压低声音凑近,“当然,假如你选我的话,可以不必那么慎重。”   “为什么?”叶星辞耸起肩膀,蹭了蹭被对方气息掠过而发痒的耳朵。   “因为我这人还不错。”楚翊的尾音轻快地上扬。   “呦呵,你长得不赖,想得也挺美。”   “如果有一天,我也开始追求公主,那一定是因为我喜欢上了你这个人,而非你尊贵的身份和丰厚的嫁妆。”   叶星辞迎上那对黑白分明的深眸,心跳倏然乱了,局促地抚弄左腕的玉镯。楚翊的话很狡猾,像在预告什么,细想又发现什么都没说,除了自夸——听好了,我和别人不一样。   这兄弟三人,似乎一个比一个精。太子布下的棋局中,自己是那颗最笨的棋子。   “真的摘不下来了吗?”注意到他的动作,楚翊问。   叶星辞抬腕,将左手悬在对方眼前,歪头道:“你试试?”   楚翊从袖中取出手帕,垫着它握住那白皙却骨架不小的手腕,另一只手捏住玉镯试图褪下,未果。他松了劲,认真道:“看来,只好把手砍断了。”   叶星辞斜了男人一眼,忍俊不禁。   忽然,对方再度握住他手腕,将他拽往假山。这次没垫手帕,温热的掌心直接箍在肌肤。难道,这小子终归还是图谋不轨,要带他钻山洞?躺一块睡觉?   楚翊在假山旁站定,将手帕垫在玉镯下,接着握住他的手,朝山石一碰。   铛——玉镯应声断裂,一分为二,被楚翊接住。   “你……你好大的胆子!谁允许你把镯子弄坏的?”叶星辞震惊于对方的胆大妄为,却并不生气,也不心疼东西。   “如果你不喜欢,那它就不再是装饰,而是禁锢。翡翠的又怎样,更漂亮的镣铐罢了。”楚翊将裂镯包进帕子,“我帮你打磨成几副耳坠,送给子苓她们吧?”   “随便喽。”   “换一种思路,就简单多了,所谓不破不立。”说到这,楚翊顿了顿。他眸光一凛,接着绽出光彩,“我知道,该如何证明那女子并非暗娼了。罗雨!”   “在。”   接着,他用最清澈温柔的声音,说出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你去一趟郊外,挖土开棺,把那具女尸带回来。放在马车里,别被守城官兵看见。王府的车,他们不会搜查。”   叶星辞瞪圆了双眼,眼神由兴奋转为惊恐。   罗雨没抱怨,甚至没问一句为什么,立即动身去马厩套车,执行任务。叶星辞想,楚翊一定救过他的命,他才如此忠心。   “罗护卫是哪里人?”叶星辞问。   “他不喜欢别人问这个问题,所以我就不替他回答了。”楚翊抬了抬嘴角,“他想让你知道时,自然会告诉你。” 第60章 有点吓人啊   夜阑人静。   除了作客的,打更的,和值夜的,宁王府里大多数人,都已沉浸于光怪陆离的梦乡。   当罗雨表情淡漠地将草席卷着的女尸,搁在玉虹轩的中庭时,子苓和云苓骇然惊叫。她们跳到叶星辞身后,连连跺脚,小声道:“吓死人了,吓死人了!”   此时夜色汹涌,叶星辞也悬着心,但仍张开双臂护住她们,完全就是一个男人下意识呵护女人的英姿。虽一身裙装,却比一旁瞠目结舌的于章远和宋卓还有男子气概。   楚翊却没留意这些,对罗雨耳语几句,接着请叶星辞带她们到屋里歇脚。管家王喜也没睡,送来茶点,对横陈院中的女尸视而不见,一句也没多问。   “老王,你去把针线笸箩拿来,一会儿有用。”楚翊轻声吩咐,目光转向子苓和云苓,“敢问二位姑娘的女红如何?”   “我和子苓姐的女红,在宫里时可是数一数二。”云苓扬起下巴,俏丽的脸庞略带炫耀,“公主平常用的手帕,穿的鞋,都是我们绣的,不合身的衣裳也由我们来改。”   “编织东西呢?”楚翊笑吟吟道。   “更是不在话下。”云苓得意一笑,“王爷需要我们缝补什么?尽管拿来就是了。”   “再等等。”   王喜默默拿来针线笸箩,内里各类针线、剪刀、尺子、布头一应俱全。   片刻,罗雨抱着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进门。叶星辞一看,险些把夜宵吐了,子苓和云苓也再度失声尖叫。   那是一大把女人的长发,乌黑浓密。由于缺乏人体的滋养,已不再亮丽。罗雨仔细地将黑发排布在地面,尽量不弄乱。子苓和云苓避之不及,似乎预感到什么,双双逃窜到角落,相拥摇头。   “九爷,你要做法事,给她招魂吗?”叶星辞愕然打量眼前的男人,“你还会这个?你还有什么本事,是我不知道的?”   “不,世间无鬼神,人死如灯灭。”楚翊对姑娘们招手,“二位姑娘,有劳你们把头发编织成一顶发套,然后我再给尸首粘回去。”   实在是高!一瞬间,叶星辞就懂了楚翊的计策,投去钦佩的目光:“高明,一招破局!你侄子有救了。不过,还是别叫我的人来缝发套了,她们胆小。”   他瞟一眼地上的黑发,浑身跟着发毛。曾经美丽的东西,一旦脱离人的身体,就变得可怕起来。   “我府里精于女红的姑娘嫁人搬走了,剩下的,全都粗手笨脚。”楚翊有些无奈。   缩在角落的云苓惊惶万状:“王爷,其实……其实奴婢啥也不会,刚才都是逗你玩的。我和子苓姐,是宫里数一数二的笨蛋,呵呵。”   “对,我排第一,她排第二。”子苓怯怯地附和。   “不,我更笨,我第一。”云苓力争上游。   楚翊低声对管家说了句什么,后者很快拿来六根金条奉上。每人三根,直接塞在手里,坠得二人双手一沉。   “每人十五两黄金,折合银子大约一百八十两,够普通人家十年的用度。其中,有之前在针工局受欺负的赔偿,余下的就作为编织发套的酬劳。麻烦姑娘们了,帮帮楚某,今晚务必做完。”楚翊起身拱手,用沉甸甸的十足赤金,带来十足诚意的恳求。   金光似乎能驱散恐惧,二人对视一眼,收好金条,挽起袖子道:“豁出去了。”“也没什么可怕的,谁还不长头发啊。”   楚翊叫王喜拿来更多烛火,为她们照明。叶星辞在旁打下手,用细线将黑发扎成一绺一绺,再由两双巧手缝在黑布上。不过半个时辰,一把黑发就变成一顶发套。惟妙惟肖,还有美人尖和鬓角。   修整梳理后,由罗雨粘回尸首的头皮——那里只剩半寸头发。   “等等。”楚翊蹲在惨白的尸首旁,眉头微蹙,极为谨慎,“把头发渣子扇走,一丝都不能留。”   “王爷真是心细如发。”罗雨同时抖了抖手里的死人头发,“我是不是很幽默。”   楚翊淡淡“嗯”了一下,平静地望着尸首:“抱歉了,竹桃姑娘,我也是迫不得已,不是有意折腾你。明日之后,再好好安葬祭奠你。”   他仰望悬于中天的银月,叹了口气,看向叶星辞:“公主,劳驾随我往山里跑一趟。”   其他人都困惑不解,只有叶星辞笑着点点头。仿佛心有灵犀,楚翊还未开口,他就猜到随后要去雁鸣山。   **   旭日缓缓爬升,褪去最初的金红,公平地普照人间。   阳光不多不少地倾洒在被驱散的商贩肩头,临时封闭的道路上,宗正寺四敞的六扇朱漆大门,和皇家华贵威严的仪仗。   这是永历小皇帝继位来第一次出宫。虽然只有短短几里路,但他依然很开心,不时撩起帷帘向外偷看。他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慌忙坐端正了,紧张起来。   临行前,他问师傅吴正英:“四叔就这么一根独苗,他向朕苦苦求情,朕该怎么做?”   吴师傅答:“把问题抛给九王爷。陛下既然把宗正寺交给他管,就要用人不疑,给他施展手脚的空间。老臣想,以他的立场出发,所查出的结果,应该就是本案最好的结局了。少说,少做。多听,多看。不要把任何问题攥在手里,一拿到就抛出去。实在不知所措时,皇上就闭起眼睛,皱起眉头,故作痛心疾首。到那时,没人敢继续说话。”   永历还是很紧张,请求吴正英随驾。对方淡淡道:“这是皇上的家事,外臣不好干预。将来,您也会有后宫和很多子女,每天都有家事等着您去处理。”   圣驾驾临宗正寺,三位皇叔早已迎候在大门外。他们的神色都庄重肃穆,金冠束发,身着绛红的五爪团龙袍,腰佩玉带。阳光之下,发冠的北珠莹润生辉。   不过,皇九叔的臂弯夹着个匣子,不知是何物。   接受跪拜后,永历和太皇太后、皇太后走正中大门进入衙署。刚在大堂坐稳,有人来报:“启禀陛下,玉川公主也来了,正在门外听宣。她说很关心此事,求问是否可以旁听?”   “这……”永历沉吟着看向左侧的老人,“皇祖母认为呢?”   “就让她进来吧。”太皇太后道。她华发高挽,苍颜端庄,黑缎大袖下的手枯皱如树皮,拄一支乌木凤头拐。   她面向小皇帝,用苍老的声音缓缓解释:“来都来了,总不能在外面站着。她正在挑选夫婿,关心此事很正常。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这桩丑闻已是天下皆知。要是还防着她,倒显得我大昌狭隘了。”   庆王面露愧色,跪地道:“养不教,父之过。儿臣家教不严,令大昌皇家蒙羞了。”他神色憔悴,眼圈青黑,短短几天好像老了几岁。   养不教,父之过。这话恰合瑞王的心意和谋划,也是早已备下的台词。他不动声色地扬起嘴角,后背也挺得更直,整个人如一只即将打鸣的大公鸡。然后,他瞥一眼自己的九弟,气焰稍稍弱了,眼中闪过懊恼。   楚翊迎着瑞王的目光,弯了弯眼睛。大堂之外,轻盈迅捷的脚步声渐近,拾级而上,迈过门槛。   楚翊斜眼看去,冒牌公主小五今天一身轻薄袄裙,上白下蓝,交领和裙摆处都有暗纹提花,遥相呼应。不过,别被她清丽绝俗的外表蒙蔽了,她可是能将成年男子过肩摔的主儿。   她也漫不经心地扫过他,似乎在问:“你的宝贝找回来了吗?”   楚翊微微颔首,拍了拍手中的匣子,示意一切顺利。   昨夜去雁鸣山的路上,小五就笃定,太皇太后一定会准许自己旁听。她说:“因为瑞王是老人家的亲儿子,她希望我能嫁给瑞王。所以,她很乐意我在一旁看着,庆王是怎么在人生低谷丢人出丑的。”   楚翊觉得,她脑子转得很快。   “免礼,赐座。”永历道。他还不满十岁,但已经能感受到倾城美貌所带来的冲击,不禁多瞟了公主两眼。随后,他问道:“九叔,你手里拿的什么?” 第61章 扭转乾坤   楚翊阔步上前,将木匣摆在案上,恭敬地答:“是先皇在臣及冠时御赐的玉如意。臣年轻,头一次主理皇室要案,于是就带着玉如意勉励自己。”   “原来是皇考御赐之物。”   永历打开木匣,一尺长的灵芝状玉如意静卧于暗红衬布,由整块翡翠琢磨而成,通体碧润。他恭谨地合起匣盖,交还回去:“九叔务必妥善珍藏。”   一个时辰前,这匣子还是空的。   迎着晨曦,楚翊怀抱空匣出门,直奔瑞王府。   仆人将他引到一处花厅,瑞王已穿戴整齐,正与幕僚郭继闲谈品茗。他猜,自己进门之前,他们正推演稍后在宗正寺可能会出现的种种状况,以及应对之法。扳倒庆王,在此一举。   瑞王显然没料到楚翊会在这关口登门,诧异地问他怎么来了。   “有些事,想与三哥商议。”楚翊怀抱木匣坐下。   瑞王瞥一眼郭继,问他什么事。见他苦着脸不语,又试探道:“庆王世子的案子,你都查清楚了?一会儿,可就要面圣了。”   “查清楚了。”楚翊叹了口气,“我绝对会秉公灭私,把排查到的情况如实上报皇上。”   瑞王又与郭继交换一个眼色,明知故问:“到底怎么回事?那女子果真是暗娼?”   “到时三哥就知道了。”楚翊故作烦恼,坐立不安,靴子在地面磨蹭。   “问你,你又不说,那你想和我商量什么?”瑞王不解地蹙眉。   “我想说……三哥,我现在太紧张了,怎么办?我要紧张死了,我怕把事情搞砸了。”楚翊瘪着嘴咕哝,用小狗一样可怜的目光望着兄长,“到时候,你千万在母后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瑞王哑然失笑。   “我真的很紧张!”楚翊举起木匣,“你看,我把先皇御赐的玉如意随身带着,用来壮胆儿。如意嘛,讨个吉利。”   瑞王的笑意凝在脸上,瞄一眼郭继,似乎在问:宝物不是在我府上吗?难道你没办妥?   “哎呦,一紧张,我就闹肚子!”不待郭继开口,楚翊猛然出手,将木匣塞进瑞王怀里,焦急道:“三哥,这是御赐的宝贝,你可帮我看好了,别让外人乱碰啊!”说着,他捂住肚子,弯腰弓背狂奔而逃。   须臾之间,瑞王反应过来,大叫一声起身去追,哪里还有楚翊的影子。他砰地将木匣摔在茶几,懊丧地一拍脑门:“这臭小子,着了他的道!”   半晌,楚翊解手回来,见瑞王冷冷乜斜着自己。   他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也知道对方同样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他依然把戏做下去。他拿起木匣,随手打开,故作大惊:“哎呀,三哥,我的玉如意呢?被谁拿走了?”   瑞王深吸一口气,无奈道:“刚被我几个门客借走观赏,这就送回来。”接着吩咐郭继,去将如意取回。   后者只好照做,取来宝贝,还入匣中。就算不还,东西是在瑞王府“丢”的,责任也不全在楚翊。   之后,二人结伴前往宗正寺。一路上,兄弟俩谈笑如常,仿佛这玉如意自始至终都在匣中,从未被盗。   “带庆王世子。”宗正寺衙署大堂,主理此案的楚翊开口道。宗正寺卿亲自执笔作为书记,在旁记录。   被关了四天的庆王世子战战兢兢地上堂,叩拜万岁。他和他父亲一样憔悴,瘦了一圈。看见庆王,他委屈地撇着嘴角,眼看要哭。   庆王也双目泛红,冷着脸朝他递眼色,示意他去向皇上求情。   “皇上,臣弟错了!”庆王世子往前一冲,又跪下来,还滑行了一段。皇帝为至尊,哪怕他年长数岁,也要自称为弟。他涕泪齐下道,“臣弟真的不知那女子的身份,我们只是萍水相逢……呜呜……臣弟错了……”   永历不知所措,于是合起双目,眉头紧锁。见龙颜不悦,庆王立即呵斥:“快起来,成何体统!”世子的哭声戛然而止,黯然退至一旁。   “皇帝消消气,龙体要紧。”性格温婉的皇太后柔声道,“皇九叔,你都查到什么了,说一说吧。”   “是。”楚翊扫视一周,暗藏锋芒的目光在瑞王和庆王脸上分别停留,接着面向皇帝,掷地有声道:“陛下,臣已查明,那女子不是暗娼。因为……她是个尼姑。”   此语一出,群相哗然。   宗正寺卿愕然停笔,随即如实记录。小皇帝瞠目结舌,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都发出震惊的吸气声。   庆王世子错愕地瞪大双目,看向父亲。庆王则缓缓舒了口气,苦悬数日的心终于落回肚子,接着冷冷瞟一眼瑞王。   “尼姑?她怎么会是尼姑呢?她……”瑞王措手不及,愣在当场。他当然知道,她并非尼姑,却无法直言,憋得直翻白眼。   叶星辞看着他的样子,抿嘴窃笑。   昨夜楚翊让子苓和云苓缝制发套时,他就猜到了破局之法。之后,去雁鸣山的路上,他向楚翊求证,果然不错。   当时,对方还调笑道:娘子冰雪聪明,不愧夫妻一场,心有灵犀,有空再一起卖菜吧!   心有灵犀?叶星辞腹诽:那你有没有感应到,我是一条汉子?   “说她是尼姑,证据何在?”永历问。   楚翊朗声道:“那女子自尽后,尸首就停在承天府。臣去验看时,发现她的头发是假的。那是一顶,用别人的真发编织而成的发套。”   “发套?”太皇太后难以置信,“东西呢?”   “又戴回尸首身上了。此刻,尸首就停在宗正寺后院的空房,母后可派人前去验看。”   “我去。”不等吩咐,瑞王迫不及待地一振衣袖,立即动身。庆王紧随其后,似乎怕他动手脚。   叶星辞也起身跟随,没想到小皇帝竟也离开主位。他步子虽小,步态却威严十足。楚翊陪同在旁,劝道:“陛下留步,尸体污秽,恐惊了圣驾。”   “无妨,朕是真龙天子,难道还怕个死人吗?”   话虽这么说,来到停尸的房间外,永历却脸色苍白,止步不前。   而瑞王几乎是闯进门去。   出来时,他手里抓着那顶缝制精良的发套。他愤恨地咬紧嘴唇,唇髭发颤,在阳光下查看。半晌,他随手将东西丢在地面,面孔阴沉陷入沉默。   庆王则惬意地整理衣衽和袖口,迎着阳光眯眼喟叹:“真是个好天气。” 第62章 激烈交锋   庆王世子也默默跟来了。盯着地面的一团黑发,他捂住嘴猛退几步,颤声道:“她……我,我居然没发现,她是个尼姑……”   “世子,你不去看看她吗?”叶星辞轻声问。   “不,不了。”对方把头摇出残影,“怪晦气的,而且碰了尼姑会倒霉。”   几天前还春风一度,浓情蜜意,转头就嫌晦气。我要是嫁给你爹,你能真心敬重我这个继母才怪!叶星辞不屑地斜着对方,发现楚翊也对侄子冷眼相看。   楚翊慢慢踱过来,声音虽轻,却抑扬顿挫直戳人心窝子:“那你睡了尼姑,岂不是要倒八辈子霉?九叔希望,你在度过这次难关之后,多学学忠恕之道。以忠尽己,以恕待人。”   面对这位仅仅年长几岁,却机敏干练的叔叔,庆王世子诺诺地低头道:“是,谨遵九叔教诲。”   “楚逸之,你所言正是我所想。”叶星辞小声说。   “我就说嘛。”面对意中人,楚翊换上温柔的笑脸,“一日夫妻,心有灵犀。”   作为证物,发套被摆在衙署大堂正中。黑乎乎一大团,叫人头皮发麻。   “尸首我看了。”瑞王紧盯楚翊,当堂质疑,“虽然她只有短短一茬头发,但这并不能说明,她是个尼姑。也许是害了什么病,导致头发掉光,最近才长出一点。”说着,他面向小皇帝:“臣自然也希望这女子不是暗娼,庆王世子没有犯错。只是国法不容践踏,望陛下明鉴。”   永历点点头,立即将问题抛给楚翊:“九叔,你来说说?”   “瑞王言之有理,臣当时也是这样想的。”楚翊的目光平静无澜,腰背挺直如松,有条不紊地叙述,“验尸之后,臣走访了顺都四周的尼姑庵,才确定她的身份。她法号静尘,俗名竹桃,原是灵泉寺的一名比丘尼。思凡下山,偶遇庆王世子,两情相悦。”   “谁能证明?”瑞王发出诘问。身为王爷,顾及皇家体面,他还没有气急败坏,正竭力压抑恼火。想必,他和幕僚做出的所有推演中,都没有“死者是尼姑”这一预设。   “有妙慧法师为证。”楚翊提高声音,“传妙慧上堂。”   在众人的注视下,一道有些臃肿的灰色身影迈过门槛,步履拖沓地上前,在楚翊身边站定。她胆怯而讨好地朝叶星辞飞速一瞥,垂下头去,跪地参拜:“贫尼妙慧,叩见皇上、太皇太后、皇太后。”   距离被连续围殴两次,已过去近一个月。她的头脸仍带有一点淤肿散去后的青黄,像发霉的大饼。   两顿胖揍,像两盆冷水,浇灭了她的气焰,让她怕极了叶星辞。昨夜在禅房一见面,她就开始习惯性哆嗦。给叶星辞端茶时,一杯茶就剩了一半,另一半哆嗦洒了。   当时,叶星辞客气地请她回忆一下,院子里是不是有个叫静尘的尼姑,最近不声不响地走了。他说了许多逼真的细节,包括他初次上山那天,静尘还帮忙收拾了屋子。   “贫尼不记得有这个人啊。”当时,妙慧很困惑。   “妙慧法师,你的伤痊愈了吗?”叶星辞盯着她,嘴角舒展,明眸寒光闪烁,“你遇袭之后,静尘还帮你擦脸来着,你忘了?后来,她就不见了。你一定是被打坏了脑子,有些糊涂了。以后走路时千万注意,别再被打了。”   恩威并施之下,妙慧恍惚“回忆”起,确实是有静尘这么个人。她原来在别处修行,到灵泉寺没两天,就又走了。她孤僻少言,所以也没几个人记得她。   “没错,是这样。”叶星辞抿嘴窃笑,对楚翊挤挤眼,可爱至极。   夜色暗涌,烛火暗淡。他没有觉察,男人的目光如烛泪一般,久久凝在他脸上,溢满欣赏和喜爱。   大堂上,妙慧将昨夜的话复述了一遍。最终说道:“贫尼也没想到,她会扮成孤女,做出有辱佛门的事。”   “她说的话,也不能全信。谁知道,她是不是收了什么人的贿赂,或者受到胁迫?”瑞王深知竹桃不是尼姑,可有口难言,只能继续憋在心里,头似乎都憋大了。   “三哥,你这样无凭无据地臆测,为了什么?”庆王冷冷开口,脸上的愧色和疲态早就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斗鸡般的咄咄逼人,想当场扳回一局,“你口口声声遵循国法,面对证人证言,却又试图凭猜想推翻。难道说,你不希望看见这桩案子有转机?你想让皇家丑闻板上钉钉,不是大事化小,而是大事更大?”   句句正中靶心,瑞王脸色发青。   “老四,你怎能这样对兄长讲话?”太皇太后猛然一顿拐杖,气得直咳,维护亲儿子,“他只是就事论事。他在臆测,你又何尝不是在臆测他的心思?你们兄弟,是不是有了什么误会,要把话说清楚才行。”   庆王敛起气势,恭顺地俯首:“母后息怒。儿臣这几天心神不定,不是有意顶撞。”   “妙慧,你敢对佛祖起誓,所言非虚吗?”瑞王瞥一眼庆王,随后缓步逼近妙慧。他身材魁梧,显得气势凌人,像要活吞了眼前的老尼。妙慧露了怯,瑟缩不语。瑞王继续道:“我认为,该把寺里所有尼姑召集起来,叫她们一一辨认尸首。”   “王爷既然不信妙慧法师,那信我吗?”叶星辞适时站了出来,款款走到大堂正中。   他与楚翊对视一下,又迎上瑞王惊诧的眼神,按照计划作证:“当初我刚到寺里时,曾见过这个静尘,后来就再没有了。想必,她就是那时下山的。况且,她孤僻少言,在寺里呆了两天就走了,所以没几个人记得她。如今人都死了,容貌变化,就更认不出来了。”   “公主的话,自然可信。”瑞王顿了一顿,挑破其中的疑点,“公主刚才并没进门去查看尸首,怎么知道尸首和静尘是同个人?”   叶星辞心里一惊,百密一疏!   他的本意是以完全的局外人身份作证,这样才更可信。他也不想让瑞王知道,自己全程参与此事,否则对方以后必定会提防他,以至于影响到太子爷的大计。   然而,他却疏忽了:假如自己不去看尸体,就无法将竹桃和尼姑关联在一起。刚才,他应该跟着进屋的,唉!   楚翊也眸光闪烁,轻轻咬住下唇,思绪潮涌。   其实,眼下小五只要说是闲得无聊,和自己一起查案便可,没人会多说什么。但是,瑞王将会知道,公主已经发现他心狠手辣,不会选他为夫。   刺激之下,瑞王也许会做出更疯狂的举动,比如:搞死其他对手,即圣旨上的皇四叔和皇九叔。让公主没得选,只能嫁他。   心念电转之间,楚翊汗湿中衣,俊美的面孔却依然冷静:“这个我还没来得及说。女尸停在承天府时,被一对村野夫妇冒名领走,要去配阴婚,还好我中途追回,后来就停在我府里。今天一早,我将尸首送来宗正寺的路上,遇见了公主。她胆子大,掀开草席瞄了几眼,当场就认出了静尘,很是诧异。”   他的话真假掺和,这样的谎言才颠扑不破。   叶星辞心下稍定,跟着点头:“对啊,我刚想说。”他看向瑞王,语气略带埋怨:“王爷好像不信任我?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前天还一起鉴赏古画了呢,哼!”   听说他们曾约会过,庆王皱了皱眉。   美貌是杀人无形的利器,而撒娇就是淬毒。瑞王先是一怔,接着哈哈大笑。见公主似乎更中意自己,扳倒庆王计划落空的懊恼也减轻了。   “公主别生气。我绝非有意质疑,只是兹事体大,马虎不得。”瑞王沉吟着,“不过,似乎还有一个疑点……”   “当初,这静尘为何承认自己是暗娼?又为何自尽?”楚翊主动接过话头,顺势给出推测,“这就永远无从知晓了。或许,她当时没听懂赵大人的问话。又或许,她想将计就计,避免尼姑的身份被发现,引来嘲笑。她不谙世事,听说要被拿到官府去,太过害怕,所以就自尽了。至于为何随身带毒,也许是防身用的。”   在最后关头,不能给对手出招的机会。他先出招,别人就要来拆他的招。拆不了,那本案就尘埃落定了。   瑞王眉头紧锁,吐痰似的猛然呼了口气,没有继续质疑。 第63章 啥?什么金子?   楚翊面朝小皇帝,沉稳地做出总结:“陛下,这便是本案的全貌了。庆王世子与思凡下山的尼姑萍水相逢,情投意合,却被心怀恶意之人检举,双双被抓。检举之人,或许是世子的随从,一个叫小茄子的,已经失踪了。请陛下圣裁。”   永历反将问题抛回:“九叔认为,该如何处置?”   “庆王世子虽然没有嫖妓,但热孝在身,背着家里和刚认识的女子相好,也有违法度。念其年少,不谙世事,该禁足在家反省。”   “好,那就这样。”永历拍板定案。   庆王父子同时松了口气,如获新生,向楚翊投去感激的目光。   太皇太后也认可了楚翊的裁决,挤满皱纹的双目瞪向庆王世子,怒斥道:“听见没有,回家好好反省。别再生事,给皇家抹黑,给你父亲丢人!”   庆王世子跪地谢恩,高兴得痛哭失声,被父亲揪着耳朵拎到一旁。   太皇太后又将这把怒火烧到妙慧身上,冷笑道:“妙慧,你身为护国寺德高望重的法师,却随意收留来历不明的野尼,又纵容其擅自下山引诱男子。拖出去,重重的打!”   “啊?!”一听说又要挨打,妙慧惊恐万状,跪地喊冤。   叶星辞淡淡地开口求情:“请太皇太后开恩。妙慧师傅年纪也大了,又经常外出讲经,偶有疏忽也情有可原。”   他看一眼瑞王,后者为了讨好他,立即随声附和:“请母后开恩,饶过她这回。她这把老骨头,挨不了几下就散架了。”   果然,亲儿子一开口,老太太的脸色缓和多了。她点点头,还顺便给儿子脸上贴金:“唉,还是瑞王仁慈。看在他的面上,就算了吧。哀家累了,回宫。”   一旁的宗正寺卿停笔,轻吹墨迹,完成记录。   众人跪地送驾,齐呼万岁。   楚翊垂目于地,感到瑞王和庆王的视线都锁在自己身上。前者充斥怨愤和猜忌,后者则满怀感激,还掺杂了一丝疑虑——或许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九弟绝非等闲。   恭送圣驾离开宗正寺后,庆王将楚翊拽到一旁,悄声道谢:“老九,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四哥欠你的情,日后有求必应。”   楚翊优美的唇角浮起微笑,没打算与对方私语,用在场者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四哥不必谢我,我只是秉公办案。堂上所呈现的一切,全是事实,绝无半分虚假。你憔悴了,要多休息。”   “你比我想象中更有能力。”庆王意味深长地在他肩上拍了拍,揪过儿子的耳朵,打道回府。楚翊叫住父子俩,冷冷注视着侄子:“世子,你要负责安葬竹桃。去我铺子里买一口上好的棺材,不许还价,好好收殓了她。”   少年瞪大双眼,面露难色:“啊?我……不用了吧……”   “那是和你好过一场的女人,这是你该做的。”楚翊语气冷硬,不容置疑。   庆王在儿子头上打了一掌:“听你九叔的话,现在就去置办。”   父子俩离开时,正与罗雨擦肩而过。   罗雨阔步迈进衙署大堂,对主人轻轻点头,示意一切办妥。接着退居一旁,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搭于腰间,悠闲地摩挲刀鞘。他刚刚终结了一个人的生命,却轻松得像是去解了个手。   当楚翊带着失而复得的玉如意,与瑞王离府,赶赴宗正寺时,罗雨也一同离开了。之后,他乔装改扮,再度从后门混入瑞王府。   他找到仍在花厅喝茶的郭继,用利刃抵住对方颈侧,命其假装醉酒。表面搀扶,实则挟持,一路来到郭继的居所。   关起门,他打断老家伙涕泪齐下的求饶,淡漠地问了一个问题:“你究竟用什么法子,让那女子甘愿自尽?”   郭继吓得抖如筛糠,坦白道,竹桃是他在郊县找的女囚,因偷人参为父母治病而下狱。他答应,诬陷庆王世子事成之后,会为她脱罪,还她自由。并告诉她,毒药是假死药,喝下去只会暂时闭气,一天后就会复活。   她说父母已逝,但郭继生性多疑,于是就雇了一伙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在承天府衙门盯梢。但凡有人给她收尸,一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好歹毒。留着你,只会浪费粮食,贻害人间。”罗雨冷冷评价一句,旋即毫不犹豫地出手,拧断对方脖子。他用麻绳将尸首悬于房梁,推倒圆凳,伪造自缢。   他漠然瞧着房梁上用脖子打秋千的男子,目光幽冷:“现在,你也自尽了。”   大堂里,楚翊也朝罗雨轻轻点头,作为回应。   不出所料,庆王前脚刚走,瑞王便靠近了他,低声质问:“老九,你昨晚可是收了五百两黄金,答应助我。当时,你为什么不把查出的‘事实真相’告诉郭夫子?我还以为,老四儿子真的犯下大错,才想顺势而为。现在,你该把金子还我了。”   瑞王说话时压抑而懊恼的神态,仿佛正在憋住一个绝不可外泄的屁。他清楚所有内情,也知道楚翊移花接木的招数,然而只能故作不知,将自己说成伺机而动。   楚翊懵懂地眨眨眼:“什么金子?郭继来我府上,只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叫我秉公办事之类,根本没提金子。”   这下,轮到瑞王困惑了。他拧起眉:“没有金子?”   “没有。”楚翊坦然注视兄长的双眼,没有一丝慌乱。他能很好地驾驭表情,只要不害羞耳红,就没人能看穿他,“三哥,你是说,他拿了你的金子,然后告诉你,把金子给我了?天呐。我想,是他私吞了这笔钱。具体的,你回去问问他吧。”   “这个郭继,怎么回事。”瑞王冷嘶一声,皱起眉头。   “三哥,四哥的儿子出了事,你该帮忙,而不是想着顺势而为,落井下石啊。”楚翊痛心地叹息,反过来责备兄长,“难道你忘了,先皇的遗训。”   瑞王嗤笑:“如果是我儿子出事,他一定也会相机而行,从中渔利。”   楚翊摇头苦笑,瞥一眼坐在原处出神的“公主”,道:“三哥,我看公主对你的印象很好嘛,还邀你鉴赏古画。都没请四哥,更没请我。”   瑞王用指腹摩挲唇髭,得意一笑。   楚翊也笑了。明知小五已经不可能选这个男人,还是继续忽悠:“将来公主成了我三嫂,你可别忘了,是我在母后面前为你说媒,才有了那道准她改嫁的圣旨。”   “少不了你的好处。我得赶快回家,问问他娘的郭继是怎么回事。”瑞王朝公主颔首致意,而后快步离开。不过,他想质问的人,已经因为私吞钱财,负疚之下“悬梁自尽”了。至于金子转移到了哪,只有鬼知道。   楚翊走到门口,轻轻舒展筋骨。他发了两笔横财,卖出一口棺材,保住了能挡在他身前与瑞王抗衡的庆王,又在皇上心中留下办事得力的好印象,心情明媚如此刻的艳阳。   更重要的是,与小五的关系陡然密切了。幽香浮动,小五走到他身边,也看着洒满阳光的庭院。   “真是个好天气。”她淡淡道,“是不是,该尽快把妙慧送走?”   “嗯,给她一笔银子,我让四舅和罗雨去办。”他盛情相邀,“想去郊外骑马吗?”   她点点头,呼吸变得急促,显然已经开始期待了。突然,她用略低于寻常女子的声音问:“那天在星跃楼,你说瑞王对血腥味敏感,其实敏感的是你自己,对吧?你是不是,也杀过人?”   楚翊心里一惊,侧目而视。不得不说,这小丫头相当机敏。两道英气精致的长眉,衬着一对青涩稚气,却锐意逼人的星眸。弱者自会退却,而强者却会心动。   这份心动历史悠久,或可追溯到很久以前,当她踹他下水,又几个大嘴巴把他抽醒之时。那年,回到顺都,他对恒辰太子说起,遇到个小宫女很有趣,鲜活、大胆、有魄力。她朝他口中渡气时,带着胭脂味的气息甜甜的,柔嫩的唇瓣像某种糕点。   当时,他故作遗憾:“我对不住未来的妻子,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个陌生丫头给亲了,这本该留到洞房的。我要向你看齐,洁身自爱。”   对方笑道:“九叔,有缘的话,你们还会再见的。”   “嗐,一面之识而已,我都忘了她什么样了。”说完,他耳朵红了。 第64章 你谈起他时很开心   “在灵泉寺时,我好像提过一次,几年前曾随恒辰太子巡视南境。那时,我和你差不多大。”楚翊压下胸口的悸动,认真回答她的问题,“国界南北的两伙猎户发生争执,械斗后死伤几人,继而发展为两个村落的冲突。恒辰太子去平息骚乱,带着我,还有几百名士卒。南齐那边,来的应该是叶将军的某位公子。我就是在那时,初见精妙绝伦的叶家枪法。现场一言不合,双方士卒就动起手来。虽然冲突很快平息,但还是死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个,被刀削掉了半个脑袋,嗖的一下直接飞到我怀里。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场面,和浓烈的血腥气,几天没吃下饭。”   楚翊只讲了一小部分。那时,他年少轻狂,也射杀了几个南齐士卒,并沾沾自喜。   恒辰太子却沉重地说,九叔,这并无意义。无论敌我,任何一个人的死去,都是天地间莫大的悲剧。他很懊悔,如果交涉时和气一点,这场和平期间的小冲突本可避免。这非战时,放箭没必要一击毙命,尽量避开要害。   齐军善后时,楚翊看见什么东西从一具尸首掉落,是个鲜艳的刺绣荷包。他猛然惊觉,自己杀了一个女人的丈夫。这也是一个母亲的儿子,或许还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会有许多人,因这一箭而肝肠寸断。   他常梦见那个荷包,颜色比血更刺目。但是,这些没必要讲出来。诚实是美德,但毫无保留的诚实是愚蠢。   “原来如此,我还没见过那么惨烈的场面。”叶星辞道。   “其实,恒辰太子对我影响很大。”楚翊笑了笑,声音充满怀念,“他喜欢强势的女孩,我也一样。他娶了将门虎女,连洞房花烛夜都刀光剑影的,哈哈。”   叶星辞没意识到,对方口中的“强势女孩”也在暗指自己,还在那认真点头:“那他妻子现在何处?”   楚翊的回答出人意料:“她是大昌唯一的女将军,目前镇守在流岩附近的奇林。当初围困你哥哥尹北望的那场战役,也有她的功劳。”   叶星辞曾听四哥说起,北昌军中有位骁勇女将,原来便是曾经的太子妃,真不简单。他心情复杂,既佩服她,又怨恨她。   “走,骑马去!”叶星辞大步走入庭院,回望伫立于阴影的男人,“再次谢谢你,送给我一匹好马。”   他很想找个懂马语的人,问问它,最后一次见公主是在哪。他已经不奢望能把她找回,只想确认她平安自由——连带着,他的那份自由。   可惜,世界上会拍马屁的多,懂马语的却没有。   **   转眼已近处暑,天气燠热不减,如身处蒸笼。烈日无情炙烤着万物,树叶萎靡低垂。   热浪席卷之下,一切都疲惫而沉重。这样的天气,正午时仍在赶路的人,一定是有万分火急的事。比如,给另一个人洗脚。   夏小满头戴席帽,驱马朝江边赶,想坐明天一早的渡船过江。错过了,就要再等三天,意味着晚见到太子三天。   空气闷热难当,夏小满头晕眼花,松鼠没精神,坐骑也罢工了。路旁有个破败凉棚,他犹豫一下,决定稍作休息。   “要是下场雨就好了。”他拴好马,摘下席帽扇风,擦拭汗湿的鬓角,“不,不能下雨。道路泥泞,耽误我赶路。那些人粗手笨脚,连太子的洗脚水都兑不好。对吧,小满?”说着,他喂给松鼠几颗花生。   几天前,夏小满在永固园与叶星辞密谈了一夜。中途,这少年几次睡着,又被他轻轻叫醒。   叶星辞说,两月前,庆王世子案收锣罢鼓之后,瑞王虽然阴谋落空,最得力的幕僚也负疚自缢了,不过趁着庆王朝野风评受损,他转过头便拿到了协管礼部、主持恩科的差事。   再过两月,便是会试。不出意外的话,主考官会定为他自己和亲家杨榛。   夏小满说:“这些我都知道,讲细节。”   叶星辞顾盼神飞,讲了他和宁王一起查案,化女贼为尼姑的过程。夏小满觉得,他似乎着重突出了他自己的作用,便说:“我的叶小将军,你不能做过多的改编和戏说,这样会影响太子爷对宁王这个人的判断。引蛇出洞钓出杀手,听声辨认瑞王幕僚,剃光女尸的头发,你都跟着出谋划策了?”   “当然,没有我,他可救不下侄子。”叶星辞烂漫地挑眉一笑,“我至少起到八成作用,嗯……七成吧。”   夏小满将信将疑地点头。   叶星辞又说,自己有点同情永历小皇帝。看两个年富力强的叔叔相争,却束手无策。   夏小满笑着摇头:“他不是束手无策,是也在隔岸观火。而且,他身边有高人指点。帝王术,关键在于制衡。瑞王和庆王的矛盾,就像身上生的火疖子,要让它完全发出来,才能尽快痊愈,否则遗患无穷。小皇帝当然可以站出来当和事佬,但那是以纸盖火,只会愈烧愈烈。瑞王和庆王相争,就是在帮小皇帝减去朝廷的赘肉。那些党争之徒,在这个过程中会被消耗,而他自己却无需脏了手。”   叶星辞沉默片刻,困倦地问:“殿下决定,让我嫁给谁了吗?”他反感“嫁”这个字,有些咬牙切齿。   “还没有。”夏小满干脆道,“如果小皇帝和老太后催促你做抉择,你就一个字,拖。说说瑞王和庆王,他们对你很热情吧?”   “热情过度,我都要被烤焦了。”当时,叶星辞很可爱地皱起脸,往床上一瘫,“昨天瑞王邀我游园,故意把我的鞋踩掉,然后非要帮我穿上。穿就穿呗,嫌我脚大。废话老子是男的,而且还在长身体,以后会更大的。庆王斯文儒雅,但我总觉得他的眼神很阴险。他一直憋着气,要报复瑞王。对了,百日热孝过后,他的酒楼恢复经营,我去过一次,菜挺好吃。我看他们两个,就像看叔叔……宁王还好一点,像哥哥……”   夏小满听得忍俊不禁,倍感快慰。叶星辞陷得越深,也就离太子越远。太子曾玩笑,假如叶星辞是女儿身,就封他做太子妃。如今他真的做了“女人”,却是要嫁给别的男人,这是一出多么凄美的“悲剧”啊。   叶星辞还说,宁王的四舅比自己小一岁,一直在永固园调养身体,他们成了不错的朋友。宁王是个孝顺孩子,三天两头就来看望舅舅。随后,会顺便来星跃楼拜访。前两天,他们还一起骑马来着。   夏小满发现,说起“九爷”时,叶星辞语调轻快,一如他始终上扬的嘴角。几个月过去,他连乡音都变了一点,咬字干脆。   “对了,最近有件大热闹。”他的声音透着期待,“过几天,太皇太后做寿,会在永固园的马球场办一场比赛。我打算从公主的嫁妆里挑一件宝贝,作为寿礼。”   “是你的嫁妆。”夏小满笑着叮嘱他注意安全,毕竟他从没打过马球。 第65章 小小叶与大鸡腿   叶星辞询问太子近况,夏小满讲了皓王串通舅舅俞仁文和其他外官,以为公主送嫁的名义,大兴土木修驿馆花园,虚报账目、侵吞国帑一事。   叶星辞先惊后怒,痛骂无耻:“当初,住进新驿馆的时候,我还以为皓王是真的心疼公主!国库正空虚,他怎么能……圣上真的不知情吗?”   夏小满无奈道:“殿下说,万岁心里也有数,只是不想查罢了。万岁和俞贵妃、皓王过得像一家三口,把俞仁文当亲小舅子。国库的钱给了自家人,万岁不心疼。”   “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叶星辞痛心地攥拳,猛捶桌面。   听说太子通过“责令贪官限期找到夜明珠,又将自己的夜明珠卖给对方”来敲竹杠,让虚报账目的义安知县和上级知府吐出三万多两现银,叶星辞又转怒为喜,连连叫好。   接着失落道:“如果我也能参与就好了,一定很过瘾。那这笔巨款送回兆安后,殿下怎么处理的?”   “用伪造的身份,拿到钱庄去放贷了。按律取息,每月利钱不过四分。”见叶星辞发愣,夏小满笑道,“这有什么,殿下总要有些体己钱。况且,他行善积德笼络民心,施粥、济穷、办学、开设养济院收养孤儿和老人,哪一样不得银钱来支撑?还要专门雇一批人来宣传,否则就被皓王比下去了。做好事不叫人知道,不就等于没做么。”   “没错。”叶星辞垂眸,若有所思,许久才道:“宁王行善不外扬,是因为没人跟他比。”   坐在凉棚里,夏小满啃了一个甜瓜来解渴,同时琢磨叶星辞讲给他的细节。   宁王楚翊比他和太子想象中要慧黠,但也只会投机取巧罢了。善良心软,重情重义,畏战绥靖,这些都符合太子对其的判断。楚翊不止一次对叶星辞说,最好别再打仗了,战争是无意义的消耗,生命可贵。   “小满,你也吃瓜。一直陪在我身边,跟着我奔波,辛苦了。”夏小满掰了一小块甜瓜,松鼠用前爪捧着,咯吱咯吱地啃。   他想起三年前的冬天,太子病倒。好转之后,很想吃瓜,于是命人送来在温泉附近种植,专供皇室的新鲜甜瓜。   与天时相抗的反季甜瓜产量稀少,只送来一个。太子见叶星辞眼馋,于是自己只享用了一小块,剩下的全给他了。   放了一罐血的夏小满连一点瓜瓤都没分到。叶星辞倒没想独占,分给他一半,他没要。又不是太子给的,二手货他不稀罕。   夏小满对叶星辞最初的印象,远非现在这个傲然、爽利、有胆魄的叶小将军,而是小心地挤在人堆儿里,学着别人的样子,怯生生地向太子施礼。   然后,就抿嘴不语,总探头探脑地踅摸生母的身影,被父亲低声训斥:“你是耗子吗,东张西望!”   夏小满想,原来他就是叶家格格不入的唯一的庶子。尹北望也注意到他,瞥了他几眼,而后竟说:“他就是叶小五吧,让他坐我身边。”   那天,是叶二公子大婚,而十岁的皇太子是最尊贵的客人。本该与其他稚子一桌吃席的叶星辞,荣登主位,坐在储君身边。储君还亲自给他夹菜,温柔地叫他多吃。   夏小满看见叶星辞一动不敢动,坐得像一具瓷娃娃,不时去瞄父亲。叶霖肃然道:“殿下平易近人,你平时在家什么样,就还什么样。”   叶星辞松了口气,点点头,随后抓起面前的烧鸡,撕下一条鸡腿大啃,凶猛得像在跟鸡腿打架似的。叶霖的脸色黑如锅底,尹北望则开怀大笑。   筵席散后,众人闹洞房时,尹北望让叶星辞带自己游览花园,夏小满则默默陪侍左右。   尹北望讲了几个笑话,氛围很快变得愉快,叶星辞不再害怕,话也多了。   他说自己不受父亲喜欢,因为他们长得不像,男人似乎总是更青睐像自己的孩子。说着说着,他开始哭鼻子,粉雕玉琢的小脸儿滚满泪珠。因为他已经半个月没见到李姨娘了,她被禁足了。   尹北望问,为什么?   叶星辞说,有天晚上,姨娘在院子里跳舞。他开心喝彩,被下人听见,告到父亲那。父亲说姨娘低贱,入府多年也没忘了舞姬的身份,把孩子都教坏了。姨娘当场顶撞:“没有忘记的,恐怕是老爷你吧?”然后,她就被禁足一个月。   听罢,尹北望安慰:“你别自责,跟你没关系。这是你父亲与姨娘之间的摩擦。等下我和叶大将军提一句,让你搬回去。”   叶星辞突然开始翻跟头,开心地说,他不知如何报答,就翻几个跟头给太子助兴吧!尹北望大笑不停,他本是个不太爱笑的孩子。夏小满觉得,他几乎把一整年的笑声都留在了叶府。   尹北望动身回宫前,叶星辞失落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只能陪殿下到这里了。”   “谁说的?把你的生辰八字告诉我。”尹北望这样说。   那之后不久,尹北望贿赂了一名当时常伴圣驾的道士,将他和叶星辞原本“分浅缘薄,貌合神离”的八字解析为“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他顺势提出,想再选一名伴读,就要这个叶小五吧。   夏小满吓得不轻,太子表面温润文静,做起欺君罔上的事却毫无怯意。骨子里,他是个行险徼幸之人。后来他轻敌冒进遭遇围困,也不奇怪。   夏小满一度不解,太子为何如此垂爱叶星辞。某天,他忽然想通:太子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就选择一个与他相似的人来掌控。他凭一己之力,给了一个本不受重视的庶子羡煞旁人的好运,这让他很有成就感。   与其说,他喜爱叶星辞,不如说他喜爱对方身上与自己相似的部分。   时至今日,他依然掌控着叶星辞的命运。   认识叶星辞那天,回宫之后,太子说了一句话:小满,我觉得他好可怜啊。   夏小满不懂,哪里可怜?宫女琳儿父母双亡,太监福多家里的果树遭虫灾,一家人吃不上饭,把女儿卖了。太子从不觉得他们可怜,却认为一个衣食无忧的世家公子可怜。   很久之后他才想明白,因为那些真正可怜的人,和太子不在同个世界。太过卑微的人,配不上太子的怜悯。   急促杂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几骑高头大马停在凉棚前。男人们下马,进棚乘凉,解下水囊痛饮,抱怨天热。   “只歇一刻,就继续赶路。”一个汉子道。   夏小满挪到角落,偷眼打量几人。全都头缠白麻布,是命赴之人。也就是家里死了人,赶往亲朋家报丧,告知死讯。   说话的汉子十分精壮,领口扯得很松,露出布满汗水的健硕鼓胀的胸肌,和藤蔓般浓密的胸毛。   过于显著的雄性特征,和扑鼻而来的浓烈汗臭,都让夏小满极度不适,厌恶又嫉恨。他细溜溜的腿,似乎都不如人家胳膊粗。   他抚摸着松鼠,在心里把对方阉割又凌迟,将那身腱子肉削成骨架子,才觉得心情舒畅了。   “好俊俏的小相公。”那汉子注意到夏小满,咧嘴嘿嘿一乐,“天这么热,还把领子捂这么严实。害羞,怕人看?”   夏小满侧了侧身,没有理睬。   那汉子突然欺近,先在他细皮嫩肉的脸上掐了一把,又摸他胸口。在他少女般柔细的尖叫中,对方笑道:“还真是男的啊。喂,你往哪赶路,做什么的?”   “卖丝绸帕子的。”夏小满轻声道。   “江南口音?看看路引。”   他没办法,只好取出行商的文牒和路引。汉子接过扫了两眼,却不还他。他伸手去抢,对方却坏笑着朝他腿间抓了一把,挑起浓眉,不可思议道:“他是太监!”   另几人呼一下围过来,七手八脚摸他的脸和脖子,“真白嘿,小娘们儿似的,又光又滑溜。”“一点喉结都没有。”“你怎么解手,站着还是蹲着?表演一下。”   夏小满的四周涌动着令人作呕的汗臭,那些粗糙的手指犹如荆棘,刺痛肌肤。他羞愤欲死,蜷成一团,拼命打开他们的手:“滚开,别碰我!我不是太监,只是儿时受过伤!”   “小兄弟,给我们看一下。只见过阉了的牲口,还没见过阉人呢,嘿嘿。”   为首汉子发出怪笑,将夏小满提溜起来,往草丛一扔。一手钳制他的双手,一手扯下他的裤子。小松鼠吓得吱吱叫,仓皇窜上树。   “不,不要……呜呜……不要看……救命啊……”   对于他的残缺,几人啧啧称奇,轮流研究片刻,便放了手。为首汉子在夏小满痛苦的悲泣中调笑道:“瞧你吓的,不就看看么,又不掉块肉。黄花大闺女被糟蹋了,都没你哭得惨。”   “哈哈哈……”男人们哄然大笑,扬长而去。   在马蹄踏起的尘烟中,夏小满嚎啕大哭,几乎因剧烈的抽噎而窒息。有那么一会儿,他万念俱灰,不想活了。然后,他慢慢拽起裤子,坐在原地发呆。   忽然,他肩膀一震。唤回松鼠,爬上马背,朝与那些汉子相反的方向飞马疾驰。   他要尽快赶路,早点见到太子。他是在为太子办差的路上受辱,这或许是上天对他忠心的考验,一切都是值得的。   想到这,温驯的笑意重回嘴角。他甚至觉得,方才的屈辱还可以来得更猛烈些。那些男人该打他几下,留下不严重又显眼的伤痕。如此,他便也可怜了。像叶星辞一样“可怜”。   他勒住马,举起右拳,问肩上的松鼠:“该打哪边呢?”犹豫一下,他照着右颧骨狠狠挥拳,差点栽下马。   只要太子能为他心痛一刹,怜惜一瞬,他就知足了。小满,他的名字不只关于节令。过满则溢,小满足矣,他是如此的善解人意,容易感到满足。 第66章 痛失股肱   几骑快马,在凌晨的薄雾中叫开城门,马上的汉子全都头缠麻布。清晰有力的蹄声急掠街巷,惊醒无数美梦噩梦,险些撞翻敲更人。   “赶着报丧啊!”   在对方的咒骂中,几名骑手直奔吏部尚书杨榛府邸,咚咚砸门。连续急敲,是为报丧。几人进门之后,府中由外至内一阵骚动,脚步杂沓。不多时,又一骑快马出了后门,往数街之隔的瑞王府而去。   今日无朝会。   楚翊在床上懒了一会儿才起,奶娘桂嬷嬷捧来熨烫好的衣物,服侍他穿上。又为他细细梳头,神态温柔如同在照顾自己的孩子。忽然,她猛地一扥,在他吃痛的低叫中说道:“有一根半白的头发,我拔掉了。王爷最近思虑过重,要注意身体。”   “如果根还是黑的,我觉得可以寄予期待,还会变回来的。”说完这话,楚翊想起陷害手足的瑞王,胸口窜起一阵刺痛。他希望三哥只是交友不慎,误信谋士奸计,就像根部尚黑的白发,没到必须拔除的地步。   只是,二十来岁的人误入歧途,可以辩称为交友不慎。一个四十来岁的人,往往是主动步入歧途的。   楚翊略做洗漱,正就着酱菜喝粥吃早点,管家王喜颤巍巍小跑来报:“王爷,杨家老太爷殁了。杨榛一早就入宫面圣,请旨离任丁忧,现已动身回乡奔丧了。”   楚翊一怔,咀嚼的动作顿时变慢,眉峰微挑。当下局势波诡云谲,别说丁忧三年,就是三个月,重新入局之时,或许已经天翻地覆。   “不用那么麻烦,我照样让老三的亲家下台。”他记得庆王说出这话时,愤恨得就像在撕咬瑞王的肉。是啊,想让一个人瞬间退离官场,没什么比守孝丁忧更快捷、合理。   直觉告诉他,这是四哥的手笔。   “人是怎么没的?”楚翊端着碗问。   “听说是吃多了补药,暴毙。”王喜道。   楚翊喝了口粥,又问:“杨大人的老家,是哪来着?晟州翠屏府?”见王喜点头,他放下粥碗,蹙眉回想,“上次听到这地方,是在光启殿说起修渡口的事。这里的新渡口,已经启用一段时间了。再之前,我还听谁提过这的什么人,什么事……啧,想不起来了。”   “王爷别急,我帮你想想。”默然伫立在他身后的罗雨淡淡开口,“嗯……没想起来。”   楚翊笑着瞥他一眼,往嘴里丢了一个小笼包,分析事态发展:“吏部尚书出缺,三哥会力争‘夺情’,请万岁下旨,命杨榛在职居丧。但很难成功。之后,他和杨榛会想办法,再抬举一个自己人补缺,四哥也会拼命举荐心腹。到时,朝中难免会有一场风波,谁已经和这二人结党,一望而知。我先静观其变吧。”   “为什么‘夺情’很难成功?”罗雨问。   “因为,那些饱读圣贤书的御史和翰林院学士不会允许。”   此时,笼屉里还剩两个小包子,楚翊忽然想起冒牌公主。今天的馅料格外美味,真想让她也尝尝。喜欢一个人,大概就是这样吧。   吃罢早饭,楚翊慢悠悠地出门,入宫,去光启殿。瑞王和庆王照常在此替皇上批阅奏折,并将一些无关紧要的折子交给他审阅。   瑞王一向钟爱这份差事,并能从中获得代行皇权的极大乐趣。每翻开一本折子,都像在开宝箱。此刻,他却脸色阴晦。   反倒是庆王,情绪较往日高涨许多,不时和刚到殿里准备议事的舅舅马赫交换一个诡异而得意的眼神。   瑞王主动说起,杨榛已经请旨丁忧,要回原籍守孝三年。言谈间,他的语气激烈起来,说杨大人是国家栋梁,自己该面谏万岁,请求下诏“夺情”。   庆王则说,不能妨碍尽孝,这在本朝尚无先例。况且,先皇晏驾不久,正是重孝道的时期。   “本王现在就去觐见皇上!”瑞王雷厉风行,立即离开光启殿,直奔皇帝读书的勤德殿。   当日,尊太皇太后懿旨,永历下旨“夺情”。恳请杨榛在职居丧,为父亲送葬后返还顺都,留任吏部尚书。   翌日一早,在六科廊侯朝的百官便全都看见了夺情诏书的抄送。多名言官当廷直言进谏,品级低而不必上朝的官员也纷纷上书。   他们说,朝廷如何统治民众,不仅要靠严明的律法,更要以尊者为楷模。官吏当以身作则,作出表率。百姓一看,连六部九卿之首的吏部尚书都不守忠孝节义,凭什么要百姓遵守。父母之丧,事关国家根基。   谏言滔滔。一天后,永历准杨榛离职丁父忧。   瑞王痛失股肱,好比正在朝目的地狂奔的人,突然就被一记冷棍打断了腿。听说他砸了一屋子的东西,差点毁了准备献给太皇太后的寿礼。   楚翊和回家小住的四舅聊天时,罗雨说不懂。瑞王不过就是想让杨榛留任而已,怎么会受到群臣激烈反对,一定是庆王暗中煽动。   少年老成的四舅微微一笑,解释道:“不用煽动,反对才正常。历朝为什么以孝治天下?因为一户户家庭是王朝的根基,一个人要是连父母都不孝顺,还指望他忠君爱国?相反,一个人要是孝顺,那他也坏不到哪去。忠孝不分家,教育百姓孝顺,是最省事、最有效率的维护国家稳定的方法。”   “那像我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呢?”罗雨又问。   “所以,你属于不稳定群体,要严加看管才行。”楚翊打趣道。   “不说这个了。老太太过寿,你确定就送那玩意儿?”陈为蹙眉,忧虑地瞄一眼放在一旁桌面,以绣有“寿”字的红缎蒙住的寿礼,“大外甥,你也忒抠了。整件礼物,最贵的就是外面的红布吧?你从瑞王和庆王那搞来的钱呢?”   “攒着娶媳妇用啊!”楚翊粲然一笑。   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可他言谈间流出的自信,好像马上就要入洞房了似的。他扫一眼窗外的曙色,道:“走,该进宫祝寿了。寿宴将设在马球场,这会儿,公主肯定很开心吧。” 第67章 过分贵重了吧   七月上,处暑。   阳光依旧炙热,但背阴处凉爽了一点。这是叶星辞经历过的,最为舒适的夏天,三伏天也比南方清凉许多。   永固园里的马球场修饰一新,四处结彩。球场上狂肆生长的野草,曾以为自己是这片土地的主宰,如今被修剪为整齐的寸茬,绒绒如绿毯。轻风滚过,漫起略带苦气的清冽草香。   这股令人心悦神怡的气息,和难得的热闹喜气,席卷了搭设于场地北侧的彩棚。连绵的彩棚花堆锦簇、云蒸霞蔚,人头攒动之中,显贵毕集。   国丧的阴霾,似乎终于消散了。   这些都由瑞王操办。虽然太皇太后几番叮嘱,务必从简,但身临喜庆盈天的马球场,她也只是拉着亲儿子的手略作埋怨,笑意始终未下嘴角,比前阵子精神多了。   叶星辞端坐于年轻的皇太后身边,寻思道:要是我来操办,可能会真的从简,随便吃顿饭就得了。看来,有时候上头的话要反着听。   他比较反感的一点是,瑞王为彰显纯孝,在太皇太后驾临永固园的路上,组织了数百名六十岁以上老人,在路边瞻仰跪接。虽然一路打赏,但很多老人都晒晕了。他想:你孝顺自己的老娘,折腾别人的老娘算啥啊。   “妹妹,生活上缺什么,只管派人进宫取。”皇太后温婉的嗓音令叶星辞回过神。她的存在感和声音一样薄弱,六宫一切始终是老太太做主。   “谢太后关心。”叶星辞道。   他睃巡赴宴的列位太妃、太皇太妃,一眼就认出楚翊的生母,超乎想象的年轻秀美。应该和自己的娘一样,十几岁就产子了。   对方和她身边的年长太妃也在打量他,目光友善可亲,不时交头低语,似乎在夸赞他。他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错开视线。   即使坐在这里,瑞王依然心不在焉,眉宇间有一种出恭不顺的惆怅。而庆王早已一改先前的憔悴,春风满面地享用茶点,仿佛过寿的是他。   与瑞王目光相遇时,对方嘴角一牵,又是那种志在必得的微笑。叶星辞心里咯噔一下:大叔,你别这么笑好么,老子害怕。   楚翊的位子空着。叶星辞四处寻觅他的身影,心里空落落,觉得这难得的热闹也寡淡无趣了。直到他姗姗而来,才又突然感到,周遭的一切还挺有意思。   楚翊落座后的第一眼,便很自然地望了过来,嘴角浮出笑意。这也让叶星辞觉得愉快。但他偏偏不再看楚翊,好半天,才漫不经心地扫去一眼,以此为乐。   “孩子,在园子里住得还习惯吧?”太皇太后看着他开口,嗓音苍老如突然拉动了旧风箱,“是宁王跟瑞王说,你对马球感兴趣,瑞王又告诉了哀家。索性寿宴就摆在这里,让你热闹一下。”   叶星辞陪笑,却觉得这话不对味儿。什么叫让我热闹?所有人都在热闹啊,又没在哭。这是你的寿宴,怎么说得好像专为我办的。   如果一个不熟悉的人,突然对他好,那必然是有所图。   “瑞王说你不茹素了,尝试了一些荤腥。”老太太亲切道,“挺好的,吃肉对身体好。女人一直吃素,会影响生育。”   我天天吃猪头肉和蹄髈也生不出孩子来,叶星辞腹诽。   “彩云,拿过来。”老太太接过宫女递来的木匣,竟颤巍巍起身,越过皇太后,径自走到叶星辞跟前。   所有人都跟着站立,叶星辞也站起来,有些茫然:“您老这是……”   伴着太妃们惊异艳羡的吸气声,老太太从匣中取出一对颇有分量的金镯,拉过叶星辞的双手,不容分说地戴上。或者,更像是铐上。   “这太贵重了,我怎么能无功受禄……”叶星辞不安地婉拒。想摘下手镯,又不敢硬推老太太紧握而来的双手,怕把那枯枝似的胳膊掰断了,那就完蛋了。   这对手镯的贵重,不在金器,而在其上满嵌的红宝石,艳若鸽血。更有几颗世所罕见的绿宝石,浓翠欲滴。隐约的阳光穿透彩棚,映得宝石光彩夺目,华贵无双。   叶星辞七岁入宫做伴读,也算见过世面。这样的首饰,在大齐皇宫里也挑不出几件。他架着两条胳膊,瞥向在场唯一的知心朋友楚翊。对方脸上的笑意消失了,眉心微蹙,斜睨一旁笑逐颜开的瑞王。   “好好收着。”太皇太后将叶星辞的手包在掌心,用力按住,“这是哀家嫁进宫里时的嫁妆,如今年纪大了,戴不了宝气太重的首饰。看来看去,只有你的姿容,才衬得了这副镯子。戴别人身上,那是糟践了。”   说着,买东西似的将他上下打量几遍,满意地微微点头,“瑞王总把你挂在嘴边,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听说,你们相处得很好,你还单独请他鉴赏古画呢。”   “嗯,呵呵。”叶星辞顶着众人的瞩目,扯了下嘴角。那“古画”,只是宁王随手一画,随口一喷造就的啊。   “选夫再嫁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老太太看似随意地问,“三个王爷,更属意谁?”   “我还没想好。”叶星辞声若蚊呐。这样私密的事,不该拿到台面上来说吧。   老太太那被皱纹簇拥的微笑倏而淡了些,又按了按他的手,在宫女的扶持下回到主位。   永历小皇帝搀着祖母落座,笑着开口:“玉川公主,太皇太后喜爱你才送你首饰,你就安心收下吧。对了,是不是该敬献寿礼了?”   他轻扬右手,太监捧来寿礼,是一件用孔雀毛织成的锦袍,雍容华贵。   晚辈依次献礼。瑞王送了一座玉石摆件,用美玉、金星石、绿松石、翡翠、玛瑙及各色晶石等,镶嵌雕琢出翠柏灵芝、奇花异草的仙境妙景。庆王送了缀有百颗珍珠的披肩,贵重大方。   叶星辞也跟着献礼,一方池莲红玛瑙水洗,从公主的嫁妆里挑的。比起刚收下的金镯,略显寒酸。不过,还有寒酸到极致的,那就是楚翊的寿礼。   红缎一掀,叶星辞的心倏地悬了起来,以为楚翊拿错了东西。他甚至开始措词,在这小子被拖出去受廷杖时求情。 第68章 飞驰的美人   立在托盘里的,不是任何摆饰、首饰或衣物,而是个用料简陋的奇怪玩意儿,有点像小孩玩的风车。   一个支架,一根木棍横于其上,木棍两端相对固定着两片圆形薄木板。一片木板糊着白纸,绘有一圈细致的工笔画,是白猿偷桃。不过,每一幅的动作都不尽相同。另一片木板,则涂成黑色,有数道长条镂空。   “逸之,这是什么啊?”太皇太后眉间沟壑骤深,显然不大开心。   “是儿臣在玩空竹时,偶然发现的一种奇观。”楚翊握着支架,将其托举在老太太眼前,有镂空的一侧木板朝前,“您老使劲儿转一下,然后盯着这些狭缝看,要离得很近才行。”   “你可别故弄玄虚,折腾我这把老骨头。”太皇太后转动圆盘,上身前倾,盯住快速旋转而在眼前连成一道窗口的缝隙,眉宇惊喜地缓缓舒展,“哎呦,动了,动起来了!哈哈,这小白猿在给哀家献桃呢!”   啥动起来了,怎么可能会动?叶星辞好奇得不行,恨不得脖子瞬间变作一丈长,好凑过去看奇观。   太皇太后爱不释手,把玩许久,又招呼瑞王去看。接着命人妥善珍藏,回宫再赏玩。   怎么不叫我看!叶星辞快急死了。见他探头探脑、咬着下唇的可爱模样,楚翊强忍笑意。   “好小子,玩个空竹,也能整出奇技淫巧来。”太皇太后用皱纹堆出一脸喜悦,“不过,你还年轻,要多把心思放在读书上啊。”   “儿臣谨遵教诲。”楚翊朗声道。   “看得出来,你花了不少心思,该赏。你是郡王,俸禄也较兄长们低,就赏银一千两吧,更实在些。”   楚翊谢恩退下。   哦嚯,这小子又发一笔横财,叶星辞想。那玩意儿的成本不超过一两银子,究竟有何奥秘,能让老太太如此开怀?   他动了动交叠的双手。金镯沉重冰冷,每个都足有二两,比庆王送的玉镯更像镣铐。此刻,那光滑的内壁似乎生出了刺,毛扎扎的刺进皮肤,带来一种阴森不祥的预感。眼前仿佛有雾,他看不清前路,但明白浓雾之后暗藏凶险。   “你们不必陪着哀家,去玩马球吧,护着点玉川公主,千万别伤着她。”   这句话,让叶星辞暂时放松,迫不及待地退场更衣。当他身骑雪白爱驹,亮相马球场时,已是一袭藕色窄袖劲装。青丝高束,精瘦柔韧的腰肢不盈一握。   球场上,彩棚里,所有世家子弟的视线,都牢牢黏在他身上。又向三位皇叔投去羡慕的眼光,不知最终谁能俘获美人芳心。   雪球儿能感受到主人的心情,兴奋地喷着响鼻。和其它马匹一样,它的尾巴也被扎了起来,因为争球时会妨碍其他骑手的视线。   叶星辞左手执缰绳,右手掂了掂偃月形硬木球杖,策马徐行至开阔的球场正中,扫视队友和对手。   三位王爷,几位王子,外加其他世家公子共二十人,组成两支队伍,叶星辞和楚家兄弟一队。庆王笑着问瑞王,腿伤真的好利索了?瑞王脸色微沉,道:“那是自然。”   球场两端各有一高大球门,大小如拳的彩色镂空木球也已备好。叶星辞摩拳擦掌,正准备大展身手,余光里楚翊身骑黑马靠近了。   他侧头道:“这匹黑马,好像是你迎接我来顺都的路上骑的那匹。我认得它的马脸,在马中算英俊的。”   “公主好记性,它耐力很好。”忽然,楚翊目光一凛,兴奋地急促低语:“来顺都的路上……我想起来了,是在田间,听人提起翠屏府!”   见美人投来疑惑的目光,他神色恢复如常:“我送太皇太后的礼物,你很好奇?”   “还好啊,也不怎么好奇。”叶星辞不喜欢被看透的感觉。   “我还做了另一个,晚上拿给你看。”楚翊狡猾地顿了一顿,“算了,还是别了,那上面的绘画有点刺激。”   “喂,你这样故意吊人胃口,可是要负责的。”   “好吧,是你自己要看的,到时可别说我轻浮。”楚翊促狭一笑,随之正色道,“等下千万小心,别硬争硬抢。马球竞争激烈,在场只有你一个女子,又是初次参与。不过,我会保护你的。”   聪明的楚一只,这回你错了,在场全都是货真价实的爷们儿。叶星辞望着对方,莞尔一笑:“顾好你自己吧!”   一声锣响,球赛开场。   叶星辞毫不谦让客气,驭马疾驰直奔小球,俯身挥杆,朝对方球门击去。一击不中,楚翊驱马急追,补了一杆,却是回传给瑞王。瑞王照准门洞一击,拔得头筹。   “漂亮——王爷威武——”观众纷纷击掌喝彩,瑞王的家眷雀跃不已,正中间彩棚里的老寿星也笑得合不拢嘴。   彩球被仆人丢回来,叶星辞调转马头疾追,同时想:楚翊很识相,明明能进球,可他是老幺,不能抢兄长的风头,何况瑞王是寿星最疼爱的亲儿子。   有时候,做男人也挺累的。   与这么多“敌国”男子同场竞技,叶星辞仿佛身处战场,浑然忘了公主的身份,又成了名副其实的叶小将军。球在哪,他就朝哪冲锋。走位灵活,拼抢时毫不手软,差点凭蛮力把一位公子哥撞落马。   所有人都骑术精湛,他也不逊色。白马是凤毛麟角的神驹,驭马的人儿也是万中无一的绝色。傲然飞驰于茵茵绿草,青丝飘扬如野火,化作一道绝美的幻影。   “拿出本事来,千万别让着我!不然,受伤的是你们自己!”他这样对众人说道,而后飒爽一笑,宛如一朵带刺的奇花,三个曾经的小叔子魂儿都被勾飞了。   每进一球得一筹,满十二筹算作一局。一局告终,叶星辞进了两球,都是楚翊喂过来的。那家伙自己一球没进,内敛得仿佛没参赛,倒是经常传球给两个哥哥。   三局过后,自然是叶星辞所在的队伍获胜。众人休息吃果盘,又提出举行弓矢竞射。这些王公世族无不精通六艺,射艺自然不在话下。   叶星辞也开心响应,口无遮拦道:“好啊,快取弓箭来。本宫也精于射艺,今天就光膀子穿坎肩——给你们露两手。”   这句略显粗俗的话,令说者猛然捂嘴,听者陷入沉默。好在四周喧嚷,只有楚翊一人听清了。他咬着嘴唇笑了笑,问:“公主能开多少斤的弓?”   步兵、骑兵所用的长弓、角弓,拉力普遍为六十斤至一百二十斤。士兵能拉开八十斤的弓,已算是膂力不错。能拉一百二十斤以上,被称为虎力,是千里挑一的骁勇之士。   叶星辞平静地炫耀:“我以前在宫里,宴射娱乐之时,都是用一百斤的硬弓。”   “我不信。”楚翊诧异挑眉,不假思索道。   叶星辞无所谓地瘪了瘪嘴:“那你最好瞪大双眼看着,免得过后说我吹牛。”   不多时,球场迎光一侧立起毛毡箭靶,外圈白,中心红。有人拿来几张弓和一捆白羽箭。其中有特制的精致软弓,显然是为公主预备,拉力不过二三十斤。   瑞王当先,上前射靶,准头很高。诸人依次张弓放箭,各有千秋。庆王稍逊,开弓也吃力,惹得瑞王嗤笑。那笑容别有深意,好像在说:你真的不行。   叶星辞特别留意楚翊,只见其侧身玉立,将用于勾弦的玉韘套在右手拇指,屏息静气挽满弓弦,深眸微眯。嗖——激射而出的箭矢连靶都没碰着,远远地斜扎在草地。   他淡然一笑:“我瞄准的是草里的虫子,不信你们去看。”   倒是会给自己解围,叶星辞和众人一起大笑。太皇太后也跟着笑,笑别人的儿子都不如她的儿子。   楚翊又放几箭,勉强没有脱靶,放下弓笑道:“唉,比不得二位兄长。”随后拿起那张软弓,“公主要来试试吗?”   “好啊。”叶星辞走出凉棚,阔步上前,无视男人手里的软弓。他套上玉韘,修长的手指拂过其它长弓,在惊叹声中抄起一张百斤硬弓。   他深提一口气,搭箭挽弦于下颌,凝目于靶,脸色微微涨红,脖颈血管浮凸。直到弓弦张如满月,才陡然放箭。箭镞鸣啸破空,命中靶心。   他身体还未长成,在内率府日常训练,都使七十斤弓,开百斤弓很吃力。不过,他要为故国争光。让这些异国人看看,连大齐的公主都如此勇武,不可小觑。   他只射一箭,而后顶着众人震惊的目光,昂首坐回自己的位置。他并非孤傲,而是双臂发颤,难以为继,再挽弓会自伤。   楚翊不敢置信地怔愣半晌,才喃喃道:“公主真是膂力惊人。”在其他人继续比试时,他走近若无其事吃水果的叶星辞,开起玩笑:“将来嫁了人,夫家敢欺负你,你一巴掌还不把他脑袋扇掉了。”   “不会啊。”叶星辞耸耸肩,“手沾金疮药,边扇边治疗。”   楚翊哑然失笑。 第69章 情场上的偷袭   “真棒啊!大家射得真准!”小皇帝在一旁看得开心,展露出丧父后难得的童真笑容。他终究是孩子心性,又没有师傅在旁约束,招来众人提议道:“你们都带着护卫、门客在身边吧?叫他们来比武吧!谁赢了,朕这块玉佩就给谁。”   说着,解下腰间配饰,作为悬赏。   众人立即将各自府中的练家子招呼过来,分为几组,拟定规则。每组比出强者,再继续比试,直到决出最终的胜者。叶星辞跃跃欲试,但克制住了。不过,他期待着再度见识罗雨的好身手。   罗雨闻讯兴冲冲而来,楚翊却递了个眼色,眉头微蹙,不准他参与。见他退到一旁,叶星辞略感失望。   “陛下,臣以为此举不妥,不该引人私斗。”楚翊起身谏言。   小皇帝没看他,亢奋地挥了挥手,不耐道:“九叔,难得热闹,你不喜欢就先回避,别扫兴嘛。”   楚翊没再说话,端坐回去,注视着聚集的武夫们,神情漠然。   终于有机会报效主家,那些孔武有力的门客在烈日下徒手搏斗,拳拳到肉的厮打声不绝于耳。虽说定下点到即止的规矩,可打着打着,难免热血上头,没了轻重。   有的肋骨断裂,有的手臂骨折,还有的内伤呕血……起初,列位女眷还觉得不适,频频遮目。看多了,也就见怪不怪,甚至偷偷下起注来。   “啊——我的手——”有人惨嚎。   气氛残酷而热烈,看见人如鸡犬般相斗,只为一块玉佩和主人的虚荣,叶星辞一阵心悸,垂眸沉默,最初的期待转为不忍。   皇帝犯错了。无故引逗子民私斗,以此为乐,是昏聩暴虐之举。史笔如刀,这桩看似不起眼的小事,也许会在百年后被认定为君王无道的佐证。叶星辞不禁佩服楚翊敏锐的政治嗅觉,在万众亢奋之际,依然保持冷静。   “好样的!平时没白疼你!”   “啧,能不能争点气!尽给我丢人!”   为取悦圣心,瑞王和庆王也都派出得力门客,武艺过人,连续淘汰多人。罗雨蠢蠢欲动,也想替主人争风头,奈何楚翊始终冷着脸,不许他上场。   这时,一名身着红色官服的老臣赶来,跪在搏斗之人附近。头顶烈日,一语不发。   “吴师傅?”永历一愣,开心的笑意凝在脸上,命打斗之人退下。他快步走出彩棚,讪讪地扶起启蒙恩师,“你这是做什么?”   “老臣有错,愧为帝师。”吴正英白须颤动,不肯起身,“老臣失职,自请杖责。”   “朕就是打自己,也不能打你啊!”永历茫然失措,待那股兴奋劲儿退去,才幡然悟到自己的失德,稚嫩的脸庞登时写满愧疚,“唉,朕躬有错!先祖以仁立国,以德安民,朕却为了一时私乐,让子民拼命。朕愧为天子,有负皇考遗训。”   他朝众人挥手,急切道:“快散了,散了。受伤的尽快医治,花费统统从内廷出。”   众人散后,吴正英才缓缓站立:“陛下没错。是老臣失职,没能及时赶来规劝。”   “宁王已经规劝过了,也只有他没派人上场比试。”永历用小小的手掌扶着师傅,进棚落座,惭愧地压低声音,“只是,朕方才看射箭看得开心,就很想看人打架。一时冲动,驳回了他的谏言。”   吴正英眉宇间的纹路微微舒展,眸光一闪,望向楚翊。后者坦然迎接他的凝视,清澈的目光鲜活如泉,却也坚若磐石。   一老一少对视着。之后,他们从彼此眼底读出某些共通的东西——对万民苍生的悲悯,对千秋社稷的抱负。   “宁王,你是对的。”永历看向九叔,“以后有想法,还是要提出来,别因为朕刚才的话而憋在心里。朕对你不敬,在这给你赔个不是。”   “臣万万不敢当。”楚翊施礼,眼眸微转,欲言又止。   “九叔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叶星辞看着男人,心想:他会说什么?这时,也许该因势利导,趁小皇帝心里内疚,提些利己的东西。   在场众人也都看着楚翊。他的生母和养母对视一下,面带忧色。瑞王和庆王的眼神带着一丝戒备,而帝师吴正英的目光中,却是一种评判和考校。   楚翊环顾众人,谦和一笑,娓娓说道:“不久前,我去郊外游玩,在山脚偶遇几个农民,就顺便聊了聊。其中有个男子,想娶隔壁丧夫的年轻寡妇。我说这是好事,国家因战争损失了人口,正激励民众生育,提倡节妇再嫁。你娶她,还能得到官府的奖励呢。那男子说,对方也有意,但不敢改嫁,怕外人嚼舌头。毕竟,连先皇的妃子们都在寺中修行,生活清苦。我说,你就这样开导那女子:当今圣上和太皇太后都那么开明,鼓励远嫁而来的友邦公主改嫁呢,你一介布衣还有什么犹豫的。”   听到说自己开明,太皇太后嘴角微扬,点了点头。   楚翊看着小皇帝,在充足的铺垫后,终于点破想法:“臣想,是否可以改善寺中诸位太妃的生活,多添置些东西,准许定期回家探亲。以此来鼓励全国的节妇不必自苦,增加人口。”   原来,是想说这个!叶星辞心里一动。   两个多月前,自己和他们兄弟三人在湖畔散步,曾随口提出想给寺中女子改善生活。当时,瑞王和庆王都搪塞说没法管,楚翊也推脱力不从心。   叶星辞以为此事落空,没想到,楚翊竟一直挂在心上!而且,在一个恰当的时机,找了一个绝佳的由头,委婉地达成目的。   永历看看师傅和祖母,见双方都无异议,首肯道:“也好,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刚好九叔管着宗正寺,就抽空落实吧,再发廷寄给各州府,命其在民间宣扬。”   “臣领旨。”   吴正英深深地望一眼这位皇九叔,接着告退。永历小皇帝留他共进午膳,随后下令摆宴。   听说是鼓励寡妇改嫁这点小事,瑞王和庆王都一笑置之,还打趣道:“老九,你怎么总去城外玩儿,是不是有相好的?”叶星辞注意到,他们的视线并未在自己身上停留。这代表,他们根本不记得自己提过这事。   只有楚翊记得,只有他。   一直以来,他真的在乎我的感受,尊重我的想法。享用丰盛的午宴时,叶星辞思绪飘忽如纸鸢,连片大肥美的水晶肉冻都压不住,脑海彻底被楚翊占据。   他又觉得莫名烦躁和骚动,望着马球场的野草,清晰地感受到,正有一把杂草钻出心田。他双颊发烫,微微摇头,想把丝线般缠成一团的杂念从耳朵甩出去。   楚翊关切地望着他,指了指脑袋,似乎在问他是否头痛。他朝对方瞪眼,用唇语道:都赖你!别看我!并凶狠地皱了皱鼻子。   楚翊眨眨眼,无辜如小狗。接着嘴角一挑,邪邪地笑了。   “玉川公主。”   低哑的声音惊回思绪,叶星辞看向主位的寿星:“小女在。”   “今天还算开心吧?”   被单拎出来问话,那种阴森不详的预感去而复返。叶星辞绷紧身体,恭顺道:“很开心。远离故土的这段时日,多蒙您老和太后娘娘的照拂。”   “刚才,听老九说起节妇想改嫁,又怕人说闲话的事,哀家一时也想了很多。”老太太和蔼地瞧着他,用锦帕揩了下嘴角,“你少不更事,面皮又薄,是不是也羞于自己选夫,才迟迟没有说出决定?”   叶星辞的心陡然一沉,如坠入冰冷的湖底。他知道她要说什么。坐在他对面的楚翊则缓缓纳入一口气,而后停止呼吸,紧盯老人家蠕动的双唇。   “百姓常说,老马识路数,老人通世故。我一把年纪,你听我的,准错不了。”老太太抚掌一笑,“为了不让你作难,哀家替你说出来吧!你与瑞王情投意合,等到十月,国丧期满半年就完婚!”   “这——”叶星辞失措地瞪大双眼。情投意合?老子想投河!   庆王脸色骤变。楚翊也罕见地慌了神,眸光闪烁,嘴唇褪去血色,右手死死捏住酒盅。 第70章 命不由人   瑞王喜极,像个大爆竹似的,几乎原地窜了起来。他起身离席,拉住叶星辞的手,来到彩棚正中跪下。他身材魁梧,硬是坠得叶星辞也跟着跪地。   “月芙,快谢恩。”连称呼都骤然变得亲密,“母后,月芙年少,确实羞于启齿,谢母后玉成此事。”   “我不羞,我脸皮很厚的,只是还没想好……”叶星辞六神无主,频频偷瞄楚翊。男人的表情从未有过的冷峻,眉目间一片肃杀。   “别害羞了,母后的礼物你都收下了。”瑞王狡狯一笑,握住叶星辞的手,亮出璀璨金镯。   叶星辞懂了。母子俩早已私下商定,在寿宴上当众指婚。正好,瑞王痛失杨榛这条大腿,那就再接上一条。这条新腿,就是和平的象征,身携巨额嫁妆,尊贵的友邦公主。   后宫不能干政,但老太太坐不住了。亲自下场,为儿子谋取摄政王之位,通过“家事”迂回干政,不给外臣话柄。   什么送镯子,嘘寒问暖,为了让自己开心而在马球场过寿,都是温情脉脉的枷锁,做戏给旁人看:老太太对你这么好,你怎能在她华诞拂了她的面子?失礼,失敬,毫无教养,给齐国皇家丢人。   或许,当场脱裤子放鸟儿,可以阻断这次指婚。   叶星辞头昏脑胀,抽回被瑞王紧握的手,惶然道:“此事,此事还是该从长计议。容我修一封家书,告知父母。”   老太太眼睛一翻一闭,捂住心口,似乎要步儿子后尘,猝死于寿宴。   “你看,母后都被你气着了,今天她老人家过寿呢。”瑞王责备,几乎压抑不住语气中的得意。   叶星辞担不起气倒太皇太后的罪过,无奈沉默叩首,行尸般僵硬地回到座位,紧咬下唇。不,他不能嫁给瑞王。于公,太子要他尽量拖延。于私,他不愿和陷害手足的卑鄙男人结为连理。   怎么办,怎么办。   太皇太后怕不稳妥,要让此事板上钉钉,看向永历:“皇帝认为呢?”一旦获得首肯,便是金口御言,不容置疑。   永历瞥向吴正英,后者神色淡然古井无波,只是轻轻摆了摆手腕。   “吴大学士是外臣,皇帝的家事,不必征询他的看法。”太皇太后脸色微沉,转瞬又绽开笑意,“公主是哀家最喜爱的晚辈,能看见她的终身大事有着落,就是最好的寿礼。唉,奶奶我都七十好几了,也不知还能再过几个生日。”   说着,竟微微哽咽。   老祖母落泪,永历招架不住,不再看吴正英,用清亮的童音祝贺:“既然三叔和公主心意相通,有意共缔鸳盟,那朕祝福你们。”   大局已定,婚事已成,太皇太后舒了口气,笑着叫众人继续用膳。叶星辞呆望菜肴,一动不动,生平第一次没了食欲。   楚翊将硬生生攥出裂痕的酒盅放回桌案,眼睑微跳,眸光在睫毛的阴影中愈发阴沉。之后,他侧过脸,真诚地弯起嘴角,笑如春风:“三哥,恭喜!弟弟敬你一杯。”   **   入夜,星跃楼里,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们齐聚客厅。   “当时就是这样,老太后突然就把叶小将军指婚给瑞王,我俩都惊呆了。说好自己选的,怎么能强求!简直像土匪抢压寨夫人!”寿宴期间,始终陪侍左右的子苓和云苓三言两语,将过程讲给众人,气得俏脸通红。   四个属下神情凝重,苦恼地挠头,连声哀叹。宋卓道:“云苓姑娘,你不是很机灵吗?你倒地装抽风,口吐白沫,不就把这事岔过去了吗?”   “事发突然,谁能想这么多啊!”   叶星辞抬手打断他们的话:“没用的,躲不过去,老太后和瑞王早就商量好了。送镯子时,我就该想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急着为瑞王增加势力,就算不在寿宴指婚,也会再开个什么家宴、夜宴。哪怕聚在一起喝凉水,喝西北风,她也要把这事定了。”   福全原地打转,犹豫道:“夏公公叫咱将计就计,那、那就只好将就着嫁给瑞王?可是,叶小将军一过门,马上就会露馅儿。瑞王要是个童子鸡,没准还能糊弄几天,可他姬妾成群,经验丰富啊。”   “他发现我是男的,不会对外声张,因为他需要我的身份。可他心黑手狠,连兄弟都害,绝不会给我好果子吃,你们更是要受苦头。”叶星辞往椅背一砸,双手掩面,陷入沉默。半晌,他仰起头,目光决然:“万一迫不得已,真的嫁进瑞王府,我就提前把你们打发走。你们回江南,回兆安,回家去。老子一身武艺,不怕他。”   “我不走。”于章远将手搭在他肩头,“虎穴龙潭,我陪着你。”   “我也不走。”“我也是。”“不就是个老男人,我不怕他。我们一起从东宫出来,将来也要一起回去。”宋卓,司贤,郑昆也依次将手按在于章远的手上。霎时间,叶星辞的肩头沉甸甸,坠满安全感,令他心口发烫。   “我也不走。”太监福全挺起单薄的胸膛,也将手放上去,“别看老子没根,可老子有种!”福谦用力点头,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姑娘们也纷纷伸手,叠在那厚厚一摞的巴掌上,“我们六个打小就在一块儿,叶小将军担了天大的干系,才让大家过了几个月舒坦日子,绝对不能抛下他。何况,公主走失,所有人都有责任。”   叶星辞含着热泪,艰难侧头,盯着肩膀上摞得老高的十只手:“叠烙饼呢?你们站成这样,不挤吗?我要被压死了。”   紧紧挤成两圈的众人散开,哈哈大笑。   忽然,子苓上扬的嘴角撇下去,抽泣起来,叶星辞忙去关心。   她蹲在地上,泪流满面:“对不起,叶小将军。在路上时,你叫我假扮公主,而我却上吊。其实,我不是真的想死,是做戏给你看,当时我实在太害怕了。假如要嫁给瑞王的是我就好了,最起码我是女的。”   叶星辞笑了笑,告诉她,其实自己能看出来。过去的事不必再提,就当个屁把它放了。不能放在午夜的被窝,那样只会失眠,要让它融入天地。   “别哭了,子苓姑娘,我都心疼了。”好色之徒司贤趁机安慰,又是递手帕,又是搂肩膀,被姑娘们合力推开。   “还有件事。”叶星辞凝重道,“为老太太准备寿礼,是我第一次开箱查看公主的嫁妆,发现一件惊人的事。”他迎上众人探究的目光,“嫁妆远没有传闻中的多。没有万两黄金,只有两千两,剩下的全是铸铁。所谓的奇珍异宝,多半是湖石。”   众皆愕然,相顾无语。于章远低声猜测:“你是说,被人掉包了?不可能啊。”   “不,丰厚的嫁妆恐怕只是噱头,为了面子上好看。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心里有数就好。”叶星辞还有一种猜想:虚高的嫁妆,是太子爷放出的香饵,为了让瑞王和庆王斗得更激烈。等夏小满再来时,问个清楚吧。   在顺都和兆安之间往返,千里奔波,也真够辛苦。但是夏小满似乎陶醉其中,以苦为乐。他对太子一腔赤诚,这份心思是否感动了对方尚未可知,反正把他自己感动坏了。   上一次,夏小满来永固园与叶星辞见面,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晕厥过去。他因冒酷暑赶路而中暍,浑身烫得吓人。还好,瑞王刚派人送来一大块冰,喝了冰镇绿豆汤,才算缓过来。   他清醒的头一件事,就是裹紧自己敞开的领口,呼唤驯养的松鼠,随后冷声质问服侍他的福全和福谦:“为什么擅自替我更衣?!”   二人解释,衣服都汗湿了,不利于散热。   “这有什么啊夏公公,咱的身子不都一样吗?”福全笑道。   福谦也笑:“以后千万注意身体,咱们这些做太监的,一定要对自己好,不然还指望谁呢?”   “什么咱们?谁跟你是咱们?”夏小满并不领情,脆嫩的声音变得尖刻,琉璃珠似的大眼睛盛满恼火,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猫,“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一进宫就是太监,而我原本不是。你们没得选,我有得选。我被迫净身后,本可离开皇宫,买房置地,娶老婆再抱养几个儿女。但我没有,而是继续留在太子身边效力。”   “啊,是是是,小的哪敢与夏公公比肩。”福全福谦不敢和东宫总管争辩,转过身却一齐窃笑,笑他自命不凡。说了这么多,还不是跟他们一样。   不过,在叶星辞面前,夏小满又如家猫般温顺,总是在微笑。他们从下午密谈到傍晚,继而谈了一夜。他叮嘱了很多,但叶星辞太困,基本没记住。   夏小满说,圣上和俞贵妃还是老样子,整天腻在一起,加上皓王,犹如一家三口,太子活得像邻居。圣上当然也会探望皇后,但只把那当成礼节和任务,每次小坐片刻就走,像去不熟的亲戚家串门。   太子将新政的试行地,定在俞仁文任知府的峪平。那家伙坐拥田产无数,按照新政,要多纳很多田赋,于是仗着国舅爷的身份暗中拆台。但太子坚持不换地方,新政只有在此地顺利推行,全国才能推行。   夏小满还说,太子每天睡得很少,于是自己也减少了睡眠,这样能多做很多事。叶星辞表示,减少归减少,但也不能直接取消啊,我们睡一觉再谈。夏小满不肯,说急着往回赶,太子离不开自己。   “这只是你以为的。殿下还说离不开我呢,还不是照样把我丢在异国他乡。”说完这话,困得睁不开眼的叶星辞清醒了一点,自觉失言,“无心之言罢了,你别告诉殿下。”   “嗯。”夏小满笑了一下,神情像刚吞下一块生肉的狐狸。   大门外有人“咚咚”叩门,惊得叶星辞回过神。   “敢问,公主休息了吗?在下路过,前来问候。”是瑞王的声音。最近,他常不请而来。眼下婚事已定,就更无所顾忌了。 第71章 我唱歌给你听啊   叶星辞厌恶地蹙眉,叫子苓将他迎进门,自己则上楼更衣,熟练梳妆。他整了整松挽着的发髻,抿了胭脂在嘴唇,同时朝眼尾斜扫淡红色妆粉,一气呵成。   一道人影陡然闯入视线,突兀地映在铜镜中,魁伟充满压迫感。   “呃!”叶星辞惊呼转身,心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他心烦意乱,竟然没留意瑞王的脚步声。   “吓着了?是我叫他们别提醒你。”男人步步逼近。身上花纹繁复的锦袍,和极具侵略性的眼神,让他看上去像一条正在觅食的巨蟒。   叶星辞不禁退了一步,靠在妆台,冷淡地逐客:“三爷,这是我的卧房,请你下去等。”   “在家里,我经常随心所欲闯进姬妾的居所。”男人无视他的话,径直走到他面前一尺处停步,醇厚夹杂着酒气的熏香令人窒息,“我喜欢看女人为了迎接我,而慌忙梳妆的样子,很有美感。”   “那你有没有检查,柜子里、床底下是不是藏了人?”叶星辞用玩笑的口吻发泄不满。   “这可不像一个富有涵养的公主该说的话。”瑞王扯出一个带着醉意的下流微笑,“过门之后,你再这样对我不敬,我可就要动用家法教训你了哦。”   看把你能的,得问问老子的长枪答不答应。叶星辞毫无惧意,昂然迎视高出他大半头的男人:“你有点醉了。”   “我清醒着呢。我发现,每次见我,你都打扮得很漂亮。”   “不是为了取悦你,而是自己照镜时舒心。”叶星辞反呛。   “说话这么冲,心情不好?是不是觉得,婚事定得太突然了?”瑞王抢劫一般,夺过他端在身前的手,攥在自己滚热的掌心,“你远嫁而来,没有亲人。嫁给我之后,你可以给自己生出很多亲人。要是嫁给庆王,恐怕就难了。这么一想,是不是就开心了?”   我要开吐了!恶心!叶星辞暗暗使劲儿,想把手抽回,却被握得更紧。少年的力气,终不足以与高大的成年男人近身抗衡。   “放肆!你这样,未免太失礼了!”叶星辞红了脸,厉声斥责。   “这就害羞了,那洞房时可怎么办呢。”半醉之下,瑞王得意忘形,仰头大笑。手也愈发不老实,要来搂他的腰。   “怎么办?就这么闹着玩呗!”叶星辞随手抄起一盒白色妆粉,全倒进对方大张的嘴里。   “咳咳——阿嚏——”瑞王猛然后撤,连咳嗽带喷嚏,吭哧吭哧地喷着白粉,面袋子漏了似的。周身粉雾翻腾,仿佛要原地飞升。   在弥漫的脂粉香中,叶星辞也打了个喷嚏,趁男人发火前,抢先道:“别生气,开个小玩笑而已,王爷该不会这点肚量也没有吧?”   瑞王顶着一张煞白如鬼的脸,看不出是否行将发怒。他喘着粗气,用茶水漱口,盯了叶星辞半晌,忽而笑了:“真是调皮。其实,在我眼中,你就是个黄毛丫头。你是不是以为,我痴迷于你的美貌?不,我见过无数美女,而且我更青睐成熟丰腴的少妇。不过,你的确是倾国倾城的美人,更有一种独特气质。”   废话,老子是男的,当然是独一份的气质。叶星辞冷眼斜睨他:“夸我的话,我早就听腻了。王爷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就算你缺鼻子少眼睛,我也会拼命把你娶回家,好吃好喝的供着。我比你想象中富有得多,富得不敢往外花。娶了你,就敢了。因为,外人会认为,那是你带来的嫁妆。我会对你很好,但是千万别指望,我会被你的美貌和温言软语摆布。”瑞王用袖口擦脸,再度缓步逼近,声音低沉,“不过,你可以试试看。”   “公主——”子苓款款上楼,清脆的通禀,将叶星辞从地狱般的尴尬困境解救出来,“九爷和陈公子散步路过,顺便拜访公主。”   叶星辞松了口气,逃离瑞王身边。   见他们先后下楼,楚翊怔了怔,目光平添一丝苦涩的恨意。接着调侃:“三哥,你的脸好白,怎么还画妆了?”   “和我未过门的妻子闹着玩,你们聊。”瑞王使劲抹了把脸,向陈为拱拱手,又似笑非笑地朝叶星辞盯了一眼,得意而去。   “九爷这是打哪来?”叶星辞问。一见楚翊,那种厌恶不悦感一扫而空。仿佛闷热难耐之际突然开了窗,清风灌满胸膛。   楚翊道:“借着太皇太后寿诞,我们兄弟三个,还有些宗亲也聚了聚,刚刚散席。”他眼眸微垂,有些腼腆地笑了:“今夜月色很美,来邀你游湖赏月。顺便给你看看,你好奇的那个东西。”   叶星辞立即点头,率先迈出门。他急需吹吹风,除掉瑞王残留在他身边的气息。   一路来到湖畔小渡口,已有一艘不大的单篷船停靠在栈道旁。四面开敞,纱幔飘动,篷顶铺满溶溶月光。   楚翊率先上船,先搀了一把四舅,又将手递给面露犹豫的叶星辞,轻笑道:“有我四舅这个长辈坐镇,你怕什么?”   叶星辞将手搭上去。掌心相接,他没有丝毫厌恶。可他分明那样讨厌瑞王的碰触,恨不得把掌纹都磨平了。   坐稳之后,他问:“没有掌船的艄公吗?”   “我来摇橹就好。”   楚翊话音未落,四舅突然跳回岸上,表情扭曲:“哎呦,我肚子疼,好像窜稀了。你们先游湖,等会儿再来接我!”说着,朝船体猛蹬一脚,推离岸边。   这听起来很像一个借口。因为,叶星辞的属下也曾用腹泻来替他扯谎。他心下惴惴,如此一来,岂不只剩自己和楚翊,在黑暗无人的湖面飘荡独处?从前的他,可以从容应对。可此刻,他一想到楚翊,心里就有种酸胀的紧张感。   “陈公子,要不你再忍一忍吧?”叶星辞想让陈为回来,“你坐着不动就好了。”   “这可忍不住!”   “那罗护卫呢?”   “他也窜了!”说罢,陈为弯腰跑远。   渡口在视野中远去,是楚翊开始慢慢摇橹。船橹惊走鱼儿,搅碎了湖面的月光,留下层层叠叠的扇形波纹。叶星辞坐在船篷下,随波浮沉。面前有一方桌案,烛火摇曳,茶点精致。   他瞥向船尾,透过拂动的白色纱幔,看见楚翊在悠游地摇橹,棱角分明的侧脸沐浴在月光下。如此俊美的船家,只在故事里才有吧。   “今天,我看见你的二位母妃了,你和你生母很像。”叶星辞叹道,“你真幸福,可以经常见到娘。我也想我娘,可见不到,她一定也很想我。”   “有机会,我陪你回家。”摇橹的男人道,“要不要听我唱曲儿?”   “淫词艳曲可不听哦。”   楚翊微微一笑,用清冷的嗓音唱起一支叶星辞未曾听过的北方小调:   “青杨树儿冒高高,弯弯月儿照山坳。   月儿为何不开口?   谁家酒里多掺水,哪个偷了我家牛?   娘子差我出来寻,不让进门使人愁。   清清河儿水滔滔,弯弯月儿挂柳梢。   月儿为何不开口?   冰盖房子雪打墙,你遍看古今兴亡。   我与娘子不久长,何苦为那牛儿忙?   几句话儿敲开门:   糖包油糕蘸上蜜,我与娘子好夫妻。   落花生角角剥了皮,心里的人儿就是你。”   楚翊唱得不悠扬,但也不难听。冷冷清清的,像在办他所擅长的白事。叶星辞专注地听着,最后笑了起来。这样的民间歌谣,往往通俗有趣,有很强的叙事性。   一个丢了牛的汉子,被老婆撵出去找牛。他想让月亮告诉他,牛在哪,可月亮不说话。他想起月亮千年万年挂在天边,看遍人间兴衰,自己和娘子的几十年也是转瞬即逝,该珍惜每一刻。于是赶紧回家,嘴甜地敲开门。   “你跟谁学的?”叶星辞好奇道。   “恒辰太子,他则是和田里的农民学的。他们不喜欢那些华美的词曲,只爱通俗的。”楚翊搁下船橹,将船停在湖中间,接着撩开纱幔坐进来。不是与叶星辞相对,而是直接坐在他身边。   太近了。叶星辞腰部一使劲,让屁股在木制座椅滑行一段,离男人远了些。他一时语塞,随意聊道:“不知道陈公子怎么样了。还有罗护卫,也去了挺久哈。”   “罗雨在湖边树上呢,为我们放风。”楚翊没听见四舅撒谎说罗雨也闹肚子,实话实说道,“防止有人接近,妨碍我们亲密接触……这美妙的月色。”   “你说话别大喘气,吓我一跳。”叶星辞拍了拍胸口,心想:腹泻还上树,难为罗雨了。武功绝顶的人,大概很能忍吧。   “我三哥有点醉了,没冒犯你吧?”楚翊柔声问。   “你三哥,就是个老瘪三,一提就来气!”叶星辞恼火地皱眉,“乱闯闺房,浑身酒气,说些不干不净的话。还说自己喜欢少妇,不喜欢黄毛丫头。切,人家明明一头青丝,才不是黄毛。”   “宴席上,我特意没喝酒,怕酒气熏着你。”楚翊按下被风拂起横在二人之间的轻纱,四目相对,他顿挫有力道,“他,配不上你。我不会,让你嫁给他。” 第72章 啵啵啵啵,亲了四口   “杀了他,或许可行。”叶星辞仍在气头上,随口胡诌。   楚翊却蹙眉,对这句玩笑话认真答复:“不。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害家人。我知道你在玩笑,但这样的话以后别再说了。”   叶星辞轻哼一声,瘪了瘪嘴。不过,这句话他记了一辈子。   楚翊无奈一笑,目光溢满柔情:“你看,你本来就是个没长大的黄毛丫头,还不让人说?”   “对了,快给我看看你的那个东西,好奇死了。”叶星辞焦急难耐,眼神四处乱飘,寻寻觅觅。   “啊?”楚翊愣了一下,猛然后撤捂住腰带,耳廓红透。随之反应过来,尴尬地摸摸鼻梁,“哦,你说的是那个,吓我一跳。”   他俯身,从桌案下捧出那新奇玩意儿。摆好之后,将几支烛火凑近,照亮绘有工笔画的圆形纸板,用力一转:“看吧,离近点。”   叶星辞凑在那片镂空纸板前,凝目细看。   飞速旋转中,狭缝的残影连成一道不动的窗口。透过它,他看见排成一圈的工笔画居然动了!一艘小船,一对男女正泛舟野游,男人在女人脸上亲了一下。   眼前,会动的画周而复始。于是,男人也在女人面颊吻了一次又一次,永远不知疲惫。叶星辞双唇微张,屏住呼吸,定定地看着。震惊于此物之奇妙,内容之放荡。   他在欣赏奇观,却不知身边的男人也在欣赏他。   月光和水气,被风吹着一点点漫进船里,纱幔飘荡,满湖碎银。烛光明灭不定,映在美人悄然飞红的脸庞,和湿润的翘睫。   美人一笑,楚翊也照镜子似的,跟着扬起嘴角。   “真有意思。那么多人都会抖空竹,只有你发现了这种奇观。”叶星辞又转一下转盘,抿了抿嘴,羞涩而好奇地盯着两个小人儿,“九爷,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聪明。”   “不用别人说,我自己知道。”   “你就不能谦虚点么。”叶星辞笑了。   “在你面前,还是真实一些比较好,没什么可装的。”   这话,让叶星辞脸上闪过歉疚,弯弯嘴角,继续琢磨眼前的东西。楚翊真诚相待,他却一直在装,而且是男扮女装,简直装大发了。将来封爵,或许可以封个“装公”。   慢慢的,楚翊靠近了。身体前倾,手支撑在膝上。忽然,他手一滑脱离了膝盖,头部陡然前冲,嘴唇结结实实地亲在叶星辞脸颊。   后者“啊”一声,迅速逃离,缩在一旁,捂脸惊愕道:“你要咬我?不,你、你刚刚非礼我?!楚一只,一只禽兽!我一枪挑了你!”   “不,不是的。”楚翊慌乱一瞬,随之从容解释,“我只是没撑住身体,不小心滑了一下,用嘴唇撞到了你的脸。这不是轻薄,而是一场意外。”   “骗人!你敢侮辱我!”叶星辞浑身热血翻涌,被亲过的肌肤,像挨了烙铁般发烫,几乎开始疼痛。   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一点也不厌恶与楚翊亲昵。此刻的愤怒,远远抵不过害羞。他甚至开始憎恨眼前的男人,恨对方让自己心绪不宁。成天像条毒蛇一样,盘踞在脑海。他怎能因为一个男人,一个敌国人,一个把自己当女人的人,而意乱神迷?   “我要揍你!”叶星辞咬牙欺近,揪住对方衣领,恶狠狠扬起拳头,却迟迟未能落下。   “我真不是故意的。”楚翊语气无辜,用手包裹住他的拳头,缓缓按下,“你坐下,我给你演示一遍。”   叶星辞气鼓鼓地把屁股砸在椅面,冷眼相看这位翩翩如玉的皇九叔,重演方才的情形。   “就像这样,我手撑着膝盖么,然后一滑。”楚翊将手撑在膝头,摆出方才的姿态,“没撑稳,就这么一滑,失去平衡,用嘴唇撞到了你。没受伤吧?”   叶星辞摸摸脸,垂眸嘀咕:“没伤着。干脆,你别叫楚逸之了,叫楚一滑吧。”   “我也很自责,怎就那么巧。你是不是还不信?我再演示一遍。你看啊,就这么一滑。”楚翊摆好姿势,撑在膝头的胳膊一歪一滑,脑袋陡然前冲,再度重重地亲在美人白嫩的脸颊。   “啊呀!”叶星辞羞愤得差点投湖,双手捧着脸大叫,“楚一滑,你怎么回事?!我真要揍你了!”   “公主息怒,我怕你以为我是故意的,就想复刻一下刚才的过程。让你知道,这的确是意外。”楚翊淡淡地辩解,自己也委屈上了,“再度发生这样的碰撞,我的嘴唇也很痛。”   他是如此真诚,眸光清澈宛若婴儿。清贵如芝兰的面孔不带一丝淫猥,在烛光中笑得温柔。   叶星辞生不起气,索性转过身,撩开纱幔,伏在船边,望着微光粼粼的湖面。将满的月亮倒映在远处,鱼儿游过,裂了又圆。   他能觉察到,楚翊也对他居心不良,可又无处可逃。跳水游走的话,未免太不体面。何况,他根本不想逃。   ——“如果有一天,我也开始追求公主,那一定是因为我喜欢上了你这个人,而非你尊贵的身份和丰厚的嫁妆。”   他蓦然回想起这句话,指尖紧紧抠住船板。不安,惶惑,忐忑。而那底色,却是浓墨重彩的期待。他不做自己很久了。如果有个人,像楚翊这样聪慧仁厚的人,能真心喜欢公主身份以外的他,那是件多美好的事。   船身微晃,送给他期待的男人靠近,也望着湖面。   “你不生气了?”楚翊小心地问。   “不了。这么点小事,不值得挂在心上。”   “那太好了。”两片温暖柔软的物体,第三次覆在叶星辞的面颊,轻柔一吻。而后,吐露出无耻的话:“这次不是手滑,是故意的。其实,刚才也是故意的。”   “你——”叶星辞猛扑到对面的座椅,使劲用手背蹭脸,随着小船的大幅摇晃怒吼:“你下流!我,我今天真是上了贼船了!”   “我亲你,我就下流了?那你成什么了?你这不是贬低自己么。”楚翊点了点自己的嘴唇,振振有辞,“你很美好,而主动亲吻美好的我,是高尚的。”   “你今天格外无耻,脸皮比城墙还厚……”叶星辞臊得满脸通红,想起那会动的画。男人周而复始,永不厌烦地亲吻女人的脸。楚翊居然敢做同样的事!连着三回!也许,是被黑夜和空阔的湖面,激发出了兽性。   “不逗你了,说正事吧。”楚翊敛起捉弄的笑意,也打算坐过去。   “别过来,我要跳湖了!”叶星辞攀上座椅,一只脚踏在船沿,作势要跳,裙摆飘逸如蝶。   “那我也跳。虽然我水性一般,不过你肯定会救我的。”楚翊仰视着他,步步逼近,陡然出手揽住他的腰,将他抱离险境。小船颠簸不定,二人的脚绊在一起,双双摔倒在舱板。   砰,叶星辞重重砸在人肉垫子上,下巴撞到男人的胸肌,弹了一下。楚翊笑了笑,顺势翻滚,将双臂撑在他脸旁,牢牢困住他,姿势暧昧至极。   “小丫头,别站那么高,很危险。”楚翊的声音低沉如钟。   “我警告你,别这么叫我!”小将军成了小丫头,令叶星辞难堪又难过。他竖起一根手指,认真道:“我宁可你叫我‘脚丫子’,也不想被叫成‘小丫头’。”   楚翊忍了一下,接着扭过脸,扑哧一笑。   “公主殿下,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可爱。”   “不用别人说,我自己知道。”叶星辞套用了男人的话。而后才发觉,对方一直压在自己身上,但不沉重,显然用手臂控制了力道。   他们从未如此亲密过,他讶异地发现,楚翊看似清瘦,衣物下暗藏的肌肉却结实紧绷。力气之大,他推了几次也难以逃脱。   “别动了,听我说!”楚翊蹙眉,凶悍地低吼。   叶星辞被震慑住,凝视对方浸润在月色中,随波晃动的俊朗轮廓。他们紧贴着,在水波中浮浮沉沉,好像进入了另一个无拘无束的世界。   “我很少会感到慌乱无措,可老太太把你指婚给瑞王时,我真的慌了。”楚翊的语速很快,和叶星辞的心跳一样急促,“好像泡进了冰水里,半截身子都是凉的。我恨我自己愚蠢,早该预料到他们会走这一步。”   “那你怎么不站出来反对!”叶星辞冰冷地质问。   “因为我要保护自己。”楚翊倏然变得平静而理智。   被困在双臂间的美人眼圈一红,怒道:“那现在又何必来跟我说这些!显得你特别理性,识时务,是吧?”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有人会保护你,包容你,渴望被你依靠。”那份平静理智中,渐渐注满了深情,又随着目光和月光倾泻在叶星辞身上,“你现在很无助,需要这样的承诺和鼓励,所以我才选择向你坦露心迹。你不用害怕,安心躲在我身后就好。”   “晚了!皇上都发话了!”   “不晚,会有办法的,相信我。”   坚定的话语,犹如战场上的盔甲,令人安心。那作出承诺的双唇第四次靠近,叶星辞吓得双目紧闭,唇瓣死死抿成一条线,双手捂脸,不给男人下嘴之处。随即,额头骤然一麻,遭遇了蜻蜓点水的一吻。   “防不住的。”男人在他耳畔轻笑,“无论是外面,还是里面。我指的,是你的心。”   叶星辞原地打滚,狼狈地从对方身下爬出来,蜷身抱膝而坐,仿佛要守死自己的心,许久不语。楚翊不远不近地坐着,咬着下唇,孩子般腼腆而窃喜,修长的手指互相绕动。   原来,他和我一样紧张。   意识到这一点,叶星辞才放松了些,刻薄地调侃:“哎呦呦呦,皇九叔,你也知道不好意思呢?”   “当然,我也是首次遭遇这种风花雪月的事哦。”   “你这不叫遭遇,叫创造,我才叫遭遇。”叶星辞顿了顿,局促而幽怨道,“应该说是,惨遭。”   “被人捧在手心,哪里惨?”   “你甚至都不了解我。”   “比你想象中要了解。”楚翊侧目,目光灼灼,“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哪怕你不是公主,只是个出身寒微、一文不名的小宫女,我也一样喜欢。”   如此真挚,令叶星辞将身体蜷得更紧,缄口不语,眼底闪过喜悦和惭愧。   这些变化,都被楚翊敏锐地捕捉到,以为自己切中了要点。殊不知,伪装之下,还有伪装。他听见冒牌公主嗫嚅:“假如我生不了孩子,又不想你娶侧妃呢?”   “能治就治,治不好就算了。”   对方沉默许久,又嘟囔:“假如某天,我突然变成了男的,浑身是毛,满脸络腮胡?”   楚翊失笑:“这是男的,还是大狗熊?只要确定是你,那也喜欢。”   “假如,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那要看是什么事了,我会尽力去体谅你。”   “我只是随意问问,你别以为我中意你哦。”叶星辞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得轻柔,真诚,充满感激,“谢谢你,提出为灵泉寺的太妃们改善生活。我以为,我的话没人记得。”   “不客气。”轻风吹动满湖月色,和楚翊嘴角的微笑,“你说的每个字,我都放在心上。” 第73章 王爷厉害,连射十发   靠岸时,夜已深沉。   楚翊将叶星辞送回居所,温文尔雅地道别,全无在船上连亲四次的轻浮。走出一段路,他回望星跃楼,隐隐看见二楼有一道人影流连在窗口,似乎不舍他离去。   见他回头,窗子啪的一下,落了下去。   他挑起嘴角,注视被月色勾勒的窗棂。半晌,那窗又小心翼翼地支起,宛若一只羞怯的眼睛。见他还在原地,再度慌乱地合拢。   可爱,可爱死了。   “顺利吗,顺利吗?”刚一碰面,陈为和罗雨就迭声追问。   “我把心意都挑明了。我觉得,她也倾慕我,至少有好感。”楚翊红着耳朵,冷静剖析,“她被迫定下婚约,正是脆弱的时候,心里就像一堆松动的土。我现在说出真心话,能埋得更深。”   “我在树上,看见船剧烈晃动。”罗雨冷漠文气的面孔一片懵懂,“不过只有几下,很快就结束了。你们在干嘛?”   “哇哦!”陈为错愕而惊喜地张大嘴,古怪一笑,“嘿嘿,大外甥,你是不是把生米煮成熟——”   “没熟,就摔了个跟头而已,我不是那样的人。她是清白的好姑娘,过门之前,绝对不能越礼。”楚翊十分狼狈地岔开话题,“四舅,你少看点穷书生富千金夜半相会、私定终身的艳情杂书,起码先考中个秀才。”   “我也就看看,你可是真的做出来了。”   “哈哈,舅老爷真幽默,啊哈哈。”罗雨狂笑不止,瞟一眼主人阴沉尴尬的脸色,悻悻然抿起嘴巴。   回到府里,楚翊胡乱吃点夜宵,来到后花园。在菜园中立起毡靶,之后退至百步开外。   他扯开衣衽,褪下右边衣物,随意缠在腰间,让那一侧的臂膀完全裸露。如水月光,流淌在柔韧健硕的肌理,泛起玉色光泽。   他挽弓搭箭,目光如炬,一百二十斤的硬弓张满之际,手臂竟纹丝不颤。夜色中,他保持张弓的姿态,久久盯住隐约可见的猩红靶心。   几年前的秋天,他与皇室宗亲在猎场围猎,一箭射中恒辰太子屡射失手的獐子。兴奋之余,觉察到一道阴冷如蛇信的目光正舔舐着自己。他永远忘不了先皇看他的眼神,那种藏在笑意之下的疑虑和猜忌,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彼时他气盛,渴望施展手脚,如果给他个知县来当,他可以不当王爷。但在先皇眼中,雄心,就是野心。   当夜,恒辰太子握着他的手,谆谆叮嘱:九叔,藏锋敛锐,保护自己。他道:告诉我,该怎么做?对方道:收敛羽翼,远离政事,但也别离得太远。一旦社稷有变,我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让你迅速介入朝政。   当时,楚翊困惑了。   恒辰太子苦笑一下,说出一个乍听荒诞的提议:你去礼部帮忙,琢磨琢磨,怎么办白喜事。从前都是七叔操办,他身故之后,皇家缺一个这样的人。   楚翊顿悟。   自他开了棺材寿材铺,学办白喜事,先皇就没再用那种猜忌的眼神盯过他。正如恒辰太子所料,先皇驾崩之际,他迅速凭借这份特殊才能获得权力。   这也正是当时他所顿悟的:哀泣,引魂幡,和漫天黄白纸钱,就是他涉政的起点。只是,出发之后,原本该与挚友并肩同行的漫漫长路,仅余他一人踽踽独行。   回忆至此,利箭离弦。稳中靶心,几乎射穿毡靶。一箭,又一箭。楚翊连发十箭,尽没靶心,在靶上堆成鸟尾般紧凑的一簇。   罗雨接过弓,赞叹:“王爷厉害,连射十发,手都不抖。”   “虽然听起来有点奇怪,不过还是谢谢赞美。”楚翊甩了甩臂膀,穿好衣物,“我不太擅长舞枪弄剑,不过弓马还算娴熟。”   “寿宴上,皇上命人比武取乐时,王爷的反应真快,我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主仆在菜园散步闲聊,罗雨回忆起白天的情形。   “就算此举没有争议,我也不会叫你上场。”   “为什么?这是多露脸的事,还能得到御赐的宝贝。”罗雨略作思忖,脑筋转得很快,“我懂了,你是不想折了三爷和四爷的面子。也不想叫他们知道,我的本事。”   “没这么复杂,我心疼你而已。”楚翊真挚地凝视自己的卫队长,和唯一的护卫,“我不会为了那点面子和虚荣,就叫你去跟他们厮打。”   罗雨的眼角泛起湿漉漉的光,轻轻“嗯”了一声,带着颤音。无需用任何言语来表达忠心,一切都铭刻在热切的目光中。   楚翊笑着拍拍他的肩,俯身查看青菜的长势,淡淡道:“我们得离开顺都一阵子。吏部尚书出缺,谁上位至关重要,朝中会有一场乱斗。”   “这么重要的时候,该伺机而动,怎么反要走?”   “不,我不能搅和。况且,我又没有坚定的朋党和拥趸。唯一关系较近的袁大人,又耿直得橡根木头,从不与我结交。”楚翊所提到的袁大人,是养母的弟弟。亲缘上的舅舅,血缘上毫无瓜葛。   他俯身拨弄油绿喜人的菜叶,看向静静聆听的罗雨,“当你面前,有一桶恶臭的泔水,重要的不是挖空心思去捞点还能吃的东西,而是彻底远离。我走得远远的,让皇上,更重要的是,让吴大人知道,接下来发生的党同伐异、挟势弄权,与我老九无关。吴正英,是皇上最仰赖的人,受信任程度比我想象中更深。今天寿宴上,还不够明显吗?他就是皇上的脑袋。”   罗雨道:“瑞王和庆王一定都在拉拢他吧。”   “背地里,他们应该早就做过类似的事了。”楚翊拍去手上浮土,抽出别在腰间的折扇缓缓展开,语调也慢悠悠,“只是,谁越积极,给出的利益越诱人,吴正英就会在心里把谁踩得越低。你是不是想,难道他们不知道,吴正英是出了名的清正刚直?”   罗雨点头。   “他们知道,可是他们不相信,这份品格能坚若磐石。因为,他们自己不是那样的人。”楚翊无奈而轻蔑地笑了笑,“比起我三哥,四哥德行尚可,不过也开始疯狂了。我没想到,为了逼杨榛离任,他会把人家的老父亲弄死。”   主仆二人离开菜园,在铺满月色的花园中漫步。   楚翊轻摇折扇,问:“你快过生日了,想要什么礼物?最近家里难得宽裕。”   罗雨沉吟片刻,条理清晰道:“王爷,我把你给我买礼物的钱,存在你这。你娶妻时,我就不送贺礼了。”在楚翊的笑声中,他又道:“离都之后,我们去哪?”   “晟州,翠屏府,杨榛的老家。”楚翊幽幽地说,“我觉得,那里有一个机会,能让瑞王迎娶公主的美梦泡汤。他和他亲家,一定做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等我查清楚,再告诉你。”   罗雨面露担忧:“可是,那样你就没时间调戏公主了。”   “呃……那叫谈情说爱,互通心意。”楚翊用折扇掩面,尴尬地干咳一声,“我把她带在身边,不就行了?”   “我也差点有机会谈情说爱来着。”罗雨折了一根柳枝把玩,随口讲起一桩童年往事,“我小时候,有一天难得出去,认识个放羊女孩儿。扎着两个小辫,特别漂亮。我俩玩了一天,能想到的游戏都玩了。临别前,她说:哎,咱们来比谁尿得远吧!我说:那你肯定比不过我。然后,她脱下裤子,站在那开始放水。结果是,他赢了。”   “哈哈,男孩儿?哈哈哈,太好笑了。”楚翊不厚道地朗声大笑,前仰后合,扶住最近的一株柳树,“你们还一起撒尿?哈哈哈,天呐,本王要被逗死了!” 第74章 谁编的?真有才!   一早,楚翊步入光启殿时,政事堂几位大臣正在向瑞王道喜,庆王也笑里藏刀地祝贺。   楚翊协助两位兄长批阅奏章直到中午,正要用膳,太皇太后宫中的太监跑来了。对方呼哧粗喘,含泪急切道:“三爷,四爷,九爷。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绝食了,你们快去劝劝吧!”   “什么?!”三人霍然起身。   母亲饿着,儿子怎敢安坐进食。老太太身体硬朗,就算饿三天都无碍,但出于孝道,必须去跪劝。   三人匆匆入后宫,瑞王步履如飞,同时厉声诘问:“快说,怎么回事?昨日刚过寿辰,她老人家难得开心,谁敢惹她生气?本王非打死这人不可!”   “哎呦,谁敢呐!”那太监细声细气地惶恐道,“三位王爷一直在光启殿忙于政务,有所不知。从今早开始,城里就在传一首童谣,此刻已然满城皆知。不知怎么,传到了太皇太后耳中。”   “什么童谣?”楚翊蹙眉。   太监瞪眼缩脖,恐慌地摇头:“借奴婢十个胆子,也不敢说啊,王爷待会儿就知道了。”   兄弟三个赶到老人家的寝宫时,发现太后、皇帝都在。前者柔声宽慰,后者正苦劝:“祖母,您就吃一点吧,朕心里难受。”   吴正英袖着手,垂首恭立一旁。按礼,他不该进后宫。想必皇帝接到消息时,正在他的陪伴下读书,便也一道跟来了。   老太太虚着眼,斜倚坐榻,贴身侍婢立于其后轻打团扇,将风送入那急促起伏的苍老胸膛。   见儿子来了,她长吁一口气:“哀家这一生,侍奉公婆,生儿育女,料理六宫,教导晚辈,没贪过一天清闲。操了一辈子心,到头来,落得个偏心的恶名……还吃什么饭?我一个连水都端不平的老太太,配吃饭吗?饿死算了!”   “唉,这可如何是好。”永历向三位皇叔投去求助的目光。   “儿子跟你一起饿着。”瑞王痛心极了,晃荡着一副魁梧的身躯走近,跪在榻前,握住亲娘的手,“究竟怎么回事?谁惹母后不悦?”   “你自己看吧。”老太太用手帕沾了沾眼角的泪痕,咬牙切齿道,“彩云,把那东西拿给瑞王。”   身后的婢女应了一声,表情凝重地取来一张叠起的纸。瑞王皱眉夺过,抖开略一阅览,双目倏而怒睁,将纸一团,伴着咆哮狠狠丢在地上:“这是谁编的?谁编的?!胆敢侮辱皇祖母,诛他九族!!”   庆王平静地拾起纸团,展开扫一眼,愤懑地哼一声,接着递给楚翊。楚翊接过一看,咬住下唇,差点笑出来。   纸上,记载着那首传遍全城的童谣:   皇城根,老寿星,一碗水端不平。   老蟾蜍,爱蛤蟆,一窝喜欢一窝。   猪蹄煮了一千滚儿,一直朝里弯弯。   心里摆不正大秤砣,总往一边偏偏。   通篇讽刺太皇太后偏心。蛤蟆和蟾蜍长得像,暗讽老太太偏爱亲儿子。猪蹄无论煮多久,都朝里拐,在说其他儿子无论多孝顺,也改变不了老太太厚此薄彼的本质。   楚翊又将纸团起,不动声色地朝庆王瞟一眼。   “哀家是老蟾蜍?是锅里的猪蹄子?天呐……”老太太痛心地阖起眼,不再说话,连脸上的纹路都涨红了。   楚翊想,她并非愤怒,而是羞耻。她不顾最初的旨意,当众指婚,逼皇帝开口祝贺时,就该料到会有人说长道短。虽然,生事者自己也居心叵测,但偏心确是事实。   楚翊又瞥一眼四哥,嘴上说着车轱辘话,劝老太太别动气,同时暗自恼火。不用猜,就是庆王编排的好戏。只有他有这个能力,让一首童谣半天传遍全城。   但是,这是一步自以为高明的臭棋!   “查,查源头!必须查出始作俑者!凡是能抓的,都抓起来,严刑拷问!”瑞王为母亲抚着后背顺气,如恶虎般嘶吼,同时意味深长地剜了庆王一眼。   “三哥,你喊什么?皇上还没说话呢。”庆王看一眼被瑞王震慑住的小皇帝,口吻温和恳切,“新君继位,哪有一边大赦天下,一边肆意逮捕的道理,岂不让事情愈演愈烈。何况,这胡编的童谣,不一定就是针对母后。她老人家形端表正,何曾偏心过。昨日过寿,难得高兴多饮几杯,随口说了几句而已,大不必在意这些市井乱言。”   “四哥这话在理。”楚翊附和道,“母后放宽心,身体要紧。”   他明白庆王的用意,想用舆情迫使老太太以醉酒为由,收回成命。他之所以说,这是一步自以为高明的臭棋,就是断定老太太已经铁了心要帮儿子,绝不会因区区非议而改口。何况,一旦改口,就更坐实她心虚。   更要紧的是,昨日指婚,皇帝也开了口。   若撤销,吴正英将会头一个反对。并非他收了瑞王的好处,而是因为,假如圣意轻易被非议裹挟,金口御言可以随意反悔,那今后任何人想做什么,只需激发舆情、煽动民意,不就能达成目的了?帝王必须确保,没有任何意志,能凌驾于皇权之上。   庆王这步臭棋一出,反而是给板上钉钉的婚事,又加了一锤子。想到这,楚翊恼火地暗暗攥拳,恨不得照着四哥脑袋怼一下子。真是利令智昏!   “既然民间有非议,那三叔和公主的婚事,是就这么敲定,还是再议……”永历小皇帝犹疑着开口,瞟向师傅。果如楚翊所料,吴正英微微摇头,示意他别说话。   “老四,老九。”老太太睁开眼,竟然直接把话说开,“哀家成全了老三和公主,你们心里,是不是也不是滋味儿?尤其是你,老四。哀家听说,你也常往永固园跑,对公主很上心。你也觉得,哀家偏爱你三哥吗?”   庆王愣了一下,眼中写着“这不是废话么”,却故作洒脱,假意一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弟兄不和邻里欺,儿臣从未这么想。”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宽心了,也能吃得下饭了。”老太太舒心一笑,揣着明白装糊涂,用母亲的身份力压庆王。她坐直身体,沉下面孔,目光幽冷,干脆地终结此事:“这童谣,已经传唱过的,暂不追究。谁再敢继续传,直接把嘴缝上。几天之后,就没人记得这事了。”   老太太终于开始进膳,大家都松了口气,庆王则憋着气。   离开后宫,楚翊没回光启殿,随意找了个借口去通政司。朝廷和各地的所有章疏,其原件都封存在通政司的架阁库。各地方官上折,在收到带有朱批的回复后,也须定期将原件缴回。   见他登门,当值官吏立即起身见礼,命人奉茶。   “不必麻烦,本王是来缴回一封带有先皇御笔朱批的奏折。”楚翊开门见山,从袖中取出折子,恭谨地展开,“这是本王奉旨迎接玉川公主来都的路上,递给先皇的折子。后来事务繁多,一直忘了缴回,是本王疏忽了。”   “王爷稍候。”   官吏请来上司,通政司的一位参议。参议双手接过奏折,殷勤一笑:“无妨。下官会送回架阁库,妥善封存。”   楚翊却又将折子拿回,诚恳道:“这封奏折对我意义非凡,是先皇留给我的最后的墨宝。可不可以,由我亲自去封存?”   “这……”参议有点犯难。   “你看,这上面还写着,‘九弟辛苦,途中珍重’,”楚翊给对方展示朱批,真情流露,动容地红了眼眶,“说实话,我实在舍不得交回来,但是朝廷有规章制度。”   参议哪敢质疑皇家的手足亲情,取了钥匙,将这位皇九叔引至架阁库。陈旧的纸张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防蠹防腐的熏香。   楚翊跟随参议的脚步,穿行于封存着各类章疏、廷寄的松木架之间。良久,对方步履一顿:“按照落款时间,这封奏折存在此处即可。”   楚翊扫一眼架上的木签,记有详细的年月及地点。他不经意地夸道:“你很娴熟嘛,在这书山纸海之间,一下就能找到位置。”   参议笑得谦卑而得意:“不难,都标好了的。”   楚翊将奏折放在对方指定的位置,又恋恋不舍地拿起,悼念的目光反复扫过朱批。他久久不语,不时以袖口拭泪,侧目道:“不好意思,本王失态了。”   “王爷慢慢缅怀,下官先行告退。待王爷离开时,下官再来锁门。”   参议的脚步声渐远。房门开合,确定对方已经离去,楚翊瞬间敛起哀思,将手里的折子放好,穿行于林立的木架间。   “晟州,翠屏府……你在哪呢,快吱一声。”他快速走动,同时扫视各类标签。良久,脚步一滞,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他飞速翻阅各类旧折,不时侧耳聆听周围的响动,随后通通归位,离开架阁库。   调阅旧折并不难,但那样会留下记录,而他不想让人知道他在翻旧账。想掣肘三哥,仅凭几句顺口溜是痴心妄想。 第75章 拐走美人出远门   从通政司出来,楚翊在罗雨的陪同下,到自己的棺材寿材铺转了转。   聘请的掌柜将账册给他过目,顺都大小官吏,谁家最近办了丧事,亡者何人,用的什么棺木,一目了然。   为了提升自己的人缘,楚翊一般都是“买棺材赠寿材”,木料不甚名贵的棺材只收工钱。所以,他的店铺一直在亏。但他依然要开下去,这是他独有的交际方式,广交朋友又不会被参结党。   整座都城的官吏,但凡家里死过人,多少都跟他有点交情。虽然不深,但说起他时,都会附带一句:九爷这人不错。   “亏损太严重,得想办法开源。这样吧,增加一支哭丧队。”楚翊对掌柜道,“事主置办东西时,问是否需要增加哭丧人数来壮门面。如果需要,你就去我府里找王喜,让他派家丁丫鬟去哭。根据价位高低,分为哽咽、啜泣、嚎啕,上气不接下气,打滚儿蹬腿哭。”   掌柜点头称是,说王爷头脑灵活。   楚翊又问:“我吩咐的那些东西,做好了吗?”   “做好了。”掌柜将楚翊引至仓库,展示货品。   铺子里做纸活儿的几个师傅,已经按照楚翊提供的技术和模板,做了一批会动的春宫图,共四十多个。风月无边,春色满眼。   他拿起一个转了转,却没好意思凑在眼前看,安排道:“悄悄出货,高价卖给那些纨绔子弟,至少卖到五十两。只卖这一批,因为马上就会有商人争相仿造,到时这玩意儿就不值钱了。”   尽管最近手头宽裕,楚翊还是在尽可能的攒钱,作为老婆本。虽然,他的意中人是个粗枝大叶的习武宫女,但在他心里,她也是值得捧在手心的公主——他一个人的公主。   他要为她筹备一场盛大的喜宴,红毡铺遍整条祥宁街,家家户户红灯高挑、喜字贴遍,流水席彻夜不歇。他希望,那之后的很多年,百姓谈起宁王妃过门时的盛景,仍会津津乐道。   **   又是个好天气,淡淡秋意几许。   街上残留着烟火气。昨日中元节,有的百姓除了家祭之外,还沿街设香案,以安顿无人祭祀的孤魂。这样的善举,被称为“中元普渡”。家境富裕的,还会做水陆道场。   朝廷也给百官三天假期,用以思悼先人。   出城与公主汇合前,楚翊路过了一座门楣古朴的宅院,匾额“袁宅”二字秀逸遒劲。这是养母袁太妃的娘家,其弟刑部右侍郎袁鹏现居在此。   袁太妃视楚翊如己出,按理说,他与袁鹏虽不是亲舅甥,但有这一层关系在,也该相当熟稔,互相倚仗。但事实并非如此。   袁家书香门第,袁鹏为人端方刚直。上个月,他曾在朝会上言辞犀利地反驳楚翊。不过,他对事不对人,对瑞王和主管刑部的庆王,也是毫不客气。而在朝堂之外,他与楚翊几乎没有交集。   今年大年初一,楚翊登门拜年,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客气地送出来了。   “大外甥,”马车中的陈为撩开窗帘,“你该告诉袁太妃,让她对袁大人说,尽量争取一下吏部尚书的位子。他素有清名,资历也够老。虽然够呛,但总该把握机会,激流勇进。”   “不,我还是别乱指点了。少做,少错。”骑马的楚翊轻挽缰绳,悠哉道:“不过嘛,爱情上正相反。多做,多得。”   “你四哥还在生气呢?”   “可不是么。”   前天傍晚,楚翊到庆王府走了一趟。   比起瑞王府的奢华,和成群的娇婢美妾,这里更静谧清雅,如同它的主人。楚翊曾听三哥说过,四哥总是一副高雅的调调,是因为“不行”。他要是“行”,绝对比谁都低俗。他日夜盘手串,是因为盘不了别的。   说到这方面,楚翊也不确定自己行不行,毕竟还没经过战场的检验。不过,那一天应该不远了吧。   进门时,庆王正与儿子吃饭,左手兀自盘玩手串,堪称手不释串。他热情地招呼楚翊一起,楚翊也没客气,欣然入席,拿起添置的碗筷。   闲话家常片刻,他叹道:“四哥,你不该那样编排老太太。太明显了,很容易就能猜到是你。”一副心直口快的样子。   “你……你还真是心里藏不住事。”庆王难堪地沉默一下,坦言道:“她本来就偏心。祖宗不准后宫干政,就是防止她们利用血缘、亲情、孝道这些来摆布朝局。她清楚,公主嫁给谁,谁就多半是摄政王,却还是……她已经在干政了。”   “人之常情,换做你,也会偏向亲儿子。”   “那倒也是。”庆王给儿子夹菜,替楚翊鸣不平,“你说说,你都二十一了,也没成家。老太太也不帮你张罗,反倒急着给老三续弦。”   楚翊谦卑地笑笑:“嗐,以我的出身和条件,哪敢肖想公主。我这块破地,可养不活金枝玉叶。”   庆王也笑了。兄弟俩的谈话很实在,太皇太后公然的厚此薄彼,让二人顿时亲近许多。   “四哥,明天就是中元节,祭祖之后,我要出趟远门。”楚翊往嘴里扒了一口米饭,“我想去翠屏府那一带,查看新修渡口的营运、税收,和商贾往来情况,提出改进措施,编成考察纪要。”   他当然不会说,自己要去查瑞王和他亲家的脏事。   “可以啊。”庆王赞同道,“不过,四哥想跟你商量,能不能……由我呈给皇上?放心,不叫你白忙,我给你出路费。”他瞥一眼儿子,“你也知道,自从这小子中了美人计,我在朝堂声誉受损,想办点实事挽回口碑。”   四哥,你可真好意思张嘴。楚翊心里发堵,却只能点头:“好,我去跑,功劳算在你头上。”   “哥先谢过了。等会儿,我去账房给你支五百两银子。”庆王欣慰极了,同时也略感诧异,“杨榛回乡丁忧,眼下正要举荐新任吏部尚书,你不关心反倒要走?”   “我就不参与了。我只管着个宗正寺,也起不到多大作用。正好,最近闲得无聊,想出去走走。”   “也好。”庆王又想起指婚的事,愤恨不已,“一想到公主被许配给老三,我就来气,简直就是夜明珠配王八蛋。”   “别这么说。都是一个爹生的兄弟,他是王八蛋,那咱们呢?”楚翊宽慰道,“别灰心,只要公主还没过门,此事就有转圜的余地。”这话,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你年轻风流,教教四哥,该怎么讨公主欢心?”   楚翊用筷子尖,将碗里的最后一粒米拨进口中,耸了耸肩:“虽说我常去永固园,可都是去看望我四舅。所以,我也不知道啊,我跟公主又不怎么熟。”   楚翊骑马,罗雨驾车,陈为乘车,三人经由西门出城。   城外有条小溪,从雁鸣山中而来。盛夏时湍急的溪水,在秋初变得平静,映着高远的蓝天。路旁的麦子早就收了,旱田里种上了大豆、花生,绿莹莹一片。   “不怎么熟”的公主,正等在一片豆秧旁。青衫白马,墨发半披半束,眉目英气逼人。晨光普照,她的白马犹如一匹纯白锦缎,同主人一样明珠生晕,美玉荧光。   她居然穿了一身男装,别说,还真挺像男人。不过,从那过于白嫩的肌肤,纤美的腰肢,和耳垂的穿耳痕迹,还是能识破她的真身。   “久等了。”楚翊笑着策马迎上去。   “楚逸之,你真慢。说好辰时初刻出发,现在太阳都升得老高了。”叶星辞飒爽地一歪头,“走,启程!唉,这几个月可憋死老子了。”   听公主自称老子,楚翊笑而不语,似乎以为这是一种虚张声势。   叶星辞没带子苓她们,只带了于章远和宋卓。照料姑娘们是件麻烦事,总要担心她们的安全。   昨日,楚翊祭祖后来向他辞行,说自己要去翠屏府,在沅江沿岸。还说起当地的风物,虽然与齐国一江之隔,但自古受滔滔天险阻隔,饮食有所不同。   比如,有一种鱼肉火锅。新鲜江鱼现杀切片,放入骨汤稍微一烫,蘸上料汁,入口嫩滑、鲜美无比。汤和料,都与江南不同,别有风味。   当地还有特色卤粉,鱼肉馄饨,红烧鱼杂,鱼糕……一路向南的风景也很好。说着,楚翊就要告辞,眉宇间一片浓浓不舍。   当时,叶星辞咽了下口水,叫住他,大着胆子问:“能带上我吗?我也想出去走走。”   楚翊犯难蹙眉:“我不能私下带你远行,像私奔似的,多不好。不过,我人走了,心还是拴在你身上的。”说着,微微一笑。   叶星辞心跳加快,似乎又回到了在湖心月色中飘荡的小船儿里。他稍稍退却,可是,他的生活实在太无聊、太乏味了,并且随时可能惨遭瑞王的侵扰。   他想出去玩想得发疯,咬咬牙,不惜动用撒娇攻势,嘟着嘴声音软糯:“逸之哥哥,拜托了,带我一起去吧!我困在这里太久了!逸之哥哥!”说完,他特别嫌弃自己。   楚翊双肩一震,腿软了一下,顺势潇洒地扶住门框,继续拒绝:“不行。这一去,少说要大半月,你突兀消失,瑞王和庆王一定会发现。”他微微一顿,又不经意道:“或者,你对外宣称闭门斋戒,为凤体违和的令堂祈福……唉,还是不行,当我没说。”   叶星辞笑逐颜开:“好好好,就用这个借口!从明天起,本宫开始斋戒,谁也不见。” 第76章 一只,一只狡猾的狐狸   将行李通通放进马车,一行人沿官道西行。   陈为招呼叶星辞乘车,说骑马太累了。叶星辞果断拒绝,轻抚雪球儿的鬃毛,伴着哒哒的马蹄声,快活地轻哼民歌:“青杨树儿冒高高,弯弯月儿照山坳。月儿为何不开口?谁家酒里多掺水,哪个偷了我家牛……”   “真聪明,听一遍就记住了。”楚翊会心一笑,打量着他,“说实话,你穿上男装,还真有点像个男人。”   叶星怔了怔,苦涩地想:我现在,只是一个有点像男人的男人吗?   他不穿女装,一是怕行走江湖不便,二是实在有点厌烦。他也不怕楚翊怀疑,以这男人的精明,想事爱绕弯,绝不会怀疑他是男的,反而会认为:一个妙龄少女,却公然以男装示人,只是活泼爱玩。她想叫别人把她当男人对待,来体验不同的人生。哈哈,果然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小丫头片子。   面对七窍玲珑的人,可以用真相来将谎言埋得更深。因为他们太聪明了,喜欢擘肌分理。当对方忽略早已浮在表面的真相,继续深挖,自以为看透你时,看到的其实是谎言。   这是叶星辞在那本捡来的《兵略》中体悟到的。   里面写道:你想攻占甲地,而你的对手恰好是个多疑之人,那不妨光明正大地进军。但要故意留下漏洞,让“明察秋毫”的对手自以为看透了你,认为甲地只是掩饰,另有真实目标。   “什么叫有点像男人?现在,我就是男人,路上你就称我尹兄弟吧。”叶星辞问道,“我们去江边,不是该从南门出城,然后一路南行吗?”   “小笨蛋,才提出质疑?”楚翊侧过头,阳光斜照,半张脸璨然生辉,显得格外英俊,“先去田庄一趟。你的警惕性真差,如果我是坏人,你已经被卖了。”   “卖哪去?”   “嗯……先带回家养着,养胖了,过年时论斤卖。”   “你真讨厌,看枪!”叶星辞脸一热,从鞍下提起绢布包裹的长枪,朝男人比划。柔韧的腰肢灵活扭转,看得人眼晕。   “怎么不叫我逸之哥哥了?”楚翊大笑着闪躲,“快叫,不然我不带你去了。”   叶星辞忸怩片刻,咕哝道:“逸之哥哥。”   听着两个大男人调情,于章远和宋卓嘎一下,双双笑出声,接着捂住嘴。   他们交换一个眼神,而后同时打量楚翊,流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似笑非笑,蕴藏着同情、担忧和戏谑。就像眼看着不知情的人,坐上了一把坏椅子。   “抱歉王爷,我不是笑你,我想起了好玩的事。”于章道歉。“我也一样。”宋卓道。   楚翊不以为意,只是有点不好意思,还以为他们笑自己在与女孩相处方面是个门外汉。事实也的确如此。虽然他私下设计了会动的春宫图,但他与女孩最亲密的举动,还停留在年少时异国湖畔那一吻。   “那首调侃老太后的童谣,是你编的吗?”叶星辞问。   “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干不出这么蠢的事。圣意怎么可能被非议左右,而且老太后做了十足的准备,连那么贵重的手镯都给我了,不可能因为区区几句闲话就收回成命。”叶星辞顿了顿,笃定道,“是庆王吧。”   楚翊目露赞许:“嗯,不过,去掉‘吧’会更悦耳一些。”   在公主豪放的大笑中,远处巍峨峻峭的雁鸣山中腾起一群野鸟,投下极速飞掠的阴影。一行人西行一个时辰,停在宁王府的田庄。庄子由奶娘桂嬷嬷的夫家打理,一家人踏实勤恳,料理得井井有条。   楚翊表明来意,自己来查一个人。   迎齐国公主来都途中,他曾到田里,与佃农攀谈。其中有个寡言的汉子,经别人一说,才知道是个被革职遣回原籍的官吏,曾在翠屏府丹宇县任知县。参劾上官兼并土地,自己反因贪墨被革。   “叫李青禾,黑瘦黑瘦的,四十来岁。”   “对对,有这么个人,租了十亩地。”奶娘的丈夫蘸着唾沫翻看账簿,找出那革员的住址,“李家庄,村东数第五户。”   “找他做什么?”赶往李家庄的路上,叶星辞问。   “很快你就知道了。”楚翊压低声音凑在他耳边,“这事办好了,也许你就不用嫁给瑞王了,尹兄弟。”   破旧失修的门扉,明示着这户人家一贫如洗。屋顶没几片瓦,铺着稻草。还未靠近,便有苦涩的药味飘出,连带一阵濒死的剧烈咳嗽,几乎要把这破屋震塌。   叶星辞瞥一眼开裂的泥墙,小心地跟在楚翊身后进门,叫属下候在外面。他怕人一多,再把这房子挤塌了。屋里的陈设堪称凄凉,仅有的家具,是一张破旧木桌,和四把摇摇欲坠的木椅。   不过,墙边堆有很多书籍,显得格格不入。还挂着几幅字画,为陋室陡添三分清雅。   一个憔悴瘦削的妇人萎顿于土炕,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正蹲在地上玩“猪拐”,也就是猪后腿的关节。   妇人振作精神,打量二人剪裁精细、一尘不染的细布衣裳,有些不悦:“你们怎么不敲门?”   叶星辞歉然道:“我看那门都掉一半了,怕敲坏了。”   “你男人李青禾呢?”楚翊开门见山。   妇人审视着他明显没吃过苦头的清贵脸庞,短暂的犹豫后,对大一点的丫头低声道:“去田里把你爹叫回来。”咳嗽一阵,她挤出一丝虚弱病态的笑意:“你们坐。搭个边就行,椅子不结实。”   楚翊拉过两把椅子,与叶星辞一起落座。屁股刚挨着椅面,只听咔咔两声,椅子轰然散架。二人双双跌坐在地,脑袋磕在一起。   “夫妻对拜。”楚翊揉着头小声调笑。   “拜个大头鬼。”叶星辞揉着屁股瞪去一眼。   “都说了,不能坐得太实。”女人痛惜地叹了口气,叫他们坐另外两张椅子。二人笑着婉拒,说站着就好。   许久,李青禾回来了。他洗了把脸,用辨不出颜色的手巾擦净水迹,打量着突兀造访的客人。他黑瘦枯干,但眸光睿智而锐利,与庄稼汉截然不同。   “二位是……”   “你租种的地,是在我名下。”楚翊干脆地亮出身份。   “王爷?!”对方双目圆睁,立即拽过两个女儿跪拜,“革员李青禾,叩见宁王爷千岁。”炕上的女人也惊愕不已,挣扎起身,被楚翊制止。   “王爷请坐,这位大人请坐。”李青禾慌忙拽过仅剩的两把椅子,用衣袖擦拭。叶星辞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多谢,不必了。我们掌握不好力道,再坐你家里就没椅子了。”   “昨天,我调阅了一些世宗朝旧折。”楚翊神色冷峻地盯着男人,直抒来意,“大概三年前,你通过监察御史上了一道折子,参劾直属上官翠屏知府兼并田地。先皇派人去查,并无其事,反倒查出你贪墨。本来判的斩监候,发现你与太皇太后同一天生日,于是改为革职。这个翠屏知府,是正居家丁父忧的杨榛的堂侄。”   “是这样。”李青禾神情黯然,但面上并无羞愧,而是坦荡荡与楚翊对视,目光淡漠如一潭死水,深处是某种彻骨的失望和哀凉。   “你有冤情吗?”见对方不语,楚翊直白地说:“我并非来帮你申冤。但是我查的事,一旦有了眉目,你也能顺便沉冤得雪。你都知道什么,通通告诉我。”   李青禾沉默着,为妻子倒了一碗水,扶她躺下。他舔了舔皲裂的嘴唇,声音压抑着愤恨:“当初,我刚刚到任,治下有一户富裕人家,姓孙。孙家为人厚道,有十顷祖传的天字号水田,还自己修了水利。一天,孙家的田产被杨氏宗亲低价强买霸占,对方据说是杨榛的某个远房侄子。孙家登门理论,他们又反告孙家肆意伤人,强暴丫鬟。我升堂断案,认定孙员外冤枉,杨家诬告,命杨家将强买的田产退回。可两天后,知府衙门来人,将此案和孙家人提走重审,叫我不要再管。后来,罪名坐实,孙员外和两个儿子死在狱中,妻女一直被关在女监。”   明目张胆的强买霸占,还反咬一口!叶星辞听得浑身发冷,想坐下,又怕把椅子坐坏。他站直了,紧张地追问:“然后呢?”   “我查出杨家田产无数,仅我治下的县,就有数万亩田地是杨氏宗族的私田。”李青禾握紧双拳,不自觉地拔高声音,暗藏的憾恨喷薄而出,黝黑的脸庞逐渐涨红,“我向监察御史参了知府一本,说他纵容世族兼并土地,他反咬我贪墨,还提前在我家里藏银子。我革职返乡,务农至今。我有心解救孙家母女,但妻子害了病,又没有路引、路费,始终未能成行。”   “孙家母女叫什么,长什么样?”楚翊负手而立,冷静地问。   李青禾简明扼要道:“孙小姐闺名筱阑,姿容秀美,左眼角有颗小痣。孙夫人娘家姓赵,单名娟,脸上受过伤,有一小片淡淡的红痕。”   楚翊缓缓移动脚步,靠近李青禾,目光与声音一样幽冷:“杨家兼并田地,与瑞王有关系吗?”   叶星辞眸光闪烁,瞄着男人。好个楚一只,一只狡猾的狐狸。借口视察沅江水运,实则翻旧账暗查瑞王的丑事。若那老瘪三真的触犯国法,自己就有正当理由退婚了。这,就是楚翊那一夜所说的“办法”。 第77章 你总是在偷偷看我   “瑞王?”李青禾浑身一震,看看妻女,表情僵硬如石。空口污蔑当今皇叔,可是满门抄斩的重罪。犹豫许久,他狠狠一咬牙:“九王爷,凭你两年不收地租,我断定你是仁厚之人,所以我告诉你。”   他略一停顿,决然抬眼:“一定与瑞王有关!我断案时,杨家人气焰嚣张,藐视公堂。还说,他们族长跟皇上的胞弟结为儿女亲家,这些田其实都是给瑞王爷买的,叫我别不识时务,否则王爷一口唾沫从顺都喷过来,能淹死我。经旁人提醒,那人才住嘴。杨家兼并田产,就是始于与瑞王结亲!”   “好。”楚翊深深点头。   他环顾这家徒四壁的破屋,炕上始终咳嗽的妇人,和两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叹了口气,“看得出来,你是个廉吏,一点家底也没攒下来。我都两年没收租了,你怎么还穷成这样?”   “回王爷,都花在为拙荆看病抓药上了。”   叶星辞瞥一眼被自己坐塌的椅子,深感内疚。正从袖中摸银子,只听楚翊道:“这样,我修书一封,你交给宁王府的管家王公公,他会给你安排住处和郎中。你收拾一下东西,我为你雇辆车,带老婆孩子去顺都吧。”   楚翊没找到笔墨,于是招呼屋外的罗雨,四处借一借。一旁,李青禾默默摇头。   “很清高嘛?”楚翊轻笑,俊逸的线条缓缓舒展,“可是,清高救不了你老婆。赶快收拾东西,我急着赶路呢。”   李青禾用泛红的双目看了楚翊一眼,开始里里外外拾掇行囊。将鸡笼里的几只母鸡,捉进一个大竹筐。大一点的丫头,开始整理衣物。   叶星辞跟在楚翊身后退出屋子,拍打着衣服后的尘土,问:“九爷,你是怎么刨出这桩旧案的?你是地鼠吗?”   楚翊笑了,随即正色道:“一个知县,绝不会无故参劾上官纵容土地兼并,而发生地又是杨榛的老家,知府是杨榛的侄子,杨榛又是瑞王的亲家和坚定的拥趸。太巧了,所以一定有蹊跷。”他清冷沉稳的声音陡然一转,溢满柔情,“虽然我也不确定,但是为了你,还是决定追查到底。”   “不单单是为我,也为天地间的公理道义和浩然正气。”想到含冤而死的孙家父子,和仍困于囹圄的母女,叶星辞义愤填膺。   “四六分吧,你六。”   不多时,李青禾怀揣楚翊的手书,携妻女和几只母鸡,坐上雇来的马车,朝顺都城颠簸而去。临行前,楚翊叮嘱:勿对旁人提起这次会面,他们根本就没产生过交集。   楚翊一行朝反方向行进。走出很远,忽听一道高亢洪亮的声音,滚过官道的尘土,叩击在每个人心弦:“九爷——”   叶星辞回眸,见那黝黑的汉子下了车。他立在路中,深深鞠躬,额头几乎触及膝盖。他的脸一片模糊,也没再说话,但那份汹涌的感激清晰地传递而来。   楚翊挥了挥手。   遇到岔路口之后,他们转向南方。叶星辞想,既然这家伙喜欢我,又机缘巧合做出善举,接下来必定要自夸几句。   但是,楚翊没提过一个字。就像他从未标榜,府里很多丫头都是阵亡将士之后,封地的佃租已经两年没收了。   叶星辞总是忍不住去看楚翊,又在对方目光扫过来时迅速移开视线。日头越升越高,攀至头顶。他戴起席帽遮阳,楚翊却不怕晒。   “你怎么不戴帽子?”   “你总是在偷偷看我,要是看不清我的脸,该多失落啊。”   叶星辞羞愤地白了男人一眼,压低帽檐。每朝南走一步,他都更开心一点,因为离家更近了。   他望着前路悠悠地想,我们太子爷也是宅心仁厚之人。虽然行善之际,会雇人在市井间宣扬,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皓王也这么做。   **   江水滔滔,白浪翻滚,旅人犹如漂浮在大地的肚肠中。   这样的联想,令夏小满又开始晕船,头重脚轻,如同一个溺水者那样无比的渴望靠岸。   有时,行走于深宫,望着宫墙外的蓝天,他也会突然有类似之感。他会不受控地去想象,另一片天地,有另一个自己,拥有健全的身体和截然不同的生活。   江水有岸,宫墙无边。   船舱里,有齐国人聊起那首刚传到江南的童谣,都在笑。   “猪蹄煮了一千滚儿,一直朝里弯弯。心里摆不正大秤砣,总往一边偏偏。”   果然,越俗的东西,流传越广,百姓就爱听这些。夏小满抱着自己的松鼠,晕乎乎地听着,也要笑死了。他尤爱那句:老蟾蜍,爱蛤蟆,一窝喜欢一窝。   他离开兆安前,公主与瑞王的婚事,和这首童谣一起传进宫里。对于前者,圣上并无异议,甚至终于放下心来,认为这是个极好的归宿。对于后者,圣上禁绝宫人传唱,违者杖毙。   理由是:有损邦谊,有失国体。   对此,尹北望淡淡评价:“什么邦谊、国体,皇上是心虚了,因为这首童谣也格外契合他。老蟾蜍,爱蛤蟆,一窝喜欢一窝。他不是,也最喜欢和自己相像的皓王吗?”   他坐在床边,阴郁地盯着泡在铜盆里的双脚,神情冷漠地说出大逆不道之言。然后,对跪在眼前的夏小满扯出一丝笑:“你辛苦点,再过江跑一趟。不能让小叶子嫁给瑞王,你多待一阵,跟他一起想办法。”   夏小满乖顺地点头,将棉巾铺在腿上,垫着太子的脚,对待古董般精细地擦拭,悄声道:“殿下,方才那样的话可不能再说,被别人听去就坏了。”   “我也就跟你讲讲,你又不是别人。”尹北望随手挑起眼前人的下颌,温言细语,“这次去,路上别累着,别抄小路。上回你遇着劫匪,多险啊,脸上青了半个月。”   “嗯,没什么累的。”   几句轻飘飘的关切,于尹北望而言,只是浪费一点口舌,夏小满却如获至宝。   他像猫一样,将下巴搁在尹北望膝头,感激地仰望对方俊美的脸庞。他反复回想这几句话,以及当初尹北望看见他脸上的伤时那微蹙的眉头,不禁身心战栗。做太监也挺好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殿下,你很需要我的,是吧?”   “当然。”   “上次见面,叶小将军说:殿下还说离不开我呢,还不是照样把我丢在异国他乡。”夏小满脱口而出,才意识到不妙。他答应帮叶星辞隐瞒这句话,也确实瞒了许多天。   尹北望的脸色蓦然一沉:“他这样说?他,他是不是很怨恨我?”   “他被乡愁所困,只是有口无心。”   夏小满很后悔将这句话说出来。因为,尹北望失眠了。辗转中,他喃喃地说着:“我没办法。他自己顶上去了,我只好叫他留下,我没办法。再见面你告诉他,将来有机会,我会把他接回来,一切还和从前一样。”   断断续续,尹北望跟夏小满聊了很多,主要关于几天前的中元节。他说,直到此刻,他心头依旧烧着一股邪火,才会私下说出忤逆的话。   “别想了。”夏小满心痛极了,也跟着上火。   齐帝崇道,中元节那日,在皇家别苑的道观做黄箓斋。慎终追远,以达阴超阳泰之效。   夏小满也去了。当时,他的脸还因那自伤的一拳而泛青。他暗中自嘲,第一次发狠揍人,竟是揍自己。   法会开始前,皓王主动与太子攀谈。嘴上在笑,看太子的眼神却带刺。   他已经知道,尹北望在义安县的新驿馆,以夜明珠敲竹杠,讹走知府和知县一笔巨款——里面有孝敬给他的钱。他曾旁敲侧击地问过一次,但拿不出证据当面对质,只好咽下这口气。   法会上,超度宫中亡魂时,由于许多死去的宫人并无亲属,于是就让他们这些活着的太监、宫女跪地,充做亲属。同在深宫当差,就算是亲人了。   夏小满与各宫的总管太监列在首排,出神地想,几十年之后,是不是也会有不相干的人,冷漠地在这祭拜自己。公主身边的小太监福谦,说得也没错:“咱们这些做太监的,一定要对自己好,不然还指望谁呢?”   可是,怎样才算对自己好?主子使唤你,总不能说:我不干活,我要对自己好。几耳刮子就给你扇清醒了,这是仁慈的。在深宫,自尊是一种负担,麻木才快乐。心气再高也飞不起来,双脚没在泥巴里呢。   “亲人拜祭,跪——”   跪地瞬间,双膝一阵锐痛,夏小满死命咬住下唇,差点叫出声。刚刚,似乎有人朝他脚下丢了几块石子,棱角尖利。不是左,就是右。右边是俞贵妃宫里的,看来是右。   “水火炼度,百骸流光——”   皇帝就在不远处观礼,俞氏作陪。他双腿发抖着看向她,她也笑吟吟地回望,等他出丑。叫别人看看,太子身边的奴婢不懂礼数,跪都跪不稳。她可真无聊啊。   “救一切罪,度一切厄。出离长夜,得睹光明。万罪荡除,冤仇和释……”   道长诵经作法,夏小满紧咬着牙,跪得端正,纹丝不动。他在首排,这么显眼的位置,决不能给太子丢人。渐渐的,他甚至能从痛楚中分离出甜蜜和快乐,就像把漂在水上的油花撇出来。耳旁的经咒,宛如赞歌。 第78章 你放肆!   两刻之后起身时,衣裳被冷汗浸透了。夏小满双腿麻胀发热,双膝被石子硌出几个血坑。太子见他脸色苍白,问他怎么了。他小声讲:“俞贵妃的人,往我跪的地方丢石子。不过没关系,我坚持住了。”   法会结束,夏小满嘀咕,走不动了。尹北望撩开他衣摆,才发现两条裤腿自膝以下鲜血淋漓。尹北望怜惜地叹了口气,命人将他背回东宫,今天别再走动。   宫女琳儿主动为他敷药包扎,还柔声叮嘱他好好休息。可是夏小满很快又满地溜达了,像跟在母鸡身后的小鸡,紧随太子左右,直到入夜。   朦胧南溟月,汹涌出云涛。   帝后嫔妃齐聚别苑的湖心亭,观看河灯。数百名太监宫女,手提莲花灯,罗列湖畔,犹如为一池碧水装扮了发光的项链。   满湖星斗,万朵金莲。明明灭灭,参差难数。   “河灯能为亡者照亮回家之路。”齐帝道。   “陛下怎么什么都懂!”俞贵妃的脸,在河灯映衬下很妩媚,“跟你在一起,每天都在学新东西。我要活到老学到老,好不好?”   “好,怎么不好。来,我们一起放灯。”   可这不是市井孩童都知道的?夏小满站在太子身后腹诽。可齐帝享受其中,拉着俞氏的手,在亭边放灯。那两盏硕大精巧的莲花灯,专为帝后而备。可皇后不在,她病体疲乏,提前回宫了。   “岱岚,你帮我把河灯放了,追念你夭折的哥哥。”回宫前,皇后这样对尹北望说。   此刻,那盏灯却到了俞氏的手里。她在烛光中笑得甜美,与齐帝携手放灯,恩爱有加。还做作地踉跄一下,引得齐帝来扶。   “好险,差点就栽进湖里去了呢!臣妾可要好好报答,陛下的救命之恩。”   叶贵妃冷冷觑了他们一眼,似乎被恶心着了。她质问俞氏,怎么敢拿皇后的灯,皇后本想用来追念早夭的皇长子。齐帝在中间打圆场,说一盏河灯而已,是自己拿给俞氏的,放着玩玩,开心就好。   “陛下,臣妾不知皇后姐姐的心意,来年注意就是了,叶妹妹也是好心提醒。”俞氏的声音,就像一锅正在熬煮的蜜糖。叶贵妃淡淡扫了齐帝一眼,漠然告辞,说回宫陪皇后了。   夏小满一身鸡皮疙瘩,在角落翻白眼,听见尹北望沉重而急促地呼吸着:“我要把这个女人推下去。”夏小满遽然一惊,立即在对方衣袖拽了一把。这一下,令尹北望瞬间冷静,回过头朝他苦涩地笑了。   观过河灯,圣驾回宫。   齐帝要去看望皇后,尹北望也同行。父亲乘抬舆,儿子步行相随。满月皎洁,如水银泻地铺满宫道,父子难得独处闲聊。   聊到在寿宴猝死的昌世宗,齐帝嗤笑一声,语气堪称快活:“死多久了?转眼四个月了吧。哼,胆敢娶朕的女儿,结果如何?无福消受。这说明,他命浅福薄,根本就不是天子,妄领天命而已。朕可不会像他一样,朕身强体健,才四十五岁,还要再活三十年。你静下心,再历练三十年。将来举兵北伐,别辜负了朕为你取的名字。”   “儿臣明白,必定不负厚望。”被预告还要当三十年太子的尹北望淡然道。   “朕很放心不下你妹妹。就选瑞王,挺好的。瑞王是永历小儿的亲叔叔,老太后的亲儿子,十拿九稳的摄政王。嫁给他,这辈子也有依靠了。”   陛下,你的爱女正独自浪迹天涯呢,夏小满暗道。   他忍着双膝的胀痛,默默跟随,却渴望这条路长一点,再长一点,能让父子俩多聊聊,让圣上体察太子的辛劳——自己能悠闲地与妃嫔冶游,与道士论道炼丹,全凭太子操劳国事。   一炷香后,夏小满又急切地渴望这条路变短,再变短,下一步就迈进皇后的寝宫。   因为他看见,俞氏的贴身宫女,正贴着墙根迎面跑来。夏小满冷冷盯着她的脚步,猜得出她的台词:皇上,贵妃娘娘身体不适。   “皇上,贵妃娘娘身体不适!”那宫女大胆地跪拦圣驾。多年来,俞氏用这个法子,无数次在齐帝去宠幸其他妃嫔的路上将其劫走,屡试不爽。   “怎么回事,太医怎么说?”   “瞧不出来,只是腹痛难忍。”   放几个屁就好了,夏小满想。但齐帝显然不这样认为,毫不掩饰脸上的心疼,立即吩咐:“摆驾凝珍宫。”   “母后还在等您。”尹北望半垂着眼,不带表情地轻声说。   抬舆上的齐帝怔了怔,似乎也意识到此举不妥,却瞬间挑出其中的合理性:“皇后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俞贵妃是急症。朕先去看看她,很快就走。”   太子接下来的话,让夏小满倏然冒了冷汗。   “去了,可能就出不来了。”   “放肆!”齐帝恼羞成怒,脸红耳赤,怒拍抬舆的鎏金扶手,“朕的事,要你多嘴!你母亲为何旧病复发?因你妹妹远嫁。她为何远嫁?因你轻敌冒进,被人围困,叶大将军不得不从流岩调重兵去解围,结果丢城失地。若非他死守重云关,耗得北人坐下来谈判,朕就成亡国之君了!   你这么温吞内敛的人,怎么会干出那么冒失的事?议和时,那个死掉的老家伙,听说你妹妹倾国倾城,非要给朕当女婿。他真的好色吗?他缺岳父吗?他是要在朕的心头剜肉!故意恶心朕!索要的陪嫁装了好几船,那可都是民脂民膏。你母亲是因你而病,你少跟朕在这阴阳怪气!”   尹北望面如古井,无波无澜,承接着劈头盖脸的痛骂。   “起驾!去凝珍宫!”   齐帝走了,头也没回。一个男人,真的牵挂一个女人,总会找到理由去看她。哪怕是翻旧账,混淆是非。   尹北望枯站着,像被忽然间变得冰冷的月色冻住了。良久,才继续挪步,神色恬淡,若无其事。   帝后是从何时开始疏远的?夏小满回想,似乎已经很久了。皇后儿时是长公主的伴读,与皇帝青梅竹马。她端庄持重,不说无脑奉承的话,也不做谄媚争宠的事。   几年前皇后凤体抱恙,容颜憔损,无法侍寝。夏小满已经不是男人,但他知道,男人离了那事儿活不了。夫妻离了那事儿,长久不了。   俞贵妃本就受宠,叶贵妃又是清高淡泊之人,于是前者一步登天。皇帝也曾留恋年轻姑娘,可几天后,他还是会屁颠颠地回到俞氏身边。   有人曾听凝珍宫的宫女嚼舌头,俞氏为了固宠,会在床笫间做一些低贱的事。当然,嚼舌头的已经没了舌头,成天在浣衣局搓衣服。   从前,帝后间有玉川公主这件贴心小棉袄为纽带,还能时常聚在一起谈笑。公主出嫁后,棉袄丢了,纽带断了。男人都想有儿子,但当儿子够用时,反倒更宝贝女儿。她们温婉,贴心,对父亲的地位没有丝毫威胁,也没有争权的野心。   在夏小满眼中,皇后是天下最好的女人。她从不打骂奴婢,先前他给了自己一拳,她还温柔地关心:“小满,你的脸怎么了?如果是刚伤的,就冷敷。本宫这里有冰,你拿去用。伤得比较久,就拿熟鸡蛋热敷。”   回忆完中元节的事,尹北望还清醒着,兀自愤恨着。   “我连自己的母亲都照顾不好。她等了一夜,也没等到她的心上人。我不懂,俞氏究竟哪里招男人喜欢?我看随便一个宫女都比她强。”   或许是因为,你不喜欢女人,夏小满想。   “睡吧,殿下。我有个办法,能让你累一点,然后就能睡着了。”   夏小满掀开纱帐,轻手轻脚地,从床尾爬上去。他从尹北望脚边一点点往前爬,悄无声息,像潜行的猫。尹北望透过黑暗盯着他。   爬到一半,他停下。舔舔嘴唇,低下了头。   “嘶,你放肆!在哪学的低贱把戏……”尹北望恼火而讶异。他推了几下他的头,又抓住他的头发,狠狠压了回来。   **   眩晕中,船靠近渡口。   本地渡口是新修的,听说每天都有两三趟渡船停靠,所以夏小满才改了路线。   “行商路引,文牒。”   夏小满递上这些东西,任由小吏拆检随身货物。只要将货带入北昌,就要缴税。有的东西按斤两,绸缎布匹按尺寸。   他为绸缎帕子缴了税银,听对方道:“你的松鼠也要缴过关税。”   “我和它不认识,在船上遇见的。”夏小满随手将松鼠放生了。   那人摆摆手,示意他通过。经过长长的栈道,踏上异国土地,他吹个口哨,松鼠便又回来了。   这时,他看见了叶星辞。正开心地在江边堤岸打水漂呢,动作干脆飒爽。他用力眨眼,确定没看错!少年一身黑色劲装,正和两个属下比试。   而叶星辞身后的树荫里,两个男人正在交谈。   身材较矮的大腹便便,叠在身前的双手白胖柔嫩,非富即贵。他对身边的高个男人毕恭毕敬,那人身材颀长,挺拔如松,一身石青的素雅锦袍。   “哎,看见没!”叶星辞成功令一块石头漂出老远,立即回头,朝男人得意一笑。那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代表他们关系匪浅。他很在意,对方是否看到他的“壮举”。见男人注意力不在这,他立即面露失落,接着捡石头。   这时,男人侧过头,望了一眼渡口,夏小满终于看清他的脸。   他像这江上的一缕清风,贵气的眉宇轮廓深邃。硬朗的宽肩和身材,刚好抵消过于俊美而显出的阴柔。他心里似乎也藏着很多事,但一派风轻云淡,不像太子那样沉郁。   他会是谁?瑞王或庆王的儿子?某位世家公子?叶星辞没说过交了新朋友。结合矮个男人恭谨拘束的神态,夏小满猛地意识到,他是宁王。   叶星辞居然以男装示人,跟着宁王跑出来玩?!胆子也太大了!不过,他一向如此。他每次生病,都是因为乱吃东西。他还是宫里唯一尝过河豚滋味的人,据说鲜美到值得一死。   “阿远,再捡点那种扁扁的石头。”叶星辞道。   搜集石头时,于章远的目光掠过夏小满,又愕然撤回。他低声朝叶星辞说了句什么,后者刚打出一串完美的水漂,笑着瞥去。   从少年那堪称风华绝代的脸上,夏小满读出了心虚和尴尬。他快步走远,坐在附近的茶摊。不多时,于章远鬼鬼祟祟而来,说叶小将军派他过来。 第79章 你有冤情吗?   在夏小满冷冷的注视中,于章远有些尴尬:“夏公公,我们在跟宁王一起办差。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你们住哪?”   “就在翠屏城中,官府的驿馆。”于章远因心虚而献殷勤,“你嘴角,怎么有一点裂伤?入秋了,容易上火,要多喝水啊。”   “跟你没关系。”夏小满白净的双颊泛红,低声怒斥:“于章远,你比叶小将军年长,他跑出来玩,你非但不劝阻,还跟着一起玩。你们弄丢公主,闯下多大的祸,心里没数吗?还敢游山玩水!”   于章远讪讪地不敢作声,良久才嗫嚅:“夏公公,你放心。虽然叶小将军穿成这样,可宁王还是把他当女的。宁王这方面有点迟钝,大概很少接触年轻女人。”   回到江堤,于章远靠近兀自打水漂的少年,低语道:“他说今晚会来找你。”   叶星辞动作没停,轻轻“嗯”了一声,扭头瞄向正与翠屏知府交谈的楚翊。视线相遇,男人朝他勾起嘴角。   他们于昨日抵达翠屏城,先去杨家老宅吊唁杨老太爷。叶星辞没露面,只在附近闲逛。城中最宽阔的街道上,有三座牌坊,是百姓为杨榛这位光耀门楣的前吏部尚书而立。杨家是江北世家,虽被先皇打压,但余晖仍在,邻里自发戴孝,整条街飘满白幛。   楚翊为逝者敬香,寒暄片刻便离开了。与叶星辞会和后,他说,杨家的丧事办得乱七八糟,下人全都忙手忙脚,自己这个专办白事的王爷真看不过去。   叶星辞调侃:“你术业有专攻,留下来指点指点。”   那之后,他们前往翠屏府衙,向知府了解渡口营运和水贼侵扰情况,今日则到江边实地察看。由于事先没通报,本地官府不知宁王来巡视。楚翊进入衙署亮出身份时,差点被当成骗子抓起来。   叶星辞丢出最后一块石头,拍拍手,走到楚翊身边,望着川流不息的江水。只听知府杨明毕恭毕敬道:“货物只要从渡口出去,就要交税。南齐的货物进来,也要交税。对于粮食、盐糖,还有……还有铜铁都是严控的,禁止外流。”边说边想,像在背诵。   “渡口开放不到一个月,收上多少税银?”楚翊问。   “应该是四千……六千多两。“   “五千一百四十五两二钱,昨天你念给本王的,今天就忘了?”楚翊斜睨着对方脑门的一滴冷汗,“那些商人在收购货物时,有没有出现压价的情况?”   杨知府怔愣在那,也不眨眼。直到楚翊在他眼前挥挥手,才道:“渡口刚刚运转起来,会面临一些问题,和复杂的情况。王爷所说的情况,偶尔是会有的,但不多,也不严重,还在可控范围内。具体的情况是什么情况,还要看实际情况。集中精力,先重点将税收这一块抓起来,不落后给其他州府。里面肯定有做得不到位的情况,今后一定加强监管。”   “杨大人,你说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啊。”叶星辞一针见血。见杨知府的袖口有一张字条探头探脑,他一把夺过,“哎呦,还打小抄!师爷给写的?你是哪一科的进士,这么点东西都记不住?”   杨知府不语,只是频频眨眼,锃亮的大脑门浮着一层油汗。楚翊笑了,在他肚包肉般浑圆的肚子戳了一下:“杨大人,你掌管六县黎庶,可别肥了肠子,空了脑子。”   “王爷教训得是,下官会慎重地重新审视自己,反思自己,肯定——”   “行了,别啃了。”楚翊冷漠地打断对方的废话,转身离开江堤,“快中午了,就在府衙吃顿便饭吧。”   杨知府松了口气,屁颠颠追上,献媚道:“王爷,六个县的地方官都赶过来了,今夜为王爷接风洗尘。”   “他们盐吃多了,闲得慌?都回去……”楚翊眸光一闪,改口道:“算了,来都来了。切记,宴席别太过铺张。”杨知府连连点头,说谨遵钧令。   “四舅,该走了!”楚翊朝正在附近买东西的四舅和贴身护卫勾勾手,随后突然凑近身旁的叶星辞,悄声细语:“尹兄弟,晚上你可以大饱口福了。”   “别把我说得像饕餮似的,又不是光我一个人吃。”叶星辞不经意地扫向夏小满所在的茶摊,已不见对方的踪影。   午膳虽说是便饭,却也丰盛至极。叶星辞没怎么吃,他要为晚宴攒肚。餐后,几人闲坐花厅品茗,聊乡野轶事。除了知府,本地的同知、通判也在。   “对了。”楚翊忽然想起什么,放下盖碗,瞥向陡然紧张起来的杨知府,“牢里的犯人,这时也该吃饭了吧?本王想去看看。”   “这……九爷不是来巡查渡口的吗?”对方面露难色。   “我就不能多做点事吗?回都向万岁陈述时,显得我勤快。”话音未落,楚翊便起身,径直朝府衙西南角而去,叶星辞紧随其后。   终于掰开包子露出馅儿了,这才是他们此行的真实目的。余光里,叶星辞瞄见杨知府慌忙招呼随从,耳语几句,不知叮嘱了什么。   朝西南方向步行一盏茶的功夫,经过公廨房、十王庙、督捕厅,穿过西南角的一道月门,拐个弯,再过一道石砌窄门,便是牢狱。石墙高耸,戒备森严。   门前空地,立有一方石碑,用于警示官吏: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楚翊冷冷扫一眼碑文,轻哼一声,扭头对叶星辞低语:“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可是,又有几人能谨记。”   “呦呵,原来在床上非礼我的人,也明白这个道理啊。”叶星辞轻声调侃,自己却红了脸,吐吐舌头,“嘴瓢了,是在船上。”   楚翊的双耳登时变红,“尹兄弟,一字之差,可是截然不同的场面啊。”   掌理刑名的推官接到消息,早已恭候。他迎上前来行礼,赔笑道:“王爷怎么忽然想来这种地方。”   楚翊没理睬,越过值守的狱卒径自朝里走。到了牢房区域,脚步猛然一顿,干呕了一下。   “你不舒服吗?”叶星辞撞上男人宽阔的肩膀,旋即也开始干呕。这个动作,如同击鼓传花般传递给随后的陈为,于章远和宋卓,只有罗雨面色如常:“怎么不走了?”   “罗护卫,你的鼻子是刚装上的,还没适应吗?”叶星辞觉得不可思议。   楚翊缓了一下,率先步入监区。   叶星辞随后,狠狠提了口气,环顾四周。这是个不透风的长条形小院,头顶一方窄窄的天井,两侧皆是牢房,尽头是审讯室。   阴腐秽臭之气,如万箭齐发,左右夹击而来。他先前与楚翊扮做农家夫妇冒领尸首时,也没闻过这么难闻的气味,仿佛有人在用拳头猛击他的鼻腔。阴曹地府,大概就是这味儿吧。   臭气中,混杂了新鲜的饭菜香气,更令人不适。左右牢房里的犯人,都在就着肉汤啃杂面馒头,噎得直抻脖子。他们瘦削惨白,好像已经下葬,又刨出来的死人。   叶星辞蓦然懂了,这便是方才杨知府交代给随从的——给囚犯吃点好的。他也不怕得罪人,直言快语:“杨大人,犯人平常的伙食不太好吧?不然,也不会吃得这么急。”   “都是按律供给,不好,但也吃不死。不能给犯人吃得好,否则那些乞丐都争着犯事坐牢。”杨知府的声音,从被衣袖遮掩的口中闷闷地传出,“外侧是男监,里侧是女监。王爷看过就尽快走吧,下官恐怕这里的晦气冲撞了您的贵体。”   “我好不容易才适应了这里的气息,再看看。”楚翊揉了揉鼻子,“居然敢男女混监?按律,该分开才对。”   “前后之间原是有门的,后来坏了,还没修。”   听说女监在里侧,叶星辞故意掉了一块银子,又用脚踢到尽头。他快步去捡,同时左右扫视。   女监区的牢房大多空着,只有四个在押犯人,分囚两间。   他一眼就认出了孙家母女。母亲脏污的脸上有一片淡淡的红痕,女儿左眼角有颗小痣。孙小姐很清秀,但被三年牢狱折磨得形容枯槁,正蹲坐在草垫,用枯瘦的双手捧着缺口破碗喝肉汤。   “这姑娘真年轻,犯了什么事?”他捡起银子,若无其事地凑近粗糙的木栅。孙小姐抖了一下,丢开碗,贴紧同样瘦弱的母亲,惊恐地瞪着双眼。   叶星辞瞥一眼十几步开外的其他人,眉头微蹙,压低声音快速吐字:“你们有冤情吗?”   “没有,不敢有。”孙夫人瑟缩了一下。   叶星辞心里酸楚,飞快地说道:“听着,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当今皇上的九叔就在这。切记,只说想出去,别说有冤。”   “娘,怎么办……”孙小姐六神无主。   孙夫人想了想,立即扑到木栅前,伸出枯枝般的双手挥舞,嘶哑地喊道:“大人,放我们出去吧!我们并未犯法啊!” 第80章 一片坠入爱河的叶子   杨知府的神情惶恐而茫然,似乎早已忘了这桩旧案。他看向掌刑名的推官,后者小声解释:“就是姓孙的那家人,丹宇县的……”   “谁在喊,怎么回事啊?”楚翊等的就是这个,立即快步靠近,打量牢房中憔悴不堪的母女。他恻然叹息,放轻声音,怕吓到她们:“你们喊什么?”   孙夫人看着眼前贵气如芝兰玉树,衣着素雅的年轻人,又看看叶星辞,似乎在问:就是他吗?   “乱喊什么!”杨知府和推官随后而至,后者一改方才的谦卑,朝牢房内厉声喝道:“赵犯,孙犯,这位是当今圣上的九叔,宁王爷千岁。还不快磕头,老实回话!”   孙家母女瑟瑟发抖,跪地叩首,早已哭不出眼泪的双目一片赤红。孙夫人扯动低哑的喉咙,哀戚道:“我们母女藐视公堂,顶撞了杨大人,被关押在此已近三年,已经知错。求王爷行行好,赦我们出去吧。”   推官冷冷地问:“你们乱喊乱叫,是有冤情吗?”   “没有冤情。”孙夫人理了理斑白蓬乱如冬日杂草的发丝,口吻坚定,“犯法的是民妇的丈夫和儿子,已经死在狱中,罪有应得,我们是被他们牵连进来的。”   楚翊蹙眉点头,转身朝外走,顿挫有力道:“调案卷来。”   经过牢狱门前的石碑时,叶星辞又看了一眼,只觉得无比刺目。故国,皓王借着修驿馆大肆敛财;此地,官吏纵容同宗恶霸兼并田产,炮制冤狱。   大江南北,竟无一块净土。   从前,他在东宫无忧无虑,何曾想过世间还有此等晦暗的角落。如今突兀直面,加上鼻端挥之不去的恶臭,一股酸水陡然反上喉咙。跑到墙根,哇的吐了。   “快将这位大人扶到静室休息。”杨知府殷勤道,立即有随从七手八脚来搀扶叶星辞。   楚翊脸色骤变,像炸毛的猫,高声喝止:“住手,你们别碰她!我来。”他走近扶墙干呕的美人,掏出手帕递过去,柔声问:“是不是吃坏了,我背你走。”   叶星辞来不及拒绝,就被男人拽住胳膊,过肩摔般背在背上。他挣了一下,随后软软地伏在对方肩头,咕哝道:“太可怜了,这对母女。我们一定要帮她们讨回公道。”   “那是自然。”   “杨家强行买地,类似的冤案一定还有很多。可惜,我们管不过来。”   楚翊沉默一下,道:“没人管得过来。大树病了,要从根上来治。”   对了,我可是公主。叶星辞将紧贴在男人背上的胸膛离远了些,却听对方轻笑道:“放心,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你,你个登徒子!地痞无赖!还是王爷呢!”叶星辞狠狠拧住眼前的两只漂亮白皙的耳朵。   楚翊笑着讨饶,忽而放慢脚步,“我感觉,有什么东西,顶着我后腰……”   “哦,是我悬在腰间的玉坠子,硌到你了?”叶星辞不以为然,伸手将玉坠移开。   “吓我一跳,哈哈哈。”楚翊失态地大笑,浑身发抖,颠得叶星辞感觉自己在骑马。他问楚翊笑什么,对方勉强止住笑意,“我还以为你……算了,哈哈。不说了,哈哈,你不懂。”   “莫名其妙。”叶星辞困惑地嘀咕。   “你这丫头看着瘦,还挺沉的。”楚翊自顾自感慨一句,加快了脚步。   返回花厅不久,孙家一案的卷宗便呈上来了。楚翊略作翻看,与李青禾所述冤情别无二致。   案卷详述,丹宇县的孙家“自愿”将十顷水田卖予杨家,后又反悔,登门抢夺地契。孙家打伤杨家数人,还奸淫了杨家的丫鬟。此案影响恶劣,从丹宇县提至翠屏府查办。经审,孙家父子供认不讳,画押认罪,由知府判斩。   报本州提刑按察使司勘定案情,秋审定谳。又报刑部、大理寺核准,着秋后问斩,至此案件具结。不过,在此过程中,孙家父子三人先后病死狱中。孙家母女则因不敬公堂,咆哮上官,而被暂时拘押。   “我也看看。”叶星辞捧过卷宗,内附有认罪口供。   孙员外及其二子的口供,三份加起来,共十几张纸。每一张都有红色指印,是整根右手食指。叶星辞原先以为,画押是用指尖按一下就好呢。楚翊见他凑近了仔细查看指印,便解释:“这样画押,方便在有需要时核对指纹。”   “这样的口供,州里和刑部也都有吗?”叶星辞看向推官。   “没错,一式三份,各自存档。”   叶星辞将案卷放回,陷入沉默,不时瞥去一眼。他发现了至关紧要的疑点,不过现在不能说,否则会被对手占据先机。   陈为也去翻看案卷和口供,故意啧啧感叹:“孙家人也真是的,太嚣张了,不过那母女俩不该关这么久。”   “孙家母女不敬公堂,关一两个月,以示惩戒也就算了。”楚翊皱眉,故作不耐,“怎么一关就是三年,这不是浪费官府的人力物资吗?每天要吃饭,生病了要看病,冬天还得用炭。不过两个妇道人家,关她们干嘛?”   “王爷言之有理。”推官满脸堆笑,“她们在公堂上,非但对杨大人不敬,还像狗一样咬了杨大人,所以拘押得久了些。”   叶星辞听得心里难过,李青禾说孙员外一家都知书识礼,能逼得两个弱女子当堂咬人,可见冤屈之甚。   “放了吧,本官不是斤斤计较的人。”杨知府立即展示自己的宽仁,腆着大肚子道,“我整日公务繁忙,把她们这事忘了,不然早就放了。”   推官没说什么,痛快点头。此案过去那么久,孙家父子早已是三具枯骨,母女俩也已认命,当着王爷的面都没喊冤,看来无需多虑。   不到半个时辰,孙家母女就被放出牢狱,获准返乡。一行人离开府衙时,正看见母女俩互相搀扶着蹒跚而行,脊背佝偻。狱中冬季阴寒,她们的腰和腿都落下病了。   叶星辞与楚翊对视一眼,默契地跟了上去。离开府衙所在的街道,确定没有官府的人尾随,才上前搭话。母女俩惶恐极了,以为王爷要把她们抓回去,吓得抖如筛糠。   “不是抓你们,是帮你们。”楚翊找了一家客栈,安顿她们住下,点一桌丰盛饭菜,又命罗雨去街上买几身成衣。   母女俩在客房内洗净身体,梳好发髻,换上洁净的布衣,坐在桌旁用餐。起初还拘谨,很快便狼吞虎咽,边吃边哭。由于极度消瘦,牙龈都萎缩了,牙齿松动,嚼东西很费劲。   饭后,他们在房中密谈。   真相和李青禾所说相差无几,是杨氏宗亲霸占田产,又反咬诬告。不过李青禾所不知的是,孙家父子下狱后并非病死,而是受刑后不治身亡,孙小姐也被狱卒玷污。   “快三年了,终于重见天日,我都不知道父亲和哥哥埋在哪。”孙小姐吃饱了饭,终于有力气哭出眼泪,跪在楚翊面前哀哀抽噎,“狱卒允诺,可以让我与父兄相见,屡次强占我的身子。可直到父兄临死前,我们也没能见上一面。我只听见,他们在牢房里哀叫了整夜。后来,声音越来越弱……”   “太卑鄙了!败类!”叶星辞怒不可遏,心里像堵了块石头。他暗暗打定主意,要让孙家沉冤昭雪。他可是“公主”,一定能做到。   “对了,还有李知县!王爷,那是个好官啊!”孙小姐又哭诉道,“入狱后我们听说,他被革职了。他两袖清风,还把本就不多的俸禄拿出来接济孤儿寡母,不可能贪墨的!一定是为了我家的案子奔走,遭奸人忌恨。”   孙夫人也跟着哭:“是啊,不知李知县现在如何……”   “我见过他,他没事。现在顺都,给老婆治病,我负责开销。”楚翊放低声音,眸光凛然,“你们安心在这住下,养养身体,别抛头露面。等我忙完这几天,带你们去顺都。”   “做什么?”   他轻松地扬起嘴角,一字一顿:“告御状。”   叶星辞定定地凝视楚翊,感觉他在发光,犹如温暖却不刺目的太阳。天下间还有净土,就在这个男人心里。坚定的善念,随着铿锵的话语,一下下叩击在叶星辞的心扉。不,像暴徒在踹门,眼看就要破门而入了。   不,已经闯进来了。   我是喜欢他的。   也许,从那句“剑影照水惊碧漪,花飞寒枪映千里”开始。也许,从觉得和他在一起很有趣开始。也许,从看清他是个难得的仁厚之人开始。也许,从他送自己白马开始。也许,从他尊重并在意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想法开始。   我是喜欢他的。   意识到这一点,叶星辞捂住砰砰直跳的心口,竟然感到痛苦。没结果的,最多当哥们儿,没结果的。他以男人的心态和身份,对男人心动,而对方却始终将他当女人。还是算了。他的人生前途未卜,身负与瑞王的婚约,遑论太子殿下还有“计划”。   “都说,告御状要先滚钉板。”孙夫人慈爱而无畏地看向女儿,“到时候,娘去滚。”   “娘……”   “娘不怕。只要能出这口气,下油锅都不怕。”   这个中年女人瞬间涌现的刚强和勇敢,令叶星辞心口一颤。像一束光,刺破眼前的浓雾。爱情,不也和申冤一样吗?只求心里畅快,不惧一死。滚钉板也要喜欢,赴汤蹈火也要喜欢,粉身碎骨也要喜欢。   叶星辞斜睨着楚翊,目光锐利如觅食的鹰隼。你把我当女人又如何,我还是那个我。哪怕不能“嫁”你又如何,开心一天是一天。臭小子,等你再亲过来的时候,老子可要还嘴了。   想到这里,他在对方肩头狠怼一拳,凶狠地皱了皱鼻子,发出挑衅。迎上楚翊疑惑的目光,他讪讪道:“没事,就是突然想打你一下。”   “人少时再打,我是皇叔,也要面子的。”楚翊敛起眼中的锋芒,眯起眼笑笑,又看向孙家母女,“滚钉板那些,都是朝廷故意散播吓唬人的。我是王爷,我还不清楚吗?设一道门槛,劝退那些无事生非的人。而真正有冤的,刀山火海也不怕。放心,不滚钉板,但要打三十板子。只要听我的,就能免了这顿打。”   “王爷大恩大德,如同再造!”孙家母女叩谢,头磕得咚咚响,说着“来世当牛做马”的话。孙小姐哭道:“申冤后,我就不活了!我被狱卒玷污,没脸活在世上了。”   叶星辞一听,立即冲上去,握住她枯瘦的肩头,用亮若星辰的双目照亮她黯淡的眸子:“这有什么,就当踩到狗屎了!脚脏了,洗洗就好,还能把脚剁了?现在和你入狱前不一样了,南北经历了一场大战,死了好多人,好好活着就是最可贵的事!朝廷都鼓励寡妇再嫁,齐国的公主都要改嫁了,贞洁那些东西,就是狗屁!”   他做了很久的女人,有资格说一句感同身受。女人真的不易,身如浮萍,命不由己,哪怕贵为公主。   他情绪激动,红了眼眶,坐回楚翊身边悄悄抹泪。楚翊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似乎在说:别难过了,我理解你们女人的不易。 第81章 至关紧要的疑点   退出客栈,一行人漫步于熙攘的街道。本地小吃的香气随风飘散,叫卖声不绝于耳。叶星辞胃里空空,却难过得什么也不想吃,把楚翊买给他的炸鱼糕送给了属下。   而且,看着孙家母女相依为命,他也开始想娘了。   “接下来要做什么?”许久,他才开口。   楚翊抽出折扇,神情闲适地用扇柄搔了搔后颈,条理清晰道:“去一趟丹宇县,办两件事。一是想办法,看到县里的鱼鳞册,也就是土地登记簿册,我要看看杨家兼并了多少田地,用的什么手段。看到一个县的,就能推断出其他县的情况。二是,争取找到当年李青禾初审此案时,公堂上双方供词的记录。我在案卷里没有看到,也许被销毁了,也许还留在丹宇县。”   “找笔供干嘛?”叶星辞问。   “你忘了,”楚翊眼中闪过狡黠的光彩,“李青禾说,对簿公堂时,有个莽撞人公然提到了瑞王。‘这些田其实都是给瑞王爷买的’,这句话,当时肯定记录在案了。”   叶星辞左右看看,凑近了些,小声嘀咕:“孙家父子的认罪口供有问题,你发现端倪了吗?”   楚翊眉峰一挑,微微摇头。   叶星辞环顾四周,见街边有卖胭脂膏的。他跑过去以试用为名,抠了一点,匀涂在右手食指,惹得摊主不悦地嘀咕:“真是的,一个大男人试用什么,看你长得好看,不跟你计较了。”   叶星辞用左手牵住楚翊的手,又觉得不好意思,改为捉住一根手指,十分羞怯可爱。楚翊笑了笑,任由他把自己拉到角落墙根。   叶星辞将猩红的食指按在墙上,留了指印,扬起下巴:“看出什么了吗?”   楚翊盯了半晌,谦逊一笑:“请赐教。”   “你看!”叶星辞指着指印,神色冷峻,一改平常的孩子气,“正常人的手,是软的。沾了印泥按下时,由于挤压,印迹会摊开,纹路会粗细不均,个别地方会模糊。那些口供上的所有指印,全都纹路清晰,像盖章似的。说明画押时,人都硬}了。”   “是死后才画押!”楚翊用手轻抚墙上的指印,又拧眉回想口供上的,豁然开朗:“人死之后,半个时辰内就会出现尸僵,皮肉变硬,所以纹路的边缘清晰。”   他侧目打量叶星辞,眼中溢满赞许和喜爱:“真聪明,你怎么想到的?”   “我说实话,你可别生气。世宗皇帝晏驾后,太监挪动他的遗体,我注意到他的胳膊变得很僵硬,手指都没法打弯。”   楚翊不以为意,道:“你发现的这些,告御状申冤时很重要。刑部也有口供的存档,一查便知。”   叶星辞推测:“我猜,是当时负责办案的人,对先前的口供内容不满意,改为更完善没有漏洞的。可那时候,人已经没了。或者,是孙家父子宁死不屈,没拿到合适的口供,只好胡编。等编好了,才发现人已经重伤不治。”   他想象着那个场景,不禁毛骨悚然。狼心狗肺的官吏,心比狱里的石头更冷,抓着被重刑折磨死的孙家父子的手指,在一张张口供上画押,间或发出不耐烦的咋舌声。   朗朗乾坤,烈日罩背,叶星辞却冒了一身冷汗。他走在楚翊身边,凄凉地开口:“一切的灾厄,只因家中有十顷好田,被杨氏宗亲看上。偏偏富裕而仁善,若做了横行乡里的恶霸,或许不会遭此一劫。善良,有错吗?”   “没错,但善人必须要懂得怎么保护自己。”见少不更事的美人陷入迷惘,楚翊慢慢用手搂住人家的肩膀,犹如贴心大哥哥,“孙员外不该带着儿子,登门和那个杨榛的远房侄子理论。我没说他错,只是说不该。恶人之门,是万万不能进的。他想讲理,可是门里没有道理和底线。进去了,就是黄泥掉裤裆。”   叶星辞因楚翊的话而出神,半晌才瞥向压在自己肩头的手:“你手干啥呢,没地方放吗?”   “抱歉。”楚翊红了耳朵,讪讪地撤回了手。   “放着吧。”叶星辞噘着嘴嘟囔,“反正,反正也不耽误走路。”   楚翊小心翼翼地,再次搂住他的肩膀。   街上喧嚷,孩童举着风车和糖人欢呼跑过,卤货在大锅里翻腾起热气。他们沉默地走在一起,两颗跃动的心越贴越近,忽而跳动为同一频率。这一刻,世界倏而沉寂,只有砰砰声在耳膜鼓动。   随后的婆家人陈为和罗雨,交换了一个欣悦的眼神。惬意地抱起手臂,想象着公主嫁入宁王府时的热闹盛景。   再后面的娘家人于章远和宋卓,五官扭曲,忧心忡忡,又同时捂住嘴扑哧一笑。   **   蝉鸣深树里,晚风荡珠帘。银河斜倾,繁星如洒。翠屏府衙的后花园梧叶沙沙,如同秋夜的呓语,冤魂的哀诉。   珠帘轻掀,衣着妍丽的美婢款款而来,手捧佳肴。熊掌,鹿筋,鱼胶,鱼唇……还有极为珍稀的石耳。那是一种生长在悬崖峭壁的潮湿石缝中的山珍,产量稀少,极难采摘。据说每采一斤,摔死一人。   听闻贵胄驾临,全府六县的知县齐聚一堂。杨知府备下最好的食材,从城里最好的酒楼,请来最好的师傅掌勺。   桌上还有几盅河豚,由二十年烹饪经验的师傅操刀去毒。楚翊小声告诉未来老婆和四舅,千万别吃,因为他听说厨师的爹就是吃河豚中毒身亡。   他还打趣:要是席上这些当官的吃死了,自己可以发挥特殊才能,当场开始操办白事,无缝衔接。   叶星辞心情不好,只是苦笑一下。   楚翊明说不要过于铺张,可显然,杨知府是反着听的,当成客气。他的视线淡淡地扫过筵席,和言笑晏晏、口吐珠玑的众官吏,落在身旁讷然呆坐的“公主”身上。   “怎么不吃?这东西很稀有,尝尝。”楚翊夹了一筷子石耳,放在“公主”盘中,又给另一侧的四舅夹菜。四舅倒是和几个县太爷很聊得来,他跟谁都能聊到一起去,哪怕是村口老头儿。   “我挺饿的,但不想吃。”叶星辞吃了一块石耳,眼前闪过孙小姐捧着破碗喝汤的情景。   玉盘珍馐,其下垫着森森白骨。   觥筹交错,杯中酒是累累血债。   丝竹之声,是冤魂在幽幽哀诉。   “陈公子比我还小一岁,可他的承受能力比我强多了。”叶星辞看着谈笑风生的陈为,“我心里一直不舒服。”   楚翊解释:“我其他舅舅全都夭折了,四舅几岁时,我外公外婆先后病故,所以没人照顾他。母妃雇了几个人,他们也不敢管他,放任他天天逃学,在市井间厮混长大。不像你,一直在宫里,涉世不深。”   “对了,那些县官是不是给你送礼了,你收了?”叶星辞盯着男人的侧脸,语气严肃,像品行端正的贤妻在质问应酬归来的丈夫。   “放心,没收。”楚翊温柔一笑,“什么能收,什么不能收,我心里有数。兄长的钱可以收,外官的钱不能收,会授人以柄。”   亭外一池月色,与宴席的灯火、盛着葡萄酒的银杯交相辉映,和乐融融。热络的氛围中,众人开始行“飞花令”。   楚翊觉察到,身边的小宫女明显紧张起来,始终垂眸盯着盘子。她自幼陪在公主身边,从识字情况和言谈来看,应该读过不少书,但也许是半睡半读。那句“铁锅炖大鹅,鹅翅馋我”,令楚翊震撼至今。   在座的官吏都是进士出身,最次也是举人,她当然紧张。   第一轮以“秋”为题,每人背诵一句带有“秋”的诗句,“秋”字须落在该人行令顺序的位置。第一个行令,“秋”便要在第一字,以此类推。等第八人行令,“秋”便又回到第一字。周而复始,直到有人卡壳为止。   楚翊沉吟须臾,先行了句:“秋千院落夜沉沉。”   以“秋”为第二字的诗句很好想,只要是“中秋”开头的即可。叶星辞松了口气,接道:“中秋谁与共孤光。”   “一半秋山带夕阳。”第三人接道。   见叶星辞眼波乱转,在那紧张地数人头,盘算再轮到自己时该如何应对,楚翊笑了笑,低声道:“你要是不喜欢玩,就先回去休息,回头我带你吃夜宵。”   “那我撤了。”叶星辞忙不迭离席,带着于章远和宋卓回驿馆了。   楚翊目送那道摄人心魄的倩影溶于夜色,将视线移到对面的丹宇知县身上。   三十多岁,白净面皮,是李青禾被革后的第二任知县,刚从州里调任地方。别人说什么,他都奉承地笑,有点唯唯诺诺。见年轻俊逸的皇叔正打量自己,丹宇知县一惊,立即整整官服和乌纱帽,起身敬酒。   “王爷不辞辛劳来巡察水运,大昌正是因为有王爷这样的栋梁之材、股肱之臣,才会国运昌隆,下官敬王爷一杯。”   “这位大人过誉了。”楚翊盯着对方腰间的黄铜令牌,眸光闪动,一个计划迅速在脑海中成型。他温和一笑,随意地问:“本王看你也是年轻有为,哪天回县里?”   男人恭敬道:“不敢耽搁公务,明日一早就动身。”   别啊,你回去那么早,我还怎么去你的县衙查东西?   “不用那么急。”楚翊语重心长,“丹宇县也沿江,将来可能也会开设渡口,多待两天再走。你年轻,好不容易来一趟翠屏城,该多看看、多学学。”   “谨遵王爷教诲。”   “各位也一样。”楚翊又看向另外五个知县,谆谆善诱道,“考察一下城里流行什么新奇的东西,带回县里,鼓励民众效仿,这样市井才繁荣,对吧?”   众人纷纷附和:“王爷所言极是。”四舅瞧着楚翊,嘿嘿一乐,似乎看出他在盘算什么。   “我自己呢,明早就动身去别的州府。”楚翊笑吟吟道,“巡察其他新开设的渡口。届时不必相送,低调行事。”   不用再述职、打小抄了,杨知府明显松了口气,大肚子忽悠乱颤,招呼众人继续行酒令。 第82章 王爷怎么听墙根呢   楚翊以解手为由离席,瞥一眼肃然侍立在亭外的罗雨。后者立即拔足追随,到僻静处开口:“王爷有何吩咐?”   筵席间空气污浊,楚翊迎着秋夜微凉的风深深吐纳,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凉亭:“知道哪个是丹宇知县吗?最年轻,长相白净的那个。散席时,趁乱把他的腰牌借到手,明天我们去他的县衙转转。”   “明白。”罗雨利落地点头,“可是,对方发现丢了腰牌,恐怕也会立即回县里,以防有人招摇撞骗。”他稍稍一顿,吐了吐舌:“当然啦,我不是说王爷招摇撞骗。”   “没关系,你只管借,我有办法。”   楚翊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在散席之后,借着月色散步、赏荷、吟诗作对时,假意栽跟头,将丹宇知县撞进池塘。可怜这家伙不会水,被人捞上来时,浑身湿淋淋地发抖,还吐出许多蝌蚪。   如此,对方发现腰牌丢失,也不会急着回县里,而是认定为掉进了池塘。   离开府衙,楚翊和陈为、罗雨散步回驿馆,吹一吹周身的酒气。   “臭小子,马上就过生日了。”楚翊看向自己的护卫,“等办完事,看看当地有什么好吃的,请你吃一顿。”   “对了,这个给王爷。”罗雨挑眉一笑,亮出丹宇知县的铜制腰牌。其上铭刻着:大昌,晟州,翠屏府,丹宇县,令,并年月。他顶着一张书生般清秀文气的脸,丝毫看不出是武艺卓绝,还擅长顺手牵羊的高手。   楚翊收下腰牌,在罗雨肩上拍了拍,以示赞许。他略带惭愧地开口:“你为我处理了江湖杀手的头目,瑞王的谋士。现在又……你刚跟我时,我还教育你,再也不能伤人偷盗。决定是我做的,脏的却是你的手。”   “我心里一点负担都没有。”罗雨若无其事地耸耸肩。   “大外甥。”陈为嘿嘿一笑,“据我观察,你与公主进展神速啊。现在,有几成把握了?”   楚翊腼腆地抿了抿唇,抬手比个“七”。想了想,又傲然一笑,挺直脊背,改为“八”。同时想,快三更了,她肯定睡熟了吧。   翠屏府驿馆是个三进的院落,他们住东路首进。   月色罩在东厢房的门扉窗棂,泼了银漆似的,一片清灵通透。楚翊走在庭中,放轻脚步,怕惊醒梦中人。不禁想象,小五的睡相,应该很可爱吧。   一阵隐隐的梦呓,打断了楚翊的绮想。他走近东厢房,在屋檐下侧耳细听,确定是从小五房间发出的,像是在喊“娘”。   楚翊心底潮起一股酸涩的心疼。也许,是在苦厄中相依为命的孙家母女,让她触景伤情,因思成梦。   **   眼前大雾弥漫。浓雾中,赫然一座华贵的敕造府邸,是定国府。   到家了!叶星辞欣喜若狂,下了马跑进门,却发现一个人也没有。他狂奔到娘的小院,空空荡荡。   搬家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也是叶家的人啊,你们搬家怎么不写信告诉我。写信,为什么要写信?哦,对了,我在异国他乡。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叶星辞瞬间惊醒,口中仍在喊“娘”。脸上湿冷,他摸了一把,是泪。娘这时,是不是也正在梦中苦寻自己?   “还好吗,做噩梦了?”门外人影晃动。   叶星辞一惊,随之听出是楚翊。他抹净泪痕,朗声揶揄:“你怎么像采花贼一样,还是王爷呢!若非我醒了,你就要溜进来了吧?”   “你这朵带刺的花,我可不敢采。”门外人轻笑,“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叫厨房去做。”   叶星辞心里蓦地一热,娘也总怕他饿。如今,终于有除了娘以外的人将他挂在心上。他随口拒绝:“我不饿,肚子不太舒服,吃不下。你也快去睡吧,天亮还要赶路去外县呢。”   门外的人离开了。   每到夜深,就格外想娘。孙小姐经历凄惨,可只要娘在身边,她就还有最后的依靠和屏障。叶星辞蜷在床上,咬着被角,几滴清泪悄然洇湿枕巾。   娘是个安静的女人,但并不怯懦。   叶星辞八岁那年中秋,父亲从西北军中归家团圆。晚宴散后,一家人在水榭闲坐品茗,娘也静静地坐在主母文茹郡主身后,目光和衣裳都淡淡的,依然明艳出尘。那年,她才二十四岁。   叶星辞很少说话,怕引起父亲注意。可父亲还是突然点他,要考他诗词。看看他在东宫这一年,作为太子的伴读,都学了什么。   他紧张得要死,额头冒汗,脑浆子也随之流失了。   父亲问他最近读了什么,有什么难忘的名章佳句。他嗫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再而衰,三而竭。”   父亲沉下脸,说了句“美人卷珠帘”,他接“万径人踪灭”。父亲斥责道:“把人都吓跑了,这还是美人吗?”   父亲又说“一寸光阴一寸金”,他咬着唇思索,接了个“三寸光阴一个鑫”。哥哥们都笑,去年过门的二嫂也在笑。比他小一岁,最受父亲宠爱的小妹则说:“倒也没错啊。”   父亲脸色冷峻,又出了“昨夜西风凋碧树”。叶星辞僵在众人眼前,脑中就像凋零的碧树,空落落的。他含糊接道:“独上高楼,风大站不住。”   父亲威严硬朗的面孔铁青,说再错就打他。然后,出了上句:“仰天大笑出门去。”   他转转眼睛,嘟囔着不知道。父亲怒拍茶几,说必须知道,要不然,就现场对一句!他慌了,改口说:“我知道作诗的人接下来说了什么,按照逻辑,他会说:哈哈哈哈哈哈哈。”   “拿板子来!”父亲对下人怒喝。   叶星辞看见娘脸色发白,嘴唇颤抖。他吓得跑出水榭,兀自解释:“父亲,我没说错。诗人既然仰天大笑了,肯定要说哈哈哈的。”   很快,他被捆在长凳。父亲接过下人拿来的粗硬的栗木杖,照着他屁股狠打。只一下,他就发出非人的惨叫,差点昏死过去,哇哇大哭。   大家都来劝,就连不待见他的文茹郡主也说算了,跟小孩子较什么劲。书读不明白,将来在军中谋个差事也就行了。气头上的父亲不理会,咆哮着:“谁上前来,就连谁一起打!”所有人都被震慑住,不敢妄动。   这时候,娘跑了过来。   娇弱的身子趴在他身上,护着他,告诉他别害怕。那一刻他知道了,世上有一个地方,最柔软也最坚固,最逼仄也最辽阔,那就是娘的怀抱。   那天他才发现,原来她有那么大的嗓门儿。   她瞪视父亲,冷笑一声,扯开嗓子抢白道:“老爷,今天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怎么就打起孩子来了!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你人高马大,一身好力气,就去身先士卒,朝敌人身上使劲儿!连我这个不大识字的都知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他书读得不好,老爷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或者,去责备东宫的师傅!何况,小五是太子的伴读。你要打他,也该先入宫请太子示下。你这就去吧,要是太子说随便打,妾身绝不拦着。”   这番全方位的抨击驳斥,将全家都钉在当场,一片沉寂。   郡主先斥责:“放肆!李氏,你怎敢用这种语气跟老爷说话,快退下。”四哥也小声说:“姨娘,你可别说了,父亲动气了。”   叶星辞仍记得,当时父亲被噎得退了一步,气急了举起木杖,要连娘一起打。娘就大叫:“叶大将军真是越活越威风,打起女人来了!”   父亲极爱惜名声,丢了家伙,愤然离去。后来,娘被郡主责备了一通,看在中秋佳节的份上,这事便过去了。   娘又恢复成安静的样子,除了早晚向郡主问安,足不出院。以至于仆人们都传,中秋那天,李姨娘是鬼上身了,才敢公然顶撞老爷。   中秋后,叶星辞回到东宫找太子,头一件事就是脱{裤子,展示臀部的一片瘀伤,奶声奶气地诉苦:“殿下,我背不上诗,挨打啦!快看!”   太子大笑,说今后没人再敢打他,自己会保护他。   回忆许久,叶星辞依旧难以入眠,起身掌灯,翻看那本多年前捡来的《兵略》。尽管精心保存,由于频繁翻阅,书页还是卷边了。他一看书就困,唯独看它不困,出门也要带着。   “行”、“藏”、“动”、“静”,他们现在所做的,暗查与瑞王有关的旧案,多像“行”篇中的绕后制敌,出其不意。 第83章 趁热喝,我亲手熬的   不过,在两个时辰前的会面中,夏小满责备了他。对方一直潜藏在附近,见他回到驿馆时身边只有于章远和宋卓,便露了面,径直跟他回房。   对待地位高于自己的人,夏小满一向温顺如羔羊。这次却罕见地冷下面孔,门刚合起,便在黑暗中用那双猫似的大眼睛直勾勾瞪过来,发出诘问:“叶小将军,你胆子也太大了!”   “不大,怎么敢顶替公主呢。”叶星辞淡淡回应,脸上浮起惭色,也知道自己这次过于任性了。他没掌灯,以免被有心人看见屋内的身影。   “如果不是在这偶遇你,我会跑到顺都去,然后扑个空。我当然可以等你,但那会耽误很多时间!你身份特殊,这不是在东宫,没人宠着你,不能再行止由心了。”夏小满摸黑坐在桌旁,给自己倒茶。那松鼠立在他肩头,从腮帮子里翻出花生吃。   “抱歉,这事我欠考虑,我做错了。”叶星辞很干脆地认错,“我实在想出来走走,太乏味、太憋闷了。”   “园子那么大,都搁不下你了?”夏小满的语气,和他在东宫训斥那些宫女太监时一模一样,尖刻犀利,如同他尖尖的下巴。   叶星辞也没惯着他,往床上一躺,声音冷冷地刺破黑暗:“夏总管,我明白你的辛苦。但我不是你手下的小太监,别这样教训我。”   沉默片刻,对方低声道歉,口吻柔和下来:“你觉得憋闷,可太子爷的处境,比你憋闷百倍千倍。公主在宫里时,她是连结着帝后和太子的纽带。公主离开后,他们就像一把没人握着的筷子,呼一下散了。你知道么,中元节那天,万岁携后宫放河灯……”   叶星辞慢慢坐起,静静听着。   听到皇上申饬太子,不顾病榻上的皇后而去看望装病的俞贵妃,他的心狠狠地揪痛,道:“我知道,俞贵妃一直想取代皇后娘娘,甚至还想让皓王取代太子。圣上是万乘之尊,一国君父,怎能,怎能单单痴迷一个女人,沉溺于经营自己的小家,这是……取乱之道。”   “还好,俞贵妃小门户出身,娘家无势,只有一个做知府的兄弟,不然会更狂妄。”夏小满摩挲着肩上的松鼠,说起此行的目的,“殿下听说,你被指婚给瑞王,叫我来帮你一起想办法,不能嫁他。”   “巧了!我现在做的,就是这件事。”叶星辞简单讲了讲,可能与瑞王有关的兼地案,“我私自出来,另一方面也是讨厌被那老瘪三骚扰。明天,我们要去丹宇县,接着查案。然后带孙家母女回顺都告御状,由小案牵出大案。一旦瑞王涉嫌触犯国法,我立即退婚,这样又能继续拖延嫁人的时间了。”   “此番出门暗查,由宁王一手主导。他不想让你嫁给瑞王,那他也对你有意吗?”夏小满慢条斯理道。   叶星辞脸上发烫。他庆幸,此刻被黑暗包裹。如果脑袋会发光,他现在就是一个红灯笼。他从容道:“我们只是朋友。他不希望我嫁给卑鄙小人。而且,他查这些,也是出于天理公道。”   本能地,他没有将自己和楚翊之间丝丝缕缕的情愫道明。这是私事,计划之外的人生惊喜。是只能独自咀嚼的蜜糖,不可与人分享。   “每次,你说起‘我们’这两个字的时候,听起来都很开心。”夏小满啜饮茶水,表示认可,“好,就按照这个思路做下去吧,比我在路上想到的办法要好。”   叶星辞问,他想的是什么。   夏小满平静地娓娓道来:“你想办法,与瑞王的世子或别的儿子见面。勾搭对方,让他调戏你,被众人撞见,再把丑事大肆宣扬出去。你演一出自缢或投湖的戏码,以死明志,这桩婚事大概就告吹了。不过,有很大的风险,不好把控。”   “真是个好主意啊,既得不要脸,又得不要命,折腾死我了。”叶星辞冷冷地苦笑。楚翊断然不会想出这样的损招儿,因为他舍不得自己遭罪。   忽然,他心里一动,“夏公公,既然殿下不想让我嫁瑞王。那就是说,他要我嫁庆王?”   “殿下还没说。那么,叶小将军,你自己想嫁谁呢?有人选了吧?”夏小满幽幽地反问。似乎不是出于公事,而是某种私人趣味,带着莫名的戏谑。   “我想回家。”叶星辞干脆道。他感觉,夏小满乐于看见自己斡旋于楚家兄弟之间,他想不通其中的乐趣,大概和看戏差不多。   “我明白你的思乡之苦。可你别忘了,你是怎么发誓的。”夏小满倚在桌旁道。   “誓死效忠殿下。我会按照他的计划走下去,他让我嫁谁,我就嫁谁。”叶星辞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了些,“我发现,公主的嫁妆,没有传闻中多。”   “所以才叫传闻。”夏小满无奈一笑,“太子故意散播出去,好叫楚家兄弟眼红。公主私下里还把嫁妆给了太子一部分,供他与皓王抗争。”   计划,又是计划。叶星辞叹了口气,让夏小满往里坐,接着用火折子点燃蜡烛。他飞速研墨,提笔挥就一封家书,托夏小满带给娘。   内容很简单,自己吃得好,住得好,很开心,胖了,一切都好。因为娘识字不多,复杂的看不懂。   “收好,别被你的松鼠啃了哦。”   “好,我会交到定国府的李姨娘手里。”夏小满将信笺收进薄布衣衫的袖袋,“我这就走了。在你身边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回去陪着太子。”   叶星辞犹豫一下,道:“难得来江边,我想过江去,回兆安看看我娘,也免得你送信了。”   “还是别了。”夏小满袖着手起身,“就算我请示太子,他也是这句话。叶小将军,希望你以大局为重,别再做任性的事。谋大事者,哪有恋家的?”   叶星辞抢白道:“你叫我别恋家,自己还不是眷恋着东宫,不舍昼夜地往回赶。”   夏小满怔了一下,眼里闪过难堪,接着刁钻地笑了:“那里不是家,只是我生活的地方。你是世家公子,我是做奴婢的。你的俸禄比我多,地位比我高,得到的重视也多。所以,你的格局必须比我大。”   叶星辞缄默不言。幽微烛火斜照,映着少年写满乡愁的精致脸庞。   “殿下说,将来你会回到东宫,一切和从前一样。齐军的战歌怎么唱的?九万里风休住兮,铁骑吹取雁鸣山。这个宏愿,总会实现的。”   夏小满忽然想起什么,挽起裤脚直至膝头,展示腿上被石子硌出的伤痕,仿佛那是至高的荣耀。   叶星辞更不知该说什么。   夏小满露出一种平静、骄傲而满足的微笑,而后吹熄烛火。那张俏生生的笑脸倏然隐入黑暗,却又久久残留在眼前。   “感觉硌得慌,稍稍动一下就好了,何必自讨苦吃。不过,动了也会挨打……唉,在宫里当差的,都不容易。”叶星辞翻着兵书喃喃自语,忽听轻轻的叩门声。他披衣开门,一股醇厚的、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而来。   楚翊手端托盘,立在门前:“红糖姜枣汤,趁热喝吧,我亲手熬的。”   叶星辞下意识接过,疑惑道:“怎么突然做这个?”   “我听你说,肚子不舒服。我也不懂这些,可能喝了会好点吧。”   原来是暖胃的,叶星辞甜蜜地抿嘴一笑。还没喝呢,胃里就开始暖了。他的脸被屋外月色笼罩,楚翊的脸则映着屋里的烛光,一冷一暖两张面孔相对着,而后同时腼腆地错开视线。   叶星辞正要关门,被男人抬手拦住:“不谢谢我?”   “谢谢,逸之哥哥。”他轻轻地说,笑了笑。瑰丽可爱,连皎月清辉也刹那失色。   “不请我进去坐坐?我……我想看着你喝汤。”   叶星辞羞于和男人深夜独处,于是单手端碗,用嘴唇试了试热度。而后豪迈地一饮而尽,将碗口朝下,仿佛在给谁壮行,还打了个小嗝:“干了!哈哈!”   “早点睡。”楚翊不舍得将目光移开,于是缓步后退,猛地一脚踩空跌下台阶。   在叶星辞的惊呼中,他顺势用手撑起头,玉山倾颓卧在当院的青石砖地,笑吟吟道:“我不是摔了,只是在席间多饮了几杯,躺这醒醒酒再走。唉,今夜月色真美。” 第84章 招摇撞骗   翌日清早,一行人动身前往丹宇县。叶星辞将宋卓留在翠屏城,命其入住客栈里孙家母女隔壁,近几日尽心保护。   楚翊明确说过“不必相送,低调行事”,可杨知府又是反着听的,率一众官吏郊送十里,话别时还哭了,说这一别就再看不见王爷天人般俊逸的风姿。不像送行,像送葬。   上路不久,飘起小雨。   晚稻如同大地的汗毛,在雨丝中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泥土和青草气,令人心旷神怡。充满生命力的气息,让雪球儿格外兴奋,柔顺雪白的马尾凌空乱扫。   东行大半日,丹宇县城出现在视野中。   “停车,我去方便一下。”陈为下了车,钻进路旁草丛。走出很远,闪到树后。   “我也去。”叶星辞轻巧地跃下马背,也进了草丛,被楚翊一声大喝惊了回来:“我四舅在那边!”   叶星辞慌忙转身,换到道路另一侧。楚翊也下马相随,“你一个人不安全,我陪你。等会儿,我离远些就是了。”   迈入草丛,他又埋怨地咕哝:“这次出门,你该把子苓云苓带在身边,日常起居没人作伴,多不方便。我知道你独立要强,但也不必事事如此。像昨夜,你身体不适,要是子苓姑娘在,你早就喝上热汤了。”   “我没觉得不方便。相处久了,有机会彻底了解我,你就懂了。”叶星辞轻笑。他很少听到楚翊用刚刚的语气讲话,唠唠叨叨,真情流露。楚翊很擅长敛藏情绪和想法,乍见与久处,判若两人。   叶星辞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楚翊低声道了句“小心”,顺势牵住他的手。他没有挣开,轻轻回握。又走了几步,他四下看看,说:“就这吧。”   “我离远点,有事喊我。”楚翊走出十几步,背对着他,二人之间隔着一丛灌木。   “你不会偷偷回头吧?”   “认识这么久,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该清楚。”   可惜,你不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叶星辞盯着男人的背影,撩开衣摆,从容解决了个人问题。同时想:逸之哥哥,我挺好奇,咱俩谁尿得更远一点。小时候,我可是打遍东宫无敌手的撒尿状元。   返回官道之后,陈为苦着脸抱怨:“大外甥,你刚才扯嗓子喊什么‘我四舅在那边’,差点给我吓出毛病!”   “哦,我在提醒公主而已。”楚翊笑了一下。   “听上去,就像有仇家来追杀我,而你在给人家指路。”   叶星辞哈哈大笑,策马朝县城疾驰。   进了县城,几人先做乔装。剪下一点头发碎碎地粘在黑布,又粘在唇上,叶星辞和陈为还束发戴冠。这样,当丹宇知县回来后问起,是什么样的人拿着腰牌到县衙来,官吏说起来者的形貌,对方就不会联想到他们。   乔装完毕,楚翊和叶星辞相视而笑,都夸对方气宇轩昂。   县衙就在与城门相通的主街正中,辕门外一对雕刻精细的高大石狮,睥睨着街上往来的百姓。东侧置一大鼓,鼓面裂纹纵横。   大门上方的黑漆匾额,上书“丹宇县署”。匾额下一副楹联:天听民听天视民视,人溺己溺人饥己饥。   “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李青禾能做到急百姓之急,却被革职了,真是荒唐。”楚翊手握折扇,盯了这副楹联半晌,信步登上石阶,抬脚就往门槛里迈。叶星辞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跟在旁边,目不斜视。   几人的从容气度,和身上剪裁精细的绸缎衣衫,令守门衙役怔了怔,犹豫一下才追上去:“几位公子,是张知县的亲属吗?可有名帖?”   叶星辞毫不露怯,也没回答对方的疑问,而是压了压唇髭,沉声道:“我们是翠屏府来的,把主簿叫出来。”只要他不心虚,那虚的就是对方。   衙役将他们引到大堂之后的二堂落座看茶,这里是议事厅,也是会客厅。随后,从簿厅请来主簿。   主簿四十来岁,身材矮胖,相貌和气。他走得很急,又是个怕热的,脖颈间堆着的三层肉榨油似的往外渗汗,大概以为顶头上司在翠屏府犯了什么事。   他气还没喘匀,便拱手陪笑:“几位官差光临敝县,有何指教?”   楚翊端着茶,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明明自己是骗子,却好像对方才是骗子:“阁下是本县主簿?”   “是是是。”   楚翊亮出丹宇知县的腰牌,还有一块翠屏府衙的腰牌,也是昨夜“借”的,不慌不忙道:“我们几个是翠屏府的。张知县留在城中述职,有些东西记不清楚,急需查阅些案卷文书,特意托我们来调阅,并将腰牌给了我。”   主簿验看了腰牌,不解道:“张知县身边也带了几个人,怎么没派他们回来?以往他去府里,也没有过这种情况,几位可有他的手谕?”   “没有。这些问题,等张知县回来,你问问他吧。”楚翊跷着腿,感觉唇上的假胡须要掉了。于是他端起盖碗,垂眸吹拂茶水,同时不耐地冷哼一声,“你以为,我愿意跑这一趟?”   冰冷上扬的语调,让主簿倒吸一口凉气。   “不该问的别问。按本色做人,按角色办事。”叶星辞适时地补了一句。   “知道的太多,对你没好处。”陈为也道。   “你就是个主簿,做好分内事就好。”于章远也跟着过起了官瘾。   “他们说得对。”最后,罗雨冷冷道。   这些官场至理,令主簿汗水涔涔,琢磨着知县究竟怎么了,是否会牵连到自己。他连忙问需要调阅什么,这就去准备。   “近三年,县内所有涉及行凶、杀人、奸淫案件的案卷。本地外迁人口的户籍,本地新定居人口的户籍,本地登记在册的耕牛、种猪、种马……”楚翊将自己想要的,和不相干的掺杂在一起,混淆对方视听,最后道:“对了,再把登记土地的鱼鳞册也拿来。” 第85章 心机男孩教你行骗   “明白。”主簿颔首,有些犯难道,“不过,这些案卷文册,恐怕不能让几位大人带走……”   “谁说要带走了?只在这看。”   不多时,主簿便差人将楚翊要的东西搬来二堂,书山纸海一般。县丞有点怀疑他们的来路,又不敢妄断。主簿对其耳语一阵,县丞脸色发白,不敢再问。   “几位慢用,慢慢看。”主簿命人奉上茶点,便退下了。   楚翊将厚厚的鱼鳞册摊在桌案,仔细翻阅,熠熠的眸光飞速扫过内容,捕捉端倪。   上面既有县内的整体地势图,也有打着格子,以诸如“丰字六保十八号”为题的小图,一旁记有佃户姓名,业主姓名,地权变动,田地等级数目以及四界等。这些,是征收地赋的主要依据。   叶星辞捏着一块绿豆糕凑近,看得认真,红唇之上的假胡子随着咀嚼一动一动,煞是娇俏可爱。   楚翊侧目一笑,柔声讲解道:“先皇曾重新清丈全国农田,登记造册,来减少土地隐匿问题给税收造成的损失。摸清地权、清理隐匿田地之后,税收提升了一大截。下一步,他原想将人丁税并入地赋,与令兄正在江南试行的新政一样。可惜,还未来得及实施,便壮年而逝。眼下朝中局势复杂,办事效率低,就更难开展了。无论江北还是江南,谁先把新政推广全国,谁的国库就能更快充盈。”   “谁就能在下一场战争中取胜。”叶星辞目光一凛。他蓦然想起,他们二人终有敌对的一天——当和平的面纱被撕破,战火重燃,“友邦”再度变为“敌国”时。   楚翊没否认他的话,淡淡补充一句:“谁治下的百姓就能过得好一些。”又吩咐:“尹兄弟,你去和我四舅他们查案卷吧。”   叶星辞点点头,心不在焉地翻找案卷。很快,他又释然了:霸道强势的昌世宗不在了,而我大齐天子是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淡泊之人。下一场战争,还有很远,或许是几十年。为什么要让不确定的战火,影响我对楚翊的确定的喜爱之情?去他娘的,不操心了。   他忍不住好奇,先看了本地登记在册的种猪、种马的情况,随后与其他人一起查阅案卷,试图找到李青禾初审杨家诬告孙家一案的公堂笔供。   罗雨闲在一旁,抽出藏在裤筒的双刀慢慢擦拭,向叶星辞和于章远解释自己不干活的原由:“我识字不多,都是跟了王爷之后才学的。十个字里面,最多认识三个。不过也有意外,十个字全都认识——恰好是一到十。”   “我娘和你差不多。”楚翊笑道。   “我娘也不大识字。”叶星辞翻着案卷随口嘀咕。   陈为讶异地抬眼:“令堂不是皇后吗?出自诗书簪缨之家。”   叶星辞抿了一下嘴唇,冷静地改口:“你听错啦,我是说我奶娘。”   楚翊瞥他一眼,笑而不语,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鱼鳞册。叶星辞也不再玩笑,神态肃穆地翻阅案卷。二堂空旷凉爽,空气中飘荡着故纸堆的淡淡霉味,除了纸页翻动的脆响,没有人再发出声音。   很快,叶星辞从身边那码得像宝塔肉似的旧案卷中找出目标:“在我这,杨家诉孙家伤人、抢夺地契、强暴家仆案。”   他飞速查阅,将所见念给众人,“案卷里,的确有三年前的初审录供,其中没有那句提到瑞王的话。并且,这份笔供偏向于杨家人,孙家人的辩词很荒谬,一定不是原始笔供。记录者叫田岳,是县衙簿厅的笔吏。”   楚翊叹了口气:“看来,原始笔供被销毁了,得想办法见见这个人。将案卷归位,别被他们发现我们看过。”   他继续翻阅鱼鳞册,眉头越锁越紧。又过了半个时辰,他将之合起,又把其他不相干的册籍摊开压在上面,以掩饰自己的行迹。   叶星辞问他看出什么端倪,他叹了口气,说脑子有点乱,明天再说。   接着,楚翊唤来县丞,让对方备一百两银子,作为他们回程的车马费和犒劳。县丞愣了一下:“一百两?”   楚翊掸了掸袖口,似笑非笑:“怎么,哥几个跑一趟,不值这点辛苦钱吗?”   这副有油水就捞的贪婪嘴脸,让县丞笃定他们的确是府里来的官差,忙不迭去准备。叶星辞问,要银子干什么,做戏做全套吗?   “这样更稳妥。”楚翊朝他挑挑眉,清朗的眉宇间一片灵慧,“等丹宇知县回来,得知有人冒充府里的官吏上门,还要了钱,会断定我们是骗财的团伙。调阅案卷这些动作,只是一种伪装。”   叶星辞这才回过味来。他仿佛已经看见,那位张知县回来之后,暴跳如雷地叱责下级:愚不可及!他们是骗子,为的是那一百两银子!什么看案卷,都是假动作,糊弄你们!白痴!   这男人是莲藕成精吧,这么多心眼,叶星辞琢磨。可是,他怎么就没看穿,我并非女孩呢?在他眼里,我应该破绽百出才对。   “啧啧,明者视于无形,谋者谋于未成。逸之哥哥,你这一步三算的聪明劲儿,一定棋艺惊人吧。”叶星辞背着手,围着男人兜圈,由衷夸赞。   楚翊谦逊一笑:“一般,和哥哥们对弈从没赢过。”   “是不好意思赢?输得自然而然,不动声色,比赢棋还难。”   “改天下几盘?”   “不。”叶星辞吹吹唇上的胡须,俏皮地歪着头,“那样,我是个臭棋篓子的事,就被你知道了。”   楚翊的耳朵红了,笑着捶了捶心口:“刚才,我心跳骤停。”   “不会吧……”叶星辞骇然瞪眼。   “真的,差点被你给可爱死。”   噗——听着两个男人调情,于章远陡然笑喷,又慌忙解释:“王爷,我不是笑你,我只是想起了好玩的事。”   **   一百两银子沉甸甸的,听楚翊说,足够小户人家六七年的用度。   叶星辞主动承担,将装银子的包裹甩在肩头,看向毕恭毕敬将他们送出门的主簿,随意道:“对了,刚才我看那些册籍,发现有个叫田岳的笔吏,与我一位故交重名。你把他喊来,我见见。”   “田秀才吗?今天这人旬休,不在县衙。”主簿没多想,随口说了对方住址,目送他们牵马驾车远去。   叶星辞掂量着银子,称赞楚翊是致富能手。一行人按照住址,打听两次,拐入一条小巷。巷子幽静古朴,巷口一棵老槐树孑然矗立,树下两个孩子正在用尿呲蚂蚁,咯咯直笑。随后,他们一齐盯着刚刚路过,已卸去胡须的叶星辞。   二人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开始争辩:“漂亮姐姐。”“是漂亮哥哥。”“是姐姐。”   叶星辞听见了,脚步一顿,特意折回来,俯身低语:“是哥哥哦。小时候,我也喜欢像你们这么玩,我手里的蚁命不计其数。”   几人轻易便找到了田家。是座老旧小宅,屋瓦齐整洁净。楚翊以翠屏府官差的身份,成功敲开门,化解了对方的警惕,攀谈起来。 第86章 关键把柄   “几位官差,请用茶。”田秀才端来清茶,拘谨地站着。楚翊叫他坐,才搬来个圆凳,搭边坐下。   言谈间可知,他是个独居的年轻光棍儿,有些腼腆。虽是秀才,但苦于没有门路,父母双亡家境清贫,只能在县衙做个笔吏,以图发展。   田秀才有点提心吊胆,不知他们为何而来。东拉西扯一阵,楚翊忽然问起被革的李青禾:“你在县衙当差好几年了,应该认识他。”   叶星辞观察着田秀才的表情。他心领神会,楚翊在试探对方的品性。   李青禾是个好人好官,田秀才要是添油加醋的骂他,那必是败类,不用做任何争取,他们几人拍屁股就走。要是唯唯否否,就是个俗人常人,可以试试。要是鸣不平,那就还算耿直,一定要争取。   田秀才一惊,差点跌下来,失态地叫唤:“几位是为他而来?莫非有人翻他的旧账,又来参他?可他已经是庶民,贬无可贬了!”   叶星辞肃然道:“你正常回话就好,别一惊一乍的。”他觉得自己严肃的样子很好玩,差点笑了。   田秀才拧着手,思忖良久,才诺诺道:“晚生知道的不多,也不好说。李知县或许贪墨了,但几位暗地向县里的百姓打听打听,就会知道他的为人究竟如何。”   “我们现在正跟你打听。”   田秀才犹豫着,鬓角闪着冷汗,都快把手搓出皴了,才再度开口。声音虽小,却字字珠玑:“在晚生看来,他为人正直无私,爱民如子,晚生敬佩他的为人。县衙里的人说,那都是伪善,但我不这样认为。或许,是我眼力差吧。”他苦笑一下。   叶星辞起身,背着手在这间寒酸的书房里踱步,发现桌案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四字横幅:大圣不作。运笔遒劲,和他在李青禾家里看见的横幅笔体相似。   他狡黠一笑,回头诈唬道:“田秀才,你居然留着李青禾的字,他可是革员。你以为没有落款,我就认不出吗?”   “这……”田秀才表情一僵,旋即机智对答,“因为没有落款,晚生也记不住是谁的字,又写的很好,就留下来了。”   试探得差不多,初步了解对方的为人,楚翊切入正题,沉稳地开口:“李青禾被革的事,也许有转机。你知道什么有利于他的,一定要告诉我。放心,我不是坏人。否则,你不会安稳地坐在这。”   见田秀才面露惊喜,却不说话,楚翊认为有必要让他知道自己已深入其中,知道的并不比他少。于是直白地问:“三年前,杨家诉孙家行凶案,他升堂断案,是你在旁录供?”   田秀才思索半晌,才道:“是。”   “后来,笔供又改了。原始的一份被抽出去,你又编了新的,加入案卷。”楚翊注视着对方陷入沉思的脸。这个表情不是在回忆,而是在纠结犹豫。   良久,田秀才像是做了什么决定,浑身倏然放松了。他面容坦然,言语也畅快起来:“你们已经查到这个地步,我也不再隐瞒了。这份案卷,一直没调到翠屏府,可能是那边忘了。两年前的一天,我对主簿提起。主簿翻阅之后,立即叫我重新写一份公堂上对质的笔供,旧的烧掉。我照办了,但其实烧的是另几张纸。”   “原始笔供,你还留着?”叶星辞双眼一亮,猛然凑近对方。   田秀才点点头,迅速走到房间东北角,掀起一块青砖,取出油纸包裹的文书交给叶星辞,全程没有一丝犹疑。   “我知道,这里面的内容事关重大,因为提到……提到了瑞王爷。”他语气凝重,叹了口气,“这东西一见天日,我就得辞掉县衙的差事,远走他乡了。不过,也没什么可惜的。”   叶星辞走回楚翊身边,飞快拆开油纸封装,与楚翊头挨着头,一起阅览。他们的呼吸都有些急促,好像在看什么香{艳故事。   杨家人那句关于瑞王的供词赫然在案:“我们族长杨大人,跟皇上的胞弟结成了儿女亲家,这些田其实都是给瑞王爷买的。李知县,你别不识时务,王爷一口唾沫从顺都喷过来,能淹死你。”   楚翊缓缓收起笔供,有些出神,浓密的眼睫轻颤,显得眸光也忽明忽暗。四舅对他勾勾手,也想看。他犹豫一下,才将笔供交过去。   他在处心积虑,追根究底地抓一个人的把柄。那个人,是他血脉相连的三哥。三哥的确有错,可他自己,也不完全出于公义才这样做。   他想跟三哥抢女人,争权力。他想坐看最强势的三哥失势。如此,待自己迎娶公主,便与庆王势均。甚至凭借公主身份的加持,反压庆王一头。农家的兄弟,会一起在田里挥汗如雨,互相扶持。可帝王家的兄弟……   匆匆一闪念间,楚翊想了很多,浑身发冷。直到一只手按在他肩上,轻轻捏了捏。他侧目迎上那对清亮动人的眸子,会心一笑,又看向田秀才:“你月俸多少?”   “一两五钱银子。”   楚翊拿过从县衙骗来的一百两银子,通通给了对方,“拿着,在县衙给自己开一张路引,走得远远的。这两天就走。”   起初,田秀才不肯收。推辞许久,终究收下了。   “低调行事。今天的事,别告诉别人,好人要懂得保护自己。”临走前,楚翊如此叮嘱。   县城最好的客栈,叫“同鑫客栈”,几人就在这住下。   叶星辞特意交代伙计,自己的白马要喂最好的精料,每日另加一顿新鲜蔬果。只管喂,大爷有钱结账。公主的嫁妆虽然没传闻中的多,但也够他花的。   二楼的上房宽敞整洁,都是套间。   叶星辞自己一间,楚翊和四舅一间,于章远则和罗雨住。安顿下来,于章远以检查门窗为由,窜到叶星辞房中,别扭地说不想跟罗护卫住,觉得那小子有点古怪。宋卓不在,自己害怕。   “那你也不能跟我住啊?我现在是女的诶。”叶星辞无奈地耸耸肩。 第87章 鱼鳞册上的名堂   “啧,也对。”于章远苦恼地挠头,“再开一间房呢,又有点说不过去,浪费钱不说,还怕伤到他的心。”   “我看,你就是害怕他的身手。”叶星辞打趣,“怎么,他梦游吗?”   “我们在驿馆时也住一间嘛,他枕着刀睡觉,一点动静就醒。我和宋卓就连打喷嚏,都得捏着鼻子。而且,他身上有很多伤,和他那张文弱的脸一点也不匹配。”   “伤?”叶星辞蹙眉反问。   “嗯,虽然他有意避着我更衣,可我还是瞥见了。”于章远瘪了瘪嘴,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他刀法狠辣,一出手就致残,我怀疑他是土匪出身,而且坐过牢。有的伤,是经过刑讯才会留下的鞭伤和烙印。”   “真的假的,你看清了吗?”罗雨是土匪?叶星辞觉得不可思议。   “准没错。”于章远重重点了下头,笃定地说道,“你忘了,我爹是刑部的主事。我小时候,他为了教导我,带我参观过刑部大牢。告诉我,再淘气犯错,就把我关进来。”   叶星辞沉吟着,听好友继续说:“他背上有一块烙印,和雪球儿屁股上的一样。”那是北昌精锐骑兵坐骑的标志,难道罗雨是军马变的?不,他是在军中生活过,而且犯了什么错。   “就算他坐过牢,也不是会坏人。”叶星辞相信楚翊的眼力和知人之明,“因为,逸之哥哥不会把坏人留在身边做贴身护卫。”   “咿呀!”于章远皱起脸,抱住胳膊使劲搓动,“你这么称呼宁王的时候,不会起鸡皮疙瘩吗?”   “不会。”叶星辞坦然注视着好友,真情流露,“叫他的时候,嘴里像吃了糖一样。”   “你是不是……”   “是又怎样?”   于章远愕然瞪圆双眼:“喂,你真把自己当女人啦?”   “我喜欢他,不代表我把自己当女人。我是以男人的心态喜欢他,我还想跟他比谁尿得远呢。”叶星辞将心里话都说了,觉得没什么好瞒的,喜欢就喜欢喽。   “那,你要选他为夫君?”   于章远不知道,自己身不由己,全凭太子做主。叶星辞神采飞扬的脸庞倏然黯淡,嘀咕道:“再说吧,还是先拖着。”   于章远装模作样地检查了门窗,离开房间时,正遇见罗雨经过走廊。对方换了一身黑色细布衣衫,乌木发冠,乌木发簪,整个人凌厉凛然如冬夜的一截枯枝。   他冷漠地朝于章远点点头,经过之后又退回几步,目光淡淡的:“于护卫,你好像不太想跟我住,不然我搬出去?”   “不不,那样多伤自尊。”于章远友善地笑笑。   “无所谓,马厩我也能睡。”罗雨的声音毫无波澜,“千万别因为我,而耽误了你休息,你还得保护公主呢。”他清秀文弱,可眼神却像他悬在腰间的双刀一样锐利生寒。   于章远笑着说都是误会。   叶星辞越过好友的肩膀,打量罗雨,眼前闪过他干脆地割断杀手头目的腿筋的样子。但他绝非暴虐,以此为乐,而是冷静地以最快的速度制敌,保护自己和同伴。   但楚翊敢把这样一个尖刀似的人带在身边,给予绝对信任,就证明他品行端正。真是谜一样的人啊,叶星辞又开始好奇了。   “对了,公……尹兄弟,九爷问你想吃什么,他现在就跟客栈订菜。”罗雨道。   “随便,我不挑食。”叶星辞关起门,在卧室和客厅四处走动,发现墙角立着一个香柏木浴桶,很干净。走了一天,晚上舒舒服服地泡个澡吧,他想。   **   清晨,聚在一楼大堂吃早点时,叶星辞才知道,今天是罗雨的生日。因为陈为一落座就说道:“且喜且乐,且以永日。生辰吉乐啊,罗兄弟。”   叶星辞先是一同道贺,祝他“山色既无尽,公寿亦如山”,随即问起他的年纪。   “不知道。”罗雨的声音,和他正吃的酥饼一样干脆,“家人死的早,没人帮我记着,也没人给过生日。一定要说的话,就算四岁吧。”   “四岁?”于章远被稀粥呛了一下,诧异地打量对方:这他妈四岁?   罗雨用看傻子的眼神瞥去一眼,平静道:“四年前的今天,我遇到了九爷。从那天起,我才活得像个人,所以我就当自己是那天出生的。”   叶星辞以为终于有机会了解对方,但罗雨说完这句,便缄口不谈,眸光泛红,看向楚翊。后者拍拍他的肩,给他夹了个肉包子,又给四舅和自己也拿了两个。   突然,陈为猛地捂住嘴,眉眼皱成一团,痛苦地“呜呜”哀鸣。罗雨神色一凛,霍然起身绕到楚翊身后,朝其后背猛击一肘,打得楚翊吐出了刚咬的包子,剧烈地咳嗽。   “有毒?!”叶星辞骇然看向桌上的早餐。   这时,陈为的神态恢复如常,大着舌头道:“我只是咬舌头了。”   罗雨尴尬而惭愧地坐回椅子,轻声询问楚翊怎么样,疼不疼。如果觉得胸闷,那可能是被自己打出内伤了。楚翊说不碍事,夸他反应快。   陈为坏笑,在旁调侃:“刚刚还说,九爷对你恩同再造,你就要把他送去回炉再造。”   叶星辞扑哧一笑,问:“我们是不是该回翠屏府了?”   “还要再办一件事。”楚翊从怀中取出田秀才给的笔供,左右瞄一眼,压低声音,“把它放回案卷,物归原处。”   叶星辞顿悟其中的深意。他望进男人幽邃的双目,灵动地眨了眨眼:“因为只有在那里,它才是真的。单拿出来,它会被说成假的。让它好好呆在案卷里,等着皇上派人去查,才能发挥最大的价值。”   “悟性真高。”楚翊眼中闪过欣赏和喜爱。   “可是……”叶星辞忧虑地皱眉,“我们去而复返,再进县衙调阅案卷,会不会太过奇怪,引起对方怀疑。”   “会。”楚翊口吻果断,看了看陈为和罗雨,又将目光移回来,“县丞和主簿都不蠢。所以,得等到晚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去。”   叶星辞认同地点头。没错,永远不要低估别人,县丞和主簿都不蠢。他看见楚翊起身走到客栈门口,悠然地伸着懒腰,便跟过去捣蛋。猛然出手,搔对方的肋骨和腋下。   “哈哈,乖,别这样……我又没招惹你……”楚翊笑着讨饶。   叶星辞孩子气地嘻嘻一笑,收了手,问这一天做什么。离天黑还有好久,找个地方玩玩。   楚翊沉吟着,指向不远处碧瓦朱甍、画梁雕栋的青楼,轻佻地扬起眉峰:“你不是想体验男人的生活吗?一起去逛逛吧。”   “找打!”叶星辞恼火,将拳头亮在男人眼前,“信不信老子一拳把你送回顺都?”   “你想去,人家还不开门呢,姑娘们都是中午才起。”楚翊笑着握住他的拳头,攥在手心,望向晨霭初散的晴朗天空,“天黑之前,我们去城外田间转转吧。”   入秋了,日头依然毒辣。   晒久了,皮肤会有种灼烧感,像被沾了辣椒水的鞭子抽过。万里无云,除了树下,田间地头竟无半分阴凉。   一片片翠绿连绵的晚稻,如同一颗颗巨大的翡翠,镶嵌在大地中。水面如镜,映着蓝天,鱼鸭和谐共生。偶有白鹭和翠鸟在田间觅食,身姿轻盈可爱。   叶星辞站在田埂,看农户们用裹着厚茧的黝黑手掌,拔除水田里的杂草。席帽被晒得发烫,脑袋都要烤熟了。他看向楚翊暴露在阳光下的脸:“逸之哥哥,你不戴帽子,会晒伤的。”   “那样也不错,你会心疼我吧?”男人侧过头,露出一个金灿灿的微笑。   “想得美。”叶星辞鼓着热得泛红的脸嘟囔,“昨天,你从鱼鳞册上看出什么名堂了?”   楚翊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你应该知道,无论是北昌还是南齐,官宦土地免赋。”   “历朝历代如此。”叶星辞抬起帽檐,让汗湿的发际见见风。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楚翊沿田埂漫步,眺望碧毯般的稻田,“一个穷小子,通过科举成为官吏,之后会发生什么?”   叶星辞尾随其后,答道:“会有豪绅将土地进献给他,存在他的名下,分他一点好处。豪绅仍是土地的实际拥有者,却不必再缴纳田赋。”   “没错。”楚翊的脚步顿了顿,又继续前行。清朗的声音,被稻田里的风吹到身后,令听者如饮香茗,“所以,两国为了抑制土地兼并,都费了功夫。以江北来说,若你考中秀才,则名下百亩田地免赋,超出的部分如常缴纳。考中举人,名下五百亩田地免赋,儿子名下二百亩免赋。考中进士,则名下一千亩田地免赋,儿子五百亩,孙子二百亩。这样,就算豪绅将土地献给官僚,也无利可图,因为免赋的田地数额有限。”   “江南也是类似的国策。”叶星辞道。这些,他做太子的伴读时,都听师傅讲过。不过,也只是略知一二。他不关心农田,只向往疆场。   楚翊止步转身,沉默片刻,才再度开口。他周身笼罩在艳阳下,语调却冰冷沉缓,令人如坠冰窟:“昨天我发现,本县三个杨姓举人,加起来有二百多个儿子。也就是说,他们拥有四万亩免赋的田地。而杨榛本人,在本县,有五十个孙子。”   “二百个儿子,五十个孙子?”叶星辞差点惊掉帽子,红润的唇瓣颤了颤,“他们是老鼠,虫子吗?一窝一窝的生!”他转瞬想通了,恍然道:“是伪造身份,来兼并土地。这还只是丹宇县一个地方,而整个翠屏府有六个县,杨家至少占了二三十万亩。”   “没错,都是些不存在的人。”楚翊望着两侧的稻田,脸色和目光都冷峻无比,“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你说得对,对于百姓和国家而言,这种人的确是恶鼠、蠹虫。”   叶星辞发现,楚翊在不经意间将“百姓”放在“国家”之前。 第88章 还是你们城里人会玩   “五尺为步,步二百四十为亩,亩百为顷。”楚翊沿着田埂走了几步,像在丈量土地,“我是郡王,名下有一百顷田地,也就是一万亩。瑞王是亲王,有一万五千亩。为防止皇室宗亲侵占土地,我们的名下最多只能有这些田产,超出则触犯王法。所以,瑞王才通过亲家杨榛和杨氏宗亲,伪造出成百上千的杨家子孙,来兼并土地,一起发财。招数很低劣,可翠屏府是杨榛的老家,知府是他堂侄,只要没人细查,就不会有事。”   “对,一定有他参与!”叶星辞蓦然想起,老太后寿辰那晚,瑞王借着酒劲来星跃楼骚扰他时说的话,“我们泛舟赏月那晚,他跟我说什么:我比你想象中富得多,不敢往外花。娶了你,就敢了。因为,外人会认为,那是你带来的嫁妆。”   楚翊不语,眸光更冷,幽幽叹了口气。   “空了国库,富了他们,苦了被买走田地,租地耕种的佃农。”叶星辞喃喃道。烈日当头,却凭空冒了一身冷汗,对瑞王的憎恶达到了顶点。   “公主,你看看他们。”楚翊挥手遥指在田里忙碌拔草的农夫,字字珠玑,回荡在朗朗乾坤和茫茫田野,“群雄割据时,他们在劳作。楚家一统江北时,他们在劳作。尹家雄踞江南时,他们还在默默劳作。青苗被乱兵踏毁了,又重新插秧,继续生活。一代又一代,脚踏实地。昌也好,齐也好,开国不过百年。家无恒兆,国无恒运。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谁是永久的王?王朝更迭如过客,这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才是大地真正的主人。”   他的话振聋发聩,擂鼓般击打在叶星辞少不更事的胸膛,隆隆作响,溅起点点热血。   不错,眼前这些在田间拔草的生民,如同一块块砖石,构筑成王朝的根基。父亲的勋阶高至“左柱国”,朝野无出其右。仔细想想,大齐的无数子民,才是撑起国家的擎天之柱。他向往疆场,可疆场上的每个人、每匹马,嘴里吃的嚼的,都出自普罗大众。   “难怪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到田间地头走一走,绝不会想到这些。”叶星辞主动而羞怯地勾住楚翊的一根手指,往田边的树荫里走,“逸之哥哥,你总是想得很深。跟你在一起,常有豁然开朗之感。我感觉,你正在一点点往我身体里钻,像种子扎根似的。我的灵魂,都快变成你的形状了。”   “咳咳,别说了。”楚翊沉声道。   “这才朝夕相处几天,就嫌我烦了?”叶星辞冷哼一声,猛然甩开手,直接把心上人甩个趔趄。楚翊站稳了,慌忙去哄,说不是嫌烦,而是自己腼腆。   树荫下,有个正在歇脚的汉子,身旁摆着装茶水的陶罐。楚翊走过去朝他讨水喝,汉子爽快地将陶罐递来,道:“我看你是个公子哥吧?这是加了盐的碎末茶,喝不惯别赖我,不然我可骂你。”   楚翊抱起陶罐痛饮,用衣袖擦擦嘴,夸这茶解渴。叶星辞好奇道:“为何要加盐,是跟前人学的?前朝的人,喜欢往茶里加盐、花草、香料这些。”   楚翊解释:“出汗多,喝点咸的,干活有劲儿。”汉子跟着点头,说没想到富家公子还懂这些。   叶星辞瞄着楚翊,心想:我喜欢的人可真有趣,可阳春白雪,亦可下里巴人。   前两天在杨知府那品茶,楚翊颇为风雅,谈起泡茶的水以清、活、甘、冽、轻为佳。所以,天泉最好,因为天上的水最轻。   还说“秋水白而冽,梅水白而甘”,甘会稍夺茶味,但冽能成全茶味。夏天的暴雨就不宜冲茶,那是天地的怒气,喝了伤脾胃。   他还教给杨知府一招:将水用竹笕过滤,更能泡出茶之甘甜。   又说喝茶贵在心境,贵在隐逸,要讲究环境,“或会于泉石之间,或处于松竹之下,或对皓月清风,或坐明窗静煽。”   这样博闻风雅的人,此刻却毫不在意地用陶罐喝井水泡的碎末茶。叶星辞想,太子爷也风雅,但绝不会去喝这样的茶,去用一个庄稼汉用过的陶罐。   “尹兄弟,我送你个礼物。和你一样好看,不过转瞬即逝,看好了。”楚翊含了一大口茶水,走出树荫,迎着阳光,噗——喷出一片水雾。   阳光穿透弥漫的水雾,一道淡淡的彩虹乍现,又随风而散。楚翊舔着嘴角的水,笑得像刚含了一块糖的调皮孩子。叶星辞也开怀大笑,夺过水罐,含了一口,噗地喷出。   “噗——快看!”   “噗——又出现彩虹了!”   片刻,汉子的茶水被耗尽。离开时,他们留下了一两银子。那汉子说,还是你们城里人会玩。   二人在郊外按辔徐行,看见凉粉摊子,叶星辞食指大动,拴好马叫了两大碗。   绿豆粉晶莹透亮,红油炸得极香,洒一点芫荽、香葱碎、白芝麻,拌一拌嗦进嘴里,香辣爽滑。   叶星辞呼噜呼噜地吃着,鼻尖冒汗,嘴唇像搽了胭脂,衬得肌肤瓷白。天真烂漫的少年,像凝在花瓣上的一滴晨露。   楚翊柔柔地注视着他,犹如在看一株奇花。待他吃完一碗,就把自己的推过去,闲聊道:“我三哥四十来岁的人了,还敢为非作歹,也不奇怪。老太太疼爱他,我二哥又极孝顺。三哥年轻时,比现在跋扈得多。可无论他多狂,只要老太太一掉眼泪,二哥就不追究了。他手里握着内廷采买这样的肥差,还不知足。”   “恕我直言,这叫慈母多败儿。”叶星辞忙里抽闲,含糊地回了一句,继续埋头嗦粉。   楚翊怔怔地出神,想了会儿瑞王的事,随后道:“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有个小贩,第一次摆摊卖凉粉,一碗卖五文钱。才卖出一碗,客人觉得难吃,就把摊子给砸了,还把他打了。二人闹到县太爷那,县太爷判客人赔他一两银子。小贩找到生财之道,每次遇到看似脾气暴躁的客人,就故意把凉粉做得难吃,引人揍他,然后赚赔偿。”   叶星辞像鹅似的仰头大笑。   “这是个真事,我和恒辰太子亲眼所见。”楚翊眼中闪过浓浓的眷念,指尖抠着粗木条桌,“那时我才十四五,迷上了面雕,也就是捏面人儿。捏得很大的那种,还用面团染色造景,每天都浪费许多。恒辰太子跟我说:九叔,我带你出城玩。然后,他就带我到城外干农活,收麦子。只一天,我就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他没指责我一个字,可那之后,我就不玩面雕了。”   他笑了笑,随之垂眸,掩去眸中的泪光。玲珑的喉结反复滑动,压下哽咽。   “你不是说,你们并不亲近吗?”叶星辞认真道,“怎么一起收麦子,后来还一起巡边?他还教你唱歌来着:谁家酒里多掺水,哪个偷了我家牛……”   "原来,我说过的话你也都记得!”楚翊很惊喜,一时有点坐立不安,小动作多了起来,抽出折扇开开合合,“告诉你也无妨,你别跟别人说。其实,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虽然他叫我九叔,但我以他为楷模,我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他是哪样的人?”   “他赤诚,磊落。从谏如流,洁身自爱。”楚翊斜望碧空,陷入回忆,“那双手,能提笔,能侍花,能挽弓,能驯马。他很可爱,料理国事时雷霆万钧,转过头又细心地给东宫的野猫搭窝。他认定值得的事,哪怕吃亏也去做。他是暗夜里的一簇火,刺破浓雾的一束光,永恒的星辰。可他也是凡人,会死在无名小卒的冷箭下。接到他的死讯时,我呆坐在椅子上,眨眼间天色就黑了,我一直想不起那天是怎么过的。”   楚翊飞速在双眼抹了一把,凄然扯扯嘴角。叶星辞内心触动,放下筷子,无言地握了握他搭在桌面的手,然后继续吃粉。   在城外逛到傍晚,二人回到客栈,谋划如何潜入县衙,将原始笔供归入案卷。   罗雨说这个不难,溜门撬锁他在行,弯钩在手中,感觉在心中。他可以轻松潜入存放公文卷宗的地方,问题是,他识字不多,可能会放错了。   叶星辞和于章远便与之同行。   子时左右,夜色正浓,三道迅捷的黑影翻入县衙东墙。秋夜静谧,远远传来敲更声,混着稀疏的虫鸣。   落地点周围的房屋和一般的不同,除了门洞,没有窗户。仅在墙角和檐下设几个透气孔,并装有挡鼠雀的栅栏。叶星辞悄声说出自己的推断:“这是粮仓。”   他们绕过睡着的看守,翻出粮仓所在的院落,潜行匿踪,躲过巡夜人。紧接着,又看到一处灯火通明,多人把守的库房,墙厚门重。   “这应该是县库,放钱的。”叶星辞冷静判断。   “线裤?”罗雨困惑地自言自语,“钱应该放荷包里才对。”   存放公文卷宗的架阁库,就在簿厅不远处的厢房。门上悬着一把铜锁,和“提防火烛”的木牌,无人值守。罗雨掏出缝衣针弯成的小钩子,神情冷漠干练,三两下捅开锁。进门后,却傻了眼——里面只有一堆杂物,飘着潮湿的霉味。 第89章 喂,人家在洗澡呢!   “怎么回事……”叶星辞鼻翼翕动,旋即懊丧地连拍大腿,“他奶奶的,这间房漏雨,所以案卷都搬走了!”   “县衙虽不大,可不算后宅,也有几十间房屋,一点点找过去风险太大了。”于章远有些焦急,随手搭住叶星辞的肩膀。却被罗雨一把推开,冷声警告:“别跟公主勾肩搭背。我家王爷可以,你不可以。再让我看到一次,就不客气了。”   “我与公主自小相熟,玩惯了,方才是我失礼。”于章远抱起肩膀,反呛道:“不过,为什么王爷他可以碰公主?”   “因为我在向着他说话。”   于章远张了张嘴,无言以对。默默翻个白眼,站远了些。   叶星辞咬唇思忖片刻,忽然将手伸在半空,探测风向:“东南风。走,我们去东南角放一把火!”   县衙东南角,是一处精妙的楼阁。二层三重檐,歇山顶,似乎是宴饮待客之所。叶星辞确定了里头没人,掏出火折子吹亮,引燃所有窗纸。很快,窗棂也跟着烧起来。   昨天下过雨,窗纸发潮。火虽不大,烟却不小。浓烟借着东南风,从角落扩散至整个县衙。   “哪来这么大的烟?天啊,走水啦——走水啦——”巡夜打更的疯狂鸣锣,四处奔走。   刺耳的锣声连成一片,如丢入平湖的巨石,在夜色中炸开。很快,各处上夜的、宿在公廨房的衙役胥吏都跑来救火,后宅也涌出一众家丁丫鬟,整座县衙乱泱泱的。   三人混入人群,叶星辞略作观察,瞄见一个慌乱的年轻人,像书办笔吏一类的。他拉住对方,焦急道:“搞不好,不止一个地方起火呢!咱们快去架阁库看看,那里头全是卷宗,烧起来可了不得!”   “没错,得去看一眼!”对方顾不上去看他们是谁,提着水桶朝东跑,充当了引路人。这人穿过夹道,赶到东路的一处院落,仔细检查了西厢房,道:“没事,没看到明火,也没冒烟。”   “那就好,我们快去东南角救火吧!晚了整个楼都烧起来了,快跑!”叶星辞率先跑开,故意踉跄一下。待那提桶的年轻人超过自己之后,就退了回来。   他四下环顾,阒无人声。这里本就僻静,所有人都忙着在东南角救火,一时不会来这巡查。他急切道:“罗护卫,快开锁!”   “好一招引蛇出洞,兵书没白看。”于章远赞叹。   罗雨飞速撬开门锁,留在门口放风。叶星辞和于章远溜进真正的架阁库,吹燃火折子,穿梭于鳞次栉比的木架间。   各类卷宗归结有序,因为按照制度,每年府里都会派人来检查保管情况。在存放刑名诉讼卷宗的区域,依据昨天记下的具体案发时间,很快与杨家诉孙家一案的案卷再度碰面。   “在这,快把笔供放回去!”叶星辞抽出伪造的笔供,又从怀里掏出原始记录,物归原处,放好案卷。做完这一切,三人重新锁好房门,逃之夭夭。   叶星辞敏捷地翻上墙头,回望一眼。县衙东南角仍有火光,乘风而散的浓烟十分呛人。他想:杀人放火的恶事,我已做了一半。我可真是个坏孩子,嘻嘻。   **   三人躲着巡夜的城防卫兵回到客栈,楚翊一见叶星辞,就问他是不是在哪偷着烤肉吃了,衣服头发一股烟熏火燎的味儿。   “对呀,在县衙烤肉了!”叶星辞神采飞扬,在楚翊眼前蹦跳如兔,讲述自己如何艺高胆大,用一把火找到了架阁库,顺便引开所有人,圆满完成任务。   二人在楚翊房中吃了点夜宵,叶星辞皱眉嗅着身上的烟火气,出门招呼值夜的伙计,给自己房中送洗澡水。聊了几句,叮嘱对方早睡,便回房了。   楚翊倒了杯茶,与四舅闲聊,讶异于少女的机敏和果决。将来成了亲,决不能让她困囿于琐屑家事,那会磨平她的棱角,黯淡她的锋芒。他们该一起,图谋大业。   四舅靠在床头,翘着一条腿,调笑道:“这把火,是不是也烧到你心里了,恨不得今天就是洞房花烛夜。”   “别乱讲,还是长辈呢,要自重。”楚翊心里被戳了一下,有点恼羞成怒。   不过,喜事应该不远了。他能感觉到,她心境的变化,就像目睹昙花在眼前绽放。她真诚炽热的目光,怯生生牵过来的手,都在告诉他:我心里有你。   “公主正在隔壁泡澡,你不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又不是在锅里泡。”嘴上这样说,楚翊还是出门,来到隔壁。这丫头有点不拘小节,也许会忘了闩门。每次她从大堂经过,柜上有个伙计都会死死盯着她,哈喇子都要从眼睛流出来了,得提防着点。   楚翊站在门外,听见屋里有咕噜噜的水声,像是把头沉在水下吐泡泡。他无声地笑笑,轻叩房门:“尹兄弟,门闩好了吧?”   “呀,忘了。”屋里传出回应。   “你这心啊,时细时粗。慢慢洗吧,我守在外面。”   清澈的声线又飘出来,依旧与其他女子有所不同:“你说什么东西,时细时粗的?我没听清。”   “没什么。”楚翊挠了挠鬓角,“我说我看门。”   “你要开门?不行!”   再这么鸡同鸭讲的聊下去,自己就成淫贼了。楚翊不再言语,负手伫立于门外走廊,听着屋里的水声,望着黑暗空旷的大堂。柜上一灯如豆,有个伙计在昏沉沉地打瞌睡。   忽然,一只大飞蛾扑在他眼前。他微微一惊,挥开飞蛾,本能地往后退。   砰——后背撞开房门,脚下绊在门槛,一头栽进房中。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简直像提前练过。飞蛾围着他兜了一圈,似乎在说:王爷,不客气。   水气氤氲,烛光也雾蒙蒙的,因门外卷入的风而摇曳明灭。清香暗涌,是香柏木浴桶被热水激出的气息,湿漉漉的漫进肺里。   楚翊从未如此慌乱狼狈。他的手和脚都不听使唤,各忙各的,像冰面上的大狗熊,好不容易才爬起来,稳住身形。   浴桶就摆在客厅正中,与他相距咫尺。一条小腿搭在桶沿晃荡,胫骨修长,莹润细腻的肌肤缀着水珠。水,正一滴滴的,顺着洁白的足尖滴落。   伴着一声惊呼,那小腿嗖地缩了回去。少女冒了头,躲在浴桶,只露出清瘦的锁骨和肩头,愕然瞪着他。双颊被热气熏红,像醉了。几缕青丝黏在颈上,黑白分明,勾魂摄魄。   楚翊怔怔地与少女对视须臾,才猛然背过身,突发口吃:“你,你听我解释……我,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刚才,有只大飞蛾,吓了我一跳。”   “胡说,哪来的大肥鹅,我怎么没看见?不然早吃了!我看,你肯定是在外面找好说词,才破门而入。”叶星辞趴在桶边,歪着头调侃。他是个汉子,自然不觉得冒犯,只是有点后怕。还好,没被对方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男人一袭白袍,只看那不安晃动的衣摆,都能感觉到百口莫辩的尴尬。叶星辞明白,他绝非有意,抿嘴笑了笑:“算啦,正人君子逸之哥哥,就不让你对我负责了,快把门关上。”   男人保持背对他姿态,螃蟹般横移,关了门,并落下门闩。   这回,轮到叶星辞尴尬了,拍了一下水面:“我让你把自己关屋外,你怎么把自己关屋里了!”   “反正,我不会回头。在里面,在外面,都一样。”楚翊的声音恢复镇定,又如往日般清冷舒缓,“我想,考验一下我的定力。”   “万一,你没经受住考验呢?”叶星辞心里发毛。   “那一定是上天的安排。”   “你——”   “开玩笑的。”楚翊轻笑,宽阔的肩膀随之抖了抖,“我只是,忽然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你先去穿衣,这话要看着眼睛来说。”   哗啦,温水荡漾,叶星辞从水中站起。啪嗒,啪嗒,湿润的双脚踩在踏板,步出浴桶。眼前颀长的背影震颤一下,僵硬地挺直,深深吸气。   叶星辞忽而不怕了,就这么坦荡荡的,站在男人身后。肌肤上的温水迅速变冷,滚落而下,痒痒的像蜗牛在爬,像在褪去伪装的皮囊。   这,就是他本来的样子啊!   他甚至希望楚翊犯浑,突然回头,撞破他的男儿身。那样,他就可以问:现在,你都看到了,那你还喜欢我吗?   那张俊美如芝兰的脸上,会浮现什么表情?会不会,直接吓死?不,楚翊这么年轻,应该不至于,朝肚子里吹几口气就能救回来。   “你敢不敢回头?”叶星辞轻轻地问。   “我想,但我不能。”男人声音低哑,竭力压制着什么,“别玩火。”   “现在不回头,以后也许会后悔哦。”   楚翊默了一下,“你身上有伤疤?有缺陷?”   “差不多。”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楚翊一字一顿,情真意切,“无论是什么,终会被皱纹掩盖。我长你几岁,到时还怕你嫌弃我呢。”   叶星辞的双眼蓄满了泪,如两汪清潭。他浑身充斥着喜悦,好像生来就是为了这一刻,听见这一句话。他慢慢走近,用湿润的手掌,握住男人负在身后的手。   楚翊的手,也牢牢回握,“乖,别着凉了。”   叶星辞张开双臂,用力抱了一下对方,闪回以屏风相隔的卧房,穿好衣服。楚翊出声确认几次,才小心翼翼地回头。见他衣衫整齐,微湿的发丝以素银簪随意绾起,才倏然放松了。   那一握一抱,胜过万语千言。两心相照,私定终身。 第90章 吻来,吻去   楚翊在临窗的椅子坐下,见茶几上扣着一本薄薄的旧书。他随手拿起,目光讶异地定在封面的“兵略”二字:“咦,这不是我的书吗?”   “什么你的,我的!”叶星辞箭步上前,宝贝地一把夺过,捂在胸口,“我一看书就困,只有看这本不困。那招放火来引蛇出洞,也是从这上头领会到的。要是有机会跟著书的人聊一聊,该多好。”   楚翊挑起嘴角,有点腼腆,有点得意:“鄙人不才,其上每个小楷,都是我亲手写就。怎么就成了你的呢?”   “你写的?呦呵,对着牛嘴打喷嚏,吹牛!”叶星辞坐在茶几另一侧,难以置信,嘴巴严肃地抿着,挤得两颊微鼓。   他回忆被自己踹进水里的白衣少年,又看向面前眼带笑意的男人。随访大齐时,楚翊不过十四五而已,都能著书立说了。自己十四五,还成天在东宫的墙根玩倒立呢。   “这书,是我在大齐皇宫旁的别苑捡来的。”叶星辞实话实说,支起窗子透气。夜风清凉,月色漫洒。   “既然你仔细看了,应该早就发现,围困令兄那场战役的策略,就白纸黑字地记在书中。”楚翊笑容里带着一点得意,“那是我曾经的一些不合实际的畅想。战时,我写信给曾经的太子妃,也就是大昌唯一的女将军,而她真的采用了我的计策。”   叶星辞感到不可思议。   如此算来,是楚翊击败了太子,致大齐重镇失守,战局失利,公主远嫁——即老子我远嫁。他娘的,千里姻缘一线牵啊。这事决不能让殿下知道,否则更睡不好了。   “前些年,我随访齐国,就住在那处别苑,好像叫风和园。”楚翊指指叶星辞半湿的头发,又落下窗,接着促狭地笑了,“有一天,我正躺在湖边石头上休息,被一个凶悍的小宫女飞脚踹进水里。我说我会水,她不信,从天而降,砸得我都看见鬼门关了。后来,书就丢了,我以为掉湖里了呢。”   “哦。”叶星辞眸光闪烁,眼睫半垂,人家这是在说他凶悍呢。忽然,他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平淡,于是故作惊讶:“天呐,这么野蛮?好可怕。”   “当时,公主也在场。”   “我……我不记得了。”   “再想想?”楚翊微微挑眉,“那个小宫女,还把我按在地上,朝我嘴里吹气,蹭了我一嘴胭脂。我问她叫什么,她就跑了。然后,我听见公主叫她……”   “什么?”局促的“小宫女”下意识反问。   楚翊越过茶几,缓缓凑近叶星辞耳边,像是要说悄悄话。忽然扳过他的下巴,吻了过来,由浅入深。   叶星辞的双眼倏然圆睁,旋即阖起,想起初尝河豚的体验。他知道,它或许有毒,但入口那一刻的美妙滋味,值得一死。   “现在,我们两清了,小五。”缠绵的唇瓣分开后,楚翊扬起发亮的嘴角,“我很好奇,真正的公主,去哪了?”   叶星辞瞠目结舌。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我是假的。他认定我是个自小凶悍的宫女,所以才没怀疑过,我根本就不是女人。慧黠如他,也逃不过“先入为主”,被所听所见蒙蔽。   叶星辞心念一转,故意将内心的紧张放大在脸上,顺着楚翊的话嘟囔道:“公主她……她跑了。事情暴露,我们都会死,于是就瞒天过海。起初是子苓顶替公主,可她受不了压力,就换成我。”   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将公主逃跑前后的事都讲了。不过,在讲述里,他不是叶小将军,而是宫女小五。   说完,他心里忽然轻松许多,眼角却湿润了。楚翊早就发现他并非公主,却还是喜欢他。一个养尊处优的王爷,喜欢上微不足道的小宫女。这份爱意,来之不易。   “公主去哪了,我不在意,我只在意你。”楚翊笑着捏捏他的脸蛋儿,“我把你记得这么清楚,你一定也早就认出我了,是不是?”   “你来接亲,我见你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当时挺慌的,还好我胆子大。”叶星辞瞥一眼对方淡红的嘴唇,自己的嘴唇也开始发烫。   “跟我说说你的事,我都不了解你。你家在兆安吗?”   “嗯。我爹是个兵部小吏,我娘是大户人家府上的舞姬,后来被我爹收为妾室。”叶星辞感觉愧对父亲,把兼领兵部尚书的大将军说成小吏。   “那你大名叫什么?几岁进的宫?”楚翊饶有兴致地打听,双眸晶亮犹如含着碎星。像小男孩遇见了喜欢的小女孩,问东问西,恨不得知道人家祖坟在哪儿。   “就叫小五,叶小五。不过,跟赫赫有名的叶家不沾亲。我从小习武,七岁进的宫。”叶星辞讲了许多发生在宫里的童年往事,都是真的。楚翊听得认真,嘴角始终牵着笑,许久才眨一次眼。   聊到洗澡水凉透,烛火燃尽,街上响起五更的鸣锣敲梆,他们才意识到,人是需要睡觉的。   楚翊起身,安排得明明白白:“回顺都之后,瑞王兼地的案子曝出,你就面圣退亲。然后说,已经做出决定,想嫁给皇九叔。”   “唔。”叶星辞含糊点头,他很怕太子爷让自己嫁给庆王,做楚翊的四嫂。那样,恐怕要陷入不伦之恋了。他见楚翊耳廓发红,不禁笑着发问:“逸之哥哥,你耳朵怎么总红?”   “我心动时,耳朵就变红。”楚翊孩子气地拨弄双耳,撇了撇嘴,“认识你之后,这俩家伙天天遭罪。”   这话真是可爱极了,叶星辞扑哧一笑:“快回去睡觉。”   “抽几天时间,我陪你过江去看看你娘吧,你梦里都在喊她。”楚翊目光真诚,“快点赶路,两天就到兆安了。”   叶星辞怔了怔,红着眼摇头,“你是王爷,不能偷偷潜入邻国,被人知道要狠狠参劾你的,小心吃不了兜着走。谢谢你总是在为我考虑,以后再说吧。”   楚翊想了想,道:“那就回翠屏玩几天,正好让孙家母女也养养身体再上路。”他打开门,又合起,勾过叶星辞的下巴,在唇上浅浅一吻,笑得轻佻却不下流。   叶星辞红着脸将男人踹出去,又吼道:“回来!”随后,他霸道地勾住对方的脖颈,双唇凑近,狠狠还了一吻,嘴都挤扁了。   再度将楚翊撵走,叶星辞背靠房门,舔了舔嘴唇,似乎尝到了蜜糖的滋味。楚翊是多么聪明的人,不会不知无诏擅自离境的后果,可还是说出要带他去看娘。   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这是世间独一份的事。日升月落,王朝兴替,不过是一次次重蹈覆辙。可这件小事,亘古未有。   **   从兆安通往江边的北行路上,每隔几十里便设卡。这是份好差事,商贾往来,常有油水可捞。得有点门路,方能在此当差。   午后日头正盛,几个士卒正懒懒地倚在关卡旁的官廨外墙休息,或打瞌睡,或剔牙。远远望见南来一队人马,人是衣衫周正的年轻人,马是油光水滑的高头骏马。   有戏,卡他们一下,几人交换眼色。   好马脚程快,转眼即至。一人走出阴凉,拦下来人,没好气地探出大巴掌:“查路引。”   为首的是个俊美阴郁的年轻人,生得冰肌玉骨。他根本没理睬,只冷冷地目视前方,眉头微蹙,一派凛然的贵胄之气。一个随从摘下腰牌,在士卒眼前闪过:“看清了吗?”   “内率府……你们是东宫的!”那人惊了一下,立即拱拱手,退下让路。   几骑人马驰远。   马儿四蹄如飞,尹北望仍嫌慢,又加了几鞭。一口气狂奔十余里,马呼哧起来,跑不动了。他一语不发,挥鞭更急,雪青的绸衫猎猎飘在身后。   “爷,歇一会吧,你昨夜都没睡!”追在后面的夏小满高声道。   “赶在天黑前过江,见他一面,明早就回来。”   又疾驰片刻,路边出现一座茶棚,卖大碗茶。尹北望犹豫一下,到底还是停下来,让人和马都歇歇。   夏小满跑着赶在前头,往粗木长凳上垫了一块手帕。尹北望落座后,他又麻利地从行囊里拿出茶罐和白玉茶盏,朝老板要来开水,以温水洗茶,热水泡茶。   四名随行的内率府侍卫买水饮马,又叫了四碗茶,在棚外席地而坐。老板招呼他们进去坐,他们摆摆手,不敢与太子平起平坐。   他们知道,此番太子要冒险渡江,去见一个朝思暮想的人。他们猜,大概是公主或者叶小将军。哪里能想到,这二人已经合而为一了。   “我带一百条丝绸帕子,到江边时能剩下九十条。过了江,到顺都时,还剩八十条。”夏小满贴心地为太子揉着肩膀,“雁过拔毛,兽走留皮。”   尹北望笑了笑,叫他也坐,随后卧在长椅,枕着他的腿,舒适地喟叹一声,道:“我小憩片刻,一柱香后叫我。”   “是。”夏小满目光闪躲,轻轻点头。直到太子合眼,他才敢无所顾忌地直视对方的脸。他一动不动,感受着腿上甜美的分量。 第91章 放手即为失去   两天前,夏小满回到东宫。听他说,叶星辞就在沅江沿岸的翠屏府,太子顿时抛却理智,当天就找借口出宫,一定要见见牵肠挂肚的叶小将军。   太子一向沉稳,可一旦激进起来,十头牛也拉不住。心念一起,能顷刻间压抑,也就从此压住了。压不住的,他就任其滋长,并付诸行动。   微风袭来,有只小蝶落在尹北望额头,夏小满轻轻挥开。而后,竟对一只蝴蝶心生嫉妒,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可是,他也的确没有这样的机会,去亲吻太子的额头。   他小心地探出指尖,轻抚那整齐的发际。一个侍卫回头瞄一眼,随之与另三人交头接耳。那三人也飞速回头,脸上闪过猎奇和揶揄的笑意。   夏小满缩回手,感到难堪,但并不气恼。   在他爬上太子的卧榻,做了“低贱把戏”的那一夜之后,他们的关系并无改变。在太子看来,那和洗脚差不多,是一种体贴的服侍,只是更奇特。   夏小满估摸着时间,柔声唤醒枕在腿上的人。   上马前,四个侍卫在路旁解手。夏小满也感到内急,犹豫一下,去了另一侧,躲进很深的草里。片刻,他衣衫不整,尖叫着窜出来:“蛇!有蛇!好可怕……”缩在怀里的松鼠也仓皇逃窜。   四个侍卫都笑。   尹北望连忙问,有没有被咬着。   “不碍事,让殿下担心了。”夏小满勉强扯出笑意,整理好衣服,上了马。苍白俊俏的脸上,一双流光溢彩的大眼睛忽闪着,惊魂未定。   一个侍卫打量他,随口调侃:“夏公公,其实你很适合练武,因为没有弱点。前朝的很多高手,都出自内廷。”   夏小满垂眸咬住下唇,没有掩饰自己的委屈,同时用余光偷瞄着太子。   尹北望缓缓侧目,驱马靠近那侍卫。他神情淡漠,冷冷地斜睨对方,一语不发,陡然挥起马鞭,狠狠抽了过去。   清脆的鞭响过后,那人嘴边多了一道血痕。他惊恐地滚下马鞍,跪地顿首:“卑职该死!”   “这种玩笑,别让我听见第二次。“尹北望淡淡道,“叶小将军不在,没人给你求情。”   一行人继续赶路。   夏小满幸福得几乎要死了,在马背上随颠簸哽咽,嘤嘤呜呜的。那侍卫胆怯道:“夏公公,求你别哭了,不然殿下又要抽我了。小人失礼,在这给你赔罪了。”   “我的泪不是因你而流,你没那么重要。”夏小满憋回哽咽,冷声驳斥。   内率府的人,一直更张扬些,都是惯出来的。因为他们是太子的近侍,深受信任。更因为,他们的上司是叶小将军。   犯了错,只要叶星辞去求情,当事人就可以松口气了,因为太子见不得那张英气可爱的脸显出失落。   一年前,内率府有个侍卫和宫女私通,致其有孕,按规矩二人该处死。太子怒不可遏,称法无可贷,无论谁求情都没用。叶星辞磕破了头,到底救下二人,轻轻打一顿便撵出去了。现在,第二个孩子都出生了。   傍晚,渡船在北昌翠屏府的渡口靠岸,夏小满又晕船了。   他的行商文牒只能带一个人,于是四个侍卫被尹北望留在对岸。此举将他吓出一身冷汗,储君擅离国境已犯大不韪,还不带侍卫,孤身犯险。   尹北望却毫不忧忡,夏小满甚至从他脸上读出隐隐的亢奋。不是因为离叶星辞越来越近,而是他热爱这种刺激的感觉。就像,一潭死水热爱盛夏的暴雨。   他们赶在城门关前进城。天边余晖将散,夜色一点点吞下这座城池。   夏小满说,几天前叶星辞说要去丹宇县,现在应该已经回来了。他们不会再入住官府的驿馆,而是住在孙家母女所在的客栈。   “爷,我们去客栈看看。”夏小满警惕地留意四周,压低声音,“如果那母女不在了,就说明叶小将军已经动身回顺都了。如果母女俩还在,他却不在,那就是正在附近的县城玩。他说,会留宋卓陪护那对母女,我们问问宋卓就知道他在哪了。”   尹北望淡淡说了句:“希望别跟他错过。”   “那个跟瑞王退亲的办法,我说是我想的,没说是你的主意。”   尹北望“嗯”了一声。   “见了面,他一定会请示,想回家看看娘。到时,你就答应他吧。我琢磨个法子,让他们母子见一面。他跟我提的时候,我回绝了,我怕他沉不住气乱跑,被宁王看破身份。”   尹北望不置可否。   上次谈话,叶星辞只随口一提客栈名,夏小满没想过还会再来,故而没留心记。他凭借记忆,一路打听,还真在天色黑透时找着了。   “爷,应该就是这家。”夏小满抬手一指前方的招旗。   尹北望深提一口气,加快脚步。明媚的笑意,驱散盘桓在眉宇间的沉郁,几乎点亮了黑夜,脚步声都像是在笑。   忽然,从客栈二楼临街的窗子里,飘出一缕歌声。少年的声音,如清浅小溪:“清清河儿水滔滔,弯弯月儿挂柳梢……落花生角角剥了皮,心里的人儿就是你……”   “小叶子。”尹北望脚步骤停,惊喜地举目,望向半支的窗子,“太好了,他还没走。不过,他在唱什么呢?”   他身子倏地一抖,脚下退了一步,又退一步。喃喃道:“这是北方的小调,宁王教他的。”   夏小满眼睁睁地看着,支撑太子戴月披星奔波两天两夜的东西,瞬间被抽走了。皮肤像豁出一道口子,疲惫一涌而出。他挺拔的脊背颓了一点,裹着血丝的双眸愈来愈红,双唇苍白发抖,仿佛正在忍受极寒。   尹北望什么也没说。他堵住双耳,慢慢走入夜色,步履拖沓。   夏小满追随其后,瞥一眼那扇归于安静的窗子,淡淡烛光流泻。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本不该如此亲密。亲密到,让“女人”学会轻佻艳俗的山野民谣。他们已经到了言无不尽的地步,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很快乐。太子玲珑心窍,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些。他想的只会更多,更深。   夏小满突然恨极了叶星辞。从未有人,让太子如此沮丧。   可他又明白,这不怪叶星辞。一个从未离家的少年,不谙世事,被抛在异国,难道还不许他为苦闷找到出路?难道他没有快乐的权利?他只有哭哭啼啼,日夜眷念东宫的生活,才不算是辜负?太子不能既抛弃一个人,又妄想留住他的心。   主动放手,即为失去。   “爷,你不去看他了?也许,他明天就走了。”夏小满小心道,“他唱的曲,肯定是随便从外面听来的。他就是个孩子嘛,对什么都好奇——”   “闭嘴。”尹北望横了他一眼,唇间短促而凶狠地迸出两个字。   夏小满惊了一下,不敢再言语。他懊恼,不该没眼力见儿,现在太子一定很烦他。他抱紧与自己同名的小松鼠,眼里噙着泪。   漫无目的走了许久,街巷逐渐冷清。店铺都上了门板,快宵禁了。夏小满想,他们也得找地方过夜,又不敢开口打断太子的思绪。   “你在发什么呆,我们该住哪?”终于,尹北望开口了。   “你叫我闭嘴的。”夏小满嗫嚅,罕见地发牢骚。   尹北望停下脚步,猛然扼住他的下巴,语调冰冷:“再说一遍?!”   “奴婢该死,恕奴婢失礼。”夏小满眸光颤抖,琉璃珠般的眸子晶莹易碎,我见犹怜。尹北望冷冷丢开他的脸,他踉跄一下,险些跌倒。他才知道,那双擅于抚琴的好看的手,有这么大力气。   在客栈落脚,夏小满仔细刷洗了房里的浴桶,服侍尹北望宽衣沐浴睡下。   夏小满也疲乏不堪。同样的路程,他几天内连走三回,晕船三回。长时间赶路,两条小腿都是浮肿的,一按一个坑。他轻手轻脚地,将多余的被褥铺在床边地板,就这么躺下,方便随时听差。   “小满。”床上的人在黑暗中说,“刚才我对你,有点凶了。”   他知道我是辛苦的,他在对我道歉!夏小满心花怒放,疲惫一扫而空,唰地坐起来,小狗似的将下巴搭在床沿,开心道:“我知道殿下心情不好,我绝不会有怨言。”   一道黑影背对着他,无助地蜷在床上。夏小满很少看到尹北望用这样的睡姿,心里一阵揪痛。尹北望翻个身,往里侧挪了挪,让出一点地方。   夏小满脸上绽开笑容,立即爬上去。黑暗中,有指尖轻触他柔嫩的唇瓣。他了然,于是开始尽心地服侍。   “让他得意吧。反正,这也符合计划。”太子的手指,在他发丝间摩挲。太子的身上很热,声音却很冷,“他不知道,他的心头肉,是插在他心上的一把刀。拔出来的时候,痛死他。”   夏小满专注于自己正在做的事,不便说话,轻轻“嗯”了一下,作为回应。他知道,那个“他”,指的是宁王。 第92章 余下的路,要自己走   大地铺着一层浅浅的秋色。露珠冰冷,在晨曦下闪着细碎的光。   一去一回,二十多天,夏黄豆已经熟了。叶子发黄,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脱落。当田鼠、野兔窜过,一串串的黄褐色豆荚便哗啦作响,像豆子们在说悄悄话。   它们在议论,野草会在哪一夜悄然变黄,第一场雪会在何时到来。一个人,究竟是怎么喜欢上另一个人。   想象着这些,叶星辞有点不好意思,偷瞄一眼楚翊,紧了紧披风。由于一路都不戴席帽遮阳,楚翊有些晒伤,额头和颧骨起了几片红痕。   清晨的风很冷,所以他披了一条厚实的靛蓝色绒褐披风。待太阳爬高,他又觉得热了,于是解下披风,搭在鞍上。与楚翊并马徐行,不时聊几句,笑一笑。   陈为也骑在马上,把车让给孙家母女乘。此时,车窗帘布半掀,孙小姐正向外张望。她气色好多了,脸颊也圆润几分。   接近午时,抵达顺都城郊,巍然屹立的城墙横在视野中。   “停一下。”楚翊勒马,驾车的罗雨也跟着停车。叶星辞以为他内急,却见他稳坐马背,继续道:“离都城不到二里了。孙夫人,孙小姐,我们不可再同行。”   母女俩掀开车帘,讶异地探出半个身子。孙夫人无助道:“王爷,你不是说,要带我们去告御状吗?”   “是。但剩下的路,你们得自己走。”楚翊命罗雨打开车内的行囊,取出一幅字迹工整的书法,呈在母女眼前,“这是我写的诉状,现在你们将它抄一份。”   罗雨又取出纸笔,以捡来的石头为砚,研了一点墨。孙小姐伏在车厢前,逐字抄写,字迹娟秀。待她停笔,楚翊又收回诉状,交给身边一脸好奇的叶星辞。   诉状上写明了冤案的前后经过,包括堂审时有人公然提及瑞王,以及原知县李青禾的秉公办案,但没提认罪口供上的指印为死后所留。   叶星辞立即发现这点遗漏,出言提醒,楚翊却淡淡道:“她们没机会看到口供,按道理不该知道这件事,所以我没写。把你手里的诉状烧了,现在就烧。这上面是我的字迹,很多人都认得。”   叶星辞立即掏出火折子吹燃,烧了诉状,看灰烬随风而散,隐没在路旁的豆田。   “孙夫人,孙小姐,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们要好好记着。”楚翊注视孙家母女,特意放缓语速,吐字清晰沉稳,“所谓告御状,不是去皇宫,而是去大理寺。皇上,你们是见不着的。”   “大理寺……”孙小姐认真重复。   楚翊微微点头,继续道:“大理寺在和阳门外,毗邻宫城的街上,与都察院、刑部衙门相邻。街头的牌坊旁边,有一面登闻鼓,专为鸣冤者而设。进城之后,找个地方住下。明日辰时初刻,你们带着诉状,去鼓边等着,那是皇上的四叔庆王入宫理政的必经之路。你们看见他的车驾,就能认出来,车上刻着龙纹,一般人用不得。”   母女俩用心听着。她们都是通文墨的人,这点东西听一遍就记住了。   叶星辞也专注聆听,立时便明白楚翊的用意。楚翊太年轻,有心无力。只有把冤案交给有能力,又憎恨瑞王的人去查,方能拨云见日。庆王最初参政就是在刑部和大理寺,根基深厚,人脉通顺。更重要的是,他恨瑞王。   楚翊继续缓缓说道:“看见庆王来了,你们就高举诉状,击鼓鸣冤,高喊翠屏杨氏宗亲暗中为瑞王兼并土地,勾结知府炮制冤案。庆王当即就会下车询问,还会免了你们越级告状的一顿板子。因为他怕你们挺不住,耽误他了解案情。”   孙夫人目光坚毅地点头,说自己记下了。她搂紧女儿,颤声问:“庆王爷一定会为我们伸冤?”   “会。”楚翊勒住摇晃的马头,眸色一暗,嘴角挑起莫测的微笑,“不过不是为了你们,是为他自己。但是,只要结果是正义的,这又有什么分别呢?刑部和大理寺是他的势力范围,我难以介入。他会不眠不休地查案,在他手里,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我们知道了。”孙夫人道。   “若庆王问:你们怎敢凭空攀咬瑞王?”楚翊冷静地指点道,“就说:堂审时,一旁的笔吏都记录在案了,也许能查到。被革的知县李青禾也知情,只是不知他现在何处。庆王问:知不知道杨家人如何兼并田产?你们就说:不知道,不过可以去查鱼鳞册。”   叶星辞默默听着,再度感叹楚翊的多谋善断。   这小子自己查明了真相,又刻意引导庆王再查一遍。当庆王去丹宇县查卷宗,就会翻出重新放入的原始笔供。当庆王去查鱼鳞册,就会发现杨家人虚构子孙,并购大量免赋田地。庆王会严审所有涉案之人,撬开他们的嘴,将这些罪证打磨成最锋利的刀,狠狠劈向瑞王。   “民女都明白了。王爷的恩德,没齿难忘。”孙家母女含泪叩首谢恩。   “请起,不必多礼。”楚翊有些动容,翻身下马搀扶二人,恳切地叮嘱,“记住,你们不认识我。只在我视察翠屏府的牢狱时,见过我一次。来告御状,没人鼓励、指点你们,是你们自己要来,路引是凑钱买的。答应我,千万别提到我,拜托了。”   言毕,楚翊微退半步,郑重地抱拳施礼。孙家母女慌忙回礼。之后,她们背着包袱,相携向顺都城而去。步履虽缓,却坚定无比。   楚翊上了马,深眸微眯,目送二人。他倒要谢谢她们。他利用了她们,她们的苦厄,成了他手里的一把刀。而现在,他将刀柄悄悄递给了庆王。   楚翊从袖间抽出一本书,交到罗雨手里,道:“夜里,你悄悄去一趟袁宅,也就是刑部侍郎袁鹏袁大人的宅邸,将这本书放在他书房的案头。他家里没几个仆人,应该很好潜入。”   “龙潭虎穴也不在话下。”罗雨妥善收好。   叶星辞只瞄一眼,便得知整部书的内容,因为它有个概括性极强的名字——《尸变考辩》。尸变,自然也包括尸僵。他恍然笑道:“逸之哥哥,你在引导这位袁大人,让他通过书中提到的尸僵,来联想到孙家人的认罪口供是死后才画押。”   “不错。这个细节,让他自己查出来,比直接告诉他要更可信。”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叶星辞用手指捋顺雪球儿的鬃毛,忧心道,“你这么聪明,是不是身体很差?”   楚翊侧目,意味深长地挑眉:“以后你就知道了,绝对吓你一跳。”   “吓一跳?你指的是猝死吗?”叶星辞惊恐地捂住心口,“不要啊。”   “早晚被你给可爱死。”楚翊抚掌大笑,笑得眼角发红,惊了身下的骏马,“不过,男子本就不如女子长寿,我又年长,一定会走在你前头。你儿孙绕膝,颐享天伦,倒也不至于太寂寞。”   噗——不远处,于章远和宋卓一齐迸出笑声,接着若无其事地抿嘴:“抱歉王爷,我们不是在笑你。”   “你们哪来那么多乐子?给我讲讲。”楚翊不以为忤。   二人对视一眼,似乎在说:王爷你就是最大的乐子。“绝对吓你一跳”,这话该由叶小将军来说。 第93章 我生气了,哼!   孙家母女已走出很远。一双纤弱的身影,化作秋风中两株相依为命的劲草。叶星辞叹了口气,默祝她们一切顺利。   他身旁的楚翊敛起笑意,话中暗藏机锋:“顺利的话,瑞王会从此一蹶不振,安心当个富贵闲人就好。他是皇上的亲叔叔,老太后的亲儿子。扳倒了他,就是往他们心口捅刀子,这个人不能是我。我这次出门,是巡察渡口和水运,与此事没有分毫关系。”   没错。叶星辞心里一动,这里头还有这一层。   瑞王混蛋,但在太皇太后眼里,挑破她儿子是混蛋的人,更加可恶。小皇帝聪慧,但也只有九岁,老祖母的言行态度,对他的影响举足轻重。   为什么,楚翊会想到这些?为何会说,“这个人不能是我”?他在筹谋什么?叶星辞静心揣度,后脑陡然一麻,如醍醐灌顶:“你也想当摄政王?!”   男人倏地将目光转过来。   叶星辞心脏一缩,感觉自己被一只鹰盯了一眼。傲骨嶙峋,锋芒毕露,野心与雄心交映闪动,在翱翔中睥睨万物。凶猛迅狡,善藏羽翼。   “想想,难道犯法吗?”楚翊唇角一弯。   “你想争这个摄政王,为什么不告诉我?伪君子!楚一只,一只混蛋!”叶星辞咬紧下唇,狠瞪男人一眼,双腿夹紧马肚轻咤一声,扬鞭疾驰而去。   他感到被欺骗和辜负,虽然自己藏得更深,骗得更狠。楚翊分明就是有所图谋,却不露声色,假惺惺说什么:“如果有一天,我也开始追求公主,那一定是因为我喜欢上了你这个人,而非你尊贵的身份和丰厚的嫁妆。”   他曾因这句话而深深动容,原来是假的!   “别跑,听我说!”楚翊策马直追。   追了一段,他居然纵身一跃,落在叶星辞身后。重量突增,惊得雪球儿止住奔腾,扬起前蹄激烈嘶鸣。叶星辞本可以勒住缰绳,奈何被身后的男人牢牢搂着腰,像大秤砣似的坠着。最终,二人双双滚落马下,摔进路旁野草。   草叶茂盛,土地松软,倒是不太疼。叶星辞挣扎着坐起,挥起白皙而有力的拳头,怼在男人肩头,怒道:“你他娘的玩杂耍呢!”   “怎么样,我的身体是不是很好。”楚翊双手往后一撑,惬意地扬起线条优美的下颌。   “好极了,果真吓我一跳!”叶星辞冷冷斜睨着他。   “王爷,你怎么样——”罗雨焦急地追来,楚翊摆摆手,叫他别靠近,自己有话和公主说。   楚翊坦然迎接叶星辞的视线,任由那燃烧着质疑和怨怼的目光灼烧自己的脸,轻轻地开口:“小五,我是对你隐瞒了想法。可是,在我戳破你是个宫女之前,你也没主动向我坦白啊。我们都有秘密,但这不妨碍我们互相喜欢。我对你,是真心实意。无论我是不是想成为摄政王,我的心意都不会变。”   “不,不一样。”叶星辞抱膝而坐,将气呼呼的绝色脸庞搭在膝头,嘟囔道:“你有所图,你对我的喜欢,就是掺了杂质的。如果明天真公主回来了,我又成了她的婢女,你还会想要娶我吗?你不会。你会调过头去,像之前对我一样,步步为营地去追求她。我呢?我只能当个侍妾或通房丫头。”   他翻眼吐舌,做个夸张的鬼脸,来表达愤懑。楚翊忍俊不禁,还故意学他,随之正色道:“就算真公主回来了,我也会想办法把她送走。我只和你,做结发夫妻。”   “你在回避我的问题。”叶星辞一针见血。楚翊没说,愿不愿意为个宫女,而放弃迎娶公主这件事本身。但他说话时底气不足,因为他骗楚翊更多,更深。等对方发现他是男人,一定也会骑马逃走的。   “我没有回避。我在告诉你,我解决问题的方法。”楚翊的目光和声音都柔和极了,“我是个功利而变通的人,你和权力,我全都要。其中的区别在于,我喜欢你,不喜欢权力。但是,唯有大权在握,我才能施展手脚。争权非我意,唯愿四海平。”   良久,叶星辞点点头,认可了对方的说法。他是男扮女装的大骗子,没底气继续逼问。   他怕自己将来露相后,楚翊会揪着他领子问:兄弟,你咋好意思说,我对你的喜欢是掺了杂质的?你对我的喜欢,可是掺了个牛子啊!   叶星辞正想起身,楚翊却借着他抱膝而坐的姿态,一手勾住他膝窝,一手揽腰,轻松地将他打横抱起。   “你——放我下来——光天化日的——”叶星辞羞愤欲死,像大鲤鱼似的打挺扑腾,却并非认真抵抗。他贪恋这个怀抱,等回到顺都,就再难如此亲密了。   “黑天就可以吗?”   “也不行!”   “叫哥哥。”楚翊勾起嘴角。   “好哥哥,快放开我吧。”叶星辞咕哝,脸上红得几乎渗血。   这时,远远候着的罗雨跑过来,清秀的面孔喜气洋溢,手舞足蹈地连道“恭喜”。楚翊不解,罗雨道:“你们不是提前入洞房了吗?不然,为什么这个姿势?”   叶星辞又羞又恼,翻个身从楚翊怀里滚出来,上马跑远。   楚翊搭住罗雨的肩膀开怀大笑,挠着脸上发痒的晒伤,望着落荒而逃的美人:“那一天,近在咫尺了。到时候,你小子可不许带头闹洞房。”   “好的,那我排第二个。”   **   天色仍暗,呈现鼠皮般的深灰,不过东方已隐隐透亮。并且愈发明亮,仿佛有人擎着烛台,在纱幔后缓步走近,光亮从朦胧变得明晰。   这时候,宫里有两处地方最热闹。   一处是最北边的一大片矮房,这里是下等宫人的宿舍。他们正叠起被褥,飞速拾掇自己,之后赶往各处当差。妆容服饰千人一面,细碎的步子如出一辙。   另一处,则是和阳门阙左门和阙右门北侧六科廊的几间朝房。候朝的王公大臣,或闭目养神,或三五成群地低声交谈。   帝师吴正英坐在角落烛台旁,手不释卷。楚翊养母袁太妃的弟弟,刑部右侍郎袁鹏也在静静读书。他的刑部同僚大多是庆王的拥趸,唯有他笃信“智者不争,仁者不责,善者不评”,对党争是非不闻不问。   很多人在打哈欠。家住城郊的,后半夜就爬起来了,全凭浓茶和参汤提神。可又不敢喝太多,因为不确定早朝会持续多久。打个哈欠都要被参御前失仪,遑论尿裤子。   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昨晨有人擂登闻鼓告状,牵涉瑞王。巧的是,正被庆王碰上了。他正静静品茗,眉宇间呼之欲出的快意掩盖了一夜未眠的疲惫。   瑞王远远地坐着,脸色微沉,但气定神闲,他不信此事掀得起多大风浪。有些自信源于掌控,而有些自信源于无知,瑞王显然是后者。   “老九,你怎么晒成这样?像被揍了似的。”庆王叫住四处踱步以缓解困倦的九弟。   “哦,秋老虎嘛。”楚翊停下脚步,踱到哥哥身边,“我以为日光会温柔地拂过我的脸庞,没想到却被抽了几巴掌。”出门前,他故意将原本就有些晒伤的脸抓挠得更红,十分瞩目。   “昨天,你差人送到我府上的《渡口考察疏》我看了,内容详实。”庆王感激道,“我叫人誊抄了一遍,待会就呈给皇上。辛苦你了,出了一趟远门,却把功劳让给我。”   “客气什么。”   庆王说的“考察疏”,是楚翊在归程中编写的一份关于渡口的考察纪要,涉及民生、水文、税收、货运、水贼侵扰的情况,并列出可行的整改建议。昨天刚到家,就派人送至庆王府。这也是他出门前答应的,他出力,功劳归庆王。   楚翊问道:“这大半月,你去看望过公主吗?”   庆王立即换上无奈的表情,捋着袖口,摇头叹息:“别提了。公主一直在斋戒,根本不露面。好处是,老三也没见到,呵呵。你有没有带回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可以给公主送点,她一定闷坏了。”   “没带什么。而且,我和她也不怎么熟。”楚翊面不改色地淡淡道。不怎么熟的意思是,已经亲过抱过,私定终身了。大婚之后,才算熟。 第94章 朝堂争锋   “有一件要紧事,你应该听说了。”庆王将兴奋的声音压得极低,幸灾乐祸地瞟一眼瑞王,“昨天,有人敲了大理寺附近的登闻鼓,状告杨家暗中联合瑞王兼并田地,勾结知府炮制冤案。我要将这件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为老三正名,还他个清白。”   他咬牙切齿地挤出最后两字,斜向瑞王的眼神犹如冰冷利斧,正在劈剁对方的骨肉。   “是得仔细查查,告状的人在哪?该不会,是故意闹事的刁民吧?”楚翊一脸懵懂,明知故问。   庆王立即摆摆手,像怕人抢功似的,“这个你不用管,我已妥善安置了。”   “有需要弟弟帮忙的地方,尽管说。我去安慰三哥几句,有人告他,他一定很烦。”楚翊顶着一张发红的俊脸晃到瑞王身边,关切地搭住对方肩膀:“三哥,我听说有人往你身上泼脏水。”   瑞王正闭目养神,闻声掀起眼帘,冷哼道:“是啊,也许是有心之人见我即将迎娶公主而嫉妒,找了两个亡命之徒诬陷我。”他远远地斜一眼庆王,“我身正不怕影斜,脚正不怕鞋歪。”   楚翊在心里冷笑。   还脚正不怕鞋歪,三哥你倒行逆施,脚后跟都朝前了。他脸上却挂着温和的笑意:“没错,清者自清,德高何忧生是非,尽管让他们告去。上回四哥儿子出事,朝野和坊间有不少流言,说是你做局陷害。结果如何?我查得明明白白,根本就与三哥你无关。”   瑞王扯扯嘴角,沉默一下,问道:“你不是去江边转了一圈吗?告状的人,就是打翠屏府那边来的,你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楚翊说没有。这是实话,当地确实没有风声,因为这风是他私下鼓起来的。   “哼,区区两个刁民,也敢告本王。屎壳郎搬大山,小母鸡下鹅蛋,自不量力。”瑞王冷漠地嗤笑,旋即面露喜色,“对了,我和公主的大婚吉日定下来了,十月初八。”   “真的?那弟弟提前恭喜你了。我得好好想想,准备什么贺仪。”楚翊拱手笑道。十月初八,这日子不错,他盘算。等三哥你的亲事告吹,我就借你的吉日,在那天办喜事。   周围人听了,无不齐声道贺。瑞王逐一回礼,春风得意。庆王冷冷盯着他,犹如头顶乌云,儒雅的面孔笼罩在阴霾之下。   破晓,阳光点亮日晷的晷针,针影投向盘面西端的卯时正刻。三位皇叔为首,百官按品级肃然列队,一步步踏上丹墀,进入和德殿,向九岁的天子叩拜。   一股阴冷的秋日晨风,在众人的红色官服间流窜游荡,最终扑向御座上的小皇帝。他正是爱玩好动的年纪,却只能苦闷地叹口气,朗声道:“众位爱卿平身。”   他手里捏着字条,上面是皇叔和师傅写好的需要朝议的事项。按部就班地问答过后,他将字条纳入袖中,询问哪位卿家还有事启奏。   “臣这里有一篇《渡口考察疏》,请万岁御览。”庆王呈上奏疏,经由太监之手转交。   永历粗略通读,哪怕一目十行,依旧能领会到其中的务实求是,通篇没有一句废话。连日来,朝野因吏部尚书出缺而蝇营狗苟互相倾轧,乌烟瘴气,这份“考察疏”堪称一股清流。   “为者常成,行者常至。四叔是个做实事的——”赞美到一半,永历的目光落在宁王脸上。这位冠绝一时的美男子,正顶着面颊上明显的晒伤,垂眸恭立,宛如一棵生长在大殿的挺拔松柏。   永历只知他外出巡游,不知具体。看来,“考察疏”无疑出自他手。可是,他却不吭不响将功劳让予庆王,甘居人后。实乃静而不争,不贪不苟之人。   “稍后,朕会仔细阅读。”永历收回视线,沉吟着措辞,“嗯……朕是天子,要坐镇帝都,地方的事难以亲闻亲见。假如,这样的奏疏多一些,政通人和的愿景也就近一些。”   众人纷纷附和“皇上圣明”。面对此等盛赞,宁王依旧云淡风轻,没有认领功绩。永历愈发叹服,心想:假如他再年长个十岁就好了。吴师傅提起他时,也说他太过年轻,仍需历练。   接着,庆王又奏:“昨日有百姓击登闻鼓,所告之案涉及瑞王,刑部和大理寺已着手查办。”   永历慌忙用稚嫩的小手掏出字条,低头查看。果然,漏了这一项。为了掩饰自己的疏忽,他说道:“朕正想问呢。”   瑞王上前一步,高亢从容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对方所告不实,臣自请查办此案。”   “瑞王是被告,他自己去查,旁人难免非议。”庆王不慌不忙地反驳,“届时流言四起,不实也实了,还是该避嫌。臣本就兼管着刑部和大理寺,愿为国效力,昼夜不息彻查本案,还瑞王一个清白。毕竟,他已经与齐国公主定亲。千万不能让南齐把我们看扁了,说将公主下嫁给失德之人,有损国体。”   “还我清白?哈!”瑞王脸色铁青,夸张地哼出一声冷笑,“本王何时丢了清白?是她们凭空捏造污蔑,我本就无嫌,避什么嫌。”   永历垂目看字条,给出吴师傅早就写好的对策:“那就由庆王主审,宁王从旁协助,会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查办,复勘案情。”   吴师傅想让宁王作为缓和。就像煎汤药时,在药性剧烈的药方中加入红枣,缓和烈性。昨天,吴师傅以“十枣汤”举例,用大枣缓解甘遂、大戟、芜花等泻药的毒性,以护脾胃。宁王,就是大枣。   宁王参与其中,一来防止庆王借题发挥,殃及无辜。二来更加公允,太皇太后那边也说得过去。   永历万万没想到,宁王会拒绝。   楚翊恭谨地拱手低眉,用清朗悦耳的声音婉拒道:“臣不敢担当此任。一来,臣序齿于兄小二十年,以幼查长有违圣人教化,而庆王与瑞王年纪相仿,故而无妨。二来,臣是郡王,瑞王是亲王,以下犯上非礼也。”他半张脸敛在双手和绛红的衣袖之后,眉宇间平静无澜。   这番话有理有据,也正合庆王的心意,立即附议。永历不知所措,见师傅略一合眼颔首,便说:“那就尊重皇叔的想法,本案就由庆王全权查处。朕要去读书了,有劳皇叔和政事堂诸位操劳国事。”   散朝时,楚翊看见四哥兴奋得几乎要一个跟头翻出大殿。三哥不屑一顾,径自去光启殿议政。   楚翊则往后宫去,给老太后和母妃们请安。一晃走了大半月,二老一定很挂念他。   “九爷留步。”   他止步回头,见鹤发苍颜的吴正英缓步而来。他笑着拱拱手,只听对方淡淡道:“皇上有请,请王爷随老夫移步勤德殿。”   勤德殿,是皇帝日常读书习字之所。二人朝北走了一射之地,期间偶尔不痛不痒地寒暄几句。楚翊大致猜得出,皇上想谈“考察疏”的事。   楚翊迈入勤德殿,御案后的永历说着“免礼,赐座”,目光仍流连于手中奏疏。良久,他将之合起,抬头顾自感叹道:“写得真好,读之有耳聪目明之感。九叔,你要不要看?”   楚翊从太监手中接过奏疏,默然翻阅。永历继续道:“其实,你早就知道内容。因为这是你写的,也是你实地考察,没错吧?”   “陛下明察秋毫。”   永历得意一笑。这笑容既属于一个帝王,也属于一个孩童。极权与纯真,尽集于一人。他道:“你晒成这样,朕当然猜得到。你不揽功邀赏,群臣不晓得你的苦劳,朕可是看在眼里。”   不,群臣也都猜得出,因为我在朝房里招摇乱逛一早上。我的功劳,四哥休想抢走。楚翊抬手摸摸自己的脸,谦逊地笑笑:“臣素来内敛,只要利国利民,别人眼里看得到、看不到,于我如浮云。臣让庆王上疏,是因为重修各地渡口的建议由他所提,这功劳本就该是他的。”   永历感慨:“九叔,你是个厚道人。”他面容稚嫩,童声清脆,语气却故作老成,很是可爱。   “承蒙陛下盛赞,臣愧不敢当。”楚翊看一眼端坐西首的吴正英,神情淡淡的,苍髯随殿内微风轻颤。 第95章 突发事件   永历也看一眼师傅,将纤细的手臂撑在案边,继续夸道:“皇考晏驾后,都知道国葬不好办,容易被御史挑剔,是你站出来独挑大梁,稳住局面。后来,你主动提出裁撤内廷总管大臣,又退出礼部,毫不恋权,堪称高风亮节。庆王世子的案子,也办得周全。上回皇祖母的华诞,朕逗引公卿的门客私斗,你第一个站出来劝谏。”   楚翊静静听着,一句“厚道”,让他很受触动。不过,他厚的是脸皮。朝阳透入大殿门窗棂格,勾勒出清俊轮廓,逆光的脸庞浮起谦恭的笑:“这是臣的本分。”   “九叔,你出门这大半月,朝野间起了诸多风波。”永历苦恼地叹息,楚翊竟从一个九岁孩子脸上看到了憔悴,“杨大人回乡丁忧,吏部尚书出缺,瑞王和庆王的拥趸为了上位针锋相对,彼此倾轧。双方还从各官员近年的考课、私人生活、所做诗赋里分斤掰两,锱铢必较,连政事堂的顾命老臣都卷进来了。   拿工部尚书冯达来说吧,他与杨榛是儿女亲家,他参庆王的舅舅马赫举荐的人居心不良,因对方多年前写给朋友的信件中有一处笔误:陛下的‘陛’,写成了狴犴的‘狴’。马赫又反过来参冯达举荐的人,说对方给孙子取名‘氶’,像永历的‘永’去了头,是在诅咒朕。现在,两名吏部侍郎,和好几位大臣都被参而停职待查,朕很难过。”   皇上所倾诉的,楚翊刚回府就从消息灵通的管家王喜那得知了。出去躲风头果然没错,那表明这些党同伐异都与他无关。而吴正英以及朝中的有识之士,都洞若观火,明白他老九不是党争之徒。   他思绪翻涌,表情却无波无澜,淡得像泡了三遍的茶。   “九叔,这段时间你不在,朕还不知道你的看法呢。”永历孩子气地笑了,继续说下去,“你想举荐谁出任吏部尚书?这里不是朝堂,没有君臣,只有叔侄。但说无妨,举贤不避亲。”   楚翊心里一动,一个名字就悬在嘴边,险些滑出来——袁鹏。刑部右侍郎,养母的弟弟,无血缘的舅舅。若有机会令其上位,真是天大的助益。   刹那之后,他脊背发凉,庆幸自己没说——皇上在试探,自己有无朋党。而先前的夸赞,和随后的贴心倾诉,都是为了麻痹他,让他飘飘然,他也确实差一点飘了。九岁孩子,自然想不到这些,是吴正英教的。呵,狡猾的老吴头儿。   楚翊用余光窥视西首的老者,感觉对方也在用评判的目光审视自己。   吴正英不止教习经史子集,更传授帝王术。他淡泊寡欲,不屑于世俗名利,因为他正在达成此生的终极成就——亲手栽培一代帝王。   楚翊缓了一口气,云淡风轻道:“皇上聪慧天纵,高瞻远瞩。臣与百官相交不深,不敢妄自推举,相信皇上自有圣断。”   谈了谈江边见闻,楚翊退出勤德殿。背上的冷汗一见风,令他打个寒颤。对于方才的试探,他后怕也兴奋。和感情一样,试探,必定伴随心动。这说明,在立摄政王这桩关乎国运的抉择中,自己已是备选。   见过太皇太后,楚翊去看望母妃。   生母和养母如往常般黏在一起,他登门时,二人正在逗鸟。他常想,她们每天都聊些什么?怎么会有那么多话?   不过,他很欣慰她们可以形影不离。后宫生活寂寞,有个伴总比一个人耗着强。   传说历朝历代有些失宠妃嫔会在半夜数豆子:将一筒豆子洒在地上,然后一粒粒捡起。捡完,再倒,再捡。就这样消磨时光,直到疲惫。   儿时初次听说这个故事,他哈哈大笑。长大后,才觉出其中的悲凉。   “我的儿,你怎么晒成这德行!活像烫了毛的猪,你四舅也这样吗?”一见面,亲娘就惊诧地大叫。袁太妃叫她注意措词,她娇嗔:“我本来就是个乡野丫头,不像袁姐姐,大家闺秀。”   “我四舅还好,我是故意晒的,这是一种无声的张扬。”楚翊讲了早朝和方才勤德殿上的机锋。   经他分析,这对深宫密友都脸色冷峻,为他忧心。皇上的试探是机遇,可危险也如影随形。迟早,他的三哥和四哥会发现他的野心,将他列为对手。   楚翊笑着安慰:“有什么好担心?我又不是没有退路。三哥四哥都是看着我长大的,不至于赶尽杀绝。想想齐国太子:爹不疼,娘生病。外公致仕,舅舅病逝,唯一的妹妹又远嫁,那才叫如履薄冰,退半步就是深渊。”   袁太妃注视着他,眼中溢满慈爱和忧虑,沉吟道:“娘召你舅舅袁鹏入宫,试探一下,看他有没有帮你的意思。   楚翊果断道:“千万别妄动。你是我娘,可袁大人不是我舅。”   “我只探探他的口风——”   “唉,娘,都说了不用啦,你别添乱。”他思绪纷杂,语气有点不耐烦。袁太妃叹了口气,不以为意,温柔地将点心推在他面前。   楚翊捏起一块糖糕,刚送到嘴边,却被陡然暴起的亲娘一巴掌打飞:“吃个屁!你刚刚那是什么语气,怎么跟袁姐姐说话呢?!”   楚翊一怔,养母也吓了一跳,诧异地瞪大双眼。   “她才说了几句,你就烦了?啊?”生母用指头连续猛弹他的脑门,像在挑瓜,声色俱厉地训斥,“你知不知道,你刚学说话那会儿,指着李子问那是什么,一天问了几十回。我都烦死了,袁姐姐却依然耐心,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你!你翅膀硬了,要娶媳妇了,嫌我们磨叽了,是吧?再敢用那种口气说话,我就把你嘴缝上!”   说完,陈太妃恶狠狠地做了个穿针引线的动作。   被斥责和被维护的都吓着了,面面相觑。楚翊摸了摸嘴唇,羞愧地向养母赔不是,后者根本不介意,莞尔一笑:“嗐,这有什么,为娘怎会计较这些。”   楚翊捡起被打落的糖糕,吹了吹塞进嘴里,讪讪地笑了。   他没想到,生母会因为一件小事,而大动肝火。她是真的为姐妹着想,害怕少了一层血缘作为屏障和纽带,心思细腻的养母会忍气吞声,委屈自己。所以,她要捍卫他们“一家三口”的亲情。   袁太妃拉着姐妹坐下,嘴里念叨:“你干什么啊,属爆竹的,吓我这一跳。逸之事多心烦,别骂他。”她忽然眼睛一亮,看向儿子:“说到娶媳妇,这大半月,你和公主相处得如何?”   楚翊眼前闪过缩在浴桶里望着自己的美人,怯生生的,像在藏什么东西。圆润白腻的肩头,宛如碗里的糯米汤圆。他腼腆一笑,含糊道:“挺好,算是……定情了吧。”   从他逐渐烧红的双耳,她们读懂了一切,抿着唇侧目挑眉,用异彩闪动的眸光交流他猜不透的信息。二人又嬉笑着咬了一阵耳朵,窃窃私议,不时瞥他一眼。这种被当面议论的感觉叫人难堪,他无奈道:“想说什么,直说嘛。”   养母敛起笑,恢复往常的端庄,用小指挽了下鬓角霜发,正色道:“公主已经与瑞王当着万岁的面定下婚约,你这样偷偷把人带出去,无媒苟合,终究不妥。”   “以后别再这样了,多不好啊。”生母随后说道,眉宇间却喜色洋溢,仿佛已经抱了孙子。她朗声招呼宫女送茶点,却听殿外闹哄哄地掠过一串杂沓的奔走声。   “怎么了?抓贼呢?”陈太妃问进来送茶点的宫女。   “回娘娘,御花园西南角的小亭子倒了,把正在采摘菊花的彩月砸伤了。”对方答道。   “不严重吧?”陈太妃攥紧手帕,面露愧色,看向儿子,“是我叫她去采花的,中秋将近,我想把居所布置一下。唉,早知不叫她去了。”   宫女说不要紧,太医正在西侧的朵殿为其诊治。陈太妃不放心,麻利地起身前去探视。楚翊也跟过去,只见那名叫彩月的宫女被凉亭砸伤小腿,虽然流了不少血,但未伤及筋骨。   陈太妃询问过太医,随后安抚靠坐在地的彩月,握住她的手:“好好休养,最近就别干活了。啧,好好的亭子,怎么就塌了呢?”   “亭子建在一片坡地,前两天下雨,大概是把基座下的土冲松了,所以倒了。”一旁的太监轻声解释。   “娘娘,可吓坏奴婢了。”彩月捂着腿部,苍白着脸,“亭子底下露出一小堆骨头,吓得我头皮发麻!还以为,是有私通侍卫的宫女偷偷打胎埋在那的。仔细看颅骨,才发现是只大蜥蜴,可能是宫里的猫儿狗儿埋的。”   陈太妃哑然失笑:“少看点奇谈怪论,后宫的人都规规矩矩,哪来那么多奸情。”   默然旁听的楚翊却格外留心,开口问身后的太监:“亭子是何时修的?”   对方刚将太医送出门,立即回身恭敬道:“回王爷,为了迎接齐国公主,年初翻新了御花园,就是那时修的。一应事宜,都由瑞王爷督理。”   瑞王……楚翊蹙眉,缓缓舒了口气,向母妃告辞,出宫之后直奔永固园。 第96章 我是你肚里的虫儿   **   “公主究竟要斋戒到什么时候?她是不是根本就不在?!”   一道粗犷的中年男声,闯入星跃楼的二楼,冲进叶星辞的耳朵,从发根激发出一阵烦恼和厌恶,令他头皮发麻。他对镜而坐,慢条斯理地将一支珠钗斜插耳后。   “王爷,楼上是公主的闺房,你不能乱闯——”子苓话音未落,发出一声尖叫,显然遭遇了攻击。   瑞王土匪般闯上楼来,沉重的脚步左右乱逛,愈来愈近,最终停在叶星辞身后。见未婚妻安然高坐,他微微一怔。   “本宫还以为,王爷是个儒雅的人。”叶星辞的目光定在男人镜中身影,哼出一声鄙夷的轻笑,“上次你喝了酒,这次呢?喝错药了?”   瑞王也透过磨得光亮无比的铜镜盯着他,整整花纹繁复华丽的衣襟,闲庭信步地走近:“多日未见玉容,忧心你的安危,才贸然而来。”   “现在见到了,请回吧。”叶星辞冷冷地回眸,“我代表齐国皇家的威仪和体面,成亲之前,我不想与王爷交往过密,以惹人闲话。”但是,我可以和逸之哥哥交往。真爱没有束缚,老子就是这样的汉子。   瑞王端详着他,奇怪地笑笑:“月芙,你不是斋戒吗,怎么反倒圆润了点。”   “这叫水肿。”叶星辞冷漠道,“斋戒期间饮食极为清淡,饿了就多饮水,所以会肿。”说完这套歪理,他自己都信了。他难得出门,一路暴饮暴食,当然会胖。   瑞王又纠缠许久,东拉西扯,说着不着边际的肉麻情话,叫叶星辞想吐。听楚翊言谈,如饮甘露。听老瘪三吐字,如饮泔水。   临走前,瑞王还叫嚣:“公主,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躲是没用的。等过了门,看你还往哪躲,藏到床下吗?”而后,扯出一个被猪油蒙了的邪肆微笑,扬长而去。   有病!叶星辞扑在室外柱廊,在男人离开时,朝对方脑袋倒了杯茶,可惜没命中。他杵在栏杆边,托腮远眺,漫无目的地望着秋风中粼粼的湖面,和漂在水上的几片落叶。   叶落归根,这些叶子随波逐流,再也回不到树根。他这片叶子,又何尝不是。   他幻想,或许楚翊会来找他玩,给他讲讲新鲜事。忽然,想象中的男人跃入眼帘,走过逐日稀疏的树荫。近了,更近了,青衫玉冠,就像一缕吹得很慢的清风。   “哎!”叶星辞兴高采烈地挥舞双臂,恨自己不是八爪鱼。终于,楚翊也在罗雨的提醒下瞧见了他,笑着挥手。   可是,楚翊却没进门,而是目不斜视地路过了。片刻后,派四舅前来,请公主移步水榭相聚。   叶星辞是跑过去的。他双手提着碍事的裙摆,勇猛地撒腿狂奔,裙上缀着的小珍珠随颠簸而闪动。刚冲进碧漪水榭,他就挤坐在楚翊身边,微喘着甜甜一笑:“是不是想我了?”   “我看,是你想我更多点吧,居然跑着来的,比男人跑的都快。”   楚翊环顾四周,叫罗雨和随后而来的四舅背过身,紧接着在叶星辞唇角飞速烙下一吻。   “哇啊!”叶星辞低声惊呼,捂住发烫的嘴。光天化日,好大的胆子。   楚翊比个噤声的手势,又指指背过去的二人:“别叫,否则他们就知道了。”   “不叫也知道了。”陈为转过头调侃,“‘啵’一声,老响亮了,聋子才听不见。罗兄弟,你听见没?有人一亲芳泽了。”   “没有亲亲。”罗雨的语气认真,“我只听见了拔火罐的动静。”   叶星辞捂脸,羞得想投湖。楚翊笑着在罗雨身后轻踹一脚,拉住身边兀自跺脚的可爱鬼:“乖,不跺了,地上又不烫。说正事吧。”   楚翊先说起李青禾,“昨天我去见过他,他妻子的病见好。我告诉他,最近别主动露面,等风波过去。”   叶星辞迎着掠过湖面的秋风,不解道:“让他去找庆王,有他做人证,不是更好吗?”   “在你我看来,他是好人。”楚翊的解释一针见血,“可在皇上和别人眼中,他因贪墨而被革职。他的话显然不可信,还会成为突破口,被瑞王抓住机会翻案。几天后的中秋夜宴,庆王一定会当众提起本案。到时候,你就跟瑞王退亲。”   叶星辞悄然握住情郎的手,毅然点头:“我已经受够你三哥了,他就是个混蛋。”   “可能比混蛋还不堪,我怀疑,他犯下了罪不容诛的恶行。”楚翊深深叹息,游目于微澜的湖水,抬手揉了揉额角,显然感到头痛,“今天,御花园西南角的凉亭倒了,露出一具蜥蜴的骸骨。很大,宫里没有这么大的。”   “这有什么蹊跷?”陈为立马坐过来,握紧手中的折扇。叶星辞也紧盯楚翊的嘴唇,等他继续说下去。   “御花园,是今年初为迎接公主而翻新,由瑞王督理。他应该捞了不少油水,不过这到在其次。西南方,属于八卦中的坤卦,五行属土。奇门为死门,是全阴之卦。”楚翊微微一顿,眸光一暗,声音陡然低沉,看向身边的“公主”,“蜥蜴,又叫什么?”   “守宫?土龙?”叶星辞猛然捂嘴。龙,公主原本要嫁的世宗皇帝,就属龙。蜥蜴与龙相似,而龙亦是帝王之征。   “魇镇!”他骇然惊叫,英气可爱的脸庞瞬间失色,“你是说,有人诅咒先皇?也许,只是巧合。”   历朝历代,多少血雨腥风因魇镇厌胜之术而起,岂能轻易断言。不过,老昌帝确实暴卒于寿宴,并且筵席上所有菜肴均经检验,没有下毒的痕迹。如今想来,还真邪门儿。   陈为也诧异得失语,罗雨却有些懵懂。他说不信什么诅咒,只信手里的快刀。   “从前有户人家,屋子闹鬼,总在夜里听见刀兵之声。”楚翊音色沉缓,娓娓道来,犹如在讲志怪传说,“后来翻修才发现,墙里有一对正在打斗的桐木人。屋主得罪了木匠,于是人家就埋下镇物,魇镇他们。类似的法子还有很多,比如在墙角藏入一块包着孝巾的砖,这家就丧服不断,总是死人。藏入淫像,这家的女子便天性放荡。藏入太监像,则无嗣绝后。藏破碗,这家人就会落魄至行乞。”   叶星辞望着男人阴沉的双眼,听得浑身发冷。   楚翊继续道:“前朝后宫有个妃子,将一只老鼠剁去尖嘴和四足,又用火灼烧,做成猪的形状,放在一个生肖属猪的皇子床下。后来,那孩子真就夭折了。这桩案子,在当年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数百人遭牵连殒命。”   “你信这些怪力乱神的故事?”叶星辞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我不信,但有人信。”楚翊垂下眼帘,声音忽而苦涩如药渣,“这些东西,是我儿时到三哥府里玩,他讲给我的。”   叶星辞依旧不敢置信。虽然他厌恶瑞王,但还是客观判断:“瑞王知道这些东西,也督造了御花园的翻新,但这不能证明就是他所为。世宗皇帝,可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啊!”   “没错,他只是有嫌疑。但这可以说明一件事,有人想要先皇的命。”楚翊的眼中愤恨汹涌,几乎要冲垮面前的美人,“而我二哥,的确如那人所愿,猝然驾崩。众目睽睽之下,菜肴又无毒,大家都会信一句话:眼见为实。所有人都认为天有不测风云,包括我,故此无人追查。这不正合了那人的意?怎会这么巧?”   的确太巧了,叶星辞想。他思维机敏,立即联想到当前的摄政王之争,问:“你要把这件事告诉庆王吗?哪怕瑞王只是有魇镇先皇的嫌疑,庆王也能大做文章。再加上兼地案,瑞王一定会彻底失势。”   “来时的路上我想过。”楚翊缓缓摇头,目光扫过身边这些最亲密的人,“但我不能,就当不知道。”   叶星辞不解。   “这件事,只要提出来,四哥就有手段令其坐实。到时候,翻修御花园的几百个工匠,一个也活不了。他们无辜,我不能在这上面做文章。”   楚翊的神情坚毅而温柔。叶星辞注视着他,感觉胸腔里的心,正在朝他的方向砰然跃动。这就是让自己倾心的男人,操纵权术,也坚守善良。   叶星辞又问:“你怀疑你二哥死得蹊跷,可事情已经过去几个月了,该怎么查?”   楚翊开始回忆寿宴的情形,边想边道:“先皇身体不适,是发生在什么时候?”   “我舞剑之后。”叶星辞翻着眼睛回想,“我坐回去,他说了两句,就突然捂住心口。你不是记性很好么,怎么连这都不记得了?”   楚翊羞惭不已,苦笑道:“当时,我看清了你面纱之后的脸,光顾着想你,直到先皇栽下龙椅才回过神来。”   二人在回忆中检索许久,没发现可疑点。   当时御案上所有菜肴,和御膳房的菜肴,都直接封存并经过数次查验,连酒盏里残留的一点酒液都用小鸟验过,没有问题。皇帝每日饮膳,都要留存三天以上。当时往前查了三天,也没发现问题。   “只要是中毒身亡,骨殖一定会或多或少的发青黑。”叶星辞口吻笃定,“可是,又不能去开棺验尸。”   “你怎么确定?”陈为好奇道。   “于章远的父亲是刑部主事,仵作出身,他从小就听这些。他父亲说,所有毒剂都会侵入骨膜,导致变色。”   听着这些,楚翊陷入沉默,轻轻捋着衣袖,眸光闪烁不定。   叶星辞心有灵犀,一语道破:“我的好哥哥,你该不会想去陵寝地宫,把世宗皇帝的棺椁撬开吧?比起魇镇,这更是罪不容诛啊!”   楚翊苦笑点头,问他怎么知道。   “我是你这的虫儿。”叶星辞探出指头,在男人的腹部轻轻一戳,简直就是在引诱。他调皮地嘻嘻一笑,偏又纯真无邪。他不觉这有什么暧昧,人们形容心意相通,总说自己是对方肚里的虫。   “嘶,你……哎呦肚子疼……”楚翊如蚕般蜷缩,双耳暴红,良久才直起身,若无其事道:“我们去走走吧。” 第97章 残酷的事实   雁鸣山。   大昌龙脉,王气葱郁。   在这片皇家陵区,群山万壑之间,安葬着历代昌帝,以及他们的皇后妃嫔。秋风滚滚,因山势而变,忽柔忽烈。   叶星辞扮作护卫跟随楚翊,在山脚五门六柱的石牌坊处下马,将马匹交给护陵卫兵。过了牌坊,沿宽阔的神道步行。日头西斜,隐入西山的一瞬间,风陡然冷了。   二人从晚霞漫天走到星辉四落,伴着灵泉寺的晚钟,抵达昌世宗的寿宫,崇陵。崇字,由永历小皇帝选定。   崇陵以雁鸣山的玉骨峰为朝山,由南往北有功德碑亭、文武石像生、下马碑、神道碑亭等。神道碑的碑文,是九岁天子的御笔,少了遒劲,但端正大方。过了明楼,便是宝城和宝顶,宝顶之下是地宫。   地宫内,当前葬有世宗皇帝,他的元后,以及那名为他殉葬、追封为贵妃的年轻妃子。与帝后同葬,这对她的家族而言,是至高的荣耀。她的父亲写了一篇万字长表,感念新皇的恩德。叶星辞不知她的名字,只知她是兰妃。就像史册上,很多女人都没有姓名。   楚翊先到奉安先皇神位的大殿拜祭,又与守陵人攀谈。这些守陵的,除了有朝廷派出的卫兵、官吏,也有自愿迁居在此,曾服侍先皇的一众太监宫女。很清闲,只管洒扫。   “昨夜本王梦见地宫的墙根有水痕,恐皇陵渗水,才来谒陵。”楚翊这样说。   守陵官惶恐,陪同楚翊从宝顶后部进入墓道,沿石阶而下。墓道尚未封闭,因为世宗皇帝的继后将来也会合葬。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守陵官朝石壁和地面一摸,搓搓干燥的指尖,松了口气:“不曾渗水,王爷无需多虑。”   “我想在这里待一会儿。”楚翊轻轻地说。   守陵官面露难色,因为按祖制,帝王下葬后旁人不得再轻易进入地宫,搅扰英灵。但面对先皇的弟弟,他只好说:“王爷只可在殿宇外缅怀,不可因追思之情而贸然进入。”   楚翊点点头,命守陵官先离开。听见对方脚步消失,他神色一凛,毫不犹豫地阔步前行。穿过幽长的墓道,经过金刚墙内的拱门,步入地宫前殿。   叶星辞捂住口鼻,吭哧打个喷嚏,突兀的声响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他吐吐舌,小声说句“抱歉”。还好,只是喷嚏,不是出虚恭。   空气阴冷潮湿,弥漫着石料特有的幽森气息,和无数长明灯散发的油脂气。前殿没什么陪葬品,全部用条石砌筑,并仿造木建筑的形制,凿刻出脊、枋、梁、檐、瓦、额枋等。   四周幽暗,叶星辞心里发怵,紧随楚翊身边,来到之后的中殿。这里连接前后左右四殿,后部陈列帝后的神座、五供和长明灯,灯芯置于盛满油脂和一层蜂蜡的大瓷缸内,据说万年不灭。   楚翊向神座跪拜,幽幽灯火映着他泛红的双眸。叶星辞也作出同样的举动,仿佛在拜天地,随后轻声道:“这也叫万年灯,真能亮一万年?”   “没什么能万年不衰。”哪怕身处帝陵,楚翊依然惊人的冷静理智,“在墓道封闭,堆砌封土后,空气越来越稀薄,它大概就会灭掉。”   他起身,用冰冷的手掌,牵住叶星辞同样冰冷的手,继续朝前走,来到后殿。   后殿为主殿,也是帝陵内安放灵柩的玄宫,地面铺砌打磨平整的花斑石石板。居中是宽六丈左右,高一尺半的宝床,上陈先皇及其元后的棺椁,及装有随葬器物的楠木箱。墙根还摆放着家具等日常物件,事死如事生。殉葬的兰妃的棺椁并不在这,在配殿。   先皇棺椁正下,压着金井。   这样一口深井,是帝陵地宫的核心,为的是接地气。本骸得气,遗体受荫,如此才能承龙脉,福荫后人。   “你确定要做吗?”叶星辞咽了下口水,声音紧绷。   楚翊没说话,双膝一弯,朝二哥的棺椁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随后,从靴筒抽出一根撬棍,踏上棺床。整个过程,他没有一丝犹疑,只是双手发抖,昭示出内心的纠结。   “我来。”叶星辞伸出手。   “不用,你站着吧,你个小丫头没那么大力气。”   叶星辞垂下眼,舔了舔嘴唇,嘀咕:“我才不是小丫头。”说着,也掏出一根撬棍,比楚翊那根还粗长。   楚翊牙关紧咬,用撬棍卡住棺椁上的寿钉,慢慢撬动。他此刻所为,被凌迟了也不为过,但他必须查出究竟。二哥不会怪罪他,因为二哥自己也是这样追根穷源的人。   棺椁分为两重,内为棺,外为椁。棺为楠木,椁为松木,均用红油漆油饰。二人先合力移开外椁的盖板,翻入棺椁间堆满陪葬物的夹层,又去移内棺盖板。只移了一小半,足够探进一个人的上身。   一股剧烈的腐臭刺入鼻腔,叶星辞的双眼瞬间糊满泪水,胃部仿佛挨了重拳,差点吐了。楚翊也掩住鼻子,揩去额角的汗水,艰难道:“火折子。”   叶星辞掏出火折子递上,只见对方猛提一口气,将上身探入棺材,以火光照明,越探越深,另一只手翻动着什么。叶星辞想起,入殓时遗体裹了十多层衣物,最外一层是金丝被。不时传出叮当响,是玉器在碰撞。   突然,楚翊抽了一口气,猛地后撤,撞到了叶星辞。他盖起火折子,在心上人焦急的询问中失神呆立,而后扑在棺材上,双肩颤动,无声地抽噎。   他是个善于敛藏情绪的人,从未这样脆弱,失态。叶星辞不知他看见了什么,默默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背上,也红了眼眶。   “黑的,骨殖是青黑的。”楚翊的声音犹如破碎了,断断续续,话语的碎片中填满哀伤,“二哥,你是被谋害的,弟弟来晚了……你被人害了啊,二哥,我怎么才发现,怎么才发现……”   叶星辞已经猜到了,无言地将男人抱得更紧,好像这样就能分走对方的哀伤。一个人是突发恶疾,还是遭人谋害,家人的心境截然不同。前者只有遗憾,而后者是愤恨。理智如楚翊,也被白骨上铭刻的残酷事实瞬间击垮了。   “我知道你很难过,可你必须振作起来,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这里可不是哭的地方。”为了将男人从悲伤的泥淖中拽出,叶星辞一咬牙,扳过男人的脸,主动吻了过去。他尝到了泪水的滋味,又苦又咸。   楚翊惊了一下,旋即压住他后脑,狠狠加深了这个苦涩的吻。   假如昌世宗的魂魄正在地宫游荡,将面临双重打击:啊,原来我被人谋害了。啊,我的皇妃和九弟亲在了一块,就在我的遗骸之前。   想到这些,叶星辞意识到此举不妥,太不敬重死者,慌忙推开男人。   这个吻犹如一剂猛药,成功夺回了楚翊的神智。他平静地将棺椁的盖板复位,砸回寿钉,带叶星辞回到地面。   守陵的人大多睡了,只有值夜卫兵列队巡视,帝陵的沉寂让脚步声格外清晰。山里的夜寒意逼人,又冒了一身汗,叶星辞哆嗦着紧了紧领口。注意到他的动作,楚翊一句话没说,默默脱下罩衫为他披上。   二人沿神道离开帝陵,朝山外走。   “天凉了,一年也过了大半。眼看着,又要长一岁了。”楚翊闲聊道,带着一点恸哭后的鼻音。   “长一岁……寿礼!”叶星辞忽然惊叫,左右一瞄,压低声音,“百官还有亲属献给先皇的寿礼,查过没有?”   楚翊浑身一震,皱眉道:“应该不会有问题。当时,顺都的官吏还有地方官的寿礼,都是提前送到的。寿辰当日上午,兄弟子侄们献礼。这些礼物中,没吃的东西。而且,也都在太监手里过了一遍。”   “这里面有活物吗?”   楚翊猛然止步,在夜风中打个寒颤,“有。”   他顿了一下,声音细如悬丝,仿佛随时会断:“三哥……三哥送了一只驯养得极通人性的鸟,叫蛛鹃。听得懂很多口令,会鞠躬,会跳舞,会跳到人肩上,用尖尖的喙给人挠头发、掏耳朵,二哥很喜欢。”   “那先皇有没有把它吃掉?”叶星辞肃然追问。楚翊压制住哀伤,诧异地瞥向他,似乎在说:小可爱,你是认真的吗?   “难道鸟喙上淬了毒?又通过掏耳朵这样的动作,把毒传到先皇耳中?”叶星辞顾自分析,“可是,那样的话小鸟自己也早就死了。它那么小,一点点毒就足以要命。”   “除非,”楚翊声音一沉,“它不怕毒。”   排除所有可能,剩下那个最不可思议的,也许偏偏就是事实。   翌日,楚翊在翰林院的藏书阁翻遍了《禽经》《禽考》《飞鸟鉴》,也没找到关于蛛鹃的描述。向翰林院的饱学之士们打听,都说不了解习性。   还是叶星辞机灵,直接在城郊找到专为富贵子弟捕鸟以供赏玩驯化的猎手。从这个不识字的糙汉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叫人毛骨悚然。   “这种鸟,也叫蛇鹃。叫蛛鹃也没错,因为它毒蛇、毒蛛都吃,自身百毒不侵。生活在我老家东海那边的岛上,非常罕见。教我捕鸟的师父,曾用它研制万用解毒药,失败了。”   “怎么没见到任何书面记载?”楚翊问道。   那汉子看傻子似的看他:“因为失败了嘛,我师父被毒死了,我又不识字,怎么记?” 第98章 他一定是疯了   有了初步判断,楚翊才入宫,以先皇托梦让自己为他遛鸟为名,将那只蛛鹃带出。因为曾服侍过先皇,它被太监精心照料,也没人敢对它发号施令,叫它掏耳朵。   “我带到府里养几天,中秋过后就送回来。”楚翊给了喂鸟太监赏钱,小心翼翼地提着鸟笼,来到永固园与叶星辞会和。   “这就是蛛鹃?”叶星辞趴在凉亭的石桌边,打量面前半尺高,尾羽纤长,羽毛蓝绿相间的灵动野鸟,“这么漂亮,怎么看都不像有毒。”   “蛇、虫、蘑菇,都是越漂亮,毒性越强。”楚翊侧目端详他,“人,有时也一样。”   叶星辞反应了一下,还嘴道:“你才有毒呢。”   楚翊笑了笑,眸光转瞬黯淡。   “瑞王为何不在事后杀了它?”叶星辞问。   “也许,他在等风头过去。时间再久一点,就算鸟丢了死了,也不会有人将它和先皇驾崩联系起来。”楚翊盯着面前的鸟,在笼外放一茶盏,盏中是清水。待鸟儿探头饮水后,他对罗雨道:“鱼。”   罗雨倾斜手中瓷瓶,将早已备好的一尾红色小鱼倒入茶盏,有小指长。眨眼间,小鱼翻起肚皮,以诡异扭曲的姿态僵死,甚至不曾挣扎。   鸟喙有毒。   楚翊合起双眼,深深垂下头。他没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睫毛的根部愈发潮湿,好像眼睛里在下雨。   一旁的陈为唇色惨白,喃喃道:“瑞王杀了先皇……他弑君……”   “瑞王疯了,一定是疯了。”叶星辞死死盯着茶盏中首尾翘起的死鱼,喉头无比酸涩。他不敢细想,假如是自己的三哥杀了二哥,该如何面对。只略作想象,那种彻骨的哀痛就犹如断头台一般,叫他后颈发凉。   楚翊说,这只蛛鹃被作为寿礼献上时,曾当场为先皇掏过耳朵,逗得龙颜大悦。瑞王就在一旁看着,看着,面带笑意。他在想什么?可有过一丝犹豫?当他的二哥轰然倒下,他流出的泪,有几滴是兴奋,几滴是悔恨?   太子让妹妹刺杀昌世宗,使昌国内乱,予大齐天时。可他没想到,他竟不是唯一想杀对方的人。   “幸而,这只鸟服侍过皇帝,没人再敢命令它,也没人因此殒命。”叶星辞低声道。   “这是唯一值得庆幸——”话没说完,楚翊狂奔到亭外,扶着柱子干呕。心痛到极致,五脏都在扭曲痉挛。   他看向跟着起身,一脸关切地为他抚背的少女,愤恨的话语迸出紧咬的齿缝,每个字都在熊熊燃烧:“中秋夜宴,我要让瑞王,付出代价。”   “公主!”一道俏丽的身影碎步小跑进凉亭,是子苓。她感受到凝重的气氛,瞄一眼茶盏中的死鱼,又瞥向仍在干呕的宁王,表情困惑。她朝对方福了一福,接着看向“公主”:“皇太后送来请柬,邀公主于中秋佳节赴宫中宴饮赏月。”   叶星辞点头:“等我回去再说就好,何必特意跑来。”   子苓拉住他的手,往凉亭外走了几步,悄声凑近:“太子殿下来信了。”   叶星辞诧异地挑眉。以往都是夏小满两地奔波带口信,这次居然直接通过驿传来信,也就是说,信的内容不怕被旁人截获。   与楚翊分别后,他跑回星跃楼,迫不及待地打开盛放信件的木匣,拆开封套。不仅有太子殿下的墨宝,还有娘和四哥的手书。   他惊喜极了,颤抖的手指展开娘的信,含泪的目光吞下每一个拙朴的字迹:“北方冷,娘正为你做冬衣,下回托夏公公捎给你。多在外面见见世面也好,待你回来,就让你父亲为你说门亲事……”   “我已经有亲事了,娘。”叶星辞笑着揉去眼角的泪,又去看四哥的信。   四哥唠叨了很多。他从军营回家了,会住到中秋之后。他从军中的趣事和辛苦,说到家里花园行将盛放的桂花,还说了很多吃的来馋他:“我会叫厨房做桂花糕,桂花酒,桂花蜜,桂花粥,桂花酒酿丸子,桂花糖藕,桂花糯米藕……等到中秋,我还要吃桂花月饼。”   叶星辞将信通读数遍,希望看见关于父亲的内容,比如他也很思念自己。可惜没有。   最后,他才拆读太子的信。轻飘飘的信笺,拿在手里却有些沉重。他害怕,怕看见一些摆布自己命运的东西。   信中,太子以兄长的口吻问候,说起皇后的病情,以及自己繁忙的政务。闲话家常后,太子话锋一转,也令叶星辞心头一颤:   “你改嫁一事,为兄以为,皇九叔宁郡王实为良人。想思之甚,寸阴若岁。纸短情长,伏维珍重。顺颂秋安。兄,北望。”   叶星辞猛然抬头,将信按在胸口,接着又读一遍。没错,太子叫自己嫁给宁王。难道,他知道他们已经定情,有意成全?夏小满是擅长察言观色的,也许早已读出自己属意宁王,告诉了殿下?   他眼眶发热,又迅速冷静。   不,不是成全,而是计划本来如此。   太子早就为公主选定了宁王。在瑞王和庆王之间暧昧斡旋,只是为了加速两个强者的彼此倾轧,互相消磨。待时机成熟,便选中那个看似最弱的王爷,将公主嫁过去,丰其羽翼,增其势力,助其成为摄政王。   这,才是计划的原貌。   一个年轻,仁善,崇尚和平的摄政王,会在接下来数年间,用绥靖的态度主导北昌朝政。而大齐将厉兵秣马,把握这段空前的机遇,择机北伐,一举功成。   北望,太子时刻铭记,自己名讳中的宏愿。圣上只有四十五岁,体格健朗,少说还能执政二十年。这期间变数太多,而太子只有不停进取,在军中和朝野立威,地位才会彻底稳固。   自始至终,公主都是他手中的棋子。落在老皇帝身边,杀一片子。再落在瑞王和庆王之间,杀一片子。最终,落在宁王身边。这盘棋,名为“天下”。   自己恰好喜欢上楚翊,才让计划,意外变成了成全,遮盖了可悲的底色。从身不由己,到满心欢喜。   叶星辞收好信,缓缓吐出一口气。   **   玉露生凉,银河微隐。   每年中秋,都是桂花味的。   但北昌的皇宫里,桂树很少,花也稀疏。更多的,是石榴树,取多子多福之意。叶星辞坐在桌案旁,垂眸自顾,这身属于公主的珊瑚红披风和马面裙上,也绽着团团簇簇的石榴花,精工刺绣。   他发髻间簪着一套精巧的金钗,犹如一面金色的小扇子,双腕是老太后赏赐的红宝石金镯。金光、雪肤与明眸相映,华美无双,顾盼流光。每当旁人的视线掠过他,又会因惊艳而移回,久久凝在他身上。   其中包括,曾说要为他养老送终的庆王世子。直到被父亲怼了一肘,怒目而视,少年才慌忙错开目光,看向邻桌的瑞王,说了句更令他父亲气恼的话:“三叔,听说你大婚的吉日已定,侄儿恭喜你!”   “十月初八,特意找人算的。”瑞王大笑,逗弄怀里三岁的长孙。   赏月家宴设在御花园的天一阁,四面门板洞开,便成了一座敞厅。檐下坠满琉璃华灯,月明灯彩遥相辉映,几名升平署乐人齐奏笙箫。供月台上,焚香秉烛,供着点心果品。桃与石榴成对摆放,寓意“桃献千年寿,榴开百子图”。   十来张圆桌分布厅中,椅子也是圆的,团团圆圆。居首的一张桌最大,皇太后已经入席,皇上和太皇太后还未驾临。   瑞王看向坐在女眷那一侧,与先皇的贵妃、公主同席的叶星辞。他牵着孙子走近,命孩子问好,笑道:“等到十月初八,公主嫁入咱们家,你就得叫她奶奶了。”   奶奶个腿,叶星辞勉强扯扯嘴角,在孩子留着阿福头的脑袋上揉了一把。现在他对瑞王,除了厌恶,更有畏惧。那副人的皮囊下,兜着狼心狗肺。他往后缩了缩,不由自主看向最亲近的人。   楚翊与庆王同席,附近都是些堂兄弟、堂侄子。他和庆王各怀心事,即使在谈笑,二人的笑容也是转瞬即逝。与叶星辞目光相遇,他弯了弯嘴角。庆王似乎以为公主是在看自己,脸上浮起儒雅而殷勤的微笑。 第99章 好戏开场   “皇上驾到,太皇太后驾到——”   伴随高亢的通报,笙箫骤停,众人离座跪拜。小皇帝搀扶着祖母,缓缓步入天一阁落座。永历的椅子,要比一般的高得多,这让他的视线得以与众人齐平。   他命人传膳,随后端起酒盅,稚嫩的童声响彻大厅:“今日是团圆家宴,不必拘礼。一家人难得相聚。这第一杯酒,朕要敬皇考。是他的功绩,令吾等安享团圆。花也杯中,月也杯中,请大家满饮此杯。”   叶星辞跟随小皇帝,饮下菊花淡酒。他偷眼瞥向瑞王,见对方双目低垂,摩挲着酒杯,显然心里有亏。   开席了。   叶星辞夹起一块翡翠豆腐,送入口中。这东西其实不是豆腐,而是用嫩毛豆和贝肉打碎,加入葱蒜煸炒,再攒成块状,鲜甜清香。葱烧鹿筋,辣炒鹿肉也好吃。鹿肉用黄酒腌过,加上辣椒爆炒,完全没有腥气。   楚翊没告诉他,要如何让瑞王付出代价。不过他明白,这场中秋夜宴不会平静。他忧心楚翊会引火烧身,但这并没影响到他的胃口。不过,小皇帝的一句话,让他顿时如鲠在喉,再也吃不下了。   “今夜月白风清,不如我们击鼓传花。哪桌拿到花,就要派出一人,以月为题,做一副对联。”小皇帝命太监折来一枝丹桂,又让升平署的乐人背对众人击鼓。   欢声如海,桂枝在每桌间传递,连某个八岁稚子都作出“月华漫卷,长风万里,杯盏盛清辉。婵娟入梦,天涯相思,荧光照古今”这样的对子。   叶星辞的心跳急如鼓点,脑中浮现出自己的惊世绝对“铁锅炖大鹅”,几乎想钻到桌下去。当桂枝再度抛向自己这桌,他嗖地凌空抓住,紧接着就往外丢。   然而,慢了。   鼓声戛然而止,桂枝留在他手中。同桌女眷纷纷推举他展露才情,他推脱不掉,只好略作沉吟,在众人瞩目中开口:“月亮是饼,圆缺往复吃不尽。赠予天下,泽被苍生无饥馑。”   他想的是,不久前与楚翊漫步田间的情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他看向心上人,从对方含笑的眼中读出了赞许。庆王似乎又以为是在看自己,挺直脊背整整衣领,微微一笑。   在众人此起彼伏的笑声中,永历却神情肃穆,道:“朕以为,公主的对联最佳,立意深远。透过同样的月,别人看见美景,她却看见苍生。”   方才还在大笑的瑞王立即附和:“公主才情出众,又胸藏丘壑,我等钦佩不已。”   “唉,若真有一张能喂饱天下苍生的大饼就好了。”庆王放下筷子,朗声搭腔,如楚翊所料开始发难,“百姓不易啊,前阵子不是有一对母女击登闻鼓告状吗?在查案过程中,我对此深有感触。”   瑞王斜了他一眼,太皇太后则脸色陡变,不悦道:“老四,今天过节。只谈家常,不说政务。”   永历追问:“四叔已查明结果了?快向朕汇报。”   “没错。”庆王霍然起身。   这个动作,将花好月圆之夜撕开个口子,热闹的氛围顿时随之流泻沉寂。乐人们交换着眼色,停止吹奏。阐述案情,似乎不宜配乐。   太皇太后耷拉着嘴角,不悦感几乎要化作实体从面颊流下,冷声质疑:“还不到十天,就查清楚了?此案关乎你三哥的清誉,可急躁马虎不得。”   “儿臣知道,这关乎三哥的名声,拖得越久非议越多,所以才尽快追查。”庆王言辞恳切,一副为瑞王着想的态度,却亢奋地舔了舔嘴唇,“刑部、大理寺的人马昼夜急行,用三天时间,就赶到了翠屏府,不眠不休地查案。可惜,结果不尽人意。”   “不尽谁的意?你的,还是我的?”瑞王倚在桌旁冷笑。   叶星辞绷直身体,紧盯针锋相对的二人。待庆王说罢调查结果,他就以瑞王失德为由,当众退亲。也许是紧张,或者方才吃得太急,又冷热混杂,他的胃部隐隐作痛。   庆王淡淡扫一眼瑞王,离席阔步行至永历正前方,不疾不徐地阐述:“启禀陛下,经过复勘案情,现已查明,丹宇县杨家诉孙家一案为诬告,翠屏知府为维护同宗,炮制冤案。而且,刑部侍郎袁鹏敏锐地发现,被告孙家人的认罪口供,实为死后出现尸僵之后才画押。有了这项铁证,翠屏知府及其下属供认不讳,是因为原口供有漏洞,新口供编好时,人已经死在狱中了。翠屏知府还供认,曾任丹宇知县的革员李青禾性情刚直,一直是个刺头,于是趁其为孙家奔波翻案之际,栽赃其贪墨,害其革职。这里是翠屏一众官吏的认罪口供,请陛下御览。”   庆王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双手呈在面前,永历的贴身太监立即接过。速览后,永历问:“那诉状中的另外一案,即瑞王联合杨氏宗族兼并土地的事,查清楚了吗?”   太皇太后眉梢一跳,脸上的皱纹骤然加深,令她看上去如同一颗大核桃仁。瑞王脸色转青,嘴角紧绷下撇,表情苦得像含着黄连。   “回陛下,已查明。”庆王又从袖中掏出一本账册,“经查,杨家在翠屏府六县,共兼并田地二十三万三千一百一十七亩,虚构子孙逃避田赋,由瑞王与杨榛提供庇护。所有涉案人员供认不讳,这些田地所得收益,由杨氏宗族与瑞王五五分账。现将黑账呈上。”   庆王故作痛心疾首,但难掩兴奋。太监接过账册,转呈永历。瑞王的眼珠不安转动,搭在桌旁的手慢慢攥紧。   “以及,前丹宇知县初审孙家案时,公堂上也有人明确提及瑞王。”庆王惬意地环顾四周,目光扫过瑞王时,刻意顿了顿,深深盯了对方一眼,“当时,那人嚣张地说:我们族长杨大人,跟皇上的胞弟结成儿女亲家,这些田其实都是给瑞王爷买的。”   周围一片死寂。各桌上的火锅咕嘟出热气,像不识时务的看客。   叶星辞胃中翻腾起来,有点想吐。大一点的孩童都不再乱动,明白一些非比寻常的事正在发生。瑞王三岁的孙子兀自啃着鸡翅膀,满脸油花津津有味,被爷爷一巴掌打落。   “老四,你别信口胡诌!”在孙子的哭声中,瑞王阴着脸咆哮。   “这里,有一份当年的公堂笔录。是众目睽睽之下,从丹宇县的架阁库调出来的。”庆王又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交由太监。   这东西,叶星辞再熟悉不过,因为那是他亲手放回架阁库的。为的,就是今日这样的用场。   永历飞速阅览笔录,抬起颤抖的目光,定定望着自己的亲叔叔。   他习惯性去寻觅吴师傅的身影,旋即想起这是家宴。母亲安静如常,温婉庄重。祖母一动不动,逼视神情亢奋如斗鸡的四叔。九叔宁王漠然旁观,眼里的光冷冷的。   永历没了主意,怔怔地呆坐。   “四弟,你这袖子很能装嘛。”瑞王声音干瘪,连诡辩的底气都泄了。那母女非但掀得起风浪,还是滔天巨浪,将他拍在岸上。   “还有,没掏完呢。”庆王又探入百宝箱般的袖中,抽出一封信函,“三哥,你写给杨榛的密信,也被我截获了。唉,你该派个更靠谱的人送信。你在信中斥责居丧的杨榛,叫他管好族人,然后把事压下去。”   瑞王紧紧合起双眼,脸色青冷灰败,如冬天的一具死尸。他的长子愤然起身,意欲争辩,被他死死拉住了。   永历勉强应对道:“此事,后日早朝再议。这些物证,朕会仔细查看。”   “事实俱在,铁证如山。孙家被强买田地的遭遇,不是个例,只是那母女俩敢来告御状,而非就此认命。”庆王风头正盛,直接无视了小皇帝,继续咄咄逼人,“三哥,你别敢做不敢当,白长了这么大的个子。”   瑞王缓了一口气,睁眼时已恢复平静,避重就轻道:“杨榛确实买了一些田,我也收了他的好处,答应会庇护他。但是,我不清楚这些细节。也从不知道,杨氏宗亲会强行买田。我承认,我一时糊涂,贪图小利。又因他是我的儿女亲家,才不忍拒绝。这些,我的家人均不知情。”   这便是他拉住儿子的缘由,将罪责揽在自己一人身上,然后尽量推给杨榛。   庆王的眼神愈发阴鸷锋利,而瑞王就是磨刀石。他步步紧逼:“兼并土地,触犯王法,三哥不会不知道吧?太祖德皇帝,为此杀了自己的三个侄子——”   “老四!你还想要你三哥的命不成?”太皇太后拍案而起,竭力扯动苍老嘶哑的喉咙,高声袒护,“翠屏府距此一千多里,瑞王的手哪能伸得那么长?还不是受了杨榛的蛊惑!”   庆王正欲张口反驳,老太太捂住胸口,身体一晃,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她看一眼身边不知所措的小皇帝,直接越俎代庖:“既然瑞王承认了,那现在交由宗正寺议决,该如何惩处。正好,管着宗正寺的老九也在这,大家都别吃饭了,当场作出个论断来。这是家宴,所有事都是家事。老四,你既然选在阖家团圆时公布调查结果,也是体谅哀家年纪大了,经不起风浪,想让大事化小。你是个孝顺孩子,哀家懂你的苦心。”   “我——”庆王哑口无言,悻悻不语。他没法还嘴,难道还能说:不,我不孝顺,我要继续气你。 第100章 放开我!   这番孝顺之论,也间接封住了小皇帝的嘴。眼下,他找不到主心骨,只想将案情拿到朝堂廷议,却没法再提。否则,就是故意掀起风浪吹打老祖母。他年纪尚幼,没有魄力将国事与家事,法理与亲情,大义与孝道分割。   听见太皇太后提及宁王,众人的视线一齐移过去。楚翊不动声色地端坐,思绪飞转。   老太太凭借年岁和辈分,硬生生为儿子扳回一局。想趁着只有亲属,没有外臣在场的团圆场合,当场作出惩罚,拿到皇上的旨意。速战速决,才能最大限度保住儿子的利益。就像,要在烈火蔓延前扑灭火苗。否则,一旦搬到台面上廷议,她这儿子别说亲王,恐怕连个国公都保不住。   从普通妃嫔到皇后,皇太后,再到太皇太后。老太太遇过比这更棘手的场面,吃的盐比旁人吃的米都多。   楚翊料到,庆王会在中秋家宴当众发难,而非朝堂,因为公主不上朝。庆王要公主亲眼目睹瑞王登高跌重,这是他的报复,因为他也在公主面前出过丑——儿子被美人计陷害。只是没想到,被老太太反将一军,当场就要结案。   好,那就先结这一案,再开下一案。今夜,瑞王休想全身而退。   恬淡的月光,愈发凄冷了。   楚翊从容起身,扫一眼不远处皱眉捂肚子的心上人,心想:这贪吃鬼又吃撑了,哈哈。他将情绪敛藏在俊美疏朗的眉宇间,面朝小皇帝,恭顺道:“瑞王罔顾国法,臣深感震惊和痛心。臣提议,将瑞王从亲王削为郡王,罚三年俸禄,按账册退赃,归入国库。请陛下圣裁。”   太皇太后舒心地扬眉,还算满意,看向小皇帝,用慈爱的目光逼他决断。   永历点头道:“还算公允,就按九叔说的办吧。明日拟旨,昭告天下。三叔,望你今后严于律己。至于如何处理杨家人,朝堂再议。”   没能让瑞王一落千丈跌入尘埃,庆王略显不满,藏在兴奋后的疲惫涌现在脸上——为了勘查案情,几夜没合眼了。但他的目的已经达成。经此一事,瑞王声名狼藉,再无力与他相争。而且,他现在是唯一的亲王。   至于亲事,自然也难保。   庆王殷勤地望向公主,却见这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倏然皱起脸,捂住嘴,弯着腰跑出天一阁。他清俊儒雅,双目含情,居然把一个少女给看吐了,这令他尴尬不已。   “月芙身体不适,我去看看。”瑞王顺势逃离这座令他颜面扫地的华美楼阁,灰头土脸。   他还不知道,在这漫漫月圆长夜,他将一败涂地。   “扫兴的事已经了结,诸位继续用膳吧。”太皇太后和蔼一笑,却犹如戴了面具般不自然。隔着这层僵硬的笑,她狠狠叨了庆王一眼。   众人重新举筷,鸦雀无声地进食。清澈的月色,似乎冻住了,凝在每个人身上。   **   吐过之后,叶星辞舒服多了。   与其他宫女太监一起候在天一阁楼下的子苓云苓跑过来,递过手帕和茶水,关切地询问。   “无妨,我透透风就回去。”叶星辞绕到一处假山旁,背靠嶙峋山石坐下,仰望灯火璀璨的天一阁。明亮,却不热闹,仿佛筵席已散。里头的主角,都各怀心事。   夜风送来正在逼近的脚步声,有力却不沉稳,不是楚翊。一道阴影闪至他面前,遮住月色,罩在他头顶。   叶星辞悚然一惊,目光沿着男人魁梧的身躯攀爬,落在对方脸上。逆着月光,瑞王的脸黑乎乎一片,像他的心。   “你们两个先下去,走远点,本王要跟公主谈些私事。”   子苓和云苓对视一眼,被瑞王阴冷兽{性的目光逼退。叶星辞朝二人点点头,示意她们不必多虑。   “三爷想说什么?”叶星辞起身,语气不冷不热。   “刚才,让公主见笑了。”瑞王靠得更近,即使面前的少女已经站得笔直,仍完全被笼罩在他高大的影子里,“放心,风波已经平息。罚俸?我不在意那点俸禄。退赃?那些田地才买了几年,退不了多少。至于削爵,早晚会再加封回来。你嫁给我,不会委屈了你。凭借你的帮扶,我还会东山再起。”   叶星辞厌恶地拧过头,这种人多看一眼都会折寿,嗤笑道:“你这人真奇怪,怎么站着做梦呢?大齐的公主,不会嫁给失德之人。”   瑞王并不意外,哼笑一声:“我猜到了,你要退亲。然后呢,嫁给老四?我只是利欲熏心,他可比我阴险一百倍,居然在阖家团圆的日子蓄意掣肘。而且,我早跟你说过了,他不行。”   叶星辞无意浪费口舌,转身就走。瑞王猛然出手,一把揽住他的腰,挟进假山的山洞。像凶悍的野兽,叼走刚刚捕获的猎物。   “嗤——”绣着石榴花的红衫刮在山石尖角,应声撕裂,替代了被宽大手掌堵回喉咙的尖叫。   叶星辞被掼在地面,紧接着,背后压来一座沉重大山,挤进他双膝之间。男人的两只手,如铁钳般粗壮有力,一手堵着他的嘴,一手熟练撕扯他的衣衫,同时用体重压制他的挣扎。   “虽然这地方不怎么样,但我还是可以,让你体会到做女人的快乐。”随着粗重灼热的呼吸,男人淫猥的话语喷进耳朵。   “唔唔——”叶星辞真的怕了,不受控制地流泪。肌肤露在凉风中感觉,令他毛骨悚然。他不知道,他即将遭遇什么,但明白那是世间最耻辱不堪的事。   他想挥舞双拳,但打不到对方。他想撑起身子逃脱,却使不上力气。贴身肉搏,少年的力道,终究不敌壮年男子。   瑞王是想将生米煮成熟饭,而且是就地快煮,因为自己就是他的护身符。只有用强,夺走公主的贞洁,才能维系这场婚事。   “唔——”叶星辞张口咬住男人的手指,左右摆头,用啃鸡腿的架势狠命撕咬。同时拔下发间金钗,反手胡乱戳刺,甚至扎到了自己。   “嘶,你个小贱蹄子——”瑞王吃痛松懈力道。再度压来前,却被人揪住后领狠狠地提起,撞向石壁。来人挥拳痛殴瑞王,喉间发出愤恨的嘶吼。   背后的重压消失,叶星辞趁机爬起,裹紧凌乱的衣物蜷缩一旁,如一朵正在拢起花瓣的玫瑰,凄丽动人。洞内昏暗,但他还是一眼辨认出解救者的身形轮廓。   “逸之哥哥!”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轻轻一碰就碎了。不知为什么,看到最依赖的人,他顿然脆弱,孩子般抱着双肩嚎啕大哭。   他是男人,却深深体会到了女人独有的恐惧:不但命不由己,也身不由己。   瑞王避开攻击,背靠石壁,喘着粗气不可思议地笑了:“逸之哥哥?哈!好啊老九,居然被你捷足先登了。”   楚翊跪在叶星辞身边,将人紧紧搂在怀里,心疼得浑身发抖,扭过头怒斥:“败类!我告诉你,就算你今天得逞了,她也不是非嫁你不可,我娶定她了!不是所有男人,都在意贞洁那种东西!”   瑞王闲适地整整衣冠,在黑暗中狰狞一笑:“真行啊你们,堂堂齐国嫡出公主,与未婚夫的弟弟私相授受,无媒苟合。现在,我就去皇上和太皇太后面前,好好说道说道。”   叶星辞心里一紧,止住眼泪,将头依偎在楚翊胸前,仿佛宣示着什么。他不怕,因为这个跋扈的男人狂不了多久了。   瑞王撤了两步,又踱回来,自以为是道:“公主,假如你不想让自己的情郎被流放到塞北苦寒之地,就乖乖和我成婚。我是个大度的人,可以既往不咎。”   楚翊搂紧怀中人,凝视兄长模糊的身影,黑暗中幽幽的眸光如两簇鬼火,杀气弥漫。忽然,他轻轻地笑了,又变为大笑:“三哥,你自己先挺过今晚,再来对付我吧。”   “什么?”   楚翊继续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身处欢场的纨绔公子,与漆黑的山洞格格不入。只有伏在他怀里的叶星辞,能体会出其中彻骨的哀凉。   忽而,笑声骤停。楚翊再度开口,声音犹如来自冰渊般幽寒刺骨,夹杂哽咽:“楚竑,我知道是你。”   黑暗中,瑞王的身影微微一晃。   “我知道是你,害了二哥。”   “荒谬!老九,你、你疯了吧!我知道了你和公主的丑事,你就反过来污蔑我!”瑞王虚张声势以掩饰内心的惊惶,甚至没质问他有什么证据,就匆匆拂袖而去。或者说,落荒而逃。   沉默片刻,楚翊柔声问怀中人:“小五,你受伤了吗?”   “嗯,我用发钗扎那混蛋的时候,好像也扎到了我自己的屁股。”叶星辞直起身整理发髻和衣物,双手探到颈后,“今天穿了一条小肚兜,好家伙,系带都给我扯开了。他还扯我裤子,再晚一点,就……”   就发现老子有牛牛了。   “别说了。”楚翊心痛地叹息,犹豫道,“来,我帮你。”   叶星辞背过身,任凭对方的手指捏起红绳,温柔地打结。自始至终,楚翊都尽量不去触碰他颈部的肌肤。分明如此暧昧,却又以礼自持。 第101章 月光下的罪孽   “我出来寻你,看见一片撕裂的红锦挂在石头上,意识到不妙,这才进了山洞。”楚翊在他面颊轻柔一吻,“把这件事忘了,我们回去吧,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你还是要当众捅破瑞王谋害先皇的恶行?”叶星辞关切道,“你势单力薄,我怕你会引火烧身。万一,万一没将瑞王的罪行坐实,你反倒遭殃。”   “不怕,还有庆王呢。”楚翊邪气地冷笑一声,“瑞王只是降为郡王,四哥现在正憋着气,会抓住一切机会落井下石。”   天一阁内,凝重依旧,所有人都哑了似的。皇族亲眷缄默进膳,聒噪的孩童已提前离席。   见未婚妻和兄弟前后脚归位,若无其事继续用膳,而且食欲旺盛,瑞王恨得牙根发痒。他眯着眼,率先发难:“老九,你刚才——”   “刚才,我去取了件有趣的玩意儿,在中秋佳节为大家解闷助兴。”楚翊高声接话,根本不给对手开口的机会,弯腰提起一直挂在桌下的柱形鸟笼。笼布一掀,绮丽的鸟儿立刻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气氛活络了些,大家都夸这鸟漂亮,此前从未见过。瑞王神色陡变,身体猛然一弹离开椅子,又沉重地跌坐回去,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那些责难,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不是我的,大家都忘了吗,这是瑞王当初送给先皇的寿礼,叫蛛鹃。”楚翊闲适地吹口哨逗鸟,笑着环顾四周,“驯养得好极了,一直闲置在宫里太可惜。时间久了,它会忘了那些口令。所以,我将它带来给大家逗乐。”   叶星辞双手在桌下绞紧,屏住呼吸,死盯鸟喙——就连唾液都是剧毒。可旁人毫不知情,笑着逗它,有的叫它唱歌,有的叫它转圈。   见终于有人调节氛围,太皇太后松了口气,皱纹舒展:“哀家都忘了,还有这么个稀罕玩意儿。逸之,快叫它给大家表演。”   楚翊命人合起所有门窗,接着轻轻打开笼门。他指向瑞王,嘴角牵起,眸光却冷锐无比,发出指令:“去,给他掏掏耳朵。”   蛛鹃歪了歪头,振翅飞去。瑞王怛然失色,“啊”一声抱头躲开。瑞王世子颇感兴趣,横起手臂,想让鸟儿歇落,却被他骇然喝止:“别碰!”   蛛鹃并不执着,盘旋一周,立回笼上,黑溜溜的眼睛懵懂闪动。它不知它曾做过什么,也不知即将引爆什么。   “这是先皇的遗物,怎能随便拿出来玩,快收回笼子里!”瑞王张惶失措。他竭力掩饰,可冷汗还是顺着鬓角滚落,整个人紧绷发抖,像扛了一座山。   他再贪婪骄横,胡作非为,都能全身而退。可这不一样。一旦事发,没人保得住他。   庆王留意着瑞王的神情,呼吸急促起来。他隐约猜出什么,却又不敢置信。窥见惊天秘密的感觉,令他的血液急剧上涌,脸色涨红。他强压兴奋道:“三哥,别太严肃,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缅怀。”   “没错,过节嘛,大家都放松一点。”太皇太后急于转移众人对兼地案的注意力,做出一个令她悔恨终生的举动。她朝蛛鹃招手,又指指耳朵,笑道:“鸟儿过来,给哀家掏掏耳朵。”   蛛鹃轻巧地飞过去,立在老太太肩头,将喙探向耳道。   “不行!”瑞王狂奔而至,一掌挥开小鸟,又抄起桌上的青瓷果盘凌空抽打。一旁的小皇帝吓了一跳,从椅子出溜到桌下。瓜果滚落一地,蛛鹃也受了惊,飞回笼子。   一颗柿子滚到楚翊脚下。他踢开柿子,深吸一口气,合起笼门,与笼中小小的生灵对视。先皇驾崩的真相,已经揭开一角。他心中没有快慰,只有手足相残的惨痛。   他看向心上人,少女紧张得红唇紧抿,右手仍握着筷子,悬在碟上。   “老三,你发癔症了!当心惊了圣驾!”太皇太后横眉怒目,瞪一眼拎着果盘呆在原地喘粗气的瑞王,继而慈爱地关心坐回椅子的小皇帝。   忽然,她意识到什么,浑身一抖,猛一转头再度看向儿子。头顶雍容的凤形金饰随着身体的颤抖,而金光闪烁。她抬起枯枝般的手,指着儿子,纹路堆砌的双目蓄满泪水,枯皱的双唇数次开合,语不成句:“你,你——”   她缓缓瘫坐在椅子,喉间发出“嗬嗬”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楚翊起身,想稳住局面。可庆王比他更快,霍然蹿了起来:“鸟喙有毒!”庆王声嘶力竭,点破其中的蹊跷。旋即狠狠指向瑞王,像隔空攮了对方一刀,“你送给先皇的鸟,有毒!”   刹那间,喧哗骚动几乎掀翻了屋顶。惊变令叶星辞身边的女眷愕然捂嘴,全都低声抽噎起来。   叶星辞却反而平静了,松了口气。果然,庆王最先跳了出来。他正憋着气,当令瑞王万劫不复的机会出现在眼前,他把握住了。欣喜若狂,没有半分哀戚。   庆王推开最近的门,将头探出,朝随从高喊:“快,找个活物过来!速去通报禁卫军许统领,有人涉嫌谋害先皇。宫城戒严,任何人不得出入!封了瑞王府!”   他亢奋得像喝了壮阳药,又对夜宴上的所有亲眷厉声暴喝:“谁都不许动!谁敢妄动,就是瑞王弑君谋逆的同谋!”   最后,他箭步冲到楚翊面前,“老九,把鸟笼给我。”后者镇静道:“四哥,你冷静点,别惊到圣驾。”   “你别管。”庆王夺过鸟笼,抱在怀里,兴奋得眼珠猩红。他来不及为二哥死于谋杀而痛心,只因抓住三哥的要害而狂喜。想起鸟有剧毒,才倏然拎得远了些。   楚翊漠然走开,径直来到叶星辞身后,在女眷此起彼伏的抽泣中低声道:“别急,等一下再说退亲的事。”   叶星辞轻轻点头,扫视混乱的场面。   “母后,母后你怎么样……快传太医……”瑞王跪在地上,面对烂泥般瘫在椅子里的老太后,泪流满面。永历被吓得哭了起来,畏缩在母亲身边。瑞王的家眷儿女,都犹如泥雕木塑,惨白着脸呆坐。   而庆王,依旧在上蹿下跳地痛斥瑞王,像穿着衣服的猴子在跳大神。叶星辞没想到,貌似儒雅随和,颇有才情的人,也有狰狞癫狂的一面。   权欲,可真像春药。   眼下的场面,不像是在揭露瑞王的罪行,倒像是庆王在逼宫。他的兴奋和疯狂,显然已经给痛哭的小皇帝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我三叔杀了我爹,我四叔兴高采烈。   而那一句“速去通报禁卫军许统领”,更泄露出至关重要的信息:他与许统领私交匪浅。掌控皇宫安危的人,成为某个王爷的拥趸,足以令小皇帝寝不安席。   “许统领是庆王的人。”叶星辞回头,轻声说出自己的观察。   “我也是才知道。”楚翊眉心微蹙,“你坐着,我去皇上身边看看。”   他快步来到永历和皇太后身边。小皇帝找到主心骨似的,一把抱住他的胳膊,稚嫩的面孔挂满鼻涕眼泪:“九叔,眼下可怎么办啊!”柔弱的皇太后也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   “臣会一直陪在皇上身边,风波很快就会平息。”楚翊看向一旁惊慌失措的太监,“去,将皇上的侍卫全都叫到楼上来。你迅速出宫,到吴大人府上,将他请来天一阁,越快越好。有人拦你,就说是奉皇上口谕。”   “老九,你他娘的装什么好人!全都是你谋划的!”跪在不远处的瑞王猛地欺近,揪住楚翊的衣领,目眦欲裂。只是,他的眼里,怕比恨多。   “我谋划了什么,你的罪孽吗?”楚翊斜睨着兄长,轻轻冷笑,“我哪知道,那小鸟竟是你弑君的凶器。肚里跷蹊,神道先知。你当初狠心对二哥下杀手时,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瑞王发出野兽般的嘶嚎,正要挥拳,被御前侍卫们按住了。他不再动作,萎顿在两眼发直的老太后身边。   “喵呜——”   这时,一只惊恐的小白猫被捉上楼。庆王一手捏着白猫的后颈皮,一手捉住蛛鹃,当着永历的面,用尖锐的鸟喙戳破白猫前胸。   永历紧紧挤着双眼,缩进楚翊的臂弯。   鲜血涌出,染红纯白皮毛。白猫腾起后腿凌空一蹬,从庆王手中脱出。它窜到角落舔舐伤口,旋即开始翻滚,柔软的躯体扭曲如虫,尖厉地嘶叫。   须臾,一动不动。   “天啊,真的有毒!”众人全都惊叫着挤进角落,远离猫尸和鸟笼。叶星辞气定神闲,仍端坐桌旁。   猫叫惊回了太皇太后游离的神智,老太太猛地抽了口气,坐直身体。   “大家看,这鸟嘴果真是淬过毒的!”庆王不知蛛鹃本身就有剧毒,以为是淬毒。他将鸟关入笼中,又提着死猫的尾巴,在两排圆桌之间兴奋踱步,“先皇晏驾之日,被这只鸟掏过耳朵,还逗玩许久!微量的毒剂,通过耳道渗入,之后在寿宴上发作!”   他脚步一顿,逼视瑞王:“老三,你还有什么狡辩的?你,谋害了先皇!”   瑞王死死合起双眼,汗如雨下。太皇太后望着他,目光空洞绝望,泪水蜿蜒而落,将皱纹填成溪流。 第102章 我要嫁他   “前些天,御花园一个亭子倒了,露出一具蜥蜴的骸骨。”庆王还嫌情势不够紧迫,进一步将瑞王逼入绝境,“我听说这事,觉得蹊跷。年初负责翻修御花园的是你,蜥蜴似龙,你是不是还魇镇先皇?说!”   瑞王如同大梦初醒,哆嗦一下睁开眼。接连的变故令他失神,思路瘀堵,张口结舌,几乎默认了对方的逼问。   “四爷,这怪力乱神之事可不能乱讲。”在楚翊开口前,叶星辞抢先一步霍然起身,“我也在宫里住过一阵,曾亲眼看见一条大蜥蜴钻到亭子下。我的话,还算可信吧?”他谨记楚翊的话,此事关乎数百工匠的性命。就算真是魇镇,也得说成假的。   “那是自然。”庆王悻悻地扯出一丝笑,没再继续逼问,免去一场血雨腥风。他面向小皇帝,斗鸡般昂扬癫狂的姿态终于收敛,“瑞王弑逆,丧尽天良,罪恶滔天,请陛下圣裁。”   “真是你做的吗?三叔。”永历怯怯地问。   瑞王认命了,沉沉点头。他那两条软得跪不起来的腿,和硬得说不出话的舌头,就是最佳的旁证。   一片死寂中,众人瞩目下,他终于艰涩地扯动喉咙:“我……是被我府上,一个叫郭继的门客蛊惑。他在不久前自缢了,应该也是在害怕。当时他说,一旦事成,我就是十拿九稳的摄政王,甚至可以……”他无力地窥一眼缩在楚翊怀里的小皇帝,吞回余下的话。   顿了一顿,瑞王抬起脸,吐字也流畅起来:“我以为,这鸟已经不在了。我买通伺候鸟的太监,让他私下将鸟放生。显然,他没舍得动手……恒辰太子还在时,我是想也不敢想的!他英年早逝,二哥让我从政,我尝到大权在握的滋味,这才糊涂了。一切都是我和郭继谋划,我的儿女姬妾均不知情!先皇晏驾后,我昼夜悔恨,但大错铸成,无可挽回。”   亲耳听见兄长承认弑君,楚翊痛苦地别过头,两行清泪滑落。他怀中的小皇帝陷入呆滞,不时打嗝般抽噎。庆王则居高临下地瞟着瑞王,嘴角轻轻抽搐,表情堪称快活。全场,似乎只有他一人真的在欢度中秋。   “啊——”太皇太后爆发出长长的哀鸣,像失去幼崽的母狼。她扑到儿子跟前,发疯地厮打抓挠,“那可是你亲哥啊!你们两个,都在我肚子里待过,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苍天啊,苍天啊……”   瑞王抱住肝肠寸断的母亲,溺爱了他半辈子的母亲。无论他如何跋扈,她都能兜底、原谅,可现在不能了。他高大的身体缩成一团,泣不成声。似乎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的后悔了。   忽然,太皇太后挣脱儿子,跪行至永历面前,疯狂叩头:“皇帝,奶奶求你了,饶你三叔一命吧!奶奶求你了!”   额头砸在石板地的砰砰声,令永历清醒了一点。迷茫,心碎,愤恨。很难想象,这些复杂的情绪会同时浮现在一个九岁孩子的脸上。他红着眼,喃喃道:“朕……朕不知道,早朝再议。或者,三叔,你自我了断吧。”   “万万不可!”老太太兀自顿首,血肉与地板相撞声令人心惊肉跳。她七十多了,好像要把余生的力气一次用光。发饰脱落,白发披散,血糊在额头皱纹,又随着叩头在地面飞溅出点点猩红。   “奶奶求你了!”她嘶哑地哭道,“我送走了你大哥,你父亲,再也经不起白发人送黑发人了!饶你三叔一命吧,奶奶就剩这么一个儿子了……”   她又在逼皇上当场决断。如此,方能得出最利于儿子的结果。再有利,也不过是保住性命罢了。   “祖母快起,身体要紧!”永历慌忙搀扶。他力气小,多亏楚翊将太皇太后架起。见老太太满头的血,庆王的脸上终于露出不忍,也过去挽她的手,被她厌恶地甩开了。   太医赶来了,就地诊脉包扎。一起来的,还有吴正英。   楚翊没想到会这么快。看来,吴正英正在翰林院值守,好让其他官员都回家团圆。永历跑过去抱住师傅,痛哭流涕。从他的几句含糊讲述中,人情练达的吴正英瞬间知晓一切,一向严肃的面孔老泪纵横。   不过,很快镇定如常。   他瞥一眼楚翊,向永历提议:“陛下,九王爷协管宗正寺和皇族事务,就由他来决断吧。从他的角度出发,一定能做出最公允的处置。”   永历含泪点头,下了旨意:“着令宁王全权处置。”   太皇太后猛然起身,拖着额头尚未包扎好的白色裹布,定定地盯着楚翊,眼中刻满哀求。瑞王的亲眷跪地抽泣,等待判决。   楚翊懂吴正英的想法。他并非向着自己,而是不想让年仅九岁的天子,从此在心里背上惩治亲叔叔的包袱,这会压垮一个孩子。又不能交给与瑞王交恶的庆王来决断,出于平衡,自己是唯一的人选。   “三哥,你出家吧。”楚翊悲哀地开口,为兄长指明一条生路,“然后,去为先皇守陵。”   瑞王精神一振,立即抓住救命稻草:“我愿出家,余生居住崇陵,为先皇守陵。”   楚翊压抑着心痛,平静道:“请吴大人即刻拟旨:瑞亲王楚竑,暗中勾连外官兼并土地,触犯王法。责令削去爵位,革退宗籍,贬为庶人。抄没家产,充入国库,即行正法。其家人,搬出王府,自谋生路。”   太监找来笔墨,吴正英当即执笔拟旨。太皇太后认可了楚翊的处理,合起双眼,苍凉地叹息。   庆王也很满意,他并不想让瑞王死,只想他跌入谷底不能翻身。不过,还是追问:“弑逆之事,为何不提?”   楚翊没有看他,而是面向永历,回答这个问题:“臣以为,弑逆之事,就让它烂在这一夜吧。将来,无论野史如何评议,正史中还是该保全大昌皇家的体面。”   “臣附议。”吴正英悲痛道。   永历喃喃道:“就这样吧。”他悲切地扫一眼瑞王,音色依旧稚嫩,却童真不再,“朕再也不想看见你了,三叔。这也是,朕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今夜的事,就烂在天一阁里,任何人都不许外泄。”   瑞王强撑起瘫软的身体,流泪谢恩。额头杵在地面,久久没有起身。   “四哥。”楚翊忽然看向庆王,袍袖一拂,质问的语气冷锐如刀,“刚才你让许统领戒严宫城,还封了瑞王府?禁卫军,只有皇上能调动。许统领,也只听命于皇上一人。你的一个亲信,就请得动他?你们已经相熟到这种地步了?”   永历转向自己的四叔,目光陡生戒备。吴正英眉头一紧,对最近的御前侍卫道:“下去看看,宫里是否戒严了。”   对方得令而出,很快返回,回禀道:“吴大人,刚刚许统领的人马已经把住所有宫殿和宫门。”   “还好,方才老夫正在翰林院,离皇宫很近。要是脚程慢点,恐怕就进不来了。”吴正英袖着手,冷冷打量庆王亢奋潮红的面孔,“王爷此举欠妥。”   言多必失,行多必过。庆王一惊,此刻才开始懊恼方才热血上头的冲动言行。他双膝一弯,敛起慌乱,从容解释:“臣无意僭越,实在是事发紧急,恐怕罪魁会轻举妄动,威胁到皇上的安危,这才贸然行事。想必,许统领也是如此。无论谁去通报,他都会立刻赶来护驾。”   “朕知道了,四叔请起。”永历道。   楚翊没继续质问,因为他没指望庆王因此而受到惩罚。他只想让吴正英知道,庆王与许统领私交笃厚,而这有违本分。他感觉庆王用余光瞟着自己,讶异而恼火,像是在说:老九,你怎么突然难为我?   楚翊没理睬,看向自己那可爱的冒牌公主。   叶星辞款款起身,行至小皇帝跟前见礼。正要开口说退亲的事,太皇太后突然如旱地拔葱般暴起,扑在庆王面前,抡起右手狠狠甩出一记耳光:“瞧你开心的!你三哥,害了你二哥,你却恨不得放爆竹!老四,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呸!”   庆王梗着脖子,敢怒不敢言,低声重复“母后息怒”。吴正英双眉蹙得更紧,额头沟壑如刀劈斧剁。   老太太又甩出两记响亮的耳光,接着看向仍跪地不起的瑞王。她的目光深沉而哀切,整张脸都扭曲着皱在一起,颤抖着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长叹,在皇太后和宫女的搀扶下踉跄离开。   永历动了动,也想走,问道:“公主想说什么?”   “皇上,事到如今,我和瑞王的亲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叶星辞声音轻柔,在照顾这位幼年君主脆弱的情绪。   “那么,公主属意谁呢?”永历乏力地问。他似乎并不感兴趣,只想尽快离开。   庆王那顶着三重掌印的脸,再度浮起喜悦。他挺直腰杆,整了整衣襟。她还能选谁呢?只有自己了。老三完了,老九是出身低微的郡王,又跟她不熟。只有自己了——唯一的亲王,如此机敏干练,完美复勘兼地案,又揭露瑞王的罪孽,让先皇死也瞑目。   叶星辞迎着众人探究的视线,淡淡环视一周,最终定在楚翊深情的双眸。他微微一笑,朗声说出他一生都为之跌宕的抉择:“我要嫁给宁王,婚期不变。”   庆王笑意凝固,跪坐在地的瑞王乜他一眼,苦笑一下,继而哈哈大笑,仰躺在地。没人知道瑞王在笑什么,笑中似有悲哀,嘲弄,释然。 第103章 锋芒毕露   “好,朕祝福你们。朕累了,大家也都散了吧。”永历缓步下楼,吴正英紧随其后。九岁的身影,脊背微驼,仿若老迈龙钟。   “吱——”鸟笼中的蛛鹃发出一声啼叫。永历哆嗦一下,加快脚步,继而在以袖掩面开始狂奔,恸哭声和幼小的身形消融于月色。   中秋圆月悬于夜空,如惨白巨眼,冷冷凝视人间的一切。一场团圆夜宴,落得惨淡支离。片刻,人陆续散了,在场只剩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不,是四个男人。   叶星辞走近新任未婚夫,轻声道:“逸之哥哥,送我回去吧。”   “等等!”庆王大喝。   他眼中的茫然褪去,怒火渐燃,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大大低估了老九的城府和心计。他死瞪着楚翊,步步逼近,一字一顿:“你,抱得美人归。我,得了三个大耳光。你不觉得,哪里不对吗?”   楚翊温厚地笑笑:“四哥,瞧你说的,那仨耳光又不是我打的。”   庆王的目光,在面前即将结为连理的一对璧人之间流转,接着缓步后退,两腮肌肉颤抖:“明白了,我全明白了。老九,你频频往永固园跑,哪里是去探望你四舅,你那是奔着公主去的!你出门的时间,刚好与公主斋戒期重合。公主根本没斋戒,而是被你诱拐走了!你嘴上说与公主不熟,其实一直暗地里追求公主!你,你太狡诈了!”   “情场如战场,兵不厌诈。”楚翊又笑笑,只是少了些温和。   庆王双眸微眯,终于看破他的野心,嗓音忽而喑哑:“你也想做摄政王?”   “是啊。”楚翊淡淡回应,“四哥,若你肯助我,我们会让天下变得更好。若你不肯,那我只好独自走下去了。还有事吗?现在,我要送公主回去了。”   “我全想通了!”庆王气急败坏地踱步,“你早就想争,却引而不发。当初,你主动让出礼部,不是高风亮节,而是坐山观虎斗,让我和老三争权。你去翠屏府,也许就是为了兼地案,却暗中操作,把案子推给我去查,让我来当出头鸟!对了,说到鸟,鸟是你带来的。你八成早就查明是老三毒杀了二哥,却等着我去揭露!现在,母后一定恨极了我。只要她活着,就绝不会支持我!”   庆王将鸟笼摔在地上,一脚跺碎。鸟儿发出凄厉悲鸣,吐血死去。   “四哥,你把我想复杂了,我哪有这么大本事。”楚翊不慌不忙道。   “四爷,我这个局外人来说一句吧。”叶星辞牵住未婚夫的手,“老太后恨你,不是因为你说破鸟喙有毒,而是因为你在她最伤心的时刻,开心得上蹿下跳。你可以落井下石,但不能站在井边跳舞。”   瑞王仍躺在地面,像水里的鱼般仰望他们争论,痴痴地笑着,轻挠鬓角。很快,这些烦恼丝就将离他而去了。   “老九,你藏得真深!太深了!”庆王狠狠咬着牙,将字一个个从齿缝间挤出来。此刻,他对楚翊的恨,似乎远超已经构不成威胁的瑞王,“你休想迎娶公主!”   “四哥,你猜母后是支持我,还是支持你?”楚翊冷静得可怕,眸光如沉寂万年的深湖,“你还是消停一段时间吧。你私自结交许统领,犯了忌讳,此事可大可小。你敢阻挠我的婚事,我就参你结党,妄图谋逆。”   “四爷,别忘了,九爷救了你唯一的儿子。”叶星辞也回护夫君。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团结,一致对外。   “他那是为了他自己!我完了,就没人挡在他前面,和最强势的老三斗!”庆王失态地咆哮,口沫横飞,“公主,你少不更事,别被他蒙蔽了。他虚伪奸诈,你跟了他,早晚后悔!”   “老子……老娘乐意!”叶星辞一句话差点将对方噎死。   庆王的眼中一片坚冷阴翳,犹如被浓墨泼洒过的严冬的石头。楚翊坦然与之对视,年轻的眸光锋芒毕露,锐不可挡。   他又瞟一眼仍在痴笑的瑞王,牵着未婚妻信步离去,犹如刚在赌桌赚得盆满钵满的赌徒。他不会输,因为他出了老千。不过,押的却是真心。   新的斗争开始了,他已经藏无可藏。好在,他不再是一个人。   **   “殿下,江北传来消息,日子定了,还是十月初八。”夏小满端起洗脚水,看见尹北望浑身一僵。他感同身受般,也难受了一下。   倒了水,尹北望说腰疼,于是他跪在床上,为对方按腰。   沉默良久,尹北望犹豫地嘀咕:“你说,宁王要是发现小叶子是男的,还会喜欢他吗?会不会一生气,把他给打了?”他很少用这样忧心忡忡的口吻说话,显得有些柔弱。他的心很细,细到听叶星辞哼几句小曲就判定宁王心动了。否则,一个男人,不会教“女人”这样的歌。   “宁王应该打不过叶小将军,叶家枪可不是吃素的。至于会不会喜欢……”也许会的。但夏小满只能顺着对方的心意说,“恐怕很难,但也只能凑合着过了,打掉牙往肚里吞呗,说出去恐怕都没人信。”   尹北望吁了口气,俯在枕上的侧脸郁郁若沉水。夏小满知道,他已经恨上了那个新郎官,尽管素未谋面。   “等岁末,太后的谭祭之后,皇族晚辈都已服孝三年。殿下也该考虑选妃了,东宫的奴婢们都等着喝喜酒呢。”夏小满用掌侧按揉,隔着一层衣物,感受对方的肌理,这让他心跳加速。他倾慕太子的身体,更艳羡于这副躯体的完整和健朗。这些,他再不可能拥有。   “不急。不过,我也确实需要世家的协助。”尹北望道。   其实,太子妃的人选早就定了。自那女孩呱呱坠地,经稳婆大声传出喜讯的一刻,就八成是未来的太子妃——叶大将军唯一的女儿,小叶星辞一岁。   尹家注定与叶家绑定,就像,当初这江山是两家共同打下来的。圣上娶了叶霖的妹妹,叶霖娶了圣上的堂姐。本身,他们还是表兄弟。将来,又会结为亲家。   于公,夏小满希望太子能尽快娶亲,借岳丈来巩固地位,能抢先诞下皇长孙就更好了。于私,他不想东宫住进一个陌生女子,但这不是他能决定的。   夏小满念叨起,刚从各细作处收到的一些消息:“瑞王府被查抄了。除了无数珍宝、字画、绸缎,还搜出百万两白银,和上万两黄金,都没入国库。从此,皇族族谱上没他这人了。他的一大家子没地住,还是宁王帮忙找个院子安顿下来。瑞王本人在灵泉寺剃度,然后去雁鸣山守陵了,余生无诏不得擅离。”   “小皇帝还真是雷厉风行。”尹北望享受着按摩哼笑道,“这可是他亲叔,仅仅是兼并土地,就罚得这么重。肩胛骨中间,再加点劲。”   夏小满力气小,于是愈加卖力,说话时带着轻轻的喘息:“坊间传闻,瑞王谋杀了昌世宗,但废黜他的圣旨里没写,不知真假。杨家彻底败了,抓了上百口子。按理说,这件案子庆王查办得不错,却没得到任何奖赏。禁卫军统领被调走了,据说跟他有点关系。”   “连起来想,结论就显而易见了。庆王办事得力,本来该赏,结果他擅自结交禁卫军统领,引起小皇帝猜忌,功过相抵,不赏不罚。他心里有亏,也不敢邀功。”尹北望忽然回过头,关切道:“吏部尚书,定谁了?”   “殿下猜呢?”夏小满歪歪头,一双大眼睛灵动璀璨,颇为可爱。   尹北望不解风情,淡淡扫了他一眼,趴回枕头:“我很累了,别卖关子。”   夏小满瘪了瘪嘴,快速答道:“是袁鹏,前刑部侍郎。宁王养母的弟弟,算是没有血缘的舅舅。谁也没想到会拔擢他,可谓青云直上。”   尹北望怔了怔,“楚九还真是万事胜意啊。”   “不仅如此,原先礼部不是归瑞王管么,如今也落在宁王手里了。”夏小满说得很快,怕太子又嫌他卖关子,“恩科会试在即,宁王和袁鹏是主考官。不出意外,明年春闱也是他主持。”   尹北望拂开背上的手,缓缓坐直,屈起一条腿沉吟道:“也就是说,他原先主动让出的差使,又重回他手里了。他借庆王的手扳倒瑞王,自己得了个公主老婆,外加个吏部尚书舅舅,以及小皇帝的器重。他的运气怎么这么好,还是说,我低估这个人了?”   “时势使然罢了。”夏小满端跪在床,感觉此刻的他们很像一对寻常夫妻,正在睡前闲聊。这种臆想,让他有点飘飘然。   “天生势,势生杰。人成事,事成名。我的势又在哪?我的事,又何时能成?”尹北望盯着床幔后摇曳的烛火,朦胧光晕下,温润幽深的眉眼愈发阴郁,“新政推不下去,俞氏的弟弟暗中拆台。要他清丈土地,几个月了,只报上来一个县,还划得乱七八糟,比他的脸都难看。”   夏小满苦笑。他见过俞仁文一次,确实长得凌乱。 第104章 第一次反抗   “今天我对皇上提起,皇上只轻飘飘道:‘俞仁文是个连秀才都考不上的笨蛋,不如换个地方试行。’说得轻巧!从都城到地方,所有人都会知道,太子的新政碰了钉子。他们会想:我也不配合,叫他继续换,挑最软的柿子去捏。”   夏小满为太子披上一条薄毯,静静聆听,目光落在对方半敞的中衣,和线条清晰的胸肌。   “皇上心无大志,偏安于半壁江山,却为我取名北望。他怎么不北望?成日只低头庸庸碌碌:炼丹,求长生,组织马屁大会听阿谀奉承,写些华美空泛的青词,跟俞氏琢磨好吃好玩的。他的志向,就是维持现状,不做亡国之君。他的信念,就是过好这顺遂的一辈子。”   “别说了,殿下!”夏小满不寒而栗,慌忙堵住尹北望的嘴,又掀开床幔朝外扫视。寝殿空旷,一片沉寂。从门缝灌入的风,轻轻鼓动着各处帷幔。   “我也就跟你说说。小满,你是我唯一的贴心人了。”尹北望握住堵在嘴边的手,摩挲那细长而白皙的手指,“你这手刚为我洗完脚,就来捂我的嘴,真放肆。”   夏小满垂眸一笑,感觉尹北望在端详自己。他长睫一颤,露出一个小狐狸般俏丽而讨好的笑,怯怯地问:“殿下在看什么?我陪你十多年了,怎么像第一天认识我似的。”   尹北望不语,眼里流出看小猫小狗般的淡淡喜爱。之后,他仰躺下去,燃起欲望的眼神朝下一瞥。夏小满便轻车熟路地开始服侍他,为他助眠。   中途,夏小满听见太子发出快意的喟叹。太子的遐思如江水,漫向对岸,又蒸腾到天空,化作一片云。再变成雨,落在那片他牵肠挂肚的叶子上。他喃喃自语:“这会儿,小叶子肯定早就睡了,他一向不贪黑……”   夏小满心里一痛,像被鱼刺扎到了。他翻下床去,咳嗽起来,留下一句话就跑了:“奴婢忽然不舒服,怕吐你身上,你自己解决吧。”   这是他第一次违拗太子的意志。   太子恼火地唤他回去,他充耳不闻。安排一个太监顶替自己上夜,之后跑回西墙边的一排配房,回到自己的屋子,抱着松鼠缩进被窝。   很快,流着泪睡着了。   翌日清晨,夏小满照常去服侍太子起床更衣梳头,小心窥视对方的脸色。尹北望的目光冷冷地随着他转,良久开口:“昨夜你把我晾在那,我很生气。你是真的不舒服,还是跟我耍性子呢?”   夏小满柔柔地回应:“殿下多心了,奴婢没有自己的性子,只有一颗纯粹的侍奉之心。”   尹北望唤来在殿外候着的太医,命其当场为夏公公诊脉,看他究竟哪里不舒服。太医说是气血亏虚,建议先食补。再看夏小满时,尹北望眼中多了怜惜和释然,“原来你真的不舒服。好吧,原谅你了。”   当太子替圣上批阅奏折,与詹事府协同处理各部要务时,夏小满就抽空在东宫各殿巡视,忙自己的事。   很多小事他都能做主,比如何时传膳,用什么熏香。修剪树枝,移栽花卉。去内廷的衣料库,给太监宫女们预订冬衣布料。以及,解决奴婢间的矛盾。这是一项很重要的事,一群女人和一群不男不女的人,聚在同个屋檐下,能滋生出无数琐屑。   他必须保证他们心无旁骛地侍奉太子。敢生事,拉帮结派,直接打。   他们对他很敬畏。因为,在地位低于他的人面前,他不苟言笑,完全是另一副面孔。有限的笑容,要留给重要的人。   时忙时闲,到了中午,他去服侍太子用膳。路上,他听见内率府的两个侍卫在议论叶小将军何时回来。哪能想到,他们的叶小将军要嫁人了。   “夏公公。”一个娇柔女声叫住他,是琳儿。   他停下脚步看着她,表情很友善。他一直记得,上次膝盖被石子硌破,是她忙前忙后为他上药。   “早上,我看见太医对你叮嘱了什么,你生病了吗?”   夏小满说没有,只是气血亏虚。她又问:“你腿伤好了没?”他说早就没事了。他动容地笑了笑,太子都忘了这茬,琳儿却还记挂着。   迟疑一下,她说:“我大伯病了。想请夏公公批个条子,让我回家看看,两个时辰就回。”   夏小满同意了,她却欲言又止。他立即明白,她想借钱。他带她回房拿了十两银子,淡淡地说方便时再还就好。他不缺钱,太子常随手打赏。   琳儿万分感激。她很漂亮,是东宫一众奴婢的门面,迎来送往都是她打头。不过,太子很少正眼看她。或者说,太子很少主动留意任何女人。   用午膳时,太子像是憋着什么话。终于,漫不经心地问:“跟琳儿聊什么了?瞧把你笑的。”   夏小满回道:“她来告假,伯父病了。她父母双亡,是伯父带大的。”   “你很了解她么。”太子似乎仍在为昨夜那件“半途而废”的事怄气。   男人就是这样,那事不畅快,心气也不顺。夏小满就没有这种烦恼,他窃笑一下,恭谨道:“我是总管,殿下周围的每个人,我都知根知底。”   傍晚,皇后精神头不错,请尹北望过去聊天,顺便用晚膳。离开东宫前,他莫名瞪了琳儿一眼,给姑娘吓得一抖,以为做错了事。   夏小满尾随眼前暗金色的挺拔身影,一路来到皇后宫中。罕见的是,皇上也在。一家三口难得同桌吃饭闲叙,夏小满侍立一旁,为太子感到开心。   “月芙要嫁给宁王了,定在十月初八。”齐帝得意宣布,彰显自己消息灵通。然后,将瑞王被抄家,及坊间传闻一一讲了。说到瑞王或许弑君的宫闱惨剧,齐帝幸灾乐祸,笑得岔了气,急传太医施针才缓过来。   皇后没有笑,苦涩地望着她的丈夫。像在分析,曾经意气风发的明朗少年,怎么成了如今的平庸模样。可她依然满眼爱慕,亲自为他斟酒夹菜。   没错,平庸,这是夏小满在内心深处对圣上的批语。   他不算昏聩暴虐,也会识人用人,提拔了诸多贤臣良将。他拎的清是非,谁敢挑拨他与叶大将军的君臣情谊,会被当廷杖毙。可他也拎不清轻重,明知小舅子俞仁文贪财好色不学无术,却还是为讨俞氏欢心而提拔其为知府,祸害了一方黎庶。   他一生顺遂,在东宫时,也从未面临过尹北望这样的压力。也曾亲临疆场,跃马扬鞭,结果被杀戮和血腥吓得大病一场。病好后,就看透人生了似的,安于现状,与一班道士厮混。西北战端初开时,他吓得吃不下饭,连发十道圣谕,叫叶大将军保持克制。   只有一条路,能让齐国真正强大。那就是,他主动让位于太子,去做个无忧无虑的太上皇。但夏小满只敢想想,而且是在被窝里想。   “还好,瑞王出事时,月芙还没跟他成亲,不然可怎么办啊。”皇后柔声道。他们一直在聊公主,这是唯一的共同话题。   “怎么办?接着改嫁,大不了回娘家。朕的宝贝女儿,还能受他牵连不成?”齐帝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朕身边的明镜道长说,是老楚家祖坟的风水出了岔子,他们兄弟才接二连三出事。那根本就不是龙脉,真正的龙脉分明在大齐。”   夏小满看见太子无奈地扯扯嘴角。   聊了一会儿,齐帝看向尹北望,决定道:“派你二叔去,代表娘家人。让皓王也去,总得有个兄长撑腰。”   夏小满惊了一下。会派二爷顺王去,在他们预料之中,因为这是圣上唯一的亲兄弟。顺王天生斜视,眼神不好,又极少与公主碰面,可轻易蒙混过关。   可皓王不同。皓王出入后宫频繁,公主出嫁前常与其会面游玩。一旦被皓王发现,公主是由叶星辞冒名顶替,将会成为他攻讦太子的利器。届时龙颜震怒,甚至于东宫易主。   尹北望处变不惊,不慌不忙道:“好。”   饭还没吃完,俞氏的心腹宫女来了,说贵妃娘娘请陛下去品尝她亲手做的糕点。   齐帝看一眼自己的发妻,遗憾道:“明天再尝,朕今晚就在皇后这歇下了。”说完,他却期待地注视着皇后,等待她发挥贤惠的妇德。果然,她温柔一笑,善解人意道:“还是去吧。正好,我也累了,想早点歇着。”   齐帝甚至没象征地推托一下,立即起驾,去找俞氏。   皇后将他送出宫门,痴望着那架鎏金抬舆,直到它被夜色吞没,仍不愿离去。   夏小满正为她感到难过,忽听她点到了自己:“小满啊,你气色不好,是不是气血亏虚?本宫刚好配了补气血的丸药,好多呢,你带走点。”   他心口颤动,跪地谢恩。太子都没留意到他气色差,皇后却一眼就看出来了。   等回到东宫,太子才表现出烦躁,立即部署:“小满,你辛苦点,去顺都跑一趟,把这些情况告诉叶小将军。顺便,再跟他要一样东西。” 第105章 囍 囍 囍 囍   隔日,夏小满启程了。   他想,自己气血亏虚,大概与近期的两地奔波有关。每次晕船,他都一整天吃不下东西。   一路跋涉,越往北,秋意越浓。半路,还遇见了北昌宗正寺的一队人马。高擎皇家仪仗,喜气洋洋,渡江前往大齐送聘书和聘礼。   夏小满勒马靠边,为他们让路。领队官员笑着朝他拱拱手,不问自答:“九王爷要迎娶公主了!”   夏小满嘴上道喜,暗自调侃:你们九王爷要遭遇重挫了。   永固园亦是秋色斑斓。   片片枫叶犹如簇簇烈焰,燃在枝头随风跳动。从浅红到深红,有的像手掌,有的像精致小扇。夏小满罕见地驻足,定定欣赏。原来,老天也有公平的一面,无论尊贵还是低微,每个人看到的美景都相同。   这天是重阳。叶星辞随宁王到灵泉寺登高秋游,尚未归来。他的属下和侍婢们都做了新衣服,说是宁王府送来的料子。   夏小满便坐着等,跟自己的松鼠闲聊。   日落时,叶星辞终于回来了。他一阵风似的刮进楼阁,用清澈爽朗的声音告诉伙伴们,他在山脚吃了三碗卤肉面,太好吃了。宁王不行,只能吃两碗。他们还赛马,宁王不行,跑不过他。   有人告诉他夏公公来了,他才敛起快活的神态,噔噔跑上楼。夏小满抬眼看去,少年一身淡红袄裙,发间点缀几颗鲜红的茱萸,一猜就是宁王为他佩戴的。   夏小满放下松鼠,朝桌上的包袱一瞥:“叶府李姨娘做的冬衣,是男装。还有她的信函。”   叶星辞惊喜地扑过来,先读信,又取出两件棉袍和一条貂裘斗篷。当场宽衣解带,试穿起来。夏小满怔怔看着,想起在自己幼年时就病逝的娘亲。当时要是有钱用好药,或许能挺过来。   “叶小将军,你的婚事,筹备得如何?”夏小满忧心道,“男女之间那些事,你懂吗?”   对镜试衣的叶星辞无所谓地笑笑:“我都想好了,怎么暂时蒙混过去。不就是落红么,庆王世子陷于美人计被关在宗正寺时讲过,我一直记着呢,割破手指就好。反正,肯定比你懂就是了。”   见夏小满瞬间露出受伤的表情,叶星辞慌忙道歉:“对不起,我绝非取笑你的意思,只是想显得自己博学。”   二人秉烛谈至深夜,互通有无。   叶星辞说孙家沉冤得雪,也收回了田产,那母女俩回乡了。夏小满则反复叮嘱,万万不可被皓王发现公主逃婚一事,务必找借口回避碰面。他问起瑞王是否真的杀了昌世宗,少年懵懂摇头:“不知道啊,我也只是听说,宁王说没这回事。”   忽然,少年轻描淡写道出一则惊人消息:“对了,宁王早就知道我不是公主。”夏小满愕然,听对方继续道:“他以为我是个宫女呢!哈哈,这里面有段阴差阳错的往事……”   确定宁王没有追责的意思,夏小满先是松了口气,紧跟着胸腔酸涩,泛起艳羡。   原来,奴婢也可以得到贵人的真心,这颠覆了夏小满的观念。他以为宫女太监只配伺候主子,最多当个暖床的。叶星辞没说宁王有多喜欢他,但那种包容和体贴溢于言表。从他们的点滴相处可见,宁王从不把他当“宫女”看,而是一个值得宠爱的“人”。   作为将门公子,有太子来呵护。作为宫女小五,有宁王来疼惜。这个少年,为何如此好运?   “太子说,想要你身上的一样东西。”临别之际,夏小满说道,“一缕头发。”   叶星辞痛快地点头。他手持银枪,散开发髻,用枪尖割下一缕青丝。以丝线束好,包入手帕。   夏小满郑重接过,当夜便踏上回程。星夜兼程,六天后抵达江边。   沅江烟波浩渺,白浪劈开倒映的秋日碧空。他从船舱的窗子探出头,盯着船舷的白色浮沫,感到疲惫不堪,而且又晕船了。   之后,他做了一件大胆的事。   他取出那一缕被手帕包裹的青丝,拈在指间,手臂探出船舱。像在配合他的心境,江风陡然猛烈。他松了手,看发丝倏忽散开,转瞬飘散。   随着浮沉不定的江浪,他幽幽一笑,解开发冠。用小刀割下一缕自己的头发,包入手帕。   **   最近,顺都城最得意的男人,有四个。   恩科殿试一甲三名,以及将迎娶王妃的宁王。民间管洞房花烛叫“小登科”,是与金榜题名并列的大喜。   楚翊办了很多白喜事,自己终于办了回红喜事。他将双方生辰八字送去太庙合婚时,发现不算般配。不过,八字是真公主的,他才不管合不合。他还叫精打细算的管家打开库房,取出布料,给阖府上下每人做了两身新衣。   十月初八,宜嫁娶。   寅时正刻,夜色未尽,全城人还沉在梦乡,祥宁街已苏醒躁动。整条街披红结彩,家家户户红灯高挑,喜字贴遍。宁王府的楠木匾额红绸垂绕,被人摸得发黑的一对石狮,也洗了澡、戴着花。   附近几间酒楼两天前就歇业了,合力筹办宴席。   头一天吊好的高汤鲜香透亮,光老母鸡就用了几百只。厨子们也都起了,磨刀霍霍,为食材改刀,耗火候的牛羊肉早早下锅。五肥五瘦的猪前腿肉,切条切臊子,团成大狮子头,小火慢炖。晨迎昏行,待王爷迎亲回府,黄昏礼毕,刚好出锅。   霞光如丝,刺透轻纱般的晨霭。   楚翊在太庙告祖时,叶星辞正端坐绣榻,整个人从里到外都紧绷绷。   心里紧绷绷,穿着新鞋的双脚紧绷绷,戴着金项圈的脖颈紧绷绷,带妆的脸紧绷绷。发髻高挽,簪满金饰又佩戴金丝点翠凤冠的脑袋也紧绷绷,一个变两个大。   “原来,成亲是这么累的事,我的头好沉哦。”他动了动头,往边上一歪,脑袋瞬间失去平衡,脖子嘎嘣一声差点断了,“啊,我的头要掉了!”   子苓慌忙帮他扶正脑袋。她定定地看着他,神色似乎有点落寞。   叶星辞以为她羡慕这套华美的头面,撇撇嘴道:“看着好看,实际累得要死,还好我自幼习武。”   大半年前,护送公主离开兆安时,他还是那个意气飞扬的叶小将军。就连最可怕的噩梦里,也没有“假扮女人步入婚姻”这样的情景。然而,它正在发生,确切无比。   他不知楚翊何时会来,又盼,又怕。他妄想楚翊发现真相后,可以继续疼爱他,就像现在一样。又仿佛目睹,一段刚开始的姻缘,在对方的尖叫中烟消云散:“啊——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跟我的一样——”   他该怎么应对?难道说:“呀哈,真是缘分,你有我有全都有。”   四个属下在楼下呆着,不时说笑。   他们懂叶星辞的纠结,但无法感同身受。他们这样轻松,是因为拿准了楚翊是仁厚之人(俗称欺负老实人),就算发现真相,也不会为难他们。叶星辞说,自己会割破手指伪造落红,能瞒一天是一天。当时,唯一有经验的司贤震惊道:“我的天,原来你这么懂!那我就没必要传授你相关技法了。”   叶星辞思绪如潮涌,冲荡在沉重的脑袋四周,浑浑噩噩的。忽听伏在窗口的云苓叫了声:“来了!”   叶星辞扶着脑袋,也凑近偷望,果见一队高擎仪仗的人马沿湖畔逶迤而来。皇叔大婚,小皇帝特准楚翊用亲王仪仗。红色喜幛招摇在初冬的永固园,似乎将凛冽朔风都点燃了。   鼓乐渐近,叶星辞心跳如乱鼓。视野中,接亲的红色长龙,游走于枯枝的缝隙间。他看见了八人抬的大红轿,怀抱一对雁鸭的罗雨,以及领头的新婿。   跨高骏黑马,着皇家庆典上才穿的绛红色吉服,比常服华美得多。游龙攀缠,云纹繁复。嵌有金龙和两颗北珠的翼善冠下,是令他倾心的俊美脸庞。太远了,轮廓模糊,但那昂扬的喜悦,却无比清晰地传递而来。   我也许会毁灭逸之哥哥人生中最快活的一天,叶星辞苦涩地想,眼看接亲队伍渐行渐近。这哪里是情人,仇人还差不多。   定下婚约后,他常与楚翊出游,俨然一对眷侣。   纵马,登山,游湖。在市井间吃杂碎面,看老伯伯吹糖人……他有很多次机会坦白,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婚前,他不能冒险,他肩上还担着十条性命。而且,他也有私心——相处越久,感情越深,当面对真实的他时,楚翊就会越包容。或者说,不得不妥协。   近了,更近了,鼓乐声就响在脚下。叶星辞慌忙合窗,坐回床边,十根手指拧麻花似的绞在一起,忐忑极了。   他双腕是老太后的红宝石金镯,按理说都跟瑞王退亲了,该还回去。楚翊说,那无异于又在老人家心头捅一刀,就留着吧。她心如死灰,早已不在意这些了。只要公主不嫁庆王,她就支持。   鼓乐声弱了几分,楼前响起新婿清朗的声音:“花开有主福双至,门开有喜禄位升。小婿楚翊前来拜阁,亲迎玉川公主出阁。”   “恭喜宁王爷。”齐帝的兄弟,公主的二叔顺王迎出门。   皓王也住在永固园,但没露面。几天前,他刚抵达就起了满脸疹子,疑似染上传人恶疾,和近侍们隔绝在园子东南角。不是啥大病,被楚翊下药了而已。因为叶星辞说,自己不能与皓王碰面,一旦被对方发现公主逃婚,他和同伴都会遭殃。楚翊便说,那就让他见不得人。 第106章 双喜临门   “奠雁。”礼官唱道。   楚翊从罗雨手中接过一对雁鸭,作为贽礼。雁鸭寄托着家庭与婚姻的愿景:长幼有序,来去有时。一生一偶,忠贞不渝。   又献其他贽礼,如几匹云锦,节生小枝、盘根相错的莲藕,各式成双成对的点心,以及六斤猪肉。这是北方的婚俗,叫“离娘肉”。婴孩出生时六斤左右,娶走了岳丈家的心头肉,相应也得还一块肉。   楚翊进门,朝顺王从齐国请来的尹家先祖神位郑重叩拜,算是禀明对方:看看我嘿,以后我就是你家女婿了。   公主的二叔歪头斜睨着他,泪光闪动,喜悦的笑意盈满嘴角。倒不是二叔瞧不起人,而是天生斜视。若以正脸相对,则看的是房梁。几天前初会,楚翊见二叔不正眼相看,还以为人家觉得自己配不上侄女呢。   至此,新妇可以出阁了。   气氛活络起来,叶星辞听见伙伴们开始刁难楚翊,时而猜谜,时而找东西。南北婚俗,娘家均以杖打新婿为戏乐,但楚翊是皇叔,自然无人敢打。罗雨还放话:谁敢打王爷,别怪我反手一棒把他敲晕。   见新妇迟迟不露面,一向处变不惊的罗雨朝楼上喊:“公主,你快下来啊。接亲不能走重道,回去得绕到东门进城,小心错过吉时!”   叶星辞抿嘴一笑,对子苓耳语几句,后者清脆地高喊:“叫你家王爷作催妆诗!大家都说好,才让公主下楼。”   “我也会,我来暖个场。”罗雨张口就来,“公主快出来,路远轿难抬。随便画一画,反正都得擦。”   众人大笑。笑声弱下,楚翊朗声开口:“剑影照水惊碧漪,花飞寒枪映千里。”   “九爷偷懒!这两句分明是旧作,不算数。”云苓嗔道。   “还没说完呢。”楚翊的话语如一道清泉,悠悠逆流至楼上局促不安的“新妇”耳中,在心湖漾开涟漪,“玉容何须铅华覆,剑气画眉枪点唇。”   叶星辞又笑了,不禁妄想:楚翊既然喜欢他素面朝天、舞枪弄剑的飒爽模样,也许会接受他的男儿身?以及裤子里的“兵器”?   听了催妆诗,叶星辞不再迟疑。执金丝刺绣的团扇障面,款步降阶,迎着“夫君”欣喜的凝视,在对方面前站定。   楚翊耳廓泛红,朝扇后窥视,他也跟着轻轻转动,不叫对方看。红袖素手,皓腕胜过象牙扇柄。正红大衫,重工刺绣四季花草和凤羽。墨绿霞帔,坠着凤纹桃心金坠。霜颈亭亭玉立,如红锦裹新雪。   叶星辞静立堂前,聆听顺王的教诲。   顺王侧着头,郑重注视他扇后半露的双眼,谆谆叮咛他谨守妇德,相夫教子,敦睦邦仪。最后哽咽道:“二叔祝你们,永结同心,瓜瓞绵绵。”   拜别长辈,叶星辞随楚翊出门,轻巧地跨过横在地面的马鞍。这表示他去宁王府的路上一路平安,顺利抵达。   阳光正盛,但抵不过天冷,轿夫扬起的嘴角飘着白气。他们都是宁王府的家丁,为主人而高兴。   叶星辞坐进大红软轿,楚翊递进来一个黄铜手炉,小巧温暖,盈盈可握。他腿后也暖烘烘的,轿座下藏着暖炉。   起轿了,轻轻颠簸,一如他忐忑的心。   此刻,他忽然理解了一个人。一个他称作母亲,却不甚了解的严肃古板的女人——文茹郡主。   她也曾是少女,盛妆嫁给父亲。她之所以不喜欢娘,是因为她深爱父亲。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狂热的占有,不许外人涉足。而非一个妻子,对丈夫充满妇德的爱:为他贤惠持家,包容妾室,平等教养庶出子女。   小时候,郡主曾冷冷地告诉他:“你的生日是二月,而你娘是前一年八月过门的。”当时,他掰着指头算了算:“哦,原来我是未足月的早产儿。”   后来他才听说,他不但足月出生,且足有七斤,白白胖胖,哭声嘹亮。父亲在外珠胎暗结,始终是深埋在郡主心中的一根刺。   叶星辞的心绪随轿起伏,想道:假如楚翊也这样,老子非掐死他不可。而且,楚翊少给了一斤“离娘肉”,哼。   黄昏时分,花轿停落王府正门。落日熔金,铺满轿顶,一片岩浆般的金红。乐人鼓瑟吹笙,奶娘桂嬷嬷掀开轿帘,叶星辞徐徐下轿,周围瞬间腾起山呼海啸的欢声。   “公主来了,这就是齐国的公主!”“是真的公主!”“废话,还能是假的?”正门附近人头攒动,挤满看热闹的百姓,每个人都脚底起火般跳个不停。许多人让孩子骑在肩上,一睹金枝玉叶的风华,沾沾贵气。   叶星辞双手执扇遮面,不过可以用余光轻松瞄见四周。一道艳丽红毡,如映着晚霞的河流,漫过石阶,直通王府洞开的大门和仪门,径直通往中路正殿博宇殿。   王府左右,祥宁街上,居然摆了几十桌流水席。百姓携家带口随坐随吃,酒菜不断。传菜的步履生风,托着热气腾腾的菜肴穿梭于席间。万岁御批,今夜顺都不宵禁。哪怕后半夜入席,也有热饭菜。   “王爷,快把王妃领进门!”新婚三日无大小,百姓纷纷起哄。   礼官送来结成同心结的红牵,新人各牵一端。   叶星辞一手执扇,一手牵红。他落后楚翊半步,拾级而上,任由对方将自己领进门,嫁衣的拖尾拂过台阶,如红霞流云。他步态端庄,脖颈立得直直的,否则华丽沉重的脑袋将不可控地失去平衡。   好多人,好多道目光。   仪门内外,直到大殿,酒席遍布。宾客满座,显贵云集。摩肩接踵,如过江之鲫。   叶星辞一路用余光观察,似乎足有上千人。   他常因楚翊的平易近人,而忽略了对方此时的地位。这可是当今唯二的皇叔,主理恩科、出题阅卷、为国取士的贤王能臣,瑞王曾经的拥趸也在设法攀附。   宾客中,有新科状元和三甲进士,也有逗留顺都的落榜举子。他们身处喜气盈天的王府,怔怔望着一对璧人经过眼前,这一幕带给他们极大的冲击。   读书人无不赞颂太平,如今楚尹两姓联姻,若九王爷做了摄政王,岂非从此止戈?毕竟,女婿怎么可能跟岳丈动手呢?就算纷争再起,公主也会从中调停。筵席散后,这些书生会用生花妙笔,迫不及待地散播他们的期冀。而这种期冀,终将化作滔滔民意。   这是楚翊步步为营的回报,亦是太子乐见的结果。   遗憾的是,楚翊的二位母妃不在场,因为法理上的母亲太皇太后没来,所以她们不能僭越。庆王早就称病,还送了一盆名贵兰花作为贺礼,但已微微枯萎。君子如兰,这在讽刺楚翊是个伪君子。   一射之地,他们足足走了一盏茶的功夫。   楚翊步履沉稳而缓慢,几乎是蜗行牛步。叶星辞明白,这不仅是照顾自己衣饰繁重,也是尽量将万众瞩目的快意时光延长,再延长,以供余生回味。   想到自己或许即将扼杀这份快乐,叶星辞觉得脑袋更大更沉了,像个大冬瓜。   “凤翥龙翔,鸿案相庄。新婿,昌国皇九叔宁郡王楚翊。新妇,齐国皇嫡长女玉川公主尹月芙。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良辰吉时已至,请执礼者暖堂。”主婚人开口,是位历经三朝的老翰林。   执礼者持熏香炉暖堂,大殿清香萦绕,宾朋击掌相贺,王府众人开心得直蹦高。   二人正要步入大殿,被高亢的通报阻断脚步:“圣旨到——”   笙箫鼓乐骤停,红牵连结的一对璧人转身接旨,众宾客也连忙跪拜。一时间,偌大的王府充斥着衣料的摩擦声,继而一片沉寂。   身着红色通袖襕袍的传旨太监阔步而至,身后是高擎帝王仪仗的护旨宫人。太监环视一周,展开金龙云纹黄缎为封皮的圣旨,朗声宣读:“应天顺时皇帝,诏曰:皇九叔大婚嘉礼,朕未能亲临,特赐玉如意一对以代心意,贺新人合卺嘉盟缔百年。宁郡王楚翊,人品贵重,行孝有嘉,着加封亲王。”   最后一字落下,叶星辞听见众宾客齐齐吸了一口气,惊羡宁王气运之昌顺。他暗自猜测,这是小皇帝和吴正英为了让他有能力抗衡庆王。   “恭喜啊,宁亲王,双喜临门。”传旨太监笑道。   楚翊领旨谢恩,将圣旨交予管家王喜。王喜出身内廷,通晓世故,立即将传旨太监请到一旁打赏、入席。   你小子好运气,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叶星辞稍稍移扇,露出半只眼偷瞥“夫君”,接着与对方步入大殿。只见红帐重重,红灯叠叠,宛若打铁时溅起了漫天火花,而后就此时光停滞,凝在半空。   入洞房前的仪式很简洁,可叶星辞还是觉得头要掉了,因为一直在拜:拜天地,三回。拜高堂,三回,上座的是楚翊的四舅,和唯一在世的皇室父辈六叔。夫妻对拜,又三回。   三拜之礼,礼成。而后夫妻告天,谢天赐良缘。告地,谢地造连理。又告谢四方来宾,前来观礼祝贺。 第107章 王爷他身体好吗?   “良缘夙缔,佳偶天成。偕老百年,卜昌五世。月迎星拥,壁舍珠联。三星在户,百辆盈门……”   声声礼赞中,楚翊去应酬宾朋,脖颈酸痛的叶星辞则由王府的婢女仆妇们簇拥着前往洞房,即正殿后一进的宁远堂,这才是日常起居之所。正殿只在婚礼、冠礼这样的嘉礼,节日及圣驾亲临时才启用。   叶星辞仍以团扇遮面,随众人走过穿山游廊和外厅,迈进内仪门。天已黑透,面前的宁远堂灯火通明,回廊坠满红灯,辣椒大丰收似的。   庭前有几点山石,四周竟繁花烂漫,绿叶点点,桃李盛放于凛风。经过时凑近了看,原来是将通草花点缀于枯枝。这是用通草纸染色,捻、捏、揉、搓制成的精巧假花,耗时耗力。   “这么多通草花,费了不少银子吧?”叶星辞问道。   “可不,几十匠人做了一个月。管钱的王公公都要哭了,哈哈!”周围的丫头们开心嬉笑。   楚翊才开府几年,家底薄,为了让自己风光大嫁,积蓄恐怕所剩无几了。光是街上那几十桌流水席,就够富裕之家掏空家底。结果,花光老婆本,娶了个男的。   叶星辞心底愧意激荡,手指死死抠着象牙扇柄,感觉头更大更沉了。   步入宁远堂,面颊暖意融融,满目红帐。   大厅正中匾额为先皇御笔,有“德宣宸翰”的印章。德宣,为昌世宗的年号。一幅山水巨画作为背景,桌案茶几陈设精致礼器,崭新的茶具、漆器、瓷器等,正中的黄铜大暖炉炭火正旺。   西边是书斋和茶舍。视线穿过作为隔断的镂花月洞门,叶星辞扫见墙上悬着些书画,还有一幅四字横幅——藏器待时。也许是楚翊勉励自己的箴言,他也确实工于心计,善于藏锋。   这么个聪明家伙,还不是被我骗光老婆本,唉。叶星辞撇撇嘴,朝东侧望去。同样的月洞门之后,有一扇绘有修竹的红木大屏风。   “王妃,这边是吃饭的地方,再往里是卧室。”王府的小丫头们引着“王妃”转过屏风,解释为何没仆人睡的地方,“宁远堂不住别人,王爷夜间不用人服侍,喝茶起夜全都自己来。”   “他胆子挺大啊,自己住五间上房。”叶星辞随口感叹。   “王爷不信鬼神。他说只要无愧于心,睡坟地也不怕。”   步入最里侧的碧纱橱,叶星辞半敛在扇后的双眸倏然瞪大,心里又一咯噔,“呃”地倒吸一口凉气:好大!好大的床!像个小屋子!   迎面一张黄花梨千工拔步床,精雕细琢,华美绝伦。围栏、挂檐及横楣的镂花纤毫毕现。床前回廊有桌凳、妆台、小橱等,可用餐、梳妆、储物。假如他足够懒,甚至可以足不出床地生活。   红被,红褥单,红幔帐。对对红烛,映着一双红枕,和金丝刺绣的石榴花。   “好大一张拔步床。”他低喃。   “好几个顶级木匠合力赶工,听说花了两千两银子!”有个丫头快言快语道,“王爷自己可舍不得睡这么好的。他说,江南王侯世家小姐出嫁都陪送这样的床,公主也得有。”   完蛋了,完蛋了,叶星辞咬住下唇。   楚翊在认真娶媳妇,而我却在骗他。郡王年俸才三千两,却花一多半打了新床。他有棺材铺,进木料也许会便宜点,不然造价更高昂。他在表明心意:虽然,你叶小五只是个小宫女,但在我心里绝非粗枝大叶,而是金枝玉叶。千金小姐有的,你也要有。   平常相处,叶星辞还没感受到莫大的压力。今日十里红妆,宾客盈门,重重仪式,犹如一道道枷锁压在他心上。   他步入床榻,落座床沿,感觉头愈发的沉,大得像王府门口石狮的脑袋。床上遍洒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寓意早生贵子。   成亲,和平时的两情相悦,完全是两码事啊。叶星辞感觉屁股下硌着一颗大枣,不自在地挪了挪,苦着脸叹了口气。   桂嬷嬷听见这声紧张的叹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慈爱道:“王妃,你身边没带年长的奶娘嬷嬷,都是些不谙世事的小丫头。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老身。”   这是想传授鱼水相谐之道,叶星辞却没听出话中深意,从扇后闪出半张脸,迟疑地问:“王爷他……身体怎么样?”   “放心,体格硬朗极了。”桂嬷嬷抿着嘴乐。   “要是惊吓,不,惊喜过度,再加上饮了酒,会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   桂嬷嬷慌忙打断:“大喜的日子,王妃可不兴说这些。”又低头道歉,“恕老身失礼。我是看着王爷长大的,他终于成家,我真的很高兴。我第一次抱他的时候,他才这么大。”她略带哽咽,双手比划个长度,约有二尺。   “嬷嬷别说了,现在,我心里的压力也这么大。”叶星辞也学她比划了一下。   子苓四人,福全福谦,和四个属下也都有些凝重,话少了很多,打量着屋里真切的红彤彤的陈设,又彼此交换眼色。叶小将军真的嫁给了宁王,而他们今后,也将生活在宁王府。这种真实感,沉重地压在肩上。   许久,喧闹渐近。   伴着杂沓的脚步声,碧纱橱砰地开了,一股酒气随之闯入。叶星辞心跳漏了一下,慌忙遮好脸,又偷眼去瞄,心想:稳了,稳了,这一夜好糊弄了。   因为楚翊已经是七分醉。美玉般清贵的面孔罕见地泛红,双耳更红,双眸带着湿漉漉的醉意,连眼角都是红的,颇为可爱。他身边闹哄哄地围绕着许多世家子弟和已婚妇人,一向处事冷漠的罗雨开心得上蹿下跳。   “王爷快坐过去!”   楚翊被推至床边,步履虚浮地跌坐在床,迷恋地端详以扇掩面的王妃,缓缓舒展出一个醉态的孩子般的笑:“对不起,来晚了,他们灌我酒。”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可怜的逸之哥哥。叶星辞抿紧嘴唇,脚趾在鞋里蜷起。   “今天,是我人生中最、最快活的一天。”楚翊的尾音绵长,缓慢地眨着眼,伶俐的口齿也迟钝了。   也许马上就变成最恐怖的一天了,叶星辞暗道。   “王妃怎么不说话?”楚翊用手指去拨团扇,窥视美人秀致英气的眉眼,却被众人起哄道:“还没过却扇礼呢!要作却扇诗!”   楚翊哈哈一笑,在浓浓的醉意中合目冥思。他聆听窗外猎猎朔风,才思奔逸,缓缓吟道:“寒梅挑月月追云,虬枝藏雪雪流光。凭他苦寻昨日春,扇后桃花我独赏。”   “好诗!”“王妃满意吗?”“不满意叫他继续作!非难倒他不可!”   在众人的赞和中,叶星辞慢慢移扇,抬眸望向“夫君”。   艳光乍现,千秋绝色,满堂红灯华彩霎时黯淡。烛光下,他眉间和眉梢贴饰的珠翠面花熠熠生辉,却不敌灿灿眸光之万一。眉宇间的锐利英气,为美貌平添三分凌厉,宛若一柄唯豪杰可握的绝世宝剑。   从早到晚,至此二人才算正式见面。楚翊痴痴地盯了他半晌,在众人的起哄中低头,腼腆一笑。   “要行沃盥礼了。”桂嬷嬷道。   二人先后以同个铜盆净手。叶星辞想,还好只是同盆洗手,要是有同盆洗脚这种环节,得多奇怪啊。   随后是同牢礼。侍者设馔,同食三牲。代表夫妻今后将同食同栖,温饱无忧。叶星辞半天没吃东西,外面开席时就馋得不行,吃了满嘴的肉,一鼓一鼓地美美咀嚼,心慌感也压下去不少。   “王妃饿了!”有人调侃。   “吃再多,本王也养得起!”楚翊温柔而包容地笑道。   终于,行合卺礼了。   整个的匏,即球形葫芦,一剖为二成酒具。两柄以红线相连,夫妻共饮。叶星辞端着半个葫芦饮酒,又与楚翊交换,将唇凑在对方饮过的水渍上,淡酒也甜蜜。   共牢而食,合卺而酳。   叶星辞舔舔嘴角,看着两半葫芦重新合而为一,严丝合缝,以红线相缠。他从发丝到脊背都阵阵发麻。真的成亲了,从此休戚与共,同心同德。   不过,也许等会儿就打起来了吧,他苦涩地想。   桂嬷嬷又端来朱红木盘,上置小剪刀与红锦囊,眉开眼笑道:“解缨结发。”   楚翊醉眼朦胧地拿过剪刀,解下叶星辞发间带有许婚之意的红缨,又挑出一缕青丝剪断。   “可别剪着我耳朵。”叶星辞调笑。蓦然恍惚了一下,想起夏小满替太子朝他要了一缕头发。难道……不,太子只是思念他罢了。若有暧昧之情,当初就不可能命他留在这。太子将来要迎娶的,是他的小妹。   “怎么了?”   楚翊的话令他回神,接过剪刀,在男人后脑挑出一缕头发剪断。两绺发丝丝缕绾扣,以红缨梳结,挽成合髻,放入锦囊。   “王妃妥善收好。”   桂嬷嬷含着泪,郑重将锦囊交入叶星辞手中。他攥紧象征永结同心之物,飞速瞥一眼楚翊,垂下眼帘。 第108章 听说洞房要打架   妇人们开始用铜钱“撒帐”,每十文以彩条串起。撒帐之后,再无其他仪式。众人要闹洞房,楚翊醉得太狠,又是王爷,不敢闹过了,只叫夫妻俩合咬一颗山楂便罢。   喧闹散去,退潮般平静,又似乎蕴蓄着一波更猛烈的浪潮。   子苓四人回西厢的耳房去了,福全福谦则住东厢的。罗雨也喝了酒,文气的面孔泛红,朝于章远他们一摆头:“跟我走,我们住正房西边的三间耳房。我是王府的卫队长,今后你们四个归我管。”   “什么啊就归你管了。”“我们可是大齐皇家的侍卫。”四人跟随其离开,嘴里不满地嘀咕。临走,于章远瞥一眼叶星辞,眼含担忧。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桂嬷嬷。   她不知从哪拿出一方白帕,拂开满床的铜钱和干果,端端正正铺在床中。而后躬身退出,合起碧纱橱。   “这是啥啊,大喜的日子整块白布,多不吉利。”叶星辞嗫嚅。旋即反应过来,是用来承接所谓的“落红”。他心里再度一咯噔。这忐忑的一天下来,他简直可以改名为叶咯噔了。   楚翊已是醉玉颓山,斜倚在枕上,一语不发地瞧着他笑,像个傻瓜。   “你还笑!我脑袋沉死了,你来感受一下。”说着,叶星辞往男人腹部一躺,压得对方“嘶嘶”吸气。   “我……我告诉罗雨,我喝不动的时候,你帮我喝。”楚翊双目半眯,醉意醺然,轻抚新婚妻子的面颊,“结果,这小子很热心地拿过酒,往我嘴里灌,告诉我只管喝,不用抬手。我瞪他,他说:王爷,你自己没说明白,应该说替我喝,而不是帮我喝,我以为你要我喂你呢。”   叶星辞打着滚哈哈大笑,转头看见床上的白帕,笑意顿失,苦恼地咬住手指。天呐,怎么办啊。   “逸之哥哥,我终于又有家了。这半年,我天天都想家。”他微微哽咽。初次离家的少年,在异国流浪半载,大殿舞过剑,寺庙吃过苦,被太子的计划困于楚家兄弟之间,如今终有归宿。   “无论走到哪,我们两个在一起,就是家。冰糖煮黄连,同甘共苦。”   叶星辞伏在男人身上,抬起脸,动容地点头。   “小五,我太开心了,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可是,我头好晕。不早了,睡吧,明天再聊。”楚翊晃晃悠悠地爬起来,依次吹熄屋里所有红烛,像一只四处采蜜的红蝶。   最终,只留了床畔一对烛火。夜色若水,床如船儿漂浮其中。叶星辞想起那一次同船赏月,不禁抿唇一笑,明艳不可方物。   他们为彼此卸下发饰,褪去繁重的礼服,只着红色中衣。接着在床上对弈般相对而坐,面面相觑,尴尬闲聊。   “这床可真大啊,呵呵。”叶星辞道。   “是啊,我不想亏待了你,呵呵。”   “跟着你,吃糠咽菜也愿意,呵呵。”   楚翊忽然欺近,吻了过来。气息灼热,唇舌仿佛在燃烧。叶星辞太过紧张,做出举手投降的姿态,在浅浅的轻吻中煎熬。   结束这个吻,楚翊腼腆一笑,回身整理枕头。叶星辞咬咬牙突然暴起,朝他后颈斜劈一掌。楚翊一声没吭,倒下时刚好趴卧在枕上,就着这姿势彻底醉倒,陷入酣睡。   “九爷?逸之哥哥?”叶星辞推了几下,确定男人不会醒了,长舒一口气,“我的娘啊,老子这一天过的,胆战心惊的。”   他没闲着,迅速执行计划。先卸了妆,又找来刚才剪头发的小剪刀,以尖端对准手掌。转念一想,太容易被发现,便撸起袖子,忍痛刺破大臂内侧。   血,温热殷红,顺着指尖滴落。   叶星辞将血尽数滴在白帕,弄得鲜血淋漓,触目惊心。怕不够,又多挤出一些。为手臂止血后,也准备就寝。虽然很想吃夜宵,但这一日身体与心灵的负重前行,实在太累了。   他躺在楚翊身边,忽听窗子被撞了一下,立即警觉地支起身子:“谁?”   此时屋内只余一对红烛,反倒是庭院更亮堂。叶星辞闪出床架,见窗棂上影影绰绰,人头攒动,钗影纷乱。原来,是那些不知轻重的小丫头在听房,算是一种无聊的婚俗。   新婚三日无大小,人们常在新人归寝时做出乖张悖理之举,民间还有闹洞房闹出命案的。叶星辞很奇怪,原本压抑守旧的人,好像忽然都在这天放得开了,亦或是借此发泄欲望。   可是,新婚之夜,该有什么动静?万一屋里静悄悄的,会不会引人怀疑?唯一有经验的司贤也没提醒他这些啊。   既然伴随流血,那必定有一番激烈打斗。叶星辞转了转眼珠,强撑疲惫的身体,在屋里翻箱倒柜,打拳踢腿,翻跟头打把势:“嘿,哈,吼——接招——啊呀,被抓住了,啊——救命啊——”   窗外交头接耳的人影全部僵住了,倏然散去。   叶星辞累倒在床,迟疑一下,轻轻抱住身边的男人,在对方耳畔悄声道:“对不起。”而后,嘴角衔着微笑沉沉睡去。好歹熬过这圆满的一天了,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吧。   * *   楚翊在剧烈的头痛中悠悠睁眼,发现自己是趴着睡的。   不仅头痛,脖子也痛,令人费解。他几乎把这辈子的酒都在昨天喝了,记忆被酒搅混,大约停留在自己吹熄蜡烛,又回到床上。   床边红烛不知何时燃尽了,烛泪堆红。   枕畔,已成为王妃的少女搂着他的一条胳膊睡梦正酣,打着小猫似的呼噜,两道英气长眉微蹙,浓睫如扇覆在卧蚕处。   楚翊笑了笑,不想吵醒她,缓缓抽出胳膊。被里有什么东西,他也一并拽了出来,是一条血迹遍染的白帕。他吓了一跳,当即推醒枕边人:“小五,这是发生什么了?你还好吗?”   “嗯……”叶星辞睡眼惺忪,失神地瞧着眼前晃动的血帕,“发生了,就是该发生的事啊,落红啊。”   “怎么会这样惨烈?书上说,只会有一点而已。”楚翊疼惜地蹙眉,脸上还残留着铜钱硌出的印子,“怪我,怪我。”   一点?哎呀,好像弄多了。叶星辞讪讪地垂眸解释:“你不懂,落了好几场红呢。唉,别问了。”楚翊忧急地追问有没有受伤,他只重复“别问了嘛”,因为他也不清楚哪里该受伤。   桂嬷嬷进来服侍,见了血迹纵横的白帕也吓了一跳。她仔细打量叶星辞的状态,又看看楚翊,欲言又止。   简单吃罢早点,又乘车前往太庙告祖。   太庙位于皇宫东侧,地势开阔,凛风吹得叶星辞睁不开眼。他跟随楚翊绕过前殿,因为非祭典时,神位供奉在中殿。殿门关闭,身后的风停歇了,值守的礼部官员则留在殿外。   香烛青烟袅袅,漫过楠木横梁。楚翊在正殿供奉六代帝后的神龛牌位前屈膝,叶星辞看他一眼,也跪在一旁的绫锦蒲团。他抬眼一扫,定在楚翊父亲的神位,旁边空着,因为太皇太后健在。   他学着楚翊的样子,肃穆地正身拱手,不过是右手在外。   “高宗贤皇帝之九子,世宗仁皇帝之九弟,宁亲王楚翊。”楚翊端方地开口,明朗的音色在高阔的大殿回响,“携新婚妻子尹氏月芙——”   他顿了一下,悄声改口,“携新婚妻子叶氏小五,敬拜列祖。”   叶星辞眼圈一热,微微侧目,勾起嘴角。他跟随楚翊叩拜,心里念道:老楚家的祖宗们,对不起啊,晚上别来找我。   “物必有天,人必有祖。祖宗厚德,感念子孙孝诚,庇佑吾辈生生不息,瓜瓞绵长。百业兴旺,政通人和……”   恭谨念诵完毕,楚翊起身,顺手扶起叶星辞,说带他入宫拜见太皇太后,皇太后,顺道给两位母妃请安。   皇太后拉着叶星辞说了不少体己话,又送他衣料首饰。在老太后那只奉茶坐坐就离开了,自瑞王被贬黜,她就一直病着,强打精神叮咛了几句。   她不恼火楚翊娶了亲儿子的未婚妻。或者说,她对许多事都无感了。她陷入一种麻木,肝肠都痛断了,滚烫的茶也能直接入口。二人临走前,她淡淡道:“逸之,听说瑞王府被查封后,是你帮忙安顿老三的家眷,还把他的长女从杨家接回娘家,免受牵连。哀家谢谢你。”   楚翊苦笑一下,携妻告退,步履轻快地去看望母妃。   两个“婆婆”各牵着叶星辞的一只手,欣赏奇珍异宝般端详,啧啧赞叹,看得他腼腆垂首。暗想:快别看了,再仔细看,就看到喉结啦。   陈太妃是个性格爽利,言语粗放的人。缺席儿子的大婚嘉礼,她遗憾得直掉眼泪,责怪姐妹:“我就说嘛,昨晚咱们两个翻墙出去,打扮成民妇去观礼,你偏不依。太皇太后病了不能成行,凭什么也不让咱们去啊。”   袁太妃还击:“被逮住了,可丢大人了。别人家的婆婆,都是给儿媳做榜样,你呢?给人家看笑话。”   叶星辞难得轻松地笑了。   楚翊的生母还讲了不少儿子的幼年糗事,什么倒立撒尿结果来了一阵风,直接洗了脸。和猴子切磋拳脚,被打哭。“他奸得很,四五岁的时候,看到漂亮的宫女经过,就躺地上装病,要人家来关心他。王喜还以为他真病了,每次都吓得不轻,哈哈嘎嘎嘎。”   叶星辞觉得,婆婆笑起来就像一只可爱的鹅。   “娘!”楚翊脸上挂不住,“人家都是给儿媳妇讲儿子的光辉事迹,你倒好,毁我气质。”   陈太妃点点头,说不讲糗事,只讲优点,道:“逸之可会办白喜事了,还会吹唢呐呢,后宫不少老太妃都是他送走的。”   叶星辞待了半天,临走还抱了四盒婆婆亲手做的点心,在车里就吃起来。等回到家,就剩两盒了。   晚饭前,王喜来了,将一串库房钥匙郑重地交到他手里,说今后由王妃来掌握王府财权。钥匙很多,有放现银的,放丝绸绢布的,放药材的,放米面的。他接过这持家重担,不知所措。   叶星辞惧怕夜晚的降临。   可夜幕还是如一床大被,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压得他透不过气。他想不通,这一天怎会过得这么快,该不会老天爷偷懒,将落日提前了。   趁着楚翊在书房读邸报,叶星辞沐浴更衣飞速上床,裹紧被子倒头装睡,却愈发的清醒。良久,绣被一掀,身后先是一凉,接着贴来一具火热的躯体。   娘呀!叶星辞浑身绷紧,叫苦不迭,毛虫般扭动往边上蹭了蹭。 第109章 王爷别死!!   “小五,你睡着了吗?”   “睡着了。”他背朝男人咕哝。   楚翊笑了笑,斜倚床头,欣赏美人堆散在枕畔的如云青丝。那颗小脑袋几乎全缩进被里,像在惧怕什么。他怜惜地叹了口气,去摸对方的脸,却把人吓得浑身一哆嗦。   唉,他到底做了什么,把一向直爽的少女吓成这样。他不知道,一柱香后,他也将吓得浑身哆嗦,从人生巅峰直直跌落低谷,比这位“少女”更值得怜惜。   楚翊揉着脖颈,兀自闲聊:“昨晚我落枕,脖子疼一天了,现在还疼呢。”   “唔。”叶星辞诺诺回应。   “我猜到,皇上会加封我亲王,不过没想到会是昨天。真长脸啊,给足了面子。”楚翊继续聊道,惬意地享受夫妻间亲密交心的睡前时光,“一方面,皇上,或者说吴大人,想让我和庆王旗鼓相当。另一方面,我也算是夫凭妻贵。”   “这怎么说?”叶星辞有点感兴趣了,鼹鼠般露头。   “宗正寺官员回话,聘书到兆安时,齐帝冷着脸说:朕的嫡长女,许配给区区郡王,属实是下嫁了。这话也传到皇上耳朵里了,他孩子心性,肯定要争口气的。”   叶星辞“哦”了一下,又听男人说道:“三哥尚存的党羽中,有不少想依附我,我不打算理他们。跟着蜜蜂找花朵,跟着苍蝇找茅厕。他们是苍蝇,可我不是茅厕。让他们去找四哥吧,四哥要是足够聪明,就该无视。他勾结禁卫军统领,已经犯了大忌,要是还妄图扩大势力,吴大人可就要借皇上的手收拾他了。”   “困了,我睡了。”叶星辞压根听不见楚翊在说什么,蜷缩起身体,守护自己的秘密。紧接着,他感到一片滚烫的胸膛贴在背后,犹如盛夏晒了整天的大地。有力的手臂环绕而来,将他拥入怀中。   这小子居然赤膊!啥时候脱的!   叶星辞的五官挤在一起,喉咙冲出无声的尖叫。他反手去推男人,在触碰到对方光洁温热的肌肤时烫得哆嗦一下,飞速缩回,反倒被拥得更紧,陷得更深。   “我在书房时,咱四舅来了。非要我喝一碗牡蛎粉熬的什么破汤,说是对……”楚翊腼腆地顿了顿,语气青涩得像含着一颗酸李子,“对男人好。唉,我觉得没必要,但是他亲手做的,我就喝了。”   壮阳的?最好能壮胆!叶星辞悲戚地咬住被角。   “你害怕我?”男人低沉的话语掠过耳畔,“转过身来好吗?”   叶星辞瞪着眼一动不动,直到被扳住肩头,强行扭转。烛光隐隐透过红纱床幔,不甚明亮,但足以让他看得真切。   和想象中不一样。   这是他初次直面楚翊的身体。绝非穿衣时那般清瘦,而是有着结实硬朗的肌肉线条,玉砌般优美。宽阔直挺的肩头,很适合枕着睡觉。   男人的双眸亮如夜晚觅食的狼,巨大的压迫感下,叶星辞裹紧被子,一直遮到慌乱的双眼,犹如迷路的小鹿。   “我看你带来两身崭新的棉袍,是送我的吗?”楚翊嘶哑地笑了笑,“刚才试了,肩窄了点,改一下能穿。不过,衣服做得也太厚了。”   那是我娘做给我的,叶星辞想。她没出过远门,想象不出北方多冷,只好尽量将棉花絮得厚实。   忽然,男人欺近,拉下被子,在他唇上轻轻一吻。他“哇”一声叫了出来,语无伦次地推拒道:“我、我想喝茶,你去给我倒一杯。”   楚翊立刻转身下床。   趁现在!叶星辞“嘿”地从被子中跃起,快起快落,一记手刀劈在男人后颈!对方僵了一下,捂住痛处回头:“干嘛打我?”   失灵了!叶星辞的手刀凝在半空,维持前弓步的姿态立在床上,窘相毕露,狼狈地解释:“我……那个,帮你治落枕。”   楚翊故作不以为意。   他再度背朝对方,接着猛然回身,握住凌空挥落的纤细手腕,将二次发动偷袭的王妃按倒在绣榻,逼近那惊恐万状的精致面孔:“昨晚,你也是这么打倒我的,对吗?”   “放开,否则我不客气了!”被压制的人小动物般轻哼乱扭,满脸通红,抬腿踢来。   “别挣扎了,没听说过一力降十会吗?怎么,还想把我过肩摔?”楚翊轻笑着制住对方,语气轻佻,“把我打晕算怎么回事,不心疼自己的夫君?你在怕什么?我说过,不在意你身上有什么伤疤或者残缺。”   “放开,不然你会后悔!”王妃翻腾如出水的大鲤鱼。   “不会。”楚翊笃定,“我永远不会把你和‘后悔’这两个字挂钩。”   “你会被吓死!”   “你低估我了。”   他的王妃忽然泄了力气,软软地侧过脸。被墨发遮掩的红唇中,颤抖着吐出几个字:“要我没有残缺,而是多了什么呢?”   楚翊心口突地一跳,凝目于那修长的颈部,似有一小块可疑凸起。他伸手一探,后背瞬间钻出一层冰碴似的冷汗,身子凉了半截,是喉结!   又探向下面,那是——是——   不,不可能!   他脸色惨白,再次确认,旋即心跳骤停。整个人如坠冰窟,血都被冻住了,脑子成了冰坨。呆了一瞬,他身体猛地朝后一弹,跌出纱幔,滚到床下。犹如跌落深渊,摔得发懵。   “那,那是什么——”   烛影摇红,王妃模糊的身影抱膝而坐,用了一种童真的说辞:“是牛牛。”   亲耳听见本不该存在的家伙,从新婚妻子口中说出,楚翊被当头泼墨似的眼前一黑,瞬间窒息。他耳畔掠过送殡时凄厉的唢呐声,眼前走马灯般闪现这二十多年的人与事,随之捂着胸口背过气去。   “逸之哥哥!你别死,快醒醒……”   楚翊被唤回神智时,已躺回新床。少女,不,少年正用指甲死命抠他的人中。熟悉而陌生的脸就悬在眼前,忧急万分。   “这一定是噩梦!”他仍难以置信,一手扼住少年的喉咙,一手扯开红色中衣,露出大片平坦胸膛。虽显出孩子气的单薄,却也有轮廓分明的胸腹肌。   真是男人。   楚翊死死盯着自己的王妃,耳中嗡嗡作响,如万马奔腾。   是男人,男人!   少年身体尚未长成,又天生绝色,所以破绽不多。仅有的疑点,都被自己用自幼习武、性情豪爽这些完美诠释。人家都没解释,自己就上赶着帮忙找补,且深信不疑。   年少时湖畔初遇,小五以宫女装束在他的生命登场,留下了该死的先入为主的印象。重逢之后,则彻底将他拖入幻象。到头来,这场不解之缘,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牛牛终结。   早该发现的。   小五的脚有点大。小五会本能地保护照顾子苓她们。小五说想当将军。小五膂力过人,能开百斤硬弓。小五问,假如生不了孩子怎么办。又问,假如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会如何。小五食量惊人,比自己还能吃。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就是正在茁壮成长的半大小子!   怔愣中,楚翊耳边又响起罗雨那句:公主好像站着解手。   乱了,人生全被打乱了。如同惨遭地震,把规划好的道路震没了。他痛苦地合眼,感觉一直在往下沉,像被泥沼困住,被水草缠绕。   “我是侍卫,跟于章远他们都是兄弟,我真的叫叶小五。”叶星辞抱膝坐在床尾,艰涩地开口,“刚才……刚才你试的衣服,是我娘托人捎给我的。除了男女之差,其他的都没骗你,包括公主走失的过程。逸之哥哥——”   “别这么叫我!”楚翊爆发出怒吼,并狠狠丢来一个枕头,“这还不够吗,还想有其他的?!为什么始终瞒着我?为什么!”   叶星辞张手接住枕头,抱在怀里,抿住颤抖的唇。他预想过楚翊崩溃发怒的样子,可当这一幕真切发生,还是难过得喘不过气。他尽量平静道:“九爷,你别太激动,当心再抽过去。”   “回答我的问题!!”男人又丢来一个枕头。   “在生活彻底稳定之前,我不能拿同伴们的性命冒险!大家都有亲人,公主逃婚的事一旦泄露,会株连很多人!”叶星辞抱住两个枕头,注视男人怒意沸腾的双眼,哽咽辩解,“你是王爷,你不懂寻常宫人的命如草芥。我对不起你,可我也要对得起肩上的担子。从我穿上公主衣裳的那一刻,我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捆人。”   至于自己的家世,他必须守口如瓶,以免引起楚翊猜忌。   楚翊默了一下,随即被气笑了。   他抖着肩膀,悲凉地游目于红褥单、红幔帐和满室喜色,冷冷地质问:“你指的生活彻底稳定,是和我成亲?!把我当什么了,冤大头?遮风避雨的大树?看我一步步沉溺于美色,疯了似的想娶你,你很得意吧?”   “我不得意!”叶星辞瞪着清亮的眸子摇头,“或许,有一点点吧。但那不是在看你的笑话,而是因为喜欢你。”   “别说那两个字!真的喜欢我,信任我,就不会瞒我到此刻!卑鄙!”楚翊又想丢枕头,却发现已经没得丢了。只能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方才还亲密无间的“妻子”,说不出话来。 第110章 凄凄惨惨   愤怒。   出奇的愤怒。惊愕与幻灭散去,只留这一种感觉。   被愚弄,戏耍,诓骗了。他也常算计别人,或许是报应吧,如今也尝到个中苦涩。若是被政敌掣肘,他会平静地复盘得失,因为那是冰冷的政治,所谓兵行诡道。可眼下利用他的,是他本想共度余生的心上人。   感情的得失,怎么估量!   他终于明白,上次出门办案,于章远和宋卓因何动辄发笑。   是在笑他,被美色的表象蒙蔽双眼,笨拙地跟他们的兄弟调情。人家都穿男装了,他却仿佛失明,傻子一样。所有人,都合起伙来耍他。这是一队来自江南的骗子团伙,从犯骗他的庇护,而主谋骗他的心。   屈辱感令楚翊浑身发抖,眼前发黑。少年手脚并用爬过来,抱住他慌张道:“深呼吸,别再抽过去了!来,跟着我做,吸气,吐气——”   “别碰我!”楚翊愈发怒火中烧,狠狠推开对方。又用手背,在自己刚刚吻过对方的嘴唇上狠狠一蹭。不是因为恶心,而是伤心。少年仰跌在被褥,大敞的中衣滑下肩头,露出大片莹润如玉的肌肤,堪称风华绝代的脸庞浮起委屈。   楚翊的心软了一下。   昨夜解缨结发,他暗中立誓,会爱护包容“妻子”一生,却在新婚次日就发火。刹那后,他又硬起心肠,咬着牙阴狠地挤出一句话:“成亲了又怎样?豁出去了,老子也不要脸了!天一亮,我就把你和你的骗子团伙投入大牢,拷打议罪。你以男儿身顶替公主,在两国都犯下了欺君之罪!”   他当然在说气话。此事必须关在门里,打掉牙齿和血吞。在外人眼中,眼前的小骗子就是公主,而公主是他有力的政治筹码,不容有失。就算抛开这些利害,他也狠不下心。   可是,叶星辞当真了。   他千头万绪,来不及判断,心碎地掩面啜泣。接着浑身一震,蹦下床狂奔至窗边,脑袋顶开窗子,迎着初冬的寒风大叫:“子苓,阿远,快跑啊——我露馅了——他生气了——我露——”   嘴巴被捂住,劫持般拖走。   “你露个屁!”楚翊用力将他甩在地上,却又托了他一把,以免摔得太狠。   叶星辞不慌不忙打个旋子稳住身形,裤带滑脱,真的露了个屁。楚翊立即痛苦地背过脸,仿佛眼前有惨不忍睹的场面。   叶星辞拽起裤子,怔怔地望着“夫君”,瞳仁蒙着一层泪。他清晰地感受到,那份风雅和包容已被怒火蚕食,转为成年男子在对待同类时惯有的粗暴。这种粗暴,从幼年起会被赞许为男子气概。   楚翊躲开他哀切的目光,狠下心厉声呵斥:“一个大男人,收起那副可怜兮兮的表情,你引诱不了我。明着告诉你,我对男的不感兴趣!就算你脱干净了,躺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叶星辞抖了一下,忍住眼泪,让它倒流回心里,整个人轻轻抽噎着。   当他失去了女人的皮囊,便不再值得怜惜。他的坚毅、勇敢都是应该的,必须与生俱来,被骂不能哭,被打不能喊。妇道是女子的枷锁,而预设的坚强,又何尝不是男子的桎梏。这两样,年少的他都“有幸”体会过了。   “对不起,我……我从前不骗人的,大家都说,我是个懂事的好孩子,真的!”叶星辞难过得有些语无伦次,两手在身前拧得发白。他朝前冲了半步,想离楚翊近一点,又讪讪地退了回去,“我没办法,将错就错,就这么一步步走过来了。”   他局促而难堪,就像个上门借钱的穷亲戚。   楚翊冷哼一声:“那你真是天赋异禀,骗术精湛。而我,恰好是个瞎了眼的傻子!”   “那夜在小船上,我问,如果我突然变成了男的怎么办。你说,只要确定是我,就还喜欢。我又问,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会如何。”叶星辞裹紧衣衫咕哝,嗓音颤抖如身处冰窟雪窖,“当时你说,会尽力体谅我,我真的信了。你说的话,我都信。”   “我体谅不了。”楚翊阴着脸,冷冷朝窗外一指,“你给我——”   他嘴唇颤抖,终究没说出那句“滚”。昨夜洞房花烛,少年一身红妆,伏在他身上说,自己终于又有家了,他怎能叫他滚。   “你睡吧,我走。今天的事,别声张。”楚翊快步回到床边,将枕头被子拢一拢夹在腋下,赤膊翻窗出去,只为尽快逃离。他顶着凛冽朔风,赤足朝空置的东厢房狂奔,途中还踩到被角绊了一跤。狼狈不堪,简直像个逃兵。   “你把几条被子都拿走了,我盖什么呀!”小骗子隔窗喊道。   “盖你骗人的花花肠子!”   楚翊砰地合起东厢房的门,用被子裹住身体,窜到冰冷的床上,冻得不倒翁一般来回晃动。   很快,罗雨披衣跑来,手里端着自己房间的黄铜炭盆。他将火架起,用火钳翻了翻微红的木炭,疑惑道:“王爷,你怎么跑出来了?刚才喊什么呢,王妃说什么馅漏出来了?”   “一言难尽,现在我脑子乱糟糟的,得静一静。”楚翊披着被伸手烤火,悲凉地吸了吸鼻子,感觉自己如同叫花子,“你回去睡吧。对了,去给王妃送一床被。”可别把那小子冻病了,府里人会议论他不体贴新婚妻子,影响他的威信和气质。   “我?”罗雨诧异地扬起声调,“我是男的,不方便吧,我去把子苓叫起来。”   “没事,去吧。”因为王妃也是男的。   罗雨欲言又止。   楚翊叫他有话直说,于是便听他说道:“我本不该管王爷的私事,但忍不住想多嘴。这才新婚第二天,怎么就吵架了?王妃的家远在江南,受了委屈也没有娘家可回,今后王府就是她的家了。王爷要是跟她吵架,她得多难过啊。”   “你怎么就知道,受委屈的不是本王呢?”楚翊凌厉地抬眸,差点哭了。   “据我观察,这种家长里短的事,从来都是各执一词,都觉得自己委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罗雨一副很懂的过来人口吻,一听就是从年长仆妇那听来的,“王爷,你和王妃别再吵架了噢。你们还要百年,不,万年好合呢,好一百辈子。”   楚翊心里咯噔一下,瞪一眼对方。臭小子,你咒我一百辈子都娶男人。他想起罗雨讲的幼年往事:结识个小丫头,开开心心玩了一天。临别之际,人家亮出神器,要比谁尿得远。   当时,他还开玩笑。现在,他也成玩笑了。   “王爷,你是不是……吵架吵输了?”罗雨以关切地试探道,“现在,脑子里冒出很多反驳的话,但已经无法施展了,所以抓心挠肝的。”   “本王没输。”楚翊嘟囔。   “也对,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没动手的话,确实难断输赢。”罗雨安慰几句,又端来几盆炭火,说在王府巡查一圈再睡。   空置的房屋一时暖不起来,楚翊用被把自己包成粽子,挪到窗边的软榻坐下,透过支起一道缝的窗子朝正房张望,见卧室仍透出烛光。   人生的大喜大悲只隔一天,这是要逼人看破红尘吗?   他想起已经剃度,又去守陵的三哥。眼下的境况,还不如去跟三哥作个伴呢。也想娶公主续弦的四哥,此刻大概也辗转难眠,嫉恨交加。若目睹自己这副惨样,心情大概会舒爽许多。   忽然,庭院有了动静。   陪嫁的行骗团伙共十人,纷纷离开耳房,每人都背着包袱。呦呵,这是听见主谋报信,准备跑路了。只见这些年轻男女蹑手蹑脚聚在透出烛光的窗根下,大概是在招呼主谋快点收拾,一起走。小太监福全还在那数人头,挺团结啊,不落下一个人。   主谋支起窗,摆摆手,示意他们散了,各自回去睡觉。   “哼,也就是我心慈手软。若是嫁给三哥,你们这会儿全都被吊起来打。”楚翊愤懑地咬牙嘀咕,将自己裹得更紧,吸着鼻子。   设身处地,换做自己,也会选择一直欺瞒,直到破饽饽上笼屉——露馅了。真公主半路逃婚,且不论是否会撕裂两国的议和,单为这些侍从的性命,也值得一搏。假如他问恒辰太子,对方会说:他们没错,人命最大。   他能理解小五,却还是被一种寂灭的恨意环绕,那是暴毙的爱情被焚烧后的灰烬。明艳可爱的少女已珠沉玉没,取而代之的,是个挂着牛牛、满嘴鬼话还贼能吃的臭小子。   “我好像也露馅了,快乐都顺着裂痕溜走了。”蜷成粽子的楚翊靠在窗边,凄冷月色,映着同样凄冷的俊美脸庞,“要是两位母妃知道了,该多难过?千万不能告诉她们。先这样,凑合过下去。至于她们关心的子嗣问题,日后再说。”   他一面想掐死叶小五,一面又忍不住揣度对方的心境。   在丹宇县时,他一头跌在少年的浴桶边。之后,对方赤着身子,水淋淋站在他身后,叫他回头。此刻想来,少年是想过坦白的,是自己太克制了。   “唉,我干嘛那么守规矩?但凡回个头,稍微回那么一点,不就全看见了,很显眼的。”可是,楚翊也想象不出,及时收手之后会怎样。   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会斩断他的一大段回忆。当他潜入皇陵,伏在二哥的棺椁恸哭,没人安慰他,陪他难过。当他在重阳登高望远,没人会把脸凑近,等他将几颗鲜红的茱萸佩戴在鬓边。吃面时,也没人笑嘻嘻地抢他碗里的肉浇头。   点滴相处,像血似的,一滴滴从心头坠下来。真实,温热,又那么痛。   可是,建立在谎言上的快乐,是真实的吗?和一场中途惊醒的美梦有何不同?到山里啃点毒蘑菇,照样能看到美妙幻象。小五,不就是毒蘑菇吗?不过,美梦不会挽留他,毒蘑菇不会喜欢他,但小五会。   楚翊痛苦地捂住额头:不,那小子对我,利用大于喜欢。   “这会儿,小骗子在做什么?在哭?呵,哭去吧,我又不会心疼他。”他身心冰冷,没有一丝睡意,继续窥望,忽见正房的朱漆大门微微开启,“啊,他出来了。”   叶小五裹着他娘做的深灰貂裘斗篷,步履生风穿过庭院。兜帽的白貂毛领衬着雪白透亮的脸,犹带晶亮泪痕。他果然哭过了,楚翊心里爽快多了,紧接着一酸:我惹哭了我原想呵护一生的人。   “他要去哪,离家出走?这小子该不会轻生?!”楚翊心口一紧,正要跟上去,却见小五又回来了。   片刻,原本在内仪门值夜的家丁走向正房,端着满满一托盘夜宵。热气腾腾,楚翊也没看清有什么。   原来是饿了。   他居然还吃得下去?!担忧打消,楚翊心里又开始窝火,想掐死叶小五。可悲的是,因为那碗难喝的不知还加了什么料的牡蛎汤,他小腹燥{热,气血激涌,简直要炸了。   “四舅,你真行。小五多了一个牛牛,我炸了一个牛牛,我俩之间算是维持了平衡。”   昨夜,他把这辈子的酒都提前喝了。今夜,又把这辈子的气都生了。   他哀戚地想,自己这辈子,是不是快过完了。 第111章 娇妻?烦死了!   **   楚翊不想与小骗子照面,独自在东厢吃了早饭。又告诉来服侍他梳头更衣的奶娘,找人把这拾掇一下,今后自己就住这了。   昨夜的重创,令他头脑胀痛麻木,身上也酸乏。   桂嬷嬷唠叨了一些跟罗雨差不多的话,什么“床头吵架床尾和,夫妻没有隔夜仇。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   不记仇?楚翊暗道,这都不记仇的话,那我可以直接去庙里找个空坐下,让别人拜我了。   “王爷,听我一句劝,哪有刚成亲就分床的——”   “好啦,我要入宫理政去了。最近光忙着筹备婚事,一堆公事等着我呢。”楚翊打断奶娘的絮叨,披起斗篷,出门时朝宁远堂瞄一眼,随口问道:“王妃醒了吗?”   “在后院练枪呢。”   真有活力啊,难怪总觉得饿。楚翊大踏步朝外走,隐约的银枪飒飒破空之声,拴住了他的双脚。他循声绕到正房后身,躲在山墙转角处,悄悄窥视。房后有一排后罩楼,中间宽阔的夹道旁有花架,葫芦架,葡萄架。   枯藤之间,银光闪动,一道矫若游龙的迅捷身影起纵闪转,青丝飘舞,力道凶狠凌厉。一身黑色劲装,无论怎么看都是个臭小子。楚翊纳闷,之前自己的眼睛是瘸了吗?   檐角的乌鸦嘎嘎乱叫,暴露了他的位置。   少年飒爽收枪,侧头瞥来,鬓角的汗珠甩在空中。纯美的五官先是大幅舒展,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又苦涩地收敛,露出一个小心的微笑,像寄人篱下的远房亲戚。   楚翊与他对视一眼,面无表情冷冷转身。他想让自己的背影显得冷酷无情,但思绪凌乱,脚下被台阶绊了一下。斗篷呼啦张大,好像要起飞了。   这股火气,到了光启殿才略有消退。   大殿冰冷,近日来都在配殿的暖阁议事理政,眼下只有庆王在。熏香清透悠远,暖炉里的银炭不时发出脆响,和着庆王翻动奏折的纸张响动。这些,都让楚翊渐渐冷静。   凋萎的爱情,不会绊住他的脚步。无论如何,他娶得“公主”,都是仕途上的巨大胜利。他才不会一蹶不振,他要走完恒辰太子未竟的路,天王老子也乱不了他的心。   “四哥,身体好些了吗?”楚翊走近庆王,翻看通政司递来的奏折,并将对方批阅过的抱走。他当然知道庆王在装病,为了缺席他的婚礼。   “好不好都得过来,国事要紧。”庆王慢条斯理道,假惺惺地咳嗽两声。他用余光瞟着弟弟,冷淡而古怪地恭贺,“恭喜你成家立业,迈出男人一生最重要的一步。今后少点算计,多把心思用在经营家庭,家和万事兴。”   “牢记四哥的教诲。”楚翊在桌旁坐下,无视对方话里的刺,反击道:“倒是你,也该考虑续弦了。”   庆王哂笑:“本来有这个想法,被人一盆冷水浇灭了。那人自己的炉灶,倒是烧得旺旺的。”   楚翊不以为意,抿一口热茶,悠悠回击:“四哥,你有没有想过,你那边从来就没有火苗呢?”他在家受了气,也就只能在外面耍嘴皮子泄愤了。   庆王被噎得没词,剜了他一眼,埋头批折子。   楚翊也随手抄起一本,先看所呈内容,再看庆王的批注。恭请圣安,日常汇报的,直接批朱。需作出决策的要事,则会夹一张条子,他看的便是这一部分。   他和庆王会各自阐明看法,意见相合则作出批示,不合则会同政事堂诸臣研讨。中秋之后这两个月,国事便如此运转,倒也相安无事。   今秋沙果遭灾,吁请减税……楚翊提笔蘸墨,在庆王“可准”的批注下写道:“同。”既然并无异议,他又改换朱笔,代皇帝正式批复:“照准。”   暖阁门帘一掀,有人来送公文。是户部九月的账目,已经户部尚书马大人核准入账,恭请御批。庆王自然不会驳回舅舅,看了一遍说没问题,冷漠道:“去呈给九王爷过目。”   楚翊认真阅览,没发现纰漏,遂直接批朱。   送账目的人却没走,崇拜地看着楚翊,恭维道:“九爷,恭喜你迎娶齐国公主!鹣鲽情深,早生贵子!”   楚翊淡漠地挑了挑嘴角,刚平复的心绪倏然乱了,脑袋嗡嗡的。能不能别提了,我刚静下心。   “公主倾国倾城,王爷怀珠抱玉,真是佳偶天成!王爷酩酊之际虹霓吐颖,在洞房所作的却扇诗已然遍传都城,家弦户诵,学生由衷佩服。”小伙子二十五六岁,是恩科第三甲第十名的进士,刚到政事堂当差。楚翊是本科主考,故其自称学生。初涉官场就有机会在皇叔跟前露脸,赶紧把握机会奉承。   别说了,别说了!楚翊瞥去一眼,低声道谢,并开始撵人:“你去忙吧。”庆王也冷眼瞄着此人,嘴角浮着一丝冷笑。   “皇上准了王爷半月假,王爷却在新婚第三日就忙于案牍,不在家陪伴娇妻。如此勤勉,学生感佩之至。”这下,可真是拍马屁把马拍惊了。   娇妻?楚翊心里一咯噔,眼前闪过昨夜的混乱,烦躁地蹙眉。   而且,这人说话带着异地口音,把“娇妻”说成“脚气”,听感极差。他眸光一沉,冷厉斥责:“这里是光启殿,是政事堂,大昌的中枢!国事繁忙,提什么儿女情长?把你的口音练一练!什么脚气,本王没有脚气。”   “是是,学生知错。”对方灰溜溜退下,懊悔得直想抽自己。   庆王敏锐地嗅到了异样,戏谑一笑:“怎么,有气没处撒?新婚燕尔就吵架啦?是不是公主发现,你不似表面那么温厚,嫌弃你了?”   楚翊冷声道:“我们小两口的事,就不劳四哥费心了。”   “你脸色不太好,可要注意节制。”   “我年轻,精力还够,四哥还是多顾虑自己吧。”   庆王脸色微变,盘玩手串的动作变得急躁,都快盘出火星子了。楚翊想,或许他真的不行。至于自己行不行,这是个谜。   面对风月之事,人无法根据想象和独自演练时的表现,来衡量自己的真实水平。就像武艺惊人的,上了战场也可能丢盔弃甲。   午后,与政事堂几位重臣合议,敲定了几桩事。楚翊养母的弟弟,不久前高升吏部尚书的袁鹏自然也在。他四十五岁,容貌清瘦端正,下颏一绺短须。   谈完公事,楚翊与对方闲话几句,问袁大人是不是大半年没见着袁太妃了。上一次,应该还是正月里。假如他想入后宫拜见姐姐,自己可以代为请旨。   楚翊无意与其结党,但还是想借着养母这道纽带,让关系更近一点。袁鹏却说,假如自己有事找姐姐,自会请旨,不劳王爷费心。冷漠而客气,参加婚宴时也是这副样子。   楚翊倒不急,自己无法拉拢的人,庆王也会碰壁。反之,那些失去瑞王做靠山而主动攀附的,他不稀罕,因为那只会成为身上的赘肉。他也不怕这些人转头去巴结庆王。甚至想,庆王将他们收在麾下才好。   这绝非壮大,而是臃肿。 第112章 隔空斗嘴   袁鹏出宫回吏部衙署,楚翊踌躇一下,相随道:“袁大人,你刻意疏远我,是怕人非议,说你是我的党羽。”   袁鹏脚步一顿,接着加快步伐,目不斜视:“下官一心为国效力,没有闲暇想这些,王爷多心了。”   “有两个和尚,结伴路过河边,河里有女子正在洗澡。”楚翊轻快地讲起故事,“甲和尚慌忙扭过脸去,遮着眼快步经过。乙和尚悠哉地目视前方,不慌不忙。走远之后,甲和尚问:你怎么能看女人洗澡呢?乙和尚却说:哪有女人洗澡?”   袁鹏轻笑:“王爷说我是先头那个和尚。”   “不,我只是想说,你为人清正刚直,不是党争之徒。心中无愧,又何必畏惧旁人的眼光。”楚翊语气诚恳,一番话说得周全漂亮,“满朝皆知我是袁太妃养大的,不是亲娘胜似亲娘,皇上自然也知道,可还是擢升你做吏部尚书。皇上都不避讳我们的亲缘,你却刻意疏远我,叫外人看了,倒像是我这半个外甥品行不端,惹你嫌弃似的,背后不一定怎么说我呢!”   一句“外人”,“半个外甥”,直接将对方归纳为家人了。   “王爷真是八面玲珑。这样说来,倒是我不近人情了,还是说正事吧。”袁鹏一语道破他的目的,“想让下官做什么?”   楚翊也没卖关子,注视着对方睿智的双眼,直截了当道:“我想向你举荐一个人才,李青禾。他是革员,曾受翠屏知府诬陷,已经翻案洗冤了。”   “我知道这人。”袁鹏郑重点头,“他的案子,的确昭雪了,被革除的功名也由礼部恢复了,只是不知他在哪。”   “他就住在顺都,与我有过几面之交。改日,我叫他登门拜访。他是个能臣,更是廉吏。”   袁鹏望着楚翊,缓缓吁了一口气,目光意味深长,像是在说:王爷与瑞王勾结杨家兼地一案毫无瓜葛,怎么会认识李青禾呢?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淡漠地拱了拱手:“叫他来吏部衙门,具体如何,待我考察一番再做定夺。”   案牍之劳,可以让人暂时忘却烦恼。   楚翊强迫自己忙碌,忙完公事又四处乱晃,亲自把光启殿窗纸的破洞全给补了。这一幕正被路过的帝师吴正英看到,老爷子什么也没说,但目露赞许。也算无心栽柳柳成荫,又博取了好印象。   车驾转入祥宁街时,天已黑若浓墨。   青楼华灯缱绻,每扇窗都盈满欢声笑闹。有歌姬斜抱琵琶,低吟浅唱他的却扇诗:“凭他苦寻昨日春,扇后桃花我独赏……”   呵,楚翊坐在车中苦笑,扇后牛牛我独赏还差不多。街边百姓仍热烈探讨着自己大婚的盛况,宴席如何丰盛,王妃的嫁衣美得像天边的晚霞。   有摊贩认出他的车驾,在街边作揖,高声祝贺:“宁王爷,恭喜啊!连生贵子!”   唉,别说了,别说了。   卖梨的小丫头追着车跑,伶牙俐齿地推销:“王爷,买几个脆梨吧!从王妃的娘家江南那边运来的,买几个给王妃吃!”   楚翊掀开帷帘,见小丫头仍穿着单衣单鞋,枯瘦的双颊被风刺得发红。他叹了口气,命马夫停车,叫罗雨掏钱把一筐梨都买下,之后道:“吃晚饭了吗?去王府门前吃。”   小丫头收了碎银,把筐递给车夫,腼腆一笑:“我都连吃两天啦,不好意思再去了。”   楚翊笑了笑,“你们是大昌的子民,我的衣食都是你们供养,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去吧。”   王府大门两侧的流水席摆了三天,今天是最后一天。不许带走,不许浪费,此外随便吃。附近几条街的百姓都长膘了,楚翊的积蓄也快见底了。   “告诉厨院,王爷回府了!”见他迈进门槛,家丁由外往里传话,层层通报。   楚翊快步绕过正殿,走向宁远堂。途中遇见子苓她们,一见他,四人便见了瘟神般齐齐哆嗦一下,转身就跑,连背影都透着心虚。   他恨她们合起伙来骗他,却也无可奈何。打一顿?他下不去手。骂一通?他张不开嘴。公主跑了,她们只想找个荫庇好好活着而已。   这时,他看见宁远堂内仪门前,伫立着一道裹着斗篷的高挑身影。少年焦急巴望,显然是在等他。可当他走近,对方却又飞速跑开,闪进正房去了。   这种有人盼着他回家的感觉,让他心里胀痛了一下。大概,这就是成家的意义吧。   “饭菜分两份,我自己在东厢吃,另一份给王妃送去。”楚翊迈进房间,对管家说道,同时解开斗篷放进罗雨臂弯。   王喜目光关切,想说什么。他苦恼一笑,堵住对方的话头:“别说些夫妻没有隔夜仇之类的,我们没吵架,我就是习惯自己睡了。明天还要早起上朝呢,得休息好。”   “是,老奴就不多嘴了。”对方恭谨地颔首,为他倒温水净手,又递上布巾。   刚喝了半盏茶,晚饭便用内置热铁板的保温食盒传来了,一一上桌,对楚翊而言已足够丰盛。两种馅的包子,笋干炒肉,肉沫茄子,卤鸭信,火腿炖肘子,火腿鲜笋汤。甜品是莲子羹,栗子饼,和撒着桂花酱的杏仁豆腐。   楚翊示意罗雨也坐。他抓起一个包子,纯猪肉馅。又抓起一个,纯牛肉馅。他问传菜的丫鬟:“包子里头,怎么一丁点菜都没有,太腻了。”   对方笑道:“王妃说,这叫‘一兜肉’,放了菜会稀释那种醇厚的油脂香,影响口感。这些菜,也都是王妃点的。”   臭小子还有心情点菜?楚翊将包子拍在桌面,心里愈发窝火。本王都食不知味了,他自己都露馅了,还在这给包子馅提要求?还“一兜肉”?   “给我加一道清淡菜汤……慢着。”他想到个制裁小骗子的妙招,叫住这丫鬟,冷漠地说道,“去王妃那,传本王口谕:今后,在家只许穿女装,不许乱穿男人的衣服,不许再耍枪。他是王妃,该讲究体统,不能再行止由心了。这是最新的家规,敢违抗就打板子。”   “这……”姑娘犹豫一下,领命而出,挪腾着迅捷的小碎步直奔正房。片刻,她又急急跑回,恭谨地回话道:“回王爷,王妃说……唉,奴婢不敢说。”   “说,不追究你。”楚翊蹙眉,他倒要看看这小子能说出什么狂言。   丫鬟咬了咬嘴唇,小声嘀咕:“王妃说:告诉九爷,请他就事论事,别借着昨夜的矛盾来刁难。哪条王法说,女人不能舞枪,不能穿男人的衣服?他再故意欺压我,挑剔我的穿着,我就光腚在王府里跑。”   “他——”楚翊气血翻涌,眼前一黑。   这小子骗我,还有理了?!哈,能耐大了!昨夜还泪眼婆娑,说什么对不起啊,我是个好孩子啊,今天这是缓过劲了。光腚乱跑,这是他娘的好孩子?   他冷厉道:“去告诉王妃,他踩的这片地方是我家,我说了算!去,一字不许改!”   丫鬟咧咧嘴跑开了,心里叫苦不迭。只是传个菜,怎就成了隔空吵架的传话人?这是最得罪人的,两头不讨好。   很快,她又颠颠地跑回来,福了一福:“回王爷,王妃说:现在我执掌中馈,我不同意这条新家规。何况,千年土地八百主,地是主人人是客。九爷这府邸,在一万年前是属于野人的。在百万年前是片海,属于鱼。”   楚翊笑了一下。   同样的话,今春他去边境迎接这小骗子时曾说过。如今,又原封不动地还回来,犹如一记锐利的回旋镖。叶小五,就是自己命定的克星。   这话也让楚翊心窝一麻:他就是“她”,一路而来,什么都记得。那时,他刚到异国,一定紧张死了吧。   “去问问王妃,他就不内疚吗?还有心思和我斗嘴?还吃夜宵,吃什么一兜肉的大包子。”楚翊瞥一眼包子上的褶皱,觉得自己也要愁出满脸褶子了。   “王爷,要不然您跟王妃当面说吧?”丫鬟为难极了,“我再这么传几回话,就把二位主子全都开罪了,今后还怎么过日子啊。”   楚翊垂眸叹气,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第113章 又回来睡了?   他抓起包子咬了一口,见四舅来了。自从完成助他迎娶公主的重任,四舅就从永固园搬回家中。四舅说自己吃过了,来跟他谈谈心,张口就有些低俗:“经过这两夜,成长了不少吧,还想喝牡蛎汤吗?怎么样,雄风大振吧?”   楚翊咳嗽起来,肉馅差点从鼻子呛出来。   他含糊地笑了笑,闷头吃饭。然后,四舅又把早晨奶娘说过的重复了一遍,劝他们夫妻和睦相处。最后,语重心长地说出一句令楚翊愕然的话:“大外甥,你可以激情澎湃,但可不能太粗暴啊。”   楚翊困惑。   陈为迟疑一下,举目四顾,见只有罗雨在,便直言不讳:“阖府上下都在说,新婚之夜,王爷酒后暴虐地欺负了王妃,结果第二晚被赶到厢房睡了。你小子,怎么还有打人的癖好呢?何时出现这种症状的?”   “我,我打人?”楚翊瞠目结舌地指着自己,嘴张的像要把手指头吃了,“我被赶出来了?我明明是自己走的!”   “你为了面子,肯定要这么说啦。”陈为撇撇嘴,示意他不必狡辩,“好多丫头都听见了,洞房之夜,王妃在惨叫。”   楚翊丢了筷子,恼火地低头掩面,一口也吃不下了。   准是叶小五割破什么地方,伪造落红时,疼得惨叫。唉,傻小子。不,不对,他是故意制造动静!他知道纸包不住火,自己马上就会露相,所以先一步坑我。这样,即使突然分居,在外人眼中也是我的问题。   这叫先声夺人,我的《兵略》里就写到过,那小子可是熟读呢。哼,不愧是骗子团伙的首脑,很有谋略。想到这,楚翊竟有种棋逢敌手的兴奋感。   “大家都很喜欢我外甥媳妇。”陈为捏起一块栗子饼,“今天,她从嫁妆里拿出不少好东西,作为见面礼送给大家。现在,她是家里最受欢迎的人,你已经下滑至第二了。”   “他那是在邀买人心!”楚翊冷冷道。   “喂,你们到底怎么啦?”陈为追问。   楚翊沉闷地嘟囔:“没怎么,他睡觉打鼾,我才跑出来的。轰隆隆的很可怕,像在经历雷劫。”   一直默默倾听的罗雨啃着包子开口:“兴许能治,试试针灸。”   楚翊踌躇着,是否道破“王妃”的秘密。他从不对他们隐藏心事,四舅是宫外唯一的亲人,而罗雨是可以托付性命的忠心护卫。况且,他也需要人来分忧。   于是,他选用一种童真的说法,悲切地一字一顿道:“王妃有牛牛。”   “兴许能治。”罗雨淡淡重复一遍刚才的发言,继续吃饭。须臾之后,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叼着包子怔住了。   “啊!!”陈为则倏然睁大双眼,身体后仰,像被人踹了一脚。确定外甥没玩笑,他惊得四肢发软,直接从椅子出溜到桌下,背过气去。   外甥随舅,一点不错。   楚翊慌忙将四舅搬到床上,开始掐人中,同时对罗雨道明了一切。最后说:“那天你告诉我,公主好像站着解手,我说你无礼,叫你自领二十板子。对不起,是我错了。”   “王爷,你小心一点。”罗雨目露担忧,“既然王妃如此善于伪装,那他单纯的一面可能也是装的。也许,他是个淫贼色魔。”   “这应该不至于。”   **   独守空房的活寡生活第一天,就快要过完了。   好漫长啊。   叶星辞留了一盏烛火,放在床前围廊的小桌,盯着灯罩上的戏水鸳鸯出神。久了,眼睛就发酸。他以此为借口,流了几滴泪,而后立刻倔强地止住。   父亲的责骂犹在耳旁:男子汉哭什么,憋回去!   记事以来,那是他哭得最厉害的一回,因为娘顶撞父亲被禁足了。夜晚失去娘的怀抱和呵哄,他的天都要塌了。还好,在二哥的婚宴上结识了太子,太子轻描淡写地对父亲提了一句,他就又可以搂着娘睡觉了。   可是,他很快又和娘分开,被选召入东宫做伴读。他并不开心,娘却高兴得哭了。太子明知他离不开娘,可还是把他选进东宫,十天才能回家一次。就像,太子嘴上说永远在一起,做一辈子好朋友,可还是命他留在这里,进退失据。   不过,是他疏忽弄丢公主在先,太子也很两难。失去,都是相互的。这种缺失不是小孩抢糖,自己少一块,对方就多一块。而是凭空消失,沦为双输。   自己失去了东宫无忧无虑的生活,太子也失去了唯一可以笑闹的知心朋友。上次见面,夏小满说,太子的性子愈发沉郁,像一潭失去源头的水。   “烦死了,不想了,睡觉睡觉。”叶星辞躺下来,紧闭双目驱散杂念,又忍不住从枕下摸出一个锦囊。红得像一颗心,收着两缕纠缠不清的发丝。   红尘俗世,就是由这些烦恼丝织成,所以和尚要剃度,这样就不会被缠住了。   昨夜,他哭了很久,边哭边吃东西,都呛到了。此刻,他已经缓过来了。他讶异于自己的坚强,经过这半年的磨炼,一颗心也皮糙肉厚起来。他告诉伙伴们,先躲着点九爷,因为对方真的很生气。   楚翊这会儿在想什么?一定恶心死了吧,连朋友都不想跟自己做。爱与恨,真的能在瞬间切换?倒也没什么不能,自己还不是瞬间女切男,跨度更大,震撼更强。   难道,他们从此就成为住在同院的邻居了吗?   他把被掀开一点,扯开裤子瞄了一眼,嗔怪道:“都怪你,把逸之哥哥吓晕了,以后给我老实点。不然,我就把你切了。”   一阵渐近的脚步声。   叶星辞收好锦囊,支起身,见碧纱橱被推开,他正在想的男人登场了。松垮垮地披着衣裳,健朗的胸肌半露,一手夹枕头和被褥,一手握一颗梨,脸色晦暗如霜打的茄子。   楚翊一语不发,靠近床边。   他先将铺盖放在床前的踏步,接着手一扬,把梨子丢进叶星辞怀里。他动作粗暴地铺被褥,打人似的打了个地铺,而后砰的卧倒,面朝外侧睡下了。   这一连串反常举动,让叶星辞疑惑,反应过来后心如刀绞。   他捧着梨,像捧着自己的心,颤声质问床下的男人:“你给我梨,是要与我和离,对吗?你进屋却不睡床,是故意折磨我,也折磨你自己。你想告诉我,从此我们就是睡在同个屋檐下的陌生人了。有话直说,这样有意思吗?”   楚翊猛然起身,面朝床榻,眉头紧锁,“我没——”   “你嫌我碍眼,把我撵出去多省事?”叶星辞截断男人的话,接着冷然勾起嘴角,目光犹如钉子,“哦对了,你想做摄政王,你需要我的身份。为了家国天下而忍辱负重,真值得敬佩,将来不得配享太庙啊!”   说着,叶星辞把梨子叼在齿间,啪啪鼓掌。   “给你梨你就吃,哪来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谁要跟你和离?我还嫌麻烦呢。”楚翊冷淡地瞥去一眼,又躺回地铺,闷声闷气道,“江南的脆梨,顺手拿给你解腻的。晚饭吃得那么油,小心积食。”   “对不起,我误会了。”叶星辞道了谢,咔嚓咔嚓地啃梨。唉,人一到夜里,就容易心乱。他心里刚回暖一点,听男人淡淡地讥讽:“我还以为,你会因为欺骗我,而内疚得绝食呢。”   “我很内疚,但我不会那样做。”叶星辞从容应对,“为什么要绝食,惹你心疼吗?不吃饭换来的怜惜,又值几个钱。折磨自己多傻,何况,我还在长身体呢。”   床下的人无言以对,气恼地踹了踹被窝。沉默片刻,又开始挑刺:“小点声!像耗子啃门板一样。”   “你自己也说了是脆梨!脆!来,给你吃一口,我看你怎么做到不出声。”叶星辞伸长胳膊,把梨举在男人脑袋上摇晃。手一抖,梨子正砸中脑门。   楚翊气得怒吼一声,又把梨丢回来,凶恶道:“再胡闹,我真的要动用家法,打你板子!”   叶星辞在沉默中啃完梨,烛火也矮了一小截。他趴在床边,对着楚翊的后脑观察许久,轻声问:“喂,很硬吧?”   “啊?!”楚翊抖了一下,显然也清醒着,“我警告你——”   “我说地上,是不是可硬了?凉不凉?”   楚翊夸张地松了口气,嘟囔:“下面是木板,其实跟床一样。”   “你怎么又回来睡了呀?”叶星辞小心发问。   “我不想家里的人说闲话。大家议论,是我欺负了你,才被赶出去睡。我只有重回故地,才能拾起尊严和威信。”楚翊没有动,仍背对着床,“洞房那天,你是故意大呼小叫吧?好先发制人,让大家以为我伤害了你。一旦爆发矛盾,你就占理了。”   “我没想这些啊!”叶星辞坦白,“我只是觉得,既然要流血,那定然是有一番搏斗的。”   楚翊陷入沉默。   叶星辞还以为他睡着了。片刻,听他幽幽叹了口气:“原来你什么都不懂,是我想复杂了。疼不疼?你自伤了吧。”   “手臂刺破了一点皮,不要紧。”叶星辞轻柔地回应。关心的话语,让他恍然回到昨夜惊变之前。一对心意相通的眷侣,时常并肩野游,登山骑马。在面摊吃面时,楚翊会为他擦去嘴角的油花,眼神温柔清澈,像雨后晴空。   他戳了戳楚翊的肩头,动情地回忆:“刚才你送我梨子,让我想起你亲手熬润喉汤给我喝。天冷了,到处都干巴巴的,还想喝。”他说起共同的回忆,想告诉对方:我还是我,那些点滴过往,我都记得。   “自己去告诉厨房。”楚翊冷漠道,“你今晚不是还点了一桌菜吗?昨夜还吃了一大盘夜宵。”   “算了,忽然又不想喝了。”叶星辞失落地嘟囔,他只想喝楚翊熬的汤。   二人突然无话。沉默如一道深渊,横亘在彼此之间。往常一见面,就有聊不完的话,嘴角从来都是扬起来的。叶星辞没想到,他们会有无话可说的一天。 第114章 一片锋利的叶子   烛火又悄然矮了一截,红泪暗垂。   “我娶了个男人,还带去太庙告祖,你我都愧对楚家的列祖列宗。”   楚翊终于再度开口。   叶星辞不觉得这有什么,轻快地回道:“九爷,你不是不信鬼神吗?人死如灯灭,祖宗根本不存在,何来的愧对。”   楚翊差点被噎死。他直挺挺地坐起,死盯床上的少年,眼神锐利,仿佛在弯弓搭箭瞄准目标。他自负机敏,极少在斗嘴时败阵,此刻却张口结舌。   少年真诚地与他对视,不紧不慢道:“我骗了你,对你,我有愧。有机会时,我会竭力补偿你。但我不觉得愧对你的祖宗,我又不认识他们,你别用这些虚无的负担来压迫我哦。”   楚翊咬了咬嘴唇,窝着火躺下,气得又踹被窝。可他又不能说人家错了。   这不是你自己选的老婆么,他对自己说,你不就是喜欢“她”这些吗?俏皮,爽利,乐观,坚韧,顽强。即使做了尼姑,被困寺庙受辱,也能在月下傲然舞枪。   “她”总是有本事独自走出逆境,无需仰赖旁人的安慰。昨夜骗局败露,也不耽误吃夜宵。“她”是不需要任何人浇灌的异草,自会在风中吸纳雨露霜雪。哪怕被气死,他依然欣赏“她”。   可是,这是个男人。一幅画换了底色,也就变了意蕴。或许依旧美观,但对赏画的人而言,已截然不同。   楚翊叹口气,聊起公事:“今天,我向袁大人举荐了李青禾。”   “李青禾?就是你一直资助他妻子看病的那位,被革职的知县。”少年的脑筋转得很快,立即觉出其中的疏漏,“袁大人得知你们认识,肯定会起疑吧?”   “怀疑但是不说破,就等同于没有。”楚翊冷静地剖析,“我举荐了李青禾,袁大人应该能想到,把瑞王搞垮的整件案子,是我在幕后推动,借庆王的手去打击瑞王。相当于,我把自己的一点把柄交给袁大人,算是跟他交心的见面礼吧,让他感受到我的诚意。”   “你不怕他告诉庆王?”   “他跟四哥尿不到一个壶里。”楚翊淡淡道,“说了也无妨,反正四哥也能猜出来。在他眼中,我早已是个大恶人了。他仍觉得,你是被我花言巧语蒙骗了,才会嫁给我。”他顿了顿,苦涩地说了下去:“殊不知,被骗的是我。”   沉默去而复返。   “白天,我在家里转了转,发现好多房屋都闲置着。”小骗子打破沉寂,口吻居然带着一丝嫌弃,“破破烂烂的,像书里说的会闹鬼的废弃古宅。”   楚翊不想搭理他,但既然对方问了,只好解释:“这府邸有年头了,修葺屋舍很费钱,就一直没管。说实话,现在我手头不宽裕。收的贺仪不少,但没什么现银,短期内也不便去当铺典当,以免叫人笑话。”   “从你三哥四哥那收来的金银呢?”   “娶你用了。”   小骗子沉默一下,道:“我从公主的嫁妆里拿一部分贴补你。”   “好。直接给管家吧,我给你打欠条。”楚翊没拒绝,毕竟日子还要过下去,他也不是尘外孤标之人,外头的人情往来又不能全凭一张脸。   “欠条?好啊!”叶星辞很开心。   让对方欠自己点什么,似乎能缓解心里的内疚,“对了,王公公把所有库房的钥匙都给我了。不过,我今天都还给他了。以后还是他来管家吧,我脑子不好使。”   “不,你脑子很好使,你是觉得自己初来乍到,当家容易得罪人。”楚翊淡淡地揭露,“又想,王管家忽然放权,肯定会失落。我正好趁机笼络他一下,让他感激我,以后好相处。下人们也会觉得,我这个王妃高风峻节。”   这些话一针见血,让叶星辞脸上一热,坦诚道:“你说对了。还有一点,忽然从花前月下,过渡到这些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事,让我觉得害怕。我不想去惦记还剩多少米面,马棚缺不缺草料。”   “没关系,正好老王喜欢操心这些,我原本也没想交给你打理。”楚翊动了一下,似乎想翻身,却又不愿面朝着床。   “你这么聪明,怎么就没看出我是男的?”叶星辞不禁好奇。   楚翊捂住头,没好气地回道:“没听说过,聪明反被聪明误吗?我就是太爱分析,硬是把男的分析成了女的。”   “所以,你自己也有责任?”   “我——唉——”能言巧辩的皇叔再度失语。   “还有一件事。”叶星辞将下巴搭在床边,又戳了戳男人的肩膀,“其实,公主的嫁妆没有传闻中多,外面传的是谣言。没有万两黄金,只有两千两。各类珍宝有一些,也不算多。”   楚翊诧异地回头扫来一眼,又迅速转过脸去,“原来如此,那也够多了。”   “还被我们花了一点。但是没乱花,狂嫖滥赌那些都没有的。”   “这是你们骗子团伙的事,与我无关。”   这样平淡的睡前闲谈,让叶星辞有种错觉:他们和好了,楚翊已经不生气了。可床上床下的高低落差,又在提醒他,他们的隔阂犹如天堑。   “你上来睡吧?”他小心提议,又慌忙补充,“我、我可以溜边躺着,绝对不碰到你。或者,在床中间隔一条被子。”   “不了。”楚翊平静回绝。   “不然我们换换?你可是亲王,我只是个侍卫,让你打地铺我过意不去。”   “不用。”   “你……不再喜欢我了,是吗?”叶星辞十指死死地抠着褥单。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堵住耳朵。可男人的回答,还是顺着指缝溜进来。而他的爱情,也顺着指缝溜走了。   “小五,我不好男色,从来就不感兴趣。就算我过几天消了气,我们也不会回到从前那样了。”楚翊把肩膀缩进被里,声音冷静近乎冷酷,理智几近绝情,“你是女人,我是男人,这是塔基和树根。没了这些,再高的塔也要塌,再茂密的树也会枯死。我对未来所做的一切规划,都基于你是女人,现在全乱了。诚然,你罕见的美貌已经超越我见过的所有女人,但这不会改变什么,我不会因为色迷心窍而继续迷恋你。你开玩笑,说我该配享太庙,我没兴趣。但我的确想要做出一番,值得享受万世香火的成就。若我轻易被区区色相所惑,我就注定走不远。人生如棋盘,儿女情长于我,只是一角。”   他嘴上这样说,却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少年。   “小五,或许你觉得我铁石心肠,但我就是这样的人。”   叶星辞呆呆趴在床边,嘴唇和眼里的泪一齐颤抖。像一个正伏在爱人坟前哀悼的人,经历着呕心抽肠的悲伤。须臾之间,伤感又化为他的盔甲和兵器。   “是你追求我,让我喜欢上你!是你主动的,是你!”他突然爆发,捞鱼般去扳动男人的肩膀,破口大骂,像在用舌头舞枪,“情浓时,把我捧在手心,说出的话像掺了蜜。现在老子变身了,多个牛牛,又被你说成‘区区色相’!他奶奶的,你才是蛆!绝情的话,只敢缩在被窝里说!”   楚翊被骂得浑身一震。白天还励精图治,八面玲珑的堂堂皇叔,此刻却用被子蒙住头,开始逃避了。   “跟我好的时候,山盟海誓。呵,现在不想跟我好了,你小子又不在意儿女情长了!成了心怀天下、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了!便宜全让你占了!”叶星辞抓住男人作为护盾的被子,拼命扯动,语气咬金断玉般强硬,“楚一只,一只熊汉懦夫,你给老子出来!一动不动是王八!你敢不敢,盯着我的眼睛,说你不喜欢我了!”   “够了!够了!”楚翊破壳般猛地钻出被子,发丝凌乱,呼吸急促。他深深望着床上的少年,烫嘴似的飞快道:“我认真爱过一个叫叶小五的女孩,但我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叫叶小五的男孩。就先这样,凑合着过下去吧,小兄弟。”   说完,他又缩回被里。决绝的话说尽了,却在气势上一败涂地。   叶星辞默默躺下,背朝床外,与床下的男人一高一低地背对背。   他压下喉咙的酸胀,轻轻地说:“逸之哥哥,虽然我穿着女人的衣服,可我并没做过多伪装。我的爱好,爱吃的东西,爱看的书,我的喜怒,都是真的。我跟你说过的梦想,做一个将军,也是真的。如果你曾经喜欢我,那你就是喜欢上了真正的我。而现在,我也没有变。”   良久,传来回音:“没有变?跟你比起来,沧海桑田都算小变化。”   叶星辞哽咽一下,带着哭腔,毫无威慑力地威胁道:“如果你不再喜欢我,那我也不再喜欢你了。”   “好。”背后响起梦呓般的回答。   烛火倏然灭了。燃尽了,泪干了。床铺如沉入湖底般漆黑。   流尽的烛泪,似乎转移到了叶星辞脸上。他死死捂住嘴,蜷成一团,无声地抽泣。不让一丝脆弱外泄,呵护着自己的坚强。   男人和女人的故事结束了,而男人和男人的故事,开始了。 第115章 枕边风,侵人骨   **   冬月初一,金阙监生高元帅圣诞。   齐帝于风和园做法会,而后设宴于高阁,为从江北回来的兄弟和爱子接风。数张条案二字排开,陈列着东南运来的各类鲜果。   皇后凤体违和缺席,俞氏堂而皇之地占了她的位子,紧靠齐帝身边,不时说几句悄悄话。她浑身透着成熟{妇人特有的妩媚,像开始衰败之前一刻的烂熟的红牡丹。   叶贵妃冷漠地瞥他们一眼,便再也不去看,只关注身边的女儿。   夏小满袖手侍立于太子身后,冷冷地瞄着正在诉苦的皓王。   “儿臣刚到顺都附近的永固园,就害了莫名的急症,浑身起疹子。宁王说,这是传人的恶疾,没让我见妹妹。婚后三天,宁王带妹妹来永固园拜见二叔,算是回门,我也没见着,就隔着门聊了聊。自始至终,我都被隔绝在园子一角,好惨啊!好在,宁王安排了一班歌舞伶人相伴,美酒佳肴侍候着,招待还算周道,没怠慢我这大舅哥。”皓王脸上犹带点点红斑。说起“歌舞伶人”,似乎意犹未尽。   夏小满听见太子鄙夷地轻嗤一声,似乎瞧不起皓王,连同提供“款待”的宁王。不过,夏小满倒是佩服宁王的手段,很会拿捏人心。   “看把孩子累的。”俞氏的眼泪像老人起夜,说来就来。   齐帝也心疼坏了,说这是严重的水土不服,以后再也不让他出远门了。并笑着调侃:“早知道,就让太子去了。他体质很好的,还能带兵打仗呢,就是没赢过而已。”   太子挺直的肩膀微微一颤,显然被刺痛了。兵败被围,间接致使战事失利,是他的心病。夏小满也跟着心痛,想道:皇上口无遮拦,不是傻,只是不在意太子的感受而已。哪有那么多不经意,都是不在乎。   “可惜我政务缠身,不像王兄那般清闲。”尹北望把玩着一个香囊,淡淡回击。   皓王尴尬地怔了怔,随即说起宁王的那首流传甚广的却扇诗,评价道:“这位驸马算是个才子,据说也是顺都数一数二的美男子,还加封亲王了。”   夏小满想,皓王是个刻薄的人,能做出这番赞美,显然对豪华款待极为满意。他稍微动了动站得发僵的腿,每个宫人都有一套久站不累的技巧,可以悄悄挪动而不被旁人觉察。   “那也配不上朕的女儿,他生母就是个撞了大运的宫女而已。”齐帝说道。岳父看女婿,怎么看都不顺眼。   “对了,宁王的催妆诗做得也好,只是在场人不多,没流传开来而已。”天生斜视的顺王歪着头,看着皇兄,抑扬顿挫地吟诵道,“剑影照水惊碧漪,花飞寒枪映千里。玉容何须铅华覆,剑气画眉枪点唇。”   齐帝缓缓点头:“好归好,可是配上月芙那点花拳绣腿,委实夸张了。”   夏小满看见太子攥紧了手中的香囊,脊背先是挺直,又缓缓颓下。只有他们明白,这诗写的是谁。而且,一定深得那少年欢心。   叶贵妃向顺王询问公主的状况,驸马爷品性如何,夫妻俩是否恩爱。她问得很细,想回头讲给皇后。   尹北望也望着二叔,认真倾听。   “月芙气色很好,说话中气十足。宁王为人和善,待我彬彬有礼。”顺王回忆道,“他的模样嘛,我看不太清,但气质很好,身材也高大……亲迎那天,我看夫妻俩都挺开心。婚后三天回门时,反而有点疏远,也许是害羞?宁王像受了很大打击,食不下咽似的。月芙食欲不减,应该是没受委屈。对了,月芙已经不茹素了,一顿能吃一个蹄膀,三碗米饭。”   尹北望扑哧一笑,心情顿时愉快了些。夏小满也跟着抿嘴,他清楚那遥远的一对冤家之间发生了什么——新娘子露相了。   “月芙饭量这么大了?她之前像小鸟一样,朕还特意请太医调理。”齐帝欣慰一笑,“好啊,朕的女儿不受委屈就好。嫁妆丰厚,底气就是足。”   叶贵妃又问,她侄儿叶星辞近况如何?何时回来?顺王道:“没留意。听下人们说,叶公子好像挺忙的。”   没人知道,是忙着嫁人。   “儿臣在回程中,目睹一片七彩祥云,实为祥瑞。特意作画,献给父皇。”酒过三巡,皓王献画,画中为一片元宝状彩云。   齐帝龙心大悦,笑道:“彩云易散琉璃脆,越是美好,越不牢固,还好画下来了。近日再办一场宴会,叫‘彩云宴’如何?布置成彩云环绕的样子。”   俞氏立即赞同:“是圣上有德,上天才降祥瑞。”   “儿臣以为,不可妄庆祥瑞。”   夏小满想拉住太子,奈何慢了一步。他只能冒着冷汗,听太子继续进谏,耿直得反常。   “先皇曾明发圣谕,命各地切勿擅报祥瑞。否则,今天因祥瑞而颂扬圣上有德,改天发生灾异时,就会有人借机生事,攻讦朝廷,非议圣上。”   叶贵妃也朗声附和:“太子所言有理。”   齐帝深知这话不错。他沉默半晌,收起画,落寞道:“就依你们吧。太子可真擅长扫兴,改日朕赏你一把扫帚好了。”   见气氛冷了些,俞氏娇声道:“陛下,你给臣妾讲讲这位过生日的高元帅嘛!”   “这位呢,尊号为九天锡麟金阙监生金盆送子高元帅,司天下生育之事,催产保生……”齐帝兴致重燃,在俞氏崇拜的注视中侃侃而谈,叶贵妃则默默翻个白眼。   俞氏撒着娇,夸齐帝博闻强识,顺势提起皓王的婚事。   齐帝举杯饮酒,叹道:“一转眼,皇妣薨逝三年了。皓王和太子的婚事,也一直耽搁着。”   听见自己位居皓王之后,尹北望眉头一紧,温润的眉宇间凝着云雾般沉郁。   “依陛下看,定国公叶霖的小女儿和皓王般配吗?”俞氏居然如此提议,把她儿子皓王都吓了一跳,眼神似乎在说:娘,你疯了吗。   夏小满难以置信,她居然敢当众宣示自己的野心,未免太恃宠而骄。谁人不知,叶小妹是默认的太子妃。或者说,娶了叶小妹,才能稳居东宫。   尹北望面色无波,垂眸不语。   齐帝竟没一口回绝,面露犹豫。俞氏笑颜如花,她当然没想一举敲定婚事,而是初步试探。把本该在枕边吹的风,堂而皇之地吹到众人眼前,堪称狂妄。   倒是叶贵妃先笑着开口:“舍侄女才十六,我嫂嫂可舍不得她出阁呢。”   齐帝借坡下驴,也说日后再议。俞氏则朝叶贵妃笑了笑:“妹妹,我开玩笑的。要是我有个天姿国色的女儿,自然也舍不得她太早嫁人。”   不好,夏小满暗叫。   果然,这话戳中了齐帝的心窝子。他敛起笑意,冷冷乜一眼太子,即导致他的掌上明珠远嫁异国的“罪魁”。   尹北望的表情淡淡的,嗅了一下手中的香囊。   只有夏小满知道他的不安。因为,他的脚很凉。皇上一定想过立皓王为储,哪怕只是一闪念,也足以让他不寒而栗。兑洗脚水时,夏小满特意加了一点姜汁。   尹北望说感觉皮肤热乎乎的,夏小满笑了笑,问他没闻到姜味吗?接着说起宴会上的事:“殿下,你何必说那些,什么不能庆祝祥瑞之类的。忠言逆耳,皇上不乐意听。”   尹北望狡黠地弯起嘴角:“我是说给赴宴的几位重臣听的,叫他们知道,我是个耿直刚正的人。何况,叶贵妃也在呢。过年前后,叶大将军入宫请安,叶贵妃也许会把这些告诉他。”   说完,他想起什么,指指不远处的柜子:“里头有一包补气血的丸药,给你的。”   “你送我的?”夏小满心花怒放,用水淋淋的手捋了捋鬓角。   “皇后给你的。”   “娘娘真是菩萨心肠。”固然有点失落,夏小满仍感动得不住用手背拭泪,想起了娘。天啊,他怎敢这样比较,太失敬了。   “小满,我是没有退路的人,必须一直朝前走,哪怕摸着黑。”尹北望凝视手中的香囊,又放在鼻尖轻嗅,“安心当个王爷?不可能的,俞氏那个贱}人会弄死我。若非她挑拨,我和皓王也不会这么疏远。小时候,我俩玩得还挺好的。”   夏小满朝他小腿撩水,安慰说,这不是没成么。婚姻大事,岂是她三言两句就能定的?   默了片刻,夏小满感觉一道暧昧的视线自上而下刺着自己。他羞怯抬眼,又迅速垂眸。最近,尹北望总是盯着他看,好像刚认识他。   尹北望用握着香囊的手勾起他的下巴,沉声问:“你跟琳儿,好像走得很近,今天我看见她送你东西了。”   “她伯父不是病了么,挺重的,我帮过她,她很感激我。”夏小满咕哝。大眼睛忽闪着,柔弱似幼猫,被男人挑在指尖的脸宛若精致的瓷器。   “你该不会喜欢她吧?”尹北望蹙眉,“宫里不准私下对食,除非恩赐。”   太子该不会有点吃醋?夏小满想。叶星辞讲给他的,宫女和王爷不期而遇的故事,让他心里也有了一点模糊的妄想。 第116章 睡相真差   “我对她没想法。”   “哼,有想法你也办不成什么。”太子轻轻撇开他的脸,口吻充斥着不耐,“你只能一心一意侍奉我,我已经够忙了,别让我分心。你要是闲得慌,我给你加点活。”   别人敢这么说,夏小满会恨不得活剐了对方。但太子可以说,他不会生气。   “我已经给自己加了体力活了,每天忙死了。”夏小满舔舔嘴唇,眯着眼笑了。   这个动作让尹北望眸色一沉,失神之间,香囊险些落入洗脚水,好在他手快接住。他松了口气,从中取出一缕发丝凝视半晌,又小心收回。   夏小满盯着对方的动作,一个刁钻促狭,又带着快意的笑浮出嘴角。那是他的头发。他忍不住问:“殿下,你是怎么看我的?”   “用眼睛看。”尹北望开了个玩笑,随即不假思索道,“你是我最贴心的人,最能干的心腹。怎么忽然这么问?你缺钱吗,还是想要什么?”   夏小满黯然摇头。   “你把杂事交给副总管打理,往北边跑一趟吧,看看露了馅的叶小将军怎么样。胖了瘦了,有没有挨宁王欺负。转眼,成亲二十几天了。”布置完任务,尹北望还顺便关心了一下,“把皇后送你的丸药带着,路上吃。”   “肯定没瘦,没听顺王爷说么,一顿三碗饭呢。”夏小满嘀咕。   尹北望没听出他不想去,兀自忧心:“他开心了吃,不开心也吃,仅从这些判断不出他的心情。”   所以,我就得千里迢迢跑一趟?忍着晕船、严冬、凛风,只为了解一个人的心情?又不是有要紧事。   夏小满端走洗脚水,服侍太子睡下,很快不再怨怼。叶星辞的状况,关系到太子的谋划,的确要了解。很多事,又不便在信里讲。不过,他以身体不适为由,回绝了太子的“特殊要求”:“殿下自己解决吧。”   太子又叫他用手。   他继续拒绝:“奴婢手上有姜汁,恐怕辣着殿下的宝贝。”   “你抗命?你——”尹北望悻悻的,说不出要如何惩治夏小满。他少不得这个听话又好用的贴心人,无论是他的生活,还是他的“计划”。东宫在顺都的所有眼线,也都把握在夏小满手里。   “夏公公。”   安排好杂事,出宫前,琳儿又叫住夏小满。她送了他一条灰突突的兔毛围巾,骑马时围在颈间,以御风寒。   她说,这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兔皮很便宜,但是她亲手缝制的。随后迟疑着开口,伯母捎口信了,叫她筹钱给伯父治病,而且堂嫂要生孩子了。   湿冷的风掠过她娇艳的笑脸,她刚说一半,夏小满就懂了,借给她二十两。最近,他陆陆续续借了她百十两银子,也没指望她还。   作为回报,她常送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小吃食给他。深宫里,有个这样的朋友关心自己,也挺好的。   夏小满头戴毡帽,裹着斗篷,策马朝江边赶。飘雪了,是一种湿漉漉的、黏腻的雪。堆在睫毛,化成泪似的顺着脸流淌。落在官道,很快被玷污成一片泥泞。早知这样,还不如不落下来呢。   松鼠小满很喜欢新围巾,缩在他颈后睡觉,大概以为自己交了个兔子朋友。它陪他来回奔波,不知心里有没有抱怨过。   “小满,我也曾有过未婚妻,是邻家的妹妹。不过,我有点忘了她的样子了。”夏小满迎着风雪,与松鼠进行一场没有回应的闲聊,“很多太监养老的去处是寺庙。带着银子捐给寺里,换个庇护。跟和尚在一起,他们会舒服点,和尚也不会嘲笑他们。某种程度来讲,太监跟和尚还挺像的。只是,和尚是主动禁欲节制,心甘情愿,还能修得正果。而太监是被迫的,没有结果。”   他用两天半赶到江边,渡江便是北昌的翠屏府。等着开船时,一个贩药材的北方汉子告诉他,最近水贼都跑到这条航路来了,因为此地南北商船往来频繁,油水大。   “小兄弟,你要是胆子小,还是往东走。从风津渡登船,到江北浩良渡下船。”那汉子笑道。   “那边三天才有一趟渡船,我不想等。”夏小满反问,“你怎么不去?”   “我想,我应该没那么倒霉吧,头一次出远门就遇见水贼。”那汉子嘀咕。   夏小满戏谑一笑:“那你最好别跟我坐一趟船,因为我是个很倒霉的人。”   **   隆冬的寅正时分,夜色仍深沉。大片的雪,簌簌地扑在窗纸,堆在窗棂。室内曛暖,这样的天气,就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王爷,该起了。”管家隔着纱橱轻唤,“早膳备好了,车也套好了。”   可怜的睡地铺的皇九叔应了一声,爬起来上朝。他打着哈欠,提起茶炉上暖着的茶壶,为自己沏一杯茶,借着暗淡天光瞄着床上呼呼大睡的人。   由于没落下床幔,少年狂放不羁的睡姿一览无遗。侧趴着,骑着被子,脸被枕头挤得变形,半遮在脸边的柔顺青丝随呼吸拂动。他大概是正在梦中驰骋,贝肉般白净的脚趾紧张地翘起。   “啧啧,睡相真差。”   楚翊将自己的铺盖收进柜里,枕头摆在床上。他完全可以不打地铺,书房里有软榻可以睡。但他觉得,既然成家了,又要维持面上的和睦,“夫妻”俩就得一起睡。虽然不是在同个高度,同个被窝。但以老天爷的视角看,的确是躺在一块儿。   “逸之哥哥……”酣睡的小五磨蹭着被子梦呓,“给我……我要……”   臭小子,这是做什么梦呢?!楚翊倏地吓出一身汗,眉头紧锁,只听对方继续咕哝:“我要……粉蒸肉……”   “我看你像粉蒸肉。”楚翊松了口气,旋即感到一丝莫名的失落。小骗子嘴上说内疚,梦里却吃肉,应该说“逸之哥哥,对不起”才对。可见,他根本没那么喜欢自己。他和他的团伙,首要目的还是寻求庇护。   看着叶小五在重金打造的婚床上睡得安稳,楚翊有些恼火,报复心顿起,伸手将对方推醒。   “怎么了?”少年支起头,目光迷离。   “我入宫候朝去了,告诉你一声。”   少年淡淡“哦”了一下,翻个身重返梦乡。待他的呼吸变得沉缓,楚翊又推醒他,忍住笑意:“喂,我上朝去了。”   少年在粘稠的睡意中呢喃:“你不是说过了吗……”   “没有啊,你做梦了吧。”   少年改为仰躺,转眼间又睡着了,嘴里空嚼着什么。看来,吃席的美梦又续上了。   楚翊撑在床上,凝视黑暗中模糊的脸,这轮廓在心里清晰无比。是少女小五的脸,可又处处透着陌生。   当人坠入爱河时,会在脑海中不断构筑未来,用期许来提前榨取快乐。虚构的细节历历在目,清晰得仿佛已经发生。所以当情爱消失,会觉得当下和未来都毁了,因而异常痛苦。   他喜欢小五,同时也是喜欢上了那份对未来的憧憬:子孙绕膝,相携终老,同穴长眠。   “臭小子,我都把孩子的名想好了,结果你……唉……”   最近,楚翊早出晚归,偶尔与小五拌嘴,可又不舍真的打骂对方——打?怕这小子热血上脑一枪挑了自己。骂?骂不过啊。   他对小五割断了男女之情,可他依然把对方当成贴心的亲人。不然,也不会委屈自己打地铺。   “睡成这德行,早晚要着凉。”楚翊轻轻地将卷成一团的被子从少年腿间抽出来,盖在对方身上,一直拉到肩头。   少年轻哼一声翻过身,又蹬了被,呈“大”字形仰卧。轻薄中衣之下,曲线毕露,一座拔地而起的牛牛山清晰可见。楚翊咧咧嘴,不忍直视,用余光瞄着那座小山,仿佛看见了埋葬自己的坟包。他扭着脸,胡乱把被子盖在少年身上,狼狈逃走。   散朝后,楚翊直接去光启殿。   今天,他着重翻了翻新任翠屏知府的奏折。条理清晰,切中肯綮,句句落到实处。   新知府还奏报,近期偶有翠屏的商船、渡船被水贼劫掠。官兵跟水贼交了一次手,对方很狡猾,直接跑到对岸的齐国境内去了,难以追截。他请巡抚和总督衙门出具文书,与对岸的府县协商,合力剿贼,对岸却说不敢擅动兵戈。现在,他恳请由朝廷出面,与江南沟通,两国通力协作。   奏章最后,附有详细损失。数额虽不大,但先后有三名良家女子被掳上贼船,惨遭奸污,最后浮尸江中,惨不忍睹。知府亲赴江畔,当场洒泪。   这是个办实事的官,楚翊想。   杨家因兼地案败落后,翠屏官场震动,从知府到各县知县连同小吏,自上而下撸了个干净。新任父母官,都是由吏部尚书袁鹏亲自选派。袁鹏自己是个刚直的人,慧眼如炬,选了一批同样清廉奉公之人调任。   对这封奏折,庆王的批注是:“损失尚小,不宜妄动。双方陈兵,易起纷争,择机自行剿贼即可。”   楚翊蹙眉沉思,在其后写道:“所见不同,理应由朝廷出面与南齐协调,尽快剿贼。” 第117章 爱上一只不回家的人   午后,政事堂六位大臣齐聚光启殿的暖阁议事,这桩事自然被单拎出来探讨。   楚翊认为翠屏知府的提议可行,袁鹏也持相同看法。庆王却脸色冷峻道:“窃以为不可妄动。虽然死了三个女子,损失了一些财物,但比起可能引发的纷争,这不算什么。”   “四哥,人命关天,关乎民心,岂可轻易估量得失。”楚翊冷声反驳,“你未到当地考察,不该轻易论断。”   庆王的舅舅,户部尚书马赫也支持外甥的看法:“协商共同剿贼,南齐就会增强江防,我们也不得不增兵。你来我往,双方又陷入对峙,徒增消耗。现在南北互市蒸蒸日上,税收可观,不可因小失大啊。”   庆王点点头,坚持己见:“让翠屏府自己想办法剿贼,那的江防水军,拿着国家的粮饷,怎么连蟊贼都打不过?别是一群吃空饷的!”   闻言,兵部侍郎脸上挂不住了,忙道:“折子里写得很清楚,他们有顾虑,不可能闯入齐国境内去抓贼。那边官府又不作为,纵容水贼猖狂。”   工部尚书冯达支支吾吾,说都有道理。自杨家没落,瑞王出家,他就夕惕若厉,谨言慎行。因为他是朝野皆知的瑞王拥趸,与杨榛也是儿女亲家,儿媳还因为娘家的事发了疯。此番没受牵连,是因没查出大问题。庆王也没借机整治他,因为拉拢一个如履薄冰的人很容易。   “九王爷所言有理。”楚翊的半个舅舅袁鹏平静地开口,“三个女子的性命背后,是千万颗愤怒的民心,人命无小事。”   马赫道:“袁大人,你不能因为支持九爷,就枉顾两害相权从其轻的道理。难道江上燃起战火,民心就雀跃了?”   袁鹏轻捋胡须,不卑不亢:“我不是支持九爷,而是恰好与他看法相同而已。他要是也提议保守剿贼,我也会反驳他。马大人,遇事该先想百姓,而不是琢磨支持谁,不支持谁这些。”   帝师吴正英始终不语,只留心听着,啜饮香茗。   “万一,与齐国人协同剿贼时起了摩擦,谁担得起这个责任?”庆王把玩着手串,瞟一眼楚翊。   “人人都怕担责,那就做不成事了。”楚翊握紧圈椅的扶手,口吻干脆,目光坚毅。他的这句话,令吴正英抬了抬眼。   “你是南齐的女婿,一家人好说话,不如你去办吧。”庆王慢条斯理地将他推上风口,还特意强调他独特的新身份。若拒绝,反倒显得不近人情,只会坐而论道。   不做不错,多做多错,庆王是想让自己犯错。楚翊心如明镜,却毫不迟疑:“好,我去。”   “九爷不避艰险,老夫感佩交并。”沉默的吴正英终于开口,随后躬身告退,说去陪皇帝读书。   议罢今日的事项,楚翊请袁鹏留步,问他吏部对李青禾的考核如何,是否会委任官职。袁鹏笑着反问:“王爷没问过他吗,他不是你的人吗?”   楚翊从容道:“没有你的我的,都是朝廷的臣子,我很多天没见过他了。”   袁鹏说,李青禾已重新起用,正在户部观政。拟任员外郎,不日上书请准。袁鹏表情淡漠,也没对李青禾作出评价,但从结果来看,无疑非常欣赏此人。   将李青禾安排在户部,正合楚翊的心意。他舒心一笑:“去翠屏府的时候,我想带着他,请皇上赐他个钦差的身份。”   袁鹏诧异:“他一个文官,懂剿贼吗?”   楚翊笑而不答。没想到,袁鹏没像从前一样离开,反而主动问起他的生活:“王爷新婚这一个月,反而更加勤勉,经常在光启殿从早待到晚,甚至还修理了家具。大家都说,九爷忧公忘私,绝代佳人也撼动不了你的克己奉公之心。”   克己奉公?我差点被“佳人”克死,而对方的确是个公的。楚翊心潮起伏,表面淡然:“是王妃叫我多操心国事,不用一直陪他。”我只是不想在家呆着而已啊。   “王妃真是格局旷达。”袁鹏笑了笑,口吻也较从前亲近多了,“说实话,皇上准了王爷半月假,而你新婚两天就来理政。起初,我还以为你是做样子给别人看。如今看来,我不该以己度人。”   楚翊不置可否,只是谦逊地微笑。能让袁鹏对自己青眼相看,也算因祸得福了。   **   雪。   纷纷扬扬的大雪。   如玉龙鳞甲,飘絮飞绵,碎琼乱玉。   叶星辞看呆了,抖开手帕去接雪花,凑在眼前。六角的形状清晰可辨,精妙的镂空纹路纤毫毕现,片片不同。他笑着冲出避雪的亭子,张开红色斗篷在雪中奔跑,像一簇乱窜的火苗。又仰起脸,感受凉丝丝的痒意。天上肯定住着好多雕刻雪花的匠人,此刻正忙得热火朝天呢。   “公主,肉烤好了!再不来就没了!”于章远喊道。   “来啦!”叶星辞跑回亭子,抖了抖斗篷上的雪,与大家挤在一起,围炉赏雪、烫酒、烤肉。别人都称他“王妃”,同伴们仍喊他“公主”。   他更喜欢后者,前者会刺痛他,因为他的“婚姻”名存实亡。   木炭透出熔岩般的光,每个人的脸,都被炭火映照得暖融融。偶尔飘来一片轻盈的雪,还没落下,就在半空消融了。铁篦子上,大片的牛羊肉,猪五花焦灼难耐地翻着身,腾起阵阵焦香和油脂香。滋啦——牛油滴落木炭,激起火花和喷香的油烟。   “来来来,吃吃吃,等会儿焦了。”叶星辞将肉片沾点盐和香料塞进嘴里,烫得噘着嘴抽气,“真好,下雪时一点都不冷。”   “雪融化的时候才冷呢!”子苓贴心地为大家斟酒。   叶星辞用筷子给自己穿了个肉串,边撸边道:“从前在书上看,‘草木之花多五出,独雪花六出’,今天可算看清楚了。”   “兆安那点碎末雪,见了这的雪,都得喊声祖爷爷。”说完,司贤猛地捂嘴。此等悖逆之言,被杖毙都算留全尸的善终。   “可被我们拿住把柄了!”云苓用雪白的指头戳着他,“你小子,敢跟府里的丫头乱来,我就把这话传回宫里去。”   司贤吓得连叫“姑奶奶”。   “管好你自己,别给我丢人!”叶星辞撕扯着烤肉,凶狠地瞪去一眼,像进食的小狼。自从搬入宁王府,好色的司贤如登仙境,迅速跟丫鬟们混熟了。   司贤嬉笑道:“我是最听话的,反倒是他们三个不服管束。”   “不是不服,我就是不习惯他那副派头。”于章远解释,“冷冰冰,硬邦邦,表情总像是别人欠了他钱。”   叶星辞回想起几天前的事,不禁大笑。   当时,罗雨对于章远四人说:“既然你们不服我,那大家比试一下,谁厉害谁做卫队长。”   谁敢跟他比武?于章远知道他不识几个字,机智提议:“打打杀杀不体面,我们比文的。书法,绘画,对对子,你选吧。”   罗雨淡淡反呛:“那王府进了盗贼,你当场写对联骂他吗?”   四个人四张嘴,愣是没想出一句反驳的话。   罗雨不耐地问他们比不比,四个一起上也可以,不上他就去忙了。他们只好讪讪道:“给你个面子,你先继续当着队长吧。”   子苓为叶星辞夹了一个烤好的鸡翅膀,柔声关心:“叶小将军,最近你跟九爷相处得好吗?”   叶星辞飞扬的神采顿时一暗,咀嚼的速度也慢了,支吾道:“不好不赖吧。他早出晚归的,天天不着家,也说不上几句话,就像睡在一个屋里的邻居。”   “九爷真是宅心仁厚,一点都没为难我们。我还以为,要被打个半死呢!”福全由衷感激,“不得不说,叶小将军选人的眼光真好。”   福谦喝着酒胡乱附和:“可不,男也怕嫁错郎啊。”   叶星辞苦笑一下。楚翊的仁厚和理智,反倒让他更受折磨,温水煮青蛙似的。他倒希望楚翊暴烈一些,哪怕揍他一顿,而不是成天躲着他。   那样,至少让他明确感受到楚翊的情绪,哪怕是充满恨意。人需要外界的回馈,爱也好,恨也好。朝水里丢块石头,就希望能看见水花。现在,他只觉得茫然、空乏。   他最怕的是,楚翊告诉他:我不再爱你,但也不恨你,我对你无感了。 第118章 旁观者清   酒足饭饱,子苓她们堆了个大雪人。其他人则打雪仗,互相朝领子里塞雪,欢声如海。   叶星辞枯坐亭中发呆,想楚翊的事,心里也白茫茫一片。想得烦了,就在雪中舞枪,银枪卷玉屑,红斗篷翻飞如火,出尘绝艳。   同伴们围观叫好,叶星辞凌空跃起,以一个漂亮的回马枪收尾,惊起簌簌玉尘。   他见子苓朝自己递眼色,又瞥向远处的假山。什么意思?他困惑的目光随之扫去,见一道鬼鬼祟祟的颀长身影正闪在山石后,隔着重重飞雪朝这边窥望。身披墨色斗篷,内着绛红朝服。   楚翊在自己家,怎么倒像做贼似的。   老子得当面锣对面鼓地问问他,为何一天到晚躲着我?叶星辞略作迟疑,快步跑过去,口中高呼:“九爷,你回来了!一起烤肉吃吧!”   楚翊惊了一下,局促地转身,仿佛听见的是:“一起烤你的肉吃吧!”须臾,他恢复镇定,扭头扫一眼那张近在咫尺,因奔跑而泛红的笑脸,冷漠道:“不了,我还要出去一趟。”   “你是真有事,还是不想在家呆着,不想看见我?”叶星辞很直白。   “真有事,我得去拜访李青禾,与他商谈要事。”楚翊先是避开少年几乎能消融飞雪的灼热目光,又坦然迎视,“我没有刻意躲着你。”   “那你躲在这干吗?”叶星辞朝假山的山洞里张望,“喂喂,李大人,你在里面吗?”   “你……我路过而已。”楚翊阔步离去,头也不回道,“晚上见。”   叶星辞瘪瘪嘴,举枪朝男人后心做个戳刺的动作。他目送对方,直到眷恋的身影完全被飞雪抹去,仍兀自伫立,盯着两行远去的足印。几片雪花融在他唇角,弥补了爱人缺位已久的吻。   正收拾炉具,有人来问子苓等人:“后门的人来报,来了个货郎,说送姑娘们定的丝绸帕子。”此人叫永贵,也是府里管事的。桂嬷嬷的小儿子,算是二管家。   是夏小满来了,叶星辞心口一紧。他不说是自己定的,是想尽量掩人耳目。也许,太子有急事?抑或下了什么命令?能有点事做也好,他现在是裤裆里撒盐,咸(闲)屁了。   子苓的脸色有点不自然,旋即笑了笑:“对,让他进来吧,我们挑一挑。”   永贵应了一句,正要走,又看向叶星辞,奉承道:“刚才王爷一回来,就让罗护卫四处打听王妃在哪。伉俪情深,真是恩爱!”   恩爱个腿,那只是做样子给底下看。叶星辞扯起嘴角,挤出一丝笑。   永贵很爱说话,又道:“王爷最近早出晚归,可就算再忙,也会和王妃一起用晚膳呢。”   也是做给你们看的,显得他是个好丈夫。不过,他不光跟我一起吃饭,还故意跟我抢肉呢。   不多时,家丁将夏小满领来了。   他的憔悴,令叶星辞暗自心惊。他肤色苍白,眼圈发青,嘴唇却依旧红得像涂了血。细看,嘴角带伤。纤瘦的身体背着箱笼,勉强撑起一件不合身的青色旧棉袍,走路时幽灵般晃晃荡荡,几乎能被纷飞的雪片压垮、击倒。   众人面面相觑,想去问候,又被他阴鸷的目光逼退。   叶星辞带他来到花园中最高的建筑,一座面阔、进深均为三间的二层楼阁,出檐深邃、四角翼飞。   叶星辞叫同伴们等候在一层,自己和夏小满拾级而上,来到二层落座。今天不冷,可夏小满还是瑟瑟发抖,叶星辞便叫于章远把凉亭里的炭火和热酒拿来。   喝了酒,又烤着火,他才不抖了。   “小满,你怎么了?”   叶星辞随意将手搭在夏小满肩头,不料被对方猛地打开,好像他手上有刺。因为消瘦,夏小满的眼睛显得更大了,目光幽冷且充斥着恐惧,如惊弓之鸟。   “你到底怎么了?”叶星辞不知所措地笑笑,又问一遍。   夏小满定了定神,露出一个惨笑:“来时路上,过江时,遇见一伙水贼。我被打了,手帕也被劫走了。还好,箱笼底下的夹层里还有盘缠,不然就得讨饭来找你了。”   “你伤得重不重?”   叶星辞没靠近,可夏小满好像生怕他来检查自己的伤情,慌忙裹紧衣襟连连摇头:“没关系的,一路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真是太险了。”叶星辞关切地打量对方。   “这些人穷凶极恶,我们那一船算是幸运的,没人被杀。听说,他们最近奸}杀了三个女子。”夏小满心有余悸,打了个寒战。   “这些畜牲!”叶星辞咬着牙握紧拳头,兀自愤恨半晌,才想起来问:“太子有急事?”   “没什么要紧的。殿下只是想知道,你成亲后的状况,就派我千里奔波。他可真够关心你的,是吧。”夏小满莫名地自嘲一笑,“你露馅了吧?宁王什么反应?”   “当时,他吓晕过去了。”叶星辞陷入回忆,苦恼地蹙眉,用火钳拨弄炭火,“我跟他说,我是个侍卫——我本来也是侍卫嘛。还好他年轻,换个岁数大的,可能就直接没了。前两天他还说,别人的老婆娶回家,像穿了暖心的棉袄。而我,是他的寿衣。有时候,他嘴有点损。”   夏小满抿起嘴唇,接着扑哧笑了,眸中闪着好奇的光:“你们睡一张床?”   “嗯……算是在同一张床的范围内吧。不过,他是在床前的踏步上打地铺。”   “打地铺?他可是个亲王哎!整座王府都是他的,他却在你脚下打地铺?”夏小满惊讶得失态,险些碰翻炭盆,怔愣许久才真挚道:“就算他对你不再有男女之情,但他心里有你,这份量并不比爱情轻。”   “也许,我们会处成兄弟吧。”叶星辞黯然,随后一愣:“你什么时候知道,他喜欢我的?我好像从没明着告诉你。”   “我又不傻。”夏小满莞尔,目光直勾勾地盯来,语气像是明知故问,“那你呢,你喜欢他吗?”   “不喜欢。”叶星辞傲然昂头宣布,英气明艳的脸庞一派冷峻,“一点都不喜欢,我烦死他了。”   夏小满垂眸笑了,洞若观火,看透了一切。他正色:“叶小将军,现在你是大齐最高级的眼线,百年来从未有人比你走得更高、更深。你要襄助宁王,助他成为摄政王。只要他主理朝政,大齐的时机就来了。你要成为一把刀,嵌在这里,嵌在宁王的心口。这些,原本是公主该承担的。她走了,太子只好把重担交给你。”   叶星辞苦笑一下。   见他心情低落,夏小满宽慰道:“太子不会让你一直留在这。你在内率府睡的房间,太子从不许人乱进乱动,一直保持原样,等着你回去。”   回去?可我已经和曾经的敌人成了结发夫妻……忽然,叶星辞发现夏小满身边少了什么东西:“你的小松鼠呢?”   “被水贼丢进冰冷的江水里,找不到了。”夏小满红艳艳的嘴唇哀戚地颤抖,一手紧紧揪住前襟揉搓,来缓解剧烈的心痛,“它会游泳的!可是,我在岸边等了它好久,也没见到它。”他哽住了,目光由悲伤转为阴冷,狠戾地切齿:“早晚有一天,我要他们给小满偿命。”   那只小松鼠,或者说老松鼠,是太子捉住送给夏小满的,已经养了八年。叶星辞知道他有多珍爱,正欲安慰,却听他冷幽幽地开口:“别安慰我,也别怜悯我,那样我会更难受。借我点银子,我没有回去的路费了。”   叶星辞喊来子苓,叫她去拿银子,又对夏小满叮嘱:“你气色不好,千万歇几天再走。”   夏小满不置可否。   又谈了许久,互通有无。夏小满喝光了壶里的热酒,双颊晕红,眸光流盼,倚在椅背慢吞吞道:”叶小将军,你再给我讲一遍,那个小宫女和王爷萍水相逢的故事,我喜欢听。”   叶星辞有点害羞,但还是讲了,连带着成亲那天的盛况。宁王骑马亲迎,百姓都挤在路旁庆贺,万千红灯高悬,火烧云般长长的红毡,满庭的通草花,数不清的喜字,没有宵禁的流水席……   讲到最后,他们各怀心事地陷入沉默。雪沙沙地扑着窗纸,一如纷乱的思绪。 第119章 别跟我抢肉!   **   傍晚,大雪渐停。   庭院异常静谧,声音都被屋顶和堆在路旁的厚重积雪吸走了。一抹凄冷月色涂在宁远堂的朱红廊柱,和摇摇欲坠的喜字。   屋里,一对新婚冤家相对而坐,看几盘菜肴传上桌。都是些家常菜,蔬菜以白菜为主。   叶星辞曾戏称,假如北方冬天的每日三餐是场战役,那么大萝卜为哨骑,干蘑菇为先锋,大白菜是中军,木耳殿后,大葱打阻击。   顺都有暖棚种植反季青菜,但产量稀少,价格高昂。饭桌上偶尔见到青菜,都是小皇帝赏赐的。   最后,是两碗碧莹莹的香米饭。楚翊的饭碗规格如常,而摆在叶星辞面前的,却是盛汤用的海碗。后者若无其事,在白菜炖肉里夹了一筷子,施展武功般旋转手腕,以攫取更多粉条。   楚翊盯着他的饭碗,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换了这么大的碗,要把明后天的饭也一并吃了?”   “我不想总是盛饭,显得我食欲过盛。换成大碗,则一碗足矣。”叶星辞淡淡回应,“王妃吃一大碗饭,比王妃吃三碗饭好听,你觉得呢?”   楚翊扑哧一笑,旋即敛起表情,漠然置之:“我觉得差不多。”   二人默默吃饭。   叶星辞想说点什么,可楚翊冷漠的样子,把他的嘴冻住了。他突然换个海碗,也是想引起楚翊的注意,让餐桌多些轻松。   叶星辞夹住一块排骨,恰好楚翊也用筷尖按住。他抬眼一瞥,手中暗暗加劲儿,令排骨升空。楚翊眉头一紧,瞄准空隙凌空一插,将排骨半路劫走,转移到自己碗中。   “九爷,你干吗跟我抢肉?”叶星辞不满地嘟囔,“嫌我吃得多就直说。”   “我先夹着的。”楚翊津津有味地啃着排骨。   “就不能谦让一下?”叶星辞赌气般给自己夹了一块更大的,黯然想:曾经那个会在吃面时把肉浇头都给我的贴心情郎,一去不返了。   “面对男人,我没什么可让的。”地铺亲王在一块排骨上找回了排面,可怜巴巴。   楚翊把碗里的饭吃得一粒不剩——恒辰太子也是这习惯。他说句“我去看书了”,便离席径自前往书斋。   叶星辞捧着比脸大的海碗,也把饭粒刮净。他踌躇片刻,随后取来自己最喜欢读的书。他绕过大屏风,横穿中厅,又经过一道镂花月洞门,来到西侧的书斋。   叶星辞以为楚翊正读书或习字,没想到这小子坐在窗边的案旁托腮出神,面前一盏热气氤氲的清茶。烛光将男人俊逸的侧颜投在窗纸,睫毛如歇在窗棂的暗蝶。见他来了,对方才不动声色地随手抄起一卷书。   叶星辞心里一揪:你哪里是想看书,分明是躲着我。   他靠坐在不远处的坐榻,拔下碍事的珠钗,将青丝半束,给自己梳了个未成年男子的发型,英气逼人。接着开始看书,故意将封面的《兵略》亮给男人,悠哉道:“虽然九爷已经厌弃我了,可我还是喜欢读你写的书,足见我有情有义。”   “足见我多么有才华。”楚翊不抬眼皮地淡淡搭腔,“小五,我没有厌弃你,我只是……很平常地对待你。人与人,不是只有热爱和厌弃两个极端,还有中间的一大段不温不火。”   叶星辞眼圈泛红,倔强地抿着嘴唇,轻哼一声。   一个人,当着另一人的面醉心阅读其著作,确实会激起对方的优越感,大大满足自尊心。地铺亲王赚足了面子,深眸凝视着认真读书的少年,嘴角得意一挑,往后一靠:“小五,再帮我沏一杯茶。”   “自己去,明明你离水壶更近。”叶星辞头也不抬,“虽然我只是一介侍卫,舞姬的儿子,但我不会伺候你。再说,你不是不认我这个老婆吗?干吗支使我?”   一点没变,还是那个令人倾心的爽利的“少女”。唉,自己选的,只能含泪把日子过下去。楚翊不怒反笑,自己沏了茶,话不禁多起来:“你也就能跟我叫板。你在齐国宫里当差,公主娘娘们叫你沏茶,你敢不遵?”   “肯定不会抗命啦,大齐皇家给我发俸禄的,买了我的侍奉,而你又没给我钱。”叶星辞干脆地抢白。   楚翊被呛得顿了一顿,甘拜下风:“你这张嘴,真是能吃又能说。”   “还能用来做别的。”叶星辞双唇“啵”地打一声响,孩子气地顽劣一笑,“你教的么,九爷。”   楚翊盯着那红润的唇瓣,难堪地侧过身,冷冷道:“我教的?在这段孽缘开始时,分明是你主动吻住我。”说到这,他又因被意外斩断的美好姻缘而恼火,愤懑地攥拳。   “怎么成孽缘了?”叶星辞无辜地眨巴眼,“你不是说,那叫不期而遇吗?”   “或许也可以叫冤家路窄。”   这次,轮到叶星辞哑口无言,干脆背对男人,不再搭理,专心读书。对方却主动招惹,略带揶揄:“对了,我一直忘了问,你儿时为何打扮成宫女的样子?从小就有特殊癖好?”   叶星辞没好气道:“只是陪公主胡闹而已。”   “那……”楚翊忽而放轻声音,口吻轻佻,“你是本来就喜欢男人?”   “才不是!我只喜欢——”叶星辞愤然扭头,星眸怒瞪戏弄他的男人,生生把那个“你”字吞回腹中。未出口的话,滑回喉咙时,带来剧烈的苦涩,逼得眼眶潮热。   这个男人,用温言软语哄走他的心,还反过来问他是不是天生喜欢男人。他本来也想娶老婆的啊!   “随便问问而已,你急什么。”楚翊带着报复心,快活地欣赏他的窘态。只是,笑意很快被少年犀利的言词给砍平了。   “楚一只,我知道你为何这么问!”叶星辞起身,将书卷起化作利剑,凌厉地指向楚翊,“你想借此削弱这段感情的特别之处,以便更彻底的放手。你在想:啊,最好这小子本来就喜欢男人,而不是单单喜欢我,所以他没什么特别的。换个男人对他好,他也一样交付真心。所以,我可以不珍惜他。”   字字珠玑,如无形的快刀,将楚翊的心剖了出来,切成片晾在桌上,幽微的心思无所遁形。一向临危不变的他脸色发白,舔了舔嘴唇,垂眸不语。   “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不是一开始就喜欢男人。”叶星辞的语气,像啃甘蔗似的干脆,傲然昂着头,“你觉得,我是一下子就接受你的吗?面对你,我也经历过纠结。我质问自己,怎么可以心动?对一个男人,一个曾经的敌人,一个拿我当女人的人。可我还是相信,爱可以冲破一切隔阂……算了,不说了。我是骗了你,可我为了我们的感情暗中努力过,如今的你却只会逃避。你呢,想放手就放手,不必踩老子一脚来下决心。”   楚翊僵坐着,沉默了足足半柱香,才低语:“我只是好奇,随口一问,你这嘴怎么像连弩一样。”他试图找回场子,冷然道:“叶小五,我没逃避。有亟待解决的难题却躲闪,才叫逃避。我和你之间没有难题,也没有恩怨,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有一段共同的经历。”   “不逃避,为什么打地铺?”   “忆苦思甜。”   二人在静默中各自读书,只是楚翊许久不曾翻页。   叶星辞扫视墙上的书画,目光落在那幅四字横幅——藏器待时,没有落款和印鉴。他轻声问:“藏器待时,是恒辰太子的墨宝?”   “你怎么知道?”   “猜的。”   “这是他送我的四字箴言,我一直谨记。”楚翊注视着侄子兼挚友游云惊龙的书法,苦笑一下,“现在看来,倒更像是送给你的。藏‘器’,你裤子里的‘器’,可要吓死我了。”   九叔,有缘的话,你们还会再见的——说得没错,的确有缘,不过是孽缘。   少年云淡风轻道:“你自己不也有么?每次解手时,是不是都吓一跳:哦呀,这是什么?好可怕好可怕。”   “小五,你文雅一点。”楚翊眉头微蹙,感到不堪入耳。   “都是男人,这有什么。”少年伸着懒腰,摇头甩膀子地朝东侧的卧房走,“老子去洗澡睡觉了。”   “毛还没长齐的臭小子,自称什么老子。”楚翊白一眼远去的秀挺身影,继续看书,依旧许久不曾翻页。   他拖拖拉拉,磨磨蹭蹭,过了二更才就寝。自己的地铺已经铺好了,小骗子侧卧在床,手里捏着什么东西,呆望烛火出神。见他来了,便把东西掖在枕下。   “还没睡呢。”楚翊淡漠地问了一句,从衣柜翻出洁净的中衣和亵{裤,故作坦荡地更衣。虽说都是男人,可还是觉得别扭。但他又不想回避,那样又会被那小子抢白。   “好大哦。”少年感慨。   “你偷看我?!”楚翊一惊,慌忙遮挡,随即故作无所谓道:“哼,你也不小。”   “这张床,好大。”少年自顾自说下去,“之前没睡过这么大的。”   原来是在说床……楚翊尴尬地清了清喉咙。 第120章 暌违已久的吻   望着精雕细琢的拔步床,他窝火道:“你知道这一张床花了多少银子?结果,我自己睡地铺,天天接地气。”   “我又没不让你上来。如果你以平常心待我,又何必害怕跟我睡一张床。什么忆苦思甜,都是假的。”少年滚到床边,俏皮地歪着头,黑缎般的青丝垂落,夺魂摄魄的风华足以点燃黑夜。   这时,窗外响起于章远的声音:“公主,公主你睡了吗?”   楚翊轻嗤一声,蹙眉嘀咕:“还公主呢?当骗子太久,把自己都骗了。”   听见同伙呼唤,“公主”光脚跳下床,小跑到窗边,询问何事。二人隔窗交谈,大概是罗雨欺负人,把宋卓的胳膊拧脱臼了,刚接上。之后,罗雨居然还朝他们要诊费,说自己正骨的手艺不能白给。   楚翊坐进地铺,支起耳朵听着,心想:罗雨可从不仗势欺人啊。   小五激愤不已,要去找罗雨过招,询问起因。于章远道:“宋卓跟罗雨掰手腕,赌钱的。落入下风之后,宋卓用力过猛,脑袋脖子肩膀都跟着使劲,咔一下脱臼了。”   “这也不怪罗雨啊?太丢人了,快把诊费给人家……”   楚翊都听笑了,正要躺下,余光下意识地瞄向床上的枕头。方才,小骗子往下面藏了什么东西。趁对方仍在窗边交谈,楚翊迅速翻上床,朝枕下一掏,又翻回地铺。他瞥一眼少年的背影,看向掌心的红锦囊。   扯开带子,他向内一窥,后脑蓦然一麻,仿佛窥见了宇宙的终极奥秘。   其实,只是两束青丝而已,用红绳挽成同心结。他一时分不清,哪一束是自己的。洞房之夜他烂醉,酒气模糊了许多记忆,解缨结发的过程却历历在目。小剪子拿在手上的触感,和互相剪断发丝时,那声“嚓”地脆响。他探向自己脑后,似乎还能摸着那一撮齐齐断掉的头发。   “赌的钱,也得给罗雨。输就是输,脱臼固然可怜,但不影响结果……等会儿我去看看他。睡着了?那明天吧。”至此,小五结束了谈话。   楚翊慌忙将锦囊藏进被里,并假寐。见他睡着了,少年放轻动作上了床,钻进被窝,边伸懒腰边发出舒适的喟叹,哼哼唧唧,像吃到了美味的食物。片刻,又惊愕地提了一口气:“嗯?哪去了……奇怪,刚刚还在呢……”   少年满床摸索,翻动被褥,不时疑惑地沉吟,呼吸和动作愈发急促。   “折腾什么呢?吵死了。”楚翊拉长声调,故作睡意正浓。   “没什么……”小五又闷头翻找片刻,终于戳了戳他的肩膀,“九爷,你有没有看见,我枕下的东西?”   “没啊。”楚翊攥紧对方正在苦寻的宝贝,忍住笑意,合理地推测,“桂嬷嬷整理床铺时收走了吧?”   “刚刚还在呢。”小五苦恼地叹气。   “什么东西?多大?”楚翊明知故问。   “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对方为情地顿了顿,“一个破锦囊。”   这臭小子,为了面子不说实话。楚翊无声地笑了,又攥了攥手里的东西,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烧感顺着血肉攀爬,一路烧到心里。   他们的关系,就像这两缕发丝,也像两株藤蔓,在风雨波折中彼此攀缠成长,长成一棵奇异的植物。回头看去,才惊觉已经缠得这么深。就算不再是爱情,也难解难分。   “丢就丢吧,别找了,赶紧睡觉。”   “不行啊,对我很重要。”小骗子嗓音颤抖,带着哭腔。这么坚强的人,居然因为丢了夫妻结发的象征而哭鼻子。   楚翊心里既爽快又酸胀。   在书房时,经小五一番斥责,他才惊觉,在这段错位的奇缘中,对方比自己艰难得多。他喜欢上对方女人的皮囊,是自然而然,天性所趋。而少年是以同性的身份喜欢上了他,这的确不易,是逆天而行。   我可真无聊啊,怎么像小孩似的。楚翊悄悄伸长胳膊,将锦囊放回床上。很快,就被四处翻找的小五发现了。少年惊喜地叫了一声,嘀咕自己眼神不好,心满意足地睡下了。   楚翊的心莫名胀痛了一下,脑子乱乱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有力的脚猛地踩在他身上,差点把晚饭挤出来。他蓦然惊醒,大为光火:“干什么?!”   “抱歉,我忘了你躺在这。”睡迷糊的叶星辞嘟囔着缩回脚,吐了吐舌,“我渴了,想去倒茶喝。”   楚翊起身,倒了一杯温水。叶星辞解了渴,又躺回被窝,轻声关切:“没伤着你吧?”   “没什么,断了几根肋骨而已。”   刚刚再度入睡,纱橱外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紧接着是叩门声,和一个婢女小心的请求:“王爷,扰您清梦了,府里有急事请您做主。”   叶星辞睡眼惺忪地坐起,听男人朗声道:“说吧,怎么了。”   “坠儿突发急症,李太医说,得用御赐的老山参。”门外的婢女焦急道,“那是贵重补品,王公公说得请王爷示下。”   “用。”因娶妻而返贫的楚翊毫不吝惜,豁达道:“药材不就是给人用的么,人命最贵,快去吧。”   那婢女却没走,“王公公说,山参在王爷卧房墙角的单屉闷户橱里,我得进去取。”   “等一下!”地铺亲王慌忙卷起铺盖搁在床上,自己也跳上床,与“王妃”甜蜜地共枕而卧,共被而眠。飞速伪装好恩爱现场,才道:“进来吧。”   叶星辞被男人紧紧搂在臂弯,先是浑身僵硬,接着软软地依在对方肩头,用心体会这短暂的温存。   像坠落树下的雏鸟被捧回窝里,游累的鱼儿憩息于静水,伤痕累累的野兽回到洞穴。像一阵居无定所的风,安歇于一朵柔软的云。   让时光暂停吧,就停在这一刻!停下来吧!   婢女提灯而入,麻利地翻找出山参。摇动的烛火映出床榻上如胶似漆的小两口,她抿嘴一笑,福了一福,快步退出。   “我该回下面去了。啧,听着怪瘆人的。”   温厚的怀抱倏然松了,叶星辞贪恋地挽住楚翊的手臂。后者轻轻挣了一下,叫他别闹。叶星辞加大力气,不准楚翊离开,随后翻身死死压住对方,动情地吻住暌违已久的唇。热烈而笨拙,如沙漠中行将渴死的旅人,在汲取水壶里的最后一滴水。   “唔——”短暂的僵持过后,楚翊发力掀翻身上的少年,冷淡地抹抹发亮的嘴角,“我说了,我对男人提不起兴趣!你这样,只会让我看轻你!”   他没去理会对方哀求的目光和颤抖的呼吸,径自铺好铺盖,躺回床下。他不恶心这个吻,但那种陌生感,和去而复返的被蒙骗的极端愤怒,都让他抗拒。并有些恐惧,暗中紧了紧裤带。这小子莫非想强}暴他,太吓人了。   “小五,我不能这样。”楚翊想着那两缕纠缠的发丝,尽量心平气和,“非要放纵的话,我也不是不行。玩玩嘛,不当真就好。到欢场走一走,多少显贵左腿坐着娼妓,右手搂着小倌,满嘴甜言。可是,一旦我视你为玩物,我们的情谊就毁了,成了最低级最不堪的关系。我会瞧不起自己,你也一样。别扭曲糟蹋了曾经的美好,别作践彼此。我推开你,是因为我珍视你,这里面的道理你懂吗?”   忽然,楚翊听见吸溜鼻涕的动静。   施暴者哭了。   哭吧,谁叫你骗我。可那不是一个陌生人,或者仇人在哭泣,而是他深深喜欢过的小五。他无法伴着这种声音入眠,只好坐起来问:“你怎么了?”   “我想家。”黑暗中,少年背对他哽咽着,“我以为我又有家了,可这里不是家,你也不是我的家人。从护送公主离开兆安的那天起,我就开始流离,直到今天。”   这些话像碎瓷片,硌得楚翊的心乱糟糟地疼起来。无论如何,人是他娶进门的,他得营造出家的氛围。   楚翊披着被子沉默片刻,无奈道:“我也不知怎么安慰你。我对你够仁义了,没把你撵出去,心平气和地待你,也没为难你的团伙。你看看你的朋友们,全都养得白白胖胖,也不用干活。这样,今后你把我当哥吧。”   “为什么当胳膊?当腿不行吗?”少年哽咽着疑惑道。   楚翊忍俊不禁:“我是说当哥哥!我是老幺,还没体验过有弟弟的感觉。以后我不躲着你了,也不跟你冷战了。这样,你找到家的氛围了吗?”他这样处理二人的关系,是因为小五的眼泪,也是因为那个藏在枕下的红锦囊。   “你终于承认了,你在躲着我。”小五道。   “好吧,我认了。”楚翊坦白,“我一看见你,心里就窝火。可你蹬被子,我又忍不住给你盖被。今后,我们就是异姓兄弟了。”   “你都不让我叫你逸之哥哥了,你还跟我抢肉。”   “随便叫,好吧?”可爱的埋怨,令楚翊心里像被小猫挠了一爪子,“而且,我再也不跟你抢肉了。”   “我太丢人了。”一团被子里传出一阵咕哝,“刚才的事,你就当没发生过吧,逸之哥哥。”   “刚才,你到底想对我做什么?”楚翊促狭地问。   “我想和你亲亲。”被子里又是一阵咕哝。   “然后呢?”楚翊戏谑地笑笑,声音低沉犹如引诱。   “再亲一次。不然,还能做什么呀?”少年探出头,童真地发问。   楚翊笑得拍大腿,把勒紧的裤带松了松,故意学他懵懂的语气:“我也不知道呀。” 第121章 冬日旅行   北风萧萧地刮了一夜。仿佛老天有了繁重的心事,在不住叹息。   叶星辞磨蹭着,久久不愿起床,因为他“跑马”了,弄脏了裤子。太子告诉他,这样对身体不好,多练武即可避免,可见最近荒疏了武艺。   桂嬷嬷端来热水,见王妃在懒床,便又出去了。趁着楚翊擦脸,叶星辞噔噔噔狂奔到自己的柜子旁,取出新裤子,又噔噔噔狂奔回床。   楚翊一抬眼,就看见白花花的屁股蛋在眼前流星般一晃而过。他一愣,没敢多问这是在练什么功夫。   今天不用上朝,于是冤家夫妻共进早膳。喝粥吃包子,还有枣糕、油条、小馄饨,蛋皮裹着肉馅炸的佛手卷,及一碟酱菜。   叶星辞往嘴里丢一块酱菜,想起昨日夏小满的话,肃然道:“我听说,翠屏府那边在闹水贼。你该想办法将之剿除,为民除害,也是一件功绩。”   “我正想跟你说呢!”楚翊惊讶地笑笑,“昨天,我已经把这活揽下来了,绝不能让水贼继续猖狂。”   “这事,单靠一边不好办。北方的官兵一追,贼人肯定要跑到对岸去。”叶星辞忖度着,机敏地提议,“我该以公主的口吻,修书一封,请江南的州府配合你这位驸马爷。”   “兄弟,我们又想到一起去了。”楚翊面露欣赏,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纯粹的赞许,随即正色,“此事艰巨,而且必然会结交到南齐的官员,恐怕庆王日后会拿这些做文章来参劾我。但水贼必须除,我稍后就进宫请旨,请皇上封我和李青禾为钦差大臣。”   “昨天你找李大人,就是谈这些?”李青禾在翠屏做过知县,向他讨教倒也合理。   “不,是另一件事。我想让他趁着翠屏府官场换血,吏治清明上下一心,在当地做些实事。猜猜看,是什么?”楚翊扬起嘴角,故意刁难,更像是考量。   叶星辞思考,有什么事合乎楚翊的鸿鹄之志,又适合李青禾这样曾混迹于官场底层,与百姓接触密切的官吏来做。   他眼前掠过一片片摇曳的稻田,和他们漫步田间地头的情景,惊呼:“你想让他去改税法,将人丁税并入田赋!”   “不错。”楚翊猛地点头,眸光如炬,语调抑扬顿挫,“这是绝好的机会!趁着翠屏官场注入了一股清流,杨家也退回了兼并的田地,官员都会积极配合,乡绅也不敢造次。就在翠屏试行新政,然后推向全州、全国。新政必须做,不能再拖了,就从我开始,从眼下开始。我去剿贼,李青禾去推新政,我也顺便做他的后盾,让他施展拳脚。”   叶星辞握着肉包子,静静地听着男人慷慨陈词,感觉对方如明珠美玉般晕开光芒。新政难推,太子爷也想改制,多征地主豪绅的税,减轻百姓负担,充实国库。选在俞贵妃的兄弟任知府的地方试行,对方却暗中伙同乡绅士族百般阻挠。一年了,一点水花都没有。   夏小满说,太子为国操劳,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有一回,他为太子梳头,在后脑发现一根白发。他心疼不已,说该呈给圣上看看,太子却说:父皇心不心疼我,不是一根头发丝能左右的,我还是别去碍他的眼了,专心把事做好。   “李青禾做过知县,对底下的事门清,他去推行最合适。”楚翊搅了搅碗里的稀粥,喝了一口,仿佛品到民生多艰,冷冷地抬眸,“不像有的高官,都说不清一亩地能产多少粮食,连鱼鳞册都看不懂。而且,办好了这件事,李青禾在户部就能站稳脚跟,没人能把他排挤出去。相当于,我在庆王舅舅的眼皮底下,安了自己的人。而且,袁大人也是支持我的。不然,他不会把李青禾安排在户部。”   叶星辞看着楚翊深计远虑,步线行针般朝摄政王的目标进发,深深折服于他的智谋和韧劲。楚翊不想做什么放浪不羁的有个性的人,只想踩着挚友的足迹走下去,成为对方的影子。他活着,恒辰太子虽死犹生。   藏器待时,楚翊这大器已然藏不住了。这样的人中龙凤,实在不该屈居地铺。想到这,叶星辞放下肉包子,一把攥住楚翊的手腕,目光热切道:“逸之哥哥,夜里来床上睡吧。”   方才还慷慨激昂的男人登时慌了神,包子馅都吓掉了,“别闹,怎么突然扯到这些。我就喜欢睡在你下面,我是指,床下。”   “你去翠屏府,也带着兄弟我吧。”叶星辞摇着对方的胳膊,闪着清凌凌的眼眸央求,“我就给你当个仆从。”   “天寒地冻的,何苦奔波。”楚翊笑吟吟地拒绝,但表情俨然同意了。   这一去,恐怕要在外过年,突然长时间与“王妃”分离,他也不习惯,何况这小子是个不错的帮手。可嘴上却故意逗弄对方:“你可是王妃啊,怎么能随便抛头露面,就在家好好待着吧。”   “雪球儿都待胖了。”   “别扯雪球儿,没准人家不喜欢长途跋涉。”   “别把我困在深宅大院里,太可怕了。我是男人,我不要过这样的生活。”叶星辞有些惶然地吐露心声。   这样的日子,让他想起了娘。娘在过门之后,整整十八年没再迈出叶府的大门。哪怕是上元,中秋这样的佳节,想上街看看热闹,都不被主母允许。娘说,她知道院子里每块石头的模样,天天盯着,都数遍了。   “带我去吧,求求你了。”叶星辞先软后硬,梗着脖子,目光逐渐锐利生寒,“你不带我,我就自己去抓水贼。反正,休想把我关在家里。我是鹰,不是鸟!你这王府的高墙,老子嗖一下就能翻出去。不像某人,翻尼姑庵的墙还得助跑。”   提起往事,楚翊哈哈大笑,情不自禁捏捏他的脸蛋:“抽空打点一下行囊吧。”   这个暧昧的动作,令二人俱是一愣。楚翊尴尬地错开视线,讪讪地解释:“兄弟,别误会。我手上有油,用你的脸擦擦。”   叶星辞顽皮道:“我看你嘴上也有油,也擦擦?”望着对方落荒而逃的背影,他嗤笑一声,对着桌上的早点风卷残云。   **   “瞧你这屁股圆的,肚子也胖了。”叶星辞怜爱地抚摸着眼前的雪白躯体和浓密秀鬃,牵着雪球儿离开马棚,“该锻炼啦,出远门去喽!”   朔风凛凛,雪球儿兴奋地喷着响鼻,鼻息与主人呼出的白气交织在一起,鞍下挂着的长枪寒光闪烁。   叶星辞一身飒爽的男装打扮,青丝以玉簪半束,身披娘亲做的貂裘斗篷,牵马经过为他们送行的仆人。数十道目光凝聚在他身上,他友好地微笑,抬起握着马鞭的右手跟大家道别,舒展的面庞在冷冽的阳光中显出白玉般的细腻润泽。   “王妃穿男装真英气,把王爷都盖过去了。”婢女们笑着窃窃私语。   “但知道的人,还是能看出她是女儿身。齿白唇红,眉目如画。”   可真会分析啊,有我的遗风,楚翊暗想。当初我就是这么琢磨,把自己给绕进去了,看男硬说女。   一行人到了后门,门外车驾早已备好。楚翊将管家王喜带到一旁,低声交代家里的事:“派永贵到崇陵,给我三哥送点木炭和御寒衣物。快到腊月了,山里冷,能冻死人。三哥的家眷,也送两车炭,再送些银钱粮油。我年前不一定回得来,家里全靠你料理了。”   王喜有点犯难,忧心道:“王爷,别人避之不及,你却这么照顾他们。传到皇上耳朵里,恐怕犯忌。”   “没办法。”楚翊嘴边重重地叹出一团白气,“三哥那么多姬妾,生一堆孩子,不接济怎么过冬。”   王喜也跟着叹息,搔了搔斑白的鬓角,说自己安排人去办。   “有官员来送年礼,回礼就从我成亲收到的贺礼中挑。对照着礼单,别‘物归原主’闹了笑话。”楚翊看着管家不住点动的脑袋,凝眉想了想,“宫里有什么风声,你多跟从前那些老朋友们打听着。最近老太后身子骨不大好,一旦有变故,立即通知我。”   “王爷慢走——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在仆人们的声声道别中,一行人轻装简从,冒着寒风离开宁王府,到下一条街接上李青禾,而后奔南门出城。叶星辞带着四个属下,楚翊则带了自己的贴心长辈四舅,和忠心护卫罗雨。   于章远四人乘一车,轮流做车夫。楚翊和陈为,李青禾同乘,罗雨驾车。唯独叶星辞不畏寒冬,傲然跨坐马背。他不喜乘车。当初来顺都,他穿戴公主的服饰,终日困坐马车,仿佛憋在棺材里透不过气。自那以后,他就反感乘车。   昨天,他让于章远寄信给家里,将出远门的事说了,并请家人替自己给宫里的朋友们报个平安。这样,夏小满知道他们不在,就不会再千里迢迢而来。   夏小满曾叮嘱,若非十万火急,万勿直接以公主的口吻寄信给太子,因为信函有可能直接呈在皇上或皇后面前,露出破绽。现在,太子会偶尔伪造公主的笔迹,写家书给皇后看,讲述婚后生活——夫妻恩爱,举案齐眉。   一想到太子为了让缠绵病榻的皇后欣慰,绞尽脑汁地编造“妹妹”的生活,叶星辞就心生凄凉。   马蹄“咯吱”地踏着压实的雪道,叶星辞看着自己呼出的一片片白气,感觉胸臆间的烦恼也都散在空中了。   寒风灌进斗篷,在背后鼓动,变幻着风的形状。头顶,是低巡的野鸟,冷蓝的苍穹,真自由啊!   “啊哈——”他快活地长啸一声,惊得满树麻雀飞遁。他的“夫君”慌忙探头,忧心地望着他。他耸耸肩,示意自己没事。   “我还以为你中箭了。”楚翊埋怨地瞪来一眼。   叶星辞顽劣一笑,紧接着心里一酸,笑也倏然淡了。楚翊追随的那束光,那颗星,就是中箭而亡。所以,他才会脱口而出“中箭”。沉淀在一个人心底至深处的恐惧,会随着些微摇晃而浮起。 第122章 好兄弟要一起嘘嘘   “李大人,尊夫人的身体好多了?”叶星辞看着帘布卷起的车窗问。   “托王爷王妃的福,几乎好利索了。”李青禾闪出半张笑脸,温厚朴实,写满了感激,“家里还雇了一个家丁和一个侍女照看着,日子越来越好了。”   楚翊也开口:“快过年了,本不该折腾你这一趟,可是机不可失。试行新政,有信心吗?”   “有。”李青禾干脆地点头,神情坚毅,“这是利国利民的事,将丁银并入田赋,地多者税多,地少者税少,农民的负担轻了,也敢多生孩子了。地主豪绅势必反对,但下官必定竭尽全力,将新政试行下去,以报王爷知遇之恩!”   楚翊会心一笑,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知遇你的是朝廷,给你俸禄的也是朝廷,我们只是刚好志同道合。我做得对,你支持我。我做得不好,你要批评指正我。不辨是非一股脑的拥护,那叫朋党。”   李青禾拱了拱手,黝黑刚毅的农民般的面孔浮起动容,愈发钦佩这位年轻的亲王。叶星辞默然旁听,也感到触动。楚翊真的像兄长,教会他许多。最疼爱他的四哥,教他更多的则是拳脚枪剑。   鸟随鸾凤飞腾远。自己这只小鸟,追随楚翊这只大鸟左右,也算受益匪浅。有一说一,这小子的“鸟”也确实大。   车轮辘辘,楚翊在轻轻的颠簸中,对李青禾坦诚道:“我也有私心。我让你试行新政的事,皇上和吴大学士知道,别人都不知,我四哥也不知,还以为你是想巴结我,才来跟着剿贼。现在,庆王视我为眼中钉,我不想让他误了家国大事。我不愿恶意揣测他,但不得不防。”   “我明白王爷的苦衷。王爷世事洞明,有时我会忘了,你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李青禾不禁感叹于楚翊的城府和远虑。   “我年轻,所有的路都在摸索。但幸运在,有人曾把这些提前告知于我。论才略,十个我也不及那人。”   见楚翊陷入缅怀,目光悠远地眺望窗外一方蓝天,并未直言那人姓名,李青禾很识趣地没追问。   是恒辰太子,叶星辞想。那是个怎样胸怀韬略的赤诚之人,能看透险恶,却依然纯粹。无保留地与心有峥嵘的年轻叔叔分享一切,毫不忌惮对方的雄心。   可惜,如此俊杰,还没留下子嗣就英年早逝。想到这,叶星辞一怔。他以常人之情替恒辰太子惋惜,差点忘了,楚翊目前也面临着同样的遗憾。   叶星辞就没有繁衍后代的冲动。父亲对他的冷漠,以及带给他的压力,让他并不向往成为别人的父亲。但他依旧会按部就班地娶妻生子,为了让娘开心——在卷入太子的计划,喜欢上男人之前,他是这样规划的。   楚翊会怎么办?将来,这小子一定会另娶,延续血脉。想着这些,叶星辞心绪杂乱,如路旁干枯纠结的树丛。   大概是想说些轻松的,李青禾忽然转移了话题,真挚地说道:“转眼,王爷大婚一月有余,下官祝王爷与王妃早生贵子。”   “嗐,聊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这些。”始终盘桓在楚翊嘴边的淡淡笑意倏然冻住,化作一声轻叹。   叶星辞故作自然地道谢:“借你吉言。”   驾车的罗雨瞥来一眼,抿了抿嘴唇。车厢深处扑哧一声,是正在打盹儿的四舅笑了。楚翊有点恼火,白了四舅一眼,但在李青禾看来却是腼腆。于是,他继续闲话家常,满眼的幸福:“我的两个闺女乖巧懂事,我出门前,她们还叫我好好办差,空闲时再想她们。”   “我也喜欢闺女。”楚翊道,“臭小子太顽皮,光着屁股满屋跑,不喜欢。”   “你不看不就行了。”叶星辞皱了皱鼻子,冷冷斜了楚翊一眼,知道对方在暗讽自己。   李青禾顾自说着孩子的事:“女孩文静,就是叫人牵挂。”   “罗雨,停车,我想净手。”楚翊打断这个话题。   他怕马上的少年听了这些养儿育女的家常,内心会愈发歉疚。然后又半夜哭鼻子,抱怨什么“这里不是家,你不是家人,嘤嘤”。真好笑,明明自己才是受骗者,该呜呜呜的是自己。   下了车,楚翊踩着路旁无人涉足的皑皑积雪,往树林里走了走,撩开衣摆。忽然,身后响起踏雪声。他的王妃也来了,几乎挨着他,开始纵情挥洒下泉,嘴里还吹口哨,俨然一个顽劣的半大臭小子。   与妻子并肩“作战”,简直就是一场梦魇,吓死人那种。楚翊心里一阵翻腾,神情悲伤,往边上挪了挪,尽量不去在意对方。   然而,这小骗子却天真烂漫道:“逸之哥哥,我们来比赛谁尿得远!我可厉害了,顺风尿一丈,顶风不湿鞋。”绝对是故意找茬。   “不、不要!”楚翊吓得慌忙整理衣服,手帕掉在面前的雪地,被污染了。他转身离去,淡淡道:“可惜了,那上面的刺绣还挺漂亮。都怪你,吓死我了。”   “这有什么,我绣一个赔给你。”小骗子屁颠颠随后而来。   “你?”楚翊怀疑地轻轻嗤笑,“算了吧。你那双手,也就耍枪还行,可耍不来绣花针,那是细功夫。”   小骗子登时被激发出斗志,不服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我经常看子苓她们绣花儿。”   “兄弟,你要是绣成了,再难看我也成天用。”楚翊一副等着看笑话的戏谑表情。哼,难死你,必定是水牛使绣花针——掰不开蹄子。   一路南行,积雪愈发的薄,风也不再刺骨。   十多天后,抵达翠屏城时,大地已露出本色,偶见片片绿痕,那是四季常青的树木。凛风裹挟着沅江的水气冲在脸上,是湿冷的。在外面呆久了,整个人就像穿了一件湿衣服,寒意慢慢浸透肌骨。   好熟悉的感觉,叶星辞怀念地想,兆安的冬天也这样,更暖一点。   “罗雨,先停一下。”楚翊望见了一众郊迎的官员,却叫停马车。叶星辞也跟着勒马,透过洞开的车窗,看见楚翊朝李青禾手里塞了些沉甸甸的家伙,金光一闪而过。   “王爷这是——”李青禾诧异,要还回去,“我的钱够使。”   “拿着。”楚翊干脆地按住他的手,目光温和而坚毅,“人情往来,请客吃饭,都要用到。你是钦差,有人宴请你,就大大方方的去,然后再请回去。不贵重的礼物,就收下,然后再买点差不多的回礼。你是清正的人,可该变通时,也要变通。绝对的理想化,在不完美的世界里行不通。圣贤书上说的,只是个参照。有人情世故开路,往往更好办事。为了天下黎庶,务必要将新政试行下去。顺便,到你曾任知县的丹宇县看看吧,那的百姓都记着你呢。”   李青禾动容得眼眶泛红,揣好金条,郑重抱拳:“下官铭记于心,必不负王爷厚望!”   自接到上谕,前来郊迎的官吏估算着时间,已经等了三天。楚翊的轻装简从令他们惊讶,若非他的雍容气度和清冷贵气的姿仪,简直要被怀疑是骗子。楚翊解释,带着亲王仪仗太过招摇,恐怕一个月都走不到地方。   新任知府接到消息,赶来城门迎候,引领楚翊前往府衙。一众胥吏在前鸣锣清道,命百姓分列街道两旁回避,恭迎皇九叔宁亲王。   “快,避一避!老伯,把摊子往后撤撤!大婶,你的馄饨车挡路了!过去两个人,帮她往边上抬!路上的杂物都清一清!喂,那个当街撒尿的小孩是谁家的,快抱走!”   没人知道,那紧随车驾,身骑白马的秀逸少年就是王妃。他美如冠玉的脸庞顾盼神飞,鼻翼轻轻翕动,念叨着:“啊,馄饨……还有鱼糕的味道……”   瑞王的亲家,前吏部尚书杨榛的牌坊早已被推倒,徒留石座。昔日宾客盈门的杨家老宅沉寂萧条,残破的封条在大门猎猎飘动。对面青楼生意倒不错,隐约传来歌女的轻吟浅唱,是楚翊的却扇诗。   叶星辞有点诧异,区区一首小诗,竟已流传到这里了?那江南肯定也听说了。传到娘耳中时,她一定不会想到,儿子嫁人了。   “就是这位九王爷,娶了齐国的嫡出公主。”路旁百姓交头接耳,“要是他做摄政王,肯定就再也不打仗了,哪有女婿跟老丈人刀兵相见的。”   “王举人说,大婚那天,排场相当大。整条街挂满大红灯笼,连宵禁都停了,流水席摆了三天!那叫一个阔气!”赴考恩科又落榜的举子,已将婚礼盛景作为谈资传遍本地,百姓津津乐道。北昌各州府,皆是如此。   公主的价值,愈发显现出来了。“她”,就是宁王的半张脸面。哪怕只是闷在家里,无所事事,也足以让夫君如虎添翼,搅弄风云。   可是,真正的公主在哪呢?这是她舍弃荣华,抛却家国,独自生活的第一个冬天,不知她会不会烧炉灶? 第123章 向夫君学习   步入府衙,楚翊高坐大堂,接受本地数十名文武官员叩拜。四舅无官无职,不便参与议事,去花厅休息了。换上官服的李青禾则在楚翊下首端坐,面容冷峻。   叶星辞与罗雨他们列队在大堂一侧,腰背挺直。谁能想到,王妃就在这一列年轻的护卫之中。   几盆炭火正旺,满堂暖意盎然,烘烤着一方书有“万法依条”的匾额,及一副“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的楹联。众人分坐两旁,都穿着绣有飞禽走兽的靛蓝官服。   “区区百十来号水贼,居然劳动九王爷冒严寒驾临敝府,下官实在惭愧。一方面,是下官能力不济。另一方面,水贼实在狡猾,屡屡往对岸躲藏,南齐又不愿配合。”率先开口的是新任知府,姓孙。五十来岁,仪表堂堂,一双机敏睿智的双目令人印象颇佳。他解释,本州巡抚因病未能赶来翠屏拜见,谕令他全力配合王爷,不容有失。   “孙大人不必自咎,本王看过你上的奏疏,条理清晰,言之有物。”衣着素雅的年轻亲王微微一笑,声音朗澈如汩汩春泉,“都说事在人为,可很多时候,看似不难的事,偏偏就是办不成。牵涉的人越多,就越难。”这话,也像是在说给将要在本地试行新政的李青禾。   叶星辞着迷地注视高居主位的男人,目光柔得像纱,轻轻披在对方身上。   他能感到,楚翊有点紧张,桌案后的双手紧紧攥着膝头,怪可爱的。不过,面上依旧从容,笑意淡然。仔细想想,楚翊所有的慌张失措,似乎都只留给了自己。   叶星辞知道楚翊在紧张什么。   上次来,只是视察渡口水运(虽然暗地里是翻瑞王的旧账),像一次悠哉的远游。此次却身携重任,朝野皆知他来剿贼了,并将以驸马的身份与江南沟通。办好了,是应该的。办不好,遭人诟病。故此,庆王才硬推给他。   可楚翊还是毅然接下,不曾推辞。非但如此,还给自己升了难度,要趁庆王不留神,把新政一并试行了,堪称雷厉风行。   叶星辞很佩服“夫君”迎难而上的劲头。希望这小子能加把劲,迎男而上。想到这,他撇撇嘴角,黯然盯着靴尖。   “本王这次来,是要做成两件事:试行新政,剿灭水贼。”楚翊开门见山,抑扬顿挫的话语砸在青石砖地,和在场每个人肩头,“钦差李大人,将在各县负责新政的试行,诸位务必配合,集思广益。新政在翠屏府试行半年左右,就正式推向全国。”   他右手一扬,向众人介绍李青禾。后者起身,朝众官吏肃然抱拳,又款款坐定。   众人屏息,互相交换眼色。先皇在位时,就将新政提上日程,只是迟迟没有推行。后来,社稷生变,新帝继位,各类事项应接不暇,一再耽搁。如今突然落在翠屏府,都感到肩上的担子很重。   “大家千万别糊弄这位李大人,他可不是坐而论道的腐儒!”楚翊扬起嘴角,赞许地瞥向李青禾,“在座的,或许有人认识他。他曾是翠屏治下一知县,常年与底层琐事打交道,深得民心,也在田间地头耕作过。抓一把土,就知道这片地能产多少粮。”   他的音色忽而转冷,笑意收敛,双目生寒,恰似此刻闯入夹棉门帘的一缕冷风:“有不同意见,明着提,大家一起琢磨。但谁敢暗中使绊子,阻挠新政,决不轻饶!莫怪本王请出王命旗牌,先斩后奏!”   铿锵的话音刚落,楚翊拾回温润的笑意,弯起双眼友善道:“诸位,只管大刀阔斧地革新。做好了,本王绝不贪功,必定亲奏万岁,阐明尔等的功劳。出了差池,本王一力承担。”   这番话,既是当众给李青禾撑腰,也是给所有人喂了定心丸。软硬兼施,恩威并济,先降雷霆后施雨露。   叶星辞在旁认真听着,也学着,如何去做一个领导者。他不知小皇帝给了楚翊多大权力,但立威时,必须将手中的权力尽量夸大,让人摸不准底细。   “本王则去对付水贼。孙知府先派人去江南打声招呼,明日我便持节渡江,携王妃——”楚翊的眼神不自觉地飘向一旁傲立的少年,迎上对方灿烂的笑容,又慌忙收回视线,“也就是齐国公主的手书,请江南配合剿贼。翠屏府曾经的一班官员怠惰懒政,南齐的官吏也不作为,才让水贼猖獗多时。他们的好日子,到此为止了。”   这一番掷地有声的部署,令人精神振奋。孙知府由衷道:“王爷英明果敢。”   “不敢当。”楚翊炯炯的目光燎过在场一众官吏,盯得人不敢与之对视,随即温和一笑,“为了方便理事,我们就在府衙住下,劳孙大人为我和随从找个清净整洁的住处。诸位各自去忙公事吧,江防的李总镇随我移步后堂,我想了解一下这伙贼人的行事作风。”   与李总镇谈罢,天色已微暗。   住所也安排打扫妥当,是东北角一处清静别院。府衙各处正在掌灯,一盏盏淡黄大灯笼挑在檐下,为严冬傍晚添了一丝温馨。冷风送来炊烟,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叶星辞吸了吸鼻子,率先掀开门帘,步入三开间的正房。屋里被炭盆熏得暖烘烘。榆木家具一尘不染,质朴洁净,左侧的书房里也有一张床。   楚翊随后而至,左右走动查看,舒心地喟叹:“太好了,有两张床,哈哈。”   这个“哈哈”像一阵寒风,将氛围冻结。叶星辞别扭地斜了他一眼,“逸之哥哥,你既然把我当弟弟,为什么还是怕跟我同床?你心虚什么?”   “我不怕,也不虚,只是不习惯。”楚翊岔开话头,“晚饭想在衙署里吃,还是上街吃?”   “我要去外面吃,吃好多东西,撑死自己。”叶星辞摸着肚皮,赌气地嘟囔,好像肚子里住着仇人,“吃得胖胖的,反正也没人跟我挤一张床。”   楚翊忍俊不禁,端详眼前灵动俏皮的少年,却被凶巴巴地瞪了一眼。   上街之前,叶星辞特意叮嘱仆役,那匹屁股有烙印的白马,要喂最好的精料,有新鲜蔬果也喂一些。   一行人吃了几样小吃,趁宵禁前在街面闲逛。湿冷的风迎面而来,吹得脸颊潮红。   自从知道叶星辞是男人,陈为和罗雨看他的眼神就很复杂,有怨恨、愤怒和无奈。虽不曾苛待,但生疏了许多。尤其是陈为,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在酝酿什么计划。   叶星辞明白,在他们眼中,自己是个骗光王爷老婆本的骗子头目,阴险狡诈。他毫不怀疑,若楚翊一声令下,罗雨能立刻出刀宰了自己。   每次,叶星辞与四舅目光相遇,都能发现对方一脸惆怅,像被人捏着蛋。四舅肩负帮外甥娶媳妇的重任,在永固园住了半年,整日牵线搭桥,结果却啼笑皆非。   这时,有个抱孩子的妇女经过。陈为看了一眼,忽然快步撵上叶星辞,主动交谈:“小五兄弟,我外甥肯定要另娶侧妃,开枝散叶。等开春,我就帮他张罗,先知会你一下。不是四舅对你有成见,而是我必须尽到长辈的责任,让逸之的人生走上正轨。”   叶星辞没直接回应,而是将问题淡淡地踢给“丈夫”:“九爷,你觉得呢?”   楚翊抿了抿嘴,笑而不语,似乎想看看爱钻研兵法的王妃会如何应对,生活处处是战役。   叶星辞忍着当街殴打长辈的冲动,神色不卑不亢,对楚翊剖析利弊:“再娶一个也行。不过朝夕相处,她肯定会看穿我是个假公主。到时,她会将事情闹大,要你休了我,把她扶正。而你,没了公主装点门面,进位摄政王的事可就悬了。”   “有理。”楚翊目露赞许,缓缓点头,“四舅,听见了吗?要有远见,别瞎张罗,我不会让任何人影响我的志向。”   “四舅,你先替自己张罗张罗,考个秀才,再中个举人。”叶星辞反将一军,开始刁难陈为,堪称以牙还牙,“这样,九爷脸上也有光,对吧?跟王府隔条街的崔御史家,人家的舅舅是进士,考中秀才时才十五岁,而你过了年就十七了。不是晚辈对你有成见,而是一片孝心,必须尽到督促你进取的义务。”   哼,想欺压老子,哪怕你是舅舅也休想。   楚翊长眉一挑,心疼地瞥一眼四舅,眼神在说:看看,自讨苦吃吧,我都不敢惹他。   这通抢白字字珠玑,让陈为羞红了脸,讪讪地咬着嘴唇,想憋出几句反驳之词。罗雨小声劝道:“舅老爷,你还是别说话了,王爷都说不过王妃。我也对王妃有看法,但我能忍住不说。”   “罗兄弟有话直说呗。”叶星辞冷冷瞟一眼罗雨。   “我不说,我说不过王妃,我就憋着。你不知我想说什么,就没法反驳。”   “你——”这回,轮到叶星辞无话可说了。   罗雨有一种能化解所有锋芒的能力,楚翊在旁笑出声来。 第124章 这位公子很旺夫   忽听背后飘来一道老人的声音,低沉嘶哑如一口破钟:“身披青色斗篷的公子,请留步。”指的是“王妃”。   楚翊下意识将少年揽在身边,警惕地回眸,原来是个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一袭破旧道袍,怀抱写有“乐天知命故不忧”的幢幡,有些脏污的花白须发在冷风中颤动。   楚翊猜,老道接下来要说:“这位公子,我观你印堂发黑,实乃大凶之兆,不如移步算上一卦,或能逢凶化吉。”这是初步筛选目标,没事的,直接走了。有心事的,便会迟疑,也就入了套。   人,但凡有所求,便有破绽。而算命之人,就靠这些破绽糊口。从财星、官星、印星入手,进行全面哄骗,再用十神、五行把人唬懵,乖乖掏银子。楚翊一向不信这些,只信自己。   老道借着街边楼阁透出的灯火端详叶星辞,微微一笑,瓮声瓮气地开口:“公子容貌灿若朝霞,却有一种旺夫的气场。贫道觉得奇怪,就叫住公子想仔细看看,果然不错。”   “我旺夫?”叶星辞哑然失笑,“我可是男的。”   老道的目光淡淡扫过一行人,定在楚翊脸上,“啧”了一声,“这位公子贵气袭人,眉宇间盘龙卧虎,是王胄之征,锐不可当。不过,也是一脸旺夫相,真是奇怪。”   “我也旺夫?大男人旺的哪门子夫,你眼神儿不好吧。”楚翊有些气恼,甚至于羞愤,转身就走。娶了男人就够闹心了,居然还旺男人,荒唐。   那老道也不急,伫立原地悠悠道:“二位公子命犯水关,年前尽量不要坐船啊。”   “得坐船呢,我们有大事要办。”叶星辞嘻嘻一笑,摸出一块碎银给对方,快步追上夫君,“这就生气了?这可不像恃才放旷,心怀若谷的九爷啊。话说,咱俩凑在一起,不就互相旺了吗?旺旺旺。”   “两只小狗么。”楚翊不屑地轻嗤一声,“别信这些,就是糊弄人骗钱的。”   “我愿意信。”   “我不愿意。”楚翊目不斜视,口吻微冷。   一瞬间,叶星辞脸上绽开一种极度痛苦的神色,像中了一箭,挨了一鞭,眼里倏然蓄满泪水,委屈地瘪着嘴。他阖起眼,迅速将情绪抹平,无所谓道:“反正我信。我要旺死你,让你每天都像睡火炕一样。”   楚翊摇摇头,无奈地轻笑。   路旁,青楼酒肆灯火通明,有歌伎凭栏揽客,哀婉吟唱,埋怨薄幸郎君。不知是唱给别人,还是她自己。   刚才,我是不是也有点薄情?楚翊反思了一下,伴着歌声叹了口气,柔声道:“小五,我不再以男女之情喜爱你,但你对我依然非常重要。我说过,会把你当成家人,照顾你,不让你受委屈。”   “我的所有委屈都源于你。”   楚翊一怔,像被看不见的手抽了一巴掌。   “我知道,你是真的不喜欢我了。”叶星辞按住胀痛的心口,平静地说,“因为,成亲之后,你的耳朵就再也没为我而红过。”   他抬手捏了捏“夫君”的耳垂,动作顽皮,脸上却浮起遗憾的苦笑。虽然,楚翊的耳廓被街边檐下的红灯映得通红,但与他无关。这个男人,不会再因他而心动,害羞,无所适从了。   “我说过,如果你不喜欢我,那我也不喜欢你了。”叶星辞舒了口气,不卑不亢道,“但我终究做不到。做不到就承认呗,又不触犯王法。不过,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你怎么待我无关。你不用有顾虑,正常过日子就好。若我因他人的态度,而轻易扭转自己的真心,那我这辈子也注定做不成什么大事。喜欢吃的东西,就要大口吃。喜欢的人,就要在一起。我还要当将军呢,就拿你磨炼心境吧。”   话虽如此,日子还长着呢。白云苍狗,万事无常。人心都是肉长的,跳着跳着,不一定变成什么形状,噗通装进了什么人。   “你拿我当弟弟,我拿你当丈夫。我们各论各的,两不耽误。两个人过出一大家子的感觉,多热闹啊。”叶星辞无畏地盯着男人,婴孩般纯澈的双眸青涩稚气,却也锐气逼人,逼得对方切换了话题。   “你喜欢看我写的兵书,不如费心思来想想,该怎么对付这伙水贼?”   他登时精神一振,眼放光彩,揶揄道:“可是,书里没提到水战,可见你根本就不懂,嘿嘿。”   “很多战术是通用的嘛,关键在于想法。”楚翊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一个想法,抵得上千军万马。至于如何交战,我的确不通水战,就交给江防的李总镇。”   叶星辞一针见血:“你是不是自己没招了,就让我来想?”   “说实话,我的确没想好。”楚翊坦言,“所以,才问问你这位潜在的将军。”   叶星辞嘴角一挑,神气活现地抱起手臂,“既然水贼喜欢劫掠商人,那我们就假扮商船,舱内暗藏官兵,引蛇出洞。”下午,听那位李总镇讲起先前与水贼交手的经过,他就有了初步的构思。   楚翊赞许地点头:“与我不谋而合。”   “啥不谋而合,这分明是我的计策,休想霸占。”   “好好好,我不跟你抢。”楚翊笑了笑,一副哄孩子的口吻,将手按在少年肩上,“不过,还需要再深入细致地谋划。如何引对方上钩?如何做到一网打尽?你再多想想,明日过江之后,好讲给你们齐国的官吏,此役可全靠你了。”   叶星辞感受着肩上的重量,扬起下巴,眸光傲然而凌厉:“看着吧,我会用智谋和行动来‘旺夫’。”   楚翊板着脸,面无表情地忍了忍,而后还是被逗笑了。   叶星辞说想跟兄弟们聚一聚,支开了楚翊,却没带属下前往酒楼,而是满街乱转。最终低着头,臊眉耷眼地快速闪进一间女红用品铺子。   掌柜正要上门板,见有客登门,忙将门板放下。又点起几盏油灯,将室内照得更亮,招呼道:“客官买点什么?”   屋里幽香浮动,不仅卖丝线布匹,还有胭脂妆粉。还没开口,叶星辞就感到自己的男子气概折损了一半。他迟疑一下,攥着拳赧然道:“我,我朋友想绣一条手帕,都需要买些什么?”   “喔哦……绣手帕哎……”四个属下怪笑着起哄。   叶星辞白了他们一眼,讪然垂眸。可是,牛皮都吹出去了,他言出必行。何况楚翊说,绣得再难看也会用。   楚翊也是言出必行的人。   掌柜才不管“我朋友”和“我”是不是同一个人,麻利地翻出各类刺绣用具:“顶级蚕丝线和锦帕,江南来的,看看这光泽。绣针,粗细都有,来两套,得有一套备用的么。还有这种尖头小剪刀,剪线头的,最好用了。再拿块蜜蜡,不小心把丝线弄毛糙了,用蜡块这么一擦,就滑溜了。再拿一本针法秘籍……对了,你留指甲了吗?”   叶星辞飞快瞄一眼双手,“我……我朋友没留指甲。”   “这就不好办了。”掌柜面露难色,“用到细线时,得用指甲劈丝啊。”   “啊,那怎么办?”   “不怕,这就需要用到本店发明的劈丝专用工具了。”掌柜亮出个简陋小铁片,“一两银子两个。还有,至关重要的绣绷,也得来两个。”   走出铺子时,叶星辞迷迷糊糊地花掉不少银子,做贼似的将一包刺绣用具揣进前襟。   听见属下们在旁窃笑,他难堪地争辩:“笑什么,我就不能通过绣花来培养耐心,提升品味,陶冶情操吗?再说了,江南也有男绣工,没什么丢人的。技能就是技能,不分男女,军营里大家都是自己缝补衣物的。”   “叶小将军,我怕你有一天会变得跟夏公公一样。”宋卓搭住叶星辞的肩膀,嬉皮笑脸,没心没肺地玩笑,“总是低眉垂眼,就像初次上街的深闺小姐,怕遭人调戏似的,也就能跟手下的宫女太监们厉害。”   几人哄然大笑,带着嘲弄,只有叶星辞没吭声。他不知怎么解释,喜欢上男人并不会损耗自身的阳刚之气,反倒使人勇敢——去动手学一项新鲜技能,这就是勇敢。 第125章 制胜妙计   “我总觉得,夏公公活得很拧巴。”于章远犀利地点评,“他好像不乐意做太监,又非把自己困在宫里。”   “恋权呗,人家可是总管。”司贤掐着腰,故作忸怩,模仿夏小满细嫩的嗓音,“都晃悠什么呢?这地也没扫,花也没浇,殿下的衣服熨了吗?”   “哈哈,太像了!”于章远大笑,“他在东宫支使别人时就这样。”   对他们而言,太监是异类,是独立于男女之外的另一种存在,可以肆无忌惮地在私下里打趣。有时,他们也调侃福全福谦,但人家满不在乎,都是几岁时就净了身,早已坦然接受了命运。   叶星辞冷冷喝断几人的笑声:“差不多行了。我倒觉得夏公公能屈能伸,行事干练,比你们强。南北奔波,把身子都累垮了。他做侍卫前都不识字,全是后来自学的。何况,他是被迫当的太监,天子一怒,谁都可能摊上那种事。”   “换了我,宁死也不受宫刑。咔嚓一下,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司贤嘿嘿一乐,调头直奔青楼,“你们先回吧,刚才有姐姐朝我招手,好像跟我很熟似的。我去看看,是不是上辈子的熟人!”   “哎你——”叶星辞狠狠骂了一句,却没阻止。司贤能有这么个爱好,多少可以缓解离家在外的苦闷孤单。   他调侃余下三人,是否也要去消遣,自己这有足够的银两。三人都挠着头,腼腆地笑了,不敢去风流阵里闯一闯。   叶星辞继续朝府衙散步,有感而发:“小时候,我也私下里笑过夏公公,但现在不会了。我跟九爷在一起,学到了很多东西。他胸藏沟壑,有颗悲悯心,能洞察体谅世间的参差。每个人,都各自有着跌宕的一生,和旁人看不到的苦痛。你的世界四季如春,另一人的世界或许正大雪纷飞。”   “你就夸他吧。”于章远调笑,“色不迷人人自迷,心上的人儿,怎么看都顺眼。”又面露敬佩,“该说不说,九爷真是宽仁。锣鼓喧天的娶个男的做媳妇,硬是忍下来了,搁我可受不了。”   叶星辞狠狠怼了好友一拳。   夜里,待楚翊睡下,他燃起数支蜡烛,对着针法书学刺绣。同时构思,如何布局才能将水贼一网打尽。   这种细活磨练耐心,能让人心思也变细。静心思索中,思路愈发宽广,一切都如一盘棋清晰地浮现脑海。他很开心,这是他距离梦想——成为一个将军,最近的一次。虽然,只是对付百十来个贼人。   “嘿,我想到一条妙计!嘶……不妙……”他不留神刺破了手指,叼住指头止痛。   脚步声渐近,他慌忙把绣绷遮掩好,托腮望着半空,作发呆状。一道高大的人影绕过用于隔断的屏风,手端茶盏,衣衫松散地挂在宽阔的肩膀,露着健朗的胸线和腹肌。   “干嘛呢?点这么多蜡烛。”楚翊声音嘶哑,饱含睡意。   “寻思事。”叶星辞淡淡瞥去一眼。你咋起来了,吓老子一跳。他端详衣衫不整的男人,道:“把衣服穿好哦,别在我面前卖弄风情,我不喜欢心脏乱跳的感觉。”   “该不会又在偷偷哭吧?想家了?”楚翊似乎很怕看见他的眼泪。   “小瞧我!”指尖又冒出血珠,叶星辞吮了一口。   “饿得睡不着,啃手指?”楚翊哈哈大笑,晃悠着走开。   听动静,他披衣出门了。半晌回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手擀面。大骨汤底,卧两枚莹润的荷包蛋,撒一把清香的葱花,点几滴醇厚的香油。   “我做的。”淡淡说了一句,楚翊就回去睡觉了。   **   天阴着,薄雾从暗沉的江面腾起,像快要沸腾的汤。影影绰绰,望不见岸。   雾漫进船舱,拂过叶星辞苍白的面孔。他饱腹登船,结果晕船了,把早饭吐个干净,初次坐船渡江的兴奋感也吐没了。而且,他昨夜苦学刺绣技法,没睡好,就更加难受。吃了楚翊给的山楂糕,身上才舒服点。   浮浮沉沉,借着风向蛇形前进,一个半时辰才靠岸。   渡口旁仪仗旌旗迎风卷舒,齐国官员列队迎候,以临江的建同府知府为首。那伙水贼,据说就分散藏匿在这附近的村镇。   楚翊率先步下翠屏府的官船,一袭绛红的团龙袍,胸前的行龙已变为正龙,昭示亲王的雍容。束发金冠嵌着四颗北珠,光芒润泽,衬着玉树琼枝般俊逸的面庞。他手持皇帝亲授的旌节,竹为节柄,长三尺,缀以三重旄牛尾。   叶星辞晕乎乎持枪随后,感觉地面如薄饼般在脚下浮动,两条腿不走直线,差点掉水里,多亏于章远搀了他一把。   “哎呀,驸马爷驾临,敝府荣幸之至。巡抚大人今晚就到,命下官先行接驾。”建同知府腆着肚子快步相迎,官袍的玉带卡在怀胎七月般肥硕的肚腩,随着步伐颠动。   楚翊笑着拱拱手:“幸会。”   “区区水贼,何劳驸马尊驾。”建同知府将楚翊一行人引下栈桥,口中流利地打着官腔,最后祝福:“下官祝驸马与公主早迎弄璋之喜。有道是,琴瑟和鸣早结珠,富贵长寿福满堂。”   楚翊苦涩地扯扯嘴角,似乎在说:别说了,别说了。你们公主早就跑了,我娶了个臭小子。   终于再度踏上故土,叶星辞心潮翻涌。他俯身掬起一把微湿的泥土,沉醉地嗅了嗅,似乎闻到了娘亲的气息,不禁热泪盈眶。于章远等人也都很开心,小声议论着:“终于又回到大齐了,要是能回兆安看看父母就好了。”   叶星辞小心地将故土包进手帕,揣在胸前。忽然,他看见面前的柳树枝杈上蹲着一只小松鼠,孤零零眺望雾霭弥漫的江面,像在等人。倒是很像夏小满的那一只,也叫小满。   叶星辞吹口哨招呼它,它机灵地转了转脑袋,沿树杈溜走不见了。他叹道:“唉,被一个生灵全心全意地等着,也是一种幸福啊……”   在最近的郡县安顿下来,入夜之后,双方聚在县衙的花厅宴饮。   漫长的寒暄过后,巡抚和知府各自送上见面礼,说是算作驸马与公主大婚的贺仪。礼物之丰厚令叶星辞咋舌,珠宝琳琅,金器璀璨,仅送给公主的臻品金丝燕盏就有两斤。楚翊只笑纳了燕盏和一些团茶,没收黄白之物。   叶星辞微微挑眉:这么多好东西,看来我真的旺夫。   “本王这次来访,主要是与贵府共商剿贼之策。”楚翊放下酒杯,微笑着切入正题,“一桩为民除害的小小善举,延宕至今,实在不能再拖了。不过,好事多磨嘛。我这里,有公主写给中丞的信函,还望阁下劳神协助。”   楚翊将书信交给巡抚,后者认真阅览后,默默朝知府递了一个眼色。   胖知府往前凑了凑,像一个球在滚动,微笑道:“回驸马,最近下官曾将贼患一事奏报朝廷。圣上的意思是,不可在江上轻动兵戈,以免引起纷争。那些贼人分散藏匿在民间,我们正在搜捕,本月已经抓了两个。”   一个月抓俩,这得抓到猴年马月去!而且,还不一定是真的水贼,有可能是屈打成招的良民。叶星辞难堪地咬着牙,因本国官员的懒政感到丢人。   楚翊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这么慢慢的查,耗费人力又收效甚微,恐怕不是办法。”   “驸马有何妙计?”建同知府请教道。   见楚翊扭头看向自己,侍立在旁的叶星辞上前几步,来到筵席之间。他略一抱拳,毫不怯场,侃侃而谈:“据翠屏府负责江防的总镇说,这伙水贼足有百人,其成员齐昌两国皆有。常分成几股,各自行凶。不如,我们假装成商船,要用崭新的好船,多次往返,总能引出水贼。初次遭遇,要让这一小股水贼得手,尝到甜头。”   建同知府诧异:“意思是,让他们抢走货物?然后呢?”   “将欲取之,必固与之。被劫走的物品中,会有一封信函,内附礼单。信上写,昌国有个员外过六十大寿,而他在齐国经商的女儿女婿将要送一笔丰厚的寿礼,走水路运送。礼单上,会罗列大量价值不菲的礼品,并附有期限。”   见“夫君”定定地注视自己,叶星辞心跳加快,避开对方的视线,继续朗声说道:“当然了,这些都是虚构的,只是诱饵。贼首看了信,必定会召集所有水贼,全力夺下这块肥肉。当他们按照时间,再度劫掠我们的商船时,却不知我们早已在舱内暗藏兵甲,等着他们上钩。如此,方能将贼人一网打尽。”   “好,真是一条妙计!”众人击掌赞叹,就连瞧他不顺眼的四舅都佩服不已,拍案叫绝。   叶星辞脸上一热,得意而腼腆地笑了。这些,都是他昨夜想到的。来时的渡船上,他一边吐酸水,一边与楚翊商讨。楚翊认为可行,又说不谋而合。 第126章 他和他,在吃醋   “这些水贼常年行凶,水性极佳,很难一举歼灭,我预计至少要逃走一半。”叶星辞兴奋地原地踱步,眸光晶亮,神采奕奕地部署,好像真的成为了将领,“撤退时,他们肯定会照常往南岸跑。到时,就要靠齐国的官兵提前设伏,趁贼人疲乏不堪之际,将他们擒获。”   等他说完,楚翊看向齐国官员:“王中丞,李府台,二位以为如何?”   建同知府没直接回答,而是舔舔嘴唇,将叶星辞上下打量一番:“驸马爷的这位属官小小年纪,却有此等胆略。听口音,似乎是我大齐子民。”   “我是随公主嫁入宁王府的侍卫,老家兆安的。”我就是王妃啊,叶星辞暗自窃笑。   “哎呀,难怪如此俊美聪慧。只有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才能培育出此等俊杰。”建同知府抹了把鼻尖的厚油,又往裤子上蹭蹭,色眯眯的笑像蒙了一层猪油。   楚翊冷眼觑着对方,一眼看出此人好男风,心里一阵膈应:可得把叶小五看好了,那小子少不更事,别被占了便宜。   他知道这些齐人不想合作,有些不耐,神色却依旧温和如春风:“怕承担责任,就办不成事。诸位放心,出了差池,本王一力担责。剿除了这些贼人,大家都有功劳。”   话都说到这份上,建同知府看一眼上司,依旧推诿:“下官不敢擅作主张。这样,请驸马在驿馆歇息几天,我派人飞马赶赴兆安,奏请皇上圣裁。”   楚翊只好点头,抄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有种重拳打棉花的无力感。   叶星辞黯然退回“夫君”身后,不懂他们在犹豫什么。策略已定,又不是围剿千兵万马,区区百十来号水贼而已。为什么,一件不大的事,就是办不成?   他看见那胖知府在朝自己笑,显然佩服他的才智和果敢,于是也报以烂漫的微笑。他的“丈夫”却回头恶狠狠地瞪来一眼,沉声责备:“严肃场合,别嬉皮笑脸的。”   叶星辞瘪瘪嘴,回道:“是。”   驿馆是座清幽秀雅的园子,一行人下榻中路一座小院。   安置了行李,便聚在正房客厅谈话。叶星辞将沾染了湿气的衣服挂在暖炉旁烘烤,听陈为抱怨:“这些人做事拖拉迂缓,说是请示皇帝,我看结果还是一样。这么容易的事,怎么就做不成?”   “怕担责任呗。”叶星辞整理着衣服。   “没这么简单。”楚翊用茶勺舀一点毛尖茶,放入盖碗,注入热水洗茶,“当一件不难的事变得复杂,就要想想,其中是不是牵涉了某些人的利益?”   叶星辞动作一滞,“难道他们跟水贼是亲戚?”   “这倒不会。”楚翊哑然失笑,又在碗中倒入热水泡茶,“有巡抚、知府做亲戚,谁还做贼啊!”   哄堂大笑中,他继续道:“他们不想合作,是因为本地两月前刚向朝廷申请了一笔剿贼款项。他们竭力夸大贼人的能耐,来充实自己的荷包。水贼没了,这笔银子也就断了。所以,要细水长流,尽量让这伙贼人发挥最大的‘价值’。你在那出谋划策,要把贼人一网打尽时,知府和巡抚心里正骂娘呢。”   “你怎么知道?!”叶星辞愕然。   “散席之后,从个小吏那用一锭银子买来的消息。他只说朝廷给了经费,其余是我自己分析的。”楚翊端起热茶轻轻吹气,无奈地嗤笑,“你想做将军,以为有智谋胆略,足够勇猛忠义就能行?得罪了这些官场滚刀肉,你连粮草都拿不到。这就是政治。一件事成不成,关键在‘人’。所以,我才叮嘱李青禾要变通,别得罪人,务必和上下搞好关系,新政才能顺利试行。”   叶星辞缓缓坐在楚翊身边的圈椅,感觉浑身发冷。他绞尽脑汁琢磨出破贼之法,还沾沾自喜,却没想到这些,一点都没。他口干舌燥,夺过楚翊的茶,滋溜滋溜地啜饮,烫得直吐舌头。   “从这点来看,齐国的吏治,不如大昌清明。”楚瞄着那红彤彤的小舌尖,默默移开视线,喉结无意识地滑动,“听说,正原皇帝宠妃的弟弟,也在本州做知府。你们太子想在这变法改制,难比登天啊。”   叶星辞不太乐意听,砰的放下茶碗,没好气道:“事在人为。殿下有经天纬地之才,对付这些庸吏还不是手到擒来。”他当然希望太子能施展抱负,建立一番功业。不过,的确举步艰难。   “没错。”“我们太子爷三岁开蒙,五岁就能写诗作赋,七岁就棋艺超群。”于章远他们这些出自东宫的侍卫也跟着附和。   楚翊点头,戏谑道:“嗯,十九岁就兵败被围。”   “喂,别拿这些开玩笑。”叶星辞脸色一冷。   “我没轻视他。相反,这是一种肯定,他的胆略世间罕见。”楚翊眉峰微挑,模棱两可地笑了笑,“只是,他如今能办成多少事,和能力关系不大,主要取决于他所处的位置。”   这时,有人叩门。   罗雨快步前去应门,一股湿冷寒气随月色涌入。来者打扮光鲜,自称是知府的随从,先问候了驸马爷,随后目光落在叶星辞脸上,堆笑道:“府台想邀请这位在席间讲解破敌良策的大人小酌几杯。府台称赞你头角峥嵘,非常欣赏你的将才,想要指点你。”   “真的?”能被本国的官员欣赏认可,少年喜出望外,当即抓过斗篷,“走吧!”   “不准去。”楚翊脸色阴沉,斜睨那随从,“没见我们在谈要事?”那胖子不是想喝几杯,而是想亲几口。不是想指点,是想染指。欣赏?想把人骗到床上欣赏还差不多!龌龊!   “去聊聊天怎么了。”叶星辞自顾自披上斗篷,将柔顺的青丝撩在外面,屁颠颠地要跟人家出门。   “笨蛋,回来!”楚翊厉声呵斥,箭步上前把他拽到身后,急得脖颈青筋暴起。那随从还想说什么,被楚翊凌厉的目光逼退,慌忙退出房间。   “难得有人欣赏我的才干。”叶星辞坐回椅子,不满地嘟囔。   “我也欣赏你啊。”楚翊懊恼地蹙眉,“你是不是傻?那胖子看上你了!一杯酒下肚,你就不省人事。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光不出溜,屁股生疼,到时候哭都找不着调!”   “为什么会屁股疼?”少年不解,纯美的脸庞一派懵懂。   “因为……”楚翊咬着牙艰难吐字,“你被侮辱了。”   “可是,为什么会屁股疼?”   楚翊尴尬地左右看看,见众人都表情古怪,憋笑憋得满脸通红。他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继续谈论“臀部”的话题,压低声音:“等没人的时候再告诉你。”   “你要给我演示吗?”   “不要,我才不是那种人!我不想再听见屁股的事了!”楚翊有点气急败坏,随后作出一个孩子气的举动——用双手捂住耳朵。像不愿听父母唠叨的小屁孩,全无方才的沉稳。   叶星辞白了“夫君”一眼,随手抓起桌面的干果吃,“吼什么嘛,莫名其妙,明明是你先提起屁股的。”   大家正要各自去休息,又有人造访。这次,是知府的另一位属官。   中年男人闪进门,问候过后,躬身谄媚一笑:“府台唯恐驸马无趣,特意招揽了一班歌舞妓,陪驸马和几位大人消遣。”说着,拍了拍手。   几个秀丽的年轻女子掀开门帘鱼贯而入,有的抱琵琶,有的握长箫。艳色斗篷之下,衣衫薄如蝉翼,身姿丰腴曼妙。   于章远等人眼睛都直了,陈为面红耳赤:“这也太客气了,不至于,不至于。”   只有罗雨冷漠如常,单手按住腰间刀柄,警惕地打量她们,像是在看身上有没有藏兵刃。一个姑娘朝他扭了扭胯,媚眼如丝。他立即扑在楚翊身前,把主人撞个趔趄,而后微微一笑:“没事就好,我以为她要放暗器。”   “这……”楚翊脑袋嗡嗡直响,这知府是不是有病,一肚子肥油倒灌入脑了。若他留下这些女子,被庆王知道了,得连参他十本。   他还没开口,“王妃”先急了,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张牙舞爪跳着脚往外撵人:“都出去!出去!把驸马当成什么人了?他是来为民除害的,不是来享乐的!”   “要劳逸结合。”陈为笑着阻拦,“大家一起听听曲,看看舞,赏心悦目。”   “我也会,我给你们唱跳!出去,都出去!”   很快,屋里重归清静,浓重的脂粉香却经久不散。   楚翊欣赏着小五醋意大发的窘态,只见少年厌恶地皱着鼻子,抱起手臂直喘粗气,像个风箱,“有个词叫‘投其所好’,九爷该反思一下,是不是表现得作风不正,人家才给你送姑娘!”   “恰恰相反,说明我表现得特别正常。”楚翊抿着嘴笑。   “那你把她们叫回来啊!”小五双目怒瞪。   楚翊往嘴里丢几颗花生,慢条斯理道:“主要是担心庆王知道了,会参劾我。” 第127章 我沉不沉?   “我讨厌你!哇啊啊——”小五狂奔到卧房,一个雏鹰展翅,飞扑在床一动不动,脸庞深埋被褥。圆润的臀部微翘,宛如秀美的山丘。   楚翊驱散了众人,放轻脚步,来到床边。也趴在床上,窥视少年的表情。语气半是忧心,半是调侃:“该不会在哭吧?”   “没有,我在睡觉。”一团可爱的声音闷闷地自被褥里传出,带着鼻音,“你明知我对你的心意,你可以忽视,但不能故意气我。用情更深的人,总是处在下风。你能轻易伤我的心,而我却没法反击。”   “好,哥哥错了,给你赔个不是。”楚翊诚恳道歉,“真不是有意的,今后再也不拿这些开玩笑了。”   良久,一张憋得发红的俊脸从床上抬起,表情逐渐由愤懑转为释然。忽然,少年问:“为什么会屁股疼?你还没告诉我呢。”   “因为……因为喝醉了会摔跤,往往是背后先着地。”楚翊答得有理有据,神色一本正经,仿佛在讲高深的哲理。他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把对方当弟弟,却还是耻于谈及风月。   他的王妃豁然开朗,连说有道理。这小子真复杂,能想出诡诈的歼敌妙计,偏又纯真无邪。   “刚才你说,那胖子看上我了?”小五嘀咕,“看上就看上呗,你为什么气急败坏?像被抢了果子的猴儿。”   “我没吃醋,只是很怕你受到伤害。”说完,楚翊才意识到,小五根本就没提“吃醋”。   是他心底翻涌的醋意,脱口而出。   今天出现的,是个猥琐官吏,既无竞争力,亦无诚意。若明天出现不逊于他的翩翩公子,真心喜爱小五,又会怎样?他该说什么,哥哥祝福你们,别辜负我弟弟?不,这是他的王妃,没人能撬走!与其便宜别人,不如先据为己有!   楚翊眸色一暗,猛然欺身而上,凶狠地压住少年,将脸埋在对方颈后深深地嗅着。鼻尖轻触细腻的肌肤,像猎犬在嗅刚刚捕获的猎物。温热干净的气息,令他后脑发麻。   “喂,你是在往我身上蹭鼻涕吗?”   小五的声音,令楚翊的理智瞬间恢复。   没错,他是吃醋了。可那是一碗属于过去的醋。他不想他人染指那个残存少年身上的,明艳少女的影子。他不能带着此等卑劣的心思去亲近小五,这只会辱没了以往的深情,和眼前的少年。   他不能把对方当替代品。   “哈哈,我沉不沉?”楚翊笑着翻下来,用玩笑掩饰羞愧。   “不算沉,但挺硬,骨架子大。”   “你想不想回兆安看看你爹娘?我陪你。”楚翊也把脸贴在被褥,与小骗子四目相对,有些冲动地想让对方开心一点,“回去我会奏明皇上,我是去拜见我的岳丈齐国皇帝了。”   对方明显心动了,却断然拒绝:“你娶了公主,是为仕途增光添彩。但是,你跟齐国太亲近,还去都城拜见岳父,那就过犹不及了,会招来猜忌。算了,有机会再回去吧,不能给庆王口实。”   这小子脑筋转得飞快,令楚翊暗自心惊。难怪能做骗子团伙的头目,他的四个朋友都比他年长,却对他唯命是从。   见他发愣,小五嘻嘻一笑:“跟你学的嘛,这就是政治,得多想。”   楚翊端详着他英气可爱的面孔,又忍不住想捉弄一番,促狭地笑道:“你把姑娘们撵走了,那你给我跳舞吧?你刚才许诺过,男子汉可要守信。”   少年苦恼地皱起脸,像刚刚啃了一口苦瓜,“我给你舞枪吧?”   “不,就要看跳舞。”   “那咱们玩顶牛牛吧?”   “啊?!”楚翊瞬间慌了神,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短兵相接的骇人一幕。   小五解释:“就是每个人抱起一条腿,然后蹦蹦跳跳地互相撞,看谁把谁撞倒。这不和跳舞差不多?嘿嘿。”   “这叫斗鸡!斗鸡!”咆哮过后,楚翊松了口气。   “我不管,江南就叫顶牛牛!顶牛牛!”对方坚持采用家乡的说法。   “我不管,你说了要跳舞,就得跳舞,大丈夫一诺千金。”楚翊示意他稍等,转身去了书房。   一阵叮叮哐哐,不知在翻找什么。   该不会要给我搭个舞台吧?叶星辞悬着心,见男人搬来一张蒙尘旧琴,置于矮几,又找来蒲团席地而坐。琴为蕉叶式,有些年头了。桐木琴面,梓木琴底。   “刚下榻此处,我就在书房发现琴箱了。”楚翊用衣袖拂去浮尘,又吹了吹,指尖轻撩琴弦。弦随指动,音色通透、圆润、悠远,“是张好琴。”   楚翊稍作停顿,琴曲自指尖倾泻而出,琴技非凡。人亦绝俗,有清冷入仙之姿。   “好吧,是你要看我跳舞的,可别后悔。”叶星辞无奈,披了一条绣有牡丹的褥单,倾情献舞。他将拳法套路放得很慢,紧握的拳头变成兰花指,蹦蹦跳跳,活像神汉在跳大神。见楚翊怔怔地看着自己,还不忘在转身之际暗送秋波,将拢在肩头的花褥单往下扯了扯。   楚翊双目圆睁,琴音陡乱。他猛地按住琴弦,嘴角绷得比弦还紧,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看别人跳舞要钱,看你跳舞要命,哈哈……哈哈……”   叶星辞不悦,将褥单一甩蒙在男人头上一通乱捶,怒道:“我本来就不会嘛!”   “笑死了,脸好疼。”楚翊按住酸痛的面颊,起身让位,“你会抚琴吗?试试看。”   “会,会一点点。”叶星辞端坐,屏息运指,磕磕绊绊地弹起太子教自己的古曲。对于琴棋书画,他都不精通,主要是没兴趣。他天性好动爱玩,本不是风雅之人,也无意附庸风雅。   他的动作也不甚优雅,被楚翊调侃:“小五,你抚琴的姿态好像在烤肉串撒调料。来,我教你。”   楚翊跪坐在他身后,用更宽的肩膀,和更长的双臂圈住他。双手覆在他手上,手把手地耐心纠正他的散音、泛音和按音,讲解右手最重要的八种指法:抹、挑、勾、剔、打、摘、擘、托。   “哦,这样啊……”叶星辞心不在焉,稍一侧头,男人的耳垂近在咫尺。哪怕如此亲密,也没有泛红。他真的,真的不喜欢我了,把我当弟弟。   叶星辞顽劣地朝那只耳朵呵气,楚翊慌忙躲闪,并松开他的手:“你自己练吧。”   “不练,我不感兴趣。”叶星辞随意拨了拨琴弦,琴音和心绪一样杂乱,“刚才你笑得好开心。你是我见过的城府最深的人,很少在别人面前过度流露情绪,除了我。”   “因为你很好玩。”楚翊不假思索。   “不,不是我好玩。如果是你不喜欢的人,披个花床单在你面前瞎跳,你只会觉得厌恶透顶。如果是罗雨或四舅,你只会觉得滑稽,却不会发自内心地大笑。”叶星辞起身,飒气地抖开褥单铺回床上,“和我在一起时,你不用端着、板着、绷着,无忧无虑像个孩子。”   说着,他像学堂里的老师,留下问题启迪学生:“楚逸之,你该想想,这是为什么。”   “就是因为你很好玩,我喜欢跟你玩。”   楚翊低声重复一遍,似乎带着某种羞愧,抱琴离开。   不多时,传来琴声。松沉旷远,飘渺悠长,像一个满怀心事之人的絮语。   楚翊原想,等上几天,若南齐的官吏仍不合作就作罢,他不想去说服这些官场老油条。仅凭翠屏府的官兵也能剿贼,只是曲折一些。   没想到,次日傍晚,事情便有了转机。   当时,巡抚已经回本州首府去了。楚翊正与胖知府和本地知县在县衙的东花厅共进晚膳,特意没带小五,只带了四舅和罗雨。   胖知府还四下踅摸,问昨天那位言谈潇洒,相貌风流的小兄弟怎么不在。楚翊在心里狂抽对方耳光,痛骂龌龊,脸上笑意从容:“哦,他不舒服。”   先不论男女,那可是本王明媒正娶的王妃,一起在太庙告祭过祖先,你还惦记上了?草房子安兽头,犁耙找千里马,你也配?   胖知府继续关心:“请郎中看过了吗?需要什么药材补品,尽管从府衙拿。”   楚翊扯扯嘴角。   “那位小兄弟多大年纪,十六七?”胖知府用肥厚的舌头舔舔嘴唇,“真是谪仙般的人物,又那样聪慧,世所罕见啊。”   “十七。”楚翊忍着膈应,淡淡补充,“已经婚配了。”   酒已尽量之际,有人通禀:“从兆安来了一位宋大人,自称是东宫詹事府的赞善,正在西花厅等候,这是他的名帖。”   宰相门前七品官,太子身边的从六品官员,哪怕是四品的知府也不敢怠慢。胖知府惊了一下,连忙起身,在知县的陪同下,像球似的弹了出去,一路滚到西花厅。   楚翊也默默跟去。   他穿着便装,那位宋赞善也没多留意他,与知府见礼后,直抒来意:“下官先去了建同府,听说府台大人在本县招待驸马,这才赶过来。这里有太子殿下的手谕,请府台听谕。”   胖知府与知县局促不安,跪地听谕。   宋赞善三十来岁,满面尘霜,眼珠发红,显然是不舍昼夜急赶而来。不过,声音依旧洪亮:“近来水贼肆虐,搅扰民众。着令建同府会同治下所有郡县,于十日内缉拿全部贼凶,留活口登记造册。拖延懈怠者,一律革职查办。”   忽而话锋一转,气势凌人:“以下,是太子殿下的口谕:李大人,你打的什么算盘,本宫心如明镜。不过是妄图养贼自重,多拿朝廷的饷银,这月捉几个,下月再捉几个。养猪呢?当朝廷是你的钱袋子?捉不住贼人,就回家种地!还是说,你想开开眼,看看是本宫的手段硬,还是你的乌纱帽硬?”   楚翊不动声色地旁听,心想:猜对了,果然是因为贪图剿贼款而不合作。齐国太子也是雷厉风行的人物,对付这种老油条,就得拿猛火炸他。温言规劝一百句,不如劈头盖脸骂一句。 第128章 臭小子,你往哪躲?   “下官不敢懈怠,正在查办此事。”胖知府接过手谕,冒了一脸油汗,不得不开始慎重对待。贪小钱还是保仕途,他拎的清。   他挽留宋赞善用膳,对方冷漠而客气地回绝,说要尽快回都复命,无意多留。   楚翊想,要了解一个人,可以去看对方喜欢用什么人办事。这位宋赞善冷酷干练,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大舅哥”,想必也是一样的风格。   一旁,知县在小声询问上司的看法,纳闷太子爷怎么忽然关心起水贼了。   “怎么办?当然照办,剿灭那帮贼人!”胖知府旁若无人道,“这两年,朝中不少事都是太子做主,大半的奏折也是太子替圣上批阅,得罪不得。驸马这不是带来了现成的计策吗?照着执行就好。”   “下官听说,俞知府就拿太子的话当耳旁风。”知县嘀咕。   “人家有个做贵妃娘娘的姐姐,我有吗?”   胖知府揩着脑门的油汗,挪到楚翊身边,谄谀道:“驸马爷,多亏您带来妙计,不然这十日之限还真把我难住了。这样,无需江北损耗人力物力,我立即派人连夜准备船只,伪装成崭新的商船,明日就开始诱敌。”   呵,这会儿又开始着急了。楚翊敛起眼中的轻蔑,温厚一笑:“有劳府台了。”   只要能把事情办成,他不在乎过程。但爱情不一样,不能直接办事,而不问本心。   **   烛火,舞动黄色的裙裾,在冬夜妖娆起舞,温暖的室内蜡香悠然。少年又在秉烛夜绣,不时叼住被刺破的指尖。一杆银枪斜立窗边,红缨与火苗遥相辉映。   他在绣柳枝。   柳在春风中吐绿绽芽,如情思般千丝万缕。柳是留,丝是思,絮是绪。依依柳丝,漫漫柳絮,都寄托了世人的相思留恋之心绪。委婉道出旖旎的爱意,堪比绣了一对正在亲嘴的小人儿。   而且,柳树生命力顽强,插土即活,遇水则生。所以世人爱折柳相送,望远行人也能随遇而安,一切顺遂。   最重要的是,柳条上有好多好多的叶子,嘿嘿。   “可是,为什么我的柳枝,看上去像长势稀疏又丑陋的绿葡萄,风干了的那种……”叶星辞皱眉端详自己的作品,阖眼半晌又猛地睁开,想去体会乍一看到此物时的感觉——那也是楚翊拿到手帕时的感觉。   体会到了。   “就像含了一口蔬菜汁,然后打个喷嚏,喷在手帕。又踩了一脚,留下一道道黑印子。他奶奶的,回炉重造!”   叶星辞取出一条新手帕,绷在绣绷,先用炭笔勾勒出大致轮廓,再细细地绣。他原本还想用金线绣一句诗:“漠漠金条引线微,年年光翠报春归。”刚开始想,就放弃了,因为第一个字太难了。   刚听说太子勒令知府剿贼时,他还有点诧异。转念一想,一定是夏小满回宫后,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太子。殿下忧国恤民,心系百姓,这才下达钧旨,十日内缉拿全部贼凶。   胖知府每天烧香祈祷,水贼快快上钩。   一切都符合预期。今天,是伪装商船在南北渡口往来的第五天。午后终于引来一股水贼,有三十来人,将预先备好的财物劫掠一空,其中包括装有礼单的信函。   信中说,明日将有一大批价值不菲的寿礼过江,会增派人手,慎重运送云云。共有三艘货船,船头各竖一面大大的“寿”字旗。   届时,江上必定贼人云集,乌烟瘴气,精彩纷呈。   这几天,叶星辞也想跟着凑热闹,被楚翊以危险为由硬生生拦住,不准他登船,二人还拌了嘴。明天,他要偷偷混上船,与贼人短兵相接,参与人生中第一场小规模战役。   将门出将,他终于也上战场了。未来父亲再说他身无寸功,没有男子气概,官阶全凭太子抬举,他也能稍稍辩白:我也有些本事,还参与抓水贼了呢!   想到这,叶星辞兴奋得手抖,不得不放下针线。他听见睡在正房另一头的楚翊起来喝茶,便把桌面的东西划拉到绣墩上,用坐垫盖着。接着托腮凝视烛火,作沉思状。   “干什么呢?”男人果然晃悠过来,衣衫不整,像被烛光吸引的大扑棱蛾子。   “寻思事。”   男人喝着茶,低沉地笑了:“怎么总半夜坐在桌边发呆,又饿了?”   “在你心里,我就不能夜半思考人生,只会饿饿饿?”快走开啊,老子要刺绣,手感正顺呢。   楚翊默了一下,道:“这几天,江上在诱敌,我不准你跟着上船凑热闹,是不是很失落?”   叶星辞“嗯哼”一声,瞄一眼身边的绣墩,不想让半成品被男人看见。他能想象到,一旦发现,楚翊便会留意他的举动,动辄调侃:呦,叶小五又在绣花呢?绣的啥,一堆小绿虫子?真是被窝里放屁,能闻(文)能捂(武)啊。   “你知不知道,自己很招风?”楚翊柔声道,“那些家伙,都是穷凶极恶的淫贼。不只劫财,还可能劫色。你武艺过人,可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所以我不许你冒险。”   “知道啦,知道啦。”叶星辞嘟囔。   楚翊似乎还想继续说什么,坐在一旁的绣墩,然而未出口的话瞬间化作一串哀嚎:“啊——”   啊呀!叶星辞皱起脸,心疼地咬住下唇。对不起,逸之哥哥!   楚翊腾空而起,皱着眉嘶嘶吸气,稍微扯开裤子,扭头查看伤处,神情困惑。叶星辞趁机把坐垫下的针线手帕转移,紧接着去查看楚翊的状况。   “这凳子怎么扎屁股?嘶,出了点血。”楚翊拿起坐垫,靠近烛火,小心地翻来覆去查看,“这里头有针!”   “不会吧。”   “真的,有东西扎我!”   “坐垫成精了?”   楚翊又拿过叶星辞的坐垫仔细检查,“你也小心点,别扎着。”   “你看,你还担心我屁股疼,自己先疼起来了,给我看看。”叶星辞去扯楚翊的裤带,要看伤得重不重。男人死活不肯,紧紧拽着裤腰,像守财奴抓着钱袋子。连说没事,和被蚊子叮了差不多。   “看看有什么。怎么,你屁股有四瓣?”叶星辞弯起双眼,顽劣地调笑,“等你老了,中风了瘫痪了,还不是靠我照料你?”话说完,他心里颤了颤。是啊,他们是结发夫妻。在世俗的眼光中,要白首偕老,死后同穴。   楚翊怔了怔,有些动容。他嘴唇开合,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化作一声轻叹,略显狼狈地逃回床上。叶星辞猜他失眠了,因为他的床板不时因辗转而吱嘎乱响。   渡口熙攘热闹。人头攒动,各色船只泊在江面。   湿冷的风,从人群和货物间掠过,裹挟着鱼龙混杂的气味。江南的丝绸绫罗,糖渍杨梅。各色团茶,新鲜雪藕,磨好的藕粉。东南温暖之地的蜜柑,荔枝蜜——这是北去的。   坚果干蘑,林蛙鹿鞭,咩咩叫的羔羊。苦寒之地的人参药材,貂皮虎皮熊皮——这是南下的。年关将至,一支极品老山参,敢叫价千两。   有的江南士绅,愿为一口北方草场的当年散放羔羊而豪掷百两白银。于是它们星夜兼程,跨江而来,被尘霜罩面的羊贩子卸下,晕乎乎地发出哭泣般的哀叫。   叶星辞看一眼那些羊,快步经过。行商坐贾,只要肯吃苦,愿意南来北往地折腾,几年后就能坐着享福。   他一身深色布衣,头戴布巾,打扮得像个长随,肩扛绢布包裹的长枪。走过宽阔的栈桥,踩着跳板登上一艘货船。船长约五丈,首尖尾方,以底舱内的力工摇动船桨驱动。船头挑着一面“寿”字旗,迎风招展。   不出意外,今日水贼将倾巢而出,在江心劫持包括此船在内的三艘货船。   “我是驸马爷的手下。”   他就这么轻易混上了船,兴奋地踏上甲板眺望江面。一早,他就以想跟兄弟出城逛逛为由,甩开了楚翊,策马直奔江边。他让于章远在岸边看马,自己则来参与剿贼。   此刻的货舱里,藏有上名百甲胄齐整,刀斧森然的士兵,天不亮就悄悄登船严阵以待了。叶星辞揣着怦怦乱跳的心,在船上乱走,向一名平民打扮的士卒发问:“何时启碇?”   “快了。”对方瞟他一眼。   叶星辞在船头找个地方坐下,随波浮沉,兴致盎然地望着繁华的渡口,数人头消磨时间。忽然,他在攒动的商贩和收税的胥吏之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因过于贵气俊美而格外突兀。   “呃!”他缩起脑袋,然而对方还是一眼盯住了他。   “小五!叶小五——你往哪躲,我看见你了——你下来——”楚翊急愤地咆哮,简直像追债的。他狂奔上栈桥,似乎一夕之间学会了轻功,罗雨都险些跟不上。   眼看楚翊踏着跳板登船,又恼火地挥开阻拦他的便装士卒,叶星辞没地可躲,只好耷拉着脑袋承接“夫君”的怒气。 第129章 一触即发   “你干什么呢?!”   “我……”叶星辞缓缓抬头,茫然四顾,“咦,这是哪?我不是该在床上睡觉吗?天啊,我梦游啦!”   “你到水里游去吧!”楚翊真的动气了,眼珠发红逼视眼前的少年,低沉的嗓音比江风更冷冽,“好个任性妄为的臭小子,敢背着我冒险!走!”   他一把拽住少年的手腕,却被对方用力甩开:“我不走,我要剿贼!我要跟水贼战斗!”   “战斗?你逗我呢,走!”   叶星辞退后躲闪,紧握长枪,目光青涩却也坚如磐石,“你不懂,我要当男人!”难得有机会磨练自己,他不想错过。大家都叫他叶小将军,可他所参与的最大规模战斗,是夏日在东宫跟同伴们打水仗。   楚翊深吸一口气,阴着脸强作平静:“乖,我明白你是男的。”   “不,不一样。只要有鸟儿就算男的,无论是好人还是庸人,烂人,渣滓……都是男的。而我,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我……”叶星辞放轻声音,长枪朝木制甲板猛地一顿,砰然作响,“我不在意你怎么看我,那是你的事。我在意的,是我对自己的看法。我被困在别人的命运里了,我得做一些事,才能再次看见自己。这种感觉你不会懂的。”   “计策是你想的,这还不够?”楚翊循循善诱,“你梦想做将军,可哪有将领冲在最前线的?受伤了还怎么指挥?”   叶星辞不为所动:“这是我的故乡,参战兵士都是我的乡亲,我要为我的计策负责。在实战中总结经验得失,否则就是纸上谈兵。而且,我能保护好自己。”   负责本船作战指挥的小旗来报:“驸马,要启碇了。您最好还是离开,与贼人短兵相接之际,恐有危险。”   “稍候,我马上就走。”楚翊又抓住少年的胳膊,后者屁股直往地上坠,像贪玩不愿回家被爹娘提溜着的孩子。   “有我在呢,王爷。”罗雨轻声道,“王妃想玩就让他玩吧,我留下保护他。”   “我也留下。”楚翊冷冷看向那名小旗,“给我找个防身的家伙。”   叶星辞一愣,没想到楚翊会留下。此刻才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任性了。逸之哥哥是个射箭都脱靶的文雅矜贵之人,如何战得了水贼?对了,那算命老道说,他们命犯水关,会不会出岔子?   他嗫嚅:“九爷,你还是别……”   小旗解下腰间的雁翎腰刀,双手奉上。仓啷,楚翊霍然拔刀出鞘,一双幽黑深目笼罩于寒芒之中,用傲睨万物的目光淡淡朝少年一瞥:“你要逞能,我却退缩,岂不是不够男人。臭小子,敢不服从本王的钧令,回去再收拾你。”   说罢,挟着怒意狠狠收刀入鞘,仿佛那刀鞘就是不听话的“王妃”。   哦呦,好霸气哦,吓人家一跳。叶星辞心里一颤,眨了眨眼,微退半步审视男人,刚认识对方似的。   货船启碇开航了。   船首有正碇和副碹,由绞索控制。船员探测风向后升起船帆,调整方位以更好的乘风。舵手在船尾打舵,驶离渡口。有正舵和副舵,正舵又分成大小两种,根据水位深浅使用。   三艘船成列航行,间隔很远,不时根据风向调整船帆。路线时而朝东北,时而朝西北,呈蛇形迂回渡江。只有完全逆风,才动用底舱的力工划桨。巨大的木桨有六支,十分沉重,需三四个汉子操纵一桨,两班轮换,否则很快便会力竭。人力是宝贵的资源,不可轻易消耗。   这回,叶星辞没晕船。或许是他适应力超群,或许是早上吃得少。   他立在船首,警惕观望四周,留意有无贼人靠近。楚翊仍在怄气,端坐甲板的椅子,冷峻地闭目养神。半个多时辰了,也不言语。   “王爷生气了。”立在一旁的罗雨悄声道。   “他大概是入定了,神游太虚呢。”叶星辞小声回应。   楚翊倏然睁眼,冷冷斜来一眼,别扭地轻哼一声。叶星辞挠挠头,没话找话地关心道:“逸之哥哥,昨晚的伤好了吗,屁股还疼吗?”   闻言,罗雨的双眉猛然一挑,惊愕地侧目。旋即目视前方,淡漠如常。   “没事,蚊子叮一下似的。”楚翊淡淡道。   罗雨的双眉又是猛然一挑,差点从脑门飞出去。他瞄向王妃,目光飞快朝下一扫,又若无其事望着江面。   “我就不该坐上去。”楚翊幽怨地继续说道。   罗雨浑身一震,手从刀柄移开,捂住了蓦然张大的嘴。叶星辞问他,是不是晕船想吐,他轻轻摇头。   江浪暗涌,货船忽而颠簸一下,楚翊的椅子登时出溜一下滑出老远,人也栽在甲板。叶星辞捧腹大笑,连忙扶起“丈夫”。   罗雨却脱下棉衣外的罩袍,叠了几叠,垫在椅面,体贴道:“王爷坐吧,这样软一点。”随后用复杂而埋怨的眼神看一眼王妃。   叶星辞明白,自己冒然登船确实欠考虑,不该以身犯险。他讪笑着刚想检讨几句,忽听站在舱顶的瞭望哨高喊:“西边有许多人划着舢舨,正在靠近,速度很快!”   小旗略作观察,向舱内传令:“听我号令,准备迎敌!”   货舱立时腾起一片刀兵出鞘声,清脆的撞击锐利地划过耳膜,激起一阵战栗。叶星辞也攥紧绢布包裹的长枪,紧盯西侧江面,脊背窜过又麻又痒的兴奋感,心几乎跳出喉咙。   来了,贼人咬钩了!他的计策起效了!   “有百十来人,应该是全伙出动了!哈哈!”   只见那伙水贼两三人一条小舟,足有三四十条。人手一柄木桨,飞快划动,将浪花抛在身后。舟行如鱼,轻盈灵敏,如飘在江面的片片落叶。   贼众忽然散开,分作三股,蝗虫般直扑三艘货船。这样安排,就是为了将水贼分散击破。否则,在一条船上对付百名贼人绝非易事,将大大增加己方伤亡。   近了。   三十几号水贼正在逼近,桨动如飞。   叶星辞呼吸急促,他看得见他们蓬乱的头发,黑恶的面孔,狰狞暴戾的目光。似乎还能嗅到他们的体臭,听见那充斥贪欲的心跳。   近了,更近了。二十丈,十丈……   叶星辞屏住呼吸,抖开裹布,枪尖银芒乍现,红缨如一抹残阳。他一斜眼,楚翊居然还闲适端坐,该不会已经吓得腿软了?嘿嘿。   “准备迎敌!”   “稳住,等贼人全部登船再动手。”楚翊看向有些紧张的小旗,对方又将命令传给货舱内披坚执锐的兵士。   待数艘贼船近在咫尺,将货船包饺子似的围起,楚翊才款款起身,俯在船边朗声问:“你们干嘛的呀?有事吗?”   “搭个顺风船!”   这大概是一句号令,每人都瞬间抛出一条绳索,一端的钩爪“咚”地勾在船沿,另一端拴着小舟。硕大的货船被三十多条绳索同时勾住,活像一条多足巨虫。   “哈,有意思!”叶星辞这才算见识到了水贼的登船手段。   须臾之间,贼众已沿绳索迅速攀爬,全部登上货船。一个黑壮龅牙大汉在叶星辞眼前落地,看他手持长枪俏立甲板,大汉丝毫不惧,还猥琐地呲了呲黄牙。   “诸位,我们只图财,不害命!”龅牙大汉挥舞西瓜刀,在甲板踱步,狂妄叫嚣,“谁都别动,我们拿完东西就走,绝不伤人。有不识相的,休怪我用这把刀,给他修理一下脑型。”   “没错,好好配合,放下兵器,都别乱动!”三十几个恶汉狞笑着,手持各式短兵,将货舱包围。他们的惯用手段,是先震慑船员,再劫掠货物。   “好汉们,有话好好说。我们也是为雇主办事,谁都不想丢了性命,需要什么尽管拿。”楚翊护住王妃,用宽阔的肩膀挡住他半个身子。罗雨则冷漠扫视,仿佛一个人就能收拾了这群恶贼。   “嗯,还算识相。”水贼们发出得意的邪笑。对他们而言,这不过是又一次普通而顺利的抢劫。   叶星辞身边,有两个贼人居然在闲聊:“上回遇见个阉人,细皮嫩肉的。可惜啊,没来得及弄,就遇着江北的官船,只能赶紧撤。可爱的呦,我们丢了他的松鼠,他就趴在地上哭,声音细细的可好听了,哈哈。”   “那高个子官人好生俊美,长得又白,真带劲儿!比边上那小美人还够味儿。等会,我们跟他在舱里单独聊聊,我就中意这种成熟的美男子,肯定特别狂野。”   二人用淫邪粘腻的目光打量楚翊,给楚翊恶心得直干哕。   叶星辞却只听见了前面的部分,心痛地想:水贼说的阉人,是小满。他们虽不是推心置腹的好友,但自幼相熟。自己刚到东宫尿了床,还是小满帮忙收拾。那时他还健全,开朗活泼,走路也不耷拉着脑袋。他独自南北奔波,充当自己和太子的信鸽,才会惨遭水贼羞辱。   这帮败类!老子要好好收拾他们!叶星辞咬紧牙关,攥着枪杆的指节咯吱作响。 第130章 夫夫搭配,事半功倍   “留一半人在这盯着,把这几个伙计捆起来。剩下的,随我去查看财宝。”龅牙贼首见船员均无反抗之意,便将兵器别在腰间,率先打开货舱门板。   “动手!”   楚翊一声断喝,刹那间舱板全部挪开,百名兵士如狂蜂一涌而上!刀兵相接,杀声震天。水贼转眼被生擒十余人,剩下的却相当凶悍,拼死顽抗。   “看枪!”叶星辞长枪纵横,左右挥击持刀劈来的恶贼。修长柔韧的身形灵动如蝶,明眸怒火喷涌,整个人如一幅正在熊熊燃烧的美人图。他清楚他们奸淫掳掠死有余辜,可还是不敢挑刺对手的胸腹。   他不敢杀人。这一步太难迈出了,终结一条性命,人生的底色将从此不同。   伴着惨呼,有一串血浆飞溅在脸上,温热腥臭,不知是谁的。他胃里一翻腾,手腕也软了一瞬,旋即被热血激起杀气。   杀!   他咬咬牙,以枪尖刺中对手大腿!嗤——那破开血肉筋膜的感觉又韧又脆,让他毛骨悚然,心底潮起莫名的悲怆,乱了气息。   “啊啊啊——我的腿——”对手轰然倒地,捂腿惨叫。鲜血狂涌,几乎是呲了出来,溅在叶星辞靴面。他口干舌燥,喘着粗气连退几步,被罗雨扶住,推到楚翊怀里。   动手之后,罗雨始终护在主人身边,双刀快如鬼魅,不时抽空帮叶星辞掠阵。还有功夫扯闲篇:“要不是官府想尽量捉活口,这些人我自己就能收拾了。”   “你刺中的那人失血过多,活不久了。”楚翊平静地探出指尖,为少年揩去面颊的血迹,将他揽在身后,靠在甲板边缘。   此时,水贼已被尽数擒获,牲畜般绑缚在甲板哀嚎不止,乱喊着“军爷饶命”。死了四个,重伤三个,其余都多少挂了彩。数名官兵受了轻伤,好在无人阵亡。   “就这样结束了么……这么快。”   叶星辞推开楚翊的庇护,目光扫过贼众,盯住被自己刺中大腿的那个。贼人的伤口被布带紧勒,气息奄奄,但还没死。他不怜悯对方,只是在意自己是否杀了人。   脚下一软,踩到了某具尸体的胳膊。   叶星辞皱眉看去,却迎上一对倏然睁开的眼珠子!眼皮被鲜血糊着,迸出阴毒悍戾的光。惊骇之际,贼人陡然跃起,挥刀砍来!   叶星辞反应迅捷,立即以枪杆格挡,一挑一拨,瞬间击飞了对手的武器。   “恶贼,敢装死?!”   他将枪尖抵住贼人胸口,稍一用力,刺入半寸,对方爆发出骇人的惨叫。他注意到,这厮的脸很年轻,与自己年纪相仿。他手一顿,没捅穿对方,而是收回长枪,冷眼看着左右兵士拿来绳索将其绑缚。   叶星辞轻蔑地一勾嘴角:“小小年纪,身强力壮,做什么不能混口饭吃。偏要当贼,活该!”   “你——”贼人被这话戳中肺管子,忽而奋力一挣,推开兵士!旋即自怀中抽出一柄匕首,恶狼般嘶嚎,朝叶星辞扑刺而来!   晃动的刀尖锐利生寒,叶星辞心里一惊,抬枪挥击。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一道熟悉的身影箭步上前,双手持握雁翎腰刀,一个干脆的挥砍,劈在贼人身上!咔——对方爆发出惨痛的哀鸣,直接被削掉膀子,仅凭一点皮肉相连,坠在腋下晃荡。匕首落地,血如瓢泼,连带着骨头茬子,哗啦洒了一地。   “呕!”叶星辞鼓起脸,强压呕吐感。   楚翊冷冷地将染血的刀抛给兵士,看了看自己的手和衣物,见没有脏污,便揽住王妃的肩,退到一边。他清逸的脸庞从容自若,仿佛刚刚只是切了个西瓜。   “小心点,这种情况别手软。”   叶星辞愕然失语。   相处越久,越觉得这男人藏得深,像千层糕。看得出,他不擅刀剑,挥砍时也无甚技巧,全凭反应和蛮力。但他一定杀过人,而且不止一个!怎么从没听他说过,怕自己疏远他?   他的心善良仁厚,但也冷硬狠绝。   新婚次日,自己露馅儿,楚翊没当场砍人,或者砍掉自己的牛牛,是不是已经很克制了?叶星辞舔舔干燥的嘴唇,不禁有点后怕。那两个觊觎楚翊“美色”的水贼吓得屁滚尿流,蠕动着频频往后缩。   “九爷,你还挺勇猛哈。”叶星辞小心夸赞。   “一般。”楚翊淡淡道,“再猛,还不是被某人吓晕过去了。”   远处,另一艘货船也爆发冲突,正在激战搏杀,隐隐有刀兵相接之声。那边的贼人似乎更多,也更凶悍。有些水贼趁乱跳船,返回小舟,拼命划桨逃离。   “拿弓箭来!”楚翊抬手朗喝,立即有人递上长弓与箭囊。他用袖口包住拇指以防被弦勒伤,抽出一支白羽箭,深眸微眯,挽弓如满月。一声清锐的吟啸,箭矢激射而出,正中一名贼人后心。   “给我!”叶星辞不甘落后,夺过长弓,挽弓搭箭。这弓的拉力足有百斤,他猛提一口气,细腰绷得笔直,令弓张满,一箭射在贼人肩上。又一箭,射中腰部。   再远,便超出射程了。逃吧,沿岸几十里都有官兵埋伏。   “不赖吧?”他朝楚翊得意一笑,双臂却开始打颤,手也很痛。开百斤弓还是吃力,再过两年,他一定可以毫不费力地驾驭。   楚翊笑着点头。   “好个楚一只,先前小瞧你了!”叶星辞调侃,“明明善射,却在老太后过寿时故意脱靶。如墨里藏针,不露锋芒。”   楚翊悠悠反呛:“论藏,你叶小五可是行家,我自愧不如。”   三艘货船再度停靠南岸,卸货般将贼众撂在渡口示众。一共逃脱了二十多个贼人,被埋伏在南岸的官兵尽数擒获。刨去死掉的,共生擒九十七个。   “官府抓住水贼了——全抓住了——”有人鸣锣通报,附近的百姓闻讯而至,携家带口来凑热闹。没地方站的,还上了树。   胖知府喜上眉梢,指着一众贼人,腆着肚子朗声道:“为了替大家除害,本府已经几天没睡一个囫囵觉了,人也瘦了一圈!皇天不负有心人啊,终于把这伙恶贼一网打尽。官府将对他们严加审问,以大齐律议罪,也欢迎父老乡亲站出来,检举他们的恶行。”   “早就检举过了!之前都没人管!”有人高喊。   胖知府置若罔闻,又洋洋洒洒讲了许多,命一旁的书办好好记录,修入县志。他说完,便轮到了本地知县慷慨陈词。听得树上的人打瞌睡,怦然坠落。   回到县衙,胖知府派出两队心腹。一队去本州首府告知巡抚。一队快马奔赴兆安,向朝廷邀功,务必说巡抚大人也在剿贼时出了力。并单独向东宫詹事府汇报一次,以显得自己重视太子的钧旨,博取赞扬。   “小五你看,这就是为官之道。”在驿馆歇下,沐浴更衣后,楚翊说道,“巡抚并未参与,但知府还是会算上他的一份功劳,以讨上司欢心。无论做出什么成绩,跟上头邀功时,都别了忘带着上司。”   “好虚伪。”少年嗤之以鼻。   “是的,很虚伪。不过,我也一样。”楚翊喝着茶淡淡一笑,“等押着一半贼人回到翠屏府,我首先会对百姓说,这是皇恩浩荡,圣上有德。虽然,皇上没参与。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融入其中,但要保有自我,这叫和光同尘。”   “好吧,受教了。”叶星辞瘪着嘴拱拱手。   “李青禾的新政,应该已经开了个头,希望一切顺利。歇两天,查明这些贼人的籍贯,我们就走。”   叶星辞也啜饮一口醇香温热的乌龙茶,犹豫一下,还是直率地问道:“你是不是……杀过很多人?就在陪恒辰太子巡边的时候。你挥刀时,一丝迟疑都没有。”   “没错。”楚翊抬眼,凌厉的眸光被氤氲水气冲得柔和,“当时,我斩首了一个总卫,两个总旗,四个小旗。因为,他们曾带着手下兵马在边境劫掠,到村庄掳回南齐女子充做营妓。恒辰太子把他们绑在边境,召集两国村民来观刑。我自告奋勇,将他们斩首示众。”他停顿一下,补充道:“那时,我像你这么大。”   “一口气杀了七个?”叶星辞惊得手一抖,碰翻了茶盏,“你的十七岁,和我的十七岁,好像不一样。”   “我就是那时结识王爷的。”立于楚翊身后的罗雨突然开口,语气冷漠如常,“如果你认识那时的他,也会瞬间对他着迷。我指的,不是男女之间那种。”   “此刻的他也令我着迷。”叶星辞朝“夫君”顽皮地挤了挤眼,像只撒娇的猫。然而,作为调戏别人的一方,自己却先脸红了。楚翊的淡漠令他难堪,后悔多此一举。他看向罗雨:“罗兄弟,你那时也在从军吗?”   “我生活在军营,不过是奴隶。”   叶星辞愣了一下,目光瞬间柔和,心下恻然:难怪,他身上伤痕累累。 第131章 打王妃二十大板   “我家在重云关附近的山区,全家被掳到军营为奴,姐姐和母亲做了营妓,没两年就死了。我在军中长大,吃尽苦头。”罗雨的语气好像在谈别人家的事。冷漠,是他赖以生存的自我保护方式。他扯开衣服,稍微侧身,坦然展露背上的烙印。和雪球儿臀部的那个一样,是精锐骑兵坐骑的标志。   “我当牛做马,不过活得可没有战马好,常年挨饿。为了活下去,练就一身本领和偷鸡摸狗的手段。”迎上叶星辞温柔颤抖的目光,罗雨笑了笑,和衣遮住瘦削而结实的脊背,“没错,王妃。我和你是老乡,我是齐人。”   “北昌的军纪,怎么败坏成这德行?!”叶星辞拍桌怒道,“大齐的叶大将军治军严明,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王妃,都一样。”罗雨耸耸肩,“齐军也有人掳走昌国女子,只是上面不知道罢了。”   叶星辞噎了一下,无话可说。这些,他的确不了解。“你认识九爷之后,就追随他了?”他这样问,不只是想了解罗雨,更想了解楚翊。   “那时,王爷年少轻狂,像一团火。只要你看一眼,这火就会烧到你身上,会渴望融入他。所以引起先皇忌惮,以至于王爷不得不去学办白事来掩盖锋芒。”   听了罗雨的话,楚翊哈哈一笑,说办白事也是一技之长。   “王爷解救了军营里的齐国女子,送她们回家,告诉她们好好活着,然后雇佣我在村里四处暗查。”罗雨崇敬地看着主人,“因为,他料到会有女子不被家里接纳而轻生,这时就要靠我来救人了。救下之后,就安顿她们落户昌国的村落,换个地方结伴生活。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做这么有意义的事,有一份正经差事,拿着酬劳——之前从没人雇我做什么,都是直接使唤我,鞭打我。   通过拯救这些女子,我感觉到,原来我也是个人,我也可以有不一样的生活。后来,我就一直跟着王爷了。我把结识王爷的那天,当成生日。我学会的头两个字,就是王爷的名讳。然后,才是我自己的。我不爱学习,学写名字时就想,要是我叫一一该多好。可是,那样别人就会叫我:喂,二。”   叶星辞入迷地听着,接着扑哧一笑。罗雨也笑了,清秀文气的脸上浮起得意:“王爷说,我缺少幽默感,我正在培养。”   “已经培养出来了,我被你逗笑了。”   说着,叶星辞看向楚翊,似乎透过对方清澈如镜的眼眸看到了过去。   一个稚气而狂傲的少年,胆大到,敢斩首违反军纪的将领。心细得,会安排人盯着或许轻生的苦命女子。惹皇兄猜忌,不得不藏锋敛锐。现在的他八面玲珑,笑如春风。实际,他从不妥协,本质也从未变过。真的像一团火,靠近他的人,都会被引燃。   忽然,这双深邃的眼睛微微一暗,闪过凛冽的怒意,瞥向罗雨:“把王妃拖出去,重重打二十板子!”   罗雨应了一声,也不问缘由,动手来擒“王妃”。   “啊?”叶星辞切断浮想,登时慌了神,捂着屁股逃离,“凭啥打我?我哪惹你了,少在这跟我摆谱儿!”   刚才还觉得你有魅力,转过头就要打老婆!什么人嘛!   “我不是以家法管教你。”楚翊冷冷地解释,“这次出门,你是我的属下。你背着我擅自行动,我叫你离开货船,你却任性耍赖不走,就是抗命!在战场上,是要斩首的,懂吗?”   “不要,太丢人啦!”叶星辞梦想从军,瞬间认可了楚翊的说法,却还是满屋乱窜。倒不是怕疼,而是嫌丢面儿,“绕我这一回,下次不敢了!”   罗雨迅猛地追上他,扭住胳膊往外拖。那双瘦削的手犹如铁钳,刚硬有力,扣着他肘关节内侧的麻筋。他挥拳与对方过了几招,落入下风,大叫道:“罗兄弟,我们可是老乡啊!老乡见老乡,互相帮一帮。”   “算了,就在屋里解决吧。”楚翊压着嘴角,吞回笑意,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打,“罗雨你出去,我来行刑。”他缓缓起身,抡胳膊蹬腿活动筋骨,气势很唬人。   罗雨立即松手,出门前,突然低声关心了一句:“王爷,你身后有伤。小心点,别抻着。”   楚翊“嗯”了一下,待房门关紧,命令少年伏在榻边,准备挨揍。   反正是在屋里,不丢人,叶星辞照做了。他忐忑地听着男人在自己身后踱步,嘴里念念有词:“本王来选选,用什么家伙打你。哼,得找个棒子,把你打得皮开肉绽。” 第132章 哎,怎么还上手了?   楚翊拎起凳子,掰了掰凳腿。又抄起支窗子的叉竿挥舞,觉得不趁手。又试用了竹制痒痒挠,扫灰的鸡毛掸子……   叶星辞趴}在那,想象着那些东西打在身上的触感。他愈发局促,肌肉紧绷,脸也像染了胭脂的美玉,“要打就打,你这样来回比划,让我很不安。不就是打几下么,砍头也没见这么比划的!”   “我在练习瞄准。”楚翊凌空挥动鸡毛掸子,飕飕生风,不小心抽中自己脑门,疼得冷嘶一声。   叶星辞哈哈大笑,扭了扭腰,作出摇尾巴的动作,恶劣地调侃:“这么大个目标,还要瞄准?也对,九爷眼神儿不好,连男女都分不清。”   “你——”楚翊瞪他一眼,放下手里的家伙,继续寻觅,同时优雅地整了整有些松垮的腰带。   叶星辞瞄见这动作,开了句不知深浅的玩笑缓解紧张:“逸之哥哥,难道你要用牛牛打我吗?”   紧张瞬间转移到楚翊身上。   “你——臭小子——你,你想什么呢!我,我——”他语无伦次,方寸大乱,口齿由伶俐变结巴,心慌得像洒了一地四处乱蹦的豆子。   这种感觉,又牵扯出强烈的愤怒,被蓄意欺骗算计的愤怒!少女小五已杳无音信,仿佛是上辈子的爱人。老天留给他的,只有眼前笑嘻嘻的小骗子。天真顽劣,肆意打乱自己的人生,还在这满嘴胡话地挑衅。   究竟真的不懂,还是装的?可恶!   楚翊怒火攻心,猛然扑过去,扯了少年的裤}子,巴掌狠狠落下。   “小骗子!挑衅我,骗我,还在这装纯!”一向温雅的宁亲王发了狠,动作像拍鼓似的,直到打得手心发麻,胳膊酸痛。直到眼前刚出锅的白馒头,转成熟透的桃子。   “哎呀——你怎么上手了——原来二十大板指的是手板啊——”叶星辞又痛又羞,双手紧攥褥单,心跟着肉一起乱颤。   “你不是想当顶天立地的男人吗?”楚翊压低声音凑在他耳边,仿佛要将身上的邪火吹进他耳中,“哪天给老子惹急了,就算不好男色,我也要咬着牙办了你,教你做男人!到时别哭着求饶!叫你今后见了我就发怵,再也不敢胡说八道!”   说啥呢这是,乱七八糟的。我不是因为抗命而受罚吗?为什么要拌了我,用辣子拌么?叶星辞害臊得脑袋发晕,不过仍在思考。   “哎呦——不是说高高兴兴当兄弟,怎么又提我骗你的事——”   啪啪。   “你这是借题发挥——”   啪啪。   “我恨你!小骗子,我恨你!”楚翊早已忘了为何而惩治少年,尽情释放积郁,嘴唇和双眸格外的红,有种疯狂邪肆的美感,“每天晚上,我坐在地铺,看你睡得那么香,动不动还打呼噜,像小猪一样!我恨不得掐死你,掐死你!你怎么都不失眠,你怎么睡得着!你知道,我有多伤心吗?!”   啪啪。   “你把我骗得体无完肤,嘴上说对不起,愧疚,其实心里根本不当回事!你,你的团伙,只是把我当一棵好乘凉的大树:就骗他吧,他年轻,他心善,他老实。假如三哥和四哥比我更好,你也许根本就不会选我。我真的想掐死你!”楚翊哀戚地嘶吼,“可是,可是我……我却舍不得戳你一根指头!我该拿你怎么办,烦死了!看见你烦,找不到你,心里又像被挖走一大块肉!今早真的急死我了!”   啪啪。   等一顿“板子”打完,楚翊喘着粗气,双鬓流汗,脸色红如微醺。   叶星辞眼尾泛红,茸茸的下睫托着一滴泪,一声不吭地趴在那,久久不动,感觉伤处如火山爆发。楚翊的情绪,亦是如此。   藏在楚翊心底的炽热岩浆,在二人之间奔流。他远没表象那般豁达,从容。他世事洞明,别人看一寸,他看一尺。别人望一步,他望十步。可他也有拿得起,放不下的时候。也会大喊“烦死了”。   “你先前瞒着我,我理解。可是定亲之后,你可以向我坦白的,那时已经不可能有变动了。”楚翊扶着额,微微哽咽着,“可你,你就眼睁睁地,看着我往里陷。看着一个醉酒的人在泥沼里挣扎,却不伸手帮一把。你太残忍了,这是我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结果……一切都是在滋养、浇灌一个巨大的谎言,结出一个期待之外的果子。你喜欢我,可也把我的真心踩在地上。痛死我了,我永远也忘不了这种痛,我释怀不了。”   楚翊话中的哀凉,利爪般撕扯着叶星辞的心。他品尝着那份哽咽,自己也哽咽起来:“我承认,我有私心。我想,时间越久,你就越可能接受本来的我。”   “一把刀扎在心上,越深越难愈合。”   “可是,我是刀吗?我以为,我是一颗种子。”   楚翊沉默着,无声地愤怒着。   少年伏在那,一副惨遭蹂躏的模样。他过意不去,便将对方撩在背上的衣服拂了下来。随后,他将通红的手掌敛入衣袖,一本正经肃然道:“不好意思,我失态了。今后,不许再擅自犯险,否则还打你。”   “是挺危险,屁{股会开出好多花来。”叶星辞闷声闷气地嘟囔,“所以,你经常半夜坐起来盯着我喽?太奇怪了吧。”   “我只是心烦得睡不着。” 第133章 晚霞屁屁相映红   叶星辞哎呦哎呦地爬起来,一边扭头去看直冒火星子的痛处,一边道:“欺骗你的感情,我心里真的歉疚。只是,我这个人大大咧咧惯了,胆子也大,万事不萦于怀,也不爱哭天抹泪的。否则,怎么顶替得了公主?两天半就受不了压力崩溃了。”   楚翊兀自因刚才的疯狂行为而尴尬,淡淡“嗯”了一下,手指在袖口搓动,好像在盘隐形的手串。   “还有,就算瑞王和庆王也对我好,我照样喜欢你啊,你是独一无二的。你不接受就算了,干嘛贬低我!老子可不是轻浮的人。”叶星辞整理好衣物,语气微冷地抱起手臂,来了一招反客为主,“楚一只,给我道歉!”   楚翊飞速瞥来一眼,像被老婆发现私房钱的窝囊汉子,嘴里嘀咕:“对不起。我懂你的心意,只是一时失言。”   “这还差不多。”   这么骄傲的男人,居然会说出那种不自信的话?看来,是真的被骗局伤透了。但叶星辞不知如何道歉才算真诚,跪下哭?捅自己一刀?话说回来,被暴力对待,虽然屈辱羞愤,但好像还……挺爽的。   擒获贼众当天,便开始审讯。这伙贼人籍贯各异,南北皆有。登记造册后,楚翊带走了其中原籍昌国的四十六人,押回江北惩治。   对楚翊而言,这是归家。对叶星辞而言,却是离乡。   翠屏府提前接到通报,官民早早等候在渡口,翘首以盼。连树上都爬满了人,远远一望,还以为大树结出人形果子来了。   叶星辞说出这个有趣的比喻,楚翊立即笑了。于章远也跟着笑,不过其余三个属下都没理他,垂着头,心里憋着气。   昨晚,伙伴们找到叶星辞,说剿贼大事已毕,想回兆安看看,好久没见家人了。   叶星辞果断阻止,不准他们乱走。并说明其中利害:“假如庆王知道,九爷身边的人借着过江的机会去了大齐都城,就说不清了。庆王会攻讦九爷和齐国交往过深,就算小皇帝不生猜忌,朝野间也会有非议。我也想家,但任何人都不能给九爷的仕途添麻烦,若他做摄政王,对两国都好。太子爷也说,要我们老老实实待在江北。”   当时,脾气急躁的宋卓说了一句:“交往过深?你就是齐人,九爷跟你的交往是最深的,深得没边了!你爱慕他,才处处为他着想,而忽略我们的感受。”   这话把叶星辞惹恼了。   他照着宋卓肋下擂了一拳,以上司的身份勒令他们,不许离开本地。他红着眼怒吼:“是不是以为我管不住你们了?!我爱慕他又怎样?我顶替了公主的身份,战战兢兢待在这个角色里,我承受了太多,也想有个肩膀可以依靠!”   好友于章远第一个放弃回家的念头,并转而维护他:“叶小将军没忽略我们。相反,他一直在替我们承担压力,我们才能在永固园和宁王府悠闲度日。宋卓,你看看你胖的,足以证明日子过得多滋润。你不能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那三人没再说什么,也没妄动。只是一直气鼓鼓的,直到此刻。   靠岸时,叶星辞四周挤满了欢呼雀跃的百姓。他们开心地张着嘴,呼出淡淡的白气,好像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聚在一起,就是燎原之势。   “抓住水贼啦!王爷抓住水贼啦——”   有人敲锣打鼓,有人放起爆竹,有人舞动彩布乱蹦乱跳,举着孩子欣赏贼人的狼狈,热闹得像过年。新任翠屏知府颇受爱戴,被百姓簇拥着。他与民同乐,自掏腰包买来几百斤好酒,分给渡口的民众,一同庆贺。众人开怀畅饮,胡须挂着酒水。   叶星辞苦涩地想:大齐的那个胖知府,可远远不及此人。   “九爷辛苦!不耗大昌一兵一卒,就擒获了水贼。”锣鼓喧天中,知府笑迎而来。   “承蒙圣上恩德庇佑,算是没白跑一趟。”楚翊微笑还礼,又左右张望,“李青禾在哪?我想见见他。”   “他在别的县里试行新政,王爷放心,很顺利。”   一众贼人,如待宰牲畜般七扭八歪地绑在地上示众,被百姓丢来的烂菜和泔水砸得不敢睁眼。   此刻叶星辞才意识到,百姓对待水贼,比朝廷想象中更深恶痛绝。被贼人残害的无辜之人,在高居庙堂者眼里,只是遥远而陌生的影子。对百姓而言,却是活生生的乡亲邻里。庆王显然低估了此事的功绩,假如他目睹百姓齐声高呼“宁王爷千岁”的盛况,一定会后悔,把楚翊推到前头来剿贼。   为平民愤,楚翊做主,当即对几个贼首公审公决,而后再报巡抚衙门和刑部。   叶星辞也在旁观刑,紧张地抓住“夫君”的手。   刽子手威猛,鬼头刀锋利。   主刀的刽子手当场杀一只公鸡,以鸡血涂面。此为破煞,叫刀下的厉鬼冤魂不敢造次。   又用酒水泼洗大刀。温酒,在寒光凛凛的刀身腾起热气。每泼一次,民众都高声叫好。   咔——   叶星辞抖了一下,眯起眼睛。感觉有只温暖的手搂上肩膀,安慰地揉了揉。   落日,晚霞,和贼首腔子里喷出的鲜血溶在一起,全都红红的。一如他仍然红彤彤的屁股。   **   在江北每日公决水贼,日日狂欢之际,江南的建同府也在忙着审贼。   其实,这群贼人底细简单,就是些恶胆包天的渔民。但胖知府认为,不可以这么简单。否则,怎么显出自己的能耐。   他暗中下令,将方圆百里,近几年破不了的疑案悬案,一股脑全都安在他们身上。来年巡抚大人去兆安面圣述职时,面上也好看。想不起作案过程?那就帮他们放松筋骨,好好回忆一下。   这伙人坏透了,多担罪名,是罪有应得。如此审了几轮,果然,每个贼人都是伪装成渔民的作恶多端的江洋大盗。   忙碌间隙,胖知府也会回想驸马爷身边那个俊美少年郎,真是百年难遇的谪仙般的尤物。可惜,连指头也碰不到。   这天,心腹来报,宫里来人了,正在花厅喝茶。   来者是个俏生生的年轻人,一袭黑色斗篷。身材不高,因瘦削而显得修长。脸色苍白,嘴唇却红艳艳的,一双琉璃珠般的大眼睛叫人过目难忘。   胖知府咽了下口水。他见过世面,先听说话声,再往平坦的喉头一窥,就猜中了九分,这是位出自内廷的公公。   “我是东宫的总管太监,姓夏。”夏小满亮出腰牌,冷冷地表明来意,“我要提审几个水贼,问一些事。”   胖知府精神一振,恭敬道:“每个贼人身上,都干系着很多案情。夏公公指的是何事,发生在何时?下官去查一查。”   “你别管。我不会留供词,只是口头替上面问问。”夏小满有些不耐地蹙眉,顺口夸了一句,“太子爷说,你剿贼有功,办得不错。”   胖知府不敢怠慢,引这位夏公公去牢狱。   路上,夏小满让知府讲讲,驸马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134章 昨日的娃娃亲   “年轻随和,虽然长得冷冷清清,但总是在微笑。一身书生气,很珍视两国现在的和平局面。驸马身边,有个公主的陪嫁侍卫很聪明,破敌之法就是他想出来的,叫小五……”   夏小满留心听着,直到被阴森秽臭之气冲得脚步一顿。牢狱到了。   他跟随狱卒移动脚步,幽冷的目光扫过每间囚室里的每张惶恐的面孔。每盯住一个人,都像野猫盯住了麻雀,下一瞬就要挥爪。   “他,他……还有那个。”他皱眉掩鼻,用白皙的指尖点了三个人,“不是说捉了百十来个,其他的呢?”   胖知府道:“被驸马爷押走了,那些人原籍江北。”   “算他们走运。”夏小满冷哼一声,叫狱卒把那三人提到最偏僻的审讯室,牢牢绑在刑架,并且不要来干预自己。   “随公公审问,审死也无碍。”   临走前,胖知府还安排人送来精致茶点,手炉脚炉,燃着熏香的熏炉,和座椅软垫。夏小满觉得,这人虽然会办事,但油滑至极,不堪重用。   几具粗木刑架,被血汗浸染得黑红油亮,捆着已被严审几轮的水贼。三个汉子的破衣之下遍布血痂,脏污的脸透出惊恐,紧盯眼前正襟端坐,仪容秀致,面带微笑的男人。   一人舔舔干裂的嘴唇,不安道:“该招的都招了,就等死了,怎么还要审?”   “好汉们,还记得我俩吗?”夏小满从容喝完一盏茶,解开斗篷搭在椅背,从兜帽抱出一只小松鼠,亲昵地贴在脸上,“我可是牢牢记得你们的脸。”   “你,你是渡船上的那个……”另一人认出他,诧异地叫道。   “就在昨天,我和我的小满重逢了。我去渡口找它,没抱希望,没想到它一直在等我。”夏小满极为爱怜地瞧着松鼠,秀目含泪,说出的话却刺耳,“跟我一样,贱命一条,怎么折腾都死不了。不过,欺负咱们的人,可就不好说了。”   三人被这副诡异的神情吓着了。眼前的男人虽纤如嫩柳,带来的压迫感却远甚于五大三粗的狱卒。   “你是什么人……”   “我是东宫的总管太监。”夏小满温情的目光从松鼠移开,倏然转冷,全无在太子跟前时的乖巧,“力所能及时,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那天,他登上渡船。正在湿冷的江风中打颤,忽听一旁有人诧异地唤道:“小满哥,是你吗?”   已经很多年,没人这样称呼他了。他恍惚一下,讶然侧目,看向身边的女子。二十多岁,民妇打扮,头裹褐色头巾。左手挎包袱,右手揽着个三四岁的女孩,瘦瘦小小豆芽菜似的。   夏小满一眼认出她,是连儿。年少时的邻居,和他定过娃娃亲。她爹是宫里做粗活的木匠,自己爹则是守门的。他出事后,就退亲了,她家也搬走了。   他先是惊喜,又感到难堪。以及,过意不去。   “好巧,你这是往哪去?”他问。   连儿道:“我男人在江北翠屏城一间酒楼帮厨,别人介绍去的。婆母病了,我去拿钱。”   夏小满点点头,见她腰腹臃肿,显然又揣上一个。留意到他的目光,她清秀但粗糙的脸上浮起羞赧的笑。他也苦笑一下,这原是属于他的生活。   他四下看看,将手探入行囊,悄悄塞给她一捧银锞子,约莫二十几两:“揣好,别被人盯上。”   “小满哥……”   “拿着,我不缺钱。”   他们絮絮地聊了起来。夏小满见那女孩脖子空落落的,脸蛋儿泛红,便解下琳儿送的兔毛围巾,绕在她颈间。   “快谢过夏伯。”连儿催促,女孩诺诺地照做。   “听着像瞎掰。”夏小满玩笑道。   “你从前的确很健谈的,特别开朗。”   夏小满问那女孩叫什么,她小声答:“我叫来丁。”连儿笑了笑,道:“我想给她生个弟弟。”   夏小满附和:“我看一定能。”说句好听的,又不花钱。   连儿,来丁。和北望一样,都是人生中的期冀。有期盼可以,但日夜背负在名字里,就是人生的负担了。太子的名讳,就像一座山似的压着他。   “你看,松鼠。”夏小满把自己的宝贝给女孩玩,逗她笑,“它特别聪明,听得懂人话。”   有人聊天,他几乎忽略了眩晕感,已经很久没这样轻松了。不知不觉,渡船来到江心,南北皆茫茫然似海。   水贼就是这时来的。   他们专在江心下手,几艘舢舨迅速围住渡船,凭钩爪登船。眨眼的功夫,明晃晃的砍刀就亮在眼前。几十个乘客都不敢吭气,连儿朝夏小满身后躲了躲,“小满哥,怎么办……”   只有她,还把他当男人看。别人,都叫他夏公公。他胸口像燎过一团火,男子气概油然而生。他护住她和来丁,似乎连声音都粗犷了:“别怕,他们不会轻易杀人。” 第135章 今日的折辱   “只图财,不害命!配合的,活着靠岸。反抗的,丢下去喂鱼。”贼首在客舱踱步,刀刃不时故意从瑟缩的乘客头上掠过,激起阵阵惊呼。   没人反抗。   水贼开始掠夺财物。   夏小满交了丝绸手帕,两身衣服,补气血的丸药,和一点碎银、一贯铜钱。一个黑脸汉翻了翻他的箱笼和包裹,没找出什么,便作罢。他们将他和连儿视为一家,见连儿都没个首饰耳环,只凶恶地扫了她几眼,没有搜身。   劫掠完毕,贼人的目光踅摸一周,再度定在连儿身上,由狠戾变得淫猥。   在场只有她一个年轻妇人。他们开始明目张胆地商量,先弄了她,再把她女儿掳走卖了。连儿开始发抖,搂紧女儿,跪求他们行行好:“诸位好汉,饶过我们吧,我到庙里给好汉们立长生牌位……我有身孕,求好汉们积德行善……”   她哀求地看向同船者,他们躲瘟疫似的避开她的视线。水贼只有十几个,若所有人一拥而上,水贼八成会拿着已经得手的财物撤退。只是,没人敢冒险。   “什么鸟牌位,那些都没用,我们是追求眼下爽快的人。”一个汉子猥琐地触碰连儿的肩膀,又朝夏小满嘿嘿一乐,“我看上你老婆了。回头,你再娶一个吧!开荤喽!”   汉子猛地搂抱连儿,臭嘴乱亲。连儿发出哭叫,小女孩也吓得大哭。夏小满凭空生出一股力气,一拳抡在汉子油乎乎的鼻梁。他趁机夺过砍刀,胡乱与其他贼人厮打,口中高喊:“大家一起上!”   没人理会,只将头埋得更低。这很正常,假如夏小满不认识连儿,多半也不会相助。   刀在手里还没捂热,就被夺走了。夏小满被贼人一脚踹翻,胸腹火烧般疼,一时爬不起来,嘶嘶地抽气。贼众嗤笑:“这两下子还敢逞能!”   “他怎么也长得像个娘们儿似的,比他老婆还白,不会是女的吧。”一人掀翻了他,惊喜地招呼同伙:“女的!”   另一人也上了手:“不是,是男的!他没有!”   “没有,真没有!哈哈哈!”   贼人们围着夏小满,好像在围读世上最有趣的笑话。无数肮脏的毛手,在他身上捏来掐去。他被浓烈的体臭包围,像身处一锅沸腾的泔水。他竭力护住自己,目眦欲裂,猫似的张牙舞爪。然而他面对的,是一群豺狼禽兽。他们欣赏,并享受他的愤怒和恐惧。   连儿搂着闺女抽泣,小声祈求他们别这样,求同船者和船家帮帮忙:“各位大哥,帮帮我们吧……”   “放开我,放开我——我杀了你们——啊啊啊——”夏小满还是被剥光了,残缺的秘密暴露在所有人眼前,包括那个仍把他当男人看的女人。连儿知道他受过宫刑,但还是痛苦地侧过脸。   倒是那些同船的男人,不帮忙就算了,反而也凑过来看,啧啧称奇:“真新鲜呐。”“是天生的,还是宫里的太监,或者生了啥病?”   “滚开啊——滚——”骂到后来,夏小满开始哭泣哀求。有几个男人格外暴虐,对他肆意踢打,用脏污的鞋尖踩着他的残缺调笑。还拎着松鼠的尾巴,将它甩进冰冷的江水。   “啊!小满!小满——”夏小满扑在客舱窗边,朝翻腾的白浪凄厉呼喊,像是在召唤曾经的自己,已经死去的自己,“小满——天啊——”   他猛然扭头,用燃烧着地狱业火的目光,将他们的脸死死烙在脑海。   一个汉子薅着他的头发,将他压在地板,喘着粗气邪笑:“连男人都不是,还想逞英雄?老子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男人!”   “不,不要……”他惊恐地朝前爬行,又被拖回来。   “前头有江北的官船,快走!”一贼人高喊。   那汉子失落起身,与同伴扬长而去。数艘小舟如水中落叶,飞速漂走。   夏小满紧紧蜷在地板,感觉自己是一地扫不起来的碎渣子。几十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冷漠,探究,轻蔑,嘲弄。   连儿为他披上斗篷,搀他坐下,擦拭他脸上的伤痕。小女孩又将兔毛围巾围在他颈间,他木然摇头,推了回去。   乘客们都不屑地瞧着他。他们不敢直视水贼,却敢看他。一群没动手的,瞧不起唯一敢反抗的。   靠岸吧,快靠岸吧,再也受不了这些冷漠的凝视了。他合起双目,流下热泪,在湿冷的风中瑟瑟发抖。   “当时,没能办了我,你很失落嘛。”夏小满幽幽盯住捆在刑架的汉子,“我真倒霉,碰上了你们。你们也倒霉,欺负到了我头上。” 第136章 就这样留下吧   他笑吟吟地坐回椅子,倒了杯茶,“现在,我给你们讲讲,我是怎么做了太监的。那是八年前的事了,那天,圣上心情格外的差。”   十四岁那年中秋,夏小满陪太子微服上街。那时,太子十二岁。叶星辞九岁,一张小脸奶嘟嘟的,个子也小,快步跟着。啃完左手的糖糕,又啃右手的包子,可给他忙坏了。   路过一间青楼,太子好奇,他们便把其他成年侍卫留在街头,进去喝一壶茶,听几支小曲。临走前,太子赏了一颗金豆子。作为回报,唱曲的小姑娘送了一条手帕,上面绣着一对在花丛中亲昵的眷侣。   隔天,就被齐帝看到了。   他拎着它,睥睨东宫诸人,冷冷发问:“是谁,把朕的儿子,带到烟花之地?”   “是我自己想——”   “是我!”夏小满截断太子的话,跪地仰视天颜。他最年长,理应由他来担责。   “拖下去打死。”齐帝干脆地下令。   夏小满浑身发冷,感觉恐惧如毒蛇般顺着地砖爬满全身,跪求开恩。太子慌了,抱着父皇的腿求情:“小满是儿臣最亲近的玩伴,求您别杀他!”   叶星辞哇地吓哭了,也求皇上开恩,说自己也去了,喝了茶还吃了点心,那就是个聊天听曲的地方。齐帝俯身瞧着他,戳他的小脑袋,轻轻哼笑:“好个叶小五,你也不学好。回头朕就告诉你爹,叫他结结实实地揍你一顿!”   齐帝的目光,又刺在夏小满身上,压得他几乎趴在地上。齐帝说,他这个贱奴把太子和叶将军的儿子都带坏了,罪不可赦。   然后,他听见了那句毁掉他人生的命令,轻飘飘从一个帝王口中说出:“你不是对女人好奇吗?好奇一辈子吧。带下去,宫刑。”   夏小满像被抽走了骨头,烂泥般瘫在地上,凄惶道:“杀了我吧,杀了我吧。”齐帝的近卫将他拖下去,他放声哀嚎:“杀了我吧,皇上!”   “小满!小满!”太子追着他跑,满脸是泪,又跪回去求情,砰砰磕头,“他已经定亲了,过两年就要成家了!父皇开恩,开恩啊!”   “再多说一句,你就别当太子了!”   “无所谓,谁爱当谁当!”——这是夏小满疼晕之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他还看见,叶星辞用小手紧紧堵住太子的嘴,把余下的话塞了回去。   醒来时,夏小满躺在宫外专司净身的大院里。掌刑的,是专为小太监净身的“阉工”。   他听对方说:“算你倒霉,多少年没人被罚宫刑了,都是自愿的。看来,今天皇上心情很差。”那人又问:“你有兄弟吗?   他扯动哭哑的嗓子:“没有。”   “你爹有兄弟吗?”   “也没有。”   “那你家香火断了。”阉工淡淡道。接着交待注意事项,“别喝水,渴也忍着,发烧都是正常的,遭罪的且在后头呢!我手艺好,做得干净漂亮,手上还没死过人。”   阉工又拍了拍一个木匣,“你的宝贝,给你放这儿了。死后合葬,来世还是全乎人。”   “不要了。”夏小满心如死灰,身体成了空壳,什么也感觉不到,“下辈子不当人了。”   转天,太子顶着一双哭肿的眼来看他。太子说,会为他置办房屋田产,命令他亲家不许退亲,他会照常成家,一辈子衣食无忧。   “那样,会误了连儿一生。”夏小满说出思考一夜的决定,“让我留在东宫吧,殿下,就当个太监。”   只有这样,他的苦难才有意义。这,就是他为自己的不幸所找到的出路。一切痛苦,都有了个目的,如此才能活下去。就当个太监吧,全心全意侍奉太子。他是为了维护太子才成了这样,只有把这种奉献继续下去,才不算是白遭罪。   一旦燃烧,就燃尽为止。有人皈依神佛,他则皈依太子。从此,这个少年就是他的信仰。   “我在宫里捉住个小家伙,送给你。你养伤期间,就让它替我陪着你。”太子抬起手,袖口露出个毛绒绒的小家伙,“你看,小松鼠。”   夏小满倚在床上,扯出一个苍白的笑。   “第一次下床走路,疼死我了,疼得浑身哆嗦,要扶着墙慢慢走。”夏小满怀抱松鼠,缓缓踱步,回忆。炭盆的火光映着他的眸子,里面也燃着火,“比起这些,更难忍受的,是旁人蔑视的目光。伙伴们同情我,也瞧不起我。皇后娘娘对我的遭遇极为痛心,恨自己当时不在场。她是个好人,她有这个想法,就值得我感激一辈子。我听说,皇上也有点后悔,不该让一户人家断了香火,埋怨周围的人怎么不努力求情。你们知道,那天他因何心情差?”   夏小满扯出一丝苦笑,“因为他最喜欢的蛐蛐儿死了,哈哈,哈哈哈——”他笑出了眼泪。高亢诡异的惨笑,令被绑缚的三人毛骨悚然。   “我想,这件事也改变了太子的人生,虽然他从未坦露过。他意识到,哪怕他贵为储君,也掌握不了自己和身边人的命运。他再也没说过不当太子这种话。后来,直到现在,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这个位置站稳。皇上愈发喜爱别的儿子,太子的心也愈发的冷。冷到,会将他最疼惜的人,一天见不着就牵肠挂肚的人,留在他乡,拱手送人。有时,我都有点怕他。”   夏小满平静地看着三个汉子。他敢说这些,是因为这些人活不过今夜了。   “世界多不公平。同样是陪贵人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将军的儿子只被骂了一句,而守宫门的士卒的儿子,却从此残废了。我想当回男人,在故人面前勇敢一次,结果呢?却被你们折辱。你们坏事做尽,该有报应。我不信因果轮回,你们该得的,我这辈子就要还给你们。”   他闲庭信步,预告着他们的下场:“世上也有公平的事,那就是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   他将松鼠放在软垫,抚摸着它,柔声道:“小满,你就在这看着。他们居然敢把你丢进江里,我来给你报仇。”   隐隐传来敲更声。   他看向三人,莞尔一笑:“现在刚入夜,诸位好汉,良宵长着呢。”   **   窗外在飘雪,一丝风也没有,仿佛老天爷停止了呼吸。   叶星辞坐在窗边,细细地刺绣,专注到几乎成了斗鸡眼。那惯于握枪的手捏着绣针,手指纤长而有力,引着针线纵横穿行。这项无趣繁琐的活计,带给他一种轻盈甜美的快乐。仿佛天上飘的雪,都成了绵白糖。   他的技艺精进了。这一次,终于一眼就看得出是柳条,而非畸形绿葡萄。   “还差一半,明天应该就差不多了。那小子要是敢说丑,我就把他的头拧一圈,让他宁王变拧王,哼。”   呼,房门开合。叶星辞淡定地将东西收好,在面前摊开一册书,假意阅读。   “小五?”来人一进门就开始找他。伴着沉稳的脚步声,他的“夫君”从屏风后绕过来,斗篷还沾着雪沫,眼睫也残留着一点雪,很快消融了。   “看书呢,这本写的什么?”楚翊解开斗篷递给罗雨,随意在对面落座。湿润的眼睫下,一双深目弯着笑意,晶亮如藏着两滴朝露。   “里头写了好多个字。”叶星辞玩笑道。他根本就没在看,当然不知内容啦。他推开书,转移话题:“跟李大人聊得怎么样?”   “我们促膝长谈,我发现,他做事非常有条理,比我想象中还干练。”楚翊赞叹不已,“他只在城里待一天,马上又要去外县。一个县一个县监督新政试行,最后再动翠屏城周围。因为,这附近的乡绅最有权势,都是些举人秀才,也最有可能找茬抗拒。假如六个县都顺利试行,把他们围起来,也就水到渠成了。”   如果这样的能臣廉吏,属于大齐该多好,叶星辞不禁想道。不,李青禾常有,而慧眼识人,敢委以重任,也敢在背后担责的九爷却不常有。李青禾敢放开手脚,是因为有人撑腰鼓劲。   “小五,你手怎么破了?这里有一点血。”楚翊蹙眉,捉过他的手指。   “不是血,是早上吃的辣子。”叶星辞缩回手,探出赤红的舌尖,缓缓舔上被绣针刺破的左手食指,尝到一丝血腥味,“辣的,嘿嘿。”   这个动作让楚翊无所适从,眼睛没处放,身上长虱子,椅子烫屁股似的。   怎么会有男人可爱成这样?这没道理。他清了清忽而有些沙哑的喉咙,道:“贼人都审完了,该斩的斩,该关的关。终于清闲下来,我有个好去处,带你消遣一下,想来吗?”   小骗子啄米般点头,立即起身。   “走吧!”楚翊唇边扬起放肆的笑意,“咱哥儿俩一起去醉花楼,在销金窟里,体验一把醉生梦死的快活。”   “滚!说好不拿这些开玩笑的!”突然炸开的怒意,令少年脸色涨红,明艳如一株正在燃烧的花。   “逗你玩呢。”楚翊明知他会炸毛,不知怎么,就是想逗他。也想借此告诉自己:我确实把他当弟弟,看啊,我都能跟他开下流的玩笑。 第137章 又想骗我上贼船?   叶星辞一边换出门的衣服,一边嘟囔:“对那种地方,我一向不感兴趣,也不认为多风雅。一来,觉得卖笑的姑娘可怜。二来,也有些害怕。我小时候,宫里有个少年侍卫,因为陪皇子去青楼,被皇上以宫刑惩治。后来,他还继续留在宫里,只是做了太监。”   他在说夏小满的遭遇,只是略去了自己,“如果是我,一定不会留下来。”   楚翊则说:“我猜,他只是想赋予痛苦一些意义,才好继续活下去,这算是一种自我保护。”   罗雨在旁冷冷道:“要是我,就当场拔刀,宰了那昏君。犯了错,打一顿也就罢了,凭什么把人阉了。”   “喂,你也是齐人啊!”狂悖之言,把叶星辞吓了一跳。他头一次听见,有人敢骂圣上是“昏君”。这话像一把刀,从耳朵刺进他心口。圣上在料理家事时,或许有点糊涂。但对父亲绝对的信任倚重,也说明他知人善任。   “我不是哪国的人,我是王爷的人。假如王爷要我的那个,我会毫不犹豫割下来。”罗雨一腔赤诚,热切地看向主人。   楚翊慌忙道:“我不要哈,我绝不会提这种要求。”   出了城,来到江边一处小小的渡口。   渡口两旁,有大片的芦苇荡。丛丛蓬软的芦花,是一种纱绢般的浅赭色,托着皑皑轻雪,和江面薄雾。不香不艳,凭借自身的轻盈顶风斗雪。   渡口泊着一艘两丈长的游船,飞檐翘角,雕栏绣柱,窗棂堆着薄雪。四周芦花飞雪,若飘若止,它宛若停在一幅画里。   “这里好美……”叶星辞屏住呼吸,生怕一喘气,就将眼前的如画美景吹散了。他看向楚翊,男人朝他挑眉一笑,做个“请”的手势,示意他登船。   “又骗我上贼船?上一回你对我做了什么,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叶星辞眯了眯眼,戳向自己面颊,“楚一滑。”   楚翊面露尴尬:“我有点忘了。”   叶星辞心里害羞,却面不改色地坦然提醒:“你化身登徒子,亲了我四口,咋不把嘴剪下来粘我脸上呢?”   罗雨瞪大双眼,认真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比划个“四”。   “过去种种,就别提了。”楚翊释然地笑笑,很僵硬。   “为啥不提?正是过去种种,捏成了现在的你。昨天吃的饭,长成了你今天的肉。昨天受的苦,享的福,影响了你今天的决定。”说着,叶星辞敏捷地跃上船头,朝艄公笑了笑,钻进客舱。   舱内暖意融融,矮几上布有菜肴,咕嘟嘟蒸腾着热气,竟是火锅。黄铜锅上锅下灶,中间通风,内层涂锡。江南管这种火锅叫“暖冬锅”,每年入冬时,家家都会围炉涮肉喝酒。   “火锅?”叶星辞席地而坐,摩拳擦掌。盘中有薄如蝉翼的鱼片,肥美的鱼块,肥瘦相间的鲜牛、羊肉,还有豆腐和豆干等。锅旁烫着酒,另有一盘鲜果。   “吃吧。”楚翊也坐下,“罗雨,你也坐。”   “我先在船上转一圈。”罗雨警惕道。   说话间,叶星辞已经动筷了。   他先涮了几片牛胸肉,在加了芫荽的蘸水里走一圈,呼呼吹两口,吞入口中。香!这是顶好的牛肉,口感比楚翊的舌头还嫩。他黯然想,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亲亲了,只能靠吃肉来弥补。   船动了。今日无风无浪,毫不颠簸。罗雨回到舱内,说自己不饿,坐在角落默默擦刀,比擦脸都认真。   “怎么想到在船里涮火锅?”叶星辞朝锅中下入鱼片,同时给“夫君”夹了一筷子羊肉。   不过,比起自己吃,楚翊似乎更乐于看着别人吃,“我和李青禾吃饭时,有人来推销。说自己有一艘游船,干净漂亮,可供在江上宴饮,别有一番风味。我一想,你肯定喜欢,就定了他的船。想想看,四周是冰冷的水面,中间是沸腾的火锅,是不是挺好玩的?”   叶星辞往嘴里塞肉,说好归好,就是有点折腾。   楚翊抿了口茶,瞧着他一鼓一鼓的腮帮子直笑:“我看,你总是心事重重的,动不动半夜坐在桌旁发呆,就想带你出来转转。人是需要放松的。”   老子没发呆,绣花呢。只是你一起夜,我就把东西藏起来而已。叶星辞用筷尖夹着鱼片,没入锅中,在心里数了几个数便捞出来。他眼珠狡黠一转,故作忧郁:“最近,我越来越寂寞,夜里失眠。”   楚翊扑哧笑了:“你个毛还没长齐的臭小子,知道什么是寂寞?”   “寂寞就是,你明明就睡在同间屋子,可还是觉得你好遥远啊。”叶星辞透过蒸腾的热气盯住男人,明眸如钩,“寂寞就是,想叫醒你陪我说话,又想趁你睡着,毫无顾忌地盯着你看。”   楚翊陷入沉默,通过吃东西来让嘴忙碌,以避免说话。瞧你吓的!叶星辞在心里大笑,笑的尽头,反酸水似的泛上一丝苦涩。   “逗你玩呢,小爷我才没那么矫情,就是思乡罢了。”叶星辞的目光横扫桌面,把一碟盐焗杏仁端到自己面前,咯吱咯吱地吃起来,“我还跟兄弟们吵架了,因为我不让他们回家,我怕庆王借此攻讦你。从前,我们可从没红过脸。现在,大家都不理我了,说我重色轻友。”   叶星辞得让楚翊知道,自己为他付出了什么。和朋友吵架不算大事,但也要摆出来。沉默的爱是无望的,只会感动自己。   “王妃,下次这种伤情分的话由我来说。”角落的罗雨兀自擦刀,“正好他们四个都不服我,我借机跟他们打一架,一较高下下下下。”顿了顿,他补充:“我高,他们四个下。幽默吧?”   叶星辞被逗笑了。   “小五,谢谢你为我着想。”楚翊眼中闪着真诚的光。   船稳稳地漂在江上,他想支窗看景,却发现推不动。船尾的艄公听见动静,大声喊了句:“客官,窗子都坏了。”   楚翊起身步出客舱,长身玉立船头,抬手接雪。眉宇清冷秀逸,若飘雪的山峰。细雪轻盈似羽,悠悠飘好久才落,眷恋天空的高远。终究,还是消融在平静的江面,完成宿命的轮回。总有一天,还会再成为一片雪。   “一起喝点吧。”小骗子也来了,看来是吃饱了,手里端着酒壶和两个酒盅。   于是,二人坐在船头,赏雪对饮。黄酒微烫,入喉甘醇。船头绘有鹢鸟,展翅欲飞。楚翊说,从前的人也将船头称做鹢首,有时直接用它来代指船。   少年的双颊,呈现出淡而润泽的桃红色,脖颈很白。有雪飘过时,几乎与肤色相融,难以分辨。楚翊盯着对方玲珑的喉结,尚不明显,但足以辨别雌雄。   他阖起双眼,又猛然睁开,想体验乍一看到小五的感觉。随即获得了些许安慰:哈哈,不是我眼瞎。换个没娶媳妇的愣头青,照样会跟自己同个下场。当眼前摆着这样一张风华绝代的脸蛋儿,谁还看脖子?   “干嘛这么看我,我现原形了吗?”小五笑得神采飞扬,朝身后一瞄,套用志怪故事玩笑道:“呀,尾巴露出来了!都怪你打我屁股,把我画的皮囊都打破了。”   楚翊手掌发烫,眼前全是大白馒头。江上淡淡的雾气,也像蒸馒头的热气。一想到那日失态,把人家的屁股当手鼓疯狂演奏,他就难堪得想掐大腿。   “逸之哥哥。”小骗子的眸光和声音忽而沉下来,楚翊的心忽悠一下悬起。对方抿了抿唇,轻声问:“从江南回来之前,你去查点贼人籍贯的时候,被我一枪刺中大腿的那个,死没死啊?”   被擒当天,那人就死在牢里了。不过,楚翊却说:“没死,现在估计等着问斩呢。”他知道小五很在意是否杀了人。   少年松了口气,嘀咕:“我不同情他,他也该死,可我就是很怕他死在我手里……怎么说呢,那种感觉很奇怪。”   “我懂,我也有过。”楚翊轻拍对方的肩膀,“不过,如果你想从军,这是必经的一步。”见对方沉思,他换个轻松的话题,“你看,景色多好,我们对对子吧。” 第138章 横舟卧浪生死间   “啊?”小五的表情,登时变得比方才更严峻,“要不,还是接着聊杀人吧?你无聊啦?那我给你打一套拳助兴。”说着,嘿哈地展示了几路拳法。动作潇洒漂亮,拳脚生风,差点一脚把“丈夫”踢进水里。   楚翊在呼呼的腿风中击掌叫好,游目于景,随口出了上联:“长天碎玉倾。”   少年收了神通,扬起下巴飒然接道:“小五可真硬。”   楚翊一愣,哈哈大笑,知道对方指的是拳脚,而非其它。   “吃多了,正好活动活动。”少年喘着气盘膝而坐,手撑在膝头。忽然,撑住身体的手一滑,整个人大幅倾斜。一个吻,结结实实地落在楚翊嘴角,融化了一片雪花。   少年坐直,从容一笑:“抱歉,我手滑了。”之后直直盯着楚翊的耳朵,想看它们会不会为自己而变红。   “你——”楚翊明白,这是在重温泛舟赏月那夜的亲昵。绝对故意,不存在手滑,因为这小子在倾斜过程中就噘起了嘴,做好撞击准备。   楚翊扭过脸望着江面,五脏战栗起来。那是一种类似心动的感觉,但不是。是再度被勾起的怒意。他在人生最幸福的时刻,承受了毁灭性打击,从此所有的亲密行为都会引出那一夜的怒火。   这臭小子,还在诱惑自己。想把白馒头似的屁股,堵在别人的人生路上。   烦死了。可是,偏又可爱死了。   “请自重。”楚翊手背在嘴角一蹭,略显狼狈,“我……我不知该拿你怎么办,还是先当兄弟吧。有时,接受比抗争更需要勇气。”   叶星辞沉默着,抄起酒壶,仰头往嘴里倒酒,如一株奇花在痛饮天降甘霖。酒水汩汩灌入口中,来不及吞咽的,便顺着嘴角流下。酒壶见底,他手猛然一扬,将壶抛进江水,粗暴地抹抹嘴。   “九爷,你真讨厌。”叶星辞咬着牙嘟囔,像在咬楚翊的肉,羞愤而怨怼,“就许你手滑,肆意调戏我,随便往人心里钻。我手滑,就是自讨没趣。我骗你在先,但其实一直被牵着鼻子走的是我。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喜欢别人。因为,我只喜欢你这一个男人啊!”   他快速眨眼,把眼中的一层泪赶走,傲然斜睨男人:“你带我坐在美景里,吃着火锅赏着雪,说着关心的话,却不许我心动。哪有这等道理?这不是挠人痒痒肉,又不许人笑么?你对我好,只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责任感:啊,我真是个君子,我对骗子都包容又体贴,还认作弟弟。楚一只,今后,我要是再亲你一口,我就把嘴缝上。”   楚翊的嘴唇颤了颤,单手捂额,说脑袋疼。   叶星辞紧抿着唇,像只凶巴巴的小鳄鱼。他瞪了男人一眼,转身回到客舱,愤愤地想:手帕也不给你了,绣好了我自己用!楚一只,一只挑食的臭狗狗,喂它不吃,又咬着不放。   气氛都烘托到这了,又来一句当兄弟。就好比,有人带你去放烟花,你正在夜幕下期待着,结果对方放了个屁,告诉你结束了,还问你震撼不。   生气很耗体力,叶星辞继续吃火锅,角落的罗雨仍在翻来覆去擦拭欣赏自己的宝刀,眸光温柔,仿佛下一刻就要吻上去了。   “王爷是个很厉害的人。”罗雨收了刀,淡淡开口,“倘若世界是个大池子,别人是鱼,他是蛟龙。曾经我以为,没什么能降服他,直到王妃你出现。很多男人都窝里横,在外窝囊,王爷正相反。他头一回被人欺负得这么惨,这么狼狈。吵架时你温柔点,别跟他吼。”   叶星辞嚼着肉轻哼一声。   片刻,楚翊也回来了。讪讪地将手靠近火锅取暖,搭话道:“生气啦?”   “我这个人本来就很有生气,生机勃勃。”叶星辞放下筷子,慢悠悠道:“有一天我去买鱼,问老板鱼怎么卖。老板说,活鱼二十文。我说太贵了,老板一指旁边:这条鱼刚死,五文。我问:咋死的?老板没好气地说:没人买它,自己气死的。”   楚翊问,然后呢?   叶星辞恣肆地挑起嘴角:“我一下子悟了:不能生气,一生气,就掉价了。”   楚翊愣了,笑得直拍地板,船底也跟着“咚咚”响。待侧耳细听,那声音又不见了,“可能刮到什么东西,或者撞到鱼了。”   叶星辞不以为意,再度举筷,却见泛着油花的火锅汤,在缓缓朝自己这边倾斜。碗碟出溜到桌沿,他抬手拦住,心下一凛:“船歪了!船尾在往下沉!”   “小心烫!”楚翊端起火锅,以免热汤倾洒。罗雨起身去查看,却拉不开船舱的门。他使劲一拽,响起当啷啷的铜铁撞击声——门被锁住了!另一侧也是!   叶星辞感觉臀部浸入一片冰冷的液体,寒意如虫群,顺着脊背爬上来,化作鸡皮疙瘩。他撤开手臂,碗碟自矮几纷纷滑落,溅起冰凉的水花。   “水!”   寒冷刺骨的江水,自地板缝狂涌而上,仿佛同时挖通了无数泉眼。船的底舱漏了!方才的响动,是有人在凿船!   “王爷,我们中埋伏了!”罗雨愤恨地嘶吼,抽了自己一耳光,随之抽刀捅进门缝,试图斩断门锁。   “撞破窗子!”叶星辞咬牙用肩膀撞窗,又用脚踹。楚翊将火锅抛在一旁,也作出同样的举动,神情阴沉冷静,两腮绷紧的肌肉微微发颤。   和门板一样,窗棂异常坚固,否则一脚下去就断了。这是特殊加固过的船,用来葬送他们!叶星辞来不及去想谁是幕后黑手,朝罗雨吼道:“给我一把刀!”   “接着!”罗雨抛来另外一柄短刀,叶星辞单手接过,凌空震开刀鞘,挥刀劈砍窗棂。但刀太轻薄,只适合杀人,这时需要的是重斧!   “给我!”楚翊劈手夺刀,照着砍出的痕迹挥砍。单论力气,他更大些。木屑纷飞,木头砍烂了,露出其中包裹的黝黑之物——铁条。   出不去的。   这是量身定做的棺材,他们会和它一起沉入江底。我要死了?叶星辞的心,随着船一起往下沉。我还没长大成人,还没触碰到梦想的边缘,甚至还没回家看娘一眼……   楚翊则喘着粗气,嘴唇颤抖,自顾自低喃:“不,不会的,不会是他。”叶星辞知道他想到了谁。他的四哥,庆王。这种怀疑一定锥心刺骨,比此刻没到大腿的隆冬江水更凉。   船越来越歪,桌子早已滑到一侧,他们也都挤在角落,半躺在船尾那侧的门板。   从现状来看,船底是水密隔舱结构。放在平时,即使渗水漏水,也只是某个隔舱缓慢进水,有足够的时间修补。但船尾的隔舱遭人为破坏后急剧灌水,故而迅速朝一侧倾斜。   “怪我,怪我疏忽……”罗雨懊恼至极,狠狠提了口气,潜入水中,趴在门板上撬锁。火锅汤融入江水,油脂凝结成一块块白色固体,和早已冷却的木炭一起漂在迅速上升的水面。   “都先别乱想了!”叶星辞惶然四顾,半截身子泡在水里。寒意顺着腹部爬满全身,恐惧令他浑身发抖。他握紧楚翊的双肩,急切道:“你水性如何,上一次游泳是何时?”   “你把我踹下去的那天!”   “这次,我也会救你的!”叶星辞惨笑一下,蹬掉靴子,又甩开斗篷和衣物,“快把鞋和外衣脱了!太沉了,等会儿游不起来!”   楚翊照做,迅速观察四周,指向斜在眼前的船棚:“棚顶边缘和舱板的接缝处一定薄弱!就从那出去!”他一把揪起仍潜在水底开锁的罗雨,三人踩着倾斜的门板靠近船棚,用肩撞,用脚踹,用刀撬。   没人说话,被江水迅速挤占的空间里,只有发力时的低吼和粗喘。   不想死,不想死!   每撞一下,叶星辞就自心底发出狂吼,感觉肩膀肿了。冷水溅在脸上,他几乎预支了将来回光返照的力气,和下辈子的力气。   顷刻之间,船几乎竖起,直直插在江面,犹如一座正在沉入大地的墓碑。江水漫灌,淹过头顶,三人只好浮水。待水灌满客舱,他们便会随之沉入江底,绝无生还可能! 第139章 江涛荡尽有情人   好冷。   全身浸在冷水里,寒气逼入肌骨,血似乎都凉透了,心脏也阵阵挛缩。叶星辞的小腿抽筋了,五官痛苦地扭曲,真要命!   “腿,腿——”   “别用力!”楚翊一把搂住他的腰,“挂在我身上休息一下。”   他们水淋淋地抱在一起,注视彼此的双眼,口中呼出的白气交融。叶星辞的嘴唇冻紫了,颤抖的话语,从同样颤抖的齿缝间挤出来:“我们,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楚翊猛地摇头,将少年抱得更紧,用褪去血色的脸庞贴住对方的脸,“我不会让你死!”   潜在水底的罗雨终于从棚顶与舱壁接缝处别开一道豁口,又竭力掰得更开。他呼地冒出水面,胸膛急促起伏,把楚翊往水里按:“开了!王爷快走!”   “让王妃先走!”   叶星辞深吸一口气,脑袋没入冷水的瞬间,太阳穴一阵刺痛,头皮倏地绷紧了。这种感觉,和在夏日温暖的湖水里潜泳时天壤之别。   他先钻出豁口,又回身去拽的楚翊和罗雨。三人浮出江面,濒死般大口呼吸,竖起的游船就在身边缓缓下沉,给人一种自己正在升高的错觉。   “看!”罗雨抬手一指。   他们看见了一艘轻舟的影子,已经逃得很远,上面载着游船的艄公。还有几个人,应该是潜入水底凿船的。楚翊抹了把脸上的水,目光如离弦之箭划过江面,死死盯着他们。   突然,头顶“碌碌”作响,是绞轮在飞转!   固定在船首的石碇脱离凹槽,直直坠落,迎头而来!叶星辞一把推开楚翊,自己也躲闪,然而沉重的石块还是刮在楚翊左肩。   楚翊痛得嘶吼一声,笔直的肩膀瞬间塌下一截,濡湿的中衣绽开片片血色。   他脱臼了!   剧痛令他肌肉绷紧,方寸大乱,整个人陡然一沉,呛了一口水:“咳——”   “九爷!”叶星辞和罗雨立即托住楚翊,连声叫他放松。然而,他又是凭空一坠,头部瞬间没入水里,整个人迅速下沉。好像有无数人抓着他的脚,把他往下拽,从人世间抢到阴曹地府去。   “王爷!”罗雨死死地把楚翊朝上提。   原本竖起的船首被水里的石碇坠着,朝水面压来,顷刻间整艘船就会翻覆。必须立即逃离,否则会被扣在下面!   叶星辞潜入水下一看,楚翊的小腿被石碇的绳索缠住了!石碇正拖着他的心上人,坠入深渊般的水底。那是黑色的,能吞没一切的黑,犹如怪物的巨口。叶星辞心中骇然,手往罗雨腰间一摸,拔出仅剩一把的短刀。   腿部的勒压感倏然消失。绳索被割断的瞬间,楚翊被罗雨带出水面。对方揽着他逃离,头顶有一片可怖的阴影,是正在翻覆的船。   “小五!小五——”楚翊在寒冷和剧痛中急促喘息,死盯水面,却不见小五露头。一种极度恐怖的预感攫住他的心,他惶然去推罗雨,“别管我,你去看看他!快去!”   罗雨咬着牙一语不发,只顾主人。   “呃——”少年冒了头,猛抽一口气。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极度痛苦,清澈的眼眸被无助填满,朝楚翊伸出手,“我动不了,逸之哥哥——”   他抽筋了!   “快,快去救他!快去啊!!”楚翊目眦欲裂,用能动的右手与罗雨厮打,血从左肩持续流出,在水面漫延,“别管我,别管我!!”   少年看一眼那脱臼的肩膀,在剧痛中死死咬着牙,没有哭喊求救,口鼻在水面忽上忽下。罗雨只能救一个。没人托着,受伤的楚翊会溺水。   来不及了,船压下来了。少年用伸长的手,在楚翊同样竭力伸来的手上轻轻拂了一下,而非当成救命稻草握住。   “对不起……”   最后一句话,随着悠悠飞雪,消逝于江水。船体完全翻覆,底朝天拍在江面,沉沉地将少年砸入冰冷的水里,犹如顽童用鞋底摧折了一棵劲草。   楚翊从头到脚都麻了一下。身体像撕裂了,冰冷的江水直接灌进心脏。他双目赤红如地狱的血池,死盯正在被水面吞没的船底,发疯般挣脱罗雨的手,要下潜救人。   “放开,放开我!小五——放开我啊——小五——”   快,现在去救,还来得及!   罗雨不说话,死死拽着他,朝一艘正在靠近的货船高声求救。很快,几个船工放下绳梯,七手八脚地将他们从船舷拽上来。二人瘫在甲板,浑身发抖。   “不,小五,小五还在下面……”楚翊踉跄起身,拖着水淋淋的身体和脱臼的膀子,疯魔了似的爬上船沿,就要往下跳。   “哎别动,你这胳膊掉环儿咧!没法划水!”一个黝黑敦实的汉子拦住他,“你俩快把这湿衣服脱了,进去烤烤火,多冷啊!”   “不,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游船已完全沉没。江面吞噬了一切,恢复平静,轻雪兀自飘落,缀在楚翊纹丝不动的眼睫。他不眨眼,不呼吸,耷拉着的左肩也不疼,耳中阵阵嗡鸣。麻木过后,一股确切的疼痛从心脏泵向全身。   “水里还有一个人!求求你们,快去救他!”楚翊仓皇地哀求几个船工,“那是我老婆,那是我老婆!我给你们银子……”   “不是钱的问题,水拔凉拔凉的没法下去,会害病的。你看这茫茫一片,到哪里去找嘛。”   楚翊什么也听不清,只念经般不住哀求。   “九爷,你怎么样!”罗雨的声音穿透耳鸣。   楚翊猛地甩开那双搀扶而来的手,抡起右拳挥在罗雨脸上,高大的身躯如醉汉般摇晃,悲戚地怒吼:“为什么只顾着我?!我让你别管我,别管我!”   罗雨舔了舔嘴角的血,悲切而冷静道:“我只有能力救一个,我必须救你。”   “小五,小五……”楚翊漫无目的地乱走乱晃,最终跌在甲板。他像一个摔倒的孩子,先是怔愣着寻找最亲密的人,发现找不到,便放声恸哭。   罗雨让旁人搭把手,一起将楚翊抬到货舱。脱去湿衣,查看伤势。除了肩头被石碇砸破脱臼,并无大碍。   “九爷,忍着点,我把你肩膀安上。”   罗雨坐下,拽直楚翊的手臂同时伸脚,缓慢而用力地朝腋下一蹬,脱臼的关节应声复位。这个过程很疼,但楚翊似乎失去了知觉,没有任何反应。   靠岸之后,翠屏府立即组织人手去江面搜寻打捞,并开始缉凶。   楚翊简单包扎伤口,也带着一队人马,在江上找。他的身体是麻木的,也迟钝了,眸光失去神采。别人说一句,他许久才回应,木讷地叫对方再说一遍。   楚翊觉察不到时间的流逝。天,似乎一下就黑了。像老天忽然阖起了眼,不忍见有情人死别。   随行的官兵都在劝:“王爷先回去休息养伤,要保重贵体。我们不眠不休地找那位叶侍卫,一有消息马上禀报,江防的兵士也都在搜寻。”   楚翊没再坚持,由罗雨陪着回到府衙中的居所。晚膳菜肴丰盛,但他嗅不出味道,呆坐在桌旁。不过,他喝了一碗驱寒参姜汤。   他终于想起,得知恒辰太子死讯的那一天,自己是怎么过的——就像现在这样。像被包裹在巨大的蚕茧里,一切都不真实。声音传进耳中,就像躺在水底听岸上的人说话,朦朦胧胧。   “王爷,吃点吧。”   楚翊侧目,看向罗雨脸上的瘀痕。呆了片刻,轻声道歉:“对不起。”罗雨耸耸肩,表示自己不介意。   罗雨没错,他只是做了该做的。接着,楚翊浑身一震,此刻才想起,这是小五对他说的最后一句。   对不起。   不,不是最后一句,小五一定还活着,他们还有好多话没说!他们两个凑在一块,就像喝了酒的话唠,聊完一件事,马上又能开启另一话题。   对不起……小五为何而道歉?是在为装成女人欺骗了他。小五本能说些别的,他也能听见别的。那么多快乐时光,未竟的愿望,满腔的爱意……是他对被骗的耿耿于怀,逼得少年在最绝望的一刻,仍在说对不起。   想到这,楚翊恨透了自己。   如果,这便是这段缘分的终点,那这三个字,将犹如一道惨白的引魂幡,永远飘在他心上。提醒着他,那些愤怒令他错过了什么。比起此刻的失去,一切过错都可原宥,一切欺瞒皆可释怀。   “哈哈,我好无聊。”他像在对罗雨说,又像在自言自语,“我干嘛跟他生气呢?我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来跟他怄气……他才十七岁,活了二百个月,这其中两个月,我都在跟他闹别扭。就在今天,他亲了我一下,我却叫他自重,还故意气他……”   “王爷,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罗雨的声音含着哽咽。   楚翊置若罔闻,踉跄起身,绕过一扇屏风,来到小五的房间。他似乎还能听见他的笑声。余光里,有个闪亮的物体斜立在床边衣架,是小五的长枪。   银晃晃的枪尖,狠狠攮在楚翊心上。那鲜活明朗的少年,在寺庙、在王府、在船上舞枪的少年,被江水带走了。   他坐在床边,抓过小五的枕头,放在鼻端轻嗅。可惜,他五感麻木,闻不见对方的气息。放回去时,才发现先前被枕头压着的一堆东西。   针盒,各色丝线,教刺绣针法的书,几条叠起的白手帕……小五在学刺绣?   楚翊拎起一条,见上面乱糟糟一团,似乎是只绿刺猬。又拿过一条,仍旧乱作一团,但能勉强看出是许多绿毛虫。再摊开一条,已初具章法,原来是想绣绿葡萄……他抖开最下面一条手帕,一片交错有序的柳条映入眼帘,片片叶子可爱舒展。   只是,绣了一半。边角还别着一根绣针,穿着绿色丝线。   楚翊蓦然意识到,这是给自己的。为了一句戏言,小五真的从头学起。   ——“我绣一个赔给你。”   ——“算了吧。你那双手,也就耍枪还行,可耍不来绣花针,那是细功夫。”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你要是绣成了,再难看我也成天用。”   “这是给我的。傻小子,你还真的学了,看看这些就知道你有多笨。你那么活泼好动,是怎么坐得住的?”原来,那些秉烛而坐的夜晚,并非思乡,而是相思。楚翊将脸埋进一堆手帕,任由泪水打湿上面的一片片叶子。   下巴被针尖刺了一下。   倏忽之间,蚕茧破了,被包裹的不真切感消失了。好疼,肩膀疼,心里疼,而且很饿。耳鸣停止了,一切都真切而明晰。小五的气息汹涌而来,从床铺、枕套、搭在衣架的袍子,和房间的每个角落。   楚翊竭力压抑,窒息般抽噎着。他不再愤怒,不再憎恨,不再耿耿于怀。可是,这份与自己和解的代价太重了。   楚翊来到桌边,开始吃饭。他疯狂地把搅拌在一起的饭菜扒拉到嘴里,一口气吃了很多。罗雨看着他,有点不知所措。   “吃饱就有力气了,我继续去找他。”楚翊干脆地丢了筷子,披起斗篷出门,迎面撞上四舅和于章远他们。 第140章 就你没老婆   “大外甥,有消息!算是好消息。”陈为风尘仆仆,头发被江上的水气熏得湿漉漉的,气都没喘匀便开口,“找到沉船了,在底下摸了一遍,没有人,等天亮再仔细看看。江防的李总镇说,有一种可能,就是被江里的暗流卷到别处了,所以当时没露头。”   “他一定还活着!”楚翊惊喜地握住四舅的肩头,看一眼于章远等人,“走,继续找!沿江堤一寸寸找!如果小五被水流卷走,会被冲到江边。派人去江南,让他们也帮着找。”   “要不你……”陈为瞥向外甥因包扎而隆起一块的左肩,又看看那心如火焚的样子,想让他歇着,却把话咽了回去。外甥真的爱小五,不像寻常男人爱女人那样,而是一个人爱另一个人。   如果那个带把儿的外甥媳妇能绝处逢生,他俩这辈子都分不开了。身边有个火一样热烈明媚的少年,又怎么去接纳别的女人。   “唉,走吧!”陈为道。   出门前,楚翊特意去马棚找到小五的爱驹,那匹名叫雪球儿的神骏白马。他摸着它的头,轻声告诉它:“你放心,我会把他找回来的。”   一行人出了城,沿着江畔绵长的堤岸,一寸寸地寻觅,用竹竿拨开芦苇和枯黄的灯心草,悬着心朝深处探查。火把暗了,就重新蘸上桐油。   雪早停了,夜雾迷蒙。一弯白惨惨的月,映着滟滟江波。水气冰冷,让周身衣物变得沉重。   楚翊不知疲惫地四处搜寻,于章远等人跟在后面,随着走动而低声呜咽。那个在公主逃婚后独挑大梁的叶小将军,不仅是上司,也是兄弟,更是恩人。   “我不该跟王妃吵架,我们之间最后的回忆,居然是闹别扭……他水性很好的,宫里的侍卫全都游不过他,怎么会……”宋卓说到一半,失声痛哭,以衣袖掩面。   罗雨冷冷觑他一眼,又看看走在前面的主人,将灯笼换只手提着,焦躁道:“小点声,别哭了,你这样捂着眼怎么找人?”   “你他娘的会不会说话——”   宋卓性子最急,挽起袖子就要打架。罗雨漠然朝他勾勾手,另一手仍持灯,彰显要让他一只手:“这灯笼里的火苗但凡晃一晃,都算我输。”   于章远慌忙拦下同伴:“算了,你这不是自取其辱吗?”宋卓借坡下驴,讪讪地打了一套拳,算是没浪费刚刚摆开的架势。   “罗雨是怕我的情绪受影响,才不让你哭。”楚翊脚步一顿,转过头,清逸的面孔比月光更苍白,双眸被血丝和憾恨缠绕,“小五是为了救我,潜入水下割绳子,然后抽筋了,耽搁了逃生时间。要怨,就怨我吧。”   于章远四人互相看看,不再说话。这是叶小将军的选择,没人有资格去指摘。   “你觉得……是谁下的手?”陈为追上外甥。   “不知道,但应该是冲我来的。也许,是有人想阻挠新政的试行,所以想搞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也许,是憎恨我的水贼余孽。也许……”楚翊摇摇头,想把那个人从怀疑中驱除。他们是血脉相连的手足,疑念一起,心就碎了。   “我知道你想说谁,”陈为黯然,“我也不希望是他。”   “我太大意,太轻狂了。我没想过,会有人恨我至此,处心积虑要我的命。”说话时,楚翊的目光仍在四处巡睃,掠过一片浅滩。当中有片黑影,像是个人俯卧在那!   “小五!”他心口遽然一紧,踩着水狂奔过去,才发现是几块石头。   他泄了气,脱力地跪在水里。火把浸湿,瞬间灭了。他一向百折不挠,可仅仅是把石头错认为人,就险些崩溃。心弦如绷紧的琴弦,被命运粗暴弹弄,眼看就要断裂。   “你在哪啊,小五。就让我变成江里的一条鱼,和你重逢吧……”楚翊失神地望着茫茫如墨的江面。   罗雨追过来,说水凉不能久待,把他往肩上一扛,回到江堤。又勒令宋卓脱了靴子,给王爷穿。   从深夜找到天色微明,一无所获。   城门熙攘,有人挑担进城送货,有人出城往江边赶,去帮商船装货,卖力气挣辛苦钱。粗黑的脖子上,架着沧桑的脸,每一个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每一个都目的明确,步履不停。偶尔慢一下,也是与熟人匆匆打个招呼。   “麻烦让一让嘿!”   楚翊往旁边侧身,给迎面拉板车的年轻人让路。他黝黑健壮,不时回眸与车上坐着的人说笑。那是个十七八的少女,裹着崭新的红披肩,袄裙也是新的,怀抱一包点心,扶着两坛酒。   这是新婚夫妇赶着回门。   路过楚翊这样难得一见的俊美贵公子,她也只是淡淡一瞟,继续用欢喜热切的目光凝视丈夫的背影:“跑慢点,累不累呀……”   “不累!”   街旁炊烟袅袅。   早点铺生意红火,头一宿泡好的黄豆、籼米,后半夜就开始熬豆浆、磨米浆。长凳坐满了人,呼噜呼噜地吃豆花和米豆腐,宽裕的再来两个肉包子。   楚翊也坐下随便吃了点东西,看一旁的男人把桌面的烧饼渣通通扫进手心,又舔进嘴里。   这让他想起挚友。恒辰太子见过温饱难继的众生,所以每次都把碗里的饭吃光。省不了几粒粮,主要是做个表率。慢慢的,东宫所有属官仆人都不再剩饭。此举也影响到了楚翊。   小五也不剩饭,不过,应该是单纯的肚量大。想到这,楚翊扯扯嘴角,哭一般笑了笑。   经营早点铺的,是对中年夫妻,忙得脚不沾地。收碗时,女人不慎摔了一摞,男人慌忙来问有没有被碎片伤着,叫她休息一会儿。   “老夫老妻了,还这么黏糊!”熟客打趣。   女人难为情,男人坦然笑道:“比你嘴里吃的糖糕还黏!”   楚翊留下一点碎银,在街面漫无目的地游荡,与一个老人撞在一起。互相道歉后,老人家蹒跚地迈入街旁刚刚卸了门板的生药铺。   “老伯,我刚开门你就来啦!”   “哎,急着给我那老太婆抓药。”   楚翊笑了笑,继续游荡,如孤魂野鬼。怎么就他没有老婆啊,众生都有相伴一生的人,那个骗他解缨结发的臭小子,又藏在哪?   忽闻一阵钟声。   “这附近有寺庙?”楚翊停下脚步,看向罗雨。   后者说没注意过,循声一指北侧:“在那边,王爷想去看看?”   穿过几条巷子,果见一座不大的寺院。一道石墙,隔开市井红尘,只见青烟缭绕。待楚翊回过神来,已迈入寺门,身处悠悠梵音之中。   寺内殿堂不多,庭院耸立几株古柏,挺拔苍劲。树下的功德廊里,镌刻着檀越施主的姓名。   香客不少,巨大的石雕香炉烟雾腾涌。楚翊喃喃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腊八。”罗雨干脆地答,“可能都是来喝粥的。”他朝不远处的粥棚歪歪头。粗糙的木桌条凳上摆设着碗具,旁边还有一口热气滚滚的大锅。   “哦,对,今天是腊月初八,我成亲整两月了。”楚翊有些钝感地眨眨眼,宛如梦游者,“佛家叫‘法宝节’,这一天是佛陀在菩提树下成道的日子,一般都会举行祝圣普佛祈福施粥法会。”   “受教了。”罗雨忧心于主人的状态,“王爷回去睡一会儿吧,你肩上还有伤呢。”   楚翊说想转一转。   他步履拖沓,脊背微颓,随善男信女步入大殿。殿内五柱八檩,三重梁枋及瓜柱均绘有褪色的花卉神兽。   他仰望着佛,佛也回望他,庄严而悲悯地凝视众生。从不跪拜神佛的他,缓缓弯下坚挺的双膝,垂下高傲的头颅。以额触地,向命运臣服,虔心祈愿。   回来吧,让那个人回来吧。   有一年初春,他去雁鸣山踏青。恒辰太子携妻礼佛,而后问:“九叔,你不去敬香吗?”十几岁的他桀骜一笑:“求人不如求己,我从不信这些。”   罗雨站在殿外,诧异地看着超群绝伦的男人混迹于凡夫,庄重地拜了又拜,良久才起身。 第141章 热乎乎的他   “我们再去别处看看。”   一旁的大愿殿,也是专门供奉牌位的功德堂。楚翊一进门,就有僧人向他施礼,问他是否想供奉亲友的牌位。有为生者延生祈福的,也有为亡者往生超度的。   楚翊施了一笔香火钱,为小五立了一座增福添禄的长生牌,可永享供奉。僧人取来红纸,叫他写下姓名和生辰,随后问:“请问施主与这位叶施主的关系?”   “结发夫妻。”楚翊脱口而出。   “贫僧祝贤伉俪智慧无量,身心自在。”在僧人的祝福声中,四处踱步的罗雨忽然大叫:“这好像是恒辰太子的牌位,我没认错字吧?”僧人哆嗦一下,提醒他别喧哗。   楚翊朝摆放往生牌位的那侧一扫,心下一颤,快步上前。   没错,是挚友的牌位——佛力超荐大昌恒辰太子往生莲位。阳上:翠屏百姓。   没想到,在离顺都千里之遥的地方,一座小寺里,也有人供奉恒辰太子。有一年,此地受涝灾,是他亲自将赈灾粮发到百姓手里,还杀了借机敛财的贪官污吏。   百姓没忘记他。   楚翊燃起三柱清香,平举眼前,面对牌位低语倾诉:“九叔曾夸口,求人不如求己,不拜神佛,我食言了。我对你说,将来会办个朴素的婚礼,给那些挥霍无度的勋贵做表率,也食言了。为了风光体面,我把攒的老婆本花干净了。曾经,小五问我,假如自己是男的怎么办?我说,只要确定是你,照样喜欢。后来,我又食言了。九叔做不到像你那样,永远知行合一。”   楚翊哽咽一下,咬了咬嘴唇,继续道:“万一,万一他真的……你要帮我照顾他。他是我生命里绝无仅有的存在,失去他的那一瞬间,我甚至忘却了我们的梦想。”   他将香敬奉在香炉,转身离去。刚挪动一步,眼前倏然一黑,就这么昏睡过去。   在漆黑无边的梦里,他听见了挚友的声音,悄声细语:“嘿,九叔,我打听了一下。我那位婶婶太能吃了,哪都不收他,已经被遣返人间了。”   楚翊笑了。   他猛地睁眼,嘴角仍微微上扬。   他以为自己至多睡了一炷香的工夫,没想到天色已暗。肩伤被重新包扎过,罗雨正伏在桌旁睡觉。   他刚下床,罗雨瞬间醒了。   这小子异于常人,没有那种睡眼惺忪的状态作为过渡,稍有动静刹那清醒,这是在军营为奴磨练出的机敏。不管多累,只稍作休息,就能恢复精力。作为护卫,他很优秀,但叫人心疼。   “走,继续去找王妃。我四舅呢?”   “舅老爷累趴窝了。”罗雨耸耸肩。   楚翊带着老婆的兄弟们,继续朝沅江下游搜寻,用脚丈量着渺茫的希望。他必须动起来,来消耗一部分悲痛。于章远他们陷入一种绝望的沉默,比哭泣更令人揪心。   冷风送来隐约的马蹄声。   楚翊的心抖了抖,只见一星火光正在视野中放大。是有人手持火把,沿堤岸旁的土路飞马驰来。   一定是来报信的。   火光越近,他的呼吸越急。心跳隆隆如雷,在耳中激荡,几乎盖过了越发响亮的马匹奔腾声。他口干舌燥,像犯人在等待判决。心口涌动着一团沉重的东西,是热望,是恐惧。   近了,已经能听见马儿呼哧的鼻息。来人怎么不说话?难道是坏消息?   “报——”   楚翊的心猛然被一根细丝提了起来,浑身发麻。   “禀报王爷,人找着了!还有气儿!”   楚翊顿然松弛下来,仿佛一座大山从背上移开了。喜悦掺合着哽咽,从胸腔一股股往上反。他说不出话,只能大口喘气,双腿一软,跪在岸边。   “天呐!”报信者慌忙滚落马鞍,奔下江堤,也跪下来,“王爷,小人岂敢受此大礼!折煞小人了!不是我找着的啊,是个渔民——”   “快,快带我去!”   “那渔民说,叶侍卫的生命力顽强得惊人,爬进他家一艘停在江边的废弃渔船,然后就昏迷在里头。万幸啊,没一直泡在冷水里……已经送进城了,现在全城最好的郎中都聚在衙门会诊……”   楚翊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城的。只觉得路漫长极了,马跑得好慢,而且还逆风。不过,凄冷的月色却变美了。   他跳下马,从府衙角门狂奔而入,直奔东北角他们下榻的小院。进屋时,被门槛绊得踉跄一下,连滚带爬。   正聚在客厅商讨的郎中全都吓了一跳,以为什么猛兽闯进来了。直到楚翊抬头,原本就在府衙当差的郭郎中才认出,原来是温雅得体、端庄贵重的宁亲王啊。   别的市井郎中都不懂,为何一个侍卫会被如此看重。当时,郭郎中头头是道地解释:这是王妃从娘家带来的侍卫,从小的玩伴。出了事,王爷回去没法交代。而王爷呢,显然是惧内的。   “小五,人呢……”楚翊仓皇张望一下,绕过屏风,来到其后的卧房,看见床上安然静卧的少年。这一刻,他才真的确信,对方回来了。   楚翊往前冲了一下,又摸摸衣物,怕周身湿冷的寒气激到小五。他慌忙甩开斗篷,脱了外袍,扑到床畔。又把冰冷的双手放在嘴边呵热,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去握少年藏在被子下的手。   热乎乎的,真好。   “臭小子,哥哥我要被你吓死了。”楚翊把小五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凝视对方红润的面颊。对男人而言过于纤长的眼睫,蝶翅般悄悄歇落在卧蚕处,根根分明,叫人忍不住想去数一数。花瓣般的唇,涂了蜜一样润泽。   但楚翊没有去落下一个吻。他爱小五,只有爱,还没有欲。   见小五气色不错,他彻底放心了,目光落在对方洁净的领口。更衣了?没错,当然要换衣服,还得擦洗身子。也不知侍候小五的是男仆还是女仆,多大年纪……他心里居然有点别扭,旋即自己都觉得可笑,这有什么啊。   “我也好累,我们一起躺会儿。”楚翊溜边侧卧,不错眼珠地盯着小五沉眠的侧脸。鼻梁依旧英气挺秀,只是气息短促不稳。   应该没受伤吧?楚翊掀开对方盖至胸前的棉被,扯着领口向里张望,胸腹一片光洁。胸前缀着两颗茱萸,块块分明的腹肌,随呼吸而起伏,犹如一匹雪锦在溪流中波动。   “没伤着就好……”   忽然,楚翊觉得如芒在背,那是被人盯住的不适感。他猛一扭头,见几个郎中正在自己身后围观,面面相觑,用看禽兽的目光看他。   “王爷,你咋上床了?”郭郎中犹疑道,“现在,他这个状态,实在不适合……”听说过陪嫁的会成为通房丫头,没听说过通房侍卫啊。不过也不奇怪,贵胄子弟欢乐多。   “你们怎么还没走?”楚翊莫名尴尬,像被当众戳破了什么并不存在的歪心思。紧接着,他心里一沉,去探少年的额头。   烫得像火炭。   双颊潮红,不是气色好,而是发烧!高烧!自己真糊涂,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连这都没注意到。楚翊一骨碌下了床,整整散乱的衣衫,急切地低声询问众郎中:“怎么没冷敷祛热?”   一人道:“体内寒气过重,散不出来,不宜冷敷。”   “现在用的什么药?”   “脉象极为浮紧,轻按可得,沉按无力,是风邪夹杂寒邪。”郭郎中有条不紊道,“冷水中浸了太久,离水后又一身湿衣,在冷风中吹透了。现在的状况,是腠理闭塞,卫阳郁遏。治法就是辛温解表,散寒祛湿。勉强灌进一碗退热的柴胡汤,不见丝毫作用,正探讨该如何用药。在下头一次见人烧成这样,要是退不了,命在旦夕——”   “本王不听这些。”楚翊打断对方,负手而立,清贵的面孔陡然冷峻,“只听你们商量的结果。”   “是,这里有两张药方,请王爷过目。”   楚翊蹙眉,接过郭郎中递来的方子,匆匆浏览。羌活,独活,柴胡,防风,川芎,白芷,前胡……他不通医理,但也知道,就是最寻常的祛寒散热方。 第142章 甜滋滋的吻   “这就是会诊的结果?”   “这是叶侍卫先前服下的药,不见效。”郭郎中示意楚翊看另一张。一剂猛药刺入眸中,他心里一颤:马钱子。   马钱子,马前吃了马后死。连马儿误食了都受不了,何况人。   “马钱子未经炮制是剧毒,拿这东西泡酒,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牵机药。”楚翊在对郭郎中说话,目光却不肯从床上的人身上移开,“炮制后,依然有毒,开方时绝不轻用。曾有名医栽在这药上头,把人治死了。”   “没错。”郭郎中袖着手,与其他几人交换眼神,说出会诊的结论,“马钱子能开通经络,透达关节之功远胜于它药,偶用于瘫痪麻痹等症。现在,叶侍卫受寒过重,寒气淤滞在骨头和关节里。用寻常药方,恐怕就像闭嘴喝水一样,必须同时把关节经络打通才行。药性峻猛,才能治大病,但也是与危险同行。”   楚翊眉头紧锁,开始耳鸣,像挨了一记耳光。还没缓过神,郭郎中又用接下来的话重拳出击,把他揍得更懵。   “王爷看,这里面还有另一剂猛药,细辛。”郭郎中指向药方,发现纸张在颤。他看一眼楚翊颤抖的手,咬咬牙道,“细辛擅‘走窜’,也就是说,药性会在体内上蹿下跳。这股强大的疏通之力,能驱赶风邪,也能疏散寒邪。”   楚翊深吸一口气,冷冷道:“直接说最坏的结果。”   “与马钱子的药性一合,走窜全身……非常人所能承受。若用了这药,今夜有五成可能退烧,也有五成可能丧命。”   “有先例吗?”楚翊咬着牙,口吻干脆。   “这位经营医馆的张老先生经手过两例。”郭郎中看向一名白须老郎中,“一死一生。他祖辈也经手过几例,生死各半。”   “烧退不下去,还能撑多久?”楚翊很直白。   “再这么烧一天,脑子、喉咙、耳朵都会出问题。烧两天,也就油尽灯枯了。”郭郎中看看另外几人,凝重地垂首,“王爷,您拿个主意吧。”   楚翊缓缓退到桌旁坐下,望着少年红若晚霞的脸,他自己的脸上却无血色,汗水打湿浓密齐整的鬓发。他抄起紫砂壶,想倒杯茶,手却抖得对不准杯口,郭郎中连忙代劳。   楚翊希望,有人能替代他做这个决定,这样他就能去怪罪别人了。否则,假如小五真的没挺过来,他在余生将被无尽的自责和憾恨活埋。   可是,必须由他来决定。因为在那些最快乐,最闹腾的时光里,和小五在一起的是他,不是别人。   “去抓药吧,马钱子一定要细细炮制。”他吐字凶狠而艰涩,像一个坏脾气的哑巴刚学会说话。做出决定,他放松了些,淡淡补充:“一切后果,尽不追究。”   良久,药煎好了。   色泽仿佛从最幽暗的沼泽舀上来的泥汤,苦气随氤氲热雾飘散,光是嗅着,就叫人苦得直打哆嗦。   满屋都是苦的。   于章远他们也来了,苦着脸在一旁看着,每个人的双眼都裹着蛛网般的血丝。“这里有马钱子,万一……”“应该跟我们商量一下的。”“集思广益么——”   “嘘,别叨叨了!”罗雨蹙眉截断他们的话,“王爷的头脑和决策力,比你们四个加起来都强。”   “别扯上我,刚才我没说话。”于章远咕哝,忧心地注视高烧昏迷的好友,不自觉地用门牙撕扯下唇的皮。宋卓附在他耳旁,悄声嘀咕:“万一无力回天,太子爷会宰了我们,绝对会。”   “药给我。”楚翊坐在床边,端过烫手的药碗。屋里很热,架设数个炭盆,他的脖颈蜿蜒着几溜汗水,如同芜杂的思绪自脑海泄漏。   “王爷,用这种荷花吸杯来一点点喂药,先前就是这样喂的。”郭郎中递来一白釉小盏,状若荷花,是一种为雅趣而生的酒具。根部的“叶茎”翘起,是中空吸口。   楚翊用枕头将小五的上身垫高,往荷花吸杯倒一点药,又将吸口放入小五嘴里。稍一倾斜,人就呛着了,在昏迷中虚弱地咳着,几滴药液流出嘴角。   “这不行。”郭郎中担忧道,“吸口太粗了。药里加了定量的马钱子和细辛,不同于寻常的药,得尽量全喂下去。少了不见效,又没法再补,不然容易过量。”   楚翊略一思考,干脆道:“找个干麦秆来,把药用嘴吸在里面,一点点喂。”   这东西好找。很快,几根经过截断清洗的麦秆呈在楚翊眼前。郭郎中叼住一根,凑近药碗,楚翊立即皱眉移开碗:“干什么?我来喂。”   这相当于间接亲吻,搞不好会有口水掺进去,他是小五的正牌夫君,当然要他来。别人这样,多恶心啊。   “这药有毒性,吸猛了就进嘴嘞!王爷是千金之躯,不能有丝毫损伤。”   “别说这些没用的。”楚翊柔柔地凝视床上的少年,“他得喝一碗,我嘴里沾一点算什么。”说完,他叼着麦秆,吸了一点药存在秆里。之后对准少年微张的齿缝,一点点渡进去。   有效果。涓涓细流滑入喉咙,引发了无意识的吞咽。楚翊扬起嘴角,又吸一秆,小心翼翼地喂药,线条优美的下颌轻颤,如蝴蝶在将花蜜归还于花朵。   一旁的郭郎中捋须微笑,似乎在说:这通房侍卫还算有福气,王爷待他真好。   忽然,楚翊动作一顿,淡漠地扫视围观众人,压抑着尴尬低声道:“要不,大家都出去吧,这样我也能专心点。”又补充:“对了,派人过江一趟。告诉江南,人找着了,多谢他们帮忙搜寻。”   “尽量分床睡,别挤着病人。千万要节制,不能折腾。”临走,郭郎中叮嘱了奇怪的话。   屋里只剩“夫妻”俩。   楚翊继续喂药,次数多了,难免会吸进嘴里一点,苦得他直打寒颤。真苦啊,小五喝了那么多,嘴里得多苦啊。他悲戚地笑笑:“我们小两口,也算同甘共苦了吧。”   楚翊感觉舌头发麻。这是细辛最大的特点,具有强烈的“麻舌感”,比附子更强,这也是毒性所在。   花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将一碗药汤喂完。屋里热似盛夏,楚翊脱了汗湿的衣物,赤膊守在床边。   他含了一块黄糖去苦,想给小骗子嘴里也塞一块,又怕会卡住。他做贼般四下看看,双臂撑在少年身侧,轻轻吻了上去。以舌撬开唇齿,让这个甜津津的没有回应的吻更深入。   久违的触感令人愉悦,头皮发麻,像有许多微小的气泡在爆裂。但小腹平静如死水,没有任何反应。   我真的没欲望,楚翊想。身体不会说谎,本质上的事,不会因命运的波澜,和生离死别而更改。他爱小五,已然超越了世俗之爱,但那个可爱的牛牛,如不可逾越的山峰,屹立于他们之间。   不过,楚翊依然很享受这个吻。他在深吻中叹息,甜蜜与苦涩交织的口感,如烈酒般上头。忽然,迷离的余光瞥见一道人影。他愕然直起身,盯着去而复返的郭郎中。   “王爷,可不中啊。”郭郎中伸出一根食指,凝重地摇了摇。   楚翊用手背蹭了下发亮的嘴角,言辞闪烁,缺乏底气:“本王在喂他喝糖水呢!你,你怎么不敲门……你好大的胆子。”   “还是由在下来彻夜值守比较好。”郭郎中将肩上的药箱放在桌面,排开一包银针,“有情况,也能及时施针急救。”   “也好,那你就坐那吧。”楚翊垂眼打量自己光溜溜的膀子,讪讪地披上中衣,并解释:“屋里太热,衣服都汗湿了。刚才脱了晾一下,哈哈。”   郭郎中神色复杂地扯扯嘴角:“嗯嗯,穿湿衣服不好。”   楚翊靠坐床尾,就这么彻夜守着,仿佛在静待昙花一现。   小五曾说,自己和四哥最亲,儿时哥俩一起守着家里的昙花,整夜聊天。四哥说:昙花用尽全力盛放,所以才很快凋萎。但这没什么不好,世人皆慕其幽美。路旁的野花招摇一夏,却无人理睬。做人呢也一样,要热烈绽放,不顾一切。   当时,小五说:可是,我想做一朵长命百岁的小野花怎么办?   想到这些,楚翊不禁笑了。小五的缺点,干过的坏事,说过的气人话,他一点都想不起来了,脑中全是对方可爱讨喜的模样。   郭郎中看着嘴角浮起邪笑的宁亲王,心想:王爷对这通房侍卫好归好,就是欲望强了点。 第143章 从今天起做个好夫君   窗外传来敲梆声。不知不觉,四更天了。   为化解沉闷,楚翊和郭郎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无非是,孩子都成家了吧?在身边吗?   郭郎中回道,自己膝下只有一女,不舍她出嫁,打算招赘个女婿,继承自己的本领。   聊到家庭,郭郎中打开话匣子:“在下的发妻,生小女时难产,没救回来。血哗哗的淌,整个人就像褪色了似的,惨白惨白的,眼看着就不行了。我一身本领,却回天乏术。女人不容易啊,有时我就想,她要是个男的多好。生孩子之前,她想尝一颗荔枝。那都是从齐国东南的州府连驿急递而来,专供富商显贵,一两银子一颗。我没舍得给她买,跟她说:没吃过的多了,你咋恁馋?直到现在我都后悔。每年她忌日,也就是闺女生日,我都给闺女买一颗荔枝吃。人生就是这么怪,一点点小事,都会成为毕生的遗憾。哎,不说了。”   郭郎中在脸上使劲抹了一把。闲话家常的平淡叙述,一个平凡中年人的憾恨,如药杵般捣在楚翊心尖。郭郎中没机会对老婆好了,可自己还有。人间至喜,莫过失而复得。   他注视少年潮红的脸,自问:若小五不是落水,而是遇火面目全非,他会接受吗?会的。同样是身体上的巨变,自然也可以接受“她”变成男的。   不,还是不一样。凶险是未知的,而这是有预谋的……楚翊的心乱成一团,苦恼地敲了敲头。   “呃……”少年突然痛苦地呻{吟,身体僵直,阵阵痉挛,英气的眉眼挤成一团。楚翊一跃而起,后背唰地钻出一层冷汗,把魂儿都带出来了!   “快,快看看他!”   郭郎中翻开病人上眼睑看了看,眉头紧锁,立即施针,连刺数个穴位。症状很快平复,他松了口气,道:“问题不大,这是高热引发的惊厥,常见于孩童,大人烧得太厉害也可能出现。”   “我还以为……”还以为要彻底失去他了。楚翊擦着汗定了定神,扯出一个惨淡的笑。他是真的慌了,比知道老婆自带把柄的那一刻还害怕。   这一瞬间,他下了决心。只要小五能醒来,他会努力经营婚姻,不再有丝毫逃避,担起一个丈夫的责任。   像尘世间所有人,像那些新婚回门的,努力做早点的,给老伴抓药的夫妻那样。两个人,拧成一股绳,互相牵挂扶持,承受命运的重量。风月之事,暂且搁置。反正这小子也不懂,就会个亲亲,陪他亲就好了。   未来找个机会,把丈母娘也接到府里一起住,就更圆满了。   “他出汗了。”楚翊盯着少年亮晶晶的鼻尖。   郭郎中微微一笑:“这是好事,说明经络淤滞的寒气都打通了。要是天亮能退烧,就没有大碍了。”   我想通了,他的经络也通了,我俩还真有缘。   楚翊守在床边,如同守护宝藏。他一次次去探小五的额头,都要把人家摸破皮了。晨色熹微之际,终于触及一片清凉。他欣喜若狂,平静下来后问郭郎中,都退烧了怎么没醒?   对方解释:“太虚弱了,退烧只是第一步。没事,多睡睡有好处,药还得继续喝,但不用加那些猛药了。”   “你也辛苦了。”楚翊在身上摸摸,去另一侧的卧房取了几锭银子赏给郭郎中,“拿着,给你招女婿,哈哈。”   “人参太燥,补益最好用灵芝。”郭郎中背起药箱,沉吟着提议道,“用金边白肉赤灵芝,也叫白玉灵芝。切成薄片,加红枣、黑白耳、黄糖煎服。醒了之后,平日里拿灵芝泡茶喝,对康复大有助益。”   楚翊过耳不忘,说都记下了。郭郎中离开后,他又习惯性摸了摸小五的头,将被角细细掖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房间,喊道:“罗——”   罗雨就在廊下,抱着双臂倚在廊柱打盹儿,看似悠闲。只是,乌黑的发丝覆着一层晨霜,仿佛一夜白头,黑衣的双肩也尽是霜痕。劲瘦的背影,像一柄挂霜的匕首。   他也守了一夜。   楚翊的喉咙烫了一下,像吞了块热豆腐。罗雨回过头,清秀文气的脸绽开笑意,活动着咯吱作响的肩颈,神采奕奕地问有何吩咐。   “舅老爷该休息好了吧,让他去城里搜罗白玉灵芝,要品相最好的。”楚翊望着他泛红的双目,“你也去躺一躺,王妃没事了,已经脱险了。”   “那就好,我睡觉去了。”罗雨干脆道。走出几步,他又转身,声音罕见地颤抖:“九爷,当时我真的只有能力救你一个,这种感觉很痛苦。万一王妃他……我都不知今后该怎么面对你。想走,又没处可去,毕竟王府是我唯一的家。”   原来,罗雨仍在内疚,只是不善表达。楚翊深吸一口气,动容地笑笑:“你没错。就算王妃罹难,我也不会怪你,只会自责。你的兵刃都丢了,最近我再寻觅一对好刀送你。”   罗雨灿烂一笑,孩子般跑跳着离开。撞见于章远四人进院,他又瞬间恢复成冷酷的神情和走姿,凛然点头,算是打招呼。   **   “怎么还没醒,用不用把他叫醒,这样睡下去没问题么……”于章远四人围在床边探视,交头接耳。楚翊请他们站远点,把新鲜空气都挡住了。   又该喝药了。楚翊叼着麦秆,一点点喂,重复多了难免疲惫。见他捶了捶后背,急性子的宋卓主动请缨:“九爷,你要是累了,就我来吧,能快一点。”   “那怎么行!这么亲密的事太……太难为你了。”楚翊不好意思说自己觉得别扭。   “嗐,这有什么,以前我和王妃还一起在河里光腚游泳呢——”于章远猛地拽了宋卓一下,蹙眉摇头,用唇语道:你是不是傻。   楚翊瞪去一眼,不忍想象那个放肆的画面,继续喂药,之后守财奴般守着自己沉睡的宝藏。少年脸上褪去潮红,显出病态的苍白,却不减英姿,惹人怜惜。   楚翊生怕高烧去而复返,隔一会儿就用手拂一次,像玩骨牌时摸牌。前来探查病情的郭郎中想不通,病人印堂怎会发红,楚翊解释:“呵呵,我摸的。”郭郎中叫他别总摸了,摩擦会生热。   “王爷,我采到灵芝了!好多!”   靠在床边打盹儿的楚翊蓦然惊醒,见罗雨狂奔而入,灰头土脸,怀抱许多赭色片状物。看来,这小子根本没睡觉,而是去爬山了。   罗雨喘着气,看一眼床上昏睡的王妃,将怀中物展示给众人,兴奋地放轻声音:“看,一簇一簇的灵芝!肉乎乎的!”   看着他指甲缝里黝黑的泥土,楚翊心里感动,也忍俊不禁:“这是本地一种耐寒的蘑菇,冬天反而长得更好。虽然不是灵芝,但也有用,晚上炒着吃。辛苦了,快去洗洗脸。”   罗雨失落地挑挑眉。   “罗队长连灵芝都没见过?”“很明显就是蘑菇啊。”宋卓,司贤和郑昆你一言我一语地调笑,“一看你就没见过啥好东西。”   罗雨抹抹脸上的汗,淡淡反驳,嘴比刀还锋利:“是啊,成天跟你们四个共处一室,的确没见过啥好东西。”   “别扯上我,我又没笑你!”于章远恼火地嘟囔,随之看向同伴,“惹他干吗?打不过,也说不过,自讨苦吃。”   不多时,陈为也回来了。说自己走遍全城的药铺,买到了最好的灵芝。另外,在外县试行新政的李青禾也来了。他听说有个叫小五的侍卫落水,知道那是王妃,特意送来半扇猪,给王妃补身体。   “真是有心了。”楚翊感慨,“他是个清廉朴素的人,家里恐怕三年都吃不了这么多肉。”他看一眼床上的少年,恋恋不舍道:“四舅,你看好王妃,我去见见李青禾。”   “你先见见另一拨人吧。”陈为坐在桌旁,累得捶腿,“江南来人了,说是听闻驸马遇险,特意来送滋补品。”   楚翊并不诧异。   他洗了把脸,换上一身素雅的竹青色常服,阔步来到府衙花厅,与一众来人见面寒暄。一问,果然是那看上自己老婆的胖知府派来的。几人都很年轻,看着面生,上次渡江时没见过。   楚翊收下补品,给了赏银,笑得像一缕能消融冰雪的春风,一团和气地抱拳,场面话张口就来:“各位官差辛苦,李府台可好?本王与他甚是投机呢。几位务必多留几天,我这里酒不是最好的,饭菜不是最可口的,但心意绝对是最真诚的。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领头的回道:“驸马爷的心意我们领了,只是我们赶着复命,明早就走。”   楚翊招呼府衙的胥吏,安排几位官差歇宿。这时,他感觉一道蛇信般冰冷的目光黏在自己后脑,他眉峰一挑稍稍侧目,撞进一个随行者的双眸。   好特别的气质。   这是个俊美阴郁的年轻人,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衣,身材颀长如竹。他像一块落在沼泽边的玉,泥淖旁的芝兰,带着湿漉漉的心事。眉眼温润,藏着无尽的凄迷烟雨。楚翊想了想,明白了:他应该是胖知府的男宠,被迫委身于那样猥琐的男人,难免如此忧郁。   “在下祝驸马和公主早迎弄璋之喜。”那人柔和一笑,操着一口温软动听的江南官话,眼底却闪过促狭的光。   “借你吉言。”楚翊也报以友善敦厚的微笑。   倦意袭来,他低头打个哈欠,困乏的双眼涌出泪水。他自袖中掏出手帕,轻拭眼角。见那人看着上头绣了一半的柳枝,楚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比较节俭,喜欢用这种半成品。”   见对方还盯着楚翊看,罗雨一挺身,挡在对方面前,冷漠道:“有事?”那人弯了弯嘴角,走远了些。   楚翊让罗雨客气点,罗雨解释:“我怕他和水贼一样,看上王爷了。世道变了,人心太复杂,连男人都不安全。” 第144章 老婆,你醒啦!   安顿好这伙官差,楚翊去见李青禾。而后,与翠屏知府和查办本案的两名总捕碰面,询问进展。此刻小五病情稳定,他才抽出心思去后怕,去仇恨,去关心是谁对自己痛下杀手,害他险些丢了老婆。   “向王爷推销游船的,还有船上的艄公,正在按照您给的画像搜捕,悬赏通缉。”一名总捕垂首而立,恭谨地汇报,“还排查最近买了榔头、錾子等工具的人,这些都可能用于凿船。”   “要抓活口,我亲自审。”楚翊蹙眉道。方才还笑若春风的脸庞,此刻冷峻如冰封了万年的冻土。眼中凝聚冰冷的杀意,和一种脆弱。   他非常害怕,幕后的人会是庆王。二哥没了,三哥出家了,他不知如何去对付一个想杀他的四哥。   “给本王讲讲,你们还排查了什么?”楚翊啜饮香茗,在热雾中冷冷瞥向那名总捕。   听见对方重复方才的话,他脸色阴沉,厉声打断:“为什么不把沉船拖上来?查查是哪家造的船,糊的窗纸,刻的花纹,描的彩绘。船舱用那么多铁条包起来加固,总要有个地方锻装,不可能没人看到,为何不查?铁铺采购生铁铁坯要在官府登记,这么大的用量,谁买的?”   “我们——”   “那几个凿船的,我没看清他们的模样,难道就没法找了?凿船需在水底憋气,水性要极好,这不是身强体健加短期练习就能做到的,很有可能是渔民。为何不去查?如此简单,都没想到?!还要本王来教你们!”   楚翊怒气激涌,陡然摔了手里的盖碗,热茶混着瓷片四溅。他是爱惜物件的穷王爷,生气也从不摔东西,除非忍不住。   “我的老……老朋友差点死了!现在还昏迷在床上!”他及时吞回那句“老婆”,愤怒聚成一张狰狞的面具,覆盖了以往的清雅贵气,把罗雨都惊到了。   “王爷息怒,恕下官无能!”翠屏知府立即屈膝请罪,两个总捕也跟着跪下,“他们原是文职,到任不久,确实缺乏经验,是下官领导无方。”   楚翊缓缓舒了口气,冷声道:“发散思路,继续查。我不想定期限为难你们,那样会催生冤案,连累无辜。”   这新上任的孙知府是个办实事的,对试行新政很上心。此刻敢于替手下担责,单凭这点,楚翊就不会为难他。两个总捕也熬得双目赤红,确实在尽力查案。   回到住处,楚翊发现四舅不在,听说是去厨院熬灵芝汤了,只有于章远他们守着小五。四人沉闷地围坐桌旁,神情肃然,楚翊以为老婆又发烧了,慌忙去探额头。还好,很正常。   不过,老婆的一只手露在被外,棉被的缎面上还有几团水痕。楚翊小心地将那只苍白的手盖好,随口问:“你们给王妃喂水了?”   “没有啊。”于章远道。   楚翊随意瞥去一眼,这才注意到,于章远的左脸肿了。红润剔透,像被马蜂叮了。不,他被揍了。   觉察到他的视线,于章远摸摸脸,勉强扯起嘴角:“唉,我跟宋卓拌嘴了,被他抡了一拳。”   宋卓跟着点头,胸口的深色衣襟印着尘土——他被人踹了。楚翊的目光又扫过他搭在腿上的双手,指节白净,毫不肿胀。于章远在说谎。不过,楚翊没心思操心这些,笑道:“好好的,吵什么嘛。”   “咳——”   卧床的少年发出咳嗽,主动侧身,蜷成一团。楚翊手忙脚乱,连忙去抚他的背,轻声呼唤:“小五……”   紧闭的眼帘豁然一掀,清亮的瞳仁映着他的脸,如阳光之下沉寂千年的碧湖。少年的眸光涣散,失神地微颤,而后才渐渐定在楚翊脸上,嗓音嘶哑如锯木:“逸之哥哥,你也死了么……”   “我没死,但我要急死了,我真的急死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又有老婆了……”楚翊跪在床边,死死攥住少年的手,泣不成声,一个城府深沉的大男人哭得像孩子。似有人在眼底打翻了盐水瓶,泪水不受控地滚出眼眶,洇湿了缎子背面,盖住先前的水痕。   他恍惚地想,原来不久前,也有人在这流了泪。   是啊,不只他一人担心小五。他看向于章远等人,往边上挪了挪,让少年得以看见朋友们。大家都围上来:“叶小……小五,你可算醒了!我们都急死了!”“我不该跟你吵架,以后都不了!”   “阿远……脸怎么了?”叶星辞虚弱地眨眼,扯动肿痛的嗓子。咽喉传来撕裂感,仿佛在表演活吞大宝剑。于章远抹着泪连说没事,拉着同伴离开,给小两口留下独处的空间。   叶星辞看着楚翊。   他的“夫君”憔悴了,疏朗的眉骨陡增凌厉感,双目血丝密布,本就深邃的眼窝陷了下去,盛满柔柔的光,像两泓温泉。被这样的眼神盯着,浑身就像被泼了热热的蜂蜜水。   不过,当务之急是放水。要憋死了。   “快……”叶星辞强撑病体想起身,斜斜地往床边冲了一下。   楚翊却朝后闪躲,接着认命地阖眼,头颈前伸,宛如慷慨赴义的勇士,又夹杂着羞涩和期待。见没有动静,他睁眼舔舔嘴唇,尴尬一笑:“我以为你要亲我呢。”   “想啥呢,大哥!”叶星辞痛苦地捂着喉咙,“我都说了,再亲你就把嘴缝上。我只是落水,又不是脑子进水失忆了。”   “哦……”   “我要嘘嘘,扶我起来。”   “就坐床边解决吧。”楚翊拿来夜壶。   叶星辞抿着嘴,感觉有点别扭。但他实在没力气,浑身疼不说,两条腿像煮久的面条似的。他感觉楚翊用余光瞄着自己,羞涩感令他解不出来,只好吹口哨,嘴唇可爱地嘟着。楚翊扑哧一笑,也跟着吹,故意搅乱他放水的节奏。   “哎,羞死人了……”叶星辞红着脸靠回床上,十根冰冷的脚趾在被里搓动。脚踝很疼,不记得撞在哪了。   楚翊把夜壶送出门,顺手端回四舅刚送到门口的灵芝木耳汤,轻笑道:“没什么不好意思,一家人就得互相照顾。毕竟我是你丈夫,正经拜过天地的,谁都替代不了。”   叶星辞讶异地挑了挑眉,感觉男人变了。   放在从前,该口口声声“兄弟”才对。看来,一场生死与共,让他接受了这段姻缘,不再回避。那他怎么不来吻我、抱我?还是觉得别扭?反正,我是不会亲他的,都发过毒誓了。   “来,喝汤。”楚翊在床边坐下,吹着热汤,同时用羹匙搅动。   “你这一出一进,手里多个碗,我还以为你把尿倒碗里了,吓我一跳。”叶星辞野蛮地打趣,咽了一下口水,喉咙痛得整个人缩成一团。不想再说话了,可是又好想和楚翊聊天啊。   楚翊哑然失笑,舀了一点汤,柔声道:“你是想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叶星辞没说话,自顾自张开嘴巴。马上,热汤就送到了嘴边。说实话,这汤不太好喝,没比尿强多少,有股怪味,但他没表现出来。   他的目光顺着纯银羹匙往前爬,爬过男人修长的手指,手臂,一直爬到那张贵气好看的脸上。生出钩子,牢牢勾着对方的眼睛,嘴里兀自喝汤。   突然,他用皓白的牙齿叼住羹匙,不准楚翊抽走。随后顽劣地嘻嘻一笑:“慢点喂,一下接一下的,你给菜地浇水呢?”   楚翊垂眸笑笑,放慢动作。   叶星辞吸溜一口汤,问:“我没醒之前,怎么喂的药?”   “用嘴吸到麦秆里,一点点喂。挺麻烦的,我最有耐心,只好我来喂喽。”不许别人喂药的男人云淡风轻道,“累得我腰酸背痛。”   “我还想你那样喂我,比较有趣。”   “你就折腾我吧。”   楚翊语气无奈,却迅速拿来麦秆,小心地将灵芝汤吸在中空的秆里。样子滑稽,像蝴蝶在采蜜。叶星辞咯咯地笑了起来,接着张开嘴。他含住凑近的麦秆,却鼓了一口气,把里面的液体吹得倒流,呛得楚翊直咳。   “不许胡闹。”楚翊毫不严厉地柔声责备。 第145章 心里一角装着你   “对了,肩上的伤要紧吗?”   “要紧,骨头都露出来了。”   “啊,我看看!”叶星辞忧急万分,立即来扒楚翊的衣服。楚翊也笑吟吟地由他查看,享受被人心疼的快乐。今天才体会到,有老婆的感觉真好。   优美直挺的肩膀裹着洁净的细布,叶星辞小心解开,提着心眯眼看去,只见细腻的肌肤上赫然一道狰狞裂口,已经结痂了。   “没露骨头,你吓我。”叶星辞端起汤碗一饮而尽,“歇着吧,不用你喂了。”   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饿,也许是被喉咙的胀痛夺走了食欲。他又躺下来,闪动着熠熠的眸光,操着百岁老人般沙哑的嗓音与心上人闲聊。痛也要说,他有好多话想说,又没法比划。   “被破船压下去时,我憋了一大口气,在冷水里使劲儿游啊。被江面下的水流推着走,浮起来之后就仰躺着,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时,天都黑了,还以为到地狱了!吓死了……我边哭边游,遇到一艘空船,爬上去就睡着了。我梦见到阴曹地府了,正是吃饭的时候,很丰盛,我就坐下来吃。阎王说:你也太能吃了,饿死鬼啊?养不起养不起,还是回去吧。”   直面困境,熬过苦难,它们反而成了一种有趣的经历,警示他加倍珍惜眼前的幸福。叶星辞有些气短,蚕宝宝般蜷在被里,说到最后开始咳嗽,嗓子疼得像卡了鱼刺。   “是我连累了你,这一定是冲着我来的。我太大意了,我没想到有人恨我至此。”楚翊红着眼,将他的手放在唇边,用气息温暖那冰凌般的指尖,“屋里这么热,你的手还是好凉。好想把你纳入我的身体里……不不,天啊我在说啥,唉……”   叶星辞想,遭这一回罪,恐怕要折寿了。可是,他绝处逢生,原本只能活十七岁,如今又接着活下去了,不就相当于增寿吗?这么一想,心情就舒畅了。   “在确定凶手之前别乱想,徒增烦恼。”叶星辞明白楚翊在怀疑谁,更懂其中的痛苦。他条理清晰道,“案子有眉目吗?有没有把船拖上来查?凿船那几个,八成是渔民,否则水性不会这么好。”   楚翊笑了一下,说正在查。   叶星辞眼珠微转,想起了什么,将手探到枕下摸索。没了?他眉头微蹙,没表现出惊讶,借着这个动作整理枕头。   却见楚翊挑着眉邪邪一笑,缓缓从袖口捏出一角白帕子。猛地一扽,整条抽出来,悬在叶星辞眼前招摇,动作和口吻一样轻佻浪荡:“在找这个?你想送的人,已经用上了。”   天啊!都被看见了,包括那些难看的半成品!光屁股迷路,丢人又现眼啊。   叶星辞尴尬地舔舔嘴唇,脸贴着枕头,故作淡然:“你怎么给用了啊,那是我绣给自己的。而且不是手帕,是没做好的大裤衩。你该不会拿来擦嘴了?可怜的九爷。”   方才还摔茶碗,怒斥别人的堂堂皇叔又没词儿了,真是一物降一物。   楚翊摩挲着绣了一半的青青柳丝,由衷道:“很好看,真的。你很善于钻研,学什么都快。若我也去学刺绣,肯定不如你。我会珍惜你的劳动成果,绝不用它擤鼻涕之类的。”勉强扳回一局。   “你——”叶星辞双目一瞪,挥起拳头,旋即哈哈一笑,“你可真讨厌。”   “好好养身体,等你能满地乱走了,我带你去寺庙还愿。”楚翊握住他的拳头,缓缓抚开,将自己的手贴上去,做合掌状,“我跪在佛前,愿你逢凶化吉,我会出资为寺里修缮屋舍。做人呢,说话得算数。”   “我也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叶星辞盯着男人,虚弱地慢慢眨眼,像疲惫的蝴蝶在扇动双翼,“我说,这次我也会救你,我做到了。可是,你却食言了。”   “我?”楚翊一怔。   “你说过,就算我是满脸络腮胡的大汉也喜欢,可你没做到。”叶星辞嘟囔,想刺探对方此刻的想法。   “我会做好一个丈夫。”楚翊真挚而笃定,“不做兄长了,做丈夫。”   “然后呢?”   “人的心,只有拳头大。而你呢,独占了这么大的地方。”楚翊先是攥拳,又虚握着,比划了一个李子大小的所在,“这么一大块,单单装着你,没别人。也没有烦恼,算计,纷争。甚至,没有我和恒辰太子的理想,只有你。”   从前那个逸之哥哥回来了!叶星辞阵阵战栗,感觉身上绽放出细小的火花。他忘了再亲就缝嘴的“毒誓”,头猛然朝前一冲,想去掠夺对方吐出真心话的双唇,找回从前那样热烈的吻。   可是,楚翊却双目紧闭,引颈就戮似的,仿佛自己朝他举起了屠刀。   不对。   叶星辞的头脑倏然冷静。但攻势已出,嘴都张开了,于是顺势在男人脸上轻轻咬了一口,贴在对方耳边,将灼热的呼吸喷进耳孔:“你真抠门儿,只把心分给我这么一点。”   无疑,楚翊深爱他,但还缺了点东西。这个男人的心太冷静,太坚硬,生离死别也撼动不了。可是若非如此,楚翊就争不了这个摄政王。好吧,臭小子,日子还长着呢。   “怎么突然啃我一口?”摸着脸上湿润的牙印,楚翊失落地舔舔嘴唇,“你饿了?”   “哼,我不想跟小气鬼说话了。你出去,帮我把于章远他们叫进来。”   一见四个属下,叶星辞立即敛起笑意,冷声命令除于章远之外的三人,都把手亮出来。见三人的指节都白白净净,他困惑地看向好友:“你脸上的伤是谁打的?”   “太子爷。”于章远苦笑,用手里的冰手巾按住伤处。宋卓也跟着点头。   “我的天!”叶星辞悚然一惊,挣扎坐起,“殿下练成什么仙术了?能从兆安隔空打你一拳?”   “他来过了,你睡着的时候。”于章远连忙解释,“以伪装的身份,随行的是内率府的几个弟兄。他说,他正在建同府附近的峪平府,督促俞贵妃的弟弟推行新政。听说你遇险,特意来看看……”   叶星辞难以置信,太子居然擅离国境?被皓王和俞贵妃发现,必定要掀起一阵妖风。他贵为皇储,怎敢冒险!   叶星辞又内疚又着急,咳嗽起来,苍白的肌肤涨出一层血色。他懊恼地一拍脑门,诘问道:“你们怎么不叫醒我?我也很想见见他,跟他说说话。除了我娘和四哥,我最思念的就是他了。”   “太子不让吵醒你。”宋卓无奈地摊手。   叶星辞很快平静,又问,太子留下了什么话,下榻何处。   “殿下不让你去找他。”于章远转述道,“他说:告诉他,我来过。让他照顾好自己,快快乐乐的。做好楚逸之的得力干将,但不可以再为这个男人涉险……”   一个时辰前,瞥见那道熟悉的挺拔身影闪进庭院时,在檐下透气的于章远和宋卓浑身一僵,犹如中风。   “太子殿下……我没看错吧……”   尹北望的神情肃杀冷漠,如同他身上纤尘不染的白衣。矫健的步履透出兴师问罪的意味,似乎下一刻就要踹到他们头上了。   这是自公主逃婚以来,他们初次见到太子。上一次,还是初春,护送公主离宫那天。太子立于宫城的城楼,在熏风中远远地朝叶小将军挥手。他的心境似乎随季节而变,眉宇间盘桓的春风消逝了,此刻只余凄寒凛冽。   他的阴沉令人心慌,于章远算是沉稳干练的,也慌了神,提溜起要下跪的宋卓。待太子走近后,于章远低声问安,嗫嚅道:“公主她……是卑职等人失职,请殿下责罚。”   “屋里有谁?”太子瞟他们一眼,眸光冷冽,似乎没想过问公主的事。   “四、四舅。”宋卓小声回道。   “把话说全。”   “宁王的四舅。”   “把他支走。”太子干脆地命令。   于是,于章远请陈为去监督厨房熬灵芝汤,说是怕下人手脚不干净,暗中贪了好东西,煮一半藏一半。他们几个穷小子又不懂名贵药材,所以由博学多识的舅老爷出马。   陈为没多想,立刻去了。 第146章 局外人   尹北望信步进入房内,左右看看,转过一扇屏风,踏进卧房。司贤和郑昆闻声看来,全都惊出一身冷汗,慌忙跪地。   “都出去,等会儿再跟你们算账。”   直到房门合起,尹北望才继续走动。脚步和呼吸,都放的愈来愈轻,直到膝盖碰到床沿。他一瞬不瞬地凝视近在咫尺的少年,动了动嘴唇,但没发出声音。   这里热如火山口,几盆炭火不时噼啪脆响,像慌乱芜杂的心跳。   没变,一点没变。只是苍白虚弱。   见床上仅有一个枕头,尹北望紧绷的嘴角松弛了些,挂上淡淡笑意。他轻轻落座床沿,随意游目室内,扫见五斗橱上放着几小卷丝线。   他眉尾一跳,走过去看。   不只有针线,还有刺绣技法书,和几条针法拙劣,不知所绣的白帕。看来,有人在苦学刺绣。他眼前闪过一条绣着柳枝的手帕,它属于“驸马”,那个外表清冷贵雅,却又一团和气,见谁都笑,带着市井烟火气的男人。   这样的人,要么了无城府,要么深不可测。   尹北望又坐回床铺,听着少年轻浅短促的呼吸,嘴唇颤抖,同样颤抖的眸光渐渐蒙上一层泪。他慢慢的,将对方藏在被子里的手拽出来,捂在掌心。   忽然,尹北望目光一沉,细看少年白净的指尖。   有针眼,好多。   他屏住呼吸,蓦然看向那些针线和针法稚拙的刺绣手帕,又再度盯住少年受伤的指尖。十指连心,透过细小的针眼,他看见了宁王的手帕。   变了,全都变了。   一个烈马般张扬洒脱的人,整日一阵风似的在东宫奔来跑去,读书习字、抚琴对弈通通坐不住,却会耐着性子去学刺绣。   原来,这片终日飘扬的叶子也会停下。   一针一针,为心上人,绣心底事。   尹北望痛苦地阖眼,泪水从睫毛根部,一颗颗挤了出来,落在缎子被面。泪再也不会回到眼中,一如东逝的江水永不逆流,渐行渐远的人再难亲密无间。   泪止住了,潮红的眼底却闪过苍凉的杀意。他猛地一扑,双手扼住少年修长的脖颈,旋即惊惶地收手。他被自己鬼附身般的举动惊着了,茫然地念着“对不起”。   又呆坐片刻,他将在门外跟同僚叙旧谈笑的于章远等人叫进来。   刚迈进门槛,于章远脸上残留的笑意就被一拳击飞了。他惊惶无措,根本不敢去捂脸,和同伴齐齐跪成一排,像待割的韭菜。   “叶小将军遇险时,你们四个为什么不在?”尹北望轻轻地问。不是温和,而是怕吵醒病榻上的人。   “回殿下,那只是一次寻常出游,没想到会有危险。”于章远红肿的脸沁出一层冷汗,“应该,应该是冲着宁王来的……”   “过程。”   “我们知道的也不详细,只听说船翻了。”于章远瞥一眼同伴,战战兢兢道,“叶小将军为了救宁王,耽搁了逃生时机,又抽筋了,被扣在船里……”   太子的沉默,像一座山,压着他们。良久,头顶才传来一句淡而有力的警告:“他再遇险,我就抽了你们的筋。”   四颗脑袋一齐压得更低。   “瞧你们过得多滋润。”太子嗤笑,声音轻得像在哄他们睡觉,“四个人往这一跪,足足占了五个人的地方,凑出八个下巴。看来,宁王府的饮食很丰盛,日子也惬意,比在东宫舒坦。”   没人吭声。他们不敢解释,自己只是胖了一点而已。   “救他,呵,为了救他。”太子愤恨地喃喃低语,“白长那么大的个子,靠个半大孩子舍身相救,小叶怎么救得动他!他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左右逢源,见谁都笑。”   “宁王在外面就那样,都是关起门来伤心。”宋卓回道,“殿下放心,他对叶小将军很用心,喂药都是用麦秆一点点吹进嘴里。”   “恶心。”尹北望切齿道。   “可不。”几人跟着点头。   尹北望整整袖口,目光落在于章远身上,“于章远,你爹收受罪犯亲属的贿赂,被御史参了,我帮他压下来了。因为,你是小叶的朋友。”   于章远惊了一下,立即叩谢:“殿下恩德如山,卑职没齿难——”   “小叶在喝什么药?”尹北望没兴趣也没时间聆听他的感激。   于章远起身,迅速翻出昨夜的药方,恭呈太子,又跪回原处。须臾间,药方被揉成一团,狠狠砸在他头顶。   “马钱子配细辛,怎敢用此等虎狼之药!”尹北望咆哮如雷,看一眼屏风之后,又压低声音,“是楚九决定的?他疯了吗!你们也不拦着?!”   于章远不敢言语。   但太子发问,必然要有回应,急性子的宋卓开口:“恕卑职直言,虽然我们都是叶小将军的朋友,也都忧心如焚,但没有决定权啊,宁王可是他正儿八经的夫君。打个比方,假如有天叶小将军突然学会生孩子了,发生凶险,稳婆会首先问宁王,保大还是保小,而不是问我们——”   话音未落,宋卓被太子一脚踹翻。他慌忙爬起跪好,感觉太子愤怒的目光像两根烧红的铁签,刺穿了他的天灵盖。   “一切只是将计就计,是假的,假的!”太子低沉的声音,像被紧咬的牙关碾碎了,“这是你们弄丢我妹妹之后的下策。如果我当时在场,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顶上去。”   “我等罪该万死。”四人异口同声。   “告诉他,我来过。让他照顾好自己,快快乐乐的,做好楚逸之的得力干将,但不可以再为这个男人涉险。”尹北望无意久留,冷冷乜斜他们一眼,快步离去。他手搭在门上,步履一顿,“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千军万马,把他接回来。”   ……   “……方才,太子爷是这么说的。”于章远继续用冰手巾敷脸,嘶嘶吸气。   叶星辞红着眼呆坐半晌,霍然跳下床,踉踉跄跄地穿衣,胡乱裹了一条斗篷,“我要去见他!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他为了我冒险出境,我怎么可能不见他!”   “你还病着呢!”于章远慌忙阻拦,“何况,九爷还在外面。”   叶星辞戴起兜帽,悄悄将头探出门,见庭院空无一人,只有常青的黄杨在冷风中颤抖。他猜,楚翊又去找李青禾商谈新政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便坦然出门,忍着虚弱带来的眩晕快步横穿庭院。   “哎,外甥媳妇,你干嘛去?”   刚出院门,他看见陈为从夹道左侧而来,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灵芝汤。他低头右拐,加快步伐,将对方诧异的呼唤甩在身后。   于章远紧随,低声劝道:“太子叫你别找他,我们也不知他在哪歇宿。他知道你带病乱跑,又得给我一拳。”   “正好,两边脸对称了。”宋卓没心没肺地笑。   出了府衙,叶星辞跑到一街之隔的翠屏官驿,却得知几位齐国来客只逛了一圈,并未下榻,自寻住所去了。   他又回到街上,急切奔走,挨家客栈打听。   他步履虚浮,形如游魂,明明走在平地,却像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淤泥里。几度险些跌倒,还好有同伴相扶。冷风如刀,割得喉咙剧痛。可是,今天他一定要见到太子,用嘶哑的嗓子检讨自己的过失。   阴霾的天空飘起冬雨,残留在面颊,像冰冷的蛛丝。   终于,叶星辞迈入一间客栈,还未开口,便看见几个熟悉的内率府兄弟在吃饭。见了他,众人又惊又喜,簇拥着他落座叙旧。   “嘿,你好像长个子了!”“听说你落水,那位爷都要急死了,我们也急死了。”   “不说这些了。”叶星辞焦急地抹去脸上的水,有雨也有泪,“他在楼上吗?”   一人引他上楼,停在一间客房门外。   这时,叶星辞才发觉,自己也住过这客栈,就是这房间。彼时夏末秋初,他和楚翊来暗查瑞王兼地案,曾在此止宿数日。房间宽敞干净,窗子临街,他常坐在窗边,给路人唱楚翊教他的歌谣。   “殿下,是我!”叶星辞屏退他人,急促地叩门,“方才我们错过了,我刚醒。我的声音哑了,听上去怪怪的,但真的是我。”   他试着推门,却发现门闩得紧紧的。   可是,他分明窥见一道身影,就倚在门上,挡住了门缝透出的光。他还嗅到清幽的熏香气息,是太子喜爱的冷梅香。   冷冽的香气,一如此刻的疏远。   “你不想见我?”叶星辞凑近门缝,嗓音嘶哑而苦涩,“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我把一切都搞砸了,看丢了公主,还把自己搭进去了。你别怪罪别人,当时是我值夜,我真的、真的没想到她会走!顶替公主,完全是我一个人的决定,跟于章远他们无关。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信任。”   门里的人一语不发。   看来,太子一个字都不想跟自己说。   叶星辞哽咽了,颤抖的呼吸拂在门缝,像一个疯子在自说自话:“你担心我,却也恨我,是不是?我会将功补过,留在北昌,绝不辜负肩上的担子。我在宁王府挺好的,他发现我骗他,也没难为我,就这么……这么凑合过了。”   他抿住嘴唇,羞于表露自己和楚翊的浓情蜜意,怕太子难以理解。   门后依旧缄默着。但他知道,太子就在那。   “岱岚,你注意身体,早点睡。小满说,他有一次发现你长了一根白发。我一天也没忘记我是齐人,也常记挂着你。”   门缝倏然亮了,人影离开了。   “珍重,后会有期。”   叶星辞粗暴地用衣袖揩去满脸的泪,跌跌撞撞地快步下楼,跑出客栈大门。一阵眩晕袭来,靠在于章远身上缓了片刻才好。   他垂头丧气,裹紧斗篷彳亍在街头,迎面撞上一个仓皇奔来的男人。   那人借着撞击紧紧拥住他,担忧而恼火地在他耳边责怪:“四舅说你离家出走了,吓死我了!你才刚退烧,出来乱跑什么?小心我打你屁股!让你满屁股开花,提前迎来春天!”   ps:小叶只把太子当储君和好朋友。 第147章 那个男人,是红烧肉   宽厚温暖的怀抱,似乎能消融一切郁结。   叶星辞深陷其中,先是剧烈咳嗽,接着愤恨地嘶喊:“我怎么这么笨啊,把个大活人弄丢了!我最好的朋友都不理我了!不理我了!”   “怎么,他们几个还在跟你闹别扭?”楚翊想当然道。   “不,你不懂,你不懂……呜呜呜……”   楚翊脱下自己的罩袍,裹在穿得并不少的老婆身上,困惑而恼火地看向宋卓:“为什么又拿公主的事刺激他?每个人都有责任,又不全赖小五一个。你们若真想回家,尽管去吧。就算庆王参我,我也不怕。”   “啊,不是……我们……”宋卓回望太子下榻的客栈,百口莫辩,挠了挠头。   “你们四个,快跟王妃和好!否则,我不客气了!”紧随楚翊身侧的罗雨冷冷地喝令,双手朝腰间一摸,没摸着刀,于是顺势改为叉腰的霸道姿态。   “别扯上我,我俩打一开始就没闹别扭……”于章远嘟囔。余下的三人互相看看,旋即团团抱住兀自抽泣的王妃,边跳边笑:“我们和好啦,和好啦!啦啦啦!”   “说话就说话,别随便抱病人!碰坏了!”楚翊剥开那六只手,紧接着将心上人打横抱起,阔步朝府衙走去,低声调笑,“但是我可以抱。”   “放我下来,丢死人了!在大街上呢!”叶星辞羞愤不已。   “那你先把眼泪止住。”   他抹去眼角的泪,吸了吸鼻子:“好了,我不哭了,放手。”然而,勾在腿弯和后背的手臂却收得更紧。   “我也有言而无信的时候。”男人轻笑,在他额头落下浅浅一吻,“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理你,我也理你。”   客栈二楼,一扇临街的窗半支着,像一只困倦的眼。许久,这眼彻底闭起。雨滴滑过窗棂,如泪坠落。   **   渡江后,尹北望在建同府歇了一天,翌日早早出发,天黑前回到同属于向州的峪平府——俞氏的弟弟任知府的所在,在兆安西南方向。   城南有一座华美庄园,是年初新修的驿馆。名曰迎接公主銮驾所用,实际上,俞仁文和皓王向户部虚报建造费用,从中牟利甚巨。送走公主后,就成了本地显贵取乐狎妓的欢场淫窝,豢养了一批名为侍婢的娼女。   此刻,一道纤细的身影伫立于驿馆大门,在冷风中裹紧斗篷巴望着,苍白的小脸在阴沉的天色下格外醒目。   “那是夏公公吗?”一个侍卫嘀咕一句。   尹北望心里翻腾一下,潮起淡淡的怜惜,脑海闪过许多过往,但很快就被芜杂的思绪盖过了。驱马靠近之后,他将缰绳交给随从,与夏小满同行,进了驿馆朝住所走,随口问:“身体好点了吗?”   “谢殿下惦念,不烧了。”夏小满哑着嗓子道。   他没跟去江北,一来他还要南北奔波捎口信,被宁王和王府的人看见容易露相。二来,他不久前在建同府宰了三个欺辱他的水贼,被激着了,生病了。   夏小满诛杀水贼时,太子就在峪平府,督促俞仁文推行新政。他出了这口恶气,正要去找太子,胖成球的建同知府接到江北的请求:帮忙搜寻驸马爷的亲信,一个叫叶小五的侍卫,被江水卷走了,生死未卜。   一些零星消息传来,有人要加害王爷,翠屏府正在渡口严查过江商客。   胖知府心疼得直拍膝盖——因为肚子太圆拍不到大腿,说那是个谪仙般的妙人,怎么就掉水里了?立即组织沿江郡县大力搜寻。   夏小满知道那是叶星辞,一刻也不敢耽搁,强撑病体飞马报给太子。不出所料,太子急得坐立难安,带上内率府的几个人就走了。   “叶小将军怎么样?”夏小满问。   “我去时,他还没醒,不过并无大碍。”尹北望语气淡漠,“后来,他来找我,我没见他。我怕一跟他说话,就忍不住把他带回来。我不能破坏大局。”   夏小满不清楚过程,但听出了男人声音里蕴藏的莫大悲凉。   “临走前,我命俞仁文必须清丈完本府所有田地,查清每个地主士绅的田产。先前只报了一个县,现在另外五个县都报上来了吗?”   夏小满清了清喉咙,回道:“俞知府派人来,说田册已汇总到府衙。下一步,就可以取消人丁税,按册定赋了。殿下一来,这群人的办事速度高了百倍,那些豪绅也不敢造次了。”   “江北那边有个姓李的钦差也在试行新政,作风干练,背后有宁王撑腰,百姓赞声不绝。宁王自己虽然不动手,倒是很会用人。”   “嗯,就是那位叫李青禾的,叶小将军说他现在户部任职,之前我跟殿下提过。他们在查瑞王兼地案,为孙家母女申冤时结识的。”   这个“他们”,让尹北望身形一顿,接着若无其事继续漫步。   夏小满细心地为他拍去肩上的一点浮尘。太子要坐镇东宫,为圣上分忧,不该轻易离开兆安。原本,派了詹事府的两个亲信在这盯着,但俞仁文依旧故意拖延新政的试行,太子不得不亲临,顺便抓一批抵抗新政的乡绅。   各处在掌灯。星星灯火,更显庄园幽邃。   一主一仆走在竹林中圆石铺就的甬道,风吹动负雪的竹枝,雪沫落了夏小满一脸。他像洗完澡的小狗似的甩头,逗得尹北望温柔地笑了一下。   “你觉得,是谁想杀宁王?”   “奴婢不敢妄议。”   “或许是他四哥?庆王已经恨他到这种地步了?”尹北望嗤笑,“这可是手足兄弟啊。我那么讨厌皓王,都没想过淹死他,北人就是粗蛮。”   “我倒觉得,像庆王的拥趸擅自做主。庆王应该没蠢到这个地步,因为宁王出了事,他是首个怀疑对象。”夏小满不敢妄议,却还是不觉分析道,“他身边纠集了一些投机之徒,有些是瑞王从前的党羽。这些人迫不及待想让庆王主导朝政,他们也会获益。叶小将军也说过,现在的庆王看似较从前势大,其实是臃肿,身边一堆废物。”   “你分析得有理。”尹北望赞许道,“如果你不是宦官,我一定把你安排在詹事府,协助我理政。”   主仆俩都怔愣了一下,各自望着甬道一侧。夏小满想起惨痛的经历,苦笑着摇头。   高挑的竹枝裹着霜雪,萧萧地摇曳在冷风里。清寒苍翠,繁而不乱,有一种嶙峋的美。尹北望驻足观赏,忽然问:“小满,你说竹子为什么容貌不老,四季常青?”   “是因为它是空心的。没心,也没心事,就长得高活得好。”   “你反应真快。”尹北望目露赞许。   夏小满微微一笑:“这是殿下两年前出过的一个灯谜。”   “你居然记得?”   “在宫里当差的习惯吧,就爱记这些杂七杂八的琐碎事。”   尹北望看着他那不冷不热的表情,忽然问:“你喜欢宫里吗?”   “我只喜欢待在殿下身边。”   “那就好。”尹北望点点头,没听懂那浮在表面的意思。或者,只是懒得去细想。   他们的下榻之处,是公主曾住过一夜的“梦溪斋”。入住时,这里仍保有銮驾离开那天的样子。妆台上,摆着公主遗落的一柄牛角梳。   尹北望没去动妹妹的梳子。连日来,它就摆在那。夏小满也识趣地没动,不曾提起公主的事。服侍尹北望用过晚膳,他自己也在厢房胡乱吃了点,又去侍候对方沐浴。   水里加了茉莉茶汤,俊美阴郁的男人在氤氲的芬芳中出神,玉色肌理熏得发红。夏小满浑身酸疼,眼前阵阵发黑,半靠半挂在浴桶边,用小瓢朝主子身上浇水。不小心浇到脸上,把对方呛得直咳。   “奴婢该死。”   尹北望瞟他一眼,忽而沉入水里,一动不动,面孔因水波而扭曲。   “殿下?”夏小满慌忙抓着他的头发,拔萝卜似的把他提出来。   尹北望抹去脸上的水,唇边浮起浅笑:“小叶子差点淹死,我也想体验一下。”笑意淡去,他冷幽幽道:“生死关头,是那个男人陪在他身边,决定他吃什么药。我错过太多了。”   他侧目瞥向妆台上的牛角梳。愤恨,不甘,落寞。他喃喃道:“他绣了一条手帕……”   “给你吗?”夏小满头重脚轻,晕乎乎地问。   尹北望恼火地冷嘶一声,“给宁王。”在夏小满尴尬的沉默中,他低沉道:“你早就看出,他彻底倾心于宁王,却不告诉我,是吗?”   “‘我烦死他了’,叶小将军是这么说的。我眼拙,真的看不出来。”关于叶星辞对宁王的感情,夏小满洞若观火,但不能告诉太子。因为人会本能地厌恶带来坏消息的人,而且,他也不想让太子劳心费神。   “有一天,他吃红烧肉咬着舌头,说再也不吃了,烦死它了。”尹北望趴在浴桶边,望着水淋淋的指尖苦笑一下,“那个男人,就是红烧肉。” 第148章 突发的暴力   夏小满往他背上浇水,听他继续聊天。   “小时候,有一天我和皓王在御花园玩,听见一座楼阁里有奇怪的声音,父皇的贴身太监和侍卫都守在外面。我们悄悄爬上树,透过支起的窗子,看见父皇和一个宫女纠缠在一起,动作和声音都像野兽,哪里像真龙天子。那之后,我就排斥女人。我想,或许是因为我不想成为他。”   夏小满想,如果是两个男人,恐怕会更像野兽。   “俞仁文像赶着去死一样的享乐,这是个什么东西,皇上心里有数,却还是为了女人而纵容这个小舅子。”尹北望不屑地挑起嘴角。   “殿下,你有没有想过,也许皇上是真的喜爱俞贵妃?”夏小满忍不住说,“就像……你对……”   “对谁?”尹北望凌厉地横了他一眼。   “你知道我想说谁。”   “不,我和父皇不一样。我对他,也不是那种肤浅的男女之情。”尹北望蹙眉摇头,“我不会无限娇宠一个人,若是他的四个哥哥犯了大错,我也照杀不误。”   “先前,内率府的侍卫和宫女私通,本来俩人都活不了。叶小将军跪下来求你,头都磕破了,你还是心软了。或许,皇上也想过罢免俞仁文,但俞贵妃哭着求他——”   哗啦——夏小满被拽进浴桶,倒栽葱似的。他挣扎着从热水里冒头,呛得剧烈咳嗽,满嘴的茉莉味。还没缓过来,就被尹北望揪住湿透的领口拎到眼前,近得气息交融。   “你居然,敢把叶小将军,跟那个贱人比较?!”   “我不是这意思!”夏小满奋力掰开那双虽不粗壮却强健有力的手,惊恐地逃出浴桶,咳得像要把肺呕出来。太子突发的暴戾,让他想起了那些水贼。   湿淋淋的衣物,熨帖在身上,纤弱的曲线毕现。尹北望朝他下面扫一眼,眼里闪过一丝歉疚,垂眸道:“抱歉,今天我心情不好。”   夏小满还在咳嗽。   尹北望朝他勾手,他慢慢挪过去。尹北望抚摸他潮红的脸,又摸向额头,诧异道:“你又发烧了?”   不待他回答,尹北望擦净身体,随意披了件衣服,坐在案旁提笔蘸墨,飞速写下药方,“我给你开个方子,照着这个吃。”   夏小满扫一眼,没什么特别的。他蓦然想起太子方才的话——是那个男人陪在他身边,决定他吃什么药。这是一种占有欲和控制欲的临时转移,太子需要这种掌控他人命运的感觉,来填补缺了一块的心。   夏小满只好配合道:“好,我就照着这个方子抓药,病准能好。殿下真是博闻强识,什么都懂。”   “快把湿衣服换了。”   夏小满点点头,要回自己的房间更衣,却听尹北望用充斥着操控欲的声音命令:“你想冻死吗?在这换。”   “我的衣服都在——”   “穿我的。反正都是便装,送你一身。”   夏小满为难地咬住下唇,他耻于在对方面前更衣,那还不如剥了他的皮。他缓步后退,拔腿就跑,但尹北望的动作更迅猛,豹子般从背后捕获他,撕扯他的衣服。   “啊——不要——”   “小满,怎么连你也不听我的了,嗯?”尹北望痛心切齿地质问,双眸红得像滴了两滴血,语气仿佛受了委屈的孩子。   夏小满重心不稳,摔在地上,捂住脸哭了。因沾水而沉重的衣袖就像枷锁,沉沉地压着他。他的哭声,令尹北望暴躁的情绪逐渐平复,摸了摸他湿淋淋的头发。   “殿下,我已经被水贼欺负了,你就别欺负我了……”夏小满透过泪水和指缝看着男人。   尹北望裹了裹四敞的衣物,叹了口气,一时无语。片刻才道:“我对你够好了,都帮你出气了。你一身伤的回到宫里,我问清事情经过,不是马上勒令建同府剿贼吗?不然我才懒得管。欺负你的人,不是被你亲手宰了吗?”   “你是真的心疼我,还是因为身边的人被欺负了,而觉得丢面子?”   尹北望被问住了。想了想,坦然道:“都有。”他指指房间里的屏风,“你去屏风后更衣,我不看你。我原本也没打算看你。”   夏小满刚想爬起来,又故意踉跄一下,朝尹北望伸出手。对方犹豫一瞬,纡尊降贵,握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薅了起来。   换好衣服,夏小满绕出屏风,看见太子正拿起那柄牛角梳,定定看着,摩挲着,又小心地放回原处,久久没有移开目光。那是血脉相连的亲妹妹啊,嘴上说不再认她,心里又怎么舍得下。   这天夜里,府衙失火了。   所有文书、田册,反抗新政的闹事乡绅的案卷,付之一炬。没有备份。   夏小满陪太子站在黑色的废墟里,灰烬和呛人的烟雾随风弥漫,几片残存的纸屑围着他们打转。太子面无表情,黑眸映着黑色的断壁颓垣,愈发幽深。他忽然泄气地笑了,仰天长叹。   为了救火,俞仁文烧伤了一只手。   他毕恭毕敬,指着地上的两具尸体说,昨夜府衙进贼,偷了东西还放火,已就地正法。待自己养好伤,就重新清丈田地,但这需要时间。如果太子着急,也可以换个地方试行新政。   “好,我不会再来了。”尹北望认栽了,“俞大人,你这个本地最大的地主,可以松口气了。”   换,往哪换?所有人都会知道,太子的新政碰了钉子。只要设法拖延,他自然还会换地方。最终,就算成功在某地试行,也难以推广全国。   “俞府台,您看这是什么?”夏小满捂住口鼻,俯身用手帕在废墟中沾了一点粘稠的深色液体,“是桐油。”   俞仁文脸色一沉。尹北望挑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想把一整间屋子烧成这样,少说得浇几桶油。两个盗贼来行窃,怎会随身带那么多油?这不合逻辑。”夏小满笑得温顺,言辞却犀利辛辣,“该从这上面细细地查,油从哪来,都谁经手了,这一条线上的都抓起来严审——”   话没说完,就被俞仁文一巴掌擂翻在地,满嘴是血。   “轮不到你个臭太监教本府做事!”   尹北望神色阴沉,也干脆地抬手,还了俞仁文一耳光:“本宫的人你也敢打?”   “下官失礼了。”俞仁文悻悻地嘬着破损的腮帮子,吐了口血,开始胡拉乱扯:“祖宗有制,宦官不能参政,前朝就是乱在这上头。太子殿下却时刻把这位公公带在身边,下官只是,只是出于——”   “不然呢,我的起居你来伺候?”   俞仁文被太子阴鸷的目光逼退了,又说了一遍:“请恕下官失礼。”   夏小满揩去嘴角的血,盯着这个狂妄之徒,眼神和看水贼一样。待他有能力那天,要打烂俞仁文的嘴。   再待下去已无意义,一行人当日启程回兆安。   孩童从街上一窝蜂地跑过,嘴里高唱本地流传甚广的童谣:“泥瓦匠,住草房。纺织娘,没衣裳。卖盐的,喝淡汤。种田的,吃米糠。炒菜的,光闻香。编席的,睡光炕。”   夏小满心里一酸,回眸目送他们。等他回过神来,太子的马已经离他很远了。   回宫后,尹北望狠参俞仁文一本。与此同时,俞仁文诉苦的家信也送到俞贵妃手中。又经由她妩媚的红唇,从枕边吹进齐帝耳朵里。   对于太子的奏疏,齐帝留中不发。对于宠妃的诉苦,他不轻不重地责备了太子几句,不能光天化日殴打朝廷命官。俞仁文也不容易,为了救火都烧伤了。   夏小满想,那把火是谁放的,圣上心知肚明,却选择和稀泥。   **   糕饼的香气,萦绕在叶星辞鼻端。   不过,这可不是给他吃的,而是佛前还愿的供品。除了点心,还带了香、茶、金纸、柑橘。袅袅不绝的香烟,盘踞在大殿上方,令梁枋及瓜柱的花鸟异兽彩绘如梦似幻。   他瞥向身边的男人,和对方一齐跪在蒲团参拜,耳边是对方轻轻的念叨:“慈航下世,度苦度难。今特表谢意,谨以此功德,回向给法界众生,及信士楚翊的累生累世的冤亲债主,愿他们业障消除、离苦得乐。”   叶星辞也跟着肃然拜了九拜。起落中,他能听见周围其他善男信女的祈愿。有男子希望即将生产的内人母子平安,有女子在为驻守边境的兄长祈福,愿永无战事。   叶星辞忽而想起太子的话:“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千军万马,把他接回来。”   太子想的是,等崇尚和平、天性仁善又缺乏执政经验的楚翊做了摄政王,主导朝政,根据“兵熊一个,将熊一窝”的道理,北昌就熊了。当然不是一日变熊,而是在数年间逐渐演变。而这,将是大齐北伐的良机,甚至实现不战而胜,不攻而下。   叶星辞觉得,太子的想法太激进,也太想当然了。一统天下岂是易事?没人会轻易舍弃安逸。以楚翊的坚忍和善良,这场和平还会持续很多年。但太子的战略也没错,他所处的位置,决定了他必须做出一些布局。或许,他的谋划的确最符合大齐的利益。   自己要做的,就是当好楚翊的左膀右臂,维系和平。太子的兵马别来,北昌的铁骑也别过去。   敬香之后,“夫妻”俩相视一笑。他们穿着相似的靛蓝织锦长袍,披黑缎罩衫。年少的仙姿佚貌,如月中聚雪。年长的俊逸清贵,似瑶林琼树。明明是迥然不同的两人,此刻却真的生出一点夫妻相来。   “唉,你叶小五,就是我累生累世的冤亲债主。”楚翊捂额故作苦恼。   叶星辞撇撇嘴,反呛道:“你上辈子肯定欠了我很多,这辈子才被我骗。”   “你等着。”楚翊含恨切齿,阴沉地笑了笑,“有机会,我也要结结实实地骗你一次,把你耍得团团转。”   “哇,好厉害,你打算啥时候报复我?”   “提前告诉你,那还叫骗吗?” 第149章 王妃在遛鸟   还愿后,楚翊拜访寺中主持,依照曾在佛前的许诺,匿名捐了一笔修缮屋舍殿宇的善款。   慈眉善目的主持施礼感念道:“心诚则灵,灵则通,通则圆满,圆满便是结缘。愿两位施主身心安乐,于未来世见佛闻法乃至菩提。”还说,可以为他们供奉两座长生禄位。   听楚翊说已经供奉了,叶星辞好奇地跑到大愿殿内的功德堂去看,只见自己的长生牌赫然在位。好大一个,想必捐了不少香火钱。   “佛光注照叶小五长生禄位……”可惜了,没用啊。虽然生辰没错,但叶小五不是他的大名。一想到楚翊至今不知自己真名,他心底泛起歉疚。   他仍在骗这个男人。   但他必须忠于太子的布局。他是大齐命官,将门之后,忠君报国是一出生就刻在骨子里的信念。   看见自己的牌位比别人的阔气,叶星辞还是很得意的。回头给四哥写信时,可以显摆一下。见他用手丈量牌位大小,一名僧人走近笑道:“功德无差,福报有别。无论大小,心诚则灵。”   “这是我的,嘿嘿。”   僧人打量着他,那博览经卷、无欲无求,慧黠而清澈的目光霎时充满困惑:“当时,为施主供奉牌位的那位施主说,你们是结发夫妻……”   结发夫妻?楚翊这样告诉外人?叶星辞心里倏然滑过一股热流。看来,楚翊真的不再逃避,打算做个好丈夫。为避免尴尬,他挠挠鬓角,随意解释:“哦,那个很英俊的大高个儿吗?他是女的。”   “呃……阿弥陀佛。”僧人双目圆睁,更加困惑,不知要参悟多久才能消解这份震撼。   叶星辞离开时,楚翊也结束了与方丈的谈话。迈出寺庙大门,步下台阶,叶星辞转着眼睛打量“丈夫”,调笑道:“哎呦,给我立那么大个牌位,捐了不少香火钱吧?这可不像你啊,爱把钱花在刀刃上的九爷。”   楚翊叹气:“你就是刀刃,把我的心都割零碎了。再找不到你,我就要请神汉在江边跳大神了。”   叶星辞哈哈大笑,仍有些气短,嗓音喑哑。罗雨也在旁跟着笑,迎上他的视线时,目光不自在地躲闪,薄唇抿成一条刚毅的线,手指摩挲着腰间新添置的短刀。   叶星辞知道他心虚什么——在生死关头舍弃了王妃,选择救王爷,心里仍过意不去。叶星辞一点也不介意,人家是楚翊的心腹,又不是自己的。相反,叶星辞很佩服他能临危不乱。   “罗兄弟,这几天你一见我就害羞。被别人看见,还以为咱俩之间有什么牵扯不清的事呢。”叶星辞背着手跳到罗雨身边,主动打趣。   罗雨扯扯嘴角,紧绷的神态顿然放松了些,“王妃可真幽默。”   “我们差不多啦。”叶星辞在他肩头猛捶一拳,咳嗽起来,“我嗓子好痒,你给我买个卤鸡爪吃吧?”   “还是喝润喉汤好一点吧?”   “不用,让鸡爪进喉咙里挠挠就好了。”在罗雨轻松的笑声中,叶星辞问:“你的新刀好用吗?”   “嗯,不过感觉还是原来的趁手。”罗雨唰地拔出一柄短刀,寒光闪过他书生般文气的面孔,“它们叫‘续弦’,之前的是‘原配’。”   “还是你更幽默。”叶星辞切入正题,爽朗地鼓励道,“我们落水那天,你做得很好,别觉得不好意思。有你这样优秀的护卫守在九爷身边,我就放心了。”   楚翊看着他们,弯起眼睛笑。   罗雨垂眸,苦涩地嘟囔:“是我失职,没看出船家心怀鬼胎。”   “很正常,就像你没看出我是男的一样,人心难测,对吧?你家王爷聪明得都快掉毛了,还不是栽了。”叶星辞稍稍一顿,狡黠地勾起嘴角,“罗兄弟,我们也算生死之交了。我这么惨,鬼门关前走一遭,你今后可要多多支持我。”   “那是自然。”罗雨不假思索。   “尤其是,当舅老爷再次发难,要王爷另娶他人的时候。”叶星辞终于暴露真实目的。虽然陈为比他还小一岁,却是不折不扣的长辈。娘亲舅大,既然四舅天然压自己一头,那就先把四舅的战友拉到自己这边再说。   罗雨怔了一下,爽快点头,接着莫名其妙说了一句:“只要王妃别总是欺负王爷就好。”而后忧心地朝主人的臀部一瞄。   叶星辞没领悟其中深意,邪气凛然地笑了:“有时候,他乐意被我欺负。”   罗雨张了张嘴,不再吭声。   “好手段啊,很会因势利导。”楚翊由衷赞许道。   阴霾的天空飘落轻雪,犹如一场安静的舞蹈,很像在江上遇险那一天。但叶星辞快忘了江水多冷,只记得沸腾的火锅好美味。他也不会从此就怕了水,而且更喜爱火锅了——这是他的幸运美食。   “小五,你站一下。”楚翊忽然肃穆地开口。   叶星辞止住脚步,面露不解,迎接对方讶异而欣喜的打量。楚翊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才微笑解释:“近几日你一直卧床,冷不丁出来走动,我才突然发现,你好像长高了。”   叶星辞摸向头顶。人看不出自己个子的变化,正如发现不了自己的短板,要透过旁人的眼睛才行。他欣然挑起两道英气又稚气的剑眉,“等过了年,我才十八,还会继续长大的,嘿嘿。”   听见王妃还要“继续长大”,罗雨又不由自主瞄一眼主人的臀部,满眼忧虑。   回到住处,叶星辞宽衣,好奇打量铜镜中四肢修长的少年。青涩和稚气,仍占据着这具躯体,但蓬勃的生命力已然呼之欲出。   他很久没认真观察过自己了。似乎真的变高了,肩膀也宽了一点。微妙而陌生的感觉,让他不安、害羞,又期待。我会长成什么样子?会像父亲那样威武吗?会像四哥那样,差点丢了条胳膊也奋勇杀敌不喊疼吗?   “嗨,小五,你要长成个男子汉才行。”他朝镜中人挥手,轻声哼唱齐军战歌,又曲起手臂展露有点单薄的肌肉,英气精致的脸庞挤出一丝凶狠。   “小五,郭郎中说再加两包药——呃——”楚翊面带笑意阔步而来,见王妃正一脸凶相地遛鸟,他倒吸一口凉气,捂眼闪到屏风后。又觉得这没什么,这小子病中起居都由自己照顾,早就看遍了。   只是,那种视觉上的震撼,还是会给人当头一击,或者说当头一鸡。而他在这方面,是个不堪一鸡的男人。   待楚翊调整好心态,从容踱出屏风,少年已乖巧地坐进空浴桶。桶上加盖,只露出一颗脑袋,颇为可爱,像地里的西瓜。   这是郭郎中的干蒸疗法,桶内有几个小暖炉,靠桶底凿出的孔洞通风。炉上有药包,药香随烘烤充斥其中,弥漫满屋。   “天天这样蒸,好热啊,呼……”叶星辞稍稍掀盖,接过新药包,放在暖炉上。很快,他的额头和面颊沁出汗水,犹如一枝雪兰沾了晨露。   “这样才能把身体深处的寒气逼出去,不然容易落病,上了年纪浑身疼。”楚翊拽过一张圆凳坐在浴桶边,把桶盖当桌板,放了一盏茶和一碟点心。   叶星辞张嘴,就着男人的手吃吃喝喝,因为这样干蒸特别耗体力,“你怎么知道,我身体深处有寒气,你又没进去看过。”   “我……不想进去,呵呵。”楚翊挑眉咋舌,难堪地笑了笑,随即移开话题,“你刚才唱的什么?”   “不告诉你。” 第150章 亲亲能加速破案   “我知道,那是齐军的战歌。九万里风休住兮,铁骑吹取雁鸣山……”楚翊往桶中美人的嘴里塞一块点心,不以为意地哼笑,“意思就是,风儿吹啊吹,带我攻占老楚家祖坟吧!”   叶星辞嚼着千层糕想,这男人就不生气么?   “恒辰太子第一次唱给我的时候,我都笑岔气了,真是深仇大恨啊。”楚翊嘴角的笑意淡了,目露缅怀,“你想不想听听大昌军队的战歌?”   随后,他抑扬顿挫地轻吟:   “旗漫卷,鲲鹏奋翼。   山河变,举觞鸣镝。   旌猎猎,斧灼灼,不负黎民意。   碾我为痕引同袍,燃我为炬照太平。   天威直卷重云关,锦绣江南尽北歌。”   听着“敌军”的宏愿,也许是桶里太热了,叶星辞胸臆间也激荡着火气,不忿地哼了一声。不过,单看内容,确实作得不错。   楚翊盯着房间一角自顾自出神,片刻才笑着问:“让江南响起北方的歌,是不是比占领祖坟什么的好听一些?”   “这是谁写的?”问出时,叶星辞心里已然有了答案。碾我为痕引同袍,燃我为炬照太平,多么激昂。定然是那个他从未谋面,却透过楚翊的灵魂与之神交已久的男人。   “是恒辰太子儿时所作。”楚翊神情自豪,为侄子兼挚友的卓尔不群而骄傲,“那时先考在位,非常喜欢,命各地驻军传唱,而我还是个尿床的小屁孩呢。”   叶星辞抿嘴一笑,聊起遇险一事。案情没什么进展,虽然将沉船拖上来细查,但每条线索都中断了。   “万一,最后查出来跟你四哥有关,你会怎么办?”叶星辞关切道。   “说实话,我不知道。”楚翊眯了眯眼,好像面前有可怖的东西,声音也艰涩如含了一颗苦果,“我们兄弟九个。大哥与先皇争位落败,服毒了。五哥犯事被流放,已经没了。六哥,也就是我养母的亲生儿子,早夭。七哥骑马跌落,重伤不治——之前他常为皇族操办白喜事,我算是接了他的班。八哥因被先皇申饬,惊恐交加,睡梦中猝死。我就剩两个哥哥还活着,一个出家,一个恨我。”   “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叶星辞的脸被干热熏蒸得绯红,汗如雨下,眸光和眼睫都湿漉漉的,像挂了蜜糖。楚翊怔怔地看着他,似在追忆什么。他此刻只露出一颗脑袋,所有特征都被掩藏,像独立于男女之外的另一种存在。   迟疑一瞬,楚翊吻了过来。   叶星辞热烈回应,四唇缠绵如两条离开水塘相濡以沫的鱼,把绵绵情话直接喂进对方嘴里。像蜗牛用触角探索世界那般,用舌去冒险,深得像要碰到对方的心。   热吻的间隙,叶星辞喘着气,故意含糊嘀咕:“牛牛要烤熟了。”   楚翊浑身一震,像被抽了一巴掌,浇了一桶冷水。他撤离缠绵的双唇,舔了舔嘴角的水痕,有点不知所措:“不,不会的吧。没,没那么热吧,哈哈。”   他好像,还没彻底接纳真正的我。叶星辞落寞一笑,问:“若我只剩一颗脑袋,但意外活下来了,你还爱我吗?   “爱。”   “可是那时,我身上什么特征都没了。所以你看,有时候爱无关男女。”   楚翊不禁笑了,沉吟道:“我知道,我已经接受你是男人了。就当是生了一种怪病,别人长瘤子,你长牛子。不过,再给我点时间适应。”   “其实现在这样就好,你不必为难自己。”叶星辞朝前冲了一下,碍于阻隔,无法去握对方的手,便只用温柔坚毅的目光锁着对方的双眼,“也不必为了我而抛弃自己,没有人值得你那么做。”   都是假的,才不是心里话,以退为进而已,叶星辞暗自吐舌。他就是个淘气的臭小子,又非圣贤,当然渴望全身心的爱意。   楚翊喉结微颤,瞳仁因触动而泛红,抿着唇轻轻“嗯”了一声。   “啊,那是不是还有一包药?”叶星辞转过头,望着窗边的小几。在楚翊将那团棉布包裹的东西拿来后,他失笑道:“看错了,这是我故国的一捧泥土,上次过江带回来的。”笑容的底色,是微红的眼眶,和淡淡的凄凉。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药啦,嘴上却怅然道:“生女有所归,鸡狗亦得将。岂料,男人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我常梦回江南,醒来枕头都是湿的,还好有你。”   果然,楚翊眼中顿时溢满怜爱和疼惜,盯着手里的一包土看了一会儿,小心地放回原处。这样主动暴露内心,故意流露真情以麻痹敌人的伎俩,他十几岁就写进自己的兵书里了,却还是没有看破。   “不说这些了,帮我擦擦汗。”叶星辞释然地笑笑,眯眼挤走险些流进眼中的汗,热得直伸舌头,“热死了!我要融化了!”   楚翊从袖中掏出手帕,看着上面翠绿可爱的柳条,没舍得用它去擦汗。他另找了一条帕子,笑道:“你像一条正在制作中的熏肉,偏瘦的那种。”   “嘻嘻,那你打算从哪开始吃我?”桶中的美人烂漫无邪地歪歪头。   楚翊心里一乱,手也跟着乱,擦桌子似的粗鲁地给人家擦汗,“我呢……没你那么爱吃肉,我不馋。”   眼前的情景和大浴桶,又令他回想起定情那一夜,自己在小骗子沐浴时误闯。但他已不再后悔,当时没回头。因为无论如何,他都爱小五,这不会改变……思绪被急促的敲门声打断,罗雨在屋外高喊:“王爷,案子有线索了!”   “快去看看!”叶星辞眼睛一亮,破壳般从浴桶腾空而起,掀翻了茶点。楚翊慌忙用毯子裹住他,不许他出门,一身热汗容易受风。   “哎呀没事,抓凶手重要!”   楚翊怒喝:“你的身体更重要!”   “凶什么嘛。”叶星辞老实了点,待浑身的汗消了,他迫不及待穿衣出门。楚翊追着他,给他裹了一条绒褐斗篷,细细地系好,戴起兜帽。   见自家王爷犹如贤惠的小媳妇,候在屋外的罗雨面露苦涩。一旁的陈为翻着眼睛无奈一笑,说起正事:“大外甥,衙门来个农夫,揭发邻居行为怪异,可能和谋害王爷的案子有关。总捕说,你说过要亲自过问,就没让那人走。”   一行人快步赶至府衙西南方,在督捕厅的一间偏房里,看见了提供线索的人。是两名布衣男子,其中一个神情畏缩,却又带着莫名的亢奋,耷拉着脑袋,不时四下乱瞟。   两名总捕和专理刑名的推官都在场,正要跪拜,楚翊摆手道:“免礼。”   推官面朝布衣男子,恭敬地介绍:“这位是当今皇九——”   “不说这些,直接说正事。”楚翊端坐于上首,直奔主题,一旁的胥吏立刻奉茶。叶星辞站在椅子后,听总捕介绍,这二人一个是城外江畔的村民,一个是村中管理民政赋税的保长。   “阿大,把你告诉我的,还有刚才说的,通通再对这位年轻大人讲一遍。”保长显然见过更多世面,神态大方。   “是。”举止畏缩的男子低声下气,双手袖在脏得包浆油亮的破袄里,背微微躬着,“小人是葛石村的村民,种田的。我邻居是打鱼的,最近突然就富裕了,家里天天飘出肉味儿,鸡啊猪啊的吃,老婆孩子也穿上新衣了,这还没过年呢!”   “也许,他捞着什么金贵的鱼了。”叶星辞质疑道。   “不会,冬天渔业惨淡,鱼不爱动弹,都猫在深水呢。而且,他好多天不出船了。我登门朝他借点钱花花,嘿,这小子居然说没有!他桌上还摆着烧肉呢!我怀疑,他做了亏心事,收了脏钱。想到保长念给大家的缉捕告示,我就起了疑。他水性好,没准儿就是他凿的船!”   说完,男人兴奋地用袖口蹭了蹭鼻子。叶星辞终于知道,他的衣袖为何油黑发亮。也明白了,他为何揭发邻居行为怪异——眼红。   “赏他两吊钱,带人去村里看看。”楚翊果断吩咐,扭头看向自己的王妃,果然一副跃跃欲试的可爱样儿,“好吧,我们也去。” 第151章 进门劈叉,你怕不怕   二人来不及吃午饭,协同两名总捕,带了一班皂隶捕快,出城直扑葛石村。   村里百来户人家,屋舍井然。正值饭口,炊烟四起。来到村西一户的篱笆院前,保长指了指,示意他们就是这。   “请开门,我们是官府的公差,来本村挨家盘查案情!”捕快上前擂门。   烟囱飘出炊烟,却敲门不应,一定有鬼。   “都让开!”叶星辞提枪踹门而入,同时暴喝一声!然而,门板比他想象中脆弱得多,刚一受力就轰然向内倒去。他收不住腿上的力道,当场劈叉。   屋内,一家人正聚在桌旁。两个幼童怔怔地看着眼前破门又劈叉的怪人,哇地吓哭了。   女人惊恐地搂住孩子,瞄着捕快身上的公服,向自家男人埋怨:“乔哥,为什么不让我开门啊?人家都说了,是官府的,有啥不信的!你看看把门踹的。”   “你,你们……”男人那竭力掩饰依然惶恐万状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心里有鬼。俊美少年这一计劈叉亮相,如同利斧般劈在他心上:显而易见,这小子行事乖戾,作风狠辣。   “嘿!”此起彼伏的哭声中,叶星辞一翻身打个旋子,收起两条柔韧长腿,飒爽起身。为掩饰尴尬,美玉似的面孔阴沉如死水,全当那是示威。   “裤子还好吗?”楚翊小声打趣。叶星辞悄声回道:“变开裆裤了……逗你的。”   最近总是卧床休息,难得出城,他确实有点毛躁。他阔步走到屋主面前,长枪一顿,扫一眼已经上桌的丰盛菜肴,嗅着灶台里炖羊肉的香气,直抒来意:“不废话,想必刚刚你也见识到我的身手了。听说,你最近发财了?”   “都是我自己挣的。”名叫乔哥的男人慌张地朝后一缩。   他相貌憨厚老实,一双大手被渔网勒磨得糙如树皮,手指有疑似使用榔头、錾子这类工具时不慎受伤的痕迹。脖子粗、胸膛宽,这些都是水性佳的特征。   很少有人会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这汉子就是其中之一。叶星辞一脚踏在凳上,气势凌人,冷冷逼视他:“怎么挣的?”   “打,打鱼。”   见两个孩子仍在哭泣,叶星辞敛起架势,让女人带孩子去里间暂避,却又在她起身后突然叫住她:“你男人有没有告诉你,家里突然多出的钱,是怎么来的?”   女人揽着一双儿女,忐忑地看向丈夫,迟疑道:“他说是偷偷攒的……莫非,莫非是抢的?”   叶星辞示意她进屋,目光再度定在这乔哥脸上,声音柔和了:“看来,你是个很能吃苦的人。你昨天也下网了?有人说在江上看见你了。”   “呃……嗯嗯。”乔哥胡乱附和。   “你放……你用嘴出虚恭!”叶星辞的语调陡然转冷,想怒骂“放屁”,又觉得当着夫君的面该文雅点。他可是差点丢了命,此刻已经算冷静了,“敢不敢,拿出你的渔网,看看是干的还是潮的?我随便抛出一条对你有利的信息,你就慌忙抓住,说明你此刻心虚得很!”   “我,我……”对方张口结舌,额头冒出冷汗。   一旁的楚翊无声地笑笑,看向罗雨,眉梢傲气一挑,悄声道:“王妃很能干吧?”   后者点头:“是挺能干,而且很幽默。进门先劈叉,太幽默了,我得多学着点。”   “再问你一遍!怎么发的财?”叶星辞转了转手里的长枪,枪尖的寒光扫过男人双目,惊慑得对方瑟缩了一下。   身后一干官差都还没动作,仅被叶星辞诈唬几句,乔哥便撑不住了,哭着招认道:“我承认,有人雇我凿船。但,但我不知那船里坐的是王爷!真不知道!雇我的只说,想给仇家一点教训,肯定不会死人。自从官府的告示下发到村里,我天天睡不好,又不敢投案。”   “睡不好,倒是吃得下。”叶星辞冷哼一声,扫一眼满桌菜肴,舔了舔嘴唇,“比我吃得好。”   “老婆孩子都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就买了不少好吃的。我也没舍得给自己做衣服,光给他们做了……”   “你倒算是个有担当的,没拿去狂嫖滥赌。”看着男人的旧袄,叶星辞心里蓦地一酸,语气和缓几分,“去官府走一趟,如实交代,兴许还有活路。”   **   翠屏府署大堂。   空旷,肃穆。今日没阳光,故而有些晦暗。门窗紧闭,却依然冷风森然。炭盆暖炉熏不到囚犯所跪之处,刷了桐油的石板地幽幽的渗着凉气,从膝盖逼进身体。   太可怕了。   渔夫乔哥戴着手枷、脚镣,战战兢兢地跪着。身前,堆着他受雇行凶而得的五十两银子——还剩四十五两五钱。   他的目光扫过柱上一副“公则民不慢,廉则吏不欺”的楹联,他看不懂,但那层层叠叠铁画银钩的棱角,令他愈发无措,结实的身躯缩成窄而颤抖的一条。   从没见过这么多当官的,全都冷着脸,但对一个相貌俊雅风流的年轻男人毕恭毕敬。进屋就劈叉的俊美少年,则昂首立在对方身后。   “低头!”一名刑科的皂隶挥鞭抽来,“那是当今圣上的九叔宁亲王,你也配直视?”   乔哥慌忙将头埋在胸口,又偷瞄面前的银两。   “还没升堂,不得动手打人。”楚翊冷声喝止。   翠屏府的同知、通判,专理刑名的推官,和刑科一干官吏都在。知府也极关心此案,只是去外县协助新政落实未归。   “王爷,是您来审,还是……”推官请示道。   “你来吧,我没经验,你比我懂。”难得擒获凶犯之一,楚翊原想亲审,但此人和想象中相差太远了。老实巴交,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甚至,对于他的家庭而言,算是个好男人。楚翊不知如何去审问这样一个人。   楚翊坐在负责录供的书办身边,朝主案后的推官等人做个手势,示意对方可以开始了。   啪,醒木一拍。   “乔四喜,是谁雇你谋害王爷?和你一起凿船行凶的,还有谁?”   乔哥哆嗦一下,磕磕绊绊地交代:算上他,凿船的共有三个。他们乘小舟靠近,又潜入水下,按照船底事先做好的标记,把船凿漏。而后接上艄公,逃之夭夭。雇他的,就是那艄公,他不认识对方。他根本不知船上有何人,也不认识另外两个一起动手的,只能猜出大概也是渔民。办完事,拿了银子,就分道扬镳。   推官冰冷地质问:“你不认识雇凶者?村里那么多会水的,单单找你?”   乔哥说真不认识。   “你可想清楚!谋害皇叔,是株连九族的重罪。戴罪立功,王爷开恩,你兴许能保住家人。再包庇元凶,本官就叫你过热堂了。”   “过热堂,啥意思?”叶星辞轻声问。这是北方的俗语?听起来有点好吃啊。   “就是刑讯。”楚翊紧盯凶犯,头也不回。   叶星辞心里一紧,指甲抠住掌心。上次他们来翠屏府暗查,被强买田地又遭诬告的孙家父子就是屈打成招,死于重刑……不,不一样。这乔哥没有蒙冤,而且的确可能在撒谎。只是,尺度如何把控?   “大人,草民真的、真的不认识他们啊!雇我的人说,就是给仇家个小教训,不是害人……”   伴着惊惶的辩解,乔哥被按在地上。   先笞杖后常行杖,前者俗称小板,后者俗称大板。小板用荆条,大板则重得多,是硬木。各打了十下,乔哥哎呦几声,仍称不认识。   推官叹了口气:“继续打。”   大堂里回荡着木杖与肌体碰撞的闷响,乔哥由闷哼到惨叫。麻布裤子渗出斑斑血迹,血又连成片。于是击打声变得清脆,像湿着手拍巴掌。   “啊呀——老爷饶命,草民真不知道——”   叶星辞移开视线,动了恻隐之心。宫里对待犯错的人,也是杖责。其中门道很多,能百杖不伤筋骨,也能几下要命,只要故意往腰部肾脏打。   他的属下几乎不挨打。有人犯了错,他去太子跟前说两句,讲个笑话,太子就会莞尔一笑,说:好吧,暂且记下,日后犯错并罚。   有时,夏小满手下的宫女太监犯了事,也来找他求情。夏小满会卖他面子,叫他们互相打手心也就算了。 第152章 耳朵红了   板子打完了,乔哥仍重复着不知道。   推官让他仔细回想片刻,肃然道:“上踏杠。”   所谓踏杠,就是叫犯人跪在搓衣板似的木板上,把铁杠放在腿弯处,两头站上人。重压之下,双膝会产生剧痛。乔哥被压得大哭,可还是想不起来,惨嚎道:“不知道啊,真不认识啊——”   叶星辞听见楚翊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却没开口。他心有灵犀,知道对方的纠结:乔哥也许真不知情,也许马上就熬不住了,开口供认。而刑讯的尺度,全拿捏在审问者手里。   恒辰太子一向主张重证据,重逻辑,轻刑讯的办案方式,还给每个县里都发过“刑讯规制”。可惜县官的能力参差不一,鲜有执行到位者。   撤了踏杠,又上拶指。即拶子套入十指,用力收紧。乔哥被夹得呼天抢地,十指流血,仍坚称不知情。   推官叫他再想想,随后与同知和通判低声商议,说王爷遇险一事已传到顺都了,今早收到六百里加急的廷寄,圣上动了气,责令翠屏府尽快缉拿元凶。   叶星辞能听见他们谈话,心想,这乔哥还要遭罪。   这时,一旁有个小吏提议:“把他老婆拿来审问。”   叶星辞眉头一皱,立即朗声道:“不行,你没有证据证明他妻子参与其中,就不能捉拿她。不能为了破案,就不择手段,罔顾王法。”   楚翊转过头,赞许地瞥来一眼。推官也有点诧异,似乎在想:这小兄弟险些丢了命,面对“仇人”还能如此冷静理智,真不简单。   随后,乔哥又挨了夹棍。   夹棍是公堂上最重的大刑,刑具也大。用三根相连硬木棍夹挤脚踝,若夹得重,受刑者往往重伤,甚至被夹碎踝骨致残。其暴狠惨烈,叶星辞还得头一次见,不寒而栗。   乔哥的惨叫响彻大堂,楚翊刚要抬手叫停,叶星辞已快步行至堂中。   他先推开施刑者,松了夹棍,又面朝主案,语气干脆:“我信他确实不认识其他凶犯。不是我心软,而是凡事要讲逻辑。谋害九爷的人为了稳妥,一定不会雇佣同村的渔民,甚至可能相隔几十里。普通人藏宝贝,还东藏一点西埋一点呢。乔四喜挨了这么多打,也没胡乱攀咬,我看他是个老实人。那艄公不好找,我有办法把另外两个凿船的揪出来,他们或许知情。”   叶星辞面向被折磨得满脸是泪,惊恐万状的乔哥,冷然喝问:“再见到跟你一起动手的两人,能认出来吗?”   乔哥连连点头,说记得样貌。   叶星辞叫人将他收监治疗,随后走向二堂,黑色劲装包裹的柔韧腰肢轻轻一拧,很可爱地朝楚翊勾了勾手指。楚翊被勾了魂儿似的跟上去,几个主审官吏随后。   叶星辞闲适地抱起双臂,道:“九爷,我这有个计策。让一些差役放出话去,就说乔四喜已招认所有同伙,至此凶犯已全部捉拿归案。这样,可以麻痹敌人。不能由官府明文发布,否则就是欺君了。”   他转着清澈灵动的双眸,对楚翊嘻嘻一笑,继续道:“然后再以某富商的名义发布悬赏,说在渡口遗失了一块家传宝玉,诚邀十里八乡水性好的小伙子都来捕捞,捞着的赏银千两。届时,就让乔四喜暗中观察,辨认出另外两人。我猜他们会露面的,因为他们本就胆大又贪财,怎会放过这种机会。他们会想,反正官府都结案了,抓了两个倒霉蛋,没人管我们了。”   这些,都是从楚翊的著作,他最爱看的兵书里提炼出的。   几个官吏连连说妙。   楚翊眼中闪过欣赏,目光落在那对不久前才吻过的唇上。能甜蜜地亲吻,能大快朵颐,又能道出妙计,真是张好嘴。他附和:“英雄所见略同,我正有类似的想法。”   “什么略同,明明是我先想到的。”叶星辞不服。   楚翊哄道:“好好好,是你启发了本王,行了吧。”   见这侍卫如此嚣张,几个官吏面面相觑。公主的陪嫁侍卫都敢这么对王爷讲话,那公主还了得?看来王爷果真惧内,在家不一定被欺负成什么样呢。   楚翊想了想,另提一个办法:“冬天水凉,这么高的悬赏,老人孩子都会没日没夜的下水去找,容易伤了民众的身体。不如改成,举行冬季泅水比赛,只准青年男子参加,优胜者赏银百两足矣。集中在一处报名,叫乔四喜暗中盯着。”   经楚翊一说,叶星辞才意识到,自己的确考虑不周。回到住处,他泼墨挥毫,绘就惊世之作——一个正在江里奋力游泳的小人儿,又在一旁添了一堆银锭。   楚翊扒了个柑橘,边吃边凑过来看,哈哈大笑:“这是什么啊?”   “比赛的告示。除了字,最好再贴上这样一幅画,内容一目了然。”叶星辞鼓着脸呼呼吹干墨迹,语气却是与表情截然不符的严肃,“因为很多百姓目不识丁。像乔四喜,他看着大堂里的楹联发懵,我才发觉他不识字。或许,另两人也不识字。”   楚翊有点惊讶,这倒是他没考虑到的。这臭小子的观察力简直可怕,待他长大成人,阅历更丰富,只怕没人驾驭得了。   “你说得不错。”楚翊也怡然提笔,在画作的远处勾了山峦,近处添几根枝杈。寥寥几笔,便勾勒出空阔悠远的深邃感,意蕴顿生。   “不错嘛。淡墨轻岚为一体,墨韵十足。百年之后,不失为臻品呐。”少年满意地打量画作,“不过添了几笔,就顿时增加了深度。逸之哥哥,其实你也增加了我生命的深度,表面看我还是我,其实内里已经是你的形状了。”   “噗——咳咳——”楚翊被橘子的汁水呛着了。为了堵住小骗子的嘴,别再说出生猛之词,他慌忙朝对方口中塞了一瓣橘子。少年笑嘻嘻地咬破橘瓣,滋——一股汁水迸溅而出,正中楚翊面颊。   “抱歉啊,呲了你一脸……”   楚翊心跳如骤雨打芭蕉,愣愣地杵在原地,任由少年帮自己擦脸。谁知对方竟猛然欺近,微微仰头,大胆舔走他嘴角的橘子汁!他感觉自己被熊舔了,刺啦刮走一条皮肉似的,脸上烫得发疼。   楚翊故作镇定,挑了挑眉,低沉道:“你不是说,再主动亲我,就把嘴缝上吗?”   “谁亲你了,我帮你擦嘴而已。啊,下巴还有。”叶星辞再度靠近,笑得烂漫无邪,灼热的鼻息烧在楚翊脸上,像喷火的小怪物。   他小猫喝水一样,舔了舔男人精致的下颏,看见那玉珠般的喉结不安滑动。而后,他惊喜地发现……   “你耳朵红了,哈哈!你耳朵红啦!你再能藏,这点是藏不住的!”   楚翊动情了。善于敛藏、城府深沉如何,又不能把耳朵割了。虽然,还没找回婚前那般亲密无间,但耳朵红就是好兆头。   楚翊捂住双耳,淡淡道:“嗐,你这样舔来舔去的,我当然会不好意思。”   叶星辞甜甜地抿嘴一笑,凑近对方,悄声开口:“我想吃牛——”   “别说了!!”楚翊抱住脑袋,先是弯腰,接着整个人蹲了下去,“我听不见,我不要听。”说完,还自顾自唱起了歌,以掩盖外界的声响。   这夸张的反应,让叶星辞摸不着头脑:“我想吃牛肉面,午饭还没吃呢!怎么啦,又不是吃什么山珍海味,哼。小气鬼喝凉水,娶个老婆三条腿。”   “哦,吃牛肉面……走吧,我刚刚肚子疼。”楚翊若无其事地起身,仿佛无事发生,又恢复为清雅绝尘如芝兰玉树的皇九叔。   **   计策起效了。   某富商举办的泅水比赛广经宣传,开始报名后的第三天,乔四喜当场认出一人。翌日,又指认出另一人。至此,凿船者悉数落网。   分别审问后,其中一人供认,那雇凶凿船的艄公就住在翠屏城外一间半新不旧的小院。他见对方出手阔绰,曾起歹心尾随,又因胆小未能下手,故而知晓住处。此外一概不知。   楚翊和叶星辞带人摸过去,早已人去屋空。屋内除家具外所有生活物品,全都放在大铜盆里烧成灰了。   又找到屋主盘问,得知租屋时间晚于自己这一行人抵达本地的日子。根据屋主对租屋者外貌的描述,又仔细辨认了画像,他们这才发现,原来那艄公,就是由推销游船的人易容改扮。   屋主说,那人叫张三。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化名。至此,线索断了。张三可能跑去了任何地方,也许已经渡江,遁逃至齐国境内。   “他奶奶的!”叶星辞失落极了,一脚踢翻地上的大铜盆,灰烬散落一地。他喘着粗气,在木屋里踱步,又去踹墙,震得棚顶灰尘簌簌而落。   “还是有收获的。”楚翊叹气道,“幕后之人想在影响最小的情况下,致我于死地,甚至只派了一个人,还要靠易容来切换身份。因为参与者越少,就越安全。不然,完全可以大张旗鼓地雇一队杀手行刺。假如我们没能绝处逢生,那这看起来就是一场意外。反过来想,为何要制造意外?因为,若我死于谋杀,他或他效忠的人,就会成为首个怀疑对象。”   叶星辞静下心,顺着他的话推理:“这个他,不是庆王,就是庆王的某个拥趸。”   楚翊黯然道:“但愿是后者。”随之陷入沉思,冷风从大敞的屋门灌进来,鼓动素色袍袖,好像连衣服也盛满了心事。   叶星辞皱眉盯着被自己踢翻的火盆,和一地黑灰残烬,先用枪尖拨弄,接着蹲下去仔细翻看。   那些燃烧后纠结成球的,是易容道具,胡子头发之类。灰白色,黏连在一起的细软灰烬,则是棉布衣物。黑色的鳞片状灰烬,是燃烧后的纸张。他猜,其中包括那人的旧路引。天下之大,一个人若决意销声匿迹,想找到他就难了。 第153章 借水行舟的苦情戏   “这是什么东西……”叶星辞继续翻找,发现一块已经炭化的木片,巴掌大小。它漆黑,散发着呛人的烟熏味,但仍保有原来的形状。长条状的六边形,边缘的镂刻隐约可见。   像某种腰牌,令牌或者牌九。   他拿给楚翊看,楚翊说辨不出是什么,先收着。而后从袖中掏出绣有柳条的帕子,“来,把这破玩意儿收到我的破手帕里。”   “你——”叶星辞明眸一瞪,嚷嚷着把帕子还回来。   “逗你的,我哪里舍得!”楚翊垂眸嗅了一下手帕,小心纳入袖中,说出思考结果,“抓不到人,可我们两口子也不能白落水一回。既然揪不出幕后黑手,我就给自己脸上贴金,把险情变成优势。水淹不死我,我就借水行舟。”   叶星辞挠了挠鬓角,表示没想明白,满脑都是那句“我们两口子”,甜得脑浆都要变蜜水了。   “等回到府衙,我会公布,已查明结果。”楚翊朝门外院里候着的一干差役瞥一眼,揽过王妃的肩膀,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要谋害我的,是一个反对新政的狂徒,已经投江伏法了。一来,翠屏府可以结案,不必再承受来自朝廷的压力,为了我而耗费人力物力。二来,皇上、吴大人和朝野诸臣都会心疼我,敬佩我。为了家国大计,皇九叔差点英年早逝,多么可敬可怜。三来,百姓也会爱戴我。我为国为民死过一次,单这点,庆王就比不上我,除非他也去死一死。最后一点,此事传开后,李青禾试行新政也会更顺利。”   温热的气息,如夏日熏风拂过耳畔,字字珠玑。叶星辞脑筋飞转,瞬间反应过来,兴奋地跺脚:“没错!那些地主豪绅,就算有心破坏,也绝不敢造次。因为,他们怕自己被当成谋害王爷的逆贼同党。”   他再度对“丈夫”的韬略心悦诚服,这双慧眼,除了辨不出男女,似乎能看透一切。苦头都吃了,不如就来一场顺势而为的苦情戏。把苦难为己所用,变成金子贴在脸上,磨成利刃拿在手里。   “好,就这么干,老子不能白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叶星辞咬咬牙。   楚翊打趣:“没白走,你不是在地府吃饭了吗?”   “别提了,吃一半就被撵走了,地府的人一点都不礼貌。”叶星辞笑了笑,随即担忧道,“可是,这不是欺君罔上吗?外面这么多人,都知道我们扑了个空,到哪去找什么‘狂徒’。”   楚翊悄声密语:“你的马跑得快,等会儿出了门,你就这样……”   叶星辞了然,勾起嘴角说了句“看我如何旺夫”,便大步出门,飒爽地飞身上马。他环顾四周,紧接着眉心一蹙,马鞭遥指前方:“那是什么人?逆贼朝江边跑了,快追!”   他纵马飞驰而去,神驹雪球儿撒开四蹄狂奔,如一道白色幻影,无人追得上。   待众人跨着自己的平庸坐骑赶到江边岸滩,叶星辞便指着微澜的江面,面不改色虚构道:“那厮投江了,他的马也跑了!我看清了,就是那艄公!临死前,他还叫嚣,想破坏新政。只要王爷出事,本地官场震动,新政就搞不成了!”   罗雨信以为真,狠狠一勒缰绳,在马嘶中满腔激愤地低吼:“他死了算他走运。不然,我要把他的肉一块块撕下来!”   “王爷是为了让百姓减轻负担,多收地主的税,才被人记恨,遭此一劫。”叶星辞愤慨地高声说道,面颊被湿冷的风刮得微红,“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王爷为了苍生,可是真的险些溺亡啊!”   一番话,差点把衙门的一干胥吏差役都感动哭了。楚翊也有点不好意思,然后命这些人在城中大力宣扬此事——王爷是为了苍生黎民才遇险。   一人传十,十人传百,百人传来了一把万民伞。   这伞是大年三十当天,由城里数位德高望重的耆老一同送到府衙。红缎泥金的巨伞形如华盖,最上一层绣着“才高行洁”,第二层是“国家股肱,天下栋梁九贤王”,最下层则绣满了本地绅耆士庶的姓名。   楚翊微微仰头,望着这把万民伞。阳光正盛,伞帷在他俊美的脸庞投下半透的摇曳的影子,而万民的姓名,则更深地刻在他脸上。时而闪过一个“王”,时而闪过一个“李”。   他眼底潮起湿红,眸光颤动。虽然他演了一场顺势而为的苦情戏,但他的的确确为本地除了水贼,消了人丁税,改了田赋,办了实事。做这些时,他没奢望能得到这样一把伞。   “喂,你该不会要哭鼻子吧?”叶星辞在旁小声调侃,也欣喜万分。   楚翊有点腼腆:“才没有,风吹的。”   叶星辞也抬头,瞧着伞上密密麻麻的姓名。   他第一次见到书里提到的物件,就像见到了传说中的珍宝。原来,百姓真的会送给他们爱戴的官吏“万民伞”。行端表正,踏实办事,真的会得民心。   随即,他又感到失落。父亲是封疆大吏,镇守边关治军有方,没得过万民伞。太子勤政为民,也没有。子民不感激他们吗?还是大齐不流行送伞?抑或是,大齐的万民过得不好?   他心里难受了一下,又泛起迷茫,因为他不知道。   从前,他的生活范围局限于东宫和家里,不了解民生。真正深入民间,直面民众的冤屈、疾苦、悲欢,是在这里,在北昌,而非故国。   “贤王如山,稳重巍峨,不畏风雨。贤王如江,浩渺无边,奔腾不息。似明灯照永夜,狂风荡尘埃。大海纳百川,金乌耀万物……”领头者慷慨激扬地朗诵颂文,夸张的赞誉听得楚翊有些难堪,额头冒了汗。谢过之后,他高擎万民伞回到住所,立即展开空白奏纸,奋笔疾书。   叶星辞问,这是写什么。   楚翊头也不抬,飞快说道:“给皇上写奏疏。说说最近的事,赞颂他治国有方,我才沾光得到一把万民伞,表面是送我,实际是送他。皇上是孩子,容易妒忌。我得大大方方地跟他分享喜悦,才能避免他猜忌。”   封了奏折,他命府衙的人快马连驿递送都城,这是密折,叫通政司直送到皇上案头。他得到万民伞这事,必须得由他头一个告诉皇帝。从别人口中,尤其从庆王口中说出来,就变了味儿。他还没当上摄政王,不能有强臣压主的势头。   安排妥当,楚翊看向身边出神的少年:“对了小五,前几天知府问我,那三个凿船的汉子怎么判?依律,该槛送都城交三司复审,夷三族。不过,皇上在邸报中说,把这事交我全权处置。”   叶星辞仍在想那把难得的万民伞,回过神道:“那你就处置呗。”   楚翊笑吟吟地提起茶壶,“你是最大的受害者,我听你的。”   “他们的供词一致,都说不知道会害了人,以为是雇凶者给仇家的一点小教训。”叶星辞靠坐在窗边软榻,顽皮地把玩着一缕发梢,言词却严肃,“这三人没机会串供,应该没撒谎。依我看,就杖二十,徒一年。”   楚翊啜饮淡茶,笑容被热气熏染得格外柔和,说出的话却一针见血:“你看他们都有老婆孩子,就心软了。之后的人行刺我,心理负担就更轻了:大家上啊,杀了王爷才蹲一年大牢!不亏!”   “你说听我的,我说了自己的想法,你又冷嘲热讽。”叶星辞懂其中的道理,还是因男人戏谑的口吻而微恼。长睫一动,眸光如银钉般,冷冷斜了对方一眼。   “这次我听你的。”楚翊弯起嘴角,“但是,我必须把可能的后果告诉你,我也愿意为你的心软而承担后果。就按你说的,从轻处理吧。走,我们贴春联去。” 第154章 过年就要抱抱   二十四,写大字。春联在腊月二十四就用红纸浓墨写好,还有许多一笔挥就的“福”字,寓意“福气不断”。水缸,箱柜的“福”,则倒贴。   楚翊的丹青力透纸背,矫若惊龙。叶星辞酸溜溜地问他,怎么什么都精通?   楚翊不觉得这是什么长处,身为皇子,精通六艺是基本能力,毕竟皇家提供了最好的教习。还安慰书法一般的叶星辞:“别失落,你的字已经很漂亮了,不过不及你容貌之万一。你是侍卫,我是皇子,若你也接受过我这样的教育,一定写得比我还好。”   这下,叶星辞更失落了——我受过你那样的教育,我可是在东宫跟太子一起学的。   他练字时坐不住,所以书法不出众。幼时在家写春联,曾被父亲批评为“春蚓秋蛇”。甭贴门神,单凭这丑字,就能把妖魔鬼怪吓跑。握笔姿态不够优雅,手像鸡爪子。   总之,一无是处。娘在一旁也跟着沉默。   叶星辞很委屈,大过年的,小嘴噘得能挂油瓶,啪嗒啪嗒地落泪。四哥安慰他,蚯蚓和蛇都很灵动,父亲是暗中夸你呢。鸡爪又叫凤足,是在说,你是人中龙凤。年后,叶星辞回东宫请教太子,太子说:你四哥说得对。   在院里贴罢春联,又上街凑热闹。   货郎在卯着劲叫卖,鼎沸人声混杂着千奇百怪的气息。春酒的清香,屠苏酒的药香,笼屉冒出的面香,炸物的焦香。猪油的荤腥气,山货的土腥气,寺庙飘出的烟火气。   街头有人踩高跷翻跟头,寓意“更上一层楼”。民众喝彩叫好,哗啦啦地抛铜钱。女人孩子都穿了新衣,用凤仙花汁染了红指甲,再穷也得裹条新围巾、系个红头绳。别的商铺都贴“福”,独独青楼在大门口贴个“春”,这样来年生意才旺。   前方人头攒动,是变戏法的。三仙归洞,空碗取水,白纸变面条。还有纸蝶化生——靠两柄扇子,扇得纸蝶蹁跹飞舞,栩栩如生。   “逸之哥哥,快看!冬天也有蝴蝶!”叶星辞透过人潮的缝隙窥去,英气精致的脸庞在凛风中绽开笑意,如梅花绽于寒枝。他在看热闹,殊不知,一旁的男人却在看他。   一只温厚的手掌,裹住了他的手。也用温柔的话语,裹住他的心:“人多,别走散了。”   “不会的!”叶星辞侧目,回握那只手,用力得几乎要骨血交融。   前面几人约好了似的,纷纷让孩子坐在肩头,挡住他的视线。听着如雷的叫好声,他迫切想看看又变了什么戏法,急得跳脚。   “哎,都讲究点,怎么还把孩子举起来了!高处可冷了!”   忽然,腿弯一紧,竟是被楚翊竖着抱起!如此,视线就与其他小孩相齐了。左边有个流鼻涕的幼童瞥他一眼,像在说:你几岁了?你爹可真年轻。   一个大人,被抱着,混在一堆小孩里,给叶星辞尴尬坏了,“丢死人了,快放下!哎,先别放,在喷火呢!哇——”   楚翊笑而不语,搂紧怀里结实修长的双腿,耳廓渐渐红了。看看左右那些携儿抱女的,他眼中闪过刹那的落寞。   一旁默不作声的罗雨注意到主人的变化,轻轻叹了口气。   看了一会儿,叶星辞从半空降落,牵着楚翊逃离,连说“太丢人了”。其实,根本没人留意他。他吸入了冷气,咳嗽一阵,道:“变戏法的可厉害了!”   “没你厉害,他能把女的变成男的吗?”楚翊坦然调侃。   叶星辞嘿嘿地笑,跑去买热腾腾的蒸鱼糕。   他能感觉到,楚翊已经彻底不在意这些了。不再愤怒,不再耿耿于怀。过去的一年,有甜有苦,有如愿以偿,也有事与愿违。   但都过去了。   过年,给了所有人一个与自己和解的机会。所有遗憾和心结,都能用一句“大过年的”带过。一切都会消散在爆竹声声中,千秋万代,一年年都是这么挺过来的。好像在这一天,以往的苦难就归零了似的。   回到府衙里的住所,叶星辞又坐进浴桶干蒸,感觉自己像年夜饭上的一盘菜——清蒸小叶子。郭郎中叮嘱,等不咳了,才能动身回都,这也是他们留在本地过年的原因。   楚翊照常在旁陪着,喂茶喂点心,不许旁人代劳。他说,虽然我不喜欢你的牛牛,但也不想让旁人看。叶星辞便天真无邪道:“好,今后这是你的专属牛牛。”   楚翊尴尬得直冒汗,半天没吭声。   午后,李青禾也从外县赶来,大家聚在一起包饺子玩。   知府本要设宴款待,请来伶人表演时下流行的“百戏”。楚翊劝对方,千万别为了自己而铺张扬厉。现任知府是个实在人,也是个清官,真就没管他们,此刻正在后宅与家人共享天伦。   为新政奔波一个多月,李青禾清瘦了,愈发显得坚毅精干,沧桑的面孔嵌着一双刀尖般锐利的眼。   他说,自杨家倒台,翠屏官场换血,新上任这一批官吏都是有识之士。先前始终被小人压制,终于有机会施展手脚。全府六个县,他已经跑完五个。妄图阻挠新政的恶贼谋害王爷未遂,大部分地主士绅都很配合,生怕被指为同谋。   聊了会儿公务,又聊起为捉凶犯而设立的冬季泅水比赛,场面颇为壮观,下饺子似的。叶星辞笨拙地将手里的面皮捏做元宝状的饺子,说道:“真想去参加,可惜我病着。”   楚翊完全不信,哼笑一声:“你可别逞能了。”   李青禾摊着两只沾了面的手,恭谨地关心王妃身体如何,又问:“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王妃就不怕水吗?”   “不怕。”叶星辞擓一勺猪肉大葱的饺子馅,倔强道:“那些曾打败我的,非但勾不起我的恐惧,反而会令我更想征服它。”说完,他笑着瞥一眼楚翊,狠狠捏起饺子皮,炫耀自己的勇敢。   罗雨瞄着他凶巴巴的动作,又忧心地看一眼主人的臀部。   “王妃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李青禾赞道,“与下官认知中的江南女子迥然不同,是下官肤浅了。”他负责擀皮,擀得又快又好,一个人供应全场的饺子皮。一看便知,务农那几年没少操持家务。   “李大人,我这外甥媳妇了不得,那可是骗……翩若惊鸿的绝代佳人。”陈为搓搓手指的面粉,意味深长地笑笑。   叶星辞瞪一眼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少年四舅,知道他仍看不惯自己,故意戳他心窝子:“我住在永固园时,多亏四舅从中撮合,三天两头给九爷创造机会。不然,我还做不成你的外甥媳妇呢。没有四舅相助,就没有我和九爷的姻缘。拜堂时,该多拜四舅几次才对。毕竟这里面,有你很大一部分责任……啊不,功劳。”   于章远他们全都阵阵窃笑,陈为被噎得手发抖,把饺子包坏了。   罗雨牢记答应过王妃的事,要站在王妃这一边,低声补了一刀:“舅老爷,少说两句吧,你那饺子包得像脚丫子似的。哈哈,我可真幽默。”   “怎么连你小子也不支持我了?唉,真该把听荷带在身边,她最崇拜我了……”陈为气得翻白眼,索性拍拍手不包了,在飞扬的面粉中拂袖而去。   李青禾在旁谨慎地微笑,表情像在说:王爷的家庭内部有矛盾?这是我能听的吗?   之后,他找了个借口,退出房间。 第155章 第一次都给了你   楚翊始终置身事外,任凭四舅挨欺负。他认真雕琢手里的面团,亮在掌心:“小五,你不是属兔么,我给你捏了个小兔子。”   “你手可真巧。对了,你还能随手用狗尾巴草编小马呢。”叶星辞小心接过白胖可爱的小兔,和平凡的饺子们放在一起,接着也开始创作,“你属猪,我给你捏个小猪饺子。别人吃煮饺,你吃猪饺,哈哈……这是猪耳朵……猪鼻子……”   楚翊看着那长长的猪鼻子,越看越像牛子。他清清喉咙移开视线,闲聊道:“齐国皇宫过年不吃饺子吧?”   “不吃。我们齐人吃年糕,汤圆,糯米饭这些。”叶星辞仍在捏“猪饺”,揪出一条猪尾巴,“所以,今天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包饺子,包得不好看也正常。”他想了想,随口一说:“九爷,我很多第一次都给你了,你也一样。”   话音刚落,他意识到其中蕴含的暧昧。初次亲吻,初次爱一个人,初次与人携手步入红灯万千的华堂,初次同生共死……这些初次,都是甜美的秘密,不可与外人道也。   唉,丢大人了。   他脸红得像泼了一舀滚水,抬眸偷瞄旁人。   属下们在嗤嗤地笑,互相交换眼色。罗雨的神情淡漠而复杂,用那双尽是刀茧的手细细地捏饺子。楚翊面不改色,却双耳通红,叫人怀疑那对耳朵放进水里会不会淬火似的滋啦一声。   “我听说,北方会在饺子里包铜钱哦?”叶星辞离桌,翻出一枚铜钱,讪讪地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来,我也包一个。看谁能吃到,新年交好运。”   年三十,放爆竹。一声两声百鬼惊,三声四声鬼巢倾。十声连百神道宁,八方上下皆和平。   吃罢丰盛的晚餐,入夜之后,百姓在街巷燃起篝火,将完整的竹节丢入火中。竹内是密封的,很快响起噼噼啪啪的爆破声,提着灯笼的孩童们也随之爆出欢笑。家境富裕的,还会买来用硫磺伏火法造的火药烟花来赏玩。   “九爷,快出来!”叶星辞率先奔到府衙大门,回头朝楚翊招手。   知府安排了匠人,在衙署前的大坪打铁花。   夜色下,几名赤膊汉子手持木板,一挥板,一击打,将刚出炉的炽热铁水迅速击向天空,霎时化作星满天。几个汉子却能进退自如,不被烫伤。   每一击,都像敲在叶星辞心上。他先是一缩,又笑得更欢,悄悄攥住楚翊的手。铁屑凌空迸溅,转瞬即逝,璀璨夺目,如泼金撒银。铁花星光映着灿灿眸光,彼此的笑脸,和新旧交替的夜穹。   同一片天空下,家里和东宫也是这样热闹吧,叶星辞又潮起思乡之情。娘吃了什么?四哥手臂的旧伤不疼了吧?太子是不是也在赏烟花?   “爹,娘,这可真好看!”知府怀中的幼子欢叫道,夫人、妾室和其余儿女也笑得烂漫,其乐融融。   叶星辞羡慕得眼眶泛红,听身边的男人问道:“第一次在异乡过年,很想家吧?”   “当然想。”他笑嘻嘻地压低声音,“不过,你也说过,我们两个在一起就是家。”   见楚翊也望着知府那一众儿女若有所思,叶星辞心里蓦然一酸——楚翊很喜欢孩子。没识破自己时,他不止一次畅想过老去后含饴弄孙的日子。固然释怀,终有遗憾。   可是,我也遗憾啊,叶星辞想。我不能给你生孩子,你也不能给我生孩子,咱俩扯平了。他不再想这些没结果的事,专心欣赏眼前的漫天铁花。待热闹散尽,才恋恋不舍地回屋守岁。   守岁,又叫熬年。   楚翊设案遥祭祖宗,携妻跪拜。叶星辞也不知楚家先祖们是否接纳了自己,反正成亲以来都没露面表示反对。从逻辑上说,那就是接受了。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两年。屋堂遍燃灯烛,通宵不灭,谓之"照虚耗"。如此,家中能财源兴旺,驱赶一切邪瘟病疫。   陈为跟罗雨闲聊,眼泪巴巴地说想念听荷姑娘了。早知出门这么久,就把她也带着了。   叶星辞这才发觉,原来四舅也早已心有所属。是啊,闲居永固园半载,是听荷相伴侍候,无微不至。这个被楚翊从青楼赎出来的小姑娘,或许会成为四舅母呢,哈哈。   守岁要吃糕点瓜果,来讨个吉利的口彩:吃枣,春来早。吃杏仁,做幸福人。吃柿饼,事事如意。   叶星辞困得东倒西歪,在桌旁托腮打瞌睡。他的属下们也困倦,于是兴致盎然地讨论子苓和云苓谁更漂亮。子苓高挑温柔,云苓玲珑娇俏,都挺好。   罗雨用沾了花油的棉布擦着刀,冷冷斜睨四人:“她们肯定也这样讨论过你们。从前可能觉得,你们都不错。现在则认为,你们都不太行。”   “为什么?”于章远不解。叶星辞也精神了,侧耳聆听。   “因为,现在有我作为对比。”罗雨淡漠回应,对着寒光凛然的刀刃哈了一口气。叶星辞忍俊不禁,于章远他们义愤填膺,差点背过气去,又不敢跟罗雨打一架。   “行啊,你小子这张嘴越发利了,像你的刀一样。”楚翊也笑了,吩咐道,“叫厨房再煮点饺子做夜宵。”   罗雨得令而出,厨院很快送来他们亲手包的饺子,用水藻双鱼纹的青瓷盘盛放,取吉祥之意。   叶星辞一眼就能认出自己包的,丑得夺目。他蘸着香醋和辣子,一口一个,忽然嘴里咯噔一下,牙龈剧痛:“哎呦——”接着吐出一枚铜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藏起铜钱硌自己的牙。   在众人的哄然大笑中,他忍痛玩笑道:“这叫木匠挨板子,迎风吐唾沫——自作自受。”   这两句俗语启迪了陈为。他知道这外甥媳妇不擅文墨,故意刁难:“不如,我们来作对联吧!就以‘新年’为题,九爷先来。”   识字不多的罗雨当即开溜,于章远他们抓住把柄,追出去嘲弄他:“嘿,文武双全的罗队长怎么怂啦……”叶星辞作为王妃没法脚底抹油,只好硬着头皮参与。   楚翊不假思索,开口便是佳句:“冬风吹递山万重,我与流年两不归。”   “‘万’对‘两’,妙哉!”陈为道,“该王妃了,千万不要吝惜才情啊。”   叶星辞故意多吃了辣子,嘶嘶哈哈地吸气,示意自己不便说话,请别人先作。同时搅动脑筋,调动毕生所学,就像拼命搅和一锅稀粥,指望捞点干的。他高挺的鼻尖渗出汗,既辣也紧张。   楚翊被他的样子逗笑了,欠身拿干果,悄声提醒:“生肖。”   生肖?没错,生肖……新年是鸡,旧岁是猴,该说点什么?叽叽叽鸡来啦,吱吱吱猴跑啦?   “除夕良宵暖,人间此夜同。”李青禾简简单单做个对子,拱手而笑,“下官不才,献丑了。”   “新贴桃符照旧帘,聚坐华堂待晓钟。”陈为吟罢,幸灾乐祸道,“王妃是不是被辣得脑袋发空?”   叶星辞抹抹嘴,终于从混沌的脑海中捞出一副对联:“金鸡驭春入窝来,瑞猴乘月上树归。”   “噗哈哈——”陈为拍案大笑。   楚翊以袖掩面,也笑得前仰后合,旋即正色评价:“我认为极为生动。耳朵一听,脑中便有画面,这便是好句。”   “说到对联,下官前几天听闻一首童谣。”李青禾敛去笑意,神情黯然,搁在桌面的粗黑手指紧攥成拳,“泥瓦匠,住草房。纺织娘,没衣裳。卖盐的,喝淡汤。种田的,吃米糠。炒菜的,光闻香。编席的,睡光炕。”   楚翊亦是神色一暗,痛心道:“这是从哪传出的?”   “不知道。”李青禾沉缓地摇头,“无论是何地传出,可见民生多艰,下官痛心得一夜未眠。更坚定了要把新政推下去,继而推广全国的决心。”   他话语铿锵,忧苍生之忧,用袖口拭去眼角深纹里的泪痕。叶星辞这才注意到,他布衣的袖口里居然打了补丁。一个户部的五品员外郎,竟节俭至此。   真是个难得的好人。一个能臣,可抵上千庸吏。   “辛苦你了,李大人。”楚翊起身行至李青禾面前,将手压在他肩头,“我想让你作出成绩,在户部站稳脚跟,成为扎在庆王他舅舅身边的一根刺。所以,很多事我不便伸手,否则就是抢了你的功劳。不过,有人敢阻挠你,一定告诉我,我来收拾他们。我是扫地的,你是走路的。”   李青禾动容地抱拳:“下官披肝沥胆,以报王爷知遇之恩。”   另一边,陈为忽然起身。整整袍袖,走到大门口回望楚翊,肃然道:“逸之,你来,四舅有话说。”   四舅的口吻老气横秋,这很罕见。楚翊说自己去去就回,李青禾不便与王妃独处,也就此告辞。   开了门,掀开门帘,楚翊在冷风中回望少年。对方鼓着脸嚼饺子,目光恋恋不舍,似乎一刻也不愿与自己分开。 第156章 后院起火   楚翊跟随四舅的脚步,来到一道游廊,在避风处站定。廊檐下坠着盏盏红灯,融融红光勾勒出他身披斗篷的挺拔身形,恰似庭中一株傲寒怒放的腊梅。   陈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幽幽开口:“何为儒家的‘五伦’?”   楚翊答:“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   “这五种关系中,有三种都属于家庭关系。可见家庭,是多么重要。”   “没错。”   “大外甥,我的亲人,就只有你和宫里的姐姐了。”流淌着凉意的月色中,陈为真挚地笑笑,“你和小五同时落水,罗雨先救了你,换成我也会救你,哪怕豁出性命。咱俩要饿死了,找到一口饭,我肯定先喂到你嘴里。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并非冥顽不化,而是真的为你好。”   “四舅,这些我明白,你就直说吧。”楚翊猜得出对方想说什么,提前开始头疼,脑袋胀得像旁边的红灯笼。   “好。”少年四舅继续道,“我能看出小五真心喜欢你,你俩同生共死的不容易,我也接纳他。但同时,我也希望你的人生不留遗憾。等过完年,我就为你张罗娶侧妃的事。你看孙知府,也有两房妾室,但这不影响他是个忠厚爱民的清官。儿女成群,多好啊。”   果然,是说这个。楚翊固然梦想过儿孙绕膝,但没了这些也照样活。人又不是鸡,只在窝里打转。他侧过身,一手按在廊住,不耐道:“我又不是要死了赶着留后,你急什么?”   “急什么?!”四舅陡然拔高调门,好像突然被谁掐住了蛋,“拖得越久,你们两个越黏糊,这事就越难,所以年后就要办!会有很多人乐意做媒,多少大家闺秀巴不得嫁进王府。找个脾性好的,将来发现王妃是男的也绝不敢声张。”   “四舅——”   陈为安排得相当明白:“我想好了,给小五也娶个老婆,秘密地娶。他也会有孩子,这样就公平了。你们的孩子一起长大,也算有个伴儿。”他自己也因这些荒唐话而羞愧,吐字飞快,目光闪烁。   “荒谬!”楚翊骇然,五官微微扭曲,“你认真的?我愧对母妃,把你给带成这样!人活着,就是为了开枝散叶、延续血脉?那我跟村里的种牛种马有什么区别?”   “你还记不记得,恒辰太子薨逝之后,你跟我说过什么?”陈为一针见血,“你说,憾他无嗣!”   楚翊心里蓦地一痛,伴着叹息,唇边呼出一大片白气,愁绪般凝在眉宇间。没错,他的确说过这话。   陈为顺势说道:“足见,你内心很在意这些。你以叔叔的立场,为恒辰太子感到遗憾,我也以舅舅的立场为你而遗憾。我不想你百年之后,无人送终哭灵。”   楚翊敛起缅怀,眸光凛然盯住对方,干脆而果决道:“我若成就一番伟业,自有天下百姓为我而泣!我得了万民伞,你该以我为荣,而不是依旧拘泥于这些琐碎。”   “你别扯那么大的!家国天下,家和万事兴,先把家事弄明白了。”陈为扬了扬下巴,抱起手臂反驳,言词辛辣,“你跟小五,根本就是亲情。你被一场生离死别冲昏了头脑,被灾厄给感动了。你对他有欲望吗?没有。你能支棱起来吗?不能。别以为我不知道,看那股青涩的劲头,你们还是一锅生米呢!你俩,就是在过家家。”   “我爱他。”楚翊口吻笃定,灯笼的红光,映着他同样发红的双耳,“我们之间,是一种深刻的羁绊。每次看着他,我都觉得心要跳出嗓子了。我要好好照顾他,给他一个家。至于支不支棱……你,你别管。”   “这些并不耽误你再娶一房。”陈为不忘本次谈话的主旨。   “我当然可以娶侧妃,跟个陌生人生孩子,但之后我可能都不会再亲近她。”楚翊耐着性子讲道理,若眼前不是长辈,他早拂袖而去了,“你不觉得,这对她而言太残忍了吗?你是我舅,那她的舅舅,知道她在王府受冷落,会不会伤心?她不是树上结的果子,也是爹生娘养的。将心比心,将舅比舅。”   陈为默了一下,接连发问:“如果,你娶个家境清贫的呢?如果,她在王府能过上从前没有的好日子呢?”   楚翊笑了笑,当即驳斥:“宫里娘娘的吃穿用度好不好?你是不是以为我母妃,你大姐,活得特别幸福?你只知道,她本是默默无闻的宫女,正在殿里擦着地,被路过的皇帝临幸了,从此过上了好日子。你不知道的是,那之后我父亲贤皇帝就再也没关注过她,连她名字都叫不上来。若非有我养母相伴,她恐怕已经疯了。”   说罢,楚翊挑了挑眉,想看四舅还有何话说。以他的思辨能力,根本不会被这种问题难倒。他的所有手足无措、张口结舌,都留给了命定的冤家克星——叶小五。   陈为吭哧半天,才憋出一句话:“等娶了侧妃,你接受人家,对人家好,不就行了。”   “人心里,最深的地方,只容得下一个人。”楚翊深深地看一眼四舅,紧了紧斗篷,转身便走,又被四舅的话绊住脚步。   “你不必事事以恒辰太子为楷模。”陈为叹息道,“他不就是这样吗,当年太子妃小产伤了身体,几年无孕,他也只守着她。”   楚翊没回头,心底涌出一股酸涩感。   “等回了顺都,我会入宫拜见姐姐,把家里的一切都告诉她。”四舅的语调,和此刻的风一样冷,“她会劝动你的。逸之,我可提前知会你了,到时别说我蓄意掣肘。”   楚翊心里堵了一下,挪动脚步,真的开始烦恼。   亲娘是个聪明但略显粗野的人,做得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举动。再加上养母的谆谆劝导和眼泪……一想就头皮发麻,满头烦恼丝瞬间暴长。他大事未成,正与四哥较劲,如今却要后院起火。   进门前,他抹去愁容,挂起微笑。此刻正房里只有小五,已经吃光饺子,嗑着瓜子问他四舅有什么要紧事。他支吾过去,陷入沉默。   “别烦心,交给我解决吧。”小五的嘴角浮起冷笑,缓缓眨动困倦的双眼,“我有办法治四舅,无论我对他做什么,你别管就是了。”   是啊,这小子聪明得很,什么都瞒不过。楚翊毫不迟疑地点头,玩笑着补充:“你可别一枪挑了他哦,我就这么一个亲舅舅。”   熬到五更,旦暮交替,亦是新旧年更迭之际。众人都各自回房休息,小五也要去床上眯一会儿,不然会头痛。   他伸着懒腰,步态有些懒散,边宽衣边朝卧房走,身子闪在屏风后,只探出头来,天真的神态中带着一丝蛊惑:“逸之哥哥,来呀。”   “好。”楚翊笑着起身,舌尖快速掠过嘴唇,扯开衣带,仿佛一个将要享受美食的老饕。然后……从书房抱出了自己的铺盖卷。没错,他又在睡地铺了,这样方便夜里照顾“病人”。   床上的人一咳嗽,他就起来倒热茶。时不时还要看看,是不是又蹬被子了。他没做过伺候人的活,但又不想让别人看见王妃那破马张飞的睡相——他怀疑,王妃每夜都在梦中杀人。   这些天,小五从没“擢升”过他,将他从地铺提拔至卧榻。他知道,对方在等他主动爬上去,这是一种无声的较量。可他的腿像粘住了,整个人变成一条腼腆的鱼,就是迈不出那一步。   刚刚逝去的一年里,他步步为营,做出许多抉择,很少迟疑不决。追求心上人,力挫三哥,暴露野心,与四哥争锋……独独在感情上纠缠撕扯,犹如一卷饴糖。   楚逸之啊,你明明想上去抱着人家睡觉,为什么不?是觉得,同床而无欲很可耻,显得你不行?反正小五不懂那些,又不会嘲笑你。   万象初新,让他们的关系也翻到新一页吧。想到这,楚翊如蚕蛹般蜷在被里,故意让牙齿打架。   “咯吱咯吱咯吱……”   “屋里有耗子!”少年腾地坐直,借着满室灯火四下张望。   “是我……”楚翊可怜地解释,“今天地上好冷……咯吱咯吱……”   少年沉默一下,随之往床榻里侧挪了挪,“上来睡吧?” 第157章 被窝重逢   “唉,只好这样了。”楚翊接受邀请,抱起枕头上了床。没拿被子,而是直接钻进被窝,很自然地抱住小五。对方也乖巧地靠过来,柔顺青丝搔在他脸上,痒的却是心尖。   自新婚第二夜起,他们就不曾同被而眠。这种温暖的触感,令楚翊后背起栗。   “冷怎么不早说?真可怜,哈哈,‘楚楚可怜’。再冷一会儿,你就变成‘楚楚冻人’了。”他的王妃咯咯笑成一团,像一朵开在被窝里的野花,双眸亮如含星可爱极了,“我的脚好冷。”   “你可以把脚放在我肚子上。”   楚翊感觉少年在被窝里柔软地蜷缩起来,将双脚放在自己腹部。隔着一层中衣,冰冷依然瞬间传递过来。的确好凉,一场大病伤了元气,温补的药不能停。   “我发现你好软。”楚翊随意聊道,“上次去抓人,你一进门就劈叉,都惊到我了。”   谁料,小五竟直接就着侧躺的姿态,将一只白生生的脚搭在他肩上,炫耀自己的柔韧:“当然软,我自幼习武嘛,筋都拉开了。你看,我这样一点都不痛。”   “快拿下去,脚能跟脑袋放一起吗?不礼貌。”楚翊心里像长了草,嗓音喑哑,仿佛肩上的不是脚,而是一柄杀人利剑。   “你耳朵红了。”少年又把脚放回他肚子上,顽皮地用手指扒拉他耳廓,“你害羞啦?”   楚翊没吭声,烦死自己这对直通心灵的耳朵,一点心事都藏不住,简直是累赘。甭管心思多深沉,耳朵一红,就像个小屁孩。   忽然,这小骗子又开始作妖,“啊”地叫了一声,尾音缱绻绵长,满屋霎时春意盎然。楚翊浑身一抖,脊背流窜过一阵酥麻感,撑起身子,疾言厉色道:“臭小子,你喊什么?吓我一跳。”   “脚终于热起来了,好舒服。就像在用你的肚皮泡脚,哈哈。”   “不许再叫了,不礼貌。”楚翊讪讪地躺好,“抓紧时间睡吧,初一一早会有很多官吏来拜年。”   “咳咳,我想喝润喉汤,你做的。”   “好。”   “楚翊在初一展露厨艺,好像绕口令,哈哈。”少年枕着他的手臂,近得气息交融,真挚地说出叫人笑掉牙的话:“如果我或你是女子,如此同被而眠,互相抱着,双方的阴阳能量在被窝里流通,一两个月就会怀宝宝了。不穿衣服的话,会更快。种子需要土壤才能发芽,男女需要被子才能造娃。”   楚翊紧抿着唇,把伤心事想了一遍才没笑喷。能量在被窝流通?什么能量,屁吗?这都是从哪看的,还怪有道理的,自成一脉。   “不过,我们都是男人,阳锋相撞自然没结果。”小五丝毫不觉得自己的理论有问题,继续诚恳道,“我不会刻意避开这些不谈,因为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可能我还小吧,家里兄弟多,我又是庶出,所以肩上没有传宗接代的担子。我父亲不喜欢我,一见面就责骂我。所以,我自己也没兴趣和信心做父亲。”   楚翊注视着他。烛光下,少年的脸庞润泽如玉,罕见地不带一丝顽皮,反而愈发可爱。怎会有人不喜欢?   “可是,你很喜欢孩子,对吧?虽然你不再介怀,但会觉得遗憾。释然和遗憾,并不冲突。”   楚翊回想着舅舅的话。遗憾,原来是遗憾坠着他,让他生不出欲望。他故作轻松道:“别想这些了,人生都会有遗憾。哪怕活到一百岁,家庭兴旺,儿孙满堂,正吃着饭寿终正寝了,那这没吃完的一餐,就是遗憾。”   浅浅一吻后,他柔声道:“睡吧。”   **   初一早,初二早,初三睡个饱。   正月初一为“元日”。一早,叶星辞就跟着“丈夫”向四舅叩岁拜年,说些吉祥话:“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日有熹,月有光,富且昌,寿而康。”   陈为作为长辈,则给每人都派了压岁钱,也叫“压祟钱”。接过银钱,叶星辞锐利地剜了对方一眼,随之莞尔而笑:“多谢四舅。”   知府携衙署一众官吏向楚翊跪拜贺年,山呼“千岁”。外县官员则派仆从送来年礼和精美的“名刺”,这类拜年帖有的以红绫制成,上撒赤金。楚翊叫罗雨把金子都扣下来熔了,自己收着。   中午,正聚在正房的客厅吃着饭,有胥吏来报,府衙后门来了两个民妇,是对母女。她们一定要当面向王爷和李大人拜年,怎么撵都不走,并递上名帖。   叶星辞心里一动,撂下碗筷,接过纸笺一看,惊呼道:“是孙家母女!快请她们进来。”自二人擂登闻鼓告御状,冤案昭雪返乡,一别四个月,他也很想知道她们的近况。   李青禾更是诧异,竟有些慌乱,紧张中夹杂着羞愧。他想回避,被楚翊一把拉住:“人家点名要给你拜年,你跑什么?”   片刻,那胥吏引着孙家母女迈进门来,交代几句就走了。她们都胖了不少,着锦穿罗,精致钗饰衬得气色红润,牢狱之苦的痕迹已祛了八分。只是有点驼背,这是因监牢冬季阴寒而落下的病。   李青禾背身闪在一旁,不敢去看她们,起了球的布衣包裹的肩头微微颤抖。   “恩公!”母女俩抢身跪在楚翊面前,流泪跪拜。孙夫人说道:“听闻恩公遇险落水,此番特意带了一车补品和乡野土产,不成敬意,都卸在后门了。”   母女俩充满感激的呜咽,勾得叶星辞喉头发酸,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到“乡野土产”上。唉,真是太没出息了,什么时候能改掉嘴馋。   楚翊将二人扶起,安顿在桌旁,招呼她们一起吃饭。母女俩不敢与王爷同席,连说吃过了。叶星辞关切道:“一别数月,你们过得还好吗?”   孙小姐清秀的面庞绽开笑意,与母亲对视一眼,答道:“好极了,田产都收回来之后,生活很富裕。明年,不,今年想招赘个郎君,帮着打理家产……李大人呢?”   她四下扫视,目光定在背身立于角落,一动不动如摆件的李青禾身上。她眼圈一红,身子往前一冲,脱离凳子扑通跪下,哽咽地喊:“李大人!”   孙夫人也对着李青禾的背影而跪,含泪打量那沧桑瘦削的身形:“李大人,几年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   李青禾终于转过身,眼角的纹路已被泪水填平。他用衣袖擦着脸,颤声道:“李某无能啊!你们全家在我任上蒙冤入狱,我四处申冤无果,自己也被革回原籍,任由你们母女留在暗无天日的黑狱里。我对不起你们,我羞于见你们!”   “李大人,别这么说!”孙夫人爬起来,跑到他跟前,动容地握住他的手,“你官当得好好的,为了我们的案子奔波得罪了上司,才遭诬陷革职。若非你把我们的冤情讲给王爷,案子哪能平反!”   “不,不,我什么都没做成……”   叶星辞眼看着那样刚强坚毅的汉子失态,掩面而泣像个孩子。他笑了笑,与楚翊对视,从男人同样泛红的眼底读出了欣慰。   心绪平复,母女俩与李青禾叙旧。谈及不久前李青禾前往丹宇县推行新政,孙夫人歉然道:“当时,怕别人对大人说三道四,我们就没登门拜谢。我家田地多,就带头支持新政,以表心意。朝廷的政策没毛病,田多就该多缴赋。”   李青禾黝黑沧桑的脸浮起感激之色,连声称谢:“假如人人都像你们这样想,事情就好办了。”   孙小姐忧心地打量他,道:“李大人,听说你在羊角县被闹事的士绅打了,我们特意带了化瘀散结的膏药,跟补品放在一起,你记得用。”   李青禾张了张嘴,看向楚翊,尴尬且无奈一笑。显然,他一直隐瞒此事。   “被打了?!”楚翊正吃着饭,当场摔了筷子。他眉头紧锁,双眸寒意顿生,拍案厉声逼问:“谁干的,为何不告诉我!”   罗雨默默捡回了筷子,又取来干净的,摆在碗旁。 第158章 好个先斩后奏   叶星辞也怒火中烧,当即提枪,在屋里愤然踱步:“反了天了!快说是谁,别看今天是大年初一,照样抓人!”李青禾是钦差,奉了钦命来翠屏府试行新政,打他就是打王爷,打小皇帝。   李青禾看着尚武的王妃,温厚地笑笑。送走孙家母女,才说起事发经过:“那是腊月二十的事了。是我不许那几个随行的官吏外泄此事,王爷万勿怪罪他们……”   原来,这羊角县和丹宇县挨着,县里有个大地主赵举人,也是本县的县丞。此人在山里隐匿大量田产,没有登记在册,李青禾要把这部分田地加在鱼鳞册里,追缴欠税,今后按律收税。双方爆发口角,赵举人就命家丁打了李青禾。事后也自知理亏,认缴赋税,配合清查了隐匿的田产。   说罢,李青禾释然地摆手:“下官并无大碍,身上有几块淤青而已,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王爷就别追究了。”   对此,叶星辞诧异极了:“就这么忍气吞声?李大人,你是个宁折不弯的汉子,这可不像你!”   楚翊用眼神示意老婆稍安勿躁,别太凶了。毕竟在李青禾看来,王妃是正儿八经的齐国公主,温婉可人的江南女子。   他深深地望着李青禾,目光渐由懊恼转为温和,轻声道:“李大人,你是怕给我添麻烦,才咽下这口气,是吗?”   李青禾搁在桌面的手慢慢攥紧,攥出满腔的愤恨和委屈,咬牙道:“搁从前,我不要头顶的乌纱帽,也得跟这赵县丞较量一番。可此刻不同,我牢记王爷的叮咛,要变通,把事办成。现在,羊角县的人丁税已经并入田赋,也就没必要追究了。”   楚翊叹道:“没错,我是对你说过:绝对的理想化,在不完美的世界里行不通。圣贤书上说的,只是个参照。有人情世故开路,往往更好办事。为了天下黎庶,务必要将新政试行下去。”   “所以,我一个人挨顿打算不了什么。”李青禾凝重地点头,“重要的是,不能影响王爷的大事。”   “李大人,你这就有点糊涂了!”叶星辞挑起两道斜飞入鬓的英气剑眉,抄起个肉包子把玩,朗声反驳,“翠屏城四周还未改制,怎能委曲求全?连孙家母女都知道你挨打了,可见消息也快传到城里了。这些地主豪绅一看,原来殴打钦差也没事,那我们也试着闹一闹,没准城里就不搞新政了,自己能省很多银子。当初为何从各个郡县着手,不就是为了把翠屏城像饺子似的包起来,更好入手吗?”   说完,他吃了一口手里的包子,补充大声说话消耗的体力。   李青禾扯扯嘴角,面露愧色:“王妃真知灼见,令下官叹服。”   楚翊瞧着意气飞扬的少年笑了笑,目光倏然一沉,当即拍板:“抓了这个姓赵的!”   新年伊始,各处喜气盈门,连讨债的都不登门,衙门也是正月十五过后才办公拿人。不过,这位赵县丞待遇优厚,初二就被公差捉拿到翠屏府了。   楚翊才不管过不过年,有无忌讳,当即亲审,知府陪审。大堂上,面对一袭绛红团龙袍,脸色阴沉如铁的年轻亲王,赵县丞魂不守舍,一摊烂泥般堆萎在地,如实供述了殴打钦差的过程,祈求宽恕。   楚翊沉沉盯着对方,冰冷地开口:“本王已把丑话说在前头,谁敢阻挠新政,决不轻饶。打骂钦差,犹如打骂圣上,按律该斩。皇纲王宪,不容侵犯!”他深眸微转,顿挫有力地喝道,“请王命旗牌!”   “是!”叶星辞自二堂阔步而出,高擎离开顺都前小皇帝给楚翊的令旗,硬木旗杆朝青石砖地狠狠一顿,赵县丞也跟着浑身一颤。   “本王在此宣判。”楚翊铿锵的话语,一字字砸在赵县丞身上。对方跪都跪不住,直接趴在地面,“革除你的举人功名和县丞职务,初五过后,于闹市斩首示众。”   陪审的知府坐在一旁,被楚翊的雷厉风行震撼得说不出话。负责录供的书办怔愣片刻,才继续运笔。县丞虽是八品,可也是朝廷命官。瞧这架势,恐怕连四品的知府也是说杀便杀。   听说不等秋决就斩,赵县丞魂飞魄散,砰砰以头砸地,连连求饶:“九爷饶命!饶命啊!小人和庆王爷是算是奶表兄弟,求您看在他的面子上,改判斩监候吧!”心思一目了然,虽然都是判斩,但秋决前有足够的时间来转圜。   “奶,奶表兄弟?”叶星辞一时没捋顺其中的关系,只听赵县丞解释:“小人的三姨,曾做过庆王爷的奶娘,至今仍在庆王府生活!”   楚翊不屑一顾,轻蔑地哼笑:“四爷喝过你三姨的奶,跟我九爷有什么关系?接下来,你是不是也要跟本王攀兄弟了?论年纪,我还得管你叫哥?”   他桌案后的身体前倾,双目如炬,比束发金冠更明亮,戏谑地挑起嘴角,“喂,表哥?”   “不敢!不敢!”赵县丞惶然顿首。   “你就是天王老子的奶表兄弟,本王也照杀不误!”楚翊气势凌人地睥睨对方,“大过年的,我本不想见血,是你太狂妄。多少人家连二亩地都没有,你却隐匿田地,殴打钦差。而且,还敢公然攀扯我四哥,毁他清誉。通知你的家人,初六为你收尸。”   赵县丞当场吓抽,尿了一裤子。   叶星辞掩住鼻子,暗自叹服楚翊疾风狂雷般的果决,虽然小皇帝给了他先斩后奏的权力,但拥有和使用是两码事。不出意外,庆王会授意党羽参劾他,说他挟势弄权,不通人情。   但是,既然决定要杀,那就将威慑力最大化,给仍然阳奉阴违的人看看:敢阻挠新政,都不等出了年就送你见阎王,叫你赶做新年头一班鬼。   迎财送穷的破五过后,赵县丞的脖腔子也破了。位于闹市的刑场人头攒动,伴着阵阵惊呼,人们口中呵出的气,令阴冷朔风都热烈起来。   大年初六正午的阳光,照透遍地粘稠鲜血,一片刺目的金红。   操刀的是罗雨。因为没有刽子手愿意行刑,在正月里杀人。楚翊也没难为他们,起初派人到城郊询问屠户,愿不愿意临时充当刽子手。后来,罗雨说,我来吧。他用鬼头刀拿猪颈骨练了几下,便实操了。   此刻,那张清秀文弱的书生面孔溅了血。罗雨抬起肩膀蹭了蹭,若无其事地舀水泼刀,肃穆地将人头和身子摆齐,示意家眷收尸。   对方将他请到暗处,谢他力大刀快,给了死者一个痛快,奉上酒肉和压惊红包。然后,又恳求他帮忙缝合尸首,因为一时没请到殓尸人。   罗雨无奈,当场用大针粗线将自己亲手砍下的头颅缝回去。浸了血的棉线,看上去是黑的。他招呼于章远等人帮忙,四人吓得脸白腿软,阵阵干哕,对这个王府卫队长陡生敬畏,再也不敢提争做队长了。 第159章 同命相连   在万千百姓的瞩目中,楚翊阔步踏上行刑台,冷冷瞥一眼遍地红得发黑的血,就那么踩了上去。   亲王的华服在凛风中飒飒拂动,冠上四颗北珠泛着莹润而冰冷的光芒,一如他此刻冷峻的脸庞。他环视围观民众,随着身体的转动,胸前一条腾云的正龙也顾盼苍生。   “大家一定想问,十五还没过,各衙门都歇着,王爷怎么就大开杀戒了?”楚翊朗声开口,冷冽的声线像一条结冰的鞭子,抽在每个人耳中,“因为,此人胆敢殴打钦差,阻挠新政!还仗着自己的三姨给本王的四哥做过奶娘,口口声声与庆王爷攀兄弟,损其声誉!我岂能饶他?”   叶星辞混在人群中,抿唇窃笑。   这小子真聪明,回头庆王在朝堂上参他行事暴虐,他便可以说:我是好心帮四哥你维护声誉。他正愁没护盾,赵县丞那番“奶表兄弟”之论,反而给他递了一面厚盾。   “有人要说,这可是个县丞,有举人功名,王爷却不给活路,恐怕寒了天下士子的心。”楚翊负手玉立,冷冷地轻笑,继续拔高声势,“要我说,就是连当官的举人老爷都会随时伏法受诛,人心才不会寒!谁敢阻挠新政,下场犹如此人!大家送了我一把万民伞,我就要为万民效力,为圣上分忧。”   谁能想到,这外表清雅却有雷霆手段的九贤王,私下里是个动辄耳朵红的纯情小子?叶星辞忍俊不禁,左右看看,带头赞喝道:“杀得好!”   “好!”“杀得好!”一石激千浪,四周腾起无数响应。   一同监斩的李青禾热泪盈眶,也喃喃重复“杀得好”。叶星辞想,他已经彻底为楚翊所折服,余生都将为其赴汤蹈火,竭诚尽智。   “杀得好!”   罗雨满手的血,浑身煞气,一边缝尸首,一边却高声为此人之死而喝彩,竭力捧场。这情形十分诡异,叫人毛骨悚然。于章远他们互相交换惊恐的眼神,最终选派宋卓上前献殷勤。   “凭啥我去?”宋卓不满地嘀咕。   于章远猛推他一把:“你性子最急,得罪他的地方最多。”   宋卓战战兢兢地靠近。   “罗兄,忙半天了,喝茶不?”他端着从茶铺买来的一盏热茶,手抖得碗盖都快掉了,“小弟愚笨,性子又急,从前有得罪之处,你别往心里去。哎呦,这针脚密密实实的,缝得真好,手真巧。”   罗雨冷冷瞥去一眼,停下手里的活。他就着宋卓的手喝茶,茶水荡漾,他不悦地蹙眉:“你哆嗦什么,都喝鼻子里去了。”   “于章远说,今晚给你洗脚,司贤和郑昆要给你洗衣服。小弟们的一点心意,罗兄千万别拒绝。”宋卓反摆了兄弟们一道,将另外三人都给安排了。   这一日过后,不待李青禾着手改制,翠屏城的豪绅开始自发推行新政,将自家田产该缴纳多少田赋算得明明白白,主动交到官府,并另掏腰包扶危济困。   新政试行成功了。以翠屏府为参照,在实际中总结利弊,快则下半年,晚则明年,便可推行全国。   叶星辞为一人喜悦,也为另一人心酸。一个始于情,另一个归于忠。太子一年多没达成的事,他的“妹夫”两个月便实现了。这绝非太子无能,正如楚翊锐评:他如今能办成多少事,和能力关系不大,主要取决于他所处的位置。   一场薄雪,掩盖了闹市的血。   人们走亲访友,街上车马骈阗。一切都和从前的每个新年一样,没什么特别。   **   兆安下雪了。   最近天暖,雪落地成泥。年三十,夏小满背着礼物,踩着泥水往家走,松鼠小满则窝在斗篷的兜帽里,随着颠簸昏昏欲睡。每遇乞讨者,他就给一把铜钱,算是积德。   相比别的地方,天子脚下的乞丐更滋润点,每天都能去太子或皓王开设的粥厂喝粥,过年还有年糕。   夏小满转进一条巷子,停在“夏宅”,叩响门环。   家里唯一的丫鬟将他迎进门,接过东西。年轻的继母也笑脸相迎,口中寒暄:“小满回来了,宫里的差事忙吗?多住几天吧。”   女人对他很客气,甚至是敬畏,毕竟家中用度全靠他。父亲早就不守宫门了,嫌累。   夏小满跟女人闲絮几句,又去看看父亲,然后就不知该做什么,客人似的坐在堂屋吃干果蜜饯。丫鬟见他爱吃,就拿来更多的。   年夜饭后,就到了夏小满最厌恨的环节,年年如此。   父亲不出意料地喝大了,跪在神龛前哭天抢地,向祖宗诉苦:“我们夏家断子绝孙了啊,爹啊,我对不起你……我造了什么孽啊,就一个儿子,还当了太监……”   继母在旁偷瞄夏小满的脸色,尴尬地揉搓手帕。   守岁至五更,父亲怒干一碗鳖血、鹿茸等熬制的壮阳药。夏小满厌恶那股腥味,回了厢房。很快,小院里回荡起不堪入耳的动静,父亲喘得像夏天里的一条老狗。他烦躁地躲进被里,堵住耳朵。   现在的继母,是穷人家的女儿,先前去世的两个也是。尽管父亲克妻,依然有人愿意嫁。   娶妻时,“我儿子在宫里做总管”是他吸引对方的条件。成亲后,这话又成了他压迫对方的理由:正因我儿子在宫里做总管,所以我断了香火,你必须尽快再给我生一个。不过,三个继母皆无所出。   初一傍晚,夏小满回宫了。   家里不像家,只是过节时感受氛围的一个落脚处。可东宫也不是家,只是他当差的地方。直到靠近太子,嗅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熏香,他才找回归属感,心里也踏实了。   “不是准了你三天假,这么快就回来了?”尹北望从户部去年的账目中抬起头,累得眸子通红。   “在家没什么可做的,我也惦记着殿下。果然,你一天都没歇。一早刚祭祖回来,多累啊。人们说,大年初一干活,寓意今后都是劳碌命。”   “忙点好,忙起来没烦恼。”尹北望将灯盏移近了些,再度埋头审账,“叶大将军小年夜才到家,他兼领兵部尚书,兵部有几笔重要开支要经他过目,腊月二十八才呈到户部,我再细看看。”   夏小满道:“听说,叶大将军上元节前会入宫拜见叶贵妃,皇上也会去。”   尹北望点点头,没搭腔。   夏小满搬来一张矮几,跪坐在桌案旁,也开始算账。白皙指尖在算盘灵巧拨动,抚琴般优雅,盘珠相碰声清脆悦耳。   尹北望瞥他一眼,无声地笑笑,又不觉多看了他几眼,主动搭话:“你不是说,大年初一干活是劳碌命吗?”   “奴婢愿与殿下同命相连。”夏小满抬起脸,眸光熠熠。   尹北望欣然一笑,夸道:“我看你算盘打得比户部的官吏还好。”   “只要肯学,谁都能学会。”   “兴趣也很重要。”尹北望的思绪又飘过江去,“小叶就对这些提不起兴趣,你给他个算盘,他会忍不住拆了玩。”   夏小满抿着唇,故作专注,没有回话。   太子在算国库的钱,他则在算太子的钱。太子的私产分散于诸多钱庄,向民间放贷,按月取息。   这些钱主要是年俸,赏赐,田庄卖粮所得,皇后的父亲致仕归乡前留下的一笔财产,用夜明珠敲竹杠发的横财,外官的年节敬贽,以及公主出嫁前留下一大半嫁妆。   没错,嫁妆确有赤金万两,她只带走两千两和部分珍宝,余下的全都暗中送给了哥哥,供其与皓王抗衡。这些,叶星辞并不知情。   夏小满甩了甩打算盘而酸痛的腕子,又揉揉发胀的双眼。   远处隐隐有烟花爆裂声。整座皇宫,元朔仍忙于案牍的,恐怕只有他和太子吧。太子心思敏感,连詹事府的亲信官员也信不过,只让他攥着钱袋子。对此,他深感荣幸。   算罢去年的开支盈余,夏小满呈给尹北望过目。彼此心里有数后,他又把刚算的账放炭盆里烧了。   “我这边颇有进益,可国库又亏空了,粗算有二百万两。主要亏在兵部,用在伤亡将士的后续抚恤上。”尹北望揉着额角叹息,“眼下正太平,今年应该不会亏空太多,但年年入不敷出总归不是办法。照之前叶小将军跟你说的,北边的国库今年有不少结余。”   “这不是抄了瑞王的家吗,也是一笔不小的进账,何况还有公主的陪嫁。”   尹北望推开账册,伏案小憩,俊秀的侧颜写满疲惫。夏小满为他捏肩,听他呼吸沉缓,才发现他睡着了。   “殿下,去床上睡吧?”   尹北望嘀咕:“不去,我就眯一下。”   夏小满为其披上一件斗篷,一手继续按摩,一手随意翻看账册中各地藩库的账目。着重留意了向州,俞仁文的峪平府,并无特别。不过,那一耳光,他可是能记一辈子。   随后,又扫几眼同个州的建同府,注意到冬月有大笔花销用于招待前来共同剿贼的驸马。   他困得厉害,还以为看错了。翌日想仔细查看,可账目已送回户部衙门。他对太子提了一句,太子没当回事,他便没再提。 第160章 亦真亦幻   转眼便是上元节。   叶贵妃昨天见了兄长,今天就来到皇后宫中,将所谈内容一字不漏地转述。尹北望停下抚琴的手,坐近了些去听,夏小满自然也都听到了。   “皇上说,皇妣的谭祭之后,太子和皓王都该选妃了。老叶,你是朕的表兄,也是朕的堂姐夫,又是至交好友,肯定要做亲家的。你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朕绝不会委屈了她,也不会不顾你和堂姐的意愿就指婚。明日上元节,让她也来观灯吧,顺便见见太子和皓王。”   皇后憔悴的病容又添一层忧色,将苍白的手搭在叶贵妃手上,柔婉地追问:“皇上提了皓王?”   “是,我没听错。”叶贵妃慎重点头,“真不知那女人朝他的龙耳朵里,吹了什么迷魂粉。”   皇后慌忙去捂她的嘴。   叶贵妃轻轻握住皇后的手,嘴里不停,语气夹杂着不易觉察的轻蔑:“皇上对家兄说:想朕龙潜之时,我们一起纵马狩猎,真快活啊。家兄劝他多理政务,不能全丢给太子。后来,又提到驸马在江北改制的事。皇上哭了,说想女儿。用过晚膳,皇上就留在我那过夜。他喝多了,拉着我叫我表妹,让我喊他表哥。我又给他灌了点酒,让他彻底醉倒,不然他又去找俞氏了。”   叶贵妃脸上闪过嫌恶,不过只一瞬间。这表情让她和她五侄叶星辞有点像,爽利可爱。她浑然忘了太子也在场,自始至终都只注视着皇后。   叶贵妃讨厌皇上,夏小满想。嘴巴可以假笑,眼睛骗不了人。但她也只能嫁给这个男人,就像,她侄女只能嫁给太子……不,现在不好说了。   于公,夏小满忧急。于私,他暗喜。这种矛盾感,几乎要将他撕裂了。   叶贵妃拿出几丸丹药,说皇上身边的道长们正打醮祈福,皇上给后宫恩赐了仙丹。她叮嘱皇后,千万别吃,这里头不知有些什么东西,也许会跟皇后吃的药相冲。   “皇上炼不了内丹,就炼外丹。因为修炼内丹要清心寡欲,他做不到。”叶贵妃轻轻嗤笑。每次见皇后,她都几乎素面朝天,衣饰淡雅随意。因为皇后病着,艳丽的妆容会令其更显凄苦。   俞贵妃就招摇多了。每次来请安,头上能戴十斤首饰,脸上能擦二斤粉。   “你们去风和园游玩赏灯吧,别围着我转了。”皇后温柔地看向太子,“去见见叶小妹,跟她说说话。”   “你不去,我也不去。”叶贵妃不肯动身。   尹北望又陪了片刻,便回东宫更衣,准备摆驾风和园。   詹事府今日当值的宋赞善有公文呈报,趁着太子理政,夏小满抽空在配殿休息了一会儿。晚上可有得站呢,少说站半宿。这时,琳儿找到了他。   她一语不发,只抿着娇艳的红唇瞪他,许久才质问:“夏公公,我送你的兔毛围巾呢?丢了吧?”   夏小满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先前掉进江里了。琳儿嗔怪,说人没事就好。她又有意无意提到家里艰难,伯父仍病着,于是他又借了她二十两银子。   告别琳儿,他去服侍太子更衣,挑了一件朱红暗花的狮子纹长袍。对方的目光冷冷地粘在他脸上,甩开刚穿好的衣服,沉声道:“你好像很闲,不如来陪陪我。”   夏小满有点累,推说身体不舒服。不过,他在服用皇后赏的丸药,加之最近喝了许多鸡汤、猪肚汤等,气色好多了。果然,太子以此反驳:“你的身体好极了,还有力气跟琳儿说笑呢。”   夏小满又托词:“还得起驾去风和园,去太迟不好。”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太子压低声音,俯身凑在他耳边,“你本事大,我就快一些。”   夏小满感觉太子的身体热得像铁水,整个过程中,都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起初他很羞耻,后来,也大胆地用那双清亮的大眼睛回望对方。   从前,太子爱在这时候想别的,想远方的牵挂,握着那个装有一缕青丝的锦囊。但这次没走神,还故意拖时间。   夏小满累得头晕,用茶水漱了口,说出迟来的消息:“初六,宁王斩了个县丞。翠屏府那边,新政已经推开了。”   “杀个县丞而已。”尹北望顿了顿,不屑转为自嘲,“不过,我就不敢。”   夏小满只传递消息,未作评价。又取来于章远经驿传而来的家信,其中提到,自己和伙伴陪驸马办完差,已经启程回顺都,一切都好,身体也好。显然,是经叶星辞授意所写。这样的内容,即使被他人截取也没什么。   夏小满很怕太子又让自己跑一趟,去看看他的叶小将军胖了瘦了。还好,太子只是说:“你以我的口吻,给‘公主’去信,把宫里的近况说一说吧。”   “还是你亲自写给他吧?”   “不了。”尹北望黯然,“纸短情长,写不完,索性不动笔了。”他有意逃避,主动变了话题:“小满,你昨晚做噩梦了?”   夏小满怔了一下。尹北望解释:“你上夜时,趴在床尾睡着了,我见你一直皱着眉。”   “我梦见,我又在杀那三个水贼。”夏小满没说的是,他杀得很慢,那三人直到天亮才咽气——这是他们应得的。他很诧异,太子会半夜盯着他。   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尹北望淡淡道:“我失眠了,不知该做什么。你离得最近,我只好看你。”   是啊,原来你也知道,我离你最近,夏小满想。   万盏明灯,一天星月。   入夜后的风和园美轮美奂,宛若天境。葫芦灯,花篮灯。鲤鱼灯,绣球灯。   广场搭起鳌山灯,燃灯映明月。万盏彩灯堆叠成山,宝炬珠联。齐帝命宫人扮成商贩,在湖畔开了一条长长的灯市,兜售各类珍宝杂物灯器。他带着俞氏“逛街”,身后热热闹闹地跟着一众皇亲。   他是个很会玩的皇帝。   叶小妹也在人群里,薄纱遮面,手提一盏小巧的花篮灯,数名侍婢相随。她乳名就叫“小妹”,据说她幼时体弱,取个随意的乳名多叫叫就好了。   夏小满游目于众,果不见叶府的姨太太,即叶星辞的生母。叶星辞说,自从她进了叶府,就没再出去过。   快乐只属于贵人,太监宫女都悬着心。他们要扮市井商贩,不能不像,会被皇上挑剔。又不能太像,会失敬失仪,毕竟不能对皇上吆喝:大叔,看看来点啥?   尹北望默然跟在父皇身后,身旁是未来的岳丈定国公叶霖。随后是皓王,和其他弟妹。众子女中,只皓王与皇上最相像,颇为英武,连下巴浅浅的一道沟都毫无二致。   夏小满不远不近地相随,看见一个扮成货郎的小太监在皇上经过后夸张地松了口气。   这时,俞氏的心腹宫女跑到皓王身边耳语,并塞给他一盏花灯,和叶小妹手里的一模一样。这宫女很聪明,俞氏相当倚重她,她的衣着首饰也较旁人鲜丽。每次,都是此人将皇上从皇后身边截走。   之后,皓王刻意放慢脚步,一点点挪到叶小妹身边,故作讶异地展示手里的花灯,好像在说:我们真有缘。叶小妹秀眉微挑,面纱之后似有笑意。   夏小满着急了。   “我也想想,太子和她能攀上什么缘分?哦,太子喜欢她五哥……不,这哪是缘分。”夏小满想让太子也尽快去搭话,见其与叶大将军相谈甚欢,便没敢打扰。   他们在谈兵部去年的开支,从正月到腊月,每笔重要支出,太子都了然于胸,又谈及今年的预算,该省则省。   叶霖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中流出欣赏,点头道:“殿下英明,刚才所提兵部勘合乱用的现象,下官正想在明日朝会上疏呢。各地寻常公文,动辄急递,浪费驿传马力。连我的家书,也都被安排为六百里加急,实在没必要。”   夏小满松了口气,想道:没错,与其讨好未来的太子妃,不如在岳丈面前展露才干。   “令郎在江北陪伴公主,未能回家过年,你一定很惦记他。”尹北望不忘夸赞心头肉,“他很能干,也比我想象中坚强。”   “小五吗?”叶霖笑了笑,“男孩子,多历练是好事。我只怕他行事粗莽,不学无术,在驸马府上丢人闯祸,惹驸马厌烦。”   “不,宁王很喜欢他。”尹北望玩味一笑。   “驸马那是跟他客气呢。”   “一点也不客气,是真的喜欢。”   太子和叶大将军仍在闲谈,夏小满走在这亦真亦幻的繁闹市集,看向湖畔的石头。黑乎乎的,贵在真实。   当初,宁王就是躺在某一块巨石上睡觉,被他今生的冤家一脚踹下水,从此结缘。同样的花灯算什么,这才是真正的缘分呢。   夏小满非常喜欢他们的故事。它已经脱离人物本身,不再是一个人的一段回忆,而是如传奇般烙在他脑海里——爱,或许真能穿透一切阻隔? 第161章 娶了媳妇忘了舅   我叹苍天多慷慨,赠予万物大棉被。   这是叶星辞赏雪时随口作的对子,被楚翊怒赞:生动有趣,不拘一格。   回到顺都时,快出正月了。雪压冬云,落下一场罕见的大雪。一夜饕风,才转暖的天陡然复冷。宁王府大门前,一对威武石狮也顶着满头厚雪,仿佛遭逢变故,一夜白头。   叶星辞把这个有趣的想法说了,楚翊哈哈一笑,摸着下巴沉吟道:“那得是相当大的变故,才会愁成这样。或许,公狮突然发现,与自己遥遥相伴多年的母狮,其实是公的。”   “你——找打!往哪跑!”   二人从屋内追到一片银花珠树的庭院,围着一株腊梅兜圈。叶星辞身姿轻敏,擒住楚翊,把一家之主按在雪堆埋了起来,在弥漫的雪雾中畅快大笑:“开春时,这里会长出十个你!你不是楚一只了,是楚一捆,啊哈哈哈!”   见对方没了动静,他又慌忙把人刨出来。楚翊先是装死,趁他靠近,猛地诈尸朝他扬雪。二人坐在雪里,发丝都一片晶莹,先是笑个不停,又若有所思地打量对方,好像提前见到彼此老去的模样。   叶星辞甩甩头,拂去肩上的雪,扬起同样雪白透亮的脸庞。   他穿了一身狐腋里子的箭袖,款式似男非女,嵌有玉石的腰封裹着柔韧的腰肢。衣料色泽花哨,斑斓交错。寻常男子穿则稍显轻浮,如纨绔浪子,年轻姑娘穿却又不够妍丽。不过,放在他身上却刚刚好,那如雪似梅的干净气质,似乎能抹平男女之间的界限。   趁着男人怔愣,叶星辞双手背在身后,悄悄团个雪球。接着猛然丢出,正中楚翊眉心:“看招,哈哈!”   罗雨也跑来帮自家王爷团雪球,叶星辞双拳不敌四手,且战且退。他喊于章远等人驰援,谁料属下们临阵脱逃——他们害怕罗雨这个随便练几下就敢当刽子手的男人。   “哎,不公平!两个打我一个!”叶星辞满院闪躲,利用地形战斗。他将楚翊和罗雨引到松树下,随即猛力撞树。积雪簌簌而落,敌我同归于尽。   “嗖——”一个故意压实的雪球凌空飞来,击中叶星辞左肩。他凌厉地侧目,原来一向瞧他不顺眼的四舅也发起远攻偷袭,正躲在内仪门边,手持弹弓朝他坏笑。   叶星辞冷冷地眯眼,捡起这枚雪球掂了掂,高高抛起。紧接着转身腾空,长腿一扫,一记神龙摆尾,把雪球踢了回去,正中陈为的鼻梁。   “哎呦——破相了——”陈为捂住鼻子,殷红的血迹自指缝渗出。叶星辞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准头这么高,跑过去道歉。   不过,有道娇小的身影速度更快,矜持的小碎步溅起一串雪沫,粘在摇曳的藕色裙摆。   “舅老爷,你怎么样?”陈为的贴身侍女听荷心疼极了,掏出手帕紧紧捂在他口鼻,差点把这位舅老爷活活憋死。   陈为说脏,自己来就好。一手擦鼻血,一手握着她软软白白的小手,柔声安慰她自己没事。却故意把血涂了满脸,惹人家姑娘心疼。   少女果然哽咽了,瞥一眼王妃,轻声埋怨:“王妃的力气也忒大了。这要是块石头,准给舅老爷开了瓢了。”   “是舅老爷先打我的嘛,我也是跟他闹着玩,没想到这么准。而且他刚才,应该是想打我的头。”叶星辞观察这二人的神情,不禁笑了。喜欢一个人,对方受一点伤,都觉得离死不远。昨日久别重逢,陈为还当众抱了听荷一下,把小姑娘羞得不知所措。   楚翊也来查看四舅的状况,说鼻子没歪,应该无碍。他也掏出绣着柳条的手帕,想了想又揣起来,不舍得用于擦鼻血。   “行啊,大外甥,连条破手帕也不给四舅用。”陈为顶着满脸血和通红的鼻子调侃,“不就是王妃绣的吗?娶了媳妇忘了舅。”   “四舅,这可不能乱说。”叶星辞听不惯,一点面子不给,冷下脸当场批驳,“常言道,娶了媳妇忘了娘,这是指责男人不孝顺。依我看,一个人孝不孝,关键在他自己的品德,跟娶了谁关系不大。人们这么说,只是习惯性把责任推给女人罢了,和红颜祸水一样。”   “这话倒也不错。一个人孝不孝,不该受老婆左右。九爷可是很孝的,对吧?”四舅话里有话,暗藏机锋,红得猴屁股似的俊朗面孔浮起古怪的笑意。   “你笑一个我看看?”叶星辞戏谑地看向“丈夫”。   “好好的打雪仗呢,又扯些家长里短。”楚翊有些不耐,发丝间的雪化了,冷汗似的流下齐整浓黑的鬓角,“我要去办正事了……堆个大雪人。”   说完,转身便走。   “明天入宫,我可是要把我姐不知道的,全都告诉她。”陈为盯着外甥的背影,冷冷地预告明日的举措,“你这么孝顺,姐姐一定劝得动你。”他得意地扫了叶星辞一眼,故作虚弱,让听荷搀着自己回王府西路的居所。   叶星辞神色从容,也去堆雪人。不远处,家丁仆役用木锨将雪推开,堆在墙根、树下,又用扫帚细细地打扫,清理道路。   “我早就想好办法,堵住四舅的嘴。”他这样告诉沉默的心上人,“没什么可烦心的。你经历过那么多棘手的场面,这点小事就把你难倒了?”   “我不想让二老难过,成天为我操心。你也见过我亲娘,是个有点泼辣的人。”楚翊慢慢地滚着一个雪球,充作雪人的脑袋,“你有什么办法?”   叶星辞故意卖关子,说等达到目的了再说。   罗雨也在滚雪球,作为雪人的身子,主仆俩童趣盎然。忽然,他停下动作:“我也想到个对子:贫民单衣雪里滚,厚棉新袄身上穿。”   楚翊手里一顿,刚团好的雪人脑袋裂成两半。他眼底闪过悲悯,摘下羊皮鞣制的手套,抓起一把棉絮般的白雪:“我比你多读了点书,自负不凡,有时却远不如你看得深。这两句,就像你腰间的两把刀,能划破人心。”   “确实振聋发聩,比我的眼界开阔。”叶星辞也点头。一场大雪,有人在吟咏美景,有人则想到穷人身上的单衣,在雪里滚一滚就变成厚棉袄该多好。   “这倒和眼界无关,经历不同罢了。”罗雨并未因赞美而得意,表情淡漠如常,“我是苦孩子,小时候就想,假如雪是棉花多好。冬天在雪里一滚,就有了新棉衣,就不冷了。”   楚翊看着他,又像在透过他眺望远方。叶星辞知道,楚翊又想起了恒辰太子。那个男人常微服寻访,就是为了多听听这样的声音——来自人世间的困苦挣扎之声。   这时,有人来报,王府有几间失修的屋宇被厚雪压塌了,好在没伤着人。楚翊带罗雨前去查看,叶星辞则留下完成雪人,用石子做眼睛,枯枝做双手。   人要是像雪人似的多好,外冷心也冷,没有烦恼。不过,那样就不能拥抱和亲吻了,会融化。   叶星辞拍拍身上的雪,眸色一沉,打算这就去把四舅那张嘴堵住,用他从兵书上悟出的办法。   他找到正在耳房围炉刺绣的姑娘们,对子苓和云苓吩咐道:“你们跑一趟,把舅老爷身边的听荷姑娘叫出来,然后……”   二人转着眼睛点头,立即起身。叶星辞回房喝一盏热茶,披上娘做的貂裘斗篷,悠然朝四舅的居所散步。一路偶尔碰见丫鬟仆从,都笑着向他问好,他也一一微笑回应。   他们就没怀疑过他是男的?还是说,有所怀疑,又觉得太过离谱而暗自否定了。或者,他们根本就不关注他。毕竟,他不当家管事,也不用别人服侍,住进来后都没打过几个照面。   中途,还碰到管家王公公,对方说去查看倒塌的屋宇,还要打点王爷明日入宫送给老太后的年礼。他提着一大串钥匙,走起路来哗啦作响,有声地昭示他王府总管的地位。和奶娘桂嬷嬷一样,从王爷呱呱坠地他就相伴左右,侍奉至今。   宁王府也有长史,但已经七十多岁了,处于不管事的养老状态。   “王妃有何吩咐?老奴去帮您安排。大冷的天儿,路又滑,就别在外面走了。”王喜热心道。   “你忙你的,我去找舅老爷说几句话。”叶星辞摆摆手,加快了脚步,听王喜边走远边盘算:“王爷加封亲王了,年俸涨到五千两,王府也该修葺一番了……”   叶星辞暗自笑了笑,觉得王公公很可爱。   新婚第三日,他将那一大串钥匙连同管家大权一并交还,王喜对他感佩交加,当时还哭了。他不是刻意笼络人心,而是真的不爱管,不如交给擅长的人去做。   叶星辞迈进陈为的院子,径自走过庭中几个正在扫雪的仆人。其中一人抢步上前,为他掀帘推门,口中高声通禀:“舅老爷,王妃驾到。”   叶星辞左右看看,见陈为顶着山魈般的红鼻子从书房晃出来,手里还握着一卷书——市井闲书。屋里没有旁人,陈为促狭地笑笑:“呦,这不是我抱诚守真,贤惠敦厚,从不骗人的外甥媳妇吗?” 第162章 牛气小叶,手撕长辈   “呦,四舅用功呢?真是手不释卷。”叶星辞不慌不忙地反唇相讥,劈手夺过对方的书,朗声开念,“王秀才道:姑娘,万万不可,人妖殊途。却见那女妖檀口香腮,美艳至极,不由心旌摇荡……哈哈哈,四舅,你看这个能代入进去吗?你又没考中秀才。”   陈为脸色发红,恼火地抢过书,问他有什么事。   叶星辞敛起笑意,正色道:“四舅,你鼻子没事吧?我挺愧疚的,来看看你。”   陈为见他没随身带东西,立即把握还嘴的机会,戏谑道:“空手来的?这可不好。所谓赔礼道歉,不赔礼怎么表达歉意。也不怪你,你就是个普通侍卫嘛,没学过那么多礼数。”   叶星辞抖了抖斗篷,在屋里踱了几步,嘴角一挑:“四舅,晚辈给你堆了一个大雪人,在宁远堂的院子里呢,我自己搬不过来。雪与学谐音,我祝你学业有成,学富五车,学贯古今。”   陈为败下阵来,拱拱手,没好气道:“四舅谢谢你啊,就放在那吧。”   “真的不要吗?开春可就没了。”叶星辞调笑着,目光落在厅堂侧方的一对博古架。   几件瓷器、玉器等摆饰旁,有个双层风车似的玩意儿。他认得这东西,是楚翊根据抖空竹琢磨出来的。当它飞速旋转,其上绘制的图画便会动起来。   “你的这个画了什么?”叶星辞好奇地拿下来,猛力一转,将眼睛凑近镂空纸板,透过狭缝去窥视连绵的残影。   动起来了。   一对男女在激烈摔跤,衣衫不整,周而复始。他们互相进攻下盘,看不见具体招式,因为有衣物遮挡。不过他猜得出,是在用大胯撞击。髋骨确实坚硬,与膝盖的髌骨,手肘的尺骨一样,都可作为武器。四哥教他拳脚时说过,当你手无寸铁,身体就是最后的兵器。   可是,这和摔跤又不同,更像调情。他懵懵懂懂,似乎领悟了什么,却又搁着一层纱,脸越来越热。他也看过那种书,但里面完全没提到过这些啊。   “去年,九爷靠着这东西,发了一笔财。现在已经赚不到钱了,风头过了,烂大街了。”陈为在旁阴阳怪气地叹道,“好不容易攒点钱,全搭你身上了。”   唉,为了攒老婆本,逸之哥哥都开始卖货了,家里的房屋破了也不舍得修。叶星辞犹豫道:“可是,这上面的画……”   “其实,也没什么下流的。两情相悦,情到深处,自然而然,天性如此。”陈为还以为他反感,便将东西摆了回去。   原来,两情相悦,就要互相猛烈攻击下盘。叶星辞感到一股暖流从尾骨直窜到天灵盖,醍醐灌顶。想当初,公主半夜故意调戏他,夸他腰力一定很强,原来指的是这些。   紧接着,叶星辞心里一酸。   他和楚翊如今同被而眠,但只是亲吻,之后就聊着天睡觉了。楚翊从没用胯骨轴攻击他,也没有邀请他用胯骨轴发出攻击。他是不懂,楚翊却是懂而不动。   看来,楚翊至今仍难以完全接受他?   先办正事吧。须臾之间,他收起伤感,看向陈为:“四舅,我们去后花园走走吧,谈谈我和九爷的事。”   “成,我也正想以长辈的身份跟你谈谈。”陈为披上一件厚罩袍,捧起手炉。   二人来到王府后花园,漫步于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亭台池榭都披着厚雪,朔风掠过,便刮下一层雪雾扬在半空,阳光下晶莹如银粉。   叶星辞一反常态地恭顺,静静聆听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四舅的训导。未扫净的雪,在脚下咯吱作响,应和着对方嘴里叽里咕噜吐出的苛刻要求:   “我接受你,也知道你和逸之同生共死难能可贵。但我外甥必须娶侧妃,必须开枝散叶,而且必须尽快,否则更难办。当然,你也可以私下里娶个老婆,我看子苓她们就不错,又知根知底的。”   “嗯,容晚辈想想。”无论陈为说什么,叶星辞都暗中翻个白眼,然后温顺地笑笑,说会考虑。   陈为过了一把规训外甥媳妇的瘾,颇为自得。他背着手,昂着头,口吻也愈发张狂:“你看,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先前你可太跋扈了,让四舅好没面子。以后要敬重我,记住了吗?每天早上,要来我这问安敬茶。”   呵,我敬你一枪。叶星辞冷冷斜睨四舅,嘴里附和道:“是,外甥媳妇应该听舅舅的,毕竟拜堂时我还给你磕头了呢。”   “呀哈,你还挺有绝悟。”陈为爽快极了,摸了摸红肿的鼻梁。   不知不觉,二人散步至园中最高的建筑下,一座面阔、进深均为三间的二层楼阁。叶星辞说走累了,到楼上坐坐,观景赏雪。   阳光正盛,二楼一点也不冷。偌大的空间以几道屏风隔断,更添清雅。阳光被窗棂切成格子,洒在窗边覆着浮尘的桌椅。   叶星辞主动用衣袖拂了拂椅面,四舅抱着手炉,傲然落座,十分满意。   两个俊朗少年相对而坐,皮笑肉不笑地互相端详。叶星辞支起窗子,柔和地开口:“四舅,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我虽长你一岁,但一直住在宫里,阅历少,很多事都不懂。你也算是贵公子,将来也会妻妾成群吗?”   为了自圆其说,巩固方才谈话中的三个“必须”,陈为道:“那当然,娶妻娶贤,纳妾纳色,这些男人都要有。风流一点没什么,对每段感情都用心用情就好。人生如旅,最重要的就是体验这花花世界。一心一意,就是原地踏步,啥也看不着,白来一趟。”   “哇,四舅你有此等眼界,老成练达,想必经历很丰富。”叶星辞目露崇拜和艳羡。   陈为十分受用,来自同龄少年的钦慕,令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他得意一笑,不着边际地吹嘘:“哼,不瞒你说,四舅我十二岁就在风流阵里杀过几进几出了。鸳鸯不独宿,懂吗?将来死了,我也是望乡台上戏牡丹,做鬼也风流啊。”   “天呐,这也太厉害了!”叶星辞击掌而叹,“你不是说,对每段感情都用心吗?怎么没见你把外头的相好带回来?”   “嗯……”陈为想了想,把吹大的牛皮收了回来,“家世很重要,在青楼待过的,怎么能领回家呢?我可是要考取功名,走经济仕途的。我外甥是亲王,我多少要考虑到门当户对,还不能差辈儿。”   “此话有理,在为九爷选侧妃之前,你为自己物色个门当户对又不差辈儿的大家闺秀吧!”叶星辞顺势说出早已备好的台词,“舅舅还孤身一人,他当外甥的,怎么好连着娶媳妇?你先娶,然后他再娶。”   “呃……”陈为双眉微锁,思忖如何作答。蓦然间,屏风后冒出一声清脆的暴喝:“舅老爷!”   陈为抖了一下,叶星辞笑了一下。   一道娇小倩影从屏风后绕出,双手紧攥手帕,清丽的小脸上泪水纵横,居然是听荷。子苓和云苓也闪出屏风,看了看叶星辞,接着轻声安慰听荷:“妹妹,快别哭了,不值得。”   “你、你怎么在这?”陈为脸色惨白,起身去拉小姑娘的手,慌得忘了怎么走路,两条腿直打架。   “我跟子苓姐她们一起玩雪,累了就到这歇歇,没想到正撞破了你的真面目!别碰我,衣冠禽兽!”听荷奋力甩开他的手,悲愤哭嚎,泪珠随咆哮簌簌而落,“你、你怎么是这种人!我也曾被后娘卖到青楼,多亏九爷把我赎出来,所以你其实看不起我吗?你不是说,我是你唯一喜欢的女孩吗?原来,那些甜言蜜语,都是骗我的!你也根本就不会娶我,只是玩玩而已!坏蛋,我不跟你好了,呸!”   听荷啐了一口,用手帕捂住脸啜泣。   陈为惶然解释:“我,我没瞧不起你!都是胡说的,吹牛而已……哎,别动!”   他目光一凛,一手握住听荷的手腕,一手摸向人家颈部,旋即松了口气,“看错了,原来是耳坠的影子。我还以为是喉结呢!哈哈,吓死我了!”   “你恶心,下流!”听荷对他愈发厌恶,用白嫩的小手甩了他一巴掌,转身跑下楼,哭声在雪地洒了一路。   陈为捂脸一愣,紧随其后,兀自辩解:“别跑,我刚才真是胡说的……哎呀娘啊,毁了,全毁了……”   叶星辞也跟下楼,一把拽住他,朝子苓和云苓递个眼色,叫她们追上去执行下一步,口中说道:“四舅,让姑娘们去哄她吧,你现在去,只会适得其反。放心,子苓和云苓通情达理,准能劝得她消气。”   “也好。”陈为抹去眼角急出的泪,“怎么就这么巧呢?瞧我这破嘴!”   他懊悔不已,用掌心狂拍脑壳,仿佛在自废武功,显然是真的喜爱听荷。待心情略平复,他渐渐回过味来,眯起双眼瞄向叶星辞:“外甥媳妇,是你在捣鬼吧?”   “不是啊,我哪知道你会说出那些伤人的话。”叶星辞坦然道。   “还不是你诱导的!你搅和我作甚?你自己的炉灶烧得热火朝天,转身把我的一泡尿呲灭了,凭什么啊?!”陈为咬牙切齿,双手握拳往前一跳,似乎想动手。又怕打不过,讪讪地退了回去,凌空挥拳。   “那你为何搅和我跟九爷?”叶星辞疾言厉色,眸光如刀,逼得少年四舅又退几步,“眼下是什么局面,你看不清吗?九爷和庆王,早已是在明争了!甚至于,有人要杀他!我们冒严寒千里奔波到翠屏府,除水贼、试新政,得了可贵的万民伞。他仕途正盛,你却拿家长里短的破事儿给他添堵,让他两难!逼他和两位母妃生罅隙!格局狭隘,鼠目寸光!”   “你,你小子把他邪路上带,我肯定要管的啊。”陈为底气不足地喊了一句,肾虚似的。   “邪路?哈!”伴着冷笑,叶星辞红润如花瓣的唇边飘出连绵的白气,逼得四舅又朝后退,仿佛那是毒烟。   “你外甥聪明绝顶,如果他走了某条路,那一定是他自己选的。”叶星辞平静地追忆过往,抛出一记回旋镖,将对方的理论如数奉还,“话说回来,四舅你以为我是女孩的时候,不也把我往邪路上带吗?”   “我——”   “你绞尽脑汁,让我和你外甥独处,有事没事就拿我们开玩笑瞎起哄。你肯定想,把生米煮成熟饭才好,那样就稳妥了。在贞洁妇道为重的世道,对金枝玉叶的‘公主’而言,这不是最大的邪路吗?哦,发现我是男的了,你又觉得你外甥吃亏了,好事全叫你占了!”   陈为舔舔干裂的嘴唇,正欲分辨,被外甥媳妇堵了回去:“四舅,你单讳一个‘为’字,令尊令堂是期望你有所作为。你却在掣肘九爷,干脆叫陈无为好了。还是说,你收了庆王的好处,故意刁难九爷?因为你现在的作为,简直就是庆王的马前卒!”   接连的痛骂,让陈为无地自容,白着脸说不出话。叶星辞用眼神直直戳着他,狡黠地勾起嘴角:“这会儿,听荷应该已经听从子苓和云苓的劝告,从你那搬走了,去跟她们一起住。”   陈为愕然瞪大双眼:“你——”   “我已经够客气了!这是文的,下一步就是武的。”叶星辞又朝前逼了一步,“我跟九爷好好过,我敬你是长辈。你把我们搅合散了,对我而言,你就是个普通小老弟!小心我一枪挑了你!”   陈为欲哭无泪。   “四舅。”叶星辞的声调柔和下来,一改方才的霸道,“明天入宫拜见二位母妃,只要你对我的身份守口如瓶,我就有办法让你跟听荷和好,而且比从前还好。”   “你个坏小子。”陈为恨恨地嘀咕,含着哭腔,“怎能这么欺负长辈,我要去告诉我外甥。”   “随你。是你先欺负我,你还试图用雪球打我脑袋,只是歪了而已。”叶星辞迎着凛风兜圈,突然在四舅的肩头沉沉地拍了一掌,压得对方一趔趄,声音也陡然低沉:“记住,守口如瓶。”   陈为浑身一震,站直了咕哝:“你有什么办法挽回听荷?我是真的喜欢她。”   “从宫里回来再告诉你。”叶星辞笑了笑,凌厉地剜了对方一眼,斗篷一挥,踏雪而去,潇洒如云中之鹤。而少年四舅,则颓丧地立在原地,像只斗败的小鸡。 第163章 阴谋的味道   一夜杂梦。也许是窗外的风太大,将梦吹乱了。   叶星辞因裤中的不适感而转醒,从男人的臂弯间钻出来,被迫离开温暖的怀抱,去换裤子。唉,又跑马了。   待他钻回暖融融的被窝,楚翊立即将他揽入怀中,用小腿夹住他冰冷的双脚捂着,半阖着眼呢喃:“干嘛去了?”   “喝茶。”   楚翊轻笑:“喝茶把裤子弄湿了,只好换了?”   叶星辞支支吾吾。   “无需遮遮掩掩,这很正常。只要偶尔自己抒解一下,就不会这样了。”楚翊含糊地说完,才觉得尴尬,“不说这些了,再眯一会儿。”   “我知道动作要领,就像擦枪杆一样,唰唰唰。”叶星辞凌空比划几下,动作像在爬树,“但是不可以的,书里说对身体不好。”他没说,那是太子给他的书,讲男人该如何养生。会跑马,是因为练武不够认真。   “尽信书不如无书。”楚翊轻嗤一声,“写书的人,没准儿天天都自我放松呢。”   “你也这样?”   “我……”楚翊难堪地沉默了一下,“我不想说这个话题了,这是很私人的事,睡觉睡觉。”   “你是用手吗?”   “不然呢,用脚?”楚翊用玩笑掩饰尴尬,开始后悔谈及这些。人家都说了是去喝茶,你干吗戳穿?戳穿了又不敢光明正大地谈。   “我怎么不知道,你都什么时候玩耍啊?”少年的语气天真纯粹得近乎于邪恶。   “就……不固定啊。”楚翊感觉耳朵开始发烫,“难道我要推醒你,跟你说:小五,我要擦枪了,快起来看热闹啊。”   “哈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楚翊笑笑,抽出手臂翻了个身,以此来终结谈话。忽然,身后的少年猛一扭腰,用胯骨狠狠撞了他后腰一下,差点把他顶飞到地上。   天啊!楚翊的心忽悠一下悬到嗓子眼。他往床沿挪了挪,直直地溜边躺着,暗中紧了紧裤带,绷紧肌肉,比人生中第一次参加朝会都紧张。   “小五,你有事吗?你抽筋了?”他轻轻地问。   少年没回应,只是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那叹息飘荡萦绕在雕工华美的拔步床上,楚翊睁着眼躺了许久,仿佛还能听见。那叹息里,裹挟着浓浓的失落和沮丧。   看来,小五什么都懂了。并用野人般粗暴的方式,对他发出明确的邀请。这小子腰力真好,刚才那一下,差点给他撞到姥姥家。一切本该水到渠成,鱼水相欢。   但是,他怯场了。   如小五所说,他早已释怀,却仍在遗憾。枕边的少年,似乎依然带着已经消失的“少女”的背影。他爱小五,但这种错位感导致他难以全身心地投入至欢至乐之事。   顺都的贵胄都以为他为人风流,其实他永远不可能随便跟人“玩玩”。因为他是个对自己严苛的人,心里但凡有一点别扭,就会直接体现在身上——不行。带着一颗不纯粹的真心去拥抱小五,是亵渎。   他也偶尔会想到子嗣问题。前几天,他梦见一个小娃娃,有着小五那般如画的眉眼,和自己的鼻子。醒来时,他怅然若失,并因这种感觉而惭愧。   身后传来悠长沉缓的呼吸声。这臭小子,失落归失落,倒不耽误睡觉。   一早,夫妻俩入宫拜见太皇太后,补全迟到的拜年礼数,并奉上一斤江南那胖知府送的金丝燕盏。余下的一斤,五两送给二位母妃,三两自留,二两给了李青禾——出门一次,总要给家里带点好东西。   “宁王妃臣妾尹氏叩见母后。祝母后福寿康宁,岁岁平安。”叶星辞跟随“夫君”端跪于太皇太后寝宫正殿,隔了一会儿,才听见一句枯哑无力的“免礼”。   宫女轻移莲步,搬来两个绣墩,他和楚翊并排坐下,同时窥向斜倚在软榻的老太太。   她衰老得不成样,病歪歪的,像一截会说话的朽木。悲怆榨干了她最后一丝精神,中秋之夜后,流逝的每一天,都在她身上刻下深深的痕迹。   “尹妃,初一没见你进宫拜年,哀家才从王喜那得知,你跟老九出门了。你已经不是小女孩了,该安分守己,老九也忒惯着你了。”老太太并未苛责,只轻飘飘说了几句。和她亲儿子造的孽相比,任何人的任何事都不显得过分。老九是她唯一的仰仗了,她还指望他来送终。   “母后责备得是。”叶星辞尽管不认同,但面对一个随时可能断气的老人,也不敢顶撞。四舅就没事,可以随便折腾。   “儿臣今后会多约束他。”楚翊也附和。   “尹妃,在老九面前,别总是张口闭口我啊我的,要称‘臣妾’。”随着薄弱的呼吸,这些话语从太皇太后那干枯的唇间慢慢飘出来,“你嫁进老楚家,就没那么多的‘我’了。就像,人多的时候,我得自称‘哀家’。因为自高宗贤皇帝驾崩,我的余生,都必须谨记这份哀痛。我跟你说这些,不是在管教你,而是为了你好。我没心思去管教任何人了。”   “是。”叶星辞简短道。   公主就是为了始终做“我”,才逃离的。可是,他也想做自己啊。子苓云苓,福全福谦,都想做自己。唉,这真是个无解难题。   楚翊和太皇太后断断续续地闲话家常,有时,她会突然无话,虚着眼像是睡着了。节奏缓慢的闲谈,让他得以分出大半心思去留意身边的“王妃”。   少年身着鲜润明艳的桃粉色大袖,据说是公主的旧衣。发髻经由子苓她们细细装饰,珠光点点,华美而不繁重。很少有人能驾驭这么鲜嫩的颜色,白净的脸庞衬在其中,清艳如雪落桃花。   他的注视惹得对方恶狠狠瞪来一眼,彰显男子气概。   “逸之,你来。”   喑哑的召唤令楚翊回过神。他靠近老太太,单膝跪下听训。老人家迟缓地坐直,凑在他耳边,轻轻扯动苍老的喉咙:“你三哥怎么样,瘦了很多吧?”   楚翊心头一酸。做母亲的,关心的头一件事,永远是孩子的胖瘦。   “儿臣派家里人去过崇陵,都还好。”   太皇太后点点头,眼角枯皱的深纹渐渐泛出水光,叹道:“我不想打探他的事,可又忍不住惦记他。他被革除宗籍,我的孙子孙女都不许姓楚了,也都见不着了。我这一生,风风雨雨,死在我手里的女人不下十个。到头来,活得不如街上随便一个老太太。”   她攥住楚翊的手,慢腾腾道:“谢谢你照料他们,哀家欠你个人情,会还的。”   楚翊嗅到一股坟墓般腐朽的气息,又像行将腐败的水果。她真的老了。去年中秋之后,她的心就碎了,人也跟着垮了。   这时,太监来报,庆王候在殿外,等着问安。   “哀家今天不想见他。告诉他,我乏了。”老太太冷漠道,接着慈蔼地拍拍楚翊的手背,“你也带着你媳妇退下吧,我的确坐不住了。”   楚翊携妻跪安,迈出殿门,见庆王正沉着脸听那太监解释:“老太后刚见过九爷,的确是乏了。改天老人家精神头好了,再请四爷过来……”   “四哥!”楚翊挂上春风般的笑脸,整整袍服快步上前,“两个多月没见,你瘦了。我出门办差,国事全仰赖你操劳,辛苦你了。”   “你也清减了。”庆王袖着手打量他,不咸不淡地笑笑,“听说你和两个侍卫遇险落水,我急得夜不能寐。”   “早已结案了,想必你也听说了,是一个想阻挠新政的逆贼雇渔民害我,已经畏罪投江。还好我命硬,不然这会儿已经变成鱼粪,滋养万物呢。”说完,楚翊听见身边的王妃扑哧一笑。   庆王儒雅随和的面孔掠过一片阴翳,“老九,你去试行新政,怎么事先不告诉我?怕我抢功?”   “我也是出门前一天临时起意,没想那么多。”   “是吗?我看你可是做足了准备。”庆王哼出一声微冷的笑,“你人不在顺都,影子却罩在朝堂。吏部尚书袁大人可是事事都考虑你,帮你盯着政事堂的动静,每每上朝必提及你。我总感觉,你就站在我旁边。你老远地为国分忧,真值得敬佩。”   “我年轻,精力充沛,理应多做事。”楚翊脸上笑意更浓,俊美清贵的五官舒展,如皓月映春山,目光却冷冽。   他的确常与半个舅舅袁鹏通信,但他们绝非朋党,只是志同道合。他建言献策的奏疏也常公示在六科廊,群臣无不赞叹他的勤勉。   “我也总是感觉,四哥你就在我身边。”楚翊注视着四哥一派坦然的双眼,想捕捉到阴谋和心虚。在翠屏府设计凿船谋害自己的幕后主使,究竟是不是他?   “四哥,我给你拜个晚年。”小五也清脆地问候道。   庆王扫一眼出尘绝俗的弟媳,眼中闪过淡淡的懊丧和遗憾。他谦和有礼,貌似真诚地寒暄,临别之际在弟弟肩头重重一拍:“明天早朝见。”   肩上的份量令楚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四哥最后的笑容透着阴险,像即将挥出利爪的野猫。楚翊心念电转,让出门这段时日的事一一在脑中过了一遍,猜不出对方的爪子会落在哪。   唯一确定的是,对方一定会有动作,狠狠挠他一爪。   参他暗地里照顾三哥的家眷?这正中楚翊下怀——帝师吴正英瞧不起薄情寡义之人。楚翊敢赌,老吴头一手教出的天子亦是如此。参他先斩后奏,砍了一个县丞?无所谓,他已盘算好说辞。   “走吧,我们去找四舅。”他看向自己的臭小子王妃。   侍候在附近的宫人目送一双璧人相伴走远,交头接耳地感叹,真是般配。最终,得出一致的结论:九爷和公主的孩子,一定会是世间最好看的宝宝,让我们共同期待。   陈为进宫后径直去了姐姐那。   他是男性外戚,按规矩一年只能在正月里见亲人一面,天黑前必须离开。会面时,殿外也有人盯着,防范他流窜,秽乱宫闱。对此,陈为很不满意。 第164章 信中的猫腻   陈太妃牵着兄弟的手落了泪,说他高了,也壮实了。   叮嘱他好好读书,今年院试考中个秀才。   在二位母妃跟前,楚翊是全然放松的,已经做好激辩舌战的准备——四舅或许会当场拆穿小五,小五恐怕捂不住了。逃避无用,只好面对。真正的男人,要敢于夹在老娘和老婆中间。   在后宫,能做的事很少,不外乎玩骨牌、吃小灶、闲聊天。不过,能说的话却很多。   小五有点紧张,无论“婆婆”说什么,都温雅地微笑。楚翊欣赏着他坐立不安的可爱样,但不理解四舅为什么也绷着。在小五面前,四舅似乎很不自在,一副被人捏住要害的表情。   趁母妃们与小五说话,楚翊问四舅,是不是跟王妃闹了别扭。四舅连说没有的事,还说:“你放心,我这么深明大义,当然不会跟老姐说王妃带把儿。之前都是吓唬你的,吼吼。”   “你想通了就好。”楚翊欣然一笑,道:“你和小五肯定闹了不愉快,我不在家时,你可别欺负他哦。”   “我欺负他?!”陈为愕然张嘴,眼里闪着莫大的委屈,“我哪敢啊,他简直就是王府一霸。”   楚翊又问,听荷昨天怎么搬到宁远堂来了,与子苓她们同住。四舅只是苦笑,唉声叹气,又换成那副被捏住要害的表情。   另一边,叶星辞被两个“婆婆”左右夹击,感觉自己成了一张馅饼。再夹,就露馅了。   楚翊的生母和养母性格迥异,生母健谈,养母少言。生母泼辣爽利,养母温婉端庄。生母认不全字,养母蕙质兰心。看来,人与人只要真心相待,都可以很合拍。   “我怀逸之的时候,后宫已多年无人生育。我能感觉到,一些人的目光就像锥子似的,戳着我大肚子,想它戳漏气。你知道吗?”陈太妃说书般眉飞色舞,陡然压低声音,“有人偷偷给我下堕胎药!我家祖祖辈辈种田的,体格棒,嘿!硬是没事!战战兢兢的,终于把孩子生下来,我脑袋里的弦成天绷着,外头有声猫叫都能把我吓着。我无依无靠,也不受宠,怕那些妒妇加害我儿,就把孩子送到袁姐姐那抚养。”   “哦哦,这样。”叶星辞尽量认真地听着。   略显平淡的反响,让陈太妃感到失落:“你不爱听这些?我身边的小丫头都可爱听了。”   袁太妃温柔地嗔道:“谁爱听你讲堕胎药的事,那都是你太紧张,自己妄想出来的。”   聊了许久,陈太妃又要送叶星辞东西。   “母妃送你个翡翠镯子,呀,好像戴不上……母妃还给你做了双绣鞋,呀,好像穿不上。还有绣着石榴花的红肚兜,寓意多子多福。你和逸之每人一条,就寝时穿。”   袁太妃说送鞋不吉利,鞋通邪。陈太妃则说,自己老家正相反,要把邪踩在脚下,送鞋是帮对方把“邪”送走之意。袁太妃温柔而无奈地笑了:“好,就以你家为准。”   陈太妃看向叶星辞:“你再试试,使劲往里蹬!肯定能穿上!”   叶星辞不忍让长辈失望,咬牙把脚挤进鞋子,紧紧蜷着脚趾笑道:“刚刚好呢。”   然后,他穿着小鞋,挎着两条红肚兜,僵硬地聊着天,盼望这一天快点过去。   临别之际,陈太妃依依不舍地将他送到殿外,轻抚他的腰腹,露出一个坏丫头般的笑:“肚子没动静呢?”袁太妃埋怨她用语粗俗,这才成亲多久。   陈为逮住时机扳回一局,调侃道:“有动静,吃多了咕噜噜响的动静。”   叶星辞剜了对方一眼。面对这两位真心待他的长辈,他心底掠过歉疚。他看向楚翊,从男人脸上读出了相同的情绪。或许,正是这些俗世的负担压着楚翊,才对自己今早的勇猛一击没有回应。   他得谋划一下,如何拆除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最后一点障碍。没关系,再翻翻兵书就好!楚翊写的《兵略》在生活中也很实用,堪称人生宝典。   “二位母妃,借一步说话。”楚翊招呼生母和养母,嘴角笑意深沉,暗藏玄机。   叶星辞也跟过去,只听他低声道:“那个叫翠玲的宫女,不是太皇太后的耳目吗?你们多在她面前说,我常帮扶三哥的儿女家眷,一定要强调:老九他本来就没什么积蓄,刚成家,铺子月月亏本,佃户还拖欠佃租。也不知能帮衬到什么时候,帮一天算一天吧。”   两位长辈都说懂了,会时常念叨的。   叶星辞暗叹,这小子虽然心善,但心眼也是真的多。楚翊是想让老太后觉得亏欠他,这份亏欠,就像一件防身暗器,也许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有,总比没有好。   回家之后,陈为也屁颠颠地跟来宁远堂,守在西厢的耳房,想见听荷。云苓手持绣绷立在门旁,慢条斯理地刺绣,娇笑道:“舅老爷,听荷妹妹不想见你,她说再也不理你了,另找个人伺候你。”   叶星辞支起窗远远地看着,见陈为频频作揖说尽好话,屋里的听荷也不露面,还真是个犟姑娘。   陈为垂头丧气地跑来正房,真心求助:“外甥媳妇,答应你的我做到了,你的秘密我可是守口如瓶,最细的那种瓶。你答应我的,是不是也该兑现了?”   “真诚。”叶星辞注视着他,“真诚地跟听荷聊聊,向她道歉,表明心意。别马上邀她回去住,一点点来。感情如打铁,经过这次锤炼,你们的关系会更牢固,你还得谢谢我呢!”   陈为无奈摊手:“你这不跟没说一样吗?得先让她跟我产生交流,才能进行下一步啊。”   叶星辞手握兵书,傲然而坐,如坐镇中军大营的主帅。他蹙眉想了想,问:“昨天,她打你哪边脸了?”   陈为指指右脸。   叶星辞祭出一招苦肉计:“这样,你就说右脸在挨打之后面瘫了。今天去宫里看望姐姐时,遇到一个太医,太医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要听荷再打一下才能好。她心疼你,不会不管的。现在你笑一下,只用左脸。”   陈为保持右脸不动,牵起左侧唇角,邪魅狂狷地笑了。   “就这样笑,很完美。”叶星辞微微点头,一副运筹帷幄的威武气概,“如此,她再打你一巴掌,气就能再消一点,也产生交流了。之后该怎么说,就看你自己了。”   “妙!很合逻辑!”陈为欣然拱手,说外甥媳妇对兵法活学活用,该在街上摆个摊,专门帮人解决家庭纠纷。   陈为又跑去找听荷,叶星辞看见他成功引得姑娘露面,然后歪着嘴笑,展示自己的面瘫。听荷将信将疑,一巴掌扇去。陈为揉揉脸,粲然一笑,似乎全好了。他说了什么,听荷抿嘴一笑,像开在冬日的花。   叶星辞也跟着笑了。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起身拿过一包手帕包裹的东西,小心拆开。他将这一捧土,故国的土,郑重地放入一个小小的空花盆。   **   身畔倏然空了,被窝也冷了一点。   天色暗如淡墨,叶星辞半沉在黏稠的梦里,像个溺水者,伸手挽留刚刚离开的温暖。他抓到了一只温厚的手,便像顺竿爬的美人蛇似的缠上去,嘟囔道:“不许走,陪老子睡觉。”   “我要候朝去了。”男人柔声道。   “亲一下就放你走。”叶星辞顺着男人的手臂爬到后背,用两条修长有力的胳膊牢牢锁住对方,探出脑袋,半梦半醒地嘟起嘴。   楚翊笑着侧头,落下响亮的浅浅一吻。   叶星辞满意地缩回被窝,把自己裹起来,脸贴在柔软的丝绸枕巾蹭了蹭。陈太妃给的大红肚兜他们都不想穿,但长辈的一片心意不好闲置,就当枕巾了。   忽然,他睁眼起身,柔韧的腰肢狠狠一摆,屁股一扭,用胯骨发出蓄力一击。楚翊直接被撞下床,冲了两步才稳住。没回头,也没回应。   “晚上早点回家。”叶星辞淡淡道。   他又打了个盹,醒来时天已亮了。正吃早点,王喜送来信函,说江南来信了,“昨晚送到门房的,那时王妃已就寝,老奴就没叨扰。”   放下盛放信函的镂花木匣,王喜躬身而退,说自己正闲着,去为王爷打扫书房,有事随时吩咐。   叶星辞立即打开木匣,拆去信函的封蜡。封套里包有两封信,其中有娘的手书。内容简单,不外乎叮嘱他注意身体。没提到家里,也没落款,应该是夏小满怕他身份暴露,告诉娘别写那些。   几滴热泪,洇湿了稚拙的字体,和藏在字里行间的遥远牵挂。叶星辞眸光颤抖,反复看了好几遍,才去拆读另一封信。   是太子的信,但不是太子的笔迹,而是夏小满代笔。   这是一封寻常家书,以兄长对妹妹的口吻讲述了皇后的近况等。末尾提到,建同府报给户部的去年账目中,写明了驸马一行协同剿贼期间的花销。各项开支多达万两白银,其中似有隐情,特此相告。   “有这么多?!”   叶星辞疑惑的目光定在“万两白银”,心微微一沉。花在哪了?就算直接拿银子当零嘴,也吃不了这么多,一定有猫腻!   等楚翊回来……不,他心念一转,猛然回想起昨日庆王脸上阴晦的笑意。他狂奔到西侧的书斋,挥舞着书信,对正在细细擦拭格架的王喜道:“快,快派人去朝房找九爷!把这封家书给他,叫他看最后一节!” 第165章 不测风云   王喜放下抹布,神情疑惑。但还是接过信,说这就安排人动身,让桂嬷嬷的儿子永贵去。   “快去,他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这样,他心里能有个准备!”叶星辞心急如焚,几乎是把这位年近花甲的老太监推搡出门。   他想了想,又劈手夺回信,“我去,我的马快!”   “王妃,还是安排别人吧——”   叶星辞将王喜的劝阻抛在身后,胡乱裹了一条斗篷,狂奔到马棚牵出雪球儿,来不及套鞍具便飞身而上。   出了王府后门,他策马朝宫城疾驰,鞭稍划破料峭春寒,青丝如一匹黑缎飘扬在脑后。白马四蹄如飞,清脆的蹄铁声愈发急促,连成一片,掠过晨曦漫洒的街巷。   “闪开——”   他避让行人,一路飞驰到皇宫的和阳门,向守门太监和禁卫军亮出宁王府的腰牌。他焦急地请求他们,将在六科廊的朝房候朝的九爷请出来,家里出事了,十万火急!   “朝房空了,百官已经上朝了。你但凡早来一刻,都能见着九爷。”一个太监细声细气道,“可以留下口信,咱家去转告在和德殿外侍候的,散朝之后马上转告九爷。”   “不用了,没必要了。”叶星辞牵着雪球儿,落寞地往回走。寒风扫过万仞宫墙,刮在他这道渺小的身影上时,也毫不怜惜。   他裹紧斗篷,懊丧地想,若自己先看太子的信,若自己少睡一会儿,或许能赶上。风波已避无可避,他能做的,只是给爱人多一会儿思考对策的时间。   以楚翊的慧黠,一盏茶的思索,抵得过庸人浑浑噩噩的一天。而现在,他只能毫无防备地去接庆王挥出的刀。叶星辞想去这附近的马棚找罗雨,但罗雨本事再大,也不能变成鸟儿飞进大殿去。   “祝你好运,逸之哥哥。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起担着就是了。”   通往和阳门的街上,有很多早点摊。有些早起的朝臣来不及吃东西,会在路过时匆匆垫上几口。叶星辞来到一处包子铺坐下,叫了两屉包子,两屉烧麦。   掠过叶星辞身边的一束冷风,翻过高墙,从何德殿的门缝钻进殿里。在空旷的大殿兜了一圈,刺在玉立于首排的楚翊后颈。   他忽而遍体生寒,脊背窜过一股不适感,像被毛虫蜇了。   他定了定神,继续朗声道:“剿除水贼和试行新政的过程,臣已分别在奏疏中阐明。今后,应与翠屏府保持沟通,根据实际情况不断完善政策。而后推行至整个晟州,再加以完善。待推向全国时,就是一套完整可行的方案了。”   “九叔辛苦。听说你险被奸人所害,朕夙夜忧心。”永历小皇帝高居御座,犹如一尊金雕玉砌的小巧人偶。他垂眸扫一眼手中的字条,按师傅的提点说道,“九叔赤心报国,忧国奉公,去岁的恩科也操持得稳妥。三月春闱,还请九叔与袁尚书费心,会同礼部主持会试,为国纳贤。”   袁鹏与礼部尚书纷纷应承,称必定全力以赴。   钦命为春闱主考,就是最大的赞许,这也在楚翊预料之中。去年恩科之后,礼部就被他牢牢握在手里。吏部有袁鹏,户部又有刚刚站稳脚跟的李青禾,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他余光一瞥身侧的四哥,对方表情淡漠,甚至挂着莫名的笑意。   永历稚嫩的童音再度响起:“户部员外郎李青禾,奉钦命协助宁王试行新政。才能出众,恪尽职守,特赏三年双俸。诰赠其母为四品诰命夫人,诰封其妻为五品诰命夫人。”   此等厚赏,令百官发出艳羡的咋舌声。官职五品的李青禾从最末一排出列,跪地谢恩。   楚翊遥遥回望,替他感到高兴。他老母去世多年,四品诰命的头衔用处不大,却能为家里增添荣光,坟茔也可按品级阔建。其妻更是能领取朝廷的供养,让家里更富裕。这个清贫半生的廉吏,终于也过上好日子了。   户部右侍郎老迈,今年致仕之后,这位子必定是李青禾的。   “这次出门办差,九叔还得了一把万民伞,朕心甚慰。”永历故作威严的声音透着开心。   “臣不敢居功自傲。臣头上有一把万民伞,而皇上却是万民的擎天之伞,遮风挡雨。”这样漂亮的场面话,只要给楚翊一壶茶润喉,他能说一天。这也是恒辰太子教他的重要一课:再正直的人,也爱听好话。   他又瞥一眼庆王,“臣请求禁卫军向宁王府派一队人马,几十人即可,昼夜轮替巡视四周。臣家里仆役不多,恐遭奸人继续加害。”   “准奏,派一百人过去。”永历点头。   “九弟,听说你在翠屏府斩首了一个县丞?”如同预料,庆王开始发难,“县丞也是朝廷命官,又有举人功名。即审即斩,未呈刑部、大理寺复核,恐怕不妥。我理解你着急办差的心情,但还是太鲁莽急躁了。”   楚翊谦和一笑,用早已备好的说辞反驳,却没看庆王,而是面朝御座:“启奏陛下,此事的因果臣已在奏疏中阐明。这个人,非但阻挠新政,殴打钦差,还自称庆王的奶表兄弟。臣请出王命旗牌将其斩杀,也是为了维护兄长的清誉。”   庆王的那些责难,全都憋了回去,像喝了一口滚水般脸色发红。   但他并不沮丧,儒雅的面孔再度浮起阴险而古怪的笑:“什么奶表兄弟,都是那人胡诌的。你为民除害是好事,今后别太操之过急就是了。”   永历又对照手中字条,与群臣沟通政务与政见,总结当下要务:春闱,春耕,以及春耕前易出现的饥荒,还有就是正在翠屏府试行的新政。   他收起字条,扫视殿上百官,一脸童真地抒发己见:“朕想,若各地方官都能得万民伞,那可真是玉宇澄清。但是,朕不会将这作为封赏官吏的一项标准,否则就要有人强逼治下百姓送伞了。到最后,又成了官场乱象。所以,朕刚才也没因此封赏皇九叔。公道自在人心,这看不见的东西,就是对皇九叔最好的奖赏。”   吴正英位列群臣之中,双手敛在袍袖里,欣然微笑。   是臣子看君父,亦是老师看学生。去年新君继位,他的胡须还半白,现在几乎全白了。那份精气神,则注入了学生的骨血之中,伴其成长。   楚翊心绪激荡,难以想象这番话会从十岁幼主口中说出。他曾以为恒辰太子是天下第一超群绝伦之人,此刻才发觉眼前的孩子也不可限量。   “诸位爱卿,若无其他要事,便散朝吧。”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臣刘衡有本启奏。”一道沉浑男声,如惊雷般在楚翊身后炸响,令他后颈一麻,“臣要参宁亲王,在南齐的建同府协商剿贼期间穷奢极侈,有辱国体!”   不妙。   楚翊浑身一冷,周遭震惊的吸气声骤远,耳边只有自己隆隆的心跳。须臾,一切才重归真实清晰。他开始思索对策。敢公然发出攻讦,账目必定真实存在,问题在于为什么会存在?   “这里是详细账目。”   太监接过刘衡的账目和参楚翊的折子,呈给永历。小皇帝翻了翻,咬着嘴唇看一眼师傅,道:“退朝之后,朕会详查。”   “刘大人,你敢确保证据真实吗?宁王是去办正事的,怎么可能穷奢极侈?他可是刚刚得了万民伞的贤王。”庆王肃然开口,神情是藏不住的得意,与对方一唱一和。显然早已商量好,要将此事拿在朝堂之上公开争论,让楚翊辱身败名。   楚翊思绪飞转,脊背钻出一层冷汗,深目半敛,优美的唇角紧绷如弦。一旦生变,他近期的努力将化为泡影,春闱主考的身份也保不住了。   “回庆王爷的话,下官既公然参劾,便敢确保其真实性。这笔账,在建同府所在的向州的巡抚衙门,乃至于南齐的户部,都能查得到。”刘衡振振有词。他三十几岁,正值盛年,曾是瑞王的附庸,在兼地案的后续清算中全身而退,又转投庆王。   “那里面都有什么?”庆王继续搭台,以便对方唱戏。   永历不知所措,没有制止。楚翊面如古井,挺拔肃立。他不想听这些东西,但他必须听,然后当廷辩驳。他已经想通,这烂账究竟是怎么来的。   只见刘衡又掏出一份相同的账目,高声念道:“这里面,详细记录了招待驸马爷及其舅舅,还有一行随从的花销。冬月二十三至腊月初一,单单是驸马,即九王爷,每日就要进补一支百年老山参,并以参汤沐浴。午膳需有一盘清炒鸡舌,每次要宰二百只鸡,才能做这样一道菜。擦脚布必须是上好的白软绸,用过便弃。每晚要召一班青楼美女作陪,夜夜不重样——”   “你说完了吗?!”楚翊回过身,冷锐地斜睨对方,厉声喝问。   “后面还有很多,就念到这里吧。”刘衡谦恭颔首。 第166章 一场硬仗   “臣有几句话,想问问左佥都御史刘大人。”屈辱盛怒之下,楚翊依然冷静,毫不越礼。   得到皇上准许,他面向刘衡,坦然盯住对方的双眼,诘问道:“这样的烂账,略做思考便能看出蹊跷,你拿到手之后不做基本判断,就在朝堂公然污蔑本王,是何居心?”   刘衡的视线闪躲了一下,旋即从容道:“下官身为御史,履行监察百官的职责。大昌任何官吏德行有亏,我都必须参他,不论权贵。下官与王爷并无私交,也不了解你的为人。无论账面上多么离谱,只要是真的,就必须秉公任直。”   他显然早有准备,周全对答。敢公然做庆王手里的刀,又岂是等闲。   楚翊冷笑,又问:“这烂账,你如何得到?你以什么身份,去和南齐接触,并验证真伪?”   对方应答如流:“下官曾经的朋友在江南做生意,听闻王爷奢靡无度,于是在信中告诉了我,我才派人取证。”   “皇上,事实很清楚,这笔账目的确存在。”楚翊不再理会此人,看向御座上的幼主,沉稳地为自己辩解,“不过,这是南齐贪官利用臣的造访来平账而已。岁末年终,他们的烂账对不上,便借机算在臣的头上。若说有错,臣只错在高估了南齐的吏治,错在向来不以恶意揣测他人。”   他顿了一顿,看向披着“直臣”的皮,实则恶意毁谤自己的刘衡。吴正英也面无表情地瞥了那人一眼。   “臣刚刚二十二岁,体格健朗,每日进补一根老山参?那又不是萝卜。实不相瞒,此次出访江南,臣的妻子齐国公主亦便装随行,何来的每晚要召一班青楼美女?陛下少年英才,必能看出其中的蹊跷。”   “皇九叔说得有理。这些开销入了账,也不代表就是真的。具体如何,还待细查。”永历小皇帝理智道,“李青禾,你跟去江南了吗?你来说说。”   群臣的视线转向大殿后方,李青禾在一片瞩目中直言:“回陛下,臣一抵达翠屏府便着手推行新政,并未与王爷同去,不知内情。但臣相信王爷的为人,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李青禾,你有什么资格担保?我看你是要趁机巴结攀附王爷,迫使王爷与你结为朋党!”刘衡趁机攻讦,连“朋党”这种能杀人的词都搬出来了。   李青禾曾任知县,见惯了狡狯的市井狂徒,当即沉着对答:“皇上刚刚封赏我,你却骂我,你在质疑皇上的慧眼?君子群而不党,品行端正之人,是天然的朋友。若我真想巴结,我就会说自己也去了江南,根本没见王爷享受。”   “别吵了,本王来说一句吧。”庆王开口打圆场,笑容温和如羊,目光阴冷若蛇,“刘御史,你的拳拳之心有目共睹,但说‘朋党’就有些言重了。李郎中提到‘享受’,这个词很贴切。就算宁王真的花销巨大,也不能说是奢靡,而是短暂的享受。年轻人,一时沉湎酒色也很寻常。他是驸马,是齐帝的贵婿,当地官员提供款待,他却之不恭。”   楚翊暗叹四哥的歹毒。   表面为他开脱,实则抓了一把烂泥朝他脸上抹。他心底潮起一股凄凉,手足兄弟,竟走到今天的地步。   四哥年长,阅历更深,早猜到江南的官吏可能会用他来平账。然后,便静静等待,如同豺狼在蹲守猎物。派人拿到账目,再磨成刀捅向自己。   “这账目究竟是否属实,还待细查。”永历说道,无意继续争论。   “臣还要参宁王!”刘衡宛如吃了壮阳药,斗志昂然屹立于百官之间,要为拥戴之人做那柄最锋利的刀,以博日后飞黄腾达,“据臣所知,九爷一直在照料知空的家眷。知空兼并土地触犯国法,受惩戒以儆效尤,九爷倒帮罪人养孩子!”   知空,便是瑞王皈依佛门后的法号。此语一出,吴正英厌恶地扫了刘衡一眼,又不动声色地看向庆王。   楚翊舒了口气,俊逸的面庞一派坦荡,语调悲戚:“这点,我不会否认。废黜惩治知空的圣旨里,并未禁止旁人接济他的亲眷。”   果然,庆王借此刁难。不过,这或许是引火烧身。   “刘衡!”出乎所有人意料,十岁的皇帝小手猛一拍桌案,脆生生的嗓音溢满愤怒,“他们都是朕的堂兄弟姐妹,是朕授意宁王关照他们,你是不是也要参朕一本?!朕不想背上坐视血亲冻饿而死的骂名,不行吗?!   方才,九叔说朕是万民头上的伞,若朕连这点容人的气量都没有,又如何包容天下万民!朕只是年纪小,而非心胸狭小!在你眼里,宁王是错的,也就意味着,你认为朕想看知空的亲眷受苦,认为朕是冷情冷血之君!杖责二十,退朝!”   群臣惶恐跪送,山呼“万岁”。   楚翊内心动容,没想到皇上会说出“是朕授意宁王关照他们”来为自己平事。   刘衡有点发懵,看向庆王,像受了委屈的狗在看主人。后者眉梢一挑,叹了口气。永历的贴身太监碎步至群臣之间,笑眯眯地做个“请”的手势:“刘大人,跟奴婢走吧,去受廷杖。您是读书人,掌刑的手下都有分寸,不耽误下次朝会。”   “不过,可能会耽误你继续毁谤本王。”楚翊高亢而冷漠地调侃,“毕竟屁股烂了,就没法开口说话了。”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既然此人悍然与自己为敌,那就没必要留面子。   他冷眼觑着神色有些懊恼的庆王。   四哥严重低估了皇上的睿智和仁慈,自作聪明地以为小孩子喜恶分明:九叔帮助谋害我爹的人,就是跟我作对。   楚翊步出和德殿,感到如芒在背。   朝中有相当一部分人相信,那些烂账是真的。喜欢更“生动”的故事,是人之本性。坚忍如他,也还是因为这些猎奇的凝视而羞耻难过。它们粘在他身后,像恼人的虱子。   刀架在脖子上,方知自己也是肉做的,也有脆弱的时候。   楚翊多希望,此刻小五陪在他身边。那小子像一朵芬芳的花,能用乐观熏染身边的每个人。   在皇上面前,他暂且过关了。然而,还有更险恶的坎坷正朝他亮出獠牙。他清楚四哥下一步的动向,却无法阻止。还是太年轻了,完全没料到自己会成为那胖知府平账的工具。   一朝行差踏错,或终生困于歧途。   楚翊闭目调整心态,想去朝房吃点东西,再去光启殿理政。这时,一个在和德殿外当值的太监匆匆而来,低声道:“九爷,您府里出事了!报信的没具体说,只说出事了。”   他心里一惊,难道是王妃出了事?在别人面前现出原形,露出牛牛了?这倒好解决,别是遇见刺客就好。   楚翊匆匆走向和阳门附近的一道小门。这一过程中,已有人通知在附近歇脚的罗雨和车夫,二人套好车候在宫门外的夹道。   “快,加几鞭子,家里好像出事了。”坐进车驾,他急切命令。   车夫应了一声,抡圆长鞭。伴着清锐的呼啸,两匹骏马并肩奔腾,车轮飞转。颠簸中,罗雨问主人为什么皱着眉,谁惹他了。   “一言难尽,回家再说,接下来有一场硬仗要打。”楚翊烦躁地叹气。   罗雨没再多问,头倚在侧壁歇着。车轮辘辘,风拂起窗帷,市井百态在雕花镂空车窗上流动,令他看得出神。忽然,他游隼般冷锐的双目微微一眯:“王妃在街边,正用勺子刮空碗。”   楚翊蹙眉,什么意思,这是在要饭吗?   “停车!”他掀帘定睛一看,哟嚯,可不是嘛,他的老婆正坐在路边摊,抱着比头还大的海碗,用羹匙将最后一点油茶刮进嘴里。而后,露出餍足的微笑,嘴角还挂着油茶糊糊。   这笑如春风,吹得一切烦恼顿时消散。楚翊眉宇舒展,也跟着笑了。好小子,简直像老板请来用吃相招徕客人的托儿。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才跑到外头吃东西,厨房炸了?   “小五!”楚翊招呼道。   叶星辞循声抬头,见府里的马车停在路当中。他眼睛一亮,舔舔嘴角,在桌面撂下几枚铜板,直奔马车。   跑到一半又慌忙折返,从摊子旁的拴马桩解下白马,“抱歉啊雪球儿,见了爱人,就忘了爱驹。我有错,重色轻友。”   叶星辞本想骑马与车同行,楚翊却沉着脸命令:“你上来,马给罗雨骑。”   叶星辞把马鞭缰绳交给罗雨,顺从地坐进车里。暖融融的,座椅也是暖的,藏在下方的暖炉,将春天提前带到身边。   楚翊的神情却微冷,一把捏住他的下巴,责备道:“怎么独自在外乱逛,也不带几个人跟着。现在不同于以往,有人要害我,也可能害你!”   “嘻嘻。”   “嘻个屁,严肃一点!”楚翊神色微愠。   叶星辞做个鬼脸:“我不要吸屁,会晕过去的。”   楚翊瞪去一眼,扭过脸,忍不住笑了。 第167章 何为“被窝撞撞乐”   叶星辞收敛顽皮的笑容,从怀中取出信函,“我出来是想寻你,给你看兆安来的信。前面都是家事,重点在最后一节。”   楚翊抖开信笺,快速扫了一遍,黯然道:“我已经知道了。早朝时,庆王授意他的党羽当廷参我,还拿出了详细账目,我措手不及。他们说我一道菜要废二百只鸡,还夜夜笙歌。当然了,皇上没信。”   屈辱感像一张带刺的网,笼罩着楚翊,他下颌微颤,眼底潮红。   这情绪也漫延至叶星辞身上,令其愤恨地切齿:“他娘的,敢欺负我的男人!楚老四,你给老子等着。”   他平复一下,继续道:“我看完信,就猜到这是庆王勾结当地官府做的假账,往你身上泼脏水。我想通知你,可惜没赶上。”   “不,庆王没那个胆量勾结江南的官吏,风险太大。”楚翊眸中燃起黑色的怒火,双手死攥摊在膝头的袍服下摆,“是那个脑满肠肥的建同知府,利用我来平账。黑心烂肺的鸟人!把他们贪墨的,对不上的坏账、烂账全推在我头上!你们齐国的吏治,简直一片污黑!此番难得做出些成绩,结果背上在异国仗着驸马身份吃喝嫖赌,糜费民膏的骂名!”   这番怨恨的低吼,有点迁怒的意思。楚翊深吸一口气,小心地瞥一眼老婆,低声道:“抱歉。”   “他一个人,代表不了大齐所有地方官。”叶星辞为故国辩解了一句,握住楚翊的手,掰开那因紧握而发白的指节,与之十指相扣,送上坚定的支持。然后,他亲了亲楚翊的脸,又将柔软的唇覆在对方唇上。   吻如春水,浇熄怒火。马车颠簸,心却安稳。   “还生气吗?”叶星辞移开湿润的嘴唇,看见楚翊那怒色浸染的黑眸逐渐清明,又染上另一种异彩。   “还生气。”   于是,他又吻了一次,“现在呢?”   “还生气。”   “占便宜没够。”叶星辞嗔道。感觉楚翊放松了,他继续说:“我理解你为何愤怒。你严于律己,不仅不贪,还免了佃农的地租。你任侠好义,帮助阵亡将士的遗孤,成亲请整条街的百姓吃席。你是开国以来最穷的亲王,却遭遇这样的诋毁。没在早朝上揪着对方领子狂扇耳光,已经算冷静了。”   被人读懂,是最好的宽慰。楚翊唇边浮起松弛的微笑,牢牢回握掌心的温暖,打趣道:“你说说,我一个连男女都分不清的单纯童男,账面上却说,我每晚都要一班美女相陪,岂有此理。”   叶星辞抚掌大笑,忽然一拧腰,狠狠用胯骨撞了对方一下,接着凑近悄声耳语:“你也这样还击,就不是童男了。”   滚烫的呼吸,令楚翊双耳红透。他看着自己的王妃,怎会有人用如此纯真的笑容和语气,说出这般震耳欲聋的荤话。   他试探道:“你……都学会了?”   “嗯,我在四舅的房间,看见了会动的画哦。”叶星辞脸色微红,坦言道,“先前我是不懂,你却是懂而不动。你还有什么顾虑?”   见楚翊不语,他的目光由柔和转为凌厉,字字珠玑:“你释怀了,但从前那个叶小五的背影,依然时不时出现在你眼前。你是个纯粹的人,没法带着一颗不纯粹的心,和现在的叶小五玩‘被窝撞撞乐’——我取的名字。”   “你,你别这么直白,我有点受不了。”楚翊搓了搓冒火的耳朵,顿了一顿,含糊道:“差不多吧,我……暂时不太行。可能是太累了,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多久?”叶星辞猛地欺近,微微上挑的俏丽眼尾透着攻击性,躁动而狂野,像一头食肉的小兽,“协商办事,总要给人个确切时间。”   “先说正事。”楚翊果断驱散杂念,从方寸大乱的腼腆男孩,恢复为举棋若定的稳重男人,“现在我们是鱼游沸鼎,水深火热,步步坎坷。在朝堂上攻讦我,只是四哥的第一步。接下来,他一定会广泛散播账目上的内容,甚至已经开始做了。我阻止不了他,但我可以先在皇上、吴大人和百官面前自证清白。”   “你不是说,皇上相信你吗?”   “他信我,和我自证清白并不冲突,大家是要看证据的。”楚翊冷静地部署道,“这就需要你以公主的口吻致信齐国太子,告诉‘哥哥’,建同知府用驸马来平账,害得驸马被御史参了,你很忧急难过。你需要‘哥哥’严查此人,并将处置结果与江北互通,还驸马清白。至于笔迹,就说自己手腕扭了,是别人代笔。以齐国太子的能力,惩办一个贪赃枉法的知府不难。如此,朝堂上的危局就破解了。至于民间……唉……”   他苦闷地撇了撇嘴角,这种预测到风暴将至却难以抵挡的感觉不好受。   他感慨道:“齐国太子还不知他妹妹跑了,被蒙在鼓里,也怪可怜的,比我可怜。”   太子爷什么都知道,叶星辞垂眸暗想,道:“好,我回去就揣摩措辞写信。或者,以你的名义来写?”   楚翊笑着摇头:“不,哥哥看‘妹夫’很少有顺眼的,自带三分敌意。”之后随口问道:“你在公主身边当差,是不是常能看见太子?毕竟他们是亲兄妹,日常往来应该很频繁。”   “偶尔能见到。”叶星辞下意识地看向车窗,避开男人的视线。蒙蔽对方的感觉,令他不安,“他是个优秀的储君,我很敬重他。但圣上更喜欢皓王,已经到了溺爱的地步。”   “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楚翊淡淡道出自己所知,“齐帝在十九岁迎来自己的长子,那孩子与他极为相像,可惜因病早夭。那时他还是太子,他的正妃悲痛欲绝,几年没有生育,在新娶的侧妃有孕后,才再度怀胎。齐帝觉得,自己的长子长大后,应该就是皓王的样子,所以越发喜爱。”   “你分析得没错,宫里的人也都这样想。再加上,皓王的生母又善于固宠。”聊到俞贵妃,叶星辞的口吻带了一丝轻蔑,“她很跋扈,用鼻孔看人。眼泪像擤鼻涕似的,说来就来。惹到她的太监宫女,非死即残。说实话,宫里当差的都不喜欢她,但万岁喜欢……”   楚翊握着他的手,认真聆听,不时笑笑。忽然满眼关切地问:“你在宫里挨过打吗?”   叶星辞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楚翊对他说的宫闱乱象并不感兴趣。只是想了解他过去的生活,才听得认真。所关心的,仅仅是他有没有挨过打。   楚翊不在意偌大的齐国皇宫,只牵挂曾置身其中的,小小的叶小五。   叶星辞心底蓦然涌出一股暖流,夹杂着一种冲动:“其实——”   其实我是东宫的人,我跟太子关系很铁,我爹是威名赫赫的叶大将军。我在宫里很快乐,没人敢欺负我。   不,他不能坦白。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还关乎大齐和家族。他张了张嘴,又咬住下唇,“其实我很乖的,在宫里不捣蛋,就不会挨打。”   “不对啊。”楚翊身体后仰,故作严肃地审视他,“你跟我在一起,怎么就敢嚣张调皮?”   “你该检讨一下,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把我都惯坏了。”叶星辞张狂地昂起头。楚翊来挠他肋骨的痒痒肉,他笑着还击。   二人扭成一团,又吻在一处,以唇舌较量。   忽然,一团油纸包裹的东西自叶星辞怀中掉落,是上顿吃剩的两个包子。楚翊一愣,调侃道:“原来那一大碗油茶是第二顿?!天啊,本王真的养不起了。要不,今后你爬屋顶上吃饭吧,量大管饱。”   “啥意思?”   “喝西北风。”   叶星辞恼羞成怒,又去挠楚翊的痒,二人再度滚在一起,战况激烈。   市井喧闹,颠簸中的马车摇晃起来,车里隐约漾出阵阵欢声。有王妃的邪笑,也有王爷的讨饶。   骑马相随的罗雨神情复杂,上身前倾捂住马耳朵:“你还小,不适合听这些。” 第168章 积毁销骨,众口铄金   欢笑不会抹平面前的坎坷。   午后,宁亲王在江南穷奢极侈、纸醉金迷的账目被有心者传遍顺都城,成了冬末春初的最佳谈资。街头巷尾,茶摊酒肆,无心者好奇着,议论着,并激愤着。   宁王有辱国体,太丢人了,丢了所有大昌子民的脸。冠冕堂皇,假仁假义。德行有亏之人,不配做春闱的主考官。诸如此类。   前两日的一场大雪,成了庆王的天然助攻。骤冷带来困窘,因为人们需要吃更多食物御寒,买更多的木炭柴禾取暖,为突然生病的老人孩子抓药医治。很多人家越冬的银钱只勉强够用,去而复返的寒冷让他们陷入饥馑,不得不四处借钱。   于是,也就更憎恶那个仗着驸马身份,在江南肆意挥霍的人。他们同情被搜刮的江南百姓,更同情饥寒交至的自己。   在有心者的引导下,无心者联想到宁王成亲时,那连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他们认定,那些分给百姓吃的鸡,就是拔了舌头炒菜后剩下的。顺带的施舍,却标榜为慷慨。   只有祥宁街的百姓坚信宁王的为人。他们用笨拙朴实的话语苦心解释:席面上的鸡都有舌头,真的。   宁王府,后花园。   陈为与听荷沿着围墙边的甬道并肩漫步,踏雪寻梅。他说尽好话,才令姑娘赏光,和他出来走走。他们聊了很多,听荷也松了口,说也许会搬回去住,但不是现在。   她向陈为道歉,不该打他耳光。陈为在她头上弹了一指头,玩笑道:“下次我可就还手了,打爆你这颗小脑袋。”   听荷腼腆一笑,小脸儿通红,也不知是冷的,还是羞的。陈为停步,将右手纳入左袖,摸着准备送她的簪子,故意卖关子:“眼睛闭上,给你个惊喜。”   听荷依言合眼,浓睫微颤,胸口因期待而起伏。突然,一枚臭鸡蛋越过围墙,在冷风中划出一道危险的弧线,“啪叽”砸在她头顶。   恶臭黏稠的蛋液,顺着精心梳理的发髻漫延,又流过少女白嫩的面颊。   陈为愕然。   “你说要打爆我的头,是认真的?!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听荷阵阵作呕,用手抹着满头脏污,边抹边甩。她抬脚狠踹陈为一下,大哭着跑开了。   “他娘的!谁干的,谁干的!敢朝王府扔臭鸡蛋?活得不耐烦了!”陈为在围墙边跳脚怒骂,追着听荷气冲冲回到前宅,却发现很多靠近围墙的院子、夹道都被丢了泔水等污物。   听荷跑回宁远堂的耳房,躲在屋里大哭,再也不肯露面。陈为试图硬闯,被子苓她们追着骂,还拿弹弓打他:“还是舅老爷呢,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纵观整座顺都城,我独树一帜!跟我同辈的没我年轻,跟我同龄的没我辈大!我像干这种事的人吗?”   陈为百口莫辩,王八钻火炕——连憋气带窝火。他一路打听,在王府的外仪门处找到了楚翊。外甥正带着王府一霸叶小五,跟一名披坚执锐的军官交谈,全都神色冷峻。   “卑职手下的一路人马,在王府四周巡逻时,抓住了两个朝围墙内丢脏东西的刁民。”姓赵的小旗说道,“本意押往承天府定罪惩治,特来请王爷示下。”   “放了吧。”楚翊淡然道。   对方犹豫一下,干脆地应了一声,躬身告退。楚翊叫住他,取出一袋银子,说给兄弟们买酒喝。那小旗客气地婉拒了,说不敢让王爷破费。   “我能理解他。”楚翊转身穿过外仪门,朝日常起居的宁远堂走,“先前的禁卫军许统领,就是因为和庆王私交过密,才遭贬黜。那之后,禁卫军自上而下都严守规矩。”   “我记得这事。”叶星辞追随着他的脚步,“先皇允许你们兄弟参政,但不准任何人动兵权。顺都城外的三大营,沅江沿岸的江防,东海的海防,西南、西北边防,所有将领归兵部和五军都督府调遣,而二者直属皇帝。”   “没错,自流岩大捷之后,我就没再和曾经的太子妃通过信,怕招先皇猜忌。”楚翊步履迅捷地绕过博宇殿,“她父亲镇守西南,和齐国的叶霖一样兼着兵部尚书。所以,皇上和吴大人看着我们相争一点也不急,也不怕乱,毕竟兵权在皇上手里。”   大捷?于我而言那是大败,叶星辞腹诽。还有,你怎能直呼我爹的名讳,那可是你老丈人啊。   “哎,没人搭理我吗?出啥事了?”陈为追上二人的步伐,双手一拨挤在中间,左右顾盼,迫切想知道当前状况,“为什么有人往府里扔东西?刚才我和听荷聊得好好的,咔嚓一个臭鸡蛋砸她头上,把我俩刚燃起的小火苗砸没了,把感情砸臭了。”   “进屋再说。”楚翊叹了口气,“四舅,你这半天跑哪去了?”   “我一直躲在屋里做簪子。”陈为亮出一支漂亮的荷花状金簪,“不过,听荷大概以为我在鼓捣臭鸡蛋吧……”   众人聚在宁远堂,听楚翊讲明来龙去脉。自幼相伴的王喜和桂嬷嬷都落了泪,心疼王爷受此屈辱。罗雨脸色阴沉,双手搭在刀柄,激愤难抑地踱步,说要杀了外头以讹传讹的庆王府门客,这叫以恶制恶。   “以恶制恶,对付以讹传讹,听上去很幽默。”叶星辞肯定了他的态度,否定了他的做法,“但这样就授人以柄了。”   “别乱说,别妄动。”端坐首座的楚翊沉声呵斥,“庆王的人,为什么带头朝府里丢脏物?就是为了进一步激化宁王府和无知民众的矛盾。你以为,我让禁卫军放走的那两人是偶然被捉吗?”   见罗雨微微一愣,叶星辞接过话头,默契地解释:“那二人,八成是庆王府的。庆王想让百姓看见,宁王府的人心虚了,气急败坏,动手打人,还把‘无辜’百姓押送官府治罪。九爷放了他们,不仅是仁慈,更是不想着了庆王的道。”   这些,是他在楚翊命那小旗放人时想到的。他佩服楚翊的机敏,若是自己,大概会忍不住打人。   听完分析,罗雨瞬间冷静,朝王妃投去赞许的目光。   王公公和桂嬷嬷止不住地哽咽,说王爷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么大委屈。叶星辞察觉楚翊似笑非笑地瞥向自己,似乎在说:早就受过更大的委屈了,差点被这小子吓死。   亲近之人的殷殷关切,却令楚翊的情绪再度低落。他面沉似水,问常在街面奔走采买的二管家永贵:“外头的百姓,都怎么议论我?”   永贵将那些难听的妄议如实禀报:“眼下,几乎满城风雨,一看就知道有不少人在故意撺掇,带头起哄。百姓们都说……”他顿了一顿,“都说王爷道貌岸然,假仁假义,居然跑到南齐去挥霍民财。不配做春闱的主考官,也不配拥有万民伞。”   “闭嘴,滚出去!少在这给王爷添堵!”桂嬷嬷含泪斥责小儿子。后者有点委屈,识相地退出厅堂。   楚翊面色无澜,只是揉了揉阵阵刺痛的心口。在朝堂面对政敌的攻讦,他可以置之度外。而来自黎民的讨伐,却深深刺伤了他的心。因为,他把他们装在心里。   自内而外的攻击,会绕过坚厚的盔甲。就像,他当初那么生小五的气,是因为对方往他心里钻得太深了。   “真是积毁销骨,众口铄金啊。”楚翊叹气苦笑。   这时,爱人挺拔的身影闪到他身后,将手按在他肩上。温暖坚定的力量,随之传导而来。他没回头,无言握住那只手。   陈为把玩着手里的金簪,愤然骂道:“顺都城里,穷奢极欲的显贵多如牛毛,也没见他们议论,愚昧的乌合之众!”   “四舅,不能这么对比。”叶星辞平静地回应,“其他人不被抨击,是因为没人在意他们,没人把他们的生活搬到台面上,也没人刻意把水搅混、煽动民心,百姓也看不到具体的账目。”   他沉着地游目于室,微微垂眸,迎上楚翊转过来的幽深双眸,继续道:“最重要的是,九爷跟其他庸碌享乐的贵胄不一样。那些人没参政,也没主持去年的恩科,更没得到万民伞。自我们大婚,民众就信他能成为和平永固的纽带,对他寄予厚望。   他随口吟出的小诗家弦户诵,那些赴宴的新榜进士自发写文作赋赞颂他。欲登高岳,必受其险。九爷站得高,自然承受更多吹打。”   这番话切中肯綮,发人深省。叶星辞站得更直,捏了捏楚翊的肩膀,看向陈为:“四舅,若你是平头百姓,突然有人告诉你,这样一位贤王也是个酒色之徒,你不感到失望吗?大家反应越强烈,越说明九爷受爱戴,我们该欣慰才对。”   民众发现爱戴的王爷品行不端,和当初楚翊发现自己有牛牛时,应该是类似的心情吧?叶星辞暗忖,吐了吐舌头。   众人各自陷入沉思,同时欣赏地打量叶星辞。陈为忽然说了一句:“外甥媳妇,你好像长个子了。”   “脑子也在长。”叶星辞微微一笑。 第169章 破局之法   楚翊深深地点头,表示莫大的赞同。   他端起茶盏,道:“王妃写给齐国太子的信,已经快马急递兆安了。那个拿我平账的建同知府,很快就会被查办。不过,等消息传回来,至少也要大半个月。”   陈为很烦恼:“那在有结果前,我们就什么都不做,任由民意发酵?很快,王府就被闹事的丢成泔水桶了。时间久了,假的也成真的了。”   “当然要有动作,而且越快越好,不能指望诋毁不攻自破。”楚翊环顾这些最贴心的人,目光最终落在身后的妻子身上,“我只能靠自己解决,不能去求助关系亲近的同僚,那只会给他们带来麻烦。现在,我想听听大家的看法。”   “我有一计。”叶星辞率先开口,“将府门大开,请民众来参观那些被雪压塌的破宅子,坑坑洼洼的道路,还有后花园的菜地,展示你有多穷。一个自己种菜的王爷,不可能铺张扬厉。并请一些说书的卖唱的,将你的穷酸编成打油诗传唱。”   “王妃,原来你觉得王爷穷?”沉默许久的罗雨说话了,神色诧异,“可是,王爷不穷啊。大家进了王府,会看见王爷一家住上百间屋子,用的都是好木料,空置太久都坏了。屋里烧的是烟最少的银炭,暖和得像春天。还有偌大的花园,亭台池榭俱全。说起打油诗,我这倒有一首儿时常听的:臀上没有裤,只敢走夜路。天地是我屋,月亮当蜡烛。盖的肚囊皮,垫的脊梁骨。——我想,这才算穷吧。”   “罗雨说的没错。”楚翊肃穆道。   叶星辞有些羞愧,刚才自己还叫四舅换位思考,转过头就狭隘地提出这么蠢的办法。思维是有习惯性的,他不该拿王府和家里、东宫相比,而是该想想那些茅庵草舍。   往日贫嘴贱舌的四舅眉头紧锁,连声叹气,说不出好主意。   叶星辞思路却宽广,又生一计:“不如把水搅得更混,我们也派人出去煽风点火,造庆王的谣,朝他身上泼脏水。”   楚翊放下喝了一半的茶,当即反驳:“拖庆王下水,并不能证明我的清白。庆王把握住了表面的‘真相’顺势而为,而我目前还没有这样的势,冒然点火只会烧到自己。我只有一次出招机会,要想个出其不意的路子。”   叶星辞思索着,搭在男人肩上的手慢慢爬上耳朵,调皮地拨弄,看着它倏然转红。他一抬眼,正对上罗雨复杂的目光,就像看见顽劣孩童在自己供奉的神像上乱涂乱画。   不觉,天色暗了。   用罢晚膳,楚翊独坐书房。他有些心浮气躁,手里握着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整个人像浮在油锅里一般煎熬。   他又开始懊悔,自己居然没料到,那些油滑狡狯的贪官会抓住一切机会来抹平账面亏空。款待驸马,天赐的良机,南齐的户部不会也不敢细查。可是,四哥想到了,这便是涉世深浅的差距。   他看向那幅挚友相赠的四字箴言——藏器待时。盯了许久,才渐渐平静,切齿自语:“不经一事,不长一智。类似的疏忽,九叔绝不会犯第二次。”   他的臭小子王妃不知去向,直到月上中天才现身。少年披一条大红斗篷,双颊也被风刺得通红,闪着一对孩童般纯澈的眼眸,非要拉着他去后花园玩。   楚翊无奈:“晚上多冷啊。”   “来嘛,陪我玩。”   到了后花园的荷花池旁,楚翊不禁笑了,默然相随的罗雨也发出惊叹:“不得不说,还是王妃会玩。”   原本被积雪覆盖的池塘,此刻已清扫出一条冰道,晶莹冰面映着冷溶溶的月色。堆在池塘岸边的雪,经过平整,成了一片小山坡。坡面印着数道辙痕,而留下痕迹的家伙就静静停在一旁——一个几尺见方的木爬犁。   “你从哪翻出来的?”楚翊靠近爬犁,伸脚踩了踩,竟依旧结实。   他目露怀念:“这东西有年头了,是我儿时玩的,老王和桂嬷嬷做的。我一玩上,他俩就后悔了,因为有点危险,总是翻。每年,宫里的湖冻实了,我就和几个小太监在冰面玩,还玩冰陀螺。忘了哪年开始,就不感兴趣了。”   “库房找到的,桂嬷嬷说她没舍得丢,就带出宫了。”叶星辞解释。   “小时候,我觉得它特别大,能坐好几个我。现在看,才发现也不大。”楚翊拾起拴在辕头上的麻绳,拖着它在冰道滑行。   这东西构造很简单,用两根长竿揻弯,做成上翘的辕头减少阻力,贴地的一面则削磨得光滑,再装上四根立柱,两根横木,和载人的板子。   “我就没玩过,因为兆安的池塘湖泊最冷时也不过结一层薄冰,根本没法玩。”叶星辞抢过麻绳,拖着爬犁欢快地爬上雪坡,红色身影在白雪中分外艳丽醒目。   他在坡顶摆好爬犁,坐稳之后握住麻绳,身体微微前倾。伴着一声“冲啊”的呼喊,整个人滑下坡面,沿下方的冰道溜出很远。   “跟我一起玩嘛,逸之哥哥。”再度爬坡,坐上爬犁,叶星辞朝楚翊使劲招手,灿烂的笑比身上的红斗篷更明媚热烈。   楚翊犹豫一下,边嘀咕“好幼稚”,边兴冲冲地爬上坡去,坐在爬犁后方,搂紧少年的腰。   “准备好了吗,要出发了!三,二——”还没数到一,叶星辞就迫不及待俯冲而下,感觉腰间的双手顿时搂得更紧。   呼——掠过面颊的风陡然增强,坠落感令五脏缩紧,挤压出一阵阵快活。木头划过冰面的隆隆声,两重爽朗的笑声,还有今日的烦恼都被甩在身后,散落在一片晶莹的冰面。   “啊,救命救命——”   两个人太沉,爬犁比方才溜得远,径直冲出冰道尽头。顿时人仰“犁”翻,小两口双双摔在雪地上,像两颗在糯米粉里打滚的元宵。   在罗雨的笑声中,二人拓长冰道,又拖着爬犁爬坡。滑行,大笑,爬坡。一对天造地设的人,反复体会着这份天造地设的快乐,笑声久久回荡在夜空。   玩得累了,二人瘫坐在雪堆,快意地喘息着,将一团团白气吹向满天繁星。叶星辞忽然一撩斗篷,呼地盖住自己和楚翊,一直遮到头顶。他凶猛而动情地吻住男人,待缠绵的唇舌分开,他嘻笑着问:“心情有没有好点?”   “我本来也没事。”楚翊红着耳朵平静道。   叶星辞却早已看透一切:“你不用无时不刻都稳重,刚强,屹立不倒。谁都有脆弱的时侯,把烦恼发泄出来,才能轻装前进。就像,一个憋着尿的人夹着腿走路,注定走不快。”   楚翊往后一仰,躺在雪上大笑。   叶星辞正色道:“自我批判的滋味最不好受,越是良善之人,就越容易陷入自责。如果别人的诋毁是一把刀,那过度自责反而成了磨刀石,只会让它更轻易地伤害自己。”   这些道理,他在儿时就明白,娘也会讲给他。因为他们是不受宠爱的妾室和庶子,注定会在冷眼中悟出很多哲理。   楚翊止住笑意,揉了揉湿润的眼角,道:“小五,谢谢你。”   “夫妻之间,不必说这两个字。”叶星辞望着不远处的旧爬犁,“在俗世待久了,常觉得快乐很昂贵。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都要钱。其实,也可以一文钱不花嘛。”   “没错。”   “我再教你一招,用暴力来发泄。”叶星辞将拳头竖在眼前,虽不及成年男子的粗大,却也骨节分明,坚硬有力,“打人的话呢,别人痛,自己手痛,良心也过不去,打雪堆就没这种顾虑。”说罢,他朝雪堆奋力挥拳。   楚翊笑了笑,也学着老婆的样子痛击白雪。冰凉的触感,冻结了焦灼浮躁。雪沫飞扬如玉屑,脑中的浑浊却沉淀,一片清明。   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指节,楚翊闲聊道:“今早散朝后,有人告诉我家里出事了,吓了我一跳。正匆匆往家赶,见你在街边吃东西,我还以为是厨房炸了。”   “厨房炸了?”叶星辞开怀大笑,忽然目光一凛,敛起表情,“厨房炸了……你说庆王在顺势而为,我们却无势。其实,此刻街上的流言蜚语,就是我们的势!你需要的不是自辩、澄清,而是加一把火,把庆王的炉灶烧炸!”   他用力握住丈夫的双肩,用晶亮的眸光照亮对方的双眼,兴奋道:“混淆视听,这是你在兵书里写的嘛!往米里掺沙子,沙子够多时,米就不是米了。”   楚翊恍然,连敲自己脑壳:“蒙冤之人都想洗刷冤屈,我被这个思路困住了。没错,该反其道而行之!”   他从雪堆起身,振了振棉袍的衣摆,看向罗雨,“把府里会写字的都召集起来,要开始反击了。”   若说每日生活是一场试炼,那起床便是头一关。天冷时,这关格外的难。   人们骂骂咧咧,不情不愿地爬出被窝。吃罢起床更早的老婆备好的饭食,然后出门谋生,却被夹在门缝的纸张驱散睡意。   冷风掠过一列列工整清晰的小楷,似乎是宁王在江南开销账目的完整版。   这是当前世面上探讨最多的话题,比那些娘们儿偷汉,婆媳大战的烂事更引人注目。走到哪,都有人在说。那些家伙不厌其烦,简直像收了钱在故意散播。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民众都多少识几个字。目不识丁者,也很快在各类酒肆茶馆得知了账目全貌。除了已知的,还有更离谱的:   驸马,即宁亲王,每日都吃生虎鞭蘸辣椒,早晚各一根;   五斤以上的人参,蘸大酱啃,早晚各一根;   一种名为“象”的南国大兽,每头两千多斤,骑在背上抱着啃;   夜宵吃手擀面,必须是十丈长的一整根,中间不能断,酱冰块、卤雪花做浇头;   为彰显德行,每顿饭都要求当地十名一百二十岁的老人自愿作陪,饭后还要与这些花甲重开的老人载歌载舞,比掰手腕,切磋拳脚…… 第170章 跑这么快,想我了?   人们纵然循规蹈矩,天性却总是爱追逐离奇。因降雪骤冷的天气,加快了离奇韵事的传播。大家都爱喝一碗热酒,一盏热茶,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   再愚笨的人,也品得出其中的诡异。   “七两为参,八两为宝,普天之下哪有五斤的人参?又不是大白萝卜。”热闹的酒馆里,一人眯缝着眼,咂着烧酒说道。   “就算十丈长的手擀面勉强能做,那酱冰块、卤雪花怎么做?太可笑了。”另一人也附和。   “人活七十古来稀,满世界难找一百二十岁高龄的老者,江南单单建同府就有十个?还载歌载舞,掰手腕?”说话的男人撇嘴摇头,表示不信,“太明显了,整件事压根儿就是假的,有人故意编排诋毁宁亲王呢。”   “不,这里面有真有假,不能因为那些离谱,而忽略了真实啊!”庆王府的家丁混迹其中,试图纠偏。然而,公众的兴趣苍黄翻覆,人力与金钱只能顺水推舟,却难以调转方向。   “那么,该如何分辨真假?愿闻高见。”角落飘出一道清朗的声音,是个独酌的布衣少年。嘈杂沉寂了一瞬,客人们怔愣着,一时竟忘了呼吸。   少年英气绝美如谪仙,一对清凌凌的黑瞳,闪着无畏无邪。分明身处乌烟瘴气,周身却似有烟霞轻笼。叫人不由得担心,酒馆油腻的桌面,会玷污了那随意搭在上头的手。   “这……”庆王府的人被问住了,磕磕巴巴道,“宁王都被参了,那……那参他时列举出的账目,肯定是真的,里头没什么吃大象这些。后来传出的,分明就是有人在混淆视听。”   “哦?莫非你是官府的?”少年慢条斯理地斟一杯酒,“那你带大家去看看,参他的折子怎么写的,都在通政司存着呢。”   “对啊,带我们去看看吧!”众人起哄道。   那岂是随便看的,庆王府的人讪讪不语,又叫了一壶酒。这时,酒馆门前来了走街串巷的说书人,步履悠哉,半唱半念地叨叨:   “世间生意甚多,惟有说书难习。评叙说表非容易,千言万语须记。一要声音洪亮,二要顿挫迟疾。装文装武我自己,好似一台大戏。”   这人头发斑白,脊背微驼,留一撮山羊胡。有人爱听,给几个铜钱,他便支起鼓架,定好弦音,舌灿莲花地讲上一个时辰,腹中有成千上万的故事笑话。   说书人踱进酒馆,抑扬顿挫地念了一段俏皮话:“王公贵族吃大象,还要人参蘸大酱。酱冰块、卤雪花?真是离谱把门敲,嘿,离谱到了家。”   这话成功逗笑了所有人。尽管没人掏钱买故事,说书人还是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城里某贵胄,如何骑在大象背上生啃。越讲越离奇,完全脱离真实。   “这位爷后面还骑着个小美人儿,你们猜是干嘛的?”说书人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酒馆里的客人都紧盯他的嘴,“负责剥蒜的,啃大象得就着蒜才香!”   一阵哄堂大笑。   “道听途说而已,真假诸位自行判断。”讲完一段,说书人整整褡裢,出了酒馆,又奔另一间茶坊而去。   天色渐晚,叶星辞喝光面前的酒,抹抹嘴角,结账离开,与伙伴们会和。   像方才的说书人,他还雇佣了几十个,花销不菲。其实,大多都是现学现卖,由他易容后亲自教学,就着蒜吃大象的故事也是他编的。那些市井闲人看不破其中的奥妙,问为何要这样四处抹黑宁王?他也没解释,只说:他是我的冤家。   当时,一人小心问道:阁下是庆王府的?叶星辞不置可否,讳莫如深地笑笑。   走在回家路上,于章远说,据他观察,这一天下来庆王的如意算盘已经乱了。事态发展太过离奇,强行拉低了真实性和可信度,人们从愤慨变为调侃。而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   “所以嘛,当米里掺的沙子足够多,那这就是沙子,而不再是米。”叶星辞神采飞扬,为自己的计策而得意,盘算着楚翊大概也到家了。   于章远赞叹不已:“庆王大概以为,宁王会还击,绞尽脑汁翻他的旧账。没想到,宁王却把自己的脸抹得更黑。黑得像假的,没人信,连带着先前那些也没人信了。你这招真厉害,危局不攻自破。”   在伙伴的声声赞美中,叶星辞有点飘飘然,双手负在身后,迈着凯旋将军般的步伐,脸上都快装不下此刻的笑了。   他忽而收敛轩昂的劲头,沉下嗓音:“骄兵必败,不能把尾巴翘太高,还不是得意的时候。现在就像玩骨牌,这一轮我们的牌已经出了,正等着庆王出牌。他一定会继续出击,假如我们能预判他的动作,就可以掌控主动权。你们想想,如果自己是庆王,会怎么做?”   “我要是个王爷,肯定会纳许多姬妾。”好色的司贤摸着下巴开启妄想。   “滚!你也就这点出息!”叶星辞笑骂。   “食色,性也。就许你吃吃吃,不许我色色色?”   切,我也会色色,叶星辞心想。不就是动一动胯骨轴子吗?给他一个支点,他能把床板砸穿。   几人打打闹闹,从后门回了宁王府。叶星辞碰见车夫,得知王爷已经回府,便一路跑回宁远堂,迫切想见到心上人。虽说不至于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但一秋还是有的。   屋里香气扑鼻,刚刚布菜,他嗅出了自己点的煨猪蹄。楚翊坐在桌旁读一份公文,听见脚步声侧目一笑:“跑这么快,想我了?”   “也不全是奔着你来的。我的心属于你,肚肠则属于它们。”叶星辞迅速更衣净手落座,死盯着煨猪蹄抄起筷子,像战士对敌人举起了兵器。   “喂,刚跑完歇一会儿再吃,小心岔了气。”楚翊按住他蓄势待发的手,“到了夜里,在被窝放爆竹,把我炸得英年早逝怎么办?”   叶星辞微恼:“我才不会,我很爱你的。”   楚翊用手里的公文挡着脸笑。笑过之后,忙碌一天的疲惫一扫而空。他指指桌上的一盅汤,“给你的。”   叶星辞掀盖,黄澄澄鲜香扑鼻,是用老鸡、猪骨、瑶柱、火腿吊的。筷尖一捞,一根根晶莹透明的丝状物羞答答地露面了。   他惊喜地挑眉:“鱼翅?”   楚翊放下公文,温柔地弯起双眼:“中午时皇上赏的,我没舍得吃,就端回来热了热。我猜你应该没吃过,想给你尝尝。”   “从宫里一路端回来的?哈哈。”叶星辞先是恣肆大笑,旋即眼神一柔,“手很累吧。”   “一想到你开心的样子就不累了,趁热吃吧。”   叶星辞吃小粉条似的吸溜起来,又喝光汤底,在男人柔和的注视下舔了舔嘴角:“真香,主要是汤香。这么好的汤,煮鞋垫都好吃。鱼翅本身什么味儿,我还真没品出来,像细粉条。谢谢你啦逸之哥哥,总是惦记着我。”   其实他吃过鱼翅,而且吃得不少。毕竟,在东宫时他常和太子共同进膳,把珍馐美馔当家常便饭。他又色眯眯地将魔爪伸向酥烂入味的煨猪蹄和烤乳鸽,问起庆王有何动向。   “午后我们在光启殿议事,聊到你散播出去的离谱事,四哥的脸都气歪了。”楚翊将一小块豆腐送入口中,忍俊不禁地扬起眉峰,“都能当挂钩用了。”   叶星辞打趣道:“歪了好,有辨识度,出门不容易丢。你觉得,他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   “一时猜不到,静观其变吧。”楚翊举筷夹菜,动作顿了顿,神色黯然,“我希望四哥多做些实事,而不是专注于用诡计阴我。不过,他这一手棋的确高明。参我失德,把我从春闱主考的位子拽下来,他就能在一众拥趸的保举中上位了。   其实,他很有才干,也有抱负,沿江各地重修渡口的方案就是他提的。现在,他被身边的附庸们拖累了。那是些蝇营狗苟之徒,都盘算着凭他升官进爵,正架着他往歧途狂奔。” 第171章 打群架真好玩   叶星辞嘴里没停,啃着一块软烂的猪蹄,目光则牢牢锁在“丈夫”身上,专注聆听对方的心声。   “兄弟阋墙,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过错。我也藏匿野心,戏弄、算计了他。”楚翊苦涩地勾起嘴角,“但我从没想过谋害他。如果将来查明沉船事件是他的手笔,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别想了。”叶星辞一手捏着猪蹄,一手握住男人的手,安慰地揉捏。随后举在嘴边啃了一口,又慌忙撤离,“啃错啦。”   楚翊吓了一跳,盯着指节处湿润的牙印,旋即大笑不止。有这样可爱的老婆,虽不能早生贵子,但可以早生皱纹——满脸笑纹,一看就很乐观。   小两口继续进餐,楚翊瞟着摊在左手边的公文。叶星辞问他在看什么,他道:“今天午后,六部九卿齐聚一堂,预估各衙门今年的预算,这是与春闱有关的一部分,我想仔细审阅几遍。”   “去年国库有多少盈余?”叶星辞下意识地问。因为去年最后一次碰面,夏小满提到大齐的国库又亏空了。问完,他觉得有点突兀,“若是机密,就别告诉我了。”   “不算机密,很多朝臣都知道。”楚翊给出了一个确切的数额,“折合白银二百七十三万,五千四百一十七两,当前国库存银八百万两出头。这是战后第一年,又操办了一场国葬,不亏空已属难得。不过,三哥、杨家被抄没的家产,和公主的陪嫁品占了很大一部分。”   叶星辞默记这两个数额。   “今天决议,暗中削减西北的军需预算。我不同意,但拗不过其他人,连袁大人都认为该减。可是砍掉容易,加回来就难了。我始终觉得,喀留王楚献忠是个不安分的人,必须严防死守。”楚翊凌厉地瞥来一眼,神色与声音陡然冷峻,“削减军需是绝密,万勿对旁人提起。”   叶星辞被他的严厉惊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   楚翊忽然眯起幽深的双眼,俊逸的面庞柔和舒展,口吻瞬间转为轻快:“还想玩爬犁吗?”   叶星辞被他孩子气的笑容逗笑了,一语中的:“我看是你想玩吧!”   “我不爱玩,只是想跟你一起玩。”楚翊收起公文,端起碗加快进食速度,“快吃,吃完就去玩。眼看天就暖了,冰融雪化就没法玩了。”   “有的玩啊!”叶星辞仰头畅想未来,虽然每天都相似,却又充满期待,“春天冰融了,我们一起把养在室内大水缸里的鲤鱼放回去。夏天,我们一起游泳,赏荷。秋天,就捞落叶。转眼又入冬了,就接着玩爬犁。”   “一年年就这么过去了。”楚翊顺着他的话,动容地说下去,“转眼,就过完一辈子了。”   “我很怕变老,没牙就不能吃肉了。不过也有好处,不塞牙了。”叶星辞忽而顽劣一笑,用上下唇包起牙,假装自己变老了,口齿不清地嘟囔,“逸之哥哥,时光飞逝啊,转眼你已经离开我好几年了。今天,我带着我的新老伴儿来看你了。你放心,我过得很好。”   说着,他作出抹泪又烧纸的动作,脸被笑意憋得通红。   “这是在给我扫墓?!”楚翊双眸微眯,故作愤恨地扭动手腕,“好啊,你个叶小五,还惦记着找新老伴儿……”   叶星辞嘻嘻地坏笑,起身就跑。撑得圆滚滚的肚皮拖累了他的脚步,最终被男人擒获按在床榻,浑身的痒痒肉都被捏了一遍,笑得满脸是泪。   “哈哈哈,再也不敢啦,逸之哥哥。”他招架不住,缩成一团打滚讨饶。   “换个严肃的称呼!”楚翊手上动作更凶,像不解风情的大狗熊,在蹂躏掉落在地的花骨朵。   “好王爷,饶了我吧,哈哈我要死了……”见答案不对,叶星辞泪光闪烁,刻意软着嗓音咕哝,“夫君?”   楚翊停止暴行,双耳瞬间泛红。随之将少年的双手按在头顶,凶悍地吻了下去。   **   又一轮日升月落。   经过生动而广泛的宣扬,顺都城的百姓作出基本判断,所有账目都是假的,这是一出彻头彻尾的闹剧。一旦某件事定了性,便失去了探索的乐趣,公众的热情也迅速消散。   庆王想把楚翊架在火上烤,楚翊非但不灭火,还往里浇油,于是炉灶炸了。   午后,叶星辞照旧在酒馆茶坊暗中观察,却发现自己雇来走街串巷的“说书”艺人全不见踪影,于章远他们也说没看见。   这不是偷懒耍滑吗?叶星辞有点气恼。雇人时,是以大户人家临时招工为名,每人二两银子的酬劳,在市井间卖力宣扬三天。先付一半,今日卯时正刻在城东柳林巷集合,结余下的工钱。   “这还差半天呢,得扣钱。”宋卓愤慨道。   “不对,恐怕没这么简单。就算是偷懒,也不至于集体失踪吧?”叶星辞玩着一绺发梢,凝眉沉思,“别是被庆王府的人抓走了。”   验证方式很简单,去城东柳林巷一看便知。傍晚时分,叶星辞和四名属下藏在巷子里一处无人小院,在朔风中等候许久,竟不见一人来结余下的工钱。那可是一两银子,足够普通人家大半月吃用。   他心里有了数,闪出残破院门,掸了掸肩头尘土,烦躁地嘟囔:“显然,那些人都被抓了。可是,庆王抓他们做什么?出气?这不像他的行事风格,换做从前的瑞王倒是有可能。”   悬在门檐的冰凌掉了,像一根晶莹的小萝卜。叶星辞边走边踢着玩,同时琢磨庆王的想法,一头撞在于章远身上。他正想问好友杵着干嘛,心口遽然一紧。   去路被堵了。   傍晚黯淡的天色,笼罩在逼仄小巷,勾勒出男人们阴沉的面孔,和手中招摇的棍棒。叶星辞朝后一扫,后路也被堵截。都是短打扮的壮年男子,二十多人。   巷子里的风陡然猛烈,仿佛在逃离当下的困境。   叶星辞与同伴交换眼色,干脆地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利刃出鞘,寒光凛然。于章远等人则拔出佩剑,背对背而立,屏息以待。   “人太多,先别硬碰硬。”叶星辞低声命令。他冷静地判断,这伙人只想给他们一个教训,而非拼命,不然不会只持棍棒不拿兵刃。   男人们多为右手持棍,他观察他们左手的握拳方式。拳面不平,这在打斗中易致指节受挫甚至折断,可见并非练家子。   结论显而易见,都是庆王府的家丁罢了。他们从“说书人”口中得知结算工钱的地点,便赶来堵截。   叶星辞左右一瞄,围墙甚高。冒然翻墙会将背后暴露给敌人,且必须有人殿后,不如单从一侧正面突围。五个人冲十个人,问题不大。   “诸位好汉,与我们有何仇怨?”叶星辞环顾一周,转着腕子把玩明晃晃的匕首。   “没仇,管家叫我们教训你们。”东边一个汉子瓮声瓮气地开口。   看来,他是领头的。那么,就避其锋芒,从西侧撤退吧。叶星辞打定主意,悄声告知同伴:“走西,看我动作。”   “你们管家是谁啊?你怎么知道,有没有找错人呢?我们几个就是路过的。”叶星辞继续发问。趁对方走神思索,他猛地朝西侧一撩衣摆,大喝一声:“绝命毒针!”   “快躲——”堵在西边的十来个汉子纷纷惊叫闪避。趁现在!叶星辞当先箭步而上,几个利落的肘击辟开一条路,又一记正蹬踹开迎面的男人,兵不血刃地突围。   “走!”   叶星辞一回头,发现四个属下居然恋战不撤,还夺过棍棒痛殴这群家丁,宣泄地吼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来欺负我们?老子打不过罗队长,还打不过你们这些小喽啰?”   好吧,在这伙人身上,找回了被罗雨夺走的自信。   “别闹,赶紧撤!”叶星辞厉声断喝,猛一挥手,率先跑远。   回宁王府的路上,他告诫属下不许将遭遇围堵之事告诉九爷,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担忧。更重要的是,九爷会禁止他上街玩。   于是,在宁远堂的书斋见到楚翊后,几人只说雇佣的说书人都被抓走了,对打群架只字未提。 第172章 见招拆招!   “被抓走了?”楚翊也刚刚回府,诧异地放下手里的邸报,深眸闪过费解。他陷入疑虑,沉吟道:“想惩罚他们,拿他们出气?四哥没这么无聊……”   “我也觉得不会这么简单,这里面藏着他的下一步动作。”叶星辞折腾得口干舌燥,端起男人面前的茶盏,仰头痛饮。   一旁,罗雨戒备地打量于章远,冷声道:“你跟人打架了?”   “没啊。”于章远紧张地看向叶星辞,后者微微摇头,示意他别承认。   “那你就是跟男人亲密接触了。”罗雨口吻笃定,似笑非笑,从于章远肩头拈下什么东西,亮在他眼前,“你肩膀上,有一根短而弯曲的毛发。这是男人的胡须吧?或者,什么毛……”   “我们跟人发生口角,推搡了几下,在酒馆里。”于章远只好半真半假地坦白。   “别惹事!”楚翊凌厉地斜来一眼,又温柔地看向身边的少年,“你雇那些人的时候——”   “别对我兄弟这么凶!”叶星辞颇有微词。   楚翊怔了怔,接着朝于章远绽开灿烂的笑容,和气道:“别惹事哦,现在情况特殊啦,宁王府的人最好别轻易与人冲突哦,会被扣上欺压百姓的帽子呢。”   在于章远揉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时,楚翊看向自己的王妃:“你雇那些人的时候,他们知道你是宁王府的人吗?”   “不知道,他们还以为我是庆王府的呢!”话音刚落,叶星辞猛地吸了口气,眸光一闪,望进夫君的双眼。从对方眼中,他读出了同样的猜想。   楚翊默契地笑了:“百姓也是这么想的。假如庆王囚禁殴打这些人,那么,百姓会认为……”   “会认为是你干的!”叶星辞的双眼倏然睁大,胸臆间愤懑难当,“好大一盆脏水,好阴毒的手段!楚老四,可真有你的。”   若其得逞,那些惨遭囚禁毒打的无辜民众,将形成一股新的风暴席卷宁王府,而且更狂更烈。账目犹可混淆,可伤痛却是实打实的。   不过,还有办法。   “找到关押这些百姓的地方,混进去!”叶星辞目光灼灼,迎上爱人坚毅果敢的眼神,“只有这一个办法了,你也必须去。”   “没错——”   “不行!”罗雨惶恐地阻止,阔步行至楚翊身后,“王爷不能涉险!”   “我必须去,只有以身入局,方能破局。”楚翊回眸,略一思忖便拿定了主意,压低声音道,“而且,你不能跟着我。我有重要任务交给你,你摸进庆王府……”   罗雨附耳聆听,轻轻点头,清秀文气的面庞一派赤诚。   “成败在此一举。此事成了,非但能扭转局势,还能反将一军!”楚翊在他肩上沉沉一拍。   “我需要个帮手。”罗雨扫视一周,一指于章远,“就你吧,你智力还算正常。”   于章远指着自己,诧异地挑眉,继而接下这重任,客套道:“感谢罗队长的肯定。”宋卓等人纷纷恭维:“我们也会努力,争取早日获得‘智力正常’这样的高评价。”   叶星辞在旁咯咯笑,这几人始终忌惮罗雨临时充当刽子手的从容,和砍人脑袋时的漠然。   他正色道:“可是,人会拘禁在哪?肯定不在庆王府,而是在其它私产。据我所知,庆王有几座酒楼、布庄之类的产业,我还去他的酒楼吃过饭呢。”   “城南的烟华楼。”楚翊斩钉截铁,“那附近有一座庄园,不住人,只做仓库和酒窖,很适合关人。”   叶星辞立即就要动身,甚至连晚饭都不打算吃。因为对手吃饭时,将是绝好的潜入时机,所以他决定割舍这顿饭。楚翊却平静地打断他的部署:“你别去了,可能有危险,我带着宋卓他们三个去探一探。”   叶星辞没吭声,直直盯着男人,用倔强的目光逼对方改口:“好吧,拦不住你,那就一起去。”   胡乱吃些东西垫了肚子,又将计划加以完善,一行人布衣木簪,乔装为平民。出门前撞见陈为,正要带听荷去玩爬犁。听说此行或有危险,没有武艺傍身的舅老爷力不从心,朝他们挥挥手:“那我就不参与了,你们小心。”   叶星辞同楚翊及三个属下乘车直奔城南,罗雨则带于章远奔庆王府而去。   几人在烟华楼下车,又步行前往目的地。高阔华美的楼阁灯火旖旎,将雕花窗照得透亮,映出高矮胖瘦的众生相。人影幢幢,传杯弄盏。   “为何庆王坐拥如此奢华的酒楼,而你只有一间棺材铺?”叶星辞在前面蹦蹦跳跳地倒着走,望着巨大花灯般矗立于夜幕下的烟华楼,戏谑地笑着。   “是棺材铺和寿材铺,货品很全面的。”楚翊回望酒楼,无所谓道,“四哥的根基我比不了,他离宫开府时,我还没出生呢。看着吧,等我到了四十岁……会坐拥十间棺材铺。”   叶星辞哑然失笑。   说话间,抵达一处静谧庄园。门上无匾,灯火幽微,大门无人值守,俨然闲置着。叶星辞与楚翊对视一眼,同时闪避在积雪覆盖的墙根。   “街面快宵禁了。”楚翊仰视围墙,“先翻进去,否则会被巡逻的都城守备军盘查。”   叶星辞灵巧地窜上围墙,双手扒住墙头,正要纵身翻入,忽听一串整齐叠加的脚步声从墙角转过来,是一小队巡城的兵士。真是说啥来啥,他慌忙松手落回原处,若无其事地抱起手臂,背靠墙体,仰望星空。   宋卓三人也做出同样的动作,宋卓还没心没肺地感叹:“啊,好美的星星。”   入夜时分,几个男人站在墙根下,不撒尿却看星星,简直就是把“我是贼”三字刻在脑门。果然,这队兵士直扑而来,领头的按住腰刀,警觉道:“你们几个干嘛的,鬼鬼祟祟!”   叶星辞随机应变,整整粗布衣裳,绽开一个艳若桃李的笑:“军爷,把我带回家玩啊,十两银子到天亮。”   那人移开按在刀柄的手,目露鄙夷,边后退边对同伴道:“是几个站街拉客的骚包相公,还乱叫价。”   接着呵斥他们几句,快点回家,有点姿色也不能哄抬价钱、扰乱行情之类,便列队离开了。   叶星辞在三名属下竖起的大拇指中得意挑眉,一扭头,正撞上楚翊醋意横生的幽怨目光:“万一,他真掏出十两银子,你怎么办?”   “那我就说,你得一次把我们五个都带走,不单卖。”   “傻小子!”楚翊猛弹他的头,“今后不许对其他男人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不然我要打你屁股了。”   “打屁股?那得加钱。”叶星辞说着从酒馆听来的粗俗玩笑,烂漫懵懂,乐不可支。宋卓他们也笑,瞄见王爷阴冷的脸色,讪讪地解释:“王妃是从酒馆听来的荤话,不是我们教的。”   巡逻的已经走远,叶星辞左右看看,矫健地纵身翻上墙头。又垂下一条腿,助楚翊翻越。   落地之后,叶星辞游目四周,偌大的庄园空寂幽深。庭院、道路的积雪只是略铲了铲堆在一旁,地面仍有薄雪,在冷月下泛着晶莹细碎的光,犹如铺着一层银纱。   “这真有人吗?”宋卓急切道,“每间屋子都黑乎乎的,可怎么找?”   “别慌,看脚印。”叶星辞蹲下,借着朦胧月色歪头观察,“哪边的雪被踏得更实,脚印更杂,人就关在哪边。毕竟,那可是几十人,而负责抓人的打手少说得有百十个。”   很快,他朝东侧的夹道干脆一指,“这边走的人多!”几人贴墙潜行至下一岔路,他梅开二度,又观察出被踩踏最多的一条路。   楚翊看着老婆机智又认真的可爱劲儿,眼底闪过无尽的赞许和喜爱,轻声夸道:“傻小子,真聪明。”   “到底是傻,还是聪明?”叶星辞笑嘻嘻道,“你在兵书里写的么,行兵作战,必须学会观察踪迹。一条小路,被十人走过,和被百人走过,是截然不同的状态。”又到一条夹道,他继续俯身细看,指指南方。 第173章 最暗的夜,最烈的爱   片刻,几人成功摸到一处掌灯的院落,凄寒夜风送来隐约的谈话声,行酒令的嘈杂,和粗鄙的笑闹。   叶星辞无声攀上墙,露头观望。这是一套三开间的院落,庭院宽敞,有数名男子在三三两两地闲聊游荡。正房明亮,烛火映出饮酒划拳的身影。   他猜,人可能囚禁在东西厢房。但耳目众多,难以潜入。正要落地商讨对策,他感觉有人抱住了自己蹬在墙上借力的双腿,帮自己支撑身体,还做贼般若有似无地摸了一下大腿。   叶星辞垂眸,看见一对泛红的耳朵,像生在冬夜的奇异植物。感受到他的视线,楚翊抬头,露出略显青涩的笑意,粗布衣裳也难以掩盖那份清贵。   “放我下来。”   “哦哦。”楚翊回过神。   “很多人把守,想潜入恐怕很难。”落地之后,叶星辞搓了搓沾满积雪的双手,说出观察结果,“有几个看着身怀武艺,应该是庆王养的死士。我不确定那些百姓被关在哪,也许是厢房,也许是什么地窖之类的地方。”   宋卓从怀中摸出火折子,也从脑袋里摸出个不错的主意:“放一把火,把人引开?趁他们救火,我们混进去。”   “不妥,这庄园里有很多酒窖,还存着油料、布料、面粉,可能殃及周围民宅。”楚翊立即否决。他沉吟着原地踱步,忽而动作一滞,狡黠地勾起嘴角,“无需费心潜入,让这些看守亲自送我们进去,不就行了?我们就装成刚从里头逃出来。”   叶星辞不禁拍手叫绝,又担忧道:“万一他们重新清点人数怎么办?”   “赌一把他们先前没数过。”   叶星辞用脚拨开积雪,从冻硬的地表抠了点泥土,往楚翊脸上抹:“你太干净了,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得惨一点。”   二人互相帮忙,把彼此的脸涂得灰扑扑,又将头发抓乱,相视而笑。   楚翊还命所有人都把怀里的兵刃埋进雪里,以免被搜出来引发怀疑。一旦行动,免不了要挨打。若对方做得过火,就干脆亮明身份,不必硬扛。   “明白。”叶星辞兴奋地咬住下唇,把这当成了一次冒险,一场战役。他率先翻入院中,接着按照计划朝大门狂奔,口中仓皇惊呼:“快跑啊,都跟上——”   “有个人跑出来了!不,好几个!”声音瞬间引起敌人的警觉,在庭院游荡的庆王府家丁迅速围追堵截,将叶星辞按倒在雪地,粗暴地反绑双手。   手腕被粗粝的麻绳勒紧,身上还挨了几脚,痛得叶星辞嘶嘶吸气。他趴在雪里扭头,见楚翊和三名属下也遭捆绑。楚翊的下巴还挨了一拳,殷红鲜血涌出嘴角,滴落雪地,深深刺痛了他的双眼和心。   啊,别打我男人啊!   楚翊啐出嘴里的血,顶着乱蓬蓬的头发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奇怪,怎么跑出来的,快关回去!”一名男子道。几人被提溜起来,一路都被野蛮地拖拽踢打。叶星辞和楚翊被踹进东厢,宋卓三人则进了西厢,吉凶未卜。   “砰——”房门在身后紧闭,叶星辞踉跄跌倒,撞到一个人,那人呜咽着瑟缩。屋里漆黑一团,双眼适应黑暗之后,才发现四周影影绰绰有不少人。或坐或躺,都被绑着,头套麻袋。   阴冷的空气中浮动着骚臭味儿,有人吓尿了裤子。   “逸之哥哥!你还好吗?”叶星辞凑到楚翊身边。他竭力蜷缩身体,居然把臀部从反绑的双手间一点点挪了出来。楚翊试图效仿,但远不及少年的身体柔软,失败了。   “你受伤了吗?”楚翊急切道。   “没啥大事。”叶星辞将手探到男人身后,解开绳索,对方又帮他解绑。逃离束缚的二人紧紧相拥,找了一片宽敞的地方休息。屋里空荡荡无任何家具,便背靠梁柱而坐。   “下巴好痛。”楚翊缓缓活动着下颌骨,“亲一下就不痛了。”   叶星辞笑了笑,小心地在对方唇角啄了一口。他按揉被踢打的后背,向其他人发问:“大家是因为什么被抓进来的?”   须臾,传来一个悲戚的回应:“是宁王爷把我们抓来的,因为我们四处宣扬他在南齐吃喝嫖赌的破事儿。唉,何必抓我们呢,大家根本就不信那是真的。”听嗓音,是个中年男人。   四周浮起一片诺诺的响应:   “大半天了,一顿饭没给,倒是给了好几顿胖揍。”“可别把命交代到这了,真不该贪图那二两银子。”“这宁王爷年纪轻轻的,咋恁狠的心。”   宁王就在你们身边揉下巴呢,叶星辞想,同时心里泛起愧疚。   花钱雇人“说书”时,他没料到会被庆王倒打一耙,酿成此刻的局面。得知众人都是轻伤,无人丧命,他重重地松了口气,依在身边的肩膀,感觉一条手臂揽住了自己。   哗啦,门开了。   几个男子出现,每人手里都提着木桶,看来开饭了。直到这伙人用瓢舀起桶中液体,向或坐或躺的众人泼洒,叶星辞才发现那是沸水!   好歹毒!   惨叫随热雾腾起,众人四窜如鼠。一人瞥见背靠梁柱互相依偎的二人,顺手泼来一舀。楚翊立即挡在少年身前,用身躯护住对方:“小心——嘶——”   沸水划过冰冷的空气,淋在背上。渗透衣料时已不再滚烫,依旧带来灼痛。四目相对,他看见浓浓的疼惜瞬间溢满小五的双眼。少年咒骂一句,就要奋起还击,被楚翊按住了:“我没事!”   “他娘的,这群败类……”小五愤恨切齿。   泼完沸水,这几个混蛋又从腰后抽出长鞭,抖了开来,照着众人劈头盖脸地抽打。动作凶狠而冷漠,如同鞭打牲畜。鞭稍发出锐利的呼啸,衣料撕裂声和痛苦的惨嚎响成一片,仿佛身临地狱。   楚翊死死护住小五,将对方箍在怀里。鞭稍带刺,“刺啦”划破衣物,他预感到即将降临的剧痛,不禁咬牙绷紧肌肉。   这时,小五猛一翻身,反而护住了他,轻声道:“别怕,老子能保护你,大不了跟他们干一仗!”   长鞭如地狱的火舌,少年张开双臂,用未长成的身体抵挡毒打,喉间冲出痛苦的闷哼。楚翊心头热血奔涌,这声音隆隆地响彻耳畔,令他浑身颤栗。   “小五!傻小子!”他试图推开少年,但对方死抱着他不松手,于是二人滚在一处。   有生以来,楚翊第一次尝到被爱人、被一个男人真心呵护的感觉。生母和养母给了他最温暖的亲情,逝去的挚友是他的引路明灯,永远走在他前面。而这样赤诚热烈的爱,从未有过。   他周身激荡着莫大的幸福感,可为之生,为之死。   鞭打停了,短暂的沉寂之后,又换棍棒,四下里腾起阵阵哀嚎和棍棍到肉的闷响。楚翊想护着小五,可对方偏要护着他。撕扭中,毒打终于告一段落。   “你们这些杂碎刁民,还敢不敢说宁王爷千岁的坏话了?!”一壮汉抡动棍子,凶恶地开口,“见识到宁王府的厉害了吗?”   众人惶恐嘟囔:“见识到了,见识到了,草民再也不敢了。”   他奶奶的!叶星辞气得牙根痒,身上也很疼,后背肯定划破了。只听那人又道:“天一亮,你们就去承天府告状。”   “不敢,不敢。”   “去,必须去!不然你家里休想好过!”那人用棍子在众人头上一扫,卑劣地笑了,“我们宁王府,不是不讲理。既然打了你们,就不怕你们告状。待承天府作出判决,赔偿你们也就是了。”   叶星辞听见楚翊呼吸沉重,正在强压怒火。果然,庆王是要朝他们身上泼一大缸脏水。好几十人,集体到衙门状告皇九叔囚禁毒打百姓,舆情风暴一触即燃。   施暴者走后,众人窃窃私议,这宁王府也太嚣张了,打了人还逼人去告状。看官府拿他没辙,一定特别爽快吧。   不远处黑暗的角落,传来一阵低语,是个男人在自我安慰:“不,我不能死在这。我快当爹了,我给孩子的小风车、小木马才做了一半。我要好好活着……我还有一两银子的酬劳没领,那是请稳婆用的……”   叶星辞感觉楚翊微微一震,显然被触动了。子嗣问题,依然是深藏男人心底的症结。不过,他已经谋划好了“医治”的良方,帮男人解开心结。 第174章 我打我自己?!   捱到五更末,小两口跟随一众无辜民众被放了出来。   头套麻袋,栓成一串,跌跌撞撞到了空寂无人的街上。打手们取走麻袋,以伤害家人为胁,命他们前去承天府告状,而后才解开绳索。   “现在就去,在衙门口待到天亮!尽管告,宁王府不怕告,还会赔偿你们。”   叶星辞悬着心寻找宋卓他们,见三人都挂了点彩,嘴里骂骂咧咧。   众人不敢违拗,乌泱泱前往承天府鸣冤叫屈。往衙署前的大坪一坐,在刺骨春寒中哆哆嗦嗦抱着膀子,等衙门开门办公。每人都带着瘀伤,鞭痕和烫伤。   几个守门衙役频频侧目,一看便知是出了重大冤情,未敢上前查问。   叶星辞混迹其中,心里愤恨而后怕。庆王这一毒计若成,能将楚翊打成遗臭万年的无道王爷。楚翊心疼地查看他后背的伤势,说有几道淡淡血痕,还好衣服厚实。   宋卓凑近,也跟着看,随后将叶星辞拽到一旁,悄声道:“你挨打的事,千万别叫太子爷知道,对夏公公也不能提。上回你落水,太子爷警告我们,再让你受伤,就抽了我们的筋当跳绳。”   “没说当绳,就说抽筋。”司贤在旁纠正,“你别把咱太子爷塑造得那么暴虐。”   叶星辞说明白了,心里再度潮起对太子和家人的思念。进了二月,便离家整一年了。一年啊,人的一生,也不过几十个一年而已。   他挪回楚翊身边,依偎在对方肩上,轻叹道:“说实在的,我四哥,可比你四哥好多了。他最疼我,永远不会设计陷害我。之后你打算怎么办,也参庆王一本吗?”   “不,我反而会在朝堂上为四哥辩解,请皇上别深究。”楚翊从容一笑,眸色幽深如不见阳光的湖底,“因为,我要给自己加分。无需我多言,皇上和吴大人自会给他减分。我越宽容,减得越多。”   天边渐渐透出一线光。像不断朝墨里兑水,夜色很快被稀释,风似乎也小了。   街面行人渐多,挎篮的、背筐的、推车的。人们围拢上来,吸溜着鼻涕看热闹,问这是怎么了。多大的冤啊,这么多人堵着衙门告状。   “我们大伙都被宁王府的人打咧!打得可惨!一个个心狠手毒!”率先嚷嚷的人脸上没什么伤,显然是庆王府的人混进来造势的,“就因为我们拿他的事说书逗笑!”   “是啊,拿鞭子抽、滚水浇,‘惨’这个字,就是专为我们而造的。”众人附和。   人越聚越多。   一传十,十传百,都赶来凑热闹。还有睡眼惺忪的,为了热闹连温暖的被窝也舍弃了。经营早点摊的来兜售包子、豆花,说看戏也别误了吃早饭。   叶星辞也买了些热包子充饥,闪着油光的包子馅在冷风中颤巍巍散发出香气,他两口一个,不亦乐乎。   车轮辘辘,由远及近。   一架雕龙绣虎的华贵马车停在承天府衙署门前,车旁的随行者吆喝:“都堵在这干什么呢!让一让,别挡了四王爷的銮驾!”   叶星辞嚼着包子一扭头,好嘛,庆王“恰巧”路过,要在打手们搭好的台子上唱戏了。   “别这么粗暴,看看是怎么回事。”装扮清雅的中年男人步下马车,扫视眼前“盛况”,不易觉察地挑起嘴角。   “九王爷拘禁毒打我们!求四王爷给我们做主啊!”混在人群中的庆王府家丁大叫,随后一呼百应。   “给我们做主啊……做主啊……主啊……”   庆王的脸上,又浮现击垮瑞王那一夜的亢奋。他强压笑容,仔细询问情况,故作痛心切齿:“这个老九,也太过分了!诸位放心,就算承天府和宗正寺管不了他,本王也会以兄长的身份管教他!绝不让他继续为非作歹!他最近春风得意,娶了公主,在外地办好了差事,又将出任春闱主考,可也不能太狂傲了!”   言辞之间,满是妒忌。   又喝令身旁随从:“去,传我口谕,命承天府尹立即升堂断案!亲自来门前问案,当着众多百姓的面,还这些无辜者一个公道!”   坐在“无辜者”之间的楚翊整整凌乱的发丝,微微回眸,用阴冷彻骨的目光盯了四哥一眼。   四哥啊,四哥。   他想起小五方才的话,苦涩的笑意涌上唇角,又倏然化作决绝。他想告诉四哥,自以为能掌控局势,往往是失控的开始。   片刻,衙署大门开启。一袭红色官服的承天府尹快步而出,脸上犹带睡意。先叩见庆王,又询问案情。   “宁王打人!”被殴民众愤慨地诉说宁王的暴行,几十人要联名递状,状告当今皇九叔宁亲王凌虐无辜,欺压百姓。   “承天府尹,你都听见了?一定要仔细查办本案!”庆王压抑着语气间的得意,右手兴奋地盘弄手串。查办结果如何,无关紧要。这么一闹,宁王的名声已经臭了。   “下官明白——”   “荒唐,本王在此!”楚翊陡然起身,一振粗布衣摆,负手玉立于凛风。他死盯庆王,高呼道:“难道,我连我自己也打?!”   这,便是唯一的破解之法:以身入局。   “他、他是宁王……”楚翊身边鼻青脸肿的人群倏地自觉散开,震惊不已。承天府尹亦是一惊,定睛端详楚翊,紧接着抢步上前参拜:“下官疏忽,怠慢了千岁。”   叶星辞随手将没吃完的包子揣进怀中,也跟着站起来,又看看同时起身的宋卓等人:“我们几个,都是宁王府的!”   “老九,你怎么……”庆王神色慌乱,视线扫过叶星辞,诧异冲口而出:“公主?!”   “什么?她是齐国的公主……就是宁王妃……”众人哗然,一齐看向面庞微脏的俊美少年,又看看那因揣了包子而微微隆起的前襟,“没错,应该是王妃。”   既然被庆王认出来,叶星辞也不隐藏身份,坦然四顾:“不错,我是宁王妃。”   接着,他面向承天府尹,按照计划不紧不慢道:“府尹大人,昨日我和九爷撞见有人当街绑架百姓,就想带着随从去解救。没想到,也一并被绑走了,还遭到那伙来历不明的贼人毒打。贼人自称是宁王府的,今天一早放了我们,还胁迫大家来承天府报官。真荒谬,连宁王爷本人都绑了,还说自己是宁王府的!根本就是恶意污蔑!”   说着,他霸道地捏住楚翊的下颌,双眸锐利生寒:“看看,把九爷的下巴都打青了!”   承天府尹恭谨颔首:“下官必定尽快查明,请王爷和王妃移步衙署,歇息诊治。”   “一点小伤,不足为虑。”楚翊断然拒绝,昂起略显脏污的俊逸面孔,优雅地整理粗布袖口,“无论进出,我们都套着麻袋,看不见路。但我天生方向感强,差不多记得拘禁我的所在。请派出一队捕快,随我去捉拿贼凶,晚了恐怕就跑光了。四哥和在场的百姓,也同去做个见证,为我洗刷冤屈。待确定幕后黑手,本王帮大家写状子,讨回公道!”   “好!”伤痕累累的众人击掌响应。   如意算盘又打乱了,珠子都崩飞了。庆王蹙眉,瞥向贴身随从。   后者面露费解,不懂哪里出了茬子,居然把宁王两口子也绑走了。随后又略一点头,示意庆王天衣无缝,庄园早就收拾妥当。就算找过去,只要拒不承认就好。   庆王了然,换上儒雅随和的笑脸:“没想到,是有人在背后捣鬼,败坏九弟的英名。既然九弟知道贼窝所在,那我们这就动身吧。”   这时,围观人群中信步走出一人,是罗雨。他对楚翊耳语几句,随后让承天府尹备马,王爷和王妃总不能步行。   跨上马匹,叶星辞看见了好友于章远,满面倦色,这一宿想必很折腾。点头致意后,他双脚一夹马肚,驱马跟随楚翊。庆王的车驾也紧随其后,再之后是乌泱泱的受害者和凑热闹的。   兜兜转转,走过多条街巷,楚翊在一座挂有“待租”木牌的闲置宅院前勒马,笃定道:“就是这!”   受害者也纷纷打量这宅院:“好像是吧……被揍懵了记不清了……王爷说是,那就是……”   混在其中的庆王府家丁一看,宁王连地方都没找对,登时松了口气,有恃无恐地叫道:“我也记得,就是这!” 第175章 自有高招在后头   “这是哪?”庆王随之下车,疑虑不安地看向随从。后者再度面露费解,低声道:“王爷无需担心,宁王记错了。”   “破门搜捕!”   由承天府尹亲自带队,一干总捕和数十名捕快持刀踹门,鱼贯而入。不消片刻,便从院中拖出十几名壮年男子。各个酒气熏天,人事不省。   几名捕快还抱出麻绳、棍棒、皮鞭等“凶器”,丢在一众醉汉身边,大声道:“启禀四爷、九爷,府尹大人,凶犯凶器并获!房屋里还有些许血迹,而且、而且……”   捕快欲言又止。   看着那些醉汉,庆王浑身一抖,脸色霎时惨白,额头沁出冷汗,难以置信地低喃:“连升?怎么会……”几名随从也骇然相顾,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有个受害者眼尖,高声替捕快说出余下的话:“快看!这些人,都配有庆王府的腰牌!”又有围观者尖叫:“我认得!中间那个人,是庆王府的一个管家,经常上街采买!跋扈得很!”   罗雨环抱手臂立于围观人群,冷眼斜睨着庆王。   连升,是庆王府的三管家,也是庆王的奶兄弟,即奶娘之子。这十几人,都是他昨夜潜入庆王府逐一打晕带出,又由于章远一路背到这处临时找的院子,每人都灌了掺有蒙汗药的酒。   所谓反将一军,便是如此。让庆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且砸得极重,脚趾头都飞了。   “四哥,是你做的?你……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楚翊眸光颤抖,用同样颤抖的手指向庆王,几滴清泪滚落,“兄弟哪里不对,你直说就是,为何伤害无辜?先前,也是你暗中诋毁我,散布各种谣言,对吗?谣言愈发夸张,适得其反之后,你又打着我的旗号,把这些参与讨论的百姓捉起来殴打,等他们报官,就可以继续抹黑中伤我了!我不敢相信,你会这样对我……”   他哀戚地质问,姿仪绝俗如雨打玉树。在场者无不动容,看向庆王的眼神多了深深的鄙夷。   叶星辞抿着唇差点笑了,连忙低头。他担心周围这些“说书人”会认出自己就是最初的雇主,不过应该不会,雇人时他贴了胡子的。   渐渐的,楚翊声泪俱下的控诉,也勾起了他的伤感,眼圈发热。   这可是手足兄弟啊。   “我……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我并不知情!”庆王强作镇定,额角的冷汗在晨曦中泛着油光。他看向承天府尹,苍白地辩解:“虽然,这些人都是庆王府的——”   “但不见得,就一定与庆王有关。”楚翊抢过话头,拭去眼角的泪痕,尽显高风峻节,“望府尹详查,也许是他们自作主张。而且,一定还跑掉了很多人。不然仅凭十几人,很难绑架这么多百姓。我相信,我的兄长绝非此等卑鄙龌龊、行同狗彘、阳奉阴违、丧尽天良的蛇蝎之人!”   好拳不赢头三手,自有高招在后头。   庆王没想到,他自以为高明地抛出一钩,兜了一圈,竟钓到了自己。一番变相的痛骂掷地有声,霹雳似的劈得他站立不稳,狼狈逃回车内。   冷风一吹,歪在地上的醉汉们渐渐苏醒。庆王府三管家睡意朦胧:“我床上咋这么多人呢……我咋跑街上来睡了?!”看见庆王离去的车驾,他踉跄起身欲追,“王爷,王爷等等我——”   “按住,把他们都押走!”一名总捕吼道,又朝黑压压一众看客摆摆手,“散了,都先散了!挨打的那些,都回衙门录供词!”   人群渐散,旭日东升。   一片带着暖意的金红,映着两颗紧密相连的心。叶星辞跟楚翊相视一笑,都想着赶快回家,洗澡吃饭补觉。   “逸之哥哥,看来我们俩真的互相旺夫啊。”   “小吃货想吃什么?”楚翊边走边问。   “就吃包子吧,尽量别浪费粮食。”叶星辞从怀中掏出剩包子,脏兮兮的脸上展露灿烂的笑,“我一直记得你讲的,恒辰太子拉着你去城外务农的事。”   说完,他不忘回头朝罗雨和于章远竖起大拇指:“你俩真棒。”   于章远小跑两步,凑近罗雨,低声道:“这也太爽了,昨夜我们两个真厉害。”见对方淡漠地瞧着自己不语,他又谦虚地改口:“主要是你厉害。”   “你也不错。”罗雨淡淡评价。   **   次日,本案便出了结果。   庆王恐怕家仆吐露出不利于自己的供词,给牢里递了话,编排供词:   庆王府三管家承认自作主张,出于替主人维护兄弟的好意,率家丁囚禁并殴打传谣的市井闲人,不料误伤了九爷。他否认胁迫受害者状告九爷,坚称所有人都理解错了,他们在施暴过程中始终都在维护九爷的清誉。   楚翊执笔为受害者写了联名诉状,递到承天府。庆王府只好与所有人和解,并赔偿每人白银五十两,之后才从牢里领回一众家仆。   庆王斯文扫地,成了满城的笑柄,还在早朝遭皇帝申饬。永历责其驭下不严,纵容家奴行凶作恶,罚俸半年。   对一个皇叔和亲王而言,这是相当严厉的责罚。   而楚翊呢,用药膏和绷布把头包得比西瓜还大,竭力夸大惨状。他扶着脑袋,含泪为兄长求情,说相信兄长的为人。虽然坏人都出自庆王府,但庆王本人可是好人啊。   内情如何,百官心知肚明。其中也包括,御座上的十岁皇帝。他落在四叔身上的目光,透着惋惜和厌恶,但依旧敬重。   散朝后,回到日常读书的勤德殿,永历问师傅,是否该择立摄政王了?有了结果,二人也就不争了。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   吴师傅却依然说:“陛下,还不是时候。”   永历又问:“皇四叔有能力,阅历深,可他太喜欢笼络党羽,现在还钻研起阴谋诡计了。皇九叔是人中龙凤,你也觉得他更合适,可他太年轻恐难服众,是吗?”   吴师傅讳莫如深,只告诉他,要多看。   “四爷和九爷是对弈的,陛下是观棋的。陛下要做的,是让他们安分落子,继续消耗冗余的棋子。双方在桌下互踢几脚也不妨事,但不能抡起棋盘互砸。只要把兵权攥在手里,他们就得老实下棋。”   永历一笔一划地临摹字帖,望着师傅花白的须发,真诚地说想为他升官进爵。他一生清廉,含辛茹苦,不该屈居四品。   “朕想将翰林院掌院学士这一官职,直接升至从二品,再为你加太子少师衔。”   吴师傅面露欣慰,却笑着摇头:“满朝文武,谁都能升,独独老臣不能。”   永历悬着笔,疑惑不解。   吴师傅耐心道:“因为老臣是帝师,是最亲近皇上的人。有人会想,这糟老头子欺万岁年少,不知给万岁吹了什么风,才升了官。臣一把年纪,是个吝惜名声的俗人,您就成全我吧。况且,人一登高,就有更多人来巴结,烦不胜烦。”   浓墨滴落宣纸,永历亦落下热泪。   他用小手抹着光洁稚嫩的脸,愧疚地瞧着师傅脸上纵横的皱纹。他仿佛踩着刀尖成长,每走一步,都在师傅脸上劈开沟壑。   他又提出,想提拔师傅在工部做小吏的儿子。对方却淡淡道:“犬子才能平庸,难堪重任。”   练好字,温过功课,又听师傅讲了经史,永历获准出去玩半个时辰。   他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太监、小侍卫在勤德殿后踢毽子,远远地见九叔宁王扶着包扎得硕大的脑袋往后宫去,想必是给太皇太后请安。   “哈哈!”永历笑了笑,一不留神,被毽子砸中额头。那踢毽子的小太监惶恐跪地,“砰砰”磕头。   永历叫他起来,看着他血肿的脑门,无所谓道:“朕不是说了吗,一起玩的时候,大家都是朋友。”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小太监兀自惶然地重复。   永历怅然四顾,童稚的目光随着料峭春风掠过一座座巍峨殿宇,直望到宫城耸立的坚墙,喃喃道:   “朕没有朋友。帝王,永远不会拥有友情。都一样的,四叔和九叔的手足亲情,也快消磨殆尽了。余生,他们将再也体会不到寻常百姓家的兄弟情。” 第176章 眼前人,心上人   楚翊知道,自己正在失去最后一个名义上的兄长。   从皇宫回家的路上,他沉默着拆去头上的绷布,感到头脑顿然轻松。他收获了四哥更深重的恨意,以及高风亮节的口碑。   还没等到“大舅哥”齐国太子的回信,危机就化解了大半。这是好事,他一向不喜欢全然依靠他人。待对方惩治了做假账的胖知府,此难便彻底化解了。   “是四哥逼我的。”楚翊淡然对忠心耿耿的护卫说道,也像在自语,“他用刀刺我,而我只是在反抗中,扭转了他的手。他是被他自己所伤。”   “王爷没错。”罗雨口吻笃定。   回府之后,楚翊抹去伤感,换上闲适的笑意拥抱王妃。他嘱咐王喜去附近的酒楼,订十几桌好菜,傍晚送到府里。阖府上下聚一聚,也算是给王妃的侍卫们压惊。   四舅和听荷似乎和好了。   四舅使姑娘相信,臭鸡蛋不是自己砸的,并郑重拿出一张由府里李太医开具的“童男鉴定”,以证明她听见的那些都是信口吹嘘。什么烟花之地的相好,不存在。   李太医生平头一次开具这种荒唐的文书,关键是,听荷真信了。她又问:可是舅老爷,你说会娶门当户对的姑娘。   陈为则说:这种姑娘也不存在。我辈分太大,比圣上还大两辈。放眼都城,跟我平辈的最年轻的官宦家女子,都抱孙子了。   于是,听荷又搬回了四舅的院子。   傍晚,阖府家丁仆役聚在王府东路的玉虹轩宴饮,庆祝王爷攻克难关。罗雨没入席,漠然立于主人身后,并告诫于章远他们少喝酒,还要巡夜呢。   宋卓说在小黑屋挨了揍,胳膊受伤,能不能休一天。罗雨淡漠道:“胳膊疼跟腿有什么关系,你又不倒立走路。”   酒过三巡,陈为举杯晃荡到楚翊身边,说有几句话想说。   楚翊离席,跟四舅来到庭院的葡萄藤下。四舅半是释怀,半是无奈,口齿因微醺而有些含糊:   “逸之,逸之啊!四舅我、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也不张罗为你另娶了,我惹不起王妃。你呢,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你要是不在意绝后,不在意家产爵位无人继承,不在意无人送终扶灵,不在意旁人说三道四,那我无话可说。男人,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等你三十、四十岁,乃至花甲,别后悔就行。”   楚翊犹豫一瞬,决然昂头:“我无悔。”   “你们老楚家本就子息不旺。”四舅又朝他压来一座山,拿楚家的江山说事,“你三哥被革除宗籍了,你四哥不太行,就一个不成器的儿子。皇上刚十岁,你又娶了个霸道的汉子。你自己多想想,是不是该为皇家血脉开枝散叶。”   “我无悔。”楚翊又重复一遍。   “现在说这话太早喽。”陈为在他肩上沉沉一拍,又晃荡进屋里,与众人推杯换盏。   冷风送来一阵清脆欢笑,是仆人的孩子们在玩捉迷藏。他们总是很快就能吃饱,然后四处疯跑。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一个小丫头查完数,茫然四顾。楚翊笑了笑,指指庭院一角的雪堆。她立即跑过去,成功从里头揪出一个玩伴。   那一张张稚嫩的小脸上,可以轻易看出他们父母的影子。车夫,马夫,厨娘,门房……这便是血脉的神奇之处。   楚翊看着他们,在庭中默然伫立片刻,坐回席间。小五似笑非笑地问,四舅说了什么?他敷衍过去,为对方夹了一个鹅翅:“‘铁锅炖大鹅,鹅翅馋我’。你的佳句,我能记一辈子。”   小五穿了身艳丽的玫红色男装,王府众人已习惯他这种打扮。不过,他在细节上从不疏忽,耳垂总是用簪子压出穿耳的印记。竹叶酒令他两腮晕红,眸光迷离。才吃了三碗饭,就说饱了,还有点恶心。   “不舒服吗?我送你回去休息。”   楚翊谢绝旁人帮忙,为少年披上斗篷,扶着他回宁远堂。罗雨不远不近地跟着。三人步调一致,听上去,像只有一个人在走。   风卷起路旁积雪的雪沫,小五缩着脖打个喷嚏,笑道:“大家聚在一起吃席,让我想起成亲那天的情形,不过排场比这大百倍。”   “那天,我真的好开心。”楚翊略带戏谑地怀念,“虽然,次日就魂飞魄散,但先前的开心也不是假的。”   少年挥拳打来:“那现在呢,还魂没有?”   “没有。”楚翊笑着闪躲,“魂儿在你身上,被你勾走了。”   “我有一件要紧事,要跟你商量。”少年敛起笑意,神色异常严峻,“关乎到你我的下半生。”   楚翊的心微微悬起。有什么事,比他是男的还严重?   回到宁远堂,当小五将一丸药,和一碗不知什么动物的血摆上饭桌时,楚翊的心悬到了嗓子眼。血腥味刺激着鼻腔,他惊愕道:“这是什么东西,偏方?你病了?”   “还记得翠屏府的郭郎中吗?医术惊人,把我救活的那位。”小五将斗篷搭在椅背,落座后郑重开口,“这,是他送我的药。”   楚翊忙问治什么。   “吞下去,就能慢慢变成女人。”声音虽轻,却犹如霹雳。   “荒唐!”楚翊身体后仰,旋即夸张地嗤笑。他盯着药丸,连说不信。   “是真的,我在大齐皇宫里听说过,没想到郭郎中就有。”小五纯澈的星眸闪着认真,似乎坚信不疑,“想必你也知道,大齐天子崇道,还爱修炼外丹,所以我们在宫里当差的多少都懂一点。这药,就是道家外丹的一种。”   “不,不可能存在这种东西。我也算博闻多识,从未听说过。”楚翊死盯着它,感觉焦躁干渴,不禁扯了扯衣衽。黑瞳映着黑色药丸,那玩意像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正在吸噬他的灵魂。   是假的,世间没有这种药。   可是,郭郎中的医术有目共睹,那是个神智正常的良善之人,不会坑骗小五……   “他高价卖你的?”楚翊蹙眉问。   “不,白送我的。他说我跟他有缘,感觉我能用到。”小五将药丸捏在指间,举在二人面前,“他提到,这种神药是用至阴至寒之物提炼而成:不见阳光却沐浴月光的药草,极北冰川的雪水,深湖的鱼,石下青苔……同时,必须就着阴寒的龟鳖血来服用。”   小五目光下移,望向那一碗腥红。楚翊也垂眸,因惊骇而后背起栗,将信将疑。   那就试试——这个念头飞掠脑海,却被他果断击碎。他讶异于自己的果决,他以为自己会踌躇。   他偶尔会望见“她”的背影,可当“她”真的有机会归来时,他选择拒绝。因为幻想中的少女从未存在,一路相伴的,自始至终都是眼前的少年。   他为少年笑过,哭过,愤怒过。心疼过,心动过。不,是无时无刻不在心动着。   “我想,我们该商量一下,怎么处理这药。”小五一手托腮,一手抛接把玩着药丸,口吻竟轻松起来,“你一直因子嗣问题而遗憾,对吧?你喜欢孩子,也需要世子来袭爵,并继承你的棺材铺,哈哈。为了让这个家在世俗意义上更完整,是你吃,还是我吃呢?我亏欠你更多,那就我来吧。”   说罢,小五将药丸放在唇边,张口欲吞。楚翊猛然俯身越过桌面,一掌打开他的手,目眦欲裂地怒吼:“你疯了?!”   紧接着,楚翊掀了碍事的桌子。木桌翻倒的巨响中,碎瓷片混着浓稠的血液四溅,像有人剖开了正在跳动的真心。   他握住少年单薄稚气的双肩,将其从座椅生生拔起,像要将人捏碎生吞似的,凶狠地挤出肺腑之言:   “我要你好好做你自己,傻小子!我爱你,我爱过去的你,更爱此刻的你!无论你披什么皮囊,穿什么衣服,顶替了谁的头衔,我都只看见一个不屈又可爱的灵魂。你这么骄傲的人,怎么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你从不亏欠我!相反,我该谢谢你给了我刻骨铭心的爱!我不准你抛弃自己,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声嘶力竭过后,楚翊尝到嘴角的咸涩,才惊觉自己泪流满面。他双眸赤红,仿佛洒在地上的血,亦溅落在他眼中。   他紧紧搂住少年,像要揉进胸口,不再为血脉难以延续而遗憾。不让“她”回来,这是他自己选的。   彻底爱上一个人的感觉,就像身体里忽然刮起一阵大风,热血浪涌,心如扬帆。   此刻的叶小五,宛如顶着正午的阳光,将曾经少女的影子完全踩在脚下。   “傻小子,我爱你。”   “我也爱你。”陷在温厚的怀抱里,叶星辞含泪嘟囔。狡黠的笑意,在嘴角一闪而过。   真是个温柔又铁石心肠的男人。直到此刻,一颗心才真正熔化,吐露出这三个字。   “小五,现在的你,就是最好的你。”怀抱愈收愈紧,“能吃、爱动、贪玩,笨笨的,却又很聪明。”   “我也喜欢这样的自己。”叶星辞听着男人的心跳,轻声道。 第177章 春风半度   (根据规范,本章进行了较大改动,看起来有些抽象,但不影响剧情)   楚翊喜悦地哽咽:“我追上他了,我终于真正理解他了。”   叶星辞默契地笑了:“恒辰太子吗?”   楚翊点点头,松开手臂,扶起桌子。他边捡拾碎瓷片,边娓娓讲述:“当年,他新婚不久,太子妃就有喜了。三四个月时,不幸小产,差点丢了性命。太医给先皇透了底,太子妃几乎不可能再生育了。于是,继续选妃的事就提上了日程。”   “他不同意?”叶星辞毫不惊讶。仿佛和恒辰太子相识许久,早已了解对方。   “没错。没人能理解他的想法,包括我。”楚翊的苦笑和语气里藏着自嘲,“那时我才十四,我想不通,他为什么不愿再娶几个女子,这并不耽误他和妻子花前月下。他却说,一个人心里,最深的地方,只容得下一个人。另娶他人,看似改变不大,实则会颠覆一切。   在这件事上,他像一匹无人能驯服的烈马,谁的劝也不听。不过,为了让长辈顺心,他也松了口,说给他几年时间。这几年里,没人敢议论太子妃。他说,如果有人敢对他爱的人说三道四,那一定是因为他还不够强大。”   叶星辞静静倾听。他还没听懂,楚翊所说的“追上他了”是何意,绝不会仅局限于情情爱爱这方面。   楚翊擦去手上沾染的血迹,坐回桌旁,语气中添了凄凉和激昂:“那时战事刚起,他和太子妃出征前,我又催他尽快另娶,延续皇家血脉。当时,他对我说了几句话。”   楚翊扯了扯好看的嘴角,像是想笑,又像是要哭:“他说:九叔,你怎么又来催我了。你知道吗,过去,所有死于战乱饥馑的人们,都是我的血脉。未来,所有因我而免于饥寒离乱的人们,也都是我的血脉。上至耄耋,下至襁褓,不论南北。若我能为万世开太平,使万民繁衍生息,又何必困于自己这几滴‘血脉’。”   叶星辞怔愣着,脊背颤栗,好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溶入了血液。   他看见大雾弥漫中,有人举起火把,为他们指明当前难题的答案:没有子嗣,那就视天下人为血脉。子民子民,历朝历代,又有几个帝王将相视民如子。   “我一直以为我懂。”楚翊粗暴地揩去眼角泪痕,昂然一笑,“其实,直到此刻才彻悟。我不能再被这点遗憾困住手脚,在夜里辗转。我没有绝后!那些在府里乱跑的,车夫厨娘的孩子,都是我的血脉。那些在街头忍饥受冻的孩子,也是我的血脉。”   他冲到少年身后,俯身从背后牢牢拥住对方,一字一顿道:“小五,我们一起成就宏图伟业!这,就是你我二人的孩子,一个不老不死不灭的孩子!”   叶星辞周身热血翻涌,他动容地仰起脸,用一个吻作出回答。似乎吻得越深,这份回应就越坚定。   许久,他移开闪着水光的唇,弯腰拾起药丸,吹了吹,“啊呜”一口吃了。   “哎——”楚翊骇然,慌忙扼住他的下巴,想把药抠出来,“快吐!吐!”   随着咀嚼,一丝甜甜的豆沙味弥漫开,一个甜蜜而狡黠的坏笑也浮在少年唇边。楚翊瞬间了然,恼火道:“你骗我?臭小子,你又骗我?!你——”   “这不是骗,而是一种治疗。”对方坦然咽下红豆沙药丸,无辜地摊手眨巴眼,“我若存心骗你,此刻就不会拆穿自己。”   “我要打你屁股!”楚翊小腹一热,浑身血气翻腾,冲击四肢百骸,涌向生命之源。   不管了,今天就是死了,也要办了这小子!他暴躁地搂过少年的身子,一把抗在肩上,阔步走向卧房,抬脚踹开碧纱橱。   “哈哈哈——”叶星辞伏在男人肩头快活地大笑,也不知自己在笑什么。明明都要挨打了,还这么开心。   他被丢在床榻,先挨了一顿“手板”,又迎来热烈的吻。当他把楚翊撞下床时,对方愣了一下,哈哈大笑。   “原来,你还是什么都不懂。像你这样,得有多少人死在洞房之夜。”楚翊嗓音低柔地引诱:“要不要我教你?事先说好,要学呢,就得彻底融会贯通,不能半途而废。”   叶星辞欣然点头。   他感觉自己成了一壶沸水,把滚烫的生命倾泻在男人身上。时而又化作一片羽毛,悠悠飘在风里。时而软成一团泥巴,任顽童揉捏。   他看见星河闪烁于眼前,绚烂的光在脑海跃动如鱼。炽热的呼吸驱走春寒,恍若盛夏。热,太热了,绵密的汗水滋养着爱意。   他被摆布着,也反过来摆布对方。像淘气的孩子,在反复摆弄舍不得吃的美食,无尽的贪婪和渴求。像在跳一支奇异的舞蹈,彼此在对方的引领下翻腾、沉沦。   他像游走在梦境与现实之间的旅者,某一刻在云端漫步,轻盈而自在。某一刻在深渊探索,悍勇而决绝。忽而快意如翱翔的鹰,忽而难耐如困于琥珀的蝶。   心跳,如同鼓点,也似奔雷。在胸膛里激荡,鼓舞他去征战,穿越层层迷雾,探寻生命的奥秘。迷雾之后,是一片瑰丽的光晕。他想走得更深,攀得更高,像是永不满足的鸟儿,追寻更高远的天空。   然而,男人却将他攥在掌心,不许他飞,又令他陷入滚烫的沼泽。泥泞的湿热让他几乎窒息,他挣扎着、奋力向前,终于挣脱了束缚,趴在岸边喘歇。   紧接着,他又遭遇火山喷发。炽热的岩浆如同猛兽般向他扑来,他感觉皮肤被灼伤,却不痛苦,反而快乐。他几乎昏厥过去,咬着牙逃离火海。   气还没喘匀,他又落入了大海的怀抱。汹涌的海浪将他卷得东倒西歪,像一片无助的落叶,任由风浪摆布。他浑身湿淋淋的,瑟瑟发抖。   然而,命运并不打算放过他,又将他投入沙漠。他焦渴难耐,喉咙里有火在燃烧。于是,他只能祈求身边的人救救他,带他找寻荒芜中的绿洲。   他以为磨难已经结束,然而,与他同行的男人告诉他:这就不行了?勇敢的少年,冒险才刚刚开始。接下来的知识很重要,你用心学,我卖力教。   男人却企图伤害他,对他施以极刑。   他皱眉拒绝,并将对方踹出被窝。   “能不能教点好的!正常的!”叶星辞用被子把自己裹个严实,连脑袋都包起来了,只露出一张绝美的英气脸庞,警惕而冷峻地盯着楚翊,“你,要废了我的武功。再伤害我,我可喊人了!我的弟兄们都住得很近哦。”   “别喊人……呃……”教学被迫中止的男人一时无言。他压下邪火,与少年共枕而眠,温柔地拥住对方,“慢慢来,不急,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快来慢来都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对方瞪着清凌凌的眸子,认真纠正。   “好好好。”楚翊轻轻地哄道。   “不然,我们还是当兄弟吧?当夫妻简直要命。”   “胡说,那怎么行!哪有两口子当兄弟的?乖,别怕,我永远不会伤害你。”楚翊在心上人的眉心、鼻尖和面颊落下轻吻,又有些蠢蠢欲动。   他浪费了太多个夜晚,迫切想弥补,就像挨饿多日的人渴望暴饮暴食。   结果,再度被逐出被窝,且流放至床下。   “把裤带系成死结!”少年一招乌龙绞柱,飒然翻身下床,提起长枪,明晃晃的枪尖寒光一闪,“多系几个,像糖葫芦那样。这是进入被窝的路引,经过检查,方可通行。”   楚翊笑了一下,平静地照做。   淡定之下,肠子都悔青了。他恨自己没早早把握机会,这个机会,可以追溯到新婚不久,小五突然强吻他的那一刻……而当时他所做的,居然是勒紧裤带?!   下次进后宫,他得问问母妃,自己小时候是不是被摔过,掌控感情的那半边脑袋先着地。 第178章 一把野草   **   峭寒渐隐。   雪水自房檐滴落,汇成早春第一曲。   悬在宁远堂的“九九消寒图”已是满目艳色,还余两朵即满。这是江北的熬冬民俗,冬至逢壬日画一枝素梅,有梅花九朵,每朵又分九瓣。每过一天,就用胭脂染一瓣。待素梅红遍,人间亦春光明媚。   陌生的风俗,时刻提醒着叶星辞,此地非故土。   十八岁的春天,他明白了一则真理。男人与男人对话的方式,只有三种:两个都站着,谈人生。一个站着一个躺着,论成败。两个都躺着,品欢愉。   但他不许楚翊“伤害”自己,一准要受内伤的。什么啊,哪有君子对沟子感兴趣的,不正常。   他愈发觉得凡人皆复杂,原来看上去清清冷冷、出尘绝俗的男人,也有极下流的时刻。会红着耳朵,说些叫人后背发麻的荤话,就像有滚烫的蜂蜜流过去了。   春风吹过沅江,送来太子的回信。太子叮嘱妹妹注意身体,宫里一切如常,母后凤体尚可。自己在与叶家小妹接触,还相约至风和园春游。   同时写到,做假账的建同知府已被革职并斩首。大齐皇家信使会将详细的查办经过及处理结果知会永历帝,正式还驸马清白。   信函又是夏小满代笔,叶星辞有点奇怪,太子为何不亲笔写信?他从中觉察到一丝疏远,却又摸不透原因。   出乎预料,接到信的第二天,夏小满也来了。二管家永贵说,上回那个送丝绸帕子的货郎正在后门。叶星辞没叫他把人领进来,而是带子苓她们出去“挑选手帕”,顺便散心。   他们走进一间门可罗雀的茶坊,落座雅间,叫了一壶毛尖,几碟茶点。三个月不见,夏小满的气色好多了,肤色白里透红,一双大眼睛光彩照人。小松鼠乖巧地藏在他的前襟,只露出一颗脑袋。   叶星辞说了关于信的疑惑。   “你别多想,殿下只是很忙,才由我代笔。”夏小满从箱笼内取出个三寸见方的木盒,里面竟是泥土和野草,开着细小如米的蓝花,“你的十八岁生日快到了,这是殿下送你的礼物,一把东宫的春草,他亲手挖的。他说,你什么都不缺,独缺一丝故乡的气息。”   叶星辞欣喜万分,捧过那一方劲草,埋头深嗅。清香袭人,恍然间回到东宫,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夏小满又轻松地说起兆安的春:“黄芽春笋切丝清炒,殿下很喜欢吃。下人们采来鲜嫩的草籽,拿来焖饭、炒年糕都很清香。太子和令妹的婚事,今年应该能定下来。”说到这,他的语调沉了一点,怅然若失。   闲话片刻,二人说起正事。叶星辞啜饮茶水,讲了讲最近的生活,宁王在会同礼部筹备春闱,又将北昌国库去年盈余和存银数额悉数相告。   夏小满却说自己都知道:“国库存银这些不算大秘密,东宫在顺都有其他眼线潜伏,定期往江南传递消息,效率比皇上的眼线还能快上两天。不过,都是些小人物罢了,胥吏仆从之类。”   见叶星辞表情惊讶,夏小满笑了笑:“放心,你的身份很安全,没人认识你,包括当初在灵泉寺帮我传话的小尼姑。现在,她在崇陵盯着瑞王,不,是知空。”   叶星辞蹙眉:“殿下在江北培养眼线,为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   “他不想让你接触这些有些阴暗的事物。”夏小满轻抚怀里小松鼠的脑袋,像在抚摸自己的心,“都一样的,北昌在兆安也安插了很多细作,由宫里把控着。兆安的风吹草动,小皇帝不出七天就能知道。”   “我不关心这些,反倒想和九爷坦白。”叶星辞心虚而犹豫,因为他明白自己在说任性之言,“我想,将我的家世背景通通说出来。我不想再对他有任何隐瞒,他甚至都不知道我的真名。”   “万万不可!”夏小满大惊失色,猛然攥住他搁在桌面的手,险些碰翻了茶壶,“叶小将军,你迷糊了?你不是来谈情说爱跟他过日子的!这些只是附带品。当你照镜子,你首先看到的是大齐的社稷,是太子,是叶家百年盛名,最后才是你自己。”   叶星辞垂眸不语。道理他都懂,但道理和心里,总是背道而驰。   夏小满霍然起身,坐到叶星辞一侧,眼神如两枚烧红的铁钉,语气严肃乃至严厉:“令尊位极人臣,是三边总督。大齐十二州,他执掌三个!五十万兵马,有十几万握在他手里!而且,他还是圣上的表兄弟。你的兄长都是将军,你的叔叔、堂兄弟们,全都身兼重任。你姑姑是贵妃,你小妹是未来的太子妃。宁王知道这些,还会跟你掏心掏肺吗?你得藏在暗处,一旦来到明处,就失去了主动权。”   叶星辞不语,青涩稚气的面孔浮起迷茫,兀自抓起点心往嘴里塞。好像这样,就能连同烦恼一起吞下去。   “公主背叛了太子,流落民间不知死活,你不能再背叛他了!”见他将头扭向另一侧,夏小满也跟着挪动,“世上没那么多顺心遂意。就像你姑姑,她根本就不想嫁给圣上,可还是进了宫。”   叶星辞咽下嘴里的东西,讶异道:“这可不能乱说。”   “是我自己看出来的。”夏小满的声音柔和下来,“总之,不能坦白。否则,会葬送宁王的信任,和太子的主动权。”   一下说了这么多,夏小满似乎有点累,往椅背靠了靠。他的目光落在叶星辞颈部的一抹红痕,嘴角闪过微不可察的笑:“从个人角度,我能理解你。可惜,我的看法微不足道。”   “我懂。”叶星辞冷漠地嘟囔。或许,他刚才说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被夏小满说服。凭借对方的一腔忠诚,来化解自身的矛盾感。   从穿上公主衣裳的那一刻起,他就陷入谎言构筑的无尽轮回。全都是假的,只有胸膛里跳动的心,是真的。   偏偏,真心又最脆弱。   “叶小将军,你发个誓吧。”夏小满顺势提出,有些咄咄逼人,“发誓永不背叛太子。”   他身上沾染着杀气,似乎不再像从前那样柔弱、羞怯了。叶星辞冷硬地瞟他一眼,对这背后蕴藏的怀疑不满:“我对太子矢忠不二,是最好的兄弟和朋友,你凭什么怀疑我?”   夏小满斩钉截铁:“因为我亲耳听见,你居然说要跟宁王坦白,这如同背叛。”   似乎,的确是自己理亏一点。叶星辞烦躁地别过脸,不去看对方,郑重地抬手起誓:“我对天发誓,若背叛太子,就让我堕入地狱,日夜受酷刑煎熬,永世不得超生。”   “一诺千金哦。”夏小满点了点头。   四个姑娘在外间嬉笑,不知提到什么有趣的事,有人娇嗔一句:“讨厌,你喝西北风去吧!”   叶星辞眸光一闪,嘴唇动了动,又轻轻抿起。   夏小满立即捕捉到他的异样,整个人猛地一冲:“刚才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你脑中闪过去了,告诉我!我奔波千里,为的就是拿到有价值的情报。”   叶星辞犹豫。   夏小满又道:“想想令尊,令兄,和十几万叶家军。”   叶星辞吐了口气,不安地阖眼:“今年,北昌会逐步削减西北边防的军需,不再时刻处于备战状态。但明面上,不会让喀留王楚献忠看出来。我担心,这余出的钱粮会用于固防西南,对付我们大齐。”   夏小满双目微微睁大,立即意识到,这是一条万金不换的战略性绝密。这消息的价值,或许抵得上十座城池。   “我只是期望两国都太平安稳。”叶星辞不再看对面的男人,他盯着半空,似乎望见了驻守重云关的四哥,“哪方都别挑起争端。”   夏小满赞许道:“叶小将军,辛苦你了。”   “我已经不是‘叶小将军’很久了。先前我是公主,如今我是宁王妃,我被困在别人的命运里了。”少年若有所思,“但我不憎恨现在的生活,我和九爷一起做了很多事。我以为我失去了自己,其实只是换一种方式继续走下去,这就是长大的感觉吧。”   夏小满轻轻点头。   这时,少年掏出一条手帕,展露其中包裹的乌黑之物:“你认不认得这牌子?你在宫里行走,肯定见过形形色色的腰牌。这是凿船刺杀我和九爷的人留下的,别的都烧干净了。人也消失了,线索全断了,就剩这个。我暗查很久,也没头绪。” 第179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   夏小满接过,仔细端详,嗅到了焦糊味。   他盯着上面完全烧焦的细小花纹,竭力辨认片刻,道:“不是出自官家,因为上面的雕刻不够端庄,一定是民间之物。你看,这还刻着茜草,也叫‘地血’。它的根,是最常用的红色染料,你的嫁衣就是用它染色。”   “哦,我知道这东西!可是你不说,我和九爷都没认出来。”叶星辞不禁叹服。   “这没什么,生活经历不同罢了。”夏小满云淡风轻地笑笑,“小时候,我收集过它的草根卖钱,所以认识。”   谈到傍晚,夏小满歇了一宿。翌日城门刚开,便踏上回程。冰雪消融,地表裸露,驿道一片泥泞。马跑着吃力,多耗一天才到江边。   他在一个春光灿烂的午后回到东宫,太子不在。琳儿说,太子去探望皇后娘娘了。说完,给了他一些点心,朝他借了几两银子。   这似乎已经成了她的习惯,但夏小满不介意,他需要这份关怀。   夏小满安顿好松鼠小满,赶到皇后的寝宫,见太子正陪着皇后和叶贵妃聊天。视线交汇,对方意识到他有要事禀报,便起身暂退。   主仆来到僻静无人处,夏小满气都没喘匀,便讲了北昌会逐步削减西北军需一事。   尹北望眉尾一挑,立即觉察出情报的价值,声音含着兴奋:“军需增减,事关战略。这说明,他们对西北方向的防御开始松懈了,这会在未来影响全局。藏好这秘密,别透露给任何人。”   夏小满慎重点头。他开心地想,自己和太子之间,从此又多了一个秘密。   “你也辛苦了。”尹北望戏谑地牵起嘴角,“楚九这人,有时聪明得可怕,却又傻得可怜。从前,他看不穿王妃的皮囊。现在,又看不穿王妃的身份。甚至,都不去查一查。”   “在感情上,宁王应该是个很纯粹的人。不怀疑,就不去查。”夏小满分析,“认定了,就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太喜欢叶小将军了,道家曰‘执迷’,佛家曰‘着相’,便是如此。他甚至还想把岳母接到王府,他始终以为,自己的岳丈是个普通的兵部小官呢。”   “我不纯粹吗?”尹北望俊美沉郁的眉宇间透出不满,不喜欢贴心的人赞美他人。   没错,你不纯粹,但这不是缺点。夏小满用一种不得罪人的方式答道:“论感情上的冷静和理智,驸马不如殿下。”   “你在说我无情。”尹北望冷冷一笑,捏起他粉白的脸蛋轻轻摇晃,“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说话间,夏小满看见皇后在叶贵妃的陪同下出门了。她的病有所好转,想四处走走。恬淡妆容和素雅大袖勾勒之下,隐约可见往昔倾城绝色。   御花园里,桃花打苞了,星星点点的粉,犹如打翻了胭脂。   夏小满默然相随,听主子们聊天。更多时候,是叶贵妃在讲话。她孤傲寡言,在皇后身边时却格外健谈。   “我大哥这辈子,就活一张脸。”叶贵妃对皇后聊道,“他去兵部侍郎府上喝酒,小五的娘仰慕他,献了支舞……小五生下来白白胖胖,他顾及脸面,硬要稳婆说,这是早产儿。放心,我侄女必然要嫁太子的,这样我大哥那张脸才够光彩。”   说来说去,皆为皇后宽心。叶贵妃还频频赞其美貌,皇后温婉而腼腆道:“美什么,我都多大岁数了,再加上生病……唉。”   “是人都会老,可不见得每个人都美过。”叶贵妃笑道,“十岁时,我跟着哥哥入宫赴上元灯会,乍一见姐姐,还以为是仙女呢!”   夏小满想,皇后的确曾艳绝江南,儿女也都像她。   忽然,皇后脚步一顿,目光落在不远处几个采折花枝的宫女身上。俞贵妃的心腹也在其中,衣着首饰都较旁人鲜丽。有个小宫女不慎撞在她背上,当即被甩了一耳光。她的皓腕赫然一条缀着玉珠的繁花结编绳手环,鲜红夺目。   皇后盯着它,本就暗淡的神采霎时更加枯败,颤声招呼:“你,你过来……”   几人快步而来,跪地问安。   皇后没理会旁人,命俞氏的心腹抬起右手。她握住那宫女的手腕,再度审视手环,难以置信地质问:“这是本宫亲手编织,祈福挡灾的,上月送给了皇上,怎么在你这?”   “奴婢该死,奴婢不知道是皇后娘娘编的!”宫女惶恐地摘下手环,双手呈上,“这是皇上随手丢给贵妃娘娘玩,贵妃娘娘又随手赏给奴婢的!望皇后娘娘恕罪!”   这女人低着头,可夏小满分明窥见她嘴角阴险狡狯的笑。这笑,激起他心头的恨:俞氏见不得皇后病好,非要把这个菩萨心肠的贤后气死。   果然,皇后呼吸急促,瘫软在地。尹北望痛心地叫了声“母后”,将其扶住。   “滚!”叶贵妃怒目切齿,呵退几个宫女。随后竟不顾奴婢们的阻拦,一把将皇后背了起来,健步朝寝宫而去,同时厉声命令:“快传太医!”   夏小满才发现,叶贵妃力气这么大。而后想起,听说她也身怀武艺,只是入宫后再未施展过。   太医诊脉后,说万不能再动肝火,病灶本就在肝脏。叶贵妃红着眼埋怨皇后:“就为这么点事动气,值得吗?!”   见陪在病榻旁的太子双眸赤红,夏小满也跟着难过。叶贵妃体会不到的,她不爱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也永远不会强撑病体亲手为对方编手环。   齐帝拿到手环时,夏小满也在场。当时,一家三口难得相聚一刻。男人说,梓童的手还像少女时那样巧,必定妥善珍藏这份心意。   “小满,你去找找皇上,请他移驾探望皇后。”叶贵妃吩咐。   夏小满得令退下。   略做打听,便得知皇上带着他心爱的女人,去风和园放风筝了。他将皇上的行踪回报,皇后虚弱地笑笑,看向儿子:“别在这耗着了,你也去风和园吧。上回不是约了叶家小妹,今天还要一起游园吗?不能爽约。”   尹北望苦笑,说不去了。结果,叶贵妃硬是把他推出来。   他人是去了,心思还牵挂母亲。和叶小妹散步时,明显心不在焉。对方聊园中曼妙春景,家里的懒猫,他只“嗯”“哦”地附和。人家说大猫似乎怀了崽,他居然说“恭喜”。   唉……夏小满恨不能与太子交换灵魂,替他聊天。面对一袭粉衣、明眸皓齿的俏丽少女,太子毫无情调,甚至忘了夸赞几句。   “我五哥什么时候能回家呀?”叶小妹捉着发梢问,“也历练得差不多了,我都想他了。”   “他很喜欢江北,想多留一段时间。”提到叶星辞,尹北望终于一口气多说了几句,“你五哥是春天离开的,也把东宫的春天带走了。”   叶小妹困惑地蹙眉。   正不咸不淡地聊着,那和睦的“一家三口”跃入眼帘。齐帝,俞氏和皓王。俞氏服饰华艳,令无边春色变得刺目。妩媚的笑融在风里,春风也变得刺耳。尹北望双眸微眯,仰望半空的燕子风筝,无声叹了口气。   “哎,叶姑娘!”皓王像一头野驴似的狂奔而来。夏小满猜,他收买了叶府的人,以掌握叶小妹的行踪,上次游园他也中途插了一脚。   叶小妹似乎很欣赏他洒脱不羁的跑姿,笑着说真巧,又遇见王爷了。接着,朝阔步而来的英武男人盈盈跪拜:“臣女叩见万岁,贵妃娘娘。”   “快免礼。满园春色刚露,叶姑娘一花独放,远远地我就看见你了。”俞氏热络地凑上前,像块狗皮膏药,贴在了叶小妹身边。   夏小满替太子感到烦恼,而太子呢,竟抛下叶小妹,去和皇上交谈。他只得相随,同时留意皓王的举动。   今日齐帝心情好,语气也和蔼。   父子俩沿湖畔边走边谈,尹北望提及改税法一事,齐帝调整着黑色龙纹便装的束袖,哼笑道:“朕准你改制,是想让你知道什么叫难。朕年轻时也想变法,施新政,可处处碰壁。你想向乡绅多征税,但是维稳要靠他们,得罪不得。一句话,还不是时候。你儿子的儿子去做,还差不多。   朕知道,驸马也想有点政绩,在那个什么翠屏府率先改制了。可是,要考虑实际。江南的宗族势力未经整顿,本就远强于江北。你踩一个人的脚,会有一百个人跳起来喊疼。勾结瑞王兼并土地的杨家,那永历小儿说端就端了,放在江南就没这么容易。”   齐帝步履稍顿,意味深长地笑笑:“你想变法,最终会发现,变到了你未来岳丈的头上。各地豪绅,皆以叶氏为首。最宏伟壮丽的楼宇,是叶氏宗祠。什么大宗、小宗,盘根错节。没法弄啊,会出乱子。”   尹北望神情一暗,点了点头,算是赞同。   “国库亏空,还有其他举措。”齐帝眺望湖色,悠闲地做出决断,“先前我们讨论过的,就照那个来。百姓积贫、失地,多因偿还不起泛滥的‘印子钱’。那就由官府低息放贷,将这一块管控起来。” 第180章 深情总为薄情伤   尹北望道:“儿臣想,先裁撤冗员。大齐的官吏里,十之二三尸位素餐。”   “也好。”齐帝拍拍他的肩,“不过,别再去招惹俞仁文,那就是个粗人,凡事绕开他。也不要动叶大将军辖下的三个州,西北是大齐的命门,乱不得。其余的地方,无所谓。”   聊罢政事,尹北望话锋陡然一转:“上月,母后送您一条她亲手编的手环,您还带在身上吗?   男人眼中闪过困惑——他已不记得这回事了。随后敷衍,放在书房了。尹北望眼底泛起冷冽的哀戚,轻声道:“儿臣只是随口一问。”   齐帝前往湖心亭垂钓,见尹北望还想跟过去谈政事,夏小满终于忍不住,劝他去陪未来的太子妃:“君子抱孙不抱子。恕奴婢说话不中听,殿下若能尽早给皇上添个皇孙,他就不会因公主远嫁而怨恨你了。”   尹北望默然盯了他半晌,幽幽一笑,好整以暇地问:“说这些话时,你心里不难受吗?”   夏小满霎时心乱如麻,轻轻摇头,脸却飞红。   尹北望神情微妙,略带轻佻、得意和怜爱。不过,只有一点而已。像有一团酸涩的东西,飞速在他心头掠了一下,留下浅浅的涟漪。   他也许看穿我了,而且还觉得挺好玩,夏小满心酸地想。就像发现豢养的猫儿鸟儿对自己有爱意,短暂的讶异后,认为一切都理所当然:当然要爱我,不然,它们还能去爱谁呢?   一旦被看穿,很多事就变了。太子会留意自己的举动,然后以轻慢的姿态在心里加以把玩。想保有为数不多的尊严,必须收敛一点。   “快去吧,殿下。”   尹北望听从劝告,回到叶小妹身边。俞氏的心腹也赶来了,跟在主子身后。一时间,少女周围尽是各怀心思的人。   夏小满冷冷瞟着那气倒皇后的宫女,冰冷的恨意在心里滋长。他不受控地去想那三个死在自己手下的水贼,并从中汲取仇恨的力量。   尹北望听着兄弟和未来的妻子愉快交谈,没话找话道:“你一点也不像你五哥。”   “我为什么要像五哥?我谁也不像。”少女傲然反驳。   皓王瞥一眼母妃的心腹,笑着附和:“没错,人不一定要像父母兄弟,也不一定要按照既定的命运走下去。”   “这话有意思。”少女莞尔。   夏小满悚然一惊,这些都是那宫女传授的,在诱导叶大将军唯一的千金叛逆——嫁太子是命运,嫁皓王则是“追寻自由”。这种念头就像种子,一旦在心里扎根,将结出可怕的果实。   这样的果子,已有一颗了——逃婚的公主。   “怎么,王兄也要与命运抗争吗?”尹北望冷笑。   皓王讪讪地说,自己的命已经够好了,没什么要争的。   皓王很擅长和女孩打交道。比起太子的阴郁,他总是在笑,开朗活泼。他给少女讲市井趣事,说每逢佳节,就看见很多已婚女子去城门摸门钉。但姑娘家可不能摸,因为那是"添丁"之意。   叶小妹说,母亲不放心她上街,哪怕有一群人相随。皓王顺势道:“有空我陪你。”   见太子成了闷葫芦,夏小满开始助攻:“皓王爷身上的疹子都好了吗?”   叶小妹打量皓王:“你染病啦?”   夏小满豁出去了,斗胆抢答:“不严重,王爷去江北时水土不服,又复发了两回。”   少女秀眉微蹙,似乎联想到花柳病。夏小满的目的,就是暗示她皓王风流。   “主子说话,轮得到你个奴婢多嘴?!”走在儿子身边的俞贵妃驻足怒斥,看向心腹,狠狠一指夏小满,手上的红宝石闪烁如血光:“去,掌他的嘴!”   那宫女上前半步,挽起袖子,怯怯地瞄一眼太子,瞬间被对方冰冷的目光逼退。尹北望将视线移到俞氏脸上,冷漠而有礼道:“我的人,我自会管束,不劳母妃费心。”   俞氏红唇一挑:“太子操劳政务,对下人太过放纵,不如本宫替你管管!”言毕,她不顾体统,要来打夏小满的脸,“亏你还是东宫的总管,一点礼数都不懂!”   夏小满不敢与其撕扯,跪地叩首,顺便把头埋藏在双臂之间。俞氏不便俯身打他,就愤恨地踹他。太子说着“母妃息怒”,抬手阻拦,被俞氏用力挥开。   啪,一个香囊自太子袖中落下。   夏小满心里一紧,立即用衣袖盖住,却还是被眼尖的俞氏瞄见,一脚踢开他的手:“什么东西,好像是从太子身上掉下来的?”   她命心腹拾起香囊,见其中藏有一缕青丝,当即轻蔑地哂笑。她扫一眼叶小妹,用妩媚上挑的眼角勾着太子:“呦,太子这是跟谁定情啦?你尚未婚娶,玩玩也就算了,怎么还认真了?”   尹北望沉默,神情阴沉而懊恼。   “是奴婢的。”夏小满以跪姿立起身子,平静地说,“娘娘看岔了,这是奴婢的。”那里面,的确是他的头发。叶小将军的头发,早已飘散于沅江的风中了。   他必须出头,不能让未来的太子妃怀疑,太子心里有别人。   俞氏掂量香囊,眼神像两枚冰冷的钉子:“小满,你还真是风流呢。当年,带太子逛青楼的,就是你吧?”   她顿了一顿,将香囊摔在他脸上,厉声诘问:“说!跟哪个贱婢有私情?除非恩赐,不得擅自对食,你不懂吗?是不是那个叫琳儿的丫头,长得妖里妖气的!”   尹北望烦躁地叹了口气,回护道:“我会回去查清楚。”   这时,原本垂钓的齐帝来了,一脸看热闹的兴奋。俞氏立即将夏小满与宫女对食一事相告,齐帝连呼“真新鲜”,颇感兴趣地问夏小满对方是谁。比起愤怒,更多是猎奇。   夏小满心里已有打算,从容请罪:“就责罚奴婢一人吧,是我主动的。”   “呦,你还护着她,挺有男子气概么。”齐帝听了笑话似的哈哈一笑,看向太子,神色陡然转冷,“岱岚,你的总管跟宫女对食,你说怎么办?”   “打吧。”尹北望冷漠而果决,“打到说为止。”   这是一个令齐帝满意,令夏小满遍体生寒的命令。他的泪倏然盈满眼眶,来不及看一眼太子,就被随行侍卫按趴在地。他顺手将香囊敛入袖中,脸贴着萋萋春草,恍惚间嗅到太子身上的熏香,那也是类似的气息。   板子落下,重重砸在臀后,激起沉闷深远的钝痛。还没缓过气,第二下又来了。附近没有廷杖,用的是船桨。粗硬厚重的木板一下又一下砸在身上,最终翻涌成疼痛的巨浪。   “啊——”夏小满十指抠进泥土,流泪斜望太子。对方双眸泛红,用眼神催促他随便攀咬个宫女。   他阖起双眼,死咬着牙:忍!忍一下再说,一击制敌。皇后待你那么好,你得给她报仇!   他猜到这顿打免不了,但没猜到,命令会从太子口中说出。宫里的主子,谁都能打他,唯独太子不行!不行!他们那么亲密,共享那么多秘密。他为他做了太监,为他天南地北奔波……   太子早已不是十二岁时,那个勇敢的少年了。他不会再求情说,“小满是儿臣最亲近的玩伴”。他怕惹皇上不悦,所以决然下令。   他成长了,也退化了。   夏小满在痛楚中苦笑。他本该甘愿挨打,并以此为荣。从前的他,绝无怨言。可是,发生在叶星辞身上的,王爷和“小宫女”因缘邂逅的故事,给了他不该有的奢望。   人的所有痛苦,都源于奢望。   再忍,忍一下……忽然,有一板子落在他腰侧!那里是肾脏,再挨几下,他就活不成了!   “别打了!我说——”他凄厉地嘶叫,涕泪齐下,指向俞氏的心腹,“是她!”随后,他故作哀戚地望着她,“对不起,我受不了了……”   俞氏上扬的嘴角猛地一抽,由幸灾乐祸转为错愕。她看一眼心腹,吼道:“胡说!你敢污蔑本宫的人?”   那宫女也愕然惊叫:“夏公公,我、我何时与你有首尾?!你被打糊涂了!”   “好吧,既然你一点也不心疼我,那我也不护着你了。”夏小满艰难支起身子,“中午幽会时,我看见你背上红了一块,这足以证明我们的关系了吧。”   俞氏双目怒瞪,当即扒开那宫女的衣衫。雪白的脊背上,一块磕碰的红痕赫然在目,齐帝也笑着凑上去看。俞氏暴怒,毫不犹豫甩去一巴掌:“你个吃里扒外的贱东西!”   “娘娘,我真的没有啊!”女人惶然辩解。   “回宫再收拾你!你,你——”俞氏呼吸紧促,朝齐帝身上一歪,晕了过去。   夏小满想,她不是装的。那宫女知道她太多秘密,她难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背叛。   他缓缓爬起来,感觉身子断成了两截。太子命人把他抬走医治,用唇语夸他办得漂亮。然后,朝他柔和地笑了一下,若无其事。 第181章 屁屁都摸黑了   夜晚,夏小满趴在自己的房间,晾着刚刚涂过药的伤处。他的臀腿一片淤紫,朝外渗着星星点点的血珠。   松鼠小满蹲坐在他面前,从腮帮子掏出一枚花生,朝他嘴里塞。他忍痛一笑:“谢谢,我不吃……小满,你真傻。”   他对它说话,也讲给自己听。   “他看穿你了,他什么都知道,可他不在意。他多尊贵啊,一个奴婢的爱,多一个不算多,少一个也无妨。所以,他才会下令打你。小满,今后别理他了……可是,他身边只剩你了。”   松鼠抱着花生,用漆黑的小眼珠盯着他。   吱呀,门板开合,一道俊挺的身影闪现。太子纡尊降贵,竟走到这偏僻的配房来了。他左右看看,信步靠近床榻,搭边落座,“怎么样?”   “不怎么样。”夏小满嘀咕,不自在地绷紧肌肉,引起更剧烈的疼痛。   “你怎么知道,那女人背上发红?”   “在御花园时,我看见有人撞了她一下。”   “你真聪明。”尹北望打量那纤细身躯上淤肿不堪的伤痕,眼中闪过疼惜,有些无措地解释,“我怕皇上责备我驭下不严,所以才下令打你。最近他都没指责我,我不想打破这难得的和睦。我没想到……你会扛这么久。”   “殿下无需多言,奴婢不敢有怨言。”夏小满冷淡地回应,从枕下摸出那个香囊,“殿下此行,不只是为了解释几句吧?是不是来找我要这个?以后,别随身带着了。”   “我没想找你要,还以为丢了。”尹北望欣然接过,说皇后今天不适,明天再处理“对食”一事。夏小满会被调走,但只是暂时的。风头过了,还会回来。   还有,俞氏的心腹宫女悬梁自尽了,八成是别人“帮忙”吊上去的。为大事化小,俞氏不会继续追究夏小满。   夏小满轻轻“哦”了一下,面朝床内。   在药膏弥漫的苦味中,他犹豫一下,平静地说出令对方万箭穿心的话:“殿下,有些事忘了汇报。叶小将军又长个子了,而且,他已经先你一步成为男人了。”   太子投在他身上的影子,晃了一下。那影子似乎四分五裂,碎片披在他的伤口,加快了愈合。他快意地勾起嘴角,享受着他人的痛苦,而自身的疼痛登时减轻了。   如他所言,在能力范围之内,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从江北回来的路上,他还想着,千万别叫太子知道。而此刻,他想让对方也品尝苦涩。再尊贵,也是血肉做的,也可以被卑微者伤害到。   这是他的一点点报复。   他不知太子何时离开,就像不知自己何时睡着了。自始至终,只有松鼠小满陪着他。只有他的影子,陪着他。   **   春光漫漫,将叶星辞英气秀挺的影子投在宁王府门口的石狮,修长有致,一片黢黑。   他移动脚步,发现石狮依旧发黑,灰头土脸如村里的狗。去岁初冬大婚时,这对狮子分明洗了澡。才过几个月,又被附近的百姓摸黑包浆了。   摸摸石狮头,一生不用愁。摸摸石狮腚,永远不生病——这是百姓笃信的祈福真理。他蓦然意识到,最近大家生活艰难,所以石狮才格外黑。活得越难,越要找些虚无的寄托。   “走吧,去别处逛逛。”叶星辞看向属下们。   他们在城里转了转,见当铺门口排着队。有的怀抱瓷器,有的手握字画。两手空空的,则来典当身上的衣物。   他与队尾一名枯干的中年男子攀谈,对方说,这个冬天较往年冷,吃得多、烧得多、病得多。开春青黄不接,粮价又高,生计艰难。不过,一年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死不了。   男人打量叶星辞那张没吃过苦的精致面孔,又看看身上的青色软缎窄袖劲装,目露羡慕,说出的却是:“我若有你这么一件好衣裳,肯定当了,给老婆买肉吃。”   “你是个好男人。”叶星辞夸赞道,朝于章远一摆头,继续闲逛。   街边有人卖女儿,说只卖正经人家,不卖烟花之地。路过庆王的酒楼之一,他看见伙计喝令乞讨者去后门等着,别在前门妨碍生意。   叶星辞以为后门在布施粥饭,也绕过去观察,心想:楚老四还算办了点人事。半月前,这老小子为了嫁祸兄弟而拘禁殴打无辜民众,亏着心呢。   许多衣衫褴褛者蹲守在后门。   片刻,有伙计拎出两大桶剩饭菜,喂猪般吆喝一声,乞丐流民便一哄而上。有的用破碗舀,有的直接上手抓,连汤带水地吞。为了多吃,几乎不嚼。最后,从残羹冷炙里捞两块骨头作为一餐的收尾,躲在僻静处,慢慢地嗦缝里的肉渣。   叶星辞心下恻然,胃里翻腾,震撼得久久难以挪步。这种撼动持续到了晚饭桌上,面对可口的菜肴他食不下咽,频频干呕,眼前闪过饥民捞泔水吃的情形。   “怎么了?吃太多肉,积食了吧?等会儿叫厨房做点酸梅汤。”楚翊关切地来拍他的后背。拍着拍着,手有了自己的想法,不受控制地往下滑。不去抓桌上的肉,却去抓人家身上的肉,餐桌陡增暧昧。   “屁股都摸黑了。”叶星辞出神地嘀咕。   楚翊两耳一红,投降似的亮出洁净的手掌:“不会黑的,我刚回家就洗手了。”   “我说石狮子的屁股。”叶星辞顺势握住楚翊的手,“注意到了吗?又被摸黑了。百姓日子苦,就格外喜欢来摸,给日子找个盼头。就像冬日里画‘九九消寒图’,盼着花瓣早点画满。”   楚翊说,因冬季严寒多雪,民生确实较往年艰难,各地官府已放粮压低粮价,但这远不算是饥荒。北方不似江南膏腴之地,年年如此。   “今天,我仔细探索了都城的许多角落,就像我们探索彼此的身体那样。”叶星辞弯起一双纯真笑眼,却开了个相当荤的玩笑,给楚翊听愣了。   他若无其事,继续道:“我看见,庆王的酒楼会施舍剩饭菜。我想,我们也在王府后门搭个粥棚施粥,救济生计艰难的民众。”   楚翊眉头微蹙,似乎想反对,最终还是点了头:“那你着手准备吧,明天我早点回来,和你一起施粥。这里面说道很多,没你想得这么简单。但只要是你真心想做的事,我就支持。”   “我懂!”叶星辞不满于楚翊那对待孩子般的口吻,说出自己的见解,“升米养恩,斗米养仇。而且,那些不困难的也会来喝粥,不劳而获就算了,还把馈赠当做理所应当。给他的粥稀了少了,还会心生怨念。庆王府的人,八成也会来捣乱。不过,我还是想做。”   楚翊挑眉一笑,眼含欣赏:“是我低估你了,臭小子想得还挺深。”原来,少年绝非热血上头,而是深思熟虑。看透了利害,却义无反顾,这才是真正的勇敢。   真可爱,每根发丝都透着可爱。楚翊想,自己可以一整天什么都不做,只盯着王妃看,却丝毫不会觉得浪费时间。   “今天过得怎么样?”   “还那样,挺无聊的。”楚翊撇撇嘴,眼中漾着温柔的光芒,“不过,一见到你,就觉得今天过得挺有趣,和之前的每天都不一样,对明天也充满期待。”   “嘴真甜。”叶星辞单手托着下巴,嘻嘻一笑,“楚一只,你该不会是一只蜜蜂吧?”   “那你来尝尝。”   叶星辞野兽般扑进男人怀里,居高临下地吻住对方的唇。他感觉,男人的两只手又特立独行,沿着脊背游走,滑到可爱的山丘。   怎么又这样……叶星辞微恼,移开红润发亮的唇瓣,怒斥道:“不许乱动!”   “我手没地方放。”楚翊笑吟吟的,面露无辜。   “那就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叶星辞一本正经做出示范,肃穆地合掌在胸。   楚翊捂着脸笑:“谁家正常人边亲嘴边祈祷?”   “感念上苍,让你拥有怀里的人,和眼下的吻。”叶星辞再度将唇凑近,令彼此滚烫的呼吸相融,“现在,重新开始。”   一早,天仍半黑,小两口就醒了。   在床上嬉闹着说了会悄悄话,一个去上朝,一个招呼伙伴们起床,在王府后门搭棚架灶熬粥,用的是厨房两口最大的铁锅。   众人缺少烧灶下厨的经验,劈柴用了不少,火却不旺,烟倒不小。桂嬷嬷的小儿子永贵来帮忙,他手脚勤快,人也机灵,深得姑娘们喜欢。   两口锅里下了米,永贵边搅和边说:“水烧开后,得用文火咕嘟着,不然粥就会扑出来。还得时常搅动,不然就糊底了。”   米汤飘香,引来几只黄狗,云苓挥舞着锅勺将它们撵走。   粥还没好,人便聚上来了。叶星辞维持秩序,叫人们排成一列。目光扫过一张张粗糙朴实的脸,他希望能看见那个卖女的父亲,也带着孩子来喝粥。挺过开春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也许就无需骨肉分离了。 第182章 快来围观美人   米粥翻滚,浓稠喷香。   开始施粥后,为了尽可能地公平,叶星辞定下规矩:“无论男女老幼,一人一平勺,还想喝就重新排队,自称肚量大也不行。”   队列中的人翘首盯锅,数自己前头还有多少人。每次米粥的高度降下一截,便焦虑地狂舔嘴唇,像在隔空舔粥。这些人中,有的面有菜色、枯瘦如柴。有的衣着体面,脸也白胖,手捧海碗,怀揣有便宜不占是傻蛋的信念。   对于后一部分人,叶星辞没驱赶。谁需要帮助,谁不需要,其界限难以划分。也许某个人只是穿得好点,但家里的米缸空空如也。既然做了,就一视同仁,不必苛求。   舀粥颇耗臂力,不多时便手臂酸痛,大家轮班来。叶星辞替下子苓,舀起一勺白粥,倒入面前的大瓷碗,却窥见一道刺目金光闪过。   再一视同仁,他也忍不住质疑:“喂,你手上还戴着金镏子呢。”   “金镏子又不能吃。”那男人不耐地斜来一眼,“好好熬你的粥吧。”说完,一边走,一边将嘴凑在碗沿吸溜。   叶星辞心里窝火,手上的动作也粗暴。目光迎上一对怯生生的黑眼睛时,那火倏然熄了,心也柔软下来。   是昨日见过的,正在寻买主的小姑娘。羊角辫插着一根枯草,被父亲领着,踮脚着迷地朝锅里巴望。   叶星辞舀了两勺粥,放进缺了口的碗里,告诉男人:“以后天天来吧,先别卖闺女了。”   男人拘谨而苦涩地笑了笑,牵着女儿离开。却没走远,而是眼巴巴地看着叶星辞,似乎有话想说。   叶星辞将锅勺递给于章远,走出粥棚,问他们何事。男人吭哧半天,低声问他王府买不买人,想给闺女找个好去处,依依不舍道:“这丫头听话,会做针线活。”   “你若是个混蛋,我可能就把她买下了。但我看你根本舍不得,所以还是算了吧。”叶星辞笑眯眯地在小姑娘头上揉了一把,顺便摘掉那根枯草,“眼看春耕了,每天来这喝粥,熬过这段时间,然后到城外田庄做做短工。你可以去宁王爷的田庄,就说王妃叫你去的。”   男人感激地点头,以袖拭泪,牵着女儿要走。   小姑娘不小心踩了叶星辞一脚,诺诺地道歉。叶星辞笑着从身上摸出一块点心送给她,她愣了一下,惊喜地把点心塞进嘴里。她鼓着腮帮子,直勾勾看着他,又踩了他一脚,然后期待地伸手。   “哈哈哈……没有了,就这一块……”叶星辞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目送父女俩走远,返回粥棚。   小太监福全和福谦将他拉到僻静处,提议往粥里掺沙子,能尽量减少那些不饿还占便宜的。因为真正需要救济的人,不会介意粥里有沙。   “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福全道,“兆安的粥厂施的粥,回回都有沙子,可我还是喝得可香了,就是偶尔胃疼。”   经过慎重考虑,叶星辞选择拒绝:“善念无需经过筛选,乞丐也值得一碗干净的白粥。算了,就先这样吧。”   子苓等人提议,叶星辞该亮出王妃的身份。王妃当街施粥,可以为王爷积攒民望啊。犹豫之际,已被姑娘们簇拥回府,为他梳妆打扮。他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半推半就。   “唉,你们就爱折腾我,妆别太浓哦。”叶星辞坐在妆台前认命地阖眼,随她们笑嘻嘻地摆布。唇上一凉,是点了胭脂,他轻抿嘴唇,动作已然生疏。很久不涂胭脂了,陌生的芬芳提醒着他,他仍是“公主”。   “让开,我来梳头,我梳得好,嘻嘻……”   片刻,姑娘们不再动作,兀自惊叹。叶星辞缓缓睁眼,与镜中风华绝代的美人对视。发髻轻挽,几支玉簪斜卧其间。双瞳剪水,般般入画。配一件素气的浅绿袄裙,宛若春日里第一片新叶。   只是,相比一年前,他的肩膀更加宽阔,轮廓也更加英气。   “叶小将军生得真美,让人不忍移目。”子苓对镜柔声夸道,“只要别开口闭口就是老子,哈哈。”   “老子得走了,不然他们几个忙不过来,哈哈。”叶星辞大大咧咧地起身,临走前又瞥一眼镜中朱颜。夏小满的声音掠过耳畔:当你照镜子,你首先看到的是大齐的社稷,是太子,是叶家百年盛名,最后才是你自己。   最后才是我自己。   回后门的路上,碰见管家王喜。他犹豫地问起这半天施出去多少米,得有一石了吧,显然心疼了。叶星辞笑着说,自己会用嫁妆买粮,不走府里的账。   “王公公真抠门儿,这可是给他家王爷长脸的事。”姑娘们小声议论。   叶星辞迈出后门,抬手制止道:“别这么说,管家不容易。俗话说,当家三年狗也嫌,王公公必须精打细算。”   他挽起袖口,投入忙碌。伙伴们一边添柴烧水加米,一边“王妃王妃”地喊着,宁王妃当街施粥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   那些裙屐少年、纨绔子弟,都来一睹齐国公主的风华。粥棚对面的墙头,黑压压坐了一溜人,垂下的小腿活像挂在房檐的一排腊肉。   米汤热气氤氲,仙气似的笼着王妃。隔雾观美人,越看越精神。不过,惮于宁亲王的地位,没人敢表现出轻浮,只静静观赏。   叶星辞顺势而为,让也来帮忙的四舅搬出个箱子,贴上“积善成德,善满三千,天必降之福”的字条,向这些公子哥收取善款,多少随意,银子会用于继续接济穷人。花花太岁们负气斗狠,一个赛一个的出手阔绰,整锭银子往里扔。   未来一个月的粥钱有了,叶星辞想。   午后,楚翊如约而至。   他衣着随意,打扮得像个英俊的家丁。见粥棚四周人头攒动,不仅有排队打粥的,还有围观的,连墙头都长出人来了。真热闹,这是看什么呢,他也笑着往前凑,旋即笑意凝固:原来,是看我老婆呢。   这臭小子居然又穿起女装,正操着一柄长勺,孔武有力地搅和一大锅粥,都起漩涡了。一对小巧耳坠,在被热气熏红的颊边乱晃,晃得楚翊直泛酸。他拨开围观者,像在人群中游泳,走近粥棚。   “九叔,你回来了,今天不忙?”一个服饰华贵的俊朗少年开口问候,居然是四哥的儿子。这小子像走地鸡,耗在街上的时间,比在家里都多。他爹一出门理政,他就溜出来玩。   “都聚在这看什么?别添乱,挡着领粥的人了。”楚翊神色晦暗。   “学习如何熬粥。”庆王世子诚恳道,“掌控火候,搅动手法这些。”   学个屁!你是来看你九婶的!楚翊叫他们退远点,别阻碍排队民众,随后从王妃手里接过长勺,低声问怎么打扮成这样。小五笑嘻嘻道:“王妃当街施粥,也算一段佳话。”   “嗯,人美心善,半城人都跑来看你。”楚翊嘀咕。   “吃醋啦?我又不是大门口的石狮子,放心,没人敢摸我。”少年凑在他耳边,悄悄地说,“只给你摸。”   楚翊小腹一热,像被热粥淋了一身。好想一箭把太阳射熄,然后就可以在夜晚的被窝里尽情……唉,此非君子所为。   他小声闲聊光启殿的日常:“因为上回的丑事,四哥还郁闷着呢,也更恨我了。批阅奏折时,他总是一边盘手串,一边乜斜我,然后手上更使劲,大概把手串当成我了。”   “他憋着坏呢,我们得提防点。”叶星辞用羹匙尝了尝米粒,这一锅还有点夹生。   “坏吧,他再行差踏错几次,就彻底失信于皇上和吴大人了。”楚翊侧目望向蜿蜒的队列,“人可真不少。”   忽听一阵嘈杂,四个衣衫褴褛的男子互相搀扶而来,挤在粥棚前,神情痛苦地哀嚎。他们年岁不大,却很显老,有一种小小年纪就一把年纪的感觉。   叶星辞蹙眉观察,瞬间断定他们是找茬。脸虽脏,却是刻意涂抹。衣服的破洞也是剪的,有着麦茬般整齐的缺口,而非经年累月的磨损。古董有做旧,这伙人则是“做穷”。   “救命啊!我们喝粥喝坏了,宁王府往粥里掺毒药!”四人捂着肚子凄惨嚎叫,陀螺般满地打滚儿,“居心险恶,嫌我们这些穷苦人碍眼,就想把我们都毒死!”   “什么,粥里有毒?!”民众哗然,刚盛了粥正在喝的,全都噗地吐了,还使劲抠嗓子。那些前来欣赏美人的公子哥,也都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他奶奶的……”叶星辞撸起袖子,想讲道理,先动嘴后动手的那种。罗雨也冷冷地上前一步。楚翊沉着地抬手阻拦,同时舀了一勺粥放在嘴边,不慌不忙吹了吹,接着吸溜一口。   “有没有毒,喝一口不就知道了?”   一个打滚的陀螺人又叫嚣:“不是在锅里下毒,而是单独分发给每个人时,将毒下在碗里!现在,我们全都五内如焚!哎呦……疼死我了……” 第183章 亲一下,砍砍价   “来,我给你们解毒!”叶星辞一声暴喝。他摆脱楚翊的阻拦,轻盈地自粥棚一闪而出,并安抚夫君:“别急,我能解决,我会以理服人。”   四个找茬者被眼前的绝色所震撼,愣了一下,才继续打滚儿。叶星辞不屑地想,这番闹事,大概只是庆王府某个管家一时兴起,庆王干不出这么蠢的事。   “你们四个,站起来。”叶星辞命他们起身,两两相对而立。四人挤眉弄眼,“哎呦哎呦”地照做,说自己要死了,叫宁王府赶紧交出解药。   “爱妃,你要——”不待楚翊靠近,叶星辞已经动手了。   只见他脸色冷峻,高喊一声“解药来了”,从四人之间箭步冲过,同时左右手快速出拳两次,每一拳都稳准狠地击在每一人的胃部。紧接着,他收起架势,笑嘻嘻地快速闪回楚翊身边。   围观者齐齐一抖,也跟着捂肚子。   见王妃动了手,罗雨眸光一凛,瞬间双刀出鞘挡在最前,准备迎敌。然而,敌人的还击方式相当别出心裁。   “呕……”四人捂着肚子,双肩和腮帮子同时耸起,之后纷纷低头,全吐了。谁能想到,宁王妃如此明艳的少女,或者说少妇,一上来就动手,而且劲还不小。   呕吐物酸臭熏天,其中没有米粥,倒尽是肉糜。可见,几人刚享用了一顿相当丰盛的午饭。楚翊恶心得扭过脸,又忍俊不禁。   “呕……肚子疼死了,都疼吐了……”   叶星辞冷冷一笑,围着继续强装毒发的几人兜圈,绿裙飘逸如春柳,高声讨伐:“来来来,大家忍着恶心看一看!他们是穷苦人吗?他们喝粥了吗?他们就是见不得宁王府行善,故意来泼脏水!”   有排队打粥的百姓掩住口鼻凑上前,惊呼:“吐的全是肉!”“太不像话了,你们吃肉就算了,还不许我们喝粥?”众人愤然声讨,“是谁派你们来的?”   四人互相交换眼色,自然不会承认,往地上一坐,像濒死蟑螂似的疯狂蹬腿:“打人啦——宁王府打人啦——”   “闭嘴!我想啐你们,又怕玷污了我的唾沫。”叶星辞明眸一瞪,冰冷地讥讽,“你们的五官如此凌乱,脑子却简单朴实。至今九成新,出生以来就没怎么用过。这么傻就别出门了,太不安全了!”   他瞥一眼好奇旁观的庆王世子,谋算着:光证明粥里没毒还不够,最好让闹事者不打自招,承认他们是庆王府的,才算扭转局势。   他眼珠微转,闪过慧黠的光,高声诈唬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几个的来路!你们家小主人就在这。方才,我听他自言自语,说你们丢人现眼,回去一人打断一条腿!”   四人倒吸一口凉气,刷地扭过头,齐齐看向庆王世子。一人还哀求道:“世子爷,开恩啊!”待反应过来,已经迟了。看热闹的公子哥们,也随之看向庆王世子:“原来,他们是庆王府的仆人!哈哈!”   “是庆王府的……什么?怎么又是庆王府,上回打人的就是他们……”百姓又开始喝粥,窃窃私议。   庆王世子一脸迷茫:“我不知道啊。我家仆役门客二三百,我哪记得谁是谁。”又询问身边的跟班,“他们是咱府里的人吗?”   跟班们支吾着“不认识”。   这时,沉默已久的楚翊对着侄子开口:“你婶婶只是随口诈他们一下,没想到他们是庆王府的人。看在你的面上,九叔就不追究他们了。”   他冷冷瞟一眼找茬的四人,轻蔑道:“别把九爷我的善良当软弱,给我泼脏水,你们几个还不够格。再闹事之前,先去我的铺子定几口棺材吧。”   四人互相看看,连滚带爬地溜了。庆王世子张口结舌,对楚翊解释一番,说自己完全不知情,也脸色灰暗地走了。   百姓继续排队打粥,并自发清理了几滩呕吐物。叶星辞为自己的急智沾沾自喜,却见楚翊神色冷峻,非但不夸他,还朝他翻白眼。   可能是眼睛进沙尘了吧。   叶星辞像春日的蜜蜂,转着圈忙了一下午。入夜后,他累得倒头就睡。刚碰到梦境的边缘,就被一把薅回现实。男人压着他,狠狠亲了他一下,语气和吻一样凶悍:“叶小五,你怎么回事?!”   “嗯?”叶星辞茫然地揉眼睛,“你梦游啦?”   “我等着你主动跟我检讨,等了一下午,你都没有表示。”床头红烛,映着楚翊燃烧着怒火的深眸,“我以为,你想等到被窝里再说,结果你一上床就开始说梦话?什么‘开饭了快拿筷子’之类……你不知道,自己犯错了吗?!”   “检讨?”少年悠然打个哈欠,琢磨了一下,“我该有嘉奖才对吧,我解决了难题。”   “哼,你自己反思一下,然后告诉我。”楚翊又狠狠在少年唇上烙下一吻,以彰显自己的愤怒。他翻身坐在床边生闷气,等着对方清夜扪心、反躬自省,却听他的王妃肆无忌惮打起了猫似的小呼噜。   “喂,你有没有反思?!”楚翊回手在小五屁股轻轻一拍。   “反思……反思了……呼……”   “我是认真的!”楚翊站了起来,拔萝卜似的架着小五腋下,将其从被窝连根拔起,“坐直了,把眼睛睁开!我来告诉你,你错在哪!”   少年蚕宝宝似的裹起被,惶恐地睁大一双纯澈星眸。   “白天为何直接动手?”楚翊用力捧着对方的脸,严厉而直白地质问,“万一惹恼了那几个杂碎,不顾死活当街反手攮你一刀,怎么办?怎么办?!”   “你吼什么!你属猪,又不属虎。”小五先指责了他的语气,又扬起脸,怡然自若地反问,“面对污蔑,你有更好、更直接的解决办法吗?我随机应变,而且效果很好。”   “你总是冲动,沉不住气,爱出风头。”楚翊痛心地叹气,“往远了说,剿水贼时你擅自登船,将自己置于险地!往近了说,你跟你的几个弟兄在巷子里被人堵了,而你居然若无其事,不告诉我?!”   小五吐了吐舌,却理直气壮:“才没有。”   “罗雨亲眼所见!”楚翊恼火地戳破他的狡辩,“那几天你总是在外面转,我就命他暗中保护。他见你应付的来,就没出手。”   “你看,我应付的来。”小五讪讪地嘀咕,“我清楚我能力的上限,不会硬碰硬,你不用操心,会长白头发的。”   “你得改一改。”楚翊语重心长。   “老子就是这样的男人。”   见小五还在嘴硬,楚翊剥蒜似的将他从被子里剥出来,握着他依然稚气的双肩,深深地望着他,像凝望捧在手心的珍宝:   “为了我,别再意气用事!你心里有数,可我没数,我受不了!万一你被那四个人伤害了,我怎么办?你是我的半条命!自从体会过失去你的感受,我就成了胆小鬼。你知道吗,你消失在江水里,我找不到你的时候,我恨不能变成一条鱼。”   一瞬间,小五脸上的倔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限柔情。   他服了软,一滩水似的涌进楚翊怀里,在楚翊的脸颊“啾啾”亲吻:“抱歉,逸之哥哥,我只顾出风头,忽略你的感受了。再有类似的情况,我一定和你商量,好不好呀?”   “别抱歉了,抱我吧。”楚翊怒气顿消,都快飘起来了,笑眯眯道,“以‘戒急戒躁’为题,写一篇自省书,至少千字。”   “亲一下,减一个字。”少年开始砍价,同时啄木鸟般迅速在他脸上落下一串吻。   “不接受讨价还价,我是个有原则、讲底线的人。”楚翊面不改色,却双耳通红,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嗓音低哑,“除非,你先让我试探一下你的底线,我们来一场知根知底的交流。”   “我的底线坚不可摧,固若金汤。”小五双手往后一捂,表情坚毅刚强,宛如守城将军。   楚翊哑然失笑,也没继续逗他,整整枕头拉过被子躺倒。说实在的,他也有点累了。刚萌生睡意,身上一沉,灼热的鼻息刺在脸上,像有只小狗凑过来了。   “就算不能讨价还价,我也想亲亲你。”说着,少年轻轻吻住他的唇。 第184章 老卑鄙了   有人在香吻中沉沦,有人在烦躁中打转。   数街之隔的庆王府,烛火将男人徘徊踱步的身影投在窗棂。他脚步一顿,训斥跪地的二管家:“谁准你叫人去闹事?你脑子里装的是米豆腐吗?还是沉在锅底的稀碎的那种!本王上回丢的脸还没捡起来呢,又被你们这帮蠢货踩了一脚!”   跪着的低声认错。   “最近这段时间,要谨慎行事,离宁王府远一点。”站着的又开始徘徊,忽然浑身一震,“等等,既然做了,不如将计就计,把事情搞大……”   暗夜,隐匿阴险的黑影。   晨曦,照耀滚沸的白粥。   粥看起来是金色的,叶星辞舀起一勺,倒入面前的瓷碗,并拒绝了对方再添半勺的请求——得重新排队。   来观赏“美人施粥”的居民,将王府后街挤得水泄不通。很多人因此对曾经的敌对国心生好感,对山灵水秀的江南心往神驰。这位齐国公主和丰神俊朗的九爷,真是天造地设的眷侣。   公主熬的不是粥,而是一锅赠与天下人的太平盛世。今天,她做男装打扮,着一件素净白衣,宛如白粥幻化的仙子。   “王妃,再有人来找茬,你可别擅自动手了。王爷特意留我在家,以防不测。”罗雨抱着手臂,立在粥棚边。于章远递给他一碗粥,他冷漠地摇头拒绝,“我喜欢加辣子的。”   “麻烦你了,罗兄弟。”叶星辞点点头,琢磨“自省书”该怎么写。昨夜楚翊流露的脆弱令他心疼,不想再进行任何争辩。情人之间,比起说理,嘴巴还是用于亲吻更温馨。   于章远喝完一碗粥,说喉咙发麻,不太舒服。罗雨说他喝得太急,嗓子眼烫破了,赶紧吐出来晾一晾再喝。这时,一旁的四个姑娘竟先后弯腰作呕,把早饭喝的粥全吐了。   罗雨面带愧色:“抱歉,把你们恶心着了,我以为我很幽默。”   “子苓,怎么了?”叶星辞心里蓦地一紧,丢了长勺,扶住离自己最近的子苓。只见她脸色发青,嘴唇发紫,头颈浮起块状红斑,似是中毒!其他人亦是如此。刚喝了粥的于章远也说喉咙麻胀,不过还没吐。   粥被投毒了!   刹那间,叶星辞的心像长毛了似的,刺刺地扎着他的五脏六腑,耳边嗡嗡轰鸣,汗透中衣。怎么会,他明明全程看着……喝过这锅粥的百姓,足有上百人,全中毒了……短暂的惊慌失神后,他深深地呼吸,低吼道:“阿远,快吐!粥里有毒!”   之后,他将锅盖一扣,宣布暂停施粥驱散排队者,同时冷静部署:“福全福谦,速去把府里的李太医找来!”   又看向前来帮忙的二管家:“永贵,你带上家里的人,把附近的郎中全请来出诊,越多越好!越快越好!马上会有很多中毒的百姓来讨说法,李太医一人忙不过来。”   接着,他对没喝粥的宋卓、司贤、郑昆道:“把锅抬到承天府,光明正大地报官,说有歹人往宁王府布施的粥里投毒!好好盯着锅,别被人动了手脚。”   最后,他望向罗雨:“去光启殿,将此事告知九爷。”   众人各自分头办事。罗雨一骑绝尘直扑宫城,宋卓他们找来麻绳扁担,合力挑着大铁锅,奔承天府去了。   叶星辞缓了口气,抚着胸口,压下单枪匹马杀入庆王府逼取解药的冲动。沉着,要沉着。   他走近靠墙而坐的姑娘们,眼看患难相扶的伙伴受苦,他心如刀割,却只能硬起心肠:“你们委屈一下,先在街边休息医治。待百姓来讨说法,看见公主的侍婢也都中了毒,就知道这丧尽天良的恶行绝非宁王府所为。”   “我们懂。”子苓虚弱地笑笑,“我们的命是你救的,凡事都听你的。”   于章远将刚喝的粥都吐了,症状很轻,忙里忙外地找来垫子,让她们躺着。很快,长居王府的李太医斜挎药箱赶来后门,为姑娘们诊治。   “判断不出是什么毒。”李太医神色凝重,连连摇头,“不敢乱用药,万一相克结果更糟。应该不致命,但症状会持续多久不好说,老人和孩子更凶险。”   叶星辞忙问,如何缓解?   “多喝糖水,多排泄。”李太医叹了口气,“舅老爷也喝了这的粥,正躺着呢,听荷姑娘在照料他。”   四舅也中毒了?   叶星辞狂奔到陈为的院子,刚进门就听见对方在哀哀叫唤。只见他仰卧在床,抓着听荷的小手,让姑娘给他抚胸口,说喘不上气。   听荷一手端着蜜水,一手给陈为顺气,急得眼泪直涌。陈为得寸进尺,垂死般虚弱道:“不行了……快,快往我嘴里吹气,帮我呼吸。”   听荷羞怯地舔舔嘴唇,道:“我气短,我去把马夫叫来,他劲大。”   陈为嗖地坐起:“算了算了!我怕他顺便给我戴个马嚼子。”   目睹这一幕,叶星辞悬着的心落回肚子:四舅并无大碍,还调戏姑娘呢。只是,满脸的红斑着实吓人。   “来人,把舅老爷抬走!”他叫过两个仆人,想将陈为抬到后街去躺着。   陈为自然不情愿,他只好解释:“我可不是故意折腾你,这是为了你外甥的清白。等中毒的百姓来了一看,九爷的亲娘舅都中毒了,那此事定然与宁王府无关。这招叫‘不证自明’,你外甥的兵书里写的。”   片刻,少年四舅就连人带被搬到后街去了,仿佛被扫地出门,嘴里还戏谑地嘟囔:“我外甥媳妇真孝顺,一点也不霸道。生怕我热,让我在大街上吹凉风。哈哈,孝死我了。”   “再挤兑我,我还把你的美好姻缘搅和散了。”叶星辞笑着回击。   刚安顿好陈为,众多百姓因毒发而陆续来到粥棚,寻求救治。大多人认为是米或水不干净,也有人信誓旦旦:“看来昨天那几个,是真的中毒了!这粥果然有问题!”   看着人群中虚弱不堪的老人孩童,叶星辞心如刀绞。他没做过多解释,只是指着瘫在墙根像是在要饭的四舅,平静地告诉他们:“九王爷的舅舅,和我的婢女也全都中毒了。宁王府正在想办法解决,已经请来多名郎中为大家医治。”   他吩咐管家包下最近的一间客栈,用于集中收治百姓。郎中们也陆续赶来,都判断不出此为何毒,只能以针灸、艾灸等方式缓解症状。   孩童的哭声充斥耳膜,呕吐物的气味填满鼻腔,一具具痛苦扭曲的身体冲击着双眼。客栈大堂躺满了人,叶星辞不停穿梭其中,递水传话,仿佛行走于刀山火海,每一步都因愧疚万分煎熬。   昨日与他交谈的父女俩也中毒了,静静地蜷在角落接受针灸。   “哦哦,宝宝不哭了……”另一个角落里,虚弱的年轻女子怀抱婴儿呵哄,泪流满面。孩子才满月,喝了母亲的乳汁,也随之中毒,嚎啕得小脸青紫。   “你休息一下,我帮你抱着。”叶星辞小心翼翼将孩子接在臂弯,轻轻摇晃。孩子娘说,这么小的婴儿不能喝水排毒,只能吃奶。可自己的奶有毒了,吃不得。   叶星辞立即对福全福谦吩咐:“去,到街上高价雇个奶娘过来!”   他与楚翊相约,没有子嗣,那就视天下人为血脉。怀抱脆弱柔软的羽毛般的生命,他几乎能感受到,他们血脉相连。千万年前,或曾拥有同一个母亲。   浓重的内疚感,烹炸着他的心。他本想做点好事,为何没有好结果?他不知是谁在何时投毒,痛恨那败类,更痛恨自己没留神!   终于,他忍不住啜泣,热泪滴落在婴儿娇嫩的脸颊。蓦然间,他眸光一凛,锋芒顿生:“撕破脸了!阿远,拿我的枪来,我去庆王府找解药!”   “看来,你要多写一份‘自省书’喽!”   一道清朗声线勾回叶星辞的理智。声音的主人阔步而来,穿过中毒的百姓,定在他面前。男人显然来得匆忙,来不及更衣,身上还穿着参加朝会的绛红团龙袍。   “王爷……”孩子娘踉跄跪拜,四周的百姓也跟着施礼。楚翊忙说“免礼”,对眼含泪光欲言又止的少年微微一笑:“我都知道了。没事,有我在呢。” 第185章 以牙还牙   叶星辞将孩子还回母亲的怀抱,嘴角苦涩地扬起,又忍不住朝下撇,像只小鲶鱼。   终于,他一头扎进男人怀里,哽咽着释放情绪:“逸之哥哥,我害了好多人!我一直都在粥棚,可我居然没留意有人下毒……我简直就是睁眼瞎!”   “别难过,你做得很好。”楚翊轻声安慰,打趣逗他,“我眼神儿也不好,都分不清男女呢,咱们绝配。”   “四舅也……”   “我看见了,四舅还在王府后门坐着呢。每当有中毒的百姓找过来讨说法,他就说:我是宁王的舅舅,我也中毒了,这事不赖宁王府。”   眼看二人越搂越紧,有碍观瞻,一旁的罗雨四下看看,麻利地脱下罩衫遮挡住二人:“要亲快亲,现在没人看。”   叶星辞有点不好意思,挥开罗雨的手,与楚翊走到较为安静的柜台后方,商讨对策。   “我认为,是四哥在将计就计。”楚翊低声分析,“昨天那一次小小的闹事没经过他同意,他觉得丢人。就想,反正都迈出这一步了,不如闹个大的。投毒这样的命令,必然是经过他的首肯。”   “歹毒,太歹毒了!”叶星辞愤恨切齿,曾经还算儒雅随和的男人,竟因权欲而疯狂至此,“你们真是一个爹生的吗?”   “是。”楚翊戏谑一笑,“而且,我俩的手长得很像。”   “当务之急是配制解药,但不清楚这是什么毒。”叶星辞焦急地咬住下唇,不知不觉咬出了血。   “放松。”楚翊笑如春风,将手指点在他花瓣似的唇上,“我有办法——”   话说一半,突然有一队官差涌入客栈,是承天府的捕快。一行人勘察案情,挨个询问曾出现在粥棚里的人,是否看见可疑人员作出可疑动作。   于章远等人皆说不知。   捕快初步判断,投毒者也许是混在排队打粥的人里下手。能毒翻上百人,药量一定不小,就从全城各生药铺着手,看近期是否有人大量购入有毒性的药材。   捕快们前脚刚走,另一波意料之外的人便进门了。为首是一名深色布衣的苍髯老者,姿态清雅,目光深沉睿智。其余几名中老年男子亦是气度不凡,全都肩负药箱。   叶星辞觉得这老头儿面熟,只听楚翊轻声道:“这位是帝师吴大人,翰林院掌院学士,去年在马球场,还有中秋夜宴你见过。得到百姓集体中毒的消息后,我就立即禀报皇上了。其他几个,都是太医院的。”   吴正英略一环视,走近楚翊见礼。楚翊将王妃介绍给对方:“这是拙荆,曾与吴大人有过几面之缘。”   叶星辞绽开笑容,飒爽地抱了抱拳。吴正英还礼,说起此行的目的:“皇上爱民如子,听闻百姓集体中毒,忧心如焚。老夫略通医术,于是皇上特意派我协同几位太医前来会诊。”   “太好了,正缺人手呢。”王府的李太医擦了擦汗,也上前与同僚寒暄。同僚说他从前走路都喘,自从派驻在宁王府,就越发苗条,身轻体健。   因为我们家穷,叶星辞想。   随即开始会诊。研讨多时,也说不清这是什么毒,似乎是某种混合毒剂。   吴正英一语不发,弓着背仔细查看多名病人,最终只是摇头叹息,眼角的皱纹深藏心痛,隐有泪痕。能教导出爱民如子的帝王,老师又何尝不是品行高洁的真君子。何况,他也出自寒门。   “吴大学士,您来这边坐吧。”叶星辞搬过椅子,恭敬地请老人家落座。   他以为,楚翊把吴正英引来,是想借机暗示对方此乃庆王所为。但楚翊半字也没提,只是将他拽到僻静处,幽深的双眸亮得发贼:“我有办法弄清这是什么毒,有毒的粥,还在吧?”   “啊?”叶星辞睁大双眼,掩唇低呼,“连着锅都搬到承天府去了!”   “那口最大的铁锅?很贵的,小五。”楚翊故意逗他,痛惜地咋舌,“送去做证物,就拿不回来了。”   叶星辞四处询问还有没有粥,子苓说自己剩了半碗,打算喂鸟,就放在离后门不远的游廊里。   “小五,我在这陪着吴大人。”楚翊耳语道,“你拿着这半碗粥,去厨房……然后去街上找……回来的路上,我看见他提着鸟笼,应该是往鸟市去了。”   叶星辞兴奋地留心细听,眼珠灵动一转,朝楚翊竖起大拇指:“绝了!老龙王搬家,离海(厉害),我怎么就没想到?”   叶星辞狂奔回府,找到子苓剩下的半碗粥,送到厨房吩咐厨娘随便做成一道小吃。粥里有毒,千万别尝。   等了片刻,一碟米粥做的饼出锅了。   厨娘说,她在粥里加了鸡蛋、盐、糖、面粉和肉沫,上锅煎制,喷香扑鼻。她没忍住,尝了一块:“自己做的菜,肯定要尝一下的,这是厨子的原则。现在,我嗓子发麻,去找李太医诊治一下。”   “这也太有原则了……”叶星辞无暇担心,用油纸包着切成块的鸡蛋饼,和于章远一起前往鸟市。   所谓“鸟市”,是指城南的一条街。   此地聚集了大量鸟贩和饱食终日的官宦子弟,以互相攀比、一掷千金为乐。一个穷光蛋,若能调教出顶好的鸟儿,则可一夜脱贫。   除了鸟,精雕细琢的鸟笼也是一项暴利行当。点缀着玛瑙、玳瑁的乌木,黄花梨,黑肉老山檀……很多败家子给鸟挑笼子,比为老爹选棺材都认真。   歌喉婉转的画眉、百灵、云雀,会学舌的八哥、鹩哥。叶星辞牵马穿行其中,目光扫过两侧羽翼光鲜的鸟儿,和同样衣着光鲜的公子哥,顶着臭烘烘的鸟粪味寻觅目标。   叽叽喳喳,人声鼎沸。   虽然小两口夜夜互相赏鸟、逗鸟、耍鸟,但平日里楚翊从不玩鸟。一是没钱,二是没趣。   他说,他会久久注视歇落在枝头的麻雀,却对关在笼中强加高价的金丝雀无动于衷。叶星辞深以为然。   “嘿,看看我这个。”有年轻公子提着一笼精心伺候的黄雀来此炫耀,疼惜得恨不能亲几口。叶星辞想,既然这么喜欢,何不放它自由?   许多人的视线,从鸟儿转移在他身上。顾盼神飞,清透晶莹的少年郎。一袭朴素白衣,俗人像发丧,美人则如谪仙。   “糖包油糕蘸上蜜,我与九郎好夫妻。落花生角角剥了皮,心里的人儿就是你……”叶星辞轻哼自己改编的民谣,忽而脚步一顿,“找到你了。”   左手一间铺面里,美服华冠的庆王世子正跷着腿饮茶,看工匠为紫檀木鸟笼涂油保养、加装玉饰,不时指点几句。   叶星辞捧着米粥做的饼,一撩衣摆昂首迈入店铺,四处闲看,假装没留意对方。直到对方主动起身招呼:“九婶?嘿,真巧,你来买什么?”   他这才循声看去,嘴里假装在嚼东西,讶异地笑笑:“想买点鸟食,喂后花园的小鸟,世子在忙什么?”   “保养鸟笼子,呵呵。快坐,喝茶。”庆王世子请叶星辞上座,热络地倒茶。寒暄过后,他放肆地端详摄人心魄的绝色婶婶,玩笑道:“原先我以为,公主会成为我的家人呢。九叔比我爹有福气,哈哈。”   这福气送给你爹,你怕是要为他披麻戴孝了——猝死于洞房。叶星辞笑了笑,顺手将饼举在对方面前。庆王世子想也没想,抓起一块吃了,连说好吃。   “街上买的。”叶星辞盯着他咀嚼的嘴巴,眼中闪过狡黠,“我吃不下了,你多吃点。”   “谢谢九婶。”庆王世子接过这一包饼,当作茶点,边喝边吃。他留意着自己的鸟笼,同时闲聊:“刚听人说了一嘴,什么宁王府施的粥把人给喝倒了,没什么大事吧?”   “唉,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叶星辞神态轻松,“很多百姓腹中不适,已经集中收治了。”   “昨天那四个闹事的,都被我打了。”庆王世子又捏起一角饼,吃得津津有味,“最近,我爹跟九叔之间有点不愉快,所以那些家奴就自作主张地胡闹。我不一样,我一直很感激九叔。去年我在女人身上栽了,多亏了他,才能全身而退,不然恐怕现在还关在宗正寺呢。”   “你九叔也常在我面前夸你,说你单纯。”快吃吧,傻小子,你九叔也会感激你为受苦百姓所做的贡献。   庆王世子脸一红:“我爹说,我这人缺心眼。”见婶婶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他有点害羞局促,“九婶,说实话,你跟我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   “你九叔也这么说。”叶星辞在心里翻个白眼。   “身姿高挑倒在其次,主要是有一种奇异的美,如梦似幻,像没有男女之分的神明,咳咳……”庆王世子咳嗽几下,问饼里是不是有麻椒,嗓子眼有点发麻。   “不碍事,我吃我也麻。”紧接着,叶星辞提议,“不如,你出面代表庆王府,去慰问一下身体不适的百姓们?虽说并无大碍,可宫里都派人去了。你也该帮你爹做点事,免得他说你不务正业。”   这话正中庆王世子的心窝,当即点头:“好,我这就去看看,咳咳。”   叶星辞说自己正要回去,不如结伴而行。其实,他是怕这小子中途逛到别处,贻误时机。 第186章 以毒攻毒   这间店也卖花鸟。临走前,庆王世子说,想送婶婶一只小鸟玩玩。他问老板,有没有从江南贩来的鸟,要漂亮的。   哎呀快走吧,我自己有鸟,而且很好玩……叶星辞憋回这句话。   他明确拒绝,却拗不过庆王世子的盛情。为了不拖延时间,便胡乱选了老板推荐的红头长尾山雀,来自江南的密林幽谷。这鸟小巧玲珑,虎头虎脑,头羽呈靓丽的橘色。老板说,这鸟的外号就是“小老虎”。   “拿着,九婶。”庆王世子将鸟笼挂在叶星辞手上,口吻慷慨,“不过几十两银子,买个老乡陪着你,能解思乡之情。”   “多谢,改日还礼。”叶星辞提笼离店。   牵马走出喧哗的“鸟市”,来到安静之处,他扯开笼布,打开笼门,轻声道:“走吧。”   小鸟试探地跳出牢笼,旋即振翅冲天,一晃便消失了。   “飞吧,老乡!”他仰望初春苍蓝的天空,“飞回江南去吧,那里已是春山如笑。我是回不去了,但你可以。”   紧随而来的庆王世子很诧异,不过只哈哈一笑,夸他菩萨心肠。   叶星辞也冷漠地还了一笑:“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连鸟都知道,该止栖何处,人却常常不守人伦道义,去践踏他人。这样的人,实在禽兽不如。”   他在暗讽,庆王为陷害手足不择手段,残害百姓,庆王世子还在那啄米似的点头。   回到收治中毒者的客栈时,庆王世子已出现身体不适的症状,说喘不上气,喉咙麻胀。不过,既然都来了,他还是微笑着问候百姓,施舍随身银两,与九叔和吴大人寒暄。   叶星辞朝楚翊递个眼色,示意对方一切顺利。   “我代家父庆亲王,来看望大家。他政务缠身,一时难以亲临。”庆王世子高声对满堂民众宣告,似乎已经看见被父亲赞扬的情形,脸上浮起得意,拍着胸脯道,“相信承天府很快就会查明真凶,大家也很快就会好起来,像我一样健康……呕……哕……”   话没说完,他涌泉般狂吐。   整个人先是俯身蜷缩,接着噗通栽倒,脸色逐渐青紫:“不行了,我、我肚子好疼——救命啊——我喘不过气了——”   “世子爷!”几个亲信跟班惊惶万状,将庆王世子簇拥至空地,令其平躺。   “侄儿,你怎么了?你脖子上怎么也起了红斑?天啊,你中毒了!”楚翊痛心地揽住侄子,脸上闪过歉疚。他的心疼不假,同时也为达成效果而欣慰。   “怎么办啊,快回府去吧……”跟班们慌了神。庆王就这一根独苗,若有个好歹,谁都别想活。   “不能随便挪动,途中出了事怎么办?”楚翊神情严峻,说出早已备好的词,“这里有多位太医,就地医治最妥当。你们几个,速去宫中通禀四爷,快去!”   立即有两人跑出门,滚上马背,疾驰而去。   “我怎么也中毒了,好难受,喉咙像被堵住了……准是茶水的事,要么就是家里的早饭不干净。饼,我和九婶一起吃的,肯定没问题……”庆王世子接受太医的针灸,无力地喃喃自语,红斑已遍布头颈。   吴正英翻了翻他的眼皮,安慰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接着深深地看了楚翊一眼,似笑非笑。   侄子无辜,愧疚感撕扯着楚翊的心。但他没办法,是四哥逼的。为了救更多人,只能让罪魁的儿子也遭一回罪,这是蓄意投毒的作恶成本。   你的独苗娇贵,可百姓的儿子也是人。   不久前在光启殿,有太监匆忙而来,说:九爷,百姓喝了您府上施的粥,倒了一百多号!当时,四哥那浮于表面的忧心,和藏不住的幸灾乐祸,令楚翊心寒刺骨。   四哥没救了。他的良心,已被权欲的獠牙啃得七零八落。   庆王世子又吐了两回,枕在随从腿上,虚着眼似睡非睡,呼吸短促,满头冷汗。一名太医守着他,艾灸头顶的百会穴。   叶星辞有点过意不去。人家送他小鸟,他却骗人吃毒饼。但他不后悔,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干。他用一块崭新的白布巾为庆王世子擦汗,轻声安慰。   对方没心没肺地咧嘴笑:“九婶,你真温柔,呵呵呵。我九叔出汗了,你是不是也这么给他擦?”   不,我直接舔。见这小子言语轻浮,叶星辞看一眼脸色发冷的他九叔,将布巾轻轻丢在他脸上:“自己擦吧。”   “我儿子在哪?在哪?!”一道忧急的声音冲进客栈大门,紧跟着庆王扑了进来。张皇失措,全无优雅。见儿子脸蒙白布脑袋冒烟,他几乎吓抽过去,两腿一软滑跪至儿子身边。   “爹……”少年拂开白巾,虚弱地唤了一声,“我好像也中毒了,嗷嗷吐……”   庆王缓缓地长舒一口气。   他揩去眼角的泪,抱小孩似的一把抱过儿子,心疼得面目扭曲,浑身发抖。角落里,怀抱襁褓的年轻妇人默默垂泪,注视着和自己作出相同动作的华服男子。   庆王呵斥几个跟班:“怎么让世子躺地上,多凉!”一人怯怯地解释,说房间都满了。这里通风,利于呼吸。   “走,带世子回家医治!”   楚翊等的就是这句!   他手臂一横,拦住起身欲走的四哥,阴冷地逼视对方忧急的双眼,高声诘问:“四哥,看世子的症状,显然和百姓中了一样的毒,你打算怎么为他解毒?”   庆王一怔,被问住了。他的心思全扑在儿子身上,一时哑口无言。   楚翊看一眼吴正英,袍袖一振,朝四哥更近一步。声音陡然凌厉,暗藏机锋:“看样子,你能认出这是什么毒?眼下,太医院的几位名医都在,博闻强识的吴大学士也在。你有什么法子,不妨说出来,大家一起研讨。难道,你不想让百姓尽早脱险?”   “老九!你在这胡乱揣测什么?!我当然希望大家没事!”   “那就请你说一说,打算如何为令郎解毒?”   四下一片沉寂,连婴儿都止住了啼哭。满堂的中毒民众看着当今唯二两位亲王对峙,聪明的能隐隐猜到,自己成了政斗的牺牲品。更多的,只懵懵懂懂。   一滴冷汗,悄然流下庆王的鬓角。   说了,投毒嫌疑陡增。不说,儿子也在遭罪,万一有差池……他舔舔嘴唇,咽了口唾沫:“我不通医理,哪知这是什么毒,只能回府研究。”接着压低声音,朝随从使眼色,“快把世子抬走!”   默然旁观的吴正英白眉一蹙,脸色阴沉,叹了口气。   “四爷!”叶星辞箭步拦在门口,嘴角一挑,语带关切,“这么多太医、郎中都在这,就让世子留下医治吧。万一有紧急状况,也好集思广益施救。你有什么办法,也赶紧说出来,千万别耽误了治疗时机。”   他刻意在“耽误”二字加重语气,提醒对方,别拿儿子冒险。   面对绝色佳人,庆王生不起气来。他阴鸷地斜睨着楚翊,嘴唇颤抖,强压怒火。再度偷鸡不成蚀把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挫败感令他恐慌。   “爹,九婶说得对,我就在这呆着吧。万一我不行了,太医们轮番施救,活下来的可能性大一些。”   儿子的话令他回过神。   看着形容凄惨,满脸块状红斑,活像一颗烂柿子的世子,他愤恨地切齿,坦白的同时竭力摘清自己:“我……我曾在书上看过,这症状有点像是误服了闹羊花和海芋的混合物。我也只是猜测,不敢确定。”   终于知道此为何毒了。叶星辞脑中那根紧绷的弦顿然松弛,与楚翊相视一笑。   “没错,确实像闹羊花和海芋中毒叠加的症状……”太医立即研讨,一时难以就解毒剂达成一致,因为从未接触过类似病例。   庆王忍了半晌,看一眼儿子,再度开口:“我府里有门客懂这些,我听他们说起过。试试口服大量生姜水和米醋、鸡蛋清、面糊的混合物。先拿我儿子试,有效果了再给百姓们喝。”   哈,真是高风亮节!叶星辞不屑地轻笑。 第187章 啥,给我办葬礼?   楚翊立即吩咐府里调制解药送来。   庆王催促儿子多喝,连灌十碗。直到儿子说除了尿急并无其他不适,才放下心来。浑然不觉,有一位沉默的老者正用冰冷的眼神盯着他。   “没事就好。快,继续配置解药!”楚翊在旁淡淡地笑着,将一切尽收眼底。那双眼,明澈而深不可测。   接到消息之后,他顷刻之间便盘算好应对之策。将情况禀明皇上时,便预料对方会派老师前来。他想让吴正英看看,不懂医术的庆王如何力压太医院高人,准确判断出毒物和解毒之法。让这位出身寒门的帝师,目睹庆王视百姓如草芥。   就算失算了,吴正英不来,只要能解救中毒的百姓,他也心满意足了。   “来,大家快喝!”   解毒剂一桶接一桶地自宁王府送来,管家王喜有点心疼面粉和鸡蛋,看着川流不息的水桶叹气,手指搓动盘算用量。   “那刚满月的婴儿怎么办?他不能喝这些啊!”叶星辞急忙追问。一名太医叹道:“接着吃奶,多吃多排,只能靠自己挺过去了。”说罢,憎恶地觑一眼庆王。   没人能证明,投毒的就是皇四叔。不过,公道自在人心,公理存于天地。   待众人全部好转,惨剧收场之时,已近宵禁。所幸无人丧命,否则叶星辞将内疚一辈子。这下,粥棚不得不关了,他怕还会有人蓄意投毒,防不胜防。   如墨夜色和着早春冷风,涤荡着街面愈发稀少的商贩行人,直到彻底归于沉静。叶星辞将那母子俩和雇来的奶娘留在宁王府,由李太医观察一宿,明日再回家。   他派人到母子俩家中报信时才得知,孩子爹年前帮人补屋顶摔死了,孩子娘现与兄嫂生活。她产子后总是饿,嫂子嫌她吃得多,她只好借喝粥来补充奶水。结果,补成了毒奶。   安顿好二人,叶星辞撇开楚翊,独自到后花园散步。他一遍遍在脑中重演熬粥、施粥的每个环节,双手凌空比划。为什么自己没再盯紧点?经过昨天一场小小闹剧,该有所提防才对。   “啊,烦死了!”他迎着月色绕圈狂奔,用锄头把即将播种的菜地翻了一遍,又打了几套拳,才将烦躁发泄出一部分。之后,他出了后门,走进黑暗的粥棚,颓丧地坐在炉灶后的矮凳。   石砖垒的灶膛仍略带暖意。   他忧心襁褓里的奶娃娃,自己也像婴儿似的,用两个拳头堵着双眼,不让泪水流出。   “我的爱妃可真有活力啊,让我独守空被窝,自己在外面又打拳又翻地。”一道挺拔的身影闪进粥棚,用清冷悦耳的嗓音说出扎耳朵的话,“不如,让我的锄头来翻一翻你的地吧。”   原来,自己的怪异行为都被看见了。叶星辞两手一比划,恶狠狠地嘟囔:“你偷看我,哼,我要把你的锄头掰断。”   “说偷看不好听,这叫暗赏。”   男人也搬过一张矮凳坐下,叶星辞顺势一歪,倚在宽阔的肩头,听对方柔声道:“上回,谁头头是道地劝我来着,什么过度自责是替别人磨刀。怎么轮到那人自己,反倒想不开,躲起来偷偷哭?”   “当局者迷呗。”叶星辞笑了笑,“道理都懂,可心里过意不去。”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看见老吴头看四哥的眼神了吗?就像这样,尽是鄙夷不屑。”楚翊双目微眯,惟妙惟肖地模仿吴正英的神情,“他对四哥的期望和敬意,已经消磨殆尽了。只要我稳扎稳打,别犯错,就离进位摄政王不远了。”   黑暗中,彼此的眸光亮若星辰。   四颗星越来越近,四瓣唇也缠绵在一起。火热的吻,驱散春夜的寒意。楚翊猛地将少年掀翻在地,动情地用呼吸灼烧对方的每一寸肌肤。   正欲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探讨生命的乐趣,只听一串整齐的脚步声渐近,是在宁王府周围巡逻的禁卫军经过。二人慌忙分开,各自穿衣整理,脸都有点脏,好像刚刚在炉灰里洗了个澡。   为首的用灯笼晃过来,诧异地问九爷在做什么。楚翊说,这里的柴还没烧完,回收一下,不然太可惜了。   “九爷克勤克俭,卑职心服口服。”对方由衷赞叹,带队走远。   叶星辞以指为梳捋顺发丝,平复一下悸动的心绪,咬牙道:“老子要报复楚老四。”   “他沦落进污泥,我们不能也跳进去跟他摔打,弄脏了自己。”楚翊沉下嗓音,一如既往的冷静理智,“我不准你轻举妄动,眼下最重要的是主持好春闱。从明天起,你每晚跟我一起看书选题。”   叶星辞瘪着嘴点头:“那就不玩被窝撞撞乐了?”   “玩……”夜色难掩楚翊泛红的双耳,他局促地清了清喉咙,“每天先看书后玩,劳逸结合。”   “那还能看进去书吗?光想着那事了。”叶星辞天真有邪地挑起嘴角,“还是先玩吧,利用之后那段超然物外、看淡红尘的时间来看书。”   楚翊揉着通红的双耳笑了,忽然好奇:“对了,你从哪弄了一盆野草摆在屋里?怪新鲜的,地里的草还没冒头呢。”   “别人送的,那是江南的春草。”叶星辞垂眸坦言。   楚翊怜惜地捏捏他的脸:“有机会,我陪你回家。”   次日,婴儿不再频繁哭闹,脸色也红润了。   叶星辞彻底放下心,亲自将母子俩送到家门口。临别之际,想送孩子娘一些银两。她却拒绝,说给了也是被哥嫂占去,进不了她的肚子。   叶星辞犯了难。   “求王妃赏民妇个差事吧!”女子含泪恳求,“我听说,九王爷有棺材寿材铺。我手巧,想去扎纸花、做纸活。这样,我才能在家里立足。”   叶星辞欣然应允,当天便请铺子掌柜安排她上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百姓的毒解了,可宁王府的毒没解。不过两三日,城里便沸沸扬扬地传开,说宁王府故意给穷苦百姓投毒。用脚后跟想也知道,背后扇妖风的又是庆王府。   比之上一次传楚翊在齐国狂嫖滥赌,这次的谣言有着扎实的根基,和广泛的目击者:大量百姓的确因喝了宁王府的粥而中毒。   眼看着,又搅起一场风暴,愈演愈烈。   朝中接连有人参劾楚翊,以那御史刘衡为首。楚翊却不能反过来参庆王蓄意投毒,因为他没真凭实据。小两口烦得失眠,连鸟都没心思玩了。   澄清的法子,是叶星辞想出来的。   灵光乍现的前一刻,他正在楚翊的铺子里,看那年轻妇人扎纸花。接过精致的白菊,他拈花一笑:就为四舅办一场简单的丧事吧!   夜里,他在被窝枕着楚翊的胳膊,利用甜蜜的睡前时光有理有据地剖析:“百姓中毒,有目共睹。可四舅中毒,亦是众目睽睽。但是,仅仅宣扬这一点不够,太轻了。人死为大,必须以死亡这样肃穆的形式,将四舅中毒一事广而告之,谣言才能不攻而破:九爷的亲娘舅,因为喝了自家的粥没了,这毒怎么可能是宁王府投的?”   楚翊夸他机灵,自愧不如。说办白事自己在行,连操持国葬都不在话下。棺椁寿材铺子里都是现成的。出殡时,就安排四舅诈尸复活。届时谣言已破,不会再愈合。   叶星辞则说,还有个顾虑:宫里一定会派人吊唁,这涉嫌欺君。   楚翊却玩味地捏了捏他的鼻尖,悠悠一笑:“欺君?你个臭小子顶替公主,就是天大的欺君罔上,这会儿倒担心起来了。来,先被我欺负一下。”   硬碰硬地互相欺负到最后,楚翊又妄图攻城拔寨,还以撞城锤猛击城门。叶星辞死守防线,勇猛退敌。并以攻代守,派出一支轻骑从侧翼突围,反攻对方城池。逼得楚翊不得不抽身回防,惊出一背冷汗。最终,鸣金收兵,相约明日再战。   “啥,给我办葬礼?”   听说自己要死一回,陈为都哭了。他顿足捶胸,拉着外甥哭诉:“逸之啊,你简直娶了个盖世无双大恶霸!欺负我,折腾我,还要把我送走!干脆直接把我烧了吧,洒花园里,成天沾花惹草也算死得其所。”   罗雨也表示心疼,接着扑哧一笑。给活人办丧事,实在太幽默了。这是一种,值得终身学习的幽默。 第188章 诈尸啦!   “别哭了,有的地方,办活丧还是一种风俗呢!”叶星辞严肃地告诉陈为,人死为大,这个“为”,指的就是你。你得死一回,方能大有作为。现在外面流言四起,宁王府又成了众矢之的。   事不宜迟,福地已经选好了,你今天就得逝世。   “试试?这玩意儿还能试?”陈为困惑。   在他微弱的反对声中,他被迫原地去世,年仅十七,算早夭。府里的李太医想施针急救,楚翊没让看“尸首”,哀痛地表示:不必了,人已经凉了。   讣闻传遍顺都,特意注明死因:粥棚遭歹人投毒,陈公子毒发后诱发宿疾,魂归九天。因遗容特殊,直接以棺椁大殓,停灵七天。尊重逝者遗愿,丧仪从简。   这七天里,陈为就躲在宁远堂,足不出户。   宁王府白幡飘舞,白灯高悬,白绸周垂,上下一悲。小两口穿起孝服,跪在灵堂为舅舅守灵,叶星辞头上还别了一朵小白花,清丽动人。前来吊唁的贵胄子弟无不侧目,有一个还绊了一跤,磕在棺材上晕过去了。   家丁仆役以为舅老爷真没了,他们本身都兼做哭丧的活儿,哭起自家人更是真情实感,呕心泣血:“舅老爷哎,你怎么说没就没啊,年纪轻轻的哎……”   罗雨怎么也哭不出来。他是个单纯不擅作态之人,只能勉强保证不笑。实在想笑了,就躲在暗处狂笑一会儿。大家都说,罗队长哀伤难抑,动不动就缩进角落哭得直抽抽。   而逝者本人呢,正伴着凄厉的唢呐声,憋在屋里看春宫图消磨时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因为小情人听荷也在为他哭丧。不过,如此一来,他们也算生死之交了。   “庆王爷驾到——”   吊唁者往来不绝,庆王也携子前来悼念,安慰强作悲痛的九弟节哀。他似乎看穿了这场虚张声势的葬礼,眉头拧成个疙瘩。   在庆王祭拜时,叶星辞浑身肌肉绷紧,时刻提防对方突然掀棺闹事。不过,庆王没干出这种事,大概觉得有辱斯文。他是个涂脂粉的驴粪蛋,甭管里面多臭,外表仍旧体面。   楚翊叮嘱王喜务必登记好帛金,过几天四舅还阳了,还要一一退还。   他早就告知二位母妃这是作戏,不过亲娘还是吓得不轻,跟他确认了几次:你四舅真没事吗?你可别瞒着我啊。之后,她们说他胡闹,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应对之法。   谣言日渐平息。   所有人都在说:宁王的亲娘舅都没了,这毒怎么可能是他投的?真凶另有其人。风波平息了,不过承天府对投毒者的调查也陷入僵局,未见结果。   中间还出了一点小波折。有天半夜,陈为实在憋不住了,出门溜达,把一个丫鬟吓晕了。   出殡前夜。   一口刷了桐油的杉木棺,庄重地停放于灵床。空旷的大殿上,檀香烟雾缭绕,夜风掠过白色纱幔、幛子和挽联,拂在守灵者的后颈,激起丝丝寒意。   长明灯和三天烛的烛火颤了颤,忽明忽暗地映着牌位:显舅考陈公之牌位。   这里是王府中路的博宇殿,上回这座大殿启用,还是小两口大婚那天。红事才过几个月,又承办了白事。   火焰暖烘烘地烤着脸,火星和灰烬不时腾起。一身缟素的叶星辞跪坐在蒲团,又朝瓦盆里丢了一把纸钱、元宝,压下火势,口中念叨:“四舅啊,你安心去吧,外甥媳妇给你烧钱了,你收好……噗……”   他身上戴孝,嘴角带笑。瞥一眼身边的男人,慌忙捂嘴。   楚翊也被勾得想笑,咳嗽两声,压下笑意,轻声问:“累不累?去休息一会儿吧,天亮还得忙着出殡呢。”   “我想跟你一起待着。”叶星辞握住楚翊的手,侧头柔柔一笑。火光映着相扣的十指,他暧昧地摩挲男人的手背,悄声道:“等四舅从咱屋里搬走,我要跟你好好较量一番。”   停灵这七天,逝者陈为就睡在宁远堂的书房。白天睡得香,夜里精神旺。   他心里委屈,人家两口子难得休息,他故意跑到卧房的碧纱橱外捣乱,鬼哭狼嚎:“逸之啊,舅舅死的好惨呐,你怎么还有心思跟老婆亲热……我死不瞑目啊……嗷呜,鬼来了……”   叶星辞烦得够呛,但也能体谅陈为的心情,顶着噪音随便玩一玩也就算了。   四更了。   守灵的仆役们,都就着殿外十八名僧人的诵经声打瞌睡。木鱼咚咚,梵音袅袅。   叶星辞打着哈欠,回头瞄一眼,与楚翊交换一个眼神,是时候了。他叫醒众人,将这些不知内情者支走:“你们去洒扫庭院,查点送殡用的物品,这有我和九爷守着。”   很快,灵堂里只剩罗雨、于章远等人。几人用箱子迅速将已经换好寿衣的陈为抬到灵堂,开棺、进人、封棺,一气呵成。   “能不能给我留个缝儿,这也忒黑了!”陈为在棺材里闷声闷气地叫唤,砰砰敲棺材盖,场面极其骇人。   叶星辞慌忙朝门外一瞥,低吼道:“四舅,别说话了!侧板有孔,闷不死!明天一早出殡,到时听暗号还阳。现在起别出动静,我们得继续给你烧纸了。”   “四舅,委屈你了。”楚翊拍了拍棺材,动容地说道,“里面是黑了点,好处是,不用闭眼睛就能睡觉了。”   “坏处是,醒了跟没醒也差不多。”一旁的罗雨幽默道。   “你们可别真给我埋了。”棺材里的人欲哭无泪。   清晨,楚翊用刷子扫去棺木上的浮尘,收集在一起,谓之“扫财”。这尘埃不能丢,得撒在床板上。而后在棺木一角,垫上一枚铜钱,谓之“掀棺”。   咣当——烧纸钱的瓦盆摔碎在地,正要起灵,忽听棺里传来阵阵惬意的鼾声,四舅睡着了!众人惊恐地面面相觑:“什么动静,野猪似的,像棺材里传出的……”   还不是复活的时候!幸好叶星辞反应快,嗷一声扑在棺上无泪嚎啕,同时猛拍盖板,试图震醒沉睡的四舅。鼾声戛然而止,四舅醒了。   “王妃节哀,保重身体……”众人纷纷劝道。   怪声消失,大家都以为是听岔了。送殡继续,灵柩杠起,霎时满殿哀乐回响,哭声大作。   宁王夫妇步行打头,家丁仆役们手执纸幡、端着金银元宝等,浩浩荡荡地跟在棺材后。队伍中,专门吟唱挽歌的“挽郎”如泣如诉地哀唱。沿街有各公侯官家设路祭,哀荣不浅。   漫天纸钱和哭声,随着早春的风飘散。一同散去的,还有宁王府蓄意投毒的流言蜚语。   强烈的怪诞感令叶星辞总是想笑,于是就数着自己走了多少步,来转移注意力。这时,只听王喜来报:“王爷,庆王爷携世子亲自来路祭。”   “好,我过去见礼。”楚翊道。   送殡队伍驻足,叶星辞跟随楚翊走近停在路旁巷口的华贵车辇。庆王携子下车,神情淡漠,不冷不热地说着“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励”。   “四哥亲自路祭,弟弟感激涕零。”楚翊四下看看,这里足够热闹,就这吧。   还礼之后,他走回送葬队伍,忽然身子一晃,如玉树倾倒,哀戚地扶棺哭道:“我舅舅还这么年轻,怎么就没了……苍天啊……”   叶星辞心弦绷紧,这便是暗号了。空前绝后的大场面要来了,多少人活一辈子也没见过!   只听棺材里传来“砰砰”的敲击声,抬棺的八个人齐齐一抖,瞬间面无人色。紧接着,又传出几下咳嗽,和一道幽怨的声音:“咳——我嘴里咋还含块玉呢——这是到哪了,怎么晃晃悠悠的,是船上么——”   “诈尸啦!闹鬼啦!”抬棺的丢了扛子,四散奔逃。在棺材轰然坠地的巨响中,楚翊面露疼惜。心疼里面的四舅,也心疼这副好板。   “快跑啊……再看看……”围观的百姓,路祭的官吏无不骇然惊叫,跑开后又迅速围拢,又害怕又想看热闹,每个人的表情都恐惧而兴奋。刚回车里的庆王也探出头,嗤笑着翻个白眼。   “都别怕,快开棺,舅老爷还活着!”叶星辞对府里的仆役高喊,同时故作慌乱地去撬封钉,“先前肯定是闭气了,假死!在路上一颠簸又活了!快,把人救出来!”   “宁王爷真是有德有福之人啊,上天又把他舅舅还回来了!”百姓们也七手八脚地帮忙,还有用牙咬封钉的,“快,等会儿把人闷坏了!”   “都闪开——”   一个热心壮汉抡斧而来,“咔”一斧子劈在侧板,棺材应声而裂,给楚翊吓得一激灵。叶星辞连忙夺过斧头:“别劈到人!刚活过来,再叫你给劈死!”   “你们在干嘛?”裂缝透出复活者的惊叫,“什么闹鬼啊诈尸啊,说得我好怕!这怎么裂了个缝,我在蛋里吗?我要破壳了?”   罗雨始终躲在一旁捂脸笑,他受不了这惊天动地的幽默。从背影看,像喜极而泣。   很快,陈为被救出来了。   他沐浴着晨曦,贪婪地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打量自己和送殡队伍,懵懂地询问他们出了什么事。情绪逼真,一点也不像演的。不过,在屋里憋了七天,不是吃就是睡,他整整胖了一圈。   “舅老爷在棺材里憋的都浮肿了,脑袋都憋大了,太可怜了。”有人抽泣道。   楚翊紧紧抱住少年四舅,在对方耳边含泪嘀咕:“知道吗,舅舅,你刚才打鼾了。” 第189章 漂亮的无赖   送殡队伍打道回府,闹剧收场。   厨房忙活开来,为从阎罗殿归来的舅老爷准备接风酒。楚翊叫王喜把帛金挨家挨户地退回,自己则更衣入宫面圣,将家人还阳一事禀报皇上,感念皇恩浩荡。   他优雅地整理袍服冠带,念叨着:“葬礼从简,棺材寿材都是铺子里现成的,待客的茶饭也没花多少。算下来,总共也就三百两银子。三百两,平息一场风波,很值得。”   叶星辞帮忙正了正发冠,随后在对方健朗的窄腰拧了一把:“快夸我聪明。”   “太聪明了,都快赶上我了。”楚翊弯起眼睛,捏了捏老婆的脸,“你就是我的半个脑袋,半颗心。”   “烟华楼,醉月轩,风回阁。”叶星辞忽然敛起笑正色道,“这三间酒楼,都是庆王的产业,对吧?”   楚翊点头。   “粥棚开不成了,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想给庆王点颜色看看。”见楚翊目光凝重,流出担忧,叶星辞昂头一笑,“想什么呢,我才不是去投毒!即使对邪恶恨之入骨,也不能成为邪恶。我只是,小小的报复一下。”   “先想想看,怎么过生日吧。”楚翊捧住他的脸亲了一下,“你自己的生日。”   二月下旬,从故土而来的南风,吹红了顺都的桃花蕾,吹走了叶星辞的一岁年华。   生日得悄悄过,就像花儿要悄悄开。因为,他名义上的生辰八字是公主的。   他骑着雪球儿,与楚翊到郊外赛马踏青,又在无人处幕天席地遛遛鸟,切磋一下棍法,就算庆生了。   十六岁,他从太子手里牵过这匹神骏白马。十七岁,他骑着它护送公主出嫁,与它分离又重逢。十八岁,他又骑着它与心上人并马驰骋。他热切期盼着,它能带他去更广阔的天地,见更多的人。   最近城里愈发热闹,各州府数千举子鳞集顺都,参加三月十二开始的春闱。他们游走于繁华都城,与青楼凭栏而笑的佳人对诗,其中不乏小有名气的才子。   才俊们呼朋引伴,叶星辞也召集府里几十个年轻的丫鬟家丁开会,每人发一把铜钱,告诉他们:“去醉月轩和风回阁,一人占一张桌,点一盘花生米慢慢吃。大家业余都是哭丧的,眼睛带闸门,眼泪说来接来。对方敢撵人,你们就哭。出发!”   “王妃,万一他们动粗呢?”有人问。   “那就躺下。也别硬碰硬,看情况撤退。”   众人得令而散,兵分两路。叶星辞则带着四舅和十个伙伴,直扑城南烟华楼。   酒楼高阔华美,飞阁流丹,屋顶孔雀蓝的琉璃瓦春光流溢。虽然楼上的客房住满了家境优渥的赴考书生,但眼下并非饭口,门庭冷清。   叶星辞驻足观望,顽劣地挑起嘴角,折扇一拍掌心:“进,按计划行事。”   “外甥媳妇,我不像你们,我没有当无赖的经验。”陈为怯场了,扫视身边的江南骗子团伙,“万一我挨揍了怎么办?”   “没事,到时我帮你哭。”叶星辞眯眼嘻嘻一笑,率先步入酒楼。   守门的店伙计眼皮一耷拉,飞速打量这伙客人。见他们衣着体面,立即堆起笑脸:“诸位客官里边请!”   大堂布局典雅,华灯高悬,字画四垂。桌椅皆为檀木,香炉里的沉香、家具的木香与弥漫的酒香交融,令人心旷神怡,不愧是都城里顶好的酒楼。   叶星辞略作环顾,神采飞扬地朗声开口:“这的招牌菜有什么啊?”   “客官请坐。”伙计恭敬地躬身引路,问是否需要二楼的雅间。   “就坐大堂。”叶星辞挑了一张靠门的方桌,落座后慷慨地摆摆手,“大家都坐,坐啊,今天小爷请客。”   “真大气。”众男女各自挑了一张桌,纷纷落座,神情自在。十多个人,硬是坐出几十人的大排场,把半个大堂的桌位都占了。   “一人一桌?”伙计眼睛发直,仔细瞧了瞧叶星辞身边的空座,还以为其他客人隐身了,别的伙计也都奇怪地打量他们。那伙计看向掌柜,见对方微微点头不愿起冲突,便收起讶异,拿来菜牌请叶星辞点菜。   叶星辞扫了一眼,将菜牌凌空飞给四舅,“大家都看看,想吃什么随便点,千万别跟我客气。”   “也没啥好菜,先来盘盐焗花生米吧。”陈为随意翻了翻,又传给其他人。众人都挑剔没什么入眼的,纷纷点了盐焗花生米。   伙计愣了,今天这是碰上硬茬了。   他殷勤地对为首的叶星辞笑道:“客官,您要是不识字,我给您报菜。小店的招牌菜,那都是进店必尝的:煳辣大鱼头,椒麻鸡,干拌肚片,板栗焖麻鸭,吊烧琵琶鸭,红烧肉炖红蘑——”   好想与它们缠绵一番!   叶星辞食欲翻腾,暗自咽了下口水。不过,他今天是来捣乱的。他抖了抖身上得体的青色织锦长袍,折扇一展:“我玉树临风的,像不识字的人吗?再废话,我就在你脸上划几个字。快上花生米,一桌一盘!”   说罢,用极为霸气的姿态,往桌上拍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碎银,表情却张狂得仿佛亮出一根金条。邻桌的陈为扑哧一笑,也催道:“快点上菜。”   伙计又是一愣:“像这种下酒小菜,都是赠送的。”   叶星辞修眉一挑:“看不起我是不是?我不要你送,我就买!”   伙计又向掌柜一瞥,不耐地拉长声调:“好好好,进门就是客。诸位稍候,这就布菜。”   十二盘盐焗花生米上桌,众人憋着笑,纷纷动筷。叶星辞说了句“都别客气哈”,也开始“用餐”,优雅地用筷尖夹起一粒,送入红润的嘴唇。这盘菜,他要吃一天。   “您就干嚼,不就着酒?”伙计在旁调笑,硬是生不起气来。虽然眼前是个臭无赖,可也是俊美绝俗的少年郎,叫人不忍恶语相对。   “怎么是干嚼呢?”叶星辞慢条斯理,又往嘴里塞了一粒,“这不就着唾沫呢……还真有点渴了,不要钱的茶水一桌上一壶。”   “您就点一盘花生,小店还得搭一壶茶水?”伙计苦笑,“要不再搬张床,您躺着吃。”   “甭管爷躺不躺,都改不了风流倜傥。”叶星辞扫视笑得满脸通红的伙伴们,支起一条腿踩在椅子沿,“赶紧上茶。”   一伙人喝茶吃花生闲聊天,惬意得像在家里,从相关谜语聊到花生的药用功效。人多,大家分担了尴尬,也就不怎么尴尬了。   叶星辞吃花生很讲究,先仔细地剥开花生衣,将花生仁分成两瓣,每瓣分两口吃完。最后,细品花生衣,再咂一口茶。   与此同时,那几十个家丁丫鬟,也把另外两间酒楼的雅间、大堂全给占了。   街面,楼阁的阴影贴地缓缓爬行。行人川流,起初他们还拖着长长的影子,不知不觉,已将影子完全踩在脚下。酒楼陆续迎来客人,填满了余下的桌位。再有人进门,只好告知客满。   其他客人点了菜,看着这伙一人一桌吃花生的,都嘿嘿直乐,饶有兴趣地等着热闹。   “这的花生真不错,明天还来。”叶星辞又慢腾腾地剥开花生衣。   终于,掌柜沉不住气了。   这中年男人在叶星辞身边兜了一圈,见他目光凌厉,便先挑软柿子捏,去说子苓她们:“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各个独坐一桌,也不害臊。”   温婉的子苓脸红了,伶牙俐齿的云苓反呛:“你都替我害臊了,我还臊什么?多谢你啊。”急性子的宋卓也笑道:“人家姑娘坐得好好的,你来搭讪,也不害臊。”   掌柜叹口气,靠近为首的“无赖”,嘴角咧起无奈的笑:“小爷,您就花了五钱银子,占了我们十二张桌。已经晌午了,客人正多,小店没法做生意了。您有所不知,这酒楼是——”   “是四王爷开的嘛!”叶星辞用门牙咬下一点点花生,双眸灿灿地盯着男人,“可是,我不是客吗?我没花钱吗?原本是赠品的花生,我都拿银子买了,出手还不够阔绰?我没吃完呢,吃完就走了,别着急。”   “您——”   “四王爷多儒雅,你们这些底下的人,可别干店大欺客的事啊。”叶星辞抢先给对方戴高帽,瞄一眼暗中站立的看门护院的壮汉,继续慢品花生。若夏小满的松鼠来,吃得都比他快。 第190章 美酒加烧鹅   掌柜不敢动粗。柜台站三年,见人会相面,他能觉察出这伙人来头不小。何况,当着满堂食客,逐客也不好看。只得继续赔笑,和气生财。   终于,叶星辞舔舔嘴角,饮尽茶水:“行吧,把剩菜包起来。不过,等回到家,花生米就返潮了,不脆了,难以下咽。这样,你赠我一点酒菜,我就着它吃花生。”   掌柜面露难色,满脸的褶子拧在一起,蚊子落上头能夹死。   “每人一坛竹叶青,一只肥肥的大烧鹅,怎么样?”   见对方苦着脸点头,叶星辞立即起身,善解人意地招呼同伴:“来,先把桌子腾出来,别耽误人家做生意,我们在门口排队领酒菜。”   一众年轻男女立即让出桌位,在店门口排起长队。福全福谦排在队尾,立即悄悄招呼左邻右舍和街上行人:“宁王府在本店订购了美酒和大烧鹅,正在挨个发呢,不要钱!都别客气,快来排队领!”   这,便是今天捣蛋计划的最后一步了。   一传十,十传百,人们蜂拥而至。   打头的叶星辞接过一坛美酒,和油纸包裹的大烧鹅,左拥右抱迈出门,见街上已排起百人长龙。   他抖开油纸,故意令烧鹅露出一条肥美诱人的鹅腿,肉香四溢,馋得排队者眼睛发绿。身后,跟着同样左拥右抱的同伴们。   “真的在发酒菜。”“真是烧鹅哎,太香了!”纷杂的议论中,夹杂着掌柜远远的咆哮:“我的娘啊,哪来这么多人?啥,九王爷付过钱了?没有啊……别胡说,谁私吞了?!你说凭啥之前那些人能领?啊这——”   这世道,从来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想要脸,就给百姓们也送酒菜。舍不得,那就被人指着招牌骂喽。   “快跑,哈哈!”叶星辞怀抱美酒和烧鹅带头狂奔,墨发飘扬如野火,清朗的笑声泼洒了一路。跑出老远,他放慢脚步,等伙伴们追上来。   四舅都不如子苓她们跑得快,瘫在地上狂喘不已,却不忘赞叹:“不愧,不愧是专业的骗子团伙。专业,太、太专业了。”   “四舅,你这也不行啊。还没成亲呢,就虚成这样。”叶星辞呼吸均匀,面不改色地调侃。   “自从前年冬天病了一场,我就气短,跑几步就心口疼。”陈为整了整腰带,“他娘的,腰里的玉牌都跑丢了,还好不值钱。”   这话,令叶星辞的心突地一跳。   他蓦然想起,方才领烧鹅时,正巧有客人结账。那人没掏现银,而是交给伙计一块刻有身份的腰牌,用于记账。这是酒楼的一种经营方式,贵客熟客都是年底统一结账,庆王的拥趸们更是无需结账。   虽然,那腰牌和烧焦的那块大不一样,但这开拓了叶星辞的思路。或许,烧焦的腰牌也是某个店铺记账、提货、取货之类的凭证。上面既然镌刻有茜草这一常用染料,那会不会归属于布庄、绸缎庄、绒线庄?   叶星辞将猜测一说,众人都认为有道理。等把美酒烧鹅送回家,就去这些店铺走访暗查。   “回去吃烧鹅喽!”   一行人谈笑风生,春光明媚,万物可爱,烧鹅喷香。叶星辞开心极了,觉得渴了,就举起酒坛豪迈痛饮。这种集体玩闹的乐趣,让他恍然回到了东宫的日子。   他总能琢磨出好玩的事:倒立用麦秆吸水。弹弓大战时用石子蘸墨,谁身上墨迹少,谁胜。他还革新了丢沙包的规则,乐趣加倍。   太子从不参与,只喜欢静静看他们玩。   只有叶星辞有胆量捉弄太子,他敢突然从背后捂住太子的眼睛,粗声粗气地说“猜猜我是谁”。敢在太子午睡时,把对方的鞋藏起来。   东宫真是世上最快乐的地方。   “这是庆王府的后墙吧?”于章远的话勾回叶星辞的思绪。   他左右看看,的确是庆王府。他在墙根找到一块木炭,邪气一笑,在墙面飞速写道:此处禁止便溺,违者罚百文,举报者奖一两。   “那我跟人合作,一个撒尿一个举报,岂不赚翻了?”陈为道,“不过,一般人没胆赚这钱。”   “对啊,敢做的都是地痞无赖。正好,叫他们以恶制恶,哈哈。”叶星辞抚摸着墙壁,开怀大笑。   **   夏小满将手贴在墙上,慢腾腾地挪步,像初学走路的稚子。   下腹传来深邃剧烈的疼痛,牵扯到全身。他像钓在钩上的鱼,被无尽的痛苦牵扯,无论如何也挣不开。   一个同在内率府当差的伙伴经过,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又跑开了。   这时,有个孩子挡住他的去路。   小家伙可真漂亮,皮肤像奶皮似的,裹着肉嘟嘟的脸。手里拿个木盒,里头是鹅肉小卷饼。晶莹剔透的米皮,裹着烧鹅片,搭配青菜、笋丝、萝卜丝,涂着辣酱,香而不腻。   他总在吃东西,因为他是父亲百般强调的“早产儿”。幼年时补了太多营养,致使胃口极旺。   “小满,你还好吗?”那孩子道。   “我以为,我好得差不多了,但一走路就疼。”夏小满苦笑。   “你吃吗?”对方递上卷饼。   “我在养伤,这是发物,不能吃。”   “发物……咦,这个词跟‘废物’好像啊。一个发奋的人,被关起来,就废了。”   入宫两年,这孩子已从唯唯诺诺变成活泼开朗的模样。此刻的夏小满则反之。他心底泛起苦涩的妒忌,他已经十四岁,实在不该妒忌九岁的小孩。   “叶五公子,别跟他玩!”两个小侍卫跑过来,面带殷勤,“他当太监了,再也不能站着撒尿了!”   那孩子天真一笑,旋即又因这笑而羞愧。他歉意地朝夏小满一瞟,吃着卷饼跟其他人跑远了。   夏小满背靠红墙,以袖掩面,低声啜泣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温柔的手按住他的手,说:“我们一起走走吧。”   然后,他和十二岁的太子慢慢散步。为了让他开心,对方甚至讲了个极为蹩脚的笑话——顾及威仪,太子极少讲笑话。   那是个关于山的笑话:有两个人,想去山顶看日出,于是在前一天半夜就开始爬山,天快亮时终于登顶。一人高兴地说,你看,原来我们脚下的风景这么美!另一人说,既然下面的风景美,那我们为何还要花半宿爬上来呢?   讲完,太子幽幽道:“皇宫也好像一座山哦,东宫是最暗的山谷里,最深的一条裂缝。小满,你确定要留下来,做个太监?”   “哎,夏总管,起来干活了。”夏小满被一道戏谑的声音惊醒,从通铺爬起来干活。   奇怪,在梦里居然也会感到疼。啊,是因为现在身上也疼,杖刑的伤还没好。   天色将明未明,夏小满和一众杂役太监捣着药。周围是密集的“咚咚”声,仿佛有一万个人在叩一扇不开的门。   他们在将不溶于水的药材捣碎,再加水搅拌。粗粉下沉,细粉混悬于水中,将水倾出。剩余粗粉再次研磨,重复加水。   这叫“飞水”,是炮制药材的一种方式。混悬液沉淀,将水倒净,干燥后可得极细粉末。矿类、贝类的制粉都这样做——朱砂、炉甘石、滑石、海蛤壳、雄黄等。   这些药粉用量很大,不仅供后宫,还供齐帝身边的道长们炼丹。   这里是御药局。   “对食”一事发生后,夏小满在六宫之主皇后面前随意编造了经过。俞氏的宫女悬梁,死无对证,皇后将信将疑,叹息着把他从五品的宫殿总管降到品外的使唤太监,来御药局听差。   这是格外开恩了。   夏小满一边捣药,一边阅读摊在腿上的医书。他不想让脑子停顿,多学点是点。每次他说“看完了”,松鼠小满就帮他翻页。   它已经很老了,聪明得几乎成精。   夏小满很喜欢学习。儿时不识字,都是入宫之后自学。太子挑侍从,一向只选可爱的,不看学业。所以,现在东宫内率府俊男云集,但也有几个缺心眼的。   “吱吱——”   突然,松鼠被人捏着后颈提起,是监工太监。来御药局的头一天,他就看夏小满不顺眼,那是一种因嫉妒而生的恶意,以及看别人落难的快意。   “哎呦,好可爱的小家伙。”   “放下,这是太子殿下赏赐的,少一根毛都不行。”夏小满冷冷道,“书也是它拿来给我看的。”   对方哼了一声,讪讪地走了。   一个时辰后,监工太监又晃到夏小满面前,说宫外有人找。   他擦擦麻木的双手,将松鼠揣进怀里,挪动麻木的双脚,穿过漫长的宫道往胜林门去,那是宫人与外人会面之地。   半路,他撞见一队仪仗和一尊鎏金抬舆,是太子的銮驾。他慌忙贴墙而跪,深垂着头。许多只脚杂沓地掠过眼前,春风送来太子的气息。   他不知太子有没有留意自己。   然后,他继续朝胜林门走。路上琢磨,也许是继母来找他要钱。   出乎意料,来的是定国府如夫人的侍女。估计使了不少银子,才兜兜转转把他叫出来。   侍女福了一福,开口道:“夏公公好,我来替姨太太问问,我家五公子怎么样?” 第191章 猜猜是谁被放鸽子了   “上回见面,叶小将军很好。不过,太子给了他一些要紧的差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记住,还是别擅自寄信。等我什么时候去江北探望公主,再帮她带过去。”   侍女又追问了许多细节:公子在宁王府吃穿如何,最近胖了瘦了。听说北人粗蛮,有没有挨欺负。   夏小满一一给出足以令李姨娘安心的话。心想:你家公子属螃蟹的,在宁王府横行霸道,谁敢欺负他呢。   回到御药局,他继续捣药,一下又一下,仿佛永无止境。不过,他倒有点享受这样的生活,没那么多琐碎事要操心。   “夏公公,这是我磨的,分你一部分。”一个小太监把捣碎的珍珠粉分给他,说自己手快,干得多。这少年相貌伶俐,十六七岁,这两天总时不时帮他。   “你叫什么?”   “我和夏公公是本家,也姓夏,叫夏辉。”小太监笑道,“叫我阿辉就好。”   “别聊啦,干不完中午别吃饭了。”监工太监又来了,装腔作势地兜了一圈,踢了踢夏小满,“有个叫琳儿的漂亮丫头找你,哎呦,夏总管真是大忙人啊。”   夏小满立即跑出飞水房,见一道倩影在门廊徘徊。他开心极了,一见她就滔滔不绝:“我挺好的,你别担心!这的活虽累,但也简单。真没想到你能来看我!你看我的手,都被药杵磨破了。但没关系,磨出茧子就好了。”   琳儿扯扯嘴角,神情略显冷漠。她咬了咬嘴唇,问:“你还能回东宫吗?该不会一辈子都在这捣药吧?”   夏小满知道,太子不会放过自己,但还是说:“谁知道呢,听天由命吧。”   “我来帮殿下传话,他今夜子时在幽兰宫等你,有事要问你。就是那个闹鬼的破地儿,你知道吧?”说完,琳儿有些懊丧地嘀咕,“怎么偏偏是你出事了,唉,我该去哪找另一个朋友呢?”   有朋友如此关心自己,夏小满心口滚烫,在她耳边道:“我原先的房里,床下有块颜色稍浅的砖,掀开之后有银子,你拿去用吧。”   琳儿秀眉一挑,嫣然一笑,从袖里掏出一条芬芳的手帕,说特意送他的。叫他保重身体,有空再来看他。   夏小满看得出,送这条手帕是临时起意,但还是心满意足地收好。   回去之后,监工太监咧着嘴,阴阳怪气地调侃:“夏公公,你忘了自己因为啥来的这?还勾三搭四呢?根没了梦还在,雄心勃勃,我辈楷模啊。”   夏小满没搭理。   夜里,他回到杂役群房,提了一桶冰冷的井水,将红肿不堪的双手泡在水里,缓解灼热感。   曼妙月色泼洒在墙头,仿佛那一端藏着一片发光的海。他还没见过大海呢!他痴望着,不知不觉靠近,费劲攀了上去,探出头。   入眼,是另一堵宫墙。   他眺望过去,但见高墙一重重,如难以逾越的群山。巨大的憋闷感袭来,他叹了口气。子时快到了,他该去赴太子的约。但他没去,靠坐在墙根发呆。   大齐律没说,太子就不能被放鸽子啊。   刚赌完钱的监工太监晃悠到他面前,嗤笑道:“怎么,想翻墙出去,找太子殿下?你知道,从这到东宫要翻多少道墙?从这到皇宫外头,又要翻多少道墙?安分待着吧!”   夏小满翻了对方一眼,默然不语,盘算日后如何报复。   他想象着,松鼠小满竭力游过冰冷的江水,爬到岸边,舔净湿润的皮毛,然后开始孤独的守望。这么一点点坎坷,他也会熬过去的。   “你还挺傲,看我怎么治你!”监工太监愤愤走远。   这时,头顶传来叽喳声,一只未归巢的小鸟落在墙头。橘色的,虎头虎脑,像只小老虎。   “嘿,你从哪来?你们认识一下吧。”夏小满笑着举起自己的松鼠,旋即黯然,“不,你快走吧。被人捉住,就再也不能飞了。”   正要回去睡觉,监工太监拿了一碗绿豆过来。哗啦——当院一泼,又把碗丢进夏小满怀里。   “捡吧,五千零八十八颗绿豆,一颗不少地捡回来。御药局的活精细,这是练手上的功夫呢。”   这是立威呢,夏小满没说什么,淡然一笑,用麻胀的手指一颗颗捡豆子。捡了百十来颗,夏辉出来帮他,麻利地用衣袖将豆子划拉到一块。   夏小满道:“这是给我下马威呢,你帮我,不怕别人排挤你?”   夏辉笑了笑。   天亮后,监工太监来检查豆子,问够不够数?夏小满道:“我数了,够数。”   对方怪异一笑,亮出手掌,赫然几颗油绿的豆子:“你怎么数的?”   夏小满从容不迫,从贴身衣物摸出一块金疙瘩,用手遮掩塞给对方:“现在够数吗?”   对方掂了掂,得意一笑,说正好。   夏小满也谦恭地颔首,把这人记在心里的账上。那里记着他要报复的人:往他膝下丢石子的俞妃身边的太监,扇他耳光的俞仁文,还有眼前这个。   有几人,已经销账了:祸害他的水贼,惹皇后生气的宫女。   若某一天他够胆,会把残害他的皇上也记上。   唯一他不会轻易去记恨的人,是太子。告诉太子叶小将军成了男人,已是极致的报复了。   匆匆吃罢清汤寡水的午饭,正捣着药,监工太监来了,端给夏小满一盅汤药:“送去东宫詹事府,太子殿下指名要你送。快,趁热。”   他一惊,殿下病了?嗅了嗅,只是常喝的补剂。他贴着墙根一路小跑,七拐八绕,回到熟悉的殿宇。   迈进太子位于詹事府的书房,他左右顾盼,不见人影,只有纸墨的香气。正纳闷,身后乍响冰冷的诘问:“你昨晚爽约了,是琳儿没把话带到吗?”   夏小满抖了一下,连带托盘里的药罐也跟着当啷响。他回过头,见太子俊美阴郁的脸从门后闪出,同时一脚踹上门,活像个玩捉迷藏玩急眼了的孩子。   “不怪她,是我昨晚忙。”夏小满诺诺地解释。   “我足足等了你半个时辰。”尹北望踱到他跟前,恼火地盯着他,“你知道,半个时辰对一个日理万机者而言多宝贵?可是我选择浪费掉,用来等你。”   “寸金难买寸光阴啊。”夏小满放下药,无所谓地苦笑一下,“怎么办,我赔不起。”   男人问他在忙什么。   “我干活慢,被监工罚了,捡了半宿的绿豆,不信殿下去御药局打听。”   对方又问,昨日在宫道相遇,怎么不抬头?   “哪敢啊,我得规矩点,不然又被你打一顿怎么办?”   遭到抢白,尹北望反而笑了。他握起夏小满磨破的双手,叹了口气,走到书案旁落座,“这几天,我忙着督促各地裁撤冗员,尽快把名单报上来。大齐的官吏,尸位素餐的太多了。”   夏小满不自觉地跟去,也翻看桌上的奏章和名册。   “做好了,能省下很大一笔开销。你按照这个,再帮我核算一遍。”尹北望点了点一本账册,里面是吏部和户部各呈上来的官吏薪俸,又将裁撤冗员的方案透露给他。   夏小满拨起算盘。他感到充实,比起捣药,他似乎还是更喜欢这种感觉。   算完,嗅到药味,他才想起是来送药的。他将药端去别的屋用茶炉热了,又端回来放在案头。   “我忙着呢,你喂我。”   夏小满只好一勺一勺地吹凉,喂给男人。   “你怎么不问我是不是病了?”尹北望斜了他一眼。   “这不就是平常喝的,补气的。”夏小满吹拂汤药,谦卑地笑笑,“你踹门好有力,一点也不像病了。”   尹北望静静处理政务,不时侧头喝一口。每一次,略带疼惜的目光都在那双红肿的手上停留,“小满,这几天我很不习惯。你出远门时,我知道你不在,也就心平气和了。现在知道你就在宫里,却见不着,常觉得懊丧。”   “你不是日理万机么?总想我,多浪费时间啊。”药喝净了,夏小满放下空碗,说自己该回去了。   尹北望一把捉住他的手肘,将他拽到自己眼前,玩味地问:“最近都学了什么?”   夏小满做了个上下捣药的动作,旋即脸上发烫。   “今晚我要见到你。”尹北望将他拽得更近,像要咬他的嘴唇,“然后,你可以施展一下新学的本领。”   这夜子时,夏小满去了荒僻的幽兰宫。   四下死寂,偶有夜风卷过野草,沙沙作响。这里原先住着一些被临幸又没位份的宫女,先后死过几个,有的投井有的悬梁。然后就空置了,打更巡夜的都会绕过。   他悬着心,轻手轻脚地绕到后苑。太子一袭白衣,正自己玩。用树枝在地面写字,还朝死过人的井里丢石头。原来,太子独处时是这样的。   太子就不怕吗?话说回来,鬼该怕他才对。但凡挡了他的路,哪怕你正飘着,也给你拽下来打一顿。   夏小满没露面。他暗中凝望那身影,半晌,悄悄溜了。 第192章 我真的旺夫   午后,叶星辞怀抱烧鹅,走在路上。他怀念起儿时吃过的一种鹅肉卷,出自东宫的小灶。   他吩咐伙伴们去走访布庄、绸缎庄、绒线庄,自己则来到夫君的棺材铺。   铺面进深颇深,连着充当库房的后院,终日弥漫着桐油、木料和纸扎的气息,随处可见“当心火烛”的警示。   大门一副楹联:人无千岁寿,此处有长生。   棺材铺讲究“官不入屋,财不进门”。无论你当多大的官、发多大的财,进门都得放下架子,客客气气。经营者也须一视同仁,哪怕来的是个乞丐,也不得怠慢。因为,死者为大。   据叶星辞所知,铺子月月亏钱。顺都的官宦人家办白事,楚翊都会送棺材,只收一点或干脆不收钱,这是人情世故的代价。   虽然楚翊无朋党,但很多人都欠他的人情。这是他独特的交友方式:只要你家死过人,那我们就算朋友了。   看见叶星辞,老掌柜起身见礼,问他抱的什么。而后调侃:“老夫还以为,王妃要给烧鹅办丧事呢。”   “那我每天要办好多场丧事,给吃进肚里的鸡鸭鱼办。鸡腿啊,你死得太惨了……”叶星辞笑着拐进后院,靠近一道坐在檐下扎纸人的柔弱身影。看见一旁的摇篮,他放轻脚步,屏息朝里窥视。   年轻妇人抬头,笑了一下,手上没停。   “孩子最近没异常吧?”他怀着愧疚轻声问,“眼睛、耳朵什么的,有没有不对劲?”   “挺好的,能吃能睡,多谢王妃惦记。”   “那就好。小婴儿长得真快,一天一个样。”他将打包的烧鹅在她鼻子底下晃了晃,说给她补身体,“烟华楼的,没花钱,嘻嘻。”   年轻妇人屈膝,感激地叩首,又坐回板凳。她边干活边闲聊,说自从挣钱贴补家用,嫂子的脸色好多了。偶尔,熟睡的婴儿开始哼唧,她就用膝盖轻触摇篮,使之摇晃。   叶星辞也拉过一个板凳坐下,大大咧咧,两条修长的腿随意劈着。见妇人瞟着自己不拘小节的坐姿,他调整姿态,整整鬓发,端庄温婉地笑笑。   “将来,有合适的人就改嫁吧。”他小声嘀咕,“你看我,先嫁世宗皇帝,赶上他老人家驾崩了。后跟瑞王定亲,他犯事出家了。最后嫁了宁王,目前一切顺利。”   妇人抿嘴一笑。   “听上去有点奇怪,好像我克夫似的……不过,算命的说我旺夫,哈哈。”   妇人挽了挽头发,仔细端详他精致的五官,感慨道:“这些我倒看不出。不过,王妃的皮肤真好,又白又细,不像我们这些粗俗民妇。”   聊了片刻,叶星辞问她现在工钱多少,得知每月四钱银子。他抱起她扎的纸人看,觉得很漂亮,又问同样的男师傅多少工钱。   “回王妃,八钱。”妇人道。   这时,婴儿开始啼哭,小金鱼似的噘嘴寻找乳汁。妇人停下活计,抱起孩子,进屋哺乳。很快,便听不见孩子的哭声,只余母亲的细语呵哄。   这声音,让叶星辞又开始想娘。   他揉揉发酸的双眼,回到铺子里,找到正在算账的掌柜,问他那妇人一天做的东西,和男师傅相比是多是少。   老掌柜从账簿抬起眼,道:“差不多。”   “那她也该拿八钱银子的工钱。”叶星辞口吻肃然。   掌柜说她经常停下来奶孩子,会耽误时间。给她同样的工钱,其他纸活儿师傅会有怨言。而且,她有三分姿色,每次进屋奶孩子,都影响外面的男人们干活。   影响啥,他们馋了?恶心。   叶星辞忍住粗鄙之语,说道:“这是他们心思不正,跟人家有什么关系?做手工活,该只看成果。干的一样多,那工钱就得一样。她要是干得少,我也就不跟你提这事了。”   掌柜自然拗不过王妃,笑着点头。   这时,叶星辞注意到门口有几个身着布衣,相貌朴实的中年汉子在徘徊。来生意了?嘿,我真招财!干脆改名为旺财吧!   他立即替掌柜招呼对方进门:“有何吩咐?”   为首的男人整整衣襟,在台阶边沿蹭了蹭鞋底的泥,迈进门槛,憨厚地开口:“村里要迁祖坟换新棺,我是族长,进城打听打听……”   听说需要百十来口棺材,老掌柜精神抖擞,请对方在前厅上座,命伙计沏茶。叶星辞也很感兴趣,认真旁听。老掌柜询问何时用寿棺,心仪什么木料,是否找人算过尺寸。   “两个多月之后,五月初用。”族长沉吟,“寻常尺寸就好,不知工期是否来得及……”   “这你放心。”叶星辞在旁笑吟吟地帮腔,“我们掌柜认识的人多,可以临时雇佣大量木匠和雕工。九王爷大婚前,加急打了许多家具和一张精美绝伦的黄花梨拔步床,就是他组织人手操办的。”   床是给我睡的,嘻嘻。   老掌柜笑得像被风沙迷了眼,频频点头,介绍道:“时间很充裕。现做一口棺材,要花三天打磨、卯榫成型。再晾晒,刷两遍桐油。晾干后,再刷一遍土漆,前后差不多十来天。”   族长说,他知道这是九王爷的产业,才放心前来。毕竟,这关乎全族的气运,凑出一大笔银子着实不易。至于选料,他想去库房看看。   老掌柜请族长移步后堂看板。   叶星辞缓步相随,盘算着:这一单能挣不少,兴许能把过去亏的钱全挣回来。哈哈,我还真旺夫!随便走走,就带来大生意。   看过常用木料,族长犹豫一下,从包袱里取出一块木头:“想用这种木,特意请高人算过的。”   叶星辞凑上前,见木块中心泛红,如美人面颊晕开的一团胭脂。老掌柜在本行深耕多年,一眼认出:“唔,这是一种高档的红心柏木,不是常用的板材,不过也不难找。”   “床不离七,棺不离八。”他掐指一算,“打一口八尺长三寸厚的棺材,需十根原木。若全用红心柏,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估计每口棺材造价百两,这加起来,就得一万两白银呐。”   “贵村有多少预算?”叶星辞直白道。   “差不多够的。”族长很诚恳,说他们是两个村子,几百户人家凑的钱。每护掏十两银子,余下的由两个举人和一些在外经商的来凑。   叶星辞想:一户出十两来迁祖坟,真是下血本了,值得吗?   老掌柜扫一眼对方鞋帮的泥,面露犹豫。叶星辞知道,他怕这人到头来出不起,把这么多木料砸手里。   不过,这笔买卖实在难得,该尽量争取。刚过去的冬天寒冷多雪,佃户生活不易,楚翊打算继续免了王府田产上半年的佃租。   阖府上下百十张嘴,吃穿全靠那五千两年俸。人情往来要用钱,又得时常接济他三哥那被革除宗籍的一大家子。   “要不,你付一笔定金吧,双方都稳妥一点。”叶星辞提议。   老掌柜见王妃都开口了,便也点点头:“像这种大额的生意,一般都是这样。你先少付一点,签个契约。待料子到货,双方验货,再付五千两定金。然后,我这边就开始赶工。”   族长琢磨片刻,同意了。   他打开包袱,拿出沉甸甸的二百两现银。银子下面,还压着数根金条,看来确实不差钱。叶星辞和老掌柜不动声色,飞速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底。   付过头笔定金,签好合约,族长留下地址和那块红心柏木作为样品,便离开了。   目送对方远去,叶星辞欣喜不已,压抑着兴奋问老掌柜:“这一单能赚多少?”   对方笑眯眯地伸出四根手指:“刨去五千两料钱,一千两的工钱和雇车运送这些,少说能净赚四千两。”   “太好了!”叶星辞高高跃起,猛一挥拳,险些揍在老掌柜脸上,“不怕这单生意砸了,你也看见金子了,对吧?”   “那谁啊,你来……”老掌柜安排店里的伙计,去向常合作的几个木材商人问价。   不过半个时辰,伙计便回来了,带回一个棘手消息:商人说,这种红心柏木近两年遭了虫灾,都有很多虫眼,库存也少,基本没人用。若真想进料,木材商人得往东北方跑一趟。运料回来少说俩月,且费用高昂。 第193章 好玩不过老婆   “那就没什么利润了。费时费力,白忙一场。”掌柜犯难,似乎想推掉这单生意。   叶星辞舍不得,主动请缨:“别急,你忙你的。我到城里各处打听一下,哪有前几年的存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其实,他一点也不闲。   楚翊给他安排了任务——看书,选春闱试题。每晚,还要在床上归纳这一日的读书心得,为何选这些题,答不好就打屁屁、弹牛牛。   唉,没成人才,先成淫才了。   那男人则悠闲地斜卧在床,清冷贵气的面孔笑意泛滥,玩味地调侃面红耳赤、张口结舌的叶星辞:“说啊,叶小五,你不是很能说吗?你自己都没什么见解,还拿它考别人?这可不行,得罚。”   叶星辞觉得,这小子好像竭力想装正经,掩盖下流的想法,然而耳朵通红,像熟了。学子们还没被春闱磋磨,他自己先在床帏之间被折腾得够呛。   不过,也乐在其中。   “有了找木料的差事,就不用憋在家里看书了,嘿嘿。”叶星辞手握一把肉串,漫步于各个家具行,“晚上九爷问我,今天为什么不看书呀?我就说,我帮你揽了个大生意,为了进料,腿都要跑断了。”   “有时候,我觉得他在把你当儿子养。”于章远打趣。见兄弟面露难堪,又连忙道歉。随后犹疑道,“他就没怀疑过,你不是普通的侍卫吗?”   “他对我,一片真心,挤不进一丝怀疑。”叶星辞先是动容地笑了,旋即黯然,“我对不住他。”   “你没错。”于章远拍拍他的背,“不知去向的公主没错,叫你留下来的太子也没错,好像谁都没错。是事情错了,它太复杂。”   之后,于章远说了一句叫叶星辞记了好多年的话:“既然全是错的,那就将错就错吧。”   顿了一顿,于章远环顾喧嚷的市井,压低声音:“我有点好奇,既然你可以喜欢上一个男人,那么,你从前为什么没喜欢上太子爷呢?他那么聪颖俊秀。”   “什么啊,好怪异的问题。”叶星辞含糊地嘟囔,同时用牙齿撸着三根肉串,竹签子都快撸出火星子了,“那我问你,既然你喜欢吃鸡腿,那为什么不去吃鸭腿?”   “啊?这……我懂了,你是想说,虽然都是男人,但截然不同,没有可比性。”于章远的表情,很姑娘们凑在一起说悄悄话时的样子,兴奋、猎奇、探究,“那要是,太子和宁王正在打架,你帮谁?”   “我躺地上装死,这样他们就会停下来,一起救我了,哈哈。”叶星辞笑意淡了一点,“不过,我也许会被他们踩到。”   他知道,好友想问的是,若两国战火再燃,他该如何自处。他会竭力调停,尽人事,听天命。   “太子从不许我们跟你说那些,就是……男女之情。”于章远嘀咕。   “嗐,没关系的。”叶星辞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现在我什么都懂了。过去,我真是个二傻子。但是有些事,不深入了解,就真的不懂。捅破那层窗纸,才豁然开朗。”   看着好友瞪圆的双眼,他嘀咕:“其实,还、还没破啦……我的窗户很结实哦……”   于章远咧咧嘴,不感兴趣。   叶星辞偷瞄好友的表情,明白对方为何提这些。春天来临,野兽活跃,人也躁动。他撞一下对方肩膀:“直说吧,喜欢上谁了,我帮你牵线。子苓,云苓?杜若,香茹?”   “没有,真没有。”于章远连连摇头。   四处打听许久,也没有优质红心柏木的库存。束手无策之际,一个和气的声音越过肩头:“二位公子,想采买红心柏?看你们打听半天了。”   叶星辞蓦然回头,打量面前的男人。三十上下,衣着整洁,相貌普通而随和。他微微点头:“你有?”   男人声调温和,说起话来干脆利落:“先父是倒腾木材的,前年过世,留下一仓库的货。红心柏木不常用,一直没碰着合适的买主,家里也不急着用钱,便囤积着。”   叶星辞说想看看货。   那青年说,库房在郊县,需大半日的路程。家里有样品,可以过目。二人跟去对方家中一看,果然有两根上好的红心柏木,正是那族长指名要的木料。   “不错,一个虫眼都没有。”叶星辞抱起一根大碗口粗的原木仔细观察,“你库房里有多少?”   得知有一千多根,够做百口棺材,叶星辞立即将青年带回铺子,与老掌柜商议。谈了半个时辰,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双方约定:阴干红心柏原木一千二百根,两日后清晨在此交货。现银五千两,见货即付。   **   “今天读了什么——”   “我帮你赚了一大笔银子!空前绝后,一百口棺材的大买卖!”   晚上,操劳一天国事的楚翊在饭桌刚开口,叶星辞便抢答,神采奕奕地扬起下巴,等待褒奖。   楚翊的筷子悬在半空,惊骇地挑眉:“你是撞见什么灭门惨案了吗?”   “城外有个旺族,要迁祖坟换新棺。”叶星辞简单讲了几句,着重强调了自己在其中发挥的作用。楚翊没多问,略作表扬,又说起看书和春闱选题的事。   叶星辞故意打岔,伸出一个巴掌:“进木料要用五千两现银呢,我可以用公主的嫁妆垫付。”   “不,你跟老王说,叫他去凑。”楚翊抬手与他击掌,顺便十指相扣,“成色那么好的赤金,花了可惜了,你留着吧,必要时再用。你今天看书——”   “我给你讲讲白天的事,超有趣!”   叶星辞手舞足蹈,讲述自己如何按计划到庆王的酒楼进行报复性捣乱。说到欢快处,他起身不住摇动楚翊的肩膀,竭力注入那份快乐。   楚翊温柔地笑着,在摇晃中慢条斯理地吃饭,认真聆听。   “领烧鹅的队伍,排了那么老长,那么那么长——”叶星辞拼命伸长手臂,好像想把胳膊送到二里地之外,“能从咱们屋,排到王府门口的石狮子,还得拐个弯儿!”   楚翊注视着活泼的美人,柔声道:“是么,后来呢?”   “不知道。”   结束绘声绘色的演绎,叶星辞指向桌面的烧鹅:“这是阿远的鹅子。我的鹅子,送给那位守寡的小娘子了。对了,我还帮她涨了工钱。倒不是我偏向她,而是她干的活和别人一样多……”   听完,楚翊放下筷子,垂眸一笑:“你让我想起了恒辰太子,这很像他会做的事。”   “通过你,我结识了他。”叶星辞撕下一个油汪汪的鹅翅,补充方才消耗的体力,“他在你心里种下一颗种子,发芽开花,香味也飘到了我心里。”   楚翊用力眨了眨眼,来缓解突发的酸胀,轻轻说:“快吃吧。”   “你有没有遇到好玩的事,给我讲讲。”   “没什么。和昨天一样,批阅奏折,与政事堂几位大臣合议事项。”楚翊脸上浮起疲惫,“你就是我生活中最好玩的事了。”   叶星辞嗦着骨头问:“那你忙公事时,会不会突然想起我?”   “嗯。”   “然后呢,你会怎么做?”   “会笑一下,然后接着忙。”   叶星辞心口一烫,想说些情话来回应,又觉得不必多言。   他的口齿忽然不那么伶俐了,默默啃了小半只烧鹅,舔舔手指,才再度开口:“对了,还有关于那块烧焦腰牌的事。上面不是刻着茜草吗?我猜,也许是什么布庄、绒线铺子用来记账的凭证,已经安排大家暗中走访了。”   楚翊脸色一冷,抿着嘴唇点点头,没说别的。   叶星辞感觉,在某些时刻,楚翊期盼调查始终没结果。因为,他害怕查到庆王头上,他无法面对一个想杀他的四哥。他们要共处一室,商讨国事。清明要并肩祭祖,叩拜共同的先人。   楚翊是坚毅果敢之人,但面对他看重的人时,会流露出脆弱。就像当初,他发现自己的男儿身,比起疯狂宣泄愤怒,更多的是逃避。   这绝非软弱,而是太重情义。   叶星辞想亲男人一下,抿了抿满嘴的鹅油,又作罢,转而举起鹅头咬了一口。   两天后,清晨。   两口柳木箱,装着管家王喜凑出来的五千两现银,搁在棺材铺的堂屋。王公公说,王爷的可流通家底都在这了。但凡再多要一百两,他就得去典当一些珍宝了。   说着,他老泪纵横,不过声音仍像少年般悦耳:“府里穷啊,是老奴没当好这个家。迎娶王妃前,是王爷最富裕的一段时日。一场亲事操办下来,简直是一泻千金,呜呜……这个词儿是我造的……呜呜……”   叶星辞在门前负手而立左右张望,等待送木料的车马,同时忍俊不禁道:“王公公,都快半年了,还心疼呢?”   “这不怪你,主要怪我。”陈为笑吟吟地踱步,不时朝门外一瞥,“我们陈家是穷苦的庄户人家,啥忙也帮不上。不像人家庆王的舅舅,名门望族,又高居户部尚书。”   “舅老爷,快别这么说。”王喜摆摆手,“这掌柜的怎么还不来,睡过了吧。上岁数的,觉都少,他倒挺能睡……” 第194章 上了个大当!   天阴着。   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从凌晨下到现在。约定的交货时间已过,叶星辞猜,是因为城外驿道泥泞,车马难行。   又等了片刻,老掌柜撑伞小跑而来,身边是那青年木料商人和几个力工模样的精壮汉子。老掌柜收了伞,开口道:“我去城门迎他们嘞!路不好走,车轮陷在泥里,耽误了。已经验过货了,马上就到。”   叶星辞道句“辛苦”,和老掌柜一起,与对方签了钱货两清的契约。青年商人大略清点了两箱现银,由几个汉子挑着走了。出门前,还拱手祝他们财运亨通。   “这笔大生意,算是王妃为王爷揽的。”老掌柜微微一笑,眼中闪过异彩,抖了抖雨水打湿的衣摆,“王妃真是贤内助。”   叶星辞脸一热,有点得意,有点害羞。   老掌柜说换件衣服,便去了后院。叶星辞坐在堂屋和陈为、王喜闲絮,过了足足半个时辰,嗑光了一盘瓜子,也不见运送木料的车马。   老掌柜亦不见踪影。   “怎么还没到,不是说马上就来?”陈为呸一声,吹掉粘在嘴唇的瓜子皮。   叶星辞喊了几声“掌柜的”,不见回应。他头皮倏地一麻,难道……他跑到后院,查看一圈,确定老掌柜不在。他的心陡然一沉,直直坠到胃里,引起一阵恶心。   坏了。   坏了,坏了。   等不来木料了。老掌柜和那商人合伙做局,骗了他们!五千两,整整五千两啊!楚翊刚拿到手的一年俸禄!此刻早已被贼人转移藏匿,伴着叮了当啷的动听声响,离他们越来越远。   这才是一泻千金。   叶星辞不敢想象,楚翊知道被骗后的表情,也来不及去想。他一阵心慌,喉咙发紧,几乎喘不过气。狂奔到铺子的堂屋,对陈为和王喜颤声道:“我,我们可能被骗了,掌柜他——”   话音未落,门口跌进一个人,老掌柜居然去而复返!   “他娘的!老孬货,老子问你,你——”叶星辞激愤难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正要问个究竟,却见他神色痛苦,双手捂头。指缝间一片腥红,不住漏出鲜血,滴滴答答落了一路!   他忙扶对方坐下,叫陈为回府请李太医,急切地询问出了什么事。   老掌柜使劲眨了眨眼,缓解眩晕,虚弱地开口:“今早,我一出家门,就被人一闷棍放倒。醒来之后,我琢磨着不对劲,顾不上包扎,赶紧来铺子里看看。跑得急,伤口又开始流血了。”   王喜递上手帕,叫对方捂着伤口。他脸色惨白,隐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叶星辞的心又是猛地一沉,几乎坠到肠子里,腹内一阵绞痛。他诧异地惊叫:“刚才你没来?!”   “刚才我来过?!”老掌柜愕然。   叶星辞死咬着嘴唇,挪开他的手,查看伤口。周围有血痂,显然是已经结痂,又因活动而裂开。这伤口出现的时间,绝对比半个时辰要久。   他后知后觉,仔细回想方才的“掌柜”的神态,的确有点怪异。尤其是那双眼睛,闪着莫名的光。原来,那是眼看他人踩上陷阱却浑然不觉的幸灾乐祸。   谁敢骗到皇叔的头上,答案呼之欲出。整个北昌,除了自己,还有一个人。   “看来,刚才的掌柜,是别人易容乔装的。”他哀痛地宣布噩耗,耳边响起哀凉的唢呐,那是五千两白银的葬礼,“我们被人做局骗了。买棺材的族长,还有卖红心柏木的商人,全都是骗子。木料根本就不存在,他们用二百两的定金,骗走了我们五千两。环环相扣,防不胜防。”   刹那间,四周陷入坟墓般的死寂。   “天呐——”王公公和老掌柜同时哀嚎,双双晕厥。头部砰然相撞,又各自弹开,瘫倒在座椅。   叶星辞吓了一跳,看见更多的血从老掌柜头上流下,慌忙去捂。老年人经不起风浪,就由自己来担责吧。   尽管不抱希望,他还是吩咐于章远等人沿街巷朝四个方向疾追。待四舅回来,就一起去承天府报官。   “小五啊,你的确旺夫。但只旺了一点,然后就被浇灭了。”叶星辞叹了口气,“柴火都被人骗走了。”   与此同时,楚翊正站在郊外农田。   他一袭青色窄袖,手持锄头,眺望在春风照拂下日益青翠的雁鸣山。身后,是华贵的天子仪仗,刀剑森然的御前侍卫和禁卫军,足足绵延二里。各部衙官吏肃然敬立,细细的雨滴在官服的缎面滚动。   楚翊在陪皇帝“亲耕”。   这是一种延续数百年的风俗,每年春耕时节,天子都将亲赴城郊,掘下第一铲土,以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亲耕一般在二月二,但去年先皇龙体欠安,将日子往后延了,于是今年照旧。   民间有打油诗:二月二,龙抬头。天子耕地臣赶牛,正宫娘娘来送饭,当朝大臣把种丢。春耕夏耘率天下,五谷丰登太平秋。   此刻,庆王也在一旁,握锄头的姿势很僵硬,一看就从没干过粗活。楚翊则不同,家里有菜园子,对农具的运用得心应手。   “二位皇叔,朕先掘地松土,然后你们也照做。”永历小皇帝也是一身绣着金龙的青衣,为了应和春回大地。   雨停了,他先将早已松过的土松了松,又开始犁地。右手扶犁、左手执鞭,驾着一头温驯的耕牛,往返四趟。   群臣山呼万岁。   而后,楚翊和庆王也照做。   湿润的风送来一阵隐约的马蹄声,一匹骏马远远地驰过驿道,四蹄泥水飞溅。楚翊善射,视力也好,认出马上的人是小五的兄弟宋卓。   他忙什么呢?火急火燎的。或许,是赶去给小五买什么吃的吧。   亲耕典礼过后,永历说想和二位皇叔走走。三人漫步于田边,闲话家常。永历走在中间,有模有样地迈着四方步,虎步龙行,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两边高中间低的“山”。   聊了片刻,永历问:“九叔的舅舅陈公子近来可好?他去世又还阳,你也是虚惊一场,没少受累。”   “谢陛下惦念,一切都好。”楚翊淡淡一笑。   他侧目撞进庆王幽冷的双眼,又弯起眼和善地笑了笑,像只懒散的家猫,毫无攻击性。当看向另一边时,神态瞬间冷漠。   庆王白了他一眼。   “唉,那么多百姓中毒,至今也没查出个究竟。也许,是南齐细作所为。可是,施粥的九婶是他们的公主,没必要如此啊。”永历用纤细的手指挠了挠头,稚嫩的嗓音透出苦恼,“吴师傅告诉朕,各地未破悬案数不胜数,不是所有事努力了就有结果。”   他看向四叔,“还好,四叔博学多识,认得那是什么毒。没想到,你精通医理呢!”   “略懂一二。”庆王谦逊道。   之后,他们又聊起即将到来的春闱。楚翊说,自己和吏部尚书袁大人已大体拟好试题,很快就呈给皇上过目。   永历说自己年幼无知,没什么独到的见解,不用看了。看完,还会忍不住告诉别人。他童真一笑,朝九叔勾勾手:“九叔,你来!朕也出了一道题,你若觉得不错,就加进去。”   楚翊俯身附耳,在庆王妒忌的目光中聆听皇帝的悄悄话,笑着点点头,真诚称赞:“真是好题目,陛下慧眼独具。”   永历很开心,碍于帝王的体统,没有过于开怀。   庆王轻蔑地挑起嘴角,表面对楚翊翻着白眼,心里眼红到极点。权力是座山,山巅站了三个人。眼见另二人亲密起来,他岂能坐视,也想参与春闱。   他笑道:“老九,你会在朝臣中选十八名阅卷的同考,是吗?”   “是礼部选。”楚翊淡淡回应。   “礼部不是你协管么。你说一,礼部尚书不说二。”庆王直抒目的,“你看我,够格做同考吗?”   “四哥才学过人,做同考实在屈才。”楚翊拐着弯拒绝,“理应做主考官,不过小弟我已经妄居此位了,又不便贸然相让。我虽年轻,才疏学浅,但有过主理去年恩科的经验。”   他不能让庆王把手伸进来。哪怕是一个指头,也能搅弄风云。下次春闱要三年之后,他不能让几千才俊的光阴和前途,沦为二人争斗的擂台。   庆王嘴角带笑,目光却冷:“瞧九弟说的,我只想为国取士,尽一份力罢了。”   楚翊看看阴云将散的天边,又轻轻地把球踢回去:“四哥,前阵子你府中家仆拘禁殴打百姓,把我也误伤了,还记得吧?虽非你指使,但难辞其咎。庆王府的名声,现在可不太好。读书人都在意考官的品行,一个他们不认同的人,去评阅他们的考卷,实难服众。”   庆王冷笑:“谁不认同,你挨个问了?”   “我推理的。”   “这叫瞎猜。”   永历仰着头,左看看右看看,没有吱声。待两个叔叔的唇枪舌剑进行了十几回合,他才道:“朕走累了,起驾回宫吧。”   坐进车辇前,庆王深深地回望楚翊,神情又透着阴险,像刚刚吞下生肉的黄鼠狼。楚翊想,他又要阴我了。难怪他不行,阴气忒重。 第195章 爱妃,别这样   楚翊也坐回车里,闭目养神。   罗雨又在静静擦刀,楚翊告诉他:“尽量别在车里拔刀。万一马突然惊了,车厢颠簸,你直接捅我一刀怎么办?”   “王爷幽默。”罗雨立即收刀。   车驾将行之际,庆王的随从来了,呈上一个木匣:“九爷,四爷给您的。他说,这两天发了一笔横财,所以送您个小礼物。”   楚翊隔窗道谢。   他打开木匣,将礼物挂在指尖细看。是个红心柏木打磨的手串,光滑细腻,清香袭人。   他一向不爱盘玩这些东西,随意揣进怀中,合目继续养神。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处理,还要遴选十八名同考。他想尽量拖后,以免有人以此身份牟利。   不知小五在做什么。   楚翊闭着眼笑了一下,像窥见了美梦。   傍晚回家时,听说王喜病倒了。楚翊忧心地去探视,见对方睡着,又退了出来。不知为何,见了他,仆人们都目光闪躲。他们的眼里,似乎藏有某个坏消息。   他还碰见了宋卓,叫住对方问道:“白天时,你骑马急匆匆干什么去了?”   “按照地址,找个骗子,没找着。”对方含糊地说了一句,就溜了。   回到宁远堂,楚翊看见那小子正坐在书房的桌案后出神。左手边是一卷书,右手边是那盆故乡的野草,绿意盎然。在精心照料下,它愈发旺盛。   俊美少年拨动着这一方小小的草丛,似乎心事也芜杂如草。见他回来,先是苦恼地咬住下唇,接着粲然一笑:“九郎。”   滚烫出炉的全新称呼,令楚翊浑身酥麻,腿蓦地一软,险些单膝跪地。他顺势做出拉伸动作,一脚在前,边活动边说:“累了,拉拉筋。筋长一寸,寿延十年。”   “干嘛要延寿?”叶星辞也起身,跨步在地,跟着他一起活动。   楚翊调笑:“因为我要被你可爱死了。”   “有点肉麻是不是?我只是想活跃一下气氛,哈哈。”叶星辞犹豫着开口,“因为,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可能会有一点点沉重哦。”   楚翊笑了笑,随手抄起一卷书,靠坐在窗边软榻,叫他直说。   五千两银子打了水漂,可怎么开口?叶星辞局促地立在男人眼前,双手握在身前搓动,像犯了错的孩子。他轻轻磨着牙,想把嘴里的话磨得更易对方下咽。   “呃……就是……”   “究竟怎么了,是关于你的?”楚翊一副任凭风雨吹打的无畏姿态,“有什么事,能比你是男人还震撼,难道你是妖怪?没关系,我能接受,石头变的也没事。”   “嗯……”叶星辞心虚,垂眸盯着鞋尖。双脚在地面孩子气地挪动,时而外八,时而内八。   楚翊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困惑地弯起嘴角:“跟脚有关?难道你是汗脚?我没感觉到啊。”   直说吧!叶星辞猛地舒了口气,立起手掌,比了个五。楚翊抬手与他击掌:“怎么,有值得庆贺的事?”   叶星辞坦白:“今天,咱们家,被骗走了好多钱。”   “你……”楚翊困惑了,“这是给谁烧纸的时候,烧错了?”   “王公公凑的五千两银子,被骗光了,主要怪我识人不善。”在夫君错愕的注视下,叶星辞一鼓作气,竹筒倒豆子将今早的事全说了。   最后,他瘪了瘪嘴,忍回愤恨的泪水。   他恨自己阅历不够,没见过世面,轻易陷入骗局。老掌柜年迈眼花,头脑转得慢,谁知自己更慢。他自负还算机灵,却被骗得王八翻身底朝天。   “这叫有一点点沉重?!”楚翊脸色铁青,罕见地失态,像初次目睹老婆的牛牛的那一刻,“五千两银子,相当沉重!”   叶星辞用指甲抠着掌心,低头嘀咕:“对不起。本想帮你赚钱,结果害你更穷了。府里账面上空了,不过我们可以花公主的嫁妆。”   “不,不单是钱的事……”楚翊起身踱步,卷起手里的书,焦虑地敲打掌心,“你再说一遍,那是什么木料?”   “红心柏木。”   楚翊身形一顿,喉结颤动,从袖中取出庆王“赠送”的手串。颗颗木珠,犹如无数张嘲讽的脸。   发了一笔横财。   原来,这财出在我身上,哈哈!明知我穷,还骗我。骗我就算了,还送我个被骗纪念?赤裸裸的羞辱!   强烈的屈辱感令楚翊五内如焚,就像被迫灌下一碗腥臭浓稠的热汤,连轻易不改颜色的俊逸面孔都涨红了,修长白净的脖颈暴起青筋。   不生气,不生气。   他看向挚友相赠的四字箴言:藏器待时。   怒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灼伤最亲密的人。良久,他长吐一口气,爱恨交加地盯着他的王妃,轻轻地说:“你个败家小爷们儿。”   “嗯,我是。”少年耷拉着头,虚心接受责备,“棺材铺的掌柜也病倒了,脑瓜还叫人开了瓢。不怪他,主要是我揽的生意,卖木料的骗子也是我找的。我和四舅已经递了诉状,报官了。”   “报官了?”楚翊点点头,嘴角一挑,神情如同表面平静却暗流涌动的深湖,“好啊,承天府的捕快已经开始走访调查了。现在,全国举子云集顺都,很快大家都会知道,九爷智力有问题,被骗了钱。刚成家半年就成了傻蛋,沉迷美色,脑子都被掏空了。等他们返乡了,会传遍江北。”   惹人沉迷的“美色”依旧垂着头,安慰道:“你太敏感了,谁会这么想嘛。只要你形端表正,自己不沉迷——”   “我沉迷。”楚翊懊恼地咬着嘴唇。   “哦,那我就没啥可说的了,你自己都承认了。”   “庆王这是故意恶心我!让我分心,没法好好主持春闱。”楚翊愤恨地徘徊,还是越想越气,终于低吼一声狠狠丢出手串。   手串撞上房梁,又反弹在少年头上,发出弹西瓜般“咚”的一声,熟透的那种。楚翊一惊,慌忙凑近:“没事吧,小五?我不知它会走出这个路线。”   对方缓缓抬头,表情冷峻,眼底潮红,低沉地从唇齿间挤出几个字:“楚翊,你,拿东西丢我。”他转身离开,却不是出门,而是直奔卧房。   “要躲进被窝哭吗,太可爱了吧……”楚翊笑着跟上去安慰。须臾间,笑意从嘴角蒸发。因为,少年手里多了一杆银枪。   枪尖寒光闪烁,杀气逼人,映着他渐趋惊恐的脸。   “爱妃,有话好好说——”   楚翊拔足狂奔,以外间饭桌旁的大屏风为掩护,兜圈躲闪。   叶星辞冷哼一声,提枪紧追。他调转长枪,灵动地用枪杆去戳打男人。当然没用力气,自己的夫君哪舍得真打,稍稍宣泄一下不满罢了。   “小子,是你先动手的!我叶小五啥都爱吃,就是不爱吃亏!”   嗤——叶星辞一枪刺破绘有修竹的红木屏风,发出裂帛之声。撕裂的绢布之后,露出男人惊惶又隐约带笑的深眸。   “乖,别闹了!”楚翊隔着破裂的屏风,先是一笑,又凶巴巴地蹙眉,“我真生气了噢!”   “生吧,让我见识一下!你生的气,随你姓!”   哐当——叶星辞竟直接用枪尖挑开阻隔,连他自己都讶异于这份爆发力。楚翊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目送屏风如惊鸟般起飞,不禁拍手称绝:“好,好枪法!”   接着撒丫子朝书房逃命。   叶星辞紧追不舍,挥舞枪杆抽打:“以后不许再凶我!”   “疼,疼!你先把家伙收起来!”楚翊左躲右闪,时而大笑,时而疼得嘶嘶吸气,“哎,腰腰腰,不能打腰……饶了我吧,真不是故意丢你头上的!”   突然,有人敲了敲窗,随之传来关切的询问:“王爷,你没事吧?我好像听见了撕衣服的动静,还翻箱倒柜的。”   是忠心耿耿的罗队长。   楚翊喘着粗气:“我没事……哎呦……”   听脚步,罗雨在焦急徘徊。   叶星辞收了架势,正想解释两句,罗雨忧虑的声音再度响起:“实在听不下去了!王妃,你别欺负王爷,他今天耕地了,怪累的。弄在头上,洗一下就好了嘛,再说你为什么离那么近呢。”   说罢,罗雨蹬蹬跑了,似乎很不好意思。   “我挨砸,怪我离得近喽……”叶星辞摸摸头,云里雾里。   楚翊也没太听明白,朝他耸耸肩。 第196章 偷袭有损功德哦   冷静下来,楚翊命厨房传菜,边吃晚饭边复盘整个骗局。叶星辞没动筷,说要对贪吃的自己施以最严厉的责罚——饿肚子。   “行了行了,态度到位就好,赶紧吃吧。”楚翊给他夹了一块红烧排骨,“五千两已经没了,再把你饿瘦几两,更亏。”   “我绝食喽。”   “真是绝世笑话。”   叶星辞磨磨蹭蹭地动筷,并逐步加速,一嗦一根肋排,同时听楚翊分析。   “每户拿十两银子迁坟,现实吗?你明知一个手艺娴熟的纸活儿匠人,每月才八钱银子,一年都不到十两。”   叶星辞内疚地点头。   “既然那族长已明确要用红心柏木,还带了样品,为何不直接拿出来,而是先去库房看?因为他要确定,我们没货,这样才方便继续做局。他们事先调查过,特意找了一种不常用在棺木,又近两年遭了虫灾的木料。”   没错,事后一想,每一环都有疑点。但凡多思考,就能及时止损。叶星辞攥紧拳头,痛心疾首,狠狠撕咬排骨。   楚翊用手掌覆在他的拳头,柔声道:“别看我分析得头头是道,换我在当场,也可能上当。还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骗局,挺新颖的。记在心里,今后别再上当就是。我们该庆幸,自己在年轻时就被狠狠骗过。”   这夜,小五一直很安静乖巧,从小老虎变成了小家猫。   老老实实地看书,还练了字,虚心讨教笔触。就寝之际,主动整理床铺,并为楚翊梳头捏肩。   楚翊有点阴暗地想,不如借着这份的愧疚,把人哄上手?你把我的年俸搞丢了,那就把自己赔给我。这实非君子所为,可是,君子的脑子也会受到牛子支配。   不然,这小子一点亏都不肯吃。坚信更进一步的占有会令他饱受内伤,武功尽废。   楚翊支着头侧卧,微笑端详刚刚沐浴更衣、面颊潮红的美人,拍了拍床榻,轻笑道:“快上来。”   小五上来了,拍了拍他的胳膊:“快起开,你压我枕头了。”随后,一把将枕头抽走,又从拔步床相连的矮柜里取出被褥,铺在床前的踏步。   “我睡地铺,你从前的位置。”小五吹熄烛火,麻利地躺好,一直将被子盖在鼻尖,只露出一双星眸,“我要用这硬邦邦的触感,提醒自己铭记今日的耻辱,再也不上当。”   “别闹了,上来吧。”楚翊伏在床边,温柔地抚弄少年的鬓发。   “我必须给自己一个教训。”   “我来教训你。”   “该认的错,我认。不该吃的亏,我不吃。逸之哥哥,我知道你想怎么惩罚我,可小弟我罪不至此啊。”人家一眼看透他的邪念,翻个身背朝着他,“睡觉。”   楚翊笑了,并非失落,而是饱含柔情。   沉默片刻,他以为小五睡着了,便面露邪笑,猛然翻身下床扑了上去。正欲发动偷袭,却见少年被子外盖着一件红色袈裟?!   他脑子“嗡”一下,欲念全无,耳畔响起低沉的佛号,感觉自己顿然化作一朵莲花。   “怎么样,是不是有静心的效果?”小五根本没睡,朝他天真地眨巴眼,“你要是会念静心咒,也可以念一念哦。”   “这……这哪来的?”楚翊极度费解,端庄地躺回床上。   “上回给四舅办丧事,一位僧人落下的,没来得及送还呢。”   “尽快给人家还回去。”   “哦。”少年小心地抚平袈裟,“逸之哥哥,你别惦记那些事了。一旦那样,我必定武功尽废。睡觉啦,再偷袭我,有损功德哦。”   忽然,他想起自己忘了一样东西,慌忙坐直,伸长胳膊在楚翊的被窝里乱摸,“哪去了……”   楚翊浑身一激灵:“臭小子,怎么反倒故意点火?”   摸索片刻,叶星辞如愿找到装有夫妻结发的红色锦囊,压在自己的枕下。再躺下时,似有一股暖流顺着枕头流到心田。不枕着它,他睡不着。   “好硬。”褥子不够厚实,他感觉肩膀开始发酸。   “我也不想。”楚翊嗓音喑哑,低沉地回应,“可是,我血气方刚——”   “地铺好硬啊。”叶星辞翻个身,想尽量找个舒服的睡姿,“当初,你是怎么忍下来的,你可是从小养尊处优的皇子诶。”   “就那么睡呗。”楚翊云淡风轻。   “你真好。”叶星辞裹紧被子,内心动容,“你都那么生气了,却让我睡床,而你睡地上。”   “本来,就是为了你才打的新床。”楚翊无所谓道,“我想,小五来自江南,那的千金小姐成亲都有拔步床,我也不能亏待她。结果,给个臭小子睡了。”   叶星辞“嘻嘻”一笑。   黑暗中,他听见男人低语:“我们得想个法子,叫庆王怎么吃进去的,怎么吐出来。而且,吐得更多。”   睡在梆硬的地铺,叶星辞失眠了,内心被懊悔和内疚撕扯。心再大,也不可能在被骗走巨款后安然入睡。   心绪一乱,沉在心底的东西就浮起来了,他又开始想家。娘,四哥,太子……家里后花园的池塘,东宫墙边的杏花……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一只温暖的手探下来,掖了掖他的被角。确定他没蹬被子,又缩了回去。   **   午后,一个年轻男人头顶春光走在街上,手捧木匣,隐约散发出一种辛辣的香料气息。   他来到与宁王府所在的祥宁街隔着三条街的春林街,在一条小巷巷口站定。踅摸一下,迈进眼前的小院。   这原本空置着,昨天被人租下了,略做打扫,成了做生意的地方。正房门口,已经排了十多人。男人在队尾站定,耐心等待。   每个人都“气味相投”,散发着辛辣气息。这气息聚在一起,随着春风掠过院中槐树嫩绿的枝桠,和堂屋里噼啪滑动的算盘珠子。   “这是付讫的票据,在这按手印。”收购货物的外地商人在契约上点了点,又指向旁边的柜台,“那边结银子……下一位。”   轮到年轻男人了。   他打开木匣和重重包裹,亮出半斤胡椒,看商人验货、称重、写票据。这胡椒是他成亲时伯父所送,一直没舍得用。世面上八两一斤,今天这里十两收购。揣好五两的银锭子,他高高兴兴地走了。   随着宣传,藏有胡椒的人纷至沓来。少的二两,多的一斤。收购的胡椒也越来越多,整座小院被浓烈的辛香笼罩。至宵禁前,已经收了一百斤。   胡椒在南北都是奢侈品,可以直接当钱花。   中原的风土不长胡椒,昌国的胡椒来自西域,部分由西北的喀留王进贡,常作为俸禄发给官吏,进而流向世面。齐国的胡椒由东南自产,产量也很稀少。   这种贵重香料,普通百姓家里从不囤积,很多穷人一生也没尝过胡椒的滋味。胡椒酒、胡椒茶,更是显贵的消遣。   楚翊就是看重这点,不想坑了百姓,才选择从胡椒入手。   “今天收了一百斤,用了一千两银子。”   夜里,楚翊翻开账簿,将灯盏移得近了些,照亮一条条账目。   “那两个扮成客商的,不会被认出是我们的人吧?”叶星辞趴在他背后,将下巴搭在他的肩窝,语带担忧。   “不会,都是我田庄里的,很可靠。很少进城,而且都是外地口音。”楚翊口吻笃定,“人家可是正经商人,也有官府发的牙帖。等户部衙门有人来查真假,我们的计划早就完成了,人去楼空。”   “但愿顺利吧,真是一步险棋。”   用于经商的牙帖,也就是经商执照,由楚翊连夜伪造,连官印都是用小毫一点点勾勒出来的。叶星辞震惊于男人的才能,若非王爷,八成是个成功的江湖骗子。   收购胡椒的本钱,则是公主的嫁妆。赤金一千八百两(原本两千,已经花了二百),在钱庄换回两万多两白银。又典当一些珍宝,凑成三万两。   “你觉得,明天涨到多少?”叶星辞嘟囔。   “每斤十二两吧。”   “这要是玩砸了,我们就真成穷光蛋了。”他在男人脸上浅啄一口,“穷得,就剩四个蛋了。”   楚翊忍俊不禁,侧头还了一吻。   危机,有危就有机。这可是肥马轻裘,繁华世界的顺都城,一个王朝的中枢,处处是机遇。   几天前,叶星辞曾在庆王府后墙写下“禁止便溺,违者罚百文,举报者奖一两”,这给了他赚钱的灵感。天马行空的点子,从他脑中冒出来,楚翊则构思完善具体步骤,包括选定“胡椒”这一货品。   他们要让庆王把骗的钱成倍吐出来。而第一步,则是往外花钱。   第二天,住得更远的商贩和官宦也都听说,城里来了两个高价收胡椒的东北商人,每斤十二两。众人排起长队,将积攒的胡椒售出,赚了一笔。   这一天,收了五百斤胡椒,花费白银六千两。   第三天,收购价猛涨到十五两。至于明日还会不会继续收购,不保准。   宁王府的人也来“卖”胡椒了,卖了二十斤——这是亲王年俸的一部分,多了没有。庆王府的长史和大管家终于忍不住出手,一口气卖出二百斤胡椒,笑逐颜开。   鱼儿咬钩了。 第197章 一个妙计,两个丑汉   庆王府囤有胡椒,楚翊一直都知道,这也是他选择胡椒的另一原因。   曾经,受尽老太后偏爱的瑞王管着内廷所有的采买。瑞王倒台后,这肥差被皇上收回,由心腹近臣和数名总管太监把持。   其中一部分货物,由庆王舅舅所在的户部管理,这里面就包括胡椒。庆王府时常在价低时囤积胡椒,供给三间酒楼。   一场胡椒买卖盛宴,令不少人狠赚一笔。   参与者非富即贵,百姓没有本钱,只能艳羡地旁观。那卖了半斤胡椒的年轻男人懊悔得直掐大腿——早知道,就今天卖了。或者明天卖,明天八成价格更高。   本钱吃紧,楚翊和叶星辞按照计划,将收购的胡椒从后门暗中转到市场,以十三、四两卖出,再明着以十五两收购。如此倒腾几次,参与者全都赚到了,而他们自己也有充足的银两可以流通。   这一天,账面上收购了五千斤胡椒。实际是一千多斤,余下的都是左手倒右手。   第四天,如法炮制,收购价狂涨至每斤二十两。   庆王府的长史和大管家,将府里余下的三百斤胡椒悉数卖出,笑得直淌哈喇子。   楚翊称病没去光启殿,和老婆躲在后堂算账。一边安排货物左右倒手,以略低的价钱卖给那些在世面搜罗胡椒的投机者,一边以二十两的价钱收购,同时留下一部分货。   时不时,还抽空亲一下。   参与者都赚疯了。午后,商人宣布,明日是否继续还不一定,刚囤了胡椒的建议别过夜。待傍晚收购结束,小两口的三万两本钱尽数用光。而小院厢房里,堆了两千斤胡椒。每麻袋五十斤,四十多袋。   叶星辞在满室辛辣中打个喷嚏,麻利地扛起一袋,招呼于章远他们将货装车,运送至另一处租好的院子。姑娘们也来帮忙,两人搬一袋,有说有笑。   罗雨一次能扛三袋,麻袋高高地摞在背上,步伐稳健。书生脸庞,野牛体魄。路过“嘿咻嘿咻”奋力抬麻袋的子苓和云苓,他一声不响地接过,单手拖着,快步走向停在后门的板车。   “他力气好大哦……”姑娘们嬉笑着交头接耳,于章远等人露出酸溜溜的眼神。   “嗐,这有什么,我也行。你们看着啊!”宋卓紧紧腰带,深提一口气,跨步弯腰,“来,给我也压上三袋!把我当牲口,千万别客气。”   叶星辞哈哈一笑,朝他背上压麻袋。第三袋摞上去时,宋卓两腿一弯当场跪了,勉强爬起来,颤颤巍巍地走了。   “成败在此一举。”叶星辞拍拍手上的灰尘,准备实施计划的最后一步,“是一战翻身,还是穷得只剩四个蛋呢?”   “志在必得。”楚翊负手而立,语气抑扬顿挫。烟紫色的晚霞散落在他肩头和侧脸,如玉树生辉。忽然,他古怪地弯起双眼,微微一笑。   “噗哈哈——”叶星辞顿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边笑边咳,前仰后合。原来,楚翊把一颗门牙用黑纸贴住了,滑稽无比。   “别笑了,我给你也打扮一下。”   二人开始为彼此乔装改扮,怎么丑怎么来。粘上乱西八糟的胡须,脸涂得黑黄,活像长了毛的臭鸡蛋。叶星辞一对英气漂亮的剑眉,画成了粗粗的八字眉,面颊还点了几十颗痦子。   刚换好粗布衣衫,陈为和病刚见好的王喜来报:“庆王府的长史官和大管家,结伴去喝花酒了。我们在隔壁听着,果然,二人倒腾胡椒是瞒着庆王做的,赚的钱都进了他们的口袋。我听他们商量,等过阵子胡椒便宜了,再买回五百斤,把缺口补上。”   “好,我们这就动身。”楚翊肃然点头,吹了吹唇髭,深眸迸出兴奋的光,犹如蹲守猎物的野狼。   看着乔装后的这一对丑汉,陈为毫无顾忌地大笑,王喜搓了搓脸,将笑意搓走。刚运送胡椒回来的罗雨先是警惕地高呼:“你俩谁啊?”随即凑近细看,几乎笑到昏厥。   不多时,一对丑汉和那两个扮做商人的庄户汉子,结伴同去青楼聚集的烟柳街,在一间门面前站定。小两口丑得给老鸨吓一哆嗦,眼角的褶子都瞪开了,强颜欢笑迎进门,安排伙计和姑娘好好招待。   “我的娘,从没见过这么难看的男人。”老鸨拧着绸帕轻抚胸口,喃喃自语,“在街上拉个帘儿,都可以收费展览了。”   “四位客官里边请。”   叶星辞迈动脚步,环顾四周,腼腆而忐忑。   这是官府的教坊,富丽堂皇。大堂红灯高挑,客人们有的在用餐谈事,有的就着蜜饯品茗。台上女子抚琴轻唱,姿仪出尘,不知是不是被罚入此地的罪臣之后。二三楼都是包房,隐隐透出行酒令的喧闹。   这是他第二次步入销金窟风月场。上一回他还小,光顾着吃茶点了。当时是太子好奇,而同行的夏小满为这份好奇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叶星辞心里不舒服,不再张望,耷拉着头。   楚翊倒闲适自在,像回家了一样。哦对,这小子可没少出入这种场所。当初在接亲路上,他碰到妓院就进,因为他答应帮听荷寻找同村的小姐妹。   “开个包间。”楚翊道。   “那您得在柜上押二十两银子,少补多不退。”招待他们的伙计殷勤地伸出两根指头,“想用包间,最少得花二十两。”   楚翊抛去一袋银两。   一行人走在二楼回廊,有个香肩半露的妙龄女子迎面而来。醉醺醺,球似的左右乱撞,一头扎进叶星辞怀里,姿态亲昵。温软的脂粉香扑鼻,他面红耳赤,无措地张着手。   “哎,他是正经孩子——”楚翊骇然,将女子扶住,轻轻推在伙计身边,又把老婆护在怀里。   姑娘笑吟吟的醉眼,定在叶星辞满是胡子痦子还一对粗壮八字眉的脸上,登时吓精神了:“这是孩子?!切,谁家的丑孩子,还当个宝呢,我才不稀罕。”   说着莲步轻移,摆着腰走了。   “不许对客人无礼!”伙计朝她的背影责备,“这二位公子,分明风度翩翩,长得有鼻子有眼的,哪里丑?”   进了包间,几人只要了酒菜茶点,没请陪酒唱曲的姑娘。他们在等,等相隔几间房的庆王府长史和管家再醉一点,判断力再模糊一点。   “真妙啊,他们居然来喝酒。”叶星辞期待地搓手,眸光晶亮,“人一喝酒就变笨,更容易上当了。”   “你刚刚为什么脸红?”楚翊低声关切。   “贴这么多胡子你都能看出来?”叶星辞挑了挑八字眉。   “当然,活像长了毛的红柿子。”   “突然有姑娘扑过来,我肯定会不好意思嘛。”叶星辞笑嘻嘻地凑近对方,“你说我是正经孩子,却总想对我做不正经的事,真坏。”   楚翊耳朵一红,笑着捏了捏他的脸,不小心扯下一撮假胡须,慌忙粘回去。之后,二人指着对方相视大笑,嫌彼此丑,又说看久了也蛮可爱。   闲坐片刻,几人出门,来到陈为和王喜提前探好的房间之外。   两个“商人”朝身上撒了些酒,假装烂醉,随后砰地一头撞开房门,栽进门槛。在庆王府长史和管家诧异的注视下,嘴里兀自叨叨着。   “到、到地方了。”   “你说说,咱们主家可真阔气,明天居然每斤二十八两收胡椒,有多少收多少。”   “最后一天了,这不是为了多收点嘛。等运回东北,每斤能卖六七十两呢。”   “嘘……别乱说话。”二人互相堵住嘴,接着双双醉倒在地。   两个陪酒的姑娘嘟囔着“真讨厌”,要招呼伙计把人抬走。庆王府长史和管家却对视一下,四只微醺的眼闪过银子般的光芒,却也懊恼:手里已经没胡椒了,可惜了这天降的财运。   “唉,二位爷,你们走错屋啦。”楚翊和叶星辞抢步而入,扶起地上的醉汉,点头哈腰地致歉,“打搅了,见谅哈。”   回房坐了一刻,小两口喝了点酒,再度敲响庆王府长史和管家的房门。看着这两个丑得别出心裁的男人,二人都捏着酒杯笑了,带着醉意问有何贵干。   “我俩是跟着收胡椒的学徒。刚才喝醉的,是我们掌柜和账房。”叶星辞局促地整整衣摆,楚翊跟着呲牙,露出一个漏风的憨笑。   叶星辞继续道:“您二位,是庆王府的吧?我们有一桩发财的好事,想跟二位商量。”   长史官拢了拢华丽的衣袖,呷一口酒,看看大管家,挥手屏退陪酒女子。房里安静下来,隐约可闻楼下的悠扬琴声。他让他们坐下说,楚翊故作拘谨,连道“不敢”,接着说起这次胡椒买卖的来历。   他们是给东北东海边一个巨贾当差,当地胡椒紧俏,价格高昂,因此主家才派他们来繁华的顺都收购胡椒,运回当地。在别的地方,收不来这么多。   “唉,我们两个惨呐。忙前忙后,工钱少不说,还老是挨打挨骂。”楚翊可怜巴巴地将双手袖在粗布衣里,一脸凄苦相,“好不容易逛一回窑子,连姑娘的手都没摸着,还得伺候他们两个醉鬼。这日子实在过够了,想豁出去拼一回。”   长史官和大管家来了点兴趣,示意他说下去。 第198章 发了个大财!   楚翊却支吾着,唯唯诺诺,不敢继续。当然,都是演的。叶星辞猛怼他一下:“瞧你那怂样,活该一辈子讨不上媳妇,跟男的过去吧!我来说!”   叶星辞看向两个身着华服的中年人,朝前迈了一步,干脆道:“收来的胡椒,都运到别处了。我们知道其中一个库房,存有两千斤,想以每斤二十五两卖给您二位。我们偷听到,明天是最后一天收购,价钱绝对高于这个数。不过,具体高多少,我们也不清楚。”   故意模糊对方心知肚明的重要信息,会更显真实。令对方自以为处于全知视角而放松警惕、心生优越——这是叶星辞从兵书中所悟。   夫君年少时所著《兵略》不过万字,他脑中的感悟却足有十万字。连作者都说:小五,别人举一反三,你举一反十,当时我完全没想那么多哦。   长史官和大管家舔舔嘴唇,交换着眼色。这俩丑汉不知明日收购价,他们心里可有数呢——刚听到的。借着酒劲,二人心里打起算盘。   挪用府里的五万两,买两千斤胡椒,明日一出手,就是五万六。届时,再把挪用的五万补回,净赚六千。   这两天,他们已然赚了不少。只是欲壑难填,越赚越想,如此财路千载难逢。而他们也清楚,这伙东北商人财力雄厚,是实打实的在收胡椒。   都说酒乃色之媒,不仅是色,酒也是所有欲望的引子,包括贪念。   长史官和大管家低声商谈几句,前者开口:“一旦发现库房失窃,你们恐怕难逃其咎吧?”   叶星辞流利道:“等一会儿,我去说服看管库房的几个人,与他们同分这五万两,将四十袋胡椒换成四十袋麸皮。等掌柜发现货没了,我们早就跑了,您二位也把胡椒出手了。掌柜无凭无据,只能吃哑巴亏。”   “你们怎么不卖给别人?”大管家问。   “因为,小人觉得庆王府有这个实力,又刚好碰见二位在这。”叶星辞从容应对,往后退了一步,像是要走,“二位若没有一起发财的想法,我们就去找宁王府的人。九王爷一定也拿得出这笔钱,听说齐国公主带着不少嫁妆呢。”   庆王府二人愣了愣,相视大笑。   长史官道:“据我所知,九爷的日子过得紧巴巴,家里人去你们那卖胡椒,才拿得出二十斤。而且,九爷刚被江湖骗子诈走五千两银子,都报官了。眼下定然处处提防,绝不会跟你们合作。”   哼,还不是拜楚老四所赐!盯着他们幸灾乐祸的嘴脸,叶星辞握紧拳头,暗暗咬紧后槽牙。没准,红心柏木骗局里就有这两人参与。   奶奶的,风水轮流转,这次叫你家王爷哭都找不着调!   长史官和大管家以手遮嘴交谈几句,同意合作,但只肯出三万两。还诈唬道:“对你们而言,这已经是天上掉大馅饼了!都不确定明日的收购价,就敢要我们五万两。不合作的话,就把你们扭送官府。”   “那二位也赚不到钱了。”叶星辞寸步不让,满脸虬髯随说话而抖动,还掉了几根,“和气生财,我们都想闷声赚钱,不想生事,不是吗?何况,这钱又不是我俩分,还要算上仓库那一班兄弟呢。”   一番讨价还价,他愣是不肯相让。这倒让此事显得更为可信,因为骗子都是见好就收。   “五万两。”叶星辞伸出一个巴掌,大黑虫似的八字眉下目光坚定,“见了银票,才透露存放地点。兑了银票,才能搬东西。坦诚相待,一起发财。”   “要不算了吧。”楚翊的声音不高不低,“风险太大,还是别冒险了。”   “富贵险中求!”叶星辞严厉反驳,“还想不想讨老婆了?就你这模样,像烧焦的猴儿似的,谁跟你?”   楚翊又嘀咕:“我看,这二位爷没那胆量。我们找别人吧,别耽误了时机。”   “哎哎哎,耍我们呢?”长史官霍然起身,饮尽杯中酒,猛然摔了杯子,一语双关:“我干了!”   大管家笑眯眯,语带轻蔑:“真是便宜你们两个贼胆包天的丑货了。你们就不怕,等我们搬了东西,再把你们扭送官府,夺回银子?”   “没啥怕的。还是那句话,富贵险中求。”叶星辞撩起衣摆,亮出腰间匕首,浓密的络腮胡中绽出灿烂的笑,“我们行商在外,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软骨头。”   合作谈成,大管家动身回庆王府。   半个时辰后,带回一沓银票,和几个心腹帮手。两个“丑汉”验看过银票,引路前往存放胡椒的小院。   此时夜幕低垂,罗雨和于章远等人正守在院中,三三两两地闲聊,都略作改扮。言谈之间,也对掌柜和账房颇为不满,不住抱怨劳累。   庆王府长史和管家听了,频频交换欣喜的眼色,眼底因醉意和贪婪而泛红。   “二位在门口稍候,我去说服他们。”叶星辞靠近同伴,先是打招呼,之后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表面看是在商谈发财大事,其实是讲笑话拖时间。   罗雨尽显幽默,给大家讲新学的笑话:   “有个书生爱弹琴,总说知音难觅,郁郁寡欢。有一天,他在房中抚琴,忽听门口有人哭泣。书生大喜,哎呦,原来知音在这呢!他一开门,看见个老妇人。对方哭着说:我触景生情啊,我儿子生前也是弹棉花的。”   叶星辞哈哈大笑,不是捧场,而是真觉得有趣。他回头看向候在门口的庆王府二人,点了点头,示意一切顺利。   “有个郎中技艺不精,医死了人,被死者家眷用绳子捆住。”罗雨一脸淡漠地继续讲笑话,“半夜,郎中弄开绳索,悄悄逃到河边,游水回了家。见儿子正挑灯夜读医书,忙说:我儿,读书可缓缓,还是学游泳要紧!”   说完,罗雨自己捧腹大笑。   这个不太好笑,于章远他们互相看看,礼节性地微笑。罗雨还欲讲一个,于章远捂住他的嘴:“再讲,今天我就活活笑死了,明天再说吧。”   叶星辞挠了挠因假胡子而瘙痒的面颊,拍拍伙伴的肩膀,朗声道:“好好好,和气生财!那就这么说定了,打开房门,请这二位爷验货。”   库房洞开,一股辛辣之气涌出,随着夜风钻进每个人的鼻孔,打出的喷嚏几乎能幻化成明晃晃的银子。   庆王府二人欣喜若狂,立即招呼几个心腹一起验货,每一袋都打开翻弄,确定没掺杂质。   楚翊将人请出去,门一关,唯唯诺诺地笑道:“二位也验过货了,我们趁着宵禁前,把银票兑了,兄弟们好分钱。您拿来的银票,都是大额记名的,庆王府以外的人去钱庄可兑不出来。”   “呦呵,这小子还挺懂。”长史官哼道。   叶星辞心想:呵,不懂怎么骗你呢。   走了几个钱庄,才将银票兑完。   兑的是八成金,五千两。所谓八成金,是金块中含有两成铜,在试金石上呈金黄色,每两值十倍白银。而公主嫁妆中的十足赤金,每两值十二两白银。   金子到手,四十袋胡椒易主。   夜色中,双方都欢天喜地,各个露着白牙。一方真发财,一方体验发财。   叶星辞将拉货的板车借出,热心帮忙把两千斤胡椒运到长史官的岳母家暂存,因为这里离收购地近,方便卖出。   不过,他们不知道,明天没人收购了。而他们每斤二十五两买的胡椒,很快又会跌回八两。   “恭喜发财!快宵禁了,我们得去善后了!”   叶星辞说着吉祥话,匆忙与受骗者道别,说自己和同伴得赶紧去准备调包用的麸皮。跑出老远,还能听见长史官和大管家得意的笑声。   俩“丑汉”也跟着笑,快活极了,边跑边撕扯碍事的胡子。奔回存胡椒的小院,洗尽伪装,焕然一双璧人,比灿灿黄金更夺目。   “哇,被这金光一照,心里的郁闷全没了。”叶星辞一手用帕子擦脸,一手拿起金元宝掂了掂。   饺子大小,一枚十两,整整五百枚。堆在一起,烛光一映,晨曦般满堂生辉。   “我的病也好了,浑身轻松。”王喜以袖拭泪,哽咽道,“王爷终于又富裕了,日进斗金啊。这番折腾,刨去三万两白银的本钱,净赚两万呢!”   “庆王不会被气死吧?”陈为嘿嘿直乐,看金子的眼神像登徒子见了美女。他扯了扯外甥的衣袖,“到时候,你还得去给他主持丧礼呢。”   “我可没想气死他,只想争一口气而已。”楚翊凌空挥手,在整齐堆叠的金锭子上分割,“王妃的嫁妆,还是王妃的。余下的,供府里开销。在场众人,都有辛苦钱。”   “不用分那么清,一起入库吧。”叶星辞觉得无所谓,王喜也笑着点头。   “不。”楚翊断然回绝,温柔的目光与面前的金光相辉映,“你身在他乡,得有钱傍身,想吃什么随时都能去买。必要时,我会朝你借。”   叶星辞脸颊发烫,瞄一眼窃笑不止的兄弟们,赧然垂眸。 第199章 千层套路   楚翊让大家将这里和收购胡椒的院子都收拾干净,不能留下丝毫关于宁王府的痕迹,然后携金子低调回府,切勿张扬。财不外露,以后也别显摆,该咋过还咋过。   安排妥当,楚翊牵起王妃的手:“等会儿,我们去拜访一个人。”   “谁?”叶星辞一懵。   “李青禾,这才是‘胡椒计’的最后一步。”   叶星辞埋怨男人不提前说,又去井边提水,因为刚才只胡乱洗了洗脸,还以为直接回家呢!   “我也是刚刚想到,包括这个名字,哈哈。”楚翊站在俯身仔细洗脸的少年身后,帮他撩起垂在两旁的青丝,以免打湿。不过,动作就像在驾驭一匹小马。   “胡椒鸡……听起来有点好吃。”叶星辞掬起一捧水,扭了扭腰,“喂,你别站在我背后,好怪哦。”   “哪里怪,臭小子少胡思乱想。”楚翊四下看看,做贼般迅速出手,在圆润的山丘狠捏一把,“这有个虫子。”   “这么大力,虫子都成薄饼了吧?”叶星辞扬起脸,回眸戏谑地挑眉,闪着水珠的脸宛如月下的雪兰。   “可不,都黏在衣服上了。”楚翊神色淡然,又在人家屁股狠拍几下。叶星辞笑着闪躲,朝他身上撩水。   角落里,罗雨暗中观察着,欣慰地喃喃自语:“王爷干得漂亮,你不能总是吃亏。”   **   李青禾的住所,仅与祥宁街相隔一条街,是间清静古旧的宅院。拴好马,叶星辞才注意到,院中有许多鸡笼,还有一小片已经冒芽的菜地。   宁王夫妇的造访,令李青禾大感意外,慌忙引两个女儿参拜王爷和王妃。李夫人也很局促,沏了最好的毛峰茶,拿出别人送的舍不得吃的精致点心。她气色很好,看不出去年还缠绵病榻。   “留着给孩子吃吧。”落座后,叶星辞盯着糕点客气道,抿了一下嘴唇。我也是孩子,忙得还没吃晚饭呢。   椒盐酥饼,枣花酥,枣泥方酥,山楂饼,核桃酥……还有黑三宝。是用黑豆、黑米、黑芝麻做的点心,香甜不腻,还能滋养发丝。   “她们有吃的。”李青禾坐在下首,有点不好意思地搓手,“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早知王爷王妃会驾临寒舍,就提前准备一下了。从翠屏府回来时,王爷送我的燕盏,被拙荆……卖了。”   为了不让李青禾太拘谨,或者觉得自己嫌东西不好,叶星辞矜持地捏起一块核桃酥。   这一吃,就停不下来了,给两个小丫头急得直冒眼泪——王妃也太能吃了,顶着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绝色脸庞,实则一口一块点心。   “去,睡觉去。”李青禾摆摆手,让家里唯一的丫鬟带走女儿,随后静静地等着王爷开口。眼看宵禁,这时来访必有要事。   楚翊却一时无语,只用炙热的目光入迷地看着王妃吃东西。每一口,都像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餐。随着咀嚼,蓬勃的生命力呼之欲出,让这片叶子能在任何土壤扎根发芽,坚韧地成长为参天大树。   楚翊总怕这小子不安、想家,赚到钱也立即把“嫁妆”还回去。但这些担心总是多余,人家自会化解一切烦闷。没有什么郁结,能扛得住那消化能力强悍的肠胃。   片刻,楚翊才看向李青禾,温雅一笑。正要说正事,后者却悚然一惊:“王爷,你怎么缺了一颗门牙?!”   “啊?哦,故意贴的,我都忘了。”楚翊撕下牙上的黑纸,十分难堪,埋怨老婆和贴身护卫,“你们也不提醒我,害我丑了一路。”   叶星辞捂着嘴笑。   罗雨则说,还以为王爷喜欢这种狂浪不羁的气质,才没把黑纸拿掉。虽然不理解王爷的审美,但还是支持。   笑罢,楚翊送了李青禾两斤胡椒,留着炒菜调味。道谢后,李青禾琢磨一下,沧桑坚毅的面孔浮起笑意,机智地推测:“这几天收胡椒的,难道就是九爷?”   楚翊点点头,讲了“胡椒计”的全过程。   他啜饮清茶,双眸微眯,高深莫测地笑笑:“当庆王发现,自己手下的蠢货高价买了两千斤胡椒,必定气急败坏,急于回血。当他要把胡椒卖出去,会卖给谁?”   “通过他舅舅的门路,卖给宫里,吸皇上的血!”叶星辞眼前一亮,豁然开朗。   怪不得,楚翊说这是计划的最后一步。自己发财,庆王破财的同时,还能顺便动摇户部尚书马赫的根基。这时,就需要李青禾这根扎在户部的钉子,去狠狠刺一刺了。   “没错。”楚翊目光灼灼地盯着李青禾,缜密地谋划,“李大人,近期你暗中留意户部为内廷采买的账目。这两千斤胡椒,不会贸然出现在某一天,而是通过做假账,陆续出现在今年以来的诸多账目。你慢慢搜集证据,然后报给我。一旦确定了,我们就在早朝参马赫一本。”   “绕过都察院?”李青禾靠近了些,沉声问道。   “对。”楚翊也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片阴翳,“那个参我在江南挥霍无度的左佥都御史刘衡,是庆王的头号狗腿子,不能让他知道你的动作。”   “下官明白。”李青禾掷地有声道。   “庆王也可能没有动作。”叶星辞悠闲地捏着咬了一半的枣花酥,“我指的,是从前的他。现在,他周围聚集了一群自以为是的蠢才,争着帮主子挽回损失,或许会有人出这样的主意。”   楚翊投去赞许的眼光,想喂给聪明的老婆一个大肘子。   人,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而庆王身边,就像一片被投了毒的鱼塘,翻腾着无数的“愚”。   李青禾一腔热血,握紧拳头振奋道:“假如马大人真的帮四爷吸皇上和国库的血,我一定参他到底,哪怕豁出性命!”   “有我兜底,何来性命之忧。”楚翊笑着拍拍他的肩,“我们很难把马赫拉下来,但可以把你提上去,让皇上和吴大人看见你的耿直高洁,同时也看见庆王跟他舅舅相勾结的嘴脸。”   说到这,楚翊黯然。   叶星辞注视着心上人,从他眼中读出了悲怆,听他淡淡地说:“不过,我希望庆王别做出这种勾当。听起来有点虚伪,但是真心的。”   **   两天后,庆王便发觉府中大笔银钱被挪用。   长史官和大管家坦白,并奉上两千斤高价胡椒,跪地痛哭收胡椒的商人是骗子。说好继续收购,却跑得无影无踪。他们只是想为府里增收,给王爷一个惊喜,绝非中饱私囊。   市面上,胡椒的价钱暴跌回几天之前。由于闻风而来者从外地带来更多的胡椒,价钱比从前的八两一斤还低。   面对一屋子胡椒,庆王在浓郁的辛辣气息中被气到昏厥。   清醒后,庆王依然来光启殿理政,神色如常地同楚翊交流。他怀疑,此事是面慈心狠的九弟所为,因为这小子前几天连续告病,没准倒腾胡椒去了。不过,没有证据。   中午传膳,有一道胡椒猪肚汤。   庆王面露嫌恶,一口没动,全被楚翊喝了。喝完还问:“四哥,这汤你一口不喝吗?补气养血。”   庆王没理会,用茶水漱口,吐在痰盂里。半晌,才慢悠悠开口:“不用补了,我的气已经够多了。”   “一早听王喜说了几句,好像是,你府里的人高价买了许多胡椒,害你损失了一大笔财产。今年盛产恶胆包天的骗子,先骗我,又骗你。你报官了吗?”楚翊擦擦嘴角,继续吃饭。   庆王冷冷盯着他,他也用纯良无辜的目光回望,像个被冤枉的乖孩子。   “老九,拜托别在我面前做出这种小狗一样的表情。”庆王翻着眼睛冷笑,“很惊悚,因为我清楚你有多狡诈。你骗得了公主,可骗不了我。”他起身绕到楚翊身后,凑近猛地吸气。   楚翊躲了躲,笑道:“四哥,就算你不喜欢我,也不能往我身上擤鼻涕啊。”   “闻闻你身上,有没有胡椒味儿。”庆王似笑非笑,取来两张画像,“我府里的人说,两个主犯相貌奇丑,有一个还缺了颗门牙。老九,你认得吗?” 第200章 头号狗腿   庆王亮出画像,两个猴儿似的丑汉。   楚翊扑哧笑了:这不是自己和王妃么,丑得真般配。他淡淡道不认识,并问:“你打算怎么处理这批胡椒?”   “还能怎么办,囤着吧,给酒楼用。城里的各大生药铺,也能消化一部分。”庆王口吻淡漠,瞟了弟弟一眼,去偏殿小憩了。   楚翊目送对方,神情冷漠,不紧不慢地刮净碗里的米粒。然后,利用中午这段闲暇,去后宫看望二位母妃。   她们正在给猫剪指甲,一个按着,一个动手。这些活本该由宫女来做,可见她们今天格外无聊。   楚翊将“胡椒计”如实相告,并叮嘱她们,若发现日常饮食及生活中胡椒用量突增,就往宫外递个话,这代表庆王手里的胡椒进宫了。   “我们懂了。”养母慎重点头,“逸之,你这一步可太险了,万一庆王没上当,这两千斤胡椒就砸你手里了——”   “别说胡椒了,我看你在胡搅。”亲娘狠狠打了他搭在桌面的手,“你怎么能,带着老婆去青楼?她可是公主!”   楚翊不想与她争辩,笑着检讨。   “虽然不久前才问过,但还是问问,有喜事没?”亲娘兴冲冲道,“别成天四处乱跑了,像毛头小子一样,尽快生个世子要紧。”   楚翊“嗯嗯”地应和着,心想:你儿媳不是像毛头小子,他就是。   “娘做给你们的肚兜,有没有穿?”   “嗯嗯。”   “一看就没穿!今晚就穿上,那是求子用的,多漂亮啊。”   “嗯嗯。”   楚翊说要忙公事,午后得和政事堂几位大臣商议国策,借机脚底抹油。他本想多坐坐,可亲娘总是在说“孩子”,好像成家的唯一意义就是延续血脉。一个男人若不做父亲,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临走前,养母叫住他,秀雅慈爱的面庞一片肃穆:“太皇太后的身子骨,不大行了。看样子,也就这两个月的事。到时还得靠你操办,你心里有个准备。”   楚翊的心微微一沉,凝重地点头。   夜里,温馨的被窝中,小五说了一件令他心情更沉重的事:经过暗查,那快烧焦的木牌,是一间生药铺的腰牌。而生药铺的所有者,正是庆王的拥趸,左佥都御史刘衡。   “你确定?”楚翊因愕然而嗓音嘶哑。   小五直接坐起,拿出一块完好的腰牌,说是跟兄弟们从生药铺偷的。与烧焦的那块摆在一起比较,镌刻的纹路分毫不差。楚翊喉咙发紧,痛苦地移开视线。   “逸之哥哥,别太难过。”少年觉察到他情绪的波动,丢了腰牌重新钻回被子,将下巴搭在他肩膀安抚,腿也轻轻磨蹭着他的腿,“现在看来,在翠屏府雇渔民凿船害我们的人,就是由这个刘衡派出。至于庆王是否知情,还未可知。我猜,是此人自作主张。”   楚翊深吸一口气,问小五如何发现的。   “刘衡的几间铺子,高价买了庆王的一百斤胡椒。还在街上四处宣扬,说这是珍品,最宜入药,想让别的药铺也买,来帮庆王减少损失,不过没人信。我听说了,忽然想到,牌子上刻的茜草不仅是染料,好像也是一味药材啊,就让阿远他们去探一探。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终于找到元凶罪魁了!”   “刘衡,好啊,居然想杀我。”烛光摇曳,楚翊疏朗的眉宇却覆上一层阴霾,冷峻如夜色降临的雪山,“敢想敢做,勇气可嘉。”   “可不,大树插鸡毛,好大的胆(掸)子。”小五愤慨地嘀咕,“我看,不如在明日早朝把事捅破,当场派人去查。就算庆王不知情,可刘衡是他的附庸,他也会大受影响。”   “然后呢?刘衡会狡辩为巧合。没准儿反咬一口,说我记恨他,污蔑他。”楚翊捏住心上人的鼻尖摇了摇,“证据,要确凿的证据。转动你聪明的脑袋瓜想想,我也想想。”   “可我们只有一块烧焦的腰牌,别的线索早就断了……”   楚翊说先睡觉,也许会在梦里想到办法。他今天有些累了,闭着眼说话。聊到跟母妃们的谈话,和那两条被他们当成枕巾的红肚兜,他轻笑:“她叫我们睡觉时穿上,我说好好好。真逗,正经男人谁穿肚兜,难看死——”   身边一阵窸窸窣窣。   掀眼一看,少年已然脱了中衣,赤膊穿起红肚兜。墨发,雪肤,红绸。极度惹眼,犹如志怪传说里勾魂摄魄的艳鬼。淡淡烛光摇曳在那一抹红上,方尺之间,风情万种。   楚翊诈尸般直挺挺坐起,喉咙一阵焦渴,胸腔奔涌着铁水。   少年打量自己,一脸童真地怀念:“兆安的夏天溽热无比,蒸笼似的。小时候,我就穿这东西睡觉,又凉快,肚子还不会着凉。每次热醒,都朦朦胧胧地看见我娘在为我摇蒲扇,心里就很安稳。”   他抚摸着肚兜上陈太妃的刺绣,叹了口气。   “哦……我,我小时候也穿开裆裤……”楚翊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前言不搭后语地胡乱回应。眼神如烧红的铁钩,死死勾在人家身上。   “你不是答应陈太妃了么,不能言而无信,你也穿吧。”   “不要。”楚翊嘟囔。   “随便你喽。睡吧,要梦到我哦。”叶星辞躺好,将被子边沿卷在胸前搂着,合起双眼。被勾起的思念,令他眼角湿润,心绪不宁。   一个宽厚的怀抱,从背后覆过来。   他以为男人看出他想娘,想给予安慰。谁料对方双手不老实,开始搜身,还贴在他耳边低哑道:“小五,你不能只点火,而不救火。”   “我可没勾引你。”叶星辞扭头笑吟吟地调侃,“曾经说把我当小弟,现在成天惦记着我的小弟。啧啧,真是正人君子。”   “我来找找,把柄在哪……”   “我知道了!”叶星辞脑中灵光一闪,骨碌坐起来,兴奋地在男人面颊落下一吻,“要让他主动将把柄递到我们手里!哈哈,你给了我灵感!”   楚翊敛起轻浮的笑意,也坐起身,拢了拢衣衫,正色道:“你是说,叫他自投罗网?”   “没错,明天我去办,就这样……”尽管是在床上,没人偷听,叶星辞还是凑近了悄声低语。那一抹红云也跟着烧过来,炙烤得楚翊耳廓泛红。   “好,就这样,你小心点。”商讨完毕,楚翊叮嘱。随后,他像吃人妖怪似的,呼啦一下张开双臂,将少年吞进被子里。   “哎呀,救命——”   绣被不住攒动,像春夜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不时漏出放浪形骸的笑。   这团火烧了很久,烧得叶星辞翌日有点萎靡,极度渴望补一大觉。不过,他还有正事要忙。   他招来四个属下共进早餐,打着哈欠将昨夜的计划说了。他端起粥碗,把酱菜和稀粥一起扒拉进口中,询问大家的想法。   “我们到哪去找这个刘御史?”于章远也夹起一块酱萝卜干。   “去都察院衙门口等,跟踪他,择机执行计划,啊呜——”叶星辞掩唇,英气的眉眼皱成一团,又打个哈欠,眼角挤出泪来。   “怎么困成这样,要节制啊。太子知道你纵欲过度,肯定又要踹我了。”宋卓关心道,接着问:“非要找刘衡?”   “九爷是天潢贵胄,谋杀他的计划,肯定是刘衡直接下令,毕竟越少人知道就越安全。找别人没效果,白费功夫。”放下碗筷,叶星辞狡黠一笑,“出发!”   散朝后,左佥都御史刘衡去了都察院衙门。停留一个半时辰,处理公事。这期间,叶星辞和同伴就在不远处的茶摊闲坐,昏昏欲睡。待刘衡离开都察院,立即跟随。   起初,刘衡乘轿。叶星辞判断,今日难以落实计划,却见对方改为步行,于是继续尾随。   只见刘衡带着两个随从,先去自己的生药铺之一逛了逛,取了一个药枕,又到集市上为药枕搭配刺绣绸缎枕套和流苏。   四周熙攘,叶星辞得以近距离尾随而不担心被对方觉察。   他也停在摊子旁,假意挑选颜色各异的流苏,见刘衡将药枕塞进随从怀里,说:“拿好了,这可是为四爷配的。若非信不过你们的眼光,我才不亲自来。”   真上心啊,叶星辞暗自讥笑。   为四爷杀兄弟,为四爷做马前卒,为四爷配药枕。他简直怀疑,此人爱上庆王了。不过,那样的话肯定就会亲手缝制枕套和流苏,也不会舍得给别人碰。   他懂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刘衡又闲逛到卖核桃、手串这些手把件的摊子,商贩热情招呼。一个随从道:“四爷喜欢这玩意儿,要不顺便买点。”   刘衡随意捏起一个手串,摇头撇嘴:“送东西,千万别送人家懂的,别人一眼就能看出值几个钱。要送,就送生僻冷门的,譬如这个药枕。”   随从连呼“老爷睿智”。   这时,叶星辞瞅准时机上前,与同伴们凑在摊子边挑选手串。他瞥一下于章远,后者会意,按计划开口:“买完东西就回吧,公主叫我们别逛太久。”   听见“公主”和他们的江南口音,刘衡“睿智”的目光唰地扫过来,又迅速移开,意识到他们是宁王府的。他狡狯地眨眨眼,不动声色,偷听他们谈话。 第201章 自投罗网   “这位公子,想要什么材质的?”商贩笑容可掬,热络地介绍,“老桃木,老绿檀,菩提籽……”   “老板,你总跟木料打交道,看看这是什么东西?见过没有?”叶星辞将烧焦的木牌托于掌心,亮在商贩眼前。   刘衡的目光跟随他的手,忽然一怔,显然认出这是自家生药铺的腰牌。他面露迷茫,不知发生了什么。   “应该是什么腰牌,具体的不知道。”商贩翻来覆去地看,“像普通的松木。烧焦了,很难分辨。”   “多谢。”叶星辞干脆地收手,与同伴离开,余光朝肩后一瞄。不出所料,刘衡紧紧跟了上来,想窃听更多信息。他眼珠灵动一转,无声地牵起嘴角。   “喂,公主叫你打听的?”于章远故意问。   “对啊,这是我的事,你不用管。”叶星辞神态倨傲轻狂,扬着下巴。   “跟我们说说嘛。”同伴们央求。   “好吧。”叶星辞负手悠哉漫步,用尾随者足以听清的声音说,“去年在翠屏府,九爷不是遇险落水了么。元凶是个反对新政的狂徒,跳江了,尸体无影无踪。后来,调查一直没结果。”   “对啊,那人把随身物品烧个精光,根本辨不出他的身份。”   “最近,翠屏府的笨蛋官差才发现,凶犯遗物里有块烧焦的木牌!”叶星辞语调夸张,就像每个卖弄见识的少年郎那样,“这是唯一能透露凶犯身份的物品,公主和九爷都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或许还有幕后之人。”   于章远道:“这得查到什么时候,不如交给承天府。”   “笨蛋,那不容易打草惊蛇?”叶星辞轻轻嗤笑。   “黑乎乎怪脏的,我揣着吧。”   “不行,你丢三落四的。”他小心地收好木牌,“这可是唯一的证据,得保管好,等会儿得还回去呢。公主的这些陪嫁随从里,只有我能随意出入九爷的书房,嘻嘻。”   这句很巧妙。表面听来,是毛头小子在炫耀自己受公主和驸马宠信,实则无意中泄露了存放“唯一证据”的确切地点。   这些话,叶星辞都反复琢磨过。宁王府虽破却大,上百间屋舍,得给敌人一个明确的目标才行。否则,对方怎会信心十足地动手,自投罗网呢?   “咱们公主和九爷真恩爱,估计快有喜讯传出了。”说着,宋卓在身前比划一个大肚子,这是计划之外的调侃。   其他人也嬉笑,倒令此刻的作戏显得更自然。   “别胡说,当心闪了舌头!”叶星辞羞愤地低吼,真的生气了。转过一道弯,他侧目瞄向身后,尾随者已经消失了。   见他气鼓鼓像只小青蛙,于章远搂住他的肩哄道:“宋卓开玩笑的。我们知道,你不只是公主和王妃,还是年少有为的叶内率和叶小将军,大齐六品命官呢。”   又告诫宋卓不许拿这些玩笑,“没记性呢?上回太子那一脚,应该踹你嘴上。”   “哈哈,我可不好这个。”宋卓接着嬉皮笑脸,“不过,夏公公好像很喜欢太子的脚。每次他端着洗脚水走出太子的寝宫,都像小偷娶媳妇——贼开心。”   叶星辞甩去一记眼刀:“各人有各人的苦处。他不笑,难道哭吗?在宫里,哭丧着脸侍候主子,是要挨板子的。我们这些官宦子弟可以有喜怒哀乐,他不行,他只能有‘喜’和‘乐’。”   吃罢晚饭,叶星辞在夫君的注视下磨枪。   他仔细地将枪头刃口磨得锋芒尽显,锐利无匹。森森寒芒,闪过温润如玉的面颊,一柔一刚,相辅相成。人美如画,枪寒似冰,好一片兼具诗意与杀机的美景。   “看枪!”叶星辞起身舞了几招,楚翊卖力捧场,在飒飒破空声中击掌叫好。   叶星辞收枪玉立,先是傲然一笑,接着落寞垂眸。   “心情不好?”楚翊敏锐地读出他的心绪。   犹豫一下,叶星辞讲了朋友们的调侃,和自己的不快。   “我虽年少,也勉强算有勇有谋,办了很多事呢!‘胡椒计’也好,此番引蛇出洞也好,都是我的灵感嘛。可是,大家却拿身体上那些事调侃我。如果他们调侃策略有问题,批评我,我都会虚心接受反思,但……”   他哼了一声,怀抱长枪斜倚在门旁,孩子气地噘嘴。   楚翊被可爱得捂了一下胸口,仿佛中了一箭。   他没有随便安慰,或者说老婆小心眼,而是理性分析:“他们不懂,两个男人是如何相爱的,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感同身受。为了便于理解你我的相处方式,便自然而然将其中一个归入女人的处境。不在意就好了,别人怎么看你,本质上跟你没关系啊。”   叶星辞手指轻抚枪尖,扯了扯嘴角。   “这让我想起了恒辰太子的遗孀,我侄媳妇。”楚翊陷入回忆,眼中闪过欣赏和心疼,语气多了一丝无奈,“她是大昌唯一的女将,战功赫赫,文武兼备,还带兵包围过你们齐国太子呢。可是,当皇族亲眷谈及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她小产了,身体坏了,没为丈夫留下任何子嗣。在一些年长者的口中,她是‘不下蛋的母鸡’。无论她做出何种成就,谈来谈去,总要落到身体上。”   “她一定很漂亮。”叶星辞好奇道。   楚翊促狭地弯起双眼,隔空点了点他:“你看,你也逃不过这种的思考方式吧。”   叶星辞一愣,挠着头笑了,有点不好意思。当一个超逸绝伦之人只钟情于一个女子,会叫人不由自主地想,她一定非常漂亮吧。   “还是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吧,她外表很寻常,和街上路人相差无几。”楚翊看向书房悬挂的挚友墨宝,轻快地说,“我不及恒辰太子。我这人肤浅,一向见色起意。可爱的小丫头朝我嘴里吹几口气,我就迷糊了。美人计对我很管用的,不信你试试。”   叶星辞开怀大笑。他踱着步,兴奋而不安:“你说,今夜他们会来吗?还是明天?后天?”   楚翊耸耸肩。   “你有没有告诉罗雨,尽量把动手的机会让给我?他只听你的。”   楚翊点点头。接着起身,吹熄所有烛火。   四周没入一片浓黑。黑暗深处,闪耀着一点银光,如暗夜里最亮的星,如少年的眼眸。   **   三道鬼祟黑影,悄然翻越围墙。   落地后,为首的指了个方向,直扑宁远堂。   到了地方,贼首猛地抬手,示意手下别贸然进入,先伏在窗外听了听。卧房隐约传出两道如雷鼾声。宁王打鼾也就算了,怎么风华绝代的齐国公主也打鼾?真是人不可貌相。   贼首轻推朱红大门,猫一样悄然潜入。   鼾声依旧,一高一低,闷雷似的,感觉屋里随时会下起大雨。睡得真熟啊,黑衣蒙面者全都缓缓松了口气。   贼首朝西一指,三人蹑步来到书房,吹亮火折子,轻轻翻找。贼首打开一个藏书的木匣,翻看书册间隙,忽听一个清澈而顽皮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哎,你找啥呢?”   “蠢货,早就告诉你,找一块烧焦木牌!”贼首低吼。之后,他惊恐地瞪大双眼,看着一道杀气逼人的寒光流星般闪过,落在他腿上。   “啊——快撤——”   贼首在剧痛中惨叫,率先逃离,狂奔中腿伤不断涌出鲜血,洒了一路。叶星辞等黑衣人们逃到庭院中才正式动手,因为他不想毁坏家具。   这可是他温馨甜蜜的家。   “站住!”   他快步追上贼首,以枪杆支地,整个人腾空而起与地平行,犹如一面飘扬的旌旗,双脚重重蹬在那人背后。   对方跌扑在地,打个旋子起身,自腰间拔出一柄短刀,跳秧歌似的花里胡哨地舞动。   “小子,看我的独门绝技——”   绝技还未正式施展,就被叶星辞一枪挑在手腕,短刀脱手。他又迅猛地凌空挥出一枪,将之远远击飞。接着长枪纵横,重重抽打在敌人腹部。   “啊呀……”贼首当场起飞,在空中吐出晚饭。由于蒙面,全糊脸上了。观战的楚翊恶心坏了,刚刚负责在屋里打鼾的陈为和听荷也直干哕,只有罗雨捧腹大笑。   当啷——被击飞的短刀落地。   楚翊拾起,眯眼瞄了瞄,猛然一掷,正扎在一名黑衣人肩膀。叶星辞侧目挑眉一笑,一枪刺在此人肋下。又调转枪头,以枪杆戳中另一人胸口。   “噗——”那人喷了一口血,瘫倒不起。   至此,三个盗贼全部倒地哀嚎。小太监福全和福谦冲上去,“嘿哈”补了几脚,开心地抱在一起:“我们俩越发有男子气概了!”   “好样的,精彩!”四下里腾起掌声和喝彩,暗中观战的伙伴们也都从厢房跑出来,为叶星辞欢呼。他持枪拱手,神态腼腆而骄矜。   似乎老天也觉得这场打斗精彩,拂开了月边浮云,令月光漫洒,照亮少年莹润的微笑和地面点点腥红。   三个盗贼怔怔瞧着有点雌雄莫辨的美人,后知后觉:原来,自己是送上门的陪练啊。 第202章 他笑嘻嘻,他哭唧唧   “你,你是什么人……”满脸污物的贼首战战兢兢。   叶星辞以长枪顿地,铿锵道:“宁王妃。”   待三个盗贼被捆好,楚翊信步走近,尽管心知肚明,依然厉声质问对方的身份,为何而来。   三人缄默着交换眼色,都不吭声。   罗雨脸色一冷,一脚踩在贼首的腿伤,疼得那人嗷嗷大叫。   楚翊冷静地制止:“审问的事,不归我们管。去把王府四周巡逻的禁卫军叫进来,同他们一起,将盗贼押送承天府。”   官府审出来的,才作数。否则,幕后黑手定会诡辩。   很快,负责宁王府周边防务的禁卫军仓皇涌入,为首的赵姓小旗官吓得脸色惨白,跪地请罪:“卑职巡视不严,请王爷责罚!”   “三个人,翻墙进来,你们都没发现。”楚翊先是冷峻责问,旋即嗓音一柔,俯身拍拍对方的肩,“本来,我可以不喊你,直接把贼人送去承天府,那样你就是大大的失职。这次我不追究,你可欠我个人情。”   赵小旗万分感激,红着眼圈叩谢,起身冷冷喝道:“把这仨恶贼带走!”   忽然,一名黑衣人挣脱捆绑,直扑楚翊。手中寒光闪动,是匕首!   叶星辞骇然惊叫,掷出长枪。枪尖堪堪擦过贼人手臂,却难改攻势!他毫不犹豫,挺身挡在楚翊身前,一把攥住利刃。   双手指缝迸出鲜血,如攥碎了一把血红的浆果。   手掌先是一凉,又一热,之后才感到疼。比起手,更遭罪的是耳朵,因为夫君惊惧的嘶吼响彻耳畔,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小五,小五——”   罗雨愤恨地咆哮,箭步上前一击折断盗贼手臂,又将对方的惨叫扼杀在咽喉,眼看要捏碎喉骨!   叶星辞一惊,忽略耳边的乱叫,冷静阻拦:“留活口!”   “便宜你了。”罗雨咬了咬牙,松手将那厮踹飞。   出人意料,始终沉稳的楚翊反倒拾起掉落的匕首,疯子般朝那人扑去。叶星辞慌忙用血淋淋的双手拦腰抱住夫君:“哎呀,我没事!留活口,还没审呢!”   “我宰了他!我宰了他——”楚翊双目赤红,瞄见箍在身前的血手,瞬间清醒。他丢了利刃,颤抖着去握那双手,又唯恐碰坏了,心碎而无措地吼道:“快,快召李太医!”   叶星辞抿嘴笑,觉得楚翊伤得比自己还重似的。他笑得出,是因此刻双手发麻,并不太疼,以一敌三的兴奋远超恐惧。   他昂然道:“嗐,习武之人,难免磕磕碰碰。”   “别人磕死了也无所谓,你不行!”   楚翊简直像个气急败坏的孩童。叶星辞看见,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滑过男人苍白的脸,又被飞速抹去。嚯,堂堂七尺男儿,居然当众落泪,怪可爱的。   “我真没事,感觉伤得不深。乖哦,不哭啦。”叶星辞抬起滴血的手,温柔地用手背替男人拭泪,却被对方打横抱起,径直带回屋里。   “干嘛呀,我伤的是手,又不是脚……”   贼首痴痴盯着依在王爷肩头的美人,也像是盯着王爷俊挺的身材和臀部。罗雨怒斥一声,抬脚踹去。   三个盗贼被押往承天府。   叶星辞也想凑热闹,但楚翊不准,只派了四舅和于章远等人跟去盯着审讯结果。   伤口包扎完毕,李太医叮嘱这几天别沾水。多喝鸽子汤,促进愈合。楚翊立即吩咐,现在就去酒楼买乳鸽煲汤,哪怕正值半夜。   “看来,你得帮我洗澡了。”叶星辞小熊般举起双手,动了动尚能活动的前两个指节,吐吐舌头。   “傻小子,我能躲开的。真傻,万一再朝前滑两寸,刺在你身上……我都不敢去想……”楚翊红着眼咕哝,心疼得坐立难安,驴拉磨似的在地上兜圈,时不时问疼不疼。   目睹爱人为自己奋不顾身,那感觉就像心脏挨了烙铁,又热又痛。   叶星辞疲惫地躺下,舔着嘴角道:“别问啦,总是提起,不疼也疼了。等喝了鸽子汤再睡觉,嘿嘿。”   楚翊背过身,手掌在双眼狠狠抹了一把。   “王爷,睡下了吗?”碧纱橱外响起罗雨的声音。   听见王爷的回应,他慢慢踱进来,愧疚地垂着头,鞋尖在地面磨蹭,嘀咕道:“王爷,你罚我吧。是我失职,没及时制住恶贼。”   “天亮去领十板子。”楚翊淡淡瞟去一眼,声音虽冷,责罚却轻。   “罗兄弟,不怪你,你当时离得远。哎,你过来。”叶星辞靠在床头,挥了挥包成熊掌的手。罗雨走近后,他神采奕奕道:“我问你,我发挥得怎样?比起在船上迎战水贼那次,有没有进步?”   罗雨身手绝顶,他当然想征询对方的评价。   “非常好!精彩绝伦,出神入化,震……震啥烁啥,抠人心弦。”   见罗雨用尽毕生所学来褒奖,还苦涩地盯着自己的手,叶星辞就知道他没说实话。   “震古烁今!还有,是扣不是抠,心弦都要断啦。不过,也蛮形象的,哈哈。”叶星辞忽然收敛上扬的嘴角,“我要听真心话。”   “我不想惹你生气。”   “你这样不真诚我才生气。”   “好吧。”罗雨看一眼王爷,咬了咬嘴唇,坦言道:“王妃进步极大,枪法精妙。但有几招过于花哨,威武有余,实用不足。”   “你——”叶星辞的脸倏地涨红了,实话果然没有马屁香啊。他盯着罗雨,面露不服。他倒要听听,威名赫赫的叶家枪有何不足。   “我在军营为奴十几年,功夫都是从小在摔打折磨中练就。武学啊那些,我不懂。”罗雨凌厉的目光落在王妃左臂,抬手一指,“我只能看出,对敌时,你这条胳膊容易受伤。花哨的动作,让你左侧有破绽。若我是贼人,就择机刺你左臂。”   叶星辞心里咯噔一下。   难道,四哥的左臂,就是这么伤的?可是,他们兄弟所学枪法,是经父亲革新。父亲说,他将代代相传的叶家枪妥善改进,阐扬光大,后世子孙都会铭记于心。   如今,却被一个不大识字,自学成才的高手看出漏洞。   叶星辞哼了一声,先是愤懑不语,随后道谢:“多谢指点,回头我琢磨琢磨。”   罗雨后退两步,又再度凑近,压低声音:“王妃,你手伤了处处不便。最近你想撒尿时,喊我帮你扶着。王爷身份贵重,做这种事不合适。”   叶星辞扑哧笑了:“我自己能行!一牛不扶,何以扶天下。”   喝了一盅乳鸽汤,小两口共赴被窝。然而,御敌的兴奋劲褪去,叶星辞的伤口作痛,像握着两块火炭,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索性起身,在地上边比划边嘀咕。   楚翊趴在床边看,问他是不是在请神。   “我在回想罗雨的话。”叶星辞想象手中握着枪,放慢招式缓缓移动,“我想革新叶家枪法,不过,这可是我们叶大将军苦心改进过的,我是不是太自不量力了?万一改错了怎么办?”   他一阵心虚,这无疑是对父亲的一种悖逆。   他几乎觉得,那高大的身躯正岳立于面前,鹰隼般锐利的双眼正俯视自己,喉间喷出嗤笑:小五,就凭你,也敢挑战为父的权威?   父亲不许任何人改动他制定的规则。   何时起床,何时用膳,皆有定数,餐后半个时辰方可饮茶。有一次家中团聚,叶星辞饭后焦渴难耐,正偷饮茶水,被父亲一掌拍飞,碎瓷片都溅到娘身上了。   他抿着嘴哭,父亲叫他憋回去,落一颗泪打一下手板。   父亲是高天厚土,他是天地间一棵细溜溜的小树,默然承受雷霆雨露和土壤的滋养。真想让父亲看看,他的枝桠已经相当繁茂茁壮。   他长个子了,力气大了,能以一敌三,双手还负了伤呢!他就快成为男子汉了!   “这有什么,想改就改喽。”楚翊笑着鼓励,“别有负担,叶霖又不是你爹。”   是我爹,还是你老丈人,叶星辞暗想。他瞥向妆台铜镜前那盆故乡的野草,陷入沉默。   他能毫不犹豫,为爱人而舍弃自己的生命。   但他无法舍弃国与家。 第203章 生死攸关,大包大揽   天不亮,陈为顶着黑眼圈,兴冲冲带回这一夜的消息:   三个盗贼招认,是左佥都御史刘衡豢养的江湖剑客,受其指使,前来宁王府窃取一枚烧焦的腰牌。至于攻击宁王,是临时起意。   事关重大,承天府尹夤夜奏报皇帝。永历暴怒,命刑部连夜查办。天子一怒,哪怕是条幼龙,也是雷霆万钧之势,   刘衡被从床上揪起来传讯。皇帝开口,那便是钦案,直接下了诏狱。   刘衡供认,去岁冬月曾派忠心门客前往翠屏府,择机谋害正在当地办差的宁王,几乎得手。后来,听说那人投江伏法了。   线索断了,他也松了口气。日间偶然得知,凶犯竟然意外遗留了他铺子里的腰牌——那人原在生药铺当差。   他诚惶诚恐,想把唯一的证据偷出销毁,于是派了三个武功高强的门客。没想到,最大的能耐就是翻个高墙。自称身手绝顶,临战却撅腚任人宰割,真是白养了这些废物。   虽然他与庆王志趣相投,往来甚密,但此事全是他自作主张,庆王毫不知情。他们也绝非朋党,纯粹是君子之交。   至于与宁王有何仇怨?刘衡给出一个可笑的答案:妒忌宁王年纪轻轻就拥有亲王爵位,迎娶友邦的金枝玉叶,踏上人生巅峰。自己二十多岁时,还在寒窗苦读,灯油都没钱买。   “一切顺利,我可以安心睡了。”听罢四舅的叙述,叶星辞缩进被里,双手小心翼翼搭在胸前,“啊,真是充实的一天。”   “等你手好了,叫你更充实。”楚翊轻抚他的脸,又哄孩子似的在他身上轻拍,“睡吧,我去一趟诏狱,看看情况。”   更衣出门之后,楚翊追问随后而来的四舅,声音发颤:“刘衡的供词怎么说的,他想杀我,庆王真不知情?”   “刑部多是庆王党羽,压根儿不让我听审,只给我看了供词。”陈为也说要回去睡觉,伸着懒腰走出几步,又若有所思地回头,眼中流出敬佩,“从前,是我低估小五了。我总觉得这小子奸滑无比,有所图谋,原来他真的可以为你去死。但凡他没接住,那匕首就刺进他胸口了。很多人一辈子也遇不到这样的爱人,大外甥,你圆满了。”   “我会一辈子对他好。”楚翊起誓般坚定。   他带着罗雨出门,在车上眯了一会儿。到诏狱时,正在梦里和小五亲热呢,缓了半晌才下车。不然,太过不雅。   人家会想,九爷到了阴森的诏狱竟如此亢奋,该不会有特殊癖好。   这里和刑部的牢狱相邻,专为钦办案件而设,拘押的都是官吏,监舍宽敞明亮,桌椅床铺俱全。   不过,这可没有“刑不上大夫”的约定俗成,所以刘衡一进来就瘫成烂泥,全都招了。   此刻庆王也在,正端坐堂屋,脸色阴沉地翻阅刘衡的供词。从监区而来的冷风掠过,他打了个寒颤。   这是他的得力干将,昨日下午还收到对方送的暖心安神药枕。而现在,他心是凉的,神是慌的。   辅车相依,此案一出,无论他是否知情,都将遭受重大打击。   他麾下吸纳了一批瑞王曾经的拥趸,势力虽大,却也臃肿不堪。此刻,他才意识到壮大的代价——不断承担旁人的过错,一损俱损。   见楚翊冷脸信步而来,庆王立即迎上去,嘘寒问暖,关心“弟媳”的伤势。   他紧握楚翊的手,双目泛泪,恳切道:“老九,四哥真不知道,你落水是因为这杂碎!四哥承认,上次刘衡在早朝公然攻讦你,是我授意。但我绝没指使他害你!现在,皇上肯定以为幕后之人是我,唉,哥心里难受啊。”   看得出,庆王有点慌,但依然条理清晰。他把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抖搂出来,以彰显此刻的真诚。   “皇上怎会这么想?他虽年幼,却不昏聩啊。”楚翊淡然一笑,飞速翻阅口供。之后,他盯住四哥的双眼,合理地诈了对方一下,“我听说,昨晚刘衡大呼小叫地想见你,供词里怎么没提?”   “谁说的?”庆王目光一凛。   “这你别管。”楚翊神态松弛地打个哈欠,“虽然负责审讯的官吏都是你的附庸,可也不是密不透风的铁板。”   “说实话,那几句口供没记,刘衡是想让我为他求情。”庆王叹了口气,目光坦诚,“按律,他该凌迟处死,夷三族。放心,我不会包庇他。他想害你,我恨不得生啖其肉。”   从四哥的眼中,楚翊窥见一丝难得的真挚。他拍了拍四哥的肩,瞳仁颤动,轻声道:“我相信你。我的棺材铺被人骗去五千两银子,也是你做的?”   庆王笑着否认,反问:“我的蠢货管家和长史,高价买回两千斤胡椒,是你卖的?”   楚翊也笑着否认,说自己可没那本钱,公主把嫁妆捂得死死的。他笑意淡了,正色道:“我想见见姓刘的,跟他聊几句。”   庆王没阻挠,也没提出陪同。   楚翊在诏狱北侧角落见到了刘衡,整片监舍只关了他一人。这里阴冷晦暗,似乎被春天抛弃了,仍停留在寒冬。不过,远不及江水那侵入肌骨的冷。   楚翊没去坐为他准备的椅子,屏退狱卒,直接站在牢房木栅前。一盏油灯斜映他冷峻的脸,牢房里的人惶恐跪拜:“罪员刘衡,叩见王爷。”   楚翊没那闲情去骂人,冷冷盯了对方半晌,压低声音开门见山:“我知道,你想杀我是为了让你效忠的庆王上位,做摄政王。你背后,有没有庆王的指使?”   刘衡否定。   “庆王不会为你求情。”楚翊用指尖点了点粗实的木栅,俯视不久前还咄咄逼人当廷参他的男人,“他怕受你牵连,引皇上怀疑,恨不得再踩你一脚。”   刘衡绝望地张了张嘴,泄了气,身子一软瘫坐着。   “若说有人能求情,也只能是我,受害者本人。你是必死无疑了,区别是凌迟还是腰斩。要想保全家人性命,自己也死得痛快点,就不得有半分虚言。”楚翊的声音和眸光都更沉,隐隐颤抖,“我再问你一遍,是我四哥指使你的吗?这不会写进供词,我只是想知道。”   刘衡沉重地摇头。   “四爷真的不知情,我瞒着他干的。但是,他确实记恨九爷你。他说,他把你当兄弟,你却利用他,还趁着他和三爷相争,暗中霸占了公主。”   楚翊倏然放松了,后退一步,扬起嘴角。他最怕的事,没有发生。   “那叫情投意合,不叫霸占。”   刘衡诺诺称是。   “好,我帮你向万岁求情。不过,我是为了我的王妃。”提起心上人,他嗓音顿柔,“他心思清澈,假如你的父母、兄弟、妻儿全被株连,他会陷入自责。”   刘衡泪流满面,叩首谢恩。   楚翊负手离去,懒得听他的赞颂。恶人的夸奖没什么好听的,像屁一样。   当日,圣旨下达。   刘衡被革职抄家,拟定于春闱后腰斩于市。宁王宽仁,为其求情,免夷三族,妻妾可携儿女自投娘家。四间生药铺暂时查封,清点后另行出兑,所得银钱将补偿给受害的宁王。   这是开春以来难得的大热闹,刘宅门前挤满了人。宅内哭声震天,宅外是笑嘻嘻嗑瓜子的百姓。   与试的举子们深爱这个故事,赞宁王为真君子。一时间,宁王深仁厚泽、心慈好善的美名传遍顺都。   庆王亦卷入朝野舆论:你的人要杀宁王,你说跟你无关,谁信?这就叫,黄鼠狼立在空鸡棚,不是你也是你。黄泥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庆王的党羽全都恨透了刘衡,暗中痛骂其愚蠢。虽然,刘衡算是这些人中比较能干的。   刘宅被抄次日,楚翊携家人考察了一下生药铺。   这四间铺面地段好,每月都能盈利百余两银子。小两口一合计,干脆别出兑了,直接接手,还用从前那批雇员和进货渠道。每人涨一成工钱,大家都对新东家感恩戴德。   陈为兴高采烈,分析生意前景:“来生药铺抓药的,都是病人。病能好,自然皆大欢喜。万一驾鹤西游,药铺掌柜可以将家属引荐到棺材铺,将生意衔接过去。一生一死,大包大揽。”   叶星辞挥动两只小熊掌,说听上去很怪,但也有一定道理。 第204章 我看透你了   他在其中一间最大的生药铺闲逛,听掌柜为楚翊清点库存。   浓浓的药味儿从存放药材的百子柜钻出,在屋里弥漫,但不难闻。名贵药材,都放在锡器中贮存,防潮隔热。鹿茸要和花椒放在一起,因其易生虫,而辛味驱虫。   叶星辞心里一动,向伙计打听,近期有没有磨制闹羊花和海芋的粉末——他施粥时,上百民众中了二物混合之毒,连襁褓婴儿也深受其害。   “有啊。”伙计坦然道,“刘大人……逆贼刘衡说,他带回家药老鼠用。”   破案了,在粥里投毒的也是此人!   叶星辞愤恨难抑,但刘衡即将遭受极刑,也算有了报应。要是将投毒的罪过加上,他那侥幸逃过一劫的妻妾儿女恐怕又要受株连。可是,他的恶行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踱到与掌柜交谈的夫君身边,戳戳男人右肩,却从左侧闪出,嘻嘻一笑。   他说起投毒一事八成也是刘衡所为,问楚翊该怎么办?   “当然是继续提审刘衡,查明真相,承天府那边也好结案,咱家的大铁锅还留在那做证物呢!别担心,皇上说不杀他全家,就不会变卦。”   “对哦,大铁锅离家多日,很孤单的。”   楚翊继续浏览货单,对掌柜道:“店里有羚羊角?这可是金贵东西,能平肝熄风、清热解毒。磨成粉送我府上,我管家前阵子上了一股急火,到现在还没消。”   掌柜恭敬地颔首。   叶星辞也跟着看,灵动的目光掠过一味药,又迅速定住,用露出一半的手指点了点:“大马蛇子,指的是大蜥蜴吗?”   问完,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楚翊。后者呼吸一滞,挺拔的身躯震了一下。二人心心相印,默契地回忆起同一件事——压在御花园凉亭之下大蜥蜴。当时,楚翊断定这是在魇镇先皇。   “没错,在药材里,蜥蜴又叫马蛇子。”掌柜细心解释,“能消瘿散瘰,焙干后入药,可治癫痫癔症。粉末与香油混合,调敷于患处,可治疮毒冻伤。”   楚翊眉心紧蹙,追问:“他给三爷送过这东西?”   “这倒没有,不过给四爷送过。”掌柜捋捋胡须回忆着,“去年年初,有药商送来一条一尺多长的大蜥蜴,十分罕见,刘衡当成野味送给四爷了。”   “不对吧,他以前可是跟着三爷混的。”叶星辞纳闷。   掌柜压低声音:“其实,他和四爷素有来往,常送些药材。”   叶星辞恍然。   难怪,刘衡能在瑞王兼地案的后续清算中全身而退!原来一直都是墙头草。他看向楚翊,见男人的眸光凝重肃杀如两团黑冰,唇色苍白。   “逸之哥哥,你来。”   小两口快步来到生药铺后堂僻静处,头挨着头说悄悄话。   叶星辞直抒己见:“你在想,庆王是不是根本没把蜥蜴炒了吃,而是趁着御花园翻修,埋在凉亭底下,魇镇先皇?”   楚翊神色冰冷,轻轻点头。   “现在想来,去年中秋,庆王的表现有点奇怪。”叶星辞回忆那场令瑞王跌破红尘、直通佛门的宫廷夜宴,“当时,庆王也认为凉亭下压着蜥蜴是在魇镇属龙的先皇,要把这重罪加在你三哥头上。你三哥已经懵了,面对诘问没有反应。换一种角度想,他也许根本就不知道庆王在说啥。”   “人心难测,海水难量。”楚翊喃喃道,哀戚地捂额。   假如,蜥蜴真是庆王所埋,那实在令人悲哀。叶星辞替自己的“前夫”,胖墩墩的世宗皇帝而难过。他的三弟毒杀他,四弟魇镇他。   这还说明了一件事:庆王如今的阴险,不是瑞王所逼,而是他本性如此。或许,从恒辰太子薨逝后,他就起了和瑞王相同的念头。他不敢动手,便用阴邪的方式诅咒皇兄。   “不然,我们去一趟崇陵,问问你三哥?”叶星辞提议。   “没用。”楚翊否定道,“无论他有没有在凉亭下压蜥蜴,他都会说不知道。这事太悬了,一切都只是猜想,无凭无据。先攥在手里,别透露给任何人。”   一阵穿堂风,叶星辞忽然遍体生寒,紧了紧衣襟。   **   在叶星辞每日狂饮鸽子汤时,他敬重的太子殿下正被放鸽子。   第二次放了太子鸽子之后,夏小满仍频频被指名送药,却不准踏进东宫大门。众目睽睽,他就那么候着,往往一站就是大半时辰。   这是一种无声的责罚和羞辱,但夏小满不在意。比起他在渡船上所受的折辱,这就像被蚊子叮一下。苦难,令他愈发皮实了。   这天,他又端着凉透的汤药在宫门外“罚站”,琳儿迎着春风碎步而来,婀娜多姿。她接过托盘,凑近悄声道:“殿下要我告诉你,今夜你要是不去幽兰宫,他就罚我去浣衣局。”   夏小满无奈一笑,点点头。   “可别忘了啊!”她转身走了,又折返,焦虑道:“殿下的语气很严厉,你是不是挪用了东宫的什么款项,他才半夜审问你?你送我的银子,是你自己的么?”   夏小满一愣,叫她放心,他没贪污公款。   为了朋友不受责备,这夜子时,夏小满去了幽兰宫。夜风中满是花香,虽是荒废的宫殿,却也野花盛放,月色下幽美静谧。   “我想出宫生活一段时间,还会回来的……等一下,就这么说吧。”他自顾自嘟囔待会儿要说的话。衣摆扫过高密的野草野花,带来拉扯感,像有人在挽留他。   接连的罚站,令他有空思考。   他真的有点想走,不是过江给太子的心上人捎口信那样归去匆匆,而是不再奔波,悠然生活个一年半载。   他想试试离开太子的感觉,信徒不一定要终日匍匐在神的脚下才算虔诚。或许,他可以遥远地信仰太子。   太子不在,夏小满前后绕了一圈,轻声呼唤,最终来到黑洞洞的大殿门前。蛛网密布的破门上,飘动着镇邪的符纸。   “吱——”   有耗子从脚边窜过,他骇然惊叫,连连后退,撞进一个被夜露打湿的微冷怀抱。只闻气息,便知是谁。   “奴婢该死。”夏小满屈膝。   “多谢赏光啊,捣药大师。”男人的语调也微冷。他径直朝后苑走,绕过夏小满时,还故意撞了一下。   夏小满一个趔趄,起身相随。他轻声问起裁撤冗员的进展,男人爱搭不理地回应着。直到他说:“把我也裁了吧,打发我出宫去。”   尹北望脚步一滞,猛然回头,借着凄冷的月色注视他,厉声喝问:“你再说一遍?!”   “我想出宫生活一段时间,还会回来的。我想去东海边,还没看过海呢。”夏小满平静道。   尹北望深吸一口气,压抑怒火,戏谑一笑:“你在外办差时,认识了什么相好的野男人?野婆娘?”   夏小满慌忙否认,说只想自己过。   尹北望盯他一眼,继续走动,停在杂草丛生的水井旁,恼火地朝里丢一块石头。须臾,噗通一声。他拂去指尖的灰,这才问:“为什么?”   “因为我看透你了,殿下。”   夏小满苦笑一下,怅然开口。   “你记不记得,上次叶小将军落水病危,你去看他。他又反过来找你,你却没给他开门。你说,你怕见了他,就会忍不住把他带回江南,你怕破坏大局。”   尹北望怔怔望着他,总是凝着愁绪的眉宇间泛起惧色。   “其实,你怕的是,一旦开门,你那深情的皮囊就破了。你非常清楚,你不会带他回来,连提都不敢提。门后不是叶小将军,是另一个你,凉薄冷情的你。只要不相见,你就还能装下去。”   尹北望捂了一下心口,仿佛那里正在被剖开。他恼火地攥拳逼近夏小满,似乎想制止对方说下去,又缓步后退。   “你是不是很困惑,既然叶小将军能喜欢上男人,从前为什么没喜欢上你呢?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就明白了。”   夏小满像哄孩子睡觉似的,轻声讲述。   “有个小宫女,看见一个少年躺在石头上睡觉。她搞恶作剧,不小心把对方踹了下水……多年后再度邂逅,她才知道那是个王爷,而王爷对她一见钟情。那个男人尊重她,关心她,从不居高临下俯视她……”   尹北望嗤笑:“天潢贵胄怎会爱上个寻常丫头,这是痴人杜撰的。”   “这是你的叶小将军,和你的情敌宁王的往事!”夏小满有些恶狠狠的,咬牙切齿,“你对这故事嗤之以鼻,就是你败给他的原由!”   尹北望双目倏然微瞪,像被针扎了一下。   良久,他低头耸肩轻笑,接着仰头大笑:“情敌……哈哈,情敌?你太低估我了。在我的世界里,情情爱爱只占一角。在将来,我们会是政敌。”   夏小满被这笑声惊得退了一步。他看见几滴泪挤出太子的眼角,一个人居然可以笑着哭泣。   “小满,你看透我了,可那又怎样呢?”尹北望摊手笑道,“对,我就是这样的人,可我也不想啊!把楚九放在东宫,他会比我无情一百倍!”   “你也看透我了,不是吗?”夏小满指的是,对方看透了他的情意。   尹北望摇了摇头,说听不懂。 第205章 下流的诡计   “一定要我说出来?好吧!我无比的热爱你,崇敬你,就像信徒热爱神祇。可你不在乎啊,你觉得一个奴婢的爱卑贱,哪抵得过你们王侯将相的爱高贵深沉。   就你们是人,是站着走路的,我不是!我是小猫小狗,是件趁手的玩意儿,是爬着走的!你明知我心里装的全是你,却毫不犹豫地下令打我,你不在意我伤不伤心!”   夏小满流泪哭喊,像一棵小草在质问苍天。   “殿下,你还记得吗,我们也曾是好朋友啊!我从陪你玩、保护你的小侍卫,成了伺候你的小太监。时间长了,我习惯伺候你了,你也被伺候惯了。我当初就不该留下来,放我出宫去吧!”   夏小满脱力地跪下,喃喃重复:我就不该留下。   尹北望单膝跪地,无言地将他揽入怀里。片刻,陡然将他掀翻在高茂的野草中。他低声惊叫,双手乱抓。四周的野花剧烈颤动,纷纷折损坠落。   极刑般的痛苦好像持续了一百年。   夏小满像一个死人,被抛尸于烂漫的花草丛。   尹北望朝他身上盖了件衣服,自己也拢了拢敞开的衣襟,抱膝坐在一旁,闲适地看月亮,仿佛刚刚施暴的是另一人。   许久,夏小满才恢复力气,声音嘶哑发颤:“你强暴了我。”   “不。”男人淡淡否认,“我宠幸了你。”   夏小满一时说不出话。   他只能像刺猬一样,去刺痛对方:“你讨厌儿时看到的那个,和宫女纠缠在一起的皇上。可你刚刚,跟他一模一样!你让我想起了水贼!我躲过了他们,却没躲过你。”   “我和皇上不同。”尹北望侧目,冷冷地否认,神情倨傲却又真挚,“小满,我想证明,我从没瞧不起你、嫌弃你。”   夏小满扯出一声笑,拆穿了他:“殿下,你是在放纵自己。叶小将军已经是个男人了,所以你也急于蜕变。”   “倒也没错。”尹北望坦然,“不过,我的确在乎你。我深夜等在这破地方,就是为了跟你说说话。每天,有十二时辰,我会分出半个时辰惦记你,这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如果,你还不知足——”   尹北望抬手,指向一丈外的水井。   “那你就跳下去吧。总之,我不可能放你走,你知道我太多秘密了。”   夏小满仿佛看见一个吊死鬼在朝他吐舌头,那是俞氏的心腹。没错,他和她是同样的命运。他慢腾腾爬起来,裹着衣服,来到井边。   他朝下一瞄,深井就像被挖了眼珠的黑洞洞的眼眶,涌出阴冷寒气。他慢慢坐在井口,两条象牙筷子似的腿垂在井里晃荡。   尹北望走到他身边,笑吟吟地做个“请”的手势:“本宫的确和水贼差不多。下了我的贼船,你就是敌人。为了防止皓王把你拉上他的船,我只能让你消失在水里。”   夏小满根本就不想跳,正要收回腿,忽然一阵目眩,一头栽进井口。尹北望大惊,迅速出手,拽住他的手腕。   “啊啊啊——”惨叫在井壁回荡,宛如冤魂的哀嚎,“快,快拽我上去,我不想死!”   惊讶褪去,尹北望笑了:“我还以为你来真的。”他故意沉了沉手臂,井中人又吓得乱叫,开始哀求。   “你还走吗?”尹北望问。见夏小满不吭声,他吓唬道:“下面爬上来一个女鬼哦,头发水淋淋的!”   “我不走了——快救救我——”   尹北望一把将人提溜上来,像从井里提起一条白肉。衣服掉井里了,夏小满慌忙扑在草丛摸出别的衣物,裹在身上。   尹北望若有所思,把他竖着抱起掂量了一下:“你好轻。”   “因为,我根本不喜欢待在皇宫。这像野兽的肚子,我要被吞噬消化掉了,越来越烂,越来越轻。”夏小满仰望对方,“我还是想走。事急从权,刚才胡说的,不算数。”   “你被吞噬了,我又何尝不是?”   尹北望席地而坐,背靠深井,“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万人之中,无一人完全属于我。而我之上那一人,随时能废了我。月芙逃婚了,小叶子留在江北,母后病体难支。如今,连你也不要我了。”   他拉住夏小满的手,轻轻摇动。眸光和着一点泪光,像落入水里的星。   “小满哥哥,别离开我嘛。”   夏小满也坐下来,一阵心疼。   “小时候我觉得,不当太子也行啊,这又不是我自己要求的。”尹北望闲话家常,温润的声音飘在风里,“最初我渴望变强,渴望稳居东宫,是因为你被父皇摧残了,而我想保护我身边的人。后来,慢慢的,一切就跟你没关系了,全是为了我自己。不过,这一段路的起点,的确是你。”   夏小满静静聆听这番肺腑之言。   “去年,从江北探望小叶子回来,我很消沉。冷静之后,我想了很多。或许,情爱是一种幻觉,我们爱的是自己的感受而已。再深的情也会干涸,父皇和母后也恩爱过,现在又如何?   去爱,就要把心剖开,但很快就会结痂,变成一块疤,不会永远热血澎湃。爱,和理智相悖。因为爱是失控,而理智是掌控。”   尹北望顿了顿,探出手凌空轻轻一握,下了结论:“权力,只有权力,才是唯一的真实。我想做一个,理智而大权在握的人。”   “你已经是了。”夏小满道。   “远远不算。”尹北望张开五指,感受流过指间的风,“宁王让我见识到,一个头脑正常的男人,被爱情冲得晕头转向是什么样。我不要像他那样,困在注定会消失的爱里。他这样的大情种,太适合做摄政王了,我得帮帮他……就找一些文人,不切实际地赞扬他四哥庆王,捧上天才好。”   “庆王?哦,等赞美传到江北,反而激起小皇帝的反感。”   尹北望点点头,朝夏小满笑了一下。像一颗浸润在黑夜里的珍珠,温润鲜亮。   “我不是凉薄的人。我懂你的委屈,知道你为我付出了什么,我都记在心里的。”尹北望在胸口一点,“这有本账,都记着呢。”   “真的?!”   他都懂!原来他都懂!夏小满开心起来,将头倚在对方肩上,笑容里浮起惧色:“我先不走了,我好好跟着你,你别杀我。”   “吓你的。”尹北望得意地挑起嘴角,“很快,我就把你调回东宫。小满,你记住,不追求结果,爱就没有尽头。这才是永恒。”   **   深夜,庆王府。   几人围聚密谋,这场景犹如老母鸡围成一圈下蛋——笨蛋开会。不过,他们自诩为“智囊团”。   “干吧,四爷!就这么干!”   发声者狠狠比划一下,像在对庆王进行房事指导。其余的连连附和,如夏夜乱蛙,“干”声一片,为其鼓劲。   “此举未免太过腌臜了。”决策者犹豫不决。   另一人道:“齐国公主就是宁王的脸面,百姓也都喜爱她。撕了这张脸,闹出败坏名节妇道的丑事,宁王就没法主持春闱了!届时临阵换帅,大家一同上疏保举你做主考官,我们就能挽回刘衡那蠢货造成的损失,挽回声誉!”   “可是,公主她……”决策者叹了口气,“那么一个冰清玉洁的绝色美人。”   “王爷,别怜香惜玉了,谁怜惜你呢?”一人急得直拍大腿,“此事若成,就不必走卖题那一步棋了,毕竟没把握。”   “不干,就没机会了!”又一人道,“下官是同考,初场试之前,不是要办一场宴会吗?我想个办法,将宁王妃引来,然后在席间动手。”   被拥趸围住的中年男人沉沉点头,面露惋惜。   此刻,同一片夜空下,即将被算计的“冰清玉洁的绝色美人”正以骑马射箭的豪放姿态酣睡,被子全卷到自己身边,用腿夹着。   他的夫君因小腿抽筋而惊醒,熟练地从床边拽过另一条被,盖在二人身上,仔细掖好被角。   三月初十。   距会试的初场试,还有两天。   两名主考与十八名同考及礼部一众官员、各地学政,来到贡院视察。所有供举子考试食宿的号舍已洒扫整洁,考场四周的棘闱也检查过,墙体没有破损。   这种棘闱是防止内外串联作弊而设,由两道高墙构成,间距一丈,形成一圈环绕贡院的通道。   三场考试的全部考题已悉数确定,封存于皇帝读书的勤德殿,严防死守。其内容只有出题的主考官楚翊和袁鹏知晓,连皇帝都没看。永历说,自己年纪小,看了会忍不住泄露出去。就算白天不说,梦里也会嘀咕。   “和恩科一样,干粮、面饼这些也都掰开检查,防止夹带,千万别偷懒。”楚翊漫步于两排考棚之间,随手在一张桌板抹了一把。   他吹去指尖微尘,对礼部官员叮嘱:“备一些饭食,给那些盘缠少的寒门学子。多找几个郎中候着,去年病倒十几个,犯癫痫的、太紧张昏迷的、拉肚子的……那场面别提了。到时请几位太医,坐镇聚贤楼。”   “王爷远见卓识。” 第206章 我又露馅了?!   离开贡院,两名主考、十八名同考共赴酒楼宴饮,预祝春闱顺利。   楚翊特意避开四哥的酒楼,选了一间不算奢华但菜色甚好的地方,在最大的雅间订了四桌酒菜。他与无血缘的舅舅袁鹏一桌,余下每六人一桌。   “诸位都是科举入仕,明白读书的辛苦,阅卷时务必尽心,秉公持正。大家的手里,是一个年轻人,乃至于苦读半辈子的中年人的命运。”   楚翊慨然举杯,目光坚毅,“檐前数片无人扫,又得书窗一夜明。举子们苦读赶考不易,愿诸君同力协契。”   刚开席,庆王不请自来,与楚翊同桌。   死牢里的刘衡令他饱受质疑,因而最近行事低调,对弟弟极为和善,与诸考官略做寒暄便不再多言。还谦逊地说,自己只是路过作陪,九弟才是主角,这顿自己请了。   “四哥,多谢慷慨解囊。”楚翊敬了对方一杯,笑如窗外春风,“小弟一向节俭,就不跟你客气了。”   “公主管得严?”庆王笑吟吟道。   楚翊笑而不语。   几杯下肚,他感到喉咙憋闷肿胀,喘不过气。血往脸上冲,须臾之间满头的汗。   侍立在角落的罗雨大惊:“王爷,你中毒了?!”他先朝楚翊后背猛击,活活把人打吐了。又拔刀勒令所有人不许动,王爷有事,他们全得陪葬!   庆王关切地凑过来,被罗雨吼住:“坐下,别动!”庆王还真就没敢动。   “我去找个麦秆,削尖了扎进气管里,才能恢复呼吸!”   楚翊一把拽住罗雨,惊恐道:“不至于不至于,这酒里有槟榔,一会儿就好了。”喝了些温水,片刻,症状果然消失。   他笑了笑,对脸色发白的众人解释:“我自小就吃不了槟榔,反应比一般人大得多,像被锁喉了似的。”   罗雨也笑着赔礼:“失礼了,在下自小就容易冲动。”   “老九,你这护卫好厉害。”庆王也跟着笑,“我想起来了,你四、五岁时在宫宴上嚼了一颗槟榔,然后憋得脸发紫。大家吓坏了,王喜都背过气去了。”   随即吩咐换酒,别弄这些奇怪的。   觥筹交错,众人行起“飞花令”。正热闹,一道熟悉的身影踹门而入:“九爷怎么了,怎么了?”   楚翊一愣,旋即粲然一笑,挥了挥手。   见夫君安然无恙,叶星辞松了口气。他坦然顶着一众视线走近,低声埋怨:“有人来家里报信,说你不行了,吓死我了。”   感觉到庆王的打量,他侧目一笑:“四哥,多日不见。”   他穿着居家练武时的烟紫色窄袖劲装,缠着绷布的手里还攥着马鞭。一半青丝用玉簪束着,因一路疾驰而微乱。除了鬓角的一滴汗,没有任何修饰,却丝毫不显寡淡。   每个人心里都觉得,人世间的首饰,配不上这样的美人。宁王妃不该踹门而入,而是从天降临才对。   “真是伉俪情深。老九没事,喝了槟榔酒不习惯而已。”庆王温和道,眼中闪过惋惜,“来都来了,不如同乐。”   他招呼伙计,取一扇屏风,为宁王妃单独设案布菜。作为同考之一的工部郎中用目光追随酒壶,又朝庆王递眼色,示意一切办妥。   走廊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于章远和宋卓也跟来了。见没事,便很自然地坐到叶星辞身边,准备吃席。罗雨提着二人的耳朵,将他们拽到角落,和自己一起站着。   “忘了忘了,王妃在公开场合是女的,我们怎能和他一桌呢。”于章远嘟囔,“还是罗兄反应快。”   “哦,我没想那么多。”罗雨淡漠道,“看你们坐着,我心里不平衡而已。”   叶星辞坐在单独为自己隔出的区域,大快朵颐。这里的菜不错,但烧鹅远不及庆王的烟华楼。可能是因为,“讹诈”来的才香。他发现楚翊透过屏风的缝隙偷瞄自己,于是笑嘻嘻地做鬼脸。   刚才他真的怕了。   有个胥吏上门说,“王爷跟考官们喝酒,不知犯了什么病,抽过去了”。他吓得浑身发冷,牛牛都缩回肚子里了。   众人又行“飞花令”,叶星辞庆幸自己不必参加。席间还谈到逆贼刘衡,庆王切齿痛恨,恨不能食肉寝皮。   “这就是小人的可怕之处。”楚翊把盏笑谈,影射庆王的其他拥趸,“小人就像肚子里的虫。不依附于人,他们什么都不是。一旦依附成功,就开始作威作福了。”   庆王微微后仰,绕过屏风,去看弟媳桌上的酒壶。见纹丝未动,他先是松了口气,又面露懊恼。   他提起,这里有一种远近闻名的松醪酒。酒液金黄幽香,三两银子一杯呢,应该尝尝。   很快,伙计端来一坛酒,小心地用竹酒舀分给众宾客。分到工部郎中时,庆王忽然说:“也为宁王妃倒一杯吧。”   于是,伙计抱着酒坛绕到屏风后,给叶星辞舀了一杯。后者一饮而尽,没品出特别来,只是有点浓烈。   不久,有人叩门。   原来,是一群即将应试的举子。他们正在楼下饮酒对诗,听说四爷和九爷都在,特来拜见。   为首的书生一拱手:“在下——”   “别告诉本王你叫什么。”楚翊立即制止,温和而不失严肃,“这里都是考官,虽说阅卷时都是糊名易书,但还是该避嫌。早知诸位在这聚会,我们就不来了。”   叶星辞也闪出屏风凑热闹,立即有人介绍:“这位是宁王妃,齐国的玉川公主。”   他微微一笑,颔首致意,祝大家金榜题名。   见书生们全都两眼发直,像被雷击中的呆头鹅,楚翊开始撵人。命他们回住所好好温书,少饮酒作乐,“虽然离开考只有两天,但也足以将经史大略重温一遍。”   “请四爷、九爷和公主赐予晚生们一幅墨宝,来勉励我等无冬无夏、孜孜不倦。”有人提议,旁人立即连声附和。   勉励个屁,你们就是想多看几眼我老婆!盛情难却,楚翊只好道:“那我就献丑,写一副楹联,赠予诸君。”   有书童呈来笔墨,推开桌面菜肴,展平素宣。楚翊略作思忖,一笔挥就:“若存鸿鹄志,何处不飞腾。”   词句简约大气,意在告诉学子们,就算这次没考中,也别灰心。天地之大,自有别处可翱翔。   “好!妙哉!”   四下腾起叫好声,纷纷盛赞宁王文思隽永,笔法鸾翔凤翥。叶星辞也不禁扬起下巴,分享这份赞美。一人厉害,全家棒棒。   他以为写一副楹联就好,谁知庆王也紧跟着提笔,书法亦是力透纸背:“心游万仞归麟阁,落笔如风上青云。”   而后祝福道:“祝诸位贤才金榜题名。小王献丑了,权当抛砖引玉。”   说罢,儒雅一笑,将手中的羊毫笔递给弟媳。   “我?”叶星辞诧异地挑眉,脚趾在鞋里狠狠蜷缩,“我就算了。珠玉在前,瓦石难当。”   早知不露头了,饭吃得好好的凑什么热闹。你们说献丑是自谦,我是真的献丑啊,这是抛砖引粑粑。   “随意写两句吧。”楚翊投来鼓舞的目光,“你手掌的伤还没痊愈,小心点。”   叶星辞咬着嘴唇,将纸笔拿到另一桌,不想被这么多人看着。静心思考后,他真挚地蘸墨落笔,送上祝福:沛雨甘霖一树新,胸藏翰墨万家言。   写完,他心下一凛,飞速将笔迹勾抹掉。因为,他刚刚习惯性地避父亲名讳,将“霖”写作“霂”。他定了定神,将废纸团起,另写一张。   笔锋落定,才发现掌心的绷布都被汗水浸湿了。   “写得好好的,怎么给勾了?”   叶星辞抖了一下,猛然侧头,这才惊觉庆王站得很近,将他慌乱的举动尽收眼底。他懊悔不已,可以不改的,用“霂”也不影响语意啊!是他太心虚,一时乱了方寸。   “哦,就是想改一下。”他平静地回应,将楹联交给那些书生。   楚翊全然没留意方才的异样,连夸王妃的佳句清新怡人,手上有伤还写得这么漂亮。“沛雨甘霖”应和春景,“一树新”与“万家言”也对得妙。   庆王则若有所思。 第207章 失守   举子们散去,叶星辞坐回屏风之后,焦虑地反复回想方才的细节。那老小子很狡猾,会不会发现端倪?应该不会。可是,百尺大厦,倾于蚁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万一……不,庆王不会想那么多。   他苦恼地挠了挠头,头脑开始发热。热潮从身体深处冲到天灵,又一涌而出,熔岩般流淌在脸颊、脖子、胸膛。他感觉自己像一只煨鸡,裹在火热的黄泥巴里,要焖熟了。   醉了?才一杯酒而已,别人都没事啊。   “我不胜酒力,想出去透透气。”叶星辞闪出屏风。   楚翊正要起身相陪,庆王招来两个酒楼侍女,叫她们带宁王妃去静室休息。   “你继续与诸位大人谈春闱的事,不用管我。”叶星辞朝楚翊笑笑,跟随侍女离席。见他吃饱喝足、步履稳健,一拳能打两个,楚翊也就没跟着。   “娘娘这边请,留意脚下。”   叶星辞跟随高挑袅娜的侍女,穿过黯淡的回廊。朱漆雕栏纤尘不染,幽幽泛着光。正值午时,大堂鼎沸如闹市,那些书生仍在对饮赋诗,以“美人”为题。   “您休息吧,奴婢在外面候着。”   他收回视线,走进侍女推开的一扇门。   这里大概是最小的雅间了,装潢雅致,洁净静谧。他卧在窗边软榻,伴着隐约的嘈杂,和香炉中的袅袅沉香阖眼。想小憩,可是浑身燥热,喝光了茶水仍不能消解。   他扯开领口,像泥塘里的小猪似的翻滚,将脸贴在凉丝丝的茶几。   难受,好难受。   像堕入了地狱,时而受火山炙烤,时而在油锅煎熬,火舌舔舐着他的神智。   生活太苦闷了,人活一世,就该及时行乐,享受无尽的快活。什么家国天下,都是虚妄,唯有身体的感受是真实的……想和逸之哥哥亲亲……   他嘟起嘴,撩起衣摆,又顿然清醒,被自己的举动吓着了。   不,不对劲,他中毒了!   这时,墙边的格架转动,飘出一阵酒菜香气。原来,那边还有一间屋子,而巨大的格架只是隔断。必要时,可以将两间房打通为一间。   “什么玩意儿……”叶星辞整了整散乱的衣衫,瞪大双眼。   格架后闪出四个年轻男人,都是衣着俗丽、腰间坠满金器玉石的浮浪子弟。几人互相交换眼神,又好奇而玩味地打量靠在榻上的美人。   “我没说错吧。”绿衣男轻佻地转动翡翠指环,嘿嘿一乐,“邀我来这吃饭的家伙说,给咱们准备了一个绝色舞姬。”   “绝,绝了。”蓝衣男眯着一双醉眼,猥琐地打量叶星辞,“真是风华绝代,怎么有点像……上个月当街施粥的宁王妃?”   “不像啦,宁王妃会衣衫不整地出现在这吗?”粉衣男和红衣男相视一笑。   屋里有几个男人在说话,而门外的侍女却没进来。也许,是被大堂的嘈杂干扰了听觉,或是故意无视。   叶星辞强压体内翻腾的欲念,不动声色,脑筋飞转。   这是安排好的!   先给王妃下药,再安排“她”遇见酒色之徒。待“她”与男人苟合之际,敌人便兴师动众而来,当众“捉奸”,毁了“她”的名节!   此刻,有众多举子聚会,所有考官也在场。一旦闹出丑事,大齐皇室颜面扫地,他们两口子将辱身败名,这辈子再也抬不起头!别说主持春闱了,出门都得把脸围上。甚至,楚翊再难争做摄政王,从此离开权力核心。   无耻,令人作呕的无耻!卑鄙!下作!   在愤怒和药劲的双重作用下,叶星辞浑身颤抖,呼吸紧促,清亮的瞳仁燃烧着怒火和欲火。他脸红得像进了蒸笼,仿佛轻轻一掐就能出血。   见他神色异样,绿衣男用折扇挑起他的下巴,轻浮嗅了嗅,惊喜道:“这是‘荡心焚情’!女子服了娇软无力,化作一滩春水。男子服了则精神勃发,浑身使不完的劲。嘿嘿,真是喂到嘴边的肥肉啊。”   “哎呦,原来她动不了了!”蓝衣男邪淫地调笑,上手摸来,“来,跳个舞,给爷踢个腿。”   “踢你大爷!”   叶星辞一跃而起,一脚踢翻小蓝,薅着头发朝茶几边沿重重一磕。紧跟着,反手给了小绿和小红两拳,又凌空飞踹,踏在小粉的胸口。   三人倒地后,他又上去补拳。双拳包裹的绷布大大增加了摩擦,拳拳飚血,迅如奔雷。没错,男的吃了这药,确实有使不完的劲儿!   眨眼的功夫,绿、蓝、粉、红四位花花公子全部陷入梦乡,嘴角微微上扬。叶星辞将几人拖回隔壁,打翻酒菜,以制造互殴场面。   他将格架归位,回到原本的房间,只听杂沓的脚步逼近,伴着夸张叫嚷:“这房间隔壁有人在喝酒,怎能安排宁王妃在这休息?万一出事了,谁担得起?”   听声音,像庆王府的大管家——买了两千斤胡椒的那位。   “捉奸”的来了!   叶星辞整理衣襟,支开窗子,俯视地面。他估量一下高度,接着利落地跃出,触地之后顺势一滚以消力。   “哎呦,有人逃单——真厉害啊,吃霸王餐——”   在几个路人的惊讶和赞叹声中,他微微猫着腰,绕到酒楼后院,飒然飞身上马。啊,要折断了!   “驾——”他纵马疾驰,朝楼上粗声粗气地吼了一句:“九爷,你老婆喊你回家!”   喊我回家?瞎嚷嚷,我老婆在休息呢。   楚翊推窗张望,只看见绝尘而去的大白马屁股。他困惑地坐回桌旁,却见两名侍女惊惶而来,说宁王妃从房间凭空消失了。   该出的事没出,庆王叹了口气,显得既放松又失落。   “丢了?!”楚翊怛然失色,想起方才楼下奇怪的叫嚷,判断小五已经回家了。一定是有突发状况,否则不会说“你老婆喊你回家”,不禁忧心如焚。   “诸位,失陪!”   话音未落,一向端庄持重的宁亲王以屁股着火的速度跑出房间,一阵风似的刮出酒楼,朝家狂奔,车也不坐了。罗雨等人紧随其后。   “哎呦,快看,又有人吃霸王餐——”   刚刚目睹有人跳楼逃单的路人,指着几人的背影大笑,之后发奋道:“他娘的,老子也练练跑步,然后白吃一顿。”   回到府里,楚翊听说王妃不舒服,正在休息。   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日常起居的宁远堂,轻轻推开卧房的碧纱橱,口中轻唤“小五”。刚进门,一具火热的躯体便缠过来,将他撂倒在地,蛮横地压住。   “小五,你怎么了?”   少年以吻作为回应,急不可耐地解他的腰带,因解不开而瘪着嘴,泫然欲泣。少年脸色绯红,艳若桃李,整个人像一块奇异的宝石,晶莹地闪动着妖冶的光。   “大白天的,这样不好吧?”楚翊意识到不对劲,来不及多想,就被对方挟持到榻边,像小野兽将猎物拖回山洞。   楚翊有点慌。   “别磨蹭!跟我玩!”小五用滚烫的面颊贴着他的脸,呼吸炽热。   “那你求求我啊。”楚翊好整以暇地调笑,喉结难耐地滑动。他缓缓宽衣,沉声蛊惑:“你想我做什么?我不懂。”   少年难堪地捂脸,钻进被里。接着,他一跃而起,扑在楚翊耳边,动情地说起悄悄话。   聆听中,那耳朵愈发的红。   楚翊再也忍受不了,狠狠吻了过去。   今天也许是什么黄道吉日,一切都出奇的顺遂。以往他企图越界,少年就下地摸枪,今天只稍作反抗,便顺从了,还出现某种幻觉:“逸之哥哥,快看,屋里有彩虹……”   浪潮平静,他们湿漉漉、汗津津地抱在一起。像两个新生的婴儿,像一对刚爬上木筏的溺水者,像紧紧挤在一起的石榴籽。   楚翊轻吻怀中不时发抖的人。那么一会儿,他感觉除了这张床,世间一切都是虚妄,可有可无。良久,才觉得右肩疼。斜眼一瞧,有一圈深深的牙印,正欢快地冒血呢。   哦,这就是彩虹吧。   在楚翊起身擦拭伤口时,叶星辞蜷在被里悲愤地哽咽。药劲退去的空虚,钝痛,不甘……若非脑子迷糊了,他绝不会妥协。   “我已经是个废人了。”他含恨道。   “不至于。”   “下次换我欺负你!”他恶狠狠的。   楚翊浑身一震,旋即敷衍地“嗯嗯”几声,说这不是欺负。   “好,那下次换我疼爱你。”叶星辞语气更凶恶,“我要爱死你。”   楚翊撇撇嘴,扑哧一笑。他用棉布裹住肩头,想返回被窝继续温存,却惨遭驱逐。   “不许再碰我!给老子母鸡搬家——滚蛋!”   他只好穿衣出门:“你睡一会儿吧。我再去贡院转转,顺便告诉厨房,今晚做些清淡的。”   “啥人啊!才刚哄上手,就不给人家吃肉了!”叶星辞愤然起身,丢去一个枕头。   楚翊笑着接在手里,“不是,怕你不舒服——”   “我要吃红烧肉和酱蹄髈!”   楚翊连声说好,刚出门又退回来,神情凝重:“或许,我们该探讨一下,谁给你下药了?” 第208章 怕啥来啥   差点忘了这茬!   叶星辞肃然蹙眉,随便裹了件衣服,将自己单独休息时发生的种种讲明。   最后说道:“有人要我们身败名裂。我听那个纨绔子弟说,我吃下的药叫什么‘荡秋千心情好’……哦,‘荡心焚情’。女人吃了浑身无力,若我是女人,他们就得逞了。”   楚翊神色冰冷,眸光刺骨,两腮紧绷发颤。他在暴怒中踱步,随手抄起一个瓷瓶,又轻轻放下。   他终究没有宣泄情绪,而是紧紧抱住心上人:“你受苦了,小五。放心,我给你报仇,绝不让你白白吃亏!”   “可是,让我吃亏的人是你啊!”叶星辞趴下来,孩子气地翘起两条小腿,“谁派人来王府报信,就是谁下的黑手,目的是将我引过去。不过,那人没说自己是谁的属下。”   楚翊神色一暗,切齿道:“不用想,幕后一定是庆王。他出现在宴席上绝非偶然,而是专程来看我出丑,监督作恶过程。酒里加槟榔,也是有意为之。”   他顿了顿,问:“这药肯定是下在酒水里的,你都喝了什么?”   “我只喝了那个松醪酒,可是所有人都喝了啊,是从同一个酒坛舀出来的,怎么偏偏我有反应?”   叶星辞细细回想,忽然大叫:“是他!当时,排在我前面的,是工部郎中万舸!酒保给他舀酒之后,他偷偷将药洒在竹舀里。药混着下一舀酒,倒进了我的杯中。所以,我之后的人喝了也没事。一定是这样!”   “居然公开动手!”楚翊恨得连呼吸都在颤抖,“欺人太甚!”   “不,这只是他们的备用计划,因为原本的酒我没动。”   “我去找庆王对质!”楚翊转身便走,还把老婆的长枪顺走了,一副去决斗的架势。   “拿它干嘛?你又不会用。”叶星辞叫住他,托着下巴平静道:“这次,我们只能吃哑巴亏。你找他理论什么?有证据吗?而且我没出事啊,我跳窗跑了。   现在,事情已经结束了。你站出来,非但定不了他们的罪,反而闹得满城风雨——啊,原来宁王妃被人下了药,差点失身,好劲爆哦。”   楚翊将长枪放回枪架,坐回床边,被怒火蚕食的理智逐渐恢复,痛苦地沉默着。看他的表情,叶星辞还以为他屁股也疼呢!   “怎么一碰到关于我的事,你就这么容易冲动上头,像个小男孩。上回,你差点把盗贼杀了。”叶星辞揭开绷布,瞄一眼掌心结痂的伤口。   “因为,我爱你啊。”男人轻轻地说,语气甜蜜而无奈,“爱是失控。”   叶星辞笑着翻个身,因难以启齿的疼痛而咧嘴。他听楚翊夸自己:“今天作的对子很不错。”   他心里倏地一沉,眼前闪过庆王那若有所思的阴险双眼,淡淡调侃:“所以,我的奖励是屁股疼?”   楚翊俯身,深深一吻,轻声说对不起。   “工部郎中,万舸。”他眼中掠过冰冷的杀意,“让他多活几天。如果春闱出了什么岔子,就拿他开刀。”   **   春闱共三场。   每场三日,连考九天。   初场试开始,所有考生及监试官入闱后放题。棘闱中有禁卫军巡行,以防试题外泄,串通舞弊。   碧空如洗,是个好天气,有风时能嗅到花香。   楚翊在考棚间巡视片刻,回到贡院正中的聚贤楼,和袁鹏闲谈品茗。君子群而不党,楚翊和这位没有血缘的舅舅便是如此。不过,他在心里将其视作完完全全的“自己人”。   袁鹏问起袁太妃身体安康,楚翊吃着核桃仁,道:“我前几天刚入后宫请安,母妃一切都好,只是近来多了几根白发。”   “我及第那年春闱,连下三天小雨,试卷、被褥都潮乎乎的。我特意将墨研得略干,写起来刚刚好。”袁鹏追忆道。   楚翊笑着赞叹:“袁大人可是少年得志,一路连科呢。”   “先慈在给我准备的面饼上,画了鹭鸟和莲花,祝我‘一鹭莲科’。”袁鹏看着桌上的茶点,“那时她手总是抖,画得一点也不好看,但时隔二十多年依然历历在目。很多美妙的丹青,却过眼便忘了。”   楚翊有些动容,默了一下,道:“只愿别出岔子。科举取士,是国之大事,也是寒门子弟入仕的唯一途径。   他们干干净净,无朋无党,是新鲜的血液。大昌要靠他们来稳定朝局,巩固皇权,与那些有祖荫的权贵抗衡。   贤皇帝、仁皇帝两朝锐意革新,在民间广设学堂。帝师吴大人,就是揣着几个馒头进考场的寒门学子。   而与你同年的进士,竟有两成出自平民之家。靠着这些人,才撼动了宗族势力,这也是如今能推行新政的基础。”   袁鹏深以为然,点头道:“不错,这正是我们强于南齐的所在。他们迂腐守旧,若非占据膏腴之地,早就撑不下去了。听说,齐帝爱好修道?”   “差不多吧。结交了一些道士朋友,练外丹,想长生呢。”楚翊抓给袁鹏一把松子,“丹药那些都是骗人的,不如吃干果,对脑子好。”   袁鹏笑了笑。   “小时候,王公公和桂嬷嬷带我去庆王府玩。四哥盘了一对核桃,油光水滑,我把其中一颗凿开吃了。他有点生气,叹着气笑了,还把另一颗也给我吃了。”   提起庆王,楚翊心里涌起酸痛的恨意,因掺杂着手足之情而格外难受。他难以置信,四哥会同意那么卑鄙下作的伎俩,给“弟媳”下药。他万分庆幸,小五是个臭小子。   怕啥来啥,意外很快发生。十人聚一起,都会出岔子,遑论数千人。   有个考生发了癔症,在号舍中一边自渎,一边高声讲故事。“噢噢”怪叫,扰得四邻不安。   该生家乡的学政跑来聚贤楼,跪求王爷开恩,别将他逐出考场。都不容易,寒窗苦读憋屈的,针灸之后没准能好。   楚翊下令将其请出贡院,以免打扰旁人。他也不忍,这一走就要再学三年。可是就算恢复神智,这番举动也葬送了仕途。   楚翊正感惋惜,只见出任会试提调官的礼部尚书快步进门。   他看了看左右随行的几名监试官,颤声开口:“九爷,有多名考生检举,考前泄题。有人暗中兜售考题,四书义和经义都对得上。”   楚翊的心脏骤然缩紧,血液仿佛冻住了,手指凉似冰凌。上次有这种反应,是目睹老婆消失于江水。再上次,是洞房次日,目睹老婆真身。   这可是会掉脑袋的事!   “将检举者带进来。”他冷静吩咐。   之后,对袁鹏急切耳语:“此事我一力承担,你千万别出头!”   见对方不解,他飞速解释:“我们两个必须保一个。我的亲王爵位丢了,日后还能加封回来。你的吏部尚书被革了,就回不来了。眼下群狼环伺,庆王的人立刻就会顶上!”   袁鹏恍然,额角冒了冷汗。   楚翊追问:“有没有可能,是从你这泄露的?”   袁鹏说绝无可能。和王爷拟定最终题目时,他听一遍就全记在了心里,从未留下任何纸面信息。   不多时,数名检举者和他们籍贯所在地的学政来到聚贤楼。   “将你们知道的,原原本本告诉我。”楚翊脸色阴沉,声音冷厉。   叩拜过后,一名举子说,近两日有人暗中向富家子弟兜售考题。他认为是骗子,没在意。他的同乡买了一份,他也瞄了几眼。今日开考放题,惊觉真的对得上。   比如,考题中四书义有三道:   古之学者为己。   故君子以人治人。   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土,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   而售卖的题目中有八道,其中就包含这三道。经义也与之类似,将大半考题囊括在内。   “王爷,大概就是这样。”这名考生垂着头,诺诺道。其他人也说经历与之相似,都是同乡的富家公子买到题,自己扫了一眼。   “为何不早检举?”楚翊冷声质问。   “以为是骗子呢。”对方道,“兜售考题的也没大范围卖,就没当回事。”   是啊,没大范围售卖。那是因为,卖题者的最终目的不是赚钱,而是闹出此刻这样的僵局,搞垮自己!会试泄题舞弊,是大罪过,先皇曾因此斩了十几名臣子。 第209章 反将一军   很快,考生买到的题目送到楚翊手中。他用颤抖的目光扫了几遍,汗透中衣,如芒在背。   “古之学者为己”,是皇上在他耳边悄然亲命的题目。除了他和袁鹏,只有小五知道。其余的四书义和经义试题,也都是小两口一起选的,又和袁鹏最终议定。   不可能是小五泄题。   内廷有人窃题?考题封存于皇上读书的勤德殿,那等同于质疑圣德。而且,假如有人窃取到完整版,一定会精准售卖。   还是家里有鬼。   所售四书义的八题里,没押中的五题都曾是备选。有人多次潜入他的书房,仔细翻阅了他的书,还看见了小五做的笔记心得。   谁是鬼?四舅,不。罗雨?也不可能,而且他识字不多。小五的伙伴们?虽然那是个骗子团伙,但没理由出卖自己。   究竟是谁?   王喜,桂嬷嬷?她的儿子,二管家永贵?不,不会的……   电光火石间,楚翊思绪如潮,旋即目光一凛:“我入宫请旨,进行清场,择日重考。袁大人,还有十八名同考,随我同去。”   勤德殿内,楚翊和袁鹏端跪于前,身后是十八名同考。   和煦春风贴着大殿涂了桐油的砖地滚过,钻进亲王华服的袖口,将一身的汗吹得更冷,像裹着一层蛇皮。   “臣有负圣恩,愧对天下学子。”   楚翊话音落下,永历也放下手里的考题,与师傅低声商议。   良久,朗声开口:“拟旨:朕闻有不法狂徒兜售考题,内含初场试题目。着令所有举子停笔,收拾器具有序退出贡院。为确保公平,将重新拟题,择日重考。多余之食宿费用,由户部拨款,交由各地学政分发。为国取士,乃重中之重,不可疏忽。朕将彻查此事,绝不姑息。”   旨意下达,传旨太监立即动身,前往贡院宣旨,险些撞到一人——庆王。   他本在光启殿理政,闻风而来,袖手立在一旁,用叹息掩饰得意:“唉,怎么闹出这样的事。老九,袁大人,你们是出题人,仔细想想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楚翊不语,冷漠地瞥去一眼。   永历望着哪怕屈膝跪地,依然俊挺如玉树的九叔,苦恼地叹了口气,不知如何发落。只好先质问袁鹏:“袁爱卿,你说说看?”   “臣毫无头绪。”袁鹏平静地执行“二保一”之策,彻底和楚翊成了一条船上的人,“事实上,开考时,臣才知道初场试的考题。”   “没错。”楚翊沉稳地接过话头,“除了陛下亲命的那道题,其余皆为臣独自拟定,没有采纳袁尚书选的题目。试题泄露,臣负有无可推卸的责任。”   他顿了一顿,昂着头掷地有声:“臣自请削爵,降为国公。”   这是极严厉的惩戒,但只要能保住袁鹏的吏部尚书,就值得。无论怎么削,他都是皇叔,血脉是削不断的。   余光里,庆王振奋地抿了抿嘴唇。楚翊几乎能听见,对方肚皮里翻涌的狂笑。这回自己栽了,不过,谁都别想好!   “皇上!臣已想通,考题是如何泄露的!”须臾之间,楚翊拿定主意,决心赌一把!   他回头扫视,目光在工部郎中万舸身上稍作停留,“前天,也就是初十,我和一众同考巡察考场后,摆了几桌酒菜,预祝春闱顺利。当时,庆王也在,可以佐证。”   忽然被点到,庆王一怔,看向御座:“是,我路过。”   楚翊继续道:“后来,我慌慌张张提前离席,诸位还记得吧?”   永历瞧一眼身边面无表情的师傅,又朝众同考投去询问的目光。众臣纷纷道:“是,王爷的确走得很急。”“跑着走的。”   “那是因为,我头昏脑胀,浑身难受。有人在席间,给我下了奇怪的毒药!”   楚翊神情悲愤,霍然起身,红着双眼控诉:   “回家路上,我被几个人挟持了。他们问我春闱的事,我出现幻觉,说了许多胡话,我也记不清说了什么。浑浑噩噩回到家,过了很久,才恢复神智。我疏忽了,本想春闱之后再细究,没想到今天就出了这档子的事!”   他冷冷扫视依旧跪着的十八名同考,下了论断:   “如今看来,考题外泄的根源,就是有人投毒害我产生幻觉,说了胡话,然后押题去卖钱。真是猪油蒙了心!投毒者,就在这十八人之中!”   “有这回事?”永历稚嫩的五官微微扭曲。   庆王起初面露不解,不知楚翊在编排什么天马行空的故事。此刻才反应过来,这是祸水东引、借力打力!这个奸诈的老幺,自己栽了,就找人兜底,尽量挽回损失。   工部郎中万舸登时脸色惨白,汗如雨下。   “九叔,你认为谁有嫌疑?”永历问道。   “工部郎中,万舸。”楚翊双眸微眯,狠狠一指,点出给小五下药的人,“他身上、家中,一定残留有药粉、药膏之类的东西!一搜便知!”   “荒唐!九爷,何故构陷忠良!你、你有何依据?”万舸不顾礼数,起身竭力争辩。然而,他的神情却慌得像刚偷了东西被叫住的贼。   看他的样子,楚翊猜测,此刻他身上有七成可能还带着药,家里九成可能存着药。赌一把,促成搜查,拖对方下水!而庆王为了给“弟媳”下药一事不败露,也会随之入场。   届时,水就浑了,而浑水可摸鱼。   于是,楚翊真假参半地编造:“席间,几个书生上楼来求楹联,我就写了两句。当时,我妻子也在场,写废了一张纸。你悄悄捡起来看,现在看来,是试图从中窥探考题。”   谎言掺在真话里,才更加可信。   永历询问众人,得知确实有人求楹联,宁王妃也确实写了两张。至于细节,大家都没留意。袁鹏淡淡附和:“臣也看见了。”   庆王无奈皱眉,接着做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冷眼旁观。   “我没捡起来看啊,真的没有……”万舸无措地争辩。   永历蹙眉瞧着他那一头可疑的冷汗,看向不动声色的师傅。见后者微微点头,他决定道:“万爱卿,既然皇九叔一口咬定是你。为了证明你的清白,只好搜查一番。”   之后,召进御前侍卫,进行搜身。   很快,从一个放茶叶的荷包发现端倪。夹层之内,赫然一包药粉。   万舸瘫坐在地,抹着冷汗,不时瞟向庆王。后者恼火地避开他的视线,全无刚进门时的春风得意。   永历召来太医当场研判,得知是一种烈性催情剂。原本乡下用来配牲口,流传到城里,加以改制,就成了迷情壮阳之物。盛行于烟花柳巷,有极强的致幻性。   永历拍案而起,稚气的面孔溢满震惊:“你,你给朕的九叔下春药?!哎呀,恶心死了!”   “不,那不是给九爷的,是……是臣自己平常用的。我,我身体有毛病。”万舸惊惶地咽了口唾沫,明知宁王在胡诌,却百口莫辩。   他自然不可能说,是给齐国公主预备的,目的是叫宁王夫妇再也抬不起头。谁知,江南女子天赋异禀,竟全身而退。还把特意安排在隔壁的纨绔子弟暴揍一顿,有一个鼻梁都断了。   永历清脆的怒喝响彻大殿:“皇九叔被人下了药,而你恰好有药,又恰好参与了宴会,行为诡异。哪来这么多巧合!停职付有司查办,严审细查!”   万舸口呼“圣上开恩”,不由自主地瞄向庆王。后者冷厉道:“看我作甚!是你财迷心窍,又不是本王指使你的!”   这话,相当于给万舸指明了路——你已经玩完了,就按照宁王编的故事供认,是求财才犯错。别曝出给公主下药的事,牵扯到我。   这时,吴正英低声说了句什么。   永历乖巧点头,道:“皇九叔暂降为郡王,免去主考官一职。调查结果出来前,在王府禁足反省。”   楚翊谢恩,斜睨庆王。   只见其两腮紧绷,阴沉目送拥趸被押出大殿。想捂住给公主下药的事,最稳妥的是灭口,而他在刑部的朋党做得到这一点。   楚翊挑起嘴角,与看向自己的兄长四目相对。刹那间,犹如冰峰相撞,寒流四溅。 第210章 倒霉的炮灰   **   步下马车,楚翊快步回府。   有人施礼,他也只冷脸相对,目不斜视。四舅也听说了春闱泄题一事,追在后头连声发问。   他懊丧地摆摆手,说自己丢了主考官的位子,又降为郡王,禁足在王府。   陈为愕然:“不是亲王了?才扣盖的蒸笼,还没捂热乎呢。”   “这已是格外开恩了,本来我自己请罪削为国公的。”楚翊在四舅肩上一拍,“你去找王喜,让他进宫一趟。托人告诉我的两个娘,别担心,别胡思乱想。”   目送四舅走远,他迈进宁远堂的内仪门,想静一静。   王妃则在动一动——正在房后练枪呢。苦于双手和屁股都有伤,只是握着枪轻轻比划,边琢磨边嘀咕。   “就这么着……唰……咔……我真厉害,还没废……”   楚翊站在满目青翠的葡萄架下,静静望着心上人,心中的愤懑化作一池春水。再让这小子开心一会儿吧,他还不知泄题的事。   “哎,逸之哥哥!”终于,少年发现了楚翊,立即绽开灿烂的笑意。扶着后腰,迈着小鸭子似的步伐跑来。   “坐吧,出了点事,所以提前回家了。”楚翊坐在葡萄架下的木椅。   叶星辞则小心翼翼,用半个屁股搭了个边儿。   罗雨不远不近地守着,见状微微点头,悦然一笑:王爷终于打了一场翻身仗,漂亮!   “今天,真是太险了……”楚翊说起这半日的糟心事。   叶星辞盯着男人翕张的优美双唇,心一路沉到了屁股。他成长于东宫,虽不参政,但也清楚科考泄题是多严重的过失。   万幸楚翊有急智,临时拉了万舸这个垫背的。否则,哪怕他有个巨能吃的王妃,这回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连起来想,卖考题是甲计划,制造‘奸情’是乙计划。”叶星辞一针见血地剖析,“甲计已筹备多时,但没把握,所以庆王周围那些人渣又献出乙计。”   楚翊欣赏地注视着他。   “目的都是搞垮你,还能顺便让庆王出任主考官。却没想到,你将这两件事搅和在了一起。皇上要结果,而庆王想全身而退,就必须让万舸供认,他的确给你下药,套出考题牟利。   为绝后患,之后会直接灭口。这对庆王有利,对你更有利,泄题的事可以就此结案了。相当于,他们用来整你的计策,反而给你兜了底。他娘的,这一回确实太险了,还好你小子聪明。”   “但凡我不是贵胄,又没人垫背,此刻已经下狱了。依据大昌律,不是掉脑袋,而是腰斩。咔嚓铡成两节,午饭流一地。”   楚翊淡然调侃,忽而扳住老婆的双肩,目光陡然凌厉:“小五,你有没有把我们选的题目透露给别人?”   叶星辞眸色一暗,猛地挥开他的手:“你怀疑我?!”   “傻小子,你能为我挡刀,我怎会怀疑你!只是怕你不小心说漏了。”   “也许……”叶星辞沉吟,“是袁大人那边出了问题?”   “不是他。”楚翊凝重地抬眼,望向宁远堂的后罩楼和王府的重重围墙,一字一顿,“是家里有鬼。”   叶星辞毛骨悚然,打个寒颤,缩着肩左右顾盼,像只小鸡。   “有段时间,我让你根据四书义和经义的选题,作文章给我看。”楚翊笑着摸摸他的头,又肃然道,“每次看过,我都随手烧掉。你白天写成,然后就出门玩,而我一般晚上才看。一定是有人摸准这段空档,潜入书房,偷看到了这些。不是一次,而是多次,才能将题押得这么准。”   要说“内鬼”,或许自己也算一个吧,叶星辞黯然想。他道:“我不止一次跟阿远他们抱怨过,你叫我读书写文章好烦,一定是被鬼听见了。”   二人探讨谁是鬼。   排除那些绝不可能的,能随意出入宁远堂而不受守门家丁约束的人,只有管家王公公、奶娘桂嬷嬷,以及她的儿子二管家永贵。   “这两天想个法子,把这只鬼揪出来。”楚翊狠狠攥拳,清澈的眼底一片肃杀,“老王和桂嬷嬷都是看着我长大的,但愿与他们无关。”   叶星辞安慰地握住男人的手。若真的闹鬼,反而不担心了。人,比鬼更可怕。   清风拂过,爬满葡萄藤的小手掌似的绿叶一齐摇动,无忧无虑地朝他打招呼。他感觉楚翊反握住自己裹着绷布的手,柔声发问:“还疼吗?下面……”   “过几天,你就知道了。”叶星辞凑在男人耳边,邪气地嬉笑,“等我养好身体,让你感同身受一下。”   楚翊浑身一僵,双目倏然圆睁,仿佛已经感同身受了。他眸光狡黠一闪,居然痛快地点头,清贵的面孔浮起温柔的笑意:“好,等你能活动自如了告诉我哦。”   叶星辞得意地摸了摸鼻尖,揽住男人宽阔的肩膀调戏:“到时候,你该不会哭吧?”   “我才不像你,快活得都哭出来了。”楚翊不留情面地抢白,“还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什么‘受不了啦,牛牛要吐了’……”   “我没有!你、你含血喷人!”叶星辞的脸蓦地一热。   “我可没喷人。”楚翊悠然垂眸,掸了掸洁净的衣襟,“倒是你,喷了我一身。”   叶星辞羞愤极了,抡枪朝楚翊比划,又撸袖子展示肌肉,以彰显男子气概。但是,这也掩盖不了他被弄哭的事实。   尴尬地沉默半晌,他双眼焕然一亮,如云散月明:“刚才我们讨论,为了让万舸老实闭嘴,庆王很有可能灭口,伪造成畏罪自杀。我们可以从中插一脚,反将一军!”   之后,他狠狠揪过楚翊的耳朵,将计策喂进去,顺便泄愤。   “啊呀掉了,耳朵掉了……”楚翊在痛苦中叫好,“好计策,就这么干!”他揉着耳朵,朝罗雨一招手:“去府外,把那个姓赵的小旗官叫进来。”   片刻,率队在宁王府外巡逻防卫的赵小旗阔步而来,跪地参见,恳切询问:“九爷尽管吩咐,卑职义不容辞。”   自从上一任禁卫军统领私交庆王而遭贬谪,禁卫军军官便不敢再结交任何一位皇叔。这位赵小旗奉钦命巡卫宁王府,却始终对王府众人客气而疏远,也拒收礼品酒菜。   不过,自王府进贼、王妃双手受伤,而宁王压下罪责不予追究,一切便不同了。他欠宁王一个天大的人情,不得不还。   否则,人情债就成了把柄。   “赵兄弟请起。”楚翊露出热络的微笑,与对方称兄道弟,“诏狱好像是禁卫军的兄弟们把守,对吧?那里面,有与你相熟的吗?”   赵小旗略一沉吟,道:“有个过命的兄弟,绝对可靠。”   “那里刚刚关进一名罪员,工部郎中,万舸。”楚翊依旧温和地笑着,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他给我投毒,害我泄露考题。我想派我的手下扮成看守,进狱中问他几句话,请你的那位兄弟帮忙掩护。事后,必有重谢。”   赵小旗一口应下,问带谁进去。罗雨冷漠地一扬下巴:“当然是我,优秀的卫队长。”   叶星辞跃跃欲试:“优秀的王妃也想去——”   “不,你不想。”楚翊干脆地否定。   当夜,万舸在狱中畏罪“自杀”,用瓷碗的碎片割开了喉咙。他的口供,与楚翊现编的故事别无二致,无非是财迷心窍,迷晕皇叔,卖题牟利。同党下落不明,家人并不知情。   一场泄题风波,戛然平息。如一排巨浪,来去汹汹。楚翊狠狠地松了口气,想必,庆王也是一样。   早朝,永历不轻不重地责备了楚翊几句,防人之心不可无。楚翊检讨了过失,自罚半年俸禄。   庆王彰显“仁慈”,求永历开恩,宽恕万舸的家人,免于株连。眼下最要紧的,是重新任命主考官,继续进行会试。   “陛下,四王爷所言甚是。”一个拥趸立即跳出来,带头举荐,“臣认为,四王爷学识渊博,德高才俊——”   “臣有事启奏。”只禁足了一天的楚翊打断对方的铺垫,冷睨一眼发声者,“关于万舸畏罪自杀一事,臣认为事出蹊跷。应再行验尸,仔细搜查牢房。”   永历问,九叔有何高见。   “诚然,此人罪该万死,但臣依旧要为其仗义执言。他有罪,该受国法惩戒,而非私刑屠戮。”   楚翊余光一扫身旁的庆王,继续侃侃而谈:“既然他已经决意自尽,又何必先如实供认才动手,死无对证不更好?也许,他身上还背负其它的罪孽。”   庆王不满地咋舌,似乎在说:万舸认罪了,死了,这结果对你我都好。你怎么得了便宜卖乖,又搬弄是非?   楚翊无视四哥带刺的瞪视,神情平和,从容道:“至于谁接替我出任主考,应当等万舸之死彻底了结再议。确定没有牵扯到其他人,再继续进行会试。”   永历想了想,便准奏了。   散朝后,宫里派人仔细验尸,搜查牢房,盘问值夜的看守。不久,回宫复命:从现有依据来看,万舸确为自尽。不过,在死者发冠里,找到一个小小的纸卷。展开来,赫然四个扭曲的字体——庆王杀我。   消息传到光启殿,正在与政事堂重臣议事的庆王勃然大怒,摔了茶盏,茶水溅了楚翊一身。   庆王跑去御前解释,此事与他毫无瓜葛,不懂万舸为何突然陷害他。永历没深究,反倒安慰了他几句。一个字条,不能说明什么。   不过,这四个字足以绊庆王一下,叫他也做不成主考——这便是小五的招数。   昨日,罗雨混进狱中,随意问了万舸几个问题。借着兜圈子,悄悄将纸卷塞进对方的发冠。没人能保证一定会被发现,成就成,不成就当无事发生。   之后,楚翊赏给赵小旗及其兄弟每人百两银子。   这么一搅,庆王的拥趸保举其接替主考官一事,在政事堂的合议中被驳回。帝师吴正英更是坚定反对,理由是:庆王该避风头。 第211章 捉鬼计划   庆王试图自辩,刚夸了自己几句,吴正英便用苍老平缓的声音淡淡道:“且不说这张莫名其妙的字条。先前,与四爷私交密切的刘衡意图谋害九爷。再之前,四爷纵容家仆囚禁毒打百姓。这些事,读书人可都记着呢。这次春闱,已经出了一回问题,不能再引起任何争议。所以,四爷还是回避吧。”   庆王哑口无言。   最终,选定一位翰林院的老臣接替楚翊,出任主考官。此人学识渊博,楚翊没有异议,顺便又轻描淡写地检讨了几句。   商议其他事时,他常不由自主地瞟着庆王,陷入沉思。四哥究竟是在何时,将自己身边的某个人,变成了鬼。   **   叶星辞解开双手的绷布,看着蚯蚓般狰狞凸起的结痂。越看越痒,仿佛真握了几条虫子,于是忍不住全抠了,露出淡粉的伤痕。   他攥了攥拳,丝毫不觉得丑,反而引以为傲。他朝同伴们张开双手,很可爱地摇了摇:“看!我父亲说我溜光水滑,不像将门虎子。现在,我也有伤疤了。”   “诶?这样一来,你的手相不就变了吗?”云苓嗑着瓜子,好奇地盯着他的手,“命运,姻缘,寿命……都变了。”   大家议论纷纷,说得玄而又玄。   子苓说,正是因为阴差阳错“嫁给”九爷,老天一看:这人怎么距最初的设想偏离这么多啊,算了,将错就错,把手相也改了吧。所以,才有了这次受伤。   叶星辞竟觉得挺有道理。   “要不,四位姑娘,跟我们四个才俊,也将就一下?俩俩凑对,抓阄。”青楼常客、好色之徒司贤趁机开玩笑。于章远等人嘴上说他胡闹,实际都美滋滋地笑。   姑娘们秀眉紧锁,面露不屑,说没看上他们。   “那你们看上谁了?”   见她们嬉笑着交头接耳,福全和福谦异口同声地抢答:“她们总是谈论罗护卫,哈哈!”   于章远他们悻悻的,承认罗雨确实还不错啦,大家也都服气。不过,虽然他长着一张书生般清秀文气的脸,却认不得几个字,偶尔举止粗鲁,还很冷漠。   姑娘们不同意,你一言我一语地反驳:   “别人是文盲,他是纯真。”   “别人是粗鲁,他是率直。”   “别人是冷漠,他是真诚不做作。”   只有子苓没吭声,红着脸瞥一眼曾勇敢替她“出嫁”的少年。   云苓还说,罗雨话虽少,但很幽默,句句有趣。有一天晚上,她和子苓去厨院找零嘴下酒,拿了一盒香酥的炸黄豆回来,路遇罗雨在夜巡。   嗅到黄豆香气,他淡淡说了一句:“别吃太多,会变成仙女飞走哦。”   然后,就不远不近地护送二人。见她们进了宁远堂的内仪门,才往别处巡视。   她们想了半天才明白,罗雨是在说,炸黄豆吃多了会胀气。之后,大家一起笑了好久。   “哪里好笑?”宋卓直白道,“他在说,你会放很多屁!还仙女,哎我天……”   叶星辞抬手阻拦,心想:难怪人家看不上你。他正色道:“好啦,不笑了。今天召大家开会,是想说一件事。前些天,我在写楹联时,犯了个错,可大可小。”   叶星辞将避讳导致的失误如实相告。   众人先是错愕,又一致认为,庆王必不会想那么多。大将军之子男扮女装替公主出嫁?正常人谁会产生这种联想。   不过,还是该告知太子爷。若庆王派人去查,殿下也好有个防备。   叶星辞同意了,当即让于章远和宋卓分别执笔写家书,由自己口述,随后用了一种新奇的方式往江南传消息。   从驿站送信回来,正遇见楚翊回家,罗雨紧随其后。   叶星辞兴冲冲道:“罗兄弟,你来!我手好了,还改进了枪法,我们过几招。”   楚翊阻挠未果,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老婆和护卫在庭院里打了起来。一时飞花落叶,目不暇接。   为免伤及彼此,二人用的都是长棍。叶星辞讶异,罗雨居然无所不通。拳脚,短兵,长兵,样样都好。   “别客气,尽管狠狠揍我!”叶星辞豪情万丈地笑道。   “哎别!还是客气一点!”楚翊慌忙纠正,掠阵似的跟着兜圈。   长棍飒飒挥舞,带起一阵劲风。罗雨声右击左,叶星辞完美地防住了。还顺势反击一招,使出枪法中的“缠”字诀,打落对方兵器。   “改得很好,现在没破绽了。”罗雨拾起长棍,简短有力地称赞,丝毫没有落败的落寞。   叶星辞欣然道谢。   “我听王爷说,你在身体不适的情况下,还以一敌四。”罗雨钦佩地抱拳,“好一个刚烈的汉子。”   “我才没裂开呢,只是有点肿。”叶星辞讪讪地嘟囔。   见姑娘们都在围观,罗雨点点头,阔步退到一旁。故意支起一条腿,用潇洒的姿态背靠厢房的廊柱,显得深沉而桀骜——腿麻了也岿然不动。   “我不赖吧?”叶星辞跑向楚翊,怀揣一种不敢张扬的兴奋,和夹杂内疚的开心。他小心地感受这些微妙的情绪,因为他正凌驾于父亲之上,篡改了对方精心完善的枪法。   一年前,他绝不敢这样做。   而这一年中,他拥抱了更广阔的世界,独自做了许多决定,承担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和责任,找到了一生挚爱,也增长了自信和勇气。   再见到父亲,他要坦然指明叶家枪的不足。   “手没事吧?”楚翊关切道。   “我把结痂给抠了。”叶星辞吐舌一笑,猫似的亮出爪子。   “傻小子,会留疤的。”楚翊目露疼惜。   睡前,叶星辞泡了个澡。   正想自己擦洗,楚翊勒令他将手搭在浴桶边。说刚愈合的皮肉太嫩了,不能泡水。   自受伤以来,都是楚翊帮着洗澡。叶星辞不太适应,总觉得自己像正在被清洗的年猪,马上就挨宰了。   “趴好。”   叶星辞乖乖享受擦背,光洁的脊背如一匹浮在水中的雪锦。它愈发结实,裹着线条流畅的肌理。   感觉男人手不老实,他回眸戏谑道:“你该不会要对我做奇怪的事吧?别忘了,再切磋时,轮到我占便宜了。”   “不用反复强调。”   热气氤氲,叶星辞故意色气地眯起眼,打量“丈夫”颀长的身材,殊不知自己在对方眼中更加诱人。几缕湿发黏在玲珑的锁骨,如夺魂的钩,摄魄的网。   在男人吻过来时,他勾住对方的脖颈热烈回应,像一只要将人拖下水的水妖。楚翊一把将他捞出浴桶,丢在榻上压住,嗓音因动情而低哑:“你的‘内伤’好了吗?”   “着急啦?过两天吧,今天老子有点累。”说着,叶星辞在男人身后狠狠一拍。他推开对方,双臂撑住床铺,勇猛地连续卧撑,一连几十下。   迎上楚翊诧异费解的目光,他解释:“我先练练。”   楚翊笑得睁不开眼,“你知道吗,刚刚我成功帮你免于一个男人的骚扰。”   “谁要骚扰我?”   “我,但我控制住了。”   “该捉鬼了。”叶星辞返回浴桶,惬意地泡了进去,勾了勾手指,“我有个主意,你看是否可行。把你的小红耳朵凑过来……”   翌日清晨,叶星辞懒在床上。   桂嬷嬷进来送洗脸水,和蔼地跟他打招呼:“王妃睡得可好?”   “好极了。”   叶星辞不动声色地打量桂嬷嬷。   她五十来岁了,当年产下幺儿后奶水充沛,在众多民妇中脱颖而出,进宫做了奶娘。九皇子嚎啕降世,刚擦洗干净,就送到了她怀里。   楚翊对她万分信赖,开府后将田产交给她男人和长子打理。叶星辞还记得,大婚那日,她眼里泛泪,开心得像世间每个寻常母亲。   她是鬼吗?   “桂嬷嬷,等会儿去看看,九爷那条雪青的袍子熨好了没。”叶星辞随意吩咐,“今日酉时初刻,他要在东郊的长亭与人会面,想穿那件。”   “哦,什么人还不能在城里见?”桂嬷嬷收拾着楚翊换下的衣裳。   “我也不知。”叶星辞嘀咕,“他说非常重要,能影响他的仕途。”   吃罢早点,叶星辞打听几次,在后花园找到王喜。   老太监正带着两个工匠,询问园中道路翻修要多少钱,连连说贵。工匠说,堂堂王府怎么还嫌贵呢?王喜反驳,王爷的银子也不是地里长出来的。   叶星辞打量王喜。   他无父无母,年幼入宫。混到中年,不高不低,但做事耐心细致。某陈姓宫女承恩有孕,他奉命照料。孩子出生不久,又送到袁妃身边抚养,他也跟了过去,朝夕相伴。   楚翊在他怀里开口说了第一个字,在他手里蹒跚学步,骑着他脖子看花灯。出访江南时,少年楚翊被个彪悍的小宫女踹进水里,他自责得两天没吃饭。   除了王妃是男的,楚翊什么事都不避讳他。   他是鬼吗?   “王公公。”叶星辞将王喜叫到一旁,“你去库房挑件礼物。今日酉时初刻,九爷要在西郊的果园边上那个小亭子与人会面。” 第212章 原来你是鬼!   王喜问选什么规格。   “尽量精致而贵重吧。”叶星辞盯着对方的双眼,“是个非常重要的人,能影响他的仕途。”   王喜心疼地咋舌,说这就去办。   逛了片刻,叶星辞又在王府后门找到二管家永贵。永贵正在责备送肉的屠户,今天的肉色泽不好。再有一次,就换人。   叶星辞端详着永贵。   他是桂嬷嬷的小儿子,楚翊的奶兄弟。踏实勤恳,从楚翊十六岁出宫开府就跟着。他负责全府吃用采买,从不暗中克扣贪污,哪有事哪到。几年前,府里进贼,他与之搏斗,险些伤到要害。   他是鬼吗?   见王妃驾到,永贵打发了屠户,跑近听吩咐。   “永贵,你让马棚把我和九爷的坐骑洗刷干净。”叶星辞的口吻轻松随意,“九爷处理政务回来,我们要骑马出城,去南郊的土地庙见个人。不急,约在酉时初刻呢。”   “见谁啊,还要跑城外去?”   “非常重要的人,不便在城里见,一定要把马刷干净。”   将不同的信息告诉给三人之后,叶星辞练了会儿枪,又与陈为和同伴在城里逛,吃东西。他有些忐忑,不想看见楚翊遭遇背叛的样子。心疼,也害怕。   春光明媚,风像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路人的面颊。又在街口陡然猛烈,狠狠扇出一耳光。叶星辞被沙子迷了眼,挤出些泪水才好。   不知不觉,逛到贡院。   连考九日的春闱,到了最后一日,依然戒备森严。叶星辞一指贡院的黑漆大门,调侃陈为:“四舅,努力吧,别成天看书生和女妖缠绵的故事了。你要是也想遇到女妖,最起码得先考中秀才。看点正经书吧!”   “看正经书就能成功?你成天钻研兵法,也没当上将军啊。”陈为笑着反击。自从目睹外甥媳妇勇猛挡刀,他就心服口服,二人终于成了朋友。   “没当上又怎样?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不盼着打仗和死人。”叶星辞心底失落,却傲然扬起嘴角,“而且,我现在的每一步,都是在朝目标前进。博观约取,厚积薄发,懂吗?捉鬼计划,就是鄙人策划的,这不是战役吗?一定要尸山血海才算?”   陈为甘拜下风,表示说不过他。   过了申时,楚翊如约回家。小两口带着王喜挑选的礼物,从北门出城,纵马野游。而那三个地点,东郊长亭、西郊果园、南郊土地庙,派了罗雨和于章远等人暗中盯守。   游玩中,楚翊较往常沉默许多,幽幽眺望山霭苍苍的雁鸣山,疏朗的眉宇间也云雾愁锁。叶星辞知道他在苦恼什么:若内鬼现身,如何惩处。   一个理智清醒而又重情义的人,注定痛苦。活得自在的人,要么糊涂,要么冷情。   想开心,没心没肺和绝情绝义,最好占一样。可是,那样的话,叶星辞就不会喜欢这男人了。   晚霞如金粉色的海,翻涌在天边。飞鸟如鱼,游弋其中。   一白一黑两匹骏马并头吃草,不时吭哧几声,互相交流。   像是在说:“这草真新鲜,我吃的挺好,你呢?”“那你也不能边吃边拉啊,上一边去,影响我食欲。”   叶星辞把这个现编的笑话讲给楚翊,终于博得一笑。笑罢,楚翊低声道:“差不多了,回城吧。”   前脚刚回府,后脚罗雨也狂奔而来,附在楚翊耳边急切道:“南郊土地庙,全是庆王的人,开庙会似的。为了拿你的把柄,连庆王本人都去了!”   是永贵。   楚翊眸光一暗,咬住下唇。   那个踏实能干的二管家和奶兄弟,出卖了自己。他闭目缓了口气,命罗雨将永贵和桂嬷嬷带来宁远堂,别惊动其他人。   陈为踱着步,连声叹息,念叨着“怎会这样”。   楚翊默然端坐厅堂,面如古井,无波无澜。阵阵耳鸣之间,脑中激荡着两个决断:杀?留?   他不愿伤了桂嬷嬷的心,又不能留下任何不稳定因素。自己做错了什么,才导致了这样彻底的背叛?   “逸之哥哥,不能杀他!”一道清溪般的声音冲进脑海,涤荡了混沌,令他浑身一震。   他看向王妃,只见对方眼中闪着慧黠而果敢的光:“用对了他,就能一举扳倒庆王!”   “你是说——”   思路被仓促的脚步声打断,房门洞开,罗雨一脚将永贵踹进门,使其以嘴啃泥之势滑跪在楚翊面前。   随后,是不明所以、手足无措的桂嬷嬷。她扶起儿子,不满地嚷道:“罗护卫,你咋打人呢?”   罗雨叹了口气,没理会她。他倏然拔刀,抵在永贵后颈,声音同寒芒闪动的刀刃一样冰冷:“坦白吧。”   永贵颤巍巍扭过头:“罗兄弟,我们是朋友……”   “你背叛王爷,就是我的仇人。”   闻言,桂嬷嬷惊愕失色,命儿子快说清楚,怎么背叛了王爷?是不是贪了府里买菜的钱?急得泪光闪烁:“快说啊,死小子!”   “我,我……”   见永贵期期艾艾,叶星辞朝椅背一靠,冷声开口:“做了什么,你心知肚明。既然王爷找上你,你就实话实说,也许事情还有转机。除了今天的事,还有泄题一事,都交代清楚。”   罗雨举刀呵一口气,在永贵后领擦了擦。后者一激灵,“哇”地大叫一声,在母亲震惊而悲戚的目光中,和盘托出:   他受庆王府长史的收买,多次出入宁远堂的书房翻看书籍文献,留意其中的折痕,试图押题。正好看到王妃每日写作的文章,便记下题目,统统交给了庆王府长史。今天,也是他将王爷的行踪透露给对方。   “他用什么收买了你?”叶星辞沉着地质问,俊美出尘的面庞被阴霾笼罩。果然,是看见了自己的练笔,可恶!他瞥向楚翊,只见男人眼神凄冷,似乎能滴泪成冰。   真正痛不欲生的,是桂嬷嬷。   她瘫坐着抚心痛哭,又死命撕打儿子,哭喊道:“王爷待我们全家恩深义重,你怎能出卖他!你这是往绝路上害他啊……苍天啊……你快说!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   “钱。”永贵泪流满面,愧疚而惊惧地瞄着身旁的刀尖,“还有……还有姑娘……”   “没出息。”罗雨不可思议地嗤笑,将刀尖逼得更近。   叶星辞忽然想起,先前自己施粥时,永贵也忙前忙后。难道……他身体猛然前倾:“往粥里投毒的,也是你?庆王和刘衡叫你干的?”   永贵深深垂头,用沉默和啜泣代替回答。   “你知不知道,你害了多少人?!”叶星辞瞬间暴怒,厉声咆哮,一脚踢在他胸口,“连襁褓里的婴儿都差点被你害死!丧心病狂!”   永贵爬起来跪好,以头抢地,哭求王爷饶他一命。他必定将功补过,肝脑涂地。   叶星辞痛骂:“你的脑子都被财色掏空了,拿什么涂?!”   罗雨嘴角一牵,又倏然板起脸。   永贵又去求陈为说情。陈为十岁时,他们就认识了。他还总带着这位年幼的舅老爷逛庙会,帮对方逃学。   陈为拂开他的手,冷脸道:“要不是你带我逃学,我早就考中秀才了。”   “王爷,王爷啊……”桂嬷嬷跪行到自始至终一语不发的楚翊面前,仰望着他,泪水自眼角的鱼尾纹蜿蜒而下,“老身带永贵去乡下,找他爹和他哥,然后我们一家人走得远远的。我保证,他再也不会给王爷添麻烦!”   不待楚翊回答,她忽然起身,抄起一把椅子。叶星辞立即护住夫君,罗雨也箭步上前,警惕地盯着她。   只见桂嬷嬷一咬牙,先是抡倒了儿子,哭喊乱砸。又将他的一条腿架起,狠狠踹在膝盖。   咔——撕心裂肺的惨叫,与腿骨折断声同时响起,令人肝胆俱颤。陈为吓得跌坐在地,也发出尖叫。   叶星辞的头皮骤然绷紧,明白了她的用意。她率先做出惩处,期望以真诚打动楚翊,换儿子一命。   眼看她要去踹断永贵的另一条腿,楚翊终于打破沉默,拦住了她:“桂嬷嬷,算了。我还有要紧事安排给他,希望他能诚心悔过。”   桂嬷嬷掩面而泣,踢了儿子一脚:“快谢恩啊!”满地打滚的年轻人惨叫着说,愿继续为王爷效力。   “你先养养身体,过些天我告诉你,该怎么做。”楚翊敛去眼中的悲哀和惋惜,淡漠地乜斜对方,“你和庆王府长史,怎么接头?”   永贵抱腿哀泣道,是在一间酒馆。对方安排了一个心腹,常在那候着,方便传递消息。   “明天,你给庆王府长史传话。”楚翊不再看他,盯着半空,“就说,今天我没出现在南郊,是因为临时有事,取消了约会。别被他知道,你已经暴露了。”   叶星辞想,那长史应该看不出来——若足够聪明,就不会和大管家一起,买两千斤高价胡椒了。还好,倒腾胡椒的事永贵不知情,否则也得办砸了。   永贵被抬走了,交由李太医诊治。   楚翊深深叹息,走到抽泣的奶娘身边,无言揽住她的肩膀,一如她曾将啼哭不止的他抱在怀里。 第213章 私人订制障眼法   **   春闱结束了。   经糊名、誊录、校对,十八名同考官分房阅卷,进行预选。然后,由主考官审阅,拟定“草榜”。   主考官和礼部官员对誊录的“朱卷”与考生的“墨卷”进行复核,再行“填榜”,即正式确定录取名单。   上榜者称“贡士”,第一名称“会元”。   楚翊栽了跟头,不是主考了,这些都跟他无关。不过,他依然要和自己协管的礼部一同操办殿试。有了去年恩科的经验,一切顺利。   会试的录取名额与殿等额,这些贡士实际上已是进士,只差钦赐的名号。   会试出榜后三天,为殿试日。   永历小皇帝亲策于廷,亲命“时务策”一道,由贡生在和德殿内现场写作,需一千字以上。今年的题目为:论翠屏府之新政。   听见太监宣读题目时,楚翊心里一热。   在场的不少贡生也看向他,目露钦佩。他们都知道他和李青禾的功劳,以及那柄来之不易的万民伞。   它珍藏于楚翊的书房,就挂在恒辰太子相赠的四字横幅旁边。若墨迹有魂,足以告慰英灵。   吴正英也望过来,微微一笑。楚翊朝对方点点头,心里却想:恐怕,要对不住老吴头了。但是,他终于有机会绝杀庆王,必须把握住。   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直取咽喉。   殿试放榜为“传胪”。   那日,城里暂停了宵禁。各处酒楼悬灯结彩,觥筹交错。尤其是出了状元、榜眼、探花的客栈,门面装点着团团簇簇的红绸。四月初的熏风,将新科进士们意气风发的欢笑吹遍顺都城。   一道丧气的身影,与欢腾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一条腿用夹板捆着,架着双拐,忽高忽低地走在街边,转进一间客人稀少的酒肆。   他顿了一顿,来到角落,对从早到晚候在那的接头人道:“去将贵府的长史官叫出来,有要事相告。”   那人立即跑出门,许久,庆王府长史匆匆而来。   他先是问永贵的腿怎么了。听说是修补屋顶摔的,他轻蔑一笑:“九爷还是那么抠门,连修葺房屋的工匠都不请。怎么样,还是四爷慷慨吧?若非四爷,你能在外面置宅院,夜夜当新郎?”   永贵默了一下,说起那件“要事”。   他说,今夜亥时正刻,九爷要在府里与一人会面,来人会走后门。就是那个原本约在郊外,又临时取消的重要人物,他也不知是谁。   长史官双眼一亮,听了听街上的敲更声,留下几锭银子便匆匆离去,回府报信。   亥时初刻,宁王府后街。   庆王一袭黑衣躲在暗处,亲自蹲守。他紧盯后门,仿佛那是通往权力之巅的阶梯。每当王府四周巡防的禁卫军经过,他便与长史和管家闪在饭馆的泔水缸后。   “准吗?”庆王掩着口鼻问。   两个心腹都说,消息保真。初场试的考题,就从此人之手泄出。准确性如何,有目共睹。   庆王嗤笑:“自从你们买了两千斤高价胡椒,本王就对你们的智谋持保留态度。”   又闻了许久的泔水味。   今夜无宵禁,但王府后街几无行人,因而辘辘车轮声显得格外突兀。   来了!   庆王立即探头,见一驾简朴的马车停在后门。车帘一掀,步下一名布衣老者,皓首苍颜、面容清癯。   月色清朗,来人的面庞虽一晃而过,但足以看清,竟是吴正英!宁王府后门迅速开启,他闪身而入。   “是吴大人!”庆王的声音因兴奋和泔水的臭气而微颤,“他和老九结为朋党,还深夜密会。这可了不得!哈哈哈……哕……这味儿……”   长史和管家也说看清了,的确是吴正英。   庆王先行回府,这二人伴着恶臭盯守了一夜,看见吴正英天色蒙亮才从后门离开。也就是说,他和宁王彻夜密谈!   二人对视一眼,熬得通红的眸子迸出精光:勾结帝师,结党弄权,这下宁王可彻底栽了!   同一时刻,宁王府内。   刚刚送走了“吴大人”的叶星辞正散步回宁远堂,问走在身边的好友:“我这招障眼法,是不是太损了?”   “就当检查身体了。”于章远宽慰,“兵不厌诈嘛。”   刚刚送走的老者,只是一个与吴正英容貌相像的市井郎中。须发经过修剪,在夜色中有九分像。叶星辞召其来府里夜诊,给大伙儿挨个诊脉、检查身体,又留宿一夜,才结了诊费。   这是专为庆王而设的障眼法,留永贵一命的价值,便在于此。能不能成,他们两口子也不确定,只是试着一搏罢了。   “这样的鬼蜮伎俩终究不对,过后我要跟吴大人当面赔罪。”叶星辞内疚地叹息,“但是,阿远,近来这一连串的事,让我悟出一个道理。”   他止住脚步,侧目望着好友,瘪了瘪嘴。他的双眸日渐褪去童真,却依然明澈,“战场有输赢,可政治有时不分对错,只有立场。”   于章远若有所思地眨眨眼。   “庆王欺人太甚!给百姓投毒,给我下药,借春闱生事!”叶星辞恨得几乎咬碎了牙,目光刚毅而果敢,“我宁愿,逸之哥哥站着给吴大人赔罪,被骂为卑鄙。也不要他败了之后,跪在庆王面前,被赞为高尚。”   “叶小将军,你长大了。”于章远道。   “唉,成长的滋味真苦涩,还是做小孩子比较甜。”叶星辞耸耸肩,“但是,当孩子就没法睡九爷了。我俩说好了,轮流占便宜。他已经占足了便宜,下回该我了。”   于章远眉梢一挑,震撼地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叶星辞回到宁远堂,在西侧的书斋找到夫君。   男人也怀揣同样的歉疚,正面朝恒辰太子送的横幅喃喃自语,秀逸的侧影透出肃杀之气:“九叔不对,做了一回小人,把不相干者卷入争斗。不过,有时只有卑鄙才能对抗卑鄙。”   叶星辞走过去,从背后环住男人,将下巴搭在对方肩膀,也望着“藏器待时”这四字。   他咬一下嘴边的耳朵,看着它倏然变红,轻声道:“你在光启殿议事时,记得多打哈欠。”   光启殿里。   楚翊掩着唇,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泛出泪光。觉察到四哥刁钻的注视,他不好意思地眯眼笑笑:“没睡好,见笑了,哈哈。”   他们正和政事堂几位重臣商讨,如何安排新科进士们。   吴正英抿一口茶,从容道:“诸位没有其他想法的话,那就按惯例,状元授翰林院编撰,为从六品。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为正七品。二、三甲进士,分别派往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观政。两年后考核通过,由吏部授予官职。”   楚翊率先附和。   今天议事,无论吴正英说什么,他都赞同。   “探花郎写得一手好字,老夫有意让他做皇上的侍读。”吴正英提议。   “本王赞成。”楚翊立即笑着附议,端起茶盏,“能入得了吴大学士的眼,必是铁画银钩。皇上一向对书法感兴趣,有这样一个侍读,甚好。”   庆王眉头微蹙,飞速盘玩手串,没发表看法,静静瞥着楚翊。像在思索:这是你们昨晚商量好的吧?笼络天子门生?   “以及,‘选馆’的事。”吴正英继续道。从二甲、三甲中,选择年轻俊杰入翰林院任庶吉士,为“选馆”。   楚翊热情回应:“很快,礼部就会将一百二十名新科进士的名册送到翰林院。”说着,他又捂嘴打个哈欠,像一只没睡醒的懒猫在晒太阳。   受困倦传染,吴正英居然也跟着打个哈欠。   庆王微不可查地冷笑,将一切异动都看在眼里,了然于心:这也是商量好的。这些前途光明的庶吉士,也都会成为你们的党羽。   楚翊故作疲惫地揉眼。   他只想到,要多附和吴正英,给庆王制造错觉。错觉与自负结合,则会产生臆断。而小五想出的“打哈欠”,堪称神来之笔。   这小子一肚子坏水,不愧是骗子团伙的首脑。今早,小五咬着他的耳朵说:只需几个哈欠和暗示,庆王就会自己在脑中补全过程,找到更多“证据”佐证自己的判断,而忽略疑点。   这是人的共性,对亲眼所见深信不疑。   楚翊细一琢磨:呀,好熟悉的感觉。这不是沉浸于自我陶醉,被牛牛少女骗得团团转的鄙人吗?   “二位王爷和诸位大人辛苦,老夫先行告退,去陪皇上读书了。”吴正英起身,谦恭地拱手。   楚翊紧随其后,追到殿外,熟络地闲谈了几句,还提到殿试的选题。他说没想到,皇上会以自己和李青禾在翠屏府主导试行的新政为题。   “万岁英明,也对新政极为上心。”吴正英淡淡道,不再多言,加快了步伐。   楚翊一扭头,果见庆王也跟到门口,侧耳偷听,只恨自己不是兔子,耳朵不够长。见楚翊看过来,还假装正在透风,念叨天气好。   “九爷……”   一句细声细气的呼唤,令楚翊侧目。   生母陈太妃身边的太监,正一溜小跑而来。他缓了口气,将楚翊引到一旁,悄声道:“太妃娘娘说,近两日宫里胡椒用量激增。”   “我知道了,你去吧。”楚翊从袖中摸出块银子,塞进对方手里。   好啊,看来那两千斤高价胡椒,已经通过户部尚书的暗箱操作,流入内廷了。四哥到底是忍不住,用现成的渠道来回一口血。这其中,或许还有那些拥趸的撺掇吧。 第214章 鱼儿上钩了   傍晚,楚翊先去了李宅。   他告诉刚刚归家的李青禾,胡椒已进宫,就按照上次商定的,暗中查账。有结果之后按兵不动,静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李青禾不解。   “就是,庆王参我和吴大人结党的时刻。”楚翊笑眯眯地看着满院乱跑的小女孩,口吻却冷锐如冰刃,“那时,你就站出来,参庆王和他舅舅马赫侵吞内帑。”   李青禾讶异:“王爷和吴大人……”   “当然没有,一点卑鄙的小伎俩而已。”楚翊惭愧道,讲了障眼法,“放心,我保证吴大人绝不会有事。”   “王爷,这我可要批评你几句了……”李青禾蹙眉,义正辞严地指责了楚翊。随后说,会小心行事,借别的由头查账,尽量不惹同僚注意。   他留楚翊吃饭,楚翊笑着婉拒,说得回家陪王妃。   一家人,白天再忙,晚上也要坐一起吃饭。   忽然,李青禾的小女儿跑进来问,王妃一顿要吃很多东西吧?上次来作客,一口一块点心,又那么好看,莫非是大肚仙子。   李青禾慌忙捂住闺女的嘴,斥责她不懂事。   楚翊不以为忤,笑得前仰后合。回家之后,他忙不迭将这事讲给老婆,边说边笑。   “李青禾,哈哈……他闺女说你,哈哈……说你能,哈哈……能吃……笑死我了……”   “你先一口气哈完了,再同我讲话。”叶星辞抿着嘴,略感不悦,又忍俊不禁。他听明白了,但故作不懂。   “我迫不及待想跟你分享。”楚翊嘴角又溢出一连串的“哈”,接着按住面颊,肃然道:“李家的小女儿说你是大肚仙子,噗——”   “我还是饭桶仙子呢,好了吧?”叶星辞不好意思地撇撇嘴,旋即正色,“桂嬷嬷正收拾东西,要带永贵走了,你去看看她吧。”   楚翊一怔,快步赶往奶娘的住所。   桂嬷嬷正坐在床边,收拾最后的细软,将被子捆扎起来。其余行囊已打点好,装在几个竹筐和包袱里。楚翊迈过这些东西,想阻拦她,又缩回手。双目渐红,却一语不发。   “桂嬷嬷——”叶星辞想挽留,却见楚翊对自己摇了摇头,于是咽下嘴边的话。   他默默看着桂嬷嬷收拾被褥,褥子一掀,露出一团红色的东西。色泽陈旧,纳得厚厚的布片上,缝着四条长带,似乎是背孩子用的。   “这是王爷小时候用的。”桂嬷嬷摩挲着背带,含泪一笑,将东西交给叶星辞,微微哽咽道:“王妃不知道,王爷可爱哭了,又黏人。用这个背着转悠,就不哭了。这是我亲手做的,结实着呢,将来你生了世子还能用。”   “好。就算不背孩子,背点菜啊肉啊也很实用。”叶星辞将背带攥在手里,见楚翊扭过脸去,线条硬朗的下颌似有一滴晶莹的东西滑过。   母子俩从后门离开王府,没惊扰其他人。   行囊装上板车,永贵也拄着拐坐在一个竹筐边,小心挪动绑着夹板的腿。他始终不敢抬头看楚翊,身子微微发抖。   桂嬷嬷说,会去田庄找丈夫和长子,然后他们一家子会走得远远的。她会看管好永贵,今后绝不给王爷添麻烦。她的眼里透出悲哀的祈求,像在用目光下跪。   叶星辞忽然读懂了,母亲的哀求和儿子的颤抖——怕被灭口。永贵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留活口反而可能遗祸。若是庆王和曾经的瑞王,会毫不心软地除掉他。   叶星辞看向楚翊,他万分确定,这个男人狠不下心。   “罗雨。”楚翊朝最忠心得力的护卫勾勾手,“你驾车,护送桂嬷嬷到田庄,确保无人尾随。”   罗雨凑近了,冷漠地压低声音:“出了城,是不是趁着天黑,把永贵……”他没说全,而是握住腰间利刃。   叶星辞心里一紧,罗兄弟好狠的心。   楚翊则犹豫一下,轻轻摇头。   伴着一声清脆鞭响,板车朝城西缓缓而去,走进一片金红的暮色。桂嬷嬷频频回头,不断用袖口擦拭眼角,直到融入夕阳的尽头,化为模糊的斑块。   “桂嬷嬷……”楚翊无意识地朝前走,想多看几眼奶娘的身影。晚霞在他泛红的眸中燃烧,却烧不尽那厚重的情谊。   他垂头返回老婆身边,落寞得像个挨欺负的孩子,叹道:“我想过开口留她,但还是觉得,就这样散了更好。我心有芥蒂,她心怀愧疚,再生活在同个屋檐下,对彼此都是折磨。”   “可是,在不久之前,你对我也有芥蒂,我对你也有愧疚。”叶星辞道,“还天天斗嘴掐架呢。”   “不一样。你我是夫妻,我们之间,有许多羁绊。而我和永贵,只靠信任维系。唯一的纽带断了,也就完了。”楚翊依然望着奶娘消失的方向,“主疑臣则诛,臣疑主则反,就是这个道理。”   叶星辞品味了一下,歪头抢白:“什么夫妻啊,羁绊啊,这会儿说得好听。你那时明明跟我一口一个‘兄弟’,别以为我忘了。”   楚翊垂眸一笑。   余晖吞没了这座城池,先将其染红,又渐次染黑。忽然,叶星辞肩上一沉,是楚翊将额头搭了上来。   “别动,借我靠一下。”   叶星辞看不清男人的脸,但切实感受到那份轻易不流露的脆弱。他笔挺伫立,用日益宽阔的肩膀担起爱人的痛苦,细语安慰。   便宜轮流占,今天到我家。本来,他想今夜狠占一回便宜,把吃的亏都还给楚翊,顺便检验自己的训练成果。见楚翊心情苦闷,他也不好意思提了,像趁火打劫似的。   他叶小五才不是这样的人呢。   唉,改日吧。   **   破晓,晨光点亮日晷的晷针。   针影如苍天的剑,为人间指明时辰。   百官按品级肃然列队,以两位皇叔为首,踏上丹墀,安静有序地步入和德殿。没人说话,只有袍服的窣窣摩擦声。除了不能闲聊,打哈欠、打喷嚏也万万不可,会被记为殿前失仪。   若不慎放个屁,脸皮薄的会自我了断。   楚翊站定,感觉庆王在盯着自己。又是那种阴冷刁钻,仿佛在鸡蛋里挑骨头的眼神——候朝时也这样,他眼睛就不酸吗?   楚翊侧目,友善地弯起双眼,一团和气。被削为郡王之后,他胸前的正龙又成了行龙。此刻正登云踏雾,傲睨一旁的庆王,反倒更具气势。   伴着一阵和煦春风,十岁的永历小皇帝款步上殿。接受跪拜后,他瞥向攥在小手里的字条,按部就班地询问各部衙当前要务。   最后,他将字条纳入袖中,额外说了两点。   “眼下东北还在春灌,朕听九叔说,村庄之间常因争水源而群殴,伤财害命。命各地知县、县丞,亲自下乡走访,跟那些保长、甲长一起协调矛盾。哪个地方,再发生伤亡超过三人的群殴,县官就别干了。”   群臣皆呼“皇上圣明”。   “以及,谋害皇九叔的逆贼刘衡即将问斩,百官务必到场观刑。”说完,永历瞄一眼揣在袖中的毽子,问诸卿还有何事启奏。   “臣有几句话,要问宁王。”   大殿上,响起庆王冰冷不善的质问。   他转向楚翊,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一个憋了许久的屁,终于畅快淋漓地泻了出来:“四月初五,殿试放榜那日,你与一位重臣深夜密谈至天明。你该告诉皇上,你们都密谋了些什么?”   来了!   楚翊眸光一凛,咬住下唇,以免笑出声。   庆王以为,终于拿住了他的致命把柄。殊不知,是自己的喉头撞上了他的刀尖。   他目光闪躲,故作胆怯。恨不得把脸怼到庆王眼前,让对方看清他的心虚:“我没密会什么重臣。李太医回家探亲去了,我就招了一个市井郎中来为仆人看病,我听不懂四哥在说什么。”   永历也不懂,孩子气地挠了挠头。   庆王紧追楚翊闪躲的双眼,愈发亢奋,找回了中秋之夜力挫三哥的快感:“为何皇上必须知道?因为,那个人的一言一行,都会深深影响皇上。他,便是皇上的老师!”   此言一出,大殿死寂如坟墓,接着腾起一片哗然:“吴大人?”“不会吧……”   原本敛目肃立的吴正英愕然抬眼,目光如锥,刺向庆王。他近乎全白的胡须微微颤动,合起双眼,深深地叹息。   这声叹息像一股冷风,吹得永历的脸色空前冷峻,稚嫩童声也尖厉起来:“初五?你确定?!” 第215章 绝杀时刻   “我亲眼目睹,初五的亥时正刻,吴大人进了宁王府的后门。”庆王自信地扫视群臣,最终将紧迫的目光逼在九弟脸上,“直到天亮,才出来。”   “我与吴大人并无私交。”楚翊淡淡道出实情,“四哥,你做梦了吧。”   然而,庆王固执于“眼见为实”,发出尖锐的嗤笑。他的拥趸们也跃跃欲试,待他将罪证夯实,就要疯狗般一拥而上,分食了楚翊。   令其以郡王之尊上殿,以庶人之卑回家。   “第二天,你困得哈欠连天,以为我没注意?”庆王威风凛凛地踱步,用手指戳向楚翊,“你和吴大人,选在放榜那日会面,是因为这些新科进士里,就有你们要笼络的人。怎么安排,你们已连夜商量好,包括让探花做皇上的侍读。   殿试的选题,之所以是‘论翠屏府之新政’,也是吴大人要为你在新科进士中树立威信。试卷我看过,无一例外都对你赞扬有加。还有,上次泄题,你自请削为国公。而吴大人在皇上耳边说了一句,你便只是降为郡王,不痛不痒。哼,你们的关系,非比寻常!”   庆王又扫一眼面无表情的吏部尚书袁鹏,再度盯向楚翊:   “去年秋天,原吏部尚书杨榛犯事。谁也没想到,会擢升袁大人接任。谁人不知,你老九是袁太妃一手抚养,袁大人算是你的舅舅。这,必然也是吴大人左右了皇上的想法。袁鹏刚站稳脚跟,又拔擢了革员李青禾,将其安排在户部,为你效力。”   一番高谈阔论后,庆王面向御座,激昂地下了论断:“吴正英对宁王百般袒护,不胜枚举。臣断定,这二人已结为朋党,意图摆布圣意。其党羽,还有袁鹏和李青禾。”   楚翊平静地看着四哥,在心里为对方的前途吹奏起唢呐,布置了庄重的灵堂。   小五判断得没错,庆王找了许多佐证,来巩固自己的结论,且深信不疑。先入为主,是要命的人性漏洞。那个初遇小五,一见钟情的少年逃不过,庆王也一样。   庆王甚至没查一查,初五那天夜里,吴正英在哪。他被表象,和抓住对手把柄的兴奋彻底蒙蔽了。   “四哥,你构陷忠良。”楚翊的回应简短而掷地有声,“我不曾密会吴大人。初五夜里没有,之前也没有。”   庆王瞟他一眼,得意地昂着头。皇上已无人可依,亲近的师傅和九叔都背叛了他,他只能依靠自己了。   “庆亲王。”永历终于开口,稚嫩的脸庞阴云密布,甚至没有称其为四叔,“初五那晚,吴大人陪朕彻夜研读殿试试卷,夜里就宿在勤德殿的偏殿。探花的字写得好,可做侍读,也是朕提出的。”   庆王一愣。   楚翊看向他,轻轻撇嘴挑眉,又耸耸肩。   没错,初五这日子,是故意挑的。王喜跟宫里的老朋友打听到,吴正英留在勤德殿用晚膳,还打发了等在宫外的家仆。楚翊判断其要在宫里过夜,才派永贵去找接头人,执行“障眼法”。   “殿试的题目,确实是朕和吴师傅一起选的。”永历起身,因愤恨而哽咽,“新政本就是国家重策!你眼里却没有国策,只有党争。将朕想成晦盲否塞之人,还构陷朕的恩师!”   庆王哑口无言。   永历气得直抹泪,崇敬地望着默然而立的师傅,“吴师傅一生清廉,至今也只是四品。朕想为他加官进禄,他不同意。他说,谁都能升,唯他不行。因为他离朕太近,他不想朕遭人非议!万万没想到,还是没躲过这盆脏水!”   “我真的看见吴大人走后门——”   “管好你鼻子底下的门!”永历厉声怒喝,“万舸死前留下字迹,说你杀他。现在看来,没准就是你和他沆瀣一气,害得九叔泄题!”   他握着小拳头,原地转了两圈,猛然一指庆王:“把他乱棍打出去!”   庆王惊愕地张了张嘴,拔腿就跑。见殿外的侍卫没当真,他又讪讪地溜达回来。蓦然间,他想通了一切,指着楚翊大叫:“是宁王府上的人,提供假情报给我!老九,你太阴险——”   “什么?!”楚翊捂着心口,不可思议,“四哥,你在我家里安插细作?!你好卑鄙啊!”   十岁的小皇帝更加生气痛心,捂着脸呜呜大哭起来。群臣忙劝,真龙天子不可落泪,否则民间要发洪灾的。   “皇上息怒。”吴正英打破沉默,出列来到御前,屈膝跪地。   他沧桑浑厚的声音,像一剂定心丸。永历止住哭泣,跑下御阶,扶住师傅。   然而,吴正英却慢慢摘下头顶的乌纱翼善冠,沉缓道:“老臣请求停职居家,待一切查明,重回清白之躯,再陪皇上读书。”   永历一时无措,看向九叔。   “吴大人言重了,此事散朝后再议不迟。”楚翊怀着愧疚扶起吴正英,朗声问:“诸位还有事启奏吗?”   “户部员外郎,臣李青禾有本启奏。”李青禾阔步出列,一开口便震惊朝野,“臣要参庆王爷勾连户部尚书马赫,篡改账目,将大量远高于市价的胡椒卖入宫中,侵吞内帑。”   “这——”庆王及其舅舅同时一抖,像在跳某种双人舞蹈。   永历回到御座,叫李青禾说清楚。   “臣在处理公务中,看到了户部为内廷采买物资的账目,便仔细翻了翻。”李青禾沉稳地叙述,“从正月开始,直到三月末,常有臻品胡椒入宫,其采买价高于市价数倍。每次不多,三四十斤。不过,陆陆续续加起来,接近两千斤。”   庆王的额角沁出冷汗,用阴毒而胆怯的目光剜着楚翊。   李青禾继续有条不紊地陈词:“虽然账目分散于各月,但实际上,这些胡椒全部是在近期入库,所耗银两也是近期支出,高达五万两。有马大人从中操作,若没人比对,也就这么遮掩过去了。”   庆王肾虚般颤声反驳:“你,你凭什么说是我——”   “据下官所知,庆王府上月跟风购入两千斤胡椒,结果以最高价砸在手里,没法出手。除了您,方圆百里没人拿得出这么多货。个中关联,请皇上明鉴。”   说完,李青禾微微颔首,退回自己的站位。   四下鸦雀无声。   庆王的附庸们想说些什么,又不敢开口。他们都懂,庆王大概是要垮台了。他的舅舅马赫扑通一声跪下,满头的汗,仿佛大殿正在下雨。   疏忽了!没人想到,这个李青禾会突然发难,盯上了胡椒这一项。这事单拎出来还不致命,但和庆王污蔑帝师的举动撞在一块,二者相加,可就是千钧之重。   马家虽是名门世家,但在宗族势力式微、皇权日益集中的大昌,其兴亡也不过是帝王的弹指一挥。   “四叔,你的秘密可真多。”永历沉沉地望着庆王,“还有什么事,是朕不知道的?”   忽然,又一个中年臣子站出来,是接替刘衡的新任左佥都御史。   “臣也想呈奏一些,关于庆王爷的事。”   楚翊好奇地打量对方。他和这人不熟,只算是点头之交。他没想到,这个并非自己安排的环节,反而带来了落井下石的奇效。   “几个沿江的巡按御史同时传来消息,说南齐在流传一些诗词文章。”这人继续道,“诗文中说,四爷德行盖世,克己奉公。还将九爷的事迹,比如收到万民伞等,都说成是四爷的功德。还说,皇上大赦天下、开恩科、施新政等功绩,也都是四爷和马大人在幕后推动。臣并非落井下石,而是原本就想在早朝奏明。”   庆王退了两步,险些昏厥。   他急得眼睛喷火,扫视众人,惶然争辩:“这是先捧后杀!明抬轿子,暗中杀人!”   永历没说什么。他能分辨是非,却毫不掩饰眼中深深的厌恶。   这一出“捧杀”戏码,完全出乎楚翊的意料,也未曾耳闻。是谁的手笔?八成是素未谋面的“大舅哥”,齐国太子。   大舅哥不简单啊。   庆王仍在高声叫嚷,倒说的不错:“天杀的齐人,我哪里得罪了他们,把我架在火上烤!我懂了,懂了!是为了让宁王这个齐国驸马得势!老九,你私通敌国害我!”   楚翊冷冷一笑,不悦道:“私通?我妻子就是齐国公主,明媒正娶的,百姓也都喜爱他。敌国?太平盛世,那是友邦!”   “呵,宁王妃是不是正经公主都难说——”   楚翊心里一惊,却面不改色,将话题带偏。说庆王一定是被疯狗咬了,也跟着疯了。自己的爱妻冰清玉洁,当然正经。娶不成公主,就污人清白,无耻下作。   “安静!”永历小皇帝尖声打断争吵。   他将师傅请到身旁,低声商议几句,随后道:“拟旨,将庆亲王削为郡王,圈禁宗正寺,无诏不得离开。户部尚书马赫,停职待查。”   这个结果,符合楚翊的预想。   在江南自吹自擂,或许是齐人故意生事。但构陷帝师、侵吞内帑是实打实的,庆王绝脱不了干系。   他看见庆王平静下来,看向自己,莫名地笑了。然而,对方的眼神依旧在顽抗,绝没有就此认命。 第216章 夜访对手   马车轻轻颠簸,叶星辞的心也随之忐忑。   他的手指在身旁的食盒上轻轻弹动,疑虑地歪头:“宁王妃是不是正经公主都难说……庆王这么说的?”   “我想了想,觉得问题不大。”楚翊握着他的手,审慎地分析,“他只是觉得,你英武飒爽,不像娇生贵养的。放心,他没有任何依据,否则定要当廷揭露,狠咬我一口。另一方面,他妒忌我,才阴阳怪气。”   “万一,他暗中派人去江南调查……”   “来不及了,这次他彻底完了。”楚翊停顿一下,柔声道,“无论怎样,我们两口子一起承担。欺君又如何,只要你我不互相欺心,凡事都能逢凶化吉。”   叶星辞感到,手被男人温厚的掌心包裹,像幼鸟蜷在窝里。他的心,也被忧虑和不安包裹。   要顺势坦白家世吗?那之后,楚翊还会对他无话不说,亲密无间吗?   楚翊是多机敏的人,一颗心既软且硬,当断则断。面对自幼相伴的奶娘,虽留了她儿子一命,却也没说半句挽留的话。   叶星辞想,楚翊一定会反过来利用自己的身份,牵制父兄,和十几万叶家军。得知儿子“嫁人”了,父亲必定暴怒,万一迁怒于娘,把她给休了……   不,不能说。他可以为楚翊奋不顾身,但他也必须忠于职守,忠于家国。只要做好和平的纽带,就可以弥补这份亏欠。   “嗯,应该没事的。”叶星辞扯扯嘴角,反手在楚翊手背拍了拍,侧头盯着被风鼓动的窗帘,和镂花车窗外掠过的凄茫夜色。   庆王终究还是起疑了,只是不知,疑心渗透到了哪一层,因为自己的秘密有三重——不是公主,不是女子,不是寻常人家的男子。   我简直就是一块千层糕。   想到这,他烦躁地甩了甩头。随手掀开食盒,抓起一块千层糕塞进嘴里。他奶奶的,不乱想了,等太子的回音吧!   “别吃独食啊,分我一点。”楚翊也伸手。   叶星辞顽劣一笑,捏下一点渣渣,郑重地放在男人手心。   “哎呦,谢谢!好大一块,差点卡在掌纹里。”楚翊手一沉,假装手里的渣子重达千钧,接着恶狠狠地扑上去,“臭小子,我要把你的蛋黄捏出来下酒!”   “哎别啊,这可关乎到你后半生的幸福生活!”叶星辞笑着反抗,“别闹了,饭菜碰洒啦!”   马儿一阵嘶鸣,车驾停下。   赶车的罗雨说,宗正寺到了。请二位穿好衣服,检查随身物品。   “没脱衣服,哈哈。”楚翊有点不好意思。   这里是他的地盘,他最初参政,就是协管宗正寺,处理庆王世子热孝期嫖妓案。如今,庆王本人也圈禁在此,住进爱子曾住过的屋子。   “九叔!”正在大门外打转的庆王世子跑来,神情忧急,塞给楚翊一个大包袱,“宗正寺的人不准我进去。正好你来了,把这些带给我爹吧。”   楚翊接过掂了掂,沉甸甸的银两发出悦耳的撞击,还有些换洗衣物。他叹了口气,快步踏上台阶,叫侄子回家,已经宵禁了。   庆王世子忧心如焚,追着道:“我爹他肯定是脑子进尿了,才会说你和吴大人结党营私。九叔,你放他一马,跟皇上求求情!我舅公也下狱了,不过往宫里倒腾了一些胡椒,吃点回扣,不至于吧!那五万两货款,会加倍退还内廷!”   楚翊淡淡道:“马尚书直接停职下狱,一多半原因,是你爹触了逆鳞,彻底激怒了皇上。单拎出来,这事没那么重。”   是啊,就是因为分量不够,才故意让两桩事撞在一起。   庆王世子又将求助的目光投在叶星辞身上,“九婶,你也以公主的身份求求情,我爹还送过你翡翠手镯呢!”   “是挺脆的,一碰就断。”“九婶”提着沉重的食盒,目不斜视,将这小子甩在身后,“九爷遇到难事时,也没见你爹为他求情啊。现在给你爹送一顿夜宵,已经仁至义尽。假如他还能重见天日,你问问他,都造了哪些孽。”   庆王世子悻悻地告辞,嘀咕肯定是因为自己去年睡了尼姑,家里才倒霉。   亲爹都被圈禁了,他还不忘多欣赏几眼绝色婶婶,以至于倒退着走路,十分滑稽。   这位美人婶婶青丝半束,衣着素雅。一袭男女皆可穿的白衫,衬着白山茶花似的脸。这么一比,那白衣简直白得俗气。   楚翊不悦,用身体挡住侄子的视线,自己放肆地看了个够:“我发现,你装扮越简单,反倒越好看。美人无需雕饰,自然会以玉为骨,雪为肤,秋水为姿。”   “是吗?”叶星辞感觉,男人的目光要在自己身上擦出火星子了。   “以后,你别用簪子压耳垂了。”   叶星辞摸摸耳垂,每天一早,他都会用簪子压出穿耳的痕迹。他说不行,这是必要的伪装。   “就说长上了。”根本不了解女人的楚翊天真道。   “你不懂,子苓说,就算长上了也有痕迹。”叶星辞问,“我戴耳坠儿时是不是很丑?”   “怎么都好看。”楚翊悄声凑近,“不穿衣服最好看。”   “不正经!老子给你几拳,满脸花红柳绿才真的好看。”叶星辞在男人背上一捶,把对方捶得直咳,夸他力气见长。   “为了征服你这个高贵的王爷,我天天锤炼筋骨。”叶星辞在自己胸口猛捶几拳,发出雄浑有力的“哐哐”声,“今夜,末将要与你鏖战一番。”   楚翊双眼弯起一个温柔的笑,却像只诡计多端的狐狸。   叶星辞跟在夫君身后进门时,庆王正靠坐在他儿子睡过的床边,怡然自乐地盘手串。叶星辞怀疑,这紫檀手串是不是救过他的命,成天捧着。   屋里很整洁,家具一应俱全。烛火通明,茶炉子也是热的。比起牢狱,可谓舒适。   庆王显然没料到这小两口会来,用古怪戏谑的眼神斜睨楚翊:“老九,你和媳妇不在家里浓情蜜意,反倒来看我这个阶下囚,真是有心了。”   楚翊从容不迫,将包袱摆在桌上,款款落座。   叶星辞也放下食盒,脚下被桌腿一绊,一屁股跌坐进楚翊怀里。简直像故意秀恩爱,要气死孤枕寒衾的庆王。   他脸一热,连忙坐到别的椅子上。楚翊也红了耳朵,调整一下坐姿,微微弓着身子,掩饰身体的奇妙变化。   果然,庆王丢来一个含酸带刺的白眼。   他叹了口气,口吻软了一些:“老九,求你件事,把我舅舅也关到宗正寺来。他是外戚,宗正寺有权插手。他年纪大了,浑身毛病,受不了牢狱之苦。”   “皇上钦命,将马大人下了诏狱,我管不了。”楚翊用安慰的语气道,“他住了一间朝南的监舍,还行,不太潮。”   庆王沉默片刻,恨恨地切齿,像在撕谁的肉:“我知道,是你设套害我!”   “是你自己钻进套里。”叶星辞立即出言维护丈夫。   庆王讶异地眨眨眼,摇头嗤笑:“公主,你被老九教坏了。跟他这种口蜜腹剑、表里不一的男人在一起,果然没好。”   “是啊,美好!可美好了!”叶星辞傲然挑起嘴角,“特别幸福。”   他扫一眼面露笑意的夫君,又将目光转回庆王,“四爷,除了高价卖你两千斤胡椒,我们从未主动坑你。一直以来,都是你加害我们。我们夫妻俩只是见招拆招、顺势反击,包括利用被你收买的永贵。   你污蔑吴大人,完全是你自己误判!你太着急,随便抓住个什么家伙,就要使出来伤害九爷,结果自伤。你的那些附庸催着你参吴大人,是吗?他们盼你上位,把你架在火上烤。”   庆王不屑地苦笑,低头玩弄手串,问他们来干什么,欣赏他的穷途末路?   叶星辞与夫君对视一眼,朗声道:“我是来讲和的。一笔写不出两个楚字,你们兄弟就此止战,过去的账一笔勾销。你携家眷离开顺都,去东海边养老,不要再出任何幺蛾子。否则,你就在这圈禁到死吧。”   庆王神态淡漠,挑眉瞟着楚翊:“老九,这是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一直关着你。”烛影在楚翊冷峻清贵的面孔跳动,显得捉摸不定,“但我的爱妃心善,不忍看我们兄弟阋墙。接受提议,离开顺都,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第217章 老子也想在上面   庆王陷入沉思,狭长而阴险的眼睛闪着冷幽幽的光,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他不冷不热地问:“饭菜是给我的?”   叶星辞点点头。   庆王晃悠到桌旁,打开食盒首层。映入眼帘的,是一盘明显缺了一角的千层糕。   他嗤之以鼻:“送饭也不好好送,弄些残羹冷炙羞辱我。公主,你流落尼姑庵时,我给你送的可都是带镬气的饭菜。”   “抱歉,来时我吃了一块。”叶星辞解释,“本想重新排列,忘了。”   庆王又往下面几层翻了翻,嫌弃地看着洒出来的菜汤,说自己不吃,叫他们拿去喂猪。   “都是刚出锅的好饭好菜,在马车上晃洒了而已。”叶星辞有点难堪,一把夺过食盒。“不吃就算了,我吃。”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这是自取其辱,抢着当猪。   楚翊扑哧一笑,嘀咕:“小傻蛋。”   庆王又靠回床边盘手串,冷哼道:“我怕有毒。”   “你——”楚翊猛地抿住嘴唇,心被刺了一下,“四哥,再怎么不和睦,也没到那个地步。我没想过害你性命,我想,你也一样。最多,也就扎小人儿诅咒我?”   楚翊发出试探,想看看这个涉嫌用蜥蜴魇镇先皇的人会作何反应。庆王眉头一跳,淡漠地说,这很无聊。   又道:“你们的提议,我会慎重考虑。在这住几天也好,难得清静。”   他笑了一下,笑意里蕴藏自信,似有后手。然后,他瞥一眼弟媳,又是那种若有所思的眼神,令人心里发毛。   叶星辞懊悔不已,他就不该写那副楹联!庆王怀疑到哪一步了,看透他是男人了?他心乱如麻,大概是来时的千层糕吃得太急,忽觉恶心,一扭头吐了。   “怎么,哪不舒服?”   在楚翊的关切中,叶星辞灵机一动,手往肚皮一捂,抛去羞赧的嗔怪:“哼,你说呢?这几天总吐,都习惯了。”同时,观察庆王的反应。   “总吐?”楚翊懵了一下,随即懂了,强忍笑意,看上去像满脸喜色。   庆王又丢来一个含酸带刺的白眼:“恭喜啊,老九。为人父之后,你就可以蓄须了,看着更道貌岸然了。”   嘘嘘?不当爹也不耽误撒尿啊。叶星辞反应过来,指的是留胡须。从庆王自然而然又夹杂妒忌的表现看,并没看破自己是男人。   庆王指向房门,做出送客的样子,冷漠调侃:“你们小两口真行。秀恩爱,送剩菜,临走还吐了我一地。”   叶星辞真没想这样,把地清扫了,与夫君离开。回到家,洗洗睡下。楚翊问起,刚才怎么回事?   “为了观察你四哥的反应,我怕他看透我是男的。”叶星辞拨了拨床头唯一的烛火,使其更明亮。   “别在你不懂的领域乱碰,反倒容易被看出破绽,笨蛋!”楚翊笑骂。   “我的蛋黄都被你捏出来了,笨不笨,你还不知道吗?”不久前还含羞带怯、假装有喜的少年又恢复成张牙舞爪的臭小子,扑进夫君怀里打滚儿坏笑:“好哥哥,今天叫我也占一回便宜吧!”   楚翊抿了抿唇,眸光一闪,说怎么都行,只要他开心。   “我再锻炼一下!”叶星辞拉伸筋骨,掰胳膊压腿。微微冒汗之际,却见楚翊捂着头侧躺,神色哀伤而痛苦。   他忙上前关心。   “不用管我,你练你的。”楚翊勉强扯起嘴角,一指柜子,“你先把金疮药拿出来,预备好。”   叶星辞不解。   “我比不得你。”楚翊清逸的脸庞浮起苦笑,“这一折腾,肯定要受很重的伤,血流成河。”   叶星辞心里一痛,忙说不会的。   “你自幼习武,柔韧性又好。我笨重,只善骑射,枪棒拳脚都不通,跟人打架还得抡王八拳呢!”楚翊单手撑着头,嗓音低柔,极具说服力,“你是什么体格,那可是要当将军的骁勇之人!万里挑一的勇士!在冰冷的江水里泡一天,烧成火炭似的,转眼又活蹦乱跳。换成我这种外强中干的,已经在地府安家了。”   听说自己是万中无一的勇士,叶星辞吐吐舌尖,又拢拢发丝,腼腆而得意道:“我的确很皮实耐造啦。万里挑一不至于,百里挑一绰绰有余。”   是啊,他死里逃生,胃口极壮,几乎不生病。如此强悍的体魄,在上次的被窝一战中都疼了好几天,走路像鸭子。换成逸之哥哥,还真有可能挺不过去。   万一,乐事直接变白事……叶星辞琢磨一下,逻辑清晰道:“可是,我比你小一点诶,应该没事吧?”   “拳怕少壮,这方面也一样。”楚翊撇撇嘴角,自嘲一笑,“我是个绣花枕头,看着挺唬人,根本没法跟你比。你那是金刚钻,是破天神剑,是擎天一柱,驾海之梁。”   叶星辞细品这番夸赞,抱起双臂,陷入沉默。   楚翊将他拥入怀里,头依头躺着,继续唬人:“面子是小,主要是我怕受了重伤,就不能和你白头到老了。本来,我就比你年长。”   他语气含恨,透出哀戚。   叶星辞用冰冷通透的眼神扫一眼男人,翻个身伏在床上,痛快道:“行了,别叨叨了。我就咬咬牙,再吃一回亏。”   后来,神智迷离之际,他听见男人呢喃:“对不起,其实刚才都是哄骗你的。”   “我知道。”他干脆地回应。他明白,楚翊在这事上爱面子,不想吃亏。   “那你怎么不拆穿——”   “因为我爱你。”他在怔愣的男人肩上咬了一口,“来吧,让老子见识一下,你究竟是不是外强中干。”   **   哗——一碗红豆泼洒在夏小满面前,在月光下跳跃,如一地星星点点的干涸血迹。   “捡吧,夏公公。”   这些监工太监贪得无厌,轮番敲诈。昨夜,他捡了一宿的黄豆。看来,得挨个上贡,才能不受气。   这不讲究。按规矩,叫他捡绿豆的太监收了好处,该罩着他才对。呵,将来全都别想好过。他不动声色,将他们全记在心里的账上。   夏小满慢吞吞地捡红豆,夏辉又来帮忙,麻利地满院乱爬,像只螃蟹。不一会儿,便用衣摆兜来许多豆子。   在御药局这段艰苦的日子里,夏辉以绵薄之力处处关照。夏小满心怀感激,也欣赏这个伶俐少年。   “听说,红豆代表相思,也叫相思子。”夏辉闲聊,“我识字不多,只听说诗里总写。”   “相思?情情爱爱,跟咱没关系。”夏小满这么说,心却痒了一下。他攥紧掌心一把红豆,在咯吱响中想着:太子大概也在熬夜吧,看公文,批折子。   “红豆配相思,绿豆配王八。同样都是豆子,落差真大。”夏辉打趣。   “黄豆配臭屁,黑豆配牲口。”夏小满笑着搭茬儿,“豆子差距大,人不也一样么。有的奴婢混得风生水起,有的一辈子刷恭桶。”   夏辉若有所思,突然扑通一跪,双眼泛起泪光。夏小满吓一哆嗦,还以为他要偷袭抱摔自己,刚捡的豆子都洒了。   “夏公公。”少年言词恳切,“我们既然同宗,我又无父无母,不如我认你做干爹吧。将来,我给你养老送终!”   夏小满心底潮起一股热流,犹豫一下,轻轻点头。   夏辉立即砰砰磕头,开心地叫道:“干爹!”   “哎。”夏小满含泪应了一声,摸了摸对方的头。   他清楚这小子在盘算什么——跟自己回东宫,谋个好出路。他贪婪地接受了对方的如意算盘,他需要这种被关心、被依赖的感觉。   他轻声问:“阿辉,你一进宫就在御药局?”   “是,捣了快十年药了。”夏辉又开始满地乱爬捡红豆。   “不容易。论这点,我比你强。”夏小满席地而坐,对月感叹,立在肩头的松鼠也随之望月,“我们是没有根的人,所有的力量,都源于我们侍候的人。半月前,我还是东宫总管呢,现在不也成天捣药。要有忠心,也要存一点为自己谋算的私心。”   夏辉喘着气,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那是老实人的自我陶醉。”夏小满幽幽一笑,侧头逗弄松鼠,“想做人上人,你得吃人。”   “干爹……”夏辉愣了一下,舔舔嘴唇。   “冲你这声干爹,我绝不亏待你。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的半口。”夏小满摸出一把瓜子,喂给松鼠。 第218章 危机边缘   当太子又一次在颤抖中紧紧抱过来,夏小满也又一次感觉自己真实而确切地活着,被对方需要着。   他环住太子汗湿的脖颈,趁对方神智模糊,罕见地提了个要求:“殿下,调回东宫的时候,我要把干儿子也带着。”   从前,他任劳任怨,什么也不图。后来,他受到“王爷和小宫女”的启迪,开始渴望回应,于是得到了一点点真心。现在,他开始觉得,或许能从这层特殊关系中获得些实在的好处。   他想在东宫有一个“自己人”。   他总是不知满足。   太子没言语,兀自喘着粗气。许久,才传来回应:“几天的功夫,你都有儿子了?谁生的?”   “才认的,跟我是本家。”   尹北望坐在床边,慢条斯理地系着衣服,“你难得求我,我答应你。”   他要去詹事府,却被一条白如莲藕的手臂勾住。夏小满闪着猫似的璀璨的大眼睛,谨慎地撒娇:“说好每天有半个时辰属于我,还没到呢。”   尹北望淡淡一笑,又靠回床上。不过,他显然没在想身边的人,而是望着半空出神。夏小满问他在想什么。   “下午要陪叶小妹游园,我不知说什么。肯定又会碰见皓王,一想就烦。”尹北望的抱怨里带着难得的孩子气。   “他说什么,你就说什么。”   尹北望不屑道:“话挑人家说过的说,干脆饭也挑人家剩下的吃好了。哎,有个关于‘学人精’的打油诗,怎么说的来着?”   夏小满想了想:“学人精,卖屁崩,崩到河里头扑腾腾,捞出来还是个学人精。”   “对,就这个!”尹北望开怀一笑,“第一次听小叶子说,真是笑死了。很无聊的东西,经他一说,就很有趣。”然后,他不自觉地从褥子下摸出一枚香囊,怀恋地望着藏匿其中的一缕青丝。   说什么情爱是幻觉,却不丢了它。夏小满悻悻地侧身,又悄然勾起嘴角。每次一想到,那是他的头发,他浑身就会窜过一种难以言喻的欣快感。   他下床,将补药热了热,服侍太子喝完,便准备回御药局。刚出寝宫,一袭暗金色的龙袍撞进眼里。他退跪一旁,口呼万岁。   齐帝心情愉悦,叫夏小满免礼,还关心太子在喝什么补剂。然后,随手从袖中摸出一颗“仙丹”,赏赐给他。   夏小满千恩万谢,端详仙丹,觉得像乞丐身上搓下的泥球。噫,他才不会吃呢。   “父皇驾临,儿臣失迎。”   尹北望沉郁的眉宇间绽开笑意,与难得来东宫的君王交谈,讲起各地裁撤冗员的进程。   夏小满端着托盘陪在一旁,分享对方的喜悦。   皇上为何而来?要奖赏太子的勤政?还是会说起太子的婚事?他居然没和俞氏腻在一起,定有要事相商。   “按照各地上报的名册,将那些尸位素餐者陆续裁掉,今年国库将颇有盈余。等官府低息放贷的新政铺开后,不出两年,国库就能充盈至战前的状态。”   齐帝边听边缓缓点头。   他的表情蕴含期许,像在用这片刻的功夫做铺垫,令接下来要做的事不至于太突兀。终于,他在儿子神采飞扬的讲述告一段落时,道明来意:   “上回俞妃说,东宫有个妖里妖气的小丫头,好像是叫琳儿。叫过来,朕看看她究竟像不像妖精。”   夏小满看见太子脸上的意气倏然消失,失落如浓墨滴入清水,迅速弥漫开来。   原来,这位帝王是奔着美色来的。   片刻,琳儿战战兢兢地赶来面圣。她拧着手,僵直地杵在那,任由万乘之尊用买肉的眼神端详、估量自己。齐帝俯身,瞧着她甜美可人的脸蛋儿,英武的面孔漾开喜爱之色。   夏小满看出琳儿一万个不情愿,不禁心急如焚。或许,太子会为了讨皇上欢心,把琳儿给出去?   “嗯,挺好,看着机灵又麻利。”   齐帝想要走琳儿,又不好开口。他在等太子说些“既然如此,就去御前侍候几天”之类的话。然而,太子只是扭过脸,故作不懂。   琳儿瞟着夏小满,投去求助的目光。   “看他干嘛?”齐帝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浓眉微蹙,“夏小满,你又跟宫女对食了?呵,真稀奇,没想到你还挺有魅力!”   “回陛下。”夏小满手心冒了汗,硬着头皮开口,“她嘴笨,面圣时就更惶恐。不过,她手脚确实麻利,经常服侍太子更衣就寝。”   他在暗示,琳儿有可能是太子的女人。齐帝品出其中深意,叫琳儿退下。又聊了几句公事,怏怏地走了。他顾及体面,断然不会去碰儿子或许碰过的人。   夏小满回御药局的路上,琳儿主动相伴,感谢他解围。   她说,不想变成宫里的一缕孤魂。无论万岁看上谁,三两天的新鲜劲儿一过,便又会回到俞贵妃身边。然后,女人就暗中下绊子,把这人逼死。   又过几天,夏小满被皇后调回东宫。   品级还没升回来,但做的还是总管的差事。御药局的监工太监们大感意外,纷纷献殷勤,叫他别记仇。   他笑吟吟道:“怎么会呢,我很健忘的。”   夏辉也跟到东宫,夏小满走到哪都带着他,巨细靡遗地教他做事。尤其是要读书识字,学会理财。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   这天,夏小满正浇花,夏辉颠颠地跑来:“干爹,宫外送来两封信。”   夏小满分别通读,是于章远和宋卓的家书。他们在信中提到,将书信转交宫中的朋友们,所以于家和宋家就把信送来东宫。他是总管,自然率先落在他手里。   以前,叶星辞也曾这样传达近况。   内容稀疏平常,尽是些思念和杂事。就这些?不,一定有要紧事。他观察字里行间,只见宋卓的家书上,每一张信笺都有几个虫蛀似的小孔。   “这是什么,暗号?”   夏小满心里一动,屏退夏辉,独自琢磨。而后,将宋卓的家书按照顺序和于章远的家书一一重叠。   他记下每个小孔位置相对应的字,很快拼凑出一条令他脊背发凉的消息!坏了,坏了!   他狂奔到詹事府,把正与东宫属官议事的太子请到僻静处,急切道:“叶小将军说,他可能露馅儿了!庆王或许对他的身份起疑了!”   夏小满摊开两封家书,一一重叠,指出其中隐藏的秘密。   尹北望神色冷峻,先是恼火地摔了手边的荷花纹梅瓶,又喃喃道:“不,这不怪他,谁都有疏忽的时候。他也很难,我怎能生他的气呢?”   夏小满无言以对,鼓起脸,悄悄翻了个白眼。   他正收拾碎瓷片,听尹北望道:“走,我们出宫一趟。”   离皇宫五六里,东北方向的定安街,有座全城最华贵的府邸。这是叶星辞的家,敕造定国府,其父叶霖的爵位世袭罔替。   主仆俩便装而至,在四周的商铺打听,有没有北方口音的人在打探叶府的事。   一个绒线铺老板收了银子,道:“前两天有个人问我,叶大将军除了唯一的嫡出千金,是不是还有别的庶出女儿。我说没啊,庶出的子女只有一位公子,是东宫的属官。   他又问,叶家千金还没出阁吧。我说没啊,待字闺中呢,将来肯定要入宫的。那人口音有点怪,所以我印象很深。就是那种,北方人刻意学江南官话,不伦不类的感觉。”   夏小满心里发冷,这八成是庆王的人了。他和神情凝重的太子对视一眼,问那人还打听了什么。   老板回忆一下,道:“他问我,最近有没有看见过叶小姐。我说金枝玉叶岂是随便看的,就是见了也不认得。”   主仆俩逛到叶府后街,尹北望判断,庆王怀疑是叶霖的女儿顶替公主,先做皇妃又当王妃。而他派出的人,已非常接近真相。   一旦叶星辞被拆穿,宁王一家都是欺君罔上之罪,一切谋划将分崩离析。   “殿下,怎么办?”   “我想想。”   这时,夏小满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在仆从的掩护下闪出叶府后门。与齐帝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   是皓王。 第219章 要杀你去杀   夏小满轻轻拽了一下太子,沉思中的后者猛然侧目。兄弟俩打了个照面,一个尴尬,一个阴沉。   皓王讪讪地迎上来,说真巧,太子也出宫散心哈。   “二哥,你怎么鬼鬼祟祟,不是偷了人家什么东西吧?”尹北望瞥向叶府的高墙,冷然调侃。   皓王支吾着,说叶三公子的妾室生了个大胖闺女,他来送点礼物,走后门更近。忽然,他想到什么,底气顿时足了:“太子这不也跑到后门来了么!”   “为了碰见你啊。”尹北望不慌不忙地回击。   皓王狐疑地瞟向几个随从,尴尬不语。没有亲娘在身边掠阵,他不敢与太子交锋。随意找个跑肚拉稀的借口,便溜了。   皓王和叶小妹,或许已经会面多次,很熟络了。太子亦心知肚明,良久无言,沿街边慢慢走着。   夏小满买了几个暖菇包,这是一种外地传来的小吃。   空气湿漉漉的黏在脸上,有一种暧昧感。他忽觉,这样走在一起很美好,就像两个寻常百姓。再逛一会儿,就要回家烧饭了。   夏小满咬了一口暖菇包,皮薄馅足,清香扑鼻。   “真好吃,尝尝!”他将包子递在太子嘴边,对方随意在他咬过的缺口上咬了一口,说味道一般。又说,自己无甚特别爱吃的东西,所以格外羡慕那些胃口好的人。   夏小满看着太子咬出的缺口,小心地继续吃着。虽然“亲密无间”,但他还不知亲吻是什么感觉。   他鼓起勇气,悄悄去牵太子的手,被对方淡漠地甩开了。   他正懊悔自己的逾矩,只听太子道:“庆王派来的人,不查出真相不会走,八成就住在叶府附近的几间客店。我会叫内率府的人挨个查,用与叶府有关的情报,把他们钓出来,然后灭口。”   夏小满怕打草惊蛇,庆王发现派出的人迟迟不归,岂不更加坚定疑心。   “能拖一阵是一阵。”尹北望叹气,压低声音凑近,“你往江北跑一趟,让叶小将军……”   夏小满愕然瞪大双眼,迟疑一瞬,点了点头。   临行前,他跟夏辉说,自己不在这段时间,凡事机灵点,遇到活就往前冲,有人找茬也笑脸相迎。   打点好行囊,他身披蓑衣离开东宫。晦暗的天空飘落细雨,他又有种冲动,不如一去不归?   不,他不能抛下太子。毕竟,他们有了那一层羁绊。他还得照顾家里,干儿子,和好友琳儿。他是个有用的、被需要的人。   似乎看透他的念头,太子居然撑伞追来,在雨中温润地笑着:“快去,快回。”   他的心境瞬间坚定而明朗,小心道:“别忘了,每天用半个时辰来牵挂我。”   舟车颠簸,千里跋涉。   愈往北愈干爽,受潮的心绪似乎也明媚起来。夏小满一身风尘赶到顺都城,再次以货郎的身份进入宁王府。   北方阳光强烈,正午已经很热了,但背阴处依然凉爽。于章远和子苓他们正在庭院围成一圈踢毽子,欢声如海。最好动的叶星辞竟没参与,迎接他时,手里还握着一卷书。   夏小满扫一眼,大概是阴天行军时,日间及夜晚迷路如何辨别方向。居然还没忘记梦想,真有韧劲。   “进来吧。”少年招手一笑。   夏小满打量他,真是愈加英气勃发,如一棵秀挺的树。两个多月没见,似乎又长个子了。是因为北方饭菜油腻,日光充足吗?   这是夏小满初次步入宁远堂。他伴着纸墨清香,有点拘禁地坐在格调素雅的书斋,游目于室,目光落在“藏器待时”的横幅。没有落款和印鉴。   “这是谁的书法?”   “谥号恒辰的已故北昌太子。”说完,叶星辞眼中闪过懊悔,不再多言。   夏小满为奴多年,最擅察言观色。瞬间觉察,这里藏着一段往事。看来,宁王和恒辰太子不是关系普通的叔侄,而是非常密切的朋友。没有落款,是怕有心之人生事,惹老昌帝猜忌。   夏小满递上李姨娘的手书和亲手缝制的夏季薄衫,是离开兆安前取的。作为东宫的太监,见到深宅女眷不难。   叶星辞噙着泪,如饥似渴地读信,像在一口口咀嚼最美味的佳肴。   “李姨娘挺好的。”夏小满道,“现在,皓王偶尔出入叶府,借机跟令妹接触。我和李姨娘说,该跟主母委婉地提一提,传出去不像话。她说:我没法管,郡主会嫌我多嘴。”   “家里的事,我娘一向不管不问。她说油瓶倒了也不扶,别人会说是她碰的。”叶星辞苦恼地瘪嘴,“太子也该上点心。”   “他不擅长和姑娘打交道。”   二人寒暄几句,聊起近况。   在叶星辞天花乱坠、绘声绘色的叙述中,他无所不能、屡克难关。他不是宁王的股肱,而是脑袋里的浆子,是力量之源。   以胡椒设局,大赚一笔。引蛇出洞,揪出凿船谋害宁王的幕后黑手。英勇对敌,双手受伤。被下了药,还能痛殴纨绔子弟。巧捉内鬼,还设计重挫庆王……   如今,宁王府不仅有棺材铺,还有几间生药铺。从生到死,大包大揽,蒸蒸日上——全是他的功劳。何为文武双全?这,就是最佳注解。   夏小满留心听着,小鸡似的点头,将信将疑,说会转述给太子。   “被下药这段就略过吧,太丢人了。”少年有点不好意思,“主要跟太子强调我的英勇和智谋。”   夏小满说,太子也帮了忙。那些鼓吹庆王的诗词歌赋,都是太子安排人做的。   “我知道,九爷跟我一说,我就猜到了。殿下的手段真高,现在小皇帝都快恶心死庆王了,九爷已经稳了。”   “不稳啊,叶小将军,你们是在万丈深渊上走绳索。”夏小满浸染尘色的面孔一片肃然,“你的秘密,都快被庆王揭开了,届时可是天翻地覆。你是东宫的人,太子也脱不了干系。永历小皇帝觉得家国受辱,两国因此再打一仗也难说。”   “我都懂。”叶星辞飞扬的神采霎时黯淡,低头检讨自己的疏忽,厌憎庆王的狡狯。   “庆王派去兆安的人,被太子除掉了。你的秘密,还能再捂一阵子。”   叶星辞稍稍松了口气,又因夏小满接下来的话而屏息。   “殿下的意思是,你劝服宁王,杀了他四哥。”   “做不到。”叶星辞梗着脖子,冷硬拒绝,没有丝毫犹豫,“这话从我口中说出来,夫妻情分就毁了。九爷是情深义重之人,连坏他大事的内鬼都绕过一命,绝不会戕害手足。再想办法吧,叫别人去做。”   夏小满无奈:“太子不能从江南派刺客,风险太大,也没有绝对忠诚的高手可用,只能是宁王来做。你不是说,他身边有个忠心不二,仿佛从故事里走出来的绝顶高手吗?宁王痴迷于你,你用永除后患这样的理由来说服他,他会听的。”   “他又不傻,枕边风吹不进他脑子。”叶星辞凌厉地瞪去一眼,“我绝不开口!我不能让他一生都背负弑兄的痛苦,他的心会碎的。”   他双颊发红,动情地回忆,“当初,我被指婚给瑞王,在气头上说了一句,杀了瑞王之类的话。九爷非常严肃地告诉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害家人。我知道你在玩笑,但这样的话以后别再说了。’”   “所以,为夫妻恩爱,为心上人不痛苦,你就不顾大局——”   叶星辞冷着脸霍然起身,四下翻了翻,拿出一柄精致的月牙形裁纸刀,猛地塞进夏小满手里:   “出门一路往南,看到烟华楼再往东,就到庆王府了。你去杀吧!被逮住,别把我供出来。问你叫啥,就说叫夏大局。”   夏小满的脸倏地涨红,双唇紧抿,差点气哭了。   想发作,碍于尊卑有别,只是握着刀深深叹了口气:“叶小将军,若我有能力,我会去的。我没活在市井杂谈里,不是那些练就神功的太监。”   叶星辞也觉得自己过于激动,默默给对方倒茶,算是赔礼。   “为了赶路,我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夏小满低头搓着手,“刚一进城,连口气都没喘,就来找你。这段日子,我也很难。我犯了错,被罚在御药局捣药,双手磨得像破布。”   他的发丝间灰扑扑的沾着尘土,双眼爬满血丝,憔悴不堪。   叶星辞很直白:“我体谅你的辛劳,但有些苦头是无意义的,我不会因此感动,你完全可以多休息一会儿嘛。”   夏小满垂眸咬了咬嘴唇,“我是想说,我来一趟不容易,必须解决问题。”   叶星辞摊摊手:“就算你是爬着,倒立着来的,我也不会唆使九爷杀他四哥。”   “杀庆王,是唯一的出路!”夏小满的身子猛然前倾,眸光阴冷,“若你不想让心上人背负痛苦和罪孽,那只好由你自己来承担——背着宁王,除掉庆王。”   自己的疏漏,自己来弥补,这才是男人。叶星辞略一思考,果敢道:“好,我来动手。”   夏小满叮嘱千万小心,要做得干净。他眼珠一转,问:“你叫我到庆王府去行刺,怎么,他自由了?不是被关在宗正寺吗?” 第220章 一个老太太的报复   “楚老四要续弦啦!”叶星辞语气懊丧,呲溜从椅子里滑下去一截,窝着脖子,两条长腿几乎拖在地上,“他要娶喀留王楚献忠守寡的胞妹。二月,他就秘密派人去了西北。昨天,那边派人来,要和小皇帝商定亲事。”   “那,他就这么全身而退了?!”夏小满诧异极了。   “没错,这是他的后手,也是最后一搏。婚事一成,喀留王的妹妹嫁过来,庆王又能继续蹦跶,且实力大增。而皇上和吴大人,为了西北的稳固,只能放他一马。”   夏小满深感沮丧。   叶星辞犹带孩子气的样子,让他想起了阿辉。他闲聊道:“我在御药局认了个干儿子,跟你差不多大。”   “骂我?”叶星辞一挑眉,斜睨着他,“因为我叫你夏大局,你就要扳回一局。”   “我哪敢。”夏小满淡淡一笑,“对了,宁王怎么看子嗣的事?将来过继堂兄弟的儿子?”   “不。”叶星辞的语气漾着轻快的笑意,“就像现在这样,年年似今日。”   如恒辰太子所说:过去,所有死于战乱饥馑的人们,都是我的血脉。未来,所有因我而免于饥寒离乱的人们,也都是我的血脉。上至耄耋,下至襁褓,不论南北。   夏小满搬出太子的理论:“这样不长久的。太子爷说,情爱是一种幻觉。”   叶星辞愕然:“他看破红尘,要出家了?”   夏小满摇头。   叶星辞若有所思地走近他,忽然夺过他手里的裁纸刀,瞬间调转,用刀柄照着他心口轻轻一怼。   夏小满吓得抽了一口气。   “我攮你一刀,然后说这是幻觉,流血也没关系啦,你乐意吗?”叶星辞嘴角一扬,顽劣地笑了,“爱就像心窝挨刀子,怎会是假的。”   又聊了许久,夏小满走了。   临走前,他在屋里转了转,并说:“殿下送的春草,你养得很好。”   **   淡月如烟。   一双璧人正交颈而眠。   少年的一条长腿搭在他丈夫的腰上,睡梦正酣。忽然,他一把揪住对方的头发,另一手挥舞,高呼一声:“驾!”   楚翊一激灵,吓出一身冷汗。头皮生疼,目光困惑。坐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发现敌军,是几个鸡腿……”少年呢喃梦呓,翻个身,转而去骑被子。继续在梦里驰骋疆场,杀鸡腿斩蹄髈。   楚翊借着朦胧天光端详心上人,嘴角上扬,像在睁眼做美梦。我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王妃,感谢列祖列宗阴德庇佑。   他在老婆脸颊轻轻一吻,不敢用力,怕吵醒对方。嘴唇留下奶皮般细腻的触感,久久不散。   仔细帮老婆盖好被,楚翊刚重返梦乡,就被急促的敲门声唤醒。紧跟着,是王喜发颤的通禀:“王爷,宫里来人了,老太后情况不好!”   楚翊心下一凛,飞速起身,胡乱往身上套衣服,同时叫醒小五:“起来,太皇太后不行了!赶快穿衣服,穿女装!”   “你要穿女装?穿吧,我能接受。”睡眼惺忪的臭小子含糊道。   “我指的是你!”楚翊照他屁股拍一巴掌。   一阵慌乱,小两口乘进宫里派来的车驾。骏马四蹄如飞,疾驰在凌晨的顺都城,月色下烟尘四起。急促响亮的蹄铁踏地声飞掠街道,惊醒许多梦中人。   有人探头,望向声响消失的方向。夜幕下,宫城的轮廓森然巍峨。人们多少猜得到,宫里出事了。   “九爷,快随奴婢来!”   一个太监在前引路,神色仓皇,小两口不顾礼数地奔向老太后的寝宫。夜风一吹,叶星辞才算彻底清醒。   他与楚翊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读出相同的预判:庆王梦碎了。老太太一旦西去,皇族开始守孝,庆王迎娶藩王之妹续弦的美事,恐怕也随之泡汤了。   迈进门槛前,叶星辞瞄见一道伏地啜泣的身影。月光照着他青茬茬的脑袋,一袭灰布海青裹着高大而瘦削的身躯。   是楚翊的三哥,曾经的瑞王,现在的知空。   “三哥……”楚翊脚步一滞,下颌颤了颤。叶星辞也跟着难受了一下。   知空的光脑壳飞速抬起,又垂下,喏喏地应了一声。   叶星辞发现,他沧桑多了。往日的骄狂跋扈,被几道拧成细绳的皱纹掩盖,面颊粗糙如刚锯开的枯木。曾经“未婚妻”的注视令他局促,头埋得更低。   他说,他不能进去,因为皇上在里面。皇上说过,与他永不相见。但是,皇上依然在半月前就派人把他接到城里,以备不测。皇上天天都能看见老太后,知道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临走前看一眼儿子才能瞑目。   “小五,我们先进去。”楚翊轻声道。   这时,庆王也携儿子和侧妃赶来了。见了他,知空难堪地往后闪躲,双手抠着砖缝,似乎想钻进去。   见曾经压自己一头的人潦倒惨淡,庆王得意地哼笑:“呦,哪来的野和尚,见了本王也不行礼。”   “贫僧……贫僧叩见庆王爷千岁。”知空颤声参拜。   庆王一振袍服衣摆,故意踩着三哥的手走了过去,令对方痛苦地吸气。那已不像是贵胄的手,在自力更生、洗衣劈柴的守陵日子里磋磨得黝黑皲裂。   叶星辞回眸瞥见这一幕,愈发厌恶庆王的嘴脸。他也讨厌曾经那个强横的瑞王,但不会故意羞辱此刻的知空。干掉庆王的心理负担,似乎又轻了一点。   昨天与夏小满碰面,他脑子一热,承诺会独自解决庆王。此举利己,利太子,利和平。然而想了半天,也毫无头绪。   干巴的大米饭——难拌(办)!   “母后!”   楚翊的呼唤勾回叶星辞的思绪,他也随之跪在太皇太后的病榻边,周围还有永历小皇帝、皇太后和多位太妃。楚翊的生母和养母亦在其中,朝他点头微笑。   庆王也携家眷靠近,急切地询问太医,病情如何,得到的答复唯有叹息。他猛捶了下大腿,表情沉痛,夹杂着不甘和忧惧——婚事恐怕告吹了,旧账要重算了。   “四爷和九爷都到了。”一个太监轻轻地说。   病榻上,老太太用参汤吊着一口气,混浊如污水的双眼扫过一众亲眷。竭力呼吸几次,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死后,皇族晚辈须守孝三年,不得嫁娶。”   她深深盯了庆王一眼,将熄的生命之火,陡然迸出一点畅快的光亮。报复,永远能带来最极致的快意。   庆王愤恨切齿,不敢做声。   叶星辞暗喜。从前,江北的国丧期为三年,期间不得婚嫁生育。后来,昌太宗认为有悖人道,减为六个月。现在,老太后特意要求按旧制来,彻底砸碎庆王的如意算盘。   “好,朕会拟旨,全按您的意思办。”永历握着奶奶枯瘦如柴的手,泪流满面。   老太太也竭力回握稚嫩的小手,气若游丝:“皇帝……奶奶,想要你一句话……叫你三叔善终,行吗?”   “朕有生之年绝不为难他,君无戏言!”永历立即许诺。   老太太放心了,阖起双眼。   庆王世子往前一扑,“哇”地哭开了,她又霍然睁眼,原来只是休息。在众人不悦的目光,和父亲的呵斥中,庆王世子往后躲了躲,讪然低头。   老太太干张着嘴,缓了片刻,用嘶哑的喉咙将遗言一字字往外挤:“我的私产,全……全给老九。他根基浅,不富裕。珠宝首饰,玉器字画之类的小玩意儿,就留给老九的媳妇。”   她说得轻飘飘,叶星辞却有些忐忑。太皇太后的首饰,哪是小玩意儿,而是价值连城!无功不受禄,他拿着烫手啊。   “母后如此厚爱,儿臣感激涕零。”   一夕暴富,楚翊动容地落泪,叶星辞也跟着念叨“臣妾谢恩”。老太后的用度均出自内廷,自己的年俸大多攒下了,这些年少说也有五六万两。   庆王的侧妃面带不甘,悄悄用胳膊肘怼丈夫,似乎想问:你怎么啥也没有?见丈夫无动于衷,她用手帕拭了拭眼角的泪痕,斗胆开口:“母后,臣妾也是您的儿媳——”   不待她说完,庆王就甩了她一巴掌,低声怒斥:“蠢货,闭嘴!”   老太后又虚着眼,张嘴喘气,为后续的遗言积攒气力。 第221章 又升回来了   庆王挤到她枕畔,情真意切地哭了几声作为铺垫,随后低语:   “母后,我舅舅还关在诏狱,您老倒是给求求情。内廷采买胡椒的银子,我已经退还了。他有错,但罪不至此,降职罚俸也就算了。马家也是名门世家,他是族长,这么一来,就败落了……”   叶星辞冷冷瞟着他,头一次听见对方用如此卑微的口吻讲话。矮子放屁,低声下气。他在竭尽所能,为自己保留一点势力。   病榻上的老太太,蠕动着枯皱的嘴唇:“活……该……”   庆王像挨了一耳光,脸色瞬间涨红,急道:“当初,二哥荣登大宝,我母妃和她娘家也是出了大力气的,你们情同姐妹啊。”   “我们是姐妹,跟你有什么关系?”太皇太后将头扭向另一侧,不想看他,“国有国法,后宫不能干政。”   庆王脖颈暴起青筋,双拳紧握。叶星辞几乎以为,他要给老太太一拳。   庆王咬着牙,默默往后退。永历厌恨地斜了他一眼,握住奶奶的手说些吉祥话:好好休养,会好的。可是,连地上爬过的虫子都知道,太皇太后撑不到天明了。   “老三,老三来了吗……”她甩开孙子的手,凌空乱抓。   永历点点头,退到偏殿,不想见杀父仇人。   候在殿外的知空被太监唤入,远远喊了一声“娘”。他扑通跪倒,抽泣着膝行至床边,攥住那风中枯枝般乱挥的手,“娘,我来了,我在这呢……”   老太太平静了,竭力睁大双眼。看清儿子瘦削的脸,她的泪一涌而出,将皱纹填成浊溪。   “怎么瘦成这样啊……”她奄奄一息地哽咽着,之后开始撵人,“出去,都出去,老九留下……”   众人渐次退去,太医和宫人也被撵走了。叶星辞没动地方,毕竟他和楚翊是一家的。   太皇太后已到弥留之际。   她摩挲儿子的手,嘶哑地哭着,说不出话。千言万语,化成一声声呜咽。像在痛骂,在关心,在叮咛。   舐犊之情,令人动容。   “娘,我已经悔过了,娘啊……对不起,娘……”知空恸哭,抓着母亲的手,朝自己脸上打。   楚翊叫他冷静,母后经不起折腾。   “老九……”老太太缓过一口气,“我把私房钱都留给你,你要照拂老三和他的家眷,叫他善终。”   楚翊对天起誓,绝不辜负托付。   叶星辞忽然想起,陈太妃身边,有个叫翠玲的宫女是老太后的耳目。楚翊刻意让生母和养母天天念叨他穷,如今起效了。老太后担心,这老九再穷下去,会没法接济老三和他的一大家子。   这小子真是一步三算。   “这几天啊,我吃了东西就吐掉,还偷偷洗了冷水澡。”   老太后再度开口,令叶星辞惊诧地睁大双眼,楚翊也浑身一震。   “呵,我就要折腾死自己,让老四这婚事成不了。我这辈子,没吃过亏,也不亏欠别人……”她看向楚翊,神情慈蔼平和,目光也清澈了,“我活够了。老九,欠你的人情,我还了。”   话音落下,她惊坐而起。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抽了亲儿子一耳光。又揉着他的脸,摧心剖肝地嘶吼:“老三啊,你把娘的心都搅碎了!既当了和尚,就给娘念一段往生咒吧!”   知空合掌而跪,流泪念道:“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在儿子的诵经声中,太皇太后砰然躺回床上。她鱼似的喘气,出的多,进的少。仿佛一条无形的绞索,正在颈间慢慢收紧。   一声长叹,撒手人寰。   “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知空泪如泉涌,兀自念咒。   楚翊也掩面而泣,正要招呼众人进殿商量后事,却被老婆一把按住。   叶星辞显示出超乎寻常的冷静,乃至于有些无情。他紧盯知空,压低声音:“当着太皇太后的遗体,我问你一件事,你如实说!”   知空停止念咒,哀痛地点头。   “你有没有,在御花园的凉亭下埋蜥蜴?”   叶星辞明白,此刻在亲娘的遗体前,知空的话才绝对可信。楚翊也猛然挑眉,盯着三哥的脸。   知空迷茫否认,不知道什么蜥蜴。   “那去年中秋,庆王逼问你时,你怎么不否认?”叶星辞急切追问。   知空说,他都不记得老四提过这些。当时,他脑子一片空白。见公主不再开口,他又合掌念咒,渐趋超然。   “这种时刻,你三哥绝不会说谎。看来,就是庆王干的!”叶星辞拽过丈夫耳语,“夜宴上,庆王看知空头脑不清,就干脆自曝魇镇一事,想顺势推在他身上,彻底压垮他。”   楚翊蒙着泪的双目一片肃杀,沉声道:“这是我们制约庆王的杀手锏,攥紧了。不公然亮出来,才能挟制他一生一世!”   之后,他在床边跪直,悲戚而高亢地宣布:“太皇太后薨了——”   杂沓的脚步声从殿外涌入,嚎哭如潮水瞬间填满宫殿。又随着太监的奔走通告,在深夜的宫城里一波波漾开:   “太皇太后薨了——”   很快,宫里响起丧钟的嗡鸣,大丧之音传遍每个角落。   “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   钟声中,知空兀自念诵往生咒,缓缓退离,以免碍皇上的眼。   叶星辞被这些哀戚的声响,和众人的悲痛裹挟,像漂荡在悲伤之海,不禁落了泪。对这位复杂的老太太,他没什么感情,但有谢意。老人家虽出自私心,但总归是把珠宝首饰全给了他。   见众人彻底哭开了,庆王世子才正式哭出声,以免像方才那样哭早了。   “皇上节哀,保重龙体……”在一声声循规蹈矩的劝谏中,永历由嚎啕大哭逐渐平静。他靠近精于白喜事的九叔,挽住他的手臂,却抽噎着难以吐字。   年轻的皇太后扶住儿子,温婉道:“皇九叔,你有经验,丧礼就交由你和礼部主持了,辛苦你了。”   时隔一年,楚翊再度接下重担。   “拟旨。”望着奶奶的遗体,永历扯动哭哑的喉咙,“宁郡王加封亲王,操持国葬。着令各部衙通力配合,不得懈怠。”   让亲王主持丧礼,是为了让皇祖母走得更体面。眼下宁王和庆王都被削了,那好办,再重新加封一个回来。   叶星辞想,当初恒辰太子建议楚翊专攻白喜事,可谓高瞻远瞩。纵观北昌的皇亲国戚,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特殊人才了。   **   长夜如一匹黑缎,碎玉般的星子洒落其上。   香烟弥漫,白幡飘舞,困得东倒西歪的人们也跟着晃荡。   又一次,叶星辞一身孝服,头簪白花,经历着在异国他乡的守灵生活。上回他初来乍到,忐忑难安。如今,他心里有了人,身体有了家,只是依旧前途未卜。   虑及天气和暖,停灵二十一天。这夜过后,便是出殡的吉日,灵柩会运至雁鸣山,与高宗皇帝合葬。故而,皇室宗亲和朝臣不再轮值,全都跪在老太后的寝宫内外守灵。   殿外飘来沉沉的诵经声。僧人中有知空,皇上开恩,准他送母亲最后一程,再回去守陵。   “嗬……”有人跪着打起呼噜。   叶星辞见楚翊倏然侧目,率先看向自己。他有些不悦,小声道:“不是我。”   楚翊笑了笑,指指跪在后一排的庆王世子。   庆王起身,一巴掌拍醒儿子,恼火地训斥。让他以自己为榜样,跪正了保持清醒。   叶星辞想,庆王确实精神极了呢,就算不守灵,躺床上照样失眠。   永历以皇祖母薨逝为由,向喀留王回绝了庆王与其胞妹的亲事,三年后再议。并明确表态,出殡之后,庆王还圈禁宗正寺,侵吞内帑、污蔑帝师的事还没完。   叶星辞实在疲倦,再不动一动,马上也要打鼾了。他去配殿喝茶暂歇,楚翊紧随其后。   四下无人,叶星辞掩唇打个哈欠,闲聊道:“难怪,年初你们秘密商议削减军需时,庆王敢保证西北安定。那时,他就打算娶楚献忠的妹妹续弦了。他怎么不早点筹划亲事?”   楚翊笑笑,在他眼前做了个展示珍宝的手势:“他不是惦记着你这位金枝玉叶么。”   叶星辞朝殿外看看,低声道:“看来,这次皇上是铁了心要整他。”   “或者说,是吴大人下了决心。皇上的每一步,都是吴大人的意思。”   茶浓得发苦,不为品鉴,专为提神。   叶星辞啜饮苦涩的茶汤,心想:我该何时动手?等庆王回归圈禁生活,悄悄潜入结果了他?回想上次夜访宗正寺,似乎戒备松弛,趁夜潜入不难。然后,伪装成自杀……   可是,楚翊习惯于半夜给他盖被子。往身边一摸,呀,老婆没了,肯定要忧心疑心……看来,只能下点蒙汗药了。   有了初步计划,他又被细节难倒了。   杀人有一千种方法,选哪种?闹出动静怎么办?失手被擒如何收场?就算得手,倘若现场太混乱,难以伪装成自杀,后续将有无数麻烦,楚翊也会被朝野质疑。   亲手杀死一个熟人,还是心上人的兄长,太难了。   而且,他虽身历几战,还算勇猛,但他没杀过人,那一点也不容易。故事里的侠客,几句话的篇幅就杀了上百人,之后潇洒离去。现实中呢?剥夺他人性命的瞬间,也会将自己的灵魂撕去一角。   唉,好烦,脑子要烧起来了。 第222章 肺腑之谈   “我们可以松口气了。”   思绪被夫君的声音打断,叶星辞看向对方,男人继续道:“既然这次是按旧制来,那我们三年之内都不可以生育,两位母妃也不会催了。”   “这倒是。”叶星辞蹙眉,粗暴地拂了拂鬓间松动的白花,“你想过告诉她们真相吗?”   楚翊说自己也不确定,日后再说。最近养母身体微恙,受不了刺激。   又坐了片刻,小两口准备回殡宫,正遇见吴正英被宫人搀扶着回到群臣之间,白须如飘在夜风里的芦花。这一年来,为小皇帝的所有操劳,都铭刻在其中。   楚翊忙上前关心,吴正英说没事,连跪三个时辰了,体力不支,在另一侧的配殿喝了碗参汤才缓过来。   “九爷。”吴正英叫住正要离开的楚翊,皱纹围拢的双目泛着深沉的光,“老夫想与你,和公主谈谈。”   楚翊欣然一笑,请老人家先行,叶星辞落后半步相随。他们从跪满朝臣的殿前走过,这些人也全都戴孝,头缠麻布,泱泱一片,犹如夜幕下落满白子的棋盘。   叶星辞感觉到,众人的视线都悄悄锁在他们身上。他隐约预料到什么,心底潮起一股振奋。这是一种公然的支持,否则,吴大人绝不会众目睽睽之下坦然与楚翊同行。   在吴大人心里,摄政王的人选,已经定了。   伴着月色和舒适的清风,三人从殡宫后绕到御花园,登上一座楼阁,在黑暗中席地而坐。   “唉,就这吧。”   吴正英确实老了,爬两层楼都喘。他从怀中掏出打火石,一阵火星四溅,几案上的残烛燃起,照亮一老两少三张面孔。   幽微火光,托着空气中的浮尘。   “阿嚏——”叶星辞一个喷嚏,灭了烛火。在楚翊的嗤嗤轻笑中,吴正英也笑了笑,又点燃蜡烛。   “九爷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要建议皇上继续圈禁四爷,不给他翻身的机会?”老者淡淡开口,“不是我记恨他污蔑我,而是时候到了。今天,老夫有些心里话,想跟九爷说说。”   “吴大人,在那之前,我也有几句心里话。”楚翊言词恳切,“或者说,是谢罪。”   烛光勾勒出吴正英眉宇间的沟壑,他定定注视着年轻的亲王。   楚翊瞥一眼老婆,坦诚检讨:“庆王会朝你身上泼脏水,是受了我的误导,从而产生你我已结党的误判。”   他将身边人的出卖,自己顺时施宜的布局如实相告,“除了请一个与你容貌相仿的郎中来府里,我没做其他的。我事先知道,那晚你正陪伴皇上,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所以才有所行动。对不起,我卑鄙地利用了你。”   吴正英沉默着,两腮绷紧颤动。叶星辞抿了抿唇,心虚地垂眸。   楚翊将责任全揽过去了,一字没提是王妃的主意。看来,楚翊要挨骂了。不过,再怎么生气,鸿儒硕学的吴大学士也不会动手打人吧?   忽然,老人家窜了起来!抢着夹菜般上身前倾,隔着矮几给了楚翊一记老拳。楚翊看清了动作,却没躲闪,硬生生受下。   “呃……”   重击之下,他的头猛然后扬,鼻子飚血,如漫天花雨。叶星辞张着嘴欣赏奇观,旋即手忙脚乱去捂夫君的鼻子。   “怎么样,逸之哥哥?”   “没事,我很好。”楚翊仰头,捏紧鼻翼,结果血从嘴里喷出来,仿佛即将英年早逝。   “啊你吐血了——”   “松手,别捏鼻子。”吴正英叹了口气,绕到楚翊身边,撸起孝服袖子,按住左臂的孔最穴,并示意大呼小叫的王妃也照做。   叶星辞按住右臂同个位置,汹涌的鼻血渐止。他感叹:“诶,关闸了,好神奇!”   随后,吴正英又叫楚翊将两只手的中指互相紧勾,可继续止血。叶星辞则撕下衣摆,为对方擦脸。   “九爷,我原谅你。”吴正英端正地跪坐回对面,“我多少猜得到与你有关,但没想到,你会主动承认。我恨你利用我,也敬你敢作敢为。”   他盯着靠在老婆身上享受擦脸的宁王,豁达而干脆道:“此事就此结束,谁都别再提。现在,说正事吧。”   楚翊坐直了,仍勾着两根手指,像在练什么神功。   吴正英道:“请王爷想一想,先皇驾崩这一年来,我为何坐视庆王与当初的瑞王争权,又与你相争至今,迟迟不让皇上择立摄政王。”   “你想揪出朝中的蝇营狗苟之辈,宵小党争之徒。”楚翊说出早已看透的答案。   “没错,但也没这么简单。”吴正英笑着点头,“这些人,也都是人才,自有可取之处。”   叶星辞品味老者的话,头脑如飞驰的车轮迅疾转动。这一年的风雨磨砺,勤于思考,令他瞬间参透事情的本质:   “我来说说,一己之见而已。当前这套执政班底,是先皇为恒辰太子留的。他是监国太子,能用好他们,约束他们。那些不安分的,有才无德的,也能轻易压制,取其长处。比如,已被腰斩的刘衡,死在狱中的万舸,也都是有优点的人才。”   他将手肘撑在案上,熠熠眸光还未褪去青涩,却完全压过了烛光。在楚翊和吴正英讶异的注视下,他继续侃侃而谈: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年幼,用不了这套班底。九爷,四爷,过去的三爷,任何一个人都驾驭不了。那些棘手的人,只有先皇和恒辰太子能拿捏。所以,必须把不安定因素消磨、剔除掉,哪怕是可用之才。瑞王倒台时,磨掉了一批。等庆王一倒,再磨掉一批,朝野上下就清静多了。刚好,去年恩科和今年春闱补充了人才,无需担心无人可用。”   楚翊轻揉挺直微肿的鼻梁,端详身边的少年。多么颖悟绝伦之人,算上娘胎里那一年,也才活了十八年啊!被这小子骗,应当应分。   “公主一语中的。”吴正英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和蔼地笑着,“我让皇上不管庆王结党,作势其拥趸无数,就是为了让他的党羽跟他绑得更紧。最后,朝中剩下来的,才是实实在在的贤臣能吏。”   他顿了顿,目光一凛,灼灼地盯住楚翊:“九爷,这也是我送给你的班底。”   楚翊双肩一震,微微瞪大双眼。   叶星辞也暗中握拳,脑中有许多小人儿欢快地扑腾,载歌载舞。果然,老爷子把他们带到黑咕隆咚的地方,是有大事!   一年的辛苦,几度起落和峰回路转,终于得偿所愿。楚翊热泪盈眶,垂着头哽咽:“吴大人,你才是大昌的股肱之臣。”   “我老了,没几年活头了。”吴正英淡然一摆手,“说实话,一开始我看中了庆王。但他气量狭小,睚眦必报,冷血薄情。无情无义之人,又如何予天下万民深情厚义。”   “没错,您看人真准!九爷是最好的!”叶星辞几乎坐不住了,总想蹦起来。再冰雪聪明,终归是个沉不住气的毛头小子。   他为爱人的遂心如意而雀跃,脸色发红,握着楚翊的肩头一通晃动。楚翊的脑袋剧震,几滴殷红的鼻血,再度滴落。   吴正英捋捋胡须:“聪明的人,很容易因过度理智和清醒而变得无情。可是,九爷你却聪慧而重情。”   楚翊有点不好意思,叶星辞替他重重地点头:“嗯嗯,对。”   恩爱的小两口把吴正英逗笑了,眯着眼道:“我第一次认真审视九爷,是先皇的丧礼期间。你勤恳踏实,有条不紊。三爷、四爷争着写神道碑的碑文,你却主动提出用皇上的御笔。丧礼一过,就放弃手中的大权,自请裁撤皇上封你的内廷总管大臣。   庆王世子嫖妓的案子,你也办得圆满,将皇家的损失压到最小。老太后在马球场过寿,皇上年幼贪玩,引人斗殴,是你率先劝谏。还主动提出,改善寺中太妃的生活。你能想到她们,令我诧异并惊喜。”   叶星辞欣喜地听着这些,就像许多不为人知的小小功劳,忽然一股脑收获了超乎想象的奖赏。   原来,吴大人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以为楚翊算是城府深沉,这老爷子更是深不可测。胡子越白,心思越深。   老者从容叙说:“当初,杨榛丁忧,吏部尚书出缺。别人力争,你却淡泊,直接远离朝局,去了翠屏府。所以我建议皇上,不如拔擢袁太妃的兄弟袁鹏出任吏部尚书。有这一层关系在,他早晚是你的臂膀。   老夫知道,兼地案的调查,你是幕后推手,也是你鼓动那对母女告御状。这也是我很欣赏你的一点,你有一身圆滑的棱角,懂得适度的变通和操纵权术。不过,你没被权术蛊惑,而是驾驭了它。   去年中秋夜宴,却以宫闱惨剧收场。混乱中,只有你护着皇上,做他的依靠。而庆王那副幸灾乐祸的嘴脸,实在可恶。   你迎娶公主,拿到了最佳政治筹码,已有六分胜算。换个人,必定乘胜追击,不择手段逼庆王退场。但你没有阴他,而是在台面上较量,马不停蹄地办了许多实事。剿水贼,推新政,我也很羡慕你的那把万民伞呐!”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吴正英似乎口干舌燥。   叶星辞说去弄点茶水,老爷子摆摆手,又道:“我打听到,宁王府的田庄,快三年没收佃租了,从前也收得很少,可你们从未标榜这一点。”   叶星辞笑吟吟地点头,没想到对方连这都知道。楚翊倒云淡风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的钱够花。我不想以此绑架其他贵族,倒逼他们也不收租。”   “你冒着风险,也要私下接济三爷的家眷。四爷呢,刻薄有余,宽厚不足。”吴正英的语气忽然轻快起来,看一眼叶星辞,笑道:“哦,还有一点,令老夫深感钦佩。你迎娶绝色佳人,新婚燕尔就来理政,在光启殿从早待到晚,甚至还补了窗纸。不为美色所累者,必成大事。”   “哦……”如今每天都想着美色的男人,惭愧地咬住了下唇。   叶星辞强忍笑意,心想:吴大人,这你可误会了!他当初是为躲着“美色”,才一天到晚不着家,不是勤奋!   短暂的沉默后,三人一齐笑了,原因各不相同。 第223章 棺材板与人情债   忽然,吴正英正色道:“九爷,在你身上,我看见了他的影子。”声音很轻,像怕惊醒了谁。   叶星辞知道,那个“他”是恒辰太子。尽管已不再同行,挚友的影子却始终投楚翊身上。不是一片阴影,而是金色的光芒。   “我猜到了,你们是挚友。”吴正英说道,“只是不愿惹先皇猜忌,才没有密切往来。”   楚翊拔直脊背,凝目于面前的一簇烛火,坚定地开口:“没错,我肩负着两个人的理想。你说反了,我是他的影子。他追着光,我追着他。”   他顿了顿,伸出右手食指,划过几案的薄尘,写下那个深重的理想——天下太平。   叶星辞看着尘埃勾勒出的宏愿,不禁热血澎湃,牢牢攥住男人的手:“不是你肩负两个人的理想,而是我们两个,肩负三个人的理想!”   吴正英捋须点头,慈蔼地望着英姿勃发的宁王妃:“公主殿下,愿贤伉俪勠力同心,让两国的太平尽可能长久,让战火再燃的那天尽可能延后。”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楚翊,似用眼神交代未说出口的话,叶星辞没读懂。   “我明白。”楚翊眸光毅然。   “接下来,我慢慢说,你留心记。”吴正英翻开心里的账本,娓娓道来,“刑部左侍郎李浩,他的宠妾在外面放印子钱,催债时闹出了人命。右侍郎姚文博,两年前,他小儿子在青楼出风头,打死了人,他找人顶了罪。大理寺少卿徐东来……这些,可轻可重。不过这些人,都是庆王的左膀右臂,那事情就严重了。”   楚翊默记。   吴正英直接指明他的下一步,和自己的应对:“出殡之后,若你参劾庆王及其党羽,我会率先附议。朝中的清流,也会相随。但是,还有相当一部分人会沉默,明哲保身。能否用合适的办法鼓动他们,九爷,就看你自己了。”   楚翊说,正有此意。   叶星辞忧心,庆王的党羽维护他,抱团反咬。楚翊笑道:“那是些见利忘义的人,怎么可能去为别人火中取栗?”   吴正英缓缓起身,浑身的关节咯吱作响。他挪着步子,慢腾腾地下楼,“我不看好庆王,还有一点:他过于溺爱唯一的儿子。一旦他大权在握,我不敢想,他会生出什么邪念。”   叶星辞心下一凛,这倒是他没想过的。年轻,是楚翊的劣势,原来也是优势。   他悄悄牵起楚翊的手,迈着轻快雀跃的步子下楼,回到御花园。月光迎面洒落,碎在睫毛,他又忽而感到淡淡失落。   楚翊的第一目标——成为摄政王,近在咫尺。而自己呢?仍被困在公主的命运里。   甭说什么叶小将军,他连叶小兵都不是。他梦想马革裹尸,却只是和男人裹在被窝里胡天胡地。   “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楚翊默契地感受到他微妙的情绪,与他十指相扣,“小五,你是我的半条命,这是属于我们的成功。”   叶星辞粲然一笑,又开始苦恼如何妥善“送走”庆王。他那半露不露的秘密,是一团翻滚在头顶的乌云,随时会劈下一道惊雷,毁了当前的一切。   **   芒种一过,天忽然热似盛夏。宁王府的菜园子长势喜人,迎来第一波丰收。   朗日高悬于碧空,似乎羞于窥视正在发生的情事,蓦然扯过一片浮云,遮住了自己。于是,被炙烤得打蔫的叶子得以喘歇。   屋里的那片嫩叶,也被折腾得打蔫,嘟囔着要死了。   叶星辞觉得,每次较量都像经历一场地震。头晕目眩,浑身发麻。他持续从“吃亏”中收获快乐,日甚一日,“占便宜”的念头也就淡了。   另一方面,将自己彻底交出去,床为砧板身做鱼肉,能筛掉他的一些负疚感。越恩爱,就越因持久的欺瞒而感到亏欠。   即使楚翊叫他在床上倒立,他也没二话——不过对方从未提过这样的要求。   “这里,留疤了。”叶星辞用汗津津的手指,轻抚男人肩头的牙印,那是初次欢好的留念。   “这是我的荣耀,真想光膀子出去逛,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多幸福。”楚翊轻笑,亲昵地吻着怀中人泛红的脸颊。   “别人问,怎么弄的呀?你就说,兄弟咬的,哈哈。”叶星辞又拿“做兄弟”的往事调侃。   “人家会感叹:呦,你兄弟真浪!床都漂起来了吧?”   “母鸡搬家——滚蛋吧你!”叶星辞恢复了精神,照着男人的腹肌乱捶。此举成功激发了人性中的兽性,惨遭压倒。   一番辛勤劳作后,他们头挨着头,进行暴富后的规划。   老太后的私产和珠宝,已依照最后的懿旨被宁王府接收。楚翊没好意思去,是王喜进宫清点的。存在钱庄的银子足有七万两,珠宝首饰玉器难以估价,只多不少。   二人商量着,定期资助周边的育婴堂、养济院,对那些因战火而失去壮劳力的家庭,要格外照顾。   规划到一半,叶星辞才蓦然想到,这是在异国。那些阵亡的男丁,是伴着齐军的凯歌,死在大齐将士的刀箭下。反之亦然。   他为“敌军”谋福祉,那大齐的军属呢?自己鞭长莫及,没法照拂他们……他感到淡淡的不适,像背叛了故国。   楚翊明白他的感受,慨然道:“如果能随意出境,齐人也可以来啊。我接济的是天下万民,不分南北。”   叶星辞顿时释然一笑:“怎么来?拿得出这份盘缠的,就不需要接济了。”   楚翊下了床,说感觉身体被掏空了。他推窗叫来罗雨:“告诉厨房,晚上做点补气的。一道杜仲党参乳鸽汤,再来个核桃杜仲炖猪腰。”   罗雨会心一笑,欢快地跑开了。   接着,楚翊坐进书房,笔走如飞。叶星辞趴在案边看,原来是参庆王及其党羽的奏疏,时而愤慨,时而委屈。大意为:   庆王可真坏啊,纵仆伤人,污蔑帝师,侵吞内帑,朋党比周。与他过从甚密的刘衡,试图谋害我,我好惨啊,呜呜想哭。给我下药套取春闱考题的万舸,临死前更是留下“庆王杀我”,引人联想……虽然他是我哥,但我不徇私情,必须参他。   叶星辞通读几遍,肃然道:“下一步,怎么鼓动那些独善其身的官吏支持你?”   “你猜?”楚翊狡黠地勾起嘴角,像琢磨出鬼主意的坏小子。   叶星辞合理推测:“你有他们的把柄?”   “我还有你的把柄……”男人说着,不怀好意地上手。叶星辞笑着闪躲,叫他不许卖关子。   “你跑得快,去一趟棺材铺,把所有账簿都拿过来。”楚翊玩味地笑了,“刚才还要死要活的,现在能跑动吗?”   “小瞧我!”   话音未落,少年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一刻后,又刮了回来,怀里抱着几大本账簿。清润的面颊挂着汗珠,硬说不累。   “我与群臣的交情,都在这里面。”楚翊拂去账簿上的微尘,郑重地翻开,指尖划过一列列账目。   叶星辞注目,只见账簿罗缕纪存,详细记述了官宦人家办白喜事时所用棺材的规格、材料、价钱,以及发丧的诸多细节,连烧了多少纸钱都记了。平民则只有基本的账目。   他略作思索,眼前一亮:“官吏办丧事找你买棺材,你大多只收工钱,卖个人情。现在,该收回这点人情债了。”   楚翊笑着点头:“算是我的一点小心思吧,也是一把隐密的利刃。此刻,该出鞘了。”   翻罢账簿,楚翊心里有了数,先拜访右佥都御史府上。前年,对方祖母辞世,与他有过交集。   叶星辞以扈从身份相随,旁听楚翊与对方天南地北地闲聊,相谈甚欢。后来,楚翊无意中说起那一口棺材的交情,半开玩笑道,你还欠我个人情呢。   宦海无笨蛋,对方眼珠一转,立即委婉表达了对他的支持。君子之交淡如水,虽然平日往来不多,但很愿意维持这份由棺材板搭建的淡淡的友谊。   告辞后,叶星辞谦虚求教:“若他不支持你,还摆臭脸呢?你怎么反制?” 第224章 该动手了   楚翊坐进车里,从容挑眉:“那我只好无奈地通知他:最近铺子盘点,这才发现,你祖母的棺材刷的漆逾制了,里面掺有皇家才能用的金漆。老太后刚刚出殡,国丧期出了这样的僭越之事,不妙啊。不怪你,怪本王的铺子办事不利,让我们共同守护这个秘密吧!不过,你是我的朋友吗?”   “那漆面到底有没有逾制?”叶星辞问。   “当然没有,我做生意讲诚信的。”楚翊幽深的双眸闪过异彩,“不过,棺材是我的铺子里出去的,我说了算。”   他提高声音,对驾车的罗雨道:“走,去下一条街周御史家。”   两天的功夫,叶星辞陪楚翊拜访了十几名朝臣,及一些品级较低,不必参加常朝的官吏。基于一口棺材的交情,大多数人都愿意顺势而为,助楚翊一臂之力。   面对过于孤高自许之人,楚翊便不慌不忙地取来账簿,郑重地通知对方:“据我观察,你家办丧事时,楮帛的数目,即焚烧纸钱的数量,严重逾制。”   在对方脸色发白之际,他又和善地弯起双目:“不过,这也算不了什么。放心,我不告诉别人。”   事后,楚翊告诉叶星辞,这都是真的,他没瞎掰。   办白喜事时,马匹、覆棺的材料、楮帛数量、守茔人数、舁夫人数、祭祀馔筵等都有严苛的规章,稍不留神就出现僭越。这种事可大可小,就看有没有人以此做文章了。   “小五,我这样盯着人家白事上的疏漏,然后暗自记下,不太厚道。”这夜睡前,二人照常谈心时,楚翊叹着气说道。   “嗯。”叶星辞赞同,“显得居心叵测,好像随时要搬弄是非。”   “但为了继续往前走,无伤大雅。无论这些人是否支持我,我都不会以此生事,唬他们一下而已。”楚翊拥住枕边人,阖起双眼,“睡吧。今天,我把参庆王的折子递到通政司了。明天早朝,一切都会见分晓。”   叶星辞却罕见地失眠了。   该动手了。   庆王多活一日,他深藏的秘密,就浮得更浅。他仿佛看见,那秘密吐出的泡泡冒在水面,碎裂于烈日下。   明天再杀吧。可是,昨天也是这么想的,前天也一样。不过,明天真的适合动手。   楚翊参劾庆王,群臣附议,小皇帝一道贬黜的旨意传到宗正寺。当夜,庆王梦碎自尽——多么合理。   叶星辞缓缓坐起,翻开双手,在黑暗中注视着模糊的轮廓。他凌空比划,像在摘果子,想象扭断一个人脖子的感觉。   摇了摇头,他翻身下床,提枪出门,在庭院中舞枪。   月华如水似纱,披散在少年刚健柔韧的身躯。银光飒飒如流星,却不坠落,而是在他身边舞动跳跃。   罗雨夜巡归来,抱着手臂旁观,轻声叫好。   叶星辞收枪,问:“罗兄弟,杀人是什么感觉?”   “梅感觉。”罗雨笃定道。   “不会吧?”叶星辞不信。   “我是说,感觉像梅子。”罗雨解释,“胸口酸酸涩涩,难以言喻。”   “当你面对一个必须要除掉的人,却下不去手,怎么办?”叶星辞又问。   “不去看对方。”罗雨干脆道。   叶星辞不解:“那不就相当于瞎子杀人么,太难了。”   “这都做不到,还杀什么人。”罗雨耸耸肩,转身走了,“早点睡吧,王妃。”   叶星辞以枪撑地,兀立院中。   唉,又得做决定了。这一年,他总是在做决定。长大成人,就是由一个又一个独自做出的决定堆砌起来的吧。一个男人,做决定越多,便越强大。   决定,撅腚……男人要多撅腚……啧,听上去怪怪的。   “小五?”   这时,楚翊衣衫不整地奔出门,还袒露着胸肌卖弄风情。他赤足跑过来,笑道:“我给你盖被,扑了个空,登时吓精神了,还以为家里进贼老婆丢了。”   “谁偷个老爷们儿。”叶星辞调笑。   “有心事?”楚翊凝望他的双眼,像要将柔柔的光倾注进去,“忽然发了一笔横财,想给家里寄钱,又不好意思跟我提?把你家住址告诉我,我派人去送,这不是难事。”   “啊?”叶星辞慌忙摆手,“不不,我家生活挺好的。这样贸然送钱,只会给我父兄添麻烦。”   从楚翊的视角来看,很合理。人和人的思路,真的截然不同。逸之哥哥,我在烦心别的事,我又要露馅儿了啊!   “走走走,回去睡觉啦。”叶星辞挽住楚翊的胳膊往屋走,“你总给我盖被干嘛?”   “因为你蹬被子啊。”   “我火力旺!”   “不,你只是单纯的睡觉不老实……”   一切都合乎预料,没有意外。   早朝,当永历提起楚翊参庆王的奏疏时,吴正英率先附议,群臣响应如潮。一个时辰后,在宗正寺的庆王接到旨意:限明日离都,携家眷前往东海边的州府监督海防,此后无诏不得擅离。   虽驱逐出权力中心,但仍留有富贵和体面。   至于他舅舅,原户部尚书马赫,则是革职抄家,遣回原籍。一干朋党也停职查办,最终会因一些可轻可重的缘由,而被革职、贬谪。   “四哥,领旨谢恩吧。”   随同传旨的楚翊负手而立,淡淡吐字。   庆王一动不动,保持跪姿,翻着眼瞪他。大片露出的眼白,显得十分阴险,像两块白浊的冰,泛着冷森森的恨意。   在传旨太监的再三提示下,庆王才缓缓抬手,接下圣旨。他双手一坠,仿佛那有千斤之重,整个人也随之泄了气,跪坐在地。   宫人与仪仗徐徐离开,那些旗幡、红杖、戈戟、仪刀的影子被阳光投在他脸上,明明暗暗,如他莫测的余生。   四下归于沉寂,宗正寺偌大的庭院里,只余下兄弟两个。   “老九,没这么简单。”庆王缓缓站直,拂了拂衣摆的尘土,“我被你撵走了,但这只是暂时的。”他微昂的下巴,预示他将负隅顽抗,绝不屈居天涯海角。他莫名地笑了一下,似乎仍在酝酿反击。   楚翊信步逼近兄长,从容抬手,轻快地挑眉:“我袖子里,有送你的东西,摸摸看。”   庆王面露狐疑,将手探入楚翊的袖袋。短暂的茫然后,双目愕然圆睁。他猛地抽手,看着掌心的东西:一条小小的蜥蜴,已经晒干了。   “在药材中,这东西叫马蛇子,从我家生药铺拿的。那些铺子,曾属于你的忠实拥趸刘衡。”楚翊在四哥肩上沉沉一拍,砸得对方一个趔趄。他凑近对方耳边,笑着说起悄悄话:“我知道,你魇镇了先皇。”   庆王怔愣着,脸色骤然惨白。   “现在,你还是郡王,全家仍保有荣华富贵,只是换个地方生活而已。”楚翊不疾不徐,为对方规划余生,“安分守己,平和一点。心烦时,就使劲盘你的手串。恨我时,就对着大海喊一喊。别再有任何动作,别逼我曝出魇镇的事,那样你全家都完了。”   庆王认命地合眼,昂然的头颅垂了下去,幽长一叹。   “你可以离开宗正寺了。回家收拾家当,尽快启程,我和公主就不送你了。”离开前,楚翊最后看了一眼四哥。他颓丧地兀立,盯着地面,好像那写着人生的答案。   楚翊顿了一下,扭过头阔步走远,步伐里没有胜者的倨傲,只有孤独在回响。   他没想到,这也是今生今世的最后一面。   听说庆王回家了,叶星辞吸溜米粉的动作戛然而止,鼓着脸出神。怎么回家了呢,我还想今晚潜入宗正寺刺杀他呢!庆王府人多眼杂,不好下手了啊。 第225章 丰富的夜生活   “明天他就会离开顺都,去东海边生活。”楚翊喝着茶,指了指那一海碗榨菜肉沫米粉,“吃啊,等会儿凉了。”   “然后呢?”   “再也不回来了。而且,他也不敢继续作妖了。”   楚翊讲了方才宗正寺里的最后一搏,语气蕴含深深的遗憾,没有丝毫欢欣。他说,他们兄弟本不至于走到今天的地步,几乎恩断义绝。   叶星辞蹙眉听着,思索怎么让庆王命断气绝。   他的吃相有些痛苦,楚翊还以为米粉不好吃,要给他换一碗。还说:“比起米粉,还是面条好吃。”   “都好吃。”叶星辞公正评价。   “皇上因庆王结党而惩治百官,罚了顺都所有官吏半年的俸禄。”楚翊继续说朝堂之事。   “出手这么狠?这对清廉的人而言,是很大的打击。”   楚翊笑而不语。叶星辞再三催问,他才道出背后的玄机:“你没看出,这是皇上和吴大人在为我攒人缘吗?”   叶星辞不解。   “过几天,皇上就会下旨,任命我为摄政王。到时,我再把这次罚俸免了。一来一往,就得了人心。就像帝王临终前,为了给储君积攒声望人心,以及权力交接的稳定,会借着一点小事贬黜一批重臣。待储君继位,再把这些人提拔起来,重新委以重任。这是一种,左手倒右手的政治游戏。”   叶星辞先是嘀咕“有点虚伪”,又说“学到了”。   庆王被变相流放的消息,很快传遍宁王府。阖府上下过年了似的,要摆几桌酒菜。厨院炊烟不断,送走了正午的日头,又融入天边晚霞。   罗雨欣喜若狂,很腼腆地邀请姑娘们一起玩,结果是观赏他宰羊。一刀下去,血溅三丈,人跑得一个不剩。不过,围着烤全羊割肉吃的时候,全都津津有味。   从“好残忍”,变成“好馋人”。   筵席的热闹,难掩楚翊的落寞。叶星辞陪他痛饮,然后在酒里下了一点蒙汗药。   万籁俱寂之时,楚翊睡得像死了。叶星辞揪他耳朵,扯他头发,弹他牛牛,都没反应。   叶星辞放心了,一袭黑衣翻墙而出,躲着周围那一队禁卫军,和巡城的兵士,一路溜到庆王府。从墙头落下,正要一展身手,却傻了眼。   整座府邸灯火通明,庆王正和家眷、仆役一起张罗着打包家当,热闹如市集,哪有下手的机会!这不是暗杀,是明杀。   庆王世子依旧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安慰父亲,去东海挺好,天天有鱼吃。没叫咱们去塞北戍边,已经很幸运了。   叶星辞在暗处潜伏到天色微明,庆王也没整理好家当。他的侧妃搂着猫儿狗儿哭了一夜,什么都想带,连床和妆台都要装车。庆王不准,二人还拌了嘴。   “呜呜……我嫁给你这些年,也没个一儿半女,我就喜欢这妆台,镜子,还有我那张床……”   “把几只猫带着,已经是极限了!再闹,我就把那些家具劈了当柴!”   “那我要把金鱼也带着……”   “不行!”   叶星辞听得脑袋嗡嗡响,都想站出来调解:别吵了!金鱼可以带,放罐子里装着嘛。赶紧收拾完睡觉去,老子赶着灭口呢。   眼看天亮,他认定刺杀计划失败。有点失落,却也长长地松了口气。在街上吃了早点,然后回家补觉。朦胧中,他感觉楚翊起床了,还轻柔地为他掖了掖被角。   他陷在杂乱无章的噩梦里,时而是沸鼎里的鱼,时而是砧板上的肉,时而是失去故乡的笼中鸟。   在某一刻,他成功结果了庆王,用血腥的双手,捂住了秘密。在某一刻,他又被剥开全部伪装,赤条条直面楚翊凄冷的目光。   男人重归铁石心肠,痛斥他为叛徒,这比伪装成女人更加不可饶恕。他只能喃喃重复:我没办法,我爱你,但我没办法。   “小五。”   叶星辞蓦地惊醒,看见自己惶然的脸,正映在一对柔情的黑瞳中。   “醒醒啦,午觉怎么睡到这时候。”楚翊捏捏他的脸,“陪我出去一趟,小懒虫。”   叶星辞坐起来,捂着额头缓和情绪,嘟囔:“我做噩梦了。”   “睡前多吃点,才不会做饿梦。”楚翊打趣。   叶星辞扑哧一笑,随男人出门。   时值傍晚,二人骑马来到城东,拾级登上坚耸如崖的城墙。风陡然狂烈,旌旗猎猎作响。楚翊扶着城堞,在暮景残光中凝目远望,久久不语。   “在看什么?”叶星辞眯着眼,拂开吹在脸上的乱发,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去。只见斜阳推着一队车马,渐行渐远。   凌乱的车辙印在官道,像一封匆匆写就的诀别诗。   他瞬时反应过来,这是庆王离去的背影。看来,他们终于收拾妥当了。再不出城,就是抗旨。也不知带没带金鱼。   楚翊无言地目送兄长,一如他目送亲近的奶娘离去。狂风兀自刮过城墙,卷起浮土。人走得越高,身边的人就越少。叶星辞能体察到他的失落,心里又酸又烫,紧紧握住他的手。   同时暗自决定,今夜以赶路奔丧为由,叫开城门,追上庆王行刺。若难以伪造成自尽,就干脆扮作劫匪。   时辰不早了,车队至多走出十里就要歇宿。他会以修理蹄铁为由,将雪球儿留在王府附近的钉掌匠的铺子,半夜再来找它。以它的脚程,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追上庆王。   决定了,就这样。   “小五,你会一直在我身边。”楚翊忽然侧目,语气笃定,“只有夫妻,才能厮守终生。父母只能陪我们半程,兄弟会离散,子女会走远。夫妻,只有夫妻,才是人生路上的同行者。你搀我一下,我扶你一把。最终,不带一丝遗憾,平和地步入漫漫长夜。”   “没错,世人皆过客,夫妻才是同行者。”叶星辞与男人十指相扣,紧盯车队消失的方向,明澈的眼眸泛起冷冽的光。   真的不能再拖延了,否则下手的时机会越来越少。   夜里和楚翊玩耍时,叶星辞有些心不在焉,在脑中一遍遍演练刺杀庆王的过程。只杀一人,不牵连无辜。不说话,不手软,吃席似的,速战速决。   楚翊说,在这时发呆,简直就是对他的羞辱,然后大肆挞伐。   叶星辞叫苦不迭,差点说:别折腾了,我还得留着力气当刺客呢!浑身酸软怎么动手啊。   较量告一段落,叶星辞主动下床倒茶,迅速加入蒙汗药,用小指搅和一下,端给楚翊。这小子还挺得意,觉得是自己发挥得好,才获得这种待遇。   “休息一下再继续。”然而不久,楚翊便沉沉睡去。   “做个好梦吧,逸之哥哥。”叶星辞吹熄烛火,揣好兵刃,绕过守门家丁,翻墙离开宁远堂。   凭借对府中地形的熟悉,他一路潜行匿踪,溜到西墙边的草丛。他活动臂膀,正欲翻出去找雪球儿,只听身边“砰”一下,从天而降一个黑衣人。   四目相对,二人俱是一愣。   贼?刺客?叶星辞慌了一下,瞄一眼自己的黑衣装扮。嘿,老子也不像正经人。为避免直接冲突,他拍拍手,装成也刚落地,郑重地朝黑衣人一点头:“来了,兄弟。”   那人以黑布覆面,略显沧桑的双目闪过戒备,犹疑道:“你也是……”   “是,怕你一个人不行,派我来协助。”   黑衣人了然,一摆头道:“走,行动!”   行啥动啊……叶星辞紧随对方,见其身手矫健迅捷,虎背蜂腰,是个练家子。夜色下,腰间一对鸳鸯钺寒光闪动,这是一种凶猛的短兵。   为明确对方来意,他试探:“兄弟,你探过路线吗?”   “不用探,宁王就住在中路大殿后的那套院落。”黑衣人迅速奔走,不假思索道。   你爷爷的,你是奔着我男人来的!叶星辞咬紧牙关,冒了一身后怕的冷汗。此刻,楚翊睡得正死,殊不知有人正要去害他!还好,被自己碰上了!   在这反击?不,叶星辞心念一转,决定到宁远堂再动手,这样罗雨和同伴们也能迅速支援。 第226章 玩得真花   他跟着黑衣人,一路摸到宁远堂外仪门处。眼见对方手起钺落,要杀了守门家丁!他一脚踢歪这厮的攻势,放声高呼:“抓刺客——”   “王妃?”家丁被吓得跌坐,连滚带爬地跑远,扯开嗓子大叫,“有刺客啊——”打更的远远听见了,当啷啷急促鸣锣,敲碎无数梦乡。   “你到底——”黑衣人惊愕地看着叶星辞,大惑不解。这事太费脑子,他无意纠缠,冲进宁远堂的院子,直扑正房。   “死贼,休想得逞!”   叶星辞身形更迅,疾步追上,与男人在院中斗了起来。他不及对方魁梧,以灵敏抗衡蛮力,匕首频频擦过鸳鸯钺,迸溅出点点火星。   “这是怎么了……”同伴们都闻声出屋,披着衣裳,睡眼惺忪地观战。   “枪!”叶星辞大喝。   于章远立即跑进正房,取来长枪,同时喊道:“九爷,有刺客!”然而,楚翊仍在呼呼大睡。   “接着——”   于章远掷出银枪,叶星辞踹开对手,凌空一握,霎时如有神助!一寸长,一寸强,他以改进后的枪法痛击敌人,几招便挑飞对方的兵刃。   “嘶,好厉害的枪法!”   黑衣人手臂受伤,被一枪挑翻在地,还想起身还击。叶星辞抢步而上,一脚踏在对手心口,枪尖银光一闪,抵住其喉头,傲然一笑:“当然厉害,这是江南的叶家枪!”   在别处巡夜的罗雨狂奔而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个战斗刚刚结束的场面,立即高喊:“抓活口!”   怒火和担忧令他下颌发抖,见贼人已被制住,而王爷却没为心爱的王妃助阵,显然是出事了!   他闪进正房,很快便传出一阵呕心泣血的哀嚎:“王爷,王爷你怎么了,快醒醒——天啊,王爷不行了——”   叶星辞叫同伴们把刺客捆好,跑进屋一看,罗雨正抱着昏睡的楚翊嚎啕大哭。印象中,这是第一次看见罗雨落泪。   不碍事,王爷喝了一点蒙汗药……总不能这么说。叶星辞令楚翊平卧,轻抚对方因美梦而微微上扬的嘴角,道:“没事,他只是太累了。虚脱了,就睡得沉。”   “他干什么了,累成这样?”罗雨用袖口粗暴地拭泪。   叶星辞支吾:“他干……就是……”   忽然,罗雨的目光定在他身上,神情诧异:“王妃怎么也打扮得像刺客?”   “哦……”叶星辞脑筋飞转,蜷缩着脚趾,竭力圆谎,“九爷喜欢我穿成这样,像贼似的。然后,他当捕快,把我抓住审问……打板子……”   他目光闪烁,有一点心虚。不过,更像是羞赧。   罗雨双眉一挑,张了张嘴,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像吃到什么新奇的东西。随即缓缓点头,语重心长道:“这种活动挺有趣的,我能体会到其中的幽默,毕竟我是很有幽默感的人。不过,王爷是千金之躯,身体娇贵,别让他太累了。”   叶星辞尴尬得头皮发麻,含糊点头。他扶起楚翊的脑袋喂水,想令其尽快清醒,商量处理刺客。罗雨却冷着脸快步出门,说不必打扰王爷,他知道怎么办。   “哎,罗兄弟,你别乱来——”   叶星辞慌忙丢下楚翊的头,追了出去。迎接他的,是利刃出鞘的铮鸣,和黑衣人惨厉的哀嚎。   “啊呀——”   鲜血迸溅,刺客的一根小指,被罗雨生生削了下来,飞出一丈远,砸在于章远脸上。后者连退几步,一阵干呕。姑娘们花容失色,尖叫着躲回房里。   “说!谁派你来的?”给予毫不手软的震慑之后,罗雨才扯下刺客的遮脸布,开口逼问。   叶星辞也靠近五花大绑的男人,冷峻地端详对方。这是个三十几岁的汉子,因剧痛而满脸冷汗,络腮胡间一片晶莹。   刺客迟疑的当口,罗雨冷漠地手起刀落,又削了他另一根小指。痛叫划破夜空,叶星辞抖了一下,避开视线,早已猜出指使者——楚翊目送的那道背影。   最后一丝手足之情,终究是断了。叶星辞压下不适感,没有阻止罗雨。愤怒可以冲淡一切情感,包括仁慈。   “现在,你已经变成鸡了,因为它每个爪子有四根指头。”罗雨将血光闪动的短刀逼在刺客脸上,明明是书生气的面孔,却说出恶匪般的话,“不招的话,你就会变犀牛,它有三根指头。再变骆驼,两根指头。最后变成马,只有圆溜溜的手掌,没有指头。”   刺客惊恐万状,浑身发抖,艰难地咽着唾沫。   “你也听出来了,我是个幽默友善的人。”罗雨冷睨着对方,双眼一眯,“但是,你敢刺杀王爷,我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血腥味刺着叶星辞的嗅觉,他猜,刺客大概在想:这算友善?宁王府里都是些啥人啊。   当罗雨将利刃下移,逼在刺客的无名指上时,对方浑身一震,扯脖子大叫:“庆王!他,他派我来的!”   “几个人?”叶星辞厉声追问。   “据我所知,就我一个。”男人忍痛飞快说道,“我是庆王府的门客,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奉命留在城里,刺杀宁王。”   “去掉数一数二。”罗雨神情更冷,“我都没这么夸过自己。”   “庆王说,宁王身边没什么保护。就一个瘦巴巴的护卫,一看就不行,我肯定能得手。”刺客怯怯地瞄着叶星辞,“我还以为,你是跟我一起的——”   “大胆!”叶星辞怒喝,“谁跟你一起的,我是王妃!”   刺客瑟缩一下,不敢再说话。   罗雨问,怎么处置此人。现在王爷累垮了,恭请王妃做主。   叶星辞琢磨一下,道:“事关重大,先把这人看好,别惊动官府和外面那队禁卫军。等九爷休息好——”忽然,他目光一凛,扑向刺客,拼命去掰对方的嘴。   然而,晚了一步。   刺客咬断了舌根,血如泉涌,断舌混着血液卡在喉咙,很快窒息。叶星辞想施以急救,却撬不开那紧咬的牙关。等李太医赶来时,人已经死了。   罗雨懊丧无比,叶星辞安慰:“事发突然,别太自责。”于章远等人也附和,望着刺客的尸首,不寒而栗。   叶星辞叹道:“现在死无对证,把尸首交给外面的禁卫军处理,就说府里进贼了。”   于章远小心地把两根断指踢到尸首旁边,算是凑个全尸。看向叶星辞时,他一愣,眼中浮起担忧:“王妃,你受伤了!”   叶星辞打量自己,这才发现,衣服裂了道大口子。腹肌上,一道细而浅的血痕,足有半尺长,无疑是交手时所伤。再深一寸,他就破肚肠流,夜宵全漏了!   这一刻,他才开始觉得疼,腿也发软。啧啧,怎会将腹部暴露给敌人?还是武艺不精,得继续练。   接着,竟眼前一黑。   摔在地上前,他还模糊地分析原因:今夜床上床下舞枪弄棒,体力消耗过大了……   视野再度明亮时,叶星辞浑身酸痛无力,像被一群壮汉踩踏过。眼前悬着爱人忧急的脸,那秋湖般明澈的深眸,竟爬满蛛网似的血丝,憔悴极了。   他瞥一眼窗子,还暗着,看来自己没睡多久。   “小五,你终于没事了!”   楚翊轻柔地抱过来,在他哽咽的讲述中,叶星辞这才知道,那刺客的兵刃上淬了毒,而自己已昏睡两天!   “别提多吓人了!”围在附近的同伴们三言两语,讲了经过。   叶星辞得知,自己昏迷之后,呕吐、痉挛、抽风,吐白沫、高烧说胡话……简直是轮番挑战表情极限,怎么丑怎么来。   楚翊急疯了,四处延医问药。都说听天由命,只能靠自身硬扛。   “哎哎,下面这段我说!可有意思了!”云苓打断子苓,笑得满脸通红,却被宋卓抢了先:“好几个名医都说,这毒性太烈了,准备后事吧。王妃的脉象竟如同男子,此乃乾坤颠倒,阴阳错乱,唉。”   “然后,九爷就把他们撵走了!”   “他都在床前守了两天啦。”   同伴们七嘴八舌,虽然在笑,可每个人的眼睛都像烂桃,不知哭了多久。有这么多人关心自己,真好啊。 第227章 一个抉择   “我们帮你把那身黑衣服换了。”于章远凑近悄声道。   待众人退出,叶星辞依在爱人肩头,半撒娇半检讨地嘟囔:“对不起啊,又让你担心了。还好我生命力顽强,嘻嘻。我以为,我就睡了一会儿呢!真的什么都感觉不到!”   “还好我生命力也顽强,否则活活被你吓死了。”着急上火加偷偷哭,令楚翊嗓音喑哑。他似乎想责备,想倾诉衷肠,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将怀抱收得更紧。   “喂,你胡茬都冒出来了。”叶星辞戳着男人的下巴打趣,“怎么,你要蓄须吗?千万别,我不喜欢。”   “扎死你!叫你害我心疼!”   楚翊用下巴发动攻击,叶星辞缩脖哈哈大笑,说饿了。很快,清粥小菜呈在眼前,一点油水都没有。楚翊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送在“病人”嘴边。   “怎么,怕着火啊?”见楚翊不解,叶星辞戏谑一笑,“一点油花都没有。我要吃粉蒸肉,红烧牛蹄筋,酱猪蹄。”   “我看你像猪蹄。”楚翊温柔地皱了皱眉,“李太医说,你得吃清淡的。”   叶星辞说自己能吃,可楚翊非要喂他,说这才像两口子。粥里有青菜碎,叶星辞说吃着发苦,楚翊就用筷尖一丝丝地把菜挑走,专注的样子令人心动。   他好像丝毫没怀疑,我在偷偷搞暗杀,叶星辞想。在感情里,这男人真纯粹。   叶星辞咽下一口粥,“庆王派刺客的事,你怎么处理了?”   楚翊目光一沉,端碗的手也一颤,轻吹热粥,垂眸不语。   叶星辞心照不宣:他没做出任何举措和反击,拿不定主意了。当初刘衡派人凿船谋杀他们,他最怕的,就是背后有庆王的影子。如今,兄长真的要他死,这个残酷的事实,比直接捅他一刀更令他心痛。   我是不是该劝他除掉庆王,守住我的秘密?我因庆王而在鬼门关前兜了一圈,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时机了,只要掉几颗泪珠……   不,我不能。这是亲手揉碎爱人的心,将他推入深渊。   暴露,就暴露吧。   大齐的社稷,家族的名望,对太子的忠诚,自身的职守……先不想了。   “就这样吧,别想了,也别捅破。刺客都死了,死无对证。”叶星辞替男人说出心底的想法,“反正,楚老四今后就生活在东海边了,叫他浪去吧。再斗下去,就真是你死我活了。”   “你不恨他?”楚翊眸光颤动,红得像蒙了一层血泪,“他害你中毒濒死!还记得吗,他看见你吐了,以为你有身孕!他明知这些,却还是派杀手——”   楚翊切齿痛恨,哽咽难言,双肩微缩,整个人仿佛被一张无形的网紧紧箍着,“他怎能……这样对我……”   “他是你的家人,我也是你的家人。我不恨他,就这样吧。”叶星辞摸摸男人的脸,淡然一笑,“啊呜……我要喝粥,饿死了。”   楚翊用手背蹭了蹭眼角,继续喂粥。叶星辞实在受不了这百岁老人般的吃饭速度,一把夺过碗,咕嘟嘟喝光了。   他在屋里走动,活动肢体。走到妆台前一照铜镜,才发现自己脸颊微脏,头发蓬乱,捧个碗都能讨饭了。   他想洗澡,楚翊不准,因为他腹部有伤。虽然比猫挠的还浅,但不能沾水。   “那你帮我洗洗头发。”   叶星辞仰卧在床边,墨发垂坠,笑嘻嘻地眨巴眼。   楚翊命人端来热水,用皂角和猪苓的混合物为他清洗发丝,再用加了龙葵、罗汉果和花茶汤的温水冲淋,最后在发梢涂一点桂花油,再细细擦拭。   太舒服了……叶星辞双目微眯,像被摸头的猫。他清亮的瞳仁倒映着男人的脸,那倒影倏然放大,夺走了他的呼吸。   良久,楚翊恋恋不舍地移开嘴唇,结束这个颠倒的热吻,笑道:“还有热水,顺便泡个脚吧。”   叶星辞坐起来,将湿发拢在身侧自己擦着,白生生的双脚垂下去,泡在楚翊端来的水里,用表情灵动地诠释水温:“哎呦,呼……”   楚翊忍俊不禁,挽起衣袖,朝他修长的小腿撩水,语气微沉:“跟我在一起,你总是受伤。上回,是手伤了。再之前,是落水。越珍视,就越握不住。好像老天知道,你是我的半条命,就开这些恶意的玩笑来折磨我。”   叶星辞感受着这份温存,“不是你握不住,是我太能翻腾。”   “我真没用。四舅说,前晚你与杀手鏖战时,我睡得像肉铺里的镇店之宝。”   “啥意思?”叶星辞困惑。   “就是死猪。”楚翊笑了。   叶星辞俯视着男人,对方浓密的眼睫半垂,像两片温柔的蝶翼。他调笑:“喂,你一个王爷,给侍卫洗脚,心里不会有落差吗?”   “落差?我们之间没有落差,我只是个子比你高一点。”楚翊抬头坏笑一下,用水淋淋的手去捏老婆的脸。   “大外甥——”   陈为急冲冲破门而入。见外甥居然做起了洗脚的活,他五官扭曲,接着道:“府里又来刺客了!”   “不像话!”叶星辞怒喝一声,踢翻洗脚水,下地拿枪,“我们家是公用的茅房吗,谁都能来亮家伙!”   陈为双手下压,示意他稍安勿躁:“还没说完呢。已经被罗雨拿下了,你好好休息吧。”   楚翊神情冷峻,擦了擦手,一语不发出了门。叶星辞紧随其后,在宁远堂后罩楼的一间客厅里,见到了被擒的刺客。   这里无人居住,也没家具,遍布灰尘。烛火幽暗,四个黑衣人绑缚在地,全都挂了彩,哀哀地叫唤。于章远等人也在,佩剑沾血,气喘如牛,衣衫凌乱。   叶星辞忙问大家是否受伤,于章远摇摇头,揩着剑上的血,指向最左边的刺客:“这,这一个,是我们四个抓的,累死我了……”   罗雨漠然抬了抬下巴:“那三个,是我抓的。”   陈为想了想,道:“我也参与了,远远地助威。”   楚翊沉默着,负手而立,死盯刺客。目光凄冷如冬夜,一片肃杀。叶星辞感受着他的痛苦,也心如刀绞。   “王爷,你看。”罗雨亮出手掌,赫然几枚药丸,“被擒后,他们想服毒,被我夺下来了。”   楚翊冷冷扫了一眼,依旧缄默。   罗雨猛然抬脚,踹向其中一人,冷厉地喝道:“你!把你刚才跟我说的,再对王爷说一遍!”   “是,是。”那汉子叫了几声,毛虫般蠕动,双腿的刀口汩汩流血,“我们四人,都是庆王府的门客,江湖一流高手。”他胆怯地一瞄罗雨,改了口,“是不入流的混子。平日里,四爷好吃好喝养着我们,给钱给女人,为的就是关键时刻充当死士。”   “庆王对你们,下了什么命令?”叶星辞冷声质问。   那汉子朝楚翊飞速一瞥,嘀咕:“取九爷性命,谁挡杀谁。”   “失败就自尽?”叶星辞蹙眉。   “对,然后……”那汉子犹豫一下,“然后四爷会继续派更多的人……”   楚翊阖起双目,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想压住心中燃烧的怒火和痛苦。他剑眉紧锁,两腮肌肉不停鼓动,犹如身体里装着一腔滚沸的水。   叶星辞看得出,他在煎熬中思索着,抉择着。四下死寂,没人出声。尘埃在烛光中静静浮动,刺客因伤痛而嘶嘶吸气。   良久,楚翊打破沉默,冷漠地命令:“成全他们,把药还回去。然后,按照盗贼来处理。”   罗雨将药丸一一塞进四人嘴里。刺客们吞下毒药,表情释然,并谢王爷开恩,给了个痛快。   “都出去,罗雨留下。”   叶星辞稍作犹豫,和于章远他们一齐退出房间。他最后一个迈出门槛,合起房门,从缝隙窥视楚翊。   男人在罗雨耳边吩咐着什么,烛光色调虽暖,可他的脸却如同覆着坚冰凿刻成的面具。苍白,冷硬,陌生,肃杀。高大的身影,投在墙壁,如同黑无常的披风。   死亡也确实降临了,刺客毒发,滚在地面抽搐。罗雨淡漠地瞥着他们,随主人的话语微微点头。之后,他握住腰间的刀柄,步履轻快地走向房门。   “罗雨!”楚翊叫住他。   迟疑一下,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摆了摆手。 第228章 毁灭与巅峰   叶星辞从门口闪开,给匆匆而去的罗雨让路。他问去做什么,对方只说,要出门一趟。   他隐约猜到什么,跑进屋里,拽住面对刺客尸首出神的男人,急切道:“逸之哥哥,你派罗雨去做什么?你真的决定了?你,你再仔细想想!”   一想到楚翊将要承受的痛苦,叶星辞就心痛如割。他使劲摇晃男人的手,不受控地流泪:“你再想想,好不好?千万别因为我……”   “是我独自做的决定,跟你无关。”楚翊苦笑一下,温柔地为他拭泪,“你别有负担。”   “把罗雨叫回来,让朝廷去处理吧!”说完,叶星辞自己也意识到,这解决不了问题。   小皇帝不会赐死庆王,唯有圈禁。一个年幼的君主,心里背不起赐死叔叔的负担。而庆王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继续兴风作浪。他对楚翊的恨,已达极点,至死方休。   “小五,我已经决定了。走,回去睡觉吧。”   走到葡萄架附近,楚翊忽然一个趔趄,跌倒在平整的地面。叶星辞赶紧去扶,发现他浑身颤抖,站都站不稳。   楚翊说自己没事,可心底的脆弱还是决堤,冲垮了表面的坚强。他单手掩面,无声地啜泣,像找不到家的孩子。叶星辞抱住他,柔声安慰,将他扛在肩上带回房里。   罗雨背着简单的包袱,快步离开宁远堂。叶星辞目送他的背影,想道:我的秘密,大概能守住了。我本该开心庆幸,却好难过……   楚翊一切如常,只是偶尔出神。有时,叶星辞叫他好几次,才有所回应。   罗雨离开了三天,在一个雨夜回到王府。   他湿淋淋地走进书房时,夫妻俩正各自读书。叶星辞心口遽然一缩,手里的书落在地面,怔怔望着他。   罗雨的眼圈有点发青,雨水沿鬓角不断滴落,湿透的黑衣裹着精瘦的躯体。他抹一把脸上的水,走到楚翊的书案前,平静地掏出一样东西,搁在桌面。   烛火映照下,那物润泽发亮,却透着幽幽寒意,无言宣告其主人的命运。   那是一串紫檀手串。   楚翊死盯着它,喉结颤抖。嘴唇翕动数次,才艰涩地吐出一句话:“他……留下了什么话?”   “他说……”罗雨瞥一眼王妃,“他说:真是个好天儿,一定会有晚霞,可惜见不到了。告诉老九,我知道了公主的秘密。将来,他会痛断肝肠。但我偏不告诉他,这是我对他,最后的报复。”   楚翊颓然瘫在椅子里,看向脸色发白的少年,唇边浮起苦笑:“公主的秘密,我早就知道了。他还说了什么?”   罗雨轻轻摇头。   “你去休息吧,辛苦了。”   罗雨走后,楚翊怔了半晌,才用颤抖的手拿过手串,死死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兄长的一缕残魂。   他伏在桌面,头颅深埋臂弯,恍惚间回到儿时。依稀记得,那也是个好天儿。当时他大概五岁,也许六岁。   那天,王喜从宫外买了个蝴蝶风筝。他一手握线轴,一手拽着忽高忽低的风筝,在御花园玩得起劲。突然,手里一紧,风筝刮在了树杈上。   成年男人一抬手就能触及的地方,对彼时的他而言,太高了。正要求助王喜,一道清雅的身影靠近,笑道:老九,这是你的风筝吗?   他点头:四哥,你帮我摘下来!   四哥双手托在他腋下,把他高高举起。他笑着摘下风筝,继续乱跑。回过头,还能看见四哥在挥手,叫他慢点。   楚翊埋着头,由呜咽变为恸哭,宽阔的肩膀抖若筛糠。他不懊悔,但痛苦依然猛烈地撕咬着他。他感觉小五从身后拥住自己,将脸紧紧贴在他背上,无言地陪伴、安慰。   窗外雨丝潇潇,一夜未歇。   两天后,庆王在客店自缢的消息传回顺都。   永历听取楚翊的建议,格外开恩,庆王的儿子没有降等袭爵,依旧为郡王。就地发丧,扶棺继续东迁。   小五提醒,守陵的知空还不知这事。于是,楚翊携小五去了一趟雁鸣山,来到安葬先皇的崇陵。   二人在牌坊处下马,沿宽阔的神道步行。午后烈阳炙烤着头顶,已经换上了夏季的薄衫,但依然燥热。不过,比起盛夏的溽热,要好受的多。   “眼看夏至了。”小五擦汗闲聊。他穿着一件暗绿的绸衫,据说是娘做的,“夏天里,最开心的时刻,就是吃一碗淋了桂花酱的碎冰。每年冬天,齐国皇宫都派出一队人马,到北方的湖泊取来厚厚的大冰块,贮藏在地下冰窖,码得像城墙似的,留着夏天用。”   “那可是很宝贵的,普通侍卫也能享用?”楚翊看见小五的表情僵了一下。他没在意,笑道:“公主对你们可真好。她跑了,夏天可就吃不到冰喽。”   伴着灵泉寺悠扬的钟声,楚翊止步,先皇的寿宫到了。宝城之前,外罗城内,有三进院落。三哥居住在最后一进的一间配殿,负责大殿的洒扫,照看香火,诵读经文。   附近的宰性亭、祠祭署,以及神宫监、神马房等,也都由他和几个僧尼看管。   楚翊迈入大殿时,知空正用猪鬃刷洗地砖,表情平和,一丝不苟。这里很静,单调的唰唰声搔在心头,带来莫名的安宁感。   见了楚翊,知空直起身,谦卑地笑笑,将刷子放进水桶,拂下挽起的灰布海青的袖口。母亲离世,他最近都没剃头,头发已有一寸,像只刺猬。   楚翊携妻在先皇神位前敬香叩拜,之后问:“三哥,近来如何?”   “还那样。”知空平静地袖着手。   “四哥自缢了。”   知空一怔,双目渐渐湿红,蓄满泪水。他用磨得发毛的袖口拭泪,几次想开口,都哽住了。   半晌,他使劲吸了吸鼻子,嗓音颤抖:“老四这人,从小就拧巴,爱钻牛角尖,却偏要表现得随和豁达。他……唉……不说了……”   楚翊看一眼发呆的小五,从袖中取出庆王的遗物,小叶紫檀手串。他说,这是庆王出城前所留,就送给三哥,当个念想吧。   “你留着吧,我有自己的佛珠。”   知空又蹲下去,继续刷洗地砖。楚翊想再聊几句,随便说什么都行,他只是想多听听血脉相连之人的声音。可是,留给他的,只有超脱红尘的“唰唰”声。   “我们走吧。”小五轻轻道。   楚翊怅然若失,离开大殿,听见知空又念起往生咒,超度亡魂。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梵音飘渺,蕴含某种魔力,随山风穿耳而过时,在脑中留下久久的回响,像四哥临终的叹息。楚翊感到窒息,差点又摔倒,只有牢牢握住爱人的手,才能走下去。   兄弟离散殆尽,他只有小五了。   他狠下杀心,有一半是为了小五啊!四哥疯狂了,只要活着就会生事,他不能令小五屡涉险境!但他只会告诉小五,这是他自己的抉择,无关旁人。这个担子太重了,就由他独自承受吧。   直到几天后的早朝,跪在御前领旨时,楚翊耳边依然回荡着悠悠诵经声。不过,很快便被高亢清亮的宣旨声掩替:   “应天顺时皇帝,诏曰:皇九叔宁亲王楚翊,玉洁松贞,明德惟馨。沅芷澧兰,崖岸卓绝。史云,言美则响美,身长则影长,朕深以为然。朕年纪尚幼,应以学业为重。钦命皇九叔为摄政王,摄政监国,全权提领军政朝纲,御前赐座免跪,授玉玺、兵符。其钧令,如同皇命。”   “臣膺此重任,必竭智尽忠,不孚圣望。”二十二岁的摄政王接下圣旨,久久没有起身。   “九叔,平身吧。”高居御座的永历莞尔一笑,“从此以后,你见了朕就不用跪了。大昌的社稷,全仰赖你了。”   楚翊缓缓站直,手握圣旨,仿佛提着千钧重担。身后,是俯首的群臣。左右,一个人也没有。   好孤独啊。   还好,小五就在家里等他。   太监搬来一把黄花梨圈椅,摆在御台之下,皇帝的左手侧。楚翊犹豫一下,款款落座。他一个人的目光,与百官的视线交错,锋芒毕露。 第229章 深藏的野心   一阵凉风卷进大殿,灌入袍袖,激起一阵战栗。楚翊耳边又回荡起低沉的往生咒,不禁出神地想:本朝开国以来,出过两个摄政王,无一善终。   忽而脚下一软。   楚翊猛然低头,看见自己正踩在四哥身上,对方露出一个含血的笑。他心里一凛,随即踏碎幻象,目光从惊惧转为坚定。   他要足履实地,一步步走下去。两个人,扛着三个人的理想,笃定地走下去。只看眼前路,不问身后事。   他周身热血翻涌,见百官仍在看自己,这才想到,该说点什么。他想了想,朗声开口:“本王荣膺摄政王,今后将与诸位栋梁戮力同心,共迎盛世。”   然后,他终于道出他和恒辰太子的终极目标,从未对小五表露过的真正志向:“大昌绝不挑起争端,我会竭尽全力,让和平尽可能地延续下去。不过,一旦战火再燃,便是一场昏天黑地、流血漂橹的亡国决战!绝不手软,绝不议和!一战止戈,一统山河。那之后,才是真正长久的太平。”   他望进吴正英深沉睿智的双眼,从中读出肯定和赞许。他略一点头,继续道:   “我们要广推新政,革新弊政,充实国库,操练兵马。从今天,从这一刻起,为那一战而绸缪!不容一刻懈怠,不存一丝幻想。我厌恶战争,也不期待它,但必须要为它的不请而来做万全准备!百战百胜,非善之胜。一战而胜,善之胜也。”   这番话振聋发聩,群臣无不惊讶,永历也愣了。   昌齐两国,大战如吃饭,小战如喝水,打打杀杀近百年。每番大战,都在伤筋动骨前议和,以保彼此皇权安稳,防止后院起火,形成一种微妙的默契。就像,某人输了一场赌局,可家底还在,家里就不会乱。   无人敢设想,一战定乾坤。而今,那人出现了,就坐在众人眼前,年轻俊逸的脸庞锐气逼人。   楚翊威严端坐,目光掠过群臣,忽而一笑:“官吏的罚俸,我看就免了吧。”   永历道:“九叔可自行决断。”   在百官谢恩声中,权力的共享达成了。   “你也是个骗子!”   夜里,叶星辞愤然瞪视男人,竖起手掌,在褥单上压出一道沟,“这是国界。今晚,你不许越过这道山谷,也不许碰我的山谷。”   “论骗人,还是你在行。”楚翊忍俊不禁,“那还能睡一个被窝吗?”   “不行,你自己搭个窝。”叶星辞收衣服似的,双手快速动作,将被子全拢在自己这一半地盘。   “好好好,睡觉吧。”楚翊笑着另取一条薄被。躺好之后,他用两根手指模仿小人走路,悄悄跨越国界,攀登可爱的山丘,被叶星辞一巴掌拍飞。   一战止戈,一统山河。   叶星辞终于明白了,老太后出殡前那次御花园夜谈,吴正英眼中的未尽之言。楚翊所求,不是眼下的太平,而是那之后的彻底胜利。   太子低估他了。他绝不软弱绥靖,而是有着四海归一的野心。他不会为维持安稳的现状而隐忍妥协,不会按甲休兵、马放南山,而是枕戈待旦。   这小子太会藏了。自己只是藏起了半斤重的牛牛,而楚翊藏起了浩大的野心。   “你和恒辰太子,根本就不是和平的维护者,而是两个战争狂人!”叶星辞越想越气,背朝男人,恶狠狠地下了论断,一时口不择言。   “叶小五!”楚翊脸色一沉,声音骤冷,猛然支起身子,凶狠地扳住少年的肩膀,像要去咬人家的耳朵,“我不准任何人诋毁他,哪怕是你!你再乱讲,我就——就——”   他“就”了半天,也没定下什么严厉的惩罚,只在人家屁股拍了一下。   叶星辞扭过脸,淡淡剜了他一眼,嘴角一挑:“你舅怎样?你舅他可是很怕我呢。”   楚翊怏怏地躺回去,许久无言。   叶星辞心里发酸,纠结了一会儿,嘟囔道:“抱歉,我一时失言,不是成心的。”   “小五,我没骗过你。”楚翊重新开口讲话,这代表他已不介意方才的口角,“你忘了吗,我们要一起成就宏图伟业,将志向当作一个不老不死不灭的孩子。”   “可是,这孩子将会姓‘昌’,不姓‘齐’。我原以为,它有两个姓。”叶星辞语气苦涩,“我要的是和平,你却注目于未来的战事。”   “他不姓昌,或齐,而是百姓。”楚翊语重心长,“两国同根同源,百年前本就是一家。国界两侧,往前数几代,都是血亲。我和恒辰太子,把江南的百姓,也视为自己的子民。只有天下归一,减轻赋税,不再将人丁和巨额军费消磨在一次次无意义的战争上,人们才能真正过上好日子。我曾说,恒辰太子的死是天下人的损失,就是因为他有能力做到。”   叶星辞深受触动,肺腑都在颤抖,却冷然反问:“那为什么,不能是大齐让天下重归一统?”   “你觉得,齐帝行吗?”   “我……我怎敢妄议圣上。”叶星辞心口一震,却忍着不适感,第一次用狂悖的眼光去审视大齐天子。   皇上真的不行。论锐意进取,甚至比不过十岁的永历帝。   皇上一生顺遂,能力凡庸,没有经天纬地之才。偏又正值壮年,身强体健,一根白发都没有。   太子倒是才能出众。北望,他的毕生之志,已清晰地刻在名讳中了。但他受到压制,不得施展。叶星辞甚至忧心,他性情愈发沉郁,过些年会走在皇上前头。   没有子嗣,那就视天下人为血脉——叶星辞的确这样想。   他立志维系和平,用自己的一生替公主担起“和亲”重任,可是……他蜷在被子里,喃喃道:“逸之哥哥,我懂你,也没忘记我们的志向。只是,突然知道枕边人的野心,我一时不知如何自处。从前,你怎么不告诉我你真正的信念?”   “抱歉,江南在顺都有很多细作。”楚翊坦言,“我怕走漏了这个信念,还没成为摄政王,就引来祸端。”   叶星辞无言。   “小五,我没变。”楚翊温柔地抚摸他的肩膀,“不过,我的善良,有着更宏大的格局。”   叶星辞笑了:“呦,你可真会夸自己。”   “我越强硬,天下反倒越太平。威慑带来安稳,忍让导致纷争。你这么聪明,该懂的。”   叶星辞默然。   “我承诺,会和你一起守护当下的和平,绝不挑起争端。我也由衷希望,直到我们老死,这份和平也不会打破。”楚翊的话如利剑出鞘,铮铮有声。他顿了顿,语气温和却霸道,“若齐国挑起战事,出师无名,你的心,要贴在我这边。”   “一言为定!”   叶星辞在最后一个字加重语气,这似乎引发了男人的某种联想,再度不安分地越界。他毫不客气,打飞乱动的手。   楚翊没再动作。   叶星辞回头,见他孩子似的蜷着,脸也藏在被里。   不久前,他失去了至亲啊!叶星辞的心倏然化成一泓温泉,主动越过国界,柔柔地拥住男人,想着:终究,还是我骗他更多。若这算同床异梦,只愿梦不会醒。   **   夏小满蓦然惊醒,险从马背跌落,吓出一身汗。他大概没睡多久,日头依然朦胧地悬在头顶,天气也蒙着一层纱似的闷热。   马儿无人驱策,偏离了官道,正在野地里怡然吃草。松鼠小满用爪子攀着马鬃,定定地瞧着他。   “小满,再有十里就进城了。很快,就能回宫见到太子殿下了。”夏小满勒住缰绳,将马带回主路,“也不知,叶小将军有没有对庆王动手。我总觉得,他会手软,你觉得呢?”   松鼠爬回他怀里,翻出藏在腮帮的花生吃。   回到兆安,望见巍然耸立的宫城,他感觉胸口压了一块石头。在外奔波虽苦,倒也自在。   刚回东宫,干儿子夏辉立即来关心,问他路上累不累。还把自己练的字、读的书拿给他看:“干爹,我听你的话,每天都学习。东宫的几个小太监还笑话我,说这些没用。”   “别理他们。他们目不识丁,就想让你也蒙昧。”   夏小满洗去尘色,立即去见太子,在内率府的院子里找到了男人。像一盆冷水兜头淋下,满心欢喜荡然无存。   太子一袭白衣,正在厢房前的回廊,一溜鸟笼下,跟一个英俊挺拔的侍卫说话。他没谈正事,否则不会一边逗鸟,一边浅笑。那侍卫的头恭谨半垂,不时也笑,鼻子很好看,像叶小将军。   他们身后,是一扇上锁的房门。太子不许任何人进去,那是叶星辞的住处。一年多了,仍保有他离开那日的样子。   太子在侍卫肩上拍了拍,还捏了一下,似在称赞他结实。   开了荤的人,一天不碰肉就馋。那清心寡欲的秀气外表下,藏着格外强烈的欲望,夏小满再清楚不过了。   他的心一阵抽痛。   叶小将军说得对,爱不是幻觉,是心口被攮了一刀的感觉。 第230章 差点就登基   他告诉自己该满足了,他拥有太子的“半个时辰”呢。   可是,每见叶星辞一回,每感受一次他人的幸福,他就渴求更多。但是,他没有叶五公子那样的人生和际遇啊!   难怪,太子要说情爱是幻觉。   这或是一种预告:既是幻觉,便可以不受拘束,随意泛滥。他瞬间在脑中补全了太子跟那侍卫缠绵的景象,越想越逼真,好像他就在床底给他们鼓劲似的。   终于,太子看过来了。   他先是一愣,脸上浮起浓浓的喜悦。瞥一眼那侍卫,又化作淡淡的尴尬,旋即因自己的反应而生出一丝恼火。夏小满最擅察言观色,瞬时的变化也尽收眼底。   太子从容走近,说辛苦了。   夏小满一语未发,直到回到太子的寝宫,才压抑着翻涌的情绪,淡淡道:“殿下今天不忙?”   “刚腾出空来,四处转转。”   “转转?”夏小满含酸带刺,“不是每个人都会像我一样,忠诚地守护你不喜欢女人的秘密。虽说市井间也盛行此风,但到底上不了台面。”   “我没动歪心思,跟他聊聊而已,他老家的风俗很有趣,我——”尹北望一顿,诧异于自己的失措,懊恼地叹气,“真可笑,我居然在跟你解释。”   “我没要你解释。”   “放肆!”尹北望低吼,“小满,你是我的,可我不是你的!”   夏小满身子一软,一条肉皮似的顺滑地跪了下去:“奴婢该死。”   尹北望沉默片刻,将他扶起。   “你很中意那样的男人,是吗?”夏小满平静地问,“英气高大,挺拔结实。不像我,身上长不出肌肉,没胡须没喉结,胳膊腿细溜溜的,抓只鸡都费劲。”   “没必要比较,你不算是男人。”尹北望没否认,随口安慰。   “我是!”夏小满像被锥子扎了,用少年般稚嫩的嗓音叫道,“只是残疾了而已,怎么就不是男人?难道,那些在战场上断胳膊断腿的将士,就不是男人了?”   尹北望似乎懒得辩论,歪头看着他。   夏小满放柔语调:“每天,你有没有拿出半个时辰来牵挂我?”   尹北望轻轻点头,问起庆王的事。   得知叶星辞要自己动手,他瞬间暴怒,一把揪住夏小满的衣领,凌厉地逼视对方:“你在想什么!怎能叫他杀人?太危险了!万一他失手了,受伤了……你太糊涂了!”   夏小满几乎双脚离地,仿佛在悬梁自尽。他掰开男人的手,揉着喉咙辩解:“我劝过他,真的尽力劝了!我说交给宁王去安排,他不愿意!”   迎上太子不解的目光,夏小满惊讶极了:“你没懂吗?”这里面的缘由,但凡有心,就能读懂啊。难道,太子是空心的?   他只好挑明:“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叶小将军不想让宁王伤心,甘愿自己沾血。”   尹北望这才反应过来,苦笑一下。   “你憔悴了。昨天叶贵妃送来一盒海参,你拿去小灶,泡发了熬粥喝吧。”   似海深,海参。夏小满还以为这是个蹩脚的笑话。   直到太子指指角落的矮柜,他才俯身去开柜门,却被按住。他上半身埋进柜子,抱着那盒海参,顺从地承受一切。乍一看,太子像对可怜的柜子做禽兽之举。   “我没碰过别人,随你信不信。”男人语气倨傲,像虚荣者对待一件极喜爱却拿不出手的便宜物件,“你别患得患失,因为,你并没得到我。”   夏小满艰难扭头,咬着下唇,澄澈的眼眸融化了似的,盈着两汪泪。尹北望又开始慌乱,盯了他半晌,探出手指为他拭泪。   “殿下,殿下——”琳儿焦急的声音响起,见推不动门,便继续喊:“皇上被骨头卡住了,喘不过气!太医都往凝珍宫赶呢!”   尹北望一惊,整理衣衫夺门而出,夏小满紧随。   “皇上啊——呜呜——”还没进门,就听见那娘儿俩的哀嚎。尹北望脚步一滞,呼吸急促。   夏小满震惊得浑身发麻,以为太子要登基了。   进殿一看,齐帝还有气,只是整张脸憋得紫红,眼珠充血微鼓,像晚霞下的青蛙。他“嗬嗬”地拼命吸气,才能汲取一点空气。   尹北望跪在床边,默默流泪。夏小满想,你刚才的劲哪去了,哭大声点吧,以免旁人挑理。   “唉,这可如何是好……”太医轻手轻脚地忙碌,弄不出卡在齐帝喉咙的骨头,还挡住了空气流通。   齐帝拼命挥手,示意他们让开。俞氏却以为他在垂死挣扎,死死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脸颊,嘤嘤哀泣,精致的妆容一塌糊涂。   她是真的怕了。唯一的仰仗忽然倒了,一句话说不出来。一旦不测,她也完了。   齐帝仍在拼命挥手,俞氏一把将皓王推到太子身边,索性豁出去了,旁若无人道:“陛下,你在招呼皓王?想说什么,是不是想改立皓王为储?是的话,你就眨眨眼。”   尹北望神色一冷,一滴泪凝在脸上,阴鸷地剜了她一眼。皓王手足无措,哭着叫她别添乱了。   夏小满在后面急出一头汗,恨不得把皇上的眼皮支起来,千万别眨。   “呃……”齐帝兀自挥手。   “快取纸笔,皇上有话!”俞氏焦急地吩咐贴身宫女,对方照办。   齐帝一把抓过笔,浓墨淋漓,在她举着的纸张留下扭曲的字迹:闪开。   “让开,皇上喘不过气了!”尹北望驱散众人,用折扇将空气扇进父亲仅余一丝缝隙的喉咙。   这时,皇后和叶贵妃赶到了。   见皇后强撑病体扑在床前,急得呕了血,叶贵妃无奈地摇头,叫人抬来一条春凳。她将齐帝从床上架起,胸部朝下横在上头,接着凌空一跃,猛跺其后背。   夏小满胆战心惊,感觉她在借机泄愤。   咳——一块带血的猪骨从齐帝口中喷出。   他翻坐在地,贪婪地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嗅花香。他喝了点茶,忽而眉头一皱:“把御膳房当值的全抓起来,有人想害朕!”   “且慢。”叶贵妃不慌不忙,“臣妾听说,是皇上自己啃骨头时哈哈大笑,才卡住了。皇上吉人天相,别乱降雷霆,挥霍了这份福气。”   她是齐帝亲上加亲的姑表妹,又有家族做依靠,敢直言不讳。   齐帝想了想,说算了。   他看看太子,又瞪一眼有些心虚瑟缩的俞妃,责备她以后别再发癔症胡言乱语,还轻轻拍了她一下。语气完全是一个丈夫在凶宠爱的老婆,毫不严厉。   一个女人的狂悖之举,和暴露无遗的野心,就这样不痛不痒,轻飘飘地带过了。   之后,齐帝才注意到急得呕血的发妻,连忙关心。皇后反劝他赶紧躺着休息,喉咙都硌破了,这两天要少说话,多饮茶。   夏小满陪同太子,护送皇后回宫。   叶贵妃守在病榻边,喂她吃燕窝补充体力。尹北望坐在绣墩,默默看着母亲,忽然问:“母后,你喜欢父皇什么?”   叶贵妃扑哧一笑。   皇后惊了一下,责备他口无遮拦,这么问,显得皇上没优点似的。她连生气都极为温婉,最后,还是回应了问题:   “他龙潜东宫时,我们形影不离,经历了初为父母的喜悦,也一起熬过了你大哥夭折的痛苦。你问我喜欢他什么,我一时答不上,脑中却闪过许多琐碎小事。比如,东宫的杏花开了,他摘了一朵,偷偷点缀在我发髻,我就傻乎乎地顶着那朵小花儿过了半天。我想,我所喜欢的,就是这些可以回味一生的瞬间吧。”   夏小满看见叶贵妃叹了口气,似想反驳,又怕惹她不舒服,憋得直翻白眼。   “一日夫妻百日恩。”皇后目露怀念,温柔地看着儿子,“等你成家了,或许就明白了。”   夏小满看见太子垂眸咬住下唇。他一定在想,那对遥远的“夫妻”。一年刻骨铭心的爱情,是不是抵得过十年细水长流的友谊。   “我想……”皇后怅惘道,“皇上每日只牵挂我半个时辰,就足够了。”   半个时辰。   尹北望一怔,下意识地瞥向夏小满。眸中情绪翻涌,不知在想什么。 第231章 幽默的我,走了   “贵妃娘娘。”皇后睡着之后,夏小满轻声对叶贵妃道,“奴婢有几句话想跟您说。”   他看一眼太子,说起自己上次回家,路过叶府后街,看见皓王从后门出来了。他猜,皓王可能是奔着叶家千金去的。   叶贵妃眉心微蹙,说会委婉地告知大嫂,护好小妹的闺誉。这事千万别对皇后提,她心思重,会失眠。   “那女人在皇上跟前说的话,我都知道了。”叶贵妃安慰尹北望,“太子放心,有我在,她掀不起风浪。惹急了我,一枪挑了她。”   回东宫的路上,尹北望情绪低沉。   他顶着火球似的太阳步行,惶然道:“小满,你知道吗,我现在竟有点失落。”   “嘘——”夏小满一阵战栗,叫他别说了。   “我真是大逆不道,不忠不孝。”尹北望眸光一沉,声音透出兴奋,“第一次,我离那个位置那么近,那么近,触手可及……可惜,海市蜃楼而已。”   翌日,宫里接到北昌太皇太后薨逝的讣闻。又过一月,夏至时节,传来庆王的死讯,和宁王被钦命为摄政王的消息。   以及,那一战止戈的野心和决心。   “小满,我们都误判了。”尹北望登上御花园的高阁,目视北方的一片云,眉宇间阴郁如雨夜,“那个温和仁善的男人,有一颗铁打的心。我本想,在楚家兄弟里选个最心软无能的推上去,结果……我亲手,为自己竖了一个劲敌。他是麻袋成精吗,这么能装?”   他恨恨地切齿,一拳击在朱漆雕栏,“好在,我还有一把刀扎在他心上。为什么,小叶子会喜欢这么虚伪的人?”   “宁王跟谁都装,对叶小将军倒真。”夏小满公允道,“叶小将军反之,对谁都真,只跟宁王装。”   “没想到,小叶子真会杀了庆王。”尹北望心痛又心安,“他那么天真单纯,手上也沾了血……还好顺利,一切都是值得的。”   似乎只要“值得”,便没什么不能牺牲。   “我觉得,不是叶小将军做的。”夏小满合理推测,“庆王死在客店,离顺都有三四日的路程,快马加鞭也得一天才追得上。往返加动手,少说三天。叶小将军没这么多独处的时间,更像是宁王派的人。”   尹北望思索许久,点了点头,迎风叹息:“好狠的心啊。”   夏小满放出怀里的松鼠,看它沿栏杆攀爬。他闪着琉璃珠似的大眼睛,认真提议:“这么好的天,你去邀叶姑娘游园吧,记着带一盒点心。”   尹北望弯起嘴角,好奇地审视他:“你真奇怪。我跟侍卫聊几句,你拈酸吃醋,却鼓动我去找叶姑娘。”   “因为这是正事。”夏小满平静回应。   “不。”尹北望揶揄一笑,“因为你确定,我不会喜欢任何女人。”他赏玩着眼前人的局促和泛红的面颊,又道:“我没空陪叶姑娘闲逛,陪我出宫,去见一个人。”   “谁?”   “喀留王的亲信。”   夏小满惊了一下,问他和楚献忠何时搭上线的。   “最近。”尹北望淡淡道,“这人以昌人的身份在兆安经商,同时刺探情报。既然楚九亮出铁腕,我就叫他后方不稳。”   **   “四哥——”   叶星辞从吃席美梦中蓦然惊醒,还以为自己的四哥来做客了。原来,是枕边人陷入梦魇。   他用刚刚还握着筷子的手,为惊坐喘息的楚翊擦拭冷汗,又轻轻拥住对方,心揉碎了似的疼。手刃至亲的痛,是永不结痂的伤,余痛会像涟漪般绵延一生。   “没事,你睡吧。快上朝了,我不睡了。”   楚翊换下汗透的衣裳,坐在一片昏暗中默然饮茶。窗纸蒙蒙亮,天色将明。叶星辞也睡不着了,陪他一起坐着。小两口聊了会天,又去书房看书。   叶星辞醉心于各类兵书,楚翊则在看笑话杂谈,似乎想缓解心情。   可他连笑话也读不进去,抬眼注视挚友的墨宝,喃喃自语:“九叔做错了吗?如果是你,一定不会这样。可是,我真的没办法了……”   叶星辞也看向“藏器待时”这四字横幅,接过话头:“你九婶我啊,觉得你九叔做得对,我永远支持他。”   楚翊忍俊不禁,笑意重回嘴角。   临出门,罗雨说有一点不舒服。他能说出这话,代表那“一点”大如斗。楚翊叮嘱他休息,带走了司贤和郑昆作为护卫。   叶星辞也出了门,因为很想吃一家铺子的烧麦。在街边大快朵颐时,于章远闲聊道:“原来罗队长也会生病,我以为他钢筋铁骨呢。”   叶星辞嚼着油汪汪、香喷喷的烧麦,回想昨晚罗雨还在夜巡呢,怎么突然病了,“以他的性格,就算脑袋掉一半,也会扶正了陪在九爷身边。”   “可能是突发急病。”宋卓道,“你记不记得,前两年咱在东宫的时候,你非要吃鱼脍,然后染了痢疾。可惨了,都虚脱了,差点没救回来……”   于章远认可他的说法:“好汉也怕三泡稀。罗兄体格好,给他翻一倍,拉六回也趴窝了。”   “行了,吃饭呢!”叶星辞被他们说得食欲不振,只吃了三屉烧麦、两碗稀饭就撂筷了。   因为贪嘴,而未能随太子赴前线劳军、并肩作战,是他毕生的遗憾——那是离从军梦最近的一回。   不过,若没染病,他也许会留在军中,后来就不会揽下护送公主的活,也就不会遇到楚翊……让他重选一次,或许,他还是会吃下那盘鱼脍吧。   回家之后,叶星辞从李太医口中得知,罗雨拒绝了他的问诊,说躺一躺就好了。   叶星辞心生疑虑,踌躇片刻,还是来到正房西边的三间耳房,敲响其中一扇房门。无人应声。等了片刻,他试探着推门而入:“罗兄弟,你怎么样?我不请自入了哦。”   房间的主人是个利索人,整洁得仿佛无人居住。床铺上,褥单捋得没有丝毫褶皱,哪有“躺一躺”的痕迹。   “罗兄弟?”叶星辞俯身朝床下一瞄,又打开柜子,竟空空如也,没一件衣物。他的心陡然一坠,有点发慌,这才看见桌面躺着一张信笺。   展开来,稚拙的笔体跃入眼帘:我之了。   “什么叫‘我之了’?”叶星辞困惑,旋即想通:他应该是想写“我走了”,却一时想不起“走”怎么写。   罗雨不告而别,逸之哥哥该多难过啊!   叶星辞最先想到的是这一点,心里一阵揪痛。他狂奔出屋,挥舞着信笺,对候在外面的于章远等人大叫:“罗雨走了!快,我们快去找他!”   “什么,罗雨走了?!”喊声惊动了刚逛完后花园的姑娘们,她们围上来,都心急如焚,想不通缘由。宋卓没心没肺地打趣,要是自己走了,她们肯定不会这么担心。   “没错,罗雨比你可爱多了。”姑娘们齐齐瞪他。   “是不是得选一个新的卫队长?”宋卓一拍胸口,“我觉得,我能胜任。”   于章远叫他闭嘴,太子那一脚,应该踹他嘴上。   叶星辞让同伴们在城里四处找找,自己快步赶到马棚,得知罗雨没骑马出行。他心里有了数,牵出雪球儿,从后门出府,被闻讯而来的陈为叫住。   “外甥媳妇,等等本官!”   陈为也牵了一匹马,紧随其后。一个多月前,他参加院试,考中了秀才。恰好,府中的老长史官去世,便代任长史。之所以代任,是因为该官职须为进士出身。   陈为急出一脑门汗,想不通罗雨何故离去。   “陈秀才,你再仔细想想。”叶星辞抚了抚马鬃,飞身上鞍。四舅与他并辔而行,蹙眉沉思,猛然抽了口气,伸出四根指头。   叶星辞点头叹息:“是啊。他执行了那个令九爷心碎的命令,不知如何自处。我想,他早就想走了。”   “你成天手不释卷、苦读兵书,现在来活儿了。”陈为一拱手,既真心讨教,又有点刁难的意思,“追踪罗雨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叶星辞瞟他一眼,说已掌握罗雨的行踪。带四舅径直出了城,奔东郊而去,尽量挑树荫走。 第232章 白马的妙用   三伏天,人和日头是冤家,最好避而不见,只有早晚才适合出门。   叶星辞昏沉沉的,从眼珠到脚趾,整个人都被暑气蒸裹着,连手背都流了汗。雪球儿迈着紧凑的小步,嫌地烫脚似的。   路上笼着一层炙烤得发颤的烟尘,热风一吹,尘土和浑身黏汗糊在一处,像披了件浸透沸水的衣服,难受。   走得急,没戴席帽,叶星辞大大咧咧地将衣服披在头顶遮阳。中衣湿透了,索性打赤膊。   “哎呀,王妃光膀子,简直不堪入目……”陈为瞥一眼那日益宽阔的肩膀。   结实的肌肉宛如玉质山岩,一块块紧咬着骨骼攀附生长,正在褪去少年的青涩。再有个一年半载,恐怕彻底没法穿女装了,那场面就像野豹子愣充小猫猫。   片刻,到了东郊“马市”。陈为恍然:“嘿,你小子真聪明。”   “罗雨没骑马,既然要远行,肯定要来这买马啊。”叶星辞刚一下马,便有几个马贩围过来,重金求购雪球儿。还调戏姑娘似的,掰它的嘴,摸它的腿。   叶星辞护住爱驹,使了点小钱,描述罗雨的相貌,打听他的去向。一个脸色发黄的马贩道:“哦,他啊,斯斯文文又冷冰冰的。挑了一头老黑驴,往东去了。”   叶星辞让陈为回城找楚翊,自己则继续往东找。日头越爬越高,罗雨八成会在路边茶摊纳凉歇脚。   他得想个招,在不露面的情况下,让罗雨往回走,叫他们主仆重逢于火热的官道,互诉衷肠。   哎,多美好的一幕!   “诡计多端的外甥媳妇,又有什么奇招儿?”陈为好奇。   “哈哈,不告诉你!”叶星辞纵马扬鞭,向东疾驰。黑发如一团墨染的野火,燃烧于盛夏。   雪球儿一口气奔出七八里,被毛间渗出汗液。叶星辞不再催马,悠悠逛了片刻,终于在一处农户架设的茶摊外,望见一头身姿俊俏的老黑驴。它正探在水槽痛饮,鞍下挂着包袱。   包袱皮,似乎是罗雨的一件旧衣。   谁能想到,绝顶高手会骑驴远行。或许,这是一种行走江湖的伪装。   靠近茶摊,叶星辞下马,将鞍具卸在路旁深草,自己也藏身其中。雪球儿跟着他往里藏,他推它脖颈一把,指指茶摊:“你也渴了吧,去那棚子喝茶。”   雪球儿呼哧呼哧地瞧着他,鼻孔喷着热气,黑汪汪的眼睛似在说:虽说人人都会拍马屁,但听不懂马语啊,而且我没钱。   “不怕,罗雨哥哥会请客的。”叶星辞指指茶摊,拍拍马屁,发出明确指令。于是,雪球儿悠哉地溜过去。高大神骏,通体白如新雪,仿佛炎炎烈日下一道清凉的幻影。   它毫不见外地逛进茶摊,似乎也要喝茶。老板赞叹哪来的宝马,闭目养神的罗雨抬眼一扫,不禁惊呼:“雪球儿?”   他凑近细看,确认是熟人。不,熟马。没配鞍,肯定不是王妃骑来的。   “你怎么跑这来了!被拐卖又逃了?王妃肯定急坏了。”罗雨四下看看,牵过白马,朝老板要来泡茶的山泉饮马。   他望着热浪翻滚的官道,用目光丈量这段刚刚被自己狠心抛在身后的路。踌躇过后,他跨上毛驴,戴起草帽,牵着雪球儿,毅然踏上归途。   叶星辞猫在半人高的草里,汗流浃背,双眸晶亮,笑嘻嘻地看着罗雨从眼前经过。耳边蚊虫嗡鸣,像是赞扬:嗡嗡,小五你可真聪明呀。来亲亲,叮你一口。   “把马送回去再走。”罗雨抽打毛驴,自言自语,“马丢了,王妃就难过。他一难过,王爷也跟着不痛快。没准,王妃还要对王爷狠狠发泄一番,我不能放任这种事发生。”   叶星辞捂着嘴笑。   他回想和楚翊成亲那天,罗雨开心得上蹿下跳,比新郎本人都快活。这男人简单极了,万事以王爷为先。又复杂极了,心狠手黑还不失幽默。   叶星辞目送罗雨远去,自己搭了一辆往顺都送梅子酒的骡车,远远跟随。   他掏银子买了酒,端着酒舀酣畅淋漓地痛饮,放眼画卷般徐徐展开的夏日绿野,十分快意。他跟驾车老伯闲聊,问对方怎么看当今的摄政王。   “啥?射正射歪的,我那偏僻,啥也不知道。”老伯不感兴趣。   叶星辞两腮酡红,抹了抹嘴,用衣摆扇着风,换了一种问法:“你该有孙子了吧?”   老伯说,长孙六岁了。   “那你们村,最近是不是多了个教书先生,开了学堂,小孩子不用付钱就能开蒙?”   老伯点头。   “为何不用付钱?”叶星辞扼要地解释,“因为那是官派的,先生的衣食住行,由官府出。学堂的屋舍,也由官府修。你想想看,连偏僻村子都派了教书先生,足见朝廷用心良苦,不是做样子。”   老伯“哦”了一声。   “派一个教书先生简单,派一千个,一万个可就复杂了。这些,都是那位摄政王主导的。”叶星辞支着一条腿,傲然扬起嘴角,“还有他的王妃。”   老伯不假思索:“挺好,两口子人不错。”   质朴的称赞,如烈酒般流进心里,一串滚烫。叶星辞哽咽一下,嘀咕着“谢谢”。原来,满足是这么容易的事,只需乡下老伯的一句肯定。   车辚辚,日炎炎。   罗雨的驴很慢,叶星辞乘的骡车也不快。从背着太阳走到顶着太阳,天地间热到极点几欲燃烧的一刻,罗雨忽然停住了。   叶星辞跪在骡车眺望,只见一匹高骏黑马,堵住了毛驴的去路。在马上之人灼灼的注视下,罗雨压低帽檐,想装不认识。看一眼跟在驴后的白马,又讪讪地摘下帽子,垂着头,脖颈淌满汗水。   楚翊盯着他,一语不发。   “老伯,你的酒真不赖!”叶星辞谢过老伯,背起雪球儿的鞍具,欢快地追了上去,朝爱人挥手呐喊。   楚翊一愣,继而识破了这一手“白马计”,笑着喊:“慢点跑,臭小子!”又冷瞥一眼罗雨,驱马走进一片柳树荫。   罗雨下了驴,拖沓着步子跟过去,将驴和白马都拴在树上。叶星辞也颠颠地赶到了,撂下沉重的马鞍,喘气擦汗。他没说话,话该留给这主仆俩说。   罗雨躲避着楚翊埋怨痛心的火炭般的眼神,嗫嚅着:“王爷,我……我闷得慌,出来散散心,不觉走出好远。碰见了王妃的马,它还给府里捡了一头流浪的驴。”   楚翊被气笑了,把“我之了”的诀别书甩在他身上,不严厉地责怪:“为了找你,舅老爷都发痧了,在前面的酒肆歇着呢!”   罗雨清秀的脸庞浮起愧疚,终于吐露心声:“最近,我的心情起起落落落落。我知道,王爷一看见我这张脸,就会想起四爷的事。就伤心费神,做噩梦。”   “这与你无关。”楚翊苦笑。   “有关!”罗雨红着眼,一手攥着汗湿的前襟,“看王爷经常难过,我就想,你是不是后悔了?我是不是,不该那样坚决地执行命令?我该多等等,多想想……毕竟,那是王爷的血肉至亲啊!”   “等什么?等他侥幸逃脱,然后继续害我?”楚翊口吻轻松,全然不像今早还被噩梦惊醒的人,“决定是我做的,又不是你。若我身手不凡,就自己去了,可惜我翻尼姑庵的墙都费劲。”   叶星辞擦着下巴的汗,嘻嘻一笑。这些奇妙的记忆碎片,像搭在肋骨的手指,总是勾得他想笑。 第233章 边关生变   “当初,你为何追随我?”楚翊注视忠心的护卫,掷地有声道。   “因为,王爷陪恒辰太子巡边时,斩了掳掠民女的军官。”罗雨的头也猛然昂扬,脸被暑气熏得发红,声音由弱渐强,“还给了我尊严,让我找到活着的意义!我认定,你是明辨是非的好人!”   “我既明辨是非,就不会迁怒于你。”楚翊在树荫下踱步,顺着他的话说,“你一走了之,不就代表我是非不分?这不是骂我吗?”   罗雨无措地摆手,连说不敢。   “自己的伤,要自己长。不是你走了,我的伤就好了。”楚翊定在他面前,温和而坚定的目光盯着他的双眼,“你这样不告而别,我反倒更疼。每次想起这桩事,我会憾恨,我不只失去了一个兄弟,而是两个。”   罗雨咬住下唇,用胳膊挡住眼睛,双肩不住耸动。   叶星辞在微醺中默然旁观,忍不住开口:“罗兄弟,你挑一头老驴当坐骑,是不舍得王爷,想走慢点,对吗?”   罗雨压住哽咽,点点头:“王府就是我的家,我不知该去哪。只能慢慢走,边走边想。”说完,情绪再度翻涌,他又抽噎起来,脸憋得通红。   “走,回家。”楚翊在他头上揉了一把。   罗雨翻身上驴,叶星辞也为爱驹配好鞍,三人顶着酷暑去找陈为。叶星辞纳闷,四舅小小年纪就这么虚了,亏他还有个“童男鉴定”,假的吧。   烈日下,楚翊嘴角挂起金色的微笑,轻声道:“谢谢你,小五,多亏有你。”   “你欠我个大大的人情哦!”叶星辞得意一笑,双颊灿若烟霞,点缀着露珠似的汗。   “好,会还的。”楚翊蹙眉,盯着老婆半露的胸肌,语气泛酸,“你这是在哪喝的酒,还衣衫不整。”   叶星辞遥指前方,骡车激起的烟尘未散,被热气凝在半空。   楚翊相当有危机感,嗔怪道:“万一人家看你可爱,下蒙汗药把你卖了,把你掳进草窠子里欺负了,你哭都找不着调!”   叶星辞撇撇嘴,朝他吐舌头。   “王爷多虑了。”罗雨宽慰,“王妃固然俊美绝伦,但正常人不会产生那种想法。”   “罗雨说你不正常,哈哈!”叶星辞俯在马背,捧腹大笑。   “是啊,我把自己代入进去了,我太龌龊了。”楚翊在颠簸中笑吟吟地自嘲。   “我不是这意思……”罗雨挠挠头,为自家王爷找补,“王爷要是把谁带进草窠子里欺负,那必定有个高尚的理由。”   叶星辞再度爆笑,从没见过有人能把马屁拍得这么可爱。三人有说有笑地往回走,进城了才想起,把四舅给忘了。   **   漏尽更阑,参回斗转。   光启殿仍烛火通明。   这一夏的蚊子格外悍勇,顶着驱蚊的熏香,硬往身上扑。楚翊闭目揉了揉眼眶,又挠挠手背的红包,以朱笔在一封关于继续兴办官学预算的奏折上写道:照准,当精打细算。   权力带来效率,从前要费口舌和庆王商量的事,现在他一挥笔直接批朱。   “九爷,休息一会儿吧。”在光启殿值守的太监悄然走近,将一碗冰镇的绿豆莲子汤放在案头,问他想吃什么夜宵。   “不用。”楚翊端起碗一饮而尽,想道:今晚没和小五一起吃饭,本王不开心了。人一辈子,吃的饭有数,吃一顿少一顿。   近来,他和小五主要做了三件事。   一为,广设官学。   广开民智,是恒辰太子念念不忘的政策。先皇也在做,但还不够。必须让寒门庶族学子的上升通道不被阻断,有渠道入仕,以防宗族势力再度做大为世家门阀,兼并土地,重蹈前朝覆辙。   少年时,楚翊与挚友争辩:“开民智,则酿祸端。民众都学精了,不受官府约束了。”   挚友却说:“开民智,方为盛世。蒙骗百姓的贪官污吏,才怕大家识文断字会算术呢!你想想,若人人开蒙,那他们将来学务农、学打仗、学经商,都要更快。   拿军中的旗语、号令、战阵来说,一个上过学堂的兵,和一个大字不识的兵,前者学得要快百倍,因为他自小就懂学习的方法。如此,整个国家的步子,也就迈得快了,这才是盛世。若一国因开民智而亡,那只能说它该亡。”   楚翊把这些讲给小五,少年惊得合不拢嘴,舌头都被蚊子叮了。   楚翊对他分析:“像南齐,便集权不彻底,尹氏与叶氏世代联姻才保政权稳固。这份稳固,也催生了更多世家。而大昌经过先皇的锐意革新,整顿宗族势力,就少有这种负担。像吴正英这样的寒门帝师,在江南比天上掉金子都稀奇。”   小五听得抓耳挠腮,有点不高兴。   当楚翊说,两姓频繁通婚,容易生出疯孩子、傻孩子和怪孩子时,小五好像更不高兴了,还拒绝他进入被窝。   二为,推行新政。   以翠屏府为标杆,向全国推广,将人丁税并入田赋。只是,起步就遇到诸多困难和乡绅的阻挠。楚翊命各地因地制宜,软硬结合。派已升任户部侍郎的李青禾为钦差,巡视各州府,帮忙出谋划策,二人通信密切。   三为,整修堤坝。   钦天监奏称,这二年冬季多雪,夏季多雨,应整修加固沅江和支流的堤坝,及各地河堤。于是,楚翊又从牙缝里扣出一笔银子,工部已经在实施了。   批完奏折,楚翊的手背又多了两个蚊子包。侧耳一听更声,已是四更天。夜风褪去暑热,送来短暂的清凉。   他伸了个懒腰,命太监通知家人备车,快步走出光启殿,着急回家跟小五钻被窝,却被一道浑厚的声音困住脚步。   “九爷宵衣旰食,真是辛苦。”   楚翊回头笑了笑,原来是禁卫军的王总旗,今夜在宫里职守。   像他这样,掌管数百人的总旗官,禁卫军中还有十几个。与众不同的是,他还有另一重职责:掌控大昌在境外所有的细作和情报。   他官职不高,却深受先皇器重。细心却无功利心,忠贞不二。   楚翊成为摄政王之后,才与其有了正式接触。进而了解到,在南齐国都兆安,和塞北喀留的王城,都有朝廷的耳目潜伏。   寒暄几句,王总旗犹豫一下,道:“卑职平常跟王爷提到的情报,您没对王妃说吧?”   楚翊说,没对任何人提过。   “那就好。”王总旗点点头,“王妃毕竟是齐国的公主,卑职怕引她反感。而且,我们身边,也潜伏着许多伪造身份的齐人,防不胜防。虽说眼下还太平,结为姻亲,互称友邦,但……”   楚翊明白他的未尽之言,问起南边皇宫里有什么动静。   王总旗说,无甚要紧的。   两月前,齐帝啃骨头差点噎死,据说他的宠妃公然叫嚣,要他改立皓王为储。一会儿,齐帝又缓过气来,场面很尴尬。之后,那女人老实了一阵子,日日探望皇后。   “若在本朝,她中午说出这话,晚饭就得在冷宫里吃。”楚翊不屑地挑起嘴角,“还有呢?”   王总旗道:“齐帝身边的道士们频频往郊外跑,似乎在寻风水宝地,为寿宫定穴。”   楚翊一挑眉,有点意思。看来,那块卡住喉咙的骨头,把齐帝吓得不轻。国库亏空之际,却欲大兴土木,看来江南将有一场风波。   他又关心起塞北。   “卑职来这找王爷,就是想说西北的事。”王总旗面色凝重,“近来,喀留的公侯贵族,都在广募家丁护卫。经探查,招募的青壮加起来,已有两万人。”   楚翊悚然一惊,脊背发冷。   这些人,披甲就是兵!   无需怀疑,楚献忠看出且确定,西北边军军需削减,于是野心复燃。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么大的战略调整,果然捂不住。   王总旗看懂了他的担忧,沉重地叹道:“喀留王归顺之后,精减兵马,募兵要经朝廷允许。这些年,他的军队始终保持在两万人左右。现在,他这是私自扩军,心怀叵测!”   楚翊愤恨地攥拳,他就知道,此人畏威而不怀德,迟早要生事!   他感到痛惜,那些本可用于创办学堂、修路搭桥、兴建水利、革新弊政的银子,或许又要白白丢进战火。 第234章 不普通的夜   “辛苦了,王大人。”楚翊心绪翻涌,却面色无波。他在王总旗肩头一拍,快步融入湿热的夜幕。   回家之后,楚翊摸着黑,轻手轻脚地更衣。爬上床,却抱了个空。   我老婆呢?正要燃烛寻找,一道黑影闪过,从背后将他扑倒。伴着灼热的气息,少年刻意压低的声音冲进耳朵:“劫色!老实点,想活命就乖乖配合!”   楚翊忍着笑,对化身采花贼的王妃道:“原来是劫色啊,这么愉快的事,搞得这么紧张,吓死我了。”   “小爷就喜欢你这种已婚人夫。”少年亲了亲他的耳垂,仿佛洒下火种,“呦,耳朵好热,有家室的人还这么纯情?”   楚翊腹中窜起邪火,猛然翻身压住对方,主动配合“劫色”。   本来,因为楚献忠扩兵一事,他心情低落。不仅是今天,近来他一有时间思考,就会觉得憋闷。肩上担子太重,他是王朝的首脑,一个涟漪般的闪念,都会在日后酿成惊涛。   可是,一见小五,便身心轻松,这小子就像一碗苦药后的那块糖。   折腾出一身汗,楚翊端来茶水,又展开折扇。少年呼吸急促,汗津津的臂膀在黑暗中泛着莹润的光泽,令人心醉。   “怎么还没睡,就为劫个色?”楚翊拼命扇风,像在烤肉。   “李青禾来信了,我见你迟迟不归,就先看了。”叶星辞披起中衣,将微微汗湿的黑发拢在一侧,不拘小节地支起一条腿坐着,“里面提到,他现在遇到了棘手事。当地坐拥良田无数的乡绅消极对待新政,表面恭敬和气,暗中阻挠官吏清丈田地,还纠结地痞装成百姓抗议。曲解国策,蛊惑民心。我一直在琢磨对策,所以没睡。”   “愿闻高见。”   “我想分化对手,将敌我对立变为敌人内部的矛盾。”叶星辞语气肃然,全然不像刚被采花的采花贼,“对其中一半乡绅示好,密切接触,却冷落另一半。让他们以为,有一半人私下里在跟官府做什么交易。   然后,再上强硬手段,逼迫被冷落的一半人补缴自新政推行起的田赋,却对另一半人和和气气。   如此,他们就更确信,有的人和官府达成了见不得光的交易。   一旦他们急了,毁谤钦差,就以此为由全抓起来!从重处理!想从轻发落,也简单,按照新政补缴税款。第一个补的,无罪释放。第二个补的,罚做苦役。第三个补的,蹲一年大牢……   这些人必定踊跃支持新政,生怕落后。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等全都服服帖帖了,就放了。乡土之间,维系稳定还要靠这些乡绅。”   冰冷低沉的话音刚落,叶星辞喝了口热茶,烫得抢过楚翊的折扇给舌头送风。他感觉男人赞佩的目光刺透黑暗,灼在他身上。   “小五,你居然在短时间内谋划出这样一番布局,我都有点嫉妒你的才干了。”楚翊赞叹,不忘调戏,“我真幸运,睡到……不,遇到了你。”   “呸!不正经!”叶星辞踹去一脚。   “你最正经,半夜装采花贼。”楚翊抓住老婆的脚腕大笑,旋即正色,“我们现在就给李青禾回信吧,就按你的计策来。”   楚翊在书房燃起烛火,叶星辞为其研墨。楚翊运笔如飞,一心二用道:“我刚刚得知,楚献忠在私自屯兵。”   叶星辞呼吸一滞,捏着墨条的手一颤。他下意识觉得,楚献忠的大胆动作,和自己将西北削减军需一事透露给太子有关。   太子为何这么做?叶星辞苦思,旋即参透:他听说了楚翊的强硬信念,大受震撼,想以后方不稳来牵制北昌的战略布局和发展。   叶星辞泄密的初衷,是为大齐边防所虑。当时,他以为那些省下的军费,会增派在两国边界。齐军也相应的增军需,才能维持平衡。后来才知,楚翊将省下的军费,用来修水利、办官学。   唉,秘密一旦撒手,便不受控制了。   他梦想当个将军,又盼着天下无战事,每个角落都太平,善战之将皆无用武之地。本意是维持安稳的举动,反倒催生了楚献忠的野心。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又涉及到几万边军,当然会引起注意。”楚翊封好回函,平和地面对可能的波折,“楚献忠能咬准朝廷的决策也不奇怪,西北太平十几年,朝廷在安逸中懈怠了。安逸最舒服,可也煎膏炊骨,要人命啊。”   叶星辞内疚地垂眸,又因对方的解释而心下稍安——也许不是太子。矛盾感撕扯着他,令他想去月下裸奔。   “我想过,再把各地的军需用度增回去。”楚翊放下回函,扶住额头,俊朗深邃的眉宇间溢满疲倦,“可是,办事又实在需要钱。军费支出太大了,该节流。明天我给楚献忠发廷寄,敲打他一下。”   “走了,睡觉。”叶星辞吹熄烛火,牵起楚翊的手,往卧房走。   很久以后,他才意识到,那纵马横枪、驰骋万里的沙场梦,从这一刻开始实现。   这一刻,一骑官驿快马踏着月色,嘶风蹬尘而来,直奔顺都城西门。   奔马迅疾的身姿,口角的白沫,和骑使身后飘动的旗幡,昭示着六百里加急的紧迫。   “西北有变,军情紧急——”来人高举传符,嘶哑地叫开城门,驱马直扑兵部衙署。不多时,又一骑快马离开兵部,驰向宁王府。   “王爷!”   叶星辞哆嗦一下,被管家的声音惊醒。他搂着夫君的胳膊,发出抱怨。   “在兵部值夜的一名主事来了,说有紧急军情,要面呈王爷。”王喜急道,“在院外候着呢!”   “请他去书房!”楚翊一骨碌窜下床,胡乱往身上套衣服。叶星辞也慌忙穿衣,边跑边蹦蹦跳跳地穿鞋,也跟去书房。   那主事垂首恭立,脸上挂着汗。   听见两重脚步,他抬眼一瞟,被齐国公主那美若云霞的风华逼得一晃神。他甚至没怀疑,那只是某个身姿颀长的侍妾。只有公主,只有金枝玉叶,才有此等姿仪。   “下官抠脚……不,叩见……王爷千岁,王妃娘娘……”主事语无伦次地施礼。   见自己令对方紧张,叶星辞识趣地闪到屏风后,与楚翊一起聆听军情,心悠悠地悬着。   “启禀王爷。十天前,一伙来自喀留的马匪,约五百人,毁坏并擅越州界的堑壕,洗劫了鹰嘴关旁的一座县城。”兵部主事凝重道,“不仅抢了县库的银子,屠杀官兵和平民,还搬空了粮仓,放火烧毁民居,掳走许多民女。”   “守军都没醒吗?”楚翊声调冰冷,想来神情也异常冷峻。   主事沉重地解释:“正值塞北收麦时节,在城外军营值守的兵士们,大多刚割麦、淘麦多日,身体疲惫。半夜突然被马匪一冲,发生营啸,不战而溃,城门也失守了。待重新集结,马匪已不知所踪。”   叶星辞眉头一蹙。   营啸,俗称炸营,他仅在书上看过,今日居然得见实例。当恐慌漫延,士卒不战而散。一万迷茫的溃兵,也挡不住五百骑兵的冲锋。   “斩了守将。”楚翊斩钉截铁。   主事骇然抽气。   叶星辞也惊讶地捂嘴,不禁代入其中,想象那是自己。是啊,军营不是文绉绉的论道场,军法如山,法不徇情。   面对张口结舌的兵部主事,楚翊冷硬道:“我不是叫你去执行,我只是,说出了我的决定。”   叶星辞又想:将士们忙于屯田积谷,因疲惫而溃散,是因近几月不满饷。主将有失,但情有可原。本来,他们只需操练,无需务农。   心有灵犀似的,楚翊开口解释这一决定:“是啊,现在军饷虽提高了,但不满饷。将士们每日虽照常点卯,操练不减,但也忙于务农、畜牧,还有做买卖的。这些,朝廷也都默许。”   军饷表面提升,日常操练不减,皆为掩盖削减军需的机密。事实上,连甲胄厚度、兵器成色都在暗降,甚至战马的给养也变相调低。   楚翊略做停顿,语调猛然上扬,如一记凌厉的回马枪:“累,战力可以打折扣,哪怕十个人当一个人用。但不能炸营!不能一触即溃!当百姓得知他们供养的军队溃散而逃,心里该多绝望?主将罪不容诛,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没错!”听到这里,叶星辞硬起心肠,也认为主将该杀。   那主事又说起后续:“那伙马匪训练有素,兵器精良,极可能是喀留的骑兵假扮。鹰嘴关知府与喀留王交涉,要求其彻查马匪。对方却极为敷衍,还轻飘飘地说……”   主事为难地停顿,好像下面的话扎嘴。   在楚翊的逼问下,他才道出楚献忠那令人怒火中烧的狂言:“说治下生计艰难,盗匪成患在所难免。今后,他将不再纳贡,请知府转告王爷,让王爷体谅他的难处。”   他娘的,这是欺负楚翊年轻,骑脖子拉屎!叶星辞一拳击向屏风,咔——白皙的拳头冲碎精细的镂刻。   主事一惊。   “反了!”楚翊怒不可遏,拍案而起。   主事又一惊,扑通跪地,仿佛拍的是他的头。他只是个普通的六品官,在衙署值个普通的夜,却摊上这么不普通的事。 第235章 带着老婆去平叛   楚翊留下当地总督、巡抚、知府等人急递而来的奏疏,挥手道:“辛苦了,你回兵部衙门吧。”   待那主事退下,他看向屏风上的窟窿,声音倏然温柔:“手没扎着吧?”   “好疼,你给我揉揉。”叶星辞闪出残破的屏风,笑着伸出手。   楚翊轻揉那泛红的指节,放在嘴边呵气,神情微恼:“楚献忠胆敢妄为,一是欺我年轻,赌我手腕不硬。二是,他咬准边军军需缩减,于是派出部下扮成马匪,试探我的底线。一旦让步,他会得寸进尺。”   “你的底线我都没探,他倒敢探!”叶星辞怒目切齿,“气死我了,得治一治他!”   “你有良方?”楚翊眯起眼笑。   叶星辞一拧腰坐进男人怀里,抱起双臂,审慎地思索。感觉屁股下有点硌得慌,他若无其事地往前出溜一段,继续沉思。   半晌,他有条不紊道:“先不撕破脸,继续叫楚献忠剿匪,限期十日将那数百马匪生擒,押送至鹰嘴关发落。送还掠夺的女子、粮食,赔偿百姓的损失,修筑损毁的堑壕。今年该进贡的马匹、牛羊,一根毛都不能少,而且现在就要!就对他说:朝廷没有体谅你的必要,你既归顺称臣,就该为君父着想,哪有君父为你着想的道理。”   楚翊沉沉地点头:“对付这种强必寇盗,弱而卑伏的人,一步也不能退。硬碰硬,或许打不起来。退一步,战事必近一步。”   次日,朝廷的两道旨意——限期剿匪,即日纳贡,飞递塞北。十多日后,传来回音。   对于剿匪,楚献忠称会做,但需要时间。少则三月,多则半载。对于纳贡,一个字:难。两个字:没钱。三个字:别逼我。   朝廷又发旨意,召见楚献忠。楚献忠托病不来,也不派儿子来。   两番交涉,耗了近一个月,转眼已是末伏。暑气消减,早晚凉爽了,早朝时站位密集的百官不再汗流浃背。   不过,楚翊紧攥的手掌依然密布汗水,那里攥着国之气运。他独坐一椅,聆听诸臣对楚献忠的见解。在几道求稳求安的声音过后,他握住扶手,掷地有声,像在棉花上扎了一刀:   “半步也不退。调兵,调粮,备战!”   御座上的小皇帝点点头,眼中的怯意化作决意。主战之臣群声附和。   表了决心后,楚翊的语气有所缓和:“当然,打不起来最好,我亲自去和楚献忠交涉。若战,必须速战,一战定胜负。一旦久战,陷入胶着,南边恐怕就要有所动作。我们无法承受两线作战,那会耗尽国力。所以,在南齐有所反应前,就要彻底压制楚献忠。”   “王爷睿智果敢。”吴正英率先肯定他的决策,同时担忧,“一旦南齐得知我们在塞北用兵,就算不大举进攻,也会借机夺取流岩城。”   “我考虑到了这种可能性,但我断定,齐帝不敢。”楚翊坚毅的目光扫过群臣,口吻略带揶揄,“大家可能也听说了,前几个月他啃骨头差点噎死。他本就畏战惧死,一心求仙问道。经此一事,更加贪生,绝不会冒险。”   见当女婿的公然奚落岳丈,有的官员面露笑意。   坊间传言九爷惧内,回去恐怕要被公主骂了。他们不知道,九爷哪有心理负担,人家娶的是带把儿的假公主。   早朝过后,朝廷做出决策:增兵调粮。鹰嘴关现有三万守军,再调增三万。相邻州府立刻征召民夫,调运粮草,按战时用度备两个月。   散朝后,楚翊在光启殿与政事堂几位重臣合议细节时,兵部侍郎提议,应从南境调一些打过仗的将领。西北太平十几年,将士缺乏实战经验,曾追随先皇亲征的将领又大多年迈。   楚翊却说,都一样,楚献忠的兵马也没经验。昌齐边境的一兵一卒都不能动,否则就是撅起屁股引诱人家来打。   说完这个比喻,他不知想到什么,耳朵莫名的红了。   得知即将奔赴塞北,或与楚献忠较量一场,小五“呜呼”一声,翻着跟头去收拾行囊,连夜磨枪,要以侍从身份相随。   出乎意料,四舅也欲跟随。   楚翊追问原由,他坦然:“我是个秀才,只能做王府的代长史。我想,跟着你混点功劳苦劳,你这不就有正当理由给我转正了嘛。”   楚翊同意了,但告诉四舅,不能带着小相好听荷。   四舅急了:“你都能带相好,我不能?!”   楚翊笑道:“我的相好是男的。”   “我让听荷也穿男装,当我的书童。”   “一眼小姑娘。”   “哪只眼看的?”四舅怪笑着调侃,“你老婆穿女装,你都看不出来是男的,你那眼都不如肚脐眼!”   楚翊眨了眨两个“肚脐眼”,想不出反驳之词,默许了。   临行前,他将政务托付给政事堂几位重臣,需要他决策的朝廷要务,可飞马递送鹰嘴关。然后,带着小五去向母妃辞行。   二位母妃千叮万嘱,塞北条件恶劣,听说十月就下雪,你可千万别带你媳妇去啊。她花骨朵儿似的美人,经受不住。   楚翊说,好好好,不带不带。转过天,就带着媳妇出门了。   **   一路星夜兼程,愈往西北走,天气愈凉快。   十几天后,当叶星辞困倦地踏上鹰嘴关坚耸的城头时,风中已秋意盎然。这时,江南还没走出暑热呢。   这里是宣州的首府,毗邻喀留州,从前叫喀留国。站在城墙,能望见牧民的炊烟,听见放羊时嘹亮的口哨。这的一只当年羔羊,辗转到江南,能卖几十两银子。   天空苍蓝澄澈,偶有羽翼阔大的鹫鹰掠过,留下悠长的吟啸。数座边军大营星罗棋布,井然绵延,犹如一张捕捉梦想的巨网。   州界的堑壕蜿蜒如龙,横亘于广袤的草原和戈壁。这种堑壕是挖一道深广数丈的深沟,再将挖出的土垒成土墙。每隔几里,便有一座土堡,供巡卫的边军驻扎,也可作烽火台。   “好辽阔的地界,天可真高啊!”   叶星辞头一次目睹壮阔的塞北风光,觉得苍穹高昂,令人心生敬畏。忽然,他被北风里裹挟的沙尘迷了眼,皱着五官,痛苦地转向楚翊:“哎呀——”   楚翊连忙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之后找来清水,叫他洗眼睛。   这些生活化的亲密举动,引得守城卫兵侧目挑眉撇嘴,看向叶星辞的眼神略显鄙薄。   “你看,将士们都戴宽边帽,能挡风沙。”楚翊道。   叶星辞也觉得刚才太亲密了,揉着发红的眼站远了些,认真听楚翊与其他官员将领商谈。   在一众中老年之中,楚翊的年轻俊雅显得格格不入,像鲜嫩多汁的最好捏的软柿子。难怪,楚献忠敢捏他。   负责附近二州防务的总督,本州巡抚、都指挥使,鹰嘴关知府都在。   挂帅的则是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佥事杨老将军,与楚翊一道从顺都而来。兵部管兵马调度,而都督府只管打仗。这位杨老将军曾随先皇征战喀留,打到对方的王城,耳顺之年依然健朗矍铄。   “禀王爷,安泊县守将已处斩。”总督道。   楚翊问哪天的事,得知是中秋之后,容其与家人最后团圆一次才在军前正法。他叹了口气,道:“重恤他的家眷。”   叶星辞稍作回忆,想起是那个部下发生营啸的守将。   “这段时间,楚献忠厉兵秣马。”总督愤恨道,“还不顾信义,擅自扣押我们的商人和货物,逼其家人缴纳高额‘税金’赎人。”   楚翊嗤笑:“干起绑票生意了。”   “他想与下官面谈,下官说,你抗旨不遵,我们无话可谈。待王爷来,自有决断。”   从他们的闲谈中,叶星辞对眼前这片广袤的土地有了更多了解。喀留人游牧为生,男女老幼均善骑射,甚至将自己风干的脐带做成小弓当作护身符。   冬季苦寒,春秋多沙尘。有二成人口,约十五万,定居在王城沙雅。楚献忠的原名很长,气短的人一口气念不完,大意为“神山的雪水滋养的雄鹰”。   名字怪有诗意,叶星辞想。可是,却做出纵兵劫掠的兽行。 第236章 梦想与干饭   十几年前,两国本相安无事,和平互市。是楚献忠屡犯边界,世宗皇帝才决定动手,将对方从一国变作自己的一州。   不知不觉,叶星辞凑得很近。闪着清凌凌的眸子,听位高权重者讲话,显得有点不懂规矩。知府瞪来一眼,他讪讪地往后退。他一路隐瞒身份,没人知道他是王妃。   这时,狂风卷走远方的浮云,露出一座白雪皑皑的山头。阳光之下,如洒了玉屑般晶莹夺目。   “哇,好美的山!”叶星辞不禁遥指远山,“才九月,山里就下雪了?”   这些地方大员都没搭理这个俊美无双却嚣张无礼的仆从,碍于是齐国公主的陪嫁,也不便教训。   出乎意料,王爷竟立即予以回应,温和地笑笑:“那是一座雪山,盛夏时山顶也有白雪。也是喀留百姓的神山,时常对山祈祷。山后,就是沙雅城。别看我说得头头是道,其实我也是初次见。”   “我不信,夏天山头怎会存住雪?”   “高处不胜寒,越高的地方越冷啊。”   一众官员互相交换眼色:王爷对公主的侍卫都柔声细语,看来,他惧内的传闻是真的。   在城墙上逛了一会儿,赴接风宴。   筵席设在总督府署,叶星辞在这居然吃到了马肉!马是战备品,这可犯法!   马肉纹理分明,口感粗糙,油脂很少,不算美味。他还尝了一块马心,一种怪异腥气从喉咙涌上来,慌忙喝酒。结果酒也喝不惯,浑浊辛辣,剌嗓子。   陈为和于章远他们也说吃不惯,只吃猪和羊。   酒过三巡,一班舞姬献舞。叶星辞难以静心欣赏,因为娘就曾是舞姬,他很思念她。   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刚刚上桌的生马肉。片得薄薄的,蘸着姜末、蒜蓉和酱料吃,据说比熟的可口,口感鲜甜。   纠结许久,终究没敢尝试。他怕又害痢疾,错过可能发生的战事。那样,他会成为史书里的滑稽小人物——一个因贪嘴,而两度与梦想失之交臂的虎父的犬子。   散席时,叶星辞紧盯高居主位的楚翊,眯了眯眼,示意自己有事。楚翊了然,挑了挑嘴角,不再与总督等人攀谈,径自回到为他们安排的居所,一处幽静别苑。   刚一进屋,叶星辞就被抱个满怀,夺去呼吸。他推开男人,红着脸嚷嚷“干嘛呀”,用手背揩去嘴角的水痕。   楚翊暧昧地舔了舔嘴唇,“你用那种滚烫的眼神盯着我,我以为你温饱思——”   “温饱思梦想!”叶星辞一挺胸,郑重打断对方的骚话,“我急着找你,是想叫你带我去军营,路上你答应过的。”   “休息一下。”楚翊笑着拥过来。   “你那是正经休息吗?休一回比种一天地都累!”叶星辞捶了他一拳,又拉住他的手,“快走啦!别让那些官员随行,我就想看看普通军士们的生活。”   楚翊带上罗雨,跟总督府的人打了声招呼。在一名总旗的陪同下,便装出城,以官商身份进入军营。   穿行于鳞次栉比的营房之间,叶星辞放慢呼吸,小心翼翼,仿佛走进了一场觊觎已久的美梦。猎猎飘扬的旌旗提醒他,这不是在大齐。不过,哪怕是异乡的梦,也足以慰藉少年的雄心。   他四处张望,巴不得有八只眼。营地里人很多,原本住在城里的将士全部归营备战,统一开伙。   大家都有自己的事。   保养兵器甲胄,修理蹄铁,调配战马饲料。许多伙头兵在梆梆的切菜剁肉,准备申时正刻的饭菜。一天开伙两次,这便是晚饭了。远远的,传来人喧马嘶,是骑兵遛马回来。   这些气息和声音,撩动心弦。一路漫长的颠簸,在这一刻终于有了意义。可是,叶星辞与这里不搭调。尽管每日练武,苦研兵法,但太过干净精致,像一根凌厉却崭新的鞭子。   他观察许久,终于顾得上说话:“九爷,刚才你吃马肉了吗?马是战备品,怎么能吃呢,犯法的。”   楚翊解释,州界两旁这一大片广袤的戈壁和草原曾是战场,至今仍有无数陷马坑。牧民的马偶尔会踩进坑里,折断前腿。腿一旦断了,对马而言,死亡是最好的解脱。然后,它们的肉就会出现在餐桌。   “啊,原来是这个逻辑。”叶星辞恍然,“你怎么知道?”   “恒辰太子讲给我的,他无所不晓。”   叶星辞又说起,喀留人的名字具有诗意。楚翊道:“是啊,他们给孩子取名,偏爱具象,而非‘耀宗’这样的期冀。比如山里的一缕清风,月光照在湍流的溪水上。李青禾的名字,就有喀留的韵味。”   “你按这种方式,给我取个名。”叶星辞边倒着走边笑。   楚翊略一沉吟,轻声道:“心尖上的一滴血。”   叶星辞像被泼了一舀热水,脸倏地红了,肉麻得直搓胳膊。连罗雨都觉得腻歪,抿着嘴笑。   楚翊也想讨个名,叶星辞想了想,嘻嘻地坏笑:“阳光下水淋淋的落汤鸡。”   “好小子,看我怎么收拾你!”碍于体面,楚翊收回了准备去打人家屁股的手。   叶星辞继续闲逛,听见两个士卒聊天,说想念城里的老婆。天杀的马匪,害他们在军营备战,家里的面还没磨完呢。   当然,更多的是光棍。进城时叶星辞就注意到,这里青楼扎堆,被军饷滋养。不过,严禁私设营妓,骚扰民女。   忽听一声号令,叶星辞吓了一跳,接着看见无数伙头兵开始做饭。十人一灶的大锅饭,听说每旬还发一斤酒,一斤熟肉。   他站在一处锅灶旁,好奇地瞧着人家加柴添水。是一种加了菜和肉的杂面面皮汤。品相一般,但闻起来很香。片刻,饭似乎好了。   叶星辞问,能不能给他盛一碗。   伙头兵瞟来一眼,盖上锅盖:“等号令。”   是啊,军队最重纪律和秩序。这些兵书少有的细节,四哥讲过,但他忘了。很多小事,没亲历过,就容易忘。   又一声令下,伍长组织开饭,全军共同进食。霎时间,叶星辞被吸食面皮的呼噜声包围了。见他眼馋,带他们进来的总旗盛来一碗。   楚翊笑了:“你还能吃下去?”   “有啥不能。”叶星辞端过烫手的陶碗,在最近的粗木长凳挤了个位置,嘶嘶哈哈地开吃。   这附近集结了六万兵马,这么多人一起吃面,蔚为壮观。不过,号称十万。据探报,喀留亦集结重兵,搬出家底,号称八万。其实,不到四万。   北昌共六十万常备兵马,分散全国,比大齐多十万左右。和江南一样,常备军只战不耕,只需吃饱喝足参加操练。   另有百万军户,战时征召,都是放下锄头就能披甲执锐的壮丁。有的农民甚至自备鞍马,使用农具随军出征,就为靠军功受封赏。   共十万常备骑兵,五万精锐铁骑。其中四万,布防在西南齐昌边界。   “他娘的,一个个像饿了十天的野猪拱进庄稼地,给老子留点!”一名什长笑骂,部下也哄笑。   叶星辞捧着碗,心生神往:唉,给老子个什长当当也行啊。   军中五人一伍,十人一什。其上有路,一路约百人,长官为小旗。   再上为旗,一旗约四、五百人,分为四至五路,长官为总旗。   旗上为营,一营约一千五百人,分三至四旗,长官为总卫。   营上为镇,一镇约四、五千人,分三至四营,长官为总镇。   在护送公主离开兆安时,叶星辞已规划好,回国就从军。人生目标是当个总镇,总卫也行。再不济,也是个总旗。   然后,他就开始了总穿裙子的生活。   “吃啊,风大,等会儿凉了。”   楚翊的声音令叶星辞回神,继续埋头吃面。人的本质都是贱皮子,丰盛的接风宴他不觉多香,这一碗面汤却想把舌头都吞了。   他想再盛一碗,却发现锅空了,只剩汤和菜面渣渣。   见状,楚翊大笑,给他讲了一个军营干饭技巧:“我陪恒辰太子巡边时,发现在军队里吃饭,第一碗不能盛太满,这样才能抢着去盛第二碗。而这碗务必多盛,因为没机会吃第三碗了。”   叶星辞哑然失笑。这些,四哥从没讲过。他是统帅的参将,不用抢饭。 第237章 传令兵叶小五   “没吃第三碗的机会?”叶星辞端着空碗嘟囔,“像我这种能吃的,不得天天挨饿,都没力气打仗了。”   楚翊却笑道:“真到上战场时,反而不能吃饱。跑不动,脑子还迟钝。也不能喝太多水,你正跟敌人厮杀,结果尿急,会迈不开腿。”   叶星辞大笑。   楚翊说的他都不知道,书里也很少提这些细枝末节。可是楚翊年少时在军营呆过,深知战争不只是运筹帷幄,更是吃喝拉撒。   成败,往往由一连串小事决定。一顿不干净的饭,或许会导致一场巨大溃败。   “拉撒很重要的。”楚翊认真讲起便溺之事,“扎营头件事,就是挖茅坑。须在下风口,远离水源和灶坑的地方。拔营头件事,就是掩埋茅坑。”   叶星辞苦着脸摆手:“别说了,人家刚吃完饭。”   “你全天都处于刚吃完饭的状态。”   叶星辞皱皱鼻子,算是对调侃的反击。此时,他才注意到另一类人。   他们衣衫脏破,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骨架子。在普通士卒吃完后,才默默将锅中剩菜淘走,装在桶里,不知提哪去。叶星辞以为是喂猪,却见有个人边走边用手淘干货吃,被个军官抽了一鞭。   “那是充军的犯人,也叫谪发军,归属罪役营。”楚翊解释,“吃剩饭剩菜,干重活累活。除了在军中干活,有时还帮村民务农,雇金收归军队。”   “让恶人做苦役,算是自食其果了。”   这时,叶星辞看见罗雨咬住下唇,揉了揉头,似乎不适。他一定很讨厌这里的氛围吧,从小被掳到军营为奴,吃尽苦头,背上还烙着战马的标识。   “罗兄弟,不然你先回去休息?”叶星辞温和地看着他,“这很安全,何况我也能保护九爷。”   罗雨怔住了,讶异于王妃的细心,扯了扯嘴角:“没关系,我很好,谢谢关心。”   “谢什么,我们是老乡嘛。”   忽然,又是一声号令。   叶星辞以为今天加餐了,又乖乖把空碗端好。而后才听出,号角声与方才不同。只见这一营的兵士们立即放下手头的活,列队奔赴校场集结。   “啊,有情况!我也去!”   四下脚步杂沓,烟尘四起,叶星辞也抛下夫君,兴冲冲地混迹其中。他徒有雄心,却连号令都听不懂。他羞愧于自己的无知,却也欣喜于从此刻就可以学起。   他才十八岁啊,学啥都不晚。   叶星辞还担心会被撵走,到了校场才发现,他不是在场唯一的布衣,另有二十来个百姓。于是,他挤过去,融入其中。他们瞥他一下,没说什么,却各个神情激愤。   只是挤一挤,不至于吧……很快,他便确定,这激愤不是针对他,而是一个五花大绑的士卒。那人被推上来,垂头接受百姓唾弃。看来,是做了害民恶事。   为显合群,叶星辞也跟着轻轻“呸”了一下。   那士卒被推搡着押到一片空地,颓然跪下。其主官当着整齐列阵的将士们,宣布其罪行:“罪兵张三,奸淫民女,祸乱军纪。判军前正法,即刻处斩!”   叶星辞身边响起“呜呜”的哭声,是一个女子掩面而泣。他这才明白,原来这些百姓都是她的家人,今天来监斩。   他心下一阵哀戚,蹙眉紧盯高高举起、寒光闪动的刀刃。   咔——人头落地,混着鲜血沙尘滚动。   “杀得好!”全军振臂,呼声激荡在校场。接着齐呼军歌:“碾我为痕引同袍,燃我为炬照太平!”   叶星辞浑身战栗,胸膛热血澎湃,也随之喝彩。杀得好!都说乱世兵过如篦,而盛世就该这样带兵。   边军虽久疏战阵,还发生了炸营这样大损士气的丢人事,但军纪井然,令行禁止,绝非楚献忠手下不懂仁爱忠恕之道的匪兵可比!   叶星辞敢肯定,那老小子只能得意一时,不久就会再度臣服。   当年,恒辰太子带着少年九叔在南北巡边,严明军纪,斩杀数个劫掠齐国民女的将领。他的铁腕举措延续至今,人死魂在。此等天道无亲、砥节奉公的品质,两国共通。   而他的九婶,在这一刻决定原地从军。   当不了齐军,就当昌军,都是为民而战。身边哀泣的女子,远处被掳走的女子,都是他这个“绝后”之人血脉相连的姐妹!   既然这支军队优秀,便加入其中,以彼之坚韧磨砺己之锋芒。   而且,他在异国从军,也能更好地维系和平。待平定了楚献忠的野心,天下就不会再出乱子了,一定不会。   “尔衣尔食,皆出于民!敢欺压黎民,严惩不贷!乡亲父老,也会以你为耻!别人战死了,何其壮烈,家里还有钱粮抚恤!你叫自己人砍了,父母兄弟一辈子抬不起头!”   一名总镇训话过后,随着号令,阵列散去。有人收尸,有人用黄土掩盖地面的血迹。监斩的百姓,领了粮食和赔偿,相携离去。   “军爷,打听一下募兵处怎么走。”叶星辞毫不拖延,真要原地从军,拦住一名士卒,“还招不招兵啊?我想——”   “我知道啊,跟我打听。”一道清冷男声悠悠打断他的话,是被抛在脑后的“丈夫”。   “哦,那你说吧,真能显眼。”被拦住的那小卒朝当今摄政王丢个白眼,快步回营了。   楚翊不以为意,笑着踱过来,问老婆真想从军?别指望一入行就做将军,只能当小兵哦。   “无所谓。”叶星辞环顾校场四周的营房,“老子今晚就睡这了,跟这些军士大哥们挤一挤,今后同吃同住。”   楚翊的脸倏地一黑,像被乌云砸了:“胡闹,那我呢?”   “你也可以挤一挤嘛。”   “别挤了,容易出事。”罗雨小声表露担忧,“夜里,王爷和王妃挤着挤着,别人也想加入,可怎么办……”   “听见没?”楚翊凶巴巴的,“罗雨这个危机意识,就很到位。”   “他只是幽默一下。”叶星辞堆起温软的笑意,央求楚翊陪自己去募兵处。他知道,一个齐人很难在异国从军,除非有王爷的引荐。   楚翊拗不过,只好请总督府的人帮忙,给老婆入了军籍。不过,是做他的传令兵。   叶星辞拿到了自己的名牌,上书军士姓名、身份、籍贯,及所属建制。他的籍贯为顺都,建制划在顺都城外的兵营。   “传令兵叶小五……”他摩挲木牌上干透的墨痕,将之挂在腰间,朝楚翊弯了弯眼睛。   “你开心就好。”楚翊柔声道,“你是第一个,在大昌从军的齐人。”   接着,传令兵叶小五从兵曹、胄曹那领了佩刀和盔甲。不过,兵器他又还回去了,他有自己的长枪和佩剑。   那盔甲是一副新打的鱼鳞铠,而且是全甲。掩膊、身甲、胸甲、裙甲等,加起来足有六十多斤。乌寒铁光与夕阳相映,刚柔兼济。   少年捧在臂弯,用看爱人的眼光痴痴地端详。私藏甲胄是重罪,他从未有过这么一身全甲。虽然他是太子身边的武官,也只有轻甲而已。   他一回到住所便披甲,戴起头鍪,步履沉重地在屋里走动,不时摸摸护心镜。   铠甲衬托下,那风华绝代的脸庞愈发英气,神采飞扬。悍腰和腰裙箍着劲瘦的腰肢,勾魂摄魄。   “很沉吧?脱了,作战时才穿呢。”楚翊有点心疼。除了在床上,小五就没被重物压过。披全甲辛苦,连肩膀都会磨烂,直到出茧。   少年摇摇头,居然提枪去院中操练枪法。动作较平时略迟缓,但依然骁勇刚猛,搅乱了一地夕阳。   楚翊斜倚在檐廊,难以置信小五有此等膂力。能披全甲作战的都是勇士,还能保有一定敏捷,更是千里挑一。   “哎呦,真是英姿勃发。再过两年,我就彻底压不住你了。”楚翊面露忧色,在长枪破空的飒飒声中调侃。   少年扬眉一笑,一枪刺破暮色,钉进一株桃树。又猛一打旋,裙甲绽如铁花,枪尖搅得树干迸裂。楚翊看得身上发疼,击掌喝彩:“好!”   落日似乎眷恋其英姿,迟迟不肯西坠。终于,夜幕漫起,小五也折腾累了。蘸着韭花酱啃了几根水煮羊排,便早早睡下。 第238章 听说我卖沟子?   楚翊则熬夜看邸报,回公函,又给李青禾回信。   小五那套对付乡绅的计策奏效了,李青禾又奔赴其他州府,继续助推新政。还在信中写,听说要去的地方有一种很好吃的点心,他会驿传至鹰嘴关,给王爷尝尝。   楚翊深深动容。   李青禾始终感念他的知遇。其实,发掘到这样的能臣,又何尝不是他的造化。   洗漱一番,楚翊疲惫地摸上床,习惯性地去搂枕边人,触手竟一片冰凉坚硬!什么玩意,我老婆呢?   “呃——”他吓一激灵,睡意全无。在黑暗中定睛细看,小五竟一身甲胄,直挺挺地躺在那!一瞬间,楚翊还以为自己来到某个将军的墓室,四周阴气森森。   “臭小子,要把你夫君吓死吗!”   “喊什么……”少年悠悠转醒,扶着头鍪和顿项艰难地侧头嘟囔。   他闪着明眸,朝楚翊嘻嘻一笑:“我喜欢这身盔甲,这样穿着睡觉,有一种‘男儿到死心如铁’的壮烈氛围。”   “可是我的氛围没了。”楚翊嗔怪,“快脱了,好好睡觉,多硌得慌。”   “不脱。”叶星辞“哗啦”翻身,改为侧躺,“我喜欢这种感觉。冰冷的铁甲,裹着我火热的心,提醒着我生命没有荒废。”   楚翊无奈地笑了,用白缎子面的薄被盖在这身盔甲。嚯,更壮烈了。暧昧的被窝,变得庄严肃穆。   叶星辞顶着不适感继续睡,听男人嘀咕:“我想亲亲你,怎么办?”   叶星辞戳戳头鍪下露出的面颊,“亲这里。”   “摸摸呢?”   “摸手吧。”他将裹着臂甲的沉甸甸的胳膊砸在夫君腹部,对方冷嘶一声。   “哼,我又不是看手相的。”   叶星辞哈哈一笑,扑在男人身上,吻住对方的唇。正准备做一回骑兵,颠簸半个时辰,楚翊却说别压了要吐血了。   “明天我弄一身绝好的皮甲给你,轻便又结实。”楚翊道,“你使枪,不能穿得笨重。”   叶星辞连声说好。在楚翊的劝导下,终于卸了甲,好好睡觉。   **   与楚献忠的会面,定在州界一座临时搭设的大帐。双方约定,各带百人。传令兵叶小五,自然是其中之一。   那天风很大,扬尘裹挟着一场秋雨,空气中充斥土腥气。   出发前,叶星辞用白玉簪将发丝半束,对镜穿戴楚翊送的皮甲,系上暗赤色披风。甲面漆黑光泽,有着漂亮的纹理。只有十多斤,却极为坚韧,经得起刀砍枪刺。用料为珍贵的鼍皮,鼍也作“鳄鱼”。   这一袭深色,衬得肌肤润泽如玉,一看就没被风霜吹打过。   “这身甲真漂亮,居然还显腰身。”于章远赞叹,“你好像又长高了。”   宋卓兜了两圈,摸着下巴打量:“我要是九爷,就不带你去,免得你被蛮夷抢走。”   叶星辞白了他一眼:“我能保护自己,还能顺便保护九爷。”   “咦,我突然想到,你要是女孩,没准儿能做太子妃呢!”宋卓想了想,撇撇嘴,“不对,侧妃,正妃是令妹。”   于章远叫他闭嘴,一天天缺心眼似的。在东宫时还凑合,离家越远心眼越少,全当马粪排在路上了。   宋卓反呛:“你总跟罗队长混在一起,嘴越来越毒,成天拿砒霜漱口吗?你倒学学人家的本事,别光动嘴。”   司贤则一如既往的好色:“听说喀留民风开放,看对眼了,往草丛一钻,就……呵呵……”   这有什么,我和逸之哥哥也那样过,叶星辞想。   “你们说,会不会有姑娘看上我,把我拖进草丛?”司贤憧憬着。   谁料,平日话最少的郑昆一鸣惊人:“然后,姑娘一掀裙子,比你都大。”说完,笑着跑了。   叶星辞捧腹大笑,追着对方打,却被宋卓的话拖住脚步。   “叶小将军,这几天有些关于你的传言,你听说了吗?”   于章远用手肘怼宋卓,低声叫他别瞎说。后者却说,叶小将军有权知道。   叶星辞脸色顿然冷峻,眸光凌厉,逼问怎么回事。他终日陪在九爷身边,不像他们四处乱逛,很多杂事都不晓得。   宋卓挠挠头,支吾道:“其实也没啥,挺多人说你是王爷的男宠。这次来塞北,是混点毫无危险的军功,好回去封官加爵。”   没啥?叶星辞心里轰的一下,像挨了一记烧红的重锤。他双目怒睁,厉声喝问:“谁说的?!”   “挺多人。”   叶星辞气得发抖,想混功劳回去当官的是四舅,不是他啊!说他贪图禄位倒还好,真正刺痛他心灵的,是那个身份——男宠。   以色事人?   然而,更大的打击还在后头。宋卓索性一股脑全说了:“有人说,你是江南来的一朵娇花,靠卖沟子获得荣宠。”   “我——”叶星辞气得眼前一黑,差点抽过去,泪水夺眶而出。他有脑子,他不是卖沟子的!他狂怒难抑,原地踱步,孩子气地用手堵着双眼哽咽。   真是奇耻大辱!   “气死我了,凭什么这么说我!沟子沟子,我要把他们揪出来,砍得满脸是沟——”   须臾,他脚步一顿,神态如常,只是双目赤红。他再次开口,格外平静:“这不怨人家。”   四个属下一怔。   “是不是觉得,我太大度了?”叶星辞坦然耸耸肩,“不,我非常在意。不过我明白,人的眼光都有局限。我自诩有几分才能,也的确做了不少事,还给李大人出谋划策呢。   可是,别人又不知道。人家只看见,一个小白脸整日跟着王爷,能吃能喝不干活,还整一身花哨的鼍皮甲。我要是总督府的人,也觉得这小子是邀宠谄媚之徒。   我该做的,不是恼羞成怒去揍人,而是证明我行!我有勇有谋,不是以色事人的孬货!绣花枕头!古今成大事者,哪个不是毁誉参半,必须荣辱不惊,乃至唾面自干。我连这点委屈都咽不下,还当什么将军?恐怕,吃个败仗就要抹脖子喽。”   这一年半在外闯荡,当寡妇做尼姑,嫁这个嫁那个,成了亲又暴露牛牛,几番与庆王过招……他学会了沉着。发过脾气,就要去找解决办法。   “我不责怪别人,也不责怪自己,我要证明自己!就从此刻起。今日与楚献忠会面交涉,也许就是个机会,我会把握住。”   叶星辞淡然自若,双拳暗握。他娘的,还是好气哦!气死啦!但他压制得住。他捋捋鬓发,在兄弟们崇敬的目光中从容一笑。   究竟哪被人误会了?罗雨也终日陪伴楚翊左右,也是“小白脸”,怎没人说他是男宠?   “小五,本王的传令兵呢?”刚结束与总督密谈的楚翊迈进门槛,寻找老婆的身影。   叶星辞狠狠瞪向男人,没错,就是这些两口子般(也的确是)的日常相处,和楚翊的眼神!对,眼神!   堂堂摄政王,看谁都温和而不失威严,仪态万方,端庄贵重。看自己时,就像街边饿了三天的大黄狗,一种呼之欲出的饥饿感。   那是鸟儿在渴望天空,鱼儿在渴望清溪,牛儿在渴望沟子。   “怎么这样看我?”楚翊扬起嘴角。   于章远他们交换眼色,默默退出。   叶星辞一振披风,乜斜男人一眼,说了“男宠”的流言,“人家以为,我是卖沟子的。”   楚翊两腮绷紧,压抑着怒火安慰他,誓要查清谣言的源头。   “不用,没必要。”叶星辞走近桌旁,从容地倒了杯茶,“我自会展露锋芒,斩碎流言。”   随即又颓然,“人家没看错,我跟你的确是一张床上的。而且,我不是卖沟子,是白给沟子。”   作为男人,终究还是有点咽不下这口气。都怪楚老四给他下药,害他城门失守,然后又从敌军的反复入城中体会到乐趣……   “什么卖不卖的,你是无价之宝,夫妻间哪有这样说话的!”楚翊将他揽进怀里,轻抚他的发丝。本想说摸摸头就好了,出口却是:“来,摸摸沟子就好了。啊,嘴瓢了。”   “走开走开!”叶星辞推开男人,郑重地提出要求,“从今天起,不许再用暧昧的眼神看我。只当我是传令兵,不是王妃。我哪没做好,尽管依军法处置。”   楚翊问,什么叫暧昧,那分明是欣赏。   叶星辞竖起一根食指,直截了当:“就是那种,哈喇子要从眼睛流出来的眼神。你小子,前脑负责思考,后脑负责睡觉。只要一见小五,牛牛占据全脑。”   楚翊双耳腾地红了,张了张嘴,无言以对。他喝了口茶,突然喷了,大笑出声。 第239章 针锋相对   直到三个时辰后,楚翊一袭华服金冠,玉立于州界与楚献忠会面的临时行辕前,仍时不时笑一下,显得来者不善。其实,只是在笑老婆的“打油诗”。   叶星辞提枪紧随,身后是陈为和好奇观望的属下们。   大帐兀立草原,如绿毡上一枚孤独的杂面包子。楚翊拒绝前往沙雅城,楚献忠又不肯来鹰嘴关,所以才有了这处行辕。   一射之地外,旗幡招展,上万兵马严阵以待,以保无虞。喀留那边亦是如此。什么只带百人,傻瓜才信。楚翊敢仅带一百人来,楚献忠就敢把他扣下。   “宁亲王驾到——”一个异族装扮的武官高声通禀。显然,楚献忠已在帐中。   卫兵列队两旁,罗雨冷着脸率先进帐,确认安全后,才将楚翊请入。   叶星辞感到脚下一软,发现地面铺着一种花纹曼妙的羊毛地毯。崭新的毡布和皮革气息扑鼻而来,两排矮几罗列左右,左侧已坐满了喀留官员。香炉青烟袅袅,瓜果点心散发着清甜。   正中一张主案,被一个须发半白的华服老者占据。他轮廓深邃,眼睛几乎被眉骨盖住。发丝编成繁复的发辫,缀有点点珠宝,像一棵寺庙里的许愿树。   叶星辞上回见此人,还是世宗皇帝的丧礼,老家伙哭得情真意切鼻涕冒泡。才一年多,就起了异心。   见皇叔驾临,楚献忠丝毫没有让位的意思。他打量年轻的摄政王,故作病歪歪,以主人的口吻笑道:“九王爷来了,快坐。恕本王旧疾复发,有失远迎。”   楚翊没动,似笑非笑负手而立。若在旁落座,就被压了一头,还未交涉气势便输三分。   楚献忠比约定时辰早至,重新布置并占据唯一主位,就是想给他难堪,试探他的性情。他咽下这口气,便有更多的气等着他受。   “尊驾怎么没与本王商量,就自己上座了。”   “老夫年纪大了,又生着病,不便挪动。”楚献忠操着一口流利的江北官话,“你我都是亲王,不分高低,何必在意区区座次呢。”   “只有一人,能坐得比本王高。”楚翊朝上一拱手,“便是当今圣上。”   “老夫累得动不了啦。”楚献忠不动如山,笑眯眯道,“我从王城赶到这,花了六天。你从鹰嘴关而来,不过两三个时辰。你年纪轻轻,就体谅我一下。”   再怎么着,楚翊也没法一屁股把对方挤开。叶星辞想,至少得让楚翊和这老小子平起平坐。他扫过一众随行者,心里一动。   他拽过四舅,上前一步,落落大方道:“喀留王爷,卑职认为,该由这位大人上座。宁王府长史陈大人是九爷的舅舅,论辈分,比您大。敬长,义也。”   陈为整整衣襟,不禁叹服于外甥媳妇的急智。   不给长辈让位,是为不义。楚献忠愣了须臾,悻悻然起身,对陈为略一抱拳,之后同自己的随从一并坐在左侧,端详着叶星辞。   他没认出,这俊美少年便是当初混在一众妃嫔中守灵的齐国公主。他哭得如丧考妣时,少年正在后面挤眼泪,往脸上涂口水。   楚翊嘴角带笑,在右首落座。叶星辞持枪立于其后,感觉许多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似乎在说:呦,这小子反应挺快。   陈为高居主位,有点紧张。说了句“你们聊”,便不再开口,顾自喝茶。   “本王今天想说的,和你曾和圣旨中读到的一样,且不会动摇。”楚翊率先出声,不卑不亢,“擒获马匪,赔偿百姓的损失,并立即纳贡。今年的三千匹战马,两万只羊,十万斤羊毛,一丁点都不能少。”   “好,先说头件事。”楚献忠的神情颇为真诚,“剿匪,正在剿。喀留地广人稀,尚未查到马匪踪迹。”   砰——楚翊自袖中掏出一块蹄铁,丢在地毯正中。   他的目光比铁更冷,一上来便撕破脸:“这是被射杀的马匪坐骑的蹄铁,是你军中之物吧?不如,在眼皮底下找一找。是哪个将领治军不严,纵兵劫掠。”   楚献忠愣了一下,喀留世子和部下也都目光闪烁,透出心虚,像刚把屎拉在了裤兜里。   楚献忠平静道:“或有人污蔑,容我细查。”   楚翊轻嗤一声。   这蹄铁是他命人伪造的,为了在交涉中给对方施压,且将来师出有名。他清楚,楚献忠不会查,也不会交出任何一个马匪,送回掳走的民女。   “至于纳贡,恕难从命。”楚献忠继续故作真诚,还为民请命,“去岁有多冷,九爷也知道。牲畜冻死无数,繁殖不旺,民生艰难。喀留百姓亦为大昌子民,万岁仁善,何故椎肤剥髓,针头削铁?”   楚翊一针见血地驳斥:“可是,权贵却有闲钱广募壮丁,为你扩充兵马。你为何不用这些钱粮,来改善民生?据我所知,今年你还增加了赋税,针头削铁的是你!”   楚献忠被噎了一下,不得寸也想进尺。他撕破笑脸,狂妄道:“想让本王纳贡,可以。将鹰嘴关划入喀留州界,由本王治理。否则,就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氛围剑拔弩张。   罗雨险些拔刀,被叶星辞按住手腕。   楚翊目如死水,沉沉注视着对手。看来,楚献忠铁了心反叛,断定他为了南境稳固,不敢贸然用兵。就算开战,也很快便会妥协。   “楚献忠,你很会把握机会,但你把握不了我。”楚翊从容一笑,“言尽于此,唯有一战。”   他霍然起身,朝帐外走去,却被刺耳的话栓住脚步。   “这就走了?年轻就是沉不住气,还未交锋,便气短了。”楚献忠怪笑。   当会谈破裂,便无所顾忌。叶星辞也不再客气,呛道:“是气短啊,这里空气污浊,得出去才能呼吸到新鲜的。”   楚献忠未将这毛头小子放在眼里,继续揶揄楚翊:“你刚做了几个月摄政王,就决然用兵,不顾境内民心思定?”   “民心思定,却不软弱。好战必亡,忘战必危。”楚翊不屑回头,迎着帐外卷入的秋风而立,绛红的团龙袍飘动如火,“你不必多虑,百姓刚开始议论战事,我便得胜还朝了。”   “想战便战吧,你不是早就整兵备战了吗?”楚献忠又寻衅,胡子乱颤地说道,“你年纪轻,野心却重,向来钟爱斗争。为了争摄政王,还有一个绝色佳人,逼得两个兄长出家的出家、上吊的上吊。为了权力和女人,连手足亲情也不顾,还好意思在圣旨中对本王大谈忠恕之道和礼义廉耻?笑话!”   楚翊猛然回身,死死瞪着对方,嘴唇苍白发颤。这话如锐利的铁钩,勾起沉在心底,仅在夜晚浮现的梦魇。   见他被刺痛,楚献忠开怀一笑。   叶星辞亦心如刀绞。他瞧出来了,楚献忠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要搅乱敌人的心。哪怕叫楚翊失眠一回,急躁激进一回,也能为战局添一丝胜算。   可恶的老狐狸!   “道听途说,德之弃也。”叶星辞抢步护在夫君身前,银枪一顿,不紧不慢地抢白,“瑞王出家,是因兼并田地,贪得无厌。庆王遭贬自尽,是因结党营私,污蔑帝师,侵吞内帑。九爷能获得美人青睐,坐在这个位置,恰恰是因为他不争,行端表正。尊驾贵为亲王,说起话来,倒像村头搬弄是非的长舌妇。”   楚献忠老脸一黑。   年约四十、身材魁梧的喀留世子拍案而起,发辫上的宝石当啷作响,怒指少年:“你算哪根葱,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   “我是九爷的传令官!”叶星辞亮出腰牌,凌厉地瞪视对方,“喀留王敢指摘皇上,人人可责,我怎么不能说?”   “你——我父王何时指摘皇上?”   叶星辞不屑一笑,铿锵道:“摄政王是皇上钦立,令尊公然诋毁九爷,就是侮辱君父识人不明。圣人云,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楚献忠老脸更黑。喀留世子不甘地切齿,败下阵来。楚翊抿起嘴唇,饶有兴致地欣赏心上人即兴骂人的英姿。 第240章 舌战群敌   又一文臣模样的人款款起身,拱了拱手,有礼笑问:“说到‘君父’,那么,敢问君父是否该遵天道?”   “那是自然。”叶星辞冷眼斜睨对方,看看这是挖的什么坑。   那人狡狯地眯眼,顺势说道:“‘天之道,利而不害。’天子该顺应自然,不与万物争利。我们部族本自成一国,自由自在地牧马放羊,受雪山神明眷顾。这‘君父’,是后来才加于我等。我们不再纳贡,是上承天道,下顺民心。”   楚献忠微笑点头,整了整衣袖上点缀的兽皮。   “还有脸说!”叶星辞喷出一声冷笑,从对方挖的坑上一跃而过,“是喀留先违背天道,军纪废弛,‘自由自在’地打草谷,常年侵扰边界百姓。世宗仁皇帝隐忍几年才出兵,平蛮攘夷,还民安宁。以有道伐无道,这才叫顺承天道!替天行道!”   他的声调愈发激昂,犹如在用言语狂扇对手的耳光。那人气势颓靡,回了句“年少无知,无理取闹”便坐了下去。   一旁的楚翊挑起嘴角,曾与王妃激烈交锋过的陈为也频频点头,似乎在说:你们惹他干嘛,吃点啥不好,非吃瘪。   作为随从的督抚的属官都难以置信,原来王爷身边这花瓶似的传令兵竟如此机敏,慧心妙舌。   喀留人愈挫愈勇,又一官员起身挑衅,顺着叶星辞的话往下说:“先皇文武兼备,实为一代雄主,当年我等甘心臣服。而且,我们王爷与先皇以兄弟相称。如此,九爷该敬我王为兄长。何故始终不见施礼,反倒冷言冷语,难道是目无尊长之人?”   说罢,得意一笑。   刚刚落败的几人也一扫颓丧,拾回笑意,像在说:看,我们几个真厉害。   好犀利的挑衅!叶星辞眯了眯眼,淡然应变:“凡事讲先来后到。九爷先成为世宗仁皇帝的弟弟,喀留王是后来的,该尊九爷为兄长才对。”   那人张口结舌,还想说什么,被楚献忠剜了一眼,似在说:可闭嘴吧,再说下去我成他孙子了。   忽然,楚献忠的另一部下想到折辱他人的妙语,脸上挂起卑劣的笑:“好啊,凡事讲先后,人亦分尊卑。我王身份贵重,为先王嫡长子,九爷又是何出身?生母不过一洒扫宫殿之宫女。若非近年变故迭生,焉能代行皇权。”   其余人发出嗤笑。   叶星辞心里一怒,攥紧拳头,看一眼楚翊。后者面不改色,只是喉结微动。   叶星辞明眸一转,笑吟吟反驳:“谈尊卑?好啊。九爷可是一落地就姓楚,喀留王自诩贵重,怎么人到中年,忘祖背宗、抛却父姓,也改姓楚了呢?”   “这——”   “闭嘴!全闭嘴!”楚献忠的脸臭得像一团猪下水,喝令部下不许再开口。说一句,他就多挨骂一句。再舌战片刻,他就被骂死了。   见无人再敢应声,叶星辞提枪环顾一周,总结陈词:“九爷来跟你们谈,不是怕你们,而是为喀留百姓着想。妄动干戈,劳民伤财。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既然你们不知好歹,那就走着瞧吧。”   说罢,他看向楚翊,从爱人眼中读出莫大的赞赏和肯定,开心极了。二人并肩朝帐外走去,身后却又有人出声:   “九爷真是体面,自己不开口,任凭一个无名之辈在这摇唇鼓舌,难道麾下无人可用了?真可怜。”   原来,喀留世子憋了半天,终于又想到吵架说词。不说出来,晚上都睡不好,恨得直踹被窝。   叶星辞爽朗一笑,干脆回敬:“我才十八岁,刚刚从军。只是无名,又不是无能。而且,连个无名之辈都辩不过,那您又算什么?真可怜。”   于章远等人都暗暗朝他竖起大拇指。   喀留世子差点背过气,这时,他身后一个外表魁梧而粗蛮的武官邪邪一笑:“这位漂亮的小兄弟,原本是做什么的,嘴这么厉害。”   说着,他嘬了下牙花子,还故意用舌头顶了顶腮帮,十分淫猥。叶星辞看不懂,还以为他吃肉塞牙了,只觉怪恶心的。   楚翊却脸色骤变,陡然拔出罗雨的刀,朝那男人丢了过去!众人俱是一惊!   短刀在空中旋转疾飞,叶星辞反应迅捷,朝前一扑,一把抓住刀柄。随后解释:“吓一跳吧,哈哈,王爷给你们露一手。”   他将刀还给罗雨,望着楚翊被怒火灼得赤红的双眼,低声道:“别冲动,小心落人口实。干嘛呀,突然表演飞刀。”   楚翊用看死人的眼神剜了那男人一下,阔步离开大帐。叶星辞紧随其后,却听喀留世子挑衅道:“这小兄弟身手不凡,不如与我的部下较量一番,大家点到即止。”   楚翊回眸低喝:“万万不可!”   叶星辞固然想出风头,但这是不必要的冒险,万一对手不守规矩,突下死手怎么办?战事在即,他不能在这无意义地负伤。要伤,也是在战场。   可是,不应战又显得怯懦。   叶星辞正苦恼,瞥见地上有一块手掌大的黑石。仔细一看,那本是两块石头,只是被泥土粘连在一起。   “好啊,那就较量一下。”他俯身捡起石头,朝那武官勾勾手。   对方以为他应战了,兴奋地提刀出帐,说要教他做人,一看就是个莽撞人。楚献忠等人也跟出来观战,都围在大帐前的空地。   见楚翊急了,叶星辞狡黠地挤挤眼,用唇语道:瞧我的。   “这是我麾下最刚猛的勇士,名叫昂烈,能举五百斤的鼎。”喀留世子面露得色,抬手对众人介绍,“使一柄百斤重的马刀,所向披靡,无往不利。”他点点叶星辞手中长枪,“对付你的绣花针,绰绰有余。”   之后,用喀留话朝那昂烈说了些什么,或许是叫他好好发挥,别给自己丢人。   男人坏笑,猛一点头,提刀迎战。他浑身肌肉虬结如乱石,几乎破衣而出。刻意剃秃的两鬓纹有两条黑蛇,发辫拢在一起扎于脑后,像个气势逼人大毽子。   “且慢。”叶星辞退了数步,拉开距离,大声道:“我身上有伤,不便交手。可是不露几手,又恐被尔等瞧不起。不如,就比硬气功。”   说罢,他高举手中石头,展示给众人。   “看好了!嘿啊——”   伴着一声暴喝,石头重重地朝额头拍去,应声断裂。楚翊也跟着捂了一下头,惊得魂飞魄散。   然而,叶星辞毫发未损,只是额心微红,沾了点土。他拂了拂脑门,抱拳道:“见笑了。”又得意地朝夫君挑眉。   昂烈一愣,回头瞧瞧上司,不知所措。随即恶声恶气道:“哼,区区小把戏,我才不跟你比。”   “哦,你不行啊?没事,不用勉强,身体要紧。”叶星辞无所谓地耸耸肩,看向楚翊,“九爷,我们走吧,他比不了这个。”   兄弟们都围上来,啧啧称奇,问他啥时候学会的铁头功。云中拍巴掌,高手啊。   “站住,谁说我不行?!”昂烈五官扭曲,也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掂了掂,大喝一声朝额头拍去!   砰——石头纹丝未变,脑门绽开血花。   男人魁梧的身躯晃了晃,用力眨眨眼,摇了摇脑袋,宛如烈酒上头。在场的喀留人都发出失望的叹息。   这些叹息,刺激着男人的求胜欲。他目眦欲裂,口中发出一阵狂吼,猛地抡起胳膊,又朝脑袋“哐哐”砸了两下。   接着,整个人跌坐在地,翻起白眼,血流满面。   就这,还教我做人?叶星辞扑哧一笑,善解人意道:“不行别硬来,受伤了吧。没事,我们再比点别的。”   “勇士”昂烈晃晃荡荡地爬起来,抹一把脸上的血,半晕半醒道:“比什么?”   “比胆量!”叶星辞垂眸往地上一扫,快走几步,捡起一团干马粪。掰了一半,丢给对方,“我敢吃马粪,阁下敢吗?看谁吃得快,开始!”   说着,作势将马粪送到嘴边。   昂烈生怕他又获胜,饿了三天似的将马粪塞进嘴里,嚼吧嚼吧咽了。噎得直抻脖子,又恶心得干哕。   附近拴着的马匹全都看呆了。   叶星辞却仍保持张嘴的动作,丢了马粪,拍了拍手:“我仔细想了想,我还是不敢。前辈以人嘴比肩马屁,勇气惊人,我甘拜下风!”   “我赢了,我赢了!”昂烈晕乎乎地振臂高呼,被暴怒的喀留世子命人拽走,别在这现眼。   最刚猛的勇士,把自己砸得头破血流,又吃了一口马粪,确实在丢人层面上“赢了”。   叶星辞咬着嘴唇,笑得发抖。   罗雨抱起双臂,啧啧摇头,适时发挥幽默:“这块马粪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命运是成为人粪,也算得道了。”   于章远他们哈哈大笑,又直呼好恶心。   楚献忠面带不屑,远远地喊道:“靠小聪明,在战场上可赢不了。九爷,后会有期。”   楚翊没搭理,飞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边,一片阴云笼住雪山之巅,犹如黑无常的披风,静待人间将燃的战火。 第241章 积极备战   兴奋散去,叶星辞心下怆然,感慨不知多少生命行将消散。不过,唯有以战止戈。以一时不稳,换长治久安。   究竟是不是太子撺掇楚献忠反叛?事已至此,他没空去自责纠结了。眼下,唯一值得用心的,是如何助楚翊平叛,携手迈过这道坎。   一场胜利,也许不会令楚翊的人生更煊赫。可一旦折戟,必将动摇其执政地位。   朝堂中潜在的敌人将大加攻讦,诸多刚刚开启的革新之举或半途而废。届时,大齐会相机而行,发动北伐,这天下又乱了。   他轻抚爱驹的鬃毛,喃喃道:“雪球儿,你要上战场了,紧张吗?带我奔向人生的第一场胜利吧。”   于章远他们频频侧目,打量叶星辞,小声讨论他何时变得这么聪慧,迅速应变。   真是路遥知马力,尿急见肾力,情急见智力。   此时他们才想起,活泼好动的叶小将军,也常手不释卷,一刻不曾放弃梦想。厚积薄发,跬步千里。   突然,聪明的少年问出个憨憨的问题:“逸之哥哥,刚才你怎么突然那么生气,朝啊咧飞刀子。你不是城府深沉嘛,这么沉不住气!”   “他叫昂烈,不叫啊咧,什么耳朵。”楚翊忍俊不禁,转而沉下脸,“你先说说,你的铁头功是怎么回事。”   “嗐,那本就是两块石头。”   “把我都唬过去了,小骗子,你真的很会骗人。”楚翊勒住缰绳,策马徐行,沉吟道:“刚才那男人侮辱你,我受不了。若在战场遇见他,我就一箭射死他。”   “这是侮辱啊?”叶星辞天真地眨眨眼,也用舌头顶了顶腮帮子,毫不猥琐,反倒很可爱。   楚翊耳朵一红,叫他自己想,这个他该懂的。毕竟,他们把两个人能做的事都做尽了。   叶星辞琢磨着,顿悟后羞愤不已,恨不得冲回去再朝啊咧嘴里塞几团马粪。   他见陈为在边上嘿嘿笑,便没好气地问:“陈大人,有人说我是王爷的男宠,你也知道吧?不是你造的遥吧?”   “我可不是那种小人!”陈为真诚一笑,抱了抱拳,“自从你敢替逸之挡刀,我对你是心服口服。今天你又舌战群敌,我更佩服你了。”   “这有什么。”叶星辞横枪一扫,意气风发,“看着吧,我的枪,比唇齿更利!”   他回眸眺望,只见笼在雪山的乌云,越聚越沉。   他以枪尖指向阴霾,誓要挑破这晦暗,让阳光倾泻于长枪,宛若明亮笔直的山路。而他,将沿着这路攀登,从传令兵做到一个将军。   **   静。   出奇的静,仿若无事。   这是兵马交锋前特有的静默。安静却不祥和,如怒张的弓弦,终会在某一刹爆出致命冷箭。   秋日碧空下一道飞掠的鹰影,军营里的马嘶犬吠,也会叫人心里蓦然一惊。夜里彗星袭月的异象,被大风吹断的旌旗,惊飞的鸟群,都在加剧不安。   静默中,双方都在调兵遣将,谋划战术。   叶星辞常去军营,旁观士卒用桐油制作火箭,有时在箭下加硫磺和火药。这样的箭,可以惊乱骑兵冲锋的马阵。但火药有限,要节省。   更多的人,在磨刀磨枪,捆扎防骑兵的拒马。将护城河灌得更深,加固州界堑壕。   有时,他也和楚翊登城巡视。   上兵伐谋,其下攻城。喀留兵力不足,攻取鹰嘴关的可能极低。为保万一,城中还是备下大量滚石檑木,对付云梯飞梯的撞车叉竿,拍击敌人的狼牙拍……熬煮金汁的巨镬遍布城头,文火慢炖,气息辣眼。   一想到,这些大锅日后或许还会用来煮饭,叶星辞就对吃饭这件美事感到幻灭。   荧荧不救,炎炎奈何。攻城常用火,水袋、水囊等储水器具随处可见,还架设了多个水池。   若探头向城内俯瞰,可见无数“地听”。沿墙根每隔数丈,挖一两丈深井,埋入一陶瓮。人蹲在瓮里,可监听是否有敌军暗挖地道。   为彰显自己能吃苦,叶星辞也去里头蹲了一宿。在隔壁陶瓮值守的人向长官汇报,似有敌军攻来,他听见了“隆隆”的马蹄声。   一查,才发现是王爷的心肝宝贝传令兵睡着了,因为窝着脖子而轻轻打鼾。   叶星辞感到羞愧,但他整日苦思速战速决的破敌良策,连做梦都在琢磨,脑子真的很累。   不同于对着地图钻研的将领们,他把很多时间耗在市井间,和那些在鹰嘴关与沙雅城之间往来的行商攀谈,用钱买他们的经历。   他要了解对手。   这天,他结识了一个敦实的中年男人,贩卖丝线的。自争端爆发,便不再去沙雅城了。   于酒肆热谈一个时辰,在银钱的诱惑,一点酒劲,及炫耀欲的驱使下,男人说了一个秘密——   为逃避路上关卡的雁过拔毛,他会冒险,携货物翻越雪山。不只是他,还有几个大胆的商人也会这样。前提是,货轻而身健。   “那么险峻的山,翻过去?”叶星辞心头一跳,闪过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   “没有看起来那么险。”男人的神色有点得意,“这样不用绕山而行,能省很多过关费。人啊,为了赚钱,什么险都能冒。翻过雪山,山脚下,就是他们的王城。”   叶星辞眸光晶亮,追问:“山里能骑马吗?”   “骑马?”男人笑了,“除非你背得动马。只有徒步,别无他法。”   叶星辞泄了气。骑不了马,也带不了辎重,连给养都只能随身携带。只有步兵翻越,没有意义。不过……他双眼灵动一转,又焕出光彩。   “山上有无喀留兵巡逻?”他又问。   “有啊,得躲着走。被巡山的发现,会被他们开膛破肚,直接祭山神。”   叶星辞向伙计要来纸笔,将几锭银子拍在桌上,请教翻越雪山的路线。男人瞄着明晃晃的银子,舔了舔嘴唇,提笔绘图的同时道:   “我不会给你做向导的,给钱也不去。我只敢在春夏翻山越岭。眼看十月了,山顶在下雪,很冷。运气差,还会碰见雪崩。现在上去,就算有同伴也很难。九死一生或许夸张,二死八生吧。”   叶星辞请教,何为雪崩。   男人说,就是积雪如洪水瀑布一般,沿山势飞泻,能活活把人冲晕、压死。运气不好,放个屁都能引发雪崩。   “那景致一定很壮丽。”叶星辞烂漫一笑。   “嗯,死得也很壮烈。”   男人有刺绣和绘画功底,图画得不赖,山坳、山峰、山路,以及巡山卫兵驻扎的木屋都标注清晰。他说,顺利的话,两天就能翻过去。   “还没唠完呢!”陈为闪进酒肆,身后跟着书童打扮的听荷。他附在外甥媳妇耳边,“快走,要升帐议事了。”   叶星辞忙将图纸往怀里一揣,策马赶回总督府。楚翊正在更衣,他飞快讲了那个闪过脑海的奇谋,还把山路图给对方看。   所谓以正治国,以奇用兵。   楚翊怔了怔,才继续扣好腰间玉带,剑眉微蹙,显然在沉思。半晌,轻轻摇头:“这可太奇了,过于激进冒险,也就你小子能想出来,再说吧。”   “现在就说说嘛,我觉得有可取之处……”   “先去参加军议,听听外面回来的探骑怎么说。”   开阔的大堂里,秋风回荡,凉意袭人。   总督、挂帅的杨老将军,及诸多将领齐聚。巡抚和知府也在,他们负责筹措粮草,保证大军给养。   正中悬挂巨幅绢帛地图,标明山川道路的险易。每个总镇级别的将领手中,都有一卷二尺长的小图。   另有一座沙盘,以泥沙堆积染色,直观呈现从鹰嘴关到沙雅城的山丘、河流、关隘、要塞、道径。   那座险峻雪山,只是个随意的大包子,没标记任何道路。看来,从制图人到决策者,都将它置于战事之外。   叶星辞却越看越亲切(绝非因为它像包子),冥冥中觉得,那积雪下藏着决胜关键。   之所以有今天这次军情集议,是因为探查敌军主力的几队轻骑回来了。知晓敌人动向,便可以制定战术了。 第242章 异想天开的奇谋   “参见宁王爷千岁——”   楚翊摆摆手,示意众人免礼,同杨老将军一起落座主位。为了混功劳,陈为包揽了文书,独坐角落提笔记录。   首先,是禀明探骑查探到的敌情。   至今晨为止,喀留的主力部署在距州界一八十里的龙吟川上游。约三万余人,沿河扎营。探寻过程并不难,驻军离不开水,只需按水源索骥。还探明了他们的几条粮道,但运粮的民夫没有预想中多。   “龙吟川……”楚翊沉吟着踱到沙盘前,将代表敌军的黑色小旗放在这条河流上游,“运粮的民夫不多,代表什么?”   一名将领道:“代表他们随军备了很多粮。”   楚翊不置可否,深眸斜扫,瞥向身后一袭皮甲的俊美少年。   干嘛呀,又色眯眯地看我……叶星辞浑身不自在,避开男人的视线。旋即会意,这是让我崭露头角!   他没辜负这机会,落落大方,朗声开口:“卑职想,那附近藏有他们的粮仓,且是一处容积很大的重要粮仓。若明面观察不到,或许藏在地窖。地窖他们早就挖好了,马匪抢走的粮食,八成也运到了那。”   有人发出赞叹,不禁多瞄他几眼。这些并不难想,但他的反应奇快。   杨老将军微微点头,嗓音中气十足:“探明了敌军主力的动向,就可以开始部署了。老夫以为,该分兵合围。在那之前,再摸查一次。若地下真有粮仓,就一把火烧了。趁其军心大乱,围而攻之。”   “务必慎之再慎。”楚翊紧盯沙盘,肩上的重担令他的声音也随之沉重,“来此第一天,我就和诸位通了气,那就是快刀斩乱麻,一战决胜。绝不失误,绝不让战事越冬,绝不陷入消耗战。否则,南境不稳。”   潜台词是,分兵合围有待商榷。但杨老将军德高望重,又有追随先皇征战的经验,他不好公然拂了对方的面子。   叶星辞听懂了,替心上人传达心声:“若粮仓的猜测属实,就说明他们一早就确定要在龙吟川驻军。至于缘由,晚辈才疏学浅,尚猜不到。不过我推测,其中有诈。一旦追着敌军主力去围攻,就着了他们的道。”   “说得很好。”楚翊笑了笑,并为自己这个话多的“传令兵”撑腰,“大家集思广益,畅所欲言。战事当前,不必顾忌太多礼数。也许,某人的一闪念,就是致胜之策。”   杨老将军略作思索,决定了下一步:“查一查粮仓,能烧则烧,看敌军下一步动向。然后,再商讨如何进攻,王爷以为呢?”   楚翊点了点头。   众将开始讨论敌军为何在龙吟川驻军,而不选择其他水源地。有的在悬挂的巨幅地图上指点,有的在看手中小图。   叶星辞也借过楚翊的地图,双手展开,陷入沉思。他瞥几眼大图,忽然问:“这两版地图,以哪个为准?”   大多人没听见他的话,一人看向他,笑着回:“小兄弟,都一样,是新绘制的图。”   “不一样!”叶星辞阔步来到大图前,手指点在复杂的地势、道径和要塞之间,指出一处苍蝇腿般不起眼的沟壑,“这道沟,小图上没画,是已经填平了吗?”   争论戛然而止,大堂内霎时沉寂如死水。   所有人都瞪眼定睛细看,比较两版地图。   楚翊也盯着地图,双眸因熬夜批复朝廷传来的公文而泛红,不可思议地笑了:“的确不同,你怎么看出来的?”   叶星辞环顾一周,顶着众将好奇的目光,率真一笑:“因为,我会刺绣啊,还绣过手帕呢!那是精细活。”   男人们哄堂大笑,只楚翊没笑。   “男人学刺绣怎么了,这非常磨炼心境和观察力,一般人学不来。”叶星辞在粗犷的哂笑中傲然昂头,明眸流盼,“那些图样和细密的针法,比地图复杂多了,看错一点都不行。我是易急躁的人,但我沉下心把它学会了。当我面对一团糟的手帕,也能心平气和地重绣时,我就能在战场做到临危不乱。”   笑声渐弱,众人若有所思。   “本王这个传令兵,可不简单。”楚翊靠近老婆,尽管约好不再展露暧昧眼神,但喜爱之情依然溢于言表,“他学什么都快,什么都爱学。大家都笑他,学了一项有损男子气概的技能。诸位将军倒是够爷们儿,却大大疏忽了。”   他神色一冷,挥指巨幅地图,“若战场定在这里,这一道沟,会葬送我们的一队骑兵!战阵一乱,成败难测。”   众人重新审视这个会绣花,也貌若春花的江南少年。缄默过后,继续探讨军情。   楚翊掏出珍爱的手帕,凌空一抖,随意擦了擦脸。似乎在显摆:看啊,我这条手帕就是“传令兵”绣的哦,上面的柳条可爱死了。嘿嘿,你们没有吧?   叶星辞眉头一皱,附在男人耳边切齿:“收起来!在这抖什么,你揽客呢?”   楚翊挑眉一笑,故意用嘴唇碰了碰手帕上的小叶子。叶星辞脸上发烫,不再搭理他,径自走到沙盘边,盯着那个包子。啊不,雪山。   “还在想你的奇谋?”楚翊靠近,点了点山头。   叶星辞咬住下唇,轻轻“嗯”了一声。谁料,楚翊竟当众宣称:“诸位!眼下,我的传令兵叶小五有一个出奇制胜的战术。我叫他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谋。”   并将指点地图所用的紫竹戒尺递上。   “啊,现在?”叶星辞愣了,接在手里,紧张感自掌心一涌而出。   “看人之长,世间一切尽是吾师。”楚翊学生般端坐,摆摆手叫众将也坐好,“大家别因他刚刚从军而小看他。想必诸位也听说了,前阵子我与楚献忠交涉,那些逆贼态度跋扈,小五驳得他们哑口无言。”   差点就说:这是我老婆,都给点面子。   众人不再言语,颇感兴趣地瞧着少年。四下一片寂然,唯有风鼓动地图的轻响。   呼,不紧张,把他们当鸡腿就好……   叶星辞深吸一口气,毅然指向雪山:“选拔两千鸡腿……呃,鸡腿一样健壮的精兵。轻装上阵,翻越雪山,奇袭沙雅城——”   话音未落,预料中的哄笑炸开了,如巨石落水。   叶星辞顿了顿,无视嘲笑,拔高声调:“但是,这两千人只是趁夜佯攻,伪造出万人的气势。佯攻过后,就退回山脚下的树林。守城者以为我军主力来攻城,不敢迎战,便会调龙吟川的兵回防。   我们不知喀留人原本的计划是什么,也不一定要摸透。因为,但凡他们动起来,这计划就作废了。我军在对方回防路上设伏,头、尾同时发动攻击,围而歼之。这只是初步构想,还待完善。”   无人再笑,各自思索。除了“翻越雪山”过于异想天开,其余似乎有点意思。   杨老将军“啧”了一声,摸了摸下颏,起身踱到沙盘前。他看一眼叶星辞,又定定地盯住雪山,肃然道:“在你的计划里,为何一定要翻雪山?因为更快?”   “不只是快。”叶星辞恭谨地俯首,因为他发现自己比老人家高一截,“只有这样,才能完美隐藏人数,才是奇袭。几千兵马,若走大路,遇到任何一队喀留游骑,都会被一眼看透底牌,导致计划在最初就失败。若对方故作不知,将计就计,放我们靠近沙雅城,那我们则会被反制。”   “先不论可行性。”楚翊朗声道,“你是想说,只有翻过雪山,彻底避开他们的耳目,让他们摸不准进攻的规模,才能真正诱敌。”   “翻雪山,未免太难。”杨老将军缓缓摇头。   “比看上去容易。寻常百姓都翻得过去,就为了多赚点钱。”叶星辞从怀中抽出那商人画的图,“这是我从街上买来的路线。顺利的话,两天就能翻过去,但或许会折损两成人手。巡山卫兵不多,而且就算撞见,山里崎岖,也不会被看透规模。”   他将地图铺在沙盘的雪山上,众人不禁起立围观,认真琢磨,不时低声议论。 第243章 有实力才有自尊   一人道:“那么,伏兵如何行军?被敌军探骑发现,如何应对?几万大军,想悄然潜伏于某处,太难了。”   “昼伏夜行,分兵赶到集结地。”叶星辞的话听着不切实际,细想却并非不可能,“所有队伍都利用夜色快速进军,遁迹潜行。日间休息时,就以丘陵和深草为掩护,用覆盖杂草的大布蒙在自己和马身上,依托自然环境,让自己和地势融为一体。只吃干粮,不生火做饭。外围设哨骑,一旦发现敌军斥候,便赶尽杀绝。每位将领,根据情况调整路线以隐蔽。只要能按计划赶到集结地,过程无所谓。”   “如何确保敌军会路过我军的埋伏?”   “分出一部分兵力,在敌军动身回防王城时,追击他们。”叶星辞干脆回应,“只追不战,将敌军赶进我军的埋伏,去走我们想让他们走的路。”   又一人指着雪山问:“万一楚献忠还是识破此计,这翻山越岭去佯攻的两千人,有退路吗?”   叶星辞沉默,旋即目光一凛,口吻决然:“没退路,唯有玉碎成仁。”   他震惊于自己此刻的冷酷,他分明是个心软的人啊!   可是,慈不掌兵。若在构思阶段就开始心软,那他可以回家了。自离开故土,他做了无数抉择,这只是另一个而已。   楚翊惊愕地皱了皱眉,同时目露钦佩。   “这打法太激进了。”杨老将军坐了回去,“有可取之处,却十分不稳妥。”他的年纪和身份,决定了他必须将“稳妥”排在首位。毛头小子能天马行空,他不行。   “用兵,要正奇相辅。”叶星辞慨然说道,“出奇,才能速战速决,一役决胜。硬碰硬地强攻,就算胜了,也是惨胜。”   “你从哪学的打仗?”   叶星辞想说,我是将门虎子,骨子里就会。他谦逊道:“多为自学,也曾追随九爷剿灭水贼,在府里擒拿贼人。其实,顺都城内波诡云谲,一步一战。随九爷一路走来,我获益匪浅。”   他看向心上人,四目相对,柔情顿生。   “方才所议,暂且搁置。”见时辰不早,楚翊总结,“当务之急,是再度探明敌情。若无其它事项,诸位各自回营,操练兵马吧。   众人散去,杨老将军兀自孤坐,陷入沉思,不时扫一眼王爷的“传令兵”。   楚翊问他是否身体不适,他瞄着仍在沙盘边钻研的少年,低沉道:“此子如脱缰宝马,加以调教,日后必成大器。只可惜,不是我大昌的良家子。”   “这有何妨。”惧内的摄政王轻笑,“一个臭小子而已,我镇得住他。”   杨老将军撇撇嘴,没说话。   回到住所,楚翊才发现,衣袖不知在哪刮破了。小五发挥刺绣技能,为他缝补。手指灵巧翻动,进可舞枪弄棒,退可飞针走线。   楚翊静赏美人,感觉自己可以这样看上三天三夜。   “好了!”小五粗暴地咬断线头,随意说出一句叫楚翊心颤的话,“通知你一下哦,明天我要加入探骑,去探查敌军动向。”   楚翊猛扑过去,将他压在桌上,狠狠吻了一下。又轻咬少年的嘴唇,以示反对。   “我要去!”小五眸光熠熠。   楚翊又咬他的嘴唇。   “拿我当猪蹄啃呢?”少年有点恼火,一把将楚翊推个趔趄。又忙道歉,说没想到自己力气又变大了。他抿出舌尖残留的线头,道:   “逸之哥哥,最近,我想通一件事。那就是,在做出功绩前,世界不会在乎我的尊严。在军中,有实力才配谈自尊。纸上谈兵,啥也不是。若我有经验、有功劳,我说话时,大家就不会哄堂大笑。哪怕我打个嗝,人家也会想:好清脆的嗝,其中必然有某种隐喻。”   楚翊哑然失笑。   不得不承认,小五没说错。   几年前,楚翊只是个为后宫老太妃操办白喜事的朝堂边缘人,他自以为独到的见解,无人在意。他少年时著作兵书,只有恒辰太子愿意读。后来,才有了小五这个举一反十的顶级读者。   他叹了口气,抚摸那精细的针脚,忧心忡忡。他深知小五的脾性,表面属兔,内里属牛,犟得拦不住。   只好给这小子临阵上课:“我没法跟着,你要照顾好自己。我问你,当你与敌军的一队骑兵遭遇,即将交手,这时于章远中了一箭,你怎么办?”   少年困惑地瘪瘪嘴,不懂这问题有何意义,想当然道:“救他啊!”   “不能救。”楚翊握住小五的肩头,神情严峻,“你一人妄动,冲锋的阵型就乱了,这会成为敌人的突破口,你们将全军尽墨。”   “天啊,可怜的阿远……”少年紧张地舔了舔嘴唇,脸色发白,仿佛好兄弟已经死在眼前。   “我再问你。”楚翊又道,“你又遭遇敌军,长官正面佯攻,命你带队在侧翼突破。这时,你看见一个受伤落单的敌军将领,杀了就有战功,你怎么办?”   “我咋这么倒霉,总遭遇敌军……”   “严肃点!”楚翊蹙眉责备,趁机按住笑嘻嘻的少年打屁股。叫人家严肃,自己却揩油。   战功?叶星辞想象那情景,略作思索,眼中闪过冰冷的杀意:“我一枪挑了他!”   “命令呢,忘了?”楚翊冷冷地宣判,“由于你擅自找人单挑,忽略本职,再度全军尽墨。”   叶星辞口干舌燥。这么一会儿,阵亡两回了。他不禁怀疑自己的能力,陷入突如其来的挫败感。这或许就是楚翊的目的,打击他的信心,将之变为小心。   “一定要压住跳脱的性子。”楚翊揉了揉他的头,“你很聪明,人一聪明就会有很多想法。我最怕你临危抗命,不服指挥。探查敌情,领头的是孙总旗,遇到状况一定要听他的。”   叶星辞眼珠一转,发出质疑:“万一他说的不对呢?”   “你怎么判断他不对?根据你那少得可怜的临阵经验?”楚翊急得眼睛发红,话里带了刺,手指猛戳少年的脑袋,“你记住,战场只有一个头脑!你的想法再对,在争执中贻误了战机,也成了不对。孙总旗四十多岁了,从军二十几年,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比起你,他的判断更可能是对的!”   叶星辞不服气,倔强地斜眼瞪楚翊,嘴唇紧抿。男人眼中流出的担忧和爱意罩在他身上,像披着柔软的云朵。渐渐的,他的神情和声音软下来:“好,我都记住了。”   “千万小心。”楚翊不厌其烦地叮嘱,拥住他,吻他的额头,“小五,我也是初次临战,也很紧张。我们一起学,一起成长,好吗?”   “嗯。”   叶星辞眼圈一烫,正感动着,却一阵天旋地转被男人扛在肩上。说要去床上成长,那是男人间最小的战场。展露刀枪的锋芒,风流阵里闯一闯。   “还挺押韵……”可爱的传令兵笑着挨折腾。   在之后那段无欲无求的时光,楚翊又开始婆婆妈妈地絮叨,要保护好自己,野外很苦的,解手都得提着心。   “提着心?解手得提着裤子才对。”叶星辞打趣,跳下床穿衣,打算去给雪球儿洗个澡,干干净净出门。   “我接到政事堂传来的消息,齐国皇宫里发生了些事。”楚翊随意聊道。   叶星辞心口一紧。江南出事了?该不会是久病的皇后娘娘……他背对楚翊穿衣,掩饰焦灼不安,等对方说下去。   “齐国太子,我名义上的大舅哥,被禁足了。齐帝想重金修陵寝,他牵头反对,父子俩生了嫌隙。”   叶星辞僵在那发愣,单腿站着,只套了一条裤腿。缓过这股难受劲儿,才继续穿裤子。太子参政已久,禁足就是暂时失权,这是非常严酷的责罚。皇后还病着,皇上怎能……唉。   等太子和小妹成婚,境遇就会好多了,叶星辞这样宽慰自己。他真怕太子积郁成疾,一旦无能的皓王掌权,大齐国运将尽。   “之后呢?”叶星辞尽量平静地追问。   楚翊说不了解,既然禁足,那就只好吃了睡睡了吃,养膘呗。 第244章 走向旷野,囚于樊笼   翌日,天色微明,一夜无眠的叶星辞随孙总旗往龙吟川刺探敌情。   雪球儿和主人一样好动,兴奋地喷鼻,摇头摆尾。别的马用深邃的眼睛瞟着它,像在笑它没见过世面。   一缕晨曦,点亮挂在鞍下的银枪,和白马如雪的长鬃。   苍穹高阔,如同一个慢条斯理的新郎,缓缓揭开大地的盖头,欣赏它羞红的脸。草滩遍洒曙光,野草随风曼舞,宛若金碧辉煌的海,又似连绵的野火在奔腾。   晨雾掩映下,火炭般的红日终于跃然眼前。照亮英气的脸,浇融胸中垒块。   叶星辞深吸一口气,笑着呼出,吹起了口哨,忽然不再为太子忧心。太子坚强聪慧,一定会转危为安。痛苦会过去,一如太阳每日都会升起。   “这是我第一次直面这里的日出,感觉太阳很浓郁,很热烈。好可惜,之前怎么没留神。”   “因为你和王爷太累了,醒得晚。”策马紧随的罗雨淡淡道,又扭头看向于章远等人,“你们顾好自己,我没空保护你们。”   叶星辞知道,罗雨说是来历练,其实是奉命保护自己。撵又撵不走,只好由他跟着。   队中另有五十余人,轻装上阵,每人备了七天口粮。另备几匹马以供替换,此刻驮着额外的食物和水囊。   忽然,叶星辞感觉有什么灼热的东西烙在背上。蓦然回首,只见城楼玉立一道熟悉的身影。远远的,男人挥了挥手。脸很模糊,但那牵挂却万分真切。   叶星辞粲然一笑,没过多留恋这份温存,目视前方。   不疾不徐,走了两个多时辰,过了州界的堑壕。   “打起精神,多留个心眼,我们已经踏上喀留人的地盘了!”孙总旗高声道。   众人默默动作,将原本悬在鞍下的弓袋和箭筒背负在身后,以便随时御敌。叶星辞也照做,肩上一沉,心却悬了起来。   他环顾广袤旷野,兴奋而躁动,亦不安并敬畏着。   **   吱——朱漆大门开了道缝,晨曦透进不见天日的寝宫。一份早膳,从门口递进来。山药青菜粥,两碟小菜,一盘藕粉桂花糕。   夏小满朝碗上一探,皱起眉:“阿辉,怎么是凉的?”   夏辉无奈:“皇上赏的,送来就是凉的。”   “拿去小灶热热,凉粥伤胃。”   “皇上不许东宫开伙,送饭的公公说,皇上给什么太子就吃什么。”夏辉机灵地瞄一眼守在两旁的御前侍卫,压低声音,“干爹,茶炉子是热的。等下我拎一壶开水来,你隔水热热。”   “记得帮我喂松鼠。”   拿到水后,夏小满将粥碗坐在热水里,不时搅动。待粥变得温热,才端给倚在窗边软榻看书的太子。   “吃吧,不凉了。”   “皇上就想让我吃凉的,这也是惩戒的一部分。”尹北望若无其事,好像只是休息,而非禁足。不过,那眉宇间始终锁着一层晨雾似的愁绪,显得凉薄而疏离,像一片荒原。   吃了一半,又接着看书。   在夏小满抹泪喝剩粥时,他淡淡瞟去一眼,安慰道:“哭什么,我只是禁足,又不是进棺材。这才第二天,皇上要关我一个月呢。”   尹北望不擅安慰人,夏小满哭得更凶了。   这场风波的开端在哪?或许,是那一块卡住齐帝喉咙的骨头。或许,是道士的一个提议:万岁该择万年吉地,建寿宫了。   又或许,是一枚扳指——道长们在先皇陵寝的西侧勘定一块福地后,齐帝亲往,果见王气葱郁、紫雾霭霭。他摘下扳指随手一抛,其落处,即定为地宫金井。   齐帝曾坚信自己能活过百岁,甚至不会死,故而没急着修陵。可一旦决定了,他又着急起来,恨不得寿宫一夜间拔地而起。   他在建筑和绘画上颇有造诣,和身边几位道长共同设计陵寝,又交由工部做预算。   太子参与其中,暗自心惊。预计动用六万工匠、民夫,五年竣工,耗银两千万两。这相当于,江南近两年的财政收入。   在构想中,除了恢宏的殿宇和地宫,还要置办石、木、铜、银、金,足足五层棺椁。再结合风水布局,可令葬于其中的人,在千百年后羽化飞升。   尹北望连夜写奏章,劝谏圣上削减规模和预算,延长一倍工期。   群臣响应如潮,附议太子。气得齐帝在早朝拂袖而去,只抛下一句极为失态的咆哮:“朕为国操劳一生,想百年之后有个像样的归宿,福荫子孙,就这么难?不修了,随便刨个坑,把朕埋了吧!”   那之后,齐帝罢朝数日,和宠妃在风和园避暑。   直到昨日午后,圣驾突临东宫,父子俩才再度照面。   当时,夏小满端着茶,畏畏缩缩站在一旁。   齐帝瞟他一眼,踱着步,和蔼地看着儿子:“你长能耐了,敢私下串联百官,从旁掣肘。朕才知道,你这么受拥护。这回,朕不追究。不过,明日早朝,你要检讨自己的不孝。”   “然后,牵头劝父皇按原计划修建陵寝?”   齐帝刚露笑意,尹北望话锋一转:“恕儿臣做不到。”   迎着父亲倏然阴沉的面孔,他平静以对:“儿臣没串联他们阻挠父皇修陵,百官是自发认同儿臣。”   齐帝冷笑:“你想说什么?”   夏小满的手微微发抖,太子在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祈祷,可千万别说出这话来。   “公则四通八达,私则一偏向隅。”尹北望用了委婉一点的说辞,但依旧犀利。   “你说朕出自私心,所以处处碰壁。”齐帝深吸一口气,怒火中烧。   “是。”尹北望从容不迫,“不过父皇的私心,不是为自己,而是子孙后代的繁荣。将来您羽化升仙,也是为了庇佑后人,儿臣感念父皇这份‘私心’。”   齐帝脸色和缓,笑了一下。   紧接着,尹北望便将那笑意抹杀:“只是,国库空虚,当前存银仅二百余万,捉襟见肘。”   “又不是一天修好,分作五年。”齐帝恼火地咋舌,“何况,现在有了新的进项。冗员减少,各地官府都在低息放贷,收益源源不断,百姓交口称赞。”   “新政确实有所收益,但等着用钱的地方也多,儿臣想加固江堤——”   “前年刚重修过,固若金汤。”齐帝冷冷打断他的话,“为皇后想想,她久病不愈,总要有个好归宿。”   尹北望用沉默表明态度。   “朕御极二十余年,没修过宫殿,没造过园子。不过图热闹,每年逛个灯会,开几场宴会而已。想在百年后有个去处,结果像捅了马蜂窝,亲儿子带头蜇我。”   面对痛心疾首的君父,尹北望眸淡似水,念起一首童谣:“泥瓦匠,住草房。纺织娘,没衣裳。卖盐的,喝淡汤。种田的,吃米糠。炒菜的,光闻香。编席的,睡光炕。”   齐帝一愣,双目怒睁。   “这是江南民间流传的童谣。”尹北望双目泛红,颤声问道,“父皇,要这些住草房、没衣裳、吃米糠的活生生的人,六万个人,为你修一个‘归宿’?你一向崇道敬天,不怕天怒人怨?”   夏小满惊恐地抿唇,太子这是在批龙鳞。他知道皇上爱听什么,但他是储君,必须直谏。他妥协,百官也就不敢再谏言。   “儿臣出生时,承蒙父皇以‘北望’的宏愿为我命名。”尹北望平静道,“真想北望,就至少削六成预算,延一倍工期。”   “怪不得百官都欣赏你,追随你。犯颜直谏,心系黎民,多么可敬可爱。”齐帝冷眼斜睨,打量这个与自己没半分相像,阴郁无趣,却又出类拔萃的儿子。   他转身离去,又猛然折返,抓过夏小满手里的盖碗,狠狠丢了出去:“可朕还活得好好的呢!”   尹北望从容一闪,茶碗碎在身后。 第245章 被迫厮守   日头爬高了,寝宫变得闷热,可皇上不许开窗。夏小满为枕在自己膝头午睡的太子摇扇,搓了搓指尖的一道细小伤口。   昨天收拾茶碗碎片时划的。   他继续回想,太子被禁足的过程,眼中闪过凛冽的恨意。他恨皓王,更恨在背后使坏的女人。   皇上在愤怒中离开东宫后,去找他心爱的女人诉苦了——夏小满猜的。   傍晚,皓王来了。   他恳求尹北望,带头上疏,让皇上如愿。守业不易,父皇值得这点享受。削六成预算,那还是皇陵吗,都不如村长家的祖坟。   皓王絮叨了很多,一片孝心,感人至深。   尹北望静静听着,最后莞尔一笑,一针见血道:“二哥,你想从中分一杯羹,是吗?你想包揽哪个活?运木头吧,油水最多。”   皓王哑口无言。   “皇上驾到,贵妃娘娘驾到——”殿外传来高亢的通禀。忽然,皓王猛抽了自己一巴掌,扑通跪地,开始啜泣。   尹北望一愣。   好狡诈!他们母子俩算计好的!夏小满迅速反应过来,去搀皓王,但是来不及了。   齐帝已经迈进门槛。   见爱子跪在太子面前哭,齐帝忙问怎么回事。俞氏也在旁煽风,将皓王脸上的掌印指给他看:“太子此举欠考虑,再怎么说,皓王也是哥哥呀!”   齐帝脸色骤冷。   而皓王委屈的解释,便是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儿臣说话欠考虑,惹太子生气了,儿臣在劝太子同意父皇修陵。”   齐帝勃然大怒,抬脚就踹。尹北望向后跌倒,夏小满慌忙去扶,在他耳边悄声提醒:“掌印方向不对!”   “如果是我打的,拇指印该朝前。”尹北望捂着腹部,冷冷一指皓王的脸。   俞氏神色懊恼,红唇紧抿。她大概教过,抬右手打左脸,抬左手打右脸,结果皓王还是顺拐了。   齐帝又仔细瞧了瞧那掌印,眸光闪烁,欲言又止。   然而,他选择回护最疼爱的儿子。多日积愤,化作一道无情的旨意:“传朕口谕,接下来一个月,太子不许再出门!谁甘愿陪着他,就跟他一块困着!”   夏小满甘愿。   他一面忧心,一面享受,享受这被迫终日厮守的时光。   漫长的一天过去了。晚膳又是凉的,只有一碗饭两道菜,好在有热水。   夏小满服侍太子洗了脚,将铜盆端给整日守在门外的夏辉。这小子机灵,皇上派来监视的御前侍卫也都不讨厌他。他跟他们搭话,顺便传递这一日外界发生了什么。   “听说有几位大人联名递折子,请皇上开恩,宽恕太子不敬兄长之过?”夏辉道。   “不清楚。”   “听说皇后娘娘去见了皇上,皇上的口吻缓和多了,说这是为了太子好,磨一磨太子的性子。今晚,皇上宿在叶娘娘那?”夏辉又道。   “小公公,我们哪知道这些。”   夏小满贴在门板听着。为了太子,对皇上一向冷淡的叶贵妃都争宠了。是啊,这当口,不能让皇上被俞氏的枕边风吹着。   夏小满将这些转告太子。太子仰躺着,默然往里挪了挪,拍了拍褥单。   他爬上床,太子慢慢靠过来,将挺拔的身躯蜷进他并不宽阔的怀抱,浓黑的眼睫间渗出泪水。   夏小满心如刀绞,张开纤细的双臂,竭力拥住对方,喃喃道:“殿下,我会一直陪着你。就算忽然地震了,把宫殿震塌了,我也不跑,陪你一起埋进断壁残垣里。”   节衣缩食三天,原以为会有转机。   然而,第四天清晨,只见清水不见粥饭。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令夏小满浑身发冷的旨意:皇上辟谷,命太子相陪,一同禁食七天。   这三天饮食本就不丰盛,再饿七天?是要把人活活折磨死吗?!这唱的哪一出,是那女人又在皇上枕边吹了妖风?   “殿下,皇上要你饿着!”夏小满惶然道。却忘了,自己也要挨饿了。   “皇上有点惶恐了。”尹北望怅然踱步,在嗤笑中看透一切,“百官越为我求情,他就越担心。一朝天子一朝臣,经过修陵的事他才惊觉,他的这朝臣,对我的拥戴竟高于他这个天子。他才四十六岁,身体健朗,不好好敲打我一番,未来如何执政。”   还是找吃的要紧。   夏小满在寝宫四处搜罗能吃的东西,只找到两根山参,一包鹿茸片。   他翻箱倒柜时,太子兀自游荡,如东宫的一缕孤魂,“他让我替他批奏折,分担繁重的政务,就该想到,朝臣自然也会把敬意分给我。可是,他就算不心疼我,也该为我母后想想……我饿着,母后又怎么吃得下啊。”   夏小满用裁纸刀将山参切成薄片,让太子含着补充体力,又泡了鹿茸茶。   鹿茸茶可了不得,饥荒当前,太子却兴致高涨,夜里故意折腾人。夏小满苦不堪言,始终捂着嘴,怕门外的人听见。   不过,他期盼男人能拂开他的手,吻他一下。   靠着参片,主仆俩捱了整整三天。喝用的水都由外人送,东宫的人不许靠近。   “辟谷”第四日,夏小满刚起床,又了跌回去,眼前星光璀璨。他缓了半天,一步步挪到门口,拿回一碗清水,喂给太子。   他瘦了,本就圆溜溜的眼睛显得更大,像只无家可归的猫。   奇怪的是,太子比他高大许多,却不如他抗饿。饥饿使太子迅速瘦削,清俊的脸庞没有一丝血色,像一株脆弱的兰草,一个易碎的梦境。   他们萎在床上,连呼吸都变得轻慢。   “小满,我感觉,身体里要饿出个窟窿来了……”尹北望虚弱道。   “我就说,前两天不该纵欲,你偏不信。”夏小满闭目养神,倏地睁眼,“我从腿上割一块肉,用蜡烛烤给你吃吧?”   “你要成佛了吗。”尹北望笑了一下,在说“割肉喂鹰”的故事。   夏小满却是认真的,甚至开始考虑怎么割肉才能免于失血而亡。   “你别吓我。我不想饿死之前,被你吓死。”尹北望盯着他,眼中没有感动,尽是惊恐。   恍惚间,到了中午。   “让我送进去吧,再接着辟谷,就饿坏了。”门外响起皓王的声音,他想给太子送一碗粥。   真虚伪啊,夏小满想。他想翻个身,却没力气。   但皓王似乎是真心的。他在门口哭,说虽不和睦,但从没想过饿死弟弟,事态发展超乎他的预想。他跟父皇求情了,但不知为何,父皇异常强硬。   哭声令尹北望烦躁。   他翻下床,衣衫不整,野兽般爬到门口,朝门缝嘶吼:“滚!”   皓王被吓跑了,又返回来:“今天,你的老师,翰林院的王大学士面圣请罪,说:‘太子有错,错在老臣教导不利。’他自请革职,父皇让他走回原籍。”   尹北望浑身一抖:“他七十多了,老家在西南,几千里路,怎么受得了……”   “还罢免了几个,带头为你求情的大臣。”皓王又道。   “他就是借此敲打我,夺回他的威严……”   直到兄弟的身影消失,尹北望仍跪在门口,朝门缝巴望。夏小满蹒跚而来,想把他拖回床上休息。   尹北望挣开,又扑在门缝,惊喜地扬起嘴角:“月芙,你回来了!你落在驿馆的梳子,我帮你拿回来了……”   夏小满悚然,随之落泪。太子饿出幻觉了。   尹北望将额头抵在门缝,一线光落在挺直的鼻梁,将苍白的脸割成两半。忽然,他笑得更欢:“小叶子,你也回来了!太好了……如果能重来,我绝不让你去送月芙……”   夏小满没搅碎他的幻梦,只是掩面而泣。   比起眼前拥有的,得不到和已失去的,才是最好的。而叶星辞,二者兼具。但他不恨远方的少年,不恨眼前的贵人,也不恨终日奢求的自己。   只恨造化弄人。   太子扒着门缝张望许久,终因体力不支昏倒。夏小满连拖带拽,把将来回光返照的力气都预支了,才将他弄回床上,自己也昏沉沉睡去。   醒来,是夜里,太子正坐在桌旁喝什么。闻气味,是稀饭。看清他对面的人,夏小满慌忙滚下床,跪地叩首:“奴婢该死,不知万岁驾临。” 第246章 野外生活,容易上火   齐帝冷漠地瞥来,又将目光转回太子:“多吃点,难道真要饿死自己,陷朕于不义吗?养好精神,明早去看看皇后,再去处理政务。”   太子顺从点头,加快进食。   齐帝走后,夏小满不顾太子还没吃完,扑在桌旁抓起吃的,疯狂往嘴里塞。点心,蒸饺,就着稀饭……   很快,他感到腹痛,趴在桌边听太子讲话。   “叶大将军回都过中秋了,九月才回重云关。他听说我在辟谷,帮我说了几句,也劝了皇上。皇上同意,削四成预算,将工期延为八年。手里有兵,说话就是硬啊。”   “殿下,身体好些了吗?”夏小满最关心这个。   “别叫我殿下,叫我垫底吧。”太子喝着稀饭,答非所问,“没有兵权,我就只是一根,帮皇上负担政务的扁担。”   夏小满感觉肚里也横着扁担,要撑死了。   “这几天,没有我帮他理政,他劳于案牍,简直烦透了,都没空享受人生。”太子继续道,“他欣赏我,离不开我。更忌惮我,妒忌我。有时,他看我比看北人更像敌人。人的本质,是互斥,是自私。”   “好在,都过去了。”   “对了,皇上和叶大将军口头定下了我的婚事。”太子淡淡一笑,“过两月正式定亲,年前完婚。看来,皇上没想过要废了我。”   夏小满欣喜万分,又落寞垂眸,说太好了。   “什么都不会变,每天,我还是会用半个时辰想你。”或念及这几日的患难与共,太子的声音罕见地温柔。可是,他不擅安慰人,夏小满感到更落寞了。   隔日,细雨潇潇,夏小满陪太子去城外长亭,为太子的老师饯行。王师傅七十多了,成了一场政潮的牺牲品,晚节不保,被皇上勒令徒步遣返原籍。   一盏饯行酒的工夫,师生聊了许多。   王师傅怀念道,太子的伴读叶五公子,天资聪颖,也顽劣得令人头疼。从不好好走路,每次见他都在跑,区别只有小跑、快跑和狂奔。   欺负老师眼神不好,就在眼皮画一双眼睛,然后上课时公然打盹,还往老师的茶里放辣子。可惜啊,没等到他回来,自己就要走了。   “隐忍。殿下,你要隐忍。”   临行,老人家反复叮咛。夏小满给负责押送的差役送上银两,说尽好话。漫漫长路,还要靠他们照料。   尹北望目送恩师,眼看那苍老的背影,消失在雨的缝隙里。   他一拳击在亭柱,含恨道:“王师傅,你撑住。有朝一日,我会将你风风光光地迎回朝堂。楚九要在塞北用兵了,我必须把握机会。”   远方烟雨凄迷,草色连天,乱乱的像一个人的心事。   **   叶星辞蹲在草里,警觉地顾盼,同时感觉臀部又被什么虫子给叮了。楚翊知道了,肯定会吃醋吧。   扎营处传来一阵马嘶,他浑身一紧,抻脖去看。   呼,没事。   这是随探骑出门的第三天,行军比想象中辛苦得多。吃喝拉撒睡,全都不如意。焦虑令他上唇正中起了疱疹,总是嘟着嘴,像在撒娇。   孙总旗说,这可不算累。   他年轻时随先皇远征,那时他只是个步兵伍长。有一天急行军,大家把裤子脱了挂脖上,边赶路边便溺。没人敢掉队,否则就追不上了,按逃兵处置。   叶星辞感到幻灭。将军怎么能像马一样,边走边……但这就是现实。战场不只有诗文里的激昂慷慨,也有无奈荒唐。   “你还有草纸嘛?”几步之外的于章远出声。   “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讲究。”叶星辞薅一把半枯的野草递过去,“用这个。”   于章远苦着脸:“这东西边缘带锯齿,剌屁股。”   “不会啊,难道你立着用吗?”   掩埋痕迹后,二人匆匆跑回营地。这是一片丘陵的背风处,位于龙吟川下游,距敌营二十里。除了放哨的,众人都在默默吃东西,闭目养神,为夜晚的探查积蓄体力。   数十丈外,河水粼粼如银蛇,蜿蜒在无垠的草甸。霜降过后,塞北已是瑟瑟深秋,翻滚的绿浪泛黄,夜里很冷。   昨夜露营,叶星辞和同伴们睡一个帐篷。夜半一阵狂风,将帐篷掀翻了,吹得他睁不开眼。半梦半醒之间,还以为自己飞起来了。   一切都让叶星辞感到不可控,不可测,以及自我的渺小。而这,只是一场战争前的小小试探。难怪,他的翻山奇袭之策被众将嘲笑,运筹帷幄岂那么容易。   他打量同伴,知道自己和他们一样尘沙覆面。他很想去河边洗个澡,却又不敢卸下甲胄,怕冷箭毙命。   是啊,自踏入旷野,他忽然开始怕死。怕死得没意义,不壮烈,怕死时没有爱人的手可以握。   怕成为史书里的寥寥一笔:叶家五郎,顶替公主出嫁北方。后随夫出征,一丝不挂之际,中箭矢而亡,卒年十八。   “吃不吃?”罗雨翻出一个烧鹅腿,晃了晃。   “发物,吃了更上火。”叶星辞嘟着嘴,指指上面的疱疹。   “吃吧,反正都这样了,还能发到哪去。你饿瘦了,王爷该心疼了。”   也对,叶星辞接过鹅腿,小心翼翼地啃咬,尽量不碰到嘴上的疹子。   众人吃什么的都有:干奶皮子,炒粟米,肉干,还有死面馍馍。这种馍能保存很久,是行军必备干粮,也顶饿。只是硬得像砖,叶星辞叫它“拔牙神饼”。   还随身带着“醋布”,用醋浸过又晒干的布。撕一块泡水里,就是一碗酸咸的汤,能补充体力。   叶星辞撕下鹅腿肉,分给四个属下。宋卓问,我们在等啥。   “你没认真听孙将军的部署吗?”叶星辞蹙眉,目光陡然锐利,“养精蓄锐,日落之后,靠近二十里外的喀留主力。探查敌情,观测是否有地下粮仓,长点心吧!”   宋卓抹了抹鼻尖尘土,委屈道:“我都三天没拉屎了。”   “然后脑子满了?”罗雨漠然调侃。   宋卓似乎憋得脸都肿了,“我们不一样,你是糙汉,我是精致的皇家侍卫。我要是解手不顺,整个人都难受。寝食难安,脑子也不好用。”   “说得像平时就好用似的。”罗雨戏谑一笑。   叶星辞叫宋卓赶紧去解决。今夜或有凶险,别因为一肚子肥料影响敏捷,搞不好拖累整队人。   宋卓说解不出来,大家只好陪他一起,手拉手围成一圈守护他。他安全感倍增,这才顺利解决问题。   “他娘的,活像某种祭祀仪式。”事后,叶星辞评价。   “祭屎仪式。”罗雨发挥他独有的幽默。   落日点燃了原野,夜幕落下,大地烧焦似的黑。   孙总旗率队靠近敌营,众人卷甲衔枚,在夜色中潜行。离得越近,心跳越急。草里一窜而过的野兔,扑在眼前的飞虫,都能令人悚然一惊。一路随时可能遇到喀留哨骑,恨不得后脑勺也长出眼睛。   “停。”孙总旗抬手,取出地图,之后仰望星空。   叶星辞也随之抬头,根据北斗寻找紫微星,确定正北。此地四下空旷,远离河流。在晴朗夜晚,这是辨别方位的最快办法。   他很兴奋,那些在兵书里学到的,一一呈现在眼前。   确定没迷路,一队人继续骑行。队中听力最灵敏者牵马而行,不时停下,将陶碗倒扣在地,聆听附近有无敌军巡逻的骑兵。   叶星辞感觉地势越来越高,因为视野在变得开阔,雪球儿的步伐也有些吃力。半个时辰后,他们摸近一座怪石嶙峋的小山。它格格不入地耸立在草滩,仿佛老天爷无聊时堆着玩的。   远远的,叶星辞看见了火光,嗅到了烤肉味。似乎是兔肉!   “备战!”孙总旗低吼。   经探,山下避风的凹处有五人在休憩,跟山顶的人轮值,都卸了甲。孙总旗要点十个身手矫健的部下去灭口,叶星辞从靴筒拔出匕首,自告奋勇:“我去!”   罗雨默然相随。   十人从下风处匍匐前行,借风掩盖脚步声。烤肉香气愈发浓郁,几个喀留人滴里嘟噜的交谈清晰可闻。一触即发之际,大家却动作迟疑,目光闪烁。   杀人,比想象中难。 第247章 草,成精了   十几年无战事,这些人虽骁勇矫健,却也是些没见过血的生瓜蛋子。叶星辞有很多战斗经验,可也没杀过人。   他悄声安排:“分配一下,我们两人解决一个。一人捂嘴,一人灭口。”   “我捂嘴。”众人异口同声。   叶星辞皱眉,心想,我还想捂嘴呢。这时,罗雨淡漠地拔刀:“你们掠阵,我上。”   说罢,他将利刃衔在口中,俯身潜行至篝火旁。略作观察,陡然出击!   他先是抓住两个人的脑袋,狠狠一撞。又一拳击碎第三人喉骨,捂住第四人的嘴,一刀割开第五人的喉咙。转头解决了手中钳制的第四人,又干脆地补刀先前撞晕的二人。   瞬息之间,五人毙命。   从脖腔迸出的血,泼洒在篝火和烤熟的兔肉,滋啦作响,令人心悸。   罗雨朝上一瞄,咬着刀手脚并用,率先攀上石山。只听一阵惊恐的吸气和呜咽,几具尸首砰然坠落,鲜血漫洒,全是一刀封喉。   浓郁的血腥气随风而散。   “没人了,都上来吧。”头顶传来冷漠的声音。   叶星辞和其余人登上小山顶,朝孙总旗挥臂,示意危险解除,随后问:“罗兄弟,没受伤吧?”   “几个老家伙,还不至于伤到我。”罗雨神态悠闲,背靠石头,细细擦净刀刃的血迹,以免生锈。   叶星辞自愧不如,恨自己临战怯懦。   “不敢杀人,没什么好羞耻的,相反这是好事。”罗雨朝刀上哈气,淡淡说道,“我杀再多,一场仗也就杀他百八十个。你不一样,你是我见过的,除王爷外最聪明的人,我相信你有能力指挥千军万马。”   很快,孙总旗攀上山。先是称赞他们干得漂亮,随即伏在一块石头,向南俯瞰。   叶星辞避开周围的血迹,也极目远眺。   只见龙吟川北岸火光连绵,营帐如海,这便是喀留军的主力!   营区并不规则,像几片丢在岸边的石头。这是一种扎营策略,能让夜袭的敌人因不熟悉路径而吃亏。   营区外围有两排木栅,高在外,低在内。两排木栅之间架设木板,外围长木高出的部分作为护墙。哨兵就在木板上巡逻,下层则存放兵器箭矢及供轮值者休息。   开拔时,这些木栅也会运走,必要时还能组装成攻城器械。   “看不清啊……”叶星辞使劲眨眼,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勉强看得见营区之间的大排水渠,连营帐间的小渠都看不见。那些巡逻的喀留兵,活像小蚂蚁。   太远了。此处虽能俯瞰敌营,但也只是给眼睛留个纪念,因为足足隔了三四里地。   他抻长脖子竭力往前凑,手上一滑,满目粘稠的腥红,还有肉屑。他胃里一翻腾,面上若无其事,用披风蹭了蹭手。   “孙将军,不能再靠近了吗?”叶星辞问。   “这是最佳位置,方圆五里的制高点,只能在这观察。再往前,哨兵密集,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孙将军坚毅的面孔有些凝重,“就算冒险刺探,也只是徒损兵马。”   “可是太远了,看不清细节。”   叶星辞双目微眯,继续观察。   敌营以东,有一道口袋状河湾,用兵之法显而易见:“若我军发动进攻,可用兵力压制,从东西两侧夹击。将敌军逼进河湾,关门打狗。这是杨老将军的想法,没错吧?”   孙总旗点头。   “难道,楚献忠就想不到?”叶星辞眺望敌营的火光,“他们为何在此驻军,将自己置于险地?真的疏忽了?或者,这是个圈套。”   世事无常,如猪大肠环环相扣,全是圈套。离乡以来,他中过太多陷阱,施粥被投毒、卖棺材被骗钱,早就学会了换位思考。   “喀留人很粗蛮,也不擅行兵布阵。”孙将军语带鄙夷。   “可是,他们的几百骑兵,冲散了安泊县的几千驻军。”叶星辞持不同意见,“上回我随九爷与楚献忠交涉,连莽汉都能说一口流利的官话。这代表,他们一直在学习中原文化。”   有句话他没明说:他认为杨老将军轻敌了。   孙总旗皱眉沉吟,忽然问:“翻越雪山奇袭沙雅城,佯攻诱敌,就是你提出来的?”   叶星辞笑笑:“有点异想天开,是吗?”   “当我们认为一件事不可能,敌人也会认为不可能。而取胜关窍,或藏在其中。”孙总旗赞赏地打量他,“我十八岁时,若有你一半机灵,我能美上天。”   叶星辞信心大振,继续凝目远望。   此刻,河湾东侧的空地也有大量兵马在巡视,绵延数里,是提防夜袭。他一瞬不瞬,久久注视,敏锐的洞察力提醒他,有什么地方怪异。   哪不对……   是路线!所有骑兵的巡逻路线都透出僵硬。他单盯住一人,见对方走着走着忽而猛勒缰绳,迫使坐骑拐弯。面前分明只有一片草,而那人却像怕踩到什么。   有陷马坑?铁蒺藜?可是,哪有在自己的巡逻路线上设陷的。   “孙将军,你看。”叶星辞遥指河湾东侧,将自己的发现告诉孙总旗,“比起巡逻,你不觉得,他们更像在守护什么吗?”   孙总旗注目片刻,疑惑道:“难道,那就是地下粮仓?上回还真没留意。”   “不。”叶星辞断然否定,“刚刚,我看见一个人在解手。若有粮仓,他绝不会这么随意。”   孙总旗深以为然,赞他细心。然而,却被他接下来的话吓了一跳。   “孙将军,在下想乔装一番,靠近敌营,更仔细地探查。一是探探粮仓在哪,二是看看河湾东侧究竟藏了什么。”叶星辞果敢道。和方才不同,不用直接杀人,他就不怕。   孙总旗立即否决:“你不知口令,不会说喀留话,长得也和他们不一样。”   “我不当人,我乔装成一丛野草。”   叶星辞当即跑下山,来到雪球儿身边,从行囊翻出针线包。他解下披风,席地而坐,随手薅一簇野草,在根部打个结,将之缝在披风。   众人好奇围观。   叶星辞会刺绣,缝制一件粗糙的“草披”如探囊取物。一炷香的工夫,披风就长满了草。他匍匐在地,往身上一蒙,与原野浑然一体。   “好手艺,离近也看不出破绽哎!”众人拍手叫绝。   叶星辞冒出头,精致英气的脸庞灰扑扑,却不减神采,眸光熠熠:“人多易暴露,我一人去。”   王妃要孤身犯险,罗雨吓得脸发白,却没劝阻。他知道,闯荡行伍,是王妃的志向。他坚持跟随,如法炮制一件草色伪装。   “好,就给你个立功的机会!”孙将军欣赏少年的胆识,大手一挥,“你只做一样,去敌营四周探粮仓的位置。我组织人手,去探河湾东侧。无论是否有结果,天亮前务必返回此处。”   他顿了顿,嗓音一沉,“若不幸被俘,就自我了断,以免受苦。”   “断个头啊,你可知他是谁——”于章远他们蓦然急了,不许叶星辞去。宋卓小声说,万一出了事,太子会活活踹死自己。   “我后退,也会死,被庸碌的生活踹死!”叶星辞坚定地推开四个属下,目光毅然,看向迟疑的孙总旗,“我是王爷的传令兵,可既然来了,就和大家没分别。探查地下粮仓,是此行的任务,必须竭力完成。孙将军要领兵,不能犯险。而余下的人里,我认为,我最有能力胜任。”   他的自信和无畏如此夺目,令人移不开眼。   孙总旗重重点头,叮嘱小心。   “咱们走。卸甲而行,这样更轻便。”叶星辞拍拍罗雨的肩,又对属下们道,“你们别跟着,人多显眼。”   夜色中,两丛野草随风舞动。每当哨骑路过,便陡然长出脚,朝喀留军的营寨移动,相当诡异。若草木有灵,定会交头接耳:“快看,它们成精了!”   叶星辞尽量猫腰弓背,腿也伸不直,很快便一头汗。呼吸时嗓子发粘,胸腔着火。累死了,初次被楚翊攻破城门时也没累成这样。唉,真想念那个臭男人。   如此潜行三里,敌营火光近在咫尺。 第248章 夜探敌营   二人匍匐休息,积攒体力。叶星辞将汗津津的脸探出草披风,呼吸新鲜空气,同时观察。此处是东寨的东北角,木栅墙上每隔五丈有一哨兵,神态轻闲。   他思忖片刻,已有对策。   “我们不能进营寨。”叶星辞低声开口,“看见两团草挪进辕门,傻子也会上来扎两刀。待会儿,我们围着营墙慢慢移动。”   “咻咻。”另一丛草发出刮风似的响动。   “罗兄弟?”   “听见了。”罗雨回应,“我是草,不该说话。”   叶星辞忍俊不禁。又歇了半晌,他嗓音一沉,凛然发令:“全体听我指挥,前面哨兵更密,一点点往前蹭。”   “王妃,咱俩就是全体。”罗雨笑了。   二人蜗牛般爬行,以夜幕和四周摇曳的野草为掩护,缓缓逼近。若不长久凝视,很难注意到,这里的草忽而茂密,那里的草忽而稀疏。   就这么一路爬到墙根。守夜哨兵的注意力均集中在远处,此刻反倒最安全,这就叫灯下黑。   “呼……”叶星辞露出脸,用袖口揩汗。他疲惫地虚着眼,悄声开口,“来,和我一起数茅坑。”   罗雨探头,也双目半闭:“一个茅坑,两个茅坑,三个……我快睡着了。”   “是数他们的茅坑!”   扎营首先要挖茅厕,远离营帐、水源、粮仓。据叶星辞推测,敌军的茅厕大多靠近营墙,气味也印证了这一猜想——与他们一墙之隔处就有。透过木栅缝隙,果见一座低矮棚屋。   “三万大军,至少一二百茅厕。”叶星辞讲明对策,“南边不会有,因为那里靠近龙吟川。余下的方位,哪没茅厕,哪就有地下粮仓!”   “机智。”罗雨夸道。   二人小心翼翼贴墙移动,追寻茅厕的踪迹。遇到夜巡的,便就地一趴,伪装成草。根据敌营的更声来判断,足足探查了两个时辰。   果然,靠近水源的南边干干净净,空气清新。   而西寨的西北角,亦一处茅厕也没有。或者说,有类似的棚屋,但根本无人使用。叶星辞由此断定,这是一种障眼法。   用假茅厕,掩盖此处的秘密!地下粮仓就在这!   “你怎知是假的?”罗雨不解,“没闻到味,可能是刚刚撒了土,或者很少人用。”   “很简单啊,四周杂草几乎没踩踏痕迹。里面要么空着,要么贮藏了些不常用的东西。”   罗雨又贴近木栅缝隙,眯眼细看,点了点头。   “入口就在某几个营帐里。”叶星辞笃定。   罗雨问,怎么进去放火。   “入口一定重兵把手。我们不一定要走他们的入口,可以自己挖一个。”叶星辞拍拍地面,压下兴奋和就地刨坑的念头,沉着以对,“今天进不去了,好好谋划一下,明晚再来。多带几个人,还有工具。”   他振奋地挑起嘴角,正要撤离,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叫划破夜空,针似的刺在耳中。   是女人的声音。   夹杂着男人们的淫笑。   她哀求几人放过她,她的孩子还很小。他们却哈哈大笑,说忘了家里那个吧,她很快又会有新的孩子。   她是被“马匪”掳走的安泊县民女之一。   叶星辞浑身发抖,被灭顶的愤怒笼罩,像有一锅热油兜头淋下。他十指紧抠地面,下唇咬出血痕,不知不觉满脸泪水。   他和楚翊立志,视天下人为血脉,那便是他的姐妹啊!   被泪模糊的视线中,女人衣不蔽体冲出营帐,又被薅着头发拖回。纤弱的身影消失了,嘶哑的尖叫却久久不散。   罗雨将拳头咬出了血,悲愤地呜咽低吼,显然想起死在军营里的母亲和姐姐。他猛然拔刀,想砍开木栅,叶星辞一把按住:“进不去!先撤,明晚设法救人!”   罗雨挣了一下,颓然垂下双臂。   狼狈退回那座用于瞭望的小山时,天已微明。一路潜行,比耕了一天地的牛都累。叶星辞的衣衫被汗浸透,经风一吹,冷得直抖。   他仍被彻骨的难过和愤恨笼罩,收拾心情,尽量平静地将所见所想报给孙总旗:   “除了观察茅厕,还有一点,让我更确信地下粮仓在西北角。那几个侮辱民女的畜牲,都会说江北官话,这表明他们军阶不低。他们的营帐本不该靠边,除非,是为了监守粮仓入口。明晚,我要挖穿地道,付之一炬!”   孙总旗握拳叹息,接着与他分享河湾东侧的情况。   他的部下并未探清虚实,中途遭遇敌军哨骑,折损了两个同袍。这也让他更确信,那里藏着秘密,决定明日再探。这次遇挫,却也利于明晚火烧粮仓,因为敌人会将更多哨兵部署在河湾以东。   叶星辞凝重地垂眸,蓦然间,一句话闪电般划过脑海,是罗雨的声音:几个老家伙,还不至于伤到我。   他跑到山下,忍着心悸,挨个翻看那些被罗雨灭口的喀留兵尸首。的确都是花甲老卒,凝着血的须发花白。   他似乎懂了。   他跑回孙总旗身旁:“孙将军,我发现昨夜值守此处的,全是些老兵。上次你带队来探,也是老兵在放哨吗?”   孙总旗说,上次没人。   “既然这里是能俯瞰营区的高点,为何只安排一队老弱放哨,而之前甚至没人。我猜,这是喀留人故意留给我方的眼睛,想让我们从此处俯瞰,然后生出东西夹击的打法!先前没安排人放哨,他们觉得不妥,所以这次派了一队容易对付的老兵。这些人,就是用来给我们杀的。”   起初,叶星辞还略带犹疑,却愈说愈坚定:“河湾东侧,一定有他们布设的某种陷阱,能阻隔千军万马的陷阱!一旦围攻,就中了圈套!”   孙总旗睁大双眼,许久不语。   队伍里的人也面面相觑,诧异地打量叶星辞。这小子很嫩,却有一种难得的整合细节、洞察全局的能力。   叫人不禁好奇,年少的他之前经历过什么。是不是常被人坑,也常坑人,才练就一肚子心眼。   “今夜再探,先撤回昨日营地。”孙总旗跨上马背,看向叶星辞,“小兄弟,你与我同行。跟我说说,你想怎么烧粮仓。”   不觉间,已将少年视为左膀右臂。   叶星辞策马相随,分析道:“为防坍塌,一定不是空旷的仓库,而是隧道样式,就像……蚁穴。不会挖得很深,不然就太潮了,毕竟附近有水源呢。”   “没错,不会超过一丈深。”   “内部蜿蜒曲折,肯定不好引火。我们所带桐油不多,得想个办法,叫他们‘一子着火,满盘皆燃’。”   迎上孙总旗赞许的目光,叶星辞悲愤切齿:“我想,同时设法搭救被掳到敌营的民女。”   “这不在任务范畴内,我们无能为力。”对方沉重而无奈地叹气,口吻冷硬,“别心软,当心因小失大。”   叶星辞心里一酸,沉默半晌,才道:“如果,我能大小兼顾呢?在已完成任务的情况下……”   “闯敌营救人,岂那么容易?你很聪明,但力量也有限。”孙总旗语重心长,“到时救不了人,还会把自己搭进去!你知道,你这样漂亮的小子,落入敌手,会遭遇什么?我同情她们,但有心无力。”   “我——”   “不救,这是军令!”   叶星辞张了张嘴,咽下争辩。孙总旗没错,且理智而负责,用行伍二十载的经验做了判断:做不到。   因小失大……民女为小。若是一百个?一千个呢?多少算大,才值得放手一搏?若是皇亲国戚,名门闺秀被困,算大吗?值得救吗?   当他构思翻越雪山的奇策时,清楚会折损两成兵力,却以“慈不掌兵”而接受了。可实际面对身陷地狱的女子,又开始悲悯。   为何会这样,他是虚伪之人?   他陷在矛盾中,旋即顿悟:救落难女子,他奋力一搏或能做到,此为尽人事。翻雪山会有人死,并不可控,此为听天命。   尽人事,听天命。   他要尽人事!   回了营地,裹着毯子卧倒,碎片似的梦里回荡着女人的尖叫。惊醒时,已过晌午,又冒了一身冷汗。   叶星辞觉得自己快变成咸菜了,极度渴望下河洗澡,又怕光着屁股被射死。唉,算了,大家都一样的。 第249章 燃尽黑夜   于章远在啃硬馍馍,耗子似的用门牙一点点磨。叶星辞也拿出肉干果腹,笑看好友的吃相。忽而秋风卷过,沙尘滚滚。他扭头避风,灵光一现:面粉!   他立即找到正在打盹的孙总旗,问马匪从县城劫走的粮食里,有无面粉。   “有。”孙总旗疲倦地眨眼,“而且几乎全是面粉。当时是麦收之后,粮仓里堆满了新磨的面粉,马匪至少抢了五万斤。”   他停顿一下,双眼一亮:“你是说,用面粉助燃?”   “没错!”叶星辞狡黠一笑,“潜入地道之后,找到面粉,扬得到处都是,再将桐油撒在地上引燃。这样,就能烧毁整个地下粮仓。”   孙将军略一沉吟,重重点头。   入夜,一队人继续去河湾东侧探查,叶星辞则携带桐油、锹铲等工具,伪装成草,潜行至敌营西北角。此处有塔楼,而他就在哨兵脚下挖掘,同样乔装成草丛的几个同伴围着他掩护。   挖得深了,大家就趴在洞口遮挡,他在坑里继续挖,将土用提篮送上去。   “务必当心。”郑昆小声叮嘱,“面粉确实易燃,我祖母邻居有个磨坊,磨面粉、豆粉这些。有一天轰一声,整个屋子都着了。”   “太好了。”叶星辞在地下挥汗如雨,“邻居太惨了,但这效果太好了。”   挖了六尺深,他将磨得红肿的手掌贴在坑底。土壤极为湿粘,很不好挖。罗雨要下来帮忙,他说不累,而且坑里站不下。   又挖了一刻,铁锨“咚”的一顿,挖不动了。   糟了,挖到岩石了?白挖了?掏出火折子一照,是木头。   这是地道的顶部!   叶星辞清理四周泥土,一排原木赫然出现在脚下。他一阵狂喜,用手摸索,发现拼得不紧,之间有很大缝隙。他仰头道:“挖着了,锯子!”   一把铁锯从天而降,差点砸到他的脑袋。他骂了一句,在裤上蹭蹭肿痛的手掌,将锯子探入缝隙,开始锯木。   木屑横飞,忙活小半时辰,锯开一道一尺半见方的洞口。叶星辞估摸足够出入了,便放下锯,将脚探入。   谁知还有阻碍,感觉很柔韧,像油纸。他一脚踹破,先将火折子探入,见仍在燃烧,便双手撑着洞口,缓缓沉了下去。   火光难及之处,是一团浓墨般幽邃的黑,阴冷犹如墓道。没有想象中潮湿,微风在一人高、四尺宽的地道里流窜,裹挟着土腥气、木头味、和防潮的油纸味。   有风,说明有许多通风口。很好,更加助燃。   叶星辞背靠以石块加固的侧壁,左右观察。屏息静听半晌,确认没危险,才把罗雨叫下来,共同探索。   “尽快找到面粉。”叶星辞肃然部署,“你往左,我往右。”   接着,二人一头扎进同一方向。罗雨一愣,转身走向地道另一侧:“搞错了,刚才我们是相对而站。”   叶星辞举着火折子,放轻脚步而行,观察这座地下粮仓。一袋袋、一缸缸粮食,就贮藏于侧壁挖出的凹槽中。每隔十几步,就有这样一间小小的仓室,真的像蚁穴。   蜿蜒曲折,岔路纵横,可在存粮的同时避免坍塌。   为了长时间在此驻军,减轻后勤粮道的压力,保护粮草,真是费了大功夫。看来,喀留人将此视为战略要地,日后任何时候驻军,都能使用这座粮仓应急。   “扎你,扎死你……”   叶星辞边走,边顽童般用匕首在麻袋戳刺,看粟米汩汩流泻。他从小就爱捣乱,这让他低落的心境有所好转。   终于,嗤一声过后,漏出了灰扑扑的面粉。他翻了翻,麻袋下面的大瓮里,也尽是面粉。   “太好了!”叶星辞握拳喝彩,忽而后颈一凉。   他看向前方,又猛地转身,用微弱火光探照幽寂的来路,心脏陡然一沉,浑身发麻。   他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他一心寻找面粉,忘了在岔路做标记。他已不记得,转过多少个弯。   迷路了!   呼吸霎时乱了,他感觉四周不止有自己在喘气。幽微光芒照不到的地道深处,似有什么东西在逼近。像被关进一个曲折的棺材,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挤来,压榨他的血肉。   他憋闷、心慌,捂着嘴不受控地流泪,举着火折子乱晃。   “罗雨,你在附近吗?”他颤声开口。   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黑暗。   “逸之哥哥,我要死了……完蛋了……”   须臾之间,无数凄惨结局闪过脑海。被生擒,被凌辱,被屠戮。他看见心上人抱着自己的遗物垂泪,看见娘茶饭不思……不行,要沉着。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压下恐惧,用火光照亮脚下。然后,顺着黄色粘土上新鲜的足迹,溯源来路,走回自己挖掘的洞口之下。   正碰见罗雨,说找到了面粉。   “我也找着了。”叶星辞仍有些心悸,揩去泪痕,“我们还是分头行动。记住路线,把火熄了,然后四处扬面粉,在地上洒桐油。动作要快,一定要摸黑干!”   罗雨点头,关心道:“王妃,你哭了?”   老子迷路啦。太丢人,不能说。叶星辞随意道:“没什么,在这幽深的地道里,突然很想念你家王爷。”   “呃,好吧。”罗雨琢磨着,五官微微扭曲,不知想到了什么。   二人各自行动。   叶星辞仔细记住路线,演练了一次,之后盖好火折子。绝对的漆黑中,他撕破口袋,打翻大瓮,在地道里四处奔走泼扬,被悬浮的面粉呛得直打喷嚏。   尽情挥霍之后,他迅速解下腰间水囊,将桐油淅淅沥沥洒了一路。油尽之时,刚好退回起点。   “王妃,我们走!”黑暗中传来罗雨的声音,看来也干完活了。   叶星辞浑身煞白,从洞口的绳索攀了上去,原路返回地面,对装草掩护的于章远等人道:“一切顺利。”   说话时,嘴里还喷着面粉。   他转身扶一把随后的罗雨,掏出火折子猛吹。待窜起火苗,便丢入洞口。短暂的沉寂后,一团火球自黑暗深处腾起,仿佛来自地狱的怒吼。洞口热浪扑面,恍如盛夏。   “哇……”同伴们惊叹,像一群青蛙。   “别哇了,撤!”   火势比想象中迅猛,地道又较为封闭,叶星辞预感到一场奇观即将来临,猫着腰飞速逃离,也不顾会不会被哨兵发现。   地下“轰隆”一声,如同大地在呜咽。   桐油引燃浮动的面粉,带来第一波小爆。洒落堆积的面粉全被扬起,立刻引发了第二爆、第三爆。   超乎想象的剧烈。   “轰——”大地在声声怒吼中震颤,地皮如一张翻动的烙饼,霍然掀开。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火舌漫天狂舞,泥土、面粉和粮食纷纷扬扬如飞雪。   数丈高的烈焰映红夜幕,粟米被烤成米花,噼噼啪啪落在叶星辞身上,香喷喷的气息随风扑鼻。他匍匐在地,捡起一枚米花丢在嘴里,热的。   敌营西北角的木墙,和土地一起被热浪炸开,高处的哨兵跌进一片火海的地道。   烧吧,这烧毁一切奇景的太美了。   熊熊烈火,映在叶星辞覆着粉尘的脸,和意气风发的眼眸。他痴痴而望,自己一路走来的意义,似乎就是为了目睹这一刻的壮丽。   若逸之哥哥在身边就好了。   敌营人喧马嘶,乱成一锅粥,喧嚷和惨叫缠成一团。   叶星辞死盯不远处炸开的缺口,冷静观察仓皇失措的喀留兵,方才地道内的恐惧一扫而空。混乱就是机会,他能做到!他要去做!   见他缓缓起身,神色决然,于章远惊恐地来拽:“别去!”   “你们别动,在此接应!”   叶星辞挣开好友的手,朝西北角的缺口狂奔,迅捷如离弦之箭。   嗖——一支箭矢落在脚边,有哨兵注意到他了!但更多的喀留兵都在奔走取水,抢救粮食,扑灭营帐和同伴身上的火,或者干脆逃命。   叶星辞一路畅通,闯入一片火海的敌营。   他满头满身的面粉,活像个白无常。这大大模糊了他的服饰和外表。无数同样狼狈的喀留兵与他擦身而过,愣是没发现端倪,还有人塞给他一个木桶,示意他救火。 第250章 敌人的秘密   他四下环顾。   太乱了。   呼号叫喊,混着噼啪爆燃。热浪翻腾,浓烟滚滚。营帐倒塌,遍地狼藉。   他丢了桶,捡起一柄长刀,奔走高呼:“安泊县的女子,快出来!”   此举也暴露了自己。   一个喀留兵立即看过来,亮出兵刃逼近,口中凶狠叫嚷。叶星辞毫无惧色,死瞪对方,继续大声疾呼:“安泊县的女子,快出来!”   “乡亲,救我!”听见熟悉的官话,五个衣着单薄、发丝凌乱如草的女子逃出营帐,连滚带爬奔向叶星辞。   与此同时,更多敌人围拢而来。火光中,他们的脸凶恶如厉鬼,令人仿佛身处地狱。   叶星辞凛然无畏,呵,这地狱业火就是他放的!他横刀将几人护在身后,急喊:“还有没有!”   “都死了!”一人哭道。   他认出她,是昨夜那女子。   “从缺口跑!别害怕,使劲跑!有人接应!”叶星辞猛推她一把,一指西北角。几人迟疑一瞬,拔足狂奔。他则挥刀逼退几个喀留兵,为她们断后。   他没恋战,狠狠砍伤几人,立即撤退。   中途碰到罗雨,二人拼死护着、拉扯着几个姑娘。越来越多的喀留兵追来,他们借由烈焰和浓烟掩护,且战且退,逃出缺口。   “啊,我着火了——”一女尖叫着拍打燃烧的裙摆,火苗窜上她惊恐的脸。   “滚!躺下滚!”叶星辞冷静应对,示意罗雨带其他人先逃。   女子依言贴地翻滚。裙子的火苗灭了,却被激射而来的箭矢钉在地上,她不禁骇然惊叫,瘫坐着往后磨蹭。   嗖嗖——又几支利箭破空而袭。   “不滚了,快跑!”   叶星辞拽起她,急得都破音了。女子奋力扯破裙摆,求生欲令她健步如飞,速度比叶星辞还快。   突然,她嘶吼一声,腿后中箭了。她踉跄一下,没用叶星辞帮忙,带着箭镞继续狂奔,伤口血流如注。   “别直跑!斜着跑!”接应他们的于章远狂喊,拉住速度渐慢的受伤女子,带着她跑。   很快,火光、热浪、浓烟和喧嚣被抛在身后。空气清爽了,呼吸也顺畅了。   喀留人唯恐有伏兵,没派骑兵追赶,只零星放箭。绝大部分人仍忙于救火,根本没留意有人趁乱袭营救人。   众人飞逃出一里地,才敢略做喘息。夜风寒意逼人,却各个汗流浃背。   “呼……”叶星辞丢下始终握在手里的马刀,仰面瘫倒,两腿发颤。疲惫自身体深处一涌而出,这一宿太累了,累死了。   五个女子抱成一团啜泣,屈辱、愤恨中夹杂着绝处逢生的欢欣。她们的哭声,令男人们沉默,不知该说什么。   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   叶星辞心口发堵,他总以为,战争是男人的事。这次藩王作乱,最先受伤的却是她们。   几人都没穿鞋,赤足伤痕累累。有的,只裹了一条褥单。叶星辞朝属下们递个眼色,于是几条缝满野草的披风披在了她们身上。   腿部中箭的女子流泪怒吼,反手握住箭杆,猛然拔出,鲜血迸溅。又撕下烧焦残缺的裙摆为自己包扎,狠狠打了个结,仿佛在与命运抗争。   叶星辞看见,她将带血的箭别在腰间,留作防身。   “喘几口气,赶紧走。”罗雨警惕道。   “哨骑看见军营火光冲天,肯定全回去了。”叶星辞拖动疲乏的身躯爬起来,“不过,还是得小心,我们走吧。”   **   当叶星辞带着几个形容凄惨的女子与队伍会和时,孙总旗脸色冷峻,想说什么,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他懊恼地摇头,再看向少年,眼中却闪着钦佩。   “我违抗了军令。回到鹰嘴关,我愿接受军法惩治。”叶星辞当即检讨,也为自己辩解,“不过,我没冲动。我是在完成任务,综合考虑过后,才冲进敌营救人。营墙被炸开了,我判断可行,才动了手。假如没找到她们,我也不会过多停留。幸好,她们仍在西北角。”   孙总旗的一名部下冷然斥责:“多此一举,她们都不会骑马,怎么随军?”他一指腿部流血的女子,“还有个受伤的,更难办。”   “她们都很轻,可与我们几人同骑。”   “真是幼稚,不就是想逞英雄——”   孙总旗摆摆手,人都救出来了,争吵已无必要。   之后,他讲了自己的收获:“趁敌营起火,我带队探到了河湾东侧的秘密。喀留人居然偷挖了一条南北向的河道,少说几里长,两丈宽。”   “河道?”叶星辞愕然。   “用木头、树枝和毡布盖着,最上层是草,表面几乎看不出异样。”孙总旗凝重道,“目前,还没引水。那些巡逻的,就是守着河道。因为哨骑太多,所以上次来时,我特意绕过那片区域,都没注意地下还藏着这么长一道沟。幸好你细心,不然我军要吃大亏。”   方才与叶星辞争执的人问:“楚献忠为何要费劲挖条河道?”   孙总旗朝叶星辞点点头,示意他来解释。   “当我们用兵,他们就会挖通河道,从龙吟川引水。”叶星辞眸光凌厉,有条不紊,“现在不引水,是怕我们从水文瞧出异样。当我方主力试图东西夹击,将敌军逼入河湾时,东翼就会碰到这条地图上不存在的河道。兵马难行,只能绕路。若遇伏击,会耽搁更多时间。而由于缺少策应,我方西翼阵脚大乱,将被击垮。他们用一条河道打时间差,形成局部优势,将我方分化击溃,这就是他们的终极战术。”   众人瞠目结舌。   孙将军脸色发白,说要尽快赶回鹰嘴关,将军情告知宁王爷和杨老将军等人,命令道:“全体听令,即刻动身返回,昼夜兼程!”   叶星辞拖着疲倦的身躯,走到雪球儿身边,从行囊翻出药粉和备用的靴子,给了受伤女子。好在没伤及要害,血已止住。只是,她的脸色惨白如纸。   “你与我同骑吧。”叶星辞将沉默的女子扶上马,自己随后。二人都不胖,共乘一鞍倒也不挤。   于章远等人也效仿,每人携一女子。只有司贤落单,因为罗雨认为他是好色之徒,不应与这些饱受欺凌者接触。   司贤辩称,自己只是多情,绝非无耻。嘟嘟囔囔,说了许多。罗雨说,再不闭嘴就打他。   群星隐去,天色渐明。队伍沿龙吟川而行,寻浅处渡河。   叶星辞拿出一包花生仁,给受伤女子吃,补充体力。她拢了拢凌乱的发髻,默然吃着。没道谢,没哭泣,也没喊腿疼。   这种沉默,或是一种自我保护。   “带着女人行军,会倒霉。”一个伍长嗤笑着打量叶星辞,“妇人之仁。”   没错啊,老子当过“妇人”,还嫁人了呢,那又怎样?他反唇相讥:“谁还不是妇人生的人?没妇人,哪来的你。”   那汉子想反驳,罗雨拔刀一指,冷冷道,不闭嘴就打他。   忽然,叶星辞身前的女子笑了一下,小声问:“恩公,你叫王飞?”   他一愣,她又说:“昨夜混乱中,我听见那位兄弟喊你名字,就记住了。我们是本家。”   “真是巧了,王姑娘。”“王飞”哈哈一笑。   王姑娘只吃了一点花生,便说吃不下了。叶星辞又拿出肉干给她,说天塌下来也要吃饱,没有比吃饭更要紧的事了。有伤在身,更要多吃。   “你是齐人。”王姑娘撕下一块肉,语气很肯定,“我祖母也是齐人,你的口音和她一样,温柔又好听。昨夜我听见你的喊声,还纳闷齐军怎么掺和进来了。”   “我是齐国公主的陪嫁侍卫。”叶星辞乐于陪她聊天,还主动找话题,“你祖母怎么嫁得这么远?”   “说来话长……”   叶星辞静静听着,原来一个寻常民女家,也有跌宕的故事。她祖母本是江南闺秀,受继母虐待,索性随北方药商私奔。   他仰望秋日碧空的袅袅云絮,感叹:“你看白云,都是想去哪就去哪,不论国别。今天它在这,也许明天就飘到江南,在那下起了雨。”   若他也是云就好了。 第251章 无畏少年,一骑当先   从浅滩涉水渡河,孙总旗下令饮马休整。一个时辰后,继续朝鹰嘴关进发,争取明夜抵达。   “太好了。”叶星辞立即下马,喃喃自语,“老子现在是八十岁学唢呐,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跟王姑娘聊了几句,喂过雪球儿,草草洗一把脸,在草丛给自己垒了个窝,裹着毯子打盹。   一旁,宋卓想去解手,又害怕,央求英勇的罗队长全程守护。罗雨问:“你擦屁股用左手还是右手?”   宋卓说,惯用右手。   “脏死了,我都用草。”罗雨淡淡道。调侃过后,还是陪着去了。   叶星辞扑哧一笑,阖起双眼。   他梦见了心上人。自定情以来,他们从未分离过这么久——虽然只短短几天。不过,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可顶十几年呢!   醒时,朗日高悬。叶星辞意犹未尽,蜷在草窝里,用磨出水泡的双手揉眼睛,像只刚冒头的小地鼠。   五个女子也梳洗过了,聚在一起聊着什么。一人掩面而泣,似乎是说,离家越近心越慌,还不如死了。   叶星辞望着几人,喉头酸楚。忽然,余光里闪过一点光亮。   他心下一凛,蓦然侧目。远处草丛,那物又是一闪,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似乎是,某种铜铁器的反光……是敌人的头鍪!   “敌袭——”   叶星辞高亢的嗓音刚落,那片草丛陡然百箭齐发,似飞蝗过境!   营地里霎时箭如雨下,战马惊嘶。他抱住头,就地蜷成一团,尽量缩小自身。敌人逆风,距离远准头差,箭落地时几无杀伤力。首波攻击过后,他立即上马跑远,同时拉弓还击。   “放箭!”   孙总旗立即整队应战,同时拔下扎在左臂的羽箭,好在伤得不深。   几个女子惊惶无措,再度落入敌手的恐惧令她们四处乱跑,连连尖叫。叶星辞放了一箭,又搭一箭,高喊:“躲马队后面,藏草里!别乱动!”   远处深草晃动,一阵窸窣,那一队敌军撤了,是几十步兵斥候。背影仓惶,应该都是临时招募的青壮,操练不多。   叶星辞悬着的心刚落,又狠狠一揪:只见己方哨骑疾驰而来,骑者嘶声高呼:“有敌情——”其后,一队喀留骑兵紧追不舍,势如豺狼。   “敌——”   呼声戛然而止,年轻人中箭落马。   叶星辞心里一痛。   敌军铁蹄隆隆,毫无怜悯地踏过尸首,汹汹而来。刀枪锋利,甲胄森然,口中还发出意味不明的野蛮呼号,令人心悸。   雪球儿前蹄刨地,不安地昂头,紧咬嚼铁。叶星辞亦心跳骤急,打眼一扫,敌骑比己方略多,约六十几人。   他急问:“撤吗,孙将军?”   “游骑兵的马耐力更好,跑不过的,唯有殊死一搏!”孙总旗瞥一眼后侧的女子,似叫她们安心。他看向少年,铿锵道:“你先撤!带几个兄弟,回鹰嘴关。”   见叶星辞面露犹豫,孙总旗也不跟他废话,点了另两个部下:“你们走!汇报军情,是重中之重!”   “将军珍重!”二人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列阵迎敌!”   伴着一声如雷号令,孙总旗的副手亮出随身携带的旌旗,高挑于旗枪,插在鞍后凹槽。   一个遒劲的“昌”字随风飘扬,猎猎招展。   五十余人列为五排,交错列阵。   叶星辞毫不迟疑,位列首排。他喉咙干渴,愤怒而振奋,内心深处分泌着某种滚烫的东西,随血液涌遍百骸。激动得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明白即将到来的时刻,他梦见过。   惨烈而豪迈的骑兵对冲!   “小兄弟,去最后排。”孙总旗飞速下令。   叶星辞想起夫君的叮咛:临阵务必听令。他顺从地退到最后,罗雨立即跟随,脸色发白的属下们一齐松了口气,默然相随。   没有人怯战,空缺即刻被补全。年轻的面容,有畏惧,更兼决然。   近了,更近了。   大地震颤,叶星辞几乎能感到敌马灼热有力的鼻息,和敌人粗野的目光。这些喀留游骑,他们可知,营寨举办了一场烧烤盛宴?   他希望他们知道,希望他们气急败坏,那样才战得爽快!   活泼的雪球儿沉不住气,高昂着头,频频奋蹄,一松缰便会直窜出去。叶星辞一手死死勒缰,一手紧握长枪,心跳和蹄声隆隆地混在一起,震得头皮发麻。   “压住,稳住!”孙总旗抬手高喊。   骑士们斜提马刀,一同高唱那已故的天之骄子所作战歌:“碾我为痕引同袍,燃我为炬照太平!”   声声战吼,如龙吟虎啸,穿云裂石。   叶星辞眼眶滚烫,不由随之蠕动双唇,轻轻唱和。   “稳住!”孙总旗嘶吼如虎。   怎么还不冲锋?叶星辞的心几乎要蹦出喉咙。   转瞬,他想通了!   孙总旗在行伍摸爬滚打二十年,他的经验就是最珍贵的财富,懂得把握战机。此刻,敌马已显疲态,这是在等敌军再靠近一点,用最佳状态的马,去迎战敌人的疲马!   一匹良驹,从静止到全速驰骋,要数十个数。且只能保持一百个数,而后便汗出如瀑,陷入疲惫。   “与子同仇!”当喀留游骑近得隐约可见面容时,孙总旗挥手松缰:“冲——”   而后身先士卒,激发士气。   众人撒开马缰,战马奋蹄疾驰,烟尘如浪!   “放箭!”   首排战士双手脱缰,引弓搭箭。从冲锋到交锋,足够射一箭,必须把握所有攻击敌人的机会!后排则不可放箭,以防颠簸中误伤同伴。   一箭过后,孙总旗从鞍下提起长刀,锋芒向敌!   这时,一道白色闪电从末尾直冲首排,须臾间便超越他一个身位,且越超越远!寻常战马跑五步的工夫,这白马能跑八步!   孙总旗讶然侧目,马上的少年则惊喊:“不是故意的!雪球儿,慢点——吁——”   雪球儿兴奋至极,无视主人的话,将这当成一场赛马,而它将夺魁!这导致它的主人一骑当先,神勇无比地冲在最前,如方阵中探出的一柄尖刀。   娘啊,我要死了!   叶星辞不敢勒缰,会妨碍后方冲锋的同袍。有一刹那,他怕得要死,想扭头逃跑。可是,那样士气就垮了。   早死晚死,都是死!要活成一棵树,而非一堆柴!与其碌碌无为老死被窝,不如死在冲锋路上!   他心一横,举枪向敌:“宁为玉碎!”   敌马的鼻息近在咫尺。   他双目充血,虎豹般咆哮,率先杀入敌阵!   “铛——”   短兵相接的一刹,叶星辞脑中一片空白,耳畔只余自己沉重的呼吸和心跳。他一枪挑飞最先交手的敌人,又借冲锋的速度左右横扫,击敌落马。   骑兵交锋,落马必死。   敌军露怯,马也惊恐避让。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凶悍的勇士,竟敢独自冲锋,果然身怀绝技。   “杀——”   脱阵之后,叶星辞冲向侧翼,与完成首轮冲锋的同伴发动二次冲击。最初的恐惧消散,长枪愈发顺手。罗雨想护着王妃,但人仰马翻、混乱不堪,难以靠近。   厮杀,唯有厮杀。   你死我活,以命相博。   每一合交锋都有人落马,死伤狼藉。敌我血肉交融,鼻腔充斥血腥,入目尽是杀戮。每当有人坠马,不待起身,便遭受自上而下的致命一击。或直劈头颅,或铁蹄踏胸。   黄了一半的野草,被鲜血重新染色。大地因浸血而泥泞,马蹄一踏,啪嗒作响,尘血四溅。   “嗖——”孙总旗的马刀裹挟冲锋的威力,生生劈下敌人首级。   那颗脑袋与叶星辞擦肩而过,血溅了他一脸,视野一片猩红。他飞速抹一把脸,挺枪刺向最近的对手!   嗤——一击破甲。   他至少挑落了十几人,却是第一次将枪尖戳进一个人的心口。那人五官拧在一起,双目顿然失神涣散。捅穿心脏的脆韧触感,沿枪杆传到手心,他脑子嗡一下,灵魂像碎了一角。   刹那恍惚之后,他拔出枪,躲过左侧的一击,反手又扎穿一人。那人竟一身蛮力,嚎叫着用腋下一夹枪杆,接着一挑,夺走长枪的同时将他抡下马!   完了,要死!   但,不是今天! 第252章 美人浴血,大开杀戒   叶星辞就地一滚躲过马蹄,扳着马鞍纵身一跃,跳到最近的敌人马上,朝对方后颈挥出一记凶狠的肘击:“下去吧你!”   夺了他枪的那人紧追而来,枪还在贯穿身上,口中喷血,“爹啊爹啊”地叫,应该是在骂人。   凶悍可敬的对手!叶星辞一阵心悸,故作惊恐,策马逃出混战圈。待对方追来,他猛然勒马的同时拔出佩剑,挥在对方喉头。   护颈的顿项破裂,血溅三尺。   对方尸首坠马,他顺势握住枪杆,拿回兵器。一刻也不敢耽误,又发起冲锋,杀入混战。   雪球儿跟着跑,似在追问:你咋不骑我了,我生气了噢!   “救我——”一丈外,于章远正与敌交手,落入下风,眼见要被斩杀。   “来了!”叶星辞纵马相救,算了下距离,整个人凌空而起,重重踹在那人身上,又精准落在雪球儿背上。   对手落马后,他立即补了一枪。又去寻找其他属下,见无人伤亡,松了口气。宋卓居然相当勇猛,连斩两人。或许因为此役爆发前刚刚顺畅地解了手,身轻体健。   一盏茶的工夫,这队喀留游骑被打垮。十几溃兵仓皇逃离,留下五十多具纵横交错的尸首。   己方亦折损二十多人。   孙总旗浑身浴血,心痛地掩面。他下了马,喘着粗气将本队弟兄和敌人分开,解下他们的腰牌。   叶星辞也默默搬动遗体。   几日朝夕相处的同袍,转眼就没了生息。许多面孔犹带稚气,灿烂的生命戛然而止。这是一场所有人的悲剧,所有人,包括那些死去的喀留兵。   他终于切实体悟,马革裹尸是悲情,而非豪情。   “是我害了你们……”他含泪低喃。   他悔恨将情报给了太子,一定是太子竭力煽动了楚献忠的野心。战争不是儿戏,若无确切的削减军需的情报,单凭观察,楚献忠不敢轻易反叛。   但又不能说太子错了。以太子的立场,这不失为一步妙棋。   叶星辞暗自立誓,此战过后要继续坚守和平,当个哑巴、聋子、傻瓜,再也不传递情报。   “先用草略做掩埋。”孙总旗颤声道,“大家简单处理伤势,我们尽快回鹰嘴关,再带更多人来带回遗体。”   嗖——一支冷箭突兀袭来,咬在他肩上。他身子一歪,嘶了一声,高呼:“敌袭!列阵迎敌!”   说着一刀挥断箭杆。   箭雨飞落,众人狼狈上马,列阵冲向箭来的方向。刚脱离一场厮杀,气还没喘匀,又投入另一场生死之战。   这便是战场,瞬息万变。   是先前那队步兵斥候杀回来了,打算在友军落败后捡漏赚军功。   雪球儿再度一马当先,带着主人冲进步兵战阵。抗过一波箭矢,突到敌人眼前时,骑兵的优势瞬间凸显。长枪携冲锋之威,能轻易刺透铠甲。   叶星辞杀红了眼,双手满是滑腻鲜血,几乎握不住枪。战到最后,他被钩下马背,与敌近身搏斗。   他左右格挡,劈击横扫。数不清杀了多少人,血肉成了磨刀石。   一枪扫断一人的腿,又顺手起枪重劈,击碎另一人颅骨。横斩断喉,接着转身扫向背后偷袭者。再回身时,一记下劈枪,击碎一人肩膀。   左臂险些挨刀,他庆幸改动了父亲的枪法。没错,四哥的手臂就是这么伤的!父亲的枪法有破绽!难道,兄长们都没发觉?不,他们惮于父亲的威严,只会反思是自己学艺不精!   身处惨烈的肉搏战,他连睫毛都在滴血,整个人仿佛刚从地狱的血池爬出来。   他一面杀人,一面迫切渴望这场战争终止。   这只是战前一次寻常的小规模遭遇,真正的尸山血海,正在前方等着他。不该的,不该透露情报啊!他终于实现了志向,征战沙场,杀了好多人,可这丝毫不爽快……   全歼周围的敌人后,他跪在血泊痛哭,将路上吃的东西尽数呕出。   “杀了他!”   不远处传来女子的嘶吼。   那五人竟没四散奔逃,而是参了战!她们自发结阵,拿过死人手里的刀,每次只进攻一人,母狼般嘶吼劈砍。   几人合力,竟然砍翻了一个披甲的敌人!   有的抱胳膊,有的压腿。与叶星辞同行的王姑娘大叫一声,从腰间抽出那支曾刺在她腿上的羽箭,狠狠扎进敌人嘴里,贯穿后脑。   做完这一切,她踉跄后退,砰地跌坐,陷入杀人后的呆滞。   此刻,仅余数名敌军。几人向北溃逃,叶星辞恢复平静,从容地挽弓放箭,统统射杀了。   这种时刻,放走敌人,是对同伴遗体的亵渎。因为他们会折返,割下死者首级。   放下弓,他惊觉手臂没有颤抖。   一年半之前,在马球场参与宴射,他开百斤弓还有点吃力。现在,却连射数箭而不疲。   “我真的长大了,父亲。”他打量自己日益宽阔的肩膀,嘴里无意识地冒出这么一句。   他一愣,为何自己不说“逸之哥哥”呢?   原来,血腥会激发深藏心底的渴求:证明自己,尤其是在最瞧不上自己的人面前。   而楚翊瞧得起他,高看他,把他放在心尖,他无需自证能力。   孙总旗清点人数,一同从鹰嘴关出发的,只剩十八人。他无暇哀悼,忍痛整队,指挥众人砍下敌人首级。   “还想不想要那支箭?”叶星辞问王姑娘。   她轻轻点头。   于是,他走近敌人的尸体,费力将扎在嘴里的箭拔出来,甩去上面的碎肉残渣,交到她手里。   “留个纪念吧。”他微笑道,“好好活着,永远坚强,就像你刚刚奋勇杀敌时那样。”   她流着泪,用力点头。   众人在沉默中朝鹰嘴关进发,每人马后都挂着几颗血淋淋的脑袋——这是银子和军功。   叶星辞不再觉得自己是咸菜,而是一块血豆腐。杀人过后的震撼和麻木,令他不再在意身上的不适。   和他一样,于章远他们也是初次杀人。大家都有驰骋疆场的壮志,此刻也都因血腥而木讷消沉。   叶星辞朝斜后一瞥,便能看见敌人的首级在晃荡,就是那个一身蛮力的家伙。   孙总旗一定要他带着,还摘下此人的佩剑给他,说这是一名品级不低的将领,而他荣获了最高一级的军功——斩将。   **   队伍于次日深夜赶回鹰嘴关,狼狈地叫开城门。夜幕下,宛如一群浴血的厉鬼。   孙总旗顾不上医治伤势,即刻去总督府汇报军情。他们得知,那先撤的二人没回来,必是遭遇不测。   叶星辞叫同伴们去休息,自己陪同孙将军候在进行军议的大堂。终于又喝到热茶,他捧着茶盏啜饮,陶醉如饮琼浆,又埋头狂吃点心。   “孙总旗辛苦!”一阵仓促的脚步,一日不见如三秋的男人来了,居然用跑的,“我的传令兵怎么没回——”   叶星辞从点心碟抬起脸,两腮鼓鼓囊囊,抿嘴一笑。   楚翊似乎几天都没睡一次好觉了,眸底赤红,盯着血葫芦似的王妃。   他不顾外人眼光,一把捧住少年的脸,将其从座椅拔起,从头到脚地摸索、打量,焦急万分:“怎么,怎么成这样了?!”   “不是我的血。是好多人的血,混在一起。”叶星辞咽下嘴里的东西,“我立功了,‘斩将’呢。”   “我看你像蘸酱了!辣椒酱!”楚翊终于从挟持他数日的恐惧感中抽离,整个人顿然松弛。他抚摸老婆被血凝住的发丝,脏污的脸颊,越凑越近,几乎下一刻就要吻上去了。   孙总旗尴尬得眼睛没地儿放,靴面都被脚趾头顶起来了。楚翊倏然恢复端庄肃穆,问起所探军情。不多时,总督和杨老将军也匆匆赶来,犹带睡意。   “末将无能,归途中两度与敌军遭遇,死伤过半。”孙总旗愤然哽咽,泪水在染血的面庞冲出两道亮痕。   接着禀报军情:付之一炬的地下粮仓,地图上不存在的河道,俯瞰点是敌人留给他们的鱼钩……   “那里值守的士卒全部年老体弱,就是想让我军看清他们的驻军情况,引诱我军上套。” 第253章 生气了,好想你   原想围歼敌军主力的杨老将军冷汗涔涔,楚翊也诧异地起身,修眉紧蹙,在沙盘前踱步,“好大胆的战术,闻所未闻……”   “能烧毁粮仓,发现河道,全仰赖这位叶兄弟。”孙总旗毫不贪功,赞佩地看一眼叶星辞,“他少年英才,见微知著。虽刚刚从军,却骁勇无畏。我命他压阵,他却在冲锋时一马当先,陷阵斩将!”   叶星辞低头吐舌。   是雪球儿脚力太强,又人来疯不听话……他也怕啊,怕得要死。他一抬眼,见楚翊脸色冷峻死瞪自己,显然怒火中烧。   他臀部紧绷,仿佛男人的巴掌已经落下来了。   “在下违抗了军令,甘受军法。”叶星辞昂首挺胸,主动交代过错,“孙将军命我别妄动,可我还是冲动了,冲进敌营,救回了五个安泊县的民女。”   他听见楚翊倒吸一口凉气,像刚吞下什么滚烫的东西。   杨老将军眉峰一挑,啧啧称奇:“好小子!有错,但有种!豪迈不群,顶天立地!”   “人人都像他,自作主张,这仗就没法打了!”楚翊失态地咆哮,因缺觉而苍白的脸庞犹如坚冰,“先疗伤休息,明日再议!”   说罢,目不斜视快步出门,将老婆抛在身后,不再理睬。   唉,果然生气了。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就好了。叶星辞把剩下的点心抓在手里,边走边往嘴里塞。   罗雨始终候在门外。   他跟下台阶,窥探主人刀锋般渗着寒意的目光,嘀咕:“我拦不住王妃。冲锋时,他的马会飞一样。闯敌营救人时,他也像飞一样。同行的女子还以为,他叫王飞。”   心虚之下,他说了很多。   “你受伤没有?”楚翊却没责备,语气温和。   罗雨愣了一下,摇摇头。   “那就好。”   身后传来嘛呜嘛呜吞咽东西的动静,夜风带着丝丝香甜,楚翊忍住没回头。   直到行至僻静无人处,他才猛然转身,一把将少年打横抱起,咬人似的吻在面颊:“臭小子,气死我了!”   “那就别理我啊。”   “想死我了!心疼死我了!”一个人的语气,居然可以又凶又柔,像没了尖牙利爪的老虎。   “这么一会儿,你都死三回了。”叶星辞乏力地窝在男人的臂弯,“我也好想你。”   回到住所,厢房隐约传来喧闹,于章远他们在洗澡。叶星辞也急不可耐地卸甲,先冲洗浑身血迹,才泡进热水。   呼……太惬意了。   他仰头靠在浴桶边,将热巾敷在脸上,深深呼吸。麻木感渐退,一切都清晰起来。热气涌入胸腔,却蓦然激起莫大的哀凉。   那些战死的袍泽,再也享受不到这些了。   楚翊从手指开始检查,一根根地看。除了满手水泡,浑身瘀伤,并无大碍。   听见压抑的啜泣,他轻轻掀开布巾,擦拭那满脸泪痕:“后怕了?你应当庆幸,自己只是青一块紫一块,而不是东一块西一块。”   “不是后怕,是难过。”叶星辞闭目低喃,泪珠渗出浓睫,“死了好多人,好多……刚才还同行,还说着话,转眼就死了。有个兄弟挑刺,说我妇人之仁,我很反感。可再见他时,他躺在血泊,胸口被马蹄踏得凹下去了,口鼻全是黑血……此刻,他还躺在荒野。你等到了我,可他家人等不到他了……”   楚翊叹气,绕到他身后,将他的头揽入怀中,像抱着珍宝:“别想了。已经派大队人马去带回遗体,现在应该出城了。”   “是我害了他们……”   “乱自责!”楚翊严肃道,“瞎想什么,你救的几个姑娘,还不至于拖累全队。”   “你不懂,我害了所有人……呜呜……我没想到会这样,我只想两国都安安稳稳的……”叶星辞以手掩面,真心话因涕泪而含糊。   楚翊根本听不清他在嘟囔什么,只是搂着他。宽大的衣袖浸在水里,全湿了。   “我还亲手夺走了很多生命,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我做梦都想上战场,现在才发现,这是噩梦……”   热气氤氲,叶星辞似乎又嗅到血腥气,惊恐地将双手摊在眼前,指缝还残留着血渍!不!他把手浸入热水,死命搓洗,流泪嘶喊:“洗不掉,洗不掉啊……”   楚翊心痛至极,无言地捉住那双手,轻吻指尖,又含在口中。温热柔软的触感,令叶星辞渐渐平静,不时抽噎。   “若你想成为纵横疆场的将军,这种痛苦是必然,但也是暂时的。就像,蛹要经历其它虫子难以想象的折磨,才能蜕变成蝶。”楚翊柔声安抚,“你是想当个小虫子,还是想当蝴蝶?”   叶星辞苦笑一下。   “小五,其实你早就杀过人了。”   叶星辞讶异,扬起被热气蒸红的脸。眸子依然澄澈如婴孩,没有被杀戮染上浊气。   “当初我们在翠屏府剿贼,那个被你刺中大腿的水贼死了,当天就死了。”楚翊耸耸肩,“你问我时,我怕你不舒服,就没说实话。”   看来,人的大部分痛苦都源于认知,怪不得傻蛋都无忧无虑呢!   洗过热水澡,叶星辞又吃了一大碗盖着荷包蛋、飘着香葱和芝麻油的鸡汤馄饨面,鲜香无比,低落的情绪得以好转。   喝净最后一滴汤,他爬上床,大咧咧地仰躺。干净的身体,整洁的衣物,温香的被窝,没有狂风呼啸,也不用提心吊胆……过去的六天,宛如一场险象迭生的梦。   酸乏感包裹着他,他翻个身,抱住楚翊的胳膊,细说这几日的经历:“草原比我想象中还辽阔,解手时都悬着心……在地道里迷路了,我真的要吓死了!那种幽闭的感觉,好可怕……”   “很苦吧,下次还去吗?”   “去。”叶星辞坚定道,忽然凑在男人耳畔,“我屁股被咬了,你该不会吃醋吧?”   楚翊眸光一凛,如临大敌:“谁干的?!”   叶星辞调头亮出患处,白馒头上赫然几颗已经磨破的红疹:“草里的虫子,我也不知它们姓甚名谁。”   楚翊大笑不已,说绝不轻饶它们,该灭九族。   白馒头即将没入被窝之际,他拍了几下,压下翻腾的欲念,将少年箍在怀里:“你走后,我就开始担心,成宿的失眠。勉强睡着了,又做噩梦。”   “多吃点,就不做饿梦了。”叶星辞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   “以后别再冒险了,好吗?”   “可是,我有我的志向。终日泡在情爱的蜜罐里,我的骨头都要酥了。”叶星辞半梦半醒地咕哝,“身处旷野这六天,我好像开启了,另一回崭新而野蛮的生命。很痛苦,但我能感觉,自己强烈地活着……呼……”   再睁眼时,屋里光线充足。   叶星辞拖着酸痛的身躯下床,挪到门口,原来已是下午。   楚翊不在,陈为和罗雨也不在。厢房里,四个属下鼾声如雷,仿佛在下暴雨。唉,他们也累坏了。   叶星辞叫住当院踢毽子的听荷,问王爷去哪了?   书童打扮的小姑娘道:“都在议事呢,谈半天了。舅老爷又去凑热闹了,他明明啥也不懂。”   叶星辞迅速更衣,换上一身黑色便装,赶去参加军议。他抖擞精神,阔步迈上石阶,朗喝道:“报——”   有人开了门。   大堂内茶香四溢,众将或站或坐,并不拘束。沙盘凌乱,显然经过数次推演。   楚翊微微一笑,招手道:“进来。”嗓音喑哑,大概说了很多话。   叶星辞迈进门槛,昂然走到男人身边,严肃地悄声道:“禀报王爷,我醒啦。”   “嗯。”楚翊也肃然点头,愣是将打情骂俏营造出正事的氛围。   众人都看过来,以为有要事。楚翊举目环顾,淡淡道:“大家都累了吧,休息片刻,稍后再讨论战术。”   众人各自饮茶,也有人低声同旁人谈话。孙总旗坐在末位,他职级不高,但所了解的军情至关重要,故而参会。   视线交汇,叶星辞微微一笑,从对方眼中读出欣赏。他走过去,询问对方伤情如何。   “一点皮外伤,不妨事。”孙总旗笑着活动臂膀。 第254章 打不过就加入   叶星辞又问,给阵亡战士家人的抚恤是否已到位?孙总旗说,已经在派发了。   而他们的遗孀,一般会带着抚恤改嫁给没成家的军士。亡夫所属建制,还会给一笔嫁妆。这是军中的习俗,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多生孩子。   战火中,人就是柴,有人就有一切。   叶星辞又关心:“那五个女子……”   “安顿在驿馆了,知府已派人去安泊县通知她们的家人。”   叶星辞退回楚翊身边,提议道:“九爷,我想,我们应该去向那几个姑娘请教。除了她们,没有人曾长期身处敌营。但要注意沟通方式,她们一定不愿回忆这些痛苦——”   “嗐,几个女流之辈懂什么。”杨老将军放下茶盏,轻飘飘打断他的话。   自从被逃婚的公主摆了一道,叶星辞就觉得女人心思之缜密,对细节的掌控,胜过男人。   她们没有高大的体魄,但也没有妄自尊大的毛病,很少热血上头。一个被二弟接管脑袋的男人,会为了春宵一刻做无数蠢事,但女人可不会。   她们从小被规训娴静、忍耐、顺从,与琐屑为伍,这令她们善于观察。那些被留意的蛛丝马迹、细枝末节里,或许藏着此役的成败。   他当然不能说这些,只是对杨老将军恭谨一笑:“她们或许知晓,敌军何人挂帅,操练时的号令。这些,我们到现在都还没探明。甚至知晓,楚献忠是坐镇中军,还是回了沙雅城。   这一点非常重要,会影响敌军主力的调度。楚献忠重利轻义、贪生畏死,若他在沙雅城,那么翻越雪山、奇袭诱敌,再半路设伏的战术,或可为之。”   楚翊认真聆听、思索,眸光深沉如海。众将也不再私议,视线全汇在他身上。   “打仗,打的就是情报嘛。谁知道得多,谁就棋高一着。”叶星辞环视一周,最后落在丈夫身上,“我与几个女子一路同行,还算相熟,现在就去问问。”   楚翊立即起身,说与他同往。   前往驿馆的路上,叶星辞说了自己对男女不同的见解。楚翊赞叹“传令兵”的细心,如此重要的情报源,自己竟忽略了,这大概便是“妄自尊大的毛病”吧。   “嗯,确实大。”叶星辞肯定道。   **   叶星辞没想到,会在驿馆碰一鼻子灰。   几个女子不愿与任何男人接触交流,包括同她们出生入死的少年。他手提点心,隔门说来探望,她们尖叫着请他回去。她们感激他舍身相救,但不想见他。   对叶星辞,她们还很客气。楚翊一开口,她们直接痛骂,还把茶具往门上摔:“哪来的臭男人,滚!”   哪里知道,门外是当今摄政王。   叶星辞吐吐舌尖,瞥向身边如芝兰玉树的“臭男人”。楚翊被骂得一懵,退了半步,毫不在意地撇撇嘴角:“还是算了,叫她们回忆敌营的生活,就是在她们心上捅刀子。”   “唉,怎么办……”叶星辞苦恼地抱着点心,在丝丝甜香中凝眉思索。   他能理解她们。野外的艰险令人无暇思考,如一层蜡膜,包裹着伤口。回到安全舒适的环境,蜡融化了,其下封存的苦痛才翻涌而上,淹没了每个人。   与驿馆小吏交谈才知,昨夜进城下榻此处后,她们一直在哭。有时像睡着了,却突然爆发尖叫。拒绝郎中问诊,全城又没有女医,最后只好找个稳婆来疗伤。   “有个女子还死活不肯说自己叫什么,害怕与家人见面。”小吏不耐烦道,“别指望跟她们搭上话了,她们痛恨男人,连送饭都得是老妈子。一个个的,真不好伺候,把自己当千金小姐呢!”   “你他娘的说什么风凉话?!”叶星辞不悦地怒斥,骂人不带脏字,“我娘告诉我,待人要心怀善意。见了你才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娘。”   小吏诺诺地认错。   叶星辞问下一餐何时送,得知要过两个时辰。他和楚翊来到街上,边逛边琢磨办法。他不想惊扰姑娘们,但敌营的情报至关重要。   街面依旧熙攘,战火的阴霾下,百姓依然过得有滋有味。空气中浮动着羊汤的鲜浓,这边羊肉便宜,吃法也多。   喝羊汤时,有钱人会自带一点胡椒粉。   往油腻包浆的粗木桌旁一坐,捏一撮粉末,翘着小指,用张扬而谨慎的手势,洒入滚烫的汤中。   霎时,那昂贵的辛香,混着蒸腾的热气,一团火似的在屋里漾开。   食客们贪婪地翕张鼻翼,闻一闻,就是占便宜。汤主便得意地扫一圈,而后将嘴贴在碗口,吹拂着吸溜。   叶星辞也喝着羊汤,用羊腿肉蘸韭花酱吃。一看胡椒,他就想起发财的好日子,很想笑。但瞥见爱人黯然伤神,又随之难过。   庆王之死,在楚翊心上割开了一道永不结痂的伤。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也能骤然引发疼痛。   百姓生活如常,是因为在他们看来,朝廷收拾个藩王易如反掌,不知这背后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首战失利,就会陷入越冬的消耗战,就要继续增兵调粮,久之则南境不稳。而刚施开的诸多强国利民之策,也要减缓。   在百姓眼中,与齐国开战,才值得食不知味。因为军户要应征入伍,每个人所认识的人中,都有一去不归者。那种真实感像扎在枕边的刀子,令人害怕。   忽然,叶星辞灵光一闪,凑到夫君耳边:“陪我去弄一身裙子!我穿女装跟姑娘们接触,应该会好一点。”   楚翊打量少年,俊逸的脸庞表情复杂,哼道:“小骗子,这个你最拿手了。”   罗雨也听见了,说这是好法子,还问王爷是否变装跟随。   “不不,那样就太吓人了。”叶星辞连连摆手。   回到总督府,他朝听荷借了一身浅绿袄裙。衣裳是四舅给小情人新做的,裁缝不慎做大了,还没上过身。   小姑娘为叶星辞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天真道:“若非王妃突然朝我借裙子,我都快忘了你是女人啦!总穿男装,很怀念穿女装吧?”   叶星辞百感交集,他也快忘了,自己依然是“公主”啊,不禁怀念旷野上那险象迭生的六天。真苦,真自由。   忽然,听荷一愣,目光落在他修长如玉柱的颈间:“王妃的脖子长瘤子了!”   叶星辞一惊,捂住喉结。   他的体魄愈发健硕,喉结也隆起,颇为显眼了。等彻底藏不住时,怎么办?难道对外宣布,公主到北方后水土不服,阴阳失调?   “我这里一直多块骨头,肝火大时就更明显。”他柔婉地笑笑,胡乱搪塞。   傍晚,驿馆厨院的婆婆挎着食盒,又来为被解救的女子送饭。   她提起裙摆,慢吞吞迈进小院。一个绿裙姑娘斜刺里冲出来,土匪般抢过食盒:“您去歇着,我来!”   婆婆吓了一跳,打量这身材颀长、宽肩窄腰的豹子似的姑娘。   那是一张纵使老眼昏花也能辨出的绝美脸庞,双颊清润如白山茶,眉目浓丽如红山茶,偏又英气逼人。两支斜簪的玉钗便是全部修饰,却毫不寡淡。   婆婆“哦哦”地点头,退出小院,频频回眸。   厢房廊下,有个年轻男子负手而立。形貌清贵,但一看就不怀好意,不错眼珠地盯着人家姑娘。婆婆便折返,叫住绿裙姑娘,担忧道:“那边那男的,一直盯着你看,小心点。”   叶星辞笑着说好。   送走老婆婆,他朝“不怀好意”的男人肃然点头,接着叩响正房大门,柔声道:“几位姑娘,送饭的。”   门开了道缝,他低头闪身而入,将食盒放在餐桌。   东西两侧的次间里,大家有的怀抱琵琶斜倚软榻,有的在翻看刺绣图样,有的盯着窗子发愣,有的暗自垂泪。   刚刚开门的王姑娘一一摆开菜肴,又轻轻叠好食盒:“多谢,麻烦你了。”   身材如此修长的女子少见,她不禁多看了两眼。目光爬上直挺的肩头,定在对方脸上时,她一愣。   仔细端详之后,讶异地掩唇:“是你,王飞兄弟!” 第255章 价值连城的情报   另外四人闻声而来,将他围住,惊艳道:   “啊,原来你是女孩!替父从军吗?”   “是男人吧,他力气很大,杀了好多敌人!”   “是女人,你看她这么漂亮!”   “你再仔细看看,有喉结呢!”   叶星辞笑了笑,答疑解惑:“确实是男人。”   她们又围着他观察,缓步后退,面露惧色。   叶星辞立即真挚地检讨:“对不起!贸然进屋,惊扰几位姐姐了。我混蛋,我该打!可是,有些东西必须向大家请教,关乎军机大事。”   王姑娘瞧着他,忍俊不禁。   他挠挠头,绽开一个孩子气的笑,摊手道:“我以为,我穿成这样,你们就没那么抵触了。”   五个女子互相交换眼神,都笑了。   她们渐渐放松,或许因为,少年没有其他男人身上臭烘烘的戾气,反而温柔可爱,有天然的亲和力。   几人围坐桌旁,招呼道:“小兄弟,你也坐,我们边吃边聊。”   “我只坐,就不吃了。”叶星辞也落座,刻意把凳子往后挪,“我一动筷,这几个菜马上就会消失,你们就吃不饱了。真的,我从小嘴就壮。”   大家都笑了,气氛又自在了些。   王姑娘从烧鸡撕下一条鸡腿,递了过去。叶星辞很自然地啃了起来,道:“姐姐们,我知道你们不愿回忆伤心事,但是……”   几人夹菜的动作顿了顿,王姑娘轻轻道:“你问吧。”   叶星辞将准备的问题在脑中过了一遍,最先问起操练的细节:“你们有没有见过,喀留兵列阵操练?”   王姑娘左右看看,点了下头:“见过一回。有个畜牲带我们去校场,说让我们领略他们高昂的士气。”   “是谁挂帅?”叶星辞追问,“也就是,统帅兵马的总指挥官?”   几人都说不清楚。   叶星辞灵机一动,换了种问法:“那大家是否记得,校场里最大、最华丽的战旗什么样?那叫大纛,但凡将帅出征,身旁一定会竖起这样的帅旗。”   “哎,我记得!”方才翻看刺绣图样的女子双目一亮,放下筷子,“我精于女红,什么花样都过目不忘。”   她起身翻找笔墨,很快绘出一个符咒似的图案,是喀留的文字。   叶星辞连声称赞,收好图纸,十分可爱地嘻嘻一笑:“我也会刺绣!我绣过手帕,给……给一个好兄弟。”   五个女子都捂着嘴笑,没说什么。   叶星辞斜眼一扫,门外有道挺拔的身影,是那个“兄弟”在徘徊中等待自己。   他继续发问:“那操练时的号令,大家记得多少?”   几人面露迷茫,说不懂。   “那我换个问法。”叶星辞很灵活,“打仗时,射箭很要紧。能击杀敌人,也能掩护同伴。万箭齐发前,长官会对敌试射一箭,以确定方位和射法。   再发出号令,命全员齐射。可能擂鼓,也可能敲梆子。一众弓箭手听了,才知道是往东还是往西放箭。是平射,还是抛射。若抛射,那幅度是大是小。”   大家说懂了。   “那我做动作,你们回想当时听到的声音。”   叶星辞匆匆啃净鸡腿,起身挺胸拔背,摆出向东平射姿态。长臂伸展,如一株秀挺的翠柏。   刚才抱琵琶的女子颇通音律,用筷子敲击桌沿,演示号令:“他们是敲梆子,快慢不同,动作也不同。”   叶星辞边做,她边敲。他没人家记性好,一一记在纸上。   他又讨教喀留军的战阵,最小的战阵是由几人构成,根据她们零散的描述画了下来。   “是这样?”   “差不多……对,是这样……”   叶星辞发现,喀留军战阵的灵活性,落后于中原。   “阵”由长短兵、盾牌配合列阵,而操控“阵”的运动变化,即为阵法中的“法”。   从前,他爱看些宏大的兵法,疏于钻研阵法。这次随孙总旗外出探查,才领略到狭路相逢之际,战阵的重要。   将军不是振臂一呼、冲锋陷阵,而是对同袍的性命负责。用最小的伤亡、最合理的阵法和最恰当的时机,去击溃敌人。   步兵日常操练,练的就是列阵御敌。   喀留军最小的战阵,由五伍组成,即二十五人。而齐昌两国的军队,一伍便能成阵。二伍、三伍、四伍……皆有相应战阵。   这不仅灵活,更重要的,是在己方的大阵被骑兵冲散后,能迅速集结,形成最基础的抵抗力量。再逐渐靠拢,聚沙成塔。   而喀留人的战阵,意味着溃兵更难重新组织。一旦溃败,那就像窜稀了一样,一泻千里,没救了。   击溃战近乎于歼灭战,因为散逃的士卒大多不会归建,而是直接跑回家,或死在路上,或变为流寇。   必须要在首战击溃他们,往后就太平了!   “这些喀留人,也许十几年前就在用这样的战阵,等下给杨老将军看看。”叶星辞自语道,随后目光一凛,问出至关重要的一问:   “喀留王楚献忠在不在军营?”   最紧要的,他选择最后问。每个人都被先前的问题开启了回忆,此时判断力最强。   姑娘们沉吟着,都说不知,也不认得楚献忠的模样。   叶星辞失落地垂眸,仍不想放弃:“再仔细回想,敌军的一些动向,三言两语……比方说,若楚献忠在军营,他的近卫军也会在,这些人衣着打扮一定更光鲜。再比如,楚献忠每日饮馔必然最丰盛,也许会有很多军官陪同用膳……”   忽然,一个女子捂嘴干呕。   叶星辞意识到,自己的话勾起了她最痛苦的记忆。他慌忙道歉,说不聊这些了,大家先吃饭。   女子抚着心口,秀眉紧锁,眼圈通红。她缓和片刻,笃定道:“我想起来了!楚献忠原本在军营,后来回他们的王城了!”   她又呕了一下,“那是十多天前的事了。那天,随军的一个文官,把我拉进他的营帐。后来,他开始吃饭,还叫我给他倒酒。菜里有一碟肉,皮脆肉嫩。他说,这叫烤乳猪。主公突然走了,他们这些近臣就有口福了。”   叶星辞心口突地一跳,睁大双眼。   楚献忠回沙雅城了!   若翻越雪山,佯装攻城,他极可能会调兵回防。自己的计策可行!   叶星辞又和姑娘们聊了几句,匆匆告别。临出门,她们叫住他,每人都说了句“谢谢”。   和他最熟的王姑娘莞尔一笑:“恩公,你真的很英勇。明天我大概就回家了,有缘再见。”   “你也很勇敢。”叶星辞微笑点头,“后会有期。”   回到总督府署,楚翊召集众将继续军议。叶星辞换回男装,呈现自己的收获。   首先,是绘在纸上的大纛。   众将一眼辨出,挂帅的是楚献忠的异母弟弟,朝廷敕封的景源公。此人颇有才干,且忠心不二。   “先前有消息,由楚献忠的长子挂帅,看来是故意迷惑我们。”一人道。   杨老将军评价:“这景源公是个将才。十几年前,老夫曾与他交过手,差点吃亏。当时,他带着麾下三千人小胜了几场,颇有战绩。只是楚献忠太无能,亲率的主力被先皇击溃,此人来救援,也跟着归降称臣了。”   叶星辞又拿出自己画的战阵,请教道:“难道他没意识到,五伍为阵,一旦被击垮,便溃不成军?还是,我见识浅薄?”   “你想的没错。”杨老将军沉吟,“啧,这么多年,他怎么一点革新都没有……”   “因为,他不曾溃败。”楚翊的眸光和声调陡然一冷,一语道破,“吃一堑才长一智,他没吃过亏,所以沿用熟悉稳妥的打法。楚献忠就是看他当年打得不赖,才点他为帅。”   叶星辞恍然。   “比如说,一个傻蛋被男扮女装的骗子骗了。”他顽劣地一挑嘴角,“那么,再遇到一见钟情的姑娘,才会变得谨慎。”   楚翊抿着唇白了老婆一眼,随口出题,刁难揶揄他的臭小子:“那么,当年景源公为何能打出优势?小五,你聪明,你说说。”   叶星辞拧眉苦思,虚心求教。楚翊调侃他,这点问题都看不透,可没法做将军。 第256章 心肝宝贝挨打了   “当时,他麾下只三千人,想来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所以在小规模交锋中未尝败绩。”楚翊冷冷的话语顿挫有力,鞭辟入里,“而此刻,他统帅三万大军,多半是临时招募的青壮平民。继续沿用这样的战阵,就是主动往火坑里跳。”   “九爷高见,卑职佩服!”叶星辞击掌称赞,眸光晶亮,注视着心上人。   不愧是少年时就著成《兵略》的英才(虽然只自己这么一个读者),看问题一针见血。   楚翊被盯得不好意思,耳廓泛红。   叶星辞又说起敌军的种种号令,最后,是举足轻重的情报:“楚献忠不在军中,在沙雅城。”   楚翊方才就得知了,并不惊讶。杨老将军浓眉一挑,缓缓吸了口气:“你确定?”   叶星辞便讲了“烤乳猪”一事,“见微知著,这极可能是真的。”   楚翊思忖片刻,忽而深眸一闪,抬手招了招:“快,将昨日搜集的线报拿来!”   叶星辞这才得知,昨日一早,有几名被扣押在沙雅的商人拼命逃回来了,也带回了城中近况。并无特别,无非粮价飙升一类。   楚翊蹙眉速览,食指点中一则情报:王府遍寻名医,为突然染病的小郡主医治。   “这小郡主叫如玉,是楚献忠的掌上明珠,也是他唯一的女儿。所以,他才匆匆动身返回沙雅,都没顾上吃饭。”   说着,楚翊狠狠一点纸面,口吻笃定:“那女子说得没错,楚献忠真的不在军中。”接着,他从容地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现在,我们继续讨论战术吧。”   见一时无人应声,叶星辞鼓起勇气,走近沙盘:“在下想谈谈自己的见解。”   他一指雪山,慨然谈起念念不忘的奇策,“敌人天马行空,偷挖一条河道,我们也可以大胆一点,翻山奇袭。”   与上回不同,众人的反馈不是哄堂大笑,而是注目与聆听。这看似少不更事的漂亮小子,已展露出峥嵘的头角,用行动和见识,赢得了尊重。   叶星辞面颊微红,平复波动的心绪,说出自己离开驿馆后重新思考的战术,更加细致周密:   “敌军地下粮仓被烧,军粮全靠后方运送,几条粮道压力倍增。探骑、游骑会全力守护粮道,暂时无暇顾及我军动向。我们派两万兵马,驻扎在龙吟川中游以北的这片区域,这也是他们回防沙雅的必经之路。”   叶星辞挪动一枚红旗,摆在那里。   “敌军会认为,一切都按他们预期的发展,未来将在河湾决战。而他们探查的重心,会放在西边,认为那里有我军另一半兵马。   事实上,这两万人不是用来作战,而是逼他们改道。当沙雅被袭的消息传来,楚献忠命大军迅速回防,敌军只好绕过我军这两万人,改走这里。”   叶星辞神色毅然,点向沙盘上一片连绵的土丘,“此地方圆几十里地势起伏不定,不利哨骑观察,最适伏击。我军真正的主力,便提前部署在此,备足粮草以逸待劳,与敌军决一死战。   先以重骑突击,轻骑与步军随后。而先前那两万兵马,从后包抄,围堵溃兵,力求一战全歼。唯有兵行险着,方可险中求胜!这里,便是喀留大军葬身之处!”   叶星辞干脆利落地收尾,为楚献忠的命运敲响丧钟。他扫一眼沙盘,耳畔隐掠千军万马的奔腾,激昂如雷。   他略一抱拳,退回楚翊身侧,长身玉立。那尖刀般锐利的胆魄和美貌,直刺人心,以至于半晌无人言语。   他表面淡然,心里“啦啦啦”地活蹦乱跳,为自己喝彩。甭管是否被采纳,引得一众将领沉思,便是一种成功。   楚翊侧目端详老婆,眼中闪过震撼和赞叹。他环顾一周,掷地有声:“本王认为,此计可行。”   他看向沉默的杨老将军,“比起当面锣对面鼓地交锋,这样半路伏击,能最大限度减少伤亡。此役是平叛,不是略地,目的是让楚献忠彻底臣服,再无还手之力。朝廷无意,也没有精力,去扶持一个新王。喀留民俗与中原不同,民众只认他这一支血脉。攻城拔寨要一点点吞,稳扎稳打,而平叛可用奇兵。”   杨老将军缓缓点头:“一切的前提是,那些佯装攻城的精锐,能神不知鬼不觉翻越雪山,成功诱敌。”   叶星辞一昂头,眸中的自信炽烈如火:“拼尽全力,一定能行,我也会加入敢死之列!”   这一年半的坎坷,如一块磨刀石,将他打磨得锐气逼人。先前,只是收在鞘中。   楚翊大惊,立即将这柄刚出鞘的利剑压回去,低声斥责:“胡闹!”   叶星辞不好公然反驳,不忿地皱皱鼻子,黯然退居男人身后。罗雨侧目挑眉,朝他比大拇指,认可他的勇气。   “诸位各抒己见。”楚翊压下骤生的焦躁,故作镇定,“争取今日敲定战术,而后开始部署,这对各部兵马的配合是个艰巨的考验。已入深秋,时不我待。”   作为统帅的杨老将军沉思许久,首肯了叶星辞的策略。   众将共同研讨至深夜,将作战计划逐一拆解细化,加以完善。   结束军议前,楚翊询问众人,是否还有疑虑。   这时,他那叫人心神不宁的传令兵又站了出来,神态倔强。   一开口,就能把人气个跟头:“外出探查时,我违抗军令,硬闯敌营救人。昨夜我请罚,王爷说今日再议。敢问王爷是否想好,怎么惩治我?”   我想在床上治死你,楚翊一瞬不瞬地盯着少年。在惹人生气上,小五天赋异禀。   “你有斩将之功,功过相抵。”楚翊脸色阴沉。   “相抵,那就等于没功劳了。”小五不卑不亢,“卑职想要功劳,请王爷责罚。”   众人不动声色,想看看年轻的摄政王是否会偏袒亲信。   楚翊为难得想以头撞桌,想不通这小子为何刁难自己:“念在你献策有功,就禁闭三日,期间正常吃饭。”   “再加二十军棍吧。”少年目光毅然,轻飘飘地提议。   楚翊心底一阵剧烈的酸痛。   小五并非故意捣乱,而是想让大家知道,王爷不偏袒亲信,如此才能驭下。大战在即,他在帮自己进一步立威。   楚翊敛起泛红的眸光,不作声。   “王爷默许了。”小五立即出门,招呼两个卫兵取来刑杖,便在当院开打了。   众将都出来观刑,不时瞟一眼肃然而立的王爷。他眉眼半垂,表情淡漠,只是两腮绷紧发抖,像含着一团跳动的血肉。   少年一声不吭,咬牙硬挨二十军棍。脊背渗出的血浸湿衣物,随着击打,泛起泥泞的响声。   楚翊像挨了二百棍,几乎站不稳。那是他心尖上的人啊,那是他一寸寸吻过的肌肤啊!   众人散去,少年以跪姿慢慢直立,“哎呦哎呦”地靠近,朝楚翊露出一个腥红顽皮的微笑,嘴唇都咬破了。   楚翊吸了吸鼻子,心碎地背过脸,不搭理他。   “外甥媳妇,我对你五体投地,你在我这加辈了。”陈为连忙上前搀扶,“今后,你叫我舅,我叫你爷。”   叶星辞哈哈大笑,挺起腰背,风火轮似的使劲抡胳膊,豪迈道:“一点皮外伤,两天就好了。”   “唉,怎么突然冒傻气!”陈为责怪,“你想气逸之,对不对?因为他不让你加入佯攻敢死队。”   “我违抗军令,该打。”叶星辞解释,“不然,以后九爷怎么管别人?人家会说,你自己的传令兵抗命,都没受罚,凭什么罚我?”   “别贫嘴了,赶快回去上药!”楚翊含泪低吼,声音颤得像碎掉又重新拼起。   叶星辞嘟囔着“知道了”,忽见孙总旗徘徊于内仪门,频频向他张望。   他快步而行,忍痛招呼:“孙将军,找我有事?”   “想问你伤得重不重。”孙总旗笑道,“我挺佩服你的。   “你觉得,我是不是好苗子,算不算将才?”叶星辞饱含期待。   “不算。”   少年神色一暗。   “你是个罕见的帅才。”孙总旗话锋陡然一转,手掌沉沉按在他肩头,目光炯然,“我十八岁时,不及你之万一,你那掌控全局的能力太珍贵了。”   叶星辞顿然开怀,嘴角绽出灿烂的笑。 第257章 从人名,到名人   “不过,你年少轻狂,尚需磨练。”孙总旗语重心长,“年少时,我觉得自己所向披靡。三十来岁,又突然觉得根本不会带兵,什么都要学。年轻是光,对镜自顾,光芒万丈。当光淡去,方能看清自己的破绽。若你能早看清,就能少走弯路。”   叶星辞深以为然,啄米般点头,反省道:“我易急躁,沉不住气。有点自以为是,临阵经验也大大的不足,我还……特别馋。”   孙总旗仰头大笑。   “这些都没什么。”他笑意一收,神色严峻,“你的致命弱点是……心太软了。”   叶星辞一怔,像被击中了灵魂。   “确切地说,是对自己心狠,对别人心软。我能力平庸,但看人一向很准。”孙总旗深深望着他,“你心思清澈,能抵御万般诱惑,唯独抵不住情义的冲击。你有血性,能抗住强者的一万次攻伐,愈战愈勇,却抗不住弱者的一次祈求。若你的对手看透这些,你就被捏住七寸了。”   叶星辞一时无言。   谁能看透自己?只有娘,夫君,四哥,太子。或许,夏小满那双大眼睛也能看透自己。   “我看见,你杀人之后因痛心而大哭,令我感触颇深。”孙总旗道。   叶星辞苦笑一下。   “反过来想,你的破绽,也会带来收获。你因心软和冲动救回的女子,给了我们重要的情报。广结善缘,必有福报。”   孙总旗又叮嘱,回去冷敷伤处。他转身离去,又若有所思地回头:“山河一统的愿景,就担在你这样的年轻俊杰肩上。”   叶星辞不敢去想这些,天下归一,就意味着有一国灭亡。   他看向不远处的楚翊,对方焦急而关切地踱步。见他跟孙总旗聊完了,便立即跑过来:“还发什么呆,回去涂药。”   给背上不住渗血的淤痕冷敷、上药时,叶星辞嘶嘶吸气,楚翊也跟着吸气,像在比赛吃辣椒。   裹好衣服,叶星辞请罗雨跑腿,叫了两碗皮薄馅大的馄饨做夜宵,汤底要鸡汤。   “伤成这样,还吃得下?”楚翊不可思议,看着馄饨逐个消失在柔美的唇瓣之间。   “我饿了。我挨棍子,又没吃棍子。”叶星辞抹一把鼻尖的汗,“天塌下来也要吃饱。”   楚翊伏在桌旁,下巴搭在手背,目光刺透热气,直勾勾盯着大快朵颐的美人:“传令兵叶小五,本王不准你去翻雪山。不是商量,是命令。”   叶星辞咀嚼的动作慢了,没说话,傲然轻哼一声。   “你牛什么?”楚翊蹙眉。   “因为我有你喜欢的牛牛。”叶星辞又吞下一个大馄饨。   “乳臭未干,还总想冒险。”   “你干得倒挺欢。”   “你——”楚翊耳朵一红,侧过头不吭声。   许久才道:“按之前那商人的说法,翻雪山会折损两成兵力,每五人就有一人会死。失去你的可能性太大了,我承受不了。”   “我再想想,好吗?”叶星辞默然垂眸,“我会认真衡量,但你要把决定的权力留给我,我想把握自己的命运。”   楚翊牙关紧咬,轻轻点头。   叶星辞笑了一下,忍着后背的胀痛,开始喝汤。忽然想起什么,取来自己的另一战利品:一个骨头打磨的觿,巴掌大小,形如牛角。   这是一种用来解绳扣和结的工具,君子也常以玉觿做配饰。能决烦乱者佩觿,取变乱为治之意,楚翊的腰间就坠着一枚。   楚翊摆弄着,问有何特别?   “喀留人把它改进了,里面能藏小刀,实用极了。”叶星辞指指较粗的那端,楚翊轻轻一拔,一柄小弯刀赫然亮相。   “你看刀鞘上的孔洞,这同时也是一个骨哨。”叶星辞笑吟吟道,“喀留人虽粗蛮,可也有值得学习的地方。该推广下去,把军士随身配备的觿都做成这样,一物多用,关键时刻能救命。”   楚翊认真琢磨手里的家伙,肃然点头:“小五,你真好学。边军一向不屑于学习喀留的东西,忘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的道理。”   “那你呢,是长还是短?”叶星辞手肘撑着桌子,猫似的凑近,用纯真而野蛮的眼神咬着男人的魂儿。   楚翊猛然扣住他的后脑,交换了一个缠绵的深吻,嗓音被欲念浸染得低沉:“本想折腾你,结果,你给自己折腾成这样。”   “不碰到后背就好了,我可以像骑马一样。”叶星辞舔舔发亮的唇角,发出挑衅,“只要你挺得住,我就能驰骋一整夜……”   叶星辞感觉,自己像一块被灼热的刀切开的五花肉。反复切割,直到变成一摊肉馅。   翌日午后,他扶着腰、顶着发青的眼圈,和劫后余生的同袍一起,在校场论功行赏。   旌旗猎猎,烟尘滚滚。上万兵士列队在后,以壮观瞻。他们的眼中,有激昂、艳羡、神往,也有胆怯,唯独没有嫉妒。因为,这是人家拼死换来的军功。   凭借斩获的敌军首级,和探到的情报,众人大多升为伍长、什长,孙总旗被擢升为副总卫。   王爷的传令兵叶小五,则凭陷阵、斩将之功一跃升为小旗,正八品上建威都尉。可统率一路兵马,约百人。不过,他入伍时的建制被划在顺都,所以是个光杆军官。   此外,每人另有钱粮及猪羊。   叶星辞分到五石粮食,一猪三羊。当然不是当场发,否则猪会跑的,而是过后凭考功处的记录,去仓廪处领取。   杨老将军立于点将台,一手按在腰间佩剑,身姿魁伟如山。甲胄银光映在斑白胡须,那胡须蓦然一震,从中透出洪亮的喊话:   “袍泽弟兄们!几日前,我们的探骑与敌军遭遇,展开了前哨战。将士英勇作战,歼敌上百。这,只是一小碟开胃菜。   那么,真正一战定乾坤的时刻,还有多远?本帅可以明确告诉诸位,近在咫尺!这不仅仅,是朝廷重振天威的一刻,更是诸位封妻荫子的一刻!这少年——”   见杨老将军大手一挥,指向自己,叶星辞慌忙撤下捂腰的手,挺拔傲立。   “他叫叶小五,刚入行伍,年仅十八。一役便晋升为小旗,福荫子孙。我朝军官世袭,你们所有人都有机会,比他做得更好,走得更高!为儿孙博个前程!”   兵众热血澎湃,各个脸红脖子粗。以长兵顿地,斗志昂扬,山呼“叶小五威武”。   后面的根本听不清统帅在说什么,也跟着乱喊。须臾之间,叶小五从人名变成了名人。   叶星辞尴尬地咧咧嘴,心想:大家可别学我,挑衅丈夫,夸下海口,结果死去活来差点下不了床……还福荫子孙,自己都被人干成孙子了。   他瞄向校场一角,楚翊身着便装,远远旁观,眉目模糊。但那双眼睛,无疑是在注视自己。   “就在刚刚,去带回殉国者遗体的队伍回来了。”   杨老将军语调一沉,叶星辞的心也随之一坠。   “每个弟兄,都没了首级。被喀留人叠在一起,混着泥浆,筑成京观。余骸均开膛破肚,用以祭神,身子都被野狼掏空了。”   兵众发出悲愤的嘶吼,有人痛哭失声。叶星辞僵硬地站着,不敢想象那只在书里看过的地狱景象。   “两军交战,都会将敌人首级带走领功。但就地筑成京观,是极致的挑衅和羞辱!我们要让喀留人血债血偿,也拿他们的脑袋筑京观!”   赞声不绝,山呼海啸,叶星辞也振臂疾呼。   见士气和血性全激出来了,杨老将军毅然点头,这才说起重中之重:   “在场的一万弟兄,都是边军中的精锐!本帅要点两千余人,组成敢死营,去执行一项重要而艰巨的任务。只要成功,本月军饷翻一百倍!如若成仁,朝廷会重恤你们的家人——”   话音未落,响应如潮:“我去!”“我也去!”   叶星辞看一眼紧盯自己的楚翊,不动声色。他把杨老将军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学习这层层递进的战前动员辞令。   “有意参与者,报给每一路的长官。随后如常操练,不可懈怠。”说罢,杨老将军步下点将台。   “我会去。”一同受赏的孙总旗淡淡道,“并且请命,由我领队。”   叶星辞问为什么。 第258章 逃跑的夫君   “想再往上升一升,不然就没机会了。”孙总旗戏谑一笑,随即正色,“我四十多了,余生一眼看到头。我想,让它变得灿烂一点,在老死之前拥有些值得回味的东西。反正,功成不必在我。”   叶星辞心口一颤,像挨了一拳,接着热血翻涌。   从昨夜到上一刻,他反复思量,是否该撇下爱人,去挑战雪山。而这一刻,他决定了!   他朝楚翊走去,而男人似乎看穿他的念头,居然撒腿就跑。仿佛只要跑得够快,就不必再次生离。乃至于,死别。   “王爷,王爷你闹肚子了吗?”罗雨也随之奔跑,“随便找个地方,我给你挡着!”   叶星辞拔足狂追,一路从军营追到城里,穿过熙攘街市。鱼龙混杂的市井气息飞掠鼻尖,热心路人以为有小偷,还帮他追:“那大个子,站住!”   他慌忙解释,说他们认识。   楚翊穿街过巷,步履不停。堂堂王爷,还挺狂野。   这激发了叶星辞的征服欲,必须得追上这小子。他自愈力极强,背上的刑伤已经消肿结痂,但还是被皮甲磨得剧痛,似乎又流血了。   “哎呦,摔死老子了——”他找个人少的地方,故意贴地一滚。   楚翊闻声回头,面露疼惜,立即折回来搀扶。   “哈哈,抓住你了!”叶星辞一把搂住男人的胳膊,“逸之哥哥,你跑什么?”   楚翊左右看看,闪进巷子,喘着粗气:“因为我不想听你的决定!我知道,你刚刚下了决心!”   他双眼泛红,像含着两滴血,流露出罕见的脆弱,“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了,这些天,我成了我讨厌的那种患得患失的人。你小子,翅膀硬了,就要从我身边飞走了。我开心,又失落。”   他有些无措,双手挥在半空,像在清理看不见的蛛网。之后颓然背靠斑驳的墙壁,掩面轻叹:“爱你,可真痛苦。”   叶星辞喉头发酸,调侃道:“你痛苦个头,你爽翻了,我才痛呢。”   他轻轻拥住楚翊,惊觉自己的手臂变长了,长到可以轻易揽住心上人。   “你的决定,对我而言太残忍了。”楚翊平复着情绪,刚说一句,口吻又激烈了,“你不负责!你口口声声爱我,然后,又要抛下我去犯险。别去翻雪山,我们去伏击敌军,怎么样?”   犹豫过后,叶星辞缓缓摇头,平静道:   “你是朝廷的架海金梁,就算亲临战场,你所在的方位,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在那,我听不见厮杀,感受不了瞬息万变,只能看见马蹄激起的一点烟尘。   我必须投入其中,才能真正成长。而且,翻雪山的策略,是我想的!是我,令那些最勇敢的人去拼命。所以,我也要加入!”   楚翊避开那坚毅的目光,冷脸不语,眼睫低垂,只有喉结不住滚动。   “自从公主走了,我就身不由己。这一回,我要从心所欲!”   叶星辞绕到男人眼前,双手重重地按在对方肩上:   “活着,是世上最罕见的事。大多数人,只是懵懂地存在,然后突兀地消失,仅此而已。顾及你的感受,我才没假意不去,然后突然行动。我不要庸碌,我想做铁花,烈火焚身,也要灿烂!”   楚翊抬眼,眸光颤抖如行将熄灭的烛火:“我们之间的一切,难道不够灿烂?不够让你感觉自己‘活着’?”   “当然灿烂!”叶星辞干脆地回应,“但是,嫁给你,本不是我的梦想啊!只是在寻梦路上,碰巧遇到了你。”   楚翊怔怔地凝望少年。   “我爱你。”叶星辞唇边浮起坚定的笑意,“但我不想做你的附庸,我不是楚叶氏,我是我啊!”   有一点,他没明说——他有一种莫名的,向死而生的冲动。不畏死的人,才能更好的活着。   楚翊眼中的恐惧、惊惶、不安渐渐散去,一片柔和中,仅余浓浓的不舍。   “臭小子,你这么嚣张,是因为你没体会过失去我的感觉。”他挑眉哼笑,“如果,你见到我半死不活躺在你眼前,就懂我的恐惧了。”   叶星辞点点头,明白男人已接纳他的决定。   “看着我,逸之哥哥,记住此刻的我。”他深深望进爱人的双眼,呼吸交融,“若我没回来,你要记住我最勇敢的样子。”   “就不看。”楚翊别扭地紧紧闭眼,“我眼前,是你捧着一大碗馄饨的吃货样儿。哦,还有激情‘驰骋’的浪荡身姿……”   叶星辞笑骂“讨厌”。   男人倏然睁眼,深湖般的双瞳柔情万种,吐出的话却骇人:“你知不知道,万一你出了事,可能尸骨难觅。咱家是办白事、卖棺材的,你却连一场丧仪、一处归宿都没有。”   “你吓不住我。”叶星辞豁达一笑,那份意气与风华光耀夺目,“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他捏住男人的下颌,蛮横地落下一吻。睁眼时,才发现天色暗了。   阴天了?叶星辞左右一扫,原来罗雨脱下了罩袍,正帮他们挡着。他闹了个大红脸,半天没好意思说话。   **   将士们踊跃敢死之际,总督府内正进行又一次军议,商榷是否要冒险,从雪线之上翻越。   军中重金请来几个有经验的商人和采药人做向导,他们又提供了两条路线。   一是走西,从雪山西坡绕过去。不过,这要在山里多走几天,不仅耗时耗力,也大大增加了暴露的风险。   二是走东,东坡比西坡省时,但星散着喀留的村落。一旦不慎暴露,为掩护战略意图,只能屠村。而朝廷要师出有名,就得尽量避免不义之举。   最终议定,还是走中,从较平缓的垭口翻越雪山,三日后启程。   那个最初为叶星辞画路线图的,贩丝线的中年汉子也在向导之列。叶星辞笑问,你不是说给钱也不带路吗?   男人说,给的实在太多了,而且是预付,值得他拼命。就算死了,家人也能一辈子衣食无忧。   随后,男人提议:翻越雪山的敢死营,从今天起泡红景天当茶喝,能缓解在高山上的不适。   叶星辞纳闷,为何会不适。男人解释,越高的地方风越大,会喘不过气,头疼乏力。此地的地势本就比中原高,山上就更高了。   叶星辞没当回事,以自己结实如蛮牛的体魄,刚挨了军棍还能驰骋床榻,怎会喘不过气?不过,还是依言开始喝红景天茶。   与此同时,那两万兵马已经开拔,奔赴预定的驻地,目的是逼喀留军在回撤时改道。   不过,只有几个高级将领清楚这一点。普通士卒以为即将交战,全都枕戈待旦,睡觉也睁一只眼。   对于老婆加入敢死营一事,楚翊没再劝过一句。他淡然处之,甚至不再过问。终日忙于军政,紧锣密鼓地调配粮草。   叶星辞觉得,逸之哥哥不是看淡了,而是生闷气,就像一锅焖肉。   每当他捧着茶碗,滋溜滋溜地喝红景天,讲述敢死营为翻越雪山所做的准备时,楚翊都爱搭不理,偶尔投来幽怨的眼神。   比如此刻。   “我娘做的貂裘斗篷,终于能真正派上用场了。但综合考虑,还是不带了,太沉。进山之后就开始徒步,每人都背负自己的甲胄、兵器、弓箭、盾牌、口粮……这些就要上百斤了。”   叶星辞喝光茶水,取出一对带有皮套的铁爪,在楚翊眼前晃。后者正审阅顺都传来的公文,略一掀眼皮:“这是什么?”   “这是按照向导的提议赶制的,每人都有。遇到光滑难行的冰雪坡面,套在靴子上,就不打滑了。”   楚翊不感兴趣,继续忙于案牍,随口问:“背上的伤怎么样?”   “几乎好了,只是有点痒。”   楚翊张了张嘴,叶星辞以为他要劝自己别去。然而,那两片好看的嘴唇没吐出一个字,只是流出一声轻叹。   “半夜就出发了,我去看看于章远他们收拾好没有。”叶星辞在夫君面颊啾地一吻,跑跳着出门。   楚翊叫住他,柔声道:“这次,就不让罗雨跟着你了,你自己小心。” 第259章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于章远等人已打点好行囊,也在喝红景天茶。   叶星辞又劝四个弟兄,还是别冒险。四人毅然相随,誓要生死与共。   叶星辞正感动得眼圈泛红,宋卓却戏谑一笑:“你出了事,太子会让我们四个整整齐齐地陪葬。所以,干脆英勇一点,说成同生共死,听着也好听。”   不过,他唯一担心的,就是雪山上解手会很冷。   “是啊,必须速战速决,不然会冻住。”少言寡语的郑昆又一鸣惊人,还一语双关,“怎么样,很鸡冻吧!”   宋卓说,大家说话全都越来越像罗队长,欠揍又带点可爱。   几人说笑着出门,在城里吃了一顿暖烘烘的羊蝎子锅,又背起行囊前往城外军营。他们会在此过夜,因为深夜就要列队开拔。   叶星辞有些遗憾,不能和逸之哥哥温存一下了,但军纪要紧。人家集体睡营房,自己却睡王爷的被窝,算什么嘛。   敢死营集结在营区东北角,营房外拴满临时调集的骡子,沉默着嚼草料。   坡骡子,平川马,下坡的驴子不用打。走山路,骡比马强。等进了山,在正式开始徒步之前,还要靠它们节省体力。   敢死营聚集了两千五青壮健儿,孙副总卫如愿成为统领。众人不知是佯攻沙雅城,只知是去侦查。   几百口大锅里,热腾腾地煮着红景天茶和猪羊肉,敞开了吃。还有一锅锅的白面条,和红油炒的肉臊子。   数个向导也在,那贩丝线的男人正使劲塞五花肉,满嘴流油。见叶星辞来了,他鼓着腮帮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他不单自己吃,也没忘了家里。又偷偷盛了一盆肉,用袖子遮掩送出营区,交给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叶星辞坐在营房前磨枪,旁观全程,感叹自己真幸福,比九成九的人过得好。对寻常百姓而言,难得敞开了吃肉,自己却顿顿都可以。   夜幕落下之前,他登上瞭望台。但见北方云雾愁锁,遮蔽了雪山。   天彻底黑了,敢死营燃起一簇簇篝火。   这两千五百人分为二十路,每一路的勇士都在篝火旁整齐围坐,听各自领队的小旗官训话。   敢死营于二更末整队启程,昼伏夜行,预计三日至山脚。途中遇敌,务必不惜代价全歼。每人一匹骡子,部分骑兵会多配一匹马。开始徒步后,这些坐骑会由随军的牧民赶回鹰嘴关。   叶星辞和四个弟兄位列首路,由孙副总卫直接统领。行军时居中,相对安全。   训话之后,有人搬来酒坛。众人喝下壮行酒,把嘴一抹,开始谈天说地,气氛渐趋轻松。   有开朗的士卒,用家乡话唱起歌谣:“阿妹登上豆角舟,香帕丢进水里头。小河湾儿清漫漫,飘飘荡荡香两岸……”   众人击掌喝彩。   又有人用方言扯脖子开嚎:“太阳那个进山嘛,挂在哟,橘树上噢。月亮那个进村嘛,歇在哟,屋顶上呃——”   叶星辞笑着拍手,这才知道,原来许多戍边兵勇并非本地人,而是来自五湖四海。   “一呀更啊里呀,月牙还没出来呀啊。二呀更里呀啊,月牙出在正东啊……”   许是人多,深秋冷风忽而和煦泛暖。叶星辞四周充斥着各类方言,口音各异,但都听得明白。   四海之内皆兄弟,这天下本该归一啊。可是,谁归于谁呢?唉,就像现在这样挺好。平息了楚献忠的反叛,南北和睦,又是太平盛景。   “糖包油糕蘸上蜜,我与娘子好夫妻……”   有人唱起了楚翊教他的小曲儿,用一种奇怪的方言,听起来既亲切又新鲜。   “叶小旗是江南来的,也唱个家乡的曲儿吧!”忽然有人起哄。   叶星辞有点惊讶,略做推托,便落落大方地起身,说献丑了。   暖融融的火光,映着俊美出尘的异国少年。他立在那,双眸晶亮,像一幅墨迹未干的美人图。   一曲江南小调,借由清澈的嗓音娓娓而来:“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他毫不怯场,从容扫过即将并肩作战的同袍。忽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远远伫立在营房间的阴影,静静窥望自己,眸光亮如寒星。   于是,他故意换了一曲柔美而肉麻的俗曲:“遥望云间归舟,情丝万缕难收。唯愿君心似月,常照孤灯冷夜……”   男人默默听完,便走了。   叶星辞在喝彩中拱拱手,坐了下来。众人都知此行生死难测,尽情热闹,还唱起淫词艳曲,听得少年满脸通红。   欢声散去,再回营房眯一个时辰,便要动身了。叶星辞和四个弟兄睡在一侧的大通铺,他把边,挨着于章远。   刚萌睡意,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钻进帐篷,打楔子似的硬挤在他和于章远之间。然后,紧紧拥住他。   “别动。”   男人的手臂越箍越紧。   “我只是想,这么静静抱你一会儿。”   叶星辞点点头,在爱人的怀中睡去。   于章远像一条尴尬的蚯蚓,使劲儿往另一侧拱。另外三人也跟着挪窝,齐齐支起身子,朝这边瞥一眼,又迅速躺下装睡。   兵法云,趋其所不意。   敢死营昼伏夜行,躲着牧民,绕过几处喀留人聚居区。望山跑死马,雪山就在那,却迟迟不至。   但它正在视野中确切地变大,由秀美变得险峻。   山顶终年冰封,主峰挺拔孤傲,势如刀砍斧劈,数座小峰环立周围。云蒸雾罩,时隐时现。   晴朗时,远远望去,似一顶闪着银光的斗笠。云雾如飘带,丝丝缕缕荡漾在山峰间,与白雪相吐吞。   那贩丝线的向导与孙副总卫同行,指向一处呈马鞍状的山脊,说那个垭口最平缓,将从那翻越。而那座最高的山峰,险峻无匹,百姓叫它“鸟不飞”。   这夜,快到山脚了。   队伍趁夜赶路,十月上的立冬时节,风又狂又冷。难以想象,山顶会是怎样的酷寒。午夜,风息了。静谧中,叶星辞所骑骡子的放屁声格外响亮。   他不懂,它哪来这么多屁,因缺一颗门牙而肚子灌风?若是涉水,单靠屁的推力就能游得很快了吧。   他因这匹骡子而尴尬,每当它噗地一声,便左右解释:“不是我,是骡子。”   忽闻蹄声渐近。   前队飞马来报,急促道:“孙将军,排头撞到一对喀留兄弟,大的十岁,小的六岁。二人为寻走丢的羊羔深夜游荡,是否灭口?”   “别!”叶星辞心下一凛,脱口而出。他瞟一下孙副总卫,讪讪道:“卑职不该越俎代庖。”   孙副总卫笑了笑,似乎在说:你看,我就说你心软吧。他沉吟道:“小五兄弟,你有什么妥善的法子?”   叶星辞略一思忖,提议:“带着他们,等随军的牧民送骡马回鹰嘴关时,也把他们带进城。战事平定,再送他们回家。这样,就不怕泄密了。”   孙副总卫首肯了他的办法,命人将兄弟俩带来。   不多时,两个满头发辫,脸蛋黑红,穿得窝窝囊囊的小家伙来到叶星辞眼前,哥哥还抱着一只羊羔。叶星辞让哥哥与自己同骑,弟弟交由于章远照料。   起初,男孩因畏惧而沉默。不过,骡子又开始放屁,他被逗笑了。叶星辞和善地问,会不会说官话。他点点头,道:“是不是要打仗了?”   叶星辞说,也许吧。   “我大哥、二哥被征走了。爹病了,羊也没人管了,羊羔总是跑丢。”男孩念叨着琐事,忽然发问:“你们要去山里?”   叶星辞目光凛然,冷声斥责:“别瞎打听。”   直到听见随后的话,他才羞愧地意识到,这孩子并非刺探军情,而是一腔纯善。   “山里有狼,还会雪崩。”男孩好心道,“我祖祖是采药的,她说遇到雪崩别慌,横着跑。找石头躲起来,千万别顺着山势跑。”   叶星辞又虚心请教,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山顶还有冰缝,平时盖着雪,根本看不出来。得把人用绳子两两拴在一起,瘦的走前。这样一旦有人坠入冰缝,另一个就能在地面拉住绳子。”   闻言,向导忽然叫道:“这孩子说的对,我们忘了这茬了!到了冰雪混合路段,得让瘦子当排头,绑着绳子,胖子压后。”   孙副总卫听罢,立即命人传到前队。而后,对叶星辞笑道:“你还真是广结善缘。” 第260章 好美!好大!好高!   夜色由深转浅,晨雾散尽之时,叶星辞望不到山了。目之所及,是一片密布乱石的草坡,草已黄到根部。   他惊觉,自己已踩在山脚,这才不见山。一瞬间,不禁兴奋而无措。   众人解下与夜色相融的黑披风,披上黑黄相间的,尽量融入环境。叶星辞刚系好带子,一阵急促的蹄声自后队而来,来人惊呼:“禀报孙将军,王爷,王爷他——”   叶星辞的心狠狠一揪,以为楚翊暴毙了。   “来了。”那人喘了口气,说完余下的话。   这回,轮到叶星辞喘不过气了。   眼见挺拔的身影策马疾驰而来,他的泪一涌而出。太冲动,太冲动了!楚翊是朝廷柱石,唯一的摄政王,怎能不顾国运,以身犯险!   一步一坎,终于屹立权力之巅,不是为了到头来把命留在雪山上啊!傻小子,忘了你和恒辰太子的梦想吗?我是骗子,我依然在骗你啊!   被深爱着的感受太过强烈,叶星辞悲喜交集,单手遮在双目,堵住啜泣。   待他再度抬眼,男人已驰到眼前,微微一笑,因星夜兼程而眸底泛红。一袭褐色劲装,背负长弓,木冠木簪,风尘罩面。   罗雨随后而至,亦是人困马乏。   孙副总卫惊惶不已,一时说不出话。楚翊平静地解释:“佯攻至关重要,关系到此役成败,本王决定督战。”   见他还愣着,楚翊笑道:“照常赶路,一切如常。物资我自备了,有贴身护卫和传令兵照顾我,不会有事的。”   短暂的骚乱后,敢死营走入山麓。摄政王的到来,令士气愈发高昂。骡子的爬坡能耐显现出来,驮着众人爬过草坡,穿过湍流的小溪,与野牛和山羊擦肩而过。   叶星辞将身前的男孩交给宋卓,看向并辔而行的男人,轻声道:“为什么来?”   “想和你在一起。”楚翊淡淡道。   叶星辞浑身都烫了一下,像跌进了热水里。他又问:“何时决定的?”   “在我出发的前一刻。”楚翊侧目一笑,“追了两天,终于撵上了。”   “你太冲动了。”叶星辞压下哽咽,眼中又闪出泪光,“从前,你不是这样的人。”   “或许是因为,从前没遇到这样的事吧。”楚翊轻松地笑了,因疲惫而显得有点漫不经心,“一个人失去理智,就像睡着了,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爱我至此,我却还在欺瞒他,叶星辞咬住下唇。坦白吧,就在这次亡命之旅中,找个时机全说出来!   “原来,这两天你对我爱搭不理,是在犹豫要不要舍命陪君子。”叶星辞笑道。   “是啊,被你看穿了。”楚翊回身,将手探入行囊,摸出一团飘香的纸包,“酱牛肉,要不要吃?”   叶星辞会心一笑,接在手里掂了掂,有点舍不得。这不是牛肉,而是逸之哥哥的心啊。   噗——骡子又开始放屁。   夫妻俩相顾无言,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随着深入山中,一些从未见过的奇异植物,和形状怪异的岩石次第出现在眼前。向导说,春夏时山麓是一片花海,美不胜收。   有一次他刚贩了一批丝线,翻山回来,几乎要累死了。躺在花海里,美美地睡了一觉,还梦见了仙女。   草木渐密,进入森林。   大片的杉木、松木,有些粗壮得二人难以环抱,枝杈遮天蔽日,一种厚重古老的气息萦绕在鼻端。重重枯叶碎于铁蹄之下,咯吱咯吱,像无数人在嚼东西。   罗雨笑道,多好的木材啊,适合拉回王爷的铺子做棺材。   于章远他们吓得脸发白,此时说这话太不吉利。说凶即凶,说祸即祸。   四人逼罗雨“呸呸呸”来破解,罗雨说,从没听过这么奇怪的要求,之后使劲朝他们吐口水。   “不是叫你呸我们啊!”于章远大叫。   叶星辞一阵大笑。   走了两个时辰,山路骤然陡峭,有一段路要攀岩而过。骡马再难行进,由牧民赶回鹰嘴关,全军开始负重徒步。   叶星辞背起沉重的行囊,拽着前队留下的绳索攀上乱岩,回头朝那两个男孩挥挥手。对方也笑着回应,随牧民下山了。   楚翊谢绝旁人帮忙,独自负重,紧随其后。   正午,敢死营休整了一刻。叶星辞一屁股跌坐在一节枯木,疲惫感沿着双脚一点点爬上来,吞噬了他。他和同伴分食酱牛肉,开始怀念那匹臭屁骡。   “还是别这么说了。”罗雨面露难色,“毕竟,我也姓罗,这听起来像我的什么绰号。”   叶星辞笑着说好。   于章远他们逮住报复机会,喊罗雨“臭屁罗”,全被打了。   楚翊也累了,抚摸着枯木上的雷击痕迹,很少说话。罗雨采来一捧昂贵的松茸,想给王爷补身体,可惜要隐蔽行踪,不能生火烤来吃。   “我们已经爬得很高了。”楚翊拾起一朵松茸,眺望前路,“否则,见不到这东西。”   山势奇险,越往前越难。每人手里一对木杖,用以借力。很多时候,不是直奔山顶,而是挑平缓少石的路蛇形前行。   阳光很足,风却愈发的冷,裹挟着来自雪线的寒意。山麓的树还挂着黄叶,而山腰的树已经秃了。   第二次休整时,队伍停在一处山坳。   一方美如画卷的湖泊闯入眼帘,令叶星辞呼吸一滞,顿然忘了累。根据向导的提醒,众人在此取水,补充水囊。   水面平静,澄澈如明镜。蓝宝石般嵌在山谷内,倒映着山峦。鱼儿仿佛游在天空,与飞鸟相逢。   叶星辞吃了几颗大枣补充体力,蹲在湖边用冰冷的水洗了把脸,神清气爽。他好奇道:“山里的湖,是哪来的?”   “恒辰太子说,这种高山湖泊,在万年前是冰川。”楚翊也掬水在手,喝了一口,“它们也在旅行,只是很慢。人过一辈子,冰川才走一步。走到洼处,消融了,便成了湖。”   “他真是无所不知。”叶星辞感叹着,举目环顾。   湖畔温暖湿润,树叶还没落尽。花楸红叶如火,随风燃动,一簇簇映着湖光山色,美得像梦。   向导说,这是喀留人的圣湖。遇到难处,人们就越岭而来,对它许愿。叶星辞也闭目祈祷,此行一切顺利。   睁眼时,天边的一片云飘开,披着金光的雪山之巅惊艳乍现,如美人掀起了面纱。   “九爷你看,好美!好大!好高!”在这片开阔地带,他终于再度看见雪峰,一时词穷。原来,已经这么近了。   其巍峨险峻,令人陡生敬畏。是大山接纳了人,而人从未征服过山。就像……是自己甘愿敞开身体接纳了楚翊,而非被征服。嗯,我好厉害。   楚翊随之望去,拍了拍手上的水,略作思忖,随口吟出一首七律:   “石筋雪骨任风削,崔巍一卧浩气藏。   云开千嶂动如帆,欲渡昊穹恨岭长。   临崖把酒同天老,醉倚玉垒与地穷。   叫我如何出红尘,青山相思亦白头。”   清朗的声音与美景相得益彰,叶星辞登时沉默了,耳畔回响着那震耳欲聋的“好美!好大!好高!”   他自愧弗如,干巴巴地笑:“嗯,我差不多也想表达这个意思,英雄所见略同。”   “作诗不难,别顾虑太多,将所见所感说出来就好。”楚翊鼓励道,“你试试,让景色从眼睛进去,在脑中过一遍,任由它卷着那些感触,从嘴里流出来。”   叶星辞咂咂嘴,只有那几颗大枣的甜味。他的嘴不会流出佳句,只会流出哈喇子。   他嘟囔着“最烦这些”,凝望雪山。忽而开了窍,将一路的感受化作诗句:   “万仞掠鸿影,千川逐日行。   临山知我小,路远觉愁空。”   楚翊挑眉赞叹,说这格局比自己大多了,洒脱且有深刻的自省。   叶星辞有点不好意思,又傲然一笑:“你肯定是想了一路,早就打好腹稿,然后很潇洒地说出来,假装是现作的诗。我就不一样了,我真是刚想的。”   楚翊笑得弯起眼睛。   叶星辞指着远处的山脊道:“看见那个垭口了吗?我们要走那。将来有机会,该攀到最高峰看一看。”   楚翊摇头,说听本地的采药人讲,最高峰也叫“见太奶”。接着解释:“因为人会在攀登途中死掉,然后就能看见死去的曾祖母了。”   叶星辞捧腹大笑,嗖——冷箭在头顶呼啸而过!   他心口遽然一缩,高呼“敌袭”,同时扑倒楚翊,心想:好险,差点真的去见太奶。   杀声四起,又很快平息,叶星辞都没来得及施展武艺。敌人是一小队巡山的喀留兵,被全歼后就地掩埋,己方则数人轻伤。   惊魂稍定,他又背起行囊,与爱人并肩前行。   绕过湖,涉溪水,翻过一座山岭。又走过壮丽的雪山瀑布群,水珠飞溅如玉屑,在日光下莹莹生辉。   为缓解疲劳,转移注意力,小两口一直在作对子。叶星辞竟从中获得了些许乐趣,和楚翊在一起,从没无聊过,哪怕玩尿泥也开心。 第261章 春宵帐暖,雪虐风饕   草木渐稀。   风景趋于单调,脚下尽是碎石路,像走在一个秃顶又生了瘌痢的大脑袋上。   风愈发的冷,还忽然阴天,骤降一场冰雹,鸽子蛋似的。好奇之下,叶星辞尝了一颗,有淡淡的土腥气。   艰难绕过一处断崖之后,他踩上一片轻薄的白色物体,寒意扑面而来。   雪。   到雪线了。目光沿山势攀爬,起初黑多白少,而后黑白斑驳,尽头则白皑皑一片。   这段路,真像一个慢慢老去的人。   远远的,一只皮毛灰白,生着黑色点斑的大猫匍匐在岩石,静静观察队伍。旋即隐入幽壑之间,粗长的尾巴一晃不见了。   “那是雪豹。”向导说道,“都是独居,不会攻击成群结队的人。”他朝前一望,“前队停了,在此扎营。”   孙副总卫看向铅色的天际,“天还没黑呢,就不走了?”   “不能在雪里过夜,太冷了。”向导道,“好好休息,明日凌晨就动身,必须在中午前翻越垭口,日落前下到北坡的雪线之下。”   “一定要在中午前过去?”   “午后就起风了。”向导神色凝重,“非常大的风,能把人吹飞。”   哨兵四散巡视,余众有的在下风处挖茅坑,有的解开绑束成一卷的毛毡,支起木架,迅速搭设帐篷。吃过干粮,五人一帐,头脚颠倒,暖烘烘地挤着睡觉。   王爷和他的传令兵睡一起。据说,这样方便传令。   两口子挤在狭小的帐篷里,裹着毯子,聊这一天的事。二人都很乐观,爬山比想象中累,但似乎没那么危险,至今还无人丧命。   夜幕落下,山风骤寒。使劲朝帐篷的缝隙里钻,发出凄厉的呼号,如索命厉鬼。   帐内伸手不见五指,彼此只能凭体温和呼吸来感知对方的存在。叶星辞枕着男人的肩,后背的杖伤发胀作痛。奇怪,明明已经愈合了。   他没说出来,否则楚翊定会强迫他半途而废。   “风真大,鬼哭狼嚎的。”楚翊将怀抱收紧,暧昧在黑暗中滋生,“你说,要是做点什么,隔壁肯定听不见吧?”   “王爷,能听见——”狂风呼啸中,隔壁帐篷传来罗雨的热心提醒。   叶星辞一阵窃笑,想起自己的决定,悄声道:“我……跟你说件事。”   那些坦白的话,在舌尖碰撞纠结。他几次开口,又把话咽回,舌头像冻住了。会天翻地覆吗?对家国而言,算背叛吗?楚翊会利用我来挟制父兄吗?   漆黑中,一个滚烫的吻陡然落在唇上,越钻越深,像要舔舐他的心。他动情地回应,把心一横,豁出去了!   叶星辞推开男人,急切地捧住对方的脸:“其实我——”   忽然,有什么毛乎乎的东西,扒拉他的头。伴着呼哧粗喘,和野兽的腥臭……他抬眼往头顶一瞧,帐篷底部豁然一道缺口,一双绿幽幽的眼正盯着他。   “鬼啊——不,狼啊——”   叶星辞护住楚翊,手往身边一摸,握住长枪猛然挺刺,逼退了帐外的野狼。二人爬出帐篷,四下一片骚乱,充斥着惨叫和血腥气。   星月之下,狼影幢幢,足有二十来头!   有成年的,也有半大的。个头最大的那个,立起来比人还高。它们群体作战,一旦有人被扑倒,便直取咽喉,接着合力拖走。甚至,还会包抄。   罗雨双刀出鞘,紧紧护在楚翊身边。他瞄一眼滴血的左臂,怒骂:“栽了,被啃了一口!”   楚翊冷静地引弓搭箭,深目微眯,射中一头狼。接着,又是一箭。   众人不敢点火,只凭武力驱赶。待更多人从睡梦惊醒,赶来帮忙时,狼群已经撤退。拖走一人,咬伤数人,留下一地灰毛和血迹。   “罗兄弟,别乱动。”叶星辞用湖里灌来的水,帮罗雨清洗伤口,撒药包扎。   他出神地想,这群狼都是一家的吧。半大的狼,像自己。最大的头狼,像父亲。独狼死,群狼生。人也一样,无法背弃家族。   “刚才,你想跟我说什么?”楚翊放下长弓,柔声问道。   “我想说,其实我很害怕。”叶星辞垂眸,塞起水囊。   “我也一样。”楚翊竖起手指,“不过,这里真是危险又迷人。只这一眼,便不虚此行。”   叶星辞仰望夜穹,只见星河璀璨,仿佛伸手可摘。他们兄弟名中都有“星”,不过,他还是第一次见如此壮美的星空。   重回帐篷,他一夜未眠,数着爱人近在咫尺的呼吸。数到第五千五百次时,帐外传来集结的号令。   敢死营摸黑起床,打包营帐,掩埋茅厕。每人加穿棉衣,更换白色披风,以融入雪山。   叶星辞从未走过这样的路。   有的地方,是一整块巨大的岩板,有宁王府的后花园那么大,简直难以置信。   很快,完全步入冰雪混合地带。无穷无尽的上坡,消磨着体力和精神。凛风如刀,割得脸疼。手脚都冷似冰坨,腊月也不过如此。   天蒙蒙亮时,冰雪看起来是蓝色的。   有一段长长的陡坡,滑得踩不住。前队把雪踩实了,后队走在上面,就像溜冰。还好有套在靴上的“冰爪”,手里还得拿个镐头,一步一借力。   没人闲聊。少说一字,便省一分力。   在这里,迷人的雪山显露狰狞的一面,夺走了数十人的性命。   全是中途滑坠,停不下来,撞上冰雪包裹的山岩毙命。叶星辞正奋力攀爬,便听见惨叫由远及近,擦身而过,又飞速变弱。   万幸队形分散,没有造成更大伤亡。但那巨大的心理冲击,无异于另一种重伤。   天光放亮,终于攀上雪坡,来到一段平缓的路,敢死营立即休整进食。有人拿出干辣椒来嚼,发热御寒。   叶星辞看见一堆石头,问向导是什么,一看就非自然形成。向导说,这是北境的风俗。有人在此罹难,家人便隆起一小堆石块。   “小五,往东看。”楚翊累得嗓子都哑了。   叶星辞面向东方,见群山之间泛出金红,将那一片天越染越浓。在色泽浓郁到极致的一刻,山间蓦然吐出一颗冒油的咸鸭蛋黄,万丈金光划破长空。   所有人都痴望照常升起的太阳,小草般从中汲取力量。   身体暖了一点,路也好走了。众人戴起深色“眼罩”,布或皮制成,在中间割开两条来视物,能防雪盲。   可惜好景不长,风云突变,急速转冷。阴霾遮住山顶,带来一场暴风雪。狂风卷击着雪雾,四下银龙飞舞。   雪山像个怒极的老爷爷,扭曲着它那张长满白须的沧桑的面孔。众人全都匍匐着缩成一团,稍一抬头,横飞的大雪便耳光似的抽在脸上。   “九爷,你还好嘛?”叶星辞想看看夫君有没有被吹走,却根本看不清。   “早知如此,就不来了!哈哈!”楚翊在抱怨,却也在笑。   不安在蔓延,正当叶星辞以为自己命绝于此时,天忽然放晴,暴雪戛然而止。他正了正眼罩,继续赶路。   奇怪的是,明明寒冷,可阳光又有点晒,甚至令皮肤灼痛。博闻强识的楚翊也说不出所以然,解释为:山上离日头近。   叶星辞累得眼前发黑,也开始嚼辣椒,提神暖身。呼出的白气,在长睫凝霜,宛如琼丝。   路又开始难走。   敢死营攀上倾斜的冰盖,几乎每一刻都有人滑坠撞石身亡。每有惨叫掠过,叶星辞便心弦一颤。   “摔倒后,一定冷静!”向导再三强调,“翻身趴窝,头朝上坡,然后用镐子钉住雪地,脚尖戳雪来减速。” 第262章 拯救接吻工具   冷静,翻身趴窝……叶星辞默念,调动全部的力气。前进,再前进。累到极点时,胳膊腿全各奔东西,几乎感觉不到了。   有时风太大,全军只好停下,趴在冰雪上避风。若非负重,叶星辞觉得自己一定会被吹飞。   “天啊,不是说午后才起大风吗?”他惊呼。   “现在这不算大!”向导喊道。   接近正午时,他们走过了一段冰裂缝密布的路段,犹如群蚁爬行于亡者苍白皲裂的皮肤。按照那牧童的提醒,前队两两相连,瘦子开路,胖子压后。   举目眺望,垭口近在眼前。   可走起来,却仿佛在天边。   “你们都很冷吗?我怎么热得直冒汗。”有个扛着营帐的健壮汉子嚷道。随即拔开水囊,痛饮冰水。   向导让他慢点喝,然而已经晚了。他畅快地抹了抹嘴,突然痛苦倒地,喘不过气来,须臾没了生息。   “他炸肺了。”向导叹息,“水太凉了,人又上气不接下气的,不能这么喝。”   刚含了一口水的叶星辞吓得瞪眼,把水含热了,小口小口地咽下去。悲戚,一点一点地泛上来。翻越雪山,是他的主意。唯有努力,才对得起罹难者。   他们爬上陡峭的冰坡,穿越深不见底的冰桥,绕过深陷的冰槽。有的地方雪很厚,要小心行进,以免雪崩。   穿越垭口时,叶星辞有点头痛,嘴唇发紫,一步一喘。犯困,觉得眼珠子要胀出来了。队伍中一半的人有类似症状,向导说,这很正常。等从北坡下了山,就好了。   “我就没事。”说完,楚翊也开始头痛。而且,由于事先没喝红景天茶,程度更甚。   在垭口,叶星辞见识到了真正的狂风。好好的人鼻子,能生生吹成猪鼻子。他回望来路,见一颗蓝宝石嵌在斑斓的群山间,是那片湖泊。   “真漂亮啊。”他喃喃道,“路再难,也要尽量看看风景。”楚翊表示赞同。   上山容易下山难。   北坡更冷,积雪也更多。不过向导说,北坡反倒不易雪崩,因为冻得硬。前队的向导通过挖坑判断雪层,选了一条积雪最为稳固的路,人行走其上也不会塌陷。   下午,队伍在一处平地休整。叶星辞掏出花生往嘴里塞,尽管戴着手套,手指还是冻得不听使唤,脚趾头也像离家出走了。   楚翊冷得陷入呆滞,罗雨要点燃帐篷,烧水给他喝,他拒绝了。   罗雨几番欲言又止,叶星辞看得出来,连他这个易冲动的人,都觉得楚翊这次太冲动了。   咔,像什么东西裂了。叶星辞机警地回眸,看向远处的山坡,见碎雪簌簌滚落。咔,又是一声,接着是低沉的轰鸣。   “雪崩——”他骇然惊叫。   隆隆声愈发响亮,整座山坡流动如潮。队伍骚乱骤起,全都慌不择路地朝山下跑,试图与雪崩比速度。   这会全军覆没!   “横着跑——找石头躲——”叶星辞和向导竭力维持秩序,众人开始横向奔跑,各自寻找掩体。前队更幸运,有足够时间向两侧逃离雪崩的范围。   慌乱中,叶星辞拽住楚翊的手,奔向一块山岩。数十丈外,雪瀑奔雷般袭来,如高天流云。奔涌的气浪,裹挟着冰块碎石,翻江倒海,转瞬即至。   冰冷雪雾冲在脸上,叶星辞脑中清晰地闪过一个念头:我总好奇自己会怎么死,原来,是这么死的。   忽然,楚翊脚下的雪层开裂,整个人陡然一沉,叶星辞也跟着坠了下去!   冰缝!   坠落中,叶星辞下意识挥舞镐头,成功扒住冰壁的凹槽。雪流从头顶的缝隙汹汹滚过,少量碎雪砸在他头顶。隐隐传来罗雨的呼喊,很快便听不见了。   这冰缝倒是个绝佳掩体——假如没有悬空的话。叶星辞不知下面多深,他痛苦地闷哼,一手抓着镐头,一手拽着楚翊。整个人要活生生撕裂了,关节处嘎吱作响。   “松手,别管我!”楚翊大叫。   叶星辞没吭声。一张嘴,这口气就泄了。如此僵持须臾,镐头滑脱,二人双双坠落。   砰——冲击过后,身边雪雾翻腾,一时喘不过气。叶星辞打个喷嚏,发现自己没死,为他垫背的楚翊也无大碍。   二人怔怔对视,笑了一下,而后一齐仰头。缝隙处,雪流不再滚动,雪崩停了。此时,他们身处冰缝底部。深约三丈,亦或四丈。   四周黯淡,只有一点光从头顶透下,彼此的脸看上去是深蓝色,冰冷忧郁。背靠冰壁呆坐片刻,两口子才从劫后余生的震撼中缓过神,开始交谈。   “小时候,读到‘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还想象不出。”楚翊喃喃道,“现在,脑海里有差不多的画面了。”   “真是雪流成河。”叶星辞摘下眼罩,微微哽咽,“不知阿远他们是死是活,我叫他们别来,可……”   他歪头靠在夫君肩上,陷入自责。玩闹时,彼此常骂“去死吧你”,可他难以承受失去任何一个朋友。他不悔翻越雪山的决定,只悔没劝住大家别跟来。   “喂,这里有人!王爷在这!救命啊——”呼救许久,不见回音。   叶星辞往冰缝两侧走了走,找到一处相对狭窄的所在。靴子套上冰爪,手脚扒着冰壁,想左右借力攀上去,整个人呈“大”字形。   楚翊叫他慢点,别扯着牛牛。   呲溜——滑了下来。   叶星辞不服,找到自己的镐头,试着仅从一侧攀登。   呲溜——又滑了下来。   他又试图将长枪卡在狭窄处,失败了。   “绳子拴着镐头,朝上扔,看能不能卡在哪。”楚翊提议。   叶星辞从行囊翻出绳索照做,将镐头高高抛起,下落时差点砸在楚翊的脑袋,惹得男人大叫“谋杀亲夫啊”。二人轮番尝试许久,耗尽体力,瘫坐在一起。   “等等吧。”楚翊道,“吃点东西。”   这里比之前的垭口处低很多,他们已不再头痛。   要命的是寒冷。   太冷了,从没这么冷过。身处天然冰窖,寒气侵袭肌骨。每吸入一口冷气,五脏六腑都缩得更紧,血仿佛结了冰,脑仁也冻住了。二人将所有衣物都裹在身上,手脚蜷缩。   叶星辞的后背又开始胀痛,难受得想哭。他终于说出身体的不适,楚翊蹙眉,扒着他后领一看,皮肤肿得像发面饼,一按一个坑。   “傻小子,不早说!”楚翊心碎地怒吼,震得头顶落下雪沫。   “你凶什么,不能大声说话,又要雪崩啦!”   叶星辞一阵焦渴,拔开水囊,发现水已冻成冰坨了。他叹口气,看看苍蓝洁净的冰壁,伸舌舔了上去,结果——   “一滋锅锅,涩头,簪卒惹……”   楚翊瑟瑟发抖地看去,见老婆正与冰壁热吻难解难分,哭笑不得。   “糟了,你舌头被冻在上面了。”楚翊唬道,“只能割掉了。可惜啊,以后不能亲亲了。”   叶星辞惊恐地瞪圆了眼,头往后使劲,想把舌头扯下来。   “别动!还有一种办法。”楚翊强忍笑意,双眼弯成两道好看的弧,“等明年夏天,天气暖和了,差不多能化开。”   叶星辞含糊地怒骂。   “别动哦!”楚翊掬一捧雪,捂化了,淋在那可爱的肉肉上。趁着还没再次结冰,解救了接吻必备工具。   叶星辞有些羞愤,警告楚翊不许将此事说出去,太丢人了。男人说帮他活动一下舌头,接着吻了过来。   炙热的鼻息,暧昧的湿润感,像在生吞甜蜜的果肉。   可惜,热吻驱散不了寒冷。   起初他们还能闲聊,后来语不成句,嗓音颤抖嘶哑。跳动的心,是身体唯一的热源,竭力鼓动渐凉的热血。   目之所及,一片幽蓝,这色泽令双眼都发冷。叶星辞生怕眼珠冻在眼眶,滴溜溜地转着眼,同时小口嚼肉干。   他能做的,就是不停吃东西。要多吃,才能活下去,让心脏跳得有力点,血流得快点。纵使向死而生,那目的是生,而非死。   原来,冷到极点是疼痛,浑身针刺一般。   “脱,脱衣服。”楚翊颤抖着出声。   “你,你真色。”叶星辞嘶哑着责备,“都啥时候了,还、还想着,这些。”   “被盖千层厚,不如肉贴肉。” 第263章 雪冷血热   叶星辞明白了,以体温互暖,而且每人都能盖更多的衣物。他脱成赤膊,与同样赤膊的爱人紧紧相拥,将所有衣物都裹在二人周身,在寒冰地狱里肌肤相亲。   他摸到了楚翊肩头那一圈齿痕,自己的杰作,不禁笑了。想到这或是生命的终点,又哽咽。接着想,和心上人生同衾死同穴,也不算遗憾,便又扬起嘴角。   “好冷,四面八方全是冰……”叶星辞闭眼嘀咕,感受肌肤间稀薄的热气,“我要想象,我正走在春天里,身边都是花花草草……”   窸窸窣窣,他听见楚翊在衣物间翻找。接着抽出一团什么东西,抖在自己面前:“小五,你看。”   叶星辞掀起冰冷的眼帘,见几条生机盎然的柳丝在面前招摇。片片绿叶,生生不息。   他笑了,这是他绣给楚翊的手帕。   一点新绿,点缀着严寒。二人目不转睛盯着它,从它身上汲取生命力,直到夜色吞噬雪山。这道冰缝,也化作黑与冷交织的深渊。   什么都看不见,只好抱得更紧,来确定彼此的存在。   忽然,拥着自己的双臂一松。叶星辞意识到,楚翊许久没说话了。他慌了神,拼命摇动男人,扯动冻住的喉咙嘶喊:“逸之哥哥!不能睡,睡了就醒不过来了!”   楚翊蓦然惊醒。   “多跟我说话,别睡!”叶星辞在浓黑中急切摩挲男人的脸,“快,随便说点什么!”   “刚才,我梦见你了。”楚翊迷离地咕哝,嘶哑的声线仿佛结着冰碴,“你又成了个彪悍的小宫女,把我踹下水。水里好冷,全是冰……”   “我们好有缘,是不是?”   “我是多么清醒,理智又狡猾的人啊。起初,我追求你,也带着算计。”楚翊似乎又要睡了,尾音悠长,“我真不该来,可你总是让我冲动、莽撞。”   叶星辞笑了,将重重衣物裹得更紧。胸膛贴着胸膛,心跳几乎相融。   “我不信命,现在信了。”楚翊又清醒了,燃尽最后的力气,拥住怀中人,“那天,我躺在石头上睡觉,就是为了遇见你!今生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向你靠近!”   “我骗了你两回!”叶星辞心底卷起一阵漩涡,坦白的话冲口而出,“我是东宫的属官,我父亲是叶大将军!公主不只来和亲,也来杀你二哥,离间你们兄弟,让你做摄政王!因为太子觉得,你最年轻软弱!他误判了你的能力,也摆布了我的命运……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他是个君子,我没想到,他会煽动楚献忠反叛……”   可是,楚翊一个字也没听见。他身子一歪,早已昏睡。   “逸之哥哥!”热泪刚涌出,就冻住了。叶星辞呼唤着,哆嗦着,拼命用手去搓热对方的身体。   很快,他也开始犯困,灵魂渐渐脱离僵冷的躯壳,与楚翊一同栽倒。他抱着男人,挣扎起身,可是根本坐不住。这样睡在冰上,会活活冰死的!   他心一横,独自靠坐冰壁,让楚翊完全躺在自己身上,做了对方的垫子。如同一片温暖的春土,包容他所爱的人。   **   兆安一连下了几天雨。   放晴后,湿热的天气凉爽了,风中嗅得出一丝秋意。皇后的病体也放晴,能在御花园四处转转。   “听说藩王造反,驸马要亲自去平叛。”她柔声细语,“唉,万一有个山高水低,月芙怎么办。”   尹北望笑了笑,目光阴冷,似乎巴不得那个比麻袋还能装的“妹夫”死在塞外。   “成婚快一年了,怎么没传喜讯。”叶贵妃亲密地搀着皇后的手,小声嘀咕,“驸马别是有什么毛病。”   尹北望表情复杂,侧头叹了口气。默然相随的夏小满咬住下唇,差点被这种荒诞感逗笑了。   皇后沉吟道:“成亲时顺王见过,说高大健朗,没毛病。”   “哎呦,就二爷那眼神,看歪瓜裂枣都说是仙果。”见皇后面露忧色,叶贵妃又补充:“不过,当时皓王也去了,说驸马是顺都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皇后笑着点头。   叶贵妃又玩笑:“该不会,顺都一共就两个男的吧?所谓没毛病,是秃顶了?”   皇后蹙眉,在她肩头捶了一下。叶贵妃开心得像个小女孩,说皇后力气大了,病快好了。   忽然,叶贵妃的笑意淡了,冷漠而轻蔑地昂着头。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那个女人迎面而来,熟艳的脸挤出殷勤的笑。皇后温婉地同她闲谈,叶贵妃则冷眼相待,装都懒得装。   夏小满也打量她。   修陵引发的政潮平息后,俞氏收敛了。她似乎发现,太子的地位没那么轻易动摇。她专心固宠,抱紧唯一的靠山。与齐帝走在一起时,熟媚的风姿如潜行黑夜的猫,在酝酿那致命的一爪。   女人们一同散步。   叶贵妃依然搀着皇后的手,还让俞氏离远点,脂粉气会影响皇后呼吸。夏小满悄悄观察她们,觉得挺有趣。   路上有碎石,俞氏亲自去踢开,还来搀扶皇后。叶贵妃毫不留情拨开她的手,好像那是什么脏东西。   夏小满知道,俞氏是做给不远处的男人看的。   齐帝满面春风,正与一位道长边走边谈。应该是修陵的事,已择吉日破土了。看见太子,他目光晦暗一瞬,又神色如常。   当饿瘦一圈的太子解除禁足还朝,朝野一片祥和。   那些专挑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疏的大臣们,也都闭嘴了。太子禁足那几日,齐帝每日批阅几百份折子,熬得两眼通红,如今一想起来就发怵。百官是故意的,让他辛劳,用琐屑来磋磨他。   昨日,齐帝还话中带刺地评价太子:云厚者雨必猛,弓劲者箭必远。   他仰赖太子的能力,又忌惮百官对太子的敬重。太子是厚云劲弓,他怕这个儿子某天对他下场雨,朝他射一箭。   唯有将兵权牢牢握在手里。   定国公叶霖的密折,从来不论时辰直递御案。齐帝几乎不与太子分享内容,尽管大多只是君臣谈心,互问冷暖。   但他就是不对太子说,以营造出大权在握的氛围。   想到已经破土的陵寝,日后羽化飞升的宏大归宿,齐帝才会心平气和。这时,他会短暂地自省:金玉满堂,莫之能守。他是要升仙的,何必与亲儿子计较得失?   可一见太子,那如芒在背之感,又逼出了烦躁。   “父皇,儿臣有事相商。”   齐帝屏退道士,与太子同行。   “儿臣以为,该趁北昌后方不稳,发兵夺回流岩城。”尹北望说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流岩的守军不敢全力迎战,必要时会弃城,因为他们怕陷入两线作战。”   那是他弄丢的重镇,他的心病。   从失去那座城开始,他就在不断地失去。妹妹,朋友,都离他而去……他要夺回它。   齐帝说,不可妄动。   “这是绝佳的时机!”尹北望急道,“儿臣猜想,楚献忠会拖着北昌的主力四处转移,不去决战,拖过漫长的冬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攻城。”   齐帝问他,怎知楚献忠的想法?   尹北望说,是根据兵法推测。   夏小满心想,太子当然知道啦,是太子怂恿楚献忠这么做。拖过冬天,甚至拖一年,两年……拖慢宁王的革新,拖累北昌的战略布局。但愿,楚献忠不会蠢到与朝廷决战。   齐帝皱眉:“贸然发兵,你妹妹如何自处?”   “夺回流岩就收手,宁王会忍气吞声,不敢扩大战事。震慑,才会让和平更持久。入秋起兵,也更适合披甲。”   齐帝犹豫着,说会问问远在重云关的叶霖。   “儿臣想去监军。”尹北望淡淡道。   齐帝眼神一暗,说没必要。   数日后,尹北望询问叶大将军有何高见。齐帝沉默半晌,道:“他与你的想法一样,一雪前耻,夺回流岩和附近的失地,逼昌人往后退一大步。”   尹北望面露喜色,然而齐帝话锋一转:“朕命他务必按兵不动。一旦开战,不是想停就能停。”   他审视着儿子,语调一沉:“这是不谋而合,还是商量好的?你私自与叶霖通信?”   尹北望否认,眸光颤动,委屈极了。   他真的没有。 第264章   “想要兵权?趁早收了这份心思吧。”齐帝冷冷地上下一扫,“别想着笼络叶霖。诚然,他将是你岳丈,可他首先是朕的臣子。”   “儿臣可以不去重云关,但父皇务必把握战机!”尹北望甚至在哀求了,“让叶大将军用兵吧!别因为我,而坐失良机!”   “还来掺和军事?”齐帝嗤笑,“还想吃败仗?再和亲,朕就把你变成女人嫁出去,给驸马当小老婆!”   这句话,令尹北望恨得连夜失眠,把夏小满折腾得够呛。   夏小满将希望寄托在那个少女身上。只要叶小妹做了太子妃,太子的境遇便会好起来。他期盼二人正式交换婚书定亲,他不妒忌。与大局相比,他的情绪微不足道。   然而,太子注定与叶家无缘。无论是待字闺中的少女,还是少女的五哥,都分浅缘薄。   风波的源头,是少女的彻夜未归。   小姐丢了,偌大的叶府乱作一团。仆人仓皇奔走,连后花园的石头都恨不能翻过来找。几个贴身侍婢跪在当院哭成泪人,说不知情。   当循着蛛丝马迹,看见女儿翻墙离家的痕迹时,主母文茹郡主失态地哀泣,如天塌地陷,昏厥过去。   男人们都不在家。老大在外办差,为修陵选石料。老二、老四随父戍边,老三去了西南历练。至于小五……大家几乎快忘了,家里有这号人。   媳妇们也懵了。   倒是一向深居简出的李姨娘最冷静,对长媳说,先让那些慌张的下人们静一静,如常做事,谁都不许嚼舌头。现在,大家静待小妹回来。她一早出门散步,才不是彻夜未归。   文茹郡主醒来时,叶小妹翻墙回来了。   她男装打扮,被酒气熏染得面如桃花,嘴角带笑。见女眷们如临大敌的阵仗,她反露出叛逆而得意的神情。   大家关起门来说话,问她跟谁过夜。   起初还耐心地问,后来厉声逼问。视她如珍宝的母亲声嘶力竭,甩了她一巴掌。几个嫂嫂都哭了,求她快说。她是要当太子妃的啊,皇上和父亲已口头定下婚约,怎能婚前失贞?   她顶着巴掌印,抿着唇,不吭声。   文茹郡主捧起女儿的脸,怀着一丝侥幸,轻声问:“你是不是跟太子在一起?”   “我跟皓王,私定终身了。”叶小妹终于开口,淡然环顾众人,“太子阴沉沉的,我跟他聊不到一块去,我喜欢皓王。”   “造孽,造孽啊……”文茹郡主瘫坐如泥,泪流满面,“等吧,等你爹回来。”   叶小妹禁足闺房,一封绝密家信急递重云关。   她知道自己引起了一场风波,但那么多人挡在她前面呢,定然没事。   她不谙世事,没挨过打,没吃过亏。快马连驿而来的荔枝,普通人尝一颗已是福气,她却喂猫。极品丝绸,是她的擦脚巾。   有几个匠人,专为她打首饰。有几个裁缝,专为她裁衣制靴。她还有花匠,饲猫匠。她的车夫和婢女,穿得比别人家公子小姐还漂亮。皇子陪她游园,皇帝见了她也和蔼。   一切,都给了她一种错觉——她把握了命运。   当她幻想与情郎双宿双飞时,她爹跑死了几匹马,终于赶回家中。她没见到他,不过,隔着重重庭院,她感觉得到他的怒火。   她的侍婢全被赶出府了。   她这才明白,自己出生时,爹欣喜若狂,不是因为他喜欢女儿。而是因为,他终于能做太子的老丈人了。   在叶霖回家前,这桩丑事就这么捂着。像糊了的菜,闷在锅里。都闻得到糊味,但不知那菜糊成什么惨状,只等他回来,去掀锅盖。   休整一夜,叶霖入宫面圣。   君臣先谈公事,后谈情谊,又一起写青词,和乐融融。最后,叶霖阴沉着脸,委婉地掀开了锅盖。   那糊味霎时将齐帝呛得面红耳赤,面向近侍,暴怒道:“召皓王入宫!不,把那个孽障绑来见朕!”   叶霖沉默着,两腮紧绷如鼓,没说些“陛下息怒,保重龙体”的话。   他竭力掩盖愤怒,不想御前失仪。如果与爱女通奸的是随便哪家公子,他会毫不犹豫宰了对方。但他不能宰了皓王。   “万万不能绑着来!”俞贵妃慌张地冲进殿里。   后宫女眷不能随意来前朝,但她必须来与儿子打配合。叶霖一入宫她就知道了,也琢磨好了说辞。   她用余光窥视叶霖的脸色,道:“顾全体面要紧。陛下把皓王绑来,别人见了难免乱猜乱说,有损皇家和叶大将军的颜面。”   齐帝叹气,改口不必绑了。又命人去请太子。随后严厉斥责女人,跟皓王一起欺瞒自己多日。   “皓王不是有意瞒着陛下。”俞贵妃嘤咛一声,双膝一屈,泪珠也随之滚落。华服摊了一地,凄艳如行将败落的牡丹。   “多日前,他就告诉臣妾了,说和叶姑娘情投意合,情不自已,想求陛下赐婚……臣妾说,会转达陛下。可臣妾夙夜辗转,始终难以开口。生养了这么个孽障,我惭愧啊!陛下,要怪就怪臣妾一人吧……明天臣妾就削发为尼,呜呜呜……”   “赐婚?朕想赐死他!”齐帝咆哮,“叶姑娘是太子的未婚妻,朕和叶爱卿已有约定!”   “约定?臣妾和皓王都不知情啊!”   叶霖鹰隼般的眼眸冷冷斜睨女人,嫌恶一闪而过。她唯一的兵器,就是皇帝的宠爱,无往不利。   她处心积虑,把天下万民的帝王拖进她打造的“小家”里,跟她和她儿子过成一家三口。唉,温柔乡,英雄冢。   “唉……”齐帝烦躁踱步,终于还是抢步上前,扶起心爱的女人,“叶爱卿还在,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先退下。”   俞贵妃非但不退,反倒谦恭地与叶霖搭话:“叶大将军,让你见笑了。开了门,你是皇上的臣子。关了门,你是皇上的表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此事一定会妥善解决。”   先来的,是太子,身后跟着他的总管太监。   寥寥几语,夏小满就全明白了。什么两情相悦,情难自禁,都在粉饰一个卑劣恶浊的事实:皓王诱奸了叶姑娘。   二十多岁的浪荡子,和十七岁的深闺千金,不是诱奸还能是什么?   夏小满眼前发黑,阵阵耳鸣,仿佛和叶小妹有婚约的是自己。他偷瞄太子的脸色,冷若冰霜。   叶霖则满怀歉疚,反省自己教女无方,宠溺过度,致使她任性妄为。   “我不在意。”尹北望的语气淡如无盐的汤,“小妹年少无知,该容许她犯错。我不在意,真的。”   众人讶异于他的宽容。   夏小满知道,这是太子的真心话。   但是叶大将军在意啊,夏小满一直记得叶贵妃对他的评语:这辈子就为一张脸活着。他不可能将失贞的女儿嫁给太子,然后终生矮女婿一头,被对方借此拿捏、打压。   罪魁还没到,夏小满就洞悉了这场风波的结局——叶小妹与皓王比翼双飞,而太子失去了渴望已久的屏障。没有其他结果,否则俞氏会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   他恨得牙痒,恨不能生啖皓王的肉,还有在背后撺掇的女人。若非俞氏怂恿,皓王绝对不敢。   磨磨蹭蹭,肇事者终于上殿了。   “儿臣恭请圣安。”皓王低垂着头,和齐帝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上闪着不安。   “混蛋!孽障!”齐帝一脚踹翻儿子,踢球似的一路踢打到殿外。皓王顺着石阶滚了下去,齐帝还不解气,霍然拔出御前侍卫的佩剑,就要替天行道。   不过,他的动作略带迟疑,同时瞄着侍卫们。后者立即阻拦,有的搂胳膊,有的抱腰,嚷着皇上保重龙体。   “都别拦着,朕要砍了他!”   俞氏也哀泣,说尽管砍,这样的儿子她不要了。   这场有声有色的表演,足足持续了一盏茶的工夫。尹北望一字未说,垂眸而立。   终于,漠然旁观的叶霖阔步上前,劈手夺剑,丢还侍卫,屈膝道:“皇上息怒,皓王爷错不至此,待关起门来从长计议。”   身为臣子,还能如何? 第265章 死里逃生   “皇兄,别气坏了身子!”齐帝一母同胞的弟弟顺王也来了,跑出一头汗,赶来救场。   顺王自小斜视,读书都看不清字,不是从政的料。与齐帝从无利益之争,关系也就格外亲密,说话也有分量。让皓王提前找这位二叔求助,也是俞氏的主意。   劝了片刻,齐帝找够台阶,不再对儿子喊打喊杀。   回到殿内,皓王跪地真挚道:“我和小妹,是真心相爱。父皇尊崇道法自然,人与人的情愫,本就是自然而然。请父皇将我革除宗籍以示惩罚,我宁做庶民,也要和叶姑娘厮守。”   矫饰,全是矫饰,夏小满切齿。   顺王的到来,令尴尬有所和缓。他算局外人,也是朝野皆知的忠厚之人,身份也贵重,由他来“调解”最合适。   他询问各方想法。   皇帝说任凭叶爱卿处置,打死皓王也无妨。   太子说不在意,就当没发生过。   叶霖无颜面对,不想再将女儿嫁入东宫。这辱没了储君,他将一生不安。   皓王也想表达看法,被顺王捶了一下。由于斜视,捶在了俞妃身上。   唯有那深闺中的不安少女,无人过问,无权发言。   最后,顺王提议:“太子和叶姑娘,还没正式定亲。就让叶姑娘嫁入皓王府,另为太子选妃吧。”   齐帝首肯,叶霖也叹息点头。   “暂不必选妃了,过两年再议。”见木已成舟,尹北望忽然温雅一笑,如春风过殿,“我钟情于叶姑娘,眼里容不下别的女子。不过,既然叶姑娘属意他人,那我由衷祝福她。叶大将军不必愤怒,也无需自责,更别责骂叶姑娘。这不是私通,而是佳偶天成。若放在民间故事里,不失为一段佳话。”   他微笑环顾众人,又面向齐帝,“儿臣公务缠身,先行告退。”   齐帝盛赞他宽仁,为君父分忧。他笑了笑,信步而去。   这些话,在叶霖心头狠狠剜了一刀,伤口填满了愧疚。他目送高风亮节、玉质金相的太子,又瞥一眼唯唯诺诺颓萎在地,涕泪齐下的准女婿皓王,憾恨地攥紧双拳。   夏小满追在太子身后。   太子飘逸的步伐愈发沉重,路过一座凉亭,他缓缓坐下,卸去伪装。他恨得浑身发抖,猛击亭柱,指节渗血。   夏小满含泪抓着他的手,求他别自伤。   “殿下,为何不选妃?就算娶别的世家千金,也对你的仕途大有助益啊。”   “我要把太子妃的位子空着,空给叶霖看,让他瞧瞧我的情伤有多深,愧疚死他。”尹北望眸光阴鸷,嘴角的弧度有点诡异,“皓王得逞了又怎样?还可以和离,可以改嫁。只要熬下去,早晚有机会。我的岳丈必须是叶霖,只有他手握重兵!”   夏小满明白了。   “无论如何,我都会陪在殿下身边。”他握住太子的手。   太子没甩开,紧紧反握,苦笑一下:“若你是姑娘家,我一定给你个名分。”   受伤最深的,是皇后。她受这场风波吹打,又病得下不来床。   借着叶大将军回都,百官早朝时商讨究竟是否该夺回流岩。叶霖仍与太子不谋而合,认为该出兵,北昌惧怕首尾难顾,必不敢两线作战。   那本是大齐的疆土,这并非挑起争端,只是收复失地。   齐帝坚决不允,怕叶霖冲动,干脆把他留下。用兵部杂务缠住他,还命他陪自己细化陵寝。   当驸马在鹰嘴关调兵遣将,誓与楚献忠一战决胜时,齐国这对君臣闪电般结为亲家。   叶小妹的月信一向很准,然而彻夜未归十几日后,这家伙失约了。又过半月,她竟开始害喜,日日呕吐。趁父亲在家,紧锣密鼓成了亲,拜堂时还在反酸水。   太子也到场祝贺,神色自若,还诵读了贺词。   那柔和的声音如绵里藏针,令她害怕。皓王风流,但也憨直风趣。像清浅小溪,一眼看得到底。而太子,像一口花团锦簇的深井。   可别生女儿。   入洞房时,叶小妹想。   生个男孩,像五哥一样,走得远远的,自由自在,不用嫁人。   **   楚翊醒过来时,身在北坡山麓的树林,时近正午。   周身涌动着厚重的落叶气息,嘴里含着什么东西,品了品,是参片。他裹得严严实实,躺在阳光下。一片枯叶拂在脸上,转瞬飘走了。   “小五……”他吐出参片,避开刺目的阳光,寻找老婆。看见罗雨他们围成一圈,在洗什么东西。   他踉跄地跑过去,扑进圈子,看见少年毫无生气地躺着,几双手在搓那具苍白的身体。于章远他们都在哭,似乎已无力回天。   我的叶子也枯萎了!不,不会的!   楚翊将少年捂在怀里,握住对方手腕,还有脉搏。又探额头,并未发烧。他心弦微松,听罗雨说起营救经过:   “我们都被雪冲散了,找了一夜,才找到困住你们的冰缝。我顺绳下去,见王爷躺在王妃身上,一点冰都没挨着。而他做了你的垫子,像莲花托着佛陀似的,托着你。他被冰镇坏了。”   楚翊红了眼,问王妃中间醒过没有。   “没醒,也含着参片呢。”罗雨哽咽,“还好,我随身带着老山参,打算给王爷补身体用。”   楚翊还得知,敢死营的统领孙副总卫在雪崩中殉国,葬于雪山深处。   折损了不少兵力,除了受伤的,眼下还有一千八百健儿,已在林中扎营。往北十余里,便是喀留人的王城。众人一边休整,一边等着王爷拿主意。   楚翊定了定神,安排道:“传令,选几个会说喀留话的做斥候,扮成牧民去沙雅附近探查,不可轻举妄动。”   罗雨将那支老山参交给主人,立即去找各路长官。于章远他们上坟般跪坐,兀自以泪洗面。   楚翊抱着老婆,尽量冷静地吩咐:“快,生火熬参汤。趁热灌下一碗,寒气就散了。”   “恐怕不行。”于章远担忧道,“一生火,就冒烟,会引来敌人。”   楚翊垂眸略一思索,右手随意摸个石块,飞速在地上画图。   “猫爪爪?”宋卓揩着哭出的鼻涕,“九爷,这时就别整些可爱的了,王妃又看不着。”   楚翊冷漠地扫去一眼,丢了石块,“照这图,挖土灶。这是别人教我的一种散烟灶,百步之外,看不着烟。”   四人将信将疑,立即开始挖灶。用匕首,用镐头。于章远随口问了句:“谁教的?”   楚翊焦急地怒喝:“少废话,快挖!”   他瞥一眼怀中苍白如蜡的脸庞,想起不可以跟老婆的兄弟们凶,语调顿柔:“辛苦啦,快挖哦,是恒辰太子琢磨出来的。”   于章远挑眉咧嘴,手上越挖越快。   片刻,一个方坑,一个圆坑,以及延伸出的三道猫爪似的沟壑便挖好了。方坑侧壁挖灶膛,与圆坑相通,圆坑顶部做灶台。沟壑上方搭树枝、树叶,用于散烟。   点燃了柴禾,又从旁人处搜罗来一个酒壶做器皿,下入清水和参片。   不多时,一壶滚烫的参汤出炉。楚翊将之晾得能入口,撬开少年的牙关,慢慢灌入。汤见底了,这小子还在昏迷中咂嘴,又张开双唇,还想喝。   “馋虫都勾起来了,看来没事了。”楚翊悬着的心落下,又熬了些糖水喂给小五。   少年裹在重重衣物里,开始冒汗。双颊飞红如烟霞,鼻尖如缀着晨露的玉兰。汗消时,人也醒了。   充盈着生命力的双眸亮得发贼,毫无病态。   “傻小子。”楚翊长舒一口气,捏捏他的脸,又整理衣物,“捂好了,别受风。”   “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叶星辞朝心上人淡淡一笑。   楚翊又红了眼眶:“小五,你好傻,你怎能——”   “嘘……”叶星辞用仍然冰凉的手指按在男人的唇。不必多言,不必道谢。恩爱的情话已说得够多,彼此心知就好。   不过,是又一次从心所欲的奋不顾身而已。他坚信,换做是自己先失去意识,楚翊也会做同样的举动。   可惜,死里逃生之后,他又失去了坦白的勇气。此刻,活着竟成了一种枷锁。   叶星辞眸光颤动,定定望了楚翊半晌,霍然起身。他穿好衣服,没事人似的四处走动,观察地形。当务之急,是执行好佯攻计划。 第266章 真正的叶小将军   “还剩多少人?”他神情严峻。   “一千八,这是能活动的……”于章远震惊于他的顽强,追着问,“你没事了?再躺下休息一会儿吧。”   “没事了,最艰难的路已经走过了。”叶星辞歪歪头,活动日益强健的筋骨,“雪崩可真他娘的吓人,不过已经结束了,就不去想了。美美地睡一大觉,后背也不痛了,哈哈!”   “老山参这么神奇么……”于章远嘀咕。   得知楚翊已经派人去沙雅城探查敌情,叶星辞笑道:“想一块去了,我刚想提呢!”这时,他才瞧见刚挖的土灶。丝丝烟雾,从排烟道覆盖的枝叶间漫出,很轻微。   “九爷,这不是你在《兵略》里提过的散烟灶嘛!”叶星辞惊喜地叫道,俯身查看,“原来真的有用!之前,我随孙将军在野外时,想挖一个来烧饭,又怕留下痕迹。对了,孙将军还好吗?”   楚翊神色一暗,轻轻摇头。   叶星辞的五脏六腑蓦然一坠,他明白,孙将军已永留于皑皑白雪。他缓缓坐下,掩面而泣。又敛起悲戚,思考接下来怎么办。圆满完成任务,才是对逝者最好的缅怀。   敢死营需要孙将军那宝贵的对敌经验。其他的军官,都还年轻,没和喀留人交过手。   “他的副将呢?一位姓李的总旗。”叶星辞又问。   “也殉国了。”   看来,眼下只能由楚翊做主了。   众人潜藏在林中休憩,轮流放哨。两个时辰后,几个斥候归来,带回沙雅的现状。楚翊立即召集各路的长官,进行军议。   出发时,敢死营有二十名小旗,眼下还余十七人。众人围着几张地图而坐,一名斥候道:“城墙坚固,护城河宽约十三四丈,应该是近期挖的。因为我们的地图上,只标记了一道堑壕!城门查得极严,异族面孔的商人不许进出,有路引也不行,不许随身携带兵刃。”   众人面面相觑,这道防线,着实出乎意料。朝廷不许沙雅城开凿护城河,想来,和草原上的秘密河道一样,都是在遮掩下挖掘。   这楚献忠是属穿山甲的么,四处挖坑?   叶星辞凝眉思索,忽问:“负责盘查的士卒,都多大年纪?”   几人都说没留意。一人想了想,又道:“我们靠近了南门,印象中,负责盘查的几人都五旬开外了,其它城门不清楚。”   叶星辞又问:“城墙上值守的都多大年纪,几时换防?”   几人茫然摇头。   “城外有无驻军?”   几人说没有。   “那城外巡逻的几人一队?往来密集吗?”   “不密。”一人回忆着,“二三十人一队,沿河巡视,许久才过一队。”   叶星辞点点头,再度发问:“你们去沙雅城的路上,有没有碰见敌军的哨骑?”   几人说,一路虽提心吊胆,但不曾遇见。   “和我们在出发前推测的一样,城里兵力严重不足,青壮全随主力出征了。”借由这几个问题,叶星辞又彰显出强大的整合细节的能力,果敢而慧黠,“城里只有老弱兵卒,再加上楚献忠带回的一些亲兵。否则,在城门盘查这样重要的差事,不会只安排老眼昏花的老卒。没有大量哨骑在城郊游荡,也是因为人手不够。”   楚翊修眉紧锁,缓缓点头。   “他们极力拓出一条护城河,是为了全军出击时,后方安稳。”叶星辞环顾众人,略显苍白的修长手指点在地图上的堑壕,“楚献忠想放手一搏,能派的都派到前线去了。佯攻时,我们必须攻破护城河这道防线,才能激起他的恐慌,迫使他调兵回防。”   “河道这么宽,而我们只有一千八百人,你有什么好办法?”众目睽睽,楚翊丝毫没有王爷的架子,认真讨教。   “不知道,我得亲眼去看看。”叶星辞神色坚毅,目光穿过树林,眺望远处若隐若现的高耸箭楼,“顺便再观察一下敌军兵力,验证我们的猜测。在计划周全之前,按兵不动。”   在场的军官全都看着楚翊,等位高权重的摄政王部署下一步。   楚翊却将目光琐在心上人脸上,先是笑笑,旋即严峻:“叶小旗,孙副总卫曾赞你智勇双全。如今他壮烈殉国,本王点你为将,把这一千八百人交给你指挥,你能否担此重任?”   “我?”叶星辞一怔,心弦紧绷,有些发怵。不过,这是难得的机会,梦寐以求的时刻!他要把握!   他眼中的羞怯不安一扫而空,单膝跪地领命:“末将必不负厚望!”   “好,叶小将军!”楚翊顺势改了称呼,将少年向梦想推了一把,“从现在起,由你全权部署,本王也听命于你。”   就这样干脆地交出了决定权,给予绝对的信任和支持。   叶小将军,久违的称呼令叶星辞喉咙发堵。他终于,是叶小将军了。   众人的目光,都移到叶星辞身上。没有轻蔑,尽是欣赏。他们都知道这少年,初登战场,便立下斩将之功,又献出奇策。叶小五的名字,已传遍军营了。   叶星辞被看得红了脸,冰凉的脚趾在靴子里乱动。迎上楚翊鼓励的眼神,才放松了点。   他握紧拳头,感觉手中有千钧之重,这可是一千八百条年轻勇敢的性命啊!他们已在雪山任凭天命摆布,而今,该尽人事了!   他清了清嘶哑的喉咙,首次作为一个队伍的统领而讲话:“诸位同袍,我带几个兄弟趁夜再探一番。大家在此休整,恢复体力。可挖一些这样的散烟土灶,用石板做些热食来吃。”   叶星辞给大家介绍过散烟灶,收拾东西,轻装简行去探查敌情。   没带长兵,只带了匕首。他点了一个会喀留话的,名叫来壮的年轻人,又令于章远和宋卓相随,徒步前往沙雅城。   于章远频频追问:“你真的没事吗?你刚才都要死了!”   叶星辞轻松道:“刚才的我要死了,和现在的我,有啥关系?”   十多里路,半个时辰便至。   叶星辞在吊桥前停下脚步,仰望坚耸于冷风中的城墙。夕阳斜照,洞开的城门如沉默的猩红兽口。   城墙上的守军,果然都是老卒,白发赫然可见。   城池孤立于苍黄的草原,附近有河流流经,也是护城河的水源。城不大,别说与兆安和顺都比,就连鹰嘴关也不及。   但这条粼粼的护城河着实雄伟,犹如瘦子脖上套了一圈大饼。   天气已冷,但河水尚未结冰。再冷一点,河道内的水就会排干,在底部埋下木刺。   周围行人往来,似与平日无异。推车的,赶羊的,挑担的……叶星辞打量吊桥,吊索是数条粗重铁链,与闸楼内巨大的辘轳相连。河道两岸,皆有拒马和箭塔,不过塔上无人值守。   如何拿下这道防线,逼出楚献忠的恐惧?   敢死营没法现造渡河的壕桥,就算造出简易的,且成功搭设,须臾便被敌军一把火烧了。   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攻城为下下之策,攻方阵亡三成是常有的事。而现在,他们必须佯攻。用这一千八百人,造出十倍的阵仗。   俗称忽悠。   夜袭,唯有夜袭,以夜色为伪装。   然后?快速拔除拒马——叶星辞注视这座城池,眸光沉静,脑中却奔腾澎湃,一步步推演着。掠过耳畔的冷风,似乎裹挟了杀声。   之后,拿什么填河?   攻城时,架设壕桥失败,就要顶着箭雨,用草木、土石、尸体填河。冷酷的将领,都用人命去填,驱赶周围的民夫、百姓送死。待一段河道积满尸体,后队便踏尸攻城。   甭说做不到,就算能,叶星辞也绝不会做。   截断护城河水,运土填河?   不,一千八百人可远远不够,其效果和往汤里撒盐差不多,何况也没有掩护填河的造壕车。   究竟该怎么做,他全心投入思索着,超然物外。假如眼前有个大鸡腿在晃,他也绝不会动心……吧。   “哎——”   有喀留兵嚷着什么,行人纷纷加快脚步。   叶星辞看向懂喀留话的来壮,后者低声解释:“天快黑了,要关城门、升吊桥了。”   他脑中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一个念头:想个招,令吊桥在夜袭之前不动! 第267章 灵光一现   伴着一阵刺耳的摩擦声,铁索吱吱收紧,吊桥缓缓升起。   这时,有两个风尘仆仆的喀留汉子跑来,大呼小叫也想过桥。对岸的兵士不耐地摆手,似乎让他们明天再进城。   一人高声喊了句什么。   那兵士一愣,立即朝闸楼挥手。吊桥又降下,二人如愿过桥。   “他们说了什么?”叶星辞问。   “他俩是郎中。”来壮道,“得知喀留王正延揽名医为小郡主医病,所以赶来一试。”   叶星辞心里一动:那小姑娘仍病着,郎中能轻易见到楚献忠。眼下,老贼身边说话最管用的,恐怕就是这群人了。   啁——头顶掠过高昂激越的长鸣,苍鹰翱翔,睥睨众生。嗖,一条黑东西从它的利爪间掉落,重重摔在他面前。   他还以为鹰拉粑粑了。   不过,那其实是一条黑蟒。长近三尺,三指粗细,已经死透了。   啁——苍鹰盘旋而降,来捡不慎掉落的猎物。叶星辞眼疾手快,率先抢到。嘿嘿,见者有份!有蛇肉吃喽!   苍鹰不甘地嘶鸣,骂骂咧咧,兜个圈飞走了。   叶星辞心里又是一动,望着拎在手里的黑蟒,一个计策浮现于脑海,轮廓渐渐清晰。四周的景物,则被夜色染得模糊。   寒风滚过黑色的原野,犹如结冰的巨掌,狠狠抽在人脸上。   “叶小将军,我们在何处过夜?”于章远问。   “你们回去,我再观察两天。”叶星辞干脆道。   “两,两天?”宋卓不可思议。   “没错。”叶星辞丢了蛇,四下看看。见没有巡逻的经过,便就近攀上一棵高大的五角枫,蹲坐于枯枝黄叶间,“我要守两天,搞清城头何时换防。人越少,越不易暴露。”   他双目炯炯,如匍匐在树的豹子,凝望燃起灯火的城墙,肃然吩咐:“那条蛇带回去,留好了,千万别吃!阿远,接下来我说的每个字,你都要认真听。”   叶星辞说起刚刚酝酿的“黑蟒计”,之后道:“把这计划转告九爷,让他找人执行,同时命敢死营伐木造云梯。就算是佯攻,也得做好表面功夫!自己信了,敌人才能信!”   于章远叮嘱他小心,带着宋卓和来壮隐入夜幕。   寒风呼啸,明明吵闹,却又分外孤寂。叶星辞裹紧毯子,把脑袋也裹住,枕在粗壮的树杈,仰望被枝桠割裂的星空。   他喝凉水嚼肉干,聆听旷野的呼吸,思绪如潮。   他想逃婚的公主,想这一路的坎坷和险境。   想娘,想四哥。想雪球儿,想臭屁骡。想那个护送公主离开都城的天真少年,想恍如隔世的东宫生活。   想始终陪在身边的人,新认识的人。死去的人,和见不到的故人。   想得最多的,还是楚翊。   每当叶星辞去想些别的,哪怕完全与楚翊无关,男人的身影也会像狡猾的毒蛇,从缝隙溜进脑海,狠狠咬他一口。那情毒迅速扩散,硬是占据整颗心。   叶星辞很想享受片刻的孤独,放空自己,可做不到。   怎么可能不去想逸之哥哥呢?物离乡贵,人离乡贱,男人却给了自己这个异乡客最贵重的爱。   蓦然间,他小腹一热。   不不,别接着想了。不能在树上自乐啊,又不是猴子。子孙洒在树下,万一开春冒出一大堆叶小五,可如何是好。   他眯眼眺望不远处的城池,借着火光,隐约可见卫兵的轮廓。他单盯住一人,那是个花甲老卒。   翌日清晨,那老卒累得直晃时,城头换防了,是个有点瘸的中年士卒。叶星辞继续盯守,这瘸腿士卒在深夜轮替,又换成那花甲老卒。   至此,他终于确信,城中兵力严重不足,且多老弱残兵。拿鹰嘴关来说,城墙上的卫兵都是青壮精兵,一日两班。为保体力,甚至排成三班。   而沙雅城,却两天三班。每人每轮足足值守八个时辰,累得头都抬不起来。   此番佯攻,定然成功!没有其它可能!   信心暴涨的另一缘故是,这一夜护城河的吊桥没有升起。非但如此,还卸了吊索。夜色中,那木桥顺从地静卧河上,等着人来攻占。   叶星辞唇角一挑:“看来,逸之哥哥将‘黑蟒计’执行得很到位嘛。”   “黑蟒计”并不复杂。   当时,于章远回到驻地,皱眉丢下那条黑蟒,然后缩着脖子使劲搓手,恶心得够呛。三言两语,楚翊便对小五的计策了然于心。他佩服又好奇,那小子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楚翊问,小五在哪?   “在树上。”宋卓道。   楚翊困惑。   “他要观察喀留人的换防情况。”于章远解释,“对了,他还让王爷组织人手造云梯、捉野兔,野兔一定要活捉,佯攻时有用……”   听罢野兔的用处,楚翊不禁笑了,拍手叫绝。   清晨,他先将造云梯、捉野兔的命令传达下去,又将敢死营中懂喀留话的聚在一起。挑了两个机灵又五官深邃似异族的,扮作郎中去执行“黑蟒计”,计成后择机出城。   临行前,他将一枚随身佩戴的玉扣塞入蛇腹。因为,楚献忠的小郡主名中带“玉”。   两个“郎中”来到沙雅城,以为小郡主医病为由,轻易入城,进入王府。几人将黑蟒呈在楚献忠眼前,说是在雪山所擒,欲献蛇胆为药引,以祖传秘方为小郡主医治。   剖开蛇腹,惊现玉扣。   楚献忠大惊,“郎中”顺势提到自己颇通巫术,解出其中蕴藏的天意:小郡主突发恶疾,是因为王城有数条玄龙发威。山神眷顾,借黑蟒降下神谕,助小郡主渡过难关。   楚献忠深信不疑,含泪朝雪山叩拜,又问何处有玄龙。   “郎中”反问他,王城内外有何乌黑粗长之物,并且身担重负,日夜劳苦。它们不得休息,满腹积怨,这才发威,影响了小郡主的贵体。   楚献忠沉思,他的近臣立即想到王府一处花厅的黑檀木房梁。   “郎中”说有可能,但他算出,还有多条玄龙。仔细想想,哪里还有类似的物件。   吊索!又一人忽然叫道。   楚献忠恍然,立即奖赏此人。护城河四座新建吊桥上的一根根黝黑铁索,不正是“身担重负,日夜劳苦”的玄龙吗?   从前,小女儿没病没灾,是因为没开凿护城河、架设吊桥!入冬了,龙蛇都要冬眠,那些铁索却仍在劳苦,当然有怨!   对上了,都对上了。   人啊,为了巩固自己相信的事物,会掘地三尺来寻求佐证。   “郎中”说,这些守护王城的玄龙,需要休息。就算不休一冬,也得休三五天。须卸下吊索,令玄龙盘于辘轳,不可惊动。期间,以圣水供养。   圣水,将由他们汲取日月精华来调配。   王府的巫医脸上挂不住,说他们一派胡言。楚献忠反过来责其没用,连神谕都没留意,也医不好郡主。   认真考虑过后,楚献忠决定卸下全部铁索,三日内不动吊桥。反正,附近没有敌军。所有靠近王城的要道关隘都在把控之下,而敌人的主力又不可能翻山而来。   有武官提议,暂时以麻绳代替铁索。“郎中”还未说话,楚献忠倒先否决:不行,玄龙看见自己的差事被绳子占去,又要发威了。   于是,所有铁索以盘龙之姿开始休息。身上淋着“圣水”——实际是盐和醋水。   三天之后的夜里,当城外杀声震天时,楚献忠将会惊奇地发现,这些玄龙居然……全都锈蚀在一处了。   “这两天抓了多少兔子?”清晨,楚翊问道。   “百十来只。”罗雨说,“还有些獐子、狍子、野山羊。”   “宰只狍子,烤肉,小五应该快回来了。”   罗雨牵来一头狍子,先摸着它的头轻声安抚,旋即干脆地一刀抹脖,放血、开膛、剥皮、拆卸。于章远他们看得直皱眉,嘴角不争气地流下口水。   那小子肯定累坏了吧,楚翊惦念着,来到林子边缘徘徊张望。有心去找,又惟恐在旷野错过。   终于,少年修长矫健的身姿闯入视野,一路狂奔而来。楚翊心里一甜,却不动声色地退回营地,坐在散烟灶边取暖,旁观罗雨烤肉。   油汁滋滋啦啦滴在火上,腾起阵阵焦香。   身后,脚步声近了,更近了。   听上去可爱极了,和旁人不同。 第268章 血溅长夜   砰——背上陡然一沉,牵挂的人扑在他耳边大叫:“好啊,趁本将军不在烤肉吃!老远就闻到了!”   “吓我一跳,你来得真巧。”楚翊回过头,温柔地弯起双眼,打量风餐露宿的少年。白净的双颊被凛风刺得发红,更可爱了。   罗雨用刀割下狍子腿表皮的肉,叶星辞接过来,沾一点盐,入口外脆里嫩。   填饱肚子,他对召集所有军官,讲明自己的观察,定于明夜佯攻。   “过了桥,只要用盾阵顶住箭雨、滚木礌石,短则一刻,多则半个时辰,楚献忠必派人求援,调主力回防。如此,计成!”   叶星辞语气笃定,仿佛已经成功了,叫人心里莫名的踏实。   “他兵微将寡,绝不敢出城迎战。我们兵分三路,以响箭为号,从东、西、南三门同时佯攻,北门留给老贼派人求援。开战后,只架云梯,不必登城。旗手擎好我们带来的旌旗,一定要让守城的看清,足有五面镇旗,十几面营旗,合计两万多人。计成后鸣金为号,撤回这片山麓。”   众人认真聆听。   “和翻越雪山一样,一定会有伤亡。”叶星辞清朗的嗓音一沉,多了几分刚毅,“孙副总卫曾告诉我:功成不必在我。现在,我将这句话送给诸位。”   他略一垂眸,为那些即将挥洒的热血而叹。再抬眼时,目光锋利如刀:“谁愿为先锋,去拔除吊桥前的拒马桩,率先过桥?”   有几个小旗官站出来,无言而无畏。   叶星辞点了其中三人,作为三个方位的先锋,并提醒:“听见梆子声,立即组成盾阵,那是喀留人放箭的号令。”   又安排道:“有伤在身,行动不便者单独列队,由九爷统率,在后方指挥野兔造势。”   楚翊很配合:“好,本王统率兔子大军。”   叶星辞想象那情景,扑哧一笑,紧绷的肌肉放松了些,“那就请九爷继续扩军募兵,去捉野兔吧。”   “我有个想法,能让楚献忠的处境更加被动。”楚翊弯起嘴角,一副要干坏事的表情,“佯攻之后,先别急着撤军,逼楚献忠作茧自缚……”   夜幕垂落。   旷野与夜穹交融,模糊了边际,为潜行者披上一层伪装。   无人说话,只有虫群过境般密集的脚步声,和重重叠叠的呼吸。黑色披风飘扬在更黑的夜,如一片片裹挟杀气的乌云,笼向沉睡中的沙雅城。   中途兵分三路,按计划就位。叶星辞另派几人,去北门外潜伏盯守。一旦楚献忠派人求援,立即禀报。   估算着众人已抵达预定方位,身处南门的叶星辞屏息挽弓,以燃烧的响箭直射夜空。他的意志,也绷得像满弦的弓,紧张得开始恶心。   咻——锐利的鸣啸划破静谧,以一当十的佯攻开始了!   “杀——”先锋率先冲击,合力移除吊桥前的拒马。短暂的平静后,城头响起密集的梆子声,和喀留兵惊惶的呼喊,箭矢稀稀拉拉落下。   先锋快速过桥,高举盾牌,顶着攻击继续拔除对岸的拒马。   城上箭雨更密,洒下扎脚的铁蒺蔾,投掷脑袋大的石块。从高处落下,能轻易砸碎盾牌。不断有人殒命,迸溅的鲜血,在夜色下看起来是黑的。   叶星辞心如刀绞,胸腔仿佛在燃烧,胃也开始痉挛。他深深地呼吸,竭力保持镇静,指挥道:“后队跟上!”   阻碍一除,扛着云梯、攻城锥的后队立即跟进。攻城锥是临时粗制,但在黑夜中足以唬人,撞击城门时发出骇人的巨响。   砰,砰——   其实,根本撞不开,只是敌人不知道。   云梯架上城头,被推倒,又架起。滚木石块纷落,砸碎勇者的头颅。装满桐油的陶罐熊熊燃烧,火流星般坠落。被烧着的人发出凄厉惨叫,跌跌撞撞栽进护城河。   城上没有备金汁,只得现制。烧开了水,掺进粪尿。滚沸的污水冒着热气,一桶桶淋下,伤者常浑身溃烂而死。   攻城,即使是佯攻,亦惨不忍睹。   远观战局的叶星辞阖起双眼,又蓦然圆睁。冲在最前的同袍都没怕,自己倒怕了?!   他回望后方,只见遍野火光奔腾,鼓声震天,俨然千军万马之势。其实,只是野兔、獐子、狍子身上绑着点燃的大树杈四处乱窜,伤员都在擂鼓罢了。   怎么北门还没动静?   再坚持一刻,无论如何都撤!   很快,城头不再落下滚木石块,因为投完了。开凿护城河消耗了太多物资,很多城防辎重都用于加固河道,防止垮塌。   守将惊惶地指挥,借着火把反复确认城下旗帜,又望向遍野火光,确信有两三万人在攻城。   楚献忠也闻讯登上城墙,耳听隆隆的撞门声,眼看远处千军万马的火光,睡意全无,魂飞魄散。   真是天降奇兵!   “速去景源公处求援,命其昼夜不停,回防王城——”   作为先锋过桥,精通喀留话的来壮听见了这样的命令。这也是他濒死之际听见的,人世间最后的声音。   佯攻成功了。   喀留军将在回防途中,被以逸待劳的朝廷大军伏击围歼。   功成不必在我——来壮卧在血泊中,想起长官的话。他释然了,笑着走进黑暗,嘶哑道:“身在其中就好。”   一队快马,从北门驰出,冲入夜幕,向驻扎于龙吟川上游的喀留主力求援。   在北门盯守的人立即上报,叶星辞点点头,继续佯攻了一刻,鸣金收兵。又向天连射响箭为号,命令另外两路兵马后撤。   负责溜兔子的楚翊从后方赶来,满面烟尘,目光灼灼地看着老婆。   “成功了,楚献忠派人求援了!”叶星辞很想挤出一个笑,但方才的惨状另他不自觉地流泪。   他平复心绪,哽咽着履行指挥的职责:“九爷,你带领伤者撤回山麓。尚能活动的留下,随我继续佯攻。”   “我也留下。”楚翊神色从容,摘下身后背负的长弓,“我射得准。”   叶星辞点点头,将护送伤员的差事交给于章远他们。   没错,佯攻尚未结束,还没到放松的时刻。   眼下,草原火光冲天,热浪融融,风中有烤肉的气息。兔子身上的火引燃了枯草,幸好已在来途中挖好隔离带,没有蔓延成燎原大火。   近攻结束,该远攻了。   东西两翼各分出一部分人手,前去北侧,彻底呈合围之势。   每当有喀留人从城墙顺绳梯下来,试图将麻绳栓在吊桥以供升降,敢死营便冷箭飞射。先射盾牌下的腿,跌倒之际再射要害。   为何用麻绳?因为吊索,不,“玄龙”已全部锈蚀在一处,难解难分了。目前来看,城中没有备用吊索。   只要吊桥升不上去,楚献忠至关重要的一道防线就是垮的,他的心也是垮的。   “又来了,举!”   叶星辞振臂高呼,看向身旁飘动的旌旗。待风势稍弱,果断下令:“放!”   嗖——又是一阵箭雨。   须臾间,南门已射杀数十人,小半死于楚翊的箭下。叶星辞也放了一箭,侧目欣赏夫君的英姿。腰背挺拔,手臂修长,好看。   这小子射艺惊人,为施展身手,把衣服褪下一半,露出一侧健朗的臂膀,还挺白。   护城河与城墙尚有十数丈距离,加之守军老弱,便出现一个有趣现象:敢死营能射到桥上的人,但城防射不到敢死营。   这个距离,叶星辞在树上那两天特意算过。   他不清楚另三个方位的战况,不过,他相信这些活着走下雪山的同仁,都会竭尽全力。   “放箭!”   又一队敌军来了,借由盾阵的掩护,成功将一条绳子固定在吊桥。楚翊从容不迫,抽出一支棉絮包裹的羽箭,沾满桐油点燃。   他深眸微眯,挽弓如满月,屏息凝神。一声清啸,火星划破夜色,燎着了麻绳。   “王爷眼力真好!”罗雨兴奋道,又笑着瞥一眼王妃。虽然王爷能百步穿杨,却辨不清男女,哈哈。   喀留兵撤退,桥上静了下来。   又静了许久。   叶星辞知道楚献忠想做什么,并期待对方去做。   当喀留兵再次现身时,手里拿的不再是麻绳,而是一个个木桶。他们顶着箭雨,将油泼洒在木桥,点燃后迅速撤离。 第269章 奔赴下一战!   烈火熊熊腾起,映着他们惊慌失措的背影。有同伴中箭,也无人施救,任其哀嚎着活活烧死在桥上。   果如楚翊所料,楚献忠烧毁了吊桥。老贼不守住这道防线,今夜会活活吓死。   木桥极为厚实,烧了许久才轰然垮塌,残骸坠入河水。其余兵马陆续赶来汇合,并禀报:“楚献忠把东门的吊桥烧了!”   “北门的也烧了!”   “西门也一样!”   叶星辞轻轻点头,嘴角一挑,露出今夜的第一个笑。   至此,楚献忠作茧自缚,用宽阔的护城河,将自己困为一座孤岛,苦苦待援。曾经守护他的,如今成了桎梏。   等到天亮,就算他发现攻城者只是佯攻,也无法出城迎战。这道护城河,如今倒成了敢死营的安全屏障。   想派人追回求援的人马?   已过了一夜,追不上了。何况,敢死营沿河巡查,等出城的人游过来爬上岸,会被一箭射下去。   望着护城河上冒烟的吊桥残骸,叶星辞也嗓子冒烟。他舔舔干裂的嘴唇,率军继续后撤,同时道:“各路长官清点人数,报给我。”   粗略清点,敢死营还余一千四百人。叶星辞心里一痛,安排伤者撤回山麓,其余人暂在河岸一里处扎营,盯守这座孤岛般的城池。   之后,叶星辞带了几十人,去往护城河与附近河流的上游交汇处,合起灌水的闸口。   又来到下游交汇处,那里地势低,也有一道水闸。水闸降,则护城河排水。   他与众人合力转动绞盘,将闸口降下一半。不过小半时辰,护城河水便排空了一半。水位半高不高,离岸极深,更加提升城中人出行的难度,也为敢死营带来更好的庇护。   这也是楚翊的主意,这小子可真损啊!不过叶星辞喜欢。   做完这一切,叶星辞回到山麓。他洗了脸,卸下甲胄和紧绷的戒备感,钻进帐篷,舒服地蜷起身子,关节咯吱作响。   好累啊,疲惫渗出肌肤,厚重地裹着他。等战事平息,他要睡上三天三夜。然后,再好好放纵一下……   帐篷一掀,楚翊和冷风一起涌进来。紧接着,用温暖的怀抱驱散了寒意。   叶星辞弓起身子,紧紧贴了过去,发出惬意的喟叹。明明累得睁眼都能睡着,却因为一个简单的拥抱而腾起欲望。   他拉过男人的手臂,一半枕着,一半抱着,深深呼吸:“你身上有一种烧焦的味道,像烤糊的肉。”   “因为我放火了啊。”楚翊轻笑。   “我想你在我身上放火,不过现在不合适。”叶星辞梦呓般咕哝,“等一切都平息了,回到家里,躺在我们的大床上,一起烧死。”   叶星辞感觉一串轻吻落在耳后和颈侧,烙下炙热的痕迹。   “我可是有求必应。”男人低沉地笑了,一语双关。   “我们成功了。”叶星辞语调轻快,“我做得怎么样?”   “好极了,我喜欢你意气风发的样子。”楚翊温柔地哄睡,“睡吧,叶小将军。休息好,脑子清醒,才有判断力。”   晨曦一视同仁地照亮焦黑的原野。   城门紧闭,城下尽是尸首和干涸的血迹,吊桥残存的立柱散发着焦糊味。敢死营沿河巡视,保证连只耗子也过不了河。   想进城的百姓默默观望,意识到昨夜突发战事。他们毫不惊讶,木讷地走开,无意卷入。王城的安危固然紧要,但身家性命为首。何况城头王旗未改,想来无事。   他们走得很快,最后开始跑,怕被强征为兵。不久前,城内贵族广募青壮家丁,酬劳优厚,结果是打仗卖命,现在全送前线去了。   路过一名跨着老马、身着皮甲的英武少年时,每个人都不禁放慢脚步,多瞟了几眼。   与少年的姿容相比,朝霞也黯淡,晨露也浑浊。   “九爷,别再往前了,怕有危险。”叶星辞勒马道。   楚翊“嗯”了一声,在距城头一射之地驻足。几匹马都是跟附近的牧民买的,装点门面。好歹也是摄政王,总不能骑狍子来吧。   城楼有人徘徊观望,似乎在盼救兵,正是楚献忠。时不时地,低头叹气,焦躁至极。望见楚翊几人,楚献忠怔了一下,眯缝双眼,难以置信。   楚翊淡淡一笑:“呵,老家伙,又见面了。”   距离过远,对方自然听不到。于是,罗雨靠狂吼来传话:“九爷说!呵!老家伙!又见面了!”   楚翊摆摆手,示意不必吼,而是射出一箭。他膂力过人,羽箭在末程失势之际坠在城楼。   箭上有一封劝降书,其中写道,本王携数万兵马,在山麓安营,劝你献降。就算不降,请奉仁义之道,将我军阵亡将士的遗体解下腰牌,就地安葬。   读罢信函,楚献忠犹豫片刻,命人出城收尸。   随后以箭回信:此时论胜败,言之尚早。   楚翊便撤了。   露这一面,是为巩固昨夜佯攻的成果,令楚献忠更加确信,朝廷的主力就在城下。因为,摄政王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楚献忠不会想到,摄政王是个大情种,一时冲动追着老婆来的。   “接下来有何安排?”楚翊看向并辔而行的少年。   “当然是奔赴下一战场!”叶星辞神采飞扬,“去寻杨老将军的主力,参与伏击!”   “去吧。”楚翊的眸中,却是与话语截然不同的眷恋不舍。可是,他依然道:“去吧,这里交给我。你自己会小心的,对吧?我就不叮嘱那些废话了。”   他爱小五,也爱小五的梦。   叶星辞四下看看,见都是熟人,于是令身体大幅倾斜,拽过夫君的胳膊,在对方面颊轻轻一吻。曙光中,那耳朵倏然红了。   于章远他们都抿着嘴笑。   罗雨冷冷喝令四人不许笑,自己正在感动呢。他顿了一下,一贯冷漠的文气面庞浮起忧色,声音也罕见地柔和了:“你们四个,也小心点。啧,实在没什么可取之处,好好活着,就是最大的优点了。”   于章远笑道:“罗队长真是时时不忘幽默。”   叶星辞带着四个属下和另外几十人,用了三天,赶到杨老将军的安营之处。若骑的是雪球儿,一天半足矣。   好在一路顺利。   此处地势起伏,不利观察。喀留主力回援王城时,会从西来。二里之外,甚至望不见大批驻军。   在地图上,这一片叫“固巴”,喀留话意为“窝囊”。   眼下,只待被另一部分朝廷兵马逼得改道的喀留军从此经过。万一不想走这条路?赶也要将他们赶过来。   在中军大帐,叶星辞见到了枕戈待旦的杨老将军。他将翻越雪山佯攻成功的过程如实陈述,据先前的推演,喀留主力不出四日就会途经此地。   “这小子不简单啊!起初,老夫还以为你是个绣花枕头!”杨老将军对众将笑道,毫不掩饰眼中的赞赏和喜爱,“有带兵之才,为将之略,对敌之勇,临机之变。待得胜回朝,老夫拔擢你在五军都督府效力。”   叶星辞先是一笑,又暗自犯愁。   等回到顺都,该如何平衡“宁王妃”和“叶小旗”这两个身份?连小皇帝都不知九婶是男人呢!刚成为楚翊的传令兵时,他没想到自己的行伍生涯这么顺遂。   固然运气好,可自己也确实是匹千里马,叶星辞自信地想。   早知“叶小五”的大名会传遍全军,就不该用本姓从军,太引人注目了。   “王爷贵体无恙?”杨老将军关心道,“敢死营启程两日之后,王爷突然也跟去了。老夫竭力劝阻,可他执意要走。”   “王爷很好。”叶星辞想,他好极了,还能半夜贴着人家说荤话呢。   一行人在军中安顿下来,休整了三日。   杨老将军严阵以待,派出的哨骑在数十里范围巡行,一旦发现喀留的斥候,立即灭口。   事实上,由于是急行军,喀留人的前哨安排得极少。主帅接到求援后,认为朝廷的大军在奇袭王城,故而没有防范伏击,只顾朝老家进军。   王城有失,便失去了唯一的容身之所,必须回兵解围。 第270章 一边得到,一边失去   喀留主帅想不通,朝廷的军队如何突袭至王城之下。   难不成,是翻雪山?那不可能。但调令中明白写道,数万大军压境。传令者也凿凿有据,称亲眼所见,且护城河已失陷。   总之,即刻拔营回防,晚了家就没了!   于是全军急行,边吃边睡,边拉边跑。不必要的辎重被丢了一路,有的士卒休整时一头卧倒,再也没起来。   人人都抱怨,行军太折磨人,还不如打仗呢。说这话时,他们不知道,这份期盼近在眼前。   探路的斥候有去无回,不知逃了死了。喀留主帅不敢拖延,唯有不断进军。而朝廷的另两万兵马又占着要道,不得不继续绕路。   这日午后,途经“固巴”。   喀留主帅在赶路中展开地图,这是个设伏的好地方,能凭地势掩藏兵力,拖慢塘骑发现敌情。但无法改道,朝廷的军队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追着,没时间了。   三万喀留兵继续行军,如一条长长的缓慢移动的丝带,也像蚁群。   前军可远远瞄见塘骑的信号,这是军队的眼和耳。塘骑擎一杆丈八长的旗枪,上置一面小旗帜。若发现敌情,则急摇旗帜,层层传递。   此刻,喀留前军的主将盯着远处上下点动的几面旗帜,这代表无恙。看久了,疲惫的精神愈发松懈,生出粘稠的睡意。   陡然间,睡意消散!   旗帜在激烈摇动,几乎摇出了花!这代表大批敌军汹汹而来!   “敌袭!全军列阵!”前军主将惊惧地咆哮。   命令迅速传遍全军,将士们拖着疲乏不堪的身躯,按日常操练组成战阵。长枪兵、盾牌兵交叉列队,弓手就位,准备迎敌。   塘骑的旗帜不再疯狂摇动。   旗枪全倒了,是被杀了!这表示敌人已突进至一里之内!   烟尘滚滚,天与地一片混沌。万马奔腾之声,如雷霆伏地滚动。军阵堪堪列成,刚放了一轮箭,朝廷的重骑已突至眼前,喀留的骑兵和战阵瞬间被冲散。   “杀——”   重骑反复冲阵,将战阵撕开一道又一道缺口。轻骑继续冲击逐渐四散的战阵,步兵紧随其后。   喀留军日常操练都是五伍为阵,一旦溃散,散兵难以再次结阵,唯有各自逃命。跑得过马和箭,便能侥幸生还。若没死在路上,顺利回家,则再也不会归建。   故而,溃败近乎于覆灭。   呼喝、呐喊与战马嘶鸣交织在一起,宛如一曲激昂的战歌。   眼见溃不成军,前军主将放弃指挥。然而,来不及后撤,便被一马当先的神勇少年挑于马下。   马蹄踏碎他的胸膛。他怔怔凝视少年驰骋的背影,咽气之前,用喀留话说了句:“好枪法……”   “肯定是在骂我吧。”叶星辞遗憾地瞥了那人一眼,与同伴驰向喀留的中军大阵,不去在意丢盔弃甲、望风而溃的士卒。   他的目标不是攒人头升官,而是夺了对方的帅旗,摧毁指挥,进而结束这场交锋,尽量减少伤亡——不论敌我。   在骑兵的反复冲击下,大阵逐渐土崩瓦解。喀留兵开始散逃,被己方督战的砍杀。然而没用,越砍逃得越多,一传十、十传百地逃,兵败如山倒。   陷阵之后,叶星辞左右挥刺,直冲正中设有高台的战车,那是主帅以旗号指挥阵法的所在,也是战场的心脏中枢。   突然,斜刺里杀出一将,挥刀砍来!   叶星辞在疾驰中侧身格挡,眼前闪过一张有点眼熟的脸。哦,是和谈时羞辱他的那个,什么啊咧……昂烈!   金铁交鸣过后,魁梧的男人淫猥地舔舔嘴唇:“呦,这不是嘴上功夫相当了得的小美人儿么!”   “手上功夫也不弱!”叶星辞眼神锐利,冷冷打量对方,寻找薄弱之处。长枪寒光流转,气势如虹。枪尖所指,仿佛能洞穿一切。   男人挥刀又砍,叶星辞催动战马,只躲不攻,冷静观察。论力气、臂展,他都不及对方,不能陷入鏖战。   当男人再度抡起长刀攻来时,叶星辞竟迎刃而上,柔韧的腰肢向后一弯,躲闪的同时枪出如龙!   嗤——   一枪刺在对方腋下战甲的间隙,顺势一拧一挑。男人惨叫坠马,叶星辞纵马从其头顶掠过,俯身挺刺,一枪封喉。   “下辈子别再轻敌了。”   他冷瞥一眼对方的尸首,比枪尖更锋利的目光移向大阵中心。战车已空,主帅与几个将领正在掩护下突围。   “把旗砍了!”叶星辞高呼。   见同袍都忙着抢人头,他只好策马而上,拔出佩剑斩断旗枪。   帅旗一倒,喀留兵彻底溃散。大部分被堵截回来,放下兵器,不再反抗,成为俘虏。见有人要杀俘领功,叶星辞厉声喝止:“住手!降者不杀,否则要出乱子!”   此刻杀俘,会让已经放弃抵抗者重拾兵器,造成无谓的伤亡。   终于结束了。   叶星辞将敌方帅旗挑起,卷了卷塞进护心镜,这可是自己的战利品。   刚松了口气,忽见己方一队骑兵飞马驰来,去追突围的敌军将帅,口中疾呼:“主帅有令,追上喀留世子,不论生死!”   闻言,叶星辞亦纵马狂追,目标是甲胄最为华丽的那人。广袤的原野上,两队人马一逃一追,卷起阵阵尘烟。   他爷爷的,若是雪球儿,须臾便追上了!   距离越缩越近,敌人只得分出一队人马来断后。再不上没机会了!叶星辞心一横,借着战马飞奔之势,将手中长枪飞刺而出。   这一枪,正中喀留世子的后心,穿胸而过。他猛然前倾,飞坠落马,被钉在草地。枯黄的草,绽开血色。   喀留主帅大惊,不再逃跑。顽抗片刻,被生擒了,对着世子的尸体痛哭流涕。   叶星辞从尸体身前拔出长枪,用披风擦拭枪杆粘稠的血,同袍都震惊地打量他。阳光映在血色枪尖,晃得他眯了眯眼。   太好了,战事平息了。   这时,叶星辞看见于章远朝自己驰来,嘴里喊着什么“伤了”。   终于,听清了,是郑昆受伤了!他心跳停了一瞬,忘了上马,一路狂奔回方才的战场。大地浸了血,有些泥泞。他踉踉跄跄踩在上面,指尖发凉。   郑昆仰靠在宋卓肩头,脸上干干净净,没有血污,也没有血色,嘴唇灰白。右大腿的刀伤在涌血,像有人埋伏在伤口里使劲往外泼水。   司贤流着泪,用手去按,用布去勒,却止不住。   “怎么办,止不住,止不住啊……”   叶星辞干张着嘴,声音比郑昆先一步死去了,双目圆睁,惶然地流泪。他攥住郑昆的手,那掌心惨白如纸,他的脑子也一片白。   郑昆喃喃地说,好渴。   原来,失血会口渴。司贤找来水,喂他喝了一点。   郑昆又说好冷,于是大家拼命往他身上盖东西,叶星辞的战利品——喀留军的帅旗,也盖了上去。他抱紧郑昆,好像这样,血就流得慢一点。   “你别自责,我……我喜欢随你征战,闯荡……好有趣……”郑昆平静地望着叶星辞,这个上司、朋友,骗子团伙的主心骨,“活出个人样来,和九爷好好的……可也别辜负了大齐的社稷……”   他虚着眼,仿佛下一刻就要睡着了,声音也如同呓语。   忽然,那双眼焕出最后的光彩,手也牢牢抓着叶星辞的手,指甲抠进肉里,声嘶力竭:“我想回家,送我回江南!”   “我答应你!”叶星辞哭喊,终于发出了声音。   郑昆松了手,气息弱而急促。在一次哀叹般的吐息后,不再呼吸。军医赶来时,他的血已经流干了,年轻的双眼涣散,映着南方的一片云。   “别走,别走啊……苍天啊……”叶星辞抱着朋友的尸首,摧心剖肝地恸哭。对方的血爬上他跪地的双膝,一片冰冷。   凛风将哭声送出很远,于是将士们都来旁观,像一丛丛杂草似的围过来。他们想,原来,这个初露头角的叶小五也不是一直运气好。   叶星辞抽噎得难以呼吸,最后晕了过去。   梦里,他回到东宫,和众人一起捉迷藏。可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郑昆。这个少言随和,总是作为背景,默默支持着他的伙伴。 第271章 狂言灼心   叶星辞在梦中想起,郑昆死在了一场与己无关的战争中,哭着醒来。   他窝在舒适的被褥里,随着车轮辘辘声颠簸。想起来了,他在马车上,大军正驱赶战俘往沙雅城去,与楚献忠交涉。   战后这几天,他大半时间都在昏睡、做梦。与此同时,喀留军溃逃的残部被另一部分朝廷兵马包抄围堵,尽数歼灭。   楚翊的脸悬在眼前,笑眼如同澄澈的湖水,嵌在春山般清逸的眉宇之间。   叶星辞讶异,揉了揉眼,问他何时来的。   “半个时辰前刚到。你睡得太沉,都不知有人偷偷上车吧?”楚翊黯然,“一得胜,杨老将军就派人告诉我了,还说了……郑昆的事。我担心你,所以来迎一迎。”   叶星辞紧紧裹住被子,人也被悲伤包裹。他没再哭,但哀戚从他眼里流出来,泪似的淌了一脸。   “都说大将压后阵,你又冲在前面了。”楚翊轻轻责怪。   “没错!”叶星辞双眼失神,无意识地摇头,“我不该冲,我不该离开顺都,也不该从军……我只顾出风头,却把朋友都置于险地!我老实待在王府多好,吃喝不愁的,何必总惦记着梦想?梦想,哈,那是老天爷给人投的毒药!不是毒死自己,就是毒死别人!”   他发癔症似的胡言乱语。   楚翊一语未发,紧紧抱了过去。这小子无需安慰,会自己走出来的。   翌日破晓,抵达沙雅城时,叶星辞不再胡言,变得寡言。   于章远、宋卓和司贤沉浸在哀伤中,但没责怪他一句。不知是楚翊特意叮嘱过,还是他们确实不怪自己。   可是,不能因为别人不怪他,就感到轻松。他是郑昆的上司,他要送郑昆回家,再当面对其父母说明经过。   世事的常态便是无常,他必须接受这一点,然后担起责任。   坐困孤城的楚献忠再度归顺,开城献降。或许,他可以改名为楚二献忠了。   朝廷的兵马就地造桥,架设在护城河。大军进驻城池,叶星辞也随楚翊进城谈判。街道萧索,户户门窗紧闭。某扇窗缝闪过孩童天真好奇的脸,又被父母飞速拽走。   楚献忠以一副好客的姿态,自称为弟,将楚翊引入王府大殿,请上主位。   楚翊静静品完一盏茶,才冰冷而优雅地开口,对跪在殿下的楚献忠提出止戈的条件:   “一,如期纳贡。二,收缩边界,将本王圈定的几处草场划入鹰嘴关管辖。三,填平护城河。四,兵马削减至一万,七成战马上交朝廷。五,近两万青壮年战俘,全送到中原,分散于各地务农造桥开路,几年后陆续送还喀留。六,患病的小郡主带回鹰嘴关医治,然后送到顺都抚养。她的母亲和兄弟可以相随,兄弟就作为质子。”   听到最后,楚献忠身子一颤,猛然抬头,五官痛苦地拧在一起。   叶星辞冷冷斜睨他,没空同情他父女分离,兀自想着死去的朋友。   “没有商量的余地。”楚翊冰刃似的目光戳着楚献忠,“你不舍得女儿,却派兵假扮马匪,掳走别人的女儿,关在军营奸淫。这笔帐还没算呢!”   楚献忠叹了口气,深深垂下头,驼着背,一瞬苍老了十岁。沉默片刻,颓丧道:“罪臣全都接受,叩谢王爷开恩。”   楚翊厉声质问,为何反叛。   “我的亲信,在南齐接到线报,说朝廷削减了西北的军需,不再严防我了。”楚献忠缓缓说道,“我结合观察,发现确实如此。我见九爷年轻仁善,就想趁机搏一搏,扩张地盘。不过,齐人让我拖过冬天,拖得越久越好……”   楚翊让楚献忠把那亲信叫来,逼问对方,给情报的人什么样。   那亲信说没见着,当时对方遮着脸,但声音非常悦耳,眉目如画,像含着江南烟雨。举手投足贵气非凡,应是贵胄。   那人的话极具煽动性,但凡换个人,都不会那么有说服力。他为喀留规划了许多举措,包括竭力开凿护城河,还当场设计图纸。   不过,楚献忠没按对方的意思来拖延,而是从护城河里找到灵感,又在草原挖河道,悍然与朝廷决战。   果然是太子!   叶星辞五味杂陈,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好在,楚献忠已经垮了,再挑唆也没用了。   他看见楚翊淡淡扫来一眼,目光中没有怀疑,倒尽是温柔的宽慰,像说:这次争端虽是齐人挑唆,但你万万别自责。   叶星辞垂眸,眼眶发酸。亏欠感中,朋友的临终之言掠过耳边——别辜负了大齐的社稷。他合眼叹息,泪水渗透睫毛。   谈到后来,楚献忠提出,将守寡的妹妹嫁给楚翊做侧妃。虽然她年近四十,但风姿绰约,还能生养,是喀留一等一的美人,等会儿让王爷见见。   还没等楚献忠说完,楚翊一口否决,急得像在救火。   一旁的杨老将军也不满道:“少来高攀!九爷年轻俊杰,怎能娶个四十岁的老寡妇!”   “不,问题不在于寡妇,也不在于年纪……”楚翊尴尬地摆摆手,看一眼震惊的王妃,不想再谈。   之后,他屏退了楚献忠,借这地方举行军议。   详细了解战况和战损,研讨如何将战俘带回鹰嘴关,并保证途中不闹事。这两万青壮劳力很宝贵,能为大昌增产。   各部需整肃军纪,严禁杀良冒功,不得骚扰城中百姓和城外牧民,违者立斩。   忽然,一名总卫阔步出列,甲胄哗啦一振,朝楚翊拱了拱手,无所顾忌地高声道:“王爷,末将有几句不中听的话想说!”   他双目赤红,面颊挂着一道狰狞刀伤,情绪激越。他的上官,一名总镇低声呵斥,责他不知体统。   楚翊抬手笑道:“但说无妨。”   “王爷,您也听见那细作说的了,机密是江南的贵胄泄出去的!”那人粗声粗气,语气愤恨,“恕末将直言,整个大昌,权级最高又与齐人关系最密者,就是王爷!您该自省!”   楚翊神色蓦然一沉,搭在几案的手慢慢收紧成拳,却示意旁人别阻挠,由那人说下去。   “这一战,先谋后打,伤亡很小,但不是没有!不只是王爷的近卫,那位小兄弟死了朋友。”那人看一眼叶星辞,口吻愈发激愤,“末将的亲弟弟,还有一起长大的伙伴也战死了!末将是打头阵的,麾下折损了几百人,重伤无数,都是年富力强的精兵啊!”   他默了一下,心一横,说出狂悖之言:   “末将听闻,齐国公主乃绝代佳人,与王爷伉俪情深。这固然是一段佳话,可有一句话,末将死也要说:王爷该提防枕边人!”   在场者愕然相顾,杨老将军朝旁人使个眼色,示意将那人架走:“放肆!敢公然攻讦王爷,你疯癫了!”   叶星辞像挨了一顿拳头,强撑着没有踉跄。很多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在他们眼中,他是公主的陪嫁,理应出言维护公主。   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当初舌战楚献忠等人的思辨,荡然无存。   罗雨目光一凛,当场拔刀,被楚翊拦下。   “慢,本王也有话要说!”   楚翊死盯出言不逊者,脸色阴沉似隆冬的雪夜。他深深地呼吸,却压不下额角暴起的青筋。从喉咙滚出的话被怒意灼烧,却寒意逼人:“诸位都有类似的疑虑?”   众人惊惶否认。   “没有不透风的墙,削减军需是重大的战略调整,走漏风声很正常。”楚翊冷冷扫视一周,“兵部、户部、五军都督府的官吏,边军的将领,都可能通过细节猜出,进而出卖情报。”   杨老将军随之点头。   楚翊拍案而起,怒指那名将领,话锋如刀:“而你,却将矛头对准本王的爱妃!你只听说公主貌美,就认定我被美色所惑?你可曾了解公主的为人,知道他为我付出了多少?他是我的臂膀,时刻替我分忧。他会为我奋不顾身地挡刀,遇险之时,他会将活下去的机会留给我!”   叶星辞抿唇垂眸,泪珠悬在下睫。   楚翊从未如此愤怒,怒气激得他浑身发抖,吼道:“带下去,打二百军棍!” 第272章 小两口拌嘴了   那人的上司张了张嘴,不敢求情。王爷气成这样,行刑的肯定不会留情。这一顿棍子吃下去,必死无疑。   罗雨怒冲冲地挽起袖子,说自己动手,打不死他算自己没吃饭。   “九爷,算了。”   叶星辞低声开口,嗓子有点哑:“他是个粗人,死了兄弟朋友,又刚从战场下来,一时冲动情有可原。他打头阵,有陷阵之功,功过相抵吧。”   见终于有人求情,旁人也出声附和。   楚翊两腮绷紧,渐渐敛起怒火。闭目半晌,他平静地抬眼:“这次,暂不追究。现在,继续商讨战俘的事。”   夜幕垂落,楚翊一身布衣宿在城外,搭了个小小的灵棚,陪小五为朋友守灵。   罗雨也在烧纸,一语不发。郑昆话不多,在他以一敌四的嘴仗中很少开口,也没什么主见。王妃在时,听王妃的。王妃不在,就受于章远和宋卓差遣。   不过,在王府巡夜时,郑昆总是很认真,也不抱怨。   纸钱的残烬被风卷着,打着旋,围着火盆舞动。小五平静地用木棍拨灰,火光映着黑眸,那里正悄然发生某种质变。   楚翊看得出来。   一路走来,小五愈发强壮聪慧,但直到现在才真正长大。他的身上,少年的影子逐渐远去,一个男人阔步而来。还没刚强到顶天立地,但早晚会的。   军议过后,直到此刻,楚翊不曾问一句:小五,你有没有将机密透露给江南的什么人?   他没有一丝怀疑。   也不想给小五再添一丝伤心。   朋友战死他乡,小五已经够伤心了。   “逸之哥哥,关于将来如何制约喀留人,我有个想法。”小五在于章远他们的啜泣中淡淡开口,却不是缅怀朋友,而是献策。   楚翊为他的沉稳吃惊,随即点点头。   “一百多年前,江南群雄割据。”火光在少年开合的红唇上跳动,“有两个小国相邻,视彼此为劲敌。有谋士给甲国的君主出主意,从乙国高价收购野味,同时低价在乙国倾销粮食。乙国人不愁吃喝,纷纷弃田狩猎。待时机成熟,甲国忽然不再收购野味,也不再低价卖粮给乙国。这样一来,乙国粮价飙升,百姓纷纷迁居至甲国,不战而亡。”   楚翊叫他说下去。   “我想了一招:我们可以从喀留大量收购旱獭。”少年眸光闪烁,“这东西吃草,而喀留人畜牧为生,大量饲养旱獭,就没有足够的牧草饲育牛羊。我从书上看,旱獭会吃草根、挖洞、破坏土壤。只要一两年,草原会沙化,风一吹就散。喀留人失去赖以生存的草场,将永远无力闹事。”   这小子聪明得令人心惊。   楚翊略一思忖,否定道:“这是绝户计,不能用,到头来苦的是百姓。”   “可是,百姓已经靠着卖旱獭致富了啊。”   “致富?”楚翊嗤笑,“官府会提高赋税,把钱收走。牛羊又少了,根本没法活了。权贵呢,还是该吃吃、该喝喝。我们只控制草场,但绝不能毁坏,这样反倒生乱。”   叶星辞了然,又将一沓纸钱放入火盆。火势弱了点,又窜上来。   “今天你生气了。”他道。   “嗯。”楚翊淡然一笑。   不知何时起,他们的手叠在一起。火光跃动,将楚翊的侧颜勾出一层温柔的金边。叶星辞不禁摸了上去,男人笑了一下。   如何归葬,是一个严峻的难题。   叶星辞说出打算:“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我想将郑昆火殓,携骨灰回江南。从这到鹰嘴关,要四五天。从鹰嘴关朝东南走,二十来天抵达沅江沿岸。然后,乘船走水路沿江而下,走十来天。靠岸后,三天就到兆安了。我顺便回家看看娘,然后就踏上返程,跟你一起过年。”   楚翊避开他的视线,犹豫一下,道:“明年再说吧。”   叶星辞不知所措,怔怔看着男人。   “今天的事,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楚翊罕见地流露出无奈的神情,“很多人都听见了,楚献忠是受齐人挑唆,才反叛朝廷。这事捂不住的,很快会传遍朝野。届时,会有很多人冒出和今日那狂徒一样的猜疑。我刚成为摄政王,要靠百官和民心来执政,不能授人以柄。所以,近期你别回江南。与宁王府有关的一切,都不能跨过那条江。”   他的口吻温柔,却坚决。   叶星辞哼笑一声,嘴唇颤抖。先是看向火盆里燃烧的纸钱,又将目光移回楚翊脸上。男人眼睫低垂,没有看他。   于章远三人也听见了,都面带不满。   叶星辞明白楚翊是对的,非常对。   看着朋友的遗体,他的心酸胀起来,商量道:“我一个人带着骨灰回去,不惹人耳目,不会有人注意。客死他乡者,要在年前归乡,否则会变成孤魂野鬼,这是我家乡的风俗。”   “人死灯灭,世间没有鬼。”楚翊语气淡漠。   “你——”叶星辞蹙眉,咬住下唇。   “对不起。”楚翊带着歉意,“若你一定要遵照江南的习俗,那就将骨灰洒在江里,让江水带着郑昆回家吧。”   叶星辞红了眼,任性起来:“若我一定要走,你能怎样?休了我吗?”   楚翊被刺痛了,眉头一蹙。沉默半晌,他缓缓道:“小五,夫妻之间,该互相体谅。”   “九爷,你也要体谅我们!”急性子的宋卓一跃而起,揩一把满脸泪痕,“死者为大!郑昆临走的最后一句,就是想回家!老子一定要送他回去,除非你宰了我!”   “不得对王爷无礼!”罗雨冷冷横了宋卓一眼,“你们都是官宦子弟,那个蒙着脸的狗屁阴险齐人也是,没准还认识你们。要是他知道你们回了江南,你猜他会不会以此做文章?他故意弄出点什么情报,然后说是公主的人透给他的,王爷怎么做人?郑昆已经没了,活人要紧!”   罗雨的双眼也通红,蒙着一层泪光。   宋卓张牙舞爪,要跟他干一架,被于章远死死拽住:“冷静点!我不想也给你烧纸!”   叶星辞看向楚翊,男人面如平湖,默认了罗雨的话。或许,这就是他教给罗雨的,因为这些刺耳的话他不便说。   “九爷,你也这么想?”   楚翊没回应,又抓起一把纸钱,朝火盆里放。叶星辞劈手夺过,手臂一挥,漫天一洒。纷扬的黄白纸钱中,他含恨盯了楚翊一眼,转身离去。   他也不知要去哪,只是茫然地走向原野,任由两条腿带着自己走。   他绕过军营,走向夜色深处,泪刚滚出眼眶就被凛风吹散了。他不气楚翊,只气自己。归根结底,都怪自己。他种下的因,结出的苦果只能含泪吞下。   身后,急促的脚步渐近。紧接着,一个怀抱满满地裹住了他。   “小五,别乱走。夜里有狼,危险。”   “我恨你,我恨你!”叶星辞怒目切齿,试图挣脱,可男人的手臂越收越紧。   他停下动作,脱力地靠在身后的怀抱,掩面痛哭如耍赖的孩童,“不,我不恨你,我恨自己……呜呜……”   “那还是恨我吧!”楚翊用脸贴着他的面颊,耳鬓厮磨,“对不起,我知道你答应郑昆了,我知道你很难过……”   “我也很抱歉!”叶星辞抽噎着,“我不是任性的人,我不想跟你闹别扭。”   他听见楚翊也有些哽咽。   “闹吧,我受得住。小五,我本可做个富贵闲人,可我选了一条最难的路,不得不小心。做了摄政王,我才领悟,原来权力的尽头,是不断地妥协。”   叶星辞恢复平静,也站直了,与楚翊拉开距离。被哨兵看见王爷和传令兵半夜纠缠,有碍观瞻。   “逸之哥哥,你是对的。”他吸了吸鼻子,“我们该顾全大局,不能遗人口实。我会安抚阿远他们,就这样吧。”   他大步返回灵棚,终止了这场短暂的出走。   战争结束了,他要继续维系和平,不再出一点差池。可是……结束了吗?他回望夜穹,隐隐预感,那星空深处酝酿着一场暴风雪。   这么想着,有什么细白之物落在哭红的鼻尖。   真的飘起雪来。   转天,他们火葬了郑昆,将骨殖收殓于瓷罐。大家都对叶星辞的决定不满,连一向支持他的于章远都黑了脸。   叶星辞搬出上司的身份和太子来压他们,又给出一个折中的法子:小满一定还会不请自来,到时就托他把骨灰带回江南。固然遗憾,但总归有个交代。 第273章 生活就是露馅儿   **   “走啦,郑昆,去打雪仗。”   叶星辞怀抱瓷罐迈出门槛,积雪在足下咯吱作响,放眼望去,庭院宛如铺了一层崭新的羊毛毯。   他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与同伴前往王府后花园,打起雪仗来,一时欢声如海。   瓷罐就静静摆在亭中石桌,一旁还有酒菜点心。青色的花纹像笑得弯起的眼睛,旁观众人一身是雪的窘态。   “嗖啪——”   宋卓丢的雪球砸中了瓷罐,他慌忙跑过去,拂开上面的雪:“对不住了,兄弟。”子苓也来了,解下狐狸皮围巾,裹在瓷罐,温柔道:“这样你就不冷了,郑昆。”   众人又继续打雪仗。   他们在悲痛中,寻到一种荒诞的和解之法,不再避讳郑昆的死。郑昆走了,这是必须面对的事实,而活人还要活下去。   叶星辞捡了根枯枝,在雪里乱画。   他于冬月下旬回到顺都,转眼年关将近。   他在于章远的家书中写明,郑昆战死于塞北。不过,先别告诉郑家。死不见尸,更加揪心。后来,这封信辗转落在夏小满手里。   夏小满在回信中传达了太子的哀思。同时,还有一个消息:小妹在两月前嫁给了皓王。   叶星辞早知此事。回顺都的路上,他就从邸报中得知了。楚翊未多评价,只随意感叹:恐怕要出乱子。   是啊,小妹怎就跟了皓王?而且如此突然。叶星辞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看了夏小满的信,才明白个中秘辛。小妹是被皓王引诱,无媒苟合,奉子成婚。   叶星辞怒火中烧,恨不得把胳膊变得万丈长,伸到兆安去揍皓王。   在雪里玩得脸发烫,他回到宁远堂,将瓷罐摆回卧房的木架,放在那一盆故乡的草边,让郑昆与故土相伴。草养在温室,还半绿着。   “等小满再不请自来,你就能落叶归根了。”叶星辞跟郑昆聊天,“从前,我挺烦他突兀登门,一见他心里就沉甸甸的,现在倒盼着。他跑一趟不容易,一路独行,容易遇到盗匪,我不便催他来。而且太子的处境更难了,离不开他。你说说,皓王怎么成我妹夫了?唉……父亲肯定也气坏了吧。不过,如果小妹觉得幸福,那我也没啥可说的。”   他掏出手帕,细细擦拭罐子,还朝上面呵气。   “楚献忠的女儿,不是跟着我们回来了么。她比玉川公主幸运,有娘和兄弟陪着。将来,她可能会给小皇帝当个妃子?我也不知道。”   叶星辞又给那盆草浇了点水。   “本将军呢,已经凭斩将夺旗之功,荣升为主卫了,正六品上飙勇将军,统帅一营兵马,有一千五百人,是最年轻的将领哦。   顺都城外有三座拱卫都城的大营,擎苍军、云昊军、凯霆军,共六万余人。我在云昊军,同时也在五军都督府做个都督官,可以参与军务的决策。嘟嘟官,听起来好像在撒娇啊,哈哈。   我是被破例拔擢的,还有几人也凭借战功做了都督官,不算大官啦。今天我旬休,所以陪大家玩一会儿。你肯定在想,宁王妃就这样从军了,别人知道吗?   其实,同僚都不知我是王妃。在军中,我还是叶小五。不过,九爷跟小皇帝和吴大人交了底,当时可有意思啦。回顺都之后,小皇帝为凯旋而归的将领设宴洗尘……”   当时,有屏风相隔,那些共同奋战的同袍都没目睹宁王妃的真容。   其实,就算见了,他们也认不出。只会觉得,“她”异乎寻常的食量有点眼熟。   谁能想到,王爷身边这位云鬓斜簪、朱唇轻点,华服迤逦的金枝玉叶,是那在战场斩将夺旗的英勇少年。   宴后,楚翊在勤德殿与皇帝和吴大学士闲谈品茗,讲广袤的草原和终年积雪的山峰。   永历认真聆听,不时发出感慨。他叙说着对九叔的思念,问起似乎有个少年英才的叶小五。今天没见着,明日召进宫见一见。   “方才筵席间,陛下已经见过了。”楚翊顿了一顿,“就是臣的妻子。”小五成了名人,又步入行伍,那就不能再瞒着皇上了。他决定主动坦白,换取谅解。   “啊,九婶就是小五,她化名从军了?真不简单。”永历叹服不已,击掌叫好。一个毽子从袖中滚落,他假装没看见,用脚踩住。   “王妃舍生忘死,立下大功。朝廷大破喀留军的战术,就是基于他的构想。他临阵应变,失去了一个朋友,还在雪山救了臣的性命。”楚翊对老婆不吝赞美,忽然眸光一闪,掩面哽咽。   “九叔?”永历不解。   “雪山上,我和王妃掉进冰缝,赤膊取暖,我才发现,他竟是男儿身。”楚翊双手捂脸,凄切地哭诉,“雪崩了,臣的心态也崩了……当时我都不想活了……”   小皇帝“啊”地张大嘴,稚气的眉毛猛地一挑,差点飞出脑门。   吴正英也愕然,白须发颤。   楚翊哽咽片刻,才解释:真正的公主,已在来途中突发急病亡故。临终前,公主还在为两国社稷担忧。她身边的侍卫、宫女、太监就编造了一个善意的弥天大谎,由其中最聪明貌美的人顶替公主。这些人读书不多,以为这便是忠义,是为两国的社稷着想,成为和平的纽带。   永历听得发愣,愕然失语。   “小五心怀愧疚,才视死如归,他的朋友郑昆亦是如此。”楚翊痛心道,“臣本想把他绑来,向皇上请罪,又难以取舍。圣人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小五顶替公主,是为义,而非利。公主的嫁妆,他们也不曾挥霍,还拿出来给百姓施粥。”   永历沉默许久,才疑惑道:“九叔成婚多时,怎么才发现?”   楚翊痛苦地摆摆手:“一到夜里就吹灯拔蜡,什么都看不见。臣又事务繁忙,清心寡欲。这一点,吴大人可以作证。”   吴正英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点头道:“是,王爷新婚燕尔就来理政,在光启殿从早待到晚,甚至还补了窗纸。”   楚翊又捂住脸,喃喃道:“太可怕了……像噩梦一样……”   永历不责怪九婶欺君,反而安慰九叔,又问:“那九叔能接受吗?”   楚翊压住上扬的嘴角,痛苦地点头,说会慢慢适应,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   “九婶为朝廷立下大功,朕不追究他假扮公主。九叔能接受就好,你们好好过日子。他既嫁给你,就也是朕的亲人。”永历豁达一笑,面孔稚嫩,心胸却开阔。   他又道:“这次,楚献忠反叛,是齐人在背后挑拨是非。但这也有可能是楚献忠的一面之词,把责任甩在江南。若他没野心,谁挑唆得动?如今太平了,我们继续推行新政,充实国库,操练兵马。九婶就继续留在军中效力吧,有个齐人将领反倒是好事,可敦睦邦仪,尽显风范……”   “小皇帝的开明,超乎我的想象,将来必是非凡之人。”叶星辞继续对瓷罐自言自语,“他还安慰九叔看开点,哈哈。”   他想了想,又说:   “不过,九爷还没对两位母妃摊牌。袁太妃身体抱恙,他怕老人家经不住刺激。唉,我的人生,就是由一个又一个谎言织成的,网一样困着我。我父亲是叶大将军,我是叶大骗子。”   叶星辞哽咽了一下。   “我好想你,兄弟,托梦给我吧。”   万万没想到,年后,叶星辞就在陈太妃面前露馅儿了——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馅可露,或许他是个大包子吧。   正月里,小两口和四舅一起入后宫。   袁太妃精神挺好,只是坐一会儿就累,在榻上歪着,说儿媳妇又长高了,明艳又英气。   “嘻嘻……”叶星辞夹着嗓子温婉一笑。他梳妆之后,能应付得了女装,只是肩宽和个子实在没法控制,又不能削一截。   正聊着,袁太妃睡着了。   陈太妃给姐妹盖好被,领他们去另一侧的暖阁。移动过程中,陈为手舞足蹈给姐姐讲塞北风光,一拳挥在叶星辞要害。   剧痛袭来,仿佛小牛碎大石。叶星辞俯身,发出粗犷的嘶吼:“哦吼——”   陈太妃吓了一跳,楚翊慌忙解释是自己,也跟着“哦吼”几声,说这是从塞北学来的战吼,鼓舞士气的。   四舅猛地鼓起脸,捂嘴笑。 第274章 我的儿媳有胸肌   “多吃点,都是我做的。”落座后,陈太妃让他们吃点心。是一种加了梅子酱的酥皮卷,酥脆清香。   叶星辞很给面子,一口一个。   大家闲话家常,陈太妃诉说着遗憾。老太后的丧礼按旧制来,国丧期三年,她最快也得后年能抱孙子,真怕袁姐姐的病好不了。   “唉……”陈太妃轻拭眼角,打量儿媳,破涕为笑,“孩子,你真是越发结实了,看着跟逸之差不多壮。”   说着,她亲昵地捏捏叶星辞的肩膀,瞪大双眼:“天呐,你穿啥了,鼓鼓囊囊的?”   “肌肉。”叶星辞咽下点心,“我胃口比一般男……女子大一点,就容易长肉。再加上会点武艺,就成肌肉了。”   “一晃你都十九了。”陈太妃感叹,“都说女大十八变,这一年你可变太多了。”   她秀致的脸庞浮起和蔼的笑,取来一个金灿灿的葫芦形吊坠,亲手为儿媳戴在颈间,“别嫌弃,娘知道你首饰多。这是娘亲手做的,当压岁钱了。”   吊坠垂在叶星辞胸前,陈太妃端详着调整,手指碰到他胸部。她眉心一蹙:“你这,好像不太一样……”   叶星辞瞥一眼楚翊,驼背往后撤了撤,干笑道:“嗯,都练成胸肌了。”   陈太妃瞄着他的脖子,忽然锁喉般出手,探向他的喉头,接着惊恐尖叫:“男的?!你、你是谁,我儿媳妇呢?”   叶星辞瞬间红了脸,低头寻找地缝,想钻进去。楚翊腾地起身,挡在老婆和老娘之间,嬉皮笑脸,三言两语讲明事情经过,和对皇上说的一样。   叶星辞不知所措,只好也嬉皮笑脸。   “你们还笑得出来?!”   陈太妃美目怒瞪,霍然抬脚,脱了绣鞋充当兵器,展露出乡野女子的彪悍。她怕别人听见,便压着声音跳脚怒骂:“骗子,把我儿子也变成骗子,合起伙来骗我!”   叶星辞觉得,长辈生气很正常,自己挨几下也无妨。可陈太妃又使出薅头发的手段,还拔下簪子扎他,他只好兜着圈跑,借助桌椅闪躲。   “娘,你别打他——”楚翊像老母鸡似的护着老婆,被扎了好几下,脸也挠破了。   陈太妃更怒,掐腰骂他:小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不爱美女爱胸肌,脑壳都被胸肌夹坏了吧,圣贤书都读进沟子里去了!俩打鸣的凑一块,难怪生不出个蛋来!   一番粗鄙之语,听得叶星辞脑瓜嗡嗡,心想:陈太妃若去两军阵前骂阵,必是一把好手。   多亏四舅打圆场。   他将小两口支出去,独自跟姐姐谈:“姐,你听我说。没有小五,你儿子还在雪山上冰镇着呢……”   过了一个时辰,陈为才让他们进屋。   陈太妃冷着脸,不再暴跳如雷。她愤恨地剜一眼叶星辞,却说起完全无关的事:   “我家本在乡下,没有地,租地种。十五岁,逸之他外公在城里找到谋生的差事,全家进城,但还是很穷。恰逢官府招募宫女,是做粗活,不是伺候娘娘的,那都要知书达礼的。每月有钱拿,做十年出宫,还另给一笔安家钱。”   她不再看任何人,怅然望着半空,回忆往昔。   “我跟家里一商量,就进宫了。宫里东西金贵,地都要专人细细地擦,我就干这个。有一天,我正在一座空殿里擦地,听见有人来了。我一抬头,是个比我爹年纪大的男人。太监提醒我叩首,我才知是皇帝。”   叶星辞将手伸向点心碟子,她一把夺过,瞪着他。他讪讪地缩手。   “那天,皇帝高兴,才转到僻静处。”陈太妃继续道,“他让太监守门,把我带到偏殿。后来,太监问了我的名字,在哪处当差。我就不用擦地了,还有了个更衣的名分。从八品,芝麻大,和很多更衣住一起。   过了一个月,我开始吐。报给管事的太监,再往上报,查起居注,确定是龙种。这可好了,老娘时来运转!给我封了个才人,拨一处清静小院住着。皇后来看我,让我安心养胎,还派王喜照顾我。”   说到这,她笑了,怀念那段时光。   “那日子真美啊,我随口说句想吃什么,下一顿就会出现在桌上。五花肉,猪蹄子,羊蹄子。有生以来头回吃到牛肉,真香啊。家里日子也好了,爹娘吃得红光满面,不然后来也生不出你们四舅来。”   笑着笑着,她嘴角的弧度淡了。   “可是,皇帝把我忘了,也没多宠爱老九这个老来子。我呢,也快忘了皇帝的样子。”   她看向儿子和带把的儿媳,幽幽一笑:“我想说,我什么都不缺。有亲人,有友人。可我从来都没拥有过,一个爱人。故事里的琴瑟之好,太陌生了。我也好奇,可我没得选。”   她微微眯眼,伴着轻叹,其中的恨意柔和下来:“人活一辈子,最开心的,就是有得选。你们选了彼此,是把握了命运。”   “娘……”楚翊动容地握住娘的手。   陈太妃毫不留情地甩开,哼了一声:“就先这样吧!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只是别被你另一个娘知道,她可经受不住!”   她看向带把儿媳,一把扯下他颈间的吊坠:“还给我!不给你了,臭小子!”   楚翊提出,让二位母妃搬到宁王府养老。   “我们两个小老太太,先不折腾了,也在宫里住惯了。你俩赶紧滚蛋,别在这气我。”见带把儿媳还在看那碟点心,她猛地推到他跟前,凶狠道:“吃吧吃吧,撑死你!”   叶星辞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见楚翊轻轻点头,他才拿起一块,挤出一个温婉的笑。   “可别装了,别扭死了。”陈太妃懊恼地扭过头去。   楚翊松了口气,朝老婆撇撇嘴。   这大概是接受了?叶星辞看看四舅,后者朝他挤挤眼,拍了拍胸脯,又竖起大拇指,意为:多亏了我吧。   叶星辞由衷感激四舅解围。回家之后,他问四舅想要什么酬谢?   “不客气,你是我的亲朋嘛。”陈为不求回报。   “那一个时辰里,你都跟陈太妃说了什么?”叶星辞问。   “没什么,讲了讲你和逸之的故事而已。”陈为笑嘻嘻地打量外甥媳妇,“所以说,你真的很有魅力。”   新年有一桩小小的憾事,那便是李青禾没回家过年,小两口没能与之会面。   李青禾作为钦差,仍然在各地州府督促新政的推行,与反抗国策的乡绅角力。他雷厉风行,亲手将几个无能的地方官拉下马,其中甚至有巡抚。   朝中有人参李青禾手段过激,不利稳定,一律被楚翊驳斥。楚翊告诉李青禾,只管放手去干,出了乱子有自己兜底,必须把那些坐享良田的地主豪绅的油水狠狠刮一刮。   楚翊还明谕各地,李钦差在谁的地界出了事、受了伤,当地的大小官员一个也跑不了。   叶星辞感叹,一个贤臣能吏,抵得上十万兵马。   李青禾每奔赴一地,就给家里和宁王府寄点土产。有时,是一些药材。有时,是耐存放的糕点。或者,顺都市面不常见的小玩意儿。   礼轻情意重。   叶星辞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拆开李青禾寄来的包裹了。木匣里是层叠的油纸,打开来,万缕清香飘散,沁人心脾。   吃的!   不,是许多香囊。叶星辞有点失落,拿起一个翻了翻,确定里面没藏着小点心。   “好香,是什么?”楚翊放下手里的公文,小狗似的吸着鼻子凑过来。   叶星辞拆读内附的信函:“信中写,这是一种驱蚊的草药香囊,特别好用。悬在檐下、床头、腰间,就不招蚊子了,还提神醒脑。”   楚翊将一个香囊悬在腰带,说待会儿就寝时在床上挂一个。   “可是,它能提神醒脑……”叶星辞笑了笑,“你不觉得有点矛盾吗?这还怎么睡觉?”   “一宿都不睡了!”   楚翊抱了上去,二人扭在一起,脚下互绊。从前嬉闹,楚翊还能靠蛮力略胜一筹,如今轻易就被撂倒。大人虎变,小五已然“虎”起来了。 第275章 送你一则重要情报   在王府一众仆役眼中,现在的王妃打扮像男人,身材像男人,走路像男人,说话像男人。但既然王爷都没表现出异样,那王妃一定是女人。   毕竟,大家可是眼看着风华绝代的少女嫁进门——眼见为实。   屋外暴雨如注。   叶星辞不再与爱人嬉闹,站在廊下,见水帘自屋檐流泻,心里又腾起忧虑。立夏以来,北方雨水丰沛,江南则有洪涝之患。   叶星辞估算着,小妹产期将近。他怕阴雨会影响小妹的身体和心情,默默遥祝母子平安。   “好大的雨啊。”楚翊也仰头感叹,“还好,去年加固了江堤,固若金汤。”   当闪电划破夜空,雨幕看上去在发光,如万丈银丝飘洒。隆隆雷声,似巨人酣睡。   突然,管家王喜破开雨幕,匆匆而来:“王爷,户部衙门差人送来一份公文——”   是临江的翠屏府急递户部的咨呈,户部值夜的官吏考虑过后,还是连夜呈报。   楚翊立即接过查看,叶星辞也凑上前,心口蓦然一坠。   连日暴雨致使沅江泛滥,南岸一条支流的堤坝决口,淹了两个县,恰在翠屏府对岸。知府急询,是否开仓放粮救济灾民,毕竟两国已缔结二姓之好。   二姓之好的当事人互相看看,神色凝重。   楚翊当即提笔批复,命翠屏府及周边能帮则帮。又柔和一笑,宽慰老婆:“别担心,公主殿下。我这个‘驸马’一定尽力帮忙赈灾,共渡难关。信里写,对岸已经用沉船将缺口堵住了,会没事的。”   叶星辞忧心忡忡,辗转了一夜。   时而想洪灾下挣扎的黎民,时而想即将生子的小妹。江堤决口,是不是预示小妹产程不顺,会流很多血?想着这些,他又在心里把皓王痛骂一顿。   翌日,雨过天晴。   叶星辞去城外军营点卯,例行操练,和部下同吃大锅饭。午后回家,他又吃了一顿,因为刚才没好意思敞开吃。十人一灶,他一人能顶三四人。   啃第三个鸡腿时,同伴们才发现他回来了。于章远凑近,悄声道:“一早你刚走,夏公公就来了,我让他在后街的茶楼等你。”   “我去找他。”叶星辞慌忙擦手,将郑昆的骨灰罐装入木盒,抱着出门了。   步入雅间时,夏小满和他的松鼠也正吃饭。一盘包子,几样精致小菜。他说一起吃,叶星辞也没客气。   圣人一日三省吾身,俗人一日三顿午饭。   夏小满还是老样子,白净纤细,带着跋涉后的憔悴。一双明灿灿的大眼睛,仿佛能洞察人心。   “人生喜忧参半,快乐唯有吃饭。”叶星辞笑了笑,小心翼翼,将木盒沿桌面推过去。   “送我的?”夏小满惊喜地接过,“真没想到,叶小将军记得我的生日。”说着,他迫不及待打开木盒,掀开瓷罐的盖子,愣在当场。   “呃……不是……”叶星辞尴尬地咬住嘴唇。   “是我误会了。”夏小满无所谓地笑笑,在盒中垫满随身携带的上百条手帕,说路上颠簸,这样稳妥一点。松鼠想把盒子当窝,被他提溜出来。   对啊,小满的生日在小满,先前叶星辞从未关注过。他有点不好意思,说了几句吉祥话:“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祝你福寿康宁,这顿我请。”   “太监不会为情所困,确实更长寿一点。”夏小满自嘲一笑,“我还以为,你会亲自送郑昆归乡。”   “开春时,我想过。可我从军了,管着一千多人的吃喝拉撒,始终未能成行,只好麻烦你。”叶星辞啃一口包子,又往嘴里送菜。   人想掩盖心事的时候,会令自己看起来很忙。   “你不想见太子殿下?”夏小满声音虽轻,却一针见血。   叶星辞动作一滞,立即否认,说思念太子。不得不说,夏公公眼睛真毒。他迟迟未动身,确实有这一因素。难得回故土,必定要与太子会面,而他有意逃避。   “北昌的兵马在塞北大捷之后,楚献忠说,是齐人撺掇他叛逆,对吧?你认为是太子。”夏小满不紧不慢道。   叶星辞不语,慢慢咀嚼。   “别听他胡诌,这与太子无关。”   叶星辞点点头,心里自有判断。他不怪夏小满说谎,这是身为东宫总管的职守和立场。   “我和太子已有耳闻,有个叫小五的齐人立下大功,似乎是宁王府的侍卫。不过,大部分人都不知此事,也没和你联系起来,你的身份暂时还安全。”夏小满问出此行的关键,“你既从军,可曾接触到有价值的情报?”   “没。”叶星辞耸耸肩,“只是日常操练,没什么特别。”   “叶小将军,你仔细想想。”   叶星辞打定主意,不会再透露任何军机,思索片刻道:“我麾下,七成人每天都出恭,二成人两天一拉,还有一成不固定。由此推断,行军时有一成人随时可能开拉,这是很大的不确定因素。”   夏小满两眼一翻,猫似的搓了搓脸,无奈道:“南岸支流的堤坝决口时,我就在附近,连夜跑到上游才过了江。一路泥泞,来这一趟很难,不能只带着郑昆的骨灰回去。太子问起,难道我跟他说便溺之事?”   “我真没啥可告诉你的。”叶星辞无辜地眨眼,“从鹰嘴关回来,我就过着平平常常的日子,九爷也一样。”   夏小满沉默片刻,道:“你知道吗,决口的那段堤坝是俞贵妃的弟弟俞仁文修的,豆腐渣似的。”   叶星辞攥紧拳头,骂了一句。   “圣上必然不会追究,太子又敢怒不敢言。令妹嫁给皓王之后,太子的处境更难了。”   “我知道。”叶星辞不为所动,“太子只要勤政务实,百官爱戴他,他的地位就没他想象得那么脆弱。像现在这样,南北都安安稳稳的多好。”   除了“一成人不定时拉屎”,夏小满没得到任何有价值的情报。   他明白,叶小将军的心彻底脱离了东宫,永居宁王府。这条眼线算是瞎了,除非太子亲临,否则他再也问不出什么。   也许以后不用来了。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漫漫归途中,天气晴好。   兆安的太阳难得露面,半遮在云层中,吝啬地施舍光芒。家家户户都在窗口挑起竹竿,晒发霉的衣物被褥,满街怪味。   夏小满去郑家送骨灰,从东宫的公账拨了一笔银子作为抚恤。郑家殷实,不差这点银子,但他不知还能怎么安慰郑家人。   只好反复说:“他为公主和驸马而死,英勇无畏且毫无痛苦。”   路过自家家门,他想了想,没进。   进了也没话,还得听爹絮叨,好像说得多了他就能重新长出个传宗接代的家伙来。   反正,家里缺钱时,继母会找他要。   夏小满没寻见太子,听琳儿说,在陪皇后。刚想奔后宫去,干儿子夏辉一路小跑而来:“干爹,你交代我的事有结果了。”   这半年,夏辉结交了不少在各宫殿当差的小太监,只为委婉探听一类事:常伴圣驾的道士们的私事。夏小满认为,只要勤于打探,就能从细枝末节有所收获。   “崔道长在兆安有一处宅院,在他侄子名下。”夏辉低声道,“我算了算,置办的时间,跟风和园翻修道观的时间差不多,八成是黑了银子。”   “干得漂亮。”夏小满喜上眉梢。   他在皇后宫中寻到太子,将这一消息相告。太子颇为惊喜,说稍候就派人去工部和户部查账。这把柄攥在手里,早晚有用。   “他怎么样?”提到那遥远的牵绊,太子嗓音顿柔。   “挺好。”夏小满抬眼打量身材修长的太子,“现在,他好像比你还高一点了。脸还和从前一样,带着孩子气,不过更英俊了,也更能吃了。”   太子讶然挑眉,将手覆在头顶,又稍稍抬起,“有这么高?”   “差不多。”   太子怅然一叹,缄默片刻,问起叶小将军都说了什么。既然步入行伍,一定知道更多机密。   “他说,麾下有一成人不定时出恭。”夏小满惭愧垂眸,“是我无能,没问出别的来。   尹北望拧起眉,像是嗅到了什么难闻气息。他低声说句“这不怪你”,接着又唠叨起来,仍在懊恼那错失的良机:   “你说,那个楚献忠是吃自己脑子长大的吗?越老,脑袋越空。我提醒他,务必骚扰、拖延,他却跟人家决战,不自量力。假如他耗过冬天,我就还有机会夺回流岩。”   “都过去那么久了,别气了。”夏小满宽慰。   “还有,你手下那些人,全都狗熊似的笨手笨脚,连洗澡水都兑不好。”   原来,太子因自己不在而心烦,还故意找茬。夏小满抿嘴窃笑,斗胆调侃:“你找几个英俊的侍卫陪你聊天,不就舒心了?”   “你……这你不用管。”尹北望骄矜地哼了一声,眉宇舒展,自袖中掏出一个拇指大的羊脂玉雕。小松鼠的模样,惟妙惟肖,“生辰吉乐。” 第276章 朕要废太子!   夏小满开心极了,眼圈发红,有些手舞足蹈。看他的样子,尹北望不禁也笑了。从前都是随手赏赐,还是头一次送亲手做的玩意儿。   “看你喜欢松鼠,闲暇时雕了一个。”   “我本不喜欢松鼠,因为它是你送的才喜欢。”夏小满手足无措,放哪都怕丢了,便牢牢攥着。   “过生日那天,你在哪?”太子笑道。   “在船上晃着呢!”   “大胆,谁的床?!”太子恶意反问。   “是船啦!”   太子哑然失笑,夏小满也笑个不停。有一刹那,他们几乎忘了身处深宫,忘了尊卑有别,忘了无尽的烦恼。   那个刹那过后,太子的笑意淡了,似乎有些懊悔。他不再搭理夏小满,径自去陪伴母亲,为她抚琴。   那琴音总是乱。   今夏多雨,似乎预兆多泪。   新生和死亡接踵而至。   叶小妹拼了命,诞下一个女婴,每个人都惊恐地抽气。她撑起虚脱的身体,只看孩子一眼,便昏死过去。   消息捂了两天,还是不胫而走,女婴是三瓣嘴——兔唇。   俞妃让皓王把这怪胎溺死,别让皇上看见,一向唯母是从的皓王坚决反对。孩子没法正常吃奶,他就让奶娘把奶挤碗里,用热水温着,亲自用最小的银羹匙一点点喂。   听说这些,夏小满才意识到,皓王是真心喜欢叶小妹。而且,刚娶进门,就把她那些被赶走的婢女全买了回来,继续服侍她。   小两口日夜守着女儿,怕被人偷走害死。   齐帝去看孙女,铁青着脸回宫,喃喃重复:“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在民间,生孩子没谷道、三瓣嘴,都是罪大恶极的报应。   太子冷眼旁观,不予置评。   夏小满却觉得,这非报应,而关乎血脉。皇上的弟弟天生斜视,这孩子又豁嘴……   深夜,他与太子卧榻私议,问:若你是孩子爹,会不会顾全体面,把她溺死、饿死或捂死?   太子犹豫一下,说不会。   “怪婴”降世十多天,皇后大渐弥留。   数年病骨支离,都为这一日做漫长的预告。她正躺着聊天,忽而双眼失神。她平静地告诉太子和叶贵妃,她看不见东西了,然后迅速虚弱。   太医施针急救,端来常备的参汤,为她吊着气,等皇帝来。   叶贵妃握着皇后的手,抿嘴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一张嘴,那哭声就泄出来。她失态地咆哮,皇上怎么还不来?   “回娘娘,万岁去了风和园,陪俞贵妃放风筝散心,这会儿正往回赶。”她的贴身太监回道。   叶贵妃眼中闪过冷冽的恨意,死死咬住下唇。   夏小满跪在一旁,也恨死了那女人。明知皇后这两日便是大限,还把皇上往外带。   她就是不想他见发妻最后一面,不想他在病榻前许任何诺言。   尹北望握着娘的手,说皇上就要到了。   皇后示意他凑近。   他流着泪,将耳朵附在她枯萎的唇边,那虚弱的声音细丝般飘着:“我知道,你妹妹逃走了……她不对,你别怪她……”   尹北望微微瞪大双眼。   “你给我看的信,都是你模仿她的笔迹,我觉得出……”皇后缓了口气,“谁,谁替了她?”   “叶小五。”尹北望轻声道。   “苦了那孩子,误了一生……”皇后合眼,两行清泪滑落。   她含着最后一口气,不肯吐出,等着她的挚爱。叶贵妃在她耳边细语,会全力襄助太子。只要自己有一口气,太子就能坐稳东宫。   “再去看看,皇上还有多远!”叶贵妃朝下人们嘶吼。   夏小满率先跑出宫门,翘首朝东西的宫道张望。   只有猫在闲逛。   他又跑回去,垂头跪着,什么也没说。   皇后不肯离去,依然在等。   忽然,她空洞的双眼焕出温柔的神采,盯着半空,少女般娇俏一笑:“殿下,东宫的杏花开了,我们去看看吧。”   她又回到了做太子妃的时光。流连在青葱岁月里,她的笑意静止了。   “娘——”太子俯首恸哭。   夏小满也跟着宫人哀泣。皇后对他很好,自从知道他气血亏虚,就一直记着,常送他丸药。紧接着,他被一阵哀嚎吓到了。   叶贵妃的哀恸令人心惊。   叫了一声后,她失去了声音。死命揉着心口,像要把衣裳揉烂。宫人都被震撼,一时忘了哭。她是那么伤心,仿佛寰宇都承不住这女人的心碎。   “梓童,梓童——”   叶贵妃止住泪水,冷冷瞟着迟来一步的男人。他身后的女人,手里还拿着风筝。   齐帝扑在床前大哭,是真难过。俞氏也丢了风筝,撕心裂肺地嚎,是假难过。   “贱人!”尹北望暴起,死死指着俞氏,“你明知皇后病危,还把皇上带出宫去!”   俞氏委屈极了,往齐帝身边靠了靠,含泪道:“我又不知皇后娘娘今天会——”   啪!话说半截,被一耳光打断。   这记凶狠响亮的巴掌,打歪了俞氏的脑袋,顺着她敷粉的面颊滑在齐帝脸上,打得男人发懵。   一耳光,扇了两个人,夏小满愕然发愣。   “你,你——”俞氏惊得口齿不利索,步摇乱颤。齐帝最先反应过来,摸了摸脸,猛地还了太子一巴掌,怒骂:“放肆!反了天了!”   尹北望的头纹丝未动,舔了舔嘴角的血,扯出一丝笑。他脸上血红的掌印逐渐浮现,大逆之言也冲出胸臆:“当万民的天,你配吗?”   夏小满想去捂太子的嘴,可来不及了。   趁齐帝发愣,尹北望流泪冷笑,积愤如不久前决口的大江一泻而出:“你不是崇道吗?不谈孔孟,谈黄老。好,老子云:圣人无恒心,以百姓之心为心。你做到了吗,你配得上这份社稷,配得上边疆的将士吗?!”   宫人惊恐地交换眼色,全瑟缩着往后退,意识到坏事了。听见争吵,御前侍卫冲进门,也面面相觑。   “殿下,别说了,别说了……”夏小满快吓死了,跪行过去,拽太子的衣袖。   叶贵妃也来阻拦,齐帝却喝道:“让他说!这些悖逆之言,他早就想说了!”   俞氏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退了几步,紧张而兴奋地吸气。   “你为了个女人,提拔不学无术者做父母官。俞仁文修的江堤垮了,随便找个顶罪的,你居然认了!”   尹北望无所顾忌,杀鱼似的刮父亲的龙鳞。母亲的死,割断了他心里紧绷的最后一根弦。   “俞仁文是颗老鼠屎,仗着国舅爷的身份,整个州都被他带坏了!皓王勾连他大肆敛财,你装聋作哑。觉得没关系,都是小钱。上奢下贪,上谄下渎!你去查查,国库还有多少银子,修陵?你修的是千秋骂名!我的老师,也曾做过你的老师啊!七十多的人,你让他走回家,脚都磨烂了,寒透了多少读书人的心!你的能力,在县衙做个主簿,只勉强够格。”   最后,尹北望指着父皇的鼻子,顿挫有力道:   “你年近天命,都不如北边那个十岁孩子!一个恢弘的陵寝就能让你飞升?你烂在里面一万年,也是个独夫民贼!”   而后,他仰天长笑,又扑在母亲遗体前啜泣。   齐帝气得哆嗦,险些中风。他拔出御前侍卫的佩剑,要砍了太子,被叶贵妃一脚踢歪攻势。   “太子疯了,疯了!”齐帝怒吼,“拟旨,朕要废太子!”   俞氏想煽风点火,被叶贵妃一把推开:“皇后尸骨未寒,不能废太子!”   她双目赤红,将齐帝拉到皇后榻前,指着被面上的一团团水渍。那是男人刚刚落下,已经凉透的热泪:“表哥,你的发妻抱憾而终,你不能这么对她的儿子。”   此时废太子,确实不合时宜。齐帝稍稍冷静,厉声道:“将太子圈禁宗正寺!”   御前侍卫恭敬地带走太子。   夏小满脑中乱成一团,忽而有了主意。他掏出手帕,大胆追上去为太子擦泪,飞速耳语:“你装疯,我有办法。”   太子失魂落魄,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夏小满跪回角落,以免碍眼。众人都往角落挤,包括太医。   齐帝颓然坐在妻子身边,握着她的手,悲戚道:“最近这是怎么了,皓王生了个怪婴,你又离朕而去,太子还疯迷了……”   他呆坐许久,又道:“皇后赐谥孝淑。叶妃,暂由你代管六宫吧。”   悲痛之下,齐帝病倒了。   叶贵妃告诉夏小满,万岁其实没病。只是想突显悲思,在史书留个伉俪情深的美名。   为孝淑皇后守灵时,夏小满找机会把救太子的办法告诉叶贵妃。她觉得不可思议,说太险了。   “娘娘,您想想皇上当时的话,他说:太子疯了。”夏小满笃定道,“这是皇上的第一反应,而且他最信这些。奴婢去摆平崔道长,您在后宫帮衬着……”   得到叶贵妃的支持后,夏小满花银子托了好几个人,终于在打醮的空隙见到了崔道长。   他闪着大眼睛,笑吟吟地给这老道算账,算出他置办宅院的银子,似乎出自道观的修缮款。   崔道长试图抵赖,夏小满就扯着领子往他身上蹭,撩起拂尘往脖子上缠,说他非礼自己。   崔道长骂他不要脸,他回:我一个断子绝孙的人,还在乎脸皮? 第277章 深夜急情   “胡闹!”崔道长急得白胡子都红了,“夏公公,贫道与你无冤无仇,而且早就不举,怎么非礼你?说吧,你想要多少?”   “你想不想有恩于我?然后,你就可以命令我帮你保守秘密。”夏小满玩着老道的拂尘,笑眯眯道。   崔道长只得点头。   夏小满没亏待他,知道他贪财,还另给他几根金条。   当日,崔道长告诉齐帝:从卦象来看,太子一定是受了魇镇,悲痛刺激之下,彻底疯迷了。   齐帝顿悟,深以为然。说太子在宗正寺吃盆栽度日,行为魔怔。   崔道长又说,他推算出,那人自己也遭到了反噬。就算本人无恙,也会报应在后辈身上。   “报应……”齐帝想起那豁嘴女婴,陷入沉思。   他压下消息,没彻查皇宫,也没再提废太子。并在宗正寺为太子驱邪,灌下符水。太子神智恢复正常,便解除圈禁,回殡宫守灵了。   一切仿佛没发生过。   太子说,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是,这对君臣父子的情谊,犹如火盆里飘忽的灰烬,行将散尽。   因为陪宠妃放风筝,齐帝错过了与发妻的最后一面。每每看见太子那张与皇后七分像的脸,他便心生愧疚。愧疚里又生出恼火和厌恶:你有罪,你害朕心神不宁。   孝淑皇后断七之后,灵柩停在风和园,待陵寝竣工再迁入。   一天夜里,齐帝陪宠妃在御花园捉丹萤,撞见了失眠夜游的太子。月下乍看,宛如年轻时的皇后,吓得齐帝狼似的嚎了一嗓子。   “断七了,我不能在宫里待着了。皇上见我一次,就更厌恨我一分。”尹北望对夏小满说。   又轮到崔道长出马。   他说皇室变故迭生,不是气数已尽,反倒是王气过盛,给出个“二龙相避”之法。兆安在东,储君该西行。   恰好,太子提出去重云关巡边。还善解君忧,说不紧要的奏折公文可六百里加急递送重云关,仍由自己批阅。   齐帝不想再看见那张害他内疚的酷似发妻的脸,考虑过后,准他与回都奔丧的叶霖同回重云关。   “尽管去,我帮你盯着宫里。”   临行前,叶贵妃在太子耳边说道。   “我告诉你,叶大将军最爱什么——面子。咬准这点,你就捏住了他的七寸。”   她定定望着他的脸,好一会儿,才回了魂:“去吧,好好施展一番。”   **   “牛子亮——”   一个伍长应声出列,从录事官手中接过饷银,额外还有一扎消暑草药和一个西瓜。   牛伍长心满意足地离去,经过那位来自江南的叶小将军身边时,不慎与其目光交汇。那摄人心魄的俊美,令他颤了一下。   少年敛起操练时的严厉,微微一笑:“辛苦了,注意防暑,牛子兄弟。”他咬了咬下唇,“牛兄弟。”   “将军说姓啥,小人便姓啥。”   目送那军士离去,叶星辞尴尬得在心里尖叫。他立在阴凉处,抹一下额角的汗,继续看部下领取军饷。   他这一营,有一千四百三十八人,实打实的。天子脚下没人敢吃空饷,何况他也不缺钱。不过,听说有的武官会私下克扣些物资,然后转卖。   中午,营里吃了汤饼。吃点热气腾腾的东西,出一身汗,利于消暑。坏处是,出汗后更饿了。   治兵整戎可真不简单。他在雪山下指挥一千八百人佯攻游刃有余,却被日常治兵难住了。在东宫时,也只管几十人而已啊。   刚就任时,每天都面临无数琐屑。就连两口子吵架、婆媳矛盾、牲口丢了也找他,烦死了。过一阵他才回过味来,这是欺他年轻,故意刁难。   我夫君治得了一国,我还能被一千多人难住?他很快悟出,治众如治寡。只要管好手下三个总旗,和十几个小旗,就不会乱。   有个陋习,叶星辞很想根除,那就是——一发饷就逛窑子。   顺都郊外所有军营附近,都聚集着许多酒店、客店,以供吃喝嫖赌。靠山吃山,靠军营吃男人。军营搬迁,店家也跟着搬。   叶星辞劝大家,把军饷攒着成家立业,不要挥霍在嫖赌上,可惜收效甚微。   他跟同伴倾诉,同样酷爱流连风月之地的司贤说:“饱汉不知饿汉饥。你有你的九爷,可别人没有自己的九妹啊。”   叶星辞这个“饱汉”满脸通红,无言以对。   楚翊说,要慢慢来。现在,每个村都有教书先生,等那些识字明理的孩子长大、入伍,这种现象会改观。   军饷还没发完,于章远居然来了,眼睛哭得红肿。叶星辞悬着心,听他说:“江南传来讣闻,皇后娘娘薨了。唉,太子肯定悲痛欲绝。”   叶星辞的头皮紧了一下,哀戚涌上心头。   回家时,子苓她们都跪在当院,一身缟素,朝南方哭祭,还设了供桌香案和灵位。楚翊也一袭白衣,静立一旁,神色凝重。   “娘娘啊……奴婢愧对娘娘,没照顾好公主……”   在众人的哭声中,叶星辞也跪地拜祭,用手背抹泪。   一个手帕悬在眼前,手帕的主人轻声开口:“齐帝派来告丧的使臣说,希望我允许公主回国奔丧,再小住一阵。我以公主患病为由回绝了。”   “只好这样了,我们也拿不出公主来。”叶星辞无奈道。   不知流落天涯的少女,何日能知道这个消息。   “使臣带来不少江南的土产,茶、藕粉、各种糕饼……你可以大饱口福了。”楚翊顿了一下,声音更柔,“郑昆的骨灰,托他们带回去吧。”   原来,楚翊也一直默默惦记着。   叶星辞心里一暖,笑了一下:“没发现罐子不在吗?忘了告诉你,上月托一个贩手帕的齐人带回去了。”   楚翊挑了挑眉,似乎觉得不靠谱,但没说什么。   叶星辞起身,与楚翊回到房间,问齐使还说了什么。他想打听小妹的近况,又不好直接问。   “我的‘岳丈’悲痛过度,龙体欠安。我想想,还有什么……”从楚翊的讲述中,叶星辞汲取到令他倍感舒心的消息:皓王妃顺利诞下郡主,母女平安。   我有外甥女了!我当舅舅了!喜悦冲淡了哀伤,叶星辞开始琢磨,该送小家伙什么礼物,以后托小满带回去。   不过,他猜小满不会再来了。人家出宫一趟,只得到一条关于出恭的情报,当然不愿再来。甚至懒得与他通信,再不理睬。   无论如何,叶星辞都已立志,牺牲自己这充满谎言的一生来维系和平。   “我私下里听说一些传闻。”楚翊又道,“齐国太子在宗正寺关了几天,疯迷了,又好了。内情如何,尚未可知。”   太子怎么了?叶星辞感到担忧。也许,是哀痛之下,做出了过激行为。   他出门,前往自家棺材铺,取来现成的纸钱、元宝,遥祭皇后。他没有再哭,情绪平和。皇后沉疴难起,这或许是一种解脱吧。   处暑之后,夜里凉快了。   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并辔而行,徜徉在郊外如水的月色里。   罗雨不远不近地相随,处在既不耽误主人谈情,又能及时处理险情的距离,这是一个优秀而幽默的护卫应有的素养。   楚翊碰了碰马鬃上绑着的驱蚊香囊,笑道:“到底什么事,非半夜跑到郊外来?”   叶星辞卖了一阵关子,才笑道:“等一下,去我的营区。我想给你展示最近的操练成果,夜间迅速集结。”   他的神情顽皮又神气,像一个刚学会翻跟头的小孩,迫不及待要在心上人面前展示。   楚翊愣了一下,哑然失笑。   “笑什么。”叶星辞有点恼火,“号令一出,撒泡尿的工夫便集结完毕,可即刻行军,不厉害吗?这么一件事,我练了半个月,才把速度提上来。”   楚翊连声夸赞。   “不只防人祸,也能应对天灾,避免混乱。”叶星辞朝心上人顽劣眯了眯眼,“我们再逛一会儿,等大家睡得正熟,我再突然擂鼓。我好坏呀,嘿嘿。”   “不坏,可爱。”一阵轻风掠过,吹起了楚翊的嘴角。   望着半轮清月,叶星辞想,这会儿外甥女有没有哭闹?娘亲舅大,我终于也当舅了。   外甥女该叫楚翊什么?他打量眼前比月光更清贵秀雅的男人,叫舅夫?好奇怪。   我的那些侄子侄女,又该如何称呼楚翊?叔夫?啧,这小子确实让我挺舒服的……   “想什么呢?这么看我。”楚翊被看得耳朵红了,小心地摸了摸脸,以确定没有脏东西,气质完好无损。   “看你小子颇有姿色。”叶星辞拨了拨男人的耳朵。   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西而来,踏破夜色。官道尘土飞扬,三骑奔马驰近。骑者加了一鞭,掠过路上驻足看热闹的,还骂了一句:   “好狗不挡道!”   叶星辞目光一凛,扯开嗓子回嘴:“好驴不乱叫!”   烟尘中,楚翊定睛看向骑使身后飘扬的旗幡,辨出颜色时眉头一蹙:“这是六百里加急,只有拿兵部的勘合才能用。也许是紧急军情,追上去问问!”   难道,两国边界有事?   叶星辞心口一沉,当即纵马去追。雪球儿四蹄生风,如一道白色幻影,须臾之间追上那三匹驿马。 第278章 出远门,化干戈   “劫道的?!”为首的吓了一跳,速度减慢,“官驿的信使,不能劫,懂不懂江湖规矩!”   “出啥事了?”叶星辞在疾驰中大喊。   “别瞎打听,你算老几!”一人凶道。   “后面那位,算老九!”叶星辞坏笑一下,“刚才被你们骂的那个,是宁亲王哦!”   三人猛然勒马,脸色发白,喘着粗气。楚翊和罗雨随后而来,后者出示宁王府的腰牌,冷冷瞟着他们:“谁是狗啊?”   三人慌忙滚下马背,跪地叩首:“小人是狗,罪该万死,汪汪汪——”   楚翊淡然摆了摆手:“是有军情吗?”   一名驿使从包袱取出信函,双手呈递,函封赫然写着“六百里加急呈政事堂”。楚翊撕破火漆印,抽出公文,借月色速览。   叶星辞也抻脖子看,看不清。   楚翊神情严峻,叹了口气,道:“一队昌军烧杀洗劫了齐国边境的村庄,齐军讨要说法,昌军否认。双方各执一词,难以沟通,发生冲突,陈兵对峙起来了。”   叶星辞愕然吸气,嗓子都哑了:“怎会这样……”   “流岩守将,兼领兵部尚书的吴大人说,听闻五军都督府有个陪公主嫁过来的齐人将领,希望朝廷派这位来调查,从中斡旋,以免战端再起。若矛盾还是无法调和,恐怕要烦请玉川公主移驾,出面调停。”   啥?这俩人本来就是一个人啊!   叶星辞纠结地皱起脸,像喝了苦瓜汁似的,后背瞬间钻出一层汗,浑身发痒。   楚翊也露出类似的表情,苦笑一下。他让那三名驿使继续赶往顺都办差,待对方走远后,无奈道:   “奇怪,怎么突然出了这档子事,难倒真有人纵兵劫掠……小五,这么看,你去确实最合适,显得大昌开明、包容、坦诚。你和重云关那边都是老乡,也更好沟通。”   可不是老乡这么简单,那是我老爹和老哥。   叶星辞顿时慌了神,张口结舌:“还是别了,我……我怕处理不好……”   “我相信你的判断力。”楚翊投来鼓励的目光,“眼下的状况非常严峻,历次大战,都是由一个不起眼的火星,蔓延成连天战火。”   叶星辞心神稍定,感受着肩上沉甸甸的担子。没错,自己必须去。深藏的身份虽尴尬,用好了也是一柄利刃。只要能与父兄成功交涉,降低一分开战的可能,就值得一试。   想到这,他心情虽沉重,但不纠结了。他注视着爱人,目光如炬:“好,我去。”   楚翊肃然点头:“小五,我任命你为钦差大臣,有立斩不赦之权。你认真调查,究竟怎么一回事。若真是昌军作恶,就将肇事者全部斩首,该赔偿则赔偿,止戈于未燃。”   “好,必不辱使命!”叶星辞昂起头颅,日渐硬朗的轮廓坚毅如山。不过,攥着马鞭的掌心一片湿滑。唉,紧张死了。   “考虑到,或许你明日就出发了。”楚翊的语气陡然暧昧,“现在赶紧回家,让我抱一抱。”   “那你得先追到我!”少年跃马扬鞭,一晃不见了。   翌日,叶星辞携朝廷的旨意,以钦差身份赶赴流岩城。   “出嫁”时,从流岩到顺都,他走了十几天。楚翊相伴车外,陪他聊天解闷。往事历历可见,谁能想到,那个游手好闲的皇九弟就是自己今生的冤家。   同样的路,这次只用了三天半。若是独行,两天就能到。一路上,别人换马时,雪球儿还神采奕奕地尥蹶子。   除了三个兄弟,随行的还有都察院的御史和几名官员,以及……又想蹭功劳的宁王府代长史,四舅陈秀才。   牵马穿过瓮城,再度步入流岩时,叶星辞感慨万千。街边卖羊腿的铺子,仍在飘出香气。   当初,他就是从这,从这座被太子弄丢的重镇“出嫁”,然后再也没回江南。他驻足街旁,仿佛看见一身铅华的少年忐忑地困在马车里,从眼前徐徐经过。   那时他满心愤恨,还盘算着为大齐夺回失地。如今平和多了,百姓安居乐业就好。   “走啊。”于章远轻声道。   叶星辞回过神,径直前往流岩知府的衙署。这里也昌国西南边军的督师吴大将军日常处理军务之处。   出嫁路上,叶星辞还在这歇过一宿,印象中后宅的花园很漂亮。   父亲和这位吴大将军打了半辈子仗,屡屡失意。圣上淡然处之,只要守好重云关便是胜利。   和累世公侯的父亲不同,吴大将军起于微末。父亲在家偶尔提起此人时,带着七分敬意和三分不屑。在大齐,一个没有家世背景的武官,几乎不可能位高权重。   叶星辞刚步入衙署仪门,一名布衣木钗,素面朝天的女子快步迎来。她笑了笑,略一抱拳,落落大方:“末将吴霜,幸会。”   叶星辞心里一动。   这便是恒辰太子的遗孀,北昌唯一的女将。没记错的话,今年二十八岁。她容貌寻常,却有着挺拔笔直的脊背,和锐利如刀的目光。身材比普通女子高不少,相当结实。   她似乎不太擅长迎来送往,停顿一下,才继续道:“钦差大人辛苦。”   令天人般的恒辰太子倾心之人,终于得见。叶星辞想,她还是我的晚辈呢,嘿嘿。   “幸会,吴将军久等了。”叶星辞看向陈为,“这位是宁亲王的舅舅陈秀才,王府的代长史官。”他刻意在“代”字加重语气,捉弄一路喊累的四舅。   吴霜欠身道:“晚辈拜见舅祖。”   “嗯,几年没见,长这么大了。”爷爷辈的陈为肃然点头,就差捋胡子了。   “这话应该人家对你说。”叶星辞小声调侃。   步入衙署大堂,见过吴大将军和本地官员,寒暄过后分宾主落座。吴大将军六十多了,身体抱恙,命人奉茶时还咳嗽着。   吴霜坐得笔直,脸色冷峻,不时咬一下嘴唇。   叶星辞知道,她驻守在附近的小城奇林。当初,太子就被围困在那,父亲从流岩调兵解围,结果流岩失守。   她候在这,是因为据齐国百姓控诉,烧杀抢掠的是她的部下,还有遗落的旌旗为证。   两军对峙,她在风口浪尖。   叶星辞椅子还没坐热,茶只喝一口,吴霜便急道:“钦差大人,末将知道你旅途劳顿,不过请尽快开始调查。你是齐人,又是公主身边的,与重云关的叶家军也更好沟通。我不善言辞,一跟他们见面就忍不住动手。出了这样的事,我能理解他们的愤怒,但我的兵令行禁止,军纪在西南边军里出了名的好,绝没做亏心事!只怕,是有心之人栽赃。”   她激昂慷慨,说到一半忍不住起身。最终叹了口气,握着拳坐下。她的声音并不粗犷,却中气十足。   “你认为是谁?”叶星辞问。   “谁获益,就是谁!”吴霜推测,“也许是楚献忠,他大败之后,又生出异心。先挑起两国争端,再择机生事。”   “我认为,喀留人闹不起来了。”叶星辞稍微活动疲乏的身体,理智分析,“他们的一大半战马都上交朝廷,你这应该也接收了不少马匹。”   “霜儿。”吴大将军嘶哑地开口,“你带钦差大人去你的兵营,仔细盘查,安排歇宿。再派人去重云关,请那位叶四将军移步,与钦差协商。”   四哥?原来,负责交涉的是他。   叶星辞感到欣喜,自“出嫁”途经重云关时那匆匆一眼,他已两年半没见过四哥了。在家里,除了娘,就数四哥最疼他。   饮马似的飞速喝下一盏茶,叶星辞随吴霜出城,前往东北方向的小城奇林。   放眼土路,尽是运送军粮的民夫,挥汗如雨。天边乌云蔽日,仿佛连阳光也畏惧这片曾浸透鲜血的战场。每隔几丈,便有哨兵。一路刀枪林立,剑戟森森,交织成一张肃杀的网。   这网,亦罩在叶星辞心头。   他忽觉自己无比渺小,而两国的大军,犹如两股不可调和即将相撞的洪流。   不,他能改变这一切!   “如钦差所见,正在备战。”吴霜说道,“奇林储粮不多,我要做好被围困的准备。齐军也在集结粮草,听说连过冬的都备出来了。”   “不会打起来。”叶星辞口吻笃定,更像是说给自己,“玉川公主才嫁过来两年,又开打,岂不白嫁了。”   老子岂不白牺牲了?一个大好少年,当寡妇当尼姑涂脂抹粉穿裙子谎话连篇,就是为了这份和平啊!奶奶的,不许打仗!   吴霜温和地笑笑,像个友善的大姐姐。   她略带遗憾道:“我九叔和九婶身体安康?他们大婚时,我本该到场祝贺。可惜军务缠身,实在走不开。”   叶星辞点点头,心想:你九婶我现在有点累。   也许,吴霜是不想回顺都吧。他听楚翊提过,自恒辰太子过世,她就没再回去过,甚至不曾祭扫。   楚翊说,她有自己的方式来缅怀。他们的灵魂日夜相伴,不拘泥于寥寥几次祭拜。   今日一见,叶星辞隐约明白了,她为何从不回顺都——她和其他皇族女眷,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第279章 逢亲人,洒热泪   “真是匹万中无一的良驹。”吴霜打量着雪球儿,由衷赞叹。   “九爷送我的。”颠簸中,叶星辞扬起嘴角,“他对公主身边的人都很好。”   “九叔也是万中无一的好男儿。”吴霜随意聊着,“先前,他只为皇族操办白喜事,着实屈才了。”   他们经过一辆慢吞吞的运粮车,拉车的是一老一小,十分吃力。老的七十多,小的还不到十岁,应是祖孙俩。   吴霜眉头一蹙,当即下马:“老伯,你快歇着。朝廷有令,十二岁以下、六十岁以上不得征为民夫,是我们疏忽了。”   她抬手招来一个士卒,吩咐对方将这祖孙俩送回家,并从车上拨出几斗粟米作为补偿。   二人继续策马徐行,叶星辞问她麾下有多少人?她答:“两万一千二百二十一人。”   叶星辞“哇”了一声,讨教治兵之道。他用半年,才捋顺一千多人,两万人怎么管?十万人,二十万人呢?   “都一样的,治众如治寡。”吴霜友善地微笑,“你还年少,待你更进一步,自然就明白了。”   “你和叶四将军见过了?”叶星辞问道。   “见了,差点打起来。叶四是个耿直的人,但他义愤填膺,根本听不进我的辩解。”吴霜语带无奈。   别打啊,大家都是亲戚,叶星辞痛心地想。他是我哥,你是我夫君的侄媳妇。   又行进一刻,抵达奇林城外的大营。   自以传令兵为起点步入行伍,叶星辞还没见过这么整洁有序的军营。营房干净,锅灶如新,没有一个士卒是邋遢的,营区间的排水渠也没异味。   就连战马,都比别地方的马干净漂亮。溜光水滑,浓睫忽闪,朝叶星辞送秋波。   在中军大帐,吴霜召来部将,接受钦差盘问。所有将佐都以人头担保,手下的兵绝没作恶。   叶星辞手端茶盏,在氤氲茶香中陷入沉思。   吴霜用信任的目光环视自己人,掷地有声道:“我部每日早、中、晚点卯,哨兵夜巡不辍。不可能有人擅自行动,翻越崎岖的衡连山,到南山的山脚下犯事。”   “这不合常理啊!”   众人出言附和。   “山路险阻,哪怕有猎户作为向导,也要一整天才能翻过去!我们每日点卯操练,根本就没缺过人!”   “事发后,全营彻底搜查过,没发现可疑的财物。”   叶星辞不动声色地饮茶,清凌凌的眸子扫过每张脸。他没附和也没反驳,尽量以客观中立的态度去思考。   衡连山奇雄险峻,是两国天然的国界,一道峡口将山分为东西两脉,该峡口即为重云关。东脉中又发源出沅江,涛涛江水亦为险固的屏障。   大山陡峭难攀,但翻山侵扰村民的举动在过去偶有发生,只为一件事——抢女人。   罗雨幼年时,便是随家人被掳到昌军营中。自恒辰太子大刀阔斧地整饬军纪后,就不敢再有人乱纪。   吴霜手下两万多人,总有恶胆包天的。不排除是某一伙士卒按捺不住兽欲,但那必然伴随着“抢女人”这样明确的目的。而且,也没必要携带军旗。   “遇袭的村子有人失踪吗?尤其是年轻女子。”叶星辞蹙眉道。   “没有。”吴霜轻轻摇头,“村民基本死绝了,就剩些老人。”   “当前的证据,是幸存村民的口供,以及遗落的军旗。”叶星辞总结。   “与齐军交涉时,我看过了,确实是我部的旗。”吴霜黯然,双拳紧握,“不过,这很容易仿造。”   “是哪种旗,能给我看看吗?”   吴霜一招手,命身边的偏将取来军旗。叶星辞接过细看,这是传令用的小旗,旗面绣着一个“吴”字,并绘有羽状纹路,代表了吴霜统领的奇林守军。   他端详许久才归还,又借来更多旌旗,拿到帐外阳光下翻看,仿佛一个最挑剔的人在买货。他的举动引得众人不悦,嘀咕着不满。   吴霜严厉制止:“嘟囔什么?这位小将军是来还我等清白的,当然要仔细查看。”   待叶星辞看罢,吴霜才再度开口:“两国议和时约定,若出现劫掠行径,要交出罪魁由受害一方惩处。据齐国村民指控,那晚有三十余人进村烧杀。所以,叶四要我交出这三十人。可是,没做就是没做,我不可能白白送出三十个兄弟的性命!”   她猛地一捶桌案,低头叹息,屏退了部将。   “若牺牲三十人,可以平息这次争端,你会做吗?”叶星辞轻声道。   吴霜陡然抬眼,眸光锋利:“绝不会!一个都不行!”   旋即嗓音一柔,目露怀恋,“我麾下的兵马,都是我和恒辰太子共同操练出的精兵强将,军纪严明。我绝不会,让一兵一卒无谓地牺牲。”   好样的!   叶星辞由衷叹服,差点忍不住跟她拜把子。   吴霜双目泛红,怔怔地呆坐。很快,她敛起哀思,神态如常:“请钦差随我进城歇宿,我派人去知会叶四,约定时间再行交涉。”   下榻城中后,始终默然旁观的四舅问,眼下怎么办?   叶星辞说,当然是大事化小,别妄动兵戈。   四舅说他太自信了。不然,还是打扮一番,以公主的身份去会面。反正,重云关的叶家军大概不了解公主的模样。糊弄一下,用公主的身份把这事压下去。   在四哥面前装女人?我就是屁股和脑袋对调一下,他也能认出是我。   叶星辞想了想,道:“我和那位叶四将军交涉时,你别跟着,于章远他们陪我就好。”   经此一事,他的身份大概藏不了多久了。他想,尽量晚点露馅儿,别和当前争锋相对的局势撞在一起,徒增混乱。   待他化解干戈,就算楚翊知道了他是叶大将军的儿子,也不会过分责怪他——功过相抵嘛。   “我好歹也是长辈,能给你镇场子。”陈为想相随,蹭一份功劳。   “我们都是齐人,没谈拢也没事。你去了,一言不合拿你祭旗怎么办?”   陈为的嘴张得像吞了个蛤蟆,连连摆手,说不去了。   **   争端爆发后,两国在重云与流岩之间,曾是战场的旷野设一行辕,用于交涉。白色毡布搭建的营帐,如上天随手抛在草地的馒头。   靠南一侧骑兵如海,甲胄森然,旗幡迎风招展。   四哥已经到了。   旗上醒目的“叶”字一舒一卷,映在叶星辞明澈的眸中,也烙在他心头。这是他的故国,他的家族啊。   他忽然发怵,像个夹在反目成仇的娘家与夫家之间的小媳妇。做得好,理应如此。做不好,里外不是人。   “吴将军在此稍候,我去交涉。”叶星辞深吸一口气,朝吴霜点点头,带着三个属下驱马靠近营帐。   “叶老四若敢欺负你,我给你撑腰!”吴霜傲气凛然,扫向身后的数千精兵,用目光鼓励略显紧张的少年。   他不会欺负我,因为我是叶老五,叶星辞想。   他在帐前下马,向四哥的近卫表明自己是昌国朝廷派来的钦差。命于章远他们候在外面,之后掀帘而入。   帐内陈设简单,仅有桌椅茶具。桌旁,一个英俊挺拔的年轻人正品茗,隔着雾气凌厉地横来一眼。那目光一顿,霎时柔和而欣喜:“小五?!”   “四哥。”叶星辞歪头一笑,旋即红了眼。   四哥几乎是扑了上来,紧紧抱住他,哽咽难言。他感觉,四哥的左臂不及右臂力道大,是受伤的遗症。   “我好想你啊,四哥……呜哇……”终于又见到亲人,血脉相拥的感觉,令叶星辞孩子似的呜呜哭。   一瞬间,许多本已释怀的委屈一涌而上。   他编造了好多谎言,受了好多伤……他想向四哥倾诉,可不知从何说起。他哭得满脸发亮,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像呱呱坠地的那一刻。   他还想向四哥讲起楚翊,讲他们结发为夫妻。吵吵闹闹,相濡以沫,还在隆冬的冰面玩江南没有的爬犁。   “好了,不哭了。”四哥含着泪,握着叶星辞结实的双肩,热切的视线将他从头到脚碾了好几遍,“都这么高了,像个大人了!昨晚我还梦见你了,梦里你还是个半大孩子呢!”   听到这些,叶星辞的泪更汹,抱着四哥跳脚大哭。   “你在宁王府过得好吗?”四哥一点也不嫌他吵,也不嫌他丢了男子气概,温柔地抚他的头发,“臭小子,也不给我来信!曾有个东宫的夏公公告诉我,你身兼重任,千万别擅自给你写信,可憋死我了。”   良久,叶星辞终于缓过一口气,能吐出完整的句子:“你的手好了吗?”   “早好了。”四哥活动左臂。   叶星辞苦涩一笑,知道四哥没说实话。他犹豫道:“我觉得,父亲改进的枪法有破绽,所以你左臂才会受伤。”   “哪里的话,是我自己学艺不精。”四哥拉着他的手落座,为他倒茶,“早知你这小馋猫会来,我就带些吃的了!包个烧鸡,切点猪头肉,再烫一壶酒。” 第280章 疑窦丛生   叶星辞揉着哭肿的眼,道:“我随宁王平叛时从军了,现在也有军职在身。宁王觉得我是齐人,更好沟通,所以才派我做钦差。你没听说过,斩将夺旗的叶小五?我还蛮有名的。”   四哥眼睛一亮,却摇了摇头。   “好吧,看来我还没那么有名。”   四哥大笑,催叶星辞讲讲与喀留人交战的事。   叶星辞从那个叫叶小五的传令兵讲起,面粉火烧敌营,翻越雪山奇袭……他灿烂的笑意渐渐黯淡,英气秀致的眉眼笼着愁绪:“浴血的感觉,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反倒叫人哀伤。”   四哥握住他的手,心疼地叹气,说沾血在所难免。战争必定伴随伤亡,不以杀人为乐,便不是恶。   “孝淑皇后归天,我随父回兆安奔丧,顺便看望了小妹。”四哥皱眉,“咱外甥女……嘴有点问题,是兔唇。”   叶星辞不解,说没见过。   “人中是豁开的,一直豁到鼻下,牙床也裂了一部分。没法吃奶,得用小羹匙喂。”四哥憾恨地叹息,在鼻下比划了一下。   叶星辞心里一阵剧烈的抽痛。   “皓王遍访名医,有一个说,将来可以做缝唇术。哼,我想把皓王的嘴缝起来!花言巧语,诓骗小妹嫁给他!”四哥压低的声音饱含怒火,“若小妹跟了太子,孩子一定不会这样。父亲也厌恶皓王,都不想正眼看他,又不好表露。母亲至今还在自责,天天哭。”   听说能治,叶星辞略感宽心。他只在意一点:“皓王对小妹和孩子好吗?”   四哥点头。   叶星辞可算放心了:“大家都不喜欢皓王,可没准小妹真的喜欢他呢!她给自己的人生做了一回主,这么一想,她比公主幸运。”   四哥不置可否,随口问:“公主可好?她跟驸马感情好吗?”   叶星辞挠了挠头,心想:我也不知她现在好不好,我和驸马过得倒挺好。他撇撇嘴:“我认为,她大概是快乐的。”   “驸马真是襟怀洒落之人。”四哥抿一口茶,由衷赞叹,“他知道你是叶家人,还准你在北昌从军统兵。若是我,一定把你盯紧了,逛街都派人跟着你。”   “……他不知我是谁。”叶星辞垂眸,抿了抿嘴唇,“夏公公不让你给我写信,是因为,我始终隐匿身份,给东宫传递情报。宁王以为,我只是寻常侍卫。”   想到爱人,他心里一酸,按住双眼轻轻啜泣。   四哥愣住了,以为他压力大而委屈,柔声安慰:“为大齐的社稷,苦了你了。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就开心了。”   叶星辞蓦然抬起泪眼。   “不告诉你了,你表现得一点都不期待。”四哥坏笑着卖关子。   叶星辞使劲摇他的手,催他快讲。   “李姨娘在城里!”四哥粲然一笑,“从顺都回来时,父亲把她也带来了,我也不知她是怎么说服父亲的。”   “你没骗我吧?”叶星辞破涕为笑,四哥不可能骗他。他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到重云城,降落在娘的怀里。   此时此地,离娘不过十里。自离家以来,这是最近的一回。当下身处的营帐,被阳光烤得热烘烘,像她怀抱的余温。   叶星辞呆呆地想娘,许久才回神,切入正题:“差点忘了来做什么,四哥,我们谈正事吧。”   “哼,一提就冒火!”四哥用靴尖从桌下挑起个包袱,从中抽出奇林守军的旗帜,“那伙兵匪杀人放火,连妇孺都不放过!昌军再不交出罪魁,父亲就要出兵了。”   叶星辞接过旗子,借着帐顶透下的阳光细看,“你认为,他们作恶的目的是什么?”   “抢钱,泄愤。”四哥切齿道,“两国以山为界,靠山吃山。南麓比北麓富庶,物产丰富,村民常因北人越界捕猎、采药、伐木而冲突。官兵出面调解,也常有矛盾,所以就记了仇。”   从大齐的立场来看,这合乎逻辑。叶星辞点点头,继续琢磨旗子,又问:“四哥,你觉得这伙人怎么过去的?”   “从奇林出发,朝东走几里。那的山势平缓一点,更容易翻越。”   “马能翻过去吗?”叶星辞问。   “山路崎岖,马匹自然过不去。”   “可是,旗上有马蹄铁的印子,你仔细看看。”叶星辞指出旗子边缘隐约的一小段弧形印迹。   四哥凑近,看了半晌,轻轻咋舌,说不确定是什么。   “就是蹄铁。”叶星辞用手指点了点,语气笃定,“这几个点,是抓地用的防滑刺。这么精细的蹄铁,不是耕马或骡子、驴,而是官家的马。”   四哥又咋舌,手肘撑在桌沿,蹙眉道:“我去遭劫的村落勘查过,只有杂乱的足迹,没见到马蹄印。”   “那些兵匪,的确是骑马过去的。”叶星辞双眸晶亮,声音低沉地推测,“骑行中,旗子不慎掉落,被马踩了一下,又捡起来。快到地方了,他们将马栓得很远,然后徒步进村劫掠。”   四哥的双目倏然圆眼,声音微颤:“你、你是说,是我们自己人做的?不可能!单凭一个模糊的印迹——”   “我还有佐证。”叶星辞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指着旗上的“吴”字,“这是针线绣的,不是画的。”   四哥点头,目露不解。   “出于个人喜好,弟弟在北方自学了刺绣手艺。”叶星辞羞赧地顿了一下,“刺绣有许多针法,这面旗上的字,是回针绣。”   他抬眼,定定看着四哥,顿挫有力道:“吴霜将军的军营里,所有涉及刺绣的军旗,都是飞针绣!四哥,你拿来的这面旗,是仿造的!”   凡我所学,必有所用。绣废了好几条手帕才磨练出的细致,可不是白给的。   四哥猛然咬住下唇,感到不可思议,脸色阴沉,呼吸沉重。   叶星辞替他说出了想法:“四哥,我怀疑是齐军里有将佐为中饱私囊而纵兵劫掠,又将罪责甩在昌军头上。你查查,是不是有人在城里欠了赌债之类。”   四哥沉沉点头。   他沉默半晌,才艰涩地开口:“小五,我会调查,你先别对那位吴将军说你的发现。她问起,就说没谈出结果,过几天接着谈。”   叶星辞应下来,也叮嘱四哥帮自己隐瞒:“你别说我在这,对谁都别讲,我不想让事态更复杂。你就说,旗子上的猫腻,是你自己瞧出来的。否则父亲知道了,会认为我不忠不孝,东食西宿,帮外人开脱,还可能迁怒于我娘。齐军能在内部消化此事,两国不再对峙,是最好的结果。”   “我懂你的难处。”四哥拍拍他的肩,眼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咱哥俩接着叙旧。再给哥讲讲,你在北方吃到什么好的了?这一身腱子肉,真结实。”   叶星辞天花乱坠地讲了起来,宁王府的厨娘手艺棒极了。   “有相好的姑娘吗?”四哥嘴角一挑。   有相好的汉子,叶星辞差点说。他红着脸,摇了摇头。因竭力掩盖害羞,而显得更羞。   四哥哈哈大笑:“别装了,你学刺绣,不就是为了跟姑娘有话聊吗?”   是为了给汉子绣手帕,叶星辞无言地笑笑。   “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四哥顽劣的孩子气模样和弟弟如出一辙,“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已经通晓人事了。”   唉,通了,天天通。   叶星辞咯咯地笑,四哥站了起来,要跟他摔跤,却发现已经摔不过他了。   又聊了半个时辰,临别之际,四哥一拍脑门:“哎,差点忘了说。太子在城里,你要不要见见他?你们不是形影不离么。”   叶星辞心弦一颤,笑意凝在嘴角:“他哪天到的?”   “半月前。他奉旨巡边,我们一路来的。”   为何太子一到,就出事?叶星辞胸口发凉,仿佛盘踞着一条毒蛇,正用冰冷的蛇信舔他的心。   一个疯狂的猜想,钻出脑海,挥之不去。   “我……先不见他了。”   叶星辞不想见太子,尽管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   他隐约觉得,太子就像一滴悬于一盏清水的浓墨,只要触碰,便会颠覆一切。 第281章 火上浇油   “殿下怎么了?”叶星辞打听,“听说,他在宗正寺关了几天……”   四哥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内情:“父亲说,皇上与太子,在孝淑皇后的遗体前发生些争执。皇上气疯了,太子真疯了。后来,皇上气消了,太子正常了。挺严重的,太子差点就被废了。”   叶星辞神色晦暗,将拳头放在唇边啃咬。   “你想说什么?”四哥目光一凛,沉声道。   “四哥,我有个忤逆的猜想。”叶星辞放轻声音,像在说悄悄话,“会不会,是太子做的?”   四哥顿然皱眉,连说荒唐:“为何如此揣测储君?太子温文尔雅,父亲非常欣赏他,只恨自己没有第二个闺女。”   叶星辞道出理由:“因为一旦有战事,万岁为朝局稳固,就不会废太子。太子想通过战争,向外释放他与皇上的嫌隙。也想介入兵权,立下功劳。”   说完,他苦笑摇头,自己也觉得天马行空。   太子无所顾忌地撺掇楚献忠反叛,因为那是外人,他不可能屠戮自己的子民。   “小五,你……你跟从前不一样了,怎么想得这么深?”四哥端详他,像刚认识。   叶星辞叹息:“驸马成为摄政王,是一步一坎。我陪在左右,不得不多想。”   “那也不能胡思乱想啊。”四哥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待我回去查一下,过几日再碰面。”   返回奇林的路上,叶星辞心绪不宁。时而想娘,时而想太子,时而想远在顺都的爱人。   吴霜瞄着他红肿的双眼,温柔而直白地关心:“你被叶四骂哭啦?”   “没。”叶星辞使劲眨了眨眼,想给眼皮消肿。   “会面的结果不好吧。”吴霜道,“他还是要我交出三十个人?哼,做梦!”   “其实,谈得也不赖。我们约好,过几天再谈。”   吴霜问为什么哭。   叶星辞想了想,弯起双眼:“那位叶四将军在帐篷里切葱。”   吴霜笑笑,双手撒开缰绳,放在唇边,以手埙吹起悠扬的小曲。音色却凄凉,像一个人在呜咽,随风卷荡于旷野。   半晌,叶星辞听出,是楚翊教自己的那首乡野民谣:糖包油糕蘸上蜜,我与娘子好夫妻。落花生角角剥了皮,心里的人儿就是你。   而楚翊呢,是跟恒辰太子学的。   风陡然狂烈,吴霜放下双手,低头用掌心抹了抹眼睛。睫毛湿润,但不见泪光。   叶星辞想,她的压力太大了。   她的脆弱,是过刚易折的那一种。有良心的人,总是用道德狠狠鞭笞自己。她要给两国一个交代,又要对得住手下的兵。她希望朝廷的钦差能交涉出理想的结果,却不顺利。   可叶星辞答应了四哥,先不说那些猫腻。   “别难过,也许过几天就没事了。”叶星辞轻声道,“我已经请对方再行勘查,询问受害村民。没准是附近的山贼盗匪造孽,嫁祸于昌军。”   “我没事,风里有人切葱。”吴霜爽朗一笑。   叶星辞又琢磨起太子的事。太子究竟做了什么,惹得皇上震怒。总不会,是给了皇上一耳光?嗐,不可能。   本以为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当夜就出事了。   状况报到中军营垒时,叶星辞正和吴霜对弈。   二人都是臭棋篓子,主要是为聊天,交流兵法心得。不知不觉,从兵法聊到吃法。听说她也爱吃肉,叶星辞兴致更高,讲起猪蹄的十种绝味做法。   传令兵在他讲到“椒盐花生碎烤猪蹄”时冲进来,气喘吁吁地禀报。刚才点卯,发现少了三什。   “三十人?”吴霜捏着白子的手陡然一攥。   叶星辞心底窜过不祥的预感,问:“是不是住在城里啊?”   “眼下正在备战,全军止宿军营。”吴霜眉头紧皱,丢了棋子,阔步离开大帐。   起初,那一路兵的长官说不知情,又说在城里喝酒。在吴霜的厉声逼问下,才含泪嗫嚅:“吴将军,他们去齐营主动认罪了。我默许的,你斩了我吧。”   吴霜愕然。   “啊?!”叶星辞大惊,动摇了判断,“真是他们干的?”   “当然不是!”那人梗着脖子,“是兄弟们甘愿赴死,化解干戈。”   “天啊,哪能抢着往身上扣屎盆子!”叶星辞急得眼前发黑,只觉天旋地转,“错了,错了!万万不该啊!”   “添乱!胡闹!”吴霜悲愤地嘶吼,跨马朝辕门疾驰,要追回三十个弟兄。   叶星辞问他们走了多久,得到的答案是,一个时辰。   他哀叹一声,飞身上马,拦下吴霜:“来不及的,他们已到重云关了!入夜了,箭矢无眼,你不能犯险!明天一早,我去讲明情况!”   吴霜猛然勒住缰绳,望着深沉的夜幕,黯然点头。   叶星辞想,有四哥在,那三十人必不会立即丧命。   “吴将军,你斩了我吧。”那自作主张的军官跪地请罪。   叶星辞恨不得戳他几个窟窿,下马咆哮:“肚脐眼放屁,怎么想的?你以为,这样就不必生灵涂炭?这不是为吴将军着想,是害她!她怎会坐看三十人送命,这哪是化解干戈,是火上浇油!”   真是抓起黄泥往裤子里塞,再也说不清了。他今日的努力,也成了无用功。深深的无力感袭来,他扶额叹息。   “钦差大人,消消气。”吴霜摆了摆手,眼中流出哀凉,“他们都是庄稼地里长出来的粗人,凭一腔热血行事。”   她没有发火,慢慢走回中军大帐。烛光将她的背影投在帐上,有些颓然。   叶星辞原地徘徊,急得冒汗,用手掌扇风。没法聊猪蹄了,也不能下棋了,想想怎么收拾残局吧。   忽然,他心里一翻腾,脚步一顿,看向那兀自跪着的军官:“赴死就能化解干戈,你哪来这念头?”   “午后,营里流传着一种说法。”那人道,“只要有三十勇士站出来,去齐营认罪,就能帮吴将军解围,也能化解两国争端。”   “谁先传的?”叶星辞眉头一蹙。   “不知道,我身边不少人都在探讨。”   难道,是有心之人混入其中,利用了众人的赤诚?叶星辞脑中乱成一团,思考明早如何救回那三十个热血傻蛋。   天刚泛亮,叶星辞用冰冷的井水洗了把脸,望向天际嵌着一层亮边的云。他的脸湿润发亮,像缀着晨露的奇花。   “一宿没睡?”于章远晃悠过来,啃着饼问。   “走吧,去重云关。”叶星辞甩了甩困倦发胀的脑袋,“想办法把那三十人弄回来,他们不该死。太乱了,事态发展完全不受控。可我总觉得,冥冥中有只手在操纵这一切。”   他不确定,那只手是不是从太子的袖口探出来的。   忽闻一阵急如骤雨的鼓声,夹杂着号角,令人心头发颤,头皮发麻。   “敌袭——”   周围腾起杂沓的脚步,全军迅速集结出营。叶星辞也跟着跑,见吴霜飞速登上辕门旁的箭塔观察敌情,于是也跟上。   是齐军,距离尚远。   不是突袭,而是正面压境。目之所及,尽是浪潮般的兵马旌旗,看不出有多少人。   叶星辞顿然乱了方寸,不知这是哪一出?   前队在距昌军数十丈处止步,叶星辞看见了手提长枪、一身银甲的二哥。二哥性情犷悍,他不想与之照面,往后闪了闪,将半张脸藏在于章远肩后。   晨曦微露,那一面面飘动的“叶”字旗愈发醒目,刀似的割着他的眼。   “有何贵干?”吴霜高声喝问。   话音刚落,前排推出一伙人,被踩着膝窝跪押在地。每人都五花大绑,头发散乱,红肿的面颊糊满血污。这一夜,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吴霜浑身一震,退了半步。   叶星辞瞪大双眼,呼吸急促。一种残酷的预感,像条毛虫,顺着脊背爬上后脑。   “吴寡妇!”   二哥驱马徘徊,枪尖直指箭塔,高亢冷厉的话语响彻阵前。   “昨夜,你的人来我部认罪。今日,我要在阵前处刑,以正公道,扬我大齐天威。再敢犯我边民,一定杀得你满城都是寡妇!”   伴着喝骂,三十口寒光凛凛的大刀,架在三十个慨然赴死者颈后。有人在颤抖,有人挺直腰板,合起双目。 第282章 红日染血   “二哥不要啊——”叶星辞竭力嘶喊,声音淹没在齐军海啸般的杀声中。   来不及了。   刀刃陡然挥落,在曙光中划出冷冽的弧线,毫不拖泥带水。人头滚地,鲜血喷涌。   吴霜根本听不见少年喊了什么。她目眦欲裂,发出惨痛的悲鸣,抬手放了一箭:“姓叶的,我宰了你!”   之后,从高达三丈的箭塔一跃而下,就地一滚,翻上马背。飞驰中,她从鞍下提起马刀,凌空一挥斜握于身侧,一骑当先杀入阵中。   女人也会冲冠一怒。   “杀——”   同样愤怒的部下紧随其后,迎着飞蝗般倾泻而下的箭雨策马冲锋,骑兵全冲在最前。终于,两军如洪峰相撞,血溅马翻。   红日初升,滚滚交织的尘烟与血雾豁然清晰。战马嘶鸣,刀枪碰撞,血泊映朝阳。   “逸之哥哥,我该怎么办……”叶星辞怔怔地站在箭塔里,眼睁睁看着,他最恐惧的一幕在眼前发生。   战争突兀地爆发了,娘家和夫家打起来了。没有宣战,没有檄文,没等到朝廷的旨意。   该怎么做?他双手发麻,不知所措。也许,该一箭射熄太阳?天突然黑了,大家就不打了。   “这……”于章远瞠目结舌,“我们该帮谁?总不能帮昌人打齐人吧。”   叶星辞也不知道。   他以为,自己能力挽狂澜。人啊,终究拗不过命运。一切都在重蹈覆辙,“和亲”换来的和平,仅维持了不到三年。   第一回交锋很快结束,只是前军的小小较量。双方都意识到冲动,收兵后撤,开始以旗号布阵。而后,从重云和流岩赶来的援兵加入战局,四哥也来了。   战鼓如雷,天地变色,流血漂橹。   叶星辞泥塑般僵立在箭塔里,裹着血腥气的风抽在他脸上。人如蝼蚁般死去,而他无能为力。苍天是最残忍的染匠,用生民的血漂染大地。   临近午时,齐军吃了亏。二哥不恋战,立即撤兵。昌军没有追击,亦疲惫不堪,开始收尸。   不久,齐军也派人来收尸。   这些人两手空空,没拿兵器。过程没有冲突,也无人放箭。这是战场上的默契,除非是溃败或全歼,双方都要收殓同袍,期间互不干扰。   一整日,叶星辞水米未粘牙,在箭塔上眺望血色的战场,怔怔地出神。日落时,天边压来一团乌云。而更多的腥风血雨,便酝酿于其中。   “要下雨了,走吧。”于章远道。   叶星辞失魂落魄,横穿营区往城里去。一路,惨痛的哀嚎不绝于耳,医吏、医卒忙得脚不沾地。原本整洁有序的军营,血色弥漫。   迎面遇上陈为。   对方挥舞沾满血的双手,红着眼急道:“你跑哪去了!我在伤兵里找你,给他们挨个洗脸,还去翻死人!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叶星辞握住四舅的手,挤出一个苦笑。   战火一燃,双方都付出了伤亡的代价,便不可能轻易停下。   像两个互殴者,都认为能躲开对方的下一拳,而自己的拳头,会正中要害。于是,便一拳接一拳地打下去,甚至忘了打架的缘由。一开始吃亏的一方,反而打得更凶,生怕被劝架的按住手脚,不能把吃的亏补回来。   战况急递兆安和顺都。   齐帝惶恐,派人持金牌令箭命叶霖谨慎自守,不得前出重云关。又召太子回朝,太子称病不归。   齐军认为,己方占理,出师有名,士气昂然,已是箭在弦上。何况,终于有机会一雪前耻,收复流岩城。早在北人平息藩王叛乱时,就该出兵了。   北昌这边,楚翊也传来圣旨,命边军克制,以和谈化解纷争。虽然他坚定要一战止戈,但当下还不是时候,这比他预计的早了太多。   齐国提出和谈条件:归还流岩。   此乃战略要冲,谁掌控,谁就能在未来多三成胜算,昌国自不会相让。兵者,国之大事。为便于决策,摄政王亲赴流岩监军,备战应敌。   这期间,叶星辞没再与四哥碰面。他像夹在重云与流岩之间的一缕风,漂泊无依,不知该吹往何方。   楚翊抵达流岩那天,是白露时节。   刚下了点雨,夜里露重,男人的眼睫也湿漉漉的。在衙署仪门内一见面,那深邃的双眼便弯成两道好看的桥,直通人心:“小五,你瘦了。”   “你也是。”一见这小子,叶星辞居无定所的心顿时扎了根。结发夫妻,那结为同心结的两缕发丝,便是这辈子的根啊。   “咱们两口子还真是两心相依,掉肉都这么有默契。”楚翊凑近低声调笑,“等会儿让我摸摸,你瘦了几斤。”   “滚。”叶星辞怼去一拳,露出连日来的第一个笑。   楚翊快步经过夹道跪迎的官吏,跟随胥吏的指引,来到早已备好的下榻处。   一进门,他就把身后的少年压在门上,夺走对方的双唇,贪婪汲取着口中的呼吸,宛如沙漠里饥渴多日的旅人。   叶星辞热切回应,手也没闲着,粗蛮地扯开男人的衣衽和腰带。   “哎等等,我先去了解战况,再和你战斗……”不愧是摄政王,美色当前依然清醒,压得住火。   “想什么呢?”叶星辞脸一红,舔了舔发亮的嘴角,“我看你衣服被雨水打湿了,怕你着凉,快换掉。”   楚翊听话地更衣,温柔地打量他:“我这一路总是在担心你,最近心情很差吧?看着有点憔悴。”   “我以为,我能阻止这一切。”叶星辞很自然地帮着系腰带,整理衣襟,俨然老夫老妻,“我这个钦差办事不力,也疏忽了。我该想到,会有鲁莽的人主动去顶罪。”   他手上一顿,话语夹杂了一丝哽咽。   “我也该想到,齐军会在两军阵前处刑,以壮声势,这符合二……二话不说就杀人的叶二将军的性格。当夜,吴霜要去追回那三十人,我觉得危险,就把她拦住了。若我俩一起连夜去齐营交涉,也许翌日就不至于……”   “也许,你俩就都被扣下了,被祭旗了。”楚翊笑了笑,轻抚他的脸,又调皮地捏了一下,“别用结果去逆推过程,没人能预知未来。事已至此,眼睛长在前面,就是要朝前看。”   “对了,四舅这几天一直在照顾伤兵,还自学了点医术,比我想象中有担当。”   “他学得很杂,什么都懂一点……”   楚翊整整发冠出门,来到衙署花厅,连夜与带病挂帅的吴大将军研讨战况。吴霜来迟了,一身玄色布衣,双颊挂着笑意,利落地抱拳:“九叔!我来晚了,没能迎接你。”   面对比自己还年长五岁的侄媳妇,楚翊会心一笑:“霜儿,辛苦你了。首战告捷,全赖你指挥得当。”   叶星辞垂眸,目光黯淡,五味杂陈——吃亏的是他的父兄。   四周添了数盏烛火,亮如白昼。   迎着一面巨大而精细的地图,吴霜以手指在重云与流岩之间圈出几点:“自战端开启,在这几处交手几次,互有胜负。”   她又点了点星散的村落,肃穆道:“齐军还攻占过流岩附近的村庄,试图修筑堡垒,被我军打退了。目前,都在找合适的时机一决高下。”   她又补充:“齐军粮草十分充足,叶霖治下的三个州,都在往重云关调粮。山高皇帝远,叶家又是独霸一方的军阀,齐帝不想打,可拦不住。”   楚翊疲惫地斜倚在圈椅,眸淡如水,叹道:“人家叶氏本就雄踞一方,祖上恢廓大度,为江南黎民着想,才归顺于尹氏,使得江南政权归一。”   叶星辞默然坐在一旁,听他们讨论自己的家史。三个同伴站在他身后,不时交换眼色。   宋卓嘀咕:“我感觉,我们的处境好尴尬。”   于章远将食指竖在嘴边:“嘘,你尴尬个屁,别给叶小将军添堵。”   “是啊,他是最尴尬的。”宋卓又嘀咕,“他和九爷可是两口子啊。”   议论中,吴霜提到:“九婶的亲哥,齐国太子在重云关。”   楚翊讶异挑眉,一下坐直了,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笑:“我听闻,他们父子俩最近不大和睦。齐帝被道士灌迷魂汤了吧,这不是放龙入海吗?看着吧,齐国的内政要乱。”   楚翊看事很透彻,叶星辞也有类似的预感,轻轻叹了口气。 第283章 小五,你留下   烛火一齐忽闪,不是他吹的,窗外起风了。   须臾,又落雨。雨咚咚地打在屋檐,像凌乱的心跳。   “我立志,要一战止戈,可现在不是时候。”楚翊起身踱到地图前,双眸一闪,平静地下了决断,“既然不想打,那就不可陷入消耗战,徒损国力。尽快打出一定优势,然后讲和。”   “都占据上风了,何不乘胜追击,攻破重云关?”吴霜直言。   “那需要倾举国之力,江南可不像喀留一击即溃。”楚翊十分审慎,“即使真的攻破重云关,深入江南腹地,齐军一路坚壁清野,我们会被繁重的补给拖死。改税法的新政才铺开一半,一旦经年累月地打下去,恐半途而废。还是那句话:不到时候。”   吴霜还想说什么,她父亲吴大将军摆了摆手:“王爷的钧令,等同于圣旨,一切听凭王爷的决定。”接着,发出一阵沉闷的咳嗽,胸口像在打雷。   “九叔,你认为该怎么打?”吴霜道。   楚翊问,有无齐军所用的地图。吴霜点头出门,片刻回来,递给楚翊一卷绢制地图,说是斥候昨日从敌军身上摸来的。   叶星辞的目光随之移动,见上面沾着血迹。   楚翊展开地图,深眸微眯。叶星辞擎着身边的一盏烛火,很自然地凑近,为男人添一抹光,以免伤眼。   楚翊抬眸一笑,尽是藏不住的柔情。   吴霜挑了挑眉,表情有点复杂,就像不经意间听说了熟人的私密之事。想左耳进右耳出,却做不到。她抿着嘴唇,偷眼观察二人,表情愈发微妙。   室内一片沉寂,只听得雨打瓦片,都等着代行皇权的摄政王悟出制胜之道。   忽然,宋卓那直来直去的大嗓门打破静谧,敲锣似的一鸣惊人:“九爷,既然都是追求和谈,那为何不接受齐军提出的条件,归还流岩?这本就是齐国的地盘啊。让出来,就不用再打仗死人了嘛。”   左右的于章远和司贤五官扭曲,一起用手肘怼他,像要把他挤扁。   “瞎说什么!”罗雨皱眉,“把这话吞回去,否则我把你晚饭打出来。”   叶星辞扭头,凌厉地斜了宋卓一眼。这小子的嘴,像比别人缺一片唇似的。他仍记得,扮公主“出嫁”路过重云关时,四哥问起自己,宋卓回道:叶小将军窜稀了。   可他心底,最深深处,泛起一丝涟漪。   他认同宋卓的话。   但是,他不会撒泼打滚劝楚翊做出与立场相悖的绥靖之举,那会动摇摄政王的地位,引来口诛笔伐。   楚翊的目光,从地图移到宋卓脸上。他没生气,甚至连呼吸都没变急,面如平湖。   “问得好。”   那清贵如芝兰的脸庞浮起笑意。   “你去街上走一走,问问百姓,是齐国派来的父母官好,还是昌国派来的父母官好。前任知府,为了招待上司,做一道爆炒驴唇,把全城的驴上唇都割走一块。当你路过那些成年的驴,会发现它们全都呲牙朝你笑。”   叶星辞哭笑不得。   “还是为了给上司接风,急修楼阁,缺梁木,就把百姓的房子拆了,还要百姓平摊花费。”楚翊从容不迫,“若百姓呼吁齐国的官吏回来,我二话不说,立马走人。”   宋卓哑口无言。   楚翊冷冷剜了他一眼,指着大门道:“你们几个出去。”   于章远迅速拉着两个同伴跑了。叶星辞一下孤零零的,他看一眼楚翊,也起身离开。   “小五。”男人语调一柔,“你留下。”   叶星辞脚步一顿,说了句想透透气,径自出门。门没再开,楚翊没跟出来。他感到淡淡的失落,叫同伴们先去休息,独立檐下看雨。   那肴馔和华阁,都是为父亲所建。前年“出嫁”时,他曾登上后花园的高阁,在观景台看见一首宴饮题诗。   诗序中写道:“正原十二年九月,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傅,定国公回都述职,特建此楼,以洗风尘。”   父亲不是穷奢极欲的人,家教森严,却从不拒绝下属的招待。他曾说,这叫和光同尘。   大齐由上至下,都围着这四字转。大家结成一张网,天大的事砸下来,也能一起兜住。   军议结束后,叶星辞才回花厅,和楚翊一起吃夜宵。罗雨坐在一旁,仔细地擦刀。   叶星辞犹豫一下,还是将自己看出的猫腻告知楚翊。旗子上的马蹄印,不同的针法,以及那模棱两可的猜测:“有可能,是偶然事件。也有可能,是有人故意挑事。”   楚翊往嘴里送馄饨的手一顿:“你去交涉的当天,怎么不把这些告诉吴霜?”语气却没有责怪的意味。   “叶四公子说,会先查一查。”叶星辞拨弄着热气腾腾的汤底,“我想的是,齐军内部消化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楚翊听出其中的歉疚,拍了拍他搁在碗旁的左手,“都过去了。”   “过去了?”   “那三十兵勇捐躯后,昌军侵袭村民一事就坐实了,结案了,再难查出结果。战事因村民而起,但时至今日,已与他们无关了。就算那些枉死者又活过来,这仗还是会打下去。具体如何,小五,你心里有数就好。”   楚翊淡然吹着一个馄饨,继续道:“我们约定,若齐军师出无名,你要与我站在一起。但实际发生时,我才发现,这太难为你了。”   叶星辞“嗯”了一声。   “你什么都不用管,也不必建言献策,陪在我身边就好。”   “我只跟着你,保护你,还做你的传令兵。”叶星辞顿然轻松了点,食欲也好了,“谢谢你,腥风血雨将至,还尽力为我一个人的一点心情着想。”   “一家人嘛。”楚翊将碗里的馄饨分给老婆,“多吃,你不怪我对你兄弟发脾气就好。”   叶星辞笑着摇摇头,埋头大口地吃,只听罗雨在一旁嘟囔:“到底是哪个孙子滥杀无辜,还搞嫁祸。他娘的,心眼比腚眼还脏。”   **   尹北望一袭白衣,沐于阳光,周身却阴翳笼罩。   夏小满透过营房半开的木栅门,瞄去一眼,又低头忙于针线。   自抵达重云关,为显平易近人,太子常止宿军营。夏小满把他和太子的“家”拾掇得舒适极了,一切都干干净净,用熏香和那些臭烘烘的男人们隔开。还特意从城里找了厨子,专给太子烧菜。   军营里浓重的雄性气息,令夏小满显得格格不入。每当他经过,都有人用猥琐的目光瞟着他白嫩嫩的脸,和没有凸起的脖颈。   “衣服破了就扔了吧。”不知何时,尹北望站在他面前。   “补一补吧,显得你勤俭。”夏小满用牙咬断线。   “你绣旗上的字时,该小心点,就不会被叶四瞧出破绽了。”   显然,缝补衣衫的举动,又令太子想起那面伪造的军旗。夏小满歉然一笑:“我没太留意,殿下当时也没说要拿去做什么,我就照着你画的图样,随便弄了一下……”   想到后来发生的事,他抖了一下。   他亲眼见证,一个阴谋家是如何搅弄风云,挑起一场战争。   “无所谓,已经了结了。”尹北望注视着夏小满比方才苍白的脸,勾起他的下巴,“你怕什么,觉得我冷血?”   夏小满迷茫而畏惧,露出猫一样可怜的神情。   “功名从来与白骨同行,权势与鲜血共浴。哪个帝王不是杀伐果断,御座下藏着千万座坟?看看楚九,连亲兄弟都杀。”尹北望自辩,以达到内心的自洽,“一切都值得,待我事成,再造社稷,还万民盛世,便是将功折罪了。都是他们逼我的!皇上,皓王,那个贱人……是他们逼的。”   “殿下,我懂。”夏小满轻声道。   太子想借由战争,来介入兵权,与叶家绑定。而且,天下不稳,皇上就不敢废太子。   西行途中,太子绕路看望被革的老师。   王师傅没开门,说不合规矩。太子跪在老师门前,磕了个头,叮嘱对方保重身体,等自己将来迎他回朝。风风光光的,沿途所有官员都会跪迎。   那时,夏小满猜到太子会有惊人的动作。只是,他没想到,太子根本没和他商量,独自策动了一切。   “小满,你不会讨厌我吧?”尹北望骄矜而小心地问道。   “若讨厌你,就不给你补衣服了。”夏小满笑了笑,摸一下颈间的松鼠玉坠。   尹北望招了一个随行的内率府侍卫进来,说给他表演点好玩的。夏小满叠着刚补好的衣服,兴趣寥寥,但还是表现出期待。   “阿耀,你学一下马。”尹北望命令。   名叫阿耀的侍卫学起烈马嘶鸣,惟妙惟肖,夏小满几乎都闻到马粪味了。他淡淡夸道:“真像。”   就是此人,冒险混入敌营,煽动那些莽夫主动来重云关认罪。他模仿北人口音时,竟无一丝破绽。然后,太子再鼓动叶二,把那三十人带回昌军眼前处刑,激化矛盾。   环环相扣,直到战火燃起。   “你再学点别的。”尹北望说道。   阿耀又卖力地学猪牛羊鸡鸭鹅。 第284章 一条秘道   尹北望大笑:“小满,是不是很好玩?”夏小满也跟着笑,其实好无聊,活生生把他和太子温馨的“家”,变成了牲口棚。   当他猛然意识到,太子是有意逗自己开心时,才真的笑了出来。   尹北望重赏了阿耀,阿耀又说,也会模仿别人说话。尹北望挑眉:“哦?那你模仿小满试试。”   阿耀清了清嗓子,夏小满听见自己稚嫩的声音从他嘴里冒出来:“殿下,夜深了,洗洗脚睡吧。”   夏小满脸一红,瞪去一眼,感到冒犯。他喜欢服侍太子,但不喜欢别人说,显得他这辈子只会洗脚似的。   忽然,尹北望想到了什么,期待道:“阿耀,你和叶小将军熟悉吗?”   阿耀说,不算熟。他刚进内率府当差,叶小将军就去北方了。   “那你总听过他讲话吧,回忆一下他的声音。”   阿耀咂咂嘴,琢磨了一下,问说什么?   “随便。”尹北望语气温柔,随即合起双眼。   阿耀点点头,窃取了那少年的声音:“殿下,我从北方回来了,带了好多土产。你看,这是人参……”   清澈,灵动。   恍然可见,十七岁的少年,在东宫肆无忌惮地奔跑。   尹北望的睫毛有些湿润,微微哽咽:“好了,你去忙吧。多喝茶,护好嗓子,别吃太多咸的辣的。”   夏小满的心微微刺痛。但他已习惯,和这种刺痛共处。殿下啊,你找来这小子学牲畜逗我开心,然后又朝我飞刀子。   “现在,小叶子离我只有几十里。”尹北望面向北方,阴沉的眸中带着思念和疼惜,“他的心情,一定很复杂。”   前些天,一听说北昌的钦差是个齐人,他就猜到是叶星辞了。   夏小满忍不住道:“你知道他会难过,还暗中谋划两国对峙,让他两难……”   “我不会为情所困。”   “那你又何必表现得被困住?”夏小满大胆道,“又要那个阿耀学人家叶小将军讲话,又怕被我讨厌。”   尹北望被刺了一下,声音带了怒气:“我不怕被你讨厌!”   “你怕。”夏小满垂眸嘀咕,“你知道,你在堕入深渊,你生怕连一个视你如生命的卑微的太监都不再喜欢你了。”   尹北望死死盯着他,呆立许久,挑起一个悲哀而邪肆的笑:“那不是深渊,而是山巅。为了到那,我没什么不能割舍。别人的喜爱,又算得了什么。”   这时,一名随行的东宫属官来禀,叶二公子和负责伐木的工部官吏起了矛盾。粮道和运木料的道路相冲突,双方都指责对方占了自己的道。   “伐木的?”尹北望反问。   “为圣上修陵用,那些粗大木料,只有衡连山深处才有。”   “让他们吵去吧,我才不管。叶家老大是工部侍郎,闹不出什么事……慢!”   尹北望眸光一闪,露出一丝晦暗的笑,叫住即将离去的属下,“你去看看,假意调解,同时告诉叶二,依据大齐律,战时所有男丁都可征为民夫运粮,所有路径优先作为粮道。那是个从不吃亏的主,一定会把伐木工和粮道都抢到手。”   夏小满听出来了,太子在制造皇帝和叶氏的矛盾。   “这个叶老二啊,我看透他了。”太子笑道,“他是那种,你不让他上桌,他就敢拉锅里的人。”   “殿下——”   营房外传来叶四的声音。得到准许,他走进来,请太子允许他询问东宫那几十名侍卫。村庄遇袭那一夜,他们在哪?   夏小满觉得,这一根筋的男人怪可爱。即使罪魁已经处斩,他仍在私下调查。理由很简单:他觉得,不是那三十人干的。   “死者长已矣。大战当前,还是忙些更有价值的事吧。”尹北望从容一笑,温雅如春风,“本宫的侍卫,都是精挑细选的官宦子弟,怎会作恶?你怀疑我御下不严?”   “末将不敢。”叶四也不多留,转身便走。   尹北望叫住他:“你负责探报,可有新消息?”   “昨夜,驸马到流岩了。”   尹北望双眸一亮,和善地笑笑,说辛苦了。   夏小满心里一紧。   宁王,那个不知自己心上插着一把刀的男人,到底是来了。   所有人的命运,终究交汇激荡于一处。   **   “小五,我们去探险吧。”   清早,叶星辞一睁眼,便听见楚翊在异想天开。   “我的好哥哥,你还在做梦呢?”他睡眼惺忪,摸了摸男人的头,“去哪啊?”   “去地图上不存在的峡谷。”   “嗯?”叶星辞眯眼琢磨一下,捂住屁股,在被窝里踹了男人一脚,“不许来我的峡谷探险!昨晚已经……不能再探了,路都要踩坏了!”   楚翊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接着仰躺在床,哈哈大笑,威严矜贵的气质荡然无存。叶星辞体会不到哪里好笑,无法融入,快急死了。   “先吃早饭,吃完再说。”楚翊坐在床边穿衣,扑哧一声,又一头栽在床上,继续笑。   罗雨在屋外敲窗,让王妃不要再挠王爷的痒痒肉了。笑一笑十年少,笑多了人就没了。   “我可没挠他,他自己逗自己呢!”叶星辞推窗,探出双手以证清白。   用过早膳,小两口骑马前往奇林,去找吴霜。陈为也跟来凑热闹,最近的历练,令他胆大了不少。   自楚翊抵达流岩,已经五天,两军没再有任何交锋,只有探骑互相试探。静默中,风里多了一丝秋意。   叶星辞心如明镜,这种氛围可不是详和,而是风暴将临的窒息,箭在弦上的紧迫。   微风轻拂,如细腻的指尖,拨弄雪球儿云絮般的白鬃和少年柔顺的发丝,与高天淡云相映成趣。   伴着鸟鸣,楚翊说,昨夜已想出如何打出优势。   在少年的催促下,他吊了半天胃口,才压低声音,笑吟吟道:“重云关西侧,衡连山的西脉,有一条地图上没有的险道,一条隐秘的峡谷。是我和恒辰太子巡边时,冒险探出来的。从那里穿过,能直插重云关之后。”   叶星辞攥紧缰绳,悚然一惊,后背发凉。   竟有这样一条路?!   兵行险道,奇袭后方——他瞬间意识到,这条路的价值。这会扭转当前的僵局,为北昌大大增加胜算。   那一夜,楚翊钻研齐军地图,就是要确定齐军尚不知晓这条路。叶星辞心情复杂,钦佩夫君,又担忧父兄。   “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我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到入口,但愿可以。”楚翊口吻轻松,显然是有把握。   叶星辞不解:“上次两国交战,怎么不走这条路奇袭?”   “我正打算向先皇献策,听说要议和了,也就没必要冒险。何况风险太大,可能会折损许多兵马。”   “原来如此。”叶星辞嘀咕了一句,尽量不表现出复杂的情绪。   吴霜的大营里,正热火朝天地备战。   强弓劲弩逐一检修,箭簇都在金汁里蘸过,可使中箭者久治不愈,箭创溃烂,最大限度地消耗对手的战力。   医卒在制备疮药,碾药粉、熬药膏。轻伤者归建,根据伤情调换战阵中的站位。   吴霜已经几天没睡一次好觉了,眼圈发青,不过依旧飒爽干练,指挥兵士检查辎重。见了楚翊,她抹一把汗,绽开微笑:“九叔!”   “吴将军,你点百十来个亲兵,随我去重云关西侧探查。”楚翊左右一扫,将声音放得更轻,“事关重大,这些人一定要绝对忠诚可靠。”   吴霜一口应下。   片刻工夫,她便整了一队人马,并亲自率领。她好奇道:“九叔,有什么要紧事,你非亲自去不可?尽管交给我好了。”   “我必须亲往,旁人找不到路。”楚翊环顾这一队精兵,“出发吧,多绕些路,尽可能避开齐军的斥候。”   一行人从西边兜了个大圈,迂回至衡连山西脉,在距重云关十余里处进山。几声飞掠的鸟鸣,更显山林幽静。头顶浓荫如盖,周身被浓郁的绿意包裹,宛若披着一层苍翠厚毯。   叶星辞举目四望,深吸一口气,神清气爽。   山麓平缓,马匹可行。行进片刻,山势陡然峻峭,层峦叠嶂。楚翊下马步行,寻宝似的踅摸着,不时用手拨开茂密的野草。时而东走,时而西行。   “不是峡谷吗,怎么往地上看?要现挖一道?”叶星辞也弯腰,与男人视线相平。 第285章 制胜之道   “我在找痕迹。”楚翊头脑低垂,俊逸的侧颜憋得发红,“峡谷聚水,雨后水流更大,会在地面冲出与众不同的浅壑。当初,恒辰太子凭借鸟鸣的回响,断定附近必有一道隐秘而褊狭的山谷。于是在地面寻找踪迹,溯源而上,这才确定了位置。”   听鸟鸣?叶星辞感到不可思议:“天啊,这也太厉害了,他真是凡人吗?”   “当然是啊,不过强于我百倍。”楚翊拨着草笑道。   “九叔过谦了,没那么夸张。”一旁的吴霜直爽道,“他也就比你厉害一点。”   叶星辞插秧似的弓着背,东行百余丈,率先发现痕迹。有一片草地的根茎裸露得更多,显然经水流冲刷过!他心头一喜,接着一忧。   他在做抛家弃国之事。   可是,他为的是尽快平息战事。他相信楚翊的话:建立优势,然后讲和。   他循迹而上,用枪拨开一片藤蔓杂草攀缠的矮树。一条小青蛇垂在眼前,他吓了一跳,用枪尖挑飞。   眼前,是一道幽深的山石夹道,容得下二马并行。这是峡谷的入口?不像啊。   “九爷——”   楚翊闻声而来,眉峰一挑,喜色洋溢:“没错,就从这进去!”他命一半人马原地待命,带着另一半步入狭窄的小径。   小径地势平缓,只是有些泥泞。众人策马徐行,两旁是险峻重岩,愈发高耸。转过几道弯,破开荆棘藤蔓和丛生的矮树,楚翊苦寻的峡谷豁然出现。   “一线天!”面对奇景,叶星辞高声惊叹。   两侧山壁如刃,岩石层理清晰可见,这是万万年沧海桑田的遗迹。抬头,只见一线蓝天嵌于山石之间,如苍天随意砍下的一刀。飞鸟掠过,急如流星。   光线吝啬地透过斜生于山石的树木,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峡谷间弥漫着一种潮湿而略带霉味的气息,还夹杂着不知名野花的幽香。虫蛇窸窸窣窣地经过,犹如大山的低语,劝诫外来者放慢脚步。   泥里混着一层厚厚的落叶,马蹄踩上去软绵绵,像某种点心。   “走吧,当心落石。”楚翊也不禁放轻声音。   一行人深入峡谷,吴霜有些失落,小声说恒辰太子从没对她提起过这条路。   楚翊一语中的:“他是怕你激进冒险。”   四下幽静得有点诡异,叶星辞拨浪鼓似的顾盼,啧啧称奇:“我们像是行走在大山的肚子里。”   罗雨哈哈一笑,“恰到好处”地发挥幽默:“大家很快就要被拉出去了。”   听见这话的人,无不恶心得直搓胳膊。   楚翊忍俊不禁,让罗雨把幽默程度放轻一点,大家都是普通人,接不住。他侧目,语调一沉:“小五,这条路,你别跟于章远他们提起。”   叶星辞的心坠了坠,轻轻点头。   其实,他也不该来。他已决意做个中立的旁观者,却还是深入这一线峡谷和楚翊的谋划。恍惚中,左右山石朝他夹来,令他窒息。   “哕……”压力之下,叶星辞有点反胃。   楚翊连忙关心,又是递水,又是找手帕。   走了片刻,道路豁然宽阔。两旁山势略缓,植被更密,但依然险峻。难怪,这条路始终无人发现,因为狩猎、采药的人不会到这么陡的地方来。   何况,西脉峡谷众多,从山中看,它只是一道不起眼的深沟。恐怕,只有俯瞰一切的苍鹰才知,它竟直插重云关背后。   又行进许久,眼前枯木纵横,乱石密布。楚翊看看天色:“明天多带一倍人,把路清理出来,然后再探。”之后,决定休息片刻踏上返程。   众人席地而坐,叶星辞饮了马,又拿出点心。他将一块香软枣糕送到楚翊嘴边,后者一探头,很自然地吃了下去。   吴霜瞄着他们,表情又变得微妙。   楚翊来到僻静处,朝老婆和侄媳妇招招手,捡了一根枯枝,折了折,在地面绘出余下的路:“峡谷的出口,与入口相似,也很不起眼。不过,那是好几年前了,现下如何,还待明天再探。路一定要提前清好,以便辎重通过。”   他移动枯枝,继续勾勒:   “出了谷口,沿山麓下山,便是重云关之南的兵山关。待正面战事一起,我便派一万精兵,穿过峡谷奇袭齐军后方。”   “你想去攻重云城的南门?那可难比登天。”叶星辞断言。   重云城依山势而建,处于峡口之间。只有南北门,而无东西门。两门皆有一道护城河,城池坚固,易守难攻。   楚翊凝重地摇头,一点刚勾出的第二道关隘,说出近几日思索的结果:“去打兵山关,并在援军赶到之前,夺下这里。”   “夺下?”叶星辞愕然,手里的点心都惊掉了,“我估算,你最多只有不足一个时辰。而且,大的攻城辎重过不来。援军一到,这一万人就被包了饺子。”   “所以,才等到正面的主力开战之后动手。”楚翊目光如炬,照亮内心的谋略和胆识,有条不紊道,“那样,援军会来得慢一些。一抵达兵山关,便填平堑壕,全力攻城,不惜代价撞击城门。守将见突然兵临城下,会下意识地认为重云关已失。他方寸大乱,又见攻势猛烈,会执行早已定好的退守策略。”   “什么?”叶星辞紧张地舔嘴唇。   “保存实力,迅速在关隘中的粮仓和水源投毒,接着撤到之后的渊隆关死守。”楚翊又勾绘出另一道关隘,“受地势影响,渊隆关更为险固。在叶家军的计划中,一旦重云关失守,那么兵山关随之弃守,没有坚守的必要。”   “你怎么知道?”叶星辞惊诧。   “推测。”楚翊眯眼笑笑,挠了挠鬓角的几丝碎发,仿佛每一根都是智慧的外露,“兵山关这道关隘,本就是最后才建成,且曾巨量囤积药材。”   “你连这都知道?”这么一会儿,叶星辞发问好几次,简直可以改名为叶小问了。   “这几日,我特意调查了恢复互市以来的通商情况,北边的很多草药都卖到兵山关去了。我想,这些就是用来炮制毒剂的。”   楚翊也许是对的。   叶星辞曾听四哥说,失去流岩城之后,齐军不得已调整了退守的策略,其中就包括为敌军下套。   “占据区区兵山关,并不会让昌军取胜,但能在齐军屁股后头安一枚钉子。造成恐慌,挫伤士气,让他们打得畏手畏脚。”   楚翊理智而冷静,如同绝顶棋手,走一步算十步。   “只要带足水和粮草、守城辎重,坚守数日,就能逐渐在正面战场建立优势,便有了议和的筹码。齐帝怯懦,一旦知道有关隘被占,也会督促叶霖和谈。到这一步,仗就打不下去了,我这个驸马出面去谈。”   他丢开枯枝,拍了拍手,傲然恣肆地一挑唇角:“然后,我就可以回家抱老婆去喽。”   叶星辞脸一烫,暗骂男人不正经。   吴霜本来正认真钻研战术,听见这话,她抬眼一扫,关心道:“九叔,九婶还好吗?她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楚翊瞄一眼“九婶”,微妙一笑:“问题不大,能吃能睡的。”   叶星辞的脸更烫了,像贴了张刚烙好的饼。他内心动容,吴霜真是刚柔相济之人。大战在即,还关心公主如何自处。   “第一次交战,是我冲动了,但……唉……”吴霜愤恨地垂下头。   “与你无关,从一开始,齐军就是奔着流岩来的。”楚翊直起身,轻松地伸了个懒腰。   一行人踏上来路。   叶星辞问,这一番部署是否有把握?   楚翊十分从容:“小五,战场上哪有绝对把握的事,都是险中求胜。”   尽人事,听天命,叶星辞默念。   他在喀留平叛时,也怀着这个念头。那时他没有负担,只想着赢,眼下却……喔哦,好长一条虫子!   他看见,有条蜈蚣似的虫子飞速从山壁的石缝钻了进去。他正纳闷那是什么虫,在马上回头瞟着,又见它从对角处钻了出来。   他敏锐地觉察到,这块山岩与山体是分离的,就像一块门板!后面是什么,藏宝洞?另一条路? 第286章 我等你很久了   “等等!”   叶星辞下马,走到那一片山壁前,拨开野草细看。楚翊以为老婆要解手,便叫陈为和吴霜带人先走,在谷口稍等。   “王妃,没别人了,你可以嘘嘘了。”罗雨道。   “我不嘘嘘。”叶星辞蹙眉去抠石缝,又使劲推了推,纹丝不动。   他说,这后面也许有藏宝洞或别的路。楚翊笑他看花眼了,虫子肯定是从草里过去的。他执拗地推石头,断定这是一道石门。   楚翊只好也使劲推,累得像耕牛。   “我试试。”罗雨折下一根野草,剥出细韧的草茎,撬门似的探入石缝游走,“追随王爷前,我总偷鸡摸狗,没我进不去的门。前提是,它真的是门……哈哈,幽默。”   叶星辞笑了笑,盯着他的动作。   探了片刻,罗雨一挑眉:“好像还真是门!中间应该有根铁轴,穿过石头,嵌在左右的凹槽里,像翻板一样,试试只推下面。”   三人跪地,合力用肩膀去顶下半部分。忽然,轰隆一声,下部朝内翻转,上部压了下来。果如罗雨所说,是个就地取材的翻板门,完全融于山壁,大巧不工。   幽冷腐朽之气扑面,仿佛野兽在眼前张开了嘴。   “小心瘴气!”叶星辞立即掩住夫君的口鼻,拽着对方往后退。   罗雨吹着火折子,丢了进去。见火未熄,他率先钻进洞口,说话瓮声瓮气:“没有宝贝,是个墓洞。”   “唔唔——”楚翊差点被老婆捂死,挣脱出来,也进洞探查。   双眼适应了微弱的光线,一切逐渐清晰。这是一处天然洞窟,深阔约二十步。洞中有些粗糙的家具和陶制器皿,最醒目的,是一口没上漆的木棺。   棺已腐朽,盖板都裂了,做工很差。楚翊有棺材铺,出于习惯,不禁摸了摸,试图辨认木料。岂料,那盖板砰然滑落,一半掉在地上。   “抱歉,不是成心的。”   在楚翊将盖板扣回去前,叶星辞屏住呼吸,明眸闪着好奇,小心地朝棺内望去。   竟有两具骸骨,头发皆花白。棺里有个朽烂的锦囊,露出两缕早已失去光泽的黑发。原来,这是一对白头偕老的结发夫妻。   “是夫妻同棺合葬。”楚翊平静道,指指白骨之间用褪色红布绑在一起的腕骨,“把手拴在一起,两口子就不会在黄泉路上走散了。”   叶星辞喉头酸涩,柔柔地看向楚翊。四目相对,两心相照,渐红的眼眸如被夕阳染红的海,藏着汹涌炽烈的情愫。   二人同时笑了笑,动手将盖板放回。   楚翊作为白事行家,讲解道:“夫妻合葬,都是分棺同墓,不然中途开棺会惊扰亡者。直接同棺的极罕见,只有一种可能:夫妻俩几乎同时离世。”   “不同生,却同死。”叶星辞低喃,“真有缘分。”   想不到,这一方逼仄破棺,承载了无名夫妻对生死、姻缘和来世的全部期冀。没有珍宝陪葬,却完全拥有彼此。   和功名利禄相比,究竟哪一种更幸福?当然是……既有钱,又恩爱喽。   他们退出墓洞,将石门归位,不再打搅。   回到流岩,叶星辞仍时不时地出神。   入夜了,军营又一次点卯,将士们陆续睡下,偶有巡逻的脚步穿梭于营区之间。   楚翊在中军营垒同各部将领军议,叶星辞没参与。他独坐床前,用牛角梳仔细梳理发丝,想找到那一绺最短的——洞房时剪断的。   可找不到。   怎么会呢。   “叶小将军!”于章远他们急冲冲闯入营房,气都没喘匀,“我们才听说,叶四公子受伤了,很重!”   叶星辞浑身一颤,霎时脸色惨白,梳子落地。   “傍晚,双方探骑遭遇,爆发了一场前哨战。”宋卓急道,“你四哥当时就不行了,不知能否挺过今夜。”   叶星辞毫不犹豫,当即出门:“九爷问起,就说我遛马去了!我尽快回来!”   他一身黑色便装,没带兵器,也没披甲,凭钦差身份轻松地出了昌军大营,牵着马悠闲游荡。见哨兵不再留意,他飞上马背,朝对面的齐军大营疾驰,转瞬融入夜幕。   点点星光洒落旷野,叶星辞一口气驰出二十多里,望见重云关前齐营的灯火。一路很幸运,没遇到双方的斥候。   靠近前军的辕门,哨兵策马而来,张弓喝问:“口令!”   叶星辞高声回应:“我是叶家五郎!”   一小队哨兵围着他打量,彼此交换眼色,又环顾四周。见他没兵刃,也没其他人跟随,便将他带入营寨。   高耸的箭塔上火光跃动,犹如黑夜中的巨人之眼,漠然俯视着忧心忡忡的渺小少年。旌旗飘扬,在夜色中隐现。   不是“叶”,便是“齐”。   不是他的家,便是他的国。   进入辕门,叶星辞下了马,问起四哥的伤势。一人回道:“不知现状如何。”   “劳几位带我去——”   话音未落,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斜刺而来:   “小叶子,我等你很久了。”   叶星辞的脊背倏然一麻,像窜过一条蛇。他攥紧缰绳侧目,见久别的好友从暗处踱出。一袭金线刺绣的白衫,秀雅如空谷幽兰,嘴角衔着浅淡而温润的笑。   夏小满袖着手陪在一旁,无声地叹了口气。   叶星辞愣了须臾,单膝触地:“卑职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双眼泛红,立即扶起他。   这一跪一起,叶星辞才注意,自己已经比太子还高一点了。他也想念太子,此刻却无暇顾及重逢之喜,只惦记四哥的安危。   “我四哥——”   “你长大了。”尹北望端详衣着随意,却依然俊美如神祇的少年,“两年半没见,已经像个男子汉了。上次你落水,我去翠屏府看你,又将你拒之门外,不是有意的,你没怪我吧?”   “对不起,我……公主她……唉……”叶星辞歉疚地垂眸。   “我没生你的气,真的。”尹北望真挚一笑,目光落在雪球儿身上,“你还骑着这匹白马。”   “九爷送我的。”叶星辞脱口而出。   “我送你的。”尹北望眉心微蹙。   “嗯,不过它丢了一回,九爷又送了我一回。”叶星辞将雪球儿牵到太子手边,可它直往后躲。   “我猜到你会来。”尹北望转身朝中军营垒走,“令兄性命无虞,正在休息,我带你去见叶大将军。”   叶星辞心一哆嗦。他感觉地面突然变陡了,而他如爬山般步履沉缓。父亲,就是那座高山。   他和太子一路闲谈,走了许久,又过一道辕门,来到戒备森严的中军。望见高悬的主帅大纛,他的脚更沉了。   “对了,叶内率。”尹北望的口吻忽而严肃,称呼也变了,“自你前年初离开兆安,到现在的俸禄,共三百三十两白银。”   他一勾手,夏小满便默默将袖里藏着的布袋呈上。叶星辞接过,双手随之一沉。   “我换成金子了。”尹北望亲切而落寞地笑笑,“难得一见,顺便交给你吧。再见面,不知要何时。”   我的俸禄……叶星辞掂着这袋金子。这里面,是他最初的身份:大齐的命官,储君的侍卫,东宫内率府的领袖。   而方才,他还是宁王妃,是北昌朝廷的钦差。   他究竟该是谁?   “我知道你不缺钱,宁王待你很好,何况你还有月芙的嫁妆呢。”太子和气地调侃,全然不在意妹妹逃婚一事。   叶星辞想,太子真是豁达至极,竟真的不怪我失职。我不该恶意揣测是他侵袭村庄,挑起战火。   走进主帅的大帐前,他听见太子哽咽了一下:“对不起,我也不想把你留在江北。”   他侧过头,释然一笑:“没关系,我过得一点也不苦。”   父亲和二哥,正聚在沙盘前挑灯研讨。都是一身便装,带着疲态。   见叶星辞进门,二哥立即扯布盖住沙盘,凌厉地扫来一眼。认出他的脸后,警惕转为惊喜:“小五?!天啊,真的是你!”   父亲阔步而来,威严英武的面孔罕见地露出微笑,双手握住叶星辞的肩用力一晃:“好小子,这么结实了,终于有点我的样子了!”   尹北望不动声色,静立一旁。夏小满耷拉着头,把玩颈间的松鼠状玉坠。   **   下周预告:   这一生最艰难的抉择,和反转。   biu,预防针ψ(._. )>   接下来,会发生最大的波折和转折,包括:   宁王破大防,   小叶遇磨难。   小满立大功,   太子不当人。   短暂的破镜重圆,也要到来了。   经过这次艰难的考验,小两口才能真正携手,一统山河。 第287章 爹,儿子嫁人了   叶星辞解释,自己本是作为钦差来化解纷争,为免麻烦,才没让四哥告诉父亲。之后,他焦急地问起四哥的伤势。   父亲敛起笑意,看一眼二哥,叹道:“老四刚歇下,你明早再见他吧。”   “明早?那就不见了,四哥没事就好。我……我想进城看看我娘,我好想她。”叶星辞嘀咕。在父亲面前,他的喉咙总像被封住一大半,底气不足。   父亲脸一沉,两道浓眉又恢复为记忆中的那个疙瘩,浓黑的唇髭间泄出一声冷哼:“堂堂男子汉,一来就找娘,又不是三岁。你多大了,怎么还披散着头发?”   “十九,属兔的。”叶星辞恭敬回道。原来,父亲忘了他多大。   “你娘早睡下了,这时进城不合适,待明日吧。你急什么?”   “小五赶着回流岩呢,他偷溜出来的,不好离开太久。”沉默许久的尹北望开口解围,“驸马很器重他,发现他不在会起疑。”   他拍拍少年的肩,温厚一笑:“走吧,我送你出去。”   “等等!”二哥箭步上前,拽住弟弟的胳膊,眼中闪烁着悍戾和欣喜,“你跟驸马很要好?也对,你一直住在宁王府。告诉二哥,驸马都做了什么部署?”   叶星辞瞳孔一缩,立即摇头。   他绝不会出卖楚翊。   父亲无所谓地笑道:“驸马知道他是叶家人,怎会跟他掏心掏肺。”   尹北望轻轻碰了一下夏小满。后者咬了咬嘴唇,上前一步:“禀大将军,驸马不知叶五公子的身份,只当他是个普通侍卫。”   他躲着叶星辞尖刀般的瞪视,叹了口气,朗声指责:“叶小将军,都这时候了,你还是把实情讲出来吧!殿下一直在帮你欺君、堵窟窿,甚至直到孝淑皇后临终,殿下都在欺瞒她。令尊和令兄,该知道殿下的痛苦与不易!”   “闭嘴,这没你说话的份。”尹北望揪住夏小满的后领,抓鸡似的拎到一旁,嘴角却轻轻一挑。   夏小满乖乖闭嘴。他瞟着陷入绝境的少年,心有不忍。   从见面起,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太子编排好的。   包括那袋俸禄,和此刻的闭嘴。   他多么喜欢,那个“小宫女”与王爷因缘邂逅的故事啊!他多么钦羡渴慕他们的恩爱啊!可是,他在亲手撕碎它。   “你做什么欺君罔上的事了,小五?”   “快说话!”   面对父亲和二哥惊愕的质问,叶星辞眼睫半垂,用颤抖的嘴唇吐露真相:“我把公主看丢了。还没出国,她、她就逃婚了,至今生死未卜。”   父亲魁伟的身躯雷击般一震。   二哥眨了眨眼,困惑到极点,反而笑了:“我都糊涂了,那宁王成天跟谁过日子呢?他一直在假装有老婆,其实打光棍儿?不对啊,公主不是还进宫见老昌帝了?而且,当初公主还跟我说了句话呢。就在这,在重云关。”   “是我,都是我。”叶星辞深深地垂下头,“我顶替公主,嫁给宁王了。”   他在惭愧于失职,而非羞耻于成家。   爱,不是可耻的。   闻言,父亲的五官猛然纠结,痛苦地掩面,仿佛刚灌下一碗世间最苦的药。接着瞋目切齿地怒骂:“败坏门风,有辱门楣!你,你堂堂七尺男儿,怎能嫁、嫁——”   二哥亦瞠目结舌,却没责骂,反而转头安慰父亲:“爹,你别这样。五弟也是情势所迫,都是假的。一想就知道,那几个宫女胆小怕事,担不起重任,才由他顶上去了。他的初衷,也是为了大齐的社稷,只是错在瞒了我们太久。”   叶星辞两腮绷紧,却没为自己的爱情争辩。   二哥的判断,有利于他。   若父兄认为他和楚翊只是作戏,或许就不会再逼问情报了。   他面色无波,淡淡道:“我和宁王始终有隔阂,只是将就着生活,各取所需。他需要公主这个和平的象征来争摄政王,而我需要一个掩护。他一向独断,他有什么计划,我不知道。”   他冷冷瞥一眼夏小满,为防再遭掣肘,提前抢了对方或许会说的话:   “夏公公可能会说,宁王不是对你一往情深,无话不谈吗?你们不是很恩爱?哼,你才往江北跑了几回?你所了解的,并非全貌。”   夏小满恭顺地笑笑,袖着手,瓷娃娃似的戳在那。唉,叶小将军可真聪明啊,把太子编排给他的话抢走了。   尹北望微微蹙眉,附在他耳畔低语。他犹豫一下,悄然退出营帐。   “孩儿愧对父亲的教诲。”叶星辞再次检讨自己的失职,走到桌旁倒一杯茶,敬奉父亲。   父亲眼中尽是失望,将茶一饮而尽,愤恨地摔了杯子:“荒唐,太荒唐了!你让为父何颜面对万岁!”   他一生最看重的面子,此刻正涨得发红,“你妹妹,与皓王私定终身。你又失职,丢了公主。我们叶家,有负皇恩,也对不住……对不住太子。”   “大将军不必内疚,公主私逃一事,皇上不会知道。”尹北望眉宇舒展,令人如沐春风,“就算没当上你的女婿,我也愿与你一起保守秘密。”   叶星辞看见父亲浓眉一跳,沉默半晌,最终重重一点头。他懂这份矛盾,父亲位极人臣,万万不该和储君共享秘密。   他心底涌起剧烈的愧疚。   出于忠孝,他该告诉父兄情报。但是,他不能背叛爱人。   最重要的是,楚翊的目标并非吞并,而是促成和谈止战。这和自己的愿望相符,也利于大齐。国库空虚,又要修陵,经不起折腾了。   他屈膝,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利落地起身:“孩儿该回去了。”   刚走到门口,他听见夏小满的声音,似在为谁引路。紧接着,一个人几乎是跌了进来,急道:“小五在哪?”   “四哥!”叶星辞慌忙扶住四哥,随即骇然惊叫。   一道狰狞刀伤,纵贯四哥的左颊。经过缝合,蜈蚣似的爬在原本英俊的面庞。除了那道腥红的伤口,他的脸没一丝血色,嘴唇乌青。   叶星辞的心豁然裂了道口子,去抱四哥,右臂的触感却是一空。他愕然,去抓四哥的左袖。   空的!   他张着嘴,只能发出“啊啊”的声响,圆睁的双目滚下颗颗热泪,仿佛灵魂在淋着暴雨。见他这样,四哥豁达一笑:“第二次受伤了,伤得太重,没保住。没事,死不了。”   随之黯然,“可惜,四哥再也不能拥抱你了。”   叶星辞的手抖得如风中枯枝,再一次去抓那条空荡荡的袖子,而后崩溃大哭。这得多疼啊,多疼啊!他瘫坐在地,嘶哑地嚎啕,再无方才的冷静。   他想起,幼时四哥带他逛集市,用双手举着他看杂耍,又让他骑在脖颈。怎么,怎么会只剩一条胳膊了,四哥是将军啊!四哥也使得一手好枪啊!   四哥拖着虚弱的身体蹲下,用右手为弟弟拭泪:“别哭了,明天起我改用剑了,一样上阵杀敌。”   “躺得好好的,怎么起来了。”二哥搬来椅子,扶四哥坐下,愤恨地低吼,“他娘的,我一定要给老四报仇,砍昌人一百条胳膊!”   叶星辞站起来,渐渐止住悲声,整个人剧烈地抽噎。他盯着四哥飘荡的左袖,断断续续道:“你,你回兆安吧,回家好好养伤。将来再上阵杀敌,好不好?”   “我没事,歇几天就好!”四哥抡动完好的右臂,神情坦荡而刚毅,“我才不回家,丢了条胳膊,却寸功未立,愧对这七尺之身。若我建功凯旋,这伤才算值得,母亲也不至于太难过。”   四哥这是视死如归。以他的身体,再上战场,凶多吉少。   叶星辞垂眸,紧咬嘴唇,刹那的动摇之后,他摇了摇头。   不,不能说。   一个沉默多时的旁观者,信步踱到叶星辞面前,轻柔地开口:“小叶子,我和你一样,担心你四哥的安危。或许,你能终止这场战争。”   叶星辞猛地抬眼。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太子凝重的面孔光怪陆离。   “你再想想,宁王是否对你提起过什么作战方略?哪怕只有一点信息,也能帮到大齐的将士,让他们少流一点血。”   太子的视线,适时地移到四哥脸上的刀伤。叶星辞随之看去,心如刀绞。   他竭力让自己冷静:“大家都知道,宁王想议和,这个念头始终未改。何不从今夜止戈,各退一步?” 第288章 进退无路   “笑话!”父亲高声嗤笑,脸色阴沉,“只有收回流岩和奇林,方能平息战火。那本就是大齐的疆土,被北人强占了三年。就此休兵,愧对夙夜忧急的圣上!愧对已经牺牲的千百将士!愧对你四哥那一条胳膊!”   这一番怒吼,震得叶星辞双耳刺痛,心跳和思绪更乱了。   他又看向四哥,明澈的眸光渐渐闪出无措:“我、我听闻,在大齐官吏治下,百姓过得并不好,现在倒安居乐业。”   “逆子,怎能为敌人助威。”父亲怒不可遏,阔步而来,参天巨树般立在眼前,“你知不知道,流岩是你的高祖带着叶家军,用血肉一寸寸填出来的!背祖忘宗的东西,跪下,将叶家祖训背一遍!”   巨大的威压感,如山崩地裂。叶星辞慢慢矮了下去,两腿一弯,扑通跪地。   叶家的祖训,他已很久没背诵过、想起过。   但一字一句,都刻在脊梁上,至死难忘。   “忠君亲上,以报国恩。孝亲敬长,以笃纲常。处于家也,可表可坊。仕于朝也,为忠为良。凡我子孙,不愆不忘。”   随着念诵,泪水滑过双颊,落在装着俸禄的布袋。他合起双眼,一遍遍夯实开始松动的内心。   不,不能说。   “民为贵,社稷次之。小五为百姓着想,没什么不对。”太子从容挡在父子之间,双手扶起叶星辞,“你盼着和平,大家都一样。待齐军取得优势,收复流岩,战事也就平息了。前任官吏无能,将来,就由叶四将军去管理军政民生。他喜欢边关的生活,又文武兼备,一定能造福于民。难道,你还信不过你四哥吗?”   叶星辞飘忽的目光定在四哥身上。四哥眉头紧锁,在听二哥低语着什么。   “现在,你四哥不肯离开沙场,一心舍身取义。”   太子鼓动优美的双唇,轻声细语。像儿时躺在一起讲故事,也像在蛊惑。   “你必须助大齐打出优势。你不单是某人的王妃,还是儿子和弟弟,是大齐的命官。宁王这几天在忙什么?你很了解他,推测一下,他下一步的动向。”   “不,不!”叶星辞骤然惊醒一般,仓皇失措,转身朝外跑,“我要回去了!”   这个举动,令所有人都瞬间看出,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角落里的夏小满拧着双手,怔怔地旁观。少年再智勇过人,也不得不被环境和情绪、亲情和家国裹挟,逼到了悬崖边,只差最后一推。   夫妻恩爱,行将断送。   夏小满想阻止,又无从开口。   “可苦了小五了!”   四哥突如其来的慨叹,拴住了叶星辞的双脚。   看来,四哥从二哥口中知道了他顶替公主出嫁的事。忽然,四哥面露痛苦,左袖滴出血水。原来是气急攻心,创口迸裂,浸透了绷布。   那血色如一抹残阳,灼痛了叶星辞的双目。他扑回四哥身边,有心帮忙,又怕碰疼了,只能张着手惶然大叫:“军医,快召军医!”   “别急,我没事。”四哥枯白的唇角扯起微笑,“小五,你要是想到什么关于昌军的事,就跟大家说说。等收复失地,就太平了。到时,我养好伤,你陪我练剑。”   叶星辞的双眸颤抖欲碎,嘴唇蠕动着。他盯着四哥血红的衣袖,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坍塌。   仗再打下去,按照楚翊的设想去打,四哥也许会死。   四哥艰难起身,来到沙盘边,一把掀开盖布。他擎起烛台,映着起伏的山川平原,目光灼灼如烛焰:“小五,你来看看,能不能想到什么?”   叶星辞拖沓着步子,游魂般靠近,盯着衡连山西脉。那里,有一条地图上不存在的峡谷,藏着楚翊的制胜之道。   白天,他们刚刚一起探过。   他迎上四哥殷切而温和的目光,发抖的手伸出又缩回,痛苦地紧攥成拳,敲打头颅。   “小五,你怎么了?”四哥不解。   忽然,帐外巡夜的卫兵唱着军歌经过,高亢入云:“……山河北望兮,跃马提刀。上报君父兮,下安黎庶……九万里风休住兮,铁骑吹取雁鸣山。”   他像挨了一鞭,浑身一震。   他假扮公主,前出重云关远嫁那日,将士们也齐声高歌为他送行。郑昆的遗言,又响彻耳畔:别辜负了大齐的社稷。   他几乎咬碎了牙,再度看向四哥苍白的脸。   一滴泪,落在沙盘。   他也在大山西脉落下手指。   “这里,有一道地图上没有的峡谷,直通重云关后方。”   他收回手,整个人瘫软下去,蜷起身体,将脸埋在双膝,泣不成声。   “你明明知道,刚才却不说?!”父亲一声暴喝,鹰隼般锐利的双目俯瞰沙盘,“太险了,实在太险了……你们何时探的路?   “今天。”叶星辞梦呓般呢喃。   “何时再去?”   “明天。”   父亲长舒一口气,略做思忖,随即部署:“老二,你亲自带兵,连夜探查,重兵设伏!若驸马明日出现,务必生擒,用他换回流岩。否则,按兵不动。”   二哥得令而出。   父亲冷锐的视线,又移到叶星辞身上,语调慈蔼了一些:“哭什么?你四哥不用再拼命了,叶家军也能少流很多血。你总算,做了点有用的事。你既知道,刚才怎么不说?”   “小五只是太害怕了,他哪经过这些。”四哥来到叶星辞身边,用仅剩的右手揽着他,“驸马绝不会轻饶你,这两年你委身于那家伙,真是委屈你了。明日一过,就留在四哥身边。”   叶星辞啜泣着摇头,泪水滴落膝盖,混着下跪时沾染的尘土,一片浑浊。原本澄澈的爱意,终被命运搅浑了。   四哥注视着他的脸,忽然意识到什么,哑着嗓子放轻声音:“你和他之间……都是真的?”   叶星辞没回答。   四哥的神情顿然复杂,张着嘴许久无言。   帐外歌声未歇。   尹北望走近夏小满,低语道:“去,告诉那些唱歌的,可以停了。顺便,让厨子做点夜宵来。”   见夏小满红着眼发愣,他冷冷地蹙眉,又说了一遍。   夏小满回神,溜出营帐。   尹北望看向兀自恸哭的少年,移开视线。心痛和不忍如涟漪般闪现,又归于冷漠。接着,涌起一丝快意。   **   叶星辞失魂落魄地飘出营帐,如无根之草。那袋俸禄,他交给四哥保管了。   父亲和四哥都叮嘱他,务必藏好自己。明天遇伏,就装作不知情。待功成之后,就迎他回家。   父亲怕他暴露,更多是出于功利吧。而四哥,是真的担忧他的安危。   太子走在一旁,似乎在说今晚月色很美。叶星辞浑浑噩噩,脑中一片狼藉,什么也听不清。双脚像踩着棉花,深一步浅一步。   “哎,是你呀!”   一声清脆如铃的呼唤,触动了混沌的知觉。他茫然侧目,见一个陌生的布裙少女手端托盘,正透过腾起的热气朝他笑。   她约莫十六七,瘦小伶仃,头发和粗糙的皮肤一样有点发黄。挽在脑后的发髻,代表她是已婚妇人。   她是谁?   叶星辞眨眨眼,困惑而歉意地笑了。他走近些,继续端详她,鲫鱼粥滚烫的鲜香扑鼻而来。   “不记得我了?”少女歪头一笑,“前年春天,你骑着白马,我站在官道边,你还折了枝杏花送我呢!”   叶星辞隐隐记起她,点了点头。   没错,是有这回事。当夜,公主就跑了。   “我男人到这边跟亲戚学厨。”少女自顾自道,开心溢于言表,“他悟性高,学两年就成掌勺师傅了,最近在军营的小灶烧菜。”   夏小满快步而来,瞥一眼太子,从她手里夺过托盘。低声催她快走,别乱搭话。   太子淡漠地盯着她。   “真是太巧了。”少女退了几步,打量叶星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公主的马车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车。啧,你都长得这么高大了……刚才我正给军爷洗衣服呢,你一进辕门我就瞧见你了,你似乎是从北边赶来的。”   太子的眸光倏然一暗,阴沉沉地罩着她。 第289章 狭路深情   “哪来这么多话,滚!”夏小满尖声呵斥。   叶星辞魂不守舍,胡乱说几句“辛苦了”,便牵着白马匆匆离去。   夏小满将夜宵送进营帐,回来时,见太子仍立在原地,冷冷望着那年轻妇人的背影。他后背窜过一阵寒意,轻声道:“殿下,趁热喝粥吧,喝完早点睡。”   “好啊。”太子柔和地瞟来一眼,把玩着一柄折扇,哼着曲走了,看来心情愉悦。   夏小满飞奔追上那年轻妇人,她疑惑地停下脚步。   “你跟你男人,现在就收拾东西滚蛋,我送你们出营。”他喘息着,没好气道,“我不用你们了,多嘴多舌!”   妇人嚷着工钱还没结,何况黑灯瞎火,城门关着,他们去哪?   “随便,进山里去!”夏小满语气更凶,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拿着工钱,在住处等我!”   妇人怯怯地瞄着他。   夏小满匆匆转身,去服侍太子用膳。走到一半,他回过头,见她还杵在原地发愣,于是他懊恼地做出撵人的手势。   她令他想起了连儿,娃娃亲的未婚妻,他唯一对不住的人。   她不该跟叶星辞打招呼。   更不该说,看见他从北边来。   叶星辞驰马赶回流岩,又在距营寨很远处下马,牵着雪球儿慢慢往回溜达,让马和自己身上的汗消一消。   “小五。”   刚进辕门,便听见爱人的声音。他浑身一紧,循声看去,见楚翊臂弯挎着一条披风快步走来。   “今晚风大,当心着凉。”楚翊将披风披在他肩上,细心地系好,笑意比月色温柔。   叶星辞垂下微肿的双眼,身体深处涌上一股撕裂般的剧痛,脚下晃了晃。   “我刚谈完事,你待得无聊了吧,才出去遛马。”他们一起朝住处走,楚翊问道,“想吃夜宵吗?”   叶星辞说不吃了,困了。   略做洗漱,便睡下了。一盏残烛垂泪,楚翊轻声絮语,像往常一样,聊这一天的事。   叶星辞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忽然翻身吻住男人。唇舌缠绵,甘美无比。   他褪下衣衫,如巨潮般热情地席卷主导一切。最后的时刻,他弯下腰,埋在男人肩头,快乐而痛苦地啜泣。   像这样紧密的拥抱,再不可能了。   楚翊没说话,用微微汗湿的手轻抚他的发丝。   情潮退去,楚翊又开始闲聊。叶星辞不再说话,呼吸沉缓,假装睡着了。他感觉,有只温柔的手爬过来,仔细为他掖了掖被子,又盖好他露在外面的脚。   泪从眼角一涌而出,蜿蜒进发丝。   清早,吴霜送来二百亲兵,随楚翊去清理峡谷的道路。她今天抽不开身,叮嘱几句,便回奇林了。   走出一里,她又折返,劝道:“九叔,你还是别去了。今天风大,当心落石。”   叶星辞的心像腊肉似的悬了起来,淋着苦辣的酱汁。说不出,是盼楚翊不去,还是怕楚翊不去。   他想结束这一切,又怕这一切真的结束。   别去了,别去了。   “我还是得去。”楚翊坚持亲往,“万一,昨日未探明的路有变数,我要根据实际情况修整策略。光听描述,做不了判断,我只信自己的观察。”   陈为也相随,说闲得无聊,权当散心了。   随意吃了早点,一行人踏上昨日的路线,兜个大圈前往衡连山西脉。   马在喷鼻,鸟在鸣唱,罗雨在讲笑话。陈为在说转正的事,他至今仍是王府的代长史。楚翊笑着催舅舅上进,将来若能中举,乃至金榜题名,就好说了。   陈为哼笑:“我若高中,才不留在你的破王府里当个破长史呢。”   大家都笑。   一切如常。   只有叶星辞清楚,这样的其乐融融,再不可能了。   渐渐的,他听不见大家的笑,耳边只有心跳和呼呼的风声。这风灌进他身体,一丝丝地卷走血肉,将他掏成了空心的。   所以,到后来,他连心跳也听不见了。   “报——”快进山时,走在最前的哨骑来报,“禀王爷,前头发现两具尸首,一男一女,看打扮像附近的村民。”   叶星辞如梦方醒,回过神来。   尸首?他喉咙发堵,预感到什么。心又重回胸腔,急促地跳动。   楚翊四下看看,叹了口气:“先找个东西盖一下,注意别让马匹踩踏到,回头再报官。”   那人得令而去。   队伍继续前行,半柱香的工夫,叶星辞在山麓经过了那两具已被玄色披风盖住的尸体。一大一小两双脚半露在外,鞋都掉了一半,血迹斑斑。   他屏息,头皮一阵发麻。伴着雪球儿的行进,从侧目变为回眸。   忽而一阵大风,卷起尸体上的披风,一片血色赫然显现!那染血的布裙,正属于昨夜和他搭话的少女!   “不,怎么会……”叶星辞如遭雷击,翻下马背,惶然地冲回去,目光定在那失去生机的瘦小的脸。   真的是她。   少女是一剑毙命,而一旁的少年,应该是她的丈夫,则死相凄惨。身上数道箭痕,显然是为保护妻子而激烈反抗过。   少女腥红的裙摆,有一个马蹄铁印。   数个圆点,是防滑刺。其分布,和那面作为“证据”的旗帜上的印迹,一模一样。   是太子,太子杀了他们!叶星辞瞬间明白了。   因为少女说认得他,还看见他从北边来。太子判断她有泄密的可能,哪怕万分之一,也果断痛下杀手。太子做出这个残忍的决定时,或许正喝着小两口熬的鲫鱼粥。   “小五?”   在楚翊的呼唤中,叶星辞盖好尸体,用石头压住,回到马上。逐步深入山林,楚翊问他怎么了,是不是认得死者,他默默摇头,说只是觉得他们可怜。   很快,进入峡谷。   早有埋伏的峡谷。   叶星辞浑身紧绷,耳畔嗡鸣,野鼠窜过草丛也能令他一颤。经过“一线天”时,他仰望窄窄的刀刻般的苍穹,想到惨死的小夫妻身上的剑伤。   太子的心,狠绝凉薄。   道路逼仄,他却豁然明悟,确定了先前的猜测——那些枉死的齐国村民,也是太子派人杀的!   一定是!   为巩固地位,让皇上不敢废太子,而妄动兵戈。打破来之不易的和平,将两国卷入战火。   太子不仁。   这个论断,如秃鹫般盘旋于头顶。   叶星辞以为,大齐天子平庸,而太子能再造社稷,与民休息。而今才知,太子也非明君。他心系百姓,是因百姓关系着权力。当为了更进一步时,百姓便成为蝼蚁,可以不假思索地践踏屠戮。   哒,哒。   马蹄声声,深入峡谷。   早有埋伏的峡谷。   叶星辞在鞍上颠簸,思绪随之起伏,口干舌燥。   他想着圣上对小舅子俞仁文的包庇纵容,想着垮塌的江堤。想着和舅舅串通敛财的皓王,想着那遥远的正在建造的恢弘皇陵,和机关用尽的太子。   大齐不行了。   不,是皇家不行。没有一个天潢贵胄,配得上江南万民。   “小五,怎么怏怏不乐,有心事?”   爱人的关切宛如惊雷,激得叶星辞浑身一僵,颤着眸光看去。楚翊的双眼,又弯成两道温柔的弧。   楚翊是对的!   想让百姓真正过上好日子,唯有山河一统。家无恒兆,国无恒运。王朝更迭如过客,活生生的天下万民,才是这片大地真正的主人。   “我……我没事,有点累了。”   叶星辞死死攥着缰绳,心绪浪涌,一阵阵地窒息。他抬眼瞄着峡谷两侧,峭壁之上的树丛,似乎闪着刀剑的寒光。   他想着叶家祖训,想父亲,和最疼他的兄长。   又想他和楚翊所肩负的,三个人的梦想。   耳边好吵,似是成亲那日欢快的嬉闹。满室红烛,床角撒着红枣、花生……他们用小剪子,剪下彼此的一缕发丝。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郑昆临终说,别辜负了大齐的社稷。可前面那一句是:活出个人样来。   他的肺腑破开了口子,汩汩地流着什么,最终汇向他的一角私心:他爱楚翊。   “我有个好宝贝,专治你的不开心。”楚翊神秘地一挑眉,从袖中摸出一包东西。   香气飘散,叶星辞嗅出来了,是酱牛肉。他心里腾起一道彩虹,霎时红了双眼,挤出一丝笑。   “回头。”嘶哑的话语冲口而出。   楚翊疑惑一瞬,接着竟笑了。   定情时,少年迈出浴桶,水淋淋地站在他身后,叫他回头。他没有,于是错过了真相。   “回头!”叶星辞拼尽全力,却只能发出一丝声音。泪含在赤红的眼眶,像两滴颤抖的血,“往回走,有埋伏!”   一句话,让他们之间的一切轰然崩塌。   叶星辞觉得,他在此刻最爱楚翊。在感情毁灭的,这一刻。   楚翊脸色一冷,仿佛冰封,双目却燃起烈焰。他下颌发抖,发出一声短促而悲怆的嘶吼,如万箭穿心。   “撤!”他猛然勒马调头,“后队变前队,撤——”   罗雨和陈为不明所以,也慌忙随之后撤。   叶星辞勒住马,呆立原地。   楚翊一次也没有回头。留给他的,只有正在缩小的冰冷背影。   后撤的下一刻,峡谷两侧箭如飞蝗,扎在叶星辞身边,惊得雪球儿奋蹄。 第290章 冲我来!   数人中箭坠马,尸首和无主战马阻塞了撤退的路。山壁垂落无数绳索,上千精锐齐军顺绳而下。他们经过发怔的少年,前去追击。   前面有一道弯。   叶星辞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震天杀声。   他下了马,茫然环顾,感觉无家可归。他先背叛了他和楚翊的小家,又背叛了国家。   他仍是那个,七岁时把脑袋卡在凉亭栏杆里的孩子,进退失踞。   那包酱牛肉,静静躺在地上。他捡起来,掸了掸泥土,揣进怀里。   二哥的身影,自峡谷深处显现。长枪滴血,是刚刚手刃了昌军的前哨。他阔步而来,挟着怒火,抬手便甩了叶星辞一巴掌。手指套着勾弦用的玉韘,打得弟弟一个踉跄,吐了血。   “你提醒他了?”   叶星辞揩去嘴角的血,平静地昂头:“是。”   “来人,把他捆起来!”二哥的眼神痛心而冰冷,更有不解和鄙薄。他斜睨着被近卫捆绑的弟弟,“小五,你犯傻了,陷进去了。”   束缚之下,叶星辞的双臂开始麻木。他格外平静,甚至感到轻松。雪球儿懵懂地看着他,又低头吃草。   远处杀声渐弱。   “禀将军——”二哥的亲信副将飞奔来报,一拱沾血的双手,“敌人已被全歼,但是驸马不见了!不过,我们擒获了他府里的官吏。”   他一招手,一人被推搡而来。灰头土脸,身上还扎着几支羽箭。   “四舅!”叶星辞愕然惊叫。再一看,陈为并未受伤,箭都是虚刺在衣服上。他松了口气,避开陈为的视线。   “这小子装死,被我发现了。”那副将道,“他说,他是驸马的舅舅。”   “亲的,亲娘舅!”陈为惊恐万状,跳脚补充,“可不能杀我啊!”   二哥冷冷觑他一眼,沉声问:“驸马是不是藏在死人里面?”   “仔细查了,没有。”副将道,“我们事先都看过驸马的画像,他身材很高又丰神如玉,很容易辨认。”   “那就是跑了。”二哥愤恨地叹气,“功亏一篑。”   “不会,他被堵在后面,没地方跑。”副将笃定,“混乱过后,就不见了,也许藏起来了。”   叶星辞挑起嘴角。他知道楚翊在哪,一定是趁乱躲进了墓洞。   “你们守住这道峡谷,细细地搜,掘地三尺,连只虫子也别放过!”二哥再度看向叶星辞,压抑着怒火,“先松绑。”   不待旁人伸手,叶星辞上身的肌肉猛一鼓劲,双手一挣,挣断了麻绳。二哥轻嗤:“白长一身腱子肉,却不朝女人身上使劲。”   绑得像肘子的陈为惊叫:“小五,你、你和他们一伙的?!”   二哥无视他的乱叫,冷锐的目光锁在叶星辞身上,理智地安排:“回营之后,在太子面前,别说是你提醒了宁王。是他自己发现蹊跷,才突然后撤,知道了吗?你通敌叛国,会连累全家。”   叶星辞沉默以对。   “小五,你是谁啊?你是叶霖的儿子?”陈为惊叫不止,“你,你为何瞒着——”   余下的话,被二哥一个窝心脚踹了回去:“放肆,竟敢直呼我父亲的名讳!”   “我也是长辈,别打我!”陈为倒地哀嚎,涕泪齐下,“我长得小,但我辈分大啊!”   叶星辞扶起四舅,让他别害怕,自己会保护他。   “保护个屁,你自己都叫人揍了!”陈为看着叶星辞红肿的面颊,怨恨中透着心疼,“我看出来了,你在你家地位最低!我还是自求多福吧!”   叶星辞跟着二哥,穿过峡谷,走过了昨日未探的路。出口如楚翊所言,极不显眼。不过,此刻已经拓宽,重兵布防。   他们从重云城南门而入,回到北门之外的军营。这时,叶星辞才想到,刚才该顺路去看看娘,她就在城里啊。   中军大帐里,他淡漠地半垂着眼,听二哥回禀战果。父亲和太子发出失望的叹息,瞥向唯一的收获——驸马的哭泣的舅舅。   “别看我。”陈为朝叶星辞身后缩了缩。忽然,他瞧见侍立在角落的夏小满,瞪眼叫道:“我好像在家里见过你!你,你是个货郎!”   “我是东宫的总管。”   陈为含泪看向叶星辞,吸了吸鼻子:“外甥媳妇,你……唉……假的,全是假的。”   “我和九爷,是真的。”叶星辞低语。   听说宁王或许还在峡谷,尹北望阴郁的双眸一闪,踱到叶星辞跟前:“小叶子,你们一起探过那条路,一定发现了什么隐秘的所在。他藏在哪?”   “不知道。”   “你提醒他了,是吗?”尹北望逼视少年半敛的双眸,“若如令兄所说,是宁王自己发现端倪,他怎会独自逃走,而不顾你呢?你又为何,没跟在他身边?”   叶星辞平静地抬眼,却藏不住其中的锋芒:“他慌不择路,我没跟上。”   尹北望摇摇头,轻笑一声,显然不信:“算了,这些无所谓。他躲在哪?你一定知道。”   “不知道。”叶星辞仍是这句。   数道目光叠在他身上,所有人都在审视他、观察他,试图发现蛛丝马迹。他坦然与父兄对视,请求给陈为松绑。这是个不通武艺的秀才,没有威胁。   陈为松了绑,揉着胳膊,抬起袖口擦脸。   风很大,军营里尘烟四起,灌入营房,两溜檀木圈椅都落了灰。叶星辞用手拂了拂,在下首末位落座喝茶,又为四舅倒茶。他要少说话,乃至不说。   那个墓洞隐蔽而安全,石门与山壁浑然一体,开启需要技巧。楚翊只要在其中躲上一天,最多两天,吴霜就会带兵营救。   太子坐在上首,面色无澜。目光如利刃,刺透浮动的尘埃,盯着叶星辞。似在追忆流年,似在掂量他的斤两,又似出神地想心事。   如此僵持到傍晚。   营中掌灯,火光连绵。打更的卫兵高声警示,夜晚风大,当心火烛。主帅下令,今夜口令为“风起”,回令为“火动”。   叶星辞神情闲适,轻轻搓着掌心的薄茧,不时吃一块茶点,跟四舅聊两句。四舅很怕被祭旗,惶惶不安。   夜幕彻底落下时,斥候来报,驸马始终没回流岩。现在昌军慌了,奇林的守将吴霜带兵去峡谷寻找,被我军打退。可是,掘地三尺,也没发现驸马的踪迹。   “峡谷里的野草,全拔了,地也翻了一遍。山壁的每一块石头,都敲打过。现在,我们怀疑……”那斥候顿了顿,“我们怀疑,驸马会仙术,已经土遁了。”   “荒唐。”尹北望嗤之以鼻。   “一定还藏在那!”叶霖霍然起身,声如虎啸,“若他逃脱,早就回营了。小五,你仔细回忆,那有无密道、地洞、山洞一类的地方。”   “没有。”叶星辞从容地往嘴里塞了一块点心。   “那就问问陈公子吧。”尹北望用折扇敲打着掌心,冷冷道,“宁王藏在哪?”   “不、不知道。”陈为惊惶地将头摇出残影,“我跟他走散了,一直装死,啥也没看见。”   “拔他一颗牙。”尹北望干脆道。   陈为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捂住嘴,脸都吓白了。叶星辞立即挡在他身前,高呼不可。   二哥瞥一眼默许的父亲,撞开叶星辞,一把将陈为从椅子薅起,又高声召进几个亲兵。叶星辞咆哮着,上前护住小自己一岁的四舅,被两人按住。   “放开!”他双肩一振,轻易挣脱。于是又有两人加入,死死压着他,才算勉强压制。   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眼看四舅的嘴被掰开,探入铁钳。他竭力挣动,嘶吼:“他是北昌的皇戚,不能这么对他!不能!”   陈为吓得痛哭,手脚乱蹬,无力地用舌头驱赶冷硬的凶器,含糊求饶:“轻点,别拔门牙,别拔——啊呀——”   惨叫过后,陈为从此缺了一颗下槽牙。带血的牙和着尘土滚在地上,他趴卧着痉挛不止,嘴巴大张,除了汩汩地吐血,发不出一丝声音。   “四舅,四舅!”叶星辞疯狂嘶喊,拼命朝陈为挪动,“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冲我来!” 第291章 好友决裂   “小叶子,看来你真的知道。”尹北望款款起身,信步绕过血迹,瞥一眼那蜷缩在地的“试金石”,“怪不得,你这半日丝毫不慌,吃喝不误。因为你知道,宁王现在很安全。”   “我不知道。”   烛火跳动,叶星辞终于挣开压制,直起身子,灼灼注视着太子明暗不定的脸。   自幼相伴的好友,已褪去记忆中温和可敬的一面,徒留一具被权欲吞噬、奴役的行尸走骨。   他有苦处,可谁没有?过苦日子的人多了,怎不见魔头遍地?   “不过,我知道别的事。”叶星辞冷冷一挑眉,朗声开口,“我知道,你派内率府的侍卫伪装成昌军,去村庄烧杀,屠戮大齐的子民。我知道,你因一丝疑心,就杀了在军中当厨子的小夫妻。我还知道,你背弃了我们从小一起学的,仁爱忠恕之道。作为殿下的伴读,我很遗憾。”   尹北望眉头微蹙又舒展,嘴唇轻抿,眼中闪过彻骨的哀凉,苦笑了一下。他想说什么,又哽住了,快速眨眼来掩去泪光。   不知为何,角落的夏小满却浑身战栗,捂住了脸。   “闭嘴!”父亲拍案怒喝,“不可中伤储君!”   “那对夫妻,是我杀的。他们认得你,有泄密的可能,这是为了大局。其他的,我没做。”尹北望淡然辩解,“我是储君,有权赐死他们。”   “你错了。”叶星辞断言。   尹北望不可思议:“难道,因为区区一对村野夫妻,你就要与我决裂?”   “在我眼中,村野夫妻的命,和皇子公主的命没分别!”   “不说这些了!”二哥一个箭步挡在二人之间,急切地按住弟弟的肩,近得像要一口吞了他:   “小五,你真知道驸马在哪?放心,他不会有事,而我们可以兵不血刃换回流岩,这不是两全其美?”   “我不知道。”叶星辞冷漠以对,并点透太子的念头,“不过我知道,太子会在夺取流岩后,将宁王软禁到死。没了摄政王,北昌就失了主心骨,日渐式微。”   “唉,我让老四来劝你!”二哥冲了几步,又懊恼地折返,“他在城里,发着烧,起不来床,再折腾就没命了。”   叶星辞心里一揪。   就算四哥来了,也撼动不了……不,四哥不会再逼他。昨夜,当四哥了然他对楚翊的真情,他从四哥眼中读出了悔意。   那是在后悔,不该追问情报。不该无意中,用亲情胁制弟弟。   二哥搂住叶星辞的肩,压低声音,苦苦相劝:“皇上命叶家军只守不攻,父亲抗旨了!钦差还在城里呢!我们必须大获全胜,收复失地,才说得过去。别再犯浑!只要能令叶门长盛,我老婆孩子都可以不要,你却为个臭男人……咱家兄弟众多,也不靠你传宗接代,你想怎样我不在乎。但战事当前,须以家国为重。”   “你不懂。”叶星辞忽然轻松地笑了,“不说了,就算解释了,你也不懂。”   二哥还以为,他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没必要解释了,二哥眼中只有一姓的长青,没有百姓的繁荣。   “行啊。”二哥神色一冷,“那就继续问陈公子。”   叶星辞一惊,抢先扑在陈为身边。陈为侧卧着,半张脸糊着血,另半张脸却一片青紫,气若游丝。   “四舅?”叶星辞顿时慌了神,情况比他想象中严峻,“他不行了,快召军医!”   医官匆匆而来。   切脉过后,断为胸痹之症,即心病。他年轻,故而先前不曾发病。生生拔了颗牙,便诱发了。不可再拔,容易暴毙。   医官行针,四舅这才缓过一口气,仍虚弱不堪。半张脸肿如蜂蜇,嘴角直冒血泡。叶星辞将他扶在椅子上,喂了点水。   难怪,四舅动辄喊累。原来不是懒惰,而是身有隐疾。   “我一人承担,不会再让你受伤。”叶星辞紧握四舅的手,送上慰藉,坚毅刚强的目光环视一周。   亲朋与他,不是一路。父兄念荣宠,太子念尊位,无人念苍生。   他撞进父亲阴沉而痛心的双眼。   父亲缓步走来,负手而立。魁伟的身影罩在他头顶,带来山一般的威压感:“小五,为父看出来了,你知道驸马在哪。”   在这一片自幼压迫至今的阴影中,叶星辞仰起头,坚定道:“不知道。”   “想想你四哥,他被敌人伤成什么样——”   “四哥左臂受伤,是因为您。”叶星辞用锋芒毕露的目光,刺透头顶盘桓的阴影,“您改进的枪法,有破绽。”   “哼,不可能。是你学艺不精,难以融会贯通。”父亲不屑地嗤笑,没当回事。又沉沉地盯了他半晌,忽而高声唤道:“叶荣!”   “哎,老爷。”一中年男人应声进帐,相貌端正,衣着体面。   叶星辞认得他,是家里的管家之一,常随父亲在外,深受信任。   “去,用我的手令叫开城门,把李氏带来。”父亲低声吩咐。   娘?叶星辞愕然,一跃而起。他正握着陈为的手,扯得后者险些跌下椅子。   带娘来做什么?他脑子乱了。难道,也要拔娘的牙?他该怎么办,那是娘啊,生他的人啊!他怎能看着她遭罪!   “父亲。”叶星辞拽住父亲的衣袖,颤声祈求,“这么晚了,她一个妇道人家,不适合走动……”   “让你娘来劝劝你。”父亲冷哼一声,甩开他的手,“她的话,你总该听吧。”   叶星辞跌回椅子,惶恐地咬住下唇,重复自己真的不知道,没必要让娘来。父亲不再正眼相看,余光中,尽是失望和心酸。   父亲看出来了,他爱楚翊。所以,要用他所爱的另一人,来动摇他。   “哎呦……”四舅在旁小声叫唤,得知心有毛病,他似乎一下看开了,“没想到啊,头一次会亲家,是这么个场面……瞧我这惨样……”   叶星辞预想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心乱如麻,额角渗汗。太子正闭目养神,二哥抱着手臂,无奈地叹息。   不觉,帐外敲了三更。   “老爷——”管家躬身而入,却独自一人。他神情略带慌张,凑近父亲耳语,同时递上一张信笺。   “走了?”父亲眉头紧锁,将信笺靠近烛台,“这写的什么东西,蚯蚓跟长虫打架吗?”   娘出事了?   叶星辞不顾体统,猛然扑上去,一把夺过信笺。目光飞扫,是娘稚拙的字迹:“奴家去北方探望小五,老爷珍重,勿念。”   叶星辞登时松了口气。   娘北上寻自己去了,他们错过了,不过刚好。可是,眼下战乱频仍,娘都没出过远门……   “荣叔,我娘何时走的?”他急问。   管家摆出一张苦瓜脸:“这,这不知道啊!上回见姨太太,还是昨天。而且,她把丫鬟也带走了。”   “外头这么乱,她出了事,我的脸往哪搁。”父亲长舒一口气,斜瞪着叶星辞,“好啊,好娘生出来的好儿子。我的两边脸,早晚毁在你们娘儿俩手里。”   “唉,这叫什么事!我带人在附近找找姨娘。”二哥提枪而出。   娘不在,叶星辞就没有软肋。他恢复镇定,又开始吃点心。四舅歪在椅子里,虚着眼发呆。   沉寂许久。   闭目养神的尹北望霍然睁眼,眸中一片肃杀,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叶内率。”他冷冷开口,“本宫命你说出宁王的下落。如若抗命,就地革职,收监讯问。”   一瞬间,父亲的神情酸楚而痛惜,双拳紧握,挺拔的脊背驼了下去。   叶星辞心里一酸,目光坚定不移:“卑职不曾抗命,只是不知道。”   尹北望嘴唇颤了颤,脸色晦暗,眼角发红。他沉默半晌,起身出帐,招来几名内率府的侍卫。叶星辞一扫,都是年轻而陌生的面孔。   “叶内率已被革职,将其收监。”下令时,尹北望的声音嘶哑。他淡淡瞟向叶星辞,带着强作镇定的僵硬,“把你的四舅也带上。”   叶星辞慨然起身,单臂架着陈为,随众人出帐。   “太子殿下。”父亲紧追出来,脸上不复威武和倨傲,徒留沧桑,“小五年少无知,叶家的家事,就由末将自己处理吧!” 第292章 他在我心里   “叶大将军,他是东宫的革员,本宫有权处置他。事关家国,你可要拎得清。”说罢,尹北望率先走向营区西北方,夏小满紧随其后。   那是监区,关押着触犯军法的士卒,和擒获的敌军斥候。   叶星辞回眸,透过夜色看一眼父亲,扯动最柔软的嘴唇,露出最坚韧的微笑。   他可能要死了吧。不,是求死不能。   离开中军,步入监区。阴腐秽气渐近,风中弥漫着哀嚎与血腥。火光到了这里,宛如地狱业火。   叶星辞的心缩成小小的一团,剧烈地跳动,顶得胸口疼。他平静地步入一间粗木打造的牢房,四舅则被关在隔壁。铁索铐束缚脖颈和四肢,冷硬的触感令人战栗。   叶星辞往草席上一歪,合起双眼。   尹北望屏退旁人,在他身边抱膝而坐,静静看着他。像儿时坐在月色下谈心、讲故事。   油灯昏暗颤动,恰如那喑哑不稳的声音:“小叶子,我太需要一场胜利了。这两年,我过得很难。妹妹走了,你也走了,娘死了。皇上看见我就烦,想废了我。有一回,我差点被皇上活活饿死。为了敲打我,他让王师傅走回老家,一双脚都磨烂了。你还记得王大学士吧?他最喜欢你了。”   “当然。”叶星辞睁开了眼,“王师傅知道你滥杀无辜,挑起战火,一定很伤心。”   “哪个帝王手里不沾血?楚九连亲兄弟都杀。我猜得出,是他杀了庆王。”   叶星辞蹙眉,立即维护心上人:“你不了解他的遭遇,别妄下论断。”   “你也不了解我的遭遇!”尹北望低吼,随即苦笑,“还有你小妹,也在我心上狠狠捅了一刀。我们已有婚约,她却与皓王苟且……我没难为她,没坏她的名声。还参加婚宴,送上贺仪,诵读贺词。”   “原来,你这么喜欢小妹。”   尹北望深深注视着少年,像要潜入那对明眸。他似乎想说什么,又垂眼,把话咽了回去。   “我四哥受伤,是不是与你有关?”叶星辞质问。   “是吴寡妇的人伤了他。”尹北望坦然道,“我确实打算,这两天伪造你四哥受伤的消息,引你过来。没想到,他真的受伤了。”   叶星辞冷冷扫去一眼:“请称她吴将军。”   默然许久,尹北望才再次开口。   “求求你告诉我,宁王躲在哪?我真的,真的太需要一场胜利了。我要亲手,将我弄丢的城池夺回来!我要介入兵权,稳坐东宫,然后、然后……”   他没有说下去。   但他眼中阴冷的叛逆和杀意,出卖了他的念头。   “不知道。”叶星辞语气干脆,“不过,我确实提醒宁王了,我让他快逃。这是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   “为什么?你昨晚明明——”   “我一直都被命运裹挟着往前走,像有看不见的手推着我。而今,我要自己做一回主。”说完,他合眼,结束了谈话。   尹北望又问了一次。   又一次。   得到的,仍是那三个字。   “小叶子,为了那个位置,我没什么不能割舍的。包括你。”   尹北望缓缓起身,叫进几个侍卫。   “审出宁王的下落,每人官升三级,赏银万两。别伤到他的脸,也别把他变成残疾。”   尹北望迅速转身,逃离牢房。他浑身发抖,完全失态,甚至摔了一跤,白衣染尘。   但他没有回头。   夏小满来扶,他语不成句道:“你,你留下来录口供,帮我、帮我盯着……”   夏小满不知所措,回到牢房,见叶星辞慢慢蜷缩起来,牙关紧咬,微微发抖。恐惧让血液变冷,于是那美玉般的脸庞开始褪去血色。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叶小将军,你再想想!”夏小满快急死了,挡开那几人,扑在少年跟前,“再想想!”   回应他的,还是那三个字。   “你再想想,我去找笔墨。”夏小满奔出牢房,惶然地游走。待他回来,拷掠已经开始了。   他不忍地背过身,挡住自己的视线。却挡不住,身后那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惨痛哀鸣。   **   墨早就干在了砚台里,笔尖也僵了。   晨曦透进监舍,盖过油灯的光亮。夏小满坐在桌案旁,面对录供纸发愣。   “问曰,宁王何在。答曰,不知。”   以上,便是这一夜的全部供词。之后,他便没再动笔。他揉揉眼,缓缓起身,挪动僵硬的双腿。   脚下踩到什么东西。   一片小贝壳似的莹泽物体,沾着血。是指甲。旁边还有一片,又一片。   夏小满顺着地面的斑斑血迹看去,只见少年倚在牢房的木栅,平静地眺望天边曙光。双眸像浸在水里的启明星,并未失去光彩,也没溢出一滴泪。   旺盛的生命力,令夏小满震惊。   少年身上,白皙健朗的肌理血迹蜿蜒,渔网似的裹着他。其源头,是一个个血点,那是铁签直刺经络和骨膜留下的创伤。   惨极呼天,痛极喊娘。   夏小满听少年哀哀地喊了一夜娘。有时,他会突然没了声音,干张着嘴,像有人拿剪刀将他的叫声剪断了。   偶尔,少年会哀求:杀了我吧。却不曾咬舌寻死。他想活着,他爱这人世间,他还有想见的人。   “不知道。”少年眼珠微转,扫一眼拷问者,扯动嘶哑的喉咙,“问一万遍,也不知道。”   夏小满信他的确不知宁王的去向。   没有任何一种感情,经得起这样酷烈的考验。   “夏公公,怎么办,还审吗?”一人问道,不知所措地张着沾血的手。   “问我?”夏小满冷笑,“你们动手时,可没问我啊,还叫我别管。现在没审出结果,害怕了,想把我牵进去?我才不吃这亏。”   几人面面相觑。   “还不快滚!”夏小满斥道,“不想死,就躲着点太子殿下。”   一人问为什么,他们明明只是奉命行事,被同伴拽走了。   牢房清静下来,夏小满跪在叶星辞身边,喂他喝茶。那双唇如凋萎的红山茶花,沾了水,又一点点恢复丰润。   “呜呜,外甥媳妇啊……”那个什么四舅,顶着捅了马蜂窝似的肿脸,在隔壁哭喊,鼻涕都快淌嘴里了,“老天爷啊,别折磨我外甥媳妇了,还是给我拔牙吧……”   “安静点,别嚷了。”   夏小满不耐道,掏出手帕,轻柔地为少年擦去鬓角的汗,又脱下罩衫盖住他,“叶小将军,你想吃点什么?”   “酱牛肉。”少年颤抖着,抬起血肉模糊的手指,点了点被剪破踢在角落的衣物,“是个纸包,应该还在。”   夏小满顺着指引翻出来,解开麻线。已经切好的牛肉沉甸甸地摞着,酱香弥漫。   叶星辞就着他的手,一片接一片地吃,忽然烂漫一笑:“我在尼姑庵时,九爷翻墙来找我,带了酱牛肉,第一口可真香啊。”   夏小满的心缩了一下。   他真的好喜欢王爷和“小宫女”的故事,对他而言,这仿若真实的神话传奇。让他觉得,自己的爱情,也触手可及……可是,这故事,是不是结束了?   吃完酱牛肉,叶星辞舔舔嘴角,慢慢躺下。痛苦令他如鱼般打个挺,只好又倚在木栅边。   晴空映在秋水般的双眸,他哼唱那首夏小满听过一回的乡野民谣,似乎还改了词:   “糖包油糕蘸上蜜,我与九郎好夫妻。落花生角角剥了皮,心里的人儿就是你……”   夏小满默默朝外一瞥,见太子远远呆立。   听见了?也许吧。   良久,太子才拖沓地走近,两眼通红,还穿着昨天的脏衣服。夏小满不知他这一宿在哪过的,但知道他没合过眼。   迈进牢房,太子扫一眼简短至极的口供,缓缓蹲在叶星辞面前,盯着那染血的十指,陷入呆滞。   夏小满知道,他在苦恼什么。   他为了一个不确切的猜测,而拷掠他确切放在心上的人。他大概猜错了,叶星辞真的不知宁王何在,但一切已无可挽回。   他渴望牵起的手,因他而鲜血淋漓。   他的痛苦,更多源于“不值”的感觉。他割舍了两小无猜的挚友,却一无所获。擒住宁王,这牺牲才算“值得”。   从前,太子没得选,所以夏小满心疼他。可这次,是他自己选的,夏小满更心疼叶小将军。   “小叶子,你真不知他在哪?”尹北望轻轻地问。   少年这才将目光转向他。淡淡的,像看陌生人。   “好吧,他在……”少年低声细语。尹北望立即凑近,听见一句至死难忘的话,“他在我心里,你把我的心挖出来吧,哈哈……”   大笑震痛了少年浑身的伤。他蹙眉,又接着笑,恣肆洒脱。   若一个人身处地狱还在笑,那一定是甘愿而来。   此刻,夏小满对叶星辞再也生不出妒忌。人会妒忌自以为相差不远的人,当发现个中差距如云泥之别,便只有敬仰的份。   太子往后一跌,瘫坐着,久久不语。   牢房之外,云影如蜗牛般爬行。直到一片云完全飘走,太子才再度开口。 第293章 翻手为云   “选你做伴读时,道士说,我们八字不合。我给了他金子,于是就合了。如今看来,一生一死,一饮一啄,皆有定数。”太子声音哽咽,忽高忽低,“是我,毁了这十年的情谊。如果,从没认识过你就好了。”   “没什么八字合不合。你不仁,我与你便不合。”叶星辞斜望苍穹,平静道,“这天下,该交到九爷那样的仁爱之人手里。我一时糊涂,对不住他,好在他及时脱身了。”   “我为我们设想过很多结局,没有一种是这样的。在噩梦里也没有。”   尹北望长长地叹息,看向发愣的夏小满:“录口供。将他说的,记录在案。包括,他唱的曲。”   夏小满研墨,换了新笔,将叶星辞方才的每一句话记入口供,又握着他血淋淋的手指画押。   尹北望叠起供词,揣进袖中,跌跌撞撞出了牢房,离开监区。正走着,他忽然俯身,掩面恸哭,哭声惨厉如鬼。   路过的士卒瞟着他,窃窃私语。   夏小满抚着他的背。说不心疼,可一颗心却不听使唤,疼了起来。   太子在想什么?   也许,是曾经的时光。   也许,是一句承诺: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千军万马,把他接回来。   “殿下,事已至此,别难过了。这份口供,可大有用处。还记得出宫前,叶贵妃叮嘱你的话吗?”   须臾,尹北望恢复如常,犹带泪光的双眼冰冷决绝:“小满,还好有你,我才能保持理智。”   这时,一人牵着叶星辞的白马而来。尹北望叫住他,问带去哪?   那人回,这马一直拴在中军,叶大将军让牵到马棚去。   尹北望接过缰绳,抚着那雪白的鬃毛。他的目光落在马股,当看清那枚代表昌军骑兵的烙印时,他雷击般一震,后退着怒吼:   “砍了它!”   “殿下,你忙正事,我去督办就好。”夏小满牵过白马,朝辕门走。   那士卒问他去哪,怎么杀?   他说,肯定要在营区外杀,这么大的马会弄得到处是血。   到了军营外,夏小满又叫那士卒去拿盆,接血。待对方走远,他松开缰绳,推了白马一把:“快走吧!”   白马一声嘶鸣,绝尘而去。银亮长枪悬于鞍下,一点寒光如白昼流星,消失于旷野。   那士卒抱着木盆而来,问马呢?   夏小满说,没拽住,跑了。   倒不是他多仁慈,而是实在没必要暴殄天物。当初,太子费尽心思,才重金购得如此良驹,作为那少年十六岁的生日礼物。   他快步回营,在中军大帐外等候太子。有糙汉远远打量他,油腻的目光徘徊于那不堪一握的腰肢,和白净细腻的脸庞。   再看,废了你的招子!他暗骂。同时悲哀地想,在男人堆里,没人把他当男人。   “小满!”   帐内传来冰冷的召唤,夏小满躬身而入,只见叶霖正对着那份口供出神,两腮紧绷颤动。四下没别人,也许是被支开了。   “口供由我的总管记录,一字不差。”   夏小满看一眼太子,喏喏地点头称是。   “还有,我的几个侍卫也在场,都听见了。”   太子说谎了。这是为了,进一步在对方心上施压。   “叶大将军。”太子的语气痛惜而无奈,“令郎通敌叛国,言辞悖逆,与宁王苟合。身为晚辈,我敬重你的骁勇。身为储君,我必须公而忘私。”   “殿下,打算怎么办?”叶霖铁青着脸,艰难开口。   “穿箭游营,通告三军。槛送兆安,交三法司议罪。”   夏小满窥视叶霖的表情,像被锅底拍了一样晦暗。   所谓穿箭游营,是耳朵穿一支箭,在军营游行示众,通告罪名。这当然不是太子的心里话,只是谈判的技巧。   “这是诛九族的重罪。”太子悲悯一叹,“不过,我会竭力向万岁求情,不牵连叶家。大将军是朝廷柱石,大齐的强盛少不得你,何况又是姻亲。皇上也知晓其中利害,只处置小五也就算了。”   叶霖的脸色冷如蒙霜。   他一生最重家族荣誉,若颜面扫地,还不如杀了他痛快。   “可是,我的私心,快要盖过公义了。”太子话锋一转,温润如玉的脸庞无比真挚,“因为我与小五本是至交?不,是因为你。我认为皇上,根本就不配审判大将军。”   叶霖浑身一震,目光如炬,注视着太子。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太子以手抚心,“我父皇毕生之志,就是不做亡国之君,当个安稳而终的富家翁。而你,是何等的英豪,一枪曾当百万师。可惜年逾天命,还能征战几年?”   叶霖再度注目于儿子的口供,目光闪烁不定。   “将来,你弥留之际,接到的圣旨还会和如今一样,只守不攻。”太子上前半步,同时放轻声音,“不攻,哪来的不世之功?真是令人扼腕。还记得吗,宁王在喀留平叛时,你与我力劝皇上,趁机夺回流岩。皇上不敢,于是坐失良机!或许,你可以换一条路。你面前的人,和你有同样的壮志。”   叶霖听懂了这份共同谋逆的邀约,合起双眼,眉间挤出深深的沟壑。   “我少年参政,十六七岁就替皇上批奏折。六部琐事,如数家珍。每月账目,亲自验算。”   太子又进半步,口吻由温和到热络,像一家人在年节聊天。   “我知道,你欣赏我。很遗憾,我不如皓王风流,会讨姑娘欢心,暂时没做成叶家的女婿。但是,小妹可以和离,可以改嫁。她会贵为皇后,她的女儿,我一定视如己出。先前的事,我不在意。”   提到与皓王无媒苟合,还诞下怪婴的女儿,叶霖紧绷如鼓的面孔浮起愧疚。他猛然睁眼,看向他原本最中意的女婿。   太子正恰到好处地哽咽垂泪。   “叶大将军。”他露出温雅而坚毅的微笑,点破对方最深的顾虑,“等到那一天,我会给你一个完美的理由,绝不令你的人生留下污点。反而更富传奇,受人敬仰。相信我,我做得到。”   那一天,便是起事兵谏,逼皇帝让位于太子之时。   夏小满呼吸急促,仿佛已经看见,那一天的朝霞。   然后呢?   夏小满的心沉了沉。太子成为天子,他们之间,更远了。   终于,叶霖缓缓屈膝。   “臣愿效忠殿下,为大齐开疆拓土。”   太子俯身,从他手里抽出口供,交给夏小满:“烧了,现在就烧。小五患病疯迷了,他的一切言行均不作数。”   夏小满掏出火石,擦出的火星落在纸上。蔓延,吞噬。   “叶大将军,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等会儿,我要去那条峡谷走走,看能不能为我们把宁王这条大鱼钓出来。”   太子亲切地扶起叶霖,在“我们”二字加重语气,“从此刻起,把我当你的女婿。”   夏小满旁听许久,似乎只有这一句,是发自真心。   回到住所,他服侍太子更衣,说白马跑了。   太子没说什么。   夏小满咬了咬嘴唇,道:“殿下还是杀了那小两口。”   “你私自带他们出营,他们害怕了,跑出好远,还好追上了。”太子张着手,冷冷打量为自己系腰带的人,“万一跑到北边去,怎么办?我没责备你的愚钝,你反而怪起我的魄力。”   “关起来也就算了。”   “日月所照,风雨所至,皆为王有。今后,我替他们活着。”说这话时,太子视线低垂,底气不足。   夏小满沉默片刻,试探道:“叶小将军怎么办?你打算把他带回宫,然后囚禁到老吗?”   太子优美的下颌颤了颤,没作声。   **   黑暗中,双眼之外的感官格外清晰。   气息阴冷腐朽,唇上带着冰凉的湿意。虫子在身边爬过,窣窣作响。有什么东西,自内戳着脏腑,也许是心的碎片吧。   在这种感觉中,楚翊憎恨着周遭的一切。气味,响动,溢出脑海在黑暗中游荡的回忆,回响在耳边的小五最后的话——往回走,有埋伏。   他甚至憎恨,那两具携手到老的枯骨。想到他们生前的恩爱,他就嫉妒得发狂。他摸索着爬近棺材,疯狂地用拳脚打砸。 第294章 杀人诛心   “王爷,王爷别这样!”罗雨拦腰抱住主人,“动静会引来敌人!”   楚翊推开他,粗重地喘气。   “我给你讲个笑话吧。”黑暗的另一端,罗雨哽咽着。   荒诞的提议,反倒让楚翊冷静下来:“你讲吧。”   “从前,有个……有个……”罗雨的声音弱了,“对不起,我一个笑话也想不起来了。”   “有个可恶的骗子。”楚翊的声音,像悬在房檐的冰凌,冷而不稳,“骗得我体无完肤。自始至终,他都在骗我,骗我!终……这便是终了。”   他咀嚼着这个字,心在滴血。   “王爷,吃点东西吧。”   罗雨的手试探着,塞来一块面饼。有点发潮,因为山洞里太潮湿了。楚翊将饼推回去,说不饿。   “那你渴吗?”   楚翊点点头。随即想起,这里伸手不见五指,“你那有水?”   “舔石头就行了,上面湿漉漉的。”罗雨的话音刚落,便传来猫舔爪子似的动静。   藏多久了?也许几个时辰。石门的缝隙已融于黑暗,天黑了。偶尔闪过一丝火光,和齐军的呼喊,农具碰撞声。   无数人开荒似的,将整条峡谷的地翻了好几遍,就差洒种、施肥了。   楚翊深知,一旦被擒,会被囚禁到死,如雄鹰折翼。他靠着石壁,感觉后背发潮。他焦渴至极,终于忍不住,开始舔石头。   舌尖粗粝的触感,令他想起昨夜的吻。那么甜蜜,回味却是苦涩。   他深深吻过的人,狠狠出卖了他,还害死他的亲人。四舅死了,浑身插着箭,他亲眼所见。那个画面,让楚翊觉得不真实。   原本带来清路的二百精兵尽墨,也让他感到不真实。   黑暗中,只有罗雨,是真的。   “王爷。”唯一的同伴犹豫着开口,“王妃会不会有危险——”   “别提他。”楚翊冷冷截断对方的话,“回了家,有人问起,就说他因两国争端而与我不和,回娘家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   长得像一年,又短得像一瞬间。   一丝天光,透进石门缝隙。在缝隙边,楚翊勉强看得见罗雨的轮廓。   “王爷,天大亮了。”罗雨聆听外界的异响,“他们还在找。王妃知道这山洞,但没告诉别人。”   楚翊心里一痛:“别再提他!”   可是,外面却有人提起了小五。   那是一道,清澈温和如春水的声音,带着回响:“楚九,你还在这吧?你中计了,一个漫长的……美人计。”   楚翊猛然攥拳,面庞发胀。   喊声忽远忽近,如飘荡的孤魂。有点熟悉,似乎在哪听过。   像能看穿他的念头,那人继续喊道:“我们见过一面,在江北的翠屏府,还记得吗?当时,小五因你而落水病重,我去看望他。哦,忘了说,在下是大齐皇储,而小五是东宫的属官,叶大将军的小儿子。   我们一起长大,造化弄人,才暂时分隔两地。好在,他已回到我身边了。对了,你还不知他的大名吧?将来,你自己问他吧。不过,也许没这个机会了。”   楚翊从怀中掏出小五绣的手帕,指尖捻着那一片片小叶子。他合起双眼,却挡不住渗出眼睫的泪。   “你舅舅在我手里,连亲人都不要了?”齐国太子笑了笑,“也对,你是多狠心的人啊,亲兄弟不也说杀就杀。”   心底最深的痛被勾起,楚翊痛苦地屏息,压住这阵心悸。   对方是猜的?还是小五透露的?一定是小五说的吧。还有,当初西北边军削减军需,也是小五泄露的。   楚翊苦笑。   可恨的叶小五,真是个足以载入史册,单独列传的顶尖细作。   “告诉老九,我知道了公主的秘密。将来,他会痛断肝肠。但我偏不告诉他,这是我对他,最后的报复。”——这是四哥的遗言。   四哥的报复,成功了。   “王爷,人死如灯灭。”罗雨靠近了低语,“别担心,舅老爷是皇亲国戚,敌军顾及体统,不敢侮辱他的遗体,还会妥善收殓。”   “楚逸之!”洞外又传来挑衅,“你该不会打个洞躲起来了,你是一只地鼠吗?”   楚翊浑身发抖,但沉得住气。   对方想逼他现身,他不能着了道。   “我很好奇,你从没怀疑过小五吗?你聪明绝顶,也傻得可怜。你们的卧房里,是不是养着一盆草?那是东宫的春草。我都有点同情你了,哈哈——”   楚翊不理会对方狂肆的大笑。然而下一刻,心脏受到一记重锤。   “九爷,你还好吗?”   小五清朗的嗓音,回荡在峡谷。   “我知道,你就在那。我不是要你站出来,只是想说说心里话。这么久以来,我们之间的情义,不假。但我与东宫的感情,更真。”   罗雨猛然一扑,双手堵住楚翊的双耳,悲哀地哽咽:“王爷,别听了,别听了……”   楚翊挥开他的手,随之陷入呆滞,如一座精致的木雕泥塑。那些话,像滚烫的铁水,注入他的脑海。   “我陷入过两难,但我做出了抉择,我必须效忠我的家国。你劝小皇帝投降大齐吧!等天下太平了,你就加入我们的生活。你和太子殿下,一定会成为朋友。”   一股腥甜,涌上楚翊的喉咙。他呛了一下,蓦地呕出一口血。   什么是真的?   小五的天真无邪,是假的?屡次为我奋不顾身,也是假的?是以命布局,博取信任?可是,昨日又为何提醒我?   哦,只是一刹的动摇和怜悯。   楚翊用力顶动石门,要冲出去问个究竟。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真的!   “王爷,不能出去!”罗雨竭力将其拖向墓洞深处。他看不清那唇边的血色,但嗅到了血腥气,不禁啜泣起来。   楚翊挣扎着,目眦欲裂,困兽般往洞口爬去,喉间溢出阵阵悲鸣。   罗雨捂住他的嘴,急劝:“王妃知道你在哪,却没透露,他在乎你!”   “不,不。”楚翊凄惶地摇头,泪如雨下,“没听出来吗,他只是找不到洞口了。他在诱我现身,就像他诱我爱上他,信任他,把心掏给他……四哥啊,你都查出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身边窣窣作响,不知什么虫子溜过去了,像四哥的鬼魂在发出哂笑。   罗雨把孩子般哭泣的王爷压制在墓洞一角,堵住那爱红的耳朵,流泪劝慰:“好了,不听了。王爷是天之骄子,别被这些摆布……”   外面仍在说什么,但是远了,听不清。   片刻,没了声响。   黑暗中,伤心者的低泣如一根断了的琴弦,正艰难地从琴轸抽离。   “殿下,我们走吗?”山洞之外的峡谷里,夏小满轻声问道,又瞥一眼那擅长拟声的侍卫。   刚刚,就是那人照着太子写的词,模仿叶星辞喊话。   以假乱真,杀人诛心。   “宁王一定听见了。虽然没把他钓出来,但也不错。”尹北望跨上马背,仰看峡谷上方一道窄窄的碧空,双眸悲哀泛红,脸上却浮起近乎于癫狂的快意。   夏小满有些忧心,他某一天会心神失常。   他毁了自己和叶星辞的情谊,所以也顺便毁了人家夫妻之间仅存的羁绊。只要宁王伤得更重,他便觉得自己赢了,便是“值得”。   夏小满策马相随,瞟着太子。   他从前是个温柔的孩子,会给小鸟做窝,照顾落单的小松鼠,体恤下人。后来,他被东宫吞噬了。   “小满,你去看看叶小将军,我……我就不露面了。”太子把一包东西抛过来,神情落寞。   夏小满拿在手上,轻轻一嗅。他在御药局待过,立即闻出是老山参。   “我有个冒险的念头,或能攻下流岩。这几天我会很忙,你替我照顾他。”   夏小满乖巧点头。   太子回头,问那侍卫:“你能学没见过的人说话吗?”   “也许吧。若殿下见过,可以指点卑职。”   太子命他离远些,之后对夏小满轻语:“方才,我只是勾楚九现身而已,并不是丧心病狂、以此为乐。小满,我不是恶人,我必须为大齐所谋。”   夏小满挤出一丝笑。   在失去妹妹、母亲、未婚妻之后,太子又彻底失去了挚友。嘴上说,不在乎别人的喜爱。其实,太子怕极了,世上无人再爱他。   他在下坠中,想拼命抓住点什么。   夏小满甘愿被抓着。只希望,自己能承受其重。   “殿下,我都懂。”夏小满叹息,回望幽深的峡谷。   一双野鸟比翼飞掠,却半途分飞。   他心下一阵凄凉,倒希望宁王真的早已逃脱了,什么都不曾听见。 第295章 我成全你   **   叶星辞感觉,自己在燃烧。   疼痛如火焰,从四肢百骸一股股窜上来,灼烧着他。他想眯一会儿,每次刚睡着,便被痛楚灼醒。   人一受屈,就格外想娘。他想起娘做的莲子汤,她说,这也叫怜子汤。眼下,若有一碗凉凉的莲子汤该多好。   娘去北方寻他,此刻走到哪了?也不知身上带没带够钱。楚翊怎样了,墓洞里有吃的吗,获救了吗?四哥又如何了,还发烧吗?   身上好疼啊。   无数次,他想说出楚翊的藏身之处。又想,再挺一下吧。然后,就这么一下又一下地挺过来了。   都已经过去了。   别自怜自艾,想想看,如何逃走。叶星辞使劲挣了挣手脚的铁铐,裹着夏小满的衣服,头倚木栅,闭目思索,渐渐失去意识。   “小五,你怎么了!”陈为惊恐大叫。因为半张嘴脸肿着,他说的是:咻五,侬肿么呢。   “喊什么!好不容易睡着。”被惊醒的叶星辞哀叹。   “我以为你不行了。”   “没那么容易死。”   陈为跪坐在地,虚弱地扒着两间监牢之间的木栅,神情悲戚。他喃喃嘀咕,不知外甥怎样了。   他朝外一瞥,见没有巡逻卫兵,便悄声近乎于唇语道:“你知不知道,他在哪?”   叶星辞挑起嘴角,微微颔首。   陈为震惊而钦佩,泪涌出眼眶,将脏污的双颊冲出两道亮痕。他沉默良久,问:“外甥媳妇,你本名叫什么?”   “叶星辞。”   “路遥星亦辞,好名字。”陈为扯出一丝难看的笑,“现在,我们才算真正认识了。”   叶星辞诧异地眨了眨微湿的双眼:“四舅,你不怨恨我?”   “你是大仁大义之人。”陈为蠕动肿胀的嘴唇,含糊一笑,“仁义不会让你不犯错,却能让你犯错后立即改正。我不怨恨你,都是一家人,一起向前看吧。”   叶星辞也报以微笑,继续小憩。忽然想起,死在雪山的孙将军对他的评判:对自己心狠,对别人心软。还好,他对自己够狠,挺过来了。   朦胧之间,一股香而苦的气息袭来。叶星辞抬眼,见夏小满端着一碗参汤,正用羹匙搅动吹凉。   应该是他亲手熬的,因为他冒了汗,丝丝碎发粘在发际,配上一双璨璨的大眼睛,像只淋了雨的小猫。   叶星辞一扫天边,暮色苍茫,远处回响着一更天的梆子声。卫兵高声警醒,战事当前,不得私自饮酒。   趁热服下参汤,他道了句谢。当他在酷刑中煎熬,夏小满曾多次阻拦。虽然作用不大,但他感激这份心意。   “你恨太子吗?”夏小满轻轻地问。   “他有他的立场,我有我的选择。”叶星辞淡淡回道,“他视人命如草芥,为了权力将万民卷入战火,我和他不再是一路人。时间宝贵,我要做大事,没空恨他。”   “他都是被逼的。”   叶星辞轻嗤:“真是万能借口。”   “你有你的路,可我没有,我只能走太子的路。”夏小满语调温柔,像在哄睡自己,“我付出太多了,我为他才当了太监,在宫里生活这些年,又一起经历了这么多……被罚到御药局时,我都下决心要走了。殿下很生气,但之后待我更好了,越来越好,我就不走了。”   叶星辞漠不关心,问有吃的没。   夏小满从随身的食盒端出几碟点心菜肴,又给隔壁的陈为送了易吞咽的碎肉粥,豆泥羹和鸡蛋羹。   陈为龇牙咧嘴地吃了起来,边吃边哭,说嘴里疼。   “给我夹块鸡肉,谢了。”   叶星辞指挥着夏小满手中的筷子,尽量多吃东西,有劲才能逃。参汤起作用了,流失的体力在一丝丝爬回血肉。身上依然疼,但疼得鲜活。   他问:“我四哥怎样?”   “在城里,听说已经退烧了。”   吃完饭,夏小满又拿出一罐药水,为叶星辞细细清洗十指凝结的血痂,敷上药粉,用棉布包扎。指尖失去指甲的庇护,像某种嫩红的果肉。   叶星辞嘴唇直哆嗦,但一声不吭。   夏小满又用温水和药水为他擦拭身体,不禁捏了捏那强健臂膀上柔韧的肌肉,啧啧赞叹:“你已经是个男人的样子了,我就长不出这样的胳膊。”   经过这番照料,叶星辞舒服多了,恢复了六成精力。他夸夏小满细致,后者却自嘲:“我啊,就是伺候人的命。”   真会聊天,叶星辞无言以对。   不觉间,夜幕垂落。星空如织,蝉鸣稀疏。   夏小满展开被褥,帮忙铺了张床——他带来不少东西,还有几个包裹,不知是什么。   叶星辞不动声色地瞄着他,趁机顺走一根筷子。等到半夜,他就试着用它捅一捅铁铐的锁眼。   几盏油灯如豆,夏小满在床尾抱膝而坐,絮絮地聊着。   “说实话,叶小将军,我一直不太喜欢你。或者说,我妒忌你。你活泼可爱,总是昂着头在东宫奔来跑去,人人都喜欢你。我曾想,若我也有个做大将军的父亲,我一定也能长成你这样健朗的少年郎。   当初,你留在江北回不来,我有点开心。我挺卑鄙的,有时你发牢骚,让我别转述给太子,其实我都讲了。我还记仇,小心眼,尖酸刻薄。”   夏小满缩成一团,就像他养的那只松鼠。   叶星辞不懂他为何突然话多,静静听着,惦记着藏在草垫下的筷子。   “是不是觉得,我好讨厌?没关系,这很正常。你的世界花繁叶茂,你看不见那些落在我头上的雪。   可是,再卑微残缺的人,也有一颗完整的心。我也有朋友,我会在南北奔波的路上驻足看看风景,也有钟爱的故事。”   夏小满突然扭头,琉璃珠似的大眼睛闪着泪,“我好喜欢你和宁王的故事,真的。透过你们,我才窥见了爱情。”   叶星辞动容地笑了笑。他着急试筷子行不行,便说:“这么晚了,你是不是该去给太子洗脚了?”   这似乎戳中了夏小满的痛处,他苦笑一下:“看吧,我就是伺候人的命。打一开始,我就不该揽过洗脚的活儿,让太子习惯于俯视我。”   “啊,我不是这意思。我知道,你除了洗脚,还有很多本领。”叶星辞语带歉意。   我只是,想让你赶快走。   “你和宁王那样的情谊,我这辈子恐怕得不到了。眼睁睁看它毁灭,就像听了好久的故事,突然以悲剧收尾。我总是身不由己,今天,偏要从心一次。”   夏小满出神地盯着扑向油灯的飞蛾,陡然起身,从袖中摸出一把铜钥匙,迅速插在每一处铁铐的锁孔,解除叶星辞四肢和脖颈的束缚。   “你走吧,去找他吧。我成全你们,我要让故事继续。”   叶星辞愕然,只见夏小满迅速解开包裹,从中翻出齐军士卒的着装。转折来得突然,他手忙脚乱地更衣披甲,一时连“谢谢”都忘了说。   “这是一包银锞子。”夏小满将一小袋东西塞进叶星辞的前襟。   “你怎么办?”   “我能糊弄过去。”   “四舅,快醒醒!”叶星辞急忙叫醒隔壁睡着的陈为,恳求夏小满:“再弄一身衣服,我得带四舅一起走。”   “别管他了,病歪歪的,会拖累你。”夏小满手里忙活着,飞速帮他系腰带,“他是北昌的皇亲,不会死的。”   “他是我的家人。”叶星辞神情坚定,“在我和九爷的故事里,四舅不可或缺。”   睡眼惺忪的陈为正迷糊着,听到这里,立即拍着胸脯大叫:“啊对对,我作用贼大!当初没我助阵,你俩可成不了!”   夏小满犹豫一下,又翻出一身衣甲,打开隔壁牢门丢了进去:“少废话,快换!”   看来,早有准备。   叶星辞这才发现,他非常了解自己。虽自幼相识,自己却不甚了解他。自己和楚翊的故事跌宕起伏,而“小满的故事”,又是怎样的?   见陈为也换好了,夏小满将两间牢房的草垫弄得蓬松隆起,像有人蜷在里面睡觉。   叶星辞紧张地顾盼。今夜,巡逻的似乎很少。   “低点头,跟着我。” 第296章 恨之入骨,爱之入髓   夏小满快步在前,轻车熟路地离开监区,穿行至右军的营寨。一路上,碰见岗哨和关卡,只需亮出东宫的腰牌,便通行无阻。   叶星辞觉得营里很静,看来大军开拔了,不知进军何处。他睡得昏昏沉沉,没留意集结的号令。   四舅走快了便气喘如牛,说心口疼,叶星辞尽量扶着他。出了右军的辕门,又走几十丈,有两匹棕马拴在树桩上。   叶星辞刚想问雪球儿呢,便听夏小满道:“你的白马跑了。”他四下看看,语气急切,“别回流岩城,往东走,找个村子躲一躲。”   叶星辞心下一沉,放眼望去,只见北面火光连天。随着风向转变,隐隐可闻号角呜咽,战鼓擂动。   “那边激战正酣,太子赴前线督战,我才有机会放你走。”   “我父亲居然同意攻城?!”叶星辞骇然。   上兵伐谋,其下攻城。流岩城固若金汤,那得拿多少人命去填?   “太子与令尊令兄密谈,似乎有办法打开城门。”   叶星辞黯然:“若在城中交战,百姓要遭殃了。”   他不再多言,道谢之后,扶虚弱的四舅上马,自己也跨上马背。夜风漫卷,他眺望北方被战火映红的夜穹,几乎能感受到热浪袭面。   无力回天,要紧的是救下楚翊。   “这个人情,我记下了。”叶星辞朝夏小满一拱手,“若你不想在宫里过了,就来北方找我。我怕是,再也回不去江南了。”   他怅然一叹,用剧痛的手指勒住缰绳。一夹马肚,低叱一声,驱马朝东疾驰。   “今夜,全军口令‘大胜’,回令‘凯归’!”夏小满追喊。   叶星辞抬了抬手,示意自己听见了。   “叶小将军,你要幸福!好好活完这辈子!”   接着,夏小满又想起什么,追着他喊,似乎是太子在峡谷做了什么。话语被风卷走,他没听清。   想折回去问,却见几人出了辕门。从服饰辨认,是内率府的侍卫。他朝陈为喊了句“快走”,加了一鞭。   好在,并无追兵。战事爆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流岩,也没遇见成群结队的夜巡哨骑,夏小满很会把握时机。   陈为趴在马上,像要跟马咬耳朵,叫唤道:“这一颠簸,我都要散架子了,心在肚子里打秋千,忽悠忽悠的……”   “唉,真没想到,你心不好。”叶星辞策马徐行,同时警惕地环顾。   “嗯,心弱,就是缺心眼儿。等回了家,老子可不考功名了,天天玩。读书?读个屁!”陈为释然地嘿嘿一笑,“反正是个短命鬼,快活一天是一天。”   回家……叶星辞眸色一暗。宁王府,还是家吗?无论与楚翊的前路如何,他都要回去,因为娘会去那。   二人趁夜色沿山脚东行数里,本想去小城奇林,可那里亦陷入战火。   终于,遇见一片村落。叶星辞打算将陈为安顿在此,再去西脉的峡谷解救楚翊。   村庄在夜幕下沉睡,村口界碑刻着“刘庄村”。银辉洒满小径,家家门户紧闭。叶星辞敲响几家院门,都无人来应,只有犬吠。然后,全村的狗开始合唱。   “打仗了,很多人都躲出去了。把狗留下,能尽量防贼。”他推测。   迫于无奈,只好暴力撞开一户人家的院门。拴好马,又破窗而入。他将四舅安顿好,提醒别点灯,悄悄待着。他去峡谷解救楚翊,天亮前回来。   “太冒险了!”陈为慌忙阻拦,“逸之有罗雨护着,可能已经脱险,何况你又浑身的伤。”   “万一他还在那呢?”叶星辞坚定地拂开对方的手。   院中有水缸,他用水舀喝了点水,又饮了马。转了转,发现有地窖。窖中有袋炒蚕豆,和几坛私酿的米酒。   他略一思忖,将蚕豆和酒坛装在筐里,担在马鞍。骑一匹,牵一匹,奔西而去。   天边浓烟蔽月,火光将静谧撕裂,浮云几乎被战火引燃,交织成一幅惨烈的画卷。画中,一道渺小而顽强的身影颠簸着,不时因伤痛而蹙眉,却不曾停下。   赶到衡连山西脉,步入山麓,叶星辞跪倒在地,嘶嘶吸气。痛楚从血肉钻进钻出,爬遍全身,像裹着一张荆棘织成的网。   “可疼死我了,逸之哥哥……”   他喘息片刻,咬牙爬起,牵着两匹马,寻找峡谷入口。夜色模糊了参照物,他找不到路了。正懊恼,隐隐的火光出现在视野。   那就是入口。   似乎,是一队把守谷口的齐军在煮东西。叶星辞大步走过去,没有潜行,还刻意发出咳嗽,以显示自己的没有敌意。   听见动静,一士卒起身高喊:“什么人?口令!”   “大胜!回令?”   那人回了句“凯归”,又蹲下去,在锅里搅和。叶星辞走近,嗅到汤羹的香气。他热络地用江南方言搭话:“呦,哥几个煮夜宵呢!”   对方尽管不认得他,却并未警惕。一来听他是齐人,二来他又一身齐军着装。他们问他来做什么,是谁的部下。   叶星辞不敢乱说,怕露破绽,“其实,我是军中帮厨的民夫,受上官差遣,来给诸位军爷送点夜宵。”   “有酒嘿!好几天没沾过了!”   叶星辞留下一些蚕豆和米酒,然后很自然地绕过这队人马,步入峡谷,说去给其他人送吃的。   他牵着两匹马,穿过“一线天”,来到较开阔的地段。峡谷之内,处处篝火。若从高处看,会像大山身上一道燃烧的伤口。   花草都拔除了,地被锄头翻得开了花,犹如海上翻涌的波浪。山壁也被凿了一遍,处处碎石。   叶星辞数不清有多少人在搜捕楚翊,不过,几乎都闲着、睡着。似乎认定,驸马早已逃脱了。比起回营作战,在此偷闲则幸运多了。   每遇军官,他便送出蚕豆和米酒,然后继续向前,竟也没人拦他。   凭借对峡谷顶部形态的记忆,他一路走到隐蔽的墓洞之外。他不知楚翊是否还藏身其中,只要有一分可能,就要全力以赴。   叶星辞踅摸一下,捡起一块尖角白石,在马鞍刻画道:东脉北麓,刘庄村见。随后,将马留在洞旁,尽量大声地自语道:“把马拴在这,应该不会丢吧?”   这是留给楚翊和罗雨脱身的脚力。他不知洞里有无其他人,这是他所能做的极限了。   他怕楚翊会饿,就把蚕豆绑在马上。卸下米酒,忍痛挑在肩上,继续朝峡谷深处走,分发给已不再搜捕,全然放松的士卒们。   走出一段距离,他喘歇片刻,忽然振臂一呼:“哎,那边有人在山壁上爬!是驸马!”说罢,他拔足狂奔,同时朝身后招手:“快追啊,追着了有重赏!”   “哪呢,哪呢?”   众人随之动了起来,墓洞之外已空无一人,只有两匹马在垂头觅草。恰巧狂风掠过,山壁斜生的树丛随之抖动,像有人藏匿其中。   “我好像看见了!”有人被叶星辞勾出幻觉。   “在哪,驸马是猴儿吗?在这么陡的地方蹲了两天?”   一传十,十传百,这些士卒随叶星辞追出好远。到后来,已无人记得是谁发起追捕,却都信誓旦旦:驸马像猴子一样,躲在山壁高处的树丛间,越琢磨越合理。   “哈哈,一只猴子……”   叶星辞忍俊不禁,趁乱横穿峡谷,跑出位于兵山关附近的谷口,在山麓的隐蔽处藏起。他剧烈地喘息,这番长达数里的跑动,让他浑身犹如火燎。   月光穿透枝叶,斑驳洒落。风声和着虫鸣,草木唰唰乱响。寂静又喧闹,安详又可怖。   叶星辞疼得想哭,忍回泪水,蜷在草丛。昏过去之前,他想:若楚翊还在洞里,一定能把握住机会。   **   长久的黑暗,会模糊清醒和梦境的边缘。   楚翊一时分不清,自己是不是醒着。他问罗雨,罗雨似乎在掐大腿,随后道:“王爷,确定了,我们醒着。”   “睡一会儿吧。”楚翊躺在坚硬的石地,枕着手臂,“吴霜知道我们被困在峡谷,一定会设法营救。”   他深深地呼吸,想掀起风浪,将小五的影子从脑海吹出去。像浓墨倾入清水,那澄澈的爱意已变为浓黑的恨意。他恨不得一口口生吞了小五,连骨头渣子都不留给别人。 第297章 绝境逢生   “你说,他和齐国太子是什么关系?”楚翊低沉地开口。   “王爷不是说,不再提……”罗雨犹豫着回应。   楚翊默了一下,道:“这是最后一次。”   “我想想……”罗雨捋了一下,“王妃的父亲和齐国皇帝,是姑表兄弟。那么,王妃该称齐国太子为表哥。”   楚翊笑了,笑罗雨在逃避问题,他明知自己不是问这个。   “尹叶两姓,一向表亲通婚。”楚翊轻轻嗤笑,嗓音酸涩,“人家和表哥两小无猜,我这个结发夫君,倒是后挤进来的。”   听动静,罗雨在使劲挠头。   “我明白,爱情只是人生的一角。”楚翊轻快地自嘲,“我明白,我是摄政王,心里该时刻装着江山社稷,而非执迷于过去。”他哽咽一下,声音颤如角落的蛛丝,“我什么都明白,可我迈不过这个坎,我迈不过去……”   小五的那些话,像一柄利斧,把他剁碎了。   在罗雨不知所措的安慰中,楚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推醒:“王爷,你怎么了?我听见你在呼哧呼哧地喘气……”   “不,是外面。”楚翊扑在石门缝隙,侧耳聆听,心弦一动,“马!两匹!”   “什么凉皮……”罗雨也将耳朵贴在缝隙,语气转为狂喜,“是有马,而且外面的齐军正在撤离!嘴里喊什么……好像是在追你。”   “追我?”   也许,是看走眼了,或有其他调动。这是天赐良机,还是敌人的伎俩?楚翊又听了听,做出一个大胆决定:开启石门,进一步观察。   主仆俩合力顶动,石门上下翻转,隆隆作响。楚翊探头飞速一扫,果然没人,只有两匹马拴在附近的石头上。他当机立断,钻出墓洞,扳着鞍头飞上马背:“走!”   罗雨紧随其后,上了另一匹马。   二人在篝火通明的峡谷中飞驰,刚过“一线天”,忽被一队人拦住去路!   似乎是守在谷口的齐军,有二十来人,身带酒气。这些人都垂着兵刃,从姿态来看,并未戒备。只是听见马蹄声,才来查看。   一人高擎火把,喝问:“口令?”   “呜噜咕噜喵喵!”罗雨淡漠回道。   “啊?”   “哎,是我啊,不认得了?”   罗雨下马靠近,友好地挥手,陡然出刀!拔刀过程中,便将最近的二人封喉。   他向前猛冲,同时反手一挥,转瞬又杀二人。余众骇然惊叫,合力攻来。一人凌空放出响箭,尖锐的爆鸣划破夜幕。   不妙!楚翊眉头一皱,也下了马,拾起一柄长刀迎敌,想在援兵赶到前尽快突围。他不擅近战,全靠蛮力,砍翻了两人。   罗雨大惊:“别动,我来!”   楚翊退了几步,揩去溅在脸上的血。   夜色,被一抹不祥的血光撕裂。罗雨身形如电,刀法凌厉,每一挥都伴着破风的尖啸。刀锋与火星共舞,刀影与鲜血交织,顷刻之间全歼对手。   然而,峡谷深处人喧马嘶,无数追兵将至。   罗雨一振双刀的血,收刀入鞘,又拾起敌人的一柄长刀。他飞身上马,回撤一段,背朝楚翊,孤立于“一线天”正中。   “王爷,你走,我断后。”   他斜提长刀,微侧着头,语气干脆。   “不,一起走!”楚翊仓惶赶来,双目赤红地恳求,近乎于哀求,“一起走!”   “多谢祭扫,改日登门拜访——我的墓志铭。”罗雨目光如炬,灼烧着眼前幽窄的小径,听着渐趋渐近的杀声,“王爷叫我幽默一点,那么,我死也要做个有趣的人。给我烧纸,要烧笑话书。带画的,不然看不懂。”   “一起走!”   “快走啊!”一向从令如流的罗雨第一次抗命,含泪咆哮,“王爷走得越快,我就死得越值!”   楚翊咬紧牙关,猛然调转马头。罗雨心意已决,不必再撕扯。他策马奔向生路,将一腔赤诚的护卫留在死路。泪刚涌出眼眶,便被吹在肩后。   “我不恨王妃!”   身后,传来罗雨最后的呼喊。   “你责怪他,别算上我!告诉他,我不恨他!”   楚翊回望夜色中那道劲瘦的身影,单刀匹马,岳立于一线狭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视野愈发模糊,他不再回头,奔出谷口,奔下山麓。隐隐听得兵刃交锋,金铁铮鸣。很快,耳边只余下风声和坐骑的鼻息。   楚翊朝流岩方向驰去,却见北边的夜空被战火烧红,不禁浑身发冷。   他从附近的村庄绕到城北,确定流岩失守了。瓮城和主城门洞开,殿后的昌军正与齐军厮杀,且战且退。   风中尽是血腥气。   无人注意楚翊,因为城中一部分惊恐的百姓也在朝郊外跑,有的驾车,有的徒步。楚翊混迹其中,得知他们都是官吏和军士的亲眷,不得不逃。   他扫过一张张恐慌的面孔,看到个小吏模样的人,便问:“主力是不是撤向了展崇关?”   那人说是。   楚翊松了口气。他回过头,远远盯了一眼城头高悬的叶字旗,压下心头翻涌的恨意,策马直奔东北方向的展崇关,那是大昌曾经的国门。不能去附近的小城奇林,流岩失守,那里也撑不了多久。   片刻,马跑不动了,开始打颤,鼻息粗重如打鼾。楚翊也饥渴交加,走上小路,进入一片村落,在村头寻到一口井。   他摇动辘轳,提上半桶水。先饮了马,自己也灌了许多井水,萎在井边出神。   月光稀薄,映在他哀伤而疲惫的面容,更显苍白。几缕黑发凌乱地垂在额前,令往日清贵深邃的眉宇如斑驳古画,细布衣袍满是尘埃与血迹。   许久,楚翊才缓缓仰头。那一弯银月,活像苍天的哂笑。   笑他的家散了,亲人惨死,护卫牺牲。笑他中了美人计,和此刻的窘迫饥饿。凉水在腹中咕噜作响,几乎要饿穿个窟窿。   “叶小五,我要吃了你,把你嚼碎了……”   他发狠地切齿。悲哀的是,他依然不知小五到底叫什么,只能从其兄长的名讳推测,当中有个“星”字。   他从没留意,叶家有个庶出的五公子,宫里掌管情报的也不曾关注。   楚翊使劲捶几下脑袋,想把那小子赶出脑海。   噗噗噗,马在他身边拉了一堆粪蛋。他恼火地咒骂,这才发现鞍下挂着一袋东西。打开来,是蚕豆。   楚翊如获至宝,胡乱用蚕豆填了肚子。虽然不舒服,但有力气了。他牵马朝村里走,想要投宿,敲了几户都被拒之门外。   终于,一对好心的老夫妇收留了他。他用蚕豆换了一碗面疙瘩汤,在堂屋的藤椅和衣而卧,听他们在内室絮絮交谈,思念在江南做小买卖的儿孙。   老两口一个齐人,一个昌人。楚翊也不知他们年少时如何结识又成亲,想来应该没有欺骗的成分。   “腿还疼吗?来,我给你揉揉。”老妇人念叨。   楚翊合眼听着,满心酸涩。   翌日,天蒙蒙亮,他向主人家告别时,才留意到牛棚里拴着一匹白马。   “雪球儿?”楚翊诧异地靠近,看看牙口和蹄铁,确定是老相识,“你怎在这?”   “是你的马啊?”老妇人道,“昨天傍晚,它溜进我家院子。我也不知它打哪来,就留下了。”   楚翊说,这是一位故人的坐骑。   他与老两口商议,用看着更结实的棕马,换下这匹一看就不好伺候的白马。老两口欣然接受,将雪球儿的鞍具,和鞍下挂着的长枪一并交给楚翊,还送了他一些灰面馍馍。   曙光漫上天边,楚翊跨着白马,走小路朝百里之外的展崇关进发。一路草色如烟,他魔怔了似的跟它聊天,有说有笑,透着轻佻和癫狂。   “你主人怎么不把你看好?那骗子忙什么呢,跟青梅竹马的表哥叙旧?你是烈马,你主人是猎人,专门猎杀我。”   白马哼哧一声。   “我现在才知,原来极致的美人计,不是让人沉迷酒色,丧失斗志,昏庸懈怠。而是,让人以为遇到了今生的挚爱,一路同行的知己,并肩战斗的兄弟。美人计,不在于美,也不在于计,关键在人。看一个人如何以身入局,把另一个人,骗得粉身碎骨。”   白马又哼哧一声。   ————   PS   罗雨:哥没死。 第298章 铩羽而归   楚翊留意着官道大路的动静,确定附近没有齐军,才前去检查车辙和马蹄印。从痕迹判断,昨夜曾有大规模行军。看来,前面不远的一座县城也被齐军乘胜攻占了。   他拍拍手上的尘土,长叹一口气。   东行许久,一片野花烂漫的山坡映入眼帘。秋阳如同细碎的黄金,毫不吝啬地洒落。花儿摇曳,在微风中低语。   “又到这了。”   这是恒辰太子捐躯之处。无名花草浸染了超尘拔俗之人的鲜血,才格外茂盛。   楚翊坐在山坡,红着眼喃喃道:“九叔没当好这个摄政王,倒不如让你三叔和四叔掌权了。流岩一带是战略要冲,重中之重。我们所有的构想,都建立在掌控流岩的基础上。现在,大昌失去了优势和先机,退了一大步。我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如果我在,一定不会失守。我永远不会原谅那小子,不过,他大概也不在意我的原谅。”   雪球儿脚程快,正午时分,抵达展崇关。楚翊进入城外营寨,狼狈地表明身份,见到了率军撤退至此的吴霜。   这才得知,她父亲吴大将军在听说摄政王失踪后中风了,正瘫在床上。   “九叔,你先歇一歇。”   进入城中官邸,吴霜为楚翊递上布巾擦脸,又倒茶。之后,讲了流岩失守的经过:   “我爹中风了,你又不在,便由我统率三军。昨日午后,有个人骑马赶来流岩。那人的头脸都包着,说是受伤了,但说话声与你一模一样,身材也像你,我以为那就是你。   你说,你被困在峡谷,但劝降了搜捕你的将领,姓王。那人就在不远,带着上千兵马来归顺。考虑你的身体,我放对方进城来谈。   我也怕有诈,但你说没问题,我相信了你的判断。姓王的透露了齐军的部署,并将趁夜突袭奇林。我们商议,调兵去奇林提前埋伏。   然而,天刚擦黑,齐军主力却来攻流岩。假扮你的人,和那姓王的假意指挥,却趁乱放下吊桥,打开瓮城和主城门,放进了敌人。   我军呈败势,我决定弃城撤向展崇关,同时命奇林的守军略做抵抗,之后也撤退。因为,一旦失去流岩,小城奇林失守只是时间问题,不如保存实力。”   “真是一败涂地。”楚翊愤恨地攥紧茶盏。   “我有错。”吴霜声音嘶哑,脸色有些灰败,眼圈下浮着两团乌云,“自九叔失踪,父亲病倒,我就开始心慌。几次去峡谷寻你,都在半途被齐军逼退。昨夜更是乱了方寸,指挥不当。”   楚翊摆摆手,扯出一丝笑,让她别自责。   “虽然丢了城池,但兵力损失不大。不如,我们整军打回去!”吴霜一拳捶在桌案,霍然起身。   “打不了,不打了。”楚翊神色凝重,做出决定,“咽下这口气,就此歇战止损,不再投入更多。”   “那……我与你同回顺都,向皇上请罪,跟百官解释。”   “责任不在你。”楚翊示意她坐下,“我不突然失踪,也不会让齐军有机可乘。皆因我瞎了眼,错信于人。”   说到这,他哽了一下。   他合起双目,攥紧双拳,吐露实情:“你不是好奇,你九婶怎么看待两国战事吗?叶小五就是你九婶,他背叛了我。”   吴霜难以置信。   楚翊扼要地讲了讲,这离奇曲折的挨千刀的姻缘。侄媳妇的嘴就没合拢过,吃面条似的一口接一口地吸溜空气。   “不说了,都过去了。”楚翊黯然垂眸,嘴角挂着苦笑,“你气色很差,快去休息。”   “你路过那片山坡了吗?”吴霜轻声问。   楚翊点点头。   “昨夜匆匆经过,来不及停留。”吴霜那因疲惫而泛红的双眼更红,流出怀恋,“从前,我常独自去那。带一壶酒,喝一半,洒一半。有时,还会过夜。夜里起风了,草沙沙地响,像他在跟我说话。”   她深深地呼吸,吞回哽咽,“以后不敢去了,怕他骂我,指挥不当。”   “要骂,也是骂他九叔我。”楚翊轻快地自嘲,“你知道吗?我小时候跟他说,天下最蠢的计谋,就是美人计,傻子才会陷进去。”   他将侄媳妇赶去休息,随后命随员拿来近日的信函,廷寄和邸报。   先读了李青禾的信。   李青禾仍作为钦差在外助推新政,他听闻展崇关附近某县知县出缺,想举荐一个年轻县丞补缺。那人姓周,虽是举人出身,但聪慧务实,在推行新政时帮了他大忙。   楚翊悬笔思忖半晌,在回信中命李青禾阅信之后,即刻动身回都。自己此番折戟,还要靠新政的功绩来缓和局面。   封好信,派人送出,楚翊又提笔。   第二封,是发给政事堂的钧旨。先命周县丞补缺,又自降为郡王,罚俸三年。在百官发出责难质疑之前,尽可能堵住众口。   第三封,是呈给皇帝的密折。当然,吴正英也会看到。   他先以冷静而惨痛的笔触,陈述少年英才的舅舅为国捐躯。随后写道,自己在整顿好撤到展崇关一带的十几万兵马之后,将尽快动身,回朝请罪。   第四封,是给养母的弟弟,吏部尚书袁鹏的密信。   楚翊请袁鹏牵头,以新政在各地落定、初见成效为由,进行一轮全国官吏的考课。依据执政能力,予以升降赏罚。当百官有事可忙,陷入焦虑,便顾不上质疑铩羽的摄政王。   落下最后一笔,楚翊靠在椅背,长舒一口气。愣了一会儿,才以火漆封缄。他现在能做的,是将这一场败仗的影响降到最低。   一滴泪,落在案牍。   “四舅,对不起,我不得不以你的死,来博取皇上的体谅。他年纪小,容易心软……”   他伏案低泣,猛然抬起赤红欲燃的双眸,高喝道:“来人!把于章远,宋卓和司贤这三个人带来!”   不多时,顶级细作麾下的三个小细作,来到楚翊跟前。   不,应该叫三个大细作。自从随叶小五“嫁”入宁王府,一个个光吃饭不干活,养得虎背熊腰一身膘。此刻,正用清澈而懵懂的目光端详楚翊。   “九爷,出什么事了?王妃呢?”于章远觉察到不妙,小心赔笑,“我们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跟着撤过来了。”   楚翊缓缓靠向椅背,眼神阴冷,死死盯着他们:“叶小五,他到底叫什么?”   三人同时咬了咬牙,互相交换眼色。   宋卓一屁股坐地上,说不舒服,于章远和司贤架着他往外走,越走越快。楚翊一声令下,三人被拦了回来。   “他背叛了我,他的底细我全知道了,只是不知他叫什么。”楚翊关起门,在三人面前踱步,冷冷斜睨着他们可憎的脸,“告诉我,否则别怪我心狠。”   “叶星辞!”宋卓立即开口,“但小五也不是假名,他家里都这么叫他。”   “好啊。”楚翊停下脚步,悲哀地冷冷一笑,“我终于真正认识了,我的枕边人。”   “又不是我们把小五放在王爷枕边的。”心直口快的宋卓嘟囔,不知危机将至,遭到于章远的手肘猛怼。   “你们都是东宫的侍卫?”楚翊微仰起头,语调透出寒意。   于章远点点头,承认了。   楚翊哼笑一声,不再看他们,高声招进卫兵,凶狠而干脆地下令:“他们三个,是南齐细作。带到城外,在军前斩首!然后,把首级送到齐营,还给他们的主子齐国太子。”   “遵命!”   三人脸都吓白了,好像脑袋已经脱离了脖子,在卫兵的钳制中拼命挣扎。于章远四处张望,急寻罗雨的身影。   “想找罗雨求情?”楚翊目露悲戚,脸色更冷,“拜你们所赐,他已经不在了。我的舅舅,也不在了。”   三人愕然相顾,瞬间都红了眼眶。   “论起生死,我们的兄弟郑昆,死在了塞北。”宋卓哽咽着,继续求生,“他为北昌而战死,王爷看在他的份上——”   楚翊蹙眉,眼中闪过一刹的动容,又归于冷漠。   “王爷杀了我们,你和小五可就彻底崩了!”宋卓惊恐叫道,“一点可能都没了,藕断丝不连!拖泥不带水!他看见我们仨的脑袋,会恨你一辈子!做梦都恨你!”   “那又怎样?”   楚翊嘴上不饶人,却心不由己地动摇了。他拂袖转身:“把他们三个,送到北边的铜矿做苦役。”   他恼火极了。   一切都结束了,他恨透了小五,难道还怕小五也恨他?他想召回三人,继续斩首,但方才那股怒火已经泄了。 第299章 心魔初露   之后,楚翊又遣使前往流岩,请齐军交还四舅的遗体。   翌日,使者回禀,齐军搪塞说,王府代长史官陈大人没死,但不知去向。   楚翊明白,四舅和那些捐躯峡谷的勇士们一起,被人割下首级请赏去了。   几日之后,他踏上回程,同行的还有中风瘫痪的吴大将军。顺都名医如云,更适合养病。吴霜想跟随,他命她留在展崇关,暂替她父亲统兵。回都难免要承担战败的后果,也会有人责难,说女人不该带兵。   “如今士气低迷,若齐军来挑衅,无论如何,都不应战。”临行,楚翊郑重叮嘱。   “九叔,珍重。”吴霜含泪道别。   这条回顺都的路,楚翊上一次走,还是迎接齐国公主。   那时杏雨梨云,春色如许。先皇健在,兄弟和睦,自己是个办白事的富贵闲人,与车里的“公主”聊了一路。   如今,满心苦恨。   傍晚,楚翊入住一座县城的驿馆,而后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不时回头看看。没有形影相随的罗雨,只有陌生的便装卫兵。   “王爷需要什么?”一人问道。   楚翊黯然摇头。   他停在路旁书摊,随意翻看,问书贩:“有没有笑话书?带画的。”   书贩翻出两部笑话杂记,说很贵。楚翊掏银子买下,一回身,撞到一个匆匆而行的妇人。手里的书掉落,妇人麻利地帮忙捡起:“不是有意的,没伤到公子吧?”   “没——”楚翊的目光定在她脸上,一眼便挑出,那些与小五相似之处。像,太像了。   她素面朝天,荆钗布裙,像个寻常民妇。但清丽细腻的脸庞,和没干过粗活的白皙双手出卖了她。   “敢问这位夫人,是叶星辞的什么人?”楚翊那爱恨交加的表情,活像小五的债主。   妇人戒备地后退。   “你是他娘。”楚翊笃定道,“你偷偷从重云关跑出来的?要去哪?”   妇人犹豫一下,明眸转了转,操着一口温软动听的江南官话开口:“去顺都。”   “我也去那。”   妇人打量楚翊:“我儿在宁王府,我要去找他,阁下认得他?”   “我就是宁王,你儿子不在那。”   妇人一愣。   “哈,哈哈……”楚翊不禁笑了,有点坏,又有点怪,带着幸灾乐祸的癫狂快意,“他在你来的地方,你跟他错过了。他正和他两小无猜的太子殿下,喝着庆功酒呢,哈哈……你却跑到大昌境内找他,哈哈……”   “你好像疯咧!”   妇人隐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转身便走。楚翊命随从拦住她,带回驿馆。妇人很机灵,高呼“强抢民女啊”,引得路人出手相助。   随从出示官府的腰牌,才让愤怒的百姓退下。而楚翊的额头,已经被见义勇为的大婶用菜篮里的萝卜砸出坑。   呵,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回到驿馆,那妇人已放弃抵抗,说客栈有她的两个丫鬟和细软。楚翊派人去取,只听妇人道:“王爷,你别动。”   她兜着圈,打量他身上质地上乘的靛蓝锦袍,纳闷道:“我给小五做的衣裳,怎么穿在你身上?尊驾府上没裁缝吗,抢他的穿。”   楚翊摊手打量自己。他也不记得这是谁的,成亲之后,他们常混着穿衣。   没必要瞒着眼前的女人了。他抖了抖衣袖,冷笑一声:“放在前些天,你还算是我丈母娘。”   “哎我的天……”妇人五官扭曲,像吃了苍蝇,“王爷,你真的疯了,怎么乱认亲家。我已经在兆安给小五物色好媳妇了,你别添乱。”   楚翊仰天大笑,又猛然敛起笑意。   他讲明了一切,公主逃婚,他和小五如何相爱又成亲,以及那锥心刺骨的背叛。   妇人静静听着,因惊愕而沉默。   她久久端详楚翊,看透了他,一针见血:“哦,你挟持我,是因为你还想见到他。我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你知道,他一定会来找我。”   楚翊的嘴唇颤了颤,避开她的视线。   他将刚买的笑话杂记靠近烛台点燃,看纸张熊熊燃烧。快烧到手了,才丢在地上。   “这是你喜欢的,罗雨。”   妇人瞟着他的动作,更加认定,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女婿”疯了。   **   “四舅,快搭把手!”   深夜,叶星辞跌跌撞撞扑进门,将背上血葫芦似的男人放在炕头,自己也累得瘫在一旁,上气不接下气。   “这谁啊?”陈为骇然,点起油灯细看,“罗雨?!他,他怎成这样了?”   叶星辞兀自喘息,到院中的水缸提水,为罗雨擦脸。清秀文气的脸庞自血污下显露,这一日的曲折也断断续续地道出。   引开搜捕楚翊的齐军后,叶星辞在山里窝了一宿。翌日又往西走,想从来处下山,返回安顿陈为的村庄。   他在山里潜行,忽见地面血迹蜿蜒。他溯源而上,惊见一人血淋淋地躺在草丛间。从腰间双刀辨认,竟是罗雨,还有气息。   叶星辞抓了只野兔,挖无烟灶生火,用兔血做成血豆腐,捣碎了喂给罗雨,自己则烤兔肉吃。在山里捱到夜幕降临,他才背着罗雨,徒步返回刘庄村。   二十多里路,差点活活累死,好在没遇到夜巡的哨骑。   “我想,九爷已经脱身了,但没看见我留的信息。”叶星辞看着重伤昏迷的罗雨,无力地指点四舅,“你去收集柴禾,烧点水。”   水烧开后,叶星辞割开罗雨的衣服,为他清洗伤口。他像一块被剪子剪烂的布,好在没有致命伤,只是流了很多血。   “唉……”陈为不忍直视,扭过脸去。   “灯,拿近点。”叶星辞沉着地穿针引线,为罗雨缝合那些较深的创伤。   起初,他很冷静,手里稳而快。然后,那个恐怖的瞬间到来了。他不慎刺到手指,紧接着,一阵寒意窜过脊背。他陡然丢了针线,发出尖叫。   他害怕这小小的,尖锐的东西。地狱般的折磨犹在眼前,已经麻木的十指和身体再度痛如火燎。他浑身发抖,缩在炕角,堵住双耳。   可还是听见,一个人在摧心剖肝地悲鸣,仿佛要从喉咙深处翻涌出整个地狱。   是他自己,是无助无援、任人摧折的自己。   如今他知道,黎明终会来,痛苦有尽头。可当时的少年不知道,煎熬仿佛无休无止。眼前这一根针,又将他拖回前一夜的地狱。   “杀了我吧,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他失神地喃喃自语。   “小五?”陈为满眼关切,“我知道你很累了,但我实在没这手艺,帮不上忙。”   “我没事。”叶星辞深深地呼吸,强忍抵触,再度捏起缝衣针。   他会刺绣,伤口缝得很整齐。等罗雨醒了,肯定会幽默地夸一句:缝得真自然,像娘胎里带的。   天亮了,叶星辞诱捕了邻居养的鸽子炖汤吃肉。又挨家挨户地搜寻金疮药,未果,倒是找到几件粗布衣裳。   陈为提出,可以用糖水为罗雨擦伤口,他跟府里的李太医学的。这招真的有用,半天的工夫,伤处便不那么肿了,并有愈合迹象。   罗雨生命力顽强,高烧两天,第三日傍晚退烧。算是过了鬼门关,但不见苏醒。   叶星辞本想在村子多歇几天。但夜里有齐军进村,搜查藏匿的昌军斥候。他只好背着罗雨,朝东北方向逃去,踏上漫漫归家路。   陈为则肩负陶罐碗盆,以备路上喝水煮东西。走多了,他便脸色发青,说心口疼,还戏谑道:“咱们仨,伤的伤、病的病,愣是凑不出一个健全的。”   “四舅,我跟你说一件沉重的事。”叶星辞掂了掂背上沉重的负担,“那袋银子丢了,可能丢在山上了。”   陈为并不在意:“展崇关很近,两三天就到,让官府送我们回家。我可是摄政王的舅舅,谁敢不给面子。”   人家还真就不给面子。   “宁王爷的舅舅,陈大人?”衙署的门房打量着灰头土脸,一身粗布的少年,“招摇撞骗!人人皆知,陈大人已经捐躯,讣闻都传遍了,王爷还请僧侣做了一场法事。哪来的小蟊贼,敢打着他的名号骗钱!”   “啊?没捐躯啊,就捐了一颗牙!”陈为急道,“九爷的那些随员呢,都走了?那,吴霜将军在吗?她认得我!” 第300章 漫漫归家路   那小吏哼了一声:“你肯定是知道,吴将军去了邻州筹措粮草才这样说,我可不上当。”   陈为叹了口气,回到叶星辞身边,看了看他背上依然昏迷的罗雨。   他们风餐露宿,徒步三日,才抵达展崇关。此刻身无分文,若得不到救助,恐怕得要饭回家了。   “找间当铺,把罗雨的刀当了。再找个便宜客店安顿下来,等等吴将军。”叶星辞灰扑扑的面孔一派沉静,感觉罗雨微弱不稳的气息拂在颈后。   陈为点点头。   正要去找当铺,那小吏跟了上来,警觉地打量叶星辞:“你说话,怎么带点江南口音?”   “长辈经商的,常带我南北奔波。”   战乱之秋,公差都格外多疑。那小吏的目光落在叶星辞脚上,眉头一皱:“你一身农家粗布,却穿了双军靴?”   又瞄着昏迷的罗雨,和那搭在叶星辞肩上的手,“这人的手背,怎么尽是拳茧?你们,你们是齐军斥候!”   叶星辞悚然一惊。   对方已经扯嗓子嚷了开来:“抓细作啊!齐军混进来了!”   “快跑!”叶星辞背着罗雨撒丫子开溜,穿街过巷,七拐八绕,跑向另一侧的城门。   陈为艰难相随,直到出了城,确定没追兵,才捂着心口喘道:“身正不怕影斜,跑什么嘛!差点又给我整犯病了。”   叶星辞力竭,将罗雨放在路旁树下,自己也靠着树干。秋风袭来,一身的汗吹得冰凉。   他歇了半晌,才道:“我们一时碰不到认识的人,又没有证明身份的东西,免不了一顿拷打。说实话,我很害怕,我不想再受伤……而且,罗雨可经不起折腾。”   听见“拷打”,陈为惊恐地捂住依然肿胀的脸,舔了舔齿列间的缺失。   “好消息是,九爷脱险了,已经回顺都了。”叶星辞松了口气,“我们慢慢往东走吧。天不早了,找地方过夜。”   没钱,住不了村店,只好借宿。倒是吃得挺饱——闭门羹。   陈为怒骂人心不古,叶星辞解释:“我们带着伤员,人家以为是逃兵呢。逃兵似流寇,有罪在身,都是亡命之徒。”他琢磨了一下,“之后再敲门,不说借宿的事,只讨饭。”   讨饭还算容易。   天黑时,他们带着一陶罐剩饭菜,在路旁找到一座荒废庙宇。庙很小,一进的院子。曾经失火,满目断壁颓垣。陈为说,这地方比他嘴里的牙都残破。   好歹,能遮风避雨。   叶星辞放下罗雨,把偏殿拾掇一下,生了火。又架起陶罐,加热饭菜。刚讨来时,饭菜是干净的。如今混在一起,颇像泔水。   “这……这咋吃啊,像猪食。”陈为难以下咽。   “这不就是烩饭么。吃吧,不然没力气赶路了。”叶星辞端起碗,眼一闭,大快朵颐。   填饱肚子,他又将剩下的饭菜捣成糊糊,一点点喂给罗雨,又为其擦洗伤口。陈为在旁帮忙,挑眉笑道:“罗兄弟也算幸运,浑身的伤,愣是没伤到脸和命根子,不影响娶媳妇。”   叶星辞笑了,旋即肃然:“他怎么还不醒?该不会,头也伤到了?”   陈为伸手一摸索,惊呼:“可不,后脑有个包!准是淤血把脑子堵住了,散开就好了。”   不觉,夜深了。   微凉夜风从破窗灌进衣袖,叶星辞紧了紧衣襟,环顾偏殿供奉的神像,全都焦黑残缺。它们矗立在黑暗中,阴森怪异,像下一刻就会动起来。   他扬起刚洗过沾着水珠的脸,透过棚顶的窟窿看星星,整个人宛如废墟中长出的仙株。   娘走到哪了?逸之哥哥睡了吗,他会原谅自己吗?四哥还好吗?小满私放人犯,会不会被太子责罚?   陈为呼吸不畅,鼾声如雷,引得夜空也滚过闷雷。片刻,淅淅沥沥落下秋雨,浇灭了篝火。   叶星辞连忙将罗雨转移,用破旧香案为他遮雨。陈为被雨水呛醒了,也跟着挪动。   “都怪你打鼾像雷,才下雨。”叶星辞嘀咕。   “怎么不怪罗雨名中带‘雨’呢?”陈为辩驳,看着罗雨叹气,“你干嘛叫罗雨呢,叫罗钱多好。”   “下雨也不见得是坏事,方便洗碗。”叶星辞乐观地笑笑。   “你手上有伤,我来。”   陈为洗碗时,睡不着的叶星辞四处闲逛,搜集可用之物,竟然找到两个木轱辘。他鼓捣一番,用废弃的板材和麻绳攒出个板车。如此,便能拉着罗雨走了,很省力气。   第二天上路,陈为很羡慕躺在车上的罗雨,说自己也走不动了。叶星辞严词拒绝:“你要累死我吗?我又不是牛马。”   可陈为确实重病在身,动不动就心口疼,叶星辞便允许他偶尔坐一会车。   东行半日,叶星辞的肩膀磨破了。陈为看着他肩头的血迹,难过得落泪,不再坐车,并尽量帮着推。   傍晚,望见一座县城,好不容易赶在关城门前进城。到县衙求助,果不其然,又被当成骗子赶走。   荒诞的是,县衙里正在做道场,超度“以身许国、英年早逝的陈公”。官吏哭得如丧考妣,却不知正主就在衙门口。   “能不能让我进去吃点贡品啊!”陈为饿得发虚,好声好气地商量,“这就是超度我的法会,瓜果糕饼摆在那,白瞎了……你引我去见知县,让他仔细瞧瞧我。宁王爷的嘴长得像我,外甥像舅……”   “滚——”门房小吏指着他鼻子,“再胡说,撕了你的嘴,看你还像不像!”   陈为慌忙跑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我‘死了’?”他垂头丧气。   “可能是因为,九爷前些天刚从这路过吧,边走边发讣闻。”叶星辞拉着车缓缓相随,环顾四周酒肆茶坊,忽然扑哧一笑,“我‘出嫁’时,曾路过这条街。哈,物是人非啊!”   宵禁之前,他们成功在寺庙安顿下来,讨到一顿素斋。方丈慈悲,见罗雨重伤昏迷,还送了些内服外用的药。   叶星辞感激不尽,为罗雨敷了药,又给自己的双手换药。伤处呈暗红色,结了痂,已经不大痛了。   但他的左大腿很疼。从表面看,只有一个已经愈合的小孔,皮下却肿胀青紫。每走一步,都是煎熬。他试着揉了揉,钻心的疼。   这是不错的安身之处,叶星辞很想长住,做工抵食宿,并通过官驿寄信给宁王府,说明所处方位,叫楚翊派人来接。   但是,方丈只肯收留他们一宿。还说,罗雨急需名医良药,否则这辈子都醒不过来了,还是尽快往顺都去吧。   叶星辞愕然,收拾一下,便拉着板车离开,继续东行。   他们不再特意进城,因为乡下更好投宿。徒步跋涉,栉风沐雨,令四舅病恹恹的,脸色差得像死了三天。   他们总是睡在庙里,土地庙、山神庙、龙王庙、送子娘娘庙……夜里,四舅的鼾声常戛然而止,令叶星辞惊坐而起。鼾声续上了,才松一口气。昏迷的罗雨反倒很稳定,伤口也逐渐愈合。   四天之后,方丈送的干粮吃完了。以他们的脚程,至少还要十多日才能到顺都。   近来,叶星辞有过很多烦恼,都是关乎于家国天下的大烦恼。从没想过,有一天竟会为温饱发愁。   “外甥媳妇,我快饿死了。”   一早,陈为揭开身上的稻草,对着神像伸懒腰。   “是因为打鼾太卖力了吧?”叶星辞缓缓爬起来,用村口提的井水洗了把脸,口吻轻松,“你照看罗雨,我去找吃的。放心,有我在,你俩饿不死。”   陈为泪汪汪地目送,叮嘱他注意安全。   走出土地庙,叶星辞轻快悠游的步伐顿时迟缓,靠在矮墙,面上浮起痛苦。他咬紧下唇,撩起裤腿,查看肿胀如茄子的左腿。   陈为不知他伤势恶化,也没必要知道。他是三人里的顶梁柱,必须在绝境中撑起一切。   叶星辞慢腾腾地挪步,先去坟头找吃的。后人不吃,前人不得。祭品都会被主人家吃掉,但偶有残留。   他鬼似的游荡在坟地,捡到两块馍馍,立即送回土地庙,用水泡碎了喂给罗雨。接着,在村里挨家打听,是否需要帮工。他想做两天短工,换一些口粮。   “麦都收完了,豆也种下了,不用人了。”一个正在浇菜的中年汉子打量他粗糙的衣裳,和与之不般配的灿若朝霞的脸,“你是哪家公子,落魄至此。”   叶星辞笑了笑。   “看你蛮结实,去地里给豆秧锄草吧。”   于是,叶星辞扛着锄头去田里。将杂草连根翻起,晾晒在阳光下,动作笨拙。加上身体疲惫,腿又很疼,一副外强中干的样子。   “哎,你怎么把秧苗给掘了?你可别干了,等会儿我这地里就剩下草咧。”   那汉子痛心地夺过锄头,塞给他一个面饼,将他打发走了。   叶星辞边走边吃,没送回土地庙。他要继续谋生,需要体力,四舅多饿一会儿死不了。以他的状况,务农之路断了,还是进城看看吧。 第301章 别人的喜宴   叶星辞边走边吃,没送回土地庙。他要继续谋生,需要体力,四舅多饿一会儿死不了。以他的状况,务农之路断了,还是进城看看吧。   他走了几里,来到最近的县城,想把罗雨的刀当了。当铺把价压得极低,他想了想,没舍得。还是留着,一路也需利刃防身。   “铛铛铛——”一阵锣声传来,似乎有人卖艺。叶星辞循声凑过去,见个汉子在耍沉甸甸的酒坛,时而横滚过脊背,时而立于头顶。   “好!”众人喝彩。   那汉子的家人端着锣走了一圈,收到不少铜板,可见本地百姓生活富裕。   叶星辞看着堆在一旁的卖艺道具,瞄见一杆红缨枪。他心里一动,走了过去,想借对方的枪耍一耍,赚点赏钱分成。以他的身手,应该不难。   然而,手握住枪杆,从嘴里发出的却是一声尖叫。   一种异样的痛苦,顺着明晃晃的枪尖爬上手臂,雷击般贯穿了他。周身如同被万蚁啃噬,阵阵耳鸣。   叶星辞咬紧牙关,试图与之对抗,然而本能在劝导:别碰,快逃,躲开就好。   终于,他松了手,撞开人群踉跄逃离,听见身后的人骂他脑子有病。他跑出很远,直到听不清锣声,才摆脱那种痛苦。   他靠坐在巷口的墙边,喘着粗气。   “我这是怎么了?几天前还没这么严重。我是个将军啊,不过受点伤,就怯懦了?一手好枪法,难道就此荒废?”   叶星辞不信邪,“仓啷”拔出罗雨的短刀。   锋芒出鞘的一霎,他的心像进了油锅般难受,浑身发冷,烫手似的丢开。他沮丧地捂住脸,眼眶潮热。忍回泪水,继续琢磨如何赚钱。   苍天开眼,一个金指环滚到脚边。   叶星辞立即踩住,一抬眼,见刚路过面前的男子绊了一跤,整整衣襟继续迈步。指环,是从这人身上掉的。   叶星辞舔了舔嘴唇,眸光闪烁。他喉咙干渴,脚下发烫,仿佛金子正在融化。   昧下吧。   换成干粮,足以支撑余下的路,还能找地方治一治腿。   他用余光瞄着对方越走越远的身影,衣摆的补丁若隐若现。那人也不富裕,也许是把母亲或妻子最好的首饰拿出来典当。   算了,君子坦荡荡。   “喂,前面的老哥——”叶星辞挪开脚,亮出指环,“你东西掉了。”   那人慌忙回身,跑过来拾起。他用感激而戒备的眼神瞟着落魄少年,没有道谢,匆匆走了。   “哼,好歹说句谢谢……”   叶星辞游目于街面,见一对农家夫妇在卖菜,不禁扬起嘴角。他和楚翊,也曾扮成这样,蹲在路旁卖菜聊天。那是两年前,可是,怎么遥远得像上辈子……   对啊,卖东西!   叶星辞起身,掸了掸身后的灰,在街上逛了逛,迈入一间店铺。店里经营瓷器、漆器、陶器,有摆件、餐具,也有茶具。   老板眼皮一沉,飞速将少年从头扫到脚,鉴定为十分穷酸。不过,还是淡淡招呼:“客官需要什么?”   “你这有什么东西,一辈子都卖不出去?”叶星辞慢条斯理道。   “找茬是吧?”老板眉头一皱,挽起袖子。   “我帮你卖。卖出之后,分我售价的三成。”叶星辞微微一笑,优雅地整了整粗布领口。   他那不容置疑的自信,和英气逼人的容貌,叫人没法拒绝。老板取来一套烧得很丑的紫砂茶具,一壶四杯,笑道:“这是我小儿子烧着玩的,你来卖吧,我看你怎么卖出去。”   “好,我就在门口卖。”   叶星辞借来纸笔,挥毫写道:   “古拙脱俗,养生延年益智壶,   滋阴补肾,赋予茶汤新风味。   今日一两,明日二两。”   写完,他坐在阶上,将纸摊在面前,用那套丑得出奇的茶具压着。偏偏人又美得出奇,引人侧目。   许久,终于有人驻足。   男人三十出头,衣着体面。看得出,虽不富贵,但家境殷实。   他放下提篮,将茶壶拿在手上,皱眉打量,不禁笑出声:“这也太……坑坑洼洼,连壶嘴都是歪的。给娃娃做尿壶,都浪费那童子尿了。”   “浑然天成,大巧不工。”叶星辞淡淡一笑。他神情悠哉,也不急于推销。不像卖东西,倒像谪仙在为法宝寻有缘人。   “一两银子,都够买半个月的菜了。”男人瞧着他的脸,恍然明白,“你是暗娼!买茶壶赠春宵,这样办事,就不用给官府缴高额税银了。”   老子赠你一拳……叶星辞白了对方一眼,不紧不慢道:“我的茶壶,真的养生益智,我天天用这种壶喝茶。我们打个赌,若我能证明自己比你聪明,你就买下它,如何?”   男人来了兴趣。另一方面,也是对美人感兴趣。   叶星辞看着对方搁在地上的提篮,里面有些杂物,还有一捆油亮的鸡翅木筷子。他指指筷子:“你觉得,拼一个‘田’字,最少要用几根筷子?不可弯曲,或折断。”   男人略作思忖:“六根。”   “我说四根。”叶星辞挑起嘴角。   “不,不可能。”男人抽出四根筷子,在地面摆弄,“绝对拼不成。”   “若我拼成了,你得买下茶壶。”   男人点点头,紧盯少年的手。只见他将四根筷子攥在手里,顿了顿,亮出筷子尾端整齐的截面,俨然一个‘田’字。   男人“啊”了一声,有点懊恼,连拍脑门。   “掏钱吧,看样子,你很需要这个益智壶。”叶星辞将筷子放回提篮,同时伸手,“一两银子。”   “这不公平。”男人反悔了,“这是你出的题,你占据先机了。这样,我说一道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你得说出,令我心服口服的答案。”   叶星辞做个“请”的手势。   “世间哪一样东西,既是最大,也是最小?”   他垂眸沉思,又望向天边晚霞,心头豁然明悟:“是眼睛。它无限大,看得遍山川湖海。又很小,盛不下一滴泪。”   男人张了张嘴,服气了,从提篮取出一点碎银,买下丑壶。叶星辞将银子交给店铺老板,随后按照约定,分了三钱。   紧着点用,够他们吃上五六天。   叶星辞没急着出城,找到一间医馆看腿。郎中诊断过后,凝重道:“里面都是脓血,要服下麻药,趁着昏睡不醒,将皮肤割开口子排出脓血。再耽误下去,这条腿就废了。”   不过,在这医治,至少也要二两银子。叶星辞只买了金疮药,便离开了。光这一点药,就花去二钱银子。   他慢腾腾地往城门走,打算用剩下的银子,到农家换成干粮。   忽然,迎面一阵热闹的鼓乐。路人向两侧避让,面带喜气地张望。一队红彤彤的人马在街上蜿蜒而来,原来是在娶亲。黄昏已至,新郎接亲回来了。   “恭喜啊!”   百姓向骑马领头的新郎道喜,新郎接受着陌生人的祝贺,笑着还礼。身后,是大红的喜轿。有人沿途分发干果、果脯,叶星辞无意识地跟着伸手,抓到一块冬瓜糖。   他放进嘴里,随着咀嚼,丝丝甜香漫开。那些喜气洋洋的人们,像一条红绸,从他眼前流过。他怔怔地看着,咽下口中的甜蜜,一股酸涩流出心底。   他和那个男人,也是由此开始。   晚霞般的嫁衣,数不尽的红灯。野火似的红毡铺了一地,喧闹的流水席摆了三天。   叶星辞腹中一阵挛缩,不禁一路尾随。混入新郎家的亲朋近邻,来到喜宴,坐等吃席。他多日没吃过一顿像样的,望眼欲穿。   终于,上菜了。   主家家境普通,菜肴却相当丰盛。侍者托起摞满盘子的托盘,在酒席中穿梭,口里喊着“当心滋油”。先冷盘,后热炒,其后炖煮,最后蒸扣。   “夫妻对拜——”   待新人礼成,一桌最年长者动筷,叶星辞也动了起来。   吃席之精髓,在于“吃一看二眼观三”,口眼手协同出击。他闷头大吃,夹着什么吃什么,趁旁人不留神,虚晃一招,扯下半个烧鸡揣进怀里。   扣肉最香,是仅次于蹄髈和猪脸的压桌菜。筷子挑起一片,热腾腾软糯晶莹,一抿就化。不过,第二片便不再惊艳。 第302章 故人相助   吃饱之后,他扶墙溜走,赶在城门关前出城。回到土地庙,先把烧鸡给陈为,又用剩下的一钱银子从村民家换回一点米和十几张顶饿的大饼。   “这也太香了……”陈为把鸡骨头嗦得光可鉴人,埋怨吃席不叫他。   “下回再遇见红白喜事,我照看罗雨,你混进去吃席。”叶星辞笑道,一点点把米糊喂给罗雨。   “你咋进的门?”   “跟着一位耳聋眼花的老人家,他也记不清我是谁。”   人生总是悲喜交集。这一夜,二人吃得太饱,睡得太死,饼子全被野狗叼走了。愤怒和发泄过后,路还要走下去。   一场秋分之后的小雨,为北风再添凉意。   叶星辞拉着板车,缓步走在泥泞官道。罗雨安然沉睡,盖着庙里捡的破席。陈为病恹恹地嘟囔,早知如此,昨晚就吃个饼了。   “别念叨了,哪有那么多早知如此。”叶星辞咬牙忍着从左腿爬遍全身的痛楚。   “外甥媳妇,关于两国之间的战事,你打算怎么办?”   “逸之是对的。”叶星辞语气干脆,“江山一统,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大齐天子无能,太子失德,不配江南百姓的供奉。回了顺都,他若宽宥我,我便继续与他并肩同行。否则,我也不强求,带着我娘,换个地方重新从军。打拼几年,照样当将军,打回江南去!到时,九爷自然就原谅我了。”   唉,说得激昂,可他连枪都不敢摸了。假以时日,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只认你,当我外甥媳妇。”陈为红了眼眶。   叶星辞动容地笑了,点了点头。   “可爱的外甥媳妇,舅舅我能坐会儿车吗?”   “不行,我没劲了。”   走到中午,叶星辞饿得发晕。昨天的佳肴,消耗得一点不剩。他一屁股坐在路旁,出了个招:“四舅,你用罗雨的刀,把头发剃光,然后去化缘吧。”   陈为连连摆手:“回了家,我还要娶听荷做你舅母呢,光着脑袋怎么成亲。”   “还俗呗。”叶星辞大笑,见一个瘦小的妇人坐在远处,单手捂额,似乎头晕。   娘?他狂奔过去,才发现是陌生面孔,约莫四十多岁。他一阵失落,却还是柔声道:“大婶,你怎么了?”   “突然头晕。”对方叹道。   得知大婶家住得不远,叶星辞便请她坐上板车。心想:午饭有着落了。待会儿大婶留我们吃饭,就算她只是客气一下,我可不能客气。   “你这是,送同伴的尸首还乡?”大婶怯怯地瞟一眼盖着草席的罗雨。   “没死,受伤昏迷了。”   下了官道,进入一片村庄。南行半里,停在一片篱笆院前。院落宽敞,屋舍井然,还有鸡鸭猪狗。叶星辞放心了:这家日子过得不错,我可以多吃一点。   “麻烦你了,俊后生。”大婶已经缓过劲来,下了车,笑着道谢。   快说啊,快留我吃饭……叶星辞咬着嘴唇,眼巴巴地瞧着她。他正犹豫,想开口讨饭,只听院里冲出一个有点耳熟的女声:“娘,来客了?”   随之而来的,是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妇人。她随意扫来一眼,五官惊喜地舒展,扶着后腰快步迎上来:“恩公?王飞兄弟!”   “王姑娘?”叶星辞也立即认出她。   原来,是他闯入喀留敌营,冒死救回的五个民女之一。随后的路上,二人同骑一马,结下友谊。   此刻的她,气色红润富态,眉宇间不见丝毫愁苦。   “你这是打哪来?快,快进屋坐。”王姑娘热情招呼。   大婶一听是恩公,连忙将叶星辞迎进堂屋。他瞄着院里的鸡棚,心想:恩公想吃鸡,能不能炖一只。   王姑娘奉上茶水瓜果,为叶星辞介绍。原来,大婶是她婆母。   拄着拐的公爹也闻声出来,张罗饭菜,洒扫院子。听见鸡在“咯咯”挣扎,即将殒命,叶星辞与陈为对视一眼,欣喜一笑。   “何时吃?”叶星辞看向王姑娘,“啊不,何时生?”   “这几天肚皮发紧,眼看要生了。”   叶星辞连声道喜。听王姑娘讲,朝廷的新政推行之后,百姓负担轻了。不用按人丁缴税,多生几个也养得起。   “对了,我还留着它呢。”王姑娘取来一个木匣,里面是那支羽箭——曾伤了她的腿,又被她用来杀死喀留兵。   叶星辞问她,怎么不在鹰嘴关那边生活了。   “获救之后,我过得很难,闲言碎语要人命。”王姑娘神色一暗,抚摸着羽箭,又振奋道,“多亏这支箭,给了我勇气。我想,我连杀人都不怕,还怕人嚼舌头?不过,我还是选择换个地方活。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对吧?”   叶星辞没问她,现在过得如何。从她的神态气色,和她公婆对自己的态度,能看出她过得不错。   “王飞兄弟,你……是不是在军中遇见难事,私自跑出来了?”王姑娘有些小心地问。   “王飞”这个名字,让叶星辞苦笑一下。她说得很委婉,其实是说:边境有战事,你们是当了逃兵吧。   叶星辞没否认。只说,自己赶着回顺都,救治重伤昏迷的同伴。   王姑娘也没多问,忧心道:“像你这样慢慢走,再过个十天半月也到不了。你较去年消瘦了,这两天住我家,好好歇歇脚。”   傍晚,王姑娘的丈夫从城里送菜归来。那是个结实憨厚的年轻人,听说恩公到来,又开始杀鸡,还取出珍藏的黄酒。   叶星辞想,明天一早就走吧。再住两天,满院的鸡都消失了。   婆母收拾了厢房,拿来新做的衣服,还把家里最好的铺盖给他们用。并说,已经约了屠夫,明天上门杀猪。   叶星辞慌忙劝阻,说再长长膘,过年杀,不然太亏了。   “那话怎么说的来着,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婆母麻利地铺炕,“我儿媳命苦,我当她是亲闺女。你救了她,就是我们家的恩人,这点招待微不足道。”   叶星辞以自己不爱吃猪肉为由,堪堪保下猪命。   他洗了个澡,躺在干净厚实的褥子上,摸着充实的肚皮,身心放松。这是连日来,住得最舒适的一次。   更开心的是,王姑娘生活美满。他当初的勇气,正在她身上延续,并将传给新的生命。   “小五,明天走之前,多要点口粮。”睡在身边的四舅嘀咕,“饥一顿饱一顿的,饿怕了。”   叶星辞“嗯”了一声,沉沉睡去。后半夜,却被腿部的剧痛逼醒。那种深邃的钝痛,像只手在血肉里大肆翻搅。看来,患处又恶化了,不得不处理。   他点起油灯,看了看酣睡的四舅,拿起罗雨的刀,来到房间一角。他褪下一条裤腿,忍着强烈的抵触感,将刀刃在火上燎了燎。接着,咬住自己的一把头发,朝患处猛一挥刀。   嗤——脓血溅出。   叶星辞眉头一颤,额角冷汗如豆。   他一点点朝外排挤脓血,挤了很久,直到血液完全呈鲜红,腿也不再肿胀。做这一切时,他很平静,也没吭声。汗水汇在颤抖的下颌,如雨中的檐角。   敷药包扎后,叶星辞收拾干净,换上新衣,若无其事地重新入睡。   翌日上路前,他能感觉到,腿正在好转,这让他松了口气。接着,这口气又提了起来。因为,王姑娘的丈夫把家中骡车的缰绳交到他手里。   “这——”   “恩公驾车去顺都吧,方便点。”年轻汉子爽朗地笑着,“车上装了不少吃的,还有一吊钱,用来住店。我本想为恩公驾车,但内子临产,家父腿又不好,家里实在离不开人。”   叶星辞惊诧万分。   一辆骡车,是普通庄户人家最贵重的财产,居然就这么借给自己。他张了张嘴,没拒绝,因为他拉车的能耐确实比不过骡子。   他连声道谢:“我到了地方,就托人把骡车赶回来。你放心,一定送还!”   “不碍事,不急用。”一家人爽快道。   叶星辞生疏地赶车离去,走出很远,还能看见王姑娘一手扶着后腰,一手高高地挥舞。   “多亏你广结善缘,救过那女子,我们才有骡车坐。”四舅悠闲地倚着一大包吃的,手里剥着一枚卤蛋,“这下,可以看看风景了。”   叶星辞也侧目,看向官道旁的农田。阳光如金缎,温柔地铺在广袤田野。他一路当牛做马,终于有闲心赏景。   骡子很温驯,走出几里,他便掌握了驾车技巧。骡子胸前有个铃铛,伴着车轮滚滚叮当作响,和着清脆鸟鸣,叫人对前路生出无限期许。   “小五,加一鞭,跑起来!”陈为开心道。   “坐稳喽!”   叶星辞挥动长鞭,鞭梢一声脆响,骡子小跑起来。清风扑面,二人快乐地颠簸,有说有笑,猜测几天能到顺都。叶星辞猜六天,陈为猜七天,还下了赌注。   “四舅,你输定了,毕竟我驾车。”   “下午换我来。”陈为正笑着,忽然大叫,“哎哎,罗雨要颠下去了!”   叶星辞慌忙放慢车速,让四舅别光顾着吃,照看好罗雨。别等晚上歇脚了,才发现把罗雨掉在半路了。   六天之后的午后,骡车驶入顺都城。长途跋涉,把这头可靠的骡子累瘦一圈。 第303章 至亲至疏,是夫妻   越靠近宁王府,叶星辞的心越沉。   他想见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男人,又怕见面。男人留给他最后的记忆,是凄冷的眼神,和不回头的背影。他很怕,会再度看见它们。   “罗雨,咱到家了,呜呜……”陈为以袖拭泪,握着依旧昏睡的王府卫队长的手。   骡车转入祥宁街。   只见街口的石坊披着白绢,一派肃穆。家家户户门前都挑起白幡,为亡魂引路。王府大门,亦是白灯高悬,引魂幡飘动,一对石狮披素。飒飒秋风到了此处,宛若呜咽。   陈为一愣:“这是给我办白事呢?”   “应该吧。”叶星辞心不在焉,攥着鞭子的掌心尽是冷汗。   陈为嘿嘿一笑:“好家伙,这是第二回出活丧了,我这辈子就和白事有缘。”   “吁——”   骡车停在王府角门,戴孝的门房家丁迎出来,愕然惊呼:“王妃,你不是回娘家了……啊呀,舅老爷?!”又看向车上昏睡之人:“啊呀,罗护卫?!”   家丁有的来帮忙,有的飞奔通禀。管家王喜最先赶到,抱着陈为老泪纵横。   叶星辞也眼眶发潮,说了王姑娘家的地点,“这骡车是借的,把牲口喂养几天,给人家送回去,再装些钱粮礼物。”   “老奴明白。”王喜抹着泪。   陈为见府里遍地缟素,戏谑地咋舌:“这番布置,恐怕把铺子里的库存都清了吧。”   王喜说,舅老爷不一般了。皇上追谥他为文忠侯,追赠为进士出身,灵堂破格设在平日不启用的中路大殿。   “我有爵位了,还是进士了?”身为秀才的陈为欣喜若狂,“那我活了,这些会不会收回……”   王喜说,不确定,这种情况还没有过先例。   “听荷还好吗?”陈为急道。   王喜面露哀戚:“听说舅老爷马革裹尸,听荷姑娘悬梁了!”   陈为一口气没上来,捂着心口“呃”地抽了过去,脸色青紫。王喜慌忙扶住他,说出下半句:“好在及时发现,救下来了。”   “王公公,你不该停顿的。”叶星辞轻声埋怨,咬了咬嘴唇,“王爷在吗?”   “在博宇殿守灵呢,已经派人通禀了。”   叶星辞径直前往王府中路,穿过仪门,来到成亲时的大殿之前。   那一日万紫千红,红灯叠叠。   如今满目惨白,白幛重重。   他一步步踏上石阶,迈进灵堂,定定注视那道独跪于牌位前的挺拔身影。秋风漫进大殿,遍地纸钱纷飞,男人一身缟素,岿然不动。   “本王刚刚听说了,四舅和罗雨都活着,多谢叶公子送他们回来。”   被背叛的男人缓缓回头,脸色苍白,血丝密布的双眼含着一种冰冷又炙热的东西。如燃在雪中的火,淬毒的刀。   “你还有何事?若是解释峡谷里的事,免开尊口,本王没空听你编排的苦衷。你说的话,本王一字都不再相信。”   叶星辞用缺了指甲的指尖抠着掌心,局促地垂眸。涌到嘴边的话,全吞了回去。他一身农家粗布,像个来投奔还没开口便被拒绝的穷亲戚。   一切都结束了。   从流岩城破的一刻起,便无法挽回。是啊,一句“回头”,怎抵得过一座重镇。   楚翊已经用冰冷的态度,斩断了前缘。   虽有预料,叶星辞还是如浸冰水,浑身蓦然间缩紧了,扶着门框才站稳。他认了,还以同样冷漠的口吻:“我只是来找我娘,她来过吗?”   楚翊没回应,从蒲团起身,抖了抖粘在衣摆的纸钱。缓步踱到大殿门口,平静地从袖中取出一纸信笺。   叶星辞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定在男人脸上,而后才落在对方手里。他抬起发抖的手,夺过信笺。秀逸的字迹,也在眼前颤抖:   二心不同,一世姻缘,于今绝矣。一别两宽,立此文约为照。立书人,楚翊。   “休书?”   叶星辞死咬下唇,眸光在休书和爱人冰冷的面孔之间跳动,愈来愈红。那滴数日来悬而未落的泪,终于坠落。   至亲至疏,是夫妻。   酷刑拷掠,一路艰辛,他没哭。忍饥受饿,切肤疗伤,他也没哭。心上始终悬着一丝希冀,一点盼头。   人的双眼啊,确实奇怪。大得能装下这些天的漫漫长路,却也小得盛不下此刻的一滴泪。   “没什么大不了。我这就走,去找我娘。”   叶星辞快步走近烧纸的火盆,无所谓地将休书丢入。看它焚为灰烬,他叹了口气,淡漠道:“我回房取个东西。我自己的,不是王爷府里的。”   楚翊一语不发,只朝门口一抬手。   叶星辞目不斜视地经过他面前,直奔大殿后的宁远堂,夫妻俩日常起居之所。   楚翊怔了半晌,才跟上去,同时叫家丁去找守护王府的禁卫军。当他追到宁远堂,叶星辞已经从正房出来了,两手空空,神色平淡,不知拿了什么。   楚翊瞥了少年一眼,三两步冲进屋,扫视一周。见那盆江南的野草依然摆在窗台,他松了口气,又生出更多恼火,在屋里翻看。   似乎什么都没少。   那小子拿了什么,跟自己有关吗?还是,关乎别人?   楚翊愈发恼怒,抄起那盆茂盛的野草,奔出门去,狠狠摔在正离去的少年脚边,嘶吼道:“拿着你的东西!本王府里,不养齐国东宫的杂草!”   喀嚓,陶片泥土飞溅。一团白色的草根裸露,散在地上。叶星辞心里一痛,跺了跺脚上的土,环顾空荡的庭院,高声问:“于章远他们呢?”   楚翊冷笑:“在展崇关附近挖矿。”   叶星辞眉头一蹙:“那子苓她们呢?”   忽然,一阵秋风将隐约的呼唤送到耳边:“小五——是你吗,小五——”   娘?!   叶星辞神色一喜,循声跑向房后,听见娘的呼喊隔着后罩楼传来。他高声回应,要去下一进院子找娘,却被楚翊拦腰抱住,压制在葡萄架旁。   “放开我!我要带我娘走!”挣扎中,男人的腿顶到了他腿上还未痊愈的伤口。他惨叫一声,顿时没了力气,浑身发软。   楚翊双目赤红,狠狠地捧着那犹带泪痕的脸,像要活活捏碎他:“叶小五,叶星辞!你伤透了我的心!从头到尾,你都在骗我!”   他们近得鼻息交融,却不是要亲吻。   叶星辞泪如雨下,握着男人的手腕,说着“对不起”。   楚翊这才注意,他的十指缠着布条。犹豫一下,并未询问,而是任由怒火倾泻:“你的同伙,那三根齐国东宫的杂草,死到临头了,还在用你来摆布我!我恨这种感觉,我再也不会被你左右!再痴迷于你,我就是狗!”   说着,楚翊推开少年,摊着双手退了一步,仿佛在划清界限,清贵的脸庞凄冷决绝。   “我对皇上讲明了一切,并在圣驾前检讨过失。我屡次欺君,皇上宽仁,不怪罪我。我在他跟前立誓,一旦你回来,必惩治你!绝不因私废公!现在看来,你最好的归宿,也许是死在江水里,或雪山上。那样,我会永远怀念你。”   叶星辞背靠葡萄架,茫然地听着,一心想着娘。她在王府,这是好事,代表她近来不愁吃穿又很安全。   忽听杂沓的脚步逼近,他一惊,见一队禁卫军停在眼前。   “他是潜藏在府里的齐国细作。”楚翊冷冷一指,“把他带走,送去承天府。传我的钧令,不必审问,直接发配充军!”   叶星辞心下一凛,拔足便逃。他腿上有伤,很快便被按住。那一身蛮力,四个人才勉强制衡。   “你敢私逃,我就杀了叶李氏,祭奠死去的将士!”楚翊嘴角颤抖,猛然背过身,不再去看,“带走!”   “娘——不要动我娘啊,我只有一个娘啊!”背叛者被扭走了,尖厉的嘶喊也被风吹远,“楚翊,我恨你——”   “我也恨你。”楚翊喃喃低语,“我再也没有软肋了,骗子,你休想再骗我。”   可是,当咒骂声真的消失,他还是忍不住追出外仪门,面朝对方刚刚经过的路发愣。四下空寂,只有一片从灵堂带来的白纸钱,落叶般随风飘舞。   “王爷……”不知内情的王喜快步而来。   “别问,别管。”楚翊失魂落魄,踩住那片纸钱,“把丧礼的布置都撤了吧。准备更衣,看望过四舅和罗雨,我要入宫。”   楚翊听说四舅没受什么伤,于是先去看了罗雨。罗雨伤势凄惨,但大都是皮外伤,而且正在愈合。   李太医说,罗护卫撞到头了,脑部有瘀血。靠针灸和用药,也许能醒。   失而复得的感觉,让楚翊有些飘然。   他安排骗子团伙中的两个太监,福全福谦,专门照顾罗雨。府里的家丁粗手笨脚,姑娘们又不方便。   “陈大人的状况不大好。”到了四舅的病榻边,李太医说道,“脉搏忽强忽弱,是心弱之症。好在他年纪小,换个宜人的住处,慢慢调理吧。”   李太医还说,四舅缺了一颗牙。楚翊心痛地叹气,四舅不知受了什么苦。他忽然想起那小子裹着布的双手,恼火地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第304章 午夜梦回   楚翊并不感激小五。那小子送四舅和罗雨回家,只是顺便和心里有愧,更重要的是换回娘亲。早就算计好,空手而来是找不回娘的。   正要回房更衣入宫,只觉身后一阵劲风,接着就被踹了个趔趄。   “大胆——”   他愤然回头,只见前丈母娘李氏款款收回兵器——脚。她曾是舞姬,这一点小五没说谎。落脚极为有力,平衡力也好。   李氏愤怒地质问楚翊,她儿子去哪了,凭什么不让他们母子相见?   “不知道。想让你儿子活着,就老老实实待在这。别再偷袭我,等我的护卫醒了,绝饶不了你!”楚翊撂下外强中干的狠话,又凶狠地扫向跟在李氏身后的子苓等人。   她们一阵慌乱,避开他的视线。   虽然他把于章远等罚去挖矿,但没治其他人的罪,还让她们服侍李氏。她们是公主身边的,可以原谅。而于章远三人是齐国太子的人,不可饶恕。   “我儿子——”   “别再提他!”楚翊咆哮打断李氏的话。   “你吼什么。”前丈母娘素手一抬,理了理鬓发,“如果靠吼就能解决问题,驴都可以一统天下了。”   楚翊平静地告诉她,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问题,一切已经解决了。又道:“叶李氏,你出自国公府,该懂礼数,莫再偷袭本王。”   “你出身皇家,该通人情,却不让我们母子相见。”   楚翊冷笑一声,不再搭理她,快步离去,听见云苓在后头怯怯地喊:“叶小将军也很难的!”   楚翊不予理睬。   入宫之后,他先去面圣,讲明四舅死里逃生。皇上没有收回追谥的爵位和进士功名,笑着说,君无戏言。   这也是帝师吴正英的意思。在朝堂群臣质疑摄政王的能力时,通过加封他的亲眷,为他撑腰。   “九叔比前几日还憔悴。”永历小皇帝放下手中的书,命太监将御案上的一碗八珍汤赠予摄政王,“流岩一败,令人扼腕。不过,吴师傅教导朕,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又闻,不以成败论英雄,不以荣辱定是非。”   “万岁圣明。”   楚翊朝一旁的吴正英投去感激的目光。老爷子波澜不惊,正在翻阅皇帝的书法习作。他的须发,几乎全白了。   “九叔尽管施展手脚,朕年幼单薄,气量却不狭小。”永历语气轻松,“朕那位深藏不露的九婶,有消息了吗?”   楚翊面如平湖,语气不带一丝情绪:“今日,他来臣府中寻母,臣已立下休书,并将他发配充军了。他顾虑亲娘的安危,绝不敢逃。他从前那一营兵马,也会调去展崇关一带戍边。”   小皇帝张大嘴,讶异于九叔的冷酷。   吴正英从一摞习作中抬眼,惋惜地看着年轻的摄政王,怅然一叹。   喝净八珍汤,楚翊又去后宫,将四舅生还的好消息告诉哀痛的生母。她问起小五,他说,他们和好了,小五回军营了。   回到日常理政的光启殿,楚翊翻着积压的奏折,一如往常。   他在七天前回到顺都,立即着手筹备四舅的丧礼,格外隆重,用自身的惨况堵住一部分人的嘴。再以李青禾的新政成果,和吏部的临时考课压下质疑,转移众怒。   人难过到极点,反而异常平静。   整个下午,楚翊沉着地处理公事,和善地对待同僚,和难得一见的李青禾谈笑风生。想起小五时,心是麻木的,不痛不痒。   原来,绝情断爱,丢了软肋,是这种感觉。   他一刻不闲,精神十足,还把光启殿松动的桌椅修了修。忙到夜色深沉,才起驾回府。   王喜来报,舅老爷醒了。楚翊立即赶去四舅的院子,王喜在前提灯引路,越走越急。他年纪大了,气喘吁吁。   一迈进门槛,便听见四舅嘶哑地喊:“是小五吗?”当楚翊转入卧房,病榻上的四舅猛然坐起,碰翻了听荷手里的汤羹。   楚翊以为,四舅思念自己才这么激动,谁料对方还在惦记那小子:“我外甥媳妇呢,你没责罚他吧?”   楚翊眸色一暗。   四舅被小五所救,一路相伴,自然依赖,也就不计较小五的背叛。但这些,远远抵不了那小子的罪过。   为了让亲人安心养病,楚翊握着四舅的手,淡淡地编织谎言:“我们都和好了,小五回军营了,明早随部调往展崇关,历练一番。你也知道,他一向雷厉风行。听说你昏睡,便没跟你道别。你好好将养,明天我送你去永固园住。那边景致宜人,空气也好。”   “话都说开了?”见外甥点头,陈为登时安心了,“哎呀,太好了,太好了……”   他屏退听荷,半靠在床头,虚弱地微笑,“我们仨这一路,苦的呦,都能代替黄连败火了!多亏小五,我才能活着见到你。我死这一回,我老姐可伤心坏了吧?”   “母妃身体还好。”楚翊随手拨亮烛芯,关切道,“你的牙,怎么回事?”   “啊,我……我自己磕掉的,用来换钱了。路上没饭吃嘛,又不能去卖身。”陈为随口扯谎。   他的牙,是小五的二哥拔的。他不想让外甥憎恨叶二,影响夫妻和睦。磨难已经过去,牙落不能复生,不提也罢。   楚翊倒也没起疑,心疼极了。   人牙贩卖很普遍,穷人走投无路常常卖牙,匠人做个精巧的箍子,套在缺了牙的老富翁嘴里,便又能嚼东西了。   “不聊了,早点睡,你气色很差。”楚翊扶四舅躺下。   临走前,他听见四舅开心地念叨:“我就知道,你俩一定会和好。你们啊,秤不离砣,这辈子是分不开了。”   楚翊心如止水,一片麻木,不痛不痒。他佩服自己的坚韧,拔除了软肋也能如常生活。   回到宁远堂,楚翊心不在焉地夜读片刻,又忙活起来。先为昨日浇过的盆栽浇水,擦拭叶片,又擦书案、格架、屏风……还把椅垫、床帷、被褥换了一遍,再将地砖擦得发亮。   他乐此不疲地劳动,直到累得倒头便睡。   翌日,楚翊天不亮便入宫,去光启殿批阅奏折。又安排人,送四舅、听荷和李太医去郊外的永固园居住。查看官吏的考课,并亲自将户部本月的账目验算一遍。   过完充实的一天,他心满意足,又累得沾枕头就着。   又一日,早朝过后,楚翊传唤了六部的几十名官吏答辩。考略他们的执政能力,当场升黜,忙了一整天。偶尔想起小五,心里麻木,不痛不痒。   如此忙碌数日。   这一夜,楚翊梦见一段回忆。   他和小五扮成村野夫妇,蹲在路旁卖菜,你一言我一句地闲聊。那时,他们才刚熟识,一起办庆王世子的案子。随便起个话头,都能聊下去。   “哈哈……”楚翊笑着醒来。神智迷离中,他感觉被子全裹在自己身上,连忙往身边扯了扯,想给老婆盖被。   却摸了个空。   他的心也倏然空了一下,浑身一抖,蓦然清醒。一瞬间,被强烈的孤独感包围。   梦里那般的恬淡时光,再也回不去。   当时只道是寻常。   楚翊孤坐在黑暗里,感觉身体破开一道口子,呼呼地灌入冷风。那伤口,便是丢失的软肋。   原来,悲伤有延迟。他这些天忙东忙西,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是为了将这一刻推延。然而,午夜梦回,情绪更汹涌地席卷。   “不,不要再想他了,我得忙起来。”   楚翊披衣掌灯,来到书房读书,市井闲书。他强迫自己投入其中,渐渐的,真的浑然忘我。   有个故事,好玩极了:   偷牛贼被抓,县官给了三个选择:罚银十两,打二十大板,吃两斤牛粪。贼心疼钱,又嫌粪臭,自恃年轻,选择挨板子。挨到一半受不了,改吃牛粪。吃了两口全吐了,最后还是交了十两银子。   “有趣。”楚翊很想分享给小五,听听那清泉似的朗笑。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的笑意便凝在嘴角,怔怔地握着书,再看不进一个字。   楚翊终于忍不住,翻箱倒柜,想知道小五究竟拿走了什么。可是,分明什么都没缺。 第305章 一掷万金   他告诉自己别在意,别在意,可还是忍不住去想。他怕小五的珍视之物与自己无关,一想到这,胸口便一片酸痛空茫,又恼又恨。   “死小子,你到底拿了什么啊……对了,那本书!”   一定是拿了《兵略》!自己少年时所著兵书,小五最喜欢读了。   楚翊找了找,却发现书好好地躺在妆台边。书页被翻得微卷,像一个无声的讥笑。   “你没带走它,你到底带走了什么……”   楚翊继续翻找。   整洁的陈设渐乱,书籍散落,柜子倾倒,叠好的衣物搅成一团。他像个发疯的盗贼,衣襟大敞,黑发散乱。曾经的爱巢已成废墟,他仍在搜寻,最终累瘫在一地狼藉中。   整理衣襟时,他摸到了肩上的伤痕。牙印状,是初次欢好的印记。   他瞥它一眼,单手遮住双眼,双肩耸动,那牙印也跟着颤抖。   许久,楚翊从杂乱中起身,很想找个清静地方。   他更衣出门,带了几名家丁,一路出城,前往雁鸣山。   夜色如墨,渗透皇陵的每一寸砖瓦。巍峨的寿宫身披星辰织锦,四下林木影影绰绰,以枝叶为琴,夜风为弦,奏出一曲哀歌。   月光如丝,拂过脚下斑驳的石阶。楚翊拾级而上,来到宝城之前的外罗城内。   这有三进院落,他对守陵卫兵表明身份,来到最后一进的一间配殿,见一个僧人正借着昏暗的油灯抄经。   “三哥,你没睡呢。”楚翊放轻的声音,回荡在空旷殿宇。   “贫僧这是醒了,已经寅时正刻了。睡得早,醒得早。”知空停笔,抬头笑道,眉宇清瘦而温和。   “哦,我只是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坐一坐。”楚翊疲惫不堪,在三哥对面落座,“最近我不太好,吃了败仗,家也散了。说句可能惹你生气的话,我倒挺羡慕你的。”   知空那沉静悲悯的目光,纱似的柔柔披在楚翊身上。见他顾自出神,不再诉苦,知空也没多问,只是不疾不徐地讲起佛法:   “示生非生,示灭非灭。云散长空,一轮孤月。名实无当,身世何常。聚散会别,梦觉电光。”   聚散会别,梦觉电光……楚翊伏在桌面,心绪逐渐平复,在血脉至亲的声音中沉沉睡去,泛红的眼尾挂着泪痕。   他剔除了软肋,但并没有变得坚强。   **   一颗茸茸的伶俐小脑袋探出来,又因猛烈秋风而缩回主人衣襟。   夏小满将一颗花生塞进衣服,怯怯地朝下方一瞥:“流岩的城墙真高。”   “兆安的城墙,比这还高得多。”尹北望淡淡道,“一万年也攻不破。”   他快意地远眺天边,高处的清风灌满华服袍袖。他想起什么,快意渐消,眉宇间凝烟带雨,叹了口气。   夏小满心有灵犀——太子终于夺回他弄丢的城池,却再也找不回挚友和妹妹了。   “还没消吗?”尹北望侧目,透着一丝怜惜。   夏小满摸摸残留淤痕的脖颈,说快好了。   然后,刻意咳嗽几声。   多日前,太子得胜回到重云关的军营。夏小满说,叶小将军自己跑了。太子不信,打听到夏小满在马曹处要了两匹军马,断定他私纵囚犯,暴怒之下扼住他的喉咙。   夏小满挣不脱,等死。   濒临窒息之际,太子却松了手。   太子喘着粗气,冷冷地替夏小满说出缘由:“你怕,我带小叶子回宫之后,就不再把心思分给你了。你这个鼠腹鸡肠,患得患失的卑鄙的奴婢!你过分了!我与你共寝,是行为,而不是关系!”   分析得很有道理,但我并不这样浅薄。不过,夏小满没解释,只是边哭边咳。   “本来,我能让宁王伤心一辈子。”太子揪着他的领子,像要吞了他,“现在倒好,老情人一碰面,误会解开了,衬得我多滑稽。不像太子,像个傻子。”   夏小满等着责罚降临。   然而,太子红着眼怔愣片刻,道:“算了,我原谅你。”并且不耐烦地哄了哄他,还说带他游玩。   今日才知,是城墙一日游,风大腿累满脸灰。   这时,一个侍卫快步而来:“殿下,来了个钦差。”   尹北望回到城中衙署,与叶家父子一同叩见。钦差昼夜兼程,同样风大腿累满脸灰,手持代表皇帝的金牌令箭。   “臣三边总督、兵部尚书叶霖,恭请圣安。”叶霖恭谨道。   “朕躬安。”钦差肃然而立,没宣读圣旨,只带来一段口谕,“叶霖,你怎敢抗旨用兵。不过,收复了失地,功过相抵吧。国库空虚,朕就不犒赏三军了。还有,你家老二竟将伐木和运木的民夫征调,为大军运粮草?那些木料,是修陵用的!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军事重要,朕的寿宫就不要紧?还占了运木的路做粮道,昼夜不停地调粮。朕听闻,重云关的粮,够十万兵马吃两三年。这些,朕不计较。立即让你的兵进山伐木,将木料加倍补全,运到江边转水路。陵寝破土之后,每一环节皆有吉时,万万耽误不得。”   “臣遵旨。”叶霖脸色微沉,接下圣谕。转头对二儿子道:“你组织人手,进山伐木。”   钦差又看向尹北望:“太子殿下,皇上召您回朝。”   “我明日启程。”尹北望让夏小满去安排钦差歇宿,自己则与叶霖攀谈。   叶二心生怨怼,浑身戾气,脖颈暴起青筋:“大军为国死战,为何没有犒赏?四弟丢了条胳膊,十多万士卒都盼着嘉奖呢。国库空虚,怎么不把修陵的事缓一缓?反正,我不去砍树!”   叶霖朝外看看,又瞪儿子一眼,缓缓摇头,随后命其去伐木。   尹北望跟在负气离去的叶二身旁,友善道:“这次巡边,我随身带了些体己钱,以你们父子的名义分给军中的弟兄。参战的、有功的多分点,留营的少分点,争取人人有份。”   “怎能让殿下破费,多给大伙儿分点口粮就行了。”   “口粮是口粮,金子是金子。”尹北望笑了笑,“都是一家人,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金子?”   “我带了一万两赤金。”尹北望轻飘飘的,道出沉甸甸的话。   他慷慨献出巨资,熔成金豆子,发给浴血奋战的将士。次日临行前,特意让手下暗中放出风:金子是太子给的,该感念太子的恩情。   东宫的车马走出几里,叶四追了上来。   他坦言,近日通过和东宫侍卫聊天,陆续掌握了这些人在村庄遭劫那一夜的行踪。后来,他再次试探,却发现不少人的细节对不上,颠三倒四。   只有谎言,才会在重复的过程中出错。   尹北望透过镂空车窗,瞟一眼对方空荡的衣袖,难以置信:“你还有心思查这些?怎么,你想扣下本宫的人,继续盘问?”   叶四恭敬道:“末将不敢,只是想耽误殿下一个时辰,再问问。我答应过小五,要查个水落石出。”   “石头不在本宫这里。”尹北望被此人的耿直逗笑了,高声道:“起驾!”   “殿下,我五弟去哪了?”叶四又策马追来,满面忧急。   尹北望说,自己也很想知道。   虽然早知那笔金子的用途,夏小满依然心疼坏了。夜里,他趴在枕头嘀咕:“还好,公主把八成的嫁妆都留给了你,才扛得住挥霍。叶二哪见过这阵仗,都惊呆了。”   “我也肉疼,但这是必要的割舍。想图谋大业,就不能吝惜钱财。”   夏小满忧心:“殿下,你不怕皇上知道了,更猜忌你?”   “猜忌?”尹北望冷笑,“随他吧。从前他猜忌我,我委屈,因为我没野心。现在他猜忌我,我毫不委屈。”   “等回去,你就要对俞仁文动手?”   尹北望听出他话里的犹疑,有些不耐:“小满,开弓没有回头箭。别想对不对,只想成不成。作恶的是俞仁文,不是我。”   他们在黑暗中闲聊,两口子似的。   只要不在宫里,夏小满就觉得,他拥有太子很多。不只是半个时辰,而是半天,一整天……一辈子……   他小心翼翼,摸索到太子的手。那手颤了一下,没再动。 第306章 大业将成   “殿下,这附近景色秀丽,我们在郊外找个小院儿住两天吧?就两天。”夏小满央求。   尹北望轻嗤:“你是不是,还要本宫去种菜浇园?我七岁就不扮家家酒了。”   夏小满不敢磨人,便放弃了。   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挤进二人枕间。尹北望惊了一下:“你怎么把这家伙带上床?”   夏小满低声道歉,把松鼠小满撵走。   “它很老了吧?”尹北望躺回枕上。   “十来岁了。”   “可惜啊,那个擅长拟声的侍卫,叫阿耀的,战死了。”   夏小满悬着心,以为太子会提起自己私放叶星辞的事,越说越恼,又来锁喉。然而,太子接下来却说:“不然,等你的松鼠归西之后,就让他天天学松鼠叫。”   夏小满开怀一笑,说那可太吓人了。   “说实在的,你和我中意的那一类男人,一点边都不搭,不过……你也挺好的。”不知为何,尹北望突然说起这些。   夏小满想说,情缘很奇妙。   叶小将军也不是宁王喜欢的那一类——宁王本喜欢姑娘。但他不敢说,只是静静享受眼下这一刻。   回宫之后,尊卑悬殊,再没法这样亲密了。   抵达兆安时,金桂飘香。   夏小满先去市井商铺取来江北的线报,之后才回东宫。入夜了,他理清杂事,跟广结朋友的干儿子夏辉打听后宫动向。   夏辉说,俞贵妃想让皓王参政,为皇上分忧。但皓王一心扑在女儿身上,总怕有人下毒手,成天在府里陪老婆、带孩子。俞贵妃恨他没出息,被个三瓣嘴的小怪物拖住了。   太子走后,叶贵妃一改孤傲,对皇上热络起来。看得出,皇上挺有成就感。现在,常宿在叶贵妃处。   “对了,干爹,琳儿三天两头来借钱。”夏辉嘟囔。   “临走我不是告诉你,随她借去。”离宫前,夏小满把私房钱都交由夏辉管着,供他结交别宫的太监宫女。   “她是挺漂亮,可不值这些。你给她的,在宫外能纳三房美妾。”   夏小满笑了笑,说自己和琳儿是朋友,不图她的美色。   待太子面圣归来,夏小满讲了后宫动向,又说起线报:“宁王的舅舅逃回去了。北昌老皇帝的陵寝里,有个尼姑是我们的探子。她说,宁王情绪消沉,常去找他三哥。”   “他是要出家么。”尹北望轻笑,打听叶星辞的下落,夏小满说不知。   黯然沉默许久,尹北望才猛然回神,说起面圣经过。皇上的态度还算温和,他猜,叶贵妃朝着龙耳朵吹了不少关于自己的好话。   “我看不透叶贵妃。”尹北望喃喃道,“女人的心,像海一样,看不到底。”   夏小满拨了拨烛火,盯着明灿灿的火苗,又心疼起那一万两赤金。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每一颗赤金熔成的金豆子,都坑坑洼洼——被牙咬的。士卒们哪见过成色这么好的金子,视如珍宝。   流岩城外,有个总旗官第一千次拿出金豆,欢喜地告诉旁人:“我要给我娘和媳妇打耳环、簪子!告诉她们,这是太子爷赏的。”   他的金豆很大。围攻奇林时,他勇猛无比,率先跃上城墙并生还,有“先登”之功,擢升为总旗。   夜色中,驿车缓缓来了。   士卒雀跃起来。夏天的家书,秋天才到。营区里很热闹,识字的帮不识字的念信。   有个随驿车而来的汉子,急寻峪平府坎洼村的洪家二郎。那总旗收起金豆,忙过去问何事。   那汉子打量他一眼:“你认得我不,我住村西,你家出事咧!全村凑了盘缠,差我来寻你!”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不过半个时辰,令人震惊的惨案传遍军营,一时炸营了似的。军中最重纪律,洪总旗的上司却没罚他,层层上报,直到将洪总旗带到叶大将军跟前。   “大将军!”   洪总旗的脸上糊满涕泪,脖子涨得比头粗。   “向州峪平府知府俞仁文,听说小人的寡母、嫂嫂、妻子均貌美,强掳到府里淫辱,还将我的大哥乱棍打死!女眷不堪羞辱,先后自尽。姓俞的压下此事,只说是失火,将卑职亲人的尸首和家宅一把火烧了!死无对证!”   听者无不震怒。   叶二气得直哆嗦,当即就要出门找俞仁文算账,被父亲拦下。   “求大将军,为小人做主!”洪总旗哭倒在地。   洪总旗的同乡群情激愤,不顾军纪,挤进城中衙署。跪求叶大将军为同袍做主,奏请圣上杀了俞仁文。   “闹什么,都回营准备就寝!”最初的愤怒过后,叶霖惊觉,这便是太子所说的,那个完美的理由。   这一手太高了,也太狠了。   叶霖冒了一身冷汗,随即上折,六百里加急递送御案。恳请圣上将罪魁斩首,首级于军前示众,否则军心不稳。   奏折还没送到,此事已沸沸扬扬传遍江南,简直像有人在雇人传扬,披甲人无不愤恨切齿。   俞仁文在写给贵妃姐姐的密信中说,他是受狐朋狗友撺掇,当时醉醺醺,便一时冲动。事后处理得很干净,那家人是失火遇难,已经结案了。现在,当地有人要杀他,想去兆安躲一躲。   “陛下,不能单凭那些村民的三言两语,就问罪朝廷命官啊。”俞氏跪在圣驾前,梨花带雨,“臣妾就这么一个亲人了……”   “他动谁不行,去动军户!还是常备军,叶霖麾下的!尤其是个刚立了功的!”齐帝暴躁地踱步,将叶霖的折子摊在宠妃眼前,“这几天,叶霖连上十道折子!”   尹北望静静旁观,唇边浮着一丝冷笑。   当俞氏哭不动了,他才开口,竟是袒护俞仁文:“没有确切证据表明,是俞知府作恶。圣意不可被民意裹挟,不然,随便有人想做什么,只需煽动民意就能达成目的了。”   俞氏诧异地瞪大泪眼,立即附和:“太子说得对啊!”   尹北望又道:“峪平府恐怕不安全了,不如,让俞知府来都城暂避。便装入城,不会有人知道。”   俞氏连连点头:“太子说得对啊!”   夏小满斜眼瞧着这蠢女人。她只有些争宠的小手段,当太子认真玩起阴谋,她远远不敌。   齐帝赞太子高风亮节,与俞仁文有过节,却能仗义执言,“朕让叶霖稍安勿躁,容朕慢慢查。查个一年,风波也就平息了。”   两日后,俞仁文抵达兆安。   然而,半夜又有人行刺,吓得他惶惶不可终日。   尹北望前脚派出刺客,后脚热心提议,不如让俞知府悄悄住进宫里,只要不进后宫就行。俞氏担心弟弟的安危,求得齐帝点了头。   叶霖敦请查办俞仁文的奏折,如雪片般刮进宫。齐帝看得见白纸黑字,却看不到,愤慨已极的军心。   不知是谁,将俞仁文在宫中悠闲的生活透了出去,卖力散播。这下,连兆安的守军和宫城禁卫军,也都怒火万丈。   战士在前线浴血,收复城池,姓俞的败类害人家破人亡,还仗着国舅身份在宫里快活度日?   通政司,参劾俞仁文的奏折堆积如山。朝堂上,百官杀意腾腾。此人不除,不足以平息江南几十万将士的怒火。   俞仁文更不敢出宫,终日龟缩。   齐帝在前朝硬起心肠,要杀小舅子。一回后宫,又被宠妃的眼泪动摇。   连表妹叶妃都说:“这些臣子,就是借题发挥。陛下今天同意杀俞知府,明天他们又要杀别人呢?要陛下停修陵寝呢?晾他们一阵子,下月就消停了。”   齐帝深以为然,也跟百官较起劲:“即日起罢朝,让太子挡在前面,为朕分忧。”   太子能力出众,将质疑统统挡在前朝。面圣请安时,都说风波日渐平息。   一日,宫外忽传,皇帝已被俞氏姐弟挟持,伙同几个道士,以迷魂药摆布圣意。   消息飞传至重云关。   叶霖独坐一整夜。日出时分,下了决心。   他向任职其他州府督抚的兄弟、堂兄弟发出清君侧号召,又亲点三万愤怒的精兵,跃马扬鞭,雷霆一呼:“圣上被俞氏姐弟挟持,随本帅入朝勤王!” 第307章 贼配军的日子   **   “贼配军,太阳晒腚沟了!”   伴着一句戏谑的喝骂,营房里腾起一片怨声和叹息。叶星辞也被拽出美梦,睁眼缓了缓,迅速起身,爬出残破的被窝。   火盆里还剩几丝火星,空气浑浊,像一个冷冷的屁。   这两天又冷起来了,他睡觉不脱衣,蹬上靴子便列队出门,由军头点卯。天色半黑如淡墨,太阳躲得严严实实,并未光顾谁的腚。   每人口鼻边都飘着白气,很快便在眉睫凝霜。   叶星辞垂眸而立,浓睫如羽扇。早春凌晨幽蓝的光照拂在他脸上,肤色几乎与积雪相融。   额边几缕发丝和两道长眉,如落雪的枯枝,嘴唇因寒冷而红得发紫。整张脸如此色泽分明,为俊美平添锋利感,乃至于颇为妖冶。   他双手袖在脏得发亮的破袖里,面无表情。比起淡然,更像麻木。   清点人头后,百十来人各自干活。刨冻粪,清理猪圈,劈柴烧水,铡草料……   这,便是罪役营新的一天。昨天如此,明天亦将如此。   叶星辞最烦给军士们洗衣服臭袜子,冻得两手没知觉。好在搞到一点獾子油,涂在手上能避免生冻疮。   不过,他很多天没泡冷水了。他是营里唯一能流畅写信并加以润色的,大家都指望他的手写家书,纷纷替他洗。   最近,他每早都挑水、送水。将一壶壶冰冷的井水,送进每一座营房,坐在炉子上。待军士醒来,水也热了。离开时,顺便把尿桶提走。   “他娘的,轻点!”   一个汉子咕哝。天天这样,步子重一点,便会挨骂。叶星辞神情漠然,毫无波动,轻轻将大铜壶放上炉火,提走尿桶。   “哎,赛美人,听说今天有驿车来。到时,你先读我的信。”一起送水的狗子笑道。   叶星辞说,好。   充军之后,他便失去了本名,以诨名代之。别人的诨名都简单,大嘴、大长脸、竹竿子……首先与形貌挂钩,外表无奇,才深究内在。   自然而然,叶星辞也得到一个与俊美容貌相匹配的诨名。他不喜欢,但大家都这么叫,也就由他们去了。   提水时,看见双手重新长齐全的指甲,他才能意识到时间在流逝。今日正月十五,天还是好冷。和大年夜一样,军中又会分酒肉,充军的也能吃得好点。   “都立春了,冷不了两天了。”狗子哆嗦道,“你是江南的,不懂,春天化雪时才冷呢。”   “我懂。”叶星辞淡淡道。   “哦对,你干了几年细作,一直在北方生活。”   罪役营里不少人都知道,叶星辞的罪名是“伪造身份潜入宁王府刺探情报”,都觉得奇特。非但不讨厌,反而有些崇敬。   送完水,又切草料。   叶星辞害怕利器,便去铲马粪。不觉间,曙光爬上云层,满目金红,周身登时暖了。他拄着木锨垂眸,只见黄澄澄的朝阳,映在胸口缝着的黑漆漆的“囚”字。   他身上是普通士卒的旧衣。这样的穿着,已经比一多半百姓要好了,除了那个字。   他波澜不惊,掸了掸胸襟的灰,继续铲马粪。   自从被扭出“家门”,徒步押解至展崇关充军,那一口吊在嗓子里的气就泄了,再也没提起来。   从将军成了贼配军,巨大的落差把叶星辞摔懵了。他像个溺水者,看着天空逐渐扭曲、远去,陷入无止境的窒息。   终于有一天,他沉到底了,也踏实了。他呼吸如常,再没浮起来过,通体轻松。此时,自触底那一刻,已过去两个多月。   得过且过吧。   他安慰自己,反正都是在行伍,慢慢等个机会。贼配军,也是军,怎么不算在梦想之中呢?   从前想,趁年轻,要打拼。   现在想,反正年轻,慢慢来。   四海归一,太平盛世的宏愿?雾蒙蒙的,太远了,看不清。对世界而言,他没那么重要。离了他一个,史书照旧翻篇。   叶星辞没逃跑,一来太累了,懒得跑。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总也缓不过来。二来,担心娘和伙伴的安危。   而且他发现,这里的日子过得下去,甚至比困苦的百姓还强点。刚到罪役营时,他去农家帮工,发现百姓起的比谪发军还早。   若非从远发配,当罪犯也不失为穷人的一条活路啊。   所谓从远是指,若家在东海边,就发配到西边。家在西南,就发配到东海或塞北。   奔波打拼三年,在这休息一阵,不算什么。颓废?虚度?这是放松。   “看太阳干嘛,找日呢?干活!”监管谪发军的一名伍长喝道。   叶星辞温顺地笑笑,埋头干活。   罪役营日常由几名伍长、什长管着,长官是专设的管营。骂得凶,但基本不打人,因为壮丁是重要战力。一有战事,谪发军也要披甲,而且是排头兵。   罪役营本在流岩和奇林,二城失陷时,便随主力撤到展崇关了。大部分谪发军,都死于战火,只剩如今百十来人,合归一处管理。   有趣的是,这些苟活者多为窃贼,能在战场保命全靠机灵。   空肚子忙到午时,才吃到今天的第一顿饭。当然,是普通士卒吃剩的。今天过节,吃肉片烩菜和面饼。虽不见肉,但汤里油水很足。   “赛美人,你多吃点,还得帮我写信呢!”有人起身,往叶星辞碗里丢了一小片肥肉,又蹲回原处。   所有人都蹲着吃,叶星辞也不例外。而且,他已习惯这感觉,久蹲也不累。除了打仗冲最前,谪发军永远矮人一头。   “谢了,兄弟。”叶星辞迫不及待,将肉放进嘴里,猛然意识到什么,又吐出来。   有牙印。   它原本,沉在某个不爱吃肥肉的兵的碗里。   叶星辞平静地瞧着它,阳光下,油脂晶莹剔透。他合起双眼,吃了下去,感受难得的荤腥在口中炸裂。   犹记得,去年秋天,他随楚翊去塞北平叛。他是意气风发的传令兵,看见军营里的谪发军在搜罗剩饭。那时他不知道,他会成为其中一员。   好绝情的男人啊!明知我梦想做将军,却将我充军。让我看得见,摸不着,活在海市蜃楼。   叶星辞摸了摸挂在颈间的红色锦囊。他很少去想楚翊,虽然男人一直浮在他心上。偶尔清夜扪心,也不太难过。   因为他饿。   饥饿和疲惫,盖过了一切爱恨。偏又饿不死,让他懒得去找更多吃的。毕竟,那也要耗体力。   还有一点,说不清是好是坏——他的味觉失灵了。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如今,吃喝和情爱都没了。   他的舌头和人一样麻木,品不出太多滋味,再恶心的饭菜也咽得下去。一个馋嘴的人,偏偏失去了味觉。   “哎,赛美人,你们齐国出大事了!”狗子凑过来,“齐帝让位于太子,自己做太上皇去了。”   叶星辞心里一翻腾,五味杂陈。太子终于还是迈出这一步,故土改元,不知父兄在其中充当什么角色。   “去年的事了,咱们消息闭塞,我才听说。”狗子又道,“老齐帝的宠妃死了,不知咋死的。他小舅子,叫俞仁文的,被活剐了。一千多片,全喂了狗。”   叶星辞漠不关心,只埋头吃饭。别人热烈地讨论起“凌迟”,而他在碗里仔细翻找还有没有肉片。   吃完,洗涮器皿,静静晒会太阳,便去农户帮工。在田里翻土,准备春种。罪役营的壮丁好用又便宜,要给管营一点好处,才能抢到。   他们的工钱,归军中所有。偶尔也会分到几个铜板,可以跟农户换点吃的、笔墨。   干了三个时辰,日头西斜,疲惫地回营。田边正在消融的残雪熠熠生辉,麻雀在雪上跃动追逐。叶星辞懒得看风景,只盯着脚下的路。   很快又能吃饭了。   然后,再干一阵子活,就又熬过一天了。   回营之后,叶星辞和几个人一起,提桶去每个锅灶搜罗剩饭。经过一片营区时,他不禁加快脚步。因为,这附近驻有他从前那一营兵。   他倾注心血,精心操练的,一千四百三十八人。   他们本是顺都的守军,不再受楚翊信任,调来展崇关。这段日子,叶星辞刻意回避。不过,还是快被认出来了,比如此刻。   “叶将军?”一人对他的背影道。   “肯定不是,听说他回江南了。”   “我没大看清……”   叶星辞耷拉着头,提着剩饭加快脚步,匆匆逃离。双颊和耳朵发烫,胸臆间酸痛难当。不过,这种羞愧感很快弱了。回到罪役营,他若无其事,吃起饭来。 第308章 三个恶棍   一阵骏马嘶鸣。   透过营墙,叶星辞远远看见一位女将遛马回来,是吴霜。夕阳披在她肩上,英姿勃发。如果去找她,肯定能过得好一点,但他始终迈不出这一步。这算是,最后的一点倔强吧。   临睡前,叶星辞借一盏油灯帮人读信、写回信。   务农时,驿车来过,留下几封珍贵的家书。这些谪发军众星捧月似的围在叶星辞身边,迥异的面孔闪动着同样的艳羡和渴望。借着听旁人的家书,来讨一份慰藉。   “栓子去了村里的学堂,很快,他就能给你写信了。”   叶星辞读着狗子的家书。   “我让娃好好念书,别学你偷鸡摸狗。你个挨千刀的,你犯法,害得娃没法考学。你保重,再熬一年,就回家了,好好过日子。”   狗子流下悔恨的热泪,揩着鼻涕催促:“快,再念一遍。”   “滚一边去,到我了到我了……”   帮几人写好回信,叶星辞认真地洗漱,和衣而卧,什么都不去想,听着营房外呼啸的风声。是东风,从顺都方向吹来。也许掠过了王府的后花园,和娘的身边。   以楚翊的为人,再恨自己,也不会虐待娘吧。   大通铺的角落,杵着一道巨大的身影,一尊佛似的。巨人用粗大笨拙的手指翻花绳玩,只会两个花样,乐此不疲。   叶星辞盯了巨人半晌,起身来到他身边,温柔地编织谎言:“大笨,你姐来信了。”   “好,好,呵呵。”大笨抬头,发出开心的呼哧。   他容貌丑陋,五官像被打乱了,不匀称地散落在巨大的脸盘,眼神却纯真无邪如孩童。   大笨身材奇伟如熊,腰粗如磨。叶星辞在男人中算高大的,却也只到他胸口。这么个大家伙,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总是喏喏地憨笑,被当成耕牛来用。   然而,他被充军,却是因为打死了人。他见有人欺负姐姐,一拳挥过去,那人的脑袋便和脖子脱节了。   “刚才我太累了,忘了读你的信。”叶星辞拿来一张方才写废的纸,“姐姐说:家里一切都好,我很想念你。你好好的,别总叫人欺负,累了就歇一歇,要学会偷懒。等我攒够路费,就去看你。给你读信的人,会当你的朋友。”   大笨眼睛冒光,咧着嘴笑。   “收好。”叶星辞将信叠起,揣进大笨衣襟。   他自己不快乐,但可以轻易让这个笨笨的大块头快乐。举手之劳,他没付出什么,也不图什么。   大笨羞涩地伸出熊掌似的皲裂的大黑手,邀请叶星辞一起翻花绳。叶星辞教给他一种“小桥”的翻法,昨天教过一次,前天也是,可惜他学不会。   他们两个,是罪役营里唯二终身充军的人。   但这不是最惨的,还有个“永远充军”,大嘴便是。犯法的不是他,是他大伯,当街殴打知县并朝其口中塞马粪。   流岩失守时,大伯死了,大嘴接替对方充军。将来他死了,家族还得派个男丁过来,如此代代相传。   大嘴调侃:“别人有传家宝,我家传的是充军吃苦。”   别人问,为何派你来?   他痛心疾首:“他奶奶的,全家男丁在祠堂抓阄儿!我打小运气就差,好事摊不上,坏事跑不了!”   翌日清晨,营房里两个家伙因几句口角打起来了。军头责问时,众人只说闹着玩摔跤。   “你们爱怎么着我不管,别给我惹事!”军头嘬着牙花子怒道,“列队操练!”   罪役营的规矩是,有纷争内部解决。大家讨厌并排挤向军头告状的人,军头也讨厌被麻烦。除非快闹出人命,否则不插手。   叶星辞手持盾牌木剑,混在一众贼配军里,斜望东方泛白的云絮,麻木地等待新一轮太阳升起。   不,是旧的太阳,和昨日一样。   谪发军发军饷没份,可也要操练阵法。他的“病”很重,始终不敢碰兵器。那个斩将夺旗的无畏少年,像个音讯全无的老友,亦或上辈子的故人。   只有在切磋拳脚时,他才显露出一点曾经的能耐,但从不过于拔尖。军头见他身手矫健,轮流与他过招,他故意打得有来有回又落败,给足了面子,换来一点酒菜。   “停止操练!有新的谪发军来了!”   众人在营房前列队等待,不多时,只见十多个衣着褴褛、戴着镣铐的汉子在官府差役的押解下走来,叮了咣啷。   文书交接过后,差役解下刑具。   去年秋天,叶星辞也是这么来的。那时,他腿伤还没好,从顺都一步步挪来,身上仿佛堆积了一辈子的疲惫。当时,所有人都盯着他的脸,愣了一会儿才开始同他说话。   新人中,有三个魁梧而面相不善的年轻汉子,是个打劫团伙:赵老大,杨老二,曹老三。被判终身充军。   一整天,他们都表现得随和寡言,卖力干活的同时观察罪役营的每个人。目光扫过叶星辞时,会多停留一下,然后搔一搔裤裆。   “夜里睡觉小心点,那仨人总盯着你看。”日落时,狗子提醒道。   叶星辞点点头。   临睡前的闲暇,劫匪三人组暴露本性。他们没骚扰叶星辞,反倒以“东西丢了”为由,揪住大笨就打,边打边观察别人的反应。   这里睡着五十多人,全都胆怯地往后缩,没人敢出头。   叶星辞懂了,这是立威。最快最有效的方法,就是逮住最壮的人暴揍一顿,从而一跃取代其位置。   今天,大笨被农户雇走当耕牛,很晚才回来。三人组误以为,他是享有特权的老大,可以去外头闲逛。   “别,别……”可怜的大笨蜷成一团,护住硕大的脑袋,口中含糊抗议。雨点般的拳打脚踢落在他身上,他也不还手,只絮絮地讨饶。   叶星辞坐在自己的铺位,牙咬得咯吱作响,双眸泛红,扭过头不去看。他不想惹事。挨饿令他掉了不少肌肉,他的双拳,难敌六手。   “老大,他好像有点傻。”   “不,是很傻。”   很快,劫匪三人组发现了大笨的笨。对他使劲,白费力气。三人有些懊恼,喝令大笨滚开。   “哎,这是什么?”杨老二捡起落在地上的纸。   大笨顿时露出无助的神情,慢腾腾地抬手讨要,口齿不清地嘀咕:“姐姐的信,给我的信。”   赵老大嗤笑,拿过抖了抖,单脚踏在床铺,凑近小桌上的油灯,费劲地阅读。很快,他恶劣地一咧嘴:“我也识几个字,这根本不是你姐写给你的,有人骗你。我看啊,你姐巴不得丢了你这个累赘!”   大笨无措地张了张嘴,粗黑的眉毛耷拉成八字,两只大手拧在一起。   尖刻的哂笑过后,赵老大将信纸靠近跃动的火苗。纸边瞬间燎得焦黄,滚出烟来。忽然,一道迅捷的身影豹子般窜过通铺,一脚踹在男人手腕。   “少欺负人!”伴着清脆的暴喝,信被夺走,交还大笨手中。   叶星辞凌空一翻,灵巧地落在地面。他拍拍大笨的肩以示安慰,转向劫匪三人组,目光犹如烧红的刀子。   义愤让他发觉,貌似凉透的热血,原来还残有余温。   “好啊,终于有人出头了。”赵老大揉了揉手腕,缓步逼近,目光阴狠而邪秽,“看来,你这个漂亮小子,是这最厉害的。”   “一起上!”然而,叶星辞话音刚落,众人齐齐后退。还有的躺下装睡,鼾声如雷,不愿招惹是非。   他苦笑一下,并不怪别人,刚才他不也一样么。   “这是你自找的!”赵老大率先出拳。   叶星辞闪避反击,踢歪对方的攻势,还算游刃有余,冷笑道:“谁裤子没提好,把你露出来了!”   在众人的惊呼中,另二人也出手,左右夹攻。   叶星辞力不从心,体力迅速流逝。一次疏忽,被对手重击肋下。剧痛中,身形踉跄,被三人合力压制在大通铺。   “听说,你是南齐的细作。靠什么混进王府的,身子吗?”赵老大淫猥喂,于小衍地舔舔嘴唇。   呼吸的热气和体臭如带刺的网,越裹越紧。叶星辞的嘴被捂着,竭力挣扎踢打,喉间滚出濒死般的闷哼,眼角涌泪。    第309章 迈不过的坎   “把火拿近点,我看看这小子身上有多白。”赵老大撕扯着少年的衣服。   “别,别……”大笨靠近,温吞地阻拦,毫无作用。狗子和几个人也怯怯地劝阻:“三位好汉,可不敢,要砍头的。”   听见砍头,赵老大动作一顿,稍稍松开了手。   “真的,军中在这事上管得贼严。”狗子又说。   劫匪三人组交换眼色,求生欲压过了一切。他们松开钳制,不甘地咋舌。   不过,赵老大眼尖,瞄见了叶星辞颈上的红绳。他猛然出手,一把扯走,挂在尾端的红锦囊如一簇流火划过半空。   “还我!”叶星辞心里一紧,劈手去夺,被另二人笑嘻嘻地按住。   “呦,瞧瞧这是什么?”赵老大脏手一探,捏出锦囊中的东西,“两绺缠在一块的头发!你小子娶媳妇啦?哈,还当你是个雏儿呢。”   他作势要将夫妻结发丢进火盆,叶星辞脸色惨白,连喊“不要”。   “拿出点求人的态度。”赵老大邪笑,晃了晃手上两缕青丝。   “好汉。”人在屋檐下,叶星辞的语气软下来,“我所爱之人已死,给我留点念想吧。”   “爬过来,给大爷吹个箫,就还你。”说着,赵老大在当今摄政王的发丝上深嗅一口,“你和小媳妇的头发真香。”   叶星辞怒目切齿,猛扑过去,被对方躲开了。   “闹啥!”军头来了,凌空挥了两鞭。   叶星辞没吭声。这种事,说了也没用。   待军头走后,赵老大得意地将发丝收回锦囊,悬在自己脖上:“香喷喷的,借我戴几天,去去一路的晦气。”   叶星辞没再动手,和衣卧下,闭目静待劫匪三人组睡着。   那东西太重要了。   那是他这半辈子的注脚。   他带着夫妻结发的信物,不是想感动谁,也非自我陶醉,而是他珍视这段感情。尽管,他亲手毁了它。   “大美人,爷想撒尿,把尿桶提来。”对面响起一道卑劣的声音。   叶星辞犹豫一下,平静地起身照做。他重新躺好,待鼾声四起,再度起身,悄然接近,陡然伸手朝赵老大颈部一抓!   空的。   他心下也一空,劫匪三人组从假寐中大笑着坐起。曹老三提着锦囊的红绳,在食指上绕圈玩,说猜到他会半夜偷袭。   叶星辞两腮鼓动,怒火在双眸跳跃。   “这样吧,我生平只服比我强的人。”赵老大笑道,“明日操练,我们真刀真枪地干一架。你赢了,我就还你。”   叶星辞一口应下。   翌日午后,罪役营又行操练。自由对战时,赵老大吊儿郎当地扛着一杆蛇矛,找上了叶星辞,嘴里嘿嘿怪笑,指指颈间的红绳。   像有人说了什么坏消息,四周渐渐安静。众人自然地让出一片空场,上百道目光,锁在即将交手的二人身上。   几个军头也不管,只抱起手臂看热闹,叫他们别闹出人命,还兴致勃勃地下注。   叶星辞丢了木剑,盯着那杆长矛,一种被无数蚂蚁啃噬的刺痛爬满全身,手脚发软。他竭力与之对抗,走近兵器架,握住一杆长枪。   我可以的。   然而,痛苦沿着手腕涌上来,像探入了油锅,像有人在从手开始生剥他的皮。声声惨叫,从黑暗的噩梦深处浮出,渐渐逼近,最终针一般刺入耳中。   叶星辞冷汗涔涔,骤然松手,握住一根齐眉棍。   甫一交手,他便感到,赵老大有些本事,但远不及自己——曾经的自己。   “看枪!”棍法与枪法相通,他一招直刺,接一招诱敌深入的拖枪,以绞花步向右退却。对方果然上钩,他又一手扫枪法,直攻敌人下盘。   赵老大失去平衡摔倒,忽然扬了一把沙土。趁叶星辞后退,他打个旋子起身接一记下劈,拦腰斩断了他的木棍。   一寸长一寸强,断成两截的木棍,敌不过长矛。叶星辞又迷了眼,转瞬落入下风,招架不住。   “嘿,接着!”狗子掷来一杆长枪。   叶星辞刚下意识伸手,浑身窜过一阵雷击般的灼痛。他退缩了,任由他最精通的兵器掉在脚边。在这一瞬的恍惚,长矛瞧准时机,重重扫在他膝后。   他跪了下来。   膝盖触地的刹那,他听见有什么东西碎掉了。本已沉到底的他,又重重地往淤泥里陷了陷,彻底失去天空。   他一下垮了,双手撑地,喘息不止,久久难以起身。   “你也不行啊,这么个软蛋,能满足你老婆吗?她是空虚死的吧?”头顶响起劫匪三人组恶劣的调笑,“还是学着,怎么伺候男人吧。”   叶星辞没抬头,感觉脖颈坠着一千斤的秤砣。他是能言善辩之人,但作为败者,那只会显得可笑。   大笨率先上前扶起他,还捡起两截木棍,笨拙地往一起拼。叶星辞道句“谢谢”,颓然躲进营房的阴影。   这一整日,他都有些恍惚,脑子一片空白,却又很乱。晚上,他低声恳求狗子:“拜托你,帮我把那个东西拿回来,这个你在行。”   “偷个东西,倒不在话下。”狗子眉头纠结,面露胆怯,“但他们凶神恶煞,又三人抱团,我可没你那两把刷子,失手了准被打个半死。”   “怎会失手?你自称神偷呢。”叶星辞鼓励道。   “我要是没失过手,咋来的这?”狗子撇嘴摇头,还是说不行。   “大美人,来给老子捶捶腿。”赵老大拉长声调,慢悠悠地喊道。   叶星辞麻木地走过去,跪坐在男人身边,一下下捶打那两条肌肉虬结的大腿。目光在通铺上缓缓扫动,寻找可用的利器。   短短一天,劫匪三人组俨然成了这的老大。铺位宽敞,还抢来了最厚实的被褥。三人每次只针对一人,余众看文武双全的叶星辞都反抗不过,便没人敢触霉头。   叶星辞想,只要照着大腿狠刺,血就会止不住地飙出,比刺咽喉更易下手。曾经那个被他刺伤大腿的水贼,还有好兄弟郑昆,都是这样死去的。   头上的木簪?不,太钝了,那就是根筷子。光是想到更尖锐的东西,他就浑身难受,斗志全无。   一阵阵臭气,重拳般击打着鼻子,源自于赵老大的一双汗脚。连脚趾和脚背都长着毛,活像一座藏着腐臭泥淖的森林。   真可笑,这会儿嗅觉倒灵敏了。   “大美人。”赵老大用肥厚的舌头舔着嘴唇,“我是怜香惜玉的人,你打不过我也无妨,搞到十两银子孝敬我,就还你宝贝。”   “我没钱。”   “那就想办法嘛。”赵老大摸向少年披散一半的发丝。   叶星辞一把挥开,嫌恶地后退,回到自己的铺位。赵老大盯着他嘿嘿邪笑,没有继续逼迫。逼得太紧,就失去了看贞烈刚强之人沉沦的乐趣。   接下来的半月,叶星辞又输了几次,一次比一次狼狈。   残雪融尽,天气和暖,世间的一切都在变好,除了他。他始终没勇气拿起长枪,他迈不过那道坎。   劫匪三人组看出他的症结,不知从哪弄到一根缝衣针,每晚都把他堵在通铺一角吓他,在他的惊叫中放肆大笑。   “你可真怂啊!懦夫,软蛋!”男人们将针尖逼近那明澈的眼眸,“今天起,你叫孬种吧。”   “拿开!快拿开……滚……”叶星辞合起双眼,拼命往角落里钻,脑中嗡嗡作响。他感觉每一根骨头都在折断,戳着每一寸血肉。   “那你说说,你叫什么?”   头发被揪住,冰冷的针尖逼在脸上,柔软的肌肤被压出凹痕。叶星辞浑身发抖,双目微睁,话语倔强地从牙关挤出:“我叫叶小五。”   他以此名从军,他要守护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和爱人熟知的名字。   “叫什么?”   针尖从面颊移开,在胳膊扎了一下。轻微的刺痛,却令叶星辞如坠地狱,双手抱头蜷成一团,眸光随着凌乱的发丝而颤抖,“叶……叶小五。”   针又轻轻扎在腿上。   他如鱼般弹起,凄惶地叫道:“不知道!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不杀你,就问你叫什么!”劫匪们赏玩着他的惊恐,那极具美感。   “孬种!孬种!”   三人组满意了,收起缝衣针,转而去搜刮别人的财物。 第310章 似是金枝玉叶来   大笨挪动巨大的身躯,凑近仍在哆嗦的少年,嘟囔着:“怎么了,怎么了。”应该是问,你怎么被一根针吓成这样。   “你不会懂的。”   大笨点点头,露出受伤的神情:“哦,我傻。”   “对不起,我不是这意思。”叶星辞握了握大笨的手,又从他怀里拿出那封信,“来,我再帮你读一遍,你姐姐写给你的信吧。”   真正让叶星辞彻底崩溃的,是一身襦裙。   那天,去农家帮工回来,已经傍晚。吃过饭,又干一阵活,众人便歇下了。   叶星辞闲坐着,看几人玩自制的骨牌。他感到几道肮脏粘腻的视线糊在自己身上,不寒而栗。   “诸位看看,我搞到了好东西!”赵老大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抹艳色,仿若有只漂亮鸟儿飞进了单调沉闷的营房。   男人们眼睛都直了,定定地盯着。   那是一身布制襦裙,鹅黄上襦,浅绿下裙。显然,是帮工时偷的。   赵老大嗅了嗅衣裙,勾手怪笑道:“哎,孬种!把这换上,给大家过过眼瘾。”   “不,不……”叶星辞如坠冰窟,浑身的血都冻住了。他僵硬地后缩,红着眼惶然摇头,牢牢抓着衣襟。   他这辈子,就毁在这裙子上。它是一道艳丽的枷锁,困住、摆布他的命运。   他不穿!当初,他就不该穿!   公主跑就跑,下人死就死,两国要打就打。什么大局,什么社稷,与他何干!   连与他相熟的狗子等人都流露出期待,觉得这没什么,还撺掇他试试,给兄弟们开开眼。   “我不穿裙子,不……”叶星辞朝外逃去,被赵老大一把拽住。   他们按住他的四肢,扒掉他的囚服,将襦裙裹在他身上。又掏出一片偷来的棉胭脂,往他唇上蹭,直到那唇瓣色如春花。   “啊啊啊——”叶星辞崩溃大哭,浑身发抖,像掉进油锅般翻腾。他拼命用手背擦嘴,终于踹开劫匪三人,哀泣着夺门而逃。   他在军营狂奔,嘶喊,发疯。   夜色重重,火光绰绰。处处都是岔路,处处皆非归宿。   那本不属于他的裙裾飘在身后,如蛛网上垂死挣扎的蝶。   “啊——啊——”   好恨啊!满腔的恨,就要刺透胸膛!恨逃跑的公主,恨冷血的太子,恨把他丢在污泥的曾经的爱人!他甚至恨娘,若她不被软禁在宁王府,自己就没有软肋!   “谁把民女掳进营中了?这要杀头的!”被惊扰的军士们看着狂奔的“女子”,议论纷纷。   “叶小五,站住!”军头紧追在后,“再跑,按逃犯处置!掉脑袋!”   夜巡的卫兵张开手阻拦,叶星辞如出笼的野兽,借着奔跑撞开一条路。他听见有人命令放箭,却步履不停。   死吧!就这么死吧!   “别,别放箭!”侧边传来雌雄莫辨的悦耳声线。   叶星辞止步,看向声音的主人。是个身材清瘦修长的男子,身着靛蓝七品官服。随着迈步,那模糊的面孔从夜色中浮在眼前。   叶星辞怔愣着,沾着胭脂的脸被错愕扭曲。他盯着对方,随之哀戚地挑起嘴角,含泪而笑:“哈哈,哈哈哈……”   那人也看着他。   “男人”看着“女人”。   叶星辞晃荡着走近,抖抖身上的襦裙,轻轻开口:“尹月芙,你把我害得好惨呐。”   几名官差随后而至,竟然称这位消失三年的齐国公主为“周大人”。   “我没事,撞见一位故人。”尹月芙在刻意压低嗓音,江南口音也藏得很好。   她将叶星辞带到追拿他的卫兵面前,说这是个旧相识,想带回住所叙旧。愿以乌纱帽担保,明早一定送他回来。   军头请示了罪役营的管营,后者点头哈腰,陪着笑将他们送出辕门,说会妥善处理方才的喧闹。手里,还握着尹月芙的一块银子。   叶星辞一时忘了自己的困厄,惊奇地打量公主。   她素面朝天,比三年前又高了一点,与随行差役身高相当,且依旧单薄,这很好地掩藏了她的女儿身。绝色风姿经官服陪衬,俨然一个面如冠玉的俊才。   两个耳垂前后,都有灼伤的痕迹,那是为了掩盖穿耳。疤痕陈旧,想必她一直在以男人身份生活。   难道,她苦心谋划逃婚,是为了做男人?   “两个多月前,我就任东篱知县,距此二十余里。”穿男装的女人说,“展崇关附近几个县轮流为大军调配粮草,由县官亲自督办,这一旬轮到我。今日对账,出了点纰漏,耽搁到很晚,没想到正遇见你。”   “哦,我去那干过农活。”穿女装的男人淡淡道,“你都当官了,真不错。”   “说来话长。”尹月芙眼中闪过不安和惭愧。   她让随从拿出自己的洁净衣物,给叶星辞穿,又取出手帕,沾了水给他擦脸。更衣时,随从都神态随意,还夸叶星辞匀称结实,一看就是练武的,只有她垂着眼。   一行人骑马返回东篱县。大半时辰后,叫开城门入城。   沉默一路的叶星辞问:“怎么不在外面住一宿,赶夜路回来?”   尹月芙笑了一下,抿了抿嘴唇。还未回应,一名开朗的差役抢话道:“我们大人与夫人伉俪情深,所以急着往回赶呢!”   尹月芙怒斥一声,尴尬地瞟一眼震惊不已的叶星辞:“是,我……成家了。”   “当官了,还娶媳妇了,这小日子过的风生水起。”叶星辞的口吻阴阳怪气,很不客气。   他正陷入绝境,却看见狠狠摆了他一道的公主自由自在,当官讨老婆,还相当恩爱,心里自然泛酸。   同时,也豁然开朗:公主逃婚,不仅是不愿卷入兄长的谋划,也是因为不喜欢男人吧。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尹月芙难堪地扯出一丝笑。   “是吗?我看你念得挺开心。”叶星辞轻声调侃。   尹月芙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回到县衙,进入幽静的后宅,有婢女轻移莲步而来,说夫人亲手做了夜宵,在等老爷呢!尹月芙沉声道句“知道了”,请叶星辞一同用膳。   月光如练,披洒在错落有致的屋檐,回廊银辉斑驳。叶星辞与这样雅致的世界隔绝多时,不禁放轻呼吸。   “我娘子不知我是女人。”尹月芙的声音也极轻,飘过他耳边。   在首进院落的正房里,叶星辞见到了公主的夫人,一个容貌冷艳的女子。不过,她微笑时双颊点缀着梨涡,顿然可爱起来。   注意到叶星辞穿着夫君的衣裳,妇人脸上闪过不悦,翻了夫君一眼。他猛然意识到,这八成是她裁制的。   “这是我的一位故交,歇歇脚,明早便走。”尹月芙这样介绍。   妇人福了一福,请他们边吃边谈事,自己避到厢房去了。   面对一桌夜宵,叶星辞还没坐稳,便灌了一碗白粥解渴,又揽过一盘腐乳蒸鸡,几口便嗦干净了。冬菇蒸鹌鹑蛋一口三个,糯米肉丸子一扫而空。   静谧的室内回荡着狼吞虎咽,不像知县内宅,倒似野兽巢穴。   尹月芙没动筷,静静瞧着他。待一桌吃完了,她唤来仆人,让厨房把现成的菜热一热,再炒几道快手菜端上来。   叶星辞又吃了一颗清蒸狮子头,几块芙蓉茄盒,一碗蒸蛋,半条糖醋草鱼,几样小炒。最后,灌一碗莲子银耳糖水溜缝。   他麻木的味觉品不出滋味,每道菜都差不多。   他靠在椅背,根本不敢前倾,捂着肚子戏谑一笑:“你娶媳妇了,我呢,嫁人了。”   “我知道。”尹月芙笑了笑,“我恩科中举之后,曾去顺都参加春闱。我知道你替我嫁给宁王,还把子苓她们照顾得很好。我守在王府后街,远远地看过她们,全都见胖。”   “公主真是负责,还特意看看被你抛弃的奴婢们。”   尹月芙歉疚地垂眸,“有些道理,我逃走时还不懂。”   “那你知道,皇后娘娘归天了吗?”   尹月芙眼眶泛红,因哽咽而清了清喉咙:“我知道,但我没法奔丧,只能遥祭。”她在双眼揉了一把,看向叶星辞,“对不起,让你承担了一切。” 第311章 另一段人生   “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成了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贼配军?”叶星辞拈起桌上一粒米,慢条斯理地抿进嘴里。   在公主的注视下,他娓娓而谈。那些诡计和阴谋,挣扎与煎熬。   他虚望半空,像看着不存在的戏场。   那匆匆登台的,有横遭背叛的摄政王,冷血不仁的野心家,进退失据的骗子,私纵囚徒的宦官。   那仓促离场的,是他再也提不起来的一口志气,拿不起的枪,热不了的血。甚至,连名字都丢了,被叫做“孬种”。   说完自己的故事,叶星辞又有点饿了。他挑了挑眉,继续吃桌上的菜,好奇道:“你好像不茹素了?”   “嗯,只吃素没力气,就什么都吃了。”尹月芙攥了一把自己的手腕,“可还是瘦骨伶仃的。岳丈说我缺乏男子气概,哈哈。”   “对了,令兄登基了。名为受禅,实为篡位。”   “我知道。”尹月芙叹气,“我猜到,哥哥早晚要迈出这一步。他是太子,不进则死。很多年前,大概是小满被迫当了太监之后,他对我说,他想变强。追逐权力,掌握命运,也保护身边的人——你,我,小满……   可是,他在通往强大的路上,却伤害了原想保护的人。他成长了,但这是倒退式的成长。他要我行刺世宗皇帝,我不愿跳进他的棋局,只想自由自在活完这一生。”   “那么,你拥有你想要的人生了?”叶星辞迫切想知道,问题的答案。   自己的牺牲,是否为公主换来渴求的生活?   她究竟,在追寻什么?   尹月芙笑了笑,没直接回答,而是说起自己的经历。   “骑着你的白马逃走之后,我原路向东。把金首饰熔了,用马换了假的路引和行商文牒,渡了江,一路北行。有一次暴露了女儿身,被奸人盯上,差点遇害。我想,独自在外,还是得以男人的面目活下去。便更谨慎,就把耳洞都烫坏了。   我一路游历,钱快花光了,在一座很靠北的小镇落脚。那边盛产药材,外来的商人很多,鱼龙混杂,邻里不熟,正适合我。   我租住在一个年轻秀才家的厢房。那人姓周,又穷又病,无亲无故。我住进他家时,他已经很久不出门,都快死了。我照顾了他一段时间,很聊得来。他死之前,把宅子留给了我。我把他埋了,也没办丧礼。   后来,附近的人居然以为我就是周秀才,只是病好了,爱出门了。我也确实需要一个真实的男人身份,将错就错,从此作为周秀才生活。   我想以秀才的名头攒点钱,然后去西北、喀留乃至于西域沙漠游历,写一部游记。我很怕在一个地方困死。   从前,我常去你姑姑叶贵妃那玩。有一次,她给我看了她的嫁妆,里面有一杆长枪。她说,她进宫后,就只在夜里耍一耍。我想,我不能像她一样。   当年新帝即位,开恩科,县里的教谕登门,叫我好好温书去参加乡试。我本无意进取,教谕是个忠厚人,屡次劝学,我就去了。”   “你中举了。”叶星辞笑道。   “是啊!我是镇上有史以来,头一个举人!我都没怎么温书,居然中了。只能说,齐国皇家的教育着实优秀。”   尹月芙笑着摇摇头,继续说道:   “也算是双喜临门吧,得知中举那天,有个老汉登门。说是多年前定了娃娃亲,要退亲。我无所谓,我又不感兴趣。   正写退亲文书呢,街上敲锣打鼓,县城来人报喜,恭喜我中举,还请我去县衙就职主簿。那老汉,也就是我现在的岳丈,变脸比翻书还快,立马把文书给吞了,要筹备喜事。   我倒是想退亲,我又不喜欢女人,一个人过日子多自在!我岳丈见我不愿意,要吊死在我家门口,还请报喜的官吏评理,说我中了举就要抛弃娃娃亲的未婚妻。唉……就这样,我又有家了。”   她分明在叹气,嘴角却上扬。   叶星辞忍不住好奇:“你怎么瞒了这么久?我才瞒了一天!尊夫人,就没觉得不对劲?”   “娘子比我大,可什么都不懂,随便应付一下就好。”公主白皙的双颊泛红,搭在桌旁的双手绞在一起,“她从没多想。”   叶星辞挠了挠头。   他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和娶了媳妇的公主,坐在一起严肃地讨论这个话题。他下意识地没把公主当女人。   她拥有功名、官职和温婉的妻子,那她便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男人”。   比自己这贼配军,还像男人。   “她怀不上孩子,就假惺惺地让我纳妾。又爱吃醋,活活被自己的提议给气病了,这两天刚好。”公主像猫似的苦恼地搓脸,“纳妾是不可能的。三个女人一台戏,我可不想成天作戏,烦死了。”   叶星辞差点笑出声。   他吃得太饱,怕不小心吐了,不然肯定要大笑。他说道:“近来很多事我都不知道,给我看看你府中的邸报。”   尹月芙从书房取来近几月的邸报,这是朝廷向地方传达政情的文书。   叶星辞凑在烛台边速览,其中大多与朝堂政令、官吏考课有关,也有江南的动向。   他读到,去年初冬,因俞氏姐弟挟持天子,父兄自重云关起兵勤王,一路云集景从。俞仁文的恶行天怒人怨,连宫城禁卫军都倒戈了。   又看见,尹北望本月将与小妹成婚。年前就给江北传来请柬,朝廷已派使节前往兆安观礼。   “我小妹,不是皓王的妻子吗?”叶星辞不禁忧心。   “被迫和离,然后改嫁了吧。”尹月芙苦笑,“我当了三年男人,都快忘了女人多身不由己。”   叶星辞五味杂陈,目光掠过邸报上时常出现的“宁王”。   烛光摇曳,那字也随着心跳颤动。他贪婪地从只言片语中汲取男人的动向,又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都结束了。   男人无法原谅他的背叛,他也不想原谅男人的狠绝。   “相公。”公主的娘子推门而入,“我为客人收拾了一间院子,请客人多住几天吧。”   公主连说“辛苦”,叮嘱娘子别操劳,毕竟病刚好。   待娘子离开,她摆了摆手,解释自己的过度关切:“叶小将军,我不喜欢女人。我们就是亲情,朋友,好姐妹。”   哦,好姐妹,叶星辞不禁笑了。   他也曾有个“好兄弟”。   “给你个重选的机会,你还会成亲吗?”他问。   公主的嘴唇颤了颤,轻轻点头:“我既顶替周秀才,便也继承了他的责任。”   “哦,原来你懂何为责任。”叶星辞淡淡调侃。   “从政后,我从主簿做到县丞,一直在混日子,想攒点钱外出游历。”尹月芙苦笑一下,继续讲述经历,“后来,遇到朝廷派钦差推行新政,结识了李青禾李大人。我看着他,和那些坐拥良田无数的豪绅斗法,锐意革新,百折不挠。与他共事的那几天,彻底改变了我的一生。”   公主认识李青禾?叶星辞有些讶异,“我和李大人很熟,他是个世所罕见的刚直贤良之人。”   “没错。”尹月芙认同道,“成家,立业,为民造福。一步步走来,我才明白,当初被我抛在身后的是什么……是责任。我可以不去执行兄长的计划,我可以改变,找出路,和大家商量。但我万万不该,一走了之。”   她明亮的双眸溢满愧疚。   “李大人对我说,吃得太饱的人,都想无拘无束,活成一阵风。然而,在当下的世间,造福一座城池的百姓,胜过游历一万座城池的风景。深挖一口井,胜过踏下百万足印。   我不再混日子,认真主政,治下无饥寒。我与知县兴修水利,开垦山麓的荒地,钻研沤肥、配肥。我们的肥料,推广到全府,第二年庄稼的收成提高了一成。我再也没有,逃避过一件事。”   说着,尹月芙亮出双手,掌心竟有薄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枝玉叶,居然会琢磨沤肥,干粗活。   “叶小将军,你问我,是否拥有了想要的人生。”她目光坚毅,缓缓握起双拳,像攥紧了命运,“我不敢给你肯定的答案,但是,我每一晚都能平和不带遗憾地入眠。”   叶星辞心口狠狠一缩,像有什么深埋的东西被掘动。 第312章 今日方知我是我   然而,悸动很快平息,心湖又成一汪死水。   他嗤笑:“很多事,就算你不做,别人也一样会去做。就算你做了,也不会让天下百姓都吃饱。”   “功成不必在我。”   “不管怎么活,都是从摇篮到坟墓。”叶星辞心灰意冷,地痞似的歪在椅子上,偏说些泄气的话,“我现在啊,什么都不求,能吃饱、别挨打就行。你好歹是个县官,回头跟罪役营的管营打声招呼,多多罩着我。”   “当然可以,可是……”尹月芙难以置信,“你未来有何打算?”   “未来?打算?这些东西,跟我无关。”叶星辞漫不经心,“我是终身充军,我娘还被囚禁在王府呢,活一天算一天吧。”   尹月芙霍然起身:“叶小将军,你怎么成这样了?别自暴自弃,别叫我可怜你!”   “我还活着啊,又没求死,怎么就自弃了?”叶星辞往下出溜一截,随意地歪歪头。   “因为你在挥霍才能!你刚给我讲了你的传奇,难道故事的结尾,就是这样的?一个帅才,当个贼配军蹉跎余生?”   “我的才能,并不稀缺。”叶星辞避开她灼热的逼视。   “曾经我也觉得,随便混一混就好,比我强的人很多,何必累着自己。可是,当我发现我有能力做好之后,我虚度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尹月芙痛心地低吼,双手摊在半空,像在展示什么。   “你有帮一人的能力,就要担起一分责任。有帮天下万民的能力,就要担起十分责任!现在,我要把这个县治理好。而你,该去为天下归一征战!这不是宿命,是使命。宿命是推着走,使命是自己去!”   “我哪也去不了,我被困死了!”叶星辞也起身,明明吃饱了,却透着无力,“如今,我连饭菜的味道都尝不出!我是个,连枪都拿不了的孬种!”   “别人看扁你,是有眼无珠!你看扁自己,那就真的完了!”尹月芙明眸怒瞪,在他胸口推了一拳,口吻更激烈,“若你真的放弃了自己,又何必去看邸报,还胡吃海塞?一个自暴自弃的人,是没有好奇心的!也没食欲!”   “我……我不行……”叶星辞目光闪躲,颓然而坐,捂着胸口,感觉心脏在剧烈地搏动,“我提不起那口气……”   “你能从我哥哥手里逃脱,全靠小满,他担了天大的风险!他的生死,全在我哥一念之间。结果,你就活成这样?”尹月芙痛心地嗤笑,“你枉费了别人的勇气!”   叶小将军,你要幸福,好好活完这辈子……叶星辞隐隐听见,一道稚嫩的声音追着他喊。   “我来治你的病!”公主一步抢到他面前,用手堵住他的双眼,“我要你闭上眼睛,去想象,你垂垂老矣,行将就木。你正烂死在被窝,回忆起这一生来不及做的事,未竟的志向。一切都晚了,徒留憾恨……”   公主的手微凉,拂在眼帘很舒服。   叶星辞任由思绪随着她的话语飘荡,头靠椅背,昏昏欲睡。   公主的手移开了,他仍闭着眼,听见她走远又回来。一个冷冰冰的东西,塞进他手中。公主叫他去看。   叶星辞睁眼。   一面小小的铜镜。   罪役营没有镜子,他很久没端详过自己了,居然十分陌生。他与镜中人四目相对,那目光中的茫然和颓丧散发着腐气。   原来,别人眼中的他,便是如此。   某日与楚翊再见,男人也会看见这样的自己。   “看啊,你返老还童了!多年轻,多结实,想做什么都来得及。”公主俯身,也看向铜镜,捏着他瘦削却宽阔的肩头,“我认识一个书画家,家里失火,手脚都烧没了,还在用嘴写字。你的低谷,比很多人的顶峰都高!难道,你不会梦见曾经的自己吗?”   “会的。”叶星辞握住肩上的手,深深垂下头,泪如泉涌,“会的!夜夜如此啊!”   “被困死了,就把罪役营当摇篮,重活一回!”尹月芙也哽咽着,“我对不住你,当然会帮你,可你也要自己拼一条出路!”   叶星辞用力点头,再度看向镜中,被激出的血气涌上心头和双目,与迷茫厮杀。   “送我回去。”他一字一顿,“无论如何,我得先夺回我的东西。”   他谢绝公主的挽留,与两名差役踏上回程。   途中,他独自策马在前,那二人在后头闲聊,一个提到过几日要为家人庆生。   “今天是二月初几?”叶星辞勒马回头。   得到回答之后,他浑身都烫了一下,喃喃低语:“是我生日。我二十岁了,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走出十里,差役要解手。叶星辞也下了马,让马歇歇脚。   他在官道旁踱步,踢着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忽而瞥见一抹新绿。他心头一动,蹲下来借着黯淡天光细看,果然是一株勃发的春草。   它脆弱又坚韧,破开泥土,最早看见这一春。   叶星辞怜惜地轻抚小草,重新长出的指甲碰在拇指。他惊觉,它们比从前更加厚实坚硬。   他站直身躯,傲然挺立,眺望无边旷野。春夜深处,隐然有几道身影在游荡。   有一个孩童,天真懵懂,正要入东宫当太子的伴读。有一个少年,身披嫁衣,正踏着红毡步入喜堂。还有一个小将,陷阵夺旗,策马驰向梦想。   倏然间,遮蔽月光的浮云散开,天地一片清澈。那隐隐绰绰的身影霎时消失,只剩下此刻的自己。   一个男人。   野草会熬过凛冬,指甲会重新长出。今日是他的生辰,他要将绝境做襁褓,重活一回!   叶星辞拔下木簪,扯破衣摆,梳拢全部发丝,用布条束起簪好。他缓缓动作,仰望明月,发出一声嚎啕,告诉长大成人的自己:   “你蹚过地狱的血河,经历了人间至痛至苦。再没什么能击垮你,除了你自己的软弱!你不再是少年,你是在血里淬火的刀,是重铸的断剑。别放弃,没有永远无法迎来黎明的黑夜。你站得越直,在你眼中,这世界便越早破晓!宁愿痛苦,也不要麻木!”   他捡起那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掂了掂,揣入怀中,重新上马。   回到罪役营,已近五更。管营和气地问了他几句,便回去接着睡了。春寒料峭,值夜的军头在不远处烤火,同他人闲聊。   叶星辞步入营房,身后的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得很长,宛若巨人。   他放下挡风的毛毡,合起稻草门,放轻脚步,坐回自己的铺位,淹没在一片鼾声之中。四下空气浑浊,如蒸腾的污泥。待双眼适应黑暗,他将石头攥在右手。   “孬种,你跑哪去了?”赵老大很警惕,觉也轻,从对面的通铺撑起身子盯着他。   “我去了地府,看见阎王正在点鬼差勾你的魂。”叶星辞语调平静。   赵老大轻嗤:“我几时死?”   “现在!”   话音未落,叶星辞猛地一扑,挥起空着的左拳。趁赵老大接下这虚晃的一招,他抡起右手,将石头重重拍在男人的天灵盖。   赵老大的五官骤然扭曲,眼珠凸出,鼻孔窜血,来不及哀嚎便倒下了。   “还回来!”叶星辞扯下赵老大颈间的锦囊,又和惊醒的杨老二、曹老三肉搏,以石头挥击。   石头脱手之后,他在混战中忍着曹老三的殴打,狂兽般狠狠咬在杨老二的脖子!摇头撕扯,生生咬断筋脉!   腥热的鲜血喷涌如泉,直冲棚顶。   “你们欺人太甚!”   叶星辞抹一把脸,转头以手臂勒住吓傻的曹老三的头颅,猛然一扭,拗断颈骨。他喘着粗气,绝色容颜浴血,犹如杀神。   突然,一件衣服从后勒住他的喉咙,猛力绞紧。他被拽得后仰,脸色飞速涨红发紫,眼珠都快迸出来了。   “老子勒死你——”是赵老大的声音。   眼前发黑之际,禁锢陡然一松。   叶星辞剧烈地咳嗽,见大笨站在身旁,大手攥着那块石头。他力大无比,这一下竟把赵老大的颅骨砸得凹陷如碗,盛着豆花似的脑浆。   “怎么还在闹啊,有完没完?”听见异响的军头如往常姗姗来迟,不爱管斗殴的事。 第313章 新的出路   叶星辞立即将大笨推到一旁,夺过他手里的石块,塞进杨老二手里,又在赵老大嘴边抹了血。   军头踹开门,先吸了吸鼻子,又借着营房外的火光一看,怛然失色:“血!死,死人啦——”   趁军头去喊人,叶星辞将锦囊戴好,环顾在惊恐中沉默的众人,干脆地开口:“是他们三人摸黑互殴,与旁人无关。谁敢多嘴,我就宰了他!从今天起,这我说了算。我带你们找条出路,摆脱罪籍。”   接着,他要来水,洗去脸上的血。   他看向大笨,温柔地笑道:“刚才我在军营外遇见你老乡了,你姐捎话来,叫你从现在起玩一个装哑巴的游戏。无论谁跟你说话,都摇头。”   大笨“哦”了一声。   “听明白了吗?”   大笨抿着嘴巴摇摇头。   不知道,太乱了,没看清。接受军法处的军官审问时,同一营房的五十多人都如此应对。事实上,除了睡在劫匪三人组旁边的,大多数人确实没看清。   问到大笨,大笨只摇头。   问到叶星辞,为何你身上血最多?他淡淡道:“溅到的,别人身上也有,连棚顶都有。”   对方道:“管营说,你身手还比较厉害。”   叶星辞从容自辩:“哪有,我跟他们交手,一次未胜,大家有目共睹。”   对方又道:“管营说,你被东篱知县请去作客。前脚回营,后脚就出事了。”   叶星辞点头:“是,他们醒了,听说我认识知县大人,都检讨先前不该欺负我。我很大度,不怪他们,可那三人却开始互相指责,还怪赵老大牵头,一言不合便打起来了。”   “有人说,人是你杀的。”   “这是冤枉好人。我认识东篱知县周大人,可以请她为我做个担保。”   军法处结束审问,案件暂结上报,罪役营又去农户帮工。翻耕田地,疏通沟渠,为春灌做准备。   正午的阳光洒在头顶,更有很多道视线落在叶星辞身上,网一样罩着他。待他去看,它们便飞速溜走了。这百十来人都听说,是他杀的人。传言和事实,往往具有同样的威力。   “大人,用这个,换大家休息一会儿,成吗?”叶星辞提着锄头走近军头,掏出一锭五两银子,夹在虎口。   “成。”军头的绿豆小眼左右一扫,与他握了握手,顺走银子,敲锣招呼一众谪发军休息。   叶星辞又拿碎银,从附近的村店买了几十斤醪糟汁,就是米酒。又借来百十个陶碗,分给田埂边的众人。   这点银子,是昨晚公主塞给他应急的。   这些谪发军顿顿残羹冷炙,哪喝过米酒,抢着去舀,酒缸里一时间长满了脏兮兮的胳膊。   “抢什么,排队!”叶星辞吼了一嗓子,挟着昨夜的杀气,众人这才恢复秩序。   米酒很淡,抑或是他尝不出浓淡。他痛饮一碗,爽快地抹抹嘴,又给抢不上槽的大笨递去一碗。酒碗被捏在那粗壮的手指之间,像个小茶盏。   “喝吧,可好喝了,你姐姐送来的。”叶星辞温柔地对救命恩人说道。   接着,他使劲拍了拍手,引得埋头喝酒的谪发军们抬头:“弟兄们,我有几句心里话想说。你们歇着,喝着,只出耳朵便好。”   叶星辞用清凌凌的眼眸缓缓扫过一众浑浊、困惑又茫然的目光:“劳累一天,到店里喝一碗酒,这是多寻常的日子。可对我们而言,却是奢望。这一碗酒喝光,下一碗要猴年马月。”   众人依依不舍地咂着酒,眼中流出悲哀,不住叹气。   “大家都是戴罪之身,将来归乡,也受人白眼。家人也是罪籍,儿子再聪明,也考不了功名。”叶星辞点了几个相熟的,“狗子,你儿子都开蒙了,将来却不能科考,多遗憾。大嘴,你是个老实人,都没犯法,却因族人的过错永远充军。将来你死了,家里还得再送个男丁来,不知下个倒霉的是谁。”   “唉,没办法!”大嘴喝光酒,意犹未尽地咂嘴。   “等吧,等大赦天下。”叶星辞语调轻松,“上回,是三年前新皇即位。再上一回,是二十多年前。”   “嗐,还以为你有办法。”众人感到失落,脑袋像晒蔫的秧苗似的一排排垂了下去。   “与其将希望寄托于他人,陷入漫长无望的等待,不如自己去实现。”铺垫至此,叶星辞开始点明方向,“诸位都是一时行差踏错,有的偷盗,有的不慎伤人。不像那仨死人,是彻头彻尾的恶棍。”   他顿了顿,昂起头,目光熠熠胜过此刻遍野的春光,掷地有声道:   “地不长无名之草,天不生无用之人。我想为我们找一条出路,用军功摆脱罪籍!前提是,你们要无条件信任我,配合我!”   一旁的军头听得瞠目结舌,接着嗤笑一声,撇嘴摇头:“这小子,长得美想得更美,痴人说梦。”   这群谪发军鸦雀无声,仰望着刚刚成年的年轻男人。四下静得,连鸟儿飞过都像是打雷。   “这……能、能行吗?”有人缩着脖,小心地问。   困境中的人,总是不想放过任何一丝希望,却又不敢伸手去抓。倘若有人牵头,便不一样了。   “能行。”叶星辞笃定道,“而且,我已经有计划了。”   想招揽可用之人,只能以利益去鼓动。若是跟谪发军们说大道理,什么“我们以战止戈,永远结束纷争,让天下百姓过好日子”,人家会跟你说:去你娘的。   “我怕死。”狗子胆怯地眯起眼,说了句大实话。众人纷纷应和。   “我也怕死,所以更要努力去争。”叶星辞在田埂昂然踱步,宛如点将台上的统帅,“一旦打起仗来,无论你怕不怕,谪发军都要最先送死。你证明了自己的价值,说不定能晚死几天。”   众人恍然,倒也是这么个理。   叶星辞任由他们热烈地探讨、商议,对自由和尊严的一点点渴望,正随着这碗米酒悄然滋生。见时机差不多了,他才再度开口,直接默认了众人的支持:   “说实话,我有领兵的经验,也打过胜仗。没有任何胜利,是由一个人独自书写。既然大家拥护我,我保证,大家再也不用吃剩饭!下一顿酒,会是庆功酒!”   说罢,他手里狠狠一掷,酒碗应声而碎。   “好!”受到鼓舞,众人也陆续起身,饮尽酒水,豪迈地摔了碗,决心追随。噼里啪啦,不绝于耳。   “哎呀呀,这都什么酒品,搁我这过年放爆竹呢……”酒家慌忙跑过来,痛惜地看着一地碎片。   叶星辞又掏出一点碎银,作为补偿。酒家转忧为喜,问他还摔不摔了,店里有很多碗。   叶星辞要了一些卤菜。   他在微笑,可其中绽放的光芒却毫不微弱。举目田野,刚刚翻耕的田地,泛着积蓄了一冬的丰沃。   人生啊,如大地,被翻来覆去地折腾。既然这就是宿命,那我要做,我自己的播种者。   “对了,诸位,我是个成年男人了。”迎着春风,叶星辞张扬地高声宣告,“别再喊我什么赛美人,叫我骁武,这是我的表字。”   **   冰封一冬的湖水,在早春的阳光下潋滟生辉。   陈为站在堤岸,让听荷捡来扁形石块,一起打水漂。永固园有温泉,他一直在此调养过冬,打算这两天回家。   他斜身朝水面飞出一块有点轻的石头,觉得不对,轻嗅指尖,蹙眉道:“听荷,你捡到野兽拉的粑粑了。”   仍在捡石块的少女不解:“你怎知道?”   “因为我长鼻子了。”陈为眺望对岸,忽然挥了挥手,“我还长眼睛了呢,看见罗雨了,哈哈!”   片刻,罗雨跑到近前,嘴角带笑。   他早已痊愈,留下一身的疤。但穿好衣服,外表依然书生般清秀文气。他自我调侃,是表里不一之人。   “王爷在和吏部尚书袁大人谈事,让我请舅老爷过去坐坐。”罗雨说道。   “我好久没见逸之了。”陈为与其同行,“每次屁股都没坐热,就赶去忙公事。我总觉得,他在逃避什么。” 第314章 追悔可及   劫后余生,罗雨较从前开朗健谈。他说,自己快当爹了。陈为诧异,问他娶了哪家女子,怎么没招呼自己喝喜酒?   “哦,目前在打光棍。”罗雨淡漠地解释,“不过,有姑娘青睐我。那就代表,我快成家了。然后,就离当爹不远了。”   “挺有前瞻性,你咋不说要抱孙子了呢?”陈为嬉笑侧目,“谁看上你了?”   “子苓她们四个。”罗雨神色冷淡,嘴角却得意而腼腆地挑了挑,“她们没明说,但我能感觉到。养伤期间,我们五个相处得很好,都牵手了。”   陈为张大嘴,投去艳羡的目光:“你小子不简单啊!你的王爷都没牵过真美女的手。”   “就是玩那种,考验反应的打手游戏。”罗雨志得意满,“我把她们的手全打肿了,哈哈。”   “……”   “不过,她们总找我玩儿,也是一种美人计。”罗雨很清醒,“她们经常撺掇我,带她们去找充军的王妃,还有于章远三人。我没答应,我还得保护王爷呢。”   说完,他猛地抿嘴。   “充军?”陈为神情一变,脸色和刚才丢的石头一样臭。   “从军。”   “不对,我听清了!小五不是在展崇关带兵,怎么成了充军?”陈为一手死死捏着罗雨的肩膀,一手捂在心口,“你快说明白,不然我要犯病了!”   罗雨犹豫一下,坦白道:“王爷把王妃休了,发配充军了,去年我们回家当天的事。”   陈为面色发青,面条似的缓缓萎在地上,听荷慌忙来扶。   “王妃救了你和我,我感激他。”罗雨叹气,表情复杂而痛苦,“可是,他伤王爷太深。他和如今的齐帝,在山洞外说的那些话,害王爷夜夜失眠。我不恨王妃,但我也没劝过王爷不去恨他。”   “小五说什么了?”陈为含着泪,愤怒而困惑地咆哮,“不可能啊,我们两个始终被关在一起!一定是误会!”   他一骨碌爬起来,拔腿就跑。   湖畔水榭,楚翊正和袁鹏闲谈品茗,迷惑地望着对岸动如脱兔的舅舅。袁鹏也留意到了,淡淡道:“看来,陈大人的身体好多了。”   “是,正锤炼筋骨呢。”楚翊收回视线,心不在焉地聊着官吏升黜,春耕春灌,和天子亲耕典礼的事。   他手里把玩一条绣着柳丝的手帕,点点绿叶,不时从指间闪过。有一天,他把它扔了,到了半夜,又发疯似的满院找。   “昨日面圣,我说了发兵夺回流岩的想法,皇上支持我的一切决策。”楚翊平静道,“我本想积蓄几年再动手,可朝堂暮气沉沉,灰心丧意。这哪是养精蓄锐,是持续颓废。自去年大败,许多人质疑我一统天下的战略是错的,偏安半壁才是长久之计。有的官员,甚至提议马放南山,以示友好。这种绥靖的想法很危险,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楚翊想,最近就去展崇关,谋划出兵之事。当然,也见见那个小骗子。自休妻之后,他拼尽全力,却还是放不下。   “王爷又清减了。”   楚翊抬起清贵瘦削的脸,笑了笑,说忙的,食少而事繁。   瘦了之后,他的眉骨变得凌厉,敛着幽深的双眸。眸中锁着愁绪,像夜色里翻涌的海。   “不然,我给你说门亲事?”已经知晓一切的袁鹏笑道。   楚翊轻轻摇头,然后头就被打歪了。他还以为是记恨他的前丈母娘溜出了王府,扭头却看见,四舅被怒火扭曲的脸。   “说亲?亲个屁!”四舅抡起巴掌,又朝他头上招呼,声嘶力竭:“你给我把小五接回来!接回来!你被骗了,知不知道?!”   楚翊躲避着,淡淡道:“我这半辈子,都在被他骗。”   “你被外人骗了!”   袁鹏同样算是楚翊的舅舅,面对这“和睦”的家庭氛围,不禁看愣了。   见王爷挨打,有失体面,罗雨贴心地抬起手臂,挡住袁鹏的视线。请他先离开,改日再叙。   楚翊的衣领被揪成一团,他看着四舅苦涩的神情,对方哽咽的话语如一记又一记重拳,随着怒吼袭来:   “自始至终,我都和小五关在一起!他自己都没屈服,怎会去山洞外喊话,劝降你?你错了,被耍了!你好糊涂!人家随便找个声音和小五相似的人,就把你糊弄了!”   忽的一下,楚翊的心荡到了胸腔之外。   他蓦然想起吴霜提到,流岩失守之前,有个和自己说话声一模一样的男人,假扮自己进了城,趁乱操纵战局。   也许,就是那人模仿小五的嗓音,向他喊话!   一定是!   楚翊眼前闪过他们的最后一面,和那哀切的含泪眼眸。   小五无措地说着“对不起”,却不知自己为何而悲愤。小五以为,自己恨的是泄露作战部署。殊不知,他更恨小五感情上的彻底背叛。   他始终以为,那句“回头”只是一瞬的怜悯,而非冲破心底的爱意。   阴差阳错,大错特错!   楚翊压下即刻启程的冲动,嘴硬道:“就算是我误会小五了,可他出卖军情,致使我全盘皆输。现在,我把他叫回来就好了。”   “是人就会犯错,何况你的敌人,是他的家国!”陈为有些喘不过气,坐了下去,抬眼瞪着外甥,“他已赎过罪了,救了你,还把我和罗雨送回家。丢城失地,是多方因素,不单单因为他一人。”   “救我?”楚翊一怔。   “你以为,你如今安然无恙地在这喝茶,是凭幸运?是凭他的爱!”   陈为抄起茶盏丢了过去,泪和茶水一齐落下:“小五知道你躲在哪,但他没说。他们折磨了他一夜,他都没说啊!美玉一样的人,都要碎了!你知不知道,连你逃命骑的马,都是他拼死留给你的。你小子还骗我,说跟他和好了,我以为你知道这些。他身处地狱也没忘记爱你,你怎能把他丢开!”   楚翊左右晃了两下,仿佛正在被撕裂,脸和嘴唇褪去血色。   “你有没有看见他的手,为什么不牵起他的手!”陈为起身一扑,给了外甥一拳,流泪嘶吼:   “就算你不知道这些,可他有勇气改过,有勇气回来,为什么你没有勇气拥抱他!然后问个明白!我可以不认你这个外甥,但小五,永远是我外甥媳妇!”   楚翊咬住破了的下唇,退了几步,撞在水榭的柱子。血漫进嘴里,是苦涩的。再苦,也不及小五受的苦。   他看见小五的手似乎伤了,他看见了,可是他没问啊!没问啊!   他任凭自己的怒火蔓延,灼伤一个本就伤痕累累的人。   用一封休书,来挽回可笑的自尊,也封死了小五的所有解释。若换成一个拥抱,一切都会不同。   “我都做了什么啊……”悔恨撕咬着楚翊的心,他猛然转身,一拳捶在柱子,又掩面而泣。   “捶它干啥,该捶你自己!”四舅在背后破口大骂,“你觉得小五不爱你,就整个休书当盔甲,连多问一句都不敢!放了我俩的,是一位夏公公,人家宦官都比你像个爷们儿,比你有勇气!”   罗雨心如刀绞,去堵陈为的嘴:“舅老爷,别骂了!骂得王爷自宫了怎么办!下面,我来讲个笑话,从前——”   刚开个头,就见楚翊粗暴地拭去眼泪,阔步走出水榭:“我去找他!现在就动身,去牵起他的手,问个究竟!”   四舅也追来,破涕为笑:“带上我,我好想我外甥媳妇。他被充军,肯定吃了很多苦。”   “吴霜和他的旧部都在那边,只要他开口,会得到照顾。”楚翊越走越快。   “你是第一天认识小五吗?”四舅一针见血,“他是多骄傲的人,不会求助的。你这样说,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点。”   楚翊凄凉地笑了笑。   “王爷也很难。”紧随其后的罗雨贴心道,“就别往他心上插刀子了。”   “他只是吃不下、睡不好,小五呢?可能连吃的和床都没有。”陈为没好气地嘟囔。   “快点赶路,几天就到展崇关了。”罗雨畅想着,开心得一跃而起,“到时,把误会解开,王爷跟王妃咻的一下就和好了!”   罗雨的这份期待,随着行程逐渐放大。望见展崇关的城楼时,他按捺不住,一个可以慨然赴死的硬汉竟哭了。   楚翊问,既然你如此期盼我们和好,怎么从不劝我,也不提起王妃?   罗雨真挚地说,不提,是谨遵钧命。不劝,是相信王爷英明睿断。知道何时去爱人,如何去爱人。   楚翊觉得,这小子在幽默地讽刺自己。   路旁田野辽阔,已经为春种而翻耕过。想到也许是谪发军翻的地,小五那双能征惯战的手也埋没于锄头和泥土,他心头便泛起悔恨。   愤怒和阴差阳错,害他休了最爱他的人。过错已成过往,既然依旧相爱,那就把话说开,好好过完这一辈子。   进城之后,楚翊先与吴霜会面。   他不知怎么开口,跟她讲“九婶”就在罪役营。于是先聊起他对小五的误会,来自朝堂的压力,和自己的决策。 第315章 九爷,请自重   “眼下,八成的州府已将新政落实,国库后继有力。为振奋人心,我决意夺回流岩。根据战况,若有机会,再更进一步。”   楚翊注视着神情认真,眉头微蹙的女将军,“齐帝大婚,叶霖父子都在兆安。当初兵变,叶家至少带走三万精兵,现在还驻扎在兆安一带,为新君壮势,稳固皇权。现在,重云、流岩一带有约七万齐军,从周边州府还能调来三四万,留守的是叶家老四。这是难得的机遇!但是,攻城代价太大,我想智取。”   “怎么取?”吴霜果敢一笑,“我早就想打回去,一雪前耻了。”   “没想好。”楚翊靠近厅堂内悬挂的地图,手指点在流岩与展崇关之间的一座县城,“不过,首先要夺回泰顺县,缩短未来的补给线,也能提振士气。”   吴霜踱到地图前,负手而立,沉吟着点头。忽问:“九叔,你的脸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撞到了。”楚翊摸着颧骨处淡淡的淤痕,攥紧拳头,有些局促道,“我想找——”   “报!”门外响起传令兵高亢的通禀。   楚翊摆摆手,示意吴霜先处理军务。吴霜命传令兵进门,对方呈上一沓纸:“禀将军,昨夜罪役营死了三个谪发军,这是审问的口供。您过目之后,案件方能具结。”   “三个?”人命关天,吴霜神情严峻,立即翻阅供词。   “有个叫叶小五的嫌疑较大。”   闻言,楚翊像要吃了供纸似的猛然凑近,看见了小五的名字。吴霜惊愕地看向他,似乎在问:我九婶怎在罪役营?你疯了,把老婆发配了?   她急道:“把他带来,我当面问问。”   “那人就在门外,正要面见吴将军呢。”传令兵有些不屑地嗤笑,“他夸口,能兵不血刃拿下泰顺县。”   “快请他进来。”   吴霜话音未落,楚翊像窃贼似的一阵慌乱,闪身到地图之后。夜夜梦见这小骗子,此刻却又怕见面。   他露出半只眼窥视,只见被他休了的少年大踏步迈进门槛,如一股熔岩般淹过他的心,令他焦灼窒息。   不,小五不再是少年了。   他长发绾髻,以布带为冠,显得颈项修长如枝。昨夜,是他二十岁的生日,楚翊没赶上。他的个子又窜了一截,瘦削挺拔的身躯,裹着一件缝有“囚”字的旧军服。   灰扑扑的旧衣,难掩其英姿。那锐利夺目的俊美,如夏日烈阳下出鞘的刀锋。   “他瘦了好多……”   楚翊口干舌燥,刚想露面,只听吴霜和善地开口:“九婶请坐,我已知道你和九叔的故事了。我竟不知,你在罪役营受苦,怎么不早来找我?”   “吴将军,我与你九叔没关系了。如今的我,只是个有抱负的谪发军,不是你的九婶。”   小五淡漠的回应,拴住了楚翊的双脚。地图下方是一排花架,他的腿与木架融为一体,僵硬地戳着。   他隔着隐隐透光的地图,注视小五被山川河流割裂的朦胧的轮廓。   小五没有落座,清澈的声音顿挫有力:“那三个人怎么死的,我没看清,我有更重要的事与将军商谈。”   “九婶请讲。”吴霜有礼道。   “我要用罪役营这百人,攻下展崇关以西被齐军占领的泰顺县。”听起来确实是在夸口,但语气格外从容,“此城地处要道,想反攻流岩,这是第一口要啃的。”   “为何现在动手?”吴霜回眸瞥向地图,也在看躲在后头的人,神色微妙。   “因为这是最好的时机,一旦错过,几年都不会再有。我父兄都在兆安,还带走了几万精兵。齐帝大婚过后,他们就要回来了。”   小五很笃定。楚翊忍不住,又露出半只眼,偷窥和自己心窍相通的人,自己丢失的软肋。   “我为何要用罪役营的人?”吴霜发问。   “因为,我的人能用最小的代价夺下泰顺县,甚至兵不血刃。不过,这个计策,只对这样驻军几千的小城奏效。”   “兵不血刃?”吴霜震惊地咋舌,起身来到巨幅挂图前,诚心请教:“愿闻高见。”   楚翊收回视线,又躲了起来。   “打下这不难,但我有条件。”一阵沉稳的脚步靠近,楚翊隐约看见小五的手指点在图上,在泰顺县的方位画了个圈。   他也探出指尖,小心翼翼,与对方的手指隔图相碰。刹那间,心里卷起狂风。   为什么,那天不多问问。   为什么,一见面就甩出休书。   为什么,要把心爱的人丢进泥潭。   他含着泪,静静听着小五的条件。那语气自信却不傲慢,张扬而不狂妄。   “一,我的三个兄弟,于章远、宋卓和司贤,在北边七八十里的铜矿,先把他们接回来给我打下手。   二,打下泰顺县,罪役营所有人脱离罪籍,转成军籍。并且,我要恢复军职,还统率我在顺都时那一营兵马,一千四百三十八人。   三,我会助吴将军夺回流岩,一旦成功,我要在你的手下做个总镇,至少领兵五千。”   他顿了一顿,锐气逼人:“在下愿立军令状!五日之内,若不能智取泰顺县,甘愿赔上人头。”   “晚辈不敢要你的头。”吴霜打趣,“你是我九婶,又不是九头怪。”   叶星辞也挑了挑嘴角。   吴霜又道:“你可是叶家的人,为何要帮大昌?”   “我在帮江南百姓。”叶星辞目光如炬,炙烤着地图上的山川,“我彻底想通了,齐国新君不仁,我要以战止戈。令天下归一,永熄战火。”   吴霜认可地点头,反问:“你曾出卖机密,致使九叔的谋划全盘落空,你怎知我会信任你?”   “因为吴将军爱兵如子,你重用我,能少死很多人。”叶星辞笃定道,“受立场所迫,我犯过错,也尝到了苦果。但我会证明,我值得你的信任。”   年长他近十岁的女将飒爽一笑,略作思忖,忽道:“九叔,你怎么看?”   “什么——”叶星辞双目圆睁,心口骤缩,见一道常在梦中浮现的身影闪出。男人何时会了仙术,利用地图从顺都凭空传送而来?   紧接着,他才反应过来,男人始终在这。   看着三个多月未见的心上人,叶星辞晃了一下,感觉有只滚烫的手抠住了他的心。爱恨一涌而出,交织纠缠。   他下意识整了整衣襟。他本不在意衣着,可是此刻,破旧衣裳上的“囚”字,令他局促。他很快镇定,俯首拱手:“参见王爷。”   楚翊一把捧住那双手,急切地拽到眼前,像要吃下去。每个指甲的甲面都粗糙无光,重长的指甲就是这样,要过很久才恢复光泽。   但是很坚硬,一如它们主人此刻的神情。   “九爷,请自重。”叶星辞皱眉,奋力抽回手,退了一步。手上残留的余温令他战栗,贪恋又愠怒。   他看见男人漂亮的耳朵红了,该死,真想把它们揪下来。   楚翊来做什么?在自己爬出低谷时,及时赶到,来扶最后一把?然后说:看,我救了你,多亏有我。   春天到了,雪融了,万物复苏,心也软了?   “说正事。”叶星辞故意面露嫌弃,把手在衣摆蹭了蹭,“我提的条件,九爷也听见了。你是一言九鼎的摄政王,拿个主意吧。”   “我同意。”楚翊很果断。   “好,我立军令状!”叶星辞环顾室内,走到桌案旁,摊开纸张,提笔蘸墨,“五天,拿不下泰顺县,把脑袋给你。”   “我来这,不是想要你的脑袋。”楚翊攥住那运笔如飞的手腕,盯着那些黯淡的指甲,“你不必立军令状,尽力就好。”   “除了脑袋,我给不了你别的。这是我自己找的出路,无需九爷拦路做人情。”叶星辞轻轻拂开男人的手,再度落笔。   他要按原计划,凭胆魄建功,而非仰赖地鼠般突然冒头的前夫。   吹干墨迹,他把军令状交给吴霜,请她召来军法处和考功处的长官,同做见证。日后,也好凭此赏罚。   吴霜瞥一眼脸色发青的九叔,她压下笑意,召传令兵进门,命其将这份军令状给各部将领传阅,并录入军法处备案。 第316章 夫妻争锋   楚翊朝她眨了眨眼,用锐利的眼神表示质疑。   “九叔,不仅是朝堂百官,从流岩撤回的十多万兵马,也士气低迷。”吴霜的表情变得冷峻,“我想让他们亲眼领略,一个谪发军的蓬勃自信!用这份军令状,狠狠敲他们一棒子!”   她看向叶星辞,赞许一笑:“我从军十年,与无数好男儿并肩为战。而你,是第一个敢立军令状的!”   “置之死地而后生。”叶星辞喉头发酸,感激她的肯定。   “五天,你的罪役营攻不下泰顺县,莫怪军法无情,我可不会徇私。”吴霜朝楚翊耸了耸肩,像在说:不过,九叔你可以护短哦。   她朝门口退去,“我看九叔很急,不如,你们就地把话说开吧。”   房门开合,吴霜走了,偌大的厅堂陷入死寂。   叶星辞垂眸,几乎听得见自己的血液在奔涌,仿若洪水,冲得心跳越来越急。   他看见楚翊的脚朝前迈了一步,他同步退后,冷冷地抬眼,因刻意维持平静而有些咄咄逼人:“九爷何事?你该不会,是来拯救我的?我是不是该哭一场,诉诉苦,以彰显你没白来一趟?”   “我脸上的伤,是四舅揍的。”楚翊轻声开口,又指指腰带上鲜红的朱砂圆珠,没话找话似的,“本命年到了,驱邪避凶,呵呵。”   “我并不好奇。”叶星辞飞速一扫,又移开视线。   “你还好吗?”   “我是个贼配军,亲娘还被软禁了,当然过得不好。”叶星辞挺直脊背,不卑不亢,“不过,我挺过来了。讨厌的人,我杀了。想要的,我自会争。”   “我——”   “若是私事,就别说了,我跟九爷只有公事。”他斩断男人的话,傲睨对方,“我没完成军令状,你别偏袒我。我做到了,也不用多给,秉公就好。”   他瞄着那对发红的耳朵,感到一种呛水般的窒息。   “小五,我对你,有一些阴差阳错的误会。”楚翊双目渐红,忽然张开双臂,放肆地拥了过来。   叶星辞陷在思之如狂的气息里,很想沉沦,却咬牙反抗。楚翊消瘦了,身上比脸上瘦得更多。   “别动!不然,我就嚷嚷你要行刺我!”   叶星辞恼火地叹气,垂下双手,行尸般任由男人抱着。   “我才知道,事情的全貌。你犯了错,而我也错了……”楚翊说清了一切误会,两条胳膊上了锁似的,牢牢箍着怀中人,“对不起,对不起……”   叶星辞感到,有温热的液体落在颈侧。   他不笨。寥寥几句,他便听懂了。   原来,夏小满私放自己的那一夜,被风吹散的没听清的提醒,就是这个——太子找人假扮你,在峡谷毁了你们夫妻最后的情分。   好狠毒啊。   叶星辞终于理解了楚翊的愤恨,却异常平静:“九爷,你先放开我。”   “我不!”   怀抱收得更紧,像溺水者抓着救命稻草。   “有些话,要看着彼此的眼睛来说。”叶星辞缓慢而坚定地挣开男人的手臂,望进对方蒙着泪的双眸,“对不起,我骗了你。关于我,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   “小骗子,你还有没有事瞒着我?”楚翊凶狠而委屈。   叶星辞轻轻摇头。   “为何出卖我,你有何苦衷?”   “第二次去峡谷探路的前夜,我得知四哥受伤了,就去看他。”叶星辞蹙眉垂眸,陷入痛苦的回忆,“兄弟里,我和四哥最亲。他胳膊断了一条,脸也破相了,却还要奋战。按照你的计划打下去,我怕四哥会死。当时,所有人都在逼我,说出你的计划。想生擒你,换回流岩。父亲,兄长,曾经的朋友……连帐外的歌声,都在逼我。我站在悬崖边,无数的手在推我。所以,我迈出了那一步。然而,最后关头,我又提醒了你。我落得两头不是人,进退失据。我对不住你,也付出了代价。”   听罢,楚翊长叹一口气:“你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坦白,却硬生生拖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在无法挽回之前,我不知道那些机会的可贵。”   楚翊凝望着心上人,咽下苦果,释然道:“我原谅你。”   “感激不尽。”叶星辞客气地颔首,退了一步,拉开距离,“刚才你说,我们都犯了错。是啊,你好绝情。”   他歪了歪头,“我理解你,但绝不原谅你。”   楚翊像挨了一闷棍,双眼恍惚一瞬,才再度定在叶星辞身上。他无措地摊了摊手,像一个半途而废的拥抱。   来时一路,他都在憧憬这一刻。澄清误解,热烈相拥。   他爱小五,小五爱他。他们会回到一个被窝,彻夜说悄悄话,吻去彼此的泪。   这些遐想相伴多日,像海上弥漫的大雾,掩去了凶险。当幻梦破灭,滔天的悔恨和无助汹涌而来,冲得他摇摇欲坠。   大颗泪珠,悬在楚翊的下睫。他几次张嘴,喉咙又酸又胀,哽得说不出话,只能急促地呼吸。   此刻,他才明白小五迈进家门,却被休书堵住解释时的难过。   小五也像他一样,憧憬了漫漫一路啊!小五也曾渴望这个拥抱啊!   原来,真正痛彻心扉的时刻,不是意识到自己错了。而是惊觉,回不去了。   时光倒流吧,回到那一天吧……   楚翊垂眸,落下了那一滴,本该用来迎接爱人回家的泪。   “你问完了,该我问你。”   叶星辞紧盯男人,他竭力平静,但这些字还是像咬碎了的穿心莲,在嘴里爆出极致的苦。   “我回家那天,你可以问我方才那些,为什么不?你没问我在想什么,经历了什么,有何苦衷。我也来不及解释,便见到一纸休书。匆匆过眼,字字刻骨!”   楚翊很坦诚:“误会和怒火,蚕食了我的理智。”   “是啊,因为外人的离间,你以为,我根本没爱过你。然后,你也收回了你的爱。”叶星辞以手抚心,颤声质问,“可是,你为什么会轻信?在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生死关头,那么多的缠绵,在我助你躲过埋伏之后,你为什么会轻信?为什么!我怎么可能,做出那样无耻的事!”   “小五,你在混淆黑白,我不是全知的老天爷。”楚翊蹙眉,抹了把泪,“当时的情形,换做是你,一样会信!”   “我不会!”叶星辞猛地扯开衣裳,露出臂膀和肋骨密布的点状疤痕,那是铁签穿刺的痕迹,“我挺过了考验,而你没有。”   楚翊目光顿柔,心痛如割。   “小五,你我面临的考验,不一样。”他抬起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去触碰那些伤痕,“把你赶走时,我不知你受伤了,将来我会为你报仇!为什么要硬扛?就算我被擒,也不见得就是末路。”   “你说为什么?”叶星辞双肩一振,拢起衣襟。   “你爱我。”楚翊喃喃道。   “可惜,在我最爱你的时候,你正恨我入骨。”叶星辞指着男人,低吼着发泄愤懑:   “三年!我三年没见到娘了!我天天对你念叨,你知道我多想她。可是,你竟不让我见她一面,还用她威胁我?满世界,我最爱你们两个,你却拿她来伤害我!你混蛋!”   他红着眼,但没有流泪,用火炭般的目光灼烧着男人悲切的脸:   “你在军中待过,知道罪役营有多苦,却还是把我丢在这煎熬度日!饭都吃不饱!整个冬天,你都没来问一句方才的话:小五,你有何苦衷?如今,你从四舅那得知,我为你遭了大罪,还拼命救你,是真心对你。哦,你又舍不得这份真心了,想找回来!把金子丢在地上,是会丢的!”   他知道,他在偏袒自己。   人总是栖息于,使自己最舒适的那根枝桠。   可他不想再讲理,这又不是衙门。他只想发泄,像刺猬一样,去刺痛来抱他的人。   “小五,你好蛮横。”楚翊温柔地苦笑,“刚才,你还怪我轻信他人的算计,此刻却又轻信于你自己的胡乱揣测。没关系,夫妻之间只讲情,不说理。我从没收回对你的爱,我只是……压抑着。”   “你冬眠了?春天到了,你才醒?”叶星辞别扭地转过头,不去看男人,“我问你,若没有四舅澄清误会,你打算何年何月来看我一眼?”   “晚几天。”楚翊立即回应。   叶星辞轻哼一声,以示不信。可心底,万分确信。这可是会为爱抛下一切,和自己一起翻雪山的人。到底,是自己先对不住他。   “我放不下你。”楚翊缓步走近,“就算没有四舅的偶然推动,我也会来找你。我爱你,是命定的,而非取决于一个巧合。”   叶星辞正出神,感觉温热的呼吸凑近了。他掰着男人的下巴,让这个吻陡然拐弯,落了空。   他无法释怀。   至少,目前如此。   “二心不同,一世姻缘,于今绝矣。”他后退着,嘴角浮起轻浅的笑,淡淡复诵那封休书。飘逸的字,杀人的刀。   “小五,只许你犯错,不许我犯错?”楚翊步步紧随。   “你释怀,我就也得释怀?你有你的选择,我有我的决定,这并不冲突。”叶星辞压抑地嘶吼,“你的休书行云流水,写下那些话时,你连手都没抖!你将我充军,还将我那一营兵也调来。你用我的梦想,来报复我,羞辱我!”   “可是,我的错,是你的错导致的。”   叶星辞咬了咬嘴唇,眸光闪烁,尖锐地反驳:“我的错,又从何而来?是因公主远嫁。为何远嫁?因世宗皇帝点名要她,想在敌人心口剜肉。你看,这又绕到你们老楚家头上了。”   楚翊无奈地歪头,没继续争辩。   他清了清喉咙,来缓解哽咽:“尽管吵吧,两口子哪有不吵架的。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也没指望你一天就消气。”   “谁跟你是两口子?我只知道,你在我心上割开了无数口子。”叶星辞干脆地转身,手搭上门,“先这样吧,我要回去部署战术了。”   “可以与我分享吗?”   叶星辞动作一顿,酸涩道:“抱歉九爷,我暂时找不回这种冲动。” 第317章 有娘的孩子像块宝   从前,爱与快乐相关。   他看到、想到有趣的,都急于跟楚翊分享,想勾起对方的笑。此刻,他也很想和男人说说,公主当官娶妻的离奇事。   可是,一见楚翊的脸,他就想起那封休书,和自己受的苦。苦水,随着连月来的残羹冷炙往上反,叫人焦躁懊恼。   爱与痛苦挂钩,故而越思念,越逃避。   “小五,我很想把命给你,只要你能消气。”   男人哽咽的话语,勾得叶星辞回头。   “可是,我要留着它做大事。”楚翊从桌案抄起一把锋利的裁纸刀,调转刀柄,递了过来,“你把我的手砍了吧,它写了休书。”   他挽起衣袖,将右手横在半空。   叶星辞攥着刀,毫不犹豫地劈了下去,又在刀刃触及肌肤时猛然收力。   楚翊抖了一下,但没躲。   当啷,叶星辞丢了刀,含泪剜了男人一眼。狡猾又真诚,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只用一招,就试出自己的心是软是硬。   “我去忙了。”   “日子还长着。想砍手,余生随时奉陪。”楚翊平静地帮忙开门,“你千里迢迢,带四舅和罗雨回家,我很感激。”   “是送,不是带。”叶星辞淡淡道,“在我抵达之前,宁王府就不再是我的家了,只是我自己不知道而已。我救他们,也不是为了讨好你,而是因为他们是我的亲朋。”   他眉头一蹙,揶揄地扯起嘴角:“不对,九爷真的感激我吗?我怎记得你说,我最好的归宿,是死在江水里,或雪山上。”   “只许你骗我,不许我说气话?”楚翊豁达道,“你也狠狠骂我一顿好了。”   “吃不饱,骂不动。”叶星辞迈出门槛,迎着刺目春光眯了眯眼,大步穿过庭院,走向仪门。   “留步。”楚翊追着道,“我带了你的老相识,见见吧?”   这话栓柱了叶星辞的脚,他点了点头。忽听一声欢呼,罗雨从旁冲了过来,开心地打量他:“王妃,多谢救命之恩!”   叶星辞拍拍对方的肩,粲然一笑。   楚翊像一朵向阳花似的,把脑袋巴巴地凑过去,也接受这灿烂笑容的照耀。目光相遇,叶星辞倏然敛起笑意,乌云遮面。   罗雨没看见王妃变脸,围着二人蹦跳转圈,欣喜若狂:“晚上摆一桌,庆祝一下吧!哦啦啦,和好喽!”   叶星辞瞥一眼尴尬得直咬牙的前夫,退了一步,让罗雨围着他家王爷一人转。   罗雨以为王妃害羞,又把他推到王爷身边,再度变成二人转。   “别跳了,晕了。”楚翊局促地咬了咬嘴唇,“既然罗雨都提了,我们就给他个面子吧。摆一桌,喝几杯,顺便多聊聊。”   “为何而吃席?为你我的感情,办个白事吗?”叶星辞淡漠地耸耸肩,“哦,这个你在行。听说你还会吹唢呐呢,可以来一段。”   动如脱兔的罗雨瞬间失去动力,定在一旁。他面露苦涩,又险些被王妃的幽默逼得笑出来,痛苦地抿着嘴唇。   楚翊黯然,叹了口气。   “不是说,有老相识?劳驾九爷引路。”叶星辞抬手恭请。   他随楚翊往衙署的深处走,越走越幽僻。罗雨也不知去向,刻意留他们独处。   并肩而行,他发现自己几乎与楚翊一样高了。由于消瘦,男人的侧脸轮廓更深,透着越冬后的苍白,清清冷冷。   “九爷要把我带哪去?”   “我住得僻静。”   僻静?可别偷袭老子的屁股。叶星辞想着,小腹一热,紧了紧裤子。饥饿和疲惫,令他禁欲已久。偶有冲动,也受到大通铺的限制,无法施展。   “为什么杀人?”楚翊问。   “吃了点亏,生气了。”叶星辞淡淡扫去一眼。男人在等他说具体经过,他耸耸肩:“没什么要紧,三个臭虫罢了,不值得多费口舌。九爷来晚了,仇我自己报了。”   “你从家里带走的那件东西,是什么?”楚翊轻声问。   “一点体己钱。”   是夫妻结发的信物啊,混蛋!其实,也不怪楚翊忘了,那始终是叶星辞保管。不过,心底还是泛起丝丝失落。   “我很怕,你带走了与我无关的东西。”楚翊放轻声音,流露出脆弱,“人家说,我中了一个漫长的美人计,我崩溃了。可是很多个夜里,我一个人发呆时,甚至宁愿这场算计继续下去。我还想中计,想有老婆,假的也好。”   叶星辞心口蓦地一痛,含恨道:“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是啊,我很容易上当。不然,怎会被你骗了半辈子。”   叶星辞心底涌起愧疚。   一只温暖的手牵了过来,他浑身一紧,慌乱地甩开。那手愈挫愈勇,再度出击:“别动,不然我就喊你要行刺我!”   “无赖。”叶星辞轻嗤一声,任由男人牵着,只当手不是自己的。楚翊还给他号脉,诊断结果为:气血过旺,牛牛憋屈。   楚翊下榻的院落清幽雅致,假山错落,小径蜿蜒,杏树藏春。再过不久,便是满庭芳菲了。   一个俊朗少年正负手漫步,见了叶星辞,他咧开嘴哭嚎相迎:“外甥媳妇,你怎么瘦成这样!”   叶星辞鼻子一酸,握住四舅的手,问他身体如何。   “叶小将军!”子苓她们四个姑娘,还有福全福谦,也从房里鱼贯而出。每人都又哭又笑,围着他转。   “小五?”随着一声殷切的呼唤,一道纤细的身影轻盈地闪出正房,“小五,我的儿!”   “娘——”   一瞬间,叶星辞被滔天的欣喜淹没。他狂奔过去,一步窜上台阶,险些把娘撞个跟头。   真的是娘,不是梦!   整整三年,终于和娘重逢!她气色红润,比分别时胖了点,只是眉目间带着跋涉后的疲惫。   叶星辞紧紧抱住娘,下巴搭在她头顶,被横七竖八的珠钗硌着。他惊觉娘很矮,不,是自己变得高大了。   有娘真好。她双臂一环,他便有了家。   “娘,我想死你了!你是从我梦里溜出来的吗?”积蓄的思念终于找到出口,泪水随之狂涌。他瞥一眼楚翊,强忍嚎啕的冲动,不想展露脆弱。   哼,我是成年男人了……我进屋再哭。   “小五,为娘给你做了好多衣裳。这回,你别给别人穿。”李姨娘搂着长大成人的儿子,笑着啜泣,“你昨天过生日,可惜娘没翅膀,没赶上。”   “来,我们进屋说。”   叶星辞牵着娘的手进门,随后“砰”的跪地痛哭:“我没照顾好娘,叫你被那小子软禁在府里,不见天日。”   “娘过得挺好,比你强多了。”李姨娘一边用手帕拭泪,一边扶起儿子,“吃穿都好,好几个人服侍,不高兴了就去骂一骂宁王,他从不还嘴。”   “哦,这样……”   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啊。叶星辞眨眨眼,抹了把泪,起身和娘来到窗边的软榻,并排落座,四手相握。   他滔滔不绝,恨不得再长出一张嘴。旧嘴来说思念,新嘴只喊“娘”。   聊了半晌,娘拧着眉头,打量他的破衣服:“这写的什么,因?那谁是‘果’。”   “娘,这念囚。”叶星辞纠正,“囚犯的囚。”   “去逑!快把这破衣服脱了,穿娘做的新衣。”李姨娘抱来厚厚一摞东西,远远高过她头顶,看起来像杂耍艺人。   薄厚的袍子、剑袖、罩衫、斗篷,各色裤子,几双靴子……边角料做的腰带、手帕、小荷包。   娘做了好多衣裳。   叶星辞眼圈通红,却拒绝道:“我先不能更衣,不然没法融入罪役营的弟兄了,我还仰仗他们去智取一座县城。”   他说了军令状一事,娘没责备他鲁莽,反倒说:“我儿真有胆魄,娘支持你。想建功立业就自己争,不靠那小子。”   提起宁王,她气不打一处来:“自称是我女婿,却不干女婿的事,就是不告诉我你在哪。还是王爷呢,阎王爷差不多!我骂他,他还笑,脸皮比我给你纳的鞋底都厚。”   叶星辞动了动嘴角,说宁王也有难处。   “娘想你,就裁衣服。不知不觉,做了这么多。”娘拿起一件月白的长袍,在他身上比量,“试试,不穿也试试。”   于是,叶星辞闪到屏风后,挨件衣裳试给娘看。娘秀丽的双目弯起来,盛满柔柔的光,像幼时睡的摇篮。   沐浴在娘的凝视中,叶星辞幸福极了,又换回旧衣,扑到娘身边说话。这时,他才留意娘的腹部微微隆起。他吓了一跳,以为娘病了,肚子浮肿。   “不是病灶。”娘抚了抚小腹,微微一笑,“这是你弟弟或妹妹。住进那破女婿的破府邸,我才发现。”   叶星辞嗔怪不该长途颠簸,娘却说,已经很稳定了。   她的神色喜悦而温柔:“我对你父亲没什么感情,但我爱你,也爱肚子里的小家伙。娘是孤女,想要亲人,只能自己生。”   叶星辞握住娘的手。娘自小就被卖来卖去,十几岁到了兵部侍郎府上,在那遇见了父亲。   他困惑道:“怎会没感情,你不是最仰慕父亲吗?”   “谁仰慕他?”李姨娘眼珠一翻,“反正,我也不打算回去了,告诉你也没什么。那年,他来兵部侍郎府上宴饮,我歌舞陪侍,他多饮了几杯……后来,年长的仆妇安慰我:这是王侯将相的恩宠,不叫强迫。之后,就怀了你。你父亲舍不得血脉,又看不上我。碍于名声,就编个美人爱英雄的故事,把我带回府。你出生后,他死要面子,硬说你是早产儿。”   叶星辞黯然。   原来,娘也身不由己。这一困,就是二十年。   李姨娘捏了捏儿子的脸,狡黠一笑,“上次他回家,我处处捧着他、说好话,求他带我一起去重云关。当时,我就决定偷偷去北方找你了,嘻嘻。谁知,跟你错过了。”   叶星辞让娘好好休息,他要回营去了。   娘不舍,却没留他,拍着他的背鼓励道:“去吧,就算你穿个‘囚’,娘也以你为豪!”   出了门,叶星辞本想直接离开,又被楚翊叫住。 第318章 光棍的著作   男人说,还有老相识。   难道……叶星辞心里悬着喜悦,来到后院,只见一匹神骏白马拴在树上。那股喜悦陡然冲出喉头:“雪球儿!”   他飞奔过去,搂住爱驹的脖子,用手指梳理它柔顺如云的长鬃。白马也发出哭泣般的断断续续的嘶叫,似在诉说思念。   这一天,他频频收获重逢之喜,像是老天对惨淡的二十岁生日的弥补。   “我骑来的。”楚翊走近淡淡道。   “辛苦了。”   “没事。”   “我跟雪球儿说话呢。”叶星辞瞥一眼男人,“谢了,这次是对你说的……你在哪找到它的?”   “逃亡路上,碰巧遇见的。真有缘的话,总会相遇。”楚翊也捋着白马的鬃毛,有意无意地触碰叶星辞的手指。   后者不动声色,换个地方摸。可是,那手却不依不饶,在马鬃中穿梭追逐。   二人默默地来回捋鬃毛,若有人懂马语,会听见雪球儿在说:我快秃嘞!   片刻之后,夹在中间的白马往后退了一步。失去阻隔,蓦然面对面,叶星辞有点无措,眼神乱飘,像被猎犬追逐的兔子。比起那张魂牵梦萦的俊脸,还是雪球儿的马脸更可爱。   “本来能早两天到,顾及我岳母的身体,路上没赶得太急。”   叶星辞瞪一眼信口认丈母娘的男人:“别管我娘叫岳母。”   楚翊轻松道:“那你还管我舅叫舅呢!”   “虽然我们分开了,但四舅永远是我的家人。”   “四舅也这么说。”楚翊笑了笑,随手抄起立在树下的长柄硬毛刷,为白马梳理被毛,“他说,就算没我这个外甥,你也是他外甥媳妇。记得吗,两年之前,他还处心积虑拆散我们呢。你的坚韧、才能和胆魄,折服了他。”   说到这,楚翊正好梳理到马屁。   叶星辞淡淡瞟去一眼:“少拍马屁,当心惊了马。”   这时,他才注意到马鞍上拴着的包裹。扯开一角,他的鼍皮战甲露了出来。   他喉头一酸,又看向鞍下钩悬的长枪。枪尖打磨过,银亮生寒。锋芒刺透春光,撑满了心脏。   他斗志盎然地握住枪杆,又倏然松了手,侧目躲闪。   该死,还是不太行。慢慢来吧。   “怎么了?”楚翊留意到他的异样。   “没事。”叶星辞镇定自若。   楚翊瞥一眼锐利的枪头,又看向心上人那牛犊般倔强的神情,目光顿时溢满心疼。仿佛心的碎片,正从眼中流出。   他没再问,朝远处的罗雨挥了挥手。后者取来一个厚墩墩的木匣,楚翊拿在手里:“生辰吉乐,这是礼物,新修版《兵略》,我一笔一划写就、装订。”   “九爷,你……好有自信。”叶星辞嘟囔着,劈手夺过,随意夹在腋下。   “我们最初的缘分,就是源于我的自信。”   嗯,翻尼姑庵的墙,够自信……叶星辞挑了挑眉,请楚翊帮忙照看爱驹和兵器,干脆地告辞。   “去哪?”楚翊不舍地追来。   “我是贼配军,当然回罪役营啊。”叶星辞从容地伸出一个巴掌,“我可是立军令状了,只有五天时间,得抓紧部署。”   楚翊也抬手,顺势与人家十指相扣:“你立军令状,是故意气我。”   “哎!”叶星辞的脸扭曲得像揉皱了的美人图,疯狂甩手,“我决定立军令状时,又不知你在。九爷,自信过头,可就是自作多情了。”   “我知道。”楚翊垂眸瞧着被甩开的手,落寞而欣喜,“我躲在一旁,听你跟吴霜谈条件,那么有胆识。我知道,罪役营困不住你。我不是你的翅膀,只是一根羽毛。缺了我,你也一样飞。”   叶星辞心弦颤动,楚翊是最不了解他的人,不久前才知道他的真名。可是,楚翊又是世上把他看得最透的人。   这样的人,今生今世只会遇见一次。   不得不承认,楚翊的襟怀更洒落,能轻易释怀。   “男儿屈穷心不穷。”叶星辞藏起情绪,淡然一笑,“我只是,正在继续追逐,遇见你之前的梦想。”   “小五……”   “我有字了,九爷可以叫我骁武。”叶星辞意气飞扬地抬起下巴,很喜欢自己选的字。   “听上去差不多。”楚翊笑了。   “不再是小孩的小,是骁勇的骁。”叶星辞跑了两步,又回身提醒,“把阿远他们调回来,请九爷现在就安排人去办。”   回到罪役营,叶星辞得知吴霜已派人来过,告知众人不必再做苦力,还发了新衣和甲胄。   连带着,他立下军令状一事也传遍了。众人聚在营房前的空地,围着他反复确认:“万一没攻下那个泰顺县,是只砍你一个脑袋,不砍我们的?”   “没错。”叶星辞笑眯眯道。   “每人就一颗脑袋,你可别搞错了啊!比如,把‘斩了我’,写成‘斩了我等’。”   “放心,这笔买卖你们稳赚。”   大笨像一座小山似的,乖巧地蹲在叶星辞身边。听不懂,但很认真。   “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泰顺县。诸位大多是梁上君子,届时只需施展看家手艺,之后我自有办法……”叶星辞略做安排,并未透露计划全貌,“后面的,暂时保密。不是不信任诸位,是怕走漏了风声。”   他额外叮嘱:“若有人跟你们打听,我和那三个死人的过节,不许透露。”   又转向身边的大块头,柔和道:“大笨,你就跟着我,保护我就好。”   大笨摇摇头。   叶星辞笑了:“装哑巴的游戏结束了,你不用再摇头。”   大笨咧嘴说好。   怀里的匣子,像痒痒挠,搔着叶星辞的肋骨。他走进营房,坐回自己的铺位,开匣取书,却率先被下面的东西吸引。   那是一顶发冠,皮革嵌玉,刻有细致花纹。不过,略有瑕疵,也许是楚翊亲手做的。   叶星辞在头上比划一下,收入匣中,自语道:“八成,是用棺材铺里的工具做的,我才不戴。”   接着,他翻开新修版《兵略》,做首个读者。扉页一列秀逸的笔迹,闯入眼帘:赠爱妻小五。   他先挑起嘴角,而后才意识到自己在笑。   “哼,妻个头,你个大光棍。”   对于旧版,叶星辞早已烂熟于心,轻易便读出其中不同。新版删减了不成熟的观点,增加了亲历的经验。   依旧分为“行、藏、动、静”四篇,在“动”篇中,作者提到喀留王城的佯攻之战。不足两千人,借夜色、旌旗、野物和火光,硬造出十倍阵仗。又借令人头疼的护城河反客为主,用掩护城池的屏障,将敌人困为孤岛。   务农因地制宜,作战因人成事。战争是国力的较量,归根结底,是人与人的对决。   不要高估或低估对手,而是根据情景,想对方之所想。环境会影响人的判断力,楚献忠其人十分狡诈,面对佯攻,却顷刻间上了当。   “嗯,总结得不错。这是在讲,从人性来制定战术。翻越雪山奇袭成功,就是最佳印证。”   人性……叶星辞翻书的动作一顿。   他似乎看见,楚翊困在死一般的黑暗中,饥渴交加,耳边却回荡着离间的诛心之言。   沉稳睿断的摄政王,不会轻信。但刚被发妻出卖的困兽,会的。   叶星辞想,楚翊是在最绝望的黑暗,和深切恨意的滋养中,生出休了我的念头。我亦是情势所逼,一步踏错。楚翊设身处地,才对我说出“原谅”。   叶星辞时而心疼前夫,时而心疼自己,还是难以释怀。心里乱糟糟,只想吃东西压一压。   “唉,烦死了,接着看书……”   书中,连火烧粮仓都写了,并注:早知磨坊一向须防火,直到小五以面粉烧毁粮仓,方悟其妙用。吾妻一向如此,所谓慧眼独具,便是将人人皆知之道理,向上向深看一层。   “你小子又拍马屁……”   叶星辞抬眼凝望半空,笑着出神。半晌,才继续阅览。   他连读多遍,直到夜幕落下,字迹模糊。他掌灯继续,心情像那些为春灌而疏通的水渠,愈发顺畅,汩汩地淌着清水。   他揉揉酸胀的双眼,再度翻到扉页,从那句“赠爱妻小五”看起。 第319章 咱俩没戏   忽然门帘一掀,涌进一连串杂沓的脚步,和兴奋的呼喊:“小五!”“叶小将军!”   叶星辞蓦然抬头,见三个瘦巴巴的家伙朝自己扑来,风尘罩面。他惊喜地大叫一声,双臂一张,与分别已久的伙伴热烈相拥。   四人抱成一团,鬼哭狼嚎地痛哭,像捅了狼窝。其他谪发军坐在通铺上看着,也感到开心。   “不行了,岔气了。”叶星辞捂着肚子坐下,招呼兄弟们也坐,“我以为,最快也要明天才能见到你们!”   “九爷清早派人去矿场接我们,若非马车太慢,早就到了。”于章远笑道。   叶星辞心里一动:原来,早在自己去找吴霜之前,楚翊便去接他们了。   宋卓抹着喜悦的泪水:“听说,是奉王爷的钧命来提人,给我吓一跳!我以为,他琢磨了几个月,还是要杀我们。”   “杀你们?”叶星辞愕然。   “可不!他说,要把我们仨的脑袋送给……”宋卓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送给太子,九爷这是输急了。”   是吃醋了,叶星辞暗想,灌了一大缸根本不存在的醋。为了引楚翊现身,尹北望真是什么瞎话都敢编。从前,自己看的闲书,该不会都是他编的。   叶星辞耸耸肩:“早就没什么太子了。”   “啊,殿下被废了?”于章远惊讶地捂嘴。   “他继位了。”   “啊,圣上驾崩了?”宋卓也捂嘴。   “让位去做太上皇了。”   “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司贤摇头咋舌,“矿场消息闭塞,除了大石头,就是小石头。”接着,他双眼一亮:“我们都是太子的近卫,也能跟着升官吧?”   叶星辞目光一暗,叹了口气:“我先讲讲,发生了什么。那夜,你们告诉我,四哥受伤了,我进了齐军的营寨之后……”   讲完来龙去脉,他脸上浮起愧疚:   “对不起,由于我‘通敌’,你们恐怕没法升官。一露面,尹北望必会用你们的性命来威胁我。”   “太子他……”于章远面带纠结,咬了咬嘴唇,“皇上真的滥杀齐国村民,嫁祸昌军,挑起纷争?”   “没错,就是他干的。”叶星辞目光灼灼地环顾三个兄弟,“尹北望不是仁君。他会说,这些代价都值得,只要一统山河,再造社稷。其实,这只是他阴暗面的遮羞布。”   他清醒而通透,声音虽轻,却振聋发聩:   “卑劣的道路,绝不会通向宏伟的目标!以他不择手段的秉性,只会拖着整个齐国穷兵黩武。他做事,只看值不值,不分对与错!天下,断不能交给这样冷血不仁之人!”   另三人陷入沉思。   叶星辞了解他们的心思,坦然道:“我不想你们追随我征战,被江南发现,会牵连你们的家人。叶家势强,我没有这种顾虑。待我打下泰顺县,借着功劳,顺势提出放你们回江南去。别回兆安,偷偷与家人联系。”   宋卓和司贤先后点头。于章远犹豫过后,也含泪点了头,极为不舍。   做出决定后,每个人都松了口气,开始闲聊。   “对了,还有更离奇的!”叶星辞笑嘻嘻揽过三人的头,悄声说起偶遇公主扮男人当官娶妻一事,“昨夜,我去她家中做客,还见到她娘子了!”   三人惊得下巴几乎砸在肚皮,起初认为叶星辞梦游了,再三确认,才算相信。   “你跟公主,简直是照镜子。”于章远咧嘴调侃,“她夫人知道她是女人,肯定也会崩溃吧。”   这个意有所指的“也”,把叶星辞逗笑了。   “这几个月,可累死老子了。”宋卓幽怨道,“矿场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吃的都没从前拉的好。累得我,连放屁都没劲……我想,还好郑昆走得早,不用遭罪了。”   “是我连累了你们。”叶星辞红了眼眶,“我早该设法解救你们,可我这段日子浑浑噩噩,自救不暇。”   “没什么连不连累。我们是一起的,而你承担的最多。”于章远宽慰。   “子苓她们在哪个矿上?”宋卓好奇,“也累惨了吧。”   叶星辞道:“她们在王府服侍我娘。”   “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同样是骗子,为啥只有我们做苦役——”   “别说这些了。”于章远黯然叹气,“比起死去的罗雨,我们够幸运了……”   话音刚落,一道冷漠的声音从肩后越过来:“想我了?”   三人倒吸一口凉气,扭过头,齐刷刷一抖。   “忘了说,四舅和罗雨都没死。”不过,叶星辞的补充淹没在了惊叫中。   罗雨信步而来,嘴角含着淡淡的笑,一手握着腰间的刀,一手挨个捏于章远等人的脸:“呦,落膘了,在王府养的膘全掉了。可惜啊,目前卖不上价,过几个月再说。”   “滚,你养猪呢!”   “诶,猪说话了。”   来不及叙旧,便如往日般拌嘴。   叶星辞瞄见,有道熟悉的身影在门外闪了一下。他打个哈欠,故作不见。见状,罗雨凑近低语:“王妃,王爷找你有事,请你移步。这人多,他不方便进来。”   “什么事啊,我困了。”叶星辞漫不经心地低头玩指甲。   “那正好,王爷想带你进城睡觉。”罗雨用最淡的语气,说出最猛的话。   像一盆热水兜头淋下,叶星辞浑身一烫,双颊发红,羞恼地命令罗雨出去。   后者瞥一眼门口探头探脑的主人,摊了摊手,离开营房。紧接着,竟传来一声惊呼:“哎,九爷怎么吐血了!”   吐血?叶星辞心里一揪,踩了风火轮似的冲出去,正与楚翊撞个满怀。月色下,男人唇边不见血迹,却含着笑意:“你可真沉不住气。”   啧,中计了。   叶星辞左右看看,没什么人,也许是被支开了。他不冷不热地戏谑道:“你来干嘛,这地方可有虱子。”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楚翊转身招了招手,“丈母娘差我来找你,走吧,进城和她一起睡。”   叶星辞也想和娘谈心,跟了上去。   春寒料峭,他紧了紧领口。楚翊背对着他,没看见他的动作,却解下薄裘斗篷,转身裹住了他。   “我不冷。”叶星辞双手一撑,“最冷的时候,都过去了。”   “你怪我来得太迟,我听出来了。”楚翊不依不饶,硬是包饺子似的把人裹住,“刚才,我对你娘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她说:越看越碍眼,因为我本该抱孙子。”   叶星辞无声地笑笑,没再抖开斗篷,快步走着。有夜巡卫兵拦路盘问,罗雨冷冷地出示宁王府的腰牌,对方立即退避。   “书看了吗?”楚翊满怀期待。   “还没,没空。”如痴如醉读了大半天的人淡淡道。   楚翊试探:“也许,里面某些内容,和你拿下泰顺县的策略不谋而合。”   “别乱猜了,没有。”话一出口,叶星辞才发觉上当了,懊恼地咬住嘴唇。   果然,男人得意一笑:“哦,原来你认真读了。”   “粗读一遍而已。”叶星辞平静地找补。   “粗?”楚翊失落了,“好吧,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讨厌‘粗’,盼着‘细’。”   叶星辞嫌弃地“噫”了一声,瞄着对方俊逸如芝兰的侧脸。清茶般的月光,因荤话而变得粘稠,蜂蜜般流淌在黑夜里。   不能让这小子占我便宜,得扳回一局。叶星辞顽劣一笑:“你瘦了很多,肯定也细了不少吧。撒尿时小心啊,别扎到手。”   楚翊率先败下阵来,红着耳朵,闷声闷气地咕哝:“才没细呢。”   “咱俩也没戏。”叶星辞哼了一声,觉得这个谐音很妙。   接着,心底潮起悲哀。   他怎么了,竟以刺痛深爱的人为乐。他垂眸盯着楚翊身侧那微微摆动的手,近在咫尺,却鼓不起勇气握住。   就像,他握不住心爱的长枪。   那个暴露男儿身,还勇敢表露爱意的少年去哪了?   某一瞬间,他甚至猜想,楚翊还在报复他。假意和好,待他卸下心防,再捅他一刀。   “戏是人演的,有人就有戏。”楚翊不以为意,“我办过很多白事,见过曲终人散,咱们这样可不算。” 第320章 重新成亲,好吗?   进了城,又回到楚翊下榻的总督府署。   迈进白天进过的院子,叶星辞一心找娘,只听身后一声“接着”,一物飒飒破空袭来!   他下意识反手一握,触感冰冷,是他的长枪。他回眸,寒光刺进眼底,抵触感像一条蜈蚣,沿着手臂爬进心里。   他浑身痛痒,感觉自己体无完肤,而月光正如盐一样洒下来。   他平静地将兵器抛回:“我没空耍枪。”   “你不敢碰枪。”楚翊抬手接住,满眼疼惜,“你怕尖锐的东西。”   “你很细心嘛。”叶星辞怪声怪气地称赞。   “骁武,和我讲讲你的感受,我们一起迈过去。”说着,楚翊迈步靠近,轻柔地将长枪横在二人之间,犹如一道银色的裂痕。   叶星辞扭过脸,淡淡道:“一点小毛病而已,和着凉一样,很快就好了。”   “我想帮你——”   “我不需要你来拯救我!我的心伤过,却没死过!”骤然拔高的语调,把叶星辞自己都吓了一跳。他退了半步,为反应过激而不安。   几扇窗悄悄支起,又落下。住在西厢的四舅开了门,闪出半个身子,叹了口气。   叶星辞闪到庭院正中的假山阴影里,背靠山石,有些颓然:“我需要你的时候,你都不在。”   “未来,我都会在。”   “我知道我错了,我活该。可你,你……怎么能……”   “你气我,没有无条件爱你。”楚翊也靠在一旁,侧着头,热切的目光几乎把黑夜烫出窟窿,“刚成亲时,你露馅了,我没为难你,还跟你当兄弟。你回家这一路都在盼着,这一回,我还是会包容你,可我没有。”   叶星辞觉得月光在闪动,原来,是眼睫在发颤。是啊,期盼落空了。直到此刻,他还在下坠。   “你很会分析嘛。”他又怪声怪气地夸赞。   “我当时的言行,是基于误会。”楚翊看向繁星流动的夜空,“可是,伤害是真实的,并不会随着误会解开就一下痊愈。就像我去报仇,发现砍错人了,那人流的血不会因此就倒流回伤口。我会尽力弥补,可……可你要给我机会。”   叶星辞盯着地面参差如獠牙的阴影,忽然冷笑:“楚逸之,这是不是你最新的报复?故意示好,再把我踩得更碎?你要彻底毁了我。”   他不肯轻易卸下昨夜刚刚披起的盔甲,尽管它已布满裂痕。   楚翊惊愕地提了口气,闪到他眼前,捧住他的头,似乎想看看是不是有小人在脑海里闹海:“你怎会这么想?你真的病了!你握不住枪,也不敢再爱我……”   叶星辞使劲晃头,不想发生亲密接触。   “你听我说!”楚翊急切地低吼,靠近得像要把话喂进对方嘴里,“我们都在特定的时刻,做了我们当时认为正确的选择。比如,你出卖我,我休了你。这是可以弥补的!我们原谅彼此,重新成亲,好不好?这次,不带一丝秘密,走完这辈子。”   叶星辞的视野开始扭曲模糊,像沉入了水底。   他透过泪光,注视着男人:“九爷,你是怎么做到原谅我的?除去峡谷里的误会,我骗你这么久,西北削减军需的情报也是我泄出去的,你怎会不再恨我?”   楚翊露出一个苦笑,嘴角颤抖得像迷路了,“是啊,我本不想原谅你。有一回,我狠下心,把你给我绣的手帕扔了,可半夜又疯了似的去找。”   叶星辞无言地笑笑。   “我已经用尽了原谅你的理由,但是不原谅你的话,我不知道怎么过完这一辈子。”楚翊不再捧着他的头,而是轻轻摩挲着他的面颊,“你怎么不喊我逸之哥哥了?”   之后,封住了彼此的呼吸。   叶星辞觉得,男人的嘴唇,像月光一样凉。他在令人迷醉的气息中屏住呼吸,猛然提膝,顶在前夫的要害。   在楚翊沉痛的闷哼中,他飞快道:“你来的不是时候。在昨夜,我刚刚过完这一辈子。”   说罢,夺路而逃。   “臭小子,真行!”楚翊躬身咆哮,“以后不用了是吧!”   “不用了,我自己有!”叶星辞头也不回。   他已将绝境作襁褓,重活了一次,找回梦想。彼此深爱又亏欠的人,不必做夫妻。除了爱,他们还有共同的梦想啊!让确切的梦想维系一切,才最牢靠。   佛言: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进了正房,娘正秉烛等他。   她说,看他和宁王谈话,就没打扰。见娘没多问,叶星辞很好奇。   娘笑道:“虽说旁观者清,可旁观者不知你们的故事和点点滴滴,提了建议也是瞎说。所有决定,都得靠你自己。”   叶星辞沉思着。娘说,不想了,睡觉。   他在娘的床边打地铺,说想听哄小孩的童谣。   于是,娘低柔地哼唱:“小二子,撑船打号子,刮风掉帽子。睡觉掉枕头,吃饭掉筷子,走路掉鞋子……”   在至亲的呵哄中,叶星辞安心睡去。   半梦半醒之间,他感觉娘的胳膊探下来,给睡觉不老实的他掖了掖被子。又去摸他的脚,有没有露着。   记忆之弦被拨动,浑身都随之震颤。   离家之后,只有那个男人爱他至此。   逸之哥哥……他的嘴唇无声地蠕动,泪水渗出紧闭的眼睫,如细雨飘进珠帘。   **   一个纤秀的身影,信步于皇宫的夹道,像蝼蚁爬行于华美迷宫的缝隙之中。   他换了新衣,大红金彩绣的蟒袍。这是赐服,很衬他精致的姿容。   “干爹,到了。”提着食盒的夏辉止步。   见了夏小满,门口的监工太监立即躬身施礼:“夏公公,您怎么来了,有事派人吩咐一声就行了。”   夏小满冷着脸,目不斜视,撩衣迈进浣衣局,闲逛起来。正在浆洗、熨烫衣物的奴婢,无不恭谨俯首。   在后院一个角落,几个洗刷恭桶的人里,他找到了目标。   俞氏曾经的总管太监。   冬日里,那人累得满脸汗,手却被冷水刺得通红。见了如今的内廷大总管,他下巴发抖,胆怯地站直了,湿手在衣服上缓缓磨蹭。   “知道错在哪吗?”夏辉掩着口鼻,冷冷地开口。   那人惶然摇头。   “前年中元节,风和园的道观做黄箓斋。超度宫中亡魂时,宫人们都跪着。当时,你干嘛啦?”夏辉冷笑,“你往我干爹膝下丢石子!”   那人扑通跪地,涕泪齐下:“夏公公,饶了小人吧,都是姓俞的贱妇唆使!她想让东宫的人出丑,哪能想到,您那么坚韧不拔!不屈不挠!”   夏小满抬手,夏辉从食盒里拿出一摞茶盏。   他接在手里,喀嚓,摔了一个。   又一个。   “跪。”他扫一眼满地碎片,“当时我跪了两刻,你也跪两刻。”   那人被赶来献殷勤的监工太监提溜起来,丢在锋利的瓷片上。随着惨叫,膝下渗出鲜血。   夏辉给了监工太监银子,让对方盯着。不多不少,就跪两刻。   夏小满又去御药局。   他点出那几个曾让他半夜捡豆子的监工太监,从食盒拿出几碗红豆、绿豆,哗啦泼洒在地:“捡吧。从今天起,一天捡一碗,捡一年。”   原来只是捡豆,不是要命。几人如释重负,满地乱爬捡起豆子来。   最后,夏小满迈进一处荒僻而戒备森严的宫殿,幽兰宫。当初,在这里的井边,他和太子幽会过。不,是和当今圣上。   不过,井已被封死了。   太上皇一身常服,正坐在荒芜的庭院晒太阳,和宫女太监玩骨牌。他终于也长白发了,一丝丝地盘踞在鬓角。   夏小满走近,随意扫开骨牌,从食盒端出米饭和几碟菜肴,摆在矮几。   在仅有的两个奴婢的服侍下,太上皇开始进膳。   他瞟着夏小满,先是说:“今天怎么是你来传膳。”又换了和善的口吻:“皓王还活着吗?朕问外面的人,他们都不应声。”   “当然活着。”夏小满不紧不慢道,“皇上可是念手足之情的人。对了,他不是皓王了。皇上改封他为蠹王,仍是亲王呢。”   太上皇叹了口气,驼着背吃东西,抱怨菜是凉的。又问起兄弟:“顺王怎样?”   “二爷是厚道人,又不曾伤害皇上,皇上自然不会为难他。”夏小满袖着手,淡淡环顾四周:“幽兰宫荒草丛生,到了夏秋之际,有很多蛐蛐儿。奴婢记得,您挺喜欢这玩意,到时可有的玩了。”   男人持筷的手抖了一下,菜也掉了。 第321章 终极报复   “看来您还记得。因为喜欢的蛐蛐儿死了,您心情不好,我就受了宫刑。”夏小满恨恨地咬了咬嘴唇,又绽开暖盈盈的笑,“我还得道谢呢!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太上皇沉默半晌,说炭不够烧,夜里冷。   夏小满没理会,自顾自道:“昨晚,您见到俞仁文了?都聊了什么?”   太上皇一怔:“他不是前几天就死了?”   “是,不过昨晚您还见到他了。”夏小满凌空在对方嘴上轻轻一点,“就在饭桌上,那盆冬瓜肉片汤里。他是被凌迟的,您知道吧?”   太上皇愕然,捂住了嘴,接着“哇”地吐了。   夏小满招呼门前的侍卫,把今早取的那个东西搬进来。一个散发着腐臭的麻袋,横在太上皇眼前。   麻袋一撤,一具女尸滚了出来。眼珠暴凸,已从颈部的勒痕处开始腐烂。脏污的华服上,还残有咽气时的便溺。   “啊啊啊——”太上皇惊恐万状。   “您那么宠爱她,就日夜陪着她吧。相信,她日渐腐烂的每一天,您的爱意都不会减。”   轻飘飘的话语散在风里,夏小满留下兀自惨叫的男人,离开幽兰宫。   让太上皇吃小舅子的肉,眼看着宠妃腐烂,都是叶贵妃的吩咐。夏小满以为,她只是不喜欢这男人。现在才知,她恨透了他。   回忆着女尸颈部的那道勒痕,他的思绪回到那一天。   涤故更新的一天。   那天之前,还没长出白发的齐帝,和几位妃子在风和园悠闲度日。人人欲杀之而后快的俞仁文也在。俞氏铁了心要保全兄弟,常常相伴。   勤王的大军沿途控制所有官驿,拦住一切消息。漏网之鱼,则由太子封锁在前朝,一丝风也没透进皇家别苑。   齐帝还觉得,小舅子闹出的丑事日渐平息呢。   当他终于听闻兵马异动时,大军距兆安只有百里了。他魂不附体,好在太子英勇无畏,先派人“控制”叶家家眷,又主动去叶霖军中消解误会,劝其退兵。   这一去,直接把大军带进都城,畅行无阻。   太子以储君身份开道,称圣上确乎被俞氏姐弟挟持,伙同道士灌了迷魂药。今日奉天靖难,以清君侧。   兆安守军倒戈,宫城禁卫军亦憎恨俞仁文,转头和叶家军一起围了风和园。兵谏齐帝,诛杀宠妃和小舅子。   “父皇,该清醒了。不杀他们,没法收场。”当尹北望冷冷说出这话时,夏小满就陪在一旁,心头热血翻涌。   “你……孽障……”齐帝后知后觉,是太子谋划了一切。他阵阵发抖,气得要死,又怕得要死。   行宫之外,朔风肃杀。隐隐可闻人喧马嘶,刀枪铮铮。   勤王大军围上来了。   俞仁文在求饶,俞贵妃在啜泣,只有叶贵妃平静地审视一切,嘴角噙着笑。   “皓王呢,皓王怎么办……”俞氏拽着齐帝的胳膊,惶恐地重复。   “他很好,在府里。”尹北望用看死人的目光斜睨着她,“他的王妃将会与他和离,之后带着女儿改嫁给我。”   夏小满垂眸,心里刺了一下,又很快平复。   这是早就定好的,他早已接受这个事实。只是,没那么豁达。可大局不会在意他是否豁达。   园中的御前侍卫大多已被擒拿,最后几个忠心地护在齐帝身旁,怒目圆睁。太子身后,东宫内率府的人亦拔剑相向,兴奋得呼吸急促。   加官进禄,近在咫尺。   沉思过后,齐帝叹息:“将俞仁文绑起来,送出去吧。”   俞氏惊呼“不可”,眼看弟弟发出猴子一样的尖叫,被御前侍卫牢牢绑缚,押了出去。她哭喊着阻拦,被内率府的人拽开,重重摔倒,妆发衣饰散乱。   “姐姐,救我啊——”   猴子的嚎叫消失在殿外,俞氏跪行至齐帝眼前,哀求开恩。她预感到自身难保,泪水和着脂粉,和面似的糊了一脸。   “臣妾不想死,一日夫妻百日恩啊……”   齐帝哀戚地瞧着她:“你放心,朕绝不让你有事。”   话音刚落,叶贵妃款款起身,从行宫大殿的角落,取来一个由布包裹的长物。她抖开布,一杆长枪豁然显露,锋芒夺目。   “爱妃你……”齐帝惊愕而困惑。   叶贵妃不语,利落地扯去腰带,甩掉锦绣大袖,露出一袭玄色劲装。她笑了笑,眸光一凛,枪出如龙,一击挑死距她最近的御前侍卫,又朝齐帝扑去。   “啊呀——”齐帝揽着尖叫的宠妃闪避。   夏小满也拉着同样震惊的太子往后退。太子戏谑一笑,来了兴趣,叫内率府的人先别动。   “贵妃娘娘,冷静——”   叶贵妃二话不说,斗杀了仅剩的两名御前侍卫,挺枪逼近蚂蚱般满殿乱窜的男人和女人。她喝令男人,想活命,就退到一旁。   男人脸色惨白,放开了女人的手。   “皇上!皇上……”女人惊惧交加,朝男人伸出手,却被叶贵妃一枪扫倒。   她的脸磕在地上,刚想爬起,又被按趴。叶贵妃骑在女人身上,双膝跪压在女人的双臂,猛一抬手:“给我一张弓!”   “接着!”尹北望从侍卫手中接过一张劲弓,抛了过去,眼中闪过阴冷的快意。   叶贵妃用弓弦勒住女人的脖颈,狠狠向后拉扯,切齿冷笑:“你气死了皇后,还想活?我不怕你变厉鬼索命,你来一次,我便杀你一次!”   弓弦勒进白腻腻的肌肤,迸出血来。   俞氏的眼珠和舌头都凸出来,曾经妩媚的脸庞涨成一块猪肝。咽气时,一股臭气,自裙下散出。   齐帝不敢直视,掩面而泣。   尹北望慢慢走近父亲,第一次居高临下俯视对方,身躯和嗓音都在微微颤抖:“下罪己诏。然后,将皇位禅让于我。”   齐帝抬眼,愤怒地瞪着他。然而,恐惧和妥协逐渐占据上风,目光渐渐颓丧。哀叹一声,认命了。   “你逼我的,都是你逼的!你知不知道,为了走到今天,我舍弃了什么!”   尹北望双目赤红,盈满亢奋而悲凉的泪水。   “我本不是这样的人,不是啊!你仰赖我,却又防贼似的防我,那我便做贼!”   他瞥向一旁战战兢兢的起居郎,冷厉道:“这些话,不许记。”   三辞三让后,太子即位,改元“成业”。   所颁第一诏为,将皇陵工期延为二十年,迎回帝师王大学士,加封太子太师衔。沿途所有官吏,跪拜迎送。   莫名地,回忆这些时,夏小满怅然若失。那是一种,巨大的目标实现之后的空泛迷茫。   他无比怀念在重云关,日夜厮守的小日子。   走出很远,还能听见太上皇在哭喊,叫人把宠妃的尸首移走。   夏小满去针工局看了看正在赶制的礼服,这是皇上大婚时穿的,吉日定在二月廿一,有顺意之意。   又去看新制的喜烛、漆器、屏风……他认真筹备着他的心上人和别人的婚事。比起清醒着痛苦,还是麻木地忙碌更安逸。   **   天气晴好。   泰顺县的百姓行色匆匆,为柴米劳碌,一如往常。   此地原属齐国,后被昌国攻占,去秋再度易主。城里两国人口混居,百姓安土重迁,只要能活下去,就不会轻易离开。   没人留意,纵贯县城的主街上,何时多了一个算命摊。   有个挑担的经过,脚步一顿,讶异地咋舌,走出很远还忍不住回头。   摊后端坐二人,身着青灰布袍。一个俊美绮丽若拂晓之霞光,另一个则是山怪般的巨人,相貌古怪。   一方窄桌,上有纸笔、龟壳、铜钱、算盘和风水尺等。右侧支一杆幡,上书:山野半仙,奇人异相。上天入地,无所不晓。   叶星辞闲散地坐着,不时扫一眼大笨。   大笨的确“奇人异相”,人们一看他的样子,就觉得他必然有了不得的本事,这也是叶星辞想要的效果。大笨那懵懂的神情,恰如出尘的超然。   出摊一个时辰,吸引到一个路人驻足。   “无所不晓,都会什么?”那人问。   “这位是我师父。”叶星辞看向大笨,“会看相,测字,寻物。”   “用什么算,奇门遁甲、紫薇斗数,还是四柱八字?”   “靠天眼,他是半仙。”   路人询问卦资,叶星辞故作高深:“有缘分文不取,无缘只取分文。” 第322章 无关风月的吻   路人提笔,随手写个“心”字。   叶星辞将纸递给根本不识字的大笨,又将耳朵附在对方并未说话的嘴边,连连点头。   接着,他正襟危坐,脸色冷峻:“我师父讲:破锅自有破锅盖,傻人自有傻人爱。车到山前没有路,把车扔了去跑步。请阁下自悟。”   路人眉头微蹙,怅然望天,似乎在想当下的难处。良久,他点点头,说自己悟了,临走给了一把铜钱。   叶星辞将铜钱塞给大笨,小声说:“我帮你给你姐姐写信,用这钱当邮资。”   大笨羞赧地笑。   片刻,又一年轻男人停在眼前。愁眉苦脸,不住摇头叹气。   叶星辞试探:“兄台是有难言之隐?”   男人摇头。   叶星辞耐心道:“是想问事,还是算命?若是看相,你这样摇,我看不清你的脸呐。”   男人兀自摇头。   叶星辞困惑地咬了咬嘴唇,也跟着摇头:“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就想算算,我这个摇头晃脑病,什么时候能治好?”那人边摇边说,声音都拐着弯,“都找不到谋生的出路,全靠父母养着。”   叶星辞心生怜悯,又将耳朵附在大笨嘴边,接着对年轻男人道:“我师父说,你该去看郎中。父母不易,夏天时,在头上绑个扇子,给他们扇风吧。”   他没收这人的钱。主要是,对方没给。   又坐了半个时辰,一袭飘逸的雪青布衫停在眼前,微风送来淡雅的熏香。   又来了。   叶星辞不抬头也知是谁。堂堂摄政王,一国柱石,竟然跑到敌军占领的城池,来算命。   “这位公子,想算什么?”他悠然抬眼。   “姻缘。”楚翊伸出手。   叶星辞扫一眼男人掌心的纹路,下了结论:“光棍命。”   跟在一旁的罗雨扑哧一笑,又紧紧抿起嘴巴,流露出心痛。楚翊淡淡瞟他一眼,绕到老婆身边,硬在摊子后的长凳挤了个位置。   叶星辞往大笨身边挪了挪。   “喂,有点挤,你站起来。”罗雨拍了拍大笨的肩,后者乖乖起身,如一座拔地而起的山。罗雨随之仰头,“真吓人,没有小鸟在你头顶筑巢吗?还是坐下吧。”   大笨温吞地微笑,砰的坐回长凳。这一下,使长凳如跷板似的猛然翘起!大笨滑跌在地,而另一端的楚翊被颠飞了。   “九爷稳住!”罗雨大惊,出手相扶。   楚翊平稳落地,重新端坐,说刚才那一瞬,自己看见太奶了。   叶星辞捧腹大笑,不觉间靠在前夫肩上,又悻悻地拉开距离。忽然腰间一紧,一条有力的手臂揽了过来,迫使他沿着凳面滑到男人身边。   “离我近点,这样能维持平衡。”楚翊低沉道,“你到底有什么计划,请教一下。”   “喵!”   迎着男人费解的目光,叶星辞纯真地耸耸肩:“你请我叫一下么,叫完了。”   楚翊单手捂脸,哑然失笑:“我很担心,毕竟你立军令状了。当然了,我不会让你脑袋搬家。”   “我会为我自己的行为负责。”叶星辞注视着街面往来的行人,“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人,固然辛苦,但永远不会被抛弃。”   眼前熙熙攘攘,口中许久无言。   大笨坐着睡了,闷闷地打鼾,像一口钟。   站在后面的罗雨打破沉默:“王妃,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墓志铭——多谢祭扫,改日登门拜访。很有趣吧?掩护王爷撤退时,我以为肯定活不成了。”   这是在强调当时的凶险,叶星辞听出来了。他扭头笑了笑:“别叫我王妃,叫我骁武。”   “像一个口音奇怪的人,在喊小五。”罗雨精准地调侃。   叶星辞瞪去一眼,随之看向前夫:“对了,我决定让于章远他们回江南去。”   “那你会很孤单。”   叶星辞心头一颤。楚翊最先想到的,竟是这个,而非担心他们会做出不利于宁王府的举动。   迎着他的注视,楚翊轻笑:“前年,郑昆走了,我不许他们送骨灰回乡,多少有些过激。时过境迁,自两国纷争开始,这些事就不要紧了。”   想起逝去的故友,叶星辞叹了口气。他远眺长街:“你有没有注意到,那边有个‘济生庄’?”   楚翊微微点头:“江南各州府县都有,那是用于低息放贷的官署,助农户应急,以免动辄因高利贷而卖田。能提升国库收入,还能遏制土地兼并和豪绅放贷。”   他顿了顿,语气多了丝惋惜,“这是个一举多得的举措,很有开创性,但执行坏了。”   “执行坏了?”叶星辞不可思议。   “不信,你叫个路人问问。”   叶星辞扫视街面,起身叫住一位后背微驼、提着菜篮的老伯。老伯走过来,大笨刚好醒了,主动让出位子,站在罗雨身边。   面对老伯疑惑的目光,叶星辞友善地弯起眼睛:“老人家,你有没有向官府借钱啊,觉得这项新政如何?”   “哦,还好,不太懂……”   起初,老伯喏喏不言,叶星辞塞了点银子,说自己不是衙门里的,对方才拉开话匣子:   “老夫家境尚可,可胥吏非把银子借给我家,逼我写借据。过得好好的,凭空多出债务来了,每半年二分利!这不是变相加税么?”   叶星辞不解:“为何强行摊派?”   老人家缩脖摊手。   楚翊解释:“纸面上不允许,但是放贷数额,直接与地方官政绩挂钩,从巡抚到知府、知县,层层加码。父母官成了催税官,把百姓兜里的钱盘剥干净的人,反倒仕途顺。”   叶星辞讶异地吸气:“先前,我听齐国宫里的公公说,官府针对贫农放贷时,利息非常低,这不失为一种创举。”   “天上掉馅饼,先砸当官的!”老伯瘪瘪嘴,哼了一声,“那些低息的银子,都被当官的伪造农户的借据,给借走了!然后,拿着这些钱做生意、放高利贷,空手套白狼。”   叶星辞皱眉叹气。   “本地知县,才到任三个月,就这样了。”老伯转了转发黄的眼珠,悄声说道,“别的地方啊,哼,更乱。”   说罢,提起菜篮走了。   大笨又坐回长凳,这次叶星辞早有预判,大叫:“慢慢坐!”于是,大笨轻轻落座,前夫没被颠飞。   “欺上瞒下,层层加码。”叶星辞一拳捶在桌面,痛心疾首,“大齐怎么了,一个利国利民的新政,执行成这个鬼样子。”   这不是济生,是寄生。   “短期内,倒是欣欣向荣。”楚翊由表及里地分析,“但很快就会青黄不接,因为百姓被剥削干净了。他们又不是野草,割了一茬还接着长。”   “依你看,如何挽回?”   “没有办法。”楚翊慵懒地伏在桌面,干脆地下了判决,“想把这个政策落实好,需要清明的吏治。好衣服,放进泥水里去洗,能不毁么。其根源,在于老齐帝的不作为,御极二十多年,图安逸稳定,从未下狠手整顿吏治。想推行新政,尹北望需要一千个李青禾。”   “他原想像你一样,改税法,把人丁税并入田税,但试行失败。而且,地方宗族势力太强,推不下去。”尽管恩断义绝,叶星辞依然为此感到遗憾。   “当然推不下去,老齐帝任用世家大族,不广纳寒门学子,也就无人帮他对抗门阀豪绅。”楚翊侧目,眸光熠熠,话语顿挫有力,“等官府放贷的新政崩了,齐国为养兵备战,会加重税。若遇天灾,民不聊生。在那之前,我们一定要让天下归一!”   叶星辞感觉胸膛鼓鼓的,像藏着一面涨满风的帆,正航向宏远的梦。他登时热泪盈眶,一下握住男人的手,又倏地松开。   “这一握,是为共同的理想,无关风月。”   他看见楚翊展开折扇,遮在他们面前。下一刻,面颊上一烫。两片柔软的物体轻轻一碰,又匆匆告别。   “这也是为理想。”楚翊在春风里挑起嘴角,很好看,像今春的第一朵桃花。   叶星辞心跳得像刚跑了十里地,猛地出手,挑西瓜般在对方额头弹了一指头:“这也是。” 第323章 盗亦有道   楚翊揉着脑袋,笑道:“弹得真响,奖励你个好东西。”   肯定是吃的吧……叶星辞伸出手,对方迅速在他掌心放了一物,感觉像个小木棍。他定睛一看,是稻草编的枪,小巧可爱,惟妙惟肖。   “记不记得,我曾送了你一个草编的小马。然后,我邀你到家里散步,在后花园把它变成了真的。那一瞬间,是不是很惊喜?”   “还行吧,也就那样。”那一刻,叶星辞永生难忘。月色如水,白马如雪,一切烦恼都被水涤荡,被雪掩埋。   自顶替公主,那一刻最开心。   “现在,你想象这个草编的小枪,也成了真的。”   叶星辞蹙眉,手微微一颤,瞬间感到不适和抵触。   “握着它,别放手,和美好的记忆关联在一起。”楚翊一把捂住他的手,哄睡般低语,“你就想,当时你不是丢了白马,而是丢了兵器,我为你找了回来。你握在手里,只有惊喜,没有一丝恐惧。你知道,它绝不会伤害你,只会被你驾驭……”   叶星辞照做,闭目想象。掌心发烫,灼烧着恐惧感。睁眼时,他后背冒了冷汗,脸色苍白,却有一种高烧发汗后的轻松。   他把草编的枪放在桌上,当记忆中的锐利锋芒再次闪过脑海,恐惧中,竟真的伴随一丝欣喜。   心病还须心药医,无论他想不想承认,楚翊就是那心药。为了帮他扫除阴霾,这小子肯定琢磨了很久,也许一夜未眠。   “九爷日理万机,不必为我分心。”叶星辞单手托腮,懒懒地晒太阳。   “你救了我,该我救你。”   “你不欠我的。”他心跳如骤雨打芭蕉,嘴里却慢吞吞地嘀咕,“爱你也好,救你也好,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出自本心的事,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楚翊咬着嘴唇,沉默片刻,颤声道:“我曾以为,你在最后一刻提醒我有埋伏,只是一瞬间的心软。”   叶星辞心里一酸,挑眉嗤笑:“傻瓜,心软下去,怎么可能只持续一瞬间。”   “那现在呢?”   叶星辞哽了一下,不语。   “诶,这是什么?”楚翊忽然瞄见他颈上的红绳,用手指捏住,放肆地往出拽。   “干嘛呀,这是我娘做的红肚兜。”叶星辞慌忙打掉不老实的手,“别闹,办正事。”   罪役营的谪发军们已陆续进城,从叶星辞眼前经过,微微点头,示意正在按计划行事。   很快,与他相熟的狗子溜达过来。假意算命,实则传递消息,余光瞥着一个身材矮胖的路人:“那胖墩墩的家伙,我拿了他的荷包,蓝色的,绣着喜鹊登梅。内有五钱散碎银子,放在东边第一条巷子口的圆石头下面。”   叶星辞眼珠一转,狡黠地笑了。   待狗子离开,他高声叫住刚刚经过的矮胖男人:“穿褐色衣裳的兄台,请留步!”   男人回过头,指着自己,困惑地挑眉。   叶星辞友好地微笑,招了招手。男人缓步走近,询问何事。叶星辞指向大笨,说自己的师父是半仙,一眼就看出他丢了东西。   “丢东西?”男人在袖袋摸了摸,脸色一变。   “你丢了一个蓝色荷包,绣着喜鹊登梅。”   在男人狐疑的打量中,叶星辞先凑在大笨嘴边聆听,接着款款起身,信步来到东边最近的巷子,掀开巷口的一片圆形石头,从下面取出荷包。   他掸了掸土,掂量着荷包,露出莫测的微笑:“若算得不错,里面有五钱散碎银子。”   “哎呀,一点不错!那是我刚得到的一笔工钱!”男人接过荷包,千恩万谢,又惊又喜,纳闷财物怎会不翼而飞。   “最近城里不太平,有邪物作祟。”叶星辞讳莫如深地压低声音,“具体的,不便多言,天机不可泄露。”   城里当然不太平,他亲点的几十个盗贼进城施展“手艺”了。   目送男人离去,叶星辞回到卦摊,听罗雨笑着打趣:“偷鸡摸狗,我也拿手。我早就金盆洗手,不过若王妃有需要,我义不容辞。”   叶星辞倚在桌旁,从袖中摸出花生吃,轻笑道:“你顾好你家王爷就行了。”   “你在王爷的心里,所以我也得顾着你。”说完,罗雨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   叶星辞不动声色,把玩着草编的小枪,瞥一眼身边的男人。这小子的双耳,像上了烤架似的变红了,直接把心动二字挂在脑袋两边。   “骁武,我大概猜出你的计策了。”红耳朵男人恍然,“你真是个出奇制胜的天才。”   “嘘——”叶星辞将食指竖在唇边,眼波流转,傲然一笑。   这一日,他帮几十人寻回了“不翼而飞”的财物。分文不取,高风亮节。泰顺县不大,城内只有不到一万百姓和五千驻军,他立刻就打出了名气。   此计的确只适用于小城。   入夜后,叶星辞又派出几名好手,偷了城中几个富户的家。   翌日,这几户人家果然主动循着名声找到他,请“奇人异相”的半仙帮忙算算,财物被邪祟凭空移到哪去了?   叶星辞让大笨闭目算一算,大笨听话地合起双眼。然而,他瞌睡了,很快开始打鼾,声势浩大。   “半仙睡着了?”前来寻物的人有些讶异。   “不,他在神游。”叶星辞神色凝重,侧耳倾听鼾声,头头是道地分析出答案:“张家的东西,在城外一个叫‘飘香酒肆’旁的李子树下。赵家的东西,就埋在自家院里,水井旁边……”   旁观的楚翊忍俊不禁,凑上前插话:“真厉害,怎么听出来的?”   叶星辞环顾来寻物的人们,信口胡诌:“很简单,根据鼾声的音调来判断。这叫‘鼾语’,俗人听不懂。”   “边睡边练?”   叶星辞抿嘴一笑,说没错。   “哦,那得两个人一起睡,方便对练。”   叶星辞狠狠瞪了男人一眼。   他不收卦资,无利可图,便没人质疑他伙同盗贼捞偏门。   人们不知道,这个眸如寒星的年轻人图谋的不是几两银子,而是整座城池。   “小兄弟,你师父真厉害。”成功寻回财物之后,一户人家的男主人特来拜谢,还送了一提点心,“新皇登基,道士不吃香了,不然以你师父的本领,肯定能进宫伴驾。”   叶星辞笑纳了点心,和半仙大笨一起吃了,只分了前夫一小块枣糕的渣子。前夫却以德报怨,买来烤羊腿给他和大笨吃。   可惜,他的舌头依然麻木,品不出肉香。   楚翊奇怪:“你从前吃到好吃的,都眉飞色舞,现在怎么没表情?不好吃吗?”   “尝不出好不好吃。”叶星辞目视前方,淡淡说道,“自从被你休了,就食不知味。字面意思,味觉麻木了。”   楚翊默然,眸光微红。   立下军令状的第三天夜里,叶星辞派人摸进县衙,盗走了一些文书账簿。   第四天一早,衙门来了一名主簿,说听闻这里有个擅长寻物的高人。见了大笨,那人讶异道:“呦,是挺高。”   接着,请大笨帮忙算算,丢失的东西去哪了。   叶星辞指点对方,去城外那座小山找一找。中午,主簿来道谢,果真找到了。还邀大笨做知县的座上宾,叶星辞婉拒了。   楚翊很佩服他的胆量,敢算计衙门,就不怕被瞧出猫腻抓起来?   叶星辞说,不怕。曾经,太上皇崇道,上行下效,齐国官吏也都敬重方术之士。   放在几个月前,大笨这样的“高人”,会被知县引荐到兆安面圣。新君即位,可崇道的风俗一时半会儿还没变。   “上好之,下必有甚焉者。”楚翊悠然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叶星辞抱起双臂,注视川流的行人,盘算今夜的终极一“盗”,成败在此一举。   阳光正盛,睫毛在他的颧骨投下根根分明的阴影,像精致的黑羽,静静栖息在细腻的肌肤之上。   前夫的目光,也像烧红的钉子般钉在他脸上。他扭过头,送给对方一个后脑勺。   “怎么不戴我送你的发冠?”前夫轻声问。   “早忘在脑后了。”   接着,叶星辞感觉有手在摸索自己的头,随后传来饱含笑意的调侃:“可是,你的脑后没有啊。” 第324章 仙人指路   这时,传来一阵孩子的哭声。   有个巡捕模样的官差,正当街拦住一对母女训斥。他手中拿着个一尺见方的小燕风筝,随着咆哮不断挥舞。   女孩抽噎着,怯怯地伸出小手讨要,又被母亲打了回去。   “还想放风筝,不要命啦?”官差三两下撕毁糊纸,撅坏细竹骨架。在女孩骤然拔高的哭嚎中,他瞪眼厉声道:“上谕,齐国境内不许放风筝,违者剁手!此地偏僻,新法条宣讲得少,暂且饶你们一次。”   官差走后,叶星辞起身来到兀自啜泣的女孩身边,蹲在她面前,把楚翊用草编的枪送给她玩。   “新君有旨意,不许放风筝,我们给忘了。”妇人心有余悸,“还好,只挨了顿骂。”   “真稀罕,风筝怎么得罪他了?”叶星辞微微一笑,摸了摸女孩的头,“不过,大哥哥有预感,明天过后,你又可以自由自在地玩风筝了。”   女孩问为什么,叶星辞笑而不语。   因为,明天此地就再度易主了。   叶星辞直起身子,目光落在罗雨身上:“罗兄弟,我对你的救命之恩,没过时吧?”   “没齿难忘。”后者爽利地笑笑。   “我想,请你潜入一个地方,取一样东西。我本打算派别人,转念一想,你的身手更稳妥。”叶星辞踱着步,从街上拾起一片风筝的彩绘纸屑,双眸焕出慧黠的神采,“嘿,我有个新主意,比旧的要好。”   “明天,可就是军令状上的最后一天了哦。”楚翊伸出一根手指。   叶星辞丝毫不慌,靠近前夫,沉着地轻语:“请九爷派随从回展崇关,转告吴将军,一切都按我制定的计划来。今夜趁夜色行军,埋伏在县城周边。明天,待守军一离开,便攻下此地。另派一万人,埋伏在泰顺县与城外琵琶山之间。”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叶星辞想了想,歪头一笑:“射一箭。”   前夫笑着戳他心窝,问是不是朝这射。他剜了对方一眼,命其老母鸡搬家——滚蛋。   当夜,泰顺县守将李总镇的宅邸静谧祥和,一如往常。   春夜微寒,两只家猫在墙角繁衍生息。突然,一道迅捷的黑影从它们头顶掠过,二猫吓了一跳,匆匆分开。   黑影回头,嘀咕了一句“抱歉”。   许久,黑影拿到了想要的东西,翻墙而出,奔向西北方。   今夜东南风,县城的西北角,有人悄然放飞了一面黑色风筝。如融于夜色的幽灵,无声地飘出城去。   若细看,会发现风筝下悬着一个黑色小包裹。里面,是李总镇的印信。   待风筝飞过城墙,城中的人割断麻线,任其飘飞。而城外的人精准地射出一箭,将其击落。前夫前妻齐心,完成一次隔城传物。   月色皎洁,仰望着风筝消失的方向,一身黑衣的罗雨轻叹:“真可惜啊,也不知你们还有没有机会,再续鱼水之欢。春天嘛,就该纵欲。”   叶星辞正忙着收线,闻言猛地抬头,脸热得像掉进了油锅,把五官都炸扭曲了:“罗雨你……你小子突然这么低俗……”   此刻,他和楚翊一个在城里,一个在城外。高墙的阻隔,断了线的风筝,都让人想到被命运斩断的缠绵。   只听罗雨继续道:“刚才,我搅和了两只猫猫的好事,好惭愧。我可能,间接杀害了一窝可爱的小猫。”   哦,是在说猫……叶星辞没搭腔,飞速收线。   “他总是在夜里翻东西,很吵。”罗雨又道。   “猫?”叶星辞将断线收成一团。   “我在说王爷。”罗雨一惯冷漠的声音多了一丝酸楚,“他想知道,你带走了什么,他很怕那东西与他无关。”   叶星辞哼了一声。那么重要的信物,自己忘了,怪谁?   “王妃,我跟你讲个秘密,九爷大概没跟你提。”罗雨左右扫视空寂无人的街巷,放轻声音,“在山洞里,他难过得吐血了。”   叶星辞心里一紧,怔怔地盯着手中的线团。   “他好伤心,好伤心……”罗雨喃喃道,“我感觉,黑乎乎的山洞里,全是他的碎片。只有你,能把它们一片一片拼起来。”   这时,有一队巡夜卫兵经过。脚步渐近,叶星辞慌忙拉着罗雨躲进建筑的阴影。   黑暗中,他屏住呼吸,想象着重新拥抱爱人的感觉。可是,那些苦难,像恶心的蛆虫,在记忆的泥土里蛄蛹。   他一想到爱,就先尝到苦。   “王妃,最近我总想,如果我在你带我回家的路上醒来了,该多好。”身边传来憾恨的低语,“那样,就能早早解开你和王爷的误会。”   凌晨,当李总镇发现自己的印信被换成了一块白萝卜,惊出了一身冷汗。   将军丢印,是杀头的重罪!有心之人,凭借加盖印信的手谕,可招摇撞骗。一旦被上司知晓,必将军法从事。   好在城门未开,李总镇立即封锁县城,不进不出,命部下全城搜寻。殊不知,他的印信已乘风飘出城去了。   苦寻一个时辰,县衙的人告诉李总镇,近日城中闹邪祟,专爱凭空移人财物,可以去街上求助一位高大古怪的半仙。半仙确有神通,昨天还帮县衙找回了丢失的文书账簿。   在立下军令状的第五天清晨,叶星辞吞回一个困倦的哈欠,打量着眼前脸色阴沉的男人,微微一笑:“兄台想算什么?”   “寻物。”李总镇沉闷道。   他三十出头,身材魁梧,左边嘴角有道疤。他是四哥麾下的将领,二人相熟。叶星辞听四哥提起过,只是第一次见。   “寻何物?”   李总镇哼了一声,朝一脸懵懂超然的大笨抬了抬下巴:“他不是半仙吗,难道算不出,我在找什么?”   叶星辞不紧不慢地将耳朵凑在大笨嘴边,随后坐正:“我师父说,你在找一个,权力与威严的象征。”   李总镇眉头一跳,神色柔和下来,恳切地抱了抱拳:“请先生指点,解我燃眉之急。”   叶星辞又凑近大笨听了听,道:“我师父说,城外十里,有座琵琶山。阁下的印信,就埋在山里。印信和别的财物不同,乃山石所刻,与山融为一体,非常不好找,我们随你同去。”   叶星辞拍了拍大笨,令其起身,又回头看一眼罗雨。   三人刚从卦摊后绕出来,李总镇却朝随员一招手,示意搜身,口吻客气而戒备:“眼下禁止出城,我得先确定,东西没在几位身上,失礼了。”   叶星辞一脸坦荡,任由对方搜身。   他连夜用风筝运送盗来的印信,就是防眼下这样的封城搜身。把东西留在身边,八成带不出去。   在从风筝获得灵感之前,他想的是,让力大无穷的大笨把东西扔出城去。   对方搜得很仔细,连裆都摸。还好,罗雨没带兵器,平民配刀被查到会引起怀疑。   顺利出城,来到琵琶山。   这座峰若琵琶的小山,仍披着萧瑟的外衣。冬日余寒在山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裸露的岩石与稀疏的枯枝交织,勾勒出一幅苍凉画卷。   山风带着早春的料峭,正在唤醒沉睡的大地。山脚星星冒头的野草,胜过山顶的风景。   “这几处,挖吧!”叶星辞在山中走动,用树枝圈出几块地方,请李总镇派人挖掘。   “你确定?”后者将信将疑,在圈定处徘徊,摸着下巴略做思考。随即指挥随行的百十来个亲兵,掘地三尺。   叶星辞找个地方歇着,悠哉地晒太阳。此计必定成功,会少流很多血,少死很多人。   大笨也抱膝而坐,用粗大的指头轻抚发芽的小草。罗雨说用草编个兔子给他玩儿,他却摇头:“别伤小草,可怜。”   罗雨戏谑一笑:“我听说,你前几天刚把一个人脑袋开瓢。”   “他坏,小草不坏。”大笨逻辑自洽地嘟囔。   “李将军,找到了!”许久,山脚响起惊喜的呼喊,“但是,只有一半!”   “一半?”李总镇赶过去,从那人手中夺过印信。只有上半部分,像被人啃了的糕饼,缺了最重要的刻字。   叶星辞远远地看着,顽劣一笑。这是楚翊的手笔,拿到印信后凿成两半,埋了一半。   只有亲手挖出这一半,李总镇才会彻底相信“半仙”的神通,进而言听计从,更加卖力地寻找另一半。 第325章 最爱的他,最怕的它   他举着半块印石,跑向叶星辞:“先生真乃神人!请尊师再算算,另一半跑到哪去了?”   叶星辞眉头一蹙,一拍大腿:“哎呀,你的印被山神吞了一半!”   李总镇愕然,请教如何是好。   “我师父说,剩下一半还在这座山里,只是被吞得很深。”叶星辞语调低沉,故作玄虚,“必须以最快速度挖开这座山,否则就彻底找不回来了。请问,将军最多能调动多少人?”   李总镇烦躁地嘶嘶吸气,“我手下有四千多人。”   “可将他们调来,带着农具,一齐挖掘。”终于,叶星辞露出了“狐狸尾巴”。   他的神情真挚而关切,见对方犯难,继续蛊惑:“将军不必多虑,千斤担子万人挑,一柱香的工夫,就能找回印信。快来快回,这么一会儿,能出什么事。”   李总镇眉头紧锁。   擅自调兵离城,或有不测之险。可是印信丢了,更是朝不保夕。前往重云关,向上司请罪?不,都找到一半了,当然不能认命!   只是调兵十里,快来快回,不会有事。之后,再把此事压下去。   李总镇听见,心里有一道声音,在诱劝自己。   战事已平息数月,每天安然无事,总不会单单今天、单单这个时辰出岔子?绝对不会。今天和昨天一样,不过是平静如常的又一天罢了。   想到这,李总镇狠狠一咬牙:“好,我去调人!”   他飞马赶回泰顺县,大半时辰之后,率兵赶回,只留了几百人守城。几千人扛着锄头、木锨,气势汹汹地在山上挖了起来,仿佛要移山。   每个人都很仔细,翻看挖出的石块。蚯蚓路过,都得被拎起来搜身。   叶星辞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他成功了。   此时的泰顺县,几乎是一座不设防的空城,而吴霜正带兵突袭。前四天的铺垫,皆是为了这一刻的轻取。   兵者,诡道也。   突然,大笨捂住肚子,面露难色,说想解手。   罗雨说,赶紧解决吧。只要不露脸,遍地是茅厕。   叶星辞拜托他坚持一下,他是半仙啊,修仙之人不拉屎,吃下去的东西都能化为灵气。   李总镇留意到“半仙”的异样,疑惑地询问怎么了。如此世外高人,不该有三急才对。   “我师父来感觉了。”叶星辞拍了拍大笨的肩,不紧不慢地解释,“他感应到了将军的另一半印信,已经很近了。”   “是,要出来了,很近了……”大笨五官扭曲,憋得冒了汗。   罗雨也憋得冒了汗——憋笑。   “太好了。”李总镇面露喜色,高声指挥手下的兵众加快挖掘,“兄弟们,快挖!半仙的天眼来感觉了,要出来了!”   闻言,罗雨死死咬着嘴唇,不让狂笑泄出喉咙。   众人挖得更卖力,整座山尘土飞扬。叶星辞站在上风处,看着激起的尘埃,如一大团黄色纱幔,飘向远方。   更远处,飘荡着另一道烟尘,一骑快马疾驰而来。   “报——”   骑者来到山脚,惊惶地滚下马背,扑到李总镇脚边。他脸上挂了彩,气喘如牛:“禀将军,有、有敌袭!昌军趁兵力空虚,发动突袭,攻破了县城!他们早就埋伏在四周了!”   “什么?!”李总镇惊得猛退一步,半张的嘴褪去血色,眼珠却红了。   他的视线惶然乱转,最终落在叶星辞身上,怒吼道:“我中计了!你们,你们根本就不是半仙,而是北昌的细作!”   说着,他箭步而上,一把扼住这漂亮骗子的喉咙。   “将军稍安勿躁,别冤枉了好人。”叶星辞面不改色,抓住对方手腕,轻易卸去力道,“回兵救援要紧,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都别挖了,家没了!”李总镇召来副将和军官,下令整军回防,随后狠狠一指叶星辞等人:“把他们绑了,带回营中,回头再算账!”   叶星辞用眼色示意罗雨别反抗,由他们绑。李总镇太乐观了,这几千人可回不去了。   “别勒肚子,别挤……”齐军不顾大笨的哀求,将其捆得结结实实。   李总镇率兵向泰顺县急行军,千余骑兵一半在前,一半在后,以保速度不降。步兵居中跑步紧随,“半仙”团伙也在其中。   叶星辞边跑边想,不知埋伏在半路的楚翊正做什么。接着,打了个喷嚏。好吧,看来楚翊在想自己。   跟随齐军行进片刻,罗雨环顾四周地形,淡淡地笑道:“这地方好像个屁股,而我们正跑在沟子里。但愿,这不是大笨的屁股,因为他要忍不住了。哈哈,我真有趣,怪不得讨姑娘们喜欢。”   叶星辞被逗笑了。   没错,这是一段被两片丘陵夹峙的道路,距泰顺县还有五里,是打伏击的好地方。   “嗖——”只听一声轻啸,一支羽箭刺透了跑在叶星辞前面的士卒。下一瞬,路旁箭如飞蝗,伴着直冲云霄的喊杀声汹汹而来。   “别放箭,有自己人!”   叶星辞隐隐听见熟悉的声音。虽未照面,两心相映。   “伏兵!全军列阵!”齐军大乱,随即结阵应战。然而,面对突如其来的伏击,阵脚已然不稳。   山丘之后,道路两旁,上万昌军伏兵如潮涌出,四面包围而来,铁骑穿插分割齐军的战阵。一时间,李总镇的兵马进退无路,犹如一条被切断成数段的长蛇,垂死挣扎。   更要命的是疲惫。   集结离营,奔赴十里,掘地三尺,又一路急行回防,磨坊的驴都不带这么使唤的。甫一交手,齐军便落下风。   混乱中,罗雨跪地,背手拾起阵亡士卒的腰刀。先割断自身束缚,又为叶星辞和大笨松绑。   “别打架,让开——”大笨捡了两个盾牌,一手一个,如巨牛般一路冲出战场,撞飞无数两国士卒,跑到最近的树下解手。   “刀剑无眼,我们也先躲开!”罗雨大喊,声音淹没在受伤者的惨嚎和震耳杀声中,“别捡任何一国的盾,就没人攻击我们!”   没错,他们平民打扮,没有穿戴任何一国的军服甲胄,像不小心卷入战场的路人。混战双方都无视他们,因为杀良冒功是重罪。   “我不走!”叶星辞目光如炬,盯着远处以旗号焦急指挥的李总镇。他甩开罗雨,毅然奔向战场核心,“打蛇打七寸,破敌先破将!”   生擒这位李总镇,切断指挥,结束此战!   叶星辞头脑冷静,沉着地观察。尘土混着血腥气,在周身激荡。甲兵碰撞,刀枪铮鸣,鲜血迸溅。   他捡起一把带血的腰刀,又因抵触而抛开了,转而捡起一把锄头。左前方,一匹棕红的无主战马受惊狂奔,马镫上还挂着一截血淋淋的小腿。   叶星辞迎着战马飞奔,人马交错之际,他单手扳住鞍头,整个人借力翻上马背。他踢开马镫的残肢,驱马直扑李总镇。   叶星辞抡起锄头,扫开对方的亲兵和副将。罗雨紧随其后,为他掠阵。   李总镇勒马急撤,叶星辞紧追,横穿混战中的战场。只见一路厮杀如火,血溅马翻。   瞄准时机,叶星辞从马背纵身一跃,如豹子般扑向一丈外的李总镇,硬生生将对方扑下马。   “你——”李总镇惊诧万分,坠马后就地一滚,拉开距离。佩剑出鞘,剑锋直指赤手空拳的对手。   “那就较量一下,我用锄头照样赢!”叶星辞利落地用脚尖踢起锄头,凌空一握。浮着笑意的美貌锐利如刀锋,刺透滚滚烟尘。   明眸一斜,却发现锄刃掉了,只剩一根木棍。   他尴尬地咬了咬嘴唇,在对峙中耍枪般转动木棍,改口道:“用棍子照样赢!”   话音未落,木棍从中断裂。他愣了一下,一手一截,“两截短棍也能赢!”   “赢个屁!”李总镇率先出击,招式凌厉,一招“流星赶月”直取要害。叶星辞脚步微移,身如游鱼,侧身一滑躲过剑影。   “骁武,接着!”   一骑黑马疾驰而来,掠过他眼前时,抛来一物。银光一闪,是令他又爱又怕的长枪。而他又爱又恨的男人,正勒马回眸,微微一笑。   叶星辞手握银枪,却不太会用了,笨拙得像第一次使筷子的幼童。李总镇却望而生畏:“好诡异的枪法,你小子又使诈!” 第326章 真香!!   难受,像握着火炭!   叶星辞咬牙强忍,胡乱攻去,一招挑伤对手的右腕,又一招击落长剑,接着自己也丢开兵器,与李总镇肉搏。   李总镇被这套动作看傻了,加之手腕受伤,三两下便被锁喉。他质问这机敏慧黠的年轻人:“你什么来路?”   “叶家五郎。”   李总镇嗤之以鼻:“少蒙我!叶家枪才不这样,你的枪法像狗熊掰甘蔗!”   叶星辞心里被刺了一下,勒住对方喉咙的手臂稍稍一收,凛然道:“速速归降,别让自己的袍泽弟兄无谓地牺牲!”   李总镇嘴唇颤抖,转着眼珠扫视周围。方圆数丈,已经没有存活的齐军了。远处,哀鸿遍野如地狱,败势难以挽回,但同袍可不再流血。   “不杀降,我就投降!”   “我保证!”叶星辞手臂微松,语气恳切。   对方却不屑:“你太会骗人了,我不信你!”   楚翊驱马靠近,听见这话,忍俊不禁。他从容下马,挽弓搭箭,深眸微眯,瞄准李总镇:“我来保证。”   “你、你拿什么保证?”   楚翊迎着风朗声一笑:“我是大昌的摄政王,代行皇权,金口玉言。”甲胄寒芒与一地血泊,映着他玉色的脸,贵不可挡。   李总镇一怔,随之点头。   叶星辞松开禁锢,看对方上马,以旗号施令。号令逐级相传,殊死一搏的齐军从长官处接到投降的指令,于是放下兵器。   叶星辞长长松了口气。心下怅然若失,又被新的感受填满。   虽然,他早在说出“回头”的那一刻,便决意与家国相背。但这,才是第一战,从此真正成为对手。   “王爷,你离战场太近了!”浑身浴血的罗雨奔来,忧心地打量主人。   “我有分寸。”楚翊淡淡回应,目光却钉在心上人身上,“夫妻嘛,安危与共。”   “前夫前妻。”叶星辞垂眸揉着手腕,一声轻哼。   想起罗雨昨夜的话,又不由端详楚翊的脸。苍白瘦削,轮廓凌厉,脆弱的质感像一天吐八次血。   “你的心病,离痊愈还远。”楚翊拾起长枪,揩去浮尘,“不过我相信,你很快就能恢复到从前那般挥洒自如,人枪合一。在那之前,我帮你拿着它。”   “今天只是手感不太好。”说完,叶星辞开始将附近的战俘整队。   幸存的三千多人绑缚双手,每什一串,前往展崇关。行军中,偶遇一队齐军游骑。对方一见这阵仗,当即拍马飞撤,往流岩报信去了。   叶星辞的目光扫过那些战俘,“这里的战况,马上就会传到我四哥耳中。”   “心里很难受吧?”并辔而行的楚翊柔声道。设身处地,他绝不会像小五这么淡然。   “当然难受,不过我能处理好这些情绪。”叶星辞平静地目视前方,一直看到路的尽头,“认定的路,就要头也不回地走下去。”   “你想怎么打下流岩?”楚翊谦虚请教,“强取不可能,我们付不起攻城的代价。还是,你想继续施展‘骗术’?”   “骗?”叶星辞瞟着曾经的骗局“受害人”,“这是兵法,兵不厌诈。我四哥正直仁善,我不会伤害他。我要劝降他,兵不血刃拿下流岩。”   “劝降?难比登天。”楚翊认可这个思路,但不抱希望。   “不试试怎么知道。”   大笨走在骑马的叶星辞身边,憨厚纯真地说,自己只是解了个手,仗就打完了。原来,战争与拉屎有关。若能永不打仗,他愿时刻拉屎。   他口齿不清,嘀咕了很久,叶星辞才听明白。   “哈哈,没错,战争是一种肥料。从中,能开出太平的花朵。”叶星辞神往地仰望碧空,看向身边人,放轻声音,“最近,身体还好吧?”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男人眉峰一挑,嗓音低沉而暧昧。   “我怕你逝世。”叶星辞狠狠甩去一记眼刀,“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山洞里吐血了?”   “怕你伤心。”楚翊云淡风轻。   叶星辞双手玩着缰绳,强嘴拗舌:“对现在的我而言,你的担心多余。”   “多余?你此刻就在伤心啊。”楚翊欣赏着心上人倔头倔脑的可爱神情和飞红的脸颊,上身倾斜,单手掩唇,说起悄悄话,“我在你心里,我看见,它正在流泪。”   叶星辞心里倏然一痒,好像男人真的在里面探头探脑。他嘟囔着“犯嫌”,搓了搓前襟来止痒。   忽然,楚翊咳嗽起来。   咳得像身处火场的浓烟之中,要把肺呕出来了。   叶星辞顿时被空前的恐惧淹没,恍然无措,连声问怎么了,是不是真的病了。   楚翊剧烈地咳着,一身银甲乱响。他用发抖的手,掏出一条白手帕,捂在唇上又移开。看着咳出的东西,他双目微瞪,脸色陡变,叹了口气,攥紧手帕。   “怎么了,啊?怎么了!”叶星辞吓得脸发白,在鞍上大幅侧倾,猛然拉过男人的手,抢过手帕。   上面没有血迹,反而包着一小包东西。   拆开油纸,浓香四溢。   酱牛肉。   迎着男人幽深狡狯的笑眼,他大喝一声,恼火地扬手,却没舍得砸出去。他眨了眨眼,气鼓鼓地大吃起来,三两下全歼肉片,噎得直打嗝。   这一刻,麻木已久的味觉骤然回归!   舌头像被打了一拳,惊醒了。浓烈的酱香,鲜美的卤汁,丰郁的肉味,在唇齿间炸开。   “诶?”他微微挑眉,满脸惊喜,双眸灵动地乱转,不住舔嘴唇,像第一次吃到母乳之外食物的婴儿。   “找回味觉了?”楚翊会心一笑,点了点自己的嘴唇,“要不要再测试一下?我早上吃蜂蜜了哦。”   “臭小子,小心我咬你。”叶星辞嘟囔。   堂堂摄政王促狭地大笑,越过老婆,看向步行的大笨:“大块头,怎么不骑马?”   “我沉,马累。”   “你这身板,练好了可是个绝世勇士。”   “打架不好,姐姐不让打架。”   楚翊叫他去后队,坐装辎重的马车,他算巨型辎重。   临近傍晚,回到展崇关,立即医治昌军和俘虏中的伤患。医官医吏精力有限,都是先顾自己人。   四下混乱,医者奔走,将士哀嚎。   血色盖过了残阳,刺痛叶星辞的双眸。   见齐军伤兵被晾在一旁,他带着三个兄弟和罪役营的谪发军,为他们进行简单的治疗。见状,楚翊下令所有军医先治重伤者,不论敌我。   “明天,你们就走。”叶星辞为一个腿上有伤的齐军清洗伤口,略做缝合,同时对于章远道,“我跟九爷说了,他没有异议。等会儿问问子苓福全他们,想不想一起走。”   三人面露不舍,点点头。   “跟家里联系时,打听一下小满的近况。”叶星辞手上忙个不停,“他有恩于我,我怕他因我而受责难。”   “你是齐人。”正接受包扎的战俘痛得皱眉,困惑地盯着叶星辞,“我听得出你的兆安口音,我家也在那周边。为什么,要帮敌人?”   “没空解释,好好养伤吧。”叶星辞在绷布打了个结,用衣摆揩去手上的血,又去帮别人缝伤口。   “别动,别叫唤了!这是我配的药,洗洗更健康——”   嗯?声音很熟,叶星辞循声看去,讶异地发现四舅正帮一个轻伤者清洗伤口。那人嗷嗷叫唤,怒骂四舅心狠手辣。   叶星辞凑上去:“你怎么来战俘营了?你的身体累不得。”   “听说伤兵多,我来帮帮忙。”陈为擦了擦汗,“我在永固园调养时,为了自己的身体,天天读医书,也算久病成医。有本冷门的书上提及,用烧开晾凉的淡盐水冲洗伤口,不易溃烂化脓,正好试试。”   说着,又从桶里舀一瓢水,朝那伤兵泼去。   对方骂他不是人。   “能帮则帮吧。你看,那边有个知县都来了,我大昌的官吏真贤良啊。”   叶星辞追随四舅的目光看去。落日余晖中,一身官服的公主正帮人接骨,袖口高挽,手艺娴熟。他猜,是做县丞时在田间地头练出来的。   “你们看……”   叶星辞朝于章远等使个眼色。三人虽已耳闻,可亲眼目睹公主如今的模样,还是震惊得舌头打结。   “公、公主……真成了男的……”宋卓惊得语无伦次。 第327章 吻着我,别松手   叶星辞走近公主,听她正叮嘱那手臂折断的伤兵:“上了夹板,至少两个月不能拆,不然你这胳膊就长歪了。”   伤兵合着眼,疼得昏昏沉沉。   “喂!听清楚了吗?这很重要!”公主俯在伤兵耳边,粗声粗气地大喝。   那人猛一哆嗦,欲哭无泪:“大人,我好不容易要晕过去了,你叫醒我干嘛……”   又忙了片刻,尹月芙才留意到静静站在身后的叶星辞。她有点惊讶,微微颔首,又跟于章远他们打招呼,眼中闪过愧疚:“大家辛苦了。”   “又轮到周大人管粮草?”叶星辞笑问。   “不,我是一早接到调令,王爷调我去治理泰顺县。”尹月芙擦了擦手,放下衣袖,“我诧异,那不是齐军占着么。他自信道,很快就不是了。于是,我来此待命,明早携家眷赴任。刚听说伤兵多,就来帮帮忙。”   想到楚翊那得意的样子,和对自己的全然信任,叶星辞垂眸一笑。   “嘿呀,我们都没娶上媳妇,您倒先娶上了!”宋卓依旧没心没肺直言快语,好在放轻了声音,“子苓她们都在城里,殿下去见见?大家都万分牵挂您!”   尹月芙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她敛起内疚,对叶星辞道:“方才,得见宁王爷,真是气逾霄汉的卓绝之人。”   说起原本要嫁的人,她毫不拘谨,俨然将自己当成大昌的命官,“王爷提到,百姓被官府强行摊派举债的难处。待我赴任,得想个法,让因此致贫者温饱相济。可惜了如此有创想的国策,被执行成这个烂样。”   “我得把你的身份告诉他。”叶星辞在伤兵的哀鸣中淡淡道,“我不会再对他有一丝隐瞒。”   公主微微蹙眉,与她兄长神似的脸庞露出难色,随即释然一笑:“好吧。可惜,我没法去泰顺县施展一番了,王爷不会把刚打下的地方交给姓尹的人。”   之后,公主进城与旧仆碰面,叶星辞继续医治齐军伤兵。   四舅仍在用淡盐水帮人清洗伤口,原本虚弱不能动弹的人,见了他都能跑了。   叶星辞打趣:“经你疗伤,哑巴都破口大骂。”   夜幕吞没了血色,伤兵已全部得到救治,沉沉睡去。有的,也许见不到明早的太阳了。   叶星辞精疲力尽,倚坐在战俘营的营墙,抠着双手干涸的血迹。月光照在上面,是黑的。   刚才,有个重伤的年轻人在喊娘。叶星辞握着他的手,平静地送他走完最后一程。然后,解下他的军籍牌,借着月色,记住了他的名字和籍贯。   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盛产螃蟹和雪藕。   有沉稳的脚步靠近,夜风送来熟悉的气息。叶星辞抿嘴一笑,侧目道:“吴将军来消息了?泰顺县战况如何?”   “长驱直入,损失极小。”楚翊也席地而坐,似乎忘了正穿着一袭白衣,紧紧靠过来,“我想把一位年轻的周知县,调去泰顺县主政,他原是李青禾举荐的。”   “我在战俘营见到了,是个仁义之人。”叶星辞歪头注视男人,眼中闪过促狭,“你看‘他’,是不是有点像女人?”   “哈哈,什么眼神,一看就是男的。”楚翊摆了摆手,“我们还聊了几句。周知县聪慧有抱负,是难得的才俊。”   “‘他’就是公主。”叶星辞语调一沉,“消失三年的,玉川公主。”   楚翊愕然,望着夜空,和月亮大眼瞪小眼。半晌,才找回了声音,戏谑道:“齐人真奇怪,男男女女,分不清楚。不如,改叫‘奇国’吧。”   叶星辞用手肘怼楚翊。   后者笑着躲闪,又严肃道:“她是齐帝的妹妹,我不能让她去管泰顺县。”   “你决定吧。”叶星辞公允道,“不过,公主入仕两年多,跟从前大不一样了。她拥护你的立场,心系百姓,也在北方成家了。而且,这是李青禾向你举荐的人,看你信不信得过他的眼光。”   “不信,他都没看出这是姑娘家。”楚翊笑了笑,沉思过后,做出决定:“先让周知县代管吧,待朝廷委派更合适的人,再替换。”   他顿了顿,诧异道:“你说,公主成家了?”   “她娘子被蒙在鼓里,不知她是女人。”   “哈哈……”楚翊抖着肩膀,恣肆大笑,“我俩是邻居,我住她隔壁的鼓,哈哈……”   叶星辞微愠,拧住男人的耳朵。对方顺势握住他的手,抹了抹笑出的眼泪,“想去兜风吗?你很久没骑雪球儿了,很怀念吧。”   叶星辞犹豫一下,欣然应邀,确实想散散心。   楚翊拉着他的手起身:“我也很久没骑你——”   “喂!”叶星辞怒瞪前夫,血直往脸上涌。   “骑你熟悉的那匹黑马,它和雪球儿是好朋友呢。”楚翊把剩下半截话说完,无辜地眨眨眼,“怎么了?”   叶星辞悻悻地甩开他的手。   月光从云隙流泻,汩汩地在郊野涌动。天地一色,人像行走在银色的梦境之中。   叶星辞瞥一眼远远相随的罗雨,又垂眸瞄着鞍下悬挂的长枪。它像一条银蛇,盘踞在脚边,准备随时咬他一口。   “明天就恢复你的军职。”楚翊与他并辔徐行,“还带从前那一营兵。罪役营的家伙们,也都转为军籍。”   “虽然这是我应得的。”叶星辞回过神,“不过,还是说声谢谢,你的伏击很漂亮。”   楚翊竟然作势宽衣,“腹肌是很漂亮,像窗棂似的,你看。”   “不看,看腻了。”叶星辞单手遮眼。手指横在眼前,像一根根栏杆。   他忆起往事,怅然开口:“我给你讲过吧,小时候,我把头卡在御花园凉亭的栏杆里,费了好大劲才脱身。其实,我一直卡在那,进退无路。现在,才把头拿出来。”   楚翊静静聆听。忽然下马,摘下长枪,高高抬手,横在心上人身前:“舞枪给我看吧!”   “我很累了。”叶星辞避开锋芒,驱马向前。   见男人原地不动,兀自上贡似的举着枪,他犹豫一下,下马接过心爱的兵器。   那寒光如蛇信子,荼毒着他。他像紧绷的弦,发出崩断前一瞬的颤抖,手也微微松了。   突然,一个温暖的怀抱,从身后包裹而来,如披上一件在火炉旁烘暖的大斗篷。   “握住,别松手!”那怀抱鼓舞道,“不要被第一反应裹挟,那是假的!你这么倔强骄傲的臭小子,怎么会屈服于幻觉?你多厉害,都能挑出我岳父枪法里的破绽!”   “才不是你岳父。”叶星辞握紧了拳,也握紧了枪。注意力被移开,身体的痛痒灼烧感减轻了。   “碰壁和破壁,都是墙,看你怎么看待它。”那怀抱拥着他,在他耳边轻语,像绿洲拥着疲惫的旅人,“握住,千万别松手。”   叶星辞看向手里的利器,注意力一集中,又感到痛苦,险些松了手。   “你说,你重生了,那此刻就是在抓周!抓起什么,这辈子就追寻什么。”怀抱收紧了,“别松手,当痛苦的记忆入侵,就去想别的。听听风,看看月亮,或者……”   下巴被男人扭过去,夺走呼吸。   唇舌缠斗,久久难分胜负。不觉间,叶星辞也握了很久的枪。   恋恋不舍地分开,楚翊又在那红润的双唇啄了一下,目光柔如春水:“我们不去想,谁伤害谁更深,只专注于为彼此疗伤。我想,你只有握起枪,战胜心魔,才敢继续爱我。拿着枪时,别想痛苦的事,想这个吻。”   叶星辞呼吸不稳,醉酒般喃喃道:“你只顾着帮我,那你呢,你怎么疗伤?”   “我爱你,就是在自愈。”   叶星辞心中坚硬的盔甲在融化。原来,它是蜡做的。唯有炽烈的爱火,能令其消融。   “汪汪。”身后的男人突发怪声。   “什么啊……”叶星辞蹙眉。   “那天我说,再痴迷于你,我就是小狗。”楚翊粲然一笑。   叶星辞哼了一声,推开男人,试着出了几招,身体依然紧绷僵硬。不过,恐惧感已然落了下风。   他将枪放回鞍下,跨上雪球儿,回眸挑衅:“来追我啊。”说罢扬鞭,白马奋蹄猛冲,如流星划破夜幕。   “追到你,得再次跟我成亲!”楚翊飞身上马,追逐着那颗耀眼的星。 第328章 我老婆真帅   清晨,驿道微微泥泞。   一场春雨,草木一夜泛绿。   一驾马车和三匹快马停在路旁。于章远等人在喂马,福全福谦正把吃的往车上装。四个姑娘翘首以盼,小声议论公主怎么还不出现,约好在此送别。   大家决定,跟着于章远他们一起回江南去。从此往东南走,到江边坐船。   这时,一人飞奔而来,笑问姑娘们:“在盼我吗?”   姑娘们都笑。   罗雨有点不好意思,也落寞一笑:“想不到,你们这就走了。他们仨不在时,我们五个相处得那么好,热热闹闹的像一桌席。”   “嗯嗯,我们是多余的三个空碗。”于章远他们一齐翻白眼。   “给你,留着。”姑娘们盈盈一笑,每人给罗雨留了一条香帕,以纪念这段友谊。   “友谊啊?”罗雨耸耸肩,收下手帕,“好吧,你们说的算,少数服从多数。”   见状,于章远调侃:“唉,香喷喷的手帕好啊。要不,我们仨也留点带味道的,把袜子送你吧。”   说着,真开始脱靴,却是抽出一条石头:“在矿场捡的,送给你。听人说,这是一种很好的磨刀石。”   罗雨接过一闻,红了眼圈:“辣眼睛。”   “希望你的刀越磨越快,好兄弟。”于章远用肩膀撞了撞罗雨的肩,宋卓和司贤也抱住罗雨。   三人又抱住叶星辞,无言地用泪水道别。   “诸位,我来迟了!”公主快步而来,一身素雅的豆青色棉袍,想必又是娘子的针线。   与公主闲叙片刻,姑娘们坐上车,含泪挥手。忽然又跳下来,团团簇拥在公主身边:“殿下,让我们继续伺候你吧!你当官了,很累的!”   两个太监也跳下车,跟着哭。   “当官不累,你们爹娘才累!悄悄回家,好好孝顺他们!”公主哽咽着,拿出一袋银两,塞给子苓,“我是个清官,手里就这点了,路上别苦了自己。”   “殿下,我们比你有钱!”   “不,收着!”   众人与公主相拥而泣,登上马车,福全福谦驾车。   子苓用泪眼扫一下叶星辞,欲言又止,放下了车帘。叶星辞想,她对自己有些好感,也许是从自己接替她假扮公主的那一天起吧。   雾霭淡淡,车辙越延越长,似续写离别。   这时,叶星辞见两个女子碎步而来,是公主的娘子,和一个丫鬟。娘子阴沉的脸色,令春风陡然凛冽。   叶星辞朝兀自含泪目送的公主咳了一声,使个眼色,并指指自己的脸,示意她脸上有东西。   “相公忙什么呢?”女人冷冷地浅笑,用手帕擦了擦丈夫的脸,“忙得都流鼻血了……呦,是胭脂呀。”   叶星辞和罗雨对视一眼,都冒了汗。   “我们从家里带来的钱呢?”女人伸出手,皓腕凌空挽个花。   “花了,吼吼。”公主尴尬一笑。   “奴家替你把中间的补全吧:花,在四个女人身上,了。”女人踮起脚,嗅了嗅公主发间的脂粉气,冷冷一扯嘴角,转身就走。公主苦恼地跺脚,急忙去追。   走出很远,叶星辞还能听见她在解释。   他忍俊不禁,又看向同伴离去的车辙和蹄印,感觉它们也碾在自己心上。孤单,失落。   回营头件事,恢复军职。   楚翊叫他用本名。   当他身披甲胄,手提银枪,戴着心上人送的发冠,昂然步入一片校场时,早已列队等候的将士们发出惊叹。   叶星辞站定,刚毅如铁的目光扫过讶异的众人。这些,是他从前那一营兵,一千四百三十八人。   喧哗与骚动渐弱,上千目光聚在他身上。他感受着它们的分量,慨然发声:   “好久不见!也许,诸位曾在罪役营看见过我,但难以置信。没错,那就是我。我犯了错,当了几个月贼配军。不过,一切都过去了。”   一瞬哗然过后,众人挥拳喝彩,都说想念叶将军。   “一千四百三十八人,我不曾忘记大家,我记得你们每个人的名字!”叶星辞的眸光烈焰般跳动在每张脸,与众人目光相接,一一点出他们的姓名。   “张凡,长枪兵。”   “王继业,盾牌手。”   “牛子亮,弓箭手。”   他准确背出数百姓名。无论是总旗、小旗,什长、伍长,还是默默无闻的士卒。   “昨日,我们已夺回失陷数月的县城。下一步,是夺回流岩。然后,会打过重云关去!你们一定好奇,我一个齐人,为何如此。”   叶星辞赤城地望着众人。   “一言难尽,我们且战且说,诸君会理解我的。而我,也全然信任诸君。我带你们建功立业,让你们的儿女、孙辈、重孙,都不再投身战火!叶星辞,我的真名,记住它。”   不知不觉,他热泪盈眶:“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他清清喉咙,平复情绪,叫来罪役营那一百多人。他们列队而来,在一旁站定,接受好奇的打量。   大笨最为突出,大家还以为,他骑着个人。   “这些是谪发军,共一百零五人。”叶星辞朗声介绍,“他们不是穷凶极恶,只是一时踏错的普通人。都愿改过自新,在军中磨砺。从此,我们这一营,是一千五百四十三人。”   他又看向为此役立下大功的谪发军们:   “你们会被其他弟兄瞧不起,这是必然。现在,他们看大家的目光,就带着鄙夷。想抹除偏见,就堂堂正正,重新活出个人样。”   之后,他将这一百来人,分配至麾下各路:“这些后加入的弟兄,大多是梁上君子。眼观六路,搞潜行比最顶尖的斥候还厉害,大家可以互相学习。”   最后,叶星辞朝杵在原地大笨招招手。待对方走近,一改方才的威严:“你还跟着我,专门保护我,别让人欺负我。等我忙完了,就帮你写信给姐姐,你想想说些什么。”   大笨抿着粗厚皲裂的嘴唇,绕着手指,露出孩子般的笑。   楚翊身着常服,在角落旁观。   这不卑不亢、刚柔相济的治军之道,都给他看兴奋了,不得不默念从三哥那听来的佛法,来压制欲念。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这时,他的欲念之源,正阔步而来。身如松柏,貌若花树。美人将军站定,微微一笑:“九爷,你再度启用我,怎么跟皇上解释?”   “我来之前,就对皇上说了此行的两个目的。”楚翊放轻声音,“夺回流岩,和你的心。”   叶星辞嘴角微挑:“陛下怎么说?”   “陛下说……”楚翊故作苦恼,长叹一口气。见老婆面露忧色,他轻松一笑:“他说,愿双喜临门。”   “他才十二岁,却恢廓大度,器欲难量。”叶星辞松了口气,又为这反应而懊恼,垂眸敛去悸动,“我们将重点,放在前一个目标。”   有人来报,齐使求见王爷。   “叶将军随我一道去吧。”楚翊在老婆眼前做出请的手势,却被大笨一把打飞了手,整个人转了半圈。罗雨怒斥一声,拔了刀。   “他以为,九爷要打我。”叶星辞笑着制止。   在中军的会客大帐,齐使厉声质问,为何不宣而战,突袭泰顺县?   楚翊面如平湖,从容对答:“百姓通知,齐军撤离,不再防卫。为了安抚百姓,才去接管。”   对方说,既是误会,请归还被俘的将士和马匹。   “好,等他们养一养伤。”楚翊搪塞。   对方又说,从泰顺县撤兵。   楚翊端起茶盏啜饮,悠然一笑:“民生凋敝,待本王派去的县官治理一段时日,再谈去留,也请贵国以民为重。”   齐使愤然而去。   叶星辞主张事不宜迟,今日便动身去流岩见四哥,尽力劝降。否则,等父亲和二哥从兆安回来,就没戏了。   “我同去,做你的随从。”楚翊饮尽清茶,捏住两腮活动口舌,“咱们小两口的两个口,吵得过千军万马。”   叶星辞被这句俏皮话逗得开怀一笑。如此灿烂不加掩饰,还是重逢以来的第一次。   楚翊神秘而肃然地压低声音:“刚刚,我发明了一件伟大的事物。”他目不转睛,迎着爱人好奇闪动的明眸,“叶将军的笑容。”   叶星辞有些无措,整整鬓角,又去整胸甲。说饿了,先进城吃东西,再奔流岩。 第329章 枪如龙,破心魔   这是一间很有特色的馆子。   不是饭口,只有一桌客人。   叶星辞点了一道溜豆腐,比肉都香。酱爆鸭片,炝炒三丝也不赖。烧鸡口感稍差,甚至能品出此鸡临死前的恐惧——那应是几天前的事了。   他边吃边琢磨,明日见到四哥的说词,开始后悔,不该带着楚翊。万一,四哥认出楚翊的身份……   忽然,楚翊在桌下轻踢他一脚。眼色一变,示意他留意旁边一桌客人。   五个人。   叶星辞偷眼观察,他们虽身着布衣,却难掩身份——行伍之人。   这五人体格壮实,吃饭速度极快,坐姿端正,且无人闲聊。   斜对叶星辞的一人是个左撇子,右手闲在桌上,然而掌心却有刀枪磨砺的老茧。军中一律右手持兵,否则在密集的战阵中,易误伤同袍。   而且,这五人发际比面孔略白,因为头鍪挡住了经年的日炙风吹。   楚翊与叶星辞对视一眼,主动搭话:“几位兄台打哪来?”   “南方做生意的。”一人道,“贩莼菜干。”   “听口音,老家离兆安不远。”叶星辞悄悄握住身旁立着的长枪,“我们是老乡。”   那人点头,却并未聊家乡事,反而目露警惕,叫同伴快吃。   五人迅速吃完,抹抹嘴背起箱笼,走路步伐一致,全先迈左脚。操练时要求同步,否则易绊倒前后。   “兄台,东西掉了。”叶星辞指指他们坐过的桌下。   趁几人去看,他挺枪暴起,抵在方才说话那人的咽喉:“你们是齐军的斥候!来此做甚?”   那人大喊饶命,故作服软,抄起桌上的大汤碗砸去!余下四人,则从箱笼抽出腰刀,寒光凛凛。   叶星辞退了一步,惊觉犯下了致命错误——忘了罗雨不在。这位顶尖高手刚刚出去,切削抛光那块磨刀石。   “小心!”楚翊四下寻找趁手的家伙,接着冲进后厨,拎出两把一尺多长的斩骨刀。   店家已缩进柜台,哀求几位好汉别打坏家具。   “九爷,靠后!”   叶星辞话音未落,五人呈扇形散开,有的登桌,有的踏椅。刀光如电,合力而攻!他横枪抵挡,在逼仄的桌椅过道间辗转腾挪。   伴着老板心痛的哀嚎,家具成了临时的屏障与武器,碗盘酒坛乱飞。碎裂之声,与刀枪铮鸣交织。一地佳酿,满室飘香。   然而,叶星辞手中的长枪,已从密友成了生疏的点头之交。不出两合,便落下风。   “我来了!”楚翊双手挥着斩骨刀,左突右冲,贴到叶星辞身边,与其背靠背,“我打一个,你对付四个!”   我最多能打一个半,叶星辞想着,挺枪刺向最近的对手。余光中,一道修长无畏的身影挥着两把斩骨刀,憨拙地与敌周旋。   楚翊擅骑射,不擅近战。然而,方才竟无一丝犹疑。   叶星辞喉头发酸,咬牙抵挡,恨自己丢了能耐。忽听一声冷嘶,楚翊左手的斩骨刀当啷落地,一线鲜血飙了出来。   那血,也灼红了叶星辞的双目。他目眦欲裂,一声暴喝,长枪如龙,挑飞伤了楚翊的人。   “敢伤我的人,活腻了!”   叶星辞一把将爱人揽住,推进柜台。   他以枪之长,克敌之短。避敌刀锋,凌厉反击。每一次挥扫,都在空中划出璀璨银弧。锋芒所向,无物不破。   流失的东西,正汩汩地灌回血液。热血冲破无形枷锁,长枪又重为密友,与他热烈相拥。   此刻,他比他惧怕的利器更锋利!   他一记回马枪,穿透了左侧敌人的肩膀,余势未减,又横扫二人,令他们兵刃脱手。   剩下一人见状欲逃,叶星辞长枪一旋,枪尾重重击在桌上,借力跃起,以枪杆拍倒对方。   饭馆内狼藉一片,残骸遍地。   叶星辞喘着气,长枪顿地,身姿昂然宛如战神。   柜台后的老板面色平静,朝身边的楚翊伸手。楚翊歉然一笑,在对方掌心放了一锭银子。   脚边,一团红色刺目,是个锦囊。   楚翊挑挑眉,看着上面断裂的红绳,意识到这就是小五脖子上的“肚兜”。   他拾起锦囊,打开飞速一瞥,心里轰的一下,像洒了一锅热汤,滚烫的液体夺目而出。   是两缕纠缠的青丝。   他终于知道,他休妻那日,小五从家里带走了什么。   此刻楚翊才真正懂了,为何明明都犯了错,他能原谅小五,小五却不肯原谅他。不拥抱他,不跟他撒娇。不再需要他,不叫他逸之哥哥。   因为太爱了。比想象的,更深。   所以,那伤也更深。   在他刻意报复、伤害小五时,小五也没忘了爱他。   最深的爱,陷进了最深的伤里,拔不出来。小五的感情,迟迟停在去年秋天,回家那一日。   冬去春来,自己也来了,小五还没走出来。   两缕青丝,缠在楚翊心头,越勒越紧。见老婆走过来,他慌忙将锦囊揣进袖口,吸了吸鼻子。   “哎呦,疼哭了?”叶星辞焦急地查看楚翊手臂的伤,还好很浅。   他向老板表明军职,先别报官,关店上板,由自己讯问。   这时,罗雨回来了。见王爷受伤,他万分自责,拔刀就要宰了那五人。   “别!”叶星辞立即制止。   五人都没性命之虞,绑了起来,并排靠坐在墙边。他们承认,是齐军的斥候,但不肯交待任务和探到的情报。   罗雨也不客气,拧住一个人的耳朵就割。   刚流一点血,那人就崩溃了:“我招!我们没干坏事!我等是叶四将军的亲兵,奉命寻找五公子的下落,已在北昌境内转了几个月,又转回展崇关来了。”   罗雨瞥一眼王妃,收了刀。   叶星辞眼圈发红,冷声道:“派了多少人去找?”   “算上我们,共二十小队。”   “怎么证明,你们所言不假?”   那人急道:“箱笼中,有五公子的画像。”   叶星辞翻出画像,这东西,应该叫画不像。而且,左颊多了一颗痣,似乎是吃饭时溅上油了,难怪找不到。   箱笼里,除了五人的路引和行商文牒,还多了一套,看来是为自己准备的。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这两个是我朋友。”叶星辞扫视几人,淡淡开口,“正好,我要往流岩去,同行吧。”   五人愕然。   交头接耳一番,领头的道:“叶四将军说,找到你,要顿顿带你吃好的。公子的饭菜都洒了,再点几道吧!”   叶星辞扑哧一笑,又掩面而泣。四哥始终牵挂自己。   “都打成啥样了,还点菜?把我炒了呗?关店了,赶紧走。”老板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只听懂又要点菜,立即撵人。   楚翊揽住老婆的肩,说到对面的馆子点一桌。   对街的老板正倚在门旁,笑嘻嘻地嗑瓜子看热闹。见肇事者奔自己店来了,慌忙说打烊了。   午后上路,前往流岩。   萌芽的春草,和泛青的枝条,为原野披上一层若隐若现的绿纱。   楚翊松开缰绳,整理在打斗中微乱的头发,重新束发。叶星辞用余光瞄着,微风拂过,吹薄了男人后脑的发丝,几星银光刺目。   楚翊生白发了。   他仅仅二十四岁啊。才去三分少年气,转眼白发添。   叶星辞注视那清俊得有些脆弱的侧脸,心如刀绞。去秋一场大败,令男人心力交瘁。   男人簪好发冠,忽而侧目一笑,有点孩子气:“我刚刚冒出个馊主意,又被我自己否决了。说出来,你可别生气。”   他笑意更浓,继续道:“我想,你可以假装被我擒获,迫使你四哥我大舅子献出流岩城。”   叶星辞蹙眉,确实有点生气:“怎么又给否了呢?”   “你四哥很爱你。我不能利用他对你的爱,反过来敲诈他。”   叶星辞动容地笑笑。   楚翊目光下移,定在那杆银枪。它依然握在主人的手里,连锋芒都很乖,“再摸一阵吧。等到了泰顺县,得把它寄存在那,太惹眼会被齐军的游骑兵拦住。”   叶星辞平静地扫一眼兵器,用赌气的口吻道:“见你有危险,我才真正找回了能耐。这下你开心了,满意了,得意吧?是不是在想:这小子还是得靠我。”   “没有,我只是单纯的为你高兴。”   叶星辞还想回嘴,摸了摸脖子。他猛然勒马,心下一空。   糟了!   他脸色发白,立即调头:“我东西丢了,得回去找!”   “这个?”楚翊从袖中拿出红锦囊,眸光也随之泛红。   叶星辞咬了咬嘴唇,驱马靠近,一把夺过,无言地系回脖颈,藏进衣服。红锦囊像火炭,烙着他的心口。   继续上路,他很久没吭声,又羞又恼。像洗澡时浴桶突然炸了,一切隐秘都无所遁形。   “你别得意。”他倔强道,“我随身带着它,不是为了今日让你看到,感动你,叫你流泪。只是因为,我不悔当初。它是我人生的见证者,所以我才珍视。”   楚翊没揶揄,柔柔地用目光罩着他,“嗯”了一声。   “嗯个头,你都把它忘了。”叶星辞愤懑地嘀咕,“一只光棍。” 第330章 掏心掏肺   傍晚,抵达泰顺县歇宿。   在街上,叶星辞偶遇前几天摆摊算命时诉苦的老伯,手里正提着酒菜,面带喜色。   他主动搭话:“老伯好兴致,还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你这么俊。”老伯笑着点头,脚下没停,“新县官发了告示,把官府摊派借债的利钱免了,只还本钱就行。”   目送对方兴冲冲的背影,楚翊感叹:“公主比我们早走两个时辰,一路车马颠簸,到地方都没歇歇,就开始理政了。”   “一路可不只颠簸,还有夫人的怒火。”叶星辞讲了清晨为同伴送行时的趣事,楚翊笑了很久。   又说不该笑,公主也不容易。   他们为那五人疗伤,又在城中军营与吴霜碰面。她正查看已经完成清点的缴获辎重,拽着年轻的叔婶喝庆功酒。   她盛赞九婶调虎离山的奇谋,将士几乎兵不血刃。她说,从展崇关带了几只亲手驯养的信鸽,昨日夺城后全放了。同时派出的信使说,一片羽毛都没回巢。   叶星辞笑道:“不然,失约怎么叫放鸽子呢。”   “待你们从流岩得胜而归,我给九婶烤鸽子吃。”吴霜起身,让传令兵通知小灶,再张罗几道菜。   落座后拿出一包东西,说是花胶,金钱鳘鱼胶。给产妇炖鸡,熬糖水都很好。是她当年有孕时备下的。   吴霜是实在人,叶星辞也没客气,替娘谢过,“这么贵重的补品,你竟随身带着。”   “想炖汤,一直没舍得。送给令堂,也算物尽其用。”她目光一柔,语调低了下去。   叶星辞意识到,这是恒辰太子送她的补品。他想还回,她一定要他收着,算是晚辈的一点心意。   “放我这,就是让黄鼠狼管鸡窝。”叶星辞打趣道。   “见了令兄,替我问候他。”吴霜叹了口气,神情复杂,“我的人,让他丢了一条胳膊,我很惋惜。同样,九婶你的选择,也让我在那条峡谷损失了很多精兵。这就是战争,完全不可控。”   叶星辞黯然点头。   “叶四是个好人。”吴霜面带赞许,“当初,齐国村庄遭劫,我去交涉。齐军都叫我吴寡妇,问我何时改嫁,寂不寂寞。只有他,称我吴将军。吵归吵,却没说一句无礼的话。”   又聊了片刻,吴霜道:   “我安排人,在附近为你们收拾了一间屋子,很干净,东西都是新的。吃完早点休息,明天可有一场‘硬仗’。”   叶星辞心里咯噔一下,攥紧酒盅,小声嘀咕:“多收拾一间吧,我自己住。”   楚翊瞥向神色微妙的侄媳妇,嗔怪道:“那多给吴将军添麻烦,都安排好了,随便凑合一宿算了。”   吴霜大姐姐般会心一笑,利落地起身,说去巡营,留他们独处。   “刚才吴将军在,我不便说。”叶星辞举筷夹菜,淡淡扫过男人。眸光潋滟,却如炬如电,“我可不想引狼入室,把‘硬仗’提前到今夜。”   楚翊耳朵红了,随着酒气漫延到脸上,“本王是大雅君子,才不会……”   叶星辞轻哼一声,嘟囔:“大雅?大俗差不多。”   他将手搭在男人肩上,凑近那发红的耳廓,用酒气将它吹得更红:“楚逸之,别以为我还是十七岁的毛孩子。白天,你看我跟将士们训话,都看兴奋了,没错吧?堂堂摄政王,上流人物,脑子里塞满了下流的念头。”   “你……怎么发现的?”楚翊嗓音低哑,深眸一转,盯着耳边那花瓣般的唇。   “现在看出来的。”叶星辞拉开距离,恣肆地仰头一笑,“我刚刚是诈你的,哈哈!”   “小骗子,又被你骗了。”楚翊讪讪地笑了,握住骗子的手,“没错啊,我想你,想你想得发疯。”   叶星辞任由男人抓着自己的手,按在心口。却见对方搓澡似的,贴着心口一路往下,慌忙大叫:“你干嘛?!”   手在肚腹停下了。   “我想把你关在这里,想把你吃掉。”男人红着眼,“我想生吞了你,小骗子。”   四目相对,叶星辞的眸光也颤动发红,像两簇火,“对不起,九爷,把你骗得这么惨。”   “叫我逸之哥哥。”   叶星辞抿紧嘴唇,推开男人已经张开的怀抱,心底又涌起一股恨意,和莫名的饥饿感。   明明已经吃了很多。   他抄起筷子,疯狂进食。将桌上的菜扫进碗里,又大口往嘴里扒拉,噎得眼角泛泪也不停。   楚翊被他吓着了,温柔轻抚他的背。   狼吞虎咽中,叶星辞哽了一下,双眼倏地涌出热泪,顺着面颊滴在碗里。他放慢进食的速度,默默品尝泪水的咸涩,接着“哇”一声嚎啕大哭。   他看向无措的楚翊,先怼了一拳,又伏在对方肩头,带着醉意哭喊:   “我好饿啊!你知不知道,我天天挨饿!你明知我是个吃货,还把我充军,一顿饱饭都没有!别人用一根缝衣针,都能把我吓崩溃!他们抢走我的宝贝,我跟他们打架,一直输,一直输……我饿了那么久,我不原谅你!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很难,但就是不原谅,你休想再往我心里钻!”   “我坏,我最坏了。”楚翊心碎地哄着。   释然的第一步,是宣泄。一个会扑在自己怀里哭的人,怎会不原谅自己呢。   他这才知道,小五在罪役营的遭遇。先前派罗雨去打听,一无所获。   “谁欺负你?”楚翊柔声问,“告诉我,谁欺负你?”随即反应过来,那些人已被小五除掉了。自己来得太晚了。   哭了半晌,叶星辞推开楚翊,拿过酒壶,自斟自饮,继续吃菜。他极少饮酒,很快便彻底醉了。   “喝不了就别喝了。”楚翊真心劝道。   一听这话,叶星辞振奋起来,迷离的目光迸出倔强,抱起地上的酒坛仰头痛饮。楚翊慌忙夺下,见老婆行将醉倒,又丢了酒坛去抱老婆。   罗雨在盯着那五个齐军斥候,没人帮忙,楚翊只好把人背起来,走出房间,跟吴霜的亲随打听住处。   “王爷,我们来吧!”那些人都认得楚翊,殷勤地伸手帮忙。   “牛牛也不给你玩。”醉美人喃喃地嘟囔,“就不给你玩,坏蛋,讨厌……”   “这位将军说什么呢,好像关于养牛的……”   见老婆开始说些荤腥很重的醉话,楚翊哪敢让别人接手,连忙问清住处就溜走了。以掩饰身份为由,命令别人不许跟随。   “臭小子,你醉成这样,本王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楚翊掂了掂背上的人,顺便捏了捏两坨暌违已久的肉肉。   回到吴霜为他们准备的营房,楚翊为小五擦脸宽衣。他没有为所欲为,而是擎着烛台,小心翼翼,数着那星罗棋布的点点伤痕。   烛光映着健朗的躯体,和红色锦囊。它静静晾在胸口,像一颗被挖出来的心。   楚翊的泪,落在他吻过的每一寸肌肤,晶莹仿若什么东西的碎片。   他将脸贴在那温热的胸膛,听着有力的心跳,哽咽道:“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四哥,我挺好的……”小五动了动,含糊梦呓,“对不起,我不能跟你一起生活……”   楚翊放下烛台,蜷在小五身边,拉过被子,牢牢抱住对方。   他或许比小五成熟,但小五比他更强大。   在送走所有同伴之后,独在异乡,与家国为敌。这是何等的勇气,和坚如磐石的意志。三生有幸,遇此良人。   一早,叶星辞猛然惊醒。忍着头痛,打量身无片缕的自己。   这是又出生了一回吗?一只禽兽,把人剥得这么干净。在男人似笑非笑的注视下,他迅速穿衣,并摸了摸臀部,并未感到异样。   “小五。”男人抱膝而坐,柔和地开口,“最近我常想,你有理,我也有理,你凭什么不原谅我?昨夜我终于想通,我错在哪了。”   叶星辞放缓系腰带的动作,用心聆听。   “你的错,受立场所迫。而我的错,带着蓄意报复和伤害。我从一个丈夫,变成了蛮横的审判者。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你定罪,发配充军。”楚翊的声音颤抖如琴弦,“我在你身上,动用了强权和暴力。我把你当成我的所有物,来随意支配。那天,拿出休书之前,我甚至想过在灵堂里强行占有你……不过,只是一闪念。”   “你是怕打不过我吧。”叶星辞淡淡揶揄。   楚翊笑了,继续道:“当我半路遇见丈母娘,我想的不是,你见到她会开心。而是,我终于拿住你的软肋了。我终于能再见到你,然后从你身上拿回自尊。   把你撵走时,我虽爱你,但更爱我自己的愤怒和尊严,爱那种故作强大、没有软肋的假象。   那场失败,对我打击很大,朝堂纷纷质疑。我把我的折戟全归咎于你,才能好受点。我踩着你,与自己和解。而你在地狱里,也没有踩着我,来摆脱痛苦。   设身处地,我不知道,我能在拷问中坚持多久。我只知道,我的确没挺过灵魂的拷问,轻信了离间。”   楚翊像在肢解自己,刨开肺腑,将血淋淋的心切成片,摊给叶星辞看。   “整个冬天,我都麻木、逃避。除了忙公事,就是去雁鸣山找三哥。我不停把自己投入到与你无关的状态里,才能活下去。我都不敢见四舅,一看见他,就想起你。但凡静下心想一想,早就该发现这里的误会。你屡次为我豁出性命,怎会不爱我?可我不敢去回忆,我怕从中挑出更多你骗我、不爱我的碎片。我胆小、怯懦,所以我来晚了。”   楚翊抬起蒙着泪光的双眸,真诚坦率,甚至谦逊:   “小五,我也是第一次爱人,第一次成亲,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小家。我的内心不及你强大,但我想用余生,向你靠拢。”   每一字,都像烧红的榔头,敲在叶星辞心上。千万情话,也不敌这一句。   他摸了摸男人的脸,给了对方一个浅浅的拥抱,说该忙正事了。 第331章 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路上,叶星辞少言寡语,想着四哥,心绪不宁。   沉默中,日头划过天际,从身后悄悄溜到身前。巍峨耸立的流岩城,映入他微眯的双目。   重墙高垒,十万条人命也攻不下这一座城。心战为上,兵战为下。他只想尽量减少损失。   进了城,过了知府的衙署,有座指挥使司的官衙,牌匾簇新。去年父兄举兵勤王时,四哥升任流岩指挥使,统领此地与小城奇林的兵权。   五个伤兵一瘸一拐地迈上台阶,向门卫道:“我们是奉命去寻叶五公子的,回来复命。”   “找到人了?”   “找到了。”一人指了指叶星辞。   “你们怎么成了这样?”   “叶五公子揍的。”那人又指了指叶星辞,欲哭无泪。   叶星辞报以歉意的微笑。   门卫愣了一下,立即向门内通禀,层层禀报。   片刻,有个高大的年轻男人飞奔而出,用仅剩的一条手臂牢牢抱住叶星辞,哽咽道:“小五,好弟弟,可找到你了!”   “因为一些误会,我把你的人打伤了。”叶星辞含泪望着四哥的脸。左颊一道伤疤,减了英俊,却添了刚毅。   “饿了吧?走,吃饭!”四哥扫一眼楚翊和罗雨,揽着弟弟进门,还重赏了被弟弟打伤的亲兵。   进了仪门,穿行于开阔的庭院,四哥的神色却变得冷漠。见四哥频频打量楚翊和罗雨,叶星辞介绍:“他们是我朋友。”   “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一定好好招待。”   叶星辞跟着四哥,来到后花园一座二层楼阁,出檐深邃、四角翼飞。拾级而上,只见屏风精致,字画周垂,原来是间气派的会客厅。   阳光斜照,将镂空窗棂印在紫檀圆桌,和几盘茶点瓜果上。叶星辞落座,拿起一块桂花芡实糕,听四哥冰冷而客气道:“请这二位去楼下暂歇,在下想与舍弟单独聊聊。”   叶星辞跟前夫目光一碰,挑起自信的微笑,点了点头,目送对方离开。   外人一走,叶四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单臂搂着弟弟的头啜泣:“我病了多日,很多事都不知道,父亲也缄口不言。皇上说你跑了,我还以为,你被他杀了。不过,我还是派了很多人手,在各地找你。”   叶星辞也回抱四哥,泪如泉涌。   “刚才,哥哥不敢太张扬。”四哥压下哽咽,解释进门后的冷漠,“这里,有当初内率府的人。现在,改称内卫了,只听命于宫里。本地知府,和军中的监军,也都是皇上龙潜时的詹事府心腹。朝堂上,也是东宫的人抱团,谁都不敢得罪他们。”   叶星辞心下一惊,此地不可久留!那些东宫故吏,都认得自己!   “别怕,有四哥在,没人敢动你。”四哥后退一步,拔剑舞了几下,“虽然使不了枪,不过我的剑法也很妙。”   四哥收剑入鞘,拉着叶星辞的手畅叙,还要安排住所。叶星辞三言两语讲了从齐营脱身后的经历,淡淡道:“四哥,对不起,我不能跟你一起生活。”   “为什么?”   “我再讲讲,我近日的经历吧。”叶星辞坦荡直视四哥的双眼,“泰顺县,是我用计攻取。你的部下李总镇,也是我亲手擒获。”   四哥惊愕地震了一下:“你——”   亲人那充满质疑的视线,刀子似的扎在叶星辞心上。他垂眸咬了咬嘴唇,坦诚相对:   “看来,父亲和二哥没告诉你,我彻底‘通敌叛国’了。流岩是战略要冲,我一定要取!请四哥为民着想,撤出此城。”   四哥霍然起身,眼底涌动着愤怒和伤感:“兄弟重逢,话还没说几句,你竟劝降我?”   “正因为你是我最亲的人,我才没东拉西扯,而是直接把话说开。”叶星辞不卑不亢,明澈的眸光如雨后池塘,“我问你,当初齐国村庄被屠,你查得如何?以你的性子,一定会详查到底。”   四哥目光闪烁,一时失语。   “是尹北望干的。”叶星辞冷冷一笑。   “你怎能直呼圣讳!”   “他算什么圣人。”叶星辞口吻凌厉,“史书里成百上千个帝王,都成云烟。将来,他不过是其中一小股黑烟罢了。”   四哥躲避着他灼灼逼人的目光,坦言:   “是皇上所为。我仔细比对了蹄铁的印迹,又跟那些东宫侍卫挨个套话。几次下来,发现说词前后不一,全是谎言。皇上一时糊涂,可也确实为大齐夺回了流岩,不负社稷。”   “为大齐?他是为他自己!”叶星辞双眼发红,挥手朝窗子一指,“大齐,是千千万万江南百姓的,不是他一人的。”   四哥坐下来,叹了口气。   “四哥,他是处心积虑,绝非一时糊涂。天下,绝不能交到这样的人手里。”叶星辞猛然前倾,按着兄长的双肩,“你难道看不出,天下归一,永远止戈,才是最好的出路?你看不出,大齐已是积重难返?你全都明白,所以,你不敢看我的眼睛。”   四哥抬起双眼,炯炯地盯着他:“小五,你要大齐亡国吗!”   “对江南万民而言,何尝不是新生!”   四哥双目圆睁,似有一丝动摇,却狠狠摇了摇头。他陡然拔剑,横在叶星辞的咽喉。一滴泪落下,手也泄了气,垂了下去。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四哥喃喃道,“小五,我不做国贼。”   “四哥,你的俸禄,取自江南百姓。”   “忠君亲上,以报国恩。孝亲敬长,以笃纲常。”四哥单手撑着桌沿,颤声念诵叶家祖训,“处于家也,可表可坊。仕于朝也,为忠为良。凡我子孙,不愆不忘。”   “四哥!”   “滚!”四哥凶悍地扫来一眼,含泪咆哮。   “我——”   “再不走,当心走不了!”   叶星辞站起来,狠狠抹一把泪,转身下楼,却被叫住:“小五,你这次出来带了多少钱,够回程吃住吗?”   他心里一阵揪痛,点了点头。   “刚阴天了,似有雨。”四哥走近,捏了捏叶星辞的布衣,解下自己的青色披风。用一只手,笨拙地往弟弟肩上搭。   “我自己来吧。”叶星辞系好带子,哧一声哭了。   四哥总是牵挂着他,时时刻刻。   “有一件事,我悔恨至今。”四哥蹙眉望着半空,眼中闪过懊悔,“那夜,我不该和父亲一起,逼你出卖宁王。我不知道,你是真心喜欢他。拆散恩爱夫妻,有违天理人伦。再严苛的律法,也容忍亲亲相隐,断案时不会让至亲互相指认。这点,四哥对不住你。”   叶星辞含泪说没关系。   “不过,一码归一码,我绝不献降!”四哥话锋一转,语气冷厉,“想夺此城,就用你的头脑打败哥哥,叫我服你!阴谋阳谋,尽管招呼。”   叶星辞咬牙点头,神情凛然。   “对了。”四哥从前襟取出一袋沉甸甸的物品,“这是,当时你交给我保管的俸禄。三十多两黄金,现在物归原主。”   叶星辞接过,不舍地望着四哥。他下楼,又停步,好奇道:“齐国境内为何不许放风筝?”   “太上皇带着俞氏放风筝,错过了和孝淑皇后的最后一面。皇上因此下诏,江南不可再出现风筝。”   悲哀的荒唐感,和权力的可怖,令叶星辞无言以对。   他在一楼找到正喝茶的楚翊和罗雨,轻轻瘪嘴,耸了耸肩,以宣告劝降失败。   楚翊想上楼试试,施展口才。叶星辞阻拦,摇了摇头:“我们尽快走。这里有东宫故吏,他们都认得我。”   “你就是宁王吧!”   楚翊脚步一顿,回过头。他的眸光悠远而锋利,仿佛全世界都要退避三舍:“去掉‘吧’,更顺耳一点。”   “我没见过你,不过你很好认,长了一张八辈子没吃过苦的脸。”身材魁梧的独臂四舅哥缓步而下,威压感如阴云罩顶,“我真该把你扣下。”   楚翊摊了摊手,弯起双眼,温和无害地笑笑。   四舅哥双目微眯,左脸的刀疤轻轻颤动,冷冷盯了他须臾,哼道:“你走吧。敢辜负我弟弟,哪怕一只手我也打得过你。”   楚翊平和地打趣:“四舅哥,咱们有缘,我字逸之呢。”   “王爷幽默!”罗雨击掌捧场,同时警惕地打量王妃的兄长。   “走吧。”叶四深深看一眼最疼爱的手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落寞地转身上楼,每一步都沉沉的。   三人不敢在城内逗留,立即返程,入夜就宿在官道旁的村店。   一张高低不平的通铺横在窗下,被褥破得像已经传了十八代。冷月透过破窗,令这场景颇为凄美。   三人没空挑拣,和衣而卧。   一盏油灯如豆,楚翊睡中间,武艺高超的王妃和护卫睡两边,连呼吸都充满了安全感。   他往小五身边靠了靠,长长舒了口气:“四舅哥很英俊,受了这么重的伤,着实令人扼腕。看见他那一条胳膊,和脸上的疤,我才真切体会到你那一夜的煎熬。”   小五似乎有点累了,闷闷地“嗯”了一下。楚翊翻个身,轻轻拥住对方。   突然,罗雨一个鲤鱼打挺,窜了起来:“王爷,我去解手,至少半个时辰回来。”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 第332章 你成家了,我没家了   小两口面面相觑,楚翊尴尬一笑,说没打算利用这半个时辰。见心上人稍稍松了口气,他又促狭道:“昨晚你不省人事,我这个坏蛋不干人事。太累了,不能天天折腾。”   叶星辞轻轻踢去一脚,说起正事。   “兵贵神速,一定要快。明天是我小妹和尹北望的婚期,很快,父亲和二哥就从兆安回来了!到那时,就不可能以小代价夺回流岩。”   “你有何打算?”楚翊轻声问。   “流岩和泰顺县不同,绝非一点小手段就能拿下。我脑中思绪万千,还没想好。”   楚翊合眼思索,蹙眉往二人中间一摸:“什么东西这么硬,硌得慌。”   “这得问你自己。”   “……”   “哦,忘了说,是金子。”叶星辞反应过来,有点不好意思。他亮出一袋黄澄澄的赤金,“我离家之后的俸禄。”   “你在东宫内率府年俸多少?”楚翊语气如常,像在聊柴米油盐。   “一百三十多两银子,跟你这个亲王比,差远了。”   “自降为郡王了,还罚俸三年呢。”   二人平静地聊着,某一瞬间,皆是一愣。他们讶异,竟能从容谈论这些带刺的过往。   沉默片刻,楚翊轻轻吸了一口气,想到什么:“出城之后,你是不是提到,齐帝派了在东宫时的心腹做监军?”   “一位姓宋的。”   “曾在詹事府任赞善,对吧?”听见老婆讶异地咋舌,楚翊解释,“前年,在翠屏府剿水贼时,我偶然见过他一面。他来向那个胖墩墩的知府传太子口谕,很强硬,一看就不是善茬。”   “你记性真好。”叶星辞由衷夸赞。   “还好啦。”楚翊拉长腔调,带着孩子似的得意,“大昌七品以上官员的情况,我能记个七七八八。”他顿了顿,又道:“给我讲讲那个姓宋的,我觉得,突破口在他身上。”   “我跟宋大人交集不多,只算脸熟。”叶星辞回忆着,“这人非常勤奋,把詹事府当家,大年初二就办公。听说有些刻薄,不近人情,但绝对忠心。”   楚翊支起身子,提起那袋金子,眸光熠熠。   他附在心上人耳边,一丝坏笑爬上嘴角:“就利用,那位被俘的李总镇……我答应齐使释放战俘时,就隐约有些想法……”   热气拂在耳孔,像发烫的蛛丝。叶星辞浑身战栗,往边上挪了挪,用肩膀蹭耳朵:“这又没别人,大大方方地说呗。”   “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   叶星辞翻个身,背朝男人,认真盘算。   楚翊的诡计可行,以四哥刚强的心性,不会有危险。   两全其美的方案落空了,而四哥已向他宣战,那兄弟俩就较量一番吧。尽管如此,叶星辞还是难过得喉头发酸。   忽然,身上一沉,有个重物压了过来,他还以为房子塌了。   男人伏在他身上,滚烫的唇印在他脖颈,手也不老实,搜身似的。他一脚踹去,男人闷哼一声,故意沿着大通铺滚了几圈,狼狈地扯起嘴角。   “九爷,没名没分的,不合礼数。”   “我想要你,小五。”楚翊低语。   “用手吧,正好五个指头。”   叶星辞无心调情,裹紧四哥临别送的披风,一直拉到眼睛。   他嗅到了四哥的气息。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来自幼时兆安的街巷,每隔几步,就换一种气味。桂花糕的香气飘来了,又溜走了。鼻子来不及失落,就迎来了小笼包,藕粉,葱包烩……   四哥牵着他小小的手,边逛边问:小五,你吃不吃这个?   叶星辞将披风拉到头顶,咬着嘴唇,饮泣而眠。呼的一下,前夫也钻了进来,一语不发,老老实实,只是抱着他。   他嘟囔:“奇怪,最苦的时候没怎么哭,这两天泪倒格外多。”   那怀抱收得更紧。   “因为,你心里的春天到了。不下雨,怎么开出花来。”   **   良辰吉日,转眼便至。   天蒙蒙亮,满城披红结彩,夏小满忙得脚不沾地,几乎练成了轻功。琳儿跑来告诉他,继母来找,说家里出事了。   “唉,真能添乱。”夏小满拿了些银两,匆匆奔胜林门而去,那是宫人与外人会面之地。   一见他,年轻的继母便哭开了:“昨天你爹出去喝酒赌钱,失足掉河里了,刚捞出来……”   夏小满脑中轰地一声,整个人飘了起来,像被一记重拳击飞了。他定了定神:“我没空,今天是万岁大喜之日,我……让我干儿子阿辉去料理。”   夏小满安排夏辉出宫,料理后事,陪伴继母。其实也没什么好料理的,皇帝大喜,城里不许治丧。   他恍惚着回到举行婚礼的大殿,看太监宫女们奔走布置。满眼红彤彤的喜色,活像掉进了血池地狱,痛苦不堪。   日头越升越高,红色愈发的艳。   “夏公公?”   有人叫了他好几次,他才惊醒似的侧目。是御膳房来人,说才发现库存的瑶柱味儿不好,宴席的鸡茸瑶柱恐怕做不成了。   “去酒楼买,有多少买多少,这么点事也能难住。”他漠然道,忽然很想见尹北望,“万岁的午膳传到何处?”   “东宫,内率府。”对方答。   夏小满迈进那扇三年未开的房门时,那位万乘之尊正坐在床边出神,指间绕着一缕青丝。   夏小满盯着那绺头发,微妙地挑起嘴角——那是自己的头发。他在蒙尘的床架抹了一把,搓搓手,又环顾四周。   依旧保有房间主人离开那日的陈设。桌上,还有一碟发霉的点心。   “你先出去。”尹北望淡淡扫去一眼。   重归独处,他拍了拍枕头,躺了上去。似乎,有一阵遥远的声音,正刺透满室尘埃。   是记忆深处的回响。   “殿下,我想娘。”   “我们一起睡吧,我给你讲故事。”   “殿下,醒醒,你尿床了。”   “不会吧,我都十岁了,而且我裤子是干的。”   “呀,是我,哈哈……”   纯真的笑声,激起一室灰尘,呛得尹北望流了泪。他猛然起身,神情决绝,快步离开房间,将一切抛在身后,对守在门外的人道:“小满,找人把房间收拾了吧。”   “用来做什么?”   “随便。”   春风拂面,尹北望抬手,想让那缕青丝随风而散。然而,手却不受控地越攥越紧。他叹了口气,又把头发揣回香囊,安放在袖中。   走出东宫,他回望这片巍峨的殿宇,华贵的樊笼。失去的,永远找不回。而得到的,还在增加。   一切都值得。   “陛下,齐军的战歌改好了。”夏小满道。   “改它做什么?”   “避圣讳。”   “不改。”尹北望淡淡道,“北望是愿景,不必改。”他眉宇间没有新婚之喜,阴郁如故,“王师傅还在路上?说实话吧,他怎么了。”   夏小满犹豫:“大喜的日子,说了触霉头。”追问之下,他只好说出实情:“奴婢也是刚知道,王大学士一头撞死了。”   尹北望面色无澜:“他认为朕得位不正。”   “是他自己冥顽不灵。”   沉默半晌,尹北望问:“还有别的事吗?”   “没什么。”夏小满本想把爹死了的事说出来。又觉得,不合时宜。   他一边张罗,一边恍惚。   晚霞中,宫门常闭的中门洞开,迎来六宫之主。他那金质玉相的意中人,以红绸牵过以扇障面的新娘。帝后相携,百官朝拜。红烛映堂,喜乐喧天。   夏小满的一双大眼睛汪着泪,又不得不展开笑容。他的嘴角因哀伤而下撇,又竭力上扬,看起来很滑稽。   他爱慕的人成家了,而他在这天,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他又不可能有自己的儿女,余生都将孤零零的。   宴席散去,夏小满快累死了。   他安排几个东宫的老属下值夜,独自回到离皇帝寝宫不远一排低矮庑房。更衣休息,和窝在枕边的松鼠小满哭诉。   “我常觉得,和爹感情淡薄。可有他在,我过年时就有个去处……”   刚聊一句,有人叩门。   夏小满起身开门,月色下,是那刚入洞房的一袭赤红龙袍。衣着整齐,夹带酒气。他一怔:“陛下这么快就……”   有失水准啊。   尹北望叫侍卫站远点,关起门,讪讪一笑:“典礼上,朕看你啼笑皆非的样子很奇怪。反正和皇后话不投机,就出来吹吹风,顺便问问你怎么了。”   见那双琉璃珠似的瞳仁又泛泪,他忽然烦躁,语气骄矜又懊恼,也透着疼惜:   “又哭?哭什么!婚事不是早就定好的?先前不哭,临场摆出这样一副表情。朕在喝合卺酒时也心神不定,好像辜负了你似的!你是故意的!你一向刻薄,睚眦必报,挨个报复从前得罪你的人。俞逆临刑前,你还溜进死牢,扇了他一顿耳光,以为朕不知道?你今天的哭丧脸,就是对朕的报复!”   谁报复你了,我爹死了。   夏小满想笑,男人明明主动纡尊降贵来此,却又表现得不耐烦。他嘀咕:“人山人海的,陛下怎么单看我?” 第333章 明晃晃的反间计   “朕承诺,每天惦记你半个时辰。”尹北望的视线和声音都低了下去,“典礼仪式无聊透顶,刚好用来履约。”   突然,夏小满跳了一下,抱住男人,挂在对方身上大哭起来。他也说不清,哪来的胆量。   “大喜的日子,奴婢不该哭……我爹死了,掉河里淹死了!你成家了,我没家了……我的松鼠也老了……”   闻言,尹北望微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僵硬的身躯柔软下来,紧紧拥住怀中人,竟然意外地感同身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这些天,朕也常感到一无所有。”   “怎么会呢,我从头至尾都在啊!”   尹北望浑身一震,把夏小满推在地上。酒劲的驱使下,第一次吻了上去,生疏而热烈。   接着,他霍然起身。喘着气,手指摸着嘴唇,眼中闪过懊悔。   他们如此不般配,云泥之别,可眼下却像两口子似的,在低矮的庑房里互诉衷肠。   怎能跟太监感同身受?   他是天子,一尊冷静理智的权力的容器。那些会使他脆弱易碎的,不该存在。   他死也不做宁王那种,被情爱冲昏头脑的情痴情种。也不做太上皇那种,沉溺于小家的废物废材。   他心有怜惜,想恩赐小满为父治丧,又觉得此举突兀,好像小满有多特别似的。哦,小满是有功劳的,这是个好理由。   想到这,尹北望退出房间,冷漠地丢下一句:“你伴驾十五年,踏实勤恳,朕破例恩准你发丧。”   他怅然漫步在新婚之夜的月色里,去软禁蠹王的宫殿转了转。   “臣弟恭贺万岁新婚大喜。”年长他数月的兄长战战兢兢地跪在面前,形销骨立。不是饿的,是吓的。   尹北望淡淡瞧着对方,不喜不怒,也没有快意。   “恨死朕了吧,霸占你的妻女。”   蠹王惶恐伏地。   “住宫里多好,离她们很近,只是见不到而已。对了,你的家资都充做军需了,这才算物尽其用。你可真能藏,后花园的墙里还有金砖。”   蠹王像一截枯木,没有反应。   “你的数千顷良田,朕赏给了叶家,和其他有功之臣。朕很想把它们分给百姓,使子民温饱,多多添丁。可是,权力的战利品,只会归于权力,落不到寻常人头上。太上皇耽误了太多时间,朕想变革,却无从着手。所以,朕要开疆拓土,于变局中革新。”   依旧没回应。   “怎么不拿出从前的神气来?”尹北望悲哀地笑了,“真无趣。”   他想激起对方的反应,于是阴冷地压低声音:“你可知,朕为何不杀你?”   蠹王抖了一下,颤声道:“陛下仁慈,顾念手足之情。”   “看见你,朕会觉得,自己比楚九强一点。你知道吗,他派人杀了他四哥,伪装成自尽。哪怕朕处处不如他,可是朕让你活着,就永远比他强一点。”   蠹王将头埋得更低,又归于麻木。   一名侍卫快步走近:“陛下,刚接到宋大人的六百里加急。”   尹北望蹙眉,说折子看多了眼睛疼,让侍卫念。   “宋大人贺陛下新婚之喜。”侍卫借着月色念道,“又说,北昌不讲武德,不宣而战,把流岩和展崇关之间的泰顺县占了,俘虏守军三千余人。”   真会挑时候。   尹北望面色无波,淡淡调侃:“他想气死朕吗?非把这两桩事,写在一封信里?”   **   泰顺县一役被俘的齐军,已打乱建制,分别圈禁,以防群起闹事。   每片战俘营里,目之所及,没有一件铁器可用于反抗。   也没人想反抗。   大家听说,驸马已和齐使约定,会放归战俘。驸马是摄政王,一字千钧,不会失信。   这一片战俘营,是郭、钱两名被俘的小旗官维持秩序。他们都识文断字,每日负责营中防疫,疏导矛盾,向昌军呈报情况,发放饭菜。   这里最靠边,透过营墙缝隙,可见茫茫山野。   这夜,月朗星稀。   郭、钱二人来到营区外的帐篷,向昌军的管营军官例行呈报营内情况,并为几个闹肚子的士卒讨药。   管营正和两个老乡喝酒,招呼郭、钱一起:“来,你们也坐。”   郭、钱落座,听他们闲聊。原来,老乡是官驿的骑使,要往顺都去,今夜在此偷闲。   管营军官说,多亏郭、钱二人,战俘营才井井有条,没人闹事。再过两天,他们就自由了。   “来,二位齐国的兄弟,喝!”   郭、钱略作推托,也吃喝起来。猜拳行令,好不热闹。   片刻,管营军官和他那两个老乡都醉倒了,摞在一起呼呼大睡。   郭、钱交换眼色,轻手轻脚地拽过老乡的包袱,从一个木匣中取出要送的公函,翻看起来:“我们看看,都有什么事项,是不是真的会放归战俘。”   这一看,可了不得,其中竟有一封摄政王给政事堂的手书!   二人挑开漆印,凑近灯台,速览内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凑头商议几句,又朝帐外一窥,两匹驿马就栓在不远,正啃食萌芽的春草。   此刻,巡逻的已转到别处。哨兵松懈,有的打瞌睡,有的望天。   逃!趁现在!   “走!”郭、钱二人把心一横,将书信放回原处,猫腰出帐,靠近两匹驿马。悄悄解开栓马绳,接着飞跨马背,双腿狠夹马肚,冲进夜色。   身后,敌人穷追。箭如飞蝗,嗖嗖地掠过身边。   二人玩了命的打马,摆脱追杀。跑到天蒙蒙亮,马累瘫了,又弃马步行。   终于,在距流岩三十里处,遇到一队齐军的游骑。   郭、钱二人精疲力尽,两腿软得像面条,却带回一则令人浑身发僵的重要军情:   宁王已秘密劝降泰顺县的守将李总镇,及其麾下军官。李总镇不日将回到流岩,里应外合,助敌夺城。当初,宁王答应使者释放战俘,正是为此预谋!   宁王给朝廷的信中,还提到了将来对李总镇的丰厚封赏,有万两白银,叫户部在下月预算中预留这笔款项。并说,已自掏腰包,赏了李总镇一些财物作见面礼。   “真有此事?”叶四不安地踱步,“李将军虽有些鲁莽,却不是见利忘义的小人。”   他反复询问郭、钱二人,还将他们分开,各自复述信函的内容。二人以人头担保,句句属实。   “目前,宁王应该还不知计划泄漏。”宋监军脸色冷峻,“李总镇是什么人,很快见分晓。若他真的叛国,叶将军可别徇私。”   转过天,宁王履行和齐使的约定,放归战俘。   李总镇率残部回到流岩。自兵败被俘,他寝食难安,短短数日,瘦得脸都垮了。   他想让部下进城休养,很多人还带着伤。然而,迎接他的,却是叶将军紧锁的眉头,和宋监军鄙夷的冷笑。   所有从展崇关放归的将士,都被隔绝在城外一片营区,严加看管。   李总镇的随身之物,被仔细搜查,连鞋垫都翻出来劈成两半。最终,在马鞍下发现一包东西。   里面是几根金条,足有三十两。以及,半枚官印。   叶四盯着金子,若有所思。   “呵,李将军随身带着宁王的见面礼呢。”宋监军嫌恶地点了点金条,仿佛那是什么污秽,“余下的一万两白银,也快到手了吧。”   “这,这哪来的金子……”李总镇黑瘦的脸庞满是困惑,“宁王不曾给我钱财啊。”   “难不成,是你拉出来的?”宋监军冷哼,将那半枚印信举在手里,“这劈了一半的印,是怎么回事?”   李总镇看着那掘地三尺苦寻的另一半官印,坦白道:“我中了奸计,为了找丢失的印信,才擅自调兵离城,结果被昌军钻了空子。”   宋监军丢了手里的东西,厉声咆哮:“逆贼,你把脑子当饭吃了?!”   李总镇跪地检讨:“是罪将愚钝。事后想想,此计并不高明。可是,当时那个情形,气氛已经烘托到那了,不由得人不信——”   “先烘一烘你脑子里的水吧!”宋监军环顾四周的将领和文吏,又扫一眼被隔离的三千多败兵,“依本官看,你是故意中计!蓄意被俘,再作为敌人的马前卒回来,里应外合,助敌破城!” 第334章 臭弟弟的破绽   “我——”   “否则,你怎会苟活至今?你不感到耻辱吗?若我是你,在被俘之前,便会玉碎成仁!”   李总镇百口莫辩,急呼:“冤枉啊,大人!”   “是离间计。”叶四用仅剩的右手抓起金条,语气虽淡,却声如洪钟。   他乜斜一眼宋监军,继续道:“李总镇擅自调兵有罪,可他也保全了三千多人,没有成建制溃散,将他们全须全尾地带回了家。昌军是想让我们怠慢猜忌这些曾深陷敌营的同袍,激起兵变,灭我士气,再趁虚而入。”   他的臭弟弟,还是太年轻,连金条都没熔成别的样,原封不动由李总镇带了回来。   叶四笑了笑,对监军说出决定:“李总镇擅自调兵有过,率部归建该赏。功过相抵之后,杖一百,降三级。”   “叶指挥使!”   宋监军不客气地拔高声调。   “下官认为,你是有意包庇,毕竟你们是老相识了。证据确凿,你却说是敌人的诡计。哦,收了贿赂,没被发现就私吞。被发现了,就推说不知,是敌人离间。若人人效仿,齐军就垮了!”   “宋大人,你言重了。”叶四浓眉紧锁,看出这是在杀叶家军的威风。   宋监军朝东一拱手,声音又高亢三分:“皇上派我监军,我就该尽忠职守。试想,若李总镇和部下没通敌,宁王怎会善待并疗伤,放归大齐。这三千多人,一个都不可留在军中!总旗以上,阵前处斩。小旗以上,收监待查。其余人等,通通去服徭役。先斩李贼,以正军威!”   李总镇看了看部下,惶然祈求:“叶将军,我真没通敌!不然,就只杀我一个,千万别累及无辜。”   叶四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容我详查。”   “不是详查,是包庇!”宋监军环顾一众震惊的将领。这是皇权和军权的对峙,今天,他必须为皇上立威。   “那就将李总镇槛送兆安,由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处置。”叶四又退一步。   “万岁大喜,城里连哭都不让,我们却送个叛徒当贺礼?”宋监军目光发冷,“叶将军,你不过是想保住他的命而已。大是大非面前,可要拎的清!”   说罢,从袖中亮出一方黄灿灿的家伙,是金牌令箭。   “皇上赐我监察三军,立斩不赦之权!来人,将李贼就地正法!”   短暂的沉寂之后,一队同样只听命于皇帝的内卫上前,扭住李总镇。后者嘴唇颤抖,合起双眼。   “宋大人,请收回成命!我绝不让袍泽白白送死!”叶四厉喝,右手握住剑柄。   “斩了他!”宋监军口沫横飞,狠狠一指。   铛——利剑出鞘。   宋监军捂住脖颈,不可思议地垂眼,见鲜血正决了堤一般从指缝喷溅。他浇花似的走了好几步,才砰然倒地。   四下腾起一片惊呼。   叶四神情冷峻,在衣摆擦净血迹,还剑入鞘,涌上头的热血也随之收敛。   他喘着粗气,目光掠过一张张震惊的脸。此刻才懂,这摆在台面的离间计,离的不是军心士气,而是宋监军的人头。   小五并非青涩,而是卖了个破绽,生怕他看不出其中有诈。臭小子知道,他不会冤杀一众将士,也看透了宋监军会借此立威,才设计拱火。   “叶将军大恩,末将愿肝脑涂地,誓死追随!”李总镇流泪叩首。   被隔离的几千败兵也随之跪倒,山呼谢恩。   “你,你杀了宋大人!”那一队内卫亮出家伙,叶四的亲兵也随之拔刀。   见状,内卫又收了家伙,边退边道:“宋监军是万岁的心腹,从詹事府一路追随圣驾,有拥立之功!你,你残杀朝廷命官……”   他们环视四周,又交换眼色:“走,我们回宫!”“走!”   一队内卫立即动身回兆安告状,忘了替自己人收殓尸首。   看着横卧血泊的监军,叶四有些颓然,又笑了:“好手段!哥来想想,下一步,你会出什么招?”   “叶将军……”亲兵从尸首身边拾起金牌令箭,“宋监军怎么办?”   “加点醋和辣子拌了。”见对方发愣,叶四又说,“当然是葬了。”   祸已经闯了,城还是要守。   当初,父兄带走三万精兵勤王。眼下,重云关守军四万余,流岩一带守军三万余。若有战事,还能从周边州府迅速调来三四万兵力。   流岩城内粮草充沛,昌军想啃下这座坚城,难比登天。   他沉沉地盯着那些从昌营归来的士卒,突然发现,有少数人没穿戎装。一问才知,是被扒走了。   左脸的伤疤,随笑意舒展。   他猜出弟弟的下一步棋了。   **   一骑探马,带来了宋监军被一剑封喉的好消息。   一切都符合预期。   叶星辞算准了,四哥性情刚直,又有着和自己类似的热血冲动,才认可楚翊的计策。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手刃钦命的监军,将是四哥与朝廷决裂的第一步。   “一剑封喉?”楚翊抬头,放下顺都传来的公文,击掌喝彩,“这下我信了,舅兄单手也能打趴我。”   叶星辞面朝地图,负手而立,发出一声哼笑:“你行端表正,他干吗打你?”   “也许他觉得,我欺负你了。”   叶星辞凌厉地回眸:“那你干吗欺负我?”   “注意,是他觉得,不是我真的做了。”楚翊无辜地摊手,“娘家人嘛,我打个喷嚏,他都觉得我是故意吓唬你。”   叶星辞抿住笑意,目光转回地图。却听房门开合,而后,是前夫不知羞地寒暄:“丈母娘来了!一个女婿半个儿,有事尽管吩咐。”   “王爷,请你自重。”李姨娘迈进门,隆起的小腹并未影响她的轻盈。她白了“女婿”一眼,对迎上来搀扶自己的儿子道:“小五,娘担心你。”   她在中堂就近落座,一手握着儿子的手,一手摸了摸他的脸:“这两天,你可算胖点了。”   叶星辞叫娘放宽心。   “你又要去打仗了,对手还是你四哥,娘心里揪得慌。”娘清丽的脸庞笼着愁云,“就算是为大义,手足相残也是最令人痛惜的事。你当然不想伤害老四,可刀剑无眼,万一,万一……你做好承受这些的准备了吗?”   听见“手足相残”,叶星辞下意识瞥向前夫。   果然,男人神色一黯,垂下眼眸。长睫的阴影歇在卧蚕处,显得落寞而委屈。   叶星辞心里也跟着难过。   “娘,我和九爷的部署,会将战损降到最低,四哥也不会有事。”他豁达地绽开笑容,“我不会停,认准的路,就要走完。只有夺回流岩,才能继续南进。”   “攻重云关?”娘讶然摇头,“别说大齐立国这百年,就是从前的乱世,那道关隘也从未被攻破。”   叶星辞扫一眼不远处悬挂的地图,昂起头桀骜一笑,仿佛山川沟壑尽在胸中:“那是因为,从前世上还没我。”   李姨娘柔柔地注视儿子,忽然笑了,摸了摸肚子,说宝宝在拳打脚踢,回应兄长的豪言呢。   叶星辞目光下移,笃定道:“我要让这个小家伙,成长在山河一统的盛世。”   “小五,你是好样的。”娘温柔地回忆道,“从小,你就不同凡响,尿尿能呲出一丈多远。连你父亲那吝于赞美的老家伙,都忍不住喝彩。那时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   “噗哈哈——”楚翊掩面大笑。   叶星辞脸上发烫,请娘回去休息。娘说,要找陈公子把脉。陈公子懂医术,救活了好几个濒死的伤兵。   将娘送到四舅的房间,叶星辞又回去钻研地图,用手指在流岩远郊的“洗月湖”戳了戳。这里适合打伏击,之后三面合围。令对手进不能战,退则落水。   脚步声靠近,另一根修长的手指,也点在洗月湖。手的主人调笑:“盯着这片湖干吗,要往里面撒尿?你那一丈多远的战绩,是顺风还是逆风?”   “滚!”叶星辞目不斜视,怼了男人一肘,“昨天,我们不是讨论过战术吗?”   楚翊笑着说当然记得。   叶星辞拿出被俘齐军的名册,定定地看着。 第335章 被包围了!   “明天动手?”楚翊敛起笑意,语气严肃。   “事贵合机,兵贵神速。”叶星辞心一横,“今天就干!监军死了,流岩定是人心惶惶,我们可借势而为!”   他从自己那一营兵马,点了一百善于奔袭的青壮,先到泰顺县休整。入夜,秘密急行军,来到距流岩二十余里处。与此同时,吴霜率兵前往洗月湖设伏。   “停!”   趁夜色连跑三十里,叶星辞一抬手,喘着粗气对一百人下达指令:“换上齐军的着装和甲胄,挂好名牌,记住自己叫什么。在此休息一刻,补充体力,而后正常行军。”   他安排了放哨的,随后脱下被汗水浸湿的衣裳,换上从俘虏那扒来的齐军着装,并安排:“传下去,原衣物就地掩埋。”   挖坑又填土后,叶星辞拍了拍手,望一眼弯弯的银月,掏出一个弯弯的鹅腿啃了起来,香气随风而散。   他左右看看,总觉得身边空落落的,很想念三个兄弟。   继续行军,不再急行,反而刻意走官道。不多时,便碰见一队齐军的夜巡哨骑。   “口令!”远远的,对方张弓大喝。   “自己人!被俘又放回来的!”叶星辞带众人挥舞双手,以示并无兵刃。   那队齐军驰马靠近,在卷起的烟尘中,警惕地打量他们。   叶星辞毫不露怯,故意操着一口兆安方言:“我们这一百人,在战俘营打架被关起来了,所以没和李总镇一起回来。”   “的确听说有此事。”一名齐军骑兵冷冷道,“你叫什么,长官是谁?”   “我叫赵得福,是个小旗,被俘前归王继忠王总旗管……”叶星辞对答如流,并亮出随身的腰牌。对方又询问其他人,之后带他们回营。   流岩郊外,营垒森然,灯火连绵。   靠近辕门时,叶星辞听见了四更的梆子声。这和他预想的时辰差不多。   那队骑兵收走了所有人的名牌,叮了当啷一大堆,提在手里去核对名册,并对这百人道:“在辕门外候着,确定了的身份,才能放你们进营。”   叶星辞也不急,就地而坐。   他望着夜风中飘动的旌旗,不是“叶”,便是“齐”。不是家,便是国。说心如止水,那是撒谎。不过,也只是一阵涟漪而已,掀不翻他心里的航船。   嗖——几支羽箭飞射而来,划破夜幕和重重思绪,扎在他面前不远处。是为警告,而非射杀。身后众人惊恐地吸气,慌忙后退。   只听一道高亢的声音响起:“叶四将军早有预判,尔等是昌军,假扮我军,来探我营寨防务,伺机作乱!将军仁慈,命尔等速速后撤!”   “撤!”叶星辞率一百人急撤,朝东北方的洗月湖狂奔。   “叶将军,我们失败了!没混进去!”罪役营的老熟人狗子喊道。   “不,我们成功了!”叶星辞迎着春夜冷风,鬓角碎发和唇角同时上扬。他在奔跑中回望齐营高耸的箭塔,“谁跟你说,要混进去?”   众人困惑,却没质疑。   叶星辞猜到了,四哥的猜测。四哥爱兵如子,会亲自安抚归来的败兵,看到不少人没穿军服,自然会看破他的“诡计”,并予以反制。   那便是“放长线,钓大鱼”,先假意放走他们,再派斥候追踪,摸清他们的去向和下一步策略。   叶星辞做足功夫,还叮嘱每个人记清假名以备盘问,就是为了让四哥觉得,他在很认真地企图蒙混入营,而非引蛇出洞。   当四哥以为掌控了弟弟的想法,便是失控的开始。   “快跑!我断后!”   叶星辞放慢速度,跑在最后,不时用余光扫视左右。夜色中,果然有黑衣斥候在追踪。斥候以为,他是饵。殊不知,他们自己才是。   他故作不知,引着这些斥候,一路回到靠近洗月湖的扎营处。营地不大,数十行军帐散布在树林中。   叶星辞叫部下去休息,独自走向中间最大的帐篷,一路故作灰心丧气,还高声自语:“计划落空,可如何跟王爷交代啊!”   他知道,有人在借着树林掩护,尾随自己。   他还听见,那人刚刚踩断了一截枯枝,清脆得像啃甘蔗。   他咬着下唇窃笑,掀帘进帐,对端坐其中的男人道:“禀王爷,叶四将军没上当,我们蒙混入营然后放火的计划落空了。我们只带了几百精兵,此地又离敌营很近,尽快拔营回泰顺县吧。”   对面的男人“嗯”了一声。   叶星辞顽劣一笑,确定尾随他的人全听见了。听见他们只有几百人,计划失算,马上拔营。   重中之重,是宁王竟然在此!   那斥候此刻正朝齐营狂奔,把这一消息带给四哥。而四哥,绝不会坐失良机。为求稳妥,将亲率一队轻骑前来。活捉楚翊,手刃监军一事就有缓和的余地。   “我们呢,就在这等着。等哨兵说齐军来了,就往湖边撤。你跟着我,保护我。”叶星辞坐在男人身边,挑了挑烛火,倒了两碗茶。   大笨捏起一碗茶,露出一个憨拙的笑。   自始至终,听叶星辞汇报军情的,都是大笨。至于楚翊?另有重任,且关乎成败。   叶星辞很喜欢和大笨在一起,尤其是在送走所有同伴之后。这个古怪温柔的大块头,会让人忘记烦恼。   有一次,他问大笨,可知何为家国?大笨说,有姐姐的地方,就是家。姐姐在水里,自己就当鱼。   “大笨,你离开了姐姐。而我身边,也没有朋友了。”叶星辞在对大笨聊天,也在自语,“那种,能一起玩闹,聊起江南百景和青葱岁月的朋友。我好想念阿远他们,但我不能强迫大家,留在我身边。”   他抿起嘴唇,红了双眼。   “别人看见我,会揣摩我的江南口音,推敲我和九爷的关系,在我走过时窃窃私语。来自背后的议论,就像披着一件爬满虱子的斗篷。只有你,什么都不想,也不管,只把我当成一张没有任何注脚的白纸。”   巨大的大笨看着他,目光懵懂而悲悯,像一尊佛。   吃吃喝喝,半个时辰。   一阵刺耳的锣声,响彻夜空,伴着奔走呼号:“敌袭——叶将军,敌袭——”   “大笨,走!”叶星辞目光一凛,丢了手里的点心,出帐后高呼:“按计划行事!”   隆隆铁蹄踏破夜色,远处烟尘四起,飘扬的旌旗隐然可见。四哥来了!从旗帜看,大约是一营骑兵,一千五百余人。   叶星辞命部下上马列队,自己则换上一顶金冠,裹上一件银线刺绣的斑斓华服。月光映衬,整个人灯笼似的熠熠生辉,宛如夜空中的启明星,生怕别人看不见。   “不急,稳住,等他们近了再撤!”叶星辞跨上马背,率几百兵马离开树林,望着汹汹而来的齐军骑兵。   他看不清主将的脸,但看见了,那飘在一旁的左袖,仿若一缕游魂。他心里一喜,旋即一酸。酸楚冲上鼻子和眼角,令视野模糊。   “现在,撤!”   叶星辞一咬牙,率兵直奔洗月湖,故意把帐篷辎重丢了一地。以告诉来者:看啊,我落荒而逃。   大笨不会骑马,迈开粗长的腿,吭哧吭哧地跑在他身边,像一头蛮牛。   “金冠华服者为宁王!”排头的齐军欣然高呼,急切挥鞭,“快追!”   叶星辞回头观望,不时勒缰,让雪球儿冲慢些,以免一骑绝尘,让兴奋的齐军失去目标。   “兵分三路,两翼包抄,将他逼到湖边!”   随着一声喝令,齐军分出两队,围追堵截,将目标逼向洗月湖。   转眼靠近湖畔。   夜风陡然湿润,和着淡淡腥气。这里的野草已窜得老高,芦苇也开启了新一轮的生命,摇曳在月光下,绿得发蓝。   扑啦啦——马蹄声惊动了芦苇丛里的生灵,野鸟四散飞起。一片凌厉纷乱的黑影,剪刀般撕开夜幕。   没去路了。   不是自己,是四哥。   叶星辞猛然勒马,回望率兵包围而来的兄长,神情毅然。   部下分开一条路,他驱马上前,在上千战马的粗喘响鼻中,与停在十丈之外的四哥对视。   “怎么是你?!”四哥这才看清他的脸,眉心紧锁,“归降吧,你被包围了。”   “四哥,被包了饺子的是你,不是我。”   下一刻,四哥脸上的诧异被惊惶取代。齐军后方,杀声四起,上万兵马如潮水般席卷而来,是早已在洗月湖设伏的昌军! 第336章 夫妻搭配,骗人不累   “叶四将军,别来无恙!”阵中女将一身银甲,傲然策马,飒爽一笑。   叶星辞平静地望着夹在中间,进退无路的四哥。   只见四哥的右手松开缰绳,决然亮出佩剑。锋芒闪过,已抱必死之志:“我这一营骑兵,拼死一搏,必能突围!”   话音落下,四哥身边的齐军纷纷挺动刀枪,战马奋蹄,毫不怯战。   那个倒霉蛋李总镇,更是一腔赤诚,横刀立马护在四哥身前,以报救命之恩。还指着叶星辞骂骂咧咧:“臭小子,你摆个卦摊诓骗我,还妄称是我们叶将军的兄弟!呸,老子是你爹!”   “他是我五弟,一个爹生的亲兄弟。”叶四冷峻道。   李总镇一愣,躬身请罪。   “诸位都是大好男儿!”叶星辞高亢发颤的呼喊回荡在夜空,“四哥,没必要搭上这些鲜活的性命!你回头看看,流岩已经失守了!”   “不可能——”四哥愕然扭头,流岩方向火光映天。   他结实的身躯在马上晃了一下,喃喃道:“怎么做到的,这么一会儿,不可能……”   “是真的。”叶星辞策马绕过李总镇,靠近兄长,“就在你追击我时,九爷已经用你绝想不到的方式,攻下了流岩。”   他望进四哥震惊而困惑的双目,从鞍下提起一个包袱。取出四哥送的披风,双手一抖,披回四哥肩上:“别拼了,四哥。我亲自做诱兵,就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   “告诉我,怎么做到的?”四哥频频回头。那一片火光染红的天,映在他迷茫的双眼。这些色泽,连同他眼中的杀气,都在逐渐淡去。   天欲破晓。   “天快亮了。”叶星辞扫一眼泛白的天际,“走,我们进城再谈。”   四哥缄默,环顾一望无边的重重围困,和一张张鲜活的面孔。拼死突围,或遭全歼。他认输般叹气,举起长剑,高声发令:“停战!全军卸甲,不动刀兵!”   叶星辞缓缓舒了一口气,密布汗水的掌心攥紧缰绳。   只有他知道,战役远未结束。重头戏,才刚刚开场。他压抑着紧张,舔了舔嘴唇,神色如常。穿过昌军的战阵,与四哥并马走在最前。   “小五,你家那口子,究竟怎么做到的?”四哥百思不得其解,继续追问,“我部署的城防,就是一年,也攻不下来。”   “待会儿告诉你。”   抵达流岩城下时,天光放亮。城外军营已经空了,南门外星散着两军士卒的尸首和攻城辎重。遍地狼藉,血泊映着晨曦,黑烟与金辉交融。   由此可推测,面对趁夜突袭的攻城者,齐军且战且退,依托城池坚守,怎料不敌。可是,战况远没有攻城战应有的惨烈。难道,昌军有内应,或偷挖了地道……   叶四蹙眉,狐疑地望向城楼,见齐军旗帜正在变换为昌军旗帜。大局已定,他深深叹了口气,垂下头去。   吱——吊桥落在护城河,坚不可摧的城门,在朝霞中缓缓开启。   叶星辞的心跳骤急,深吸一口气,与四哥进入城门,穿过瓮城。身后,那一营齐军骑兵,和吴霜率领的昌军,也鱼贯而入。   因他而失去的重镇,终于夺回。   街上很干净,家家门户紧闭,没有在城中交战的迹象。城内的守军队列井然,刀枪林立,恭敬地注目于四哥。他们仪容整肃,并无败相,但确确实实败了。   “叶将军!”四哥的参将和副将奔下城墙,询问其有无受伤。   “我没事。”四哥在马上摆了摆手,“小五,告诉我吧,究竟是怎么攻下此城的?”   说完,他意识到什么,浑身一震,环顾四周。然而,已经迟了。   “四哥,此刻我才攻下此城。”叶星辞回望洞开的两道城门,和正在入城的黑压压的军队,轻轻一挑嘴角:“城门开启前,城里根本就没有昌军。”   “你——啊呀——”四哥右手猛击前额,发出一声惊诧而懊悔的咆哮,坐骑也惊得奋蹄。   他面色涨红,右手搭上佩剑,又因弟弟的话而僵住。   “别妄动!”叶星辞急切低吼,“现在,所有人都认为你已归降。城门大开,昌军正在入城,你守不住了!一旦开战,生灵涂炭,连百姓也会卷入战火。”   四哥呼吸沉重,紧攥剑柄,愤恨地切齿。   他看看身后,那些亲自带进城的乌泱泱的敌军,又看看远处民居窗后闪过的恐惧的脸孔。   “四哥,归降吧!”叶星辞恳求,“你杀了监军,有家族庇佑,尹北望不会追究你。但这把刀,一定会落在你身边的人头上,你的亲信都要替你担责!”   那握住剑柄的手,缓缓移开。   四哥摇摇头,苦笑一下,随即释然地哈哈大笑。   他抬起手,爱恨交加地点了点弟弟:“好啊,小五,真是弥天之勇!好胆魄!四哥败在你手里,心服口服。”   “叶将军,难道你此刻才决心归降?”四哥的参将诧异地瞪大双眼,“那,那我们岂不是先把敌人迎进家了……”   四哥问,昨夜发生了什么。   “你走之后,昌军突袭。”对方回忆道,“起初,攻势很猛。我们避其锋芒,撤回城中,开始防守。没一会儿,对方便撤了。之后,有个宁王府的官吏前来喊话,说将军已在洗月湖被俘归降,让我们也开城献降。   我自然不信。那人说,进城商谈。我们见他只有一个随从,没有甲胄兵器,就放他进城了。那人说,叶四将军是否归降,很快便知。   破晓时,果真望见你和昌军一起回来了!我们这才确定,你真的被俘。之后,那人命我等更换城头旗帜,打开城门,我便照做了。”   “糊涂虫!”四哥气得挥起马鞭,“就算我降了,哪怕被杀了,又与你们何干?该坚守不出,为国尽忠!”   副将含泪抱拳:“叶将军情深义重,为了同袍,连皇上派来的监军都杀了,我们又怎能弃你不顾?”   四哥重重地叹了口气。   叶星辞沉静地旁观,想到楚翊提过,齐国集权不彻底,叶家的本质仍是军阀。一众将领手中的权力,并非来自于君王,而是主帅的家族。   故而,这些将领把四哥的性命看得极重。除了情义,也兼利益。   “重云关那边的情况呢?”四哥忧心道。   参将答:“昌军来去匆匆,我们判断无需援助,便派人知会重云关的守军,按兵不动,以免生乱。”   “他们撤得快,是因为攻城的根本就没有多少兵力。”四哥后知后觉,“那一波进攻,是为了将城外的我军逼回城里,方便此刻顺利进城。”   他恼火地回头,再度看向被自己带进家门的敌人,又问:“知府呢?”   “府台看见将军被俘,却不同意开城献降,被我们绑起来了,还在城墙上。”参将侧头,看向通往瓮城城墙的石阶,抬手一指:“那就是宁王府的官吏!舌灿莲花,说得我们绑了知府。”   叶星辞随之看去,见前夫一袭青衫,面带笑意,悠哉地步下台阶。怕有人认识他,还在唇上贴了两撇八字胡,脸上点了痦子。   比先前的叶星辞更像算命先生。   随后的罗雨也略做乔装,也许是为了好玩吧,在每个痦子上都粘了一根毛,正边走边拔,边拔边笑。   目光相遇,小两口会心一笑。仿佛不是身处千军万马,而是在春日泛舟。   楚翊端详着心上人,见那朝霞般明灿的面颊只有疲倦,并无伤痕,才放下心来。   小五本不同意他冒险当说客,但又找不出第二个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膺此重任,只好妥协。   可惜,小五的笑容,只持续了一个喷嚏的工夫。好吧,这小子仍有点别扭呢。   楚翊信步走近舅兄,拱了拱手。   对方高坐骏马,冷冷斜睨他,左脸的疤傲然舒展:“宁王爷,我只是不慎被俘,绝非屈服和归顺,我也不会为北昌而战。”   “也许有一天会的。”楚翊温和地弯起眼睛,“现在,我们需整顿城中兵马,请你的人有序撤离。我的数万大军已在路上,就快到了。我们都别惊扰百姓,好吗?”   楚翊的语调轻得,像深夜在烛火边细语。   这是非常时刻,他身边也的确遍布火种,而脚下就是柴禾垛。稍有不稳,火星溅落,转瞬战火连天。   若在城中混战,那将是地狱般的惨烈。 第337章 官宣!   “大丈夫一字千钧,我说不打,这仗便打不起来。”舅兄凌厉一笑,声音顿挫有力,“流岩有三万兵力,我本可与你一决生死,可我不想百姓遭殃。我被俘了,我留下,让其余齐军回重云关。”   “好。”楚翊干脆道。   他当然想消耗南齐的战力,把壮丁全送去国内垦荒屯田。但齐军没有溃败,他掌控不了成建制的庞大敌军。   “我只是告知,不是征求你的看法。”舅兄似乎瞧自己不顺眼,挟着某种私愤,“你留不住我的兵马。”   “想留,也不是没办法。”楚翊瞥一眼神情凝重的心上人,放下摄政王的身段,主动为舅兄牵马,“仁慈和铁腕,哪个更能建立权威?我拥有后者,但信奉前者。”   他的举动,让小五和一众齐军将领都看愣了。他不以为意,继续道:   “至于贵国的皇帝,就不好说了。他的新政百弊丛生,想必你能看出。当变革失败,在加重赋税和与民休息之间,他会怎么选,想必你也能预料到。”   舅兄目视前方,冷冷嘀咕:“哼,狡狯的小子,全靠一张嘴唬人。”   这日,流岩一役不战而胜。齐军撤往重云关,叶四留下了几个心腹和一路亲兵。包括戴罪的李总镇,这是一种庇护。   随后,传令给附近的小城奇林,命其坚守城池。   叶星辞力劝四哥,将奇林的守将调走。奇林需依托流岩来防守,没有独守的必要,一旦被围,旦夕破城,徒增伤亡。   四哥喝着闷酒,态度坚决,还带着刁难的意味:“丢了流岩,是我失算。连奇林也拱手相让,那我真成国贼了。那小子不是很能说吗?叫他用嘴破城去吧!”   叶星辞看出四哥瞧楚翊不顺眼,笑嘻嘻地问原由。   四哥思索半晌,撇嘴道:“他有才能,又生得风流俊逸。可横看竖看,都像拱进我家菜地的野猪。”   叶星辞捧腹大笑,告诉四哥,楚翊确实属猪,还喜欢在府里种菜。   傍晚,楚翊真的用嘴攻破了奇林的城防。   倒不是念了什么开门咒,而是绑着流岩知府,来到奇林城下,给了守将两个选择:   一,看着皇帝委派的心腹官员捐躯,自己也坐等城破,然后捐躯。黄泉路上紧赶两步,还能搭个伴,聊一聊各自的壮烈。   二,打开城门,率军撤离,同时带走皇帝的心腹,顺便让对方欠你个人情。期间不爆发冲突,皆大欢喜。   奇林守将先说了些壮烈的宣言,然后选了更轻松的人生,带着流岩知府撤了。   叶星辞将消息告诉四哥时,他还在指挥使司的花园独酌,已是醉玉颓山。楼阁的窗子开着,月色汩汩地涌进来,与杯中酒交融。   用嘴破城的楚翊也在,在角落欣赏屏风的刺绣,没有打扰兄弟俩。   春寒料峭,叶星辞关了窗,坐回四哥身边,按住他又探向酒壶的右手。   四哥抬眼,目光复杂而温柔,带着酒气的手移到叶星辞脸上,捏住脸蛋摇晃:“上次,我在这对你说,用智谋打败哥哥,你做到了!哥哥败给你,不丢人。你长大了,小五。”   “四哥,你可以叫我骁武。”   四哥点头,缓缓眨动醉眼,瞄一下角落的“弟婿”,评价道:“他很会顺势而为。这样的人,注定不凡,仁义则为英雄,强横则为枭雄。”   “九爷有自己的原则。”叶星辞中肯道,“以他的谋略,若机关用尽,三个月就能成为摄政王。他选择稳扎稳打,足足用了一年半。”   “他固然超群,但我不会建言献策,也不会为北昌而战。”四哥傲然扬起下巴,“我杀了监军,只是借这避风头。我也有我的原则,你该懂。”   叶星辞粲然一笑,捏起一条油汪汪的卤猪耳塞进四哥嘴里:“我不是来说这些,只是想跟你聊天!多吃菜,少喝酒!”   四哥绽开醉醺醺的微笑,拉开话匣子,絮絮地说了起来。   听说李姨娘有身孕,他精神一振,一下坐直了,开心道:“儿时很多事,我都忘了。可我仍清晰地记得,你出生后,我第一次去看你那天。你裹在襁褓里,胖乎乎的,哭得可响了!我说,想摸摸你的手。姨娘就把你的小手亮出来,粉嘟嘟的。我伸出一根指头,你一下就握住了,力气很大。我对你说:这是我第一次当哥哥,我要当个好哥哥。然后,你就不哭了,朝我眨巴眼。”   叶星辞哽咽了,热流从心底涌上眼角。   “我常觉得,左臂还在,还能感到它在痛。”四哥落寞地瞥向空荡荡的左袖,“小五,你就是四哥这条断了的胳膊。离得再远,也连着心,也会痛。”   他一把揽住叶星辞,头挨着头,泪流满面,“你长成男子汉这三年,哥都不在你身边!还好,有那小子陪着你。”   兄弟俩相拥而泣。   叶星辞嚎啕着,一迭声地喊“四哥”,这声音搅动一室酒气,令人晕眩。那靠坐在角落的人,从袖中掏出一串紫檀手串,失神呆望。   片刻,四哥彻底醉了。   他晃晃悠悠,来到角落,一把揪住盆栽,凶狠地警告:“不许辜负我的宝贝弟弟,听见没有!怎么不回话?切,一个大男人,穿一身惨绿……”   “舅兄,我在这哦。”对角的楚翊挥了挥手,温雅一笑。   “好了,睡觉去了……”叶星辞哭笑不得,架着醉得睁不开眼的四哥走下楼梯,交给四哥的亲兵。   坐回桌边,他不忍浪费几样下酒菜,索性风卷残云。咽下最后一口酒,他听见前夫道:“小馋猫吃完啦?走,随我参加军议。”   “不早说,我以为明早才议事呢。”叶星辞抹抹嘴起身,“一身酒气,多不好。别人问起,你就说我撞翻了酒缸。”   到了举行军议的厅堂,他才发现自己并不显眼。众将皆一身酒气,全喝了庆功酒,兴高采烈地热议重回掌控的重镇。   吴霜也脸色发红,刚柔兼济的脸庞挂着微笑。眼角的细纹弯起,果敢中添了一丝亲切。   “宁王爷驾到——”   见没人通报,罗雨吼了一嗓子。热烈的气氛归于沉寂,众将屈膝叩拜。   楚翊登上主位,深眸一扫,亲和一笑:“快三更了,很多人又刚从展崇关行军而来,该好好休整一夜再行部署。不过,有些事,本王急于和诸位分享。”   在一众尊崇的目光里,楚翊娓娓而谈,复盘最近两场战役。从巧夺泰顺县,计杀齐军监军,到诱敌深入反包围,不战而胜取流岩。   “全赖九爷算无遗策!”有人高声赞道,腾起一片附和。   楚翊微微摇头,目光越过一众魁梧的武将,落在因军阶较低而位列末尾的心上人。他抬手招了招,对方阔步上前,双颊泛红。   “这一切,要归功于这位叶总卫的胆魄。”楚翊朗声开口,“是他果敢睿智,一步步为大昌夺回流岩。诸位一定都看过,他立下的军令状。吴将军为提振士气,曾命众将领传阅。”   众人让开一条路,打量着叶星辞,和那张璀璨的脸。刀锋般锐利的俊美,几乎刺痛眼睛。   “哦,是他……”   “吴将军说,军令状是个谪发军立的,他先前犯事了?”   “他是公主的陪嫁,在喀留立下斩将夺旗之功,之前还做钦差调解争端来着……”   叶星辞没理会背后的议论,负手而立,目视前方,昂然如玉树。他望进楚翊的双眸,从中读出某种决然的意味,一时摸不准男人的意图。   对视中,他心跳加快,小腹发热,率先移开目光。   “夺取泰顺县之前,本王许诺。”楚翊清朗的声音再度响起,“若他攻下流岩,就提拔他为总镇。现在,到了兑现的时刻。”他目光一凛,陡增威严,“叶总卫听命!”   “末将在!”叶星辞慨然回应。   “叶星辞,本王拔擢你为总镇,给你八千兵马,同时作为吴将军的副将之一。若战场生变,由你第一个接替她的指挥权。”   叶星辞双肩一震,热血激涌。他再度撞进爱人的双眸,咬住因欣喜而发抖的嘴唇:“遵命!”   楚翊看向吴霜,继续部署:“吴将军,流岩和奇林仍由你镇守。陆续抵达的十万守军,由你统领。”   “必不辱使命。”吴霜肃然抱拳。   这时,有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窃窃私议,品咂这位年轻的叶总镇的名字。   楚翊沉默着。   半晌,那秀致如春山的眉峰微微一挑。他下了决心,从容开口:“大家一定在想,这位叶将军的名字,怎么跟叶家老四那么像。没错,他是叶家五公子,叶霖的小儿子。”   “什么……”   像沸腾的粥扑出了锅,偌大的厅堂一片哗然。   叶星辞盯着楚翊,一阵暖流漫过肺腑。楚翊再次给予了他最深的信任,以身家前途为他担保。   还没回过神,下一瞬,更惊人的话从男人嘴里冒了出来:“他也是,我的王妃。”   喧哗过后,一片死寂,犹如深夜的墓地。众将震惊相顾,忘了喘气。吴霜扬起嘴角,面露敬佩。   啪,啪。沉默中,响起罗雨的掌声。 第338章 久违的缠绵   无数讶异的目光罩在叶星辞身上,他仿佛身处盛夏,染了暑气,头重脚轻。楚翊疯了吗,怎么连这也公布了!身为摄政王,就不怕影响威信?   惊愕,羞赧,感动。种种情绪,乱拳般袭来,令他招架不住。   越想掩饰,脸就越烫。他感觉自己成了一个任人观赏的大红灯笼,垂眸盯着地砖的缝隙,幻想已经钻进去了。   楚翊脸皮保养得厚,只是红了耳朵,不急不缓地解释:“你们在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娶了男人?没错啊,齐帝的妹子,还没出国境就跑了。而叶总镇,从始至今,都陪在我身边。以后,也不会变。这些,万岁早已知情。他气量恢宏,还祝福我们。”   啪,啪。   罗雨神情淡漠地鼓掌,还双手一扬,带动气氛。众人渐渐从震惊中回神,也跟着鼓掌。   “此战过后,两国已彻底撕破脸,这些秘密也就不重要了。”楚翊随意摊了摊手,随之恢复威仪,“叶将军凭智计,击败了他的兄长。在民间,叫投名状。在这里,叫大义。他是诸位的同袍,我信任他,你们也必须信任他!”   周围人都拍手,叶星辞也红着脸拍起手来。   “今天,本王可是把话全说开了。”楚翊倒是一点不尴尬,慵懒地倚在座椅,语气却激烈,“有质疑,现在提,当场解决。今夜过后,谁敢背后非议,就是动摇军心,休怪本王翻脸不认人!”   漫长的沉寂过后,有个性情直爽的将领上前半步,双手一拱,真的提出异议:“既然叶将军是九爷的王妃,怎么成了谪发军?”   楚翊嘴唇刚动,叶星辞截过话头,坦然道:“因为我一时踏错,致使九爷的计划全盘落空,丢了流岩。”   四下腾起惊讶的抽气声。   叶星辞环顾一周,落落大方,与每一道或愕然或质疑的目光相对,“刚才,九爷命大家信任我,我不同意这话。信任是别人自愿给的,不是强要的。今后,我会用战绩证明,我值得诸位的信任。我年轻,仰赖各位多多指教。”   他感觉到,那些聚在身上的目光中,多了些赞许。   借着一丝酒劲,他猛一挥手,像剖开了胸膛。激昂的肺腑之言,从口中倾泻而出:   “将受命之日,则忘其家。我呢,更是忘其国。齐帝重驭世之术,而轻经世之道,必不久矣。与其说,我为大昌而战。不如说,大昌承载了我的理想。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万物遵其道,而太平盛世,便是大道!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又闻,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若能为万世开太平,我愿一世做无名之将!”   他喊哑了嗓子,热血直冲双目,噙在眼眶。他连连眨眼,一忍再忍,才没“哇”地哭出来。那就太丢人了。   铿锵的话语,如洪钟般回荡,震荡着在场每一颗心。最年轻的喉咙,却吼出了最豪迈的宣言。   叶星辞哽咽着,轻飘飘地立在那,感觉肩上一沉。一松。又是一沉。   每个人,都沉默着走近,拍了拍他的肩。在与他目光相接时,轻轻点头。   待他从热血上头的晕眩中回神,周围已经空了。一个温厚的怀抱,从身后裹住他,在耳边轻语:“现在,算不算有名有分?抽空,你再与我成一回亲吧。不穿嫁衣,披铠甲。”   心口像挨了一记重锤,一下被砸穿了。   叶星辞猛然转身,按住爱人的后脑,压向自己。他急切地撕咬对方的唇,双手撕扯碍事的衣物,泪水和欲望一涌而出。   二人纠缠着,来到昏暗的后堂。   窗外滚过春雷,春雨沥沥,由疏到密。   叶星辞坐在爱人怀中,仰起汗湿的修长脖颈,仿若雨中生长的奇花。同时,也感受着另一个人,在自己的深处生长。   “逸之哥哥,抱着我。”他与爱人抵死相拥,粘在一起,像两块烧红的铁,“再紧一点,就当我马上要消失了……”   甜蜜的窒息中,怀抱收得更紧,犹如惊涛拥着天上的繁星。   当欺骗与背叛、痛苦和血泪燃尽,微烫的胸膛只余赤诚,和激荡灵魂的爱意。   “逸之哥哥,我好想你,想死你了……”叶星辞喃喃道。   “直到现在,我仍觉得,被你踹进水里,是我一生最幸运的事。”楚翊将脸贴在他的胸口。那藏着两缕青丝的锦囊,被汗水浸湿,红得像火,“那块大石头,从一万年前就在那等我。等我出生,去躺在上面,然后遇见你。”   叶星辞笑了笑,柔柔注视着男人,抚着那汗湿的鬓角,又捏了捏那爱红的耳朵,“之前你说,我是鸟,你是我的一根羽毛。不,不对。你是我翼下的风,是苍穹本身。”   说完,他合起双眼,浑身战栗,仰头长舒一口气,仿佛正在飞。   “抱着我,逸之哥哥。抱着我,别松手……”   雨丝连绵,一夜未停。   天蒙蒙亮时,叶星辞胡乱裹着衣服,仰躺在地。他挪动精疲力尽的手指,解下颈间的锦囊,用红绳将二人的手腕绑在一起。   像峡谷墓洞里那对夫妻,生死相依。   “这么美的事,我做梦都没梦见过。”枕在他腹部的脑袋开口,语调低柔,“小五,我从未体会到,何为真正的孤独,直到你离开。人生好短啊,倏忽几十年。刚才,跟你抱在一起,透过你的发丝,我才窥见了永恒。”   叶星辞笑了,用两根手指勾画男人脸庞的轮廓,像旅人漫步于秀美的山川。   他想起楚翊面对四哥时的黯然,问道:“昨晚,你是不是想起你四哥了?”   腹部的脑袋点了点。   “那种哀伤历久弥新,我总觉得,庆王是昨天才死的。你们兄弟刚打了一仗,还能抱在一起哭哭笑笑,真羡慕。”   叶星辞坐起来,男人的脑袋滑到他腿上。他俯首轻吻对方的额头,低喃道:“我好心疼你,逸之哥哥。你是我这辈子,最心疼的人。”   “你也是。”   “哎,我给你出个谜题。”叶星辞在男人鼻尖点了一下,“带四舅和罗雨回家的路上,有个路人问我:世间哪一样东西,既是最大,也是最小?”   “人心。”楚翊惬意地歪了歪头,“大到能装下江山社稷,小到只塞一个人就满满当当了。”   叶星辞朗然一笑。   又缠了一会儿,他说,想去城头看日出。二人整理好衣物,清理了一地狼藉。迈出门时,罗雨正坐在廊檐下嗑瓜子,壳在面前摆成了好几个“囍”。   他说,猜出王爷王妃一时半会出不来,就托人买了几斤瓜子,消磨时间。这一宿嘴都嗑肿了,算不算因公负伤?   叶星辞脸上发烫,说饿了。   登上流岩城墙的角楼时,他抱着一个粗长如成人小臂的酱肉大卷饼。他感觉,自己在啃一条蟒蛇。   “哎,你又露馅了。”楚翊指指卷饼的尾巴,还促狭地用了“又”字。叶星辞鼓着脸咀嚼,差点笑喷了。   楚翊故意打扰他吃东西,开始讲笑话。   “话说,两个包子成亲了。送走客人之后,新郎去入洞房,发现床上躺着一个大肉丸子!新郎大惊,忙问新娘在哪?肉丸子害羞道:讨厌,脱了衣服你就不认识了?”   叶星辞差点呛到,好不容易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编了个后续:“第二天起床,包子新郎发现一个饺子坐在身边。他问:你是谁呀?饺子说:讨厌,换件衣服你就不认识了?”   “然后,新郎出门了,新娘在家里等。”楚翊眺望天边,悠然地编下去,“到了晚上,却等来一滩肉馅!新娘问:你是谁呀?肉馅大哭:娘子,我跟人打架,被揍得散架子了!”   叶星辞大笑。   “还没完呢。”楚翊继续道,“新娘很着急,拿来一张葱油饼,把丈夫卷了起来,说:你先凑合穿,我去给你做个包子皮!城里有个叶将军,是天字第一号馋猫,可要躲着点他!”   叶星辞看一眼怀里啃了一半的卷饼,笑得前仰后合。   春风卷走清泉般的笑,将东方的天际吹得发亮。转眼,由乳白变幻成金红。日出的一刹那,万丈光芒喷薄,云霞绚丽。   他们不再嬉笑,凝望天边。   站得越高,世界便越早破晓。   许久,叶星辞才继续啃卷饼。他和楚翊逛到南边的城墙,远眺重云关。相距几十里,山势的峡口依稀可见。   “攻破重云关,才能深入江南腹地。”他手指如剑,直指目标,“我要率千军万马,回到故乡。” 第339章 阴谋家的手段   一夜之间,春花开遍,人间绚烂。   暖阳,花香,燕影……苍天将最温柔的笔触,给了最偏爱的季节。   秘密也像花儿一样,开遍天涯。   陪伴圣驾亲征的路上,夏小满曾听见侍卫在私议。公主逃婚,叶小将军代其出嫁,彻底归顺于一个被窝的敌人,还大破流岩,俘虏兄长。   这一连串的事,放在村野人家,够全村的情报枢纽——聚在树下晒太阳的老妪,念叨一个月。   公主在哪,已不重要。棘手的是,叶家出了反贼,朝野哗然。   这对君臣翁婿快刀斩乱麻,做了切割:叶霖休了妾室李氏,并革除叶星辞的宗籍,将娘儿俩从族谱勾了,并宣称叶星辞疯迷了。   叶四手刃监军一事,当事人及高级将领都被俘,难以问讯对质,暂且搁置。   尹北望对亲家表现出极大的宽仁,可一场大败总要拿个人开刀立威。流岩知府和主动撤军的奇林守将,乃贪生畏死之典型,在军前正法。   砰,人头滚地,血溅三丈。   日光刺目,夏小满眯了眯眼,听身边的帝王切齿道:“因为你的鼠肚鸡肠,他们两个彻底拧成一股绳,勒在了朕的脖子上。”   “是,奴婢糊涂。”夏小满作势呜咽起来,用松鼠的尾巴擦泪,说很后悔,当初不该那么善妒,心里全是陛下而不顾大局。   他并不后悔,但没必要解释。   尹北望始终觉得,他是因为小心眼才放走叶星辞。尹北望怨恨他,又享受被深爱的感觉。有人为了自己患得患失,多美妙啊。   校场上,将士山呼万岁。   尹北望微微抬手,威仪万千。一袭金红的龙袍,轩轩如朝霞举。他轻轻蠕动嘴唇:“这一路,你收了多少帛金?”   “得有几万两银子。”   “嗯,留着犒赏有功的将士。”   夏小满身上正揣着账簿。本来,他要留在兆安打理内廷,尹北望临时命他伴驾。上了路,接驾的地方官吏私下送他帛金以示哀悼,他才回过味来。   他是替皇上刮贪官的油水来了。   收了一次,地方官互相通了气,也就收了一路。   官吏不但送帛金,抹眼泪,还在寺庙里为他爹请往生禄位。爹万万想不到,家里虽然绝嗣了,却还有无数香火供奉。   西行这一路,夏小满才算见识到,大齐官吏的腰包有多厚。这些民脂民膏,像一片片肥肉似的糊在了他身上,油腻恶心。   万岁大喜,却特准夏公公家治丧,此事传遍了官场。众人意识到,若无意外,接下来很多年,夏公公就是新君最贴心的人。上天带走了夏公公的老爹,是在给大家巴结的机会。   他腰里揣着账簿,也拴着自己的脑袋。他成了尹北望的里子。他这辈子,都跟这个男人绑在一起了。   “你爹死得其所,为大齐勾出一串贪官。”尹北望冷冷一笑,“待朕腾出手来,狠狠整治他们。那两个送钱多的大员,跟他们保持书信来往。他们想揣摩圣意,那就时不时在信中透露一点朕的心思。朕也想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   夏小满歪头打量男人俊秀如玉雕般的侧脸。   他看到的不是人,而是一个王朝权力的集合,一个复杂的图腾。夜里,这图腾就烙在他肌肤上,迫使他在痛苦中变得虔诚。   “陛下有什么打算?”夏小满试探。   “遣使向北昌传檄文,按攻城战全力备战。”尹北望含恨道,“可怜宋爱卿,他笔力雄浑,若他还活着就好了。”   大战前夕,总是出奇地静。   在重云与流岩之间的旷野,风尘里充斥着一种不安的平静。偶尔,双方探马试探。都在隐而后发,谋而后动。   这样依托城池的对峙,牵一发而动全身。彼此粮草充裕,要在消耗战中找机会,发动致命一击。   第一回交锋,是传出檄文的五天后。探马探得昌军出营列阵,齐军应战。双方各进二十余里,前军交锋之后,战况胶着,昌军先撤。   尹北望想派骑兵包抄,探一探对方的战术。岳丈和二舅哥很谨慎,劝住了他。   第二回交锋,两军鏖战于野,北边是前太子的遗孀指挥。恰遇狂风扬尘,齐军稍显颓势,撤回营中。众将都说,跟寡妇打仗晦气,齐军逆风,马都睁不开眼。   第三回交锋,是在夜里。   昌军派几百铁骑袭营,以火箭挑衅,又迅速后撤。尹北望飞速登上箭楼,望见了招展的“叶”字旗,和那匹疾驰的白马。   他眉头一皱,猛一拍栏杆,对在辕门观望的叶二喝令:“追!”   “陛下,这只是例行袭扰,惊扰士卒休息而已,是常用的招数。”对方仰头,平静地高声回道,“追上去可能会中埋伏,徒增损失。”   “你,带一千人去追!”   尹北望点了叶二的部将去追。对方看一眼上司,道声“末将遵旨”,却慢腾腾地整顿兵马,消极对待。   尹北望眸光一沉。   夏小满心里也一沉:皇上根本指挥不动叶家军。   尹北望深吸一口气,没当场发作,而是派了从兆安带来的五百禁卫军去追击。半个时辰后,禁卫军回营。统领说,昌军半路反击,但并不恋战,甫一交手就撤了。   “下去吧。”尹北望有些恼火。环顾布置华美的天子行辕,叹了口气,躺在床上。   夏小满坐过去宽慰:“军中都这样,只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陛下亲征,想加大对边军的控制,让将士领略你的英武,但要慢慢来。其实,士卒们都很尊崇陛下,很多人还随身带着去年赏的金豆子呢。”   尹北望将头枕在他腿上,抬手摩挲他的脸,目光明暗不定,嘴角似笑非笑,又在谋划什么。   接着起身,命夏小满召来一名东宫故吏,现任礼部郎中。问对方,愿不愿为君父而舍身成仁。   那钱姓郎中一愣,含泪道:“臣愿投笔从戎,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不是要你上战场,是要你为朕笼络军心。”尹北望淡淡一笑,“从流岩撤回的三万守军,跟叶四感情深厚。明日起,朕巡幸邻府,临行前告诉叶大将军,先别应战。趁这几天,你暗中诱导一些士卒,挑拨军心。宣扬那些从流岩撤回的将士怯懦,叶四不战而降,有通敌之嫌。最好,能让流岩军和其余叶家军起冲突……”   夏小满不禁感叹,万岁真是洞察人心的高手。自从失了流岩,类似的风言风语早就有,叶四的旧部都心中憋闷,觉得矮人一头。   钱大人暗中掀风鼓浪,立时激化了矛盾,险些引得军中火并,同袍相残。主帅叶霖大怒,革职收监了数十军官,几百兵士。   叶霖当即要以军法从事,夏小满适时站出来,说圣上这两天就回来了,大将军还是等等再处置吧。   尹北望在邻府兜了一圈,回到重云关,非但没有严惩滋事者,反而以皇权特赦了所有人。然后,揪出背后挑拨的钱郎中,于军前处斩。   “啊……”   眼见皇帝杀了随行的心腹臣子,校场上的千万将士发出惊呼。   夏小满看着那颗甘愿为君王而落的脑袋,一阵心悸。曾在詹事府任职的钱大人以为,储君上位,自己也熬出头了。谁知,头没了。   “钱郎中与叶四将军有私怨,暗中搬弄是非,乱了军心,朕杀了他。”尹北望挟天子之威,痛心高呼,“尔等乱了军纪,朕以天子之权,赦免尔等。”   众目齐聚于君王天人般的风姿。   “为何有此差别?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朕跋涉千里,与将士们同食同宿,便是你们的同袍!自再失流岩,朕躬夙夜难安。朕并非来游山玩水,彰显权威。而是要一雪前耻,夺回大齐的疆土,救回叶四将军。他不仅是你们爱戴的将军,也是皇后的兄长,朕的亲人啊!朕想和大家一起,把他救回来!”   “吾皇万岁……”叶四的旧部失声痛哭,跪地山呼万岁,叩首起伏如潮。   “再度交锋,朕亲率一军,听凭叶帅统辖。”尹北望豪气干云地一抬手。夏小满奉上酒盏,看对方不拘小节,痛饮而尽。   他倾心于这份豪情,虽然它真假参半。   设定一个有人情味的、触手可及的目标——拯救叶四,比“为国为民”要实用。谋求兵权、树立威信的捷径,便是与子同仇。   他瞟着同样屈膝的叶家父子。   二人也红了眼圈,但神情复杂。皇上龙潜之时,他们就曾领略其非凡手段,巡边巡出一场大战,还令叶家军半抬举半威逼地上了“兵谏”的船。   当初,叶二更是奉命闯进皓王府,强逼妹妹与丈夫和离,被妹妹指着鼻子骂。   爷儿俩加一起八十好几,却摸不透二十多的帝王心思的虚实。   “来,为朕高歌一曲!”尹北望命人移来琴案,端坐抚琴,琴音倾泻,“朕的名讳,是祖宗的宏愿,尽管振臂高呼,没什么可避讳的!”   将士慷慨激扬,齐唱战歌。   “……山河北望兮,跃马提刀。上报君父兮,下安黎庶……九万里风休住兮,铁骑吹取雁鸣山。”   夏小满凝目于钱大人的脑袋,那眼睛半睁着,像沉醉于君王的琴音。 第340章 操练起来   叶星辞走向城北的校场,悄悄从腰间的小口袋摸出一块点心,飞速塞进嘴里,面无表情地掩唇咀嚼,像在沉思。   为什么刚吃完早饭就饿?真是千古难题。   “九婶,今天还实战操练?”一旁的吴霜开口,“昨日,可是伤了好几个。”   “你一喊我九婶,我就觉得,自己是个乡下老太太,正在去调节邻里纠纷的路上。”   吴霜柔和一笑:“在这种场所,该称你叶将军。”   叶星辞步入偌大的校场。参训士卒已集结列阵,军容整肃,静候操练。   自夺回流岩,升任吴霜的副将,他革新了练兵方略。除了日常操练,每日还任意抽查几营兵马,列阵互推。战阵坚挺不乱者、散乱后集结最迅速者,嘉奖酒食。   还给各营区拨款,命他们时常举行奔袭、骑射的比试,胜者嘉奖。就连维修兵器的铁匠、喂养战马的马夫也有相应的竞赛。   一时,三军氛围活络,士气高昂。   “吴将军,我坚信练兵不仅是锤炼筋骨,更要练心、练胆。”叶星辞看向刚柔兼济的女统帅,“这是我的切身体会。一个人受心神影响,可以拿枪都哆嗦,也可以所向披靡。内心强大的兵,便是精锐。”   吴霜干脆地认可:“好,那就按你的法子,接着练!”   叶星辞的微笑里透着感激。吴霜能给予他绝对的信任,还从谏如流,也是罕见的豁达之人。   叶星辞抹了抹嘴角,确定没有点心渣子,才阔步上台,面对上千人列成的战阵,朗声道:“接下来,诸位将面临的挑战,是敌军的铁骑冲锋。”   校场四角,已有轻骑整队待发。甚至还扛着齐军的旌旗,气氛紧迫。   战阵一阵骚动,又恢复平静。听闻这位叶将军貌比天仙、心似阎罗,果然不错。平日里菩萨低眉,练兵时金刚怒目。   “所有人,将真实感受到战场的压迫感,听见铁蹄的奔腾,和战马的鼻息。日常操练,不全力以赴、懈怠走神,也会有伤亡!两军交锋,只要我们能比对手多挡住一合的冲锋,晚溃散一刻,那便胜了!此时多流汗,战场就少流血!”   叶星辞一挥令旗,手持竹竿的骑兵发起冲锋,冲击战阵。霎时间,校场烟尘滚滚,如无数的豆面糕正在裹上黄豆粉……唉,怎么又饿了。   兵众根据旗号,不断调整阵型,被冲散后重新集结。时间久了,便方寸大乱,互相踩踏,直至溃不成军。   “赵将军。”叶星辞目光冷峻,瞟向一旁提心吊胆的指挥将领,“你的部曲溃败了。不过,他们撑住了一刻,非常难得。”   那名赵姓总卫扯扯嘴角,抹了把汗。   “这些骑兵的马,都是专挑出来的,最温驯的驮马。”叶星辞继续道,“你也知道,战场上的烈度,至少比这高一倍。务必用心操练,齐国皇帝快到边境了,战事一触即发。前夜,在下演练敌军劫营,你隔壁营区的冯将军集结速度过慢,被全歼了。这两天,可能就轮到你了。”   赵总卫肃然点头。   “你的兵里,谁跑得快?谁会泅水?谁目力最佳?”见对方拧眉思索,叶星辞继续道,“军官里,哪个稳重,哪个机敏?带兵,要先知兵。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行伍中也一样。闲时多和老兵交流,他们是每个团体的中流砥柱。也要观察新兵,他们最敏感,是测风向的相风乌,决定了士气的走向。”   说完,叶星辞请对方带兵回营,接着又抽调一营步兵,来此渡劫。练到中午,他吃着大锅饭,规划午后行程。   先去练一练自己的兵,再去恋一恋自己的男人,就这么定了。   现在,他麾下近八千骑兵。楚翊划给他六千精骑,再加上从前的一营兵。他将旧部也训练为骑兵了。   流岩一带,一共三万骑兵,他独占四分之一,深知其宝贵。在北昌,七户农户才供养得起一个骑兵。好在,当初从喀留收来大量马匹,备马充裕,减轻了压力。   临近傍晚,叶星辞去城里找楚翊。   院子里,他看见几个熟面孔,是“周知县”即公主的随从。他在门前站定,高声道:“末将叶星辞,有事禀报王爷。”   须臾,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回应:“进来吧。”   公主一身官服,端坐于堂屋的下首。见叶星辞进门,她微微颔首。   叶星辞没吱声,径自坐下,享用茶点。   “这段时日,下官恪尽职守,可王爷还是要将我调走。”公主将视线移回楚翊身上,语气透着遗憾,“我治下的泰顺县,经手从展崇关内而来的粮草给养。我明白,战事在即,王爷不放心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我。”   “你一心为民谋福祉,我从未质疑你的品性。”楚翊瞥一眼似乎总是在长身体的饕餮王妃,“只是,君子防未然。令兄可是御驾亲征,会有很多难以预料的事,你还是避嫌吧。这也是,皇上的想法。”   重夺流岩后,楚翊回都面圣,处理杂务,昨日刚返回。见这位女扮男装的金枝玉叶黯然垂首,他宽慰并打趣:“前日止宿泰顺县,我随访百姓,都夸你廉洁奉公呢。只是,有点惧内。”   公主咬了咬嘴唇,面露无奈。她主动换了话题:“王爷回顺都,可见到李大人了?他近来可好?”   楚翊笑着点头:“我把你的身份告诉了李青禾,他震惊得下巴都要脱臼了,反复念叨:王爷,我没留意,真没留意。”   “我不是有意骗他,实在身不由己。”公主起身告退,“我这就动身回泰顺县,与继任的同僚交接事项。”   叶星辞目送她离去:“公主殿下,珍重。”   “珍重,叶小将军。”   叶星辞揉揉肚子,觉得不舒服。只见公主忽然折返,从袖中抽出一沓皱巴巴的纸。   她怎知我吃撑了,真尴尬……叶星辞咬住下唇,刚想说有纸,却见公主越过自己,将纸张递到楚翊手边:“下官的拙作,烦请王爷垂阅。来途中不慎弄皱了,见谅。”   说完,她利落地施礼告退。   楚翊低头速览,双目越来越亮,嘴角上扬。他慎重地收起公主的著作,与心上人分享内容:   “公主写道,从流岩到泰顺县的农民大多种谷子,抗旱耐瘠、粮草兼收。烧荒之前,会将少量秸秆留在田中,以增肥力。根据她的沤肥经验,和对本地田壤的探究,这没有必要,杂草所产生的草木灰已足够。若收秸秆时深割一寸,每年每五亩地省出来的秸秆,作为青贮饲料,可养一头羊。每村多几十头羊,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叶星辞认真聆听。   脚踏实地的人,才能提出这些。节省的秸秆,也能做战马的草料。他感叹:“所谓江山社稷,稷就是谷子啊!公主是务实爱民的好官。”   “我让公主避嫌,是怕齐帝知道她在北昌为官,会阴招迭出,令她两难。”楚翊谨慎地压低声音,“公主可堪大用,我不能将她置于险境。”   叶星辞明眸一闪,明白了楚翊的方略。   待天下归一,定有内患。而公主,将是缝合南北的那根定海神针。逸之哥哥远见卓识,不得不佩服。   “把公主调走是对的。”叶星辞点头,“尹北望干得出绑架她老婆,逼她归国的事。”   “她治理民生有一手。”楚翊面露赞许,“她说,泰顺县的谷子很好,穗大粒多,酿出的醋味道也好。若能打造一个‘泰顺粟米酿醋’的招牌,百姓便能增加收入。她还直言,江南就做得很好。有的地方盛产梳子,有的地方盛产扇子、屏风,天下闻名,富裕了一方黎庶。”   叶星辞啧啧称奇,三年前逃跑的少女,已经蜕变为栋梁之材。他垂眸打量自己宽阔的肩膀,那替她出嫁的少年的影子也彻底褪去。   “一月不见,你食量见长。”楚翊隔空点了点被吃干抹净的空碟,“这耗费,赶得上一匹战马了。”   “食色,性也。色不在身边,就剩吃了。”叶星辞笑嘻嘻地绕到爱人身后,将下巴搁在对方肩头,朝那爱红的耳朵吹气。 第341章 致命的误判   “你四哥最近还好吗?”楚翊抬手轻抚那细腻的脸庞。   “四哥深居简出,不问军政,还胖了点,我娘常与他作伴。”叶星辞语调一沉,熠熠的眸光暗了下去,“前几天,我接到父亲的书信,命我放了四哥。我说四哥在养病。父亲在回信中附了休书和断亲书,还把我和娘从族谱中除名了。”   尽管早有预料,但父子决裂,还是令人惋惜。   “先别告诉我丈母娘,当心动了胎气。”楚翊细心道。   “我娘说,无所谓。待儿子创下不世之功,自成一脉,单开族谱。”   “豪迈。”楚翊笑了,“我看,还得给你单开一本菜谱才行。”   “说起来,我们母子俩都接到休书了。”叶星辞歪着头揶揄,观察男人的表情。   像吃饭时咬了舌头,楚翊的五官扭曲了一瞬:“臭小子,不许再提!”他反手挠叶星辞的肋下。见人跑了,又笑着去追。   几日后,收到檄文。   战端开启,昌军的战术谨慎,在消耗中寻找突破。   叶星辞并未参与指挥,只耐着性子,沉静地在中军观察。他清楚己方骑兵略强,适合平原野战。不过,硬碰硬的大规模会战,即使胜了,也要付出惨重代价。   他和楚翊一致认为,必须最大限度保存实力,才能攻过重云关。战争只是通往战略的手段,不可为胜而胜,要为达成目标而胜。   公主远嫁之前的那次交兵,就是在累月鏖战中,榨干了彼此的士气,全都打不动了。   一定存在一条路,可大大降低损失。一战定乾坤是奢谈,但大捷可期。   叶星辞坚信,路就在那,只是自己尚未发现。   在一次从夜宵持续到早膳的彻夜思索后,他初具头绪。补了一觉,决定夜探齐营。   这一去,验证了一个非同小可的猜想。   “叶将军回来了!”   流岩城南的营垒,辕门半开。神骏的白马一骑当先,驰入营区。一袭黑色皮甲的美人翻下马背,将兵器和缰绳交到部下手中,直奔中军。   见了楚翊和吴霜,他迫不及待分享战果,急促喘气:“试出来了!我猜得没错,在齐军内部,皇权的处境很尴尬,尹北望调不动叶家军。”   “你确定?”楚翊目光一凛,手里忙着为老婆卸甲、递茶、擦汗。   叶星辞坐下来,喝几口茶,缓了一口气,“我和追兵交手了,也摸清了他们的来路,全是宫城的禁卫军。尹北望若能即刻调动重云关的边军,绝不会派他们出营。这些人是护驾的,担着他的身家性命。”   吴霜在沙盘边负手踱步,顺势分析:“那就是说,他为了彰显皇权,会迫切渴望介入战事,抓住一切机会来打仗。”   “没错。”叶星辞重重一点头,鬓角汗珠滑落,“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我们就诱齐军来打,然后反击!”   “你想让对方怎么打?”   “攻城!”叶星辞霍然起身,指向沙盘上的流岩城,“诱他们来攻流岩!上兵伐谋,其下攻城。要诱敌做出下策,促使对方放手一搏。在敌疲回撤之际,发动反攻,打他个措手不及。”   楚翊也静静俯视沙盘。叶星辞说到“反攻”时,忽然在他后腰拍了拍,吓得他一激灵。   “你身后有灰。”叶星辞解释。   楚翊笑了笑,再度注目于泥沙累出的城池,顺着老婆的思路道:“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你是说,想个法子,营造假象,令齐军产生流岩兵力空虚的误判。齐帝渴望在军中立威、夺回流岩,很可能悍然发动攻城战。”   叶星辞眸光晶亮,点了点头,“他这个人,有一种孤注一掷的赌性,也凭此登上皇位。以此兴者,必以此亡。”   “这太险了。”吴霜面色凝重,“万一……”   “我们守得住!”叶星辞斩钉截铁,绕到沙盘北侧,抬了抬手,“来,推演一遍。你们攻,我来守。”   他列出城中所有防御辎重,绞尽脑汁,在沙盘指挥防守。   守住了。   又交换攻守,再度推演。几轮下来,他冷汗淋漓,唇色发白,双目赤红。仿佛杀声就在身后,鲜血溅在脸上,生命消逝于眼前。   吴霜双手交握,搓着掌心的汗。她思虑再三,终于点头:“齐军绝攻不破流岩,此法可行。想保存实力,该用奇兵。”   她看向楚翊。他是摄政王,代行皇权。既然他在,那该由他来定夺。   楚翊眉头微蹙,审慎地思之再思,锐利的目光巡睃沙盘,如鹰隼翱翔于山川原野之上。   良久,他握起右拳,重重地捶在左手掌心:“干!”   四目相对,叶星辞感觉热血在胸膛沸腾,恰似因风而动的烛火。   这一刻,从齐营刮来的南风卷过无垠旷野,涌入昌营的辕门,又钻进中军大帐,似在窃听这一撼动山河的决策。   叶星辞抬手护住最近的烛台,神色一凛,将会议引入关键:如何伪装兵力空虚,诱敌攻城?   “放出消息,一则不得不调兵回江北腹地的假消息。”楚翊略一沉吟,挑了挑眉,“比如,某州发生叛乱。不仅流岩一带的兵马要动起来,展崇关也要动,这样才真。我们夜里调兵撤离,故意叫齐军的探子看到。之后,大军散开,卸甲更衣装成百姓,悄悄返回。”   吴霜皱眉,提出异议:“九叔,若编造大昌内乱,会引起恐慌,当心营啸。人心惶惶,难以收场。”   叶星辞道:“把消息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他看着沉思的女统帅,拿起木棍,在流岩北郊画个圈:   “我们要做的,是发掘一伙潜伏在北门附近的齐军斥候,把这个消息嘴对嘴地喂给他。调动兵马时,只动数千人。来来回回走几天,就走成了几万人的效果。到时,我会对士卒说是演练。我常在夜里搞奇奇怪怪的集结演练,大家都习惯了。佯撤一旦开始,就不再运粮,这样更显真实。城中粮草充裕,够两个月。”   吴霜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轻轻点头:“这倒可行,当齐军斥候亲眼目睹流岩的兵力正在外流,会将之与‘内乱’的消息结合起来,报给齐军。”   楚翊分析:“验证消息真假需要时间,少说十天半月。齐帝在军事上一向激进,又急于立威,不会‘坐失良机’。”   叶星辞眸光一闪,顽劣地眯了眯眼:“九爷,明日你遣使去齐营示好,表示想休战。等假消息传过去了,他们自然会联想到,原来你突然示好是因后方不稳,于是更想抓住机会攻城了。”   “九婶,你真是个坏小子。”吴霜抚掌而笑,又瞥向九叔,似在说:难怪你会被骗。   叶星辞将木棍夹在指间转动,神采飞扬,恣肆一笑:“战争由人控制,而人,由心操纵。九爷的兵书里写过,打仗,打的就是人性嘛。”   他抿了抿嘴唇,苦恼道:“如何发现齐军的斥候,又不被对方觉察呢?”   “我有个想法。”吴霜对叶星辞耳语几句,随即召来自己的传令官,吩咐对方弄点夜宵。   她使个眼色,叶星辞在背后猛然出手,拍向这年轻人的后心。传令官一惊,右手下意识地握住腰刀,接着抱拳致歉。   目送传令官离去,叶星辞蓦然懂了吴霜的意思,随之计划:“我们去北郊军营附近的村庄,集结村民,号召大家今年秋收之后,将秸秆深割一寸……”   翌日,春风和煦。   城南,楚翊遣使前往齐营示好,使者被骂了出来。   城北,叶星辞坐在一片空场角落的槐树上,悠闲地支起一条腿,嘴里慢慢嚼着肉干,看狗打群架。   这是村里的打谷场,也用于集会。眼下,聚了二百多男丁。   这村庄离城北的军营最近。   管理民政赋税的保长,正在安抚农户,叫他们别因战事而恐慌。同时号召大家,今年秋收之后,将秸秆深割一寸。   叶星辞盯着村民们。除了他,还有数道视线也在盯梢,都是从前罪役营的人。他们曾是窃贼,眼尖心细,最适侦察。   忽然,附近“轰隆”一声,腾起一股黑烟。   众人全都伏低护头。然而,有两个男人的动作与众不同。他们反应极快,伏低的同时,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 第342章 箭在弦上   “咋回事,谁家灶膛炸咧?”保长喊了一嗓子,继续主持集会。   叶星辞利落地跃到地面,招来附近盯梢的几人。狗子低声道:“看清了,有两个齐军!就是后面那俩,正东张西望呢!”   “辛苦了,你们回营吧。”叶星辞拍拍狗子的肩,自己去执行下一步。   待村民散开,他和罗雨尾随那二人,发现他们是一户富农的帮佣。他猜,是上月齐军撤离时潜伏下来的。   入夜,叶星辞又叫上罗雨,乔装成送信的驿使,往脑袋上洒了些鸡血,敲开那户富农的门。   他说,自己赶路从马背跌落,想借点水和布头清洗包扎。   主人家见了公差很客气,留他们住宿。   “不了,从顺都来的信,得立即送进城去。”叶星辞高声道。   果然,两个齐军斥候闻声而来。二人瞄见马鞍后的旗帜,认出这是兵部的六百里加急。他们交换眼色,热络地帮忙提水,请叶星辞进院歇脚。   “真倒霉,在马背上睡着了,摔了。”叶星辞擦去脸上的鸡血,又把头包了起来。   “可得小心点。什么差事,这么急?”齐军斥候貌似不经意地打听。   “唉,似乎是东北方向有人闹事。”罗雨直言快语,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叶星辞不满地咋舌,眉头一蹙,用手肘怼了他一下。罗雨咬了咬嘴唇,敷衍地干笑:“哈哈,没什么,我也是瞎猜。”   齐军斥候眼珠一转,也跟着笑。   叶星辞故作匆忙,跟主人家道谢之后,带罗雨回城了。   他告诉楚翊,假消息已经嘴对嘴地喂出去了,那二人会散给其他村落潜藏的同伴。明日半夜开始,佯装撤军,叫他们“眼见为实”。   “啊,这叫嘴对嘴?”罗雨捂住嘴巴幽默道,“太糟心了,我的初吻怎么给了陌生的齐军斥候。”   叶星辞扑哧一笑,用湿巾擦头上残留的鸡血,“那你想给谁?”   罗雨耸耸肩,说没人要。本以为,子苓她们全喜欢他,结果是幻觉。他还是跟自己的两把刀亲亲吧,把它们当成两片锋利的嘴唇。   他问王爷,那是什么感觉?   “像一道闪电划破脊背,惊雷震响在天灵盖。”楚翊淡淡道。   罗雨琢磨了一下:“雨天不能站在高处亲嘴。”   笑过之后,叶星辞面朝地图,肃然谈起正事:“逸之哥哥,亲嘴时我压头阵……啊不,是反击时。”   楚翊喷了一口茶,接着沉下面孔,抹着下颌的水痕:“理由?”   “齐军攻城之后,我方的士气没经过一个上升的过程,陡然发动进攻,易士气不足。这时,必须由精锐中的精锐做先锋,一鼓作气冲垮对手。这口气千万不能泄,否则,就要陷入天昏地暗的鏖战。”   叶星辞语气激昂,盯着楚翊温润发亮的嘴唇,左脑思考战术,右脑惦记亲嘴。唉,都怪罗雨。   见楚翊倚在圈椅里徐徐点头,叶星辞舔了舔嘴角,继续陈述想法:   “昨日讨论,奇林也同时出兵,策应反击。日间我在树上盯梢,看见狗子打群架,受到了启发。不如,将八成的精锐放在奇林。当齐军见我军反攻,意识到中计,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主力仍在流岩。这时,从奇林而出的大批精锐攻其侧翼,拦腰一冲,切断齐军的指挥。再配合我率领的先锋,必然大捷。”   “骁武,你有没有想过,精锐都部署在小城奇林,会增加流岩守城的难度?”楚翊很认真地唤了他的字,像在提醒,一个男人该深思熟虑。   勇敢和莽撞,是一体两面。   “我想到了。”叶星辞发现,自己声音发颤。不是畏惧,而是激越,“我日夜练兵,革新了方法。就算不是年富力强、身经百战的精锐,毅力和凝聚力也不差,一定守得住。”   楚翊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像在观星。   这个刚成年的男人一抱拳,残留稚气的脸庞坚毅如刀,挟着出鞘那一霎的锋芒:“我请缨,指挥守城,并作为先锋反击。吴将军则去奇林指挥精锐。我目前的能力,能带几千兵,但没有指挥万军作战的经验。”   “好。”楚翊轻轻吐出一个字,忽然问起不相关的,“一旦发动攻城,齐帝会临阵督战吧?”   叶星辞说尹北望急于在军中立威,一定会来。他这辈子,就为名字而活。   “怎么,找他有事?”   “没什么事。”楚翊悠然打个哈欠,“铺子里棺材滞销,想卖给他。”   叶星辞笑了,不过被罗雨夸张的笑声盖过去了。   楚翊叫罗雨出去笑,待房间归于沉寂,他张开双臂:“来,可爱的王妃,抱抱。”   “没空,你的王妃正在思考。”叶星辞眼波一扫,含着温柔的笑意,仍立在地图前。   “你来不来?你不来,我就——”楚翊狠狠地切齿,像是要撂狠话,结果却笑着起身,“我就过去!”   他拥住可爱的臭小子,合起双眼,享受这份温存。许久,才开口:“你的身份,在顺都掀起轩然大波。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有人说,是你的美色迷惑了我。也有人说,是我的美色降服了你。不过,我们都挺美,也都挺色,这倒是事实。”   怀里的人笑了。   “朝中的异议,被我压下去了。”楚翊歪头靠着那愈发宽阔的肩膀,“皇上和吴大学士,也都信任你。我们一起,把路走下去。走一辈子,走到太平盛世。”   “逸之哥哥,这一路,你都要用兵器抵着我吗?”怀中人扭了扭腰,“怎么,你也要在我身上掀起轩然大波?”   楚翊的耳朵腾地红了,像挂了两块火炭。他强势地扭过对方的下巴,彼此呼吸交融,“刚才,你总盯着我的嘴唇,是不是想吻我?”   “是又怎样?”叶星辞挑眉。   “倒是付诸行动啊!”楚翊咬住那两片倔强的嘴唇,感觉它们像花瓣,在唇齿间绽开芬芳的汁水。   良久,叶星辞说,想出去走走。   罗雨跟在后面,边走边笑,还在回味那句棺材滞销的笑话。   夫妻俩漫步在衙署,夜色浸透了花香,令人有微醺之感。   花园里,叶星辞看见四哥在月下练剑,空荡的左袖随风拂动。他牵着爱人的手,远远旁观,并未上前搅扰。   若能和四哥并肩作战多好,但他没劝过四哥。四哥有自己的原则和立场,不会轻易撼动。   他们一直都很像。   “我对父亲说,他改进的枪法有破绽,四哥的左臂是因此而伤。他不信,也懒得潜心求证。”叶星辞望着四哥飘逸的身影,更用力地攥紧掌心的手,“因为,他一生傲气,还有点瞧不上我。总有一天,我站得比他高,他才会信。”   他仰望星空,看得久了,那点点散乱的星辰渐具章法,三垣、四象、二十八宿。他仿佛看见,自己一生的志向,也从一个飘渺的影子,化为有轮廓的未来。   转过天,夜里,流岩一带开始“秘密撤兵”。   几天之内,夜里源源不断地调离,似乎已撤走了数万人。郊外的军营空荡荡——都潜在城中,进入静默。大部精锐,分批悄然进驻奇林,等待战机。   一个午夜,哨骑探报,齐军出营,携攻城辎重。   叶星辞前脚道别赶赴奇林的吴霜,后脚命人拆了城外的营房,辎重全运进城,并在一里范围泼洒油料,作为守城的一道防线。洒得太早,会被风沙盖住。   他和楚翊宿在流岩城南瓮城的闸楼,以备不测。尽管心潮翻涌,还是强迫自己尽量睡一会儿。   东方既白,齐军前哨已夜行至流岩城下三里,前军随后。人过千,遍山野。人过万,漫无边。   战鼓擂动,震透四野。   叶星辞极目远眺,鼓手每次挥动鼓槌,鼓声都要滞后须臾才传到他耳中。这种感觉,让他觉得不真实,不禁深深地呼吸,来调节心跳。   前军的阵列中,有一顶暗金色的巨大麾盖。是御驾,尹北望果然来了。   “看那边。”楚翊道。   叶星辞顺着对方的手指看去,见东北方腾起一柱黑烟。吴霜发了信号,表示奇林被少量齐军包围。如预料,围而不攻,只是策应流岩的攻城战。 第343章 惨烈一战   晨曦如潮,漫上大地。   齐军在就地组装投石车和登城用的临车,以及供弓弩手与城墙平射的箭塔。   城墙上飘散着令人不悦的气味,源自于一口口熬煮金汁的巨镬。这就是战争的味道。叶星辞伴着臭气,平静地吃着早点,同时下令:“全体戒备,再次检查储水器具。”   “全体戒备——检查储水器具——”号令逐级传递,查验城墙遍布的水袋、水囊和蓄水池。   城外,齐军分军围城,独留了北面。这是攻城战常用的围三阙一的打法。   围严实了,守城方见逃跑无望,反而斗志高昂。留个缺口,那么人在有后路的情况,更易丧失斗志,士气瓦解。   攻守双方在沉寂中对峙,气氛肃杀,紧迫如怒张的弓弦。连飞鸟都从大军上空绕过,躲避杀气。   齐军组装好攻城器械,开始高唱战歌,声如海啸席卷旷野。昌军亦高歌回应。   日头缓缓爬升,斜照脸庞,叶星辞半边身子暖盈盈的。他望着漫无边际的齐军,和人潮缝隙中漏出的点点青草。   一名部将问:“叶将军,敌军在等什么?”   叶星辞眉头微蹙,扫向斜刺眼眸的阳光,神色一凛:“在等日光刺目。传下去,敌军首轮主攻方向,南门!约在午时开战,弓手提前备好席帽,注意避光!”   临近午时,日光灼目。   城南的齐军动了,战鼓如雷。   行进至距城半里,先登军发起冲锋。马车拉着壕桥,步兵列成盾阵。一边拔拒马,一边艰难行进。   后方,数十架投石车投射燃烧的石弹掩护。几十斤的石块纷落如雨,砸向城墙。有的守城军盾牌破损,脑浆迸裂。   一块燃烧的火石,呼啸着从闸楼飞掠,砸碎檐角。叶星辞眯起双眼,断然下令:“注意防火!投火还击!”   于是,城墙亦抛射燃烧的陶罐,内填油料、硫磺火药和碎瓷片,落地即炸。凌晨就泼了油的地面霎时烈火蔓延,阻滞进攻者的脚步,烧伤无数,惨叫遍野。   齐军攻势更猛,掘土熄火,继续进攻。   叶星辞盯着地面以石块垒好的三处标记,待敌抵近第一处,他高喊:“七十丈!重弩攻击,放!”   城上重弩齐射,杀伤力极强。无数齐军在冲锋中被射中,重重跌倒。有的透胸而出,有的刺穿大腿,血柱从伤处呲出。   叶星辞一阵痛惜,在刺目的阳光中垂眸,咬住下唇,调整呼吸。再抬眼时,目光更加坚毅。   他瞥向身后,楚翊居然在悠哉品茗,将指挥权全然交予自己。这小子,就一点都不紧张吗?   重弩的收放缓慢,齐军只是稍被拖慢,继续以数量优势逼近。射过一轮,齐军已冲过第二处标记。   “六十丈!羊马墙,放箭!”叶星辞朝高喊。   “羊马墙——放箭——”命令立即传了下去   羊马墙是护城河内岸的壕墙,也是护城河之后的第二道防御工事,略比一人高,厚三尺。此时,城垛探出弓手。箭如飞蝗,掠过护城河,直射来敌。   “五十丈!城墙弓手就位!”   待先登军进入一射之地,城墙弓手轮射,箭如雨下。对方亦放箭还击,并将箭塔推近,弓手登塔,朝城墙平射。   箭矢掩护中,齐军逼近护城河畔,拔除拒马,占据昌军的箭塔。不过,刚登上去便倒了。叶星辞凌晨便命人拆松了基座,虚搭在那。   倒下的箭塔阻滞了攻势,很快被清理。   “羊马墙守军回城!”眼见来敌即将渡河,叶星辞下令。城外守军放了最后一轮箭,迅速退回瓮城。   终于,齐军顶着惨重的伤亡,将数个壕桥架上护城河。列盾阵通过,又冒箭雨爬上吊桥,斩断吊索与桥板相连的位置。   轰隆——吊桥落下。   最惨烈的攻城战,才刚刚揭幕。   余众立即跟进,壕桥走人,宽阔的吊桥则运辎重。并将内岸的羊马墙撞出数个缺口,以供后续攻城队通过。   云梯飞梯、装有攻城锥的冲车,和攻城利器临车,陆续抵近城墙。临车是移动的攻城塔楼,可搭栈桥直通城墙,源源不断地把士卒运上城墙送死,更像直通地狱。   后队沿护城河,架设了几座宽阔的壕桥,以供笨重的临车通过,逼近各段城墙。   “啊——我着火了——”   守城常用火攻,于是有的攻城者在身上泼水,湿淋淋地往城墙上攀,却还是被兜头淋下的桐油和火种点着了,火流星般坠落。   叶星辞被哀嚎包裹,仿佛身处地狱。   沸水金汁,滚石檑木。撞车叉竿,掀翻云梯飞梯。狼牙拍,将侥幸接近墙头的人拍落。   临车所在,也是战斗最烈之处,率先进入白刃战。叶星辞看见大笨一手抓起一个登上城头的齐军,抛沙袋似的丢了下去。   “用床弩,放钩锁!”   待每座临车内部都塞满等待登城的齐军,叶星辞果断下令。   巨大的床弩,布置在城墙上凸出的马面墙。数名壮汉绞动弩弦,带钩锁的巨箭雷动而出,勾进临车侧壁。   地面早已挖得坑洼不平,多人合力一拽,临车轰然倾覆,犹如被绊倒的巨人。内部满满当当的敌军,有的摔死、砸死,有的被自己人压死。   叶星辞扶住闸楼的窗口,将地狱般的惨状尽收眼底。他眺望齐军阵营,看不清是谁在指挥,只看见蚁群般的人潮汹涌而来,张袂成阴。   他看向兀自饮茶的男人,颤声开口:“大哥,别吸溜了,你就不紧张吗?”   “紧张啊。不过,若我也表现出来,你岂不要紧张死了?”楚翊在震天杀声中淡淡一笑,眉宇温和如春山,“你指挥得当,非常好,继续。”   “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压断脊。”叶星辞扯动因高声施令而嘶哑的喉咙,“一切都符合我们的推演,但……实际发生时,还是太可怕了。”   临车俱毁,齐军改用人命来堆的蚁附攻城。东、西方亦发动攻击,并大力撞击瓮城的城门。   同时,外围齐军朝城内抛射箭矢,其上有字,告诫昌军从北门弃城逃离,否则城破之时,行伍中人及家眷一个不留。   叶星辞安抚军心,游刃有余地守城。   瓮城的城门以千斤闸加固,在巨木包铁的攻城锥的撞击下发出巨响,灰尘簌簌而落。   “放网兜!”叶星辞下令。   只见每扇城门上方,徐徐垂下一张加了配重的巨大布网。攻城锥向前一冲,便撞在柔软的网上。像一头扎进娘亲的怀抱,被卸去大半力道。   随后,布网又迅速拉高。   “哈哈,这招怎么样!”拽着网兜的狗子大笑,“我们叶将军琢磨出来的!”   “有种你下来!”气急败坏的攻城者移开盾牌,跳脚怒骂,被大笨丢的石头砸倒。   许久,城下的齐军终于烧毁了布网,却见又垂下一张新网,正中一个大大的“怂”,浓墨淋漓。   有时,落下的不是网,而是油和火。   随着风向转变,一股人肉烧焦的糊味涌进闸楼。叶星辞猛地鼓起脸,一扭头,干呕起来。   太阳在西沉的余晖中隐去,一地残阳与鲜血,尽被夜色抹净。齐军阵营灯火绵延,最亮之处,是御驾所在。   “他娘的,真想放一箭,可惜远超床弩的射程。”叶星辞遥遥一指。   城墙之下,火浪涌动,攻城仍在继续。按推演,这轮攻势会在凌晨彻底陷入疲态,而后进入休整。晨曦微露之际,便是最佳反攻时机。   在齐军眼中,那只是出城袭扰,却不知是总攻。   “小五啊,你的夫君先睡一会儿,然后接替你。”楚翊在墙边的软榻和衣而卧,“我有预感,天亮前结束不了。”   “你们忙。”罗雨笑了笑,识趣地退出闸楼,似乎误会了。   叶星辞问,为何结束不了。   “你听,攻城的士气始终不减。”楚翊闭目聆听,语调平静,“攻城战,往往选定一批先登军。打残了,这轮攻势也就结束了。我想,齐军用了一种新打法。”   叶星辞蹙眉,再度眺望远处连绵的营火。脑中那根绷了一天的弦,又紧了紧。 第344章 进攻,永无止境   回头时,他见楚翊往耳朵里塞了两团棉花。而后,安然入眠。   心真大啊这小子,比我的胃还大,叶星辞腹诽。   楚翊说过,一个合格的统帅,会在高烈度战事中抓住一切机会睡觉。指挥,拼的就是精力、毅力和判断力。谁脑子里的弦先崩了,谁就输了。   攻城持续着。   叶星辞坐在楚翊身边,凝视男人。睫毛歇在深邃的眼窝,仿佛倦鸟的羽翼,流露出一丝脆弱的气质。   脸有点苍白,似乎气血亏损。   楚翊说,他把朝堂的争议压下去了。说得轻飘飘,背后一定耗费了无数心力。   叶星辞用拇指和中指,比量男人肩膀的宽度,又量自己的。自己披甲,显得更健壮些。有空量一量牛牛。   “我一定要赢。”叶星辞喃喃自语,“这仗输了,朝中争议甚嚣尘上,我们两口子彻底没得混了。”   汹涌杀声中,飘来一阵浓香。   竟是娘挺着肚子,登上闸楼,手里端着一海碗鸡汤鲜肉馄饨。四哥在旁护送。   叶星辞吓得不轻,接过碗,叫娘赶紧回去休息。娘说没事,除了肚子沉一点,什么都不耽误,还能包馄饨呢。   “这小子心真大,叫你守城,自己做梦。”李姨娘轻声嘀咕,朝酣睡的“女婿”一瞥,撇了撇嘴。又鼓励儿子,“别有顾虑,放手去干,打败老叶头。”   叶星辞笑了笑,目光落在四哥神情平淡的脸上。   “攻城持续多久了?”四哥问。   “五个时辰。”   四哥朝外看了看,又侧耳细听激昂的杀声,“万岁提过一种新的攻城战术,看来,派上用场了。”   “是什么?”叶星辞目光一凛。   “小五,我不会告诉你。”四哥蹙眉摇头,为家国坚守原则,“走吧,姨娘,我护送你回城。”   攻城持续着。   守城军轮流休息,抵御永无休止的进攻。叶星辞叫部下捉个舌头,问问齐军在采取什么打法。可惜黑灯瞎火不好控制,连续放了几人登城,都在顽抗中战死。   叶星辞吃了一半馄饨,又盖起来,留给楚翊。汤底快凉透时,楚翊悠悠醒来,干脆道:“你睡,我替你。”   叶星辞没客气,指了指盛馄饨的海碗,也给耳朵塞了两团棉花,倒头便睡。   一晃,天就亮了。   他被罗雨轻轻推醒:“王妃,王爷套上来一个活的。”   “套上来?”他睡眼惺忪,听见攻势仍然猛烈。   “挑一个手里没家伙的,用套索给提溜上来了。”   说话间,被活捉的齐军士卒已带到叶星辞跟前,面颊糊着血污,神色惊惶。叶星辞厉声质问,为何攻势不止,士气不减?   “圣上发明了一种战术,叫‘轮战法’。”那人喘着气,颤声开口,“全军轮番上阵,每营阵亡超一成,便可接到督战队的指令,集体后撤。想尽快撤,唯有往前冲。越退缩,就在城下呆得越久,越可能死。我前面那伙人很勇猛,一盏茶的工夫,就撤了。”   叶星辞的身子顿时凉了半截。   这将会是一场超乎推演的,持久的攻防战。   阵亡一成即撤,听上去不算凶险。此战术,能保前线永远士气高昂,且有完整的建制在攻城。用下饺子般的生命力,来对抗高墙坚垒。   可是,每轮上一回,每个人阵亡的可能性便翻了一番。   极致冷血,空前高效。   他和楚翊、吴霜都没料到,有这种打法。他隐隐觉得,这会导致叶家军出大问题,却又说不清。   “攻城的,都是重云关的常备军?”叶星辞追问。   “有一半,是刚应征的军户。”那人惊恐地哀求,“我半月前还在田里锄草嘞!别、别杀我,我还得养家。”   叶星辞摆了摆手,示意将人带下去。   “我没想到,会有这种打法。”他的目光凄惶飘忽,“这么轮下去,何时是尽头……我没想到……”   肩上一沉,是爱人的手。他牢牢握住,含泪的双眸毅然决然。   进攻,永无止境的进攻。   尸体,漂满血池般的护城河。   血泥的腥臭,混着烧焦残肢的焦臭,带了刺似的扎着鼻腔。后队踉踉跄跄,踩着前队失去生机的躯体,预支毕生的勇气往前冲,以期尽快轮换至后方。   三天之后,城下尸山血海。天色微明之际,攻势终于减弱。   叶星辞离开坐镇指挥的闸楼,高声激励疲惫的城防军。   “打起精神,别懈怠!”他在城墙奔走疾呼,“这也许只是敌人的战术!”   从前罪役营的一百来号弟兄,都主动在瓮城的一段城墙防守,正轮换休息。见带领大家脱离罪籍的叶总镇来了,立即围拢。洋溢的热情,将疲惫一扫而空。   “你真了不起,指挥这么大一场防御战!不愧是南齐叶大将军的儿子!”“将门虎子嘛!”   叶星辞微笑环顾,使劲拍打众人的肩膀。他双目熬得赤红,像两轮提早升起的太阳,“我了不起,不是因为我爹有能耐。你们打退了无数进攻,也了不起!铁匠的儿子,马夫的儿子,农民的儿子,谁都能顶天立地!”   铿锵质朴的话语,令这些犯过错的男人潸然泪下。大笨伸出粗大的指头,懵懂地帮每一个人擦泪。   “这段时日跟着你操练,我都快忘了,自己是个贼。”狗子咧嘴一笑,“这一役,我好像真成了个战士。”   “不是像,就是真的!”叶星辞在对方肩头揉了一把,正准备回闸楼去,忽听数十丈外传来一阵骚动,混着惊叫:“叶将军!这,这出事了!”   他心里一紧,狂奔过去,顺着那名士卒的指点,擎着盾牌从垛口朝下一看,心登时提到嗓子眼!   只见二十多齐军正用攻城锥猛攻一处城墙,随着撞击,石屑簌簌而落!   石基不实!   城墙分为石基、木骨、土心、砖包。若一块石基有损,结构破坏,一段城墙上层层夯筑的墙体,都可能向外坍塌!此处已超出了瓮城,一墙之隔,便是城区。   叶星辞的后背钻出一层冰碴似的冷汗,感觉脚下的砖石阵阵颤动。   城墙有失,会打乱所有部署。在城中决战,百姓也遭殃。何况,主力大多埋伏在奇林啊!万万没想到,城墙的石基有薄弱之处。   “我不会输!我以热血敬天,天必不薄我!”叶星辞狠狠切齿,望一眼泛白的天际,迅速部署:   “别愣着,泼油点火,放箭!攻城的正在撤退,务必顶过这一阵。在更多齐军发现破绽之前,解决这伙人!”   这队齐军也相当顽强可敬,列成盾阵,顶着箭雨。一边掘土灭火,一边继续撞击。石基像被啃食的干面饼,石屑纷飞,不知哪下就会瓦解!   “下套索,套住锥头!往上拽!”叶星辞下令。   城上钓鱼似的降下套索,可哪那么容易!   天光仍暗,战场混乱,辎重、尸首交错,暂时没有更多人留意这里。必须速战速决,一旦大部齐军发现此破绽,合力而攻,城墙真的会豁口!   “放一队人下去,要快!不能显眼!”下达命令时,叶星辞嗓音颤抖。   众人目光闪烁,无人应声。这一去,九死一生。   一刻也不能耽误!叶星辞狠下心,正要点兵,一人高举手臂,跃然而出:“我去!”   是狗子。   狗子迅速将绳索套在自己身上,扯下兵籍牌,塞在叶星辞手里。他毅然点了点头,攀上垛口,准备下降。   “我也去!”又有十余人站出来。扯下兵籍牌,套上绳索,慨然赴死。   “够了!”叶星辞攥紧手中的一串木牌,“不能一次下太多人,会显眼。”他顿了一顿,手臂一挥,含泪嘶吼:“放!”   众人拽着每根绳索的尾端,使其平稳而迅速地下降。   “告诉我妻儿,我不再是贼!我是作为战士死去的!”   叶星辞听见狗子在高喊。这喊声如奔瀑,顺着高耸的城墙倾泻、远去,随即转为浴血厮杀的狂吼。   短兵相接,血肉横飞。   叶星辞俯察战况,双眸愈红,却没有流泪。大部攻城军仍在撤离,并未发现这场突然爆发的小规模战斗。 第345章 随我冲锋!   片刻,十余勇士全部捐躯。存活的十几齐军亦被激出血性,嚷着叫上更多人,一起来攻。高呼:“别撤,都别撤!来这!”   “再下十人,全歼他们!”叶星辞喝令。他想,该放罗雨下去,但来不及去找了。   “我去。”一个憨厚的声音响起。   叶星辞猛然回头,见大笨已钻入套索,奔垛口而来。他立即阻挡:“胡闹,你什么都不懂!”   “一个,抵十个。”大笨含糊地咕哝,丑陋的双眼迸出温柔纯真的光,坚定地拂开拦住自己的手,“我懂的,让更多人活。”   他手持刀盾,登上垛口,一跃而下。   大笨身材如熊,五六人在后死拽绳索,才勉强没有滑脱。只见大笨降到城下,横冲直撞,连砍几人。鲜血滑腻,刀脱了手,他便抓起对手,以头相撞。   刀剑劈刺在他甲胄的缝隙和四肢,巨硕的身躯喷出数道血柱。他嘶吼着,拗断最后一个敌人的脖颈,重重地仰面摔倒,倒成了一座山。   铛铛——   三天三夜的血肉鏖战之后,齐军正式鸣金收兵。攻城的退潮般全部后撤,指挥和督战的不曾留意,某一小段城墙的异状。   “快,把他们拉上来!”   城墙又降下人,将勇士们的遗体套起绳索,拽回城墙。   大笨因失血而失明,还有一口气,喷着血沫,喃喃说着什么。叶星辞将耳朵凑在他嘴边,微弱的呼唤传来:“姐……想姐姐……”   叶星辞命人速去城中,就近找个女子来。   不多时,一个荆钗布裙的厨娘被带上城墙。她茫然地靠近,依照这些军士的吩咐,握住那染血的大手,柔声安慰:“姐姐来了,别怕,姐姐以你为豪……”   大笨咧开嘴,接着头一歪。妇人眼中的畏惧转为悲悯,也为这个陌生的大块头落泪。   “在这样的世界里,我该去哪找一个,像你这么纯粹可爱的朋友呢。”叶星辞哽咽着,“将他们的英勇传颂乡里,重恤家眷。”   他霍然起身,抹了把脸,敛去哀伤,昂扬道:“城防休息观战,看我军反攻!”   他回到闸楼,却发现夫君不翼而飞。他没空去找,步下瓮城城墙,同时向传令兵部署:“见齐军阵营腾起炊烟,立即以旗号报我!”   齐军鏖战三日,终于进入休整。兵困马乏,一定想吃口热乎汤水。还会想:昌军要重新部署城防,一定不会马上出城袭扰。   叶星辞就是要在对手防备最松懈之际,发起致命一击。   一千精悍重骑,在南面瓮城内集结。肃穆沉寂,只闻战马喷鼻,铁蹄踏地。   叶星辞为雪球儿披上沉重的鳞甲,嚼着面饼,静待旗号。时而想狗子和大笨,时而想楚翊跑哪去了。可别是失足,掉城外了。   破晓,城墙传来旗号,齐军炊烟已升。   叶星辞下令放狼烟,通知屯兵奇林的吴霜,开始突围。接着,他跨上战马,振臂一呼:“备战!”   哗——瓮城之内,甲胄齐振,骑兵纷纷上马。   “袍泽弟兄们!”叶星辞驱策白马,在阵前踱步高呼,“不久前,我与无畏的城防军一起,打退了敌人的最后一波攻势。此刻,我又与无畏的诸君一起,转守为攻。三天三夜,敌人累了,而我还能拼!   我有力气带领诸君,将隆隆铁蹄,送至敌人身边!将刀枪的锋芒,递在敌人眼前!将我军的气势,烙进敌人的灵魂!   兵锋相撞的一刻,我们不仅要相信自己,更要相信左右的同袍。相信,我们流的汗,会变为他们流的血!相信,我们的脊梁,会化作旌旗,直插重云关的城头!”   他竭力扯动嘶哑的喉咙,鼓舞士气。这一冲至关重要,这口气决不能泄。   骑兵们亦慨然回应,高唱战歌:“碾我为痕引同袍,燃我为炬照太平……”   叶星辞看向嵌着金边的城墙,那是新一天的曙光。他提起鞍下银枪,将一腔热血化作如雷战吼:“山河一统,就在今朝!战!”   “战——”   在通天彻地的齐呼中,叶星辞这才瞄见,阵列左翼后方不起眼的位置,有一张相当显眼的脸。   头鍪下的轮廓,分外俊逸清贵。旁边,是此人幽默而忠心的护卫,正朝自己呲牙笑呢!   笑个头啊!罗雨你怎么不拦着!   愣神之际,枪差点掉了。   原来,夫君不是掉城外,而是掉人堆里了!这小子疯了!   来不及把对方清出阵列了,会影响士气。叶星辞一咬牙,下令开城门,枪指南方:“随我冲锋!”   一声号令,上千铁骑杀出城门,踏着吊桥和齐军架设好的数道壕桥,迅速通过护城河。摆开冲击阵型,直扑一里之外的齐军前军。   “杀——”   叶星辞勒马调整位置,使自己处于马阵正中。他不做排头,不是畏死,而是雪球儿速度太快,会造成他单骑深入的尴尬局面。   铁骑奔腾,风声呼啸。前排战马奋蹄激起的砂砾刮在脸上,又疼又痒,像苍天那带刺的吻。   颠簸中,叶星辞侧目一瞄冲动的摄政王,居然背了一张长弓。重骑兵冲阵,哪有空用弓?   “敌袭——”   精疲力竭、刚开始进食的齐军仓促列阵,堪堪放了一轮箭,便被冲散了。   一千铁骑,如一柄尖刀,攮入敌人阵中。又按计划从西侧杀出,迂回后继续冲击。采用切角战术,打乱齐军。   齐军的马步军根据战况列出战阵,试图以口袋阵围困,却见东北方向烟尘滚滚,大军来袭!   见状,叶星辞扬起嘴角。真正的精锐主力,已顺利从奇林突围,奔赴战场。   “奇林藏有重兵——”斥候疾驰而来,提前半柱香的工夫,将战报送到。   慌乱中,齐军再度调整阵型,以应对天降神兵。谁能想到,昌军还有这么多兵马屯驻!不是发生内乱,撤了大半?否则,怎会示好求和,还守城不出?   来不及了。   内有重骑搅局,外有奇兵突袭,齐军以松散的战阵、疲乏的将士、惊惶的士气,仓促应战。不出所料,被吴霜的大军拦腰切断,势如山崩。   主帅叶霖当机立断,以旗号命中军、后军抛弃辎重,立即向重云关后撤,在绕后的昌军赶到前逃离。   而御驾所在的前军被困,他和二儿子亲率一营轻骑,前去解围。   混战中,正和抛家弃国的逆子小五打了个照面。   这小子白马银枪、意气风发,还没羞没躁地点头致意,继续驰骋。竟然率一众人马,将旌旗卷起,透阵而出,杀到齐军撤退的方向。之后,高扬昌军旌旗,大肆挥舞欢呼。   被困的齐军,以为后撤的大部人马也被围了,信心跌入低谷,士气瓦解。数万兵士,如破了口子的沙袋,一败涂地。   “继续挥旗助威,我去生擒齐帝!”   叶星辞率人左突右冲,终于围住皇帝的麾盖,却发现其中只是一个惊恐的士卒,身披金色披风,“将军饶命!我不是故意上来的!”   叶星辞冷静地环顾战场,寻觅仍未溃散的战阵,其中一定有禁卫军。禁卫军在哪,尹北望就在哪。   “保护皇上!保护皇上——”数十丈外,一队强悍的骑兵在突围的同时奋力高呼。   “闭嘴!闭嘴!”被护在正中的人怒吼。身着寻常甲胄,口吻却桀骜。   叶星辞眼眸微眯,猛然勒转马头,纵马疾驰,挺枪高喊:“头戴金冠,被围护者为齐帝!生擒赏千金!”   闻言,一众昌军顺着长枪所指,发起冲击。可惜,父兄所率的大批轻骑赶到,浴血厮杀拼死护驾。最终突出重围,向南急撤。   叶星辞只率兵追了一段,便勒马了。雪球儿的脚力能追上,但单骑追击,只会搭上性命。   短暂的遗憾过后,他将目光投向四散的溃兵,试图挽救更多生命,高喊:“齐军将士,伏低不杀!”   并命左右传令,不得杀降虐俘。   听闻“伏低不杀”,被围追堵截的溃兵趴在地上,成为战俘。   这时,一骑从侧方驰来,是冲动的摄政王。   叶星辞眉头一皱,正要质问,却见楚翊翻下马背,一把将他也拽下来,接着跨上雪球儿:“借马一用!”   等回过神,楚翊已经驰向齐军败退的方向,一骑绝尘。   太冲动了,改封冲王吧! 第346章 摄政王又冲动了   “快,保护王爷!”叶星辞上了楚翊的马,率兵奋起直追。哪里追得上?即使身披重甲,全力疾驰的雪球儿也远胜寻常战马。   “那是王爷啊,我寻思是个贪功的愣头青……”一同去追的骑兵小声嘀咕。   雪白飘逸的马尾渐渐远去,离护驾的齐军越来越近,叶星辞急得恨不能肋生双翅。忽见楚翊引弓搭箭,人马合一,上半身几乎静止。   一箭既出,他迅速调头,甚至没去看是否命中。此举,使他及时跑出了殿后齐军的射程。   叶星辞在马上远眺,只见撤退中的齐军马阵忽然停了。正中一人坠马,惨叫刺透遍野,隔着二里地都能听见。   是早已决裂的旧友的声音。   哦,怪不得,逸之哥哥要携弓箭出城。大费周折,奋不顾身,就为射这一箭。   看着迎面而来的男人,叶星辞脸色阴沉,没好气道:“你很厉害嘛!”   楚翊与他并马北行,口吻轻松惬意:“不用看就知道,命中了。我百步穿杨的射技,就是为那小子准备的。好像从小开始,就在为这一刻预演。君子报仇,相机而动。”   “动个屁,你是冲动!”叶星辞低声叱骂,“身为国之栋梁,又以身犯险。”   “我估算过风险。”楚翊小心瞟着老婆的脸色,不时抿嘴一笑。   “用脑子吗?”叶星辞恼火地瞪一眼男人,又故作四下寻觅,“哎呦,你脖子上怎么没有啊,掉哪去了?”   楚翊畅快地仰天大笑:“我要他御驾亲征,变御驾亲崩。”   此役,齐军一路败撤几十里,踩踏伤亡无数,被俘近两万。昌军伤亡千余人。   叶星辞让降卒在城下为同袍收尸、掩埋。派人宣讲,是他们的君王执意轮战攻城,鏖战三日,才使得上万青壮惨死。   并在北郊圈出战俘营,命降卒自行修建营房。   楚翊看出,他想收编俘虏。   夫妻俩猫在被窝里彻夜探讨,意见相左。   楚翊想,将这两万人送到北方垦荒屯田,因为短期内很难收编。维持原有建制,恐聚众反叛。打散编入我军,恐在各部滋生事端。   “我们的目标,是天下归一。”叶星辞有理有据地反驳,“这些,都是天地之间的子民。连收编两万降卒的能力都没有,何谈治理江南千千万万百姓?何况,我还有四哥。四哥在军中威望甚高,待他归顺,可将这两万人划给他统领。”   楚翊沉思许久,点了头。随后怅然一叹,说舅兄心如磐石,视忠孝如命,其坚毅超乎预料。   聊着,叶星辞又想起大笨。他伏在楚翊怀中,陷入沉默。   “你哭了?”楚翊轻声道,“眼泪落到我胸口了,好烫。”   叶星辞“嗯”了一声。   “在想大块头朋友?别难过,他舍生取义,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许,比你我更清醒。”   “我没有朋友了,逸之哥哥。”叶星辞哽咽道。   “我们也是好朋友啊!罗雨,四舅,都是你的朋友。”   “不一样。你们身兼多重身份,而大笨,就只是朋友。是我在一无所有时,交到的朋友。”叶星辞拭去泪水,沉默片刻,又谈起战事:   “齐军士气大伤,明日起我们乘胜袭营,逼他们应战。然后,找机会攻取重云关。不过,难比登天。”   “令尊但凡读过几页兵书,就会选择龟缩不出。”楚翊判断道。   “还记得那道峡谷吗?”叶星辞抬起头,“我想,可率一队轻骑,从那迂回,探一探后方。”   “不可。”楚翊断然否决,“那时,我不想战,追求建立优势后议和。现在呢?追求终极的胜利。战略不同,打法不同。而且,那条路已不再是暗道,失了先机,有去无回。你啊,还是嫩。”   说着,在怀中人脸上捏了一把。嗯,确实很嫩。   “就你不嫩!冒着风险,就为射一箭。”叶星辞又冒火气。   “我只在与你有关的事上冲动。”   叶星辞无声地笑笑,轻吻男人的下颌,又向上寻到嘴唇。忽然,他想起最近的一项规划:“逸之哥哥,我想选拔几百个精锐中的精锐,单独操练。这些人要精通骑射,马战步战皆强,识文断字,识水性。”   “陪你吃饭啊?”楚翊调笑。   叶星辞弹了对方一指头,正色道:“最近,我常想起那次翻越雪山奇袭。敢死营的战力非常强悍,刚从雪山死里逃生,还能在佯攻喀留王城时以一当十。像这样的队伍,早晚有用。”   楚翊说,随你。   气氛如蜜糖般粘稠暧昧,但叶星辞很累了,折腾不动。他陷在宽厚的怀抱,沉沉睡去。香甜的梦里,似乎仍能听见,日间那道惨叫。   **   败退回营的齐军,皆在铺上辗转,被惨烈的攻城战吓得失眠。   基于“轮战法”,七成人都在地狱里滚了两遍,三成人滚了好几遍,闭眼便是噩梦。   驻防在御帐周围的禁卫军没参与攻城,却也尽数失眠,在皇帝的惨嚎中大眼瞪小眼,小眼瞪肚脐眼。   陛下想展现英明神武,结果,无数士卒眼看他惨叫着被抬进辕门。   本来没几人能看清面貌,一个愚蠢又赤诚的侍卫恸哭流涕:“皇上啊,卑职罪该万死,没护好皇上——”   这么哭了一路,宣传了一路。   于是,大家都知道了,惨叫不止者为圣上。   随行的太医焦头烂额,忙到深夜。可是刺入龙体的箭镞,就像难得归家的游子,死活不出来。   这一箭极为刁钻,从左侧肩甲下方的缝隙刺入,直奔心脏。好在,被肋骨卡住。   血腥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辣汤的味。太医说,箭镞上似乎抹了醋和辣子,而且是特制的,一根根倒刺勾着骨肉,极难取出。还淬了毒,好在服了价值连城的万用解毒丸,已经无碍。   夏小满跪在床边,听着哀嚎,泪如雨下。   他今天才知,皇上体质奇佳。能让常人醉倒的麻药,喝下去,很快疼醒。蒙汗药,灌一碗,只浅眠一刻。   太医不敢过量用药,现在全靠地窖里贮藏的冰,隔油纸堆在伤处镇痛。   “朕疼死了……”尹北望惨白的面孔沁满冷汗,语不成句,“快,把箭拔走……”   他一面要拔,说长痛不如短痛。一面又不许人碰,稍有触动,痛不欲生。   他不顾人君的威仪,狠狠咒骂一切。骂老天,骂太医无能,骂禁卫军护驾不周。骂夏小满私放叶星辞,才有今日一祸。   “奴婢错了,呜呜……”夏小满哭道。虽然,他并不后悔。   他愿替尹北望挨这一箭,但也不悔成全敌人的爱情。   这两种感觉,与其比作矛与盾,不如说成两条扭曲攀缠的藤蔓。奇异和谐地向上生长,贯穿一生。   他隐隐觉得,这酸辣歹毒的一箭与宁王有关,朝太医要来切断的箭杆。愕然发现,靠近箭羽处,缠着一张字条。   夏小满展开,飞速一览,张了张嘴,立即团起。   “那是什么……”尹北望颤声问。   “没什么。”   尹北望命他如实念诵,不得欺君,还伸手来抓。   夏小满咬了咬嘴唇,只好转述:“是宁王致陛下的信。他说,办白事请到宁王府经营的棺材铺,凭此字据,置办棺材半价,送精美纸扎和哭丧队。他还有操办国葬的经验,可以赴江南指点……”   “闭嘴!”尹北望切齿怒吼,背上的冰块掉落,创口也迸出血来。   太医们不敢吭声。   夏小满烧了字条,竭力保持冷静。他低声问,还有什么法子能取箭,又不至于令皇上痛得猝死。   一名太医稍稍背过身,耳语:“麻药不顶用,只能上拳麻了。”   “什么药?能让全身都麻痹?”   太医举起拳头:“用这个,或者棒子,照后颈用力一击。”   夏小满焦躁地摇头:“陛下是千金之躯,日理万机,万一把脑子打坏了……”   “所以,下官迟迟不敢提。换个普通士卒,早就包扎好了。”太医为难地皱起脸,“不然,夏公公您动手。您天天给陛下洗脚按摩,手里有分寸。”   “放肆,头和脚能一样吗?!” 第347章 不测之忧   都怕担责,最后,还是由夏小满动手。   他忍着心痛,寻来趁手的家伙——敲鱼用的棒槌。经尹北望首肯,照其后脑与脖颈交界略作演练,用力敲了下去!   没晕。   还在伤痛之外,另加了头痛。   “贱人!朕饶不了——”   话音未落,夏小满咬牙迅速补了一棒。那一瞬间,他心里甚至闪过一丝泄愤的快意。接着,是澎湃的心疼。   少了哀嚎,帐内一片死寂。   太医立即动作,以小刀将皮肉切开一块,撬开骨缝,扩大伤口,以减少箭镞拔出时的伤害。   夏小满不敢看,直到血淋淋的凶器呈在眼前,才恢复呼吸。太医清洗、缝合伤口,他则洗了洗凶器,摆在一旁。   然后,轻柔地为尹北望擦汗,等着对方醒。   男人睡着时,看起来很温柔,像晨雾中的兰花。可方才一开口,就骂“贱人”。骂得夏小满身子凉了半截。   本以为,就算不是两口子,也没差太多。看来,差得远呢。   “母后,趁热把药喝了……”男人梦呓。   夏小满心里一阵酸楚,大胆伸手,抚着对方的头,喃喃哼起歌谣。   见御帐内不再忙碌,叶家父子前来请安,还落了泪。待退至无人处,父子密谈。   儿子说,万一皇上有个山高水低,小妹就重嫁皓王。父亲怒斥其投机钻营,君父正受伤痛煎熬,他却在想后路?   叶霖还凝重道:“陛下苏醒,必定急于报仇。不能再由他挥霍了,打空了家底,叶家就完了。我们合力劝谏,让他远离军事,回宫安心养伤。”   叶二点头:“皇上长于谋略,短于战术。临阵指挥,有两下子,但没有第三下子。”   又引得父亲怒斥。   伴着鸡鸣,半瓶醋军事家缓缓睁眼,也发出打鸣般的哀嚎。   萎在床脚打盹儿的夏小满蓦然惊醒,喜出望外,端来早已煎好,热了又热的汤药,“陛下正发烧,快些进药。”   伤口的剧痛,令尹北望极度暴躁。他大喊头怎么也疼,摸着肿起大包的后脑,暴喝:“是谁打了朕,斩了!”   几名彻夜值守的太医一起瞥向夏小满,庆幸自己没动手。夏小满跪地道:“是奴婢这个贱人打的,陛下恕罪。”   那阴鸷如毒蛇的目光,温和了一点。尹北望记起昨晚的两棒子,没说什么。他趴在枕上,屏退众人,就着夏小满的手喝药。   “还好你没跟去前线。你这单薄的身板,若也挨上一箭,昨晚就凉了。”   夏小满吹着药,说愿与君王同生死。   “你刚才阴阳怪气什么?”尹北望冷眼盯着他,“朕不过气急了骂你一句,你倒好,还自称‘贱人’,拿话噎朕。”   “我怎么敢。”   “那你笑一笑。”   夏小满扯了扯嘴角。   尹北望把玩着那枚箭镞,忽然冷笑:“现在,朕更瞧不起太上皇了。年轻时,他也御驾亲征,毫发未损就吓破了胆,再不思进取。”   煎熬中趴了半日,禁卫军来报,昌军正进攻重云关外六七里处几座齐军的小堡垒。叶大将军看出,这是想围点打援,乘胜蚕食齐军,没派援兵。那几处堡垒,就算占了也拿不稳。   “看破了也要派援兵,否则军心不稳。”尹北望有些不满,召见二舅兄。   对方满嘴车轱辘话,敦请圣上保重龙体啊,好好养伤啊,自己与父亲会酌情处理啊。   后来,还转移话题,痛骂逆贼小五和他的奸夫,博圣心一悦。   他在军中长大,性情犷悍,用词狂野。说喜欢男人的男人,都是脑子被搅屎棍搅混了。破锅配破盖,烂人瞎子爱。糊涂小五,自从受宁王引诱,好了那一口,就疯魔了。   “出去。”同样好那一口的君王冷冷道。   待舅兄躬身告退,尹北望将箭镞给夏小满,有些乖戾地笑了:“你手巧,把这玩意装饰一下,做个护身符,朕要随身带着。”   用丝线装点箭镞时,夏小满想,皇上满腹诡计,倒还算个硬汉。   他编了如意结,还加了穗子。尹北望说很好,现在更衣,腰悬此物,巡幸军营。   夏小满苦劝,最后还是为其梳头更衣,换上一件赤色衮龙袍。他眼看着尹北望边走边冒冷汗,却气定神闲,四处闲逛。慰劳将士,展示做成装饰品的箭镞。   人人震撼感佩,圣上不愧为真龙天子。昨天嗷嗷叫,今天嘻嘻笑。   一回到御帐,尹北望就跪了,浑身发抖,几乎是爬回床榻。太医手忙脚乱,为其更换被血浸透绷布,听见他在嘀咕什么。   夏小满凑近,蛇信般幽冷的话语,钻进他的耳朵:“昌军士气正盛,得想法打压……朕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   流岩城郊,农户鸡鸣而起。   一个十来岁的女孩,也麻利地下了炕。先去村里的水井提水,又捡鸡蛋。她洗了手脸,又掬水喝几口,挎着提篮,将积攒五日的几十枚宝贵鸡蛋送去军营。   真想每天都吃一个啊,半个也行!娘说,等她将来坐月子,就能天天吃鸡蛋了。   她步行二里,在营区最外围一片空地停下。这里熙攘如市集,都是给军中小灶送果蔬鱼肉蛋的。   送出鸡蛋,她收了一个竹篾片作为凭据。攒五个,换一次钱。忽然一阵晕眩,呕出一滩苦水。接着,因腹中绞痛蜷缩在地,浑身发冷。   “哎,你咋了?”   一个同村汉子伸手来扶,却也捂住肚子,剧烈地呕吐。   奇怪的是,不少送菜的村民都出现类似症状。军营派人,将村民送回家。当日,怪病亦在军中蔓延。   士卒往往忽然呕吐,接着高烧、胸腹肩背出疹。腹中犹如刀绞,浑身肌肉也痛。医官初判,是中了瘴气。从脉象看,像是常见的伤寒。用驱寒的方子,却越治越重。   一夜过去,昌军病倒几百人。战俘营居住密集,齐军降卒病了上千人。   “唉,怎会这样……”叶星辞和楚翊在营中巡视,神情凝重地看着脚下以石灰洒出的隔离带。再往前,就是病患集中的病区了。   一早,便按军中防疫章程,将病患阻隔。烧掉旧衣物,轻症照顾重症。医官医吏忙得脚不沾地,然而,送入病区的人却越来越多。   楚翊召来资历最深的年长医官,皱眉压低声音:“是瘟疫吗?”   对方犹豫一下,艰难地开口:“回王爷,是。不过,是否定性,有待商榷,恐引起骚乱。”   “治病要紧。”楚翊飞速安排,“急需哪些药材,列个单子,我立即派人从展崇关内大量采买。你让医卒在病区宣讲,病亡者视为阵亡,家中一样抚恤。”   医官说,没试出对症的药,但还是列出了一些药材。   叶星辞问,这场突发的瘟疫是否有迹可循。   “大战后生大疫不奇怪,毕竟那么多人死在城下、护城河里。”医官叹气道,“奇怪的是,来得太猛了。还没入夏,何况已妥善收尸。护城河的水,是死水,而且流岩城地势偏低,不会影响附近的水源。一时摸不准,这是什么病。”   “听说,附近村民也病倒许多。”叶星辞看向楚翊,“我想,该派人挨个村子帮他们划出病区,送些药材。告诉大家,别乱跑。”   这时,一具担架经过,奔停尸的营帐而去。担架上的尸首,有着一张年轻的脸孔。   叶星辞悲从中来,眼眶发酸,打了胜仗的喜悦荡然无存。他很快恢复镇定,又去状况最严峻的战俘营。   这里也隔出一大片区域,专门安置病人。   叶星辞有些懊悔,不该一心纳降。若听楚翊的,将战俘送去屯田,就不会纷纷病倒了。   他隔着木栅,在哀嚎声和呕吐物的酸臭气息中看着自己的同乡,痛心地问管理战俘的军官,病亡多少。   对方道:“病了一千三,死了四十。这才一天,很多重症的也快不行了。”   楚翊眉头紧蹙,沿营墙负手踱步,果断吩咐:“我军在用什么药,也给他们用什么药,一视同仁。战场上的厮杀不可控,战场之外,要尽人事。我不希望,这些青壮男儿病死。”   叶星辞没说什么,因为这正是他想说的。战场心狠,平常悲悯。   正走着,后颈发凉,像被人盯着。一回头,撞上四哥的目光。他不知四哥跟了多久,但他确定,四哥将楚翊的话尽收耳中,因为那双坚毅的眼中涌动着赞佩。 第348章 人祸烈于天灾   “四哥。”叶星辞抬手招呼。   叶四快走几步,与弟弟并行。他越过怎么看都可爱的弟弟,扫一眼总也不顺眼的弟婿,没说什么。   叶星辞问四哥何事?   “没什么。”四哥淡淡道,“很担心被俘的齐军无人救助,正准备自掏腰包给他们买药。”   艳阳高照,楚翊侧头露出一个金灿灿的微笑:“舅兄多虑了,我视天下人为子民,自然也包括这些齐国健儿。”   四哥冷哼:“那何必关着他们,连菜刀都不让他们摸?”   “因为,他们的思想还没与我接壤。”楚翊点了点自己慧黠多情的脑袋,“待他们认同我、愿为天下太平的信念而效力,便自由了。”   叶星辞瞄着被辩得哑口无言的四哥,抿嘴一笑。   楚翊正安排人尽快尽力收购药材,一名身着正四品官服的中年男子小跑而来,是流岩知府。   对方擦着汗禀报,城中也出现病人了。   楚翊当机立断:“转移到军中,和士卒一同医治。召集郎中会诊,诊费走官账。以免有百姓怕花钱,病了也躲着。”   叶四不动声色地旁听,目露赞许。   流岩知府委婉地表述,自己年轻时经历过瘟疫。白骨遍野,惨不忍睹。后来,各村族长让病患自尽成仁,一把火烧了,才算遏制住。事后,大家都说,若一开始狠下心,就不会连累死那么多人了。   “你在暗示什么?你的圣贤书,都读到肠子里了,拉出去了?!”   楚翊脸色冰冷,当着众多军官文吏的面厉声怒骂,毫不留情。   “你是父母官!哪有爹娘,在儿女刚刚生病时,就想着杀了他们?别忘了,尔食尔禄,皆出于民!再多说一句,本王就摘了你的乌纱帽!”   “下官愚钝。”流岩知府惶恐跪地。   楚翊让他滚,去照顾患病的民众。   叶星辞瞪一眼流岩知府的背影,看向始终沉默、神情复杂的四哥,请对方陪自己进城走走。   他先见了娘,叮嘱她保重身体,别出门。又去城防询问加固修补城墙的进度。   守城时,那块险些损毁的石基,给他吓出一身冷汗。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从来就没有固若金汤的要塞。   他和四哥边逛街边聊,谈不久前那场打了三天三夜的攻防战,和指挥心得。谈罪役营那些虽犯过错,但慨然就义的勇士。   城墙的破绽,他也没瞒着四哥,反正快修好了。   “四哥,发现城墙有问题的那一瞬间,我真的吓死了。就像尿了裤子,先是浑身一热,然后彻底凉了下去。”   四哥忍俊不禁。夸他长大了,指挥得了千军万马。   “我一定会攻取重云关,早晚的事。”叶星辞笑意一收,眉宇间锐气逼人,攥紧手里的一把肉串,“但是,我不想用成千上万条人命去强攻。你也看见了,攻城战有多惨烈。”   四哥垂眸,默了一下,道:“你想问,重云关的城防有无疏漏。”他轻轻摇头,“那是天下第一雄关,牢不可破。”   “刚刚,你的目光躲闪了一下。”叶星辞用锋芒毕露的双眸注视兄长,“你一定知道些什么。”   四哥微微一笑:“哥哥佩服你的才能,和你家那口子的品行。但是,我不会帮你们。”   “那你为何不走?”叶星辞举起肉串,晃着脑袋撕下一块,“你杀监军的风头,已经过了。我常想,某天你会不告而别。”   四哥被他的吃相逗笑了,“哥败给你,做了你的俘虏,就不会逃跑,令你难堪。别人会说,是你放了我,你在北昌军中会很难立足,小皇帝也会猜忌你。”   叶星辞心里一震,热流翻涌,忘了咀嚼。   四哥温柔地弯起双眼,用仅剩的右手,捏了捏他的脸:“哥哥无愧家国,也不想亏欠你。快趁热吃吧,小馋猫。”   心底的热流涌上眼角,叶星辞哽咽着点点头,喉咙却酸胀得难以下咽。为了自己,四哥舍弃了纵横疆场的梦想,情愿永远做个俘虏。   “四哥,我都不在族谱里了。”他含泪咕哝。   “没关系。”四哥平静地笑笑,“你在哥哥心里。”   发病者陡增。   短短两日,病患翻了几番,病亡一成。战马病倒无数。营中哀鸿遍野,医者束手无策。   人心惶惶,难以操练。多亏了楚翊那则“病亡抚恤同阵亡”的决策,才稳住军心。   焦头烂额之际,叶星辞看见陈为穿梭于军营中,四处打听着什么。他吓了一跳,四舅有心弱之症,万一染病,朝不保夕。   “四舅!”叶星辞追上去。   陈为放慢脚步,朝辕门走,说刚刚打听到,最初患病的似乎是几个送菜的村民。他问过管采买的军官,对方曾派人送村民回家,是个叫饺子村的地方。   陈为严肃道:“我看的医书上说,发生瘟疫要溯源,才能找到治疗的法子。既然源头可能在那个村子,就该去看看,闲着也是闲着。”   “我与你同去!”叶星辞立即决定相随,还夸四舅博学。   “我缺心眼嘛。”陈为扶着心口,自我调侃,“多看医书,是为犯病时自救。”   饺子村,叶星辞喜欢这名字。   此刻,原本祥和的村庄一片死寂,家家门户紧闭,偶闻犬吠。接待他们的保长说,病患都集中在祠堂。村里病了一半,体弱的老人妇孺居多。   “二位是今天第二波来查访病情的。”年逾花甲的保长,对着手把壶吸溜一口茶水。   叶星辞有些警觉,问对方先头的是谁。   “是位年轻俊俏的大人,在展崇关附近的东篱县任知县。”保长抬了抬下巴,“正在村东头玩粑粑呢。”   公主?叶星辞一愣,向东眺望,果见一人蹲在那拨弄什么。   他与四舅跑过去,见公主手握一截树枝,炒菜似的翻搅牛粪,还抹在瓷片上细细观察,嗅其气息。她的夫人居然也在,作民妇装扮,在一丈外蹙眉看丈夫玩粑粑。   公主抬眼朝叶星辞一扫,笑了笑:“听闻闹瘟疫,我连夜赶来。我以为,是家畜患病,传给了人。不过,并非如此。你看,这一坨半干的牛粪,是两天前的,看起来很正常。我还观察了其他牲畜的,都没问题。”   “你竟然把夫人带来了。”叶星辞小声道。   “她担心我,劝不住,非要跟着。”公主支着手走近娘子,后者拔开水囊,倒水淋在她双手。   叶星辞心头一颤,震开一团迷雾,豁然开朗:“水,水有问题!”   迎着公主和四舅惊诧的目光,他结合细节,飞速分析:“那位保长六十多了,并不健硕,却没事。因为,他家中较富裕,日常饮茶!我猜,水有问题,得烧沸了喝才行!”   事不宜迟,他们立即走访村中未染病的人家,无一不是日常饮茶。   又查看村中水井,捞上一些碎骨头似的渣子,井壁有血迹。叶星辞推断,是有人将牲畜的腐尸剁碎投毒,人为制造瘟疫。   接连走访几个村庄,井水皆有异常。与洗月湖相连的小河上游,亦现块状腐肉,有刀砍斧剁痕迹,而那正是军营的取水地。   叶星辞更加肯定自己的推测,瘟疫是人为!   “百姓惜柴,直接喝井水、河水,军中也是。”他踩在一块石头,俯身盯着河畔的腐肉,冷汗涔涔,“喝下去的水带病,那吐出来的、排出来的必然也带病!瘟疫就是这么传开的!”   陈为皱眉,顺势分析:“只要喝热水,吃炖煮菜、不吃凉菜凉面,在处理病人的便溺和呕吐物时做好防范,就能切断蔓延!”   “没错,必须立即推广。”叶星辞直奔军营,步履匆匆。   尹月芙追上他的脚步,又回眸瞥向阳光下清澈潺缓的河流。熏风拂过,她却蓦地打个寒颤,脸色发白。   罪魁是谁,昭然若揭。   “他是天子,怎能如此,就不怕遭天谴……”   听见公主惊愕地自言自语,叶星辞不屑地冷笑:“他在战场失利,便以阴招打压昌军的士气。看着吧,会玩火自焚的。”   回营之后,他将结论告诉楚翊。楚翊迅速派出大量人手,在军民中宣讲,勒令所有人喝热水。 第349章 病中调情   城内外,每一里架设一口大锅,不间断地烧水供应。杜绝一切冷食,连凉水洗果子也不行。   还遣使至齐营,将流岩一带水源遭污染告知叶家军。并请他们派人广告齐国边民,近期务必饮用沸水、食炖煮菜,以防万一。   他想看那个阴谋家自食其果,但这后果,不该由无辜者承担。   安排好之后,楚翊砰地跌坐在椅子,感觉腹中绞痛,阵阵恶心,额角沁出冷汗。他看见老婆那张灿若桃李的脸瞬间褪去血色,一下慌了神:“逸之哥哥,你、你喝凉水啦?”   “你回来之前,我刚吃了一盘凉拌野菜。”楚翊嘴唇颤抖,双手比划,“这么大一盘,用河水洗的,完蛋了。”   叶星辞抓着夫君的手摇晃,快急哭了:“你也属兔子啊,吃那么多!以后叫你楚一盘吧!”   “突然闹瘟疫,上火了,想败败火。”   “想消火有我呢,你吃什么野菜……”叶星辞的心凉了半截,口干舌燥。现在虽查清病源,但没有对症良方啊!   很快,楚翊反刍似的,把野菜全吐了。   他脸色煞白,还不忘继续部署:“小五,把有人投毒一事,告诉你四哥。然后,让他带着他的亲信,去管理战俘营……就说,降卒因病不安,而他在齐军中威望很高,能鼓舞人心。”   “哎呀,别惦记这些了,我带你回城休养!”叶星辞的心思全在那张骤然憔悴的脸上,扛起夫君就走。   “听我说完!”楚翊挣扎落地,“一定要让你四哥参与进来,这是敌人给的良机,把他的心往我们这推!而我们把降卒的心,栓在他身上,那两万人不就随之靠拢过来了?”   叶星辞眼珠一转,赞叹楚翊因势利导的谋略。胃吐空了,脑子还是很满。没错,四哥就是撬动两万降卒的那个支点!   他说懂了,又把夫君扛起来。   “我不去城里,当心把病传给别人!”楚翊果断将自身危机变为策反舅兄的机遇,“在战俘营附近,搭设一处简单的营帐,我就在那养病。”   “大哥,咱能不能别装了……”叶星辞急得跳脚。   他发觉,自己私心很重。他想给楚翊吃人参灵芝,八珍汤,十全大补丸。想让楚翊住华屋,睡软榻。   “现在天气好,不冷不热,在哪养病都一样。”楚翊虚弱地牵起嘴角,“只要有你在身边,随便一个窝棚都是家。”   半个时辰后,摄政王的养病窝棚搭建完毕,质朴无华。   在舅兄五味杂陈的注视下,楚翊露出温雅的微笑,抱着铺盖卷住了进去,罗雨含泪守在门外。刚接管战俘营的舅兄犹豫一下,出于礼节,过来问候。   楚翊道:“是不是觉得我做作?”   舅兄微妙地笑了。   楚翊说,自己是想安抚战俘,让他们别怕这病,心态很影响病情。大家一看,连王爷都病了,想必救命药方很快就能配好。   舅兄表示肯定,退了出去。   楚翊蜷在床上,感觉肠子像狂舞的蛇,在肚子里打结。不久,他开始发烧,胸腹肩背出疹,浑身肌肉酸痛。被子裹了三层,还是发冷。   爱人那温暖的手探进被子,握住他的手。轻柔的安抚,像一缕云绕在耳边,很舒服。恍惚之间,他突然笑了:“玉川公主来了。”   “嗯,她懂药理,在和四舅琢磨药方呢。”爱人轻声道。   “齐帝不知公主在这。”楚翊开心地往被子里缩了缩,“这下,连他亲妹妹也开始憎恶他了,大快人心。”   “别说话了,睡觉。”   楚翊不再吭声,双颊发红,睡了过去。   每隔一会儿,叶星辞就提心吊胆,去探他的鼻息,如此反复直到深夜。按往常,该吃点夜宵,可叶星辞丝毫不饿,胃口被担忧填满。   高烧,令楚翊的耳廓始终红着,像做了羞羞的梦。   “逸之哥哥,我这么嘴馋的人都没事,你却出事了。当初,困在雪山的冰缝里,我能给你垫背。现在,我没法替你分担病痛,全靠你自己了……”   “小五,我没事……”楚翊梦呓,像在回应。   两心相照的默契,令叶星辞笑了一下,又瘪着嘴哽咽。只听男人继续嘟囔:“这病不影响什么,还是我在上面,乖……躺好……”   说完,用脸蹭了蹭枕头,还亲了一下。   “这是梦啥呢,啧啧。”叶星辞冒了一半的泪珠又憋了回去。   帐外,一道身影焦急徘徊,如热锅上的蚂蚁。   叶星辞叫罗雨休息一会儿,罗雨不肯,难过地自语:“是我摘的野菜,唉,我这手可真欠……”   清晨,楚翊多了个邻居——不慎接触到病人呕吐物的吴霜。   吴霜的症状较轻,只是昏昏沉沉。在清醒的间隙,她和楚翊隔着营帐聊天。她梦见恒辰太子了,对方说,他们终会重逢,但不是现在。   摄政王和三军统帅病倒,叶星辞挑起大梁,接替了吴霜的指挥权。他与知府协作,军民同时收治,烧开水的炉灶昼夜不熄。   囤积居奇、投机倒把者,斩立决。造谣生事、动摇军心者,斩立决。   几个士卒因恐慌而喧哗,说齐军会借机突袭。叶星辞毫不犹豫,将几人斩首。   好消息是,发病者骤减八成,瘟疫得以控制,没有蔓延为连天大疫。   坏消息是,尚无对症良方。几乎每一刻,都有尸首从病区抬往停尸区。确认无诈死迹象,便进行火葬。   远处,升起一柱令人焦灼的黑烟,裹挟着逝去的生命。叶星辞收回视线,进入营帐,为楚翊更换额头的湿布巾。   爱人本像一盏璀璨明灯,此刻熬得油尽灯枯。线条优美的嘴唇因高烧而干裂,肚里一口东西存不住。补剂喝了就吐,只好含着参片,再吃点糖补充体力。   隔壁吴霜的情况也不好,浑身起疹。   “小五,他怎么样?”四哥又一次来问候,神情关切。   “睡很久了。”   “听说了吗,齐军营中也出现瘟疫了。好在,患病的不多。”   叶星辞淡漠道:“自作孽不可活。”   四哥没有回应,脸上浮起愤恨、不解而痛惜的复杂情绪。他不敢相信是人为投毒,然而这两日清理河道时,他亲眼看见了上游的腐肉,和明显的剁砍痕迹。   “四哥,当一个人尝过阴谋带来的甜头,阳光就再也照不进他心里。”叶星辞平静地拧着布巾,“若这样的人也能活万万岁,那真是天地间的一场浩劫。”   四哥叹气。   叶星辞继续守着病重的爱人,双眸密布血丝。他开始想象失去对方的情形,在刺骨的悲凉中决定:若只剩自己,那就独自走完余下的路。   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那紧闭的眼睫微微掀开了,伴着一阵嘀咕:“我感觉,世界像块巨大的冰,好想躲进你身体里取暖。”   “咳!我四哥在呢。”叶星辞纳闷这小子又做什么梦了。   四哥皱眉凑近,端详着满嘴胡话的弟婿:“看来死不了,濒死之人都哭爹喊娘,不琢磨这些。”   “外甥媳妇!”   一道声音闯入,叶星辞浑身一震,才发现自己伏在床边睡着了。他死盯着四舅的嘴唇,从中听见了渴望的话:“配出药方了!”   “快,快拿来!”   不多时,一大碗浑浊仿佛加了鸭屎的药汤呈在叶星辞眼前。他浅尝一下,有股怪异的土腥,像雨后摔了个嘴啃泥。   “这是绿豆水兑地浆。”陈为急切解释,“地浆,就是黄泥水。新掘黄土,加水搅混,取上层清液煎煮。大量服用,可排毒。”   “来,排!”叶星辞扶起夫君,像个暴躁的劝酒者,一杯接一杯往下灌。   喝完不久,楚翊瀑布般剧烈呕吐。叶星辞按四舅说的,继续往下灌,直到不再呕吐,开始走肾。   陈为大喜过望:“这就好了,改喝草果和知母煎熬的汤药。体内的毒排出去了,很快就能退烧。”   楚翊服下药,斜倚在床头,裹得像个正在结茧的蚕宝宝,苍白的双唇缓缓蠕动:“所有病人都服药了?俘虏呢?”   “绿豆汤、黄泥水,要多少有多少。”四舅盛满喜悦的双眼因熬夜而泛红,“这招,是我和那位公主殿下一起试出来的。她懂很多土办法,说牲口病了就灌黄泥水,人也行。后来,我加了同样解毒的绿豆汤,疗效更好了。”   楚翊费力地牵起嘴角,叮嘱四舅快去歇着。 第350章 毅然决然   叶星辞说,齐军也染了瘟疫,把药方送去一份,以免边境百姓受苦。   楚翊并无异议:“你安排人——”   “九叔,你怎么样了?”隔壁的吴霜也恢复了一点精神,缓缓挪进营帐。   她屏退旁人,凑在九叔和九婶身边,将虚弱的声音放得更轻,说了一则斥候刚从重云关探回的消息。   那消息像一把快刀,割开了叶星辞的喉咙,令他窒息。他看一眼神色复杂的楚翊,嘶哑地问吴霜:“真的?!”   “千真万确。”   “疯子,真是个疯子……”叶星辞呆坐在床边,浑身发冷。他听见楚翊平静地告诉吴霜,让叶四去齐营送药方。   吴霜缓缓吸了口气,谨慎道:“万一他不回来了,我们纳降的策略岂不落空?”   “我四哥一定会回来,我了解他。”叶星辞恢复冷静,侧头看着她,口吻笃定,“九爷这一决策,堪称绝妙。等四哥回来,就是我们的人了。”   楚翊微妙地挑挑眉,猫似的往被窝一缩,继续养病。   叶星辞起身去寻四哥,请他跑一趟,将治疗瘟疫的药方送给父亲和二哥。   四哥正忙着照料齐军降卒,分发药汤。闻言立即动身,还盛赞楚翊高风峻节,是世所罕见的真君子。   “路上小心。”叶星辞用力握了握四哥的右手,后退几步,见四哥携几个亲兵策马而去。烟尘散尽时,已驰出很远。   他怔在原地,心绪忽而芜杂,忽而清明,很不舒服。   很快,他弄懂了这种感觉的来源。当他低头,看见脚下布满坎坷荆棘,心便乱。当他举目,望见这条路无比的开阔清晰,尽头光芒万丈,心便静。   这便是他选的路和人生啊!艰难困苦,只在当下。   理清了这些,他就不烦了。一跑一跳地回到军营,找到一处炉灶,打算亲手为爱人熬一锅滋补强身粥。   **   天朗气清。   距重云关还有几里,叶四便望见一柱黑烟,突兀地耸立在大山北麓,随微风升腾。   将药方交给父亲时,他从对方日渐沧桑的面孔读出一丝苦涩。更多的,是重逢之喜。二哥含着泪,热烈地拥抱他,要置办宴席,为他洗尘,去去敌营的晦气。   “配药要紧。”叶四用仅剩的右手抹一把脖颈的汗,“都是常用的药材,地浆和绿豆更是易得。地浆就是黄泥水,快派人去挖泥吧。”   二哥说瘟疫已控制住了,脸上却闪过惋惜,叹了口气。   叶四不解,大家怎么不急?   圣上也在帅帐,强撑着重伤的龙体,慢慢踱过来。他本就生得金尊玉贵,此刻脸色惨白,像个精致的纸人,周身散发着浓重的药味。   圣上接过药方,扫了一眼,柔和一笑:“多谢将军盗出宝贵的药方,冒险送回。你能安全回家,才是最令朕欣慰的。快去休息,晚上朕为你接风。”   “陛下,末将不是逃出来的,也没有盗药方。是宁王和小五,让我送——”叶四话语一顿,后脑劈过一道冰冷的霹雳。蓦然意识到,那柱黑烟是什么!   他嘴唇颤抖,退了几步,转身便跑,因失去一臂而有些踉跄。跨马驰出辕门,直奔黑烟的源头。   沿山麓向东数里,烟雾由黑柱变为黑幕,遮天蔽日,熏得双眼酸痛。他以袖掩住口鼻,闯进防火势蔓延的隔离带。   上百具焦黑尸首,纵横交错。从残躯颈部的伤痕判断,皆一刀毙命。   叶四在焦臭的黑烟中茫然呆立,仿佛置身于泥淖。   “老四,离那远点,当心染病。”二哥追上来,将他拉出黑烟,“这些同仁,都是舍身取义,走得也没有痛苦。”   “为何不思救治?”叶四呢喃。   二哥痛心道:“病症不明,无药可治。这是瘟疫,必须当机立断,否则累死三军。攻城失利,被昌军反攻,我们已损失惨重,不能再出岔子!”   “何不多试试,尽人事?若你病了,父亲病了,也被迫成仁?”叶四注视着无言以对的二哥,眼里带泪,眉间含恨,“是皇上的决定?若他染病,也主动驾崩吗?”   二哥吓了一跳,皱眉堵住他的嘴:“胡说什么!万岁当机立断、行事果决,这是没办法的事。死百十人,总比死千万人要好。打起仗来,死得不更多,也没见你哭天抢地!”   “不一样!战火无情,人该有情!”叶四凑近二哥,哑着嗓子,“我猜,是皇上派人投毒。”   谁料,二哥接下来的话犹如一记闷棍,敲在他心上。   “猜对了,而且,是我执行的。”叶二叹了口气,也知道这是天打雷劈的毒计,“昌军兵锋正盛,必须挫一挫他们的锐气。我们已提前开始防疫,可惜还是有人中招了。”   “事情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叶四在错愕中微微摇晃,仰望不断升腾的焦黑的烟雾,指着那些尸首,“倒不如,让他们被昌军俘虏了。”   “你说什么?!”叶二不可思议。   “倒不如,让他们被昌军俘虏了!”叶四骤然拔高声音,“被俘的齐军将士,也病倒无数,宁王没一把火烧了他们,反而积极救治!你们呢?伤天害理,杀害同袍!”   “宁王妇人之仁。”   “我亦如此。”叶四悲哀地摇头,跨上马背,头也不回地向北驰去。几个亲兵立即追随。   “老四!你回来!”   身后传来心痛的呼喊,叶四高声回应:“我把一条胳膊留给大齐,已报答家国!”   “老四!叶星灿——”   望着决意投敌的兄弟,叶二挽弓搭箭,却颤抖着难以松弦。终于,泪水和双手一起垂落。   他呆立许久,回到营中,将这一消息委婉地告知皇帝和父亲。竭力找补,说老四和小五一样,受刺激疯了。老四只是去北方散心,绝非投敌。   又一个儿子叛逃,这打击像一把刀,将叶霖眉心眼角的纹路砍得更深。   尹北望神情淡漠,没撕破脸发怒,平静地开口:“叶大将军,令郎知不知道些什么了不得的机密,会影响重云关的防务?”   叶霖合起双眼,敛去泪光,摇了摇头。   “城防要加强,检查疏漏。”尹北望淡然处之,“别难过,军务要紧。都是一家人,朕相信他会幡然醒悟。病亡士卒和百姓的抚恤,从内廷出。朕伤口作痛,就不多说了。”   回到御帐,尹北望踹翻桌椅,又砸了屏风和花瓶。发泄过后,他恢复冷静,闪进里间。   夏小满刚灌了黄泥水和绿豆汤,正伏在床边呕吐,由一个太医两个太监照顾着。那只也叫小满的松鼠立在他背上,用前爪敲打,简直成精了。   许是泥巴里的什么东西起了作用,渐渐不吐了。   服下汤药,夏小满觉得自己重返人间,窝在被里发呆。松鼠趴在他枕边,从腮帮翻出一颗花生,细嚼慢咽。   尹北望摆摆手,屏退旁人。   主仆互相看着,许久无言。还是夏小满先开口,虚弱道:“陛下,若还没有治病的法子,你会不会把我也杀了?”   “朕这不是没杀你么。”尹北望轻描淡写,“朕的心,到底不够狠。明知你可能会将病传给更多人,还是藏着你。”   夏小满扯出一丝笑。   “只有在你身边,被你的大眼睛看着,朕才觉得安心。”尹北望坐到床边,目光透着怜惜。他伸出手,想摸摸那苍白的脸,又缩了回去,怕染上病。   为了掩饰这个退缩的举动,尹北望转而帮夏小满整理被子,触感鼓鼓囊囊。他蹙眉,从被窝扯出一个大包袱。打开来,是些金银细软、干粮点心,还有给松鼠的干果。   尹北望愕然。   他一把揪起试图装睡的病人,质问这是搞哪出。你们这两个小满,要出走吗?   “我不想伺候你了,陛下。”夏小满在男人的钳制下晕乎乎地摇晃,“我要去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买个小院,种菜养鸡。”   “你是怀孕了吗,这么有种!”尹北望怒吼,松了手。又茫然失措,像无家可归的孩童。   夏小满身子正虚,勇气却空前的足:“陛下,若有人行刺,我会毫不犹豫挡在你身前。可是,我不知该怎么去喜欢你了。制造瘟疫,会遭天谴的!我不要在你身边,我怕雷劈下来时,燎到我。” 第351章 绝密消息   “你——”尹北望眼中闪过阴冷的杀意,而后是恼怒、沮丧和无助。沉默半晌,他为夏小满盖好被,低柔道:   “朕不是恶人。朕每天只睡两个时辰,不骄奢,不享乐。朕想治理好国家,让大齐越来越好,令天下归一。你是朕最贴心的人,我们没有夫妻之名,却胜似夫妻啊。你爹死了,你又没儿女,难道连朕这个唯一的亲人也不要了?”   夏小满蒙起脸,不吭声,心口泛起阵阵涟漪。真的胜似夫妻吗?   “朕是输急了,又受了伤,才出此下策,现在也悔恨不已。朕不适合带兵打仗,我们明日就起驾回宫。朕伤成这样,还指望你照顾呢。”   说着,尹北望反手在伤处揉了一把。听见他痛苦地嘶嘶吸气,夏小满立刻冒头,忙唤太医。   “你看,朕的伤口都被你气裂了。”尹北望含着笑意,温柔地威胁,“这次朕不追究,再说胡话,朕饶不了你。就算不打你,也要狠狠打你干儿子一顿。”   夏小满听懂了,迭声道“奴婢该死”,心疼地轻抚那被血染红的衣裳。   “小满,你怎么了?”尹北望不解地嘀咕,“从前你知足常乐,和你的名字一样。现在成了矫情鬼,不知足。你借机闹别扭,不就是想让朕怜惜你?放心,朕牵挂着你呢。”   夏小满无言以对。   他不是不知足。是窥见过真爱和仁善的模样,就忘不掉。它好美,像一团美轮美奂的火焰。火星溅到他心里,蔓延成灾。   **   叶星辞端着一砂锅的肉糊糊粥,快步穿行于军营。煲了近一个时辰,浓香软烂,适合病人下咽。   忽然,被一道倩影拦住。定睛一看,竟是公主的夫人,又一场欺骗性婚姻的受害者。   妇人福了一福,冷冷道:“叶将军,请你今后别再拐着拙夫喝花酒了。”说完,轻移莲步而去。   啥啊,没头没尾的……叶星辞有点发懵,放慢脚步走着。哦,明白了!公主的夫人依然在意那件事——公主和子苓等人道别,散光银钱,又沾一身脂粉香。   这女子以为,是自己拐着她丈夫喝花酒,结识了风尘女子。   叶星辞有心告诉她真相:你相公是齐国的公主哦!可这是公主的私事,该由公主自己坦白。   “逸之哥哥,吃饭了。”叶星辞轻声唤醒爱人。   楚翊支起身子,瞄一眼碗里的糊糊,迷离地问:“这是我吐的吗,我又吐了?”   “是粥啦,很好下咽,补身体。”叶星辞扶起男人,舀起一勺,贴心地吹凉,送到对方嘴边,“啊……”   “啊……”楚翊裹着被子,乖乖张嘴。抿了一口,原本洋溢着幸福的五官猛地皱成一团,表演了个变脸:“怎么有股怪味,是不是有毒?”   “不会,我亲手熬的,嘻嘻。”叶星辞赧然一笑,“我没怎么下过厨。”   闻言,楚翊精神振奋,幸福重回脸庞,“我再仔细尝尝……嗯,真香。是我的问题,我嘴里发苦。”   “来,干了这碗!”叶星辞又吹了一勺粥。   楚翊咬了咬牙,视死如归地张嘴,抻着脖子咽下去,绽开略显扭曲的微笑:“我的王妃真是天才,上得战场,下得厨房。你尝了吗?”   “尝了一点,太烫了,没品出味道。”叶星辞开心地搅和粥,“不过,光靠闻就知道不难吃,我给吴将军送一碗吧!”   “别!”楚翊脸色凝重,立即阻拦,“我舍不得,都给我吃。”   “一大锅呢。”   “一大……”楚翊心一沉,“不急,慢慢喝。”   叶星辞扑哧一笑:“真是的,以后叫你楚一锅。”他朝碗里吹了吹,“不烫了,你就着碗喝吧。”   楚翊眉梢一跳,咬了咬嘴唇,接过粥碗,深吸一口气,从容就义。放下碗,他舒了口气,像从黄泉路兜了一圈,然后回光返照了。   孟婆汤也不过如此吧。   “看你这吃相,比我还馋,我再盛一碗。”叶星辞猛地掀开砂锅盖。氤氲的热气,为锐利的美貌添了柔和,似春山含烟。   楚翊隔雾观美人,越看越吓人,忙说不用。病刚见好,不能吃太多,容易积食。见老婆重新盖好锅盖,他像看见阎王放下了勾人名的笔。   他掩唇干呕一下,随口吟出一首《相见欢》:“无力卧榻养病,面如秋。幸得爱妃牵挂亲熬粥。甘如饴,浓似蜜,一口口。但愿长病于此不思愁。”   叶星辞抚掌大笑。   笑声引得罗雨进门,让王妃给自己也盛一碗。他要看看,多美味的粥,能勾得王爷雅兴大发。   楚翊来不及阻止,罗雨已经盛了半碗。   “咕嘟咕嘟……噗……呕……”罗雨抹抹嘴,直白地表露看法,“王妃,哪有既放葱姜蒜,又放桃子李子的。甜了吧唧,混着好几种肉腥气。给齐国皇帝送一锅吧,保准他今晚就驾崩。”   楚翊忍俊不禁。   “不会吧!”叶星辞深受打击,不信邪地舀起一勺。果然,诡异的气息直冲天灵盖,仿佛加了地狱油锅里炸恶人的油。   他咧咧嘴,云淡风轻:“烹饪全力以赴,味道顺其自然。”   罗雨说,剩下的送给战俘喝吧,表达来自宁王妃的善意。味道虽怪,确实滋补。   “可别,我怕战俘群起闹事。”楚翊肃然道,接着钻进被窝大笑。   又喝了些银耳炖的糖水,楚翊更有精神了,靠在床头看公文,以朱笔批阅顺都急递的奏折。叶星辞剥着蜜橘,一瓣一瓣地喂给他。   有脚步停在门口。隔了一会儿,才掀帘而入。   叶星辞内心一阵悸动,面上平静:“四哥,坐。”   四哥挂着刀疤的面庞蒙尘,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久久不语。叶星辞朝他嘴里塞了一瓣橘子,轻声问他怎么了。   其实,叶星辞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四哥沉默着。   天光云影,熨贴着帐篷游走,在宁静午后勾勒出一幅流动的水墨画卷。四哥的脸色随之变幻,忽然一咬牙,轻轻吐露出一则令人浑身发麻的绝密:   “重云城下,有一条地道。一端,在总督府署的一口枯井。另一端,在衡连山东脉南麓。”   说完,他垂眸叹息。再抬眼时,目光愈发坚毅。   叶星辞攥紧拳头,这就是攻破重云关的关键!他浑身的肌肤骤然缩紧,裹着隆隆狂跳的心。更令他欣喜的是,四哥的心终于靠向自己了!   楚翊猛然合起手头的奏折,屏住呼吸,声音因兴奋而轻颤:“令尊知道你知道吗?”   这也是叶星辞想问的。若这是父兄皆知的秘密,那么从四哥转身离开重云关的一刻起,那条地道就作废了。   “父亲以为,仅他自己知晓。”四哥眸光熠熠,声音压得更低,“这条地道,由叶家先祖开凿。一旦被围困,这是后路。”   叶星辞紧盯四哥的嘴唇,呼吸愈发急促。   “大概六七年前,我偶然读到一本书,是手写的孤本。”四哥继续道,“作者提到,祖辈世居重云关,曾被蒙着眼带到一个地方开凿隧洞,又蒙眼带出。我联想起父亲说,家里有些秘密,只传族长。不知怎的,就把二者联系起来了。我用了很久,在父亲居所后院的假山里,发现一口枯井,井底便有地道口。后来,我又在山林南麓探到了地道的另一端。我没深入探过,不知中间有无塌方和阻碍。”   叶星辞双眼愈发的亮,吃了瓣橘子,嘴角狡黠地挑起:“也就是说,我们选一队好手翻过山,从密道进入,就能直扑父亲的住所,来个瓮中捉……捉爹!我刚选拔的那几百精锐,简直就是为此准备的。”   四哥抿了抿嘴唇,神情一暗:“没错,不过万万不能伤了父亲。”   “绝对不会,到时我来带队,把握分寸!”叶星辞一跃而起。   楚翊说不急于执行,机会只有一次,务必好好谋划。   叶星辞抚平悸动,再度确认:“这条密道,连皇家都不知?”   “不知。”四哥笃定道,“太上皇和当今圣上,都不知道。重云关不可有失,必须死守,叶家誓与城池共存亡,这是大齐人人皆知的信念。被发现挖了条地道,岂不惹人笑话。” 第352章 瓮中捉爹之计   楚翊面露钦佩:“舅兄,你可真能探索。你们叶家男儿,都淘气。”   叶星辞嘻嘻一笑:“四哥和我一样,好奇心重。”   楚翊抖擞精神,苍白的病容焕出光彩,展开随身携带的地图,铺在被子上。他在山林南麓狠狠一点,志在必得:“攻取重云关,就从此入手。苍天有眼,废了我一条密道,又送了我另一条,哈哈咳咳……”   叶星辞拍着楚翊的背,说别激动,会影响病情。见四哥频频朝那口砂锅张望,他意识到对方没吃午饭,便说:“锅里是粥,你喝不喝?”   四哥掀盖一瞥:“什么东西,好像谁吐的。”   叶星辞挠挠头,说自己做的。四哥脸上的嫌弃一扫而空,转为温柔的笑意,说一看就好喝,像药膳,然后将锅抱走了。   也许是粥太难喝,激发了四哥的口才潜能。当夜,并不能言善道的他,成功策反了两万齐军战俘。   他说,重云关正在焚烧同袍的尸首。不是病死,而是被自己人杀死的。   他说,当初是皇上屠戮自己的子民,然后嫁祸于昌军,挑起战火。现在,也是皇上制造瘟疫。   他在叶家军中威望甚高,又为国断臂。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尤为可信。   他还说,众人跟着自己,才能封妻荫子。齐国为了安稳,不会为难他们的家眷。江南民生凋敝,积重难返。唯有踏破重云关,把江北的新政推到江南去,家人才能真正过上好日子。   楚翊也出手阔绰,从府库拨银,隔日就给降卒发了军饷,并将这两万人划给叶四操练统领。   安排妥当,又在城中进行秘密军议。这次,吴霜也在。得知有一条密道,她一扫憔悴,容光焕发,积极筹谋,连饭都忘了吃。   最终,商定策略:   动手之日,要选叶霖宿在城中的某一夜。先控主帅,后控总督府。以主帅为要挟,将城内的守军集结缴械,包括城防军。   然后接管城防,北门紧闭,变换旌旗,让外面的齐军大部断了退路。同时,我军主力发动突袭。齐军见城头易帜,退无可退,士气瓦解,必定溃败。   必须一锤定音,没有第二次机会。   吴霜格外细致谨慎,点出成败的根本:“关键是,在一众将领眼中,主帅的性命是否高于一切?”   “是。”楚翊深眸一闪,不假思索,“他们是齐国的边军,更是叶家军。将领的权力,来自于叶氏。只要控住主帅,没人敢轻举妄动。”   他看向叶四,对方点了点头。   “接下来,有四件要事。”叶星辞神情冷峻地梳理道,“一,探查大山南麓地道入口的方位,捋清附近村庄居民的情况和作息。二,派小队深入密道,查看道路有无阻塞。多走两遍,随身携带沙漏计时。三,我们需要总督府的地图,四哥,你来画。四,摸清当前的城防情况。既然想迫使我父亲将城防军全撤下,首先得做到心里有数。四哥这一归顺,防务必然增强。”   这一番沉稳迅速的部署,令四哥有些出神,双眼似乎在说:那个跟在我身后逛街吃喝的小家伙,真的长大了。   “好,我来提供总督府的地图。”四哥道。   “前两项我来,我组织人手探路。”吴霜望着沙盘。   叶星辞忽然意识到,自己抢了吴霜的话。挂帅的是她,自己是她的副将。可她似乎毫不介意,还说:“九婶,你须臾间就能考虑周全,此战必捷。”   “那么,我来想办法,摸清重云关的城防部署。”揽下这活的下一瞬间,叶星辞觉得脑袋倏地变大了,比眼前囊括了城池山川的沙盘都大。   他瞥一眼楚翊,可爱地撇了撇嘴,表示这任务很艰巨。不过,双眸却闪着自信,如清晨第一缕穿透薄雾的阳光,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走入其中。   明确了当前要务,便散会了。   出门前,吴霜看一眼叶四空荡的左袖,痛惜道:“叶四将军,很遗憾,我的兵伤了你。”   “我也杀过很多昌军。”对方豁达一笑,“战场上,只有生死,不论对错。”   叶星辞听四哥对吴霜谈起恒辰太子,说曾有幸远观,真是天人之姿。比起他风流蕴藉的九叔,还强上十倍。   叶星辞没凑近搭话,兀自俯视沙盘,琢磨着自己的任务。   如何探明,重云关的城防情况?   单凭斥候在附近观察,恐怕推测不准。而且,行动会在夜间,昼夜防务或有所不同。总不能搭个梯子爬上城头,说:你们忙着,我数数人头,马上就走。   肩膀被撞了一下。是楚翊靠过来,还调侃:“看得这么认真?我还以为,这上面有肉。”   叶星辞笑了,“应该说,这上面有你。”   “重云关的城墙只有南北,而无东西。”楚翊盯着沙盘喃喃自语,“东西两侧,是百丈绝壁,攀上去倒是能观察到城墙上的状况,但是通往山顶的路几步一哨,兔子都难过。”   “还有什么办法,能一览无余,若我是鹰隼就好了……”叶星辞心里一动,“风筝!”   他一把抓住正在踱步的楚翊,将对方拽了个趔趄:“记不记得,上回我用风筝,把一枚印信送出城去?这次,也用风筝!”   “风筝?”楚翊稳住身形,摇头轻笑,“我的爱妃,你怎么不上天呢。”   “我就是要上天。”叶星辞桀骜地扬起下巴,好像已经起飞了,“做个大风筝,把我挂上去,俯瞰重云关的城防。”   “载人风筝?!”楚翊眼底的笑意化作恐慌,想象着老婆升天的情景,不禁头皮发麻,心都要蹦出嗓子眼了。   他沉下脸,断然否决。就算此举可行,也不能是自己的心肝宝贝去执行,“小五,我想把你宠上天,而不是放飞上天。”   “我最有胆魄,观察力也强。”叶星辞弯起双眼,语调软了下去,“不管派谁上天,我们先试着做个大风筝出来吧。颜色要黑中透点蓝,与夜空融为一体。”   楚翊凝眉思索良久,说可以一试。越离谱,越可行。夜里,城墙灯火通明,从空中俯瞰,一切尽收眼底。   “逸之哥哥,你来设计。你是开棺材铺的,精通纸活儿。”叶星辞凑近男人,顽劣地用呼吸将那耳廓烫得发红,“你还会做,能动的春宫图呢。”   “我那时缺钱,为了攒老婆本,不是爱好。”楚翊有点不好意思,咬了咬嘴唇,随之肃然,“这可不是简单的纸活儿,要找结实的布,再糊多层纸,以免破裂。不必花哨,一个巨大的六角形即可。保守估计,边长三丈,足有一间屋子大。起码要十人操纵,而且地面需有绞车和配重。”   次日,小两口来到造纸作坊。听说用来造大风筝,老板提议,在纸浆中加入麻刀,令纸更结实,再用浆糊一层层糊在布上。晒干之后,轻而牢固。   几天过去,一个巨大无比的蓝黑色风筝造好了,实用的六角形,绳索也是同样的颜色。风筝下,设一竹筐,内可乘人。   当乘者观察完毕,想要降落,就解开一个铁环。铁环会顺着绳索,滑到放风筝的人手边。   当夜,风不狂不弱,适合试飞。四舅也来凑热闹,还坏笑道,可别是逝飞。   春夜如诗,繁星隐现。   流岩北郊,叶星辞举目望天,只见空前绝后的大风筝平稳翱翔,如一片乌云,几乎与夜幕融为一体,细看才能瞧出它的轮廓。   楚翊设计监造的风筝很牢固,不愧是白事专家,善于将一切东西送上西天。   “我的老天爷,我以为飞不起来呢……”陈为目瞪口呆。   罗雨抱着手臂,悠哉道:“估计老天爷也吓一跳,一抬眼看见这么大块家伙,以为谁给他老人家擦脸呢。”   “舅老爷,你敢不敢上去坐坐?”听荷也兴致勃勃仰头观望。   “敢坐。只敢坐一次,下辈子还能再坐一次。”陈为抚着心口,瞟一眼叶星辞,“我光是看都受不了,你真的要上去?”   “再说吧!可以了,放下来!慢点,别弄坏了骨架!”   叶星辞指挥一队亲兵,众人忙中有序地操作绞车,缓缓收回绳索,使大风筝降落,从筐里卸下模拟成人体重的石块。   楚翊亲自检查,竹制骨架完好无损。   “换活物!”叶星辞一声令下。 第353章 老婆上天了   活物被牵来了,一头目光纯澈懵懂的半大家猪,与成年男子体重相当,洗得干干净净。脖上戴着红花,为顺利试飞讨个好彩头。   “给它装筐里。”叶星辞忙前忙后地安排,“四蹄绑住,但也别太紧,我们要模仿活人动作时带来的晃动。”   猪进了筐,一阵哀鸣。   “猪准备好了!人也准备好了!”众人有的迎风抬起风筝,有的拽住绳索,有的操作绞车。呼——猪上天了,大风筝颤颤巍巍,越飞越高。   “哼哈……”还是孩子的半大猪猪惊恐极了,挨宰似的惨叫回荡在星空下,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会有此等经历。   叶星辞仰头观察,在有活物微微挣扎的情况下,风筝依然平稳。   “辛苦你了。”他欣然舒了口气,“你是飞翔过的有功之猪,我叫营里今年别宰你,多养两年。”   风筝在高处停留片刻,再度收回,竹制骨架依然完好。猪出了筐,被解开束缚之后,都不走直线了,发出哭泣般的委屈闷哼。   试飞告捷,要再等个月黑风高夜,正式侦查。   叶星辞看着听荷身上飘扬的裙带,须臾下了决心,走近楚翊道:“九爷,不如今夜就升空侦查。北风正好,大家刚操作两次,手也熟了。过几天,会忘了手感。”   男人沉吟着,神色冷峻。叶星辞用一句话,令那脸色更冷:“我去侦查。你也看到了,风筝非常结实,没问题。”   “你没听见,猪叫得多惨吗?”楚翊不安地蹙眉,“我不放心。”   叶星辞握住对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温柔而恣肆地挑眉一笑:“把心放在我这,我有把握。”   楚翊叹气,点了点头。   放风筝小队即刻启程,趁夜色南行数十里,来到最近占据的一座齐军堡垒。略作整顿,又潜行至距重云关四五里处。   一面派出骑兵提防齐军的哨骑,一面架好风筝。时间宝贵,准备妥当之后,叶星辞毫不迟疑坐进吊筐,等待升空。   “慢点,千万小心!”楚翊挽起袖口,跟着忙活,精致硬朗的下颌挂着冷汗。   “叶将军,抓稳。要抬高风筝,放绳子了……”   风筝前部抬起,硕大无朋的蒙面兜了一股风,如船帆般鼓起,提线陡然绷紧。众人拽紧绳索,慢慢放长。风筝离开地面,大鹏般乘风而上。   眼见老婆上天了,见惯大风大浪的摄政王两腿发软,靠在罗雨身上。反观小五,非但不紧张,还开怀一笑,挥着手说后会有期。本就是风华绝代的美人,这一起飞,如羽化登仙。   罗雨抬手挥了挥,啧啧称奇:“王妃真有胆量,若这是梦,一般人已经吓醒了。”   “人生有三重关: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楚翊望着心上人渐渐模糊、融入夜色的轮廓,“小五见过自己,如今翱翔天宇,也是见过天地了。未来,我们还要一起见众生。”   风好大。   叶星辞眯着眼,感觉睫毛都贴在上眼睑,样子一定很滑稽。他蜷在筐里,探头朝下一瞄,心忽悠一下,在肚里荡起秋千。   太高了!夜色在大地涌动,同伴化成几点蚂蚱似的黑影,几乎难以分辨。   “天啊,我真的在飞!”   好刺激,好奇妙!复杂的感觉激荡灵魂,连小腹都在发热。叶星辞口干舌燥,觉得有点不真实,掐了掐自己被风吹麻的脸。   猪上天时,他看风筝挺平稳。实际乘坐,像上了一辆在崎岖山路狂奔的马车。难怪,猪嚎成那样。   巨型风筝的骨架在震颤,似乎畏惧怒号的狂风。   叶星辞深深地呼吸,压抑眩晕和胆怯,仰望星空。群星依然遥不可摘。   他继续向外眺望。浮云掩月,重云关两旁的山脊高低起伏,连绵不绝,宛如巨兽漆黑的脊背。   绳索放长,逐渐接近目标。北城墙灯火通明,兵员部署尽收眼底。   叶星辞抓紧时间,凝神细看。   瓮城和主城墙上十步一岗,披坚执锐,且巡行不断。巡逻的每什一队,一炷香的工夫,同一处地点经过了两队人。   比对四哥提供的信息,初步估算,夜间的城防兵力加了五成。那么可以推测,角楼、箭楼等建筑内值守的士卒,也加了五成。   另有人照看密布墙头的蓄水池、垄灶、柴垛、石垛、箭垛。   城内,还有上百“地听”——沿墙根每隔数丈,挖一两丈深井,埋入一陶瓮。人蹲在瓮里,可监听是否有敌军暗挖地道。   林林总总,重云关北城墙上下,在夜里有一千来人在值守。届时,要心中有数,使这些人全部撤离城墙。   又观察半晌,叶星辞掏出匕首,割断了一条与筐相连的绳索。松开一枚铁环,任其沿着提线滑落。   很快,传来拉扯感。风筝徐徐向北,同时下降。叶星辞看着楚翊从蚂蚱变成兔子那么大,越来越大,直到能模糊地看见对方脸上的笑。   “我回来啦!”他挥挥手。   呼——一股邪风袭来,宛如一记凶狠的耳光,风筝猛地歪斜。下方数人合力拽动,维持平衡。   啪,绳索断了!   大风筝一阵剧烈颠簸,在半空打转,像被猎人射中的巨鹰,险些将叶星辞甩飞。他扒住竹筐,心底腾起恐惧,发现自己再度飞高、远去。   “跳!快跳!”眼看老婆飞了,楚翊急得拔足狂奔,追逐着风筝,同时张开双臂。   叶星辞心一横,站起身,从三丈高的半空纵身一跃,扎进爱人怀里,像潜入一潭春水。坠落中,竟无丝毫恐惧。   砰,二人跌倒在地。见楚翊四仰八叉没反应,叶星辞才开始害怕。夫君被自己砸晕了!时隔多年,再一次!   短暂的无措后,他扳着楚翊的下巴,风箱似的呼呼往里渡气,又忙掐人中。众人有的来帮忙,有的去射风筝。   回程中,楚翊在拉风筝的板车上苏醒。他一个激灵坐起,先往天上看,以为老婆还在飞。策马相随的叶星辞哑然失笑,说起重云关的城防部署。   回到流岩时,天色将明。   小两口眯了一会儿,被罗雨叫醒,说吴将军有要事。二人胡乱用冷水洗了把脸,驱散睡意,与吴霜碰面。   “已探明密道的情况。”她在沙盘前踱步,双眸泛红,几日来也没休息好,“南麓的入口是个山洞,附近有村庄,离得较远。密道内无坍塌和阻碍,无瘴气,单程近一个时辰。”   见她神情凝重,叶星辞追问,有何难点。   “密道另一端,也就是那口枯井的井口,由一个厚重石板封着,难以开启。一来在井里无处借力,二来不清楚外界情况,不敢弄出太大动静。”   叶星辞取来四哥绘制的总督府地图,点了点父亲位于后宅的居所,果断道:“我们需要一个内应。”   吴霜点头:“只是,现在重云城里层层盘查。就算混进去了,也进不了总督府和令尊的住所,更别说半夜做内应。”   叶星辞蓦然想到一个主意,又苦恼地摇头。楚翊凑近,揽着他的肩一阵耳语。   “不行!”叶星辞微愠,秀逸的眉尾猛然一挑,“你疯了,有你这么当女婿的吗?我娘还怀着身孕,怎能冒险!”   “你刚才也想到了,不是吗?”楚翊也面露担忧,但还是理性地分析,“我丈母娘是最合适的人选,她是姨娘,又挺着肚子,谁也不会提防她。”   叶星辞犹豫一下,依然拒绝:“绝对不行,这可比坐风筝上天还危险。”   吴霜也说,需慎之再慎。又说起最新的探报,齐帝起驾回兆安了。   楚翊快意一笑,看得透彻:“一来,他受了重伤,得回宫静养。二来,他御驾亲征,舅兄却公然归顺于我,一点面子不给。他脸上挂不住,又没法严惩。所以,干脆避开,大事化小。”   叶星辞说,饿了。   用早膳时,夫妻俩又聊起如何潜入总督府做内应。楚翊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派出李姨娘这员猛将最稳妥。   “你没看见,她一脚就把我踹个跟头。”楚翊指了指后腰,“幸亏我年轻,换个岁数大的,直接就开席了。那腿劲儿,江边渡口卸货扛大包的力工,也就这样了。”   叶星辞坚决不允,争执了几句。拿包子撒气,连吃三屉,鼓着脸瞪楚翊。 第354章 虎子的虎娘   说话间,李姨娘迈进门。手捧一盅苦瓜排骨汤,说眼看天热了,儿子得喝点败火的。   “吵什么呢,我听见,好像跟我有关……”   叶星辞不吭声,在娘的催促下,才嘟囔:“我们正商量,是否该让你做先锋、压头阵。”   了解内情之后,李姨娘莞尔一笑,柔美而坚毅:“不就是内应么,娘去!”   她说,还有两个多月才生。除了肚子沉点,身体无任何不适,完全可以胜任,“老叶头这辈子,就活那一张老脸。我去找他,他碍于面子,不会撵我走的。到时尽管行动,娘给你挪开地道的石头。”   叶星辞还是担心。   娘抚着他的脸,柔声道:“你勇敢,娘也不孬。既然有这个能力,就该尽力。”   叶星辞垂眸,咬了咬牙,开始谋划:   “好吧!娘一启程,我也启程,带几百精兵翻过衡连山,潜在林中等待。你见到父亲后,若他留宿城中,则通知我。不然,就继续等。三五日也无妨,千万别心急,以免露出破绽。”   李姨娘问,以何为信号?   “用烟。”叶星辞起身,拿过几个手指大小的竹筒,“这里头加了硫磺和药材,点燃火绒,会冒出一股黄烟。腾上空中,数里可见。若有人发现,你就说不慎点燃了补药。看见黄烟当夜,我就带队穿过地道。”   李姨娘扶着腰,肃然点头。   “千万小心。”叶星辞微微哽咽。   “我不懂兵法,不过,我可是在深宅大院熬了二十年。把握你爹,轻轻松松。”   楚翊也叮嘱,院子里一动刀兵,便躲在房中,不要出来。李姨娘淡淡扫了他一眼:“我有分寸。小五是虎子,我是虎娘。”   “虎得好。”楚翊竖起大拇指。   翌日,李姨娘便挎着包袱,带着两个丫鬟回重云关了。没有路引,被拦在城外。   李姨娘请守门军士去找跟随叶霖在外的管家叶荣,在后者的带领下,顺利进城。   老仆人叶荣惊诧不已,见她挺着肚子,不敢怠慢,一路引至总督府,面见主人。   见了丈夫,李姨娘善解人意道,为了顾全老爷的脸面,才不把孩子生在外面。   叶霖神情阴沉,找郎中诊脉算日子,确定是自己的,脸色才有所缓和。   果然,他顾及脸面,也爱惜血脉,没撵李姨娘走,留她在内宅安心养胎。还说,等生了,孩子留下,她出了月子就走。   “叶荣,你去物色几个奶娘备选,再买点补品。”男人吩咐道。   “谢老爷疼惜。”李姨娘故作柔弱,用手帕拭泪,“奴家对不住你,不该自作主张,去寻小五。当时若知已有身孕,无论如何也不敢走。自身安危是小,老爷的血脉是大。”   “是我,没把这个家管好。”叶霖痛心、愤恨而无奈。这几个月,他沧桑了,鬓角几乎白了一半,“小五叛逃,老四投敌。我最疼的闺女,也记恨我,觉得我拆散了她的家。”   他沉重地踱步,瞟一眼她隆起的腹部,“不知这小家伙,又是个什么孽根祸胎。”话虽如此,语气却欣喜。   就这样,李姨娘带着丫鬟,住回了她出走之前的房间。   歇了片刻,便去后院假山,找到了藏在其中的枯井。井口压着一方石台,组合在一起,便成了一张石桌。谁也想不到,这下面别有洞天。   她摸着重达数百斤的石台,蹙眉沉思。   **   “叶将军,远处空中腾起黄烟!”攀在树上观察的士卒麻利地跃到地面。   叶星辞心头一喜,立即部署:“清理扎营痕迹,留下两顿干粮,多余的就地掩埋。”又点了几人,“你们回流岩禀报吴将军,整军备战,今夜发起总攻。”   参与突击的三百精兵,已在山里潜藏了两天,只吃干粮不生火。白天和巡山的齐军躲猫猫,夜里与虫蛇鼠蚁同眠。   昨晚,叶星辞睡梦正酣,感到有微凉的手指抚过脸颊。他以为是楚翊,便笑着抓过那手指,放在唇边亲了一下,说:别闹。   呲溜一下,手指滑走了。   他后知后觉,那是一条小蛇!   他猛然堵住嘴,吞回惊叫,然后继续睡。估计,小蛇也吓够呛。正赶夜路,突然被人亲一口。   今早,叶星辞说,自己昨夜来了个蛇吻,然后在空中画了一条蛇。楚翊哑然失笑。   没错,楚翊也会参与突击行动。   紧张的野外生活,将那张清贵的脸折腾得脏兮兮。不过,在他的王妃眼里依然英俊。   叶星辞本不让楚翊跟随,他该和四哥、吴将军一起,去指挥今夜的总攻,或留在安稳的后方督战。   一来,他是摄政王,位居要津,不该犯险。二来,他不擅近战,会拖后腿。   不过,叶星辞被说服了。   临行前,楚翊说:“这不是随性的冒险,而是经过了谨慎权衡。生擒令尊,是整个计划的重中之重,关乎成败。我信任你的能力,更清楚你的仁善。当你和你爹起冲突时,有些狠话,我来说。有些狠活,我来做。别人没分寸,你太有分寸。只有我,能把握好。必要时,我们一唱一和,软硬兼施。”   叶星辞问,有什么狠活。   楚翊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我老丈人相信,我是个无所不为的狠人。   叶星辞命突击队轮流睡觉,为今夜的行动养精蓄锐。自己也裹着毯子,在草丛絮个窝,蜷了进去。   断断续续小睡几觉,最后一次睁眼时,只见斜阳刺透山林。一束束血橘色的光,透过密集的树冠,每一片叶子、每一截枝桠,都镶着金边。   光影交错,草木馨香,空气也清新甘冽。叶星辞有点出神,一张好看的笑脸凑了过来,目光也如夕阳般温柔。   楚翊刚刚洗过脸,还沾着水珠。说即将拜见岳父大人,得精神点。   突击队静待天黑。   墨色浸透天际,叶星辞一声号令:“披甲,动身!”   先前探过路的一队人带头。他们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夜间视物、寻路手到擒来。   三百人在树丛中潜行,如鱼儿悄然穿梭于水藻,抵近南山麓。   已经就寝的齐国村民没有察觉,异国的军队,正从隐秘的洞口,钻进大山的腹中,向一座重镇的心脏突进。   地道内阴冷潮湿,弥漫着一种并不难闻的气息,像铺满青石板的雨后小巷。猫儿无声巡行,扭着腰肢,躲避房檐滴水。   叶星辞忆起江南,喉咙发酸。   四下伸手不见五指,仅凭排头的一点火光引路。好在并无岔路,紧随前队即可。如此逼仄的狭路,不能燃太多火把,会令后队难以呼吸。   地道比一人高,宽可三人并行。每隔百丈,侧壁便有一方凹槽,可作为贮藏粮食、武器的仓室。   无人言语。只有窸窸窣窣的脚步,急促的呼吸,和甲胄摩擦声。   “我们好像赶着搬家的蚂蚁哦。”罗雨轻声打趣,“好无聊,我能不能讲个笑话。”   叶星辞说可以。   “王妃,我们会成功的。因为,临行前我在屁股上写满了赢字……一腚赢。”   叶星辞扑哧一笑。   这个笑话,似乎激起了某人的兴趣。他感觉有只放肆的手,探入自己的裙甲,挑果子似的在臀部捏了捏。   他羞恼地轻嘶一声,在黑暗中抓住那揩油的手。果然熟悉,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此刻,那手指微微勾起,挠他的掌心。   一股麻痒窜上心头,叶星辞低吼:“别摸了!”   谁料,被前面的人听见,大声传令道:“叶将军有令,别磨了!”   前队继续向前传令:“加快步伐,别磨磨蹭蹭的!”   身边的一团黑暗中,响起楚翊的轻笑。   忽然,后队一阵骚动,还夹杂着惊恐的呼号。叶星辞心里咯噔一下,贴边跑到后头。原来,有个士卒突然发狂。抱着脑袋浑身发抖,喊着要出去,好可怕,要窒息了。   “你先眯一会儿!”叶星辞一记肘击,果断将此人击晕,以免引起骚乱。安顿在侧壁的仓室,又留一人照看。   “胆真小。”有人不屑地嘟囔。   “这不是胆小,应该是一种心病,害怕幽闭逼仄的地方。”曾畏惧利器的叶星辞将心比心地猜测,“他是我们的同袍,和诸位一样英勇。凯旋之后,谁也别嘲笑他。” 第355章 破壁玉龙飞   又急行约半个时辰,前队抵达枯井,沿先前结好的绳梯迅速攀上。井口的巨石已经移开,只有一些树枝虚浮地遮盖。   叶星辞利落地钻出井口,回身扶了一把优雅而略笨拙,连翻尼姑庵的墙都得助跑的摄政王。   三百人鱼贯而出。   淡淡月色之下,犹如从九泉涌出的幽灵。所有人俯低而行,借着巨大假山和花藤的掩护列队,静待号令。   “小五!”一道挺着肚子的娇小身影闪出花藤。   众人都愣了一下,没想到接应的是个身怀六甲的妇人。   李姨娘指指前院,悄声道:“他睡在正房,院里有二十个卫兵,其余的都在外面。你二哥在城外大营。”   叶星辞点头。   娘按住他的手,不安地叮嘱:“手上一定要有分寸,娘不想你背负一辈子……”   “丈母娘放心,恶人我来做。”楚翊飞快道。   “嗯,你合适,又不是没做过。”李姨娘不紧不慢地揶揄,还记恨他阻隔了母子相见。   叶星辞让娘避到厢房去。估摸着娘进屋了,他干脆地抬手一挥,示意行动。旋即斜提长枪,杀向前院,直奔大门。   突然冒出的幢幢人影,将叶霖的亲卫们吓了一跳,高声预警,迅速应战:“敌袭!”   叶星辞挑开守在门旁的二人,和几名手下一起,以风驰电掣之势,迅速合起院门并闩死,占领了父亲的居所。   与此同时,院里的其他卫兵被全歼。院外奔走呼号,灯火缭乱,正在集结总督府署的卫兵。   “什么人?!”叶霖被异响惊醒,身着中衣,提枪而出。   见满院甲胄,大丰收了似的,他微微一惊。见为首的竟是小儿子,他大吃一惊,眉宇间燃起怒火。暴喝一声跳下台阶,挺枪刺来。   “逆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来偷袭我!”   “都别动,我来!”叶星辞高声命令,一跃而出,挥枪格挡。   铛——二枪相碰,震得众人纷纷退后。夜风也避其锋芒,止住吹拂。   叶星辞周身热血翻涌,而这血,有一半来自于眼前的对手。   终于走到这一步,以男人的姿态,和心中的大山、自幼仰望的另一个男人交锋。他不及父亲魁梧,然而眼中闪烁的不屈与斗志,却丝毫不逊。   长枪银光流转,划破夜空。   年长的枪法老辣,直击胸前要害。年轻的身形一侧,反手一枪,直取肋下。一招一式,枪影交错。   叶星辞咬准父亲攻势稍缓的刹那破绽,身形暴起,如蛟龙出海。长枪携万钧之势,扫中父亲左臂,又斜斜一挑,击落了父亲的兵器。   锋利的枪刃,停在父亲喉前半寸。   “你……”叶霖难以置信,一动不动。颤抖的目光,沿着枪身爬行,直到与那锐意逼人的双眸相对。   那是一双坚毅无畏的,男人的眼睛。孩童般明澈,却不再孩子气。   “父亲,我早就告诉你,你改进的枪法有破绽。”叶星辞平静地直视对方,长枪稳如磐石,没有丝毫颤抖,“现在,你信了吗?”   父亲合起双目,顿添沧桑。半头黑发,仿佛正在月光下褪去颜色。他哑着嗓子问:“你怎么进来的?”   “井下密道。”   父亲想了想,苦笑一下,似乎全明白了。他高傲一生,却败在了,他瞧不上眼的妾室和庶子手里。   叶星辞撤了枪,命左右绑了父亲。以五间正房为屏障,在廊檐之下架起盾阵,与已经翻墙而入的总督府卫兵对峙。   父亲的数百近卫,将院子围成铁桶。连墙头和东西厢的屋顶,也长满了弓弩手,在夜色中蓄势待发。   叶星辞平复心绪,挟持着父亲,将匕首抵在对方喉头,高声道:“将消息封锁在总督府,不许开城门求援!”   父亲犹豫一下,以妥协一步来稳住局面,对前来交涉的近卫营统领点点头:“先照他说的做。”   后者立即传令,不许外泄大将军遇险,不许向城外大营求援。   叶星辞感到,父亲有力的脉搏沿着刀刃传到手中,和自己的心跳交织。他咬了咬嘴唇,稳住呼吸,冷声喝令:“所有人,放下兵器,退到外仪门处的大坪!”   父亲却朝部下轻轻摇头,接着侧过脸,说稍安勿躁。叶星辞下意识将匕首往后一撤,以免割伤父亲。   旋即惊觉,这动作暴露了自己的内心——不愿伤到父亲。姜还是老的辣,只一侧头,就探出虚实。   叶星辞又将利刃凑在父亲脖颈,但已经晚了。   父亲斑白的唇髭动了动,从中流出的声音分外慈蔼:“小五,爹能感觉到,你的手在抖。你是个好孩子,或许会改变立场,但绝不会做出悖逆人伦之举。你娘是不是也叮嘱你,下手要有分寸?”   叶星辞眉头紧蹙,心跳虽乱,却不为所动:“父亲,执行我的要求。”   可是,对方已瞧出他的弱点,不再退让。   “你别急。难得见面,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你。”父亲转动眼珠,鹰隼般的目光扫了过来,“你长大成人了。当初,你被圣上革职审问又失踪,我很担心。我承认,我常忽略你、轻视你。但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所有儿子里,你最像我。”   “照我说的做!”叶星辞低吼,将匕首抵得更紧。   “小五,你不会伤害我。我是你亲爹,你娘腹中,还有我的骨肉。你走吧,带着你娘,原路退回。”叶霖不动声色地观察敌情,语气更加和蔼,“快走吧,傻孩子。我不怪你,我会命令所有人都别动。”   叶星辞狠狠地切齿,手上加了力道。他想用武力展示决心,却下不了手。父亲的部下也看出这点,微微放松了。   “让开!”一道清冷凌厉的声音,斜斜刺来。   楚翊一个箭步推开老婆,又抽出腰间匕首,横在岳父咽喉:“老登!想活命,就执行我的条件!所有人放下兵器,退到外仪门处的大坪!”   叶霖刚松下的那口气陡然提起:“你……”   “我?”楚翊越过对方肩膀,歪了歪头,粲然一笑,“我是你女婿。久仰了,叶大将军。”   “宁王?!”叶霖的五官骤然扭曲,眼中迸出凶光,“来了,就别想走!”   “那你也得有命,把我留下才行!”   叶星辞明白,一唱一和的时机到了。他伸出手,故作慌张地恳求:“九爷,千万别伤害我父亲啊!”   楚翊打量岳父紧绷的脸,邪肆地冷笑,透着癫狂:“我连丈母娘都绑架,还差点杀了她祭旗。区区一个老丈人,又算什么!将来李氏改嫁,我就有新的老丈人了。”   叶霖一愣,觉察到这位摄政王绝非传闻中的温雅,眼中的凶光添了惧色。他艰难地看向儿子:“小五,啊——”   惨叫响彻夜空。   楚翊将利刃扎在岳父的肩膀,没入半寸。刀尖沾了盐醋辣子,涮一涮就是盆酸辣汤。伤害不大,痛感极强。   叶星辞心里一颤,眸光一闪,却不改坚定。   楚翊的预判没错,这种时刻,必须夫妻搭配,软硬兼施。于是,他念叨起来:你太坏了,不要伤害我爹啊,我不跟你过日子了啊。   “哎哎,都好商量!”近卫营统领面无人色,没想到真正的硬茬在这呢!   在流血和剧痛中,叶霖觉悟,是宁王掌控自己的命,儿子做不了主。他喘着粗气,又做出让步:“按他说的做!撤,都撤出去!”   所有卫兵放下兵器,开始后撤。   突击队也随之移动,结为盾阵,包包子似的将俘虏困在中间。   “敢耍花招,我宰了你!”走动中,楚翊用刀刃逼着岳父颈侧的筋脉,没轻没重的,清雅贵气的面孔闪着狠戾。   “大丈夫以身许国,何惧之有。”   楚翊凑近对方,低沉地笑道:“你惜命,才不敢冒险。你位极人臣,又是国丈,拥立有功,封赏无数。也许,你年轻时,还有血性舍身成仁。现在?难说。”   岳父阴沉着脸,不作回应。伤口仍在流血,染红了质地细腻的白绸中衣。   “父亲,疼不疼?”叶星辞跟在一旁,捂住父亲的肩膀,心痛地叹气,“你千万别和九爷硬碰硬。他的底线,深不见底。他是江北第一狠人,发起疯来我都怕!”   “滚,我没你这种儿子!” 第356章 我的狠人女婿   叶霖不敢跟心狠手黑的“女婿”叫板,便冲儿子发火。他闭目叹息,想起另一个女婿,搅弄风云的江南第一狠人。   大争之世,天下狠人尽做了他的女婿,他这辈子真没白活啊。   楚翊眯了眯眼,嗤笑道:“交手前叫‘逆子’,败了就是‘好孩子’、‘最像我’。现在,发现小五救不了你,又不认他了。岳父大人,你身段真灵活,沾染了齐国官场的油滑和浊气。你是干大事而惜身之人,非英雄也。”   罗雨在旁嘻嘻地笑,笑得叶霖愈发不安。   卫兵且退,突击队且进。行了一刻,全来到总督府外仪门处的大坪。大小近一垧地,空旷开阔,易于观察,足以集结数千人。   春夏之交,夜风温柔。到了这,却骤然多了一分肃杀。   楚翊挟持岳父,立于阶上,在重重盾阵的掩护下冷眼扫视,继续按计划发令:“将城里巡逻的卫兵,和城墙上下部署的城防军,全部调来!”   见岳父犹豫,他毫不留情,手里加劲,利刃在喉咙逼出浅浅的血痕。对方妥协,对部下大叫:“去,照做!”   几匹快马驰出总督府,前去调兵。   四下沉寂,叶星辞耳边尽是自己的心跳声,和父亲因疼痛而嘶嘶吸气。一切还算顺利,他和楚翊对视一眼,默契地扬起嘴角。   “老夫听闻,宁王爷是仁义之人。”父亲口吻和气,像年节闲话家常,“你自称是我女婿,那我们就是一家人。何不为我松绑,以示敬意。”   “少来,我和齐帝还是连襟呢,照样送了他一箭。”楚翊不吃这一套,还让罗雨再绑结实点,“仁义和果决,并不冲突。你以为,我是怎么成为摄政王的?”   叶星辞没吭声,明眸微转,警惕地留意四周情况。他听见父亲试图套话:“小五,你们有什么目的,不妨直言,我能帮则帮。”   “不用帮,我自会争。”他干脆道。   不多时,大队士卒陆续迈进总督府署的大门。看见叶大将军遭人挟持,还挂了彩,都震惊得不知所措,灰心丧气。   “城里的兵士都在这了!”近卫营的统领急切大喊,“尔等究竟要做什么?”   叶星辞没搭理,目光一凛,冷峻道:“今夜当值的城防营,在东侧列队!”   乌泱泱的人群聚在东侧。叶星辞派人去清点,得知共一千七百人。   他眉头一蹙,长枪一顿,愤然咆哮:“不够!别耍花招,这是在拿叶大将军的性命冒险。我早就侦查清楚,南北两侧城防,加起来该有两千人!”   为了侦查,他差点被风筝带走,就是提防这一手。   果然,在利刃的胁迫下,父亲命人再去调兵,必须全调来。片刻,又来了近三百人。现在,城墙上下一空,无人值守。   “第一队,执行计划!”叶星辞一声号令,突击队中迅速分出一百人,前往北城墙。   满院齐军眼睁睁目送他们离开,无人敢动。他们是叶家军,军官的权力,来自于叶氏家族。主帅的性命,高于一切。   拿住一人,便是拿住千军万马。固若金汤的天下第一关,防不住人性的弱点。   叶星辞口干舌燥,望向北面夜空,在僵持中焦灼等待。收回视线时,正对上父亲深沉的目光。   沧桑,悲切,愤恨,无奈。   他并未退怯,与之对视。   “不愧是东宫走出来的,你和圣上一样有胆魄。”父亲率先开口,低眼一瞄闪着寒光的匕首,“为人所不为,能人所不能。”   “我们都击败了自己的父亲,可是,我和他走的不是一条路。”   “小五,我恨你抛家弃国,与敌苟且,这是真的。”父亲眼角的沟壑藏着复杂的情绪,“去年你失踪后,我担心你,一夜冒出大把白发,也是真的。”   叶星辞的嗓子酸了一下,“大齐已是一潭死水了,父亲何不效仿四哥,弃暗投明?”   “既然你问了,为父就掰开了跟你讲。”父亲挣了挣被捆绑的双臂,“管它什么水,叶家的根,就扎在这水里。小五,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何为暗,何为明?若我倒戈,助尔等打下江南,叶家的田产还拿得稳吗?我女儿,还会贵为皇后?各地叶氏宗族,还能繁盛?小五,一旦打破平衡,天下就不需要叶家军了。”   父亲顿了一顿,斜眼瞟着楚翊,冷哼一声:“待天下归一,你的好夫君转过头就会拿我开刀,剪除叶家的势力。”   叶星辞听懂了,淡淡道:“只念一姓长青,不顾百姓繁荣。”   “天真!我是族长,必须担起重任!”   像给这话捧场,北方半空窜起一道火流星。尖锐的爆鸣划破夜幕,是作为信号的响箭。   成功了!   叶星辞心头一喜,握了握拳。这代表北城墙已完成接管,旗帜替换。这也是,给吴霜和四哥的信号。   总攻即将到来。   他不再与父亲多言,专心于眼前的对峙。这个时候,绝不能出岔子。此刻他手下仅有二百人,无法对抗数千人。   长久的僵持中,父亲嗤笑:“就算你的人开了城门,有齐国大军驻防在外,昌军根本入不了城。”   “先不开城门。”隔了许久,楚翊才回应,唇边浮起狡黠的笑意,“我们只想,让齐军断了退路。刚经历一场溃败,趁热打铁,再来一场。”   叶霖浑身一震,大叫一声,命人速去城墙,昌军主力在夜袭!齐军见城头易帜,以为重云关沦陷,必将兵败如山倒!   “快去!别管我,快去!”他声嘶力竭,拼命挣扎,脖颈暴起的青筋擦过刀刃。   “谁敢动!”楚翊厉声嘶吼,毫不犹豫,又朝岳父肩上扎了一下。在对方的惨嚎中,将染血的刀尖逼回咽喉。   叶霖依然高喊快去城墙,可无人敢动第一下。谁动了,就是置主帅于死地。没人担得起这个后果。   此刻,唯有一个破局之法——撞向利刃,玉碎成仁,让部下不再顾忌。   他浑身发抖,却迈不出那一步。   他爱惜一生的脸面和名声,真和性命起了冲突,忽然显得微不足道。活着,活着多好啊。无尽荣华,怎舍得下。   “别纠结了,接受现实吧。”楚翊看穿了岳父的退缩,低沉地笑了,“估计快结束了。”   火光在夜空隐现,微风送来城外的战况。依稀可闻战鼓擂动,号角连天。深巷犬吠骤停,婴儿夜啼也被肃杀之气压抑。整座城池屏住呼吸,静待战火的裁决。   叶霖浑身僵直,一语不发,鬓角汗珠滑落。   忽然,他被绑缚的双臂一松。身体朝后撞去的瞬间,扭住了楚翊的手腕和利刃。他手上的錾金扳指带着血迹,是用它硬生生磨断了绳索!   “保护王爷!”罗雨反应最迅,劈手夺过匕首,卸去对方的力道,护在主人身前。   叶霖并不恋战,虚晃一招腾空而起,踩住四周密集的盾阵猛力一跃。反手攀住仪门的房檐,“嗖”地翻了上去,飞檐走壁而逃。   整套动作没一下多余,行云流水,不过刹那。楚翊被岳父矫健的身手惊住了,只听对方边逃边下令:“城防营速去城墙,余众生擒宁王!”   满院齐军闻令而动,如蜂群般扑来。叶星辞眉宇间凝起杀气,举枪且战且退,冷静喝令:“三队殿后,二队护着王爷往里撤!”   一百人手持盾牌,牢牢封堵仪门。如一段堤坝,将齐军的人潮阻隔在外,为摄政王撤离争取时间。   “翻过去!”待齐军开始翻墙,叶星辞又命令散开盾阵,继续后撤。   一路退到父亲居所的后院,听罗雨说王爷已经带着丈母娘下井,他才放下心,放手一搏。   错落有致的假山,成了生死搏杀的舞台。叶星辞的眼神冷冽如霜,身形如电。寒光闪过,对手只觉眼前一花,胸口已多出一个血窟窿。   长枪时而横扫,时而点刺,毙敌于瞬息。鲜血飞溅,染红山石,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   必须尽力拖延!   娘大着肚子,楚翊肯定走不快。在他倒下之前,一个齐军也别想下井! 第357章 大胜与大吃   心中,只有杀戮与鲜血。眼前,对手的进攻似乎越来越慢,手中长枪却越舞越疾。每一击,都携雷霆之势,无人能挡。   脚下一绊,险些跌倒。一双有力的臂膀,牢牢撑住了他。心上人的笑脸,映入眼帘。   “你没走?”叶星辞皱眉。   “夫妻么,大难临头一起飞!”   叶星辞瞬间急红了眼,大吼“一只笨蛋”,正要把男人踹进井里,只听对方轻松道:“没关系,他们快撤了,我老丈人不会拼命的。”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父亲的号令:“撤,从南门撤!昌军得胜,即将进城!晚了,就撤不出去了!”   父亲率众撤离,留下一地纵横交错的尸首,奔南门而去,正式弃守重云关。同时,命人烧了书房。   假山,如屹立在血海中的孤岛。疲惫袭来,叶星辞两腿一软,靠在爱人身上喘息,手中长枪如血洗。   他招呼同样浑身浴血的罗雨,拜托对方进密道把娘追回来。齐军溃兵必然翻山南撤,现在山里最不安全。   “你猜,我丈母娘怎么把井上的石头挪开的?”楚翊笑问。   “你们还有空聊这个?心真大。”叶星辞也笑了。   “她和两个丫鬟一起撬开的。她说,只要造一个靠近井的支点,很轻易就撬开了。”   “我父亲,就是撬动重云关的支点。”叶星辞长长舒了口气,仰望星空,感受着大捷后的轻松。飘飘然,似微醺。肌肉酸乏,却很舒服。   书房的火已经扑灭,浓烟刺鼻。然而,远处又腾起冲天火光。   “架阁库!”楚翊神色一凛,急切地指挥,“快去灭火,多救档案文书!”   他一拍额头,懊恼地皱眉,“光顾着老婆,忘了这茬!来时我还念叨,务必保住架阁库。”   “这就叫,色令智昏。”叶星辞用肩膀撞了撞对方,“喂,我饿了。”   楚翊左右一瞄,暧昧地压低声音:“忙完了就喂饱你。”   “……我是想吃鸡腿的那种饿。”叶星辞瞪眼。   不久,四哥和吴霜进城了。   齐军士气瓦解,朝东西两侧溃退,钻进山林,翻山南撤。现在是夜里,不好追,仅俘虏千余人,另歼敌数千。叶二也跑了。   听吴霜说这些时,四哥脸上的伤疤微微痉挛,暗藏心痛,却没有动摇。他皱皱鼻子,问什么东西着了,有烟味。   叶星辞解释:“是架阁库和父亲的书房,他撤退前放的火。”   “他没受伤吧?”四哥关切地追问。   叶星辞瞥一眼楚翊,说没有。   没想到,夫君相当坦诚,毫不隐瞒自己跟岳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并揽过所有责任:“破了点皮肉,我用刀尖戳的。小五也吓了一跳,没想到我会动手。”   楚翊注视舅兄紧蹙的眉头,从容地苦笑一下:“抱歉,情势所迫。令尊无碍,身手比我还矫健。我如实相告,是因为我们已并肩为战,我不想对你有一丝隐瞒。你若窝火,就揍我一顿吧。”   叶四沉默着走近弟婿,同时抡动右臂,像要一掌扇飞楚翊的头。   楚翊面不改色,叶星辞却紧张地跺脚,准备挺身而出。逸之哥哥大病初愈,一拳下去,蛋黄都得漏!   岂料,四哥眉心缓缓舒展,用完成热身的右手拍了拍楚翊的肩:“让你来是对的,小五可下不了狠手。”   “这算是夸我吧?”楚翊爽朗地笑笑,看向吴霜,“吴将军,记得安排人手清点城内粮仓。”   吴霜说已经在做了。   “恐怕和你想的不一样,城内粮草并不多。”叶四提醒道,“家父惟恐有失,粮仓不设在这里,粮草都定期从渊隆关运来。也就是,齐国西北边防的第三道关隘。”   楚翊摊了摊手,表示遗憾。   接着,他请叶四去维持秩序。叶大将军带兵从南门急撤,来不及携带总督府署的官吏。城里也人心惶惶,不少百姓打包细软,都朝南门跑。   “好,我去安抚官民。”对方领命而去。左袖与征袍一齐在夜色中飘动,配上高大的身材,别具威风。   吴霜向左右询问城中状况,神色冷峻,再度强调:“严查违纪者!进城时我就说过,私闯民宅、奸淫掳掠,立斩!”   话音刚落,部下挟来一名小旗,说此人闯进一个小吏家中,勒令对方用钱财换取保护,还试图霸占人家的小妾。   “确有此事?”   吴霜沉着面孔,确认了经过。那人认罪后,她一把将其拖到院中,无视讨饶,拔剑即斩。毫不拖泥带水,只拖皮带血。而后,命人将其头颅示众,警诫三军。   叶星辞望着她飒爽的身姿,赞佩交加。   昌军的军纪,曾由恒辰太子大力整饬。叶星辞与其从未谋面,但时常能从楚翊和吴霜身上,一窥其光芒。   有轻盈的脚步靠近,叶星辞一扭头,看见了娘微笑的脸。   他慌忙扶住娘的手臂:“怎么又逛出来了?为了接应我,你已经很累了,快去休息!”   “我现在很激动,一点也不累,肚里的小家伙也拳打脚踢的。”娘拍拍他的手,示意他跟随。七拐八绕,来到后宅一处院落。娘点了点紧闭的大门,“你派人把这守好了,别叫乱兵闯进去。”   她的跟屁虫女婿问,此地有何财宝。   “这住着小五他二哥的几个侍妾,和她们生养的儿女。”   叶星辞进门看了看,管家叶荣正持刀守护,浑身发抖,却没退缩。女眷们花容失色,有的挎包裹,有的搂孩子,手里全攥着毒药。   见了叶星辞,叶荣松了口气,说这位是五公子,有他在大家都会平安。   “留着这些妇孺,恐怕威胁不到你二哥吧?”楚翊低声问,“据我所知,他可不是心软的人。”   叶星辞点了点头。   楚翊叫她们放下毒药,并安慰:“天亮就送你们出南门,去兵山关,齐军全撤到那边去了。”   女眷们正谢天谢地,叶星辞心里一动,将夫君拽到一旁,悄声开口:“先别送,否则会浪费一个绝佳的侦查机会!”   楚翊不解。   “还记得吗?”叶星辞目光如炬,面颊还沾着几滴血迹,像只刚刚捕食的狡黠的小狐狸,“根据你去年的推测,齐军很快会弃守兵山关,并留下大量有毒的粮草,之后死守更险固的渊隆关。待他们撤到那,我再把二哥的女人孩子送去,借机乔装侦查一番。这机会,可不能白白错过。”   “哇……”楚翊微微后仰,借着月色,用奇异的眼神端详老婆,“人生如歌,你简直离谱,聪明得离谱。”   叶星辞脸上一烫,推了男人一把,笑骂:“哇什么,吓人一跳,我以为我身后有鬼。”   他叫荣叔照顾这些女眷,如常生活,待战况稳定再回齐营。之后去往架阁库,查看火情。   偌大的屋舍已经烧塌,触目皆是水淋淋的断壁残垣。整座院子像个漆黑的大灶膛,散发着呛人的焦糊气,却勾得叶星辞食欲更旺。   可能是因为,想起了锅巴。   他忍下饥饿,告诉整理残籍残卷的人务必小心,仔细摊平晾干,一个字也别落下。其中,或有重要军情。   父亲书房的火势虽扑灭得早,但也基本烧烂了,同样弥漫着锅巴味。   不行,怎么啥都像锅巴,必须得吃饭了。不然,看楚翊也像锅巴了。   叶星辞清出一处小院,作为夫妻俩的临时居所。又去厨院转了转,发现有新鲜的牛羊肉。他嫉饿如仇,等不及炒菜了,干脆把食材和木炭铜锅搬回屋里,切肉片涮火锅。   小两口分工明确,一个切,一个吃。   大胜之后的火锅,格外鲜美。咕嘟嘟沸腾的锅底犹如在奏凯歌,升腾的热气恰似雀跃的心情。桌如沙场,筷若令旗,战得酣畅淋漓。   叶星辞双颊微红,鼻尖冒汗,说火锅分为“文吃”和“武吃”。   文吃,一片一片下肉,用筷尖悬着。武吃,一整盘全扒拉进锅,又救火似的捞出,在盘中堆成肉山,洒料开吃。   “你还是来文的吧,我这手跟不上了。”切肉的摄政王说道,“喂我一口,文吃。”   叶星辞夹了一条羊腱子,浸入滚水,烫熟后在蘸料里兜了一圈,用手接着送入男人口中。 第358章 万马千军藏胸壑   楚翊缓缓咀嚼,促狭一笑:“你调的蘸料真香,可是,给我熬的粥却那么……独特。”   叶星辞举着筷子开怀大笑:“哈哈,我就是按照调蘸料的方法给你熬粥的啊,什么都加一点。”   罗雨见王爷只顾切肉,都吃不着,主动接过菜刀。又说不趁手,拔出自己的兵刃来切,手法娴熟。   叶星辞进入“武吃”状态,夸罗雨刀功好。后者淡淡一笑:“嗐,切肉的手感和杀人差不多,没什么难的。”   叶星辞咧咧嘴,说这不合适。   他吃了很久,文武兼备的那种,撑得都快反刍了。待从酣睡中醒来,新一轮的红日已经升起,照在齐国的故土,和昌军的旌旗。   叶星辞身着甲胄,走在街上,确定昨夜的一切不是梦。他真的击败父亲,夺下重云关,撞破了故国的国门,与理想握手。   四周一片死寂,狗也夹尾巴贴墙溜过。偶尔,临街的窗后会闪过几双胆怯的眼。哐当,叶星辞回头,见一间茶馆正卸下门板。   渐渐的,做生意的全开门了。摊贩上街,雇工上工,酒楼飘出香气和招待声。这座重镇,正从剧变带来的昏厥中苏醒。   这一刻,叶星辞才真的松了口气。   他拿住了齐国的命门,可这不是百姓的命门。太阳总会升起,日子会过下去。真想搬家也无人阻拦,可以和齐国官吏一道,从南门有序离开。   这时,路人开始朝总督府门前聚,呼朋引伴地凑热闹:“要杀人了,快来看!”   人潮涌动,人们又怕又好奇,皱着眉头往前挤,打量跪在地上的十多人。都是昌军,昨夜入城后趁乱打劫,败坏军纪。公布罪状,斩立决。   “哦呦……”当人头落地,脖腔里的血喷溅一地,人们发出恐惧而欣快的叹息。   目睹别人大祸临头,会激发自身的幸福感,珍惜生活。   有人拍手叫好,于是更多人随之喝彩。   其实,违反军纪的抓了好几十。楚翊说分开斩首,每天杀几个,让百姓有乐子可看,也就顾不上为政权更替而害怕。   军议时,叶星辞向四哥求证,关于兵山关的推测。   “父亲只是提过,他有新的退守策略,细节我也不知,但宁王的推测很有道理。”四哥凑近他,悄声说道,“你看男人的眼光很好,这小子有两把刷子,而且刷子上有毛。”   叶星辞挑了挑嘴角,俯视沙盘,眸光锐利如鹰:“我想,我们就休整一日,然后乘胜直取兵山关,进一步瓦解齐军的士气。若九爷猜得不错,齐军会退到更险固的渊隆关。”   楚翊点头,吴霜也说同意。   这时,有人飞报,地道内正在鏖战。   叶星辞飞奔到枯井旁,下到地道口。阴风阵阵,黑暗深处,厮杀声隐约传来,宛如大山在低语。   此刻,这条从总督府通往衡连山南麓的地道,两国各占一端。激烈的拉锯战,从上午持续到傍晚。地道逼仄,双方的退敌招数百花齐放:扬辣椒面,泼污物,放蛇……   叶星辞这辈子都没闻过这么难闻的味,相比之下,军营里那些汗脚都算芬芳的。   他向吴霜提议,放弃地道,从中间挖塌。密道的价值在于“密”,一条所有人都知晓的路,不值得用这么多人命去争。吴霜认可他的看法。   齐军大概也这么想,同样将占据的那一段地道弄塌了。   休整一日,乘胜长驱,靠近兵山关。   此役吴霜放权交由叶星辞指挥。攻城时,齐军果然抵抗不久,便弃城南撤。关隘不深,但囤积了许多粮草,一测果然有毒。   叶星辞下令千万别动,也别流入市井,就地烧了。   接下来的硬骨头,是加固过的渊隆关。一座同样处于峡谷中的小城,虽远不及重云关险固,但也不好啃。   吴霜想休兵,仔细谋划。叶星辞认为,该一鼓作气,拿下渊隆关及之后的两道关隘,不给齐军喘息和重整士气的机会。他们要成为齐军的噩梦,让敌人一想起要和昌军交手,就两腿发软。   “九叔怎么看?”吴霜围着沙盘踱步,神情凝重。   “都有道理。”始终沉默的摄政王淡淡开口,“我不是和稀泥,是真这么想。决定权在二位,我去看公文了。”   说罢,悠然而去。   叶星辞顿时感觉,身上少了根骨头似的不自在。可是,楚翊不会在边关久留。战事稳定之后,他们会长久分居两地,他必须适应孤独。   “九婶,说实话。”吴霜双手撑在沙盘边缘,目光垂在那些玲珑的山川,透着无力,“自染过瘟疫,我一直有些乏力。我自幼习武,身上有些旧伤,大概被勾起来了。”   叶星辞关切地望着她。   她抬眼与他对视:“若我专心练兵,和令兄整编降卒,而将攻取渊隆关的重任交于你,你有信心吗?”   叶星辞心口一震,拍着胸膛,说成竹在胸。其实,此刻他的胸里,连笋都没有。   不过,事在人为。等他实地探查一番,竹子就长好了。   “你身体不适,怎么不早说?”叶星辞绕到吴霜身边,拍了拍她结实的肩膀,问起她日常服用什么补剂,如何调理。   “战事正紧,不想让大家劳神。问题不大,休养一阵就好。”吴霜微微一笑,有着武将的刚强,和女子的温柔。   叶星辞没有姐姐。他想,如果有,大概便是这样的。   “一切交给我,我能行。”叶星辞眸光熠熠,侧头望着吴霜,双手也撑在沙盘边沿。   哐当——沙盘翻了。   二人的脑袋被陡然竖起的台面砸了一下,同时跌坐在地。那代表千军万马的一枚枚小旗,尽数滑落在叶星辞胸膛。   他盯着它们,耳畔似有战鼓擂动,斗志昂然。   他和吴霜互相看看,一齐大笑起来。   **   睡梦中的人抖了一下,惊醒了,大声唤着“小满”。蜷在床脚的人慌忙起身,握住男人冰冷的手,问陛下怎么了?   “朕做了噩梦。”   夏小满端来热茶,说一路车马劳顿,累的。还有几天就到兆安了,回宫好好调养。   刚服侍尹北望重新睡下,一个提着灯笼的太监轻手轻脚地进门,神色惊惶。夏小满皱眉,低声问怎么了。对方凑在他耳边,说了一个噩梦般的消息。   他的心骤然缩成针尖大小。   “小满,是前线的战报吗?”床上的人又醒了。   夏小满挪到床边,犹豫一下,隔着幔帐道:“接到急报,重云关丢了。”   他听见尹北望呼吸一滞,发出一声摧心剖肝的咆哮,而后没了动静。他立即过去,扶起失去意识的男人,高喊“太医”。四周血气弥漫,触手一片湿热,是接近愈合的箭伤迸裂了。   重云关被攻破,这是立国百年来的首次。换成太上皇,恐怕已经吓死了。   隔了一日,又接战报。齐军“主动”撤出兵山关,将死守第三道关隘渊隆关,消耗昌军。   震怒和惊愕之下,尹北望犯了带兵的瘾。想调转方向,返回西北,率军夺回重云关。   夏小满却出奇的冷静,劝住了他:   “一来,现在士气颓废,不是天子露面就能挽回。重云关一时拿不回来,那就干脆别趟浑水。在臣民眼中,圣驾刚离开,战线就打崩了,责任在叶家。陛下回去,却没收复失地,责任不就在陛下了?   二来,皇上受伤的消息已传到宫里,迟迟不归,群臣猜测纷纭,恐怕生乱。国一日不可无君,家一日不可无主。何况,太上皇健在呢。”   尹北望听劝,压下冲动,继续回都。同时写信抚慰叶霖父子,命其不可再退半步。他嘴上全是骂人的话,落笔则豁达文雅。   圣驾回銮那天,叶皇后带领妃嫔接驾。夏小满一向擅长察言观色,觉得她的神情奇怪,欣喜又晦暗。似盼皇帝回来,又怕他回来。   她才十九岁,藏不住事。   她笑着与皇帝嘘寒问暖,频频打量,推测他的伤情。又垂眸眨眨眼,像在计算什么。   夏小满跟干儿子打听,这段时间皇后的动向。尤其是,是否曾与幽禁深宫的蠹王私会。 第359章 他绿了   夏辉说:“这绝没有,我看着呢。不过,皇后从娘家带的那个胖球似的婢女,给蠹王送了几回吃的。我知道后,训了她一回,没深究。”   夏辉很机灵,听干爹这么问,转头去查了“月事薄”,和太医院、御药局的记录。皇后一切正常,每月都喝几天当归、川芎、益母草熬的茶汤,这月也是,药渣还存着呢。   夏小满听了他的汇报,说这证明不了什么。   夜里,侍候皇帝大宴后宫时,夏小满暗中观察叶皇后。她食欲不振,只挑开胃的蜜饯果子吃。带进宫来的几个婢女,也都心不在焉。   “为朕料理后宫琐事,皇后辛苦了。”尹北望撑着伤痛的龙体,与妻子微笑把盏,“小满伴驾在外,后宫琐事赖你费心。”   客气得不像夫妻,像邻居。   “不辛苦,还有那位小夏公公呢,他很能干。”叶皇后抿了一点酒,又低头用手帕擦去。   宴中,夏小满陪尹北望离席更衣。男人说筵席燥热,想走走。   月色如水,主仆俩夜游御花园。夏小满犹豫着,是否该把对皇后的猜疑说出来。若猜错了,又如何善后。   忽然,面前的凉亭泛起幽幽烛光。亭中矗立的六扇水墨屏风上,投着一道袅娜的身影,犹如山水间翩跹的蝶。女子边舞边唱,歌喉清婉,舞姿曼妙。   “咳……”夏小满尴尬地清清喉咙。   尹北望皱眉咋舌,快步走进凉亭,抬手掀翻屏风。他不解风情,冷斥那同样离席的妃子:“你招魂呢?再敢盯着朕的行踪,视同行刺。”   “陛下恕罪,臣妾再也不敢了。”美貌少女抽泣起来。   她们都是充实后宫的簪缨贵女。平时不争宠,因为这东西不存在。比起翻牌子,天子更钟情于翻奏折。   所以,今天鼓起勇气整个花活儿,赌把大的。   夏小满低声提醒她快走,别给皇上添堵。那妃子止住哭声,收起争宠道具,一溜烟撤了。他忍俊不禁,道:“何必这么凶,人家只是想给陛下解闷。”   “谁跟她当姐妹。”尹北望嘀咕。   月上中天,夜宴散了。   叶皇后闪着明媚的笑,盛情相邀,请尹北望尝尝她亲手做的点心。到了寝宫,还把夏小满拦在门外。   坏了!夏小满暗叫一声。他说要摸摸皇上背后的药贴掉没掉,借机凑在尹北望身边,踮脚耳语:“皇后见过蠹王。”   尹北望怔了一下,阴郁幽深的双目微微一转。   进了寝宫,还没落座,女人娇柔的手就牵了过来。主动为他宽衣,看着他狰狞的箭伤嘤嘤垂泪。红烛映着她的脸,虽然与她五哥没一丝相似,但依然是美的。   “都怪臣妾那个逆贼五哥——”   “不许你骂他。”尹北望淡淡瞟她一眼,拢起衣服喝茶。   叶皇后咬了咬牙,表情是呼之欲出的紧张。她依在他身边,絮絮诉说思念,像在背诵腹稿:“陛下出宫了,臣妾才发现,心也被你带走了……臣妾无时无刻不在牵挂你,你总是在忙,我们都还没真正做过夫妻呢……”   尹北望一把捉住她四处游走的手,猛然侧目,眸光阴冷:“敢算计到朕的头上?!”他将女人甩在一旁,拉开房门,一声怒喝:“召太医!”   叶皇后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诊脉之后,当值的太医“哎呀”一声,连说恭喜圣上。贺了几句,忽然闭嘴,不再吭声,额头冒出冷汗——皇帝亲征近两个月,皇后却刚有喜脉。   夏小满暗骂蠢货。   他已经悄悄差人,拿自己的腰牌速去风和园,将为孝淑皇后守灵的叶太妃请来,调解这场宫闱风波。她身份尊贵,是皇后的姑姑,又有恩于皇帝,最合适不过。   “你,去煎药,不许外泄一个字。”尹北望冷眼斜睨那太医。   待对方退下,他深深地呼吸,却还是浑身发抖。苍白俊美的脸发青又涨红,最终失态地朝妻子咆哮:   “为什么,你们叶家人都背叛朕!全长反骨了?先是你五哥,你四哥,然后是你!他们与朕理念不和,有些事,朕也的确做得不周全。可你呢?朕哪点对不住你,你如此歹毒地算计朕!”   叶皇后兀自发愣,不知所措,身边跪满了同样惊惶无措、泪流满面的奴婢们。每人都预感,活不过今夜了。他们听了太多不该听的。   他们听见,皇帝恶毒地咒骂结发妻子,涉及多种飞禽走兽和身体器官。   后来,连她的父亲和兄长们也骂了。说什么与城池共存亡,结果在地下挖了条耗子洞,反被敌人钻到家里!口口声声宁为玉碎,盖世英雄,真出了事,跑得比兔子都快。   唯独,没骂她五哥。   骂累了,尹北望缓缓坐下,扯出一丝狞笑:“把那个三瓣嘴的小兔崽子抱来。”   叶皇后红着双眼,眼看不满周岁、睡眼惺忪的女儿被奶娘送到男人怀里。她发狂去抢,又在对方的手搭在女儿颈部时退后。   “朕问你,你如实答。否则,朕就掐死这个小东西。”尹北望阴鸷地瞟着怀里咯咯直笑的兔唇女婴,“是不是太上皇唆使你,搞这一出移花接木?”   叶皇后啜泣道,她根本没见过太上皇。她只是想看看数月未见的前夫,说几句话,却情难自禁……是她主动,蠹王反抗了。   尹北望扫视她带进宫的几个婢女,“你和蠹王,怎么见的面?”   叶皇后沉默。   夏小满轻轻走到一名胖宫女面前,手指一点,慢悠悠开口:“你说。”   那宫女“嗤”一下哭出声,说自己利用肥硕的身材,把皇后娘娘藏在裙下,带进了蠹王的居所。看守的侍卫以为她只是送糕点,便收了银子,放她进去了。   “好一身肥膘。朕要在你肚脐插一根灯芯,做宫里的长明灯,少说能烧一百年。”尹北望轻飘飘地吐字。   胖宫女“砰”地晕了。   反复确认此事无关太上皇,只是一个女人的自作聪明,尹北望稍稍松了口气。   许久的沉默之后,药煎好了。   尹北望最擅棒打鸳鸯,吩咐夏小满把蠹王找来。让那个男人亲手,把药端给皇后娘娘,喂她喝。   “别,我自己喝,别叫他来……”叶皇后崩溃地大哭。   蠹王还是来了。   原本高大的男人驼着背,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端着药碗靠近曾经的爱妻。舀起一勺苦黑的药汤,凑在她唇边:“请……请皇后娘娘进药。”   叶皇后悲戚地望着前夫:“咱俩一块死吧。”   蠹王没一点骨气,端药的手颤个不停:“我不想死。快喝吧,娘娘不喝,我就没命了。”   叶皇后含恨剜了他一眼,夺过药碗,流着泪一饮而尽。   从头到尾,尹北望没威胁一句,只是抱着他们的女儿看热闹,眼中浮起冰冷的快意。他似乎也厌恶这样的自己,于是移开视线,怔怔地出神。   正要对皇后身边的宫人大开杀戒,叶太妃来了。了解内情后,她既心疼已经开始腹痛的侄女,也心疼皇帝。望着那张与孝淑皇后神似的脸,她难过极了。   她劝道:“这些奴婢,就给皇后留着吧,做点粗活。一下全死了,外面的人难免说长道短。看在我的面子,请皇上开恩。”   劝了许久,一场腥风血雨终被驱散。作为惩罚,尹北望带走了女婴,说要亲自教养,以免长成她母亲那样的烂货。   经过畏缩跪地的蠹王时,他冷冷丢下一句:“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夏小满也横了蠹王一眼,听见叶皇后在身后肝肠寸断地哀嚎。她说根本不愿嫁给皇上,烂的是这座吃人的皇宫,不是她。那女婴也跟着嚎,进了奶娘怀里才消停。   殿门合起,阻隔了女人疯狂的嘶喊。   “干爹……”夏辉一溜小跑,将腰牌还回来,神色复杂地低语,“去请叶太妃时,我看见一些奇怪的事。她不是住在停灵的殡宫么,可、可她夜里居然睡在孝淑皇后的棺椁旁边,太吓人了。”   夏小满眨眨眼,心里发酸,轻叹一声:“烂在肚子里,别出去乱说。”   就寝时,天已泛亮。   尹北望像孩子一样,把头埋进夏小满怀里。身心俱创,外忧内患夹逼,脆弱不堪。   他说,和皇后虽无感情,但本想和睦相处,相敬如宾。如今,在失去了娘、妹妹、挚友,囚禁了父兄之后,他连一个寻常的家也没有了。   “别的事,陛下或有不妥之处。可这件事,陛下一点错都没有,是皇后和蠹王不对。”夏小满柔声安慰。   前些天他还想走,可此刻一点都不想走了。以后也不离开半步。   皇上需要他,也只有他了。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自己不可或缺。   他有些放肆道:“陛下也变成婴儿那么大就好了,我就能时刻抱着你了。哄着你,逗你笑,为你遮风避雨。”   他们蜷在一起,像一枚正在被深宫孵化的蛋。   许久,怀里传来一声咕哝:“小满,你真好。” 第360章 意外之喜   **   楚翊笔走龙蛇,回复政事堂的公函。他全神贯注,直到一片阴影覆在头顶,才意识到有人来了。   一抬眼,心里咯噔一下。   来人蓄着杂乱的络腮胡,眉毛像两把脏兮兮的刷子。肤色黝黑,面庞崎岖,犹如没捏好的大包子。   “这爷们儿真俊啊,你忙你的,我劫个色……”那汉子摸着下巴,口中低沉地嘿嘿怪笑。接着,绕到桌案之后,猛然张开双臂抱住楚翊,还啵啵地要亲他!   造孽啊!   楚翊魂飞魄散,正要殊死反抗,注意到这家伙唇红齿白、眸光晶亮,这才松了口气:“臭小子,你是劫色,还是在助我戒色?我会吓得不举的!”   “逸之哥哥,看来我的伪装很成功。”络腮胡汉子恢复清澈的嗓音,环着楚翊的脖颈大笑,像黑熊抱着玉树。   楚翊端详老婆的新装束,不仅粘了胡须,似乎还用面团或粘土一类的,改变了脸部轮廓,相当逼真。看着看着,愣是从中发掘出几分可爱来。   “你脸上贴了什么?”   “抛光过的猪皮。”叶星辞摆弄着胡须,“今天我当车夫,送二哥的家眷回渊隆关,顺便探查。”   “非亲自去不可?”   “须知,将帅必起于卒伍。这样深入探查的机会,只有一次。”   楚翊争不过,便说让罗雨陪同。   “嘻嘻,我走啦……”叶星辞故意用络腮胡磨蹭爱人的脸,楚翊连喊被猪拱了。   离开重云关的总督府时,叶星辞见胥吏们仍在整理烧残的档案文书,重新记录。问了问,都说并无重要发现。   他有驾驶骡车的经验,马车也手到擒来。宽敞的车厢载着管家叶荣和二哥的侍妾孩子,穿越兵山关,朝渊隆关而去。   一路,叶星辞几乎不开口。叶荣愣是没发觉,这个黑脸络腮胡就是被革出族谱的五公子。   一阵风,吹飞了几根头发做的胡须。一同驾车的罗雨眼疾手快,凌空一抓,对改头换面的王妃笑了笑。   叶星辞也忍俊不禁,按了按贴着猪皮的颧骨,可别把脸蛋儿刮飞了。   “到了。”经过护城河,他吁了一声,勒住缰绳,左右一扫。   渊隆关外营垒森然,罕有布衣百姓行走。两侧峡谷的山壁,山脉横亘、峰峦叠嶂,石缝很多,像大山的皱纹。   城门防卫森严,连北边来的虫子都不让进。规模远不及重云关,但也是一座雄关要塞。   “作甚?”卫兵粗吼道。   “在下是大将军从家里带来的管家,送二公子的家眷回来。”荣叔从前襟掏出一道帖子,说明身份。一个军官匆匆一阅,又朝车里扫两眼,竟然轻易放他们入城了。   叶星辞不动声色地观察,没看清帖子上的内容。   那是什么呢……他脑筋飞转,在脑海里淘金似的淘洗着。思绪蓦然一闪,一句话在耳边回响:去,用我的手令叫开城门,把李氏带来。   那一夜,楚翊藏身峡谷的墓洞,父亲向自己逼问其下落,还试图让娘来劝导。不过,当时娘已经走了。   那时候,荣叔得了命令就离开了,说明手里有现成的手令,方便在总督府和城里城外办事。毕竟荣叔无官无职,只是父亲自幼相伴的家生仆从。   那道帖子,再加上口述的身份,可以轻松入城。   叶星辞按了按胡须,眸光闪烁,将这一条备注在自己尚未成形的计划里。   比起重云关,渊隆关确实不大,从北门一眼望得到南门。但也有不少店铺酒楼,赚行伍之人的钱。甚至有一片街巷,全是大大小小的娼寮妓院。   从入城起,便有两个卫兵相随。待叶荣和妇孺下了车,进入统帅的宅邸,卫兵便喝令叶星辞和罗雨赶紧出城,因为他们是昌人。   “赶车太累了,我们歇歇脚就走。”叶星辞坐在路边茶摊,要了两壶茶,好言好语地跟卫兵攀谈,说自己是住在重云关的齐人。   卫兵说,那也不能城中久留。最近查得严,商户连短工都不招,妓院不许过夜,就怕有昌军斥候浑水摸鱼、潜伏侦查。   “哦,这样呀。”很想潜伏侦查的叶星辞点点头,一脸络腮胡在风中乱颤,“我们喝完茶就走。”   防卫比想象中更森严。   叶星辞喝着茶观察,看见街边在募兵。齐军损失惨重,急需补充兵员。不过,当前的损失只是伤筋动骨,还不致命。   更要命的,也许是低迷的士气。他留意那些负责募兵的军士,每人都有一种正在窜稀的萎靡。他经历过真正的低谷,明白人的精气神有多重要。   乘胜而战是对的,不能让齐军缓过这一口气。   赶着车朝城门走时,叶星辞正在思索,忽被罗雨的手肘碰了一下。   顺着对方目光看去,他心头一阵狂喜,竟是于章远、宋卓和司贤!好啊,三人身着戎装,叉着腿坐在路边小店的长凳,有说有笑地喝豆花呢!   他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们了!   有卫兵在,不好直接打招呼。叶星辞身子一歪,故意跌下马车。往前冲了几步,一头撞翻三人的桌子,碗碟和乳白的豆花碎了一地。   “干嘛呢,练铁头功呢!”宋卓恼火一丢勺子,用手掸着衣襟上的豆花。   “对不住啊,没坐稳。”叶星辞一边扶桌子,一边朝兄弟们暗送秋波,配上满脸络腮胡,颇为诡异。   三人接住一计飞眼,浑身起鸡皮疙瘩,疑惑地打量叶星辞。直到看见罗雨,才猛然反应过来,全都抿起嘴巴憋笑。   “你得再给我们点几碗,还得洗衣裳。”于章远顺势说道,并支开卫兵,说稍后会将二人送出城。都是军中同袍,卫兵也没多疑。   摆正桌子,刚一落座,罗雨便兴冲冲地问:“子苓她们呢?”   宋卓朝老板招手,又叫了几碗豆花,调笑道:“还惦记呢?都挺好,不过你是见不着了。”   “我一直以为,她们四个看上我了。”罗雨有点失落地嘀咕,“我还烦恼该跟谁好,是娶一个还是全娶了,想得都失眠了。”   “失眠?你像一直没醒。”于章远调侃一句,左右看看,低声说起分别后的经历。   “渡江回江南之后,先安顿子苓等人,还有她们的家人,都在小镇定居了。不过,我们仨的情况比较复杂。我爹不是刑部的主事么,皇上登基之后,兴许看他碍眼,暗示东宫的旧臣参他,把他受贿的事翻出来,革职收监了。家里费了大力,走了夏公公的门路,才保出来。宋卓和司贤家里的情况,都差不多。”   “是受我连累。”叶星辞内疚地怒干半碗豆花,“你们走后不久,九爷将我们的关系公之于世,尹北望自然看你们也不顺眼。”   “不,我爹被革职,是今年年初的事。”宋卓不以为意,“他活该,谁叫他贪墨。区区七品官,就敢吃拿卡要。”   于章远在碗里搅和了一下,继续道:“举家迁出兆安之后,我们各自定居,保持着联系。很快,当地开始募兵。我们闲得无聊,想到你说的,大齐确实没救了,就想去找你。宋卓说,不如先投齐军,没准能派上更大的用场。”   “靠着贿赂上司,我们仨都当了什长。”司贤在旁补充,“刚到渊隆关没几天,做的是巡城的轻便差事,还没上过前线。”   叶星辞摸着假胡子思索,叫他们好好待着,照常生活操练。必要时,他会联络他们。   问清三人所属的建制,叶星辞又巨细靡遗地询问他们所知晓的一切。从同袍的士气、换岗的时辰,到巡查路线,还让三人画出坊市图。   于章远用筷子蘸着茶水,在桌上打格子,并标注了南北。好色的司贤点了点其中一片区域:“这一带全是青楼。”   叶星辞轻轻白了他一眼,问道:“你们的巡逻路线,是固定的,还是随意走?”   “固定的。”于章远蹙眉回忆,用筷子尖在街巷中穿梭。叶星辞以目光紧随,记下路线,旋即潇洒地用手一抹桌面。   见他运筹帷幄的样子,宋卓兴奋地问,有何计划?   “计划?实不相瞒,现在我肚子里只有豆花。”叶星辞不慌不忙,“我问这么多,只是在搜集所有可能有用的信息。”   告别三个兄弟,叶星辞赶车踏上回程。清风拂面,他悠哉地挥鞭,反复咀嚼重逢的喜悦。他又有朋友了,更开心的是,朋友们认可他的理念,还想来投奔他。   他迫不及待,想与楚翊分享。 第361章 我的夫君多才多艺   傍晚回到重云关,刚卸去乔装,便从斥候处接到军情。齐军正在后方迁徙居民、牲畜,坚壁清野,为将来的后撤做准备。   他想,父亲此举虽未雨绸缪,却大大有损本就低迷的士气。几乎在明示三军,主帅没有信心守住最后三道关隘。只能在未来拖长对手的补给线,以纵深来打消耗战。   “小五,探得如何?”楚翊从桌案后起身,缓缓伸个懒腰,晃到心上人面前,“你的脸有点发红,你的皮肤和猪皮不合。”   “当然啦,我的头又不是猪头。”叶星辞雀跃地讲起,遇见了三个兄弟,还吃了美味的豆花。恨不得扒开胸膛,把喜悦一股脑洒给对方。   楚翊弯起双眼,柔柔地望着他,分享这份快乐。等他安静下来,才开口:“这大半日,我也有些收获。”   接着,拿来一张以残卷拼凑而成的图纸,是渊隆关的坊市图。以及一沓信笺,上面贴着一块块焦黑模糊的字迹。   有一些,是父亲的笔体。   “这些只言片语,来自于令尊烧毁的书房,应该是一些书信和谕令。”楚翊在字迹上指点,“我对比地图,发现有几处地点,曾反复提及,就位于渊隆关。”   修长的手指,又落在坊市图,“同安货店,福来巷,东宏居。我想,这些地方有特别之处。”   叶星辞凝神思索,忽然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从中汲取到灵感。他快步走到案旁,誊了一份坊市图,又持笔在街巷游走,勾勒出于章远他们的巡逻路线。   叶星辞歪头,注视着迷宫般的线条,“逸之哥哥,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楚翊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钻洞似的摇了摇头,“愿闻高见。”   “这路线很巧妙,恰好在这三处地方,以及一个聚旺斋,多兜了一圈。不绘在纸上看,很难觉察。看来,这四地很特别,要多巡视。”   叶星辞顿了一下,眸光一闪。   “粮仓!”夫妻异口同声。   “四舅哥说,这一带的粮草全贮藏在渊隆关。看来,很可能就是这几个地点。”楚翊轻轻挑眉,“攻其必救。”   叶星辞回眸笑了笑。   四目相对,似乎燃起一簇簇烈焰,都看穿了彼此的念头。他抖了抖贴着焦黑字迹的信笺,双唇轻启:“火。”   接着迅速谋划:“让于章远他们放火。粮草起火,齐军必定全力扑救。而且,会急忙从城外调兵增援。城门一开,我军便发起攻势。齐军士气低迷,必定争先恐后往城里撤。”   楚翊沉吟着蹙眉:“只是撤进城,又不会弃守。我们被殿后的阻隔,也没法进城。”   “只能趁乱攻城了。”叶星辞走近悬挂的巨幅地图,锐利的目光钉在目标,“自开战,我们一直在尽量避免攻城,因为流岩和重云太难攻了。兵山关易取,也是齐军主动后撤。眼下的渊隆关虽然险固,但有可乘之隙。”   他点了点关隘两侧的峭壁,感觉楚翊雄心勃勃的灼热视线烙在自己手上。   他挠了挠发痒的手背,说道:“趁着起火,将城外驻军,都赶进城里,再击溃殿后的齐军。城外营垒空了,峡谷的山壁便可为我所用。攻城的同时,也爬山。依据峭壁,搭建栈道,把兵力输送到城墙。今天我观察过,有很多可以借力的缝隙,搭栈道不会太难。当初齐军加固渊隆关,只着重城墙和护城河,却忽略了峡谷两侧。”   “我懂了。”楚翊注视着代表山峦的重重线条,嘴角牵起志在必得的微笑,“不只攻城墙,还要像壁虎一样,从两侧爬过去。这样的多重进攻,会强势很多。”   “必须趁乱,尽快。会有不小的伤亡,但我坚信,必定成功。”叶星辞心跳加速,似乎看见大山从地图中猝然拔起,而他已站在峭壁之下。   沉重的威压感,没有消磨他的斗志,反激起与山峰比高的雄心。   忽然,他心里一沉:“想烧起这把火,靠于章远他们三个,可不够。他们手下的兵,也不会轻易被策反。”   紧接着,他狡黠一笑。那个东西,能派上用场!   “罗雨——”叶星辞开门,招呼守护在门廊的罗雨进屋,想交给他一件艰巨的任务——偷到管家叶荣的手令。   如此,他们可以用改造过的马车,藏一队精兵带入城中,作为于章远等人的帮手。   “确实很艰巨。”罗雨轻松地耸耸肩,“我们何不伪造一个?”   “我没看见内容。”叶星辞有点不好意思。   “我看见了。”罗雨语调淡漠,却一鸣惊人。   他走近桌案,用稚拙的方式握笔,在空纸写下一行字。歪扭似蜈蚣打架,但很清晰:特准持此令者,于军中及官署各处行走。   “有几个字,我不太会写,不过大概就长这样。”罗雨停笔,在纸上点了点,“左下盖着印,这么大。”说着,用手指比量,约一寸见方。   “不是官印,是父亲的私印。”叶星辞追问,“什么样?”   罗雨试着落笔,又咂咂嘴,说画不出来。除非,先学一年篆刻。   叶星辞想了想,让他等着,跑出门去。片刻,抱了一箱散发糊味的东西回来:“这是从我父亲书房里收拾出来的破烂儿,有几块印,你挨个看看。”   沾了印泥的印信依次盖在空纸,罗雨挨个比对,频频摇头。楚翊说,不如在书画的残卷找一找。   终于,在一幅烧残的画作上,罗雨发现目标,点了点钤盖在角落的一枚鉴藏印:“这个。”   楚翊拿在眼前细看,细朱文印,篆刻着“叶霖考藏”。他吩咐道:“罗雨,去找个萝卜,我照样刻一个。再仿造我老丈人的笔体,写一封手令。”   楚翊在白萝卜上刻字时,叶星辞啃着余下的材料,啧啧称奇:“我夫君真是多才多艺,会刻章,还会做能动的春宫图,走到哪都饿不死。”   “别提那事了,就让它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吧,我怕后人笑话我。”楚翊用刻刀仔细在萝卜上勾勒,耳朵红了。他抬眸,眼神干净,又像写满了令人脸红的故事,“还是说,你想和我表演一下?”   “色鬼。”叶星辞用手里的萝卜堵住男人的嘴。   认真筹备后,夏至那日,一辆改造过的马车凭借伪造的手令驶入渊隆关。明面装着总督府的一些古董细软,暗藏精兵十人和助燃油料。   提前联络的于章远等人在内接应,支开跟随的城门卫兵,将马车引入一条小巷。边卸货边卸人,将十个帮手藏在探好的无人破宅。   此前,三人已确认过,那几处地点正是粮仓。放火行动,便在今夜。须确保各处同时起火,营造声势,激起恐慌。   与此同时,叶星辞正在北边六里外的兵山关整顿兵马、清点攻城辎重,做最后的动员部署。他在脑中一遍遍预演进攻细节,确保胸里的“笋”长成“竹”。   紧张令他胃痉挛,吃不下饭,即将到来的巨大伤亡也叫人不安。也许,刚刚擦肩而过、互相说笑的同袍,便会倒在通往下个黎明的黑暗中。   但他不会停。   攻破渊隆关,昌军将势如破竹,随后的两道关隘也拦不住他。他将化作一柄利剑,刺入故土的腹地。   夜幕降临,距子时初刻不足一个时辰——那是约定的火起之时。   叶星辞将率两万兵马突进,卡着时间,直驱渊隆关。这要求完美的配合,而他相信朋友办得到。   “我急着批复些公文,今夜就不随你同往了。”楚翊淡淡道。   正为雪球儿整理鞍具的叶星辞点点头,又迎来那种,蓦然被抽走一根骨头的空虚感。   不久前攻取兵山关时,他是指挥,但楚翊也陪在身边。往前细数,挟持父亲夺重云关、那场持续三天三夜的守城战,楚翊都在。   瞧出他的失落,楚翊捏捏他日渐硬朗的脸,又为他整理甲胄,拍拍那宽阔的双肩:“我在不在你身边都一样。你独自熬过人生最低谷,早就能独当一面了,叶将军。”   “我们背靠背,一人当一面,就能看清整个世界了。”叶星辞跨上白马,毅然发出号令,“卷甲衔枚,向渊隆关疾进!”   他感觉,爱人温暖深沉的目光罩在背后,仿佛另一重战袍。 第362章 再下一城   一路在静默中突进,全歼了两队齐军的哨骑。前军悄然抵近渊隆关时,恰逢城内烟起。转瞬之间,四柱火光冲天。整座城,像被地狱的烈焰烧穿了四个大窟窿。   叶星辞坐在马上,平静远观。大战一触即发,反倒不紧张了。   火柱连成片,火舌残酷地卷噬一切。不出所料,随着火势蔓延,城内人手不足,急调城外大军救援粮仓,一片混乱。   “叶将军,现在上吗?”一旁的将领发问。   “稳住。”叶星辞抬眼一瞥猎猎飘动的旗帜,语气沉稳,“等势态再乱一点,浑水方可摸鱼。”   片刻,他一声高呼:“进攻!”   号令一出,静默多时的战鼓,爆发出惊雷般的咆哮!一重重,一浪浪,将命令传到所有阵列。突袭开始,冲锋撼天动地。   叶星辞浑身起粟,仿佛灵魂在浮出皮囊。   起初,齐军惊呼:“敌袭!列阵迎敌!”接着,有人传令:“先撤!撤回城中!”   命令交替中,齐军因连败和突发火情而士气不足,爆发营啸,惊恐万状地一股脑往城里挤。   好在,叶家父子都在城外,以绝对的威慑力定住军心,恢复指挥。且战且退,开始守城。   “准备迎敌!弓手就位!”叶霖迅速登上城墙,见昌军竟然也高擎“叶”字旗,羞愤交加。下意识摸了摸被狠人“女婿”刺破,还未痊愈的肩头。   他愤然拉弓,疾射一箭,随即蹙眉。看向城头旌旗,正飒飒向南飘扬。   不妙!   与此同时,昌军的先锋解决了殿后的齐军。叶星辞望着被火映红的夜空,沉着下令:“按计划,全力攻城!放箭投石掩护!攀岩队,架设栈道!”   敌我的箭雨、石块交织如网,捕食着生命。先登军顶着惨重的伤亡,拔除拒马,将壕桥架上护城河。渡河后爬上吊桥,斩断吊索与桥板相连的位置,降下吊桥。   不过,若是昨日或明日发起进攻,伤亡会更重。   因为今日北风。而且,是入夏来最大的北风!   叶星辞认准这一点,才决定行动。或者说,这几天他一直在等这场北风。   逆风,将敌军箭矢的威力削了二成。顺风,则大大利于我军掩护攻城。当距离拉到一射之地,敌军伤不到我军的弓手,反之则可。   城墙投下的火,只会被吹向墙基,而不会蔓向我军。   伤亡不可避免,但可以减到最低。在听天由命前,先尽人事。   箭矢呼啸,杀声震天。叶星辞深吸一口气,压住剧烈的心跳,双眸微眯,眺望夜色下的峡谷山壁。   影影绰绰,有一个个渺小无畏的身影在攀爬。他们将木楔嵌入石缝,架设条板,搭一条一人宽的栈道。同时,在更高一些的地方,牵一条绳索,供通行者手扶。   “快,把路架好!越快越好!”   这些看不清脸孔的影子,拼命摸黑修路。栈道快修到城墙上了,齐军才发现。于是,慌忙分出一部分防守力量,清理左右两侧山壁。   不断有黑影中箭坠落,又有黑影补上去,继续将木楔凿入石缝。其中,有世代从军的良家子,也有曾偷鸡摸狗的谪发军。人生迥异,勇气无二。   “都是好样的……”叶星辞感觉视野变得模糊。他立即揉了揉眼,抹去泪水,毅然指挥:“城下的攻势,顶上去!让他们应接不暇!”   火,愈烧愈烈。   峡谷东西山壁上,简易栈道修好了。   昌军在箭矢难及之处,用梯子爬上栈道。一手抓绳,一手持盾,沿颤动的木板迅速移动,从空中直扑城墙。   “快,跟上!身子微屈,尽量让盾护住身体!别跑,会震动!碎步前行!”   近几日,这些“空中飞人”一直在窄窄的木板上反复操练。屈身,碎步,迅速移动。一旦失足,军棍伺候。   大家私下里都说,叶将军平常菩萨低眉,练兵时金刚怒目,手段堪称凶狠。不过人人都明白,这是为了战场保命。   “杀啊——把路补好——”   不断有人夹着木板,补全靠近城墙位置的被摧毁的栈道。众人顶着从侧方马面墙袭来的箭雨,抵近城头。   齐军在栈道出口,以长矛封锁。可顾头不顾腚,被下方从云梯攻上来的昌军瞄准空隙,登上城墙,短兵相接!   与此同时,源源不断的兵力,从两道空中走廊向城头输送。人人悍不畏死,甘冒矢石,互相照应。   叶将军说,练兵不仅是锤炼筋骨,更要练心、练胆。此刻,那些奇特的实战操练,正在敌人的地盘结出果实。   借着城墙的火光,叶星辞能看见血肉横飞,如红花般绽开。他眨眼敛去泪光,高声下令:“停止放箭,我们的人已经攻上去了!”   一边,是乘胜进军,士气正旺。一边,是屡战屡败,士气颓废。   守不住了。   “老二,向南撤!”叶霖当机立断,拉住最器重的二儿子,“今夜北风,等火蔓延到城南,会挡住退路!留一部分人,继续守城!”   主帅撤离不久,城防开始崩溃。   楚翊对岳父的评判很精准——做大事而惜身。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凡事先想退路。   齐军主力趁着火势尚未横贯全城,从南门撤离,留下一座熊熊燃烧的关隘。   “主力在撤,留下的人快崩了。”叶星辞看出城防骤然减弱,作出判断。   城上齐军仍在顽抗,忽然城门洞开,昌军攻进去了。叶星辞目光一凛,勒住马缰,高声传令:“退,当心有诈!齐军想引我们入瓮城,增大杀伤!”   令行禁止,已经杀进瓮城、热血上头的昌军,硬是顶着军功的诱惑退了出来。先派小队人马,入瓮城探查。   片刻回报:“没齐军了,全撤了!主城门也开了,我们的人开的。”   这时,叶星辞也驰到城下。一问才知,原来是于章远他们在齐军后撤之际,趁乱打开了瓮城和主城门。   他松了口气,命前军进驻渊隆关,去扑灭大火。实在灭不了,便造出隔离带。同时安排人,为同袍收尸。对于城墙上仍在顽抗的齐军,投降不杀。败坏军纪者,斩立决。   “叶小将军!”   叶星辞策马入城,三个立下大功的兄弟从暗处迎上来,全都满脸黑灰,活像黑熊精。   他翻下马背,大笑着与三人相拥:“幸苦!此番大破渊隆关,尔等是头功!等会儿,我们好好喝一场!”   没开心多久,心便沉了下去。   数千百姓正聚在城北,看着随风向南蔓延的连天大火,一口口吞噬民居。每个人都无助凄惶,声声叹息中,混着孩童尖厉的嚎啕。   见昌军来了,他们自然分开一条路。   叶星辞牵马穿行其中,无数怨恨的目光,像一块块巨石,压得他心口发闷,步履沉缓。大捷之喜,荡然无存。   若楚翊在身边,能轻松点吧。   他是胜者,也是纵火犯。他的善良,扑不灭大火。他将在未来的一个月里成为传奇,也注定在漫漫岁月里消逝。不适感令他觉得,自己像泥里打滚的鸟,沙漠中扑腾的鱼。   “大家先在城北休息一夜。”叶星辞做出安排,“明日,我派兵将所有人安顿到重云关。房屋财产被焚毁的,每户列出清单,昌军照价赔偿,绝不推诿!”   百姓松了口气,窃窃私语,有的打算多编造一些财物。   “这一仗,是由我指挥。”刚刚得胜的纵火者坦诚而激昂,“水火无情,我很抱歉。但是,我不会停!之后的兰邪关和昭阳关,我志在必得。我还会深入江南腹地,一路打到兆安去。我本是齐人,我在为何而战,待盛世来临的那一天,大家便懂了。”   民众不感兴趣,借月色漠然打量他,讶异于他的年轻和俊美。好个“倾城”之姿的小将,接下来,恐怕要“倾国”了吧。   有人问,官府强行贷给他们的钱,是不是不用还了?   “不用了。”叶星辞有些疲惫地笑笑。   在众人的感叹中,他想,该去睡觉了。   楚翊说,统帅必须在高烈度战事中抓住一切机会睡觉。保持精力、毅力和判断力,让脑子里的弦不崩。他的每个号令,都关乎千万性命,所以得去睡觉了。 第363章 我的夫君牙尖嘴利   叶星辞找了一间客栈,作为中军所在。随便闯进一间空房,卸了甲,倒头便睡。似乎只过了一瞬间,就被人唤醒:“叶将军,太阳晒屁股喽,齐军开始反攻了哦!”   叶星辞蓦地坐起来。屋里泛着乳白,晨曦刚爬上窗棂。他的男人正坐在床边朝他笑,看起来像开玩笑。   “哼,是你火热的目光在晒我屁股……”叶星辞嘟囔一句,翻个身骑住被子,眼皮像刷了糨糊似的睁不开。   “齐军确实在反攻。”   叶星辞一骨碌翻下床,边披甲边开窗,探头朝城南瞄了一眼。金色的曙光汹涌而入,伴着湿润的焦味。   火已灭了。他睡着之后,下了场雨。   “齐军在南面攻城,我军疲惫,所以我没派兵出城应战。”楚翊指指桌上的早点,有豆浆和几种饼,“先吃点东西。”   “边走边吃。”叶星辞朝窗外喊了声“备马”。他猛灌几口茶,又擦擦脸,抓起一把千层饼。出门跨马直奔城南,在颠簸中撕咬咀嚼,可爱极了。   楚翊紧随其后,忍俊不禁。   不知为何,他的心肝宝贝有点憔悴。刚才在梦里,也眉头微蹙,像受了委屈。他策马相随,柔声问:“获胜了怎么不开心?”   “啥?”   楚翊扯嗓子又说一遍。   “昨夜大火绵延,没能及时扑救,烧毁很多民居。”叶星辞坦诚道,“说实话,我预想过会有这种风险,但还是执行了原计划。刚入城时,走在百姓憎恨的目光里,我很难过。”   “不必自责。”   “自责没用,我会尽力弥补。”叶星辞又撕下一条饼。他纵马跃过一截漆黑倒塌的梁木,穿过余烟未尽的焦土。   烟雾中,混着谷物的焦香。可惜了父亲囤积的无数粮草,付之一炬。   他目不斜视,面色无澜。这便是战争,消耗对手,就是丰裕自己。待他攻入故土腹地,父亲也会绝自己的粮道。   饼吃完了,也抵达了城墙。   两口子迎着震天动地的杀声,快步登上闸楼,俯查战况。   昌军正在几名将领的部署下,游刃有余地防守。齐军撤离之前,或带走或销毁了守城辎重。不过在楚翊的提醒下,叶星辞早有准备,防御用的家伙都由后军带来了。   楚翊观察半晌,秀逸的眉峰微微一挑:“我任其攻城,就是想测测他们的士气。”   “结果如何?”   楚翊笑道:“齐军攻势乍一看猛烈,却虚张声势。就像一个,浑身腱子肉却不举的壮汉。你看,先登军攻到城下,却龟缩在盾阵里,不争先登之功。”   叶星辞眉头紧锁,顺着他的指点看去。果然,攻城的齐军喊得震天响,却斗志疲软,像被逼着跳火坑似的畏缩不前。   他佩服楚翊洞察秋毫的细致。   他单盯住一小撮人,见好几个爬到一半,浑身发抖,自己从云梯跳下去了,自伤以求后撤。   他说道:“自从强攻流岩失利,溃退几十里,齐军就士气低迷。”   “不,不单是士气不足。”楚翊冷静观战,深眸迸出的光却如利剑,洞穿一切。他沉吟着,忽而在城楼的条石狠狠一拍,笃定道:“他们患上了一种心障,这是齐帝那场轮战攻城的遗症!”   叶星辞心里一缩。   没错,这就是齐军士气低迷的根源!屡战屡败,或许还能愈挫愈勇。得了心病,那真是一蹶不振。尤其是在军营,一人恐慌,会引发十人焦虑。   守流岩时,他就隐约预感,尹北望的“轮战法”会为齐军埋下祸根。经楚翊一点,一切都通了,这家伙真是洞彻人心的高手!   “就像曾经的我怕利器,齐军开始怕打仗了!”   “是啊。”楚翊目视东方,迎着霞光幽幽一叹,略感惋惜,“尹北望用兵如泥,明知攻城战最惨烈,却还是把人全丢进尸山血海的地狱里滚几圈。激发了短期战力,却透支了所有人的勇气,把心力都打光了。”   “这就是不把人当人的后果。”叶星辞看着男人嵌着金边的茸茸的睫毛,“你小子很厉害。”   “因为你经历过类似的心病,所以我才会想到这些。”楚翊温柔地弯起双眼,又倏然收起笑意,冷冷扫向攻城的齐军,“本王来帮他们省省力气!”   他向城防传令,放缓攻击,同时叫一些大嗓门兵士向齐军喊话。他说一句,大嗓门们复述一句。   “齐国的兄弟们,快撤退吧。想想强攻流岩的惨烈,何必又来送死?”   “再想想你们皇帝当时的决策,在他眼里,诸位只是一个个血点子,而非有名有姓的人。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啊。不是只有向前冲,才算英勇。大家不畏死,但也不能白白送死。”   动摇军心的喊话,如潮水般层层叠叠传递过去,一浪高过一浪,冲击着城下浴血的齐军将士。   叶星辞抱起手臂,欣赏爱人优美的唇角。吐字轻柔,却力达千钧。喊话,真是好战术,自己怎么没想到。   “齐军屡战屡败,可是,当你拯救了自己和同袍的生命,就是一个又一个小小的胜利。扶起周围受伤的人,撤吧!败的是当权者,和帝王的野心,不是你!”   一重重劝告,回荡在染血的城墙。伴着夏日朝阳,炙烤着人性的薄弱点。齐军攻势骤减。士卒们迟疑,徘徊,而后退却。   “你们流干了血,做谁的挡箭牌?你我是一样的百姓,被困在不同的戎装。齐国所谓的新政,已成炊骨煎膏的弊政,把百姓榨得干干净净。帝王的江山,不过是无辜者的乱葬岗。”   齐军溃散如山崩。   兵众不顾长官阻拦,放弃攻势,当场哗变,谁挡住退路就杀谁。对战争的畏惧,像追在脊梁后的鞭子,抽赶着他们越逃越快。   “真有你的,靠嘴退敌。你这张嘴,值得吻上一天一夜。”叶星辞抚掌大笑,前仰后合。他没来得及梳头便出门,微乱的发丝拂在脸颊,像细细的野草拂着兰花。   楚翊抬手帮他理了理鬓发,含笑的眸光如晨露:“叶将军,趁着齐军方寸大乱,你乘胜去攻兰邪关吧。”   叶星辞肃然挺直脊背,点了点头,立即去整兵,口中高喊:“出城收集齐军的攻城器械,修理备用!”   这一日,他派人混入因溃散而建制混乱的齐军,里应外合,攻破了第四道关隘兰邪关。   静心休整几日后,梅开二度,再度用火。在一个顺风的夜里,无数风筝挂上挖了孔的葫芦,内灌桐油,飞向第五道关隘昭阳关。   油料淅淅沥沥,洒满军营。接着,昌军齐射火箭,在敌人的恐慌中再度破城。这次,叶星辞事先探明,关隘中只有简易工事,并无民居,才敢放开手脚。   一月之内,连破五关。   昌军一举突破衡连山天险的防线,在齐国的后心撕开一道深深的口子,突入腹地,把握了对手的命门。   那个遭父亲革出宗籍的庶子,白马银枪的小将,一战成名。他是无数齐军的梦魇,远远一望他的将旗,两腿就争先恐后地往后退。   从前,叶星辞也闻名遐迩。提起他,将士们会说:哦,宁王妃么。   如今,大家不再给他冠以夫君的封号,而是说:哦,那位年轻骁勇的将军!   战事暂歇。   齐军主力退到东边百里外的宛延城,归属贺州,近河流,也是一座坚城。叶霖身兼三边总督之职,大齐十二州,他执掌包括贺州在内三州的兵马。   自重云关被破,齐军便坚壁清野,为退守宛延绸缪。   从昭阳关至宛延城,方圆百里居民牲畜尽数东迁,拔除农田青苗,拆除所有房屋,伐尽沿途树木。昌军想就地伐木造攻城器械,得费力进山。   就差把田边牛粪也捡走了。   当叶星辞攻破昭阳关,迎接他的,是百里无炊烟的荒野,光秃如谢顶的农田,和一座空荡似鬼域的小县城。   明明是烂漫夏日,可一切都泛着苍凉肃杀的色泽。   叶星辞骑马穿行于县城的街巷,居民早已迁空,大部分建筑的木料也拆除、运走,仅余砖石土墙。一对石狮,空守死寂的衙门。阴影里,猫狗在懒洋洋地纳凉。 第364章 搞土木的老丈人   此地难守,所以被齐军放弃了。以纵深换取喘息之机,阻隔昌军的进攻。   叶星辞下了马,环顾街上形形色色的店招。一切熙攘,随着坚壁清野的战备而消散。   他还记得,这附近有家酱肉挺好吃。   “随公主出嫁时,我们曾在此下榻。当时,公主已经走了好几天。”叶星辞指着一间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驿馆,对楚翊苦笑一下,“就是在这,我接替子苓,假扮公主。第一次穿上那么华美的衣裳,还擦了胭脂。路过重云关,父兄来迎驾,我都要尴尬死了。那阵子,我可真倒霉。”   “当天,你就遇见了我,另一个倒霉蛋。”楚翊一袭白衫,玉立于荒废的街道。   叶星辞笑了笑,在废墟里瞥见一点亮色。他走进一片曾是房间的残损建筑,从瓦砾中翻出一面遗落的铜镜。   他拂去灰尘。   映在镜中的,不再是铅华尽染的少年,而是英气硬朗的男人。   一瞬恍惚后,他望向空荡萧索的长街,目光毅然:“很快,将深入齐国境内作战。对方一路坚壁清野,我们则会拖着越来越长的补给线。最难的路已经走过了,但余下的,还很漫长。”   “骁武,你有什么新战术?”楚翊敏锐地从那双眼眸中捕捉到一抹异彩,于是认真发问,诚心讨教。   “有点乱,我脑子里的想法,比我吃下的东西还杂。”叶星辞沉吟着咬了咬嘴唇,“尚不清楚齐军动向,等斥候的探报吧。”   “偶尔也把身心放空,歇一歇。”楚翊点了点他的胸甲,暧昧地压低声音,“然后,把我装进去。”   “轻浮。”叶星辞脸一热,作势挥拳。   楚翊笑吟吟地接住那拳头,捧宝贝似的包在掌心,肃然道:“你接着盘脑子里的想法,我着手修建粮仓,安排农民迁居到重云关以南,复耕田地。虽然入夏了,不过可以种豆,也能种几茬菜。新迁农户,田产白送,免税三年。”   叶星辞意气风发地点点头:“你尽管移民。我保证,已经打下来的地方,绝不会丢!”   “战况企稳,这几天,我就会动身回顺都。”   叶星辞心里一空。虽有准备,难免落寞。四目相对,他看见男人红了眼睛,仿佛心里正在经历一场日落,委屈巴巴的。   叶星辞扑哧一笑,指了指街边:“你和那边的小狗一个表情。”   回到昨日攻取的昭阳关,叶星辞命人取来近期阵亡将士的名册。他逐字细看,把每个名字烙在心里。   牛子亮,看见这个名字时,他目光一顿。   这人名字奇特,所以他印象格外深。是他的旧部,从前是弓手,后训练为骑兵,阵亡于渊隆关外的野战。   他缓缓翻看,觉得纸越来越沉。三两个字,就是一条性命。   那些熟悉的人,化为纸上几笔墨痕。   狗子叫刘双宝。大笨叫许多福。   许多福,多朴素的盼头。   叶星辞将名册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夜深,双眼酸痛。一张嘴凑近灯罩,吹熄案上的烛火,然后吻住了他。   好热烈的吻啊,像明天就活不成了似的。   一阵天旋地转,他被男人扛了起来,丢在一片柔软的黑暗中。攻城略地的他,心甘情愿化作一方热土,被更灼热的刀劈开、掠夺。对方像个疯狂卖力的打井人,反复挖掘,直到汲取到甘甜的井水。   晕眩和战栗散去,叶星辞抹着鬓角淋漓的汗,盯着床架子,痛腚思痛,嘀咕道:“逸之哥哥,你这是甲鱼看郎中,鳖(憋)疯了。”   楚翊又拥了上来。   “哎,节制。”叶星辞有些慌乱,用被窝筑成堡垒,缩在里面。不能再纠缠了,得为可能突发的战事保存体力,他可不想撅在马上指挥。   楚翊轻笑,钻进他的堡垒,不再胡来。   “逸之哥哥,抱着我。”   “报——”   门外响起霹雳般的一嗓子,叶星辞吓了一跳,觉得这场景有点好笑。   “禀将军,探马回报。”门外又喊道。   叶星辞神色一凛,麻利地裹起衣衫下床,点亮火烛。他唤入昨日派出的斥候,冷峻地询问军情。   斥候报,齐军耗费海量人力,在宛延城一带,以壕墙修筑了一道漫长的防线,纵贯南北。北抵衡连山,南据霞飞山。壕墙就地取材,都是一人多高的夯土墙或沙石墙,设堡垒、要塞、驿传和烽火台。   “一直到霞飞山?”叶星辞擎着烛台,蹙眉走近地图。   父亲竟修了一道二百里长的壕墙!与东南方向的霞飞山相辅,可形成绵延三百里的东部防线。   “我这老丈人是河狸吗,真能干。”楚翊不可思议地笑了。   叶星辞瞪去一眼,叫他正经点。   “一人高的墙,不难修。”楚翊悠哉地系着腰带,靠近地图,“不过,能在短期内调集如此巨大的人力,不可小觑。防的是骑兵,和粮车、辎重车。还能防小股人马的探查、袭扰,降低我军大规模进军时的速度,以此为屏障增加杀伤。”   “虽有一定用处,但未免太费周折。”叶星辞轻轻摇头,“这简直是画地自限。”   “不,这招看着笨,其实很聪明。”楚翊切中肯綮,熠熠的眸光与烛火相映,“还记得吗,齐军集体患上心病,怯战厌战。令尊不止修筑了一道防御缓冲带,也给所有部下灌了一碗安神汤,立了个精神支柱。而且,能暂时弥补兵力不足的弱点。”   叶星辞心里一动,扶着酸乏的腰在地图前踱步,顺着对方思路分析:“这道防线,能减轻东边的防御压力,分出兵力,布防南边。齐国边军的精锐打没了三成,新募兵员又缺乏经验,不堪一战。”   “没错。”楚翊的目光追着老婆转,“我推测,令尊不会耗费兵力去守西边几座小城了。那边群山万壑,再往西是高原、荒漠和西域诸国。为了中原腹地,只能放弃商道了。”   他看向那负责汇报的军官,想验证自己的猜想:“西边和南边的齐军动向,探得如何?”   “回王爷。”对方干脆道,“西边为数不多的齐人已经南迁,齐军寥寥,虚张声势。南边的城池,皆重兵布防。”   那掌管斥候的军官飞速一瞄,见宁王和叶将军头发凌乱,还穿混了靴子。不愧是顶尖斥候,一切细节都逃不过他的眼。   方才屋里漆黑,可二人却不带一丝睡意。在床上,摸黑不睡,做什么?   那军官顿然紧张起来——自己断了两口子的好事,会不会也断了晋升之路?啧,就不该夜里汇报,当什么显眼包。   不过,叶将军用清澈如泉的声音,喂了他一剂定心丸:“你与部下辛苦侦查,我会命考功处记上一笔,明日有赏。对了,反攻渊隆关时,齐军哗变,怎么处理的?”   “似乎只杀了几个典型的。”   叶星辞点点头,让对方去休息。   汇报者退下了。   叶星辞想不通,那人为什么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他看向夫君:“齐军士气太差,都不敢大力惩治哗变者。休整一段时间,我先扫平西部,便无后顾之忧。然后,专注对付东南。”   楚翊点头。   叶星辞取来鼠须笔,在地图上勾画出一道绵延的防线。   几绺发丝垂在挺秀的鼻梁,他嘟起下唇吹了吹,忽然意识到什么,摸了摸脑袋,脸色发红:“我这头发像鸡窝似的,一看就是被蹂躏了好久。难怪,刚才那兄弟表情古怪。”   “不像鸡窝,像凤凰窝。”楚翊痴迷地盯着他。   “我记得,在喀留的州界,就有很长的壕墙。”叶星辞停笔,回忆前年的喀留平叛之战,“这种就地取材的夯土墙挺结实,拖延出的时间差,足够齐军调集,前来阻击。就算突破防线,若战况不利,想要迅速撤退,也会迟滞。”   楚翊接过笔,将岳丈的防线润色得更漂亮,同时总结:“这道墙,能为齐军节约常备兵力,限制我军进攻方向,也增加了进攻成本。”   叶星辞“嗯”了一声,扫视图上的山川沟壑,目光停在日间去过的县城。沉默片刻,他一拳砸在爱人后背,笃定道:“防线的最大目的,是逼我向南进攻!”   “咳……”楚翊晃了一下,“捶死我了,又不是逼你向夫君进攻。” 第365章 气吞山河的战略   叶星辞胡乱揉了揉男人的背,“日间我们去过的小县城,也靠南。那是父亲故意留给我的,他想让我以其为据点南攻。”   “南边有什么特别之处?”楚翊注目于地图,轻轻咋舌。   叶星辞说,暂时看不出来。但直觉告诉他,父亲想将战场设在南边的平原,“在确定他的战术前,我先静心练兵,不定主攻方向。”   轰隆,一串闷雷贴着屋顶滚过。须臾,骤雨急落,如银河之水倾泻,将夏夜织成一张珠帘。   楚翊静静听了会儿雨,感叹道:“这两年多雨啊。”   翌日,雨后碧空如洗。三军列阵于昭阳关外的平野,旌旗招展,围着刚刚搭建的点将台。   主帅吴霜盘点战绩战果,论功行赏。   此番连捷,招降齐军两万五千余。战马数千,辎重无数。昌军立功者无数,勇立先登、斩将、陷阵和夺旗四大战功的猛士更是多达数十人。   还有夜袭总督府、火烧粮仓的奇袭之功,斥候冒险深入的刺探之功。守卫流岩时,城防的坚守之功。出城反攻时,一千铁骑的破阵之功。无数冲锋时,排头兵的当先之功。   “宁王爷单骑追击,将齐国皇帝射下马,也是奇功一件!”一身银甲的女统帅侧目,看向温雅贵气的摄政王。后者一袭绛红的五爪团龙袍,笑得一团和气,全然不像敢单骑追敌的勇士。   “每个人的功劳,都明明白白记在军功簿。犒赏已由王爷特批,即日下发。大家只管潜心操练,奋勇上阵,不必担心劳而无功!”   每句中气十足的话语,都由骑兵传到目不可及的队尾,激起一重重海啸般的欢呼。   “要论头功,非九……叶将军莫属!”吴霜差点说成“九婶”。她笑了笑,抬手示意名动天下的叶将军说几句。   叶星辞没想到,自己压轴。位列前排的于章远等人大力欢呼,与有荣焉。   他上前一步,比起振奋的将士们,他异常冷静,只是眸光泛红。哽咽了一下,他朗声开口:   “说我头功,实不敢当。除了带一千铁骑冲锋破阵,大多时候,我都站在诸位身后,站在很多很多勇士的身后。李浩,张文轩,赵思达,周弘毅,程志远,韩飞,牛子亮,刘双宝,许多福……”   他一口气说出上百个阵亡者的名字。烈日当头,眼珠像要被烤化了,视野开始模糊。他仰望飘扬的旌旗,才止住泪水。   一众将士也红了眼眶,落下男儿泪。   “太多,太多了。我会铭记他们,背负这些姓名,把路走下去。昌军已连破五关,踹开了齐地的大门。接下来的路,也许是坦途,也许更难。你我同袍,同心同德,没什么坎迈不过!”   说罢,叶星辞一拳捶在自己心口。他眺望遍野的袍泽,定了定神,请四哥讲几句。   四哥高喊:“我不善言辞,战场上见吧!”   众人破涕为笑。   叶星辞看见了那位被自己骗惨了的李总镇,也呲牙笑呢。此人对社稷不感兴趣,只对四哥忠心不二,为整编降卒出了大力,在两万多归顺的齐军中很有声望。   吴霜曾夸他:挺好的,没什么坏心眼。   楚翊纠正:他是没心眼。   不觉间,将士们的目光都汇聚在宁王的身上——摄政王还没训话呢。   悠然旁观的楚翊合起折扇,信步上前,清朗的嗓音如井水浸过的西瓜,凉滋滋的沁人心脾:“慷慨激昂之词,不多说了。在此,本王想作出检讨。”   一片哗然,随着暑气升腾。叶星辞蓦然一惊:这小子做错什么了?   “吴将军说,本王射了齐帝一箭,立下奇功。”楚翊瞥向心上人,“其实,我完全是出自私心。齐帝伤过叶将军,所以我要报复回来,就这么简单。战场上,大家别学我,冲动不好,要听指挥。”   万众瞩目中,叶星辞浑身发烫,像中暑了。小声叫楚翊别说了,不合适。   将士们倒觉得,王爷真是个有血性的汉子,爆发出阵阵饱含赞佩的欢呼。原来,一人之下的摄政王也和大家一样,有血有肉,会冲动、会为心上人冒险。   “大家散了吧!天气炎热,注意防暑。”楚翊没再废话,命将士有序散去。又叮嘱各将领,务必做好防暑防疫。   顶着暑气回到昭阳关,叶星辞决定说出这两日盘踞在脑中的想法。他留下正要去练兵的四哥,又请吴霜拨冗。   楚翊自然也参会,亲手备下凉茶和西瓜。还问舅兄吃没吃过凉拌翠衣,就是将瓜皮切成细丝,用盐腌制再挤干水分,调味后制成凉菜。   “听上去像是小五发明的。”叶四笑道。   “哈哈,这是百姓夏季常吃的解暑凉菜。”叶星辞摊开一张地图,是两国疆域皆囊括在内的全图,“我有些想法,想和大家分享。”   在三位亲朋的注视下,他轻轻开口,便是气吞山河:“你们是否想过,开辟另一条战线。率大军横渡沅江,水陆两路兵锋,在兆安会师?”   屋里死寂如坟地。   “我只梦见过。”楚翊抿了口茶,率先打破沉默,“你这胆子,够全国吃一年了。”   叶星辞摊了摊手,请大家各抒己见。   “江上几十年没有战事了。”楚翊一针见血,“一旦开战,稍有差池,就要面临全军覆没的风险。几十年前,也是小打小闹,我军一次没胜过。由于太耗财力,后来两国都默契地不在江上开战。如今,我们虽有江防,却没有能指挥水战的将领。”   话里话外,都在反对。不过,那深亮的眸中尽是赞许。似乎在说:宝贝,说服我吧。   “齐国也没有。”叶星辞毫不犹豫,不带一丝胆怯,“精通水战的,都已老死了。时局日新月异,几十年前没赢过,是因为那时江北穷,江南富。”   “关键在于,战船。”四哥点出水战的根本。   “没错,想打赢,需要大批战船。”叶星辞眸光如刀,一掌拍在地图上横贯东西的大江,仿佛扼住一条巨蟒,“我们造船,齐国也必须造,否则就是等着挨打。如今,昌国国库充盈。我想,用一场战备竞赛,瓦解齐军的国力和战力。这,便是开辟第二战场的目的。”   楚翊端着茶盏却忘了喝,面露震惊,由衷佩服这份胆识。如此浩大的战略,也就小五敢想。   “眼下,齐军元气大伤,但根基不垮。”叶星辞神采飞扬,继续说道,“他们坚壁清野,筑起防线,要经年累月地消耗我们。我们怎能按照对手的思路去打?应以另一战场,来分化对手兵力。否则,当前的战线每推进一步,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说罢,他口干舌燥,夺过楚翊手里的茶一饮而尽,豪迈得像在喝出征前的壮行酒。   楚翊起身俯视地图,许久不语,手指微动,在心里算账。国库、各地府库的存银,沿江州府的动员能力,没人比他更清楚。   倾国之力,速战速决。   他眉头紧锁,忽而舒展,决然一笑,拍板定案:“取乎其上,得乎其中。想山河一统,必然要有气吞山河的胆魄!”   与叶星辞四目相对,他又道:“只要我们做出在江上开战的准备,或许不到真正开战的时刻,齐军便不战自溃,这真是一场气贯长虹的阳谋。”   叶星辞扬起嘴角。   这时,四哥提出想法:“或许,可以做出战略欺骗?假意造船筹备水战,实则不动,借此消耗齐军。”   “绝对不行。”沉默许久的吴霜一口否决,“事关天下,不能取巧。若齐国真的卯着劲造出大量战船,率先进攻,我们倒被动了。”   “是我犯蠢了。”四哥脸上的刀疤动了动,有点不好意思,又透着骄傲,“论智谋,还得是我五弟。”   “叶将军的确是万中无一的帅才,敢琢磨这样的大战略。”吴霜注目于地图,看着蜿蜒入海的沅江,目露神往。忽道:“诸位,我想请缨,去筹备水战。”   叶星辞一怔:“那重云关这边……”   “九婶,你来挂帅,统驭诸将。”吴霜脸上又挂起刚柔兼济的微笑,传递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我?”叶星辞吃惊地指着自己,像要吞了手指。   他心底倏然涌起一股热流,那是沸腾的热血。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太难了我不行”,而是“我能担此大任”。他看向楚翊,后者从容点头,首肯了吴霜的想法。 第366章 欢乐趣,离别苦   “定不辱使命!”叶星辞声音发颤。他看看四哥,同样眼眶泛红,以自己为豪。   命运真调皮,那些最重要的时刻,总是突然降临。由将到帅,为了迈出这一步,他已经走了很远。夜阑风静时,他能听见啪嗒啪嗒的响动,那是血汗滴了一路的声音。   他忽而哽咽,于是悄悄把脸藏在夫君肩后,缓和悸动的情绪。   “干嘛呢,在偷吃?”楚翊低声调笑,“你可是大昌立国以来,最年轻的边军统帅。我呢,是最年轻的摄政王。哎,般配。”   吴霜笑着瞥他们一眼,说道:“我想,先随九叔回顺都,看望中风的家父,再去江边考察适合建船坞的地方。戍边多年,我也想去别处走走。”   “去翠屏府看看。”楚翊在地图点了点,“这里有沅江的支流,水文也比较合适。”   “翠屏府……哦,我九婶为了救你,落水失踪的地方。”吴霜感叹,“听你讲过,真是险象迭生。”   回忆起那时的凶险和甜蜜,小两口相顾一笑。四哥却蓦地窜了起来,紧张追问:“落水失踪?怎么回事,小五,你没受伤吧?”   又用怨愤的眼神瞟着楚翊,像在说:你怎么不小心点。别人都和老婆坠入爱河,你坠入波涛滚滚的大江。   “四哥,回头我跟你讲。”叶星辞笑道。   “现在就讲。”四哥急切地拉他坐下。   “好吧,那是两年前的冬天了——”   “冬天?!”   “别大惊小怪嘛……”   几日后,细雨如纱的一天,楚翊踏上回顺都的行程。   叶星辞送了一程,夫妻俩在有些闷热的马车里互相依偎着闲聊。雨丝落在车顶,像绵绵的絮语,道不尽离别。   “让叶家人手握重兵,皇上不会有顾虑吗?”叶星辞用手指缠着楚翊的手指,扭来扭去,“掌大权而主不疑,是很难的事。”   “我和吴大学士会协调好。”   “还好,我还有四哥,阿远他们也回来了。不然,真孤单死了。”叶星辞嘀咕着,脑袋在爱人肩头蹭了蹭,打了个哈欠。   楚翊抚着他的手背,“四舅倒是喜欢边关生活,想留下来,可惜身体不好。对了,等我丈母娘生了,立即写信给我。”   叶星辞点点头,谁料男人接着说:“我和四舅赌了一百两银子,他猜男孩,我猜女孩。”   他轻轻在对方胳膊掐了一把,怒道:“不许拿我的宝贝妹妹下注!”   “所以,你也赌是女孩喽?”   二人大笑。   策马随行的罗雨轻敲车窗,求他们分享。只闻笑声而不闻笑话,可太闹心了。   车轮辘辘,周而复始。单调的响动中,楚翊也柔声唠叨:   “吴霜早就跟我提过,想让你为主帅。她身上有旧伤,不能再骑马颠簸了。吴霜大你近十岁,行伍经验也比你多十年。从前,你和数万将士之间,隔着一个她。如今,你可不只是要独当一面,而是独挡多面。”   叶星辞虚心聆听。   “我给你出个题。”楚翊沉下声音,“五万人的战力,和五万人的战力,合兵一处,是多少战力?”   “十万?”叶星辞挑眉看向男人,心念一转,“不,是八万左右,也许更低。”   他瞬间悟出,此言背后的深意。   军队由人组成,人越多,事也越多。众人拾柴火焰高,可众人拆台也垮得快。   每个士卒,都有自己的欲求和心思。团体之间,也有勾心斗角、争功夺名。一个决策失误,就可能导致齐军那一传十十传百的如潮溃败。   自己手下,不是十二万根木头,而是十二万条心。何况,近期还有源源不断应征入伍的军户。   “人多乱,龙多旱,母鸡多了不下蛋。”叶星辞干脆地说道,“你想告诉我,若统帅能力不足,人多反而办不成大事。”   楚翊凝视那清凌凌的眼眸,放缓语速:“士气,纪律,这是对兵。冷静,三思,这是对己。常念这八字,以你的才能和罕见的领袖气质,必定战不无胜。”   “我记住了,逸之哥哥。现在,我可以冲动一点吗?”说着,叶星辞凑近男人的唇,捕食般咬了上去。   这个吻很单纯,没勾起别的动作。昨夜一场卧榻鏖战,他们都有点乏力。   楚翊用指腹摩挲那红润的唇,恋恋不舍地啄了一下,温柔相拥:“分别之后,每天早点睡,我们梦里相会吧。”   “哇,天天做春梦?”叶星辞环着男人轻笑,“铁打的汉子也经不住啊。”   他们抱了很久,像两只在树洞里冬眠的熊。叶星辞本想再送一程,忽然想到,自己是三军统帅。还要练兵,理事。   他利落地下了车,跨上随行的白马,抚着挂在心口的红色锦囊,目送爱人远去。然后,以重云指挥使、西南边军统帅的身份,回到父辈曾坚守的城池。   来不及回味离别,便去操练兵马。   他清楚,接下来要面临大规模野战和会战,骑兵是主导。三万骑兵,每人至少一匹备马,一匹驮马。这十万军马,是军队的动力。   于是,他经过深思熟虑,下达了成为主帅后的第一道军令,内容出乎所有人意料:提高军中所有马夫马倌,兽医,鞍匠,钉掌匠的酬劳。   后来,他偶尔会想,若当时知道,这一别之后险象环生,就多送一程了。   **   “九叔和皇嫂都辛苦了,快坐。茶里加了苦瓜和葛根,你们尝尝。”   盛夏湿热的风,将永历小皇帝的寒暄卷到楚翊身边。这声音依然稚嫩,但不知何时起,低沉了一点。   楚翊品着茶汤,端详皇帝,发现他高了一截,比田里的麦穗窜得还快。他十二岁了,不久,会开始变声,个子见风就长。   “朕好些年没见过嫂嫂了,你没怎么变。”永历笑着打量吴霜。   “陛下如今俊朗神武,大不一样了。”   又闲叙几句,聊罢近期战果和另辟江上战线的战略,楚翊说起另一桩事:   “臣在路上想了很久,对于因伤致残的军人,除了抚恤,该另增抚恤,由地方按月贴补。无家人的,则住进官府修办的疗养堂。阵亡者的家眷,也定期补助。为国流血者,绝不可贫弱。”   “九叔是摄政王,就按你的想法来办,不过……”永历沉吟一下,“如今军费甚巨,还要造船,再增加这样的开销,会加大财政压力。为何不推迟几年?待天下大定,再优待将士。”   “陛下,先优待他们,方能天下大定。”楚翊放下茶盏,从容作答,“当前线的将士听说,因战伤残会终生得到抚恤,士气才会从根本上提振。不说以一当十,当三绝不成问题。”   永历连连点头:“朕懂了。想让人搏命,除了封赏激励,还得扫除后顾之忧。”   楚翊微微一笑,又问起吴大学士的病情。帝师吴正英染了暑气,热邪入体,勾起一股急症,已卧床数日。   永历神情一暗,扬起的嘴角缓缓垂下,叹了口气,说不容乐观。短暂的沉默后,说道:“此番大破重云关,九叔劳苦功高。你先前自降为郡王,该回封亲王。”   楚翊淡定地谢恩。   “叶将军乘胜连捷,亦功不可没,着加封骁姚侯。”永历纯真一笑,“骁为勇,姚为美。朕想了一夜,觉得这二字颇合适。”   楚翊也笑了,替远在边关的王妃谢恩。好啊,宁王府可了不得,一王二侯。虽然四舅的爵位是“战死”后追封,但也是凭实力。   永历又看向吴霜:“皇嫂,朕命你为大昌水军统帅。全权执掌募军、备战、督造战船事宜。”   “末将必不负所望,尽心竭力。”吴霜飒气地拱手,目光凛然。   永历瞧着她,目光带着淡淡的亏欠和遗憾,以及一点不自在。他想聊聊兄长,天妒英才的恒辰太子,又不知从何说起。   当年,噩耗传来时,他才七岁。举国哀恸,皇考一夜白头。不过,小孩子所感受到的悲伤总是很模糊。事后回忆,最清晰的,竟是日夜守灵的疲惫。   周年祭后,先皇才重立太子。那之前的一年里,每一天,永历都从周遭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压迫。仿佛,他窃取了什么。   所有人都在从他身上,窥寻那个人的影子。母亲也告诫他,别贪玩,别让父皇失望。你本与东宫无缘,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沉默半晌,永历只对不让须眉的嫂嫂说了一句:“你多年没回顺都,城里更繁华了,该多逛逛。” 第367章 风云难测   结束与九叔、大嫂的会面,永历安排经筵,心不在焉地听讲。之后,他将近期的捷报看了又看,嘴角的笑容却挂不住。   他忧心如焚,坐立不安,接连打发太监和太医去吴师傅府上探望,反复叮嘱:告诉他儿子,用什么药,尽管从宫里拿。给吴家人一块腰牌,有任何变故,不论时辰立即进宫通报。   吴师傅太累了,也老了。所以,一股毒辣的热风,就把他吹垮了。而他,是支撑着少年天子的顶梁柱。   大暑这日夜里,永历辗转反侧,热得心慌。刚浅浅睡着,就被近侍唤醒:“陛下,吴府来人,说吴大人状况不大好。”   永历一个激灵,身子凉了半截,要更衣出宫。   御前侍卫都劝,皇帝出行要让钦天监算吉时,提前清道,不可仓促。太后听说了,也赶来苦劝。   “谁拦着朕,就别活啦!”少年罕见地发了火,带几十侍卫,便装出宫。   赶到吴宅时,吴正英已是大渐弥留。见了皇帝,老人家强撑病体要叩拜,从床上滚了下来。   “快免礼!”永历心痛极了,扶老师躺好。   屋里闷热,吴正英靠在床头费劲地喘气,出气多,进气少。每说一句,都要调动浑身的力气。   他的皱纹里嵌着泪,像雨后亮晶晶的纵横交错的小路,引着他的帝王学生通往远方。   “没时间了。”吴正英喃喃低语,“臣的每句话,都是肺腑之言。皇上,也要听进肺腑里。”   永历不知所措,握着老师枯皱的手,惶然点头。   “军事上,切记,兵权贵一,用人不疑。将能而君不御者胜。”老人将七十年的阅历,凝炼在遗言里,一口口地哺给最放不下的人,“千万别学齐帝,搞什么亲征。想天下归一,非得宁王妃不可。皇上的嫂嫂,也深知这一点,才主动让位。”   永历说,记住了。   “政事上,务必全然信任宁王,但也别太依赖他。九爷是知进退的人,他不恋权,只想做事。假如城门口的乞丐可执掌风云,他不介意去要饭。他绝无二心,臣保其始终不渝。但是,千万不能逼他!千万!”   吴正英用力攥住小皇帝的手,黯淡的眸光颤动着,行将熄灭,“他总在笑,可他的心,比常人狠得多!”   永历哽咽点头。   他想问,怎么个狠法,何为信任而不依赖。道理他知道,可看不透啊!   不过,吴师傅愈发短促的呼吸告诉他,没时间了。只能不问,多听。   “言行,务必……”吴师傅的嘴唇干枯灰暗,鱼嘴似的开合,缓了一口气,“务必三思。喜怒不形于色,但不可,阴晴不定。令臣工一心揣摩上意,无心务实为民。帝王心术,自然要有。驾驭它,而非沉迷。”   “朕明白,都明白。”   “召叶四回都,参加臣的丧礼。以此为契机,跟他交心。对他,要敬重。让江南的俊杰看看,你容人的气量。这样,将来才震得住齐国的臣子,做得了天下之主。”   老人缓缓抬手,不顾礼数,摸了摸小皇帝英气而稚气的脸,喉咙发出锯木般的悲鸣:“臣多想再侍奉皇上几年,多想看着你长大。可惜……没时间了,没时间了……”   天子的泪,在老师手腕的皱纹蜿蜒。   “听你讲书时,朕总是走神,想出去玩。以后再也不了,朕会珍惜跟你学习的每一刻……你别走啊,吴师傅……”   “皇上十二岁了。”吴正英动了动嘴角,但已无力微笑,“会感到,身体长得很快。脑中的想法,也很多。这是,最容易出岔子的时候。”   忽然,他目光一凛,迸出锐利的光,几乎坐直了,留下最后的叮咛:“记住,今后谁挑拨你和九爷,谁就是奸佞!必诛之!”   “朕记住了。”永历吓了一跳,慌忙扶住老师。   “重复一遍!”   “谁挑拨朕和九叔,谁就是奸佞!必诛之!”   吴正英放心了。他长舒一口气,重重栽在床上,将头扭向另一侧,艰难地摆了摆手,再无力吐字。   永历明白,吴师傅在请自己离开。他讲过,人死前会呼出浊气,这是怕冲撞了龙体。   永历不想对方悬着心离世,于是退到院里。吴师傅的儿孙进了屋,合起门,为其送终。   永历呆呆地站着。   沉寂片刻,屋里陡然腾起哀恸的哭声。他像被一道冰冷的霹雳击中,也随之嚎啕,忽而想起要喜怒不形于色。他竭力压抑,整个人微微抽搐着。   夜空飘起雨丝,似在替他哀泣。   “跑一趟宁王府。”永历含泪对侍卫道,“请皇九叔主持丧礼,让吴师傅风风光光地走。”   又看向随行的起居郎,“你有笔墨,拟旨。着翰林院掌院学士吴正英配享太庙,赐谥文贞,追封为太子太傅,以郡王之礼厚葬。”   他想让老师极尽哀荣。生前不肯升官,死后总行了吧。   “谢主隆恩。”吴正英的独子快步出屋拜谢,脸上泪痕交错,呈上父亲的最后一道奏折。很简短:臣无功绩,不可言宗庙之事。臣之子平庸,不堪重用。   永历打量老师的儿子。四十好几,工部小吏,无功名也无功劳。有心提拔,无从着手。何况,要去官丁忧。   他的目光,移向老师唯一的孙子。弱冠书生,颀长俊秀。是个贡生,即秀才中成绩优异者,在国子监读书。   永历问他叫什么。   “回万岁,学生名吴瑕。”   “好名字。”永历点点头,“你入宫作朕的侍读吧。”   吴瑕讶异地抬头,拭去泪痕,欣然谢恩。   又一浪悲伤席来,永历微微抽噎着,借着灯火环顾老师的宅院。这才发现,与主人的身份相比,这里过于简陋了。   一进的小宅子,仅有的仆人是一对中年夫妇,男人兼做马夫。   永历四处走动,看看房檐的碎瓦,漆面剥落的廊柱,后院的菜地。心中的亏欠感愈发的浓,想要弥补的心情愈发迫切。他叮嘱吴瑕,待祖父下葬就入宫。   “学生遵旨。”那书生恭谨地为皇帝撑伞,自己都淋湿了。   不久,皇九叔来了。   “请陛下节哀。”   似溽热雨夜的一阵清风,暂时吹散了悲伤。楚翊一身青色布衣,仅簪了一根玉簪。   “吴师傅家里就两个仆人,有劳九叔帮忙。朕想请九婶的四哥来送葬,正好也想见见他,就由你修书告知吧。”见过九叔,永历安心了一点,这才起驾。   楚翊不是独自来的,还带了棺材寿材铺的掌柜和雇员,帮吴家筹措后事。从穿寿衣、盖脸布的讲究,发送讣闻、选定棺木,到灵堂布置,一切有条不紊。   “深更半夜的,劳烦王爷了,下官惶恐……”能由亲王操持丧礼,是莫大的恩赏,事主感激涕零。   早知,宁王精通白喜事。从政之前,他和一个老练的稳婆,包揽了皇族的生死大事,还曾主持国葬。今日由他出面料理,真是受宠若惊。   孝子将楚翊请到一旁,犹豫着表达了担忧:“吴家人丁单薄,也没什么佣人,面上恐怕过不去……”   楚翊红着眼,压下哽咽,露出善解人意的微笑,说会派府里的佣人来哭丧,可壮门面,他们平日里兼做这个。   “王爷,这个,开销……”孝子吞吞吐吐。   “不用担心。”楚翊叹了口气,轻轻推开罗雨为自己撑的伞,眯眼看向夜空。恰有霹雳闪过,如银蛇撕咬夜幕。   一声惊雷过后,雨势更强。   他知道吴正英年事已高,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雷雨般迅猛。他隐隐预见,那闭月的乌云中,酝酿着惊天巨变。   考虑到时节,停灵七日便出殡了。   吴正英有遗言,不可言宗庙之事,不过永历还是决定,将先师的神位奉入太庙,永享皇家香火。   他在早朝道出这一想法,并与众卿商议,立即有多名大臣直言不讳:此举不妥,请陛下三思。   有人道:“能入太庙者,乃大昌先祖、历代帝后。再者,为有大功于社稷的皇亲。其次,为立下不世之功的臣子。上一位配享太庙的,是恒辰太子。” 第368章 暗流涌动   永历咬了咬嘴唇。   他面色无澜,可发抖的声线出卖了他的情绪:“吴大学士,是朕的启蒙恩师。自朕御极,他尽心竭力地辅佐,不贪功不邀赏,难道不算劳苦功高?没错,他才四品,可那是因为他不愿升官啊。”   众臣齐声劝谏,请陛下三思。   永历眸光闪烁,视线扫向御台之下,左侧的黄花梨圈椅。   那里,端坐着能凭一己之力驳倒百官的摄政王。那份温雅的威压感,比金冠上莹润的北珠更耀眼。   楚翊感受着来自身后的期盼,略一思忖,平静而委婉地反对:“此事宜再商榷。”   他听见皇帝失落地叹了口气。   他有点心酸,不过还是切换议题,聊起暴雨导致的内涝水患,及各堤坝巡修。   于私,楚翊很想支持皇帝的想法,让十二岁的少年尽快走出悲痛。永世不尽的香火么,享就享呗。   于公,却万万不行。皇帝的个体情感,不能凌驾于国体。此风气绝不能开,那便是,君主凭个人喜好,将最亲近的臣子奉入太庙。   在皇帝看来,吴正英是天下最好的人,楚翊也深知其才能。可在百官和百姓眼中,吴正英只是尽了本分,远不算功勋卓著。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事关根基,不能任性。   散朝后,楚翊前往皇帝读书的勤德殿,想谈谈早朝发生的事。到了门口,却被太监拦住。对方悄声道:“万岁说,道理他都懂,无需王爷费心,现在只想静一静。”   “这几天热得反常,皇上又哀思过度,你们多留神。”楚翊叮嘱几句,转身离去。忽听殿内“喀”一声,有人摔了碗。   周围的宫人们都提了口气。   楚翊步履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走远了。该装耳背时,就得装。   “学生参见王爷。”迎面走来一名清秀书生,手捧数卷画卷。见了楚翊,恭敬地请安,而后直奔勤德殿,似要与皇帝赏画。   是吴正英的孙子,钦点的新侍读。按理该居家为祖父守孝,不过他无官无权,皇帝又与他一拍即合,也就没人多嘴讨嫌。   楚翊止步,回眸瞟了一眼,总觉得哪里有点怪。   回到政事堂所在的光启殿,他先着手向各州府廷寄上谕,敦促抚恤残疾军士,于月内落实。并且,确保广为人知。   战事当前,争取坏事不出门,好事传千里。   “在末尾标注。”楚翊轻摇折扇,吩咐制敕处的书办,“秋分时,吏部会派人到各地,随机寻访乡村老妪。问五个,有一个摇头,排除耳背,便是宣传不力,将记入地方官的考课。”   那人哼哧一笑,被楚翊冷冷乜了一眼。   蝉聒噪不休。   穿堂风拂过,像在眼前揭开了热腾腾的笼屉。黏腻地糊在脸上,没一丝清凉。   楚翊快热成一滩了,若非顾忌体统,真想光膀子批奏折。这种天气,根本动都不想动,除非是和小五动一动。   小五的故乡,不知热成什么样。但愿齐帝箭创仍未痊愈,难受死他,哈哈。   想到这,楚翊就巴不得天再热点。   午后焦热难耐,太监捧来一方冰鉴,取出一碗冰镇绿豆莲子羹,送到楚翊案头。一口下肚,透心沁凉。   楚翊舒了口气,环顾与自己同殿办公的朝廷重臣,吩咐道:“去,给几位大人各送一碗。”   “王爷,就这一碗,陈太妃差人送来的。”   楚翊想了想,将冰冷的瓷碗推给太监,“这样,把冰鉴里的冰捣成沙,和这碗莲子羹搅在一起,再淋点蜜糖,就够我们几个吃了。”   片刻,几碗甜滋滋的冰沙呈上来了。   “都歇一歇,趁热吃。”楚翊招呼袁鹏、李青禾等人,“不,是趁凉吃。”   李青禾小心翼翼舀起一勺,品尝暑天里的奢侈品,说真想带给妻女。可惜,存不住。   他感叹:“打仗,抚恤伤亡,马上还要造战船……朝廷现在做的,全是大把花钱的事。好在国库充裕,能勉强应付,南齐可就不好说了。”   楚翊点头,闲聊道:“吴将军明日动身,赶赴江边,先考察船坞。现有的远远不够,得新建。”   “唉,那些好的工匠,更重要的是造船技艺,可都在江南。”   “嗯。”楚翊含了一口冰碴,有点犯愁,“我家王妃主张的战略牵制,堪称绝妙。只是,过程必定曲折。”   他看向殿内空着的桌椅,那是吴正英常坐的位子。淡淡感伤,随着口中的凉意蔓延。   忽然,他想到那书生身上哪里怪了——步伐轻快,眉宇冷漠,不见悲色。那是个凉薄之人。   忙到申时,楚翊先行告退,回府招待舅兄。   舅兄昨天凌晨赶到顺都,为帝师送葬之后,便入宫面圣。离了皇宫,又应在永固园避暑的四舅之邀,前去游览,并宿在湖畔。   昨天楚翊也忙,未及与对方细聊。   正冒着毒辣的日头,朝舅兄下榻的院子走,管家王喜从后赶上来,手里握着账本。   “王爷,吴大人的丧葬花销,都是咱府里垫的。老奴是否入宫一趟,跟内廷清账。毕竟,是皇上要厚葬。您看这账本,也怪厚的。”   楚翊说皇上正伤心,等他提了,再去清帐。不提,就算了。   王喜心疼地叹气,说贵人多忘事。之后提醒:“刚才,叶四公子逛后花园去了。”   暑气如织,偌大的后花园却宛如清凉秘境。野草郁郁葱葱,摇曳间扫走了些许闷热。   一池荷花,亭亭玉立于碧波。荷叶宽大如伞,为鱼儿撑起一片阴凉。舅兄正闲坐在岸边树荫下,用仅剩的右手朝水里丢鱼食。   楚翊靠近,也坐下喂鱼。忆起过往,他的目光比水波更柔,口吻无限缱绻:“隆冬时,水面冻实了,我和小五就在上面玩儿。”   “嗬,也不怕把家伙冻掉了。”舅兄淡淡扫他一眼。   “呃,玩爬犁。”   不远处的罗雨抿起嘴唇,接着鼓起脸。   舅兄陷入尴尬的沉默。为了让周围热闹点,便将大把鱼食洒入水中,引得游鱼聚集争抢,啵啵作响。   “这大池子,不错吧。”楚翊打破沉默。   舅兄“嗯”了一声。   “看这大鱼,大荷花。那边有大菜地,大葡萄架……”楚翊介绍自己年久失修的大破宅子,尽挑好的说。嗖,野兔窜过身边的野草丛。他笑道:“看,还有散养的大兔子。”   “嗯,真不错。”叶四笑着调侃,“我发现,这里最拿得出手的,就是你和小五卧室里的几件家具。”   “不。最拿得出手的,是我这个人。”楚翊朗然一笑,霁月清风。   “这就是,我弟弟生活了三年的地方。”叶四环顾四周,又眺望前宅的建筑。高低错落的瓦片,泛着粼粼的光。   他感慨:“我家的宅院,比这里精致典雅得多,光是花匠就十几个。不过,也许只有在这样的荒地里,小五才能自由自在地成长吧。   家父对子女,都有清晰的规划。老大入朝,老二从军,老三去地方历练,将来做个封疆大吏。小妹呢,一落地,就是入后宫的命。父亲偏爱二哥,因为二哥最像他。对于小五,则没什么期许。或许,这恰恰成就了他。”   “关于你的选择,令堂怎么看?”楚翊轻声问。   “齐军多次遣使,送来家母的书信,我没看。”叶四语气平淡,“她的想法,没有参考价值。她生活在兆安最华贵的宅邸里,怎知民生多艰。”   有人来了,是厨娘。   她用长杆抄网一兜,捞了两尾银白的草鱼,爽朗笑道:“叶公子,刚才你喂它,晚上用它喂你。”   目送活蹦乱跳的鱼儿远去,叶四诧异:“那不是用来观赏的?”   “我府里讲求实用。”楚翊继续丢鱼食,“自你弟弟嫁进来,我这一池子的鱼,快被吃光喽!”   “哈哈,那是它们的福气。”叶四收起笑意,聊起西部的战事,“小五仍在琢磨,家父为何将战场选在南边。他说,父亲一定是有取胜的把握。在搞清楚之前,必须按兵不动。”   “小五更稳重了。”楚翊盯着一尾格外能争抢的红鲤鱼,似乎看见了老婆,不禁笑了,专朝它头上丢吃的。 第369章 百密一疏   “你走之后,他像一夜长大了几岁,事事都考虑得周全。不用担心,他很爱惜身体,每天都早早就寝。”   我们约好,梦里相会,楚翊心口发热。可惜,自己事繁,屡屡失约。   他向舅兄敞开心扉,倾诉担忧:“吴大人这一走,朝堂定会生变。表面,皇上与我一同治国。不过说实在的,一直以来,是我和吴大人治国。吴大人是皇上的脑袋,他精明睿智,所以才诸事顺利,君臣和睦。如今,一切都变了。皇上大了,很聪慧,但也有很多自己的想法。散朝后,他还闹了脾气。”   “昨日面圣,皇上对我敬重有加,谈吐惊人。”叶四称赞道,“等他到了你的岁数,才能不会在你之下。”   楚翊说,那是自然。   叶四起身,洒光了鱼食,右手在衣摆蹭了蹭,“吴将军明天就动身南行了吧,我这有个宝贝,想亲手交给她。”   “舅兄,你……”楚翊上身微仰,眯起双眼。   叶四白了他一眼,说是公事。   楚翊叫罗雨跑一趟,请吴霜来家中一叙,也算是饯行。   晚膳的主菜,是香辣草鱼片,鲜嫩爽口。楚翊想,若小五在就好了。   席间,舅兄亮出宝贝——几卷画。不过,画上没有浓墨重彩,而是诸多精细的结构。仔细一看,竟是战船的构造图,一旁还有详细注解!   楼船、蒙冲、走舸、斗舰……楚翊双目发亮,兴奋得连鱼刺都咽了。   这些图样,将齐军秘不外宣的造船技艺扒了个底朝天。从未流至民间的秘法,跃然纸上。   近来,楚翊研读了大量水战史料,早知战船要设水密隔舱,彼此独立、互不透水,以防破损后快速沉没。   却初次了解,隔舱板与船壳板紧密钉合的一种独特工艺。   他知道,要采用鱼鳞式拼接才稳固,将船壳板层层相楔,捻缝至关重要。不过此刻才知,齐军还在船体内增设了横向的支撑木。捻缝时,将卷好的麻丝“三进三出”,再和油石灰一起打碎嵌缝。   从前,昌军从未缴获过齐军战船,也没留下拆解的记录。史料只说,昌军的船不及齐军的结实。原来,是差在这些细枝末节却关键的技法!   “你画的?”吴霜压抑着激动问。   “是公主的作品。”叶四笑着回道,“王爷走后,小五去公主治下的县城逛了逛。他说,公主从小就爱读宫里的秘籍,也许能派上用场。没想到,公主还真懂造船。正好我要来顺都,就带过来了。”   “厉害。”楚翊啧啧称奇。同样的年纪,公主在研究战船,可爱的小五则正被栏杆卡脑袋。   “敢在异国当男人还娶妻做官,自然不同凡响。”吴霜小心收好图纸,目光坚定,“我一定,要为大昌打造出无敌的水师!”   “看来,公主是真的心向昌国,我以为她就是过把瘾。哎,得道多助。”叶四觉得不可思议,那可是齐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啊!   “她是心向百姓。”楚翊又端起饭碗,瞧着那一粒粒来之不易的粮食,“这几年,她一直在县衙,直面民生,最清楚百姓需要什么。来,吃饭。”   三人趁热吃鱼,讨论水战。   忽然,叶四用筷子一敲脑袋:“哎呀,差点忘了!小五要我告诉王爷,他始终遗漏了一件事!不,是一个人。”   楚翊胃里一缩,紧盯舅兄。   “当初,小五在尼姑庵,有个齐国女细作和他接头。”舅兄急道,“后来,齐帝身边的夏公公对他提过一句,那女子去了世宗皇帝的陵寝,盯着知空的动向。”   “我三哥身边,有齐国奸细?!”楚翊后背发冷,像被冰做的鞭子抽了一下,碗差点掉了。   吴霜不以为意,知空潜心向佛,想来齐国细作也没收获什么情报。   楚翊放下碗筷,缓缓吐了口气:“去年秋天,我情绪低落,无处寄托,常去崇陵和三哥谈心。毕竟,我就这么一个哥哥了。我跟他讲过很多……”   吴霜问,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倒没什么。可是,言多必失。”楚翊蹙眉回忆,将自己拽回那段最消沉的时光,记忆因痛苦而有些模糊。   他匆匆吃光碗里的饭,带罗雨出城,一路策马疾驰,直奔雁鸣山的皇陵拿人。却意外得知,那女尼初春进山采药,而后失踪。找寻无果,断定为被虎豹叼走了。   “太好了王爷,她被老虎吃了!”罗雨开心道,“她是光头,老虎可省事了,都不用拔毛。”   “不,是逃了。”楚翊汗流浃背,用袖口擦拭发际,环顾莽莽山林,“那时,我和王妃的关系公之于世,传遍天下。这女子终于得知小五不是公主,还‘投敌’了,怕自己会暴露,就溜了。”   “啧,这恐怕不好找。”   楚翊摇摇头,沿宽阔的神道朝山下走。天下之大,去哪找一个消失数月的尼姑?山风还算清爽,可他的汗,始终消不下。咽下的鱼刺,扎在了心头。   他们执掌风云,却偏偏忽略了,从故事一开始就藏在暗处的小角色。   山脚五门六柱的石牌坊越来越近,马匹就存在那。楚翊走累了,抄了段近路。   从山林间穿过时,他踏上一片平整的草地,结果一个趔趄,整只脚陷了进去。   “有粑粑!”罗雨立即伸手相扶。   “是泥巴。”楚翊打量惨不忍睹的皂靴。原来,草下暗藏泥淖。这两年多雨雪,有些洼地就成了沼泽。杂草丛生,掩盖了一切危险。   他浑身一震,朝山下狂奔,朝守陵的卫兵借来纸笔,伏在路旁的石头疾书。   汗水,洇湿了笔迹。   片刻,楚翊停笔,叠起手书交给罗雨:“你到最近的官驿,拿着宁王府的腰牌,发六百里加急给王妃!”   **   快乐总是短暂的。有情人往被窝一钻,一亲一搂,一宿过去了。   忧心忡忡的时刻,却漫长难熬,比如此刻。虫鸣如织,叶星辞在月下焦灼徘徊,心在胸口荡着秋千,头一次感到无能为力。   傍晚,娘说腹部坠痛,肚皮一阵紧过一阵。早已就位的稳婆说,半夜就能生。将花胶泡发炖汤,以备滋补。   “来,憋口气。眼睛闭上,小心眼珠子爆了。都第二胎了,还不知道么……”   叶星辞隐隐听见,稳婆告诉娘使长劲。于是,也跟着憋气使劲。   他脑中思绪比虫鸣更纷杂,想着许多人和事。时而想楚翊,时而想溘然长逝的吴大学士。又暗自感慨,自己十二岁在东宫倒立,而皇帝十二岁肩负社稷。   这会儿,战船图样应该早就到了吴将军手里。再过几天,四哥也该回来了。   他仍在思索,父亲为何想在南边开战,甚至留给自己一座靠南的小县城。斥候几次探查,并无收获。   齐军主力布防在重云关以南二百里的几座城池,这中间地势平坦,都是废弃的村落、农田和草甸子,草甸子附近有齐军的几座前哨堡垒。   父亲必胜的把握,从何而来?还是说,他就是想让我成天琢磨,不出兵,以换取提振士气的时间?   我该分兵试探,还是沉心观望?若选择前者,会不会被一口口蚕食?若选择后者,会不会错过决胜的机会?   叶星辞觉得,头越来越大,像那块泡发的花胶。而眼前,是重重迷雾。   军议时,众将也观点不一。最后都说:全凭叶将军决断。大家靠他,而他,只能靠自己。   世上最难不过决断。知兵之将,生民之司命。战场上的一闪念,就关乎千万男儿的生死。身心徘徊中,他决定:老子明天亲自去侦查!   主帅当斥候,叫楚翊知道,肯定要被打屁股了。想到这,叶星辞脸一热,左右看看,好像绮念会外溢似的。   又过一刻,弟或妹还赖着不出生,看来是个慢性子。三个兄弟也来了,陪他干着急。如今,三人都做了他的偏将,各领一营兵马,佐理中军事务。   “还没生呢?”司贤关心道。   “这不废话么,生了不就听见哭了。”宋卓感慨,“唉,当爹容易,当娘却要受尽苦头。”   于章远笑道:“所以有句俗话,宁跟讨饭娘,不跟当官爹。” 第370章 会吃人的地!   叶星辞被月光照得冒汗,鞋底都走薄了,忽听一声嘹亮啼哭,刺破网一般的虫鸣。他几乎哽咽,仰天长舒一口气。   稳婆传喜讯:“令堂生了,闺女。”   又等片刻,听说可以进屋了,叶星辞一步窜进产房。被奶娘责怪,平时可以虎虎生风,现在不行,产妇怕风。   他先看娘,又看襁褓中擦拭干净的妹妹。那小脸儿,活像红嘟嘟的汤圆,一碰就破似的。他小心探出手,搓了搓指尖的薄茧,又缩了回去,怕擦伤妹妹。   孩子被抱走喂奶,叶星辞伏在床边,捂嘴轻声和娘说话,怕气息吹到她。   李姨娘扑哧一笑,整了整防风的红色抹额:“不用这么紧张。老叶头来信了吧,都说什么了?”   “父亲说,若是男孩就叫叶星涛,女孩则叫叶星晗。”其实,父亲还勒令他停止魇镇四哥,并将其送回齐营。好家伙,自己哪有那两下子。   不过,对于齐国朝堂和江南百姓而言,这是最好的解释。人们不愿相信,肩负定国之责的叶家连出“反贼”。更乐于接受,叶四是遭魇镇了。宁王精通白喜事,延伸一下,也许懂这些。   “叶星晗,不错。”李姨娘缓缓点头,“好,我闺女就叫李星宝了。”   叶星辞笑了,说娘开心就好。   “他把我休了,还在这指指点点,给孩子起名?想得美。”娘疲惫地嘟囔。   不久,奶娘将妹妹送回。她熟睡着,睫毛如浸了墨的羽毛,嘴唇像早春最娇嫩的花瓣。娘轻声道:“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你更胖点。”   叶星辞屏住呼吸,弯起双眼瞧着妹妹。眉宇间全无平日的锐气,长睫托着两汪柔柔的光,心都要化了。   他悄悄地问:“星宝,告诉哥哥,南边有什么?”而后,夹起嗓子说:“南边是娘亲的肚皮。”   娘虚弱一笑,说好困。她喝了碗花胶鸡汤,便睡下了。   叶星辞轻手轻脚退出房间,不带起一丝风。刚步下台阶,于章远挥着信函狂奔而来:“九爷的信,六百里加急!”   叶星辞惊喜地挑眉,那份锋利的锐气去而复返。他阔步回房,抖开信笺凑近烛台。遒劲略潦草的字迹,织成一张冰冷带刺的斗篷,罩在他背后。   楚翊猜出,父亲为何想将战场定在南边!   叶星辞抬眼,心跳如擂鼓,对着颤动的烛火思索片刻,才继续读信。   余下内容很简洁,可用三句概括:抚恤残疾将士的政策正在落实,可大力宣扬;你封侯了,骁姚侯;每天都想你哦。   “骁姚侯,怪好听的……”叶星辞又将信通读两遍,轻轻抚摸熟悉的字迹。隔着它们,牵起爱人的手。   奇怪的是,纸质不太好,还有洇湿的痕迹。太激动了,边哭边写?不至于吧。哈哈,可爱的逸之哥哥。   他提笔回信,写道:“舍妹已降世,芳名李星宝……”   隔日,叶星辞带上三个兄弟。风餐露宿,便装南行百里,去验证信中的猜想。   “走!慢慢走。”在一队齐军游骑经过之后,叶星辞和同伴裹着野草编的斗篷,悄然抵近一片设立了堡垒和营房的草甸子。   为了观察,只好日间行动。阳光毒辣,人裹在密不透风的草里,像进了蒸笼。   “停!”叶星辞发令,对照斥候探绘的新图,确定没迷路。他热得像刚洗了脸,不住歪头,用肩膀擦汗。   旁边的草堆里探出一张脸,伸着舌头喘气,马上又缩了回去。   叶星辞拨开草,观察眼前这一大片绿茸茸的海。和一路的风景相比,没什么特别。只是,迎面而来的热浪,比别处湿润。   只有楚翊猜到,这是一个碧绿的天然陷阱,会吃人的地!   叶星辞揣好地图,缓缓匍匐前进。于章远在后头急喊:“不能再往前了,有堡垒!你看,窗口还有人站岗。”   “都是假的。”叶星辞万分笃定,“那是假人。”   他从包袱取出一把精致的小弩,准头差,胜在便携。他绞动弩弦,瞄着最近的一座堡垒,放了一箭。   嗖——小巧的箭镞,竟穿透土墙消失了!堡垒外墙,留下一处孔洞。   “不对啊,这是纸糊的吗?”相邻草堆里的于章远纳闷。   “是纸和竹子搭的,表面抹了黄泥。”叶星辞揉了下挂在睫毛的汗,平静地解释,“不是齐军穷,而是这些堡垒、营房根本就不用于驻军。这是掩盖战略意图的障眼法!”   “掩盖什么?”   “沼泽。”叶星辞的声调陡然一沉,也像坠入了泥沼,“九爷猜测,这里有多处泉眼,通地下水。近两年雨雪多,开始返水。地势低洼,淤滞成了一大片沼泽。植物盘根错节,结络成片,也会潴水。所以,表面看,只是偶有几滩积水的草地。实际,全是深浅不一的泥沼。齐军用纸和竹子做堡垒,既省力,又不会陷下去。”   三个同伴沉默着,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齐军设置这些,是想让我军斥候绕过这里,难以发现草甸子下的秘密。”叶星辞继续道,“我军也确实上钩了,斥候只在地图标记了齐军的堡垒,没有深入去探。”   “你是说,这根本没人?”于章远发声,“可是,斥候说晚上堡垒里有灯火。”   “长明灯。”叶星辞合理推测,“白天也燃着,只是看不出来罢了。”   他嗅着潮热的泥土气息,一阵寒意漫上心头。   差点就低估了父亲。姜桂之性,老而弥辣。父亲懂齐国的每一寸土地,也懂用天时和地利,来弥补士气。试图摧锋于正锐,挽澜于即倒。   “一旦我出兵南攻,齐军会提前拆除这些堡垒。然后,将我引到这一大片暗藏玄机的草甸子。人和马陷进泥里,战力、士气大打折扣,一处乱、处处乱,直接溃败。”   于章远问,如何应对。   叶星辞在草做的蒸笼里沉思,不住抹汗。他命同伴别动,自己躬身移动。脚下的草地像化了,越来越软。待他超过最近的齐军堡垒时,已是泥泞不堪。   走着走着,一脚陷了进去。草下的淤泥,像大地流出的鼻涕,吸着他的脚。   他立即拔足后撤,用草掩盖足迹,退回同伴身边:“走!我们去附近的村子休息过夜。”   沼泽东北方,有个小村子。齐国坚壁清野,村民和木料迁走后,村里仅剩些土房、土墙,和石头垒的牲口棚。艰难开垦的田地,重被杂草占据。   有井,但没有辘轳和桶。叶星辞脱下衣裳,用携带的绳索绑了,放到井里。待布料吸饱了水,再提上来。   随着动作,那结实的背肌随之起伏。硬朗笔直的双肩,缀着点点汗珠和伤痕,以及甲胄磨出的印迹。最醒目的,是脖颈一线鲜红,坠着装有两缕青丝的锦囊。   叶星辞把水往嘴里拧,奇怪道:“怎么是咸的……哦,衣服上有汗。”   宋卓脱了靴子,说用它当器皿汲水更方便。   叶星辞打趣:“水的味道也更醇厚,对吧?酱香的。”   四人轮流放哨,在一座土房里歇到天黑,动身回营。   临走,叶星辞攀上房顶,望着那片会吃人的草甸子。堡垒的火光点缀其间,像微弱的生命之火,在荒芜中顽强燃烧。   他最后一次,观察齐军游骑的动向。那是一队只有十人的小队,在四周兜圈子。从过少的巡逻人数推测,沼泽战术是绝密。这些人,应是父亲最信任的亲卫。   当参透了父亲的先机,如何凭势借力,立于不败?   他在脑中回想夫君的兵书,每眨一眨眼,就翻一页。将正奇相辅的用兵之道,与眼前的状况结合。这陷阱,怎么越看越像馅饼。唉,又饿了。   “走了,叶将军!”   叶星辞应了一声,纵身一跃,豹子般悄无声息落回地面。忽然发觉,朋友们早已不再称他“叶小将军”了。   夜风清爽宜人,他翻出蜂蜜槽子糕,边赶路边吃。宋卓也要,他便丢去一块。   司贤高高一跃,率先抢在右手。宋卓擒住他右腕,却发现掌心是空的。司贤抬起左手,啃了一口槽子糕:“哈哈,换手了,没注意吧。”   换手!叶星辞心念一闪,放慢咀嚼。头皮发麻,如醍醐灌顶。   他看见,一个堪称偷天换日的大胆战术,正破开眼前的浓雾,向他走来。他看着它的轮廓愈发清晰,心潮澎湃。   “我一定能赢!”叶星辞把槽子糕全塞进嘴里,透着鲸吞天下的气势。 第371章 弥天之勇   叶星辞一直在盘自己的计划。四哥回来时,都快盘包浆了。   那天,刚过立秋。阳光依然炙热,像巨大的火炭,但背阴处很凉爽。   四哥一并带回了小皇帝劳军的赏赐。叶星辞安排部下分发,接着把四哥拽到屋里,将那片“吃人”的草甸子,和父亲的战术如实相告。   “竟然冒出这样一片沼泽?”四哥很诧异,“从前可没有。”   “已经探明,南边是父亲指挥,有八万兵。”叶星辞将四哥引至新制的沙盘边,点了点代表齐军的小旗,“其中,六成是边军仅存的主力。其余,都是各州守军增援过来的,没打过仗。二哥带着几万新兵,在守东边那道新筑的防线。”   简要讲明敌情,叶星辞抬眸,肃然道:“四哥,你觉得,当父亲认为自己占据先机,会如何排兵布阵?”   四哥瞧着沙盘,绕到南侧,圈在那片方圆一里的沼泽:“这是为前军准备的陷阱。他希望,你在发起冲锋时,经过这片草甸子。落入圈套,乱了部署。战场瞬息万变,一处乱,处处乱。”   “没错,我也这样想。”叶星辞镇定自若,一点不慌,“我推测,为了诱我主动进攻,父亲会在阵法上卖个破绽给我,让我沉不住气。”   四哥笑了:“你已经想出反制的办法了吧?”   “就等你回来呢!”叶星辞在沙盘上傲然一挥掌,如一片乌云卷过缩小的战场,“我的作战方案,分三步。一,亲率一营兵马,主动去齐营袭扰,而后佯败。此过程中,要令父亲觉得,我对南边的地形知之甚少。父亲会想:这小子连基本的地势都没搞明白,就更看不透我的沼泽战术了。如此,父亲必定骄傲、松懈。”   四哥认真地听着。   “第二步,主力出动,在父亲留给我的小县城扎营备战。那里,距沼泽七十里。”叶星辞抄起茶盏一饮而尽,又将底部残留的几滴洒在沙盘,“然后,我们等一场大雨。”   四哥咋舌,以示不解。   “下了雨,派人前往沼泽,解决巡逻的齐军小队。连夜将沼泽上那些堡垒、营房,连带附近废弃的小村子,向西平移二里,移出沼泽的范围。父亲以为,战场是他选的。其实,是我选的!他的先机,也到了我手里。”叶星辞轻轻捏起小巧的堡垒和村庄,挨个向西挪动,“这招,叫偷天换日。”   叶四狠吸一口气,双目微瞪,视线在沙盘和弟弟俊美果敢的面孔之间切换,“胆子太大了!这怎么可能办得到?”他甩了甩右臂,说惊出鸡皮疙瘩了。   “你看,我把村子也挪了。”叶星辞并未因自己的奇思而顾盼自雄,平静地讲述可行性,“无边旷野,没有参照,肉眼很难察觉。还记得吗?经过第一步的佯败,父亲会认为,我不懂地势和平原野战。   当夜,我军进军,在搬家后的齐军堡垒以北列阵。父亲接到探报,在应战的同时,会将我们刚搬过去的堡垒拆除。刚下过一场大雨,到处都一样泥泞,干活的士卒不会觉得,这里和当初搭建堡垒的场地有什么不同。”   四哥沉吟道:“父亲真的会认为,你不懂地势和平原野战?”   “他不了解我,但我了解他。”叶星辞亮出父亲不久前的来信,“现在,他自认为胜券在握。这种掌控全局的优越感会外溢,体现出来,就是他兴致勃勃地给星宝取名字。我和九爷常议论,打仗打的就是人性。”   习与性成,父亲一生傲气,改不了的。   “小五,有一处疏漏。”四哥蹙眉提醒,“你解决了沼泽附近巡逻的小队,父亲发现人丢了,必然怀疑。”   叶星辞点点头,表示自己想到了,“所以,才要天亮立即开战,不留给他反应的时间。”   “派谁去‘搬家’?”四哥面露担忧,“这些人,要行事机敏,配合得当,以一当十。”   “我有几百健儿,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曾通过地道奇袭父亲的内宅。”叶星辞口吻淡然,不是骄傲,而是出于对袍泽的信任。   “若不下大雨,或‘搬家’时失手,又或者临阵生变……”   “是啊,我没有必胜的把握。”叶星辞苦笑一下,眼神却如淬火后的刀刃,“我只是,竭尽所能,将战役向胜利推进。”   四哥久久注视着他,最终点了点头。   “四哥,你准备好了吗?”叶星辞轻轻开口。   “什么?”   “这是你和归顺的齐军,第一次为北昌出战。”   四哥率性一笑:“我每天都在准备着。”   “我有个提议,想征求你的看法。”叶星辞开门见山,“现在,你手下有两万余归顺的齐军。我想,将他们混编入昌军,每什中编入一两人。混编之后,你依然统领同等兵力。”   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他没做什么铺垫就说了。因为他们是至亲骨肉,可以省却权衡利弊的思量。   “你是怕,他们在战场成建制变节,重投齐军?”四哥更直白,眼神也直勾勾的。   “不,我是想让他们真正融入昌军,感受昌军激昂的士气。这些齐军,也经历过那场‘轮战’攻城,斗志不足。”   四哥垂眸思索。   “他们是你耗费心血整合操练,我知道你舍不得,所以才没直接改革,而是等你回来。”叶星辞握住四哥的右手,温和而坚定,“想提升整体战力,在之后的招降中滚雪球般越发壮大,混编是必然。山河一统,就从军中开始,从此战开始。”   四哥用力一点头,也更用力地回握他的手:“只要能让太平盛世更早到来,我的不舍,微不足道。”   又说,想看一看刚出生的妹妹。   作为这人世间的新客,小家伙胖了一圈,脸有点发黄。奶娘说正常,晒晒太阳,过阵子就白了。   四哥像抱琉璃盏似的,小心地单臂搂着襁褓,询问李姨娘的状况。   “我娘气色不错。”叶星辞握着妹妹的小手,轻轻摇晃,“吴将军送的花胶,炖汤真是太鲜美了,我喝了一半。娘说,我这段时间太耗心力,该补补,让脑子也坐个月子。”   四哥笑得浑身发抖,忙把孩子交回奶娘手里。   叶星辞看着甜睡的妹妹,悄声道:“等你长大了,去江湖游历,不会看见战乱和饥馑,而是一片盛世。”   四哥叹了口气,神色黯然:“不知小妹和她女儿,在宫里过得怎样。母仪天下,也就面子上好看吧。”   “从前听小满说,小妹和皓王很恩爱。”叶星辞规划着未来,“等我们打到兆安了,她就自由了。”   一场由早至晚的军议之后,即着手混编军队。   大战在即,这一步剑走偏锋,过于大胆。但叶星辞不只看眼前的一步。他要用混编后的一场大胜,来更好地吞并、消化对手的战力,源源不断地收编齐军。   有四哥在,降卒也训练有素,混编并不费力。   之后,叶星辞在军中大力宣扬新国策:终身抚恤因战伤残的将士,不论籍贯。一时,士气大振,归顺的齐军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得不说,楚翊这一手真妙。   此等经国良策,非政清人和之治不可为。若齐国贸然效仿,必有蠹吏借机虚报兵员、冒领抚恤,中饱私囊。   叶星辞还让昌军带着各自队伍里的齐人游戏、竞赛。从前在战场打成一片,现在也要打成一片。开伙时,也要照顾到南方士卒的口味。 第372章 祸不单行   短短几天,一切如预期。   夜里,天南地北的将士,聚在篝火旁谈笑风生,同饮浊酒。晨起练兵,总有人替新同伴扛盾。夜巡归营,甲胄相碰中,混着好几种乡音。   这天,叶星辞执行了作战计划的第一步:亲率一营骑兵,前往齐营试探并佯败。   这些兵,都是他的老部下了。自他初掌总卫之职,统帅千人之师时起,便追随他。战策既定,他直言此役将会佯败,别慌了阵脚,听从指挥即可。   袭扰过程很顺利。   叶星辞引兵突进至南部齐营,与敌方哨骑遭遇。他亮出身份,引来敌方援兵,又迷路般乱窜,最终摆脱追击,还“丢”了指挥用的地图。   地图绘制精细,但有几处错误,甚至连地势都标错了。父亲见了,定会狠狠地嗤之以鼻——假如他鼻子通气的话。   “叶将军回营!”   随着望楼上卫兵的一声通报,辕门大开。叶星辞驱马归营,未及卸甲,就被迎面而来的于章远告知:“来了位钦差,一个时辰前到的。”   “钦差?”叶星辞忖度着,是不是夫君又下达了关乎边军的新政策。在中军等候的钦差面相和善,听他宣旨之后,才知只是封赏。   “恭贺叶将军,拜将封侯,福荫子孙。”钦差将圣旨放入檀木托盘,和骁姚侯的印绶一起,交给二十岁的统帅。   金印紫绶,公侯方可享用。   子孙?不考虑神迹的话,恐怕不会有了。叶星辞微妙一笑,领旨谢恩。   钦差也咂咂嘴,意识到说错话了,歉意地搓搓手。正要找补两句,被一阵急促逼近帅帐的脚步声打断。   叶星辞端着圣旨回头,双眸警惕地眯起,如听见风吹草动的猛虎。来人的步子慌乱而拖沓,不是军人。   “叶将军在与钦差会面,有事过后通报。”那人被传令兵拦了下来。   “请叶将军先停筷,万分紧急!”那人大概是急糊涂了,以为主帅在吃烩面。   好吧,自己嘴馋的小特点已深入人心。但这不是弱点。就算敌人在阵前架锅煮肉,也难乱他心神分毫。   “请他进来。”叶星辞高声应道,同时差于章远招待钦差进城歇宿。   来的是军法处的官吏。此人相貌文弱,吐出的话却如同刀子,将叶星辞眉间劈出深深的纹路,玉面凝霜。   有五个昌兵勒索齐国商人,事主告到军中。要依军法关押问讯时,才发现几人遁逃无踪。   “而且……”那官员尴尬地顿了一下,“他们几个是叶将军的亲兵,就是从前罪役营的。”   叶星辞心口一缩,像紧绷的鼓面被锤了一下。   是他将罪役营的弟兄转为军籍,想带他们活出个人样。人心参差,这百十号人里,有的英勇捐躯,有的刻苦操练,那必然也有继续捞偏门的。   “知道了,我会处理。”   叶星辞沉着应对,先去营中仔细搜查那五人的铺位,发现有纸和笔墨。他们都不识字,同帐的也说,他们并没在自学。若有这上进心,怎会勒索齐国百姓。   可以推断,一定是画了些营防图之类,作为投名状,叛投齐军去了。   “他娘的——”叶星辞怒火中烧,飞起一脚,踹翻了整条通铺。像烙长条饼似的,给床板翻了个面。   “怎么办?”宋卓焦急地压低声音,“他们不知你的整体计划,但知道今日的试探是佯败啊。”   没错,被父亲得知,必然会造成损失。只是,难以估计大小。难道,要为了几个杂碎,改变全盘计划?   “快派人追,也许来得及。”宋卓急道。   “不。”叶星辞窝火地用指节敲击额头,“很可能追不到,反被齐军觉察。那样,更坐实了他们的利用价值。”   他后背发凉,忧急感在额头凝结成细密的汗珠。钦差还在呢,怎么偏这时出岔子?   冷静,三思。楚翊的临别赠言响在耳际,他合起双目,静心思考。转瞬之间,相思与计策一起涌上心头。   叶星辞压下情思,整理了踹翻的床板,神情自若,信步回到中军。他招来负责探报的可靠军官,询问:“昭阳关附近,哪可能藏着齐军的斥候?”   答曰:“郊外村店,茶摊,酒肆,娼寮。”   “选几个可靠的,在那附近喝酒装醉,跟店家、妓女放出风去。”叶星辞从容安排,“就说,叶将军派了五个精锐亲信伪装成叛徒,打入齐军内部。假意投诚,实则刺探军情。”   对方怔了一下,眨眨眼,忽然兴奋道:“这是假手致戮,几天后,齐军就会替我们除害!”   “嘘……”叶星辞将食指竖在唇边,狡黠地挑眉一笑。熠熠眸光如透明的刀子,隔空架在了叛徒的脖颈。   那人领命退下。司贤在旁摩拳擦掌,主动请缨,想牺牲自己去跟妓女透口风。   “人怎么能色成这样?”叶星辞皱眉嫌弃道,“这不是人,是颜料盒。”   这话激起兄弟的一阵大笑,他在笑声中叹息。他不为这招假手致戮而得意,只感到痛心难过。   肩膀一沉,是宋卓的手。   “别难受了,哪都有好人坏人。十几万兵里,也当然会有败类。目前的士气和军纪,简直好得吓人,有时我都不敢眨眼,怕这一切是梦。”   叶星辞怀疑,宋卓的嘴被乌鸦亲过。接踵而至的波折,叫人措手不及。   三日之后,齐军派人送来了五颗开始发臭的首级。不过,和脑袋一并回来的,还有齐军斥候散布的煽动性言论。   他们趁夜将大量字条绑在箭上,射进昌军营区。那扰乱军心的字句,一传十十传百,如野火在营中蔓延。   其中大体写着:昌军将帅为嗜血狂徒,残忍好战。侵占重云关还不知足,欲将天下生民卷入战火。一时糊涂投敌的齐军弟兄,昌军可从没信任过尔等。所谓收编、善待,不过是为了叫你们送死,给他人功名垫背。回来吧,故乡在呼唤你。成群归营,提拔一级。携昌军人头归营,升两级,厚赏。   此举杀人不见血,如深潭投石,激起千层浪,军中骚动不安。   听闻已经熟稔的南北士卒骤然疏远,叶星辞心里一咯噔,身着寻常士卒的戎装巡营,走到一片正在旬休的营区。   军中每人每旬发一斤酒,一斤熟肉,当日可轮休。离很远,叶星辞就听见几个酒足饭饱的士卒在吵闹。   有个齐人丢了宝贝,一颗金豆子。本来,他用小盒装了挂在脖上。刚才发现,盒子还在,金子丢了。   他怀疑,是同伍的黑脸北方汉子行窃,因为对方排队领酒肉时撞了他一下。   “你肯定,肯定偷了——”   “啃你爹个腚!”黑脸汉指着那齐人羞愤地骂道,“少讹人!我爷爷就被江南人骗过,他说你们各个猴精猴精的。你说我偷东西,我还说你想偷老子的脑袋,回齐营换军功!”   此话一出,其他齐人也不乐意了,纷纷维护同乡。北方人也站出来护着黑脸汉,细数齐人多狡诈,盛产骗子。   “打一架吧!”几十人围在那,兴致勃勃地看热闹。没人调解,长官似乎进城去了。   叶星辞挤进人群,也拍手起哄:“哦哦!打起来,打起来!打完军法从事!”   众人认出那张玉雕般精致的面孔,像冷水浇入沸锅,四周倏然沉寂。   “本帅也是齐人,难道也是骗子?”叶星辞冷冷扫过人群。虽然,他的确是天下第一骗子。   他叫那丢金子的同乡说说,最后一次见金豆子是何时。对方说领酒时还在,后来被人撞了一下。喝完酒,发现盒子开着,金豆不翼而飞,遍地找寻不见。   叶星辞琢磨一下,问:“你是不是喝得很急?”   对方点头。   “掉酒碗里,喝下去了。恭喜你啊,明天要变神兽,拉金子了。”破案之后,叶星辞冷峻地瞥向黑脸汉,话锋一转,“事情解决了。现在,该治你出言不逊、动摇军心之罪!”   “小人只是一时失言啊!”黑脸汉惊恐地屈膝,求将军开恩。   叶星辞冷脸不语,瞄着即将拉金子的齐人。他早就看出此人性情温和,等着对方开口。果然,拉金子开始求情,说算了,是自己先冤枉人家的。   僵持片刻,直到所有人都为黑脸汉求情,叶星辞才慢条斯理道:“暂且记下,来日将功折罪。念在你们团结,赏一条猪腿。”   众人雀跃。   翌日,叶星辞得知,那齐人真的拉了金豆子。然而,他能解决偶然撞见的小事,却控制不住军中蔓延的猜疑。   昌人怕遭背刺,自己的头不是头,那是同袍邀功的筹码啊!升两级呢,肯定有人心动。于是,众人开始孤立行伍中的齐人。   齐人也委屈窝火,觉得这恰恰印证了自己的确不受信任。人一委屈,就敏感。这昌兵对着我擤鼻涕,是嗤之以鼻。那昌兵放了个响屁,这是想化作惊雷劈死我。伙头兵也刁难我,菜似乎变咸了。   猜疑如毒。不伤皮肉,直击根本。 第373章 骗人,我最擅长   叶星辞明白,士气的好与坏,其实只隔一层窗纸。军营会把人的某种情绪成百上千倍放大,营啸就是这么来的。   他召集军议,与一众将领商讨,如何平息军队内部突然爆发的互相猜忌。   有人道:“还是不能混编,该让齐军的降卒继续单独成军。这样上战场,谁敢?万一真有人背后捅刀子——”   叶星辞用凌厉的眼神制止对方说下去,随后看一眼四哥。四哥垂眸不语,眼下发青,透着失眠后的疲乏。空荡的左袖,随呼吸而轻晃。   叶星辞感到心疼,在帐中踱着步环顾四周,话语铿锵:“那样,正中敌人的诡计。这一来一回,军心就折腾散了。归顺的齐军,由家兄整合操练已久,早已剔除了不安分的,送到后方垦荒屯田。我信任他的能力,也信任所有留下来的同乡。是啊,同乡!我也是齐人,难道把我也单拎出去?”   他像一杆会走路的枪,明艳艳、银晃晃,随时会扎人。眼神是枪刃,扫到谁,谁便不自觉地屏息。   众将由衷敬畏这个年轻人,也认可他,不再说撤销混编,三言两语地建言献策。甚至有人说,组织南北将士们互相搓澡、洗脚,增进友谊。   “很多江南人不搓澡。”叶星辞在帅案后落座,轻轻说了一句,而后陷入沉默。   四周都是魁梧的汉子,说话瓮声瓮气。他夹在中间,感觉就像被人捂住耳朵,推进了水里,一切都闷闷的。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愈发的乱。   这些天,他心系军事,没料到这种攻心计。作为主帅,该有预见。不得不说,这是明着来的阳谋,而他在这一回交锋中败阵了。   不难猜出,是尹北望从千里之外的兆安给齐军支招。尤其是这一条:携昌军人头归营,升两级,厚赏。堪称四两拨千斤的狠辣刁钻。   混编这一步,或许真的走错了。太心急,步子大,扯到蛋了。   可是,必须将错就错。没空拍大腿后悔,要想办法解决。唉,真想把脑袋剖开,用勺子搅和搅和。   “叶将军?”   不知何时,四周安静下来。远远的操练声,随着校场的风,刮过中军大帐。原本齐整的呼喊中,似乎多了罅隙。   叶星辞回神,露出令人安心的微笑:“大家的提议,我都记住了,会仔细考虑。大战在即,诸位安心练兵,这两日我就会解决此事。”   众将散去,唯四哥没动,想继续商讨对策。   “你脸色不好,快去休息。”叶星辞笑嘻嘻地把兄长往外撵,“我已经有想法啦,回头跟你商量。”   其实,他此刻的脑袋,比叫花子的碗都空。空茫中,泛起淡淡的气馁,和孤单。他忽然好想抱一抱妹妹,可她和娘都在重云关呢。   或许,他不是想抱妹妹。只是渴望一个拥抱,来容纳短暂的脆弱。   为了驱除这些情绪,他骑着雪球儿独自出营,策马驰骋,踏碎旷野的岑寂。   衣袍被风灌得猎猎作响,白马的银鬃化作一道雪浪。四蹄溅起草屑,在夕阳中如萤火翻飞。马蹄踏遍满地碎金,也将烦闷碾成齑粉。   叶星辞勒住马缰,长吁一口气,望着倦鸟模糊的剪影。天慢慢暗下去,像有人在一笔笔刷着最淡的墨。   “我不孤单。这余晖,也会洒在逸之哥哥的肩头,天涯若比邻。”他如白鹤般傲然昂头,与正在吞咽落日的老天爷闲聊,口吻如老友,“我站得高,自然要受风雨吹打,对吧?那些看似迈不过的坎,都是你赠予我的向上的台阶。”   唠了一会儿,叶星辞觉得心情好多了,这才开始思考对策。沉闷时,不利于决策,容易犯错。   他把白马当成爱人,注视那对清澈懵懂的大眼珠子:“敌人攻心,那我也要从心出发来破解。互相搓泥、洗脚这种办法,肯定不行。逸之哥哥,你怎么想?先别吃草了,看着我。”   叶星辞一把捧住雪球儿的大长脸,深情凝眸。   “哦,你说我该发挥特长,也就是骗人。善意的谎言,是一剂良药。”   雪球儿哼哧呲牙。   “你笑了,你认可我的思路。好,我再想想。”   叶星辞放开马脸,牵着缰绳遛了许久。步履虽缓,思绪如飞。直到最后一线残阳沉没,他双肩一振,五官舒展,飞身上马奔营区而去。   和四哥商议后,他对三个兄弟下达密令——选一些好手,不惜代价,活捉几个齐军游骑,切勿外传。   后日清晨,俘虏到位,超预期地捉了八个。   司贤挂了彩,屁股挨了一刀,险些成了四瓣。他趴在床上,朝满脸担忧的叶星辞嘻嘻笑:“不碍事。下回再有公款逛窑子的差事,记得派给我,就算抚恤了。”   “滚。”叶星辞笑骂一句,扭头对传令兵肃然发令:“传我军令,全军列阵!”   十余万人集结踏出的烟尘,经久不散,浊浪直抵天际。   甲胄连绵,如巨蟒蜕下的银鳞,映着初升骄阳。旌旗猎猎翻卷,将士与刀枪却肃立如松。一动一静中,从前军奔来数骑轻骑。他们在军阵中穿梭,将主帅的训话传到后方。   末列士卒虽闻讯稍迟,那份诧异却丝毫不减。   他们听见,昨夜有一队归顺的齐国弟兄,做了件了不起的事。不禁伸长脖子,拼命朝点将台眺望。   隐约看见,一道玉树般挺秀的身影,在昂然踱步。仅看轮廓,便能感到割人心魄的锋芒。好像他所经历过的一切,包括此刻足下的高台,都是他的磨刀石。   “今早一起床,我眼前,就多了一伙俘虏。以及,一纸信笺。”叶星辞冷眼斜睨八个绑缚在地的齐军,抖开信笺,高声念诵,“归顺以来,寸功未立。今受猜忌,以此明志。”   其声泠若碎玉,掷地有声。   念罢,他倏然抬眼,眸光如淬火剑锋直贯三军,“听懂了吗?昨夜,一队归顺我军的江南同袍,舍命捉住他们,以此明志!”   他在朝阳中眯起双目,高举手臂,挥舞手中的宣言:“为什么?因为他们很愤怒。自投诚以来,大家跟着家兄刻苦操练,积极混编。他们相信,打回家乡,天下归一,就能彻底过上好日子。他们也明白,回归齐军,或侥幸升一级,然后又是无休止的溃败。而留在昌军,才能真正封妻荫子。”   叶星辞眼尾泛红,似胸中热血正在外溢。声渐激越,响彻百丈之外:   “然而,在即将彻底融入昌军,建功立业、为万世开太平之际,却被敌人的几句空话挑拨,遭到江北同袍的猜忌。他们愤怒,但清楚,错不在袍泽。所以,他们自行组队,豁出性命,连夜抓来敌人,表明效忠的决心!”   叶星辞施展着高超绝伦的“骗术”。与其说是玩弄人心,不如说是抚慰人心。   “敌人说什么,我们是嗜血狂徒,来扰我军心。敌人害怕了。不过,每一场战役结束,都有很多敌人不再是敌人。会像我的老乡们一样,融入昌军的每一路队伍。   说什么,收编降卒是用来送死?江南的弟兄们,左右看看,这段时间一起操练的江北同袍。这不叫送死,叫并肩为战!至于说,底受不受信任,大家不妨看看我。”   说着,年轻的主帅看一眼高悬的“叶”字帅旗,一拳捶在自己心口:“皇上敢让我这个齐人统兵治军,岂会质疑诸位?”   红日越悬越高,映得他眉间英气愈盛。他环顾三军,被满腔热血激出的吼声铿锵悦耳,如咬金断玉:   “敌人怕什么,我就偏做什么。打仗,打胜仗!让战事尽快结束,才能尽快回家。带着军功和封赏归乡,而不是作为败兵流寇!”   “战,战,战——”万军齐呼,欲破天幕,千万双充血的眼睛灼灼发亮。   待声浪渐息,叶星辞沉下面孔:“话说回来,军规森严。那些擅自离营行动的齐人,固然勇猛,但必须责罚!我不清楚他们是谁,因为他们只留下八个俘虏和几句愤慨的豪言。我推测,至少有上百人。各部回去查一查,知情者检举有赏。”   “别罚他们了,叶将军!”“是啊,将功折罪吧!”将士们动容地呼喊,各个虎目含泪。   他们左右顾盼,仿佛那些无畏的江南同袍就在身边。   叶星辞在点将台负手而立,面若凝霜,威严地扫视千军:“日落之前,如果一个都没查出来,那我便佩服诸君的情谊,不再追究。”   他当然没法追究,因为俘虏是他下令抓的,这群勇士压根儿不存在。   重要的是,让昌军相信,他们身边有如此赤诚无畏的异国同袍。而归顺的齐人也会觉得,自己所在的群体受到了庇护。   南北士卒,会像两股绳,迅速重拧在一起。   敌人敢用一纸空文挑拨人心,他就敢虚构一群梦幻勇士,把人心重新粘合在一处。   叶星辞侧目,迎上四哥赞许的目光,狡黠地挑眉一笑,几乎想做个鬼脸。他看着愈发刺目的日头,这阳光,也会洒在逸之哥哥肩头。   想到这,眉间灼人的英气便化作春水。    第374章 什么叫帅   “接下来,我将点兵出战。”叶星辞朗然开口,“进攻南边的齐军主力,来一场硬碰硬的野战。此战过后,齐国边军将被彻底打残。”   又强调:“短兵相接,要神挡杀神。当对手投降,要心怀悲悯。见惯生死,仍然敬畏。严禁杀降冒功,那可能是你明日的同袍!”   停顿一下,他平静地作出惊人部署:“我将亲率前军,带诸君奔赴胜利。”   直到这一天,面对接连的突发情况,他才真的领悟何为带兵、治军。从王爷的传令兵,到领兵一千、一万,再到如今的十数万。   磕磕绊绊走了两年,才发现,似乎刚刚开了个头。   动员过后,叶星辞点了七万兵马。一万骑兵,六万步卒。父亲手握八万兵马,除去留守的,所能投入战场的差不多也是这个数。   他亲率前军,四哥率左军,护大军左翼。左翼至关重要,因为此战的突破点在左——大雨来临,给齐军的堡垒搬新家之后,左翼将会面对曾经的沼泽。而四哥的忠心部将,曾经的受骗者李总镇,护左后翼策应四哥。   大军翌日开拔,在那座空置的小县城驻军休整备战,等待时机。或者说,天时。   叶星辞一向不信玄学,却也忍不住偷偷搞了一场祈雨仪式——光膀子跳舞,树枝沾水,往身上抽,嘴里念叨“天灵灵地灵灵……”。   是儿时在宫里看的,故国的太上皇喜欢这些。   酣畅淋漓地跳完之后,他猛一拍脑门:不对!这些年江南也没旱过啊……哎呀,这是洪涝时挡雨的仪式!   于是,他慌忙擦干身上的水,边裹衣服边对苍天大喊:“错啦,刚才不算数!你啥也没看见噢!”   若楚翊见了,肯定要笑成一只鹅。   一想到夫君,叶星辞穿衣服的动作变缓,甚至想再脱了,满心绮念。他垂眸,看着一片火烧云从胸口蔓延到腹肌,整个人都烧起来了。   他舀起一瓢冷水,对着胸膛浇了下去。几乎能听见,炽热的心“滋啦”一声,淬了火。   自分别,他便禁欲。他憋着一股劲儿。   他要做噬咬敌人的凶兽,用爪牙叩击颤抖的大地。做九泉之下翻身的地龙,撼动战场。做十万刀剑齐出鞘的铮鸣,震碎旧山河。   他要做过年时的爆竹,爆个大胜仗。不过,他不盼自己的姓名家喻户晓,家家吃饱就好。   许是老天难以欣赏他诡异的舞姿(他猜只有逸之哥哥会喜欢),三日后,就等来了入秋最大的一场雨。   那队曾生擒父亲的精兵,开始执行作战计划第二步:搬家。   众人趁雨夜解决了巡逻的齐军小队,将木板、草席等铺在泥沼,搭出通道。按照事先的演练,不消一刻,便将纸糊的堡垒和营房拆迁,向西平移二里,再照原样垒好。   接着,是不远处的荒村。土屋土墙通通拆走,搬不了的水井,便用草掩盖。   搬家的同时,全军已完成进食,身披蓑衣,在夜色中卷甲衔枚,向南急行军。每人都另携一双干爽的军靴,战时用。   卷起的旌旗沉默着,雨滴在战马的头顶绽开银花,打湿鬃毛。湿漉漉的草地,将马蹄和脚步声都变得粘稠。忽然一道霹雳抽破天际,苍白的鞭影下,绵延的队列显露出轮廓,恍若潜行的巨蟒。   而叶星辞,处于七寸的位置。   腥咸的夜风从鼻腔灌入肺腑,他觉得,胸膛像潮湿紧绷的鼓面。他的心跳得比雨点密,在脑海中构思各种局面和应对之策,包括撤退。   他回想自己革新的练兵方法。他要求骑兵单手提着灌满的水桶飞驰,以练习平衡,避免在交战的冲击中坠马。   “会有用的,都会有用的。”二十岁的主帅在雨声中自语。   他最惜人命,若此战有失,他会被巨大的亏欠感闷杀。   到了这样的时刻,拼的不是智谋,是毅力和决心。他明白了,为什么史书里记载名动天下的大将军,常用“毅重”二字。   将为军之胆。局势瞬息万变,指挥官的一句话,就决定几万同袍的生死。所以,也担负了巨大的精神和道德压力。保持清醒和坚定,比聪明更要紧。   “放轻松。心跳得太快,身体会累。”叶星辞深深地呼吸,令心跳缓和。爱人在千里之外,亲人是他的麾下部将。他无路可退,无人可依,只能靠决心。   “报——”从前哨驰来一骑,“禀叶将军,我军前哨与齐军探马遭遇,略交手后对方急撤。”   叶星辞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不急不缓道:“我说,要故意表现得急躁,照做了吗?”   “照做了。”   叶星辞点头,继续行军。他希望父亲接到昌军出击的军报后,以为他是沉不住气,才正撞上雨天,而非蓄谋已久。   抵达预定的战场时,天蒙蒙亮,雨早已停了。   父亲果然连夜应战,并选好战场,拆除那些已经被拆过一次的堡垒,前军在“沼泽”以南一里处排阵。   殊不知,真正的沼泽在东边二里之外。   “停。”身骑白马的叶星辞抬手,“全军列阵。”   随着口令,传令兵从旗盒中取出小旗,往空中一举。牛角号响起、令旗飞舞,逐层传递。阵型从行军阵变为战阵,长枪手、刀盾手、弓手、骑兵各依序展开,在“沼泽”以北列阵。   叶星辞听着严整有序的甲胄摩擦声,眺望不远处,他侦查时停留的小村子。   村子整体搬迁而来,他作为知情者,能轻易从细节看出破绽。比如,整段挪来的土坯墙下,压着折断的茂盛野草。给人一种,老天爷玉文盐夜里无聊玩过家家的诡异感。   但他断定,父亲没发现破绽。   因为几个齐军斥候正在骚扰,不让昌军斥候靠近战场中的“陷阱”,以免露馅。他们不知,里面根本就没馅。   很快,前军、中军、后军各阵布置完毕。四哥的左翼所停之处,才毗邻真的沼泽。而昌军斥候正守在边缘,驱逐齐军斥候,以免真的露馅。   一招偷天换日,硬是将齐军备下的陷阱,移了两里。   此时的齐军主帅叶霖还不知道,这两里地,葬送了他的一世威名。   叶星辞又一声令下,全军更换干爽鞋袜,就地休整、对峙。   “饿了,得吃点东西。逸之哥哥在的话,也会叫我多吃。”叶星辞掏出面饼和酱肉,大口撕咬,补充体力。   此刻,他处在前军前部的骑兵阵。大纛耸立身后,硕大无朋的“叶”字沐浴晨曦,与父亲的大纛遥映。   他亲率前军,是要主动落入“圈套”,再打父亲一个措手不及。他猜父亲在远远地观察自己,于是驱策战马徘徊,故作焦躁。   父亲会想:哼,这小子,到了平原野战就虚了。   叶星辞咬一口饼,下了马,登上设有高台的战车。   齐军正调整阵型,在“架枪”的号令下,长枪手将枪架到前排士兵的肩膀上方,枪尖冲外,形成枪林。前军阵型松散,是父亲卖的破绽,等着他沉不住气去撕开,然后在中途落入天然陷阱,遭到反包。   叶星辞咀嚼着,观察着。   那凌厉眉弓下的双眸,似熔岩凝于寒铁。他总是站得很直,脊梁已由血与火锻成永不弯曲的铁脊。   “先射住阵脚。”他朝嘴里塞肉。   前军两侧走出两名弓手,搭箭抛射,羽箭斜插在地,标识出己方弓手的射程。若敌军发起冲锋,一入射程即箭雨覆盖。   叶星辞填饱肚子,骑回马上,抚摸雪球儿的白鬃。秋日曙光中,爱驹兴奋地踏步,湿得打绺的鬃毛渐渐干了。   这代表,所有战马的躯体已回暖,不会因被毛打湿的僵冷而影响冲锋。   是时候了。   无人吭声,也无人来骂阵。原野上只有风声,虫鸣,战马粗重的鼻息,和旌旗猎猎。这么多声音混在一起,反而一片肃杀。   砰,砰。   是心脏顶着耳膜狂跳。   “传令,右翼按计划进攻。左翼,按计划后撤。”一句话,点燃战火。   令旗与鼓声翻腾交织。   “杀——”右翼闻令而动,率先进攻,滚滚杀声刺透朝阳。然而,交手之际攻势却弱,有败退之兆。   同时,四哥率领的左翼突然后撤,万余马步兵转身向后,似要迂回支援右翼。见状,父亲果然下令,命齐军右翼出击,阻挠四哥的迂回。   金铁交鸣,杀声如潮。   叶星辞屏息观望着,等待着。   五十丈,三十丈,十丈……终于,齐军右翼的兵马毫无防备,冲进了那片原为昌军准备的泥沼,像饺子冲进锅里。   沼泽战术是绝密,绝大部分齐军甚至不知道,原野上有沼泽。打头阵的将士以为,脚下只是积水的草甸子,越冲越深。待泥巴吸住脚踝,难以拔足,才想改变路线。   “不对,不对!向两翼散开,绕过去!”   齐军右翼的主将认出,是沼泽!是那片沼泽!不该出现在这!   来不及了。无论能否避开,都来不及。因为,战阵已乱。 第375章 所向披靡   “反攻!”令出旗动,叶四勒马回头,按计划中途转进,杀了个回马枪。   他依照弟弟的部署,围绕沼泽割歼齐军右翼,将之切为三股——陷入沼泽的,和后知后觉散在沼泽两旁的。   战中转进,要求军队训练有素,否则会造成混乱,互相践踏不战自溃。而弟弟,对此很有信心。   “放箭!”   对陷在沼泽中的齐军,叶四毫不犹豫,以密集的箭雨围歼。他双眸被杀气熏得赤红,又泛起悲悯,同时高喊:“伏低不杀!”   闻言,齐军纷纷丢下兵刃盾牌,骑兵下了马,跪趴在草地,满身泥浆地发抖。被分割在沼泽两侧的,也在慌乱中溃败。   “快,向中军求援!”   将领绝望地以旗号求援,可惜,齐军主帅无力来救。   因为,在齐军右翼刚陷入沼泽、昌军左翼反攻之际,叶四已发出旗号。接到讯息,叶星辞即刻向右翼下令:加强攻势,绞缠敌人!   令旗翻飞如群鸟,原本攻势较弱的昌军右翼骤然加强进攻,与齐军左翼绞缠在一处。至此,敌人的左右两臂皆被咬住,露出脑门。   而那脑门,阵型松散!本来卖个破绽,结果真的卖出去了!   “进攻!随我冲锋!”叶星辞狠狠一咬牙,催动战马、斜提长枪,指挥骑兵阵列,以冲击阵型向敌军的前军发起冲锋。重骑在前,轻骑在后方和侧翼,主帅居中。   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何况,阵亡有高额抚恤,残废了官府养一辈子。何不冒死争个军功,福荫子孙!   “冲啊——杀啊——”步兵战阵紧随骑兵。   自战火初燃,只要是叶将军参与、指挥的战役,无坚不摧。将士们甚至玄之又玄地觉得,叶将军是天命所归的战神。   “稳住!”   战马是逐渐提速,距齐军战阵还有二百步,才加速到最快。势如奔瀑洪流,冲向齐军正在调整的前军!   唰——一片飞蝗似的箭矢,从对方阵中腾起。急速斜坠而下,渔网般笼罩骑群。   叶星辞高喊“闪避”,与众骑兵同时将身子伏低,用甲胄抵挡箭雨。以少量伤亡扛过这一轮,突至齐军眼前!   金铁交鸣,人吼马嘶,重骑撞上枪林!   “顶住阵线!”位于中军的叶霖声嘶力竭地高呼。   在接到右军被困、左军陷入鏖战的同时,他眼睁睁看着,逆子小五毫无阻滞地驰过本该在眼前的“沼泽”,摧枯拉朽,冲垮了自己的前军。   一处乱,处处乱。右翼崩溃,便是满盘皆输的开始。本想给昌军穿一双扎脚的鞋,现在,穿到自己脚上了!   叶霖恍悟,那些掩人耳目的纸糊堡垒,被移动过!   不是没破绽。巡逻小队失踪,拆除堡垒的人说很好拆……可他急于应战,忽视了。   昌军的士气如烈焰,灼烧所过之处。骑兵稳得像长在马背,步兵悍不畏死。随着号令,左右两翼的骑兵散开突进,成口袋阵合围割歼。弓手也弃弓拔刀,英勇地加入战局。   胜负已分。   一颗苍老多虑惜身的心,不敌年轻蓬勃进取的心,也料不到如此异想天开的战术。上一次身先士卒,似乎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这小子,还真不孬!”叶霖竭力稳住中军,命后军预备队南撤回城。齐军脆弱的士气,做不到有序后撤,但别无他法。   果然,后军一撤,中军渐乱。而前军,已溃不成军。   “看枪!”叶星辞跟随铁骑洪流,跃入齐军阵中。长枪一抖,在一名齐军脖颈爆出一团血花。接着继续驰骋,凿穿了齐军的军阵。迂回之后,继续以弧线穿插分割。   战场上他从不手软,这是人与人之间你死我活。他觉得牙龈发痒,似乎正在长出獠牙。马蹄溅起血水,泥泞的原野成了一座血肉磨坊。   战士蹈血互战,与为数不多的顽强齐军厮杀,全成了糊着血的泥人。兵刃脱手,便以盾互殴。而对手,都是叶家军的精锐老兵,令人痛惜。   “随我追击!”叶星辞不再顾虑已溃败的齐军前军,分兵追向父亲撤退的方向,纵马跃过丢了一地的辎重。   败退中,齐军亦展开阻击。不过,唯一的作用是,把源源不断的俘虏送上门。   叶星辞一路追击八十里,如鲸吞山河,直到将父亲及其残部赶入博观城。这是重云关以南的第一座坚城重镇,也是父亲的大本营。   “就地扎营,围城!”叶星辞当场下令,“一个人,也不许放出去。一粒米,也不许放进城!”   从此,叶家军主帅及残余主力被死死困住,龟缩高墙之后。一战又一战的惨败,把老本打没了八成。   待大军扎营,叶星辞急令重云、流岩与展崇关联动,为围城大军补充粮草给养。立即着手统计战功,不论籍贯,论功行赏。   此役,歼敌两万,俘虏三万,缴获辎重无数。附近小城的几千守军试图为主帅解围,于是,叶星辞又笑纳了几千战俘。   以上俘虏,由四哥就地收编。先设“观察营”隔离原战俘军官与亲兵,剔除不安分的。再以旧带新,让归顺的齐军,去整顿新俘虏的齐军。   从流岩防守反击战开始,他就说服楚翊,决意收编齐军俘虏。一路打一路收,才能滚雪球般壮大,让最终的胜利来得更快。   “接下来,有何打算?”四哥轻声问。   叶星辞感到,四哥用右手揽住自己的肩,带来一阵踏实感。   他立在辕门旁刚搭好的箭塔里,迎着余晖。在亲手打垮叶家军之后,他的目光疲惫、温柔而平和,没有戾气和狂傲。   “此处围而不攻,困着父亲。我们转头东进,去攻那道长长的防线。”叶星辞回眸,瞥一眼日出的方向。那里,是二哥留守。   突破那道防线和其后的宛延城,齐国将无险可守。   “我的人在战场捡到的。”四哥递来一根玉簪,“是父亲的东西,不知他有没有受伤。”   叶星辞握在手里。簪子触感温润,还嵌着红宝石。   “你觉得,父亲在想什么?”四哥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小酒壶,放在嘴边。   叶星辞随手夺过,抿了一口,淡淡道:“大概在骂我。”   “我要是他,一定爱恨交加。他做梦都想把一个儿子培养成盖世英雄,现在,梦想实现了。”   叶星辞扑哧一笑。   他想,捷报已发出三天。六百里加急,这会儿,它应该正在逸之哥哥手里,沐浴着深沉欣喜的目光。被展开,合起,又展开,彻夜反复通读。   他合起双眼,想象自己是那封捷报,嘴角微挑。血色的光芒映着他清润的脸,如晚霞照花树。   后来,这场血肉为泥的大战,在史书中着墨不多,寥寥数笔:永历三年,骁姚侯引大军七万伐南,于重云关内大胜。齐军溃退,主帅困于博观城。   因为,这只是他一生中的寻常一战。   **   一双白皙玲珑的手,拿开灯罩,拨了拨烛心。案头更亮了。   这似乎勾起了御案后那人的怒火,啪,一道奏折被丢在擦得锃亮的镶金地砖。   “陛下息怒。”夏小满小跑着捡回来,瞄了一眼,是叶家老二的折子,“这是怎么了,消消气。”   “要兵,要粮,还要爹!朕是许愿池里的老龟吗?”尹北望将笔朝砚台狠狠一丢,朱墨淋漓似血。   他切齿低吼:“朕拿什么去解围,救他爹?北边在造战船!朕也得造,要练水军,还要加固江防。叶霖只能自己突围,他儿子能守住他建的王八壳,朕就谢天谢地了。”   夏小满咬着嘴唇笑了笑。   王八壳,就是那道长长的防线。尹北望的嘴一向很毒,像含着毒蛇的信子。   发泄过后,尹北望平静地摊开奏折,留下龙飞凤舞的朱批,口中对夏小满念叨:“朕会向西增兵调粮,守住那道防线。至于怎么救爹,让叶二自己琢磨吧。他要是还跟朕要爹,朕就随便送个老头子到前线。”   他又抽出一张空白御笺,记下明日朝议的事项:全国禁止酿酒,节约粮食。   “不能一刀切吧。权贵见有利可图,反而疯狂酿酒。”夏小满轻声提议,“先宣扬果酒好,粮食酒影响寿命。不,是生不出儿子。”   尹北望琢磨一下,点了点头。   “四更天了,该睡了。”夏小满着手整理案牍。   尹北望起身,活动脖颈,因背部时常发作的箭伤而动作迟缓,嘶嘶吸气。每到这时,他就把那枚伤了他的箭镞牢牢攥在手里,像把握了命运,以此换取掌控感。   “别动,呼……”夏小满为男人涂药,吹了吹。   愈合的皮肉娇气得像剥了皮的果肉,总是红肿发痒,里外都疼。有时,尹北望难受得睡不着,夏小满就攥着冰块,然后擦干手,用冰凉的掌心冷敷患处。   “朕去带兵,一定强过叶霖。这老家伙,把下辈子的败仗都打出来了。”尹北望赤着上身,斜睨悬在墙边的齐地舆图,恨道:“擅自调动十万民夫,误了农时,筑了个王八壳,这是要龟缩一辈子吗?”   夏小满合起药罐,“防线就防线,可别总把王八壳挂在嘴边,上朝时说走嘴了怎么办。” 第376章 纸扎的友情   “那些投降北昌的叛国贼,该把他们的家人全抓起来。”尹北望慢慢披起衣服。   “太多了,目下都不知谁投敌、谁阵亡。”   “是啊,何况带头投敌的,还是叶家人。”尹北望叹气,回头扫一眼夏小满,带着怨怼。   夏小满以为,他又要骂自己放了叶星辞。   “从最近的战报里,朕确定了一件事。”尹北望似笑非笑,“小叶子恨朕。不然,他不会用风筝放火来攻昭阳关。江南不许放风筝,这是气朕呢。”   夏小满的大眼睛一闪,悄悄翻个白眼。怕男人后背又疼,只好捧场:“嗯,恨才长久呢。”   他觉得,叶小将军只是基于战术考虑,完全没想这些,也不恨尹北望。那种心情,应该是一种不在乎、无所谓,多想一下都浪费精力。   “明日千秋节,生辰吉乐。”夏小满从袖中掏出一条自己串的绿玉髓手串,配着三朵小金莲,“一点小心意,祝陛下好运连连。”   “你觉得朕还不够绿吗?”尹北望冷冷地自嘲。他随手放在一边,接着扫开奏折,将夏小满按在御案。   熬夜、发火又纵欲,尹北望在生辰当日的早朝晕了。起初,他倚在御座,似闭目沉思,静美如兰草。突然一出溜,栽了下去。   好在并无大碍。   叶皇后赶来探望,履行中宫的义务,温柔地为睡梦中的丈夫擦汗。她巴不得他驾崩,但还是要做做样子,闺女和心上人的命还攥在人家手里呢。   突然,男人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小叶子!”那双阴郁如雨夜的眼眸倏地睁开,看见她的脸,立即冷淡地松手。   “还是叫臣妾小妹吧。不过,陛下若喜欢,叫臣妾小叶子也好。”叶皇后扯出一丝笑。   尹北望起身,摇了摇头。不咸不淡聊了几句,女人说想见见女儿,尹北望同意了。   女人开心地谢恩,让琳儿快去打听,奶娘把公主抱到哪玩了。自从出了那桩丑事,尹北望就把琳儿给了这女人,明里服侍,暗作耳目。   “万岁安心休养,臣妾告退。”   女人走后,尹北望才留意,夏小满怔怔地杵在不远处。方才,他被皇后的胖球宫女挡了个严实。   主仆俩互相瞧着,又同时错开视线,谁也没提那句从梦境深处溢出的呼唤。   在床边守了半日,夏小满去查看晚宴的布置和菜肴。宴会从简,因为皇帝想以身作则,从内廷开始惜衣惜食,打造战船筹建水军。   从简又不寒酸,挺难。最终,夏小满拍板,以御花园的花卉来装点,桂花为主。他交代给干儿子夏辉,对方说保证办好,含了颗喉糖就去安排了。   夏小满留意到,装糖的小盒子是纯金打造,还嵌着宝石。他蹙眉,质问他哪来的,万万不可搜刮宫人。   “当然没有,我可不欺负人。是从后宫弄来的,妃子们娘家都有钱。”夏辉凑近了,悄声透露,“既然干爹问了,我就坦白。那些娘娘们,都想博得圣心,就从我这套话。皇上今天心情怎样啊,最近爱吃什么啊,喜欢什么颜色啊……我不能白忙,我得为咱爷儿俩将来养老考虑呢。我还买了一套宅子,房契上是咱俩的名,就在北柳条巷。”   夏小满心里发热,一时无言。   “等会儿,我要去告诉几位娘娘,叫她们穿和花卉相配的服饰。”夏辉狡黠一笑。   夏小满心想,甭费劲了。皇上不喜欢女人,也不着急留后。   夜宴上丹桂飘香,几名妃子都装扮素雅,没有繁复的配饰,以木为簪。纷纷献出首饰,犒劳前线将士。叶皇后淡漠地瞄着她们,也拔下金钗,丢进妆匣。   “诸位忧国忧民,朕心甚慰。”尹北望难得开怀,始终在淡淡地微笑。他挽起袍袖,从面前端起他喜欢的三鲜菜卷,四处走动,亲手为后宫布菜。   夏小满看见,男人手腕有一线碧痕。是那个手串。所有贺礼中,它最不起眼,可他戴了。   夏小满环顾满殿花卉,心里也倏然绽出花来。这是在弥补,今天那件小事。其实他不在意,但尹北望以为他在意,这令他雀跃。   “看,这东西伤了朕。朕非但不怕它,还随身佩戴。”尹北望摘下做成配饰的箭镞,给后宫佳丽传看。   这些入宫数月还是黄花闺女的妃嫔,纷纷盛赞,皇上真乃顶天立地的硬汉。   席间,民间艺人变戏法时,夏小满发现琳儿在朝自己使眼色,而后悄悄离去。他跟上,问她何事。   琳儿闪在假山的阴影里,娇艳的面颊挂满泪珠。   她哭诉,不想在皇后身边当差。大家皆知,她是皇上的耳目,暗中排挤她。要紧的是,这差事做下去,不知猴年马月能出宫。本来,她明年就可以出宫了。   “小满,把我调走吧。”琳儿祈求,“你是大总管啊,一句话的事。”   “这是皇上的决定,我不好插手。”夏小满为难。   琳儿红唇一撇,有点不开心,这太监一向有求必应啊。她陡然凑近,环住他的手臂,呵气如兰:“把我调走嘛,去哪都行,求你了。”   夏小满只把琳儿当朋友,但还是本能地感到害羞,比琳儿还白净的面皮涨红了。   见有戏,琳儿加紧攻势:“来年我顺利出宫了,你若不嫌弃我是个二十好几的老姑娘,我愿意做你夏家的人,真的。”   “不,不必,我没想这些……谢谢你喜欢我……”夏小满万万没想到琳儿倾心于自己,十分动容,哽咽起来。他甚至对琳儿生出一股强烈的感激,恨不得把命送给她。   他问:“你是每一天的十二时辰都喜欢我吗?”   “嗯嗯。”琳儿有些敷衍,也不懂他为何这样问。   “真好啊!”夏小满如获至宝,含泪而笑,“我没法回应你的心意,但我真的很开心。你放心,我想办法把你调走。”   “说定了?”琳儿得意一笑,抽走挽着夏小满的手,下意识在背后的山石蹭了蹭。   往回走时,正撞见离席更衣的叶皇后。她毫不掩饰对琳儿的厌烦,秀眉微蹙:“臭丫头,本宫正寻你呢!”   “夏公公找奴婢问话。”琳儿跪地嘟囔。   叶皇后的目光落在夏小满身上,顿然透出一股虚假的柔和。她莞尔一笑,四下看看,低声询问前夫的近况。   “奴婢不大清楚,总之还活着。”夏小满道。   蠹王私通中宫还能全须全尾,是因为尹北望倾尽仅有的仁慈,维系着一条底线:宁王杀兄弟,我不杀,我比他强。   不过,蠹王已经黑瘦如肉干,精神恍惚。因为天天头顶烈日,跪在庭院抄经。太上皇从前炼的仙丹,是他的补品。   “是我害了他。”叶皇后苦恼地叹气。   夏小满瞥一下仍跪着的琳儿,琢磨如何把她调走。   叶皇后观察着眼前的大总管和两眼发红的美貌宫女,又耍起那一点小聪明。早听说他们走得近,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拉近关系,让前夫得到照顾?   她一挑眉,用配猫配狗的轻松口吻道:“琳儿,本宫把你配给小满,做个伴。本宫特准,你搬到小满的住所去。”   夏小满当然拒绝,想说这得请万岁示下。却见琳儿惊恐万状,啄米般叩首,像赐她白绫似的。   她失态地啜泣:“娘娘开恩!您瞧奴婢碍眼,打骂都行!可别把我许配给太监,那样我一辈子都毁了……呜呜……我还想嫁个好人呢……”   她梨花带雨,嫌恶地瞄一眼夏小满,忽然止住哭声。突发的恐慌,让她脑子发懵,这才反应过来,皇后不是作践她,是想讨好夏小满。   已经迟了。   夏小满怔愣着,一双清盈的大眼睛像正在结冰的深潭。   “啊,本宫以为你们俩……唉,算了。”弥漫的尴尬中,叶皇后不知如何收场,轻飘飘地转身走了。   琳儿慢慢站直,不知所措地抚弄珠钗耳坠,偷瞄夏小满。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夏小满冷淡地开口。   “我们是啊。”琳儿怯怯地回应。   “我看清你脸上的厌恶了。刚刚,你还说喜欢我。” 第377章 我给你的,我想要的   琳儿沉默半晌,坦言:“小满,你挺好的。可说实话,没人会真心喜欢太监。女人不会喜欢你。喜欢男人的男人,也不会喜欢你,因为你不是男人啊。我的梦想很简单,就是多攒嫁妆,顺利出宫,给自己找个如意郎君。”   夏小满听着刺耳的真心话,感觉脑子正被荆棘贯穿。   “我们还是朋友吧?”琳儿小心翼翼。见夏小满低头不语,她又说:“如果,你叫我还钱的话,我会努力还的……”   “当然要还,连本带利。”夏小满漠然转身,“我不信,我得不到真心。”   他听见,琳儿在背后嘀咕“对不起”。   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可他没法报复最好的朋友。   回到席间,微醺的尹北望正与后宫挥毫作诗,温润的象牙笔管映着眉间笑意。肩负家族兴衰的妃子们争相展露才情,皇帝作上句,她们对下句。   夏小满走过去,静静地帮忙研墨。   尹北望带着醉意瞥他一眼,蘸墨时又撩起衣袖,露出绿玉髓手串。   片刻,夏小满放下松烟墨条,见指尖发乌。他鬼使神差,在鼻下抹了抹,给自己画了两撇胡须。   “嘻嘻,夏公公长胡子了……”众妃都娇俏地笑了。尹北望愣了一下,也跟着笑了。   夏小满苦笑一下,蹭去唇上的墨痕。   宴后,夜色深沉。   夏小满端起洗脚水,抬眼正撞进半醉的阴郁双眸。男人晃了晃手腕,夏小满说,自己看到了。   “那你怎么不开心?”   夏小满放下盆,仰着头,像乞食的猫,却透出一股罕见的强硬:“能不能,每天再多想我半个时辰?我很需要。”   他那讨债般的目光,令尹北望心里发慌,像又中了一箭。   “一句梦话,至于吗?小家子气。”尹北望以为,他仍在意白天的事,“朕能掌控一切,但控制不了梦见什么。我们最后那一点缘分,早就被你毁了,你还想怎样?”   “是陛下自己毁掉的。”   尹北望猛然扬起巴掌,却没打下去。这话没说错。他泄了怒气,双手捉住眼前人纤细的肩头,咬着牙一字一顿:“夏小满,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给你的,就是我想要的啊!”   尹北望扫一眼洗脚水,不可思议:“难道,你要朕给你洗脚?还是说,你也想压在朕身上?可你不行啊。”   旋即恍悟,“哦,朕明白了。你要朕,像宁王对小叶子那样,对你。”   他避开夏小满热切的凝视,“宁王不要脸,朕还要脸呢。”   夏小满默默端起水盆,听男人喃喃道:   “从长出喉结开始,朕就喜欢男人。现在,朕也喜欢看那些英俊的侍卫,听他们聊天时低沉的声音。喜欢归喜欢,可朕只和你共枕过,这真的和人世间的夫妻没两样了。”   夏小满沉默半晌,小心地提议:“明天,陛下休息一天吧?我们出宫逛逛,十二时辰都在一起。然后,接下来一个月,你都不必想我。”   “不是一个月,是二十四天。”尹北望垂眸嘀咕,“好,就出去玩一天,然后朕二十四天都不想你。”   翌日,主仆俩在市井逛了一天。   喝茶,听曲,看各种新奇玩意儿。又一场大败的阴霾,尚未波及宝马香车、积玉堆金的兆安城。   他们发现,市井间竟有一种转起来会动的春宫图。听说制作技艺从北方传来,发明者真是个空前绝后的大淫才。   路过夏小满家,尹北望想去坐坐。夏小满说不必,宅院已送给继母,她还招赘了一个年轻夫婿。   “你爹刚没几天,她就改嫁了?”尹北望有些不悦。   “我做主的,她还年轻嘛。”夏小满无所谓,“我心眼小,但现在也爱成全别人。”   “那你岂不无家可归了,年节去哪?”   “你在哪,我就在哪。”   尹北望怜惜地捏捏他的脸,点头说好。   经过一座寺庙,夏小满驻足,望着矮墙内的古松虬枝。他想去看看,听说求姻缘灵验。   主仆俩将侍卫留在寺外,踩着青苔斑驳的石阶迈入。檀香缭绕,夏小满净手,请了三炷线香。用手掌扇灭火苗,在香炉前虔心敬拜。   尹北望却不屑:“想起来了,几年前我来这敬过香,如今呢?来了一顶绿帽子。挺好的,绿色显白。”   夏小满将三炷香平举齐眉,嘴唇蠕动。青烟袅袅中,他手背淡青的血管,像瓷瓶皴开的冰裂纹。近来他瘦了。   见尹北望执拗地不肯敬香,夏小满轻轻道:“你把‘姻’给了你不喜欢的女人,‘缘’给了那女人的五哥。我只求,和你在佛前并肩的这一刻。”   也许是想到,夏小满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鬼,尹北望敛起不屑,手执三炷香,参拜起来。   主仆俩并肩默念各自的心愿。一丝风也没有,仿佛上天不忍打扰。   他们将香插在香炉,先中间,后左右。   尹北望笑问夏小满许了什么愿。夏小满抿嘴摇头,像害羞,于是尹北望一定要他说。   “我求上天,别降雷劈你。要劈,就劈我。”夏小满坦言。他忘不了那场人为的瘟疫。   尹北望脸色发青,一把拔走了夏小满那三炷香,指着对方,又气又心疼,说不出话。许久,才隔着青烟开口,声音也虚浮:“我做错什么了?我只想让大齐强盛。你欺君,说好求姻缘。”   夏小满抢过香,插回香炉。   唰,唰,一个尼姑在几丈外扫地。他随意一瞥,看清她的模样后目光一凛:“你!怎么在这?”   那尼姑打量夏小满,先困惑,后慌张。夏小满靠近她,低声质问,既然回兆安了,为何不找自己。   “她是谁?”尹北望也踱过来。   “我安排在江北的细作。起初在灵泉寺,接应公主。后来,她没什么用处了,我就叫她去皇陵看着瑞王。”   “哦,她啊。”尹北望眯眼端详女细作。   女细作解释,她初春就动身了,边走边化缘,好不容易回了兆安。本想找夏公公复命,又怕再安排危险的差事。反正她也没什么情报可交代,就在此落脚,想攒点钱还俗。   她瞄着眼前端庄贵气的男人,忽然猜到他是谁,慌忙跪地:“万岁……”   “起来,说说你在北昌皇陵的收获。”   女细作很紧张,呼吸急促。她仔细回想,说没什么特别。   “去年冬天,宁王很消沉,常寻他三哥。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尹北望围着她踱步,柔和地低语,“要知道,言多必失,尤其是失意时。”   “有一段时间,宁王是很喜欢来找知空,絮絮叨叨。我偷听过几次,都是谈佛法。”女细作沉吟着,“哦,还提过‘太子’。我以为是说您,后来才知不是。”   “恒辰太子。”尹北望脚步一顿,   “对。宁王说,真希望他活着,来告诉自己,如何忘记一个人。现在这样浑浑噩噩,对不起他们共同的理想。”   尹北望咀嚼着这句话,眸色阴沉,似有蜘蛛在眼底结网,“原来,这叔侄俩交情匪浅。恒辰太子是杰出之人,牌位还进了太庙。小皇帝想把老师也移进去,朝臣反对,宁王也没支持。”   梵音飘渺,他盯着香炉,忽而冷冷一笑,“还真灵验。我求破局之法,这不就来了。”   **   月色轻笼营垒。   叶星辞全歼一碗鸡汤馄饨,坐回书案后,再次展开信笺。他的目光几乎长出牙齿,贪婪地咀嚼着每个字。熟悉的笔迹,比夜宵带来更大的满足感。   战马嘶鸣划破寂静,卫兵巡逻的脚步隐约可闻。   伴着军营中周而复始的声响,叶星辞提笔回信:   “自别光仪,时深渴想。星宝与日见胖,胃口随我,要两位奶娘轮流喂。胜则求稳,败则求奇。家父屡次突围,我逐一化解。家父又放飞信鸽,皆被我射杀,烤来吃很香……”   叶星辞停笔,想起截获的消息。   父亲告诉二哥,守好防线,不必来解围,派一队骑兵游击,劫昌军粮道。二哥没收到消息,但随父征战多年的默契,让他采取了相同的战术。劫烧粮草,以小博大,以动摇军需来解围。   叶星辞命人将野草打结,根据断裂的草茎,摸清了这伙骑兵的行动路线,伏击歼灭。   也许是觉得,以宝贵的骑兵换几车粮草划不来,二哥没有再派人袭扰。 第378章 天才小五   目下,围城大军有八万。境内又征召十万军户,和三万余战俘一起,正在重云关受训。再加上原本留守的五万兵马,叶星辞手握二十六万雄兵。   算上工匠、马夫等辅兵,运粮草辎重的民夫,合计四十余万。   为这些人和战马的吃喝拉撒,他操碎了心。   有了那一场瘟疫的经验,他花费大量精力用于防疫,防患未然。一旦生疫,围城军将不战自溃。   叶星辞回忆着近来的种种,蘸了蘸墨,继续写道:   “齐军士气低靡,故而不许哭祭。我则允许俘虏集体哭祭阵亡战友,互诉衷肠。并优待出城投诚者,进一步瓦解齐军军心。”   三万余新俘虏的齐军,经历了连败而没尝过胜利的滋味,身陷迷茫和耻辱,夜里鬼哭狼嚎。   四哥带领战俘,共同浇奠双方阵亡将士,分析齐军因何怯战、软弱。俘虏们哭着敞开心扉,说自从那场圣上亲自指挥的轮战攻城之后,他们就怕打仗。太惨烈了,炼狱一般。   四哥引导他们,将身份从“凄惨的战败者”转变为“太平之幸存者”,“盛世之重建者”。并让已经归顺的齐军来宽慰,效果很好。   “前日险些中计。”叶星辞笔走龙蛇,写满一张信笺,又换一张,“家父遣使相告,城中粮草不足,协商将老弱妇孺放出包围圈,岂料……”   岂料,出城者中,混有青壮男子!   当时,叶星辞一眼就瞄见好几个。好家伙,胡茬没刮干净就涂脂抹粉,脸上发霉了似的。自己当年要是这个变装水准,早露馅儿了。   叶星辞不动声色,叫于章远悄悄捉一个。那人是精锐,颇为硬气,把脸上的脂粉一抹,视死如归。   叶星辞也不急,与兄弟耳语一番,接着微微一笑:“我们又捉了一个,他已经招了。你们的任务,是夜里在后方偷袭,配合叶大将军正面突围。”   那人咬牙切齿,痛骂叛徒。叶星辞知道,自己猜对了。   从所携干粮的数量推断,突围就在当夜。他将计就计,提前警戒,如守着蛛网的蜘蛛,借机又消耗了敌军。   屡番突围失败,父亲忧急如焚。   他在城头喊话,斥逆子不仁。难道,要饿死数万将士,那可都是江南的父老乡亲!   叶星辞身骑白马,不慌不忙地高声反驳:昌军军纪严明,已承诺不屠城、不杀俘,若城内出现饥荒,齐军依然拒绝投降、负隅顽抗,责任在齐军。   父亲怒火中烧,拂袖而去。   写到此处,叶星辞又换一张信笺:“战场之上,方知好友皆为独当一面之俊杰。于章远屡次带队反突围,宋卓、司贤伏击齐军劫粮道之游骑……秋分时节,将破东侧防线。我已有谋划,请君静待佳音。”   停笔时,他已写了一沓纸。他渴望与楚翊分享一切,就差将一日三餐也写上去了。   他恨自己不擅吟诗作赋,没法文雅地叙说思念。想了想,把印泥涂在嘴上,对着信笺“啵”地一吻,留下唇印。   “哈哈,我真是个天才!我开创了新的流派!”   叶星辞擦了嘴,凝视心跳般颤动的烛焰,还是想写诗。他思考许久,在唇印旁真挚而生涩地落笔:烽烟吞故垒,思君火里看。   数日后,收到回信。信尾,心上人以秀逸的字迹接了两句:影从焰底生,如君暗里拥。   旁边,绘着一株花。楚翊标注,这是宁王府后花园冒出的无名野花。开在秋天,难能可贵。他觉得可爱,想与王妃共赏,又不忍摧折,于是作画。   “确实可爱,唉,我羞愧啊。”叶星辞看着花儿,脸色发红,觉得自己辱没了这份闲情雅致。   因为,隔着上一张信笺时,这花儿只有模糊的轮廓。一根直愣愣的长家伙,配着两团东西。他以为,楚翊效仿自己的唇印,印了个牛牛。   想什么呢。卧榻之外,逸之哥哥是清雅端方的君子,一国之摄政王,怎么可能干出这么粗俗的事……不过,就算真干出来了,自己也不会嫌弃他的。   叶星辞小心地叠好那株花,走出营帐。银月如钩,秋风扑面,将眉宇间的温柔化作肃杀之气。   他紧了紧披风,登上箭塔,凭栏眺望远处蜿蜒如蛇的灯火,那是父兄筑起的壕墙。纵贯南北,借山势绵延三百里。北抵衡连山,南据霞飞山。   壕墙就地取材,都是一人高的夯土墙或沙石墙,设堡垒、要塞、驿传和烽火台。   叶星辞必须正面强攻,而非绕路进军。因为,后者会将补给线越拖越长。而敌军可依托防线,不断袭扰粮道。   他已率精兵五万,在此扎营十日,与二哥有过数次短暂的交锋。二哥坚守防线,凭各处堡垒要塞迅速阻击、转战。   步兵翻越防线不难,可骑兵和辎重过不去。孤军深入是找死,只能撤退。必须将防线撕开一道缺口,巨大的缺口。以此为据,再向左右扩大战果。   二哥粗中有细,性情悍勇,又正值当打之年,甚至让叶星辞吃了点亏——雪球儿的屁股中箭了。   见主人另换战马,正在休养的雪球儿发出伤心欲绝的嘶鸣,气得绝食,不过仅持续了一天。叶星辞挺心疼,夜里去安慰它。它似乎嫌他身上有其它战马的气息,不让他摸,并朝他放屁。   伴着一阵迅捷的脚步,于章远登上箭塔。叶星辞立即追问:“探得如何?”   “没问题。”   叶星辞目光一凛,一拍栏杆:“好,引水!”   攻,在其锐。防,在其坚。总攻必须锐利,一击即破。   这十日,叶星辞白天与二哥过招,夜里打井、挖水渠。水渠全长五里,一端通壕墙,一端与营区的水井相连。白天,便以木板、草皮掩盖。为防敌骑从马蹄经过时的声音起疑,还铺了棉絮。   昨夜,为了挖通靠近墙根那一里,叶星辞在远处夜袭掩护,吸引齐军注意。水渠末端,如钉耙般分叉,以覆盖更宽广的范围。   水渠的选址很有讲究,斥候已探明,这一段墙体的基底是沙石,最怕水泡,一泡尿都能呲出个坑。位置恰处于两座堡垒之间,防范疏松。   “引水!”一声令下,数名健壮士卒全力推动水车,将水从井中源源不断地引进水渠。   水车架在井口,有一个硕大的生铁转轮,最外层是一圈铁齿。铁齿挂有铁索,铁索上每隔一段就有个牛皮圆盘。水车下方,一个中空铁筒直通井底,铁索贯穿铁筒。水车转动时,铁索上的牛皮圆盘便将水不断汲到地面,通过水车侧方的铁簸箕,将水引入水渠。   “使劲推啊!”众人一圈圈推着木杠子,健壮的赤膊挂满汗珠。淙淙水流,涌入夜色,如灵活的游蛇,直咬敌人的防线。   叶星辞平静地闭目聆听,觉得这声音,像兆安郊外的清溪。十六岁的少年,刚得到一匹神骏白马,出城撒欢。他给它取名雪球儿。   当时谁能想到,后来雪球儿屁股开花,自己的屁股也反复开花……   叶星辞在满是野花的梦境中,睡到天际泛白。他分出三万兵力,在距水渠数十里外翻越防线、发动佯攻,以掩饰主攻方向。   声势浩大的佯攻,吸引了齐军大半兵力前去围剿。叶星辞瞧准时机,另率一万兵马,突击那段已“泡澡”一整夜的防线。数个攻城锥一字排开,同时猛撞。   “冲,再撞——”   轰,墙基被泡垮的墙整段垮塌,正填上壕沟。坚不可摧的防线,被撕开一个十丈宽的豁口。   “怎么一下子塌啦!”齐军守军早已放烟传递战况,召集兵力。但防线垮得太快,来不及了。   “先锋军,上!”   昌军步兵当先休整路面,整平崎岖处,以便骑兵通过。   叶星辞率轻骑长驱直入,在齐军主力赶来阻击之前,将缺口左右的堡垒和烽火台统统占领,并向南北两侧吞噬。一口口,将整段防线据为己有。   天昏地暗的鏖战,从早到晚。   齐军以新兵和久疏战阵的军户顽抗,最终弃守防线,退至宛延城——齐国最后的险要。破了此城,便可直驱江南腹地。   血泊映着夕阳,说不清谁更红。   叶星辞的面颊凝着几滴血,宛如雪地里碎裂的珊瑚。暮色漫过他的眉骨,眸光明灭间,浩气凛然。   他从胸甲抽出一条白帕,抹了抹脸,又擦拭枪上粘稠的血迹。他扫一眼防线上巨大的豁口,平静道:“向朝廷报捷。十日之内,我将吞并全部防线。而后就地屯兵,固守战果,择机与齐军在宛延城下开战。”   父兄耗费无数人力,修筑了这道漫长的壕墙。此刻,反倒成为他巩固战果的屏障。   叶星辞回到营帐,卸下甲胄,用酸乏发颤的右手执笔,在信中详述此役前后:“手抖字丑,望见谅。说来有趣,暗挖水渠之战术,始于喀留楚献忠……彼时为传令兵,今时为主帅,恍然似梦。不擅作诗,硬憋两句,以寄相思。” 第379章 眼前月,心底人   他停笔,甩了甩被长枪磨得发红的手,歪头思索。他抓起点心往嘴里塞,渣子落在信上,便吹了吹。它们乘风而起,飘出好远。   “若我也是点心渣子,被一阵风吹到逸之哥哥身边就好了。”叶星辞双眸一闪,笑意漫上嘴角,“有了!”   他拍拍手,重新执笔,放任思绪流淌至笔端:“愿做一渣渣,乘风到君前。”   不,什么啊,太怪了。他咧咧嘴,将信笺团起,再度落笔:“蜕尽形骸作微尘,散入东风觅君怀。”   数日后,占据防线上的全部堡垒那天,叶星辞收到回信。楚翊说,吴霜督造的第一艘战船已下水。会反复测验,改进细节,再批量建造。   信尾,又回了两句诗:“三千芥子藏星影,立尽山河思不尽。”   并写道:“九月初九,亥时初刻,邀君赏月共饮。”   重阳,明天……叶星辞起身步出营帐,仰起脸,丝丝凉意袭来。秋雨潇潇,天色黯淡,不知能否赴约。   他开始期待那一刻。   巡营时,他期待着。检查防务时,他期待着。查验粮草时,他期待着。与从博观城赶来的四哥军议时,他期待着。   雨断断续续。次日傍晚,停了,但天阴着。   叶星辞搬了一把藤椅,抱着酒壶半躺在营帐前,凝目于夜幕,不觉睡着了。   忽听敲更声,亥时已至。他蓦然惊醒,倒一盏酒,紧盯夜空。乌云,全是他奶奶的乌云。老天像摔了一跤,用大片淤痕阻隔了他和爱人的约会。   “逸之哥哥,我失约啦,下回吧。”叶星辞叹了口气,低头独酌。   忽见酒盏一亮,惊现半轮银盘。   他欣然抬头,只见云翳乍开,月华如新磨银浆,汩汩倾泻。他快活地大笑一声,举了举酒盏,痛饮一泓月光。   **   同样的清辉下,楚翊倚着后花园的石桌,又添一盏温酒,在微醺中随口吟道:“千里幽思共一樽,同沐月华似同衾。”   身后,罗雨立刻拍手叫好:“我听懂了:月光像被窝,罩着你和我。”   楚翊大笑。   “不知小五会怎么对。最近,他迷上写诗了,他一向最烦这些。”他又拿出老婆的信,借月色贪婪地重温。其实,信的内容他早已熟背,只是想再看看小五的字。   端正遒劲,越看越可爱。凌厉的笔锋,活像一个小人儿在纸上舞枪。那一勾,如回马枪。那圆润的一笔,像……又想歪了,唉,有辱斯文。   楚翊的耳朵开始冒火。   “大外甥,独酌呢。”四舅悠闲地逛了过来。   “不,是共饮。”楚翊对月把盏,眉峰轻扬,口吻自在,“我邀小五赏月。”   “天涯共此时啊,有情调。”四舅从袖中抽出一张纸笺,晃了晃。   楚翊接过,垂眸一扫,舒展的眉心微微一跳。这是一篇骈文,洋洋洒洒数百字,写永固园春景。   其落笔如星河倾泻,以山川作墨池,囊括天地经纬。借雕甍画栋写尽壮志,凌云健笔磅礴浩大。   楚翊看得有些失神。   因为,这是恒辰太子陪世宗皇帝游园时,随手挥就。那年,他才十二岁。他很谦逊,觉得尚需改进,不愿流入市井,只给皇室宗亲们传阅,故而并未广为流传。   原稿珍藏在宫中,楚翊十几岁时才读到。他惊艳无比,向挚友提起,对方淡然一笑:九叔,几句漂亮话而已,没什么特别。   “我常在市井间游荡嘛。”四舅说道,“这两天,这篇文忽然流传开,百姓盛赞恒辰太子的才情。我觉得有点奇怪,睡不着,来问问你。”   “忽然流传?”楚翊将纸摊在桌上。   浮云令月色变得朦胧,眼前的字似乎正在织网,一张结着阴谋的蛛网。敏锐的政治嗅觉提醒他,苗头不对。   是巧合吗?不,当感觉到有猫腻,那就绝不是巧合。   楚翊举目望天,呼吸与夜风同时起伏。星子错落似棋子,银河横贯如棋枰。几缕流云掠过,恰似无形之手推动棋局。   秋虫低鸣,凉意浸透衣袖,他紧了紧领口,说该睡觉了。回到房中,躺在那张缺了一个人的巨大的拔步床上,他辗转如烙饼,一夜未眠。   翌日散朝,楚翊被皇帝的近侍叫住:“九爷留步,万岁邀您赏景。”   楚翊的心口莫名一缩,嘴角则展开温和的笑:“有劳公公带路。”   楚翊步入御花园时,皇帝正对着团团簇簇的菊花出神。黄的似金,白的若雪。四下红叶如灼,仿佛云霞洒落。这样一幅斑斓秋景,的确值得驻足。   猛然窜高的个子,令永历看起来有点瘦,像一根挑着华服的树苗。脸也长了,不再一团稚气。他扭头,露出一个藏满心事的笑:“九叔,你来了,陪朕逛逛。”   楚翊弯起双眼,如往常一样和气地微笑,那份轩昂的贵气令红叶失色。不过,叔侄俩全都眼下发青,像刚经历一场互殴。   “叶将军真是盖世俊杰,那么坚固的防线,轻描淡写就拿下了。朕只能从捷报里,一窥其神勇。”聊了一会儿西南战事和水军筹备,永历目光飘忽,幽幽地问:“朕的兄长十二岁时,什么样?”   楚翊心里一动,听出其中深藏的自卑。   皇帝正是心思敏感细腻又叛逆的年纪。这样的困惑,本该由吴正英解答,可惜……   “臣那时也只七岁,记不清了。”楚翊淡淡道。   “你记不清,可宫里的藏书阁记得清清楚楚。恒辰太子精通六艺,诗赋惊才绝艳。昨日,朕偶然读到他十二岁时的作品,自愧不如。”说着,永历叹了口气,取出一张纸,“前天,朕刚写了一篇骈文,赞秋景。早知,就不写了。”   楚翊接过拜读,心底升起异样感。   恒辰太子的佳作忽然流传,真的不是巧合,而是刻意激起皇帝的比较之心。   有只幕后黑手,勾起了沉在皇帝心底的尘埃,搅浑了一池清水。楚翊代行皇权两年,却从未用心了解过这个少年,这是大大的疏忽。   楚翊默了一下,柔声安慰:“臣以为,每个人都有长处和短处。比如,我擅骑射,而不擅近战,叶将军还骂我笨。”   我还有短处,和小五在一起易冲动、很好色。这些,楚翊当然没好意思说。   “你说说,朕的短处是什么?”永历侧过头,仰望年轻的皇叔。   “年少单纯,对自己的约束过严,容易累着。”楚翊变着法夸这孩子。   永历笑了,不过转瞬即逝。他喃喃低语:“坊间一直很怀念朕的大哥。很多人说,若是恒辰太子主政,大昌会更昌盛。”   楚翊心里一惊,不动声色道:“是谁把这些讲给陛下的?”   “宫里很多人都这么想,只有朕蒙在鼓里。朕也不想怪罪谁,这也没什么,对吧。”永历悻悻地拧着手指,忽然下了一道令楚翊措手不及的旨意:“九叔既然说,谁都有长处和短处,那你作一篇文章给朕看,说说恒辰太子有何短处。”   楚翊面色无澜,一口应了下来。   风头真的不对。这是专为皇帝和自己做的局,应该已谋划多日。那篇文章忽然流传开,不是刚刚下套,而是布局完成后的正式揭幕。   他匆匆行走在通往光启殿的宫道,眉间的纹路越蹙越深,心头迸出一股股怒火。这怒气不是对皇帝,而是对藏在暗处的黑影。   只有一个人,如此工于心计,专挑最薄弱之处切入。从前,是小五。现在,是逝去的挚友。   “太阴险了!”楚翊一声低吼,吓得过路的玳瑁色小猫哆嗦一下,朝他呲牙挥爪。他瞪眼,吓退了猫。   楚翊迫切渴望报复回来,夺走齐帝在乎的东西,戳对方心窝子。   那个男人在乎什么?似乎,只有权力。那就让他尝尝,倾家丧国的痛苦。只要走好自己的路,别被带偏,稳住战局的优势,那一天早晚会来。   想到这,楚翊恢复平静,笑意重回嘴角。自从心碎于峡谷墓洞,他崇高的理想里,就掺杂了报私仇的意味。   怒火退去,脑筋才继续转。楚翊脚步一顿,眨了眨眼,转身奔后宫而去。 第380章 他是叛徒?   自从病了一场,养母的白发与日渐增,看楚翊的目光也愈发柔和。或者说,不舍。生母依旧健朗活泼,风风火火地拿出一大包东西,说是新做的衣裳。   楚翊欣然抽出一件,放在身上比划,发现小得可怜:“给猫穿的?”   生母说,给你小姨子。   “小姨子?哦,星宝,我都忙糊涂了。”楚翊目光顿柔,把那些精致的小布袜套在手指,夸娘手巧。   而后,肃然说起正事。他入后宫,是想让母妃身边的太监,去跟其他太监打听:是谁提议,让皇上作一篇写秋景的骈文。   “皇上写得好吗?”生母好奇。   “怎么说呢,水平不如小五。”楚翊压低声音,“我猜,齐帝想在恒辰太子身上做文章。”   养母倒吸一口凉气:“会不会是巧合?”   “绝对不是。”楚翊目光凌厉,含着恨意。   “有何目的?”生母追问。   “为战事破局!”   养母忧心地问,接下来,对方会走哪一步棋?   “我不确定,静观其变。”楚翊把玩那些小衣裳,让自己心情好一些,以免影响理智。   生母剥着松子,把果仁往姐妹嘴里塞,满嘴乡土气地嘀咕:“齐国皇帝也是个人物,心眼子比你还多。你是八月的石榴,他是当铺里的算盘珠子。”   养母笑得直甩手帕。她出身书香门第,喜欢听这些俏皮话。   楚翊冷哼一声,不屑又不忿:“没一丝可比性。”   谁提议,谁通敌。楚翊静待答案。   中午,在光启殿用膳时,生母身边的太监来了。那人将他请到殿外,附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个人:“吴侍读。”   吴瑕,吴正英的孙子。还得知,自其入宫伴驾,便与皇帝形影不离。   楚翊怔了一下,给了那太监赏钱,一步步挪回大殿,坐在堆满文书的桌案后出神,浑身发冷。   怎会是他?吴大学士三代单传的独苗啊。想必,百姓怀念恒辰太子的说法,也是他灌输给皇帝的。   楚翊眼前闪过,那个面容清秀,却隐隐透着凉薄的书生。他想破脑袋也不明白,吴大学士清高一世,孙子为何通敌。   若真是此人,事情会非常棘手,加倍复杂。   楚翊拿起一份厚厚的公函,眼前被思虑填满,读不进一个字。他想写信和小五商讨,又怕对方分心。何况远水救不了近火,小五离都多时,不解内情。   最终,他还是落笔。   没说正在逼近的阴谋,而是叮嘱:无论发生何事,听到何种传闻,皆以战事为先。自己会尽全力,保证粮草不出岔子。   既然对手的终极目的,是扭转战局,那他就稳住阵脚。任尔花拳绣腿翻跟头,我自扎稳马步。   略做思索,楚翊召来制敕处的书办,威严而干脆地下达钧令:“升任东篱知县周存,为流岩知府,协理边军粮草。东篱县丞,暂代该县正职。原流岩知府,回都待命。拟好即发,六百里加急。”   周存,是玉川公主现在的名字。她才能出众,心思细腻,治下政通人和。她能毫无保留地献上战船构造图,楚翊也将心比心,在紧要关口全然信任于她。   而且,楚翊早就想革了流岩知府。此人在爆发瘟疫时,居然想让病患自尽,不仁不义的狗东西。   之后,他派人从户部衙门召来李青禾。   自抚恤伤残士卒的政策推至地方,户部需要核查的账目骤增。李青禾忙瘦了一圈,黝黑沧桑的脸庞像一把刀,愈发刚毅。   面对心腹,楚翊也不扯闲篇,开门见山:“李大人,我委任你为督粮钦差,即日赶赴西南,全权为叶将军筹办粮草。新任流岩知府,是你的熟人玉川公主,你请她全力配合。”   李青禾黑亮的眼珠转了转,低声问:“王爷,朝中出了什么事?”在各地推行新政的历练,令他多了机敏。   “没事。但我有预感,要有事了。”楚翊脸色冷峻,三言两语,讲了自己的推测,“皇上身边的吴侍读很可能通敌,从恒辰太子入手,离间我们叔侄,进而影响整个战局。”   李青禾轻吸一口气,难以置信。他没有说摄政王想得太多太深。楚翊所处的位置,必须如此。   “下官明白了。”李青禾郑重点头。   楚翊单手撑头倚在桌案,平淡地说出惊雷般的预言:“想影响战局,必过我这一关。我想,幕后之人会不择手段,把皇上当刀使,令我失权。眼下,我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他从案头翻出一张地图摊开,对神色凝重的李青禾勾了勾手。   “目下,有八万大军在围困叶霖所在的博观城。”楚翊在图上一点,修长的手指又移到东侧,“五万精锐,布防于齐军修筑的防线,将在宛延城择机而战。还有十几万预备队,在重云关一带受训操练。两处战线的粮仓,囤有七日军粮。每日人吃马嚼,耗费无数。”   李青禾缓缓点头,目光毅然,已料到摄政王要说什么。   “未来,无论朝廷发生什么变故。”楚翊在地图重重一拍,绕到李青禾身边,按住他的肩膀,“无论你收到怎样的旨意,无论山崩地裂、天上下刀子,务必将给养源源不断送到前线!军中余粮,不可低于三日所需。否则,士气不保。”   李青禾毫不犹豫接下重担,双拳一抱:“我就算把脑袋卸了当轮子,以血肉铺路,也保证粮草不断!”   金光一闪,楚翊亮出一枚金牌令箭和钦差印信,眸光泛红。   李青禾双手接过沉甸甸的重任,敛在袖中,躬身告退:“下官回家收拾一下就动身,必不辱使命!”   楚翊目送这个正直果敢的男人离去。他说,天上下刀子也要保证粮草,背后的含义,是这份使命比性命还重。   李青禾听懂了,却没有一丝犹疑。   呆坐片刻,楚翊提笔,开始作皇帝安排的“功课”,写文章论述恒辰太子的缺点。   他要批判他的至交,他最尊崇的人,金子般的人。那金色的余晖,至今罩在他肩头。   大殿灌满清爽秋风,楚翊却感觉,自己是一团正在锅里烹煮的肉。笔像刀子,一下下剜他的心。浓墨似血,淋漓地洒满纸面。   刚起了头,他就难抑愤恨,一把揉皱纸张,掩面哽咽。可是不写,就不知国贼的下一步棋。   “唉,若小五在就好了,本王急需安慰。”楚翊掏出老婆绣的宝贝手帕,抚着一片片可爱的叶子,渐渐平静。   另取一张纸,重新落笔。   **   经筵结束,永历小皇帝恭谨地送别讲授的翰林院学士,松了口气。   侍读吴瑕奉上清茶,轻声道:“陛下累了吧,学生陪您出去走走?”   永历欣然一笑。   他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几乎无话不谈。而且,这是老师的血脉,有天然的好感和信任。   他听翰林院上了年纪的学士说,吴师傅年轻时,就是这样子。清秀文雅,从头到脚都干干净净。   从吴瑕身上,可一窥恩师年轻时的风采。每每思及,永历就凭空生出更多的亲近感。   “朕采纳了你的提议,让九叔写篇文章,压一压坊间这股怀念恒辰太子的风气。”散步中,永历闲聊道。   “万岁圣明。”吴瑕立即捧场,“恒辰太子固然优秀,可执政的是陛下。您又年少,不着手压制,根基不稳。九爷忠贞赤诚,定能助陛下度过这一关。九爷万流景仰,他一出手,保证再无波澜。”   “九叔当然和朕一条心。”永历笑着在心口拍了拍,“唉,吴师傅走后,朕这心里,像被掏走了一块肉。”   “学生愿为陛下尽心尽力。”吴瑕的嗓音柔和轻灵,目光单纯而真诚,“先祖父教导我,位卑未敢忘忧国。不过,我资质愚钝,处处得跟您学。”   “没能将老师的神位奉入太庙,真是遗憾。”永历忆起恩师,以袖掩面。   吴瑕瞧着皇帝,目光淡淡的,并未共情。在皇帝抬头时,他才露出悲痛的表情,瞬间红了双眼。皇帝反过来安慰他,叫他别伤心。   谈话间,吴瑕不经意道:“今日,学生在藏书阁拜读了恒辰太子的几篇旧作随笔,感触很深。”   “哪几篇?”永历立即来了兴趣,“你放在朕的案头,朕也读一读。”   回到勤德殿,吴瑕捧来几篇随笔,和几本恒辰太子亲自评注的书籍。永历一目十行地翻阅,小小的眉头越蹙越紧,脸色暗沉。   身为天子,哪怕只是一条幼龙,这样的神情也令人胆寒。陪侍的太监宫女互相交换眼神,不敢作声。   “陛下不顺心?”只有吴瑕开口询问,显得十分憨直。   “你没看出什么吗?”永历指着一则评注。   吴瑕懵懂:“这几本书,学生还未读完。”   永历摇了摇头,沉默半晌,对贴身太监道:“去光启殿,问问宁王,朕请他作的文章写好没有!”   屡次催稿之下,写了三天的文章,终于递到了御案。通篇避实就虚,明贬暗褒。   上面说,恒辰太子只顾政务,不顾惜身体。性情耿直,易得罪人。在妻子小产后,一心一意呵护妻子,拒绝另娶,以至与亲人不睦。这不好,得注意沟通。   永历匆匆读罢,将不满的目光投向九叔。 第381章 和皇帝吵架的体验   此刻的他,藏不住一点情绪,老师的临终叮咛都当饭吃了。他有些怪气:“九叔,你推得一手好太极。”   “陛下说笑了。”楚翊一袭绛红色团龙袍,长身玉立,含着温润的笑意,舒展的眉宇清贵如松枝承雪。   他瞥一眼侍立在御座旁的书生,暗想:齐帝已知晓,我与恒辰太子是莫逆之交。我应主动说明,而不是把机会留给吃里扒外的国贼,被对方将一军。   心念一闪之间,打定主意。   楚翊整整袍服,双手一拱,诚恳地开口:“启禀陛下,臣与恒辰太子原是挚友,故而不想批判。当前诸多国策,都曾有他参与。批判他,就是质疑朝廷,即质疑陛下的睿智。陛下慧眼如炬,一定能看出这些利害。”   “挚友?”永历愕然,像遭遇了某种背叛。   不久前他还说,九叔和他一条心。他攥紧拳头,言辞犀利:“这么说来,大哥最大的缺点,就是瞒着皇考,与你私交甚厚!”   “这些,先皇都知晓。”楚翊从容应对。先皇并不知晓,但白骨无法开口。说谎,是一种策略。   他朝那年轻书生凌厉一扫,继续道:“西南战事正紧,齐国会不择手段搅乱我朝内政,陛下要处处留意。”   “九叔,没人搅乱,是朕自己发现了问题。”永历急躁地从御案抄起一卷书,“你听听,朕的兄长、你的挚友,都说了些什么!”   楚翊目光一暗,咬住下唇。   永历愤慨地挥动书卷,正在褪去稚嫩的嗓音响彻大殿:“他说: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社稷之安危,不在王朝之绵延,而在苍生之冷暖。”   接着,又抄起一卷,“在为这本书所做的评注中,他居然说,史料不过是帝王将相之家谱。他困惑时,不爱读史,反而爱去田间地头走一走,和老农攀谈!”   楚翊缓缓舒了一口气。   这些话,恒辰太子对他随口说过。他没想到,竟白纸黑字地留下了记载,被奸人从故籍的角落里翻了出来!恒辰太子没错,但这些读书时偶感的只言片语,单拎出来,确实失当。   而且,皇帝的想法已经偏激,竟然将一个故去五年的人,视为对手。这颗种子,是何时种下的?   这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楚翊在心中默念。他用包容而平和的口吻解释:“这些,只是恒辰太子年少时的随手一记,并非公开发布的政见——”   啪,永历将书丢向九叔,打断对方的话:“他为民着想没错,可有些话,大逆不道!朕认为,恒辰太子有反骨!”   这句毁天灭地的话一出口,连一旁的吴瑕都吓着了。他震惊而兴奋地垂眸,嘴角上扬。   十二岁的少年,失去了最敬爱的恩师,成了一匹孤单叛逆的野马。轻轻一拍,就会以意想不到的姿态尥蹶子。   楚翊舔了舔嘴唇,尝到一丝腥甜,是被迎面砸来的书页划破了。这血气,从喉咙直冲双目,炽烈燃烧。   从一开始,他就看破这是个局,却没想到这么难!   他沉默,恒辰太子不会怪他,可他饶不了自己。他自负有搬山填海的才能,可他迈不过,眼前的这道坎。   楚翊有着唾面自干的韧劲,但恒辰太子不行。斯人已逝,那唾沫不会干,只能由自己来擦。   他的两腮紧绷鼓动,忍了一瞬,终究爆发出高亢的怒吼:“请陛下收回此言!即刻前往太庙,向恒辰太子的英灵致歉!”   “你……”永历朝御座一靠,被九叔的目光吓到了。那活像烧红的利剑,下一刻就要刺王杀驾。   他害怕,又失望。他托付社稷的摄政王,和他根本不是一条心。   “王爷,请勿御前失仪。即便是摄政王,也该顾及君臣之道。”吴瑕冷漠地指责,他的手及时搭上皇帝清瘦的肩头,给予坚定的支持。   永历侧目一瞥,受到鼓舞。他猛然起身,自尊和叛逆如同暴涨的洪水,冲向九叔:“朕不去!要么,你把朕绑去!”   闻言,吴瑕立即闪身挡在御驾之前,好像摄政王真的要把皇帝绑去太庙。他凛然无畏:“有我在,谁都不能强迫陛下做违心的事!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迈过去!”   这样不费吹灰之力的空话,却将少年天子感动得无以复加,哽咽道:“不愧是吴师傅的骨血……”   楚翊拾起落在地上的书,用颤抖的双手翻开。挚友傲骨嶙峋的笔迹映入眼帘,他感觉眼眶滚烫,像含着岩浆。   他竭力平复心绪,苦笑一下,却不退让:“臣恳请陛下,收回前言。身为天子,该三思后行。”   三思……永历坐下来,想起老师的遗言,脸上透出懊悔和心虚,不安地抿着嘴唇。再开口时,语气和缓:“朕失言,口吻过激,冲撞了长辈。”   他是对九叔致歉,并未改变针对恒辰太子的论断,“朕依然认为,恒辰太子言论狂悖。而九叔你,正在践行他的理念。”   楚翊平静地与少年对视:“请陛下指点。”   “先前,你对朕提出过一个构想:贫困者,由官府颁发凭据,在郎中处免费就诊。事后,郎中以凭据,向官府清账。”   楚翊轻轻点头。   “这是恒辰太子的想法,对吧?朕在他的随笔里看到了。”永历固然已经偏激,条理却清晰,“包括已经推行的,终身抚恤残疾将士的政策,也出自他的构想。你们不只是想激发士气,而是想倾国之力,惠及万民。可是,最终恐怕会让利过多,而无余力维系统治。”   楚翊讶异。这个局,远比他想象得要深。这不是简单的离间,而是从一点切入,彻底分割他们叔侄的执政思路。   幕后黑手,正在诱导皇帝走这样一条路:   朕不如兄长?好沮丧。不,也许兄长错了。看看这些狂言,他果然是错的。什么,九叔和兄长是朋友?九叔不愿批判他,又拥护他的理念,那九叔也错了。一个犯错的人,怎可摄政?九叔,你老实歇着吧,朕要亲政,必定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   想象着皇帝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楚翊背上滑过一溜冷汗,像窜过一条毒蛇。   “朕想撤销,终身抚恤残疾将士的政策。”永历冷冷道。   “当前士气高昂,朝廷朝令夕改,会寒了前线将士的心。”眼看皇帝逐渐呈现出小倔驴般的表情,楚翊想,皇帝急需施展手脚来缓解焦虑,直接否决会激化矛盾,堵不如疏。   于是,他退了一步:“既然陛下担心财政,不如改为民间募捐的形式,不再从国库、府库拨银。”   永历点点头,满意了,还狂傲道:“朕送九叔一言:进思尽忠,退思补过。望你铭记。”   楚翊攥紧双拳。   再争论下去,会凭空滋生更多矛盾。他躬身道:“臣会认真思考陛下的见解。臣琐事缠身,暂且告退。”   “九叔稍候。”永历给了吴瑕一个帖子,命其传给九叔,“新战局,新气象。朕新作了战歌,即日起,命前线和各地官兵传唱吧。”   楚翊心里又是一痛。   这是想替换恒辰太子所作的战歌,来满足小小的虚荣。皇上也说了:新战局,新气象。他不能在已经生出嫌隙时反驳。   “好,臣命政事堂向各州府发廷寄。”楚翊面不改色接过帖子时,与那年轻书生对视一眼,刹那冰峰相撞。对方竟不慑服于他凌厉的目光,还淡淡一笑。   屏退下人,永历和吴瑕又如密友般闲聊。永历倚在案边,要吴瑕多说说,吴师傅平常在家什么样。   吴瑕恭敬地侍立一旁,吊小皇帝的胃口:“先祖父性情平和,很少大喜大怒。不过有一回,他老人家气得够呛。”   “是嘛?因为什么。”永历极感兴趣,催他快说。   “学生不敢说,其源头只是几句风言风语罢了。”   永历抓着吴瑕的手摇晃,接连催促,后者这才犹豫着开口:“先祖父生气,是因为听外面的谣言说……说四爷不是自缢,是九爷派人杀的。”   “哼,无凭无据的,信口雌黄!”永历脸色一沉,嗤之以鼻。   “是啊,所以他老人家气坏了。” 第382章 急流勇退   永历陷入沉默。   他从未疑过庆王的死因,不过,吴瑕的话还是在心头惊起波澜。也许,老师猜到了什么,所以临终才说:宁王总是在笑,可他的心,比常人狠得多。   想到这,他打了个寒颤。这些反应,被他的侍读尽收眼底。   吴瑕无声地笑笑,又翻看案头那些有恒辰太子评注的书籍,忽而垂泪。   永历忙问怎么了,他哽咽道:“学生想,恒辰太子几度监国,才做出一番成绩,万民爱戴。若陛下也能亲政,大展宏图该多好。”   这话,正说到永历的心坎里,在那颗已经发痒的心上又挠了一下,激出铺天盖地的自信和斗志。   “嗯,论治国,朕也不见得比九叔差。”永历把单薄的胸膛拍得砰砰响,“今天朕才知,他是兄长的拥趸。兄长言论荒谬,什么社稷安危不在王朝之绵延……不绵延怎行?这是撼动立国之本。兄长有错,九叔自然也有错。”   吴瑕在旁附和,说九爷也着实辛苦,都瘦了。   “若朕亲政,肯定比兄长监国时更出色。”永历跃跃欲试,忽又有些泄气,看着摊开的书籍上兄长的笔迹,“朕躬年少,恐难服众。”   吴瑕帮着支招,声音如清茶般轻柔:“学生有个不成熟的想法,陛下看行不行。近日早朝,陛下找个机会,说出想亲政,然后……”   **   藏器待时。   楚翊伫立于书房,望着挚友的赠言。浓墨如夜海翻澜,笔势若苍龙腾空。   他仍想不透,吴正英的孙子怎会通敌,甚至冒出天马行空的猜测:不是亲生的?近期被齐人给替换了?抑或,遭到魇镇,被夺魂?嗐,荒唐。   想得烦了,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居然颇有节奏,像有人在脑子里敲鼓。伴着鼓点,楚翊轻声哼唱挚友所作的战歌:   “旗漫卷,鲲鹏奋翼。   山河变,举觞鸣镝。   旌猎猎,斧灼灼,不负黎民意。   碾我为痕引同袍,燃我为炬照太平。   天威直卷重云关,锦绣江南尽北歌。”   唱罢,楚翊踱着步,闲聊般自语:“皇上说,新战局、新气象,倒也没错。重云关,早已被你无敌的九婶卷入囊中了。他才二十岁,像一柄刚淬火的利剑,若你能认识他就好了。转眼,我也快到了,你离开时的年纪。现在我眼前,有一道很高的坎。你九婶能独自熬过低谷,我也能。”   楚翊感觉周身因大门开合而拂过微风。接着,罗雨那轻健的脚步转进书房。   见罗雨斯文清秀的脸庞罩着疲惫,楚翊问,查得怎样。既然吴瑕和江南有首尾,那必定存在一个勾连的渠道,罗雨正在密查。   “暂时没进展,我继续查。”罗雨失落地抠着刀柄。   “舅老爷回来了吗?”   “没呢!他按王爷的吩咐,在城里宣传皇上作的战歌文采斐然。”说着,罗雨双眼一亮,“哎,我用了一个很妙的词:文采斐然!”   楚翊微微一笑,叫他坚持读书。   “这个吴瑕,其心可诛,吴大学士何等的清廉正直……”罗雨眼中闪过冰冷的杀意,“王爷,我宰了他吧。他离皇上太近了,随便吹几句耳边风,就了不得。奸佞真是祸国殃民……哎,我又用了一个很恰当的词。”   楚翊冷峻地轻轻摇头:“他死了,皇上会觉得,他曾经的每句话都是真理,更难收场。吴大人不在了,皇上正在长大,君臣之间,迟早要有矛盾。借此爆出来也好,就以这个吴瑕做泄洪口!”   罗雨琢磨了一下,抚掌大笑:“王爷高明!”   “哪有高明,见招拆招罢了。”楚翊对着那四字横幅轻叹,“齐帝的手段,可真毒啊。”   “不然,我去江南宰了他。”   “怎么总是宰宰宰,咱宁王府又不是屠户。没关系,他亲妹妹和我一条心,将来亮出底牌,也让他体会一下什么叫心痛。”   楚翊蹙眉深思片刻,快步来到书案后,执笔写信,急召吴霜回都述职。   他想,国贼一定会继续在恒辰太子身上做文章,加深皇帝和自己的嫌隙。吴霜是恒辰太子的遗孀,或可成为一道缓冲。她是女子,身份和性格中柔和的一面,将会是天然的软化剂。   召她回来,有备无患。   铃印,封好封套,楚翊将信交给罗雨,命其送去最近的官驿。他坐了片刻,开始整理自己和小五的爱巢,消解心头烦闷。   罗雨走了一刻,陈为就回来了。   见楚翊正用抹布细细擦拭新婚时打造的拔步床,他啧啧感慨,故意苦着脸调侃:“我独守空房的可怜的外甥呦,寂寞成这样……”   楚翊讪讪一笑,把抹布丢进盆里,放下挽起的衣袖。他确实是因思念小五才卖力擦家具,把家具当老婆了。   “我照你的吩咐,悄悄把袁大人请来了。”四舅以手掩唇,压低声音,“从后门来的,正在后花园的楼阁里喝茶呢。”   楚翊洗了洗手,对镜整整衣冠,赶赴花园。密会养母的弟弟,自己的半个舅舅。   失修的高阁四处透风,像一具被岁月蛀空的巨兽骸骨,嶙峋的肋间灌满破碎的月光。凄凉秋风挤进窗棂的缺口,发出一阵阵呜咽。   借着一盏烛火,袁鹏四下打量,说这地方有点吓人,该修葺了。就差说像闹鬼了。   “没必要,怪费钱的。”楚翊为对方添茶,开门见山,口吻笃定:“皇上想亲政。就这几天,一定会提。”   之前的一切,他已在光启殿和袁鹏互通有无。夜里把对方叫来,就是说说今天发生的事。不等明天,是怕明天的早朝就出变故。   在袁鹏忧心的目光中,楚翊低声说出对策:“朝堂上,皇上一旦提出亲政,你须率先附议,坚定支持。千万别替我说话,向皇上劝学之类。”   “那九爷你……”   楚翊抬手护住因风而颤的烛焰,优美的嘴角舒展,如新月隐入淡云:“我有办法全身而退。”   “退?”   “按下葫芦浮起瓢,‘亲政’这个念头,已经从皇上脑袋里冒出来了,铲不掉的。”楚翊解释自己的选择,“我必须避其锋芒,暂退幕后。不会很久,也许十天半月,也许一个月。你率先支持皇上亲政,又是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他必定仰赖你。只要你在朝堂地位稳固,说话有分量,我虽退犹进。”   袁鹏提议:“不如王爷先退一步,为辅政大臣,不必一退到底。”   楚翊干脆地否决:“退到底,还能回来。退一步,可就再难前进了。”   “下官明白了,九爷远见卓识。”袁鹏呷了口茶,摇头叹气,“皇上的性情,突然就变了……”   楚翊笑了,语气带着自责和遗憾:“觉得突然,是因我们都不曾关注皇上的内心。吴大人过世对他的打击,比我想象中还要大。”   他垂眸盯着茶盏里微小的涟漪,“令郎、令爱十几岁时,是不是也突然从乖巧懂事,变成一头倔驴,简直像换个人?”   袁鹏哭笑不得,连连点头。   “我不能和十二岁的少年发生冲突,战事正紧,内政一旦乱起来,不可收拾。”楚翊平静地回忆自己的少年时代,“我也有过十二岁,太清楚那是什么样了。狂傲自大,不可一世。脑子像烧开水,不断涌现新念头。我想,借这个机会,来释放未来的矛盾。”   袁鹏沉默一下,身子前倾,轻声问:“王爷,你有把握吗?”   楚翊眸光一闪,抿了抿嘴唇。他明白对方在问什么,会不会玩砸了,提前居家养老。他思绪翻涌,最终化作从容一笑:   “天底下,哪有绝对把握的事。弈者举棋不定,不胜其耦。叶将军每次用兵,也只是尽力累积导向胜利的因素,然后将一切交给上天,和自己的勇气。”   提及心上人,他的语气是无限自豪和柔情。接着,他笑意一收,神情冷峻:“袁大人,你立即着手,筛出一个名单,朝中谁有可能通敌。然后,从家眷、私德、历年考课等细节,抠出这些人的黑料攥在手里,以做备用。”   袁鹏讶异:“王爷是说,还有人通敌?” 第383章 轻轻的,我晕了   “我没证据,但据我推理,至少有一个。”楚翊以逻辑来分析齐帝的手段,与其隔空对弈,“因为,这个吴瑕虽离皇上最近,但无职无权。齐帝必定会在我朝中找一个言官,必要时上疏策应。”   袁鹏凝神细思,是这么个理儿,“好,我那别的不多,各官吏的黑底儿倒不少。”   安排妥当,楚翊舒了口气,支起窗子。飒飒秋风,吹打檐角风铃,碎银似的月光正被云层蚕食。   他轻唤刚送完信的罗雨,去厨房弄点现成的夜宵。罗雨狂奔而去。   “我还是年轻,阅历不够,想不通吴瑕为何叛国。”楚翊说出困惑,“是被人拿住了什么把柄?”   袁鹏的话耐人寻味:“吴大学士的为人,常让我想起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   片刻,罗雨提着食盒狂奔而归。他登上楼阁,搬出一盆青菜面鱼汤,又摆好汤勺碗筷。   “这大汤盆的釉色真漂亮,难得见如此厚润的梅子青。”袁鹏随口一赞。   “这是我的王妃平常用的饭碗。”楚翊淡然一笑。   窗外,秋风更紧。   似有雷声闷在天幕,像巨人饥饿的肠鸣。   楚翊喝着汤,想着李青禾走到哪了。星夜兼程,该到展崇关了。   小五头顶震主之威,手握不赏之功。这萧瑟秋风,很快,也会吹打到他的身上。   有些话,楚翊对袁鹏有所保留。袁鹏是忠良,他们可以并肩锄奸,但再深的话,就不能讲了。   楚翊必须退、忍、让,另一层原由是,拱卫都城的三座大营共六万守军,及宫城的几千禁卫军,全攥在皇帝手里,忠心不二。   这是吴正英苦心经营的硕果,老爷子真是为学生操碎了心。   小五领兵在外,楚翊没有掀桌子的本钱,事情也远不至于闹到那一步。所以,他选择猫在桌下。   藏器待时,挚友的赠言真是受益终生。   北风愈冷,数日无事。   楚翊一直在猜,齐帝的下一步棋。他自认为做足准备,但当那棋子在眼前落下,还是激起一阵耳鸣。   霜降那天清晨,百官列队上朝,楚翊照常在御台左侧的黄花梨圈椅落座。   君臣聊了半晌政务。之后,从小皇帝的嘴里,吐出了那一步狠辣的棋:“朕深思熟虑,决定将恒辰太子的神位迁出太庙,在顺都另择场所安奉。”   楚翊的心倏地裂开,身子在剧痛中前倾,指甲抠住掌心。他明白了,皇上想亲政,又怕难以服众,所以先压恒辰太子一头,否定其功绩。   他的目光扫过惊讶的百官,想起吴霜快到顺都了。心念一转,已有对策,于是放松下来。   永历瞥一眼面不改色的九叔,日渐低沉的嗓音抑扬顿挫:“朕认为,恒辰太子的言论,有诸多不妥。兄长说,不在意王朝延续,和一姓兴亡。那么,配享太庙,既不是他的本意,也不再合理。太庙是王朝和皇权的象征,他不在意老楚家的兴亡,牌位就不该供在那。”   百官愕然相顾,都不懂皇帝这是怎么了。立即有多人劝谏:“恒辰太子配享太庙,是先皇的旨意,请陛下三思。”   “为维护社稷,朕心意已决。”永历口吻坚决。   有数名老臣跪哭劝谏,声震朝堂,请皇帝收回成命。不可因三言两语,就否定恒辰太子的全部功绩。   见他们心向兄长,永历微微恼火。但他不慌不忙,摆出少年天子的威严,先斥几人御前失仪,该受廷杖,又当即免罚。   接着,以历史依据驳倒劝谏者:“太宗朝一有大功之臣子,也曾配享太庙,又因早年言行失当而迁出。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马虎不得。”   又强调,自己是为社稷着想:“恒辰太子身为储君,狂言忘祖,就是不对。朕以身许国,才做此决定。若藏私心,早就把吴师傅的牌位移进去了!”   事实如此,恒辰太子的旧言,确实失当。渐渐的,无人再劝,大殿一片死寂。   楚翊用余光瞟着御座上的少年。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只是,当下走错了几步。   “九叔有何看法?”最后,永历看向沉默的摄政王。   “陛下言之有理。”楚翊淡漠地附和。他不能与皇帝当廷争辩,将叔侄俩的嫌隙亮在百官面前。   对于他的爽快,皇帝很意外,张了张嘴,一时无言。像是提前准备了很多辩词,却没用上。   沉默中,楚翊听见皇帝提了一口气,这是说出大事的前奏:“还有一事,朕亦考虑许久。朕十二岁了,已经圆锁,人生步入新程——”   话音未落,楚翊在腮帮一咬,两眼一翻,以优雅的姿态从椅子溜了下去。倒地吐血的同时,他用胳膊垫了一下脑袋。可不能摔傻或破相,该和小五不般配了。   这便是,他对袁鹏说的“全身而退”之法。   用装病,给皇帝一个顺理成章的由头亲政,而不必在群臣面前激化矛盾。如此,是摄政王病了,皇帝才暂时亲政,而非夺权。   这二者,区别很大。夺权无限期,而病会康复。   “九叔?快传太医——”永历吓了一跳,面带愧色奔下御座,和太监一起扶起操劳过度又急火攻心的摄政王,“快,解开领子透透气,掐人中……”   手忙脚乱中,一条绣着柳叶的手帕掉了出来,又被昏迷中的摄政王悄悄捡了回去。太医赶来,施针忙活一阵,将人抬走。   惊魂稍定,继续朝议。   永历的思绪乱了,还未开口,吏部尚书袁鹏竟率先劝道:“宁王爷突发急症,需时日静养。臣恭请陛下亲政,掌天下之公器,治国安邦。”   “哎呀,袁爱卿……”永历万没想到,九叔的左膀右臂,竟然会最先支持自己亲政!   他欣然一笑,双眼泛红,整个人透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准奏!”   群臣皆无异议,但也没齐声恭贺。毕竟,这不是正式亲政,而是基于摄政王突然病倒的临时决议。   散朝之后,永历命钦天监择吉。   很快确认,移龛的吉时,是四天后的巳时初刻。先祭告,再请灵,后以红布包裹牌位,重新安位,途中要避免颠簸。   待钦天监监正退下,永历面露忧色,对吴瑕说起九叔吐血晕倒一事,看样子是被气到了。他派出近侍,去宁王府送些补品。   “九爷怎么会生陛下的气呢,他是操劳太过了。正好,陛下亲政了,九爷也能静养一段时日。”说到这,叛国的年轻人顿了一下,精明而冷漠的双眼眨了眨。他意识到,皇权的回归或许只是暂时。那么,得加快进展。   永历正要召见政事堂的几位重臣议事,吴瑕犹豫着开口:“陛下,学生有句话不得不说……您是否看出,叶家这是扁担挑水,心挂两头?”   “叶家?”永历琢磨了一下,“你是说,叶霖两头下注?”   “陛下仔细想想。”吴瑕娓娓而谈,“眼下的战局,是姓叶的打姓叶的。无论两国兴衰,叶氏不衰,叶家军仍在。战线如何推进,都是叶家内部的事。学生并非质疑宁王妃的忠勇,而是为皇上着想。”   永历蹙眉沉思。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吴瑕俯身,在皇帝耳边柔和道,“先治国,方能平天下。内政修明,则外患无忧。古人也说,尊王才能攘夷嘛。陛下刚亲政,这个节骨眼,一统江山的步子该迈得缓一点,稳扎稳打。不然,天下归一了,恐怕也不是归到您手里。”   永历随意翻看手边的书,来缓解焦虑。   宁王总是在笑,可他的心,比常人狠得多——恩师的遗言,又响在耳边。何况,庆王又死得蹊跷。   他点头道:“九叔想速胜,还大造战船,这么看来确实太急了。夺下重云关,已是大胜,该稳住胜果。”   “学生不懂军事,只是单纯的为皇上着想。”吴瑕退了一步。   永历思索着。   “退兵”、“稳固”的念头,伴着膨胀的自信和不安全感,深深钻进了他的脑海。   此刻,若吴师傅在,肯定也会为自己着想。   永历翻着那些始终摆在御案的捷报,抬眼幽幽一叹:“朕考虑一下,是否该命叶将军退兵,退到重云关。造船的事,似乎也可缓一缓。” 第384章 以柔克刚   两天后,在翠屏府筹备水军的吴霜回都。   向暂时亲政的皇帝述职之后,她来到宁王府,探望突发急病的九叔。   刚进门时,她还忧心忡忡,反复向管家王喜询问病情。见了面,她放下心来。这急病,大概是相思病吧!   九叔神采飞扬,嘴角含笑,正给在西南带兵的九婶写信呢!谁家病人成天满面春光啊,除非是回光返照了。   自在地闲叙片刻,吴霜离开宁王府。同时,还带走了一则妙计。   当日,吴霜上疏,请求在迁出先夫神位之前拜祭一次。永历批复:照准。   次日清晨,她沐浴更衣,拜祭恒辰太子。   太庙位于皇宫东侧,地势开阔,非祭典时,历代帝后神位供奉在中殿。东殿供奉有功皇族,西殿供奉异姓功臣——将来,九婶也许会进这里,而九叔得去东边。   那将是他们未来唯一的一次分离。   吴霜迈入东殿。   香烛青烟袅袅,缭绕楠木横梁。   她挽着妇人的发髻,衣裙素雅,兀立神位之前,悼念先夫。未施胭脂的双唇轻启,喃喃自语,眼尾细细的纹路藏着泪光。   “从小,我就是个不出众的姑娘。不漂亮,粗枝大叶。但我知道,我不平庸。所以,当我们在马球赛上结识,你对我表达好感时,我一点也不惊讶。你俊美如神祇,而我配得上你。皇族都说,我们不登对。将门虎女,看着真虎啊。但我不怕别人说。   你走之后,我倒开始怕了。这些年,我执意留在边关,逢年过节也不回顺都,不仅是心系军事,也是怕那样的场合:宗亲团聚,罗织热闹,大家却用看罪人的眼光看我。全都觉得,是我害你绝嗣。   在那样的眼光中,所有美好的回忆,被越抹越模糊。就连九叔大婚,我都没回来。   你送的花胶,我转送给九婶的娘亲了。九婶是个九死不悔的坚忍之人,万中无一的帅才。我让他挂帅,自己去筹备水军,我喜欢这差事。我常在江边散步,日落时很美,我早就该出来转转了……”   这一悼念,就是从早到晚,误了吉时。   礼部的官吏没法把这位女将军、前太子妃强行请走。一是顾及体统,二是怕挨揍。只得回禀万岁,改日再移。   可第二天,吴霜还在。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站在那悼念。不,是念叨。   如此连续七日。   她简直像一棵会说话的树,在太庙扎了根。   永历悄悄来到太庙,躲在柱后,含泪望着嫂嫂的背影。憋在心头的那股劲,一下子泄了。   他十二岁,但也是个男人,怎能去为难一个追思先夫的伤心人。何况,兄长走后,他从未与嫂嫂谈过心,常感亏欠。   回宫之后,他找了个今年再无吉时的借口,暂不移龛。   离开太庙时,吴霜像病了一场,憔悴不堪。   她眯着眼,在阳光下怔怔地站了很久,才步履虚浮地走到街边,坐上来时的轿子,哑着嗓子道:“去宁王府后街。”   见到“居家养病”的楚翊,吴霜说,自己在裙中藏了许多水和干粮,夜里就打地铺。也没多累,像经历了一场七天七夜的行军。若皇帝不改口,她还能扎营半个月。   “我也打过地铺,就在这,你看。”楚翊带侄媳妇到卧室参观自己的地铺旧址——床前的那条踏步。他的脸不红不白,甚至满是怀念。   “你那么抠门儿,新婚时却一掷千金,打这么好的家具。”吴霜环顾陈设,笑着调侃。   “哈哈,脑子发热。别看我成天跟人讲道理,其实我特别容易冲动。”   回书房闲话家常许久,楚翊才交待最要紧的事,口吻仍像在闲谈:“造船事宜万不能停。若皇上命你停止,你委婉抗旨拖延,勿生冲突。我会找机会,让皇上除掉国贼,而又不怨恨我。”   “那可是吴大学士唯一的根苗,小孩子的依赖和喜爱,又格外热烈。”吴霜不禁站起来,担忧地压低声音,“九叔,说句不好听的,你和那个吴瑕一起掉水里,皇上恐怕会先救他。”   楚翊默了一下,淡淡一笑:“没关系,小五会救我的。”   吴霜哑然失笑。   “所以说,急不得。”楚翊敛起自在的神情,“我们君臣还要相处很多年,不能让这么个奸邪小人,成为我和皇上之间的疙瘩。”   吴霜没留下用午膳,回家陪伴中风的父亲。   楚翊正和四舅边吃边聊,王喜气喘吁吁地来通禀:“万岁驾临宁王府,还有二里地。是微服出宫,没排场。打前站的太监说,不必兴师动众地接驾,走角门。”   “这是探病。”楚翊不紧不慢吃净碗里的饭,脱衣卧床,盖好被子。头系红色抹额,嘴涂白灰,虚着双眼,静候圣驾。   “够憔悴吗?”他故意令声音喑哑。   “够够的,是王妃看见得哭一场的程度。”罗雨回应。   楚翊侧目,瞥向桌上的茶壶,“朝我脸上掸点水,这叫冷汗。把煎好的药端来,床头得药香四溢。”   罗雨立即照办。   满脸“冷汗”的楚翊往被窝里一萎,气息微弱,仿佛沾着晨露的芝兰。   “呜……”罗雨猛地捂嘴,双眼泛红,又开口解释:“我知道是假的,可气氛到了,就很想哭。”   楚翊好奇,于是罗雨拿来铜镜。对镜自顾,他啧啧感叹:“不错,我都想给自己办一场白事。”   “行啦。”陈为给外甥掖了掖被子,忍俊不禁,“你这捂的,我亲家母坐月子也就这样了。”   **   重云关,总督府署。   今日无风,李姨娘带闺女在花园晒太阳。星宝裹得像粽子,只露出一团汤圆般雪白的脸,在阳光下咯咯笑。   时至深秋,廊檐下的紫藤褪去华服,在青砖投下凌乱莫测的枯影。池中残荷折颈,倒影与枯叶之间不时游过一尾红鲤。   李姨娘洒一把鱼食,鱼儿争抢的波澜,霎时搅碎满池沉滞的秋光。   “那鱼比你还能吃。”她拍拍手,笑着与儿子闲谈,“眼看入冬了,这样的好天气不多了。”   “真快啊,一晃我妹都两个多月了。”叶星辞蹲在摇篮边,晃动手里的拨浪鼓,“每次见她,都胖一圈。”   “小孩子就像小猪仔,一天一个样。”李姨娘在儿子结实硬朗的肩头揉了揉,关心中透着一丝戏谑,“老叶头怎样了?”   “父亲仍在试图突围。我不想困死他,我想在未来劝降他。”   李姨娘小心地托起孩子,抱在怀里轻拍,柔声道:“第一次当娘时,我才十六岁。那时,我常抱着你,想着未来。很模糊,很茫然。一看见老叶头总是绷着的脸,我就害怕。当时哪能想到,我怀里的小家伙,能打败那个一家之主。”   叶星辞笑了笑,看着娘怀里的妹妹慢慢垂下羽扇般的睫毛。没心事的人,入睡真快。近几天,确切地说,是和作为钦差赶来的李青禾碰面之后,他就睡不好。   “你忙你的,甭惦记我们。”李姨娘在闺女的面颊亲了一下,朝儿子柔柔一笑,却透着一股狠劲,“什么时候,需要娘进包围圈给你做内应,尽管吱声。”   叶星辞连忙摆手。   李姨娘兴奋地对两位奶娘聊起,自己和儿子打配合,生擒齐军主帅,夺下重云关的经历,堪称孤胆豪侠。   奶娘都是重云关的居民,丈夫在齐军。坏消息是,都成了溃兵。好消息是,都被俘虏,正在重云关接受昌军的整编,一家人又团聚了。   叶星辞问她们,对战事有何感受。她们懵懂地笑笑,说:世事无常,福祸相依。   离开重云关前,叶星辞接到廷寄,内容是小皇帝新作的战歌。   回营途中,他心跳得有些乱,秀逸的眉峰似压着雾霭的远山。坐骑那雪白的马尾也不安扫动,拂尘似的拨开一路秋色。   几天前,叶星辞收到楚翊的信,信中叫他凡事以战事为先。李青禾也是那时到的。当日,叶星辞和公主、李青禾在重云关碰面。李青禾说,九爷预判朝中要生变故,派他保证前线粮草,公主会全力配合。   “怎么了?”同行的于章远勒动缰绳,将马靠了过来。   叶星辞回神,说没事。   “来时路上,你干掉了七个鸡腿,一罐子茶蛋,三张大饼卷熏肉。”于章远细数那些消失在主帅嘴里的东西,“现在呢,心不在焉,连水都不喝。”   叶星辞心口一热,对细心的好友绽开微笑:“阿远,你真好。”   随后说出疑虑:“我猜,齐国正面不敌,就背后出阴招。尹北望是个军事庸才,却也是权术高手。皇上年少,想法易偏激。李大人也说,九爷预感朝中要出乱子……”   于章远面色凝重,说了和奶娘一模一样的话:世事无常,福祸相依。不过,他会始终支持叶星辞,有困难一起扛。   叶星辞有些动容:“四哥在南边围困父亲,还好有你们仨,不然我真的要孤单死了。”   回到驻扎在东边壕墙防线的军营,叶星辞犹豫再三,还是下达军令,命全军传唱新战歌。将士们视他为战神,不问原由,立即执行。   在众人心中,主帅的每一步都深谋远虑,为胜利而铺垫。事实上,此刻的主帅也有点迷茫。 第385章 忧心如焚   不久,叶星辞又收到心上人来信。   楚翊直言,皇上身边出了国贼。他会装病,以避锋芒,择机而战。若在邸报中看见万岁亲政、摄政王欠安等,不必在意。未来,若万岁下令退兵,委婉抗旨拖延,继续巩固战线。   装病?叶星辞反复研读来信,感觉自己像一锅架在火上的小米粥,越来越稠(愁)。   这里面,可能有两种含义。一是楚翊真的装病,二是楚翊确乎病了,却以此为幌子,来宽慰自己。后者很像这男人的风格,爱搞迂回。   就像他说,当初相识相爱的过程中,已发现诸多疑点。可是一通迂回分析,硬是抹平疑点,结果就是娶了个爷们儿。   随信而来的,还有罗雨给于章远、宋卓和司贤的信。   内容很简单:尔等健在否?五脏手足俱全否?自与仨贤弟分别,无人从旁衬托,显不出在下多有能耐,日子十分无聊。思念如闹肚子,憋也憋不住。   读罢,三人齐齐蹙眉,眉间挤出九道沟。   宋卓说,这信怎么带声音呢?还仨贤弟,没见过这么措辞的。罗雨是怎么做到,写信都写得这么烦人。   于章远却说,罗队长好像比从前认识的字多了,字也好看点了。   他当即执笔回信,在另二人的指点下,故意写得诘屈聱牙,倾尽毕生所学来刁难罗雨。   写完,三人演绎着罗雨展开信时的表情,笑成一团。一想到罗雨苦恼地求助别人帮忙读信,就更好笑了。   叶星辞也跟着笑,嘴角却很沉,总是抬不起来。   他的心思,一缕缕飘到千里之外的宁王府,绕在爱人身边。他害怕那张载满春光的大床,成了病榻。   他也问过李青禾,九爷气色如何?当时,李青禾严谨作答:我离开时,一切都好。离开之后,不清楚。   夜阑风静,四下浮动着马粪的气息。闻久了,也就不觉得刺鼻。叶星辞伴着巡逻卫兵的脚步声写回信,简述当前战况:   四哥继续在重云关以南的博观城围困父亲。东边,二哥无力解围,固守宛延城。只偶尔袭扰,并不应战。这意味着,两线昌军要在对峙中过冬。围城军和已拿下的防线,都不能退,否则功亏一篑。他有信心,在来年开春彻底击溃二哥,同时招降父亲。彼时,江上战端一开,天下大定。他可能不会回家过年,尽管,他非常想回去。   信尾,叶星辞咬着笔杆苦思冥想,又留下两句诗:红绡青丝冷,结发烙此心。   旁边,绘了一个红色锦囊。   数日后,心上人回道:别离如月缺,终作璧人圆。   “璧人圆……还是逸之哥哥写得好,这可叫我怎么接呢。”深夜,烛泪在灯盏堆积成赤珊瑚,叶星辞在帐中踱步,“圆啊圆,还有啥是圆的,我屁股也圆……”   烛光将主帅徘徊的身影投在毡布,挺拔如山岩,精致如玉兰枝。眉弓下的淡影,似墨蝶开合的翅,栖息在壁垒森然的军营,聆听士卒的呓语。   “从前在东宫时,真该好好听师傅讲课。看看现在,写一句情诗得琢磨半天。一天吃六斤饼,憋不出五个字。”   想得烦了,叶星辞熄灭灯火,枕戈而眠。   人总是会在黑暗中,想起最爱的人。相思像昼伏夜出的兽,撕咬着他,伤口里流出的是泪和蜜……   忽然,叶星辞起身,裹起斗篷,提枪而出。他在营中夜巡查岗,检查防务,过了一个时辰才重新躺下。然后,奖励自己,全心全意地去想楚翊。   挂帅之后,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以至于把心思多分给楚翊一点都会觉得是在放纵。   “报——”   传令兵清晰的通报声,打断了放纵中的叶星辞。他立即回应,只听对方道:“禀将军,齐营遣使而来,就一个人。”   叶星辞心里一动:“有请。”   他在中军接见了来者,是二哥的亲信。对方目的简单,只冷着脸问了一个问题:叶大将军还活着吗?   叶星辞也冷着脸,给予肯定的答复。使者点点头,便离开昌营,单骑驰入夜幕。   是啊,人总是会在黑暗中,想起最爱的人。看来,二哥太过思念父亲,又失联已久,终于在一个抓心挠肝的夜里,派人来问。   这让叶星辞发觉,二哥最怕的不是丢城失地,而是失去家族的主心骨。不怕国破,只怕家亡。他愈发坚定,只要困着父亲,二哥必败无疑!   “我得把这事告诉逸之哥哥。”他立即将这一判断写入回信,刚停笔,便听于章远在帐外求见。   好友进门时,带进一股冷风,叶星辞浑身都缩了一下。   于章远风尘罩面,带着跋涉后的疲惫。他犹豫一下,咬了咬牙才开口:“我刚从重云关赶回来,带了最近的邸报。有两个坏消息,一个有点坏,一个更坏。”   “先说有点坏的。”叶星辞语气平静,心跳加速。   于章远叹道:“朝廷撤销了终身抚恤残疾将士的政策,改为民间募捐。很快,很多将领也会得知,这会损失士气。”   叶星辞蹙眉想了想,觉得问题不大,镇得住场面。他叠起手边的信笺,追问:“更坏的?”   “九爷在早朝咯血昏倒,卧床休养,皇帝亲政了。”   叶星辞动作一滞,耳边轰的一下,感觉灵魂被当头落下的巨石击中,脱离了躯壳。   愣了半晌,他才把堆在脚边的魂儿穿回身上。他夺过于章远手里的邸报,凑近烛火。目光上下急扫,嘴唇不住开合,却不是在读,而是发抖。   “难道他真的病了……”他的视线,久久定在“咯血”。几乎感觉那温热的血,喷在他心上。   真是装的?还是,身体早就不行了,才骗自己要装一装?   他还从邸报上,看到了叫人心冷的事:皇上竟下旨,将恒辰太子的神位迁出太庙。后续如何,还未可知。   恒辰太子,那是他们理想的领路人啊!是沉在楚翊心底,最晶莹而锋利的碎片。一旦搅起波澜,会真的伤心。   叶星辞捏着邸报,感觉楚翊不久前所经历的痛苦,正透过纸面,渗入自己的身体。如果他在逸之哥哥身边,该多好。   “我觉得,九爷不是装的。”叶星辞喃喃低语,“之前,他就吐过血。”   于章远惊诧:“啥时候?”   “去年秋天,在峡谷的山洞里,被尹北望的胡话气的。我也有很大责任。”叶星辞焦虑地回忆着,“而且,他可能有某种隐疾。我们新婚第二晚,他被吓晕了,背过气去了。”   “可能,那场面实在太骇人了吧。”于章远抚着他的肩宽慰,“九爷晕了,恰恰说明他体格好。换个人,当场就没了。”   叶星辞说有道理,又揉着脑袋叹气。逸之哥哥该不会是去年气出了内伤,一到秋冬就发作?   “不然,你快马加鞭回顺都一趟?”于章远读出了好友的想法。   叶星辞沉思着,又将近期邸报通读一遍,决定明早动身。星夜兼程,回去看一眼,哪怕在家停留一刻也好。   凡事以战事为先。但,爱人不凡。   谁料,天刚亮,行程便落空了。传令兵禀报,有钦差抵达军营。   “钦差?”叶星辞走出帐外,望着帐前飘扬的“叶”字帅旗,已预知到圣旨的内容。北风卷起枯草,吹得他因失眠而胀痛的双眼微微发紧。   他瞥向于章远,低声道:“去准备酒食,还有前阵子公主送我的灵丹妙药。”   于章远嘴角微扬,差点笑出声。   叶星辞整整衣襟,平静地候在帐前。呼啸的风中,马蹄声愈发响亮。红袍玉带的钦差端坐鞍上,腰间的金牌在阴沉天光里晃得刺目。   钦差翻身下马,对叶星辞拱了拱手。   “骁姚侯,重云指挥使,西南边军统帅叶星辞接旨。”   叶星辞随之屈膝。   黄绫在钦差手中抖开,敕令扑面而来:“着叶星辞即日率各部退守重云关,卸甲入都述职,亲随不得逾五十之数。”   凛风混着营火的灰烬,在圣旨上盘旋。附近跪地的士卒纷纷侧目,交换困惑不解的眼色。好不容易打进齐地,包围敌军主帅、占据防线要塞,怎么要退?   叶星辞的目光扫过钦差,及其身后八名禁卫军按在刀柄的手。他想回家,可当小皇帝真叫他回家,反倒不能回了。   “末将领旨。”他接下圣旨,缓缓起身。   钦差又亮出兵符,与他的严丝合缝。钦差所持兵符,本在楚翊手里。   北风更紧,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扯出细长的呜咽。   叶星辞则挂起亲切热络的笑意,要给钦差及随员接风,并说自己这两天就整顿兵马开拔。撤退要讲次序,否则敌人趁机突袭,会出乱子。   “来,里面请。诸位车马劳顿,军中茶饭粗陋,不成敬意!”二十岁的主帅笑起来风华绝代,连风也止了,不忍吹散那笑意。天阴着,可那张脸比阳光更明灿。   “哎呀,叶将军真是谪仙般的人物。”钦差也满脸是笑,没想到宣旨过程如此顺利。谁都能看出,此时退兵不妥,可圣意难违,只能硬着头皮来。 第386章 粮草出事了!   “过奖了,我就是粗汉一个,哈哈。”叶星辞和善地招呼,“大家坐,坐啊。”   能坐一会是一会吧,等会就坐不住了。   众人分宾主落座,钦差及一众随员放松下来,以小灶烹饪的菜肴佐酒。然后,下面也开始放松,集体窜稀。   军医诊断为严重的水土不服,需就地静养。   这便是公主赠予的妙药,她称之为“坐地飞天丸”。因为,喷薄的力度很大。如果发作时正坐着,恐怕能崩上天。不难治,吃点陶土就行。   叶星辞后脖颈发冷,一阵后怕。还好,她当年逃走时,没给大家下这药。   靠着“坐地飞天丸”,叶星辞成功拖延了十天。期间,又接到一回楚翊的信。笔迹遒劲有力,不像病了,还骚话连篇。   信尾,男人写道:若寿数仅余一日,则与君终日纵马。仅余一刻,则与君缠绵。仅余一刹,则与君相吻。   每个字都像火炭,熏得叶星辞脸发烫。忽又如坠冰窟:如果楚翊真是装病,怎么会想“寿数仅余一日”这些东西?   他夜夜难眠,饭量锐减。一闭眼,杂念就从黑暗深处往外冒。他不是愁肠百结的矫情鬼,可就是忍不住去琢磨。   于章远提出,派亲信悄悄回顺都探一探。叶星辞拒绝,怕令局势更乱。   间隔十日,天气陡冷,草木结霜。又有钦差来宣旨。小皇帝命叶星辞即日整军退兵,并不再向大军供应粮草。   叶星辞领旨,询问九爷如何?答曰:居家休养,闭门谢客。   面对钦差,叶星辞表面客客气气,背地叫他窜稀。席间热情似火,席后拉到虚脱。   人吃马嚼,重中之重。士气不能当饭吃,大军一旦断炊,再昂然的斗志也会瞬间倾颓。现在,楚翊提拔公主,派李青禾做钦差的作用方体现出来。   李青禾正直干练,曾在各州推行新政,了解府库存粮,与地方官也熟稔。只有他,能对抗圣意,保证粮草不断。   叶星辞由衷叹服夫君的远见。   忧国之士,为千古伤心之人。也许,楚翊的心血,就是这么熬干的?   叶星辞端坐军帐中,听着远处震天的操练声,对着圣旨出神。一阵急促的脚步闯入,将他从芜杂思绪的漩涡中拽出来。   他抬头,眼前是好友焦急的脸。他目光一凛,下意识地问:“粮草出事了?”   “是。”于章远喘着气点头,“粮曹来报,本该今日入库的军粮没到。”   叶星辞浑身的皮紧了一下,又扫一眼圣旨。他霍然起身,裹上娘做的薄裘斗篷,叫于章远陪自己去粮仓转转。   “难道,是皇上的旨意传到地方了?”于章远追着他的步子。   “不会这么快,何况重云关有粮。”叶星辞系好斗篷,脚步迅捷,“李大人也不会坐视给养断供。”   一路穿梭,他听见营房的草帘在朔风中簌簌作响。哗啦,伙夫正将粟米倒入大釜。咔嚓,菜刀切割盐渍的芥菜疙瘩。   兵器库弥漫着防锈的桐油气息,新制的羽箭柴禾似的一捆捆堆在角落,砥石打磨锋刃之声不绝于耳。远处有快马踏碎沉寂,是斥候带回敌情。   这些气息和声音,都是压在他肩上的担子。   “是叶将军在巡营……”巡逻的卫兵远远望着他,如同望着降临的神明。这是一仗又一仗打出来的信任和尊崇。   这些目光,也是压在他肩上的担子。   十余座粮仓分散在军营各处,叶星辞靠近东北方向的那座,这也是仓大使的值房所在。仓顶盖着茅草和防雨毡布,防虫药粉的苦味扑面而来。   几只捕鼠的猫,蜷在木栅下晒太阳,有只黑白花猫正俯在水池边喝水。粮仓需防火,这样的蓄水池还有很多。   “叶将军!”仓大使匆匆赶来。   “外面风大,进去说。”叶星辞走进仓房。阳光穿透气孔,在仓内织就细密光网,墙上的验粮铜斗随风叮当作响。   他深吸一口气,谷物的香气灌满肺腑。这里有支撑五万大军的粮秣,每一粒粮,都将化作箭雨里的呐喊,刀刃上的血光。   叶星辞在仓房转了转,问仓大使,粮车晚了多久?   对方恭敬地颔首:“一早就该到,这都中午了,也不见粮车的影。”   “怎么不派人去迎?”   “昨天刚接到圣旨,说断供粮草,卑职以为从今起就断了……”   话音未落,传令兵来报,粮道的一队哨骑回营,有要情禀报。   叶星辞快步走出粮仓,见一队骑兵中有个人格外醒目,脸被烟火熏得黢黑,像扣了个锅底。此人是从重云关来,见了主帅扑通一跪,涕泪交加:“叶将军,重云关的粮仓失火——”   “闭嘴!”叶星辞后脑一麻,反应极快,动手把黑脸汉提溜到角落,以免引起骚动。他屏退其他人,先问李青禾的状况:“李大人受伤了吗?”   “他没事,随后就到。”黑脸汉用粗糙的指头抹泪,脸上黑白相间,像那只喝水的猫,“齐军通过衡连山的峭壁潜入重云关,烧了粮仓。那里面,是刚从展崇关内筹来的五十万石军粮!全烧没了!”   叶星辞咬住牙关,垂下了头,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看着水池边挂霜的枯草,心也结了霜。那可是两处战线和重云关守军未来一个月的给养。这中间的断档,拿什么去填?   他定了定神,平静道:“放火的齐军呢?”   “几百人全烧死了,他们压根没打算活。”   “应该是二哥的亲兵。”叶星辞看向于章远,“他们都是绝对的精锐,才能悄悄潜入,加之近期重云关防备有所松懈。”   说完,他陷入沉默。   营里开伙了,香气随炊烟弥漫。   “洗把脸,去吃饭吧。”叶星辞若无其事,笑着拍拍黑脸汉的肩。作为全军的主心骨,只能胳膊折了藏袖子里,天塌地陷也不改色。   还没走回中军,麾下几名将领喊着“叶将军”追上来,一人脸上还沾着饭粒。   他们性情直爽,开门见山:“不是说朝廷会养活因战致残的将士,我们听说,咋改成民间募捐了?不靠谱啊,万一没人捐呢。营中都在议论,人心惶惶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事压一事。叶星辞轻松地告诉他们,民间募捐只会比官府的力度更大,并随口编了几个数。   大家安心而散,所有人都信他。   叶星辞不确定,这种信任,会在断炊前的倒数第几顿崩塌。   “我也该吃饭了。”他其实不太饿,不过还是对传令兵说道,“随便找口锅,给我盛点,不用太多。”   叶星辞往嘴里扒拉第二碗杂菜饭时,李青禾赶到中军。他喘着粗气,咳嗽不止,本就沧桑的面孔蒙着一层灰,布衣的衣摆也烧焦了。   随后,是身着常服的公主,和她的夫人。   那妇人一身简素的袄裙,挎着个巨大的包袱。她半个身子藏在丈夫身后,好奇地打量主帅的军帐。   “李大人,你怎么样?”叶星辞立即放下碗筷,起身相迎,扶着咳嗽的李青禾落座,“你被烟呛着了,得喝点清肺的。”   李青禾摆摆手,灌了几口茶,急切道:“军中还有六日余粮?”   叶星辞面色凝重:“没错,家兄那边也一样。”   “马吃的,尽量就地解决,还好没入冬。豆饼之类的,暂时供不上了。可人没法吃草,人一饿士气就完了。”李青禾浓眉紧锁,毅然攥紧双拳,“叶将军,你挺住,我再去筹粮。我以人头担保,十日之内,恢复军粮供应!”   “李大人打算怎么办?”叶星辞叹气踱步,“官府不能强征百姓的粮,一时又买不来多少。何况,断供粮草的旨意,即将下达各州府。地方官再信任你,也不可能公然抗旨,从府库出钱给你买粮。”   “一定会有办法。”李青禾话语铿锵,“当初,推广新政也很难,我还是挨个地方啃下来了。”   “刚才吃饭时,我想了一个法子。”叶星辞沉稳道,“我把本营军粮,匀四成给在博观城围城的家兄,先保证他那边不断炊。我这里紧一紧每日的口粮,然后……”   他陡然放轻声音,目光如钉,刺向悬挂的地图:“我去劫齐军的粮道,捱过这几天。”   李青禾双眼一亮,起身抚掌:“周知府与你不谋而合,这才随我来,兴许能助你。”   公主在一旁笑着点头,又瞥一眼安静坐在角落的娘子。叶星辞猜,她已有主意。只是,不能当着妻子的面说。 第387章 妙计夺粮   “那就这样,我即刻动身筹粮。十日,军粮必到!”李青禾又灌了几口茶,连饭都没吃,匆匆离去。走出老远,还能听见他的咳嗽。   这份坚定,像一颗定心丸,令叶星辞松了口气。他将目光移回公主身上,小声问她有何妙计,又看了看她的夫人。   “我知道,军营中不能随便进女人。”尹月芙有点不好意思,秀美的脸庞挤出一丝笑,“可没办法,膏药似的甩不掉,我去哪她去哪。她怕我一时冲动披甲上战场,着实高估我的能耐了。”   说着,捏住自己纤细的手腕,瘪了瘪嘴。   “你是知府,按律,随军可带家眷。”随后,叶星辞吩咐传令兵,准备一座整洁的营帐给周知府,周围要安静。   安顿好娘子,尹月芙才说出计划:“硬劫粮草,兴师动众,伤亡不小。我想,不如叫齐军放弃抵抗,任由我们夺取。由我出面,你放心,不暴露身份……”   低声说出诡计时,她偶尔挑挑眉,眼中闪过狡黠的笑意。叶星辞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把自己坑惨了的逃婚少女。   不过,这次的她,选择迎难而上。   “公主,你有把握吗?”叶星辞冷峻道。   尹月芙歪歪头,说听天由命。哪怕周围没别人,她依然习惯性地压着声音。   叶星辞沉思半晌,担忧地吸了一口气:“你不能去,我另派人。”   “信我的,这种情况,女人更好办事。一时半会,你去哪找比我胆大的?”尹月芙认真而真诚,“让我去吧,我也想勇敢一回。”   良久,叶星辞点了头。   “我把这计划变一下,能增两成胜算。”他也露出同样狡黠的笑,从桌案的木匣取出战场捡来的玉簪,“你就说,你是从博观城那边来的……”   这夜,尹月芙先哄娘子入睡,随后执行计划。她荆钗布裙,做民妇装扮,单骑驰向齐营。路遇齐军哨骑,便高呼是送重要情报的。   对方听她是女子,放松戒备,带她去见主将。   宛延城外,齐营灯火连绵。有歌妓公然进出军官的营帐,令她大受震撼。她听说,叶家军军纪严明,看来是打了太多败仗,只能靠消遣来放松心情。   叶二正和两个侍妾饮酒,情绪低沉。   借着烛光,他扫一下尹月芙灰黄脏污的脸,目光一顿,说她竟有点像当今圣上。啧啧,真是同相不同命。   尹月芙连说惶恐。   叶二从小在军中成长,年纪比她大得多,二人几乎没见过面,自然认不出她是皇帝的亲妹妹。   他问她送什么情报?   尹月芙故作紧张地开口:“民女是从博观城来的,带了叶大将军的口信!”   叶二双眼发亮,立即屏退旁人,急问父亲的情况。博观城被昌军围成铁桶,水泄不通,她又是怎么出来的?   “叶大将军一切都好,也十分惦念您。”尹月芙怯怯地说道,“我父兄都是军人,刚围城时,放出了妇孺,我也在其中。后来,我就混在昌营附近谋生,向城中传递情报。我是女的,昌军也没提防我。今早,叶大将军得知围城军突然粮草不济、重云关粮仓起火,猜到是您的手笔,于是派我传达他的计策。我跑了一天,可算赶来了。”   尹月芙原想,扮做被昌军糟蹋的民女,以报复为名执行计划。不过,叶星辞给她编的身份更稳妥。自从被自己摆了一道,叶星辞布局的技法愈发纯熟。   叶二追问,父亲有何妙计?   “他说,那个逆子小五,肯定会先保围城军的粮草,那么自己营中就难以为继,一定会来劫我军的粮道。我们故意叫他劫走一万石军粮,事先在其中投毒。待昌军毒得人仰马翻,再突然袭击,打他个措手不及,夺回防线,重挫敌军。幸运的话,博观城之围亦可解。”   叶二兴奋地点头。他性情犷悍,却粗中有细:“你说,是我父亲派你来,有何凭据?可有他的手谕或信物?”   “怕泄露计划,没有手谕。”尹月芙从袖中掏出手帕包裹之物,“不过,叶大将军给了我一根玉簪。”   叶二劈手夺过,凑近烛台,含泪观察。   这支玉簪通体莹白如凝脂,簪头精雕重瓣雪莲,莲心嵌着拇指大的鸽血红宝。   此等宝贝,一个民女可伪造不出。   “是我爹的东西,他最喜爱这支发簪!”叶二握紧发簪,喜极而泣,“爹啊,我可想死你了。你若出了事,咱家就散了。”   他抹去泪水,不忘考虑细节:“昌军劫了粮草,下肚之前,肯定要先试毒。除非,有那种——”   “我有一种药,无需煎熬,捣碎掺入粮食即可,入口后四五个时辰才发作!”尹月芙亮出药方,也是本计的关键,“将军现在就可以用牲畜试试。”   叶二目光一暗,立即命人揪一个谪发军过来,同时命军医去抓药。   尹月芙在齐营过了一夜。   翌日上午,试药的谪发军暴毙。叶二欣喜若狂,开始执行父亲的计划。一边备药,一边在粮道减少明暗哨,松懈防备,诱敌来劫。   他立志,要在击垮五弟之后,乘胜长驱,解救父亲。   尹月芙松了口气,想道:叶小五真会拿捏人心。对他二哥而言,为父解围的诱惑,足以抹平疑虑。   其实,那药很怕热。掺药的粮食用水煮过再吃,汗毛都伤不到。本为老昌帝准备,如今竟用在了齐军头上,世事难测啊。   在叶二的催促下,尹月芙踏上回程,继续为“叶大将军”效力。她半路兜个圈子,在夜色降临之际,回到昌营。   她来不及更衣,裹着斗篷匆匆奔行。她有点发抖。一是快入冬了,二是后怕。怕计策暴露,回不来。   若失败,为了保命,她只能坦白身份,然后被送回哥哥身边。永困深宫,再也见不到娘子这个好姐妹。   想到这,她脚步一顿。犹豫一下,轻手轻脚来到自己的营帐,听了听熟睡中女人的呼吸。   她裹紧斗篷继续赶路,迈着男人的大步子。接应她的叶星辞的亲兵说:“周知府扮女人真像,但还是能看出来是男人。”   “啊?”尹月芙哭笑不得。心想,你那俩眼睛是喘气的吧。她无奈地摇摇头,步入中军大帐。   见了她,叶星辞顿时松了口气,边倒茶边说:“你的‘好姐妹’找你一天了,来来回回地走,鞋跟把营区的地都犁下去一寸。”   尹月芙用手帕沾了水,仔细地擦脸,“你没告诉她,我有急事去找李大人了?”   “说了,她不信。她说,感应到你有危险,一定是去执行什么作战计划了。”   尹月芙苦恼而温柔地笑笑,说了在齐营的经历。一切顺利,眼下只需择机劫粮。加上存粮,省着点,够五万兵马吃十天。   她问,怎么不把数额定在两万石,那样更宽裕。叶星辞说,太多的话,反倒引起怀疑,这个数正好。   聊完公事,二人吃着夜宵闲叙。小灶做的手擀面,浇头是鸡蛋木耳丝。   “我都忘了,上一次穿裙子是什么时候。”尹月芙清了清喉咙,放松始终压着的嗓子,娇柔的声音从口中流出,“也快忘了,自己本来的声音,听着有点陌生。”   叶星辞鼓励她向妻子坦白。   她苦笑一下,说不敢,怕天崩地裂的那一瞬间。   “早晚的事。”叶星辞埋头吸溜面条,“我们当骗子的,必然要付出这种代价。”   尹月芙夹着一根面条,陷入沉默。也不吃,也不说话。   帐外传来梆子声,三更了。   良久,她再度开口,岔开话题:“邸报里说,九爷吐血了,真的假的?”   这下,轮到叶星辞吃不下了。他心里一阵闷痛,放慢咀嚼,嘟囔:“他告诉我,是假的。他的思路很迂回,我总觉得是真病了。我很想回去看看,可是当下的顺都波谲云诡,我不能妄动。”   尹月芙莞尔一笑,宽慰他别忧心。   她笑起来像极了她哥哥,只是少了阴郁,更加明媚。叶星辞忽然觉得,自己在和穿裙子的尹北望吃面,登时胃口更差。 第388章 色字头上一把刀   但他并不避讳谈论早已决裂的旧友:“我二哥有没有说,你像他妹夫?”   “提了一句。”尹月芙放下筷子,犹豫一下,认真发问:“叶将军,我今天的功劳,以及献出战船构造图,还有当初研究瘟疫的药方……这些加一起,够不够换我哥一条活路?”   叶星辞诧异地瞪大双眼。   “当然,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他。”尹月芙口吻轻松,“我是真心认同你和九爷,也想让天下百姓过好日子。但是,也捎带着一点私心。谁能没私心呢。”   她神色一黯,声音细细地颤抖,“母后走了,父皇在宫里不知死活。我哥,可能是我唯一的至亲了。”   “其实,他的结局,取决于他自己的选择。”叶星辞淡淡道。   “将来,我会尽力劝他。”尹月芙听懂了他的意思。   叶星辞扯扯嘴角,继续埋头吃面。王朝更迭,也讲究体面。何况,楚翊还指望公主在战后的江南维稳,自然不会杀她亲哥。   “相公——”一道清灵的声音打破帐内的沉默,传令兵没拦住。   叶星辞看见公主一激灵,掉了筷子。她不知所措,想往桌子底下钻,可来不及了。   公主的夫人披着一条红斗篷,一团火似的俏生生地立在门口,五官微微扭曲:“你,你怎么穿着我的衣裳?”   “啊,不是,我没……”尹月芙又恢复低沉的声线,张口结舌。   “没什么,周知府是为了配合我的计策。”叶星辞笑着打圆场,又尴尬地补充,“正经的计策。”   “那当然,叶将军正经着呢。虽然你拐着拙夫喝花酒、穿裙子,但我知道你是正经人。”那妇人冷冷斜了他一眼,叫丈夫赶快把衣裳脱了,然后回去睡觉。   尹月芙擦擦嘴站起来,嗯嗯地应着,忽然问:“娘子,你看我像女人吗?”   她张着手,任由妻子打量。   叶星辞屏住呼吸,整个人一下坐直了,眼珠微转。天崩地裂的时刻,就这样到来了?好紧张。   他抿着嘴唇,偷瞄公主夫人的反应,像在看即将点燃的爆竹。只听那妇人轻哼一声,嘀咕:“瞎说什么,你是不是男人,我还不知道么。”   叶星辞不动声色,又瞄向公主,因即将到来的热闹而掌心发潮。万一打起来,他该怎么办?   公主满头冷汗,张了张嘴。最终,只冒出一个字:“哦。”   小两口回去睡觉了。   或者是去说悄悄话。   叶星辞孤坐帐中,羡慕得心里泛酸。他又翻出楚翊的信,一个字一个字地扫过去。反复对比字迹,诊断楚翊是否真的病了。它们像活了,窸窸窣窣地满纸乱爬,顺着目光和指尖钻进他心里,带来持久的痛痒。   这种感觉,让他回到那个清晨。   细雨绵绵,车里也漫着潮气。他们聊了很多,还猜星宝是男是女。雨水落在车顶的声音,十指相扣的触感,彼此的气息……   当时,为何不多送一程?那样,可以多说好多话,够说几百句呢。几百句啊,都能讲完一个人的一生了。   帐外又响起梆子声。他匆匆睡下,双手攥着挂在胸口的红色锦囊,枕巾洇开一小片潮痕。   **   隔天,叶星辞亲率三千精骑,劫了齐军的粮道,轻取万石军粮。部下伤了几十,无人阵亡。   粮食里果然掺有药渣。他通报全军,接触后务必仔细洗手,万万不可生食粮米,淘米水禁用。   有了这一万石粮,全军五万人缩食的情况下,能撑到第十天。可事实上,大家不仅要少吃,还要多动。   他带出来的是精兵,军中近两万匹马。每天一张嘴,就要二十斤的苜蓿草、粟草、秸秆和豆饼。为了喂饱它们,一半人放弃操练,进山割草,连苔藓都刮下来了。   叶星辞想,等到第十天,若李青禾没筹到军粮,就吃马。先杀驮马,后杀战马。   出乎意料,抢来的军粮刚入库,粮道竟有了动静。接到禀报,叶星辞迎出辕门,忙问:“来的什么?”   “回将军,是一批草料。”押运的小吏回道,“今年,农民手里的秸秆比往年多一些,被李大人借来了。”   秸秆?哦,公主曾号召民众,秋收后将秸秆深割一寸,因为目前田壤的肥力足够。省下的秸秆,可喂牲口。如今,那余出的一寸,竟然被李青禾筹集而来,送到了战马嘴里。   “终于能省点力气了。”司贤开心道,“山里的草都快割完了,再下去,马就得吃树皮了。”他刚随主帅劫了粮道,脸上还沾着敌人的血。   “赶快去洗洗,花脸猫似的。”叶星辞推了兄弟一把,倚在粮仓外的木栅休息。   抢来的军粮和这批草料,让他紧绷的心弦松了松。   今早这一仗,只是正餐前的一颗花生米。很快,将迎来另一场硬仗。当他放出全军毒发的消息,二哥必定全力袭营,那会是个绝佳的反打机会。   二哥手下的新兵,绝非自己的对手……他正构思战术,被一阵由远及近的喧闹打断思绪。有人哭喊,有人呵斥军营重地不准放肆,否则不客气了。   “嚎丧呢?!”是宋卓的声音,“无凭无据的,带你们见主帅就不错了,还在这喊上了!不知道的以为我犯事了。”   叶星辞蹙眉,整了整身上的皮甲,绕过木栅,朝吵闹声而去,冷声质问。   人群立即让开一条路。   跟在宋卓身边的,是一对年逾五旬的乡野夫妇。畏畏缩缩,浑身补丁,满脸是泪。随后,是闻声凑热闹的士卒。   急性子的宋卓有些不耐:“他们来告状,说闺女被当兵的祸害了。拿不出证据,还非要见主帅,跪在辕门前哭嚎。我看,像齐军的斥候。”   “没吃过猴儿,抓不着……”老两口挥着枯树似的四只手解释。   叶星辞一看他们的手,就知道是农民。他走近老两口,和善地说,自己是昌军主帅,愿闻详情。   他的年轻,令二人难以置信。确定他能做主,那老伯扑通跪地,啜泣道:“小人是从重云关内迁来的农民,收了豆子之后,就来这边做随军的商贩,卖些小吃,攒钱过冬。昨个半夜,有人闯进窝棚,打晕我们老两口,把闺女祸害了。三十多岁才得的闺女,今年刚十七啊……”   他们的哭声,令叶星辞头皮发紧。他压住火气,冷静地问:“为何断定是军人,不是其他商贩?”   “腰间有佩刀,也可能是剑,没看清。模样,也不知道。”老伯黑皱的面孔被愤恨扭曲,泪混着鼻涕,糊在斑白的胡须,“不过,我闺女在那畜牲左肩,咬了一口!”   叶星辞点了点头。怒气之下,他的眸光颤抖如烈焰,咆哮道:“全军校场集合!”   不出一刻,全军列队,激起的烟尘经久不散。迅速集结,是日常训练内容之一。将士纷纷被甲执锐,军容整肃,静待号令。   叶星辞伫立点将台,目光扫过他尽心操练的精兵强将,又看看台下互相依偎、伤心欲绝的老两口。   “听令!”高亢的怒吼,像在燃烧,“全军卸甲,脱衣!不论职级,但凡左肩有伤痕的,在我面前集合!”   他顿了顿,开始卸甲,褪去衣衫,“自我开始。”   他迅速脱成赤膊,顺便摘下颈间的红锦囊,攥在手里。强健流畅的肌理,如立在秋末朔风里的玉雕。   老两口仰视着年轻却有魄力的主帅,觉得不可思议。   号令逐层传递,一排排将士开始卸甲,脱去上衣。一时间,千万甲胄哗啦作响,宛如一场铁雨。肩头有伤者,包括虫子叮咬的,全被推了出来,接受查验。   叶星辞的亲兵近卫,也纷纷卸甲脱衣。宋卓性子急,连裤子都脱了。只剩一条亵裤,在风里嘶嘶哈哈地搓胳膊跺脚。   于章远面色凝重,脱掉上衣的同时,瞥一眼司贤。后者目光闪烁,动作慢如将死之人。手指搭在领口,轻轻发抖。   不对劲。   叶星辞觉察到异样,裹起衣衫,走下点将台,立在司贤面前,冷冷盯着对方。他的呼吸开始不稳,两腮紧绷。   脱到中衣时,司贤不再动作,惶然地垂下头。叶星辞咬着牙,一把扯开他的衣襟,左肩赫然一个血色牙印,还有几道抓痕。   “你……”叶星辞退了半步,发出一声啜泣般的哀叹,表情崩溃了一瞬,又恢复冷峻。   校场一片哗然,如涟漪般扩散。   依军纪,奸淫掳掠者,立斩。   可是,这是主帅称兄道弟的偏将啊,又屡立战功,除了好色没毛病。众人打着赤膊,忍不住窃窃私议。有的说,大概会特赦。也有人嘀咕,令行禁止,不该有特例。   “狗杂碎——”老两口扑上来撕打,野兽般嚎哭。司贤一动不动,深埋着头,念叨对不起,昨晚喝酒了。事后,也留了银子。   老伯掏出两个银锭子,跳着脚砸在他脸上:“不要钱,就要个说法!”   叶星辞怔怔地站着,手握住佩剑。拔出一截,又按了回去。他的心顶着喉咙狂跳,脑袋里塞满了各种声音。   有徇私的,有秉公的,有叹息的,有哭泣的……全是自己的声音。 第389章 挥泪断私情   “行了,别打了!”只穿一条亵裤的宋卓来阻拦。他先给了司贤一拳,怒骂“色迷心窍的糊涂鬼”,又凑近叶星辞:“先让大家散了吧?咱们私下处理。”   叶星辞漠然置之,召来军法处的文武官吏。   他看着惶恐的司贤,又看向漫无边际、一片哗然的军队。最终,他看到了自己。两年前,刚刚从军,成为传令兵的少年。   少年好奇地穿梭于营区,才吃了一顿大锅饭,就赶上砍头的场面。一个兵士,强奸民女,被处军前正法。   治军之道,在于令行禁止。行与止的能力,取决于纪律。战力和军纪,是一体两面。没有军纪,就不可能有战力。   挨军棍的小错,可以戴罪立功。大是大非面前,没有商量的余地。   “禀叶将军,军法处的到了。”传令兵禀报。   于章远读出了叶星辞的决绝,抓住他的手臂,飞快地吐字:“打司贤一顿算了,别、别依军法惩治了。他立过大功的,我们在渊隆关放火烧粮仓那回,他差点葬身火海,头发都焦了。他、他多英勇,刚才还陪你劫粮草呢。唯一的毛病就是好色,经过这次肯定就改了!”   于章远急得结巴,但一口气说了很多。他的脸和嘴唇都褪去血色,哽咽着求情。   “想想郑坤,死在塞北,血都流干了。我们不能再失去司贤了。或者,让他打头阵,死在战场上也行。别死在自己人手里,太窝囊了。”   叶星辞半垂着眼,敛起悬而未落的泪。   宋卓也留意到这决然的神情,登时慌了神,眼中涌出泪水。他用哀求的口吻,和老两口商量:“我们认赔,赔多少,你们说个数。”又给司贤出了个主意:“要不,你把那姑娘娶了?”   “好!”司贤抓住救命稻草,啄米般点头,“我娶她,我负责!”   老伯啐了一口。   “就算他们原谅他、认他做女婿,也没用。”叶星辞快速眨眼,抹去泪光。他咬着后槽牙,用沉缓有力的声音,解释自己即将做出的抉择:   “一个兵单拎出来,可能是无赖、懒蛋、窃贼。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几万人里,比司贤好色的,大有人在。可一群兵聚成战阵,就是歼敌利器。靠的,就是军纪!因此,我绝不姑息!”   他下颌颤抖,猛然扭过头,看向军法处的官吏。每个字都像刀,割着他的喉咙:“就地正法!”   在两个兄弟的跪地哭求,一个兄弟的惊恐哀嚎中,砍刀落下了。   一切声音戛然而止,包括心跳。   叶星辞目视前方,想命人收尸掩埋,却发不出声音。他想看看地上的血,却僵得动不了,连指尖都是麻的。   于章远和宋卓挣脱了阻拦他们的人,前者瘫坐在地,后者暴跳怒骂。   “叶小将军啊,你出息了,你杀兄弟!”宋卓浑身发红,五官被泪水打湿,扭曲得不像人脸。他指着主帅的鼻子,惨叫般嘶吼:   “司贤的罪过,放在齐军,根本就不用死!兄弟们从齐军来投奔你,谋个前程,反把命搭进去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军中粮草不济,你怕几天后哗变,就先拿司贤开刀立威!”   宋卓还骂了很多,但叶星辞除了自己的心跳,什么也听不见。等他回神,尸首已经消失,两个朋友也不见了。   他又没朋友了。   “二位将军去收殓尸首了。”传令兵说道,“他们还说,回家去了,不干了。”   叶星辞见他仍打着赤膊。又看向望不到头的队列,全是赤膊,竟无一人擅自穿衣。校场一片沉寂,冷风兀自刮过。   “叶将军还没下令穿衣呢。”传令兵提醒有些失神的主帅。   叶星辞下令,全军穿戴整齐,有序回营。   随后,他捡起银子递给老两口,又叫人去装几石米,牵两匹马。还开了一张欠条,等物资充裕了,再继续赔偿。   他看着地上的大滩血迹,就这么站到傍晚,眼看它们干涸、被薄土覆盖。没想战事、粮食,不累不饿,就是发呆。   不知何时,公主站到他面前。   “你这里粮草问题暂缓,我要去找李大人了,助他筹粮。”   叶星辞用发红的双目看着她。   “你没错。”公主轻声低语,“司贤的罪,放在如今的齐军,确实不至于死。可这,就是齐军会继续败下去的原由。若九爷在,也会支持你的。”   “我不会误了正事。”叶星辞的视线又落在那滩血迹,“明天,我就把全军中毒的消息放出去。”   敌袭,发生于翌日夜里。   二哥会选择夜战,出乎叶星辞的意料。不过公主说,那药毒发后就算不死也会头晕眼花、视物模糊,他便瞬间理解了二哥的战术。   戌正,斥候报齐军出营。兵力过万,具体不详。叶星辞整兵迎战,背靠那道防线,以逸待劳。   亥末,铁蹄震地声渐近,前军交锋。   双方的火箭拖着青烟划出弧线,火光照亮了平原上黑压压的齐国骑兵。以及,夜空中一种灰烬般细碎的东西。   “雪?”在前军指挥的叶星辞搓了搓指尖,继续从容施展号令,变换战阵。北风卷着雪粒,抽打帅旗,刺痛面颊。   二哥失算,陷在阵中,无法脱身。   叶星辞目光一凛:“听令,准备合围!”   令旗在火光中翻飞如蝶,骑兵配合重甲枪阵如雁翅展开,呈合围之势,等待下一号令。   “小五!狡诈的逆贼!”二哥高亢的骂声穿透喊杀,长枪的枪刃还挂着半片血淋淋的残甲,“你男人都要死了,也不回去送送?”   叶星辞的瞳孔骤然收缩,勒紧马缰。本该到来的合围,迟滞了。   “什么夫妻情深,敌不过功名!”二哥故意拉长语调,“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丈夫的骨头,也要枯了!”   叶星辞感觉,有冰锥刺入太阳穴。   “圣上在北昌朝堂有眼线!我的消息,比你灵通!宁王真的不行了!”   右翼传来战马悲鸣。趁着昌军指挥突然卡顿,齐军的骑兵撕开缺口,叶星辞的掌旗官连换三种旗语,都没能稳住阵脚。   二哥率军突围,全身而退。   绝佳的战机,一晃神便错过了。   “叶将军,你怎么了!”副将遗憾的嘶吼被淹没在铁蹄声中。   叶星辞攥着长枪的手指节发白,满是冷汗。眼前不断闪过楚翊的身影。   在亲口下令将兄弟正法,一夜未眠之后,他脑子里的那根弦“啪”地断了。杂乱的事和念头,像风疹一样发出来。担忧,寒意,从头皮顺着每一根发丝往外钻。   楚翊真的病了,快死了。   “要追击吗?”副将大喊。   “不知道。”叶星辞听见这三个字,从一个主帅嘴里冒出来,“不追了吧,退兵。”   昌军退潮般回营。   将士们议论,好像打得挺顺,怎么没大捷呢。似乎,是合围慢了。唉,多好的机会啊,难得齐军主动与我们野战。再想引他们出来,就难了。   战后例行军议,叶星辞主动检讨,自己在夜色中判断失误,号令迟滞,贻误了战机。   众将却没讨论方才的战况,而是追问主帅:“叶将军,若李大人没筹到粮草,你作何打算?”   有人担忧:“皇上为什么命我们退守重云关,会不会,朝廷和齐国已经达成了什么和议?还是说,朝中有奸佞作祟?”   又一人道:“我等这样抗旨,困住了两伙钦差,万一九爷的病……谁来保我们?”   叶星辞坐在帅案之后,被无数声音嗡嗡地围住,像捅了马蜂窝。他撑住额头,心越来越乱。   人生最残酷之处在于,你不知哪一刻是永别。也许,寻常的一面后,便再也没见过。   就像,他昨早还和司贤并肩为战,然后叫对方去洗洗脸,结果……   “我不知道,我要回家。”叶星辞霍然起身,抓起马鞭,失了魂般喃喃道,“九爷病了,我要回家。”   “叶将军……”众将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拦。这是去散心,还是撂挑子了?   回家,回家去!叶星辞在营中狂奔,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他来到马厩,牵出白马,飞身而上,直冲辕门。没带任何亲兵,也没带水和干粮。   他伏身鞍上,在入冬的第一场雪中驰骋,一鞭紧过一鞭。蹄铁的脆响刺破夜幕,斗篷在身后猎猎翻卷。他嫌碍事,解开系带,任其飘走。   轻雪碰在眼珠,凉凉的。他眯眼,回望营区模糊的灯火,又加了一鞭。   雪球儿浑身发汗,喷出白雾,渐渐显出疲态。山林深处传来狼嚎,像钝刀划开冻僵的夜幕。 第390章 拨云见日   叶星辞忽然勒马。   他想起,和好后那一次久违的缠绵。他们紧密相连,像两块烧红的铁,说好不再有一丝秘密和欺瞒。   “他不会骗我的。说装病,那就是装病。逸之哥哥那么疼我,怎会忍心让我因为错过最后一面而难过?我必须信任他,并且,不辜负他的信任。军中粮草不济,我怎能擅离职守,抛弃同袍?我走了这么远,不是为了在这一刻退缩!”   叶星辞揉去粘在睫毛的雪,正要调转方向,忽见西边驰来两骑。他拔出佩剑,高声喝问:“口令!”   “我等是驿使,送信的!”来人回应。   待两骑近了些,叶星辞看清驿使背后的旗子,还剑入鞘。两张脸也眼熟,常来营中送信。两名驿使停在他面前,认出了他,立即下马参见。   叶星辞问送什么信。   “顺都来的六百里加急,您的家信。”驿使双手递上信函。   叶星辞心口紧了紧,用僵冷的手指接过。封套里,是个圆溜溜、沉甸甸的家伙。难道,逸之哥哥寄了个饼给我,敦促我好好吃饭?   他疑惑地撕开封套,一道亮痕显露。   他取出那物,怔怔地看着。雪夜清冷的天光之下,一个英朗的年轻人也看着他。鬓角微乱,目光如刃。   楚翊一字未写,只送来一面小小的铜镜。可叶星辞读懂了镜中的千言万语:无论何时,都相信自己。无论遇到什么困难,自己就是破解之法。   叶星辞将铜镜揣进怀里,调头驰回军营。灯火愈发清晰,他的心也如明镜般一片雪亮。   一众将领没得到散会的命令,仍聚在中军大帐,正三五成群地议论。忽地一阵风雪卷入,叶星辞阔步回到帅案之后,从容饮茶。   他离开时,茶是烫的,此刻已凉。   “我来逐一解答诸位的疑虑。然后,大家可以去告诉麾下的军官,再让他们对士卒宣讲。”   他轮番注视每个人的双眼,就像注视镜中的自己。不再飘忽,极为坚定。话语铿锵,如咬金断玉。   “若李大人没及时送来粮草,那就继续抢齐军的。能抢一次,就能抢第二次。我绝不让一个兵挨饿!吃完粮,就宰马。先杀我的马,分给你们吃。”   栓在帐外的雪球儿哼哧一声。   “朝廷绝没有和齐国达成什么和议,仗还会打下去,打到兆安城下为止!九爷是擎天架海之人,没什么能难住他。我信任他,而诸位,必须信任我的判断。”   叶星辞的双眼,因缺觉而布满血丝,像炉中的炭。   见众将不再有疑虑,他起身卸甲,云淡风轻:“把军法处人的叫来。我在军议中擅自离营,责打二十军棍。”   卸去甲胄,他又脱了衣裳,摘下红色锦囊。众人都劝不必如此,他从容一笑,步出帐外,跪在被薄雪打湿的地面,双手撑在膝头。雪花落在健朗的背肌,倏然化为水珠。   “取刑棍来。”叶星辞对赶来的军法处官吏道。   手腕粗的枣木军棍,棍头包着防止开裂的生牛皮。   “行刑。”他亲自下令,“不许手软。”   枣木棍裹着雪花砸下时,观刑的将领和驻足的巡逻卫兵发出惊叹。这些中箭了也不哭一声的硬汉,全都双眼蒙泪。   “一!二!”掌刑官报数声带着颤,行刑者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棍子,打得乱七八糟。   叶星辞面无表情,直盯前方营火。血珠飞溅,冲撞着半空的轻雪。疼痛令他格外清醒,他要永远记住这疼,记住方才的迷惘。   当第十八棍落下时,斜刺里冲出两道身影,滑跪而来抱住刑棍,竟是早已离开的朋友。   于章远哽咽地解下披风,裹在叶星辞渗血的后背。宋卓吸着鼻涕,哭道:“你好傻,别因为我们而惩罚自己!”   “与你们无关。”叶星辞冷冷斜睨二人,起身按住他们,看向军法处的人,“他们擅离职守,每人二十军棍,降为步卒!”   二人互相看看,苦着脸卸甲脱衣。挨打时,还边叫唤边埋怨彼此:   “啊呀——早知道,就晚点回来了——”   “我说不急,哎呦,你偏急!正赶上这场面,棍子都是现成的——”   叶星辞看得出,行刑的下手并不重。惩治过后,他把于章远和宋卓带进帐内,三人互相上药。   叶星辞神情淡漠,没问他们为何去而复返,涂药时故意手重。曾痛骂他的宋卓抿着嘴,有点局促,一语不发。倒是于章远先开口:   “我俩安葬了司贤,想在附近买点干粮,回家路上吃。正遇见一伙商贩,围着一间茅草棚子,在那指指点点地叹气。过去一看,是个姑娘自缢了。树都被砍光了,听说是在桌角跪着吊死的。她爹娘,就是来讨说法的老两口。老太太痛不欲生,哭得脸色青紫,当场也去了。”   说着,于章远黯然垂首,反手摸了摸背后的伤。   宋卓哽咽着接话,咬牙切齿:“司贤该死。无论我们多不想失去他,他都该死!你没错,我知道,你和我们一样伤心。”   叶星辞眨了眨酸胀的双眼,拍拍二人的肩。话已至此,不必多言。   他说该睡觉了,叫他们也回去睡觉。明早起,二人在门前值守,做传令兵。将来立功,再恢复原职。   “对了,那老伯把这欠条给我们,说没啥用了。”于章远亮出始终攥在手里的东西,“他牵着两匹马,往西走了。他是齐人,我问他,怎么不往东,去江南腹地。他说:昌国的官府更靠谱点。那位年轻的将军,也一定会接着打胜仗的。”   叶星辞叹了口气,撕了欠条,说起为何自罚:“一个时辰前,我与二哥交手。我被他的喊话勾得方寸大乱,差点抛下几万人……”   聊了片刻,于章远和宋卓猫腰缓缓往外挪。忽然,于章远回头,无比笃定:“九爷一准没事。”   叶星辞忙问由何判断?   “你记不记得,我写了一封诘屈聱牙的信给罗雨,想刁难他。”于章远有点古怪地笑了,“后来,他回信了,胡乱引经据典,满篇错字,写了一沓纸。那时,九爷已经告诉你他在装病了。假如九爷真病了,罗雨哪有心思,写那么长的信?”   叶星辞愣了一下,豁然开朗,哈哈大笑,震得后背生疼。   他借来罗雨的大作,边读边笑。罗雨说,自己对三人的思念之情,如老牛舐犊。想必,三人对他的牵挂,也是羊羔跪乳。   叶星辞笑得直流泪,而后伏案痛哭。   六日之后,军粮告罄。士气却不崩,全凭对主帅的信任维系。   头顶翻滚的彤云间漏下金光,像一面被箭矢射穿的战旗。   叶星辞点了一万兵,决定向东奔袭二百里,劫取齐军的一座粮仓。他把长枪挂在鞍下,昨夜打磨的枪刃泛着青芒。   “取酒来!”   数口陶瓮抬至阵前,浊酒在冷风中泛着白雾。叶星辞从胸甲掏出爱人相赠的铜镜看了一眼,接着,将酒碗高举过头:“此去二百里,极为凶险。诸君同心同德,险境定化坦途。”   身边的雪球儿不拿正眼瞧他,还放屁,似乎记恨他说要把它宰了吃肉。   “岂曰无衣!”叶星辞饮尽酒水,狠狠摔了碗。   将士们也痛饮壮行酒,甲胄铮铮相撞。其下,藏着妻子绣的平安符、幼子乳牙串的护身符。铁甲下的柔情,正化作热血。   叶星辞翻身上马,忽见箭塔的瞭望哨挥动旗帜。他定睛细看,关乎粮道。他心里一动,命全军原地待命,单骑驰向西边。   迎出几十里,只见一辆粮车正破开薄雾,缓缓驶来。后面,还有一辆,又一辆……蜿蜒如龙。   当先一骑,是李青禾。   见主帅单枪匹马立在当道,他驱马赶了几步,黝黑瘦削的脸上浮起笑意:“叶将军,李某没食言吧?这是两天的用度,下一批粮由周知府经管,马上就到。令兄所需的军粮也送去了,不用担心。”   他双目赤红,两腮凹陷,颧骨凸得几欲顶破双颊。   叶星辞喉头一酸,视野被泪水模糊。他在双眼抹了一把,请教怎么做到的?简直是奇迹。   二人并马而行,李青禾莫测地笑了,卖了会关子才说出真相:“用盐换的。”   “盐?”   原来,为了迅速筹粮,李青禾命随从四处宣扬:只要把粮食运到重云关,就根据数量,发放卖盐凭证,即盐引。凭盐引,可去盐场提货。每送一石粮,给一张盐引,可提一百二十斤盐。   盐是暴利,大昌的盐商屈指可数,盐引从不发放民间。李青禾手持金牌令箭,政策一出,无人质疑。士农工商闻讯而动,举家肩扛手提、推着小车,用粮食来换盐引。   盐引是由李青禾私自签发,铃盖钦差印信。   “私发盐引,我恐怕要掉脑袋了,已经上疏请罪。”李青禾语气沉重,却无悔意,“没关系,舍得一身剐,也要保军队不乱。临行前,我答应过王爷。王爷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你就留在军中,谁召你都别回去。”叶星辞挽紧缰绳,心口滚烫,“放心,九爷会照顾你的家人!” 第391章 王朝的日落   **   嗖,一道奏折从夏小满眼前飞过,凌空散开,宛如引魂幡。   他怀疑,叶家老二在墨里掺了辣椒面,才能每次都把皇上气得直咳嗽。   “成功撤退?这有什么好邀功的,难道不败就是胜了?”尹北望接过夏小满捡回的奏折,冷冷地调侃,“他怎么不说,这是反向进攻呢?”   他的嘴越来越毒。虽然,从吻里尝不出。也许是因为,吻他的人中毒已深。   “说实在的。”夏小满轻声道,“面对现在的昌军,能打个有来有回,就算胜了。昌军断了粮草却士气不减,这是何其恐怖的凝聚力。”   “仗打成这样,朕还得夸他。”尹北望提笔批复,落笔极尽褒扬,“就像一个人拉裤子了,还得夸一夸,涂得真均匀啊。”   夏小满笑了一下,打趣道:“人生有三碗面难吃:情面,场面,脸面。”   批过叶二的折子,尹北望不想多看一眼,甩在一旁。   他啜饮热茶,深邃阴郁的双眼在雾气后转了转,琢磨出一个敛财新招:“小满,你爹过世之后,朕叫你和几个送帛金最多的大员,保持书信来往,最近处得怎样?”   “也就那样。”夏小满淡淡道。   “暗示他们,朝中有人要参劾他们,你能帮上忙。”尹北望从容安排,“收来的钱,先做账入内廷,再支出来,犒赏都城的守军。将来,万一昌军真的打过江,他们是朕最后的仰仗了。”   夏小满说,明白了。   他沉默半晌,轻轻地问:“陛下,你有没有想过,后人会用怎样恶毒的话来评判我?”   尹北望侧头,满不在乎地笑了:“你都绝后了,还在乎后人怎么说?朕在一天,就保你一天。朕不在了,你还活什么劲?”   夏小满微恼,用那双琉璃珠似的大眼睛瞪着男人。然后,从袖中掏出自己的松鼠,放在脸旁蹭了蹭,嘀咕几句。   “说悄悄话呢,该不会是骂朕吧?”尹北望也意识到失言,讪讪地把耳朵凑过来。   “夸你呢。夸你足智多谋,连北边小皇帝身边的人都能收买。”夏小满着实看不起那个吴瑕。这让他笃定,世间没有鬼,否则吴老爷子肯定天天显灵。   “姓吴那小子,是朕做过的最划算的买卖。”尹北望得意地喟叹,带着不屑,“给一箱珍宝,就肯卖国,这是穷疯了。”   这时,夏辉来了,躬身小步上殿。   夏小满把松鼠放在肩头,问干儿子何事。   “兰妃和佳妃各自的宫女骂起来了,皇后娘娘叫夏公公去处置。”   夏小满叹了口气,刚要移步,被尹北望一把拽住。男人不耐道:“皇后怎么不管?”   “皇后娘娘凤体违和。”夏小满低声提醒。   尹北望又问夏辉,因何吵架?   对方小心翼翼:“大概是因为,皇上赏的那盒点心。”   最近,地方进献了一种新式点心,两盒。尹北望给了夏小满一盒,另一盒让皇后分给后宫。   围绕点心,后宫佳丽展开了长达半月的勾心斗角,其烈度不弱于一场攻城战。   夏小满早就知道,只是不想管。皇后最近染了下红之症,更是懒得理会。夏小满眼看着,那本属于少女的娇憨烂漫的生气飞速枯萎。   “她们盐吃多了,闲的?”尹北望不可思议,“几块点心而已。九个女人凑一块,一天能闹出十桩事。”   “娘娘们是因为陛下才聚在一起。”夏小满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这相当于某种指责:谁叫你把她们放在后宫,却不理睬。   宫里只有他敢这样说话。   尹北望不愿让夏小满离开视线,于是替他做出惩治:“夏辉,你去告诉吵架的:接着吵,不许停,吵一宿。明早,朕会过去讨教一二。”   夏小满暗想,讨教啥啊,谁能有你嘴巴毒?   夏辉得令而去。   尹北望继续翻奏折,后背作痛,怎么坐都不舒服。他很费解,北昌造战船的技艺突飞猛进,究竟从哪学来的?   看着江防部署,他的头也开始疼,只好去睡中觉。并叮嘱夏小满,半个时辰后叫醒自己。   服侍男人睡下,夏小满去忙自己的事。   先去皇后的寝宫找琳儿。这两天,她托夏辉找了他好几次。他抱着松鼠,冷冷地问她何事。   她拿出一包银子,却舍不得还,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她身上的肉。   夏小满一把夺过荷包,“除了还钱,还有事吗?”   琳儿嗫嚅:“小满……”   “小满也是你叫的?”夏小满蹙眉。   “夏公公,我是真的把你当朋友……”琳儿用手帕拭泪,“明年,我还能出宫吗?你帮帮我吧。”   夏小满没搭理她,带着心酸,奔胜林门去,那是宫人与外人会面之处。爹的同乡托人找他,已经等了两个时辰。   午后秋风暖烘烘的。经宫墙一夹,格外猛烈。   一老一小,从宫门的墙根下站起来。老人脸上的褶子里堆满了讨好的笑,连连作揖,东拉西扯地攀关系,之后才说明来意。   原来,是想把孙子送进宫,跟着夏公公谋个前程。听说,他已经有了干儿子,那就再添个干孙子吧,正好也姓夏。   夏小满沉着脸,打量一眼那六七岁的男孩,对老人尖声怒斥:“当太监算什么好前程!好好的孩子,平白遭这罪?”   他白皙秀致的下颌发抖,左右看看,压低清脆的嗓音:“重选一次,我都不留在宫里,你倒上赶着送孩子进来。”   老人那张核桃似的皱脸越来越低,朝着地面,说夏公公责备得是。可家里十来张嘴,快揭不开锅了,衙门的胥吏还强行把银子贷给他家,负债累累。   夏小满丢出琳儿刚还的银子,又拔下头上的金簪:“拿着,路费。把簪子熔了,别去当铺,小心叫人盯上。回头,我托人和当地知县打个招呼,别为难你家。”   老人千恩万谢,牵着孙子走了。男孩连蹦带跳,不时回头瞟一眼。   夏小满在风里兀立许久,直到宫墙的阴影吞没了他,才想起得去叫醒皇上了。   回去时,男人已经醒了。   他脸色阴沉地踱步,手里把玩着那枚箭镞。见了夏小满,他指指垂手侍立一旁的年轻常服男子:“你,把情况再说一遍。”   “卑职遵命。”男人面带跋涉后的疲惫,徐徐讲述,“松青府有个秀才,聚众谋反,冲击县衙的兵器库,已被弹压。上面的知府怕担干系,私自把这事给捂住了,定了个争田闹事……”   宫里的内卫遍布江南,直属皇帝,说话的男人被派在五百里外的松青府。这不,事发第三天,皇帝就全知道了。   造反?夏小满先是愕然,很快平静:“这是受人指使。”   尹北望强压怒火,恨道:“准是楚九干的。”他停下脚步,想了想,“小满,你以私人名义,给这个松青知府写信,就这么说:秀才造反一事,捂不住的,马上就传进宫了。看在你给我爹立了往生牌位的份上,提点你几句,立即奏明皇上,恳切检讨。另外,拿三万两白银,我托人替你美言几句,保你一命。”   尹北望不择手段,榨官吏身上的油水,来支应战事。夏小满不想做他的黑手,但懂他的难处,只好应下来。   信一寄出,没几天,夏小满就收到银票。而尹北望,接到秀才造反的奏陈。   此案被定为钦案,一干反贼昼夜兼程提到诏狱,由刑部侍郎出任主审。   散朝后,刑部侍郎迂回地见到夏小满,和这位离皇帝最近的人打听,该往哪个方向审。   “这都看不出?”夏小满冷峻道,“万岁想知道,主犯何时与北昌勾连,在哪接头,收了多少钱财,后续有何计划。”   翌日一早,口供呈到御案。   主犯冯秀才是一个村子请的塾师,数十从犯都是村民,大多姓孙。   从犯供认,是受主犯号召,头脑发热。而主犯供认,无人指使,就是想造反。新政已成弊政,烂透了,他要用这种方法来点醒朝廷,让自己的话上达天听。   尹北望勃然大怒,将口供打回重审,务必揪出幕后之人。他坚信,这是宁王的报复。虽然那小子病了,但脑子灵着呢! 第392章 爷爷的好孙子   又过一日,口供只字未改。秀才嘴硬,死不改口。   这次,尹北望没有打回重审,而是让户部调来新政施行以来各地账目,亲自核验。账面很漂亮,有点太漂亮了。   夏小满陪着心上人算账,忽然想起,那要送孙子入宫的老人的话。他犹豫道:“陛下,新政在施行时,确实有些问题……”   “朕的耳目遍布江南,怎么没听他们说过?”尹北望不解。   “内卫们没吃到这里面的苦,不懂这些,你也没叫他们留意。”   尹北望难以入眠,终于忍不住,带夏小满去了诏狱。   主仆俩将侍卫留在门口,扮作大理寺的胥吏进入监牢。阴森腐臭的霉味,劈面而来。青苔裹着血迹,在石缝中结成黑痂。   夏小满气定神闲,迈过青砖凹陷的积水坑。感觉一条手臂,亲热地揽住了自己。   “朕以为你会怕。”   “我不怕。你忘了,我整死了欺负我的水贼。叶小将军受折磨时,你叫我录供,陪了一夜呢——”   男人猛然堵住他的嘴,不想听,不愿面对。   夏小满无声地挑起嘴角。他头一次生出奇异的感觉:天子似乎还不如我坚强,敢做不敢当。   西南角一间监牢里,蜷着不成人形的黑影。夏小满将灯笼挂在墙上,只见秀才两条腿的胫骨都被夹碎了,乱糟糟地堆在皮囊里。   秀才缩在草席虚弱地倒气,注意到二人,以为是深夜提审,惊恐地往后挪。   “义士莫怕。”尹北望蹲在他面前,低声开口,“我是江北的,潜伏在齐国多年。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把你送过江。你受谁的调遣?”   秀才很诧异,满是血口子的嘴唇蠕动着:“我跟你们没关系。我是齐人,岂会与外敌勾结。”   夏小满哼道:“那你倒是胆大,才几十个人,就敢造反。”   “我没办法。再这么下去,齐国就完了。”秀才艰难地吐字,“官吏强行摊派借贷,甚至本金还没给,就开始收利钱。这是寅吃卯粮、杀鸡取卵,迟早要崩溃。我去衙门提议,被打了一顿,州里的监察御史也不理我。我要用暴烈的法子,点醒圣上,别再搜刮民财。”   “你认为,皇帝是为了搜刮民财?!”尹北望声音发抖,攥紧双拳。   秀才缓缓点头。   “也许,他的本意是助人渡过难关,不必卖儿鬻女,卖房卖地。是下面的人,给执行坏了。”尹北望急切地解释。   “也许吧,但看上去都一样。我走过很多地方,大家都觉得,日子越来越穷。”   尹北望慢慢坐在地上,一时无言。   夏小满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多希望,这人是北昌的细作。或者,收了北昌的钱财,才敢谋反。他不想自己治理的,是一个读书人都要造反的国家。   这可是秀才,百里挑一的才俊啊!   聚蚊成雷。一个读书人这么想,就代表还有千万读书人这么想。世界由识字的人掌控,白纸黑字的史册上,他会是个昏君。   到头来,还不如毫无作为的太上皇。   他又问一遍:“你真不是我们的人?我能救你出去,让你不再受苦。你知不知道,造反是要凌迟的!”   “你别侮辱我的人格,我和北边没关系。”秀才开始扯脖子喊叫,声音嘶哑,“抓贼啊!这有两个北昌细作!”   夏小满悲哀地看着他。   “你是读书人,难道不知,这样造反必定失败?”尹北望近乎咆哮地质问,额角暴起青筋。   “我知道,可总要有人先行。”秀才缓了一口气,又呼喊抓贼。   当然不会有人来。   尹北望缓缓走出监区,夏小满提着灯笼相随,叫他别生气,一个糊涂虫罢了。   “他不糊涂,他非常清醒,而且对大齐一腔赤诚。”尹北望失落地低语,“亲征路上,朕随访百姓,都说新政好、皇帝贤明。看来,是提前安排好的。”   夏小满叹了口气。   “新政得停了。”尹北望失魂般念叨,“择日降旨,停了吧。”   又说:“小满,待会儿你暗示刑部的人,在牢里给犯人们一个痛快。他们的族人,改为充军和服徭役。”   离开诏狱时,天已微亮。   尹北望说憋闷,刚好城门开了,骑马出城逛逛。不觉间,来到溪边。   晨光如银链般蜿蜒于石隙,游鱼的鳞片泛着异彩。有顽童赤足涉水捉泥鳅,好奇地望着溪边的二人。   “这叫白马溪,朕命名的。”尹北望怀念道。   “叶小将军十六岁生日,你送了他一匹白马。他开心极了,在这条溪边纵马飞驰。”夏小满朝水里丢石子。游鱼倏尔摆尾,搅碎倒映的流云。   “你记性真好。”   “因为我当时好羡慕他。”   沉默片刻,夏小满问,是否考虑迁都。   “不走,一步也不退。朕不是说说而已,更不会学叶家,嘴里壮怀激烈喊的山响,手里偷偷摸摸在城下挖地道。”尹北望瞧着那捉泥鳅的孩子,口吻强硬,如刀剑于寒风中相撞,每个字都迸出火星。   他还说,得把在西南剿匪历练的叶家老三召回兆安,以免那夯货脑子发热,擅自调动地方守军去给父亲解围,断送更多兵力。   夏小满牵住他的手,“新政废止,可打仗要钱,江防要加强,还要造船。”   “加税吧。”尹北望重重地叹气,“征遗产税,商人加重税,重启废弃多年的议罪银。私下安排几个人,卖官鬻爵。再抄几个贪官、巨贾的家,一定能撑过去。”   夏小满望着日出的方向。   这朝阳,酷似落日。   **   夜空飘着玉屑,沉静无风。   一道迅捷如豹的黑影,自吴宅翻墙而出,灵巧落地。避开巡城卫兵,跑到宁王府,从后门一闪而入。   黑影风似的刮过,巡查的家丁都没看清脸,却丝毫不慌:“这个速度,不是鬼就是罗队长。”   宁远堂书房的窗纸亮着,晶莹飞雪歇落在窗棂,似在窥视秉烛夜读的摄政王。   “王爷!”罗雨跑进门,拐进书房,兴奋地打破静谧,“有结果了!我查着了,吴瑕如何与齐人接头。”   楚翊眉峰一挑,合起邸报,点了点案头的热茶,让他润润嗓子再说。   “吴宅有个地窖,地窖里有地道,地道尽头还是地窖。”罗雨倒了杯茶,像在说绕口令,把自己逗笑了,“爬上去,就到了对街一间绒线铺。吴瑕就在铺子后堂和齐人接头,今晚也去了。临走,我听见他叮嘱齐人看管好他的财物。可见,他收的贿赂也藏在那。他爹总是睡得很死,我猜是被下药了。”   “绒线铺……”楚翊起身活动肩胛,疲惫地叹息,“明天让四舅去逛逛。”   罗雨喝了口茶,锐利的目光追随主人:“刚好,我前天去过。门庭冷清,也不主动招揽客人,老板和几个伙计都是格外英俊的年轻人。当时没觉得奇怪,现在想想,他们应该都是江南皇宫里的侍卫。”   “应该是了。”楚翊踱着步,“小五说,齐帝选拔侍卫首先看相貌。”   “真会享受。”罗雨啧啧称奇。   楚翊奇怪:“你去了吴家好几次,怎么才发现?”   罗雨放下茶杯,双手一摊,面露无奈:“嗐,王爷猜,吴宅里的地窖入口在哪?”   “难道,是茅房?”楚翊震惊地捂嘴。   “说出来令人齿寒,入口居然在供奉吴大学士牌位的神龛下面。神龛连着柜子,挡得严严实实。这次,我也是犹豫半天,才把神龛移开,看见了一方活板门。”   “这孙子,可真是个好孙子啊。”楚翊冷冷地嗤之以鼻,为吴正英难过。老爷子刚正清白一生,结果孙子与敌苟且的地道,就开在他的牌位下面。   他脚步一顿,忽然道:“你再辛苦一下,套上车,跑一趟李青禾家,把他的妻女接来。出门前叫醒王公公,让他收拾出一间院子。”   罗雨不解。   楚翊神情凝重,解释道:“傍晚,我接到李青禾的密信,重云关粮仓失火了。他说,想用官盐来快速筹粮。他叫我放心,只要他在,叶将军就饿不着。此举会触怒皇上,我必须保护他的家人。”   “这胆魄,不愧是王爷看中的人才。”罗雨赞了一句,立即跑去办差。   楚翊坐回书案后,烛火轻颤,映着浮满心事的温润眉宇。他担心李青禾,更担心小五。大军一旦断炊,小五镇得住士气吗?   一定可以。小五是天下最刚强的男人,没什么能压得倒他……除了自己。呵呵,怪不好意思的。   静静相思片刻,楚翊搓了搓发红的耳朵,随手从格子架拿了两个陶瓷人偶,披起裘皮斗篷,去后门迎接李青禾的家眷。   李家相隔不远,很快,罗雨驾车而归。   马匹喷着白气,不安地奋蹄。李家的家眷也步履不稳,有些惶然地进了宁王府。妇人挎着大包袱,揽着两个睡眼惺忪的女儿。见到楚翊,她来不及施礼,急问:“王爷,我家男人是不是出事了?”   “放心,他在军中,我家男人会保护他。”楚翊亲自将她们迎进府里,语气轻松。   “啊……”妇人反应过来,王爷指的是战神般的王妃。她放下心,福了一福,“奴家失态了。” 第393章 一箭双雕   “这是王府总管王公公,他会为你们安排住处,缺什么就跟他讲。最近,你们就待在这,哪也别去。”楚翊向她们介绍王喜,又笑着摸了摸两个女孩的头,将精致的陶瓷人偶送给她们。   两个小姑娘齐声道谢,登时不害怕了。   “本王得去接着装病了。不,养病,哈哈。”楚翊拱手告辞,踩着薄雪走回宁远堂。那声音,像丰收之后抓了一把米轻轻揉搓。   他走得很慢,边走边欣赏大破宅子的美妙夜景,脑筋飞转。吴宅,地道,绒线铺,李青禾的举措……好,就利用这间铺子,做个局,让皇帝亲手揪住吴瑕的狐狸尾巴!   打定主意,楚翊神色一凛,倏然加快脚步。罗雨正在一旁悠闲地伸着舌头接雪吃,慌忙跟上。   一回书房,楚翊就翻出自家棺材铺的房契,仔细观察。   这是从官府处登记过户,加盖官印的“红契”,缴了税的。还有一种房契,是“白契”,即民间为了避税而私下交易。   不过,契纸样式和契约格式,都一样。   他取来一张白纸,照着样子,开始创作一张新契。他的眸光随烛火明灭不定,嘴角挑着狡黠的笑。   天快亮时,楚翊交代罗雨,散朝后偷偷把袁鹏请来,之后才就寝。床像船,载着他飘忽驶入梦乡。   梦里,他一现身,小五就瞪着清凌凌的眼眸,揪着他的耳朵质问:“好啊,你小子天亮了才赴约,我们只能相伴片刻,因为老子要起床练兵了!”   他笑嘻嘻地去抱老婆,“抱歉,我忙嘛。”   “我没时间了,我要醒啦!”小五在奔跑,甲胄如羽毛散去,身上的衣裳也飘散如雾。   呦,这也太诱人了。楚翊想追,却挪不动步,呼喊着:“等等我,你先别醒,多睡一会儿……”   他急出一脑门的汗,霍然睁眼,只见罗雨关切的脸悬在眼前:“王爷做噩梦了?”   不噩,很春……楚翊支起身子,目光迷离,问是不是袁大人来了。罗雨点头:“他在后花园的老地方等王爷。”   楚翊弓着背,坐在床边缓了缓,才洗漱更衣。揣上昨夜绘制的房契,直奔后花园。途中遇见王喜,又叮嘱一番,千万别怠慢了李青禾的家眷,窗子漏风的话抓紧补一补。   王喜依旧相当节省:“补着呢,都不用从外面请匠人,让铺子里做纸活的来就行。”   楚翊刚登上楼阁,等候多时的袁鹏就笑道:“王爷没睡好。”   “我是病人嘛。”楚翊揉了揉发青的双眼,优雅地落座,说起昨夜的新发现,以及李青禾的筹粮办法。   “私发盐引给百姓?”袁鹏愕然咋舌,碰翻了茶盏,“这可是夷三族的罪过,真有种。”   “李青禾冒天下之大不韪,这几天消息就会传进宫,皇上必定震怒。”楚翊身子前倾,深眸微眯,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桌面,“到那天,谁跳出来参我藏匿李家人,谁就是藏在朝中的国贼,你反过来参他!一定要当场咬死他,不给他反应的时间,也不给皇上查我的机会!”   袁鹏肃然点头。   楚翊亮出昨夜绘制的房契,赫然就是那间绒线铺,屋主名字空着:“谁参我,你就把谁的名字填上去。吴瑕是皇上的心头肉,我不能去剜掉,要让他自己动手。”   袁鹏郑重地收好房契。   楚翊与其密谋许久,又叮嘱他把几十个可疑官员的黑底牢牢记住,临场应变。尚不知谁是国贼,所以必须全存在脑子里。   五天后,李青禾私发盐引筹措军粮一事,传进了小皇帝的小耳朵。   他爆发出空前的怒火,令宫人讶异,那单薄的身躯竟然能发出通天彻地的咆哮,把为他讲课的老翰林吓得犯了病。   “派禁卫军,去抄李青禾的家!把他的家人,关进刑部大牢!再去西南军中把他抓回来,打入诏狱,朕亲办此案!”   禁卫军前往李宅,却见人去屋空。只查抄了一些家具衣物,几只老母鸡,和它们刚下的蛋。蛋,还温着。   永历猜到,是谁帮李家人避了出去。甚至,李家人八成就躲在那人的府邸。可人家正病着,他又是晚辈,没法去搜。   侍读吴瑕直接将李家人定为钦犯,却偏向宁王说话,一副为叔侄关系着想的口吻:“就算九爷窝藏钦犯,陛下也不能闹得太僵,罚他禁足也就算了。”   震怒中的永历脑子一热,当即认定宁王包庇钦犯,对近侍道:“去宁王府,向皇九叔传朕口谕: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还是这句话,禁足一个月,仔细琢磨。”   翌日早朝,永历越想越气,不顾威仪破口大骂:   “户部侍郎李青禾,狗胆包天!盐铁是国库的命脉,他敢以钦差之权私造盐引,散给民间,扰乱盐价!他急着筹粮,可也不能乱来,谁给他的胆子!”   百官大多沉默,有几人劝皇帝息怒。   这种时候,不谏言为妙。李青禾未归案,内情不详,一切还有变数。何况,他是摄政王的臂膀,常人动不得。   只有一人,神情亢奋,内急般跃跃欲试。那便是,潜藏在朝堂的另一个国贼。   发了火,永历沉默片刻,反省自己的失态。他问兵部侍郎:“叶将军还没回来述职?”   答曰:“回陛下,叶将军说正在整军,快动身了。”   永历又问五军都督府的断事官:“西南两处战线的军队,是否已撤回重云关?”   回答一模一样:“回陛下,叶将军说正在整军,快动身了。”   永历龙颜阴沉,愤愤地轻哼一声:“快动身了,真快啊。去了两批钦差,都调不动他,还全都病在军营了。朕瞧出来了,李青禾就是为了支应这两处战线,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如今,朕是个敕令不出皇宫的光杆皇帝。”   他的言词,令百官蹙眉相顾,纷纷叹气,都盼着摄政王大安归朝。   “臣知道,李青禾的狗胆从哪来!”一道尖刻的声音,霹雳般划破静默,源于一名赵姓御史,“是宁王爷给的!”   那个未知的贼子,终于跳出来了。   永历不悦:“你说皇叔是狗?那朕又是什么?”   赵御史懵了一下。他不是什么机敏之人,混浊的眼中只有贪欲而无慧黠。不过挺实诚,拿了齐国的银子,是真办事。   他大胆谏言:“李家人一定全都藏匿在宁王府,请陛下降旨搜查缉拿!”   这种时刻,永历倒拎的清:“皇叔还病着,朕怎能贸然搜他的府邸。你有何证据?”   赵御史又懵了一下。   他发觉,不该悍然跳出来,会错意了。他以为,皇帝在朝堂咆哮,又怪气地指责宁王妃,是等着臣工推波助澜,一举查抄宁王府。而且,近来叔侄俩确有隔阂。   眼下一看,血浓于水,不是三两句就能挑拨。   赵御史面露懊悔,又断定李家人必在宁王府,干脆编造:“臣的家仆亲眼目睹,前几天的夜里,李家人匆匆离家,乘马车进了宁王府的后门!”   他不知道的是,他说得都对,连细节都没错。不过,注定赢不了。   “赵大人。”又一人冷冷开口,是吏部尚书袁鹏,“你深夜派人盯着宁王府,做什么?”   “我——”   “因为,你被南齐收买,意欲行刺病重的九爷。”袁鹏一鸣惊人,干脆地将对方置于死地,“你还用南齐给的黑钱,在春杏街盘了一间绒线铺,窝藏他们派给你的刺客!”   赵御史迷茫而费解。   他单独一线,在酒肆和齐人接头。不知还有谁通敌,也不知什么绒线铺。他理直气壮:“袁尚书,可不能血口喷人!”   袁鹏面色无澜,不疾不徐道:“你弟弟犯了事,你搬空家底来走门路,从那以后就拼命敛财,以至于被齐国细作钻了空子。我发现你行踪诡异,就暗中调查。正要在皇上面前参你,你自己就先跳出来咬宁王爷。”   前面几句,是早就备好的。袁鹏按照宁王的嘱咐,将可疑的几十人的黑底牢牢记住。方才,刚从脑海中把这个姓赵的筛出来。   “你胡说什么!”赵御史急了,面朝皇帝行礼,“皇上,袁鹏和李青禾,都是宁王的党羽!”   永历脸色发青。   “此话怎讲?”袁鹏朗声驳斥,“从前,我支持九爷的政见,因为他是摄政王,代行皇权。九爷欠安,我率先提出,请万岁亲政。一个多月来,更是尽心辅佐。”   永历打破沉默,中肯道:“袁大人忠贞不二,朕都记在心上。赵御史,你言行乖张,得谁咬谁,朕看你真的有鬼!着令承天府搜查赵家,散朝!”   吏部尚书袁鹏在朝中举足轻重,是顺利亲政的头功,当然要支持。而且,永历没忘记恩师的遗言:谁挑拨自己和宁王的关系,谁就是奸佞。   如此明显的挑拨是非,他当然看得出。像吴侍读,就是难得的忠良,夙兴夜寐为君父着想,还常关心赞美宁王。   百官有序散朝。   袁鹏快步出宫门,在自家马车内展开房契,在屋主处填上一个名字:赵开。接着,将之交给宁王府的卫队长。   罗雨收好房契,一路狂奔,赶到赵家。他在无人处翻墙而入,轻易来到主人的书房,将房契压在书架。 第394章 真相大白   做完这一切,他没急着走,而是攀上屋后的雪松,藏在松针间,兴致勃勃地看热闹。不久,承天府的差役到了,刚动手搜查就有所收获:“有一张房契!这个赵开,果然买了个铺面!”   “前去搜查!”   公差气势汹汹,当即赶去春杏街的绒线铺。罗雨下了树,翻墙而出,赶在他们前头。提前占据视野开阔的位置,继续看热闹。   四舅也牵着听荷及时赶到,真是的,有心弱之症还爱寻刺激。   “这一天真有趣,要是于章远他们在就好了。”罗雨抱着手臂失落道。   “闪开,承天府办案!”   随着一声吆喝,民众非但不闪,反而欢欣雀跃,呼一下聚了过来,铺子门前犹如刚洒了鱼食的池塘。   罗雨被一个买菜大婶挤出最佳观赏位置,有点窝火,于是顺了她一个烧饼。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公差闯入绒线铺,几个齐国皇宫的侍卫不明就里,亮出兵刃,登时热闹非凡。叮叮咣咣,噼噼啪啪,稀里哗啦。   “好!漂亮!”百姓挤在门口,不分敌我地喝彩。齐帝严选的俊男,耍起兵器来分外好看。   架不住承天府的人多,齐人败下阵来,全被绑缚在地。忽然,一捕快叫道:“这有个洞!是地窖!里面好像……有地道!”   “多下几个人,小心还藏着刺客!”   好戏来了!罗雨抿嘴一笑,回头一瞄对街的吴宅,忍住了先过去占好位置的冲动。   片刻,在乌泱泱的百姓的目睹下,一众捕快差役从吴宅大门冲了出来。身后,追着一个惊恐的中年男人,还戴着孝,正是吴正英的儿子。   人们蓦然惊觉,地道直通吴宅!一个孩子尖叫:“这两家是通着的,有猫腻!”   “你们办案,怎么钻到我家来了,还敢推倒先父的牌位和供品!”中年男人不知内情,含泪怒斥,“我要去告你们!”   他注意到对街的狼藉,和围观的百姓,骂声渐弱,困惑不解。   “这不是吴大学士家吗?”有人嘀咕。   “是啊,他家和齐国细作的贼窝,怎么通着……”   街上混乱不堪。承天府的公差不知所措,也不敢追查,只好先押着抓获的几个齐人回去交差。   “让开,让一让!”承天府尹姗姗来迟,分开越聚越多的百姓。他呆立在吴宅门前,脸色惨白:“坏了,坏了,这可如何奏明万岁啊……”   勤德殿内,温暖如春。   银炭在硕大的鎏金铜炉里发出轻微爆裂声,如同莫测的呓语。   永历在吴侍读的陪伴下练字,聊起早朝的事:“赵开竟然窝藏齐国奸细,已经派人去查了。”   吴瑕也是自成一线,哪知姓赵的也叛国。他为皇帝研墨,随口问:“赵御史?”   “嗯,贼窝就在春杏街的一间绒线铺。哎,你家是不在那附近?”   吴瑕脸色骤然惨白,嘴唇也褪去血色。他说突然不舒服,想回家休息。   永历停笔,关切道:“朕召个太医——”话音未落,只听殿外通禀,承天府尹觐见,有急情上奏。   “宣。”永历干脆地回应。   承天府尹缓步上殿,脸色和吴侍读一样苍白。他回奏万岁,已经查封了赵开的绒线铺。接着,用极其委婉的措辞,说出残酷的事实:“绒线铺后堂,有一条地道,直通……直通文贞大学士的家宅。”   文贞,是永历赐予恩师的谥号。听到这,永历木偶般僵硬地扭头,看向恩师三代单传的血脉。   吴瑕垂眼,下颌微颤。   “这里,是几个齐国细作的口供。”承天府尹呈上一沓供纸,交给一名太监,“一炷香的工夫,就全招了。供词很简单,彼此都能对上。”   永历惶然摇头,不敢去碰口供,仿佛那是血淋淋的凶器。他叫近侍把口供再传给承天府尹:“你、你来念!”   “臣遵旨。”承天府尹持着供纸,手和声音一齐发抖,“那几人,是齐国皇宫的侍卫,从齐帝龙潜时就追随。他们说,根本不认识赵开。在赵家的书房和铺子里,各搜出一份房契,这点很奇怪。承天府查过,都不曾在官府申报和登记……”   他的脸一片汗湿,仿佛殿内正在下雨。唉,怎么摊上这么个事。   “这不重要!那几个齐人,究竟是来干什么的?!”由于恐惧,永历的声音变得尖锐,又恢复了孩子气。   “几人奉命,贿赂……”承天府尹侧头用肩膀擦汗,“贿赂吴侍读,以恒辰太子为切口,挑拨皇上与宁王,搅乱我朝内政,达成暂时退兵的目的。既为叶霖解围,也让齐国有喘息之机。他们供认,以上都是齐帝的谋划。就连……就连吴侍读对陛下说的话,也是齐帝通过密信,一句一句教的。至于信函,阅后即焚。”   “朕不信!”永历双手堵耳,泪如雨下,“朕不信,这是栽赃!”   承天府尹手一哆嗦,供纸散落一地,慌忙蹲下收拾。字迹端正清晰,隔一丈远也足以看清。贿赂,侍读吴瑕,退兵……这些字眼像针,刺进永历的双眼。   永历看向身边缄默的年轻人,嚎啕大哭:“为什么啊,怎么会是你啊!不,一定是陷害!朕要亲自去审!”   “是陷害。”吴瑕失魂般嘀咕,“学生不知什么地道。”   永历猛然起身,跑向大门,要亲自去审。承天府尹急劝,监牢是污秽之地,万万不可。   “陛下随学生回家吧,真相一看便知。”吴瑕挪动发软的腿,踉跄追上皇帝。   在齐帝给出的计划里,一旦败露,就带皇帝回家。只有在私下场合,在祖父的牌位前求饶,方能活命。之后,齐帝会设法营救。不得不说,这人还挺体贴。   现在,必须走这一步保命棋了。   “好,更衣出宫!”   永历带了十来个御前侍卫,微服出宫,来到恩师的家宅。四周已由禁卫军布防,隔离看热闹的百姓。人们远远望着这个气度不凡的少年,猜测纷纭。   永历迈进院子,那一夜的悲痛卷土重来,令他几乎哽咽。   御前侍卫查看一圈,接着就被他撵到院子里,不想让他们搅扰老师的家。他轻轻走进房间,看着移开的神龛和井似的地窖,心也被挖了个黑洞洞的窟窿。   “陛下,我错了!”吴瑕跪在祖父的牌位前,涕泪齐下,“看在我爷爷的面上,饶我一次吧!”   吴正英的儿子也在屋里,跪在角落,一味地哭。   永历身子一软,哀戚地坐在神龛前的蒲团,垂着脑袋,喃喃地问为什么。   忽然,黑黢黢的洞口寒光一闪,窜出一个持刀的黑衣人!二话不说,挥刀就劈!   永历就地一滚,躲过一击,魂飞魄散!他哇哇大叫,狂喊“护驾”。   黑衣刺客耗子似的,一个接一个冒头,足有十人!他们在御前侍卫赶到前闩上房门,朝四处乱窜的永历合围而来,嘴里嚷着:“九爷要你死,你挡了他的路!”   吴家父子吓瘫在地,叫都叫不出来。   “皇上!”御前侍卫正在破门、破窗,刺客分为两队,八个在门窗边阻击,两个去解决小皇帝。   “护驾,救命啊——”永历吓出眼泪,抄起一把椅子,格挡刺客的刀。十二岁的少年哪里是对手,椅子瞬间脱手,利刃逼在面前,映出惊恐的双眼!   咔!屋顶一声脆响,一双拳头打破瓦片!   一道清瘦矫健的身影,伴着碎瓦落在永历面前。他一个旋身,双刀化作两道银弧,弧光精准掠过两个刺客的咽喉。   “啊,是你!”永历认出,这是九叔贴身护卫。   “皇上靠后,小心溅血!”   罗雨神情淡漠如逛街,飞身去对付门窗边的八人。刀锋扫过,血雨泼溅,惨叫不绝。刺客甩出流星镖,罗雨双刀舞作银轮,叮当碰撞中,暗器尽数钉入梁柱。   “保护皇上!”   御前侍卫破门而入时,最后一个刺客正捂着脖子,指缝间溢出血泡,发出"啵啵"轻响。从天而降的救驾猛士,正平静地用腋下擦刀。   一人分开侍卫们,扑在惊魂未定的皇帝身边。阳光透过破碎的屋顶,照着他温柔俊逸的脸,“陛下,别怕。”   “九叔,哇啊——”永历双颊沾血,抱着叔叔的手臂大哭,上气不接下气,“朕错了,错了啊!朕糊涂啊!”   “没事了。”楚翊揽着皇帝,柔声安慰,还故意咳嗽几声,彰显自己是从病榻赶来,“臣听说,在吴家查出了什么地道,猜想皇上或许会亲自查看。臣怕出意外,只好违抗禁足令,过来看看。”   听说皇帝出宫,他真的吓着了,还好没有来迟。   “太意外了,呜……”永历抽噎着,被众人扶在椅子上。   突然,一名倒在血泊中的刺客动了!他一手捂着冒血的脖子,一手甩出流星镖,直刺永历的咽喉!   “小心!”楚翊毫不犹豫,闪身一挡,护住了皇帝。护住这个刁难他的叛逆少年,他血脉相连的侄儿。   他不会坐视亲人受伤。当初的四哥无可救药了,而侄儿只是一时踏错。 第395章 小两口,团圆了   暗器划破肩膀,素雅锦缎绽开血花。   “我宰了你!”罗雨跳到那刺客身边,暴怒挥刀,听楚翊大喊“留活口”,才堪堪停手。   好在,暗器没淬毒,伤得也不深。罗雨跑出院子,从凑热闹的路人里揪了个郎中,进行简单包扎。   混乱平息,楚翊将目光投向瘫在角落的年轻书生。   “我不知,不知会有刺客!”吴瑕惊恐地爬向皇帝,“齐帝告诉我,把陛下带到家里,当着爷爷的牌位求饶,准能有条活路。”   罗雨下地窖查看,很快冒头,说地道侧壁还有洞,通着隔壁院子。只是,洞口糊着泥纸,很难发现。这些刺客,就是破开泥纸而来。   楚翊捂着肩膀,冷冷地嗤笑,瞟着叛国的年轻人:“齐帝这么说,不是为你着想,而是早就安排了刺客。在你败露后,行刺皇上,嫁祸给我。这样,大昌的权力中枢就毁了。没猜错的话,刺客身上会有与宁王府相关的东西。”   罗雨动手去搜尸首,果然,有伪造的棺材铺发工钱的收讫凭据。而且,还不低。他恨道:“就你们这两下子,竟敢伪造这么高的工钱!比我的还多!”   “卑鄙!”永历脸色发青,“若刺客得手,这盆脏水泼下去,九叔的铺子倒成贼窝了!”   他屏退旁人,只留下九叔。随后指着亲密无间的侍读,含泪颤声质问:“为什么?”   “为了……钱。”吴瑕叛国的理由,竟然只有一个字。   “钱?”永历难以置信。   “没错,我就是想要钱。”吴瑕跪得端正,瞥一眼神龛,因绝望而平静,“先祖父贵为帝师,清高绝俗,家中常年清贫。两年前,我娘病了。我想让他从宫里要点补品,他不肯,还斥责我。当时若有好的补品,我娘能多活几天。   先祖父俸禄不多,还接济同乡,资助贫寒学子。年节人家礼尚往来,他闭门谢客,最多收点吃的。我爹四十多了,还只是个小吏。他明明能提携,可偏不!他出身寒门,却不思家族兴旺,只图一己清名!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虚伪!”   吴瑕切齿,带着恨意。   “所以,你就通敌叛国,蒙骗朕……”永历已是泪流满面,不住看向恩师的牌位。   吴瑕低下头,“齐帝说,只想迂回地达成退兵的目的。这不会过多损害大昌的利益,而我,也不会暴露。”   永历打开门,失态地咆哮,命人把绒线铺搜出的财物都拿来。很快,搬来一些银两铜钱,和一个木箱。   他含泪指着箱子,吴瑕点头。   永历踹翻木箱,珍宝滚落,一地璀璨。金器,玉器,宝石……华彩光晕如猪油,蒙蔽了一个年轻人的心。   楚翊叹了口气。   “你想要钱,怎么不跟朕要!”永历发狠践踏一地宝物,“这些朕都有,宫里都有!可是,吴师傅只有你一个孙子啊!”   他被玉雕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倒在九叔怀里啜泣。   “就因为我是他的孙子,才没法开口啊!他清高,我就得清高!人人都盯着我,说我像他!”吴瑕瞧着一片狼藉的珍宝,“可我不想再受穷了。我想吃好的、穿好的,还想把我娘的坟修一修。”   永历掩面,隔了许久,才抬起遍布泪痕的脸,却格外平静。   他来到恩师的牌位前,敬了三炷香,而后召进候在屋外的承天府尹,将恩师的孙子收监。   恩师的儿子,兀自在角落里哭。   “皇上想不想去臣家中坐坐?距此不远。”楚翊轻声问怔愣出神的皇帝。   宁王府中门洞开。   上一次,还是楚翊成亲那日。晚霞漫天,他从这扇轻易不开启的门,迎来了一个风华绝代的……臭小子。   想着这些,楚翊的耳朵又红了。就连吓到昏厥的惨状,也被记忆剥去怒火和混乱,加工成了一桩趣事。   君臣深入府邸,漫步在凹凸不平的道路。   永历发现,许多无人居住的屋宇都破败了,却没有修葺。到了后花园,简直像郊外野地。草木如一口烂牙,错乱无章法。还开辟了田地。   永历很诧异,上次来探病时竟没留意。   楚翊不以为意,笑着解释:“这几年确实进项颇多,老太后的私产也给了我。不过,我还是克勤克俭。最近,钱都捐出去,抚恤残疾将士了。先前不是说,改为民间募捐么,就是我在支撑。”   永历羞惭不已,说立即恢复从前的政策。九叔捐了多少钱,叫户部清账。顺便,也把给吴师傅办丧事的钱一并清了。   楚翊弯起嘴角,说不急。之后,回头朝相随的王喜点点头,示意对方准备账本。   “说来奇怪,这么多刺客,是怎么混进城的?”永历好奇道。   楚翊推测:“近来,有许多在齐经商的昌人返乡,因为预感到要收重税了。这些刺客,也许就混迹其中。”   “朕糊涂,连累九叔病中赶去救驾,还受了伤。”永历内疚地叹气。   楚翊说无妨,然后咳了几声,总结道:“现在看来,齐帝先后派了三伙人。一伙收买吴瑕,搅乱陛下的思路。一伙收买赵开,随时在朝堂策应。一伙做刺客,在计划败露时收尾,嫁祸于我。”   “朕有点想不通,那个赵开是怎么回事……算了,留给九叔去结案吧。”   想不通是正常的,楚翊想。   “九叔见过齐帝吗?”永历问。   “真正照面,只有一次。”楚翊的声调陡然转冷,如此刻的凛风,“我新婚不久,带叶将军去翠屏府剿水贼,后来他意外落水昏迷。尹北望这小子,鬼鬼祟祟过江,偷窥我的王妃。我们见过一面,但当时,我不知那就是他。”   “逻辑上来说,你们的关系,属于是……连襟?”永历好奇,“那人什么样?”   “两只眼睛一张嘴,两条胳膊两条腿。”楚翊目光冰冷,不想多说。   他回忆那个冰肌玉骨、俊美阴郁的男人,那双眼睛,像噙着两汪冷幽幽的蛇毒。   永历脚步一顿,忽然发问:“李青禾的家眷,是不是在这?”   短暂的讶异后,楚翊点头,郑重地抱拳:“臣恳请陛下,特赦李青禾。他这样做,是为了稳住前线大军,巩固战果。”   “特赦令由你签发吧。”永历稚气未脱的脸庞写满疲惫,“朕也恳请九叔,大安后继续执政。朕躬年少,难辨是非,得继续读书才行。”   楚翊答应下来。他中气十足地咳嗽着,说身体还有点虚弱,不过明日就去光启殿理政。燃烧自己,照亮社稷。   永历大为感动,一度哽咽。   楚翊宽慰着少年,举目望向自己的菜地,神清气爽。他悠哉地想,开春种点萝卜吧。收获之后,送去江南,给齐帝通通气。不然,那家伙要气死了。   一场持续数十日的空前的政治危机,就此解除。楚翊达成了理想的结果:自己是危难时刻的那一缕阳光,而非揭开残酷真相的冰冷的手。   他和皇帝侄儿,会和睦相处很多年。   几日后,一场鹅毛大雪,笼罩了顺都城。   楚翊踏雪而行,步入承天府大牢时,皇帝已经到了,正靠在监牢外的椅子里出神。一门之隔,吴瑕在低泣。   他始终关在这里而非诏狱,因为此案并未立为钦案。只是一起,清理敌国细作的都城治安案件。   少年天子呆坐许久,平静地朝太监招了招手,赐给老师唯一的孙子一壶鸩酒。对于谋叛的十恶大罪,可谓体面。   “陛下的恩师,可就绝嗣了啊!”吴瑕如此哭喊。   “吴师傅说,谁挑拨朕和九叔,谁就是奸佞,必诛之。若他老人家健在,也不会为你求情。”   鸩酒滑进喉咙的声音,令人心悸。   永历以袖掩面,又强迫自己抬头,用泪眼目睹残酷的一切。他咬着牙,两腮绷紧,神情由脆弱变得刚毅。   他在十二岁的凛冬,在这一刻,扼杀了自己的童年。   成长的剧痛,终于令他垂首恸哭。他想,就算九叔真的杀了四叔,那必定是因为,四叔先动了杀心,没救了。   金色的曙光,从窄窗透进监舍。   楚翊平静地旁观,没有劝慰。哭吧,这是王朝崛起的第一声嚎啕。   “朕要下‘罪己诏’。”永历止住哭泣,拭去泪痕,语气淡然。   楚翊惊愕。   就算曾有帝王下“罪己诏”,那也是在晚年略作检讨,博个美名。或者灾异频仍、水旱交侵时,向上天谢罪。   皇帝才十二岁,今后如何执政?稍有过失,任何人都能以此诏为由,无事生非。   “九叔不必劝。”永历看着侍读的尸首,掷地有声,“今后,朕不再犯错,让世人拿不到话柄!”   **   “朕任使非人,偏听偏信。上负列祖之灵,下辜兆民之望。深自痛悔,五内如焚……”   叶星辞在帐中读着皇帝的“罪己诏”,惊得咋舌。这是怎样的胆魄,还未真正亲政,就敢在万兆臣民面前坦诚过失。   听说,皇帝还把自己狠狠鞭笞了一顿——龙袍蒙在春凳上打的,都打破了。皇帝自知不才,战歌又恢复为恒辰太子的旧作。   正沉思,忽听一阵喧闹。   帐外有人瓮声瓮气地嚷嚷,像刻意压粗了嗓子:“叶将军,有你的礼物!哇,好大一只啊,活蹦乱跳!”   嚷啥呢,军法处的也不管管。什么礼物啊,野鸡?大鲤鱼?   不管是什么,都炖了吧……叶星辞舔了舔嘴唇,挟怒气出帐,迎着寒风朗喝:“何人在军中聒噪!”   斜刺里陡然伸出两条手臂,把他抱了个满怀,灼热的鼻息混着熟悉的声音扑在耳畔:“大不大?”   叶星辞怔怔地伫立,任由男人抱着。他头皮发麻,那深藏的情思,正顺着每一根头发往外钻。他慢慢扭过头,男人的笑像一束光,照进他眼里。   他屏住呼吸,小心地抬手,摸了摸男人冰冷的脸。   不是梦。   “我这个礼物,是不是很大?还活蹦乱跳?”礼物说话了。   叶星辞一把揪住楚翊的衣领,打架似的拖进营帐,双臂缠了上去,吻住久违的双唇,近乎撕咬。   他尝到了这一路尘雪的气息,尝到男人星夜兼程的疲惫,和此刻的喜悦。他还尝到了自己的泪,甜的。   分开时,夫妻俩像刚吃了辣火锅,全都嘴唇红肿,不禁相视而笑。 第396章 来,检查身体   叶星辞绕着圈打量心上人,这才说出第一句话:“逸之哥哥,你到底病没病?”   “没啊,都告诉你是装的了。不信,你到处摸摸。”楚翊摊着手任由检查,挑了挑眉,促狭一笑,“从来都是你骗我,我哪骗过你。吐血是咬破了腮帮子,刚才没感觉到,我嘴里有疤吗?”   叶星辞哑然失笑,凝望着魂牵梦萦的脸。男人瘦了点,清贵的脸庞带着入冬后的苍白。不过,双耳发红。   楚翊也在端详他,惊讶地抬手比量:“哇,我老婆好像又长高了。还是你睡觉不老实,把头顶撞肿了?”   “哼,我还在长身体嘛。”叶星辞倒了杯热茶递上,“你在信里没说要来。”   “冲动的事,我干得还少吗?”热气氤氲,楚翊的目光更热,“我想在夜里给你盖被子。”   “何时走?”   “过了正月初五吧。”楚翊喝了茶,解下斗篷抖了抖雪沫子,把僵冷的双手凑在炉边取暖,“朝中没了后顾之忧,我会常来,你别嫌我烦就行。”   “烦死我吧。”叶星辞从背后拥住爱人。让自己的心,紧贴对方的心搏动。   楚翊暧昧地压低声音,慨然应战:“到了晚上,我一定烦死你。”   帐外传来通禀,李大人求见。   叶星辞忙松开手,请对方进来。话都出口了,却发现腰间的一枚玉觿刮在了楚翊的后腰,一时难解难分,相当不雅。   “王爷,下官——”李青禾露了个脸,见夫妻俩举止亲密,闪了出去。片刻,他又进门,若无其事地抱拳笑道:“王爷,下官给你拜个早年!”   楚翊热情相迎,用手势请对方落座:“你瘦了。”   “瘦点省布料。”李青禾打趣。   “现在军粮充裕,你也动身回家过年吧。就用我府里的车驾,路上舒适些。”   “下官接到家书,这才知道,原来家人都住进了王府。”李青禾双眼发亮,用洗得发白的袖口蹭了蹭眼角,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没事了,尊夫人早就回家了。”楚翊动容地看着那沧桑坚毅的面孔,“你千万别道谢,该说谢谢的是我。多亏你舍身为国,两处战线才稳固。”   李青禾摆摆手,无奈地笑笑:“我剑走偏锋,也给王爷添麻烦了。”   “哪里麻烦,你简直是天才!你发的那些盐引,官府会等价回收。没事,问题不大。”   聊了许久,楚翊硬塞给李青禾两个红色荷包,里面是金银锞子,说给孩子裁新衣。又催对方动身,回家过年。   拜别了李青禾,叶星辞用火钳拨着木炭,随口说起雪球儿屁股中箭的事。好得挺快,就是皮肉留了个疙瘩。   “啊?我看看!”楚翊没听清话里的主角,要动手检查。   叶星辞拽着裤子,哈哈大笑:“是雪球儿!不是我!”   “那我也要看!”   追逐玩闹片刻,楚翊说岔气了,捂着肚子奇怪道:“对了,刚才我看见了于章远和宋卓,司贤呢?”   叶星辞的笑僵在嘴角,神色一黯:“他强暴民女,已在军前正法。”   楚翊神情肃然,没讲治军的大道理,也没做出任何评价,只是温柔地捧着他的脸,心疼道:“我真希望自己当时在你身边。”   叶星辞鼻子一酸,按着贴在面颊的手,无声地落泪。有这句就够了。   “司贤死哪去了?”   外面传来罗雨的声音,也在找司贤。于章远低声说了句什么。罗雨陷入沉默,叹了口气:“真叫人难过,不过,他该死。等会我去扫墓。”   叶星辞凑近门口,悬着心,想听听于章远和宋卓还会说什么。   他们似乎彻底释然了,没再提司贤,而是夸罗雨识字多了,信写得也有文采,今年能考个秀才。话里话外,透着揶揄。   罗雨却不向往常一样犀利地还嘴,而是真挚道:“为了给你们写信,我才读书练字的。你们的回信好复杂,我得请舅老爷讲解,才读得懂。”   楚翊也笑吟吟地凑过来听,离叶星辞很近,鼻息相融,像凑在一起取暖的猫。   “兄弟,你走路怎么捂着腰,还有点瘸?”罗雨在关心于章远。   “挨了棍子。”宋卓道。   罗雨“哇哦”一声。   “正经的军棍!”于章远解释,“宋卓早好了,我有一处棒疮还没好。我这体格不如叶将军,他把自己打得后背冒血,转天就照常操练。”   偷听到这,楚翊猛然蹙眉,深眸一瞪,抱起手臂,意思是:解释一下?   叶星辞吐了吐舌尖。   “哎,你送我的那块磨刀石立大功了!我头一晚刚磨了刀,第二天就连砍十个刺客。”罗雨又在跟于章远说话,先兴奋后低落,“百密一疏,王爷的肩膀,被刺客的暗器伤了。”   叶星辞也蹙眉,歪了歪头,抱起手臂。楚翊吐了吐舌尖。   夫妻俩不再偷听,开始对账,冷着脸互相审问。   “为什么惩罚自己?”   “为什么不跟我说你受伤了?”   二人各自宽衣解带。一个展示即将散尽的淤痕,一个展示结痂的伤口。细细检查过后,确定彼此无碍,才放下心来。   “反正都脱了,别穿了。”楚翊的声音因陡然腾起的欲念而嘶哑,眼神像烧红的钩子。他扫一眼屏风隔断,那之后是床。   叶星辞轻笑一声,甩开刚披好的衣物,用手指勾着男人的裤带,绕到屏风之后。   腊月寒风刺骨,帐内春风勾魂。   这天,叶将军忙坏了。他与突然驾临的摄政王密谈战术,演练到深夜。突击,偷袭,佯攻,佯撤。骑兵冲锋,马上鏖战。缴械,投降,求饶。   战到最后,浑身攒了快半年的兵力,全挥霍了。   小年过后,叶星辞带楚翊去困住父亲的博观城转了转,与率兵围城的四哥碰面。   孤城城门紧闭,护城河早已排空。河道里倒插削尖的竹刺,北风卷着雪,在其中打旋儿。   城池四周营垒森然,树木早就伐尽了,野草一根不剩,进了战马的肚子。   “叶”字大纛和松木扎成的营墙上,凝结着霜雪。炊烟扫过铜刁斗,惊起栖在望楼的乌鸦。   最后一缕霞光沉入西山,更夫敲响云板。战马嘶鸣撕破寂静,驰出辕门,是游骑夜巡粮道。   小两口逛了一圈,在中军吃了便饭,围在沙盘边议事。   叶四点了点泥巴垒的城池,推测城里储粮快耗尽了,因为父亲近期出城袭扰的目标,全是粮仓。骑兵的战马,全都瘦骨嶙峋。   这几天,还看见士卒在城楼射野鸭喜鹊这些飞鸟。斥候说,城墙下挖开了几个小窟窿,用来引鼠,可见城里连耗子都吃。   昨天,南边的州府来了几千没打过仗的当地守军,又试图解围,一炷香的工夫就被打退了。   “父亲的身体还很硬朗。远远地见过,没瘦。”四哥苦笑一下。叶星辞看出,他很关心父亲的安危。   “岂止硬朗,还很灵活。”楚翊感叹着回忆,“上次夜袭总督府,我低估了老丈人的身手,没料到他能飞檐走壁。”   “翻墙都得助跑的人,当然料不到啦。”叶星辞小声调侃。   “小五,你想围到什么时候?”四哥认真发问。   叶星辞也敛起笑意,认真回答:“围到父亲不得不降为止,我不想用千万条人命去攻城。”   四哥望着沙盘,沉重地摇头,“父亲多高傲的人,死也不会低头的。”   “他若真的宁死不屈,早就把祖上挖的地道封死了。”楚翊一针见血,早就看透了一面之缘的岳丈,“他比所有人都惜身,每一战都先找退路。”   叶四略带不悦,却没反驳,最终点了点头。   “我想,到了开春,待我击败二哥,父亲就不再顽抗了。”叶星辞也把父亲琢磨透了,“现在,他还有希望。他幻想,二哥能凭借手里的几万兵马来解围,他同时从内突围。”   “开春?”楚翊快步出门,扫一眼营中清理堆积的白雪,瞬间领会了其中的意图。   他走回沙盘边,双眸发亮:“你是想,等化冻了,再发起攻势?眼下又是多雪的一冬,待积雪融化,战场泥泞,会迟滞马步兵的速度。”   “没错。”叶星辞干脆道。他扬起下巴,那轩昂的锐气劈开漫进帐内的夜色,“齐军战马数量不足,品种也不如我们的优良。我在邸报里读过,齐国很多官驿的马匹支援前线,有的驿使都开始骑驴了。而我们,有从喀留得来的好马和牧场。若非尹北望挑拨是非,折腾我们去塞北平叛,还得不到这么多战马呢!”   四哥笑着嘀咕,这小两口真是心有灵犀。他们这一辈子啊,会顺顺当当变成老两口。   “经过一冬,战马都会落膘,典型的马瘦毛长。”楚翊的嘴角渐渐扬起,越说越快,“速度慢,耐力弱。虽然马同样变弱,但昌军的马,比齐军强。平时,优势并不凸显。可过了一冬,再加上泥泞,一开战就多了两分胜算!”   “所以,我和二哥决战的时间,就在化冻之后。我会创造一个,让他不得不应战的时刻。”   叶星辞必须一分一分地争胜算,用最小的损失,换来最大的战果。   一旁的黄铜灯树,映着他熠熠生辉的瞳仁。那深处正跃动着星火,即将燎起整片夜幕。 第397章 新年惊喜   天边传来一声狼嗥。   楚翊打量着狼一样的王妃,打趣道:“你的同伴在呼唤你呢。”   “我认可小五的战术。”叶四目露钦佩,看向弟婿,“战船造得如何?”   “紧锣密鼓地赶工呢。”楚翊口吻悠然,用手指在沙盘画了一艘小船,“水军也在操练,目前有六万,都是从沿江州府招募的,多少通点水性。带头的,是经验丰富的渔民。到开春,所有船只都能下水了。待水军适应新船,可择机而战。”   他又画了一艘小船,两艘相连,像个屁股。他有点发窘,左右一瞄,面无表情地抹掉了。   “好,就等开春。这边一战定乾坤,江上同时开战,水陆两军在兆安城下会师!”叶四目光灼灼,接着垂眸叹气,“这将是,齐国的最后一春。”   叶星辞面色无澜,踱出中军大帐,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心中一片雪亮。   一队卫兵从他面前经过,铁甲在月光下泛着青色。队尾的士卒在用极其细微的声音哼着家乡小调,是江南的。   藏在积雪之下的,是齐国的最后一春,却也是江南百姓的新春。   叶星辞邀四哥去重云关一起过年,四哥说,想留营陪伴同袍。   临走前,楚翊分发了皇帝的劳军犒赏。全军大发酒肉,腊月军饷加倍,万众振奋。他还施展高超的射技,将一封给岳丈的贺年帖射在城楼。   万家灯火长明,暖光融着细雪。   爆竹“噼啪”炸响,惊得黄犬躲进缀满冰凌的马车轱辘,又被饭菜的香气勾出来,趴在檐下垂涎。   除夕夜,更夫仍尽职地敲着梆子,和着“当当”的剁馅声。   重云关地处南北交界,各户年夜饭不尽相同。年糕,汤圆。面饺,蛋饺。同样的饺子,吃法也不同。有的只蘸醋,有的带汤底。   年年有余,家家桌上都有鱼。不过,有的人家不吃鸡,鸡谐音饥,怕新年饥荒。有的人家则必吃鸡,挣钱的要吃鸡爪,新年多抓财。   叶星辞觉得,这些不同的风俗真麻烦,他选择全都吃。   大家闲得无聊,索性一起动手。包过汤圆,又开始包饺子。   星宝裹着百家被,安静地躺在摇篮,也像个晶莹的粉皮饺子。   “没事,小孩子不怕吵,有点声音睡得更安稳。”李姨娘去看了一眼孩子,又回到桌旁,动手擀皮。擀面杖在木案轻快游走,面皮旋成满月。   她轻声跟亲家陈为聊着,又把自己的英勇事迹讲了一遍。   “亲家母,你真勇,换我肯定打怵。”陈为赞许道。   “没什么。”一身桃红袄裙的李姨娘神采奕奕,“俗话说,孩子是娘的半条命。小五这么有胆魄,按理说,我得双倍英勇才对。我太了解老叶头了,甚至,比他夫人还了解他。叶府光是仆人就四百六十个,深宅大院里,最擅观察的,往往是我这样在角落默不作声的边缘人。”   陈为撇嘴咋舌:“宁王府就几十人,多了养活不起啊。”   “豪门大族,面子永远比里子重要。王爷返璞归真,挺好的。”李姨娘扫一眼坐在对面仔细捏饺子的“儿婿”,报以欣赏的微笑。   “承蒙抬举,是您老那一脚踹得好,让我事业腾飞。”楚翊又提起被丈母娘踹飞的往事。   叶星辞噗嗤一笑,手里一颤,把饺子捏破了,油汪汪的白菜猪肉馅冒了出来,“哎呀,露馅了。”   “饺子如人生,不露馅怎知味深。”楚翊眸光一转,意味深长。   李姨娘用擀面杖一敲面案,嗔道:“大过年的,禁止说破啊漏啊。还有,都仔细点,别把新裁的衣服弄脏了。”   夫妻俩都穿着她裁的新衣裳。叶星辞的是秋香色箭袖,楚翊的是水红色锦袍。衣着华美的一双璧人,头挨头地凑在一起包饺子,颇为可爱。   楚翊笑了笑,修长的手指慢慢动作着,凑在心上人身边,小声说起刚编的笑话:   “有一天,饺子甲鼓起勇气,对饺子乙说: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饺子甲说:我知道,你喜欢我。饺子乙害羞又惊讶:什么,我一直藏得很好啊!饺子甲看着饺子乙破了的皮,酸楚地说:就在刚刚,你露馅了。”   叶星辞忍俊不禁,把一勺馅料裹进面皮,随口接道:“然后,饺子甲就来到你的棺材铺,给饺子乙办后事。不然,你怎能知道它们的故事呢?”   罗雨捧腹大笑。他耳尖,全听见了。   他正在行兵布阵,把包好的饺子整齐排列,分开那些粘连的。一开口,更加风趣:“孤单久了,看见两个粘在一起的饺子,我都心里泛酸,非得把它们分开不可。”   闻言,李姨娘热情做媒,有意让自己的丫鬟跟罗雨相处相处,还夸他斯文清秀。   罗雨婉拒,说目前还是以事业为重,待江山一统,再谈儿女情长。虽然,以他的身份来讲,这二者实在扯不上啥关系。不过,听着就霸气。   “你这孩子真有意思。”李姨娘目露喜爱。   “人家一肚子水墨,我一肚子幽默。”杀人不眨眼的“孩子”淡淡道。   “看!”始终偷懒的陈为亮出个东西,一枚洗净的永历通宝,“包饺子时,放一枚铜钱进去。谁吃到了,新年运气最好!”   “陈公子,你的牙,就是这么硌掉的吗?”李姨娘停下擀面杖,关切地瞧着他的嘴,“你大笑时,我见你缺一颗后槽牙。”   “呃……”陈为欲哭无泪,看一眼神色黯然的小两口。他没告诉亲家,牙是小五他二哥拔的,随口遮掩过去。还笑道:“昨天,我打了一瓶好醋。吃饺子,就得蘸醋。”   “我老家多吃汤饺。”   “都好吃。”接着,叶星辞富有哲理地感慨,“饺子不容易啊,一生浮浮沉沉。”   他小心地把手里的饺子边掐出十二道褶,寓意十二月平安。他怀疑,自己包的饺子太丑,很难换来上苍庇佑。   不过没关系,他有本事护好自己和家人。   正暗暗和饺子较劲,传令兵忽然通禀,门外来了位传旨钦差。   “快请!”   大过年的,有何旨意?众人连忙擦去手上的面粉,在中堂迎接钦差,跪地听旨。每人都面露困惑,只有楚翊微不可察地笑了。   钦差风尘仆仆,衣袍还沾着细雪。他昂然站定,朗声道:“骁姚侯之母李氏,接旨。”   跪在后排的李姨娘吓了一跳,瘦小的身子一缩,悄声嘟囔:我犯事了?   钦差恭敬地展开圣旨,抑扬顿挫地宣读:“应天顺时皇帝,诏曰:骁姚侯叶星辞之母李氏,秉心淑慎,训子义方,着敕封一品诰命夫人。钦此。”   叶星辞猛地抬头,胸口燃起一团火,周身暖流激荡。他惊喜地看看满眼笑意的楚翊,又回头小声提醒错愕的娘亲:“娘,接旨。”   “啊,民妇李氏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万岁。”钦差靠近,李姨娘接下圣旨。   她站起来,整个人都怔怔的,又展开金龙云纹黄缎为封皮的圣旨,“唉,像梦似的,有好几个字都不认识。”   “我最近刻苦学习呢,我来教您。”罗雨好奇地凑近,“算了,我还没学到这几个字。”   钦差的随员捧来两个精致的红木箱,一一打开,分别是翠冠霞帔。冠架以赤金打造,珍珠和点翠错落镶嵌。霞披绣云霞翟鸟纹,绣艺绝伦。   “李夫人,我们年前就该到的。路上被暴雪阻隔,迟了几日。”钦差和气地笑道,又向楚翊见礼。   叶星辞看见,娘眼里的柔光被翠冠的璀璨映着,闪出泪光。欣喜又无措,像个小女孩。她用还沾着一点面的手指理着鬓角,说自己从没有过这么华贵的头面。   “王爷早就知道吧,怎么不提醒我?”她开心地埋怨。   “当然知道,诏书就是我叫政事堂的制敕处拟的。”楚翊仪态万方地作揖,“这是小婿送岳母的新年礼物,一个惊喜。”   李姨娘以手抚心:“是挺惊的,我还以为我犯事咧!”   “亲家母,快装扮上试试。”陈为也与有荣焉。   李姨娘柔美的脸庞涨得通红,“哎呀,包饺子呢,等我沐浴熏香再穿戴。”   送走钦差,众人接着包饺子,有说有笑。罗雨痴迷于给饺子排队,拼了个“福”字。   北风卷着细雪叩打窗棂,铜火盆里的银炭毕剥作响。不觉间,包了一百多个。   叶星辞越包越熟练,说了个故事:“有个富家子吃水饺,只吃馅,把皮扔掉,他爹都收起来晒干。后来,家道中落,揭不开锅了。他爹煮了一碗面疙瘩汤,他吃了大呼美味。他爹说:这是用你当年扔掉的饺子皮做的。他羞愧难当,于是发奋。”   “发粪……吃陈年饺子皮拉稀了?”罗雨不解地嘀咕,随即恍悟,“是发奋,发奋图强。”   叶星辞笑得岔气,评价这个故事:“你们说,他家当年直接用饺子馅汆丸子多好,省得擀面皮了。”   正擀着面皮的一品诰命夫人笑了,忽而低头,用手背抹泪。   人生的大喜大悲,如同烈酒,总是后反劲。 第398章 春日凯歌   她的泪越抹越多,最终泣不成声,胭脂都花了。没人安慰她,喜事哪用得着安慰呢。   待情绪平复,她用手在胸口比划一下:“小五这么高的时候,就说将来要给我挣个诰命。我说:傻孩子,都是封嫡母,从没听过出身不好的妾室受封。小五说:只要我够厉害,就没有破不了的例!我倒不在意这些头衔,只在意,我儿实现了理想。”   这几句话,瞬间击破了叶星辞脸上的从容。他抿紧嘴唇,下颌发抖,泪珠漫过下睫落在手里的饺子。   爱人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背。然后,留下了一个白乎乎的掌印。   夜里吃饺子时,叶星辞咬到了一个硬家伙。他惊喜地从馅里把铜钱抠出来,飒然一笑:“看来,我要接着打胜仗了!”   守岁到寅时,都捱不住了,各自就寝。   叶星辞靠在床头,把玩着那枚铜钱,而他的夫君在把玩着他……   “别闹,好累啊。”他轻轻推开楚翊,将铜钱对着床头的烛台,“逸之哥哥,你看它像什么?”   楚翊缩在被里,歪头想了想:“我看,像个牢笼。钱是好东西,可多少人,一辈子都困在这小小的钱眼里了。不过,我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哈哈。”   “世界上最大的监牢,是人的偏见。走不出固执,到哪都是囚徒。皇上走出来了,很了不起。”叶星辞忆起皇帝的“罪己诏”,靠在爱人肩头感叹,“我看这铜钱,倒像个陷马坑。”   “过了这个年,我二十五了,到了恒辰太子离开时的年纪,可我不如他。”楚翊在温暖的被子里牵住另一双手,使其更暖,“不过我认为,皇上到了我这个年纪,会比肩恒辰太子。哪怕是走错路时,皇上依然惊人的聪慧。”   “如此,才做得了天下之主。”说到这,叶星辞想起一个人,心里跟着一翻腾,涌起复杂的滋味,“帮我劫粮草时,公主提起,想保她哥哥一命。”   “就把她哥交给她吧。”楚翊平淡的口吻里多了一丝忧虑,“可我认为,真到那一天,她哥会选择玉石俱焚,拖着兆安城的百万生民给他陪葬。”   叶星辞不寒而栗,睡意全无。他有把握,在击败二哥后,让父亲放弃抵抗。可他没把握,迫使尹北望低头。   勇气和坚毅会锻造出一身硬骨头,偏执和疯狂也会。   “别想太多。”楚翊看出他的担忧,“车到山前必有路,兵临城下自有谋。”   楚翊舒服地靠在心上人身上,又聊起齐国的内政和税收。如他去年推测,新政一停,则加重税。   “小五你知道吗,农民养一群羊直到出手,要交五道税。齐帝还重启了废弃多年的议罪银制度。”   叶星辞叹了口气:“急着用钱支应战事,还要赶造战船。”   “议罪银一开,司法不公,会加剧民间的矛盾。”楚翊预测着,“从前,罪犯家属走门路都藏着掖着。现在好了,有钱就能光明正大地赎罪。不久前,江南有个秀才造反,后来死在诏狱了。这样的事,将会层出不穷。”   聊起政事,他精神抖擞,坐直了身子。继续道:   “齐国还重启了商业税,在大路小径设卡,对往来货车征税。商人没办法,随之提高货价,压力最终转嫁给了百姓。   最狠的,是遗产税,乱象丛生。财产评估本就困难,执行起来更模糊,可操作空间很大,全看底下的胥吏手松手紧。   齐国还出台政策,遇到隐匿遗产的可检举,遗产全部充公,告发者可分得二成。暴戾之气,很快滋生。被告发的,不敢去官府,而是报复检举者。一月之内,江南发生五十起仇杀命案。齐帝深谙人性,将官民矛盾转化为民与民的矛盾。   天下脚下,兆安街上,居民打扮得像乞丐,生怕查税的胥吏查到自己家。有件事,你恐怕不知道。齐帝把自己的字画,高价卖给富商和油水多的大官,你大哥还买了呢!”   叶星辞静静地听着,不可思议地咧咧嘴。   楚翊耸耸肩,说道:“他的那些忠心的东宫故吏粉墨登场,冒出几个酷吏,专为他敛财。于政见不合者,则党同伐异。江南朝堂那么多鸿儒硕辅,全都寒了心。话说回来,齐帝应该也有些过人之处。那些从东宫出来的,除了你和于章远他们,全都一心追随,视他为神,泥坑粪坑都敢跳。”   楚翊又靠回叶星辞身边,微笑着不再多言,等着听听齐帝的“过人之处”。   “他有长处,不然,我们也不会做了十年朋友。”叶星辞平淡地吐字,掀开被子下床。喝了口茶,又踱到屋里的“消寒图”之前。上有梅花九朵,每朵又分九瓣。   娘觉得北方这个习俗有趣,于是自冬至起,每天都用胭脂染一片花瓣。如今,还空着三朵。   “王朝末世,江河日下。”叶星辞咬破一点手指,又添了一瓣,形若染血的利刃,“等开春。”   还没过正月十五,又下了两场雪。   军营里到处都是木锨铲雪的声响,地面清好,撒炭渣防滑。校场横着十几道雪棱,是前夜大风推出来的,像纯白的浪。   丘陵上,士卒们坐在盾牌顺着雪坡往下溜,比谁滑得远。营墙边堆着许多雪人,姿态各异,妙趣横生。   这些,都是主帅认可的消遣。   他俊美绝俗,雪人却堆得很丑。动手之前,他说要堆个摄政王。惊世巨作落成,谁也不敢说,这怪物就是摄政王。于是,他也改了口,说自己堆的是正在冬眠的熊。   叶星辞每天都去看自己的雪人,它日渐消瘦矮小。雪人彻底消融时,它的原型来了。   那时已过了雨水,原野一片泥泞。楚翊踩着泥水而来,说估计爱妃要开战了,赶来助威。   叶星辞确实正在诱二哥决战,可二哥非常谨慎。斥候探报,过了一冬,齐军的战马比我军落膘严重。二哥深知不敌,故而避战。   在楚翊到来之前,叶星辞刚刚诓骗二哥,诱他去为父亲解围,与父亲内外配合。   二哥没上当。   商议过后,叶星辞采纳了楚翊的计策:由四哥诱使父亲突围,故意放走父亲的一队亲兵,任由他们一路逃至二哥营中,告知博观城的现状。   此计有风险,因为父亲向二哥传达的消息,可能会有两个极端。   或强硬:别管爹,死守宛延城!大局为重,你消耗敌人,我玉碎成仁!   或求救:爹撑不住了,几万人要饿死了,你快来啊!我本欲成仁,可现在快吃人了!   若是前者,则不利于战事。不过,叶星辞认为是后者。深思过后,他选择赌一把。   他赌赢了。   几日后的凌晨,二哥终于沉不住气,全军出击,直扑博观城解围。叶星辞闻讯而动,带着积蓄一冬的斗志,在途中截击。   那是一场空前惨烈的大战。   齐军爆发出不俗的战力,从凌晨鏖战至拂晓。初春的原野,化作沸腾的巨釜,煎熬着数万青壮男儿。两军血肉为泥,蹈血互战。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战争的刀锋从不过问,无差别地挥向所有人,将人的精气神一截一截切掉。   被刺穿肋骨的江南少年,口中喊着“杀”,扼住对手的手腕,用尽最后气力,将匕首捅进对方咽喉。两人纠缠着倒下,彼此的平安符也坠入血泊。一个来自姐姐,一个来自妻子。   当初,从喀留带来的一种骨觿已在军中普及。步兵战到最后,彼此兵器因滑腻的鲜血而脱手,昌军就用这东西在敌人要害乱刺,直到对方失去生气。   他们自己,也被身后的敌人击杀,在黎明前倒下。而黎明,因他们而来。   最先崩溃的,是齐军左翼的战阵。叶二用带血的喉咙嘶喊“顶住右翼”,挥枪击飞射向面门的流矢。   他看见自己的亲卫被三支长枪同时刺穿铠甲,这个誓死追随的老兵,竟用牙齿咬碎了一个昌军士兵的喉结。   混战中,无数失去主人的受伤战马,拖着半截肠子乱跑,踩碎垂死挣扎的伤兵。而披着鳞甲的昌军铁骑,正踏着泥泞血水,朝齐军侧翼包抄而来。   叶星辞吼着“投降不杀,伏低不杀”。空气中血腥弥漫,二哥手下多为新兵,极度恐怖的气息,令他们崩溃。   加之战马瘦弱,马蹄被泥泞迟滞,骑兵不敌。最终,再度溃败。除去死伤和被俘的,二哥仅余几千兵马,狼狈败撤。   “宛延城防守空虚,追击攻城!”   令出旗动,叶星辞乘胜长驱,一举啃下宛延城这块硬骨头,彻底踹开江南腹地的大门。二哥率残部继续东撤,和州府的守军共同防御。   城内辎重无数,粮草充裕。以此为据,可大大缩短补给线。   叶星辞迈着沉重的步子登上城头,见自己的帅旗在阳光下猎猎飘扬。他望向远处,伤兵一路溃逃留下的血迹,犹如红蛇游弋于大地。   他赌赢了。但,真的赢了吗?   数十只乌鸦不知从哪飞来,旋成黑色漩涡,尖喙和利爪不时掠过城下插满箭矢的尸堆。物伤其类,雪球儿看着战马的尸体,发出阵阵悲鸣。   遍野的泥水和血水里,亿万青草冒了芽。无声地成长,比春雷更惊心动魄。 第399章 深夜来客   收兵之后,叶星辞将俘获的齐军送去重云关整编。他没急于庆功,而是在城中的衙署举行军议,复盘战役。   战前算,战时勇,战后盘——这是他的致胜秘诀。   楚翊一袭素净的青色布衣,端坐东首旁听,目光紧随英姿勃发的美人,像是怕丢了。   “敌军打得不赖,我军的伤亡,比预计中严重。”二十一岁的主帅离开帅案,在两排将领之间踱步,“可是,敌军明明士气尚可,却又迅速溃败。战场泥泞,战马马力不行,是一大因素。除此之外呢?诸君有何见解。”   他卸去大部分甲胄,仅留胸甲,显得宽肩窄腰,挺拔如松。将军们身上浓烈的杀气如两堵墙,狠狠夹着他,他的神情却惬意如春游。   “齐军屡战屡败,缺乏信心。”一道粗犷的声音回应道,“两军还未交锋,远远看见叶将军的帅旗,就全都发怵了。”   这话听着像奉承,却是事实。   “听闻,他们的军纪不如从前,同袍之间的感情也不深。”又一人发声,“军官能偷带妓女进营,小兵只能听个动静。”   言语有些粗俗,激起一片瓮声瓮气的大笑。那人继续道:“战场上,上级战死,下级没被激出复仇的血性,反而调屁股就跑。”   叶星辞肃然点头,用手势示意大家随意探讨。   “叶二手下多新兵,和久疏战阵的军户。”有人看透根本,有条不紊地分析,“甫一交手,靠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确实还算勇猛。但牛犊终敌不过猛虎,当所在战阵伤亡超两成,战力就急转直下,溃不成军。”   众人点头附和:“没错,叶家军仅剩的会打仗的两三万老兵,全困在博观城呢……”   叶星辞细心聆听每个人的看法,不时发问。最后,他总结道:“各位言之有理。那么,回营之后,打算如何继续练兵?”   “得加倍珍视老兵。”一名总镇点头道,“他们是每支队伍的中流砥柱,有他们在,才有凝聚力。”   “这次,王将军是打头阵的。”随着这话,大家看向一名脸上挂彩的中年将领,“有个战阵伤亡过半,仍然坚挺,非常难得,大家都该跟他讨教。”   众人的探讨告一段落,叶星辞宣布军议结束:“诸位各自回营,勿惊扰城中百姓。先与手下的将佐沟通,然后去仓库领酒肉。浇奠同袍,开庆功宴!”   一众将领欣然而退。   叶星辞仍在思索,背后一热,两条手臂箍了过来,一颗脑袋压在他肩上,是沉默多时的摄政王。   “骁武,你真迷人。”男人很认真地唤了他的字,“你战前是骗子,战时是统帅,战后是老师。”   “夜里就是勾你魂儿的鬼。”叶星辞扭过头,在男人唇上啄了一下。   “吴将军来信了。”楚翊松开双臂,递上吴霜的信,“战船已造好,陈兵江边,她正在操练水军。”   叶星辞欣喜地挑眉,展开信笺,目光掠过那些激昂的字眼。仿佛听见了江潮浪涌、战吼冲天。   吴霜写道,操练水军和从前带兵截然不同,很多事她也不懂,只能熬夜钻研。没想到,三十岁的年纪,有人已经抱孙子了,而她还在秉烛夜读。如今方知,何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太好了。”叶星辞又把信读了一遍,“江上一开战,便是定局。”   残阳将褪未褪时,城外军营的篝火窜起了金红色的火舌。   猪肉烤得焦香,士卒们顾不得烫,张嘴就吞。酒足饭饱,便围观别人摔跤,可惜没法下注,主帅严禁赌博。   “好!”喝彩声不绝。   “来,我们练练!”随着一人登场,鼎沸人声霎时沉寂。主帅竟也来施展身手。   他兴致勃勃,勒令对手不得留情。结果,被一个黑熊精似的伍长摔惨了。一张灿若朝霞的俊脸,糊上乌云似的泥。   那壮汉慌了神。叶星辞却不以为意,抹了抹脸,抖落身上的泥土,去别处巡查。   回到衙署,楚翊促狭地问:“怎么浑身泥,这是刚被女娲捏出来?”   “跟人摔跤来着。来,咱俩也练练!”叶星辞洗了脸,勾住楚翊的肩。正嬉闹,忽听于章远在门外禀报,探马已回。   “快传!”叶星辞中止暧昧的摔跤,整了整衣领。   庭院里正开庆功宴,斥候进门时,卷进一阵酒菜的香气和喧闹。那人单膝跪地,浑身干结的泥块簌簌而落,可见侦查之艰辛。   叶星辞请他坐下,说说齐军败退后的情况。   “禀宁王爷、叶将军,目下叶将军的兄长正在整合残部和地方守军,征召官府的公差从军。”斥候跑得嗓音喑哑,但条理清晰,“州府的兵马哪打过仗,见到败退的惨状,人心惶惶。齐国朝廷在加征重税,人人都惦记家里,当即就有不少胆大的逃回家去了。”   “让公差从军?”楚翊眉头微蹙,一针见血,“看来,已经没有兵源了。大量军户被派往江边组建水军和江防,误了春耕。征兵力度再加大,江南就要闹饥荒了。”   “王爷说得没错。”那斥候点头道,“现在,绝望的心态在齐军中蔓延。有的败兵故意发出哼哼声,说自己是待宰的猪猡,引得无数人一起学猪叫,十分荒唐。”   叶星辞又询问了些细节,然后叫对方去休息,和一起探查的兄弟们领些酒肉。他看向楚翊,眸光熠熠:“我想,最近二哥也许会派人——”   “报!”降为传令兵的于章远又通禀:“齐军遣使而来,正在城外候着。”   “巧了!”叶星辞在膝头一拍,与爱人相视而笑,请齐使前来会面。   他让小灶加几道快手菜,做一道汤羹,又切来现成的烤肉。筵席刚布好,使者进门了,开口便称叶星辞为“五公子”,暗暗强调手足之情,十分热络。   使者仅有两人,都是二哥绝对的心腹,与叶星辞有过几面之缘。   四下烛光颤动,叶星辞与夫君迅速交换眼色,瞬间做出判断:二哥有意投诚。而且,他夤夜遣使,地方官并不知情。   “坐,请坐。”叶星辞笑着请二位使者落座。   对方急得连口茶也没喝,开门见山,说听闻贵国摄政王在军中,不知真假。若为真,二公子想与王爷面谈。   意思很明白,事关重大,要和能拍板的人谈。五公子虽为主帅,可有些事恐怕做不了主。   “没来得及介绍,这位便是。”叶星辞笑着看向默默陪席的摄政王。   楚翊微微颔首,略一抱拳。玉簪素服,淡然自若,像个寻常的军中谋士。   “他?”使者讶异,认真打量楚翊。   那通身的气派贵不可挡,俊逸如碧潭倒映的千年松影。不过,深邃的眼窝里弯着温柔的笑,比酒店的老板娘都和气,哪像杀伐果决的摄政王。二公子说了,那是个弑兄狠人。   使者笑了笑,难以置信,口吻略带轻视:“敢问,阁下可有证明身份的信物?”   闻言,叶星辞有些不悦。他霍地起身,窜到楚翊身边,在对方面颊轻轻一吻。随即恣肆一笑:“这就是信物。”   楚翊神情自若,只是耳廓微红。   北方真是民风彪悍!两名使者震惊地瞪大双眼,低声交流两句,这才彻底信了。他们依然没动筷,而是说出一个令叶星辞有点意外的消息:   “二公子就在城东十里。既然王爷在此,在下便请他前来,与王爷相见。”   楚翊温雅一笑:“本王将在城门亲迎。”   使者婉拒:“不劳尊驾,二公子不想张扬。”   楚翊了然,更加确定对方想要投诚的念头。稍候,无论这位二舅兄扯什么,话里话外多硬气,他都奉陪便是。   “我不带排场,就这么去,不惹人注意。”说着,楚翊披起斗篷,叫门外的罗雨陪自己去一趟东门。   “我猜到二哥很急,只是没想到这么急。”在城门旁的廨房等待时,叶星辞如此嘀咕。   “我猜,他是突然收到了什么出乎预料的消息,才急于见我。”楚翊玉立窗前,气定神闲,“等一下,他应该不会直接议和,而是提出面见令尊。”   “你觉得,该让我父亲和二哥碰面吗?”叶星辞犹疑道。   “当然。”楚翊笃定,“爷儿俩一见面,劝降的事就成了。”   等了约一刻,门外的罗雨说,人来了。 第400章 狠人女婿又来了   楚翊整整衣冠,迈出门的同时挂起和善的微笑,如春溪破冰,极具亲和力。离得老远,他便抱拳问候:“二舅兄,初次见面,有失迎迓!”   叶二神情冷漠,一袭黑甲,端坐鞍上。身后,是几个亲兵。他远远瞥见打败了自己的五弟,不禁愤恨地切齿。   “刚小五还跟我念叨呢,担忧你的安危。他说,你是兄弟里最厚道重情的!”楚翊快步迎上,放低身段,主动为二舅兄牵马,给足了面子。   他记恨此人拔了四舅一颗牙,口中却热情寒暄,说早该亲自拜会,总也腾不出空。今天,得陪舅兄好好喝几杯。   见王爷如此谦恭,紧随左右的罗雨有点不忿,手按在刀柄,警惕地盯着几个齐军。   叶二夺过缰绳,端详楚翊,有些怪气地笑了:“当初,王爷也是这么笑眯眯地哄骗我四弟的吧?”   “哪里的话。”楚翊也上了马,在前引路,口吻谦和,“叶家儿郎都是人中龙凤,岂是轻易就能哄骗的。反倒是我自己,被小五骗得团团转呢!”   叶二见他如此随和,表情放松了些。   叶星辞驱马相随,和二哥简短地打了个招呼,不再多言。   兄弟俩都面色微冷,毕竟不久前还在炼狱般的战场以血肉较量。追击时,叶星辞还手刃了为二哥殿后的亲信偏将。   穿行于街道,偶有婴儿啼哭,把整条街的寂静都豁开道口子。春寒料峭,新生命的哭声倒像枝头将绽的杏花,透出暖意。   “姨娘生了男孩女孩?”二哥忽然问。   “女孩,刚会坐了。”叶星辞淡淡道。   “女孩好啊。”二哥盘算着什么,口吻欣喜。   他环顾四周,见气氛祥和如常,家家门户完好无损,夜巡的卫兵井然有序,不禁有些讶异,低声感叹昌军的军纪确实不赖。   叶星辞听见了,傲然道:“我军一向秋毫无犯。而且,王爷一进城,就把百姓欠官府的债免了,人人欢天喜地。”   “是啊,你治军有两下子。听说,你的好兄弟玩个娘们儿,就叫你给砍了。”二哥相当刁钻。   叶星辞心中一痛,面不改色。正想为自己的治军之道正名,只听一旁的罗雨不紧不慢道:“叶公子,若你有机会与我们王妃共事,一定要管好自己。你奸淫掳掠,他也照杀不误哦。”   “你是哪号人物?”叶二不悦地蹙眉。   “独当一面的宁王府卫队长。”罗雨冷冷一抱拳。确实是“独”,毕竟自己领导自己。   叶二嗤笑一声,不再言语。   入席之后,四周灯火通明。叶星辞这才看见,二哥鬓角生了几根白发,酷似父亲的脸庞愁云密布,活像被锅底拍了。   几杯酒入喉,二哥叹了口气,黯然开口:“小妹出事了。其实,是去年夏天的事,不过她才告诉我。”   叶星辞心里一紧,放下碗筷,用关切的目光追问。楚翊猜对了,真的有突发情况。   二哥又猛灌一杯酒,咬了咬牙,双眼发红:“圣上亲征那阵子,小妹和幽禁在宫里的前夫私通,怀了孽种。没瞒混过去,喝了落胎药。她女儿,也被圣上带走了,总也见不到面。那之后,她身体就不太好,后来染了下红之症。别说生育,还有几年活头都难说。我必须得把这事告诉父亲,当面说。”   叶星辞心里酸痛难当,眼前闪过从前那个天真明媚的少女。当年离家前,小妹还挽着他的手,笑盈盈道:五哥,别忘了从江北买点新奇的玩意带给我。   叶星辞瞥一眼楚翊,但凡有一点政治嗅觉的人都会推断出,叶家和尹家靠姻亲维系的纽带崩了。   小妹的大胆举动和身体状况,对叶家是巨大的打击。不难想象,她和尹北望的关系像冬天的茅坑,又冷又臭又硬。表面举案齐眉,背地恨不得挥案互殴。   “去年的事,小妹怎么才说?”叶星辞痛心地攥拳。   “她恨我拆散了她的家,逼她改嫁,也从不跟家里人会面。这是她入宫之后,第一次写信写我。”二哥憾恨地叹息,有力的大手攥裂了酒杯,“我必须得见见父亲。”   “放你进包围圈,也就是我一句话的事。”叶星辞身子前倾,不动声色地试探,“你何必那么麻烦,还事先派人确认九爷在不在。”   二哥两腮绷紧,看向楚翊:“我想让宁王随我同去。”   至此,叶星辞终于有了十分把握,二哥要劝降父亲。摄政王在,才能当场谈条件和价码。   他扫一眼神色从容的楚翊,对二哥道:“好,我们同去,天明动身。”   “不等天明了,即刻出发。”   匆匆扒几口饭菜,叶星辞点一队亲兵,随自己西行。   原野的风从遍地箭矢间刮过,发出一阵惨烈的呜咽,卷起残留的血腥气。战场已经清理,败退的齐军来不及收尸,已由俘虏就地挖坑掩埋了。   那些坟包所形成的丘陵起起伏伏,最终融进靛青的天幕。几颗星子从云里浮出,像冰冷的眸子,漠然俯视一切。   二哥眺望着曾是炼狱的战场,打破沉默:“小五,不得不承认,你是咱们家最出色的。大厦将倾,我只想保全叶家。别的,我不在乎。”   之后,直到次日午后抵达博观城下,二哥都没再开口,除了喝水。   铁桶似的包围圈内,二哥与四哥重逢。二哥先是痛骂一句,接着含泪抱住一母同胞的兄弟,狠狠捶打对方的后背,叙说家中老母的痛心和牵挂。   四哥脸上的刀疤被泪水打湿,却不悔当初。甚至强硬道:“若父亲继续顽抗,我只能接着围困他。”   “你小子!”二哥脸色一沉,无奈地戳了戳四哥的脑袋,“走,带我去见父亲。”   一行人来到坚耸的城墙下,二哥表明身份,叫开翁城的城门。   巨门缓缓开启,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午后阳光如刀,将城内腐朽的空气劈开一道惨白裂口。   四哥说,父亲最后一次出城袭扰,是五天前,一盏茶的工夫就败了。   翁城中满是马骨,肋骨如折断的船桅刺向天空。春风穿过骨缝时,发出阵阵哨音。这场景把雪球儿惊呆了,一时不敢挪步。   叶星辞轻甩一鞭,驱马进入主城。   街道死气沉沉,许多建筑残损,当劈柴烧了。屋檐下垂挂着马肉,粗糙的肌腱如琴弦般紧绷。   屋舍深处,偶有癫狂的笑声刺破死寂。叶星辞猜测,是因围城而发疯的士卒。半年,足以逼疯一个人了。   城中全是男子。在老弱妇孺出城后,所有男子都被征入行伍。叶星辞能从一个人的神情,判断出他们曾经的身份。   仍有些神采和斗志的,是叶家军主力。茫然麻木的,是民众。前者流露出警觉,而后者看着这队刚入城的人马,没有任何反应。   “叶二将军!你来救我们了!”有个单腿士卒认出叶二,欣喜若狂,从栖身的酒肆檐下蹦了出来。   更多枯瘦的叶家军涌来,如巨石投入一潭死水,整条街都热闹了。叶星辞看见二哥低头擦泪,他的心酸了一下,又沉静如常。   在知府衙署的大堂,叶星辞见到了自己的手下败将之一——父亲。他的头发白了一多半,眼角纹路更深,但精神矍铄,身体健朗,没见瘦。   “爹!”叶二扑了上去。   叶霖先抱住最疼爱的二儿子,上下打量,又摩挲脸,又捏胳膊。接着,抱住围困他的四儿子,愤恨地捶打。最终,他的目光磕磕绊绊、不情不愿地落在小儿子身上。   那眼神很复杂,恨透了这个逆子,却又引以为傲。甚至于,带着一丝被打服了的敬意和怯意。逆子用一年多的时间,打出了他一辈子都没打过的胜仗。   “父亲,别来无恙。”叶星辞面容平和,没那么多复杂情绪。多情的一面,留给逸之哥哥就行了。   楚翊却笑如春风,整了整穿不惯的甲胄,抢步上前作揖:“岳丈老泰山,小婿有礼了。”   叶霖乜斜他一眼,背起双手,夸张地冷哼一声:“受不起,还是叫老登吧!”   “上回见面,失了礼数,给您老赔个不是。”楚翊一团和气。所谓失礼,是指刺了对方两刀,或许该叫失血。 第401章 劝降父亲   “王爷太客气了,年前还特意送了一封贺年帖呢。”叶霖阴沉着脸戏谑道,“大家称这种帖子为‘飞帖’,你的这个倒真会飞,用箭射来的,不愧是江北第一狠人。”   “不敢当。”楚翊瞥一眼叶星辞,脸上笑意不减。   “你不敢当第一,难道阎王爷也赶去排名了?”说着,叶霖碰了碰曾被刺伤的肩头,满是怨气。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烦请岳丈找个清静去处。”   叶霖屏退旁人,信步至后花园池塘边的水榭。   叶星辞留意,池中仅有两尾锦鲤,其余的大概都被父亲清蒸、红烧、香煎、椒盐、酥炸了。放眼园中,亭台楼阁俱全,树木也都还在,没充作劈柴。   率直的四哥替他问出疑惑:“为什么先拆民居,而不砍树?”   “这园子打理得很好,还有些名贵树种,伐了可惜。”父亲一面吩咐管家叶荣沏茶,一面淡淡解释,“为父是个儒将,即使被围困,也想保留三分生活意趣。你看,那两尾鱼,我一直没舍得吃。唉,已识乾坤大,仍怜草木青。”   四哥陷入沉默。   叶星辞看见夫君挑了挑眉,眼珠轻转,翻了个若隐若现的白眼。他忍俊不禁,悄悄拍了一下男人的手背。那手放肆地牵过来,被他打开了。   “老二,你来。”父亲把二哥叫到一旁,低声问出了什么事。二哥叹了口气,一阵耳语。   父亲虎目一瞪,先是愤怒,接着流出悲哀,挺直的脊背颓了下去,缓缓依在水榭的柱子。仿佛所有的精神,一下从紧绷的皮囊泄了出去,显出老人的疲态。   “她竟然干出这种丑事……皇上是为战事着想,才压着没爆发……”   父亲的低吼,断断续续地传来。   “没有缓和的余地,小妹不能生养了,我又刚遭了一场大败……也有喜事,姨娘给你生了个闺女……”   二哥与父亲低声交谈,又将声音压得更低,贴在父亲耳边说了句什么。父亲浑身一震,摆了摆手,又用那手捂住额头,缄默不言。   叶星辞没听见内容,但猜到了。   他端起盖碗品茗,锋芒四射的明眸一转,与楚翊的目光碰了碰。楚翊拍了拍胸膛,示意由自己先开口。   叶星辞微微点头,啜饮茶汤。心想,真是好茶啊。父亲从不亏待自己,投诚是板上钉钉的事,就看怎么谈了。   比如,归顺之后,封什么爵位?世袭罔替,还是降等袭爵?城里这三万主力和许多杂兵,划到谁麾下?兆安叶府里那么多口子,是转移到顺都去,还是送到父亲身边来?显然,前者更利于己方。   独自沉思良久,叶霖坐回桌旁,情绪低沉。   楚翊呷了口茶润喉,正要循序渐进地开口,岂料耿直的四舅兄单刀直入,打乱了节奏:“请父亲为天下生民所虑,归顺大昌,尽早结束战争。只要你易帜,此去向东,各州府守军必然望风而降。就像,上次你帮齐帝夺位那样!这一路,能少死很多人!”   好家伙,真是一腔热血的实诚人。一张嘴,就亮出己方的谈判目标:由叶家军开路,迅速推进战线。   楚翊苦恼而柔和地笑了笑,对四舅兄抬手,示意对方稍安勿躁。他继续喝茶,深眸半敛,忖度接下来怎么谈。   果然,老丈人胸中的城府比吃透的兵法厚得多,似笑非笑道:“若我有这么大的作用,王爷何不表示诚意,先解围再谈?”   “叶大将军。”楚翊声音陡冷,猛然抬眼,目光锐气逼人,又成了那夜挟持老丈人的江北第一狠人,“我亲自进城,而不是把你叫到我军营中,就是最大的诚意。现在,轮到你展现诚意了。”   叶霖冷笑:“什么诚意,我何时说要归顺于你?”   “若你没这个想法,此刻已经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楚翊刺痛对方予以压制,夺回谈判的主动权。   “请王爷放尊重些!我心平气和地坐在这,是因为老二劝我听听,你对天下大势的见解。”叶霖脸色微沉,不肯承认倒戈的念头。就像一个尿裤子的孩子,拼命解释是水洒了。   “我的见解,就是你必须归顺于大昌。”楚翊口吻干脆,“你怎么看?”   “我看你小子是来找茬的。”叶霖沧桑的眼中腾起杀气。面前的方桌,仿佛燃起无形的烽火。   楚翊必须强硬,因为四舅兄过早暴露了己方对未来战事的规划。只有强势,才能不被对手拿住。   “叶四将军说的那些,是最理想的结果。”楚翊放松地靠在椅背,开始填四舅兄挖的坑,“不过,事若求全何所乐。目下的战况,有你锦上添花,没你也不耽误什么。至多,让小五累一点,再打几场胜仗。”   他看向爱人,温柔地笑了。目光转回老丈人时,又锋芒逼人,透着胸中自有百万兵的豪气:“江上一开战,就是定局,齐廷覆灭只在旦夕。到那时,你再想归顺就晚了。因为,你的兵已经全饿死在这。而你,在小五未来的连胜之后,也失去了此时的价值。”   这一番“贬值理论”的杀伤力,不亚于一万铁骑的冲锋,把老丈人狠狠碾在了地上。   “他的运气,可不会一直这么好。”叶霖瞥一眼小儿子,爱恨交加。   “在坐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曾是小五的手下败将。”楚翊优雅地抬手一挥,在夸赞心上人的同时,继续痛击老丈人,“这不是靠运气,而是靠惊人的韬略和胆魄。从你的战绩来看,这些品质,该是从李氏身上继承的。”   “你——”叶霖的脸色中毒了似的发青,几次抬手,想喝令这个狠人女婿“滚出去”,却没开口。   叶二绕到父亲身后,轻抚其背,小声劝着。   楚翊淡淡一笑。看来,老丈人真的很想归顺,挨着唇枪舌剑也没爆发。该怎么做,来推他一把呢?   “逸之哥哥,你说得都对,但凡事不能只看价值。有些东西,是不能上称的。”观战的叶星辞打破沉默,清朗的声音如初春的山泉。   和夜袭总督府那次一样,得再度软硬兼施,这次他还来软的。   他牢记父亲“爱面子”的一大弱点,平和道:“我父亲这么痛苦,是为道义所虑。君臣为五伦之首,他前年才助储君登基,就算他心怀天下万民,也很难下得了这个狠心。何况,人言可畏。”   叶星辞在最后一句加重语气。   楚翊了然地挑眉,现在该打“面子”牌。老叶头背弃了齐国太上皇,也是他从小玩到大的表弟。如今,又要背弃亲手扶持的女婿。他要脸,也畏惧如刀史笔。   当初,尹北望用一个体面的理由,才换来叶家军入都勤王。现在,也一样。   还得是小五,像正午的阳光,能照见人心底最幽微的褶皱。   楚翊收回棍子,给出甜枣:“是我愚钝,没体会到岳丈的顾虑。将来,史册提到您老的义举,一定是为国为民、光烈千秋、万古长青!像令爱私通前夫这样的小事,也可以抹除,没必要留下记载。”   叶霖脸色稍缓,舒了口气。他不慌不忙地喝起茶来,本来有些颓萎的脊背,也挺直了。   叶二给父亲抚着背,继续搭台阶:“爹这一步,不只为叶家,也为江南百姓能少遭战乱。圣人也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二哥说得对。”叶星辞响应。四哥也开口附和。   为了尽早结束战争,少死些人,也只好把父亲为家族找退路的私心,矫饰成为国为民的豪情。   这下,叶霖终于自洽了。   他迈过心里的坎,抚了抚唇髭,明确对楚翊谈起条件:“小五的妹妹,李氏所生庶女叶星晗,将来嫁给永历帝,做皇后。今天,我们就把亲事定了,立下婚书。”   楚翊一愣,心想:那样,我丈母娘会踹飞我的,一定会。   此言一出,叶星辞嘴角发抖,不复从容。   那些替公主出嫁后的回忆,猛然从心底返了上来。身不由己,任人摆布……他霍然起身,双眼冒火:“父亲,你这一辈子,对当皇帝的老丈人有执念?”   侍立一旁的罗雨扑哧一笑,又恢复冷漠。 第402章 大局已定   叶霖脸色有点不好看,“小五,就算你百战百胜,也不该用这种口气说话。”   “我妹妹叫李星宝,她不是叶家人。”叶星辞竭力呵护妹妹的命运。   “李?”叶霖咬着牙,嘴唇动了动,似乎在骂李氏。碍于人家的战神儿子在场,不好发作。   最终,在生气和窝囊之间,选择了生窝囊气。   “星宝才刚会坐,我不能擅自决定她的命运。若九爷敢定这样的婚约,我就不跟他过了!”叶星辞的目光和话语一样凌厉,以表决心。   楚翊无辜极了,摊了摊手。   叶霖维持着沉着:“这是我归顺的条件——”   “你没资格提这些异想天开的条件!”叶星辞终究还是戳破了父亲的虚伪,“看看你手下那些瘦成一把柴的兵,现在不是我求你归顺,是你在为叶家找退路!”   “混账,难道你不是叶家人!”叶霖拍案怒喝。   “老登,再骂一句试试!”楚翊的咆哮更加高亢,也瞬间冲动了。老丈人的弱点是“爱面子”,他的弱点是“爱妻子”。   “我不是!”叶星辞提起立在柱旁的长枪,枪刃划出银弧,越过桌面直指父亲,“我已不在族谱里了,我的成就,与你无关,也不会变成你这样的军阀!天下大定,我就解甲归田。你休想通过我,把江南那一套世家门阀的烂做派,输送到大昌去!”   这是他第一次公然谈起未来的打算。在父亲提出让妹妹当皇后前,他只是偶尔想一想以后的日子,此刻才真正决定。   楚翊动容地看着他,喉结发颤。   叶霖那一边,像太阳提前落山了,脸色黢黑。敢怒不敢言,继续生窝囊气。   叶星辞敛起灼人的锐气,放下枪,坐回椅子,恢复冷静:“还能继续谈吗?”   父亲垂首不语,像只老鹌鹑,由二哥接替。   二哥也慑服于叶星辞的气势,格外心平气和:“我想,悄悄把兆安的家人们接到这边来,就安顿在我那。母亲,大哥三弟,还有女眷和孩子们……一旦起义,我来照顾他们。”   叶星辞反对,并做出自己的安排:“一路都在齐地,变数太多。走水路去江北,吴将军会接应。慢慢撤,先走家私,再走人。具体的,之后再议。”   二哥看一眼沉默的父亲,沉思片刻,点了头。   “小妹怎么办?”四哥忧心道。   二哥无奈:“她贵为皇后,只能留在宫里,有小姑照顾她。小姑和皇上很亲近,皇上登基她也出了大力气。”   叶星辞叹了口气,让二哥务必提前通知小妹,避到小姑身边。   接着,二哥又提出,叶家在江南有一百多万亩田地,都是获封赏和真金白银买来的。战后,要保留。   “经核查,有强买的,必须退田。若没有,则可保留。”楚翊干脆地同意了,“事先声明,新政一定会推到江南,田产越多缴税越多。将来若敢抗税,我绝不姑息。”   叶二又提起爵位,父亲还封定国公,世袭罔替。   “‘定’字太重,封祥国公,降等袭爵。”楚翊的语气不容置疑。   父子俩交头接耳。虽然世袭递降,但只要家中出了能人,考取功名,则可逃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困境。眼下,先保住根基。至于和老楚家结亲,有的是机会。   “好。”叶二替父答道。   这时,叶星辞低声提醒了一句。楚翊拍了拍额头,表示自己疏忽了,问道:“贵府有多少仆人?”   叶二说不知道,大概几百个。   “四百六十个。”一旁的罗雨居然知道,“我听李夫人说的。”   叶霖轻嗤,有点不屑,终于找到话头打压狂妄的李氏:“她懂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不管家,连数都不识。”   他抬手召来水榭外的叶荣,问兆安的家里有多少仆人。   对方道:“回老爷,截止上次回家,所有的管家、家丁、屋里屋外的丫鬟、老嬷嬷、车马夫、工匠花匠、厨院的……这些人加起来,有四百六十人。后来又添没添,不晓得。”   叶霖自讨没趣,摆了摆手,又陷入生窝囊气的状态。   “主人撤走后,仆人得遣散,不能把那么多人丢在那等死。”楚翊冷声道,“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叶二面露难色,暗自嘀咕:“我就说他妇人之仁。”   “王爷宅心仁厚,我同意他的看法。”叶霖突然开口,神情亲切了几分,似乎接受了自己的处境,“那就这样,留一个忠心的管家。在主人过江之后,遣散所有奴仆,发点安家费迅速出城。王爷以为如何?”   楚翊默许。   叶二低头一叹:“我和大哥、三弟的岳丈家,恐怕要受牵连。”   “牵涉太广,万岁不会大动干戈。真要株连九族,早朝得少一半人。”叶霖淡漠地饮茶,抛弃了三个亲家,“此一时彼一时,为了天下大义,顾不得他们了。朝廷不是重启议罪银了么,散尽家财,总能保条命。”   叶霖当即写下密信,交给叶荣,派亲兵与其同回兆安,给家里报信。叶星辞派出于章远和宋卓,带几十弟兄,改扮为齐军同往。   楚翊也执笔,请吴霜在北岸接应,并派兵护送叶家人前往顺都。   在叶家人安全渡江之前,今日所议为绝密。博观城维持现状,但略微放松戒备,可悄悄运粮入城。   “那么,本王依据方才协定的内容,来起草降书。”楚翊整了整沉重的甲胄,再度提笔。笔锋起落之间,天下大势已定。   修改增补之后,又誊写两份,双方签押、用印。   叶霖有四方官印,分别镌有:定国公,三边总督,兵部尚书,抚远大将军。   最终,他选择了最热爱的身份,抚远大将军。犀角大印两次起落,朱红的印鉴边沿在纸上微微晕开,如同河流终汇入大江。   叶星辞静静旁观,心想:父亲是真的喜欢行伍,在连败之前,也算治军有方。   “有劳王爷用印。”叶霖将降书沿桌面调转。   楚翊早有准备,抬了抬手。罗雨走近,打开随身的包袱,从为王妃准备的肉饼、鸡腿之间,翻出个布袋子,里面是精雕细琢的木盒。   楚翊接过,从中取出一方通体冰润、螭龙穿云的玉印,铃盖在降书:大昌皇帝之宝。   竟然随身带着玉玺。   叶星辞看着罗雨收拾包袱,那些散发香气的美食,令他有点不好意思,仿佛肉饼上镌刻着“叶将军之宝”。   在他的注视下,父亲和二哥取来佩剑,双手奉上,以示请降。楚翊起身纳降,旋即目光一凛,朗然道:“叶霖听旨。”   父亲神色黯淡,缓缓屈膝,二哥随后。   “齐国抚远大将军叶霖,奉天下为公之大道,为亿兆生民所虑,投效大昌,着即加封祥国公。命其率部归入骁姚侯叶星辞麾下,以副将身份听凭指挥,令行禁止。若有贻误战机之情状,军法从事。”   “臣遵旨。”   叶星辞看见父亲的头垂了下去,后脑花白的发丝,在北风里颤动。   楚翊收起其中一份降书,双眼一弯,又变得随和:“本王回都之后,再正式拟旨,为你制作印绶。你的家眷,也会在新的宅邸妥善安置。”   “多谢王爷。”父亲起身时,踉跄一下,像忽然老了几岁。叶星辞扶了他一把,引他坐下。   父亲逃避他的视线,如同躲着刺目的阳光,眉头皱得像拒马桩。双手抓着膝头,无所适从。   “父亲,我一直都很崇拜你。”叶星辞平心静气,拉过一张椅子,坐在父亲面前,“或者说,崇拜我想象中的你。现在,我不崇拜你了。我已经成为了,我想象中的你。”   父亲半垂着眼,有些皲裂的嘴唇紧紧抿着。   “你和我想象中不同,但也不差。你肩负家族兴衰,着实不易。可是你该明白,就连皇陵里的万年灯,也不会真的亮一万年。”   父亲不再躲闪。   叶星辞在那日渐混浊的双眸里,看见了自己愈发硬朗的轮廓。他微微一笑,继续道:   “月满潮生,月缺汐落。退潮之后,有的家族留下一片臭鱼烂虾,有的则留下屹立的筋骨。新月再盈,又会长出血肉。叶家不会衰亡,哪怕万年之后,你的血脉也都还在。有的在游历四海,有的在开荒耕作。想起祖上的义举,全都心有戚戚。这些人里,还会出现为万世开太平的人。真正的传承,不在永不倾覆,而在奔流不息。高楼会垮塌,流动的血脉却永生。”   这是儿子在宽慰父亲,也是上司在教导新来的属下。   老辣的父亲摇了摇头,苦笑一下,点破他的目的:“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让我好好跟你干,争取兵不血刃拿下兆安。”   “没错。”叶星辞很坦率。   “难啊。”父亲也很直白,“你是从东宫走出来的,跟那位做了十年朋友。难道,还不了解他?”   叶星辞心里一紧,看向爱人。这才发觉,那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似一双温柔坚定的手,能拔除所有荆棘。 第403章 好好睡一觉吧   **   面前的男人,形如枯槁。映在夏小满水盈盈的大眼睛里,活像两根刺。   负责监管的太监靠近,将厚厚一沓纸,呈给夏小满。密密麻麻,都是蠹王的自省书。   夏小满一目十行,边读边丢。丢了最后一张,他冷冷地抬眸:“当初,皇上认为太上皇修陵过于靡费。你来劝皇上,正说着,太上皇来了。你忽然扇了自己一耳光,还跪下了,陷皇上于不义。有这事吧?”   “是。”蠹王畏畏缩缩,“都是,都是姓俞的贱妇唆使。”   “怎么没写?”   “这就补上。”蠹王拾起满地的自省书,手指肿胀发红。冬天时,他生了冻疮。   夏小满莞尔一笑,声音清如山涧:“王爷,你有多久没见你闺女了,一年多?”   “十六个月,零十天。”   “牵肠挂肚啊,数着日子呢。”夏小满感叹,“皇上知道你想她,恩准你们相见。她很好,做了缝唇术,还会讲一点话了。”   夏小满抬手,宫女牵着梳羊角辫的小丫头迈进破殿的门槛。她的发带缀满珠宝,衬着华美的衣衫。她已经走得很稳,面纱之后的双眼,像两颗会发光的杏仁。   蠹王慌忙整整发冠和破旧的衣袍,泪眼追随女儿,俯身张开双手:“阿囡,阿囡,爹在这呢……”   夏小满牵过孩子,蹲在她身边,指着蠹王:“公主殿下,想跟他说什么?”   小公主奶声奶气,口齿不清,吐出的话却刺耳:“丧心病狂,狗东西。跪下。再想想,还有什么,对不起,我父皇。”   蠹王如遭雷击,两腿一软跪坐在地,掩面而泣。他数着日子牵挂的女儿啊!他抱在怀里,用小汤匙一点点喂养的女儿啊!   “想不想留在这?”夏小满歪头问。   小家伙哭开了:“不要,不要,要父皇!”   蠹王哭得像一滩烂泥。夏小满瞥他一眼,叹了口气,牵着孩子离开,算是完成了皇上交待的任务。   他抱着孩子,在春意融融的御花园闲逛,用孩子气的口吻道:“殿下,那些话以后咱们不说啦,奴婢给你念歌谣好不好?”   小家伙伸手去抓蜻蜓,咯咯地笑:“丧心病狂,狗东西。”   夏小满心情复杂。这些话,都是尹北望让人教的。   远远的,有个宫女看见他,立即跑了。是皇后的人,常在此蹲守。   许久,叶皇后乘步辇而来。抬辇的太监几乎一路小跑,怕母女俩错过。那个胖宫女跑在最后,越落越远。   在夏小满的印象中,母女俩得有一个多月没见了。   叶皇后脸色苍白,尽量端庄地快步而行,却假装偶遇:“呦,夏公公散步呢。”她气都没喘匀,便关注女儿,轻轻掀开面纱:“上回见,刚做了缝唇术,看看恢复如何……哦,还成。”   夏小满宽慰道:“回娘娘,从民间请的大夫说,长大了,疤就慢慢淡了。”   他感觉,一道怯怯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是陪在皇后身边的前友人琳儿。他冷眼相待,她讪讪地垂眼。   “丧心病狂,狗东西。”小公主软软地开口。   叶皇后脸色更白,眉眼微微扭曲,颤声问这是跟谁学的?   忽然,她身边的宫人全跪下了,一把清冷的声音刀子似的逼近:“朕批折子时生气,被孩子听见了。不妨事,几天就忘了。”   此时,胖宫女终于抵达终点,跪在不远。她在一片沉寂中突兀地粗喘,想憋却憋不住。   尹北望问她慌什么,她说没跟上。单凭这一句,尹北望就猜到,皇后急着来“偶遇”女儿,才把这胖宫女落下了。   “没有朕的旨意,不许私自见公主。再有一次,朕就把她送到大臣家寄养。”   叶皇后脸色灰败,口称遵旨。尹北望冷漠地叫她多休息,抱起孩子绕过她。夏小满紧随,走出很远,还望见叶皇后在原地发呆。   尹北望把孩子交给随行的宫女,说风有点大,给孩子找个帽子。   之后,对夏小满道:“刚接到战报,那女人的二哥打了一场撼天动地的……大败仗。青出于蓝啊,比他爹还惨。”   这个大喘气,让夏小满的心先上后下。一边担忧,一边佩服那女人的五哥。他坦率道:“陛下,或许真的该迁都了。”   “迁?”尹北望冷笑,“你看,宫里多平静。街上,也是繁华依旧。一动,就全乱了。真到了那一天,迁到哪都没用,不如守着兆安这座高城深池。”   主仆俩一前一后,穿行在无数打苞的春枝之间,隔了半步。尹北望身着深红龙袍,夏小满身着御赐的大红蟒袍,一队宫人侍卫不远不近地跟着,像要送他们去拜堂。   彼此都知道,末日不远,可还是如此日复一日地活着。就像,被判秋后问斩的犯人,在死牢里仍旧每顿饭都不落。等刀落在脖子,也就彻底踏实了。   夏小满下意识看着男人的后颈,修长如玉枝,托着漂亮的头颅。那头转过来,眸淡如水:“怕什么。天塌下来,朕顶着呢。”   “算算日子,姓吴的小子已经断七了。”夏小满闲聊。   “怎么,你要给他烧纸?”尹北望揶揄道,“多纯粹的一枚棋子啊,差点就助朕破局,可惜了。准是楚九杀的,永历小儿可狠不下心。”   “我猜,是小昌帝自己要杀,宁王绝不会说这话。”夏小满柔声反对,抒发己见,“因为,他不想让君臣叔侄之间,永远有根刺。”   尹北望一怔,抬手点了点:“小满,你是对的。朕对宁王的敌意和仇视,影响了朕的判断。”   “我有句话,问了陛下别生气。”夏小满顿了顿,见对方默许,便说下去,“你是不是,绝不会向宁王献降?”   “死也不会!”尹北望神情一冷,“也就是你,换个人问这话,已经被杖毙了。”   夏小满心里有数了。他们两个,要死在一块了。想到这,砍刀提前落下了,他忽然踏实了。   余光中金光一闪,他下意识躲了一下。原来,是一根金簪,和他先前送给爹同乡那个很像。   “朕发现,你好久没簪那根祥云金簪,以为被下面的人偷了又懒得追究。”尹北望塞进他手里,“赏你一个差不多的,再想用时,就用这个。”   夏小满心里像碗油泼面,滋滋啦啦地冒着香气。他脸色飞红,把簪子纳进袖口,“没丢,是送给我爹的同乡了。”   “另一个小满呢?”尹北望随口问。   “它有点泄泻。”   “谢谁?它还有别的主人?”   夏小满笑道:“吃坏东西,跑肚了。”   “哦,还用上医书里的词了,怎么不说它体虚滑脱呢?”   二人一起笑了。   夏小满收起笑意,有些忧心,怕松鼠死掉,它已经很老了。   尹北望侧头逗他:“朕让太医给它号个脉?”   夏小满抿嘴忍笑,捂着眼睛故作伤感,想听更多俏皮话。谁料,男人竟说:“我们再像上次一样,一整天十二时辰都呆在一起,四处逛逛吧。”   他心花怒放,看了看对方有些憔悴的脸,选择拒绝:“不必了,陛下把这一天用来补觉吧,你脸色不好。”   尹北望蓦然止步,有些动容。似乎想问,这不是你最想要的?为什么,要放弃你最渴望的,只为让朕好好睡一觉?   他的脸有点泛红,掩去了憔悴。他甚至显露出痛苦的神色,为从未触及的某种境界而懊恼。   这时,夏辉从后面赶上来,说有两名官吏觐见。夏小满一听姓名,都是东宫的故吏。   尹北望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说应该是西南匪患的事。先前,是叶家老三在那边剿匪。实在不行,还是再叫他去吧。   “从前东宫詹事府的那些人,越拧越紧。今天参这个,明天参那个。”尹北望无奈,“朕不愿搞党争,可为了应对战事,不得不愈发重用他们,来制衡其他人。”   半月之后,天崩地裂。   尹北望本想让叶三去西南剿匪,恰好文茹郡主欠安,便准了他七天的假,居家照顾母亲。同时,也准了在工部任职的叶大的假。   结果,兄弟俩逾假不归。 第404章 被嫌弃的眼泪   尹北望觉得蹊跷,叫夏小满带上礼物去叶府看看。夏小满在花厅坐了半天,点心都吃撑了,还不见叶家兄弟。问管家,管家说去催催,也没了影。   夏小满心里咯噔一下,立即叫随行的侍卫去搜。   这才得知,叶家人借着“为主母祈福”的幌子,在后花园的小楼斋戒,而后集体消失。只留下毫不知情的几百奴仆,这帮人还觉得挺自在,清闲度日。   招待夏小满的管家,是打掩护善后的,也是最后一个开溜的。   叶霖投降了。叶家叛逃了。   夏小满眼前发黑,浑身抖如筛糠,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宫的。他做足铺垫,才禀明此事,可尹北望还是当场昏厥。   叶皇后得知消息,没来探视,而是避到风和园,寻求叶太妃的庇护。   “抄了叶府,还有叶霖三个亲家的家。”尹北望一睁眼,便嘶哑地下旨,“所得全部没入国库。所有奴仆,女的发卖,男的送铁矿场。至于沾亲带故的其他官员,暂不追究。”   前来请安的妃嫔中,有一个哭成泪人儿。叶三的岳丈家,也是她的娘家。   “别哭了,朕还没死呢,都下去。”尹北望冷淡地把头转向里侧,合起双眼。   周围清静了,他才起身,就着夏小满的手喝药。在药汤的滋润下,嘴唇不再惨白。   “叶霖这老家伙,太不要脸了。”他被呛到,咳了几下,“朕不想影响他们父子带兵,才没派人盯着叶府,结果……脸都不要了。”   “慢点喝。”除了这个,夏小满也不知说什么。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句安慰的话。难道说,会有转机的?谁都知道,不会了。   主仆俩四目相对,都很平静。静默中,喝药的声响,像一个人溺亡前的挣扎。   春分之后,传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博观城解围了,叶霖和麾下几万瘦兵弱马自由了。坏消息是,昌军主动解围,叶家军改旗易帜,归顺于昌。   整编之后,昌军继续向东、南推进战线。有的州府殊死抵抗,守军尽墨。有的州府望风而降,百姓因免除债务、减免赋税而欢欣鼓舞。   目前,昌军距兆安一千三百里。   夏小满觉得,自己大概活不到二十六岁的生日了。入夏左右,甚至更快,战火就会烧到兆安。   城里,百姓如常生活,歌姬凭栏轻吟。   一方面,消息闭塞,心存幻想,觉得我们大齐没准也能冒出个战神,力挽狂澜。另一方面,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想背井离乡。而且,听说昌军不屠城。真到那一天,就顺天应时吧。   转眼清明。   夏小满刚从城外为爹扫墓回来,夏辉就急匆匆而来:“干爹,你可回来了!”   夏小满心一沉。   “有个投敌的官员,揭发齐国内廷的大总管,也就是干爹你,贪得无厌,向地方官索贿敛财。”夏辉越说越急,像烫嘴似的,“他说,搜刮民脂民膏,都是为了填你的胃口,把烂账全算在你身上了!还亮出了你的亲笔信,惹得民愤滔天。”   夏小满心绪翻腾,却面色无澜:“我也是为皇上分忧,处处都要花钱,只好从贪官身上榨。”   “咱走吧,我有钱,够咱爷儿俩过一辈子。”   “阿辉,你自己走吧。”夏小满真诚道。   夏辉哭了,不肯走,说要陪着干爹到最后一天。他虽是太监,还贪财虚荣,可也是个有种的男人。   “别哭了,叫人看见不像话。”夏小满揉了揉干儿子的脸,自己也红了眼眶,“我得去更衣侍候皇上了。”   嘴上这么说,他却在宫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乱乱地想着。   风雨飘摇,大厦将倾。时至今日,他依然不后悔放走了叶星辞,他觉得挺不可思议。   他在一个拐角停下脚步,看着自己的手,白皙细腻,从未摸过兵器。不,摸过,在去往江北的渡船上!他反抗水贼,结果……   可是,这双手,释放了一个所向披靡的战神。   他合起双眼,听着风声。听久了,似乎出现幻觉。   他听见号角撕开天际,战鼓如山神捶胸怒吼。刀剑铮鸣,箭雨破空若蝗群掠过野草。铁蹄轰隆,踏碎沙石……   叶小将军,一定还骑着那匹白马吧。那白马,也是我放走的。他们的故事里,永远有我。   “小满。”   夏小满蓦然睁眼,被拉回重重宫墙之内。琳儿亭亭玉立,递来一条手帕。他这才发觉,自己流泪了。   夏小满没接手帕,在身上摸索,最后用衣袖蹭了蹭眼睛,“你不是在风和园,侍候皇后娘娘?”   “我来帮娘娘取些东西。”琳儿犹豫一下,大着胆子,替他擦泪。他没冷言冷语,国都要亡了,很多事也没那么要紧了。   “取了就尽早回吧。”   “我听说些事,关于你的。”琳儿柔声细语,“我知道,是那些贪官给你泼脏水,你不是贪财的人。得来的银子,肯定都用作军需了。”   夏小满猜,她又有求于自己。可他还是珍惜这份善意,哪怕是装的。他面无表情,直白道:“什么事?趁我手里还有点权力,能帮则帮。”   琳儿神色一喜,求他安排自己出宫。她期满了,可以走了。   夏小满点点头。   “说准了啊!”琳儿脚步轻盈地离去。走出很远,她四下看看,把给太监擦过泪的手帕丢了。   夏小满没看见这些,也不再在意,仍漫无目的地散步。偶尔有人朝他行礼,紧张极了,以为他在检查什么。   不觉间,走到一片熟悉的殿宇,仿若步入一场旧梦。   东宫。他步履一顿,迈入宫门,竟看见几名御前侍卫。他们说,皇上正在从前的书房。不知怎么,突然想来看看。   夏小满放轻脚步,来到尹北望从前读书的宫殿。这里每天都打扫,很干净。   男人正兴致勃勃地摆弄一个木匣,见他来了,招手道:“小满,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朕捉了条毛虫,养在里面,想看它怎么变蝴蝶。养了两天,正给虫子晒太阳、喂桑叶呢,突然来了只喜鹊,一下叼走了。”   夏小满笑了笑,说记得。   “朕小时候,也挺可爱的,是不是?”尹北望放下匣子,有些期待。   “陛下现在也可爱。”夏小满脱口而出。   尹北望愣了一下,哈哈大笑。   夏小满很识趣,等笑声停了,他才开口:“听说了吗,我成过街老鼠了,人人喊打。”   尹北望不以为然,说不用在意。他走过来,搂住夏小满的肩,安慰了几句。   “都怪你。”夏小满心底的委屈一涌而上,胆子也随之膨胀,“都怪你,都怪你!叫我跟地方官要钱,呜呜……”   哭着,还在男人的胸口怼了一下。   尹北望晃了一下,竟没生气,似乎在这一瞬忘了自己的身份,低头吻去那些泪。于是,被宫女嫌弃的眼泪,沾在了天子的唇上。   夏小满把头埋在对方胸前,轻轻抽噎。他们互相依偎,像虎与伥,狼和狈。   “看看,这里还是老样子,可朕呢?”尹北望阴郁的目光扫过宫殿的梁柱,“朕变成了什么样了?下辈子,真不想再生在帝王家了。不过这辈子,既然已走到这一步,就要轰轰烈烈!”   他语调一沉,神情阴鸷决绝,“朕会令户部清点城里的储粮,等着那一天到来。不退,不降!”   **   晨雾未散,叶星辞立在江畔高台,出神地望着青灰色的天幕。天与雾相接处,像晕开的墨痕。   不过,当旭日升起,眼前的水域将褪去柔纱,露出獠牙。   他摩挲着手边的长枪,掌心被江风吹得潮湿。雾中隐现的桅杆,令他想起了昨天吃的羊肉串。   他立即把这个想法说了,身边的男人迎着江风拍手叫好:“我的王妃呢,一点也不挑食,最好养了。好吃的,就多吃点。不好吃的,多少也吃点。”   叶星辞笑着挥拳,落在男人清逸的脸庞时,只是轻轻帮对方理了理鬓角。习惯于染血的手,柔情似水。   昨晚,楚翊才从顺都赶来,叶星辞则从西边的战场跨江而来。战线稳定推进,他应吴霜之邀,来观摩水军,也见见分离两月的爱人。   这一宿,忙得没空说话,床都散架子了。   若木头有嘴,一定痛骂:倒了八辈子霉,被砍了做床就算了,还摊上你们两个。再折腾下去,我就只能去当劈柴了。   此刻,楚翊轻轻捶着腰,说起顺都的情形:“叶家人过得挺好,只是水土不服,每个人都闹了点病。奇怪,你初来北方时,怎么没水土不服?”   “哼,我这么厉害,水土都得服我!”叶星辞扬起下巴,浓黑的眼睫在晨雾中湿漉漉的。   楚翊失笑:“谁敢不服,你到了哪,土地爷都得拜见你。”   “听罗雨说,四舅忙前忙后帮着安顿。他心弱,可别累着。”比起叶府的亲眷们,叶星辞更关心四舅。四舅的心虽弱却宽宏,牙被二哥拔了,还热情招待二哥的妻妾儿女。 第405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   “令尊的正妻,那位文茹郡主,嫌四舅找的宅院破,说要比照宁王府的建筑来修葺。”楚翊左手搭着栏杆,右手仍在捶腰,语带笑意,“到咱家游览之后,发现更破,就没再说什么,哈哈。”   “郡主没吃过苦。渡江搬家的经历,就是她这辈子最苦的事了。”叶星辞往夫君身后一瞄,小声嘀咕,“你腰疼?要不,下次换换吧,我受累。”   “不疼。”楚翊立即挺直脊背,顾盼神飞。   罗雨瞧着主人的样子,心疼地叹气。   “对了。”楚翊眉峰一抬,眸光熠熠,“我两位母妃从宫里搬到家里了,天天抢着抱星宝呢!”   “是吗!”叶星辞惊喜地跳了一下,“二老跟我娘相处得如何?”劝降父亲后,战线迅速推进,他就让娘和妹妹随楚翊回顺都了。   楚翊神色一暗,摇了摇头。叶星辞的心微微悬起:娘该不会跟两位婆婆吵架了吧……   “好极了,天天都热闹!”楚翊哈哈一笑,捏了捏老婆紧绷的俊脸,“有一次,文茹郡主来看星宝,劝我丈母娘给星宝改姓。最好,还是带着孩子回叶家,以免外人说闲话。我娘在旁边说:我就是外人,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呀。”   楚翊夹着嗓子拿腔拿调,学亲娘讲话,笑得叶星辞腿软腹痛,双手扒着栏杆才站稳。   楚翊接着道:“文茹郡主见了我丈母娘,客气极了,一口一个妹妹。提到你,一口一个‘咱们家小五’。”   叶星辞想象那个场景,又笑了。   如此幽默的氛围,引得罗雨忍不住加入,上前几步补充道:“王妃,当时我在旁边呢!李夫人跟那位郡主见面时,穿戴着一品命妇的头面霞帔,神气极了。郡主有点酸溜溜地说:今后,我这个郡主,还得仰仗妹妹呢。”   说着,罗雨也拿腔拿调,还翘起兰花指,“然后,哈哈哈,然后陈太妃说:可不是嘛,将来天下归一,齐国没了,你就从郡主变平头百姓了。”   说完,罗雨快被自己逗死了,笑到失声。   叶星辞听着这些趣事,思念娘和妹妹。听说,妹妹都会爬了。脑袋四处乱撞,撞了也不哭,可皮实了。等他回家,妹妹该会走了吧。   聊了一会,楚翊语调一沉:“令尊并未按照约定,遣散家里的仆人。”   这事,叶星辞倒是才听说。他黯然道:“若我去问他,他会说,没来得及。”   “我大概猜得到他的想法。”楚翊望着江面即将散尽的雾霭,“若他提前遣散仆人,家里不便带走的大件古董、家具等,可能会被仆人搬空。而直接抄家呢,家当会封存造册充公。将来兆安城破,他还能拿回来。”   叶星辞无言以对。   曙光和鼓角一起撕破晨雾,江面突然活了过来。战鼓轰然擂响,百艘战船启航,船首劈开镜面般的江水,浪纹如碎金。   叶星辞精神一振,演练开始了。   他望着正中那艘最大的楼船,名为“沧溟”的旗舰。船体有三层,船首包铜的冲角在曙光中泛着金灿灿的杀气。   一袭银甲的女将军傲立船头,手按佩剑,白披风飘扬如战旗。   “还不到一年,吴将军就打造出如此雄伟的水师。”叶星辞敬佩交加,难以想象这个过程有多艰辛。   “告诉你个秘密,吴将军是旱鸭子。”楚翊侧头悄声道,“从前,恒辰太子教她泅水,她怎么也学不会。”   “列阵!”传令官挥动令旗。   蒙冲快船如游鱼,从楼船两侧散开。桨手们健壮的肌肉鼓动,随白浪起伏。走舸轻舟穿梭其中,更加灵活。叶星辞见惯地面上的战阵,头一次见水上的“船阵”,不禁看得入迷。   “放箭!”弓手也在演练,瞄准“敌舰”上的稻草人。   “甲板上的床弩,能发射出钩索,勾住敌方的船。”叶星辞遥指江面星罗棋布的战船,“守流岩时,我就用它勾倒了齐军的临车。不过,齐军的船上肯定也有装配吧?”   楚翊点点头,自信地扬起嘴角:“狭路相逢,就要看谁更硬了。”   “反正,不太行的那个肯定会腰疼。”叶星辞微妙地挑眉,拍拍男人的后腰。   江风忽转,送来战船特有的桐油气息。   只见二十艘蒙冲舰齐齐横转船身,探出木板相连,化江面为坦途。重甲步卒奔过船桥,迅速登上一艘楼船,甲胄碰撞声与江浪交织。   “连舫为桥,漂亮!”叶星辞击掌称赞,“这是结合陆上的打法,将兵力快速输送到敌方主力战船,吴将军真是活学活用。”   令旗又动,水上腾起烟雾。   叶星辞身子前倾,期待地睁大双眼,这是要演练火攻了。哦,是练防御。   十艘满载浸油柴草、熊熊燃烧的小舟,顺流扑向“沧溟”。旗舰体大,避无可避,叶星辞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嗖嗖——几块巨石从船上弹出,精准砸中火船,将其夯入水下。   若一击不沉,则探出守城用的巨大拍竿,裹着湿泥湿布,扇耳光似的拍向火船,又是一招活学活用。江面绽开朵朵火莲,又被拍竿激起的水浪浇灭。   “哈哈,水陆的战术都是相通的!”叶星辞兴奋地拍打栏杆,胸腔热血翻涌。若他也懂水战,能追随这样的水师打过江去,该多好!   他不禁静心沉思,揣摩战术。   忽然,望楼有人高呼:“敌船!又来偷窥我军操练!”   “又来……”叶星辞好奇地眺望远处江面,见几艘渔船正飞速向南逃去。船舱显然经过改造,藏了很多桨手,速度奇快。吴霜派出几艘快船,追击驱赶。   楚翊抬手,遥指无边江面。一水之隔,是齐军的水寨:“吴将军说,我军也时常去观察齐军演练。”   “战力如何?”叶星辞立即追问。   “不敢断言。”楚翊谨慎地蹙眉,“不上战场遛遛,哪知是骡子是马。”   “逸之哥哥,等会儿我们登船看看吧。”叶星辞的目光落在对方的腰带,若有所思。   日光将战船的桅杆投在江面,仿佛无数柄刺入水底的利剑。叶星辞踏着栈桥,第一次登上用于指挥的旗舰“沧溟”,桐油味扑鼻而来。   登临战船如登山,身入其中,方觉其恢宏。船体巍峨如山岳横卧,主桅的巨木足有合抱之粗,拔地倚天。船上设走马棚,可供骑兵驰骋通行。   不过,这座水上堡垒并不精致。船舱的门窗都未雕画,粗糙拙朴。   留意到叶星辞在观察细节,吴霜朗然一笑:“实用就行,实在没工夫做得漂亮。走,上去看看。”   她引着年轻的叔婶来到三层甲板,摆下桌椅,赏江景、品茶点。江浪波动,船体呼吸般轻轻起伏,茶汤在盏中泛起微澜。   叶星辞说了说自己营中的战况。   目前,战线距兆安还有八百里。战事顺利,但不及预期。理想的状况是,江上不必交战,从陆上攻破对方江防,夺下适合登陆的几处渡口、浅滩。到时,战船只用作大量运兵。   目前来看,至少还要一个月。期间是否会有其他变数,还未可知。   “不能等了,江上还是要打。否则,就打不了了。”吴霜目光毅然,盯着盏中倾斜的茶汤,聊起水文,“今天,是四月十五。半月之内,就得开战。夏汛于五月初起,届时江涛滚滚、水流湍急,多南风、东南风,不利登陆。我下了决心,所以才把九叔请来,拍板定案。”   “打。”楚翊很干脆。   叶星辞忖度一下,问道:“吴将军,你计划在什么时辰开战?”   吴霜弯起刚柔并济的双眼,说出打算:“择一天朗气清的顺风之日,五更造饭,清晨启碇。齐军应战之后,两军对峙试探,真正交手预计在正午。”   “方才观看水军演练,我思考了很多。”叶星辞看向爱人,从对方眼中读出了鼓励,“我不懂水战,只是有一些想法,你们看看是否可取。”   他本想只对这二人说,岂料吴霜立即起身,振奋地安排道:“稍等,我召集军议!”   “不必了。”叶星辞觉得不好意思,“你是水师主帅,我不能喧宾夺主,我们先私下里探讨。”   “不妨事,大家一起参谋,集思广益!”吴霜爽朗地笑笑,命传令兵召集各主力舰将领,于船舱内升帐议事。   一刻左右,众将齐聚于最大的舱室。   不约而同,众人的目光集中在沙盘边的年轻将军身上。黑甲银枪,一张脸美如冠玉,比明晃晃的枪刃更耀眼。   有人认得他。就算不认得,也能瞬间猜出,这位便是骁姚侯,那位二十一岁的主帅,宁王的王妃。   唯有“叶星辞”这三字,才配得上眼前之人的气度和姿仪。   “在下叶星辞,字骁武,刚从西南的前线而来,观摩水军演练。”   话音刚落,有几人笑了:“天下谁人不识君。”   叶星辞笑着朝众人拱了拱手,走近沙盘,俯瞰敌我的水师营寨,“我不懂水战,只是有些战术层面的想法。”他不是谦虚,是真不懂。此刻,他甚至有点晕船。 第406章 大战在即   大家道:“我们都是近来现学的,齐军也一样,没人是行家!”   吴霜命众将肃静,仔细听叶将军的思路。   “我军原打算在白天交战,我想,齐军也是这样做的预案。”船体微微倾斜,叶星辞扶住沙盘,凛然抬眸,“我的想法是,午夜启碇,凌晨开战,拂晓在晨雾的掩护中登陆。”   偌大的舱室内一片沉寂,楚翊和吴霜都垂眸思索。   叶星辞的手指,在敌军的江岸、渡口移动,说道:   “一,出其不意,可削弱其反应能力。二,可借助黎明前最后的夜色,抵近敌方江岸。三,则考虑到登陆后作战的连贯性。若在清晨突破敌军江防,则后续兵力、战马、辎重的运送都是白天,利于持续增援、巩固战果,并建立补给线。   若日间开战,登陆时大概是傍晚或天黑,可能因黑暗而增加混乱的风险,辎重丢失、兵马失散。而且,这是将士们初次登陆异国土地,有整个白天作为过渡,从情绪上来说更合适。”   他侃侃而谈,揉了揉太阳穴来缓解眩晕,最后总结:“总之,拂晓登陆是权衡人性、隐蔽性和作战连续性的一个不错的选项。以上只是一己之见,大家怎么看?”   他的目光游移,见众将都埋头沉思,只有楚翊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那是一种,稍微触及就会被烫伤的眼神。即使早就习惯,依然会心动。   “拂晓登陆……”有的将领用手指掐算时辰,在脑中预演战况。这样一步三算,连将士的情绪都考虑在内的作战思路,十分新颖。   不知怎么,这位叶将军似有一种魔力。也许,是源于那份自信而不狂傲的气度。   他话音一落,每个人都觉得,此役赢定了。当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自己推向那一刻。   一阵清脆的掌声响起。   吴霜放下双手,铿锵道:“我认为,叶将军的战术有可行性。”   她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分析:“凌晨开战,夜色深沉,视野不佳,如何指挥是个问题。不过,对于措手不及的齐军而言,这道题更难。据斥候侦查,齐国的水军不弱,不可小觑。与其在白天硬碰硬,不如夜里开战,以有备打不备,从最初就建立优势。”   “本质上,和叶将军选择在开春化冻时与兄长决战一样。”沉默多时的楚翊朗声开口,依然用灼人的目光盯着心上人,“用不利因素,同时削弱双方的战力。不同的是,我军削了三成,敌军就可能削七成。”   叶星辞轻轻点头。   “水军操练,多用旗语。假定,我们选择夜袭。”吴霜结合平日里的操练经验,和钻研水战的心得,“那么指挥时,可以像陆地上的夜袭一样,多听鼓角声。我们以鼓点急缓为舰队编号,后接命令。练习几天,也就熟悉了。”   有人问,夜色中如何区分敌我战船?   吴霜略一沉吟,机智道:“用船上的灯笼!我们利用悬挂间隔的疏密,排列出特定的序列,这样一眼就能识别友军。短兵相接时,士卒臂缠白布,以免误伤。而齐军没有提前准备,必然陷入混乱。”   “我有个想法。”叶星辞眸光一闪,手伸向沙盘,将己方的一艘走舸放入齐军水寨,“混战中,我们派人潜入齐军,高声散布‘旗舰已逃’、‘旗舰已沉’的谣言,动摇军心。”   他看看干练的女将军,又看看沉稳的摄政王,三人同时默契地笑了。   “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强。”叶星辞问道,“吴将军,军中可有油料?”   “我早就备好了大量鱼油、桐油,还收集到二百斤珍稀的石脂。”吴霜神色一凛,如数家珍,“此物黑光如漆,遇火则熊熊燃烧,甚至能在水面烧起来。”   “那么,可有粗长的铁索?”叶星辞瞥一眼楚翊的腰带,他就是从那捕捉到了灵感,“擒贼先擒王,只要能切断敌军旗舰的指挥,就能速胜……”   这场军议持续到午后,散会时,每个人都额角带汗,仿佛已经酣畅淋漓地战斗了一场。   吴霜按照敲定的作战计划去筹备,还要大量采购猪肝、鸡肝、牛肝、鱼肝……加强士卒的夜视能力。郎中治夜盲,就是让病人多吃牲畜家禽的肝脏。   小两口在翠屏府尽情游玩了两天。白天登山临水、寻幽访胜,夜里则探索人体的奥秘,发掘生命的极限。   他们对翠屏府感情很深。   当初,在这里遇险落水,一场死别,才将“兄弟”变“夫妻”。强国富民的田税新政,也是由此试行,一步步推向全国。否则,也没银子造船募军。   招降父兄的两个多月以来,这是叶星辞第一次真正放松。   在军中时,每次烽烟未散,捷报已至。铁骑卷过城池的速度,快过春风。有时,连庆功酒都来不及喝,下一封降书已带着未干的墨迹闯入中军帐。恐怕,连史官的笔,都追不上这般疾风骤雨的征服。   可是,叶星辞竟从胜利中感到一丝倦怠。   开城献降的齐国官吏粉墨登场,把脸一抹,成了昌国的臣子,崭新的清官。所有贪腐之举,都归咎于朝廷的弊政,或推在夏小满身上。   有心整治,不是时候。继续留任,又犯恶心。   叶星辞倾诉这些烦恼时,楚翊云淡风轻,说急不得,慢慢来。革新江南的吏治,将是一个漫长而艰巨的过程。   傍晚,夫妻俩在江堤散步。   时而比量身高,时而比量手掌。楚翊站得挺拔,生怕被比下去。叶星辞跳到他背上,大笑道:“到了明年,我准比你高!”   夕阳西沉,天穹染上金红,流霞漫至江心。江鸥低徊,荡碎云影。   叶星辞拥着楚翊,下巴搭在对方肩头,静静地赏景。晚霞柔化了彼此硬朗的轮廓,熏风拂过,两个人几乎相融。   “小五,明天你该动身回去了吧。”楚翊轻声提醒。   叶星辞“嗯”了一下,望着江面巡弋的战船,意犹未尽。   楚翊无声地笑笑,早已摸透了这小子的心思:“不如,我接替你去西南带兵,也能顺便给投降的官吏立威。你留下,协助吴将军渡江,她也是这样想的。水战时,你护好自己。过了江,你与她共同指挥。”   叶星辞一愣,跳到楚翊面前,歪头问:“你去带兵,能行吗?”   “当然!”楚翊蹙眉后仰,拍了拍胸口,“你爱不释手的兵书,可是鄙人的拙作。”   “哈哈,我不是这意思。你好久没带兵了,怕你身体吃不消。”   “放心,游刃有余。”楚翊口吻轻松,“而且,比起你,我老丈人更怕我,我镇得住他。”   叶星辞笑着点头。   胜利在望的感觉,令人安心。像朝阳还未升起,但天边已泛白的那一段时光。   他望进爱人的双眸,一字一顿:“我们在兆安会师!”   四月廿六,深夜。   子初,全军起床、造饭。检查兵器,披甲以待。   七万水军,连续多日食用牲畜家禽的肝脏,所耗甚巨。其成果,便是黑暗中那一双双炯然有神的眼。   子正,战船启碇。石碇出水的声响,像钓到一尾大鱼。   叶星辞立在一艘楼船的甲板,手持刚刚打磨的长枪,枪刃在月色下折出冷冷青光。江风掠过耳际,带来湿润感,有点暧昧。   他抬头看向飘扬的旗角,东北风。   昨夜北风,吴霜却按兵不动,她断定齐军江防必然加强戒备,不如等东北风或西北风。只需调整船帆,一样好借力。   叶星辞怕晕船,只吃了几口饭,不饿就行。   “哕——”身后传来压抑的干呕声,于章远和宋卓都晕船了。叶星辞胃里也翻腾了一下,叹了口气,摸出一袋梅子干递过去。   “别告诉罗雨,我俩在开战之前晕船了。”于章远嘟囔。   “更不能说,我俩靠吃酸的来缓解。”宋卓嚼着梅子干,“我都能想到,他嘴里会冒出什么话。”   叶星辞扶着船舷大笑,那笑颜足以点燃黑夜。   舰队熄灭灯火,借风力和人力向南航行。有时并不走直线,而是借风走蛇形。桨手气力有限,必须节省。 第407章 江上激战   二十艘楼船展开的巨帆,遮住半边星空。五十艘蒙冲,五十艘斗舰和数百走舸如鱼群,滑入月色笼罩的江心。船首如剪,破开粼粼月华。   片刻,高亢的预警声撕裂寂静:“敌哨船!”   两军哨船遭遇,对面的齐军有的在船舱睡觉,有的在船舷夜钓。见昌军的舰队来如幽灵,立即飞桨朝南划去,鱼竿都丢了。鱼篓踢翻江中,银鳞纷落,白钓了。   “好兆头!”叶星辞开怀道,“到头来,齐军掏空国库筹建的水师,也是一场空。”   又航行半个时辰,远处灯火通明。齐军船阵如浮城乍现,呈雁形排布。无数火把倒映江面,将整片水域染成火海。   叶星辞极目远眺,一眼盯住齐军主帅的旗舰楼船。华美如宫殿,船舱描绘的金漆在灯火下灿然夺目。   那,是他今夜的猎物。   轰——齐军战鼓擂动,摇旗呐喊,气势不凡。不过,只有半空的江鸟发现,许多士卒哈欠连天。甚至,连主帅都带着睡意。   江鸟歇在船舷,听见齐军主帅对副将笃定道:“没人敢在夜里打水战,这是昌军的一次试探,测试我军集结速度。我们继续擂鼓呐喊造势,吓退他们。”   副将表示担忧,认为己方准备不足,该撤退防守,却遭到呵斥。   “组建水军前,我追随叶霖。”齐军主帅在甲板傲然踱步,“他变节了,但他教给我的兵法,永远有用。”   江鸟发出哂笑般的“傻啊傻啊”的鸣叫,一扑棱飞走了。   齐军的呐喊愈发强劲,像在挑衅。   叶星辞调整呼吸,压下淡淡的紧张,想道:但愿我军每支编队的将领,都能在混乱中听清鼓令,别乱了阵脚。   “咚,咚咚……”旗舰传来主帅吴霜的鼓令。叶星辞身边的王总旗侧耳一听,高呼:“掌灯!”   昌军各船次第亮起灯笼,或疏或密。按照计划,利用灯笼之间不同的间隔,来标识友军。疏密规律循环往复,即使被射熄几个,也不会影响判断。   此时,江面风向突变,刮起东风。老天一向公平,让谁都不顺风。两军的舰队对峙着,各自调整船帆和桨速。   “注意稳舵!”王总旗嘶喊。   叶星辞看见他在紧张地吞口水,连喉结都冒汗,整个人像进了油锅。他很年轻,头脑机敏,在操练中最为优秀,但从未有过实战经验。   “王将军,你是咱们编队的主将,得放松一点。”叶星辞温和地笑笑,“放慢呼吸。”   片刻,昌军的旗舰“沧溟”骤然擂鼓发令:全军出击,穿插割歼!   来了!叶星辞兴奋地咬住下唇,眸光晶亮,浑身肌肉绷紧,做好战斗准备。他所在的编队,肩负特殊任务!   “左舵二!全桨,全速!”   随着王总旗一声大喝,只听舱底桨手吆喝,桨页拍浪,声如巨潮。战船陡然加速,每个人都微微朝后一倾。   昌军的舰队如鱼群掠食,全速驶向齐军舰队,直插敌阵!这是极大胆的打法,叶星辞在脑中想象了无数次。亲眼目睹的一刻,还是屏住呼吸,头皮发麻。   “放箭!”   进入彼此射程之后,江面火石纷飞。箭雨如织,宛若一张银网。箭矢擦着桅杆掠过,破空的尖啸令人心颤。   叶星辞借船舷俯身闪避,又探出半个脑袋观战,惊叹:“干得漂亮!”   只见昌军弓手目如鹰隼,箭镞专取敌舰帆索。那些吃进肚里的肝脏,化成了此刻的准头。   “杀——”两军接战的刹那,杀声漫天,江风陡增血腥气。   齐军仓促应战,没有做过夜战准备,陷入预想中的混乱。惊慌中,有的齐军竟将火箭射向自家战船,燃烧的帆布如垂死的白鹤般坠落。   场面一度失控,变为昌军和部分齐军一起,痛击余下的齐军。   混战中,昌军用起连舫为桥的战术,大量士卒在不同战船之间穿梭集结,搭起木板登上敌人的战船。短兵相接,夺取控制权。   所有昌军都臂缠白巾,以防夜色中误伤。战船不似陆地,船舱狭小无处可逃,惊慌失措的齐军同袍互殴,误伤无数,不断有人在惨叫中落水。   “执行计划!”叶星辞对紧张的王总旗大喊。   王总旗擂鼓施令,指挥本舰在船群之间穿梭,冲向齐军的旗舰。那是对方主帅所在,也是战场的指挥中枢。   己方的右舷,正拖着一条粗长铁索,垂入水下,宛如黑蛟。铁索的另一端,并未拖在江底,而是荡秋千般连接在另一艘楼船。两船相隔二十丈,桨速同步,并驾齐航。   “稳住,近了……”叶星辞咬紧牙关,看向身后。两两一组的蒙冲,一共六艘,同样各拖一条铁索的两端,索链荡在水下。   先头的两艘楼船,凭借庞大的船体,驱开齐军的大小战船。舵手与桨手配合,从齐军旗舰和副舰之间穿过。   在逼近旗舰时,叶星辞见王总旗咬不准战机,便厉声大喝:“现在!”   战鼓擂动,向编队发令。十几名壮汉迅速推动船上的绞盘,升起铁索!   绞盘转动声似巨兽磨牙,粗黑的铁索依次破水而出,拦在齐军旗舰的首部船壳,卡在搪浪板的位置!两两相连,共四道索链。   正在甲板指挥的齐军主帅扶住船舷,以为惊动了江底的蛟龙,惊呼:“有妖怪!”   “船偏了!左满舵,使劲划啊!”叶星辞接替了指挥,“回舵,回舵!”   昌军八船的数百桨手同时发力,风向也忽而转为北风,顺风!叶星辞眼睛一亮,高喊“全帆”。   帆布涨满江风,八艘船借风打桨,用四条铁索,硬生生将齐军的指挥旗舰拖离战场!   就像双方打群架,我方派出八个大汉,合力拖走了对方一个巨人。而那巨人,是对方的首脑。   这便是叶星辞那日问起铁索的作用。他想按地面的打法,分割战场,切断齐军的指挥!夜战本就混乱,齐军群龙无首,必败无疑。   与此同时,吴霜下令配合。于是,昌军高声呼喊:“齐军主帅跑喽!跑喽!”   一传十十传百,正在顽抗的齐军眯眼一望。可不,主帅的旗舰正向南撤退!顿时,士气瓦解如腹泻,各战船纷纷转向逃跑,昌军奋起直追。   “斩断铁索!”齐军主帅在甲板大喊,却根本碰不到拦在船壳的索链。又以箭雨、火石覆盖正在拖拽自己的八艘昌军战船,毫无作用。   他继续喊道:“右满舵,把船横过来!叫他们拖不动!”   昌军早有预案,八艘船夹了过来,逼得猎物动弹不得。   “快,下碇!”齐军主帅不得已下令。石碇入江,激起丈高浊浪。   齐军旗舰放下正碇和副碹之后,昌军的八艘船又拖行了一段。巨大的石碇沉入江底,卡在乱石之间,实在拖不动了。   此时,齐军主帅已脱离战场核心一里有余。试图赶来营救的,统统被昌军的大小战船拦截,或以床弩钩住。   “卸下铁索!”叶星辞替紧张的王总旗下令。   铁索脱离绞盘,沉入水底。紧接着,八船按照演练,迅速用特制的滑槽倾泻石脂。二百斤漆黑的汁液,在江面铺开,一股刺鼻气味弥漫开来。   “全速后退!”   叶星辞挺胸挽弓,于章远点燃裹了浸油棉纱的箭镞。火箭离弦,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看着火焰顺油迹腾起一道火墙,困住齐军旗舰。   石脂可浮在水面燃烧,船已下碇,来不及起碇。火势如火龙的信子,随江波追着船舔舐。   “投助燃物!”   叶星辞一声令下,用投石机投掷油料桶,弓手齐射火箭。很快,整艘巨船燃起熊熊烈火。火光倒映在江中,仿佛一座火城。焚江煮海,热浪扑面。   “哎呀娘呀——”齐军士卒不断跳入江水,潜水逃生。主帅也降下轻便的走舸,带亲兵飞桨冲出火海,向南逃去。   “追!别叫他跑了!”叶星辞杀红了眼,也登上一艘走舸。王总旗虽紧张过度,却英勇地随他而来,还亲自划桨。   巨船在身后燃烧,拂在后背的江风,像来自盛夏。   两艘轻舟越追越近,齐军主帅的几名亲兵突然站起,踩着船尾凌空一跃,跳进水里。他们游向叶星辞的船,死命扒着,左右晃动,阻挠行进。   “哪里走!”眼见齐军主帅遁入夜色,叶星辞攥紧长枪,手臂运足力,猛地飞掷而出,正中对方后心!   在敌人的惨叫中,他恍惚了一瞬,仿佛回到喀留广袤的草原。少年初入行伍,纵马投枪,斩将夺旗,一战成名。同时,也失去了一个朋友。   他蓦然回头,急寻于章远和宋卓的身影。二人在几丈外的另一艘走舸,正吭哧吭哧地划桨呢!   他欣然一笑,眼中燃着远处的火光。   水战结束了,又一场大捷。   当叶星辞带着重伤的齐军主帅回到舰队时,江面尽是燃烧的齐军战船,仿佛一盏盏巨大的河灯。   完好的战船,由昌军接管,并将伤员和俘虏运回北岸。之后,舰队原地休整,检查武器辎重,为登陆战做准备。 第408章 成功会师   此时,是寅时正刻。   叶星辞在甲板惬意地盘膝而坐,左手面饼,右手鸡腿。腿上,还有一包酱牛肉。   王总旗一语不发,因临阵紧张而有点失落。叶星辞把酱牛肉分给他吃,他摆摆手。叶星辞问起他的家庭,他说是渔民,比不得叶将军这样的将门虎子。   “和这没关系。”叶星辞大快朵颐,“我初次上战场,可比你紧张多了。”他擦擦手,从胸甲取出一面小小的铜镜,“送你个东西。”   王总旗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看见什么了?”   “啥也没有。”   “再看看。”叶星辞笑了。   王总旗凝神细看,轻声道:“我自己。”   “你擒获齐军主帅,今后会一帆风顺的。”叶星辞回头看看桅杆上的巨帆,“遇到难处,多问自己。你自己,就是破解之法。”   王总旗点点头,笑着揣起铜镜,忽然说了一句:“叶将军,你千万别撑着。”   “嗯,等半饱我就停,还得作战呢。”   天际泛白,江上起了雾。   昌军舰队徐徐南进,以晨雾为掩护,逼近南岸。吴霜提前勘定的第一登陆点,在齐军水寨东三十里的一处浅滩。   不过,她已多次派斥候误导敌军,令对方以为登陆点选在西边的芦苇荡——那确实是不错的掩护,却也杀机四伏。   此刻,齐国江防守军早已得知凌晨的惨败,严阵以待。芦苇荡中,遍布淬毒的铁蒺藜和陷阱。江堤之上,拒马重重,箭阵森然。   吴霜听取了叶星辞的建议,先令几艘战船,在芦苇荡之外佯攻,吸引大量江防守军。同时,派出先锋军,在东侧早已选定的登陆点发起进攻!   “换走舸!”   随着一声号令,昌军的一万先锋划着轻舟,在晨雾中抵近浅滩,下船后手持短刀悄然潜行。等齐军哨兵发觉不对劲,利刃已划破喉头。   不过,还有人吹响了竹哨。   “放!”   来自江堤的箭雨撕开雾气,先锋军伏在盾阵之后,吼声带着血腥气:“冲过去,拔除拒马!”   叶星辞立在一艘走舸的船头,眼前尽是雾气,只能听见通天彻地的杀声。一低头,江面已被血染红。   漫长的等待后,江堤响起号角,这是获胜的信号。先锋军已在岸上反包敌军,夺取了最近的渡口,供后续大军和骑兵靠岸登陆。   此时,正是破晓。   金红的曙光劈开雾海,叶星辞缓缓舒了一口气。忽见胸甲上卡着一块焦黑的玩意,金线绣纹依稀,似是齐军帅旗残片。   他随手掷入江中。之后,随大军靠岸登陆,以新颖的方式踏上故土。   他一刻未歇,跨上马背,率军收拾余下的江防守军,而后直扑建同府。   他对此地印象很深,从前有个色眯眯的胖知府。后来被革职了,应该能瘦点吧。   昌军的计划是,攻占建同府及周边几座县城,以此为据,建立补给线。好消息是,包括建同府在内,登陆点周围五十里的所有城镇,闻讯而降。   坏消息是,雪球儿晕船了。跑起来摇头摆尾,像疯了。   向南这一路,叶星辞不曾遇到像样的抵抗。他和吴霜一路纳降,谨慎推进战线,用了七天抵达兆安郊野。   战事的顺利令他欣慰,故国官府的不得民心令他黯然。有百姓绑了县太爷,敲锣打鼓地送给昌军。还有的深夜打开城门,放进“敌人”。   叶氏在各地都是望族,宗族的乡绅耆老对叶星辞热情相迎,卯着劲攀亲。有几个五旬老伯,在经过缜密的辈分推理之后,硬是要喊他爷爷。   叶星辞漠然相待,客气地请这些孙子帮忙维护秩序,心想:若逸之哥哥知道我遍地孙子,肯定要笑死了。   五月初五清晨,在兆安南郊,叶星辞撞上了齐国最后的脊梁,三万都城守军。统帅为父亲的旧部,姓陈。   叶星辞与吴霜商议过后,派出使者持节劝降。   一个时辰后,使者自齐营归来,复述陈将军的拒降宣言:“陈家祠堂供着十二柄断剑,最新的那柄,是家兄攻流岩时折断的。叶霖达权通变,带着全家投敌,我却不降!说我愚忠也好,不识时务也罢,只要为圣上多守一天,九死无悔。”   “原来,父亲手下,还有这样的硬骨头。”叶星辞看一眼眉头微蹙的吴霜,不愿放弃一丝和平进军的可能性,问使者:“齐营有无哗变迹象?”   “将士都说,世受国恩,死战不降。”   漫长的沉默过后,叶星辞轻轻吐字,惋惜而决绝:“备战。”   两军列阵相持,骤雨忽至。   雨水冲刷着叶星辞的皮甲,暗红披风沉甸甸地贴在他背上。他嫌碍事,解下扔了。极目远眺,兆安城巍峨的轮廓,在雨幕中隐现。   “禀将军!”斥候飞马而来,四蹄溅起泥浆,“宁王爷率领的西北边军前军,已突至西郊,欲与二位将军合歼兆安守军。”   叶星辞胸口一热。昨天还有一百多里,今天就到了。   他沉声对斥候道:“你持节去齐军阵前,将我军即将会师一事告知陈将军。最后问他一次,是否归降。”   “遵命!”斥候手持长三尺、缀以三重旄牛尾的旌节,朝齐军驰去。片刻归来,嘴里喷着雨水,高声道:“他说,还是那句话,死战不降!”   叶星辞微微提了一口气,点点头。   “叶将军,你来指挥。”吴霜肃然道。   令旗挥动,两军战阵渐近,飞蝗般的利箭穿透雨幕。弓弦绷紧的嗡鸣,令雨滴在空中震颤。叶星辞抹了把脸上的水,手中长枪划出青芒:“楔形阵!”   令出旗动,重骑突阵,轻骑穿插。铁蹄砸地的闷响,甚至盖过了雷声。   战场之上,人如纸片般被撕碎,战马拖着濒死的骑兵狂奔,血浆混着雨水,汇成溪流。   高举的令旗在雨中划出血色弧线,示意变阵。原本规整的昌军步兵战阵,陡然化作一个个百人小阵,黑潮般从四面八方渗进敌阵。   “跟我冲!”叶星辞亲率轻骑透阵而出,挥枪斩断射向面门的羽箭,震动令他的虎口微微发麻。雨水顺着甲胄缝隙灌进来,又被一腔热血的胸膛捂热。   忽然,泥泞的地面一阵翻涌,什么东西破土而出!齐军竟在战场埋了铁蒺藜网!   “陷阱,闪避!”   铁网拖动,战马哀鸣跪倒,两军骑兵滚入泥泞,一损俱损,地面绽开团团血雾。叶星辞死勒缰绳,堪堪避开陷阱。雪球儿一声长嘶,前蹄高扬,将他甩下马!   “当心!”于章远纵马驰来,俯身拽了一把。叶星辞借力再次翻上马背,雨水和冷汗混在一起,好险!   “擒住敌将!”叶星辞绕过铁蒺藜网,直奔中军,撕破敌阵,突在陈将军眼前。他长枪横扫,对方以马刀格挡,力大无比,震得他能听见自己心脏撞击肋骨的声音。   一击之后,二马错开。   再次错马的瞬间,陈将军的马刀斩向叶星辞的左腿,被灵活的枪尾弹开。枪杆如长蛇昂首,枪尖穿透雨幕,直刺对手咽喉。   “看枪!”   陈将军仰头闪避,叶星辞要的就是这个!他一拧腰,紧接一计回马枪,在对手颈后挑开血花。   对手砰然坠马。   叶星辞抖腕甩落枪上的血珠,瞥着血泊里那柄仍在震颤的马刀。而自己的枪杆上,多了道新月状的斩痕。   他默哀一瞬,随即高喊:“主将已死!投降不杀,伏低不杀!”   昌军随之应和,将消息传遍战场。早已显出败势的齐军渐渐溃散,又被另一路大军堵了回来!   西边传来号角声。   地面震颤,那是上万铁骑奔腾才会有的动静。叶星辞举目,望见漫山遍野的“昌”字旗和“叶”字旗,心头热血激涌。   他的逸之哥哥,如约而至。   “会师了!是宁王爷!”昌军爆发出热烈的呼喊,其中有不少整编而来的齐军。他们热泪盈眶,跟着欢呼,倒不是对摄政王有多深的感情,而是喊着:“仗打完了!我活下来了,要回家了!”   兆安守军溃败如潮,纷纷放下兵器,伏低在地。齐国最后的精锐不在了,烂漫原野成为尸山,青油油的稻田化作血海。   “逸之哥哥!”叶星辞策马相迎,挥动着马鞭,唇边绽开灿烂的笑。霎时云销雨霁,天地间倏然一亮。   楚翊一身轻甲,停在浴血的美人面前,仔细打量。确定他没受伤,才松了口气,发出一声朗笑:“小五,你又打胜仗了!”   “逸之哥哥,你可真快!”   “哎,说快不好听。”   雪球儿也很兴奋,围着楚翊的黑马兜圈,用大脑袋顶蹭,跟老朋友打招呼。   “九爷啊,可是牵肠挂肚。”随后而来的四哥大笑着驱马靠近,脸上的刀疤染着风尘,却也意气风发,“江上一开战,我们这边也省力了,原本试图抵抗的州府望风而降。九爷可急了,饭都在马上吃,做梦都是和你会师。”   楚翊看看四周攒动的将士,双耳泛红,似乎在幻想另一种“会师”。 第409章 最后的疯狂   叶星辞问,二哥呢?四哥遥指北边:“还有五十里,他单率一路大军从北包围。”   叶星辞点点头,越过四哥肩膀,看见了父亲的身影。   父亲犹豫一下,主动靠近,和蔼地问渡江后是否顺利。还扬起从前吝于展露的笑容,露着很多牙。叶星辞说起各地叶氏宗族都很配合,自己还多了几个大孙子。   父亲神情复杂,叹了口气。   他问方才一役由谁指挥,听见名字后,目光一黯,喃喃道:“陈将军是我的老部下了,他这是何苦呢。我想,亲手为他收殓浇奠,办个简单的丧礼。”   “我懂白喜事。”楚翊对老丈人谦和一笑,“我来帮忙料理。”   叶霖愣了一下,不禁敬畏交加,称赞王爷兴趣广泛。   “成为摄政王之前,他专干这个的。”叶星辞差点对父亲说,将来你走了,大概也是九爷送你。他望向远处巍峨的城池,一勒缰绳,“走吧!”   小两口并马而行,叶星辞问这一路收编了多少人马,得知足有二十万。加上从前的兵力,和渡江而来的,约五十万大军正朝兆安合围。   南行小半时辰,兵临城下。   八丈高的城墙,在雨后泛着铁铸般的冷光。宽阔的护城河环绕如巨蟒,堞垛和箭楼犬牙交错。所有城门早已关闭,如一位缄默的故人。   叶星辞勒马,凝望高耸的城楼。   恍惚之间,他看见无数的手在挥动,是为公主送亲的人群。四年了,那个护送公主出嫁的少年,终于回来了。   “雪球儿,我们回到故乡了。”他俯身拍了拍白马的脖颈。   他听说,送他这匹白马的人,并未逃离。   **   大殿很静,连漏刻发出的轻响也清晰可闻。   夏小满数着御阶下跪着的朝臣,少了四成,户部尚书和左右侍郎也跑了。   城里不少大户在昌军渡江之后就逃出城了,普通百姓,倒是都留下了。因为,在郊外的战事开始前,十二道城门便全部封死。   晨风扑进殿门,卷着血腥气。丹墀一片粘稠的血迹,刚才有个老臣劝降,被尹北望砍了。   此刻,昌军已水陆会师,完成合围。终于到了这一天,夏小满分外平静。甚至在琢磨,该让御膳房备什么午膳。   既然吃一顿少一顿,那就该吃得精致点。   “陛下。”钦天监监正伏在地上,官帽有点歪,“昨夜荧惑守心……”   “荧惑守心,主天子蒙尘。”年轻的帝王声音喑哑,“北边的小皇帝,也活在同一片星空下,怎知蒙尘的不是他?”   他从蟠龙金椅缓缓起身,步下御阶,踱到群臣之间。他闲庭信步,点了点兵部侍郎:“算一算,城中还有多少兵力?衙门的公差也算上。”   对方脸色苍白,但还算镇定:“留守的城防有五千,五城兵马司有三千。宫城的五千禁卫军,两千侍卫,五百御前侍卫,还有承天府个各衙门的差役……林林总总,两万多人。”   “守城够用了。”尹北望语气轻快,甚至透着一丝癫狂,“把城中的军户也组织起来。另外,每户抽一男丁,到募兵处登记受训。”   “陛下,臣请战,死守太庙。”一个年逾六旬的老翰林颤声开口。其他人也视死如归:“臣请战,带一百家丁,出城守卫皇陵!”   “准奏。不过,再等等。”   夏小满立在御座旁,深深地呼吸着。他看见他的心上人愈发亢奋,不太像临危不惧,更像偏执带来的疯狂。   “朕誓与社稷共存亡!”尹北望像在阵前动员,步子越走越快,仿佛地面在发烫,“兆安的城墙固若金汤,外城失守,还有宫城。将士全军覆没,还有上千的太监宫女。朕这双手,也拿得起刀剑!朕躬殉国,则请太上皇执政。总之,朕绝不做亡国之君。”   “宁死不降!”那些东宫的故吏也随之振奋,一个个主动请缨。含泪高呼,愿与君王社稷同生共死,誓不负国。   “死战到底!”   尹北望的嘶吼回荡在大殿,他双目血红,定了定神,才继续部署。他安排心腹重臣去监管兆安城四个方向的十二道城门,哪怕是虫子,也不准进出!   “陛下先歇一歇。”夏小满端来茶水,给喊哑了嗓子的男人润喉。看向他时,尹北望的目光才褪去杀意和疯狂,清澈了一点。   群臣都瞧着夏小满。   氛围都烘托到这了,刚还说让太监宫女上阵呢,他得说点应景的。于是,他挥了挥白细的腕子,刻意压低声线,大义凛然:“皇上,奴婢这双手,也拿得起刀剑!”   说完,他自己都想笑。   没想到,尹北望坐回龙椅喝了口茶,认真地小声道:“朕保护你。”   “皇上,皇上——”一名臣子连滚带爬地来上朝,是迟到的户部员外郎。他神色惊恐,左右看看,在得到准许后颤声道:“城里所有粮仓,储粮全都只有……只有三成。”   “不是满的?!”尹北望手一抖,摔碎了茶盏。群臣也哗然,惊恐地交换眼色。   “上月清点时,确实是满仓!可、可只有最外层是粮食,里面全是沙土!账也是假的。”户部员外郎开始啜泣,“臣才知道,尚书大人和两位侍郎,私下用储粮,补新政的亏空……”   尹北望缓缓靠在龙椅,猛地蹙眉,反手捂住后背,箭伤又在作痛。   他思索许久,部署道:“收集城中粮食,由官府统一调配,每户按需分配。私藏粮米者,斩立决。每条街杀几个,以儆效尤。”   他的拥趸立即去执行了。   他缓缓起身,踉跄了一下,说有点累了,退朝。   回到寝宫,尹北望提笔书写一种奇怪的东西,接着让夏小满召集后宫妃嫔,包括皇后。叶皇后舍不下女儿,早已从风和园回宫了。看在叶太妃的面上,尹北望没追究她。   妃子们以为,皇帝要她们自尽,有的刚进门就开始哭。岂料,除了叶皇后之外,每人都得到一张诡异的凭证。   “回娘家去吧。”尹北望温和地开口,“娘家跑了的,就还留在宫里。这是,朕为你们开据的凭证。入宫以来,未受临幸,仍是完璧。免得将来改嫁,被婆家看轻了。”   他扬起优美的嘴角,双眼很亮,有一种诡异的真诚。   “入宫以来,你们争来争去,朕却漠然置之。”尹北望的目光扫过每个女子,“你们都很好,知书达理,温婉贤淑。都很好,是朕有问题。”   说完,他摆摆手,示意她们散去,只留下叶皇后。   面对结发妻子,他恢复冷漠,阴郁的双眸如冰窟:“你和她们不同,你该浸猪笼。不过,朕需要一个皇后,在必要时做摆饰。叶家叛国,朕却不废了你,也能彰显朕的宽仁。”   叶皇后脸色苍白,平静地说,想见女儿。   “你会带坏她的。”尹北望不再理睬她。待女人默默退去,他摸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最贴心的人。   “谢陛下。”夏小满以为是礼物。打开一看,黢黑的大药丸。   “朕战死之后,你就着酒,掰碎了吃。”尹北望认真叮嘱,“很快的,没痛苦,太医用死囚试过。给你的松鼠也喂点,它太老了,没你照顾活不下去。”   夏小满无言地揣入袖中,心想:那些女子不是你的人,所以你不在乎。我是你的人,所以你要我殉情。   夏小满想着那些妃嫔,是不是正开心地收拾细软,准备回家。琳儿上月也出宫了,听说,还办了喜事呢。 第410章 一个普通人的毁灭   琳儿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出了宫。早知城中会沦落为这副惨状,她绝不出宫。   四月上旬,她带着积攒的丰厚嫁妆,回到伯父家。   然后,紧锣密鼓地为自己招婿,搬了出去,还买了一个丫鬟。   丈夫高大周正,父母双亡,能吃苦。因为穷,才打光棍。她不在意,她有钱。她只想好好守住这些钱,故而必须尽快嫁人。不然,几天就被伯父占去。   邻里都说,昌军快打过江了。   琳儿认为,真过江了再跑不迟。刚置办的宅院家具,岂能说扔就扔。丈夫木讷没主意,全听她的。还说:“你从前是伺候皇上的,懂得多。”   才享受几天新婚的快活日子,就听说昌军过江了,都不知大齐怎么败的,舰队全打了水漂。琳儿绣着花,跟邻居牢骚:“就是我去挂帅,也不至于一夜就打光了。”   邻里都拿不定主意。有的说,该出城避避。有的说,没那么快。一路多少城池,就是挨个啃,也得啃俩月。   琳儿拿定主意,不走了。她是凭眼界和格局,才做出判断。   夏小满提过,昌军军纪好,不屠城不劫掠。那么,等到城破之日,改当昌国人就好了呀!大家似乎都想开了,照常过日子,互相交换情报。   这城降了,没事。那城降了,也没事。所以,我们也没事。   在这样提心吊胆的憧憬中,昌军兵临城下。城门封了,全城戒严。   要命的是,家里的存粮全被收缴,连笼里的鸟都收了,拔了毛都没二两肉!邻居藏了一袋白面,当场血溅三丈,成了红面。   之后,官府给了凭据,每户每旬按人丁领粮。   更要命的是,丈夫被强征入伍,关在城中的兵营受训,如何守城、巷战。如此一来,家里就剩琳儿和丫鬟。   这下琳儿慌了,她还有几百两银子,许多首饰,被人盯上怎么办?   无奈,只好搬回伯父家,好歹有堂兄弟撑门面。   起初还好,每旬领到的粮够七分饱。菜和肉甭惦记了,各凭本事。菜靠后院产出,肉靠捞鱼、捉麻雀、捕知了。   六月初,围城满一个月。听说昌军提议,放出城中老弱妇孺,期间不会进攻。琳儿开心地收拾好箱笼,等着出城。并计划,安顿下来就再招个夫婿。   结果,是假消息。后来又听说,似乎是真的。不过圣上断定,这是昌军的诡计。军眷一出城,就会被昌军控制,挟制城中守军。   没法子,只能捱着。   六月中,昌军第一次攻城。伯父家在城南,动静依稀可闻。有时轰隆一下,叫人心口一颤,应该是滚石檑木砸下去了。   琳儿跪在屋里祈祷,丈夫要么全须全尾,要么死得痛快。千万别半死不活地残了,不但遭罪,还拖累自己一辈子。   不久,攻城停止了。邻居们猜,兆安的城墙太高,攻不下来。   六月底,领到的口粮少了,只够半饱。天又溽热,人全都是蔫的。丈夫回来了一次,还好,没受伤。军中尚能吃饱,粮食先供军队。   大伯开始试探,琳儿攒了多少钱。听说,黑市能高价买到吃的,是些胥吏在偷偷倒腾。   琳儿笑着说没什么钱。她也有点饿,可夜里数一数银子就饱了。这可是她跟太监打情骂俏赚的辛苦钱,不能挥霍。   伯父伯母开始克扣她和丫鬟的口粮,她豁出脸面,站在院里骂街,叫邻里都听见。伯父拉不下脸,这才没继续刁难。   七月,昌军数次攻城,每次来去匆匆。琳儿猜,是叶小将军指挥的。他从小就心软,见不得人平白死掉。后来她才发现,这是故意消耗城防力量。   因为,城里开始拆房子、挖地砖、收集铁器,造箭矢和城防器械。院里的杏树,也被砍走了。   一晃到了八月,领到的口粮只够三分饱,军队能吃七分饱。天又热,琳儿头晕眼花,硬挺着不肯掏钱从黑市买粮。花钱比饿还难受。   一天夜里,她听见一阵呜咽。起床一看,丫鬟被伯父和堂兄用麻袋套走了。她惊叫阻拦,问他们意欲何为?   “卖了换粮!”男人们凶狠道。   丫鬟不知卖哪去了。琳儿去报官,官府叫她等着,抢人强卖的案子多着呢!   失去丫鬟,琳儿在伯父家孤立无援,终于松开钱袋子,让他们从黑市买粮,狠狠吃了一顿饱饭。伯母差点撑死。   黑市的粮越来越贵。   到了九月,一两银子才换一斤米。琳儿心在滴血,真贵啊。十月,她又后悔九月没多囤粮,因为涨到五两银子了。   带出宫的钱,还有首饰,全吃进了肚子。她能做的,就是每顿饭多吃快吃,狼吞虎咽。夜里,还要盯着伯父一家有没有偷吃。   城里一星绿意也没有,墙根的野草早拔光了。为了抢几个鸟蛋,闹出过人命。河里应该还有鱼,但捞不着。何况,捉鱼所耗的力气,远超一条鱼所能补充的。   三分饱,没有菜和肉,琳儿引以为傲的美貌开始凋萎,整个人瘦削呆滞。浑身的骨头凸得厉害,像要刺破那层青白的皮。   丈夫失踪了。也许,是从城墙掉下去了。一个参军的堂兄也没了音讯。   琳儿没力气伤心,哭也要消耗体力。   她想,不如求助小满,回宫去吧。却悲哀地发现,她见不到小满了。宫城封锁,没有重金打点,根本没人给带话。   她豁出去了,勾引一个禁卫军,对方却不屑:“现在,城里最不值钱的就是女人,我都睡恶心了。”   冬月,天冷无炭,伯父家拆了厢房当柴。大门不敢拆,因为全城的人都变坏了,听说有人吃死人。饥饿,把人变成兽。消磨了一切情绪,撕破一切脸面,只剩食欲。   从前,堂兄还对琳儿有些歪心思。如今,挤在一个被窝取暖,也懒得乱来。力气珍贵,连动动手指都要三思。   官府不再发口粮,黑市买不到,军中每天也只有一顿。琳儿捉到了耗子,还没烤熟,就被堂兄抢走吞了。她无动于衷,没劲生气,只好吃土。   夜里,琳儿冻醒了。   月光像把冰刀劈开窗纸,周围是空的。伯父一家肯定在偷吃!她踉跄来到外间,一团漆黑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商议。   “挖个死人回来吧。”   “不敢弄啊。”   “那剁她一条腿吧。”   “伤口用火烧一下,应该不能死。”   “可是,菜刀柴刀都被收上去了。”   “那就砸吧。”   琳儿惊恐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转动,“啊”地一声,夺门而逃。她晕乎乎的,朝宫城狂奔。回宫去!还是宫里好啊!   街上明明宵禁了,却还有些东西在游荡。是鬼吗?可怎么有影子。是人吗?可一个个活像鬼。   冬夜湿冷,奔跑令她耗尽体力,两眼发黑,一个趔趄摔了。几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围上来,盯着她,等她咽气。他们的耐心有限,只会等一会儿……   琳儿望向宫城的方向,那里的夜空红彤彤的,看上去很好吃。   **   一片映红的夜空下,尹北望正擎着火把,在宫里的大坪焚毁各部文牍。   夏小满陪在一旁,顺便取暖,不时将掌心朝向火光。   火舌窜起丈高,舔舐着一个百年王朝的痕迹。户部的田册账簿,兵部的调令部署,五军都督府的军籍……化为灰烬。   “宁王得到的够多了,朕什么也不给他留。”烈焰映着尹北望的脸,无法将那苍白融化。   他亲自烧了很久,实在累了,才让侍卫们动手,将一箱箱文卷倾入烈火,火星四溅。旁观片刻,他转身离去,淡淡道:“小满,让御膳房弄点夜宵。”   片刻,夏小满端来小米粥,炒鸡蛋,醋溜白菜,以及中午剩的红烧仙鹤。味道像鸭子,有点腥气。新米也早就见底,开始吃陈米了。   困守孤城第七个月,牲畜吃光了,宫里开始吃珍禽异兽。也许,某天松鼠小满也难逃一烹。皇后身边的胖宫女,日渐轻盈,几乎掉了一半的份量。   “你也坐下,一起吃。”尹北望微笑招呼,“放心,有朕一口,就有你的半口。”   夏小满盯着红烧仙鹤,不敢去想城里的情形。七个月,他没离过皇宫半步,但他隔着宫墙嗅到了绝望的气息,越来越浓。   风和园的山石、湖石搬空了,砸在了昌军头上。现在,正拆殿宇楼阁。好在,湖里还能捕到鱼。   叶皇后留下了几只猫儿,不肯吃。她对尹北望说,等夏公公开始吃他的松鼠,臣妾就炖猫。   “军队、官吏一天一顿,还能挺两个月。”夏小满慢慢嚼着仙鹤那又瘦又柴的胸脯,“可是,百姓怎么办?我听说,前天起全城停止配给口粮了。难道,就这么过年?”   尹北望神色复杂,咬了咬嘴唇,旋即恢复冷漠:“对啊。”   “恐怕,百姓要易子而食了。”夏小满越想越怕,喘不过气,“近百万生民啊。锦绣江南,繁华胜地,若发生这样的人伦惨剧——”   “滚。”尹北望把筷子拍在桌面,抬手一指殿门。   夏小满吞回劝降的话,哽咽着离去。   “回来!”男人厉声冷喝,“去床上等朕。”   夏小满刹住脚步,慢慢退回去。心想,睡前再劝,委婉一点。可是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他一说话,男人就用各种方式堵住他的嘴。   “皇上,皇上!”清晨,夏辉狂奔而来,叫醒同枕共眠的二人。对于这种亲密,他已视若无睹。   尹北望起身,合着眼张开双臂。衣服经由夏小满的手,轻柔地套在他身上。   “皇上,公主回来了!”夏辉缓了口气,瞪着眼睛,“玉川公主,回来了!” 第411章 谁能力挽狂澜?   尹北望睡意顿消,陡然睁眼,迅速拢起衣服。又胡乱裹了两件,就要出宫。   夏小满也难以置信,怔了一下才跟上,臂弯挎着貂裘斗篷,急道:“当心冻着。”   “皇上,公主不在宫里!”夏辉追上来,“在城外,南边的凤仪门,孤身一人!”   尹北望脚步一顿,旋即更急:“她被昌军擒住了?难道,要杀她祭旗?”   夏小满小跑着跟随,心中浮起希冀。也许,为了妹妹,尹北望会放弃顽抗?他心里憋着一口气,眼下油尽灯枯,正好有个台阶下。   主仆俩携数百御前侍卫、禁卫军出宫,瘦马拉着宝辇往城南飞驶。   尹北望说,别往外看。可夏小满还是将车窗的帘布掀开一角。这一角,直通地狱,令他心口骤缩。   他看见有个老翁匍匐在地,用指甲刮蹭石隙里的碎屑,脊梁凸起如峭壁。   炊烟绝迹的屋檐下,蜷着无数饥民,都在无意识地啃指甲。一双双眼睛如同干涸的井,看见拉车的瘦马,才泛起一丝光。有两个人,在喝什么肉汤,碗里飘着黄澄澄的油脂。   车轮滚滚,兆安城繁华落尽,地狱图景徐徐展开。   夏小满呕吐起来。尹北望面无表情,目不斜视,轻抚他的背。   凛风湿冷,尹北望下了车匆匆而行,大步登上南城墙。在盾阵的掩护下,急切地从垛口巴望,不禁一阵狂喜。   妹妹身骑黑马,独立一片狼藉的护城河岸,扬着那张神似自己的脸。远处,敌营连绵,炊烟弥漫。   她穿着四年前离家时的那件衣裳,云锦大袖流淌着熔金般的华彩,牡丹绽于肩头,鸾鸟逐月而飞。发髻高挽,凤冠衔着明珠流苏,缀在眉间。   风华绝代,天地失色。   “月芙,月芙!”尹北望推开周围的盾牌,大笑起来,孩子般朝妹妹挥手,“你别动,朕派人出城救你!”   “皇兄,归顺吧!”妹妹一开口,就封死了他的笑,“我很好,这几年我在大昌为官,也成了家。你打开城门,走出来,我把这些经历细细说予你!”   尹北望死盯着妹妹,浑身发抖,指甲抠进掌心。   “你是坚强的人,我了解你,也知道你的部署。只要还能撑下去,就绝不会服输。我怕过早激起你的恨意,所以现在才露面。”妹妹策马徘徊,朗声高呼,“城里就要山穷水尽了,我知道你想治理好国家,绝不会坐视黎民受苦。至此,该做的抗争,已经做过了。未来应有的尊严,都会有。大齐气数已尽,归降吧——”   尹北望终于猜到,北昌的造船技艺是从哪学的。妹妹从小就对这些感兴趣,还临摹过。   他双眸赤红几欲滴血,嘶吼一声,夺过身旁士卒的长弓和箭袋。挽弓搭箭,毫不犹豫急射而出,正中黑马的胸口。   坐骑吃痛受惊,尥了蹶子。尹月芙坠马,又立即起身,继续喊话:“皇兄,一切都来得及,别让局面无可挽回!”   “那就让昌军退兵!”   嗖,又是一箭,斜扎在尹月芙脚边。她惊愕于兄长的疯狂,喘着气朝后退了几步,含泪相望。   第三箭袭来。她双手拖着沉重的华服,快步走远,途中不住回头。一阵悲愤欲绝的长啸,追在她身后。   回到军营,尹月芙对等候多时的叶星辞和楚翊轻轻摇头,发饰叮铃作响。她掸去身上的尘土,说马受惊跑了,胸口还插着箭。   “我看见,他朝你放箭了。”叶星辞平静道。   七个月的时光,他又长个子了,愈发英武。这期间,他荡平了兆安以南的所有州府,断绝了外援的可能,兆安彻底沦为一座孤岛。   “我一个人去劝降是对的。”尹月芙拔下珠钗,松了松紧绷的发髻,黯然叹息,“我哥好像疯了。我本想把娘子介绍给他,顺便坦诚相见。还好没带在身边,否则肯定被他一箭射死了。”   叶星辞和楚翊对视一眼,各自沉思。   “这衣裳和首饰,保管得真好。”尹月芙摊开手臂打量自己,“还和新的一样。”   “嗯,毕竟我自己偶尔也得用一用。”叶星辞淡淡一笑,“你身上这件,我似乎穿过两回。”   楚翊来了兴趣,细看刺绣花纹,点头道:“嗯,穿过,晃得我直迷糊。”   “这是皇兄送我的。”尹月芙眼眶泛红,“本指望能勾起些温情的回忆,谁知连话都没说几句。”   话音刚落,只听传令兵喊了声“主帅军帐不能乱闯”,紧接着一道窈窕的身影扑进厚重的挡风帘。那扭曲的面孔,仿佛揉皱的纸。   “娘子……”尹月芙像被无形的脚踹了一下,蓦地从椅子弹了起来,张皇失措。   “我听见你说的话了。”那妇人捂着心口,不可思议道,“相公,你、你是齐国的皇子?”   尹月芙扯了扯嘴角,终于从牙缝挤出真相,声音娇柔:“我是公主来着,呵呵。”   那妇人怔怔的,一步步挪向华服旖旎、倾国倾城的“丈夫”,周身腾起杀气。叶星辞和楚翊微微后仰,避其锋芒,紧张地交换眼色。   楚翊甚至屏住了呼吸。   “大骗子!”   啪,一个大耳光,糊在了公主脸上,几乎把她抽得原地转圈。之后,那妇人嘤咛一声,哭着跑开了。   “娘子,我还是我啊!做姐妹就好了嘛,我有好多漂亮衣服存在叶将军那,我们一起穿——”公主一手提裙裾,一手擦鼻血,追了出去。   “我就知道,他不是正经人!”那妇人对叶星辞颇有怨言。   “我是说,和你一起穿!”   二人的吵闹消散在风里。   一片沉寂过后,叶星辞用选材的眼光感叹:“公主的夫人手劲不小。假如,她是我这样的身高和臂展,玉川公主就变陀螺公主了。”   他看向楚翊,只见对方咬着嘴唇,表情复杂,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   “我知道不该笑,可是……刚才那场面……”楚翊用手指压了压嘴角,语不成句。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公主这回有得忙了。”叶星辞走出军帐,对传令兵道:“将我父兄都请来,有要事相商。”   父亲、二哥和四哥先后赶到。   叶星辞将尹北望坚决拒降一事说明,父兄并不惊讶。对此,每个人都有预判。   叶星辞没废话,取出一张满是褶皱的字条,“昨夜,一名已在城里潜伏一年的我方眼线,通过弹弓传递消息,说城里已停发口粮。”   楚翊环顾几人,凝重地叹道:“目前人伦尚未崩坏,若不能尽快破城,最骇人的事就要发生了。”   不必多言,谁都清楚,兆安已濒临深渊炼狱的边缘。叶四一拳砸在圈椅的扶手,又用仅剩的右手捂住额头,许久不语。   “是得尽快。”叶二侧身对父亲嘀咕,“咱家的府邸,不一定叫饥民祸害成什么样了。”   叶霖蹙眉瞪他一眼,看向叶星辞:“近几月,王爷回了顺都,你率军南攻。我们能用的攻城招数,都用了。”   叶星辞翻看近期的战报和战损情况,目光在帅案游移,拿起一张空白信笺,若有所思。   “堆土山,挖地道,凿城墙。”四哥细数已经采用的攻城手段,“兆安城墙外壁是岩石,填了无数人命,只凿出个小坑。夏、秋借洪峰引水灌,乘风纵火,动摇军心,都不顶用。十二道外城门,都是尹北望最忠心狂热的拥趸在坚守,针扎不进、水泼不进。相对的每个瓮城里,都有四道券门,全有千斤闸。”   “大家都不惜余力,辛苦了。”说着,叶星辞竟翻出一把剪子,又将手里的信笺叠了叠,仔细裁剪。   “皇上重气节,可也不必如此固执。”二哥无奈道,“有公主殿下在,他会体面的。”   “这不叫气节,这叫癫狂。”四哥冷冷地反驳,“真有气节,就放了全城百姓,自己找个地方死去。”   “不然,想办法联系齐帝的叔叔顺王,就是有眼疾的那位。”楚翊给出可行的方案,“我在和小五成亲时见过他,是个忠厚之人。或者,联系小五的姑姑,让她劝一劝。记得你们说过,叶太妃和齐帝关系亲近。”   “是要联络一个人。”叶星辞干脆地下了决定,“不是顺王和我小姑,而是夏公公。”   “夏总管吗?”二哥不以为意地笑了,“嗐,他怎会劝降呢,他们是唇亡齿寒的关系。何况,他的名声可不好,身上一堆烂账。”   叶星辞手里仍在剪纸,坚持己见:“他身上有一种罕见的气概。他能放我一条生路,就能放全城百姓一条生路。”   “试试吧。”楚翊率先赞同,“我相信小五的判断。也许,此人真能力挽狂澜。只是,很难传话。他在宫里,我们的人进不去。”   “我有办法。”叶星辞放下剪子,展开叠起的信笺。经过裁剪,竟变作精巧的窗花。   他又拿起案头的一册书,随意翻开一页,“这是兆安围城前,新出的一部杂剧,风靡全城。只有这一个版本,宫里一定也有。我们剪出一些与书页一般大、特定图案的窗花,用来暗示其中某一章节。然后,将窗花射到城里去。守军以为城内外在密谋什么,会呈到宫中。小满拿到窗花,与指定的书页重叠。镂空的部分,就是我想对他说的话。”   说着,他将随手剪的窗花,和书页重叠。 第412章 愿君心系苍生重   “未免太迂回。”楚翊觉得,像自己这么爱绕弯的人都想不到这些,“谁能想到,把窗花叠在书上呢?”   “夏小满能想到。”叶星辞口吻笃定,又歉然一笑,“我说实话,你别生气。从前,我用过类似的方法,给他写信讲述近况。在一张纸戳眼,另一张纸写字,叠一起才能看见重要的信息。”   楚翊愣了一下,无所谓地摊摊手:“我不生气。我的王妃这么聪明,我开心。”   “就这么定了。”叶星辞抖了抖手里的书,“我翻翻书,选择合适的内容,然后设计窗花。事不宜迟,今晚就行动。”   父亲看着他,慈蔼地夸他心灵手巧,像自己年轻的时候。   “小五还会绣花呢,看!”楚翊掏出自己的宝贝手帕,招摇起来。   叶星辞有点不好意思,笑着叫他收好。父亲却说,武将多一些细致的爱好挺好,能修心,怪不得小五总打胜仗呢。还让二哥和四哥也学绣花。   对于这些从前极度渴望的赞美,叶星辞只是淡淡一笑。   楚翊十分爱惜地叠起手帕,纳入袖中,前瞻道:“军中要做好准备,入城之后,立即赈济饥民。奸淫掳掠者,就地正法,大家都管好手下的人。”   夜色阑珊,数支利箭呼啸破空,坠入城内。   拾到箭的守军立即发现猫腻,拆下卷在箭杆的密信。不,是红色的方形窗花。   报上司研判,认定敌军与城内叛徒勾结,图谋里应外合,这是传递某种消息呢!逐层上报,最终,窗花呈到御案。   夏小满还没睡。   他提起窗花,烛光穿透镂空,在白皙的面颊投下莫测的阴影。那双灿灿的大眼睛先是困惑,接着微微一转。   “看出什么了?”尹北望也没睡,正斜倚软榻,握着妹妹的梳子出神。   “没什么,这是挑衅呢。”夏小满笑了笑,放下窗花,“眼看腊月了,所以才射来窗花,嘲讽城里的人过不好年。”   “里面,也许藏着某些信息。”   “睡吧,明天再琢磨。”夏小满服侍男人睡下,掖好被角。可是,对方刚合起双眼,他又忍不住问:“清早公主说的那些话,陛下作何感想?”   “感想?”尹北望倏然睁眼,眸光阴郁湿冷,如墙角的苔藓,“她再来,朕就射死她。”   “难道,陛下不想和她面对面地聊聊,听她讲讲这几年的经历?”夏小满坐在床边,柔声细语,“没听她说吗,她成家了,你有妹夫了。你不好奇,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明天,你们再谈谈吧。”   他试图唤起男人心底的温柔,接受公主的劝降。没时间了,真的没有了。每拖一天,城里就多出无数饿殍。   然而,男人的目光没有一丝动摇。   “你说过,一旦你殉国,就请太上皇重新执政。”夏小满小心翼翼,用哄孩子般的语气说道,“你应该能猜到吧,太上皇那样的性子,一盏茶的工夫就会乞降。那么,你现在的坚守,就没有意义了。”   “有意义。”尹北望吐出的字,像一根根冰棱,“朕要他们两个和朕一样,留下千古骂名。”   夏小满浑身的皮肤骤然绷紧,连头发丝都在发冷。   “他们不是仁义君子么,不是讲忠恕之道么。”尹北望深吸一口气,嘴角扯起狞笑,“围城,围死一城的人,攻守双方都有责任。就让他们,一辈子都背着这个包袱,不得安生。”   夏小满浑身一震,从床边跌了下去,眼中溢满泪水。这男人真的疯了。   尹北望淡淡瞟他一眼,翻个身背朝着他。   许久,夏小满才爬起来。他听了听男人沉稳的呼吸,缓步后退,又去看那张窗花。他万分确定,这是叶小将军在向自己传话。   不过,对应的信函在哪?还是说,该参照什么书籍?   他仔细看了看,窗花以牡丹为主,角落有一弯月牙。他回忆着,什么书名中带“月”,轻易便想到那部风靡全城的杂剧,《逐月记》。   他立即出门,吩咐人找一本过来,宫里肯定有。半晌,书到手了。他数了数窗花上牡丹的花瓣数,将书翻到第六页,用窗花叠了上去。   七个字,露在镂空处。   愿君心系苍生重。   夏小满怔怔地盯着,合起书又打开,如此反复。他喃喃自语:“我知道,我都懂啊!我劝过了,可是他,他不听啊……我该怎么办……”   “小满!”那疯子喊了一声。   “来了。”夏小满抹去眼泪,把窗花和书分开,小跑到床边,问是不是口渴了。   “没有。”尹北望蜷在被里,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注视着他,“刚才,朕梦见你了。”   “接着睡吧,争取把梦续上。”夏小满笑道。   他一夜未眠,天亮才有点睡意。   尹北望却说,别睡了,随朕登上城墙,安抚军民。还要把叶皇后也带着,帝后相携,稳定军心。   一路,夏小满坐得笔直,没朝车外瞥一眼。但他听见了孩童微弱的哭声,嗅到了腐朽的地狱气息。   没时间了,真的没有了。   叶皇后凤冠华服,面无表情,盯着车里的某一点。抵达城南,尹北望强横地牵过她的手,踩着凝结的暗红血迹,登上城楼。二人脸上,尽是对彼此的厌恶,手也都是僵冷的。   “皇上来了!”当值的军士群情激昂,山呼万岁。   尹北望拔出佩剑,暗金龙袍和玄色披风在风中飘动,鼓舞道:“大齐的儿郎们!让敌人听听,你们昂扬的斗志!”   将士们开始呐喊,响遏行云。有人喊得两眼发黑站不稳,毕竟每天只吃一顿饭。   作为回应,城外传来号角的长嗥,昌军也出营了。似乎想看看,这是在闹什么花样。晨曦微露,依稀可见当先一匹神骏白马,和偌大的“叶”字旗。   叶皇后依然面无表情,盯着半空某一点。   尹北望沉默着,眺望着。夏小满突然明白了,他就是想引叶星辞出营。   “都退下,退远些。”尹北望摆摆手,屏退簇拥在四周的侍卫和盾牌手,只留下夏小满。   风很大,男人的声音飘忽,却很坚决:“小满,你走吧,现在就走。”   夏小满呼吸一滞。   “你出城去找小叶子,然后别再回来。”尹北望平静地指明退路,“你对他有恩,他重情义,不会亏待你。”   “你……”夏小满艰涩地吐字,“你不要我陪你一起死了?”   尹北望靠近城墙垛口,轻抚丛生的箭痕,“朕似乎说过,朕没了你还活什么劲,还给了你一丸毒药。”   他沉默一下,咬了咬嘴唇。那总像含着毒蛇信子的嘴里,流出格外温柔的话:“可终究舍不得。”   夏小满眼眶发烫,静静听着。   “你不在了,世间就没人觉得朕可爱了。朕希望,你也活万万岁。”尹北望从袖中亮出一枚金牌,“去吧,用这个叫开城门。”   夏小满接过来,攥在手里。   沉甸甸的,像极了他渴望已久的真心。这是他们最接近相爱的一刻。他轻声问:“那你呢?还是要拖着全城的人,玉石俱焚?”   尹北望眼中仅有的温柔一扫而空,狠狠一拍垛口的砖石,红着眼切齿:“与其可怜,不如可恨!”   夏小满点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做出抉择。   “就让我们的名字,在史册紧挨着吧。”   他从怀里抱出松鼠,摸了摸,放在地面。而后陡然一转,扑向男人,抱住对方纵身一跃!两道身影跌出垛口,如同蝴蝶的两翼,在狂风中失控坠落。   巨响过后,王朝陨落。   帝王的手沿着地面蠕动,爬向弑君者,推了推。他的眼中满是困惑,无尽的疑问,化作喉中一声叹息。   最尊贵的血,和最卑微的血混在一起,一样的红。   城墙一片混乱,有人哭,有人叫。   叶皇后抿着嘴唇,满怀期待探头俯视,随即爆发出近乎于癫狂的大笑:“死了,他死了!哈哈,尹北望死了,我自由了!我们一家人,又能在一起了!”   她奔下城墙,提着裙裾朝皇宫狂奔。侍从吓得不轻,紧随保护,驱赶民众。   她风一般跑着,步摇乱飞,口中高喊:“他死了!王爷,他死了!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在街上游荡的饥民不知她是谁,也不知谁死了。大概,是饿死的吧。   他们只知道,一个时辰过后,十二道城门开启。昌军和粮米一起入城,数百个施粥棚搭了起来,米香飘散。   听说,是太上皇重新主政,向北昌请降。   敌国那位年轻俊朗,还公然娶了个汉子的摄政王驱马入城,安排赈济,维持秩序。   百姓饿得前胸贴后背,看见战马都想上去生啃一口。你推我搡,互相践踏。挺过了饥饿,却在粥棚前被踩死了。   情形混乱,敌国的摄政王当机立断:“先不纳降城中的公差胥吏,他们熟知情况,还让他们维持秩序,给每人都配一什的兵做帮手。谁的分区秩序最好,全员提拔三级!”   骚乱很快平息,人们有序领粥。   一位白马将军当街飞驰,高声警示:“喝点稀的就行,千万别撑着!容易死!”人们看着他,感叹其俊美非凡。不过,还是白粥更美。   填饱肚子,有人道:“那位宁王操办过两次国葬,主持这种大场面很有一手。”   另一人道:“皇上驾崩了,是不是也请他操办一下。”   “没驾崩。”一名老者搭腔,“真死了得敲钟,敲几万下呢。”   齐国最后的帝王,从高耸的城墙坠落,国祚一百年。说长也长,历七代君主。说短也短,不及兆安郊外一百零三岁的期颐老者。   中原人讲中庸之道。习惯于为所有的死人,或将死之人说一句好话。   忠孝信悌,礼义廉耻。叶星辞也不知道,一个打算拖着百万生民“玉碎成仁”的疯子,跟哪个沾边。不过,目睹尹北望坠下城墙的一刻,他心中并无快意。   他以为,这家伙是突然失去理智,还拉着小满垫背。进城时才知,原来是被小满扑下去的。   那一瞬间,他的五脏六腑一阵震颤。   齐国的臣子说,夏小满可不是为了百姓,而是畏罪自杀,同时弑君。他们不屑于相信,一个不算男人的男人,会爆发出超乎所有男人的勇气。   叶星辞确信,他就是为了窗花后的七个字。   年关将近,他用舍身一跃,成全了满城百姓。家家户户,都能开心地贴窗花了。   “想什么呢?给你,擦擦眼泪。”   叶星辞抬起泪眼,见一只手伸在眼前。他笑着把脸贴在男人手上蹭了蹭,“你的手帕呢?”   “在呢,舍不得用。”楚翊指指对街的饭馆,“还没吃饭呢,我让火头军借他们的灶,弄两个菜?”   “喝粥吧。”叶星辞看向粥棚,“刚才我还在那喊呢,喝点稀的就行,别撑着。我得以身作则啊!”   公主慢慢踱过来,向楚翊这个白事行家提起兄长的后事。她又穿回男装,双眼哭得红肿。   她说,希望别给兄长定恶谥。虽然,兄长还没咽气,正躺在宫里。不过太医说,回天乏术,两个人都很难挺过来了。   “到时候,让令尊定夺吧。”楚翊微微一笑。   当日,齐国的太上皇献上降书,正式逊位。疆域并入大昌,并受封齐亲王。   受降仪式上,叶霖看着满头白发、身形瘦削的表弟,目露愧疚。不过很快,他就坦然与之对视,谈笑风生。   同时,低声吩咐二儿子,去户部找找从前的旧相识,把被查抄的家当拿回来。再帮助三个亲家重立门户,尽快拿回家产。若全不在了,那么家产归入叶家,算三个儿媳的。   至此,在天下归一的巨潮中,这条不断变换浪头的世家老鱼全身而退。 第413章 盛世将至   当夜,齐王于筵席间过量饮食,当场暴毙。   其世子因长期遭软禁而精神恍惚,其胞弟顺王已在围城期间病逝。楚翊破例决定,由其长女尹月芙袭爵,封号不变,为齐郡王。   袭爵之后,尹月芙请楚翊协助治丧,自己则彻夜为父守灵。父亲暴毙,兄长将死,接连的打击之下,她表现得很平静,慢慢拨弄火盆里的纸钱。   她的夫人也一身缟素,虽跪坐在她身边,脸色却比灵床上的尸首还冷,一语不发。   清晨的殡宫,呈现出一种青白色。   飞檐下的铁马尽数裹上白麻,风过时发出闷响,应和着一夜未停的丧钟。   叶星辞立在殿外,和楚翊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把刚刚得到的消息告诉公主。不,齐王。   正在措辞,尹月芙迈出大殿,请他们到偏殿喝茶。她冷静地问,是不是她哥哥咽气了。   “不,要更复杂。”负责操持丧礼的楚翊面露难色,“令考出殡之后,该与令妣孝淑皇后在同一间宫殿并排停棺,做一个简单的合葬仪式。待将来陵寝竣工,再正式合葬。”   尹月芙点头。   “我刚刚得知,小五的姑姑叶太妃,提前将孝淑皇后下葬了。”楚翊是白事行家,可也没遇见过如此棘手的情况,“就葬在风和园,具体的位置她不肯说。园子上千顷,也难以找寻。她说,偏不让这对夫妻合葬,令考配不上令妣。”   “麻烦九爷了。”尹月芙苦恼地歪歪头,“过后,我会与叶太妃沟通,你不必再费心。”   她的夫人也跟来了,在几步外蹙眉听着。眼神古怪,像在说:这是什么家庭啊,开眼了。   聊了几句,叶星辞和楚翊离开殡宫。楚翊说,想去风和园逛逛,看看自己年少时落水的旧址,那可是一段姻缘诞生之地。   “走,从外朝这边穿过去,我知道一条近路。”叶星辞笑着带路。   昨夜落了一场薄雪,此刻化为雪水。罗雨看着黏在地面的黄白纸钱,傲然道:“我们宁王府的业务,终于拓到江南了。”   “别瞎说。”楚翊忍俊不禁,在罗雨头上弹了一下,“将来,让李青禾来协助齐王,把新政拓到江南,那才是真的厉害。”   “李大人一出手,事就稳了。”叶星辞道。   “他已有规划,就差施展手脚了。待江南局势稳定,整肃吏治之后,就请他举家迁居兆安。”   他们边走边聊,在重重宫墙之间穿梭,前往毗邻皇宫的风和园。转过几道弯,叶星辞心弦一动,放慢脚步。   接连几座官署闯入视野:詹事府,两春坊,司经局,以及卫率府、内率府。久违的路径,久违的门楣。   他扫一眼内率府门前石阶,似乎听见它们在耳边低语:叶小将军,几年不见,你长大啦。   再往前,是一对威武石狮和高阔宫门,晨光辉映斑斓的琉璃瓦。   “丹朔宫?”罗雨仰头看了看,“我念对了吧。”   “这里,就是东宫。”叶星辞伫立门前,门像一扇窗子,框着东宫开阔的前苑和重重殿阁。   小满和那疯子都安顿在这。叶星辞也不懂,为什么那疯子的拥趸把他抬到这来。或许,是想让他的人生画个圆满的圈,从哪开始,从哪结束。   前苑跪着不少人,都在哭。有官吏,有宫人。   “为了稳定局面,我令群臣仍各司其职。”楚翊看着那些人,“可惜,六部的档案文书付之一炬。全国赋税,官吏历年考课……一点不剩。”   “等我一下,我去看个朋友。”   叶星辞去看了看小满。他头缠绷布,静静沉睡,由他干儿子照料。他的松鼠也窝在枕边睡着。   叶星辞默默退出。之后,他问跪在前苑的人,哪位是尹北望身边的起居郎。   有个年轻人举手。   叶星辞问他,是否听见那二人坠下城墙前说了什么。他想为小满正名。小满不是畏罪弑君,是为了百万苍生。   年轻人说,离得远风又大,没听见。   叶星辞叹了口气,刚出宫门,就遇见一个苍白瘦削、身着素服的女人。他端详对方憔悴的脸,有点不敢相认:“小妹?”   “五哥。”小妹袖着手,挤出一丝笑,“你高大了许多,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她看向与哥哥并肩的俊逸贵公子,“这位,我该叫……五嫂?”   楚翊咳了一声,友善道:“不如,叫哥夫吧。”   “我在这等着喜讯呢。”小妹淡淡朝宫门一瞟,“他怎么还不死。皓王被他折磨疯了,连孩子都不认得。他再不死,我也要疯了。”   叶星辞询问,是否听见小满和那家伙,在城墙上说了什么。   “没听见。”小妹秀目一翻,挑起的嘴角尽是鄙夷,“他骂我贱,他自己又贵到哪去。成天跟个太监睡在一起,到后来都不避人了,恶心。玩火自焚了吧!被人家给推下去了。我不知他俩说了什么,应该是吵起来了。小满这个人睚眦必报,最爱记仇。这不,当场就报复了,哈哈!”   她畅快地笑了起来。   叶星辞却怔住了。他这才知道,原来小满悲悯的心上,住着个烂人。为天公地道而断私情,何其壮烈。   小妹说,过阵子想带前夫和孩子,去北方找母亲。太医告诉她,让前夫接触不同的风土,有助于恢复神智。   “五哥,你忙你的事吧。”小妹笑了笑,指指前面,“刚才,我碰见四哥了,他说要去园子里逛逛。”   叶星辞紧赶了一段路,果然在皇宫通往风和园小门的夹道,追上了那道身影。空荡的左袖,正在晨风里飘摇。   “四哥!”叶星辞笑着狂奔过去,双臂一张,扑在哥哥背后。楚翊下意识也跟着跑起来,途中还绊了一下。   “臭小子,吃早饭了吗?”四哥眼里盛满笑意。   “吃啦!我一睁眼,桌上就有逸之哥哥准备的早点。”   “九爷,小五跟着你我放心,饿不着。”四哥看着跑近的楚翊,给予莫大的肯定。他揽着叶星辞的肩,继续朝园子走,说道:“我和二哥吵了一架,心里憋闷,所以四处转转。”   叶星辞忙问原由。   四哥苦笑一下:“他有个亲信,到大户人家搜刮钱财,叫我给砍了,他很生气。我说,你就是恼火得把自己烤熟了,我也是那句话,军法无情。”   “舅兄。”楚翊温和地开口,“大军刚入城,这种事还会有。再遇见令尊令兄的人浑水摸鱼,让我来处理。”   “九爷多心了,吵几句而已,不碍事。”   “见你们兄弟齐全又和睦,我真心羡慕。”楚翊步入园林,迎着朝阳感叹,“我这辈子,才过了一小半。可我敢说,我一生中最心痛的,就是兄弟阋墙、手足离散。”   叶星辞心里一酸,握住楚翊微凉的手。刚才,自己那一声兴高采烈的“四哥”,又牵动了楚翊心底的伤。   “我也是你的四哥嘛。”四哥率真一笑,拍拍楚翊的肩,说不耽误小两口谈情。自己南行,让他们往北逛。逛到中午,一起去街上吃东西。一夜之间,不少酒楼饭庄又开门做生意了。   园中高大的树木,几乎被伐光了。亭台楼阁,也拆得零落。不过,依然一片生机。野草萋萋,湖水清澈,鸢飞鱼跃。   夫妻俩漫步湖畔。   四哥执行军法的举动,勾起了叶星辞的回忆,他平静地提起伤心事:“在南边打仗时,我去了司贤的家,跟他家里人说了他的死因和事情经过。他母亲给了我一巴掌,想通之后,又跟我道了歉。”   楚翊心疼地吸气。   叶星辞笑了:“放心,他母亲没有公主的夫人手劲大。哦,该称齐王。”   “见过他家人,你心里的担子也就放下来了。”楚翊忽然止步,参照眼前的柳树墩子,和不远处只剩基座的凉亭,笃定道:“就是这!我的落水旧址。可惜,我们结缘的大石头没了。”   “守城用了吧。”叶星辞环顾湖畔,一块石头都没有,“不过,水还在啊,跳下去游两圈怀念一下?”   楚翊大笑,罗雨也跟着笑。   “坐一会儿。”楚翊伸了伸臂膀,坐在湖堤,“老齐王暴毙,这一宿给我累得不轻,好久没忙活白事了。”   叶星辞坐在他身后,笑着帮他揉肩。顺便,用他挡一挡水面的风。兆安不像北方寒气逼人,可那股湿冷,直往骨缝里钻。   “再待十天,我得回顺都,挑选一套班底过来辅政。”楚翊惬意地合起双眼,“你多留一阵子,年前回家。”   叶星辞一口应下。   楚翊正了正发冠,由此想起一件事:“对了,我送你的小礼物呢?最近似乎没见着。”   “铜镜?”叶星辞手里一顿,“送人了,新认识的朋友,一个在江上和我并肩作战的年轻军官。”   “我不开心了。”楚翊故作不悦,沉下嗓音,“那可是我亲手打磨抛光的。”   “你好闲啊。”叶星辞手里加了劲。   “当时我‘居家养病’嘛。”   “抱歉啦。”叶星辞用下巴抵在男人肩上,脸蹭了蹭对方的耳朵,“我不是随意送人,这算是……一种传承吧。”   “这个理由,还不足以让我释然。”楚翊委屈地嘀咕。   “逸之哥哥,我仍记得,你对我说的,恒辰太子说过的话。”叶星辞坐到楚翊身边,望着掠过水面的飞鸟,“他说:过去,所有死于战乱饥谨的人们,都是我的血脉。未来,所有因我而免于饥寒离乱的人们,也都是我的血脉。上至耄耋,下至襁褓,不论南北。若我能为万世开太平,使万民繁衍生息,又何必困于自己这几滴‘血脉’。”   他撞了撞楚翊的肩,侧目一笑:“所以,与我并肩作战的人,也是我的血脉。那个军官很优秀,但还需磨炼心智,我就把铜镜给了他。”   “好吧,我释然了。”楚翊也侧目微笑。   是啊,如今他们有了孩子,不老不死的孩子——一片盛世。恒辰太子的宏愿实现了。他作的战歌,响遍江南。 第414章 你成全我吧   **   像从漆黑的水中冒出头来,夏小满倏然睁眼,剧烈地喘息。他嘴里全是汤药的苦味,每喘一口气,都浑身剧痛。   “这是地狱吗?”他堪堪支起身,听见自己的声音如锯木般嘶哑。   “干爹!”夏辉扑过来,热泪盈眶,手里还端着刚做好的米糊,“这是东宫。别动,你折了好几根肋骨,伤得很重!”   “我命真硬。”夏小满又躺回去。缓了好久,才蠕动嘴唇,艰涩道:“皇上驾崩了?”   “他的命比你还硬,一根骨头没断。头伤着了,不过已经消肿,就是还昏着。”   夏小满的眼角渗出泪,微微抽噎,引得肋骨和脏腑剧痛。怎么都没死成啊,那疯子的头真硬啊。松鼠小满窸窸窣窣地爬过来,嗅他的泪。   “来,吃点东西。”夏辉抹抹泪,把他的头垫高一些,舀起米糊。   夏辉断断续续,讲了这些天的事。太上皇请降,吃撑了驾崩了,天下归一。目下,是公主主政。已入腊月,夏小满足足昏迷半个月。   “都半个月了……我感觉,像睡了半个时辰,连梦都没做。”夏小满彻底清醒,思路也清晰了。既然活着,就得活下去,这是天意。而且,他没勇气再死一回了。   见房里只有夏辉,他叮嘱:“别跟人说我醒了,在皇上也醒来之前,我就还这么躺着。”   夏辉连连点头。   “皇上在哪,周围都有谁?”夏小满问。   “在龙潜时的寝宫,每日三名太医轮流值守。还有几个太监宫女,都是我手底下的人。之前,有许多大臣守在院里,这几天都各自办公理事去了,只在早晚来请安。”   “你常去看看皇上。人一醒,即刻告诉我。”说完,夏小满喝下米糊和汤药,再度睡下。   傍晚,太医来诊脉,他装作仍然昏迷。   大多数时候,屋里都没人,或只有夏辉在。夏小满便起身慢慢走动,恢复体力,准备逃跑用的金银细软,筹划路线。   几天后的凌晨,夏小满睡得正熟,被干儿子轻声唤醒:“皇上醒了!”   他心里一喜,跟着一紧。他该怎么面对,他亲手推下城墙的男人?反正,只是道个别,不可能在一起了。尹北望不会原谅他,他也不知如何继续相处。   夏小满披起衣服,捂着作痛的肋骨,奔出门去。   下雨了,雨中夹着雪,扑得人脸疼。他在干儿子的搀扶下,踉踉跄跄,来到寝宫。   尹北望正坐在床上,头缠绷布,一语不发,苍白的面孔没有一丝表情。   太医俯在他身边,轻声道:“陛下,能听见臣说话吗?陛下?”   夏小满一个趔趄跌在床边,紧紧握住男人的手,道别的话全忘了。   “先封锁消息,就当皇上没醒。”夏辉袖口一闪,塞给太医一根金条。对方眼睛一亮,收入袖中。   夏辉又分给宫人们每人几个金豆子。他们本就是他的人,都愿意配合,退到殿外。   呆坐半晌,尹北望回魂般一震。   他空洞的目光恢复神采,朝窗子一瞥,又落在夏小满脸上:“什么时辰了?快更衣,我得出宫去叶府,今天叶二公子大婚呢!”   夏小满浑身发麻,怔怔地看着他。男人回到了十岁。回到了,结识叶星辞的那一场婚礼之前。   尹北望掀被下床,却微微一愣,看着自己的双脚:“我的脚,怎么这么大了!”他又往裤子里一瞥,震惊地瞪大双眼。   他再度看向兀自俯在床边流泪的人,这才认出来:“小满?天啊,你怎么也长这么大了!”   他不可思议,摸了摸夏小满白皙光滑的脸,“你好漂亮,像个女孩子。你长大的模样,和我想象中不一样。我以为,你会长得高大结实呢!”   “我也是那样以为的。”夏小满掩面而泣。   他也不知,自己在哭什么。明明已经失去一切,却又有失而复得之感。   “这是什么?”尹北望抓起放在枕边的香囊,从中取出一缕青丝,诧异极了,“这是谁的头发?”   “不知道。”夏小满在脸上狠狠抹一把,改变了独自离开的主意。   他急道:“听我说,发生了好多事。北昌攻进了都城,我们必须得走,现在就走。否则,就再也走不了!”   他原本只想告别。   可是,他不能把一个十岁的孩子,独自留在如今的局势,如今的深宫里。形单影只,周围全是仇人。   “父皇和母后呢?我妹妹呢?”尹北望有些惶然,跌跌撞撞冲到窗边,仔细聆听外面的动静。   “皇上和皇后都不在了。”夏小满急促道,“公主投效北昌了,她会对你很好,但你会永远失去自由。”   尹北望困惑地摸了摸脑袋,这才摸到绷布,“我的头有点疼……”   “以后,我再跟你解释!现在,我们得走了!”夏小满叫夏辉把自己的包袱和松鼠取来,再找两身常服,和两身低级太监的衣服。自己先换了,常服套在里面,又帮尹北望换。   他解开男人头上的绷布。伤在后脑,已经愈合。仍有点血肿,但不碍事。他将金银细软藏在身上,牵过男人的手,匆匆离开东宫。   卯初,天色晦暗。   夏小满让夏辉打灯笼,尹北望提锣,自己敲梆子。就这样一路打更,顺利进了风和园。穿过园子,来到一扇临街角门。   “阿辉,我走了。”   夏小满脱掉外衣,露出里面的常服。尹北望也手忙脚乱地动作,小声问:“街上全是敌人吗?小满,我们往哪跑?”   “干爹,我在北柳条巷有套宅子。”夏辉掏出一串钥匙,“我去看过,围城期间保存得还行。不如,你们先去那避避,做好准备再出城。”   夏小满接过钥匙,最后看一眼干儿子,道声保重。之后穿过角门,带着梆子和铜锣来到街上。   “干嘛的?”守门的士卒问。   “园子里打更的,买早点。”夏小满随意说了一句,信步走向不远处腾起炊烟的早点摊子,融入早起的行人之中。   落座之后,夏小满叫了两屉小笼包,两碗米粥。尹北望略显紧张,左顾右盼。   夏小满微微一笑,拍了拍他放在桌面的手。   “来三屉包子三屉烧卖,两碗稀饭。嗯,一个人吃。”邻桌一人落座,传来耳熟的声音。几丈外的拴马桩上,有一匹神骏的白马。   夏小满后背一紧,咬住下唇,轻声道:“走。”   尹北望起身,却特意转过脸去,看看这么能吃的人长什么样。夏小满急忙扳过他的头,可来不及了。   没什么能逃过战神的双眼。   “站住!”叶星辞一声冷喝,快步至二人桌旁,在对面落座。一身布衣,没有披甲。   夏小满垂眸不语,尹北望也坐回原处,孩子气的目光好奇而警惕,坦然迎接凌厉的逼视。   叶星辞死盯着那双眼睛,手按在腰间佩剑。他觉察到异样,心里一动,看向夏小满。   “脑袋摔坏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夏小满看似平静,可发抖的声音出卖了他的不安,“现在,他是个十岁的孩子,活在你们相识的前一个时辰里。”   叶星辞诧异地挑眉,忆起二哥的婚礼。   七岁的孩子,结识了十岁的皇太子。记忆已趋于模糊,只留下一些感受。惊奇,紧张,开心。   但是,过去的感受,并不会动摇此刻的他。他心如止水,注视着擅自忘却一切的天杀的男人。   忽然,他点的包子、烧卖和稀饭纷纷落在眼前。老板以为他遇到熟人,于是把他点的东西,上到了这一桌。   “你也成全我一次吧,叶小将军。”热气氤氲,夏小满的大眼睛也泛起热泪,“就像,我成全你那样。”   这话,终于在叶星辞心底卷起波澜。他欠小满一个天大的人情。他还用七个字,在城墙上推了小满一把。   尹北望仍好奇地打量他,困惑于他们的谈话,若有所思。   “愿君心系苍生重。”夏小满以手抚心,看向街旁民居的窗花,“你想说的话,我听到了,也做到了。让我们走吧,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小满,你不必走。”叶星辞打破沉默,“你站出来,把你的义举讲清楚,我为你正名。”   “我不在乎!”夏小满激动地起身,吓得怀里的松鼠探出头,“我都死过一回了,不在乎名声。可有些东西,我放不下,真的放不下。你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可世间,也有我这样糊涂过活的俗人啊!”   叶星辞深吸一口气,无奈地咬紧牙关。   此时,一架马车经过。尹北望突然拎起铜锣,大力敲打!驾辕和拉套的两匹马骤然受惊,尥了蹶子。车辕断裂,马车倾覆,轰地一下砸了过来!   叶星辞闪身一避,桌椅碎裂。   “快走!”尹北望丢了铜锣,拉着夏小满就跑。趁街面混乱,闪进一条巷子。   叶星辞目光一凛,跑向拴马桩。他解下白马,动作一顿,又慢慢拴了回去。然后,去帮车主驯服惊马,再帮早点铺收拾一地狼籍。   “刚才那些,再来一份。”他重新落座,淡淡地开口,“逃单的两人,和损毁的桌椅,也算在我账上。”   老板脸上的愁绪一扫而空,端来包子,笑道:“多谢你了,叶大将军。”   “你叫我什么?”叶星辞夹包子的动作一滞,心头爆开火花。   老板以为,他是惊讶于自己认得他,笑意更深:“你常在街上巡视,街坊都认识你啊。”   叶星辞笑了笑,朝嘴里塞了一个包子。   吃完早点,他入宫知会尹月芙,她的兄长跑了,并将搜捕的决定权交给她。现在,是她全权监管她的兄长。   尹月芙思索片刻,叹了口气,并未全城戒严搜捕。   叶星辞写信给楚翊,数日后,对方回道:无所谓,听凭齐王定夺。年关将近,盼归。   是啊,该回家了。   叶星辞抓紧料理手头的军务,采购礼品。偶尔看见窗花时,会想起小满。   后来,他再没见过他们,也没听说过。就像两缕轻烟,融进了人世间的滚滚烟尘。   第415章 骗到你了(大结局)   小年夜,寒风卷着雪片,扑向城墙。仿佛有一万只大鹅正在天上打群架,白羽纷纷扬扬。   城防军守着风雪,偶尔与左右闲聊两句。   忽听一阵杂沓的马蹄声渐近,因积雪而有些沉闷,像隔着云层的雷鸣。清冷的天光下,官道黑影幢幢。一队人马逐风破雪而来,甲胄铮铮。   “有调令吗?”城墙上喊道。   “骁姚侯,回都述职!”城下一声朗喝。   “哎呀,叶将军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在城楼里轮休的士卒一股脑全跑出来,一睹战神风采。透过漫天飞雪的缝隙,也能感受到那灼人的锋芒。   吊桥降下,城门开了。   “麻烦大伙了,突降大雪,耽搁了行程!”叶星辞纵马入城,一路对瓮城和主城的守门将士笑道。   “王妃,你可回来了!”罗雨冲开风雪,手提一盏描着“宁王府”字样的大灯笼,从城门附近的廨房跑来。   “原想傍晚到,谁知雪这么大。”叶星辞下马,拍了拍罗雨的肩,“等了很久吧。”   罗雨的神情有点不对劲。火光映着他斯文清秀的脸,双眼竟有些红肿。   “哭啦?哈哈!”于章远和宋卓相视而笑,在岁末捡到了这一年最大的乐子,“不会吧,哪路神仙敢欺负我们罗队长!”   “想你们想的,行了吧。”罗雨不紧不慢地占便宜,“我这叫,倚闾之思。”   “呦,学问见长!”   叶星辞没跟着笑,心生疑虑,忙问罗雨怎么了。罗雨用袖口蘸了蘸眼睛,说没事。   叶星辞朝随行的几十亲兵招手,让他们把所携礼物装进王府马车。这些人的籍贯都是顺都,拿了赏钱,各自回家过年了。   罗雨感叹:“王妃可真没少买。”   “有你的一份!”叶星辞笑道。   回家这一路,罗雨寡言少语,不时咬着嘴唇,像竭力忍耐什么。叶星辞隔着飞雪端详他,心里一阵发紧:“到底怎么了,家里出事了?”   “没什么。过年了,我也想我的家人了。”罗雨抬起手臂遮住脸,发出奇怪的呜咽,“哈哈呜呜……”   于章远和宋卓不再调笑,轮番安慰他。   大雪中,宁王府的一对石狮白头相守。叶星辞从角门进府,瞬间像迈进了春天,心里暖融融。   几步外,有个人挎着针药匣匆匆而行,是太医院派在府里的李太医。   “叶将军回来了,下官给你拜年了。”李太医拱手见礼,掂了掂肩上的针药匣,不知何故摇头叹气。   医者现出这样的神情,最叫人胆寒。郎中一摇头,有人把命丢。郎中一叹气,家属背过气。   “李太医这是,刚给谁瞧完病?”叶星辞关切道。   对方欲言又止。   “王妃!”管家王喜碎步小跑而来,老泪纵横,“老奴都一年多没见您了!”他的头发白了一多半,体态也见老。   寒暄几句,叶星辞扫一眼李太医远去的背影,问:“王公公,他这是刚给谁看病?”   “家里一个伙计不舒服,没什么事。”王喜提着灯笼,身子微侧,为叶星辞引路。穿廊过院,往夫妻俩日常起居的宁远堂走。   熟悉的青砖路,像覆了云絮织就的绒毯。叶星辞步履轻快地踏雪而行,在风中捕捉到一丝饭菜香气,一定是给自己准备夜宵呢。   “九爷睡下了?”他问道。   “九爷忙,宿在光启殿了。”   叶星辞心里一翻腾,觉察到异样。正想细问,只见一人从夹道尽头快步迎来,离老远便喊:“外甥媳妇,叫我想得好苦!”   陈为长高了,完全褪去少年的青涩。翩翩公子,俊朗不凡。   叶星辞开怀一笑,张开双臂,和患难与共的亲朋相拥。陈为叫王喜去休息,天黑路滑,这么大年纪了,别摔着。   “我娘和二位母妃呢?”叶星辞与对方并肩而行。   “都歇下了。”   “我明早再去请安。最近,你身体怎样?”叶星辞观察四舅的脸色。雪更密了,网一样罩在眼前,看不清。   “还行,就是前阵子最冷的那几天不大舒服,胸闷气短。”   “明年秋天,你去东南。”叶星辞笑着提议,“然后,在那边猫冬。”   “唉,在咱家,我这病都不算什么。”陈为轻轻一叹。   听这话,像是有所比较。那么,跟谁比?   叶星辞的心忽地一下顶住了喉咙,联想到罗雨的异常,李太医的行色匆匆。他放慢脚步,继而止步,一把抓住四舅的手臂:“九爷是不是病了?”   “断了,断了!”陈为咧咧嘴,夸叶星辞手劲大。他顿了一下,笑着说当然没病。不过,他的大外甥挺忙,得过两天才能回家。   “我在信里说过,小年夜一定到家,他不可能宿在宫里!”叶星辞急切而凌厉的目光穿透飞雪,钉在四舅脸上,“他在哪,出了什么事?”   随行左右的于章远和宋卓也追问,叫四舅快说。   “在中路的大殿呢。”陈为神色复杂。   叶星辞跟随四舅,来到王府中路极少启用的博宇殿。石阶下莹白的积雪中,似有杂物。定睛细看,竟是几片黄白纸钱!   叶星辞悚然一惊:“家里办丧事了?!”   “给逸之办的,病了。”陈为以手扶额,低头哽咽,“什么法子都用了,就是不见好。这不,才出了一场活丧,冲一冲。大师说,在灵堂睡几天,兴许有效果。”   “逸之哥哥,我回来了!”叶星辞喉头酸胀,两步窜上台阶,轻轻推开朱漆大门。暖意扑面,但一片漆黑,只有数个炭盆发出微弱的火光。   “他这病怕光。”四舅解释。   叶星辞迈进门槛,反手关门,将风雪阻隔在身后。   空旷的黑暗深处,传来几声咳嗽。他心里一揪,循着模糊的轮廓,走向大殿正中的一张软榻。他贴边坐下,把双手搓热,摸索到男人藏在被里的手,紧紧攥住。   “逸之哥哥,我回家了。”最坚毅的双眼,滚下最烫的泪,“你这是怎么了?”   “小五……”男人的声音微弱嘶哑,“我病了,这次是真的。回天乏术,只好先把后事办了,冲一冲。”   “现在,你感觉怎样?”   “见了你好开心,感觉要回光返照了。”黑暗中传来一声叹息,“小五,得病之后,我变得好丑。”   叶星辞抚摸那温热光滑的脸,“没有,没有,哪里丑。”   “我变色了,整个人像个大红萝卜。”楚翊咳了两下,“就算好了,也变不回来了,你不会嫌弃我吧?”   叶星辞无心思索这是什么病症,俯在爱人身上,哽咽着大喊:“我从女人变男人,你都欣然接受。你从美人变丑人,又算什么!”   “那你亲亲我。”   叶星辞抬起脸探索着,轻吻黑暗中那柔软的唇。   “我可能,不行了。”楚翊的呼吸骤然沉重,“我要窒息了,喉咙堵着什么——”   叶星辞登时慌了,要去找李太医。   “好像堵着……一阵笑声!哈哈哈,骗到你了!”虚弱的“病人”猛地坐起,双手一拍,“掌灯!”   叶星辞懵了。   透过泪光,只见点点烛火驱散黑暗。团团红灯,自后殿一涌而出,宛如秋风倏忽吹散一树枫叶。   伴着笑声,府里的仆人将大红纱灯次第挑起,高悬大殿,错落有致。千重红绡垂于梁木,像刚从天边扯下了晚霞。灯影流转间,绯云翻涌。   叶星辞眼前、脑中全红彤彤的,像掉进了火里。他怔怔地环顾,目光落回面前的男人。金冠束发,一袭绛红吉服,眼含笑意。这是谁家病人,这么喜气!   “小骗子,我说过,早晚要结结实实地骗你一回!”楚翊捏了捏小骗子的鼻尖,“我还说,你得再与我成一回亲。”   大家仍在欢快地忙活,红灯越挂越多,叶星辞的心跳也越来越乱。他喉咙干渴,无措地点头:“好,好吧。瞧我这一身风尘,你等着,我……我得去洗把脸,换身衣服。”   “不,就披甲,好看!”楚翊按住他的肩膀,解下染了霜雪的貂裘斗篷。接着,抖开一条绛红披风,覆在伴他征战的黑色甲胄。   一阵香气飘散。转眼间,大殿排开筵席,布满早已备好的酒菜。   娘抱着妹妹迈进门槛,和楚翊的两位母妃有说有笑。四哥随后而至,笑个不停:“小五,听说你中计了!”   于章远和宋卓环顾四周,惊得不敢眨眼,夸赞罗雨:“你小子演得真像!”   “来,拜堂!”吴霜笑着进门,手持一条结成同心结的红牵,将两端分别塞进小两口手里。   叶星辞紧紧攥着,胸膛急促起伏。手中的红,如一捧正在融化的相思豆,热得烫手。   他征伐惯了,以为再没什么能让自己慌了神。可此刻,他阵脚大乱,心里溃不成军。泪水冲锋似的,一股股往外涌。   “哥!抱抱!”星宝伸出白胖的小手,已经能吐字了。将来,她也会嫁给真心对她的人。   叶星辞看向,那个真心对自己的人。   楚翊在笑。纯粹,如窗外的琉璃世界。赤诚,似满殿的红烛。   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颗心。可为什么,人们总说真心难求?也许,是因为要用另一颗真心来换吧。   后来,除了偶尔剿匪,叶星辞再没打过一场大仗。   败在他手下的悍匪们,在死牢里最大的谈资,便是各自的战绩:“我们山头,在叶大将军手底下,足足撑了半个时辰!”   叶星辞从不觉得遗憾。他很开心,自己年纪轻轻,却再无用武之地。   人若江上浮浪,所有传奇,都在人潮中远去。一如那夜的满堂红灯,终隐入黎明。   他想,要紧的是,在这条注定通向平淡的路上,总有一双手可以牵。有一盏灯,始终伴着自己这一盏。同璀璨,同热烈。   永历小皇帝常埋怨九叔,没邀自己吃席。   这位敢在十二岁下“罪己诏”的帝王,于十九岁亲政。在位五十年,励精图治。天下大治,万方乐业。   史称盛世。   —正文完—   有趣的番外正在赶来,预计下周日开始更新。还会在wb@猛猪出闸,和长佩的作者动态里,更新可爱的免费小剧场,欢迎关注!   希望大家留下评论,不忙的小可爱留个长评就更好啦!你的支持,是我更新番外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