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郁太监成了反派团宠   作者:灯了个灯   文案   心狠手辣阴郁美人攻x热忱赤诚治愈忠犬受   -   生逢乱世,朝不保夕。   林鹿出身卑贱,男生女相,十三岁那年被亲母送进宫中为监,因性子温吞时常被其他太监欺负,日子一长,小少年脆弱敏感的神经难堪其重,煎熬中濒临崩溃。   终于,久处高压之下,林鹿心性大变,决计忍辱复仇。   十年间,林鹿不择手段,脚踩万人尸骨登上司礼监掌印之位,权倾朝野,勾勾手指便可搅弄大周风云。   眼见他高楼起,无数人视林鹿为眼中钉,可每每动用手段,总有人为其“负重前行”……   ——钦天监掐算林鹿相貌艳冶不详,祸国倾城的妖妃生生缠得老皇帝五天下不来床,不惜牺牲色相也要下场帮林鹿顶锅;   ——御史口诛笔伐宦官干政,口蜜腹剑的二皇子捏了捏先帝遗诏,甘冒“不斩御史”之不韪,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摘了他们的脑袋;   ——自诩忠耿正直的大臣欲买/凶/杀/人,狠绝毒辣的杀手头子看着熟人画像沉默了,反手让那雇主血溅当场。   以上种种发生时,最不受宠的六皇子沈行舟全然无策,红着眼睛黏在林鹿身边干着急。   林鹿风轻云淡笑笑,抬手摸摸沈行舟发顶,道:“棉花球,你只需陪着我。”   -   ☆高亮排雷☆   •攻是假太监,前后期性格巨变,先虐后甜(虐指剧情,不虐感情)   •受是攻的精神支柱,大部分时间请把他当成吉祥物,后期会成长   •古代架空有参考,私设如山勿考究,1v1,sc,he   •友好建议会听,婉拒写作指导,去留随意不必告知   •最后祝大家看文愉快=3=爱你们mua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三教九流情有独钟因缘邂逅正剧   主角:林鹿,沈行舟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没头脑和不高兴   立意:善良须有锋芒 第1章 入宫为监   大周十五年,时局动荡不安,世间百姓多苦,入宫为监的队伍长得一眼望不到尽头。   个头不高的清瘦少年排在最末,眼窝蓄着泪,左颊肿起老高,脸上几枚指头印藏在滑落的发丝后面若隐若现,他微低着头,正拖着脚步随队走走停停。   都说深宫吃人不吐骨头,每三月就需开宫填补宫人,可选监条件仍极严苛,样貌丑陋、身形不佳皆不留,有的孩子还没看清皇宫里砖石是什么颜色,就被检阅的太监指中离队。   林鹿眼前一片模糊,满脑子都是临行前阿娘截断果决的话语,始终想不通她为何要断绝母子关系,还狠心将自己送进宫里当太监,直到手中名帖被人抽走,他才懵然抬头,发现身处宫墙内一小院之中。   “来,这是泻药,吃了屙干净好办事。”带班太监约莫三四十岁,命几个随侍的小太监将药丸分发下去,指挥道:“在那儿如厕,里面有恭桶。”   林鹿被.干巴巴的药丸噎得舌根发苦,没去看带班太监的指尖朝向,转而将目光投向对侧的矮房。   这儿就是“办事”的地方吧。林鹿惴惴猜测。   他年岁尚浅,还不能完全领会“那处”对男子的重要性,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并不上心。   朗朗晴空下,矮房的墙面灰脏破旧,到处是枯涸发乌的陈年旧渍,窗棂立柱褪色开裂,木门虚掩,内中昏暗,似有人影晃动。   阴恻恻的,教人看了就不舒服。   莫名打了个寒噤,吓得林鹿不敢再看,适逢药效搅得肠胃翻涌,他便匆匆捂着肚子小跑离去。   在林鹿转身瞬间,门内悄无声息现出半边皱纹横生的老脸,光线不足看不出脸上表情,晦暗不定的眼神始终追随少年背影而动,直到再看不见,才缓缓隐回黑暗。   能来到这的多是些穷苦孩子,腹中空空没什么油水,院里很快重新站满了人,全都不甚在意地东看西看,等待带班太监的下一步指示。   “爷,都好了,我去叫他们排队。”一个圆脸男孩大着胆子凑到带班太监郭亮跟前,眉眼弯成讨巧的弧度。   “嗯,去吧。”郭亮多看了他两眼,随口夸道:“还算机灵,叫什么名字?活下来就跟着我吧。”   “小的任三,谢过爷了!”任三哈腰拱手,一溜烟招呼众人集合。   “你们几个还没人新来的有眼力见儿!”郭亮斥向身后几个愣头愣脑的小太监,“还不快去帮他整队?”   “爷,不就是新来的侍童嘛,怎还劳动您亲自带队?”与郭亮关系好的落后半步,凑在他耳边小声问道。   “嘘!别多嘴,只能说上头对这批新晋很是重视,”郭亮压低声线,“听说是司礼监那边缺人手,预备挑几个送进内书堂,要年纪小、模样好的,这好事落到谁身上那都是命!”   林鹿仍排在长队末位,缩着肩膀耷拉着头,将自身存在感降至最低。   很快,第一个孩子走进矮房,门扉扣紧,半晌过后,声嘶力竭的嚎叫声冲天而起。   林鹿浑身一抖,攥得手指泛了白。   若不是亲身经历,几乎很难相信那是从孩童口中发出的声音,凄切、尖厉——仿佛正经历着比身处地狱还要恐怖的刑罚,令人不禁骨寒毛竖。   而这样的哀号一声高过一声,持续不绝地刺激人们耳鼓,直至轮到林鹿推开那扇陈旧木门。   想不到净身一事竟如此惨烈!有人运气不佳,去势过程中血流不止,还没结束就咽了气,裹上白布抬出门去;运气好点能捱到结束,出门时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浑身打着颤,衣摆洇出的血迹触目惊心。   阿娘,这就是你为儿谋的“好去处”么?   林鹿咽了口唾沫,鼻腔一酸跟着红了眼眶,不甚情愿地迈进净身房。   吱嘎一声,门后一左一右两名助手将门推拢,屋内窄小.逼仄,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气味,当中摆置一特殊床架,旁边背身站着个身形佝偻的老太监。   “林…鹿,是吧?”老太监头也不抬,就着白帕仔细擦拭染血的月牙刀,“把麻沸散喝了,脱衣躺下。”   林鹿一一照做,赤条条躺在床板上,尚能感受到前一人余留的体温。   两名助手太监面无表情,麻木似的将他四肢以“大”字形张开,再用结实的麻绳捆得死紧,林鹿偷偷运劲,发现竟不能挪动分毫。   “是自愿净身吗?”老太监转过身来,脸上沟壑分明,被融融火光一映,落在林鹿眼中有如恶鬼一般可怖。   林鹿瞳孔微颤,不确定地点了点头。   老太监笑了,皱纹堆挤在一处,耐心重复道:“回答‘是’或‘不是’,我再问一遍,是自愿净身吗?”   是自愿…净身吗?   林鹿双拳攥紧,狠狠抠着手心。   ……   “出去,来人了。”   “哭哭哭,真是个孬种,挨打不知道还手?…我?不就是他们家的好爹乐意往我这跑,自己娘没本事管不住……嗳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   “去山上摘些野菜,家里没吃的了。”   “从今天起,我不是你娘,你也不再是我儿子。”   “你老大不小了,也知道做…我这行哪有带娃的,我养你十三年,到今天已是仁至义尽。”   “进宫当个太监,脑瓜灵光点,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   从前种种闪过眼前,林鹿怔楞片刻,轻叹着回答:“…是。”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老太监边调配药水,边煞有介事地咕哝:“小男娃娃,你想清楚,这命根子断了,就再也接不回去喽!”   事到如今,悔亦无用。正像阿娘所说,他一无钱二没才,小小年纪不当太监,如何在乱世沉浮中保全自己?   在林鹿前十余年的人生中,阿娘强势对他影响颇深,将他养成一副逆来顺受的软和性子,从未想过反抗什么,这次自然也不会例外。   “不反悔…!”林鹿咬牙应道。   “真是个好孩子,莫怕,”老太监绕至林鹿身前,在他敞开的胯.间涂抹起来,饱经风霜的粗掌磨得细嫩皮肤有些刺痒,主刀老人放缓了语气安慰:“老朽的刀快得很,保准让你小子没觉出疼呢,就结束了!”   先前撕心裂肺的叫喊犹在耳边,林鹿简直不敢茍同。   高度紧张中,少年将身子绷得僵直,也就没能发现:动刀前涂的是辣椒水,作消毒、麻痹之用,理应“重点照顾”那处,可老太监的手却每每都避开了关键部位。   “按住了。”老太监持刀凑近烛火,将刀刃烧得通红。   两双大手发力分按在腰腹大腿上,林鹿不设防闷哼出声,助手却是见惯这一场面的,毫不犹豫地施劲压得更狠。   林鹿死咬后牙,丝毫不敢放松,只觉全身血液一齐朝下.身涌去……   锋利的刃口划穿皮肉,难以忍受的疼痛瞬间传回大脑。   惨叫声再次响彻这间腥臭难当的净身房。   可……   直到包扎完毕,林鹿松绑后被人搀着下地,强烈的惊疑不定之感仍刺激得他浑浑不能语。   走出数步,林鹿挣扎着回头去看,果然望见那老太监躲在门后。   ——眼神幽暗不清,干瘪的嘴唇左右咧开,露出稀疏排布的几颗黄牙。   “哎哎,留神前边儿!”搀他出来的是个面善的青年太监,“别看了,等在宫里赚够了钱,就能把‘宝贝’赎回来了!”   林鹿收回视线,面色煞白不似活人,涔涔冷汗凝聚成股顺背脊滴滑而下,沾湿衣衫黏在背上又冷又难受,初秋凉风一吹,立时激得他无法抑制地抖个不停。   旁人见怪不怪,以为是剜肉刀割之痛太过难耐,可林鹿心里那是再清楚不过。   ——老太监并没有割掉他的阳.具,只不过在周围不深不浅地划了几刀,手法确实娴熟,刀口足以让林鹿痛呼出声,又不至于真伤了他生育的能力。   这是何故?   涉世未深的林鹿百思不解,但潜意识觉知此事万不可对人提起。   新人净身后,须禁食禁水整三日,期间抬出侍童院的尸体占了半数之多,林鹿从一开始的胆寒心惊,到现在基本能做到熟视无睹。   最后一夜,除了林鹿伤势较浅佯装虚弱,其余同住的侍童均只剩下一口气,横七竖八躺在通铺上一动不动,胸口起伏甚微。   纤细的少年蜷在榻上,胃里烧灼难眠,瓦缝不严漏下月光,林鹿盯着屋梁上一处虫蛀游思蹁跹。   白天时候,林鹿趁人进屋抬尸的空当,曾叫住一位青年太监问出心中疑虑:“您说净身这么疼,会不会……有人能…侥幸逃过此劫?”   “可不敢胡说!”那人吓得直接去捂林鹿的嘴,“此乃宫中大忌,被人发现可是要杀头的,说不定还会诛九族!”   “你别是没割干净,害怕复割吧?”临走前,那人狐疑地扫了林鹿一眼。   “没,没有,小的只是无聊时突生好奇。”林鹿轻道,转而哼哼唧唧哀呼出声,面上痛色与其他侍童无异,青年太监不再与他搭话,自顾自运尸出去了。   为保存体力,林鹿不敢再动,静静阖眸浅眠。   ——老太监意味深长的笑容始终在脑海盘旋不去。   瞒是肯定要瞒的,可若能知道得更多些……死亡的恐惧悬于头顶,逼迫林鹿不得不有所行动。   纠结再三,林鹿决计去问个究竟,死也要死个明白。   于是,待到夜静更深,林鹿悄悄离开侍童院,沿着宫道墙根往净身房方向而去。   两处地方离得不远,林鹿天生方向感极佳,不一会儿就让他摸进了院。   四下一片漆黑,远处房影憧憧。   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碍于身上有伤,林鹿尽可能放轻脚步往里慢走,布鞋踏在地上沙沙作响,成为寂静夜里唯一的声音来源。   突然,宫道拐角转过来一队巡逻的卫士,火光一下照亮了院外空地。   “什么人?”领头的侍卫箭步上前,“砰”一声推开院门,高举火把照向院内。   “喵——”   一只野猫自庭院轻盈掠过,借力踩砖抓瓦上了房,所到之处发出窸窣轻蹭声。   侍卫打消顾虑退了出去,不忘带上院门。   小院恢复沉寂,无人知晓,两道喘息正极尽压抑地交织在一起。   昏暗无光的卧房内,林鹿无声跌坐地上,险些吓晕过去——整个人被谁紧紧锢在怀中,口鼻也让人严丝合缝地捂着,呼吸间尽是那人身上的淡淡檀香味。 第2章 月上中天   侍卫走远后夜色重归平静,不等林鹿挣扎,那人竟先放了手,凑到林鹿耳边小声道:“你也是来寻宝的?”   “寻、寻宝?”林鹿下意识反问:“…寻什么宝?”说着忙挪动身子离那人远些,不料动作太大牵动伤口,疼得他捂着下.体半晌没动。   “你不是来寻宝的?”语气饱含狐疑,听音色是个年纪极轻的少年,那少年见林鹿姿势怪异更好奇了,撅着屁股俯身靠近观察林鹿,问道:“那你是谁?来这干嘛?”   痛感缓缓褪去,林鹿直起身子时恰对上一双凑得过近的黑眼珠,呆怔中往后靠了靠,不安地垂下眼眸。   门纸透过月光一片,正洒在林鹿面庞,这时鸦睫低敛,在眼底投下一小块轻颤的阴翳。   美人虽瘦,不掩其华。   “你是女孩?真好看,就是瘦了点。”少年的赞美脱口而出,率先道:“我叫沈行舟,你呢?”   林鹿蹙眉回望,只见面前的小郎君眉清目朗,微诧之下回话的语气仍是喏喏:“我是男孩……”话至此处咂摸出些许不对,犹豫着改了口:“也,也不算是男孩了,小的是三日前新进宫的侍童……”   “侍童?那就是小太监咯。”沈行舟对林鹿方才的奇怪举动一瞬了然,随即眼珠一转,坏笑着追问:“说!你个新来的小太监,三更半夜不睡觉,来这儿作甚?还说不是寻宝?赶紧从实招来!”   林鹿被他说得一愣,上下打量他衣着平平,硬着头皮解释:“此处乃净身房,我是来寻人的,倒是你……躲在刀子匠房中,做什么?”   “我是六……”沈行舟顿了顿,“我是六皇子…殿下的伴读,奉殿下之命特来此地寻宝。”   林鹿不知伴读是何许职也,只当他是与自己相差无几的侍从之流,观他年处少幼,不由稍松了口气。   不过,在太监的净身房能寻到什么宝?   林鹿紧张归紧张,思绪转得却快,应道:“……你说的,该不会是…太监的那个‘宝贝’吧?”   “你看你果然知道!”沈行舟来了精神,一下贴了过来,“快说!宝贝在哪?”   林鹿不敢伸手推开沈行舟,只得抿抿唇无奈道:“就是你有、我没有的那玩意儿,你理解有误,并不是甚么‘宝贝’……”说完,林鹿不再理会沈行舟,红着脸缓缓起身,摸黑进房查看起来。   ——这里本是老太监与两个助手的卧房,现在正是就寝安歇的时辰,怎的房中空无一人?   沈行舟默默坐了一会儿,很快又恢复过来,两三步跟上林鹿,扯着他衣摆小声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林鹿无暇顾及沈行舟,体力不支带来的一阵阵眩晕感提醒他得赶快回去,于是敷衍道:“…我叫凌度。”   ——奇怪,桌上摊着的包裹布里只放进两件衣裳,不远处柜门大开,而收拾行李的人却不见了?   “哪个凌?哪个度?”沈行舟跟屁虫似的赖在林鹿身后。   “凌霄花的凌,度日如年的度。”林鹿心不在焉地随口胡诌。   沈行舟不说话了,心中想的却是:漂亮的宫女多如牛毛,长得好看的太监还是头一回见,先记下他名姓,日后指他来本殿下宫里伺候,到时定能惊掉他下巴!   一想到那个场景,沈行舟忍不住捂嘴嗤嗤笑了起来,活像只得了骨头的绒毛小犬。   机缘巧合共处一室,两个小孩各怀心思,林鹿却远不如沈行舟来得轻松。   宫规森严,对底下人只会更加苛责,稍有不当就会连坐共罚,老太监没理由铤而走险独独对谁特殊,况且,林鹿搜肠刮肚想了半天,笃信自己生平从未见过此人。   非亲非故,是在帮他?还是害他?   林鹿本想当面询问老太监如此行事的原因、亦或是受何人指使,可寻不到人也只能作罢。   要想在宫中有命活,就必须严守这一秘密。林鹿虽软懦了点,但好在人不蠢钝,心知人心隔肚皮的利害,自己辨不出孰善孰恶,索性从此全都小心提防,以免节外生枝。   眼下便是一“劫”。   林鹿不在乎沈行舟到底是真的纯良还是另有所图,他只想尽快远离这一惯常轨迹之外的不安定因素。   “还没谢过小郎君救命之恩,我…刚进宫,若被侍卫撞上,安上个行踪诡秘的罪名,准免不了一顿责罚。”林鹿转向沈行舟,迎着他澄澈探究的目光虚虚握拳一拜,“改日定当上门拜谢,只是现下时候不早,我也该回侍童院了,还请小郎君自便。”   林鹿起身时眼前兀然发黑,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人就这么直楞楞栽了下去。   “哎!你怎么了?”沈行舟赶忙扶他。   方才侍卫来时太过紧张没察觉,现下二人再度贴到一起,素来养尊处优的沈行舟着实吃了一惊:怀中的小太监分明与自己个头相仿,可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挨在身上有些硌,没用多少力气便将人抱了个满怀。   “我没…事……”   挣扎着说完,林鹿失去意识,软软歪倒在沈行舟怀中。   “你……!”沈行舟慌了神,这三更半夜的不好出去求人,先前母亲反复叮嘱不可再生事端,惹出乱子就更不得父皇宠爱了。   可又不能放任林鹿不管,无奈之下,沈行舟没费多少力气就将林鹿挪上床榻。   “凌度,凌度!”沈行舟靠在床边小声唤他。   即使陷在昏眠之中,林鹿睡得也并不安稳,含秀的眉微微蹙起,眼珠始终不安分地滚动着。   皓月当空,清辉莹润,掩去了少年脸上常年营养不良的青白之色,为其镀上一层淡淡光华,整个人宛若谪仙受难,美得雌雄莫辨。   沈行舟看呆了,恍然注意到林鹿翕张的唇瓣干得起了皮,心下一动,当即就想为他做点什么。   于是年仅十岁的六皇子学着下人模样去翻桌上茶杯,提起茶壶才发现内中空空,站在原地思索片刻,转身了出门,想着去灶屋烧些水。   门扉轻扣时发出响动,林鹿迷蒙着睁开双眼。   他是装晕。   但也并不完全,就算未受那伤,三天未进食水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勉力来到此处又是受惊又是耽思,林鹿的体力早就所剩无几。   此时月上中天,林鹿挣扎着坐起身,忍不住轻揉两下额角。   瞧见沈行舟路过窗前的背影,林鹿心一横,咬着舌尖逼自己生出最后的力气,一步一歇地离开了。   另一边,沈行舟蹲在灶膛前正琢磨如何生火,这时门外响起一串沉稳渐近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虚掩的门被推开,颀长人影立于门坎外,身后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刚好投在沈行舟背上。   沈行舟以为是林鹿醒了,头也不回道:“你醒啦?我正准备生火烧水,不过这东西到底怎么用啊……”   来人走近,伸手捞过沈行舟手中的火折子,拔下盖帽,凑到唇边吹了吹,火星闪烁着亮了起来。   沈行舟欣喜地回头去接,目光无意扫到一小片玄色泛光的上好衣料。   “咦?”沈行舟这才发现来人并非他惦记的小太监。   而是位成年大太监——司礼监掌印纪修予。   “六殿下,”纪修予随手点了盏灯,温和笑道:“这么晚了,您怎的跑这儿来了?”   “桃雨皇姐说西华门附近有宝贝,若我能寻到,日后就与我一起玩儿。”沈行舟老老实实回答。   “那您寻到了吗?”纪修予极富耐心,单膝跪地矮下身来,轻掸沈行舟衣摆上的草灰。   “还没……”沈行舟落寞地垂下眼眸,满脸写着不希望掌印将此事说出去的心虚。   “下回等天明了再来,更深露重,冻坏殿下身子就不好了。”纪修予一眼看穿沈行舟心思不说破,只朝他摊开手掌,道:“走吧,咱家送殿下回去。”   沈行舟瞅瞅面前大掌,不情不愿地牵了上去。   他虽贵为皇室幺子,却最不得圣宠,只因前头已有五位各有千秋的皇兄,宣乐皇帝又过了膝下弄儿的年岁,现将垂暮,一心顾着求仙问道、声色犬马,以致周朝隐有大权旁落之兆。   纪修予则正处在权力漩涡的中心,此前一举将上任掌印掀翻下马,立时在前朝后宫中名声大噪,如今统领东缉事厂专供皇权,成为当朝天子面前新秀红人,风头一时无两,是各家势力争相拉拢的香饽饽。   沈行舟不懂这些弯弯绕,只听母亲曾特别点名此人是他们开罪不起的大人物。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月下同行,这还是沈行舟第一次与这位传说中的大太监私下相处,生怕说多错多,攥着纪修予手指的掌心微微濡湿。   纪修予很是照顾沈行舟微不足道的小小面子,特意挑了避人的宫道,一路无言护送六皇子回到与其生母夏贵人同住的霁月宫。   随后,纪修予再次回到净身房院中。   这座不起眼小院里确实藏着宫内万千太监们的“宝贝”,角落一间阴蔽的耳房里悬挂无数红绒布袋,按其主人的身份高低有序错落排放。   新晋侍童们的“宝贝”挂得最外最低,纪修予举着烛台一一寻了下去,直至看到最末红袋上贴的名字才停了脚步。   灯花噼啪,满屋影翳一齐晃动,既阴森又诡异。   纪修予无声笑了。   面容阴柔的瘦高男人放下烛台,丝毫不在意是否会弄脏手指,慢条斯理地解开了属于林鹿的宝贝袋,垂眸凝视片刻,低低笑出了声。   “有趣。”纪修予解了心头疑惑后显得格外愉悦,将红袋原样系回,步伐轻快地离开了宝贝房。   而林鹿这会儿已经回院睡下,对纪修予的存在一无所知。   好在一夜安稳,端的是无事发生。   熬过净身的鬼门关,侍童们仍需在侍童院滞留月余时间,将养伤势的同时学习宫内基本规矩,随后方可分派各处。   可谁知翌日一大早,一殿前太监亲临小院,点名带走了一位侍童,虽不合章程,但也不是甚么稀罕事,带班太监郭亮满口应下,将那侍童的名字在名册上划去,填在了霁月宫名下。 第3章 秋狝围猎   季秋九月,天高云淡。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驻扎着大周皇帝的秋狝营地,不远处是守备森严的绥泽围场。   营地外围,临时搭建的马厩空了大半,只剩下几匹身量短矮的袖珍小马。   一位背影瘦削的小太监出现在马槽前,怀里抱着捧新鲜牧草,正抖着草叶上的露水往石槽里铺去。   七八日前,林鹿离开生活了一个多月的侍童院,按宫需分配至御马监做事,若以他的资历,伺候皇家秋猎本不够格,可这回负责的御马脾性识人,为防有失,管事太监破例将他一同带来,也能见见世面、长长闻识。   “林鹿!牵两匹矮马来!”身后传来管事太监刘高的吆呼。   “来了!”   小太监扭头应声,露出一张白净细嫩的小脸来,不同于刚入宫时形容枯槁,现在的林鹿眉眼含春、唇若桃花,活脱脱一副女子的柔媚相,他身上穿的又是货真价实的靛青色无品太监服,想必便是世人口中“男生女相”了。   “动作麻利点儿!”刘高催促,“五殿下、六殿下都等着呢!”   林鹿匆忙将剩余草料往槽里一搁,小跑着解下系绳,牵着两匹马跟在刘高身后。   “到了两位殿下面前管好眼睛,没问到的别擅自出声儿。”刘高偏头嘱咐。   “知道了爷。”林鹿喏喏回道,将头埋得更低,一路上目光垂敛,连大气都不敢出。   听到六殿下的名号,林鹿下意识回想起那夜同一名“伴读”撞在一处的场景——在侍童院听带班太监介绍皇室成员时,他就已知晓“沈行舟”是六皇子名讳。   出来骗人也不知道用假名字。想到这林鹿觉得有些好笑,昙花一现般抿出一点笑意,很快又整饬心绪,教外人再看不出半点端倪。   他不能与六皇子扯上关系,身怀秘辛,自然是越低调越好。   关于这点,林鹿早在侍童院时就想清楚了,甚至对沈行舟的执念隐隐后怕——好在侍童中真有一人名唤“凌度”,被调配去霁月宫想必正是沈行舟手笔,可奇怪的是,既然“货不对板”,沈行舟竟再无动作,着实让林鹿提心吊胆了好几日。   好在自那以后沈行舟这个名字没再出现在林鹿的生活中,如今再遇,林鹿只觉既惊又忧,担心被他当众识破,引起不必要的注目。   半晌,刘高带着林鹿来到一片侍卫严防的空地,远处有箭靶等物,应是皇子们玩腻了想骑马,这才传唤了御马过来,如此想着,二人穿过人墙留出的缺口,径直牵马行到草场中央。   刘高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回禀二位殿下,御马带到。”   “张岩,把马牵过来。”一道脆利童音传来,五皇子沈今墨身后跟着一众侍奴,随手指向牵马过来的小太监。   林鹿忙不迭弯腰下拜,将缰绳交给那名近侍,而后揣着手退至一旁。   一众侍从很快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夸赞两匹御马皮顺毛亮。林鹿趁人群遮挡偷眼去瞧——两名小皇子与自己年岁相仿,身着一模一样的暗色射服,一眼瞧出其中个头稍矮、笑容灿烂的便是六皇子沈行舟。   他没发现自己,林鹿悄悄松了口气。   刘高以为林鹿看愣了,伸手拧他一把,林鹿一下回神,缩着脖子重新站好。   “马!马!”沈行舟一门心思惦记骑马,小短腿倒腾着哒哒跑近,伸手就要接绳,“要骑马!”   沈今墨直接从背后挤开他,沈行舟人小又没设防,冲撞之下猛得趔趄,而五皇子看都没看他,自顾自上前挑马,口里还道:“长幼尊卑有序,出门在外,六弟切莫忘了规矩呀。”   沈行舟“哦”了一声,站稳就又凑了过来。   沈今墨绕着两匹御马走了一圈,有意无意看向沈行舟,见他双目放光盯着那匹栗棕小马,沈今墨露出坏笑,笃定道:“本殿要这匹。”   话音刚落便有下人将五皇子选中的马牵离此地,沈今墨得意地挺起胸脯,迈着步子走到远处去了。   围看众仆一并撤去,原地只剩沈行舟与那匹白底黑斑点的花马。   他们不都是皇子吗?林鹿暗暗心惊,偷看向沈行舟的目光存了些同情意味。   而沈行舟只是眨眨眼,弯腰拾起垂落在地的缰绳,颇为吃力地翻身骑上小花马,有模有样地一夹马肚,颠颠骑着去追五皇子。   主子不在,下人也能歇一口气。   “爷,为什么六殿下没有随从?”林鹿扯扯刘高袖子,小声问道。   “怎么没有?”刘高同样以气音回道,面上露出些鄙夷的神色,“五殿下跟前凑得最近的不就是了。”   林鹿懵懂地点了点头,远远望见两位皇子已经并排停在一处,看样子是预备比试骑术。   想到五皇子先前行径,林鹿不由为沈行舟捏一把汗。   果不其然,栗色小马上的人影毫无征兆打马蹿了出去,同时还在花马屁股上拍了一下,好在御马都被调教得无比驯良,那花马只是惊得一抖,并没将六皇子掀下马背。   等六皇子手忙脚乱地策动花马,五皇子已经骑着棕马跑出数丈之远了。   林鹿看得直皱眉,下意识去寻看顾皇子的下人们,他们全都追跑出去为五皇子叫好喝彩,竟无一人关心六皇子是否差点遇险!   “小林鹿,你可不能学他们,”刘高见他始终关注着五皇子和六皇子,趁机教导这位新来不久的小徒弟:“我们做奴才的,最是讲究一个‘忠’字,一仆不侍二主的道理,你可明白?”   然而此刻林鹿的神思全在两人渐渐缩短的距离上,嘴上嗯嗯啊啊地答应了过去。   刘高叹口气没再言语,想着这小子既然已被分来御马监,性子软、人也钝,也没什么侍奉贵人的机会了,一直跟着自己便罢。   “哎!”   林鹿突然轻呼出声,刘高顺着他不安的眼神看到了意料之外的场景:许是草场不平,棕马绊了一下,尽管迅速调整步伐,却还是让仅落后半个身子的花马逮住时机,抢先一步抵达终线。   赢下比试的沈行舟很是兴奋,一手扯着缰绳调转马头,另一小手高高扬起,激动地挥了两下,之后却兀然停在半空,讪讪缩了回来。   无人看他。   沈行舟的小动作全都落在林鹿眼中,后者并无反应,复又将头低了下去。   “该死的笨马,害我输给那个呆子!”沈今墨气急败坏地跃下马背,狠拽缰绳往这边走来,“该死!真该死!看我怎么罚你!”   小棕马被笼头勒得抬不起头,随行途中难受得咴咴直叫,却仍不敢违拗小主人。   那些侍从呼啦啦一齐跟了过来,口中嗡嗡附和着沈今墨,直道御马监如何如何尸位素餐。   远处花马背上的小小人影回身见人群拥着五皇兄走远,僵坐了片刻,踩着马镫下马,沈行舟松松扯着马绳走在最后面,由于隔了些距离,林鹿并不能看清他脸上是个什么表情。   然而眼下关头,刘高率先扑了出去,跪在沈今墨面前,大着胆子高声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没教好这四条腿的畜生,今后领回去定会严加管教!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刘高不住磕头求饶,双手左右开弓,丝毫不含糊往自个儿脸上招呼,噼噼啪啪的脆声响成一片。   “你算什么东西,敢拦本殿的路?”沈今墨一脚踹在刘高肩头,刘高顺势在地上滚了半圈,不着痕迹地为五皇子让开道路,一边嘴里还哀叫个不停。   好在气头上的沈今墨并无迁怒旁人的打算,踢开刘高后亲自把棕马拴在地桩上,朝旁一伸手,怒道:“取马鞭来!”   “殿下息怒,区区一匹贱畜,有奴才在,不劳您亲自动手,”贴身内监张岩手执马鞭上前,语气极尽谄媚之能:“奴才替殿下鞭诫,殿下也能省了力气,殿下以为如何?”   一捆足有两指粗的马鞭躺在张岩双手掌心,沈今墨颔首答应,面上盛怒不减:“给本殿狠狠地打,看它下次还敢不敢!”   “遵命!”张岩得到露脸机会不敢怠慢,挽袖就扬起手臂。   “不要!不要打它!”沈行舟反应过来,急急去拉沈今墨,“皇兄莫气,小棕不是故意的,你就收回成命吧,求求你了!”   林鹿这会儿已跟着刘高一并跪了下去,见沈行舟靠近,索性直接将额头抵在草地上。   “让开!”沈今墨满脸嫌恶,一边推拒一边尖声骂道:“你们几个赶紧给本殿拉开他!张岩,你在等什么?还不动手!”说罢,随从拉开沈行舟,同时护着二位皇子走远了些,为行刑空出场地。   话音刚落,张岩便抡圆了胳膊,鞭梢破空声与皮开肉绽的闷响接二连三传来,棕马吃痛嘶鸣,缰绳扯得木桩咣啷直晃,却无论如何也挣不脱。   林鹿入宫不久资历尚浅,被这阵仗骇得心肝俱颤,身子伏在地上发着抖,双手撑地缓缓收紧,抓了满手冰凉的草泥。   刘高同样不忍一手养大的良驹被如此虐待,但他知道,比起损失一匹稀贵御马,冲撞皇子更是以下犯上的不赦之罪。   “好,打得好!”沈今墨眉头舒展开来,“叫他害我出丑,打死也是活该!”   “停下!快停下!!”沈行舟红了眼,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他不明白为何仅是输给自己,五皇兄就要动这么大的气。   “六殿下,快别往前凑了,马鞭不长眼,再伤着您自个儿!”无人理会沈行舟的哭叫,年轻的内侍们一次次拦下他,干巴巴重复:“此马害主,殿下何苦为了一匹孽畜与五殿下作对?还请殿下站远些……”   此时,空地上众人看戏的看戏、惊惧的惊惧,突然之间传来滚滚蹄声如雷,旋即盖过四下一切杂音,很快吸引了众人注意。   张岩正发泄在兴头上,听闻此声也放下马鞭,一齐朝绥泽围场方向望去。   沈行舟趁随从不备冲出人群,扑到棕马跟前细细查看;林鹿蓦然抬头,正好望见六皇子抱着马头哭成泪人的模样。   而周围兵马声愈发浓重,似是先前随皇帝围猎的兵士策马而归,天色分明尚早,众人议论纷纷,直到遥遥听见一人断喝:“传太医!山中有刺客,大皇子中箭了!”   整座营地剎时沸反盈天。 第4章 尊卑有别   御马监的营账扎在马棚附近,出帐就能瞧见营地外每隔几十步追加了固定哨兵,往来各帐之间的卫队同样肉眼可见地增多了巡逻次数,山林遇刺后的戒严情况可见一斑。   上面消息不会特意知会下人,除了那句“有刺客,大皇子中箭”之外,林鹿对眼下形势一无所知。   到处是身穿黑甲的兵士,列队走过如敲金击玉般铮鸣。   林鹿收回目光,低头搅了两下碗中药膏,就着手中木片涂在马身伤口上。   栗棕色的矮马卧倒在地,浑身布满大大小小的血痕,有些伤口深可见骨,汩汩往外渗着血,染红了身下林鹿特意为其铺的干草。   空气中药苦四溢,同微弱血腥气混杂一起,一旁的花马打了个响鼻,不安地以前蹄翻刨土地。   林鹿三两下给棕马上完药,放下药碗又去安抚焦躁的花马,自打来到御马监那天起,便由他专门负责这两匹马的日常饲养,两匹良驹颇通人性,林鹿对它们很是上心,如今一惊一伤,小太监心里很不是滋味。   对方是金尊玉贵的皇子,别说一匹马,就是要他与刘高以死谢罪也未尝不可。   “小林子,吃饭了!”门边盖帘掀开,探进来一张与清秀勉强搭边的脸。   “嗳,来了!”林鹿拍拍花马以示安慰,随猫蛋往篝火堆走去。   “怎么样,救得回来吗?”猫蛋略长林鹿几岁,进宫一年有余,是指导林鹿学做活计的小前辈。   林鹿稍稍叹了口气,回道:“能做的都做了。”   又一队卫士持戈走过,林鹿与猫蛋绕道而行,与同处御马监当值的太监们围坐在篝火旁。   一人从架烤的铁锅里舀出肉汤,另一人将油纸包的馍馍分发下去。   刘高接了食物,径直走到林鹿身侧空位席地而坐。   “爷,怎么说?”猫蛋啃了口冷馍,隔着林鹿探头问道。   “听说是刺客藏身灌丛,在进山途中突施冷箭,大殿下余光察觉,飞身上前替皇上挡了一箭。”刘高嘬了口热汤,继续小声道:“所幸没命中要害,箭头没入不深,还是在肩上,大殿下并无性命之虞。”   “哗,大殿下气运真好!”猫蛋小声咕哝。   林鹿嘴里嚼着食物不便言语,转头看他时目露疑惑。   “这可是救驾之功!”猫蛋虽压低声音也难掩激动:“你看着吧,大殿下今后定会从众皇子中脱颖而出,而且殿下年近弱冠……”说到此处,猫蛋在刘高浓浓警告意味的眼神中逐渐收声,只留林鹿一人蒙在鼓里不解其意。   林鹿捧着粗瓷碗小口小口喝汤,知趣地没将心中疑问宣之于口。   腹中填了食物,篝火将人烘烤得暖融融的舒坦,三人安静吃了会儿,一时间只闻烧断燃木的脆响,和周围其他太监的窃窃私语声。   草原上的夜空群星繁耀,月光却不甚明亮,灰蒙蒙一团晕在天上,除营地之外到处漆黑,看过去颇有些怕人。   算算时间,据发现刺客已过去三个时辰,林鹿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爷,那……现在抓到刺客了没?”   “没有!这荒郊野岭的,哪儿这么容易?”猫蛋咽下最后一口汤泡馍,接话道:“喏,看那边,不还巡着呢!”猫蛋起身,一指头戳向绥泽围场方位。   林鹿手里还剩下不少,跟着欠身看去,只见连绵低矮的小山包上红光冲天,火把的光沿山势首尾相接,若有不知情的,乍一看准以为是燃了山火。   “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吃这么慢?吃不完给我,别浪费了!”猫蛋伸手去夺林鹿手中的大半块馍。   刘高见状一把拍下猫蛋不安分的爪子,斥道:“吃吃吃,就知道吃!方才叫你切果子喂马,你喂完了吗?”   “哎!我这就去!”猫蛋急忙闪躲刘高接连落下的巴掌,一溜烟跑远了,嘴里嘟囔:“早一会儿晚一会儿又饿不死……”   赶走了猫蛋,刘高缓声对林鹿道:“无碍,你慢慢吃,有禁军守夜,晚上安心休息便是。”   “爷,既然有刺客,皇上为什么不下令回京,不是更安全?”林鹿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好奇问道。   刘高弯唇笑笑:“你以为咱们是出来玩的?这是秋狝,军队随行,若因区区刺客就打道回府,岂不是让周围部族全都笑掉大牙?”   林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回去慢慢吃,不着急。”刘高拍了拍小太监后背,“这儿来回人多,磕了碰了就不好了。”   “爷,今夜我睡马棚。”林鹿走出两步,回头又道。   刘高微微一愣,心道这小子难得硬气,就依着他应允了。   也难怪林鹿悉心,这两匹袖珍马是由北野苍族多年培育进贡而来,全大周一共就这么两只,身量是普通马匹一半,正适合年少的皇子皇女训练玩耍,御马监重视非常,不仅派专人看护,还在秋狝营地上建了特制的保温马棚。   林鹿一股脑将枕头被褥搬来,挨着受伤的棕马铺开,准备彻夜守着它。   棕马卧在地上一动不动,只能通过鼻子前时不时喷出的白汽判断它的生息。   夜渐深,嘈杂人声弱了下去,巡逻卫兵走过时的沉闷足音被隔在厚重苫布之外,林鹿得以卸下心防,面上浮现出脆弱的神色。   “松烟,你一定很疼吧?”林鹿伏在棕马身边,小心抚摸它身上未落鞭痕的地方。   “对不起,是我不好,护不住你……”林鹿自顾自说着红了眼圈,心疼之余更是悚惧不已——幸而今日的五皇子对马不对人,他和师傅才能逃过一劫。   在侍童院时,林鹿曾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听话,安稳度日茍活一生不难,可经此一事,小太监终于切身体会到何谓皇权至上、何谓身不由己。   刘高常说,这两匹马比他们的命加起来都值钱,要好生照料。   可御马监上下视若珍宝的宝马良驹,在上位者眼中不过是可以随意惩处的贱种孽畜。   良马若此,何况人乎?   林鹿不敢再往下想。   花马挨蹭过来,林鹿回抱它脖颈,脑子里乱成浆糊。   正当这时,门帘撬开一条缝,一道人影闪进马棚。   “谁?!”林鹿吓了一跳,抄起烛台握在手中。   烛火昏黄,林鹿并不能看清来人相貌,依稀见得那人将门帘谨慎关好,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你……是谁?”林鹿紧张地瑟缩了下,声音染上惧意:“站住!再往前…我我我叫人了!”   “你骗人,你根本不叫凌度。”沈行舟依言站定。   林鹿举着烛台照了过去,火光曳动不已,照亮了一张俊朗小脸。   沈行舟面上没什么表情,两只眼瞳在火光映照下又黑又亮,定定望着林鹿出神。   “…六殿下!您…您怎么来了……”林鹿很是意外,要知道皇子营账拱卫在营地中央的皇帝大帐四周,距离马棚遥之又远,观小皇子孤身一人,也不知他是如何寻到此处的。   “都是因为我,连累小棕受罚。”沈行舟走到棕马跟前蹲下,一下又一下为它顺理鬃毛。   “这…这……”林鹿慌了神,立马换成跪姿,想都不想脱口而出:“松烟有奴才看护,岂敢劳动殿下费心?六殿下还是快些回去,您的随从发现您不见了会担心的……”说着,林鹿的眼神时不时扫向门口方向。   “它叫松烟?”沈行舟头也不抬地问。   “正是,”林鹿拿不准这位仅有两面之缘皇子的脾性,惴惴补充:“另一匹叫砚洗。”   “你呢?”   林鹿心底咯噔一声。   “回禀殿下,小的…小的林鹿。”自从亲眼所见暴虐如沈今墨,如今再见沈行舟,林鹿更紧张了,只得老实报上名号。   “那晚,你为何骗我?”沈行舟声音沉静,不辨喜怒。   林鹿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知道躲不过去便默默放下烛台,冲着沈行舟端端正正行大礼,颤着声讨饶:“奴才该死!是奴才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六殿下亲临,还望殿下责罚……”   沈行舟遽尔笑了:“哎呀,你别怕,我不会罚你。”   林鹿试探地支起半个身子。   “所以,你……”沈行舟直接坐上床铺,一下与林鹿拉近距离:“你长得真好看,我很喜欢,林鹿,你愿不愿意到我宫里来?”   林鹿闻言如临大敌,慌忙又拜:“多谢殿下抬爱!奴才卑贱之躯,就是给奴才十个胆子,也不敢生出殿前伺候的心思啊……”   “就是不愿意咯。”沈行舟听上去有些失望,低声喃喃:“也罢也罢……”后半句没说的是:我自知不得父皇宠爱,跟了我一辈子难出头,不愿意也正常。   可林鹿不知沈行舟并无责怪之意,浑身僵硬地保持着跪趴姿势。   沈行舟看他仍趴着不动,直接伸手去扶林鹿,这一下可把神经紧绷的林鹿吓惨了,尊卑有别四个大字浮上心头,骇得小太监接二连三磕起头来,嘴里慌忙求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不不不!”林鹿突如其来的举动也把沈行舟吓得不轻,小皇子无措得直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饶是沈行舟态度和善,林鹿亦不敢疏忽大意,甚至加快了叩首频率。   原因无他,他林鹿区区一养马小太监,欺瞒皇子在先,回绝好意在后,搁旁人身上,好脾气也会心生不悦,更何况面前这位是与自己有着云泥之别的皇子殿下,如何谨言、慎行都不为过。   惊慌之后,沈行舟被林鹿滑稽的动作逗乐了,失笑了几声,忽然就冒出一个法子。   ——当林鹿再次撑起身子、将欲拜下之时,沈行舟瞅准机会伸出双臂,猛地抱紧了面前吓得跟鹌鹑似的小太监。   林鹿脑海瞬间空白,再感受不到旁的事物。 第5章 如获至宝   “……”   丝丝缕缕檀香味扑过来,林鹿恍然想起,那晚护得自己逃过侍卫巡察的正是这般清甜气息。   或许六皇子并无恶意。林鹿默默想着,几息过后平复下来。   可沈行舟仍是抱着他,半点没有放手的意思。   “殿…殿下……?”林鹿眼睫抖个不停,身子却不敢挣动分毫。   沈行舟顺势将少年人稍显圆润的小下巴垫在林鹿肩上,鼻尖轻嗅林鹿身上干净好闻的淡淡皂香,心道太监并非全然又脏又臭,林鹿不就是白白香香的嘛。   林鹿长相本就合沈行舟心意,这下便更多了几分好感。   “你不用怕,”沈行舟将小太监抱得更紧,糯软嗓音在林鹿耳边响起,“我年纪小,又笨,皇兄皇姐都不愿与我一起,你长得漂亮,又恭顺有礼,就想与你结成玩伴,私下无人时,不把我当皇子也是可以的。”   沈行舟松开林鹿,将被夜风吹得冰凉的小手按在他手上,眼神中透着不加掩饰的真切:“做我的贴身太监,常伴我左右,我会对你好,不让别人欺负你。”   林鹿被他眼瞳中灼灼光芒晃了神,低着头陷入沉思。   若非时刻谨记身份有别,他几乎就要答应沈行舟。   入宫以来,不似旁的宫女太监忙着争名挣利,林鹿就只想藏起秘密活下去,可宫中风云诡谲,情况远比他想得复杂得多。   ——侍童院养伤期间,林鹿曾无意得知,负责净身的老太监及其助手一夜失踪,无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是生是死。   自那以后林鹿整日提心吊胆,可这事偏偏如滴水入海,净身处住进新的刀子匠后再无波澜。   联想林鹿的境遇,老刀匠就像是被人灭口。   可此时的林鹿还想不到这一层,光是侍童院的日常功课就占了他全部精力。   直到分派各监那天,其他侍童早早给郭亮送了好处,轮到林鹿时莫说是挤破头的内书堂,就连尚膳监、尚衣监这样相对轻巧的活计也与他无缘,最后只得塞去了御马监,从此在远离皇城的京郊草场生活。   驯场地广人稀,生活虽苦,就算枯燥也胜在清静,林鹿年纪小、模样好,谨小慎微的性子颇得管事刘高偏重,几天时间下来,林鹿很是适应紧张又忙碌的杂务工作。   本以为就此庸碌一生,谁知竟被身尊位贵的皇子记挂上了。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沈行舟一骨碌从铺上爬下来,拖着林鹿就往外走,“走,跟我回帐,这儿真是冷死啦!”   林鹿不敢反抗,被沈行舟拉得一个趔趄,站稳后才慌里慌张缩回手:“殿下恕罪,奴才…奴才不能跟您走……”   “为什么?”沈行舟回头。   “擅离职守乃是大忌。”林鹿将腰弯得更低。   他知道,作为皇宫的主子,沈行舟无论要求什么他都不能拒绝,但又确实不愿伴侍皇子引人注目,只得欺六殿下人幼心善,胡乱拿太监的本职工作搪塞于他。   沈行舟也确实没再拉他。   可话音刚落,一直卧地安睡的花马忽地惊醒,挺身而起躁动异常,连同受伤的棕马也一并开始不安嘶鸣起来。   还不等林鹿作出反应,马棚外兀然吵嚷大作。   “所有人集合!”“跟我来,快!”粗犷豪迈的男人嗓音山呼而过,听着应是值守夜勤的兵士们。   沈行舟被突如其来的喧呼吓得一抖,迈着小短腿三两步挨到林鹿身侧,紧紧抱上他胳膊不撒手,面上神色却是好奇大过恐惧。   小皇子冒夜前来,身上犹带三分秋夜风寒。   林鹿本不习惯与人亲近,但感受到沈行舟身子不暖,一时心软任由他攀在自己身上,为探查情况,只得带着六皇子一同来到门边,掀起盖帘一角朝外看去——   “敌袭!敌袭!”散乱各处的兵士朝西集结,“所有人原地待命!无召不得出!违者按细作论处,格杀勿论!”   沈行舟好奇,歪着脑瓜就想出门,林鹿赶忙拉他回屋,反手将门遮严。   “发生什么事了?”沈行舟很是听话得任他摆布,乖乖站一旁看着林鹿来回忙动——惊鸿一瞥,沈行舟只顾着张望门外人影,而林鹿可将“敌袭”二字听得真切,出身贫寒,他深知战事之苦,来不及吃惊受怕,身子已率先做出反应。   “奴才也不甚清楚……只看外面兵荒马乱的,委屈殿下在此暂歇片刻。”林鹿背身过去,声线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好啊!”沈行舟笑得天真,若抛开皇子身份不谈,他如今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岁,外面乱作一团也当是林鹿终于肯与他游戏,乐颠颠跟着林鹿:“都听鹿哥哥的!”   “……”林鹿被这个过于僭越的称呼吓得脚步一滞,弱弱道了句:“……殿下慎言…!”   沈行舟撇撇嘴,眉目仍弯着,望向林鹿背影的眼神仿佛在看某样来之不易的珍宝。   深宫之中唯利是图,六皇子虽托生为皇室幺子,可一无母家势力可依,二极不受帝王眷顾,没有下人愿意在他身上白费功夫,只有这个新来的小太监,无论人前人后始终如一,自然令向来不受重视的沈行舟如获至宝。   只不过林鹿还不知自己正一点点独得六皇子青睐,此时忙着四下检查马棚苫布,又将炉火拨旺,抱了些干草铺在周围,做完这一切后吹熄烛火,这才拉着沈行舟一起缩在衾被下,黑暗中只露出两双晶亮的眼珠。   ——如若真有贼人闯进,借着稻草与马身的遮挡,林鹿与沈行舟身形偏瘦,来人未必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他二人藏身于此,也就增加了生还可能。   事发突然,林鹿年纪轻轻如此应对,也能夸上一句临危不乱了。   周围一暗,顿见外面火光四起,兵甲步声隆隆不断,战马声嘶,蹄声如雷,不多时,混乱嘈杂的响动渐渐远去,汇成一片朦胧的喊杀声。   林鹿咬着下唇,思绪转得很快:此处虽在营地外围,但也是有重兵把守的,敌军想突破到这里绝非易事,眼下带着六皇子,静待战事歇时护送殿下回去便可。   想到这,林鹿偏头看向沈行舟,看护皇嗣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不禁出声安慰:“殿下莫怕,此地虽远离宫城,却仍属大周境内,说是敌袭,想必也只是乌合之众,难成气候……”   “嗯!我知道,”比起林鹿强装镇定,沈行舟反倒不含半点惧色,还是林鹿嘘声提醒,小皇子才压低声线:“此地曾是苍族领地,若说敌袭,估摸着也只能是苍族乱党了。”   林鹿对国家政事一窍不通,还是头一回听说非我族类以外的事。   沈行舟觉出他欲问又止,往林鹿那侧挤了挤,一本正经道:“北野苍族,游牧为生,擅骑射,数代以前时年不利,曾割地为诚向我朝称臣,以换取资源庇护,直至今日,苍族也是要年年奉贡的。”   “靠着我朝接济,苍族近年来积蓄不少,族内主战势力蠢蠢欲动实属正常。”沈行舟条分缕析,说得头头是道,饶是不谙此道的林鹿也听得明白。   “六殿下博闻强识,奴才折服。”这句是林鹿的真心话,也是他第一次生出对学识歆羡的情绪。   “真的吗?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地夸过我,鹿哥哥,我真喜欢你!”沈行舟嘿嘿直乐,手脚并用抱上林鹿,像是渔民出海捕捞时挂在网上的八爪鱼。   林鹿抿了抿唇没说话,渐渐有些习惯沈行舟没什么分寸感的言行,既拿他没办法,索性一动不动任他抱着。   “殿下还是别再这么称呼奴才,”林鹿犹豫再三,放缓了语气道:“殿下的兄长个个金枝玉叶,奴才不过是低贱下人,万死不敢相提并论……”   回答他的却是轻缓悠长的呼吸声。   “……”林鹿微赧,伸手替沈行舟掖了掖被角。   夜深,棚内昏黑,两名少年抱团取暖,棚外打杀冲天,随时都有性命之忧,林鹿兀自提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放松,谁承想六皇子殿下竟在这个时候睡着了!   毛茸茸的发顶就蹭在林鹿耳侧,沈行舟咂吧两下嘴,温热的鼻息一下下吹在林鹿脖颈,带来一阵阵细碎不停的痒意。   这下林鹿彻底红了脸,小心去扯沈行舟横在自己身上的胳膊。   “不要……”沈行舟无意识瑟缩了一下,喃喃呓语道:“别留我一个人……”   难以想象,这样饱含哀求的语气是从一位皇子口中说出的。   明知不可与人亲近,林鹿却在这一声低唤中再按奈不住恻隐之心,低低叹了口气,侧身将蜷成一团的沈行舟抱得更紧。   挨在沈行舟身上的触感过于单薄,林鹿心生奇怪,探手去捻他衣料,此时方才注意,看似华贵的射服之下竟只有薄薄一层,也难怪小皇子总是有意无意地靠近林鹿了!   虽不比寒冬落雪,可秋季草原风大天凉,六皇子尚幼,一层射服如何抵挡得住?他的下人、仆从,果真如同摆设一样吗?!   做皇子任人轻视到这个份上,还能整日没心没肺笑得出来,沈行舟也算是大周朝唯独仅有的一朵奇葩了。   可林鹿身怀隐情已是自身难保,虽眼见六皇子处境不及表面光鲜,但好歹不会危及性命,与其在没有余力相助时徒增烦恼,还不如仔细想想如何让二人摆脱当前困局。   兵戈扰攘,卑贱太监与失宠皇子困于马棚,无论是谁,事后必定难逃追责。   林鹿不至于将自身命运迁怒旁人,想到此处也只是幽幽阖眸——现下除了等待战果也无事可做。   身边两匹御马好似能感知林鹿偏于悲观的情绪波动,安慰似的轻打响鼻。   不知在黑暗中过了多久,兵戎之声始终未绝,沈行舟身上暖和起来,林鹿抱着他也有些睡意翻涌。   正当林鹿昏昏欲睡,朦胧中门帘方向亮光一闪,吵声响起一瞬,就又闷隔在苫布之外。   林鹿几欲陷入沉睡,只道是梦中光景。   可在下一瞬间,神思猛地坠沉,林鹿霎时睁大双眼,胸腔中一颗心脏鼓噪不已——   那不是眼花,有人潜进来了! 第6章 危险人物   林鹿不敢妄动,下意识屏住呼吸。   帐外喧杂,戎甲铿锵,间或夹杂几声将领高亢威严的吆唤,兵士听令列队而过,步声肃整,令人闻之生畏。   四方封闭的马棚里悄无声息,耳边只能听到沈行舟的浅浅呼吸。   半晌过去,林鹿在黑暗中憋得脸色涨红,拼命压抑着卸出气息,生怕引起谁注意似的。   “喘气啊,真怕你憋死过去。”   黑暗中猝尔响起一道男声。   林鹿只觉浑身汗毛都炸竖起来了!   “咳咳咳咳……”林鹿一口气没倒过来呛咳不已,生理性的泪水漫上眼眶,连发出声音都变得格外困难,“…你……”   不远处,林鹿亲手堆就的稻草被人身子压出窸窣细响,低沉略带青涩的男声再次响起:“有伤药没?小爷手断了。”   “没,没有……”林鹿始终留意着声音方向,沈行舟被吵醒,林鹿只得快速扶起他,再顺势护在身后。   那人很轻地嗤笑一声,道:“两人两马,其中一匹伤得站不起来——畜生用的药也行,应该有剩,拿来。”   林鹿心底悚然,四下漆黑,外面又吵,御马并无大的声响,他是如何得知得如此详细,难道此人身怀夜视绝技不成?!   “鹿哥哥,这里好黑……”沈行舟睡眼惺忪,摸索着扯了扯林鹿衣袖,“要抱。”   说着,沈行舟直直朝林鹿脖颈挂了上去。   “殿下……!”林鹿慌忙推拒,又不得不分神留意眼前藏身暗处那人,登时急出一层薄汗,“殿下莫要胡闹,这……这还有‘客人’在……”   “客人?”沈行舟闻言松了手,探出半个脑瓜四下张望,“在哪?呜……好黑,我什么都看不见。”   “殿下?”那人玩味地重复一遍,语气隐隐透着兴奋:“大的不成,收点利息也不赖。”   炉火燃炭噼啪作响,双方无声对峙,冰冷杀意宛若实质般缓慢翻涌。   他是刺客!   这个想法甫一冒出,林鹿紧咬下唇,瞬间的疼痛使他豁然顿悟。   ——营地内外戒备森严,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潜行至此,想必此人武功高强远非常人可想,敌暗我明,若是不管不顾张口唤人,且不论外面人不一定注意得到,激怒此人反而会白白搭上性命。   沈行舟不懂眼下情况危急,但见林鹿挡在面前的背脊微微颤抖,为此颇为动容,乖乖躲着不出声。   “等等!”林鹿硬着头皮开口,“阁下稍安勿躁,伤药确实有剩,只不过灯黑屋暗,奴才视物不清,还请阁下行个方便……”   话音刚落,不知何物“嗖”一声破空而过,林鹿偏头看向声音落点,只见灯火如豆,摇曳中燃着了烛台。   “咦,你是谁?”沈行舟满眼好奇,望向与他们仅有一臂之隔的陌生男子。   “许青野。”   那人掀眸瞥一眼沈行舟,不甚在意地躺了回去。   昏黄烛光下,自报名号的男人一袭暗色夜行衣,另一手扼着的右臂呈诡异弯折状,随林鹿目光打量,发现其用来覆面的黑布被打湿大半,想来应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你受伤了?没事吧?”沈行舟惊叫一声,引得许青野再次抬眸望了过来。   狼一样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两只羔羊。   林鹿更加确信此人的刺客身份,赶紧找了剩的半碗药膏端到他跟前,不动声色地隔开许青野落在沈行舟身上的目光,小心翼翼道:“阁下伤在哪里?需不需要奴才代劳?”   “你……”许青野却兀然睁大双眼,“小太监,把头抬起来!”   林鹿迟疑片刻,应声扬起脸颊,目光游移着不敢与其对视,恂恂道:“可…可有何异……?”   “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许青野明显放松下来,一把扯下被血打湿的面巾,露出一张年轻俊逸的脸来。   林鹿被他动作吓得不轻,根本没听进去他说了什么,举着药碗就想跪下磕头,又想起什么似的一撂碗,仓皇回身去捂沈行舟眼睛。   这本是十分逾矩的行为,可沈行舟不吵不嚷,顺从地坐着任林鹿摆弄,道:“鹿哥哥,现在是在玩什么?藏猫儿吗?”   “奴才什么都没看见!殿下也是!还请阁下高抬贵手……”   饶是林鹿涉世不深,也知晓看过杀手面目须灭口的道理。   “别叫,要杀你们早杀了,”许青野不等林鹿说完便打断,动作艰难地挽了挽伤臂的袖口,“小鹿是吧?过来帮我上药。”   林鹿哪敢推辞,悄声交待沈行舟噤声莫动后,依言跪坐到许青野跟前。   不等许青野指示,林鹿双手探了出去。   “做什么?”许青野挑眉看他,面上噙着若有似无的坏笑。   “治伤要紧,奴才得罪了。”林鹿大着胆子一下撕开袖口,顺着裂缝往上,露出了男人精壮结实却肿胀泛紫的伤臂。   林鹿倒吸一口冷气,不禁偷眼瞧了瞧许青野,受如此重的伤,还能谈笑如常,小太监更加肯定自己先前想法——以许青野的身手,既能潜进营地,也有能力随时杀了他们!   无论如何,林鹿也不想同此等危险的人物扯上关系,眼下只想先顺从,待其放松警惕再寻脱身之法。   还不等林鹿回神,许青野却悠悠开了口:“有人来了。”   林鹿慌忙抬眸与许青野对视,湿漉漉的一双眼珠里写满茫然。   “你打算怎么办?”许青野面不改色,只听“喀嚓”一声,他竟徒手将患处掰正,却只是绷紧了下颌,旋即又恢复成懒散的莞尔:“向你的同僚揭发我,还是……”   话还没说完,兜头盖脸洒过来一捧稻草。   许青野略略错愕,配合地蜷起身子,好让林鹿将他整个儿掩在草堆之下。   等到林鹿做完这一切,才想起与沈行舟解释:“殿下,奴才这是……”   “藏猫儿!”沈行舟双眼放光,一掀被子也藏了起来。   林鹿确实更不愿被人发现与皇子走得近,任由沈行舟会错意,帮他把被角抻平,好趁光线不足,乍看马棚中仅林鹿一人。   待做完这一切,林鹿左右顾盼,麻利地从地上捡起刷子,站到花马旁边为它梳毛。   花马舒服得打了个响鼻。   正当林鹿快要犯嘀咕,门口终于传来响动,如许青野所料掀帘走进一人。   “林鹿!没事吧?”来人是刘高,门外站着几名高壮的卫士,“事态紧急,跟我回帐!”   “可松烟它……”林鹿紧了紧手中木刷。   “你这傻小子,人命比马命重要!外面快打完了,确定是苍族来犯,听说大帐那边又出了刺客,六皇子也失踪,现下正挨帐搜查清点人数呢,险些忘了你了,快点跟我回去!”刘高上前,拽住林鹿就走。   林鹿心底一沉,他这一走,岂不是留六皇子与刺客待在一起?   可若道破实情,宣扬出去定免不了一顿责罚……   “爷!六、六皇子他……”快走出马棚时,林鹿咬牙顿住脚步,迎向刘高不解的眼神快速道:“六皇子没有失踪,他……就在此处!”   刘高先是一愣,而后当着众人面大骂林鹿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胡诌八扯。   沈行舟大变活人一般从被铺中跳了出来,哒哒哒一路跑过来护在林鹿身前,比手画脚地辩白解释,言说是他命林鹿不得声张,刘高与一众卫士皆震惊,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刘高最先反应过来,指挥卫士护送六皇子回帐,自己则拧着林鹿耳朵带他离去,不多时,围在马棚前的人群散开,各帐之间通路恢复了紧密巡逻。   “你呀你,真是会给我找麻烦!”刘高一手撩开帐帘,另一手将林鹿掼进帐内,“让你照看御马,怎的与皇子殿下混到一处去了!成何体统?”   林鹿踉跄着进门,低头捂着被掐疼的耳朵不发一言。   他从未见过刘高发这么大的火,是以动怒时手底下没个轻重,耳根连同大半个耳朵都火辣辣的疼。   “怎么了怎么了?”猫蛋没什么眼色地凑过来,“爷,您消消气,小林子犯了什么错?我替您收拾他!”   刘高闻言狠剜他一眼,猫蛋脖子一缩,忙道:“我去给他被褥拿回来!”说罢一溜烟出了帐。   这方小账仅能容纳三人栖身,为御马监管事太监刘高与他两个亲信所住。   刘高见猫蛋出了门,将林鹿拽到角落,重重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在平时也就罢了,你想攀哪个枝儿我管不着,可战时危急,那是皇子!皇帝的儿子!你懂吗?若有个三长两短,看顾不周之罪你担待得起吗?”   刘高光说着还不解气,一指头戳上林鹿额头,怼得小太监微微后仰。   被如此对待,林鹿不仅不恼,心里反而涌起一丝暖意。   他知道刘高是在担心他,林鹿平时谨慎,几乎没出过什么大错,也就一直与刘高淡淡相处,这下遇到问题,他才知刘高其实待他格外上心。   林鹿不敢将罪责全推到沈行舟身上,只道:“松烟伤重,殿下是来查看状况的,小的不敢忤逆,想着看过了便将殿下送回,没想到帐外忽传战事,到处喊着禁止走动,小的这才与殿下躲了起来……”   刘高微忖,既然找到了六皇子,又无大碍,小惩大诫糊弄过去不难,目光落在林鹿身上,刚想再嘱咐几句,方出门不久的猫蛋却在这时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不好了!”猫蛋手中空无一物,面上满是惶急之色,“东厂那位大人,他他他……亲自过来了!” 第7章 一介阉宦   “废物!一群废物!”   冰裂青瓷茶盏被人施以全力掷出,依着惯性在半空划过又快又狠的直线,精准砸落进人群之中。   哗啦!!!   为首的武官腋下夹着头盔,一手抚在腰间剑柄,微低着头,眼见茶盏飞来,凭他军中历练出的警觉完全可以避开,却还是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   原因无他,只因面前之人是整个大周最尊贵的天子,宣乐皇帝沈延。   官窑出品的茶盏就连裂声也是清润爽脆,碎瓷割伤男人额角,登时淌下鲜血来。   羽林卫统领贺元青任由血迹滑过眉尾,眼睫亦不眨一下,麻木地跟着身后众将一道跪地,口呼:“陛下息怒——”   “两千羽林卫,兵卒上万,竟全是酒囊饭袋之徒!”宣乐帝身上仅着鹅黄中衣,龙纹披风在来回踱步中飘起凌厉的弧度,即使上了年岁,帝王威仪在盛怒之下仍旧气势凌人。   “短短一日之内,接连两次出现刺客!贺元青,洪朗,你们玩忽职守、护卫不力,让那该死的刺客来去朕的身边如入无人之境,你二人还有何颜面见朕!”   宣乐帝气极,呵骂时牵动着颌下三寸黑须直抖,说完还不解气,回身从案上抄起砚台,又朝洪朗头上砸去。   “咚”得一声闷响,砸得总兵洪朗头破血流、眼冒金星,中年男子面容坚毅,咬牙硬撑着回道:“末将自知万死莫辞己罪,愿立军令状捉拿刺客归案!”   “哈!哈哈!”宣乐帝怒极反笑,“人已经跟丢了,你再立军令状又有何用?”说罢虎步上前抽出长剑,架在洪朗脖颈处,冷笑道:“不必那么麻烦,你现在就以死谢罪吧!”   剑芒逼近皮肤,划出森然血痕。   众人伏地,无人敢言。   命悬一线,洪朗在这一刻思绪万千:今日之事属实怪异,先是林中冷箭,漫山遍寻不得贼人踪迹;而后苍族来犯,为探虚实派出先头骑兵迎战,不料那帮蛮人仗着骑技且战且退,几个回合下来竟溜得我军团团转!   再来,就是那位仿佛凭空出现又消失的杀手。   思及此处,洪朗自知理亏,正当他将欲接剑自刎时,帐帘一掀,径自走近一人,缓和了愈发焦灼的气氛。   “扎营在外,正值用人之际,望陛下三思。”   男子声线阴柔,语调也是不紧不慢,此人款步上前,不仅没有激怒圣上,反而令宣乐帝松了眉头。   “修予,如何?”宣乐帝一见他来便问,随意丢下手中剑,摆摆手不再关注旁人。   “回禀陛下,此事蹊跷,不能全怪贺、洪二位大人,还需细查深究。”纪修予微微欠身一礼,而后缓道:“时间仓促,臣只发现些许蛛丝马迹。”   听到纪修予自称为“臣”,被人搀扶着站起的洪朗眼神一撇,微不可闻地哼了一气。   纪修予不动声色垂眸一瞥,旋即收回目光,望回宣乐帝时面色如常。   “哦?快讲!”宣乐帝并没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只顾着追问自己的宠臣,纪修予也不废话,三两句将所查交代清楚。   按他说法,那名贼人熟知我军岗哨排布及巡逻规律,适逢夜色浓重、苍人进犯,加之轻功超群,方在营中帐间来去自如。   此言一出满帐哗然,纷乱议声四起,不时夹杂几句“勾结成伙”、“定有内奸”的言论。   “掌印的意思是,怀疑我赤军旗下出了奸细?!”洪朗面上挂不住,头上鲜血未干,仍不顾旁人阻拦不满出声:“那本将倒有一事不明,既然歹人神出鬼没,而掌印一介阉宦,力量与速度均不及寻常男子,如何能及时赶到护驾?”   听到“阉宦”二字,纪修予眉头一跳,神情却不无不快,倒是宣乐帝面露不悦,欲打断洪朗,还是纪修予轻轻摇头,宣乐帝这才忍怒听完。   “若说掌印真有未卜先知及退敌之能,又为何不将其当场擒住,白白放跑了去?”洪朗耿直口快,想到什么便一口气说完:“掌印如何自证清白,证明此事不是你纪公公监守自盗?”   话音刚落,洪朗还在为当堂推测而沾沾自喜,殊不知下一瞬就是眼前一花,纪修予已来到跟前——身形之快竟看不清他是如何动作的!   “洪将军,此言差矣。”纪修予面上带笑,轻巧拍去洪朗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向来是‘证其有,不证其无’,洪将军红口白牙,可有证据?”   “本将只是有所怀疑,还不曾抓到证据,等……”   还没等他说完,冰凉五指瞬间钳上洪朗咽喉,一声令人牙酸的折响过后,洪朗的头颅顿时软倒一旁,整个人跟着轰然倒了下去。   众人大惊!   再怎么说,洪朗身为一军统将,不至于随便谁来都能使他一招毙命,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司礼监掌印纪修予的功力根本深不可测!   这在大内之中算一不是秘密的秘密,不知者本无罪,怪就怪洪朗自己作死。   帐内众臣无敢再言,均弓着腰屏息静待,暗中却将目光有意无意落在这位掌印太监身上。   ——若说军中还有不少人与洪朗一样对宦官掌权颇有微词,可亲眼见得纪修予功夫了得,不仅敢当着皇上的面杀人,皇上还默许了他的行为后,就是傻子也该明白此人在圣上心中的地位,那不识时务的洪朗就是前车之鉴!   跟着的小太监适时递上巾帕,纪修予垂眸接过,旁若无人地擦起手来。   宣乐帝瞥一眼地上死不瞑目的尸体,蹙眉宣布:“罪将洪朗,护卫不力,语出不逊,诬蔑忠臣,死得其所!来啊,拖下去剥光了,丢去山上喂狼!”   “一群废物,滚吧!”宣乐帝骂退众人,转而换了副和颜:“修予,苍族刺客的事,还得靠你查清真相了。”   纪修予谦和一拜:“臣遵旨。”   -   纪修予的大名在皇城上下无人不晓,几乎更是每个太监渴求艳羡的最高存在。   “做太监做到纪掌印这个份儿上,真真是太监的无上荣光!”   猫蛋时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因而林鹿也对纪修予充满好奇——进宫以来接触的太监不是伺候人就是伺候马,身为太监比肩群臣,那该是何等的本事和荣耀!   这样的大人物,亲自来他们这儿做甚?   难道……是因为许青野?!   林鹿混在人群中,想到此处不自觉瑟缩一下,将头埋得更低。   猫蛋提着裤子匆匆挤到林鹿身边,林鹿偏头悄声问:“……怎的才来!”   “茅厕茅厕!”猫蛋同样以气音回道,“不用怕,只要与案子无关,掌印不会为难咱们这种小太监的。”   林鹿闻言收回目光,想要佯装淡定,却还是让猫蛋觉出他有些不自在,刘高已经在前头回话了,两人便没再言语。   “这么说,除了六皇子来过,再无别的异样?”纪修予身披大氅,夜色下更衬得他面如冠玉,其后跟着一队威风凛凛的锦衣卫。   “回掌印的话,方才已派人将六皇子送回,现下应回到帐中了。”刘高不卑不亢地垂手回道。   纪修予对这一回答不甚在意,抬步往马厩走去,“据咱家所知,秋狝营地里军马与御马均在一处,是由何人负责?”   刘高退至一旁,几名军中马夫上前应话。   “这、这……何时少了一匹马!”一番清点下来,马夫不仅发现马的数目对不上,甚至连看守此处的兵士也不知去向。   纪修予并不意外:“营地以西是一片开阔平原,我军将士正迎战苍贼;以北是绥泽围场,白天出了刺客,此时也是重兵把守;若想逃出生天,他只能骑马南下。”   “你们,”纪修予微微偏头,沉声命令:“立刻骑快马去追,刺客受了伤,打马不快,务必在他入城前抓捕归案!动作快!”   “遵命!”锦衣卫训练有素,旋即打马远去。   纪修予望着锦衣卫离开的方向转了转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掌印!看守马棚的人找到了!”一人拱手上前禀报,“不知被何人打晕,塞嘴捆了埋在食槽里!”   “呵,”纪修予轻哼一声,“断了一臂,挨了咱家一掌,还能如此行动,咱家还真是小瞧你了。”   “掌印……您说什么?”那人没听清,迷蒙着抬头。   纪修予眼神一凛,道:“没用的东西,让他们一人领二十军棍。”   “报——”前面那人刚悻悻领命退下,又有一斥候翻下马来,连跑带颠扑到纪修予跟前,双手抱拳:“启禀掌印,苍、苍族那边……”   “战况如何?”纪修予问。   灰头土脸的斥候不敢看他,嗫嚅道:“苍族并无战意,只来回兜圈子,看天快亮了就…就都撤退了……”   纪修予不怒反笑,低低轻嗤一声。   围在一旁待命的将士、太监吓得大气不敢出,谁都知道,若在此时不走运,就会沦为掌印迁怒的出气筒。   “啊嚏!”   人群中突兀传来喷嚏声。   纪修予就这么噙着笑意望了过去,扬声道:“天冷,各位夤夜当班都不容易,是哪位受了风寒,过来给咱家瞧瞧要不要紧?”   众人听后忙不迭闪身让路,生恐掌印以为做出不敬举动的是自己。   林鹿满目惊恐地跪了下去,趴伏在地上,浑身抖个不停。 第8章 荣阳侯府   “掌印喊你过来,还得咱们亲自去请你吗?”纪修予身边的小太监招喜惯会察言观色,冲着地上的林鹿咋呼道。   纪修予唇边勾笑,保持站立姿势不动,目光落在那条有些眼熟的背脊之上。   心血来潮夜访净身处那天,与六皇子混在一处的,好像也是这样一道清瘦单薄的背影……这回又是?还真是有缘。纪修予记性颇佳,转瞬回想起来,唇边笑意更深。   “掌印!掌印!”刘高见状扑到纪修予脚边,一个巴掌接一个巴掌往自个儿脸上招呼,“都怪奴才管教不力,叫这小王八蛋冲撞了掌印!还请掌印看在他年纪小、刚入宫的份上饶他一命!”   “掌印饶命…掌印饶命……”林鹿被吓坏了,声如蚊吶地反复念叨。   纪修予无视刘高,而是朝身边太监使了眼色,便有人上前将林鹿拖到跟前。   “新来的?”纪修予声音含笑,落在林鹿耳中却不啻于恶鬼催命之音,“把头抬起来。”   林鹿哆哆嗦嗦照做,凤眸含泪,眉蹙惧意,被夜风一吹更显楚楚生怜。   纪修予眉头一跳,下意识问道:“叫什么名字?”   “回掌印,”林鹿小心咽了口唾沫,“奴才名唤林鹿。”   林鹿!   纪修予顿时回想起从前任掌印常曜房中搜出的一封密信,内容是央求常曜在宫中对一人多加照拂,不求富贵,保全其性命即可,那人的名字便是“林鹿”。   “好名字,咱家喜欢。”纪修予倏尔笑开,眼角眉间和善地弯着,“夜里执勤辛苦,以后多穿点。起来吧。”   “啊?噢……多谢掌印关怀,奴才知道了……”林鹿仍跪在地上不敢动。   “让你起来就起来!你们御马监就是这么教人的?整日与畜生打交道,竟连人话也听不懂了!”招喜阴阳怪气道。   林鹿一骨碌爬了起来,瑟缩地低着头,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   “若是在御马监待得不习惯,司礼监随时欢迎你来。”纪修予伸手拍了拍林鹿肩膀,转而在众人惊诧目光中拂袖离去。   直到人群散去,林鹿兀自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行啊你!藏得够深的,看不出来啊!”猫蛋冲过来大力猛拍林鹿肩膀,“纪掌印居然没罚你,真有本事!”   林鹿被他拍得直咳嗽,缓了半天才道:“……运、运气罢了。”   “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刘高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林鹿忙去扶他,刘高深深看了林鹿一眼,道:“跟我进来,猫蛋先出去。”   林鹿转头看看猫蛋,猫蛋两手一摊,做了个他也不知所谓的表情。   刘高捧着手率先朝帐门走去,林鹿赶紧跟在后面。   一进帐,刘高登时开口:“你什么时候与纪修予还有交情?”   林鹿被问得一懵,还不等他回答,刘高急急又道:“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是瞧不上养马的活计也好,嫌御马监没油水捞也罢,总之一句话,不准你投身司礼监,想都别想!”   “爷,我没有!”林鹿被他略显狰狞的表情所慑,眼神一瞥,惊呼:“您的手……”   刘高这才放缓了颜色,从桌下翻出药箱,捡了罐药瓶出来:“旁的话我不便多说……过来帮我涂药,这便是司礼监一贯作风,表面光鲜,背地里往死里整你!”   林鹿动作不停,暗地里心惊不已——刘高的右手像是被什么重物碾过一般,红肿发青,有几处破了皮还在渗血,看刘高不断皱眉的表情便知十指连心,这等惨状该是何等的苦楚难当。   许是跪在地上时,纪修予故意踩着过去了罢。   “小林鹿,被他看中可不是什么好事,你我师徒一场,我言尽于此。”刘高神色复杂,看着林鹿细细为自己缠裹绷带,望见小太监蹙起的眉间满是怯意,不由一阵心软:“今日发生的事还只是开始,回宫后才是真正的磨难。”   林鹿懦懦颔首,尚不懂刘高此时话中深意。   尽管途生波折,今年秋狝还是照往年的例,持续了整整二十日才班师回宫。   在这期间小太监林鹿一直悬心吊胆,可直到回到京郊草场,再没有叨扰他的事情发生。   秋狝遇到的人和事都成了一场过于惊动的梦,林鹿的生活归于沉寂,整日喂马、打扫循环往复。   只是偶尔会在午夜梦回时分惊醒,破碎梦境中不是随性的刺客就是笑面藏刀的纪掌印。   还在那时林鹿也回马棚看过,许青野早就不在原处,像是从未来过一样没留半点痕迹;而纪修予自那以后没再露过面,也是,掌印位高权重,与他一个无品小太监本就不该产生交集。   他再没见过这二人,仿佛一切都回归正轨。   “听说了没?大皇子替皇上挡箭立了大功,龙心大悦,刚一回宫就预备着立大皇子为太子了!”   这天林鹿完成饲马的功课,正拿着一柄比他还高的扫帚将院中落叶扫拢成一堆,闲闲听一耳朵其他太监扯的闲话。   “去去去,不想活了?妄议立储,十个脑袋也不够你掉的!”   “哎,林鹿,这次秋狝你不也跟着去了?如何,见到圣上、皇子没?都是甚么模样?”   “啊?我……”林鹿有一瞬间的晃神,一张明朗的笑颜在脑海中稍纵即逝。   “问他作甚!”个头高点的太监向来看不上林鹿,故意大声嚷嚷:“三棍子打不出来一个屁,别理他!”   林鹿默默低了头,如他所说,林鹿平素确实不爱与人打交道,除了待在马厩就是一个人独处,被人说成不合群也是应该的。   “说什么呢你!”猫蛋凑过来揽住林鹿肩膀,“就说你们狗眼看人低,小林鹿这趟秋狝可是赚大了,不仅在皇子面前留了印象,还跟纪掌印说上话了,说不定哪天就回宫享福去了!”   林鹿想拦已来不及,周围太监听后惊呼议论,各色目光纷纷落在林鹿身上。   “没有没有……!”林鹿赶忙摆手否认,“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站住!”   梁哲大手一伸按在林鹿肩上:“刘爷跟上头例行复命去了,不在场子,你个最得宠的小狗腿子,能有什么事?”   还不等林鹿再次请辞,肩膀上传来的大力就捏得他痛呼出声来,扫帚也因此脱了手,啪一声摔在地上。   “凭什么好事总能轮到你?”梁哲进宫已有些时日,却因样貌粗犷、性子直爽总不得人青睐,一直未能晋升,积怨已久便将气撒在新来不久的林鹿身上,“也该你倒一次霉,荣阳侯府差人来请,点名要你手下的袖珍矮马上门,林鹿,劳烦走一趟吧?”   “荣阳侯府?”林鹿面上露出茫然神色,“我……”   “怎么?你不是最宝贝那两匹马?刘爷不在,老子资历最深,让你去就去,磨蹭什么!”梁哲猛一推林鹿,眼珠直瞪瞪满是恐吓之意。   周围嬉笑起来,谁人不知荣阳侯家的小郡主泼辣难缠,最是看不上去了根、不男不女的太监之流,每每遇上都要刁难一番,是以谁都不愿接手她家的差事,往常都是身为马场管事的刘高亲自应付。   “上月不是刚往荣阳侯府送了一批?就算是稀罕新进贡来的御马,眼下天色已晚,也不是借马入府的时候啊?”猫蛋不解。   “权贵人家的事儿,还不是想一出是一出?”梁哲大喇喇招呼其他太监去饭堂用饭,不忘回头嘱咐:“林鹿,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我可把此事交与你去办了,若你推辞,回头上面降罪,有的是人替我作证。”   旁的太监跟着起哄帮腔,眼看林鹿咬着下唇不知所措地低了头,猫蛋眼珠一转,笑哈哈地打起了圆场:“别听梁哥儿唬人,荣阳侯府也不是甚么龙潭虎穴,只是须费些功夫看顾小郡主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你这意思,想替他去?”梁哲眼睛顿时斜了过来。   “哈哈哈,我哪有林鹿那人见人爱的本事呢!这事儿包在林鹿身上准没错,走走,咱们吃饭去!”猫蛋哄得梁哲等人离开前院,特意落后几步再交代林鹿:“放心大胆地去吧,哥不会坑你的,同行的都是老人儿,你将马看好就得了。”   “好……”   林鹿摸了摸小腹,想着既然躲不过,那就忙完了再用膳,一路小跑着将散落满地的扫帚放回原位,便匆匆往马棚赶去了。   不一会儿,林鹿牵着名为砚洗的小花马出现在草场入口,那里已经停着辆专运御马的栏车,旁边站了御马监的太监,对着一位侯府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   林鹿刚牵马上前,几位同僚二话不说便引马上车,丝毫没有要与林鹿解释的意思。   “你就是这匹稀贵矮马的马倌?”还是中年男子率先朝林鹿发问。   “回…回老爷的话,正是奴才。”林鹿拿不准这人的身份,小心觑着他神色答道。   那人一听哈哈大笑,直道:“这位公公不必客气,大家都是在人手下做事的,称我何总管便可。”   “瞧您面生,第一次来府上?”何总管笑容可掬,让林鹿一颗砰砰乱跳的心脏平定了不少。   “是……”林鹿虽不擅与人交际,此时也只得硬着头皮回道:“需要奴才做些什么,还得请何总管多多指教……”   砚洗装载完毕,何总管带着林鹿坐在车前,他熟稔地策动缰绳,驾着栏车朝城内驶去,路上不忘宽慰林鹿:“嗐,没什么好指教的,公公只需谨记一条:顺从我家小姐的一切命令,方可万事大吉。”   林鹿心里咯噔一声,不由开始想象等着自己的该是何等凶悍的女子。 第9章 惹祸上身   荣阳侯府。   乘载御马的栏车停在后门,何总管简单嘱咐几句就离开了,剩林鹿一人在仆从的带领下将马牵至后院空地。   一路上无人搭话,林鹿得空好奇打量,侯府高门内楼阁台榭错落有致,就连往来的丫鬟僮仆也都衣品不凡,与他们一比,倒显得瘦巴巴的林鹿有些寒酸。   “公公受累在此等候,小姐他们很快就到。”带路的下人对林鹿十分客气,只是离去时目中明显的同情意味让林鹿隐隐不安。   深秋天短,此时不过酉时初,天色就已暗了大半,好在空院里提前掌灯,四下通明一片:亭台临池,花藤枝蔓攀上秋千架,又有大片平整的空地,一处一景,步步生趣。   林鹿孤身牵马候在角落,全然不知如何应对。   御马监掌管京中用马,与京营、守备均有关联,不仅在宫中设有专门的办公部门,甚至借着军中势力能与十二监之首的司礼监分庭抗礼。   只是林鹿不求上位,对这些丝毫不上心,安稳过活是他目前最大心愿,叫他窝在草场养一辈子马也心甘。   正当林鹿轻扯马头,勒止砚洗啃食树皮之时,欢声笑语裹挟着嘈杂人声自廊道传来。   “今日是本郡主生辰,特意屏退了搅兴的仆从,叫他们在外边儿候着,此处是爹爹为我所建专供玩乐的院子,特邀诸位友人共度良辰,有什么需求尽管提,须得尽兴才好!”   “郡主大气!”“幸得郡主相邀,我等恭敬不如从命!”   林鹿慌忙站好,恭谨地持着缰绳。   荣阳侯仗着胞弟与御马监掌印有几分交情,嫡女长乐郡主又喜骑术,因而不管是府兵配骑、套马拉车,还是供人骑练取乐,荣阳侯府都格外受关照。   是以为搏众宾欢心,荣阳侯府为嫡女大办生辰宴时心血来潮想要御马上门,林鹿作为松烟和砚洗的马倌就得颠颠带过来伺候。   客套过后,相熟的少男少女三两散去,长乐郡主陈凝珠身旁簇拥着几位贵女,径直往林鹿所站的方向走来。   “见过郡主,小的是……”   啪!!   林鹿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陈凝珠反手甩了一耳光,手劲之大震得小太监脑袋猛地向旁一歪。   同时,耳边炸响郡主尖锐的呵骂:“谁允许你与我搭话!真是晦气!若不是听小叔说御马监近来得了两匹珍奇矮马,才不会让你这种阉人进本郡主的游乐院呢!”   林鹿懵了,他甚至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还不等他回神,陈凝珠竟是一脚踹中林鹿下腹,鄙夷又嫌弃地怒道:“该死的狗奴才,还不滚远点!”   长乐郡主从小娇生惯养,生得体态丰腴,常年习骑下盘有力,生生将小太监蹬飞出去,捂着肚子滚倒在地。   “不管他!来,本郡主亲自教你们骑马!”陈凝珠不想因这个插曲毁了她有心与客交好的计划,伸手欲牵垂落下来的缰绳,“寻常马匹体量高大,难以操控不说,若坠马易生凶险,久闻苍族擅长马事,这回终于……”   话还没说完,砚洗打着响鼻抖了抖鬃毛,笼头引动缰绳从陈凝珠指尖划过。   陈凝珠不以为意,再一把捞过绳,招呼众女朝空地去了。   过了半晌,林鹿从地上撑起身子,半边面颊肿起道道指印,耳畔嗡鸣不止,磕碰之下浑身钝痛。   委屈、不解、愤懑……   遭此无妄之灾,小太监不知该怪梁哲故意设套,还是怪陈凝珠太过苛待。   林鹿涉世未深,尚不能掩藏情绪,周围入耳皆是笑闹,无人关注角落里发生了什么,他只得抹抹眼睛站起身,低着头站在院墙根。   远处凉亭里端来膳后水果及点心,热茶温酒坐在泥炉上,衣衫华贵的少男少女秉烛夜游,秋风虽冷,却抵不过少年人玩兴高涨。   “哎,你怎么也来了。”两位年纪稍长的郎君凑在一处,正绕着池边廊道漫步。   “还不是我老爹?”另位蓝裳公子哥面露不屑,扫了远处空地上扶女伴上马的郡主一眼:“他个老酸儒,见天儿的在我跟前念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非叫我来,我有什么办法。”   “哈哈哈,真的吗?我不信,”前一位绛衣郎君拿肩膀碰碰他,挤眉弄眼道:“我分明记得你家里有帮你物色良配的打算,难不成是想……?”   “少拿你那狗嘴放猪屁!”玩世不恭的这位明显恼羞,气得擂他一拳,“我家老爷子再不济,那也是正三品的吏部侍郎!荣阳侯府没落至今,除了一个虚衔爵位还有什么?”   绛衣郎君笑着称是,蓝裳公子这才缓和颜色,絮絮叨叨与他说起京中轶闻打发时间。   这是一场各怀心思的生辰宴,家世稍逊的贵女们围着郡主打转,哪怕兴致缺缺,也要强装出欣喜模样附和郡主。   在自己热爱的骑术上,陈凝珠对指点新手一事极具耐心,可这些四体不勤的京圈淑女没一个如她所愿享受乐趣——不是在马背上吓得花枝乱颤,就是死死勒抱马颈不敢动弹。   眼见气氛凝滞,陈凝珠将最后一位女郎扶下马,一手摸上马鞍跃跃欲试:“第一次骑嘛,能这样已经很好了,本郡主亲自演示给大家看!”   众女被折腾得云鬓散乱,无不腹诽郡主其人太不娴静,但面上又皆扯着嘴角奉承陈凝珠巾帼奇才。   陈凝珠踩上马镫,双手扶稳欲翻身上马。   “咴嘶——”   谁知就在这时,一直安静任人摆弄的花马砚洗突然高高扬起前蹄,陈凝珠尚未坐正,大半身子随之后仰,登时悬在半空!   “郡主小心!”“啊——!”   胆子小的尖叫出声,捂上眼睛不敢再看,可高亢喊声无疑更加惊扰马匹,砚洗猛地落下前蹄,嘶鸣连连,撒开四蹄奔了出去。   林鹿缓好心绪后一直留意着,望见砚洗状态不对第一时间冲了过来——   但还是晚了一步。   陈凝珠重重跌在地上,脚背卡在马镫里,整个人疯了似的扭动,慌乱之下越挣越不脱,鬼哭狼嚎着径直被马拖行数丈之远!   “停下!快停下!呜啊!救命!救命啊!来人!快来人救救我!”   她再顾不得什么郡主形象,声嘶力竭地叫喊呼救。   林鹿奋不顾身冲向空地的举动吸引了在场诸多目光,其中便有一道格外炽热,那人方才被两位女郎缠着脱不开身,这时场面混乱,躲了人,正灼灼望向场中惹祸上身的小太监。 第10章 三分酒气   空地上乱成一团,散落各处的公子小姐不可能无所察觉,可他们只是投以淡漠目光,就连方才与陈凝珠言笑晏晏的一众贵女也无动于衷,甚至纷纷后撤开来,生怕畜生发狂连带着冲撞到自己。   除了林鹿,无人上前。   陈凝珠对这些一无所知,她满心惊恐,脸上涕泗横流,脚腕断了似的疼,磕在地上不住颠簸的后背更是持续迭加着痛感。   林鹿身上也疼,可他依旧飞跑着追赶失控的花马,曲指塞进口里,吹出短而急促的哨音,大声唤着:“吁——!砚洗!停!停下!”   到底是训练有素的御马,砚洗听到哨声就放缓了步子,并没让那长乐郡主受罪太久。   立耳轻摆,砚洗听出哨声是自身后传来,踩着步子就要调转马头。   “停!站住!原地别动!”林鹿眼看马蹄子离陈凝珠的娇躯不过尺许远,慌忙又打起呼哨呵止砚洗,好在砚洗对林鹿很是信任,撂下蹄子定在原地,不耐地晃晃马头,喷着气打了个响鼻。   待林鹿气喘吁吁近前,看戏看了良久的院中众人也都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却无一人上前帮扶。   林鹿道了声“奴才得罪了”,赶紧将陈凝珠的玉足从马镫上解下,他不是不知郡主厌恶太监,但仍想也不想就跪地搀扶陈凝珠。   “郡主!郡主!”林鹿小声轻唤,见她衣衫不整,又一咬牙脱下自己外衫披在陈凝珠颤抖不已的肩头。   这位素来喜马擅骑的长乐郡主,怕是此生都会留下深重阴影了。   陈凝珠面色发青,听到呼声哆嗦着抬头望去,见竟是位太监扶着自己,心头震惧同时由惊转怒,扯嗓子喊开了:“来人——快来人——”   “郡主,奴才不是……”林鹿跟着瑟缩,张口欲辩。   “闭嘴!闭嘴!闭嘴!”陈凝珠狠劲摇头,发丝散落下来,她自知失了脸面,便索性破罐破摔,将气撒在本就厌烦至极的太监身上,“杀千刀的阉竖!你怎么驯的马?!”   这时,侯府主人领着随从姗姗来迟,四散下去不停赔礼,各自安抚宾客送出门去,而陈凝珠受伤难行,便有下人上前欲用担架抬她回房看医诊治。   “别放他走!”搬动中牵动患处,陈凝珠疼得口中嘶嘶倒抽着气,想起什么似的恶狠狠回头,“捆了丢进柴房,不准给水和吃食,待本郡主伤好亲自罚他!”   话音刚落,两名家奴立时将林鹿按在地上,抽出麻绳就地绑缚起来。   林鹿脸色煞白,连挣扎求饶都忘了,像一包货物似的被人扛上肩头,往侯府更深处去了。   陈凝珠还在咒骂林鹿,前后抬架的下人讪讪打断:“小姐,那……御马怎么办?”   “马儿知道什么!全都是那该死的奴才驯教无方!”陈凝珠不假思索吩咐道:“好吃好喝养着,明日一早还给御马监去,小叔说了,有借有还才能再借不难……”   -   天阴无月,夜静更阑。   负责出力的家奴手脚粗重,林鹿被扔在地上碰了后脑立时昏迷,直至入夜寒凉,冻得唇舌打颤才沉沉转醒。   “嘶……!”   林鹿浑身又冷又疼,脸上不知何时蹭出的血痕也是刺痛不已,龇牙咧嘴地勉强坐起,背靠上立柱又是一阵抽痛,小太监头脑昏沉不知今夕何夕,四下看看漆黑一片,额上不由渗出冷汗,哆哆嗦嗦喘着气,呼吸间口中呵出淡淡白雾。   回想傍晚发生的事,林鹿忍不住眼眶发酸,切实体会了一把上位者无由来恶意带来的灭顶之灾。   长夜漫漫难捱,林鹿满脑子都是陈凝珠临走前放的狠话,不知明日会发生什么。   再来,便是抱有一丝期望:自己夜不归宿,御马监那边——就算梁哲他们等着看热闹不会管,刘高办事回来也定会察觉。   思及此处,林鹿略略心安,缩在角落打起瞌睡来。   忽然,后墙外窸窸窣窣响了一阵,接着透气的小窗被人从外推开,凉风灌进屋里,林鹿脖颈一凉,迷蒙着睁了睁眼睛,所见还是虚无,垂了眸又想再睡。   可嘁嘁啧啧的碎响再次响起,林鹿渐渐转醒,随后便是一声让人无法忽视的“咚”的一声。   像是什么人跌在地上。   “哎哟…哎哟……”黑暗中当即响起微弱的哼唧声。   林鹿往里缩了缩,只当是手脚不利索的笨贼,歇够了自会离去。   谁知那人哀哀叫了两声后竟以气音唤了起来:“鹿哥哥、鹿哥哥你在吗——?”   林鹿心头一跳:“六殿下?”   沈行舟拨开杂物爬了出来,循音摸索着来到林鹿跟前,两人互相看不清彼此面容,可林鹿仍能听出沈行舟言语中的雀跃之意:“鹿哥哥,我终于找到你啦!”   说着,一具小身子拥了过来,裹挟着三分酒气。   林鹿被捆得像个粽子,自然无法动作,只得任由沈行舟胡乱往自己怀里拱。   “…殿下?”林鹿惊讶之余眉头蹙起,下意识小声询问:“殿下饮酒了?”   沈行舟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答非所问:“别让阿舟一个人,你别生阿舟的气。”   “阿舟几次想将你调进霁月宫,他们都嫌麻烦,不愿替我办事,这才屡屡耽搁……”   林鹿的目光落在昏黑看不清的阴影里,抿了抿唇,没说话。   沈行舟分明已经表现出喜爱之情,自上次马棚一别,林鹿不是没想过六皇子为何没能信守承诺,可转念一想人家是皇子,再落魄也不至于将他一介奴才时刻记挂在心上,便释然了许多。   如今再次见面,林鹿又是处在惹上麻烦的尴尬境地,不由有些焦躁:“小的只是宫里再寻常不过的下人奴才,六殿下贵为皇子,实在不该与小的交往过密,殿下还是……”   他强行扼制住自己过于泛滥的怜悯心,不想关心为何沈行舟小小年纪就须饮酒,也不愿惦记沈行舟如何避开侯府侍从夤夜至此。   “我年岁不足入国子监……”沈行舟却一头栽在林鹿肩窝,自顾自嘟囔了起来:“学识、交友……母亲担心我赶不上前头五位皇兄,于是稍有风吹草动就要推我赴宴——我喜欢母亲,不想她因我唉声叹气,就算不愿,也都、也都遂了她的意了……”   看样子沈行舟喝了不少酒,整个人温温热热,压在身上倒十分暖和。   林鹿咬咬牙,心想与醉酒之人说不通道理,于是忍着身上伤痛挪了挪,好让沈行舟趴得更稳当些。   沈行舟抬手至林鹿鬓边,勾指挑出一缕鬓发缠绕着把玩:“……鹿哥哥,咱们逃吧!” 第11章 似在撒娇   “逃?”   林鹿险些被气笑,无暇再去纠正沈行舟对自己的称呼,难以置信地重复吐出一个单字。   堂堂皇家贵子,与他一个收监待罚的奴才说什么“一起逃”?!   “是呀,”沈行舟半阖着眸子,将林鹿抱得更紧,“听闻大周南疆,气候温暖,四季如春,咱们就逃到那去……”   沈行舟支起上半身,两只小手撑在林鹿不甚结实的胸脯上:“鹿哥哥以为如何?”   “奴才、奴才……”尽管看不清沈行舟面容,但林鹿还是不自在地偏过了头。   醉乎乎的小皇子神智迷蒙,尽管扶着林鹿,也是左一下右一下地轻晃,不知不觉离得林鹿极近,红润的唇瓣微微翕张,呼吸间吹出幽幽酒香。   林鹿一下红了耳朵。   谨小慎微的性子使得他不习惯与人亲近,之前次次碍于皇子身份隐忍下来,可沈行舟在林鹿面前到底也还是个同龄人。   “六殿下,请你自重!”   林鹿忽然使出浑身力气将沈行舟掀了下去,自己被绑动作不便,也跟着往地上倒去。   他下意识闭上双眼,以为会跌到地上。   “鹿哥哥,是、是我压疼你了吗?你怎么样,要不要紧?”沈行舟一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扶住林鹿,颇为紧张地伸出小手在林鹿身上到处摸索,没头没脑嘟囔起来:“…我不认得那些姐姐,她们一个劲儿朝我敬酒……”   “我想拒绝,可母亲说过,不得拂人面子,”沈行舟颠三倒四地絮叨着,完全不在意、也看不见黑暗中林鹿愈加涨红的面色,“鹿哥哥,我的头好晕。”   沈行舟饮了酒,原本就糯的嗓音微微沙哑,诉于耳边似在撒娇。   林鹿心底兀然跳错一拍,转瞬升起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愫,这种抓不住落点的陌生感觉令少不更事的小太监后脊僵硬,人就这么愣在原地。   他不在乎沈行舟经历过什么,只是出于本能想要避开潜在风险,可这沈家皇六子却纯良到了有点子“呆傻”的境地,一旦认定什么,只要没直接拒绝,沈行舟总有理由说服自己,然后继续待人如一。   低微如林鹿,怎会直截了当地表明不愿?   然,说是不愿,林鹿此时的心情又很复杂——这小皇子对自己总是如此真诚,或许他…天生一颗赤子心,旁人正是掐准这一点,欺他年纪小、无实权,才任意拿捏的罢。   横竖困在这里出不去,姑且暂抛身份陪小皇子一会儿,也无碍……?   林鹿不再挣扎,任他动作默默听着。   沈行舟没在林鹿身上摸到伤,小少年放下心来,终于想起什么,再次扑到林鹿身上环抱住他,双手绕至林鹿背后鼓捣:“都怪我,见到鹿哥哥太高兴,都忘了鹿哥哥身上还绑着绳子了……咦,怎么解不开?”   少年人腰肢纤细,是以沈行舟轻松就能摸到绳结,只是捆绳的下人手劲极大,两人又是这么个搂搂抱抱的姿势不易施劲,沈行舟折腾半天也没能解开。   小皇子不死心,爬起来抹抹额上薄汗,俯下身又要继续。   “…殿下!”林鹿忍不住开口,“…奴才背过身去,解绳能容易些。”   沈行舟摇摇头,可林鹿人在暗处并不能看清,半晌没等到林鹿回话,他便自顾自伸手摸上林鹿脸颊。   黑暗中只闻衣料摩擦的细响,不设防时被人触碰,小太监吓得一缩,不知六皇子要做些什么。   正当林鹿绷紧了身子兀自紧张,那只温热的手却顺着瘦削下颌一路摸至唇边,林鹿刚欲咬紧齿关,沈行舟轻抬食指,点在了两片抿紧的薄唇中央。   “不许,再,自称‘奴才’。”沈行舟一本正经道。   柴房仅后墙开了两扇小窗,此时月影西移,光华虽暗,到底还是照亮了房中一隅。   林鹿怔愣中缓缓睁大双眼,恰借月光,对上一双乌黑水润的瞳眸。   无论是与阿娘穷困过活时,还是入宫后学习的严格规矩,都已把“自卑”二字深深刻入林鹿骨血,然而沈行舟却在这时告诉他,无需以贱名自污……   真的可以吗?   沈行舟说完就弯了眉眼,往前凑了凑:“鹿哥哥须得答应阿舟,不然——不然我就不给你解绳子了!”   小皇子假意收回双手抱在胸前,小下巴抬得高高的,还要时不时偷看林鹿脸色,酒后眼神有些飘忽,却更显憨态可爱。   可爱。   “好,我…答应殿下,”林鹿面色微赧,垂下眼睫不与沈行舟对视,“以后无人时,不在殿下面前自称为奴。”   “也…不能叫我‘殿下’。”沈行舟努着嘴得寸进尺。   “这……”   沈行舟见他迟疑,索性往旁边一坐,嘴巴抿得紧紧的,双颊因此变得浑圆,林鹿偏头看过去,不知怎的就联想到某种毛嘟嘟的小兽。   几息过去无人出声,沈行舟眼中闪过慌乱,垂下头,嘴角也跟着下耷,心道该不会惹鹿哥哥生气了?   “阿、阿舟。”   沈行舟惊喜万状地抬起头,林鹿却已经别开脸,轻道:“快帮我解开吧。”   “好好好!”   小皇子不再磨蹭,三两下解开绳结,帮着林鹿摆脱绳索束缚。   身体强制处在同一姿势太久,林鹿四肢僵得不行,靠在柱上半天都缓不过来。   “鹿哥哥,你怎么样?”沈行舟把绳子丢至一边,不解气似的踢了两脚,回身见状又想帮林鹿按摩。   林鹿不动声色地抽回胳膊:“多谢殿下挂怀,奴…我没事。”   沈行舟刚想不满嚷嚷,已清醒两分的神智及时回笼,转念思及鹿哥哥不再自称“奴才”已是遂了己愿,日子还长,相信只要两人再熟悉些,自然就能听到他唤自己“阿舟”,想到此处小皇子便不再纠结,揉了揉脑袋终于道出此行目的。   “来时我探好了,这边夜深后无人看管,从窗子翻出去,再寻出府的路就得了!”   沈行舟将林鹿从地上扶起,自信满满带人来到窗边,临窗才发现高出两人一头,酒醉方醒的小皇子就又犯了难。   “鹿哥哥……”沈行舟求助似的望向林鹿。   林鹿弯了下嘴角,指了指左右:“搬些柴禾垫脚即可。”   “对呀!”沈行舟一拍脑门,“我这就去!”   “我去就行,烦请殿下在此等候。”林鹿拦住沈行舟,不等他抗声走进暗处,熟练地捡柴抱拢。   大户人家柴堆紧实,林鹿又怕弄出声响,回到后窗时林鹿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二人合力将柴码齐,直到高度足以使他们站上后能够到窗沿。   “好了!”沈行舟歪头瞧瞧夜色,“时候不早,我们快点离开这里!”   “殿下先行,我帮您扶稳柴垛。”林鹿喘了口气,轻轻说道。   “不要,鹿哥哥先,我帮鹿哥哥扶着!”   林鹿面上浮现一瞬的动容,转而又收敛目光,将语气放得更缓:“我…身上有伤,又疲累得很,须有人在外接应,不知殿下……”   “包在我身上!”   来之不易的玩伴第一次对自己提出要求,沈行舟自然满口应下,说着就踩上柴垛,林鹿赶忙俯身扶好。   饶是沈行舟在皇帝面前再不受宠,该接受的皇家教导一样也不会少,但看他翻窗爬梯的动作如此娴熟,就能猜到定是平时没少上树摸窝。   林鹿望着沈行舟背影时流露出些许艳羡,却在小皇子从窗探出头招呼自己跟上时别开了目光。   “鹿哥哥!我准备好了,你快些上来呀,我会好好扶住你的!”沈行舟一手攀住,另手曲掌围在唇边,焦急地以气音呼唤林鹿。   “六殿下,您还是自行离去吧!”林鹿抬头温和笑笑,看样子早做了如此打算。   “为什么啊?我不要!”沈行舟急了,音调拔高时染上哭腔,“明明说好了的!一起逃出这里,逃出兴京,逃到南疆去的!”   林鹿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与他说好了,只是站在原地冲沈行舟摇摇头。   他不能随沈行舟离开,终是身份有别,林鹿不想再出错,给刘高和御马监平添麻烦。   “我身为御马监的太监,在侯府做错了事,虽不该由侯府代为责罚,但若能让郡主消气,打上几顿都是合规矩的。”林鹿强装镇定,借着说服沈行舟也在说服自己。   别的本事没有,林鹿从小就擅隐藏情绪,加上他习惯性的垂眸低头,不熟悉的人很难揣度,遑论沈行舟更没这个心思,也就一直没能觉出异样。   其实自柴房苏醒以来,林鹿心里就一直打鼓,想不通刘高为何还没来救他。   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以刘高对林鹿的关注程度,半个时辰不见就要到处找人,若刘高回来,根本不可能发现不了林鹿久出未归。   那就只剩一种可能,刘高仍没从宫中回来。   林鹿忆起刘高平素确实每隔几天就要进宫,面见御马监掌印等上职回报复命,只不过从来没有一次如今日这般迟迟不归。   这令林鹿放心不下,总是隐隐心悸不安。   沈行舟还在催他,大有林鹿不上来他就不走、甚至回到柴房的架势。   林鹿还在头疼如何劝走这位小祖宗,门外竟渐渐传来人声——   “也不知急着找这小太监干嘛,大半夜的折腾人!”   “行啦别抱怨了,爷爷陪你来都没说什么!赶紧给他送走,我这右眼皮一直跳,有晦气千万别沾到咱们侯府上!”   接着是钥匙与锁头相碰,拴门铁链稀里哗啦的响声。   沈行舟当机立断翻身入屋,一个纵身落在林鹿身边。   林鹿又急又气,紧张地盯着柴门方向,却不得不分出心神扶一把沈行舟。状态外的小皇子还要说些什么,就被林鹿捂着嘴摁在身后。   “咣”一声门被推开,进来两位提着灯笼、下人打扮的青年汉子。 第12章 就此别过   “小太监!醒醒……”“咦!人呢?”   两位家丁一齐将灯笼前照,只见空地上一摊松散麻绳,其本应绑缚的驯马太监却不见了。   后窗不知为何开着,大小正好可供少年身形之人进出。   “跑了?”“真该死,净给人添麻烦!”   眼看两人急着出门欲将此事回禀,林鹿赶忙从柴堆后踉跄而出。   “二位留步…!”林鹿强撑着心中胆怯缓步上前。   “你这遭瘟的阉人!”性子急躁的家丁一把揪住林鹿襟领扯到面前,另一手高高扬起似要掌掴,“没事乱跑什么,把老子吓个半死!”   “住手!”   这一声呵止带了十足的力气,以至于沈行舟走出阴影时还在微微喘息。   两个家丁觑他品貌不凡,一时拿不准此人身份,但联想到今夜小姐设宴庆生,不难猜测是某位留宿府中的小公子。   “他是我的,你放开他!”沈行舟尚未变声的嗓音略显稚嫩,可他不容置喙的语气、紧绷严肃的小脸已足以震慑住两位成年下人。   “是,是,小的这就放人,”那家丁立时松手,脸上挂上谄笑:“贵人莫动气,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将这阉…不,太监送回御马监,我二人这才冒夜前来。”   “送回御马监?不是要罚他?”沈行舟奇道。   “正是,正是!”见小公子起疑,两名家丁不停拱手哈腰:“主子有令,千真万确!侯府待客有道,断不敢欺瞒贵人!”   “那你们可知是何原因?”沈行舟转头看了看一脸畏怯的林鹿,拧着眉继续追问道。   两人面面相觑,直道不知,其中一人补充解释说家有家规,消息是层层递下来的,他们只负责执行,甚至不知此令是来自老爷、小姐亦或是二爷中的哪位。   沈行舟挠挠额角,摆摆手打发他们下去。   “这…这……”   “贵人有所不知,上头命我二人护送这位…小公公回草场,须得亲眼见他进门才好……”   “他虽无阶,可也算宫里的人,若半路出了什么事情,侯府是要担责任的!”一家丁自作聪明地补充。   “呸呸!能出什么事?乌鸦嘴!”沈行舟更不乐意了,说什么也不肯放林鹿离去,那两人也不敢得罪沈行舟,互相一对眼神就想去找府里主子裁定。   正当几人僵持不下,一道清冷嗓音从身侧淡淡响起。   “多谢六殿下出手相救,”林鹿主动走到沈行舟面前,两位侯府家丁都是人精,识趣地退到门外等候,“眼下奴才还是御马监中人,若殿下真的垂爱……”   林鹿边说边往地上跪,沈行舟一下就懵了,手足无措愣在原地,嘴里支吾不出半句话。   “……随时都可差人将奴才带回宫,”林鹿声音很轻,脸颊隐在光影下看不清表情,“不过此刻还是应放奴才回草场复命,奴才与殿下就此别过。”   有缘,定会再见。林鹿心里默念,终没将这句宣之于口。   林鹿俯身下去,趴在沈行舟脚前端端正正行了大礼。   回想净身房初识、马棚相知,到现在的柴房再遇,沈行舟无视身份差距,因一张姣好面皮生出的偏爱与热情不减反增,林鹿不是感受不到。   这份热情太过炽烈、明亮、纯洁,带着不顾一切的势头冲面而来。   是林鹿自降生以来从未拥有过的赤忱,可他就像是围着烛光翩飞却不敢靠近的蛾,盼求温暖又惧怕烧灼,弱者生存之道是为谨慎,时候未到,无论如何也不能随心所欲。   林鹿不是不想跟随沈行舟,恰恰相反,他渴望友情,渴望人与人之间最为珍贵的相互信任。   但他不能。   他还没查出老刀子匠不为他净身的原因,他还得将稀贵的御马砚洗带回御马监草场……最重要一点,他还很惦记师傅刘高——不知怎的,想到这里,林鹿没由来有些心慌。   许是不受宠的孩子格外懂事,沈行舟听了林鹿的话后静静颔首,弯腰将林鹿搀起。   林鹿不敢看他,生怕在那双乌亮瞳仁中看到太多失望情愫。   随后,二人分别,一人随一家丁往东边马厩,另一人随另一家丁西行至上等厢房。   待林鹿赶着栏车驶离荣阳侯府,天刚蒙蒙亮,街上空空荡荡,就连平时最早出摊的早点铺也没开门。   “呵——唉!”家丁闲扯缰绳,睡眼惺忪地打个哈欠,随口问林鹿:“小子,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时运亨通的主儿!跟爷们说说长长见识,那小公子是你什么人?”   林鹿一愣,缄默不言。   那家丁见林鹿没有回话的意思,低低骂了句“闷嘴葫芦”继续赶车了。   又过了半晌,两旁街景变得稀疏,林鹿在天边翻出鱼肚白时抵达京郊草场。   距大门还有一段距离,家丁缓缓勒住马车,一错不错盯着草场方向,咽了口唾沫,声音带了颤:“你…你们……犯事儿了?”   林鹿紧张地跳下车,胡乱应了句“不知”就绕到车后开栏,将砚洗牵到地上站稳。   打远处走来两名黑衣人。   “你你你自己应付吧!府里还有事,小的就不奉陪了!”家丁连扯缰绳调转马头,急匆匆驾车离去。   驱离时栏车车位还未摆正,只听“簌簌”响动,就从暗处又窜出两人至路中,横刀拦下家丁,一人沉声询问:“干什么的?”   家丁吓得肝胆俱裂,马车也不管了,撇开缰绳就往地上跪,边磕头边结结巴巴解释缘由,拦路的黑衣人目露了然,一齐朝两边闪去让开道路:“嗯,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家丁如蒙大赦,麻溜赶车离开。   这时前方的黑衣人也走到近前,同后两位一起将林鹿团团包围。   林鹿脸色煞白,抿了抿嘴唇。   “你就是林鹿?”为首一人走到林鹿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你师傅刘高涉嫌勾结外族谋划秋狝行刺,犯了谋逆大罪,相关人等须候审接受调查。小太监,跟咱们走一趟吧?”   不等林鹿回答,一人从他手中接过缰绳,另两人左右分立在后,都不用回头看,宛如寒霜的凛冽气场就已沉沉压在林鹿肩头,实质般的威压几乎让他弯了膝盖。   勾结外族?秋狝行刺?师傅刘高?!   林鹿很难把这几个词联系到一起,眼下情况紧急,他只愣了一瞬便顺从应下。   可他刚要迈步,脚下却兀然一软,背后两只大手快速又默契地一同抓向林鹿两边肩膀,将在四人簇拥中显得格外瘦弱的小太监提了起来。   “别想耍花招。”耳边响起冷冷警告。   “是,是……”林鹿跟着四人往草场行去,走得越近,四处值守走动的黑衣人越多。   林鹿低下头,盯着前面那人曳撒后摆上的飞鱼纹样,浑身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   他们是锦衣卫!   直属皇帝的鹰犬,链子却拴在东厂手里,如今纪修予兼任东厂提督独揽大权,奉皇命查办案件,这些锦衣卫能出现在这里,相信正是这位司礼监掌印的手笔了。   大周锦衣卫凶名在外,能止小儿夜啼,有他们经手的案子无往不破,但当事人也都非死即残。   据闻,锦衣卫黑狱里冤魂无数,进去的人里没一个不痛恨生身母亲为何要将自己生在世上蒙受苦难。   走到大门时,前头两个锦衣卫停了脚步,林鹿还沉浸在惶乱之中,险些撞上,还是身后的锦衣卫及时按住他。   “说过了,别想耍花招!”那人手上用劲,语气更加严厉。   “……奴才该死!奴才不敢……”林鹿肩上一疼,眼中漫上生理性的泪水,缩着脖子老实站定。   “行了,他就一个小太监,”为首的锦衣卫转过身来,半张黑具覆面看不清表情,他眉目凌厉、眼神冷漠:“林鹿,你往那儿瞧,瞧仔细了,看看与朝廷作对是个什么下场。”   天色尚未全亮,林鹿顺他指尖仍看不真切,只在门楼侧檐下发现比起昨日走时多挂了条破布似的什么东西。   像是……人形!   这个想法甫一冒出就吓得林鹿起了一身的白毛汗。   “走近点看,没关系。”另一牵马的锦衣卫腾出空手推了林鹿一把,语气中颇有些戏谑意味。   此时林鹿面白如纸,腿脚酸软险些将自己绊倒,每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脑海一瞬空荡,耳边好似幻听般响起尖锐的嗡鸣。   深秋晨起风急,将那破布似的人形吹得微微晃动。   “看啊!快看!不敢看你就是同伙!”身后传来锦衣卫恶狠狠的威胁。   林鹿走到跟前已是浑身发软,口里后牙狠咬舌侧,硬生生用疼痛逼自己抬起头来——   那是一具新鲜的尸体,被吊在梁上,身下滴淋的血液未干,时不时砸下一两滴,在石板阶上零星飞溅。   “啊……啊……”林鹿无意识张了张嘴,沁凉寒意涌入口鼻,刺激得小太监喉间发出粗哑的呼呵声。   林鹿的背影肉眼可见地抖得厉害,像是秋风中将落未落的枯叶,而一众锦衣卫们似乎还不满意,那句将会成为林鹿此后数年梦魇的话语正于此刻说出:   “还看不清是吧?把反贼刘高放下来——哼,以为是块多硬的骨头,进了黑狱还不是全招了?让他徒弟也欣赏欣赏,不是谁都能有这待遇!”   周围哄笑起来,拴紧的绳被解了结,刘高尸身就这么“嗵”得一声砸在林鹿眼前。   荡起地上一圈尘埃。 第13章 耳提面命   另一边,沈行舟恹恹回到客房时,跟他来的两个贴身太监还在呼呼大睡。   “天色还早,老爷夫人也都还没起,贵人您看您是再睡会儿还是……?”侯府家丁停在门口,小心翼翼躬身问道。   眼前的下人方才险些打了自己的鹿哥哥,沈行舟根本不想搭理他,可此处毕竟不是皇宫,主人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母亲说过……   “送我回宫。”沈行舟径直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咕嘟嘟一气喝干,用手背抹抹小嘴,“跟我来的那俩人呢?”   家丁先是一愣,而后隐约听见隔间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从善如流地回答:“他们、他们还睡着呢,应是白日里……”   他留意着沈行舟脸色还想帮忙找补,可这位小郎君面上毫无怒色,瞧着有些无甚所谓,只见他摆摆手打断:“好,我知道了。”   “不必叫醒他们,也不必惊动任何人,我想自己静一静。”沈行舟轻轻放下茶盏,“备车……算了,带我去马厩。”   说罢,沈行舟走出房门,家丁也不敢怠慢,匆匆走快半步在小皇子身前引路。   不多时,湛青晨色中,一个矮小身影坐在与其极不适衬的高头大马上策马出了荣阳侯府。   -   “舟儿?可是舟儿回来了?春盈,去把他叫进来。”   沈行舟回到霁月宫时,母亲夏贵人正用早膳,从窗瞥见院中一人影匆匆走过,辨出身形后出声吩咐道。   宫女春盈应声照做,推门出去将沈行舟引进屋。   “儿子见过母亲,”沈行舟本想直接回房,见躲不过,只好随春盈走到夏贵人面前,冲她拱手行礼,“恭请母亲福安。”   “嗯,”夏贵人上下打量沈行舟精神不佳,眉间逐渐染上忧虑:“舟儿,你快点告诉母亲,可是郡主的生辰宴上发生了什么?还是你得罪了什么人?”   沈行舟张了张嘴,一个音节还没发出,夏贵人又自顾自唠叨起来:“舟儿啊,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记不住呢!”   “本主出身不好,你生在皇家又是儿郎,为娘的不光无法为你提供助力,只是将你养大就已经费尽心血……”   夏贵人自诩“出身不好”已是太过委婉的措辞,在这佳丽三千的后宫中,众嫔妃里哪个不是国色天香、家世显赫?   只有夏贵人是特例。   她是宣乐帝沈延十年前微服私访下江南时遇到的孤女,无父无母,平常以捕捞湖鱼为生。   那年荷花开得盛,渔女撑船而出,清新不染的气质瞬间吸引了见惯姹紫嫣红的沈延,当夜春宵一度,带回兴京不久便怀上龙胎。   话至此处,夏贵人面上隐现后怕之色,转而说起为了顺利诞下沈行舟,她挺着肚子整日奔波,忙着讨好这个、巴结那个,这才得以捱到产子。   仅是初生世间就如此不易,更遑论各方势力虎视眈眈?所幸沈行舟虽为龙子,却一点不得圣心,宣乐帝勉强将其母升为贵人,就再也没有对这对母子投以任何关注。   可这些往事、这些叮咛沈行舟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遍,但他一向孝顺,只要夏贵人开了口,就一定会耐着性子听完。   夏贵人说着说着眼底泛泪,蹙着眉头阖了眸,抽出巾帕按了按眼角:“永远不许与别人相争,宁可自个儿受点委屈,也不要得罪这深宫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儿子记住了。”沈行舟身形微晃,悄悄活动着腿脚,一脸顺从地应道。   酒后折腾一夜已是缺休少眠,又马不停蹄地从荣阳侯府一路骑行至隆福皇城,入城后下马改步行,走过长长短短的宫道,才终于在熹光刺破云霄时抵达位于后宫深处的霁月宫。   一口气还没喘匀,就被叫来接受亲娘耳提面命的日常洗礼,教沈行舟一副少年身子如何吃得消。   沈行舟的眼皮愈发沉重,夏贵人还在喋喋不休,那些字音词句落在小皇子耳中相互缠绕,织成一张催眠的大网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沈行舟!”夏贵人陡然拔高声调,“你今天怎么回事!郡主生辰宴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让你自回来就魂不守舍的,连娘的话都不愿听了吗!”   沈行舟浑身一个激灵被吓得心跳如擂鼓,仍抬头挤出笑意,讨好道:“母亲息怒,儿子没有……”   随后,沈行舟强忍着疲累,硬是站着将生辰宴上的闹剧始末讲给夏贵人听——只不过并没将宴后遇到林鹿的事情也说出来。   “此事当真与你无关?郡主怎么样?你说你怎么还在侯府下榻了,失礼欠妥,希望荣阳侯一家不要见怪才好……”   夏贵人事无巨细,恨不得将当夜情境还原,亲自为沈行舟一一演示正确做法才好。   到最后,沈行舟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出的门,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回到住处了。   沈行舟合衣往榻上一躺,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松了,头昏脑涨,耳旁仿佛仍有夏贵人碎念的声音,巴不得就此倒头直接睡去。   小院人声寥落,洒扫服侍的宫人并不多,小皇子在一片静谧中盯视着房梁一角,很快开始上下眼皮打架,眼看就要阖眸入寐。   “若殿下真的垂爱,随时都可差人将奴才带回宫。”   沈行舟猛地睁眼,小手“啪”一声拍上双颊,为了醒神用力揉搓两下,继而高声呼唤:“来人啊!”   无人应答。   沈行舟静默半晌想了个主意,他从床榻起身,走出寝间来到小厅,挑了张圈椅坐下:“凌度,别又装听不见,这月的月钱……还想不想要了?”   “想!想!奴才在,殿下有何吩咐?”门口登时走进一矮胖小太监,面上堆笑,眼睛眯成两弯讪然的缝。   “日前命你去御马监寻人,你去了没有?”沈行舟问道。   “去了去了。”凌度一听是这事,想都没想就回答,还要再扯皮几句:“六殿下,不是我说,您老惦记那养马的做什么?宫里太监这么多,想要什么样没有?何苦非得寻那粗手粗脚、不会伺候人的甚么马倌……”   沈行舟皱了皱眉,神情变得凝重——他五官生得柔和,又常扮笑模样,是以这份凝重落在凌度眼中也只是有些茫然,与平时无异。   而向来不知愁滋味的六皇子,却在此时,第一次打从心底升腾起一种烦闷焦躁的感觉。   他是皇子,天赐的尊贵,生来便与常人有着天壤之别。   沉默中,凌度只当沈行舟累极了在愣神,像往常一样懈怠起来,混不在意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站着待命。   他不知道的是,沈行舟眼前正一幕幕闪过与林鹿相识以来的各种片段:两人被路过的侍卫吓得躲在门后不敢出声、御马监的大太监对林鹿肆意喝骂、长乐郡主狠踹下去的脚、甚至就连侯府下人也敢当着他的面扬起手掌……   一边是来之不易的友人,一边是母亲十年来的谆谆切嘱……   “殿下,”凌度等得不耐,张口打破沉默:“若无别的事,奴才就先退下了。”   沈行舟抖着眼睫,深深呼吸几息,凌度见他没反应转身就走。   “站住,”沈行舟有些惴惴,担心唬不住凌度,说话时尾音不自觉带了点颤:“本…本殿下说让你走了吗?”   凌度脚步一滞,心想这小子怎么突然转性了?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被分至霁月宫以来从没见沈行舟发过脾气,大多时间甚至连寻常主子的架子也无,这入宫不久的小太监惯会察言观色,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我、我我……”沈行舟紧张得手心出汗,还是偷掐大腿一把才把话顺当说完:“……本殿下命令你,即刻前往京郊御马监草场,将一名名唤‘林鹿’的养马小太监带进宫,带到本…殿下面前!”   “哎哟我的好殿下……”凌度转过身来,脸上浮现难色。   “若你能将他带来,从此他便顶替你的位置,你想去哪个宫就去哪个宫!”沈行舟挺了挺胸脯强撑气场,同时使劲睁了睁眼睛,似乎是想学人瞪眼行恐吓之意。   ——皇兄皇姐都是这样做的,可他根本拿捏不到位,若外人来看没准还要笑称一句“宜喜宜嗔”,不过眼下唬一唬没见过世面的凌度绰绰有余。   凌度闻言眼神一亮,却仍是耷拉着一张苦脸,觑着沈行舟不似玩笑,他也收了糊弄的心思,老老实实道:“回殿下的话,不是我躲懒——是,京郊挺远,我平时也懒——但这次真不是我不想去,实在是…实在是……现下的御马监,万万去不得啊!”   “为何?”听到这里沈行舟什么瞌睡都没了,急急问道:“御马监怎么了?”   凌度往身后瞟了眼确认无人近前,才煞有介事说道:“想必殿下一定知道前段日子秋狝期间,圣驾遇刺两次,听闻,全都与御马监脱不了干系!”   “好像说是……”凌度边回忆边道,“御马监中有内奸,勾结外族策划实施刺驾毒计,职位不低,纪掌印负责此案,昨个儿夜里就已命人将御马监上下控制起来——现在去御马监,那不是往刀口上撞嘛!您说是不是,六殿下?”   凌度讨巧地笑着,希望自家殿下心善放他一马,可沈行舟闻言大脑一片空白,只顾着疯了似的满心惦念林鹿的安危。 第14章 凶多吉少   沈行舟一向对朝堂无甚兴趣,但也知勾结外族、密谋行刺无论哪一条都是塌天的大罪,更何况现状实为二者皆有,御马监当真是凶多吉少。   林鹿有危险。   这个想法甫一冒出,沈行舟就再也坐不住了。   他只是性子率真不计较,不是真的呆傻,久处宫中,自然对纪修予的手段有所耳闻,当即便生出个连自己都吓一跳的念头。   “现在…是、是什么时辰?”沈行舟问出声。   “回殿下,刚至卯时初。”   大周规制于卯时正刻上朝,作为司礼监最高级别的掌印太监,就算纪修予手头上有要案查办,每日也须按时参加早朝,今天也不会例外。   还有时间。   沈行舟的想法很简单:赶在纪修予向父皇禀报前跟他求情,证明案发时林鹿都与自己一处,反应如常且护主有功,不可能参与刺驾,从而解除林鹿嫌疑,将他从御马监一众受牵连人等中捞救出来。   林鹿只是一个与案无关又何其无辜的小太监,沈行舟还记得被纪修予亲自护送回寝宫的那夜,想必纪掌印并不像旁人说得那般,好生与他说清道理,定会满足自己的小小要求!   沈行舟微忖片刻,眉宇间愁绪解了几分:“纪掌印、纪掌印……哎!凌度,你也是太监,可知如何才能见到纪掌印?”   凌度不知沈行舟心思,挤吧两下小眼如实答道:“司礼监衙址设在神武门外,不过……”   沈行舟听见“神武门”就提腿迈步,又闻“不过”二字赶紧停下。   “不过什么?”沈行舟焦急催问。   “不过近日秋深天寒,万岁爷体恤纪掌印劳苦,特许他住在太和殿外的栖雁阁。”凌度识趣地一口气说完。   “备轿!”   “殿下,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啊?”   “去栖雁阁!”   “啊?去栖雁阁做什……”   “磨蹭什么?还不快去!”   “好…好嘞!”   沈行舟立时奔出门去,却不小心在门坎上绊了一下,正巧留意到自己衣袍下摆沾了好几处尘灰,继而惶急地一跺脚,赶忙又奔到里间换了套得体的装束。   他是去求人的,可不想留下坏印象!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顶不起眼小轿从后宫宫道拐角而出,顺长街匆匆往南行去,若有洒扫做事的宫人碰巧经过,还能听到小轿里不时传来催得快些、再快些的唤声。   然而,六皇子到底年岁尚浅,很多事情思虑不周,就比如这次。   司礼监掌印事务繁杂,有时在宫外调配东厂,有时又须回到栖雁阁审理奏折。纪修予其人更是不可捉摸,无人能提前料得动向。   若按常理分析,锦衣卫昨夜有所行动,纪修予则大概率宿在宫外司礼监所里,这样一来,径直奔赴栖雁阁只会扑空,再想去宫道堵截,一来一回,时间上肯定来不及。   可沈行舟心思单纯得就像白绢,为人行事根本不过头脑,想到什么便做什么。   大抵是上天偏心笨疙瘩,沈行舟这次“不思而后行”蒙对了。   从栖雁阁步行至太和殿需一刻钟,是以沈行舟落轿时,正巧碰上纪修予的贴身太监招喜掀帘而出。   院中护卫识出轿撵形制,没有出声示警,只沉默地按住了刀柄。   倒是招喜迎上前来,见轿中下来一位玉质金相的小皇子,竟是轻嗤一声,小声念叨了句“还真是他”。   沈行舟理好袍服,颇为紧张地试探问道:“请问……纪掌印是在此处吗?”   “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招喜过惯了狐假虎威的日子,根本不把沈行舟这一不刻意提及都想不起来的人物放在眼里,“主子知道您来,正在房中等呢,六殿下快些随我进去,有事说事,莫误了早朝时辰!”   沈行舟稍稍松一口气,毫不在意招喜的态度,颠颠地跟他往栖雁阁里去了。   阁内熏香缭绕,绕过屏风,望见一道修长背影临窗而立。   “主子,六殿下来了。”   “嗯,下去吧。”纪修予转过身来,嘴角噙笑:“殿下一大早急着寻咱家,可是有要紧的事?”   沈行舟咬咬下唇,一双乌眸扑闪着,不太敢与面前的大太监对视。   “有话便说,若是无事,咱家可就要走了?”纪修予佯装离开,故意走近沈行舟两步。   沈行舟果然中计,心急之下直接扯住纪修予袖角:“不……!”   纪修予敛眸看向沈行舟指尖。   “呃……掌印!我这次来是想…是想……”沈行舟赶忙缩回手,一股脑将来意乱说一通:“…我知道掌印决断如神,可、可御马监中有一人绝对是冤枉的!我可以用…用皇子身份为其担保!”   纪修予眉梢微挑,“哦?原来殿下为这事而来,那么,还请殿下说说这人是谁?殿下又为何为了区区一个太监劳心费神?”   沈行舟准备了一路,真正见到纪修予时还是说得磕磕巴巴。   但纪修予显然极具耐心,任由时间流逝,也没打断沈行舟言辞恳切的软语相求。   “殿下之意,是希望咱家放过这位叫‘林鹿’的小太监?”纪修予点点头面露了然,有意确认道。   “正是……”屋内炭火烧得足,沈行舟一着急出了满头的汗,又不敢当着纪修予动作,眼巴巴看向他:“望掌印成全!”   话音刚落,像是怕被拒绝似的,沈行舟直接冲着纪修予拱手行礼——只见小皇子猛地弯下腰去,动作太大使得脚步不稳,整个人跟着一趔趄又赶快站好,自知失礼羞恼不已,埋下头去不敢再看。   “呵。”纪修予却低低笑了,伸手托了沈行舟一把。   沈行舟直起腰但仍低头,紧张得腹部都生出隐隐痛感。   “殿下放心,”纪修予一手轻抬沈行舟下巴,另一手从怀中掏出巾帕,细细按在小皇子额上擦拭,“既然不影响查案缉凶,左右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太监,咱家可以留他一命。”   “真的吗?”沈行舟眼中一瞬绽放光彩,再不向先前一般犹疑怯怯,嘴角向两边咧出一个有点傻气的笑来。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纪修予也弯唇笑了,又哄了两句,沈行舟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栖雁阁。   …   大殿恢宏,文武百官左右分站,宣乐帝高坐龙椅,一遮口无声打了个呵欠。   “掌印…!掌印…!皇上问话,问您应如何处置御马监…!”   身后传来小声呼唤,打断了纪修予的回忆。   纪修予缓缓抬首,正对上宣乐帝略带关心的目光,皇位上的天子毫不避讳地直言问道:“爱卿今日早朝频频走神,可是在挂念案情?”   “纪掌印替皇上分忧劳苦功高,还望多多注意身体啊!”“是哇是哇,如今既已知是那御马监中出了害群之马,纪掌印也可好好歇息了!”“殚精竭虑,实乃国之栋梁!”   文臣阵营中不乏纪修予的追随者,见状纷纷美言起来。   “皇上,微臣以为此事欠妥,”只有兵部尚书挺身而出,提出不同声音:“一来,御马监掌印为人众将皆知,这么多年来御下有方、忠心耿耿,若说是他的部下中出了内奸……”   “你的意思是纪掌印说谎了?!”“那贼自己都签供画押了,难道还能有假?”   纪修予抬了抬手,平和道:“听尚书大人把话说完。”   “这二来嘛……”兵部尚书顿了顿,“御马监掌管兵符,当职者皆是圣上心腹,诸位大人急着坐实御马监的罪名,可是在质疑圣心?”   此言一出,方才几位出头的大臣纷纷萎蔫,低着头不敢再语。   “况且,司礼监与御马监互为平级,向来棋逢对手、难分高下,此案查到现在,纪掌印身为司礼监首领是否应该避嫌?”   四下百官议论纷纷,纪修予面上笑意不减,仍是安静听着。   “再者,恕臣不敬,说句难听的,御马监手握兵权,若真想造反,大可以通过壮大自身势力,何苦铤而走险与外邦勾结、再用刺客行毫无把握之事呢!”   “房德明!你放肆!”宣乐帝猛一拍扶手。   群臣瑟瑟,而身为兵部尚书的房德明面色依旧不变,甚至侧出人群一步,站于道间不卑不亢地宣道:“启禀圣上,依微臣之见,此案应转由刑部、大理寺接手,都察院从旁行使监管职责,重新审理!”   满座哗然!   “好你个房德明!”宣乐帝气得将扶手拍得乒乓响,“你胆敢忤逆朕?”   “臣不敢!臣只是不想御马监掌印白白蒙受不白之冤!”房德明沉声应道,他为人正直,与御马监掌印多有往来,又知御马监垮台的利害,眼下强撑着也不能让纪修予奸计得逞!   啪,啪,啪。   众人环望过去,竟是纪修予在鼓掌,“房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只是……”   纪修予唇角仍勾着,眼底冷似深潭,连带着眼神一并阴鸷起来,扫过武将一边时令众臣心底生寒:“只是此案涉及造反谋逆,若有人急于为御马监翻案,是不是可以认为,皆有同党的嫌疑呢?”   “你!你这是偷换概念!”房德明观其神色淡定,不由有些慌乱。   “偷不偷换概念的,房大人一会儿便知。”纪修予侧身转向殿门方向:“带上来!”   众人将望过去,一人逆光步入殿中,纪修予慢条斯理解释道:“咱家方才刻意隐去一部分实情,为的就是试探朝中是否留有贼人同党,眼下看来,效果实属不错。”   房德明与纪修予对上目光,心中蓦然一悚,就好像被毒蛇咬住一般。   “房大人,那会儿说只有一份供词可证明御马监通敌是骗你的,”纪修予面上浮现一丝戏谑之意,而后幽幽道,“咱家还有人证、物证,自能证明御马监罪行。”   “倒是你——无凭无据、含沙射影,以公报私仇的罪名栽赃陷害于咱家,意在何处呢房大人?” 第15章 罪有应得   自见过刘高尸身,林鹿再没说过一句话。   东厂锦衣卫办事利落,仅半天时间,就将京郊草场里各类人等分门别类,有品阶的无论高低,一律押送进狱;而像一些杂役、无品太监之流则原地收监,无召不得出,等待纪修予早朝后下达指令再行处置。   草场里静悄悄的,平日跑马、驯练的身影都已消失不见,低等太监们被绑了手脚关在各自屋内,门口站着带刀黑卫,看守不可谓不严。   刘高死状凄惨。   双目被毁,是被楔进了什么利物,将两只眼窝搅成血糊;   唇周诡异的瘪了下去,满口牙齿被活生生拔光;   十指十趾无甲,又被根根折断;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皮肉是好的,鞭痕迭刀伤,烙铁印和血窟窿遍布全身……   “哕——”林鹿控制不住地呕吐,旁边摆着一个污桶。   其实再吐也吐不出什么,都是些胆汁清水了。林鹿小半天不曾进食,胃里空的很,在外面又已经吐过几次,只是现在仍然时不时的泛恶心罢了。   “你能不能别吐了!能不能!!”不远处合绑着几个太监,梁哲身在其中忍无可忍地怒吼:“本来就够糟心的了!要死你出去死!!!”   林鹿力竭,胃里转着筋似的痛,口里酸苦仍是干哕,一边缓缓后靠,一边试图喘匀呼吸,双手同样被牢牢反绑在立柱之上。   清瘦的少年面如死灰,双瞳直直落在某处一动不动,眼神里没有半点光芒,好像上了岸濒死的鱼,嘴唇翕动着艰难吞吐空气,唇边还狼狈地溢出些许涎水。   刘高死了,前一天还站在面前好好说过话的人,一晚不见,就这么死了。   他不是第一次见死人,从前跟着娘亲住在村里寒窑,那些蝼蚁般的贱民总是在以各种方式死去,林鹿幼时初见只感到害怕,因而若是普通尸体,本也不会让穷苦出身的小太监产生恐惧之外的情愫。   林鹿双目失神,整个人麻木又痛苦,鲜血淋漓的尸体惨状时不时从眼前闪过,每想起一次,都像在心脏上抡了一锤,是以小太监始终无法平静接受,一颗心几乎碎裂成血肉粘连的块块碎渣。   “不就是看了眼尸体,你没见过死人啊?”梁哲见林鹿不搭理他,心头憋闷,又嘶吼起来:“最恶心你那出矫情唧唧、做作造势的娘们儿样子!同情刘高啊?那他妈是他罪有应得!干出这档子事,全监的人都陪他倒霉还不够啊?”   “你真是当狗没够,要真舍不得,你陪他去死好了!”   “吵什么吵!”木门“咣”一声被踹开,看门的锦衣卫径直走向梁哲,“给老子安静点!再吵割了你的舌头!”   说着,那锦衣卫卸下腰间佩刀,用刀柄对着梁哲腹部狠怼两下,劲道之大逼得他惨叫不已。   “军爷!军爷……!”梁哲龇牙咧嘴地挤出谄笑,“都、都是林鹿那小子一直吐,小的一时冲动,才……”   “说了安静!听不懂人话是不是?”锦衣卫都是油盐不进的主儿,不听梁哲解释,反手一刀柄敲上梁哲脸颊,打落了几颗牙齿,梁哲痛呼出声,和着血水吐在地上。   梁哲面色灰了下去,瑟缩着不敢再多嘴。   锦衣卫扫了林鹿一眼,见他宛如行尸走肉摊在地上,低低嗤骂一句“小阉狗”就离开了。   屋内重归寂静,林鹿颤巍巍闭上眼睛。   别人只知他是为刘高哀恸,不知林鹿心里藏着更大的秘密。   起初,他怎么也想不通秋狝两次刺驾与御马监有何干系,随着一遍遍回忆与刘高相处的点滴细节,林鹿终于想起来了。   许青野。   断了手依旧强大的刺客。   是他林鹿,那夜在马棚,间接救了许青野一命。   当时重兵把守,又有战事在侧,竟真叫许青野带伤逃出生天,至今仍未落网。   许是司礼监掌印纪修予后来在马棚查出蛛丝马迹,因此怀疑上御马监倒也算合情合理,可那时秋狝营地人来人往,为何独独找刘高一人的麻烦?   小太监涉世不深,自然思虑不到位,没能力继续深究下去,只猜测是纪修予查案无果欲找人背锅,正碰上进宫的御马监管事刘高,寻个理由将其屈打成招,借此完成皇命。   林鹿毕竟不是完人。   这两件事连在一起,让他没法不产生“是自己害了刘高”的念头,可背负人命的沉重愧疚感甫一形成,几乎就能整个摧毁林鹿已经绷得很紧的脆弱神经。   为求不变成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拼命想在脑海中摒弃这一念头,不停找着“那时情况紧急”、“不能激怒许青野”、“我也是为了活命”、“看护皇嗣责任重大”等借口安慰自己。   就在两种想法互相拉扯、趋于平淡之时,小太监也渐渐冷静,回过神的林鹿这才后知后觉地落下泪来。   泪水从眼角滑至腮边,林鹿微微昂着头,被愈发汹涌的泪意模糊了视线。   “师傅……”林鹿无声开口,泪水很快打湿衣襟,洇成一小片深蓝色的水痕。   正当这时,门外传来响动,林鹿不像方才一般无动于衷,缓缓挪了视线过去。   门开了,两名锦衣卫像提鸡仔一样押一人进屋,来到林鹿所在的立柱旁,将那人与林鹿捆在一起。   来的锦衣卫什么也没说,把缚人的粗绳绑得死紧后又离开了。   梁哲在关门后才敢抬头,觑了这边一眼,不屑地哼气出声,这回长了记性,没再说多余的话。   “哎哟,下手真狠,胳膊疼死了!”猫蛋苦着脸小声抱怨,偏头望向林鹿:“哎林鹿,你怎么样,没事儿吧?”   林鹿扭头看他,默默泪流不止。   猫蛋哀叹一声,哄道:“唉,都过去了,别哭,咱们的下场也不一定能好到哪里去……”   “喂,猫蛋!”梁哲不甘寂寞,一边留意着门的方向,一边用气音问出屋内所有太监最为关心的问题:“你干什么去了?他们就没把你怎么样?啥时候能放咱们出去啊?”   猫蛋连个眼神都没给他,接着在林鹿耳边低语:“你别太难过,刘高他利欲熏心,被苍族买通当了内应,他也应该知道,早晚都会有这一天,一切是他自讨苦吃,与你、与我、与御马监都无关。”   林鹿眼神微动,轻轻点了下头。   见林鹿仍只盯着他看,猫蛋苦笑了一下,继续道:“我?我没事,他们没做什么,我跟着刘高时间比你长,当然要问得更仔细些,知道的不知道的瞎说一通,就好好的把我放回来了。”   此时林鹿身心俱疲,猫蛋的出现无疑带给他一丝慰藉,同时也再没余力思考其话中真伪,只想静静依靠着相互取暖。   很显然现实并不会事事如人所愿。   梁哲被猫蛋无视绷不住气性,刚想发作大骂猫蛋,就听屋外突然吵嚷大作,人声与脚步声交杂,一时间谁也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   这个疑问并没有困扰屋内众人太久,很快他们的房门也被一脚踹开,从门外涌进数名锦衣卫,一双双大手伸向被绑得动弹不得的太监们——   “督主有令!御马监太监无论大小一律不留,统统就地格杀!” 第16章 我不想死   “不要啊——!”“小人是冤枉的!小人是冤枉的!”“军爷饶命!纪掌印饶命啊!”   狭小房间内哭嚎声大起,太监们得此噩耗被吓得腿软难动,林鹿和猫蛋也不例外,被锦衣卫们七手八脚地拖行至室外。   “别动!跪好!”“还想跑?……”   梁哲一反常态顺从无比,却在锦衣卫放松警惕之时,仗着身形高大突然暴起,挣开擒着自己的手,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锦衣卫人多势众,又个个精猛无比,梁哲的下场可想而知,被人两步摁倒在地,此时天光大盛,绣春刀折射出雪亮的光,只一下,手起刀落,梁哲便不动了。   其他房间也都开了门,锦衣卫身上黑衫连成一片,像是乌压压的云,他们每人负责一个,约束着太监们挨排跪好,等待上职清点人数。   林鹿浑身一丝力气也无,任人粗暴拽至最末的缺位,只听“嚓”的一声,身后的锦衣卫抽出佩刀,锋利刃口稳稳横在纤细脖颈前。   只待一声令下。   林鹿心里倒是出奇地平静。   他突然就很想念阿娘,回想小时候阿娘带自己上山挖白薯,教他辨认可食用的野果野菜,虽然是为了日后好让他独自前来,但林鹿依旧珍惜与阿娘相处的时光。   不知阿娘现在身在何处,自己不在,凭她一点亏也吃不得的性子,想必可以过得轻松些吧?   眼前是一排排东倒西歪、被人提在手里的同僚太监,小院上空盘旋着他们绝望崩溃的号哭。   林鹿微微抬头向上望去,秋晨日光清亮、碧空如洗,端的是难得的好天气。   “杀!”   第一声令起,最外一排锦衣卫动作齐整,一手按稳头颅固定,另一手握刀贴近,接着又快又狠割开喉侧动脉,一蓬蓬血雾冲天而起,滴滴拉拉洒在地上。   院中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更加疯狂的挣扎与尖叫。   “再杀!”   第二声令起,第二排锦衣卫如法炮制,喊声戛然而止,更多御马监太监倒了下去,他们死不瞑目,圆睁的眼珠浸在血泊里。   “接着杀!”   第三声令起,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血腥气,最后一排的太监已经喊不出完整的音节,一个个颤抖不已、涕泗横流,更有甚者被吓尿了裤子、吓丢了魂,烂泥似的软在那儿。   林鹿始终不挣也不喊,安安静静跪坐,直到最后一刻,也只是咬紧牙关闭眼等待。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数。林鹿想。   身后锦衣卫多不由看了他两眼,但军令难违,那只粗粝大手还是使劲扣紧了小太监后脑。   正当林鹿下意识绷紧身子——   “停止行刑!”   林鹿几乎已感受到刀锋寒凉,锦衣卫在命令响起同时生生顿下动作,刀刃停滞,悬在林鹿脖颈间,随后缓缓撤远。   同排其他太监纷纷抬头,明明眉眼尚是哭丧的,嘴角却下意识扬起怪异的弧度,猜测他们是庆幸重生、难以置信时才似哭非笑的罢。   林鹿也跟着睁开双眼,秋日阳光晃眼,令他视线有些恍惚,隐约望见一人影,正踏着满地血污踱步而来。   “放了他,”来人随手指中两名太监,“还有他。”   “是!督主!”   纪修予停在林鹿面前,颀长身形投下影翳,林鹿逆着光仔细辨认出了男人模样。   “……啊,哈……”林鹿一时有些木楞,张了张嘴,嗓子紧得像塞了团棉花。   “掌印!多谢掌印救命之恩!”猫蛋反应极快,手脚恢复自由后,毫不含糊膝行至纪修予脚边,“咚咚咚”磕起了响头。   纪修予没看他一眼,目光始终与林鹿呆滞的瞳仁对视。   “行了!起来吧!”一旁的锦衣卫极具眼力见,扶走猫蛋,与周围其他锦衣卫一齐退开半步。   “可还认得咱家?”   纪修予矮下身来,勾唇一笑,从怀中掏出巾帕,细细为林鹿擦汗拭泪,“都成花脸狸奴了……咱家记得你,男娃娃生了张女人脸,叫什么来着,林…鹿,是吧?”   直到现在,林鹿从天灵盖到尾椎骨一路都是麻的,愣了半晌才僵硬地点了点头。   “这么好的面皮,白白折在这儿,未免太可惜。”纪修予露出惋惜的神色,“瞧着年纪也是极轻,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说着,纪修予随手丢掉帕子,站起身,林鹿仰头望去,难以言喻的压迫感登时放大,成了压垮林鹿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先前看似冷静自持,其原因说是被吓“傻”了也不为过,这时终于反应过来,颤巍巍伏在地上,泪水汹涌而下,噼里啪啦砸进尘土里。   “掌印,掌印!!”林鹿昂起哭得潮红的小脸,“求求您,救救我!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好啊,咱家救你。”纪修予满意极了,朗声轻笑道:“起来,从此你便跟着咱家。”   纪修予向地上的林鹿摊出手。   林鹿愣愣看着男人大掌有些迟疑,纪修予略一偏头示意,小太监顿时生出勇气,探出沾满冷汗的手,交到纪修予掌心。   司礼监掌印背光而站,绛色锦袍外一袭玄底绣银滚边大氅随风猎猎轻摆,黑缎官靴前趴着个狼狈不堪的小太监,两只手一大一小、一高一低,缓缓搭在了一起。   这一画面显然极具视觉冲击,周围无人作声,均的屏息静待。   纪修予将林鹿从地上拉起,若以林鹿角度来看,这一动作不啻于直接将他从深渊边缘拉回。   林鹿此时心情十分复杂,一半是死里逃生的窃喜,一半是畏惧死亡的后怕,还有一直萦绕心头久久不散的,对纪修予的崇拜感激之情。   我本是匍匐在地的蚁,何其有幸引得神明垂青。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纪修予率先走了出去,猫蛋搀着脚步虚浮的林鹿紧跟在后,直到走出有如修罗地狱般的小院,林鹿才恍觉重生若悟之感。   林鹿望着身前背影,犹豫几次想开口。   道谢?问询?好像当下场合都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的头昏昏沉沉,吹了良久的冷风也还是不甚清醒。   “督主,”一锦衣卫小跑着赶至纪修予后半步,边跟着边低声问道:“还剩下几名御马监无品太监。”   纪修予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是。”锦衣卫拱手一礼,回身照办去了。   幸而大难不死,福气应在后头,可林鹿越走越不安,直至走到草场大门,纪修予领他们来到停轿的位子,林鹿猛地感到背后恶寒,鬼使神差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不要紧,却将林鹿本已稍缓几分的颜色再次骇得惨白。   “猫蛋你年纪长些,跟轿慢慢走着,”纪修予吩咐,“林鹿,天可怜见的,准你与咱家同乘。”   “谨遵掌印吩咐,”猫蛋从善如流站到轿撵一侧,路过林鹿时推他一把,小声道:“还不快谢恩?”   林鹿却踟蹰。   “嗯?”纪修予鼻音上扬出一个耐人寻味的音调。   “多、多谢掌印体恤,”林鹿几乎站不稳,浑身抖如筛糠,“奴才不敢……独得厚待,与、与猫蛋一样便可……”   “进轿。”   纪修予不再与他浪费口舌,一低头进了轿,容不得林鹿婉拒好意。   林鹿无措地看向猫蛋,猫蛋冲他比口型:“愣着干嘛?快进去啊!都等着你呢!”   像是印证猫蛋的说法,旁边一直撩着轿帘的锦衣卫当即向林鹿投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光。   林鹿别无他法,瑟缩着矮身进了轿。   “起轿。”   纪修予的声音低低传出,一行轿夫、护卫皆由锦衣卫组成的“豪华”队伍,浩荡无声、稳步却快地朝隆福皇城行去。   猫蛋吃力地勉强跟上队伍脚程,虽累出一身汗,但心情轻松不少,呼进呵出的沁凉空气尝在嘴里仿佛也变得甘甜。   原因无他,猫蛋隐约能猜到纪修予准备将他们安置在何处,并对此怀揣着无比强烈的期待与愿景——可以说宫里每位太监或多或少都曾渴望投身这里,但真正步入其中者却是寥寥。   此地名曰内书堂。   专供宦官学习之所,不仅可以识字知书,更有翰林学士任教,为一众小太监传道受业解惑。   从内书堂出来的太监,日后大多进入司礼监参与国家政事,而就算分去别地,也都高出寻常太监一等,不必侍奉人,此生再与宫中无数繁重又脏累的活计无缘。   被视为是入宫为监的上上之选,无数人挤破头也要搏的机会。   只可惜不是人人都如林鹿、猫蛋好气运,内书堂直属司礼监,是为良材储备,掌印纪修予格外重视学生资历,因而多为样貌俊秀、聪颖机敏的十余岁小太监,皆由眼光甚高的纪掌印亲自把关,入选条件不可谓不严。   甚至大内曾流传过“内书堂大门比皇帝龙床还难爬”的说法。   而林鹿对这些概念全无,他正忙着紧挨边缘、将身子尽可能蜷得更紧,为纪修予腾出更多空间。   他惊恐万状,仿佛并肩同坐的不是文韬武略的司礼监掌印,而是甚么披着人皮的凶神恶煞。   ——草场大门惊鸿一瞥,离远望去,尽管看不真切,但林鹿可以笃定,刘高尸身重又悬于大门之下。   他也终于从混沌成浆糊的脑海中析出一条危讯——刘高之死,是由纪修予一手促成。   想到这,林鹿心中泛起滔天巨浪,既惊又怕,全然不知如何自处、未来又当如何。 第17章 自惭形秽   好在纪修予足够体贴,一路上不仅没有为难林鹿,甚至连眼皮都没掀动一下,沉浸在不为人知的好心情中。   而林鹿兀自高度紧张半晌,精神上已是强弩之末,轿内温暖,锦衣卫抬得又稳,小太监不一会儿就靠着厢壁直犯迷糊。   纪修予仍旧闭目养神,只是唇边笑意更深了些。   一行人很快抵达宫北神武门外,还没待走近,轿外传来锦衣卫禀报的声音:“督主,六皇子沈行舟。”   “嗯,”纪修予启眸瞥了睡熟的林鹿一眼,轻道:“放他过来。”   停轿落地,沈行舟被领到一侧轿窗前。   “六殿下。”纪修予笑着掀起窗帘一角,没有下轿的意思。   “掌印辛苦,敢问……”沈行舟急急攀在窗沿上。   “殿下是想问那小太监的事?”纪修予抬手将帘布掀得更高。   沈行舟眼神一亮,脸上笑容刚扬起一半,就听纪修予继续说道:“这小太监资历上佳,一辈子做个洒扫太监未免埋没了良材,咱家准备将他收进内书堂好好教养,殿下意下如何?”   司礼监掌印语气随和,实则在无形中堵了沈行舟的嘴。   纪修予先前就已看穿沈行舟想将林鹿收为己用的心思,可他同样对林鹿起了兴致,如何肯拱手相让?   况且,相比当个伺候主子的殿前太监,真才实学的内书堂显然是更好的去处,就算是为林鹿着想,沈行舟也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谨听掌印安排,”沈行舟一错不错望向林鹿睡颜,乖乖应道:“……他能活下来已是掌印开恩,那我就不过多打扰,掌印您请。”   “臣告退。”说罢,纪修予放下帘,沈行舟向后退了两步,目送着黑云一般的队伍驶进宫门。   不远处守门的侍卫堪称尽职,立在宏伟城墙下一动不动,认出来人,问也不问一句就放了行。   沈行舟直至望不见才收回目光,伸手摸了摸胸口位置。   说不清的酸涩在胸腔发酵——奇怪,林鹿分明已经如他所愿保全性命,可亲眼看到毫发无伤的小太监在纪修予面前卸下防备时,沈行舟还是感到一阵微妙的不快。   如果非要描述,大概是,“小狗不愿与人分享骨头”之类的罢。   宫里的孩子开蒙甚早,沈行舟隐约察觉出自己对林鹿似乎…生了点多余且异样的感情。   于是被夺了心爱骨头的沈行舟生着闷气回了宫,一连三日将自己关在房中不肯出来。   这期间,两个死里逃生的小太监已在内书堂寝舍住下,较之先前草场不知好了多少倍,有猫蛋相互作伴,林鹿在陌生环境下产生的不安也能得到安抚,压抑的心情纾解不少。   更让林鹿松一口气的是,纪修予近来忙得抽不开身,救下林鹿那天也只是载他到内书堂,既然见不到纪修予,林鹿就有理由逃避似的不去深思此事的各种细枝末节。   林鹿心智尚不成熟,亦做不到先人后己,经此变故,他本能地感激纪修予救了自己一命,却总在午夜梦回时忆起刘高,每每免不了心惊胆战一番,并在心底一遍遍提醒自己:纪修予其人表里不一,不可不防。   饶是如此,时间依然会冲淡一切感情,无论好的、还是坏的,都不会例外。   内书堂果真如外界所传,学风蔚然、井然有序,除了学子们人均缺个部件外,竟真真与国子监、太学之流别无二致。   日常修学,暇时读书,这便成了林鹿来到内书堂后的全部生活内容。   有时林鹿也会想起沈行舟,想起那个毫无分寸尊卑可言、眼瞳却亮如坠星的小皇子。   可想起他又有何用?终究是身份悬殊,彼此各有各的难处,注定成不了一路人。   想到这里,林鹿也只是心中一动,叹口气,继续用那些对现在的他来说晦涩难懂的文章长句来锉平偶尔翻涌的零星好感。   由于背靠司礼监这座大山,内书堂太监吃穿用度皆是好的,行走往来时更是不乏巴结讨好之辈。   猫蛋心思活络,很快与众人打成一片,整日不知忙些什么,而林鹿仍是先前那副不肯与人交往的沉闷样子,好在内书堂里的太监都算半个读书人,很少特意去寻谁的不痛快,林鹿不至于太难过,却也再次回归形单影只。   沈行舟梦寐以求的友情,林鹿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得有命活才行。   这天散学散得早,林鹿先前在课间时听了一耳朵其他太监闲聊提起御花园,心向往之,犹豫是否应该满足自己这种不必要的好奇心。   等回过神时,林鹿已经站在石子路上,再往前几步就进了御花园。   本朝宣乐帝重享乐,是以御花园一扩再扩,边缘一隅与内书堂挨得极近,这些小太监仗着有司礼监作后盾,闲暇时偶也偷着逛逛——只要不冲撞贵人,就算被人发现也无伤大雅。   也罢,来都来了。林鹿说服自己,面上露出一点柔和的笑意,抬步往临近假山走去。   花香缱绻,奇石与亭台相映成趣,林鹿一时贪看,趁四下无人拾级而上,他不敢登上山顶小亭引人注目,只往上走了几阶眺向更远处。   这一眼不打紧,廊道上人影绰绰,正朝着林鹿所在的假山走来!   林鹿赶忙矮下身子,左右看看,藏在一块与他等高的巨石后面。   好在,那些人一路吵嚷,径直行到湖边,并无一人发现林鹿。   “你说你会游水?快游给我们看看!”   “我、我……”   “游啊!快游啊!”“不游以后就不带你一起!”   几人喧闹的声音透过假山飘进林鹿耳朵,听上去是几位少年人在玩闹。   能肆意进出御花园,想必不是显贵子女,就是出身皇室。   林鹿默默听着不为所动,思量着时候还早,待他们玩够了自会离去,到那时再脱身即可。   “…湖水太凉,天气又冷,我会生病的……等开了春再游给兄长们看,好不好?”   林鹿的心跳骤然加快,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不好不好!现在就看!”“你怎么这么啰嗦?叫你游你就游!”“下去吧你!”   只听“扑通”一声,有人落水了。   “救命!救命!几位皇兄,快救救我!”那人在水中挣扎,激起接连不断的阵阵水声。   “救什么救?你不是会水?”“哈哈哈,落水狗!落水狗!”“还想上来?不行,快游,游不好不准上来!”   “我、我……咳咳咳!”   周围哄声笑语不断,水花却逐渐减弱,到最后连呼救声也听不见了。   “喂,他不会死了吧?”“瞎说什么!这不已经在岸上了?”“三皇兄、四皇兄,我饿了……”   “好,我们走吧。”   “小六子,我知道你醒着,今日之事不准说出去,否则……下场你自己清楚!”   三人谈笑中渐行渐远,湖边重归寂静。   林鹿站在石后已是双腿发软,一咬牙趔趔趄趄走了出去。   “殿下!殿下!”   林鹿绕出假山,果然在湖边看到了沈行舟。   今年雨水少,湖水岸线下降,露出些许浅滩,小皇子浑身湿透地趴在上面,下半身子陷在湖水里,艰难攀住岸边矮栏,不让自己完全沉没水中。   沈行舟没反应,响应他的只有一圈圈荡开的涟漪。   林鹿急得团团转,眼看沈行舟小脸冻得发白,再也顾不上别的,捋起袖子想去捞他。   “阿舟!”担心沈行舟彻底失去意识,情急之下林鹿张口便唤。   好在白玉围栏不高,以林鹿的身高伸长手臂刚好碰得到,刚一触及,湿凉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一路传回大脑,引得人打了个寒噤,林鹿赶忙抓住他胳膊往上拖拽。   林鹿一向清瘦,说是孱弱也不为过,想将一人提起已是天方夜谭,更何况浸了水只会更加沉重。   他心思缜密,不是不知道这种情况一旦脱力,不仅难将沈行舟救上岸,连自己都会有坠入湖中的风险,最优之选其实是去叫人。   但是。   一看到沈行舟可怜巴巴地泡在水里,林鹿就再也迈不动离开的步子了。   正当林鹿咬紧牙关,一手按在栏上,另一手将欲使出吃奶的劲时,沈行舟却悄悄睁开眼睛,借力踩杆,一个翻身上了岸。   林鹿不察,因惯性向后交倒,与沈行舟重重跌在一起。   沈行舟浑身抖如筛糠,发冠散乱开来,湿答答贴在脸上的发丝还在滴水,整个人狼狈极了,只有那双星眸始终圆润地睁着,上下牙直打磕碰,哆嗦着说了一句:“……鹿…哥哥,你、你来救我啦……”   林鹿不顾自己也被摔得七荤八素,爬起来解下外衫就往沈行舟身上披,却不敢与他对视——沈行舟的眼神太过清澈,说不定会将自己一点“污浊”心思映得清清楚楚。   事发时他就藏在假山后。   他本可以在沈行舟落水前出面阻止。   如果那群皇子气焰嚣张不怕人,纵使林鹿一头热冲出去也于事无补呢?   事实不是如果。   林鹿就是不敢。   就算他现在有司礼监、有纪修予撑腰,他也依然不敢与人冲突,刻在骨子里的自卑只会使他遇事优先考虑保全自己。   沈行舟不知道林鹿的心理活动,依然对他的出现表示欣喜,这令林鹿颇为自惭形秽。   “没事的…我不要紧,”沈行舟颤巍巍安慰似的握了握林鹿的手,“……你冷不冷呀?别着凉了……啊嚏!”   沈行舟吸了吸鼻子,身上仍抖个不停,朝林鹿露了个有些难为情的笑。 第18章 一见起意   沈行舟说别担心,就是真的不希望你为他难过,不掺半点装可怜博同情的想法。   前朝后宫风谲云诡,任谁都不能保证全身而退。   沈行舟好比阴沟里蹦出来的棉花球,说好听是纯良至善,难听点就一“缺心眼”。[1]   不懂得为自己计深远,最终只会沦为各势碾压上位时的垫脚石,被人一脚蹬下山崖,跌个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若说造成这种局面是其生母夏贵人之责,可她布衣出身,能在后宫中诞下皇子养大已是不易,如何要求她与其他深谙此道的贵族争渡呢?   林鹿不懂这些,他只觉沈行舟傻得令人心疼,有什么东西正一点点膨胀,最终酸酸涨涨堵在胸口,哽得他透不过气来。   秋末天凉,湖水冷冽,浑身湿透只会更加苦寒难耐。   明明自己冻得嘴唇发乌,一看你脱了外衫,立刻关心你冷不冷,不是傻瓜是什么?   林鹿半晌无言,沈行舟不催不嚷,歪着头看他:“鹿哥哥…?”   “还站得起来吗?我…我送你回宫。”林鹿一手揽住沈行舟肩头,另一手去搀他的手臂。   沈行舟轻轻挣开,重新把手掌交到林鹿手中,握紧。   “可是霁月宫……”沈行舟小心翼翼觑着林鹿神色,“离这儿很远,我……”   若不能及时驱寒,沈行舟很可能因着凉害病,情况紧急,容不得林鹿瞻前顾后。   “走,跟我回学舍,待衣裳干了再……”   “学舍?就是鹿哥哥平时住的地方吗?”沈行舟眼睛亮晶晶的,鸦睫上还挂着水珠,让人看了就不忍拒绝,“我可以去吗?嗯……我是说,以后也能来找鹿哥哥吗?”   林鹿不自在地垂了眸,轻轻点了点头。   “好耶!”沈行舟一下笑开,被林鹿搀着来到避风处,目光一瞬都不曾离开林鹿面庞:“鹿哥哥,现在是要做什么?”   “路上难免碰到人,你是皇子,被认出来就麻烦了,”林鹿拢了拢沈行舟身上的绛蓝色外衫,而后手脚麻利地拆下他歪倒一旁的发冠,收进怀中放好,怕沈行舟误会补充道:“这个我先帮你收着,等……”   “鹿哥哥喜欢?喜欢就拿去!”难得见林鹿对自己感兴趣,沈行舟笑得眉眼弯弯。   林鹿抿了抿唇,没过多纠结解释,将沈行舟的头发随手抓挽成髻,又摘了自己的三山帽扣到他头上。   沈行舟身量与林鹿相仿,若离远看去,再低着头,还真看不出林鹿身边这位是个如假包换的皇子殿下。   林鹿提心吊胆了一路,有意无意按着沈行舟压低身子,将他往自己怀里带,生怕叫人瞧出异样,而沈行舟难得没有东张西望,低眉敛目,顺从地与林鹿贴得更紧些,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翘。   内书堂。   前堂供太监们白日学习活动,其后一圈矮房围成的小院就是晚间休憩时的住所。   端的是无事发生,两人快步回到林鹿住的那一间,临近晚膳时辰,院中往来都是朝饭堂赶去,无人注意林鹿带了什么人钻进房中。   “快把湿衣服换下来!”林鹿一进门就将沈行舟推到角落,小跑着取了炭盆燃着放在他脚边,而后飞也似地匆匆出门,回来时端着桶热水,臂弯处挎着把茶壶。   进了屋,冷意稍缓,沈行舟睁着盛满好奇的眸子四下打量,细细观察这间有林鹿生活痕迹、自己从未见过的下人的房间。   室内狭小逼仄,沈行舟一览无遗:窗边是一张四人睡的通铺,门口一张桌、四把圆凳,对面一排简易书架,其余再无别的陈设,也再没供人落脚的余地。   比起真正伺候人的太监,这样的居住条件已算得上优待了,可沈行舟再不受宠过得也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亲眼见得林鹿清苦过活,小皇子免不了心头一阵触动。   原来鹿哥哥每天过着这样的生活。沈行舟看着看着就有些失望,脱衣速度也慢了下来。   沈行舟脱下外衫,慢吞吞卷在怀里抱着。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鹿哥哥过得好些?   沈行舟把脸埋在洇湿的外衫里,鼻尖溢满带着水汽的浅淡皂香,小皇子怔怔望着炭盆里明灭的火星出了神。   “你……!”林鹿回来看到这一幕又羞又气,撂下手里东西落好门栓,三两步冲到沈行舟跟前抽走外衫,语气险些走了调:“你…怎么还穿着湿衣服?”   “没有换的。”沈行舟把手搁在膝上,乖乖巧巧抬起脸回话。   “……后面不就有棉衾…?”林鹿顿住,语气弱了下去。   确实是林鹿疏忽,忘记给沈行舟准备干净衣物——堂堂皇子也不可能在太监房里赤.身裸.体不是?   可铺上分明摞着一沓衾被,寻常人冷极了定会自寻方式让自己暖和起来吧?不知沈行舟哪根筋搭得不对,宁可多受冻一会儿,也非要等林鹿回来照顾安排。   “不知道哪条是鹿哥哥的。”沈行舟眨了下眼睛,如是答道。   林鹿欲帮沈行舟更衣的手立时停在半空,好半晌才落在他衣襟上,“…起来换衣服,湖水不干净,这里沐浴又不方便,我打了热水,姑且先擦擦,等你回去再……”   林鹿说不下去了。   不知是否是炭火燃得太旺的缘故,林鹿白皙面颊上酡红一片。   ——林鹿还在扭捏从何处下手帮沈行舟宽衣,谁知这小皇子自理能力属实不错,那些系法复杂的腰带扣结,他都能按照正确顺序轻车熟路地一一解开,不等林鹿动手,沈行舟就三下五除二将自己剥了个干干净净。   活像条大白鱼立在地上。   沈行舟不胖不瘦,匀称得恰到好处,不着寸缕的大片皮肤在未掌灯的屋中白得晃眼。   “…………”林鹿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林鹿进宫以来从没干过伺候人的活,他性子怕生又懦弱,没机会、也没兴趣睁眼留意别人的身子。   虽说同性之间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但是距离过于近了。   别开目光时甚至能看清沈行舟胳膊上爆起的一粒粒寒粟。[2]   这这这,林鹿尚未做好心理建设,忽的就将人金贵的胴.体看了个精光,这成何体统!!   林鹿脸上烧得更厉害了,不自然的红色一直从耳根蔓延至脖颈,小太监的眼睫抖个不停,不知该看向哪里。   他甚至几次生出夺门而逃的念头,可一想到沈行舟那双晶亮的眸子……   “……站着别动,我、我我去拿热水过来……”怕耽搁太久沈行舟着凉,林鹿强顶着羞赧将桶搬来。   在林鹿匆匆忙忙将巾帕用热水沾湿时,往日衣来伸手的六皇子丝毫没有被人看光的自觉,神情自若地将脱下来的湿衣物迭好放在铺沿,不至于弄湿林鹿的床铺。   落水到现在已过去不少时间,沈行舟从始至终没有喊过一声“冷”,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仿佛几位皇兄将他推入湖中取乐的事情不曾发生过一样。   他的眼神清澈明润,一直柔柔追随林鹿身影而动,听话得像一只通晓人言的小狗,还是终于得了心心念念肉骨头的那种小狗。   林鹿硬着头皮将拧去了多余水分、泡得热乎乎的帕子按在沈行舟肩头。   沈行舟冷不丁一抖。   林鹿跟着吓了一跳,被烫似的缩回手,慌忙问道:“…是不是烫着了?”   “没有没有,”沈行舟往前一步,主动挨了过去,“水温正合适。”   林鹿不敢怠慢,红着脸为沈行舟周身擦拭。   做完这一切后,林鹿找来自己平时换洗的干净里衣让沈行舟换上。   沈行舟穿着带有林鹿身上皂香的衣物格外满足,乖乖爬上床铺,任由林鹿抖开一条蓝花白底的衾被裹在自己身上。   屋内炭火足,林鹿前前后后忙活出了一身的汗,从水桶里捞了巾帕出来拧干,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沈行舟坐在铺上紧了紧被,只露出一张逐渐恢复血色的小脸,甜津津地笑了。   林鹿被他火热的视线追逐得有些不好意思,不敢停下动作,把水桶抬到一边,又去桌上倒了杯热茶。   “给,我加了姜片,”林鹿别扭地递过茶盏,“驱驱寒。”   “多谢鹿哥哥!”沈行舟双手接过捧着,凑到嘴边吹了吹气,小口小口喝着。   茶还冒着热气,升腾而起的水雾氤氲了沈行舟的面容。   林鹿犹豫着转过脸,沉默地望向沈行舟。   虽然他总是会带来一些本来可以避免的麻烦,但沈行舟的出现无疑让林鹿有了一种强烈被需要的感觉。   林娘不需要他,所以将他送进宫来;猫蛋不需要他,尽管共经生死,也从不与他知心相交;纪修予同样不需要他,身份之差,他还不配成为上位者手中的棋。   诞于世上至今,好像没有谁、没有什么事特别需要林鹿的存在,这也是林鹿一直没什么自信的原因。   只有沈行舟,一见起意,尾巴似的往身边凑,情绪和心思都写在脸上,明晃晃的喜爱昭然可见。   这种感觉新奇又微妙,令林鹿心头轻跳不止。   他们现在算是车笠之交了吗?[3]   正当室内陷入沉寂,沈行舟却兀然开了口:   “鹿哥哥,我心悦于你,嫁给我,给我当妃子好不好?” 第19章 离经叛道   “什么?”林鹿一悚,瞳孔不自觉瑟缩,难以置信地退了半步,“你说你……?”   “给我当妃子!”沈行舟故作正经重复了一遍,有些得意地道:“就像母亲和父皇那样,母亲说她以前住的是茅草屋,跟父皇回京之后才住的大宫殿。”   其实林鹿每个字都听得真切,他只当沈行舟年纪小,尚不懂这两个字的分量——初听到“心悦”二字时,心脏甚至还不受控制地跳快一拍。   但听完沈行舟的解释,林鹿的脸色却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鹿哥哥也嫁给我,不就不用再住在这里啦?”   沈行舟说到最后时一脸期待,带着点邀功的意味,安安静静等林鹿答复。   林鹿只感觉全身血液在一寸一寸变凉。   方才的愧疚与同情,方才的亲近相处,再加上心头那点莫名其妙的悸动之感,全都在这短短几句话中烟消云散。   林鹿心思细腻,几乎本能地去细究对方话里更深一层的意蕴。   大周虽民风开化,但龙阳之好仍上不得台面,大多存在于贵族之间狎昵赏玩,民间鲜有公然断袖者,就算有,也都以“逆天而行”的罪名群厌而弃之。   男子对男子许下嫁娶之诺,无论是在草莽还是贵戚权门,都是相当离经叛道的存在。   就算前一句童言无忌尚可解,后一句却无意戳中了林鹿内心深处最不愿被提及的隐痛。   他越是与沈行舟接触,就越是深刻地认识到人分贵贱,就像飞鸟与鱼不同路、夏虫不可语于冰。   若在平常,林鹿可以看着沈行舟天真烂漫的笑来麻痹自己,认定他与旁人不同,从不把自己当奴才看,罔顾身份也要称自己为“哥哥”。   可这次,林鹿如遭雷劈,他早该清醒的。   上位者勾勾手指就能决定下人生死,沈行舟随口一句话,同样也能定夺林鹿的人生。   身份之差,犹隔天堑,不是他刻意忽视就真能泯灭了的。   林鹿才刚刚升起一点可以与身为皇子的沈行舟寻常相交的暖意,就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不甘。   林鹿忽然觉得房间热得难以忍耐。   屈辱带来的窒息感让他透不过气,他不得不张口喘息,才能勉强平定逐渐发酵的满腔郁愤。   沈行舟始终留意着林鹿,终于意识到林鹿脸色几番变幻,最后竟变得煞白。   “鹿哥哥?”沈行舟眼见得慌乱起来,“你……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林鹿深吸几口气,缓缓摇了摇头,走上前将沈行舟手里尚带余热的茶杯收走,回到桌前背对着沈行舟收拾起来。   “鹿、鹿哥哥?你生气了……?”沈行舟满脸茫然,生怕林鹿再也不理自己,眼巴巴地支吾道:“我我我没有不好的意思,就是想,就是想你能过得好……”   沈行舟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没想那么多,就只是拟出个能让林鹿顺理成章搬出这间旧屋的法子,然后自作聪明地说给林鹿听而已。   然而此时的林鹿再也听不进任何一句话,端起地上木盆就出了门。   再帮沈行舟最后一次。林鹿默默想着。然后与他说清楚,再不来往。   林鹿自顾自胡思乱想着,泼了水,把木桶放归原位,拖着步子往回走。   “你是什么人?躲在被子里作甚?”   “你又是什么人?我凭什么告诉你!”   “这里是小爷房间!怎么就问不得了?噢~我知道了,你是别处的小太监,不知在哪儿惹了祸,想来我们这儿避风头吧?”   “别扯!别扯!你快出去!出去!”   “嘿,你小子赶紧走!别连带大家一起受罚!”   等再回来时,林鹿发现房门大开,里面还传出些许人声。   糟了,沈行舟!   林鹿赶忙冲进屋,看到的却是……   猫蛋站在床边,沈行舟蒙着被缩在通铺里侧。   猫蛋拼命拽住衾被一角,试图揭开此人的庐山真面目,而另一边,躲在被下的沈行舟说什么不肯露头,将衾被卷在身下,死死抵住跟他较劲。   林鹿还没来得及出声制止二人,只听“呲啦”一声,棉絮扑飞出来,猫蛋扯着一半衾被跌坐到地上,沈行舟也没好到哪去,尽管有衾被做缓冲,还是一头磕在墙上,发出“咚”的闷响。   “……”林鹿黑着脸走近。   “哎哟!摔死我了!好啊你,看我今天不揍你的……”猫蛋捂着屁股从地上弹起来,刚想发作却对上林鹿微红的眼睛,看了看漫天飞舞的棉絮和手中的半条破被,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啊,小鹿啊……那个,我是……是他……”   “猫蛋哥,我有一事相求,事成你要多少好处都可以,只要我有…”林鹿闭了闭眼,长舒口气,待面色恢复如常后继续道:“今夜你劝住丁昊蔡越去跟别人挤一挤,将这间屋子暂时腾给我,就一晚。”   林鹿的眼里写满恳求,和不希望猫蛋将此事宣扬出去的卑微。   丁昊和蔡越是同住这间房的另两位小太监。   猫蛋瞥一眼铺上,沈行舟一声不吭揉着额角,正怯怯瞧着这边,见猫蛋看过来,赶忙钻进另半条衾被里亡羊补牢。   “行,交给我。”猫蛋收回目光没多问,“我张罗他们喝酒去,保证没人打扰你,不过……”猫蛋略带歉意地指了指满床满地的絮子,“就得麻烦你自己收拾了。”   林鹿感激地“嗯”了一声,将猫蛋送出门外,而后回到房间将门关好,外面便很快传来猫蛋邀朋唤友的声音。   屋内安静下来,沈行舟知道自己犯了错,耷拉着脑袋收拾散落一铺的棉花。   林鹿也没作声,默默从角落取了簸箕打扫地面。   “鹿哥哥……”沈行舟犹豫着打破沉默。   “殿下还是称呼奴才名字,方合规矩。”林鹿语气虽弱,却带着下定决心的果断。   这下沈行舟不乐意了。   他从未结交过平等相待的友人,且不论宫人如何忽视,皇兄皇姐也都自视甚高,不会费心结交于己无益的手足。   天下熙攘,皆为利来利往。   其他兄弟已经着手为自己筹谋,沈行舟却因年纪尚小未能崭露头角,背后又无所依,旁人自然有恃无恐,甚至懒得分神维系表面情谊,人人随意处之,根本不担心遭到日后报复。   夏贵人更是深知这一点,从小教导沈行舟凡事不与人争。   他好不容易遇到林鹿,用以诚相待的真心换取一点深宫中异常珍贵的温暖,竟然就这么被他搞砸了?   沈行舟想不明白,泪水一圈圈的在眼里打转。   林鹿很快将屋子打扫完毕,随手卷了碎成两半的衾被团在角落,看也不看沈行舟,拿了套自己的太监袍服,放在小皇子面前。   沈行舟泪汪汪地抬头看他。   “殿下的衣裳湿了不能再穿,委屈殿下先穿这个,待殿下回宫再换回殿下自己的贵服。”林鹿微躬着身子,保持着寻常太监回话时的基本姿势。   “…知道了。”沈行舟的声音听上去既委屈又可怜。   林鹿忍不住抬眸去看,二人对视的一剎那,豆大的泪滴扑簌簌落了下来,继而连成一串又一串,沈行舟无声垂泪,怎么也停不下来。   没有号啕,没有啜泣,甚至连句撒娇的话也没有,沈行舟就这么静静望着林鹿,然后泪珠止不住地流。   “哎…你……你哭…什么……”   林鹿哪见过这阵仗,抻出袖缘赶忙往沈行舟脸上擦去。   沈行舟不躲也不闪,任由林鹿笨手笨脚地将一张小脸擦得通红,嗫嚅道:“我不想鹿哥哥当奴才,如果非得如此,那我宁可不当这个破殿下。”   林鹿险些心软。   对着那双蒙了水雾的眸子,林鹿又恍然想起,面前的少年姓沈,只要他一日担负皇姓,就须履行一日身为皇亲的职责。   学文习武,练就本领替国分忧;绵延子嗣,助力皇室开枝散叶——这些都是沈行舟身为皇子必得去做的事。   若想与沈行舟结成真正的同伴,林鹿知道自己此时绝不能妥协。   林鹿朝沈行舟伸出手。   沈行舟眼角还留有泪痕,唇边先勾起一点欣喜的笑,毫不犹豫把手搭了上去。   林鹿将沈行舟扶到床沿坐好,自己则矮身跪了下去,将沈行舟的脚轻轻搁在单边曲起的膝上,仔细为他套上洗得干净发白的棉麻足袜。   沈行舟愣愣地顺从林鹿动作,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林鹿低头时眼睑垂落的睫羽,纤长浓密又根根分明,单看眼睛,几乎很难相信这双凤眸属于男子,漂亮极了,教人看了就挪不开目光。   接着是胫衣、下裤,再踩上鞋子,林鹿将看呆的沈行舟扶下通铺站好,开始为他一件件穿上衣裳。   沈行舟知道林鹿准备让他离开,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只是看上去有几分泫然欲泣。   正当林鹿拿出那顶精致发冠,沈行舟终于开了口:“我给鹿哥哥添了很多麻烦,就…就当是赔礼吧……”   林鹿刚想拒绝,沈行舟赶忙伸手扯了扯林鹿衣袖,小声央求道:“就、就当是……看见它,也能想起我……”   沈行舟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总有种愈强愈烈的预感,林鹿这回不知怎的,铁了心要与他一刀两断。   说不定,此后再难相见也未可知。 第20章 再不相见   林鹿握紧发冠,任由金制玉嵌的外缘冷冷硬硬地硌着掌心。   寻常人家对于儿女加冠及笄这类成人礼极其讲究,可在宫墙之内却不甚重视,更多在意的是皇子公主们的礼仪形象,无论年纪长幼,均不允许散发垂髫。   身穿太监服,未配发冠,若被发现难免会落人口实。   林鹿正迟疑不决,沈行舟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先前的三分怒气,在看到沈行舟眼泪时已然消散大半,此时林鹿端的是十分矛盾,一边是理智提醒他不该再与沈行舟交往,进到内书堂的机会来之不易,实在不应继续背离常规;   可另一边情感上又做不到彻底割席断义,他们好似身处同一片危险草原的小雏儿,沈行舟是遭到族群厌弃的狼崽子,林鹿是不停躲险避难逃命的幼兔,一朝相遇,谁也不想从短暂的温暖中率先抽身。   说是适者生存,但因出身不同,所需承担的后果也大不相同。   沈行舟做错事,口头训诫,罚俸,最多也不过禁足反省;而若林鹿犯错,罚跪、耳光、挨板子,稍有不慎就动辄生死。   林鹿不傻,他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不会拿命去赌,不管不顾地贪图微末暖意。   他不想做扑火烧身的飞蛾。   他想活,想在这宫中好好活,活着才有机会再见到阿娘,只有先保命,才有资格谈朋交友,才能享受世间的一切情感。   “六殿下,这不合规矩。”林鹿将发冠轻轻扣在沈行舟发顶。   沈行舟僵在原地,阵阵寒意从心底蔓延至周身,竟比落进深秋寒湖时还要冷上几分。   他向来乐天、事事包容,以往受再大委屈也笑得出来,被人“傻六子”、“傻小六”的叫也不生气,却在这时完完全全呆住了,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林鹿。   林鹿微昂着脸,眼底隐隐泛有水光,目光一直落在双手为沈行舟佩戴发冠上。   沈行舟与林鹿个头相仿却稍高些,忘了低些头方便林鹿动作,他将本就明亮的瞳眸瞪得滚圆,一瞬不瞬地使劲盯着林鹿面庞细瞧。   仿佛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刻在眼底留在心里似的。   林鹿抵不住如此热烈的目光,很快便红了脸,匆匆将发冠戴好后放下手,最后为沈行舟抚平肩上、袖口的衣褶,“殿下,时候不早,眼看入夜,奴才这就送殿下回宫。”   沈行舟泄气似的垂了眸,瞥见地上翻倒着一物,走过去弯腰拾起,拿在手中拍打着上面的灰尘。   是林鹿平时戴的三山帽。   帽子是浓重的黑,衣衫是深厚的蓝,这两种颜色很衬林鹿过于白皙的肤色,能将区区太监服穿得这么出彩妍丽的太监确实不多见。   林鹿也不催他,默默候在一旁。   “鹿哥哥……”沈行舟学着林鹿的样子,小心翼翼为他戴正冠帽。   林鹿顺从地低着头,感受着沈行舟刻意放得轻缓的动作,细嫩微凉的指腹划过林鹿额头,帮他拨开了遮在眼前的碎发。   “……我们走吧。”沈行舟的嗓音听上去带了些沙哑,应是努力按捺着哭腔的缘故。   折腾了半晌,待二人出门时天色昏晚,各宫各院都已点上宫灯。   沈行舟辨路走在前面,林鹿恪守礼法地落后半步随行。   偶有往来巡逻的卫士问话,都被林鹿以司礼监内书堂的名头糊弄了过去,没有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惊动和关注。   沈行舟与其母夏贵人同住一宫,与内书堂相隔甚远,穿过占地广大的御花园,还要再绕行大半个后宫,方能抵达角落里的霁月宫。   一路上谁都没有先开口,两人之间只能听到沙沙作响的脚步声。   即将拐出一条无人偏僻的宫巷时,沈行舟毫无征兆地停下了。   林鹿始终低着头,只盯着脚前一小块地面,第一时间注意到沈行舟动作,随即跟着站定原地,继而保持缄默。   沈行舟转身,林鹿缓缓后撤一步,姿势态度都恭谨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阴凉的晚风缓缓拂过,吹乱了沈行舟发丝,微湿的碎发贴了几绺在脸上,莫名显得小皇子有点可怜。   “鹿哥哥,前面就是霁月宫……”沈行舟顿了顿,见林鹿毫无反应,继续说道:“我、我要走了。”   林鹿拱手见礼,将头深深埋下,声音传出来有些发闷:“奴才恭送殿下。”   他并不如表面上那般风轻云淡,胸腔里心脏的位置一直朦胧地抽痛着,林鹿不明白这种酸涩情绪的由来,前所未有的陌生心情笼罩了他。   要知道,人总是对未知事物本能地想要退避,更加善感的林鹿自然也不例外。   林鹿不想弄清原因,只想尽快摆脱这种心绪不受自己所控的慌乱感。   几息过后,沈行舟仍没出声,林鹿保持着俯首下去的身态不动。   入宫后跪拜行礼都是必修课,这一会儿功夫不足以让林鹿疲累,甚至还在片刻的宁静中感到些许松弛。   林鹿听到一声轻微的、压抑着的吸鼻子的声音。   然后,一双手扶起了林鹿,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沈行舟面容,就被面前的小皇子一头冲了过来。   与他撞个满怀。   迎面一股冲劲逼得林鹿生生后撤两步。   沈行舟依旧死死抱着林鹿,下巴垫在林鹿肩上,力气大得仿佛想把怀中的小太监揉入骨血。   但令沈行舟稍稍意外的是,林鹿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柔软顺从,虽然没有推拒反抗自己,可也一直紧绷着身子,浑身充满同龄少年应有的坚韧,和一抹不易察觉的倔强。   林鹿面上显出些慌张,目光始终越过沈行舟肩头落向更远的巷外,担心有人经过时发现他俩的逾矩之举。   见林鹿并不挣扎,沈行舟逐渐收了劲,最终没骨头似的挂在林鹿身上。   少年人五官尚未长开,沈行舟眼睛随了母亲夏贵人,双眼皮的褶皱宽而自然,朗目疏眉,占据上半张脸很大一部分。   沈行舟从小就很少哭,只因母亲不许,没人喜欢吵闹爱哭的孩子,所以难过也得将耷垂的嘴角强抿成懂事的笑意。   此时,那双眼睛正努力睁着,晶亮的泪珠悄然滚落,扑簌簌隐没在林鹿衣领附近,逐渐洇成一小滩水痕。   沈行舟默默流泪,心道今日在鹿哥哥面前真是丢丑丢定了,怎么就哭得停不下来,泪水怕是比去岁一年份都多……   “呜……”沈行舟越想越委屈,无声落泪逐渐发展成小声啜泣。   林鹿一直没反应,木头人似的静静受着,沈行舟见状也不好意思再拖沓不走,正当他准备起身与林鹿告别时,怀中的小太监终于有所动作,衣料摩擦的窸窣中,林鹿缓缓抬臂,回抱了沈行舟,还在他背上顺了两下以示安慰。   沈行舟当时就止了眼泪,一动不动贴着林鹿,睁大的眼睛险些忘记眨,就连呼吸也放轻不少。   “阿舟,”林鹿轻轻在他耳畔说道,“天色已晚,回去吧。”   叹息似的低语很快被吹散在风里。   沈行舟一下直起身子,紧张地抓住林鹿顺势垂下的手,借着最后的暮色,切切望进对面人一双好看的凤眸里:“…鹿哥哥,我还能去……”   “不能。”林鹿咬着下唇别开目光,语气很淡地打断道:“从今往后,阿舟与我再不相见。”   说罢,林鹿抽出手,端正施了一礼,再不看沈行舟一眼,顺着巷道来时方向转身便走。   “鹿哥哥……!”   回答他的只有呜咽似的风声。   沈行舟没去追他,林鹿也没回头,直到再看不见那道瘦削单薄的背影,小皇子才抬手抹了抹眼睛。   林鹿很快返回内书堂,这才发现自己错过晚膳,胃袋里后知后觉地宣告饥饿。   如果说腹中空虚尚可忍受,可在与沈行舟分别后,胸口始终像缺了一块似的,却令林鹿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完全忽视这种感受。   或许应该留下发冠的。林鹿如此想着推门进了屋。   此时小院里其他房间不是在打牌喝酒就是鼾声大作,空无一人的林鹿的住处显得格外安静。   猫蛋果真如林鹿所言将房间空出一晚。   林鹿心里很乱,刚坐上圆凳想歇一歇,一闭眼,满脑子都是沈行舟明亮有神的瞳孔、浑身湿透的可怜模样、失望无声的泪,以及一声又一声不曾更改过的“鹿哥哥”。   哥哥……么,林鹿是妓生子,进宫以前除了阿娘无人与他亲近,只当他是肮脏的野杂种,向来是污言秽语称呼着的,无论大人小孩都是如此。   林鹿揉了下心口位置,定定神,不想再为已经过去的事情劳神费心,起身出门打水,待洗漱完毕后关好房门,没胃口吃东西,打算就这么早早就寝。   他走到通铺上属于自己的位置旁,毫无预兆地僵在原地,背脊微微颤抖起来。   ——床沿上整齐放着一摞衣物。   那是沈行舟离开前换下来的湿衣,在屋里烘了良久已变得半干,上面的绣样图案也都一一显露,就那么静静放着,透出独属大周皇子形制的华贵气派。   林鹿轻笑出声,伸手将那些衣物抱在怀里。   单看衣服,还真挺像个皇子的。林鹿有点揶揄地想道。   此后林鹿再也没见过沈行舟。 第21章 参见掌印   内书堂的课业并不比其他学宫轻松,再加上林鹿基础薄弱,起初字都不识几个,是以进程缓慢、学业艰难。   可林鹿知道这是唯一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自打与沈行舟不欢而散以后,他成了内书堂里最勤奋刻苦的太监,不像猫蛋,整日里不是关注哪个后妃得宠进了位份,就是忙着溜须拍马司礼监里的前辈。   沈行舟是真听话,说不见面,就再没在林鹿眼前出现过。   六皇子没派人来取走他落下的衣物,林鹿将它们妥善收纳着,时不时偷拿出来清洗干净,晾晒干了再板板正正放回原位。   除此之外,林鹿偶尔也会想起沈行舟,有点怀念过往被人热切偏爱着的短暂时光。   可这一点怀念逐渐泯于流年飞逝,今年是林鹿入宫的第五个年头,往昔懦弱又卑怯的小太监多年浸染学业,如今不仅个子长高了不少,性子也变得更加沉稳持重。   林鹿埋头苦学的五年里着实发生了不少事。   先是大周皇帝五年前秋狝遇刺一案,苍王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备上厚礼亲来大周赔罪,称族内出了叛党是他统御不周,已经着手彻查此事,希望得到皇帝陛下宽宥。   苍族民风率性洒脱,宣乐帝见到那么多野性美十足的歌姬舞者眼睛都直了,就差一口答应苍王不再追究,可不知纪修予附耳说了什么之后,沈延一下改了口风,半佯怒半邪笑地让苍王将女儿嫁给自己。   苍王大惊,言说小女不过金钗之年!   纪修予只道无妨,先接进宫来将养着,兴京膏腴之地,定能让令嫒更添风姿。   苍王没有拒绝的理由,大红的喜撵从北野南下入京,宣乐帝大喜,不愿沿用外族名字,赐名仓幼羚,封灵常在,待过些年承宠后再行封赏。   再来就是解决内患,纪修予铁腕手段,将御马监自上而下彻底清洗,掌印秉笔等要职死的死、换的换,与案犯刘高有所牵连的一概不留。   经此一案,纪修予终于将京城兵权收束在握,成为朝堂上一家独大的宦权势力,皇帝偏宠更是如虎添翼,文武百官无不臣服。   最后,这一连串事件的最大受益者莫过于大皇子沈君铎,因其护驾有功,又是先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才华在几个兄弟中虽平庸了些,但也不能算作错处,宣乐帝年岁渐高,太子之位自然而然落到他头上。   册封皇太子的典礼办得盛大隆重,沈君铎入主东宫,以储君身份正式代行监国之责。   今天是林鹿离开生活五年的小院的日子。   “林鹿弟弟,有空常回来,”一颇为胆大的宫女站在院内,笑嘻嘻朝林鹿招呼:“几个丫头听说你要走了,昨儿晚上还蒙在被里偷偷哭过呢!”   “说什么呢!”“谁、谁哭了!”身边两名年纪稍小的宫女羞红了脸,不住地往人身后躲。   小院一角房门大敞四开,早春时节阳光正好,一人影自屋内停在窗棂前,抬首回道:“知道了莺姐,得空会回来看你们的。”   屋檐下,一青年太监现出面来,瞧着尚不至弱冠,却生得云容月貌,让人只一眼便能留下深刻印象。   此时,他露在太监服外的皮肤被朝晖映得莹白如玉,给本就姣好的面容镀了一层淡淡虚晕,整个人仿佛发着光,神态举止也是儒雅出尘,面对相熟宫女的呼喊,礼貌又略带羞赧地弯了唇。   两名小宫女的脸红得更甚。   “不是你们哭着喊着求我带你们找林鹿?”大宫女将两人往前推,“真见了又不敢说了,人都要走了,有什么东西再不送可就没机会了!”   林鹿放下手头快收拾完的行装,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两名小宫女扭捏上前,一个递香囊,一个送手绢,均低着头嗫嚅出声:   “林鹿哥,这是奴家亲手缝的香囊,你看看喜、喜不喜欢……”   “林…林鹿哥,你要走了,我没什么能好送的,只、只有这……”其中一名说着说着竟红了眼圈,足见对林鹿的喜爱到了不舍其离去的程度。   林鹿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一一郑重收下,再三言谢,又寒暄几句,才终于将最后一拨送行的宫女应付离开。   “这回送的什么?”猫蛋已经收拾完毕,不怎么雅观地斜靠在铺上,边等林鹿边打趣道:“让我猜猜——不会是大姑娘的鸳鸯肚兜吧!”   刚进门的林鹿听到这话,脸唰的一下变得通红,驳道:“惯会胡说八道……你快些起来,第一天报到,可别让监里对接的前辈等的急了。”   五年同窗,又是生死之交,林鹿与猫蛋亲近了不少,在人生地不熟的内书堂里两两为伴。   眼下,林鹿以惊人的才学天赋提前完成寻常内书堂太监需耗费十年的功课,独得掌印纪修予青眼,被破格提拔进司礼监做事,今日便是林鹿从正九品的内书堂学员擢升至从七品司礼监随堂太监的日子。   猫蛋不以为意地闲闲晃荡了两下腿,继续道:“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你一样,走到哪都能讨小姑娘欢心。”   “……快别拿我寻开心了,”林鹿将新得的两样对象放入箱内,随后合盖扣好锁扣,“我收拾好了,走吧。”   “得嘞。”猫蛋从铺上一跃而下,帮着林鹿一齐将衣箱抬到院外停着的板车上。   林鹿欲走到车前,被猫蛋一把拦下,“你干嘛?”   “拉车啊,还能干嘛?”林鹿目露不解。   “哼,”猫蛋一脸得色地拍了两下手,“也就是你,跟着爷‘出生入死’,爷才不跟你摆架子,你是不知道在外人面前爷都什么样!”   掌音刚落,两名在院外等候多时的小太监自觉套上车绳,回头冲着二人谄笑道:“猫爷,鹿爷,可以走了!”   “别别,叫我名字就好……”林鹿对这个称呼极不适应,别扭得感觉浑身的毛都竖了。   “嗯,前面走着。”   两个小太监只是嘿嘿地笑,猫蛋一声令下,立刻抬了车子颠颠小跑出去,自觉留出足够二人说话的距离。   “装什么啊你,”猫蛋一肘轻撞向林鹿胸膛,“你是我朋友,他们敢不管你叫爷?不想混了是不是!”   林鹿轻笑着推开他,连声道:“是是是,猫爷好大的官威。”   “噫——可不敢跟鹿爷摆谱,”猫蛋眯起眼睛,露出促狭的笑,“小的能跟鹿爷一同破格入监,还不是借光鸡犬升天了嘛!”   林鹿不愿浪费口舌与他扯皮,摆了摆手自顾自走快几步。   猫蛋说的不错,林鹿在读书方面天赋异禀,不是随便谁都能望其项背的。   五年来,林鹿始终恪守不与人亲近的信条,太监也好宫女也罢,他全都淡淡相处从不越界,是以将自己不曾受过净身之刑的秘密藏得极严。   只有猫蛋除外。   其实林鹿本不想与猫蛋交往过密,可架不住猫蛋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整日狗皮膏药似的做什么都要与他一道,在林鹿几欲忍无可忍之时道出目的:他自恃眼光独到,认为以林鹿之能一定会升入司礼监,希望到时也带他一起。   不是所有在内书堂修学的太监都能进到司礼监,按纪修予的做事风格,同样会有严苛的筛选条件。   而猫蛋早已上下打点好关系,再加上林鹿一句话,他便顺顺利利得偿所愿了。   罢了,这么多年也习惯猫蛋在耳边叨扰,此番同去司礼监就又能作伴了。林鹿无奈想道。只是依旧要小心防范,谨慎秘密别被他知道了去就好。   猫蛋不知林鹿心中所想,与他边走边聊,沿着宫道一路往神武门行去。   当四人一车走过拐角,一道人影终于从其后隔了段距离的墙边侧步而出。   此人一直在暗中观察林鹿,不知待了多久,直到看不见林鹿背影才现出身形,踟蹰了片刻,又转身离开。   猫蛋在完全转过拐角前鬼使神差地回头瞟了一眼,正望见那道模糊消失的背影,什么也没说,只咧了个与寻常无异的坏笑,继续开林鹿的玩笑去了。   -   “小中厅作共享,左右各一间卧房,平时办公要去前院大堂点卯。”一中年太监分别将手中物交给林鹿、猫蛋,“这是一春一秋两式官服,还有进出宫门的腰牌,务必收好。”   “多谢郝爷。”两人齐声回道。   “嗯,收拾一下,过会儿去跟掌印请个安,”姓郝的太监对他俩的恭顺态度很是满意,提醒道:“不用怕,掌印对监里弟兄宽厚,问什么答什么即可。”   “是。”   “是,多谢郝爷提点!”   郝公公多看了猫蛋一眼,微笑着点点头,甩袖离开了二人今后住的小屋。   待人走远,林鹿长舒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捧着衣物往右间行去。   “你说这腰牌——能是金子打的吗?”猫蛋“扑腾”一声坐进圈椅里,随意把衣袍抱在怀中,稀罕似的拈起腰牌上穿的细绳,吊在眼前端详起来。   “不知道。”林鹿老实回答的声音自内间闷闷地飘过来。   猫蛋显然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当即欲将腰牌送入口中——   “不用咬。”   一道男声率先传入室内,而后一只软皂底金线绣飞鹰的麂皮官靴踏过门坎,“是金的。”   “纪纪纪纪……纪掌印?!”猫蛋从椅子中弹起来,把东西随意一搁就往地上跪,“不不不知纪掌印亲自光临,小的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林鹿听到声音也慌慌张张跑出来,跟着跪下朝纪修予行大礼:“参、参见掌印……”   纪修予低低笑了声,一步步走到林鹿面前。   林鹿垂首盯视着那双一尘不染的方形靴面一动不敢动。   正兀自紧张着,林鹿只觉颌下皮肤传来一触的凉意——纪修予俯身曲指轻抬起林鹿下巴,林鹿顺应力道微微昂起面庞,逆着光并看不清男人是何种表情,只听他温声道了句:   “好久不见,林鹿。” 第22章 华灯初上   林鹿刚扯出一点不自然的笑意,纪修予就收了手,站直身子,“都起来吧。”   “谢掌印。”猫蛋林鹿依言起身。   “在内书堂过得可还习惯?”纪修予狭长的眸子始终落在林鹿身上打量,“嗯,高了,也壮了,不像小时候瘦巴巴,遭了瘟的小猴子似的。”   林鹿抿了抿唇,眉眼低垂着答道:“托掌印的福,小的在内书堂过得很好,今后……”   “今后就安心待在咱家身边。”纪修予无限温柔地抚上林鹿脸颊。   林鹿怔楞中不知该作何反应,面上逐渐染成羞怯的红。   “督主。”门外传来一声低唤。   “嗯,知道了,”纪修予偏头响应,又看向林鹿,“期待与你共事,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林鹿。”   “回、回掌印,”林鹿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小的一定尽己所能,势必不负掌印厚望……”   纪修予落下手掌在林鹿肩头拍了两下,转身离开了小院。   “恭送掌印——”猫蛋和林鹿不敢怠慢,冲着纪修予离去的方向久久躬身不敢起来。   过了好半晌,猫蛋悄悄抬头,发现院里的锦衣卫尽数散去,纪修予也没了踪影,这才松口气,大喇喇重新坐回圈椅里,“吓死我了,他们锦衣卫走路也没个动静……”   “哎!慎言。”林鹿抬手蹭了蹭脸上被纪修予摸过的皮肤,总觉得那种冰凉凉的触感还停留在那里,这让林鹿感到些许不适。   奇怪的是,猫蛋对方才略显诡异的一幕无动于衷,依旧神色如常地与林鹿闲谈对话。   林鹿却没了应付他的心思,脚步凝滞地走回自己房间。   五年里,纪修予对内书堂众生一视同仁,并不因林鹿与猫蛋出身“敌对阵营”而故意苛待,反而可以说是关怀备至,隔三差五就要亲来内书堂问候一番。   是以所有人都知道纪修予对林鹿格外重视,无人敢对其拿捏刁难,林鹿的求学生涯也因此格外顺遂,过了好一阵心无旁骛只读书的日子。   内书堂几已成为一方净土,无论外界对“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的名号有多讳莫如深,在这里也只会以纪修予马首是瞻,人人敬之仰之。   纪修予其人,恨他者,骂他窃国贼子、宦臣乱政;爱他者,赞他治国有方、手段高明。   但在同窗耳濡目染、以及自己亲眼所见之下,林鹿不可避免地对毁誉皆有的纪修予生出潜移默化的好感。   简简单单“好感”二字,甚至还不足以形容林鹿对纪修予的情感。   林鹿虽然自身并未残缺,体会不到真太监们没了根后扭曲不得的心思,可久在太监堆里,见惯了自怜自艾的懦夫和外强中干的莽汉,从未有一人如纪修予这般——   手眼通天,锋芒内敛,足够强大却平和低调,城府极深,像隐没在海平面下的冰山,教人看不清真实深浅。   纪修予于林鹿,是良师,是恩人,是态度亲善的上司,是平易近人的长辈,亦是艳羡不已又情不自禁渴望成为的人。   这样一个人,就算做出不合时宜的亲昵举动,让林鹿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在林鹿心目中的形象也不会太打折扣。   林鹿从内书堂带来的东西并不多,不过是些被褥衣物书籍,他回到房内,将旧物新衣分门别类收拾放好。   “哎,”猫蛋没什么正形地靠在门口,“今儿没什么事,哥带你出去见见世面,走不走?”   林鹿给自己倒了杯茶,想也没想:“不去。”   “哎呀走吧,”猫蛋凑上来搂住林鹿,“哥在宫里可就你这么一个朋友,你不陪哥,谁陪?”   林鹿不动声色推开他,啜了口茶水,轻道:“我晚上还要看书。”   “看书看书,人都看傻了!”猫蛋抢过林鹿手中茶杯,“喀”得一声撂在桌上,“进宫这么多年,在内书堂时候不愿出去也就罢了,现在进了司礼监,大小也是个一官半职的,怎能不熟悉京城呢?”   见林鹿面色有所松动,猫蛋趁热打铁:“万一以后掌印喊你出门办事,你路都不认得,怎能行?”   倒也有几分道理。   林鹿入内书堂以来深居简出,如无必要连房门都不出,更别说进出皇宫城门了,他虽生在兴京,却也一直流落外围穷郊,确实不曾见识过京城风貌。   “放衙后吧,”林鹿看了看窗外天色,“现在时候还早,应多走动。”   猫蛋一口应下,随即按林鹿安排照做。   两人用过午膳,在司礼监衙门内与各处人员分别打了招呼,又领了不少卷宗来熟悉日后工作。   当今圣上耽于享乐,政务奏折全权交由司礼监、内阁处理,而内阁阁臣众多,本应一同承担的司礼监秉笔一席又长期空缺,纪修予身为掌印只得以一人之力亲审批红,这才忙得整日连轴转。   众人虽奇怪,却也不敢置喙就是了。   林鹿担任的职位是随堂太监,监内共设七八人,平日负责参朝纪事和散杂琐事的批红。   不知不觉日头西斜,衙门口响起梆子三声。   猫蛋当即扯了林鹿换衣出门,往不远处兴京最繁华的烁金街行去。   此时华灯初上,繁华街道上熙来攘往,空气中弥漫着各色香气,贩卒叫卖、商户吆喝及行人攀谈汇成一片热闹的鼎沸之声,嘈嘈然不绝于耳。   林鹿有些紧张,始终攥着猫蛋衣摆一角,生怕人流将两人冲散了去。   猫蛋显然对这一片熟悉得很,游鱼似的两拐三拐,带着林鹿拨开人群,钻到一家碧瓦朱檐的气派酒楼前。   “客官,几位?”很快有眼尖的店小二迎出门来,哈腰摊手,将两人往门内引。   “就我们俩,”猫蛋往店小二手里塞了枚碎银,“开一间二楼的包房,要位置好的。”   “得嘞!”店小二一甩抹布,满脸堆笑地朝堂内喊了声:“贵宾两位——!人字房一间——!”   刚一进门,林鹿就被骤然放大的喧闹激得眉头紧拧,却在渐渐看清酒楼内部后缓缓睁大了眼睛。   高朋满座,灯火通明,大堂中央搭有一台,四面环绕此台围建,整栋楼的装饰布景极为雅致讲究,就连林鹿也看得出往来宾客皆无凡者。   “悦宵楼,”猫蛋很是满意林鹿面上终于露出与寻常不同的惊讶表情,颇为得意地道:“新开的青楼,也就个把年的时间,在京城寸土寸金的地界把店开在了最最兴旺的主街大道上。”   “青楼?”林鹿一下就止了脚步,脸色瞬间涨红,连声音都走了调:“你……你竟然带我来、来……”   “青楼怎么了,有什么来不得的?”猫蛋抓住林鹿手腕,边把他往楼梯上带边道:“等你看过云亭姑娘,就知道什么叫‘一舞值千金’了!”   林鹿拗不过他,不怎么情愿地在丫鬟带领下坐进人字三号房。   雅间不大,一桌四椅,容纳两人却足够宽敞,临窗设计成半镂空的美人靠,幔纱层迭隐映,既可对楼下舞台一览无遗,又可轻掩面目,不让旁人窥见内中景象。   猫蛋撩开纱帘往外看了一眼,不满道:“怎是个侧位?”   “对不住了这位爷,人字前两号已经有人了,”小丫鬟歉意笑着福了福身,“看看想吃点喝点什么?可有指定的姑娘作陪?”   听到后四个字的林鹿脸都绿了。   猫蛋噼噼啪啪报出一堆花里胡哨的菜名,临了又道:“叫小花……啊不,冬柳过来。”   应是猫蛋相熟的女姬。   丫鬟应声出了房间,林鹿再也忍不住,压低了嗓音诘问:“你、你一个……你我同是太监!来这里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土包子,你懂什么!”猫蛋往椅背上一靠,眼中闪烁着狡黠的精光:“你以为青楼是什么地方?是达官显贵聚集享乐的地方,大家凑在一起喝喝酒、聆乐赏舞、吟诗作对,那真真是风雅中的风雅!”   猫蛋眼珠一转,戏谑道:“自然与勾栏窑子那种低俗皮肉不可同一而论,太监怎么了,大周哪条律法规定不许太监附庸风雅?你个长不齐毛的小太监,不会是想歪了吧……”   猫蛋一脸坏笑,倒显得林鹿心思不纯!   林鹿微讪,他确实不知这些寻欢作乐之所都有何分别,经猫蛋这么一解释才略略放下心来。   “哎哟!”猫蛋突然捂住下腹,整个人一缩,“人有三急,我去去就回!”   “哎,你走了我怎么……”林鹿话还没说完,猫蛋就一溜烟出门了。   说来也是不巧,猫蛋前脚刚走,陪酒的女姬后脚就到。   林鹿听见响动就站了起来,见一衣着薄纱曼裙的婀娜女子端着盛有酒壶酒盅的木托盘进了门。   “小女子冬柳,给大人请安,不知大人怎么称呼?”冬柳将托盘轻轻放在桌上,冲着林鹿盈盈行了一礼,而后朝他一摇三晃地莲步走了过来。   “姑娘止步!”林鹿慌忙摆手,退至角落,摊手向面前的座位:“坐……请坐!”   冬柳笑靥如花,入座时飘起一阵甜得发腻的香风。   林鹿臊得满面通红,额上登时冒出几颗晶莹汗珠,连忙几个跨步挪去冬柳对面,桌也不敢上了,窝在美人靠上佯装欣赏窗外。   冬柳自顾自斟满三杯酒,柔声又道:“大人可是新客?还不知如何称呼?”   “……林、林鹿。”   “‘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冬柳抬起一双杏眼,将三杯酒分别摆放到位,“林公子尊名意境深远,想必为公子起名之人,也如林公子一般才华风逸吧?”   林鹿瞬间想到阿娘。   不知阿娘现在身处何地、与谁一起、过着怎样的生活?   面对冬柳含笑的眸,他沉默地点点头,继而转向窗外,目光扫向各层廊道上迎来送往、陪笑接客的女姬,不知怎的莫名有些情绪低落。   正当屋内将欲冷场,门口兀然传来一阵吵嚷。   “你这蛮子,与你说不通,赶紧给小爷放手!”   是猫蛋的声音……好像还夹杂着不少火气?   林鹿担心他惹事,赶忙拉门而出,就看见猫蛋一只手臂被人擒着不放,双方正陷入对峙。   “猫蛋你干什……”   林鹿说不下去了。   只因对面那人身后也有一人伸手相拦。   是个半束发的年轻小郎君,温润端方,眼神清澈,渐渐与林鹿印象里的小圆脸重合在一起。   沈行舟。   尘封的记忆牢笼被一瞬冲破,这个名字明晃晃出现在了林鹿脑海正中央。 第23章 一瞧便知   沈行舟同样注意到林鹿,意料之内地怔住了。   “不问自取即为偷。”始终钳住猫蛋小臂不放的男子生的浓眉大眼,五官深邃立体,一脸凛然正气。   “偷什么偷!爷爷我在地上捡的,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偷的了?”猫蛋挣扎不脱,皱眉怒道:“赶紧放开,你这厮赶紧哪凉快哪呆着去!”   “逸飞…算了……”沈行舟扯了扯楚逸飞衣角,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林鹿脸上。   林鹿这才发现猫蛋手里一直攥着个荷包。   “……猫蛋,你赶紧还给人家。”林鹿拍拍他。   “又不是他的还什么?谁捡着就是谁的!”猫蛋一双白眼翻到天上去,“别跟我扯见者有份那一套,老子不吃!”   那荷包绣工精良,鼓鼓囊囊的一看就内蕴丰厚,难怪这见钱眼开的小子不肯归还。   眼看两伙人堵得廊道不通,一老鸨模样的女子摇着团扇近前圆场:“哎哟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消消气,都消消气!我当是甚么大事哩,区区一件荷包,别扫了诸位好兴致!”   徐娘虽老,犹尚多情。能将青楼生意开成这般规模,想必其后势力盘根错节,她的面子不能不给。   骨柄罗扇轻轻扑了两下,楚逸飞顺势松开手。   “晦气东西!”猫蛋用力一挣甩开楚逸飞,将荷包揣进自己怀中,接着招呼林鹿:“走,回屋喝酒去!”   林鹿飞快看了沈行舟一眼,朝他们略一拱手,就赶忙跟着猫蛋转身进了包厢。   “砰”的一声拉门合拢,屋内猫蛋却再没了先前的气势,脚跟一转,紧张地扒在门上倾听外面动静。   “刚你不还挺威风,”林鹿路过他径直坐到桌边,“这会儿又演的哪出……?”   猫蛋没听出什么,捋着胸脯坐到对面,“吓死我了,你没见那泼皮后面站的是谁?”   “六……”   “嘘!!!”猫蛋觑了一旁摆菜的冬柳一眼,急急打断林鹿:“六爷,是吧?”   林鹿心中五味杂陈,点点头。   他从没想过再见沈行舟会是今天这样尴尬的情形。   久未相见,又只是懵懂少时的零星情谊,本不应产生过多触动,可林鹿就是莫名感到惴惴。   细品之下,竟觉出一点羞窘的心虚?   林鹿指腹轻轻摩挲着酒盅外壁,纤长睫羽倏地垂落,悄悄掩住眸中流露而出的晦暗情绪。   与沈行舟视线一交即错,但在对上的剎那,林鹿的心还是不可抑制地错跳一拍。   沈行舟变化很大,最显著的就是长高很多,略略目测要比自己高出小半个头。   猫蛋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诸如“六爷微服,显然是不想人认出他”、“大家都是人,就算在青楼碰面也都心照不宣”的话,林鹿却有些心不在焉了。   “喂,想什么呢,菜都要凉了!”猫蛋温香玉暖在怀,正你一杯我一杯喝得酣畅。   “啊……哦。”林鹿这才执箸,闷闷地用起晚膳。   待两人酒足饭饱,窗外丝竹渐起,楼下台上歌舞靡靡,猫蛋与冬柳在眼前嬉戏笑闹,林鹿兴致缺缺地凭栏倚窗,对这些声响全都充耳不闻。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就是静不下心来。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人字二号房内。   楚逸飞与沈行舟对桌而坐,面前摆着几样菜式,都是悦宵楼时兴的招牌。   “吃啊,”楚逸飞曲起两指在桌面叩了两下,“不是你吵着想吃虾肉豆腐羹?这儿的厨子是全京城做这道菜最地道的,快尝尝。”   “你说他会不会误会我?”沈行舟舀了一勺塞进嘴里,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谁?”楚逸飞不明所以,“误会你什么?”   眼前的珍馐填在口中味同嚼蜡,沈行舟简单将他与林鹿五年前结识的故事讲了一遍。   楚逸飞出身将门,性子直率不造作,是以听完后根本不懂沈行舟在纠结什么:“……所以你是担心那个叫林鹿的太监误会你…什么?”   “逛青楼啊!”沈行舟上身前倾,颇为紧张地问道:“会不会误会我花天酒地、品行不端?”   楚逸飞嘴角抽了抽,心道这是把我也骂进来了,真是浪费自己看他在宫里待得憋闷,一时心软答应带他出宫品鉴美食的恩情……   “他自己不也来青楼了?”楚逸飞没好气答道。   “肯定是拗不过旁边那个太监才来的!”沈行舟微微蹙眉,理所当然地为林鹿辩解。   楚逸飞无奈安慰他几句,方能将这顿饭进行下去。   运数天定,有时越不想什么,偏偏越会发生。   各怀心思的四个人在离开悦宵楼不久后再次相遇。   猫蛋不懂节制,与冬柳相谈甚欢时多贪了几杯,在女姬面前一直硬撑着,这会儿出门见了风,竟扶着墙再也走不动了。   林鹿忙为他拍背顺气,关心道:“还能走吗?要不要回去帮你讨杯醒酒汤?”   “不、不用……”猫蛋头晕得厉害,强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   啪。   就在这时,楚逸飞从背后拍住猫蛋,“小子,方才人多不愿跟你一般见识,碰到我算你倒霉,拿人钱财不予归还,走,跟我去见官!”   说罢,不顾猫蛋几乎站不稳脚步就要拉他走。   沈行舟怯怯跟在后面,一脸拉不住这莽夫的为难样。   林鹿别无他法,硬着头皮走上前,拱手道:“郎君且慢,我这朋友吃多了酒不便行走,不义之财我们绝不私收,在下这就劝他将荷包交公,再由官府的人寻找失主,还请郎君放心。”   他说话时一直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看除楚逸飞眼眸之外的事物,却还是在余光中扫到一束炯炯相望的目光。   不用想也知道是来自沈行舟。   楚逸飞看看面色明显不甚自然的林鹿,又回头看了看一脸热切的沈行舟,“嗤”的一声轻笑,道:“既然是旧友,那我也没什么好怀疑的,只是令友这副尊容,我很难相信他能走到京兆府去。”   “你……”猫蛋铁青着脸,话还没出口就又捂嘴压了回去,林鹿给台阶就下,借着搀扶猫蛋的姿势三两下从他怀中摸出那个昂贵荷包,交到楚逸飞手中,托他代为转送。   楚逸飞掂量两下分量不轻的荷包,冲林鹿一抱拳:“不多叨扰,您慢吐,告辞。”——中间三个字是赏给猫蛋的。   “鹿……”沈行舟刚欲开口,就被楚逸飞拽着胳膊走出两步,只得回头跟着道:“我、我走啦……”   林鹿始终不敢看他,不明白自己分明没做错事,却一直七上八下的心情到底是为的什么。   另一边,楚逸飞与沈行舟并没有依言去京兆府,而是在走出一段距离后悄悄回头,不远不近地跟着林鹿、猫蛋二人。   楚逸飞把荷包轻巧一抛,稳稳落进沈行舟怀里:“区区一太监,宫里不多的是?怎的给你吓成这样,宁可舍了荷包也不愿起冲突?”   “鹿哥哥他与其他太监不同……”沈行舟微微摇头,将那件物归原主的荷包收起。   “有什么不同的,我看也就是面皮白了点、顶多再读过几年书罢了。”楚逸飞抱臂,语气稀奇地道:“你若想要,求皇上给你拨个伴读不就好了,何苦一直惦记那位大人的人。”   沈行舟不说话,只在望向林鹿背影的眼神中多了些较之五年前更加坚定的情愫。   林鹿不知道的是,在他以为的不曾谋面的日子里,沈行舟从未间断过偷偷去内书堂看他。   哪怕路远迢迢,哪怕只是背影,沈行舟都甘之如饴。   宫里孩子对这方面知之甚深,从小耳濡目染的不是父皇坐拥后宫佳丽三千,就是深宫寂寞的太监宫女互找对食,有年纪稍大的皇子早早就会被安排通房侍女,为的是尽早知晓男女之事,有利于皇家绵延子嗣。   林鹿当那句剖白是玩笑话,可他自己知道,五年前星落燃着的心火到如今不仅仍未熄灭,甚至愈烧愈烈,让沈行舟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林鹿这个名字,已在心尖占据一隅之位。   不过楚逸飞只当沈行舟是个用膳很香的饭搭子,并不多关心六皇子的私事,把他送回宫就离开了。   而林鹿这边也没落得清闲,一路半扛半拽将猫蛋背回司礼监,累得文弱纤细的小太监在料峭春夜里出了一身的大汗。   刚一进房门,猫蛋拉锯似的鼾声便响了起来,林鹿忍无可忍,强撑着把睡得不省人事的醉猫往榻上一扔,胡乱扯了角被子盖上,就算他林鹿仗义行仁了。   其实林鹿也被劝着喝了不少,许是杜康眷顾,林鹿天生海量,自己又节制,几杯下肚端的是无事发生。   叩叩。   林鹿刚在厅中坐下,想斟一口茶解解渴,门外就有敲门声响起。   “林鹿,回来了?是我,掌印说叫你去一趟。”   “好嘞…!”林鹿满腹疑惑地扬声应道。   此时已是人定时分,这么晚了,一定是掌印有要紧的事。   如此想着,林鹿快速对镜理好仪容,推门朝纪修予所住的司礼监内院而去。   整座后院无灯,只从主卧房的窗纸透出些许暖光,檐下廊道一位值守的太监也无,残月高悬,寒鸦声哑,平添不少凄暗之感。   林鹿不觉有异,站在门前,最后整了整衣襟,伸手欲敲。   “进来。”屋内传来纪修予的声音。   “…是。”林鹿规规矩矩推门而入,阖门转身却不见人影。   林鹿还没问出口,就听里间传来书页翻动的声响和一句:“到这儿来。”   “是……”林鹿又应,来到里间时纪修予正斜斜靠在贵妃榻上,面前一张长案,摆着笔墨和整齐摞成一沓一沓小山似的奏折。   “小的林鹿,参见掌印。”林鹿垂首施礼。   “嗯,”纪修予头也不抬地捻过一页,随口吩咐道:“替咱家研墨。”   案桌上砚台边搭着一小块朱砂墨,林鹿不敢怠慢,当即挽了袖子上前磨墨。   一时间屋内落针可闻,入耳只有墨块匀速研动时发出的沙沙声。   “茶。”过了半晌,纪修予吐出一字。   林鹿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照做,心说难不成掌印今夜心血来潮,唤我前来只为了在跟前伺候……?   正当林鹿端过茶盏双手奉上时,不知是不是纪修予阅览奏折太过入神,以至于手上失了分寸,一个没拿稳,顷刻间整杯茶水全数泼在林鹿身上,杯盏也跌落在地,绽裂千百碎瓷朝四面八方飞射而去。   哗啦!   林鹿来不及细想自己怎会犯如此愚蠢的错误,赶忙后撤两步,“扑通”跪在地上就开始告罪。   “无碍,”纪修予终于合了奏折,轻轻掷在桌上,接着好整以暇地抬了眼,“有没有烫着?起来回话。”   林鹿心头一暖,战战兢兢从地上爬起,答道:“谢掌印关心,奴才愚钝,跌了掌印茶盏,还请掌印恕罪……”   可他不知纪修予下一句话就会让他如坠深渊。   纪修予保持着慵懒姿势没动,耐人寻味的目光一寸寸扫过林鹿被茶水打湿的衣衫,莞尔笑道:“林鹿啊,你做事不够仔细——要么就是别人都太蠢。”   “你真的以为,你那点秘密,能逃过咱家的眼睛?”   纪修予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语调也是寻常那般温和,乍一听还以为是闲聊攀谈,但其内容字字句句落在林鹿耳中不啻于黄钟大吕一齐敲响,似乎能将人的灵魂都震出体外。   林鹿瞬间如遭雷劈,一张脸吓得煞白,哆哆嗦嗦低头朝下.身看去——   入春衫薄,濡湿后紧紧贴附在人身上,将青年已经发育的那处形状勾勒得清清楚楚。   明眼人一瞧便知,这是一具货真价实的男人身子。 第24章 万劫不复(倒v开始)   在这一剎那,林鹿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纪修予不打算给林鹿时间作出反应,他缓缓坐正身子,手掌不轻不重地拍在案上:“林鹿,你好大的胆子。”   林鹿伏在地上,身子猛地一抖,湿衣浸在皮肤上冷得刺骨。   “我……我……”林鹿嗫嚅着。   他的脑海里空茫无物,恐惧、震惊、后悔……种种负面情绪雾霾似的笼罩逡巡,将理智冲击得七零八落,无论如何也组织不出一句辩解求饶的囫囵话。   纪修予似在欣赏林鹿的狼狈模样,优哉游哉开了口:“国有国法,宫有宫规,后宫太监有去根不彻者,需上报净身房复割;”   “而瞒报不割者,斩。”   纪修予很是满意林鹿在听到最后一字时的反应——脊背发颤幅度肉眼可见地加大,整个人低着头抖若筛糠,衣服湿了一大片,不知是冷还是怕,亦或是二者皆有。   让人见之忍不住升起施虐的念头。   纪修予这么想着便这么说了,脸上玩味的笑意更深:“哦不不,咱家记错了,只是未净身而已,哪能动不动就要人性命呢。”   林鹿闻言弱弱抬头,湿漉漉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希冀。   “你入宫晚,有些事不知道也正常,”纪修予上半身微微前探,手肘拄在案上托起脸颊,状似随意地讲道:“早年间,一太监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逃过净身,与数位娘娘私通茍且,瞒了许久才被发现,龙颜震怒。”   “自那以后,咱们的万岁爷便立下铁律,入宫未净身被发现者,”纪修予笑眯眯道,“凌迟处死,株连九族。”   凌迟!诛九族!   林鹿恐极,耳畔嗡鸣不断,仿佛置身巨大的空洞之中,纪修予的声音被一下推远,传入耳鼓时带着鬼哭似的回音,听了便要肝肠寸断。   每一字都像锥子狠狠锲在林鹿心上,直扎得鲜血直流、千疮百孔还不算完。   “哎,林鹿,你可知何谓凌迟?”纪修予居高临下垂眸觑着林鹿,平静地道:“就是用极锋利的薄刀,一片片刮下人身上的皮肉,嗯……”   纪修予顿了顿,思考片刻又继续说道:“共计三千三百五十七刀,须得生生受完才算圆满,若不幸让犯人提前咽气,还要追究行刑人的责任。”   “啊——!!!”林鹿再忍不住,崩溃痛哭出声。   “掌印、掌印!”林鹿不顾满地碎瓷,膝行至纪修予脚边,攀附着他小腿,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仰视着始终一脸笑模样的男人,“救救我,求您救救我吧……我、我还不想……”   纪修予勾起唇角,展颜一笑。   林鹿不知道,从五年前的御马监开始,他正一步步落进纪修予为他编织的大网中,他就像误入陷阱的飞蛾,挣不开、逃不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撕碎蚕食,直至万劫不复。   纪修予俯身,双手恶作剧似的从两边一齐捏起林鹿脸颊,接着揉搓面团一样肆意把玩,“好啊,咱家安排人帮你净身,如何?”   林鹿眼中的微弱亮光一点一点消失殆尽。   入宫时的情形历历在目,那些哭嚎,那些痛吟,那些被抬出侍童院的尸体,林鹿仅是回想就觉得汗毛倒竖、双腿打战。   纪修予玩够了收回手,林鹿一张过分妍丽的脸被他捏得微微泛红,再加上那双不停垂泪的眼睛,从头到脚散发着脆弱易碎的美感。   若是旁人,见了只会激起无尽保护欲,可当面揭穿林鹿秘密的人,是纪修予。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只见纪修予抬手抚上林鹿发顶,一下一下顺着,“不愿意?呵,林鹿,你未免太贪心,又想活,又不愿付出代价,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   “呜呜…呜呜……”林鹿喉头紧得发涩,说不出话,只发出语意不明的幽咽。   他的手不知何时被瓷片划破出了血,无力顺着纪修予小腿垂落,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   跪在地上的双腿也好不到哪去,尖利的碎片边缘刺进皮肉,血液汩汩在地毯上洇开成片。   可林鹿已经感觉不到这些疼痛了,纪修予三言两语将他带入混沌的漩涡中心,神经绷成一条拉满弓的弦,除了眼前之人的话语,再也想不进其他事物。   林鹿的眼神变得空洞,委顿地瘫坐在地,泪水无意识涌出眼眶。   他怕死。   也怕疼。   更怕受尽苦楚后依旧通向绝路。   纪修予太了解林鹿了,或者说他太懂人心了。   他非常清楚怎样做会让人最大程度地陷入绝望,同样对自己的欲望心知肚明。   此时此刻,他只想彻底掌控眼前的小太监,从精神到灵魂瓦解防线,沦为完完全全属于他、没有自我意识的玩偶。   “小可怜儿,哭得这么惨,咱家还真有点舍不得。”纪修予停了动作,转而抬起林鹿下巴,弯腰凑近,一时间两人距离暧昧地拉近,近到纪修予能看清林鹿左眼下一颗浅淡的泪痣。   林鹿喉头哽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你若能从此效忠于我,做咱家手底下听话的狗,咱家倒也不是不能救你。”纪修予伸出手,爱怜地蹭掉林鹿脸上的泪,一瞬不瞬地看进林鹿眼底,男人瞳孔因兴奋而微微放大,透出些许蛊惑似的精光。   “……狗?”林鹿喃喃重复。   “嗯,狗。”   纪修予倏地朝虚空拍出一掌,直直冲向对侧立柜,“上一只被咱家‘不小心’弄坏了,正好你来,顶上这个空缺。”   只听“哐啷”一声巨响,两扇柜门被强劲掌风击飞开来,露出柜中一道人影,随着失去支撑,直挺挺向前扑倒在地。   林鹿僵着脖颈回头去看,恰对上招喜一双死不瞑目的血眸。   -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   沈行舟最近总是闷闷不乐。   不为别的,自悦宵楼一别,他竟再也没见过林鹿,不论是司礼监衙门,还是皇宫大内,到处都找不见心心念念的漂亮太监。   这天一早,不死心的沈行舟从书房跳窗而出,再一攀一蹬翻上霁月宫的宫墙,轻轻松松在夏贵人眼皮底下溜了出去——看他动作如此熟练,估摸着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   春日阳光明湛,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风也不燥,正是踏青出游的好时节。   沈行舟没有如今日天气一般的好心情,他偷偷找了林鹿很多天仍旧无果,决计去问问那个总与林鹿一道的小太监,好像是叫……猫蛋。   于是想到便做的六皇子站在了司礼监大门前。   两名守门的锦衣卫无声靠了过来。   “呃……本、本殿下找猫蛋有要事。”沈行舟扬了扬提前扣在手中的皇子腰牌。   二人相互对视,而后一同朝两边退开,为沈行舟让出道路。   沈行舟顺利进入,轻车熟路地往前堂行去。   猫蛋走后院拐角转过来,正巧对上沈行舟探寻的目光,想也不想转身就走。   “哎!站住!”沈行舟扬声唤道:“猫蛋!我有话跟你说!”   “……啊哈哈,小的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六殿下……”猫蛋假装没事人似的转身站定,见是沈行舟也不打算行礼,不过沈行舟素来也不在乎这个。   沈行舟看了看周围往来太监,“借一步说话。”   猫蛋无法,只得将沈行舟带到僻静处。   “我问你,林鹿去哪了,最近怎么没见他?”沈行舟直截了当地问道。   猫蛋沉默半晌,觑沈行舟关切的神情不似作假,他一介皇子为了个太监亲来此处,也足以证明他对林鹿确实记挂在心。   “唉!”猫蛋重重叹了口气,“六殿下,我劝你还是忘了林鹿吧!”   沈行舟一怔,在他的想象中,林鹿应该不是公务繁忙就是外出办差,怎的猫蛋此言好像事态十分严重似的?   “为、为何……?”沈行舟佯装镇定反问道。   猫蛋满脸欲言又止,几次开口作罢,最后只幽幽丢出一句:“跟奴才来,您就知道了。”   说罢,猫蛋转身往更深的后院走去。   沈行舟追走两步,左右顾盼着问道:“纪掌印……不在?”   “不在,”猫蛋边走边解释,“前两日上巳节,掌印跟着皇上去郊外行宫了,月中才会回来。”   两人走到纪修予平时居住的内院旁,附近到处是巡逻守卫的锦衣卫。   猫蛋走至一首领模样的锦衣卫跟前,不知附耳说了什么,那锦衣卫只看了沈行舟一眼,点点头,不再理会二人,继续自己的职责去了。   猫蛋并没带着沈行舟进院,而是绕着院墙走到后面一处极不起眼的矮房前。   那间矮房背靠院墙而建,看样子是院落建成后扩加而来,仅墙体一半之高,人若想进入其中还需低头躬身。   “鹿哥哥就在此处?!”沈行舟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原因无他,只因这矮房的条件实在太过恶劣,数步来回就能看个完全,没有窗户,唯一的铁门也严丝合缝的挂了锁,简直就是座小黑屋。   “今儿个掌印不在,”猫蛋面露不忍,从怀中掏出钥匙,“小的破例让殿下见他一面,还请殿下回去后谨言慎行,别牵累了咱们做奴才的。”   沈行舟忙不迭点头,退开一步,紧张地盯着猫蛋动作。   吱嘎——   矮房建在背阴处,随着大门缓缓开启,内里竟一丝光亮也无,到处黑洞洞的,好似将一切光线吞吃入腹的怪兽巨口,不给人留半点希望念想。   “汪、汪汪!”   清脆的哗啦声响中,一个灰沉沉的人影扑到门口,锢在脖颈上的铁链倏地绷直,可那人面上的痛色转瞬即逝,很快被一种强装出来的灿烂笑意所取代。   ——笑容明艳动人,恍然成为阴暗角落唯一的光,可那双瞳眸中却盛满浓得化不开的哀戚,两相反差之下直教人后脊生寒。   沈行舟心头巨震,不禁倏地落泪。 第25章 低贱入尘   猫蛋自觉退到远处,背过身,不去看那两人。   林鹿见来人是沈行舟也没有露出多余的表情,身上仅着一片看不出颜色的破布堪堪蔽体,单薄的身子跪在冷硬的地上,不知在此处关了多久,将原本雪白的皮肤冻成不健康的冷青色。   “他怎能…他怎能如此待你!”沈行舟扑了上去。   林鹿却手脚并用地缩回黑屋,沈行舟进,他退,直至角落退无可退。   “鹿哥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沈行舟追着林鹿爬进黑屋,借着门外漏进来的光,沈行舟逐渐适应了周围的黑暗。   铁链的另一头焊在墙上,林鹿的活动距离就只能是这间小屋,连出门一寸都做不到。   说是房间,更像是大了点的狗屋。   地上摆着食盆和水盆,角落里随意铺着几张破草席,此时林鹿正蜷缩在那里,抖个不停。   屋内光线本不足以看清林鹿状态。   是铁链一直哗哗作响,沈行舟方做出这样的判断。   沈行舟胸口针扎似的难受,挨在林鹿身边,伸出双手想要拥抱他。   “别…别……”林鹿挣扎起来,“干爹…干爹……”   可他显然气力不足,推拒的动作落在沈行舟身上恍若无物。   “他不在!他不在!”沈行舟不顾林鹿反抗,难得强硬地将人圈进怀中。   林鹿瘦了。   这是沈行舟抱住林鹿后升起的第一个念头。   “呜……啊……”林鹿抖得厉害,嘴里发出无意义的音节。   沈行舟收紧双臂,用力抱着林鹿。   他很想说些什么安慰林鹿,甚至更想不管不顾地带林鹿离开。   可他说不出,也做不到,以他的能力和立场,根本没有同纪修予作对的资格。   任何口头上的安慰在这一刻显得是那样单薄,深深的无力感席卷沈行舟全身,他只能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沈行舟身上很暖和,林鹿化冻般渐渐恢复丝许神智。   他的头靠在沈行舟肩上,入耳是鼓噪不已的心跳,很吵,却给了林鹿他还活着的实质感。   “是…阿舟吗……”林鹿呓语似的出了声。   “是我,是阿舟,鹿哥哥、鹿哥哥……”沈行舟忙不迭回答,温热的泪珠一滴滴落在林鹿眼角,与他眼眶里蓄满的泪汇到一起,缓缓滑下那张依旧精致却缺少生气的面庞。   “对不起,对不起……”沈行舟也不知为何,冲口而出的话成了一句句道歉。   林鹿将头埋在他怀里,默默嗅闻着他身上的檀香味。   这里透不进光,平时除了纪修予和送饭添水的猫蛋也不会再有旁人来,整日如死亡一般寂静,林鹿感受不到时光流逝,不知过去了三两天,还是十天半个月。   除了委曲求全,林鹿别无选择。   纪修予熬鹰一般磋磨他的心性,将他调.教成一见人就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   有道是无知者无畏,也无所谓。   纪修予“施舍”林鹿在内书堂修学的那五年,不过是将林鹿从蒙昧无知的小太监变成书卷气加身的读书人,添了气节、生了傲骨,再打破一切认知地狠狠摧毁——这便是纪修予其人的恶趣味。   如今的地位来之不易,纪修予费尽心机与上任司礼监掌印周旋良久,一朝得胜,自然会对仇敌的身后事产生兴趣——林鹿背后到底还藏着什么样的秘密,竟能与当朝权宦搭上线,让他去保护一个初入宫的新人?   身世成谜不说,长得还这么可人。   自打见过林鹿一面,纪修予就开始布局筹谋——寻常人定不会理解,堂堂一手遮天的司礼监掌印,竟然为了个小太监大费周章?   可纪修予就是这样的人,事事追求完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想将林鹿打造成最忠诚、最锋利的完美僮仆,就必须摧折他的脊骨,将他变成自己的同类。   幽禁蔽室而已,这仅仅是个开始。   此时林鹿已丧失大半思维能力,屈辱如同潮水一般,无时无刻不在冲刷着小太监脆弱的神经。   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怎会不懂“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   然而,当死亡威胁实实在在悬于头顶,英雄豪杰不过尔尔数人,你我皆凡人,任谁也不能保证无惧无畏、宁死不屈。   总归是要搏一线生机的。   正因如此,林鹿日日陷在两难,庆幸活命的同时自轻自贱,瞧不起屈于人下的自己。   可沈行舟不在乎这些,他只想林鹿能活得顺遂,眼下看来,林鹿能保有一息尚存就谢天谢地了。   六皇子不顾满地脏污坐在地上,为的是林鹿靠在自己身上能舒服些,他一手圈着林鹿,另一手安慰似的在林鹿背上来回轻抚。   “阿舟……阿舟……”林鹿声音颤抖,在口齿间反复念叨这个名字。   “我在,”沈行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在!”   林鹿突然就笑了一声。   “鹿哥哥你、你…怎么样?你别吓我啊……”沈行舟慌了神,将林鹿推扶起来,由于看不清表情,沈行舟伸手在林鹿脸上摸索,试图感知他现在的状态。   不料林鹿稍一偏头,狠劲咬住了沈行舟虎口。   “唔。”沈行舟疼得皱眉,可也只是闭了闭眼,一动不动地保持探出手的姿势,硬是强顶住下意识缩手的条件反射。   林鹿不仅不松口,反而愈咬愈深,直至嘴里尝出腥甜的味道才放开沈行舟。   这一口真是下了死劲,被林鹿咬过的地方疼到麻木,可沈行舟非但没生气,反而隐隐有些高兴。   “别怕,鹿哥哥,别怕,”沈行舟捧着鲜血淋漓的手,露出一抹心疼地笑意,“我就在这,阿舟一直陪着你。”   若说完全不为所动,那肯定是假话。   可林鹿自知低贱入尘,如何敢接受沈行舟的好意。   “就当……”林鹿喃喃。   “什么?”沈行舟没听清。   “就当林鹿……已经死了吧。”林鹿自嘲般笑了起来。   林鹿声如其人,清冷、浅淡,现时听来更是如泣如诉,仿佛凝成一双无形的手,把沈行舟的心揪起来拧了三拧。   “不……不要,”沈行舟三两下抹净脸上的泪水,再次抱住林鹿,“鹿哥哥,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   林鹿摇头,双手坚定地横在两人中间,说什么不肯再做亲昵的举动。   之后沈行舟再说什么,林鹿都没有反应。   正当沈行舟不知所措,黑暗中却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响。   “别再来找我……”沈行舟只感觉有股冰凉的气息凑到自己耳畔,叹息似的说道:“……如果你不想我死的话。”   说罢,林鹿重新缩回暗处,再没了动静。   沈行舟微忖片刻。   紧接着,等得不耐的猫蛋就被沈行舟气急败坏的叫骂吓了一跳,回头就看见沈行舟衣发微乱地从小屋中退了出来,一只手上血流不止,沾得身上到处都是。   “哎哟六殿下,您这是怎么了?”猫蛋惊魂未定地上前扶他,却被沈行舟反手甩开。   “滚开!”沈行舟佯装盛怒,却连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说,不过气势很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猫蛋眼珠一转,很快猜出是林鹿现在心绪不稳,疯狗一般逮谁咬谁,伤了金尊玉贵的小皇子,想必两人之间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鹿啊,别怪哥心狠,”猫蛋没去管沈行舟去留,走到屋前阖上铁门,自顾自絮叨:“你也知道,得罪掌印谁都没好果子吃,我这条命都是从他手指缝里漏下来的,我有心帮你,是你自己没把握住机会,也只能这样了。”   无人回应,仿佛黑暗中原本就是一片虚无。   猫蛋叹气,重新将门落锁。   “我走了,得空再来看你。”猫蛋的声音隔在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   林鹿仍旧缩在角落,屈膝抱着腿一动不动。   他不怨猫蛋,甚至没有想象中那么憎恨纪修予。   命是人家给的,落到这步田地怪不到任何人头上,时也命也,就算被人踩进泥里,也是林鹿自己的选择。   只是沈行舟的出现属实意料之外。   林鹿默默埋下头,手心紧紧攥着一枚玉制的平安扣。   -   “想办法…想办法…”沈行舟失魂落魄地回到宫墙内,漫无目的地游荡。   不知不觉间宫人侍卫渐渐消失,沈行舟来到一处鲜有人至的偏殿附近。   沈行舟抬头看看,辨出前路不是去霁月宫的方向,转身欲走,却隐约听见墙内仿佛有响动。   鬼使神差般,沈行舟推开了虚掩的大门。   入目是一间荒废已久的院落,杂草丛生,并无人影,沈行舟暗骂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管闲事,提步就要离开。   “啊……娘娘……”房内骤然传来一声异样的喘息。   恰一阵阴风吹进衣领,沈行舟吓得一抖,冲着不远处大声喝问:“谁?谁在那儿!”   沈行舟几个箭步跨到门前,一把推开房门,正好看见一道人影慌慌张张躲入柜中。   “出来!什么人鬼鬼祟祟的!”沈行舟想也不想快步行至跟前,却在看见地上散着一幅摊开的画卷时生生止住脚步。   饶是沈行舟再迟钝,也能闻出空气中还未散去的腥膻味代表着什么。   画卷上面栩栩画着一位身着苍族独特服饰的女子,媚眼如丝,酥.胸半露,可谓香艳至极,再看落款处——竟大喇喇写着沈煜轩三个大字!   四皇兄!   藏柜之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呃……”沈行舟慌忙退了两步,与地上那条沾染不明液体的绢布拉开距离,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个…四皇兄……?”   听出来人是那傻六沈行舟,沈煜轩气急败坏的声音从柜中传出:“滚!赶紧滚!”   沈煜轩实在吓得不轻,释放后本应半硬的对象瞬间委顿,若因此落下个什么毛病,他定不会轻饶沈行舟!   “好嘞这就滚……”沈行舟挠挠赧红的脸颊,一溜烟就往外跑。   “慢着!回、回来!”沈煜轩回过神来,色厉内荏地又道。   沈行舟站在门口,弱弱询问还有何事。   “今日之事,你若敢对第三人提起,老子扒了你的皮!滚吧!”   “皇兄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沈行舟边往外跑边道“告辞”。   沈煜轩将柜门撬开一条缝,望见沈行舟真如他所言一般迅速离开,放下心来,又安慰了自己的小兄弟一会儿,才整理好衣裤拾起画卷离去。   沈行舟不敢停步,脚不沾地一路回到霁月宫。   待喘匀了气,沈行舟很快将这件事抛诸脑后,又继续烦恼怎样才能拯救林鹿去了。 第26章 拜谁所赐   整整两月。   林鹿不被允许发出除狗叫以外的声音,不被允许直立行走,不被允许穿人的衣服,只能跪趴着舔食舔水,像真正的巴儿狗一样生活了整整两月。   吃喝拉撒都在狗屋,除了纪修予,林鹿接触不到外界的任何事物。   也包括给林鹿留下希望的沈行舟。   他没有余力去想沈行舟再度失约的原因,时刻忍受耻辱如芒在背的感觉就已经耗费掉林鹿的全部精力。   这日,纪修予变着法儿的折腾林鹿。   林鹿双手被缚,浑身□□地吊在房梁上,两月来羸弱的身子本就亏空得厉害,吊挂两日又被断了食水,更折磨得小太监命若悬丝。   “南边儿最近不老实啊,”纪修予翻了一页奏折,“安南巡抚发来折子,说边境一带有异族盗贼出没,频频越境,搅扰村镇不宁,这事儿……你怎么看?”   “……”   窗纸透进来的阳光洒在林鹿眼皮上,纤睫翕动着难以睁开,两片薄唇干如枯叶,裂开数道血口,终是没能吐出半个字。   纪修予随手团了张废纸,朝着林鹿身上丢去,“问你话呢,说话。”   “回…回干爹的话……”林鹿缓缓开合着唇舌,“儿子以为…应先派遣军队…镇压……再……”   “不对哦小鹿儿,”纪修予“啪”一声合上手中奏折,往桌上一丢,支着脑袋斜斜望向林鹿:“当然是从朝中挑个不顺眼的倒霉蛋,把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丢给他。”   林鹿沉默了半晌,攒足说下一句话的气力,弱弱道:“……干爹…言之有理……”   纪修予满意地点点头,靠在榻上优雅地打了个哈欠,阖了眸闭目养神。   能做纪修予的干儿子是多少太监梦寐以求的美事,可林鹿五年来对其尊敬有加,从未萌生过这种念头,如今良师的形象破碎得彻彻底底,这个称呼从林鹿口中说出就成了天大的讽刺。   时间缓缓流逝,直到门外响起敲门声。   林鹿双眸猛地睁大,因受到阳光刺激,瞬间漫出些生理性泪水来。   “不、不要……!”一直毫无生气的人体挣扎起来,手腕结了痂的伤口再次迸开,红的血顺着绷直的手臂汩汩淌下。   可林鹿的惊呼实在微弱,说是挣动,也只是让自己在半空中抖个不停罢了,根本制造不出甚么惹人注意的声响。   “掌印,您找我?”是猫蛋的声音。   林鹿惊恐地扭动身躯,试图遮挡住暴露在阳光下的、完好无损的男人私.处。   只要猫蛋推开这扇门,他就能对林鹿的胴.体一览无遗。   ——也就会发现林鹿隐藏多年的秘密。   林鹿试图大声示警,干涸的喉管却也只能发出像拉动破风箱一样的声音。   纪修予一步步走到林鹿跟前,悄声询问:“怎么,怕了?”   “你是怕,这个世上知道你秘密的人又多了一个,”纪修予脸上的笑意在一点一点蔓延加深,落在林鹿眼中只如恶鬼一般可怖,“还是怕你的好朋友陪你一起死啊?”   林鹿无力地摇着头,嘴里呜声渐响,眼窝更是酸涩不已,却因脱水再流不出一滴泪来。   “什么…?”一门之隔,猫蛋终于听到些许响动,“掌印,您说什么?”   林鹿满目惊恐,手腕伤处的血液小蛇一样蜿蜒而下,被林鹿过于苍白的皮肤一衬,这幅景象美得就像雪地里绽放的曼珠沙华,令林鹿整个人散发着妖冶颓败的气息。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只是多年来的习惯,本能地驱使他想隐藏身体的秘密,面对纪修予的提问,其实林鹿自己也不得而知。   “进。”纪修予扬声一宣,声线中透着不易察觉的兴奋。   林鹿全身血液瞬间凉透,混沌不堪的神识前所未有地清醒起来。   猫蛋应声推门,林鹿绝望地闭上眼睛。   “啊!你……”意料中的惊叫声倏地响起,猫蛋怔楞片刻,回神后直接跪在地上,边磕头边求饶:“掌印饶命!掌印饶命啊!奴才什么都没看见……”   纪修予轻巧地将门推拢,没什么形象地蹲到猫蛋身前,垂眸觑着他,道:“鹿儿啊,他说他什么都没看见,你信吗?”   林鹿回光返照一般挣扎起来,依着他现在的处境,有点像挂在鱼钩上离水窒息的一尾银鱼。   方才惊鸿一瞥骇得猫蛋出了一身的冷汗,没看错吧?林鹿竟是个带把的?不可能啊!可若细细回想,与林鹿朝夕相处的这几年,确实没见过他如厕沐浴的场景,当时只当他内向怕生,如今想来竟是……   猫蛋的脑瓜转得很快,一下就明白眼下情况危急,他与林鹿的性命就在纪修予一念之间。   “你信?”林鹿并没有发出足够清晰的字句,纪修予自顾自双手捧起猫蛋瑟缩不已的脸颊,“咱家不信。”   话音未落,纪修予修长微凉的手指渐渐上移,迎着猫蛋惊恐万状的目光,拇指用力戳进猫蛋眼窝,轻而易举捣毁了他的光明。   温柔浅笑着的男人面庞,成了猫蛋此生最后看见的事物。   “啊啊啊!!!”猫蛋痛得在地上打滚,血泪洒了满地,“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冲天而起,带着极度的苦楚久久回荡。   “猫蛋!猫蛋啊!!”林鹿目眦欲裂却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有什么冲我来,猫蛋是无辜的!他不会说,他不会说的啊!”   “他无辜?”   纪修予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毫不在意手上滴淋的鲜血,起身挥手甩出一道精光,准确打中高悬房梁的粗绳,继而伸手稳稳接住笔直落下的林鹿,将他手上捆着的绳索拆开。   林鹿挣开纪修予的怀抱,失去支撑一下扑倒在地,艰难地爬向猫蛋。   纪修予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两人,幽幽说道:“你以为刘高是怎么死的?”   “你以为,咱家这么容易就扳倒御马监,是拜谁所赐?”   “你以为——你能落在咱家手里,受尽折磨,是托了谁的福?”   林鹿搀扶猫蛋的双手僵在半空。   “不是的……不是的……”猫蛋疼得浑身颤抖,摸索着想要抓住林鹿的手,“我不是故意的,你、你听我解释……”   “那年秋狝,你真以为咱家查不出,是你林鹿窝藏刺客?”纪修予垂眸莞尔,露出说不尽的快意神色,“这小子坏得很,他看到了,私下找到咱家告发此事,意图邀功上位,跟咱家讨一个内书堂的名额——这些事,想必他都没跟你说过吧?”   林鹿难以置信地转向猫蛋,面上似哭非笑,看着猫蛋脸上的两行血泪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林鹿,林鹿你听我说!”猫蛋已经看不见了,跌跌撞撞哭着跪在林鹿面前,“我那时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我、我错了,你原谅我……”   “…原谅……你?”林鹿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   “是,我一开始是想踩着你上位,我不如你年轻漂亮,留在御马监一辈子只能当个养马的,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猫蛋声泪俱下,血水和着泪水滴滴答答洒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   “……可是后来,我感受到你是真心待我,我、我也是真拿你当朋友!林鹿,小林鹿,你原谅我,我……”   “所以求求你,你相信我!我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猫蛋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咬牙切齿道:“你看,我已经瞎了,谁会相信一个瞎子说的话……别杀我,我不想死啊林鹿……呜……”   林鹿愣愣地没有说话。   他与猫蛋说不上关系多好,但也没有很坏,五年时间,就算是块石头也焐热了,何况是两颗朝夕相对的热腾腾的人心。   林鹿只是不想有人因他受伤,以他目前的精神状态,实在无法承受多余的外力,比如自责、愧疚之类的感情。   “哈哈哈哈,你听听,鹿儿,你听见他在说什么吗?”纪修予矮身凑在林鹿跟前,轻轻揽住他颤抖不止的肩头,蛊惑似的在他耳边低语:“人不过是一群独性自私的兽,人心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东西。”   “你可怜他,谁可怜你呢?明明是他对不起你,却还要逼你原谅他……”   “善良无用,没人会领情,偶尔也要多为自己考虑啊,林鹿。”纪修予从怀中摸出一柄雪亮的匕首,以迅雷之势捣进猫蛋口中,刀尖陡然一转,削下条血淋淋的舌头来。   “嗷啊——!!!”   猫蛋痛到浑身痉挛,勉强撑在地上,从嘴里呕出大片大片的血,比起人,更像是受了重伤的野兽般哀嚎着。   视觉冲击与强烈血腥气一同袭来。   林鹿疯了似的尖叫,直到脆弱的嗓子承受不住地咳嗽起来才停止。   “你以为干爹残忍,其实在你内心深处也是希望咱家这么做的。”纪修予扶住林鹿,以防他烂泥似的倒下,“不过林鹿,你要知道,拔了舌头,他还能用手写;砍了双手,只要他想,有的是办法泄露你的秘密。”   猫蛋顾不上灼烧神经一般的剧痛,发狂般冲着声音来源磕头,口中呜咽难言,更多鲜血涌了出来。   “没有……我没有……”林鹿别开脸,双手软软地搭在纪修予胳膊上,试图推开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魔,却使不上半点力气。   “说起来,刘高真是个汉子,黑狱的酷刑从头到尾试了一遍,愣是不松口,咱家一提你,林鹿,他就全认了,”纪修予附在林鹿耳边,以气音说道:“刘高是替你死的,而背叛他、背叛御马监的小人就在你面前。”   林鹿将瞳眸睁到最大,眼神却是苍凉绝望的,口中急促地喘着粗气,瘦弱的肩头跟着一刻不停地上下起伏,整个人仿佛随时都会破碎一般。   “现在他知道了你的秘密,”纪修予缓缓将匕首塞进林鹿虚握成拳的掌心,“就算不为别的,只为你自己,难道不想杀之灭口、以绝后患吗?” 第27章 暮色渐起   “不……不……”   林鹿挣动起来,纪修予不由分说收紧五指,握着林鹿的手扣紧匕柄。   “啊……啊……!”猫蛋心中警铃大作,不再寄希望于那位阴晴不定的掌印,慌忙转动身子朝门口爬去。   可惜他现在双目失明,辨不出方向,在另两人眼中只是歪歪扭扭地向旁爬行。   纪修予半扶半抱地搀起林鹿,拥着他一步步朝猫蛋走去。   猫蛋鬓发皆散,浑身血迹斑斑,跪趴着艰难爬行,一步一摔,蹭得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满是触目惊心的血痕。   林鹿双腿根本使不上劲,可纪修予力气极大,不容反抗地带着林鹿走到猫蛋身后。   猫蛋还想再爬,被纪修予一脚踢翻。   失血和过度惊吓令猫蛋眩晕不已,纪修予这一脚未施全力,却仍将浑身是血的小太监踢得侧滑出去,猫蛋痛苦地喷吐口血,那些血液飞溅开来,落了几滴在林鹿赤.裸的足背上,引得那处皮肤烧着了似的灼烫。   “不要……不要啊……”林鹿几乎已经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只得眼睁睁看着猫蛋垂死挣扎,有心相救,亦无计可施。   猫蛋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他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猛一抹嘴边的血,强顶着生理剧痛摇摇晃晃站起身,朝着一个方向艰难行去。   还真不是蒙的,虽失了视线,但他隐约能感知到阳光,方向是对的,再走三五步就可摸到房门。   危急关头,猫蛋爆发出身体里最后的能量,行走速度明显加快不少。   正当前探的指尖触及到木门纹理,猫蛋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感觉后背传来难以忍受的尖锐疼痛。   “噗”的一声轻响,锋利无比的匕刃刺穿皮肉,精准无误地从背后穿透猫蛋的心脏。   林鹿的瞳孔不受控制地震颤起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陷入静止。   林鹿能感受到温热的血滑过皮肤,直至手上沾满鲜血——曾经挚友的血。   纪修予松开手,笑着退开两步,提醒道:“别拔,拔了死得更快。”   林鹿与猫蛋一齐倒在血泊中。   “猫蛋、猫蛋……”林鹿费力将猫蛋抱在怀里,眼中酸涩,可就是流不出多余的泪来。   此时猫蛋形容可怖,双目的位置是两汪血洞,口鼻不停往外溢出血沫,致命伤处的匕首插得极深,胸口透出森然尖头,大量血液无声蔓延,很快将衣衫浸得湿透。   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不知猫蛋在临死前正承受着多大的痛苦。   “哈……花……”猫蛋颤抖着伸出一只手。   “对不起……对不起……”林鹿握上他的手,除了道歉,再说什么都为时已晚。   林鹿满脑子被一个想法占据。   ——他杀人了。   猫蛋浑身抽搐了两下,而后猛地一挣,软倒下去再没了生息。   ——刘高因保护他而死,猫蛋被他亲手用刀贯穿了心脏。   即使此事并非出自林鹿本愿,但结果已然无法更改,明晃晃摆在林鹿眼前。   脆弱不堪的灵魂再难承受两条人命之重,风雨中摇摇欲坠,只差一句话,或是一阵风,就能将这个人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彻底湮灭成齑粉。   如果说刘高的死迫使林鹿直面死亡的恐惧,那么在猫蛋身死的一剎那,化成无形的推手,将林鹿推下万丈深渊,再不能回头。   林鹿抱着猫蛋尚带温度的尸体,用尽全身力气爆发出绝望的哭号。   从此,林鹿变得沉默寡言,对纪修予言听计从。   所幸自那以后纪修予不再对林鹿百般折磨,而是恢复他身为司礼监随堂太监的职权,对外宣称是自己认下的干儿子,信任有加,做什么都带上他,美其名曰培养接班人。   不过,纪修予的真正想法是否真能如他所说,那就不得而知了。   一时间,巴结讨好林鹿的人多如牛毛;见过他后,背后恶意揣测他是纪修予的娈.童、靠出卖皮相搏上位的也大有人在。   林鹿不在乎外界评价如何,只在必要时展露笑颜,其他时候全都阴沉沉的,教人不敢接近。   猫蛋死后不久便是立夏,周朝以农业为立国之本,是以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举行隆重盛大的迎夏祭。   宣乐帝沈延不会放过每一次举办宴会的机会。   若按祖制,迎夏祭应由钦天监推算良辰吉日,斋戒七日,于前夜净体沐浴,祭夏当天前往南郊,帝王亲登祭祀高台,向天神祈求风调雨顺、来年丰收。   宣乐帝近来得了新宠,要他前前后后的折腾实在嫌麻烦,随口以近来京中不太平为由,免了出宫走那一遭,转而决定休朝设宴三天,果然引得群臣议论纷纷。   宴会最终还是开了起来,不满此举的臣子虽多,但都慑于纪修予持支持态度,也就无人敢上奏妄言了。   这日正午时分,宴厅紫金殿。   高位之上宣乐帝左拥右抱,中间宽敞过道上一群舞姬正在大跳艳舞,丝竹声靡靡不绝,一弦一柱都在无形中消磨芸芸听者的意志。   紫金殿不虚此名,殿内宽敞恢弘不说,修造时极尽奢华之能,整座大殿缀饰皆是金玉珠宝,就算随手抠下一米粒大的宝石,拿到宫外也是价值连城的存在。   前厅是宠臣、后妃及皇亲国戚的位子,后厅则由文武百官携家眷赴宴参席。   好巧不巧,林鹿坐在纪修予下首,席位与皇子中行六的沈行舟遥遥斜对。   酒过三巡,在场众人微醉。   “修予啊,”宣乐帝怀中搂着那位被赐名“仓幼羚”的苍族公主,迷瞪瞪的目光飘向左侧席位,“听闻你……收了个义子,宝贝得很,也舍不得给朕瞧瞧?”   宣乐帝素来放浪形骸,饶是一听便知他是在借酒劲行轻浮之举,也无人置喙分毫,均的是见怪不怪。   “回禀陛下,臣的一切都是陛下所赐,”纪修予笑得眉眼弯弯,一偏头转向身侧:“林鹿,还不上前给陛下请安?”   沈行舟自开席始终留意着林鹿,见到这幕更是一颗心悬在半空,默默攥紧了拳替他捏一把汗。   “是。”   林鹿起身来到中间空地,一撩袍摆,行了个再标准不过的单膝跪礼,口宣:“奴才林鹿,参加陛下,愿吾皇万寿无疆,大周福祚绵长。”   “哈哈哈,好好好,好一个‘万寿无疆’!”宣乐帝开怀大笑,惹得怀中美人跟着花枝乱颤,“不愧是爱卿看中的人才,嘴甜,朕喜欢!赏!”   宣乐帝大手一挥,旁边很快就有伺候的御前太监端上来一盘东西,待走近一看,竟是排列得满满当当的金元宝。   林鹿双手举过头顶接赏,继而露了个讨巧的笑,声音都像浸了蜜似的:“谢陛下恩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太监年纪不大,褪去昔日青涩,言行举止处处透着纪修予亲自调.教出的大方得体。   又有一副好皮囊加持,林鹿一上前,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好!下去吧,赐酒!”宣乐帝龙心大悦,酒熏欲重的目光一直留恋地追随林鹿身形而动,不是黏在他姣好明艳的脸上,就是欣赏甚么玩宠般毫不顾忌地上下打量。   “感念陛下垂爱,臣替犬子敬陛下一杯,”纪修予在林鹿入座后不动声色地站起身,高举酒杯遥对宣乐帝,“愿吾皇身体康健,与灵嫔娘娘早添龙子。”   “哈!知朕者,莫若卿啊!”这一句正说进宣乐帝心窝,捋着胡须将仓幼羚搂得更紧,另侧不甘寂寞的宠妃挺着胸脯挤到跟前,一时间高位上柔媚娇笑与粗犷朗笑此起彼伏,将宴会气氛推至高潮。   林鹿案上多了一杯银樽,其中盛满棕红色的酒液。   “来,众卿家、爱妃,与朕共饮此杯!”宣乐帝率先一饮而尽,得意地倒转空杯展示给众人看。   “谢——陛——下——”   林鹿沉默地捞过银樽,随众人一起昂头饮尽。   辛辣略带腥气的烈酒入喉,像吞了口火般顺着口腔一路燃至胃底。   林鹿用舌尖顶了顶上牙膛,定定垂眸缓释着这股热辣气息。   “宫里酒劲大,”纪修予动作自然地抬手蹭掉林鹿唇边溢出的一丝酒液,“捱不住就出去走走。”   “嗯。”林鹿也不推辞,应了声就离席而出,路上引得无数人纷纷侧目,褒贬非议声皆有之。   此时暮色渐起,殿外宫灯已燃着,将四下通路照得通亮。   大殿后是一片竹林。   林鹿沿其中小路缓缓走了半晌,还是觉得胸口燥闷,这种不适感不仅没因吹了晚风消散,反而在走动时微微出了层薄汗,催得人更加潮热不安。   正当林鹿换了副表情准备回到席上——其实是由“阴沉着一张脸”调整成“面无表情的一张脸”——风打竹叶沙沙作响,他隐约听到些许不和谐的人声。   “我那时说什么来着?你若敢说出去,老子扒了你的皮!”   “四皇兄……我、我谁也没说啊!”   “那老三是怎么知道的?!”   “我……我之前惹父皇不快,禁足两月有余,赶上迎夏祭父皇高兴才准我出门,我不知道三皇兄他是……”   林鹿转过弯,竹影掩映着一方空地,正站着发生口角的两人。   沈煜轩看着沈行舟那双无辜微颤的瞳眸就气不打一处来,扬起厚掌就欲往他脸上招呼。   他抡圆了胳膊,夹带着呼呼风声,沈行舟吓得闭了眼睛。   就在那只手掌离沈行舟面庞不过寸许距离,竟被人从后抓住手腕生生止住势头。   沈煜轩一脸怒容瞪视过去:“什么人?敢管老子的闲事,你不知道本殿是大周第四皇子吗?”   那人冷哼一声,手上使了点劲道将沈煜轩手臂轻巧摔回,语调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四皇子,又如何?”   他眼神阴冷,下颌线条锋利如刀刻,面容却美得肆意张扬,竹影摇晃落在他一袭墨绿长袍上,整个人艳诡得好似月下妖。   沈行舟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有些陌生的林鹿,一肚子委屈堵在喉咙中间,莫名就红了眼圈。 第28章 尝尝味道   “又如何?”   四皇子咬牙切齿重复一遍,怒道:“老子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惹了本殿下到底能如何!”   说着,沈煜轩侧步拉开架势,再次高高扬起巴掌。   沈行舟下意识就想挡在林鹿身前,被后者一把抓住手腕制止了。   林鹿面色不改,甚至连脚步都没错一下,立在原地静静看向眼前暴怒的四皇子沈煜轩。   “你…你是……”沈煜轩突然想起这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迟疑着落下手臂,又凑近左右仔细端详了一番,这才恍然大悟似的说道:“嗐!本殿当是谁呢,原来是纪掌印新得的麟子,真是失敬失敬!”   显然沈煜轩所在立场是想要拉拢林鹿的一派。   林鹿施施然松开沈行舟,整整衣袖,一言不发地盯着沈煜轩。   “既然都是误会,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沈煜轩一脸谄笑,马上告辞道:“本殿就先回去了,改日定邀林公公一聚,还望公公切莫推辞。”   不知怎的,与林鹿对视时,总觉得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珠宛若黑洞一般,将情绪、神采等物吸收殆尽,透不出半丝光亮,毫无生气可言,仿佛多看一会儿就要被摄魂夺魄似的。   “恭送四殿下。”林鹿扬声。   待四皇子走后,这片空地安静下来,一时间只闻竹枝摇曳声。   “奴才出来已有些时间,”林鹿率先打破沉默,并没有看向沈行舟,兀自轻声道:“这就打算回了,六殿下自便。”   说罢毫不停顿地提步便走,惹得沈行舟忙呼:“鹿哥哥!”   林鹿已走出两步,并无要停下的意思。   沈行舟急了,匆匆追上,他不知林鹿为何跟换了个人似的,既不敢轻举妄动,又不想放他离去,试探性地拽住了林鹿衣袖。   触手丝滑生凉,是上好的绸料。   林鹿果然顿住,继而缓缓抽出那片衣料,转向沈行舟认真地道:“六殿下还有何事?”   与沈行舟的再次相见,林鹿没有想象中那样心生嫌隙或满腔怨怼,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   事实与期望相左时人才会失望。   猫蛋之死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发生在林鹿身上的极端经历重铸了他前十八年养成的性格,而那期间产生的懵懂情感,自然也全都泯没成烟了。   现在的林鹿只会对于己有利的人或事产生兴趣。   可一看见那双湿润的眸,林鹿本就焦躁的心竟蓦地跳快两拍。   “我很抱歉,”沈行舟沮丧地垂下头,“当初没能救出鹿哥哥,我很抱……”   “都过去了,”林鹿眼底似在有暗流涌动,很快打断道:“干爹于奴才有再生再造之恩,六殿下不必挂怀。”   “如果没什么事……”   “有!”沈行舟一把捉住林鹿双手,用力握了握,“我有事要跟你说!”   他的手心干燥温热,落在林鹿略显冰凉的皮肤上有些灼人。   林鹿触电一般缩回手,仍强装不动声色道:“殿下请言,奴才洗耳恭听。”   一定是方才那杯酒有问题。林鹿有些烦躁地想着,冷若冰霜的面上隐有戾气浮现。   可在沈行舟眼中,这幅光景便成了林鹿不自然地敛了眸,形状姣好的唇瓣抿得很紧,显出些许……艳色来。   低垂的睫羽恰好掩去眸中阴鸷。   肤质胜雪,唇若涂脂。   让人莫名就很想尝尝味道。   沈行舟鬼使神差地缓缓凑近,林鹿正压抑着心中那股没由来地烦乱,直到湿热的吐息扑在颊边才回神。   林鹿一把推开沈行舟,蹙着眉厉声诘问:“殿下这是做什么?”   “我…我……”沈行舟后撤两步又黏上前来,懊丧地揉皱了衣角,“ 是我没用、无能,一次次空口许下承诺,却总是做不到。”   “我就是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但还是搞砸了……不敢奢求原谅,看到鹿哥哥还活着,我就、我就……”沈行舟看上去很是为难地剖白着,惴惴道:“只是…总感觉鹿哥哥现在很不开心……”   “我想让你开心。”沈行舟热切地望进林鹿眼底。   “你凭什么敢把我身上发生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林鹿猛然抬眸,冷笑一声,一步步朝沈行舟走去,“你凭什么,敢喜欢……我?”   沈行舟生怕惹林鹿生气,避让锋芒似的挪蹭着后退。   直到背靠上一根粗竹,退无可退。   沈行舟不是读书的料,却在武学方面颇有造诣,这些年勤于操练,个子抽高不少,人也精壮,此时两人距离拉进,林鹿在他面前足矮了小半个头。   在沈行舟看来林鹿是微仰着脸看他的,眼睛晶亮,虽然看上去是生气了,但比方才浓墨一般的眼神好了不知多少。   林鹿带了些狠劲地攥住沈行舟衣领。   领口骤然收紧,沈行舟喘了口气,却仍一瞬不瞬望着林鹿,眸光清澈,唇边露出一点羞怯的笑意。   林鹿看他这样,一股无名火骤起,连带着被先前焦躁搅扰得不甚清明的理智一齐燃着烧成火海,瞬间朝四肢百骸蔓延开去。   “好啊,奴才这就如殿下所愿。”   林鹿拽着沈行舟领子迫使他低头,然后嘴对嘴狠狠撞了上去。   沈行舟彻彻底底呆住了,仿佛过电般从天灵盖一路火花闪电地蹿向尾椎骨,甚至感觉整个后背都是麻的。   没有技巧,不带感情,林鹿在沈行舟微张的唇舌间横冲直撞,故意发狠咬破了他的下唇。   口齿间交织着不少酒气,又很快尝到血的腥甜。   “唔。”沈行舟痛得直皱眉,一声不吭任由林鹿索取。   两人谁都没有闭上眼睛,就这么离得极近地互相对视着。   正当林鹿恶意啃噬那块破皮出血的皮肤,想在沈行舟脸上看到更多痛色时,一双温暖的手兀地攀上林鹿腰间摸索。   林鹿一惊,撤开同时向下按住沈行舟作怪的手,声音染上沙哑:“你做什么?!”   转瞬间,林鹿恼怒于自己的失态,阴冷的目光投向满脸无辜的沈行舟:“六殿下当真不知廉耻,居然想对着一介宦官自荐枕席吗?”   “不是的,哎,那倒也不……”沈行舟笑得有些狡黠,又想起什么似的解释道:“我不是有意的,就是鹿哥哥腰带上的玉石硌得实在难受,才想着拨开些。”   “可是……”沈行舟眼光犹豫着下移。   林鹿用来束腰的,只是一条缀了银箔贴花的黑色革带。   根本没有什么硌人的玉石。   林鹿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慌乱,欲盖弥彰地侧了侧身子,道:“亲也亲了,殿下合该是满意的,奴才告退。”   说罢,林鹿转身欲走。   热,太热了。   这个吻之后林鹿愈发燥热难耐,下腹始终有一团火在烧,逼得人直想往冰水里跳,而沈行舟显然像个天然火炉,只是挨着他站都有些无法忍受。   可这个不知死活的火炉竟然从身后拥了过来。   少年人结实的双臂轻而易举圈住林鹿,一只手绕到他身前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揉了一把,下巴垫在林鹿肩上,悄声道:“鹿哥哥并不是真的太监……对吧?”   林鹿浑身一悚,始终紧绷的身子却逐步在沈行舟怀中放松下来。   沈行舟看不见他表情,当他害羞,自以为善解人意地又道:“鹿哥哥放心,阿舟不会说出去的——我知道了,哥哥适才在席上饮了父皇赐的酒罢?”   “……是又如何。”林鹿硬邦邦掷出这几个字。   “那是虎血酒,”沈行舟心满意足地抱着难得安静的林鹿,在他耳畔絮絮地道:“选最烈的酒,加入一注公虎血,充分搅拌后得来的就是虎血酒。”   他没注意到林鹿的呼吸渐渐粗重,仍自顾自说着:“虎血酒不仅能舒筋活骨,还有壮阳之效,平时赏的都是步入中年的成年臣子,鹿哥哥年纪轻,喝下后出现这种反应是正常的。”   沈行舟嘿嘿笑了两声,“要不要我帮帮鹿哥哥?教习嬷嬷说过,憋时间长了对身子无益……”   “好啊。”林鹿一口答应。   沈行舟没想到林鹿能同意,还同意得这么快,一时间松了胳膊愣在原地。   林鹿轻轻推开他,率先往竹林更深处走去。   沈行舟见状赶忙跟上。   一刻钟后,两人先后从竹林现身,一前一后走在回程的小道上。   林鹿身上躁动的情绪一扫而空,衣衫皆整,相当平静地走在前头。   而身后隔着一步距离的沈行舟就不怎么体面了。   ——身上锦袍乍一看尚很服帖,可若仔细看去,就会发现金尊玉贵的六皇子腰带上下系得颠倒,不易察觉的内衬上沾了几滴可疑的白渍,发冠微乱,走起路来也是一瘸一拐,若教御史见了,定要批他仪容有失、败坏皇家风度。   “鹿哥哥……”沈行舟泪汪汪地小声喊他。   林鹿头也不回,甚至加快了步伐,“奴才自问已经与殿下说得清楚明白,今日之事,殿下权当从未发生过。”   “你我到此为止,桥归桥、路归路,尔后便各自为安罢。”   沈行舟实在走不快,一张俊脸皱成苦瓜,只得眼巴巴望着林鹿的背影越走越远,不由忿忿心道:当没发生?说得轻巧,简直疼死人啦!   不过……他终于能宽心,哪怕只有一点,也是值得的。沈行舟想着便弯了嘴角。   待林鹿回到座位时,紫金殿内冗长的宴会仍在继续。   案上冷了的饭食尽被撤走,林鹿落座时面前已摆满热腾腾的佳肴。   喉咙里渴得厉害,林鹿一坐下就给自己斟了杯温茶,急急送到口边一气饮干。   “干什么去了?”纪修予执箸拨弄着一道炙肉,随口问道。   “在殿后竹林里逛了逛,”林鹿这时神色已恢复如常,低头答道:“儿子贪看暮景,回来迟了,还请干爹降罪。”   纪修予掀眸觑他一眼,没再问,夹了一筷子肉填进自己嘴里,“无碍,鹿儿高兴就好。”   林鹿抬手摸摸自己脸颊,没再言语,像刀收入鞘般恢复了往日深沉。 第29章 夜不能寐   林鹿躺在榻上,安静地睁着双目。   夜已深,屋内没掌灯,月光透过窗牖洒在地上。   【我就是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   傻子。林鹿无声做了个口型,默默翻身,经历了竹林的荒唐事后一点睡意也无。   满脑子都是沈行舟隐忍含泪的明眸,和被自己咬得红肿的唇。   一股微弱冲劲涌向下腹。   “…………”饶是独身自处,林鹿面上还是露出几分赧然神色。   这下更睡不着了。   无奈,林鹿起身倒了杯茶,几口凉茶下肚,喉中干渴得到纾解的同时,那股不可言说的邪火也被浇熄殆尽。   左右失眠,林鹿便想出去走走。   兴京地处北地,即使临近入夏,夜风仍带着些许凉意。   他从衣柜拿了件厚点的披风罩在身上,挽指将领口系带打了个结,遂推门而出。   “这么晚了,去哪儿啊。”   林鹿住在侧房,走到院中时路过纪修予所在的正卧,尚还亮着灯,纪修予懒懒的声音飘进耳中。   “回干爹,”林鹿停住脚步,如实回答:“夜不能寐,随处走走。”   纪修予嗤笑一声,“看来虎血酒对你还是早了点,再有下回拒了便是。”   林鹿应下,又道:“夜深露重,干爹也要保重贵体,早些休息才是。”   “嗯,去吧。”   “儿子告退。”林鹿朝亮光处略一躬身,而后走出了栖雁阁。   院外有执勤的锦衣卫,见林鹿出来口呼“少主”,后者点点头算是回应。   月色澄明,四下静谧,林鹿漫无目的地顺着宫道缓缓行着。   此时林鹿脑内正进行着此消彼长的拉锯战,一边本能地想要封闭自己,只要不付出真心,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就不会再次受到伤害;而另一边却是隐藏在冷硬外壳下的本心,依旧火热、滚烫,想对沈行舟的示爱做出适当回应。   林鹿自嘲地牵了牵嘴角,说“到此为止”的是自己,大半夜烦恼得睡不着觉的也是自己。   他不是什么重欲的人,甘居人下的处境也不允许林鹿对皇子生出不该有的绮念——即使他并不知道纪修予对此态度如何,但他不敢以沈行舟的安危作赌注。   纪修予要真想对付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恐怕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与其黏黏糊糊地纠缠不清,不如一开始就划清界限。   可林鹿明知这一道理,却还是眼神微动,探出手来抚上宫墙,想的却是握住沈行舟的腰时,那细腻的触感,和坚实流畅的肌肉线条。   不得不承认,摸起来手感极佳。   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清爽夜风吹散了那些不必要的悸动,林鹿撤回手掌,隐在披风下收紧成拳。   只是,这具初尝人事的身子替林鹿将那一刻的欢愉铭刻牢记,无论如何都难以忘却,他能做的唯有勉强压在心底。   不知不觉,林鹿走出很远,待回过神时周围场景变得有些陌生。   御花园一隅。   林鹿看着不远处漆黑一片的湖面,辨出对侧即是五年前沈行舟被其他皇子推下水的地方。   那时两人之间尚且朦胧,如今竟已然有了肌肤之实。   五年光景,御花园历经多次修葺增建,现下看来,确实透着股子物是人非的意味。   林鹿没提灯笼,好在今夜月色甚明,石子路旁也设有石灯柱,让人足以看清脚下、夜兴游园。   湖边风起,林鹿拢了拢身上披风,沿路朝更深处走去。   “……扎……该死……老……”   转过一道弯,林鹿恍见湖畔坡下隐有火光,还伴随着嘁嘁咕咕的人声。   大半夜鬼鬼祟祟,会是什么人?   林鹿犹豫一下,还是提步往那走去。   “……扎死你、扎死你!该死的老东西,叫你欺负我、叫你欺负我……”   湖石后的草地上斜放着一盏提灯,微弱灯光照亮了一个蹲在地上的窈窕背影。   “你是谁?”林鹿蓦然出声,诘问道:“在这做什么?”   那人吓得短暂地“啊”了一声,浑身猛地一抖,似乎还有甚么对象脱手而出。   “你你你你这人走路怎么没声儿啊?”仓幼羚腿一软坐在地上,忙不迭回身向后蹭了几步,直把掉在地上的东西往身后藏,“我我我…本宫是灵嫔,你你……你又是何人?”   仓幼羚穿着一件夜行斗篷,兜帽随着动作脱落,露出一张媚态天成、朝气灵动的绝色容颜来。   林鹿面无表情地拾起灯笼,往前一举,看清确是其人,居高临下地说道:“奴才是司礼监太监林鹿,不知灵嫔娘娘夤夜在此……”又将手中灯笼往她身后照了照,“若奴才没看错,娘娘莫不是在行巫蛊之事?”   仓幼羚慌忙将那草人胡乱往自己怀里塞。   “那么多针,娘娘也不怕扎着自己。”林鹿冷冷揶揄。   “要你管!”仓幼羚心虚地凶了林鹿一句,被细细的针鼻戳了几下又赶忙拿出来,烫手山芋般拿也不是扔也不是,恼羞瞪向林鹿:“噢!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大坏太监的小狗腿子!”   林鹿垂眸盯了她半晌。   “你……你说话啊!”仓幼羚被他看得直发毛,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她个子不似苍族人,甚至在周人女子中也算娇小,站在林鹿面前还需微微仰视着他。   “拿来。”林鹿摊出手掌。   “什么……?”仓幼羚愣住。   “人在宫中,又非我族类,娘娘须得万事谨慎。”林鹿不想跟她浪费时间,伸手捞过仓幼羚手中的稻草娃娃,“这东西在后宫可是大忌,就算娘娘自恃盛宠,也不该如此随心所欲,以后可不许了,不然谁都救不了你。”   仓幼羚咬着下唇,看着林鹿矮身下去,将草人身上的银针一根根拔去,再从灯笼中借火,将那干草制成的人形玩偶烧得一干二净。   火光中,一条白布贴在娃身正中,依稀可辨上面歪七扭八地写着“沈延”二字,随着火舌舔舐缓缓消失。   仓幼羚不说,林鹿也没问,权当什么都没看见。   谁还没个苦衷了。   “你为什么要救我?”仓幼羚歪着脑袋,也知道林鹿这样做是在替她着想,不由放下了戒备。   “没有为什么,”林鹿收敛眸意,抬脚将草地上一点灼烧过的痕迹碾去,“奴才做事随心,不想有污糟事弄脏今夜这样好的月色罢。”   仓幼羚抬头望了望,明月高悬天幕,光华清辉莹润,果真是极美的夜景。   “夜深了,灵嫔娘娘没什么事就回吧。”林鹿调转手柄,意图将灯笼交还给她。   “你是一个好人。”仓幼羚抱臂观察林鹿,没接灯笼,笃定地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林鹿脸色古井无波,收回手柄正正提着,静待仓幼羚下文。   “好人,为什么认贼作父?”仓幼羚走近林鹿一步,目光仔细描摹他的面容,有些惊诧身为“男子”竟能生得这样美好的一张脸,“我看得出来,你与那纪修予并不是同一类人……”   “你怎么知道不是?”林鹿冷不丁出手,右手虎口钳住仓幼羚脖颈,而后猛地收紧。   “唔、唔……!”仓幼羚瞬间被人扣住命门,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得拼命拍打林鹿胳膊,一张精致小脸很快憋得通红。   “仓幼羚,管好你的嘴。”林鹿收回手掌,眼神似蒙了一层寒霜。   林鹿对皇帝、后妃皆无感,临时起意帮了灵嫔,也只是念及她小小年纪就困于深宫,已经失了自由,却仍不得不委身于人——就和自己一样。   但这仅是一点无关紧要的恻隐之心,并不能成为“林鹿就是好人”的左证。   起码林鹿自己不这么认为。   以林鹿现在的心理状态,他不允许有人对自己妄加揣测,正如他所言,此举只是随心而起,就像路上救起一只猫狗,你会有耐心跟猫狗讨论自己到底是何种人吗?   仓幼羚捂着脖子咳嗽半天,这期间林鹿始终留意着周围,万幸,并没有第三人的出现。   “我、我……”   林鹿以为身为一宫嫔位的仓幼羚会怒不可遏地问罪,但他漆黑眼瞳里满是漠然,似乎并不担心灵嫔能把他怎样。   仓幼羚喘匀了气,使劲咽了口唾沫,“我的名字是乔乔。”   林鹿微怔,对上她认真的眸子,只听她又道:“别用那个屈辱的代称叫我。”   仓即“苍”音,又可指仓廪;幼羚,年幼的羊羚。   这个名字,仿佛意指她就是苍族进贡入周、任人宰割的羔羊。   日日以色侍人,还需忍受侮辱式的名姓,也难怪仓幼羚半夜铤而走险也要扎小人诅咒周朝皇帝了。   “奴才失言,还望娘娘恕罪。”林鹿微微欠身,欲告辞离去。   “嘿嘿,没事没事!”仓幼羚娇憨一笑,无比自然地站到林鹿身侧,全然忘记方才他险些掐死自己的事,“走吧!”   “走?”林鹿蹙眉。   “是呀,你不是太监吗?太监送后宫娘娘回宫不是天经地义?”仓幼羚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林鹿无奈地叹口气,提稳灯笼调转脚跟,率先走在前面。   仓幼羚重新戴上兜帽,整张脸都藏在阴影中,只有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泛着光。   她谨遵礼制,与林鹿保持一步距离跟在他身侧,柔柔灯光照亮了两人脚前的路。   “哎,林鹿,你名字是哪两个字?”   “……”   “要是你干爹对你不好,你也可以来投奔我,姐姐罩着你!”   “……”   “你个小太监,怎么不说话?”   “……”   面对仓幼羚连珠炮似的诸多问题,林鹿始终缄默不言,并开始后悔自己今夜到底为何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好在,消失了半宿的瞌睡成功被她喋喋不休的低语勾了出来,林鹿此行倒也不算全然无获了。 第30章 悄然变化   林鹿一直将仓幼羚送到宫门口,才知道她是迷晕了所有的太监宫女偷跑出来的,甚至大周的真龙天子还躺在她的床上睡着。   “多大点事儿,”仓幼羚顺手接过灯笼,“那老头睡得跟死猪一样。”   林鹿对她在自己面前全然不设防的言行有些不明所以。   不知是得意于自己的手段,还是本就浑然不在乎。   “这些话如果让人听见了,你会死得很难看。”林鹿道。   “你以为我有多想活?”仓幼羚眼中划过一瞬间的狠戾。   “好了,谢谢你送我回来,”仓幼羚转而又露出寻常那样娇俏的笑,“本宫会记得你的。”   林鹿默默颔首,扭头便走。   也就没看见背后仓幼羚探寻的目光,和脸上一抹玩味的笑意。   这夜之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变化,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沈行舟缺席了后两天的迎夏宴。   林鹿有意无意得知,六皇子偶感风寒,发了整两日的高热。   “干爹,又要出去?”林鹿在纪修予屋里帮忙整理积压了三天的奏折,正碰上纪修予出门。   宴期一结束,纪修予明显忙碌起来。   纪修予没回答,只深深看了林鹿一眼,忽然问道:“烁金街上的悦宵楼,去过没?”   林鹿抬眸,答:“去过。”顿了顿,补充道:“猫蛋生前带儿子去过一次。”   “如何?”纪修予弯了眉眼,一边整理衣襟一边随口询问。   “环境雅致,菜品极佳。”   “改天干爹也带你去。”纪修予又看了林鹿一眼,仿佛亲近的长辈一般对他莞尔地笑。   林鹿一口应下,垂眸继续做着手头工作,不想、也不打算揣摩纪修予话中是否藏着什么深意。   纪修予先前对林鹿百般侮辱、折磨,给林鹿的精神层面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   面对纪修予,他甚至不敢生出憎恶、反抗之类的念头,唯有发自心底事事顺从方能在纪修予手下得以生存。   ——血泪的教训令林鹿深刻认识到了这一点,而在此期间催生出的黑暗面,也让林鹿的心智变得格外强大,遇事皆可冷静处之。   可沈行舟就像是一团烈火,带着不管不顾的冲劲狠狠撞上林鹿冷冻封闭成寒冰的内心,令他不可避免地产生些微动摇。   林鹿默默收捡着书案上的奏折,没有纪修予的允许,他自觉不会过多翻动其中内容。   左不过是些朝堂翻涌,他并不十分在意那些皇子大臣之间的夺权篡势,只本能地听从纪修予安排,就像一只真正被驯养顺良的狗。   也难怪刚一在司礼监露面,林鹿就很快背上诸如走狗、贱奴之类的名声了。   不过骂归骂,这些字句是断不会传进林鹿耳朵的。   转眼临近午膳,林鹿忙完工作也没有等到纪修予回来,于是有小太监毕恭毕敬地询问他是否需要将饭食端进屋,林鹿拒绝了,离开司礼监进了宫。   沈行舟正趴在自己院中的石桌上晒太阳发呆。   “殿下,该用午膳了。”贴身太监凌度自沈行舟展现过所谓“皇子威仪”的东西后变得格外恭顺。   “没胃口。”沈行舟恹恹地道。   由于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沈行舟与林鹿初次探索□□的经历并不算十分美妙,作为被动一方的沈行舟还因此受了点轻伤,引得他高烧不止。   不过这个原因只有沈行舟自己知道,他硬着头皮朝夏贵人讨了清热消肿的药膏,吓得这位母亲反复询问是哪里受伤,沈行舟到底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这……”凌度犯了难,“殿下风寒初愈,小厨房做的都是清淡好克化的,哪怕少用些呢?”   还没等沈行舟回答,院门外走进一名宫女,沈行舟瞧去,辨出是夏贵人身边伺候的巧儿。   沈行舟一下闭上眼睛,演技拙劣地佯装睡着,凌度站在一旁看看来人,又看看主子殿下,嘴角尴尬地抽了抽。   “你就是这么伺候你家主子的?”巧儿拧着秀眉走到跟前,张口就对凌度斥责道:“殿下病刚好,你就让他在院子里吹风睡着?”   “不是,我没有……”凌度百口莫辩。   “巧儿姑姑,不是他的错,”沈行舟并没让凌度难堪太久,坐正身子,露出得逞似的笑来,阳光下显得格外澄澈,“是我非要出来,今日阳光这样好,不冷的。”   巧儿是夏贵人身边的老人,从小看着沈行舟长大的,被这样一张纯净的笑脸堵得再说不出一句指责的话,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柔声道:“殿下,有人找,看服制是司礼监的公公,现被小主请进宫喝茶了,叫奴婢……哎,殿下!跑慢点!”   沈行舟听见“司礼监”三个字就冲了出去。   会是林鹿吗!   他来找自己了?   想到这里,沈行舟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脚下跑得飞快,连病了两日的头脑仿佛都在这一瞬清醒不少。   夏贵人将林鹿引至主位,甚至不敢自己坐上旁边次席,拘谨地立在一旁,恂恂问他亲自到访所为何事。   “贵人客气了,”林鹿也不推辞,自然接过她双手奉过来的热茶,呷了一口道:“奴才只是想找六殿下一起用个午膳而已。”   夏贵人知道自家儿子有个惦念多年的小太监,印象最深的一次便是前些日子禁足期间,沈行舟隔三差五就要闹着出去,还是她以母亲身份施压才让他安分起来。   没想到所谓小太监,竟是当今权宦纪修予面前的红人,她区区一个久不进位份的贵人,也难怪她不敢在林鹿面前自称为主了。   “哎呀呀,公公垂青,真真是舟儿的福气,林公公才是客气了,”夏贵人暗暗松一口气,“已经差人去唤了,还请公公稍等片刻。”   “鹿哥哥!”   话音刚落,沈行舟一脚踏进厅中,正瞅见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夏贵人疯狂给沈行舟使眼色,林鹿见了也不戳破,悠然放下茶盏,起身迎了上去,“问六殿下安,可曾用过午膳?”   “我还没呢,”沈行舟贴到林鹿身上,眼神晶亮如星:“鹿哥哥可愿与我一起?”   林鹿始终没什么表情,但脸上线条明显柔和不少,默默颔首,随沈行舟走向他的小院。   两人之间自然和谐得就像相识多年的旧友。   夏贵人惊得合不拢嘴,一边欣慰沈行舟终于结交贵人,一边又担心她这傻儿子可别惹怒了人家而不自知。   沈行舟喜滋滋地带林鹿来到自己卧房,并吩咐小厨房尽快上菜。   两人在桌前坐下,林鹿耐心倾听,沈行舟就一直滔滔讲述着这间小院各个角落曾发生过的、与自己有关的任何大事小情。   恨不得将没相遇时的一切全部摆到林鹿眼前。   让他了解自己,然后……爱上自己。   沈行舟边讲边留意林鹿脸色,没看到半点不耐或不快,于是放下心来,也不管林鹿听没听进去,热情不减地大侃特侃。   林鹿伸手倒了杯茶,摆到沈行舟面前,“殿下说了这许多,润润喉罢。”   沈行舟讪讪地捧起茶杯,以为林鹿听得厌了,是在委婉地打断他,默默啜着温茶,有点可怜地偷看林鹿。   却只见林鹿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抬眸看向沈行舟,道:“殿下方才说,六岁疯跑进门时在门坎绊了一跤,之后呢?”   沈行舟咕嘟咽一口茶,欢快答道:“之后磕破了额角,淌了满脸血,吓得阿娘抱起我就去找太医了!”   “现在还有疤呢,”沈行舟撩起额发,凑近林鹿,“鹿哥哥看看?”   额上挨着发际线的位置果然有一道将近寸长的浅淡疤痕,随着岁月流逝变得不甚明显,只有离得近了才能看到,平时又有额发遮挡,看上去并不影响皇子容貌。   林鹿探出手指,摸了摸那道疤。   冰凉的触感挨在额上,沈行舟乖乖保持姿势不动,任林鹿摸够了收回手才放下头发,颇带傻气地咧嘴笑着,目光黏在林鹿脸上,怎么也舍不得挪开。   林鹿又抬起手,将沈行舟无意间弄乱的头发理了理。   沈行舟只感觉全身好像泡在温度适宜的水里,浑身上下都飘忽得没什么实感。   他在林鹿为自己拨正发丝时,不自觉轻轻蹭向林鹿掌心。   林鹿便顺势摸了摸。   沈行舟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然后就被宫女端上桌的饭菜惊住了。   ——沈行舟忘了嘱咐小厨房改做适口的饭菜,端上来的全是些清汤寡水,正是他这两日一直吃的“病员餐”。   他尚在犹豫要不要唤下人撤了重做,林鹿却已经屏退了左右,伸手捞过粥盆里的瓷勺,给沈行舟与自己一人盛了一碗。   “吃饭吧。”林鹿面色如常,静静望向沈行舟。   只是一起吃顿便饭,又不会怎样。林鹿想道。   他的心被封在万年不化的黑冰之中,浓重的灰黑色笼罩了他的内心世界,却只有在与沈行舟一起时短暂复苏,心脏跟着强有力地搏跳,才会让林鹿重新获得“活着”的质感。   如果说林鹿还保有一点作为人的本性,那一定是附着在沈行舟身上的。   而沈行舟呢,对林鹿一见起意、再见倾心,之后便是滚滚汹涌的爱意奔流,再难平息。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坐在同一张桌上用膳,房门开着,正午明媚又热烈的阳光洒在脚下,院中鸟语啁啾,不时传来清风拂柳的细微声响,端的是怡然又恬淡。   沈行舟忍不住偷看林鹿,看他敛眸时垂下的鸦睫、执箸时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咀嚼时微微鼓起的面颊。   如果忽略他眉间总拢着的阴郁之色,整个人更像是一件精致刻画而成的玉器。   “看什么?盯着奴才又不管饱。”林鹿淡声提醒。   沈行舟只顾“嘿嘿”轻笑,“和鹿哥哥一起用膳,感觉就是比平常要更好吃些。”   林鹿用净帕按了按嘴角,掩住了其下一点向上勾起的弧度。 第31章 格格不入   饭后沈行舟还要拉着林鹿闲逛消食,被后者轻巧地拒绝了。   “殿下初愈,不宜劳累。”林鹿起身,这是准备告辞了。   “那鹿哥哥还会再来吗?”沈行舟迫切牵起林鹿的手,轻轻捏了捏他手指,“我是说……我能去司礼监找鹿哥哥吗?”   林鹿目沉如水,没说能也没说不能。   沈行舟耷拉着脑袋,讷讷缩回手。   窗外阳光刚好洒了一束在沈行舟发间,将他黑玉一般的头发照得通透蓬松。   毛茸茸的,瞧着可爱。   如此想着,林鹿动作轻柔地抬手摸了摸沈行舟发顶,道:“奴才身份特殊,殿下还是先照顾好自己。”   沈行舟听懂了,弦外之音是等林鹿来找他!   “嗯!”沈行舟再抬头时又是一脸的灿烂笑意,看样子很想直接扑到林鹿身上,但也只是想想,很快答应:“都听鹿哥哥的!”   林鹿难得露了抹浅淡的笑,有如晴光映雪,转瞬又恢复成冷峻的神色。   从霁月宫回到司礼监时,林鹿正碰上纪修予率锦衣卫收队回来。   “出去了?”纪修予停在林鹿面前,带着满身肃杀气息,与周边融融初夏之景格格不入。   林鹿点头称是,直言是去看望六皇子。   “哦,这样啊。”纪修予沉吟片刻,拍拍林鹿肩头,“随咱家过来。”而后转身朝后院行去,黑压压一队锦衣卫留在监外待命。   林鹿对锦衣卫出没时带来的低沉气压司空见惯,穿过他们跟在纪修予身后。   还没进屋,饭菜的香味就飘了出来。   纪修予轻嗅两下,回头冲林鹿道:“今天有酱鸭。在宫里吃饱没?要不要陪咱家再吃点?”   林鹿看了看纪修予,这位生杀予夺的大太监今日似乎心情格外愉悦,林鹿也不好扫他兴致,便答应了。   红木雕藤嵌理石的八仙桌上摆了四菜一汤两副碗筷。   纪修予虽手握重权,在吃穿用度上却并不铺张,较之甚至不若市井间赚得盆满钵满的富商巨贾。   正是这份克己的心思,让纪修予其人几乎没有破绽,上位后立于不败之地,久无敌手。   纪修予忙了一上午显然饿坏了,一坐下就大快朵颐起来。   “尝尝,”纪修予还不忘给林鹿夹一块皮酥肉嫩的鸭肉,闲聊似的提起:“户部尚书葛察,知道吗?”   “知道。”   “他死了,”纪修予懒懒执箸,用筷尖拨弄着碗中米饭,“正二品朝廷大员,死在自个儿家中。”   林鹿不怎么惊讶,颔首等他下文,顺势问道:“干爹辛苦,可查出凶手是何人?”   这年头人命比草贱,离奇死一两个大臣也不奇怪。   “你这孩子,跟咱家想到一块去了,”纪修予哂笑一声,“我且问你,为何断言葛察死于他杀,而非自杀?”   “儿子对葛大人有所耳闻,为人圆滑、心宽体胖,他亲孙日前刚满百天,依儿子愚见,自寻短见的可能微乎其微。”林鹿答道。   “嗯,不错,正是此因,”纪修予毫不吝啬地夸了林鹿一番,又道:“鹿儿真听话,让你留意朝中动向,你当真能记在心上!”   “儿子谨听干爹教导。”林鹿规矩地低头以示谦逊。   “杀害葛察的凶手极其狡猾,没在现场留下半点痕迹,”思及此处,纪修予面上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有意考察林鹿似的道:“鹿儿猜猜,咱家最后是怎么发现端倪的?”   林鹿睁着一双黑沉的眸,忖度几息刚欲作答,纪修予就哈哈大笑出声。   “傻孩子,咱家什么线索都没说,你想破脑袋也猜不到!”精致菜肴中间有一不起眼小罐,纪修予从中舀了一勺茄子酱拌进饭里,一边搅和一边道:“凶手潜入室内,将葛察先迷晕后勒死,吊在大梁上——他倒也仔细,翻倒的凳子高度恰对上葛察身高,遗书也揣在怀里。”   “本应做的天衣无缝,差只差,此子对我朝官事不了解,终于让咱家抓了马脚。”纪修予很香地用着饭,说起朝堂要案的语气与闲唠家常无异。   林鹿沉默地听着,时不时在纪修予招呼下夹一点菜吃。   “遗书是仿迹高手提前写好的,能看出下了功夫,言辞恳切、合情合理,连咱家第一眼看都被骗过去了。”纪修予趁吃饭功夫将此事讲了一遍。   原来周朝有制,正二品及以上官员会使用一种特殊黑墨,写到纸上会散发浅淡的清香,气味常保留十二时辰不散,用意是为让皇上在展阅奏折时心情愉悦。   葛察夜里身亡,第二天清晨被家人在书房发现尸体,书案砚台里的香墨早已干涸结块,而死亡时间明明不足一整日,那封遗书却并没有半点香味。   除非遗书是葛察提前写的,可他的书房日日有专人打扫,平时与葛夫人同床共枕,日常衣物也是勤加换洗,藏着一封遗书不让身边人发现,可谓绝非易事。   更何况葛府上下口径一致,皆称葛察近几日与往常不无不同,看不出有任何的寻死前兆。   纪修予几乎笃定就是他杀。   他杀?   灵光乍闪间,当时查案的纪修予骤然回想起近两年着实死了好几位王公大臣,如今细数下来,竟都是为祸民间、欺男霸女之辈,且死法千奇百怪,大多以意外、自杀或是灵异悬案作结。   无一人以他杀定论。   听到这里林鹿终于微微睁大双眼,轻叹了句“干爹明察秋毫,实乃神探在世”。   “这就奇怪了不是?”纪修予吃罢饭菜,亲自从汤盆盛了两碗,戏谑地与林鹿举碗相碰,“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于是咱家遍查卷宗,发现这些死者唯一的共同点——都是那座悦什么来着的楼……”   “悦宵楼。”   “…啊对,悦宵楼的常客。”纪修予将那碗枸杞乌鸡汤一饮而尽,道:“不过这在京圈是在正常不过的事了,连小林鹿都去过的,不能定论人家真有问题。”   林鹿抿了抿唇,附和地点点头。   纪修予今日心情是真的好,整个人像是吃醉了酒一般不拘着性子,少见没端优雅稳重的架子,曾经纪修予解释过:他黔首出身,本就不喜被所谓贵族规矩束缚,偶尔也须放松放松。   从前纪修予也常与林鹿聊遇到的轶事,可这次,林鹿却莫名生出些许异样之感,又观察不出什么蹊跷,只得安慰自己是想多了。   “可是线索又不能白白断在这儿,”纪修予放下汤碗,似笑非笑地看向林鹿:“咱家就把那悦宵楼老鸨请回来问问话,吃顿鞭子,总能想起来点什么吧?”   林鹿早已习惯纪修予的冷血无情,并没有露出太多表情。   话题说到这基本就结束了,寻常也是这般,林鹿只负责倾听就好。   纪修予拈起净帕擦嘴,林鹿见状直接起身取来下人提前备好的手帕,半跪在纪修予面前,“干爹,擦手。”   纪修予偏头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将修长大手递了过去。   林鹿便低头托起他手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拭。   纪修予的内务事宜全由林鹿负责,这套流程饭前饭后都要进行一遍,因而小太监动作十分熟稔。   擦好后,林鹿刚欲起身,纪修予却伸手捏住了林鹿脸颊。   林鹿安静抬眸,保持着滑稽变形的脸与他对视。   “下午还要继续,鹿儿跟咱家去厂里瞧瞧?”纪修予收了手,好让林鹿站起身。   林鹿没有拒绝的理由。   东缉事厂位于东华门以北,以锦衣卫抬轿的脚程,出了司礼监向南行一刻钟就到了。   林鹿落后纪修予半步走着,身后跟着一队肃杀整备的锦衣卫。   他不是第一次来东厂大院,入门是一片空旷的校场,穿过摆放“百世流芳”牌坊的大堂,后面是办公生活区,再之后是一幢再普通不过的二层黑砖黑瓦楼,通体漆黑,到处透着诡异。   越走近越能听清隐隐传上地面的哀嚎声。   这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东厂黑狱了,地牢中冤魂无数,连日尖叫利喊不绝,不知那位曾有过一面之缘、风姿不减的悦宵楼老鸨能否熬得住这关。   进到这里的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纪修予带着林鹿一路向下,来到最里间的刑房。   墙上斜插两柄即将燃尽的火把,火光昏暗,四面无窗,一推门,潮湿难闻的空气混杂着血腥扑面而来。   林鹿蹙眉,不动声色压制住心底惊悸。   ——这样糟糕的环境,很难不让他回想起在纪修予手下受辱的日子。   中间木架上锁着一道人影,衣衫沾了血污看不出颜色,头颅无力地低垂着,散乱的发丝挡着面容,看不出是生是死,只隐约辨得出是位女子。   林鹿站在门口,直到纪修予“砰”的关了铁门才回过神。   “醒醒,别装睡了,看看谁来了?”纪修予随手将开门的钥匙丢在桌上,发出“当啷”一声震响。   架上女人瑟缩一下,别过头不敢去看。   纪修予揽着林鹿肩膀,半强迫地将他往人面前带,林鹿不得已走进这间阴森可怖的刑房。   林鹿莫名感到一丝熟悉。   不应该,他与那悦宵楼老鸨是不相干的人,本不应该在眼见她受罪时产生任何波动。   可林鹿就是觉得此人眼熟。   没由来的。   直到纪修予仗着身高优势一把抓起女人头发,她吃痛地昂起脸,借着微弱火光,林鹿终于看清她的面容,心里猛地一沉,瞳孔瞬间放大。   这张脸他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   入宫五年来的每一个夜晚,林鹿在入睡前都要在心中默想一遍她的容颜,生怕随着岁月流逝而淡了痕迹。   五年时间,从无间断。   而这张脸却在此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林鹿面前,教他怎能不骇然震惊。   ——被锁链困住的女人,竟是他阿娘。 第32章 羔羊跪乳   在这一瞬间,林鹿清楚听见心脏在胸腔跳动的声音,同时读懂了阿娘的眼神。   晦涩,复杂。   时隔多年再见面,没成想阿娘不知何故沦为阶下囚。   眼神交错的剎那,二人目光几度变换,最终互相归于沉寂。   林娘狠劲一摆头,挣脱了纪修予没怎么用力的手,“啐!带这小杂种过来,想必厂公大人一定知道了什么。”   林鹿眼神一凛,无声呼出口气。   他既不知阿娘犯了何事,也不知纪修予手里捏的是什么把柄,可他也不再是五年前的林鹿了。   纪修予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手掌按在依旧单薄的肩上,能清楚感知到林鹿的身体变化——林鹿在见到女人后并没有任何反常举动,甚至连下意识的绷紧肌肉都没有。   难道他是清白的?纪修予不置可否地想道。   “当然,咱家的宝贝干儿子与你有七分相像,”纪修予走到桌边,拾起破布似的一张东西,随意抛给林鹿,“想不知道也难吶。”   林鹿接住,翻过来一看,是一张制作精良的人皮面具,上面画的正是印象中悦宵楼老鸨的模样。   “干爹,此人正是五年前送儿子进宫的亲娘,”林鹿顿了顿,哂道:“她当时走得决绝,还打了儿子几巴掌,嫌我累赘,言说与我断绝母子关系。”   “自那以后杳无音信,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相见。”林鹿轻轻吸了口气,又叹息似的随话呼出:“说来不怕干爹笑话,虽是亲娘,自小待我极差,儿子甚至不知她姓甚名谁。”   这句确是实话,林鹿只知当时邻里都“林娘”、“林娘”的唤她,真实姓名阿娘从未提过,林鹿一直也没问。   纪修予不动声色留意着二人神态。   在看到林娘真实面目时,他就已将林鹿身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纪修予有个人尽皆知的癖好——驯人当宠,经他手的小太监一般都活不长,没几年死了再换,循环往复,就像豢养猫狗一般随意处置。   死因往往不是受了什么无法挽回的致命伤,而是精神崩溃,自寻短见而亡。   所以纪修予是真喜欢林鹿,柔顺听话,韧性极强,能迎合他喜好蜕变心性,不像那些愚笨的只会哭和求饶,是纪修予历任贴身太监里最特别的存在。   而林鹿的身世又像一把刀悬在纪修予头顶,若按常理,无论如何也不该将此子留在身边养虎为患。   可纪修予显然不是常人,他近乎病态地渴求刺激,正是得知了林鹿身世,更觉将小太监摧折在掌心才倍加畅快。   不过纪修予也不是傻子,为求谨慎,还需试探一二。   “诶,别这么说,她于你有生养之恩,鹿儿不该如此抱怨。”纪修予半真半假地教训道。   “儿子知错。”林鹿退后半步,冲着纪修予欠身拱手,惹来林娘赏了面前作秀似的二人一人一枚白眼。   “不过儿子不知道母亲名姓确实不象话。”   说罢,纪修予突然攀上林娘右肩,“呲啦”一声撕开薄衫,将女人莹白的上臂暴露在空气中。   林鹿瞳仁微缩,立在原地无动于衷。   “啧啧,对自己也这么狠。”纪修予略带惋惜的目光落在臂外侧皮肤上,“看来与族内不合的传闻是真的了,你说是吧,祈岚?”   ——那片肌肤并不如想象中平整光洁,取而代之的是几乎覆盖整段上臂的大片狰狞的刀疤。   像是曾经有过,却被这具身体的主人不惜自毁皮肉也要抹去的存在。   被称作“祈岚”的女人冷笑一声,“纪修予,你怕了?就这么喜欢老娘生的小杂种,都不敢当他面点破我的真实身份?”   纪修予的眼神一瞬阴翳,狠狠扼住她纤细的脖颈,语气不善地威胁道:“说!葛察是不是你杀的?”   “呵……我说…不是,你……信吗?”林娘眉头皱紧,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嘴角却仍挑衅地勾着,眸光凌厉,若化成实质,恨不能在纪修予身上戳出千百个血洞。   就在林娘感觉他手劲一点点加大,整个人濒临窒息之际,纪修予倏地松了手,空气重新涌进气管,引得林娘呛咳不已,木架锁链跟着一齐哗啦啦的响。   林鹿不动声色侧挪半步,嫌弃之感溢于言表。   “淮国公的独子、内阁首辅嫡女、户部尚书葛察……”纪修予好笑地盯着林娘,“若咱家再不出手,你的刺客是不是都快派进大内里来了?”   “那你睡觉时可千万小心,”林娘身上挨过鞭刑,人皮面具也正因此才露了破绽,嘴角有血,面露讥讽时显得表情有些阴森:“别哪天一睁眼,脑袋让人摘了还不自知!”   纪修予却不恼怒,慢悠悠地道:“也就是说,你承认五年前秋狝刺驾的,是你的人?”   “你有何证据?”林娘目光始终追随纪修予而动,从始至终都没分给安静站在一旁的林鹿。   “证据?”纪修予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嗤笑出声,“咱家办案抓人,还需要证据?”   “呸!”林娘恨恨咬牙,“杀千刀的阉贼!你不得好死!”   “看在你是鹿儿亲娘的份上,咱家就破例讲给你听,听清楚、听仔细了,下黄泉时候好落个心安。”纪修予一下下轻拍着林娘脸颊,发出侮辱性极强的噼啪声响。   林娘满目憎恶,躲避不及,贝齿深深嵌进下唇,几乎咬出了血。   “你自作聪明地大隐隐于市,以为‘银月’成员都是绝顶高手,你亲自易容改音担任最危险的老鸨,就算被抓,争取的时间也足够他们逃脱。”   “而悦宵楼自有这些年苦心经营搭建的权势庇护,更是放心得很。”纪修予顿了顿,转向神色淡淡的林鹿,为其拨正鬓发,随口道:“可是祈岚,你以为我会将那些人放在眼里?”   林鹿就这么安静地站着,还在纪修予望过来时抿出一点浅淡笑意。   刑房里压抑憋闷,光线昏暗、气味难闻,置身此境,林鹿的表现却仿佛与往常伴纪修予出行议事别无两样,没问到他时听着便是。   “是,咱家承认,你银月里个顶个都是高手,”纪修予话锋一转,森然笑道:“但一家酒楼需要人力众多,那些跑堂的、扫地的、卖笑的、做饭的,总有一两个是或雇佣或救助容身的普通人。”   “他们也不会背叛银月!”林娘眼中闪过慌乱,但仍不愿在纪修予面前露怯。   纪修予遗憾地摇摇头,“银月之名,就是他们告诉咱家的。”   “咱家说了,他们只是普通人,”纪修予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后厨帮佣的胖厨娘,她女儿今年才七岁。”   “是成全银月所谓忠义,还是保全囡囡的命,你猜猜,她选哪边?”   “禽兽!”林娘目眦欲裂,自知大势已去,挣动不已,若没有铁链束缚,恨不得扑到纪修予身上活剥了他,“连小孩都不放过,你还是人吗!!!”   “说到这,咱家还真挺佩服你,十余年前侥幸存活,隐姓埋名将鹿儿养大,虽然纠集乱党为祸,但咱家还要感谢你给咱家培养了一个好儿子。”   林娘听罢,毒蛇一般的目光刺向了林鹿。   “老娘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要是没有你,这阉狗到死也不会发现银月的存在……都是因为你!!!”   “你真该死!”林娘冲着林鹿破口大骂起来。   林鹿眼神无波地看了宛若疯婆的女人一眼,异常平静地转对纪修予道:“干爹,此女意图不轨,按大周律应处以绞刑,儿子身为血亲,当一同连坐。”   “哎哎哎,可别这么说,”纪修予忙一摆手,“你现在是我儿子,怎能同罪女连坐呢?”   话虽如此,纪修予却放下心来。   只因古往今来百善以孝为先,周朝更是尊崇孝道。羔羊亦知跪乳,人若不知其母恩,说是天打雷劈也不为过。   可林鹿面对林娘时的表现是如此冷漠,一丝犹疑也无,端的是滴水不漏、确凿无疑。   况且他五年都在宫里,前有猫蛋贴身监视,后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确实没干过什么与宫外人牵扯不清的举动。   也就是说,祈岚的所作所为以及自己身世,林鹿一概不知,还当场与亲娘反目,丝毫不为其徇私求情——既然不知,又何罪之有?   “更何况,咱家还有好多事想问,不能让她死得这么容易。”纪修予走向里侧墙壁,上面挂着各式各样的刑具,有的甚至望一眼不知何用,锈迹斑斑,令人胆寒不已。   林鹿的心脏跳得很快,他知道纪修予不会因拷问对象是女子就手下留情。   他的精神已绷到极限,若是教他眼睁睁看着阿娘生生受一遍黑狱十八般酷刑,很难保证林鹿会不会与纪修予搏命。   只是那样做,不仅救不了阿娘,还会白白搭上性命。   纪修予似在思考,指尖划过千奇百怪的刑具,发出不同音质的声响。   在这间密闭静谧的刑房中显得格外刺耳。   林鹿的心脏疼得厉害,像是被人攥在手心,随着时间流逝还在不断收紧加力。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血渍的腥臭味,闷得人透不过气,几欲作呕。   就在林鹿行将崩溃之际,林娘却咬着牙笑了。   她的笑声清越爽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潺潺流过山谷的溪涧,引得室内其他两人一齐将目光投向她。   只见林娘笑得愈发夸张,动作之大牵动伤口,温热新鲜的血液滴滴答答洒在地上,激起微弱的尘埃。   纪修予眯了眯眼,心道已是插翅难飞,倒要看她还能使出什么把戏。   林鹿面色在煎熬中变得煞白,好在房中灯暗,堪堪能遮掩过去。   林娘笑够了,修长的脖颈向后舒展,昂头靠在架上,轻声唱起一支古奥悠扬的歌。   “祈岚!你找死!”纪修予五感敏锐,发觉歌词是一种听不懂的语言后,紧张地看了林鹿一眼,放下手中挑好的刑具,大步朝木架走来。   林娘歌声不停,仗着背对纪修予,眼神肆意落在林鹿身上——是那样的凄艳哀绝,饱含着林鹿读不懂的情绪。   最后一句毕,凌厉的掌风翩然而至,可还没击在林娘身上,女人的头颅就歪向一旁,身子也软了下去,凭借锁链支撑仍是站立的模样,人却已经没了生息。   余音绕梁,那些歌句仿佛还在耳边萦绕。   纪修予生生停住手掌,绕到林娘面前端详,不屑地哼气出声,道:“死了好,本来咱家也没指望能从她嘴里撬出什么。领头的死了,那帮乌合之众自然难成气候。”   林鹿愣愣地与死不瞑目的林娘对视,被锁在架上的女人七窍溢血,血流小蛇似的蜿蜒而下,渐渐将她娇娆的面庞染上血色。   后来是如何回到房间的,林鹿已经全然不知了。   只道门开门闭,有人进进出出,到处闹哄哄响成一片,虚幻跳动的光影在眼前闪现,仿佛有人不停呼唤自己的名字,林鹿、林鹿,一声又一声……   等再回过神时天色已完全黑透,房中没点灯,到处漆黑一片,林鹿蜷在房间一角,好半晌才动了动嘴唇,没泄出半点声音。   “……阿…娘…” 第33章 胆大妄为   净室内。   屏风后有一柏木浴桶,周遭寂静无声,左右不见侍奉下人的影子。   林鹿合衣浸在水里,背靠桶壁坐着,任由没过胸膛的凉水带走体温。   他却浑然不觉,眼神空洞地落在虚无处,只有呼吸时胸口起伏荡起的微弱涟漪,方能证明这个男人一息尚在——他的脸色、神态皆像早已死去多时一般瘆人。   林鹿的心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说先前摧改心性让林鹿变得了无生趣,那么林娘祈岚的死,给了他死也要完成的复仇使命。   此时林鹿只剩下一个念头。   屈辱地活下去,然后将纪修予千刀万剐。   可纪修予身居高位,一手掌控朝中各势,更身负高强武艺,他林鹿茍活于人世都需仰仗纪修予高抬贵手,要想扳倒这位大权宦,谈何容易?   甚至,连自己身世都不如纪修予了解得透彻。   在刑房时,阿娘与纪修予不约而同对十余年前的一件事三缄其口,说明彼时必定事关重大,关乎林鹿的命运。   林鹿缓缓屈膝,将上半身一点点沉入水中,逐渐没过头顶。   沁凉的水瞬间从四面八方将林鹿包裹起来,随着屏息时间拉长,窒息感在林鹿体内横冲直撞,手脚开始不自觉地扑腾自救,可林鹿仍将口鼻浸在水线之下。   脑海晕眩之感加剧,连同意识开始模糊,林鹿才“哗”的一声站出水,木桶内清水激荡,淋淋漓漓洒了一地。   “咳咳…咳咳咳……!”   林鹿呛了不少水,鼻腔气管火辣辣地刺痛,苍白的手扶着桶沿,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咳嗽着。   十指死命抠着木板,力气之大,令指尖全都泛了白。   种种恶念在心底滋生,就算堕入阴司,林鹿发誓会拉上纪修予一起。   夜已深,林鹿径直进宫,守门侍卫在看清他面容后慑于浑身散发的戾气,无人敢多嘴一句,纷纷放林鹿通行。   林鹿拖着水鬼一般的形容,一步步朝霁月宫行去。   抵达后,林鹿并没像上次从正门通传进入,而是绕到后面一侧院墙前——沈行舟曾对他讲过平时都是如何翻墙进出院落而不被发现,林鹿如法炮制,却没有沈行舟熟练,落地时没站稳,脚步一歪跌倒在地。   好在沈行舟院里一向没什么人。   林鹿仿佛失去痛觉般直接站起,继而跌跌撞撞地推开了沈行舟房门,又不管不顾地“砰”的关上。   睡在隔间的凌度听到声响,迷迷糊糊翻了个身。   沈行舟被不加掩饰的动静吵醒,揉着眼睛坐起身,惺忪地望向门的方向:“……什么事?”   他没多想,只当是伺候的下人进了屋。   一道黑影步速很快地闯进里间。   沈行舟懵懵怔怔地抬起脸,正对上黑暗中一双亮得怕人的眼睛。   “啊……唔!”   吓得不轻的六皇子正欲惊呼,喉咙里尚未成型的声音就被一个湿漉漉的吻堵了回去。   毫无技巧可言,全凭本能研磨噬咬着另一人唇舌。   不知怎的,沈行舟却隐约觉出些狼狈意味,两人看似亲昵,实则没产生半点欢愉。   林鹿从头到脚衣衫湿透,沈行舟双手推拒着触到一手湿意,口中尝到熟悉的气息,于是放松下来,含糊不清地问:“鹿哥哥?你身上…唔……外面下雨了…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低叹。   此时沈行舟睡意全无,一心想着须得尽快脱下湿衣,伸手在林鹿领口附近摸索。   林鹿一把钳住沈行舟作怪的手,稍稍离开些距离盯着他看,眼神阴翳,被周围黑暗衬得深邃异常,压抑着深寒阴冷之感。   他不知道自己今夜为何非要见沈行舟一面,只知彻骨寒凉,唯一能带来暖意的人现下就在面前。   “做吗?”林鹿冷硬地吐出两字,握着沈行舟手腕的手掌越发用力,仿佛他不答应就掐断似的。   沈行舟安静望了他一会儿。   正当林鹿蹙起眉头、面露不耐之时,身下人阖了眸,用空着的手勾住林鹿脖颈,同时微启双唇迎了上去。   主动献上缱绻温情的吻。   这便是答应了。   ……   起落中透着股子狠劲,骨节分明的手掌扣着后脑交换吐息,将那些细碎呜咽尽数吞下,沉到腔子里,带着零星温暖,杯水车薪地填补着林鹿内心深处缺开的巨大空洞。   沈行舟被林鹿身上传来的哀伤所感,莫名鼻腔一酸,眼底涌上泪意。   绝望与悲怆在室内氤氲发酵,趁夜黯淡,林鹿像一头受了致命伤的兽,躲在阴暗角落里自我疗伤,借沈行舟的身子尽情宣泄几乎将他逼疯致死的灰暗情绪。   沈行舟全然接受。   他知道林鹿在此刻的行为不带半点感情,仅是肉.欲关系的存续,也并不是沈行舟真正想要的。   但他依然愿意满足林鹿,默许这些在常人看来格外过分的举动。   究其缘由,因沈行舟清楚,身上传来的痛楚,远不及林鹿心伤的万分之一。   见林鹿这样,他只觉得心疼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林鹿伏在沈行舟耳旁,声线低哑:“…殿下可愿去求皇上,放你出宫开府?”   “什、什么?”沈行舟意识尚处混沌,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本朝皇子年满十五即可封王立府,离开皇宫、甚至离开京城去自立门户。   如今诸位皇子夺嫡隐隐成势,风云际会之下,此时离开不啻于举手投降、自动宣告放弃。   沈行舟想也没想:“好哇,明天我就去找父皇,唔……还须与母亲说一声,鹿哥哥就跟我一起……”   “不必。”林鹿打断道。   “啊……”沈行舟的声音失落下来,懦懦道:“那出去后,想再见鹿哥哥就……”   “我说了,不必!”林鹿话音加重,同时跟着使了力气,惹得沈行舟闷哼出声,晶亮的眸子蒙上雾气,显得有些可怜。   夜风骤起,接连呼啸不停歇,可疾风知劲草,任尔如何摇晃也不会摧折。   又过了半晌,榻上较之先前更加凌乱,不知是林鹿身上未干的水汽,还是两人发的汗,将被褥弄得洇湿大片,空气中弥漫着不可名状的气味。   沈行舟疲累得不行,就连抬抬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反观林鹿,不见颓势不说,眼神变得愈发锋利,夜间看去竟像是蛰伏在黑暗中伺机待发的狼。   他的眼珠黑沉无光,睫毛浓密低垂,可散在背上的发又是沾湿滴着水珠的,几缕落在额前、鬓边,将人衬得孤寂又脆弱。   仿佛一缕香魂,随时都会魄散离去。   到最后沈行舟累得睁不开眼,意识游走在昏睡边缘,林鹿才终于放过他。   幸而无人发现这一室的荒唐,林鹿得空将脏污的被褥扯到地上,又从旁铺了层干净的,扶着沈行舟重新躺下,自己也跟着并排躺进床榻里侧。   迷蒙中,沈行舟下意识将林鹿圈进怀里,热乎乎的身子直往前凑。   好像演练了千百遍般熟稔。   林鹿也不反抗,额头轻轻抵在沈行舟耳侧,“……阿舟,你会永远、永远都与我一起吗?”   “嗯……”沈行舟几已睡去,却仍迷糊地回答。   “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林鹿睁着眸子,身上寒意被驱了个七七八八,除却腿间黏黏糊糊的感觉,周身倒也还算暖和舒适。   “……嗯。”沈行舟侧了侧脸,柔软的唇瓣蹭过林鹿鼻梁,意图讨饶地阻止他再问话。   林鹿便不再言语,与沈行舟一齐睡去。   这一觉是沈行舟长这么大以来睡得最香最甜的一次。   直到日上三竿、临近午膳,沈行舟才悠悠睁开眼睛。   第一时间扭头朝身侧望去,榻上空着,沈行舟浑身酸软得不象话,扶着腰艰难起身,呲牙咧嘴地踩上鞋站在地上。   沈行舟回身看向床铺,被褥整洁如新,没有半点可疑痕迹,又望向地面,印象中撕碎的衣物和弄脏的被褥也全都不见了。   难道昨夜是梦?沈行舟难以置信地想着。   沈行舟试探性迈了一步,身上每处关节都在叫嚣着罢工,令他只一步就停在原地不敢动。   ……真是昏了头了,哪里会有如此真实的梦呢。沈行舟自嘲般扯了扯嘴角,目光投向已然大亮的窗外。   林鹿天不亮就醒了。   从沈行舟衣柜翻了身能穿的衣物换上,简单收拾后出门打了热水回屋,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却用着最轻柔的动作为沈行舟擦拭身子。   做完这一切后拦住了想要进门叫沈行舟起床的凌度。   推门看到林鹿冷若冰霜的脸,正打着哈欠的嘴登时闭上,凌度险些咬了自己舌头,听到林鹿吩咐后点头如捣蒜。   “让他睡,”林鹿眼下两道乌青,将表情显得更阴沉了几分,“此事若张扬出去,我生剥了你的皮。”   林鹿的语气很淡,哪怕是威胁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也没有刻意咬重哪节字音。   可落在凌度耳中却不亚于直接从头顶劈下惊雷,后脊凉飕飕的直冒风,惯会听话听音的小太监忙不迭起誓答应。   觑林鹿神色,凌度知道这位司礼监来的林公公必会说到做到,便如他所言守口如瓶,没再让第三人知道林鹿今夜宿在霁月宫沈行舟院中——而且是与六殿下同屋而眠。   凌度不敢往下揣测,他颇有点小聪明,深知这宫中说多错多,知道的越少方能保命。   而林鹿一早从外面回来,自然逃不过纪修予的法眼。   此时前堂无人,纪修予一眼瞥见林鹿身上明显不合他身材形制的衣物,掀眸诘道:“夜不归宿?真是愈发胆大妄为了。” 第34章 天降馅饼   林鹿停在纪修予身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端正施了一礼,“干爹。”   “做什么去了?”纪修予手中翻着一本册子,随口问道。   “找沈行舟。”林鹿如实回答,补充一句:“昨夜歇在他屋里。”   纪修予对这个名字并不意外,长眉一挑,意味深长地道:“鹿儿喜欢男子?”   林鹿没吭声,依旧垂着眼睫。   “沈行舟行六,资质平平,前五个哪个不比他更有出息?”纪修予笑着在林鹿头顶揉了一把,“鹿儿若喜欢,大可以寻得更好的。”   好似林鹿看中的是个带有瑕疵的物件,而非站队某位皇子。   按理说,以其职能的关键性,司礼监太监绝不允许与哪派哪党走得过近,更遑论权势中心的皇子殿下了。   宣乐帝上了年纪后耽于享乐,但朝中不乏忠君之辈,内宦部门又确无实权,一朝在位,沈延手中总归是攥着绳子的,另一头拴的自然是为他专务的四司八局十二监。   纪修予自己都时常避嫌——这也是他深得圣心的原因之一——却并不对林鹿此举做约束,沈行舟作为帝王子嗣的口碑可想而知。   “我就要他。”林鹿没抬头,素来淡漠的语气掺上几分固执。   纪修予哈哈大笑,双手捧起林鹿的脸,指腹细细摩挲着细嫩的皮肉,满眼都是对小辈的宠溺:“好好好,难得鹿儿有喜欢的人,赏!”   林鹿尚未琢磨明白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就见身材高挑的男人从怀中摸出一物,绳圈套在中指指根,继而献宝似的一松手,“看看,这是什么?”   乌金打造的精致腰牌弹跳着跃至林鹿眼前。   “这是……?”林鹿不解地看向纪修予。   纪修予将腰牌交到林鹿手里,道:“打从今日起,司礼监第二把交椅,由你来坐。”   林鹿翻至正面,腰牌上赫然刻着“司礼监秉笔太监林鹿”几个字。   显然是提前准备,一早定做好了的。   纪修予事事亲力亲为,习惯自个儿把控权力,与随堂太监不同,秉笔太监是真正能从他手里分一杯羹的职位,不仅有权调配东厂,甚至在皇帝跟前也能说上话。   林娘昨日才刚因他而死,正常人在日后相处中多多少少都会有所防备,可纪修予竟还愿意提拔林鹿,甚至擢升至最易重伤背刺他的位置上……就这么信任林鹿,不怕此子日后背叛?   还是说,纪修予对自己的能力自负如斯?   林鹿思绪转得飞快,当下没想通,但身子已先于头脑做出应对。   “无功不受禄,儿子不能无故担此重任。”林鹿直接跪到地上,双手上举,静静托着那块腰牌。   “就凭你是我儿子,这一条,你就担得。”纪修予没去接躺在林鹿掌心的腰牌,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命令道:“起来。”   林鹿麻利起身站好,双手仍向前伸着,意图将腰牌交还奉上。   纪修予一下失笑,在林鹿脸上捏了一把,“你以为秉笔是什么好差事?选你是为咱家分忧的——老咯,精力体力都跟不上了。”   太监这一特殊群体本就比寻常男子衰老得慢,瞧纪修予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从他口中说出这样的话,莫名显得有些滑稽。   林鹿抿了抿唇,“干爹正值壮年,儿子一定尽己所能,帮干爹解纷排难。”   纪修予满意地点点头,如梦方醒般道:“嗯……说着便想起来,悦宵楼那边还有点事需要善后,你跑一趟罢。”   边说着,纪修予边留意林鹿的表情,可后者神色平平,没有任何异样。   “儿子换身衣服就去。”林鹿应下,冲纪修予揖礼后离开。   在纪修予看不见的地方,林鹿甫一踏出前堂,握着腰牌的手猛地收紧,力气之大令腰牌圆钝的边缘生生在掌心硌出深红的印痕,触目惊心。   待林鹿回到自己卧房,一眼望见桌上整齐放着一迭苍绿色的官服,桌下摆着高腰绣纹官靴一对。   林鹿阖了门窗,换上明显是纪修予备的衣物出了门。   院外站着一队锦衣卫,领头的名叫秦惇,自称今后负责东厂掌刑千户大人的安全。   东厂掌刑千户,仅次于厂督的席位。   看来纪修予是真有心将林鹿培养成接班人、左膀右臂一样的存在。   林鹿不置可否,猜不透纪修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下还不是反抗的时候。   与纪修予平时乘坐形制相同的马车停在不远处,厢下摆着脚踏,林鹿径自走上车,清冷的嗓音传出轿外:“烁金街,悦宵楼。”   “是。”秦惇冲马车略一拱手,偏头冲后扬声道:“出发!”   车乘缓缓驶动,其后两列锦衣卫肃步随行。   林鹿端坐车舆之内闭目养神,手中摩挲把玩着那枚象征身份的乌金腰牌。   纪修予手下两大权力,一为东厂,二为司礼监,都是朝中各势抢破头也要拉拢的香饽饽,他竟将这二者的次席全都赋予林鹿身上,不知到底是何居心。   马蹄嘚嘚,车驾得极稳,林鹿几乎感受不到大的晃动,他微微睁开眼,目光落在“秉笔太监”几个字上,指腹缓缓划过腰牌上凹凸的篆纹。   是真如他所说,帮他分担繁务?还是不怀好意,只是想将林鹿推到风口浪尖?   想不通便静观其变,林鹿收好腰牌,决计走一步看一步,眼下正是搏得信任的关键时刻,万不可让纪修予起疑。   不然阿娘就白死了。   此时林鹿并没有被“天降馅饼”冲昏头脑,甚至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借机查清阿娘这些年在做什么,为什么如此行事,十余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最重要的——阿娘与她从前绝口不提的林鹿的父亲,究竟会是何人?   林鹿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双亲绝非常人,否则阿娘不会铤而走险,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重创朝廷。   朝廷?与朝廷作对,阿娘的仇人是皇帝、王侯将相、还是整个大周?   想到此处,林鹿眸光一黯,恨意笼上心头,压得他不得不轻出了口气。   虽已起意,可若要落到现实,林鹿还真不知如何实践。   他大可以借沈行舟的身份行方便,但他仅动了念头便作罢——不合适。   沈行舟人微言轻,背后势力不足以支撑他登上王位,况且……就他本人那个性子,又明显对那个位置的兴趣不大,并不是适合利用的最佳人选。   “少主,到了。”正当林鹿愈发困扰,马车渐停,轿外响起秦惇的声音。   车帘一路垂放,林鹿也就没能提前发现,悦宵楼左右商户皆被清空,同时围有众多锦衣卫严防把守。   一下车,入目连个看热闹平头百姓的影子都见不到,向远眺去,半条街都被东厂番子封锁起来,很难想象这与往日辉煌盛景的烁金街是同一地界。   秦惇走在前面带路,低声向林鹿道:“启禀少主,昨日将老鸨带回厂狱后不久,此楼内藏的无数刺客高手,趁弟兄们尚未形成合围,从各层破窗而出、四散奔逃,反应过来再去追已来不及。”   “所以眼睁睁看着案犯逃走?”林鹿语带奚落,“难怪督主需要我来帮他,原来是养了一帮办事不力的废物。”   “少、少主有所不知……”秦惇连忙将腰弯得更低,没想到这小太监看着年纪不大、面相柔善,以为与前几个宠儿没甚区别,谁知得了实权就是不一样,说话时似笑非笑的语气简直就像纪修予的翻版。   “楼内宾客众多,大多是些达官显贵,”秦惇擦了擦额角的汗,觑着林鹿神色说道:“当时一乱,那些大人吓得一齐往门外挤,廊道、楼梯上都是人,这还哪敢妄为行事,冲撞了贵人咱们开罪不起呀……”   林鹿斜睨他一眼,“东厂办事,谁敢不从?找这许多借口,不过是你软弱无能。”   秦惇听出林鹿是在给他下马威,再正当的理由也会被他角度刁钻地怼回去,便不敢再以轻视的心态揣度这位东厂少主,低了头称是,不再出言开脱。   说话间,两人穿过大堂来到后院。   不过秦惇所言非虚,在那种情况下,饶是东厂再跋扈,也不敢在人手不足时师出无名地冒犯如此人数众多,且不知背景深浅的达官显贵。   林鹿当然清楚,他就是要铩铩秦惇的威风——见面对视的眼神不加掩饰,这世道哪里不以强者为尊,若不在一开始就驯服,日后保不齐会给你使绊子。   后院里收容着不少绑着双手的百姓,男女老少皆有,从外貌判断,庖厨、杂役、女姬等与所谓“银月”无关的均在此处了。   “可看清逃走的刺客都是什么人?”林鹿问。   “衣着打扮与院中人无异。”   “督主说的后事是什么?”林鹿的目光扫过院中众人,只见他们全都吓破了胆似的,面色发灰、瑟瑟而抖,无不低头躲避着他的盯视。   “噢,也没什么,督主说将这些人交给少主处理。”秦惇听林鹿语气恢复,也跟着放松下来,“是再接着拷问,还是灭口绝后患,一切听凭少主指示。”   “此案同时也交由少主负责,今后还需少主费心追查银月外逃刺客等事宜。”秦惇补充。   “银月,到底是什么?”林鹿终于风轻云淡地问出他最关心的问题。   秦惇面上浮现一瞬间的困惑,显然也对这个问题一知半解,但还是老实答道:“……回禀少主,银月是以悦宵楼为据点的一伙杀手,上头消息说是,近年多起官员贵胄身死的案件皆与他们有关。”   “但要问具体情况……属下也不得而知,您也瞧见,他们将不会武功的留下就逃了,之前审过几个,口风紧得很,还是在亲娘面前对闺女动刑才撬开那女人的嘴。”   “不过说出来的也都是些皮毛,银月内部的机密,诸如人员、身份、动机等仍未查清。”   林鹿有意寻了一圈,院中人群里并没有秦惇口中母女的身影。   “我知道了,”林鹿点点头,轻抬下巴点了点人群方向,“还有其他人吗?”   “全在这,”秦惇顺从回道,“噢,死的几个已经拖去喂狗了,接下来要做什么,谨遵少主谕令。” 第35章 大胆刁民   穿堂而过的风无声拂过,本是清新宜人的晨息,林鹿却莫名闻出些血气。   秦惇默立一旁,等待林鹿做出决断。   院中人如同待宰羔羊般相互挨挤在一起,连个祈求活命的眼神都不敢投向林鹿,均的垂肩缩膀,生怕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黑衣人注意到自己。   林鹿最后看了一眼,转身朝屋内走去,秦惇见状赶紧跟上。   正当两人先后转过身,变故在这时陡然发生。   ——人群中悄无声息冲出一人,没有不忿的怒吼,没有叫屈的呵骂,只有鞋底踏地的哒哒声,径直朝林鹿所在方向奔来!   这里都是些手无寸铁的寻常百姓,因而负责看守的锦衣卫大多松散地分布在四围,而秦惇同与林鹿背过身,听到周围示警再回头已来不及。   那是名衣鬓散乱的女姬,看着身量苗条纤细,速度却不慢,转瞬便来到同样才刚回转过身的林鹿面前。   林鹿眼中划过错愕,下意识抬了下手想去扶她。   原因无他,秦惇能做到小头目的位置,必然是锦衣卫中的佼佼者,反应不可谓不快,就在那名女子距离林鹿仅一步时,他已抽出腰间佩刀,快准狠地洞穿了她平坦的小腹。   血液立时洇开,像一朵徐徐绽放的红牡丹。   女姬的脚步顿在林鹿跟前,目露怯意,口中涌出大片大片的鲜血。   院内一下炸开了锅,人群中恐惧到达极点,他们开始不管不顾地冲向各处锦衣卫——与其引颈受戮,不如死在拼命的路上,哪怕已知死路一条。   “公然违抗东厂,”林鹿的目光绕过她看向乱作一团的院落,轻轻宣布道:“既然问不出,再审也是白费力气,都杀了罢。”   “一个不留。”   说完,林鹿才复又将眼神落在面前已然失去威胁的女姬身上。   ——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挣开缚手的绳子,任谁见了她这架势都会以为意在索命,可现实却是她手中空空,连个碎瓷、尖头石块之类的对象都没有,只紧握成拳,总不会妄想着一拳捣死谁吧。   “少主!您没事吧?”秦惇抽回佩刀,震了一下刀身上的血,利落地收刀入鞘。   林鹿辨出这名女姬,是猫蛋带他来悦宵楼那次指名作陪的姑娘。   似乎是叫……冬柳。   “大胆刁民。”林鹿淡淡斥了一句,向旁侧挪一步。   冬柳的生命正在快速流失,下一息便轰然倒向林鹿曾站过的位置。   林鹿刚想提步离开,地上奄奄一息的冬柳竟伸手抓住了林鹿脚踝。   鲜血很快从她身下蔓延开来。   “少主!”秦惇见状惊呼,抽刀欲将冬柳的手斩下。   “慢。”林鹿掀眸看了他一眼,“脏了鞋,你负责?”   瞬间铺开的阴冷气场骇得秦惇暗暗打了个寒噤。   秦惇讪讪停下动作,支吾地指了下院里,“那…那等她死了再摘,属下这就去别处帮忙……”   待秦惇离开,林鹿矮下身子,半跪在冬柳面前。   冬柳疼得浑身打颤,却仍吃力抬头,仰视着林鹿,“……林、林公子…啊、哈……”   “如果他是监视我的,你这样无疑会害死我。”林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用另只胳膊颤巍巍撑起半个身子,而后艰难攀上林鹿小腿。   林鹿皱了皱眉。   “人字…三……桌、桌……”   冬柳眼中突然爆发出奇异的光彩,无声张了张嘴,从口中淌出更多血浆,溅了几滴在林鹿崭新无尘的鞋面上。   黑缎不显,很快洇失不见。   女人瞳孔逐渐变得灰暗,手上失去力气,重重跌在地上,眨眼便没了生息。   林鹿不动声色起身,没多看冬柳一眼,转身离开了血腥弥漫、惨叫连天的后院。   回到悦宵楼内,曾经人满为患的大堂如今空空荡荡,桌翻凳倒、碟碎帷乱,到处一片狼藉。   林鹿顺楼梯上了二楼,一直走到曾与猫蛋来过的人字三号房。   骚动很快平息,锦衣卫做起杀人活计远比让他们砍瓜切菜还要更熟练些,悦宵楼地段优越,就算出了这档子事,日后也不乏求财若渴的生意人接手,因而秦惇指挥他们将后院尸体收拾干净。   忙完后,秦惇才想起仿佛忘了什么事。   倒也不怪秦惇粗心,只是他内心实在不愿与顶着一张阴沉吊唁脸的死太监共事,若不是督主吩咐,他才懒得伺候这么一个祖宗!   “少主?少主?”秦惇从后院出来,一眼看见一道消瘦的背影立在大门旁边。   正午阳光炽烈,林鹿逆光而立,半边身子隐在阴影里。   “都办完了?”林鹿听见秦惇唤他,也不回头,没什么情绪地问道。   “嗯…嗯……”秦惇算是厂里老人,跟随纪修予多年,现下面对林鹿冷淡至极的性子很是不习惯,只得硬着头皮道:“已清点过人数,无一遗漏,派人用板车拉着从后门运去乱葬岗了。”   林鹿点点头,率先登上停在门口的马车,“回吧。”   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悦宵楼,路上遇到行人,人人皆如白日见鬼一般纷纷避让。   林鹿始终缄默,直到辞别秦惇回到自己房中。   纪修予不在,又再没别的事务,林鹿难得有空独处。   他阖好门窗,从怀中摸出一张脏兮兮、皱巴巴且微微泛黄的信纸,展平读了起来。   ——冬柳临死前往他靴沿里塞了个物件,林鹿上到二楼避人处才取出,一看是把钥匙,又在人字三号房内好生寻了一番,才终于在桌下找到极隐蔽的暗格,便得了这封信。   林鹿心情有些复杂,莫名说不上来的感受。   此案虽事发突然,但以纪修予雷霆手段,势必会在第一时间扣人搜证,东厂肯定已将悦宵楼翻了个遍,如此这般,还能将信件留下待林鹿取走,足可见冬柳心思缜密、行事稳妥,远非常人之能。   林鹿不知道她是否与银月有所关联,又想:若非纪修予起意让他跑一趟差,这封信是否就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展信安。】   入目是满篇歪歪扭扭的字,林鹿却在看见这三字时微微瑟缩了一下,不由将信纸攥得更紧。   是猫蛋的笔迹。   有段时日没有想起这个名字了,似乎只要不刻意想起,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就没有发生过一般。   林鹿快速读了下去。   【小林鹿,看到这封信,你猫哥说不定已经死了。   对不起啊,我五年前把你秋狝那会儿照看御马时瞒报刺客的事告诉纪掌印了,当时觉得他会杀了你,然后让我凭功上位。   谁知他竟是个天杀的怪胚,自那时命我监视你,将有关于你的事事上报,现在还害你过上狗一样的日子……真的,是哥对不起你。早知这样,还不如让你死了来的痛快。   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最后一定不得好死。   不过嘛,在我死之前可能不会跟你吐露什么,我没那个脸。但是看你受苦,我这心里怎么的都过意不去,想着留封忏悔信给你。等我死后见了阎王,他也会看在这封信的份上,让我少下两重地狱吧?】   写到这里,圈圈抹抹的墨迹变多,许是写信人还想说点什么又觉多余,最终还是勾黑删去。   【不写了,给你送饭去了,这封信我放在小花那,她跟我是同村的青梅竹马,我俩的事以后有机会慢慢讲给你听。   我知道你人好,所以厚着脸皮再求你一事,我若真的死了,麻烦有空多去悦宵楼走动走动,帮哥给小花冲冲业绩,我会在地下保佑你。】   林鹿一把将信纸揉成一团,狠狠攥在掌心握紧。   原来冬柳拼死也要传递的消息竟是这个。   他还以为会是阿娘将银月托付给他之类的要事。   原来阿娘并没有考虑后路。   原来只是,为的……这个。   林鹿僵立许久,抬手捏了捏眉心,而后又将信纸展开,取出一管火折子,燃着一角,怔怔看着火光将皱得不成样子的信纸吞噬殆尽。   纪修予得知林鹿没有心软放人后兴奋异常,似乎非常乐得见到他变得越来越像自己。   林鹿终是遂了纪修予的愿,成为他手里最锋利的刀。   其实纪修予是有点“洁身自好”的,身居高位,行事太过会被朝臣的唾沫星子淹死,就算不痛不痒,听多了也烦得慌,而且他顾虑颇多,若能借力打力就不会选择弄脏自己的手。   可林鹿不在乎。   经悦宵楼一事,仿佛打破了什么禁忌似的,从前初见尸体都怕得要死的小太监已经消失,现在只剩下心狠手辣的司礼监秉笔。   什么脏事、累活,只要纪修予需要,林鹿义无反顾,不择手段也会达成。   那些暗中批判纪修予的声音立时倒了一大片到林鹿身上,但想要拉拢林鹿的人却是更多。   其中就包括荣阳侯府。   在林鹿还在御马监当值时,任谁也不会想到,就这么个寂寂无名的小马倌,日后会成为纪修予座下最得力的鹰犬。   事迹很快传扬开来。   短短数月,林鹿恶名渐起,曾与他有过不愉快经历的长乐郡主愈发焦虑,到最后寝食难安,生怕林鹿某日回想起来,到时候来个以权谋私,捎带手就能弄死她,甚至牵连整座依旧没落无起色的侯府。   请柬递到林鹿手上的时候,他还有些不知所谓,思来想去,并不记得与荣阳侯府有过交情,怎的突然邀他参加甚么游山会。   “好好的皇子日子不过,”林鹿看完把信笺塞回封套,略带戏谑地望向沈行舟:“当起信差来了?”   “没有没有!”沈行舟慌忙摆手,而后双手搭在林鹿小臂,笑得一脸灿烂:“我是偶在宴上碰见了,长乐郡主知道我与鹿哥哥要好,才托我转交于你的!”   “这几日热得难受,郡主也是有心,遍邀同龄,想着大家一起骑马上山消消暑,人多也热闹嘛!”沈行舟轻轻晃着林鹿手臂,显然是希望与他同去。   林鹿牵了下嘴角,有意吊他胃口似的垂眸不语。   沈行舟有些慌神,又不愿强迫林鹿做他不喜的事,小心觑着对方神色,弱弱又道:“鹿哥哥,我很想赴会,你……能陪我一起嘛?”   “好啊,”林鹿欣赏够了沈行舟略显委屈的表情,还是松了口风,“不过……”   沈行舟欢呼一声,忙道不过什么他都答应。   林鹿无奈捏了捏沈行舟的脸,将后半句话说完:“不过阿舟须得保护好我,说不定,同行队伍中就会有人想置我于死地。”   “出宫在外,与友出游没人会带太多随从,要想杀我,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迎着沈行舟慌乱的目光,林鹿慢条斯理地补充道。 第36章 微不足道   是日,清晨时分,日头刚露个照面,热气就升腾着蒸了上来。   溽暑难消,普通百姓各有各的活计,一早顶着炎炎烈日就四处忙动起来。   与此同时,一群年不过弱冠左右的年轻小姐公子们聚集在小帽山脚下的庄子里,正在最后收拾整备一番,即将在长乐郡主陈凝珠的引领下骑马进山消暑。   表面看上去,他们相互攀谈,既体面又友好,实质却是隐隐分成了若干拨人。   其中人数最多的,要数围着一黑衣郎君的圈子。   那人一身墨灰色暗银纹窄袖骑装,腰封服帖束在劲瘦腰间,身姿挺拔,神清骨秀,只是眉眼始终阴沉地压着,眸光湛凉好似黑夜,平白给昳丽面容添了几分森冷之感,教人不敢轻易接近。   而他身边亲亲热热贴着的白衣公子,正旁若无人地直白夸他今日穿着甚是逸群绝伦。   其他人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假笑,纷纷附和称赞。   “林小公公百忙之中应邀前来,真是为此次游山会之行增色不少!”   陈凝珠站在林鹿对面,丰腴体态不减,可一副献谄的样子却与当年大不相同。   她本不是真心实意邀请林鹿,因而脸上堆笑显得做作,可她自知与林鹿曾有龃龉,如今人家得势,为了日后考虑也不得不主动示好。   事实上,若长乐郡主不主动招惹,林鹿很难想起还有过这一段不愉快的往事——整日应付纪修予就已让他疲于现状,确实没什么精力挨个报复过去。   但既然来了。   林鹿稍稍勾起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   陈凝珠讪笑两声,又道:“……久闻公公大名,今日得见,果真是惊为天人,实乃我等三生有幸!”   “是啊,是啊!”   “钟灵毓秀,旷世逸采!”   “林公公风姿卓绝,在真正世家子弟中也是出类拔萃呢!”   溜须拍马声汇成一片,最后一句却格外刺耳。   谁不知太监宫女之流非罪即贱,最是忌讳提及身世,何况周围全是自视甚高的名门望族之后,这一赞言实在不合时宜——也就是俗话说的,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   在场人中或有鲜少接触宫内事宜的远亲外戚,不懂也正常,错就错在抢争风头、急于露脸的小心思。   林鹿目光登时转了过去,落到年纪较轻的一位小公子身上。   陈凝珠不动声色地挡在那人身前。   “这位是……?”林鹿面色不变,淡声问道。   “他…他是我……”陈凝珠话还没说完,就在林鹿眼神示意下不得不错开身位,让自家堂弟站在他面前。   可她话还没说完、开脱的说辞也尚未想好,林鹿动了。   啪!   只见林鹿扬起右手,利落给了小公子一耳光。   陈凝珠瞪大双眼,心里暗道不好,圆场的话刚到嘴边,耳边同样传来风声。   啪!   林鹿动作不停,反手一掌抽在陈凝珠颊边。   周围一瞬安静下来,就连不屑巴结林鹿、站得稍远的人也都噤了声,神色复杂地朝这边看过来。   他们眼神各异,有害怕忌惮,也有惊讶愕然,但更多还是看热闹似的冷眼旁观。   沈行舟与其他所有皆不同,他看上去有些紧张,自林鹿出手后一直挨在他身侧,紧贴着不留一丝空隙,始终略带戒备地环顾四周,生怕从哪里窜出借机对林鹿不利的“黑手”。   “郡主,你继续说。”林鹿施施然收回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只是再自然不过地帮两人掸了衣上灰似的。   他并没用多大力气,可掌嘴带来的脆响却足以羞辱两人,被林鹿打过的皮肤甚至都没浮出指印,但陈凝珠与其弟皆是涨红了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说。”林鹿掀眸觑了陈凝珠一眼,语气明显低沉下来:“还要咱家再说第三遍?”   “公公恕罪……”陈凝珠抖着嘴唇低下头,一把扯过堂弟,按着他一同低头道歉:“这是我家小叔的儿子,年纪小不懂事,还请秉笔大人高抬贵手……”   林鹿了然般点点头,“懂了,年纪小就可以口不择言。”   陈凝珠见他并不打算揭过此事,一边在心里痛骂死太监,一边又不得不在面上强撑出讨好的笑:“不是、不是……公公放心,今后领回去定当好生管教……”   陈家小公子噤若寒蝉,当众挨了一耳光的滋味并不好受,眼眶泛红几欲落泪。   就像当年在荣阳侯府无故挨打的林鹿一样,茫然无措,错都不知错在何处,无妄遭此祸事。   “贵府如何教导子弟咱家可管不着,”林鹿莫名就失了捉弄的兴致,摆摆手道:“郡主还是尽快启程,莫误了进山时辰才是。”   陈凝珠终于松下一口气,恢复了往日八面玲珑的作态,四下招呼,这才重新将场面再次掌控。   就算侯府落魄,但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人,不至于当面与长乐郡主过不去,其他人全都心照不宣地选择帮助郡主维护脸面,很快,行程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一行十数人马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朝山中进发。   小帽山山如其名,以其山势平缓、路途坦荡多平台闻名,是兴京附近专供贵族的游玩之地。   由于进山路线固定,又时常有人打扫整饬,安全方面极有保障,绝无野兽坎途之忧。贵胄子弟最是惜命,不然也不会命各自随从与食水等物隔些距离跟在最后了。   相熟的三三两两结伴同行,林鹿自然与沈行舟一道,且身边再无旁人叨扰——他单单站在那里,就仿佛无时无刻不在释放冰冷的低压气场。   除了沈行舟,没人想在大好夏日里接近这么一位阴沉不定的怪人,更何况已有郡主及其弟遭殃在先。   沈行舟不懂这些,他更乐得无人分夺鹿哥哥的目光,他便只能看着自己。   两人各怀心思,随一众有意保持距离的公子小姐们打马上山。   林鹿其实不擅骑马,但胜在熟悉马的脾性,信马骑行对他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相比之下,沈行舟就显得随意自然得多,一手闲闲扯着缰绳,不疾不徐跟在林鹿身侧,“鹿哥哥!他们走远了,我可以叫你鹿哥哥了!”   林鹿有些无奈地回望沈行舟,山间林茂,阳光漏过枝叶缝隙稀疏洒下,落在少年白净俊朗的面庞上,将他的笑容映照得灿烂又温暖。   “嗯。”林鹿克制地收回目光,将缰绳攥得更紧。   “松些,”沈行舟指了指他的手,“鹿哥哥不必担心,这些马寻常便走惯了山路,扯得紧反而让它紧张。”   林鹿依言照做,果然骑起来更稳当。   他安静地垂眸,只盯着马头前不远的一小片石板路。   人声笑闹着渐远,衬得周遭环境更静。   炽烈阳光遮在密密层层的树叶之外,一入山,气温骤然变得沁爽,微风轻拂过面颊耳畔,带来山中独有的草木气息,空气呼入口鼻格外清甜,啁啾鸟语时远时近地间或回响三两声。   林鹿轻轻舒了口气,难得放松下来。   几息过去二人无言,林鹿蓦然想起身边还跟着一位素来聒噪的六皇子,略带奇怪地看了过去。   却对上那双再熟悉不过的漆黑眼珠。   “有话就说。”林鹿率先打破沉默。   果然,这小子费心求他出来,不仅仅是陪他这么简单。   “你……”沈行舟像下了好大决心似的,鼓足勇气道:“你现在过得…好么?”   “好啊,”林鹿很快答道,“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感觉……鹿哥哥跟从前…大不一样了……”沈行舟犹犹豫豫地说着,而后又慌忙找补:“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就是……”   林鹿颔首,面上仍没有什么表情。   他知道沈行舟想说什么,他没有纪修予那样玩弄人心的恶趣味,没有选择推开沈行舟那天起,林鹿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忍不住对自己的事更加上心。   两人再次沉默下来。   正当沈行舟满腹后悔、决计说些什么缓和气氛之时,林鹿淡淡开了口。   “回不去了,阿舟。”林鹿将目光投向郁郁葱葱的山林,“我已经回不去了。”   “为什么?纪掌印待你不好,为什么不离开他?”沈行舟蹙眉盯着他侧脸,却只看到淡薄抿起的嘴角。   这还是沈行舟第一次置喙林鹿生活上的事。   马匹将两人驮得平稳,蹄声叩在地上响起一连串闷钝的嘚嘚声。   林鹿凉凉看了他一眼,“你未免管得太宽。”   “我很担心你!”沈行舟急道。   “担心我?殿下以为自己是奴才什么人?”   “我们不是朋友吗?”沈行舟不明白这个问题怎么就触碰逆鳞了,竟让林鹿几乎是在瞬间就竖起了全身的刺。   他不是光会耍嘴皮子的假把式,在林鹿看不见的地方,沈行舟于武艺骑射上勤学苦练,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积蓄足够的力量保护林鹿,这是没遇到林鹿之前根本不曾有过的强烈念头。   只可惜,在皇权与母族势力面前,沈行舟的一切努力显得是那样微不足道。   他就像是个被过度保护的孩子,面对自己求而不得的心爱事物,笨拙地示爱、用自己的方式应对一切,并在前路不明时自顾自地心慌意乱。   他不想再这样下去。   他想站在林鹿身边,与他共同承担,哪怕只能分得一丝痛苦也好。   那也是两个人一同经历的,再苦也甜。   林鹿却缓之又缓地摇摇头,直视着沈行舟满是惶惑的双眸,吐出两字:“不是。”   “林鹿!”   沈行舟气得红了眼眶,第一次连名带姓喊他,冲口而出后自己又后悔:“对不起……我、我只是……”   明明两人已经……沈行舟实在不解,为何两人时至今日在林鹿口中连“朋友”都不是,他迫切地想跟林鹿更进一步,比起身子,他更属意林鹿的心。   “到底怎样才能……”   “除非你能证明你值得我信任。”林鹿拨弄着手中缰绳,唇边露出浅淡笑意。   然后在沈行舟错愕的目光中掷了缰绳,夹着马肚的腿也放松,整个人向后倒去,倏然从马背上急坠而下! 第37章 各奔殊途   林鹿是向后仰倒下去的,若跌在地上时以后脑触地,非死即残。   可他没有一丝犹豫,甚至面上还挂着残存的三分笑意。   沈行舟来不及反应,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动作,拍掌在马背上利落地一撑,整个人宛若鹞飞鹘落般扑身而下,拦腰截住离地不过半尺的林鹿,两人一齐在地上滚了半圈才停下。   “你疯了!”沈行舟又惊又怒,慌忙扶起林鹿,上上下下检查他身上有没有受伤。   “没有,”林鹿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本就是这样的人,阿舟。”   沈行舟顿了动作,一脸惊魂未定地抬眸看他。   “你在宫中所见所闻,并非空穴来风。”   面前的男人嗓音浅淡、面白无须,与真正的太监别无二致,可与他疏朗眉眼极不适衬的,是他无形背负的一身骂名。   言官的笔有时往往比武将的刀更能诛心,无非是他们被宦权压抑久了,借批判林鹿来暗戳戳打压纪修予的嚣张气焰。   纪修予仗着圣心眷顾向来不把他们当回事,骂便骂了,不痛不痒,况且有古训不斩御史在前又不能真把他们怎么样。   林鹿自然同样无所顾忌,他做事只求达成所愿,没真正挡在他面前便不值得花心思理会。   然而随着言论发酵,最先坐不住的人成了沈行舟。   他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最正统的仁义道德,寥寥几位好友也都是忠君将门之后,母亲又是偏安一隅、不争不抢的夏贵人,前朝后宫的尔虞我诈离他很远,远到他没法相信那些血雨腥风是从前那个纯真善良的小太监一手造成的。   两匹马停在不远处低头吃草,时不时传来扫尾响鼻的细微声响。   沈行舟僵硬地收回手臂。   林鹿见他脸色落寞下来,心里莫名产生一瞬间的抽痛,难耐地蹙了下眉,接着就要起身离开。   沈行舟一把扯过林鹿的手,猛地将他拉到自己怀里。   林鹿就狠狠栽进少年人坚实臂弯之中,力气大得令他忍不住闷哼一声,好似迎面撞上一堵墙。   “我不信……我全都不信。”沈行舟自欺欺人般贴在林鹿耳边呢喃。   林鹿不容拒绝地推开他,直直盯视那双透着张惶无措的瞳眸,一字一顿说道:“信与不信,我的手上都已沾满鲜血,身背人命无数——殿下贵为皇子,我倒是不介意拖你下水,只是后果,殿下可敢承担?”   沈行舟低了头。   林鹿所言不无道理。   夏贵人和楚逸飞都曾劝他应与林鹿疏远,如今三皇子一派势力高涨,太子忙着四处施压,林鹿身居司礼监高位,明面上同纪修予一样不与任何一方结党,可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到底怎么想、如何做。   朝堂之上瞬息万变,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鹿死谁手。   若林鹿得势还自罢了,若是在这个关节惹上乱子,谁也不能保证沈行舟会不会被他无辜牵累,毕竟是名副其实的皇子,谨慎避嫌总是没错的。   林鹿见他不说话,默默起身走到自己那匹马旁,翻身上背,一夹马肚颠颠骑了出去。   经这一耽搁,其他人都已走远,林鹿百无聊赖地独自乘马走在平缓的坡路上。   痛到极致再不会痛,只会余下空洞的麻木。   这便是林鹿此刻的心境。   他一手松松拽着缰绳,另一手捏了捏眉心。   不得不说,这些年过去,沈行舟的真心相待不是感受不到——甚至直到方才故意落马,沈行舟也是下意识将林鹿护在怀中,心甘情愿充当缓冲肉垫——林鹿身上毫发无伤,连处磕碰也没有。   这些年的经历,林鹿从未自怜自艾过,也从不自诩是无奈为之的受害者。   正如他所说,自从受纪修予蛊惑手刃猫蛋之时,他便再也回不了头,与沈行舟,其实早已各奔殊途。   为有朝一日报仇雪恨,林鹿甘愿蛰伏污泥隐忍积蓄;而沈行舟则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虽大概率无缘皇位,但无论是谁哪位兄长继承大统,以沈行舟的无害程度,在他们手下讨个闲散王爷的虚衔,活命还是不成问题的。   但若是与林鹿牵扯不清,那几个如狼似豹的皇子,可就不一定会放过沈行舟了。   想到这里,林鹿望向前路的眼神一瞬变得阴翳——他不想用“为沈行舟好”来解释今日的行为,反复在心底一遍遍告诫,自己仅是因为沈行舟留之无用才弃他而去,绝不是别的什么原因。   绝不是。   软弱的善意只会害死自己。林鹿恨恨想着。   “你好啊,小公公。”一道温润男声蓦然响起。   林鹿不动声色偏头看去,入目是一张覆了半边面具的男人的脸。   “二殿下。”林鹿眯了眯眼辨出来人,虚虚握拳拱手,敷衍行了一礼。   此人是大周二皇子沈清岸,右半张脸天生落有大片红色胎记,因容貌有亏,时时以银具覆面,是除沈行舟之外唯二没什么存在感的皇子之一。   沈清岸约莫年逾弱冠,身着锦袍骑白马,露在面具之外的半张脸孔生得端庄秀丽,若能去掉那片骇人的胎记,二皇子也定会是一张颇讨姑娘喜欢的俊美面皮。   “怎的就公公自己,没与六弟一道?”沈清岸不被重视也不生气,故作张望往后瞧了一眼,转而重新将目光落在林鹿身上,稀松平常地问道。   “多谢二殿下关怀,”林鹿神情不变,眼底却隐隐透出阴冷的光,“同谁结伴是咱家私事,似乎与二殿下无甚瓜葛。”   说罢,林鹿扯住缰绳,冷声唤“驾”,加快马步朝前行去,并不打算与并无交情的沈清岸浪费口舌。   “小公公如今正在风口浪尖,独自上路,就不怕有人突施冷箭、暗算公公?”才刚行出数步,就听沈清岸在身后朗声说道。   林鹿勒马回头,嗓音微沉不辨喜怒:“奴才是死是活,恐怕也与二殿下无关。”   说话时沈清岸已催马跟了上来,笑眯眯地道:“林公公贵为司礼监秉笔,批红持政,实乃国之中流砥柱,万不可平白丧命于人手——林公公,你说呢?”   林鹿漠然凝视他片刻,却没从沈清岸真挚诚恳的笑颜中看出半分破绽,“二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沈清岸却收了玩味的笑,闲聊一般随口提道:“公公可知这长乐郡主既邀了公公,现下却又为何将公公抛之脑后?”   林鹿没作声。   沈清岸见林鹿不语,轻松写意的表情不变,自顾自将话题接了下去,“只因郡主醉翁之意不在酒哇。”   任他说破大天,林鹿也只默默牵动缰绳专心驭马,根本不搭茬。   “我四皇兄,沈煜轩,公公知道吧?”沈清岸仿佛只是需要一个听众,并不在意是否有人应和,“荣阳侯府有意与四皇兄结姻,郡主也对一表人才的四皇兄青眼有加,欲借出游之机增进感情、促成好事。”   “这才召集举办这什么游山会,美其名曰消暑度夏,而一并邀公公前来——公公来与不来,以公公的脾性都不会对此等事宜过多关注——既能缓和与公公的关系,又和心上人甜蜜携手,郡主此行,真可谓是一箭双雕!”   “二殿下对个中关系如此明晰,奴才都快以为是殿下与郡主出谋划策的了。”确如他所言,林鹿对世族联结不感兴趣,被人当面猜破心事的滋味并不好受,他便也不尴不尬地回敬沈清岸一句。   沈清岸轻笑两声,直道:“公公说笑了,我不过生来就擅一点察言识人的‘歪门邪道’,若公公有心留意,以公公之能,自然会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不自称为“殿下”,言语间又如此伏低做小,不知此人究竟怀着何种心思。   正当林鹿对沈清岸溜须之辞置若罔闻,从身后传来愈渐震响的蹄声变得不容忽视起来。   沈清岸回眸望见来人,识趣地勒拽马头离开些距离。   而后一匹疾驰而来的快马在骑者猛勒缰绳之下高高扬起前蹄,嘶鸣着停在两人之间,激起漫天尘土。   林鹿抬手掩了掩口鼻,轻轻咳了两声。   那策马赶来之人动作不停,待距离足够近,竟从自己坐驾上一跃而起,纵身稳稳落在林鹿身后,意图再明显不过:欲与林鹿共乘一马,以此在人前彰显二人亲密无间。   “沈行舟!”   身下马儿因这一动作乱了脚步,兀然产生的颠簸将林鹿吓得不轻,感受到身后传来的热度又因不善骑技而不敢轻易挣动,一时慌乱冲口喊出来人名字,素来沉静的声音也走了调。   “嗯。”沈行舟鼻音很重地答应一声,双臂轻而易举地环住林鹿,抽过他手中缰绳,闷闷把下巴垫在林鹿肩上,不声不响接过身下马匹的掌控权。   “殿下这是做什么?”林鹿很快镇定下来,觑了一旁抿嘴憋笑的沈清岸一眼,有些恼怒地曲肘顶了顶身后挨得极近的沈行舟。   夏日天热,衣衫单薄。   两人之间距离近到都不用刻意体察,林鹿就能感受到后背传来的、另一人腔子里剧烈搏律的心脏跳动。   一下一下,有如重锤擂鼓。   同样敲击在林鹿心头。 第38章 触及逆鳞   “不做什么。”   林鹿被这个姿势钳制着看不见沈行舟表情,却能从他拖着鼻音的腔调里听出滔天的委屈意味。   “你……”林鹿微皱着眉,面上无可避免地染上红晕。   “骑了这许久,想必林公公与六弟也都累了,前面就有一处观台,不如同去歇息片刻?”二皇子沈清岸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人,还不忘顺手将沈行舟丢下不管的马一并牵上。   沈行舟这才支起脖子,刚发现还有一人似的,不情不愿道了句:“二皇兄。”   沈清岸笑得更灿烂,冲他点点头,一并朝已经出现在视线内的观台行去。   待三人走近,前一伙休憩完毕的郎君贵女刚欲启程,一眼望见马背上那位面色阴沉得仿佛能滴水,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忙不迭策动马匹,在嘈杂蹄声中匆忙远离此地。   台地设在山缺一隅,地势平坦、视野开阔,有一凉亭可乘凉,亭前还有几枚地桩,供人拴马之用,草木蓊郁环绕四周,向远望是连绵起伏的山丘,和日头下波光粼粼的河。   沈清岸率先翻身下马,自觉拴好两匹马后朝小亭走去,不至于让两人太过尴尬。   林鹿闭了闭眼,似在压抑胸中翻滚的烦闷之气,缓声道:“下去。”   沈行舟一声不吭乖乖照做,站稳后朝林鹿摊开手掌。   林鹿叹了口气,没去扶沈行舟伸过来的手,不甚娴熟地翻身跨过马鞍。   然而,方才一直绷着的肌肉在突然发力时使不出什么劲来,撑着马鞍的手臂一软,整个人失去平衡,剎时栽倒下去。   林鹿心头一紧,面上露出些下意识的慌乱。   ——然后就被候在马下的沈行舟拦腰接住,稳稳落进那个温热又熟悉的怀抱之中。   “……”   逆着光,林鹿看不太清沈行舟什么神色,只能隐约辨出他是在低头看着自己的。   “殿下……?”林鹿试探着挣了一下,不料沈行舟竟抱得更紧,不给林鹿逃出自己臂弯的机会。   沈行舟对这个称呼很不满意,可怜巴巴望着林鹿的眼睛,飞快摇了摇头。   林鹿缓缓深吸口气,而后一点点慢慢呼出。   “阿舟,放我下来。”   “不放。”沈行舟少见地拂逆了林鹿意愿,甚至还将他往上托了托,好抱得更稳些。   还不等林鹿蹙起眉头,沈行舟又道:“一放下,鹿哥哥就又该离开我跑得远远的去了。”   “我不会再放手。”沈行舟将林鹿锢在怀里,因而在说话时,林鹿能感受到从他胸腔传来的闷声震动。   落在耳边嗡嗡作响,颇有点振聋发聩的意味。   林鹿知道他什么意思,不想在这个时间地点与他争论。   “随你的便。”林鹿索性直接阖了眸,收回方才出于本能搂上沈行舟脖颈的手臂,抱臂横在胸前。   沈行舟顺势将林鹿抱得更紧,这才挪动脚步,四平八稳地将林鹿带进旁边小亭。   等候多时的沈清岸正往桌子上摆盏倒茶,看见他们进来,“噗”的一下笑出了声。   林鹿闭着眼睛,感觉额角一突一突地跳。   “二皇兄。”沈行舟显然没想好怎么在这种情况下应对第三人的出现,就只会懦懦地叫人。   “林公公这是怎么了?”沈清岸声音染上笑意,在破罐破摔的林鹿听来有些刺耳。   “没、没……”沈行舟径自抱着林鹿来到亭中里侧的鹅颈椅旁,正犹豫着如何将林鹿放下,才能在不火上浇油的同时留住他。   ——觑着林鹿乌云密布的面色,沈行舟甚至觉得在放下林鹿的瞬间,他就会一拳招呼到自己脸上。   可是……   清风拂过,轻摇叶影,稀碎光翳落在林鹿秾丽艳绝的面庞上。   他的睫毛比寻常女子还要浓密纤长,现下正不安地翕动着,掩去凤眸里平时沉渊一样的眼神,颊侧透出几分酡红,双唇轻闭,将人衬得柔软又温和。   当然,这一层在沈行舟眼中才会如此,若教沈清岸来看,或许横看竖看,也只会生出“一条冬眠中的毒蛇”之感。   沈行舟暗暗咽了口唾沫,一时间竟被眼前景象晃了神。   察觉到沈行舟半晌没动,林鹿保持安静闭目的姿势不动,冷冷开口提醒:“六殿下的手不酸么?若累得殿下受伤,奴才就是千刀万剐也难赎罪。”   “不酸不酸,鹿哥哥轻得很,跟真正的小鹿似的!”沈行舟没听出话中带刺,只当林鹿是在关心他,一下弯了眉眼,转身直接在鹅颈椅上落座,将林鹿扶在自己膝上坐好。   林鹿猛地睁开眼,推着沈行舟就欲站到地面上去。   不料沈行舟却一把从背后死死搂住林鹿,任他如何挣动也不撒手,大有誓不罢休的架势。   不远处的沈清岸已为三人斟好温茶,正嗤嗤笑着望向这边。   不知是天气闷热,还是赧然、羞涩等情愫使然,林鹿的脸更红了,也就显得他一双黑沉的眼珠没什么威慑力。   “放手。”林鹿的声音不自觉染上寒意。   沈行舟瑟缩一下,额头却依然抵在林鹿后心,斗胆蹭着林鹿摇了摇头。   沈清岸轻笑两声,将倒给二人的茶盏推至桌边,自顾自抿一口幽香茶水,由衷赞道:“嗯!这茶不错,二位要不要尝尝?”   在有过那样不堪的经历之后,林鹿最厌有人限制他的行动。   沈行舟这一系列动作明显已经触及林鹿逆鳞,可除却些许无奈,他没再升起旁的心绪。   他就一傻子,谁跟傻子置气才是真正的傻子。林鹿想道。   “疼。”林鹿面无表情吐出一字。   沈行舟一下松了怀抱,却仍虚虚圈着林鹿,这回没再施半点力气,林鹿轻而易举地推开他站起身来。   折腾了半天,林鹿口里早就有些干渴,他刚提步朝亭中石桌走出一步,沈行舟就又捉住了林鹿垂在身侧的手。   林鹿垂眸看他,对上一双蓄满清泪的眼睛,蔫巴巴眨动两下,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六殿下受的是天大的委屈。   “奴才去给殿下奉茶,”林鹿轻叹口气,回身一指头戳上沈行舟脑门,将他怼得向后仰倒,又凉凉遥瞪一眼沈清岸,顾左右而言他道:“省得教人平白看了免费的热闹。”   沈清岸也不恼,笑眯眯冲林鹿做出“请用茶”的手势。 第39章 自讨没趣   沈行舟捧着茶杯,时不时偷眼瞧向林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二位请便,当我不存在。”沈清岸坐在对面,不知从哪变了把折扇出来,“嚓”的展开,悠然惬意地一下下在胸前摇着。   林鹿没搭腔,端了茶盏送至唇边。   幽香扑鼻,确是好茶。   “若没记错,奴才与二殿下并无交情,”林鹿饮毕,杯盏落在石制桌面发出清脆一声碰响,“何以二殿下百般随行、阴魂不散呢?”   “没有啊,公公误会了,我只是碰巧顺路。”沈清岸表情无辜地睁大了眼睛,“公公见得,我也是孤身一人,这才不由上前搭话,若公公觉得唐突,那我在这里给公公赔个不是?”   林鹿神色不变,从容受了沈清岸揖手一礼,“现下茶喝也喝了,二殿下请吧,前面风景更胜。”   “行。”   沈清岸一把将折扇敲在掌心收拢,起身斜插在腰间,又冲林鹿友善笑笑:“既然林公公发话,那我就不在这自讨没趣了——林公公,咱们后会有期。”   林鹿垂眸颔首就算回应。   “恭送二皇兄。”沈行舟一路目送他出了小亭,而后转回目光,落在林鹿神情寡淡的侧脸上。   “鹿哥哥……”   “我最后说一次,”林鹿一手虚握着茶杯,食指指腹有节奏地轻敲杯身,“你若还想在宫中活命,就趁早离我远些。”   沈行舟用力摇了两下头,“一想到今后都不能与你一起,我这颗心…就绞着劲儿的疼。”   “阿娘曾与我说过,人心生来是空的,需要用很多很多事物来填满。”   “我想,”沈行舟轻轻将手搭上林鹿小臂,眸光热烈而诚挚地望着他:“我心里缺的,一定就是鹿哥哥这样的人了。”   林鹿不动声色用另一手轻巧拨开,“哦?殿下不妨说说,奴才这样,是什么样的人?”   “嗯……”沈行舟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一问,翻着眼睛认真想了片刻,“我觉得鹿哥哥是……”   “来人啊!!!救命啊!!!”   沈清岸解了缰绳骑上马还没走远,迎面竟遇上一群神形若疯的人马,从山路拐角冲出,鬼哭狼嚎地催马下山,还有的腿软得上不去马,追在尘后踉踉跄跄地跑着。   他半阖了眸,细察之下辨出是小亭先前离开的那拨人。   不知前面发生什么事了,能将一向持重自处的贵人们吓成这个样子,难不成是遇到狼了?   “二殿下!二殿下啊……!”   正当沈清岸扯了马头站到路旁,一位郎君认出沈清岸,跌跌撞撞扑到马前求救。   沈清岸赶忙下了马扶他起来,关切地问道:“慢慢说,出什么事了?”   那人应在路上跌了好几跤,发鬓散乱、面色煞白,狠狠吞了口水才道:“二殿下,不、不好了……四殿下的马惊了,摔摔摔下山崖去了!”   沈清岸悚然一惊,安慰两句,将那人扶上自己的马,让他赶紧下山叫人。   这时,听到动静的林鹿、沈行舟也一并来到路边,沈清岸见状将方才见闻言简意赅地讲了一遍。   “坠崖?不可能吧!”沈行舟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小帽山地势平缓,哪来的山崖?连条陡点的山路都少见,四皇兄怎会坠落甚么‘山崖’?”   “一去便知。”林鹿率先朝拴在一旁的马匹走去。   “诶,等等。”沈清岸边跟上林鹿脚步,边道:“劳驾林公公与六弟共乘一匹,公公也看到了,我的那匹方才借出去了。”   说着,沈清岸眼疾手快地“霸占”了沈行舟所乘的马。   “情况紧急,闲话少说。二皇子若想同去,咱家没有不遵的道理。”林鹿神情淡漠,任由沈行舟坐在自己身后,暗中甩了沈清岸一记阴森森的眼刀。   “鹿哥哥,坐稳了。”沈行舟低声附在林鹿耳边说道。   “……嗯。”林鹿顺从地抓紧马鞍边缘。   “林公公与六弟的感情真好。”沈清岸调笑一句,在林鹿几乎能杀人的目光中,两匹马并驾踏上山路,随着先后两声短促嘹亮的唤“驾”声,两匹骏马撒开四蹄,一前一后朝前方疾驰而去。   山路坦缓,驾马的沈清岸、沈行舟颇善骑术,一转眼就来到下一处观台附近。   途中临近平台的地方围了几名惶急守望的姑娘,正梨花带雨地往坡下翘首观望。   “怎么回事?”林鹿下马走在最前。   几位贵女见来人是这位一看就不好惹的太监,呜呜哭得更凶了。   “你,上前回话。”林鹿被突然连成一片的哭声吵得耳畔嗡鸣,蹙着眉指向后面一位面色苍白、脸上泪痕未干的女子。   “回…回公公的话,”被指到的女郎强撑着走到林鹿面前,抖得连福身姿势都走了样,“小女名唤孟嫣,是与四殿下、五殿下与长乐郡主一道的同伴。”   沈清岸站于一旁,挑眉多看了她一眼,接道:“吏部尚书孟云旗次女,孟嫣?”   孟嫣怯怯抬眸与沈清岸打量的目光对视,点头称是。   “继续。”林鹿示意她说下去。   “本来从上山以来一直都好好的,”孟嫣咬着下唇,很是艰难地回想道:“我等一行四人徐行谈笑,直到此处,四殿下的坐骑不知何故突然暴起,直把四殿下掀翻下去,然后…然后……”   孟嫣哆哆嗦嗦伸出手臂一指,“……然后四殿下就从那儿滚下山坡了!”   人群纷纷顺她手指向两侧分开让出道路,露出路边东倒西歪的一处护栏缺口。   说是护栏,也不过是短柱与短柱之间牵了两条绳子,并不能起到多少防护作用,最多作为沿路提醒的标识。   可这大路坦途他不走,沈煜轩何故往道路边缘骑行?   “咦,你说与他们一起,那郡主与五皇兄人呢?”沈行舟与林鹿并肩而立,兀然出声提出疑问。   孟嫣脸色又白了几分,弱弱道:“…事情发生的太快,我们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待小女与郡主、五殿下各自下马时,四殿下已经滚下山坡不见人影了……”   听到这里,林鹿目光顺缺口往坡下看去——坡度并不陡峭,但却漫长,一路下去岩石杂乱、灌木丛生,再加上山中薄雾和晃眼的日光,因而一眼望去并不能看清坡底情况。   “五殿下想也没想跟着下去了,嘱咐郡主与小女候在此处等人来救,”孟嫣继续道,“可郡主左等右等不见来人,等得不耐,不顾小女阻拦也从这里下去了,到现在都不见人影……”   孟嫣话至此处又红了眼圈,眼泪汪汪地看向林鹿:“只剩下小女一人不敢随意走动,终于在方才来了人,这才等到公公前来问询,还请、还请公公想想办法,救救殿下们和郡主啊!”   林鹿没立即搭腔,环顾一圈,果然在山路里侧看到了一匹明显异于常态的黑马。   还不等他近前查看,沈清岸发话道:“诸位莫急,本殿来时路上已见到下山求助的郎君,想必不久便会带人前来。”   沈清岸说话时不疾不徐,果然在一众女眷中起到了很大的安抚作用,连人群中压抑的哭声都弱了下去。   林鹿偏头看向他,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眼下当务之急是下坡救人,本殿自诩有几分身手,这就下去援助两位弟弟,各位均都受了不小的惊吓,还请在林公公庇护下休息片刻,静待援助即可。”   听到“林公公”三个字,一众女郎刚有些放晴的面色又染上另种的惧怕之意。   任沈行舟怎么说林鹿的好话,也没能削减半分。   林鹿没去管那些受惊如鹌鹑一般的眼神,一把按在沈清岸转身欲走的肩上。   “且慢。”林鹿凝视着沈清岸侧颜,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二殿下与六殿下贵为皇子,自然不宜行危险之举,更何况现在坡下情状不明,又已有两位皇子陷在下面,殿下实在不应明知如此仍以身犯险。”   “那依公公之见……?”沈清岸顺势回身,迎着他的目光恭顺问道。   “咱家下去,两位殿下在此等候便可。”   “鹿……”沈行舟急了,险些将平时昵称脱口而出,慌忙改口道:“林、林公公,我与你一道下去。”   说话时林鹿已拆了绳子系在自己腰间,将长长绳索另一头交到沈行舟手里,“不必,六殿下还须帮咱家看顾现场,仔细留意别被有心之人破坏了去。”   动作不停,他的眼神阴沉森冷,掠过沈清岸、孟嫣和身后的一群如花似玉的官家小姐——突发坠崖案件,林鹿似对在场的每一位都抱有平等的怀疑。   沈行舟会意,将绳子绕过路旁树干用力打了个死结,又抻了抻以确认牢固,才似懂非懂地应道:“喔……都听林、林公公的。”   “公公深明大义,有劳公公走一趟了。”沈清岸面上仍挂有浅淡笑意,冲站到坡边的林鹿拱了拱手。   林鹿不再理会他,一转身,缓步往坡下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众人眼中。   一众贵女四处寻了干净庇荫的地方或站或坐地休息,只有沈清岸与沈行舟两兄弟仍凑在围栏缺口处等待。   “六弟很在意他?”沈清岸抱臂与沈行舟并肩而立,打发时间似的开口道。   “嗯。”沈行舟仍紧张地盯着愈发减少的绳索,眼见地逐渐绷直——也不知林鹿到底了没有、是否安全。   沈清岸见他无心闲聊,知趣地不再搭话,一齐望向林鹿消失的方向,脸上露了个了然的笑。 第40章 所言非虚   还未下至坡底,林鹿离远望见地上横七竖八或坐或躺了几道人影,一动不动、生死未卜。   “四皇兄!四皇兄你别吓我啊四皇兄!”五皇子沈今墨坐在地上,怀中抱着一人,正涕泗横流忘我哭喊着,甚至没注意到林鹿的到来。   林鹿解开腰间绳索,轻轻一跃,落在厚厚一层草地上。   他没急着近前查看三人情况,而是一寸寸观察起来。   抬头望去,除了林鹿仔细避让过的足迹外,山坡上确有好几道不同人在不同情况下造成的踪痕。   ——中间一道土翻石飞、枝桠弯折,不难看出是人滚下山坡时形成;旁边两排凌乱的脚印,猜测应是五殿下与长乐郡主先后下坡时踩出的。   孟嫣所言非虚。   林鹿收回目光,延着二人脚印走近。   甫一靠近,芳草清香都掩不住的血腥气骤然放大。   四皇子沈煜轩仰躺在沈今墨怀中,额上破了个大洞,血液半干,双目空洞望天,面上五官最后凝固成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自他伤口蔓延而出的鲜血沾湿了草地,同样也染了怀抱着他的沈今墨满身。   随着沈今墨抬手拭泪的动作,沈煜轩的血蹭到他面上,抹开花成殷红一片,显得五皇子形容狼狈不堪。   林鹿俯身并起二指探了探,已感受不到一丝鼻息。   沈煜轩死了。   沈今墨这才后知后觉抬起一双盛满泪水的眸子,无助哭道:“林…林公公?救命啊,您快救救四皇兄啊……!”   “没救了,”林鹿毫无感情地留下一句,转而朝陈凝珠所在方向走去,“他死了。”   “什么?!”沈今墨骇异地嚎了一声。   “四——”   “五殿下节哀顺变,”他刚哭号出一声,就被林鹿兀然打断:“已经差人去山下叫人了,想必一会儿就能将殿下与郡主救离此地,殿下还是省省力气留着爬山罢。”   沈今墨咬牙闭了嘴,搂着沈煜轩尸身默默流泪。   林鹿矮身下去,照着陈凝珠色若死灰的脸颊拍了几下,动作不轻却行之有效,长乐郡主果然皱眉转醒。   “啊!啊——!”陈凝珠一睁开眼就尖叫不止,满目惊恐地看看林鹿,转头又瞅见横尸在地的四皇子和一脸愁云的五皇子,更是声嘶力竭地放声哭叫:“四殿下他、四殿下他……!!!”   “死了。”林鹿不甚怜香惜玉地冷硬掷出两字。   陈凝珠嚎啕大哭起来,她对四皇子其实没多少爱慕之意,更多是在哭自己,失去沈煜轩这个苦心经营多年的、最合适的、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婚嫁人选。   很久以前,她就与沈煜轩私定终身,除了最后一步,寻常夫妻间的事他们都做过。   可每每提及婚事,沈煜轩却总以没准备好、不是时候为由再三推脱,陈凝珠家境特殊,四皇子之外京中再没有身份对等且看得上她的适龄青年,因而对沈煜轩格外上心。   什么允他婚后纳妾、不在生活上过多规束等等,沈煜轩的要求陈凝珠一一答应,甚至还立有字据为证。   饶是如此,沈煜轩仍拖着时间不肯完婚,这一拖,最终竟将自己拖得直到命丧黄泉,也未尝到初及人夫的滋味。   林鹿默默踱着步子观察四周。   待两人哭够了、回神了,林鹿才出声问道:“五殿下,郡主,二位到达这里时究竟是个什么情形?还请暂止悲意,为咱家备述一二。”   “什么叫‘暂止悲意’?你说的是人话吗!”陈凝珠借着哭势调转矛头,对着林鹿破口大骂:“没根儿的东西!断子绝孙的焦尾巴!怎能懂本郡主失去爱人的伤痛?!”   “区区一介阉宦,既不是大理寺卿,又不得圣上旨意,凭什么命令本郡主!”   陈凝珠本就不喜太监之流,每每对上那张比女人还漂亮的面皮更是深恶痛绝,沈煜轩死了,她与皇室结亲振兴母族的愿望落了空,一时激愤,自暴自弃地撕破脸皮,迁怒于眼见惨剧发生仍无悲无喜的林鹿。   林鹿淡漠地瞥了眼形若疯婆的长乐郡主。   喜怒不形于色,如今林鹿城府极深,一眼看不出深浅,教人望而生畏。   “郡主慎言……!”五皇子沈今墨被林鹿没有表情的面目骇得不轻,再顾不上为死去的兄弟挤眼泪,赶忙出言打圆场:“林公公,郡主她只是伤心过度、口不择言,还请公公……”   林鹿抬手打断了他,重复道:“五殿下,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我……”沈今墨少时性子骄纵,却也是极会察言观色的,眼珠一转,老实答道:“当时四皇兄坠崖不久,我嘱咐完郡主与孟姑娘就也跟着下来了,然后、然后……”   沈今墨顿了顿,一脸难耐地继续说道:“然后眼睁睁看着四皇兄一头撞在岩石上,当时便没了动静,待我磕磕绊绊近前时,四皇兄就已经没了生息了。”   “不怕公公笑话,这里乱石颇多,连我也绊了一跤…到现在也还是晕得厉害……”沈今墨揉着额角,一边啜泣一边补充道。   林鹿点点头,转向陈凝珠,沉声猜测道:“四殿下与五殿下皆陷在此处,郡主等得不耐,下坡后见他们一死一伤,惊吓过度,因而昏了过去——长乐郡主,是也不是?”   陈凝珠满脸泪痕,恨恨瞪一眼林鹿:“是!又怎样?林公公心思未免也太深了点,该不会怀疑,这一切都是有心人着意策划的杀局吧?”   沈今墨面露赧然,林鹿没有回答。   三人各怀心思的僵局并没有持续多久。   很快,从坡上下来更多的人,模样打扮多为家丁仆从,夹杂几名林鹿麾下的锦衣卫。   又是一阵哄闹,人们将各家主子搀回坡顶山路,其中也包括已经断了气的四皇子。   “少主,您没事儿吧?”秦惇也来了,他本想背林鹿上去,在后者一瞬阴冷的眼神中只能作罢,待二人回到山坡上面才敢小心翼翼询问。   “无碍,差人告知督主了么?”   “少主放心,已有弟兄回宫禀报。”秦惇一路随行,引林鹿往备马方向而去。   林鹿四下环顾,秦惇带来的锦衣卫已经接管了局面,正有条不紊地指挥一干人等有序册录口供并下山离开案发现场,东厂训练有素、随机应变的能力可见一斑。   “六殿下怎么劝都不肯走,非要见您一面,您看……”秦惇小声又道。   只顾着思索事件,倒是险些忘了他了。林鹿在看到锦衣卫后略略松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想道。   “以后沈行舟的事不必过问,”林鹿垂眸望向牵马等在一旁的六皇子,清冷声线中隐约透出威厉:“无论什么要求,一律允准便是。” 第41章 节哀顺变   皇嗣殒命,无论放在哪个朝代都是震天动地的大事,大周亦不例外。   这天一早,宣乐帝沈延照例没去早朝,窝在灵嫔床上躲懒不起。   “陛下!陛下——不好了——!”门外传来太监又尖又细的声音,仿佛天塌了一般声声催促。   仓幼羚昨夜被折腾得不轻,闻声只是掀了掀眼皮,无动于衷地透过重纱看向帐外。   “……外面,什么事?”一开口嗓音沙哑得厉害,仓幼羚却并不意外,显然已经习以为常。   任那太监在殿外喊得快断气,候在一旁的侍女依旧没有出声唤醒床上两人。   “皇上身边的内监吕公公,”侍女轻声回道:“说是有天大的急事。”   仓幼羚勾了下嘴角,神情疏懒,似并不当成一回事。   “下去吧,本宫知道了。”侍女应声而退。   宣乐帝睡得很沉,打着轻微的鼾声,侧卧冲向仓幼羚,粗壮手臂横在女人不盈一握的腰间,大半身子都压在仓幼羚身上,就算在睡梦中也展现出极强的占有欲和掌控权。   仓幼羚蹙着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美目流转出媚态的光,表情柔顺讨巧,蹭在宣乐帝脸侧轻轻吻他。   “唔…羚儿,”宣乐帝两道浓眉皱了皱,甚至没有睁开眼睛,含糊不清地道:“别闹……让朕再睡一会儿……”   “陛下,吕公公找您呢。”仓幼羚动作不停,小鸟一般接二连三轻巧啄着,语气带着年轻女子特有的娇憨:“说是有天——大的急事,陛下快见他一面罢,羚儿宫里的雕花门都快被他砸坏了呢。”   “啧!”宣乐帝面露不耐,手上也跟着使了力气,先是在不着寸缕的腰上掐了一把,而后顺着滑腻皮肤摸索着上移,“遭瘟的东西,扰人清梦,若没什么大事,朕非得砍了他不可!”   男人粗掌刮在皮肤上带过一路刺痛火辣之感,仓幼羚恍若不觉,仍娇俏地笑,好言劝着宣乐帝息怒。   两人又在床上腻了好一会,宣乐帝才起身,在仓幼羚为其更衣时也要调戏几下,门外的吕公公嚷得嗓子冒了烟,门内却是朗笑娇.吟不断。   待二人衣衫皆整地分坐厅中坐榻,寝宫大门终是在吕禧面前豁然洞开。   “陛下!陛下!!”吕禧急得惶然落泪,一进门扑在宣乐帝脚边嚎啕不已。   仓幼羚花容微惊,双手不自觉捧在心上。   宣乐帝自然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继而一脚踹中吕禧心窝,将那倒霉的内监踢得仰倒下去,好在灵嫔宫里地上铺了绒厚一层地毯,不至于让他后脑触地受太重的伤。   “放肆!”宣乐帝怒目圆瞪,“慌什么!有什么不会好好说?惊扰灵嫔当死罪!”   吕禧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顾不得这些再次跪爬至宣乐帝脚边,一边磕头一边失声叫道:“陛下啊!四皇子殿下……薨、薨了!”   “胡说什么你!”宣乐帝气得拍了案桌一下,“掌嘴!”   此时周围只几名灵嫔宫里的侍婢,自是不能承担这种惩罚活计的,于是吕禧左右开弓狠狠朝自己脸上招呼起来,同时艰难地继续说道:“陛下……哎哟,是真的!四殿下今日出宫,赴、赴长乐郡主组织的游山会,啊!不慎从山坡滚下,磕在石头上,当场就咽了气了!”   “你说什么?!”宣乐帝“呼”的一下站起,来自帝王的威压陡然放大数倍不止,连身边的仓幼羚都吓得一抖。   没得到旨意,吕禧动作不敢停,一下下亲手将自己面颊打得愈发红肿,艰难开口道:“奴才…奴才岂敢妄言,千真万确,纪掌印和一众、一众官员都在太和殿等着陛下呢!”   “摆驾太和殿!”宣乐帝龙行虎步地走了出去,甚至无暇与仓幼羚道一句别。   “遵命!”吕禧冲着仓幼羚一拱手,后退着追随宣乐帝出了门。   嘈杂远去,周遭一下安静下来。   仓幼羚欠身望了望门外确实再不见宣乐帝等人,便起身往净室走去,“打水,净身。”   后妃宫里无论何时都有热水供应,仓幼羚这一要求自然能得到满足。   方才伺候的侍女上前轻扶着她,关切道:“热水随时备着,只是娘娘昨日晚膳就没用多少,可先进点软和糕点填填肚子?以防水汽蒸得头晕……”   “不用,”仓幼羚冷冷回绝,嘟囔一句:“本宫一刻都忍受不了。”   侍女晴翠是一入宫就跟着她的,面冷心热,同情仓幼羚小小年纪远走他乡,初时连官话都说不清楚,尝尽后宫百态,花一样的年纪须得委身于年纪能当她父亲的宣乐帝。   仓幼羚能保住如今的地位与盛宠,少不了晴翠时时参谋提点,同甘共苦的生活也让主仆二人情谊更深,成为这深宫中相互依赖的人。   晴翠十分了解仓幼羚脾气,提了一句就点到为止,将她引到净室屏风后。   仓幼羚一进净室就撕扯着身上薄如蝉翼的纱衣,在晴翠搀扶下全身浸没在热水中,拿过布巾狠狠擦拭着周身皮肤。   “恶心……恶心死了……”仓幼羚的表情在水雾中模糊不清,只听她不住低声诅咒着:“老不死的东西,断子绝孙才好,都是你的报应!”   晴翠沉默地侍立一边,垂下眼睫,淡声提醒道:“娘娘,慎言。”   仓幼羚立时收声,净室中便只闻哗哗水声翻动。   -   隆福皇城,太和殿。   林鹿神色淡漠地站在纪修予身侧,殿内一同等待的还有京兆府尹、数名刑部官员以及大理寺卿等。   几人一来就低声议论不休,引来纪修予藏了一丝玩味意蕴的目光。   “鹿儿,”纪修予转向林鹿,“你怎么看?”   “回干爹的话,”林鹿静静抬眸,面上神色不改:“儿子以为此案并非意外,而是另有主谋。”   纪修予点点头,没问一句,“等陛下来了,你就这么说。”   “是。”   没过一会儿,宣乐帝扶着冠冕匆匆赶到,在一众下跪口宣“参见陛下——”的呼喊中高坐龙椅之上。   “韩义!!你快说,朕的皇儿怎么了?!”宣乐帝痛心疾首地猛拍鎏金扶手,天子震怒之音回荡在整座大殿上空。   被叫到名字的是京兆府尹,闻声猛地一抖,继而拱手出列上前,无不紧张地将不久听到的报案内容复述一遍。   “一派胡言!”宣乐帝随手抓了笔筒掼在地上,“小帽山朕少时去过,就是从坡上往下跳都摔不死人,怎会摔死煜轩?”   众臣不敢触怒龙颜,纷纷跪成一片,韩义趴在地上双腿打颤,抖着声音称司礼监秉笔太监林鹿林公公正是一同参与的同行者,具体细节他应该更为清楚。   宣乐帝微微泛红的眸子霎时瞪向林鹿。   “林鹿,事情真如韩义所说,朕的好皇儿煜轩,竟是如此蠢笨地死于意外吗?”   事发之后,京兆府得了消息就将现场封锁,查证后得出这一结论,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涉事皆贵,得罪了谁都不好收场,不如将罪责推给意外来的省时省事。   韩义悄悄抬头,略带紧张地望着林鹿背影,期待他能如自己一般偷懒耍滑。   林鹿不卑不亢侧挪一步出列,“回禀陛下,臣以为此案另有主谋。”   “主谋?你是说,在今日游山会中的贵族子弟中间,有人胆大包天,对煜轩痛下杀手,是吗?!”宣乐帝语气变得危险起来。   他虽好享乐,也不多关怀子嗣课业,但他上了年岁后身子大不如前,几乎夜夜临幸妃子却没将一人腹中闹出动静,这让他大为光火的同时格外重视子女性命——这也是明知皇子互相争权,只要不闹出人命,他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   “这不可能!”韩义硬着头皮辩解,“同行皆友,牵头组局者又是荣阳侯嫡女,陛下亲封的长乐郡主,怎会有人胆敢对四殿下心怀不轨?”   林鹿并不被他影响,眸光淡然望向宣乐帝,沉声道:“韩大人断案有失,还无视真相妄加包庇,可是收了那主谋的封口费了?”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韩义瑟缩着低了头。   “距臣在场观察,四殿下丧命的山坡旁有很多石块挪动过的痕迹,”林鹿继续道,“因此臣断定,有人在得知四殿下应邀赴会后,特意赶在先前布置山坡,又给四殿下所乘良骏动了手脚,这才让四殿下在指定地点被掀下马背,”   “再滚下乱石遍地的山坡,最终触额身亡,借以伪装成意外,为求蒙蔽圣心!”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纪修予满意地抿了抿唇,克制地在龙颜震怒时不露笑。   “好啊韩义,你为官数载居然不如个半大的小太监看得清,”宣乐帝气得冷笑一声,“来啊,把这个草包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是!”威严呵声中两名侍卫提步上前,将不住磕头求饶的京兆尹架住胳膊带离大殿,一时间殿内噤若寒蝉,均不敢出头接这个话茬。   纪修予沉默不语地看了半晌,终于在此时发话:“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宣乐帝最是倚重他,闻言立刻深呼吸了口气,抬抬手示意纪修予接着说。   “人死不能复生,陛下还请节哀顺变,眼下重中之重是为揪出凶手严惩,依臣愚见,犬子既是当事人,又有几分薄才,不如就交由他来处理此案,定能将案情查个水落石出。”   林鹿心中有些讶异,面上却是不显,仍维持垂首默立的姿势不动,看上去沉稳又内敛。   “就这么办,退朝!”事情有了定论后,宣乐帝似是一刻也不想在太和殿多待,径直绕过龙案出了殿。   “恭送陛下——”   林鹿此时抬眸,正对上纪修予满是笑意的眼睛:“鹿儿,干爹给你争取的露脸机会,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的了。” 第42章 一团火气   既得圣谕,林鹿奉命查案。   其实想查清这个案子并不难,无非是从动机、手法抽丝剥茧,两相结合考虑,不难将案犯锁定在当时与四皇子沈煜轩同行的三人当中。   长乐郡主陈凝珠,五皇子沈今墨,以及吏部尚书之女孟嫣。   怪只怪在……纪修予委他办案的原因。   林鹿坐在通体漆黑的马车厢舆内,带领一队锦衣卫再次回到小帽山案发现场处。   从宫中一来一回,折腾过去小半时日,再回到血案发生的山坡,已是午后时分。   林鹿站在坡缘,举目下望,坡上分散各处取证的人已从京兆府衙门捕快,换成了黑压压一片的锦衣卫。   纪修予到底……意欲何为?林鹿不得而知,只在暗中猜测一二。   四皇子沈煜轩是宠妃柔妃所出,与三皇子沈煜杭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如今查案为沈煜轩雪恨,难不成纪修予想向沈煜杭示好?   再者说,除了无甚价值的长乐郡主,沈今墨或孟嫣,无论哪个若成真凶,都势必会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还是纪修予想以此借力打力,削弱哪家势力?   或者纪修予只是随性而为地希望林鹿出人头地,既是帮扶,亦是对他的考验。   林鹿眼底一片晦暗,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渴求力量。   他不愿再任纪修予摆布,只可惜眼下天时地利人和无一占据,唯有处理好当前要案——虽摸不透纪修予心思,但林鹿自有打算:以此案在朝中打响名头,司礼监秉笔兼东厂掌刑千户的位子,还是很能引得大把有求之人趋之若鹜。   “少主。”一声低唤打断了林鹿思绪。   “仵作怎么说?”林鹿微微侧眸瞥向来人。   皇子薨逝实乃大事,又牵扯凶案,因而沈煜轩尸身暂停京兆府,经由仵作查验后再运往京郊山下的梓宫停灵。   “身上多处淤青、擦伤,致命伤是额上破洞,为钝物撞击所致。”秦惇顺服地微躬着身子,“与少主所断丝毫不差,四皇子从马上跌下山坡后因冲势过猛,前额碰在石上——尸体身前一块石头的形状、血液溅射分布皆与额上致死伤口吻合。”   林鹿点点头,又道:“沈煜轩骑的马,结果如何?”   秦惇伸手挠挠头,“并无异常。”   “不可能,”林鹿登时将目光转了过去,疑道:“咱家到时分明看得真切,那匹马躁动不安,嘶鸣、以蹄刨地不止,怎会没有异常?”   “唔……”秦惇讪讪觑他一眼,“这个…属下不知,检查的马倌是这么说的……”   林鹿不置可否,提步沿山坡往下走去,秦惇见状跟在身后随行。   至于这四人的私下关系,秦惇也出动东厂势力调查了个清清楚楚,边走边详细诉于林鹿知晓。   原来,四皇子沈煜轩是个好色之徒,简直与他贪恋美人温柔乡的父皇一脉相承,平日里桃花不断,虽与长乐郡主私定婚事,却也只是二人口头成约,并没有进一步推进实施。   而孟嫣其人,世代书香、知书达理,是真正的大家闺秀,自小与几位皇子一同长大,时常出入诗会筵席,是兴京小有名气的才女。与几位皇子关系平平,并没听说和谁格外亲厚,对于本案,好像只是无端受牵而已。   至于沈今墨——自不必提沈行舟——他是相对其他皇兄最得宣乐帝宠爱的小皇子,少时性子颇为恃宠而骄,如今沉稳些,上面几位兄长斗得不可开交,他倒懂得一碗水端平、谁也不得罪,甚至与谁都交好。   孟嫣与沈今墨,竟都没有显见的作案动机。   如此看来,长乐郡主的嫌疑似乎已成板上钉钉。   两人慢慢踱出将近半里路的距离,林鹿静默忖度中调转步伐,再顺着山坡往回走去。   秦惇赔着笑跟在他旁边,不敢出声打扰林鹿思考。   动机已足,还差手段。   林鹿始终不解,他四人自进山后一路同行,就算最终害死沈煜轩的坡道可以提前布置,那凶手到底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惊扰四皇子马匹,以促成佯作偶发意外的先机呢?   总不至于陈凝珠修习过甚么不为人知的妖邪术法吧?   直至回到原地,林鹿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不由面色愈发深沉,目光阴晴不定地收敛着。   秦惇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触了小祖宗的霉头。   突然,在路过道旁一丛灌木时,林鹿敏锐地在漫山清新之气中捕捉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药草馨香。   林鹿眉头一皱,立时望了过去。   若不留意还真难发现,一棵叶片明显宽于左右的矮株,隐蔽地生长在寻常荆丛之间。   “少主,怎么了?有何发现?”秦惇殷勤上前同看。   “喊两个手脚麻利的,把那株草挖出来。”林鹿指向那棵矮株所在,并嘱咐道:“动作要轻,勿要将证物破坏了去。”   秦惇虽在心中诽腹不过一株杂草,还“证物”,人不大,会拽的词儿还怪多,但在面上应声称是,乖乖按林鹿所言照做。   林鹿一直紧盯着锦衣卫动作,直觉以为这棵不起眼杂草定是此案关键所在。   ——原因无他,只因灌丛掩映下,其上似有被什么动物啃食过的痕迹。   如果此与沈煜轩坐骑口齿吻合……如果此草有毒,牲畜误食会产生类似致幻的负面影响……   “少主。”秦惇扯了一块白布,双手托着那株怪草呈在林鹿面前。   不等林鹿出言询问,将它挖出的锦衣卫抢着邀功道:“启禀少主,这草扎根不深、周围土质松动,不像天然生在此处,倒像是人为手栽移植而来!”   秦惇瞪他一眼,那人便缩着脖子退下。   林鹿目露了然,沉声命道:“仔细收着,带回宫里。”   “那咱们现在……?”秦惇小心询问。   “回宫。”林鹿一甩袍袖,稳步朝来时停靠一旁的马车走去。   “哎……是!”秦惇忙不迭笨手笨脚包好草株,赶紧招呼左右驾车下山。   招摇过市的东厂队伍径直通往皇宫大内,自是一路畅通、无人阻拦,那身漆黑妖异的锦衣华服就是再有效不过的通行证件。   待到行至宫门底下弃车换轿时,林鹿甫一落地,就望见恢弘城墙根底下蹲了一个人。   那人一见林鹿出来,就颠颠小跑过来,不知在这等了多久,腿脚麻木,令他跑步姿势都变得有些踉跄滑稽。   林鹿目光微沉,一旁的锦衣卫也没有出手拦人。   “鹿哥哥!……哎哟…!”   林鹿眼睁睁看着沈行舟在跑到自己跟前时绊了一下,身子向前倾倒,直直扑了过来。   “……”林鹿无奈扶他一把,仿佛迎面撞上一团火气,淡声道:“殿下找奴才有事?”   沈行舟笑呵呵站稳脚步,摇头回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听说父皇下旨命鹿哥哥查案,有…有些放心不下……”   林鹿抬头望了望天边垂阳,此处为西华门,午后日头西斜,应最是炽烈炎热。   为了见他一面,沈行舟就在这里傻等。   为了能在第一时间看到他,亦是害怕错过或者漏看,沈行舟甚至不愿去寻个阴凉地界。   见林鹿没说话,沈行舟也不觉尴尬,面上笑意不减,又歪着头问道:“如何,此行可还顺利?”   “顺利,顺利!”秦惇在夕阳下站了片刻就觉浑身毛孔呼呼往外渗汗,不甘寂寞地接话:“六殿下您瞧,这便是在案发附近发现的重要物证,这会儿正赶着去太医院找人辨认呢……”   秦惇在林鹿隐含责备意味的目光中逐渐收声。   怎么回事!不是说与六皇子有关一律允准吗?可怜秦惇空有一身刀口舔血的本领,独独不会揣度他人心思,更遑论谋虑颇重的林鹿了,也就不知这位东厂少主又因何故沉了脸色……   沈行舟没看出主仆二人间的“剑拔弩张”,好奇的目光来回在布包上打转:“是什么?”   正当秦惇讪讪地不知该不该如他所言照做时,林鹿又略带斥意地开了口:“打开。”   “上午才与你说过,下午就忘了,真是蠢笨如猪。”林鹿丝毫情面不留,冷冷骂道。   比你爹难伺候一百倍!…不!一千倍!一万倍!十万倍!   要不是督主的命令……!!!   秦惇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硬是快速调整出一个嘴角抽搐的僵笑,不忘连连点头自责称是,手上动作却特意放轻了展开布包。   “咦,这好像是…飞黄草?”沈行舟不确定地道。   “殿下知道?”林鹿抬眸望向那张挂着不少晶莹汗珠的脸。   “嗯,”沈行舟抹了把汇在下颌的汗,“我学骑射时曾阿娘嘱咐我,说这种草对马儿有着极强的诱食性,虽不会损伤什么,但误食后会让马儿陷入短暂狂乱状态,”   “这时若有人乘在背上,则会被马儿不顾一切地甩脱坠地——阿娘让我骑马时仔细留意着,坠马可不是闹着玩的……”   沈行舟说不下去了,只因面前的林鹿倏地绽出一丝笑容。   让那张本就清丽俊秀的面颊顿时焕发出有如霁雨乍晴般的光彩,几乎令铺满天边的暮霞霎时失去颜色。   六皇子看得有些痴了,目光直白又怔楞地盯着林鹿瞧。   可还没等他看够,那抹略带嘲弄的笑转瞬即逝。   林鹿扯出一点袖缘,抬手在沈行舟额上、颊边轻轻按了几下。   “多谢殿下相告,入夏暑热,奴才眼下还有要事处理,还请殿下自行回宫歇息。”   这一动作蹭得沈行舟有些发痒,他眯着眼露了个促狭的笑,“好,我听话,不耽误鹿哥哥办正事,看到你一切都好……就好。”   沈行舟说着转身,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又道:“……那,晚膳要一起么?”   林鹿看着那双饱含期待的眸子,竟有些不忍拒绝。   “今日恐怕不行。”   “好,知道了。”沈行舟点点头,强忍着没在林鹿面前露出过于失望的表情,却在转身的剎那嘴角瞬间垮塌。   林鹿望着他背影,顿了顿。   “明日一定。”   正当沈行舟走出两步,盼了一整日的微凉晚风迟迟拂过人面,捎带了句叹息似的回答一并送至六皇子耳畔,轻轻回响。 第43章 无妄之灾   许是凶手自作聪明太嚣张,林鹿从查证到验明只用了半日时间。   沈煜轩乘的那匹马出自荣阳侯府,经比对齿痕与马唇汁液,确实啃食过林鹿在路边发现的那株飞黄草。   至于飞黄草的来源……   林鹿高坐荣阳侯府正堂主位,静静阖目养神,一手曲肘拄在腮边,另一手臂搭在红木太师椅的扶手上,食指漫不经心一下下无声敲着。   院中站了一众侯府亲眷,均在锦衣卫凌厉如刀的眼神中瑟瑟不敢动。   “林鹿!你什么意思?”陈凝珠冲至堂前,口中怒不可遏地诘问道。   林鹿一摆手,制止了秦惇欲上前擒人的动作。   他缓缓抬眸,神情淡漠,好似眼前之人不是身尊位贵的郡主,而是爬虫、蝼蚁之类更加卑微不如的东西。   “咱家来时说得很清楚,”林鹿直起身子,靠在椅背上,“长乐郡主陈凝珠,有因爱生恨、谋害皇子之嫌,今特代天行事,彻查荣阳侯府……”   “我呸!‘代天行事’,你一个阉人,也配?”陈凝珠恨恨打断林鹿,“本郡主是皇上亲封的郡主,我爹是世袭承爵的荣阳侯,先祖是开国功臣,你凭什么带人擅闯侯府?”   “凭谋害皇嗣罪当满门抄斩,而三人之中,你的嫌疑最大。”林鹿鲜见耐心地回答道。   “我?”陈凝珠一脸不可置信,动作夸张地指向自己鼻尖,“我心悦沈煜轩的事全兴京谁人不知?我杀他?”   “这次的事,明眼人都知道只是一场是意外!”   眼看林鹿动真格的,左右旁边没有外人,陈凝珠生气归生气,字里行间仍是为己辩解开脱的意味。   林鹿不置可否,端过桌上温茶,撇了撇杯盖,不紧不慢送到唇边啜了一口。   “哼,仗着有那位撑腰,在这里公报私仇、狐假虎威、虚张声势!”陈凝珠斜目瞪着林鹿,小声嘀咕道。   陈凝珠不相信他一个刚刚上位的小宦官能真把自己怎么样,更何况,根本没有做过的事,任锦衣卫如何狠戾,也不可能凭空变出对她不利的证据来。   让他折腾又如何?若是无功而返,荣阳侯府绝不会善罢罢休,断然会到天家面前参他一本,看在祖上封爵的面子上,此事也绝不会轻轻揭过。   无凭无据冒犯贵胄威仪,其他朝中新贵就算平时不甚交好,为了稳固自身尊严,也定会为荣阳侯府的无妄之灾仗义执言,到时便让这林家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陈凝珠的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堂中四处站位的锦衣卫在没有林鹿命令时对她的无礼言行熟视无睹,这让长乐郡主有些飘飘然,以为林鹿此行阵仗虽声势浩大,却也只是欺侯府没落,实际上仍怀忌惮之心。   “是不是虚张声势,等搜府结果就知道了。”林鹿放下杯盏,朝堂中侧座一摊手,道:“郡主不妨一齐坐等。”   “不用你说!”陈凝珠猛翻白眼,一屁股坐进椅中,“这里是我家,好像还轮不到林公公反客为主!”   林鹿不再费神与陈凝珠做口舌之争,安静又端正地坐着,目光遥遥投向门外漆黑天幕。   全府上下数十口人被锦衣卫看管着不能随意走动,无论老少皆是如此,就连下人奴仆也不放过。   彻府搜寻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将荣阳侯府内外翻了个底朝天,怨声载道中闹得鸡犬不宁、处处狼藉。   “少主,”秦惇低声靠过来,“若是真搜不出什么来……”   林鹿侧脸觑他一眼,黑亮瞳孔在灯下折射出危险的光。   秦惇讪讪闭嘴,暗骂林鹿两句,心道他林鹿有督主罩着无甚所谓,如若师出无名,就算是东厂锦衣卫也不敢平白惹上京中王孙,尤其是像荣阳侯府这样影响颇深的旧贵族。   他原本以为林鹿身为纪修予义子,行事风格不说完全一致,也得颇肖其风,而厂督行事缜密,从不授人以柄,世人恨得牙痒痒却也挑不出半分错处。   可林鹿其人则截然不同,表面看着不声不响,实际乖张又跋扈,一旦招惹上他,非但千倍百倍地还回来不算完。   或许,这便是人们常说的——阎王易躲,小鬼难缠。   沉闷压抑的气氛在屋内蔓延,明明窗启门开,却仍将人逼得透不过气来。   正当陈凝珠再坐不住,欲再朝林鹿发难时,两名锦衣卫左右架着一人走进厅中。   “启禀少主,在此人房中发现不少怪异之物,还请少主定夺!”   “呈上来。”林鹿嗓音沉静,对此并不意外。   秦惇松一口气,上前接过后面人送进来的盛物托盘。   “少主。”秦惇停在林鹿身前,将托盘上放之物示给他看。   林鹿垂眸看去,一只半空的花盆、一柄沾泥带土的铁铲,作何之用不言而喻。   还不等林鹿问询,陈凝珠看清那人面目,率先惊叫出声:“阿鹏?”   名唤“阿鹏”的青年男子一身小厮打扮,被身后锦衣卫半按半就地跪在地上,神色慌张,明显藏有隐情。   “大人!小的冤枉啊!”双臂被铁钳似的大手反制着,阿鹏上半身向下倾着,艰难抬起头来,一张口便喊冤。   “阿鹏你干什么了?”陈凝珠惊疑不定地走上前来,满腹狐疑地瞧了眼秦惇手上看似寻常的物件,面上更是浮现迷茫:“这、这些东西……你……”   “将郡主请去一旁……”林鹿出言打断,戏谑地咬重字音:“…坐等。”   “你们干什么?放手!”陈凝珠到底是女子,自是拗不过身强力壮的锦衣卫,被扼着腕子拖到座椅里坐下,不可妄动分毫,任她如何挣扎也不脱:“我是皇上亲封的长乐郡主,敢动我,你们死定了!”   若在平时,陈凝珠是断然不敢与锦衣卫起冲突的,只不过现下带队之人是林鹿。   人都是这样,好了伤疤不记疼。   时隔多年,她潜意识其实不愿相信林鹿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再遇以来,林鹿始终沉默寡言,也就给了陈凝珠一种“若要报复早就出手,偃旗息鼓即不敢轻易动她”的错觉。   除了人前那记不痛不痒的耳光,林鹿好像从未动用手中职权对她有些放肆的行为私加规束。   陈凝珠心思简单、娇纵无度,又自负身份,看到林鹿那张脸,总能回想起他在五年前任打任骂不敢作声的窝囊样,于是也就窃喜着更加肆无忌惮。   可她忘了,还有一句话叫做:天若欲其亡,必先令其狂。   “说罢。”林鹿一抬手,示意阿鹏说下去。   “都是小姐让我做的!我、我……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还望东厂老爷们明察!”阿鹏凄惨哭叫道,“小姐找到小的,让小的趁天黑办两件事,事成重重有赏,其他的…其他的小的什么也没做啊!”   “哦?郡主都让你做了什么事?”林鹿缓声问道。   阿鹏战战兢兢回头看了陈凝珠一眼,害怕似的咽了口唾沫,“那天夜里,郡主带小的去到小帽山,将这盆里的草移种到一处山坡上,然后、然后……”   后面的话被陈凝珠陡然放大的骂声吵得听不真切。   林鹿面上没有露出一丝不快,只是轻声道了句“让她闭嘴”,就有手下人团了绢帕把郡主一张秀口塞了个严丝合缝,“呜呜”的再发不出半分声响。   阿鹏见状很自觉地继续说道:“然后又让小的将周围石块全都聚集到一排坡道上——这两件事小姐作何用处,小的一概不知,到底发生什么事小的也毫不知情!饶命啊大人!小的也是听命行事,真真与小的无关啊!大人!”   林鹿了然般颔首,看向又从门口进来的锦衣卫。   “少主,从阿鹏房中确实搜出不少贵重财物。”那名锦衣卫将一袋东西放在林鹿旁边的桌上,冲他一展袋口,露出其中金银珠宝不等的贵物。   “对对!”阿鹏忙不迭指认,“那些都是小姐赏赐小的的!”   “咱家知道了,都下去。”   堂中所站的锦衣卫及家仆阿鹏均的退出门外,此时屋内只剩下负责护卫的秦惇等人,和被牢牢禁锢在座椅中的陈凝珠。   林鹿起身,走到陈凝珠面前。   陈凝珠抬头,怨毒愤恨的目光直直钉向林鹿。   林鹿若无其事地伸手摘下塞口布团。   女人厉声喊叫的声音登时在众人耳旁炸响:“放你娘的狗臭屁!老娘什么时候让他做过这些了?是你……是你教他的对不对?姓林的小阉狗,真有你的,如此拙劣的骗局,你以为骗得了谁?!”   秦惇忍不住皱了皱眉,若不是林鹿没发话,他都想替林鹿给这个死到临头还不自知的蠢笨郡主两记勾拳。   而林鹿却骤然弯了嘴角,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来。   “人证、物证俱在,”林鹿笑道,“郡主还想抵赖?”   陈凝珠气急败坏地又从口中迸出一迭声粗言怒骂之辞。   “少主!”秦惇不忍卒听,试图提醒林鹿——东厂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林鹿深色不改,后退半步,兀然抬腿踹中陈凝珠下腹。   长乐郡主怪叫一声,面上五官皱成一团,浑身微微发着颤,可见林鹿所用力气之大。   “我这人从不欠别人什么,自然也不喜别人欠我。”   林鹿一踢即毕,再没做出其他过激之举,就这么立在原地,周身散发而出的凛冽气场却锋利得教人无法忽视。   “咱家与郡主是五年前的‘旧相识’,那一巴掌白日里算是还过了,方才这一脚,你我才真正两清。”   “现在,可以好好聊聊谋害皇嗣的事了,长乐郡主。” 第44章 一念之差   不等陈凝珠回神,林鹿继续道:“荣阳侯嫡女,长乐郡主陈凝珠,居心险恶、蛇蝎手段,因与四皇子沈煜轩由爱转恨,借游山会之机,暗布杀局,”   “利用马匹误食飞黄草乱性之理,伪造四皇子坠马滚坡的意外,最终达成令其重伤致死的目的。”   林鹿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乍听之下语气和缓,可落在陈凝珠耳中却不啻于催命魂咒,令她再绷不住,脸上表情愈发变形难看。   “你,认不认罪?”   陈凝珠气得直抖,挨了林鹿一脚的地方还在隐痛,浑身血液一寸寸凉了下来。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林鹿是认真的。   五年前的龃龉,林鹿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轻轻揭过。   他不是忌惮陈凝珠的郡主身份,也不是不敢对荣阳侯府出手。   而是蛰伏静待——他要在最能让陈凝珠难堪的时刻,一击即中,打在她最伤最痛的位置上。   这一时机就是沈煜轩的死。   对于林鹿而言,无论真凶是谁,对他的影响都大差不差。可在三人中,陈凝珠证据确凿,再加上一点雪恨的私心,林鹿十分乐得在长乐郡主背后推上一把,让她付出应偿的代价。   “我认你的娘!”   陈凝珠使劲往旁边空地上啐了一口。   “老实点!”身后两名锦衣卫面色齐齐一变,皆加重了手上力气,将陈凝珠死死按住,惹得她口里又吱哇乱叫地痛呼起来。   林鹿不动声色微眯了下眼睛,整个人身上的气息一瞬就变了。   连秦惇都不由多看他一眼,有些担心这位主儿的心理状况。   “由不得你。”林鹿轻笑一声,偏头冲后说道:“供词可写好了?”   “写好了,少主。”   在场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直坐在角落里的锦衣卫停笔搁下,拿起桌上薄薄一张供状走向林鹿。   林鹿接过略略看了一遍,摇摇头,道:“不好,重写。”   他本打算在陈凝珠认供后收队回宫,荣阳侯府阖府封锁圈禁,再将最终决断交由纪修予或隔日上奏皇上处理。   一念之差,林鹿现在改主意了。   “啊?……是,是。”那名锦衣卫有些呆滞地看着林鹿将他才刚辛苦写成的状纸随手揉成一团丢在脚下,不敢多言,应声回到位子,重又执笔等待林鹿谕令。   陈凝珠鬓发皆乱,不甚淑女地口喘粗气,身上力气在挣动中消耗殆尽,任由两名锦衣卫粗鲁地架着自己两条手臂。   阿鹏不说在府里有多心腹,但也是在陈凝珠身边伺候多年的老人,平日里忠诚顺服,没有道理会在侯府蒙难之际突然反水。   至于那些所谓物证则更是无稽之谈,家家户户都有的东西,若以此定罪,与“莫须有”之名有何分别?!   这一变故让陈凝珠心里没底起来,觑着林鹿那双黑沉不定的眼眸,也开始有些迷惑动摇。   一直觉得此人不就是个男生女相、不男不女的阉人,如今再看竟让她生出后脊生寒的畏惧之感。   畏惧?   堂堂郡主,会怕一个死太监?   生来倨傲让陈凝珠无论如何也不会在林鹿面前低头。   黑的不能说成白的,她就不信林鹿敢强按头。   心绪几度变换之中,林鹿终于开了口。   “先前之言不再赘述,后面对郡主的处置须稍作更改。”林鹿似是斟酌措辞,在厅中空地踱起步来。   负责笔录的锦衣卫立时落笔,将林鹿对此案的推断重写一篇,写满后另启一页待命。   林鹿在门口打了个转,两三步绕回人前。   陈凝珠恨不能生啖其肉的目光始终追随林鹿而动,她长这么大从未受过今日这般的奇耻大辱,贝齿死咬着下唇,几欲破皮涌出血珠来。   “长乐郡主陈凝珠,对上述证词供认不讳……”林鹿瞥了张口欲骂的陈凝珠一眼,旁边秦惇眼疾手快拾起地上布团,很有眼色地赶在长乐郡主出声打断之前复又塞回她的口中。   林鹿停在陈凝珠面前,居高临下看向她的眼睛:“……东厂收队而返,留人看守荣阳侯府,虽事态紧急,但天色已晚,欲待隔日将此情上呈天听。”   “然,荣阳侯府上下包庇,仗恃侯爵之位,乘东厂留情之机,组织府兵冲门而出,欲携郡主避责出逃,确为坐实前言其残害皇子之罪……”   林鹿一边说着,一边从秦惇腰侧抽出长刀,小心避开锋利刃口,端在指尖细看把玩。   陈凝珠疯了一般死命挣扎,直喊得嗓音嘶哑难听,也无人能听其言、解其意。   “于是率队折返,交涉无果,先礼后兵,终……”   林鹿猝然一刀插进陈凝珠心窝。   刀芒又快又稳,温热血液一瞬喷薄而出,林鹿未及躲闪,半边身子被溅射染上鲜红,整个人顿时犹如浴血魔神一般形容可怖。   陈凝珠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胸口传来尖锐的剧痛,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去,似乎还不大能接受这个事实。   大片的血洇透了陈凝珠身上华服,她的生命正在快速流失。   而林鹿话语不停。   “……刀剑无眼,荣阳侯府满门皆死,未有一人生还。”林鹿用力抽刀,更多鲜血飞迸出来,身边几名锦衣卫包括秦惇身上都落了不少的血渍。   不过身为东厂中人,对这种场面倒是见怪不怪,甚至秦惇还因林鹿此举展现出的血性与魄力对其刮目相看。   林鹿这刀既准又狠,将陈凝珠腔子里上一秒还在搏动的心脏捅了个对穿。   没过几息的功夫,陈凝珠死不瞑目,身后锦衣卫适时松手,任其尸身软软瘫倒在座椅之中。   待陈凝珠眼中彻底失去生命光彩,林鹿才缓缓舒出一口气。   秦惇从林鹿手中接过佩刀,利落地抖去刀身残血,斜插回所挎刀鞘,由衷喊了声:“少主。”   这一声“少主”当真情实感,秦惇直至今日才打从心眼里接受了这位年轻的东厂少主。   东厂乃皇权特属,向来威重不容侵犯,雷厉风行、睚眦必报是其处世原则,若林鹿在面对陈凝珠时始终退让不前,坏的是他们东厂的“名声”。   这对锦衣卫来说更是不亚于生涯污点,就算林鹿在东厂二把手的地位是由纪修予亲手擢升,往后也定然是极难服众的。   林鹿没理会身上血污,而是扬声问向身后:“写完了?”   那名锦衣卫应声称是,想将写好的供状拿给林鹿看。   “不必给我过目,”林鹿转身走回主座,抬手掐了掐眉心,随即闭上双目,一副疲倦至极的模样,哑声道:“让她画押……之后的事,你们也都有耳朵,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   次日,栖雁阁。   林鹿半夜回来后在房间里一直睡到隔天下午。   他不习惯被人贴身服侍,纪修予便随他喜欢,没给他院中派发太多人手,平日洒扫也都是即做即走,不在林鹿附近过多停留。   此时日头偏西未落,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段。   秦惇正百无聊赖地守在林鹿门前,尽职尽责履行护卫任务站岗,眼见无事可做,他的思绪不自觉飘回昨天夜里。   真不愧是督主看中的人,秦惇虽没参与收尾事宜,一直守在林鹿身侧,却在摸清林鹿脾性手段后,无可抑制地对他生出诸多好感来。   比起遇到反抗即刻镇压,林鹿的做法显然在最大程度上满足了秦惇迫切期待凌厉制裁的扭曲心理,无意制造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爽快之感,令秦惇认定林鹿,决计今后死心塌地地跟随于他。   关键是…长得还这么养眼……   秦惇摸着下巴胡思乱想,心道这小少主越看越顺眼。   “秦惇。”门窗紧闭的屋内传出一声低唤。   “哎哎…哎!我、我在呢少主!”秦惇吓得一个激灵,忙不迭站正身子回应:“您可算是醒了,睡了将近整一日,少主渴了、饿了?还是另有吩咐?”   “现在是什么时辰?”林鹿仍躺在榻上,里间窗户上遮了避光的帘,整间室内都显得昏沉沉的。   “估摸着已是申时二刻,可需要立即传膳?”秦惇关切的声音飘进屋内。   林鹿有些头疼,微蹙着眉揉了揉额角太阳穴,道:“不必,我过会儿出去用膳。”   “啊?去哪儿啊?”秦惇下意识问道,又瞬间反应不该多嘴,急得慌忙找补:“不是不是,属下没有打听少主行程的意思……只是关心您的身子,怕您过度劳累身子吃不消……”   秦惇语速不慢,一连串的字句像蝇子似的嗡嗡不停。   “行了!闭嘴。”林鹿无可奈何斥了一句。   秦惇讪讪阖了双唇,屋内再没传出其他声响。   周遭再次安静下来,林鹿这才缓缓睁开双眸,眼神里暗藏的晦暗又深了几分。   昨日情景历历在目。   刀身没入皮肉的手感、血液洒在皮肤上的温热、从活人眼中渐渐消失的生机、赫赫冲天的火光、此起彼伏的哀嚎……都还那样清晰可闻,仿佛就在上一瞬发生。   可他的心却是异常平静,再没有初次伤人时的慌乱不安,而是…熟练地如同吃饭喝水般自然。   若说无动于衷,亦不全是,林鹿这一觉睡得不安稳——或许,自此再睡不上一个囫囵觉也未可知。   正当林鹿扶着脑袋坐起身,门外传来脚步很轻的一阵声响,继而有人在门外嘁嘁咕咕地与秦惇禀报了什么,声音太小,林鹿听不真切。   片刻,那阵脚步离去,秦惇出声道:“少主,有人找。”   “若是沈行舟就让他进来。”林鹿下地走到桌前,想给自己倒一杯水。   “不是六殿下,是二皇子沈清岸。”   一听到这个名字,林鹿前伸着欲拎起茶壶的手,瞬时顿在了空中。 第45章 同心戮力   林鹿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脑后,身上还穿着洁白的寝衣,外面披一件青灰色罩衫,久睡方醒,整个人透着股疏懒倦怠之感。   “少主,二殿下到。”   “都下去。”   “是。”   沈清岸在小太监接引下来到内院,与门口站着的秦惇打过招呼,提步迈过门坎进了屋,不忘回身将门推拢,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里间的床铺还未收拾,虚虚遮了一层幔纱,林鹿斜倚在靠外一侧的贵妃榻上,闭目静待,房间里昨夜燃的熏香未散,沉浸其中,氛围端的是静谧又恬淡。   ——这份安宁只会持续到林鹿开口的前一刻。   沈清岸绕过屏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险些被眼前无声流动的美感冲击得说不出话来。   饶是他久居深宫,阅览美人无数,也从未见过有哪一人如林鹿这般。   颀长秀眉低低压在垂敛的凤眸上,唇瓣颜色浅淡,带着些许不自然的苍白,习惯性微微内抿着,不甚安稳的模样。   虽“曾”是男儿身,林鹿的五官却如女子般柔和明媚,两种气质相得益彰、互补互成,造就他独一无二的面貌特点,非但不显违和怪异,反而圆融自洽。   就是放眼整个大周,再加所有蛮荒异国,这张脸也足担得起一声“天下无双”。   “林…林公公。”沈清岸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听见来人脚步,林鹿并没在第一时间睁开眼眸,而是朝前抬了下手,哑声道了句:“坐。”   沈清岸没推辞,自寻了几步开外与林鹿对面的客椅,一掀袍悠然落座。   林鹿这才掀了眼皮,直直望向沈清岸,也不说话,眼神中透着似笑非笑的意味。   皇子亲自前来求见太监,后者见面竟还敢不起身相迎,随意处之地为皇子“赐了座”?!   古往今来,这也是不曾出现过的惊世骇俗的场面,只因林鹿昨夜刚让刀刃见了血,又没休息得太好,现下头脑还混沌着,兀带了几分亢意……   他是故意怠慢二皇子,借以试探其来意及城府深浅。   见林鹿不说话,沈清岸也不觉尴尬,面上挂着礼貌的笑,道:“林秉笔果真断案如神,命案发生不到一日,便查了个水落石出。”   “殿下不辞辛劳亲临到访,只是来奉承咱家的?”林鹿嘲讽似的勾起一边唇角。   “当然不是。”   沈清岸不动声色环顾屋内陈设,古朴自然,与想象中得权挥霍的宦官形象极不相符。   “外面都闹翻天了,林公公这儿还是这么安静,真是难能可贵。”沈清岸目光转了一圈,重新落在林鹿身上。   林鹿眉头一挑,就知道他是为荣阳侯府的事而来,语气古井无波:“原来二殿下是为这事。”   “二殿下有何高见?奴才洗耳恭听,只是……”林鹿话锋一转,又道:“奴才一会儿还有要事处理,二殿下无论想说什么都须得尽快言明。”   “哈哈,林公公说笑了,我在林公公面前怎敢谈甚么‘高见’呢!”沈清岸谦虚地一拱手,唇边笑意更深:“我确实有话要说,只是不知此处是否……?”   沈清岸眼光巧妙地往门外瞟了一下,意有所指。   林鹿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不露形色地避左右而言他:“哦?那二殿下以为,陈凝珠这厮,是杀得、杀不得?”   “当然杀得。”沈清岸不假思索答道,“谋害皇子,又屡对林公公出言不逊,杀得,该杀。”   林鹿哼笑一声,不置可否。   “只是荣阳侯府连同丫鬟、小厮、府卫在内,上下百余条人命……”   与沈清岸一照面,林鹿大抵能猜出他此行意图,不过是想与他示好、拉拢他站位罢了。   也是,沈清岸在一众皇子中排行第二,年龄阅历都是争储的优势,本应是除太子之外最受追捧的皇子,如今只因容貌有缺便被排挤在外,自然是不甘心的。   权宦是把双刃剑,用好了平步青云,用不好身败名裂。   林鹿故意用此案作饵,以试沈清岸对自己的态度——是无论对错一并曲意逢迎到底,还是只愿接受于己有利的益处、无视那些背负骂名的行为——看样子,沈清岸应是后者……   正当林鹿如此想着,沈清岸从容说完了后半句:“如有下次,林公公不必亲自背上血债,灭门而已,事后随便捏个什么罪名,都可达成。”   “公公本就立于风口浪尖之地,举措行事务要小心、再小心才好。”   林鹿微惊片刻,而后低低笑出了声。   他从榻上起身,与沈清岸正对而坐,“二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沈清岸见他似有松动,面上仍是恳切的笑:“真对不住,瞧我光顾着说话,都忘了公公久酣方醒、一直空着肚子了…京中近来新开一家食肆,不知公公可愿赏光,与清岸一道共进晚膳?”   林鹿收了笑,一言不发盯着眼前的男人。   乌发如墨一丝不茍地束在发顶,精致发冠与脸上银面同色相配,衣衫颜色、形制皆朴素低调、整洁得体,就连一双足靴也是干干净净,不染半分纤尘——整个人气质温润内敛,看上去人畜无害,端的是诚意十足。   屋内静默片刻,林鹿终于松口,轻叹道:“让秦惇带殿下到外面等。”   “好嘞。”沈清岸得了他首肯,笑眯眯冲林鹿一揖,施施然起身出了房门。   除沈行舟以外,沈家这些皇子在林鹿眼中其实没有分别,由谁来当下一任皇帝他更是不甚关心。   高爵厚禄?荣华富贵?   自阿娘死后,林鹿活在世上的目的便只剩下一个。   ——不过以眼下情况来看,林鹿不得不承认,依附某位皇子确实是更佳的选择。   -   兴京,陶然轩。   二楼雅间内,三尺见方的竹桌旁一左一右坐了两名年轻公子。   桌上好酒好菜备得样样齐全,房间内不像悦宵楼那样熏香扰脑,取而代之的是清幽竹息,不仅盖不住饭菜香气,反而让人闻之心旷神怡,更能放松惬意地享受美食。   最后一道菜品端上桌,随着侍女出门的轻微响动,林鹿向后靠在椅背上。   “林公公快尝尝,这蒸鱼、炙肉,包括菌汤、时蔬,用的都是最顶尖的食材,烹菜的庖厨也都堪称国手……”沈清岸不无热情地一一介绍。   “明明新开不久,二殿下倒是对这里熟悉得很。”林鹿轻巧打断,并没有依沈清岸所言动筷的意思——尽管胃中确实空得厉害,桌上香味也一个劲儿往鼻腔里钻。   沈清岸弯唇笑笑,低声叨咕一句:“我就知道不说正事,你是不会安心吃饭的。”   “好吧,这里是我一个友人的地盘,”沈清岸面上依旧挂着写意的笑,伸手朝前后比划:“两侧包房是空的,以免隔墙有耳之忧。”   “说吧,到底什么事,”林鹿脸色有些许阴沉,强压着不耐的情绪,“再拖着就没意思了。”   沈清岸笑而不语,抬手绕至脑后,解下了银面具的系带。   “我欲推诚相与,不知林公公以为如何?”沈清岸将面具轻轻搁在桌上,缓缓抬眸,露出面具下的真实面容。   ——外界所传非虚,二皇子右半张脸爬满殷红如血的狰狞胎记,面积之大几乎从额顶眉峰一路覆盖至腮边下颌,用“触目惊心”四字来形容绝不为过。   林鹿面色不改。   寻常人见后无外乎或惊恐或避嫌地挪开目光,而这些举动林鹿都没有,就只是目光沉沉地与沈清岸对视。   这令二皇子有些意外,心中微微一动。   “二殿下口中的‘诚’,可是指殿下胸怀夺嫡之心,想让奴才助殿下登上龙位?”林鹿的话说得直白,让沈清岸在答是答非之间一时犹豫了。   “哈哈哈,林公公爽利坦直,清岸真真是相见恨晚!”沈清岸朗笑出声,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我所说的‘诚’,其实是想替公公摆脱困局。”   “殿下不妨说说,奴才能有什么困局?”林鹿心中微讶,拾起酒盅贴到唇边浅饮一口。   沈清岸备的酒并不辛辣,由舌入喉顺滑浓郁、清醇回甘,果真是难得的好酒。   “公公与纪修予,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和睦吧?”   林鹿蓦然握紧酒杯。   “二殿下,劝你慎言。”林鹿不动声色放稳酒杯,眸光变得有些危险。   沈清岸留意到林鹿的细微动作,知道自己说中了,不疾不徐继续道:“纪修予权势滔天,就算将六个皇子全都绑在一块也奈何不了他。”   “好在他素来效忠父皇一人,又确不干涉党争,这才让我们兄弟几个还有斗上一斗的机会——不然,以他之能,无论站位于谁,都基本相当是直接宣布最终的获胜赢家了。”   “奴才明白了,二殿下是求奴才干爹不得,退而求其次才找上奴才?”林鹿目露轻蔑,虽自称为奴,可言语间的倨傲显而易见。   “非也,”沈清岸摇头,目光灼灼地望向林鹿:“不是‘退而求其次’,而是‘同心戮力’。”   “你助我登皇位,我保你杀纪狗。”沈清岸声音放得很轻,一字一顿好似蛊惑人心。   林鹿微微睁大双眼,神情复杂,眸中隐有杀意流动。 第46章 各取所需   沈清岸显然是有所了解,不然也不会贸然在林鹿面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辞。   而林鹿只觉满心寒凉。   身为东厂中人,日常出行时靴藏短匕是再寻常不过的做法。   眼看林鹿变了眼神,沈清岸身上一丝表现出紧张的反应也无,反而弯唇笑笑,气定神闲地夹了一筷子菜肴填进口里,边嚼边道:“林公公想杀我灭口?”   林鹿没有反驳。   “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我就是看中公公这一点——与我同类。”沈清岸没去看林鹿愈发阴沉的表情,自顾自用起膳来,“来找公公之前我还有些迟疑不决,荣阳侯府一案,让我彻底放了心。”   “那长乐郡主嘴上向来没个把门的,以前也得罪过我,只可惜清岸远不如公公胆魄俱厉,并不能奈其如何。”   “公公此举,也算是无意中为我出气了。”沈清岸笑眯眯往林鹿碟中夹了块完整的鱼肚皮上的肉,“尝尝,从江南请的大厨,整个兴京都再找不出做鱼做得这样好的饭馆。”   林鹿垂眸瞥了眼碟中晶莹嫩滑的鱼肉,又抬眼看向沈清岸。   他再听不进沈清岸的任何话,在脑中迅速回想着过往种种,确信在被纪修予摧折心性的日子里,根本不曾有一刻是二皇子在场的。   而在那之后林鹿对纪修予言听计从,他将真实心思藏得极深,就连纪修予本人都放下心来,一次次进他的官职,将他当成真正的心腹培养。   沈清岸如何而知?   一向没有交情,却接二连三挨近试探,究竟是敌是友?   先前那句话对林鹿而言是个不小的诱惑——仅凭自己一人之力确实很难扳倒纪修予,林鹿一早便看清这点,而在这个当口,沈清岸投诚而来,不管是时机还是人选都太过于恰到好处。   林鹿根本没有试错的余地,眼下不得不防。   “二殿下若真是怀诚而来,就应该先剖白自己,而不是在奴才私事上大放厥词。”林鹿双手交叉搁在膝上,不着痕迹掩去内心翻涌而起的阴暗情愫。   “林公公别紧张,清岸并没有其他心思,只是想与公公各取所需。”   林鹿不置一词地沉默端坐着,在沈清岸看不见的地方发狠紧掐掌心,借以扼制脑海中始终盘旋不去的对沈清岸的杀念。   被人当面揭开伤疤,若沈清岸未能在酒桌上证明其于己无害,林鹿极有可能根本不会放他走出雅间的房门。   死人的嘴才最可靠。   至于后果,林鹿无心去想。   正当林鹿目露凶光,沈清岸仍是一副安神定气的模样,所言之意却逐渐打消林鹿念头:“公公可能有所不知,纪修予看似绝对中立,其实是在为沈君铎——也就是如今的太子殿下图谋大业。”   “我不知公公想做到何种地步,不过,若击溃他最看重的太子,想必公公也乐意见得。”   “在这件事上,我与公公不谋同辞。”   沈清岸之言不无道理。   他其实不甚清楚林鹿与纪修予的恩怨,仅仅是在赌,赌林鹿眼中浓得化不开的阴鸷是因纪修予而起,而这恨意到了什么程度,沈清岸则完全不知。   他只知道,赌不对大不了谈崩走人,无第三者在场,想抓他的把柄也不容易;若赌对了,司礼监和东厂对一位皇子的帮助不言而喻。   不过纪修予是太子一党这事着实新鲜,林鹿闻所未闻,沈清岸也不卖关子,娓娓道出陈年旧事。   若非天生庸才碌碌,以沈君铎嫡长子之身份,人脉、地位本应唾手可得。   只可惜生母文皇后早早故去,继后为巩固后位将沈君铎视如己出,待他虽好,却更寄希望于自个儿的肚皮,并不会举母家之力尽心扶持,这也是他在成为太子之前一直安分得有些诡异的原因。   五年前秋狝护驾有功,沈君铎用休养半月便好的皮肉伤,换来了延续至今的权力盛势,成为六子之中赢面最大的皇子。   据沈清岸所述,那次护驾并不是巧合,而是纪修予为沈君铎谋求太子之位一手策划而来——这对亲自把关皇权事宜的司礼监掌印来说丝毫不困难。   “口说无凭,难不成是殿下亲眼所见?”林鹿听到这才松了手,掌心留下一弯殷红洇血的指甲印痕。   “我猜的。”沈清岸双颊塞满食物,一本正经吐出三字。   林鹿额角青筋一跳。   沈清岸很快解释道:“当时出现的刺杀手段分明有两种,可纪修予并没对山中冷箭过多追究,而是将查案重心偏向闯帐杀手。”   “虽没有凿实证据,但我以为,这应是两伙不同的刺客团伙。”   “何以见得?”林鹿的记性一向很好,没过几息就回想起当时情形。   “手法,先一个藏于山林,逃过侍卫搜山追捕,显然对山中情况和羽林卫追凶手段极熟悉,说不是家贼难防我是不信的;”   “而后一个孤身深入大帐,或有内应提供巡逻班次,但事实上却漏算了纪修予身怀绝技,也就是说,准备其实并不俱全,仗着那人本事和一腔孤勇罢了。”   不得不说,沈清岸查情观色的本事实属一流,无论是敏锐捕捉到林鹿痛处,还是审时度势的能耐,亦或是情况于己不利仍记挂皇位的野心,都让这位二皇子成为林鹿共谋的不二人选。   而说起那次秋狝,林鹿模糊忆起一个人名,继而在脑海中浮现一张玩世不恭的脸。   许青野……   此人既在当时出现,定然隶属纪修予口中“银月”,若找到他,或许就能知道阿娘未曾露面的五年里到底是为的什么。   诚如沈清岸所言,他与林鹿确实是再适合不过的盟友——他知他底细,他需他实权。   林鹿终于动筷,将面前那块已经散了热气的鱼肉分次送进口中。   沈清岸脸上的笑立时变得真诚许多。   “殿下需要奴才做什么?”林鹿直截了当地问道。   “不急,良宵苦短,当徐徐图之。”沈清岸笑得更加灿烂,亲自为林鹿斟满酒杯。   -   待酒足饭饱而返,已是夤夜时分。   林鹿白天时昏睡大半日,也就不知宣乐帝一早便听大臣们絮叨林鹿的罪状听得头昏脑胀,于午间临时起意,带着整个后宫前往郊外行宫避暑去了。   纪修予身为隐形护卫自然一并同去。   这也是沈清岸急着在这个时间点找上林鹿的原因之一。   一路回到栖雁阁,到处安静空旷,让林鹿得以分析消化今夜谋成的信息。   沈清岸远比他看上去要深沉得多,言谈间条分缕析、手段与目的皆明,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满足披上龙袍的基本属性,不至于像烂泥似的扶都扶不上墙。   他需要林鹿脱离纪修予的掌控。   倒不是让林鹿现下就与纪修予撕破脸皮,而是想林鹿真正在朝中拥有一席之地,毕竟他现在得来的身份与地位全都由纪修予赋予——也就是说,纪修予可随时撤去支持,林鹿当即就会从高空坠下、摔个粉身碎骨。   具体如何实现还需再议,但确为林鹿指明方向,而且沈清岸答应会在暗中追查许青野的线索,这也让林鹿多了一丝大海捞针的希望。   此次见面,双方均的有所保留,这二人最终能走多远,还要看今后造化了。   林鹿一走进院,秦惇便跟了上来,“哎哟我的少主喂!您可回来了,再不回来属下都要带队找人去了!”   出门时沈清岸巧舌如簧,硬是将秦惇说服留下,林鹿这才得以与他同行密谋。   “找我做什么?”林鹿兀然站定脚步,“干爹命你监视我?”   “不不不,没有、没有……”秦惇脚下一滞,险些咬住自己舌头,忙不迭解释:“属下只是担心少主安危……”   “吃顿便饭,能有什么危险。”林鹿状似无意地提起,“二殿下有意笼络,虽已回绝,但不好太折皇子的面子,今后不再来往便是,我自会与干爹说明,事实如此,你在回禀时勿要添油加醋,否则,绝不留你。”   秦惇讪笑两声,“少主说笑了……”   林鹿回屋换了身衣服,一刻不停又走出门来。   秦惇尚在门口恪尽护卫之责,见他出来,有了前车之鉴并不敢胡乱言语,斟酌着措辞弱弱道:“那个…少主……这、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   林鹿冷冷盯着他,直看得秦惇躲闪着低下头,才道:“我去哪、做什么、见何人,还需与你请示?”   “不不不用!属下也是关心则乱……”秦惇急得结结巴巴。   “不用就滚远点。”   撂下这句话,林鹿拂袖出了院门,秦惇也不敢再跟,眼巴巴目送林鹿离开。   谁惹了他了?秦惇暗自诽腹,好大的火气,吃了枪药似的,好心当作驴肝肺。   夜已深,路上盏盏宫灯皆亮,不如白日显眼,却也能视物看清。   林鹿轻车熟路往霁月宫赶去。   有些事,今晚,不得不做。   一路经过后宫各宫宫殿,皆因主子不在而昏暗一片,本想着霁月宫有沈行舟在能亮堂些,谁知竟与其他不无不同。   漆黑天幕垂着半轮弯月,林鹿敲响了霁月宫宫门。   等了半晌有余,门内姗姗传来急促脚步,一边启栓开门,一边抱怨道:“来了来了,谁呀——?”   话音在看到来人时戛然而止,凌度手提灯笼,不甚确定地照了照,才惊呼出声:“林公公?!”   稀薄月光下,一道瘦削人影立于门外,既没随从,又无提灯,若不是那双折射着幽光的眸子,乍看之下竟像是无声无息的鬼影一般。   “你家殿下呢?”林鹿张口便问。   “屋、屋里……”凌度怔楞中只记着回话,却忘了拉开大门请林鹿进来。   林鹿静静看他一眼,而后伸手推门,错开身位走了进去。   凌度忙不迭将宫门关好落栓,踩着碎步追到林鹿身侧,颇有些为难地道:“林、林公公,殿下他…他……”   “他怎么了?”林鹿脚步不停,侧了侧头,声音微沉。   霁月宫本就人手不多,如今大半下人都跟着夏贵人去往行宫了,是而只留下几名沈行舟院中的,素来没见过甚么世面,不敢违抗主子命令,但也不知该向谁求助才好。   “唉!”凌度一跺脚,急道:“殿下他晚膳什么也没吃,只叫了好多酒送进房中,还不许小的们在旁边伺候,一直将自己锁在屋内,不停唤着也不见回应,不知现下是个什么情形——还好公公来了,还请公公快…快去看看殿下吧!”   听罢,林鹿陡然加快脚步,沿路朝沈行舟所在小院疾行而去。   -   这夜之后,尽管已过去不少时日,林鹿偶然回想起来,仍不知彼时究竟是急着趁纪修予不在宫中方便行事,还是对沈行舟存了别样的心思,不忍让他因自己失约而犯傻苦等。   左右一枚棋子,不值得为其花费心思。   没怎么犹豫的,林鹿笃信前者无疑。 第47章 心甘情愿   “你们都下去。”   林鹿屏退左右,探出手按在雕花镂刻的木门纹路上,顿住了动作。   温凉触感传回掌心,让林鹿略略生出几分迟疑。   若说纪修予是大权在握的猛虎,沈清岸就是待时而动的毒蛇。   沈清岸因容貌不得圣心,出生以来可获资源寥寥,生母虽为贵女,却早在违抗家人意愿强行入宫选秀时就与母族彻底决裂,至今仍无往来。   此等劣势局面,若换作旁人,或许不是成日悲天悯人地顾影自怜,就是放弃挣扎、甘于在日后做个闲散王爷了。   可在今夜会见二皇子之后,林鹿才知道,这世上竟有人的野心能膨胀到如此地步。   越是从小稀缺什么,长大后就越是渴望。   也正是沈清岸权欲勃勃,让林鹿下定决心与之连手。   林鹿进宫已有些年头,但大半时光都是浸在书案砚台里的,然,宦海沉浮,沈清岸耳濡目染二十年有余,自是饱经世故、精通其道;二皇子身后无人追随,而这正是林鹿身居要职所最不欠缺的人脉联系。   二人结盟,且不论胜算几何,总归是比一人时要好过得多。   林鹿轻叹口气,推开了面前的房门。   门扉启开时带动气流,林鹿迎面撞上一团浓郁的酒气,惹得他当下就皱了眉。   “沈行舟?”林鹿跨过门坎,试探着喊了一声。   屋内很暗,没有掌灯,勉强能看清挨近门窗的陈设,再往深处便是黑黢黢虚无一片。   无人应答。   林鹿回身将房门关紧,黑夜中唯一的光线来源被拒在门外,整间卧房瞬时又暗了几分。   咣啷。   刚迈出一步,脚边踢到一件硬物,随后便听到骨碌碌滚到旁处的声音,猜想应是歪倒在地的酒壶之类。   正当林鹿适应了黑暗,想再往里走时,角落兀然传来声响,在叮叮当当的瓶倒坛翻的脆响中,从背后撞来一个结实的怀抱。   一手攀上肩头,另一手横在腰间,以一个极度占有的姿势。   力气很大,手臂又锢得死紧,林鹿没有反抗,任由其将自己圈在怀中。   两人静默站了半晌,一时间室内仅闻那人叹息似的、压抑的粗喘。   终于,林鹿偏头,拍拍他反手死扣在自己肩头的手,“殿下饮酒了?”   “…嗯。”沈行舟松了劲,扳着林鹿肩膀让他面向自己。   林鹿只影影绰绰看到人影,并不能看清其眼神表情。   离得近,萦绕周身的酒气愈发厚重,林鹿第一次知道这小子还是个“酒罐子”。   “怎的也不点灯?”林鹿说着就想推门唤人掌灯。   沈行舟横臂拦住了他。   “……”林鹿无奈,只好又道:“那奴才去。”   沈行舟一言不发,再度制止林鹿动作。   “殿下去里面稍坐,奴才去叫碗粥来,喝了好歇息。”林鹿难得耐着性子放软了语气。   可沈行舟依旧不领情,这回竟直接扼住林鹿手腕。   ——从他掌心传来灼热温度,是隔着衣料仍能无比清晰感知到的。   这人吃醉了酒浑身燥热,再加夏夜本就褪不去多少白日暑气,就算皇子屋里时刻置有冰鉴降温,林鹿还是闹出了一身薄汗,让他也染上些许焦躁,蹙着眉诘问:“殿下何意?”   “你食言了。”   不同于往日清亮,沈行舟一开口嗓音就低沉得不象话,骤然在身侧响起,林鹿心底猛地一跳。   “但更恼你什么事都不与我说。”   林鹿不动声色抽回手,“殿下想知道什么?”   沈行舟突然抓着林鹿双臂,将他抵在门板上,动作不怎么轻柔,发出“哐”的一声响动。   倒是没弄疼林鹿,可这样的动作让林鹿也来了火气,抬眸时眼中流窜着沉暗的冷光。   借着门边漏光,林鹿看清了沈行舟的脸。   眉间紧拧,眼珠滚圆,薄唇抿成一线,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今日早朝闹得沸沸扬扬,说你暴虐成性,以下犯上,先斩后奏,屠陈家满门。”   林鹿眯了眯眼,刚欲启唇相讥,就听沈行舟又道: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必浪费唇舌,我不会再乖乖听你的鬼话。”   “林鹿…按民间习惯,我已过束发之年,不再是孩子了,林鹿。”   “同为皇子,为何二皇兄使得,我就不行?”   沈行舟口齿清晰,若不是那双混沌涣散的眼眸,和明显强硬起来的态度,林鹿真要以为他与寻常无异。   他一定是来栖雁阁找过,并且看到自己与二皇子同行。   沈行舟手上用着不小的力气,直握得林鹿两条上臂生疼,在发觉后者细微挣动动作时适时松手,让林鹿没怎么费劲就摆脱了沈行舟的桎梏。   林鹿并没有回答,而是举起手背贴了贴沈行舟滚烫的脸颊,不辨喜怒地道了句:“殿下醉了。”   沈行舟狠狠摇了摇头,发丝散落了几缕下来,垂在脸侧,明明是忿忿怄气的一张面孔,却莫名显得有些可怜。   “我不知你到底想做些什么,可…可无论,什么,我都愿与你一起。”   林鹿愣了,不自觉回想起二皇子今夜对他说过最后的话。   沈清岸曾直白问他,是否对沈行舟有情。   林鹿矢口否认。   然而,这句正中二皇子下怀,他顺势下坡,言说:“不是最好,其他皇子早已经营多年,我等到林公公再谋划为时尚晚,任何行动都势必显眼,若公公能借六弟之势行个庇护,那确是再好不过。”   言下之意昭然。   沈清岸眼光毒辣,沈行舟的心思又都写在脸上,一看便知自己这位六弟弟对林鹿喜欢得紧,于己有利的手段自然不会放过。   林鹿同样清楚,他是想让自己假意扶持沈行舟,当一个初露头角的靶子,替他吸引其他皇子打压磨灭的火力。   他就是算准以林鹿的性子,断不会将儿女情长置于明面,二人刚刚敲定缔盟,林鹿根本没有理由拒绝一个百利而无一害的要求。   “就算…粉身碎骨?”林鹿暗自将垂在袖管里的手掌攥握成拳。   ——他当然不会让沈行舟真的身涉险地。   “就算粉身碎骨。”沈行舟目光坚毅,启誓般回望进林鹿眼底。   ——他确是心甘情愿供林鹿驱使。   林鹿垂眸不语,像是暗下决心似的。   沈行舟却等得不耐,趁林鹿不留神,兀自矮下身子,一把将林鹿扛上肩。   林鹿虽身量瘦削,但到底是个男子,沈行舟本就饮了过量的酒,这一下不甚稳当,两人一齐晃了几晃,周围又视物不清,被架在半空的林鹿心下骇然一片,死死抓着沈行舟背上衣衫不放,强装镇定的话语不自觉走了调:“……你!你快放我下来…!”   沈行舟恍若不闻,摇摇晃晃扛着林鹿往里间走。   好在沈行舟熟悉地形、又一晚上都待在此处,双目已然适应黑暗,并没教二人跌倒受伤。   没待林鹿再催,沈行舟将林鹿轻放在床铺之上,也不说话,腾的挨在林鹿身边坐下。   此时月影高悬,清辉透过窗牖洒进室内。   林鹿捏了捏眉心,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沈行舟。   一直以来,沈行舟在他面前都是温良和顺的,从未有过一次如今夜这般发了好大脾气,连一声“鹿哥哥”也不唤,硬邦邦直呼其大名“林鹿”。   林鹿只觉得好笑。   “你…你说。”沈行舟转向林鹿,悄悄用小指将林鹿的手勾到自己掌心,另一手覆在上面虚虚握着。   “殿下要奴才说什么?”林鹿故意问道。   “你与纪修予,是怎么回事?”   “血海深仇。”林鹿轻描淡写吐出几字。   “那要杀了他么?”沈行舟的手握得紧了些。   林鹿回眸望去,对上一双泛着水光的瞳仁。   见林鹿不说话,沈行舟着急又道:“我知道我难堪大任,但只要鹿哥哥需要,无论做什么我都……”   “消气了?”林鹿戏谑般打断道。   沈行舟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挺直的背脊肉眼可见地垮塌半分,低垂着脑袋,闷闷“嗯”了一声。   林鹿扯了下嘴角,用空着的那只手在沈行舟头顶揉了一把。   他仍是不愿将猫蛋、阿娘乃至自己的事讲给沈行舟听,总觉得那些漆黑阴暗的故事会玷染深宫之中难得纯净无暇的心灵。   而眼下又确实需要沈行舟助力,林鹿也别无他法。   “你还是什么都没说。”沈行舟直接将头顶抵在林鹿肩窝,毛茸茸的发丝蹭得林鹿直痒。   林鹿推开他,声音染上些微笑意:“小孩子不该问的别问。”   沈行舟便又气呼呼地将林鹿按倒,一翻身跨坐而上,虎着脸就摸索解人衣裳。   “满身酒气,活像个醉猫。”林鹿没有反抗,只向后撑着支起半个身子,“都不像你了。”   沈行舟听罢更来劲,三两下将林鹿剥个精光,晾在铺上后又去动手除去自己身上的。   “又不问了?”林鹿倚在软枕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忙活。   “倒要教你看看,我还是不是小孩子。”沈行舟埋头在林鹿胯.间努力,很快便卓有成效。   林鹿本也没指望在沈行舟醉时与他说什么正事,现下由着他性子来,毕竟从明日起,他与沈清岸合谋上位的大计,就要缓缓推进了。   折腾了半宿,沈行舟终于肯净身睡觉,只不过临睡前又嘟囔着饿了,林鹿只好又亲了亲他嘴角,哄说睡前吃东西积食不消化,明日睡醒就能用早膳,沈行舟才肯作罢。   直睡到日上三竿,沈行舟才被头脑传来的尖锐刺痛所扰醒。   一睁眼,宿醉过后的沈行舟不顾尚在头痛,猛地扭头朝身侧看去。   看到一张清丽睡颜。   林鹿安静阖着眸子,纤长浓密的睫羽根根分明,沈行舟若有心,甚至可以数上一数,两人挨得极近,耳畔传来那人侧卧而眠时平和悠长的呼吸声。   整个人沐在熹暖阳光下,身上散发着平日没有的柔和。   沈行舟缓缓挪动身子,想凑近一点偷偷吻他,林鹿却在这时蓦然睁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戒备没能逃过六皇子一直认真注视的眼睛。   “早安…六殿下。”林鹿睁着一双不染半分困倦的清明的眸,轻声说道。 第48章 有求必应   迎着林鹿看不出情绪的目光,沈行舟还是垂眸凑过来,亲了亲他的额角,顺势将人圈在怀中抱着。   林鹿对沈行舟过于亲昵的举动不甚习惯,却也只是任他动作。   “鹿哥哥,我的头好痛。”沈行舟有点委屈地道。   一夜酒醒,沈行舟又恢复往日神态,这让林鹿略略放下心来。   “合该是痛的,也教你长长记性。”林鹿推开他,从床上坐起开始着衣。   “我酒量好得很…”沈行舟欲辩,跟着起身,在林鹿撩开乌发时发现他脖颈上环了一条细细的红绳。   “这是什么?”沈行舟勾着那绳转正过来,上面穿了一枚通透白玉所制而成的平安扣。   瞧着有点眼熟,却又实在想不起来。   林鹿回头,望了沈行舟专注探寻的神色片刻,轻描淡写道了句:“没什么。”   说罢,将那玉从沈行舟手中抽回,仔细贴身没入寝衣领口妥帖安置。   “鹿哥哥喜欢白玉?我屋里还有几样,都拿给鹿哥哥!”沈行舟见林鹿难得有喜欢的物件,兴致勃勃就要取来献宝。   还不等沈行舟走出几步,门外兀然传来一阵吵嚷,接着是六皇子内监凌度的声音:“殿下与…林公公可是醒了?需要小厨房传早……呃…午膳吗?”   寻常贴身太监本无须向主子请示便可近到跟前伺候,然而现下屋里多了位凶名远播至后宫的“狠角色”,这让凌度就是再多上十个胆子,也不敢擅闯有他下榻的卧房。   沈行舟低声向林鹿请示,得林鹿颔首,才扬声冲外应下。   两人简单用了些饭食,林鹿准备起身离开。   沈行舟一伸手勾住了林鹿腰带。   “陛下带娘娘们去行宫避暑,干爹随行,奴才作为司礼监秉笔,理应担起批阅堆积奏折之责。”林鹿停下脚步,垂眸解释道。   沈行舟讷讷缩回手,一言不发地耷拉着头。   正当林鹿以为沈行舟会像往常一样默默接受时,他却闷闷开了口:“护国公楚恒嫡三子楚逸飞,与我有些交情,若鹿哥哥需要,我……”   林鹿瞳仁一缩,厉声打断了他:“住口。”   沈行舟被他突然喝止的声音吓了一跳,颇有些不解地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压抑怒火的凤眸,只见林鹿冷冷启唇:“诸如此言,今后再不准说。”   “我还没沦落到需要你来帮我的地步。”   林鹿转回过头,背对沈行舟,冰冷目光落向自己空无一物的指尖。   明明干净得不染纤尘,可林鹿还是觉得上面盈满腥臭难当的血气,像是早已浸入皮肉,无论如何清洗,都如同附骨之疽一般挥之不去。   他不想让沈行舟也变成自己这样的人——林鹿是决定利用沈行舟,但又极厌恶他主动提及——这让林鹿所剩无几的良心有些酸涩似的难安。   林鹿与二皇子结盟伊始,确实需要沈行舟充当幌子来为其保驾护航,这是林鹿答应沈清岸的原因之一。   其二就是,一旦林鹿发现二皇子并不可信,那么沈行舟无论多少发展起来的势力就会成为二人保障。   林鹿从不会将己身性命全部系与一人之手,更何况身上还黏着个棉花球一样的沈行舟。   然而沈行舟会错了意。   他心中刺痛,愣了一瞬,继而短促笑了两声,“也是……也是呢。”   两人沉默下来,还是林鹿率先道:“昨夜,殿下言说对奴才有求必应,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沈行舟仍低着头摆弄衣带。   林鹿咬着舌尖,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哄而骗之,说我有心扶你称帝?还是坦诚相告,称与二皇子达成共识,现有意推你当个掩人耳目的箭靶子?   一向杀伐果断的林鹿却在此刻显出几分犹豫。   不知何时,沈行舟已绕至林鹿身前,像是对待甚么易碎珍宝一般将他轻拥入怀,贴着林鹿微凉的耳廓轻声道:“鹿哥哥。”   “不必犯难,阿舟乐意为之。”   林鹿浑身一僵,还是佯装淡定地回道:“殿下这是何意?”   沈行舟将他抱得更紧,两人之间再无半点缝隙,林鹿下意识攥上沈行舟衣摆,却听他又道:“鹿哥哥已经…选了二皇兄罢。”   不等林鹿询问,沈行舟就主动解释:“以鹿哥哥的性子,若是无意,恐怕不会特特出宫避开耳目议事。”   “最近几位兄长斗得厉害,连我都知晓一二,二皇兄来找鹿哥哥,一定也是为着此事。”   “殿下好像很了解奴才。”林鹿不咸不淡接了一句,等着沈行舟下文。   “我也知道,鹿哥哥昨夜来寻,并不全为赴我之约……但是,你能来,你还是来了,我就很高兴、很满足了。”沈行舟声音放得很轻,生怕吓着林鹿似的。   林鹿眸光暗淡下来。   确如沈行舟所言,他当时并未想得太多,没成想这一向没什么心眼的六皇子竟能道破他的心思。   这让林鹿有些意外,又不可避免地添了些沉郁的情愫压在心头。   但沈行舟很快就不好意思地笑着给出答案:“我也不知怎的…许是多饮了酒,一想到鹿哥哥,这些事也不消琢磨,就全都顺流而出了。”   “所以……”沈行舟稍稍放开林鹿,盈盈笑着看向林鹿眼睛,“所以,就算是助二皇兄登上帝位,只要鹿哥哥能称心遂意,哪怕是利用我,我也是愿意的。”   “那个位子虽瞧不上我,可我也志不在此哇。”沈行舟弯着眉眼打趣道。   林鹿眼神阴鸷,一把攥住沈行舟领口,将他拽向自己,凶戾十足地压低嗓音:“就算殿下自堕身段,奴才也不会心生半分感激。”   沈行舟颇有些狼狈地微弯着腰,认真又专注地看着林鹿漆黑如夜的眼珠,唇边漾起一个热忱的笑:“深宫生活就像一场长眠,鹿哥哥对我而言是明灿的星子,此生得幸心悦于你,我才应万分感激。”   听完沈行舟的话,林鹿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他从未被什么人如此珍视过。   林鹿是妓生子,如今置身宫中,却也没籍为奴最低贱;沈行舟生母虽为平民,但他身上流淌着的半数来自皇家的血脉确是货真价实。   若选择与他撇开关系,除去已经死去的四皇子,四子夺嫡之争的战火并不会烧到无权无名的六皇子身上,沈行舟大可以凭借这一关节安稳生活到老,根本不会惹上性命之虞。   可他却在看出林鹿为难之时,甘愿为其所用,甚至不过问一句缘由。   无条件的,全身心的。   沈行舟眼眸中的爱慕之意太过直白,明晃晃仿佛两束炽热耀眼的光焰,林鹿只觉照得自己一点龌龊难言的心思更加无处遁形。   林鹿烫着似的猛然撒手,力气之大掼得沈行舟后撤半步。   “殿下如此决定,日后千万别后悔。”林鹿咬牙掷出这句,一转身朝门口走去。   沈行舟呆愣愣立在原地。   林鹿侧过脸,目光却并不看他,漠然道:“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跟上。”   “哎!”沈行舟顿时喜笑颜开,紧走两步追在林鹿身侧。   两人一并出了霁月宫,往御花园方向行去。   沈行舟没问林鹿这是要带他去哪,亦不关心此行目的,一路上除了仔细脚下门坎石阶等障物,大半时间都是将目光落在林鹿身上的,或偷眼瞧他像覆了层冰霜似的侧颊,又或用余光留意林鹿清冷挺拔的身形。   只要能与林鹿一起,做什么都好。   在沈行舟再三看过来时,林鹿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殿下频频顾看,可是奴才脸上有花?”   沈行舟“嘿嘿”咧嘴直笑,并没回答,顺从地收敛目光,老老实实与林鹿并肩同行。   合宫上下到处肃寂,不光由于陛下与一众娘娘离宫出行,更因为四皇子沈煜轩枉死人手。   御花园作为宫内专供游乐赏玩的去处,在这个节骨眼上本应鲜少有人到访。   谁料两人才刚沿石子路走近一处假山,就听见前方传来嘈杂人声。   林鹿不加停顿,提步走了过去,沈行舟未落半步紧紧随行。   待转过弯去,一队披麻戴孝的侍卫停在不远处,为首一名年近弱冠的青年男子,正对着身前两个小太监又踢又打,嘴里同时狠狠斥道:“笑!不是喜欢笑吗?本殿让你笑个够!笑,都笑啊!”   林鹿冲沈行舟使了个眼色。   “三皇兄…!”沈行舟反应很快地张口唤道。   此人正是三皇子沈煜杭,因着一母双生的缘故,他的面容较四皇子沈煜轩九分相像,只在眼神体态方面略有不同。   沈煜杭一脚既出,碾着其中一名小太监面颊踩在地上,狠劲难收,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小太监从额角至腮边立时擦出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痕。   “六弟?”沈煜杭双目通红,身上一袭素白丧服,在看到林鹿时有些意外:“林…林鹿、林公公?”   “三殿下。”林鹿颇为轻慢地浅一颔首就算见礼。   沈煜杭并没有那个闲情逸致追究这位司礼监二把手的失礼,而是勉强抿了抿嘴角,目光在林鹿与沈行舟之间来回逡巡。   似在揣测二人关系。   林鹿不为所动,继续道:“四殿下薨逝,凶手既已受到应有惩罚,三殿下还请节哀,大悲大怒伤损身子…唔,这是在……?”说着,林鹿故意露出微微不解的眼神,一歪头看向沈煜杭脚边两个连痛呼都不敢发出的小太监。   沈煜杭眯了眯眼,回身一脚踢中另名小太监腹部,道:“两个遭瘟的阉贼,敢在举宫临丧期间闲逛说笑,可怜煜轩年纪轻轻就这么去了……奴才就是奴才,让本殿撞上,活该好好受受教训!”   说罢还不解气,接二连三的重踏落在两名小太监面部、脑后、身上,他二人在林鹿来时就已气息奄奄,这轮拳脚过后更是只剩下出的气儿、少有进的气儿了。   林鹿眉梢一挑,默不作声看着沈煜杭施暴。   半晌,两个小太监都像烂泥似的再不反抗,沈煜杭才终于反应过来——他那句“遭瘟的阉贼”,显然将眼前的秉笔太监也一并骂了进去。   “啊!……那个,林公公啊,本殿…本殿不是这个意思……”沈煜杭赶紧撇下那两个已不知死活的小太监,几步迈到林鹿跟前,试图转移话题:“久仰林公公大名,今日得见,方知公公如传闻中一样…姝丽仙姿!”   林鹿却只是疏离笑笑,径直走向瘫倒在地的两名小太监,分别一勾一踹,脚踩着将他们身子翻正过来、仰躺在地。   鼻青脸肿,面目全非。   林鹿对此司空见惯,本不会产生异样情绪。   只这两人各自一身内书堂太监服制,林鹿这会儿看来,端的是格外刺眼。 第49章 心狠手辣   “三殿下有所不知,”林鹿侧挪两步,毫不在意鞋面上沾染的血渍,“纪掌印——也就是奴才干爹——平日最是不喜有人越俎代庖,奴才之意,殿下明白?”   说罢,一双不辨喜怒的黑亮眼珠就这么直直望了过来,沈煜杭只觉像是被毒蝎蛰了一下,从心底蔓延而上的寒意令他整个人都不舒服起来。   但他提醒的话却让沈煜杭瞬间了然,心里暗道“糟了”。   内书堂隶属司礼监,是掌印纪修予所辖之地,沈煜杭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地上两具离尸体就差一口气的小太监,一时间有些骑虎难下。   是,他们冲撞冒犯了悲伤难抑的三皇子殿下,但罪不至死,退一万步讲,或打或杀,都须纪修予亲自定夺。   沈煜杭本可借机来一记“挟恩图报”,就算不能使纪修予一朝对自己投以青眼,他也定会因这件事念及欠下的小小人情,指不定会在哪日行个甚么方便。   可沈煜杭见到两个小太监嬉笑面孔时根本无暇考虑这么远,身为皇子的傲慢、失去至亲的悲痛,只想着逮住机会发泄一通,这才导致下手没个轻重,几乎让那两人当场毙命。   这一境况,不仅错失在纪修予面前露脸搏名的良机,反而还会将他得罪个透——林鹿所言,正是纪修予十分忌讳有人代他行权这回事。   沈煜杭将视线移到林鹿身上。   面前的秉笔太监明明同为司礼监中人,虽目睹此事,但在言谈中却并无包庇或不快之意,反而乐得同他点明事情关键所在,就算不知林鹿到底意欲何为,沈煜杭直觉这总归不是一件坏事。   然,再一细想,林鹿更是纪修予亲口承认的干儿子,眼下能帮自己摆脱窘境的,只有他。   沈煜杭面色一瞬之中变了几变,神情赧然地遣散一众侍从、屏退左右,接着十分隐晦地看了一直老实待在林鹿身后的沈行舟一眼。   “不妨事。”林鹿淡淡出声,将沈煜杭的注意重新拉回自己身上。   “林公公,您看……”沈煜杭勉强挤出一丝笑,“本殿并非有意伤人性命,实在是被丧弟之痛冲昏头脑,林公公可否看在本殿三分薄面,在纪掌印跟前美言几句?本殿日后定当厚礼相报!”   林鹿依旧眸光冷淡地望着他,直将沈煜杭看得有些发毛,才松口缓道:“殿下真是折煞奴才,不过小事一桩,大可不必记挂心上。”   沈煜杭面上一喜,当下便要道谢,却听林鹿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若依殿下所言,干爹心里终究会留下芥蒂……”   林鹿欣赏了沈煜杭瞬间垮塌的表情片刻,终于舍得吐露破局之法:“倘或殿下信得过奴才,此事便由奴才一力承下。”   “公公此话…怎讲?”沈煜杭连忙追问。   林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地上两名小太监脑袋一侧,已经沾染血污的皂底靴不带半分犹豫地踩上了其中一人咽喉。   饶是沈煜杭见多识广,看到这一幕时也不禁瞪大双眼。   而身后的沈行舟应是猜到即将发生的事,死咬着下唇,悄然别过了头。   “时值四殿下丧期,这两人言行无状,冒犯天家威仪,理应受到刑罚。”林鹿一边语气很淡地说着,一边加重脚下力气,不消片刻,那名太监“呜呜”的微弱挣了两下,从眼眶流下血泪,很快便没了生息。   另一人如法炮制,做完这一切后,林鹿悠然抬眸与沈煜杭对视,口中慢道:“……如此悖逆,奴才直接杀了就是。”   沈煜杭悚然大惊,后背冷汗“唰”的渗了出来,浑身汗毛根根直竖。   素来只在传闻中听说林鹿此人心狠手辣,如今亲眼得见,心惊程度不亚于青天白日里撞见妖邪鬼魅。   不像沈煜轩,双生子中的哥哥沈煜杭倒是个颇具城府的,仅是表情怔忪了几分,并没在林鹿、沈行舟面前失了仪态。   沈煜杭暗暗倒吸冷气,用几息时间很快平复下来,硬是挂上一副快意十足的笑,鼓鼓掌冲林鹿道:“哎呀呀,不愧是林公公,还是公公想得周到,一解本殿之忧!”   三皇子一下就明白了林鹿的意思。   这两条人命经过林鹿之手,就成了司礼监内部的事,而纪修予一向纵容他这便宜儿子,对林鹿而言,别说是随意杀几个内书堂小太监,就算摘了司礼监大太监的脑袋,纪修予也一定不会将他如何。   ——谁人不知,林鹿能有今天的地位,全凭纪修予无穷尽般的宠惯溺爱。   林鹿只是笑笑,并不搭腔。   两名小太监在林鹿脚下一死,这件事就跟他沈煜杭再无瓜葛。   “来人!”三皇子忙不迭扬声召来手下,将尸首清抬下去,再着人将此地细细打扫,不留半点证据。   在宫里做事的下人对这种活计很是熟稔,裹尸、蒙布、拉车丢去乱葬岗,不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便陨了两条鲜活人命。   不过两个太监,没人在意,更不会特意验尸探寻事件真相,在场大多是自己人,能在皇子身边做事也都训练有素,不敢拿此事出去宣扬——现下正是夺嫡争权立威的关键时刻,沈煜杭不允许苦心经营的名声因这么一点小事就生了甚么闪失。   然而,这件事看似得已解决,实质上三皇子沈煜杭同时欠下林鹿好大一个人情。   天上不会掉馅饼,此人必有所图。   林鹿这样的人,欠他的情,日后若需比性命还重的东西来偿还,也未可知。   沈煜杭心电急转,暗暗吞了口唾沫,同林鹿并排同站,看着眼前人四下忙动。   不多时,人声退去,三皇子的随侍再次隐没一旁。   “林公公,可否借一步说话?”沈煜杭小心翼翼询问,又觑一眼身后默不作声的沈行舟,“…六弟自当同行。”   林鹿欣然应允,一行三人走在空无一人的御花园甬路。   “公公帮煜杭解决这么一桩麻烦,我嘴也笨…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公公才好……”沈煜杭连连拱手,讪笑着率先开口。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林鹿轻描淡写一摆手,似是并不打算在此时接受他还报恩情,突兀打断道:“三殿下还有别的事?”   “嗐!也不是什么大事…”沈煜杭不露声色留意着林鹿脸色,“就是想说……我这六弟,从小就跟个白玉团子似的,一晃眼都长这么大了!”   说着,沈煜杭隔着林鹿,伸手拍了拍沈行舟肩膀。   沈行舟被拍得一抖,动作明显地往林鹿身后躲了躲。   林鹿恍若不见,顺话接道:“嗯,时光荏苒,往昔不再,三殿下应当往前看、珍惜眼前人才是。”   珍惜眼前人?什么意思?   沈煜杭狐疑旁瞥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   “应当、应当……”沈煜杭未及细想,含糊应下,又旁敲侧击地问道:“公公与六弟这是作何去处?煜杭这正好碰见,若不嫌弃,公公可随意挑上几人带着上路,二位身子骨尊贵,若没些个随从陪侍,终究还是不大方便的……”   林鹿止住脚步,沈行舟一直低着头没设防,碰上林鹿才站稳。   “多谢三殿下美意,奴才与六殿下只是随处逛逛。”林鹿似笑非笑地回望沈煜杭,语气笃定不容反驳:“既然三殿下没别的事,奴才就不过多打扰,瞧着日头不早,殿下还须向柔妃娘娘宫里去,奴才这便告辞了。”   沈煜杭还想再多探一些林鹿对自己的态度,亦或是他与沈行舟的关系远近,可实在没有正当理由再将林鹿留下说话,时辰也不合适,只得草草与二人分道扬镳。   御花园外停着沈煜杭的步撵,三皇子离去时仍在回想林鹿每句话的深意,自诩此番已是给足林鹿面子,想着应该能给这位司礼监秉笔留下好印象。   只是……沈行舟什么时候与林鹿走得这么近了?   沈煜杭一向关注宫内朝中等人员,从未听闻素来软弱无能的六弟竟能与这凶神恶煞的太监和睦共处,这让他隐隐有些疑惑不安。   而另一边,林鹿带着沈行舟往御花园深处行去,两人一前一后,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顺道而行。   阳光和暖,空气馨香,恬淡又安静。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林鹿难得放轻了语气,兀然说了一句。   不是谁都能接受至亲之人在自己眼前犯下凶杀命案的,更遑论从来与世无争的沈行舟。   林鹿本也没奢望能与他走到最后,与沈行舟纠缠不清,原只想找一个方便发泄抑郁情绪的床伴罢了。   像自己这样的人……林鹿自嘲似的扯了下嘴角。   沈行舟一直拽着林鹿袖角,闻言松了手。   正当林鹿想着沈行舟终于要彻底离开他时,就听身后的六皇子涩声说道:“…鹿哥哥心里难过,我看着…心疼。”   林鹿缓缓转过身来。   紫薇树下熏风骤起,粉里透白的花瓣纷扬洒落枝头,模糊了二人视线。   林鹿就站在沈行舟一步开外,在六皇子眼中却又那样遥不可及。   整个人的气息阴鸷又压抑,与这融融夏日之景格格不入,活像漫野花田中立了一柄染血的刀。   他的目光沉沉压着,抿唇不语。   只见沈行舟白着一张脸,面上没有露出半点厌恶或嫌弃之类的表情,有的只是悲戚与哀伤。   “我杀人了。”林鹿冷漠道。   “我…知道。”   “奴才不是第一次杀人。”   “…我知道。”   “死的不过两个非亲非故的小太监,殿下且说说,奴才有什么可难过的?”林鹿莫名感到一阵焦躁,蹙着眉头语气不善地诘问。   沈行舟难耐地摇头,眼圈泛红,眸中笼上一层水雾,声音染上哭腔般酸涩不已:“我…我说不上来……”   “原来鹿哥哥平日里过得就是这种刀口舔血的生活…我真蠢,若早些告诉我、告诉我……”沈行舟强忍泪意,说话时嘴唇翕张,林鹿被他下唇上一抹咬破渗出血珠的艳色晃得挪不开眼。   “早些告诉殿下,亦不能改变什么。”林鹿回过神来,眼神晦暗地挪开目光。   这些污糟事,只会将人腐蚀吞噬,直至骨头渣子不剩。   前朝后宫,钱权易获,真心难得。   尽管林鹿闭口不谈、也始终不愿承认,但沈行舟一颗赤子之心,是林鹿唯一能攥在手心取暖的、来之不易的、仅存的温度。   沈行舟自知势单力薄,确如林鹿所说,他根本无法改善林鹿现状。   一如那时眼见林鹿受苦,沈行舟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沈行舟闭了闭眼强忍泪意,硬是将泪水憋了回去,再睁开时已满目清明。   “从今往后,你只管向前,背负孽债我替你承受。”沈行舟上前一步,林鹿不自觉别开脸,却感到一双微凉的手捧着自己双颊轻轻掰正过来,不容拒绝地看着自己。   林鹿有些动容,但仍咬着牙关,表情寡淡的不露一丝破绽。   “下个月,逸飞要去西南边疆军中历练,待父皇从行宫回来,我就上奏父皇,自请与他同去。”   “你凑什么热闹?我不是说过……”林鹿登时皱了眉,抬臂打掉沈行舟未放下的手。   “我一定要去。”沈行舟坚定地道,“就是二皇兄知道了也只会赞同。”   “殿下如何与奴才何干?……随便你!”林鹿没想到他会搬出沈清岸,接二连三的名字让他心头烦闷之感到达顶峰,恨恨一转身拂袖离去。   只留沈行舟一人,背影落寞却挺得笔直,立在漫天花雨之中。 第50章 命中注定   一连几日风平浪静。   林鹿没主动找过沈行舟,沈行舟却总是往司礼监或是栖雁阁里钻。   动静声势浩大,任谁想不知道也难。   就在宣乐帝回宫这天,林鹿准时来到纪修予的书房,例行将他不在时的见闻朝事上述汇报。   纪修予靠在椅背上,闭目聆听,时不时淡然颔首,或“嗯”声以示肯定。   直到林鹿说起护国公三子楚逸飞即将跟随其长兄远赴西南边境。   “楚家…楚家,”纪修予半睁开眸子,口中反复咀嚼这一词,“楚恒是个纯臣,如今,他的小儿子也到了入伍历练的年纪,不知和他两位兄长相比,会不会青出于蓝呢。”   林鹿立在案前,垂着睫羽没有接话。   纪修予一掀眼皮,玩味的目光立时投射至林鹿脸上,状似无意地提起:“听闻最近,你跟六皇子打得火热啊。”   “回干爹的话……”   “皇子都是些拈轻怕重的琼枝玉叶,还以为你新鲜几天就会腻,”纪修予弯唇调笑道,“——倒是个长情的情种。”   林鹿几不可查地抿了下唇,颜色不改:“回干爹的话,与其长情,不如评说儿子嫌怕冗事,不愿花费多余精力寻觅新欢、不愿多为情事劳费心神。”   “这么说,你承认与沈行舟结成一对儿了?”纪修予似对林鹿的私事异常感兴趣,问出这句时甚至正了正身形。   林鹿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凛若寒霜地短暂颔首。   ——若沈行舟在场,看到林鹿竟会在人前点头承认二人关系,定能教六皇子欣喜万分得蹦起来,只可惜,短时间内林鹿并不会当着沈行舟的面认下此事。   “撒谎。”   林鹿不慌不忙抬起头。   纪修予与他对视半晌,没从林鹿眼中看出半点慌乱,“嗤”的一声轻笑出声:“咱家还能不知道?定是因为旁人多惧怕,你根本没得选罢。”   林鹿这才露出一点局促的笑意,连声称是,言说六皇子沈行舟思虑单纯,幼时一面之缘至今念念不忘,说不上相处甚欢,倒也能暂排深宫寂寞。   “何况,比起那些宫女太监,”在纪修予面前,林鹿收敛着目光中得逞般的快意,颇有些得色地说道:“将一位真正尊荣的皇室贵子拿捏在掌心亵玩,确是不可多得的乐趣……”   林鹿话音未落,纪修予便莞尔着将手边砚台掷了出去。   石制砚台又厚又重,空中缓慢划过一道弧线,林鹿不避不闪,咬着后牙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砚台的落点精准避开眼鼻等脆弱部位,稳稳砸中稍硬些的额角,其中盛了半砚未干的墨,碰撞之下四散成滴,溅了几抹在林鹿脸颊。   ——原本光洁的额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出青紫,还破了个不小的口子,鲜血立时淌下,与脸上墨迹混在一起,脏污不堪的颜色更衬得林鹿容颜胜雪。   林鹿神色仍淡,只在撞击发生的一刻生理性闭了下眼。   而他的反应也不可谓不快,林鹿不顾额上伤口,抬手捧住下坠的砚台,稳稳抱在怀中。   纪修予曲肘撑在扶手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林鹿动作。   “干爹息怒。”   林鹿低头不辨喜怒地念了一句,顺势就用袖子将砚台边缘溢墨时沾上的墨痕擦拭得干干净净,连雕纹上的也不放过。   俄而,待做完这一切,林鹿才上前两步,将手中砚台重新端正摆于案上——与纪修予挪动前的位置分毫不差,足见其人心细如发。   纪修予脸上笑意更深。   林鹿依旧没有抬眸,身上官服被墨染得一塌糊涂,但由于所穿之人气度不凡,看上去颇有些落魄书生的意味。   “愈发大胆了,还不跪下。”纪修予的语气分明满是笑意,话中意却最是不容反抗的命令。   林鹿连袍摆也不撩,闻言便直挺挺跪在地上。   一时间两人谁也没有先开口,整间书室内落针可闻。   虽拿不准纪修予脾气,可林鹿心中也没多少畏怯。   他隐约能猜到纪修予这番动气不过是做做样子,并没掺杂几分真情实感。   林鹿猜的不错。   与纪修予相处数年并非一无所获,他虽能时时掌握林鹿命脉,后者却也在不动声色中“还以颜色”,也许只有一知半解,却也能偶尔摸清路数、揣其心意。   “鹿儿可知错?”纪修予懒懒发问。   “儿子愚笨,不知何错之有。”林鹿老实回答。   纪修予像是被他逗笑,摆摆手又让他起来,“咱们是奴才,怎可妄议皇嗣?不过,看在你言尽其实的份上,勉强饶你这一次,下回可不许了。”   “儿子谨遵干爹教导。”   林鹿从地上站起,动作中血水和着墨汁滴落颊边,在地毯上砸出一个浅浅小小的洇滩,继而又讲起这几日的朝中纪事。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二人议毕,林鹿拜别纪修予欲走。   “且慢,”纪修予叫住他,“是不是遗漏了什么?”   林鹿静静忖思几息,方道:“是,日前在御花园撞上两个小太监,儿子当时心情不佳,一不小心弄折了,还望干爹责罚。”   “心情不佳?”纪修予撇撇嘴,“咱家看来,应是想卖三皇子一个人情吧。”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干爹。”林鹿露了个难为情的浅笑。   “走吧走吧,你想站队哪位皇子咱家管不着——都是沈姓江山,咱们做奴才的,跟着谁都一样。”纪修予别开目光,从旁边抽了一本奏折在案上摊开,边看边道:“唯有一条,不准戕害皇嗣性命,若教咱家知道,定不饶你。”   最后四字咬得极重,语气也是阴森露骨,不由让人闻之色变。   林鹿也不例外,却也只是眼神微动,而后顺从应下。   从司礼监离开,林鹿快出院门时被秦惇拦了下来。   “让开,哪凉快哪待着去。”林鹿冷声驱逐。   “少主!您的头怎么了?”秦惇一惊一乍地就要查看伤势。   “用你管?”林鹿稍退半步,而后斜睨着他:“快滚。”   秦惇不满嚷道:“您这几日出入宫内宫外,哪哪都不带上我!属下也是担心您安危啊!”   “那我死了没?”林鹿呛道。   秦惇默然不语,伸手指了指林鹿额上伤处。   “自然是督主赏罚,怎么,干爹训儿你也要管?”林鹿语速不慢,似想尽快摆脱秦惇。   “不敢不敢…属下不敢……”秦惇讪讪立正。   林鹿径直绕过他走出门外,头也不回往宫里行去。   自上位以来,林鹿不喜被人抬着、带一屁股随从出行,更习惯独来独往,是以监中负责伺候的深谙他脾性,除非林鹿主动开口要求,否则绝不会上前自讨没趣。   林鹿没特意擦去那些血渍墨迹,就这么顶着一头一脸黑红脸谱似的形容就往后宫走,配上他那张阴沉冷面,一路上竟是无人敢拦,纷纷避如蛇蝎。   待走到霁月宫时,那些污痕已经风干得差不多了,涸在脸上像开了染坊,身上衣服也是脏皱不堪,让林鹿瞧起来颇像只斗败了的花猫。   “林公公?!”夏贵人身边的巧儿听到动静赶忙迎出来,碎步跟在他身后半步,小声道:“匆匆忙忙的,公公这是怎么了?”见林鹿不搭腔,赶忙又道:“殿下此时不在宫里……”   林鹿脚步一滞,也不停下,继续朝沈行舟院里走去,“知道了,下去吧,咱家就在这等。”   巧儿闻言不敢再跟,懦懦停在林鹿身后,望着背影,摸不清此人又在搞甚么幺蛾子。   林鹿如入无人之境,侍从等自觉退下。   小院冷冷清清,林鹿一路走进书房,直接挑了沈行舟平时做功课的座位坐下,随手翻起桌上摆的书本手册。   此时阳光明媚,将书案处照得通亮,林鹿后靠在圈椅里,借着身后书架遮挡避一避耀眼的光。   看得出来,沈行舟确实不善习文弄墨,除了一手行楷写得还算端正流畅,所作文章满篇都是先生批注的圈圈点点,观之不禁令人发笑。   林鹿看了几页就失了兴趣,又拿过一本书,摊开翻了几页,发觉此书书页破损得厉害,应是书房主人时时翻看的缘故。   思及此处,林鹿心生好奇,将书翻到封页,上书“练兵实录”几字。   原来他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做准备。   林鹿眉心深深皱起,动作不怎么轻柔地阖了书撇到一边。   他也不问沈行舟做什么去了,就心安理得地在此处坐等,额上伤处仍在隐隐作痛,让林鹿有些分不清到底是伤痛还是真的头疼。   索性什么也不想,林鹿一手支着头未受伤的那侧,另一手搁在扶手上,闭目静待沈行舟。   平日里林鹿思虑过重,就算是在夜晚卧榻之上,也不会轻易触枕即眠,更遑论白日里陌生环境下的硬椅里了。   可不知过了多久,许是空气中萦绕的檀香气息太过熟悉,再加上绷紧的神经兀然放松,额上还有未加处理的血口,林鹿竟然就着这个不甚舒适的姿势静静睡着了。   他睡着时也不踏实,眉间浅蹙,眸子在薄薄一层眼睑下不安滚动着,甚至仅看阖眸的表情,似乎能觉出梦中林鹿也是不大快活的。   沈行舟今日一早出门去了护国公府,找楚逸飞说明来意,对方不仅没嫌累赘,反而觉得有人同行好作伴,一口应下,随后两人进宫,欲面见圣上请旨。   不知在行宫发生了什么,回宫当日宣乐帝便去了柔妃宫里歇息,这还是沈行舟与楚逸飞寻时才发现的。   也是,仓幼羚成年受恩以来,宣乐帝几乎夜夜召幸于她,再得宠的嫔妃也有趋于平淡的一天,更何况柔妃本就是她来之前的头号宠妃,雨露均沾倒也正常。   宣乐帝面见他二人时并没有屏退柔妃,态度随意地听了几耳朵,随即满口答应,挥手让他们无事退下,末了仅嘱咐楚逸飞一句照看好皇六子,这事就算拍板定下。   折腾了好一会儿,沈行舟才脚步轻快地回到霁月宫,准备将此事诉与阿娘,再寻机告知林鹿。   不料刚进宫门,就碰见巧儿神秘兮兮地凑到跟前,言说林鹿就在此处,瞧着面色不善,不让旁人近前,提醒沈行舟小心应对。   沈行舟不以为然,但仍放轻了脚步往自己院中行去,想到林鹿这次主动登门,他心里就止不住地高兴起来。   找过卧房不见,沈行舟转而进了书室。   门开着。   进门是方厅,沈行舟目光向左看去,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骄阳灿烂,明亮日光下可见空气中朦胧飞舞的细小尘埃,林鹿半张脸隐在阴影里,不声不响地倚坐小憩着。   ——可他额头上偌大一处伤口是那样刺眼,仔细观察,居然连平素整洁的衣衫都沾了不少狼狈的墨迹。   沈行舟几乎窒住呼吸,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   室内多了一人,林鹿几乎当时就模模糊糊地意识回笼,只是没急着睁眼,默默等待太阳穴处一突一突的抽痛渐渐平息。   沈行舟担心倏然唤醒会惊扰林鹿,于是屏住呼吸,一步踩着一步地挪到林鹿跟前。   刚好挡住窗外投射而来的阳光,好让林鹿不被阳光晃眼,沈行舟轻轻晃了晃林鹿胳膊,以气音说道:“鹿哥哥…醒醒,处理了伤口再睡。”   林鹿本就醒着,只是精神不甚清明,顺势迷蒙着半睁开眼眸,视线半晌聚不成焦点,眼神变得很是柔和,甚至还掺杂了些许不易察觉的茫然。   沈行舟还没见过这样的林鹿,说不上心中感受,疼惜的同时升起一个念头。   不知为何,沈行舟就是觉得,此生都要陷在眼前人身上。守着他、护着他,他能宽心,比世上任何欢愉加起来还要让人乐意见得。   仿佛命中注定,他生来便是属于他的。 第51章 痛痛飞走   “鹿哥哥,院里下人未得你允准,不敢上前服侍,你…你别生气……”沈行舟目露担忧,见他清醒,解释他跟前无人伺候的原因。   林鹿漫不经意地点点头,黑亮瞳眸安静盯着沈行舟看。   “那、那现在咱们到我屋里去,我为鹿哥哥擦脸上药,可好?”沈行舟看上去有些惶惑不安,似乎是怕林鹿不答应,还要补上一句:“墨虽无毒,可若浸久了,也不利于伤口恢复……”   林鹿小憩方醒,眼中尚蒙有雾气,冲淡了素日里寒潭一般阴沉晦暗的眼神。   他顺从地起身,僵坐太久带来的眩晕让林鹿晃了一晃。   “你没事吧!”沈行舟登时大为紧张地扶稳林鹿。   “无碍,”林鹿伸手将沈行舟落在自己小臂上的手掌摘了下来,无比自然地将另只手递了过去,“走吧。”   沈行舟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混乱搏动起来,下意识将那只触感温润如玉的手攥在掌心握紧。   林鹿拍了下他手臂,“松点,疼。”   “噢…噢!对不住、对不住……!”沈行舟闻言一下松开,忙不迭又追过去握上,这回倒知道控制力度了,许是太过在意,从书室至卧房不过短短数十步,沈行舟恋恋不舍抽回手时已涔涔出了不少冷汗。   时值盛夏,林鹿将被墨染脏的外衫脱下,随意揉成一团丢在角落,自己则仅着雪白里衣,端正坐在沈行舟平时就寝安歇的床榻边上。   沈行舟在房门外唤来下人,让他们将早早备好的温水、伤药等物端来便可,六皇子则亲自将这些对象呈到林鹿跟前,不打算让任何一个宫女或太监侍奉林鹿。   沈行舟自打回到霁月宫便没停下,林鹿看着他忙前忙后,回来时满头热汗,身上薄衫也洇出大片汗渍。   他恍若不觉,一抹额上汗珠,将软帕在水盆中浸透拧干,拉过凳子坐在林鹿身前,欲擦拭那张花脸狸奴似的面颊。   林鹿却一把夺了沈行舟手中的帕子。   沈行舟不解地一歪脑袋。   下一瞬,莹白柔软的帕子就糊了沈行舟一脸,林鹿动作不怎么轻柔地胡乱擦抹,边道:“你先擦擦你自己吧,一身汗臭。”说罢,林鹿颇有些孩子气地勾了勾唇。   沈行舟手忙脚乱扯下脸上帕子,羞得脖子都红了,急道:“有吗?…我、我自己闻不到……”   林鹿适时抿动嘴角,没让沈行舟看到那抹笑意。   “骗你的,傻子。”林鹿别开目光,淡淡落在房间角落,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行舟“嘿嘿”傻笑两声,不厌其烦地再去到水盆跟前将软帕投洗干净,重新落座后轻轻扳正林鹿面庞,让他看向自己。   他表情认真,眼睛睁得滚圆,细细将那些混着血的墨迹擦拭干净。   林鹿皮肤极细腻,尽管沈行舟特意放轻动作,却还是将林鹿一张白皙小脸揉得泛起酡红,像是多了抹血色,让他本就秾丽的五官更加绝艳。   沈行舟根本无暇欣赏眼前盛景,对着林鹿额角那道不浅的伤口犯了难。   “鹿哥哥……”沈行舟愁眉苦脸地唤他。   由于沈行舟太过仔细又不甚熟稔,导致擦脸这段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林鹿也不催他,却已在此时微阖起双目,听出沈行舟声音里的为难,淡淡出声道:“怎么。”   “我问过人了,伤口需要用清水冲洗干净,再敷药包扎……”   林鹿没说话,转而用一种“那就弄啊废话什么”的眼神看向沈行舟。   “我怕疼……”   “又不是你受伤。”林鹿有些好笑地噎了他一句,但也知道沈行舟将自己看得极重,那句话省略的意思是他怕林鹿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过多苦楚。   沈行舟把心一横不敢再拖,将盛有干净清水的另个盆换到跟前,示意林鹿欠一欠身子低头。   林鹿听话照做。   沈行舟从那盆中捞起质地更加绵软的绸帕,浸着水按在林鹿额角,咬着嘴唇帮林鹿清洗伤口。   林鹿低垂的睫羽颤了颤,再无别的动作。   这回沈行舟端的是既轻又快,擦好后在桌上拿起一个瓷罐,取出里面促进伤口愈合的疮药涂抹在林鹿伤处,就连淤血青紫的皮肤也不放过。   还真不愧是后宫里用的药,甫一敷上,沁凉舒爽立刻取代了肿胀刺痛之感,镇痛效果立竿见影。   待纱布绕额一圈在脑后系了个固定的结,林鹿终于松松舒出一口气来。   “疼…吗?”沈行舟净了手,赶紧又凑到林鹿跟前,双手抚上林鹿搁在膝上的手,关切地问道。   林鹿看着那束泫然欲泣的目光,心中恶意渐起,偏了偏头,“疼。”   沈行舟便显见的慌乱起来,支吾了半天,憋出一句:“那我给鹿哥哥吹吹。”   林鹿没有拒绝。   沈行舟向前倾着身子,挨近林鹿额角,隔着缠好的纱布吹了吹伤口,还学着小时阿娘的样子安慰道:“呼呼,痛痛飞走!呼呼,痛痛飞走!”   如此反复,半晌,沈行舟停下动作,颇为紧张地看向林鹿:“现在呢,好点了吗?”   林鹿眼底似有什么在翻涌。   可他还是竭力压抑住情愫,没什么感情地“嗯”了一声。   沈行舟一下笑开,眼角眉梢溢满柔情,刚想说些什么,领口忽然传来一股大力,拽着他离林鹿越来越近。   近到他羞赧地眨了两下眼后,入目只可见那双黑沉的凤眸。   “鹿哥哥……?”沈行舟双手撑在林鹿身子两侧,保持着有些滑稽的俯身姿势一动不敢动。   “几时出发?”林鹿呈抓握状的手指还深陷在沈行舟衣领褶皱之中。   “什…什么?”两人距离实在太近,近到一呼一吸间能闻到林鹿身上的浅淡皂香,近到沈行舟几乎无法在这双好看的眼睛前保持脑海清明。   “南下赴疆。”林鹿言简意赅地提示。   “喔……下月初十。”沈行舟答道,“逸飞他大哥找人算过,说那日宜远行……”   还不等他说完,林鹿又一拽领口,沈行舟失去平衡,前一秒还在开合的双唇一下撞在林鹿嘴角。   沈行舟一下瞪大双眼。   林鹿微微张了嘴,略显生疏地用唇舌顶开沈行舟下意识闭紧的唇瓣。   两人相互对视着,交换了一个缱绻轻柔的吻。   几息之后,林鹿神情疏懒地松开已经变成红油辣子的沈行舟。   “……”沈行舟满脸通红、浑身燥热,眼神险些出现剎时的涣散,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   “饿了,想吃西街的李记酥饼。”林鹿欣赏似的一错不错看着沈行舟“奇模怪样”的表情,没再提及正事,而是将话题引到京中美食上。   “那那那咱们现在就去……”沈行舟一开口磕磕巴巴不说,连话音也走了调,同手同脚地起身到衣柜中翻出衣衫让林鹿换好出门。   “别多想,”林鹿轻描淡写地为刚才那个吻作结论:“不过是看你手脚还算麻利的赏赐罢了。”   沈行舟现下再听不进别的,只要是从林鹿口中说出的话,别说是不承认对他有情,就算是让他摘星星、偷月亮,沈行舟都不会犹豫,唯有闷头全数应下的份。   距离沈行舟离京愈发近迫,数日以来,林鹿与沈行舟放肆玩乐,除了各自须处理事务的时间外,全都混在一处,将整座兴京城由东到西、从南至北地逛了个遍。   连一向放纵林鹿的纪修予都忍不住提醒他行事应更谨慎,林鹿不甚在意地应下,纪修予见状也只当他是自那日摊牌后放飞自我,不再拘着性子压抑自己,想与谁一起就与谁一起。   到最后政务缠身的纪修予无暇管他,只留下一句:引人注目出风头不是好事,好自为之。   在这期间,纪修予也确实看在林鹿面子上,没因三皇子对内书堂太监未经禀报妄动私刑的行为找他麻烦,这让沈煜杭对林鹿满意至极,与几位幕僚权衡之后,既然林鹿有心交好,那么顺势拉拢其入伙,想必也不会是多么困难的事。   而且,瞧着阖宫疯传林鹿与六皇子轶事的架势,沈煜杭却从其中品出自己一套见解:若传闻为真,林鹿早该为沈行舟谋个肥差、助他夺嫡,可至今迟迟未动地吊着他,左不过是在耍他取乐,并不曾真心以待罢。   谁会选一个毫无胜算的皇子当主君呢?除非是让驴踢了脑袋!   再回想那次主动帮忙解围,一定就是林鹿施放的信号!   怀揣着这种心思的三皇子胜券在握,隔三差五差人将各种奇珍异宝送去林鹿院中,像什么堪比凤毛麟角的火焰纹砗磲珍珠、光湛莹朗的云卷岫灵璧奇石等等等等。   这天傍晚,林鹿把玩着一串细腻油润的赤玉手串,心道这三皇子还真是财力丰厚,为将自己招揽入伙,还真是舍得下了血本。   正想着,秦惇从门口进来,通禀道:“少主,三皇子沈煜杭院外请见。”   这是以为饵已下够,预备收线了。   “叫他去会客厅。”林鹿弯指一展一撑,将那件稀贵手串戴在腕上,起身朝门外走去。   “是。”   林鹿移步到空无一人的会客厅,径直坐在两处主位其中一张的太师椅上,扬声叫了两杯热茶,便吩咐下去要与三皇子商议要事,无召不得近前,违者严惩不贷。   不多时,还未见人影,沈煜杭爽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哈哈哈,林公公,您可真真是个大忙人,想见你一面……真难吶!”   接着,一双金线纹绣镶玉石的足靴踏过门坎,三皇子步步生风地走进厅内。   林鹿抬眸露了个礼貌性质的微笑,摊手向身侧,道:“三殿下大驾光临,奴才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海涵。”   说是这么说,这位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身子却不曾挪动分毫,连起身相迎的假样子也不愿意做。   沈煜杭脸上笑容一僵,暗自为林鹿解释是政务繁忙、一日劳累,不站便不站,说不定是在考验自己是否诚心相邀呢。   “没事没事,都是老相识了,不必拘泥虚礼!”顺他手掌方向,沈煜杭坐在旁边的位子上。   林鹿垂眸收敛笑意,从桌上端起茶盏,凑到唇边呷了一口,直截了当地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三殿下此番来寻奴才,可是有甚么要紧的事?”   “有,有!”沈煜杭热络地咧嘴直笑,“时间还早,且听本殿徐徐道来。”   说罢,沈煜杭伸手就想去拿桌上的另一杯茶。   他是在外面站了有一会儿功夫才得林鹿宣见的,故而现下唇焦口燥,也不急着直奔主题,当务之急是饮几口茶润一润喉舌,以便与林鹿议事时更好发挥。   林鹿见他动作,不动声色地撂了茶盏,勾着一抹浅淡笑意望向沈煜杭。   沈煜杭不疑有他,端起茶盏,掀开杯盖就往嘴里灌了几大口。   “啊——!”沈煜杭惨叫一声,手里精致茶盏应声落地,“哗啦”一声脆响过后在地上碎成千万片,犹带热气的茶水立时溅了他满身。   夏季炎热,宫里各处备的都是适宜入口且利于解渴的温茶、凉茶,谁知林鹿面前摆的竟是两杯滚烫的热茶!   沈煜杭不察之下咽了好大一口,只觉得吞下火苗似的,一路烧得口腔内壁及喉管胃袋全都火辣辣的灼痛。   “哎呀。”   “奴才身子不好,从小畏寒,是以伏天也只饮热茶。”   看着轰然站起狼狈不堪的沈煜杭,林鹿面上没有半点歉意,甚至仍保持着唇边弧度,缓道:“未曾提前告知三殿下,实在是奴才疏忽,还望殿下宽宏大量,不与奴才计较才是。” 第52章 惹人发笑   “你!”   不知是烫的还是气的,沈煜杭面色涨红,下意识伸出一指恶狠狠戳向林鹿所在方向。   林鹿却只是向后靠了靠,斜倚靠背轻抬下巴,仰视着面前火冒三丈的男人。   沈煜杭的双腮明显凸起咬紧后牙时才会形成的鼓包,将人显得面目狰狞,可想他现在正压抑着多么大的怒气。   几息时间,沈煜杭十分艰难地调整出一丝勉强的笑,放下手指,状似无意地拂了拂衣上水珠,僵硬地道:“无碍…无碍…是煜杭不知公公体况,让公公见笑了……”   最后几字咬得极重,让人不免担心这位皇子是否会气性大到将牙咬碎。   也是,从御花园那次枉顾下人性命、动辄拳脚相加的偶遇就能看出,沈煜杭的脾气不会好到哪去。   这样的人,相处起来说难缠也容易。   有求于你时,他会不吝手段地与你结交;可若是结了仇,他的报复与敌意便会铺天盖地,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与你交恶。   有点心机,但不多。   林鹿站队六皇子,这条消息要是出自林鹿之口,不仅不会达成设想效果,反而还会在前朝引起轩然大波:   身为司礼监秉笔,专奉皇权乃职责所在,就算宣乐帝对皇子结党之事不甚插手,但若是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这一洗不脱的罪名难免会让宣乐帝心生不快,继而将林鹿革职查办也并非不无可能。   然而,如果是由三皇子沈煜杭宣扬出去,不仅可以摒弃亲自承认落人口实的弊端,而且其可信程度还会大大增加,变相将六皇子参与夺嫡的消息散播出去。   要知道,古往今来谋权篡位之争往往变量极大,先前赢面大的皇子不见得一定就能笑到最后——不到盖棺定论的那一刻,谁也不知鹿死谁手,饶是通晓天理的钦天监,亦不能做到未卜先知、预知谁才是最后赢家。   官场沉浮,不谙人情世故只会沦为他人垫脚石,真正上位管职管责的朝臣都熬成了人精,表面宣誓效忠,背地里断不会将身家全压在一位皇子身上,事不做绝,总是要留有转圜余地的。   毕竟,说白了,江山姓沈,无论哪位皇子上位,天下依旧是沈家的天下,最差也都能混个王爷当当。   而他们这些人可就难说了,在这期间若是惹恼了未来君上,等人成了事,动辄砍头事小,牵连全家九族事大,因此,位高权重的大臣并不会十成十地辅佐于谁——二皇子沈清岸搏的就是这一成希望。   林鹿对此心知肚明,是以在面对三皇子沈煜杭时自有打算,闻言只是淡定笑笑,平静道:“三殿下衣裳湿了,可要奴才唤人带殿下下去更衣?”   沈煜杭铁青着脸,强装无事地假笑道:“不用麻烦,天也热,权当公公给本殿免费降温了。”   仅仅一个插曲,沈煜杭并没忘记自己此行目的,本想说说玩笑缓和气氛,谁知面上明显不善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异常违和,平白惹人发笑。   林鹿也确实笑了。   那是一种被愉悦到、发自内心的轻浅的笑。   沈煜杭自然没见过这幅光景——灯明烛亮,暮色映窗,周围陈设所用大多为古朴敦质的乌檀木,林鹿这一笑,瞬间让整间客厅的光亮全都收束汇于一人身,更衬得他肤白貌美,顿时激发出一种形似女子、又超脱了性别界限的殊异观感。   林鹿很快敛了笑意,让那抹艳色恍若昙花一现,摆手冲下:“谢殿□□察,还请殿下入座,且论正事罢。”   沈煜杭呼吸粗重了一瞬,看到林鹿展颜的剎那,他几乎在立时就涌了股激劲往下腹窜去。   说出去可能无人相信,沈煜杭一向自诩不似亲弟沈煜轩那般急色,但却在当下险些对着一张转瞬即逝的笑靥起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反应。   还是一张死太监的脸。   反应过来后的沈煜杭甩了甩头,驱散脑中几分旖旎的情愫,暗骂自己什么女人没见过,对着个太监瞎想什么。   他低下头,嫌弃地将地上碎瓷片随意踢开,想着赶紧重新坐下,动作不怎么自然地抻了抻衣摆,缓了脸色,道:“本殿此次前来,是想与公公商讨国事,想必林公公对当下时局定是见解颇深吧?”   林鹿了然般点点头,“北野苍族自公主嫁来大周后内乱不断,现任苍王懦弱无为,想必很快就会被其他人取而代之。”   “蛮夷之地,不足为惧。”沈煜杭面露不屑地给出评价,转而隐晦提醒道:“本殿想说的,并非朝外时局。”   “哦?那就是朝内事宜?”林鹿佯装稍作忖思,“西南边境不太平,导致难民北移,今年天气异常炎热,沿途多地遭逢旱灾,本地农户已是捉襟见肘,又何来余力收养难民?”   “两事相撞,激生矛盾,都是为了生存搏命,到处冲突不断哇……”林鹿略带惋惜地说道。   “哎呀,也不是这事!”沈煜杭见林鹿兜了半天说不到点子上,不由有些急躁地打断他,压低声音道:“京中形势,公公知道多少?”   “要说京中……”林鹿摸了摸下巴,目光往窗外飘去,“平日事多繁忙,至于这京中形势,奴才属实不知。”   “父皇年迈,兄弟又多,本殿不得不早做打算。”沈煜杭一肘压在两人之间的茶案上,前倾着身子凑近林鹿,刚想步入正题,一抬眼,对上了一双专注将望过来的狭长凤眸。   “殿下什么打算?”   浅淡嗓音骤然在耳畔响起。   沈煜杭舔了舔兀然变得干渴的唇瓣,不舍得挪开目光,就这么愣愣地道:“我想……你与我一起。”   “什么?”林鹿眉梢一动,似笑非笑地盯着沈煜杭。   “咳…咳!”沈煜杭被自己口水呛了一下,“林公公,做人应当活络,只在司礼监、东厂做事,是捞不到什么好下场的。”   沈煜杭意味深长地看了林鹿一眼,“待新皇上位,这些要职…林公公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本殿的意思。”   诚然,帝位更替时虽并不至于将全部臣子上下清洗,但一些地位特殊的关键位子,任谁都会置换上心腹,绝不容他人染指。   这其中,定会包括代行批红大权的司礼监和专供皇权的东缉事厂。   若不提前依附哪方势力,林鹿的最终结局完全可以预见。   林鹿对沈煜杭言外之意不置可否,端起茶盏送到唇边,掀眸觑他一眼,道:“多谢殿下挂怀,确如殿下所说,是应该早做筹谋,不知殿下有何高见?”   见对方似是意有所指,沈煜杭面上一喜,继续低声道:“若公公有心,可与本殿连手。”   “听明白了,”林鹿啜了口尚带热气的茶,“三殿下是想将奴才收为己用,以在五位皇子中脱颖而出。”   沈煜杭满脸热切地看着林鹿,前些日子频频赠礼,林鹿并无推辞,今日同意见面,态度也说得上和善——久闻司礼监秉笔言语带刺、目中无人,如今看来,应该还是对自己怀着很大好感的,不然也不会处处不同。   还有就是那意味不明的嫣然一笑……   正当沈煜杭想入非非,林鹿言简意赅道:“做梦。”   沈煜杭一愣,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梦方醒般下意识问道:“…公公说什么?”   林鹿轻嗤一声,撂下茶杯,瓷托磕在桌面发出一声闷响,“奴才是说,殿下以为送了奴才几样玩物,就能将奴才招揽入伙?”   沈煜杭此时还没听出林鹿言语中浓浓讥讽之意,还以为是林鹿对报酬不甚满意,赔着笑脸道:“不不,那怎么可能呢?像公公这样的人……”   林鹿却已失了耐心,他一开始确实存了戏耍三皇子的心思,但是不想太拂人家面子、惹恼了与他为敌。   直到沈煜杭方才竟就那么不加掩饰地在他面前流露出贪色的眼神,这让林鹿顿生恶寒,强烈的厌恶之感让他在瞬间就改了主意。   “像殿下这样急功近利、又冷血无情的人,”林鹿打断道,“就是再花上一百年的时间,也依然当不成皇帝。”   “你说什么?”沈煜杭面上挂不住,“噌”的一下站直身子。   还不等他诘问出口,只听林鹿紧接着又道:“你还不如直接去地下找你弟弟,省的白白浪费大家的功夫。”   “林鹿!你不过是个太监,连身子都不全,男不男、女不女,有什么好得意的?”   沈煜杭气得浑身发抖,怒吼响彻整间厅堂,甚至隐把窗棂震得瑟瑟直抖,“噢,本殿知道了,你与那傻六子合起伙来算计我是不是?本殿要权有权、要势得势,随者影从!”   “你们故意卖出破绽,好引本殿上钩,让傻六那个呆头好好得意一番是不是?”   林鹿莞尔不语。   “是不是?!”沈煜杭怒不可遏地又问。   “是或不是,皆与三殿下无关。”林鹿轻飘飘的态度让沈煜杭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不仅没出气,反而让怒火燃得更旺。   “瞧你这幅样子,”林鹿心头恶意更甚,不慌不忙十指交握搁在膝上,一字一顿道:“当初留下来的是你弟弟,死的是你,就好了。”   这句话虽无意,却误打误撞正中沈煜杭软肋——双生子从小到大,柔妃一向偏宠弟弟沈煜轩。   素来被人捧在云端的沈煜杭根本接受不了有人胆敢将他贬至泥里。   先前生出的几分怪异情愫,如今在林鹿三言两语中尽数化作毒箭,根根插中沈煜杭的心脏。   “我杀了你!!!”沈煜杭理智尽失,一把将桌上茶盏扫到地上,踏前一步,伸手作爪朝林鹿脖颈抓去。   “我可提醒你。”林鹿眼神冰冷,面上丝毫不见惧色。   沈煜杭被他一瞬铺开的阴暗气场所慑,竟真在半空生生停下动作。   “这儿是司礼监,敢动手,我不能保证那些锦衣卫一定会顾忌你的皇子身份。”   林鹿说的是实话,就冲秦惇那股狗一样护主的疯劲儿。   沈煜杭极力扼制想要掐死林鹿的冲动,过了半晌,缓缓放下手臂,咬着牙道:“林鹿,本殿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是不是宁肯帮一个软蛋废物,也不愿辅佐于我?!”   林鹿瞟他一眼,没有接话,施施然从座中起身,缓步走到门边,冲外扬声一句“送客”。   不多时,秦惇速度很快地从远处阴影里闪转过来,进到屋里,很是恭敬地立在沈煜杭身前,示意他林鹿有令,殿下当随行而出。   态度谦顺得挑不出半点错处。   可那双鹰一样的眼睛,直盯得沈煜杭后背发毛,不得不照做。 第53章 缓不济急   在路过林鹿时,沈煜杭留了一句话。   “今日之辱,本殿记住了,林公公,咱们来日方长。”   “随时恭候。”   两人之间气氛古怪,就连秦惇都有所察觉。   三皇子来时带的人不多,与林鹿会面期间都等在侧院,秦惇也只是带沈煜杭与手下汇合,直接交由引路的小太监将他们领向大门,自己则匆匆回到林鹿身边。   “少主,没事吧?”秦惇紧张兮兮地偷眼上下打量林鹿周身,先前两声摔杯的动静在静谧院落中很是突兀,自然逃不过他这五感灵敏的习武之人的耳朵。   林鹿没打算瞒他,答道:“无妨,不过将沈煜杭气得狠了,三皇子殿下险些发疯,意图将我扼死。”   “啥?!”秦惇脸色瞬间变了,“属下这就去抓他回来讨个公道……”   “省省吧。”   林鹿懒懒呵止,秦惇虽不甚服气,但仍听话站定脚步,“没听人要跟我‘来日方长’。”   林鹿不再理会秦惇,转身朝内院走去,背身同秦惇道了一句:“和干爹汇报去吧,就说我与三皇子发生口角,现已结下仇怨,日后须小心盯防。”   秦惇讪讪跟上林鹿,有点羞恼地道:“少主,到底要怎样,您才能相信属下对您是真心的?!”   林鹿回头,认真看向秦惇:“你从未向督主禀报过我的事?”   秦惇微惊,不敢看他眼睛,躲闪地移开目光,不说话了。   林鹿不是真的在意此事,更像是已经习惯身边到处是纪修予眼线的日子,不打算因这种小事而畏手畏脚、不敢动作。   以他对纪修予的了解,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仅是乐于掌控一切,而发生事情本身的影响对他来说几乎微乎其微,似乎只要不触碰其逆鳞,他对各种事宜的容忍度极高。   林鹿很清楚自己的斤两,眼下阶段,他对不顾时机轻易朝纪修予出手——这种明显属于自断前路的行为——没有半点兴趣。   他更期待沈行舟这次离京南下,最终能否为二皇子党派拉来楚家这个庞然大物作为助力。   其实按照沈清岸原定打算,是不准备第一步就自不量力去拉拢军方的。   一来,行军打仗之人多忠君纯良,没几个喜欢跟官场打交道,相较于熟悉见风使舵的文官,实际操作起来的难易程度可见一斑;   二来,兵权素来是古往今来夺嫡必争之权,却也是皇帝最为严防死守的无上权柄,稍有不慎便易引来天子起疑,风险之大沈清岸一个连发展势力都需要藏着掖着的弱势皇子根本无法承担。   只是……既然已经得知沈行舟与楚逸飞有所交情,那沈清岸就不会白白放过这一大好机会,总要尽力一试的。   ——当然,想要护国公楚恒在当下就举家襄助,在如今的局面,此事的离谱程度不亚于天方夜谭。   但若能让楚逸飞对他们产生好感,有了来自家庭内部的“吹风”,再想改变其他人就会达到事半功倍之效。   如此看来,抢在其他皇子之前将一部分兵力握在自己手中,并非全无可能。   时间一晃到了八月初十,沈行舟跟随楚家军出征的日子。   说是让将门子弟随军历练,但此行主要目的,还是欲在蛮族肆虐时于西南边境一振大周雄威。   周朝版图地至西南有一占地广袤的丛莽密林,瘴气横生、毒虫蛇蚁遍地,其后有一国,名曰玄羽,与大周世代为敌,至今仍未休,西南边境偶有外敌骚扰便是玄羽国人的所作所为。   此番率兵前去,正是为了敲山震虎。   楚家大郎就是已经战出名头的征南将军,二郎在刑部任职,而三郎楚逸飞而今年近弱冠,正是初入军中、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楚恒本不愿沈行舟与楚逸飞同去,一来行军打仗非儿戏,担心养尊处优的皇子吃不消军旅苦楚,弄不好就是麻烦不断;二来也为了与之避嫌,楚家世代忠臣,绝无站队党争之先河,作为现任护国公的楚恒自然不会让自家三子打破族规,令楚家先祖蒙羞。   好在沈行舟的“愚名”足够深入人心,俗话说日久见人心,楚恒身经百战眼光毒辣,看得出这位六皇子心思单纯不似作伪,再加上楚逸飞帮衬美言,便勉强允了此事。   这日一早,大军开拔,楚家大哥楚寒云带队走在最前面,沈行舟与楚逸飞待遇相同,骑马跟在几位副将身后,出城后一路行到野外一处低势山谷,此地远离隆福皇宫,从这出去,才算真正出了兴京所辖范围。   “将军,你看那儿!”楚寒云身边一位眼尖的副将望见前方隘口站着一队人马,立时出声示警。   楚寒云身后是万人行军,无论多么凶恶的歹人匪类,也绝不会蠢笨到胆敢拦截军队出行的道。   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勒拽马头,而是在细查之下依稀辨出对面一行大多身着锦衣卫服制,以为是皇上另外有所交待,便抬了抬手,道:“停。”   身边斥候应声拍马向后奔去,口中高呼楚寒云军令,将停驻的命令传向后面蛇形排成长长一队的步行众兵。   见军队停下,林鹿带头打马行到近前,抱拳一礼:“楚将军。”   “原来是林公公,”楚寒云拽着缰绳没动,迎着稀薄日光眯眼打量林鹿,“公公前来,可是圣上有事嘱咐?”   “不是,咱家只是为私事而来。”林鹿的目光掠过楚寒云,往人群中马背之上的沈行舟身上看去。   “私事?”   楚寒云气得发笑,又不好当着众将士下林鹿的面子,心中却是对这位污名昭彰的太监更添了几分厌弃——就算他长着一张过于惹眼的好面皮,也不过是妖冶浮艳,无法抵消其恶感分毫。   不等林鹿再答,沈行舟不顾楚逸飞劝阻拨开众将,催动身下马匹缓步迎上前去,待离近才小声道:“鹿哥哥…!”   今日的沈行舟与过往的每一日都不甚相同,身着亮银轻铠,不再束发成冠,而是同楚逸飞一道将头发高高束起,扎成垂落飘逸的长马尾式,再配上他那张溢满欣喜的面庞,活脱脱一副少年将军的模样,端的是意气风发、英气勃勃。   林鹿垂了眼睫,隐去眸中情绪,从怀中掏出一精致布袋,将其中内容倒在掌心示给沈行舟看。   沈行舟一下认出这是林鹿贴身佩戴的白玉挂件。   怔愣中,林鹿已动手分开绳结,向前探着身子,伸臂环在沈行舟脖颈两侧,摸索着将两端红绳重新系紧。   沈行舟呆呆地一动不动,安静任由林鹿动作。   很快,林鹿复又坐正身子,一双乌黑眼珠目光沉沉地望向沈行舟:“归时还我。”   赠君怀古,平宁安远。[1]   沈行舟终于回想起来。   这枚平安扣原本就是他的,是沈行舟当初看到林鹿受囚时往他手心里塞的。   发生了这么多事,又过去这么长时间,林鹿竟一直将它贴身佩戴着,甚至连此物的原主人都已忘记了它的存在。   沈行舟眨了眨眼,将平安扣握在掌心攥了攥,珍而重之地将它藏进领口。   “……那我走了。”沈行舟定定看了林鹿半晌,没有过多拖延,涩着嗓音简短道别。   “奴才恭送殿下,愿殿下旗开得胜、一路平安。”林鹿冲他端正行了一礼,而后牵拽缰绳,领着身后一队锦衣卫让开道路。   沈行舟毫不犹豫打马回到队伍。   作壁上观的众人直到这时,方才顿悟:这位生杀予夺的太监是来给六皇子送行的!而且显然有在刻意遵守大军出行时刻,并没耽搁太长时间,因而楚寒云等人也就对这位的离经叛道之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出发。”   只不过楚寒云依旧没给林鹿什么好脸色,轻蔑地睨了他一眼,扬声一喝,率先策马踱了出去。   万人大军随之行进。   沈行舟与林鹿擦肩而过,二人再没对视一眼。   且不论林鹿,打从沈行舟自愿充当二皇子上位的垫脚石以来,他就已深刻明晰发生的一切绝非玩笑。   哪怕并非出自他本意,也依旧会在人前扮演一位浪子回头、知耻上进的皇子形象。   直至行出很远,再想回望也看不见兴京城时,沈行舟才缓缓低头,隔着冰凉铠衣摸了摸那枚平安扣。   尽管知道是自己幻想,沈行舟还是从中感受到了林鹿的体温。   温暖、熨帖。   由于此行不是真正参与战事,楚寒云也没特意规束纪律,任底下部将在不影响军纪的情况下时不时低语几句,嘚嘚蹄声与士兵们齐整足音交织,隆隆响成一片,带来森严肃杀之感。   沈行舟没受到周遭氛围影响,自顾自沉浸在一种异常平和的心境中。   楚逸飞留意他许久,终是忍不住开口询问:“你与那坏透了的小太监到底什么关系?你离京,他竟不惜阻拦军队也要相送?”   沈行舟粲然一笑,回道:“…我、我也不知道。”   楚逸飞颇为无奈地撇撇嘴,当下人多嘴杂,并不是追问这等问题的好时候,便按捺下好奇不再追问,继续专注牵马骑行去了。   话分两头。   林鹿这边一直目送着整队人马快速有序地消失在地平线后,才出声道了句“回吧”。   “得令。”秦惇护在林鹿身侧,招呼身后锦衣卫一齐调转马头。   此时天色尚早,日头才刚蒙蒙露出个橙红的轮廓,沿途两侧是低矮起伏的山丘,四下空寂,除了马蹄叩地的闷声外再无别的声响。   清晨微风倏然拂过草木,发出簌簌轻响,空气中满是寻常城中难以嗅闻到的清新之气。   林鹿面上没有表情,一瞬不瞬望着前路,不知在想些什么,身边锦衣卫个个好手,兀自打起十二分精神,以防离京甚远时突遭贼人暗算。   正当一行人即将离开山谷,变故却在这时突生。   ——只见山坡上伏着一道模糊的影子,寒芒乍闪,裹挟着强劲破空声的箭矢从暗中激射而出,森冷锐利的箭尖直指林鹿!   那人出箭角度刁钻、时机也把握得妙到毫巅,正是秦惇几人分向各处看去、自己所在方位成为一瞬间的视觉盲区之时果断放箭——待秦惇下一剎转过头来,那支箭却是赫然近在眼前,再想出声示警、作出反应,均已是缓不济急。 第54章 危急关头   “少主小心!”   与秦惇惊声示警一同响起的,是箭矢没入皮肉的闷响。   “咴咴——!”   那匹载着林鹿的棕马嘶鸣着跪倒在地,林鹿反应不及,双脚仍踩着马镫,被马身前扑的冲劲带着一同摔在地上。   “什么人?”身边锦衣卫反应不可谓不快,立时抽了刀四散在周围警备。   秦惇飞身下马,借着下坠的势头一刀刺入马身,可怜的棕马连挣扎起身都没来得及,仅挣动两下便没气了。   “少主,少主!”秦惇落到地上,两步冲到林鹿跟前,半搀半抱地扶着他靠在自己身上。   林鹿皱着眉头,一手紧紧扼着另一手臂,看上去正在忍受极大痛苦。   “没事。”林鹿喘了口气,抬眼望向四周,旷野中除了锦衣卫们一声声荡出回音的诘问之外,再不见任何风吹草动,也没有贼人团伙现身包围。   冷箭射中马腿,受惊之下马儿跌到时折了腿,本也是活不长的,秦惇又担心马在垂死挣扎时误伤到旁边行动不便的林鹿,这才当机立断地杀了马。   林鹿倒没什么大碍,不过一些坠马落地过程中产生的擦伤、跌打之类的皮外伤。   只一处有些棘手——在触地瞬间,林鹿及时用左臂撑了一下,这才没撞到头造成更严重的伤势,但也因这一下导致左臂脱臼,此时肩膀关节处正传来钻心的刺痛。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冷箭没入马腿,余留在外的尾羽还在微微颤动,林鹿顺其来路回看向远处山坡,只有漫山遍野的草木灌丛,想象中一箭不成、立即跳出现身扬言“取你狗命”的贼人并未出现在众人眼前。   林鹿此行只在监中请示过纪修予,临时起意更无提前泄露行程的可能,楚家行军路线又是绝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应该出现途中杀手暗伏的情况。   正是知道这一点,林鹿才没带多少人手,没成想竟真出了意外。   “此地不宜久留,少主还能站起来吗?属下这就护送少主回宫……”还在忖思此事蹊跷之处,秦惇却已猛一低头顶开林鹿未受伤的手臂,一手小心避开伤处托在林鹿背上,另一手抄过林鹿腿弯,“呼”的一下站起身来。   林鹿面上浮现出一瞬间的惊惧,下意识顺势死死攀住秦惇肩头,用一种几乎能杀人的眼神看着秦惇:“……你找死是不是?”   “危急关头事急从权,属下管不了那么多,要打要罚,回宫再说,秦惇绝不含糊!”   说着,秦惇就这么抱起林鹿奔回自己座驾,他这才发现林鹿比看上去的还要轻,于是他没怎么费力地踏地纵跃,带着林鹿一齐飞身上了马背。   “驾!”秦惇环着林鹿,一勒缰绳飞奔出去。   “急什么?”林鹿蹙了蹙眉,有些艰难地看向被快马转瞬抛在身后的案发地,“那支箭还没带上,到时怎么追凶?”   “哎哟我的祖宗,都什么时候了!”秦惇表面冷着一张脸,说出的话却带着些许恳求意味:“敌暗我明,现下可没工夫抓凶手!保命要紧!”   林鹿收回目光,狐疑地落在近在咫尺的线条冷硬的男人侧脸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怕死了?”   “我是怕你死!”秦惇快速垂首觑了林鹿一眼,又专注驾马骑行去了,“一击未中,尚不知是否留有后手,今天带的弟兄不多,待回去后带足人马再来找寻线索,岂不更加稳妥?”   林鹿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地闭了眼。   疾驰时耳边划过呼啸的风,林鹿有些自嘲地想道:这才刚把平安扣给了沈行舟,就出了这档子事,难道还全靠这小小的玉扣来保平安了不成?   简直无稽之谈,思之令人发笑。   转念又想,倘若真有效用,将此物留给远赴边地的沈行舟,似乎会更适当。   回到司礼监后,林鹿下令不准声张此事,带出去的锦衣卫都由秦惇约束口风——林鹿说了,若是闹得满城风雨,第一个治秦惇御下不严之罪。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林鹿负伤回宫的场景,一路上却是入了不少人的眼,只不过除了自古拥有“免死金牌”的言官外,根本无人敢议之一二。   早朝,宣乐帝难得出席,歪倒在龙椅上昏昏欲睡。   底下群臣因如何处理边境骚乱吵得不可开交。   主战的鼓吹周朝兵力、夸大战胜利处;主和的用地形劣势据理力争,遇上几个不讲道理的兵部大臣,有理说不清,一时义愤与其争论不休。   “你这老匹夫!以为玄羽国同那脊骨一碰就折的苍族一样?玄羽国人阴险狡诈,先祖皇帝代代努力都没有攻下的地方,你动动嘴皮子,说收复、就能收复了的?!”   “你少在那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先人未成之事,后人一定碰不得?区区蛮荒野人,而我大周兵强马壮,有何战不得?老夫看你是读书读没了志气,人都读傻了罢!”   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一言一语地骂战升级,竟一句一句“书呆子”、“打肿脸充胖子”互相谩骂起来。   “行了。”宣乐帝被他们吵得脑仁疼,低低念了一句。   谁知这些人正在气头,一个个面红耳赤,直教吵声盈天,竟谁也没听见宣乐帝明显不悦的两字。   “行了!”宣乐帝一把推倒龙案上摆放整齐的奏折,“呼啦啦”的洒了一地,整座大殿瞬间一片死寂。   “说了半天也没个定论,真是一群草包。”宣乐帝不耐地捏了捏眉心,习惯性将目光投向立在近处的纪修予:“修予,你觉得呢?”   纪修予莞尔一笑,两边都不得罪地打了个圆场,出征作战是劳民伤财的大事,一时半会也商量不出确定的结果,在纪修予刻意回避下草草收场了事。   在方才争论中,主战派曾以世道不太平为由,猜测京中案件频发是敌国内奸潜进城中的缘故。   宣乐帝难得分出几分心思在国事上,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朕听闻前几日林秉笔在京郊遇袭,如今伤势可好些了?”说着便将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纪修予身后的林鹿身上。   “多谢陛下挂怀,”林鹿拱手而出,“奴才已无大碍。”   清晨熹光不甚明亮,显得大殿内有些暗淡,林鹿身后是分成两派、各自穿着同色朝服的文武百官,而他甫一露面,那张艳若好女的面庞就让宣乐帝眼前一亮,顿时将注意力都集中在林鹿身上。   “刺客抓到了没有?”宣乐帝眯着眼睛捋了捋胡须。   林鹿垂着眼眸,如实答道:“回禀陛下,当时便派人寻了,未果,如今奴才伤好,此事既因奴才而起,为保一方安宁,奴才将亲自带队彻京搜查,相信不日就会有结果。”   宣乐帝其实并不在意能否抓到甚么刺客,他只是想借机与美人多说两句话,就算场合是在宏伟堂皇的大殿之上,也改变不了本朝天子不加掩饰的好.色重欲的性情。   林鹿不常面见天颜。   宣乐帝很少参与早朝,偶尔一次也是在纪修予提醒下卖他面子,而林鹿更是随心所欲地想来就来,长时间不来一次纪修予也不会说他什么,因而与皇帝着实不甚相熟。   然而,决定与二皇子结盟以来,除了养伤休息了几日,林鹿再没缺席过一次早朝,为的就是想多在皇帝面前留下印象。   今日二人相见,中间其实已经隔了不少时日,在这种情况下,林鹿犹带三分病弱的容貌,就格外吸引本就欣赏佳人颜容的宣乐帝。   “嗯——”宣乐帝此时已经无暇朝政,一心想着尽早结束这场无聊吵闹的该死早朝,缓缓说道:“许久不见林秉笔,瞧着有些消瘦,待会儿下了朝,随朕一道去柔妃宫里用些点心,可好?”   九五至尊居然在朝堂之上向一位太监发出正式邀请!   在场众人无不默服,习以为常般缄默不言,底下站着百十来人,竟是连一声哗然喟叹都没发出。   纪修予只牵了牵嘴角,安静立着没做干涉。   林鹿抬起一双乌油油的眸,不用想也知道,那些大臣们掺了各色意味的眼神在瞧林鹿反应,而他只是弯了弯唇,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多谢陛下,奴才恭敬不如从命。”   柔妃。   林鹿没忘,柔妃正是三皇子沈煜杭的母妃,借机探探虚实总没坏处。   不同于偏僻冷清的霁月宫,柔妃居住在东六宫中排靠里、距离养心殿最近的惜柔宫,所出二位皇子不与其同住,都凭着母妃受宠,住在旁边东六所里位置最好的宫殿。   林鹿跟在龙辇旁边,下了朝,如约随宣乐帝一道来到惜柔宫。   柔妃早早候在宫门外,一见皇帝仪仗从宫道拐过弯来,就迈着莲步迎上前。   八人抬的辇座稳稳落地,柔妃娉婷婀娜地扭到跟前,娇滴滴地道:“皇上,您总算来了…!”   说着,弱弱探出一只嫩白无暇的柔荑在宣乐帝面前。   宣乐帝哈哈大笑,粗掌一把捉住,继而起身将柔妃搂在怀里,把她往旁边一带,转向林鹿道:“爱妃,这位是司礼监秉笔林鹿,林公公。”   后面的话落在柔妃耳中有些模糊,无非是些介绍此人身份、说明此人来意的场面话。   柔妃自诩倾国貌、手段高,前些日子灵嫔得宠,她枯坐宫中也不急着花心思争宠,只因她是这偌大后宫中承宠最久、圣宠不断的唯一宠妃,与其余那些每日苦熬时光、渴盼圣眷的嫔妃是断断不相同的。   就是这样一位拥有充足自傲资本的宠妃,在近距离面对这位“有名”太监时,还是不可抑制地惊艳于他颇有些美得雌雄莫辨的姿容。   “爱妃?爱妃?林公公跟你请安呢。”宣乐帝见她愣神,低声提醒两句。   柔妃回过神来,顺着林鹿微微躬身的角度,能看清他纤长浓密的睫羽正不紧不慢地规律扇动着。   “噢、噢!瞧这…真真是难为情,臣妾还是第一次见比女人还好看的男人,一时艳羡,不由出了神,还请陛下、公公不要见怪……”柔妃娇笑着滚到宣乐帝身上,一手在帝王胸前软软抚了两下。   若是寻常妃嫔,定是不能、也不敢在皇上面前夸赞其他男子,还是宫中最易接触到的太监——虽为缺失了那活儿的宫人,却理应照拂圣上面子时时避嫌才是。   可柔妃实在是太了解宣乐帝了,不仅不回避这一话题,甚至反其道行之。   她一眼看出陛下带林鹿前来,本就是“赏心悦目”之用,顺着圣心夸赞下去,才是真正能使宣乐帝感到欣愉的奉承之语。   果不其然,宣乐帝闻言龙颜大悦,随意扯了几句圆场,便迫不及待将其他随侍撇在身后,拥着柔妃、带着林鹿走进惜柔宫。 第55章 亲密关系   这一去,最快也要小一年回京。   从兴京到与玄羽国隔林接壤的景州,在本国途中无战乱、无需达到战时那种高度警戒程度的情况下,这支万人军队仍须花费将近两月才能抵达目的地。   沈行舟一路上展现出来的适应能力出乎所有人意料,短短几日行军,无人刻意相教,他便径自逐渐熟悉军旅生活。   如此看来,其他皇子迟迟未能染指军权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无人吃得此苦,一听幕僚、谋士等提议去军中历练,皆是面露愁容——试问谁不知兵营中条件艰苦,皇室之子个个金枝玉叶,又有谁能心甘情愿耐得这非常人所受之劳苦呢?   唯沈行舟尔。   不像另几位真正尊贵的皇子,处于“半放养”状态的沈行舟从小事事亲力亲为,不仅比他的兄长更能吃苦耐劳,更是多掌握了不少生活技能,可能是在寻常百姓中不值一提,但在奢靡享欲的后宫中,已经是难能可贵的质量了。   再加上沈行舟长大后对骑射、兵书等学极有天分,因而不管是勉强带他一起的楚家人,还是心怀目的自愿前来的沈行舟自己,都没有对这件事产生过后悔的念头。   是夜,野外一处背风空地。   楚寒云的主帐设在最中,几位副将合住,与沈行舟、楚逸飞的帐篷同在周围拱卫,再外停着辎重炊事等物,而普通士兵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三五人同扯上一块遮风布支着,合衣卷了被褥躺下就算作扎营。   此时更深人静,除了往来巡逻换岗的哨兵外,大多都已进入梦乡安然歇息。   营账中,楚逸飞与沈行舟向背而卧。   “你睡了吗?”   今夜无风,虫鸣吱啾中兀然响起一声以气音发出的问询。   回答他的是悠长舒缓的呼吸声。   白日里行了山路,沈行舟终究不是惯于奔波的,是以每每一躺下就睡了个半熟。   楚逸飞翻转过来,忍了又忍,还是伸手推了推沈行舟后背。   “嗯……?”沈行舟缓缓躺平,眼皮仍闭着,没有半分被吵醒后的不快,只是含糊不清地道:“怎么了…逸飞……?”   这些天的相处,上到楚寒云、下到临近的兵士,无一不对沈行舟刮目相看,少年人之间本就容易亲近,他与楚逸飞的关系更是突飞猛进——从往常的“饭搭子”之交,到如今已经是可以浅谈心事的地步了。   出门之前,楚逸飞心头就压着一件说大不小的心事,一直苦于周围没有适合倾诉的人选,愈加发酵,似乎决计一定要在今夜里不吐不快。   “你就别瞒我了,”楚逸飞睁着眼睛,借着帐外篝火映进来的光,看着那张在黑暗中依旧棱角分明的面庞轮廓道:“你与那司礼监太监之间,定是非比寻常的亲密关系,是不是?”   尽管眼下只有彼此二人,楚逸飞仍说得很是隐晦,沈行舟下意识顺话“嗯嗯”敷衍了两声,随即幡然醒悟,一下瞪大了双眸。   “说、说什么呢…我与鹿哥哥,就,就……都是男子,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沈行舟倒也没想隐藏什么,只是他是真的说不清现下自己与林鹿到底是个什么关系——朋友?可已经做过那么亲密的事了;恋人?林鹿又从不肯承认——尚未有明确的结论,面对楚逸飞的询问,沈行舟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也知道都是男子啊!他还是个没根儿的……”楚逸飞恨铁不成钢地怼了他一下,想起什么似的又泄了气:“我不是想说这个,上流贵族中有好男风者,我一早有所耳闻,现在听来也不觉有多奇怪,只是……”   “只是想着你对这方面还算有些经验,我家里一群臭男人,我若说了还不得连着笑话我三个月……”   楚逸飞自顾自絮絮说着,沈行舟却越听越胡涂了,他伸手挠了挠脸,“逸飞,有话不妨直说。”   “我知道!我还轮不到你来……”楚逸飞苦恼地皱了皱眉,“行舟,你说,心悦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原来是为这事。   沈行舟果然不像其他男子会对此事嬉笑屑谈,闻言,他认真思考了半晌,郑重答道:“对我来说,每时每刻惦记着他,想让他的每一天都过得愉快顺遂,就是心悦了罢。”   “就这么简单?”楚逸飞问。   “如果你在问我这个问题时,脑海里正想着一个名字,”沈行舟露了个有点狡黠的笑,就算看不清表情,楚逸飞也能听出他语气中不掺半点嘲弄的友好笑意:“那你必定是心悦于她了。”   楚逸飞沉默了,久到沈行舟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于是也阖了眸子,准备重新入睡。   正当沈行舟呼吸再度平稳之际,楚逸飞倏然轻轻出声,道:“她叫颜如霜。”   沈行舟迷蒙着睁了睁眼,楚逸飞声音太小,他没听清,只当是听错,遂又翻了身沉沉睡去。   -   林鹿还是头一回进入一位真正承宠的嫔妃的寝宫。   他虽然是霁月宫常客,但除了沈行舟院落,从不曾过多关注在这之余夏贵人居住的部分,想来也就是雕梁画栋,这在皇宫中并不算多么稀奇的建筑。   也就不知道,宠妃住处,能如此极尽奢华。   饶是林鹿近些年来频繁出入显贵场所,还是被惜柔宫的布局装饰所略感讶异。   如果说太和宝殿一砖一瓦极具帝王威严,令人身处其地时会油然生出敬畏之心;那么惜柔宫一花一木都在彰显布景之人对这里明显的偏宠爱意与匠心巧思。   “请陛下、公公在此稍坐,臣妾去小厨房瞧一眼。”柔妃笑着将二人引向院中,精致搭就而成的花架下摆有藤桌软椅,桌上摆着一架棋盘,看样子是帝、妃二人早有棋约,柔妃才提前布置好一切。   “好,爱妃别太劳累,备个一两样尝鲜即可,”宣乐帝眼光在顺从低着头的林鹿身上打一个转,揶揄道:“若教林公公吃好了,日后惦念起来吃不成,就像是有意折磨人家了!”   “那便差人来臣妾宫里讨,”柔妃巧笑着走远,不忘回头打趣道:“陛下惯会拿臣妾取笑,不过几件糕点,还能吃穷了臣妾不成?”   宣乐帝心情大好,当着林鹿的面也不加收敛地哈哈直笑,径直坐进其中一张软椅里。   林鹿附和笑笑,移步至宣乐帝旁边垂首站着。   桌上摆着一盘碧绿晶莹的葡萄,宣乐帝面上噙笑折下一小串,伸到林鹿面前:“林卿,尝尝?”   年轻的太监登时躬了腰、双手高举过头就要接,一句“谢陛下”还未出口,就听宣乐帝“哎”了一声,而后将葡萄往后一缩,意味深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抬起头来,朕亲自喂你。”   林鹿僵了一瞬,喉头突兀地传来恶心作呕的感觉,立刻便有些理解当初初见仓幼羚时,那不怕死的女人为何不惜甘冒奇险也要扎眼前之人的巫蛊小人了。   当真是令人作呕。   心里如此想着,可他却并没让宣乐帝等太久,早就习惯不以真心示人的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   只见林鹿从善如流地放下手、抬起头,扬起一张漂亮脸蛋,眼里流转着摄魂动魄的光芒,冲着那串近在眼前的葡萄缓缓启开双唇。   宣乐帝似是满意林鹿动作,嘴角咧开弧度更大,面颊堆栈起层层褶皱,堂堂一国之君在常年宣淫耽乐中磨灭掉不少神圣不可侵的威严,更添了些许邪秽纵.欲的气质,本应想表达和善的一笑,现下让人瞧了竟能产生不甚舒服之感。   林鹿心底更是一阵翻涌,表面上却一丝也不泄地维持着笑颜不变——在宣乐帝及院中其他下人看不见的地方,指甲已经深深嵌进掌心,攥成死紧的拳,手背上青筋毕露,可想而知林鹿用的力气之大。   他知道自己容貌与众不同,本来没什么,可又知本朝皇帝好美色,就成了林鹿在圣上面前出头露面的绝佳利器。   曾有传闻称,纪修予当年便是如此赢得圣心;更有甚者传说,他能除掉前任司礼监掌印上位,是成功爬上了龙床,利用职责之便将宣乐帝的实权愈架愈空后才得以脱身,不再须用皮肉从皇帝那换取益处。   虽不知消息真假,但以林鹿如今的地位,自是无须走纪修予的老路,但眼下博得好感之机又不能不把握,就算是出卖皮相。   就算是…出卖皮相。   林鹿把心一横,追着一颗葡萄讨咬过去。   宣乐帝却恶意把手往后一缩,逗弄小狗似的引林鹿向前。   就在林鹿几欲压不住内心滔天怨毒之时,柔妃手里捧着一迭点心,身后跟着两名一人端着另种糕点的宫女,从后面小厨房绕至殿前,正朝着这边走来。   宣乐帝下意识抬眸去看,手上止了动作,林鹿趁机咬下一颗葡萄到嘴里嚼几下咽了,快速道一句:“多谢陛下恩赏。”   碧绿葡萄脆嫩多汁,甜腻果液之气遗留唇齿间,林鹿只觉得苦口难当。   “哈哈哈,好好好,赐座!”宣乐帝将剩余葡萄捧在手里,自顾自一颗颗拈到嘴里吃着,“正巧爱妃也回来了,林卿别拘束,一并尽兴享用才好!”   几迭点心摆上桌,林鹿也在面前摆过来的矮凳上坐下。   饶是林鹿与众不同的外表曾短暂吸引宣乐帝,但在柔妃回到两人身边后,不出几句话的功夫,她便重又将皇帝的注意全数转到自己身上——虽与柔妃并不属同一阵营,这一举动还是让林鹿悄悄松了口气。   正是这一喘息时机,让林鹿终于觉出先前一直莫名感到不对、又说不上来在哪的“莫须有”的疑点。   ——沈煜轩刚死不到半月,宣乐帝一向放浪形骸,死了儿子不放在心上不奇怪,可身为四皇子生身母妃的柔妃,如何能做到面上一丝的哀戚也无、甚至还能一门心思讨好宣乐帝的呢? 第56章 大事化小   紧闭房门内偶或传出压抑着的呕吐的声音。   秦惇一脸担忧站在门外,贸然闯入不是、直接离开也不是。   林鹿今晨参与早朝时没带一人随侍,直至午膳时辰过后,才姗姗回到司礼监中,先与纪修予回了两句话,之后便将自己关在屋内,不让一人近前。   “少主,您没事儿吧?”秦惇犹豫再三,还是拍了两下门,“要不要传太医?”   半晌无人应答。   秦惇等得不耐,担心林鹿在屋里出什么意外,扬起手臂刚想再拍,木门却在手掌落下之前豁然洞开——有人自屋内一把将门向两边拉开。   天光一下照亮了秦惇眼前站着的青年太监,正面无表情地与自己对视。   “呃…少主……”见林鹿安然无恙,秦惇赶紧放下堪堪停在林鹿颊侧的手,讪讪地重复问了一遍方才的提议。   说来也怪,秦惇在东厂算是数一数二的好手,平生杀敌无数,什么血雨腥风的大场面没见过?如今跟在林鹿手下做事,每每对上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瞳眸,竟好似耗子见了猫,多看一眼都觉得后脊生寒。   寻常时当不怒自威,更遑论林鹿此时正整个人陷在阴暗发狠的情绪里。   不过,除了沾染上以色侍人的屈辱感之外,今日还真并非全无收获。   宣乐帝对这张脸有兴趣,是好事。   先前与沈清岸密会时说过,眼下重中之重是脱离开纪修予掌控自立门户,而这世间能够稳稳压制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一头的,有且仅有高坐龙位之上的那个人了。   纪修予最大弱点,莫过于手中没有实权。   当然,事实所呈,只是纪修予展示出来、他希望让人看到的,而水面之下是涡流潮涌、还是冰山暗藏,终归是要耐得住性子徐徐图之。   欲速则不达。   尤其是在面对纪修予这种须得一击必杀的敌人。   林鹿深知个中道理,并没被胸中愤懑冲昏头脑,思路仍是清晰而明确的。   只是林鹿断不会让自己白白受辱,他异常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想要什么,也不会任由这股暂时无法对着当事人施发的怒火,始终在四肢百骸里横冲直撞地乱窜,徒扰得人心烦意乱。   而这说明,有人要遭殃了。   秦惇不自觉后退两步,与林鹿保持礼貌的、安全的人身距离。   林鹿黑沉沉的眼珠里不带着一丝活人应有的生气,取而代之是浓郁却渐渐沉淀的凌厉杀意。   仿佛绝命的孤狼在没有完全把握时,慢慢退着脚步,重新蛰伏回暗处等待时机。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不必。”   正当秦惇以为难逃一顿戳心剜肉的讥讽时,耳畔传来林鹿冷淡至极的嗓音。   “那日放箭之人抓到了没?”   当时将林鹿送回宫中治伤后,秦惇奉林鹿之命带队追查刺客,先是从案发现场取回那支惊扰马匹的白羽箭,细究之下竟然得到此箭出自工部下辖军器局的结论!   “啊?”秦惇没想到林鹿张口问的是这件事。   林鹿蹙了蹙眉,横臂一扫拨开秦惇,径直朝院外走去。   秦惇吓得三两步跟上,如实回道:“线索断在军器局,往后再无进展……”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留意林鹿脸色。   可林鹿不置一词,只是快步行到监中马厩,负责此地的马倌太监们见林鹿黑着脸亲自到访,顿时一条生魂骇成七八瓣,哆哆嗦嗦就往地上跪。   谁知林鹿统统无视,解了匹快马就往街上牵。   秦惇不敢怠慢,同样牵了一匹匆匆跟在林鹿身后,心中叫苦不迭:天知道他宁愿听林鹿像往常一样骂他“废物”,也不想再看林鹿这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模样。   一路无话,两人疾驰来到京城一角的军器局,路人避让不及有被掀翻货摊的,在他们离开很久后才敢低低啐上一声。   “什么人?”军器局门前守卫森严,还隔着段不近的距离,便被手持长矛的卫士拦了下来。   “东厂办案,叫你们的头儿滚出来。”秦惇嚣张惯了,并不把军器局放在眼里。   两名卫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狐疑道:“东厂?就你们两个?”   诚然,林鹿虽已在前朝后宫中声名鹊起,却也仅限于皇城之内,这些从未经手过的细枝末节的部门必定会对他感到面生。   而以纪修予高调张扬的行事作风,哪次出执不是带着黑压压一片的锦衣卫,从未有过仅差两人外出办事的“寒酸”排场,加之军器局实属重地,也就无怪乎这些底层门卫心存疑虑了。   林鹿没想为难下人,但他又急需做点什么以排解在宣乐帝面前积压的阴暗情绪,是以面上露出些不耐,冲秦惇道:“你慢慢纠缠。”说罢一夹马肚、狠扯缰绳,骏马立时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吓得两名卫士不敢再站在马蹄即将落下的位置,慌忙朝两边扑去。   军器局分为制工厂和贮藏库两种,林鹿他们来的正是其中后者,白日里大门敞开,为了运输方便,当初建址时就没有设置门坎。   此时守卫们让开了道路,林鹿低低唤一声“驾”,马儿撒开四蹄,在林鹿牵引下猛地朝军器局大门冲去!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秦惇看傻了眼,来不及反应,就见四周不开眼的侍卫呼喊着朝林鹿奔袭过去,手中长矛眼见的就要往林鹿方向投掷而去!   林鹿恍若不觉,半点没有想要停下的意思。   操!   秦惇在心底暗骂一声,一同策马追了上去,临近时飞身腾到半空,抽刀将那些直冲林鹿而来的长矛尽数挥砍格挡殆尽,没教林鹿受到一点伤害。   乒乒乓乓的声音险些惊了马,林鹿这才拽着缰绳止步在军器局大门跟前,施施然一翻身,极自然地跃下马背,仿佛上一刻试图纵马闯关的人不是他一样!   “少主!”秦惇横刀在前,几步上去将林鹿护在身后。   见他二人下马,周围兵士很快将其团团围住,还有人高声呼喊着往局内通传。   “站住别动!”“再往前别怪兵器不长眼!”   长矛锋利的尖头对准二人,但却被林鹿先前猖狂之举与秦惇所展现出来的强大所慑,纷纷颤个不停,没摸清来人身份之前并不敢轻举妄动。   “小祖宗喂!您这是做什么…”秦惇一边警戒周围,一边小声抱怨。   本来只须亮明身份,这一场误会便可迎刃而解,谁知林鹿就跟非要闹出点动静来似的,让人丝毫捉摸不透他心中所想。   林鹿反常般扯动嘴角,并没回答。   双方之间的僵局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先前回去传信的卫士领了一人匆匆从大门而出,扬声喝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军器局门前造次!”   林鹿循声望去,也不含糊,冷声直道:“东厂掌刑千户,林鹿。阁下是?”   张荣悚然一惊,忙不迭喝退周围一圈依旧木愣的侍卫,心道难不成还是为了前几日那事?   “在下军器局管事张荣,”张荣面不改色地通了姓名,“敢问林千户亲自前来有何……”   “张管事就准备在这里与咱家说话?”林鹿似笑非笑地打断了他。   军器局与东缉事厂井水不犯河水,往常还会因供给武器等得到格外关照。   “噢噢!”张荣看他年轻,本以为是个好糊弄的,见状只好把手朝大门一摊:“千户恕罪,请!”   一行三人刚在议厅里站定,林鹿便单刀直入:“本月初十之前,军器局里是否闹出过什么怪事?比如…遇贼失物之类。”   “没、没有啊,兴京得东厂坐镇,治安一向好得很咧!”张荣明显心虚地别开目光。   林鹿敏锐察觉到他略带异样的神色,轻嗤一声,不轻不重飘了句:“撒谎。”   秦惇始终没有收回手中握着的窄背长刀——这一把甚至也是出自军器局冶造。   “欺软怕硬的老鼠,”林鹿掀眸看他,随手指了指身旁秦惇,“上次咱家不在,这厮带队来过,你也是用如此说辞糊弄过去。”   语气笃定,竟像是真的知道些什么,张荣一诈之下很快露了破绽,面上浮现难色。   “欲加包庇?”林鹿作势要走,“好啊,你那些手下的不敬之罪,咱们正好也一并清算,张荣是吧?咱家记住了。”   “哎哎哎!大人、大人!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呀……”张荣经他一提醒,很快辨出孰轻孰重,几步上前试图拦下林鹿。   秦惇沉着脸横在两人之间,缓缓立起刀刃对准张荣。   张荣讪讪赔笑,秦惇看向林鹿,得后者随意一摆手,才将刀“锵”一声收敛入鞘。   “说。”林鹿不打算跟他浪费时间,站定脚步,逆着门口照进来的光,压迫感十足地看向张荣。   张荣别无他法,只得将刻意隐瞒的事情娓娓道出。   林鹿听罢毫不犹豫转身离去,对他来说军器局宛若无人之境,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亦无人敢置喙一二。   原来,就在林鹿遇袭前一天晚上,军器局曾丢失一捆羽箭,由于数量不多,又是在装填入库时,刚开始张荣听手下汇报时只觉是误查漏算,左右几根不值钱的东西,没有人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第二天锦衣卫上门,询问有关白羽箭之事,张荣才意识到军器局失窃,有贼人偷了箭隔日行刺,此事若追查下去,张荣身为管事,最轻也会落得个管理不力的罪名。   他便动了歪心思——与其主动承认,不如咬死不知道,反正没有证据,而那东厂大人也没闹出人命,不若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谁知这次林鹿并不打算轻轻揭过,非要查出个明堂,这让张荣不敢再冒着得罪林鹿的风险继续隐瞒。   “少主,接下来怎么办?”秦惇一向只擅功夫,在案情分析上根本帮不了林鹿什么忙,硬着头皮询问林鹿意见。   林鹿倒显得异常平静,淡淡吩咐道:“集结几队锦衣卫,以军器局为中心向四周民宅民居排查,八月初九晚间时分,有无不在场证明或见过可疑人员。”   “即刻去办,不得有误。”   多少算有了进展,如此,林鹿心中郁结稍有缓解。   更何况,林鹿已经对这位不知是箭术稀松就来行暗杀之事的笨贼,还是有意放林鹿一马另有所图的刺客,产生了浓厚兴趣,非得弄清真相不可。 第57章 短暂安宁   等待锦衣卫搜查结果的几天里,林鹿过得并不安生。   若非见面时眼神中一点隐藏得并不彻底的蔑意,林鹿几乎都要以为三皇子沈煜杭不幸罹患失忆之症了。   他竟还是一如既往地与林鹿示好,隔三差五送些无伤大雅的礼物,甚至还在人前遇到林鹿时主动攀谈,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难道是沈煜杭气得昏头、破天荒改了性?林鹿断然不信,但也不怕他捣鬼。   不过,既有沈煜杭先例在前,其余皇子见状全都坐不住了。   原因无他,只因他们自作聪明地分析出一套道理:如若林秉笔选择六皇子,那他必不会再明晃晃接受三皇子好意;然而要是他当真已经接受三皇子的橄榄枝,两人必定会不约而同在明面上避一避嫌。   可反观眼下,沈行舟不在宫中,林鹿与沈煜杭友好往来,你不退还我送礼、我见你仍乐呵呵,这种状态无非仅能指向一种可能——那就是林鹿对站队于谁并不排斥,且无论是沈行舟还是沈煜杭都并未完全将林鹿收之麾下,与林鹿之间仍处在试探接触阶段!   一想通这点,让苦苦觊觎林鹿又不敢轻易动作的各方势力再没有理由按捺,纷纷效仿三皇子之举,今天送点珍宝、明天邀约盛宴的试图与林鹿拉关系、套近乎。   这下好了,当初一时随心遗留的“祸根”,林鹿如今颇有些骑虎难下的意味,纪修予笑他贪心不足蛇吞象,不光不准备出面制止,反而看笑话似的放任自流。   这天晚上,林鹿又从一场冗长无趣且明显以他为重心的宴席上回到院中,身心俱疲。   他刚坐下,连口茶都还没喝到嘴里,秦惇就从门口走了进来。   “少主……”秦惇觑他隐有倦容,有些欲言又止。   林鹿瞥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地道:“说。”   秦惇轻叹口气,还是回道:“二皇子沈清岸求见少主,现下正在监外等待少主答复。”   “都这么晚了,要不然还是别见了……?”秦惇莫名多嘴跟了这么一句。   “我发现你真是愈发放肆了。”林鹿只是听了一晚上奉承有些头昏脑涨,又不是真的疲累难当,他还不至于脆弱至此,闻言冷冷盯着秦惇,一字一句道:“叫他进来,然后你自己去领二十刑棍。”   “二十刑棍?!”秦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那三十?”林鹿很快反问道。   “二十就二十……”秦惇咬牙切齿地应下,这些天相处,他已经完全习惯了林鹿阴晴不定的性子,谁让人家才是主子呢。   “五十,”林鹿垂眸啜了口已经凉透的茶水,“去吧。”   真够狠的!秦惇气得五官都变了形,但还是恨恨作了揖转身离去。   不一会功夫,二皇子沈清岸如愿进到林鹿屋中。   “你那护卫怎么了?”沈清岸十分自觉地将门关紧,又想去阖窗,语气颇为稀奇地背对林鹿道:“凶神恶煞的,仿佛我欠他八百贯钱,怎的,你与他说过我的坏话?”   “窗子关严实了,近来多蚊虫,烦人得很,”林鹿闭着眼睛坐在中厅软塌上,轻轻打着圈揉按自己眉心,“你说秦惇?没怎么,他言语有失,罚了顿刑棍罢。”   看得出来,这些天折腾下来,林鹿在面对沈清岸时无暇再时刻谨遵礼法规矩,左右二人已然结盟,确实不必再死守那劳什子尊卑有别。   这让他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仿佛真正友人般的安宁时刻。   沈清岸失笑出声,走到跟前,坐在林鹿对面的榻位上。   “这段时间过得如何?秉笔大人?”沈清岸拄在榻上矮几撑着脸,十分感兴趣似的歪头看向林鹿:“这么多皇子把你当成香饽饽争来抢去的滋味,想必一定是快意十足吧?”   林鹿凉凉剜他一眼,放下手搁在膝上,“不算外出的沈行舟,四位皇子里数你吝啬。”   沈清岸也不生气,笑眯眯道:“说正经的,你到底给我那三弟灌什么迷魂汤了?”   若不是沈煜杭无心插柳,沈清岸还不敢如此光明正大来见林鹿,可现实却是皇子们争着巴结,再不行动,竟是反而还会显得无动于衷的沈清岸异于常态,这倒给两人互通消息打了好大一层掩护——沈清岸还真应该好好谢谢他的三皇弟。   林鹿没什么形象地倚靠着榻上软垫,将那日与沈煜杭冲突结仇一事完整说了一遍,其中还包括见过柔妃后那种难以名状的怪异感触。   “哎呀呀,”沈清岸佯装为难地摇着头,“小鹿儿,冲动了呀。”   林鹿本就被自己亲手种下的“因果”搞得头疼,被这个称呼刺得眉头一跳,面无表情地盯着沈清岸:“事已至此,二殿下有何高见?”   “沈煜杭不会善罢罢休,等着接招便是,没什么更好办法。”沈清岸收了玩笑之意,忖度着说道:“一切唯有等六弟回京,方有转圜必要。”   林鹿默不作声地敛了眸,仅瞧表情,并不能看得出他是在思索眼下困扰之事,还是在惦记对话中提到的那位远在他乡的六皇子。   “至于柔妃,同样不可小觑。”沈清岸一手落在案几上,无意识抬了抬食指轻叩桌面,“后宫之事我也是略有耳闻而已,只知她对付父皇颇有手段,这么多年来圣宠不断,自是有她的过人之处。”   “你要知道,像我父皇那样的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只有柔妃,父皇待她始终如一,从来不曾舍得冷落太久——看那灵嫔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刚得宠时父皇将灵嫔娇纵得不行,时时带在身边,一刻离不得似的,现在不还是重回柔妃娘娘怀抱?”   “灵嫔…”   林鹿念叨着这个名字,不提醒还真把她给忘了,当下便有了主意,不动声色看了眼神落在别处、一心忖思的沈清岸一眼,并没开口将想到的心思诉诸于对面所谓盟友。   “至于你说柔妃不似寻常人母失去亲子后应有的反应……”沈清岸将目光重新转回林鹿身上,只是林鹿已恢复常态,在沈清岸看不见时隐约浮现的戒备之意消失不见,没教他察出端倪,只听沈清岸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最好别是我想的那样。”   “哪样?”林鹿顺话询问。   “你应该知道三皇子沈煜杭、四皇子沈煜轩同为柔妃所出。”   “自然。”   “可你不知柔妃并不是传闻中那样‘偶失偏颇’,”沈清岸目光灼灼,“而是‘从始至终’向来如此。”   不等林鹿再问,沈清岸主动解释道:“据我观察,柔妃对双生子的态度从来就不甚相同,她偏宠幼子沈煜轩,将他惯得无法无天,关系却更加亲近;而对同天出生的沈煜杭极尽严格,若我猜的不错,应是想将他当成王位继承人来培养。”   林鹿面露了然,点点头,“确实,她比寻常育有皇子的妃嫔天生多了一重保障,也多了一份手足相残的风险。”   “她是个聪明人,一开始就有所区分,不至于真到最后一刻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无法割舍。”林鹿微哂,“……就好像她一定能坐上太后之位一样。”   “到底是两位皇子,赢面不可谓不大,”沈清岸不以为然,话锋一转:“现在可好,大家又回到同一起点。”   “我看未必。”   “哦?却是为何?”这回轮到沈清岸发出疑问。   “既然是偏宠心爱之子,沈煜轩的死,对柔妃打击不可谓不大,而她在皇上面前仍能与往常无二,其人定是怀揣着非常人能想之自制力,甚至压过亲母怜子的人之本能。”   “而沈煜杭是她有意栽培夺嫡的长子,今后定会竭尽全力帮扶,知道对手有着如此潜能,可不是甚么好消息。”林鹿有些感叹地提醒道。   沈清岸却一展困惑神色,露出一个无比真诚的笑来,道:“我果真没看错人,小鹿儿正正与我心意相通。”   正当林鹿想说点什么回敬过去,门外兀然传来一阵凌乱虚浮的脚步声。   屋内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噤声,好在先前谈话声音一直不大,又始终留意着,并无泄露内容之忧。   哐!   门扉传来一声巨响,林鹿与沈清岸一同望去,只见正门外撞过来一道身影,瞧样子是再也支撑不住,一下扑在门板之上的。   “少主…!嘶……刺客的事,有消息了!”秦惇断断续续的声音传了进来,“说是、是有人在那日凌晨,城北…城北一处荒园里,听到了异响……”   似是知道打扰主子谈话又免不了一顿责罚,秦惇顿了顿,明显咬着牙的声音没隔多久便再次响起:“少主先前说,一有消息即刻来报…属下这才不请自来,还望…还望少主恕罪!!!” 第58章 风言风语   见林鹿还有正事,沈清岸很是识趣地告辞离去。   临走前,他不忘再嘱咐林鹿:这一招行的险,虽然允许所有皇子示好相当于谁都没接受,但却在他们心中留下希望,日后等沈行舟回来,再去拒绝其他皇子,定会遭到更加强烈的敌视与针对。   狗急跳墙,切莫轻敌。   然,沈清岸又道也不全是坏事,彼时司礼监秉笔公然站队六皇子的消息就会自然而然深入人心,一早筹谋的目的如此便达到了,实际效果、产生影响比先前刻意为之时不知好了多少。   不过,随之而至的风险同样翻倍增长,因而现状之下再行事须得小心为上,绝不可在真正有能力化解之前,积攒太多落于人手、易受钳制的把柄。   沈清岸所说不无道理,林鹿自是一一应下。   林鹿亲自将沈清岸送至司礼监衙门门口,回来时仍见秦惇呲牙咧嘴地扶柱而站,身形不似往日挺拔,离近时能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血腥混合药味的气息。   见林鹿朝自己走来,秦惇半边脸落在暗处,显得表情有些阴森。   正当林鹿稍作反思,想着秦惇大小算个锦衣卫头目,一直委屈跟着自己当贴身侍卫的职是否有些埋没了时,秦惇倏地开了口:“少主…能不能……”   林鹿眉梢一动,等待他的下文。   “能不能…饶了属下……这一次?”秦惇目光忽闪,一向不会服软的男子语气硬邦邦地赔说好话。   林鹿与沈清岸才说不过几句话,想必先前“赏给”秦惇的刑棍还没打上几下。   人虽直了点,但还算听话。   “走得动路吗?”林鹿以问作答道。   “走得动…走得动!”秦惇赶忙站直,好在他身子骨强健,戒所的同僚虽不会看在相识的份上太过手下留情,但尚未打满二十棍的情况下,这位年轻的锦衣卫小头目只是受了点皮外轻伤。   林鹿有些好笑地上下打量他一眼,用陈述的语气说道:“现在随咱家走一趟。”   “得嘞!”这一会儿功夫秦惇已经缓过了疼劲,闻言顿时呲开一口白牙,麻利地下去召集人手准备出行事宜去了——只是背影稍有些僵硬难动,不知此人强撑着逞能的成分占了几成。   此时临近午夜,兴京城里最繁华的主街道上依旧一派歌舞升平之状,锦衣卫队黑衣如墨,就连中间一顶四人所抬的玄色方轿也是冰冷肃杀,一行人的出现与周围街景格格不入。   他们途经时,就好像一柄无形剑刃毫无受阻地锲进肉身,上一刻尚自热闹非凡,下一瞬戛然而止,所有人不由自主目送他们远去,直至消失在道路尽头,人群才复又活过来,再次回归先前欢闹热烈的气氛。   林鹿靠坐在轿中,曲臂搭在窗沿上,拄着额角闭目休息。   夜风将布帘掀起一角,堪堪窥得轿中人小半片瓷白的皮肤,和线条流畅的下颌线。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再听不清喧嚣人声,车轿外朦胧的光晕也一并暗了下来。   漆黑天幕下,一排提灯而行的队伍形如鬼魅,穿过肉眼可见变得稀疏零落的街道房屋来到兴京之北。   可奇怪的是,作为大周都城的兴京本应寸土寸金,就算远在城郊,有能力的人家也都恨不得房子迭着房子的往京城里挤。   然而此处却像是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将荒园所在街道与世隔绝一般——除此之外的地界与兴京其他不无不同。   就好像,这处荒园里藏了甚么不可接近的恶兽凶煞。   充当轿夫的锦衣卫担得平稳,林鹿甚至偷闲小憩了一觉。   落轿时已经极力避免的微弱晃动还是唤醒了他,林鹿微微睁开双眼,并没有寻常醒后的迷蒙,瞳眸中泛着冷光,端的是格外清明。   “少主,荒园已到。”秦惇的声音从轿帘外传来。   林鹿低低应了一声,秦惇就挥手撩帘,另一手横在林鹿跟前,将他扶下轿来。   “此处是什么地方?”林鹿甫一站稳,见周围灯火稀落,面前正坐落着一黑黢黢的所谓荒园,开口询问道。   这回秦惇听出林鹿并不是问地理位置,而是想了解此地的所属关系与荒芜原因之类,便以先前调查结果自信对答:“回少主,这园子早年间是一富商祖产,全家老小住在此处,不料一日惹上贼人,满门屠戮,无一人生还……”   “等等,”林鹿回身朝来时的路眺望须臾,“兴京城内,天子脚下,怎可任由这种事情发生?”   秦惇答不上来,讪讪地道:“说是早年,距今已不知过去多少时日,那时候的兴京是什么样,谁也不知道啊不是……?”   林鹿颔首,提步往荒园大门走去,“继续说。”   在林鹿抵达这里之前,已有不少锦衣卫将此处团团包围,好在周围民居多破落,并不会在深夜引来百姓不必要的恐慌。   秦惇无声冲后打了几个手势,带来的锦衣卫便训练有素地赶在林鹿之前鱼贯而入,熟练地分成几拨向不同方向四散而去。   接着,秦惇三两步跟在林鹿身后,道:“从那以后这园子就荒废了,死了那么多人,再找买家本就不易,价格一压再压,好不容易遇着愿意接手的,每每都还被神鬼之事吓得心神不宁,之后再无人问津,好好的园子就这么荒了,地契也仍压在牙子手里。”   “神鬼之事?”林鹿抓住话中重点。   秦惇挠了挠额角,不确定地道:“说是…零星几个胆大的住过此园,都被吓得不轻,均言说此处有亡魂索命、凶宅闹鬼……”   话音刚落,一股穿堂阴风适时拂过二人背后,秦惇当即一个激灵,一把钳住林鹿小臂。   林鹿脚步一顿,斜睨着他:“你做什么?”   刚才还不觉得,明明是气温仍在的夏夜,这一踏进园子,被骤然乍起的夜风一吹,秦惇只觉自己背后呼呼直冒凉气,可面上却要强装镇定,他小心松开林鹿,嘴硬道:“前…前路不平,属下是担心少主跌倒。”   “狗拿耗子。”林鹿懒得浪费口舌戳穿他。   林鹿绕过挡在正门前的影壁,上面石雕开裂破损、裂纹丛生,饶是砖墙壁石此等坚硬之物都遭损坏严重,可想而知园内的其他景观了。   林鹿在露天方厅中央站定,远处分散着点点火光,在被黑暗包裹的小园中格外显眼,若不细瞧,倒有点像是漫天繁星将落人间。   ——那些手持火把的锦衣卫在彻园搜查时可不会在乎这里曾是谁家住处,所到之处全都桌翻凳倒、狼藉遍地,为凋敝园景再添凄凉破败之感。   除了秦惇和几个锦衣卫守在林鹿左右,其余人全都散入进园,接连成片的融融火光一下照亮了这座荒废已久的小园。   不消林鹿开口,秦惇已经抬了把圈椅过来,就着袖子随意擦了擦,放到林鹿身后:“少主,园子不大,但为求稳妥须得仔细寻查,姑且坐下再等。”   林鹿尚在思考先前的事,一掀袍摆悠然落座,“几句风言风语,何至于此?”   秦惇侧身立在林鹿旁边,垂首摇了摇头,“只因在园中住过的胆大之人并非同一时间到访,最长相隔能有数年之久,但他们口径却出奇的一致,这就导致荒园闹鬼的传闻越传时间越久、时间越久传闻越真。”   “可要是人为,那他的目的又会是什么?属下查过,这座园子的主人往上数三代皆是自家血脉相承,近百年来做着相同营生,没有任何可疑之处。”秦惇沉吟着给出自己的看法:“如果是为了寻仇,惹上仇家满门被灭已是飞来横祸,何至于此后守着一所空宅散布鬼话呢?所以……”   “所以,”林鹿双手交迭,抬眸望向秦惇:“你认为此处有鬼?”   “有鬼”二字正正点破秦惇心事,而那双黑沉不见底的眼珠在晦暗火光下更显诡异瘆人,秦惇险些一嗓子嚎叫起来。   “咳…咳咳!”秦惇连声咳嗽以掩饰尴尬,“属下没这么说过,一切等弟兄们回来再说…再说……”   林鹿不再言语,一时间,周围只闻草丛里不时传来的吱声虫鸣。   过了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散在园中各处的锦衣卫逐渐回到方厅,秦惇组织他们汇报结果,可无一例外,所言皆为“无甚异动,不见人影”。   这就奇怪了。   “当时听闻此处传来异响的是何人?”林鹿神色不动,出言打断欲让他们再次探查的秦惇。   秦惇转过身来回话,眉心紧蹙,语气略带不解,答道:“更夫,路过此地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言之凿凿绝不可能听错。”   “再搜。”林鹿从座位上起身,径直朝主屋客厅方向走去。   “哎哎…少主!”秦惇追上前去,“此地情况不明,还请……”   “已经查过一遍,若咱家遭到暗害,也是他们方才做事不力,你回去摘了他们脑袋便是。”林鹿不听秦惇劝阻,反而命令道:“你也去,带那剩余几人一起,今夜查不出结果……”   林鹿悬着语气顿了顿,嗓音冷淡地又道:“定是那更夫与我做消遣,你秦惇未加验明同样有罪——就连同今夜饶过的五十刑棍一并打了罢,共计八十刑棍,到时,由咱家亲自督刑。”   秦惇听了这话一个头两个大,在林鹿阴沉望过来的目光中退了下去,依言喊了剩下几名弟兄,择了个人少的方向一并寻人翻物去了。   眼下只剩林鹿一人,此事蹊跷,他直觉这座荒园并不简单。   一次不行还有两次,黑天不行还有白日,个中都是锦衣卫断案寻迹的好手,只要肯花时间,总会让林鹿查出蛛丝马迹。   如此想着,林鹿一路穿过前院来到主人居住的后堂,四下里锦衣卫来回忙动的身影可谓给足安全感,于是他便没怎么犹豫就走进了一间房中,瞧着歪斜林立的书架,多年前应作书房之类用处。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尘埃气息,林鹿随手遮掩口鼻,心念一动,往房中更深处行去。   外界的声响逐渐被隔在屋外,直到里侧一面墙壁上清晰传来了两声叩门似的轻响。   嗒嗒。   仿佛在邀请谁的到来。 第59章 故人重逢   “谁?”   林鹿朝那个方向喝了一声。   随即又意识到锦衣卫做事严谨,绝不会漏查错过有藏人可能的某处房间,因而那声响动来自人为的可能性几乎微乎其微。   果然,林鹿的声音在略显空旷的房间里荡出微弱回音,除此之外再无旁人回应。   许是年久失修,木质家具腐朽开裂的声响罢。   林鹿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反而因这一打断注意到了书房里间的存在,没怎么犹豫地提步走了进去。   由于临时起意,林鹿手里没有拿着火把、灯笼等照明物件,不过好在今夜月色甚明,屋外到处透着映过破损窗纸的火光,在适应了暗处环境后,倒也能朦胧看清一二。   房间内灰尘很厚,地上到处是锦衣卫方才来时踩出的凌乱脚印。   一排书架靠墙而立,分隔而开的栏格里黢黑一片。   林鹿走到近前,发现其上空空荡荡,连一本书、一件物都没留下。   忽然,林鹿莫名生出一点被人窥视的强烈不安。   林鹿蹙起眉心,警觉地环顾四周——仍是安静,而在一察之下,再想去感受那抹微妙的不适却又消失不见,仿佛一切只是林鹿在陌生环境里风声鹤唳的错觉。   这第二次搜查,身为千户的林鹿都也一起下场寻迹,其他锦衣卫没有不卖力的道理,而秦惇身背林鹿亲口许下的“军令状”更是不敢怠慢,掘地三尺也要查出些东西来。   是以这会儿大都紧锣密鼓地忙活着,无人关注林鹿所在的书房能闹出什么动静——反正不见歹人,现下查也是查线索而已,自是不必担心手无缚鸡之力的林鹿会遇到什么危险。   林鹿也没把方才稍纵即逝的念想当回事,正蹲了身子去看书架下层。   一看不要紧,竟真让他看出了些端倪。   只见两座书架之间的缝隙里夹了片小而薄的什么东西。   林鹿伸出手,将那不知名薄片拈在指间轻轻抽了出来。   触感凉而细腻,原是一片再寻常不过的叶子,林鹿得出这一结论后有些失望,随手将其丢在地上,起身欲走。   刚走出一步,林鹿遽然定在原地,霎时有如被闪电击中一般心头巨震!   此处是书房里间!   就算是从漏窗门缝中随风而入,又怎会恰好夹在两块挨得极近的书架木板之间——取出叶片时,林鹿分明是用了点力气的。   想通这一点,正当林鹿准备出门叫人来查,身后书架却在无声中转开角度,一道人影闪身而出,不等林鹿察觉回头,就将林鹿整个人锢在怀中,很快退了回去,书架转瞬又恢复原状。   整个过程动作极快,林鹿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带着自己后退,教他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   果然书架后面另有玄机,现下看来应是密室之类的地方。   书中有载,古有匠人通机关者,可借房屋墙壁掩饰建成密室,以作隐秘之用,若是个中高手,所建密室从外表根本看不出什么来,非是房屋主人亲口相告而不得知也。   此时受制于人,林鹿很快想到这一点,心跳得很快,面上却是不显。   那人率先低低笑了,声音夹杂几分戏谑:“小鹿,能先松开吗?”   林鹿皱眉,反手扣着一柄先前藏在袖中、现已出鞘露刃抵在身后人腰间的匕首,没有因这个有些耳熟的声音挪开分毫。   “这么多年过去,难不成早把我忘了?”身后男人也不恼,反而很快松开手臂对林鹿的桎梏。   林鹿脚跟一错,猛地转正身子面对男人,手中稳稳握着那柄锋利匕首,刃口精准比在男人脖颈之侧。   待看清眼前事物,林鹿发现此处是条狭窄幽深的密道,约莫只能容两人并肩而行,后半段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导往何处,而临近的壁上挂着半截烛火,微弱光芒堪堪照亮了男人面庞。   十分眼熟。   “五年前,绥泽围场。”男人举起双手作投降状,面上仍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想起来了不?”   林鹿眼前顿时划过一道白光。   一个不甚熟悉的名字,随着男人简短给出时间地点提示后,异常强势地闯入林鹿脑海。   “许青野?”   林鹿拧着眉头仔细辨认他的长相——五年前尚且青涩,如今五官已经完全舒展开来,眉眼间缠绕着可以称之为“男子朗毅”之类的气质。   面前的男人眯眼笑着点了下头,指指仍架在脖颈上的匕首,语气中难掩笑意:“现在可以放下了?”   “说,你藏身此处有何目的?”就算识出此人身份,林鹿仍没有依言照做,甚至还将手中匕首贴近几分,目中戒备不减:“军器局的羽箭是你偷的?”   林鹿说着便理清了思路,眉间皱痕蹙得更深,刚要启唇再问,许青野却倏地动作了。   男人眉眼弯弯,趁他张口言说的功夫推出右掌拍在林鹿持着匕首的手腕,动作轻松写意好似随手赶走扰人蚊虫,可他的速度却是极快。   与之面对面的林鹿几乎在看到许青野手上做出动作的同时,就已握紧刀柄,毫不犹豫地斜向下抹去,杀心顿起。   只是许青野一掌带着恰到好处的劲道,既荡开林鹿下了死手的手臂,又不至于伤到他,随即另一手精准捉住林鹿一击不成、欲抽刀改划为刺的手腕,轻而又巧地一掰,林鹿吃痛松手,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林鹿自知与许青野之间的力量差距,立在原地不动,也没妄想挣脱,只是神色变得无比冷峻,眸色阴沉无光。   许青野一愣,敏锐嗅到一丝危险气息,却也没贸然松手。   多年来频频能从险中求生,靠的就是堪比野兽的直觉——许青野对此深信不疑——只要他放开林鹿,对面那个相比五年前成长不少的小太监,绝对会不带半分迟疑地袭击自己。   就算手中已经失去利器,就算明知武功远不及对方,或拳打脚踢、或插眼锁喉,也定然放手一搏,不会让其全身而退。   许青野赶忙出言解释,生怕误会增加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别别,我没有恶意,你阿娘祈岚是我恩人,我怎会加害于你?”   在这一刻许青野思路转得很快,没有解释其他无关痛痒的案件要素,而是直截了当地戳中林鹿心中最为晦藏的角落。   他料定林鹿不会对这个名字无动于衷。   诚如许青野所预想的那样,林鹿在听到“祈岚”二字时表情瞬间松动,而后一直紧绷的身子逐步泄下劲来。   林鹿眼神微动,最终定格成故作寒峭的目光:“你到底是什么人?若有半句虚言……”   “说来话长,”许青野很快打断,没教他将后半句威胁说出口,“咱们里面一叙?”说罢,用空着的那只手指了指身后昏黑一片的甬道。   林鹿偏头望去,继而警觉地挪回视线:“里面是什么地方?”   “去了不就知道,”许青野嬉皮笑脸一挑眉,“瞧着你如今在宫里好像也当上个一官半职,不会连这点胆气都没有吧?”   林鹿本不会被这么拙劣的激将法所影响,但很多事都需要靠面前的男人一一解释清楚,又确实没在他身上感受到敌意,只得姑且信他一回——反正许青野身在此处已是彀中之物,若敢异动唤来锦衣卫杀之便是。   思索片刻,林鹿兀然没怎么费力地抽回手,用另只手随意揉按着被许青野捏得微微发疼的手腕,冷冷道:“带路。”   许青野先是有些得意地一勾嘴角,随即状似无意地觑了眼林鹿捧着的手腕,问了句:“…没事吧?”   “少废话。”林鹿恶狠狠瞪他。   许青野耸耸肩,转身朝密道里走去。   林鹿矮身拾起掉落在地的匕首。   “别费心思了,你杀不了我。”许青野懒散的声音从前方飘来。   林鹿轻嗤一声,将匕首收入袖中暗鞘,随后跟了上去。   密道不长,拐个弯就抵达了所谓密室。   令林鹿感到些许惊诧的是,这一藏在荒园书房里的空间很大,大到可以容纳一床、一桌、一椅,甚至角落里还留有余裕地摆了书架和衣箱。   ——容纳了足够寻常人生活的全部必需品。   一盏烛台立在桌案中央,来人时带动的气流惹得火焰跳跃似的不停晃动,一时间粗糙墙壁上影影绰绰,将整间密室衬得热闹起来。   “你住这?”林鹿站在门口,探寻的目光扫过室内。   “进来坐。”许青野从桌上翻了两个茶杯,给自己和林鹿一人倒了杯清水,“我这里没有茶叶,将就着喝。”   林鹿看他动作,不动声色道:“我有一贴身护卫,是纪修予派来监视我的眼线。”   五年前那回秋狝是林鹿第一次见到纪修予,打从那起,注定了林鹿日后遭逢其磋磨的难堪经历,这样初始的记忆,林鹿不可能会忘,也就顺带着想起当时在马棚中遇到刺客的事。   一见到这张与印象中九分重合的脸,林鹿同样忆起许青野当时欲行刺驾、却被深藏不露的纪修予重伤断臂的往事。   他本想提点许青野有话快说,谁承想这位旧时的刺客竟一下笑开,甚至颇为不屑地道:“哈哈哈!你说的是…秦惇?” 第60章 随你的便   原来与许青野一样,秦惇同是“银月”一员。   至于“银月”到底是什么,面对林鹿问询,许青野终于给出明确回答。   “你阿娘没告诉过你?”许青野看上去有些意外,“银月其实是一杀手团伙的代号,组建银月,说是林娘毕生心血也不为过……”   林鹿垂着眼眸,语气淡淡:“你们叫她‘林娘’?”   许青野把有关银月的一切全部告知林鹿。   所谓银月。   这是一个以覆灭周朝为信条的反.动组织,成员少而精,个个是能称霸一方的强中手,许青野更是其中佼佼者,能力、身手皆为顶尖。   五年前秋狝帐中刺驾,正是以林娘为首的银月一手谋划而成。   “秋狝的时间、地点,以及巡防班次都应是宫中绝密,你们区区民间机构如何探得?”林鹿不自觉皱起了眉——他竟不知,阿娘一直以来过的是这种刀口舔血的生活。   一个猜测渐渐在林鹿心中成型:阿娘与朝廷之间,定然存在着不共戴天之仇。   若能解开此仇之谜,想必自己身世也将自然浮出水面。   如此想着,林鹿耐下性子,决计再与这个突然出现、敌友莫辨的当年刺客好好周旋一番。   许青野面露怅然,“不知道,只知林娘情报网之复杂远非我能想象,每次行动的准备工作都由她一人承担,我们负责执行,出于对林娘的信任,也从不会过问一句不该问的。”   不等林鹿再问,许青野看向他的眼睛,神色认真地道:“我原是个孤儿,是林娘将我抚养成人,若论起来,你理应唤我一声‘兄长’。”   说不惊讶是骗人的。   在共同生活的人生前十三年里,林鹿只知林娘明面上做着暗娼这种为人不齿的活儿以维持生计,对她背地里抚养许青野的行为根本一无所知。   从前林鹿胆小怯懦,就算曾发现什么,被林娘两三句打发了也就不再关注。   许青野此言,令林鹿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如今看来难得平静的过往,和那个羸劣孤弱、无力改变任何事的自己。   林鹿默默抬了眼眸,没什么感情的眼神骇得许青野脊背发凉,他便不知所措地慌忙转换话题,复又言说起正事。   “与你所想不同,林娘在练功方面待我极严苛,从小我挨的打骂绝不比你少。”许青野没什么正形地拄在桌子上,唇边带笑,眼神却是不加掩饰的落寞与怀念。   “五年前那次失手伤得重,断手难医,我死里逃生后只得远遁他乡,一边疗伤一边伺机回到京城与林娘汇合,谁知风声始终很紧,纪修予那厮似乎是铁了心想逮我,我这一走,没想到竟是五年过去。”   林鹿很快想起先前二皇子沈清岸猜测纪修予是太子党一派时,曾通过当时还是大皇子的沈君铎因秋狝护驾有功一跃成为太子的情状,料想此举是纪修予刻意为之。   如此看来,纪修予对许青野行刺失败后穷追不放,为的就是寻一个“名正言顺”的替罪羊,可谁知这许青野艺高胆大,硬是在无数锦衣卫眼皮子底下遛得无影无踪。   对于五年前那次改变很多人命运的秋狝围猎,林鹿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可许青野似是不愿再做回想,摆了摆手,道:   “往事莫要再提,这几年我一直与林娘保有联系,近来却怎么也没等到下一步指示,不得已冒险回了京,才发现悦宵楼已经换了主人。”   听到这里,林鹿脸色变得灰暗,却在昏黄烛光下不甚明显,许青野没看出他的异样,随意提起似的道:“所以,林娘有告诉你她去哪了吗?我回来了,后面还……”   “她死了。”   许青野端着粗瓷茶杯的手蓦然顿在半空。   “她死了,”林鹿重复,“就在我面前。”   许青野难以置信地扭头看他,一时间不知该问些什么,只是怀揣期待似的等着林鹿以作解释的下文。   “你不在的几年,银月秘密杀了几位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引起纪修予注意,查到悦宵楼,祈岚为掩护同党甘愿被抓,最后自戕而亡,就在我面前。”林鹿近乎冷漠地与许青野对视,念白一般说出这番话。   字字句句宛若尖锥插在许青野身上——也像是双刃剑,言语带来的痛楚同样作用在林鹿心头。   “林鹿!”许青野猛地将茶杯磕在桌上,跨步冲到林鹿面前,一把抓住他衣襟大力提起,“你还是人吗?”   一字一顿,振聋发聩。   他说的都是真的,林娘于他确有再生再造之德,尽管无甚寻常养母子之间的温情脉脉,反而更多是血雨刀光的筹谋,可林娘在许青野心中仍是无可取代的世上唯一亲缘。   而现在,林娘真正的血亲,在他面前无动于衷地宣布出她的死讯,这让许青野一时难以接受。   难以接受的除了林娘的死,更多是林鹿冷血无情的态度。   许青野目眦欲裂,咬牙诘问时的语气就好像将欲生吃了林鹿。   林鹿任由他粗鲁地拽着自己,饶是领口被外力收得很紧,让他产生轻微窒息感,林鹿也依旧没有挣扎。   “早就不是了。”林鹿颇为艰难地踮着脚尖,语气仍是寒凉如冰的淡漠。   “你……”许青野气得眼睛泛红,手下没个轻重地加了力气。   林鹿却只是皱了下眉,咧嘴扯了抹讥诮的笑:“难道,你不正是隐隐猜中这一点,才…才在京郊截杀我的?”   许青野倏地松手,一下背过身去。   林鹿被惯性逼得向后退了几步才站稳,喉咙被骤然涌入的空气刺激得呛咳不止,整个人伏在桌上,看不清表情。   “…你走吧。”许青野快速抬手在眼角抹了一下。   “园中藏了不少足够你交差的证据。”许青野一手撑在桌上,补充道。   半晌,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密室内仅闻林鹿压抑的喘息。   待喘匀了气,林鹿直起身子,看也不看许青野转身便走。   “等等!”听到身后传来果决的脚步声,许青野连忙呵止。   林鹿立在门口,面如冰霜地望向他:“你还有事?”   “过来!”许青野凶巴巴吼了一句。   林鹿没动,微蹙着眉不解其意。   许青野大步走上前来,林鹿慑于他过于迫近的气势还向后撤了半步,却只见许青野长臂一伸,将林鹿捞进怀中,结结实实地拥抱了他。   林鹿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推开。   许青野抓着他双臂稍稍退开些距离,难得正色地对林鹿道:“小鹿,你是我兄弟,再怎么样我也不会放你不管。”   林鹿甚至开始去摸袖中匕首。   这一动作自然没能逃过许青野眼睛,但他并不在意,又道:“我知道,你变成如今的模样定是受了不少苦,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   明明才是第二次见许青野,林鹿却从他的话语、略带庄重的神情中看出了久违的…名为“亲情”的情愫。   突然间,林鹿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大手狠狠揉了一下。   他下意识就想回避。   “你说祈岚于你有恩,那是你和她的事,”林鹿眼里流转出近乎残忍的眸光,“早在我入宫那日,她亲口与我断了关系,从此再无瓜葛。”   “许青野,你找错人了。”   “算我提醒你,你若没在今夜杀我灭口,待我回宫,定会向纪修予回禀此事——连同秦惇一起,彼时他会死,你也一样。”说到最后,林鹿有些挑衅地看着许青野,半是破罐破摔、半是希冀地等他回答。   许青野只是毫不关心地伸手揉乱林鹿发丝。   他松开林鹿,用一种在林鹿看来温柔得有些恶心的表情,轻轻整了整他在挣动中变得褶皱的衣裳。   “随你的便。”许青野露了个释然的笑,“林娘死了,如何报仇雪恨,你说了算。”   没想到面前自称兄长的男人并不接招,只是懒懒地道:“我的命是林娘救的,她不在了就交到你手里,你想如何便如何。”   他态度散漫,可林鹿就是知道,许青野是认真的。   林鹿说不上现在是个什么心情。   总归不会是高兴,但也被许青野身上那股难以名状的稳定气息所影响,提到阿娘时翻涌着的晦暗心绪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平息。   “我怎么找你?”想着时候不早,林鹿准备离开此地回去交差,站在门口问道。   “秦惇知道,找他就行。”许青野笑着低头,从桌上拿起那杯在先前震动中洒出一半的茶杯,举到唇边一饮而尽。   -   夜已深,林鹿坐在回程的车轿中。   想缓缓精神,可一闭眼就是许青野那双自以为藏得很好、无不悲伤的眼眸。   许青野的话……能信几分?   秦惇惴惴跟在轿边,不知许青野那家伙跟林鹿说了什么、讲清楚没有。   以及…这小祖宗到底会不会翻旧账找他算将行程泄露给许青野的事啊!   秦惇心里没底,但面上仍是肃杀地板着一张脸——卧底十数载,若不是许青野一朝来信,他几乎都快忘了自己还是银月成员一事。   忧思间,身旁小轿传来细微响动。   只见林鹿卷起轿侧窗帘,微微探了头朝天上望去,月华如水,尽数照亮了林鹿秾丽无双的面庞,一双凤眸定定看向高悬天幕的半轮弯月,嗓音极轻地道了句:“月银如钩当真极美,只是……”   话至此处便戛然而止,后半句是什么,林鹿没再说下去。   只是血债当以血偿。 第61章 义无反顾   近两月光景,大周六皇子沈行舟随护国公世子楚寒云所率楚家军抵达景州。   一到驻地,楚寒云忙得不可开交,又是了解情况,又是与当地将领交接工作,整日不见人影。   军营之中,尤其是驻边部队,不会因为谁出身更高贵而得到优待,立威立信的途径只有一条,那就是强者为尊。   无论是以一敌百的身体素质,还是运筹帷幄的用兵之道,甚至是骑□□湛、脚程优异,哪怕仅是大锅饭做得好吃,都能在特定群体中赢得尊重。   诚然,军中须得是个人出众之处交换而来,比起久居兴京一直遭受的势利待遇,沈行舟反而更加适应这种虽粗糙但格外纯粹的氛围。   沈行舟同楚家兄弟一同下榻在边陲乌城的都指挥使司。   带来的军队驻扎在乌城周边,这里是受玄羽国强盗侵扰最严重的城镇之一。   出了乌城向西再行十几里,是一片占地极为广大的密林,从南至北绵延整个景州边境,像是一道天然屏障,内外隔绝两个世仇深重的国家。   除了日常换洗衣物之外,沈行舟还带了十好几只信鸽一同上路,每隔一段时间便要书信一封传回京城,收信者为何人不言而喻。   这天,沈行舟写完信末最后落款一笔,将细杆毛笔小心搁在架上。   “鹿哥哥,展信安,我在乌城一切都好……”楚逸飞照本宣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行舟一下扑到案上护住信纸,双颊泛起赧红,“楚!逸!飞!!”   “谁稀的看一样,”楚逸飞抱臂立在一旁,“大哥与乌城都指挥使商议过了,为重振军心,于今夜举办摔角会,多赢多赏,你参不参加?”   “好啊。”沈行舟一口应下,将身下信纸仔细迭卷成可置于信笺的大小,才从桌上起身。   “小气劲儿吧!”楚逸飞嗔骂他一句,看着沈行舟神情专注认真、像对待甚么珍宝一样的动作,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   沈行舟半晌没等到后文,有些奇怪地看向楚逸飞:“逸飞找我还有何事?我这就要去鸽笼发信。”   “你可是一位皇子。”楚逸飞语气复杂。   沈行舟眨了下眼睛,“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那林鹿只是太监,就算喜好龙阳,以你的身份地位,也该选个家世清白、背景单纯的寻常男子吧?”楚逸飞恨铁不成钢地按了按沈行舟肩膀。   这些时日一直朝夕相对,沈行舟频频写信回京的举动自然逃不脱楚逸飞的眼睛,这位六皇子对那司礼监秉笔太监的上心程度可见一斑,再加上沈行舟不加掩饰的蜜意态度,楚逸飞想不知道他的心思也难。   “逸飞啊。”沈行舟拨开楚逸飞的手。   “什么?”   “我到今天才发现,你与我阿娘一般唠叨。”沈行舟一本正经地与楚逸飞对视。   楚逸飞刚想反驳,却听沈行舟又道:“这一路上,你与我说了道理一大堆,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为我好。”   沈行舟的眼眸晶亮,“可是,爱这种事,碰上谁就是谁了,无关身份、无关地位、无关这世上的任何事。”   无关这世上的任何事。   沈行舟声音很轻,却不啻于鸣钟在楚逸飞耳旁敲响。   他长叹一口气,认命般低低道了句:“真羡慕你,行舟,比我活得通透。”   正当沈行舟不解其意,朦胧回想起楚逸飞自离京以来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后者却终于在这时出言邀他去城外走走。   沈行舟捏了捏手中信笺,答说陪他去放飞信鸽先。   之后,二人没骑马,顺着恢弘城墙底下慢慢地走。   楚逸飞一向耿直,今日竟难得吞吞吐吐地讲了他与颜如霜的故事。   大周,内有世族依附皇子夺嫡、一手遮天的权宦干政,外有异族虎视眈眈,可谓内忧外患。   然而,在这一派混乱的纷争中,说难听礼乐崩坏,说好听却也民风开化,女子的身影不仅出现在三教九流的各行各业,甚至还开创了女兵、女将征战从军的历史先河。   颜如霜是一位奇女子。   按理说,以楚逸飞的家世,倾慕于某位女子并不会受到太多阻碍,除非他们的身份、地位皆远远不适配。   “她是本朝去年得中的武状元…”楚逸飞板着张脸,沈行舟却轻而易举从他脸上看出些愁云惨淡的意味。   “你家世代尚武,岂不正相配?”沈行舟没明白。   楚逸飞摇摇头,“若真如你说的这么简单就好了……”   颜如霜出身低微,是从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村落里一层层通过童试、乡试、会试、殿试,真正凭借自身武艺及才学考取的状元之名,古往今来鲜少有女子能走到这个位置,曾在当时引起过不小的震动。   只可惜……   “只可惜她是女子,本应许诺的正三品京卫指挥使之位又收回,”楚逸飞顿了顿,才道:“最后仅让她当了个二等侍卫,所行之事天差地别不说,就连官职也足足削了一整级。”   话语中流露浓浓惋惜之意,听得沈行舟皱了眉。   “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沈行舟下意识反驳,“君无戏言,根本是父皇他言而无……”   沈行舟没有刻意收敛音量,吓得楚逸飞直接去捂他的嘴。   “嘘!慎言,你不要命了!”楚逸飞心惊胆战地环顾四周,发现或守城或巡逻的兵士并没有望向此处才放下心来,“是不会如何,可若她不是……”   “若她不是武状元,是民女是村姑、是贵门女眷、是皇家公主,”沈行舟一把扯下楚逸飞的手,抢先打断问道:“你还会将目光停驻在这个叫‘颜如霜’的姑娘身上吗?”   楚逸飞愣住了。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逸飞,我知道你只是因二人前途渺茫而口不择言,那句话并非你的本意,”沈行舟缓了颜色,抬手拍了拍楚逸飞肩膀,一双明眸透着温润如沐的柔光:“这些时日你总是拿鹿哥哥的身份说事,无非也是想提醒自己,我都知道。”   “可,爱就是爱了,一见倾心是爱,久处生情也是爱,该与不该,你只需扪心自问,与旁的无关。”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楚逸飞眼中那抹若有似无的优柔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愈发坚毅的神采,不过很快又暗淡下来,泄气似的嘟囔:“但是我说的也不无道理,无论如何,我家双亲断断不会同意我娶一个没有门第的民间女子……”   两人沉默下来,静静并肩踱着步,一时间周围仅闻暮风卷着城楼旌旗猎猎而动的声响。   又过了一会儿,身后跑来卫兵招呼他二人前去摔角会。   楚逸飞兴致缺缺地应了一声,将面上略带三分愁的表情调整成寻常威严,便带着沈行舟疾步回城——摔角会自然在军营举行,距城内有段距离,须骑马前去。   “摔角…摔角…”沈行舟任由楚逸飞拖着自己手腕往前走,嘴里反复念叨着什么。   “你说什么?”楚逸飞头也不回随口问道。   “我有个主意!”几息后,沈行舟一下笑开,两步超到楚逸飞身前,回头望他:“嘿嘿,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两匹骏马驶出城门,沿道朝城边不远驻扎的军营奔袭而去。   马背上,疾风呼啸吹过,楚逸飞却将沈行舟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顿时有些惊诧于这小皇子的头脑思路。   沈行舟还在开开心心地咧着嘴笑,并没察觉自己方才的言论在楚逸飞心中激起多么大的浪花。   一离开那座金丝樊笼,沈行舟往常不甚思考的头脑仿佛运转得格外快,摔角即角力,双方制衡相较,经此提醒,他想到可以让这对苦思不得的鸳鸯反其道行之。   ——待此次随行结束、回到京中,楚逸飞可先假意与颜如霜针锋相对,待闹得满城风雨,再自请前往某地驻守,装作嚣张跋扈的模样;   ——过段时日,故意散播些拥兵自重的谣言,以林鹿在朝中之便,将颜如霜调去驻地与楚逸飞两相制衡,到时天高皇帝远,任谁也不能阻止二人处在一起了。   “最后,待你二人立下军功,我再去求鹿哥哥,让他在父皇面前美言几句,给颜姑娘封个爵位,你家里不就再没不同意的道理?”沈行舟一边策马驰行,一边颇为得意地朗声道。   楚逸飞驾马落后他半个身位,眼眸余光微微侧望向沈行舟时,心中五味杂陈。   他一直以为沈行舟不争不抢是因其能力远逊于其他皇兄。   四周旷野无人,两匹快马蹄声如雷。   “沈行舟,说实话,你想不想当皇帝?”楚逸飞倏地抛出这一无论放在哪个场合都异常大不敬的问题。   “不想,”沈行舟想也不想就答,粲然又笑:“一点都不想。”   “那你还跟着我来景州做什么?!”楚逸飞愕然——在他一时脑热的设想中,若沈行舟有意,自己也不是不能扶他坐上那个位子。   “因为鹿哥哥需要,”沈行舟眉清目朗,笑时有股子让人说不出的亲近无害之感,身上披着夕阳落下来的暖光,更衬得少年意气风发。   这样爽气明快的一个人,说出来的话却是完完全全、黏黏糊糊围绕另一人的:“他需要能与二皇兄谈判的筹码,我便行军立功;他需要人陪,我便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倘如有朝一日,你的鹿哥哥不再需要你了呢?”楚逸飞对沈行舟这种失去自我式的不对等态度颇有微词,以至于故意如此说道。   沈行舟似是没想过这个可能,沉吟半晌,染上促狭笑意的声音再次裹挟着风声响起:“那便让自己一直有用——比如参加今晚的摔角会。”   楚逸飞没想到眼前这位看着软弱的六皇子,实则竟是这般笃定信任着自己所爱所行之事。   义无反顾。   这让因颜如霜犹豫烦心数日不止的楚家三郎很是自惭形秽,不禁又一次打心底里对沈行舟刮目相看,两人之间一直流于表面的友谊似乎也多了些更加实质的甚么东西。 第62章 比划比划   天色渐晚,众将在空处铺场团坐,身后围着跃跃欲试的诸多士卒。   沈行舟和楚逸飞坐居次席,面前矮案上摆着杯酒果盘。   场地中央燃着一丛巨大篝火,熊熊火光冲天,映得人们眼中都好似有微小火苗在跳动。   没有冗余的启动仪式,驻队将领站起身吆喝几句,摔角会便算作开始。   “来啊!敢不敢跟爷爷碰一碰?”“谁怕谁?早看你不顺眼了,走!”   军营里一向没什么娱乐活动,好容易逮到机会,这些按捺许久的兵士也不再拘着性子,管你年长少幼、还是军衔高低,相熟的彼此拍背推搡着就上了前,空地上一块块为防触地受伤而提前铺就的厚地毯上很快就站满了两两成对的摔角手。   沈行舟面上带笑,注视着离得最近的一对汉子,他们二人毫不含糊,相互一点头,立时便头足相抵地抗在一处。   “好!”看到精彩处,沈行舟跟着一同叫好,还拍了几下巴掌,颇有些摩拳擦掌的意味。   楚逸飞还在思索方才对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楚逸飞同沈行舟一样,都不是甚么城府深重的人,有话直说,心思都摆在脸上,这也是二人对脾气的原因之一。   他之所以对沈行舟有此“失敬”一问,只是因为沈行舟先前出谋划策时,明显对另一种更为简单可行的方法避而不谈——那便是皇帝赐婚。   宣乐帝近年虽不至于垂垂老矣,却也不再是盛年,而他几个儿子正值青春风茂,由于没有一家独大的皇子势力,且皇权大多掌握在一介宦臣手中,其他人或多或少也都存了心思,就算有等不及的提前篡位也并不奇怪。   在这种情况下,兵权就显得格外重要,尤其是楚家这种世代传承的嫡系军。   如果换作旁人,楚逸飞有难处,正是拉拢亲近的大好时机,恐怕任谁都会选择这种有利双方的承诺。   比如。   “你助我登上王位,到时一道旨意,求娶颜如霜不过一句话的事。”   这么浅显的道理,楚逸飞亦能明白,于是突然就有些看不透沈行舟。   沈行舟的计策不可谓不能行,只是相比于前一种“情权交易”,这种方法完全规避了楚逸飞的风险,即无论结局如何、谁来当这个皇帝,楚逸飞都能与心爱之人双宿双飞。   根本没想借这一契机谋得甚么好处。   甚至…除了献计之外,实施起来的人情好处也全都落在林鹿头上。   不可能啊,不应该啊?楚逸飞一脸凝重地看着沈行舟神采奕奕的侧脸,心道世上不会有这么“傻”的人。   那他这么做的原因,又会是什么?楚逸飞不擅揣测他人心思,费劲想到这里已是不易,脑子里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索性不如直截了当地询问出口。   四下闹闹哄哄,其他人的注意全都被场上角力所吸引。   “你跟我装傻的是不是?”楚逸飞压低了声线,兀然出声道。   “什么?”沈行舟侧了侧脸,目光仍落在前面两个力气不相上下的兵士身上。   楚逸飞伸手扳正沈行舟的脸,对着他那双又圆又亮的眼睛有些语塞,但还是咬牙喃喃道:“其实你什么都清楚得很,故意装作一副天真模样,好教我放松警惕,意图让我、让我楚家站队于你,是不是?”   沈行舟面上浮现出愈加浓重的困惑不解之色。   正当楚逸飞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支支吾吾欲说点什么解释时,沈行舟却“噗”的一声笑起来。   “你想什么呢?”沈行舟拍拍他,唇边仍带笑:“走,正好上一组打完了,你跟我上去比划比划!”   楚逸飞眉梢一挑,立刻将那些本就懒得拆析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张口应战:“好啊,走!倒让我看看你这尊贵的皇子殿下,与我大哥教出来的孰能更胜一筹!”   沈行舟也不放狠话,就只笑呵呵地站到楚逸飞对面。   两人甫一来到场上,顿时引来叫好一片,就连隔了段距离的主席之位也纷纷投了目光过来。   “真没想到,那看着跟面团似的小皇子,千里迢迢敢来到咱们这儿,也就算了,还真真儿的不怯场哩!”   “是啊,人家什么身份,屈尊降贵的,就没见摆过架子,说上就上,真是好样的!”   “要我说,还得是楚将军家的小弟是这个!”楚寒云身旁一位将领说着便比出大拇指,半是奉承半是真心地道:“不是我瞧不起宫里来的皇亲国戚,我还真就不信能有啥真本事?”   “咱们可都是真刀真枪真家伙什儿练出来的,他们就算练也欠着火候,教武的哪个敢让皇子真有磕碰?要不要脑袋了还!”   此言一出,左右均的哄笑起来,楚寒云虽仍在嘴上说着谦词,可心里同样是这么想的。   ——沈行舟敢来、敢上已是高出其他皇子一大截,勇气魄力可嘉,可若说在摔角场上争个高下,他一宫里来的“金丝雀”,定是不敌自己亲手调.教出一身真本领的楚家儿郎的。   周遭乱哄哄一片,喝彩掌声与搏击闷响此起彼伏,这些言论并没有飘到在地毯上各自活动手脚的两人耳朵里。   待热身完毕,双方同时摆开架势。   “准备好了吗?”楚逸飞为人耿直,现下更是憋着股撕下对方伪装的微妙火气,就算楚寒云有意提醒也来不及,根本没存半分让着沈行舟之类的念头。   更何况楚寒云本也想借楚逸飞赢下摔角之机,帮他在营中立威造势。   不必担负任何责任地当众打败一位皇子,这样的机会可实在是不多。   “好了!”沈行舟收敛笑意,目光沉了下来,对待这次摔角端的是格外认真。   其他毯位上的摔角手不约而同暂时停战,无不好奇地一齐望向这边。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压低身子、张开双臂,倏地同时动作,皆朝对方冲去。   楚逸飞稍长沈行舟几岁,身形、力量均相近,客观条件上并不占据太多优势——差只差,他引以为傲的实战经验。   楚家是实打实的将门世家,越是嫡系子孙,接受的训练只会越严苛。   只见楚逸飞似乎准备速战速决,架住沈行舟双臂后,借助身高上几分优势猛地向上提,趁沈行舟重心上移之际,右腿兀然横扫绊向沈行舟左腿。   “好!”“好!”   这一招动作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还未落成定局,那些眼光毒辣的将士就先入为主地料定出身金贵的沈行舟无力破解,怀着讨好楚家未来小将的心思,纷纷提前叫起好来。   下一瞬,那些聒噪喊声戛然而止。   电光火石间,沈行舟借力跃起,刚刚好躲过楚逸飞使绊的腿,稳稳落地后突施暗劲,险些将楚逸飞逼得失去平衡。   好在楚逸飞很快调整过来,两人再次陷入角力的僵局。   “逸飞,轻敌了。”沈行舟眼里流转过一丝狡黠的光,在二人相互贴近之时悄声提醒道。   楚逸飞咬咬牙,“再来!”   “好!”   彼此你来我往,一时间竟谁也不能奈何得了谁,眼见着时间渐渐拉长,两人体力在互相全力抗斗中快速流失。   一旁的喊声也从单纯的叫好喝彩变成了提示和指点,不知不觉隐隐分成两方“阵营”,希望楚逸飞获胜的占据多数,却也不乏更看好沈行舟的兵将。   “坚持住!他快不行了!”“绊他下盘!下盘!”“稳住啊!”   这些声音赶也赶不走似的一股脑钻进楚逸飞耳中,又一行热汗沿额角滑至鬓边,他愈发焦躁,眉心皱成深邃的“川”字形,紧盯着沈行舟的眼神变得有些执拗。   楚逸飞连连出击,一招一式皆到位,给沈行舟造成不小麻烦,颇有些左支右绌地闪躲应对着。   沈行舟明显疲于招架。   好小子,角到现在已经很出色了,只不过……   楚逸飞心中一喜,敏锐捕捉到沈行舟上臂松劲的瞬间,猛地向前扑去,同时挪动步伐,试图一举将他摔到地上!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谁知沈行舟竟是佯装露出的破绽,引楚逸飞发力之后,欺他一击未落、后力未生的短暂空当骤然发难,反手紧紧抓握掣制于他,脚下及时绕至人腿弯之后,巧之又妙地一挂一勾,楚逸飞倏尔失去平衡,轰然朝地上躺去!   砰!!   整段过程发生得极快,直到楚逸飞仰倒在地、顺势看向暮色浓垂的天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输掉了这场摔角。   全场陷入短暂的沉寂。   继而爆发出震彻云霄的欢呼。   “六殿下!六殿下!”“六殿下!六殿下!”   沈行舟没在第一时间响应众人山呼,而是冲躺在地上的楚逸飞伸出手,“我就说,你别轻敌吧?”   他在说话时抑制不住剧烈运动过后的粗喘,尾音却是微微上扬的,颇为自得的模样,不远处火光映照得少年人被汗浸湿的脸庞一片莹润,双眸更是不加掩饰地绽出光彩,透亮有如天上星。   楚逸飞脸上现出短暂的错愕,很快便转为真诚的笑,同时也将自己的手掌递了过去。   正当沈行舟欲用最后一丝力气拽他起来,不料楚逸飞却在暗中使了坏,突然发力将沈行舟也带倒在地毯上。   两人摔在一起,楚逸飞笑着扶沈行舟坐起身,伸臂勾住着他脖颈往自己怀里带,出气似的狠狠揉乱六皇子发丝,“你小子,我不服,下回再来过!”   动作自然得就像真正的兄弟。   沈行舟也不生气,面上笑意更盛,乐呵呵攥拳去捣楚逸飞。   一直关注着的兵士围拢过来,哄笑闹着将二人抛向天空,音浪连结成片,异常兴奋地齐声呼喊二人名姓。   原因无他,一个是将军亲弟,一个是当朝皇子,二者都能放下身份当众竞力比试,无疑在极大程度上凝聚了军心、振奋了精神。   目的既已达成,效果甚至远超预料,楚寒云在看到亲弟输了比试后并没有半分不虞,而是露出满意的笑,对这位六皇子的好感潜移默化中又多了几分。 第63章 彼此彼此   时间过得很快,几场雨后暑气尽消,整座兴京城沾染秋意,空气中透着股沁凉拔骨的寒冽,晨起时若是猛然一口吸入肺腑,一个不察甚至能激得人漫出些泪意。   自沈行舟离京以后,那位杀伐果决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多了个习惯。   这日,天刚蒙蒙亮,一道身影坐于御花园湖畔小亭中,周围散布着与四下雅致景观格格不入的数名黑袍锦衣卫。   林鹿紧了紧身上衣袍,目光落在湖面上,残荷衰败,平添凄凉肃杀之感。   “少主,茶。”   石桌边泥炉上坐着一把紫砂茶壶,此时正烧至沸腾,秦惇拎在手里,动作不甚纯熟地冲泡出一杯香茗,端端推至林鹿手边。   “嗯。”林鹿低低应了一声,并没动作。   恰时微风起,吹得满亭茶香,同时钻入秦惇衣领,虽不至于让这堂堂汉子生出凉意,但也教人一个激灵,衣料包裹着的小臂上起了一层寒粟。   秦惇垂手立在一旁,欲言又止。   “说。”林鹿看也没看就觉出他的异状。   “呃,说可以,但您不能治属下多嘴之罪。”秦惇难得留了个心眼,惴惴把话说在前头。   林鹿有些好笑地从鼻腔里哼出一气,“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讨价还价?”   \"哎,是!\"秦惇佯装恼怒地自赏了两个轻飘飘的耳光,继续道:“少主,咱以后能不能回屋品茶去?见天的冷了,您何苦一大早起来,就上这儿来生受冷风呢?”   “再打。”   秦惇满脸“就知如此”的表情,狠狠又往自个儿脸上招呼两下,暗骂自己不长记性,总是多管闲事地惦记眼前这头不识好人心的小白眼狼。   林鹿倒也没为难秦惇,只道:“等人。”   “等人?”秦惇狐疑环顾一圈,这会儿时辰尚早,除了负责护卫林鹿安全的自家弟兄外再无旁人——再说,林鹿怎么知道一定会有人到这来?   林鹿没再搭腔,自顾自等着滚烫茶水被冷风吹得散去几分热气,才探出手捧上那盏精致的黑瓷茶杯,动作轻缓地挪至唇边,浅浅啜了一口。   秦惇虽不解,却也没追问,握着腰间挎刀站到一旁。   立秋以来朝阳愈晚,今日恰多了几朵阴云,天光较往常更显黯淡。   似是为印证林鹿的话,秦惇竟真在远处径道上瞄见一抹不易察觉的人影。   秦惇不确定地揉了揉眼睛——早朝之前于御花园湖边饮茶是林鹿近来新添的习惯,若非对林鹿动向时时关注,绝不会知道这个时辰想找林鹿须来此地。   况且,寻常人得知这一信息也只会远远避开,以林鹿近来竖立的来者不拒的态度,找他一个太监,无非就是前朝争权之事,直接去司礼监或栖雁阁即可,何苦早早起来无端遭这份罪?除非……   那道人影亦步亦趋,刻意隐没在花树遮挡之后行走,饶是秦惇在第一时间发现,却也几次险些被这人晃丢了视线。   选择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与林鹿见面,只会有两种可能:要么,所图之事上不得台面;要么便是此人身份有异。   亦或是二者皆有之。   正当秦惇不动声色眯起眼揣测,林鹿却好像脑后生了眼睛一般,兀然出声道:“让她过来。”   秦惇应声冲望过来的锦衣卫们打了几个手势,他们在会意后均的抱拳退下,小亭附近只余林鹿与秦惇二人。   不多时,那道人影走到近前,脚步轻悄、落地无声,引得秦惇微微蹙眉凝视。   如此轻盈的步伐,如果不是绝顶高手,那就会是……女人?   像是听见秦惇心声,裹在黑袍下的人抬手掀了兜帽,露出一张妖娆柔媚的女子面庞,脆利的声线有些熟悉:“小太监,好久不见。”   “灵、灵嫔娘娘?!”秦惇失声脱口道破来人身份。   “已经不是‘嫔’了,”仓幼羚十分自然地坐到林鹿旁边的空位上,语气随意地道:“现在应该叫我……甚么‘常在’。”   林鹿这才终于从清泠泠的湖面上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打量她:“失宠的日子,不好过吧?”   仓幼羚不置可否地垂了眼眸,随即一偏头朝秦惇道:“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奉茶?”   秦惇眸光一凛刚要发作,林鹿稍一抬手及时制止,“秦惇,给乔乔看茶。”   两人皆是一怔。   秦惇率先回神,面无表情地倒了一杯茶,动作不怎么轻地将茶杯磕在仓幼羚面前,还溢了几滴茶水出来,“…您请用茶。”   仓幼羚却对秦惇的不情愿熟视无睹,只愣愣望着林鹿出神:“你…你还……”   “闲话少叙,”林鹿知道她要说什么,随即打断道:“今天来找我,可是有要事相商?”   仓幼羚点了点头,也不废话,顾不上秦惇还站在一旁,急急单刀直入道:“林鹿,求你帮我复宠。”   柔妃得宠自然有她的手段,被踩着落位的人就成了仓幼羚。   “我一个掌权太监能帮你什么?你未免也太高看我。”林鹿没有立刻答应,却也未直接拒绝。   “我已经想好了,不然也不会冒险寻你。”仓幼羚双颊因吹了寒风变得红扑扑,目光殷切:“臭老头惦记你的皮相,正好你牺牲一下,帮了我,对你也有好处。”   林鹿一直淡漠的眼神霎时变得阴冷蚀骨。   仓幼羚纤睫一眨,竟就这么大喇喇佯装没看出鹿变得暗沉的脸色,低头饮了口茶,继续道:“别担心,我可舍不得推你下火坑,只是为我增增光、添添彩……”   她借着抬手动作遮挡,快速偷眼觑了林鹿一眼,见后者虽然脸色阴沉得吓人,但好歹是保持沉默的,这给了仓幼羚把话说完的底气,顿了顿,又道:“若老头执意指你陪.床,那我就直接杀了他。”   “哎哎哎!”仓幼羚没有刻意收敛音量,这一大逆不道的言论吓得秦惇连连摆手,忙不迭警觉地四周查视起来,急得破了音:“灵…灵常在,你好大的胆子!”   确认了周遭再无第四人在场,远处也没有往这边过来的宫人,秦惇又咬牙切齿低声补充一句:“您自个儿找死,可别想拉上我主仆二人垫背。”   仓幼羚不以为意地一撇嘴,随后保持着一副期待不已的神情看向林鹿。   她这一计,虽龌龊下作了些,却也与林鹿此前想法不谋而合。   要知道,纪修予之所以深受宣乐帝信赖,除了本就近水楼台的太监身份外,更是因为其独一无二的自身特质:一为批阅奏折之韬略头脑、二为善解人意替帝分忧、三为异常可靠的武功身手。   有这三道因素傍身,方能成就今日手眼通天的唯一权宦。   而纪修予珠玉在前,若走寻常路,林鹿无论如何也难望其项背。   唯有一样。   是他有、纪修予没有的优势——林鹿男生女相,天生一副好皮囊,而宣乐帝贪好美色,正正对其胃口。   仓幼羚的提议其实正中林鹿下怀,甚至一解无法贸然在纪修予眼皮底下亲近宣乐帝的困局。   左右不过一张面皮,没理由因一点所谓尊严,白白浪费在宣乐帝心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大好机会。   只要有望达成目的,林鹿愿意一试。   “帮你有什么好处?”林鹿很快缓了颜色,迎着仓幼羚目光轻声问道。   “你不是想拥六皇子为日后新帝?”仓幼羚明显松下一口气,面露了然地回答:“我会帮你保住夏贵人——最近斗得实在厉害,连我都没能全身而退,你跟六皇子打得那么热闹,这股子火烧到夏贵人身上,只会是早晚的事。”   “还有呢?”这样的筹码显然不能完全打动林鹿。   仓幼羚用手指点着下巴,不自觉噘嘴作思索状,“嗯……还有就是…我能帮你说话啊!”   “你若真能助我重新得宠,从今往后,咱俩就是过命的交情、一辈子好兄弟!”仓幼羚言之凿凿,仿佛已经亲眼见得未来美好生活似的,瞳孔里折射着势在必得的光芒:“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那老头好忽悠得很,遇上什么与你不利的,我都能替你挡着!”   秦惇冷哼一声,表情怪异得像听到什么天大笑话一样,忍不住揶揄:“好忽悠您还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仓幼羚倏然瞪向秦惇,不满地磨牙:“小太监,你的手下也太不懂礼数,主子说话岂有插嘴的道理?这在我们部族可是要被打嘴拔牙的……”   “你……!”秦惇被她气到语塞,却也不能奈之如何。   “你当真敢弑君?”林鹿似是并不完全相信仓幼羚的话。   “有何不敢?”仓幼羚一挑眉。   “怎么证明?”林鹿目光深沉,不带半点情绪波动地顺势问道。   仓幼羚没再作答,随手抓过面前茶杯,泼了水,猛地拍在桌上,只听“喀嚓”一声脆响,那盏同林鹿所用一模一样的黑瓷茶杯应声在她手下碎裂开来。   秦惇几乎在同时抽刀上前,横在二人之间,满脸戒备地盯着仓幼羚动作。   这位昔日嫔妃也不恼,面上仍挂着堪称娇憨可人的笑,不顾划了满手的血痕,从碎瓷中拾起一片,紧紧握在手中。   正当林鹿微侧了头,面上波澜无惊地静静观摩时,仓幼羚竟在下一瞬就将瓷片尖头比向自己纤细脆弱的脖颈。   “怎么证明?”仓幼羚语带三分笑地重复一遍,将瓷片锋利边缘挨得更近,轻巧说道:“这样够吗?还是说……”   仓幼羚一字一顿,言语间那片碎瓷已贴上皮肤,立时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可饶是如此,眼前手持利器、笑靥如花的女子依旧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够了。”林鹿起身推开秦惇,一把掣住仓幼羚手腕。   晕着光圈的日头悄然露面,并没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在二人对视的片刻,小亭内仿佛突遇风雪般气温骤降,直教人心里阴恻恻地遍体生寒。   终于,林鹿率先动作,带了点劲道将女子手臂摔了回去,垂眸冷嗤一句:“真是疯子。”   仓幼羚眼中带了点真情实感的笑意,心知林鹿多半已经同意,于是回敬道:“彼此彼此。” 第64章 三步一叩   早朝上,群臣之间看似融洽,实则已在背地里隐隐分成若干派别。   其中,以拥护太子与三皇子为大。   近来两伙争斗如火如荼,只要是明面上有点油水可捞的官职,就值得二位皇子勾心斗角地拼抢一番。   面对年轻的儿子如此光明正大地图谋江山,宣乐帝却是一副乐得坐山观虎斗的瞧热闹模样,无非闹得狠了提点两句,从未过多干涉或是偏宠过谁。   这一信号让皇子们愈发大胆,除了一部分守旧又传统的忠君之士,大多臣子也都暗自动了为自己、为家族谋一个出人头地机会的心思。   越是高权贵位,越是渴求巅峰。   在这种时候,能在第一时间接触到各地各官所书奏折的司礼监,就成了诸位皇子必争之地,上到表面绝对中立的纪修予,下到执行策录杂务的小太监,明里暗里能舔则舔,就算起不到立竿见影的效用,总归也不会出错。   又是一日没有宣乐帝在场的早朝。   林鹿姗姗来迟,踩着预示时辰已至的鞭声步入大殿。   众人一齐将望过来,无一人敢置喙这种过于放肆的行径,皆目送其走到群臣之前、纪修予身边。   “该打,来得这样迟。”纪修予一直等林鹿走近才悠悠转过身子。   “途径御花园,一时贪看秋景,误了早朝时辰,还望干爹责罚。”林鹿恭恭敬敬朝他见礼,而后半躬了身子低下头。   纪修予要求林鹿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称呼其为“干爹”,借以时刻提醒他居于人下、伏低做小的玩宠身份。   对林鹿而言莫大的羞辱,却是纪修予甘之如饴的人生乐趣——这种快感在亲手赋予林鹿秉笔太监之位后尤为更甚。   纪修予脸上挂着一贯的温和笑意,听完林鹿解释目露了然,点点头,不由分说反手赏了他一巴掌。   啪!!   林鹿的头被打得歪向一边。   整座大殿陷入死寂。   林鹿面上没有多余表情,自己回正了头颅,保持着卑顺的姿势。   “别以为结交几位皇子殿下,你就能飞黄腾达。”纪修予抬手一下下拍着林鹿已经肿起几道指印的脸颊,语气轻柔带笑:“奴才就是奴才,当奴才要有当奴才的样子。”   “真真是惯坏了性子,以为什么事咱家都会由你胡来?”拍了数下还不算完,纪修予又来来回回掐起林鹿脸上软肉,直将那些细嫩白皙的皮肉揉得肿痛涨红。   纪修予使的手劲极大。   林鹿却始终不动,眼前浅浅漫上一层生理性泪雾,低垂睫羽将这一点示弱似的表象掩藏得很好,没教旁人瞧出。   周围文武百官无声中面面相觑,不知这对奸佞父子演的是哪一出。   可林鹿知道——他太了解纪修予了——无非是想借当众驳他面皮,来敲打那些蠢蠢欲动的皇子。   虽然始终不知道纪修予到底是真的忠君还是另有所图,但就目前来看,他不偏帮任何一位皇子的做派确是毫无破绽。   即使二皇子沈清岸以小见大,断言纪修予实为亲近太子,而纪修予却也没有做出甚么明显到足以证实这一推测的表现。   “今日早朝你不必参与,”纪修予玩够了终于停手,想起什么似的双手摘下林鹿头上所戴顶冠,“这个咱家替你保管,自己除了官服……嗯…绕着太和殿三步一叩、喊一声‘奴才该死’,直至退朝罢。”   林鹿二话不说开始除解衣物,将那身象征身份的锦袍迭了迭放在脚下,头也不回地往殿外行去。   纪修予随手召来随侍太监,让他将林鹿衣服收好,等下了朝再还给林鹿。   这一切发生得很快,没人敢上前为林鹿说情,甚而那些一向自诩与林鹿关系近密的大臣、皇子,也全都哑巴了似的默立原地。   沈清岸同样站在人群里,未加犹豫地选择冷眼远观。   原因无他,纪修予与林鹿,二者孰轻孰重,是讨好林鹿还是得罪纪修予,权衡利弊后结果显而易见。   纪修予就这么把玩着林鹿的冠帽,率先开口提起近来朝事,轻松写意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开启了早朝晨会。   方才一幕颇有杀鸡儆猴之效,此前一直互不相让的太子与三皇子均的老实下来,双方臣子也都唯唯诺诺地仅仅上述各自职责,不再彼此攀咬拉踩。   林鹿依言照做,秦惇一直陪在他身边,与林鹿一起完成这趟累人又屈辱的路程。   “少主……!”走完第二圈,林鹿从地上站起的身形明显晃了几晃,秦惇就跟在他身侧,及时扶住他的胳膊。   “奴才该死!”   林鹿轻轻拨开秦惇的手,脚步不停地往前再走三步,复又踉跄着跪到地上,俯身叩拜时悄声道:“滚远点,不用你在这上演主仆情深。”   秦惇垂了头没言语,同林鹿一起完成跪拜动作。   虽然他这一番话说得不近人情,但秦惇还是明白了林鹿的意思——他不只是林鹿护卫,同时还是纪修予设置的眼线,在外不得对林鹿表现出过多关怀。   而且……   听林鹿不辨喜怒的语气,这事儿似乎并不完全是一场毫无益处的无妄之灾。   完全不受影响亦不可能。   林鹿并非完人,况且又有过去非人遭遇在前。   面对纪修予施罚时,林鹿还是会从灵魂深处感受到无法扼制的震颤,既有来自心伤的后天恐惧,更多却是对自己软弱无能的憎恶。   若在以往,林鹿很容易就会被困在这种压抑极端的情绪中不可自拔,但现在不同,他不再是一个人。   ——沈行舟在他心底埋了团微弱的暖光,虽不足以完全治愈心伤,但尚可保护林鹿魄脉稳固,不至于陷入狂乱疯魔。   这份薄力助他很快冷静,并思索出当前处境的应对之法。   林鹿足足绕着偌大太和殿,规规矩矩三步一叩地,走满了整整五圈。   直到代表退朝的三声鸣鞭响过,林鹿终于体力不支扑倒在通透洁白的石阶前。   百官潮水一般顺阶而下,无人在林鹿跟前停驻,窃窃交谈着三两散去。   经此一事,林鹿再次深刻意识到,只要一日受制在纪修予手下,当他与纪修予产生冲突,就一日不得旁人帮持——哪怕平日里他们对林鹿也是尊崇备至、极尽谄媚之能。   一双纤尘不染的软底黑靴停在林鹿眼前。   太阳斜挂天边,清晨的秋风犹带三分凉意。   林鹿浑身被汗浸湿,额发散乱地贴在颊侧,风过时激得人猛一个寒颤,口中还在急促呼喘不止,连开口唤人的力气也无。   “知道错了?”纪修予毫无形象地蹲下身来,将手中一直拿着的纯黑官帽重新扣在林鹿发顶,又伸手卡住林鹿下颚迫使他抬起头来。   “儿子知错…”林鹿双手虚虚撑在地上,试图抬起上半身让这个姿势更舒适一点,下意识微蹙着眉与纪修予对视,“儿子不该…不该藐视皇权,早朝迟到……”   疲累之下的双眸湿漉漉的有些失神,往日清冷嗓音也因不停喊话而变得沙哑,多了层缱绻意味。   “嗯,”纪修予满意颔首,一松手将林鹿掼回地上,边起身边道:“行吧。”   “多谢干……”   “看这位子,你也坐不安稳,”纪修予打断他道,背身朝远走去,声音愈渐缥缈,仍一字不落飘进林鹿耳中:“坐不得,那便别坐了。”   林鹿心底咯噔一声,霎时瞪大双眼。   不等他想出如何讨饶的计策,纪修予却停在几步之外,侧了侧脸,轻道:“逗你玩的。”   说罢,不顾僵在原地的林鹿,纪修予朗笑着离开,徒留林鹿一人兀自心跳鼓噪。   待他走远,四下也再没有其他人影,林鹿趴在地上喘匀了气,秦惇才敢向他伸出手:“少主快起来,地上凉……”   林鹿任由秦惇将自己拉拽起身,站稳时脚步虚浮,一阵阵头晕目眩接连翻涌。   秦惇皱着眉扶稳林鹿。   身后哆哆嗦嗦走过来一位小太监,头也不敢抬地双手捧着林鹿先前脱解下来的外袍。   秦惇一把从他手中抖开外袍,紧紧裹在林鹿身上。   林鹿并没有为难那位小太监,仅挥了挥手放他离开,低低地道:“走吧。”   一路无话,林鹿没回司礼监,而是去了离太和殿更近的栖雁阁。   由于林鹿不喜旁人贴身伺候,因而一些粗活都由秦惇代劳,他在净室为林鹿倒好满满一桶热水后静静退了出去。   热汗骤吹凉风,最是容易害上风寒。   现在不是生病的时候,或者说,只会白白错失良机。   林鹿随手将褪下的衣物搭在屏风上,踩着木阶步入浴桶之中,氤氲热气的清水很快漫过男人胸前,水面上留出两道形状舒展好看的锁骨。   长发未束,垂落水中,将他衬得好似一只勾夺船夫性命的海妖。   林鹿当了许久的秉笔太监,皇子都要对其礼遇三分,纪修予却依然敢仅凭喜好、不顾场合地肆意下他面子。   想到这点,林鹿自嘲地露了一瞬的笑意,整个人往水下沉了沉,暖流温柔地包裹上来,帮助他一丝一缕恢复身体温度。   膝盖跪破了皮,浸在水中刺痛不已,林鹿也不甚在意,分出心神惦记着方才命秦惇去做的事。   ——给仓幼羚递个消息,今夜便是良机。   一天之内,林鹿于太和殿受罚的消息传遍整座隆福皇城,幸灾乐祸与分析观望者皆有。   纪修予的处罚恰到好处,既不会太过动摇林鹿先前树立的地位,又狠狠敲响警钟,无言敬告众人:林鹿能有今天全是纪某人一手提拔,随时可凭心意摧折,存了歪心思谋上位的人须得掂量掂量自己斤两,能否撼动其上头依旧压着的司礼监掌印的地位。   以目前形势,朝中自然无一人敢夸此海口。   无论是以真心还是假意亲近林鹿,那几位皇子都得好好自审一番,也就变相达到约束收敛之效。   -   晚膳过后,宣乐帝坐在去往惜柔宫的龙撵上。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过漫长宫道,忽闻一阵苍凉哀婉的歌声,不同于宣乐帝常听的靡靡之音,此人嗓音清亮悠扬,于这深宫高墙之下竟显出一种“如听仙乐耳暂明”的强烈反差。   宣乐帝摆手叫停轿撵,凝神侧耳细听,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一旁的贴身太监吕禧借着四下明亮宫灯辨了辨,弯腰回答:“回禀陛下,此处是灵…灵常在所居钟灵宫……”   “摆驾。”   “不许声张。”宣乐帝眼睛一眯,回想起什么赶忙补充。   前些日子几位妃嫔联合指证仓幼羚做了什么…啊对,说她举止诡异,有人曾见她鬼鬼祟祟夤夜出门。   虽然到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但看在她们母家份上还是勉强降了仓幼羚两级,再加许久不曾临幸,也算是遂了心意、给足面子、应付过去。   而如今虽在记挂柔妃,但只是去看看、听几首曲儿,想必懂事如爱妃也不会吃味。   宣乐帝如此想着,钟灵宫的大门俄而便近在眼前,宫门紧闭,从门缝漏了些许院内忽烁的光,引得人顿生好奇。   沈延不等撵座落稳就踏到地上,无声呵止了吕禧上前叫门的行为,而是自己走上前去,毫无帝王尊严可言地趴到门缝上往门内窥视——   只见小院内错落摆着灯盏,烛光随晚风拂动摇曳生辉,仓幼羚一袭苍族服饰打扮,立在树下和歌而舞,而从旁传来箫声呜咽,在本就容易伤秋的时节更添哀思。   宣乐帝费力挪动角度,循声看去,一道人影斜斜倚靠着树干,手持玉箫而奏,斑驳光影映照在那人脸上,教门外偷看的宣乐帝一时就晃了神,恍惚中竟生出九天仙子降凡尘之感。   仔细再瞧,方觉那人正是林鹿。 第65章 得偿所愿   宣乐帝一把推开钟灵宫宫门。   门没锁。   厚重门扉豁然朝两边拍去,象征至高权位的明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参见皇上——!”小院中无论主子下人纷纷下跪,伏在地上瑟瑟不敢语。   宣乐帝狠狠咽了口唾沫,直勾勾盯向树下二人,缓了缓神,抬步朝他们走去。   吕禧见状遣散龙撵护队,多年服侍君王的经验以及宣乐帝无限向往的神情均告诉他,不消谕旨,今夜定是歇在此处了。   “抬起头来。”宣乐帝没先问责林鹿为何这个时辰身在后宫,而是想先确认方才门缝中惊鸿一瞥的美景是否是真实存在的。   林鹿顺从照做。   一袭白衣,鸦发如墨倒映光泽,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一柄通体透亮的玉箫,地上男子昂起脸,露出他那就算比之女子也不输分毫的绝艳容颜来。   入秋夜长,天黑得早,此时虽刚过晚膳时辰,却已有月影缓爬枝头。   院中灯火影翳、月光朦胧,将面前人浑身镀上一层柔光,美得惊心动魄,教人看不真切。   宣乐帝呼吸一滞。   贪慕露骨的目光顿时如附骨之蛆黏在林鹿脸上、身上。   林鹿不自在地偏了偏头。   宣乐帝一眼发现端倪,勾指挑着林鹿下巴迫使他转到另一侧,眼神陡然一凛,望着那些好似美玉瑕斑一样的红肿指痕,诘问道:“怎么回事?”   “回陛下,”林鹿忽闪着别开眼,“是、是奴才不小心跌破了相…”   “胡说,分明是人打的,你岂敢诓骗于朕?”宣乐帝手上用力将林鹿下巴抬得更高,不依不饶地追问:“爱卿美貌有如天上仙,到底是谁这么大胆,敢在你的脸上留下伤痕,若是落了疤该如何是好?!”   “…奴才自己摔的。”林鹿瑟缩一下,想到什么似的眼神变得固执又坚定。   宣乐帝难得动用装满情.色玩乐的头脑想了一下,若有所思地道:“可是…修予?”   林鹿刚想作答,仓幼羚膝行着扑到宣乐帝脚边,楚楚可怜地抬了眼,委屈道:“陛下难得来臣妾这一趟,就只是想站在院子里,让臣妾和林公公一起陪您吹冷风吗?”   宣乐帝转又看到作异域打扮的仓幼羚,顿时眼前一亮,松了林鹿,探出双手俯身亲自扶她起来,“哈哈哈,好好好,是朕不好,光顾着与爱卿说话,冷落了羚羚。”   仓幼羚恰到好处地滚进宣乐帝怀中,挨过来时身上裹挟着冽冽清新的冷棠香,与这沁凉秋暮格外相衬,嗅之令人精神一振。   三人走进屋中,宣乐帝怀抱仓幼羚坐在主位,林鹿被赐在对侧次榻。   灵常在贴身宫女晴翠奉来热茶及精致点心,又将炭火拨旺,随后便自觉与其他宫人退了下去,屋内只留下他们三人。   宣乐帝温香玉暖在怀,懒懒倚在软塌靠垫上,专注着拈起一粒果子塞在仓幼羚檀口中,所说话语却是对着林鹿的:“现在四下无旁人,爱卿可愿如实相告?你放心,无论是谁伤了你,朕,都会为你做主。”   “谁”字刻意咬重,显然是对这件事很是在意。   既已上钩,能否把握时机搏得想要的结果,就看林鹿与仓幼羚的表现了。   揣测圣心是历来君王最反感的事,可一旦猜中,得到皇权庇护,不是轻飘飘一句“少走弯路”就能概括得了的巨大帮助。   不是什么人都能有此机会,亦或就算猜出圣意,也未必有能力让事态按自己心意发展。   林鹿此举无异于兽园驯狮,若成,相助于己;若不成,命丧狮口。   但林鹿多年来与纪修予虚与委蛇,如今在面对这位可以称得上是“昏君”的宣乐帝时,不仅不会相形见绌地露出破绽,甚至还会产生游刃有余之感。   最重要的是,乔乔,也就是仓幼羚、如今的灵常在,也不是耽于情爱的女流弱质之辈。   今夜正是讨得帝王欢心的好时候。   一来仓幼羚已被冷落许久,小别胜新婚,按她说辞失宠并非所行有差,而是宣乐帝为稳固前朝不得不遂了大多嫔妃的愿;   二来林鹿受罚一事人尽皆知,脸上又有新伤,足以在宣乐帝面前装可怜、博同情,增加完成此行目的的可能性。   皇帝终究是皇帝,只要沈延此人稳坐皇位一日,他就仍是大周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任谁权势滔天,所掌之事也都是宣乐帝圣旨赐予——惹恼了帝王,大可以随时收回,甚至赋给别人。   这一点,看纪修予对宣乐帝忠心耿耿,从未有过恃宠而骄、边缘试探的举动,便能得知。   只不过纪修予与宣乐帝之间多年情谊,林鹿想挤进去从圣心眷顾中分一杯羹,理应徐徐图之,切忌操之过急。   若引起两人不快,等待林鹿的只会是灭顶之灾。   唯一优势便只剩下这张得天独厚的姣好面皮。   林鹿为三人斟满热茶,讨好笑着递了上去,“多谢陛下抬爱,只是……”   欲言,又止。   宣乐帝捉住林鹿的手,握了握,又不轻不重地拍了拍,目中流露出浓浓餍足之情,示意他说下去。   吊胃口的戏码演到这里就可以了,再扭扭捏捏不肯说,那就是在驳宣乐帝的面子。   于是林鹿大着胆子反手回握宣乐帝,装出一副吓狠了的模样,可怜巴巴诉道:“不怪干爹,是奴才自个儿误了早朝时辰,这才惹了干爹不快…奴才感激陛下垂怜,但还是要斗胆向陛下求恕,千万别与干爹提起此事!”   瞧着林鹿惊弓之鸟般的神色,给了宣乐帝坐居高位者极大的心理满足,面上笑意更甚:“哦?却是为何?”   林鹿犹豫着低下头来,嗫嚅道:“陛下九五之尊,干爹于奴才深恩厚德,奴才有错理应该罚,断没有受一点委屈就要到陛下面前诉苦叫屈的道理……”   纪修予于宣乐帝是何等的偏宠,如果直接抱怨只会引起宣乐帝反感。   况且,林鹿没指望凭这一次就能撼动纪修予在宣乐帝心中的地位,而宣乐帝已经对自己起了兴趣。   这是难得的好事,若能借与仓幼羚合作放大这一点“兴趣”,林鹿便能收获日后与纪修予分庭抗礼的初步资格。   太监终究只是为天子做事的专属奴才,正如纪修予挂在嘴边的,奴才就是奴才。   为达目的,林鹿不惜将自己也设计成手段中一环——先前无辜路人都杀得,这些腌臜丑事又有何做不得。   “你倒是个有心的,不如……”   宣乐帝紧盯林鹿不放,眼中欲色缓缓加重,仓幼羚又适时攀上男人肩头,在他耳畔吐气如兰地道出今夜缘由:“臣妾离家数年,母族惦念,因而托人送来这身服饰,皇上快看看臣妾,好不好看嘛。”   “至于林公公……是臣妾偶然得知公公吹得一手好箫,想着和而歌舞,练好了日后给陛下一个惊喜,没成想陛下就这么闯进来了呢。”   娇小身躯偎在身侧,宣乐帝霎时被吸引了注意。   方才只惊艳于起舞时的曼妙身姿,这会儿离近了再看,只见仓幼羚满头青丝编成极具异域风格的发辫,缀满金饰银铃,在通亮的房间里熠熠生辉。   而她那双巧目正大胆又多情地望向自己,仔细看去,还能发现眼前女子还在眼尾处用胭脂勾勒出一抹嫣红,不同于这后宫中的所有人,显得是那样灵动,端的是万分惹人爱怜。   宣乐帝锢在仓幼羚腰后的手兀然收紧,不管不顾地将怀中美人勒得喘不过气。   这夜过后,林鹿、仓幼羚皆得偿所愿。   二人先前设想并没发生,宣乐帝仿佛是将肖想林鹿的力气都用在了仓幼羚身上。   他命林鹿从旁侍奉。   司礼监的太监也是太监,只要是太监,就不算真正的男人,宣乐帝自然放心让林鹿看光仓幼羚的身子。   林鹿一直默默照做,没生出别的心思,只觉得恶心得不行。   他见惯杀人屠戮时的血污,却在春光旖旎的内室产生更为不适的感觉。   林鹿在钟灵宫中守了一夜。   直到天光乍亮时床笫上两人才消停下来,林鹿自是不能留宿后宫,换回寻常官袍,拖着脚步离开。   今日天冷,晨风刺骨,吹得林鹿微微打颤。   响彻一夜的、撕心裂肺的女声仿佛仍在耳边回响。   明明已能毫不犹豫地手起刀落收人性命,林鹿自诩足够冷心冷情,却仍在此时生出一点名为“于心不忍”的情愫来。   他脸色灰白,眼下是两弯明显的乌青,双拳攥握着收在袖中,暗自将牙关咬得很紧。   不过,宣乐帝给了他们想要的——仓幼羚恢复嫔位,林鹿得了许多口头承诺,其中价值最高的,要属承言日后相赐一块免死金牌。   确实是极大的收获,但二人或许在一时半会都高兴不起来,这一点点从宣乐帝指头缝中漏下的好处,也是他们费了好大心力、违背各自本心得来的。   林鹿回到栖雁阁的时候,纪修予正在等他。   “小杂种。”纪修予笑骂了他一句,“过来吃饭。”   林鹿动作僵硬地行礼问安,随纪修予进屋后沉默地坐到他对面。   相比林鹿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倒显得纪修予神色如常,他动作自然地为两人盛粥布菜,“咱家还真小瞧了你,翅膀硬了,就想飞了是不是?”   林鹿此时有些无暇应对,感觉脑子里混沌沌的一片浆糊。   “不过没事,想做什么就去做。”纪修予轻轻搅弄着碗内肉粥,瓷制餐具相碰发出一声声脆响,落在林鹿耳中嗡鸣不止,“杀得了咱家,那才是真本事。” 第66章 回光返照   纪修予可是有所发现?   不可能。   绝不可能。   林鹿难得在面对纪修予时出现些许慌神,怔愣地抬头,辩说:“干爹言重了…”   纪修予手持瓷勺,支起食指左右晃了晃,“你斗不过我,劝你还是收了不该有的心思,别做无用功,老实当个‘宠物’保命,才是正道。”   面前的男人神色淡淡,用膳咀嚼时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教人看不清深浅。   林鹿没说话,低了头默默喝粥,心中却是许久不曾有过的如临大敌。   他这是何意?   稍一定神,林鹿琢磨出定是因为昨夜亲近圣上之举,触及纪修予逆鳞——激怒他虽为铤而走险,却也试探出皇帝的庇护,确是从纪修予手下脱身的唯一法门。   还不等林鹿再加细想,纪修予又出声道:“你打小没伺候过人,熬了一夜合该累了,用过膳便去歇着罢。”   林鹿刚要张口应声,却见纪修予似笑非笑地抬了眼看过来:“你要真这么不喜早朝,那从今往后都免了罢,不必再去。”   话音刚落,林鹿径直离座,“扑通”一声跪在纪修予跟前,膝伤未愈,林鹿不自觉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痛色。   “这是做什么?”纪修予甚至没看他一眼,自顾自夹了清淡小菜填进口里,目光随意转向院外逐渐亮起的天光。   “儿子不知天高地厚,妄自逗留后宫、面见圣颜,险些丢了身份,还望干爹责罚。”说完,林鹿伏下身子,端正叩首。   纪修予毫不客气一脚踩在林鹿脖颈。   林鹿登时便被踩得以头触地,冷硬石板硌在面皮上刺骨生寒。   “你就是我豢养的一条狗。”   纪修予语气很轻,可脚下却不断加重力气,林鹿咬牙扛着,却愈发感到窒息,硬是没泄出半丝痛吟。   “我高兴了,牵你出去溜溜,给你高官厚位,让你活得比人还尊贵,可你也别忘了——咱家是一次只养一条,却也不是非你不可,林鹿。”   林鹿双手死死扒在地上,用力到指节都泛了白。   “以为你早就学乖了,不成想这才几日,你就动了歪心思。”   “勾上那位草包六皇子,咱家还当你聪明,知道给自己找后路……可是鹿儿,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你不懂吗?”   地上的林鹿被憋得满脸通红,眼见抑制不住求生本能地挣动起来。   可只是徒劳一场,纪修予下了死力气的腿脚如同千斤坠压在颈后,如论如何也摆脱不开。   就像过往半生以来,他始终无法逃离纪修予的掌控一样。   纪修予是动了杀意的,林鹿无不骇然地想着,却也以命来赌,昨夜之过,纪修予还舍不得杀他。   种种事由浮上心田。   猫蛋的死,冬柳的死,林娘的死,荣阳侯府上下无辜者的死,走马灯般一幕幕闪过林鹿眼前。   不再像初次受辱的满心绝望,林鹿越发坚定。   六皇子沈行舟、秦惇、许青野、灵嫔乔乔以及二皇子沈清岸,他们在无形中起了支柱的作用,将林鹿一层轻飘飘的灵魂推也似的撑了起来,让林鹿心中除了仇恨,更多了其他的什么东西。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而纪修予仿佛看透林鹿所想,蓦然卸了力气,林鹿顿时被冲进气管的沁凉空气激得呛咳不已,纪修予交迭双腿,用足尖勾了林鹿的下巴轻轻抬起,笑意森然:“你我本是一路人,就算杀了我,你也只会成为另一个我,没甚分别。”   林鹿瞳孔倏地放大。   正当纪修予还欲说些什么,门外传来一声悠扬唱报:“圣旨到——”   纪修予收回动作,垂眸专注于眼前饭食,不再看林鹿一眼,“去吧…今后,你,好自为之。”   林鹿伏在地上,全身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还是端端正正行了一礼,低声一句“多谢干爹宽恕,儿子告退。”   纪修予这才满意地颔首。   林鹿颤巍巍起身,面上是瑟缩畏惧的神情,小心后退着离开了。   而这副吓破了胆的模样,在离开纪修予视线之后瞬间一扫而光。   眼神深邃内敛,若再细瞧,不仅没有半分犹疑,甚至还潜藏着刀芒般的精光。   林鹿整了整衣冠,回身将房门合拢,走向院中站着的几位宫里来的大小太监。   “林公公,恭喜啦。”为首的是宣乐帝贴身内侍吕禧,手持一卷明黄绫锦,一看林鹿出来,就满脸堆笑地迎上前。   “吕公公,没瞧见我这刚被干爹教训一通,何喜之有呢?”林鹿身上沾满尘灰,非但没在人前忸怩掩饰,反而大大方方道破,露了个苦笑,让身为太监同僚的吕禧顿时心生好感。   “哎哟!打是亲,骂是爱嘛!公公命好,既有纪掌印提携,如今又得陛下恩宠,眼瞅着就一步登天了嘞!”吕禧嘴里说着奉承话,笑眯眯指了指手中圣旨。   林鹿立时会意,规规矩矩按流程接旨。   从吕禧口中得知,宣乐帝对林鹿很是满意,大手一挥赏了无数财宝,又赐了和纪修予同样的“面圣无须下跪”的天恩,以及最重要的:一块完全由纯金打造的免死金牌。   仅是一块死物,如若真的惹恼纪修予,其实并不能阻止他对林鹿下死手。   毕竟宣乐帝与纪修予多年交情,想要撼动二者关系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但万事开头难,有此收获已是难得。   林鹿双手接过圣旨和金牌,直到吕禧一众人走出很远,才从地上起身。   他不知道这些赏赐中有仓幼羚几分功劳在里面。   只知这次算是踩着纪修予底线边缘糊弄了过去,剩下再想动作,还需等待沈行舟回京,所行之事才稳妥,成功的可能也更大。   -   又过几月,临近入冬,今年初雪已然在兴京一个深夜悄然降临,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景州仍是四季如春的景象。   一道人影跌跌撞撞跑出密林。   “老大,她跑去对面了!”   “……”   “怎么办?还追吗?”   “哼…撤吧,量她中了毒也活不上多久,走,回去报信。”   “是!”   身后树丛中影影绰绰追来一队人,为首的相互低语几句,无声消失在憧憧树影之后。   女人身披粗布麻衣,脸上抹着黄泥,捂着胸口踉跄逃进沿路通向的周朝境内的一处村落。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鱼肚白,晨起的老伯像往常一样兜起洗脸水泼到院中,却在转身回屋时感到脚下传来不寻常的微弱震动。   老伯顿住脚步,直了直腰向村外眺去,只见朦胧天色与大地中间夹了一群浓重的黑色,依稀辨听下蹄声滚滚,就像一场高速袭来的风暴。   “羽鬼…羽鬼来了!”   老伯浑浊的眼光登时爬满恐惧,蹒跚着回屋唤起儿女,一壮年提了铜锣快步而出,顺着村中长路四处沿途敲打:“羽鬼来了——!羽鬼来了——!”   霎时间,前一刻安然沉睡的小村在下一瞬陷入极度慌乱,家家户户闭门锁窗,女人小孩不是藏地窖就是躲水缸,男人们各自拿了农具抵在门后严阵以待。   那团邪兵魔将一般的人马很快奔袭至村口,个个身着奇装异服,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白色涂料勾勒而出的诡异纹路,配上睁目咧嘴的表情更显狰狞似煞。   正当他们怪叫嬉笑着要冲进村庄之时,两侧林中突然冲出大量周朝官兵,横截而出断了玄羽国强盗后路,气势万钧,朝他们喊打喊杀冲来!   慌乱之下玄羽强盗策马冲向村庄,可谁知那些兵士就像从天而降一般,从巷道胡同中一涌而出,形成合围之势将他们团团包围。   战事一触即发,双方很快拼杀到一块,刀枪相撞之声冲天而起。   沈行舟负责这次守株待兔的行动坐镇后方,草屋里间的土炕上躺了一个人。   脸上的黄泥被人擦去,露出一张明显异于周人的面孔,此时正紧蹙着眉头陷在昏迷之中。   外面金戈一起,她竟几乎在同时睁开了眼睛,一骨碌爬起身,心头传来剧痛,不住地捂嘴咳嗽起来,颤抖着拿下手掌一看,满手的黑血溢出掌心,滴滴答答落在铺上。   门外有人听到响动,掀帘一看,女子警觉地抬头,那人只是语气惊喜地向后招呼道:“殿下,她醒了!”   话音刚落,一位年轻男人走进屋内,正关切地望着自己:“你…你怎么样了?”   女人先是咕哝出一句异族话,看出沈行舟脸上不解之后,皱着眉换成生疏官话说道:“你,是周人?他叫你‘殿下’,你是什么人?”   沈行舟没有对待玄羽俘虏的经验,也只是从书中知道两国积怨已久,在真正面对一名重伤垂死的敌国女人时还是显出些许无措来:“呃…你…看你不像周人,越过边境逃往此地,可有何目的?若你如实交待,或许还能……”   “让他出去!”女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短刀,冲着沈行舟身后聚过来的楚逸飞等人猛地挥舞一下,呵道:“我只跟你说话!”   沈行舟一怔,从那双眼窝深邃的眸中看出本不应存在于一名女贼身上的无畏与凛然。   “不识好歹!这是我们大周的六皇子殿下,看你伤重,好心给你请大夫、让你静养,你可倒好,一醒来就恶语相向!”   旁边围过来几名侍卫,作势就要冲进屋拿下这身陷敌营还故作姿态的玄羽女人,“要我看就是让你太舒服了,忘了自己是谁,等上了刑架,看你求不求饶!”   “慢!”   沈行舟觑着那女子已经发黑的面庞,联想大夫说过的话,心知她是毒入肺腑、神仙难救,于是摇摇头喝止一众兵士,一偏头朝他们轻声道:“都出去。”   “殿下!”“…行舟?”楚逸飞同样不理解,就算是女子,但她也是敌人,目的未知的情况下怎可大意轻敌?   “我有分寸。”沈行舟拍拍楚逸飞肩膀,这些时日的相处让两人成为密友,楚逸飞听后自然信他,招呼左右出了房门,路过时不忘耳语一句:“有事喊我,就在门外。”   沈行舟点点头。   很快,屋内安静下来,沈行舟仍站在门口不动。   “我叫阿雅。”异族女人再也支撑不住,连那柄小刀也再拿不动,脱手坠地发出“当啷”一声脆响,继而整个人扑在榻上,唇边溢出大片大片的血,颜色深黑浓重,看上去骇人无比。   沈行舟禁不住上前两步,仍戒备地停在榻前不敢扶她,“你有什么遗言就说吧,看得出来,你不像是玄羽国派来的奸细,我也不会担保一定会为你做些什么,但你要是缺一个倾听的人,我愿意效劳。”   明明是敌人,却以称得上是温柔的态度待她,这让女人颇为动容,加之她比谁都清楚,自己余下的生命确实无多——沈行舟无意中竟轻易击溃了女人的心理防线。   她的头脑在回光返照作用下变得十分清醒:须得争分夺秒将情报传递出去,哪怕是给一个敌国皇子,也绝不能让公主的事随她一同堕入幽冥!   阿雅大口呼着气,瞳孔开始出现涣散,强撑着身子看向沈行舟:“没…没时间了……公主她……”   “公主?”沈行舟急急顺话重复问道。   阿雅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整个人躺倒下来,气若游丝地喃喃:“公主…去了周国兴京……”   “阿雅被他们追杀…财宝让人搜去,只剩下这个……”阿雅从怀中摸出物件攥在手里,颤巍巍伸向沈行舟,“天山之巅缘生城……”   沈行舟赶紧上前接过,摊在手里一看,是一枚精巧的银制小物,来不及细查又赶忙听阿雅说道。   “周国人…不可信,但是你……”阿雅痛苦地皱着眉,“找到公主,把这个交给、交给她……”   阿雅断断续续地说着,其中夹杂着很多沈行舟听不懂的玄羽语字词,显然已是强弩之末,随时都会咽气死去。   沈行舟敏锐地感知到她是在交待临终要事,略一整理思路,赶忙趁她意识尚存之际道出那个最关键的问题:“阿雅,阿雅!公主叫什么名字?可有样貌体征?”   “Qi……lan……”   回答他的是两个模糊不清的音节,随后阿雅便软了下去,口中吐出的黑血在身下洇开。   她死了。 第67章 许久未见   那是一枚精致小巧的银制鱼符。   沈行舟把玩着那枚鱼符,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一回到住处,沈行舟直奔书房查阅典籍,此处毗邻玄羽国,本应更易得到凿实情报,可他一连翻了将近五年的资料,都没能从中得知有关玄羽公主一星半点的消息。   嫡出还是庶出?掌权还是虚名?   因何故前往敌国都城?与多少人同行?何时去的?为何未归?是贼心不死做奸细,还是另有所图?如今是生是死?目的达成,还是客留异乡?   一概不知。   且沈行舟自幼在兴京长大,从未听闻过甚么玄羽公主的传闻,可见此事绝密,亦或是无人关注。   楚逸飞推门而入,沈行舟不动声色将鱼符藏进袖中,很自然地发问:“逸飞,那支玄羽强盗怎么样了?”   “全歼,对待羽鬼没必要留活口,不杀他们自己也会服毒。”楚逸飞来到沈行舟案前,随意从上面拾起一卷书册,翻看着问道:“你这边呢,可有找到什么线索?”   沈行舟一筹莫展地摇了摇头。   “算上这次,已连续多次击溃玄羽贼人,想必今后定会有所收敛。”楚逸飞没看几页就放下书,一脸兴奋地道:“你小子真是排兵布阵那块料,能有此效全凭你提出的那套设岗行哨的方法,真真是事半功倍!”   此次楚家增援边境万人大军,除了日常守卫疆土,更多出不少人手编队设成几里一岗的行哨,在阻击敌国骚扰方面卓有成效。   碰巧救下阿雅,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不过…那个叫阿雅的女子实在可疑,”楚逸飞想到什么似的又将话题引回今晨发生的一幕,“看来玄羽国也并不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样团结,或许这将成为一举击溃他们的突破口也说不定……”   沈行舟只对楚逸飞说了玄羽公主的事,至于鱼符的存在与那句模棱两可的“天山之巅缘生城”,则并没对任何人提起。   他隐隐感觉,这事绝非一句轻描淡写的“玄羽女子遭同族追杀慌不择路”可以解释,其背后定然潜藏着更大的秘辛。   不是说楚逸飞不可信,只是一旦告知楚逸飞,就相当于将这件事摆在明面上,而沈行舟彼时的直觉无比清晰,此事涉及两国仇怨,须得慎重处置。   而沈行舟所谓慎重处置,就是回京后与林鹿商议后再做决定。   驻边数月,玄羽国除了小打小闹式的侵扰之外再无其他动作,楚寒云派人在密林旁就地取材筑起木栅,再加上岗哨的存在,最近一月里玄羽强盗的出现次数已屈指可数。   沈行舟毕竟是皇子,此行名义为历练,如今军务已完成七七八八,回京的日子便不远了。   楚逸飞自告奋勇请留驻地。   既是此行最高级别军官又是护国公府楚家大哥的楚寒云颇感意外,再三询问其是否想好,无数次得到肯定回答后不再纠结,承诺回京会与圣上呈明。   沈行舟也偷着问他,“真的想好了?边疆劳苦,非常人能忍啊。”   楚逸飞白了他一眼,“不是你给我出的主意吗?怎的,就许你为爱吃苦,不许我为爱耐劳?”   沈行舟这才想起,很久之前曾为楚逸飞出谋划策,提议让他玩一招“欲擒故纵”,若计划能成,晃过楚家甚至朝堂的注意,让他二人结成同好也未可知。   看他踌躇意满,沈行舟忍不住又问:“若我记得不错,逸飞你…现下…还是单相思的吧?”   楚逸飞一愣,随即又佯装镇定地道:“……我知她心里有我就够了。”   沈行舟默默扶额,心道这八字没一撇的事也说的这么热闹,真不知他哪里来的自信。   -   临近除夕,林鹿收到了沈行舟返程前发出的信。   信中满篇是溢出纸张的思念。   林鹿将这最后一封信纸同之前的无数封放在同一位置收好,掐指算算日子,沈行舟应能在年关到来前赶回兴京。   两人已有大半年没见。   这期间林鹿一直同纪修予相安无事,两人就像从没发生过龃龉,纪修予待他一如往常。   而林鹿与几方势力也处在一种微妙的平和阶段——太子沈君铎与三皇子沈煜杭各自揽权,相互忙着此消彼长,几乎瓜分全部权柄,目前来看,世家大族与朝中老臣倾向拥立才学中庸的太子,而一些新贵和几位出身寒门的年轻官员则自诩清流,愿意帮衬更加年轻有为的三皇子一把。   二皇子自有打算,言说先卖关子,明面上继续在朝堂当个“隐形人”,背地里不知在谋算什么;五皇子似乎并无夺权之想,整日骑马打猎,与两位兄长私交皆佳,加之生母斓贵妃的母家是根深蒂固的大家,自能护他周全。   林鹿身处乱流之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的位置,纪修予对他赏罚分明,若不是先前与仓幼羚连手拼命挣得宣乐帝宠爱,想必只是维持不出差错就十分不易,也就不能像今天这样游刃有余,甚至还积累下几分人脉。   是夜,返程的军队归行至京,此时夜静更阑,沈行舟在兴京城门与楚家兄弟告别,独自一人朝内城皇宫方向策马奔去。   沿途巡街及更夫早已提前接到消息,是而无人相拦。   寒冬腊月,夜色浓重漆黑,天幕之下纷纷扬扬飘着雪。   此番行程,沈行舟从未有过一次摆出皇子身份之类的架子,唯有今日早些时分,明明离兴京还有近一日的路程,而气候恶劣、天色又晚,怎么看都不宜行军赶路,可沈行舟不依,说什么都要在今日赶回宫中。   楚逸飞明白,沈行舟跟他们在一起时,态度随和、恭谦有礼,不过都是绷着面皮演出来的持重端方,而今兴京近在眼前,教他无论如何再忍耐不得,非要以最快速度见到那个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才算放心。   于是楚逸飞帮着说了两句,提议陪他快马先回,护沈行舟安全到京后再与楚寒云汇合。   最终,楚寒云亲自率卫队护送沈行舟回了兴京,亲眼望着沈行舟背影没入城门,才招呼楚逸飞调头去寻那支数千人的军队——半数依召留驻景州,剩余人马回京复命。   回去路上不再焦急,楚寒云得空问了一嘴:“六殿下可是有要紧的急事?不然若按之前传回京中奏折上报时间,于明日一同随军回京面圣,岂不更能讨得皇上欢心?”   “像现在这样顶着宫禁趁夜而返,保不准会落人口实,这一点,你没多加提点殿下?”楚寒云显然已把沈行舟当自己人看待,言语中不免透露出几分关怀,不然也不会亲自送他一趟。   “他都知道,”楚逸飞有些心不在焉,“就是等不及,想尽快赶回去,大哥你不用管他。”   楚寒云狐疑地看他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   沈行舟一路畅通无阻回到宫中,而后直奔栖雁阁而去。   望着眼前熟悉的宫墙,儿时看来难以逾越,如今却能轻而易举地翻墙过之。   沈行舟寻到林鹿所居小院之外,然后按心中所想轻松跃至院内。   小院陈设一如从前,遥望屋内透着微弱烛光,想必是小院主人还醒着,念及此处,沈行舟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鼓噪起来。   一道人影无声出现在沈行舟身后,冰凉冷刃贴到颈间,短促而低沉示警的一声:“谁?”   “…秦惇?”沈行舟的声音不自觉带上几分欢欣——若是秦惇在此处,那屋中人定是林鹿无疑。   被叫出名字的护卫立时收了刀,恭敬绕到沈行舟身前,微微一礼,面上露出讶异的神色:“六殿下?您今夜就到了?”   沈行舟胡乱点了两下头,目光一直往卧房飘去。   秦惇会意让开道路,小声道:“殿下动作务必放得轻些,少主现下正睡着。”   沈行舟顿住才刚迈出的脚步,不解地回头询问:“既然睡着,为何点灯?”   秦惇面色不改,垂着眼眸回道:“殿下有所不知,自从殿下离京,主子便染上夜不安眠之症,须得燃上好一阵子安神香、再点一盏夜灯才能睡上一会儿,又极易惊醒,所以这院中才只属下一人伺候。”   “那、那我是不是…明早再过来……?”沈行舟听完秦惇的话慌了神,林鹿好容易睡下,可两人毕竟许久未见,一时间竟不知是否该贸然吵醒他。   秦惇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看得出六殿下仍将林鹿放在首位,于是好心劝道:“无碍,您去便是,主子一定同样想见到您。”   “嗯!”沈行舟冲他展颜一笑,而后放轻脚步走向卧房门口。   伸手推开门扉。   迎面一阵浓郁安神香的气味被开门时气流带动着扑面而来,室内是与门外风雪截然相反的暖意融融。   沈行舟赶紧关好门,解下身上裹挟着寒气的大氅、外袍,仅着暗色里衣往内室走去。   撩开重重垂落的幔帐,小厅中央摆着一架香炉,正烟熏袅袅地飘着香,不远处床榻之上躺着一人,拢着灯罩透出的烛光轻柔,隔床纱照亮了那人面庞。   沈行舟呼吸一滞,喉头哽动,莫名就觉得鼻腔泛出酸涩。 第68章 于情于理   沈行舟无声深呼吸几气,情愫翻涌的心境逐渐平复,随即悄步挪至榻边,动作极轻地抬手挂起半边床纱,静静坐在了林鹿身边。   无数次曾在午夜梦回出现的面庞,如今渐渐与梦境重合并出现在自己眼前,沈行舟几乎忍不住想要伸出手触碰的冲动。   在外,他是不被重视的手足、是值得一交的密友、是平易近人的六皇子;而在林鹿面前,他就只是他自己。   沈行舟的爱直白又浓烈,不仅没有随着时间推移所冲淡,反而愈加发酵。   处在一起时朝夕相对,想见就能见,想说的话当面就能说,可此次出行相隔千山万水,就算传信,一来一回也须花费好长时日,好在沈行舟足够忙碌,没有许多时间来惦念林鹿,亦或是患得患失。   然而,就像这世上无数陷入爱河的人一样,沈行舟远在景州时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个念头,并且在回京之期日渐迫近时不断加深:他对我,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积压多日的情感在此刻喷薄而出,若不是林鹿尚且睡着,沈行舟恨不得直接挂在他身上,再也不分开。   犹豫再三,沈行舟还是舍不得唤醒这张不怎么安稳的睡颜,便只是安静注视着他,目光有些贪婪地一寸寸描绘林鹿的眉眼、鼻梁、唇瓣。   林鹿显然不是会苛待自己身子的人,尽管处境不甚良好,但整个人并未憔悴消瘦多少,只是眉宇间氤氲的郁气浓重了些许。   然后沈行舟就看到这两片薄唇一开一合,语气平静地吐出一句话来:“你…回来了。”   沈行舟急急去看,恰对上一双黑沉无光的凤眸。   林鹿眨了两下眼,撑着床铺欲起身,沈行舟极具眼力见地从旁边拿过软枕垫在他腰后,扶着林鹿靠坐起来。   “比信中所说时间提前不少。”林鹿垂下眼眸,稀松平常地提起话题,就好像两人昨日才见过那般自然。   可沈行舟无法如他那般淡然,却又被他过于冷静的态度搞得一愣,顿时有些泄气,于是一边觑着林鹿神色,一边小心地道:“嗯……我骑了快马先回的,逸飞和楚将军陪我一起。”   林鹿这才抬了眼,仔仔细细看着沈行舟。   都说少年人长得快,一天一个样。这么多时日不见,沈行舟在军营中历练得黑了些、人也精壮,五官更加立体深邃,眼神中仿佛燃着一团永不熄灭的火光般炽热明亮。   现下这光亮正灼灼地落在自己身上,莫名搅得林鹿沉寂已久的心脏跟着一齐蹦跳起来。   “他们人呢?”林鹿收回目光,指尖拨弄转动着另一手拇指上套着的翠玉扳指。   “送我到城门,已经回去了。”   林鹿了然般颔首。   两人沉默下来,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林鹿又转了几下,摘下那枚扳指,随手放到一旁。   似乎…与想象中久别重逢的场景不太一样。   若按沈行舟原本想法,定会在见到林鹿第一面就要扑上去,可现下林鹿冷静得显出隐隐疏离,这让沈行舟感到一阵摸不着头脑,越想越觉得委屈。   正暗自低了头时,沈行舟忽然觉得有什么温凉的东西软软挨在了自己颊边。   林鹿伸臂过去,掌心贴在沈行舟脸侧,声音染上从睡梦醒来后的沙哑,“阿舟瘦了。”   说着,用指腹摩挲起来,弄得沈行舟有些痒,像是被蝴蝶的翅膀轻轻扑过。   沈行舟刚从外面进来,林鹿一直待在暖房,带着温度的指尖游移着爬上冰凉一片的肌肤,顺着眉骨滑过鼻梁,最终落在唇上。   “这趟出去,一定吃了很多苦吧。”林鹿叹息似的说道,目光始终追随手指而动,使坏似的歪着头,用食指指腹从左至右一点点按过沈行舟下唇。   沈行舟没有回答,而是兀然张嘴含住了那根四处作怪的手指,很是不满地用牙齿磕了磕。   林鹿抬眸,看到一双有点可怜、不敢真的露出埋怨、却又想汲取更多的饱含复杂情绪的眼睛。   若要形容,有点像是害怕被主人遗弃的家养小犬。   林鹿就感觉心脏的位置仿佛被人揉了一下,但面上仍不动声色。   俗语云“久别胜新婚”,沈行舟不在身边的日子,林鹿过得其实并不算好,睁眼见到久违的面孔,说心中没有悸动,那是骗人的。   只不过从小到大的经历,几乎让林鹿完全丧失了表达情感的能力。   无论是儿时的贫苦过活,还是入宫后捱过的一道道难关,都让林鹿变成一个无法将真实心意宣之于口的人。   说到底,是他不敢。   他不敢将一颗心剖白,不敢赌沈行舟的情意,不敢在无法保全自己与对方时吐露心声。   “有话想对我说?”林鹿抿了抿唇,避重就轻地说道。   沈行舟还是一言不发,扼住林鹿手腕摘下那只莹白如玉的手,另只手从怀中摸出软帕,胡乱在那根被自己叼过的手指上擦抹两下,然后不怎么高兴地将他的手放了回去。   放下还不到一瞬,便又舍不得似的将林鹿的手勾在自己掌中握着。   林鹿难得生出些类似于“茫然”的情愫,他知道沈行舟想要什么,却也实在无法做出回应。   “许久不曾见面,鹿哥哥就没有话想对我说吗?”沈行舟酸溜溜地问道。   林鹿看着沈行舟低垂下去的睫羽,喉头哽动,张了张嘴,有些话到了嘴边还是打了个转,换成一句:“有,你不该离军先行,本来可以风风光光地享受万民迎接,皇上一高兴说不定还会封赏……”   “只有这些?”沈行舟难以置信地涩声打断。   林鹿别开眼神,目光落在罩着灯纱轻巧曳动的朦胧烛光上,顿了顿,“只有这些。”   今夜之前,林鹿就已想清楚。   待沈行舟回到京城,无论是否出于自愿,他都会成为一时之间风头无两的皇子,远赴景州一事会在沈行舟的功劳簿上填上重重一笔,他的能力也将被军中兵将口口相传,正是竖旗立党的好时机。   ——这一契机足以形成树大招风之势,届时二皇子沈清岸便可借力乘风起。   而林鹿与沈行舟,一个是人人避如蛇蝎的阴毒太监,一个是意气风发的皇六子,可以结盟,却是断然不能沾染情.爱的。   原因无他,如若教人知道二者有情,于本就离经叛道且位高权重的林鹿无碍,但对刚刚起步的沈行舟来说,就可谓是无比漆黑的一个污点了。   于情于理,林鹿都不会与沈行舟承认这段关系。   更何况,林鹿问心有愧。   对着沈行舟那张总是笑着的、再熟悉不过的脸,上述冠冕堂皇的理由、方方面面的好处,林鹿说不出口。   长痛不如短痛,索性就这么断了沈行舟心思,两人还能保持寻常友人间的体面。   灯花燃出“噼啪”一声轻响,林鹿始终面无表情,定定地不去看沈行舟,也就不知道对面之人现在是个什么表情。   总之…不会太好看罢。   这种若即若离、暧昧不定的态度,换成谁,想必都难以忍受。   “林鹿,我不是孩子了。”   曾几何时,沈行舟也对林鹿说过相同的话,他的年纪比林鹿轻,从前至今一直十分在意林鹿什么都不与他说,对他的态度就仿佛…就仿佛是在待一个不谙世事、难堪重任的孩童。   沈行舟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低沉得不象话,认真又严肃,丁点不似往日明朗的语调。   “嗯。”林鹿淡淡应了一声,脸上仍没有什么颜色。   “这次去景州做了许多事,行军、布阵、带队、摔角,我样样都行。”   “嗯。”林鹿眼神微动,哼出鼻音示意他在听,除此之外并无反应。   “你需要我做的,我都已做到,”沈行舟每说一句便倾着身子靠近林鹿,到最后鼻尖几乎快要挨上林鹿的,浅浅呼出的气息犹带三分凉意吹在林鹿脸侧,“现在我回来了,你明知我心悦于你,却还要逃避到何时?”   林鹿微蹙着眉望进那对近在咫尺的明亮眼瞳。   “你想让我说什么?”   “你我都是男子,不为世道所容。”   “若以为你情我愿就能长长久久,沈行舟,你未免太过天真。”   “你我关系只能止步于此。”   “再无别的可能。”   林鹿的话语如同冷冽的冰霜吹袭在沈行舟心上,每一句都在加深前一句所造成的伤痕,让人听之遍体生寒。   沈行舟听后,倏地笑了。   林鹿一愣。   只见沈行舟垂着眼睫偏了偏头,一手环抱在林鹿腰际,另一手反扣在他脑后,无比缱绻柔情地吻住了林鹿。   林鹿冷着脸紧咬牙关,沈行舟却极具耐心,一下又一下啄吻着他抿成一线的唇瓣。   终于,林鹿还是抵挡不住这种温情脉脉的攻势,轻叹着卸下力来,沈行舟趁势缓缓撬开林鹿双唇,两人交换了一个良久漫长的深吻。   林鹿发觉,这段时间心里始终好似空了一块,而此时此刻与沈行舟唇齿相依,竟然就这么慢慢补全了。   过了不知多久,沈行舟松开林鹿,贴心拭去林鹿唇边溢出的涎水。   久违安心的感觉包裹着林鹿。   沈行舟身上丝丝凉意被渡进林鹿口中,为林鹿被地龙蒸得有些昏沉的头脑带来舒适的清明。   还不等林鹿开口,沈行舟露出高兴非常的笑意,“我从来就没奢求过别的什么,鹿哥哥说‘你情我愿’,我知你也喜欢我,就足够了。”   “至于旁的我全都不在乎,让我留在你身边,做什么都行,就是别赶我走,好不好?”沈行舟的眼睛亮晶晶的,央求似的拽了拽林鹿袖口。   “我在利用你,”林鹿安静注视着沈行舟,眼神中深渊一样的戒备之意一层层褪去,难得显出些真情实感来,“与我保持距离方能明哲保身。”   沈行舟莞尔笑着摇了摇头。   “从前是我太过幼稚迟钝,眼睁睁看你受伤却无计可施,那种感觉太无力太难受,我再也不想尝第二次……再也不想。”   “而今不一样了。”   “你希望的我都能做到,我将成为你的助力——此去景州就是证明,或许比不上二皇兄,但我仍能成为你所握权势的一部分。”   “林鹿,你可以试着相信我,我会成为你的盾。” 第69章 平静安和   但凡和林鹿打过交道的都知道,此人眉眼生得十分好看,可看人时的目光却总是布满阴翳。   ——黯淡无光,宛若暴风雨来临前的远洋海面,暗流涌动、深不见底。   仿佛再与之多对视一眼就会被看穿心中所想,然后吸进深渊,从此万劫不复。   饶是意志再坚定的武官,在见到这双眼睛时都不免暗自心底微惊。   然而此刻,在听罢沈行舟话语之后,那对纤长而密的睫羽轻颤两下,其下覆盖的眼神跟着就变了。   只有一瞬。   林鹿的眼神在这一瞬间变得平静安和,却也只是一瞬,随即又恢复成仿佛结着冰霜的神态。   沈行舟自然看在眼里,什么都没说,面上笑容灿烂了几分,也就衬得他眼下的乌青更为明显。   为了见自己,沈行舟定是赶了很远的路都没有休息。   “天色已晚,今夜你…就歇在此处吧。”林鹿往床榻里侧挪了挪,空出一人身位来。   沈行舟顺势坐进被中,一边伸手在颈后解着什么,一边说道:“对了,这个还给鹿哥哥。”   是那枚临行前林鹿交与沈行舟的平安扣,意寓平安。   如今,它同它的上任主人一起,平安回到了林鹿身边。   林鹿默不作声地接过,摊在掌心中央看了看,灯暗不掩瑜,质地温润的白玉无声倒映着烛火暖光,像是躺在手上的一颗星子。   有什么在悄然发生改变,只是林鹿还无从发现。   沈行舟又往林鹿身边蹭了蹭,笑着问道:“我帮鹿哥哥戴上?”   林鹿点头应允,沈行舟便从他手中拿过平安扣,专注仔细地将其系在林鹿脖颈上,而后左看、右看,皆满意得不得了。   “熄灯吧。”林鹿将平安扣妥帖塞进衣领,自然而然地躺了下去。   沈行舟坐着没动,“方才在外面听秦惇说……”   “无碍,熄灯。”林鹿此时已阖上双眼,语气平静地命令道。   “哦。”沈行舟乖乖照做,室内一瞬暗了下来。   一阵衣料与锦被摩擦的轻响,床榻外侧挨过来一具身子,挪动着手脚并用地攀附在林鹿身上。   林鹿脑海中顿时出现一种曾在画册中见过的名为“八爪鱼”的奇特动物。   “睡觉。”林鹿没好气地吐出两字。   沈行舟一向是对林鹿言听计从的,此时也不例外,当即就收回臂腿,老老实实平躺在林鹿先前躺过的位置——留有残存的体温,和在软褥上压出的浅浅凹痕。   多日未见积压而来的隐隐焦虑与委屈一扫而空,在这一刻只剩下满心的温存蜜意。   未来如何他并不担心,能与林鹿一起,沈行舟都将欣然面对。   两人安静下来,并排仰躺在还很宽敞的床榻上,不知各自都在想些什么。   应是窗外的雪下得大了,留神听去,能听到雪粒拍在窗棂上的簌簌声。   窗内遮着帘子,夜灯一熄,整间卧房里漏不进一丝月光。   沈行舟在黑暗中大睁双眼,无声眨动着,而又眼观鼻鼻观心,百无聊赖地控制自己完成机械性的一呼一吸。   不知过了多久,沈行舟仍没有睡意,强忍着侧身去看林鹿的念头,静静等待林鹿先睡再翻身动作,生怕自己的存在影响林鹿本就不甚安稳的睡眠。   沈行舟是不愿揣度人心,而不是不能。   甚至恰恰相反,正因为这份明澈通透的心境能倒映出人之所想,沈行舟也就更能轻易洞悉。   可以有些托大的说,只要沈行舟有意,无论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所以他能理解林鹿。   尽管林鹿与五年前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那些埋得很深的顾虑、虚张声势以及故作疏远的举动,沈行舟全都明白其背后真正用意。   在外界眼中,林鹿阴狠毒辣,人人对他又惧又恨。   而在沈行舟看来,这却是林鹿在受到难以言喻伤痛之后被迫筑起高墙保护自己的手段。   他不怪林鹿一次次拒绝,甚至有点气自己的情不自禁,每每都将林鹿逼至需要再三权衡的地步。   说到底,还是两人地位、处境、权力,皆不足以支持这段倒行逆施的爱恋存活在阳光之下。   林鹿深知这一点,沈行舟也同样明白。   说到权力……   楚逸飞曾问沈行舟想不想当皇帝,当时的回答是不想,现在也依旧如此。   沈行舟生在皇家、长在皇家,比任何人都更能明白隆福皇城并不只有外表看上去那般富丽堂皇,其内里污糟、无可避免的身不由己,看似天潢贵胄,实则每个人都是可以放在秤盘上交换利益的筹码。   所谓皇帝,便是操纵秤杆之人。   无论从前,还是遇到林鹿到如今,沈行舟都千万个不愿意成为这样的人。   他思虑单纯、心绪澄澈,仿佛不染纤尘的新雪一捧——难怪林鹿将仅剩的一点良心牵在他身上,并且宁可多走弯路,也舍不得弄脏沈行舟的手。   那便只能另寻他法。   正当沈行舟神游天外地胡乱忖思着,就听到身旁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   沈行舟一喜,扭头看去,虽然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轮廓,但心里也还是一阵熨帖。   “睡不着?”林鹿骤然出声,吓了沈行舟一跳。   “啊……是。”沈行舟同样侧过身去,于一片昏黑中并不能看清林鹿表情。   “出门走走?”林鹿的声音里毫无睡意,十分自然地提议道。   “好啊!”沈行舟一口答应就要起身,可又想起外面正下着雪,道:“不过这冰天雪地的,我怕……”   “那你睡。”林鹿说着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沈行舟见他决心已定,就只有忙不迭重新掌灯、扶他下床、为其更衣穿履的份了。   林鹿看他四下忙动,几次欲自己动手都被沈行舟笑着制止,便任由沈行舟从衣柜里翻出一件狐白裘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我只是睡眠不佳,又不是手脚残废。”林鹿忍了又忍,还是提醒道。   沈行舟只是又摇摇头,脸上仍挂着满足的笑意。   “走吧。”沈行舟引林鹿到外间门口,自己随手捞过大氅也披在身上,一手按上门板后垂眸看向林鹿。   林鹿轻轻颔首,沈行舟一把推开门,一小股冷气登时卷入室内,吹得林鹿不自觉眼睫微颤。   小院内宫灯长明,雪势虽不算大,但断断续续下了一夜,仍在地上积起说厚不薄的一层雪。   秦惇识趣地没有现身,整间小院里只林鹿与沈行舟两道人影。   夜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吹拂着,牵动飘落的雪花漫天飞舞,将景致别致的院落衬得幻美不似人间。   没有想象中寒冷刺骨,甚至沁凉的风吹得人头脑清醒几分。   沈行舟站在风吹来的一侧,明明攒了一肚子的话想对林鹿说,此时恰逢良机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看过从景州传回的军情,”林鹿率先开口,提起的却是一些所谓正事,这让沈行舟略有失望但仍留神细听:“可以说是捷报频传,若不出意外,明日大军到京,皇上定会给予褒奖。”   “你是第一位在军中做出实绩的皇子,染指其余人不曾碰触的权力,定会引来打压,到时,你须做好准备。”林鹿难得一口气说了很长一句话,沈行舟听后神情认真地点头称是。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一时间只闻交织而起的踩雪轻响。   “啊,鹿哥哥,在景州时曾发生一件怪事。”沈行舟终于想起什么似的郑重其事地从怀中摸出一物。   接着,沈行舟将村中遇到并救下阿雅的事情讲了一遍。   林鹿死死捏着那枚沈行舟递过来地鱼符,用力到指尖发白,眼中闪过许多沈行舟看不懂的情愫。   “……怎么了?”沈行舟察觉林鹿异样,小心询问道:“关于这位神秘的玄羽公主,鹿哥哥可是知道什么?”   半晌,林鹿松下劲来,浑身有些脱力,脚步微晃了半步,沈行舟及时圈住他,发现林鹿竟是微微发着抖的,不由一阵担心,却也没再追问,而是默默守在林鹿身边。   林鹿紧紧攥着鱼符,缓了缓神,抬眼看向面前之人。   沈行舟神情专注,他的那双明眸里满满盛着的都是自己的倒影。   “阿娘。”林鹿喃喃道了一句,沈行舟没有听清。   “什么?”沈行舟收紧手臂,将林鹿带着离自己更近些。   林鹿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此时竟显出些惶惑之意。   沈行舟十分紧张地看着他,心知能引起林鹿如此大反应的,只会是林鹿知道些许内情。   从沈行舟带回的消息,结合阿娘处心积虑扳倒朝廷、除掉皇帝的举动来看,祈岚的真实身份竟会是大周死敌玄羽国的一位公主。   然而,仅知道这一点,于林鹿而言是远远不够的。   接踵而来的是更多疑团,以至于有些查无可查。   林鹿实在难以将一国公主之位与低贱卑微、却生养了自己的阿娘联想到一起。   “此去景州,你…可曾亲眼见过真正的玄羽国人?”林鹿一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自然见得。”沈行舟很快答道。   “有何异于常人之处?”林鹿不死心地询问,眼神中透出点期待。   沈行舟认真回想片刻,“嗯…浑身画着诡异非常的白色纹路,还有就是……”   “人人右臂外侧皆纹有黑鸟图案。”   林鹿眼眸倏地睁大,沈行舟后面说了什么他已听不真切,耳中似有蜂鸣。   他还记得那日东厂黑狱,阿娘在自己面前服毒自尽,手臂相同位置便是一片狰狞刀疤。   如今看来,为的就是抹除其上象征着玄羽族身份的纹身。   这可真是……令人意外。   林鹿垂眸掩去眼中情绪,而后轻轻将下颌搭在沈行舟肩上。   沈行舟慌忙搂紧他,一下下抚过林鹿后背,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只要林鹿不愿说他便不问。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一直陪着你……”沈行舟像哄幼儿一般低声在林鹿耳边重复着。   良久,林鹿长叹一声,保持着这个姿势将阿娘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都讲给了沈行舟。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沈行舟耳中比风雪声大不了多少,可话中内容却随着故事铺开愈加震撼。   “……阿舟。”   “我在,我在。”   “我不怪她。”   说出最后一句时,从林鹿口中呼出的气流像羽毛一般轻拂过沈行舟耳畔,沈行舟感受着从怀中人身上散发而出的巨大悲伤,陪他一同度过这样难捱的、需要暂缓心神的时光。   林鹿目光空洞,越过沈行舟肩头直直盯向院落一角,夜风又起,乍然迷了眼,纤睫一眨,遽尔便滚下一颗晶莹的泪来。   很快落进沈行舟身上衣料里洇开不见。   “没事了、没事了,”沈行舟像安抚什么小动物一样一下下顺着林鹿披散未束的长发,蹙眉说着宽心的话:“明天,到了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林鹿点了点头。   几息过后,才道:“回去吧。”   不等两人松开怀抱,沈行舟直接打横抱起林鹿,返身走回屋内。   回到内室,沈行舟动作轻缓地将林鹿平放在榻上,这才发现林鹿已经闭着眼睛陷入浅眠之中。   沈行舟下意识勾了下唇角,眼神却无不担忧。   该是多么大的苦楚,才会让一个人只是回忆倾诉一二,就被压抑着的、异常强烈的情感波动冲击得疲惫不堪,甚至方才人还是站着的,林鹿就已有些昏昏欲倒。   待除去二人外衣,沈行舟刚一躺下,林鹿就蜷着身子挨了过来。   沈行舟很是心疼地揽过林鹿,两颗搏动的心脏在这一刻紧紧相依。   这样的秘辛,林鹿断然不可能对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一人提起,只能选择长埋心底——然而这样无疑是对人的神智巨大考验,好在林鹿承受住了,且等来了世上唯一值得全心信任的那个人。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那些险恶的人和事。   虽然仍需要时间,但林鹿已经开始试着相信沈行舟,和他一腔无比热切的心意。   第二天,一切皆如林鹿所想,宣乐帝对沈行舟大加赞赏,若不是其他党派的官员搬弄那条三寸不烂之舌,六皇子没准真能有机会成为继三皇子封王立府后的第二位皇子。   只可惜,仅是一次并未做出实打实功业的随军赴疆,还不能让沈行舟彻底摆脱从前不受宠的身份,宣乐帝也只是一时之喜,不会驳诸多大臣的面子去维护沈行舟。   但是,六皇子这回算是在军中立了威,之后再有想从兵权中分一杯羹的皇子,都会避不可免地被人拿来与沈行舟作比较,已是失了先机。   常言道枪打出头鸟。   最先坐不住的,是三皇子沈煜杭。 第70章 不容小觑   年关将至,到处张灯结彩,兴京城里一派喜气和乐之景。   陶然轩是近来京中大热的饭肆,而食价实惠近民,是以不论高官皇戚还是平头百姓都乐得来此享用酒菜,临近年节,这里更是人满为患、宾客满座。   短短数月时间,经过几次修缮,此处从二层小楼拔地而起,摇身一变成了足以与老牌酒楼争锋的高厦楼阁。   然而,陶然轩最顶层却是从不对外开放的。   本应是最易卖座赚钱的上乘位置,可无论有人出价多少,陶然轩掌柜亦不买账,就连店内做工的伙计也无甚知道内情,只道是鲜少人至、神秘非常。   久而久之,传出不少令人遐思的谣言。   有人说,陶然轩顶层陈置着世间罕见的奇珍异宝;还有人说,那是一间金屋,居住着陶然轩真正的女主人,美貌无双、倾国倾城,为了避免抛头露面引起不必要的乱动,不得已才深居简出。   不过,陶然轩毕竟只是兴京城内无数商铺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家饭馆,这些传闻并没在城中引起太多关注,只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嘴闲谈,但仍是陶然轩常客们最为津津乐道的一桩轶事。   时值晚膳时分,这间神秘顶房里正亮着光,往来食客免不了再为此猜测侃谈一番。   一道看不真切的人影临窗而坐,目光顺着半开的窗牖向下看去,远远望见主街上行人如云,沿街叫卖的摊贩比比皆是,到处灯火璀璨一片。   二皇子沈清岸走过来,伸手取下撑窗支杆,将窗户仔细关好。   “楼高风大,小心着凉。”沈清岸笑眯眯冲他道。   “多谢二殿下挂怀,”林鹿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屋内布局,不咸不淡地说道:“殿下近来所做,连我都查不到端倪,可想而知殿下果真好手段。”   沈清岸一愣,但不是因为林鹿言语中私下查他过于冒犯,而是林鹿表现出来的明显不虞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小鹿儿是在…生我的气?”   林鹿仍不看他一眼,启唇凉凉飘出一句:“奴才不敢。”   沈清岸更懵怔了,求助似的看向拘束坐在一旁的沈行舟,后者在他二人之间来回看了又看,最后睁着无辜的眸子摇了摇头,示意他也不知。   ——陶然轩顶层的房间里既没有异宝也没有美人,只是一间面积稍大的书房,进门是会客方厅,两侧设有隔断,左右分别是可作小憩之用的里间,和摆满书籍的处理事务之所。   沈清岸差人将林鹿与沈行舟秘密请至此处,三人简单用过便饭,歇息片刻准备说些正事。   面对林鹿莫名不冷不热的态度,沈清岸倒是反应得快,两三个念头便明白其中缘故,露了抹了然的笑意,说道:“你放心,请你们过来不就是为了解决此事?有什么顾虑都可与我直说。”   诚如林鹿所说,他曾在暗中探查二皇子动向,可不管是接触的人、还是日常出行皆无异相,林鹿直觉以为此人绝不会在沈行舟未归期间白白浪费时日,是以积存了不少谨慎提防之意。   不过林鹿也没打算真与沈清岸闹出不愉快来,只是想借此提点沈清岸行事有度——他与沈清岸是同盟,而不是随意搓扁揉圆、无论谁都可以利用的软蛋。   要知道两人一直是非不要勿相见的状态,寻常情况下林鹿都会维持表面过得去,就算真的心有不悦也不会在沈清岸面前表露。   而这种事若摊在明面上言说,总是会显得生分,沈清岸是聪明人,仅仅是微小态度的转变,就足够他揣测出林鹿内心真正想法了。   一想到这点,林鹿不免在心底多生出了几分戒备。   说是盟友,沈清岸并不会事无巨细地诉与林鹿,每每只大概讲个方向,而具体到这位二皇子到底在做什么、拉拢了多少人、规模发展得如何,林鹿是一概不知。   最重要的是,做事终究是表面,沈清岸心里怎么想,旁人根本无从得知。   林鹿冷哼一声,掀开杯盖呷了口茶,道:“奴才洗耳恭听。”   沈清岸抿唇一笑,眼底是不加掩饰的惯溺,诚恳道:“我是真想与你交个朋友的,林鹿。”   “朋友?”林鹿略带嘲讽地重复,“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三日后是除夕,新年第一天的祭礼由太子全权负责,”沈清岸施施然落座,十分自然地转换话题:“到时,三弟一定会想尽办法……让这场祭礼不会那么顺利地进行下去。”   “那、那二皇兄需要我做些什么?”沈行舟有些紧张地参与进话题。   沈清岸笑着转向他,像是早就想好答案一般,耐心又温柔地回道:“阻止并揭发沈煜杭,赢得你太子哥哥的好感…”   若说沈清岸对林鹿的态度真真假假摸不透,可对沈行舟,他二人身上不仅流着半数相同的血液,且沈行舟单纯好控制,又非寻常纨绔那般身无长处,甘愿为了林鹿对自己俯首称臣,沈清岸没有不亲近的道理。   天下再难找到这么好用的棋子。   “然后你好在背后夺下礼部的控制权?”林鹿兀然打断。   沈清岸不置可否,高深莫测地牵了牵嘴角。   林鹿皱了皱眉,心生不解:“为何是礼部?”   朝中六部分为吏、户、礼、兵、刑、工,集合起来组成大周朝最高权力机关,若说有利于皇子夺嫡,无论是兵权、人脉还是油水银钱,其余五部哪个都比礼部要更得利些。   沈清岸面上仍挂着浅淡的笑,没有直接回答林鹿的问题,而是语气郑重地说道:“前一阵子未加说明,甚至没在朝上替小舟儿说话,都是为了如今的形势。”   “于朝臣而言,礼部的活计并不是一块肥差,每年只那么几次可以捞一捞祭祀典礼的好处,却也是要看户部脸色的,因而在位者多是腐朽又固执的酸儒,最是尊崇臣为君纲那一套。”   经他提点,林鹿凤眸一眯,联系朝堂势力当即想通其中关窍,但又默默听了下去——沈清岸后面的话都是说给沈行舟听的。   正想着,林鹿觑了沈行舟一眼,后者果然听得认真,不由嘴角松动,没再紧紧抿成一线。   “比起跟随太子、三皇子已久的其余势力,夺取礼部相对较易,眼下根基不稳,切忌好高骛远,抓紧伸伸手够得着的权力才是正道。”沈清岸留意到林鹿表情变化,面上笑容更盛:“至于目的……”   沈行舟却在这时接了话:“来年春闱。”   林鹿和沈清岸一齐朝他看去,神态皆是不同程度的微微讶异。   沈行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我猜错了…?”   沈清岸伸手拍了拍沈行舟肩膀,笑道:“没错没错,想不到六弟竟如此敏锐,可谓文韬武略,就是当个把个皇帝也是绰绰有余哇。”   沈行舟直接推开了沈清岸的手。   “二哥,今天不叫你‘皇兄’,就叫你二哥。”沈行舟神色认真,不疾不徐地道:“这次见你也是为了当面把话说开,今后你也不必再试探于我。”   林鹿不动声色看了沈清岸一眼,心知他是故意这么说,若他真想试探什么断不会如此露骨。   这么看来,他对沈行舟还有一丝亲情在。   沈清岸缓缓收了笑意,半边覆面的银面具反射着森然冷光。   “你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我永远不会同你争夺皇位,我想要的从始至终只有鹿哥哥一人。”沈行舟话说得直白,眼神中满是不加掩饰的真诚。   沈清岸不置可否地偏了偏头,还不等他说些什么,沈行舟又继续道:“我知道,寻常百姓家的亲兄弟都会因财产分配不均争斗不休,就更别说生在天家的我们了。”   “可是二哥,人各有志,我不喜欢兴京,不喜欢皇宫,不喜欢这里的一切——若不是鹿哥哥需要与你连手,我一样也不喜欢你。”   沈清岸“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沈行舟见他笑就有些脸红,但仍硬着头皮将后面的话说下去:“我喜欢林鹿这个人,不管他是太监还是别的什么,我都认定他了,他跟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从前我年幼,自欺欺人地以为不争不抢就可以安稳度过一生,但是后来我发现麻烦是会找上门的,逃避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   “我已经为此付出了难以挽回的代价,弄丢了原本的鹿哥哥……所以、所以我不想再弄丢自己。”沈行舟的眼睛在这一刻明亮又坚定,被这种目光注视着,如果他接下来提什么要求,任谁也不好直截了当地说出拒绝的话。   林鹿坐在窗旁,像是没听到一般低垂了眼眸,面上神色淡淡,一声不吭地摩挲着手上扳指。   听罢,沈清岸缓缓鼓了几下掌,喟叹似的道:“好一句…不想弄丢自己啊。”   “小舟儿,就冲你这话,二哥答应你。”沈清岸顿了顿,“无论结局如何,都不会让你和你的鹿哥哥落魄收场。”   林鹿掀眸看了他一眼,正巧与沈清岸投过来的目光撞在一起,两人无声对视片刻,似有看不见的暗流在空气中交汇涌动。   丑话已说在前,三人之间勉强达成微妙和谐,接下来商议祭礼及春闱的对策就顺遂了许多。   总之,林鹿与沈清岸的联盟目前还算稳固,沈行舟回京后为朝堂带来了新的局势变化,林鹿先前故意布下保持中立的烟雾弹也将被有点头脑的谋士或官员看穿,他们中的大多数会把分析出来的信息传回自家主子,但绝非全部。   而余下尚未站队的小部分人,或是表面逢迎太子与三皇子,或是利益并不会受到党争影响,则要重新考虑这支异军突起的六皇子队伍,是否有投身追随的必要。   究其缘由,司礼监秉笔参与进来这一消息则是其中关键,不同于六部中的任何职位,林鹿的身份既能接触皇帝,又是真正把控大量情报奏折的操盘手,他的加入足以支撑起任何人获得夺嫡资格,哪怕是沈行舟这样一位寻常人眼中微末不入流的皇子。   林鹿的存在无疑不容小觑,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之下,转眼便到了除夕当天。 第71章 不识抬举   宣乐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借庆祝之名放纵享乐的机会,更遑论辞旧迎新、意义深重的年节。   除夕当晚,布置得奢靡喜庆的宫廷宴厅里坐满了皇亲国戚及各种亲信宠臣,人人推杯换盏,同高坐龙椅之上的宣乐帝说着阿谀讨喜的话,一张张或男或女、或年轻或年长的脸上挤出极尽谄笑媚态的表情。   林鹿坐在角落里,与周围热闹得过分的人群格格不入。   他本应同纪修予坐在除嫔妃之外距离皇帝最近的位置,可这一整日林鹿都是在应付类似的场面,实在有些疲累,这才终于借口吃多了酒,找了处人少通风的席位躲着休息。   此时宴席临近尾声,酒过三巡,宣乐帝已有七八分醉意,全然不在意形象地歪在龙椅里,张着嘴等唤过来伺候的灵嫔给自己投喂水果。   林鹿抱臂坐得端正,轻阖了眼眸,整个人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沈行舟从景州带回的消息不可谓不重要,加之还须分神留意皇帝、纪修予、三皇子等人动向,一时间需要思索的事情变得更多,这让林鹿几乎无法放松片刻,神经始终绷着根弦,生怕漏算了什么以致满盘皆输。   这几天,林鹿抽空见了藏身京中的许青野一面,把那枚鱼符交给他,让他去查死去玄羽女子阿雅口中所谓“天山之巅缘生城”是什么地方。   又与林娘有什么关系。   过重的思虑让林鹿头脑一直算不上舒适,这会儿正想着额角忽然跳着一痛,突兀而尖锐的疼痛刺激得他眉头一皱,继而抬手在太阳穴的位置打圈揉着,揉了两下发现并无作用,遂作罢,放下手的同时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双黑眸甫一睁开就骤然绽出冷芒,令所有明里暗里看向这边的人都暗自打了个冷战。   “林秉笔,别来无恙啊。”   一道说不上友好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林鹿抬眼看去,只见三皇子沈煜杭端了杯酒走至跟前,正假模假样地看着他笑。   林鹿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身形依旧不动,淡淡回了句:“托您的福,一切安好。”   沈煜杭不请自坐,朝林鹿扬了扬手中酒杯,“新年伊始,本王敬秉笔一杯,愿明年我们都能…万事称心如意。”说罢一饮而尽,不给林鹿拒绝的时间,便冲林鹿亮了亮空空如也的杯底。   林鹿盯着沈煜杭的脸,从上面看出五六分形似宣乐帝的影子来。   随着时间推移,宣乐帝本就不务朝政,到今天已是上了年纪、步入暮年,而他的儿子们却正值如狼似豹的大好年华——比皇帝还更值得巴结讨好的,只有年轻的皇帝。   这一情况下,朝中众臣不免纷纷各起心思。   从前皇子尚幼,又有纪修予只手遮天,无人敢动非分之想;而今形势大不相同,沈君铎入主东宫数年,身边追随者影从,沈煜杭依凭生母柔妃母家势力与其平分秋色,愿为其效忠者同样大有人在。   况且,看宣乐帝不闻不问的态度,显然是有些默许夺嫡党争行为的,只要不将事态闹大至无法挽回,这位随心所欲的帝王并不会出手干涉。   按常理而言,没有皇帝的命令,任他纪修予权势滔天,也不好太过约束群臣择主相帮。   然而,这是纪修予。   以司礼监掌印之位独揽大权,无论世家大族还是六部高官都要让他三份薄面的,权宦纪修予。   举国上下大事小情都要经他之手运转处置,皇帝管的事,他管;皇帝不管的事,他也要管,且身兼圣宠、行事有分有寸,并不会惹来宣乐帝厌弃。   有了这一旗号,纪修予毫不手软,麾下东厂如鹰似犬,以雷霆之势席卷数个以为攀上皇嗣便高枕无忧的大家,一时间朝野肃然,颇有杀鸡儆猴之效,太子与宣王的势力扩张也都从明目张胆转为地下,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直到这时,众人才回过神来,纪修予与宣乐帝之间,看似后者溺爱宦官,放权到甚至有些危险的地步,但实际上是二人互相成就。   有纪修予保驾护航,宣乐帝在位时的政绩就不会因其贪图玩乐而在日后背上昏君的骂名,而纪修予也得到了他最享受的、凌驾于万千身体健全臣子之上的至高权力。   至于皇子争权,同样有纪修予严防死守,宣乐帝乐得坐享其成,既不会沦落到不体面地跌下王位,又不会被世人诟病对待儿女过于严厉。   也就是说,宣乐帝只是什么都不做地躺在那里,名声和实事,纪修予都会替他得到。   这些道理林鹿一清二楚,明白以当下实力还不足以、甚至还谈不上与纪修予对抗。   既然已经决定帮助二皇子沈清岸夺嫡,那么分散在其他皇子手里的权力,林鹿都要为其一一争取过来。   林鹿的想法与沈清岸不谋而合,他近日谋划也都是为了率先拿沈煜杭开刀。   眼下三皇子沈煜杭主动找上门来,林鹿岂有不招待的道理?   沈煜杭面上沾染饮多了酒的酡红,林鹿看不出他的来意,于是见招拆招,弯唇一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只是冲沈煜杭微微一抬,连句场面话也没说,十分痛快地挨到唇边一饮而尽。   “酒,奴才喝了,看宣王殿下像是醉了,没什么事便请回罢。”一声轻响,林鹿将空了的酒杯端端放在案上,一副不愿多话的模样。   为了应付官场、讨皇上欢心,林鹿到现在其实已经饮了不少酒,这一杯完全是看在沈煜杭封了宣王的身份才喝的。   谁知沈煜杭不依不饶,竟伸了手捞过酒壶,往自己空杯里再次斟满,凑在鼻下闻了闻,醉醺醺地笑道:“林秉笔,你不老实呀,以茶代酒就想糊弄本王吗?”   林鹿垂着眼眸,低低地道:“若奴才记得不错,奴才与殿下并无交情,喝什么是奴才的自由,礼节到了即可,殿下何必非要与奴才论个对错呢。”   “本王最后问你一次,”沈煜杭收紧手指握住了酒杯,声音一瞬变得沉重,眼中演戏似的轻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鸷:“林鹿,你当真要同本王作对到底吗?”   林鹿四下瞥了两眼,发现周围哄闹的人群都被人刻意拦着攀谈,竟无一人望向这边。   一个是风头正盛、比肩太子的宣王,一个是心狠手辣、地位仅次于纪修予的掌权太监,放在哪个场合下,二人的单独会面都会引起注意。   前段日子,朝中拥戴三皇子的一派纷纷上书请奏,言说沈煜杭已到封王立府的年纪,再加柔妃时时在宣乐帝耳旁吹“不愿母子分离”的枕头风,是而如愿没有离开京城遣去外地,在兴京择了处地界为其开设宣王府。   离开皇宫以后,沈煜杭自诩不再时时受纪修予掣肘,背后有柔妃母家、兴京四大家之一的薛氏支持,又有兵部、工部宣誓效忠,门客幕僚众多均养在府内,可谓一时风头无两。   若不是纪修予从中制衡,大周那庸碌无为的皇太子沈君铎是断不可能有机会与其争锋的,好在手掌六部中较为关键的户部与刑部,目前来看,他还不至于全无反击之力。   然而在见过无数人之后,沈煜杭不得不承认,众生芸芸,唯有林鹿独一无二。   他做事果决、从不拖泥带水,不会让多余的仁慈为自己日后惹来不必要的后顾之忧,且在东厂与朝堂都有一席之地,对于上位者的价值不言而喻——简言之,林鹿就像是一柄极为锋利趁手的,好用的刀。   说是趋之若鹜也不为过。   若能得到他的帮助,无疑如虎添翼,坐上皇位也是指日可待之事。   只可惜二人先前已经因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产生嫌隙。   这样的人,收不到自己手下,那便是宁可毁掉也万不可留给旁人所用!   沈煜杭恨恨想着,目光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不甘,这次再找上林鹿,也只是最后试着投一次橄榄枝。   他就不信,凭他沈煜杭如今在朝中的势力,还打不动区区一个需要攀附高枝才能茍活性命的死太监?   “嗤。”   林鹿一声轻嗤打断了沈煜杭不停转动的思绪,将他拉回现实。   “您说笑了,奴才怎么敢跟殿下作对呢?”林鹿说话时也不看沈煜杭,轻轻抚平身上皱起的一块衣料,语气平淡地就像说起今日天气:“其中定是有甚么误会。”   他的态度说不上好,却也说不上坏。   沈煜杭不死心,放下手中酒杯,伸出手就想去按林鹿的肩膀,想要表示亲近。   林鹿察出他的意图,唇角勾出一抹凉薄的笑,一动不动,并未阻止。   就在沈煜杭的手掌将欲落在林鹿身上时,一只手突然从旁探来,精准无比地钳住了沈煜杭手腕。   “嘶!……大胆!”沈煜杭当即痛得皱眉,碍于周围场合又不敢喊得太大声,只得压抑着嗓音抬头看去。   正对上沈行舟睁得滚圆的明眸。   “见过三皇兄,值此佳节,行舟在这里问皇兄的安。”沈行舟不卑不亢地说着见礼的话,手上却是在制止了沈煜杭动作后,带着不怎么轻的劲道将他的手掷了回去,随后矮身在林鹿身边坐下,横插在二人中间,隐有将林鹿护在身后的意思。   “沈行舟?”   沈煜杭先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二人,按了按被捏痛的手腕,反应过来后朝四周看了看,只见那些奉命守在不远处的臣子皆一脸惭愧地低了头,沈煜杭不禁在心里暗骂一句“废物”,而后简直要被气得发笑:“本王与林公公有要事相商,你未加通传擅自搅局……自打你从景州回来,真真是愈发不懂规矩了!”   “宣王殿下此言差矣,”林鹿的目光越过沈行舟肩头,落在脸色铁青的沈煜杭身上,“奴才本就与六殿下有约,宣王殿下才是那个不速之客。”   沈煜杭面色瞬间变得更黑。   沈行舟始终看着他,既没有因沈煜杭先前问责的话显出怯意,也没有露出分毫不自然的神色,眼神干净清澈,就这么安静默然地注视着沈煜杭。   颇有点光亮之下黑暗无处遁形的意味。   将沈煜杭满腹见不得光的算计心思衬得更加龌龊肮脏。   这些时日过去,手里的权力越多,沈煜杭的性子非但没能沉淀下来,反而愈发目中无人,甚至不再把所谓司礼监放在眼里,想着自己上位已是十拿九稳,除了纪修予这个魔头之外,已不必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况且,瞧这两人的样子,就是傻子也看得出来,他们之间关系匪浅。   沈煜杭突然恍然明悟过来:林鹿其实一直是向着沈行舟的,与其他皇子交好只是他迷惑众人的手段!   他想掩饰真正选择追随的皇子,好让沈行舟在京中站稳脚跟,再在暗中辅佐于他,京中形势诡谲,林鹿是想与沈行舟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绝对安全之地!   难怪一向不声不响的傻六子,突然有那份心思,请奏父皇说要去甚么景州边疆!   联想沈行舟近来收获的赞誉,沈煜杭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自己还天真地以为林鹿是在慎重观望,没成想他堂堂宣王爷,竟是被这该死的阉狗蒙在鼓里了!   林鹿看他几度变幻之下越来越骇人的神色,就知沈煜杭已猜出自己故意示给他的信息,故而有意露了一抹蔑意十足的笑。   “你故意的,你从一开始就已经认定了这个草包饭袋,都是你故意的!”沈煜杭恨恨一指头戳向沈行舟,双目猩红地瞪视着林鹿:“好,好啊!林鹿,算你有本事!”   一想到从前那些为讨好林鹿流水一般送进他院中的财宝,沈煜杭就止不住地心里发恨——若说先前的不敬之举尚可勉强找理由原谅,如今却将他当傻子戏耍,林鹿在沈煜杭眼中已是完全的罪无可恕了。   沈煜杭没有刻意压低音量,附近席位上的大臣纷纷侧目,好在场中歌舞不断,并未引起大范围的骚动。   “宣王殿下,您说的话奴才怎么听不明白,奴才身为司礼监中人,自然是效忠于大周皇帝的,何错之有呢?”林鹿伸手拍掉沈煜杭横在沈行舟面前的指头,不轻不重地说道。   “大周皇帝”四字轻而易举地再次刺痛沈煜杭醉酒上头的神经。   旁边已有看不过眼的从属走近,想要拉走气得面庞泛起不自然潮红的自家主子。   沈煜杭一把挣开,余光瞟到依然不为所动的沈行舟,又是一阵光火,调转矛头说道:“还有你!身为大周的皇子,每天不想着如何为父皇分忧、为社稷做出贡献,反而全副心思去讨好一个…一个太监?沈行舟,若教父皇知道了,定不会轻饶于你!”   “我、我……”沈行舟不擅打嘴仗,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   林鹿自然不会让沈行舟在外人面前堕了面子,轻巧地截过话头,冲沈煜杭道:“宣王殿下,那么你呢?”   沈煜杭一愣。   他只是借机撒气,所说之言冲口而出,并未做过多考虑,于是在面对林鹿反问时不由思绪一滞。   “你说六殿下适才是在讨好奴才,”林鹿语带奚落,眼神像是毒蝎尾后针一般直直蜇向沈煜杭:“那殿下方才,又是在做什么?”   经林鹿提醒,沈煜杭后知后觉回想起此行最初目的,正是欲劝其归顺于己。   “本王那是……”   “殿下还是死心吧,”林鹿拿起沈煜杭放在桌案上的酒杯,缓缓举至半空,又低又快地道了一句:“尔非明主,奴才就是以死明志,也断然不会追随于你。”   说着,林鹿手腕一翻,杯中所盛茶水尽数浇在沈煜杭头上。   而后林鹿恢复正常语气,在沈煜杭错愕的眼神中还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奴才观殿下吃醉了酒不甚清醒,此番帮殿下醒一醒神,奴才是好意,还望殿下不要怪罪才是。”   “你!”沈煜杭没想到事到如今这阉狗竟还敢对自己如此不敬,左右看去众人纷纷避开目光,不敢在这个当口撞他的晦气,沈煜杭虽气极却也好歹记得当下是个什么场合,于是用力抹了一把脸,咬着牙说道:“好,好,好!林鹿,林公公,你可真是好大的本事,好极了!”   “哼,本想留你一命,现在看来你就是不识抬举的货色!”沈煜杭气得浑身颤抖,从怀中摸出绢帕擦着一头一脸的水渍,一口白牙将欲咬碎:“你给本王等着,有你哭的一天!到时,你就是跪着求本王,本王也不会放过你!”   说罢,沈煜杭将那方用过的绢帕甩到地上,起身拂袖离去。 第72章 十指相扣   临近午夜,冗长的宴会终于结束。   林鹿没有随纪修予回栖雁阁,而是在所有人散去之后改道前往霁月宫。   自从林鹿成为这里的常客,夏贵人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只是默默将宫里伺候的宫人上下轮换清洗好几遍,直至全部信得过为止。   知子莫若母。   沈行舟对林鹿的感情瞒不过夏贵人,她自然不希望儿子成为世人眼中的“怪胎”,一辈子背负世俗异样的眼光存活下去,可林鹿的身份摆在那里,惹恼了他,他们母子二人在宫中都没有好果子吃。   上面两点只是客观陈述,夏贵人终究不是那种讲得出大道理的达官显贵,到底是民间出身,进宫多年修习的礼仪再多,本质上仍淳朴简单——她见沈行舟有林鹿在时总是欢愉快活的,就足够了。   于是这事成了她一个不受宠的贵人无论如何也左右不了的,时间一长,夏贵人便也默许此事。   今时今刻,是林鹿入宫以来度过的第六个除夕之夜。   他坐在院中,身下垫着厚厚的垫子,手里揣着烧得热乎的手炉,目光静静看向漆黑一片的天幕。   一年到头很难有像现在这样安静闲适的夜晚。   按民间习俗,除夕当晚是得守夜至子时的,宫里没这个说法,是以前五年林鹿都是随其他同住的太监早早睡下。   时至今日才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却也为此付出了常人难以承受的代价。   今夜月光皎洁明亮,映在院中积雪上别有一番风味。   沈行舟从房内取了一件大衣,走过来披在林鹿身上,轻声关怀道:“别冻着了。”   回来之后,林鹿觉得从宴会上带来了满身的热气,蒸腾在脑海、体内怎么都散不出去,索性便坐在院中晾一晾那些燥热扰人的酒气。   沈行舟搬过来另一把藤椅,并排挨着林鹿坐下,看向他侧脸,有些心疼地问:“鹿哥哥……你还好吗?”   “我看上去不好吗?”林鹿应声转头,目光沉沉地与沈行舟对视,没什么感情地反问道。   “没有没有,”沈行舟慌忙坐正身子,“就是担心三皇兄日后会对鹿哥哥不利。”   林鹿抬手摸了摸沈行舟脸侧。   手炉暖得他掌心一片温热,贴在颊边很是舒适,沈行舟顺从地蹭了蹭。   “你什么都不用想,”林鹿重新望向黑夜,“万事,我都自有打算。”   沈行舟点点头,同他一起欣赏着除夕的夜色。   无风无雪,是个难得的晴夜,小院里除了他二人再无旁人,一时间落寞无声,谁都没有说话。   林鹿心中却在无言中升起一股说不上来的、熨帖不已的感觉。   并非炽烈灼热,而是一种缓缓流淌着的、温暖和煦的情愫,正在不声不响中一丝一毫地修补着林鹿破碎的灵魂。   “你也焐一会儿。”林鹿随手将手炉递给沈行舟。   “不要,”沈行舟弯唇笑着摘下手炉塞进他怀里,捉住林鹿空出来的手,拢到自己手中握着,“我焐这个就好。”   沈行舟得逞似的捏了捏林鹿手指,面上满是发自内心的笑意。   上一秒还撇着嘴,下一秒就能绽出如此不掺瑕疵的笑,沈行舟着实有点没心没肺。   林鹿对他说不必担心,他就真的全然不去多虑,完完全全地信任林鹿,无论是背后还是全副身家性命,沈行舟都能毫无保留地交给林鹿。   林鹿没说什么,只是顺着指缝伸了进去。   十指相扣。   沈行舟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乱蹦,下意识紧紧回握住林鹿的手。   林鹿安慰似的用拇指摩挲了下沈行舟微凉的手背,后者意识到自己失了分寸,这才倏地放松下来,仍紧握着林鹿的手,不留分毫空隙。   随军多日,不免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日常也少不了骑射习练,沈行舟的手掌不再像是皇子,而是变得同真正军人那样有些粗糙,但却格外有力,覆在人手上莫名使人心安。   “什么时辰了?”林鹿任由沈行舟把玩着自己的手。   “应该还有一刻到子时。”沈行舟孩子气地将林鹿的手掌展平、再握拳,仿佛欣赏一件珍宝般翻来覆去地看着。   林鹿的手生得修长又骨节分明,在月光照耀下镀上一层冷白的光感,也难怪沈行舟爱不释手。   “去陪陪你母亲吧。”林鹿抽回手,在沈行舟松开地手上拍了两下。   沈行舟心里一暖,面上笑得更开心,重新抱着林鹿胳膊不撒手,“鹿哥哥有所不知,若我现在去找她,阿娘定会以为是我惹怒了你被撵出来的,到时才更教她犯愁呢。”   林鹿闻言也牵了牵嘴角,任由他抱着自己靠在身边。   又过了半晌,远处传来隐隐约约欢闹嘈杂的声响,霁月宫坐落于后宫深处,自然看不见升空而起绚烂的烟火,可饶是这样,两相反差之下林鹿却并不觉得寂寞。   只因那个最想见的人此时此刻就在这里。   “子时已过,鹿哥哥,新年快乐!”   就在林鹿晃神的空当,沈行舟变戏法一般亮出一根燃着的烟火棒。   初始时是很小一团亮光,很快便燃烧着盛开,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   明灿发白的火光宛若流金一般朝四面八方跳跃着离去,在昏暗朦胧的小院中显得格外炫目,就像一颗坠下天边的星辰。   林鹿愣愣地接过烟火棒,目光挪到沈行舟脸上。   跃动着的光影落在他脸上,依旧不能掩盖沈行舟那张笑意盈盈的俊朗面庞。   小簇的火苗倒映在沈行舟如同宝石般明亮的眼眸中,他献宝似的看着林鹿,满眼是不加掩饰的、极为纯粹的爱意与柔光。   林鹿轻浅的呼吸乱了一瞬。   “新年快乐。”他说道。   沈行舟见他喜欢,得逞似的唇边笑意更深。   “谢谢。”林鹿又道。   “谢什么……”   “等一切结束,我们就离开兴京。”林鹿仿佛呓语一般张了张嘴。   声音轻得就像此时若有似无的夜风,还不等人感受清楚,只在人耳畔打了个转儿就消失于无形之中。   但他的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笃定。   沈行舟没听清,凑近了问他:“…鹿哥哥刚刚说了什么吗?”   烟火的璀璨只持续了几息,随时间流逝转而渐淡,不一会儿就没了声响,光亮熄灭,仅剩下一缕扶摇而上的青烟。   “没什么,”林鹿随手将燃剩的木杆搁至一旁,起身朝沈行舟伸出手,“夜深了,回屋休息。”   沈行舟再自然不过地牵着他的手站起来,同林鹿一道回到屋内。   二人在宽衣洗漱之后躺在榻上。   烛光熄灭,屋里光线暗了下去。   沈行舟抖开床上明显远大于一个人盖的被子在林鹿身上,悉心掖了掖被角,一骨碌钻了进去躺在林鹿旁边,侧身炯炯地望着他看。   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骤然包裹住全身的暖意让林鹿不禁打了个寒噤。   “有点冷。”林鹿说道。   沈行舟二话不说将林鹿抱了个满怀,他身上倒是热乎得很,仿佛方才一起在雪地里受冻吹风的不是他一样,此时紧紧挨在身上活像个人形火炉。   傻小子火力旺。林鹿略带好笑地想着。   “现在呢?还冷吗?”过了一会儿,沈行舟小心翼翼去摸林鹿的手,发现只是温凉的便放下心来,并没有染上风寒的前兆。   其实林鹿一挨到枕头就泛起了困意,此时被沈行舟小太阳一般地体温烘着更是止不住地犯困。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沈行舟发现林鹿的呼吸变得悠长平稳,悄悄撤回手,凑到他脸侧吻了吻,也不管林鹿听不听得见,气音说了句:“无论你去哪、做什么,我都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林鹿闭着眼睛,纤长睫羽安静地低垂着,整个人陷入久违平和的睡眠之中,也就没能听到沈行舟这句剖白的话。   不过沈行舟也不在意。   翌日,新年祭礼如期举行。   从前宣乐帝还会出面应付,而今有了皇太子,宣乐帝恨不得将应由皇帝亲历的大小事宜全部推到沈君铎身上。   祭礼前须斋戒沐浴七日,宣乐帝轻飘飘一句“人老了,做不到”,便将举行祭礼的重任压在了沈君铎肩头。   这可是一年伊始第一件、也是最为重要的祭礼,若不慎出了差错,仅是文臣的口水就能把年及弱冠不到五年的皇太子淹死。   宣乐帝才不会分心思管旁人的死活,只顾着自己过得舒坦,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会例外。   清晨,太庙。   天还蒙蒙亮,偌大的空场里就已站满文武百官,皆身着华服、神情肃穆,纪修予与林鹿站在群臣首位,与之同排的还有内阁首辅及几位德高望重的阁中老臣。   再往前是出身皇室沈家的一众贵戚,而最前一排站着的是除沈君铎之外的三位皇子。   沈君铎身穿金黄色的四爪蟒袍站在最前方,整座太庙气势恢宏,仅是往人群前面那么一站,加之大周太子的名头,这位刚过二十四岁生辰的青年此时就大有统领群臣的慨然风姿。   ——只是从背后看上去如此。   在场人数众多,不约而同保持着寂静肃穆的庄重神态,全都默默等待着,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动声响。   不多时,一直留意着日晷的太监猛一甩拂尘,操着尖软阴柔的嗓音唱道:“吉时已到,请皇太子登台祝祷——”   若有人能在正面瞧一眼沈君铎,就知其实际上已到了异常紧张的地步。   他的眼神虽没有左顾右盼,却也一直是飘忽不定盯着面前台阶的,心里控制不住地暗告自己绝对不可走错一步,可越是这样想,心里积攒的压力就越大,整个人也就更加难以平静。   听到身旁太监的声音,沈君铎甚至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   沈煜杭当即不屑地发出鼻音,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几位皇子听见。   也包括几步之外的沈君铎。   沈君铎咬咬牙强打精神,深呼吸了一气,提步向台阶上迈去。   沈煜杭目光沉沉地盯着沈君铎不甚坚定的背影,缓缓勾起嘴角,不动声色地偏头朝身后一处角落看去。   他的目光落向一个侍立在侧的小太监,那人心领神会地与之对上视线,而后快速略一点头,沈煜杭便心满意足地转正回来,面上笑意更显得意之情。   这些小动作都没能逃过一直暗中留意着他的沈行舟的眼睛。   几息过后,沈君铎已走至台阶的一半。   “等等!”沈行舟倏地开口断喝。   声音之大,令沈君铎身形一晃,收回脚步,勉强停稳在下一阶之前。   全场哗然,无数双眼睛一齐望向沈行舟。   只见六皇子从人群中拱手而出,冲着转身看向台下的沈君铎朗声说道:“太子殿下且慢!据行舟所知,若再往前一阶,则必有地陷台塌之祸!” 第73章 敢冒不韪   此言一出,就好像在平静凝重的水面上投下一粒石子,虽不至于激起千层浪,却也层层迭迭地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在场者最低也有五六品的官职在身,闻言皆惊,不敢大声议论喧哗,纷纷前后望动、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起来。   站在高阶之上的沈君铎更是白了脸色,险些站不稳脚步,下意识四下寻了寻,将目光投向几人之后的纪修予。   “沈行舟,你当这是什么场合,容你在此胡说八道?”沈煜杭长眉一拧,当即出声反驳:“一年伊始的新年祭礼,那可是由陛下钦点的太子殿下亲自监督,提前数月筹备,所用皆上上成佳品,而太子的性子最是持重谨慎,怎会出如此纰漏?你说高台会塌,岂不是在打他的脸!”   这话说得极具煽动力,不少略带责备的目光顿时从四面八方扎在沈行舟身上。   沈行舟不为所动,回身望向立在群臣首位的纪修予。   “干爹。”站在纪修予身旁的林鹿适时低低出声。   纪修予面上仍挂着写意的笑,听到林鹿唤他便看了过去。   只见林鹿恭谨地微躬着腰,凑近了小声说道:“且不论六殿下的话有几分可信,台高数丈,若真跌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无论如何都不能拿太子殿下的性命做赌注,依儿子愚见,应中断祭礼,将殿下请下台来,确保安全才是。”   纪修予眉头一挑,同样朝林鹿跟前挨近几分,“那你可知,误了祭礼吉时,是动辄掉脑袋的大罪过。”   “儿子愿一力承担罪过,”林鹿低垂着睫羽,“只求不冒任何风险,保太子殿下平安。”   纪修予深深看了林鹿一眼,从他的角度看去,眼前的小太监眉眼恭顺,好看的唇形轻轻抿着,面白如玉,不露一丝破绽,面对突发事件也没有分毫慌乱,这副表情这让一向自诩林鹿是其最完美“作品”的纪修予很是受用。   于是摆正身形,沉沉“嗯”了一声。   长久以来的相处,不说对纪修予知根知底,却也让林鹿对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深明其意。   ——纪修予是想让林鹿出面解决此事。   林鹿便直起身子,声音不大,但足以震撼听到话中内容的所有人:“祭礼中止,请太子殿下下台。”   说罢,不顾比之先前更加沸腾的哗声,林鹿朝前扬了扬手,一队锦衣卫从旁鱼贯而出,护在祭台周围,顾忌沈行舟话中所言不敢轻易登台,只得守在阶下朝沈君铎抱拳,高声喝道:“太子殿下,为了您的安全,请速速下台!”   “林鹿!放肆!你好大的胆子!”阁臣中一名上了年岁的老臣见此情形气得白须直抖,忍无可忍地出声骂道:“开年祭礼系一年当中最重要的仪式,为的是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运昌隆!你竟仅听六殿下一面之词,就枉顾章程,擅自中断祭礼——早听闻你这阉贼在朝中为非作歹,日前就曾残忍屠戮荣阳侯满门,又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如今已是饶你不得,你该当何罪?!”   此人是工部尚书罗衍忠,三朝老臣、德高望重,入阁多年,是沈煜杭最早拉拢入党的臣子。   有他出头,身后许多臣子纷纷响应,一时间指责林鹿、不满其作为的声音汇成一片。   沈君铎站定原地,看看台下目光切切望着自己的锦衣卫,又眺目看了看气定神闲立于人群之中的纪修予,见后者噙着抹浅淡笑意稍稍颔首后,才终于松了口气,僵着后脊转身朝台下走去。   林鹿不为所动,仍冷着一张脸。   罗衍忠还没来得及对林鹿发起第二波言语攻击,转而瞥见沈君铎动作,急忙开口又道:“太子!万万不可啊!吉时已到,我大周自百年前立国初始年年如此,风雨无阻,战事亦然,未曾有一年中断,而今您肩担监国之责,万不可让陛下替您背上不仁不义的千古骂名啊!”   这番言论入了沈君铎的耳,正正戳中他不自信的软肋,很是有振聋发聩之效,让他立时又止了脚步,为难地四下看去,不知到底该听命于谁。   就在沈君铎几乎承受不住全场目光,定定神决计硬着头皮登台之时,引起风波的沈行舟发话了。   “等等!”   沈君铎此时冷汗涔涔,浑身微微颤抖地再次站住了脚。   “六殿下!我等顾念您年纪尚轻,不知一年祭礼于国家的重要性也是情有可原,”罗衍忠兀然打断,“可您千不该万不该拿此事当玩笑,就算您贵为皇子,圣上追究起来也是您承担不起的!”   “罗大人。”沈行舟被他打断也不生气,声音沉静得让罗衍忠为之一愣,都说这皇六子出身平平、为人软懦,从小能力凡庸、毫无出彩过人之处,除却皇子这重身份不过是枚软柿子,就算从军中历练而归也不能证明什么,现下看来,好像并非传闻中那般不堪,若不提防,难免日后成为大患。   罗衍忠的思绪转瞬之间几度变幻,最终凝聚成一个愿闻其详的表情,回道:“臣在。”   “你费尽心机催促太子登台,”沈行舟的语速不快,足够周围人听清每一个字,“难不成是想看太子跌台受伤,甚至……命丧当场?”   “老臣不敢!”罗衍忠没想到这看似人畜无害的六皇子一出口就是戕害皇嗣的帽子,硬生生往自己头上扣来,他可承接不起,但这须发尽白的老头反应也快,只听他朗声又道:“六殿下,老臣尽心尽力为国为民数十载,您不能血口喷人……”   “我也觉得罗大人不是那样的人,”沈行舟冲他露了一个安慰似的笑,语气坚决地道:“既然不是有所预谋,那便好办了,本殿下斗胆请教罗大人,大人以为,求问鬼神的祭礼,和一国太子的性命相比,孰轻,孰重?”   林鹿到底没绷住嘴角,听到沈行舟这么说,悄悄弯了下唇。   “自然是……”罗衍忠刚想冲口而出,猛地瞧见沈煜杭目露凶光地瞪了过来,心中一凛,说出的话变成了:“太子乃国之根本,自然是太子更重要……”   罗衍忠吃了暗亏,并不打算轻易放过沈行舟,无不尖锐地又问:“不过新年祭礼是从祖宗辈传承至今的风俗传统,数代帝王都对其重视有加,六殿下竟将之与当代太子相比,可是犯下僭越无礼之罪?”   “有礼无礼自有礼部定夺,”沈行舟也不生气,一本正经地回道:“当下最关键事宜还是应让太子殿下先走下危台,再言其他,罗大人,你说呢?”   “老臣、老臣……”罗衍忠深知这个问题再纠结下去,无疑会背上不爱护太子的骂名,更何况……   “请太子殿下下台。”林鹿没给罗衍忠回过神来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一字一顿地再次重复道。   罗衍忠忿忿闭了嘴,沈君铎这才得以顺利走下高台。   明明他才是今日主角,却因这一插曲,被人左一句、右一句的两相摆布,此时站在平地上隐隐有些小腿发软。   与此同时,皇太子没能在吉时登高完成仪式,正式宣告着新年祭礼被彻底捣毁殆尽,再无挽回可能,由于眼前高台仍好好的立在那里,周围褒贬不一的议论声纷然,沈行舟充耳不闻,径直朝沈君铎迎了过去,口中再自然不过地说着安慰的话。   沈君铎惶惶不安的心情得到了些许缓解,望向自己这个年纪最小弟弟的目光柔和了许多。   “沈行舟!”沈煜杭三两步走到近前,一把扯起他的衣襟,将沈行舟拽得一趔趄,怒不可遏地斥道:“你都干了什么好事!太子代父皇行祭祀之礼,无上荣光!我看你就是见不得太子承此恩泽,才说出疯话搅扰祭礼,贻误时辰,落得无法挽回的地步,好让太子在父皇面前抬不起头,意图篡权夺位,是不是?!”   沈煜杭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出无数罪名,虽无凭无据,字字句句却都正中朝臣心思,众人听后深以为然,一时间各色不怀好意的眼神再次往沈行舟身上投射而去。   沈行舟顿感压力倍增,加之沈煜杭紧紧攥在胸前衣领的手,无形的恶意更宛若实质一般扼住他的咽喉,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还不等沈行舟出言辩解,一道清冽的男声划破那些蚊蝇似的低声议论,清晰异常地在每个人耳旁响起:“说够了没?”   先前来请太子、此时正站在一旁的秦惇几乎在林鹿出声的同时出手,一拆一挡荡开沈煜杭抓在沈行舟衣领上的手臂。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动本王!把他给我拿下!”沈煜杭认出秦惇是林鹿身边的人,有心借由头灭他的威风,一声令下之后,顿时冲过来几位侍卫朝秦惇身上抓去。   可他忘了,秦惇不仅是林鹿的贴身护卫,更是锦衣卫中的头目,同样负责护卫的锦衣卫见状也一齐围拢过来,两方僵持,大有剑拔弩张之势。   “退下。”林鹿见情形危机也不急躁,较之先前更加阴冷的声线再次响起,足让这些久闻其凶名的各路人等心惊不已。   沈煜杭不情不愿地挥退了侍卫。   林鹿看向秦惇,后者立时会意,喝了声“诸位看好了!”就脚尖点地地飞身掠上高台,停在方才沈君铎行至最高的位置处。   “你干什么!”“林鹿,快让你的人下来!”“祭台尊贵无比,自古只有皇室成员登得,你纵下行此不敬之事,等着掉脑袋吧!”   一时间,四下骂声骤然放大,各种指责不堪入耳。   众臣是在借题发挥,有宣王沈煜杭牵头表达不满,又有彼此互相掩护,就算林鹿日后想要追查,也不可能一次性惩处数量如此众多的大臣。   林鹿始终不为所动,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对这一场面习以为常。   “秦惇。”   “是。”秦惇应声而动,抬步朝上一阶踏去。   众人虽口中宣泄着平时积压而来对林鹿的不满,但还是全都看向高台之上的秦惇,同样想为此事做个论证。   秦惇才刚踩上木板搭就、铺上厚厚红毯的台阶,只听清晰可闻喀嚓一声脆响,那层阶面从踩踏位置瞬间断裂开来,紧接着整座高台仿佛撑力点受到损坏似的摇摇欲坠起来。   在周边人等的惊呼声中,秦惇整个人随之坠下高台,好在他提前早有准备,在半空中几下借力,身轻如燕地腾挪回沈行舟等人跟前,而那座乘载着祭祀桌台、象征大周皇室脸面的高台,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轰然倒塌,坍成一地难以辨认的碎片!   坍塌震响之大荡出微弱回音,激起满地铺滚而起的烟尘。   “诸位亲眼所见,奴才的部下只是像寻常那般轻轻踩了上去,这台子就整个塌了下来,若非有人动过手脚,岂会是这种下场?”全场霎时鸦雀无声,只听林鹿冷淡的嗓音出言解释道。   诚然,如果不是沈行舟敢冒不韪叫停祭礼,沈君铎无论如何也不会有锦衣卫那样好的身手、能够逃脱此劫的。   也就是说,有人存心想置沈君铎于死地。   就算不死,也要他落个断臂残腿、行事差错的境地。 第74章 贼心可诛   纪修予的神色当即变了,眼神暗沉,遥遥落在林鹿身上。   林鹿对于来自纪修予的目光实在是太过熟悉,不消转身,都能知道这位司礼监掌印正看着自己。   ——那种阴湿黏腻,仿佛被世上最脏污之物包裹全身的感觉,恐怕也只有纪修予一人能给林鹿了。   全场目光加身,林鹿突然露了个笑。   林鹿知道,这样的举动已然触及纪修予逆鳞。   而他盯过来的目光只会有两种可能,一是怀疑自己,二是…想借林鹿出头除掉此人。   听闻林鹿此言,沈煜杭的脸色同样变得阴晴不定,当即驳道:“林秉笔所说确有道理,只是……你可有实据?谁人不知,这新年祭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皆由太子殿下一人操持。”   “小到祭品装盘摆放,大到场景搭建,你问问在场其他大人,哪样不是经他一人之手独自完成?如此重要的祭礼,任谁有泼天的胆子,也不敢坏了国家运势啊!”   他越说越自信,到最后竟做出一副皱眉看好戏的姿态,诘问林鹿道:“要我说,这不过是一次被六皇子瞎猫碰死耗子的意外。林鹿,你要是还不服,倒是说说,是谁想加害太子?”   林鹿没有回答,而是转向惊魂未定的沈君铎,语气和缓地问道:“太子殿下,奴才斗胆询问一句,这祭祀用的高台,可是由殿下您亲自监督建造而成?”   沈君铎强装镇定,紧攥拳头,用指甲掐着掌心才能勉强维持面上的表情,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勉强说道:“自…自然。”   沈煜杭听到这个答案,一直提防的最后一件事终于落地,整个人看上去稳操胜券般满是得色。   “林鹿,你还有什么好说?”沈煜杭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补充一句,众臣也在他牵头之下纷纷出言指责林鹿无端猜测,贼心可诛,妄图挑拨君臣关系等等。   林鹿神色不变,施施然转身,目光静静扫视过身后站着的一众大臣。   甚至不含半点威胁之意。   方才那些仗着林鹿背身相对的大臣们纷纷噤声,争先恐后地或低下头或别开眼睛不与其对视。   待安静下来,林鹿不紧不慢地回道:“太庙圣地一向守卫森严,非重要祀日不得入,而在太子殿下布置新年祭礼场地期间只会更加戒严……”   “你废什么话,这些谁人不知?况且太子已经承认祭台由他亲自督建,这种事……暗中查处就得了,谁都知道怎么回事,难不成你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羞辱太子,说他办事不力、咎由自取吗?”沈煜杭见他态度就气不打一处来,硬是回嘴道:“本王问的是,既然你说有人想害太子,那你就把凶手揪出来,东扯西扯,很难不让人怀疑你这是在拖延时间!”   沈煜杭言语中满溢讥讽之意,每一句都像尖刀戳进沈君铎心窝。   沈君铎的脸色变得一阵红一阵白。   是啊,他也承认高台是他负责建造的,如今出了事故,不是他的失职,还能是什么呢?   沈君铎看着场下个个瞧戏一样的大臣,忽然不想再继续这场闹剧,反正他的庸才之名早已坐实,多这么一件事也……   正当沈君铎想唤止林鹿收场时,林鹿却发话了。   被人无礼打断林鹿也不生气,而是缓缓将目光挪到沈煜杭脸上,盯着他一字一顿、无比清楚地说道:“宣王殿下言之有理,只是此案涉及甚广,奴才不敢轻易当众言明。”   沈煜杭被他阴恻恻的眼神看得不舒服,心里一个咯噔,讪讪地闭了嘴。   “由现场情状看来,定是这祭台台阶及内部构架上被人动过手脚,”没了沈煜杭,旁人再不敢随便出言,便由着林鹿继续说道:“奴才方才也说过,祭祀开始前的太庙只会守卫重重,进出都需接受严格审查,更遑论在重中之重的祭台上偷做手脚了。”   “这…这不对呀林秉笔,”沈君铎已将林鹿说的话听了进去,开始顺着话意思考,不自觉提问:“守卫森严,又确有人动过手脚,岂不是前后矛盾?”   林鹿笑而不答。   “就在今日。”   沈行舟一语道破此案关键,迎着众人惊诧不解的目光,重复道:“就在今日,太庙开启,众臣按时入内,侍卫、太监、锦衣卫混作一处,人多而忙乱,正是破坏高台的好时机。”   “太子殿下不妨回想一下,今日一早,您来到太庙之后,可曾专注留意过都有什么人经过或在高台边上逗留?”林鹿顺势问道。   沈君铎认真想了半晌,犹豫着回答:“按往年习惯,前一天布置好祭台后当天除了吉时不得登台,本殿还真没注意过……”   正说着,沈君铎兀然睁大双眼,如梦方醒地看着林鹿道:“前一天…前一天!就在前一天我还亲自登台查看过祭品摆放!那时的祭台还好好的!”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要知道林鹿与太子素无太深的交情,事发突然,若按寻常人思路,为摆脱自己办事疏漏的庸名,沈君铎应全力将此事罪责甩到林鹿从中作梗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全无好处的情况下帮林鹿说话。   可沈君铎心思终归是不甚急智的,说便说、做便做了,当下言论已然顺势印证林鹿推断,说明高台受损正是出于今日之人祸。   而非太子沈君铎的疏忽。   慢半拍意识到这一点的沈君铎,后知后觉地深深看了林鹿一眼。   林鹿冲他颔首一笑,十分自然地挪开目光,落在场边角落一个小太监身上。   那人仿佛感觉到什么,猛一个转身撒腿便跑。   林鹿恍若不见,唇边牵动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就、就算如此,你还是没说凶手是谁啊!”沈煜杭皱起眉头,嘴硬嚷道。   “站住!往哪跑!”“再跑腿给你打断!”“哎哟哎哟!不跑了,不跑了!”   就在这时,场边突然暴起一阵骚乱,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几名锦衣卫反手拧着一太监双臂,像是搬运什么死物一样将其押到林鹿跟前。   沈煜杭脸色一变,刚准备先发制人,就被林鹿抢先出声:“宣王殿下,此人,你可认识?”   这话问得暧昧,沈煜杭皱着眉头强硬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事态闹得足够大,是时候谢幕收场。   “您不用装傻充愣,这人是谁派来的,想必宣王殿下比谁都更心知肚明罢。”林鹿说完冲面前的锦衣卫使了个眼色,后者立时会意,手下加重力气,只听“喀嚓”一声令人牙酸的断响,那小太监的左臂应声软了下去,同时从他口中爆发出高亢尖锐的哀嚎声。   众大臣不忍直视,纷纷避开耳目,面露不忍与隐隐的嫌恶。   “大人饶命!……饶命啊大人……我说,我全都说……!”小太监烂泥似的委顿在地,脸上涕泗横流,为保住另一只手臂,连珠炮似的交待着:“是宣王殿下,奴才是他一早安插在太子殿下身边的眼线,多年来不曾给奴才安排任务,为的就是博得太子信任,用兵一时……”   “放肆!”沈煜杭上前一脚踹在小太监身上,而后被锦衣卫拦了下来,形容可怖地瞪着匍匐在地的小太监:“是谁教你这么说的?是谁派你来的?你到底是何居心?!”   “林鹿?是你…是你对不对?!”沈煜杭奋力挣扎,伸长了手臂,以手作爪似要朝林鹿喉间抓去,只是周围死死相拦的锦衣卫断不会教他得逞。   眼看场面哄乱成一团。   “行了。”   一道极轻的男声从人群中飘了出来。   虽只有简短两字,却在转瞬间让整片空地上的人安静下来,无人再发出任何声响。   纪修予慢步而出。   沈煜杭恨恨卸了力气,锦衣卫们也都退散开来,低头朝向纪修予来的方向。   “新年祭礼遭歹人破坏,还险些害了太子性命,”纪修予一步步走到众人跟前,直到小太监身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数罪并罚已是死罪难逃,来人。”   锦衣卫快速上前将已经哭得浑身颤抖的小太监从地上拖了起来。   “带下去。”   话意点到为止,可无人不知,小太监这一去,恐怕就再也看不见明日的朝阳。   小太监猛然抬头,眼里迸射出惊恐的光,一迭声地告饶:“掌印饶命啊!都、都是宣王!都是他让奴才……”   话未说完,几乎无人看清是如何动作的,纪修予快准狠地扼上他的脖颈,轻巧发力一拧,后面的话便连同小太监的性命一起散在了冷沁的晨风里。   “死到临头还在攀咬皇亲,真是罪加一等。”   纪修予悠然撤回手,林鹿在一旁递上干净帕子,纪修予一边擦着手一边不轻不重地瞧了他一眼。   众臣见状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今日之事,咱家自会向陛下呈明,诸位大人不必过于忧虑,仔细想想今后的路怎么走、跟谁走,方为正道。”   “掌印圣明——”   山呼声过后,本应隆重庄严的新年祭礼终以闹剧作结,众人三两散去,林鹿跟在纪修予身后上了回宫的马车。   木轮轱辘转动,碾动石板的声音将外界一切嘈杂带离车中二人。   林鹿与纪修予相对而坐,后者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你一早就发现沈煜杭有心破坏祭礼?”   虽是问句,语气却十足笃定。   不等林鹿开口,纪修予接着又道:“没有提前与咱家说明,让我猜猜,一来是担心证据不足无以定罪,二来……”   纪修予轻轻抬起林鹿微低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二来是想为六殿下搏一个出头的机会,对不对?”   林鹿漆黑的眸子里没什么感情,只道:“确如干爹所言,还请干爹责罚。”   “呵,”纪修予倏地笑了,松开手,转向一旁掀起布帘一角,带着冷意的朔风吹了进来,他却恍然不觉,不甚在意地道:“鹿儿做的不错,罚你做什么?”   林鹿再次垂着眼眸安静下来。   他想到纪修予能将他的行事动机分析个七七八八,却没猜到纪修予知道后会是这么个无关痛痒的态度。   要知道纪修予曾三令五申绝不可牵连皇嗣性命,这事显然已经触及底线,纪修予不应该无动于衷。   林鹿在试探,试纪修予与太子沈君铎之间的关系,到底是否会如沈清岸推断的那样。   正当林鹿以为沈清岸想错了的时候,纪修予从窗外收回目光,放下布帘,面上重新挂上他那副标志性的温和浅笑,对林鹿说道:“放手去做吧。”   林鹿有些怔愣地抬了头。   “去帮你的六殿下,把沈煜杭手中的权力一一抢走。”   林鹿还在揣测纪修予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纪修予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戾,语气仍轻缓:“他不配再当一个皇子,咱家要看着他从距离天空最近的位子上,跌下来。”   “你做得到吗?”纪修予玩笑似的抬手捏了捏林鹿脸颊。   林鹿登时拱手低头,“儿子遵命。”   “乖。”纪修予喟叹着发出一个音节,此后便再没说话。 第75章 难堪大用   在纪修予授意下,这桩闹剧很快变成:某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太监为报与太子沈君铎的私仇,胆大妄为,在祭台上偷做手脚,多亏六皇子沈行舟事先发现,阻止了惨剧的发生。   至于小太监口中的“宣王指使”,则是空口无凭,临死前胡乱攀咬,歹毒心肠,意图拉个皇亲垫背,仅此而已。   这件事没再查下去。   颇有点死无对证、不了了之的意味。   宣乐帝闻后勃然大怒,一张口就下旨诛其九族——虽说是九族,可又有谁会在意蚁群聚集一般的九族呢,这年头,下面人的性命比草都贱。   这件事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没有人受到不必要的牵连,沈行舟甚至还因此得了太子青睐,从前无甚交集的两人在这之后时常走动,大有结盟示好之势。   哐啷!!!   沈煜杭狠狠将桌上茶杯拂到地上,价值不菲的精致茶盏在地上碎成千百片四散飞去。   落点正摔在最后进门报信那人脚前,将他吓得后撤半步。   “殿下息怒……”厅中站着的都是沈煜杭心腹,见状纷纷出言劝慰,可说来说去也只能干巴巴地“息怒”,再说不出甚么别的花样来。   诚然,用破坏祭台的方式扳倒太子实在是过于粗糙,却是最为简单快捷的方法,一经提出就受到了沈煜杭的采纳,任旁人再三劝阻也无用,事到如今东窗事发,没有遭其反噬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实在没什么好抱怨。   朝中混迹多年,大家都心知肚明,争权夺嫡本就是将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危险事,这都是一早就知晓了的。   “息怒息怒,你们叫我怎能不气!”沈煜杭一掌拍在桌上,顺势撑着身子,胸膛因动怒不住起伏,声音也蕴了十足的火气:“当初是谁出的馊主意?哈!现在好了,走漏风声,沈君铎不仅没死成,还让那阉狗和傻六截夺了好处,他们倒全和沈君铎混作一处了!”   话及此处,沈煜杭猛一转头看向堂下站着的几人,“本王什么时候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他们偏偏联合起来与本王作对!你们说,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充斥着不甘的目光一一扫视,被看到的无不汗颜低头,终有一人提议:“既然六皇子不知好歹地攀上了太子,殿下何不与五殿下连手共谋?”   宣乐帝年至暮岁后一贯耽于享乐,别说是家国大事,就连亲生皇子皇女他也鲜少过问,若说他在早年间曾宠爱过什么儿女的话,那想必就一定是五皇子沈今墨了。   “五弟?”沈煜杭眼睛一眯,想起了那个谁也不得罪、总是与人和气的沈今墨。   “是啊,张兄所言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又有人闻声附和,“五殿下生母斓贵妃出身将门,母族在军中有一定,而且听闻……”   “听闻什么?”沈煜杭很快追问。   说话那人也不卖关子,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听闻五殿下与吏部尚书家的二千金情投意合,近来正有意筹备两人的婚事呢。”   沈煜杭眼中闪过危险的光,口中喃喃:“好一个沈今墨,还以为他全无心思,险些被他骗了,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殿下,那咱们……?”   “备轿!”沈煜杭刚往门口走出两步,又想到什么似的停住了,改口道:“等等!本王改主意了,先探探虚实再说!”接着,便又与几人为此事商议起来。   -   待结束议事已是暮时,张兆从宣王府后门离开。   冷风直往行人衣领里钻,他径直登上停在路边一架不甚起眼的马车,很快便嘚嘚往街上行去。   宣王府坐落在兴京最繁华的地段,此时天寒,路上行人是平时的一半还少,张兆比往常更快回到家中。   可他这一回来,就发现了些许不对。   “兆哥儿回来了…”马车刚一在门前停下,管家就迎上前来。   张兆扶着管家递过来的胳膊下了马车,多看了他两眼:“康伯,你这是怎么了?瞧着面色不太好,这两日天冷,记得加衣,仔细别染了风寒。”   “是、是…多谢主子挂念……”康伯脸色并没有因他的关怀而变好,反之更加不自然了几分,这让张兆颇感好奇,提步往门内走去,刚要再说些什么,谁知康伯竟直接一把抓住他手臂,神秘兮兮凑到他耳旁,小声道:“不好了,家中……”   正想提醒时,院内遥遥传来一道因强装镇定而微微颤抖的男声:“可是兆儿回来了?”   “叔父来了?”张兆闻声面上一喜,推开康伯的手,有些嗔怪地道了一句“既是叔父来,怎的不早些告诉我?”就快步朝内院走去。   “哎…!”康伯下意识朝他背影伸了伸手,却也是徒劳,重重叹了口气。   张兆一路走至前厅,还没进门就扬声唤道:“叔父!”   说着推开门,门后有人替他掀开挡门遮风的厚帘,张兆矮身搓着手往屋里钻,一边还道:“今天真冷!叔父来时……”   他十分突兀地截住了话头。   只因屋内不仅有叔父,更多了几名不速之客,为首一人端坐在上座,叔父张全裕躬着腰陪站在身侧,竟是连坐都不敢坐。   张兆怔怔看向一脸难色的张全裕,就听后者低声催道:“兆儿,还不快快见礼?”   “这位是……?”张兆将目光重新落在那人身上。   当真是一张艳丽得令人一见难忘的脸。   来人气质清举,瞧着年纪不过弱冠,可他身上穿着的却是整座兴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飞鱼服,甚至形制品阶比普通锦衣卫还要更高,与他极轻年纪形成的鲜明反差让张兆隐隐心惊。   林鹿自他进来就没看过一眼,自顾自用杯盖撇着茶沫,白瓷碰撞发出叮叮轻响。   “咱家名唤林鹿。”面前相貌出众的男子悠然启唇,声线冷淡,教人听不出喜怒。   在场者无不知道这一名字的分量,张兆听后更是膝盖一软,直接跪在地上,朗声道:“下下…下官乃礼部主事张兆,参、参见林秉笔!不知秉笔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秉笔大人恕恕恕…恕下官不敬之罪!”   侧立一旁的张全裕脸上露出赧然的神色,暗叹这小子果然还是难堪大用。   张家并非兴京大家,全凭张全裕一人因表现尚佳擢升至礼部侍郎之后,举家得了搬迁入京的机会,勉强跻身京中上人行列末流。   张兆是张全裕的亲侄儿,来到兴京自然得帮扶一二,于是同在礼部为其谋了个小小主事的职位。   林鹿轻笑一声,啜了口茶,不紧不慢地将茶盏放于一旁,才终于正眼瞧上趴在地上的张兆,偏了偏头,好笑似的道:“张兆,你我同为圣上做事,何须行此大礼,岂不是折煞我也?若传出去,非教人笑掉大牙,顺带还能参咱家一本也未可知呢。”   “啊?”张兆看着林鹿的脸,莫名有些恍惚。   饶是入京多日,见过无数贵女公子,却无一人如眼前人这般面容姣好、气度不凡。   林鹿收了笑意,落在张兆身上的眼神渐冷。   “大胆张兆!”秦惇作势抽出半截雪亮刀锋,喝道:“你可知这位是什么人?竟敢如此失敬无礼,该当何罪!”   张兆吓得向后交倒坐在地上,张全裕更是出了一身急汗,赶忙上前为自己这个不争气的侄儿找补:“官爷恕罪,秉笔恕罪,都是卑职没教好这不成器的呆货,冲撞贵人,但并非有意,还请秉笔宽宏大量饶他这一次……”   秦惇这才在林鹿的示意下收刀回鞘,默默站回身后。   “张全裕,你可知咱家今日为何前来?”林鹿转而看向身侧这位约莫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   “这…这……卑职不知。”   张全裕为官清廉正直,正因如此才能登上今天这个地位,为报答知遇之恩,一心跟着顶头上司礼部尚书,从不参与党争,是当今朝中难得的清流之一。   所以得他举荐进入礼部的人,众人没有不信服的道理,且又仅是个无关紧要的主事,张兆也就无需避嫌地当职了。   “你不知,他知。”林鹿抬了抬下巴,冲仍煞白着脸色跌坐在地的张兆。   张全裕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地上的张兆。   张兆心头巨震,暗道:坏了。   从他听到林鹿名字的那一刻起,张兆就已经知道,这位凶名在外的太监今日是冲着自己来的。   原因无他,想必定是自己在暗中协助沈煜杭的事暴露了,不然林鹿也不会特地登门拜访,还在如此巧合的时机专候于他。   “张兆,戕害皇嗣在本朝是重罪中的重罪,十有八九是要诛九族的。”林鹿没给张兆反应思考的时间,径直发问道:“你可知罪?”   \"这、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张全裕闻言大惊失色,忙不迭护在张兆身前,连连拱手道:“卑职这侄儿素来听话懂事,平时放衙就会回家,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犯下如此滔天大祸呀!”   “那张侍郎的意思是,咱家在说谎?”林鹿不紧不慢,上身微微前倾,这一细微动作落在他二人眼中无疑带来了更大威压,张家叔侄均被骇得瑟瑟不敢动。   张全裕忽的大发雷霆,转身俯下来狠狠赏了张兆正反两耳光,嘴里骂道:“你这蠢货!仔细想想,可是哪里开罪了林公公而不自知,遭瘟的崽子,公公大人大量给你活命的机会,还不快给公公请罪!”   林鹿神色淡淡,看向张全裕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玩味。   与张兆不同,张全裕可是凭一己之力在官场沉浮中过五关斩六将,一路升到现下这个在礼部举足轻重的位置的,林鹿差人查过,张家背后并无后台,也就是说,张全裕的上位毫无家底支持,全靠个人能力,过程辛苦不足为外人道,但一张巧嘴和活络心思定是张全裕行事之倚仗,这才能有如今的地位。   事发突然,且不论张兆是张全裕从小看着长大的,为了张家上下十余口人性命,张全裕必须在转瞬之间分析林鹿动机及此事是否留有转圜余地,而他也切实做到了,这一应变能力让林鹿颇有些刮目相看。   林鹿亲自到访,而非率锦衣卫闯门拿人,就证明此事仍可商量,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张全裕就须得尽力争取全家人活命的机会。   张兆一向被叔父宠惯了,兀然挨了巴掌被打得两耳嗡嗡作响,同时也将他打醒,知道了此事的严重性,再不敢怠慢,向前扑倒一头磕在地上,声音里染上哭腔:“我说…我说!我全都说,只求公公别、别杀我全家!!” 第76章 开门见山   张兆跪在地上哭得涕泗横流,断断续续将事情原委交代了个一清二楚。   若非礼部中人透露,仅凭一个久居深宫的小太监,绝对不可能知道破坏哪处方可致使祭台实现一踩即塌。   祭礼相关事宜本就由礼部负责,张兆身为主事,将祭台搭建图纸盗拓一份送进宣王府并非难事。   林鹿对他吐露的实情不为所动,仿佛一早料到,面上没什么表情,修长手指随意搭在座椅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就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却好像催命丧钟似的一声声在张兆心中擂响,惴惴等待这位掌权太监的最终发落。   “你…你……!”张全裕听完却是两眼发黑,两三步踉跄着几乎站不稳,扼腕痛惜道:“你胡涂,你好胡涂呀!唉……”   张全裕是个聪明人,虽然时时怀揣带领张家在京中站稳脚跟的想法,却也知明哲保身、事事求稳。   他一早言明万事以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尚书大人马首是瞻,而那尚书体弱年迈,礼部又并非党派必争之地,因此才能在风浪中勉强存活,不至于在党派倾轧中失去向上求职的资格。   张全裕深知收益与风险并存的道理,站队皇子是可以一步登天,但也在无时不刻面临着沦为党派弃子的危厄。   能拉扯着张家挣到今天的成就已是不易,张全裕只是天下百姓中最寻常的一个,他不可能用家庭兴衰来赌五子夺嫡的微末可能。   可他的良苦用心并没被亲侄儿张兆理解,张兆其人与张全裕完全不同,他心思简单,初来礼部时还很兴奋,渐渐被周围明里暗里嘲讽他“裙带关系”的声音影响,不甘被叔父张全裕的名头盖过,一心想做出番事业来证明自己。   三皇子沈煜杭就在这时找上门来,这对张兆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认可,无甚考虑便答应了他。   此后,张兆便以幕僚身份秘密出入宣王府,而在祭台上动手脚的诡计自然也少不了他的助力。   “都记下来了么?”林鹿偏头问道。   “回秉笔,记下来了。”身后一同样锦衣卫模样打扮的人应声搁笔,恭恭敬敬将写好的供词奉给林鹿查阅。   林鹿接过后上下扫了两眼,随手递向秦惇:“让他签字画押。”   “秉笔!林秉笔!”张全裕一听这话再也顾不上什么,直接拽上林鹿伸在半空的胳膊,“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若是签字画押,那可就板上钉钉坐实张兆之罪了!秉笔这番来寻,肯定是有用得上咱们的地方,卑职斗胆,还请您高抬贵手,放我那不成器的侄儿一马,今后……”   不等他话说完,林鹿垂眸落在张全裕手上。   秦惇刚要出言示警,张全裕已经自觉收了手,嘿嘿赔笑道:“卑职虽不涉党争,却也有所耳闻,您放心,今后卑职当以全家之力拥护六殿下,从此绝无二心!”   说罢,张全裕两步挪到张兆身侧跪下,按着他的头一齐朝林鹿磕头跪拜,口中一刻不停说着恰到好处的奉承话。   林鹿冲秦惇使了个眼色。   秦惇心领神会,招呼其他锦衣卫出了门,待一声阖门轻响后,屋内只余张家叔侄、林鹿与负责记录的锦衣卫四人。   张兆不解其意,张全裕却已收敛笑容,深深看向座位上的林鹿。   官场沉浮,光有能力是远远不够的,察言观色、在何时做何事都是十分重要的本事,张全裕能坐到今天的位子显然已是游刃有余,但他依旧看不透面前这个人。   明眼人都能看出张兆不是良材,沈煜杭主动拉他入伙,看上的就是他与张全裕的这层关系。   而林鹿此行,恐怕与那三皇子的想法如出一辙。   “张全裕,你是聪明人。”林鹿起身,走到堂下跪着的二人面前,居高临下地道:“与聪明人打交道,咱家不妨开门见山,张全裕,我要你为我所用,但扶持的不是六皇子,而是……”   “二皇子。”   张全裕睁大了眼睛,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林鹿朝他虚一抬手,示意他起来回话。   “二皇子…”张全裕边起身边喃喃忖思,“您没跟卑职开玩笑吧?那名不见经传的二皇子……”   说到这,张全裕忽然截住了话头,只因在他不停转动的思绪里,突然回想起许多细枝末节的小事来,无论是友人谈笑时的随口夸赞,还是在当前形势下仍有数目不少的中立官员,桩桩件件虽不起眼,却无一不在无形中聚沙成塔般汇集成独属沈清岸的力量。   直到这时,张全裕才意识到,如果事非偶然,那么这位皇子的野心似乎不比其他任何一位要小。   甚至,能如此完美地伪装自己,他的欲念只会更加膨胀。   这让张全裕有些不寒而栗,同时也在转瞬中明白,比起骄横跋扈的沈煜杭、或是过于软弱的沈君铎,沈清岸的隐忍与谋略的确更胜一筹。   林鹿仅看张全裕表情,就知道他已经在提示下惊悟出沈清岸确是可以选择,而非林鹿一时玩笑。   “好,卑职明白。”张全裕没有拒绝的理由,十分爽利地点头答应。   “啊…?”张兆还未从这三言两语中回过味来,懵懵怔怔跟着张全裕起身,惧怕的眼神中透出些许迷茫。   张全裕回头看了张兆一眼,又叹了口气,无奈道:“签字画押吧。”   张兆立马再次露出一副要哭的表情来,“咱们、咱们不是已经……”   “让你签就签,哪那么多废话!”张全裕先是毕恭毕敬从林鹿手中接过供纸,一转身就黑着脸甩到张兆身上,催促他照做。   一向温和的叔父如今再不给自己半分好脸色,张兆揣着一肚子委屈签上了自己名字,又一狠心咬破手指,将鲜红的指印盖在名字旁边。   做完这一切后,张全裕重新将供纸还给林鹿。   林鹿妥善折好收进怀中,点点头,对张全裕道:“张大人放心,如今咱们算是一条船上的,若非万不得已,咱家也不愿意失去你们的助力。”   这话说得隐晦,张兆听不出话外之意,张全裕却已心知肚明:只要他安分守己不去做多余的事,这张足以让张家一朝倾覆的供词便是废纸一张。   反之,若是有所违抗,那名“替罪羊”小太监的下场,就是他张家的前车之鉴。   “卑职定当竭尽所能。”张全裕眉间藏着不易察觉的愁绪,却仍硬撑出坚定恭顺的神情:“只是不知二殿下需要我等为其做些什么?”   “如常即可,到时便知。”   林鹿留下这一句,带着身后那名锦衣卫离开了。   张全裕错愕地看着林鹿擦肩而过的背影,下意识道:“…卑职须得提醒秉笔,礼部一年到头比其余五部清闲得多,实在没有油水可捞……”   林鹿没有回头,竟是那名落后半步的锦衣卫扭过脸来,露出一张真诚明灿的笑脸:“张大人放心,林公公行事有道,断不会让您做违背天地良心之事。”   说罢,冲着张家叔侄略一点头,跟在林鹿身后出了大门。   直到林鹿一行离开许久,张全裕都没有回过神来。   还是张兆率先猛松一口气,一屁股坐进椅子里,不住地抚着心口:“吓死我了,真是吓死我了…还以为这次真就没命了……”   张全裕闻声瞪他一眼,冷哼道:“你还有脸说!”   张兆反应过来,知道自己背着叔父投靠宣王的事终究是包不住了,讪讪地凑到他跟前低头认错:“叔父…侄儿知错了……”   “你呀你,真是给咱家捅了个大篓子!”张全裕一指头戳上张兆脑门,恨铁不成钢:“叔父为官这多年都不敢轻易涉及党争,你也不动脑想想却是何故?”   张兆觑他脸色并不是太过难看,缩着脖子小声嘀咕:“难道不是叔父胆小怕事所致……”   “你说什么?”张全裕一把揪起张兆耳朵。   “哎哟哎哟,没、没什么…”张兆整张脸皱成一团,“那是什么原因?侄儿愿闻其详!”   张全裕终是狠不下心来让张兆太过难受,却也知再放纵他如此行事,不知下次还会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恰巧碰上的林鹿这样的人了,于是恨恨松手,佯装冷硬地道:“平时让你多读书,你总是懒惰推脱!你可知历朝历代参与党争落败一方都是何下场?有资格夺嫡的都是些同父异母、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可皇位只有一个,他们为登宝座不惜明争暗斗、手足相残,更何况咱们这些底下卖命的人了?”   “你想想,连兄弟姐妹都可以踏在脚下的人,会在乎你小小一枚棋子的性命吗?”张全裕的声音忽的变得低沉,“是,宣王殿下定是许了你寻常人难以触及得到的金银与仕途,可是兆儿,你有没有想过,如若事发追究起来,你同那替宣王挡了罪的小太监有何分别?”   张兆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不会的…宣王殿下待我们……”   见他还要辩驳,张全裕摇着头恨恨打断道:“若不是我在上位者眼中还有几分用处,那林鹿既能查到你身上,定然也会寻出你背后是有宣王坐镇,你想想,人家身为司礼监秉笔专奉皇权,已经尝到手眼通天的大权力了,又是个这辈子出不了皇城的太监,谁当皇帝对他来说其实无甚关系,有什么理由包庇宣王?”   “而一旦让宣王的名字出现在这桩案子里,那位殿下必定不会因小失大,设法从中脱身才是他首要考虑的,到那时,你们这些所谓幕僚,就是他第一个要推出去挡刀的人!你到底明不明白!”   “可、可是决定都是他……”张兆面上终于浮出后怕的神情,声音也弱了下去。   张兆虽仍在弱弱反驳,却已在心中接受了这一事实,心里止不住的泛起凉意。   是啊,人家是皇亲国戚,天生的贵命,正因如此,就算行事出格也不会有性命之忧,而他们底下人可就不一样了。   张全裕言尽于此,走到窗边,目光望向林鹿他们来时的路。   被林鹿盯上,还不知是好是坏……但总比违逆了他以致今朝事发、祸连全家的好。   “叔父……今后我该怎么办?”张兆吞了吞口水,磨蹭着走到张全裕身边询问。   “照旧,”张全裕身形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走一步看一步罢。”   屋中安静下来,张兆忖思半晌,莫名打了个寒噤,小声咕哝一句:“……这天儿…可真冷啊。”   而地龙分明燃得很旺。 第77章 虚张声势   北风怒号,室外滴水成冰,天阴沉沉的,仿佛随时都会降下雪来。   为避人耳目,秦惇在领命而出时就遣散了随行的锦衣卫,只留下一驾马车候在街边。   不多时,林鹿从张家后门现出身影,径直登上马车。   厢外天寒地冻,厢内温暖如春,林鹿坐稳后开始动手除解身上外袍。   这时车帘一掀,又钻进另外一人,是方才那名笔录供词、一直跟在林鹿身后的锦衣卫。   他十分自然地坐在林鹿对侧的位子上,从一旁放着的包裹里抖出一件林鹿寻常穿的衣袍,动作流畅地伺候林鹿更衣。   林鹿没有拒绝,眸光淡淡地看向对面男子。   一袭玄衣劲装,腰间束带勾勒得身形挺拔如松,举手投足皆是少年意气。   不是六皇子沈行舟,还能是谁。   ——这是沈行舟磨了林鹿好久,才得来的换上锦衣卫装束与他同行的机会。   见林鹿望向自己,沈行舟顿时弯了眉眼,左右转了转,问道:“走得急一直没机会问,如何,这飞鱼服,我穿着好看吗?”   这身衣服每每出现,大多时候都只会带来腥风血雨,并不会给人太好的联想,可这时被沈行舟穿着,许是他身上气质的缘故,不显肃杀,反倒处处透着飒拓,足以担得起一句称赞。   …话虽如此,可哪有直接向人讨问的!   沈行舟眼里的光亮太过直白,林鹿别过目光,假装低头系束腰带。   “一般。”林鹿自以为将情绪掩藏得很好,孰不知他那过于白皙的肌肤比常人更易透出绯色。   淡淡红晕不自觉飞上颊侧,为他素来寡淡的表情增添了几分生气。   马车内空间有限,沈行舟借着帮林鹿整理衣领的动作凑近他,偏着头,表情因林鹿先前评价有些失落,语气干巴巴的:“……哦,既然不好看,那下次便不穿了。”   林鹿眼睫忽闪两下,抿了抿唇,呼吸间尽是沈行舟身上浅淡的檀香味。   没听到林鹿回答,沈行舟结束动作后转正脑袋,双目直直望进林鹿眼中,不死心又问:“真的不好看…吗?”   此时两人之间距离极近,鼻尖几乎快要挨上鼻尖,林鹿有些不自在地推开他,“就…还行。”   沈行舟顺着林鹿动作坐回原位,他认真看了林鹿半晌,兀然出声:“阿鹿。”   林鹿心头猛地一跳,没说话。   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事实上,林鹿虽已习惯沈行舟时时黏在身旁,却仍旧没学会如何与亲近之人相处。   尤其在这种当下只有他们两人的情况下,当往常惯用的虚张声势赶不走沈行舟时,一向冷面示人的林鹿便有些不知所措。   耳畔中除了远方呼号的风声,就只剩下马车行进时蹄声嘚嘚,与木轱辘碾在石板路上发出的轻响。   “阿鹿。”沈行舟无比自若地重复了一遍。   林鹿眼神暗了暗,缓缓对上少年明亮如星的眼眸,薄唇紧紧抿成一线。   不等林鹿张口,沈行舟自顾自又道:“以后就这么唤你。”   沈行舟的想法很简单,“哥哥”一词虽然足够亲近,却始终是在提醒二人之间年纪、甚至是能力上的差距,心理上不自觉就会矮林鹿一头。   他不想一直以年龄之差当林鹿的“弟弟”,爱人之外,他更想成为对林鹿有用的人。   一想到这,沈行舟的神情变得柔和,目光里盛满认真的情愫。   “随便你。”林鹿别开脸不去看他,有意控制着呼吸频率来压制胸腔里莫名开始鼓噪的心跳。   待林鹿穿戴整齐,沈行舟又手脚麻利地为自己更换便服。   这时,许是马车轧到石块,车厢猛地一颠,沈行舟正专注拢着衣衫,一时不察整个人朝前倾去。   林鹿下意识伸手扶住了他。   两人距离再次拉近。   沈行舟抬头看了看林鹿阴晴不定的脸,一下笑出了声,也没有起来的意思,反而双手一松,任由没系紧的衣带软软散下开来,笑眼弯弯地撒娇道:“哎呀,我摔倒了,要阿鹿亲亲才起来。”   林鹿闻声短暂呛了一下,登时微蹙起眉头,“沉死了,赶紧起来。”   “我不。”沈行舟又得寸进尺地卸了两分力,若从旁看去,就仿佛挂在林鹿身上一般。   林鹿眼神暗了下来,垂眸对上沈行舟睁得滚圆的眸子——后者还,不知死活地,挑衅似的,无辜地眨了两下。   “……”   “你自找的。”   林鹿忍无可忍,几乎是揪着沈行舟衣领,一把将他向后抵到厢壁上,力气不小,发出“哐”的一声响动,连坐在厢外驾马的秦惇都有所察觉,狐疑往身后紧闭的车门上扫了一眼,扬声问道:“主子,没事吧?”   过了好半天没人回话,秦惇还得时时关注路面情况,不由分神又问:“…主子?”   “……没事。”   终于,林鹿低沉的声音传了出来,秦惇“哎”了一声,暗自诽腹一句这俩人搞的什么幺蛾子,就继续赶车去了。   厢内,沈行舟脸红红地整饬着身上略显凌乱的外衣,丰润唇瓣上晶亮一片,好似被什么人不甚怜惜地磋磨过一般红肿起来。   而另一边的林鹿则气定神闲地坐正身形,身上连一丝褶皱也无,就像先前什么都没发生过,轻阖了眼眸,施施然端坐着。   ——只他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微末餍足的弧度。   二人换过便装去了陶然轩,与一早候在那儿的沈清岸碰了个头,三人短暂会面彼此交换信息,继而在不引起任何注意下各自离开。   新年祭礼上太子险些坠台一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一切都将回归正轨。   翌日,朝堂。   众臣照例各述其职,宣乐帝窝在龙椅上昏昏欲睡,耷拉着眼皮,间或从鼻腔里不情不愿地“嗯”一声以示模棱两可的态度。   这一场景倒也司空见惯,说话的大臣此时就会将目光投向纪修予,再由这位司礼监掌印加以定夺。   大小事宜,无一例外。   正当朝会临近尾声,宣乐帝打着呵欠看了眼从窗外漏进来的天光,想着一会儿就能退朝,于是伸着懒腰坐正了身子。   “父皇在上,儿臣有事请奏。”五皇子沈今墨拱手上前,蓦然出声道。   “哦?”宣乐帝掀了掀眼皮,“皇儿何事?”   “儿臣斗胆向父皇求一门亲事,还请父皇成全。”沈今墨恳切地抬了头。   “这是好事哇!”宣乐帝来了精神,混不在乎形象地用手支着下巴:“是谁家女儿?想来墨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若有相中的姑娘,父皇乐得成全好事、为你赐婚!”   沈今墨面上一喜,谢恩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听一道声音从旁打断道:“父皇,且慢!”   宣乐帝也不恼,循声望去,只见如今已经成为宣王的三皇子沈煜杭几步上前与沈今墨同站殿中,笑道:“父皇,这我可不愿意了!老五上面三位兄长皆未婚配,怎可让他抢先了去?”   他的语气玩笑轻松,与持续了一整场的死板腔调形成强烈反差。   宣乐帝听后朗声大笑,连声称是,一看就心情很好地道:“杭儿所言甚是!不错,确是这个道理,那…你且说说,该当如何?”   沈煜杭无不得意地看了沈今墨一眼,后者脸上却并无想象中的阴鸷与不甘,只有一丝明显勉力维持着的莞尔微笑。   “当然是大哥先娶,之后再各凭本事了!”沈煜杭道。   这便又把太子推了上去。   宣乐帝又是一阵笑,“好好好,好一句‘各凭本事’!如此也好,太子娶亲当是国家大事,众爱卿今日回去也一齐帮朕物色物色,各家适龄女儿有贤良者,皆可上奏举荐,朕当与皇后商议后定下此事!”   “可……”沈今墨面上终于裂出几分为难的神色。   “皇上圣明——”众臣纷纷山呼而应,盖过了沈今墨原本就不大的声音。   退朝后,众人散去,沈煜杭如预料中拦在了沈今墨身前。   沈今墨不自然笑了笑,还是姿势端正地行了礼:“三皇兄。”   “三皇兄?”沈煜杭大喇喇插着袖子,面上尽是不屑:“沈今墨,你无名无权,合该唤本王一声‘宣王爷’才对。”   沈今墨暗自咬牙,很快恭顺地道:“宣王爷。”   “礼也要重新行过。”沈煜杭抬起下巴,态度极尽倨傲。   沈今墨却是一声不吭地按他的话照做,语气平淡:“宣王爷。”   沈煜杭对这一称呼很是受用,眯了眯眼:“嗯——知道今□□上为何坏你好事吗?”   “愚弟不知。”沈今墨微低了头,敛着眸子看不出情绪。   沈煜杭只当他对自己言听计从,应是心悦诚服的,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地道:“你可知,最近太子与傻六走得很近。”   沈今墨这才明白沈煜杭今日突然发难的缘由,仰起脸,露出一个欣然的笑来:“原来三皇兄今日为的是这事,早与愚弟明说便是,何必……?”   见他如此识相,沈煜杭满意地拍了拍沈今墨肩膀,半真半假地说道:“婚嫁之事,急不得,你年纪还小,若抢在太子前头娶亲,日后难免惹人非议,哥哥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   “皇兄所言极是。”沈今墨笑容更甚,眼里却没有半点温度。   两人又寒暄几句,沈煜杭边走边把沈今墨引向僻静处,兜了半天圈子说出了内心目的:“今墨,不是我托大,如今形势你也见得,父皇的儿子中属我赢面最大,可那太子既然寻了帮手却也不得不防。若你愿意,待到功成之日,论功行赏,你想要什么为兄都给你。”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沈今墨在听到这句话时,心脏还是无可避免地颤了一颤。   在沈煜杭一早决定夺嫡时,沈今墨就知道,若非形势所逼,这位刚愎自用的三皇兄是不屑于拉拢实力远不如他的自己的,这样一来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远离朝堂争斗,就不会成为他人的枪杆或是靶子。   可事到如今已是避无可避,沈今墨必须做出抉择——按父皇这个享乐不知节制的状态来看,身子亏空是早晚的事,是以沈煜杭急于尽快与太子分出高下,在这种情况下,在他面前的便只有同盟或对手,沈煜杭绝不会允许还有中立势力的存在——要么归顺,要么与宣王一派为敌。   沈今墨顿了顿,收在袖下的手指缓缓收紧,面上却扬起一个毫无破绽的、先惊后喜的表情:“这这…这真是……!得皇兄青睐是今墨之幸,恕愚弟妄言,无论才学还是胆识,谁人不知太子样样不如三皇兄,他能有今天的地位全凭几年前误打误撞救了父皇一命罢了!”   “哎……!”这话说到沈煜杭心坎,他却还要装出一副拙劣的谦态来。   “话已至此,愚弟正好有一事可禀。”沈今墨垂了眼睫,凑近沈煜杭,低声以气音说道:“…关于灵嫔。”   沈煜杭皱着眉问:“那个蛮女?”   “皇兄近来出宫立府有所不知,听闻,此女与林鹿关系匪浅,更有传闻说,灵嫔复宠正是林鹿襄助的缘故。”   “有这等事?!”沈煜杭不自觉扬了声调,神色一瞬变得阴冷。   宫中无人不知,能分走柔妃宠爱的唯有这位来自外族的灵嫔,作为柔妃仅剩的儿子,沈煜杭自然也会对母亲的处境上几份心。   “十有八九。”沈今墨笃定。   忽的一阵寒风吹拂而过,沈煜杭紧了紧身上华贵无比的外袍,道:“无妨,本王自有手段。” 第78章 众矢之的   既然已经打通了与张全裕的关系,那么接下来如何交际应酬,都将全权交由沈清岸。   林鹿并不完全信任他,因而两人之间总是模模糊糊地隔着一层,谁也无法真正探得对方实底。   好在彼此的能力毋庸置疑,林鹿出面争取人脉,沈清岸动用手段收为己用,自从二人连手,虽进展缓慢,但势力确实是在潜移默化之中逐步壮大的,这便够了。   毕竟,不管是林鹿还是沈清岸,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并不是一步登天,而是避人耳目。   另一边,林鹿与六皇子结党的消息不胫而走,沈行舟整日更加正大光明地与林鹿混在一处,外人看来,除了过分亲密之外,主君与得力干将关系亲近倒也没什么可指摘的,无人相阻,这让沈行舟很是高兴了一阵子。   最不愿见到这一情状的沈煜杭却没趁机做些文章。   这令林鹿有些意外,但也知道沈煜杭其人绝不会善罢罢休——除非一击致命,先手出招其实风险更大、更易引起皇帝不快——可以说,还就怕他没有动作。   直到这天。   早朝时间已过,宣乐帝照例同灵嫔共进午膳,内侍吕禧侧立一旁,从门外走近一名小太监,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吕禧面上一怔,挥退那人,旋即快步走上前,一抬眼瞥见沈延正忙着张嘴接取从美人所持银勺舀过来的食物,慌忙收回目光,硬着头皮低声说道:“陛下……”   宣乐帝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一错不错望着身旁灵嫔,咀嚼了两下,含糊不清地哼了声:“说。”   “这……这……”吕禧显然对先前消息有所顾忌,隐晦地看向灵嫔。   仓幼羚虽以余光注意到吕禧面露难色,却权当不见,仍笑意盈盈地伺候沈延用膳。   宣乐帝又接连从灵嫔递过来的筷尖上接了几口菜肴,终于发现不远处空地上还站着一人,语气稀奇似的道:“你还杵在这儿作甚?有话快说,吞吞吐吐的,徒惹朕心烦!”   话至此处,宣乐帝顺手抓起面前的筷子丢到吕禧头上,力道不大,后者手忙脚乱地接住,“扑通”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地道:“不好了陛下,京南运河岸坝决堤,冲垮临近数座村落,死者万千……”   宣乐帝闻言头都没抬一下,“噢,还以为是什么,让修予差人去修便是。”   仓幼羚依旧有条不紊地为帝王和自己奉着吃食,甚至在这段对话过程中都没停过布菜用膳的动作。   吕禧知道宣乐帝是不会在灵嫔面前避讳谈及国事了,眼观鼻鼻观心地断断续续道:“除、除此之外,还…还……”   “你这狗奴才,今天是怎么回事!”宣乐帝终于察出吕禧态度不对,佯装扬起巴掌唬他:“能说就说,说不出滚蛋!你找死是不是?”   吕禧吓得一缩脖颈,忙道:“不敢不敢,奴才不敢!”   然后这才汗流如注地将后面的话叙述完全,待吕禧说完最后一个字,浑身已被冷汗浸透,整个人更是瑟缩不已,连抬抬眼偷看宣乐帝反应的胆子都生不出半点。   “岂有此理!简直荒谬至极!”   砰!   沈延一掌拍在桌上豁然起身,桌子上碗倒杯翻,叮叮当当响成一片,仓幼羚忙不迭跟着去扶男人因动怒而微晃的身形,口中软语:“龙体要紧,陛下息怒……”   她一刻不停地伸出柔荑在宣乐帝胸膛上下拂动,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副光景。   ——苍天有眼,全都活该。   原来,大坝决堤已是天灾人祸,不料被滚滚河水冲破的河岸竟露出了其下埋着的一块巨石来。   若是寻常河石,倒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可怪就怪在这顽石形状诡异,远远观去,像是…像是一颗硕大狰狞的鬼头!   谁人都知宣乐帝最是崇敬鬼神,在他所治期间发生这样不寻常的事,难怪他会大动肝火。   “起驾出宫!”宣乐帝一把推开灵嫔,大踏步出了门,“修予呢?”   吕禧见状赶忙捉了挂在一旁的龙纹大氅,急急追上宣乐帝脚步往他身上披去,“回陛下,掌印此时正候在殿外,哎哟,您慢点……”   两人渐行渐远,一众随侍也在宣乐帝出门后一并离开了钟灵宫。   宣乐帝情急之下并没有收着力气,仓幼羚被那一推掼倒在地,额角不知碰在什么地方,登时青红一片。   晴翠从外面进来时看到的就是面前一幕,蹙着眉小跑着冲到仓幼羚身边,边把她从地上扶起边急切地道:“…您没事吧?”   仓幼羚在她搀扶下站起身子,冷哼一声,低低咕哝“谁有事谁没事还不一定呢”。   晴翠闻言摇摇头,眉宇间皱纹加深,小声提醒:“奴婢在外间都听到了,这种事……历朝历代多多少少都会发生,无一例外都是冲着人去的。”   主仆二人往里间走着,仓幼羚好奇地看向面有愁容的晴翠:“就像那些老女人在后宫使的手段一样,这次的怪石也会是人为造成?”   晴翠轻叹口气,扶着仓幼羚在榻上坐下,自己则返身出去寻了个药箱进来,置在桌上,十分熟练地从中找出活血化瘀的药膏,拿着挨过来在她额上撞伤的位置轻轻打圈揉着,才道:“很有可能。”   就算是再坚强的女子,在遇到把淤血揉开的过程时也绝不会是毫无感觉,可仓幼羚就仿佛习以为常般安静坐着,自顾自揉着手腕被磕痛的地方。   半晌谁都没有说话,晴翠揉好后转身收了药膏,顿了顿,道:“就算不是人为,也定会被有心之人利用。”   “如何利用?”仓幼羚问。   晴翠却没再回答,只不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就会以事实发生在众人眼前。   -   就在林鹿跟着纪修予调查大坝决堤期间,朝堂中不知从何时起流传了一个说法。   最开始只是在林鹿经过时隐有两三句窃窃私语声,后来愈演愈烈,那些本就看不惯林鹿的大臣纷纷上书指责林鹿自上位以来行事乖张无度,大有暗地里站队沈煜杭的趋势。   林鹿几乎在朝夕间沦为众矢之的。   甚至就连一向对他青眼有加的宣乐帝,在林鹿看不见的地方,目光中也多了些晦暗不清的东西。   可这些变故林鹿只是捕风捉影的听了个风声,他日夜跟着纪修予查案,实在分身乏术,无暇顾及其他。   至于沈行舟,他根基尚浅,消息来得并不比林鹿快,况且林鹿觉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未真正发生的事多一个人烦恼也无果,还不若等着他们真正亮出爪牙后再见招拆招。   这种微妙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太久。   一日早朝,钦天监监正薄罡毅率先启奏,神情慨然,义正严词地说道:“启禀圣上,近日京南运河大坝决堤生灵涂炭,更有怪石乱象,微臣连日里夜观天象,并在前天夜里观测到孛星现世,实在不敢小觑,是以昼夜不停问灵卜卦,终于昨日深夜得出结论!”   宣乐帝像是一点也不意外,淡淡出声:“哦?”   “古语有云:‘孛星现,灾祸起。’”薄罡毅丝毫不卖关子,一字一顿:“这一切,皆是因为天降灾星,而这不详妖孽,如今正混在我大周朝文武百官之中!造祸于人间,罪该万死!”   此言一出满众哗然,有少部分消息灵通的官员则面露讥诮,明里暗里将瞧好戏的目光落在林鹿挺得笔直的背脊上。   林鹿对众多说不上友好的目光并不是全无所感,但闻言只是牵唇一笑。   “妖孽?薄卿家,你且说说是什么样的妖孽?姓甚名谁,样貌几两,如何才能辨认得出?”   薄罡毅显然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回皇上,经臣掐算,那妖孽样貌出众,最擅床笫功夫,男女皆易受其蛊惑,是个美艳坯子。”   在金碧辉煌的太和殿中说出这一番堪称亵渎的话,在场众人无人觉得不妥,反倒有更多的目光投向林鹿的方向。   不知是谁小声说了句,“臣依稀记得宫中有位相貌极佳的小太监”。   “对!若说样貌姣好称得上‘妖孽’二字的,除了他再想不出第二人了!”“是啊!听说一开始他就是个在御马监养马的,若非会些邪魅妖术,怎可能这么快获得掌印与皇上的宠爱!”“不错,肯定是他!”   林鹿百口莫辩。   不过他也没想着辩解什么。   纪修予没去打断群臣义愤填词,垂眸看向身侧缄默的林鹿,语气带了三分调笑:“摊上这种事,干爹也帮不了你。”   林鹿点点头。   沈煜杭一直留意着这边,生怕纪修予出面替林鹿解围,见状当时出声:“掌印!事关国体运势,相信掌印深明大义,断不会为了一己私情袒护妖孽吧!”   宣乐帝也将不虞的目光挪到二人身上。   周围哄乱的声音戛然而止,均的屏息静待纪修予反应:如果他选择包庇林鹿,相当于不顾天意也要违逆圣心,就算此时宣乐帝不显,也定会因此生出芥蒂;而纪修予若选择将林鹿推出去,那就是自断臂膀,日后沈煜杭上位途中便少了很大阻碍。   无论他怎么选,对宣王一党只会百利而无一害。   诚然,随着沈煜杭势大,许多长久以来被压在纪修予手下的臣子也都纷纷动了心思——太监这重身份到底还是宫里的下人,谁会心甘情愿一辈子屈居在连身体都不全整的宦官之下呢。   纪修予面上一哂,声音中夹杂笑意:“诸位大臣既然已得定论,那便按规矩做吧,不必顾忌奴才,为了大周,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话音刚落,沈煜杭放下心来,冲着薄罡毅递过来的眼神点了下头。   “陛下,兹事体大,依微臣之见……”薄罡毅满面正色就开了口。   “不过林秉笔到底是内臣,如何处置还须陛下亲自定夺。”纪修予嗓音很轻地打断道。   薄罡毅不敢再言,沈煜杭压抑再三,终是将隐忍期待的目光投向龙椅上的人。   经他提醒,宣乐帝原本阴沉的表情怔了一瞬,似是回想起林鹿自上位以来兢兢业业,做事得心、无半点出格之举,又容貌上佳,光是远远看着就足够赏心悦目,处死林鹿的决心忽然变得不再坚定,于是说出口的话变成了:   “嗯……”宣乐帝沉吟着捋了捋胡须,“林爱卿多年来有功无过、劳苦功高,武断处决难免寒了忠臣的心……先…先关起来禁足吧,之后再慢慢查证。”   “父皇!”沈煜杭急了。   “陛下!妖孽乱世,每拖一天危险更甚啊陛下!”薄罡毅在沈煜杭眼色下硬着头皮谏言。   宣乐帝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就这么定了,朕乏了,诸位爱卿退朝罢!”   二人还想再言,被纪修予笑里藏刀的眼神骇得闭了嘴。   事发突然,群臣还未反应过来,皆静观不语,眼睁睁看着两名侍卫从殿外走进,径直到林鹿身前恭敬行礼,比了个向外的手势,道:“林公公,请。”   林鹿颔首,回眸轻看了沈煜杭一眼,便神色淡淡地率先走了出去。   那双凤眸里分明什么情绪都无,却在最大程度上刺痛了沈煜杭敏感的神经。   ——这次分明是沈煜杭胜了,没人帮林鹿说话,甚至就要沦为阶下囚,眼看不日便死期将至,可他脸上仍没有半分惧意,落在沈煜杭眼中不亚于莫大的挑衅与蔑视。   接二连三在林鹿这讨不到得逞的快意,这让一向骄傲的沈煜杭如何受得了。   直到人群退去,沈煜杭仍气得浑身发抖地钉在原地,一口牙恨恨咬得咯吱乱响。   这回一定要他死!   此时沈煜杭再听不见外界任何声音,脑海里只反复回荡着诅咒似的一句话。 第79章 再无所求   林鹿被困栖雁阁已有三日。   一朝失势,“妖孽”之名在刻意引导下闹得人尽皆知,期间的日子并不舒适,却也比遭受纪修予磋磨时不知好了多少倍不止。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   时人多迷信,总能轻易将现世之象与过于出众的相貌联想到一起,古来宫中不乏因此获罪处死的宫妃嫔妾,至于个中真伪、以及用一人之血换来的天下太平维持了多久,似乎并不会引起太多关注。   除却推波助澜的幕后得利者,大多数人都在享受这种摧折美丽事物的扭曲快感罢了。   林鹿这遭也未能免俗。   那些苦心经营的人脉一夜消失殆尽,就连往日寸步不离的秦惇也不见踪影。   林鹿独自一人住在僻静小院,大门紧锁,早晚有人送来吃食。   未出冬季,屋里仍需烧炭,可林鹿如今的境况能有口吊命的食水已是不易,根本不敢奢求更多,好在小院里有些存放了不知多久的剩炭,每日少燃些,不至于让林鹿冻死在呵气成冰的冬夜。   “咳咳…”   林鹿低低咳了两声,抬手掩了掩口鼻。   好不容易找到的炭块都是不知放了多久的陈炭,烧起来浓烟不断,很是呛人。   林鹿整个人缩在床榻最里侧,身上胡乱盖着几条破被,门窗紧闭,却仍被冻得不停打着寒噤。   许是从前经历早已耗尽这具驱壳里的全部泪水,林鹿此刻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斗不过沈煜杭又如何,横竖不过一死。   被允许参与早朝的皇子只有宣王与太子,事情发生得太快,无论是沈清岸还是沈行舟都没办法在第一时间出手保他——林鹿也不希望他们这么做,只因灾星玄学一说素来是皇家大忌,任谁沾上,不死也要脱层皮,而二皇子与六皇子皆是刚刚站稳脚跟,于情于理,都不适合在此事尚至风口浪尖时盲目参局。   这也正中沈煜杭下怀。   事态只要没在刚有苗头时被扼止停歇,那么接下来沈煜杭就会暗中渲染造势、放纵言论发酵,时间一长,假的也会变成真的,“林鹿是祸国妖孽”的罪名便真真切切地坐实了。   死也得死。   不死,也得死。   到那时,就算沈行舟回过神来不顾一切想要挽救林鹿也晚了,甚至更会因此事惹恼父皇,落得人人厌弃的下场。   可谓一箭双雕。   林鹿自然想得到这些,因此并不对现状抱太大希望,但低垂睫羽掩去的是眼中浓重而压抑的不甘。   他还没查清自己的身世,还没有给阿娘报仇……   他像一缕被困于世的鬼魂,只剩“复仇”二字苦苦支撑着他的脊骨。   夜深了,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   漫长寂静又寒冷的独处时光,轻而易举就能勾动林鹿生命中最不堪的那段回忆,梦魇一般让他的神智变得不甚清明。   床边的炭盆忽明忽暗,最后一点火光也在窗棂漏风中渐渐消散,屋子里再无半点亮光。   时间点滴推移,室内温度骤降。   林鹿浑身抖如筛糠,眼睫颤了几下缓缓睁开,点漆似的眼瞳与周遭黑暗相融,仿佛生来便是潜伏于此。   还不是等死的时候。   他的脑海倏地浮现出这么一个念头。   如此想着,林鹿瑟缩着掀开身上破被,想要下床再燃些炭块。   不料刚起身就是一阵头晕目眩,他的身形在晃动中难以支撑平衡,一头朝地上栽去。   还不等身上传来痛感,林鹿就在失重感中一下昏了过去。   林鹿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六年前,那时他还没有入宫遇到纪修予,也还没有变成如今冷漠沉郁的模样。   他与阿娘住在村子外缘的寒窑里,日子苦寒无比,阿娘强势,动辄对他非打即骂,村中人也都因林娘出卖皮肉的生存手段而对这对母子白眼相加。   然而就是这样的过往,现在竟成为林鹿内心深处最怀念的时光。   清晨雾气朦胧,林鹿依稀觉出自己身在荒芜的后山,身上背着漏了处破洞的背篓,跪趴在地上,用皲裂的手指一遍遍翻掘冻得冷硬的土地,试图找些未被人挖走的白薯,用以他和阿娘果腹。   林鹿记得这天,很快回忆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心中有了准备,也就不再害怕。   几名尾随而来的半大孩子将林鹿围了起来,口中说着戏谑嘲弄的言语,推来搡去之间,好不容易寻来的野菜白薯散落一地,筐篓也被踩踏得不成样子,林鹿身材不及他们强壮,皮球似的被他们踢倒在地,只能徒劳护着头颅,忍受着落在身上的拳脚。   阿娘很快会来救我。林鹿暗暗想着。   如果是多年前真实发生过的事,确实会如林鹿所想,那时他总是被村中孩童随意欺凌,后山这次最为过分,险些将他打断了气,是阿娘倒提了把柴刀,吓得欺负林鹿的孩童屁滚尿流地下了山还不算完,安顿好林鹿后,一个个找上门去,以一己之力舌战数位村妇,众人慑于她手中力气,眼睁睁看着林娘一刀刀劈下,给每家门上都砍出一个潦草的“贱”字才罢休离去。   自此再无人敢在明面上欺侮林鹿。   可林鹿却也因这件事挨了林娘好一顿揍,林娘骂他“怂包”,林鹿生生受着,一声不吭。   梦中的林鹿知道事情走向,心性仿佛一同回到那时,身上又冷又痛也不反抗。   “阿鹿!”   意识游走间,林鹿听到有人唤他。   定是阿娘来了。林鹿模糊地想着,唇边不自觉露出些笑意。   许是看到林鹿笑,落在身上的拳脚力气更重,可林鹿恍若不觉,想着阿娘很快就会救他离开。   可这是梦中,并不会全然按照心中所想。   提着柴刀的林娘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看不清的人影,他分开人群,压在林鹿身上,替他承受着那些力气愈发加大的拳脚。   林鹿挣扎着转过脸颊,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阿鹿,阿鹿。”   他什么都没说,只一声声唤着自己,周围人影晃动,污言秽语不绝于耳,暴雨般的拳打脚踢降了下来,可林鹿再没感受到一点痛楚。   头脑依旧昏沉,林鹿眼睁睁看着那人被打得口吐鲜血,原本整齐的发冠也被扯散开来,凌乱的发丝混着血水黏在额上,林鹿顺着蜿蜒而下的血迹向上看去,赫然看到那人额角处一道小小的疤。   林鹿一下睁开了眼睛。   他醒了。   略微急促的呼吸间尽是带着焦味的空气,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只是做梦。   却在下一瞬,转头望见了梦中人。   晨光熹微,照亮了沈行舟冻得煞白的面庞——他紧紧将裹着被子的林鹿搂在怀里,不知道维持了这个姿势多久。   林鹿确实没那么冷了,眼神一偏,看见不远处放着一个胡乱打开着的包裹,想必是沈行舟带进来的。   “…你醒了?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察觉到怀中人轻微细动,沈行舟很快睁开了眼睛,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往林鹿额上探去:“可吓死我了,我来时你有些发烧,还好我提前带了些驱寒的药物……”   他絮絮说着,林鹿也看到不远处桌上多了个药碗,后知后觉尝出嘴里浓重的苦味。   沈行舟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摸出一块手帕,轻轻在林鹿脸上擦着,语气中带着笑意:“…你当时昏迷不醒,牙关咬得死紧,我就只能一口口渡到你嘴里,天太黑没留意,将你喂成个花猫……”   他开玩笑似的笑着,动作却是又轻又柔,像是对待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一般。   细软的帕子挨在林鹿唇边,一下下擦拭掉那些溢出来的药渍。   林鹿抬眸,逆着光有些恍惚。   待擦干净了,沈行舟收好帕子去看林鹿的眼睛:“冻傻了?怎的不说话?”   说着,沈行舟狐疑地再次伸手往林鹿额头上摸去。   林鹿睁着眸子,任由那只有些凉的手掌落在自己头上。   “你怎么来了?”一开口,林鹿才发现自己嗓音沙哑得不象话。   沈行舟同样意识到,松开林鹿,下地走到桌边倒了杯冷茶过来,重新环抱住林鹿,递到他唇边:“翻墙进来的。”   “磨了两日他们不许我来看你,三皇兄还扬言要到父皇面前告御状,”沈行舟看着林鹿小口小口抿着茶,眼里漾出餍足的笑意:“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白日装出样子迷惑他们,到晚上趁夜色翻墙进来的。”   林鹿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就算栖雁阁是纪修予的地盘,沈煜杭也绝对会在暗中布下天罗地网防备林鹿出逃,不会漏下一丝可乘之机,他无法想象如此守卫森严的情况下,沈行舟是如何……   沈行舟却浑然不觉林鹿的讶异,仍自顾自抱着他说道:“说来也巧,我刚进来时就看到你失去意识往床下栽去,还好、还好……”   他顿了顿,“我都不敢想象如果晚来一步会、会……”   说着,沈行舟有些哽咽。   林鹿缓缓转向他,望见一双后怕得泛了红的眼睛。   是啊,他也不敢想象,以沈行舟这副软和心肠,如果一进门看见的是自己血流如注的模样,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林鹿从沈行舟臂弯中抽出手,安慰似的摸了摸他的发顶。   “我没事。”林鹿浅淡的嗓音在沈行舟耳边响起。   不说还好,这句话一出,沈行舟像是满腔委屈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眼睛一热,一瞬盛满将落未落的泪水,声音也染上哭腔:“那些欺负阿鹿的人,他们一定都会付出代价……一定。”   林鹿戳了戳沈行舟光洁的额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他顿了顿斟酌字眼:“不…善良了?”   沈行舟却摇摇头,一把抓过林鹿的手捧在两手合拢的掌心中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这种眼睁睁看着你受苦的窝囊善良,我宁可不要。”   林鹿心里一动,面上仍不显,只暗自攥了攥拳。   他一直以为,在这个世上,除了大仇得报再无所求,却在这一刻忽然明白。   ——他希望沈行舟能一直保持本心,就好像…替那个早已死在六年前的自己,继续活在这个世上。 第80章 非我族类   林鹿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沈行舟就这么留在栖雁阁照顾了林鹿两天,令林鹿奇怪的是,那些照例送进来的食水却在潜移默化中变成了双份。   就好像外面的人知晓并默许沈行舟存在一样。   林鹿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纪修予,可京南水患还须赈灾善后,再加平时繁重的政务,林鹿知道这位司礼监掌印是断不会有时间操心林鹿是否能吃饱穿暖的。   那会是谁?沈清岸?更不可能,目前来看他并没有将手伸进司礼监的能力。   便只剩下秦惇,想到这,林鹿一哂,略略放下心来。   也正如林鹿所想,在他被宣乐帝亲口勒令禁足的第五天傍晚,院门传来一阵锁链哗啦的声响。   沈行舟正给林鹿念话本上的志怪故事,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声响,有点紧张地朝林鹿看去:“我…我用不用躲起来?”   原来他也知道留在这里陪林鹿不合规矩。   林鹿露了个安慰的笑,抬手揉一把沈行舟发顶,语气带着让人莫名安心的镇定:“无妨,有我在。”   沈行舟就红着脸帮林鹿整理仪容,东扯扯压皱的衣角,西捋捋散下来的鬓发,然后无比自然地站到林鹿身侧,一副随时都能挡在林鹿身前的模样。   很快,一队人走进小院,为首那人径直推开门来到堂前,一掀袍单膝跪地,行了个再标准不过的跪礼,朗声道:“属下来迟,还请少主恕罪!”   此声之下,留在门外的一队锦衣卫齐声附和重复,一并朝屋内方向跪身行礼。   一时间山呼激荡,在狭小院落内形成回音。   来人果然是秦惇。   沈行舟被眼前一幕惊得瞪大双眼,紧绷以待的身子松懈几分,但还有些搞不清当前形势。   而林鹿看上去并不意外,只是奚落道:“足足五天,平时嫌我苛待,你故意的?”   “属下不敢!”秦惇慌忙抬了头,在看到林鹿明显透着青灰的面庞时眉头一皱,压低声音解释:“这五天发生了不少事,还请少主回去后,容属下细细详禀。”   “嗯,不急,”林鹿在沈行舟搀扶下起身,慢慢往门外走去,“先说说是怎么解决的。”   秦惇自然明白林鹿所谓何事,也不避讳沈行舟,落后两人半步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   原来,在钦天监监正还未当朝浑说灾星一事前,林鹿就已与秦惇有所准备,敌暗我明,虽然不知如何出招,但总归可以确定是冲着林鹿来的。因此,林鹿与秦惇约定,若此番难以拆招,秦惇就会在京中设计几桩重案牵扯视线,为林鹿破局争取时间。   然而饶是有张兆等眼线布在沈煜杭身边,可这回的宣王却仿若灵智开了光,硬是没走漏半点风声,单是这一点就足够林鹿琢磨一阵了。   按两人推算,顶多不过三日,就可让林鹿脱离困境。   谁知却漏算了朝中大臣对灾星一事的迷信程度,以及沈煜杭势必一举击垮林鹿的决心。   就在林鹿禁足的前两日,京中乃至宫中、重臣家中都是怪事频发,瞬间令舆情沸然,无论是置身事外的还是有意推波助澜的,无一不在叫嚣着处死林鹿,借以平息所谓“天怒”。   很显然,这种情况并不适合秦惇再按原计划行事了,多余的动作只会火上浇油。   秦惇一脸后怕,回想到这里时竟在额上出了薄薄一层冷汗:“当时…嗐,说来不怕主子笑话,属下当时都做好硬闯栖雁阁,救您出宫的打算了……”   林鹿眯着眼瞧他,直截了当地戳穿:“就凭你,在纪掌印手下走得过几招?”   秦惇颇为汗颜地摇摇头,嘟囔:“…但属下能保证,要死,您肯定得死在我后头……”   林鹿恢复了神色,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示意他接着说,沈行舟却借着袖袍遮掩紧紧握住了林鹿的手。   这一无声动作仿佛在说,他也一样。   林鹿有些好笑,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觉,轻轻捏了捏沈行舟攥得死紧的手指。   秦惇恪尽守礼地微垂着头,并没有注意到二人的小动作,继续道:“是灵嫔。”   “灵嫔?”林鹿在听到这个名字时有一瞬间的诧异,但很快又平复下来。   秦惇低低“嗯”了一声,语气中掺杂着沉重的情绪,说出口时莫名有些凝滞:“她一介女子,替您扛下了这个污名。”   “你找的她?”林鹿剎时顿住脚步,拧眉不悦地看向秦惇。   倒不是关心灵嫔,他只是不喜有人替他受过。   “没有命令,属下哪敢!”秦惇慌忙辩驳,“您被关在栖雁阁当日她就缠上了陛下,接连几日都……”   秦惇说不下去了,但联想钦天监捏造妖孽时的形容,林鹿不难猜到灵嫔都做了什么。   “那这五日……”林鹿忽然有些喉头发紧。   秦惇隐晦地点了点头,又道:“陛下连着五日不早朝,再加上灵嫔本就样貌冶艳异于大周女子,‘妖孽’之名,自然而然就转移到了她的头上。”   林鹿蹙结的眉头一直没有展开。   他想不出灵嫔冒险相帮的理由,一时间沉默下来。   禁足刚解,沈行舟知道林鹿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更何况身处栖雁阁,不知在暗处藏了多少纪修予的眼线,于是自觉离开。   送走沈行舟后,林鹿连衣服都没换,直接来到纪修予院中。   “干爹。”林鹿一路畅通来到纪修予面前,规规矩矩低头行礼。   “来了,”纪修予正站在案前提笔画着什么,也不抬头,似是不意外林鹿的到来,随意地道:“过来看看这幅画。”   林鹿依言走近,垂眸望见纸上画着寥寥疏竹、山路蜿蜒,天空留白得恰到好处,处处透着作画人的意境与功底。   “少点什么?”纪修予噙着笑偏过头,询问林鹿。   林鹿沉默端详片刻,如实回道:“儿子愚钝,不通书画之道,实在看不出所缺何物。”   纪修予轻笑出声,从镇纸下抽出画卷,一扬手,画卷脱手飞出,在林鹿不解的目光中端端落在不远处的炭盆里。   火舌很快卷噬着透纸而出,将画中景致一点点燃烧殆尽,就像燃了一场盛大的山火。   “世间之美,唯有转瞬即逝方为极致,留不住的,才最能在人心里印刻痕迹。”   “往往容易得到的,最不被人珍惜。”纪修予起身,居高临下地站在林鹿面前,后者因身份之差不得不微低了头,做出一副乖顺样子来,“个中道理,鹿儿可明白?”   林鹿始终没猜出这回纪修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规矩地道:“儿子谨记干爹教诲。”   纪修予突然一把抓住林鹿头发,用力向后一拽,迫使林鹿昂起脸。   “你与灵嫔……?”纪修予意味不明地凑近过来。   动作来得突然,从头上传来的刺痛瞬间传回大脑,林鹿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后仰着,下意识伸手撑在案上,不小心碰翻了堆得不矮的一摞奏折。   “仅几面之缘。”林鹿努力舒展开总是因痛楚几度将欲蹙起的眉心。   尽心讨好的模样成功取悦了纪修予。   他松开手,转而卡着林鹿的下颌,细细欣赏眼前人精致妍丽的五官,语气又轻又缓:“非我族类,必不会长久,而且……”   纪修予没有说下去,只是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正当林鹿不解其意暗暗揣度之时,纪修予捏着林鹿脸颊的手倏地用力,林鹿一个不设防张了嘴,纪修予另一手手腕一翻,亮出一粒通体乌黑的药丸,还未等林鹿看清,就被纪修予动作迅速地塞入了口中。   “唔。”林鹿下意识抗拒,抵着舌头就要吐出药丸。   可纪修予又哪会给林鹿违逆自己的机会,只见他手上连动,一手屈指顶起林鹿下巴,另一手点中林鹿顺势舒展脖颈上的某处穴道,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咽了下口水,那粒被塞进嘴里的药丸也就顺势滑进林鹿喉咙,继而落入胃袋。   林鹿心下一片骇然,却仍须撑出面上滴水不漏。   来不及细想,林鹿被嗓子里传来的刺辣闷痛之感搅得长眉紧皱,捂着胸口两三步退至堂下,双膝直直跪下,不假思索地以头触地,因这一遭变得更加沙哑的声线传了出来:“儿子该死。”   纪修予哈哈笑了起来,最开始只是几声,到后来放声大笑,以至毫无形象地前仰后合。   林鹿趴在地上,看不见纪修予神色,笑声在耳畔回响,他只觉得浑身抑制不住地发寒。   半晌,纪修予笑够了,胡乱踢了踢先前被林鹿无意碰落在地的奏折,正巧有一本滑到林鹿面前,轻轻碰到林鹿按在地上的手指,就这么一个细微的接触,竟吓得林鹿整个人猛地一颤。   纪修予留意到这一动作,仿佛看到什么有趣的事似的又多笑了几声。   “哈哈,瞧你吓得,林鹿呀林鹿,咱家还真有点舍不得杀你了。”纪修予犹带笑意的声音传入林鹿耳中,“宝贝乖儿子,猜一猜方才喂你吃下的,是何物?”   林鹿维持姿势不动,“儿子不知。”   “是毒药。”   纪修予很快答道,顿了顿又补充:“一定会置人于死地的那种。”   林鹿几乎在听到瞬间就出了一身冷汗,埋在臂弯下的面庞露出了些许阴鸷。   他太了解纪修予了,别听他现在语调轻快、似是在与人说笑,可林鹿知道,纪修予是绝不会在取人性命上有所保留,一旦动了杀心,再难平息。   果然,不管是宣乐帝的免死金牌,还是太子沈君铎的示好,都无法在纪修予真正起意时阻挡一二。   时至今日,林鹿再次领会到眼前人的可怕之处,不好金钱美色让他几乎没有弱点,最令人头疼的还有宣乐帝对纪修予过于放纵的信任。   难道只能到这里了?   须臾之间林鹿想了很多,可那所谓毒药入腹后毫无征兆,若是纪修予想要欣赏他毒发身亡的惨状,应不会是现在这种明显有话要说的态度。   林鹿的大脑在紧张下飞速运转,搜肠刮肚地思索究竟是哪里露出马脚让纪修予起了杀心,想了半天也毫无头绪,甚至开始怀疑秦惇的忠诚。   见林鹿不出声,绕着林鹿踱步的纪修予停了下来,站在林鹿身前:“三个月。”   一滴汗珠无声中顺着林鹿鼻梁幽幽滑至鼻尖。   “三个月,杀了沈煜杭,否则,你替他死。”纪修予的声音冷了下来,与先前笑意盈盈形成的反差之强,饶是林鹿惯于相处,在此刻的情景下也觉得毛骨悚然。   还不等林鹿回神,纪修予堪称温柔地从地上扶起林鹿,浑不在意地扯出袖缘,一点点擦拭他脸上的冷汗,看着林鹿布满惶惑的瞳孔,一字一顿道:“小鹿儿,这次的事,咱家很不满意。”   “若不是那位灵嫔,”纪修予目露爱怜地替林鹿将散乱的发丝别在耳后,“恐怕明日午时,咱家就要亲自为你监斩了。”   林鹿浑身微微打着颤。   “所以,与其让你死在别人手里,还不如…”纪修予的手继续游移到林鹿颈间,随着每吐出一字便加重一分手上的力气:“还不如死在咱家手里。”   林鹿不敢挣扎,微张着嘴,感受着空气一点一滴剥离的窒息感,难耐地憋红了脸。   纪修予又笑,在林鹿头晕眼花之际松了手,在他肩头轻推了一把,道:“去吧。”   “咳咳咳…咳咳……”林鹿踉跄着后退数步,再顾不上形象地大口呼吸起来。   “三月之后,若沈煜杭还是宣王,你便不必再来求见,随便死在咱家看不见的地方即可。”纪修予说完不再看他,背身挥挥手,而后自顾自弯腰捡拾起散在地上的奏折。   林鹿终于喘匀了气,艰难从喉中挤出几字:“遵、遵命,儿子告退……”   说罢,林鹿脚步虚浮地走出房间。   ——却在转身之后,那双在纪修予面前从不掩饰露出惊恐之色的眼瞳,微微敛了眸,再睁开时一切情绪消散,只剩下冷如寒霜的沉郁,折射着刀锋一般狠厉的光。 第81章 措手不及   若是旁人来看,无论如何也猜不透纪修予心中所想,可林鹿却无比清楚,这位鼎鼎大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就是一只披着人皮外表的妖魔,随心所欲地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好了伤疤难忘疼,更何况纪修予给林鹿造成的创伤至今远没有愈合。   他放权给林鹿,任由林鹿把朝堂的水搅浑,不是纪修予有多宠爱林鹿,只因当林鹿是他完美的杰作、驯良的猎犬,亦或是趁手的尖刀——可无论哪种,都没有把林鹿真正当成一个独立的人格来看待。   沈煜杭动作太大,阻碍太子的同时也挡了纪修予的路,因此纪修予想杀他,又不愿弄脏自己的手,这才逼迫林鹿去做。   不过,正因此举基本可以确定,纪修予与太子之间绝对关系匪浅,否则以他一心忠君的态度来看,是万万不会反常到迫害皇子性命的。   被纪修予喂下毒药之后,林鹿没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连服下毒药的名字都不知道,也不去查,权当什么都没发生。   但确如纪修予所言,三月时限未到,林鹿的身体没有出现任何中毒迹象,是以林鹿不说,便无人察觉。   自解除禁足以来,先前踩过一脚的官员均的在明里暗里向林鹿示好,生怕这位算不上是好脾气的司礼监秉笔追究起来,人人得不了好果子吃。   若是才刚上位的林鹿遭逢此事,定是要挨个清算,不割下肉来不算完,可如今既与二皇子沈清岸连手共谋,就不得不万事以大业为先。   林鹿知道,他们中大多与他无仇,只是或多或少要看纪修予脸色、给沈煜杭面子,在前者无阻、后者促成的情况下,无人愿意贸然冒险帮林鹿说话。   只有灵嫔仓幼羚是那个异类。   她甚至都不是大周的子民,孤身一人远嫁他乡,终年囚困在深宫皇城之中,背后是整个苍族的兴衰存亡,却敢赌上己身性命与苍族全族,只为助林鹿脱离困境。   哪怕林鹿曾帮她复宠,那也是两人各取所需,根本不需要她冒如此大的风险替林鹿“顶罪”。   好在宣乐帝足够离经叛道,也足够偏爱灵嫔,硬是力压一众朝臣反对的声音保全了灵嫔性命,甚至还故意给她晋了位份,似在得意地彰显龙恩浩荡。   朝中不满者多如牛毛,却也在纪修予铁腕之下偃旗息鼓,不再提起此事,以免触了皇帝的霉头。   就是不知,这种浮于表面的平静,还能维持多久。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林鹿重新收束分散在各部的人脉,然后在宣乐帝心血来潮验收皇子学业的这天,登门拜访已经封妃的仓幼羚。   仓幼羚好像知道他会来一样,早早端坐在厅中主位里。   “娘娘,林公公来了。”一名小宫女低着头匆匆进门。   “请他进来,”仓幼羚一手慵懒支着下巴,另一手随意地挥了挥,“挑几个信得过的守好门。”先前报信的宫女应“是”出了门,后一句是对着贴身大宫女晴翠说的。   不一会儿,院里安静下来,一道很轻的步声逐渐踏进屋内。   林鹿同样屏退随侍,独自一人迈过门坎站在堂下。   “好久不见呀。”仓幼羚一见他眼神一亮,翻着眼睛颇有些嗔怪地道:“林公公好大的架子,见了救命恩人,感谢的话都不说一句的。”   林鹿神色淡淡,站着没动,晴翠安排好后重新走进屋来,不用仓幼羚发话,主动搬了软凳过来放在林鹿旁边:“公公请坐。”   “坐什么坐,我拼了命捞他,他一点都不谢谢我。”仓幼羚没好气地白了林鹿一眼。   “为什么救我?”林鹿坐下来,直截了当地问道,他双目死死盯着仓幼羚的眼睛,试图从中寻出什么破绽。   “喜欢你啰。”尽管已至妃位,仓幼羚依旧没甚么所谓一宫主位的自觉,面对林鹿说话时摇头晃脑,露出些许属于少女的娇憨,端庄盘发上插的步摇随之跳动,发出叮当清响,“每天对着那张老脸我都快烦死了,好不容易你来,晴翠,去把小厨房常备的糕点拿几样过来,还有赏赐下来的稀罕玩意也挑来几件……”   林鹿蹙了蹙眉,“就算我是内臣,到后宫一趟也绝非易事,你以为我是来找你闲谈叙旧的?”   仓幼羚渐渐收了脸上笑容,一点点坐正身子。   “你想听什么?”仓幼羚面带奚落,那双似乎总是在勾魂摄魄的狐狸眼此时折射着冷厉的光:“想听我说,救你是有所图,等你来也是为了谋得三两好处?少自以为是了,林鹿,你真别以为谁都同你见过的其他人一样。”   林鹿听后不但没有缓和颜色,反而眉心蹙得更紧。   怕就怕这个女人别无所求。   无论是惺惺相惜的同情,还是一见如故的友情,他都还不起。   正当两人在相互对视中沉默下来,晴翠提着食盒、端着托盘打破了凝滞的气氛,仿佛看不见他们之间的剑拔弩张,垂着眼眸一样样将手中对象在桌上铺开,口中还不忘介绍:“…这道是羊奶糕,是娘娘亲自指导厨娘多日,终于仿制出类似娘娘家乡的口味……”   林鹿看了看桌上与精致餐盘格格不入的粗糙点心,重新抬眸审视起坐在高位上的女人。   与先前几面相比,仓幼羚消瘦不少,身上华服却更繁复,妆容也浓艳,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飞扬起两道绯红,与印象中本应端庄温婉的妃嫔形象大相径庭。   美则美矣,多了些祸国倾城的味道。   “看什么看!小心我挖了你的眼睛!”仓幼羚仍在赌气,作势伸手,张牙舞爪地朝林鹿比划。   林鹿重重叹了口气,声音放得很轻:“多谢。”   “你说什么?我没听到。”仓幼羚故意说道。   “多谢乔乔,”林鹿起身,朝她拱手一拜:“多谢救命之恩。”   仓幼羚笑了,卸下重重面具,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明艳璨璨的笑容来。   一旁的晴翠也跟着抿了抿唇角。   “我就知道你还记得。”仓幼羚看上去很高兴,一步三蹦地蹿到林鹿对面坐下,撑着脸看他:“哎,听说你在外面斗生斗死,有没有什么进展?到底什么时候能闷死这老头?”   林鹿眉头一跳,缓缓看向晴翠,后者面露无奈地点点头——仿佛于无声中对话:“你家主子平时都这么口无遮拦?”“…是的。”   “说话啊?”仓幼羚拈起一块奶糕填进嘴里。   林鹿似笑非笑地瞧着对面的美姬,“您贵为娘娘,救下奴才又毫无所求,教奴才怎么敢?”   意为,你我非亲非故,全无信任可言,不敢共图大事。   “好啊,”林鹿这话说得露骨,为的是打她个措手不及,揭穿她伪善的形容,可谁知仓幼羚竟不生气,咀嚼着食物含糊不清地说道:“那我也告诉你我的秘密,连晴翠都没说过,就是,其实我根本就不是苍族的公主。”   “什么?”林鹿有些难以置信。   “是真的,”仓幼羚无视两人惊疑不定的目光,自顾自倒茶润喉,“我是他们捡来的,因着年龄与公主相仿,留下来给公主当个玩伴。”   “本来嫁去和亲这等尊荣事轮不到我,”仓幼羚自嘲地笑了一下,“可公主是绝不可能嫁给大周皇帝的,”仓幼羚也不卖关子,直道:“在和亲旨意下达前,她就已经不是处子身了。”   正当林鹿还在忖思这段话的真实性以及仓幼羚吐露秘辛是否还有其他目的,面前衣着华贵的女人却目光灼灼地望了过来:“这总能当作筹码了?快说,我到底什么时候能闷死那老头?”   林鹿忍住想要扶额的冲动,勉强维持面上表情:“你……”   虽然有些无力招架仓幼羚身上的“疯劲”,但林鹿从她的神情中看得出来,她说的都是真的。   甚至可以说,听了她今日所言,仓幼羚的行为举动竟然就都说得通了。   因为不是公主,所以不用承担一族命运;因为贱命一条,所以才敢做事不计后果。   死便死了,还有什么能比现状更糟?   就看这一点,林鹿居然从仓幼羚那双闪烁着期待的眼眸中看到了与自己的些许相似点。   莫名感到释然,也许仓幼羚正是同样发现这一点,才选择帮他的罢。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瞧您真是说笑了,还望林公公莫怪……”觑着林鹿脸色阴晴不定,晴翠心里没底,忙不迭出言打圆场。   “好啊。”   晴翠一愣,不自觉看向陡然出声的男人。   林鹿噙着丝玩味的笑,“我知道了,你恨沈延,恨整个大周,希望有人能帮你把天地颠倒过来才好,是不是?”   “……”晴翠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多余担心,眼前分明也是个同自家娘娘一样不分轻重的主儿。   仓幼羚眼神更亮,笑着点头:“你做得到吗?做得到我就继续帮你,哪怕赔上性命也可以,只要你能。”   这话说得轻巧,却更显说话女子表面平和、内里状若疯魔。   “自然。”   两人一拍即合,交谈许久,林鹿才离开。   可正当林鹿行至院中,忽见秦惇慌慌忙忙跑到跟前,一张口是掩不住的紧张:“不好了,皇上朝这边来了!”   还不等林鹿回答,就听院门外遥遥传来一声唱报:“皇上驾到——”接着是无数人列队入院时略显嘈杂的脚步声,落在秦惇耳中却不亚于催命魔音。   “怎么办?”秦惇紧皱眉心,“要不,要不属下背您翻墙出去…”   林鹿颇为嫌弃地觑他一眼:“蠢货,慌什么?那样岂不更加坐实了私会后妃。”   显然,林鹿很快便反应过来皇帝为何突然到访。   “而且,他此时分明应在御书房验查皇子学业,能恰在这个时辰过来,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区区一去了根儿的太监,哪有心虚避圣的道理?”   经林鹿提醒,秦惇才终于反应过来,有些羞愧地低了头。   就在主仆二人简短交谈之际,院门大开,皇帝仪仗浩浩荡荡地涌进院来。 第82章 乾坤未定   “父皇,您看!”沈煜杭跨步上前,一指指向立在院中的林鹿:“果然抓他个现行!”   与此同时,林鹿面不改色地弯腰行礼:“参加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乐帝脸色微沉,用一声冷哼回应。   见宣乐帝没说话,沈煜杭朗声呵道:“林鹿!你好大的胆子!见了父皇为何不跪?”   “宣王殿下贵人多忘事,”林鹿拢着袖子,从善如流扬起笑脸:“奴才蒙陛下厚爱,特赦面圣不必下跪,这事儿宫里人人皆知,怎的就没传进殿下的耳朵里?”   “还是说……”林鹿眼神一变,直直刺向沈煜杭:“您宣王殿下的命令,要排到陛下旨意前头?”   “你!”沈煜杭面上登时挂不住,屈指握拳狠狠朝空中挥下,同时厉色出声:“林鹿!你休…休要血口喷人,东攀西扯的妄图脱罪!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你还有什么好说!”   “哦?”见宣乐帝一副冷眼看戏的模样,林鹿故意做足姿态,立刻摆出一张诚恳讨教的表情,冲沈煜杭躬身拱手:“那敢问殿下,奴才到底犯了什么罪?”   “你犯了后宫私通的死罪!”   沈煜杭语速很快,似是不想给林鹿反应时间,转而冲宣乐帝道:“父皇,林鹿虽为宦官,可他并非随意出入后宫的洒扫太监之流,他分明手掌重权,有什么事还需要他亲自前往的呢?很显然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   “皇上!”   正当宣乐帝即将被沈煜杭说服,一道女子高亢的娇啼从屋内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仓幼羚正披了雪白狐裘立在门前,迎着所有人目光小跑着扑倒在宣乐帝脚下,楚楚可怜地抬起一双泪汪汪的眸,“皇上,您若不信,随时都可一条白绫赐死臣妾,何苦让臣妾沦为棋子,平白让人污了清白、瞧了笑话去呢!”   言下之意无非是在提醒宣乐帝,先前“妖孽”风波犹未过,沈煜杭这遭发难定是同样的目的。   美人罥眉轻蹙,面容哀戚,眼神中却夹了一丝愿以死自证的倔强之意,平添灵动光彩。   不止是宣乐帝,就连沈煜杭都被这双泫然欲泣的眼睛勾住心魂,瞬间打乱了呼吸的节奏。   只有林鹿微不可查地牵了下嘴角,心道仓幼羚的“妖妃”之名还真没说错,如此善用容貌,难怪她能在水深火热的深宫中活到现在。   “灵妃娘娘!您似乎话里有话,”沈煜杭反应过来,抢在宣乐帝忍不住伸手相扶之前急急说道:“我知道,您与林公公一向交好,饶是您真的问心无愧,可林公公到底也算半个男人,您花容月貌,如何得知对方怀着何种心思呢?”   “身为司礼监秉笔,于情于理都不该在此时出现在后宫娘娘的庭院之中!”   地上寒凉,宣乐帝还是心疼仓幼羚,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仓幼羚顺势靠进宣乐帝怀中,却被后者不着痕迹地推开些距离。   “灵妃,宣王所说,可为真?”   “皇上!”仓幼羚双手轻轻搭在宣乐帝还未抽回的小臂上,“臣妾出身鄙陋,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在大周诸多贵人面前抬起头来,可也自认洁身自好,心里眼里只有皇上一人,臣妾不像柔妃姐姐那般才貌双全,能替皇上排忧解难,却是竭尽全力在陪伴皇上的时间里以求让您宽心……”   仓幼羚语气哀婉,一双眸里盛满泪水将落未落:“如此,臣妾倒要问问,不知何时碍了宣王殿下的眼,不惜以皇家脸面为诬,几次三番非要置臣妾于死地不可呢!”   说罢,面容绝艳的女人一扭头,蹙着眉瞪向沈煜杭。   因着在冬日的室外站了片刻,仓幼羚的鼻尖都泛着惹人怜爱的粉红,人生的娇小,身上披的衣物又毛茸茸的,整个人气质出尘得仿佛雪地里的精灵,又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甚么小动物一样。   就连在耳旁炸响的明明是问责,她的声线好似沁了蜜,让人听了只觉得是小女人的娇嗔。   然而,她的话中之意却如同利刃,明晃晃直指柔妃、沈煜杭母子,将那些空穴来风之事说成习以为常的后宫争斗,无形消解了宣乐帝对“私通”罪名心生而起的大半疑怒。   沈煜杭喉头哽动,下意识后退半步,在仓幼羚眼中滑下泪水的那一刻慌忙开口:“我……本王没有,我只是…”   “你只是做事不计后果,”林鹿慢悠悠替他接了后半句话,“无时无刻想找机会让奴才万劫不复罢了。”   “是这样吗,宣王?”宣乐帝一展臂将仓幼羚揽进怀中,浑浊冰凉的目光立时转向沈煜杭。   沈煜杭讪讪地解释,没有一句说到重点。   林鹿说得不错,沈煜杭就是想尽可能快地将他拉下高台。   可无凭无据,林鹿与仓幼羚私下会面并不能说明什么,而且“妖孽”一事不但没有扳倒林鹿,反而激起宣乐帝的保护欲,力排众议为仓幼羚晋了位份,就足以说明此时绝不是再对仓幼羚下手的时机,沈煜杭不是傻子,他会不知?   林鹿微垂着头,暗中瞧了沈煜杭一眼。   沈煜杭也刚好对视过来,将林鹿满含漠视的眼神解读为轻蔑,登时露出怨毒的神色。   “父皇!”沈煜杭恶狠狠盯着林鹿,“纵然儿臣此番行事莽撞,可林鹿他也…”   “够了!”宣乐帝断喝之下无人敢再言,纷纷埋下头去。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那些小心思,沈煜杭,你是嫌这段时间闹得还不够大吗?”宣乐帝正色起来,帝王威仪的气势一瞬铺开,激得沈煜杭连连小声重复“儿臣不敢”。   “还有你,林爱卿啊林爱卿,”宣乐帝眯起眼睛,目光在林鹿与仓幼羚之间游移不定,“这好好的,不去帮修予分担公事,往朕的后宫里钻什么?若是无故躲懒,惹得修予罚你,朕可护不住你。”   帝王语气不像先前问责沈煜杭时严厉,更多了些随意提起似的轻松。   不过林鹿仍不敢放松分毫。   他知道,虽然从妖孽事件中逃过一劫,可宣乐帝对他额外的好感几乎已经在众口铄金中消磨殆尽,沈煜杭如今又往他身上泼了私通的污水,不免让宣乐帝想起从前林鹿就与仓幼羚颇有交情,两重缘由相加之下,心生芥蒂已成无法避免之事。   不至于彻底失去圣心,但名为“猜忌”的种子悄然种下。   林鹿早有准备,言说是为查案。   此次他与灵妃皆是受害者,究其源头,终是钦天监在鬼神事上独占一言堂之故,因此特来问询灵妃,是否得罪过谁,才惹上今日之祸。   宣乐帝明显一愣,隐晦的目光转至沈煜杭身上。   他是昏君,确又不傻。   沈煜杭对林鹿的厌恶不加掩饰,柔妃是沈煜杭生母,又素与仓幼羚不睦,如今“妖孽”罪名牵扯他二人惹得甚嚣尘上,若诡计得逞,谁会是背后最大受益者不言而喻。   “罢了。”   宣乐帝听后无甚喜怒,似是对这场闹剧感到厌倦,“看来不过是误会一场,朕乏了,摆驾惜柔宫。”   “父皇!”沈煜杭心有不甘,还欲再辩。   可这时宣乐帝已经在内侍搀扶下转身向院外走去,听到沈煜杭唤他也不回头,声音低沉却足以让在场众人听得真切:“宣王沈煜杭,空口白牙诬蔑忠臣,罚俸三月,禁足十日。”   “煜杭啊,朕的后宫……现在还轮不到你来规束。”   语气不重,沈煜杭却依旧如临大敌。   “儿臣…谨记。”   宣乐帝离开后,林鹿直起身子,沈煜杭含恨瞪他一眼,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听说大周有句话叫做‘宁惹君子不惹小人’,”仓幼羚浑不在意地吸了吸鼻子,凑到林鹿跟前小声嘟囔:“沈煜杭不会放过你的。”   而林鹿则是礼数周全地对她一拱手,“多谢娘娘提点,奴才告退。”   仓幼羚站在原地没动,接过晴翠递过来的手炉,隐含担忧地目送林鹿离开。   待行出数步,林鹿转身,无声做口型说了句什么,随后再次施礼,脚步不停地出门而去。   仓幼羚茫然地看向正搀她回屋的晴翠:“他说什么?”   “公公说,”晴翠眼底现出些许无奈,好笑似的低声道:“‘乾坤未定,谁不放过谁还未可知。’”   仓幼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只当是林鹿随口而言,却不知这句话是对晴翠说的。   晴翠入宫多年,极擅读唇的秘密鲜有人知——林鹿这是在敲打她,他能查到、做到的事远比想象中多更多。   要知道,宫墙深似海,自古多少上位者最终溃败于身边人的背叛,晴翠知道的太多,林鹿绝不允许她一朝反水背刺二人,却也在无形中显露出对仓幼羚的态度,这让本就没有坏心的晴翠十分宽慰,知道自家主子终于在宫中交上了一位难得的贵人。   这事之后,前朝后宫着实安静了许多时日。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春闱将近,各地士子从四面八方云集兴京,礼部上下均在二月到来后忙碌不已。   可就算沈清岸早早拉拢了张全裕,传来的第一手线报也并不都是好消息。   皇帝昏聩无能,大周能支撑到现在,全凭过往数朝数代的积累、纪修予凌驾一切的铁腕,和恰逢同世代下周遭邻国实力的不足。   可以说,全凭一线“好运气”护佑国势。   金絮其外,败絮其中;泱泱大国,徒有其表。   春闱原本是寒门子弟唯一有望的致仕途径,如今却已沦为各家大族瓜分官职势力的名利场。   林鹿身为司礼监秉笔,虽有批红执政之权,动辄左右六部决策,但仍无法动摇盘踞京城数代之久、扎根百年不止的世家大族,也就遑论实权寥寥的沈行舟与沈清岸了。   每年一次的春闱试场,不过是他们名正言顺为自家子孙谋得来日出路的过场。   而那些真正才华横溢的年轻后生,大多泯没于一年又一年的落榜备考时光,白白蹉跎了大好年华,就算偶能步入官场,分得的也都是些芝麻小官,庸庸碌碌中错过一生中最适建功立业的年纪。   莫说几乎是被人赶着往前走的太子沈君铎,眼高于顶的沈煜杭则更是瞧不上这些毫无背景可言的凡夫俗子,只顾着拉拢攀扯世家要职。   就在这个寒门学士被所有人忽视的当口,唯有二皇子沈清岸眼光独到,在林鹿于礼部行方便的情况下暗中接触并资助这些被众人遗忘已久的、看起来微末无奇的新生力量。   沈清岸自己就是数字皇子中最不起眼的那个,也就更能共情这些学子怀才不遇的憋闷情绪,不消动用甚么手段,只是为他们提供几个职位、指明将来方向,就自有人会满腔热忱地追随而来,如此,倒省了沈清岸不少口舌。   正当林鹿在当职空闲时帮沈清岸分析筛查可用人才之际,一道赐婚圣旨,将几人砸了个措手不及。 第83章 成人之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司礼监秉笔太监林鹿,勤谨奉公,主敬存诚,今近弱冠而未娶妻,值御前女官颜如霜适龄适配,朕为成佳人之美,特许二人奉旨成婚、结成良配,再赐林卿出宫开府成礼,一切事宜皆交由礼部承办,尽快择良日完婚,钦此——”   直到吕禧将那声拖沓的长音唱罢,林鹿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怔愣地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林公公?林公公?”吕禧等了一会儿,见林鹿仍没有动作的意思,于是不停小声唤他。   林鹿这才终于找回视线焦点,缓慢游移到对方脸上,看到一张亲切笑着的面孔。   “臣…接旨。”林鹿缓了心绪,微躬着腰探出双手。   吕禧笑眯眯卷了卷那方象征着至高权威的明黄绢布,轻轻搁在林鹿掌心:“恭喜林公公,贺喜林公公,陛下感念公公为国忘家的大义,特意降下旨意为公公赐婚,这份荣宠,当真教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呀!”   林鹿接过圣旨捧在手中,起身时十分自然地牵动嘴角,无不熟练地与吕禧说着场面官话:“哪里哪里,咱家不过是尽了本分、替陛下分忧罢了。”   “林公公过谦了!”吕禧又对着林鹿拱了拱手,“奴才还要去颜姑娘那走一趟,就不多叨扰公公,这就告退。”   “吕公公慢走。”   前来宣旨的内侍队伍跟在吕禧身后次第离开,林鹿一直保持着谦和弧度的嘴角也终于落了下来。   临近三月,不似冬时冷。   此时天光大亮,日头明晃晃悬于青天,院落里散杂的薄雪倒映着晶莹的光,本应是一日中最暖和的时辰,林鹿置身其中,只觉得如坠冰窟,浑身止不住地泛起寒意。   握着圣旨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明明比起纪修予喂毒、沈煜杭刁难,与谁结亲似乎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反正孑然一身,不存在宗族结盟的复杂关系,林鹿又是太监,只会空有名头,没有非要假做夫妻之实的顾虑。   而且,既由皇帝亲自赐婚,也就不难想象这背后定是仍有人在嚼舌,无非是编排他与灵妃,欣然接受竟只有好处:打消宣乐帝的疑虑,日后复宠不无可能,谁会傻到与皇帝的恩宠过不去呢。   道理都懂,可林鹿心底忽然莫名生出无比抵触的情绪。   久难纾解。   “主子…怎么办?”秦惇走到跟前,担心道。   这道赐婚圣旨可以说毫无征兆,说是宣乐帝临时起意也不为过,差人直接送进了司礼监监衙的大门。   不留任何供人转圜的余地。   林鹿面无表情,可秦惇与他相识甚久,不难从他的轻微颤动的瞳孔上看出些许蛛丝马迹。   “去找沈行舟…”   “得嘞,现在进宫?”秦惇向来对林鹿的决策不疑有他,当即就要去筹备出行事宜。   “不,不。等等……”林鹿又改口。   秦惇停下脚步,垂首立在林鹿身前,“您没事吧?”   林鹿煞白的脸色确实称不上是没事。   只见林鹿嫌恶似的皱了下眉,阖眸捏了捏眉心,静默半晌,沉声轻叹:“算了。”   目前尚不清楚宣乐帝这是唱的哪一出,但无论是何种可能,贸然行动显然不是最佳之选。   林鹿在司礼监任职时日不短,常务冗杂、琐事缠身,也正因如此,无论朝堂政事、还是皇城大内,且不托大地说事无巨细、了如指掌,却也大多留有印象,以林鹿在日复一日中锤炼得无比清醒的头脑,处理起来只会愈发得心应手。   是以林鹿听说过颜如霜,听说过这个在皇宫侍卫一众男子中格格不入的女儿身。   越是与众不同,就越是容易惹上非议。   尤其是在皇宫这么庄重森严的地方,一个女子整日与数目不少的男子为伍,围绕着颜如霜的风言风语便可想而知是怎样的形状了。   将这样的女子许配给一个没了根儿太监当对食,到底是在作践谁?   最终,林鹿与秦惇哪也没去,留在司礼监照常完成公务,权当什么都没发生。   只有秦惇知道,林鹿时不时攥得死紧的拳,足以说明他根本远不如表现出来那般淡定,强撑罢了。   皇帝为太监赐婚的消息未加掩饰,不消半日,迅速在京城中流窜开来,成为时下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   沈行舟不可能不知道。   但直到林鹿一身喜服地坐在宴厅时,也没在众多宾客中寻到沈行舟的身影。   “怎么,新婚燕尔,如此心不在焉,林公公在外可是还有放不下的人?”从旁伸过来一只擎着酒杯的手。   林鹿脸色阴沉,斜睨他一眼,没说话。   “好啦,”沈清岸面上笑意不减,也不觉尴尬,自顾自主动去碰搁在林鹿面前的酒杯,“得圣上赐婚,这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荣宠,合该知足的,林公公。”   说罢,沈清岸一饮而尽,笑眯眯地冲他亮了亮空无一物的杯底,顺势压低了声音:“多少做做样子,谁知道来的宾客中混了多少‘老鼠’。”   林鹿不动声色地往堂下扫了一眼,果然发现数道悄然看向这边的目光。   他点点头,同样喝下杯中酒。   “这就对了。”沈清岸捞过酒壶再替二人斟满,执箸夹了些菜,慢条斯理地用起膳来。   可林鹿就没有他这样轻松写意的好心情了,眼眸低垂,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口边缘,不知在想些什么。   婚宴渐近尾声,众人再没察出异样,也没有多留的必要,三两成行地向林鹿辞行。   林鹿同样没有应付场面的心思,摆摆手,便有秦惇帮着送客。   在这种情况下,沈清岸留到最后,只会被认为是有意与林鹿交好,可看后者明显不耐烦的表情,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二皇子并不能讨到好处,白白沦为笑柄,其他人也就自以为是地放心离开了。   林鹿一杯接一杯喝着酒,此时已泛起几分醉意。   “差不多行了。”就在林鹿再次伸手探向酒杯时,沈清岸按住了他的手腕。   沈清岸很少与人产生肢体接触,就连贴身伺候的侍婢也得格外仔细,这一触碰,发觉此人竟一直是浑身绷紧的,饮下过量的美酒也没能使他放松分毫。   林鹿毫不停顿地甩开沈清岸,语气冷淡:“二殿下管好自己即是。”又抬眸看了看,人群逐渐散去,背影摇晃,在昏黄燃照的灯光下显得影影绰绰,映在他瞳中有些晦暗。   “他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沈清岸今夜第一次收了笑。   林鹿知道沈清岸口中的“他”是谁,又往口中灌了杯酒,静待那股辛辣灼热的感觉滑过喉咙,才轻轻勾唇一笑,没言语。   沈清岸见他这样皱了皱眉,又道:“不过一场有名无实的婚姻,你至于这般?”   那抹笑意一点一点从林鹿脸上消失殆尽,只剩下隐忍到极致的压抑。   “奴才怎样…似乎都与二殿下无关。”   “林鹿!”   沈清岸一把拽住他的领口,将林鹿从座位上提了起来。   这一动作不小,附近还有些尚未走出宴厅的客人,纷纷回头驻足,交头接耳地围看起来。   秦惇刚好从外面回来,吓了一跳,三两步奔过去,“锵”的抽刀架在沈清岸脖颈,冷道:“二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沈清岸冷哼一声松了手,林鹿一边站稳脚步,一边整理被攥得起皱的婚服前襟。   秦惇也收刀入鞘,鹰隼一般凌厉的目光横扫下去,吓得看客无不转身加快脚步离开。   不多时,整座宴厅只剩下沈清岸与林鹿,以及两人的心腹手下收拾残局。   “不到明日,奴才头上就会再加一顶‘跋扈无礼’的帽子,”林鹿不以为意,拂了拂衣角,“这还要多谢二殿下鼎力相助。”   沈清岸却不在意,小幅度动了下手指,遣散暗中不见人却时时护在周边的影卫。   “我走了,”沈清岸静静看了林鹿几息,还是忍不住提醒:“林公公,你该清楚,万事当以大局为重。”   林鹿抬起眼眸,只一眼,沈清岸看出他眼中的清明,知道无需多言,笑了笑:“…倒是我多嘴。”说完,他混在今晚到场的无数寻常宾客中间,施施然离开了这座新成不久的偌大林府。   “主子。”秦惇凑过来,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都散了,”林鹿倏地转身,迈开脚步朝后院走去,“不必跟着我。”   “可那女子毕竟是习武之人,属下担心……”   “滚。”   “诶好嘞。”秦惇不敢再跟,只得讪讪离开。   虽是新落成的府邸,可无论布景还是陈设都随意非常,乍一看手笔阔绰,若有真正惯常出入名门望族的客人来到后院,定会发现所谓林府,其实处处透着潦草轻率之意。   林鹿一路走到主屋卧房。   屋内灯光昏暗,林鹿不疑有他。   抬手推门,踏了进去。   迈步而入的脚才刚踩到地上,面前突兀扑来一阵旋风,林鹿霎时被一道看不清的影子模糊了视线,眼前一花,身后大门已被人“咣”的推拢,待站稳,颈边无声挨过来一线冰凉的触感。   林鹿就这么站在原地。   “说点什么?当做是你的临终遗言吧。”压得极低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同样被压抑着的,还有语气中试图遮掩却仍暴露无遗的怨毒。 第84章 皎皎明月   明月攀上枝头,青黑黛瓦下掩着一间满目红火的新婚喜房。   张灯结彩,处处喜庆。   然而,身处其中的两位主角似乎不受环境影响,依旧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屋内只燃了两根喜烛,昏昏暗暗看不真切,但门边漏下的大片月光,足以让林鹿看清身侧女子。   颜如霜一袭大红嫁衣,本应罩住头面的喜帕盖头不知被她丢去何处,露出清清冷冷一张脸来,眉眼凌厉,反手持着一柄短匕正端端比在林鹿脖颈处。   “想必,姑娘就是颜如霜?”林鹿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嗓音冷淡地开了口。   “废什么话,你死心吧,本姑娘宁可死,也绝不会委身一个太监!”颜如霜眼中恨意大盛,匕刃更近几分,逼得林鹿不得不稍稍抬起头,白净脖颈上登时溢出细细的血线来。   “那,你要怎么做?”林鹿平静地顺势问道。   “先杀了你,然后自杀!”颜如霜斩钉截铁回答,“反正我孑然一身,不怕你们……”   “也不怕我对楚逸飞下手?”林鹿打断她,在颜如霜脸上看到意料之中的惊诧神色。   “你!”颜如霜的手瞬间抖了一下,但很快又将匕首握得更稳,声音透着骇然:“你、你不能……”   她说不下去了。   楚逸飞是她的秘密。   两人结识于一场灯会,那时的他们一个鲜衣怒马、一个飒爽英姿,任谁来都要说一句登对,只可惜楚家门楣深规,并不同意二人在一起,甚至在发现之后大有棒打鸳鸯的势头。   正当颜如霜情场失意、仕途亦不顺之时,楚逸飞从景州而归,带来了出自沈行舟口中的妙计一条,让她重新燃起了与爱人厮守,且立下战功闯出事业的希望。   现下楚逸飞已经如愿前往驻地,只待沈行舟履行承诺,求得林鹿勾勾手指,颜如霜就可同样调去驻地。   也就是这个时候,林鹿非但没有这样做,而是用一纸婚约将她困在原地,虽不知何故,但眼见近在咫尺的幸福生生被林鹿掐灭,教颜如霜怎能不恨!   现实有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林鹿短短一句话精准打在她的痛处,让颜如霜不由得遍体生寒。   林鹿面沉如水,一双好看的凤眸里无悲无喜,他探出手,抵着匕柄轻轻推了出去,“冷静了么?现在可以好好谈谈了,颜姑娘。”   颜如霜暗自咬牙,被林鹿推开的、拿着匕首的手有些颤抖。   她从旁人口中了解的林鹿,是个无恶不作的大奸宦。   林鹿没多看她一眼,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一时间,室内只闻汩汩茶水落进杯底的轻响。   颜如霜将匕首收刀入鞘,转身冲向林鹿,也不靠近他,直道:“既然你没有帮我离开兴京,那就说明其实你并非六殿下口中那般值得信任,而又确实调离逸飞,无非是不想六殿下手中握有兵权,威胁到你的地位。”   “如此一来,你我便是敌人,还有什么好说?”颜如霜满脸戒备,逆着月光而立,浑身透着鱼死网破的果决:“你进门瞬间是我唯一的机会,可是我不敢,不敢赌你没有后手,你说得对,楚逸飞就是我的软肋,但我从未后悔。”   说着,颜如霜垂下眼睫,解下手臂内侧的绑带,抬手掷了出去:“让我当你的对食,这辈子都不可能……动手吧。”   那柄方才还在威胁林鹿性命的短匕“咣啷”一声落在桌上。   林鹿很轻地笑了一声。   颜如霜深深皱眉,忍无可忍地诘问:“你觉得我很可笑?”   “姑娘误会了。”   林鹿呷了口茶,依旧没什么感情地抬了眼,“奴才没有姑娘想得那样神通广大,这桩婚事…也不是奴才能够决定的。”   面对愤怒的颜如霜,林鹿其实并没有生出有如厌恶、反感之类的情绪,反而因她言行,产生了一点好似发泄口的放松之感。   原因无他,他没有办法随心所欲地暴露真实情感,一直压抑着的心绪也在见到颜如霜时得到丝缕的宽慰。   颜如霜无所顾忌地大声质问,难道他林鹿就不想?   所以林鹿才能保持心平气和。   就算是被人误解。   “你以为,三言两语,我就会相信你?”颜如霜面上没有露出分毫松动,“朝堂之间的弯弯绕我不懂,眼前能看到的——娶了我,你能更好地掣肘六殿下,甚至还能操控楚逸飞在戈州的驻兵——如此妙棋,你说你无意为之?莫不是以为我是女子就能糊弄于我!”   林鹿垂眸望向桌上那柄短匕。   颜如霜的话却没有停:“今日将过,你若能在明日到来之前杀了我便罢,若不能,我也不会任人鱼肉,你今后的日子定然不会好过!我说的!”   话至此处,颜如霜态度决绝,可以说是已经撕破面皮,再谈下去也不会再有其他结果,可林鹿非但没有生气,甚至眸中氤氲的郁气跟着消散了几分。   聪慧如林鹿,怎能听不出颜如霜之意:无论是与林鹿闹个玉石俱焚,还是激怒林鹿当即身死,颜如霜都做足了活不过今日的打算。   只因明日之后,无论生死,她都会在这场闹剧般的婚约束缚下成为林鹿的对食。   如此骄傲明媚,如此情意绵长,颜如霜宁愿以死明志,也不愿违背本心在世上茍活。   林鹿不讨厌这样的人。   他又牵唇一笑,拿过匕首,“锵”的抽出鞘,借着月光似在欣赏薄如一线的刀锋。   折射的冷光映在林鹿脸上,因着长相不似男子硬朗,寒光不显肃杀,平添了堪称瑰艳的俊美。   “奴才会想办法送你去戈州,”林鹿瞧了半晌,缓缓推刀入鞘,在一片空寂中发出沙沙的声响,“不过不是现在。”   颜如霜柳眉倒竖,自小时勤学武艺开始,她见过太多太多形形色色的男子,可唯有面前“不男不女”的林鹿,让她分外看不透——就好像对着的不是甚么凡人,而是一潭深不见底的黑渊,其下无论是暗涛汹涌、还是恶兽游弋,都不会在水面上显露分毫。   林鹿放下手中对象,垂着眼眸,大大方方任由颜如霜用探究的目光来回观察他。   “奴才知道,你曾是沈煜杭的人。”林鹿轻声道。   可这一句,落在颜如霜耳中不亚于惊雷在头顶炸响。   “你…你……”颜如霜终究不是久经官场之人,尚不能很好地掩藏情绪,先前坚定的眼神此时一瞬变得满是恐慌。   她甚至不敢问林鹿是如何知道的。   颜如霜冷汗如注,与之形成反差,林鹿慢条斯理地捧起茶杯润了润喉。   “女子当选武状元,本就是重重打了一众武将后代的脸,也更不可能让你坐上承诺的位子。”林鹿幽幽说道,“于是沈煜杭帮了你,让你不至于灰头土脸地被逐出京城,也是他安排你当上的大内侍卫。”   “你很感激他,对他唯命是从,甚至手上还沾过人命,”听到这里,颜如霜瞪大了眼,浑身微微颤抖,像是听到世上最不愿面对之事,却也没阻止林鹿继续说下去,“——这些,你都没有告诉楚逸飞,他还当你是那个醉心武学的小丫头。”   林鹿的手随意落在桌上,食指轻敲了下桌面,“可京城就是个大染缸,身处其中,变成什么模样都不奇怪。”   “后面的事,还要我说下去么?”   颜如霜苦涩难当地扯了下嘴角,“不用了、不用了,林秉笔……果然名不虚传。”   沈煜杭于颜如霜有知遇之恩,像她这样分明的女子不可能不报,饶是让她弄脏自己的手,她也莫敢不从。   前不久,沈煜杭再次找到她,让她嫁给林鹿,以最亲密的关系暗中窃取足置林鹿于死地的隐秘情报。   “我以为他是无视偏见的明主,”颜如霜说着低下了头,眼中漫上泪来,声音颤抖:“谁知他也同这天底下的大多数人一样,根深蒂固地以为,女子就是女子,只有在婚嫁联结上才能发挥价值,其余别的…呵,一概不提。”   “我以为他是看中我的天赋,谁知一早想利用的……仍是这副皮囊。”   颜如霜双手捂在脸上,肩膀耸动,无声流着泪,硬是咬牙没泄出半点哭声。   林鹿没想着安慰她,见状只道:“沈煜杭鼠目寸光,奴才与他不同。”   “至于我答应送你去戈州与楚逸飞团聚…”林鹿顿了顿,目光微动,缓道:“完全是看六殿下的面子,你不必谢我,念着六殿下即可。”   颜如霜听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完全沉浸在震惊与惶惑之中,辨不清面前男人话中有多少成分可信,却也不敢再贸然行事。   “夜深了,早点歇息,来日方长。”林鹿留下这句就翩然离开,往另处已命人按他习惯布置的小院走去。   寒风乍起,吹得人骨头缝里都冒着凉气。   林鹿没留太多人在府中,是以周遭安静,踏过石板路的足音在这片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与颜如霜谈话时多次提起一人,此时再无旁人,林鹿无可避免地想起了他的名字。   生杀予夺的林秉笔,第一次生出了些不知该如何面对某人的无措情绪。   林鹿的婚事进行地仓促又忙乱,沈行舟一直没露面,想必定是伤他很深罢。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也会因沈行舟的事情烦心,只因那位小皇子总是缠在他身边,是以几日不出现,林鹿竟有些不习惯。   正神游想着,脚下兀然一绊,整个人朝前扑去。   林鹿下意识闭了眼,想象中地面的冷硬触感并没出现,他落进了一个怀抱。   那双手臂坚实有力,牢牢将他圈在怀中小心扶起,林鹿抬眼望去,看见一张再熟悉不过、盈盈笑着的脸。   “阿鹿阿鹿,想我了没?”语气像往常一般轻松明快,那双手在林鹿腰后柔柔收紧,两人距离拉得更近。   背后一轮皎皎明月,清辉透亮如水,映得那人瞳眸灿若星子,满眼皆是自己。 第85章 牛鬼蛇神   林鹿一言不发推开沈行舟,兀自朝屋内走去。   沈行舟愣愣杵在原地,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只眼巴巴望着林鹿背影,伸出手想拉他,却又悬在半空,任由袍袖一角拂过手指。   “还不过来?”林鹿停在门口,回身看向院里站着不敢妄动的六皇子,冷冰冰道:“难不成要奴才去请殿下?”   说罢,毫不停顿地闪身入室。   沈行舟欢欢喜喜应了一声,跟在林鹿后面进了门。   “楚逸飞的事,处理完了?”林鹿一进门就除去身上喜服,随意卷了卷丢在一旁。   “嗯,”沈行舟关好门,蹭到林鹿身边,眼睛亮亮地看着他:“想要瞒过纪掌印和三皇兄不容易,着实费了一番功夫,不过好在父皇终究同意了。”   林鹿轻嗤一声,“无非是忌惮楚老将军,想要分他的权罢了。”   沈行舟不置可否,抬手摘了林鹿脑后束发的簪。   如瀑长发倾泻而下。   还不等林鹿说话,沈行舟的掌心贴到林鹿颊侧,声音放得很轻:“你饮酒了。”   林鹿抬眸,没有回答。   “对不起。”沈行舟只触碰一瞬又收回手,委屈地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不该躲着不见你。”   林鹿眼中没有什么情绪,探出手指点了点沈行舟额头。   “吃醋了?”   沈行舟点点头,也不否认,嗫嚅道:“嫉妒得快疯了。”   林鹿又在他额上戳了两下,无奈道:“朝堂旋涡,一旦陷进来,任谁都会身不由己……”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沈行舟捉住林鹿的手,拢在自己掌心虚虚握着,“颜如霜是逸飞心上人,又是三皇兄的眼线,可…偏偏她就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边,自此,人人都知,她是你的妻……”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到后面几不可闻。   林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色暗沉。   是啊,他与沈行舟均为男子,本就是不被世俗所容的孽缘,或许,终将一生都无法并肩同立在阳光之下。   “你若如此在意,”林鹿抽回手,转身朝里屋走去,留沈行舟一人站在原地,“不如就……”   不等他说完,沈行舟三步并两步追上林鹿,从背后拥住他,抬手按在林鹿翕张的唇瓣,有些可怜地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有些难过,缓过来就好了。”   仿佛怕林鹿不接受他的说辞,沈行舟无不懊恼地又道:“对不起,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解释,我……嘶。”   林鹿一口狠咬在沈行舟食指上,留下两排深深的齿痕,十指连心,疼得沈行舟几乎在瞬间就漫上泪来。   “废什么话,过来睡觉。”   “…哎!”   待两人各自洗漱后,并排躺在了里间软榻上。   林鹿喝了不少酒,方才一见风,此时竟有些针扎似的头疼,沈行舟撑起半个身子,挨在他旁边替他打圈按揉着太阳穴。   “皇上终归是起了疑的,再加上沈煜杭从旁吹风,仅塞来一个对食,已是最好的情况了。”林鹿轻阖眼皮,斟酌词句说道。   “我知道。”沈行舟小心觑着他神色。   “我方才已与颜如霜说清,会想办法将她送去与楚逸飞团聚。”林鹿继续道,“这下他们欠了你好大一个人情,相信日后会起到预料的作用。”   “我帮他们并未想过会有什么回报!”沈行舟急急辩解,手上按摩动作却没停,“只是……”   林鹿一贯了解沈行舟,这次却没打断他,而是安静等着下文。   沈行舟见林鹿没有睁眼的意思,大着胆子细细看他的容颜,不自觉放柔了声线:“只是不忍再有被世俗束缚的情爱。”   就像你我一样。   沈行舟没说出后半句。   他心思剔透,不愿林鹿因他再承担多余的烦忧。大敌当前,把他的感受排后一些也没关系,他乐得见到林鹿得偿所愿,甚至总觉得为林鹿做的还不够。   这些林鹿都明白。   两人牵绊数年,儿时伊始,沈行舟见过弱小无助的林鹿,见证他无奈为之的蜕变,如今也能时时相伴身边,对他二人来说已是难能可贵的局面,实在没法奢求更多。   他们无力设想未来,只能拼尽全力做好当下应尽的全部。   这就够了。   只是眼前这场突如其来的婚约无疑在最大程度上触动二人神经,让他们都有些稳不住阵脚,但好在,彼此信任、心意相通,足够支撑二人继续前行。   正当林鹿睡意渐浓,沈行舟也一并躺下时,房间角落却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细响。   此时林鹿迷迷糊糊地陷入半梦半醒之中,沈行舟也同样安静。   半晌无声,只闻刻漏嘀嗒。   突然,沈行舟毫无征兆地从榻上暴然跃起,墙壁悬有挂剑,一抽而出,旋即狠劈向黑暗中的某处!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如若真的有人站在哪里,定会因反应不及时而身上挂彩。   “哦哟。”   破空风声呼啸而过,沈行舟并没有砍到实质的触感——这没有破绽的一剑竟落了空!   一击不中,沈行舟持剑回撤,挡在榻前,与黑暗对峙。   虽然看不真切,但方才一闪而过的影子明显是道人形无误。   室内太过昏暗,若沈行舟能在夜间视物,便会发现那人武功深不可测,在他堪称疾速的一击之下,游刃有余地闪身躲开,半寸不多余,妙到毫巅地险险避开自上而下的剑芒。   就像野兽本能,回避危险宛如呼吸般自然。   如此敏锐果决,世间罕有人能做到。   而沈行舟也在那人不加掩饰的出声之下有所意识,警觉喝问道:“什么人?”   “都住手。”   林鹿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捏着眉心坐起身。   “太没危机意识了吧小鹿,知道现在外面你的人头值多少钱了么?”   此话一出,沈行舟悚然一惊,倒不是因为话中意,而是这人声音就在自己身侧响起。   悄无声息,如同鬼魅。   连他何时挨得这么近都毫无知觉。   沈行舟浑身都绷紧了。   “没事,他不是敌人。”林鹿没什么波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顺了顺沈行舟后背,拽着他坐下来,“你以前见过的,许青野。”   “许……青野?”沈行舟显然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太深的印象,但因着林鹿态度放松下来。   被叫到名字的男子呵呵笑着,弹出一道精光点亮了烛台。   随着火光亮起,沈行舟看清了男人面目,林鹿的声音也一并传来:“六年前秋猎马棚,那个断了手的刺客。”   “原来是你呀小皇子,”许青野十分自来熟地在椅子里坐下,拈着案几上果盘里的果子丢进口里,颇有些稀奇地打量两人:“怎么,当年就看你不一般,现在竟跟小鹿滚到一个被窝里去了吗?”   沈行舟愣愣地看着他。   然后脸上飞上红晕,难为情地浅浅颔首。   林鹿只感觉额角之下突的一跳,不知该用何种表情面对这两人。   许青野爽朗的笑听得人心烦。   门外响起两声叩门,是秦惇的声音:“主子?”   “你这月的月俸,没了。”林鹿幽幽说道。   “什么?!”秦惇难以置信地推门而入,看到的就是笑得更大声的许青野,以及榻上沈行舟为林鹿披上外袍的景象。   他赶忙回身关门。   林鹿被许青野笑得心烦意乱,又碍于身份不好直接与他发作,便冲秦惇道:“谁让你进来的?”   “属下这是关心您安危……”秦惇草草敷衍一句,略略拱手,就万分惊异地指着许青野道:“他他他……怎么在这?!”   “想来就来啰。”许青野笑够了,朝秦惇挥挥手,往不远处桌上茶壶点了点:“正好你来,给爷倒杯茶,一路风霜雪雨的,累死了。”   “敢使唤我?你小子……!”秦惇作势就要揍他。   “许青野,你远道而归,可有收获?”林鹿却敏锐捕捉他话中之意,直截了当地道:“所谓天山之巅缘生城,到底是什么地方?”   “你倒毫不怀疑我办不成这事。”许青野眼里散漫的笑意更盛。   林鹿垂了眼睫,轻嗤:“废话少说。”   许青野说得没错,他是对许青野信任有加,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因着林娘,二人之间确实存在些许类似手足之间的牵绊。   沈行舟对其他事或许稍有钝感,却在林鹿情绪变化上的感知格外敏锐。   他轻轻抚上林鹿的手,后者手掌已紧握成拳,沈行舟便极富耐心地一根根指头展开,再牵到自己掌心握着。   林鹿并不反感这样安慰意味明显的小动作。   反而生出点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欢喜。   但他面上不显,听许青野边嚼着果子、边口齿不清地讲了一遍此行经历。   语气端的是云淡风轻,可这一遭的艰难险阻听得一旁的秦惇心惊不已。   在失去音信的这段时日里,许青野孤身走西北,一路摸索方向一路沿途打听,终于来到大周版图的另一处边界。   那是连绵数十万里的雪山高原,其中最高峰即天山,其上立有一处城池,名曰缘生城。   “你们猜如何?”许青野笑嘻嘻地伸出大拇指向后指了指自己,“本人,正是缘生城现任城主。”   沈行舟与秦惇都有些不解其意的震惊。   林鹿凝视着他清隽面容上那道横亘过鼻梁的深疤,知道此程不易,也就无怪乎许青野往常随性的性子中多了些乖张狠戾。   他寻常只需在林娘手下做事,万事都有林娘挡在前头筹谋布局,如今他说他已成为一城之主,其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原来,那枚从玄羽侍女手中得来的鱼符竟是缘生城的信物,也就是说,缘生城城主之位原是属于林娘的。   联想林娘玄羽族公主的身份,这一信息似乎不难接受。   “别卖关子,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林鹿敛着眸子,冷淡询问。   “三族疆土接壤不明,管制模糊。”许青野进屋后第一次难得正了神色,一字一顿道:“简言之,所谓缘生城,就是个大周、玄羽,与苍族的‘三不管’之地。”   “牛鬼蛇神横行,混乱污浊不堪。” 第86章 利刃悬顶   此言一出,除许青野之外的三人不免怔楞。   还是林鹿率先反应过来,偏头看向沈行舟,后者摇摇头,小声道:“我长这么大,从未听说过大周还有这样的地方,简直闻所未闻。”   要知道作为一国之都的兴京是各地奇闻高度集中的地方,皇宫则更是其中信息集大成者,若说有什么沈行舟都没听说过,那它在整个大周的流传度就可想而知了。   林鹿没有因许青野轻描淡写的态度而放松分毫。   “就凭那枚小小的鱼符,你能当上城主?不会空有头衔,半点实权没有吧?”秦惇有些不信,出言无意道破众人心中所想。   被人怀疑许青野也不恼,翘着二郎腿,没什么正形地大喇喇坐着,对他们的反应并不意外:“是你们太小瞧林娘了。”   提及林娘,林鹿的表情出现瞬间松动,却也只在瞬间,转眼便恢复了。   许青野眼尖如鹰,注意到这一细节,没再顺话说下去,转而说起其他:“玄羽一族实力远不如大周,终年蜗居密林深处,所谓王族也只是住在规模更大一些的土寨里,文明程度更是难望大周项背。”   “小鹿,”许青野的目光转到林鹿脸上,噙着笑意:“你以为,他们凭什么与大周争斗数十年之久而不被灭族?就凭历代周朝皇帝的仁慈?别开玩笑了。”   林鹿的眼神暗沉下来,脑子里各处线索纷杂,让他一时间有些难以消化。   “多年以前,大周一统中原,北野苍族又很快来降,为制衡军权,他们需要玄羽国这样一个‘世敌’来牵扯精力,不至于让手握重兵的军功侯爵无事可做,调转枪头来打皇位的主意,你明不明白?”   “这…这怎么可能?!”沈行舟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他在宫中一直以来被传授的都是玄羽族人多么狡诈、贪婪无度,从来没想过两族之间还牵着这一层关系。   显然,这样的事已经触及整个周朝的秘辛,是十分危险的话题。   可许青野不以为然,自顾自往下说着:“不仅如此,你以为仅凭玄羽鱼符为何就能统驭缘生城?”   林鹿心中升起猜想,在许青野有意停顿中顺势答道:“……因为缘生城,原本就是玄羽人在大周授意下建立而成的。”   “答对了。”许青野面上笑意更深,“那里充斥着你们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一切罪恶,杀人无须偿命,盗窃抢劫更是家常便饭。”   “只有这样,才能稳固大周这座表面光鲜、内里腐朽的大厦,那些世家高门哪一个的万贯家财,不是靠着污糟手段一代代积累而来。”   许青野摸了摸鼻子,向后仰躺着靠在椅背上,言语间尽是托大之意、语气却喟叹似的道:“不过小鹿选对人了,哥哥我往常讨的就是刀口舔血的生活,收服个把个缘生城自然不在话下……!”   林鹿听后心中微忖,料想许青野虽将最隐秘的缘生城坦白吐露,但也定是隐藏颇多,比如城池运作方式、与大周怎样取得联络、又是如何转运钱财等等等等,他都一概没提。   显然,许青野带来信息与注入的能量,并非旦夕之间能够消化处理的,一切须得从长计议。   前有沈煜杭虎视眈眈,后有纪修予步步紧逼,林鹿仿佛立于悬崖边,稍行差错就会摔入谷底,直至毫无翻身反抗之机。   在这种情况下,与其急着荡清障碍,不如每一步都走得妥帖无错。   “…就吹吧你!”秦惇小声揶揄。   “行了,”林鹿打断道,抬眼望了望逐渐西沉的月色,“夜深了,明日再议。”   “是,属下这就带他出去……”秦惇刚想过去揪许青野起来,却发现这人脑袋一歪,竟然就这么倒头睡了过去!   他毫无形象可言地瘫在圈椅中,大张着手脚,沉沉睡去。   林鹿叹了口气,挥挥手,秦惇会意,拱手退离房间。   “青野哥一定受了很多苦罢。”沈行舟不自觉放低了声音,至纯如沈行舟,今夜的信息让他有些难以想象缘生城到底是个什么形状。   “辛苦他了,”林鹿难得松了口风,起身给许青野身上披了件外袍,再重新回到床榻,“才刚上任,需要城主操劳的事务只多不少,他这么急着赶回兴京…只会是因为阿娘的事。”   当着秦惇和沈行舟的面没继续说下去的,许青野只想告知林鹿一人的,有关林娘的事。   翌日,未及天亮,沈行舟就披着晨雾离开了。   正值与沈煜杭斗智斗勇的关键时期,万不可在细枝末节处留下甚么把柄。   林鹿在沈行舟走后不久就睁开了眼睛。   大半张男人的脸出现在尚不清晰的视野里。   ——许青野矮身蹲在床榻边缘,拄着腮,挨林鹿极近。   林鹿偏头,冷冷与他对视片刻,道:“发什么疯?”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跟林娘长得很像。”许青野保持姿势不变,仍垂眸打量着林鹿面容,“尤其是上半张脸,眉眼和鼻梁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林鹿面露些微不耐地抿了抿唇。   谁知许青野竟又这样说道:“对对,嘴不太像,林娘更丰润,你唇薄些,应该是肖父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林鹿压抑着眼底翻涌的阴暗情愫,坐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你难道就从没想过,自己为什么会姓林吗?”许青野顺势一靠,抬眼仰视林鹿,十分平静地说道。   不等林鹿反应,许青野紧紧盯视着林鹿闪过慌乱的双眸:“林娘是玄羽国公主不假,却是掌权拥势的长公主,族中地位甚至比首领还高。”   “十余年前,玄羽国内发生过一次巨大政变,”许青野看着林鹿因他话语一点点衰败下去的面色,心疼地皱了下眉,却又不得不继续说下去:“首领的几个儿子不满站在族群顶点的是个女人,他们联合族中长老一齐分了林娘原本的权势,更……”   “继续说。”林鹿紧紧攀在床缘上,指节用力到发白。   “更因政见不合,陷害林娘,把她驱逐出境,永生永世不得回乡。”许青野哑着嗓音说完最后一句。   林鹿闭了闭眼。   脑海中莫名想到林娘右臂外侧被破坏得一塌糊涂的纹身。   他不是擅长共情的人,却在此刻、从许青野三言两语中切身体会到了林娘的不易。   也没由来的,第一次对那位未曾谋面的父亲产生了一点名为怨怼的情绪。   许青野看出林鹿心情不佳,直接道:“我只探听到林娘是在离开玄羽、入大周境后怀的你,至于小鹿你的生身父亲…确是没有半点风声可言,后来林娘潜伏在京郊村落,暗中组建银月,都不曾有过甚么男子出现在她身边。”   “小鹿,这只会有两种可能,你明白吗?”许青野正了正身形,满面认真地道。   林鹿点点头,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要么,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野男人,就像从小听得最多的人言一样,林鹿是个不知亲爹是谁的小杂种;   要么,就是这人颇有身份,牵连甚广,早早身死,且连带着所有知情人也一并惨遭灭口身亡。   “我知道了,你走吧。”   林鹿留下这句话,像往常一样洗漱更衣,不再理会许青野,径直出了屋。   在他走后,许青野仿佛浑身力气被抽空,就着蹲姿缓缓靠向床榻边上,曲起的长腿撑坐在地,将头虚虚埋在掌心,低低地笑了起来。   “…走……?”   许青野的声音淡淡飘散在空无一人的室内。   “天下之大,我还能去哪儿呢。”   总是挂着戏谑笑意的俊朗面颊此时有半张掩在阴影中,透着说不出的落寞寂寥。   林鹿无暇关心许青野如何,他的心已经够乱了。   双亲身份成谜,平时公务繁忙,还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与纪修予、沈煜杭之流周旋,再加时时如利刃悬顶的致死毒药。   种种遭遇,无一不在催着赶着林鹿往前走,过早背负上了寻常同龄人或许永远也触及不到的苦痛与重压。   像是无数双遒劲的鬼手,毫不留情扼上咽喉,然后收紧、再收紧,直到停止呼吸的那日方才罢休。   大婚之后,林鹿循礼携颜如霜入宫面圣、向纪修予请安。   不光是太监娶妻,当林鹿与颜如霜并肩站在众人眼前时,男比女貌美,女较男英气,两相反差下极大满足了宣乐帝素来猎奇扭曲的心理,充满调侃与谐谑的笑声中自然而然消弭了先前对林鹿的不满。   林鹿也终于从这次的事中反应过来,宣乐帝根本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除了享乐之外对什么都不在意。   他分明对沈煜杭在意得很。   就算林鹿与仓幼羚之间没有半点交情,可一旦皇帝疑心,就不算真正的清白。   而且这段时间谁人不知林鹿与沈煜杭不合,既然宣乐帝能听沈煜杭一面之词前来“捉.奸”一次,也会第二次依他所言为林鹿赐婚。   这一来二去,明眼人都看得出偏颇于谁。   林鹿本来对宣乐帝并无太多想法。   可是许青野这次带回来的消息让他再也无法忽视这个曾经辉煌、如今堕落的大周真正的统治者。   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地浮动,好似拢着层纱,只要愿意揭开,其下就会显露出想知道的一切。   须得加快脚步才行。   随着时间推移,林鹿越来越忙,几乎到了连沈行舟都没时间见的程度。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短暂忘记那些逼得人夜难入睡的仇与恨。   但一切还算顺利,因着沈煜杭毫不怀疑颜如霜的忠诚度——那林鹿凶名在外,本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又听闻太监身体残缺,一般在床笫上都会有些折磨人的怪癖——就算是为了逃离魔爪,颜如霜也只会紧紧抓住他沈煜杭这根救命稻草,对林鹿饱含杀之而后快的恨意。   而林鹿也确实利用了这一点来做戏,卖了几个不痛不痒的破绽给宣王。   正当沈煜杭洋洋得意之时,林鹿手里留了一封奏折,轻轻推到了纪修予案前。 第87章 推杯换盏   直到林鹿亲临陶然轩找上沈清岸,方才知道这段时日里二皇子仅凭此小小酒楼,就已在兴京城内积攒起一笔不薄的财富。   面对沈清岸时,林鹿深知自己没有表露喜恶的立场,却也对他无甚相告的做法感到一丝不悦。   “怎么苦着脸?”沈清岸仍覆着那半张银面,却不影响他笑时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伸手捏了捏林鹿一侧脸颊,“我的不就是你的,还有什么不高兴,小鹿儿?”   林鹿挥手,力道不轻地拍掉沈清岸的手,冷冷看他,道:“奴才还须提醒殿下,殿下与奴才云泥之别,逾矩的举动切勿再做。”   沈清岸似是心情极佳,被林鹿冷言相待也不生气,施施然落了手,动作姿态均称得上一声“矜贵无双”,“好好,是我唐突,是我唐突——所以,今天怎么有空来?”   只因身份特殊,寻常两人见面都至少提前个三五天相约,再各自不着痕迹地空出时间,大多是在夜深人静时分秘密会面,极少会有林鹿一声招呼不打直接到访的时候。   也就可以得知,此次的事,林鹿拖不得。   “赊点钱。”林鹿面不改色。   沈清岸举着杯盏到唇边的手一抖,险些喷出一口茶来,接着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玩笑话一般惊疑出声:“你?缺钱?”   “据我所知,朝中上赶子给你送钱的人,恐怕不在少数。”沈清岸很快又恢复了盈盈笑意,满面真诚,教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诚然,身处司礼监秉笔这个位置,是各路官员需要费心打点的重大关节,是以流向林鹿的资金并不在少数,而林鹿为了营造表面可交的现象并不能一概全拒,比起初期还须经营酒楼来创收的沈清岸,林府库房确实算不上空虚。   林鹿没说话,转眸看向窗外。   此时是白天,长街之上熙熙攘攘,隐有小贩叫卖的嘈杂蒸上高楼,将这间素来冷清的精致书房渲染得多了几分人气。   沈清岸见他不答,只瞧一眼他动作,便了然地笑出了声。   “好,好,好。”沈清岸双手交叉抵在颌下,颇为探究认真地看向林鹿:“在我这儿,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林鹿回眸,眼神暗沉得没什么情绪。   他与沈清岸本就是各取所需,只要是为了共同目的,沈清岸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越是这样,林鹿就越忌惮沈清岸。   如果说沈行舟的出现是适时填补了林鹿心里的残缺,那么沈清岸无疑更像一个真正的知己,彼此默契无虞,在各种事宜的处理上与林鹿都能做到不谋而合。   然而与沈行舟的赤忱截然相反,这种契合让林鹿时刻生出一种被人看穿的不适感,也成为林鹿一直无法与沈清岸彻底交心的原因。   果决不优柔,恰到好处的狠厉,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主儿。   某种程度上,他们二人实在太过相像。   是以只消一眼,沈清岸轻易就能看出林鹿的顾忌:那些辗转多人之手得来的赃财,每一毫、每一厘,皆是民脂民膏所砌。   见他看向自己,沈清岸笑意更盛,弯唇补了一句:“——除了龙椅。”   林鹿冷着一张脸,“还望殿下不要再开这种玩笑。”   沈清岸却故作惋惜地抚着胸口,“小鹿儿当是玩笑,可只有我知道,这话里存了多少真心。”   “……”林鹿蹙了蹙眉。   在林鹿脸色完全沉下来之前,沈清岸恰好转了话题,“钱的问题好说,除了这个呢?”   “我要你帮我查一件事。”林鹿垂眸,纤长而浓密的眼睫掩去瞳仁深处不易察觉的落寞,语气却是十足的笃定:“一件过去十数年之久、如今鲜有人知的,轰动朝野的大事。”   -   不知不觉,京城最差的地界上悄然拔起了一座名为影月阁的多层建筑。   当时的人还无从知晓,这幢楼会对今后京中局势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许青野并不是只身一人回的京城,他将从缘生城带来的能力出众者、和先前银月散落蔽处的人手整合起来,一齐安顿在影月阁中,看似老实本分地经营起茶楼生意。   他已竭尽所能地弄清了林娘与缘生城的秘密,凭借城主身份大可以远走高飞,再不济也能回到缘生城,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之类有人伺候的生活。   可许青野没有回去,反而留在兴京,林鹿没去过问他缘由,一心扑在与沈煜杭作对上。   短短几月时间,朝中众臣无不知晓这二人正战至白热,两股庞大势力之间无声无形的刀光剑影时刻上演,很快临近尾声,不斗个你死我活很难收场。   是以近来各自拥护林鹿与沈煜杭的官员彼此见了面都隐隐显出些剑拔弩张的微妙气氛。   事已至此,双方暗自发力,均的屏息静待,且看结局是新一代权宦自高台陨落,亦或是利欲熏心的皇子黯然退离角逐场。   所有人都在猜测,沈煜杭若是斗赢了林鹿,宦权元气大伤,前途再没有能够阻挡他脚步的障碍,那大周王位于他,许是唾手可得之物。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许青野从房上翻下来,“扑棱”一声落在院中,一推门迈进屋,十分自来熟地坐到林鹿跟前。   林鹿正与沈行舟执子下棋,闻声淡淡抬眸给了他一个“爱说说不说滚”的眼神。   没得到响应的许青野将目光挪到紧张兮兮盯着棋盘的沈行舟的脸上。   沈行舟犹豫片刻落下一子,许青野当即叫道:“啊呀呀。”   “怎…么了?”沈行舟本就专注,因他这一声怪叫断了思路,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许青野。   “小舟要是落在这里,怕是要输。”许青野抱臂凑近道。   沈行舟像是松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笑笑,“棋艺不精,理应输给阿鹿。”   “撒谎。”   林鹿斜睨他一眼,将手中棋子洒回棋奁,走到屋边支起窗子,背对二人说道:“先前的暗坊,有动静了?”   沈行舟苦笑着看了看林鹿背影,心道果然什么心思都瞒不过他,开始收拾起已成定局的棋盘。   许青野应了一声,随手抓起一黑一白两枚棋子掂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抛着,道:“好消息是他们确实在背地里搞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猫腻,而坏消息……”   他卖了个关子,故意引得林鹿不虞的目光投向自己,才把手中棋子胡乱往罐中一扔,咧嘴道:“坏消息就是他们做的极隐秘,除了他们特定圈子,京中几乎没人知道,至今也没出过什么差错,这意味着他们没有把柄,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空有情报,没有实质发生的事,他还是没办法动手。   而眼下林鹿最缺的就是时间,这一消息确算得上是个十足的坏消息了。   “等。”林鹿皱了皱眉,却也除了这一细微动作外再没表露出什么。   “等?”许青野眉间罕见闪过一丝阴狠,唇角仍是向上勾着的:“你确定?你不说那死太监正逼着你铲除三皇子,如今期限将至,万事俱备,只差这一招,你确定要等?”   林鹿没理会他,径直朝屋外走去,沈行舟见状冲许青野略一点头,立马追了上去,临到门前不忘回头解释道:“野哥儿莫怪,阿鹿与我受邀赴宴,时辰既到,这就先行一步。”   在沈行舟看过来时,许青野已然恢复往常带着点不羁意味的笑,随性地一挥手:“去吧去吧,两个大忙人,我们平头百姓比不得哟!”   沈行舟见他与平时无二,放下心来,跟在林鹿身后离去。   可就在二人前后踏出门坎,许青野的视线一直追随着窗外林鹿目不斜视的身影,直至看不见,他才咧嘴一笑,舌尖缓缓舔过犬齿,整个人看上去莫名透着股邪性,不知在想些什么。   -   暮色时分,正值兵部尚书闽皓府上设宴,庆的是家中幼子在今年春闱考中武探花。   席间推杯换盏,气氛好不融洽。   众宾纷纷向闽皓敬酒,舌灿莲花地说着恭维话,哄得这位上了年岁的尚书大人满面红光、开怀不已。   他家连生三胎皆是女郎,中年不易,终于得了麟儿,自是举家宠溺,从小到大将闽耀宗惯得无法无天。   “宗哥,您看什么呢?”旁边相熟的同龄人邢康察觉闽耀宗半晌没动静,不由巴巴地堆着笑问他。   “去去去,一边儿去,别跟我说话。”闽耀宗不耐烦地挥手拨开邢康身形,继续目露馋色地盯着一处方向看。   邢康被他大力推得一趔趄,险些扑倒在地,对面人望过来的眼神立时满是窃笑之意,邢康一张脸红了又白,最终仍点头赔笑,顺着闽耀宗目光看去,望见对面席位的立柱斜后侧,影影绰绰的坐了一道人影。   那人一身玄色绣暗绿纹锦袍,青丝如云如墨、肌肤似冰似玉,容貌端的是俊美无俦,表情寡淡无颜色,一双凤眸更是眸色浅淡,垂眸落下时满眼的漠然疏离之意。   只一眼,邢康竟看呆了神,无意识半张着嘴,半天再没其他动作。   “你看什么!”   正愣神,脑后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正是闽耀宗发现邢康失态,恼羞成怒地赏了他一巴掌。   “哎哟、哎哟!”邢康讪讪地捂着后脑勺,还要咧嘴笑问:“宗哥,您也瞧见那人了?他是谁啊?…不像是熟面孔,难道是新来京城的谁家的……‘公子哥’?”   闽耀宗解了气,收回目光,从鼻子里哼出声,拎起筷子夹了块肥腻的炙肉塞进两片厚唇,大喇喇地边嚼边道:“哼,管他是谁,被本公子看上是他的福气!岂有不从之理?”   “那是、那是!”邢康嘿嘿直笑,下意识又偷偷瞧了那公子一眼,“宗哥一表人才、家世煊赫,别说是女扮男装的泼厉小娘儿,就是真的男子,那也得对我们宗哥的垂青感恩戴德!”   “还看,还看!”闽耀宗对这些奉承话司空见惯,瞟见邢康还敢觊觎他看上的美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扬手又赏了那瘦伶仃的人儿两巴掌,打得邢康一刻不停地小声痛呼。   周遭还有不少同邢康一样时时巴结讨好闽耀宗的,他们都对这位尚书家小公子张嘴便骂、抬手就打的顽劣行径见怪不怪,众人默契地圆场附和,邢康也很快藏好痛色,再次融入一派和乐的宴席氛围中。   酒过三巡,歌舞渐起,整座宴厅弥漫着浓重酒气与脂粉淡香。   好不颓靡。   沈行舟自进了宴厅,微蹙的眉头就没怎么舒展过,此时宴席过半,他望着仍如流水一般送进来的珍馐美食更是皱紧了眉心。   有些食盘仅是动过几筷,挑着最嫩最好的地方吃了,其余剩的竟能毫不犹豫撤下,很快又有新的、尚冒着热气的菜肴摆到先前空缺。   酒水也是泼多喝少,大半都赏了宴厅空地上袅袅而动的舞者的罗裙了。   更有甚者,吃醉了酒的宾客毫无形象地赤手抓过案上食物相互丢掷,各种哄笑声不绝于耳,而那些精致上好的食物则被浑不在意地踏烂成泥。   “阿鹿…这种宴席有什么参与的必要吗?”沈行舟心头愤懑不得纾解,转头闷闷问林鹿道。   林鹿觑他一眼,少年人俊逸的面庞如今正隐忍地皱成一团,颇有些受了十足委屈的意味。   “一会儿就知道了。”林鹿伸手向案几上的酒杯。   沈行舟当即按住他手背,“不许。”   林鹿眉梢微挑,看他。   沈行舟也知道当下是个什么场合,是以一触即收,但仍懦懦地嘀咕:“已经依你所说隐了身份,可这些人办起席来没个完,你都喝了多少杯了,还要喝……”   林鹿冲他露了个极短暂的浅笑,伸出的手在停顿之后越过酒杯,摸向了稍远些的茶杯。   “知道了,小唠叨。”   正当林鹿捧起茶杯啜饮,沈行舟安心似的舒了口气之时,变故陡生。   “啊呀,公子小心!”   一道可以称得上散漫的示警声过后,整杯酒水兜头落下,浇了林鹿满面的酒渍。   沈行舟吃了一惊,来不及诘问对方,摸出贴身的帕子就欲为林鹿擦拭,谁知身边竟不知何时多了人,正佯作慌张,手忙脚乱中将不设防的沈行舟挤出了林鹿身侧!   林鹿抬起一双被酒水浸湿的眸,眼里没有半分情绪,缓缓朝来人看去。   “哎哟,真对不住,小爷我吃多了酒,走路不甚稳当,无意冒犯冲撞美人,这就给您赔个不是——”闽耀宗把空酒杯随手一抛,极尽轻慢地作了一揖,一手从怀中掏出绢帕,另一手就要朝林鹿面颊摸去。 第88章 惊鸿游龙   林鹿淡淡瞥向男人作势伸过来的厚掌,无甚反应,仍旧保持着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   方才远观时看不真切,邢康还以为这是个女扮男装的小美人,如今走近,看清骨架身量后发现竟是男子无疑。   生为男儿身,却拥有一副绝色皮囊,真真是难得一见的稀罕风情!   闽耀宗见美人毫无厌色,心道还是个乖顺懂事的,顿时喜不自胜,嘴角朝两边咧得更开,几欲滴下涎水,眼见着就能一亲芳泽。   可就在这时。   一条手臂利落地横插进两人之间,旋即毫不留情荡开闽耀宗双手,以一种极度保护的姿态挡在林鹿身前。   那一下没收着力气,打得闽耀宗手腕生疼,传过来的劲道也大得出奇,将这位满脑肥肠的尚书家公子推得失去平衡,踉跄着往后倒了数步,还是被身边人手忙脚乱地托扶住,才勉强没有栽倒在地当众出丑。   “谁啊你?敢坏本公子好事!”闽耀宗恨恨将他们一推,上前一步跺在地上。   沈行舟一袭飒拓白衣,少年人身形颀长,有如鹤骨松姿一般,剑眉星目、丰神俊朗,此时面露愠色,浑身隐隐散发着不容直视的威仪与贵气,远非在场一众长久浸泡于酒色之中的纨绔子弟可相比。   坐在美人身旁,又与他举止亲昵,沈行舟的存在使得闽耀宗不便下手,是以这些久与闽耀宗狼狈为奸的拥趸自然要为其分忧,不约而同将碍事的沈行舟排挤在外,好让闽耀宗得逞。   ——可谁知这小子是个硬茬,不仅几人合力阻挡都不是他的对手,反而还在最后时刻搅了闽耀宗好事!   “我是……”沈行舟刚想报出名号,瞬间想到什么,又改口道:“我是谁不重要,反倒是你,故意用酒泼人在先,现下又是想做什么?”   即使林鹿与沈行舟出席过不少京中上流宴会,但有必要亲自参加的大都意在议事交好,席间左右皆是真正位高权重的家主、高官之流,像闽耀宗这样无甚真才实学的子嗣根本近不了二人的身,也就对他们二人的样貌没有太深的印象,照面不相识实属正常。   闽耀宗听后上下两眼扫了沈行舟一遍,轻蔑地眯了眯眼,“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说,还知道我是谁,可见只是个好打不平、又怕牵连本家的蓬门筚户!”   此言一出,周围自诩“上流”的年轻人一齐哄笑,趋炎附势的嘴脸丑态百出。   “闪开!今儿个是本公子的大日子,心情难得的好,不与你这下等人一般见识,你若识相,速速滚出府去,我自放你一条生路!否则的话……”闽耀宗挤眉弄眼地得意说着,一步步走近沈行舟,伸出短粗的手指一下下戳在他肩膀上:“我让你全家不得好死!”   沈行舟眉头一皱,动作极快地钳住闽耀宗手腕,一握、一翻,当即将他整条胳膊扭得反转过来。   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杀猪一般的嚎叫霎时从闽耀宗口中高亢响起。   由着沈行舟与闽耀宗一行对峙的功夫,林鹿已用绢帕擦干了头上脸上的酒水,望着眼前事态发展至此,眼里露出一丝玩味,一点没有出面打断这场闹剧的意思。   闽耀宗那条不老实的手臂脱了臼,疼得满脸横肉变得煞白,肥硕的身子更是急出一身热汗,可他虽骄纵无度,却从来不是个傻的,只见他遥遥眺了眼依旧热闹未受打扰的宴厅主场,咬着牙对周围吩咐几句,很快就有更多人围了过来,故意装出高谈阔论一同出门透气的景象,将中间几人簇拥着挪出了宴厅之外。   闽府偌大,宴厅周围处处园景,众人半推搡半胁迫地将林鹿与沈行舟挟至一座假山之后。   虽是早春,入夜后晚风仍带着丝丝凉意,时辰至此,天色已然昏黑黯淡,多亏闽府财大气粗不吝灯烛,就连无人到访的假山周遭也是通明一片、宛若白昼。   不过几个各家各族里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来再多也不及军营里真刀真枪操练过的沈行舟一人,可眼下林鹿未置一词,沈行舟便全心全意地信他另有谋算,假意顺从地护着林鹿来到此处远离人群之地。   “好啊…好啊你!”   沈行舟到底没下狠手,旁有稍通医术的略施巧劲就接上了闽耀宗的手臂。   可关节处仍酸痛不已,闽耀宗揉着患处,气喘吁吁地叉着脚站到两人面前——先前有多垂涎美人,如今就转化为多少被人违逆的怒火。   周围一圈是往日就跟着闽耀宗作威作福的贵胄子弟,将这片空地堵了个水泄不通,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二人插翅也难飞。   “闽大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沈行舟丝毫不露怯,站在林鹿身前质问道。   林鹿万分淡然地抄手立在原地,沉抑的目光依次打量过周遭人群,偶然与之对视的无不暗自心惊——饶是见过不在少数的美人好貌,可眼前男子这样出尘姝丽的面容、雌雄莫辨的独特气质,莫说是兴京,就算在整片大周土地上,也可说是独一份,再找不出能与之肖似的第二人。   见沈行舟明明自身难保,却仍护着林鹿,闽耀宗顿感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意思?伤了我,你以为你能完好无损地离开闽家?”   “明明是你不敬在先!”沈行舟毫不退让。   “哈哈,哈哈哈!”闽耀宗好似听到什么笑话一样放声大笑起来,四下纷纷陪着嬉笑出声,“哎,你们听见了吗?他个无名无姓的刁皮,说我对他不敬?”   “哈哈哈哈,你算什么东西!”“你什么地位,宗哥什么地位!哈哈哈……”   若是寻常人被他们围着戏弄,肯定早就不知所措、羞愤难当了。   然而这次,他们只会踢到钢板。   “你们……!”沈行舟长这么大还从未被如此对待过,一时激愤,面上一红就要与之理论。   林鹿从后面拍了拍沈行舟肩膀。   沈行舟立时换了副有些委屈的表情回头看他,林鹿神色不变,启唇轻轻说了几字。   与此同时,这两人几次三番浑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举动彻底激怒了闽耀宗,“好小子,你不是逞英雄要护着他?从小到大只要是本公子想要,还从来没有得不到的!来人,把他给我拿下,我要当着他的面办事,让他仔细瞧好我是怎么享用美人的!”   此话一出,沈行舟只觉浑身血液都凉了几分。   怔愣中,人群向后退散出空裕,数名人高马大的家丁从一旁冲出,张牙舞爪扑向两人!   就在众人连同闽耀宗都等着观瞧好戏之时,沈行舟突然动了。   ——林鹿片刻之前说的是:“你说,那闽耀宗如果倒在地上,会不会连同地面一齐震动?”   言下之意昭然。   面对这些下人,沈行舟不再拘着自己,步伐错动如惊鸿游龙,一拳一掌皆带着破空缠风的劲道,虽以一敌数,可那些“三脚猫”功夫如何匹敌军中习来浴血淬炼出的真本事?   很快,不过几招时间,沈行舟一个个将闽府家丁踹倒击飞出去,宛若迭罗汉一般横七竖八地堆就了一座“人山”。   ——自从决定与林鹿一起,他没有一刻疏于习武练功,为的就是在无数次预想的、当下这样的危险时刻中,护得林鹿周全。   一切发生得太快,周围人还未反应得及,沈行舟就已拨开人群,冲至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闽耀宗面前。   “你你你你……!”闽耀宗眯缝的鼠目此时瞪得极大,瞳孔深处震颤不已,刚想说些什么,就感到肩上传来一阵大力,低头一看,沈行舟竟是不等他将话说完,就双手扳住闽耀宗肩膀,发力同时小腿向他下盘扫去,堪称是四两拨千斤的一招过后,闽耀宗被喂养得庞大无比的身形轰然倒地。   如林鹿所料,地面果然震了一震。   他牵了牵嘴角。   那些见风使舵的拥从见众多家丁都不是此人对手,纷纷退让开安全距离,以防在惊动主厅差人援助之前暗吃了眼前亏。   “啊!!!好你个狗崽子,你…你居然敢打我?!”闽耀宗惊怒不已,身子摔得又痛,不得已自己撑坐起来,口中污言秽语连骂不断,却在沈行舟居高临下的目光中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化作一声声肝胆俱裂的尖叫:“废物!全都是废物!……来人!快来人…去、去找我爹!!”   经闽耀宗提醒,这才有站在外围看热闹的人匆匆离开,跌跌撞撞跑去宴厅报信。   “闽耀宗,”林鹿嗓音很轻,语气平静得好似什么也不曾发生——亦或是,根本不把现下明显已得罪了兵部尚书府的事实放在眼里,“多亏了你,咱家今天才能得幸结识令尊。”   咱、咱家……?   这样独特的自称,似乎只在偶来府中传令的宫人口中听过。   “你是宫里的人?!”闽耀宗面上几度变幻。   他尝试几次爬不起身,恨铁不成钢地扫视一圈,被看到的贵族子弟却是纷纷低头,竟无一人敢上前搀他一把。   林鹿不语,冷冷瞥向地上的人。   而闽耀宗这时才发现,什么浅淡如琉璃的瞳孔,不过是当时宴厅过于晃人的灯火映在了他眸中,然此时背光而立,惊觉此人眼眸恍似深潭,黑沉的目光之下满是压抑阴鸷的情愫。   这种沉默并没有维持太久,先前传话的人很快领着另一众人快步前来。   “宗儿!让开,都让开!敢打我儿?岂是欺我闽府无人!老夫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在尚书府造次?!”闽皓一听幼子出事,再顾不上全局与脸面,匆匆亲自赶往的同时还不忘唤来数目不少的府兵。   声势浩大,大有不问缘由一味护短的架势。   在场宾客都被这阵仗吓了一跳,碍于面子不好直接离去,只得在各自仆从围簇中退开距离,将位置腾给闽府众人。   “愣着干嘛?还不赶紧把宗哥儿扶起来!”闽皓满身酒气地拨开人群来到林鹿与沈行舟面前,一眼望见地上形容狼狈的闽耀宗,心疼难耐中火气上涌,一句话不问,大手一挥冲他二人道:“来人,把他们拿下!”   “你敢。”   正当手持兵刃的府兵冲来之时,一道淡然沉静的男声飘进周围众人耳中。   闽皓一愣,这声音实在耳熟,继而定睛一看,站在人群中央的两位男子,不是司礼监秉笔林鹿和六皇子沈行舟,还能是谁?   “林…林林林……”闽皓脑子里轰然一炸,浓重的酒气都清醒了七八分。   “爹!”闽耀宗从地上站起后见府兵居然因这人两个字就这么停了动作,一时激愤,躲在闽皓身后满脸不忿:“您还跟他废什么话呀!赶紧把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崽子给我绑了!”   沈行舟身形半分未动,始终挡在林鹿身前,面上是不加掩饰的薄怒。   而林鹿则唇角微勾,眼底波澜不惊,望向闽家父子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两件没有生命的死物。   闽皓被他看得头皮一阵阵得发麻,暗自咬了咬牙,回身重重一巴掌扇在闽耀宗脸上,嘴里呵骂:“混账东西!不知天高地厚的,是你!!!”   闽耀宗被打得两耳嗡鸣,整个人都懵了,他想不通一贯疼爱他、心甘情愿为他善后的父亲,如今为何为了这两个生面孔掌掴自己。   他那只有核仁大小的脑子想不通其中关窍,捂着脸,半张着嘴,愣愣看向闽皓时颇有痴呆之相。 第89章 意有所指   人群中窃窃私语声渐起,好好一场庆功宴眼见得滑向不可控的局势。   饶是如此,贵为兵部一把手的尚书闽皓,宁可把在场所有权贵加在一块得罪了,也不想独独惹怒林鹿一人,更别说他身边还站着一位真正尊崇的皇室子嗣。   林鹿轻嗤一声,面上表情松动,有如冰山雪化,清冷、淡漠,却依旧高不可攀。   “我们走。”林鹿没理会那些看客,带上沈行舟就要离开。   只不过闽皓万不敢就这样放林鹿离开,豁出一张老脸跟在林鹿身后,巴巴地道:“秉笔、秉笔!…还请林秉笔留步哇!”   “闽大人教子有方,”林鹿走得不算快,但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看也不看他,道:“咱家还有什么留下的必要么?”   “有!有!”闽皓一边追上林鹿,一边忙不迭冲左右打手势,“您看您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来宾众多,下官这不就一时疏忽,没有照顾到秉笔…还有小殿下不是?”   在闽皓示意下,闽府管家应势而动,组织着将其他贵客疏散离去,最后差人拎走那惹了事的闽大公子。   林鹿似笑非笑地转向闽皓,“听闽大人意思,竟成了咱家的不是?”   “没有没有!下官绝非此意!”闽皓闻言连连摆手,继续赔笑道:“都是下官粗心大意,还有那不成器的犬子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秉笔与殿下,可这事实在是误会一场,望秉笔与殿下能给下官一个恕罪的机会……?”   面上堆满讨好的笑,却不达闽皓眼底半分,还在林鹿瞥开眼眸的瞬间划过一丝怨毒。   他是宣王沈煜杭的人。   这在朝堂中不算什么秘密,闽家与柔妃的母家薛家本就是世交。   可闽皓想不通的是,时值党争紧要关头,这该死的阉竖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暗中到访,想凭幼子无礼这一条扳倒闽家更是无稽之谈,既摸不清林鹿的路数,闽皓才硬着头皮留下他,探探口风虚实也是好的。   林鹿噙着浅淡的笑意,没有接话,闽皓就绕到沈行舟那侧,将卑微哀求的目光投向六皇子。   闽皓年事已高,头发胡须皆呈花白状,岁数约莫着比宣乐帝还要长上许多。   虽然在权力面前无视长幼尊卑的道理,但真到了面前,一位老者步履蹒跚地追着自己口诉低声下气之语时,沈行舟还是感到浑身难受。   “闽大人想怎样恕罪?”沈行舟忍了又忍,终是松了眉头,故作冷硬地反问道。   沈行舟的心事都显在脸上,老狐狸闽皓一瞧便知有戏,赶忙趁热打铁,又是将他与林鹿夸得天花乱坠,又是痛骂自家儿子无知无德——表面上真诚倍至,可若仔细推敲,字字句句无一不在把林鹿与沈行舟拱向高台,此时再想惩处闽耀宗,竟成了他们太过斤斤计较、缺乏度量了!   言语间,二人被刻意带偏路线,引至闽府一间客堂。   “二位在此稍坐,”闽皓笑得见眉不见眼,“下官这就去捉犬子来给二位赔罪。”   说罢,闽皓拱手倒退着离去,礼数周全得挑不出半分错处,沈行舟半天被堵得说不出话,终于得了空当想叫住闽皓,却又被一样样送到面前的茶点果子扰乱,眼睁睁失去最后一次告辞的机会。   沈行舟既窝火又憋气,俊逸面皮涨得通红。   闽皓走后,林鹿一扫先前皮笑肉不笑的高深莫测,饶有兴致地瞧着沈行舟,从碟子中拈了枚金桔蜜饯伸到沈行舟面前,逗弄什么小动物似的晃了晃,“尝尝?”   沈行舟看也不看,一口叼走林鹿指间的蜜饯。   “跟那个登徒子还有什么好说的?”沈行舟微蹙着眉,含糊不清地咀嚼着:“以后若是在京中还能遇到,我定要见他一次打一次。”   林鹿歪头看向沈行舟,从他这个角度能看到少年长而浓密的睫毛正因话中意忿忿忽闪着,眼瞳圆而明亮,外人不在时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只听话乖顺的幼犬。   可就是这样目前来看小狗似的沈行舟,在遇到有关林鹿的一切时,会毫不犹豫地亮出爪牙,且内蕴能量远比表面驯服看上去那般要多得多得多。   “他们这些世家,别的不会,狼狈为奸、蛇鼠一窝却最是无师自通。”林鹿没有刻意压低音量,似乎并不在意身处他人篱下是否会有隔墙有耳的风险——那并不是他需要考虑的,“连纪修予都拿他们没办法,我若想置沈煜杭于死地,就须得动其背后世家撑腰的根基。”   缓缓说着,林鹿垂眸,又拾起一枚蜜饯。   沈行舟思忖着点了点头,忽然有些慌张地道:“嘘!这…这里不比宫中,若是教他人听见……”   林鹿直接将蜜饯塞进沈行舟正启唇的口中,后者下意识闭了嘴,那葱削似的指尖正正点在少年双唇中央。   温润柔软。   沈行舟不明所以,睁着眸子有点无辜地看着林鹿。   “话真多,既来则安就是了。”林鹿就着一旁巾帕擦了擦手。   闽皓带着闽耀宗进门时,看到的就是林鹿抽手回来的那一幕。   “……”闽皓脸色有些难看,转瞬又嘿嘿讪笑着走近,深深一揖:“下官闽皓,携子耀宗,特来给林秉笔、六殿下赔个不是——”   闽耀宗脸上还清清楚楚留着先前他爹赏他的五个指头印,眼角挂着不知是惊是怕的泪痕,身上衣衫也不甚齐整,蔫头耷脑地躲在闽皓身后。   沈行舟赌气似的不去看他二人。   “闽大人实在是太客气了,咱家只是宫里小小的奴才,实在担不起大人如此大礼。”林鹿勾起一抹笑。   闽皓听他这么说,面上一喜,抬起头来时却见林鹿笑容冰冷,朝他身后方向轻轻抬了抬下巴。   “你这逆子,还不快给公公磕头赔罪!”闽皓一把揪过闽耀宗耳朵,按着他的头就往地上压去。   “公公饶命…公公饶命……”闽耀宗哪在家受过这等委屈,哆哆嗦嗦跪下就开始磕头,“小的有眼如盲…小的不识高低……公公大人大量,不跟小的计较,饶了小的这次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闽耀宗身子肥硕,林鹿没出声他也不敢停,一下下俯身往坚实的地砖上撞去,没几下就糊了一头的热汗,一两下磕得狠了,连同额上变得通红一片,形容好不狼狈。   林鹿噙着笑面不改色,悠悠端过桌上茶杯,执起杯盖轻轻撇了两下茶沫,杯盏相碰发出“叮叮”清脆之音。   闽皓强撑着露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模样,实际上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时不时偷瞧不住叩首的闽耀宗一眼,浑浊精明的瞳目中划过怜惜与怨毒两种有些矛盾的情愫。   怜,怜他的好大儿遭此无妄之灾受了苦;怨,怨那腌臜的阉人不通人情,竟真教他亲儿足足磕上十来个响头还不罢休!   闽皓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宁可得罪君子、不能招惹小人的道理,尚不知林鹿此行的真实目的,可观他现下的态度来看,锉一锉他闽府的风头是板上钉钉了。   更何况确是闽耀宗行事有差在先,一旦教这如今正得势的阉贼抢占先机,日后还指不定会用此事做出何种文章呢!索性不如率先吃下这个委屈,左右闽耀宗的意图又没有真的实施,紧抓不放还会显得林鹿小题大做!   小不忍,则乱大谋!   终于,在闽皓忍了又忍,眼见得将要出口为子求情之时,林鹿饮够了茶,淡声道:“罢了。”   “多谢公公!多谢公公!宗儿,还不谢谢林公公……”闽皓赶紧把晕头转向的闽耀宗从地上扶起来,一番准备好的说辞还没说出口,忽然就听门口传来一阵凌乱嘈杂的脚步声。   “不好了——老爷!不好了!”   厅内四人一齐朝门口望去,一名小厮模样打扮的青年冲了进来,还没喘匀气、说出个所以然,闽皓撒气的一巴掌已经扇了过去:“晦气玩意儿!说的什么话?!老爷我这不是好好的!”   那小厮被闽皓全力之下打得转了半圈,但他已顾不上其他,踉跄着扑到闽皓身边匆匆耳语起来,面上煞白异常,像是遇见了什么塌了天的祸事一般。   而闽皓听完竟是直直奔出门外,甚至来不及跟尚留在厅内的三人知会一句,就这么随着小厮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林鹿与沈行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迷茫。   这桩令闽皓瞬间慌神的事,并不是他们事先安排的。   难道,会是巧合?   能让闽皓如此重视,无异说明,这桩事在他心中的地位远大于眼前的林鹿与沈行舟。   闽耀宗呆呆站在原地,望着亲爹闽皓速度极快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他不敢回头,即使迟钝如闽耀宗,也已感受到背后正扎着两束审度的目光。   “闽耀宗,你爹这是做什么去了?”沈行舟现下对着这人根本摆不出什么好脸色,说出口的话也变得夹枪带棒:“贵府的待客之道,真真是不敢恭维。”   闽耀宗硬着头皮转正身子,面上是比哭还难看的惨笑,“小的、小的也不知啊……”   “你是闽府独子,又在今年高中探花,这府里…还会有你闽耀宗不知道的事?”林鹿好整以暇地摩挲着指间的白玉扳指,似乎意有所指地道。   提及此事,闽耀宗脸色更加衰败了下去,嘴里嗫嚅:“这…这……”   其实,就算闽耀宗不说,林鹿也照样知晓闽府中的大致情况。   如果说沈行舟是永远为林鹿保留退路的后盾,那么许青野就是林鹿手中一柄锋芒淬毒的暗刃。   他在兴京设置影月阁,借着茶楼之名与各路贩夫走卒皆牵了线,凭借许青野从前在银月时对林娘的有样学样,这些线络很快织成一张严密的大网,将整座京城牢牢网结其中。   闽皓是闽家中流砥柱,摧毁了他,拔除闽家就成了顺手而为之事。   既能与沈煜杭为伍,闽皓的手算不得干净,然而这人做事极其油滑,经他手上做的事竟没有一样留下过足以致死的把柄,否则林鹿也不至于周旋到现在才决定对他下手。   可,只要是人,就不会永远完美无缺。   林鹿借许青野暗布在兴京各处的眼线,终于得知,闽皓有一不为人知的秘密爱好。   闽耀宗没有隐瞒,他是真的不知,可见闽皓其人心机防备之深。   难道,会是这件事?想到这,林鹿眉间缓缓蹙紧,本就黑沉的眸色逐渐变得晦暗不清。 第90章 妇人之仁   自闽皓离去已近两刻,这期间林鹿又试探了闽耀宗几句,发现此人是枚货真价实的草包,知道问不出有用的信息,便不再浪费时间,早早打发他下去,闽耀宗自是感恩戴德地离去。   此时屋内只余林鹿与沈行舟二人,半晌仍未见下人上前、或是闽皓归来的身影。   林鹿眉心蹙得更深。   沈行舟从门口走回来,同样是一片疑惑神色:“外面一个人影也见不到,要不我再走远瞧瞧?”   林鹿摇了下头,起身。   “来人。”林鹿走到厅中停下,低低唤了一声。   饶是沈行舟一直看向林鹿方向,到底也还是没能看清,那道从房梁翻身而下的身影是如何动作,几乎在林鹿尾音还未消散的同时,就已翩然落至地面,没有发出半分声响。   “属下在。”秦惇一身暗色夜行衣,单膝触地,跪在林鹿身后半步的位置。   “抓个人来问问。”   “是。”   秦惇应声而出,不过几息时间,他的身影重又出现在门口,手上反剪着一人手臂,不怎么轻柔地将那人掼进门内。   “主子,此人行为鬼祟,定是闽皓派来的眼线。”无论这人如何挣动,秦惇的手始终像铁钳一样牢牢禁锢着她的活动范围,教她除了乖乖照做之外再不能生出其他心思。   “放开我!”来人竟是一名小丫鬟,不死心地挣了又挣。   秦惇面无表情地收得更紧,疼得小丫鬟死咬下唇,也不肯泄出一声痛呼。   “既然闽皓派你来,想必已经知晓咱家的身份。”林鹿冷冷打量着面前的丫鬟,直截了当地问道:“闽皓现下何在?劝你想清楚再回答,我这手下是个粗人,一贯没轻重,若是‘不小心’伤了姑娘,你家老爷也不会因这么一点小事就与我翻脸,自己的性命,还须得自己珍惜才是。”   “——这位姑娘,你说呢?”   一番话说得小丫鬟神情怔动,瞧着并不是油盐不进的主儿,于是林鹿冲秦惇使了眼色,后者会意松开了她,却仍将手按在腰间刀柄上,一副随时待发的模样。   “回禀公公,”小丫鬟得了自由后先是冲林鹿、沈行舟分别福身一礼,而后才揉着被秦惇掐痛了的胳膊,缓缓说道:“奴婢奉夫人之命探查贵客动向,若贵客有意离去,则尽速回报。”   “然后?”林鹿催问。   小丫鬟不大敢直视林鹿的眼睛,抿了抿唇,“然后、然后夫人会想办法拖住二位,能拖得一时是一时,使得二位尽可能晚的离开闽府。”   听到这,一直仔细揣度的沈行舟蓦然睁大了眼,反应很快:“是外面!外面出了什么事,闽皓不想让阿鹿知道!”   林鹿同样想到这一层,与沈行舟快速对视一眼后匆匆往门外走去。   秦惇追在两人身后,走出几步后想到什么,摸出一粒碎银抛向留在厅中的小丫鬟,什么话也没说,一刻不停地跟在两人身后出了门。   那名丫鬟抬手接下,不自觉在指间撵动着,面上浮现些许茫然之色。   ——这样气度不凡,做事分寸十足的大人物,会是老爷夫人口中十恶不赦、罄竹难书的奸宦及同党?   自此,闽府庆功宴算是不欢而散。   而闽皓的反常之举,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官居兵部尚书,又是闽氏一家之主的闽皓,名下有一赌坊,名“长乐”。   那些权贵勋爵手下哪个没有农田庄铺无数?闽皓开间赌坊,本也不是什么值得深究的大事。   可如果不是今朝事发,任谁也想象不到,就在这间京城最大的赌坊之下,竟隐藏着一项残忍而疯狂的活动。   斗狗。   简易搭就而成的斗台,两只经受过特殊训练的猛犬,瞪着猩红如血的双目扭打撕咬在一起,森白尖牙、狂吠低吼、不死不休……   以及看台周围,兴奋至极、热情高涨的人群。   血腥惨烈的刺激画面,漫天飞舞的银票赌注,只这两样,就足以令这一赌博项目成为寻常压抑已久的高官贵胄们最隐秘丑陋的心头好。   人性之恶,向来难堪揣测。   毫无征兆的,林鹿一拳打在许青野脸上。   “谁让你这么做的?”林鹿的声音压抑着怒火。   许青野被打得偏过头去,散下来几缕未束紧的发丝,松松垂落在颊侧,挡住了他的半张面颊。   他咧嘴,露出此时看来白得晃眼的犬齿,低低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林鹿一把扯过许青野衣领,微仰着脸看他,眼眸中满是愤恨之意,“说!谁让你这么做了?”   许青野甚至是微微弓着腰的,可就是这么个不甚舒适的姿势,为了让林鹿得偿所愿地拽住衣襟,他便一动也不动地保持着。   “我查过了,闽皓的斗狗场已运作数年不止,算来应是他初入官场那几年开设的。”许青野没与林鹿对视,眼神越过他,不知飘在他身后哪个地方,“这么多年都没出纰漏,你以为仅凭他一己之力,就能做到?”   林鹿皱着眉,攥紧了许青野的领口。   “那是因为…”许青野顺他动作又弯了一点腰,语气仍轻松地道:“来他这里寻找刺激的,还有很多朝廷命官,不为闽皓,就算为他们自己,他们也不会允许长乐坊的秘密曝露在天光之下。”   “没有我,”许青野阴沉笑着,游移着与林鹿对上视线,抬手捏了捏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小鹿儿,你这辈子都等不到斗狗场自露马脚,到时,你扳不倒沈煜杭,再被那死太监推下这个位子,还谈何为林娘复仇,嗯?”   “我自有办法,用不着你自作聪明!”林鹿松开他,明显不虞地挥开许青野捏着自己不放的手。   “是我自作聪明……还是你妇人之仁?”许青野站直了身子,眼眸一瞥,居高临下地看着林鹿,嘴角的笑分明多了几分蔑意。   “你……!”   林鹿突然就冷静下来,眸中罕见的三分火气逐渐凝结成冰。   面前的男人让他前所未有地感到陌生。   “你走吧。”林鹿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不趁手的刀…宁可不要。”   许青野堪称有些散漫的笑凝固在脸上。   “秦惇。”林鹿扬声唤道,双目却仍是盯着许青野的。   一直立在角落大气都不敢出的人突然被叫到名字,有些慌乱地上了前:“属…属下在!”   “送客。”说罢,林鹿头也不回地进了里间对侧的书房。   许青野收了笑,看向秦惇时竟带了点茫然。   “你先回去,”秦惇边拉着许青野往外走,边以气音悄声道:“你……唉,你让我说你点什么好!”   “你也觉得我做错了?”许青野闷闷地道。   “朝堂上的事,哪是你我这种只会抹人脖子的人可以揣摩的!”秦惇一路将许青野送出林府,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这一搅和,凭空多了许多计划之外的事,打了主子和二殿下一个措手不及。”   许青野拧着眉不说话,站在府邸大门内不肯走,大有秦惇不解释清楚就不离去的架势。   秦惇无奈地叹口气,“闽家之势非一朝一夕谋得,自然也不是一日一夜就可拔除干净的,你想想,主子那样的人,除非斩草除根,怎会贸然出手?”   “你以为你能想到放出斗犬伤人、将长乐坊的秘密公之于众,主子就想不到?”   “是,你身手好,这些年的历练让你的功夫比我强出不知多少倍,可在了解主子上,你得承认,你初来乍到,远不及我。”说到最后,秦惇隐隐带着几分落井下石般的得意。   这种情绪的变化被许青野敏锐地捕捉到,男人狠狠蹙了下眉,听后什么也没说,黑着一张脸遁入了黑暗。   而这犬只伤人一事,可大可小。   原因无他,出入长乐坊地下的都是些寻常就帮忙遮掩的同僚之流,与闽皓之间牵扯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很难成为突破口。   不巧的是,许青野这遭为了闹出足够成为闽皓把柄的事态,做的过火,打晕了看守,将长乐坊地下偷偷饲养起来的烈犬一股脑全部放了出来。   时值暮迟,正是恶犬们饥肠辘辘、等待投喂血肉的时辰。   若非来人是许青野,在破开牢笼的剎那,恐怕就会被蛰待伺机的狗群一拥而上地分食了。   他是能轻松离开,可长乐坊内外普通人居多,还有着不在少数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达官显贵。   情况最严重的要数地下范围,活活咬死了几名孱弱跑得慢的小厮,数名等着观看晚场斗狗的贵人尽管有仆从相护,但也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再之后,疯狗见血性至癫狂,冲入地上赌坊内大肆伤人,直至力竭,被反应过来的打手乱棍打死,才不至于让这些野性大发的畜生再冲到外面街上造成更多无辜伤亡。   抛开其他因素不谈,这一变故倒成了二皇子沈清岸难得的喜讯。   就算遭了殃的几个显贵愿意站在受害者角度与闽皓和解,可又有几分真心?闽皓能做的也不过是花钱堵他们的嘴,他们之间的利益联结在沈清岸眼中脆弱得如同薄纸。   都不消人用力撕开,遇上稍微强点儿的风,一吹即破。   同寻常无数起案件一样,这件事不出意外地落在了林鹿头上。   甚至都不用刻意把控舆论,宣王党的人犯了事,积怨已久的太子一派官员自会揪住不放,继而大做文章。   而闽皓亲子闽耀宗在宴席上曾对林鹿不敬人尽皆知,闽皓自然身负管教不力之责,长乐坊血案一事又归林鹿所管,两桩事挨得近,饶是闽皓的脸皮再厚,也不好太在林鹿面前卖惨赚吆喝。   这件事不算甚么疑难杂案,林鹿处理起来并不麻烦。   不出几日,闽皓暗设斗狗场、非法集资赌钱的罪行板上钉钉,成为恶犬伤人事件的罪魁祸首。   这日天光明媚,下了早朝,林鹿跟在纪修予身后出殿门。   “做得不错。”纪修予挥退了轿撵,早春天气很好,欲与林鹿散步回栖雁阁。   “干爹谬赞了,都是儿子分内之事。”林鹿微垂着眸,面上虽无表情,却透着恭顺的神色。   纪修予眯着眼笑了,打趣似的:“傻孩子,真当我在夸你。”   林鹿一滞,抬眼看向纪修予停住的背影,无可避免地想起了三月前发生的事。   “鹿儿,”纪修予回眸,他长相阴柔,此时笑着也只会让人觉得阴恻恻的,“时间不多了,咱家耐心有限,恐怕不能陪你玩太久。”   两人之间不过一臂距离,纪修予说着,轻巧一指点在林鹿胸口。   看似亲昵的动作,林鹿却切身体会到其中力道,仿佛点中了哪处要命的穴道,他只觉一阵气血上涌,喉头泛起腥甜,眼前一黑,竟然就这么失去意识,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91章 飘若浮尘   林鹿的意识陷落进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   寂静,死一般的静谧。   他感知不到身体的任一部分,好像化作一团没有实质的幽暗的魂。   从前种种记忆,好的、坏的,如同走马灯漂浮环绕,林鹿不愿回想,却还是一幕幕在他眼前铺陈展开。   他这一生,过得并不顺遂。   想来林鹿短短尚未及二十载的人生里,仿佛没有一刻是真正放纵着快活的,仅仅是活下去,就已经让这个少年拼尽全力,却又不得不额外背上复仇的重担。   改心易性原非他本意,这一过程对其精神的摧残可想而知。   他该恨谁?纪修予,还是造化弄人的命运使然?   林鹿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的身体正配合药物全力对抗着毒性发作,无暇分神再去思考其他。   比起茍活于世苦苦挣扎,对林鹿来说,似乎死亡才是唯一解脱之法。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鹿睁开了眼睛。   首先传入耳中的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敲在屋瓦上,滴在叶丛中。   天光灰蒙,不知时日几何。   好在,他还活着。   滞涩已久的思绪开始缓慢转动,林鹿下意识勾动手指,意外碰到一片温凉触感——那是另一人的手。   林鹿偏头看去,一人伏在榻边沉沉睡着,他的手正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在睡梦中也没放松分毫。   熟悉的面庞笼着淡淡愁绪,发丝显出些微蓬乱,一瞧便知是衣衫不解地多日侍奉在侧的缘故。   林鹿眼眸深处透着浓重的倦色,四肢百骸皆传回不同程度的麻痛感,胸口也闷得厉害。   纪修予的毒分明足以致命,却不知为何仍留了林鹿一条命。   此时林鹿混沌的头脑实在无法完成这种十分耗费心力的分析,只得睁着那双漆黑如点墨的凤眸,安静地垂视着伏在身侧的人。   终于,林鹿喉头一痒,难耐地轻咳了两声。   趴在榻边的沈行舟一瞬弹起身子,正正对上林鹿微皱着的眉眼。   “阿…鹿?”沈行舟的声音发涩,让人听了不免心酸。   林鹿敛眸,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心里空荡荡的,先前无数需要不停算计考虑的事,这番醒来仿佛一下抽空,需要费些力气才能重拾起来。   林鹿也不急着找回状态,而是一点点适应重生般的身子与灵魂,首先想到的是沈行舟这傻子没有自己可怎么办。   谁知沈行舟端的是过于镇定,清澈瞳目中好似隐隐压抑着什么,只见他快速抿了抿唇,毫不停顿地抽回握着林鹿的手,拖着麻了半边的身子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林鹿缓缓眨了下眼,莫名生出点无辜意味。   他习惯布控执掌一切,其中自然而然包括与沈行舟之间纠结不清的感情。   面对这位纯粹又透彻的小皇子时,林鹿总能短暂地卸下心防,就像是长久飘泊的灵魂终于拥有属于自己的避风港,让他可以汲取到足够对抗磨难的能量。   他一直以为,安然享受着热烈爱意的自己才是占据主导权的那一个。   孰不知,这颗已经习惯了沈行舟存在的心,一旦那团火光离得远了些,就会形成较之先前更加难以忍受的巨大反差。   这种反差让林鹿有些茫然无措。   新奇,但并不讨厌。   林鹿躺在软和得让人不愿起身的被窝中,伸出手,摸了摸胸口位置。   还不等他完全消化这股情绪,外面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林鹿转头望向门口,看见几人簇拥着一名年轻郎中来到跟前。   郎中低低念了声“秉笔”,伸手搭在林鹿纤白如玉的手腕上,细细诊起脉相来。   林鹿并不在意眼前郎中会给一个什么样的诊断,目光遥遥落在人群后面的沈行舟脸上。   焦虑、紧张。   林鹿只读出这两种情绪,想必他定是极为担心自己的。   想到这,林鹿抿了下嘴角,短暂露了个有点柔和的笑意。   可这样柔软的表情出现在林鹿脸上,只会让旁边早已习惯他冷言冷语的秦惇、许青野两人感到毛骨悚然。   “大夫,阿鹿他怎么样?”还是沈行舟再也耐不住,略显紧张地开口问道。   那位年轻郎中也不避讳林鹿在场,收回手,直接回答道:“此毒怪异,却不难解。”   沈行舟刚想舒一口气,听了后半句话又悬起心胆来:“只是…毒性炽烈,会让中毒者饱受折磨,而……”   郎中顿了顿,引得几人齐齐望向乖乖躺得一动不动的林鹿,秦惇急急打断:“可主子看上去并无异状啊!”   此话不假,在林鹿因毒沉睡的几日里,面容平静得就像睡着了,全无半点寻常中毒者面容衰败的颓色,听得郎中此语,任谁也不敢相信,就在众目睽睽、慎之又慎地照料之下,林鹿竟会在睡梦中走了无比凶险的一遭。   许是纪修予故意作弄,林鹿当日晕倒之后再没遇到这位掌权太监的刁难,而是以操劳过度为由顺理成章地休了个假。   除了怎样都唤不醒之外,林鹿再没其他异状,直到沈行舟坚持请来郎中,众人才知道林鹿早已身中奇毒。   为防所托非人,没去请宫中太医,好在许青野手下多能人异士,来的这位医术甚至不输太医院,很快给出了林鹿苏醒的大概时限,而事实也正如他推断的那样如期发生。   “唉…”郎中叹了口气,“我也不跟几位卖甚么关子,实话说吧,若不是这股毒性恰巧激发了内心深处的求生意识,恐怕在他倒下的那刻,就已经魂归往生了!”   沈行舟惊得脸色煞白,其余两人同样满面骇然。   “你们也都知道,秉笔曾遭遇严重心灵创伤以至性情大变,这便是潜意识试图自救的征兆,”郎中面露不忍,艰难说下去道:“……也就说明,那段创伤…其实自那之后,从未愈合过。”   “简言之,‘恶之性’是为求自保、杀死善心后催生而来,那时他孤身一人,不会有什么,问题出就出在接二连三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你们,若是常人,肯定是亲朋越多越觉欢欣,而秉笔则恰恰相反。”   “越接触鲜活明亮的温度,他的恶就越会伤害自己——可谓自伤于无形。”   “我不知道这种毒是谁喂给他的,亦或是秉笔自行服下也未可知,可要是前一种可能,喂下此毒者,定是对秉笔完完全全了解之人,几近到了彻底掌控的程度,能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于世,如果不是作为友人的立场,那着实过于可怕了。”   话至此处,整间内室落针可闻。   可林鹿恍若不闻,仍旧安静注视着沈行舟,目中情绪淡淡,宛若一池无风无波的秋水。   “他说的…是我么?”   四人相顾无言之时,一道浅淡男声打破了室内压抑至极的沉默。   沈行舟意识到林鹿是在对自己说话,郎中极具眼力地让出身位,小皇子赶紧扑到榻前,双手捧起林鹿的手,忙道:“啊…是,不过阿鹿不必担心,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大夫,他……”许青野还想再问,却被秦惇拉着朝外走去,郎中也会意点头。   三人先后离开,许青野落在最后,遥遥望了里间方向一眼,才将最后的门缝合拢。   足音远去,雨声再次清晰起来。   林鹿就这么一声不吭地任由沈行舟捧着自己的手,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一具由最顶尖工匠打造而成的精致偶人。   沈行舟与林鹿无声对视良久,捏捏他手指,一开口声音沙哑:“……冷不冷?”   林鹿轻轻摇头,没说话,还是看着沈行舟。   “你看着我做什么?”沈行舟摸了摸鼻子,不自然地问。   “他们或许有话对你说。”林鹿答非所问,抬手指了指窗外方向。   沈行舟顺着他指尖看去,果然在薄薄窗纸上看到倒映的三道人影。   “那……”   “你去吧。”林鹿说着抽回手,自己缩回被褥里,顺势闭上眼睛,“我等你。”   沈行舟看看林鹿,又望了望窗外,终究还是一咬牙给林鹿掖了掖被角,起身出去了。   等沈行舟离去后,林鹿重新睁开了眸子,他的长相俊雅秾丽,往常沉郁阴鸷被三分病气冲淡许多,现下看来,似乎很难将眼前有些纤细的少年与那个生杀予夺的秉笔太监联系到一起,只觉得惊为天人,又生出更多不合时宜的柔软情绪来。   他伸直了手臂,在半空中张开五指,愣愣瞧着方才被沈行舟紧紧握过的地方。   说来奇怪,瞧林鹿这副懵怔模样,旁人几乎都要怀疑他是否失了忆了,但其实没有。   他能清楚想起对面三人的名字、身份,以及与自己的关系。   林鹿醒来之后,那些背负着的沉重过往也都从记忆深处随之苏醒——他未有一刻敢忘记前人的死、对纪修予的恨,哪怕已经命悬一线。   “怎么样?”沈行舟一出门就被许青野拉到廊下,有意隔了些距离,显然是不想林鹿听见。   沈行舟垂着眼眸,“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许青野一把扯住沈行舟衣领,“林鹿的眼珠子都黏在你身上,就好像只能看得见你一人似的,把我们都当空气,你说你不知道?!”   “你发什么疯许青野!”秦惇一把推开他,赶紧将沈行舟护在身后,“六殿下不比你更担心主子?!”   “好好好,好一个殿下!”许青野瞪着双目,恨恨一拳砸在廊柱上,“若不是这些该死的皇室贵族,林娘何至于亲手将他送进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金丝牢笼!!”   “把他害成这个样子……”许青野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喃喃念叨着滑坐到地上,“沈行舟,你们一家都该死……”   沈行舟一言不发,下颌紧绷成冷硬的线,对许青野的质控不置可否。   秦惇摇摇头,安慰似的道:“六殿下不必太过忧虑,方才郎中说了,主子现下只是一时的神情恍惚,辅以固本培元的药物,多加休息,恢复身体康健并不困难……”   “而他内心深处的伤痛,只能全凭个人意愿疗愈。”秦惇犹豫片刻,还是如实吐露。   “也就是说,如果他不想恢复,这道心伤便永远不会愈合,日复一日地开裂流血,最后下场…只会是炎症化脓,终至拖垮整个人,步向死亡!”许青野几乎是低吼着说出这句话,浑身散发的阴狠杀意宛若实质,最终无可奈何地消散于四处八方。   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人人身不由己,皆被命运之线提拉扯弄,飘若浮尘。 第92章 一枕黑甜   沈行舟愣住了。   这段时间以来,无论是朝堂风评,还是来自沈清岸的赞许,都已证明沈行舟是一位真正合格的、能够独当一面的皇子。   明明已经有能力从登徒子手下护住林鹿,明明已经成为一枚好用的棋子,明明事事全都在朝变好的方向发展着——以长乐坊事发为引,沈清岸暗中搜集的罪证被他有意分散在不同人手中,由浅入深次第点燃,在朝堂掀起一场针对兵部尚书闽皓的讨伐风暴。   正所谓树倒猢狲散。   众怒难平之下,宣王沈煜杭不得不忍痛断臂,决定放弃闽氏一族,以求在这场混乱中保全自己大义灭亲的贤名。   至此,兵部数个要职松动空缺,如何将其收入囊中,那便是二皇子沈清岸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他不知最后是如何离开的,只在回神后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林鹿身边。   窗外仍在下雨。   在安静时听来有些扰人。   “你是在为我而哭?”林鹿的视线落在窗棂之外,手上有一下没一下顺着沈行舟的头发。   沈行舟慢慢直起身子,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竟是趴在林鹿身上的,隔着绢被把脸埋在人腰腹处。   “啊?我……”沈行舟颊边一痒,伸手去摸,摸到一手凉意。   再低头去看方才趴过的地方,被子上确实洇出一点水痕。   沈行舟兀然发狠般蹙着眉头,红着眼睛移开视线。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现在的林鹿,面前的人仿佛成了一件珍贵易碎的琉璃盏,无论怎么谨慎对待都不为过。   一阵细微的声响,林鹿从床铺里坐起身子,温凉如玉的触感落在沈行舟眉间。   “别担心,我没事。”林鹿轻轻拂开他紧皱的眉心,声音很轻地说道。   沈行舟却仿佛被更大的悲痛击中,整颗心脏被生生剖去般痛楚不已。   任何语言在此时都显得格外苍白。   他曾无数次设想未来或许会、或许不会发生的所有糟糕局面,唯一漏下的,竟是林鹿自身失去生机的微末可能。   沈行舟不愿,也不敢想。   初遇伊始至今,他所求的从来只有林鹿一人。   “抱。”林鹿看着沈行舟明显灰败的面色,无声收回搭在他眉骨上的手指。   “…什么?”沈行舟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难看极了,没听清林鹿说的单字,不得不询问道。   林鹿冲着他张开双臂,重复一遍:“抱我。”   沈行舟毫不犹豫将林鹿抱个满怀。   两人之间再无空隙。   “对不起…对不起…”沈行舟附在林鹿耳边小声说着,他不善言辞,反反复复也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不要再跟我说对不起。”林鹿语调冷淡,完全没有爱侣温存时应有的情绪,可他的动作却无不轻柔地拍着沈行舟后背,“你知道的,我最是不喜有人将我身上发生过的事归咎给自己。”   沈行舟点点头,埋在林鹿颈窝里,呼吸间尽是混合着药味的干净皂香。   半晌,林鹿松手,沈行舟才恋恋不舍地从他怀中抽身出来。   林鹿似乎比往常话多,沈行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也只得默默听着。   “事到如今,就连我也弄不清楚,到底什么样才算是真正的‘林鹿’。”话至尾音时语调上扬,带了抹不易察觉的自嘲。   沈行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林鹿回眸,竖指贴在面前人的唇瓣上,莞尔轻道:“阿舟,你有没有想过,你到底爱的是从前的林鹿,还是现在的我?”   “我…”沈行舟一把攥下林鹿的手,急急就要开口。   “不必现在答复。”林鹿立时轻巧打断,面上神情寡淡,似乎并不在意这一问题的答案,转而又道:“帮我瞒下此事。”   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却让沈行舟在满腔苦涩中品出一丝宽慰。   种种迹象皆表明,林鹿仍需要自己,且远高于需要旁的任何人,这让一直内疚不能再为林鹿做些什么的沈行舟减轻了几分胸中愁绪。   沈行舟是一位名实相符的皇子。   客观来说,以沈行舟之能,如若与沈清岸相互对换,虽说两人性格相左,但凭着沈行舟一颗仁心,并不一定就撑不起如今的局面。   生逢乱世,大丈夫当立鸿鹄之志,沈行舟恰年少,正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之时,又怎能耐住心性屈居人后?   然,林鹿手中从不缺向前的矛,心灵千疮百孔下更需要沈行舟成为一面护卫的盾。   他便果断放弃有关夺嫡的一切念头,安心陪在林鹿身边,甘愿无声无名,做他背后的守望者。   追名逐利固然千难万险,可沈行舟这样豁然放下一切、坚守初心,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勇敢无畏。   只是,偶尔会发生像如今这般令沈行舟备受煎熬的境况。   “时间紧迫,不应再浪费在我身上,对外称大愈即可。”林鹿缓缓抽出手,搭在沈行舟肩上:“沈清岸那边,虽未催急,想必仍是等不得的。”   沈行舟耷垂着脑袋,轻轻摇了摇头。   林鹿微蹙起眉,眸中闪过一瞬的阴晦。   沈行舟抬起眼眸,盈润瞳目中满是安静顺从之意,可说出的话却出乎林鹿意料:“阿鹿现在只需安心养病,至于其他,交由我来承担即可。”   林鹿还想说些什么,沈行舟又摇了下头,继续道:“我知道现下最该与二皇兄敲定兵部的空职人选,也知道如今正是将颜如霜调离京城的好机会——此间等等事宜,我都清楚,你大可放心。”   “你……”林鹿张了张嘴,忽然感到一阵目眩,沈行舟有所察觉,赶忙扶他重新躺下。   两人静静对视片刻,沈行舟忽然露了个如往常一般的笑,语调故作轻快:“阿鹿小睡片刻,待晚膳时我再唤你。我幼时顽皮,每每就寝阿娘都会哼唱童谣哄我入睡,此时我也唱给你听。”   说罢,沈行舟抬手为林鹿细致地掖好被角,一边唇角带笑地哼起歌来。   他的声线清醇,此时压得低,与窗外暮雨未歇很是相配,不一会儿就让林鹿听得泛起困倦之意。   这样缱绻温柔的歌声,让林鹿久违地睡了一枕黑甜。   再醒时天已大亮,且不见沈行舟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两名年纪极轻的小太监候在一旁。   林鹿从不喜旁人侍奉,见状却没有露出厌色,只是不动声色地起了身,任由两名小太监净手擦脸、更换常服。   秦惇刚好从外面走进,看到的就是林鹿坐在榻边,偏着头,目光淡漠投向窗外的景象,而两名负责伺候的小太监正一左一右蹲着身子为他穿靴。   刺破灰云的熹光半洒在林鹿身上,将林鹿本就剔透的肌肤映得莹白如玉,再加上那张超尘脱俗的面容,十分轻易就能让人联想到琉璃盏之类的稀贵对象。   艳绝极美,却又易碎。   秦惇不自觉皱起眉头。   “你们打算关我到什么时候?”窗框外几枝红山茶因风摇动,林鹿没看来人,率先开了口。   “主子,您这是什么话?属下…我们…谁敢拘着您啊?”秦惇讪讪笑着,使眼色驱走了两名垂手一旁的小太监。   林鹿不置可否,抬步绕开秦惇往外走,秦惇慌忙赶前两步,挡在林鹿身前弯腰拱手:“主子!小神医说您不能……”   “我饿了。”林鹿被他挡路也未改神色,十分自然地改道至桌前坐下,仿佛先前不曾有过出门举动一般,抬眸直盯秦惇:“传膳。”   “哎,哎!是……”秦惇拿不准他性子,忙不迭小跑离开。   而秦惇身影甫一消失,林鹿就快步出了房门,林府内鲜有小厮下人,没有命令更是不敢随意出现在林鹿面前碍眼,因而这段路走得十分顺畅。   只是,才刚行至院落边上的垂花门,就听一道女声从旁传来。   “秉笔留步。”   林鹿不动声色依言止步望去,颜如霜双手抱臂,闲闲靠在院墙上,浑不在意这样的动作是否会将一身颜色素淡的软罗华裳惹上浮尘。   他微眯起眸子,似是被乍然明媚的天光晃了眼,“什么事?”   “送药,”颜如霜从怀中摸出一件药包,“饭后半个时辰送服。”   “放屋里,我会喝。”说罢,林鹿收回目光,毫不停顿转身欲走。   “我看不透你…甚至可以说,我原来最是厌恶像你这样的弄权玩术之人。”颜如霜没有拦他,只是淡淡开了口:“那样高高在上,无论是天下黎民,还是高官贵胄,全都是你们这些人做局权衡的筹码。”   “不过,你终究跟他们都不一样。”颜如霜十分认真地盯着他背影,“你有难,整座兴京都跟着震动。”   林鹿眼神一凛,侧过头:“此话怎讲?”   “沈煜杭因你折断臂膀,他要取你的命,让我趁乱杀了你——想必你也知道,这对我来说并不难。”颜如霜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大有坦荡洒脱的意味在,“可是我只相信自己亲眼见到的,这段时日以来,我知你…绝非大奸大恶之人。”   林鹿闻言轻笑一声,缓缓转过身,话尚未出口,听颜如霜又道:   “但你又不是良善之辈,你中毒的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而今终于得出结论:这天地间清浊难分,人与人无法以非黑即白论处,你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于我有恩,那便是我的恩人。”   “颜姑娘,你到底想说什么?”林鹿难得存了几分耐心,语气疏离地回问,就好像颜如霜所说之人与己没有半点关系。   “我会帮你。”   林鹿微微睁大了眼,有些惊讶于话中笃定。   颜如霜仍是那副微抬着下巴的傲然模样,可言辞中却无不透着恳切:“六殿下有令,过几日寻机将我贬遣出京,秘密前往戈州,明面上两相制衡不会引来怀疑,实则我会与逸飞一同整饬驻军。”   “到那时,你在军中将永无后顾之忧。” 第93章 骨肉匀停   自那日林鹿没能如愿离开林府开始,竟一连半月没能再出府邸大门一步,整日不是赏花喂鱼就是逗鸟听曲,好似已经提前过上致仕后的日子。   在这期间,一切风雨皆被挡在林府之外,林鹿难得过了一段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适生活。   甚至长胖了些许。   他本纤瘦,这点斤两长在身上不觉丰腴,倒显得人更加骨肉匀停。   入春后日渐融暖,府宅小院里树影摇曳、花香馨淡,静谧中唯有微风吹着鸟雀啁啾入耳。   指尖撵动着换了一张信笺,男人视线一行行扫过信上字句,凝神阅至尾行,一只松松握着的、骨节分明的拳头闯入眼帘。   林鹿抬头望去,逆着光,沈行舟冲他笑得灿烂:“阿鹿,瞧!”   说着,沈行舟献宝似的张开五指,一只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翠凤蝶扑扇着翅膀飞了起来。   林鹿目光霎时被它吸引,眸中闪过一抹自然而然的欣喜。   不等他发问,沈行舟见林鹿面色晴霁,眼睛顿时眯成两弯闪着光彩的月牙,主动解释道:“路过花园时见到的,想着也给阿鹿看看。”   经过这段时日的精心养护,林鹿身上的毒已祛除大半,也因此与纪修予生出不小的嫌隙。   然,东厂有秦惇、前朝有沈清岸、后宫有乔乔,林鹿不再是以前那个任纪修予搓扁揉圆的小太监,一朝撕破面皮,又有宫外林府立足,就算终得纪修予厌弃,林鹿也不至于全无还击之力。   只是由于各自皆牵扯甚多,眼下双方尚能保持一丝微妙的平衡。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以纪修予为首的太子党、得世家薛氏拥戴的宣王沈煜杭、潜移默化中隐隐成势的沈清岸与沈行舟,几已形成三方相互制衡之势。   众人神经无不绷得极紧,似乎稍有风吹草动,便能引起滔天风雷。   无人敢轻举妄动,人不像人,更像群狼环伺,贪婪渴望着世上仅此一份的皇权贵位。   那只从沈行舟掌心飞逃而出的蝴蝶,翅翼宽大舒展、通体漆黑,阳光下又泛着暗绿色的鳞光。   乘风舞动时透着说不出的妖冶贵气…就和眼前人一样。   林鹿缓缓眨了下眼,鬼使神差地探出一指。   那只蝴蝶竟真的没有飞走,而是扇着翅膀轻轻落向他指尖,继而立住不动。   沈行舟顿住动作,连呼吸都放得更轻,生怕惊扰眼前美人戏蝶的景象。   “这个时辰怎么有空过来。”林鹿抬手挪近,细细端详起指上蝶,状似无意地提起:“又有新动静?”   “噢…差点忘了,”沈行舟坐到林鹿对面,用手背试了试茶杯的温度,重新倒了杯推到林鹿面前,自己则十分自然地喝了一口林鹿剩下的半杯茶,“逸飞、颜姑娘那边进展顺利,楚家虽未表态,但日久见人心,这么久以来应也是默许的。”   “这下,完成了在军中的筹谋,二皇兄在朝中底气更足。”沈行舟曲肘撑在桌上,双目亮晶晶地看着林鹿:“离我们达成目的就更近了一步。”   林鹿点点头,似是看够了,一抬手驱走了指间落蝶,“纪修予打算就这么放过我?不像他的作风啊。”   提到这个名字,沈行舟自见到林鹿就一直翘着的嘴角默默垂了下来,与那双丰润的唇并成一线,显得面上神情有些严肃。   林鹿偏头看他一眼,拢了拢散在腿上的信纸,“沈清岸信中叫我等着瞧好戏,是指什么?”   这段时日,这些人虽不让林鹿参与过重的思虑工作,却心有灵犀般将一切大小事宜的前因后果细细告知,林鹿仿佛一下子置身事外,不须他动手,事情便按他所想一一转动起来。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林鹿并没有执拗地逞强事事亲力亲为,而是像承雪的竹一般适时退让。   一直缠绕于身心的复仇枷锁在这期间稍有松动,让这个疲于奔命的灵魂得以片刻喘息。   林鹿仍整天一副冷淡不近人的模样,但只有悉心照料于他的沈行舟知道,比之毒发前愈发逼迫自己,现在林鹿的状态已不知好了多少倍。   竟也算是,因祸得福。   话说回来,沈清岸作为盟友,必不会允许有谁胆敢在夺嫡的关键时刻影响大计,这次林鹿逢难险些打乱他的脚步,以这位二皇子笑里藏刀、睚眦必报的性子,定然不会让对方全身而退。   别说纪修予,哪怕是他那皇帝老子也不行。   沈行舟仔细将一缕碎发挽回林鹿耳后,垂眸看向林鹿的目光温柔极了,压低了几分声音:“阿鹿到时便知。”   林鹿迎着他的目光看了半晌,并不能在那双清明透彻的瞳眸中看出端倪,突然就生出作怪的心思,伸手捏了捏沈行舟挺俊的鼻梁。   “瞒着我是吧?仔细我将你鼻子拧下来。”林鹿故意用了两分力气。   沈行舟却不以为意,始终笑盈盈地望着他瞧,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这段时日,林鹿的性子在潜移默化中悄然改变,但说哪里与先前不同,又说不上什么所以然,若非要闹出个定论,那大抵是更加圆融自处,多了些作为“人”的生气了罢。   林鹿自己也想不明白,索性不再纠结,比起自己,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就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时,小院外忽传一阵渐近杂乱的脚步声。   林鹿无甚反应,随手将那沓信笺搁在石桌上,沈行舟则目移向来人方向。   “主子,主子!”还未到跟前秦惇就唤了起来,面上带着少见惶急的神情:“宫中来人,传主子入宫!”   林鹿心下一动,下意识朝沈行舟看去,后者沉定的眼神无异于一剂定心丸,同时又隐晦地一颔首,林鹿便默契地了然于心,淡淡开口道:“那便走一趟吧。”   “是。”秦惇不忘向沈行舟见礼,而后抱拳后退着出了小院,准备出行相关事宜去了。   此时熏风乍起,林鹿自风中起身,袍角衣摆轻摇而动。   “歇了这多日,”林鹿的目光投向早已大亮的天光,那些炽烈的明光倒映进波澜无惊的黑眸,衬得人神采奕奕,一扫久病初愈的病气,“合该好好松动松动筋骨了。”   不多时,一架玄色轿撵驶向皇城,身后跟着两队威风凛凛的锦衣卫,阵仗如斯,路上却畅通无阻——原因无他,任各个关卡最严厉最不近人情的看守,也都知道此行的主人是何人,在如今风声如此紧要的关头上自然不敢怠慢阻拦。   没想到再见宣乐帝,不是在隆重华贵的太和殿,而是御书房之后一处堪称隐蔽的偏殿中。   那位已经上了年岁的帝王在今日看来更添风霜,发须皆掺上不同程度的灰白,眼角耷垂,眸光浑浊不堪,面色也是一片衰败,想来定是吃了晚年纵欲无节制的苦果。   “林…林爱卿……舟儿也来了,”宣乐帝半躺半倚在龙椅中,见到林鹿时眼中绽出一瞬间的光彩,颤巍巍一指殿中:“…赐座。”   林鹿拱手谢恩,偏头与早就坐于一旁的沈清岸换了个眼神。   沈清岸笑眼弯弯,唇边噙着一贯恰到好处的微笑。   待两人落了座,发现纪修予也坐在对面。   林鹿下意识张了张嘴,这种场合下终究什么都没说。   毒发以来,他与纪修予之间的关系变得格外微妙,以林鹿如今在朝中的影响力,纪修予已没办法随意处之,甚至连东厂和司礼监的半数事务仍需经林鹿的手方能运转。   而林鹿想要扳倒纪修予则同样不易,宣乐帝一日未薨,就一日是纪修予高枕无忧的倚仗。   想到这,林鹿目光微沉,遥遥对上了纪修予玩味十足的眼神。   “鹿儿,听闻你大病初愈,许久未见,身子可好些?”纪修予的语气一如从前亲厚,仿佛与林鹿之间什么龃龉都没有发生过。   仿佛…想要毒杀林鹿的人不是他一样。   “多谢干爹挂念,托陛下的福,已经无碍了。”林鹿有些漠然地盯着纪修予。   他看不透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看不透。   过往那些林鹿做梦都想忘记的时光里,纪修予为了得到林鹿不惜亲自设局,甚至违背原则弄脏自己的手,只为亲眼看着误入林中的鹿一步步被逼进陷阱,最终沦为一具行尸走肉的活骷髅——这确是纪修予阴暗龌龊的恶趣味,但也过于费心了些,有哪里不对,林鹿于他是不同的,尤其不同。   纪修予行事的手笔,林鹿早就见识过:狠辣、无情,根本不会像对自己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高抬贵手”。   他不觉得侥幸。   只余在剩下岁月中愈加发酵的恶心与反感。   这种被当作随意拿捏的对象的感觉足以令每个心智健全的人时时作呕。   林鹿压抑着满心憎意,睁着黑沉如渊的凤眸,露了个完美无瑕的、一如既往讨巧的笑。   纪修予看他笑也跟着展露笑颜,抚掌连声称“那就好”。   “父子”二人在无声瞬息中试探数次,皆没从对方身上寻到破绽。   “父皇今日传召儿臣与林公公,可是有要紧的事?”正当林鹿的神经愈绷愈紧之时,沈行舟沉稳冷静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宣乐帝沉吟半晌,捻须答道:“苍族使臣来信,称,愿借春贡入宫之机与我朝青年磋练文武,诸位以为如何?”   林鹿有些意外,以往类似事宜宣乐帝皆一概甩给纪修予定夺,怎么今日还大动干戈地请了这些人来?   沈清岸十分自然地截过话头,甚至不等纪修予发表观点,与宣乐帝一言一语地议论起来。   苍族年年入关进贡,而在灵嫔得宠后立时在今年突然提出什么“文武比试”,显然是有备而来,若说不是眼见宣乐帝年老而试探国情,想必无人会信。   在场几位皆明白这个道理,都知道此事不得不承,一来为稳固两族关系,二来也为彰显国威,让苍族不敢再生异心。   只是……   只是作为东道之主,一众接待事宜不可谓不繁复杂乱,虽担着稍有不慎便会被扣上“有辱国体”帽子的风险,然一旦事成,无论是与各部协作的关系、还是因功得赏的好处也都跟着风险一并水涨船高。   就是这样一块看似棘手的肥差,居然在几人三言两语中落到了林鹿头上。   更加诡异的是宣乐帝对待纪修予的态度…明显不如往昔,仅一句“爱卿平日多劳累,让他们年轻人折腾去吧”就打发过去了。   林鹿拧着眉想了很久。   直到走出这方偏殿,他还有些神情恍惚。   就在这时,一只手悄然探向他毫不设防的肩头。 第94章 密不可分   “林公公,你还真是好谋算。”   纪修予的手还未落下,一旁的沈行舟便满脸戒备地钳住了他的手腕。   “呵呵,六殿下如此宝贝一个奴才,竟连碰都碰不得吗?”纪修予面上依旧含笑,施巧劲一挣收回手腕,话对着沈行舟说,眼神却是望向林鹿的:“感情真好,咱家就放心了。”   “掌印有话不妨直说,何必动手动脚,也失了身份不是。”沈行舟长眉紧蹙,侧挪半步挡在林鹿身前。   “殿下这可就说笑了,您这位林公公早就拜了咱家认作干爹,这父子之间,有何身份不身份的,您说呢?”纪修予笑眯眯回道,那笑意不达眼底,落在林鹿身上仿佛淬了毒似的阴冷刺骨。   林鹿一直别开目光,闻言也只是睫羽微不可查地轻颤一下。   沈行舟有所察觉,反手在袖袍下拢过林鹿的手,紧紧握了握,因怕人瞧见便又松开。   见他脸色阴沉着不语,纪修予笑容更盛,步步紧逼道:“倒是殿下您,整日与太监厮混在一起,这名声传出去……可不甚好听呀?咱家一直替陛下协理政事,不瞒您说,已经攒出好一份参奏您皇六子殿下行事作风不正的折子了……”   沈行舟微微瞪大了眼睛:“你!”   “开春以来陛下的风寒反反复复,一直拖着不好,眼下也没什么精神操心其他什么事,”纪修予眯着眸子,毒蛇般阴湿黏腻的目光来回在二人身上扫视,“您说,咱家要不要替您隐瞒?——可若真的替您瞒了,于咱家又有什么好处呢?”   林鹿安静注视着沈行舟背影,一言不发。   他眼前是男人挺拔如松的背脊,脑海中想的却是多年前两人初见,小小的六皇子冒失又单纯的模样。   正当纪修予瞧着沈行舟脸色由红转白,自以为轻松拿捏住了少不更事的六殿下时——   “替父皇分忧本是掌印分内之事,”沈行舟转瞬恢复常态,目光沉定淡然,说出口的话却很难让人忽视其中分量:“难不成纪掌印平素行事竟也同今日一般,私下与人掂量得失弊益的?”   三言两语转守为攻,纪修予显然没想到沈行舟会是这个答案,微微有些诧异,但他也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对付过去的主儿,张口欲再发难,却听二皇子沈清岸的声音从身后遥遥招呼了过来:“纪掌印!纪掌印请留步!”   “既然掌印还有事,本殿就与林公公先行一步。”沈行舟说罢,毫不停顿地带着林鹿转身而去。   只走出两步,沈行舟又停下,冲纪修予露了个略显冷硬的侧脸,凉凉掷下一句:“掌印日后若再得高见,本殿仍愿讨教,随时恭候您的大驾!”   之后便再不看纪修予一眼,携林鹿一同离开了原地。   今日多云,阳光不甚炽烈,宫墙背阴处洒落着大片的影翳,身处其中时不免感到丝丝寒意浸入骨髓。   沈行舟始终绷着一张脸,似乎很难从先前情绪中脱离。   皇城自古森严无比,无论何种目的进宫,任何人在进入皇城后去哪里、做什么都须严格遵守宫规,就算是宠妃得势的母家来人探视也不得太过招摇。   而如今的林鹿与沈行舟就这么大喇喇地在漫长宫道上疾步而行,也没人敢上前提醒什么。   沈行舟走得很快,林鹿有些跟不上,落后两步的距离跟着。   半晌无话。   直到额上渗出汗珠,林鹿微喘了口气,索性站在原地不动。   他本以为沈行舟这个傻子得走出好远才能注意到自己早已停步,谁知沈行舟几乎是在他站定的同时就回了头。   “怎的不走?”沈行舟语气还带着几分薄愠余下的生硬。   林鹿匀了匀不甚稳定的气息,故意赌气似的道:“你自己走罢。”   沈行舟一怔,以为林鹿不满意自己方才锋芒毕露的表现,如梦初醒般眨了下眼睛,少年朗逸的五官缓缓塌成一个瞧起来有点委屈的表情。   林鹿本无不悦,就被这样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心中积攒起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你……你生气了吗?”沈行舟小心翼翼凑过来,四下无人,独属他的气息铺天盖地笼罩了林鹿,带着不容拒绝的安心感。   仿佛就算天大的祸事塌落下来,只要有共同承担之人,再困难的处境也变得没那么苦涩。   “转过身去。”林鹿微低下头,听不出语气地说了这么一句。   沈行舟摸不着头脑,带着点惴惴的心情照做。   幽长宫道上,两旁偶有值守宫人皆心照不宣地背过身去,静默而立时恨不得将存在感降至最低,生怕引起主子注意,不知是否会被随意处死灭了口去。   正当沈行舟想回头看看林鹿时,忽然感到背上一沉,林鹿整个人就这么贴了上来。   他下意识托住了轻盈跃至背上的人。   想要侧头去看,却被那人略略温凉的手指推着额头转正,听他在耳边轻道:“罚你背我回去。”   若是其他皇子听到这等要求,不说勃然大怒,也定会心中不虞——宫城重地,众目睽睽之下让天潢贵胄的尊贵皇子去背一个太监,若是被有心之人添油加醋,文武百官的口水就足以淹死沈行舟。   可他不是其他皇子。   林鹿更不是其他随便的什么太监。   沈行舟其人,热忱、纯粹,冬日暖阳般和煦却不灼人,他的爱也一样。   他自深宫中长大,向来被动接受着一切事物,阿娘的唠叨、哥姐的冷待,甚至是太监宫女不怎么热情的假笑,沈行舟从小见惯并全盘接受。   身为皇子,性子却不像皇子,这个身份对他来说更像是天生的枷锁。   虽不致命,却如影随形。   他生命中唯一主动追逐且沉沦其中的,自始至终只有林鹿一人,是他第一次无比迫切地想要得到什么,以至不顾一切,想要一直一直陪着他。   他知道林鹿的遭遇使他并不能如自己一样轻松将爱意宣之于口。   但沈行舟愿意等,等林鹿对他敞开心扉的那一天,哪怕这个期限在愈加了解林鹿后似乎变得遥遥无期起来。   然而林鹿此时的行为几乎已经可以说是在……撒娇。   甫一升起这个念头,沈行舟感觉自己的心仿佛都漏跳了几拍。   “…好。”   肉眼可见的停顿片刻过后,沈行舟迈动步伐,稳稳背着林鹿往宫外方向走去。   “方才不是挺风光,这会儿怎的不说话?”林鹿懒懒趴在沈行舟肩头,歪着头看他。   沈行舟面上绯红,微微低着头,一双明眸看起来湿漉漉的:“阿鹿就别…别打趣我了。”   踏出阴影,熏风裹挟着春光一齐轻扑过来,落在身上,心情都跟着舒畅了不少。   “你可知,现在还不是跟纪修予宣战的最佳时机?”林鹿双手轻轻环在沈行舟肩头,状似无意地提起。   沈行舟脚步一滞,声音少了许多底气:“对不起,我……”   他刚想说些抱歉的话,却被林鹿顺势竖起一指抵在唇上噤了声,又听他道:“但也不算太差,你做得很好。”   林鹿顿了顿,蜷起手指,“你……也永远无须对我说这三个字。”   “唔…那换成旁的可好?”林鹿不经意的触碰让沈行舟心底柔软得一塌糊涂,语气轻松地回道。   “什么?”林鹿本想顺势说些朝堂政事,经他打岔就也顺势询问一嘴。   “我心悦你。”   话音刚落,沈行舟还想继续往前走,背上人却不安分地挣动起来,沈行舟担心脱手摔着他,便矮下身子顺着林鹿动作将他放下。   还不等沈行舟转身,就见林鹿快步从身边擦肩而过,低声而短促掷下一句“登徒子”。   沈行舟来不及琢磨,忙走两步追上,刚想出言辩解一二,却瞧见林鹿泛着微红的耳廓。   “事实如此,阿鹿不必感到害羞。”沈行舟会心笑着与林鹿并肩同行,偏过头,眸光清润,满眼倒映皆是他。   而林鹿正忙着一颗心胡乱鼓噪,面上觉出晒多阳光般灼热,微蹙着眉,带着些许怨怼地道:“……不许胡说。”   “我心悦你,”沈行舟又轻声地笑,语调却无比认真:“无论过往将来,我都会一如初见时怜你、爱你,直至生命尽头。”   林鹿呼吸凝滞,一下站定脚步。   天光之下,身着司礼监大红官服的男子缓缓回眸,面上无甚多余表情,只有对他格外熟悉的人方能看出,那双黑瞳正经历着一场罕见的冰雪消融。   沈行舟停在他面前,一错不错地垂眸望着眼前人。   不知从何时起,印象中一遇事先红眼眶的六皇子,更多了沉稳持重的一面。   林鹿默默打量着沈行舟,第一次认真思考起这回事。   亦或者,沈行舟是如他所愿,只在他面前流露真心,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上位者呢。   不知从何时起,沈行舟在心中的分量已远远超出林鹿自己所想。   在这一瞬间,先前因生命垂危藏于林鹿心间的最后一点阴暗烟消云散。再无所谓纠结什么样才是真正的“林鹿”,只因面前之人毫不犹豫的坚定选择,他总能拾起林鹿散落人间的残破灵魂,堪称执拗地拼凑在一起,也成就了如今的林鹿。   他们二人早已密不可分。   意识到这一点,林鹿终是牵唇,露出一抹极为浅淡的、有如光风霁月般的笑意。 第95章 无话可说   转瞬半月时间已逝,苍族王臣一行借春贡之期浩荡南下入京,大周盛情招待,同时在无形中彰显国威,这次差事完成得堪称天衣无缝,就连平时最为食古不化的酸腐老臣也都挑不出林鹿的一丝错处。   今时国宴至酣,宣乐帝高坐龙椅,殿厅两侧分座妃嫔、高官及远道而来的苍族眷属,当中空地上一队异域风情十足的舞姬正翩然而舞,艳色舞裙一刻不停地曳动,牵得其上系着的金铃泠泠作响,为这场本就动机不纯的宴会徒增荼蘼。   宣乐帝沈延的眼神始终追随舞姬曼妙腰肢而动,面色衰败颓唐,人也消瘦,气派豪华的龙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有其表,并不能衬出属于一国帝王的威严气势来。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远道而来的苍王则正值壮年,坐在右侧首位,鹰隼一般的眼眸总是暗暗瞥向宣乐帝与对面的周朝席位,总是在细细打量观察着什么。   “□□陛下似乎很是钟爱我族歌舞,真真是我族莫大的荣幸啊!”一曲舞毕,苍王在奏乐间隙举杯遥对宣乐帝,“这杯酒敬祝陛下龙体康健、福寿绵长!”   “敬祝陛下龙体康健、福寿绵长——”在场众人不得不跟着一同举杯相祝,形成山呼之音久久回荡不歇。   “好好好,苍王贤弟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快快多饮几杯,以扫除旅途奔波之风尘!”宣乐帝闻言朗声大笑,一挥手,阶下候着的内侍便十分有眼力地上前再次为苍王斟满酒杯。   苍王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看着面前酒盏一点点被涓涓酒液填满,于不动声色中抬眸,状似无意地将视线落在对面林鹿身上,“素闻□□人才辈出,近年更是出了位炙手可热的‘大红人’,臣远在北野都曾听闻此人大名,心下实在好奇得紧,今日得此良机,不知陛下可否代臣引荐一二?”   “苍王说的,可是林鹿林爱卿?”宣乐帝明显心情不错,十分自然地招呼道:“既得苍王青眼,林爱卿,还不上前,让苍王好好瞧瞧?”   被点到名字的林鹿神色如常,在这种场合下也丝毫不露怯,一拱手从席位站起身,朝苍王道:“奴才林鹿,参见苍王。”   苍王微眯双眼,目光隐晦而细密地从林鹿身上打量而过,继而转向不远处的纪修予,热络开口道:“不愧是名师出高徒,有纪掌印珠玉在前,得林卿若此,也算是后继有人了啊!”   “哪里哪里,臣与犬子都不过是本分行事,龙恩浩荡,莫敢辜负。”纪修予应声笑答,滴水不漏,教苍王找不出半分破绽。   苍王眼神微动,欲再出言试探,新一轮歌舞却在这时翩然而至,遂作罢。   纪修予与林鹿先后回到座位之中,二人距离虽近,但没再交流,甚至连一个眼神上的交换都不曾有。   坐在对面的苍王默默将这一情况收于眼底,心中有了几分揣测。   乐声渐起,独立空场中央的是个身姿曼妙的女子,长长的水袖逶迤在地,待一声引领主律的笛音和声入曲,身上仅着单薄舞衣的女子随之款款舞动,将那长袖挥动成片,宛似漫天云霞般梦幻朦胧,好不动人。   一时间全场均的默然注视,或私下赞叹此女精妙舞技,或对此等狐媚惑主的伎俩不屑一顾,但无论哪种,众人全都一齐安静注视着这场独舞,全无突兀打断之意。   正当所有人安然观舞之时,变故突生。   “蛮贼!受死吧!”   只听一声娇喝,场中舞女忽的从腰间抽出软剑,翻腕一抖,剑尖森利如毒蛇出洞,朝着毫无防备的苍王刺去!   眼见得那道寒芒就要刺进苍王心口,一片倒抽冷气与惊呼声中,另一柄长剑恰在最后一刻袭来,挡住了舞女拼尽全力的一击,荡开剑锋,堪堪避开了要害,在苍王下意识抬臂时划破右臂衣衫落了空。   “大胆刺客!还不受死?”   那柄救了苍王一命的长剑端的是气势万钧,仿若演习过千百遍般熟练挑飞了舞女的软剑,又顺势一剑刺入其胸口。   当胸一剑,神仙难救。   那舞女踉跄着倒退一步站稳,艰难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鲜血沿剑锋滴落,砸在地上、溅在裙边,将那轻薄舞裙染上灼目绚烂的红。   “你……”血从舞女唇边溢出,她大张着嘴,再说不出完整的字句,带着贯穿身体的长剑直挺挺倒了下去。   一切皆在电光火石间发生,在场众人终于回神,一齐看向场中,方惊觉:那于千钧一发之际出手的,竟是大周的三皇子——沈煜杭。   “护驾!护驾!你们这群饭桶,还愣着做什么?!”宣乐帝被这一幕吓得不轻,一脚踹中旁边内侍,那小太监冷不丁失去平衡滚下殿阶,来不及扶正冠帽,趴在地上就一迭声冲殿外声嘶力竭地口呼“护驾”。   羽林卫应声鱼贯入内,顿将整座大殿围得水泄不通。   而林鹿手中尚执酒杯,见此场面没有露出半分慌乱,施施然饮尽杯中酒,将酒杯端端落于案上。   于满场混乱中安坐如玉山,生人勿近的气场衬得他背后惶乱嘈杂的人群似是光影般模糊起来。   “鹿儿不慌不忙,可是掌握了甚么内情?”同林鹿一样毫无惧色的还有纪修予,此时这位司礼监掌印正噙着惬意的笑望向林鹿,似乎周遭的喧闹皆与之无关一样。   “干爹说笑了,”林鹿垂眸对答,“儿子人微言轻,还不足以如干爹一般运筹帷幄。”   纪修予牵唇不语,默了一息,道:“大难不死,你的福气在后头。”   林鹿愣了一瞬,“那便借干爹吉言。”   就在二人短暂交流之时,眼前乱局在沈煜杭井井有条的排布下走向安定,血泊中的刺客尸体也已被侍卫抬出殿外,然,即使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并未成功,但无异是让宣乐帝在苍王面前跌了面子,无论如何是有损大周威仪的丑事,不免会让近年来本就不大安分的附属国生出旁的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龙颜震怒。   “林鹿!”宴会在紧张氛围中不欢而散,宣乐帝仅留纪修予与林鹿二人在殿内问责,一声厉喝后,见林鹿不卑不亢地抬了头,那双黑沉如渊的墨眸中无悲无喜,让宣乐帝心底突的一跳,后面的话不自觉弱了几分声势:“…你百密一疏,竟让刺客混入舞姬中险些得手,辜负了朕的信任,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回陛下,事实既定,奴才不敢为自己开脱,”林鹿面沉如水,脊背挺得笔直,拱手上前说道:“只是此事仍有蹊跷之处,奴才斗胆向陛下求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将内情查出后或打或杀,奴才再任陛下处置也不迟。”   宣乐帝怒气稍缓,此次行刺事件并非冲他而来,且后续处理周全,三皇子的英勇表现也得了苍王称赞,两项抵消之下再见林鹿服软低头的态度,便觉心情晴霁,不怎么惦念此事了。   沈延沉吟一声,拈着胡须颔首,“好,就如爱卿所言,须得查个水落石出。修予,林卿年纪尚轻,许多事还得劳你亲自指点才好啊。”最后像是才想起纪修予同在此地,对着他轻飘飘补了一句。   “臣遵旨。”纪修予顺从应下。   “今日发生了这许多事,朕也乏了,两位爱卿退下吧。”说罢,宣乐帝不再分神关心这事,毫无帝王架子地在内侍搀扶下先一步离去,将空荡的大殿留给这所谓“父子”的二人。   宣乐帝走后,林鹿略带阴沉而戒备地看了纪修予一眼,不愿与他多话,面无表情欲转身离去。   “等等。”谁知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刻,纪修予忽然伸手掣住了林鹿手臂,阻了他的脚步。   林鹿几乎毫无停顿地甩开他的手。   不知是否是错觉,林鹿仿佛见到纪修予似乎是滞了一剎,才缓缓收回落在空中的手,辨不出情绪地问道:“还以为你只是玩玩而已……为什么是沈行舟?”   “儿子不明白干爹的意思。”林鹿不动声色与他保持距离,像平常那样谦顺地微躬着身。   ——只是他不再遮掩锋芒,称不上友善的眼神中折射着阴冷的光。   纪修予又勾了唇,看向林鹿的目光中透着说不出的情愫,仿若暗流涌动,隐藏着无数诡秘与不可说之事。   “朝中六部,几已半数臣服你手,任由事态发展到如今,当初确是咱家小瞧了沈清岸,”纪修予顿了顿,“也小瞧了你。”   林鹿神情一肃,直了腰,轻抬下颌,对上纪修予狭长的眼眸。   “你既已知晓,又何须多言?”林鹿寸步不让地迎着他的目光,声音低沉:“怎么,是想邀我归顺?亦或是放狠话、下战书?”   纪修予摇头,“各凭本事罢,咱家不想说这个。”   “我跟你也无旁的可言。”林鹿此时的表情冷若冰霜,一转身提步便走。   这回纪修予没拦他,只在背后幽幽地道:“你若现在踏出这大殿门坎,咱家保你明日就会见到六皇子的尸首。”   听罢此语,林鹿浑身僵硬地停在原地。   “不信的话,鹿儿大可一试。”纪修予的尾音染上笑意,足音再次向林鹿靠过来,却在他身后停驻,只听头顶传来纪修予微沉的声音:“咱家要真想动你,仅凭那位极善明哲保身的二皇子,你以为你能活到今天?”   林鹿的下颌线瞬间绷得死紧,修长脖颈上隐约有青筋浮现。   “别紧张,咱家只是想与你说说话。”纪修予的嗓音缓和下来,“就当是…最后一次。”   或直接或间接,纪修予的双手已然沾染无数血债,可就是这样的手,如今终于搭上林鹿肩头,不带半分力道,甚至轻柔得不象话。   时间在点滴中流逝,纪修予能感受到掌下人的身躯正微微发着颤——可只有林鹿自己知道,那是源于内心因这一触碰而产生的难以抑制的波澜。   那是林鹿在面对纪修予时总在苦苦忍耐着的滔天恨意。   “我与你,早已无话可说。”林鹿咬着牙,语调尽可能保持平和地,毫无情感地,一字一顿从牙缝中挤出般说道。 第96章 非他不可   纪修予只是笑。   林鹿顶着厌恶情绪没有挪开目光,更不敢轻率离开。他了解纪修予,凡诉诸于口皆能落到实处。   他没法用沈行舟的安危去赌纪修予那句是托大唬人的可能性。   哪怕千万分之一的微末可能,都不行。   林鹿根本想象不到自己失去沈行舟后的样子,连动一动这个念头都突兀觉得心口抽痛得难以忍受,所以只得勉力耐着性子等待纪修予后文。   纪修予静静端详着林鹿,直到看出他眉间氤氲的郁气愈发浓重,才开了口:“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随咱家走走?”   林鹿牵起一丝冷笑,“谨听干爹吩咐。”   天色黯淡,漫长宫道上数步一灯,莹莹照亮了脚下的路。   “说来,这偌大宫中,没有哪处是真正安全、可以毫无顾忌话事的地方。”纪修予语气轻松,好似家常般随意提起。   林鹿默然不语,与纪修予并肩同行,他认得这方向,是通向神武门的路,而那神武门外是司礼监衙址所在,平素鲜少人至,当下临近入夜时分更是静得怕人。   纪修予像是丝毫不介意林鹿的态度,自顾自接着道:“只有足够强大,强大到就算被人听去不该听的,也无畏后果的时候,你才是真正自由,为了实现这个,你可知我花费了多长时间?”   林鹿被他絮絮抓不准重点的话扰得有些心烦,蹙了蹙眉,仍未言语。   纪修予垂眸,见他表情阴鸷,无所谓地笑了笑,换了话题:“为什么是沈行舟?他既不懂你,性子又太过软弱,实在…并非良配。”   林鹿轻轻吸了一口气,没有正面作答,而是无不尖锐地反问纪修予:“是否我答了这次,干爹就会高抬贵手放我离去,今后桥归桥、路归路,各为其主呢?”   话说得隐晦,但那凉薄的语气简直是将过往多年的血泪、野心与仇恨一并赤.裸裸摆上台面,几乎等同是与纪修予当面宣战了。   纪修予同样了解林鹿,知晓他这次铁了心割席断义,掺了些冲动,更多却是他的那些所谓盟友带来的底气。   他苦心经营父子关系一场,终究是到了养虎成患的地步。   “是呢。”纪修予笑着拍拍林鹿肩膀,只一下,便被后者不动声色地躲了去。   林鹿心里清楚,纪修予这般怀柔,反常举动绝非他良心大发、意识到自己在林鹿身上制造的罪行,继而试图弥补挽救与林鹿的关系。   只会是一种可能,那便是纪修予容忍林鹿小动作不断到了极限,又不忍太过暴力地摧折掉自己亲手养成的利刃,妄图试探林鹿口风,探听是否留有转圜余地罢了。   可无论是因缘还是立场,两人之间关系只会如慢性毒药般渐渐走向不死不休。   得到纪修予肯定回答,伴着沙沙足音,林鹿的声音淡淡响起:   “无有原因,非他不可。”   纪修予挑了眉,显然对这样明显敷衍的说法不甚满意。   而林鹿垂着眼睫,知道此时或许是最后一次与纪修予和平相处,只得耐着想了想,自嘲地轻笑一声,又道:“说来,还不是你将我驯成缺情少性的怪物,林鹿是什么样的人你再清楚不过,又何必问这种问题…来羞辱我?”   “只可惜你的手段我早已领教,问出这样可笑的问题,辱没的只会是你自己。”说罢,跨过一道门,林鹿站定原地,不再随纪修予前行,远处神武门已遥遥可见,城门上站着手持火把站岗的黑袍锦衣卫。   纪修予定定回望了林鹿几息,复又将目光投向前路,宫灯的光摇曳在他眼眸中,更显此人捉摸不透。   “鹿儿,若你愿意……”   “我不愿。”林鹿几乎瞬时就打断了他。   纪修予终于收了一直挂在脸上的浅淡笑容,回身瞬间探出手去,牢牢扼在林鹿脖颈上。   “鹿儿啊,咱家耐心有限,”纪修予收紧手掌,冷道:“非得这样才能‘请’你听咱家把话说完么。”   “呵…呵呵…”林鹿艰难喘着气,两只手下意识攀着纪修予持续发力的手臂,尽管是这么一个狼狈的形容,可他的双眼却在朦胧夜色中亮如点星,唇边弯成戏谑的弧度:“来…不妨现在就,杀、杀了我……?”   多久无人敢如此放肆地当面挑衅了?久到纪修予自己都记不清,不愿忆起的过往距今已久,久到仿佛就是上辈子的事一般。   “你找死?”纪修予气极反笑,手下不再收着力气,林鹿立时失去呼吸的权力,濒死窒息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那张姣好姝容很快涨满不自然的潮红。   然而直到死亡的恐惧临近,林鹿始终强撑着维持上翘着的嘴角,正是这一景象刺痛了纪修予的神经。   只可惜纪修予的杀心终究是起得太晚。   “住手!难不成在这皇城之中、当着本宫的面,纪掌印就胆敢戕害人命吗?!”   两人身后传来女子断喝,一道娇小的人影从旁巷道闪身而出,一步步朝这边走来。   待看清来人样貌,纪修予收回手臂,不咸不淡施了一礼:“原来是灵妃娘娘。”   骤然涌进口鼻的空气激得人呛咳不已,林鹿踉跄到宫墙边上,一手扶墙,另一手按着胸口,难以抑制地大口呼吸着,嘴中尝出铁锈似的腥味。   仓幼羚几步上前,隔在林鹿与纪修予之间,纪修予见状为全礼数后退几步,面上很快浮现出他一贯写意的笑来。   “天色甚晚,灵妃娘娘不留在宫中侍奉圣上,到此处做什么?”纪修予开口。   “本宫去哪里、做什么,想必用不着纪掌印费心惦记,”仓幼羚满脸戒备挡在林鹿身前,“倒是或许应该问问纪掌印,背于人后欲对陛下看重的臣子行不轨之事,纪掌印可还把大周律法、当今圣上放在眼里?”   从昔日苍族公主、今朝误国妖妃口中听到“大周律法”几字,纪修予着实没忍住露了个笑。   这副阴恻恻的笑容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心里发毛,恨不得立时逃离此地。   林鹿喘匀了气,直起身来,几步绕过仓幼羚直面纪修予,虽未言语,可林鹿眸光晦暗,仿佛暗潮涌动,随时都会将眼前盯视之人吞没其中。   周身气场竟隐有不输纪修予分毫之势。   纪修予随意看他两眼,毫无芥蒂地开口:“灵妃娘娘教训得是。”   “那纪掌印就请便吧!”仓幼羚很快回道,没因纪修予嘴上退让而放松警惕。   要知道宫中谁人不知司礼监掌印武功非常,此处四下无人,若纪修予真犯了疯劲儿硬要置林鹿于死地,不是她一介女流抵挡得住的,可又不能眼睁睁看着林鹿去死,仓幼羚只得狐假虎威地虚张声势。   身形颀长的男子笑了两声,那笑不达眼底,目光始终落在林鹿身上,许是诸般考虑的结果,纪修予终是没有选择当着仓幼羚的面强行诛杀林鹿,有道是来日方长,他启唇:“嗯,臣告退。”   略一拱手,纪修予拂袖便走。   正当仓幼羚微松口气,准备回身查看林鹿伤势时,纪修予的声音再次顺着晚风飘了过来:   “林鹿啊……”   仓幼羚悚然一惊,紧抿着唇,死死盯着男人背影,生怕他反悔杀个回马枪来。   然,纪修予脚步未停,也再没下文,只是抬臂扬了扬手,他脚程不慢,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剩下的两人静默良久,还是仓幼羚毫无淑女形象可言地长舒口气:“嗐——!吓死老娘了!你小子没事吧?”   此时林鹿已理好仪容恢复常态,多看了仓幼羚两眼,道:“你何时学会说粗话?”   “这还用学?”仓幼羚乐了,半点没有劫后余生的后怕:“那死太监走了,这里说不定很快会有人来,不若去我宫里避避?就在前头不远。”她指了个方向。   瞧着仓幼羚披着黑布斗篷一身夜行装扮,林鹿也有许多话想问,便点头应允了她的提议。   两人避开大路,挑着平时宫人走的小道绕回了仓幼羚所居钟灵宫。   仓幼羚的贴身侍女晴翠见到林鹿并不惊讶,赶忙遣散旁的宫女太监,将两人引入室内里间方便主子说话。   “坐着别动,已经让晴翠去拿药箱了,”仓幼羚解了黑袍,露出下面的宫装来,团了团随手一扔,十分自然地打趣起林鹿来:“许久不见,瞧着胖了点,可是六皇子将你照顾得好?”   尽管她态度语气如旧,可当仓幼羚站在明亮灯光之下时,林鹿还是禁不住瞳孔一缩。   “你这是……?”林鹿蹙眉别开目光,没过多打量仓幼羚身上破损明显的衣裙,以及她鬓发妆容皆不整的模样。   还未等仓幼羚回答,晴翠垂首捧着药箱走近,眼眶通红,明显在拿取路上偷偷哭过。   主仆二人的奇怪表现让林鹿悬了心。   晴翠将药箱搁在桌上,冲林鹿行了礼便识趣离开,全程没有一句言语,林鹿看出她一直隐忍几欲落泪,心下对仓幼羚身上发生的事有了几分猜测。   “送你一份大礼。”仓幼羚转到桌前,背对着林鹿,从药箱中挑挑拣拣,熟练地往纱布上涂抹伤药,瞧着竟是准备先顾林鹿的颈伤,手上不停,边随意开了口:“皇三子沈煜杭勾结苍族,准备对付你呢。”   联想沈煜杭先前宴会上的表现,这个消息在林鹿听来并不意外,只是……   “苍族入京已有段时日,沈煜杭趁机搞些动作不奇怪,只是你说得这样笃定,可是掌握了凿实证据?”   “他亲口说与我的。”仓幼羚捧着涂了药的纱布过来,林鹿后退半步,伸手欲接,却被仓幼羚躲过:“别动,我帮你。”   离得近了,仓幼羚身上的异状看得更加清楚,林鹿眉心蹙得更深,不自在地偏过头不去看她。   仓幼羚弯了唇:“这才乖!下巴抬高。”林鹿抿了抿唇照做,她便将伤药敷在林鹿被纪修予抓出红肿印痕的脖颈上,一圈圈绕起纱布。   “小林鹿,这么轻易就让旁人接触到命门,还须提高警惕呀!”仓幼羚仔细将纱布系结固定,坏笑着点了点近在咫尺的脖颈。   一触即离,仓幼羚背着手站好,脸上挂着独属少女的娇憨神态。   其实林鹿与仓幼羚之间根本谈不上有多熟稔,只因目的相近而暂时走上同一条路,但林鹿又不得不承认,眼前站着的疯女人确实在不计后果、不求回报地相帮于他,早就超出了盟友的界限,却感受不到恶意,这让林鹿惴惴中掺杂些迷茫的不安。   于是他没有反唇相讥,而是睁着黑沉的眸子专注而安静地看进她的眼睛。   试图从中找出什么。   果然,见他不说话,仓幼羚当即撇了嘴,摆手直道“不好玩”,随后退到桌边继续鼓捣药箱去了。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再提起话茬。   若真的无事,按仓幼羚的脾性早就将所见所知一吐为快,因而林鹿在沉默中愈加笃信自己的猜测,胸口像堵了块大石头,说不出的闷痛。   “你……”林鹿难得存了耐性,看向镜前仓幼羚的背影,张了张嘴。   “你不用逼自己安慰我,你根本不知说什么好,我也不需要。”仓幼羚很快淡淡打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手举着药瓶,另一手撩开鬓发在脸上伤口认真涂抹着,小声咕哝:“…落了疤就不好了。”   可她越是这般无所谓,林鹿心底越像是攒了一团火,终是压低嗓音冷声开口:“你以为,你…这样换取情报,我会满心欢喜地接下?!”   仓幼羚一顿,从镜中看向林鹿,素来媚态百生的明眸中盛满滟滟笑意,反问道:“你担心我?”   “没关系,宫中浸淫多年,我早就不在乎这个了。”仓幼羚继续手上动作,“最后能让他们全都——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全都死无葬身之地,就好。”   说话间,仓幼羚脸上始终挂着明艳的笑,只在说到“死无葬身之地”几字时,从眸中短暂划过了一丝阴冷骇人的光。   在那一剎那,就好像话本中蛇蝎美人真的现世一般,却又在下一刻戾气散尽,转身冲林鹿没心没肺地扬起笑脸,问他是否还有哪处漏涂了药膏。   林鹿叹了口气。 第97章 如坠冰窟   “手刃仇敌那日,不会让你等太久。”林鹿思虑几息,说了这么一句。   “好哇。”仓幼羚笑答,作势欲解衣带。   林鹿本没看她,垂了眼想自己的事,听到衣料摩擦声下意识望了过去,只见仓幼羚竟当着他面大喇喇脱起了外衫纱衣,露出一截雪白藕臂。   ——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其上青紫交加,令人心惊不已。   “你你…这是作甚?”林鹿反应很快,两步走到窗前背过身去,带着点慌乱的目光一瞬不瞬落在窗外。   此时天色完全黑透,院中只零星掌了几盏灯,影影绰绰瞧不真切,处处笼着朦胧的昏暗。   廊下一道人影挨着窗前走过,辨出是晴翠,手上还端着什么。   “有什么的?沈老头都不介意,你怕什么?”仓幼羚将身上衣物除了个七七八八,仅着小衣亵裤坐在梳妆镜前。   林鹿背身于她,自然看不见仓幼羚浑身上下触目惊心的淤青、夹杂着大大小小的伤痕,明明贵为一宫妃位,国宴时还好好的,不过傍晚光景,竟像是经历过甚么严酷刑罚一般。   正当林鹿因她话语回想起两人过往狼狈又不堪的一晚时,晴翠轻叩门扉,推门而入的声响恰时令林鹿分神,没让那些浓得化不开的阴郁降入眼帘。   他的唇紧紧抿成一线。   “娘娘,喝药了。”晴翠对室内略显诡异的气氛恍若不见,从托盘端下一碗棕色汤药摆在仓幼羚面前,又取了新沏的茶斟满一杯奉到林鹿身边:“秉笔,您请用茶。”   林鹿接茶搁在一旁案几上,凉凉吩咐:“赶紧替你主子净身擦药,她是个疯的,你也由着她?”   晴翠一愣,应了一声照做,虽然她本就是这么打算的。   “还有喝避子药的必要么?”仓幼羚凉凉一笑,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再说话时仿佛嗓音也跟着染上药味的苦涩:“我这身子,早在入宫之初……”   她没说下去,林鹿却有所耳闻:只因出身异族,腐朽封建的大周朝廷断不会允许她诞下流着半数苍人血脉的皇嗣,因而一开始,在宣乐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授意下,借柔妃之手就剥夺了这位年轻姑娘终身做母亲的权利。   个中身心上的苦楚,不足为外人道也。   一时间室内安静下来,只听晴翠又出门打了温水,浸湿巾帕擦在仓幼羚身上,新伤未愈合该是疼的,可后者一声不吭,任由晴翠如何摆弄。   晴翠终忍不住,低低啜泣一声。   “你若不愿说,我这就回了,”林鹿静默站了半晌,眉眼半垂,掩了真实情绪:“我还没有恶俗到乐于旁观苦难的地步。”   仓幼羚闻言先是笑了几声,“你是这大周皇宫中唯一同情我的人,这份情我记着,不过今日这事,属实是我自愿。”   林鹿微挑了下眉。   “全天下的男子都是傻的,将那不值一提的贞操奉为命门,以为夺了身子,我就会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不过这倒也合我意,让沈煜杭那厮卸了心防。”   仓幼羚笑得眯起眼,活像只狡黠的狐,趁晴翠给她擦背的功夫双手托腮,瞧着镜子里林鹿背影:“初入宫那会儿就知双生子里有个对我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只是那时分不清两人,如今看来,便是沈煜杭了。”   “他利欲熏心,觉得与苍族连手后大业唾手可得,今日出了风头更是难耐,借酒劲与我周旋,我心道不失为良机……”   “这些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林鹿越听越觉气闷,搁在窗棂上的手臂暗自攥了拳。   仓幼羚嗤笑一声,“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林鹿默了默,却听她又道:“就当是一桩划算交易,沈煜杭得了他想要的,我也探听到我想知道的,与我而言只赚不赔呢…哎,轻点!”后一句是对着晴翠说的,女人皱着小脸佯作打状。   晴翠抹把眼睛,放轻了动作。   仓幼羚将手臂交迭搁在桌上,垫着下巴,歪头看向镜中的林鹿:“你还没问我送你的大礼是什么呢。”   “是什么?”林鹿面色发沉,不得不顺话问道。   而仓幼羚仿佛知道像今天这样与林鹿相处的机会不多,也不再逗他取乐,直截了当地道出最关键的信息:   “今日行刺伤了两国体面,苍王会借机提些要求,届时宫里宫外忙乱,静待三日,沈煜杭就会趁机在苍族人手掩护下将我送出宫去。”   “就算沈老头发现我不见了,碍于我的身份,他也不好在苍王面前大张旗鼓地寻人,苍王再适时送上一早精心选来送给沈老头的美姬,他就更没心思寻我,”   “到那时,沈煜杭就可在他京城府邸里金屋藏娇,做他那与我双宿双飞的春秋大梦了!”   言至此处,仓幼羚脸上多了抹极尽讽意的笑。   听罢,林鹿凝眸盯住窗外露的一角檐下的灯,看着它在初春微凉的夜里轻轻晃了晃。   “如此,可算大礼?”仓幼羚没等到想见的反应,语带兴奋地问他。   “自作主张。”林鹿说罢,没看仓幼羚一眼,抬腿出了里间。   这时晴翠正为仓幼羚披上里衣,仓幼羚见林鹿要走,一把紧上领口追到月洞门,毫无形象地扶门喊道:“别急着走啊,我遣人唤了你小夫君来接你。”   林鹿脚步一滞,险些绊了自己。   “真是个疯女人!”林鹿低骂一声,走出两步又停下:“……你且等待三日,我自会在你出宫前救下你。”   “你在跟谁说话?”仓幼羚笑眯眯的,“我又不叫‘疯女人’。”   林鹿无奈似的从唇齿间蹦出两字:“乔乔。”   “真乖!”仓幼羚嬉皮笑脸。   晴翠拾弄着桌上杂物,胆战心惊觑了门口那位一眼。   身形偏瘦的男子脸色黑得怕人,却依旧不准备同仓幼羚一般见识,只冷嗤地道一句:“奴才告退。”   仓幼羚没了兴致,合衣进屋,冲晴翠扬手:“送送。”   晴翠应了一声,快步追上林鹿,引他出了钟灵宫。   沈行舟在轿撵外站等,听见动静就抬眼望了过来。   “阿鹿!”他两步并过来,目光一下被林鹿脖颈上系的绷带吸引,顿时慌了神:“怎至于此?你…”   林鹿安慰似的握了他扶过来的手,道没事,随沈行舟一齐上了轿。   无声中轿起,稳稳抬出了宫。   路上沈行舟问起发生的事,林鹿在见到他时神情已恢复如常,一脸平静地如实相告,将纪修予几番为难轻描淡写地两句带过。   沈行舟难掩忧色,轻轻抚上他脖颈,满是疼惜地道:“疼吗?”   “不疼。”林鹿如此回答,嗓音仍带着几分涩哑。   沈行舟眼神一暗,瞧着有些沮丧。   可这般神色落在林鹿眼中却极大程度上驱散了谋算纪修予、猜想仓幼羚时的纷乱心境,令他在沈行舟面前只须是“林鹿”,再无其他旁的枷锁一般的头衔束着他。   始终绷着弦的神经陡然一松。   林鹿安静注视沈行舟,似在细细欣赏他脸上每一处细微表情,那些完全因自己牵动而产生变化的生动表情,莫名就能让林鹿心情晴霁起来。   沈行舟的存在,无时不刻不在向林鹿传递:这世上还有人因他的喜乐而开怀,为他的困苦而烦忧,完完全全、从身到心地属于他,是他的归处。   世间纷扰不休,沈行舟在哪,哪里就是独属于林鹿的归处。   正当林鹿眉眼间因这种情绪生出些许怔忪,沈行舟已经收回抚他脖颈的手。   可沈行舟不知的是,林鹿此时正心下温热,不满足这样浅尝辄止的触碰,追了他的手牵了上去。   温凉的指尖顺着另一人指根缝隙一插而下。   十指相扣。   沈行舟下意识反手扣紧林鹿的手,抬头看去,对面男子神色很淡,眼睫低低敛着,月光从轿窗布帘上透过来轻洒在他背后,将人衬得仿佛周身散发着光华,气质清冷得恍若神祇。   “阿舟。”那人唇瓣微张,唤的是自己名字。   “我在,我在呢。”沈行舟心尖微颤,手下又紧了紧,缓缓挨靠过来,两人之间再无间隙、呼吸可闻。   林鹿抬眸,一错不错看着那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人,嗓音放得很轻:“我…有些累了,尽快结束这场闹剧吧。”   沈行舟应声道好。   林鹿在唇边扯了丝冰雪初融般的笑意,沈行舟自然不会漏看林鹿的每个表情,不由一阵心头快跳,连呼吸也重了几息。   狭小微晃的轿厢,唇齿间的空气变得浓重而湿暖。   然而,正当这时——   忽听“铮”的一声,一支白羽箭贯穿而入,钉在距离林鹿不足咫尺处,箭尾嗡嗡抖个不停!   “有刺客!”   沈行舟反应极快,一把拽过林鹿,将他死死护在自己身下。   林鹿皱了眉,推拒着他的怀抱:“今夜知道我行踪的只有纪修予,定是冲我而来…快放开我!”   说话间,更多箭矢落了下来,几个轿夫死的死、伤的伤,轿杆脱手,载着两人的小轿重重跌在地上。   巨大响声伴着剧烈摇晃,沈行舟反手扣着林鹿后脑,始终将他护在怀中,没让他受到半分伤害。   饶是如此,待平稳后,沈行舟才稍松了手,低头问他:“没事吧?!”   林鹿急急抬眼去看,恰看到一行刺目的血迹,汩汩顺着男人额角淌下面颊。   他瞳孔猛地一缩。   沈行舟看到他表情,扯了扯嘴角,忙一抬手擦掉了血:“不妨事,算算时间,此处应离宫门不远,咱们的人……”   话还没说完,数道凌厉的破空声疾射而至,许是幸得夜色掩盖,大多数流矢没入了车盖、木柱,发出阵阵有如密集落雨般的声响。   “沈行舟!”林鹿被他牢牢锢在怀中。   车轿角落里,男人环抱的动作形成最后一道屏障,隔绝了外界的危险。   却也将自己暴露在外。   两道没入皮肉的钝声在林鹿耳畔放大。   沈行舟连一声闷哼也不出,纹丝未动。   林鹿连忙推他,可无论他如何动作,沈行舟都不肯放松分毫。   “我让你放开我,你听到没有?!”林鹿想挣开,又怕累得沈行舟伤上加伤,慌乱中不知摸到男人身上哪处位置,只觉满手黏腻濡湿。   血腥气在不算宽敞的空间中弥散开来。   “沈行舟!!”林鹿喊他名字,他不应,轿外的箭雨不知何时停了,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声声“保护秉笔”的呼喝隔轿传入耳中,沈行舟才终于放松下来。   他身形一歪,委顿在地。   林鹿几乎扶不住他,眼中写满惊恐的惶急,再听不见一切外界声响,半张着嘴,下唇微微颤动。   “…没事,这点小伤,不过尔尔……”沈行舟撑着一口气,勾着嘴角露了个笑:“阿、阿鹿,我…终于,护住你了……”   话音刚落,沈行舟整个人朝前扑去,林鹿怔愣着抱住他,看到了沈行舟背上插着的两支羽箭。   那箭杆笔直光滑,应是出自正规军械手笔,看不见的尖头没入皮肉之下,而对于亲眼见着沈行舟为保护自己而受伤至此的林鹿来说,端的是骇人至极的景象了。   他浑身泛着止不住的寒意,整个人如坠冰窟。 第98章 已成定局   三日后。   这天熏风和暧,时值午后,阳光蒸得整座隆福皇城上下昏昏欲睡。   年轻的守卫扛不住瞌睡,身体虽保持站立,脑袋却一磕一磕地点着,瞧着是一副摇摇欲倒的懈怠模样。   旁边稍年长的同样时不时眯起眼睛,不远处散布着几名洒扫太监,扫帚落地时的沙沙声无疑成了暮春时节的催眠音。   此处是供采买宫人出入的偏僻角门,等闲不会有大人物到访,因而就算偷懒放松了警惕也无甚所谓。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轻踏传来。   守门的侍卫掀起眼皮,见是两名宫女匆匆朝这边走来,眼神一亮,吹了声短促的口哨,扬声道:“二位姐姐哪来哪去啊?”   其中一宫女低了头,另一名拉着她走到跟前笑答:“从浣衣局来,替姑姑办点事,马上就回。”   侍卫上下打量一番,低声嘀咕:“瞧着面生……”   正犹豫,那大宫女面上笑容更盛,分别往他们手里塞了银子:“新来的,不懂规矩,还望大哥通融通融!”   “好嘞!”两位守卫入手即知分量不轻,迅速将银钱揣进怀中,让开了道路:“二位姐姐走好!早些回便是!”   大宫女扬起笑脸冲他们点头,一扭脸又拽着低着头的宫女加紧步伐出了宫门去。   通过角门的路程不长,很快就能从黑暗中得见天光。   仓幼羚一言不发,任那不相识的宫女如何拉扯催促,始终垂着眼睫、不紧不慢拖着步子。   “你莫再拖沓,一切已成定局,容不得反悔!”大宫女的双手死死抓在仓幼羚胳膊上,生怕被她挣脱逃了去。   见她听完这话竟在唇边勾了笑,不由继续低声威胁道:“你不用装出这副样子给我看——今日一过,你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灵妃娘娘,而是宣王殿下的侍妾——殿下救你出水火、予你新生,你这妖女莫要不识好歹!”   仓幼羚轻声笑了,似乎说了句什么。   大宫女深深皱起眉头,侧脸盯视着她:“你说什么?”   这时两人已走出宫门,炽盛天光瞬间照亮了仓幼羚的面庞,其上凝着一张开怀明媚的笑靥,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说——那、可、未、必。”   还未来得及感到背后发毛,只听话音刚落,大宫女顿觉一阵剧痛,低头看去,竟是这身材娇小的灵妃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短刀,又稳又准地推进自己小腹之中。   鲜血立时涌出,沾湿衣裙,也染红了仓幼羚的双手。   “你…你……!”大宫女满眼惊恐的不可置信。   仓幼羚笑而不语,并不打算让她做个明白鬼。   与此同时,大批锦衣卫有如神兵天降,将宫门内外团团包围,又在一声“皇上驾到——”中列队而整。   一抹明黄色衣衫自人群中分道而来,没有龙撵随行,仅左右两名太监搀扶,踉跄着朝这边赶来。   “陛下——您可要为臣妾做主!”   仓幼羚登时换了副面容,眼泪倏的盈满眼眶,梨花带雨地扑倒在宣乐帝脚下,声泪俱下地哭诉:“宣王将臣妾的贴身婢女扣在手中为质,晴翠对臣妾忠心耿耿,主仆情深早已超越寻常,臣妾受制于人,这才不得不假意逢迎,等出了宫门再、再……”   话到此处她便抽噎地说不下去,又惊又惧的眼神显然已是怕极,“咣当”一声远远丢开手中短刀,浑身颤抖着低头看了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却在对上宣乐帝怒疑不定的双眼时放声大哭起来。   眼前昔日的宠妃一身宫女装束,去了浓妆,身上血迹斑斑,倒衬得身段玲珑的她格外楚楚依人,不由令人怜惜得紧。   宣乐帝险些就要伸手拉她起来,却在下一息恍然惊悟:此事非同小可,弄不好就是皇室颜面尽失的丑事,饶是沈延再昏聩,也不会拿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的尊严不当回事。   林鹿就在这时穿过一众侍卫来到宣乐帝身侧,拱手道:“陛下,宣王沈煜杭意图诱拐妃嫔,现已将其扣押在欲带走灵妃娘娘的马车中,一切听凭陛下处置。”   人证物证俱在,将他抓了个正着,断断容不得抵赖。   “把那个逆子给朕带上来!”宣乐帝双目瞪得滚圆,猛一挥手:“觊觎天子的女人,已是犯了滔天大罪!朕倒要听听,他还有什么好说!”   林鹿应声道是,偏头朝手下看了过去。   两名锦衣卫一左一右架着面色灰败的沈煜杭上前。   “跪下!”   沈煜杭被反剪双手,半强迫地跪在宣乐帝面前。   “你从始至终都在骗我,”他没有第一时间向宣乐帝辩解什么,而是艰难回过头,看向已经哭得接不上气的仓幼羚:“……对吗?”   相比一脸受伤的沈煜杭,仓幼羚的反应不可谓不大,她见沈煜杭向她看来,竟是连连挪动身形后退,不住摇头、哭声更大,到最后居然晃了晃晕倒在地。   直到美目阖眸时秀眉仍蹙着,纤长浓密的睫上挂着晶莹泪珠,将落未落,勾得人心底发痒——当然,在场众者胆敢如此肖想的,恐怕只有宣乐帝一人了。   但这一人已足矣。   宣乐帝立时就要不顾身份地矮身去抱倒在地上的仓幼羚,终是被身旁几个内侍口呼“陛下保重龙体!”拦住了,便朝林鹿使了眼色,后者会意,召来轿撵,点了宫女将昏迷的仓幼羚送回后宫去了。   今日是仓幼羚入宫以来第一次出宫,想必…定然不会是最后一次。   眼见着与心爱之人逃离皇宫的计划落空,沈煜杭终于泄气,不再挣动,任锦衣卫架着也不再动作了。   “畜生!”   宣乐帝目送仓幼羚离去,回过神发现沈煜杭竟同自己一般看向灵妃离去的方向,顿时气血上涌,狠狠一巴掌甩在自己这皇三子脸上,怒斥道:   “当着朕的面就敢行此逾矩之举,可见私下里是何等的叛逆无度!朕问你,你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把帝王威严放在眼里!!”   这一掌力气极重,不仅沈煜杭被打的头一歪、嘴角渗出血丝,就连宣乐帝自己都险些站不稳脚步,呼吸粗重地喘息起来。   沈煜杭脸颊瞬时肿得老高,人也似乎被这一巴掌激出了戾气,迎着宣乐帝不解又愤恨的目光,咧嘴笑道:“儿臣是畜生,那您是什么?”   “您不就是大畜生?”沈煜杭放声狂笑,两名锦衣卫不得不用了些力道压制住他。   “你…你放肆!!!”宣乐帝气极,花白了的胡须止不住地颤抖着,身形几度摇晃,若不是内侍搀扶,定要跌坐到地上去了,“疯了…都疯了……”   宣乐帝明显气血翻涌得厉害,可沈煜杭并不准备就此罢休,他眼神中闪着狂妄肆意的精光,冲着自己的生身父亲大吼道:“我是疯了!可远不及父皇您疯!你……”   “宣王殿下,请您慎言。”林鹿恰在这时打断了他,目光凉凉投向跪在地上的人。   “你不用在这装甚么好人!你不是巴不得我身败名裂、巴不得我…死吗!”沈煜杭转而又朝着林鹿叫喊,“陪你们在这鬼地方玩…过家家…老子早就厌倦至极!”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连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我还争这王位做什么用!”   话音一落,周遭静了静。   因着林鹿严密安排,一早在锦衣卫现身之时,就已将附近无关人员驱散,以数目众多的卫士围成人墙之势警戒严防。   眼下内场中央就只有这几人,一时间谁都没有发出声响,似乎是被沈煜杭的狂言所慑,惊得久久不能语。   林鹿却暗自无声冷笑。   他知道沈煜杭这次失仪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沈煜杭其人倨傲自大,若不是还有几名食君之禄的幕僚在,早就因其刚愎自用而退出夺嫡舞台了。   一直忍让,无非是忌惮他母妃柔妃背后的势力,以及朝中将尽半数的拥趸。   然而时至今日,这些在日渐成势的二皇子沈清岸党派下已然不足为惧。   是以从沈煜杭第一次向林鹿投以青眼时,林鹿折损这位三皇子脸面的举动成了无心插柳,让他对林鹿愈发执着,执着于将他拽下高台、看他狼狈无措的形容。   这便给了林鹿借此逼他冒进的机会。   前有林鹿中毒退避不见人,后有一路高歌猛进甚至拉拢了苍王,就连素来与林鹿交好的灵妃都心甘情愿地放弃林鹿、转而奔向自己的怀抱……   此间种种,无一不在促进着本就自大的沈煜杭利欲熏心得更加膨胀。   唯一获赐封王的皇子,麾下党羽又因利影从,饶是对立阵营都须礼敬三分,其他皇子相比后显得毫无胜算。   沈煜杭一直活在身边阿谀奉承者为他编织的,王位已然非他莫属的幻梦之中。   既是幻梦,就有梦醒破灭的一日。   不得不提仓幼羚手段之高明,她的曲意逢迎,让沈煜杭的幻梦扩散到极致,让他自以为父皇的后宫也同皇位一般唾手可得,让他在飘飘然的最高处一朝梦碎,跌下云端。   继而粉身碎骨。   昏聩无度如宣乐帝,对后宫所属更是有着极为强势的控制欲,遑论沈煜杭胆大包天、不思悔改,其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   “好一个‘君不君,臣不臣’,好好好,朕平时真是太骄纵了你,让你变成个目无王法、罔顾纲纪的乱臣贼子!”   宣乐帝大口大口呼吸着,仿佛下一息就喘不上气似的,额上遍布冷汗,汗滴沿着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滑落下来。   “皇上,宣王他可能也是一时胡涂。”林鹿挥退一名内侍,亲自上前搀扶宣乐帝大幅度颤抖不已的手臂,稳稳托住,道:   “灵妃到底非我族类,会否因着母族进京而生了旁的心思也未可知……莫要因着一个外族女子,伤了皇上与宣王的父子感情不是?”   宣乐帝脸色依旧阴沉得怕人,但还未待他说些什么,沈煜杭立时冲林鹿撒起火来:“我呸!林鹿,你还是人吗?幼羚帮过你多少次你比我更清楚!你凭什么……”   林鹿佯作受惊地闭了嘴,微讶的目光来回在宣乐帝与沈煜杭之间扫视。   面上尚能作伪,心里却道:自寻死路。   果然如林鹿所料,宣乐帝的身体不再颤动,看向沈煜杭的眼神逐渐从暴怒转为心灰意冷,再开口时声音更苍老了十岁不止:“宣王沈煜杭…觊觎天子妃嫔在先,口吐大逆不道之言在后……”   “既然你这么怨朕、恨朕,那便如你所愿罢。”   宣乐帝缓缓闭上了他那浑浊不堪的双目,宣布道:“今日起,废除沈煜杭皇子身份,贬为庶民,囚于白罗山天明寺,终生、终生…不得出!”   “如有求情者、违者,一律按斩!”   说罢,这位年迈帝王亏空多年的身子再扛不住如此激烈的情绪变化,轰然向后交倒而去,一时半刻没在众人惊慌无措的呼唤中再度睁开眼睛。   正当所有人都扑向骤然昏倒的宣乐帝时,这边难得安静了几分。   沈煜杭的平静倒有些出乎林鹿意料,他红着一对眸子恨恨同林鹿对视。   林鹿并不想同他解释太多,眼里的淡漠无疑更加刺痛了沈煜杭,他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轻道:“我本没想着让你这么难看地收场,千不该万不该,是你不该把手伸向不该动的人。”   ——三日前沈行舟遇刺那夜,林鹿不眠不休,查出那伙箭术超常的刺客正是出自宣王府,想来,定是同纪修予收了消息,两相缘由,才有了今日饱费心机的局。   沈煜杭能在最后的最后于天光下大声喧呼出心中所想,算是盛大且荒唐落幕作结,也不枉针锋相对一场了。   “一切皆是你咎由自取,沈煜杭。”   林鹿说完这句,一扬手,冷眼瞧着锦衣卫将口中唾骂不已的昔日的宣王,不容违抗地带了下去。 第99章 笑里藏刀   自那日废黜沈煜杭后,宣乐帝高烧不退,人也陷入长时间昏迷,鲜有清醒的时候。   朝野上下顿时大乱。   谁都没想到宣乐帝这次病倒得如此突然,这位荒诞不经的帝王虽已上了年岁,却也不至耄耋,平素除了精神不佳外无甚大灾。   不过,想来也不奇怪,再好的身体底子也遭不住经年累月纵欲无度,加之遇上沈煜杭的事急火攻心,宣乐帝此番恐怕凶多吉少。   深夜。   仅太子沈君铎与二皇子沈清岸侍疾床前。   往日笙歌艳舞不断的寝宫内此时空荡得有些阴森,昏暗而寂静,只有龙榻旁点了两盏烛台,一伏一坐两道影子落在墙上,随微弱火光时不时曳动一二。   沈君铎攥着巾帕,轻轻为宣乐帝净手擦脸,看着父皇一夜间苍老得不成样子,这位大周太子于无声中淌下一行清泪来。   待擦拭完毕,沈君铎细细替宣乐帝整理寝衣、掖了被角,做完这一切又拿过梳子给沈延梳理鬓边乱发。   沈清岸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后,静静看着他动作。   灯花燃爆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烛火猛的一晃,映得二人影子同时摇动起来。   “二弟,如果你还允许我唤你一声‘二弟’…的话,”沈君铎终是哑着嗓子,开了口:“煜杭的事…我都听说了,他不该忤逆父皇。”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沈清岸淡淡应了。   他依旧戴着那张遮丑的银面具,只是如今,再没有一个人敢在背地里嚼有关他外貌的舌根。   沈君铎垂眸,很慢地摇了摇头,目光一直落在沈延睡颜不怎么安稳的、沟壑纵横的衰老面容上,“约你过来不是为了说教——我虽虚长你两岁,却完全没有这个资格,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他絮絮说着,回眸看向沈清岸:“不过是想在父皇面前做个见证,二弟。”   沈清岸与沈君铎对视几息,忽的笑了,嘴角扬起他最擅长的温柔笑意:“皇兄过谦了,有什么想说的但说无妨,清岸洗耳恭听。”   沈君铎也露了一抹惨笑,“我果然不是经国的料,连你,都待我不同。”   沈清岸笑得眯起眼睛,不置可否。   他知道沈君铎所言,不是对比旁人对待他的态度,而是指,沈清岸在面对他时,收了巧言令色与心机盘算,甚至更多了些许纵容与耐心,与对待其他皇子、大臣时都不同。   城府深沉如沈清岸,存在如此明显区别的原因只会有一个,那便是沈君铎虽然贵为太子占尽先机,却被沈清岸摸透底细,丝毫构不成威胁,也就谈不上浪费心力、仔细提防了。   也就是说,沈煜杭树倒猢狲散,沈清岸一家独大,皇帝又危重,其余皇子基本已可宣告失败了。   沈清岸乐以好言相待,不过是因着他沈君铎与人家实力相差实在太过悬殊的缘故。   说白了,沈清岸根本不必把沈君铎放在眼里。   沈君铎能参透这一点,倒让沈清岸有点意外,于是他难得半真半假地道:“皇兄最近大有长进,眼下父皇身子不见好,皇兄须得担起储君责任,不可随意妄自菲薄才是。”   “我想同你说的便是这事。”沈君铎面上苦意更盛,却仍强撑着一丝笑容:“清岸,我想把这太子之位,禅让与你。”   语气笃定,没有犹豫。   这话说完之后,沈君铎肉眼可见地大舒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早就难堪其扰的重担一般。   而沈清岸则十分淡然。   他听后只是低低笑了,没答应,但也没拒绝。   沈君铎不解,犹疑着问他:“…可是还有哪里不妥?”   “当然有,不过无需皇兄费心。”沈清岸冲他一笑,看上去心情极佳,扬声唤道:“吕禧。”   一直侍奉宣乐帝左右的内侍总管从屏风后面躬身而出。   沈君铎愣愣看着他走近,不知那人何时站在那里,亦或是早在他遣退下人之前,吕禧就已经奉沈清岸之命候在那里了。   “奴才在。”吕禧朝沈清岸标标准准见了礼。   沈清岸略一颔首,吕禧立时会意,从袖中抽出一柄黄绢卷轴,展在沈君铎眼前:“殿下若无异议,便可按印盖章。”   沈君铎望向沈清岸,后者笑着做出“请”的手势,沈君铎才垂眸朝那圣旨上看去。   阅毕,沈君铎压抑不住地唇角微颤,似是怕极,抖着手从怀里摸了半天,才终于掏出一枚金印,那是主掌东宫、专属皇太子、行使监国职权之印。   沈煜杭深吸一气,手持太子金印,稳稳盖在圣旨上——国君玉玺的朱印旁边。   “…它是你的了,太子…殿下。”   沈君铎径直跪在沈清岸身前,双手举过头顶,托着那枚意义非凡的金印。   “皇兄知趣、识大体,是您的福份。”沈清岸也不推辞,伸手接了那印,端在眼前赏看:“若是父皇醒来知道,想必也会替皇兄高兴。”   沈君铎伏在地上没有起来,垂着头,发丝荡在脸侧无端显出几分落魄。   确实落魄。   他空有嫡长子的名份,文不成、武不就,不知如何软硬兼施笼络朝臣,更不懂收买人心为己所用,白白浪费了纪修予为他争来的太子之位。   沈清岸看够了金印,用略带怜悯的眼神看向地上的人,“皇兄怎么还跪着?快快请起,如此大礼,清岸当真承受不起呢。”   若在这里跪着的是其他皇子,沈清岸可绝不会仅仅是敲打两句就能了事的。   只是捎带警告一二,饶是沈君铎再愚钝,也知他这位二弟对自己算是仁至义尽——再者说,如果没有沈清岸接下他这太子虚名,旁人待他只会比之更加严苛,到时下场如何也未可知。   还不如…还不如亲手替自己选了结局,总好过无可奈何被动接受一切。   沈君铎不怪他这二弟,反而有些庆幸最后赢家是他,而非性子骄矜的沈煜杭。   沈煜杭垮台,宣乐帝病倒,太子之名于沈君铎来说更像是稚子手中的金块,徒增杀身危险,拥有者本人却毫无发挥效用的能力。   见沈君铎仍怔愣着没动,沈清岸牵唇又是一笑,妥善收好太子金印,主动伸出双手去扶,沈君铎不敢让他真的搀扶自己,这才顺着动作站起身来。   沈清岸不动声色瞥了一眼,吕禧便恭顺地将那写着太子让位旨意的卷轴收好,而后自觉退了下去。   沈君铎低着头,有些惴惴地偷眼瞧着沈清岸,心中难免忐忑:这位“新太子”,将会如何处置自己这不尴不尬的“旧太子”呢……   谁知目的既已达成,沈清岸前后态度并无不同,冲沈君铎笑道:“皇兄放心,今夜过后我依然尊您一声‘皇兄’,吃穿用度皆恢复成一般皇子规制,也不会暗中派人搓磨,更不会使些下作手段伪装成意外害你性命。”   沈清岸边说边拉他走到一旁桌边,邀他同坐,笑容语气都算得上顶顶和善:“今夜相约,我知皇兄定有要事倾吐,长夜漫漫,因而提前备下薄酒,还望皇兄切莫嫌弃,赏光与清岸共饮才是。”   “父皇他……”沈君铎回头张望。   “父皇他也一定希望,咱们兄弟先顾好自个儿身子,才能更好照看他老人家不是?”沈清岸笑眯眯拍了两下手掌,吕禧从外间端了酒壶酒杯过来,摆在两人面前,无声又退了下去。   沈君铎缩了缩脖子,看着沈清岸亲自斟满两杯酒,悄悄咽了下口水。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不成等不及取我性命,那壶里装的是鸩酒……?!   “这杯酒,我敬皇兄深明大义。”沈清岸笑意不减,举杯仰头一饮而尽,顺便朝沈君铎亮了亮空空如也的杯底。   沈君铎放下心来,跟着不自然笑笑,伸手去拿桌上另一杯酒。   看着沈君铎颤巍巍将那酒同样饮尽,沈清岸却敛了笑。   沈君铎一直留意他表情变化,当即心头一凛。   果然,沈清岸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   他额上浮出冷汗,直直盯着面前眼神逐渐阴冷下来的男人,听他如此说道:“这金印也交了,酒也同我喝了,皇兄若再瞒我,恐怕就真凉了二弟的心了。”   沈君铎一脑门子雾水:“…二弟…啊不,殿下,太子殿下这是何意?愚兄从未想过欺瞒殿下什么……”   “那便最好不过,”沈清岸唇边再笑,却不达眼底,放轻了声音:“二弟想跟皇兄打听一个人……”   “殿下但说无妨!愚兄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沈君铎很快回道,就差拍胸脯保证,也就无心思量:什么人能让距离手眼通天只差最后一步的沈清岸,“屈尊降贵”又是试探又是摆酒的与他相问。   沈清岸被他识时务的态度所取悦,横了手臂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着靠近沈君铎的方向:“本朝最大权宦,司礼监掌印太监,纪修予。”   沈君铎身形猛地一晃,失手打翻面前的空酒杯,骨碌碌在桌上滚了几番,被对面的男人探指按停。   “我…我…”沈君铎立时冷汗涔涔,昏黄灯光下可见脸色明显白了几分。   “皇兄是明白人,不会不知吧?”沈清岸将空酒杯翻正立在桌上,发出的声响吸引沈君铎抬头看了过来。   只见覆盖着半张银面的男人拿过酒壶,轻轻扳动壶柄上一处雕花凸起,“喀啦”一声,机括弹响后,似有什么落入酒水之中。   沈君铎惊恐万分,眼睁睁看着沈清岸莞尔笑着,将那酒壶摇上一摇,重新斟满,推到自己面前:   “这第二杯酒,就——敬祝皇兄长命百岁、健体无虞。”   说完,放下酒杯,在桌上支着手轻托腮边,静静弯了眉眼盯着沈君铎瞧。   看似满面笑意,实则只有与其对面而坐的沈君铎知道,沈清岸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来自上位掌权者的压迫感,是有多么抑重难当,简直逼得人透不过气来。   笑里藏刀、口蜜腹剑,不过这般模样罢。   汗水一刻不停,沾湿了沈君铎衣衫,整个人好像刚从水中捞出来一样。   “如、如果……”沈君铎终是扛不住此等高压,再开口时,嗓音竟颤抖沙哑得厉害:“如果我将我所知,和…和盘托出,二弟…二弟是否能、能……”   “能,”沈清岸笑着一口应下,同样给自己斟上一杯酒,“只要皇兄肯说,自然能留皇兄一命。”   然后沈君铎就几乎是无意识地半张着嘴,看着沈清岸,拿着酒杯,往自己那杯碰了一下,干脆利落地仰头,而后,一饮而尽。   那那那…那不是…毒酒吗?!他他他他他……   沈清岸好整以暇地解释:“先前那杯才是毒酒,现在这杯是加了特殊药剂的,作解毒用,皇兄若不趁早喝下,待会儿可就要腹痛了。”   “…………”   沈君铎呆滞片刻,一把抓过酒杯灌入喉中,因吞咽太快,激得他呛咳连连。   “这还是我特意命太医研制而来,今儿个还是第一次用在实处,皇兄以为如何?”沈清岸歪着头,似在认真征求面前人的意见。   “咳咳,自自自…自然是极好的……”   沈君铎此时已被彻彻底底吓破了胆,不消沈清岸再浪费唇舌,他就一股脑竹筒倒豆子般,将长这么大以来所知纪修予的一切,一五一十地交待了。   二人正说着,所谈皆是动辄掉脑袋、诛九族的宫廷极秘,引得彼此注意力只停留在对方身上,也就无人注意,不远处烛台火光下的阴影里——   宣乐帝阖眸之下的眼珠,悄然滚动了半分。 第100章 睚眦必报   草长莺飞时节,宫城深处同样受春光眷顾,枯等一冬的枝桠纷纷伸出绿叶红花,挤挤挨挨好不热闹。   此前因春贡入京的苍王一行,也迎来了返程的期日。   这天阳光甚好,仓幼羚在御花园里荡秋千。   “娘娘!您…您快下来!”晴翠急得唤她,紧张地左右张望,又不得不压低了声音:“若让旁人瞧见了,成何体统!”   “怕什么的!”   女人清脆欢快的嗓音在秋千带起的微风中来回荡漾,忽而远、忽而近地传入耳中:“小清不是已经当了太子?那狗崽子沈煜杭,更是这辈子见不到面,沈老头如今也还病着,就算被人瞧见,能去谁那告我的状?”   “再说了——”仓幼羚一个用力,将秋千荡得更高,“不是还有小鹿给我保驾护航?你怕什么!哈哈~”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晴翠站在地上干着急,好话说尽也换不来主子听进劝告:“奴婢是怕您摔着!”   诚然。   仓幼羚没像寻常女子那般文文静静坐着晃荡,而是身穿宫裙却叉开双脚,一手揽着一根绳,整个人踩在木板之上,身子有技巧地绷得笔直,然后来回荡悠到半空中去。   此时分明无风,她的耳畔因这动作生出些类似策马奔驰时的猎猎呼啸,裙摆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像一只迎着疾风上下翻飞的蝶。   仓幼羚心情愉快,越荡越起劲,半晌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晴翠瞧着害怕,好几次担心那绳子禁不住,又不敢上前制止,只得跟着踱步,一迭声地劝她慢些,而仓幼羚恍若未闻,自顾自乐得开怀,嘻嘻哈哈好不自在。   主仆二人正纠葛着,也就无从察觉一道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靠近过来。   “乔乔!你在这里!真是叫本王好找!”   突兀而起的男声将晴翠吓得不轻,仓幼羚亦然,高站在秋千上的女人顿时脚下一滑。   “娘娘!”晴翠失声惊叫,下意识张开双臂欲接。   谁知仓幼羚反应更快,双手倏的拽紧绳子,一下就稳住了身形,见来人便不再发力,施施然停下秋千,无比轻盈地跃了下来。   晴翠第一时间奔到她身旁,细细检查有无哪处受伤,因着外人在旁也没再唠叨。   仓幼羚轻轻拂开晴翠,随意理了下鬓发,不疾不徐地走上前。   “好久不见,”仓幼羚站定在男人面前,弯唇一笑:“来自北野的苍王。”   晴翠闻言暗暗吃惊,默默跟到她身后垂首立着。   苍王颇为动容地看着女人走近,声音微微颤抖:“你、你瘦了……”说着,缓缓探出手,想要摸一摸昔日养女头顶盘着的,大周后宫时兴样式发髻的秀发。   “说话就说话,何必动手动脚?”仓幼羚嘴角噙笑,毫不犹豫挥掌拍掉男人的手。   苍王的大掌在空中荡开尴尬的距离。   短暂怔愣后,男人面上很快浮现出恼羞不虞的神色,攥了拳狠狠落下,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别以为当上周朝的妃子就不服苍族管教,告诉你,只要你活一日,就一日流着苍族的血,合该为族人谋取更多!”   “这是你的命!你逃不掉的!”苍王越说越激动,伸手捏住仓幼羚下巴,逼迫她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仓幼羚冷笑一声,“我的命?我偏不认命!”   她恶狠狠瞪着苍王,说罢,一偏头死命咬在男人手上。   苍王吃痛,忙不迭撤了手,退开半步低头看去,被仓幼羚咬中的皮肤竟开始往外渗出血珠,于是他更是火冒三丈,捂着手怒骂:“真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我真后悔当年捡了你!”   “你后悔?老娘比你更后悔!”仓幼羚红了眼睛,“我知你前些日子一直在寻我,是我故意避着不见,而今你要滚回北野去,老娘便发发善心,让你从此断了念头,再不必来扰我!”   那双漂亮的眼眸并不是因蓄泪红了眼眶,而是…恨之入骨的,杀意。   苍王脸上形成扭曲的怒色,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拳头攥得死紧。   “是,你们一家是救了幼时的我不假,可直到我离开北野,你们曾有过一天真心待我?兄弟对我非打即骂,姐妹更是以辱我取乐,你这做父亲的不是不知!却仍一味纵容,让我活得连最下等的奴仆都不如!”   “后来苍族出了勾结大周反贼的乱民,皇帝向你求娶公主,你这才想起我来——谁不知那大周皇帝荒淫好色,明晃晃的火坑你想起让我去跳,那年,那年我才十二岁啊!!!”   最后那句说完,仓幼羚已是浑身僵硬地绷紧了背脊,眼神狠戾如刀,紧紧盯住面前的男人。   晴翠看着她背影,兀然觉得,此时仓幼羚身上气质变得有些不似人类,竟更像是一头睚眦必报的母狼。   苍王从没想过,一直逆来顺受的养女只是短短几年未见,成了现在这副仿佛靠得近些,就要被咬下块肉来的样子。   他难以忍受她的忤逆。   “这么说,是本王的错了?!”苍王怒吼着,高高扬起手掌,抡圆了手臂就往仓幼羚脸上落去。   晴翠一直留意着男人动作,见状踏步上前,挡在仓幼羚身前。   谁知仓幼羚早有所料一般,一把推开晴翠,自己则扯了头上簪子,猛地朝男人手上划去!   “啊!!”苍王惨叫一声,后退连连。   点点鲜血洒落在地。   鸦发如浓墨披散在仓幼羚背后,她紧紧握着那柄长簪,横臂直指苍王脖颈:“自你送我出嫁那日起,你就不是我父亲了!”   “现在的我,是大周的灵妃,见了本宫,你就算尊称我一声‘娘娘’,我也是受得起的!”仓幼羚用力一甩簪子上沾着的血珠,反手斜插回发髻之上:“若是再敢不敬,本宫要你们整个苍族陪葬!”   说完,仓幼羚抬起下颌,极度轻蔑的目光从半眯着的眼眸中漫溢出来,她冷嗤一声,漫不经心道:“信不信,随你。”   “回宫。”仓幼羚不再看那惊怒交加、却僵立原地一动不敢动的苍王,径自转身,目不斜视地抬了手臂,晴翠适时上前轻轻托住,稳稳扶着自个儿主子渐渐离去了。   走出很远,仓幼羚才再次开口:“到哪儿了?”   晴翠回头看了眼,道:“已经瞧不见苍王了。”   仓幼羚这才长长舒出口气,再呼吸时,只觉空气都清新香甜了不少。   “谁后到谁是小狗!”话音刚落,仓幼羚忽的提起裙摆,一个箭步窜了出去。   “哎!娘娘!您…您这是耍赖!”晴翠手上一空,反应过来时仓幼羚已跑出几步距离,她赶忙追逐着仓幼羚身影向前奔去。   骄阳高挂,清风徐徐,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笑闹着,最终消失在漫长宫道尽头。   直至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良久,苍王才恍如隔世般后撤一步,继而踉跄着跌坐在地。   他看向自己鲜血淋漓的手,似乎忘记了来找仓幼羚的初衷。   不过此时此刻,苍王没有脸面,也没胆量,再去跟仓幼羚提振兴母族的事宜了。   苍族一行的马车于第二日驶离兴京。   他们借沈煜杭之手独立建国的意图破灭,又得了沈清岸明里暗里不少敲打,苍王见大周在这位新任太子手下人才辈出,国运大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势,顿时收了歪心思,膝盖一软继续俯首称臣,此后得以安稳数十年之久——那便是后话了。   -   林府后院。   沈行舟举着风筝跑了一圈又一圈,人都微微出了汗,可那只风筝还是软软地栽向地上。   他一手扯着风筝线,另一手挠了挠脑门,脸上露出微微困惑的神色。   “阿鹿…这风筝…非在今日放不可吗?”沈行舟看了过来,声音透着些许委屈。   林鹿靠在树下躺椅上,脸上扣着册子遮阳,修长双腿交迭着放平,整个人透着慵懒的倦怠感。   像是睡着了一般。   沈行舟一愣,撇下风筝,轻手轻脚走到林鹿跟前,俯下身,拨开他脸上盖着的书册——   看到一双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眼角眉梢却漾着狡黠笑意的,好看的凤眸。   “骗子,根本没睡。”沈行舟一下笑开,挤上还相当有余裕的躺椅,半搂着林鹿,低头专注看他:“看我白忙一场很高兴?”   “也就…一般高兴。”林鹿被他眼中光亮灼了一下,向旁偏过头,避开了那道无论何时与之对视永远饱含爱意的目光。   沈行舟没顺他意让他躲了去,单手捏起林鹿双颊扳正过来,没放手,逼他看着自己。   林鹿挣了一下没挣开,抱臂胸前,危险地半眯起眸子:“放开我。”   “阿鹿害我瞎跑了半天,不该赏赐我些奖励么?”沈行舟顺从地松了手,转而抚上林鹿颊边,拇指轻轻擦着他丰润的唇瓣而过。   说着,沈行舟慢慢、慢慢靠了过来。   未等林鹿反应,珍之又重在他唇上印了一吻。   “好啦,今日实是风婆婆不赏脸,我去做个风车给阿鹿吹着玩……”沈行舟欲起身。   “谁准你走了?”   林鹿佯怒一瞪,双颊绯红——不知是捏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不想沈行舟就这么离去,勾着他脖颈攀了上去,轻咬着对方的唇加深了这个吻。   沈行舟稳稳托着林鹿。   正当呼吸渐重,那双手不再满足于只是覆在林鹿腰上逡巡,不自觉游移着向下索取更多时——   “主子!戈州的信!”秦惇风风火火踏进院内,“八百里加急!急信!”   一抬头,看到的却是躺椅上两人搂抱在一起的景象。   至今连女孩手都没摸过的纯情青年霎时闹了个大红脸:“我我我……属下知罪!属属属下这就告退……”   “回来。”林鹿冷清中略带沙哑的声线打断了他,犹豫着补充:“…不妨事。”   又扭头推一下身旁的人,沈行舟同样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将林鹿抱得更紧,还是林鹿推了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放开林鹿,不甚自然地走到一边站着。   林鹿靠在躺椅上,快速理了理被沈行舟揉皱的衣衫。   秦惇站定脚步,手里拿着信不敢抬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拿来啊。”林鹿轻咳一声,朝他伸手。   “噢……噢!”秦惇像是终于回神,两步上前,双手将信封递上。   拆了信件,林鹿就这么阅读起来,一时间周遭只闻信笺摩擦的沙沙声。   “戈州来信?”沈行舟缓了几息反应过来,有些紧张地按上林鹿肩头:“那不就是逸飞和颜姑娘的驻地?”   林鹿未答,专注在字句之间。   半晌无人说话。   秦惇时不时瞧一眼林鹿神色,愈发觉得不妙。   林鹿逐渐坐起身,神色沉郁,手上不经意攥皱了信纸,指尖都用力到泛白。   “主子…发生什么事了?”秦惇硬着头皮询问。   林鹿却慢慢松了手,任由几张信纸飘到地上,“你…你先下去。”   秦惇与沈行舟对视一眼,后者比了个手势,示意有他在,秦惇便拱手退了下去。   小院内安静下来,就连鸟雀啁啾都显得有些吵闹的刺耳。   沈行舟没出声,绕到林鹿身前,半跪下来,仰头看他。   林鹿先是有些茫然地垂着头,对上那双在这世道里显得格外澄澈的眸子后,仿佛又找回了视线焦点,定定地望着沈行舟出神。   他朝沈行舟探出手。   后者很快捉住,握紧,带到自己心口处按着。   胸腔下用力搏动着的心跳,带着温热的暖意,顺着掌心传回林鹿感官。   “阿舟……”林鹿乖顺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呓语般呢喃:“我知道我是谁了。”   “我终于知道…我是谁…了。”他又重复一遍。 第101章 尘封已久   自颜如霜抵达后,楚逸飞如虎添翼,以楚家忠名作保、戈州为据,再加许青野的江湖势力、沈清岸在朝中照拂,几乎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对大周兵马的收束。   与此同时,零碎线索逐渐拼凑出一桩尘封已久的往事。   二十余年前,周朝举国上下刚从连年灾害中缓过气,各方面实力远不如今,而盘踞在侧的玄羽族熟悉地形、善用制毒,大周对如何杜绝玄羽进犯一事毫无头绪。   虽也不至灭国,但完全被牵着鼻子走的形势极其损害天威,甚至在接壤的州县境内出现了多股民间起义势力,更让当时的皇帝焦头烂额。   正当国家陷入困境,林家世代忠良、代代从军效力,到这一代却仅剩独子,家中长辈不愿他再上战场拼命,可他不忍家国久苦于蛮族,临危受命,接了军令,举林氏旗,进驻距离玄羽国边界最近的景州。   此人名为林剑泉,是在与玄羽国对战中屡战屡胜的护国将军。   当时大周内部同样并不稳固,整个朝廷处在时局动荡之中,老皇帝长寿年迈,尚未登上皇位的沈延年近而立,然其余兄弟皆年纪尚轻,他深感危机迫近,不得不为自己谋后路、做打算。   与他一拍即合的,就是那入宫不久即见识到深宫阴暗的纪修予。   年轻的纪修予从不谙世事到认清人心只用了短短几月,在猥琐又扭曲的太监堆里摸爬滚打的日子,让他参悟出唯有攥紧权力才是唯一活路的道理。   他帮沈延做事,一路助他获封亲王。   可沈延仍不满足,他深知自己作为长子,若不能最终登临龙位,便只会落得个被兄弟手足算计、凄惨至死的下场。   当时其余几位皇子手中或多或少都有兵权加持,唯独沈延缺少一旦起了冲突能够自保的硬实力。   纪修予献计,二人将主意打到了朝中唯一没有投靠势力的纯臣,林剑泉身上。   一开始纪修予试图先软化林家态度,找上在朝堂任职的其他林氏子弟,谁知林家上下一心,就连还未入仕的少年都知避讳宦官的道理,数次无果,无奈之下只得亲走景州一趟,没成想竟是空跑一趟,连林剑泉的面都没见到。   只因林剑泉一心为国,全身心扑在如何对敌上,根本没把纪修予的到访当回事,甚至还事无巨细地在回禀送京的奏折上添上此事。   正是这一无心之举,引得老皇帝猜忌,其他虎视眈眈的皇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一机会,连番手段之下,险些葬送了沈延的夺嫡前程,纪修予也差点因此断命。   沈延失了耐心,命纪修予不择手段也要毁了林剑泉——他得不到的东西,也不会白白留给旁人!   阴损手段自然无须赘述,林剑泉被设计背叛,落入敌营中九死一生,是玄羽公主祈岚放他一马,言说不会使用这等下作伎俩,更希望与林将军真刀真枪在战场拼杀决胜负。   林剑泉得以保全性命回营,玄羽族内却也因此有相当一部分族人不满祈岚做法,暗中生了推翻她的心思,可祈岚背后有缘生城作依靠,无论如何不可轻举妄动。   直到纪修予的手越伸越长,安排手下乔装打扮进入缘生城,恰与玄羽族暗通款曲,在祈岚眼皮子底下达成共识,密谋陷害她与林剑泉,双方便可达成共赢。   祈岚与林剑泉被有意无意引导着增加接触机会,两人本就互相敬佩,一来一回中渐生情愫,梦想着终有一日也可让大周与玄羽像彼此般相互理解,只是当时的他们不曾想到,两族之间纠缠还远远未结。   以为是乱世中难得的真情,殊不知彼此心意是真,各自背后涌动的恶念也是真。   他们均被各自族人扣上勾结外族的帽子,相爱的证据无须作假,皆是百口莫辩。   大周老皇帝大怒,连颁数道圣旨宣召林剑泉回京,他知道,这一去,恐怕有去无回,祈岚不愿他回京送死,百般阻挠,却抵不过林剑泉一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耿的心。   祈岚义愤难平,草草交付一番,从玄羽国连夜出逃,暗中护着林剑泉回到兴京。   在京城,纪修予给了林剑泉最后一次机会,后者依旧不改初心,不愿违背祖训参与党争。   饶是沈延再不舍这块难得的肥肉,也不得不做出最终决断:构陷检举林剑泉及整个林家,以此大案作为重获圣心的敲门砖。   主将获罪,沈延轻而易举抢夺先机,纪修予更颇有一套玩弄人心的手段,策反数名跟随林剑泉的将领,收服所率队伍,成功推举他人代替林剑泉进驻景州。   同时又与玄羽族内造反派达成协议,双方你来我往,以缘生城这“三不管”之地作幌子,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   林剑泉被打入天牢,不日处斩。   景州及周边受过林将军恩惠的州县百姓听闻此事,自发联名入京求情,祈岚从中忙动牵线,希冀着事情仍可转圜。   然而纪修予把事做绝,半点余地不留。   他借题发挥颠倒是非黑白,将万民请愿说成愚民暴动,将林剑泉之功说成谋逆反叛,将林氏一族和所有替他求情的人全部打成犯上作乱之徒。   老皇帝上了年岁疑心甚重,昏聩颟顸全然不念林家几代劳苦功高,仅存的一点善念也在纪修予“宁可信其有”的说辞中泯没殆尽——   林剑泉即刻推出午门行刑,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朝野震惊。   几名老臣看不过宦官弄权,居然无耻残害几代忠良的林家,纷纷冒不韪上书陈情。   可那老皇帝不知被沈延和纪修予联合灌了什么迷魂汤药,执意如此,逼得急了,甚至命人剥了两名言辞激烈老臣的朝服,当众丢出殿门、赶他们回家。   文臣风骨岂容如此折辱?头破血流地滚下殿阶后,二老相互一对视,皆从彼此眼光中读懂了不谋而合的死志,于是双双碰死在大殿之外的石柱上,鲜血淌了一地。   谁知非但没能唤醒老皇帝良知,反在沈延三言两句口舌之下顿如火上浇油,怒下数道圣旨,将涉及此事的官员革职的革职、流放的流放,以死明志的二位老臣更得不了好下场,被牵连得家破人亡,子子孙孙皆抬不起头来。   自此,再无人敢替林家伸冤,有心匡扶正道的臣子也在这之后沦为蝇营狗茍之辈。   祈岚在那时流干了泪,玄羽国遭人篡权,正大肆追杀于她,无处可去的祈岚选择潜藏京郊,暗中培植有朝一日能够向大周、玄羽报仇的势力,独自一人怀胎抚育林剑泉遗腹子。   也就是如今的林鹿。   林剑泉死后,老皇帝接连数月寝食难安,沈延恰在这时担心后人报复,借鬼魂作祟为由进行游说,终是将林家上下挫骨扬灰,旧时府宅一把火焚烧殆尽,更是胆大妄为到重写史书,将有关林氏族人的事迹全部勾涂一空。   整个林家沦为沈延上位的垫脚石,像是从未在世上出现过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   至于老皇帝,纪修予当时已成了后宫宫人中的红人,凭他身份,想买通几个太监在老皇帝饮食、寝殿中做些手脚并不难。   那些食之成瘾的药粉和久嗅困乏的香料,使得老皇帝暂时表现出吃得香、睡得着的龙体康健之貌。   沈延与纪修予接二连三立功,让他们在老皇帝面前赚足了青眼,皆在各自位置上如日中天。   后来的事便顺理成章起来,老皇帝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留下令沈延接任帝位的圣旨就撒手西去了,纪修予如愿进入司礼监。   而这桩旧事则成了皇室禁忌,其后数年无人敢提。   直到祈岚养大了林鹿,为了一日不曾忘记的血海深仇,仍是不忍林剑泉唯一的子嗣受到牵连,将一无所知的林鹿送入宫中,想着有与林剑泉有旧的司礼监掌印照顾,定能让林鹿性命无忧地长大成人。   不料纪修予恰在林鹿入宫前不久推翻原掌印,自己独掌司礼监大权,由于他几乎可以算作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因而搜出原掌印房中祈岚来信后不难猜出林鹿身份,顿时玩心大起,也就有了后面事的发生。   许青野絮絮说罢,低沉的嗓音仿佛仍在回荡,房中陷入良久沉寂,落针可闻。   小案上摆了一盘点心,林鹿从中拈起一块,面无表情地塞进口中咀嚼着。   仿佛刚才所说皆与他无关。   那点心内馅裹了坚果,一时间,整间厅室只闻“咔嚓咔嚓”的声响。   咔嚓、咔嚓。   许青野尚沉浸在为林娘、林将军一家哀恸不已的心情当中,兀然听到这么一片不合时宜的、散漫的声响,禁不住有些额角跳突:   “你……”话到嘴边,瞧见了林鹿那张几分肖似林娘的脸,心念连动,狠狠叹了口气,道:“小鹿儿爱吃这个?那就多吃点。”说完,还将盛着点心的盘子往林鹿手边推了推。   沈清岸见状弯唇一笑:“许兄当真宠溺林秉笔。”   “那是我弟——”许青野懒懒靠进座椅里,掀起眼皮觑了一眼如今已贵为太子的沈清岸:“不过我说太子殿下,今后当着我的面,还是少用你们沈家的说法称呼他,不然…”   “我可不能保证,下一次会不会抽刀劈在你脸上。”话中狠意,简直教人不寒而栗。   沈清岸依旧轻松笑笑,言说下次不会了,无意瞥向许青野的眸中流转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冷光。   沈行舟红着眼眶,默默取了干净的帕子,一根根替林鹿擦着抓过点心沾了碎屑的手指。   乔乔不甚在意地东瞅西望,观察着在场每个人的表情,轮到沈行舟时眼神一亮:“哟,这就哭鼻子啦小六子?”   “没…没有…”沈行舟慌忙吸了下鼻子,“灵妃娘娘莫要打趣我,当下共议大事才是正道……”   乔乔皱了皱鼻子,转头不满地看向林鹿:“你怎么调.教你小夫君的?”   沈行舟这才一下回神,先前许青野所述太过惊心动魄,一时竟忘了改口唤仓幼羚的苍族本名,忙向她作揖道歉,可后者不依不饶,非攀扯着林鹿讨个“家教不严”的说法。   林鹿在这一片混乱中慢悠悠咽下口中点心,谁都不想理。   其他四人的视线,若有若无地、不约而同地、带着点小心翼翼地,飘向林鹿这边。   他其实没他们想的那么脆弱,这些事,于现在的林鹿而言,确实更像旁人的事,他本人并没有什么翻天覆地的澎湃之情。   若说有的,无非是消弭了对林娘做法的不解,和长久以来心中滋生的,连林鹿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对那位生身父亲的小小的怨怼。   ——林娘待他并不亲厚,现下看来,应是林娘一早下定报仇决心,可她的敌人是整个大周朝廷,这条路注定有死无生,不忍无辜如林鹿一同蒙难的缘故…罢。   她可以豁出自己的命,但不能搭上下一代本该安稳过活的一生。   结合许青野在戈州等地到处走访得来,与沈清岸、乔乔暗中查访朝堂后宫内外的线报,林鹿听完这段往事,终于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理解了林娘。   了却一块心病。   释然大过仇恨。   原来他不是生来就被放弃的那个,原来不是林娘不爱他,原来他所遭受的一切苦难皆因纪修予而起。   一直以来堆积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虽然林娘本意并不愿林鹿搭上自己,可他已经被纪修予拉入局中——这趟泥泞肮脏的浑水,林鹿是非蹚不可了。   既然要做,就须得新仇旧恨一并算个清楚才好。   “今日找你们来,不是请你们用那种恶心的眼神一直盯着我瞧的。”林鹿淡淡开了口。   沈行舟见他神情放松,目露欣慰,继续安静注视着林鹿,而后者对上他的视线,偷偷眨了下眼会意,当众做着仅两人可见的小动作。   许青野哼了一声,不自然地挪了目光;乔乔翻了个白眼,交换了一下跷着的二郎腿;沈清岸则借着喝茶动作微笑着垂了眸。   “既然已经弄清了小鹿身世,便不再需要留那二位的活口了。”沈清岸把茶杯搁在桌上,眉眼低垂,食指轻轻敲着杯壁外缘,唇边是凉凉的笑意。   “太子殿下这回可真是说对了。”许青野夸张地拍了两下巴掌。   挑衅似的刻意咬重“太子殿下”四字。   沈清岸笑眼眯眯地看了过去:“许兄谬赞,只是…不知影月阁近日营生如何?需不需要孤派人手‘帮衬’一二?”   “你威胁我?”许青野一下坐直身子,目露凶光。   “许兄这是什么话,”沈清岸并不接招,不动声色地道:“不过一句关心,许兄当真是冤枉了孤。”   许青野被他左一句“许兄”、右一句“许兄”说得鬼火冒,一下拍案:“你个沈老不死生的沈小不死,少跟我称兄道弟!”   一旁的沈行舟被这句凶得脖子一缩。   “孤本也没有和反贼攀亲论故的兴趣。”沈清岸脸上依旧挂着三分冷笑。   “行了。”   “反贼?呵!我就知道你们沈家没一个好东西,终于露了狐狸尾巴了吧!”许青野“腾”的站起,左臂一捞,右手按在了刀柄上。   沈清岸似笑非笑,安坐在位,冷眼瞧着杀气缠身的许青野。   “我说——行了。”林鹿握拳,不轻不重在桌上落了一下,剑拔弩张的气氛陡然一松。   “打起来!打起来!”乔乔看热闹不嫌事大,晃荡着腿一副乐得观虎斗的模样。   林鹿轻飘飘的眼神移过去看了她。   后者立时有所觉察,嘟着嘴扭脸噤声。   沈行舟睁着一双大眼睛直眨巴,唇边抿出一点不尴不尬的、讨好的弧度,林鹿看向他时眼底露出些许笑意,没忍住在他蓬松的头毛上呼噜了一把——在这闹腾非常的氛围里,心情竟是出奇的好。   许青野扔下刀鞘,黑着脸坐回座位;沈清岸闭了闭眼,拿过茶杯啜了一口。   “一天到晚喝茶也不怕夜里不能安眠。”许青野没忍住咕哝。   林鹿直接从桌上抓起一把果子砸向许青野。   “哎,多谢小鹿儿赏赐!”许青野反应极快,居然能将那些劈头盖脸落下的果子全数接下,挑了一个放在口中“咔嚓”就是一口——   他一句下意识的“真甜”还没夸出来,就被满口酸涩激得五官全都皱在一起,呸呸呸的吐了起来,然后送走瘟神一般把手中果子尽数放回原位。   乔乔立时毫无形象地哈哈大笑起来,其他人跟着展露笑颜,就连与他不对付的沈清岸,也难得牵出一丝真心的笑来。   许青野看见林鹿脸上的淡淡笑意,顿时心中什么不快都没有了,他挠了挠头,咧着嘴乐。   等大家都笑够了,林鹿轻咳一声,抿了抿唇,接上沈清岸一开始的话头:“不急着取沈延与纪修予性命。”   众人敛了神情,全都将注意力放在林鹿身上。   只见面容艳绝的男子侧过头,目光落向窗外,神情寡淡,透着不易察觉的狠厉,窗外几枝红山茶开得荼蘼,却听他疏冷的嗓音幽幽响起:   “我要让他们…活着比死了难受。” 第102章 人之将死   宣乐帝整日陷入昏沉,识海始终一片混沌。   唯一被灌了汤药后清醒的片刻,满耳朵听的却是:纪修予与过世已久的文皇后,曾有旧情的腌臜事。   当场气晕过去。   又不知过去多少时日,眼帘之外模糊着跃动的橙色幻光,宣乐帝悠然转醒,睡梦中他始终惦记着文皇后的事,时时不得安稳,因而一睁眼便要寻人问罪:   “来人啊!来人!”   “奴才在。”龙床前很快有人转过身来,但宣乐帝此时已无暇顾及这小太监是否礼数周全。   “去,让、让纪修予…那个不知廉耻的…给朕滚过来!”宣乐帝双目圆瞪,眼睛里挤满骇人的血丝,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有涎水不受控制地从这位九五之尊嘴角流下,在枕头上洇开一小块粘稠的水渍。   林鹿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磨蹭什么?去啊!”宣乐帝这才想起看一眼身边的人,一时怔愣,喃喃:“林…鹿?怎么是你在跟前伺候?他们人呢?人呢?!”   宣乐帝终于发现整座寝宫里静得怕人,只有眼前一道伶仃的影子在烛光里微曳。   “人都死哪儿去了?!”宣乐帝莫名有些害怕,彼时贪恋得不得了的姣好面容,如今看来竟更像是趁夜来索命的艳鬼。   更何况他本就心中有鬼,怎能不怕。   正当宣乐帝三魂丢了七魄,林鹿露出他一贯讨巧的笑,道:“陛下眠浅,吩咐过只准一人在旁,今夜奴才心有所感,斗胆来了陛下跟前,没想到陛下真在这会子醒了,是奴才失职,奴才这就去叫人。”   宣乐帝的头昏沉得要命,听不进林鹿温声细语窃窃了一大堆,更不记得是何时吩咐了这等完全不是自己性格的话,皱了皱眉,想抬手捏捏眉心都做不到,身上乏力得厉害,竟是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糟糕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做太过复杂的思考,于是只能作罢。   想询问林鹿时,后者已经听他口谕出去叫人去了。   宣乐帝看着周遭处处充斥着奢靡气息的寝殿布置,只觉一阵懵然,恍觉当上皇帝的日子竟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一般。   他感到一股股虚无的恐慌顺着背脊冲刷着混沌不堪的头脑。   不多时,几道人影踩着烛光走近。   宣乐帝一眼瞧见走在前头的纪修予。   “臣,恭请陛下圣安……”   “跪下!”宣乐帝用尽全身力气,吼出这两个字。   纪修予从善如流地掀袍跪在床前。   “你……你……”宣乐帝急促喘息着,颤巍巍伸出一指,却怎么都抬不到半空中来,只软软挪到纪修予的方向:“你到底、到底有没有……”   “陛下所谓何事?”纪修予低着头,看不出面上表情几何。   宣乐帝终于喘匀了气,一口气说出:“你到底有没有和先文皇后私相授受、茍且私通!!!”   “原是为这事。”纪修予低笑一声。   “你说什么?!”宣乐帝猛地侧头看他,目眦欲裂。   纪修予没急着回答沈延问话,回头看向身后站的几人,目光一一从他们脸上滑过,看到了或冷漠、或鄙夷、或憎恶的眼神,笑道:“原来这般声势浩大,摆的是一出鸿门宴。”   最终定格在林鹿的眼眸上,他道:“鹿儿,真是长本事了,干爹没白疼你。”   林鹿一把按住身后暗处中作侍卫打扮的许青野。   “纪修予,休要故作拖延,”林鹿目中一片寒霜,冷声道:“陛下问话,还不快快如实回答?”   昔日位高权重的大太监噙着笑摇了摇头,半是无奈半戏谑地道了句“到底是儿大不中留”。   “回禀陛下,确有其事。”纪修予转正身子,对上宣乐帝那张怒火中烧到有些扭曲的面孔。   “皇后娘娘她,早就对陛下死心,直到最后那刻到来,她都是在臣的怀中溘然离世的。”纪修予说着,唇边挂上几乎称得上是残忍的笑来。   “你……你……”宣乐帝又开始剧烈地大口喘息起来,脑中一阵晕眩,眼前跟着模糊起来。   文皇后是黑暗日子里照亮纪修予的,唯一的光。   那时他入宫不久,被龌龊污秽的老太监们磋磨得不成人样,遇到了进宫赴宴、尚在闺阁的文皇后。   她纯洁美好得像是落在树梢上的一段雪,洁白晶莹、一尘不染。   就是这样一个好似天上月的人,不嫌他残缺之身,赏他吃食、赐他伤药,仅一面之缘,就俘获了纪修予破败不堪的心灵——他誓要在这乱世之中护她周全。   时间一晃来到沈延当上亲王这天,吃醉了酒的沈延对他说,想借联姻巩固势力,有一人选极为合适。   纪修予亲自选礼挑日、登门说亲,十里红妆迎文皇后入了沈家的门。   文皇后嫁给沈延,纪修予安慰自己,道:也好,起码得他辅佐,沈延势必继天立极,她的家世亦可撑起皇后之位,届时便不用担心她遇人不淑、难以自保了。   毕竟他只是个太监,一辈子陷在深宫的卑贱之躯,除了眼睁睁看着别人予她幸福外,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如果沈延是个好性的,他不会做出僭越之事,反而还会为二人琴瑟和鸣打心底里高兴。   然,回顾文皇后短暂一生,唯一快乐过的日子,居然硬生生截止到沈延登基之前的时光。   自坐上那把鎏金龙椅,沈延撕开伪装已久的人皮,露出乌七八糟的内里来。   曾经那些对外谦谦君子、对内相敬如宾全都是假象,竟连与他最亲近的纪修予都未看透过,沈延既达目的,不再掩饰内心深处疯癫张狂的本质,狂风骤雨般开启了荒淫无道的后半生。   似是要一心补偿谨慎忙碌的前半生,沈延不再费心前朝,荒废政业,全权丢给纪修予处理,自己则疯狂沉迷于铺张奢华与奇珍女色之中。   大家闺秀出身的文皇后自然无法接受,从前温润如玉的夫君怎会在一夜之间变得放浪形骸,是以沈延虽如他承诺许了她一国之母的后位,文皇后仍日日惆怅,身子也是在这时渐渐弱了下去。   纪修予全然无措。   他是一人之下的权宦,天底下几乎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唯有一样,他永远无法违逆沈延,就像再凶猛嗜血的猎犬,也得乖乖从主人手底下讨食一样。   更何况后宫之事,他一介宦官,本就更应加以避讳,也就遑论置喙一二了。   纪修予只能在沈延流连其他宫妃处时,小心避着人,多去文皇后宫里相陪。   但纪修予能给文皇后的微末关照,并非她真正想要,也根本无法平息她心中愈发深重的哀怨愁苦。   杯水车薪,徒劳无功,女人身心状态每况愈下。   正当纪修予焦头烂额之际,后宫传来文皇后有孕的消息,这对全天下来说都是莫大的喜事,唯有纪修予担心她的身子能否挨过这道鬼门关。   文皇后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腹中小儿身上——这是沈延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孩子,既是长子,又是嫡子,她不信沈延能不重视。   可现实不是每次都能遂如人愿的。   文皇后生产不顺,千难万险诞下沈君铎后身子更加亏空虚弱,纪修予花高价从缘生城购入大量珍稀药材,请了太医院资质最深的太医,夜以继日替文皇后调养身子,总算将这条命保了下来。   沈延确实为自己第一个孩子高兴了一阵,但也只是一阵子。   更没能按照文皇后所期待的,哪怕当不成尽责的父亲,也理应成为一名好国君,只可惜,沈延两样都相差甚远。   文皇后眼见希望破灭,顿感心如死灰,仅存一息,全赖名贵药材和神医圣手吊着口气。   直到沈君铎满月,沈延亲口答应赴宴,却在前一天夜里与新宠缠至清晨,当天一觉睡到晚,无人敢扰。   文皇后枯等一日,还要强颜欢笑应付宾客,终是熬干了最后的心气。   晚间还温婉笑着嘱咐奶娘照看好小皇子的人,第二天不至黎明就断了气。   午夜弥留之际,整座寝殿空荡荡的,只有纪修予陪在身边。   她觉得冷,纪修予第一次与她亲近,小心翼翼环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听她轻声细语地追忆从前、交代后事。   没有一句怨言,无论是对沈延,还是命运。   纪修予始终默默听着,咸苦的眼泪滴到她脸上,文皇后却笑,让他别为自己伤神,今后都要仰仗他多费心。   “修予啊……”   纪修予还在等她下文,谁知过了几息,他轻声唤她闺名小字,却再也等不到怀中人响应。   文皇后死了,最后只留下一声叹息。   仿佛除了纪修予真情实感地为她流过泪,无人在意这位已经诞下皇室嫡长子、性子柔弱的先皇后,更多则一早惦记上了她的位子,沈延的滥情让他们都觉得自家女儿亦有机会上位。   不料沈延像是解开了最后一道束缚,更加无视祖宗法度地虚度光阴,连继后也不愿再立,就这么后位空悬着度日,而一众大臣均已习惯君主这般行事,便不再提起这茬。   想必,这也是纪修予甘愿继续听命于沈延的原因之一罢。   比起徒劳归束沈延,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便是将沈君铎培养成人。   ——说句后话,有沈延、纪修予作长辈,沈君铎没长歪,就已经是天大的不易了。   他时时向沈君铎讲述故去文皇后的事,不希望她的亲生骨肉与她生分,可也正是这个缘故,让头脑简单的沈君铎心生疑窦:纪掌印为何如此怀念,连父皇都不甚提起、自己更忆不起长相的生母文皇后?   也就有了之后沈清岸故意引他在宣乐帝床前吐露内心猜疑一事。   “你不过是一个没了根的、不中用的、丑陋至极的太监!朕……朕如此信任你,让你,位列群臣之上,免除一切礼节,想做的、所求的无一不应!”   “莫说是太监…就算世家、新贵,往前…或是往后,再数上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也没有一人,能同你这般殊荣!”   “这些年来,朕自问待你问心无愧,可你、可你……”回忆结束,耳边响起宣乐帝怒不可遏的吼声。   “问心无愧,”纪修予玩味地重复,“好一句,问心无愧。”   宣乐帝瞪圆了眼睛,等着听纪修予如何诡辩。   “我真后悔,把你这种人扶上不属于你的位置。”纪修予面色沉了下来,“若非先皇后有托,我早一刀杀了你了。”   话中恨意不似作假,饶是宣乐帝再胡涂,也知道纪修予确有数步之内取他狗命的本事,很快想到这一点,吓得宣乐帝连声口呼“护驾”,竟是连嗓音都走了调,听上去颇有几分滑稽可笑。   很快有许青野所率手下扮成的御前侍卫冲进殿内,将依旧跪在地上的纪修予团团围住,手中出了鞘的长刀毫不犹豫架到他颈侧,还有手持锁链的,在宣乐帝厉声叫嚷“把他给朕拿下”后,快步上前,紧紧绑缚住了这位司礼监的掌印太监。   生怕他有出手伤人的机会。   “把他给朕…给朕关到天牢里去……”   纪修予被带了下去,可他在离开寝殿的这段路上,始终回头死死盯着宣乐帝。   ——那眼神阴森可怖,一如跗骨之蛆腐蚀着宣乐帝摇摇欲坠的心神。   “反了…都反了……!”宣乐帝好似怕极,浑浊的瞳仁深处紧缩起来,干瘪的嘴唇不停颤抖:“杀了他……不,把他关起来……把他撤职……”   “林鹿、林鹿……”他求助的目光转到林鹿身上,恳求般道:“你来,这司礼监掌印之位…没人比你更合适…林鹿……”   被叫到名字的人两步上前,轻声应了:“谢主隆恩。”   “下去…都下去吧,”宣乐帝浑身微微打着颤,“朕想自己一个人静静……”   林鹿与沈行舟退了出去,剩下沈清岸、许青野留在原地未动。   兴京地处北地,夜里吹来的风还是带着丝丝凉意,二人并肩走下殿阶。   今夜无月,暗处里漆黑一片,宫道两旁幽幽灯光照亮了脚下的路。   沈行舟轻轻打了个寒噤,走在他身侧的林鹿有所感,试探着勾了他手指,后者很快拢着林鹿的手攥在了自己掌心,微微用力。   林鹿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   “我没事,”沈行舟冲他很淡地笑了笑,“皇上他…罪有应得,我明白。”   “生在帝王家,好像身子里流淌的血都比旁人更凉些,”沈行舟故作轻松地牵着林鹿,边走边道:“可我不想象他们一样,不信你摸摸看,我还是热乎乎的呢。”沈行舟从一开始攥着他手,换成两人双手交握的姿势,没松开。   林鹿偷偷挠了下他手心,换来沈行舟更用力地握着他。   “不用担心我,我说真的,”沈行舟眼睛亮亮地看了林鹿一眼,又很快扭过头,专注看向足尖前那一小片地方,“我只是…莫名…有些伤感,不不,没有觉得他不该死的意思…哎呀,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沈行舟抹了下眼睛。   林鹿拉着他站定,转到沈行舟面前,认真看着他。   “父辈的事情,非是你我能够左右。”林鹿微微昂头,伸手抚上沈行舟面颊,手指轻轻擦向他沾湿的眼尾,“世间本就是因果轮替的道理,谁种因,谁承果。沈延做了什么是他咎由自取,与你无关,与谁都无关。”   很奇怪,明明是在劝解沈行舟,可在说过这些话之后,林鹿自己也感到心头一阵轻松,积压愈久的郁气仿佛无形消散了许多。   沈行舟垂下眼睫,小幅度点了点头,看上去有些欲言又止,林鹿很有耐心地等他开口。   “…小时到现在,我未从他那获得过什么,无论是所谓父爱?或是别的东西…”沈行舟声音发闷,神色有些复杂:“他的过错罄竹难书,我也不是同情他眼下的遭遇……就是、就是…”   沈行舟蹙着眉沉默半晌,林鹿就这么静静摩挲着他的面庞,动作轻柔,带着细微的痒意。   “就是为他…人之将死,感到一点点难过罢了。”沈行舟小心觑着林鹿表情,“就一点点。”   而林鹿只是顺势捏了捏他的脸,“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沈行舟不确定地问,大仇得报本该是快事一桩,可林鹿表现出来的样子实在算不上纾解了心头之恨,这让刚开始只是自己低落的沈行舟立刻开始惦记起林鹿来。   “你与我不同,不必为你的良善对我抱歉。”林鹿放下手,背在身后,歪着头看他,道:“难不成阿舟不信我?”   沈行舟心口就仿佛被什么击中,纠结难喻的思绪陡然一解。   他直接扯过林鹿的手,猛地把他带向自己怀中,紧紧相拥。   “信,你说什么我都信。”沈行舟小声咕哝,下巴垫在林鹿肩上,轻轻嗅他身上好闻的皂香。   林鹿费了点力抽出手臂,反手回抱着沈行舟,像顺某种大型动物的毛一样在他背上来回滑动,“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对他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二人低声私语相互慰藉,黑夜中云开月见,莹润清辉洒下,照亮了宫墙内恢弘气派的一座座殿宇。   “一切都过去了。”林鹿在他温暖的怀抱中阖了眸,纤长睫羽覆在眼上,又淡声重复道。   与此同时,宣乐帝榻前,许青野手起刀落,那位荒淫了半辈子帝王的项上人头,就这么滴溜溜滚到了太子沈清岸脚下。   鲜血泼了半面墙。   不多时,内侍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声“皇帝驾崩”,口口相传,直至传遍整座隆福皇城。 第103章 有备而来   这一消息霎如泼水入油锅,皇城上下沸成一片。   就在宫中人等全部陷入混乱之时,一队兵马悄然摸至宫城墙外,与守城侍卫互通了消息,宫门洞开,浩浩荡荡冲杀进来。   这是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兵强马壮、配制精良,显然是有备而来。   一路沿途封锁,与兵力明显占劣的禁卫军交战,大部队直奔宣乐帝寝殿所在。   铁蹄踏地有如雷动,轰隆声响以合围之势将整座寝殿包裹在内,刀戈向前,弓箭手一排排架起长弓,直到殿内一切活物都再无逃脱可能才停下动作。   沈今墨从军队中阔步而出。   他满面得意之色,轻蔑的目光来回打量沈行舟,趾高气昂,道:“多日不见,你还是这般没用,傻六子。”   “不准你再这么叫我,”沈行舟沉下面色,下颌绷成冷硬的线条,无惧无畏的目光直直看进来人眼中:“夤夜率兵闯宫,五皇兄这是要造反不成?”   沈今墨实实在在一愣,继而放声大笑起来,等他笑够了,才阴恻恻压着嗓子:“你算什么东西,敢对我指手画脚?”   “对,我是要造反,不过不是造我那苦命父皇的反……”沈今墨注意到沈行舟身侧那双黑沉如夜的眸子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顿了顿,向他走去,边道:“而是要造你们这些意图不轨、谋朝篡位之人的反!”   沈行舟侧步挡在林鹿身前,“站住!”   周遭几乎在同时齐刷刷举起数把弓箭,弓弦拉满,箭头直指当中二人,稍有威胁到沈今墨安危的举动,便会毫不犹豫地激射而出。   沈今墨丝毫不制止手下人持弓对举的做法,反而故作惋惜地摇了摇手指,“看到没,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你根本阻止不了我一点,个没用的,废物。”   说罢,沈今墨像小时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伸指在沈行舟额上狠戳两下。   碍于虎视眈眈的弓箭手,沈行舟与林鹿均不敢轻举妄动。   沈今墨无比满足于沈行舟又恢复成从前那般驯服的模样,眯起眼,黏腻的目光大喇喇转到林鹿身上。   黑夜深沉,月色仿佛格外关照面前的人,在脸庞上晕出薄薄一层柔光——虽淡漠压着眉眼,却依旧不掩其秾艳昳丽之貌。   “林秉笔明明貌比西子,却杂务缠身、深居简出,自上次一别,本殿一直没有机会相近,如今终于能再面对面说上话,才知秉笔真真是风华正茂、不减当年吶!”沈今墨一把推开沈行舟,对林鹿容貌的喜爱不加掩饰。   沈行舟其实无甚所谓沈今墨如何折辱他,但却难以忍受林鹿受到轻佻放浪的言辞挑衅。   他咬牙攥了拳,死死克制自己想要一拳打烂沈今墨这张嘴的冲动,身体压抑到紧绷,整个人宛若一头蓄势待发的兽。   林鹿只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就缓解了沈行舟骤然升腾的怒火。   比起不识时务地与沈今墨好勇斗狠,沈行舟自是无条件选择相信林鹿。   “听说五殿下前些日子才刚求娶了吏部尚书家好女,奴才还没恭祝殿下新婚喜乐。”林鹿从容上前,不动声色将沈行舟拨去身后,十分自然地朝沈今墨揖了一礼。   沈今墨微赧,眼中漫上倨傲之色:“提那不解风情之人作甚?”   “看来五殿下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林鹿慢悠悠同他周旋。   “我劝秉笔还是歇了心思,别妄想在这拖延什么时间,”沈今墨却一下看穿林鹿所想,“你我说话这会儿功夫,我的人已经控制了整座宫城,啊不,本殿措辞不当,应是‘神兵天降清君侧,反贼手中救宫城’,才对。”   五皇子沈今墨终是于今夜露出凶相。   一时得意算什么?笑到最后方称王!   原来他一直假意依附宣王,实则借沈煜杭之势暗中囤积军中势力,只待一个时机。   一个理所应当入城逼宫的时机。   就在近日,他安插在宫中的线人回报,二皇子沈清岸频频动作,先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逼得沈君铎退位让贤,后又对唯一死忠圣上的纪修予下手,扫除一切障碍后,勾结刺客戕害天子性命。   那么,专属他沈今墨上位的时机,就在今夜。   ——宣乐帝沈延身死、一干人证物证尚在寝殿来不及销毁之时。   此时率兵进攻,于情于理都通,皇位、缘由皆有,可谓名正言顺。   “让奴才猜猜,接下来便是‘有心救驾,无力回天’,以及‘凶徒负隅顽抗,最终全部伏诛’,奴才说得可对?”林鹿依旧神情自若,甚至游刃有余地露了个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五殿下这步棋走得妙极。”   听出话中恭维之意,本就因成功筹谋而飘飘然的沈今墨更加膨胀,面上浮现出近乎若癫的狂妄来:“秉笔当真与本殿是一路人。”   却又在余光瞟到沈行舟满目戒备时冷下脸来:“再用这种眼神,本殿叫人剜了你双目!”   林鹿掩在袍袖下的手,不动声色冲沈行舟一摆。   沈行舟恨恨别过头去。   沈今墨更加得意,毫无形象地哈哈狂笑起来。   于是,他说出了特特来见两人的真实目的:“我的傻弟弟,就你这么个窝囊性子,说不定林秉笔早就厌烦至极,只是还有某些利用价值,才留你到今天。”   “自古美人配英雄,沈行舟,你也不看看自己,配吗?”   “你若识相……呵,就算不识相又如何?大局已定,你还能翻了天不成?”沈今墨狠狠唾了一口,似是还不适应自己主掌局面应摆出什么姿态,有些色厉内荏地道:“本殿烦了,不愿与你们浪费口舌。”   “殿下想做什么,但说无妨。”   林鹿不卑不亢,目光甚是平静——斗败三皇兄、扳倒纪修予的大周第一权宦,居然堪称温和地同自己对着话,要知道这人曾气得沈煜杭连砸整整三架多宝阁,而如今的态度倒是极大程度地满足了沈今墨的虚荣心。   沈今墨满面腾上因兴奋而起的潮红,十分露骨地道出要求:“陪我一晚,救一人。”   “你说什么!”沈行舟只是稍微挪了下脚步,立时飞来一箭射在他脚前,箭速之快险些就扎穿脚背。   说话之人却不把沈行舟当回事,继续道:“我知道秉笔身边有很多…朋友,除了丑二和刺客,其他像是灵妃娘娘、你的护卫等等,哦差点忘了还有这傻六——他身份特殊,得加码才能保下性命。”   “嘶……好像不行。”沈今墨突然佯作苦恼思索状。   “一晚一人着实对本殿不公,”沈今墨摸着下巴,从头到脚扫了林鹿一眼:“这样,日后本殿登基,你也别做秉笔这等累死人不讨好的活计,本殿收你入后宫,当这大周朝的男妃第一人,如何?哈哈哈哈!”   沈今墨越说越兴奋,竟直接伸手探向林鹿肩头。   “沈今墨!你真是疯了!”沈行舟不顾身处险地,一把荡开沈今墨急色的手。   在他动作的同时,甚至更早一瞬,旁边数道箭羽一齐射出,沈行舟却早有准备,揽着林鹿的腰飘然退出数步,三五支白羽箭“嘚嘚”钉在二人方才所站之地。   然,很快,数把刀刃纷纷架在两人脖颈旁,“别动!”“老实点!”   沈今墨眼中漫上杀意,他竟不知,一直样样不如他的六弟,是在何时变得这般临危不乱、有勇有谋。   他朝兵士比了个手势,那些刀刃从林鹿身边撤了开来,只余沈行舟一人彻底动弹不得。   “傻六子,小时我能抢你看上的矮马,”沈今墨一步步走到林鹿跟前,再度伸手去摸林鹿面颊:“如今,你连你的人也护不住,真真是天下头等的窝囊废。”   周围哄笑起来,围困二人的兵士大多出自沈今墨母族势力,常年镇守驻地,鲜有面见贵人的机会,如今跟随自家主子鸡犬升天,能把昔日身尊位贵的皇子困入囹圄,实是无比满足他们龌龊扭曲的阴暗心理。   更何况,那六皇子身边作太监打扮的人,身为男子却比女子生得更美,在沈今墨三言两语撩拨下,纷纷肖想起不知此等美人在床.上,又会是怎样一幅光景……   谁料林鹿不躲也不恼,只是抬手握住沈今墨凑过来的手腕,笑道:“殿下是体面人,想必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如此行事,奴才亦不愿。”   沈今墨若有所悟地颔首,对林鹿所言深以为然,翘首四望之下,远处宫墙外火光冲天,喊杀声不绝于耳,他满意地看回林鹿,“今夜大事已成,我想秉笔也不愿同阶下囚混作一处,随本殿走一趟太和殿,如何?”   “长夜漫漫,我还有许多事,诸如国事、家事,想和秉笔一一‘讨教’呢……”沈今墨意有所指,同四下兵士互相对视,均的不怀好意地坏笑起来。   “奴才遵命。”林鹿欣然同意,抬步欲走。   沈行舟一把掣住他手臂,目露央求,摇着头,涩声道:“阿鹿…不要去。”   林鹿险些心软,却在感受到不远处传来危险视线时定了神。   他缓缓抽出手,垂着眼眸,“六殿下已是自身难保,谈何为奴才谋后路呢。”   沈行舟感受着林鹿的体温一点一点从掌心剥离,直到空无一物,指缝中淌下丝丝缕缕夜风,寒凉刻骨。   “还望五殿下言出必行,”林鹿扯起一抹笑,迷蒙夜色中端的是无比勾魂摄魄:“奴才定会教殿下如愿以偿。”   “秉笔答应了?”沈今墨有些惊喜。   林鹿浅笑不语,与之形成反差的是,身后沈行舟则是一脸衰败。   “好好好,还请秉笔移步太和殿!”沈今墨倒也还算客气,并未上手拉扯林鹿,而是一摊手,让他先行,显得诚意十足。   “那六殿下……?”林鹿走出两步,想起似的道。   沈今墨皱了皱眉,满脸不耐:“真麻烦!不过既然林秉笔留他有用,本殿也不愿做那前后食言的伪君子。”   “来啊,把本殿的六弟‘请’下去,带到偏殿好生看管,可别叫他跑了去,否则拿你们是问!”   “是!”周围朗声应和。   沈今墨才换了副脸孔,凑到林鹿跟前:“之后如何处置,全看秉笔今夜之‘功’,能否让本殿满意了……”   传言皆道五皇子沈今墨是外形上最为肖似宣乐帝的子嗣,当下看来,其前后伪装、沉湎色.欲,比起他父皇来,自然也是不遑多让的。   林鹿笑笑,“那是自然。”   只是,那笑意清浅却不达眼底,其中饱含冷意,直令人心底生寒。   然而周遭火把的光焰太盛,映他瞳中,生生削弱了这一观感,也就让沈今墨无从察觉。后者更是沉浸在大喜过望的快意当中,丝毫未生疑,连声道好,催促手下牵马过来。   说罢,两人走出人群,各上马背,向太和殿疾驰而去。 第104章 自掘坟墓   月挂树梢,远处一幢藏于黑暗之中、只隐约可辨轮廓的庞然建筑,正是太和殿。   历代大周皇帝亲政早朝之地,其中一座髹金雕龙木椅更是至高无上权力的象征,是整座皇宫尊贵精髓所在。   其中金碧辉煌、熠熠生光,饶是窗外夜空笼罩,仍不影响殿内到处贴金镶玉的璀璨华荣。   林鹿一步步走上御台,来到龙椅旁,扶手上工艺繁复地雕了条腾云翱翔的五爪金龙,他随意探出两指,沿着龙尾、龙背,一寸寸滑至龙头的位置,停顿。   “殿下就这么放任奴才随意行走,也不多带些人手,就不怕奴才临时反悔,再伤了殿下性命么?”   说话声音不大,清冷嗓音在空旷殿内荡出些许回音,辅以寡情薄性的气质,在这世间权欲集大成的地界,莫名反差地显出几分出尘空灵之意。   五皇子沈今墨刚从外面踏入殿内,眼前见到、听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无端拨得人心弦一动。   沈今墨先是怔了片刻,像才想起林鹿所言似的,一边回身推拢殿门,一边调笑着道:“秉笔可是忘了本殿母家出自军中?就凭你这点子身子骨儿,尚还奈何不了我。”   “假使真教你弄伤,出了这门还不得被将士们笑话死,来日荣登大宝,如何服众,嗯?”沈今墨说着,快步朝林鹿走来。   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   林鹿轻笑一声,没去看他,不急不缓道:“殿下对奴才,不过是见这面皮临时起了兴致,何苦装出渴慕已久的表情?”   沈今墨却应声止步在御台前,仰望着台阶之上的林鹿。   点点微尘于半空中缓慢飘飞,时间仿佛被拉长。   “还真是勾人而不自知。”   沈今墨定定瞧着他,有些苦涩地道:“你眼里只有那废物沈行舟,何时又曾注意过我呢?”   闻言,林鹿终是缓缓敛去,那抹为放松沈今墨警惕而强装出来的笑容。   他平生最厌旁人将见色起意强说爱慕,倒不如大大方方承认,还称得上一句“食色性也”。   亵渎“爱”之一字,平白污了林鹿清听。   按原本计划,应尽可能拖住沈今墨,可现下这五皇子已是触了逆鳞,林鹿便不打算在情.爱事上兜圈子。   “殿下示好的方式就是派人刺杀?”林鹿一甩袍袖,语气淡漠到极致:“那奴才当真是消受不起。”   他背后是雕龙贴金的巨大屏风,灿金色蔓延数丈,在灯烛映照下跃出一层厚重光泽,端的是无比森严庄重。   可林鹿的那双眼睛,凤眸舒展、深邃动人,其下妖冶地缀着一颗泪痣——就算满目金饰作衬也能不输分毫,暗色琉璃似的瞳仁折出惊心动魄的光华来。   只是对被冷冷注视着的人来说,这双眼睛带来的压迫感并不好受。   对视的那一刻,沈今墨只觉心口瞬间生出尖锐刺痛,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   下一息,却也被这股心绪所提醒。   “呵,你知道了又能如何?”沈今墨一字一顿踏阶而上,直至停在林鹿面前,“是我故意留下证据,命手下伪装成宣王府的人,若非如此,你怎能手段利落地除去沈煜杭?”   “这么说,奴才还须多谢五殿下特赐良机了?”林鹿面无表情地讽道。   沈今墨被他宛若在看甚么死物的眼神惹得大为不快,却忍住脾气,难得耐心地解释道:“造反谋逆是死罪,今夜本殿大可以派人将你们一网打尽,却没那么做,亲自出面与你商谈,还不足以证明我的心意吗?”   “殿下真是说笑了。”   林鹿避开他目光,转身朝殿中走去:“连一同长大的手足兄弟,殿下都能毫无恻隐地亲手杀之,奴才与殿下非亲非故,只是个命如草芥的宫中太监,也就更不敢轻信殿下口中所谓‘心意’呢。”   沈今墨面上一凛,视线追随林鹿移到大殿空地之上,急急追问:“你说什么?”   林鹿回身站定,紧紧逼视着站在龙椅旁边的男人,沉静地道:“我说,你残害手足、禽兽不如。”   “我何时……?!”沈今墨张口欲驳,却想起什么似的截住话意,危险地眯起眼睛,突兀沉默下来。   沈今墨面上氤氲着骇人的阴鸷,眼神寒毒得比那阴沟里蛰伏的毒蛇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时间,两人遥望对视,于无声中彼此试探,耳边只闻殿外依旧噪杂未歇的兵戈马蹄之声。   终是沈今墨率先泄下气来,有些拙劣地佯作镇定,道:“这事堪称天衣无缝,除本殿自己外无人知晓,林秉笔,你是怎么知道的?”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林鹿淡淡出声,“当年的事,确实是我决断有误,让那倒霉的郡主替你背了黑锅。”   “不过,她也算不得全然无辜。”林鹿垂下眼睫,不愿过多回忆往事。   两人所言确为四皇子沈煜轩当年山崖坠马以致身死一案,那时的林鹿满心仇怨,长乐郡主又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两相之下,掩盖了案件本身蹊跷且经不起推敲的细微之处。   比如,五皇子沈今墨并非全无作案嫌疑;   再比如,沈煜轩滚落的坡道,当真不足以置人死地。   其他皇子的死对沈今墨夺嫡仕途上的好处不多赘述,而另一点则更为重要。   这还是林鹿在沈今墨娶亲后恍然悟得:五皇子而今的新婚妻子,正是那日两男两女同行中的另外一人,吏部尚书次女,孟嫣。   直觉告诉林鹿,这不仅仅是巧合,只会潜藏更大的阴谋。   旧案于暗中重启,多方查探之后,林鹿得出结论——当年之事,是一场因情所起、一箭双雕的诡计筹谋。   在拿到陈凝珠请帖的那一刻,想出利用飞黄草能使马匹躁狂的特性、借助地形特点行杀人之便,再买通荣阳侯府家奴,栽赃嫁祸给长乐郡主的幕后真凶……   有能力、有时间、有动机完成这一切的,正是五皇子沈今墨。   孟嫣与他青梅竹马,四皇兄沈煜轩明知二人朦胧情意,欺他年纪小羞于表露,几次三番生事,言说看不上陈家女,意图求娶孟嫣,沈今墨由此生恨,又同样不喜长乐郡主陈凝珠,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小帽山山坡极缓,就算事先挪来石块,殿下也不敢赌沈煜轩正正好撞到要害、一下毙命的微末可能。”林鹿一句切入要害,听得沈今墨心惊肉跳。   “哦?听秉笔语气,仿佛已然知晓我是如何解决的了?”沈今墨不愧为“笑到最后”之人,比起他头上那对双生子皇兄,旁的不论,性子起码沉稳许多,不再一触即怒,反而饶有兴致地寻问起林鹿来。   他施施然落座龙椅之上,似笑非笑地抚摸鎏金扶手上的龙头,也不去看林鹿,静待他回答。   皇子形制袍服与真龙天子专座形成极不得当的反差。   此人野心,可见一斑。   “你下到坡底,趁无人,搬起石头,生生砸死只是受了些皮外伤的四皇子。”   “如此这般,伤口必得与石块形状吻合,你再假意抱着尸体痛哭,行凶时衣衫溅上血迹也就顺势可解。”   “思虑周密,演技超群,既杀得四皇子,又借刀除掉陈凝珠。殿下如此手段,奴才实在佩服得紧。”   平静无波的嗓音落下,沈今墨竟肉眼可见地放松几分。   “你说的不错。”   沈今墨提了下嘴角,脸上带着无奈,叹道:“若非当时,本殿曾多次确认身边再无旁人,我可真要怀疑你是否躲在现场了,林秉笔。”   林鹿目光沉郁,抿唇不语。   “你是个聪明人,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但这次,我宁愿你将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怎么会是你呢?”沈今墨向阶下的林鹿遥伸出手,可终归是触及不到,只攥得一场空。   “过来,林鹿。”那只手转伸为指,隔空点向场下那人。   林鹿没有挪动脚步。   下一息,沈今墨身上那种求而不得的痛苦消失了,浑身上下尽显狠辣戾气。   “别让本殿重复第二次。”沈今墨眼神阴冷,铺天盖地的杀意席卷而来,像是要活剥了林鹿一般。   对沈今墨而言,这桩旧案的真相与一包随时都能引爆的炸药无异。   他本以为过去数年就会渐渐被人遗忘,谁知林鹿居然胆敢旧事重提,不仅如此,还精准道破一切关节,想来他手中留有关键证据的可能极大。   今夜行动,沈今墨本就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讲究一个顺应天道、行正事。待到第二日来时,定会受到天下臣民云从响应。   ——就算尚存颇有微词之势,也会看在大皇子愚蠢、二皇子身死、三皇子禁足、六皇子无权的局面下选择跟随明主。   可一旦暴露,沈今墨就面临着遭受质疑的风险,到时候再生变故也未可知。   谁会毫无芥蒂地跟随一位,双手沾染鲜血,连手足同胞都能杀之后快的残忍暴君呢?   是以,沈今墨断不会允许一个知道自己秘密的人留在世上,他已潜伏隐忍并苦心经营至今,眼见的就能名正言顺继承大统…自掘坟墓的事,沈今墨做不到。   偌大宫殿只二人相对,穹顶高悬、朱柱耸立,种种皆让人心生渺小若粟之感,再加听觉接连不断受喊杀声搅扰,眼前高坐龙椅之人一脸凶相、虎视眈眈,若换作常人,只怕立时两股战战也不为过。   林鹿依旧未动。   “这件事是殿下死穴,”林鹿稍稍歪了下头,故意道:“唤奴才上前,可是要亲手取了奴才性命?不过还请殿下三思,这太和殿中,可实在没有上次那般顺手的石头。”   这话无疑是在沈今墨痛处再楔一钉。   沈今墨两眼通红,一拍扶手站了起来:“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本殿喜欢你,才将你留到现在!若……”   “我不稀罕。”林鹿很快打断,用一种“我就站在这,有本事你来杀了我”的眼神望回沈今墨。   五皇子再耐不住林鹿连番挑衅,几个跨步冲下御台,林鹿还未及反应,只觉领口一紧,被沈今墨连拉带拽地掼倒在龙椅之上。   林鹿被折腾一通有些气喘,勉强撑起身子,抬起一双黑沉的眸,游刃有余、甚至有些气定神闲地问道:“殿下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沈今墨松了身上罩衫,一掌扣住林鹿两只手腕教他动弹不得——虽然林鹿半点没有不自量力挣扎浪费自己体力的想法——男人急吼吼俯身趴了下来:“待会儿你就知道……嗷啊!”   话还没说完,沈今墨表情扭曲地捂着下.体后退数步,不慎踩空矮阶,直跌了个屁股蹲儿。   【↓被平白无故锁一晚上锁的没脾气,于是这盛世如审核所愿↓】   沈今墨的蛋被林鹿一膝盖顶碎了。 第105章 不似人间   “林鹿——!!!”   沈今墨痛苦号啕,捂着胯.下蜷缩起来,浑身疼得发颤,“我…我要杀了你!!!”   “好啊,”林鹿不急不慢整理衣衫,端端坐在龙椅正中,曲肘撑在扶手上支着脸颊,带着点幸灾乐祸,睨着阶下狼狈不堪的五皇子:“做得到的话,殿下尽管来杀。”   “来人!来人啊!”沈今墨凶戾地瞪着林鹿,恨不能生啖其肉。   林鹿那一下用尽全力,沈今墨简直痛不欲生,冷汗成串淌了下来。   他趴在地上半天不能动,饶是缓过气来,仍觉那处一阵阵地发疼,想必,若不能及时寻医,没准就要落下病根了。   沈今墨是皇子,是他想象中的未来天子,怎能同眼前太监一般身患隐疾呢?   越想越气,越动怒越失智。   “你……你……”沈今墨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面色阴沉得仿若出逃地狱的恶鬼:“不识抬举的脏货!我要活剐了你!”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与沈今墨撕破脸皮,实在没有继续伪装的必要了。   林鹿顿感心情大好。   “奴才怕极,求五殿下饶命啊。”林鹿干巴巴念出这一句,表面看来虽没有什么表情,可他眉梢微挑,瞧上去丝毫没受沈今墨言语威胁影响。   反而有些…厌倦继续耍弄无知者的“破罐破摔”来:“我刚说过,殿下若能做到,有什么招数尽管使来,千万莫要客气。”   沈今墨终于听出几分言外之意。   他忍痛缓缓站直身子,略显茫然,看了眼身后殿门。   窗外依旧火光冲天,兵甲坚利之声渐近,直至将整座大殿包围,却仍没有一人应他所召进入殿内。   “人呢!本殿说来人!都是死人吗!人呢!”沈今墨不死心又吼。   “殿下不妨,再好好想想。”林鹿语带奚落,一字一顿说道。   好好想想。   从他沈今墨第一次高声唤人之时,到现在已然过去多少时间,既无人应,亦不见人影……这种局面的形成,应是发生了何种变故。   沈今墨身下疼痛,搅得思绪跟着混沌起来,他顾不上林鹿说了什么,只想尽快看到林鹿血溅当场,方可一解心头之恨。   于是,沈今墨跌跌撞撞奔向门边,猛地向两边拉开殿门——   火光瞬间晃了他的眼。   “你、你们……”沈今墨错愕中瞪大了眼,满脸写着不敢置信,下意识向后退去。   从前的二皇子、也是如今的太子,沈清岸站在门外,一副静候多时的模样。   银面染血,衣衫沾上半身鲜红,形容一如尸山血海中走出的鬼首。   身后无数黑甲兵士则像是一群融入黑夜的鬼魅,沉默森严地各处其位,手中火把静静燃烧,强大而肃杀的气场瞬间扑面。   逼得沈今墨不停退步。   直到被什么人从身后按住肩头,才一个激灵踉跄转身。   不知何时进入殿内的沈行舟探出手臂,止住了沈今墨无意中愈发靠近林鹿的势头。   “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五皇兄。”沈行舟面色微沉,以一种极度保护的姿态护在林鹿身前。   而,再观林鹿,那面若好女的新晋权宦丝毫没有要从那鎏金龙椅上起身的意思,甚至大喇喇往后靠了靠,挑剔般蹙了下眉,不甚满意座位舒适程度似的。   正迈步跨过门坎的沈清岸遥遥看了一眼那个本该属于自己的位子,以手握空拳遮了下唇瓣,无奈似的噙上一抹笑。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沈今墨惊得声音都走了调,看看前、又看看后:“我的人不是已经将你们擒住了吗?怎么…怎么会这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嘶哑破声的怒吼久久回荡在大殿上空。   “是……是你?”沈今墨得不到响应,愤恨的目光挪到林鹿脸上。   林鹿双手落在身侧,轻撑龙椅座位之上,面上云淡风轻,无甚所谓地点点头。   “这不可能!你怎能预知未来?!”沈今墨此时理智全无,完全不知该相信谁。   “无须预知之能,”沈清岸截过话头,无比温和地笑道:“是五弟你太过自信,也太过轻敌。”   沈今墨猛然回头看向徐徐走来的沈清岸。   “你自以为探来情报,实则皆是孤想让你知道,你方能顺着这些秘密,走上孤让你走的道路。”沈清岸声音很轻,可在沈今墨听来却有如钟鸣。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一直以来的筹谋、精心推演的布局、黄雀在后的诡算……一切的一切,竟全是二皇兄沈清岸在背后牵线提偶,为得将自己引入彀中,再作壁上观,看尽笼中困兽丑态百出……   他还笑那沈煜杭一枕黄粱,殊不知,自己美梦同样落了空。   “哈哈。”   想到这处,沈今墨苦笑出声,继而无不惨淡地狂笑起来。   “你骗我…你们骗我!”沈今墨双目赤红,一指指向殿外:“本殿母家赫赫军功,今夜更是调配万人围攻皇城,岂是尔等……”   “他们败了。”   沈清岸打断他,很有耐心地解释道:“孤早在暗中宣调驻守戈州的楚小将军回京,一刻钟以前就已经交战完毕了。”   沈今墨听罢一阵头晕,晃了晃勉强稳住身形,想起什么:“那…那我一路以来听到的拼杀声……”   “并非你的军队以人数、配备之优压制宫中禁卫,”沈清岸浅笑着,毫不留情掐灭沈今墨心底最后一丝幻想:“而是孤麾下的楚将军堵住各条通路,与女将颜如霜在京旧部里应外合,围杀剿灭趁夜逼宫的叛军。”   “是你输了。”沈清岸笑眯眯盖棺定论。   正当沈今墨恍神之际,外面有人疾行至沈清岸身侧,附过来耳语几句,沈清岸面露了然,也不避讳,直道:“啊呀,实是为兄疏忽,没有及时封锁消息,斓贵妃在后宫听闻五弟此等光景…”   “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悬一条白绫自行了断了。五弟啊,逝者已逝,还请节哀顺变。”   斓贵妃正是五皇子沈今墨生母,而她自戕一举,实在高明。   一来,沈今墨可将全部罪责推到斓贵妃身上,他是皇子,是与沈清岸留着半数相同血液的手足兄弟,最差不过落得同沈煜杭一样的下场,也不至于丢掉性命;   二来,她母家势力参与逼宫已是板上钉钉,此时东窗事发,她虽为先帝贵妃却一样难逃干系,但求一死以平息对她全族的迁怒;   三来,今夜动静闹得极大,宫中人多眼杂,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难免不会在日后甚嚣尘上,而沈清岸若想顺利继位,须得掩住众人悠悠之口,   这种情况下,先帝与贵妃双双身死、前司礼监掌印纪修予锒铛入狱,无数权柄亟待交接重组,再对身为皇嗣的沈今墨动手,非但不能消弭不满之声,更易惹上言官以此大做文章,无疑是自找麻烦。   ——只是对于她亲生儿子沈今墨来说,恐怕就不那么容易接受了。   沈清岸意念转得很快,想通这些,望向沈今墨的目光变得晦暗。   正当沈清岸为此感到棘手、不知如何处置眼前人之时,却听“噗”的一声,沈今墨竟生生喷出一口鲜血,甜腥黏稠的液体充斥他整个口腔。   “母妃…母妃…”他喃喃,双手死死捂着胸口,低垂着头,嘴角血迹便顺着下颌滴落,砸在地上渐起一滴滴血花。   沈今墨缓缓跪了下来。   只道风水轮流转,不多时前忘乎其形的男人正抬起一张扭曲而绝望的脸,“二皇兄…太子、太子殿下!饶命…饶命啊!”   沈清岸眯了下眼,嘴角沉了下来,冷笑道:“你率兵围攻皇城,谋逆造反死罪难逃,孤为何饶你?”   此话一出,沈今墨委顿下来,背脊慢慢垮塌,散乱发丝垂在脸侧,教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是、是……”沈今墨颤抖着开了口,逼自己按照斓贵妃事先所教,一字一字往外吐着语句:“是斓贵妃,她、她大逆不道…纠集母族,胁迫…胁迫我……”   他断断续续说着,沈清岸听得不耐,皱了下眉。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   “受死吧!”   沈今墨突然暴起,从怀中摸出匕首,直直刺向没有防备的沈清岸!   沈行舟惊呼不好,有心救难却因事发突然无力回天。   沈清岸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那刀光飞快逼向自己。   而高坐龙位之上的林鹿恍若不见,垂着眼睫,百无聊赖地旁观这一切的发生——   一道人影从梁上翻身而下,滞空之时,轻巧一脚踢中沈今墨手腕,后者吃痛,冲势很足的匕首被震得脱手飞了出去。   “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径直横滑出数尺之远。   许青野落在两人中间,满脸写着不愿,却还是行云流水再起一脚,将五皇子沈今墨蹬飞出去,狼狈不堪地在地面上翻滚。   “刚护着蛮女处理完后宫的事,马不停蹄赶来,你们几只弱鸡还真是一刻都离不得。”   许青野轻松写意地抱着双臂,冲林鹿一昂下巴,明晃晃地邀功,表情似乎在说:“看吧,你们没我根本不行”。   “你说谁是弱鸡?”林鹿危险地眯起眼睛。   许青野皮一下就得,懒懒呲出一口白牙,收放十分自然:“我是,我是,我是弱鸡,我没你不行。”   最后一句听得林鹿起了鸡皮疙瘩,直接赏了许青野一记白眼。   见他一来,沈行舟呵呵乐开,半点没有吃许青野飞醋的意思,两步上前,关心了几句后宫之事。   ——短短几日接连发生如此大事,沈行舟怕生母夏贵人担心,没有吐露太多实情,林鹿明白这一点,因而在令许青野先陪乔乔回后宫时,也顺路安抚下夏贵人情绪,再加派人手以防万一,解了沈行舟后顾之忧。   叙毕,许青野不怎么自然地回头瞧了沈清岸一眼。   与后者对上视线,见对方没有任何道谢的意思,冷哼一声,又别过头去。   “五弟呀五弟,这就是你跪求饶命的态度?”沈清岸重又挂上笑意,那笑却不同往日和煦,只透着让人后脊生寒的冷意:“亏孤还想为你谋个体面的下场。”   沈今墨此时已是浑身脱力,几次尝试站起都未成功,就这么顺势跪坐在地,微微颤抖地支起上半身,鬓发皆散、衣襟浸染大片脏污血迹,形容颓唐,眼神却是万分怨毒。   他依次看过几人,嗤笑一声,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惺惺作态,真教本殿作呕。”   沈清岸牵唇,不置可否,可以说相当耐心地欣赏着沈今墨穷途末路之相。   “体面?不照照自己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丑样子!若非投了个好胎,配与我称兄道弟?”   “除非将那位子让来给我坐,否则谈何体面!”沈今墨恨恨一指林鹿方向,嘶声咆哮:“你也真是个废物,让那卑污太监稳坐龙椅,我泱泱大周百年国运都要被他毁了!还不将他赶下台去!”   “若是坐几下龙椅就影响我朝运道,只能说明大周气数已尽,怨不得旁人。”沈清岸抿唇笑笑,还不忘看一眼林鹿:“你说对不对,小鹿儿?”   林鹿正小声撺掇沈行舟一同来坐,听到沈清岸点名相问,意兴阑珊地胡乱颔首,并没将太多注意分给这边。   沈清岸无奈转回视线,面上笑意不自觉更深。   而沈今墨被这说法气得胸脯剧烈起伏,“你”了半天也没憋出有力回击的言辞,遂咬牙作罢,铁青着脸又道:“沈行舟!”   而沈行舟正忙着推拒林鹿拉扯他坐下的手,力道轻不得也重不得,额上渗出几颗无措的汗珠,被恶狠狠叫到名字瞬时吓得一抖,林鹿趁机一个用力,沈行舟分神之下被他拽倒,终是让林鹿得了逞。   这一幕更看得沈今墨目眦欲裂。   他发了疯似的怒吼:“好好好,你个天生的憨包、蠢货!你们都上当了!待他沈清岸事成,怎可能容得下你和你的狗太监?别做梦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自以为比我幸运?错!大错特错!你们都会步我后尘!怕是比我的下场还要难看百倍…千倍不止!”   “到那时,我会在十八层地狱里等着你们!等着你们吶!哈哈哈哈!”   说罢,沈今墨不给众人反应时间,举起方才借动作藏于身下的匕首,使劲戳入自己腹部——   他大睁着眼睛栽倒在地,浓重鲜血汹涌而出,身下很快淌出一片赤红色的血泊。   不一会儿就失了生息。   -   两年后。   宫城内朱墙黄瓦如旧,却道物是而人非。   这两年里,种种怪事不胫而走,为这座本就谜团缠绕的皇城蒙上一层神秘影翳,让人闻之生畏,不敢妄加揣度。   首当其冲的,便是先帝尸身疑似有缺一事,相传沈延驾崩次日,有人见一小轿隐秘进宫,里头坐的是京中有名的缝尸匠,然久久不见轿出,便有“先帝沈延遭人砍头”的谣言传了出来;   再来,上任司礼监掌印纪修予从天牢中失踪,无人知其下落,有一知半解者还要猜上一句身怀绝技、越狱出逃,着实让那些过去的拥趸心惊胆战了好几天,时至今日仍未见下文;   最后就是,老皇帝薨逝后不久,他生前最爱的宠妃灵妃拒绝被新帝尊奉太妃,毅然决然殉情陪葬,最终如愿与沈延合葬皇陵,情意深重被时人传作佳话,同时,更对“深宫吃人”的说法讳莫如深。   只不过,以上种种尚未流传太广,就被新帝沈清岸以雷霆之势迅速掐灭在萌芽中。   经此一事,不了解他的大臣开始摸不准这位看似很好说话的年轻皇帝的脾气。   他总是笑靥待人,无论早朝还是私下觐见,不管阿谀奉承亦或直言劝谏,沈清岸永远勾着嘴角、一副亲和仁善的模样。   却在处理流言时大刀阔斧、杀伐决断,又令众臣暗自心惊不已。   “近来似乎清净许多。”沈清岸坐在书案之后,认真翻阅手边奏折。   “回皇上的话,”身侧为他奉茶的太监张保恭敬弯了腰,小声道:“言论源头已查清,爱嚼舌根的宫人彻底清算,上下换了几轮,如今留的都是安分守己的聪明人。”   沈清岸牵唇一笑,指尖捻动,将奏折翻至下页。   过了会儿,才道:“缘生城那边,可有新消息?”   张保讪讪的,觑着沈清岸神色,小心试探:“先前已有回报,只是…”他顿了顿。   “说。”沈清岸的目光始终落在奏折上,时不时铺在案上朱批几句。   “哎,是,”张保擦了下额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只是计划失败,无一人成功潜伏……”   “派去的人呢?许青野杀了他们?”沈清岸语气平和,像是一点也不意外。   张保又咽了下口水,喏喏:“没、没有,他们…他们都活着,只是…被扒光了衣服,五花大绑吊在树上排成一排,肚皮上被人用墨水写了字……”   “连成句,便是…”张保狠狠咬牙,一闭眼说了出来:“便是‘想知道什么,让小皇帝亲自来问’…皇上饶命啊,奴才不是有心的……”说着“噗通”跪在地上,浑身瑟缩等待沈清岸反应。   沈清岸一愣,随手扔了奏折,起身慢步到窗前,低低笑出了声,“起来吧。”   张保战战兢兢爬起来,面朝沈清岸背影站稳,拱手又道:“启禀皇上,北野苍族新王即位,进贡珍宝数目是前任苍王一倍之多。”   “她倒是个懂礼的。”沈清岸又笑,“回礼…就送一队影月卫吧。”   张保闻言大惊:“影月卫个个万里挑一,训练过程花费重金、耗时耗力,这些年也只培养出两队数目,皇上竟要分出半数相赠新苍王,未免有些……”   “无碍,”沈清岸的手搭在窗棂上,抬指轻轻敲了两下,“新苍王身为女子,短时间内很难服众,她的安全对大周很重要——一个懂得审时度势的盟友,总好过上任苍王那样心怀鬼胎。”   张保深以为然,顺从应了。   主仆二人沉默半晌,见沈清岸半点没有休息的意思,于是张保劝道:“皇上,夜深了,还请保重龙体、早些安歇。”   “好。”沈清岸终于从窗前挪动脚步,边揽着身上披的外衫,边恍然想起什么似的:“张保,今日可是楚将军家小儿满月酒?”   张保应声答是,虚扶着沈清岸走出御书房。   “明日一早也挑件礼送过去。”沈清岸坐上步舆,说完这句便有些失笑:“东一份、西一份,朕的国库怕是要被搬空了。”   张保比了手势让宫人抬舆出发,在舆座一旁随行,也跟着笑:“皇上您可真是说笑了,咱们大周时运昌盛、国库充盈着吶……”   月影西垂,帝王仪仗一路簇拥着沈清岸回到寝殿。   正当张保准备结束一天的差事,殿内却轻飘飘响起了唤他名字的声音。   “皇上。”张保推门而入,径直走到里间。   沈清岸仅着寝衣坐在床榻边上,静静看向来人:“你在朕身边伺候,多久了?”   张保原以为是有什么大事仍需嘱咐,谁知皇上开口问起这事,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思索片刻:“回皇上,今年是第五年。”   “从明日起,你就是司礼监掌印。”   “多谢皇上恩典……诶,啊?”张保下意识谢恩,理解话意后乍然抬头,瞠目结舌地道:“皇皇皇皇上,奴才惶恐,实实实在不敢与林掌印争长短……”   “瞧你那点狗胆,”沈清岸笑笑,散在肩上的乌发垂落下来,“他死了,位置空缺,朕让你当你就当,还想抗旨不成?”   “奴才不敢…”张保深深躬身,猛一抖,声音不自然走了调:“死死死…死了?!”   沈清岸抿唇笑而不语,不愿过多解释,摆摆手让他退了下去。   直至走出殿外,张保还沉浸在云里雾里之中,实在闹不明白圣意几何,索性不再想,闷头做事方为正道。   “你们也都下去吧。”沈清岸将其余侍奉的宫人也都一并遣散。   整座寝殿安静下来,他收了笑,默默躺进卧榻。   半梦半醒之间,沈清岸仿佛又见到了那位相貌姣好的、此生唯一的…挚友。   此次任命并非沈清岸一时兴起,这张保从他刚与林鹿结盟时就跟在身边,忠正憨直、做事得力,实是接替林鹿职务之首选。   大周新帝今夜最后批阅的奏折正是来自林鹿——述清要务,继而请辞——沈清岸允了。   而身为司礼监掌印、兼任东厂提督的林鹿,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已经死了。   这夜之后,沈清岸力排众议旧事重提,为二十余年前林家谋逆一案平反,替先帝发罪己诏,在史书重重填了宣乐帝一笔丑事,又自掏腰包修墓建陵、立衣冠冢厚葬其一家。   从此香火供奉不断,冤魂有了安息之地,其中,林剑泉之妻牌位端端上书“祈岚”二字。   因此,如今现存于世的,乃是当年林府幸存的唯一血脉,林鹿。   -   春日煦,某山中。   一黑一白两匹快马于山道疾驰,所过之处无不蹄声闷响、尘土飞扬,二位骑客纵马英姿飒沓如流星。   直行至尽处悬崖,方扯起缰绳勒马。   马咴长嘶中,二人停在原地,距崖边不过数尺却依旧面不改色,闲适神态颇有一番洒脱侠气。   眼前日照重山,淡淡云雾氤氲层林,呼吸间满是自然清甜之气。   “累不累?”沈行舟解下水囊,开了盖递向林鹿。   林鹿摇头,半眯着眼睛眺望山景,接过水囊“咕咕”灌下两口,又递回给沈行舟。   正当沈行舟低头将水囊盖子扣紧,林鹿不知何时转了目光,忽然探过身子在沈行舟脸上亲了一口。   故意亲出十分响亮的巨大声响。   沈行舟无奈莞尔,放好水囊,抬起一双被日光映得极亮的眸子,“我也爱你。”   林鹿听到满意的回答,甜滋滋弯了嘴角,整个人沐浴在明媚阳光下,白瓷般细腻的肌肤仿佛透着光,将他本就仙姿佚貌的容颜衬得更为活色生香。   一时间,看得沈行舟只觉周遭大好山景恍若不似人间。   “阿舟,阿舟,再往前,会到达何处?”林鹿有一下没一下顺着身下白马鬃毛。   “我不知道。”沈行舟回神,很老实地说道。   “笨蛋。”林鹿小声嘟囔,面上仍是笑意,虽前途不知通向何处,他却半点儿不担忧。   “阿鹿若想知道,待下个山村我便去问问。”沈行舟说着,摸出帕子,沾着林鹿额上细密汗珠擦了擦。   “不必,”林鹿乖乖任他动作,有些孩子气地道:“我根本不想知道。”   说罢,像是被自己逗笑,嘿嘿笑了两声。   自离开兴京伊始,林鹿再也不用熬心费力分析那些近的、远的、未发生的、待发生的无数事宜,所有自降生以来围绕他左右的仇恨与苦难,皆随“司礼监掌印”身份卸下而尽数远去。   此生余下时光里,他只须做好自己。   他将前半生所获一切全部留在了京城,谢绝各方好意,唯独与沈行舟同行。   虽漫无目的,却胜在自由随性,两人都十分享受互相陪伴、再无旁务打扰的日子。   “好——都依你。”沈行舟也笑,在林鹿笑得微微鼓起的面颊上轻轻捏了捏。   “都依我?”林鹿仿佛不信似的重复,睫羽一眨,偏了下头:“去哪里都依我?”   “去哪里都依你。”沈行舟眼神专注而温柔。   “做什么也依我?”   “做什么也依你。”沈行舟不厌其烦,一字字重复肯定。   他不再是太监林鹿,他也不再是六皇子沈行舟,彼此之间仅剩彼此。   但,亦是彼此拥有彼此。   “那我要你……一直一直陪着我,直到变老死去,就…葬在同一个墓穴里。”   “好,你说什么全都依你,只愿阿鹿与我——生生世世、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