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 作者:江停 文案:心机男X心机男的婚后生活。戴春城知道他辞职不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但他没想到这个决定会给他原本幸福的婚姻带来灾难…… 第1章 慈善晚宴上,有人无意向裘严提了一嘴—— “听说戴先生要辞职,一心帮你打理家业。裘总真是好福气。” 这个消息是从半年前传开的。 新晋科技巨头裘氏兄弟的兄长裘严娶了副检察长戴春城,商政联合,真正的金玉良缘。结婚不到三年,戴先生有意无意透露要辞职,专心辅助丈夫。这个决定是很不容易的,戴春城是副检察长、一级大检察官,再往上就是首席,整个检察体系就到顶了。他是昆山之玉,戴家是三代政要,如果不出意外,再熬个三五年首席的位置肯定是他的,这个时候说要自毁长城,别管裘严同不同意,戴家也不会坐视不理。 戴老夫人反倒不急,笑呵呵地安慰来打听消息的,儿孙自有儿孙福,意思就是做爹妈的管不了了。于是,注意力一下子都集中到了裘严身上。 说是新晋巨头,其实也不新了,裘氏在科技板块的时间已经有十来年,只是厚积薄发,到了这两年成效才露在了明面上。掌舵人裘严刚过而立,工程师出身,海归后与弟弟合伙创办公司,真正白手起家站到今天这个位置上,能力肯定是有的。但创业容易守成难,这颗冉冉的科创新星能不能长久地点亮半边天,很多人还在观望。 两家结合,本来有利于裘严获得政治上的帮助,如果戴春城辞职,反而是坏事。但也有人说,首席的位置毕竟太惹眼,强强联合也要考虑会不会树大招风,戴春城这时候明智避嫌,是给夫家留后路。总之,议论纷纷,都盼着两位当事人给个说法。 裘严只是笑笑,没有否认:“他说累了,想在家里修整一段时间,我是支持他的。” 朋友不相信:“戴先生是为了你着想吧,裘总要惜福。” 正说到这里,只见戴春城从正门进来。 这个人长得是极其精致的,但冷面寒铁、气质强硬,活生生一部黑沉描金的法律文典,裘严虽然只比他小两岁,但两个人站在一起,显得裘严年轻温雅,丝毫没有上市公司老板的架子。 “刚好说到你。”裘严替他拿了酒:“都在羡慕我,能把你娶回家。” 戴春城有点冷淡:“又是辞职的事情?” 朋友见他兴致不高,不敢多嘴了,话题拉到了别的地方—— “有个人想介绍裘总认识,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原来绿野风力的首席现场工程师李淳,刚离职,老东家还在资产重组呢,我和他说起你的时候他挺高兴。” “见过一次面,印象还不错。” “下周六怎么样,一起喝个茶?” “恐怕不行,下个星期六是我们三周年结婚纪念日。” “哎呦,应该好好庆祝一下。” “我和春城打算办个家宴,您肯赏光的话,欢迎来参加。” 从朋友身边离开,戴春城显得脸色有点白。他握着香槟酒杯,不自在地松了松领口,一只手接过他的动作为他解开领带,整理衣领和两鬓的头发。戴春城低垂眼睫,打了个哈欠。 “你状态不好。”裘严低喃。 戴春城舒展眉头,往嘴里灌了一口香槟:“你没有跟我说下周六要准备家宴。” “结婚纪念日,应该的。” “当然应该,问题是我要怎么在一个星期之内布置场地、制定宾客名单、准备节目、礼物、晚餐、酒水、预订饭店和服务人员……我还要上班,阿严,你至少应该提前半个月跟我说。” “还要你费心思,请个管家有什么用?” 裘严没当一回事。戴春城揉了揉太阳穴,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要是别的事他也就放心交给下面的人,结婚纪念日不一样,裘严必然要属于他们俩的东西,倒头来还是得他去做。 他把酒杯放下,今晚他不想喝太多,身上的礼服尺寸小一码,勒得他很不舒服。他不应该让裘严给他报尺码,他丈夫还以为这是他们刚恋爱的时候,那是二十来岁的戴春城,他能穿所有成衣店最小码的礼服。 背景音乐换成了肖邦的升C小调圆舞曲。 裘严向丈夫伸出手:“跳一会儿?” 戴春城轻轻咳了一声,在丈夫温和的目光里,他还是把手递了过去。他们跳得很慢。戴春城把额头搭在丈夫的胸前,眯着眼小憩。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神经抽搐着疼痛,可能是要生病了,他想。 “下周六,我想就不要办得太大了,邻居和几个交情好的朋友来就可以了。吃的所有东西都可以打包给饭店,让阿姨买点气球啊缎带啊,打扫卫生的时候布置布置,简单温馨就好,我没想得那么复杂。你觉得呢?”裘严在他耳边说。 戴春城本来就没有想着要过结婚纪念日:“好。你把你要请的人列个名单给我,我明天给饭店打电话。洲际可以吧?你只喝得惯洲际的汤,菜单我复核之后再给你看。另外,阿姨跟我说,院子里那个秋千至少坏了两个月了,她想请示你是换新的还是修整,价钱差不多。你要办家宴,如果有人带小孩子来,最好把东西弄好,免得人家玩闹的时候出意外。还要订点花吧?院子里总不能就这么寡淡。” 裘严想起了秋千:“我忙忘了,想着自己修的。”那是他们结婚那年买的,哪能随便换。 “你不是忙忘了,你根本就没有上心。”戴春城说。 裘严不说话,再说下去要开批斗会了。他承认结婚这几年,家里的事情大部分都是戴春城在打理。这位副检察长的执行力非常可怕,一贯缜密而井井有条,再庞大的事情都能把所有细节安排妥当。他们刚结婚的第一个月,戴春城把家里所有开支的账单做了一个两页的表格发到裘严的信箱,请他过目。大到菲佣的工资,小到饮料零食的采购,裘严看着那个表很震惊,感叹他怎么能在公务这么忙的情况下还亲自操心这些事。 偶尔裘严也希望自己能参与家务,比如订个礼服、修理秋千、举办家宴。这是他和戴春城两个人的家,他结婚是为了找个伴侣,不是为了娶个管家。戴春城一到这些事上就会变得极其认真苛刻,裘严觉得他恨不得把家里也搞成检察院那一套。 裘严不想为了一点小事吵闹,实在没必要。 一直到晚宴结束,回到酒店房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戴春城头疼得厉害,他干脆吞了两片阿司匹林再去洗澡。裘严给他挂好外套,走进浴室正见到丈夫湿着头靠在浴缸上养神。他搬了张椅子,坐到浴缸边给丈夫洗头按摩。戴春城睁开眼睛,不一会儿,他抬起湿淋淋的手臂,把丈夫脸颊上溅到的泡沫擦掉,露出一个微笑。 裘严牵住他的手拉到嘴边讨好地亲吻。 戴春城的耳朵微微发抖:“其实过不过纪念日没关系。现在我已经很满意了。” 裘严一边按摩他的后颈椎一边说:“这个月都不用加班了吧?” 戴春城点头。检察院的交接工作还有一个月即将完成,他马上就能解脱了。 “我明天晚上要出一趟差,联调出了点问题,我去看看现场。”裘严说,“大后天回来我们再讨论家宴的事情。晚上去飞机场之前我保证把秋千修好。” 这就算休战了。 热水从头顶浇上来,戴春城舒服地叹气,阿司匹林起了效果,头疼也开始慢慢减退。裘严给他擦干净头发,在长镜前涂抹身体乳。 检察长赤裸的身体在热气氤氲的镜面形成一个模糊昏沉的湿晕。 “你今晚很活跃,”戴春城有了聊天的兴致:“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裘严的手从他笔直泛白的脊柱刮过,他不自觉挺直了腰,肌肉微微颤抖。男人大拇指上粗糙的老茧刮得有点疼,被碰过的皮肤温度更高了,柔和的乳液香气萦绕他的鼻子,温和而恬淡。 他心想,这个味道裘严会喜欢,可以多买一瓶备用。 “你在我身边,我就很高兴了。” “别哄我。” 裘严笑了:“我很喜欢这间饭店。开公司拿到第一个合同后,庆功宴就是在这里开的。两千万的合同,利润还不到五百万,现在想想不值一提了,但是那时候很兴奋。第一次在这么高级的地方吃饭,以前当学生的时候哪里吃过鱼子酱。” 他是筚路蓝缕,是有资格忆苦思甜的。 戴春城回过头来吻他的脸:“你一直很优秀。” “它见证了我实现梦想的第一步,让我有了立足之地。”裘严抚摸着他的皮肤,深深地看进他的眼里:“你也是我的立足之地,春城。” 他这个人说话好听,又不过分,不浮夸,不然不能把严厉冷静的副检察长拿下。 “我真的有点醉。”戴春城顶着他的额头喃喃:“今天喝的什么牌子的酒?” 裘严亲吻他的鼻头:“你很漂亮,春城,你一直都这么好看。” 戴春城口吐热息:“你不应该对我这么好,我就可以自暴自弃一点。” “我是想说,如果你不愿意辞职,完全可以继续你喜欢的事业。”裘严说:“不要为了我,或者为了任何人,放弃你喜欢的东西。我很好,公司也很好,你可以放心。” 说来说去还是说到辞职。外人怎么猜测是一回事,裘严不希望伴侣之间有太多隔阂。 戴春城摇头:“我只想打理好这个家。” 他们接吻,然后相拥上床。裘严入睡很快,他的睡眠质量是可以的。戴春城就不一样,早年他经常失眠,和裘严恋爱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适应床边有另外一个人。 今天他脑袋里的想法很多很混乱。他的人生到了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上,结婚成家、放弃事业,这个决定终究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工作上的、家庭上的、过去的、未来的各种不确定因素让他迷茫。 如今他什么都不求,只希望和裘严婚姻和睦,长长久久。 第2章 知道戴春城在想什么的人好像只有陈颐。 他在牌局上大大方方地调侃:“我和他认识多少年了,我还不知道?你别看他在检察院说一不二,跟个土皇帝似的,他在裘严身边不敢发脾气的,最多抱怨两句。” 那是个太太公主局,桌子上都是名门世家的太太小姐,打牌喝茶拿着各种花边新闻下菜。陈颐年纪不算最小,张开嘴气势最大。他一贯没遮拦,什么都敢往外头说,人家也不和他较真,为着他年纪轻轻死了老公,值得同情。 陈颐的夫家是做金融的,丈夫是精算师,08年金融危机靠做空了几家地产公司一战成名,自此地位在业界非常高。不料天妒英才,两人新婚蜜月跑到太平洋潜水,精算师溺水引发急性心梗没救过来,当场没了。陈颐人傻没本事,只知道花钱享福,为了守住丈夫留给他那点遗产,戴春城帮了不少忙,两个人的交情于是坚不可破。 牌桌上的话传开,戴春城听到了,只能一笑了之。 他不打算和陈颐计较,陈颐倒是先来找他晦气:“你什么时候交接完?出来喝茶呀。” 戴春城到了他约定的地方,见到这位鳏夫正逗他的宠物狗玩。 “守寡生活过得不错。”戴春城谢绝了酒杯。 陈颐见了他松了一口气:“你来得正好,宝宝(狗)最近闹情绪,我让美容师给它做的造型它好像不喜欢,你说要不要给它请心理医生?”一只浑圆臃肿的牧羊犬趴在他腿边,戴春城没看出来它的造型和平时有什么不同。陈颐见他不说话,以为他默认了,又加了一句:“我觉得它可能有点抑郁。” 戴春城回答:“可能只是吃多了。” 两个好朋友难得有空说说话—— “你就没有什么打算吗?辞职之后真的在家做全职?”陈颐问。 戴春城拨弄着茶碗盖:“还没想好,先休息一段时间吧。” “你闲不下来的,就是个操劳命。接点私活呗?我这儿还有不少人想认识你的。” “有人找你拉皮条?” 陈颐很不高兴:“怎么说话的?” 戴春城太了解他了,只是懒得揭穿。陈颐不仅傻还虚荣,人家在牌桌上夸他两句好话,再求一求,他张口即来,也不想想人家是不是别有用心、自己能不能帮得上。戴春城不打算陪他胡闹,他今天出来是打算去酒庄看酒,结婚纪念日要挑两支好一点的香槟。 陈颐也知道家宴的事,他看得出来戴春城真的花了心思在上面。以前戴春城不是这样的人,他把公务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是和裘严结婚后,戴春城才开始变化的。陈颐想不明白,裘严这男人这么好,能让戴先生甘心脱下制服穿围裙? “你知不知道现在外头怎么说你?”陈颐替他觉得不值得:“被一个年纪小的迷了心窍,又当丈夫又当保姆,迟早晚节不保!噢,人家赶时髦谈年下恋,你也赶时髦啊?年轻漂亮的玩玩也就算了,真的把自己赔进去像什么话。” 戴春城一边听他说一边看酒,只当没听见。 陈颐继续:“商场上的事情我是不懂,但是今天河东明天河西谁也不能保证。我当然是希望姓裘的能站稳了,那万一不能呢?你又辞职了,你们俩口子喝西北风?” 戴春城皱眉:“婚都结了,说这些干什么?” 陈颐叹气:“你是真的爱他吧?” 戴春城不说话,陈颐就当他默认了。很多人都觉得戴春城辞职的事情不简单,名门大户里的夫妻就算是有一定感情基础,不至于真的爱到牺牲事业前途的份上。戴春城的职位不低,他放弃事业,肯定另有打算,绝不可能是因为爱情。 没想到人家真的只是为了丈夫,没有别的想法。 戴春城挑到了酒。 两人往地下酒库的出口走,戴春城突然说:“别人不相信没关系,我现在只想全副精力支持他。我好不容易和他结了婚,这个婚姻我一定会和他走下去。” 陈颐等他付完了钱,说:“你不怕有人找麻烦?” 戴春城眉头一跳,但是步子没停。 “春城,我这个人不聪明,但我不是弱智,”陈颐说:“咱们这样的人,每一个牵扯的利益关系都太多。你想找个人结婚成家,然后把过往全部抛了过你甜甜蜜蜜的小日子,你是觉得没问题,那万一有人不乐意呢?万一有人想找麻烦呢?” 戴春城的脸色冷了下去。如果他不了解陈颐,他会把这番话当成威胁。 陈颐握着他的手:“我是真的担心你,你还以为你是公司小职员说辞职就辞职?你知道多少人的秘密,拿捏着多少人的性命,你手下压着的那么多案子,桩桩件件,不是钱就是人命,你说不管就不管了,人家会轻易放过你吗?” 戴春城抿唇沉默。 陈颐拥抱他:“春城,我把你当朋友,我不希望你有事。” 和陈颐分开,戴春城觉得胸闷得厉害。他把车窗打开,夏风扑在他脸上,吹得他头脑发烫,胸口憋着一股燥气。远处是黯淡发灰的江水,江上有人工岛,岛上又有湖。水的外面是陆地,陆地的外面又是水。桥站在江上,云在桥上投下阴影,把这个迷宫似的世界笼罩在怀抱里。 戴春城知道他辞职不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他的生活从来没有容易的事。找麻烦的从前也不是没有,往后的他也不怕。他只是不希望对他的婚姻造成影响。陈颐的话在提醒他,他的婚姻,他的生活,他得来不易的、珍惜的一切,就像一只漂亮的茶碗,其实很脆弱。 戴春城带着酒回了一趟戴家。 戴老爷子退休多年,正在天井下练字。戴春城把酒交给保姆,卷起袖子给父亲磨墨。他许久没有回家了,难得伺候父亲一回,父子之间的气氛很融洽。 “你要辞职就要想好有今天,没那么容易。”老爷子搁下笔:“我退休那几年也不断有麻烦,为了摆平这些人,花了不少功夫。” 戴春城低着头:“爸爸,您会帮我吗?” 老爷子说:“能帮你我当然帮,你自己也要有准备。” “是,我知道。但裘严还不了解情况,请您不要和他多说。” “有什么不能让他知道的?” 戴春城理所当然地说:“接下来如果真的有人找麻烦,我能自己解决的他就没有必要知道;如果您都解决不了的,他也未必有办法,就更不必知道。公司现在还在上升期,他的压力也很大,我只希望他能全身心放在公司上。” 老爷子挑眉:“什么压力大,又不是第一天出来混,坐到这个位置上的哪个压力不大?都是给你惯的!” “他知道的少对他有好处,如果是找我的麻烦就算了,怕有心人会盯上他。” “如果有人以他要挟你,你也打算瞒着他?” “等事情解决之后,我会找个机会和他谈谈。” 戴春城委婉地回答,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柔和。 老爷子感叹,养了三十几年的孩子现在才发现是个痴情种:“我不反对你用这种方式体贴他,春城。但是体贴自己的爱人不是只有这一种方式,你要把他捧在心窝子上疼,难免就会被人拿捏把柄。你自己还留着条大尾巴在后面,还想着怎么保护他,你能应付得过来吗?” 戴春城说:“我退下来,他也不会那么打眼。不然人家总说,他是靠我一路开绿灯上去的。” “开绿灯怎么了,人家想要还没有这个机会呢。” “爸爸,现在不是你那个年代了。” “你就没想过他不需要你这么体贴?” “婚都结了,他也是我的责任。” 老爷子摇头摆手:“你自己的老公你自己看着办。” 戴春城露出微笑:“我过两天再来看您,下周是我们结婚纪念日,您和妈妈也来吃个饭吧。” 隔天,戴春城想想还是买了陈颐的面子:“你不是要介绍人给我吗?什么时间?” 陈颐很高兴,把人约到了自己家里。戴春城叫司机开到陈家,车子走到半坡上突然死火,怎么打都打不着。司机打电话让拖车公司和保险公司过来,戴春城眼看着要迟到,正打算叫陈家把车开出来接人,后头一辆卡宴从他肩膀边擦过,差点把人掀翻。 司机眼疾手快拉了一把,将戴春城护在了身后。卡宴急刹车停了下来,一个年轻的男人下了车,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没撞伤您吧?真的抱歉,需不需要去医院?我送您去医院吧。” 戴春城见他打着一条波多尔红雪花纹的领带,倒是会扮俏,以为是哪家少爷:“没事。” 少爷递上名片:“您怎么站在路中间呀,太危险了。敝姓孙,孙文岭。医药费我会出的。” 戴春城瞥见名片,很惊讶,没想到是众联石化董事长孙春生的儿子。 他把手伸过去:“戴春城。” 孙文岭愣了,脸上堆出一个笑:“戴先生,久仰。”他反应也快,“我看这是车子出了问题吧,您去哪儿,要不我送您一程。” 车子最终开到陈家门口,陈颐欢欢喜喜地把两位贵客迎进来。戴春城明白过来,陈颐要介绍的人就是这位孙少爷。两人坐在陈家古色古香的会客室里,陈颐叫人端点心,他穿一条鼠尾蓝色的毛领长衣,丰茂的毛皮子簇拥着他纤巧白净的脖子,一张笑盈盈的脸伸出来,活像个要吃人的妖婆。自从死了老公,他这张脸越发浓艳漂亮了。 “文岭算晚辈吧,这碗茶你给戴先生端。”陈颐指着珐琅茶碗。 孙文岭恭恭敬敬把茶碗端过去,戴春城虽然接下来,但看着茶碗心里那口气顺不下来。孙文岭看他不喝茶,以为他不高兴,不敢说话,一味向陈颐递眼神。 陈颐笑了:“别看我,我已经把戴先生给你请来了,他帮不帮你,看你自己的本事。” 孙文岭咬咬牙:“本来应该是家父出面拜访您,但是最近他身体不太好,就让我来锻炼锻炼。众联在争取滨海风力发电那个项目,想问问您认不认识环境局的人,能不能搭个话?” 戴春城说:“这个项目我不了解,如果只是搭个话我可以去问问。” 他觉得奇怪,众联石化这么大一个能源公司,环境局应该是最常走动的,怎么找到他去和人搭话。但他把问题留了留,心想姓孙的应该还有后话。 果然孙文岭直接从西装口袋里拿了信封出来,显出薄薄一张卡片的形状,放在小茶桌上。戴春城甚至懒得去碰,摇头:“不用这么客气。” 孙文岭解释:“听说您交接手续办得差不多了,现在收这个没关系了吧。” 别说他还没正式离职,就是真的不在位置上了,戴春城也不会要。 孙文岭来之前已经听说戴先生是从来不收钱的,但他也不知道戴春城喜欢什么,就没有准备礼物。看着戴春城一直盯着陈颐的茶碗,他想,这位副检察长不会喜欢茶具吧?家里倒是还有一套没开的青瓷茶碗,值不值钱他看不懂,但他爸几经辗转才弄到手,应该错不了。 “您喜欢茶具么?家里放着一套不错的茶碗,您要是喜欢……” “我们收礼物也要上报的,不用费心了。” 谈话陷入了僵局。戴春城也不想为难他,他既然答应了陈颐,就不是来摆脸色的。孙文岭看着年轻不经事,说不定这是他第一次跑去和人送礼,戴春城也于心不忍。 他说:“钱和东西你都收着,我是来帮朋友的忙,不见外。” 孙文岭犹豫道:“那我也不敢瞒您,上半年因为电池的事情和环境局闹得不太愉快,那边一直不肯见面,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要对方答应能见个面,剩下的我们可以自己解决。” “电池是怎么回事?” “嗨,众联没有回收电池的资质,但现在环保是硬指标,只要涉及电池,都要考虑回收。众联要是想做发电项目,肯定要考虑电池,爸爸想和环境局疏通一下,先把资质审核通过了,再找第三方合作。但是环境局不同意,爸爸他有时候态度也比较强硬,所以……” 环保是这几年的重点,是上头压下来的硬指标,检察院都不敢在上面做文章。这是孙家自己的问题,戴春城帮不上忙,去搭话反而会惹一身腥。 孙文岭赔笑:“只要您愿意搭个话……” 戴春城说:“这个忙我的确帮不上。你们只能靠自己拿到回收资质。” “只等着这张证开工呢。” “我很抱歉。” “您是不是怕招惹麻烦?” “环保现在是高压线。我去也没用,人家不会同意的。” 戴春城摆摆手,拒绝的态度很明确了。他有点烦躁,心想陈颐找人之前也不搞清楚,什么人什么事情都敢给他揽过来。这种忙是能帮的吗?他还嫌命短呢。 从陈家出来,戴春城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求他帮忙的人很多,有帮得上的,自然就有帮不上的。 两天后,他的手机收到了一条信息,是一张照片。他点开,熟悉的脸一下子撞进视线里。 他认出来那是二十六岁的他,是公诉厅一名出色的检察官。一年后,他会以杰出校友的身份去参加大学一百二十周年校庆,在那里他会遇到裘严,遇到他一辈子最爱的男人。但一年前他还完全没有心思去想什么校庆,他正在酒店的床上沉睡,赤裸的肩膀从被单下露出,一个笑容甜美的女人一边亲吻他的嘴角,一边举起手机拍下了这张照片。 第3章 这次孙文岭自己打电话给戴春城,约他见面。戴春城不记得自己和孙家有过什么过节,他看着孙文岭的目光冷峻严酷,面色森寒,逼得这个小他八岁的晚辈差点拿不住手机。 孙文岭道行浅,又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在戴春城面前气势不足,他梗着脖子硬挺腰杆迎上去,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背上渐渐汗湿,差点吓得落荒而逃。他想,万一要是这位副检察长抄起茶碗砸他,他也只能吃这个闷亏。毕竟人家是当官的。 戴春城说:“把备份和储存设备给我,我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孙文岭悄悄地做了个吞咽动作:“一向清廉正直的副检察长曾经睡过资助的女大学生,还留下香艳床照。难不成不陪睡就拿不到助学金?” 戴春城笑:“试试看,是我这点风流事人们感兴趣的时间长,还是孙家能耗的时间长。” 孙家出此下策,无疑是到了绝望的地步。想想也知道,滨海发电是多大一个项目,动辄数十亿的资金。只要环保局一天不发资质,孙家一天不能动工,一天就要往里面浪费钱。贷款银行利息每天上千万,就是金山银山都耗不动。他戴春城有时间陪孙家玩,但是孙家耗得起吗? 孙文岭摇头:“孙家不用戴先生担心,您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好。” 说完他把照片放在戴春城手里,推门走了出去。 陈颐匆匆忙忙地赶到,发现气氛不太对劲:“怎么回事?” 戴春城把照片摔到他面前,冷笑:“怎么回事?你揽过来的好事!我告诉你陈颐,这件事要是捅出去了,咱们俩以后没有交情可以说。” 陈颐瞠目结舌地对着那张艳照。这回他是真的被冤枉了,谁哪里想得到姓孙的会搞一出先礼后兵。孙文岭在他面前装得和大尾巴狼似的,他以为只是来攀关系的。戴春城这些事情统共知道的人不出十个,东西当年也都被销毁了,怎么还会流出去呢?这要是让裘严知道了,那还不翻天去? 陈颐扁着嘴巴很委屈:“我不知道嘛,我以为……” 孙家就是看他好忽悠才让他来请自己,戴春城知道,现在拿陈颐撒气已经没用了。 裘严这次出差的时间延长了。他们在一望无垠的草场上,缎面光亮的天,碧浪逶迤,风里带着甜味。车子跑了两百公里,草场也跟着跑似的,总跑不到尽头。裘严喜欢这样广阔的自然风光,他想以后休假可以带戴春城来玩,他们可以在碧波中央建一栋房子,从远处看像失了风帆的船,他们在海上漂,直到岁月悠悠,天长地久。 晚上他接到丈夫的电话,戴春城的语气像是有点累了。 “又是临时加班?”裘严察觉出他不高兴。 戴春城想见到他:“你能不能早一点回来?” 这不像戴春城会说的话,裘严很纳闷:“家里出什么事了?身体不舒服?” “没有。” “怎么了,春城?” “我想你。” “我也想你,我爱你。” 戴春城躺在床上,把自己埋在丈夫的气味里。裘严像是无处不在,在他耳朵边上、在肺管里、在脑袋里、心里、在现实里、梦里,他是有丈夫的人了啊,他有家庭,有等待的人,他愿意就这么呆在家里,一直等裘严,一直等他回来。只要他还有一个人能让他等,他就觉得幸福。 他的手指抚摸到自己的喉咙,顺着锁骨一直向下。裘严正准备挂电话,就听见另一边传来暧昧低压的喘息。他心跳一滞,没有错过接下来戴春城隐晦的呻吟声。这简直就是做梦,他和戴春城恋爱五年,结婚三年,就是热恋期的时候都没有见到过戴春城这么主动。 发什么疯?吃了春药了? “阿严……严哥哥……”副检察长难耐地啜泣。 裘严气息渐渐沉重:“春城,你要什么,说出来,要什么?” 戴春城哭出来:“要你……你给我,给我……” 裘严狼狈地射出来,咬牙切齿地把电话挂上,让秘书改机票。 外头再漂亮终究比不上家里风景好。戴春城像是做足准备等他,只套一件黛螺银纹睡袍坐在床上。那一床千金万贵的绫罗,中间堆出一个明珠如昼的戴春城,他不敢看他,害羞似的低头,发尾堪堪垂到耳朵下,白色小耳垂像茉莉花悄悄开在枝丫间,怯生生探出两片可爱的花瓣。裘严吻上去,要把那朵娇花咬下来,戴春城疼得抽气,身体却自然地对着丈夫打开。 他们许久没有这样尽兴,恋爱加结婚八年,戴春城忙得脚不沾地,裘严也是热爱工作的人,他们平均一个星期见两次,典型的上流社会的爱侣,聚少离多。刚开始的时候戴春城觉得很满意,裘严体贴温和,不贪性欲,在性爱方面他不会觉得有压力和负担。但后几年戴春城慢慢地觉得不够了,尤其是结婚之后,有时候裘严整个星期地出差,世界各地转悠,他就睡在检察院办公室,他突然觉得这样没意思,他想让他的丈夫每晚抱着他睡觉。 是不是激素水平出了问题? 他也去检查身体,但是一切正常。戴春城不敢说,他甚至有段时间刻意疏远了裘严。裘严以为他太累,偶尔开玩笑让他转个闲职,让他养他,戴春城就想,那干脆辞职算了。他想到自己每天在家里给裘严做饭洗衣,每天等着裘严回家,那画面竟然更加刺激欲望。 一切都是裘严的错,是他编织了这个幸福家庭的美梦。从求婚开始,他抱着他,在他耳边低喃,说些冠冕堂皇的许诺,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什么共享天伦白头偕老,什么生同衾死同穴。他又不是没谈过恋爱的人,他还不知道男人求爱的时候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吗?他把戒指给裘严戴上,他们到南半球度蜜月,裘严时时刻刻地在他身边,没完没了的亲吻,永无止境地抚摸,他把戴春城当小孩子对待,洗澡穿衣喂饭甚至上厕所。 如果没有裘严,他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就不会害怕,不会这么恐惧。害怕他在身边,也害怕他不在;害怕和他在一起,也害怕不在一起;害怕他知道过去发生的事,也害怕他不知道。渐渐地,草木皆兵,战战兢兢,害怕一切,害怕往窗户缝里吹的风,害怕车子的喇叭声,害怕太阳光照在皮肤上的热度,要照出他的真面目来。 如果没有裘严,他就连害怕的滋味都不知道,他就不明白什么是珍惜。 两个人汗津津的裹在被子里,床单上落着大大小小的潮湿的印记,像下过一场小雨。 戴春城把头放在丈夫的肩窝上,无意识地吮吸着那根突出的骨头。裘严察觉到他的异样,他从来没有这么放纵,他是副检察长,是出了名的克制冷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春城,你在想什么?”裘严不想逼迫他。 戴春城还没平复呼吸:“可能是工作上的事情有点乱。” 裘严摸着他微湿的额发,亲吻他的额头。他猜测,不会是离职前的迷茫期吧?从前每天都上班,前呼后拥一大帮子人热热闹闹的,突然不用上班了,热闹也散了,心里当然空落。 戴春城紧紧抓着他的衣领睡过去,他睡觉的模样像个无辜的稚子,明明他才是年纪大的那一个。裘严有时候觉得他太缺乏安全感,性格又压抑,多半是受职业影响,检察院的工作能有多大趣味?强度大压力也大,长期处在高压状态下的戴春城,难免过度克己。他想,也许辞职之后调整一段时间会好一点。 既然戴春城不愿意和他说,他下了床,把管家找来问话。 “他这几天去过哪儿,见过什么人?” 管家实话实说:“去了陈颐先生那儿两次,司机说出来的时候好像不太高兴,不知道什么原因。其他的倒是正常。” “这几天都是陈颐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多?” “是,陈先生嘴巴快大家都知道,说不定只是拌嘴,过两天又好了。” 裘严知道陈颐这个人,他不太喜欢和这位傻气的鳏夫打交道。但是戴春城和陈颐是旧交,这两个人认识的时候还没有裘严什么事,再说,他也不至于干涉戴春城交朋友。 管家又想起一件事:“噢,说是半道上车子坏了,让一位路过的孙先生接了送去陈家。从没见过这位少爷,还递了名片,本来以为是碰巧遇到个好心人,结果两个人一块儿进了陈家,出来也是前脚后脚出来的,应该是陈先生拉的局。” 裘严问:“姓孙的叫什么名字?” “孙文岭。文武的文,山岭的岭。” 这个名字裘严觉得熟悉,但不好说在哪里听过。陈颐的狐朋狗友很多,他也懒得去打听,或许只是凑牌局,没必要大惊小怪。 裘严觉得应该把注意力放在结婚纪念日的家宴上,他抽空陪戴春城去订花。他们打算在草坪上搭一个花亭,把自助餐挪到院子里去,这比裘严原计划的“简单温馨”要复杂很多,但他改变主意是有原因的,到时候有媒体会来——科技周刊的采编预约了周六采访,这是一个月前就约好的,裘严把这件事忘了,直到昨天秘书提醒他。他是不介意让记者看到戴春城和他的恩爱场面,家庭和睦这个宣传点现在很吃得开。 “我觉得翠雀比蝴蝶兰好像更好,我们要蓝的、紫的、粉的各两万支,差不多了吧?白海棠和粉色海棠再各要一万支,我想想,飞燕草要不要?” “我想要一点白色的蝴蝶兰。” “那就翠雀不要紫的,换白的蝴蝶兰。” 这时候订花已经有点晚了,翠雀的数量不够,要从外头空运过来。备选方案是用飞燕草代替数量不足的翠雀。戴春城把决定权抛给了丈夫,自己往花房深处走,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仓库,熙熙攘攘全都是浓艳的、昳丽的颜色,黄的粉的白的蓝的紫的,这一面是明亮的,那一面忽然又暗了下去。他以为自己掉进了脂粉堆,甜腻腻的香味往鼻子里冲,气管里,血液里突然都流淌着糖份,刹那间就体会到了幸福感。 他想摸一摸这些花,或者冲上去抱它们,把自己完全淹没在里面。但是越往里面走越冷,仓库里面的冷气太大了,为了能延长鲜花的保质期,这里的温度只能压得很低。戴春城打了个哆嗦,身后立刻有人给他披上外套,熟悉的气味环绕上来。 “都好了,”裘严笑道:“还有喜欢的吗?带回去放卧室里,插着也好看。” 戴春城摇头:“阿姨每个星期都会买新的,不用了。” 他接手了家里的账单,每一笔支出他都清清楚楚,像案件证词条条确凿。 裘严接过他微凉的手亲吻。戴春城有瞬间的恍惚,血管里头的甜蜜香气让他以为回到求婚的时候。裘严抱着他的腰,说:“我想让你知道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春城。还有,任何事情我都可以和你一起做,不用你一个人来面对。家宴也好,其他事情也好,你不要有负担。” 戴春城不知道他是否有暗示,他点头装懂。 裘严满意了:“我表现这么好,没有点奖励?” 戴春城莞尔,他在花墙前主动亲吻裘严。 检察长助理佘秀的电话打进来。戴春城接了。 “检察长,众联石化的东西整理好了,我让司机给您送到家里,估计一个小时之后就能到。电子档发了一份在您的邮箱里,包括几个大的资本运作项目、现成的财报、交税记录和滨海发电项目的进展,还需要什么您就告诉我。”佘秀说。 她为戴春城做了九年的助理,是副检察长手下一号秘书。 戴春城眼角的余光瞥向裘严,他的丈夫正在欣赏冷冻库里那些花朵,他背过身去,低声应了一句,说:“让司机把东西拿回来,我晚点回办公室看,家里人多手杂。” 佘秀一声“是”后,利落挂了电话。 第4章 戴春城到办公室的时候是下午,佘秀通过他的脸色判断情况不算严峻。 毕竟勒索威胁对戴春城来说很常见——在公检法系统里面做事的,但凡和案件有些沾边,尤其是刑事案件和经济类案件,受人威胁是日常工作中的一部分。钱财性命不算,家人亲朋也会有危险。 戴春城长于经济类案件,对跨国走私、团伙诈骗、贪腐行贿类尤其拿手。当年他还不是副检察长,在公诉厅领头的时候,经手过一起国企老总行贿的案子,档案卷宗拿到手不到一个星期,就有人在他上班路上制造车祸。两米高的卡车从十字路口横冲过来,要不是旁边一辆出租车强行变道插队,倒霉的就是戴春城。 那些年,企业高层各个艺高人胆大,都是不要命闯出来的,暗杀这种事情不少见。公诉厅在戴春城的领头下,就有过两位检察官在刑侦取证过程中牺牲。 佘秀不敢怠慢,把孙家掀了个底朝天。孙文岭只是众联石化集团下属制造公司的总经理,孙春生这个做爹的身体的确不好,刚刚做完心脏搭桥,现在还在疗养院。于是她没把孙文岭和这个能源集团放在眼里,但这次她没搞清楚事情的特殊性。 “当年照片的存底是您亲手删的,储存卡也烧了,但是照片通过手机在网络上传送,可能残留了痕迹。我去了警局,从前的手机和笔记本作为证物一直留着,除非有警局里头的人动了,不应该有人找得到。”佘秀说:“如果要往警局里查,您是不是给张局打个电话。” 戴春城说:“打过了,他在查。我信得过他。” 佘秀试探道:“那您看孙家要怎么处理?孙文岭的那个小制造公司漏洞很多,漏税、假账、非法合同、环保这些方面都有材料。” 戴春城示意她坐下:“不急。你明天联系孙文岭,告诉他,安排时间让我和他爸见面,要谈我只和孙春生谈这件事,他没资格在我面前说话。” “好的。” “看看给孙家放贷款的是哪间银行,把他们行长联系电话给我,顺便准备一盒茶叶,我去问候一下,看能不能通融点时间让孙家延期还款。你继续去查照片从哪里出来的,只给你三天时间,我从银行那边出来如果再查不到,就不好处理了。” 佘秀明白了,环保资质一天不发,孙家就多一天利息要还,现在姓孙的狗急跳墙咬住了戴春城,实际上还是发愁现金流的事情。环保这道线又不能碰,那就只能先申请延期还款,好歹能够放松一下孙家的神经,给她拖延出时间把照片来源查出来。 戴春城处理威胁勒索是自有一套章程的。要是早期的他,不会这样迂回,把一部分污点材料给工商局,然后到派出所报案,先批准逮捕令把孙文岭扣下,和警方通个气审问的时候稍微粗暴一点,再把污点材料拿去谈判,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不是要勒索威胁吗?那就得准备好自己毫无污点,否则检察院要查点漏洞出来,就是分分钟的事情。众联石化这么大一家能源公司,不怕查不出东西。 为什么戴春城这回保留了呢?他在考虑什么? 作为一号秘书,佘秀对她的直属上司是很敬服的。她从来不质疑戴春城的决定,如果戴春城采取迂回战术,那他一定有自己的考虑。她想不到,是因为她没有站在戴春城的高度去看问题。总有一天,她会理解他的用心的。 戴春城拿出邀请函:“星期六家里有活动,我和我先生的结婚纪念日,有空来吃个饭吧。”未了,笑道:“马上就离职了还给你这么大压力,我也不愿意,再坚持一下吧。” 佘秀很感激:“是您一直关照我。谢谢,我一定去。” 戴春城在办公室把资料看完,他给裘严发短信说临时加班不回家吃饭,等结束的时候已经接近十点。司机来接他,在家门口撞上正要出来的裘平。 戴春城不知道他今天回国。他和这位性格阴沉古怪的小叔子一向没什么交情,上次见面还是过年的时候。听说裘平最近在欧洲做飞行模拟器的联合开发,想必刚刚结束。两人在阶梯上打了个照面,裘平仿佛没看到人径自走开,戴春城却不得不主动打招呼。对方是裘严唯一的亲弟弟,现在等于是自己的弟弟,戴春城在家里是独子,没有手足,他也只有这一个弟弟。 “难得回来,干脆留下来住一晚,明天早上让你哥哥送你去上班就是了。”戴春城说。 裘平避开两步:“聊了一晚上了,不留了。” 他连笑脸都不愿意露,傻子也能看得出来他不喜欢戴春城。 裘严后脚已经追了上来,话是对丈夫说的:“回来了,怎么这么晚?” 戴春城笑面如花和他交换了一个吻:“公诉厅一届比一届差,意见书把不准还得让我去改。迟早要和他们说说招人把关的事情。” 裘平插嘴:“少招点关系户不就行了?”他露出阴阳怪气的笑容。 戴春城还没说话,裘严低声警告:“裘平。” “哥,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我讨厌当官的。”裘平冷冷地说。 “春城是家人,你给我放尊重点!” 戴春城见他要教训人,急忙拦下来:“算了,飞了十几个小时刚回来,也辛苦。让司机送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家给你哥哥发个消息。就不留了。” 这个小插曲还不至于影响戴春城的心情,他只当裘平性子太直。 裘严再次为弟弟的行为道歉:“他在国外呆的时间太长,不适应国内环境,你别介意。” “他是你弟弟,我较这个劲干嘛。” “你就是太大度了,春城。你怎么能这么好?” 要是以往,戴春城只当他嘴巴甜,心情好的时候说不定还真能听进去两句。但他刚从孙家的资料堆里出来,又被裘平埋汰了,裘严这话没说到他心坎上。他自嘲地想,只有裘严会说他好,说他善良大度。检察院的说他严苛冷酷、要求过高,警察说他强硬顽固、不好合作,犯人说他精明狠毒、没有人情……从没有听谁说过戴先生是好人的。 裘严以为他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其实不是,他只是对裘严一个人好。 “周六,他会来的吧?” “他说周六早上就回欧洲,算了,结婚那天他没缺席我已经知足了。” 戴春城有点愧疚:“我去和他谈谈。”裘平不来,裘严到底不会开心。 本来戴春城第二天约了银行行长,他尽快结束了拜访找到裘平在市中心的公寓。 裘平睡眼惺忪地来开门,显然是还没把时差倒过来,见到戴春城脸色就更差。他挡着门口没有放人进去的意思,戴春城只能站在门框下和他说话。 “你哥哥希望你周六来参加家宴,去露个面也好。”戴春城放软声音说。 裘平讥讽:“家宴?什么时候裘家的家宴要你一个姓戴的来做邀请?” 戴春城也不恼怒:“你哥哥和我结婚是我们俩的个人意愿,没有谁强迫谁。你可以不接受我是你们家的家人,但不能改变这个事实。裘平,咱们不是小孩子了,别说孩子气的话。” 裘平睨了他一眼,让开身示意他进门。戴春城觉得是他的教养不允许在门口吵架。 裘平不喜欢带院子的房子,反而买了顶楼的平层公寓。房子里全部做的是现代装饰,墙纸用暗调的玛雅灰色,地板用浅明的釉面砖,这种釉是经过抛光的特殊材料,纹理绚丽,花色厚重,有仿古砖的韵致。入门先是开放式的厨房,吧台上倒挂着四、五十支水晶酒杯,好似恢弘的水晶灯。戴春城一抬头,数不清的水晶面勾叠反射,他的脸在金光淡淡的镜面中无限地、缭乱地映照。永恒这个词出现在戴春城的脑袋里,震得他目光一缩,转移在整面墙的酒瓶上,又是五彩斑斓、芳醇萦绕的世界。这是一座迷幻的公寓,只要醉意,只活在梦境里。 戴春城要了一杯冰水。裘平以为他装模作样。 戴春城解释:“工作习惯,白天尽量不碰酒精。现在要求更严了,只有周末私人聚餐可以。” 裘平晃荡着威士忌,问:“要是我哥让你喝,你也不喝?” 戴春城闭口不答。裘平笑了笑,看他把那杯威士忌接下了。 裘平更觉得他伪善:“我哥刚回国的时候,请一个当官的吃饭,工商局的,从酒桌上下来就直接被送去挂水。当官的装得人模狗样,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 戴春城回答:“从前的风气的确不好。” “现在就好了吗?” 戴春城回答不了他。裘平冷笑一声,把酒闷了。 裘严回国后吃了不少苦,裘平觉得不值得。他从小在国外长大,人生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国外度过,对国内的环境非常不习惯。戴春城是典型的政客,是他最厌恶的那一类人,他不知道为什么裘严要喜欢这个虚伪、高傲、冷血的男人,哪怕裘严找个胸大无脑的花瓶,无非虚荣一点、聒噪一点,也比戴春城好。 “我劝过我哥,在国外发展就很好,本来我们俩在美国已经做得很不错了。但是他想回来,他是在这里出生的,和我不一样,他还是对这里有感情。这是他的故乡,他总有回到故乡的权利,我不反对。但是你这样的人,配不上他。” “遇到你哥哥是我的福气。” “你已经是副检察长,还有个厉害的爹,你要什么样的人没有,还嫌不够?你们这些人,永远都贪心,要这个又要那个,要了权力要了钱,还要什么?” 戴春城不敢反驳。也许裘平比他哥哥看人更准确。 裘平很不耐烦,他突然把杯子摔了,哐当好大一声:“你敢背着我哥搞小动作,或者给他挖坑,我拼了命也会要你陪葬。你看看我敢不敢!”碎片溅了一地,小叔子举着尖锐的碎玻璃杯底指着他亲生兄长的丈夫。 戴春城不怀疑他的决心。裘家兄弟是单亲母亲带大的,母亲早逝,兄弟俩相依为命,感情本来很好,直到戴春城出现。裘平几乎立刻提出反对意见,他在兄长面前认真谈过多次,甚至吵架。他在乎的是兄长的名誉,裘严和戴春城结婚,大部分人还是觉得裘严高攀,裘平听到过不好的议论,他认为兄长太不珍惜羽毛,总有一天会被戴春城坑了。 裘平说得对,戴春城就是贪心,他想要裘严,他已经坐拥权贵,可他还要裘严的真心。他这辈子过得太顺风顺水了,没有什么他想到要不到的东西,他想不到的,人家也双手捧着递上来给他。他习惯了,不觉得这是贪心,久而久之也忘了,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没有人真的能十全十美。 戴春城不能多想,更不能往深处想。 “周六还是来露个脸吧,至少在表面上我们俩还是和平相处比较好,要不然为难的总是你哥哥。你就当为他着想。”他把带来的礼物给裘平:“买了明月楼的点心,你哥哥很喜欢的,我估计你也不会讨厌。” 威士忌喝完了,他从这座可怕的公寓离开。 第5章 佘秀带来了消息,孙春生手术后遗症又复发了,预订在周五下午的见面必须延期。 但在戴春城的协调下,银行行长同意延期还款。 周五晚上戴春城是没有安排的,他和裘严厮混到半夜。卧室黄油似的灯光在他的身体上融化了,他像婴儿嘴里的奶棒,高热、湿润、甜腻,幸福地被裘严含在舌尖。 从浴室到床上,裘严的手一刻离不开他,戴春城也不想让他扫兴,在哄劝诱骗下,他甚至接受了精巧的小玩具。震动频率一下调到最大,他立刻疯了,胡乱地哭叫,那东西像条虫子往肠道深处钻,快速地啃噬,要把他的肠子咬碎了似的。他四肢打颤,高高拱着腰,毫无意识地摆出放荡羞耻的姿态。裘严亲吻他的私处,滚烫的吻,还没来得及触碰他的阴茎就射了。 他早就疯了,不需要玩具,不需要爱抚,不需要蜜糖似的光影语言,只要裘严在,他就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得。 最后裘严把他拖到窗边的长椅上,大力而粗暴地交合,他变成了一堆被快感串起来的肉,裘严既是那根将他刺穿的钢叉,又是将他缝合一体的主心骨。 闹得太晚以至于第二天差点起不来床。 楼下的准备工作却早已开始。饭店是最先到的,从凌晨就开始准备,所有食物原料都要最新鲜的,戴春城早起见到四名服务员搬着巨大的水箱,里面是活的龙虾和不知道什么品种的鱼。他从来不关心吃到嘴巴里的鱼实际上长成什么样子,反正能端到他面前的不会是差东西。这一种和那一种仿佛没有区别。他第一次好奇地看着待宰的大鱼,觉得什么都是新鲜好玩的。 裘严在更衣室里换衣服,记者马上就要到了,在正式开宴之前,他们还有一场专访。 他正在挑手表,一只均匀白净的手从后伸过来,替他拿了一只百达翡丽。扣针滑进扣孔束,只差将剩下的表带推回位置,裘严突然扯住那只手将他拉到穿衣镜前,嘴唇紧跟着压上来。 戴春城被吻得脑袋转不过来,好不容易把他推开一点,努力板着脸色:“要迟到了。” 裘严像个馋嘴的小孩:“戴先生赏点糖吃吧,饿了一早上肚子。” 戴春城轻轻在他嘴角碰了碰:“好了,别让记者等。还要人家给你写软文的。” 在戴先生面前,正事总是第一重要的。 记者终于等来这对玉人登场,眼睛一亮。裘严端正清雅,正是科技板块最出风头的领军代表,他的照片只要刊登在杂志报纸上,对科技圈毫不熟悉的小姑娘也要多看两眼。他的脸就是销量保证,丝毫不逊于平面模特。 戴春城脱了检察长制服,穿一件秋香色波纹绸衬衫,领口揭开两只扣子,锁骨像两条横飞的雪柳,在水纹婉转的料子下招摇。他本来是冰壶秋月的人物,基本以严正姿态示人,记者第一次见他居家风情,也看得瞠目结舌,心跳加速。 “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吧?” “05年在大学校友晚宴上,他带着助理,我带着秘书,我们俩谁都不认识谁。游轮开到运河中央放烟花,他站在甲板上看,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我一定要在烟花下吻他。后来秘书告诉我,那是公诉厅最年轻的一级检察官。” “婚后生活怎么样?和您当初预想的比较呢?” “比我想象中好。我们俩生活习惯上还算合拍。嗯……没有人睡觉打呼噜。” “在家里是怎么分工的?” “春城主要管财务,他的财务经验很丰富,家里的账目基本上是他在把控,包括各种采购,买大件的东西也是他拿主意。我管人员,阿姨管家司机这些人是对我负责。” 戴春城偶尔点头或者说两句简短的,记者约的是裘严采访,他只要坐着充当“裘太太”的角色。他们要拍一组照片,在院子里,在六万支翠雀、海棠、飞燕草搭成的巨大花廊下面,裘严按照要求搂住他的腰,他们接吻,然后一前一后拥抱微笑,裘严摘下海棠花别在他的胸前,戴春城的脸映出花瓣的粉色,照片里他们像一对刚恋爱的小情侣。 陆续有早到的宾客从院子里进来。 戴春城要接待,先离开了记者,把剩下的采访留给了裘严。会客室外的空气清新爽朗,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紧张。他和裘严只有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比较高调,那是热恋期,他被冲昏了头,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这个男人是他的了。后来他要升职,从公诉厅到副检察长,私生活必须小心谨慎,他才不得不低调,结婚的时候也没有请记者。 裘严和他说要接受采访,他差点脱口而出,说你们没有新闻发言人吗?他以为自己已经充分意识到他是有家庭的人了。这是裘严和他两个人的家,不是检察院,没有新闻发言人,他的生活只能自己来表达。他选择放弃事业的时候,选择回归家庭辅佐丈夫的时候,就应该想好他的生活要开始渐渐被人剖开来观赏了。 戴老爷子和老太太被安排在首席上,老太太最近腿脚不太好,戴春城请了一个阿姨专门伺候着。同座的还有裘平和他的女伴。戴春城没认出来是哪家闺秀,小姑娘娇滴滴地说她血糖高,吃不了什么东西,能不能多添一道麦麸粥。 菜单上原本没有准备麦麸食品,戴春城只好亲自到厨房询问,在走廊上被陈颐堵住。 两个人自从孙文岭会面不欢而散之后就没有再联络。陈颐带了厚礼,诚心来赔礼道歉。 “我是真的不知道姓孙的是这副德行,”陈颐叹气:“我打电话去把他骂了一通,反正往后我陈颐的门是不会对姓孙的开了。他要是敢把事情捅出去,我陈颐一定站在你这边给你说话。你放心。这事儿我当年也是知道的,不就是个女学生嘛。” 戴春城向他使眼色:“你非得在这儿嚷嚷是吧?” 陈颐闭了嘴。他们经过穿风长廊,看到外头的宾客越来越多。有不少人是陈颐也认识的,戴春城说那是裘严的工作伙伴。裘严在人群中穿梭,记者偶尔跟着他拍两张照片。陈颐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着,把脖子耳朵手腕上的首饰都扒了下来收在口袋里。 “放心,只有一家媒体,主要是来采访他的,已经嘱咐过家宴上宾客是不允许拍照的。”戴春城以为他在担心被记者拍到。 陈颐摇头:“这些人我都很熟,那个记者上个月前还陪着杨家小姐逛街,我也在。我骗她说我没了老公,心如死灰没有任何心思在打扮上,好不容易才出来透透气。她以为我是个寂寞可怜、伤痛欲绝的鳏夫。”他嘿嘿一笑,朝戴春城撒娇:“你等会儿别给我说岔了。” 维系在他和戴春城之间的友谊靠的就是秘密。他知道戴春城的秘密,戴春城知道他的秘密,两个人都不说,这份友情也就坚不可摧。只要没有人主动破坏这个规则,它也将继续下去。 骗记者装可怜还只是小事情。戴春城想想,问:“你联系孙文岭,他怎么和你说?” 陈颐压低了声音:“他对着我又是道歉又是说好话,把自己搞得多凄惨似的。我说你还能比我惨?但是,据他自己说,财务状况确实堪忧,不仅是因为银行利息的问题,主要是因为孙春生身体不好了,孙文岭这个做儿子的,哪里管过这么大一个集团,他也就在他的小制造公司里横着走走,所以很快就出问题了。” “你是说,孙春生可能还不知道这件事?”戴春城听明白了。 陈颐点头:“所以你说要和他父亲见面,估计是很难的,他会压着不让你见。” 那个手术后遗症复发的回复恐怕也是假的。孙春生是两个月前做的手术,和被驳回环保资质的日子相差不太多。孙家是真的没有人了,才让孙文岭这个小辈临危受命?职业经理人呢?财务官呢?都跑到哪里去了?但凡财务官能够强势一点,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局面。 众联的财务数据戴春城是看过的,光是孙文岭那个小制造公司就有一千多万的应付账款,等于资金链完全断掉了,固定资产7000万,他一个下属的分制造公司,又不造火箭飞船,哪来那么大的资产价值?一堆废铜烂铁加两台进口机器,没清算破产算很好了。这还只是众联下属十几家分公司其中的一间。 “养着一帮审计不知道干什么的。”戴春城说:“银行那边我也去谈了,自己不争气,倒要拉别人下坑。” 陈颐点头:“我看,这事还是要和孙春生通气。要不然你干脆带人大大方方去疗养院探病,还没正式离职呢,他总得配合检察院工作吧?” 戴春城没把他这两句瞎说放进心里。直接去疗养院是不妥当的,他就是去也得带着名目去。但是他不去,让佘秀代表他去是可以的。 他放眼全场,想给佘秀打个电话,却被裘严先拉了过去。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拉到了人群中间,和丈夫并立在人群殷切热情的目光下。 “春城,来,有个礼物要送给你。”裘严说。 他私自加了这么个环节,戴春城不知道。场面有瞬间的安静。 管家推来一只小车,用红布罩着半人高的长方块。 裘严搂着戴春城:“公司在创业园要建一个新的博士后工作站,组织高等研发人才入驻。地皮是三个月前就拿到了批文的,我打算用你的名字给工作站命名,就叫春城楼。预计7月份动工,奠基石我叫他们选好了,今天请你来戴花。以后,裘氏在国内的每一项科研成果,都将从春城楼里产出,每一份专项成果报告书,都会有你的名字。” 戴春城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管家将红布掀开,一方蟹壳青色的奠基石露出来。周围有人惊呼,识货的不在少数。这是泰山石,顾名思义产于泰山山脉,用的是整块的原石打磨成一米长、50公分宽的碑形,基调沉稳、苍劲、华丽,纹理清晰优美,纯净的结晶颗粒闪烁璀璨,游走婉转,犹如星带在云端穿梭。 泰山石贵在纹理,上好的泰山石带有象形纹路,有的像文字,有的像山水,有的具备人物、鸟兽的神韵,因此在重视写意美的国内大受追捧,一块未加工的原石炒到天价是很正常的。国内开土动工极其讲究风水,奠基石是必备的第一步,泰山石在奠基石里又是首选。这里面也有典故,上古炎黄先民在泰山祭拜,用的就是泰山石布置祭典,后来秦始皇登基到泰山立石祭天,传承下来就变成了国典。那还不是民间随便能用的,也就是皇帝才能搞一块这样的石头做奠基。 裘严送了这样一块石头,价值昂贵,意义非凡。 戴春城脸上表情没变,心里是感动的。裘严这样珍重他,令他万万没有想到。先不提这块石头到底是怎么搞到的,反正有价无市。他和法律打了大半辈子交道,对科研一窍不通,又没有对裘氏有过重大的贡献,硬是把他的名字放在一所含金量极高的科研大楼上是不合理的,难免要被外人说。裘严这个决定的背后恐怕要顶住很多压力。 他拿着绸花的手有点抖,眼角的余光瞥见裘平敌意的表情。他心惊胆战地想,裘严以后会不会后悔,把这么一份贵重的礼物给我?但众目睽睽,他不能有一点不高兴不愿意的意思。那朵红色绸花轻轻系在奠基石上,然后被立刻封存,只等开土动工那天,埋进地下,成为春城楼的第一块基石。 戴春城要致辞,他打算尽快结束。 他说:“我简单地说两句。人家一听我说话,就觉得是检察长要解释案情,每次讲话必须很谨慎、很慢,大家听得也想打瞌睡。”下面的人在哄笑。 “从法律上来说,婚姻是一项契约,它是双方达成共同意志的表现。契约又分很多种,具体来说,婚姻是一份身份契约,意思是说我和我的先生同意从单身汉变成彼此的伴侣。我结婚就是为了成为阿严的伴侣,有且仅有这一个目的。我会以良好的契约精神,维护一个自由、平等、守信的婚姻。谢谢各位赏光,祝大家玩得开心,生活幸福。” 他说完了,裘严站起来第一个鼓掌。他主动亲吻裘严。 欢呼雀跃声中,有人调侃:“戴先生,从法律上来说这种行为算什么呀?” 戴春城想了想:“这叫宣示主权。” 第6章 席间戴春城基本没能吃上几口饭,胃袋都腾出位置来装酒了。其实喝得也不过分,一来没有人敢灌他酒,二来裘严中途就把酒换成了茶,但受不住只喝酒不吃东西。好不容易裘严被朋友拉走,戴春城回到席位上。他吃了点冷掉的炖燕窝,暗暗感叹搞活动比上班累。 即使是年底检察院最忙的时候,他为了处理积压的案子,一个星期上七天班,早上八点到晚上十一点,两天两夜不睡觉是经常有的事情,他也觉得身体完全没问题。 富贵难消受。这句话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让他吃了一惊。 裘严的手机在他的口袋里震动。戴春城拿出来一看,是陌生号码的短信,他没在意,等裘严回来把手机物归原主。刚好厨房送上来烤牛舌,他又多贪了两口热食。 裘严坐在他旁边,本来还摸着他的手,短信看得他的脸色瞬变,眨眼冷了下去。戴春城以为是工作上的事情,心里想着该怎么问。裘严把手机摔在他面前。 香艳的床照从屏幕里跳出来,如当头一棍敲在戴春城脑袋上,他差点没拿稳手里的餐刀。 “这是你?”裘严问。 戴春城抿唇沉默。裘严按捺着火气,戴先生睡着的样子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来,他们俩在一块儿睡了八年!他简直不可置信,他刚刚还听戴春城说他要一个守信的婚姻! “等散席了,我把事情都告诉你。”戴春城拉住他抽离的手:“你相信我。” 裘严对着他一向是温柔讨好,很少这样脸色难看,这时即使动了怒气,还不至于失去理智。他把手机揣回口袋里,拿起酒杯先应付宾客。 一转脸,戴春城的表情很暴戾。他直接给佘秀打电话。 佘秀十五分钟之后出现在他面前:“电话号码是一个刚注册的新号,用的身份证叫张玉华,正在向警局核实这张身份证是真的还是假的。注册地点在市中心国金商场的通信网络分点。因为只是短信,所以查不到信号发出的地点。” 戴春城不想听细节:“打电话给孙文岭。” 佘秀拨通了电话。戴春城接过来:“照片收到了。想说什么说吧。” 孙文岭很傲慢:“别拿银行拖延,我要环保局的资质!” 戴春城说:“孙文岭,你现在构成敲诈勒索罪,你仔细想清楚。” 孙文岭充耳不闻:“我只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不然我把照片放到网上,让人家都看看裘总娶了个二手货。戴先生,我要是你,我现在应该赶紧去安抚老公。” 佘秀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挂了电话:“孙春生造了多大的孽,养出这么个傻缺的儿子?” 孙文岭心怀怨恨,刻意地羞辱人。他觉得戴春城看不起他,这是当然,戴春城是副检察长,他只是个分属制造公司的总经理,戴春城凭什么把他放在眼里?孙少爷在孙家大概横着走惯了,从没有体会过被人看轻的滋味。他趁着结婚纪念日这天发照片,里面有一层发泄报复的意思。 但佘秀从孙文岭的态度里面还听出了一些别的东西。如果说孙文岭之前还对戴春城有所忌惮的话,这次他显得非常有信心,好像吃定了戴春城不会报警似的。他当然有自信,戴春城亲自去银行周旋延迟还款时间,这是多大的面子,孙文岭觉得这位副检察长是因为害怕他、忌惮他才这么做。所以他信心倍增,把照片发给裘严,把戴春城逼得更紧。他以为戴春城已经被他拿捏在了手上,堂堂副检察长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 佘秀好气又好笑地想,以他这样的智商,如果去管理整个集团,不知道够他玩几天的? 但凡正经做事的人,环保资质拿不到,就应该加大投入研发力度,集中攻克难题,达到环保局的审核指标。这位少爷不仅不愿意走正道,还真的自以为世界绕着他转。 戴春城实实在在地被孙文岭恶心到了。 “给警局打电话,把电话录音提交过去,照片也一起,直接报警,立刻抓人。”戴春城说。 佘秀还是担心:“您真的要把照片也提交过去?其实只要去打个招呼……” “按正常流程走,不要留把柄。”戴春城很果断。 之前拖着,是担心照片来源,又不确定孙文岭手上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所以假装妥协,还花费心思去和银行协调。现在既然对方突破底线,那他也没必要再吃闷亏了。 这时候恰恰要按正常的法律程序走,报案并提供证据,警方立案后就会拘捕孙文岭,如果证据确凿,认定敲诈勒索罪成立,检察院就会立刻批准逮捕,并进入公诉程序。后头的事情不说,即使不被提起公诉,只要被刑拘,记录就会直接进入档案,即使未来取保或者释放,也会留下案底成为终身污点,对于事业拓展是有致命打击的。孙文岭要继承众联恐怕也难了。 反而作为受害者的戴春城,警方有义务为他的隐私做保密。即使照片提交了上去,也不会被公布出来,控制在警方手里恰恰是最安全的,不会被任何人动手脚。等案子结束了,孙文岭的处置尘埃落定,再和警方打招呼删除照片处理储存设备都可以。如果不提供照片,一旦被反咬住证据不确凿,就会引起怀疑,对戴春城更加不利。 孙家、佘秀、警方都不需要担心,真正值得担心的是裘严。 “戴春城,你背着我哥偷人?” 戴春城转身,裘平的拳头已经跟到了眼前,他没来得及躲,硬生生挨了一拳。强烈的钝痛带着牙龈酸胀感,他挨在墙上,脑袋眩晕,视线还没稳定,嘴里尝到淡淡的甜腥。 差点忘了裘平也在,还是他亲自去请的人。 裘平揪着他的领子,咆哮:“我哥对你还不够好,让你去外头偷人?你有本事啊,装什么深情款款,真他妈的让我恶心!”拳头朝戴春城的脸狠狠地砸下来。 这一次没成功,被戴春城抬手接住:“闹够了没有?” 他气势强硬,是以检察长的口气说话。裘平被他震慑。 戴春城说:“这是我和你哥的事情,就是要兴师问罪,也应该是你哥来问我。” “你他妈再说一次!” “我不知道你刚刚偷听到了多少,这件事你不了解也和你没关系。我已经报警了,警察会来处理。但我告诉你,我没有对不起裘严,在这一点上,我可以用性命保证。” 裘平也不怕他:“你是检察官,你能把黑的能说成白的,要骗我哥还不简单?” 这就是胡搅蛮缠了。戴春城不想理他,挣开他的手要离开。裘平哪里肯放过,揪着他的衣服又要打人,两人在转弯的墙角对峙。戴春城没有拳脚功夫的底子,也不比裘平年轻体健,这个时候只有吃亏的份。裘平发了狠,戴春城被他揍了肚子,胃袋里酒食翻滚,疼得冷汗直冒,差点当场吐出来。他本能抬起脚就往裘平胯下踹,裘平躲开了,把他按在墙上又是一拳! 身后有人的脚步靠近,女人的惊叫声响起。 “这是干什么?别打了!别打了!” 戴春城心里一惊,用尽蛮力挣开裘平,他嘴角还挂着血丝,一下子被人看得清清楚楚。来人是珠宝集团的当家夫人,姓杨,丈夫是戴春城父亲的好友。这位杨太太是第一次见裘平,不太认识,她以为谁这么胆大包天欺负尊敬的检察长呢。 “来人!报警!你们都干什么,检察长被人打了还站着不动,来人啊!”她臃肿健壮的身体把受惊的裘平挤开,一把扶起戴春城,嚷嚷着就要报警。 他们本来就是在花廊的背阴处,稍有动静立刻就能被人察觉。服务生、管家、宾客都被吸引过来,戴春城这时想离开已经晚了一步。他担心场面控制不住,擦拭嘴角掩盖伤情:“我没事。”随后,他阻止了杨太太去叫家庭医生。 裘平被两个男服务生强行架开,怒气炽盛的脸对着狼狈的戴春城。 杨太太还要骂他:“你还有脸了,打人就是不对。谁给你的权力?” 那把又尖又细的嗓子恨不得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戴春城担心裘平盛怒之下会连她一块儿打,正要出口安抚,有照相机的闪光灯在围观人群里一掠而过,戴春城猛地转过头,面色冷淡地对上记者的脸。他能看出她的眼神里掩盖不住贪婪和兴奋。 不仅是她,有好奇的目光开始在这对长嫂和小叔子之间来回扫荡。戴春城不能让事情闹大,如果让人看出端倪,对他和裘家都没有好处。他用眼神示意裘平离开,让他来应付记者。裘平虽然冲动,还不至于坏了脑子,他挣脱两名服务生要走。杨太太拉着他不放,还要报警。 “怎么回事?”男主人裘严拨开人群走出来,一眼看明白了现场:“阿平,你干什么?” 兄长不怒自威,裘平不敢说话。戴春城立刻将他护在身后:“没事,他喝多了。”裘严狐疑的眼神停留在他苍白泌汗的额头,眼神隐隐含着怒火。戴春城避开了这个危险的眼神。 管家开始遣散人群,戴春城第一时间拉住杂志记者。记者与他单独相处,显得有点紧张。 戴春城向她要了一杯热水:“见笑了。” 记者也不敢多问:“您还好吧?” “没事。”戴春城几乎厌烦地向人一再重复“没事”这个词:“阿平和我之间的关系不太好,我有时候可能对他太严厉了,管得也太多。没办法,他是我唯一的弟弟,我自己没有手足,当初和裘严恋爱的时候知道他有个弟弟,还是很高兴的。” “他也快三十岁了,您对他还不放心呀?” “我这个人的脾气是这样,外头有些人也知道,工作培养出来的毛病,一说话就很强硬。” 他这样说,既不否认他和裘平之间明显的剑拔弩张的气氛,又把裘平直接摘了出去,还找了个合适的理由。戴春城为人严正苛刻不光是整个检察体系知道,就连媒体都常有耳闻,这样的人和家里人处不好关系很正常,无可厚非。记者也不能多说什么。 她很少有机会参加这样的名流私宴,好不容易探听到一些新闻,只能把满肚子好奇憋回去。名门世家成员关系不睦这样的事情就算戴春城不明着说,她也知道不可以随便传话,无论是姓戴的还是姓裘的,她都还惹不起。 戴春城把管家招来,给她挑了两支昂贵的红酒,还封了车马费:“招待不周,欢迎下次再来。”他亲自把记者送出门,这才算圆满把事情解决。 管家已经了解情况:“医生正在赶过来,一会儿回房间给您做个检查吧。” 他是裘严的人。戴春城仍然不放心,只是点头不说话。 他心慌得厉害,像判了缓刑的囚犯。裘严挺拔俊逸的背影还是他熟悉的样子,然而那块钴蓝色的百达翡显得冰冷冷的,像一声无情的嘲讽。 第7章 傍晚,戴春城在狼藉的花亭下坐了一会儿。 霞云红透了,像女人脸上考究精致的胭脂。青春、美丽、爱情,都是这种矜贵又可爱的玫瑰色,以至于她们整个的人生,最终都化成这种妍丽而剧痛的颜色。 戴春城很久没有想过女人,他不擅长理解她们,至今也不能有所共鸣。作为副检察长,他也有不擅长的事情。他想,如果这一关他过不去了,那也是报应。 有人在他背后坐下,裘严看起来一脸疲惫。 结婚纪念日和两个人想象得都不同。婚姻也一样。 “对不起。”戴春城轻声说:“结婚三周年,差点搞砸了,还让外人看笑话。” 裘严把领带脱下来:“到底怎么回事?” 他已经从最初看到照片的愤怒中冷静下来了。恋爱的时候他们交过底,他们都不是第一次谈恋爱,也不是第一次有性经验,裘严不介意,他们这样的人私生活混乱糜烂的都不在少数。他想,如果这是戴春城和他谈恋爱之前有过的女人,那就无所谓了。 戴春城说:“那个女孩是我们家资助的一个女大学生,家里没钱供她念高中,我爸看她成绩好就帮了她。我们见过几次面,都是有旁人在场的情况下。那会儿我刚升上厅长,她说她以后也想学法律,我们就聊了几句。后来考大学填写志愿表我给过她一些意见。” 裘严像在听爱情故事:“日久生情?” 戴春城揉了揉太阳穴:“我对女人没兴趣,她向我表白我拒绝了很多次,结果她偷换了我的阿司匹林,我没防备睡过去了。她想用那张照片来威胁我和她谈恋爱。 这种情况处理起来很麻烦,我们国家定性敲诈勒索罪很关键一点是有没有金钱目的,她不图钱财,下药既不构成抢劫又不构成性侵,最多算个犯罪未遂。而且我爸那时候还在位置上,正是准备退休的关键几年,已经有不少麻烦,家里资助的学生如果被抓了,又要节外生枝。所以后来就把人送到国外念书去了。” 说完了,戴春城抹了把脸。他甚至想不起来那个女孩的样子,到现在都不明白她怎么会喜欢他,为什么她会觉得他们俩能谈恋爱?难道他表现出来的拒绝态度还不够强硬吗?那他还能怎么做?她就像斜晖照亮的一片云,只看到惊心的玫瑰色。 过了一会儿,裘严握住他的两只手:“我今天态度不好,应该先听你解释。” 戴春城说:“阿严,我不想让你知道是怕影响你对我的看法。检察官占了贫困女大学生的便宜,我不想让你这样看我。你一直对我说我很好、我很好,其实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 裘严收紧了握着他的手。 “没事了。你很好,春城,你一直都很好。”裘严说:“你应该早点跟我说,我是你丈夫,我们本来是一体的,你要相信我,我是一定会理解你的。” 戴春城闭着眼:“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没有。”他像在念咒。 这是造的什么孽。裘严把他抱进怀里,亲吻耳朵和发顶。戴春城在发抖,他在害怕。那么多人看着他狼狈被打的样子,差一点记者就知道了,现在想想他还心惊胆战。本来这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这个幸福的婚姻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污点。 “照片是谁发的你心里有没有数?”裘严问:“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有没有危险?我能帮你做什么,宝贝,你告诉我。” 戴春城说:“我已经报警了,抓到孙文岭之后警察会通知我。” 这是裘严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 “众联石化董事长孙春生的儿子?” “你认识?” “孙春生我打过两次交道,很有能力也很老派的企业家。” 戴春城简单交代了两次见面的情况:“我估计,孙春生病着的这段时间公司的权柄一部分交给了孙文岭。孙文岭想背着他爸私自把环保资质搞掂,不但没成功,烂摊子越拖越大,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他这个人说话做事都不行,至少从我的角度来看,离一个基本合格的企业管理者都差得太远。不知道谁给他出的馊主意走这种邪路子,要是他自己这么想的,那就是孙春生造孽,养出了个这样的儿子。” “你觉得资金链断裂也是他败出来的?” “丁点大的子制造公司,搞出一千多万的应付账款来,像什么话?他一年净利润才多少?千万别是在外头吸毒养女人亏出来的钱,否则就是众联最大的一条蛀虫。” 众联的问题是孙家自己内部的问题,裘严关心的是他的丈夫。 “他为什么盯上你?手里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 “警察会对他的房子和个人物品进行搜查,等搜查结果吧。当年的照片的确只有一张,她胆子小,不敢存着太多东西,一来是怕我不高兴,二来还忌惮着我们家的权力。” “孙文岭身边的人呢?会不会也有问题?” 戴春城还没来得及想。 裘严说:“今天这张照片只是发到了我的手机上,万一弄不好发到网上去,或者随便给了哪个八卦报纸的记者,就不是抓一个孙文岭可以解决的事情。” 戴春城回握他的手:“阿严,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对这个家、这个婚姻不利。结婚的时候我就做好准备了,任何人踩到这条底线我都不会对他留情,你相信我,这点本事我还是有的。” 裘严挑眉:“所以你都处理好了,没有我什么事了?” 戴春城微笑抬头去亲他的嘴巴:“你陪陪我吧,阿严。” 他的心脏还在急促地跳,他需要他,就像女人需要玫瑰色的幻想,像人生需要睡眠。 警察的动作很快,晚饭才吃了一半就来电话,孙文岭已经被控制住了。警方找到他的时候,孙文岭正在福临公馆和金融机构谈融资,对方也是高管,眼睁睁看着这位孙少爷被警方逮捕,吓得够呛。孙文岭被强行拖走,一路高喊挣扎,惹人注目。还有客人认出了他,用手机拍下被拖走的场景,隔天照片就发到了网上,有人猜测众联是不是要破产了? 裘严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秘书覃子午抱着大号牛皮文件袋敲门进来,表情很严肃,裘严示意他自己找位置坐下说话。他的办公室里没有那么多规矩。 覃子午也不拘束:“那个女孩子叫万英,90年的,生在一个二级贫困县里,初三辍学了半年还考到了市里重点高中。家里实在供不起,是她自己借表哥的手机报名参加了助学计划。个人资料最后一天才寄到,差点赶不上。成绩非常好,高中数学竞赛拿了很多奖,大学是保送的,还免了她一年学费。警方后来调查发现她个性偏内向,不善于交际,心思很深。” 裘严一边玩手里的笔,一边听,看起来注意力不太集中。 “总的来说是个考试天才,但情商不怎么样,”覃子午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戴先生被她用床照威胁之后,本来是报了警的,警方都已经立案了,第二天突然又说不追究了,戴玉山(戴春城的父亲)亲自去向警局局长解释情况。小女孩儿以身体健康为由办理休学,半年后就被送出国了,目前还在曼切斯特大学念书。我查了,基础数学系的确有个叫万英的在读学生。” 过了一会儿,裘严说:“90年的,才28岁。” 覃子午笑:“比她心爱的戴先生小了七岁。” “姓孙的怎么拿到照片的?” “我也觉得奇怪呢,这事之后按理说警方已经把照片所有备份和原始文件都删除了。除非她当初用网络传播过,留下了一些残余的痕迹。要么就是孙文岭在警察内部有人。” “警局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姓孙的刑拘了,慌得要命,可能没想到戴春城真敢报警。从头到尾都在嚷嚷要交钱保释。” 裘严转过身来,坐进自己的电脑椅里。他桌子上有三台显示屏,在覃子午进来之前他在看一份关于高输入电压和窄电压直流电源路径管理的实验报告。 “子午,你帮我再联系一下警局,我要孙文岭所有的个人电子设备。”他说。 “你担心除了照片还有其他的东西?” 裘严点头:“另外,找到这个叫万英的女孩子,把她带过来见我。尽量低调,不要让戴家知道这件事。如果带回来不方便,我可以自己去见她。” 覃子午有点惊讶,他以为裘严和戴春城感情很好,看来裘严也不完全信任他的丈夫。 从办公室出来,覃子午正撞上高傲的裘平。他打了个招呼,给裘平让道。 裘平关上门:“我跟你说过,不要和他结婚,你就是觉得他好。” 裘严也没好脸色:“这件事他是受害者。” “他说他是受害者,你也相信?”裘平嗤笑:“堂堂副检察长,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十几年,九百岁的老狐狸,你骂谁小白兔?” 裘严皱着眉头:“你还知道什么?” 裘平说:“我听到他和秘书的谈话,提到环保啊、银行之类的,如果他是受害者,为什么人家刚开始把照片发给他的时候他不报警,一定要等到你也收到照片他才报警?他和姓孙的有没有交易?他背着你还有没有别的事情,你就不想想?你就这么信任他?” “我没有完全信他。”裘严拔高了声音:“你刚刚看到子午了,他在查这件事了。” 裘平这才舒了一口气,脸色有所缓和。 裘严把烟匣扔给他。兄弟俩走到窗户边上抽烟。 “阿平,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但这次你过分了。”裘严低斥:“春城是家人,我们是一个家庭,你也是家里的一份子,有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还让外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裘平冷哼:“我看你能粉饰太平到什么时候。” “我也不相信春城会害我,”裘严有点烦躁:“他如果隐瞒了什么,可能有他的原因。我们从前在美国的事情不是一样也没有告诉过他?寻常夫妻之间都很难做到无话不谈,何况是这些名门世家?只要他不背弃这个家,不背弃这个婚姻,一点小秘密无所谓。” 裘平不能理解。他觉得婚姻就应该是完全的信任和爱,防着枕边人算什么意思?裘严和戴春城其实是一种人,都太防备,迟早把自己也算计进去。 “也许是个机会,”裘平不想再争辩,把话题转移到工作上:“听说孙春生病了,孙文岭被抓,孙家要是挨不过这一劫,恐怕大厦将倾。哥,你对海滨风力发电那个项目不是也有兴趣吗?” 裘严知道他想说什么:“众联的资金链断了。孙家正在想办法融资。” “要多少钱?” “十五个亿。” “对众联来说也不难吧?” “本来不难,但当家的被抓,闹得满城风雨,恐怕就难了。”裘严说:“不急,再观察一下吧。孙家树大根深,说不定还有后话。儿子被抓了,做爹的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养那么大一个律师团队又不是吃白饭的。海滨风力发电这个项目他们也不可能马上就吞下来。” 裘平看到他办公桌上摆的一张基金客户经理名片:“你也要谈融资?咱们缺钱了?” 裘严回答:“不缺钱也可以问问嘛,国内金融市场和外头大不一样,了解行情总是没错的。”他抛着手里的钢笔玩,笑了笑。 第8章 孙文岭被拘留的第十一个小时,妹妹孙黎来看他。 做哥哥的终于松了一口气:“律师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 孙黎看他像看个小孩子:“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人家还没上班呢。” 他是傍晚六点钟被捉的,现在是凌晨五点半不到。孙黎看起来也一夜没睡,只匆忙画了个淡妆,黑眼圈没能完全遮住,头发也不像打理过的,在她这儿倒是少见。 孙文岭觉得愧疚:“小黎,哥哥这次是莽撞了,你赶紧找人想办法把我弄出去,千万不要让爸爸知道了。爸爸还好吧?妈妈呢?家里都怎么样?” “我哪里有什么办法?”孙黎红了眼睛:“我只和妈妈说了,爸爸那儿我压根就不敢去。妈妈都快被你急死了,我又怕她有个三长两短,又担心你在这里出什么事。家里乱糟糟的,警察来搜查,哪里还瞒得住啊?就算我不说,恐怕爸爸很快也会知道了。” 孙文岭吓出一身冷汗:“那怎么办!怎么办……爸爸知道了肯定会生气的。” “哥,不是我说你,”孙黎没好气地数落他:“姓戴的还没离职呢,就算人家离职了,你知道他在公检法的影响力有多大?爸爸现在在疗养院,妈妈什么都不懂,我能认识什么人啊?家里都靠着你了,你还去惹他。” “是你跟我说他肯定怕了我,我才把照片发出去的呀。” “我是跟你说他怕你,但我没让你发照片!我更没让你去他面前耍威风!” 孙文岭脸色也不好,也想发脾气:“我有什么办法,钱都他妈耗没了!” 提起这个孙黎更怒,她是公司的财务总监,众联的帐没有比她更清楚的了。她恨不得一杯冷水把这个脑子烧坏的兄长给浇醒了。但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她冷静下来,描得粗黑沉重的眼线冷酷地向孙文岭的心头压去。 “哥,早上一上班,我就会去找几个副总联合律师团队开会,给你想办法。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我在公司没有你的时间长,他们也不听我的,能不能在爸爸知道之前把你弄出来我也不能保证。你做做准备,出来肯定要花一笔钱,你还有钱吗?” 孙文岭听到钱就上火:“我哪里还有钱?” 孙黎气急败坏:“是你的命重要还是钱重要,这个节骨眼儿上了你清醒一点!” 孙文岭咬咬牙,最终报了一付账号和密码给她。这是他在境外的私人小金库,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愿意拿这笔钱出来的。他是真的没想到戴春城敢报警。 孙黎拿到了账号:“你放心,哥,我那儿也还有点积蓄,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保出来的。实在不行,我就去戴春城面前下跪,让他饶了你。” “你别去惹他!搭上一个我还不够是吧?”孙文岭不忍心:“你照顾好妈妈,家里现在没有男人,你一个女孩子万事小心。等我出来了,我一定不会放过姓戴的。” 孙黎压低声音:“哥,你老实跟我说,那些照片你怎么处理的?” 孙文岭犹豫道:“还在电脑里啊……” 孙黎大叹:“我不是让你处理了吗?你怎么不听呢,你知不知道,警察把你的东西都搜查走了,一旦在你电脑里发现了照片,就落实了敲诈勒索罪。到时候,案子就要依法被交到检察院去走公诉程序。你觉得要是到了检察院,你能活着出来?” 这个案子虽然只是一张小照片引起的勒索罪名,但是牵扯的利益关系极其大,一边是能源巨擘,一边是副检察长,还涉及环保和政府项目,警察肯定不愿意把这么个烫手山芋一样的案子长期攒在手里,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收集到证据,确立罪名移交检察院。 只要送进了检察院,那就是戴春城自家后院。这位副检察长威名在外多年,可不是开玩笑的。 孙文岭越想冷汗越多,后悔自己太冲动。 探视时间有限制,孙黎无法呆太长时间。她只来得及和兄长拥抱一下,就被警察请了出来。 从谈话室出来,她拨了个电话,笑道:“钱拿到了。我现在去医院看看爸爸,接下来就没我什么事了……嗯,我知道,做做样子罢了我没那么傻,”她把积蓄在眼眶的一点泪水抹掉:“他自己作孽,我凭什么淌这趟浑水,再叫戴春城知道了,给我安一个帮凶的罪名,我活腻歪了?让爸爸去操心他吧,我才懒得管呢。” 她挂了电话,上车让司机直接开到疗养院。 戴春城到处找不到陈颐,是陈颐约他出来打球运动、更换心情,结果自己不见人影。戴春城在更衣室最内侧的洗澡间听到暧昧的响动,外头扔着陈颐的运动包和一条棉质小内裤。半个小时后,他才出现在球场上,身后带着高大英俊的网球教练,这位鳏夫一步三扭胯,脖子上啃得全是印子。戴春城也不拆穿他,让教练去倒水。 “帅吧?”陈颐意犹未尽地舔舌头:“上个星期刚认识的,体格好,单手就能把我托起来。” 他在戴春城这种有老公的人面前说说荤腥话就算了,时常不分场合当着小孩子的面也开黄腔。有不熟悉他的太太曾经带着小女儿去他家里打牌,藏在沙发垫下面的小玩具让人发现了,他还当着人家的面讲解,把这位十六岁的闺秀说得脸红气急,直骂他恬不知耻。 这事后来当笑话传出去,陈颐也不怕人家说他,大大方方说:“她自己问我那是什么,我就告诉她那是按|摩|棒。你没听她骂得多脏,什么烂了屁|眼的话都敢说,还装什么纯呀。我陈颐在这个圈子里什么人没见过,都爱装仙女,私底下脏得不知道哪里去了。” 戴春城问:“多少钱一节课?” 陈颐比了个数:“一千五。国家二级运动员,专业的。” 专业打桩的还差不多。戴春城好笑:“你自己也悠着点,又不是二十来岁的年纪,还玩得这么激烈,也不怕腰闪了。”他对陈颐的私生活没有意见,只担心这位傻了吧唧的鳏夫又被骗钱。 那位身高一米八九的教练倒了两杯柠檬水过来,和戴春城握手,恭恭敬敬叫他戴先生。他笑起来清爽,有一张不经世事的学生面相,和健身会所里发油冒光的教练不同。戴春城又变了主意,心想,这孩子别给陈颐祸害了。 陈颐单纯地以为他羡慕自己:“你和裘严还好吧?” 戴春城无奈地摇头。他挥着拍子把一只球打出去,圆球打在墙壁上又弹回来,他来回跑动追逐着那只球重复打了五下,第六次球弹得太高了,从他的头顶越过,他放下拍子徒然地喘气。球往身后落下。他们身后全是一团团绿莹莹的、刺猬崽子一样的球。 “还行啊。”陈颐笑道。 戴春城很久没有这样高强度地运动,让他打打高尔夫他还行,网球消耗体力太快,打一会儿让他有一种自己还很年轻的错觉。他一边拿毛巾擦汗一边喝水:“我只和他说了万英给我换药的事,他觉得我是个受害者。这件事我当初处理得也仓促,不完全怪姓孙的。” 陈颐咬牙:“要我说,你就应该早点报警。” 戴春城放下水杯,面色深沉:“佘秀还没查出来孙文岭到底是从哪里拿到的照片,大少爷肯定不能自己去找,那就是背后还有人。我后来想想也觉得怪,孙春生病了不知道内情就算了,公司那么多人都不知道众联现在的财务状况吗?董秘呢?副总呢?财务总监呢?”但凡孙文岭身边有一个负责任的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也不至于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孙文岭毕竟还年轻,在公司的时间也没有很长,集团里面都是他父亲亲手带出来的老臣,真的各个都会对这位大少爷言听计从吗?公司出了这么大的财务漏洞,上上下下每一个人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大少爷胡闹?戴春城不相信,他处理经济类案件十几年,打过交道的企业没有上千也有成百,对企业形形色色的运营管理模式见怪不怪。他直觉孙文岭在众联石化的话语权还远远没有达到能干纲独断的地步。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身边有人刻意纵容他这么做,刻意让他拖垮了公司的资金链、拖垮了好不容易到手的发电项目,最终逼得他不得不向戴春城发威。 恐怕这位大少爷人在拘留室里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去的。 戴春城想想,觉得他又傻又可怜:“这孩子是给人害的,我也只不过是一颗棋子。” 陈颐没听明白:“孙家有商业间谍?要搞垮他们公司啊?” “那就不知道了,人家企业的事情和我也没关系。” 教练陪着他们俩打了两局,又说请他们吃冰淇淋。戴春城看得出来这小伙子是真的有点喜欢陈颐,他对着陈颐笑的样子,像是毫无保留,让他想起裘严当初追求他的情景。艳照事件虽然裘严没有任何责怪,但到底是他惹的麻烦,他打算好好补偿丈夫。 陈颐给他出馊主意,带他去买织着蕾丝边的女士内衣。最近流行起有塑形作用的连体衣,样式夸张艳丽,戴春城好气又好笑地站在内衣店里,被路过的小姑娘用奇怪的眼光打量。陈颐胆子比天都大,哒哒哒跑到在衣帽间试穿,除了胸罩是空的还真是好看,束腰上的粉色缎带垂到他的臀缝间,走起路来两条小尾巴就在他尾椎上来回地扫,戴春城一个大男人看得心火旺盛,恨不得在他那屁股上打两巴掌。 但这种荒淫的事情检察长是肯定不会做的。他炖了糖水煮了夜宵去公司探班。秘书覃子午接到戴先生电话,知道是老板娘要来,心想今天晚上这个班估计加不了多久,干脆向裘严请了假先回家,把办公室留给这对恩爱的眷侣。 高深的办公室门一合,只听到戴春城的步履。 裘严其实早等着他,只是不急,就是要他主动来。戴春城一语不发,经过茶桌将茶碗顺手端了过来,放到丈夫手边。他年纪比裘严大,地位比裘严高,就是在外头也是裘严给他端茶,反过来就失了规矩了。但现在裘严是家主,他是嫁进裘家来的,更别说还带了补偿道歉的意思,他只能弯下腰来放这杯茶。 要是从前,裘严是不敢享受这个待遇的。他一抬头就能见到戴春城垂落的领口,一绺黑发顺着肩膀滑到锁骨,依稀可见珊瑚色的衬衫下面两片干净的肌肤。他很少打扮得这样娇嫩,成熟的肉体散发着玫瑰半凋的酸味,那是裘严送过他的一瓶JAR。 “本来今天想早点回去陪你吃晚饭的,几个博士送了新的数据过来我看着看着就忘了。明天一定准时回去,我保证。”说得反倒像他在讨好戴春城。裘严顺着茶碗摸到他的手,戴春城不动声色看着他虚伪又贪色的笑,他的老公他自己清楚。 戴春城说:“是我打扰你。”他这样被拉着,身体几乎挨到裘严的胳膊肘上,还要站直了,腰就酸,哪里分出精神应付这些客套话。 他就打算明说了—— “检察院最近要更新一批设备,准备做系统更新升级,报预算大概是两千多万左右吧,正准备公开招标。技术部的人来问我的意见,我想想,咱们技术又不比别人差,也不用怕公开招标,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是这个意思,你觉得呢?” 他就差拱手把钱直接放进丈夫兜里了,要是放在从前,他是肯定要避嫌的,但他回头一想,裘严大手一挥把他的名字放到了裘氏研发楼的楼顶,立泰山石为证,他就有点心软了。 见裘严没有说话,他以为伤了丈夫的自尊:“我是想弥补你一下,关于……” 话没说完,裘严把在他手腕上的手一收,从他腰后揽上来,将他一把拉进怀里。 “我们今天不说别的,只说你。”裘严低沉的呼吸喷薄在他耳边:“你真漂亮,春城。越来越漂亮了。” 戴春城本能地想推开他,手放在他肩膀上又想起自己的目的,没有推下去,任由那只搂着他的手在大腿来回摩挲。西装裤的料子不厚,又软又凉,却蹭得他皮肤发烫。 “办公室……”他艰难地开口,希望裘严不要在这里发疯。 裘严挑眉:“办公室怎么了?” 第9章 戴春城不好说话了。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拿陈颐的话说,还装什么纯呀。 他微微侧着脸,粉面如春,低头往裘严的嘴唇上亲。 裘严一手托着他的脖子,一手往他衣服里摸,解他的衬衫扣子。戴春城环着他的脖子往他手上送,两颗乳头隔着精细的衣料颤巍巍抖动,在裘严手里很快硬起来。戴春城喉头里发出低微的喘气,像是下了决心,一只手摸到他的胯间,在那里轻柔地蹭了两下。 裘严倒吸气,戴先生解了他的皮带用嘴巴含。裘严哭笑不得,心里是很感动的,他不是一定要戴春城为他做这种事情,即使戴春城跪在他面前,他从不觉得这个人比他位低一等。他尊敬他,把他放在最高的位置上看,即使外头多少人恭维他拿下戴春城是本事。 以前,裘严也觉得,得到戴春城是自己的本事。他那时候也才二十来岁,回国的时间不长,还没有多少人知道他这个人。但戴春城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年轻才俊,身后又有戴家光环,人家恨不得把他当观音娘娘,各个伸长了手不一定够得到衣角。他带着裘严出场,有不服气的,私下来和裘严晦气,裘严很得意,他就像电影里那些最不被看好却约到校花的“怪胎”。 后来年纪渐长,轻佻岁月过完,他看着戴春城一步步从公诉厅爬到副检察长办公室,心里是很敬佩的。他有时候会怀疑,戴春城到底为什么爱他,他明明可以找更好的。看着那张艳照他心里不好受,任何人看到自己丈夫和其他女人的床照都会不好受的,他知道戴春城心里有顾虑,他想,为什么一开始戴春城要选他呢? 他把戴春城推开,戴春城一僵,裘严把他抱起来,亲他的嘴角,又补充一句:“我来。”他把人抱到办公桌上坐着,要扒裤子。戴春城拒绝,他像小孩子捍卫心爱的玩具一样捍卫自己的裤子。裘严搞不懂他在想什么,戴春城面色通红,让他保证看了不要笑话。 他自己把裤子脱下来,里面是系着红色小蝴蝶结的女士内裤,窄小的布料盖不住已经半勃起的性器官,极力地撑开,一点褶皱都没有,像只装满了礼物的圣诞布袋。 裘严一眼就知道这是陈颐的杰作。他故意不动作,等戴春城解释。检察长已经落实了“私生活混乱”的罪名,他慌忙要把内裤脱下来,裘严一巴掌打在他屁股上,想到还有其他人见过这个屁股,他恨不得直接咬个牙印在上面,以后坚决不能再让戴春城和那个鳏夫来往! 还好秘书室清空了,否则再好的隔音效果不一定能防得住戴春城欢愉的尖叫。 他仰躺在办公桌上下半身几乎悬空,稍微一扬脖子,透明的天窗上整片星河都要落在他身上似的。眨眼间,裘严的脸将星河遮住,他们接吻,戴春城就把什么月亮星星都忘了。他的嗓子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叫也叫过了,哭也哭过了,还不如接吻。 裘严在他耳边说:“春城,我办公室里有监控录像的,怎么办?” 戴春城一僵,身体里的东西狠狠凿在他的敏感点上,他的喉咙发出短促的喘息。 裘严还在逼问:“会被人看到,怎么办呢?春城,要不要停?嗯?” 他要停下来,戴春城把他搂得更紧:“不要,不要停……呜,给他们看……” 其实没有监控,什么都没有。戴春城知道,裘严也知道,但是裘严这么小心眼戴春城是挺意外的。他有点后悔了,不应该跟着陈颐胡闹,裘严以前也不是这样的,怎么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反而更钻牛角尖了呢? 裘严越是这样,戴春城越不安。他希望尽早把离职手续办完。 第二天他本来想去办公室,车子都已经开到半路上了,管家给他打电话,说众联石化集团的董事长孙春生到家里来了,坐着轮椅来的,一定要见戴春城一面。车子只好调头又往回开。 孙春生来得比戴春城预计的要早了,更加证实了他之前的猜想。如果孙文岭在众联集团已经到了说一不二的地位,他必定会阻止父亲知道他干的这些破事,这位老董事长不可能这么早就知道情况,应该是孙文岭一出事,公司就有人立刻把消息带进了疗养院。 戴春城可以看出,孙春生的确是身体不好,离入秋还有一段时间,这位老人已经穿上了毛衣棉裤,脸色看上去也不好,听佘秀说,本来医院都已经找好了匹配的心脏准备给他直接做移植手术的。结果他愣是撑了过来,想必对自己的心是很坚定的。 “戴先生,叨扰了。” “您身体不好,有什么吩咐,告诉我的秘书让她去跑腿就是了。” 孙春生很惭愧:“文岭犯了错,今天我来代他赔礼道歉。我这几个月在医院里,他背着我胡闹还不让我知道。是我把他惯坏了,教养不善还给你添麻烦。” 戴春城看他嘴唇都发白,万一要是一个激动倒在家里,他还不知道要不要负责任。 他也坦白说话:“老爷子,我本来不想闹得着么僵,大家都是要脸面的,但是照片已经发到了我先生手里,我如果再不报警,人家要说我姓戴的这么些年搞法律搞到了月亮上去。您是有家庭的人,我也是有家庭的人,您也为我想想吧。” 孙春生点头:“是,是孙家对不住你,真的很抱歉。” 管家把茶点端来,戴春城让他多拿了一条毛毯出来给老爷子盖上。 “公司的财务状况我也是昨天才听小黎说清楚,文岭让她瞒着我,她也不敢说,我气得差点去警察局骂人。听说银行那边还是你去沟通的,延迟了还款期限,真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谢谢才好。”孙春生解释。他让秘书把礼物放在茶几上,是两盒茶叶。 一盒是还了戴春城送给银行行长的,一盒是给戴春城表示谢意。茶叶只是普通茶叶,做政府工作,并不是外人想象得那样只和钱、礼物有关,企业和政府也不是单箭头的巴结关系。政府需要企业创收和提高政绩,企业需要政策支持。大企业里一般有专业做政府工作的部门,主要工作是整理撰写与政府项目相关的材料报告、处理政府接待流程、申报奖项资质……对于众联石化这样的能源集团,申请技术专利、高级人才引进、跨国技术合作、项目评奖……都是要和相关部门进行对接的。做这些具体工作不需要每次都送礼送钱,项目结束后送一盒茶叶或点心算作礼貌。 孙春生做了三十多年的集团董事长,他知道怎么正常地做政府工作。 戴春城让管家把茶叶收下。 “延期也还是有时限,留给您的时间也不多。” “我们已经在寻找第三方合作,争取早点拿到电池回收的资质。” “听说在谈融资?” “是,和白石基金吃过饭,谈得还可以。” 孙春生今年六十一了,还有几年他就面临退休,身体又不好,手术一个月不到就被儿子逼得坐着轮椅到处赔人情做工作。辛苦是真的辛苦,心酸也是真的心酸。这让戴春城想起他的父亲,他当年被万英拿着床照威胁的时候,也是戴玉山诚惶诚恐地去警察局说情。如今他们这一辈小的长起来了,父亲一辈还在用尽力气地支撑。 “我想请你撤诉,”孙春生终于说:“我知道我是没有资格这么要求的,但我是做父亲的,为了孩子肯定要来求一求。今后如果有孙家能帮到的,你只管提,我全家一定记着戴先生。” 戴春城准备好了他提这个要求:“行,我有两个条件。检察院接下来要更新一批设备,钱由众联来出,项目由裘氏来负责,算是裘氏赞助给检察院的。另外,令公子刑拘的这个记录会一直保留在案,这是给他一个记性。” 这等于是拿孙家的钱既给检察院买单,又给裘严赔罪。孙春生有点惊讶,他知道裘严,也听说戴春城要辞职,但他没想到戴春城会用这种方法来给裘严赔罪。他想,一张床照罢了,这个圈子里的人谁没点不干净的东西,裘严还较这个真吗? 从戴家出来,孙春生给女儿孙黎打电话。 “小黎,让人去把你哥哥接回来。” “戴春城撤诉了?” “嗯。白石那边说钱什么时候可以到账?” “对方要求质押融资,月底先给3亿。后续的4个亿再分两次给。” “银行呢?” 孙黎回答:“银行继续放贷要递交总部去走审批流程。爸爸,我认为,和白石谈拢的消息可以先放出去,对股价是有好处的,现在股价太低了,会影响投资者的信心。就算银行最后审批不通过,至少我们有7个亿是确保的,剩下的钱实在不行还可以把手上几块地先卖了。高新区的那块地有人联系我谈价了,我觉得是可行的。” 孙家的资本运作这一块一直做得很好,买的几块地产非常保值。有几个地标是孙黎推荐的,就算买了不用,只收个租金的钱,也是资产。碰上了资金链断流,这就是应急的最好办法。 孙春生很欣慰:“不错,小黎。你是一直默默做了大量工作的,比你哥哥扎实多了。你哥哥回来之后,送他出国休息一段时间吧。通知人力,从明天开始,你担任集团首席财务官的职位,负责集团一切财务。我有几个很重要的项目要给你,明天早上九点你到我办公室来。” 这是提拔了。孙黎大喜:“谢谢爸爸,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看来是好消息。”有人在她身后说。 孙黎回头,是个穿着警察制服的女人。她收起手机,笑颜如花:“我要搬办公室了。下次你再来,可能要去32楼找我了。” 俞胭一愣,明白了:“那你哥?” 孙黎挑眉,把桌上放着兄长照片的相框拿起来,经过垃圾桶的时候哐当扔在了里面。 俞胭随她走到窗前。孙黎比她矮一点,蛾眉巧目、窄鼻菱唇,皮肤精细发亮,是个古典美人。但她不像富家千金,人家家里的小姐这个年纪在开游艇派对、逛街约会遛狗,她一年出差一千七百多个小时,五百多个小时在飞机上,赶审计节点的时候三餐不定,累得在机场出口胃痉挛昏倒,恰好俞胭经过,直接用警车送去了医院。 因缘巧合,俞胭替孙家办过几件事,基本上是为孙文岭。孙文岭开车撞人孙春生来找她,孙文岭在酒吧打人孙春生又来找她。有钱赚本来是好事情,但俞胭也会在心里做比较,孙春生重视儿子,结果养出孙文岭这么个酒囊饭袋出来,不想真正不可小觑的是这个女儿。 “阿胭,你要不跟了我吧。”孙黎点了一根烟:“我哥玩完了,刑拘记录一直在案,爸爸是不可能让他继承众联的。那就只有我了,今天是首席财务官,下一步就是进董事会,也许再到COO的位置上做几年,等我爸一退休,董事长必定就是我。” 俞胭耸耸肩膀:“好啊。”为谁赚钱不是赚钱呢?孙春生老了,但孙家这口饭还要继续吃。 孙黎满意了:“万英的那些照片都删了,所有电子储存设备都销毁,不要留任何痕迹。这次谢谢你,要不是你帮我找到这些照片,我也不能怂恿哥哥去和戴春城玩儿,借此把他踢出局。” 俞胭和她握手:“我的荣幸。” 孙文岭那个废物脑子就算让他在监狱里呆满下半辈子也想不明白,亲生妹妹和刑警搞在了一起,合伙设局把他从这个竞争游戏里除名了。 俞胭提醒孙黎:“你哥不是你要担心的,你要留心戴春城。这位副检察长很精明,他没有深究是看在你爸的面子上。但他肯定会想明白,孙文岭是被人害的。” 孙黎点头:“我知道。” 第10章 覃子午出差回来脸色很差。他觉得自己没完没了地纠缠在老板娘的隐私上。 更糟糕的,从曼切斯特大学带回来的消息,可能是裘严不愿意听到的—— “找错人了。那个在读的万英,不是照片上的姑娘,人家是华裔,地地道道的英国人。保留了中文名只是因为她觉得中文名字很酷。” 裘严皱眉:“你是说,两个一样名字的女孩儿?” 覃子午累得只点头不说话。 “所以那个贫困女学生呢?她不在国外念书,那在哪?”裘严问。 覃子午用委婉的目光回答他:“我觉得你不想知道。” 裘严摔了手里的钢笔,厉声问:“还有什么我不应该知道?” 两人之间有片刻的沉默。覃子午把钢笔捡起来,那是裘严尊敬的长辈送的,轻易不摔。 “我回国之后重新从当年的资助项目开始查起,戴先生资助的万英考取了政法大学之后只读了两年,在大三开学不久办理了退学手续。学校办事处的老师说,是戴春城的秘书佘秀来办的手续。”覃子午慢慢地说。 见到裘严的脸色一点点暗下去,他提心吊胆地憋着气。 “我不敢再往检察院查,怕那边有所察觉。所以,我找了政法大学当年的通讯录,联系了几个同届的法学系学生问情况。”覃子午把一个录音笔递过去:“根据学生的说法,大二期中考试期间的某一天,万英在学校教学楼坠楼了。这件事在学校传得风风雨雨,隔天校方强行压制了学生舆论,不让讨论。当时学生们之间确信,她是被……推下教学楼的。” 他不想用“谋杀”这个词,他怕裘严当场把钢笔捅进他的喉咙。 裘严噌地坐直了身体,两手攒紧:“死了吗?” 覃子午说:“救活了。你别紧张,警察后来介入,调查结果是意外坠亡,不是人为。学校的网站上现在还可以查到警方公布的结果说明。但是,因为戴先生当时也在坠楼现场,所以他不可能免于猜疑,才有了学生们之间被推下楼的说法。至少有三名学生跟我说,万英喜欢向同学炫耀有一个对她很好的男人在检察院工作,而且是身居高位的检察官。” “人现在到底在哪里?” “住在六零二医院,就是原来省医的附属精神病专院。” “摔坏了脑子?” “嗯。认知障碍、焦虑、躁狂、自杀倾向……主治医生说她曾经两次尝试上吊。她住进精神病院的时候差不多就是退学时间,和床照拍摄的时间相差了大半年。我算了一下,坠楼后她还在省医治疗了四个月才到了六零二,这样时间点就基本上对了。” 覃子午也知道自己挖得太深了,到此他决定回来向裘严汇报。他自己也说不好是什么感受,警察的调查结果虽然是意外坠亡,但是戴春城和警察之间的关系毕竟亲厚,他要混淆一下是非太容易了,站在普通人的角度,位高权重的检察官和无依无靠的女学生对立,那肯定是检察官被床照勒索后,愤而杀人灭口,再联合警察压制真相,造出女学生出国留学的假象。 如果要证明真相,就必须去警局具体了解调查结果的细节。但是裘严有没有这个勇气呢?他能不能接受睡在枕边八年的爱人是个潜在的杀人凶手? 裘严闭了闭眼,很难说这一刻他在想什么。 最终,他说:“我相信他没有杀人。”他的嗓子干哑疲惫:“他不是这样的人。” 覃子午终于能喘气:“我也相信戴先生的人品。” 戴春城也没有必要这么做。一来,万英无依无靠,只凭一张床上的艳照她是拿捏不了戴春城的,检察官有很多方法可以摆平这件事,远远比杀人灭口付出的代价要小。二来,戴春城的作风谨慎小心,连走关系送钱都不收,他有一千种杀人灭口的方法,甚至可以让人直接消失(他做不到戴玉山也能做到),都比大庭广众下推人坠楼要隐秘。 裘严问:“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覃子午回答:“05年10月。” 裘严突然睁开眼睛,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嘴唇紧紧地抿住。 05年10月有什么问题吗? 覃子刚想问出口,一拍脑袋,暗道坏了。05年11月是裘严参加大学一百二十周年校庆的日子,正是裘严和戴春城相见的时候。也就是说,在万英被送进精神病院后的一个月后,这位戴先生若无其事地去了大学校庆的游轮派对,当天就和一位年轻的科技公司创始人恋爱,成就了令人羡慕的金玉良缘。 覃子午劝道:“你别多想,可能只是时间凑巧……” 裘严冷冷地看他:“什么叫时间凑巧?” 覃子午知道他已经想坏了。戴春城也许真的没有杀人,但是警方介入了调查,他当时必定处在风头浪尖上。一个月不到他就跑到大学校庆上领回来一个男朋友,而且高调宣布恋爱。那时候裘严在国内没什么人知道,一个小破科技公司既没上市又没有名声,而戴春城是明日之星,围着他的狂蜂浪蝶能把太平洋扇出浪来,他找了个无人问津的裘严恋爱,亲自带着人进圈子交际,人家都问,这是谁呀? 他们羡慕裘严攀上了戴春城,裘严也觉得自己无比幸运。多少人伸长了脖子近不了身,他一顿饭的时间就把戴春城搞到了手,在游轮上接吻,在烟花下求爱,那么多人都看到了。 戴春城真的是因为爱裘严才和他在一起的吗?还是只为了找个圈子里不熟悉的人,转移掉其他人对万英的注意? 他们的爱情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佘秀在覃子午离开医院的第二个小时就给戴春城汇报—— “护士说有个年轻男人早上到住院部查了万英的房间号,和袁医生聊了大概半个小时。他说他是万英的老乡,受父母托付来看望。我联系了万家,那边压根不知道这件事。护士说,看打扮像个白领,而且挺有钱的,说话很礼貌。监控录像截取的一张照片您看看。” 戴春城认出是覃子午,他没说话。 佘秀敏锐地察觉不对劲:“检察长?” 戴春城说:“这是裘严的秘书。”他僵硬地举着手。 佘秀大骇,第一反应是请罪。但戴春城知道不是佘秀失职,裘严想知道的事情,他迟早也会知道,防是防不住的。他只是没想到裘严的动作会这么快,明明在家宴上他还温柔地安慰他、焦急地替他想办法对付孙家,仿佛他真的一点都没有怀疑。 戴春城的心沉到了底,裘严就这么不信任他吗? 坐在办公室里也静不下心,戴春城索性提早回家。 管家见他回来,恭敬地说:“裘总让您去书房。” 戴春城冷冷地瞥了管家一眼,因为这是裘严的人,所以他一直没有动。 书房的门开着,戴春城穿着棉质拖鞋几乎没有声音,裘严却知道有人进来。他用灼灼的目光看戴春城,戴春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知道了。” “你想解释一下吗,春城?” 戴春城竟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袁医生已经把能告诉你秘书的都说了,没什么了。我知道我有不对,我应该和你说的,我以为后面这些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了。” 裘严提高声音:“什么叫和我没有关系?你是我丈夫,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阿严,”戴春城努力放平声音:“我没有杀人,我可以用我的性命向你担保,她是自己摔下去的,如果你想看警察详细的定案报告,我可以立刻拿给你,上面有具体的证据采集分析,我甚至没有碰过她,她很干净,身上没有我的指纹。” 裘严走到他面前:“我知道你没有杀她,我不是在说这件事。” 那他在说什么?戴春城愣愣地看着他。 裘严以为他装傻:“10月份万英被送进精神病院,11月份你就在游艇上和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面的我接吻了,然后对着你认识的所有人宣布关系。你觉得你不需要解释一下吗?” 戴春城明白了:“你怀疑我答应你谈恋爱是拿你转移焦点?” “时间点太近了,我没有办法不这么想。” “我没有!阿严,我不会拿谈恋爱来做文章。” “但这是成本最低、效果最好的一种。” 戴春城哑口无言,他没有办法反驳。因为裘严是对的,戴家资助的女学生意外坠楼身亡,戴春城人在案发现场,这件事情传开了戴家很难有开口辩解的余地。他可以公开往事、揭发名流私密、支持商业项目……但恋爱是最积极的方法,不会有任何负面影响。 是啊,被裘严这么一说,他都要觉得自己绝顶聪明了。他那一年才26岁,万英坠楼后他恐慌了很长时间,佘秀告诉他,学校发来邀请函,不如就当散心放松,他也想忙里偷闲一会儿,就拿着请柬去了。那天晚上他在游轮的甲板上看烟花,甚至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他。一个笑容温柔的男人向他伸手自我介绍,说我叫裘严。他接过名片,心想,年轻创业应该很不容易。 他们接吻的时候,戴春城觉得很放松,他有点喜欢这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裘严体贴细心有礼貌,不装模作样自吹自擂。他想谈一谈恋爱也无妨。 除此以外,他没有想更多。 “我那时候也许是想换换心情,用谈恋爱来调剂一下,但是我没有想过拿你来转移焦点。这是两回事。”戴春城低声说:“阿严,我们在一起八年了,我如果只是拿你来转移焦点,我不会和你谈了五年恋爱,不会和你结婚,不会把我的下半辈子都给你。” 这种事情只能口头解释,因为他拿不出证据证明。相不相信他,只取决于裘严的想法。 裘严不是完全失去理智,听到这里他的表情缓和下来。 “阿严,你愿意相信我吗?”戴春城去摸他的手。 裘严没有回握,也没有马上回答他。 戴春城的心冷了下去,他抽回手,觉得自己像个滑稽的傻子。 “你如果需要考虑一段时间也没关系,我这段时间搬出去住。”他站起来往外走,打算留一点自尊给自己。他不想在裘严面前歇斯底里。 裘严立刻拉住他:“你去哪里?” 戴春城甩开他的手:“找一个没有你的人看着我的地方。” 裘严皱眉:“什么叫我的人看着你?” 戴春城冷冷地说:“你让管家每天留意我的行程,让覃子午去摸我的底细,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呆在自己的家里,还要忍受下面的人给我脸色看。我何必在这里呆着?” “如果我每次问你的时候,你能自己把话说出来,我需要问管家吗?你自己说说,从一开始,我问过你多少次?你是不是有心事、你在想什么、有什么我可以帮你,你哪一次明明白白跟我说过?你不告诉我,我只能让别人告诉我。” “我没有必要什么事情都和你说,我也可以有我自己的私人空间!” “你当然可以有!但是我出差你突然打电话让我回来,我总是有权利问问怎么回事吧?现在你说你需要私人空间了,所以我就只能像傻子一样,随叫随到还要装聋作哑?” “我……” 裘严厌恶地看着他:“我他妈不是你的下属,我是你丈夫。” 戴春城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干干脆脆的“啪”一声。 裘严也不恼怒:“行,你要觉得不清净,我把人都解雇了,你也不用搬。明天我去欧洲看看阿平的情况,接下来会有半个月的时间呆在那边。你也不用见到我。” 说完,他把管家叫进来,宣布所有人当场结算工资,只留下一名清洁阿姨和一名厨娘。 下人们战战兢兢看着两位神仙冷战,一句话不敢说。 有胆子大的阿姨求戴春城把她留下,她已经年纪大了,解雇后不知道该怎么找新的工作。戴春城僵硬地站在原地,他觉得裘严是在侮辱他,他从来没有觉得这么难堪。 除了管家,大部分都是老人,他没办法忍受这些人夹带怨气的目光。明明他们没有失职,却莫名遭受解雇。最终,他嘴唇发抖地喊停了这出闹剧。 第11章 裘平和小女朋友玩得好好的,被门铃声打扰。做哥哥的疲惫不堪地拖着行李箱出现在门口,看在血缘关系上,裘平没骂粗口。 “后悔吗?”他看裘严的脸色就能猜个七八分。 裘严往嘴里灌啤酒,不说话。他不确定裘平是在问他后悔吵架,还是后悔结婚。 兄弟俩坐在欧洲时间凌晨两点半的客厅里,冷气吹得人直哆嗦,把裘严的脸吹得发青。他整晚地失眠,在飞机上也没怎么睡,其实脑袋里没想事,安静得诡异。他一向睡得好,突然连续地失眠导致身体有点吃不消,心情更加烦躁。失眠就像失恋,尤其像是失了初恋,回味过来的时候他才明白,这种感觉是在伤心。 裘平看了看手机,这时候正好是国内股市开盘。 “众联昨天涨了将近六个点,今天还在涨。融资计划顺利,白石基金的第一批资金到位,对股价的影响很好。一个星期前进了这支的不得赚发了。”他说。 裘严的注意力被拉回来:“涨到多少了?” “21块了。” “那还能再涨涨。” 裘平放下手机,露出顽皮的笑容:“我听说,孙家准备卖地了,白石一共只提供7个亿,还有8个亿如果银行贷款批不下来,可能要考虑资产重组吧。卖地能卖几个钱?” 众联的资产负债率已经高到了73%。一般来说公司的资产负债率最好控制在50%左右,亚洲公司有的会到60%,超过70%就会被认为是公司偿还债务的能力很弱了。这种情况下融资本来不是一个稳妥的选择,但如果不融资,就要考虑是否砍掉旗下的子公司。对外说得好听叫业务板块整合,说得不好听就是断臂求生。众联是大企业,抛售子公司肯定会对股价带来负面影响,融资虽然冒险,但如果成功,光在股民手里就能赚一大波。 裘严笑了:“他现在只担心8个亿而已,别到时候融资不顺利,白石剩下4个亿到不了账,8个亿就变12个亿。就是把众联的总部大楼都卖出去,我看能不能收得回来。” 裘平以为他只是厌恶极了孙家随口说说。 隔天,众联石化的贷款申请没有被银行总部批准的消息放了出来,白石基金立刻宣布撤销第二及第三轮的融资计划。 当天孙家的股价跌停,收盘的时候直接跌出21块,市值一天之内蒸发了2个亿。孙家对外宣称正在和金融机构进行“密切沟通”,但是接下来一个星期没有任何沟通结果。直到星期二,白石才又发布消息,确认撤销后续两轮的融资计划,双方互不追究违约责任。 这个过程怎么谈的裘平不清楚,他只知道对于众联来说已经是最好的谈判结果。即使如此,他如果是孙春生,搞不好又得进一次医院。白石的4个亿到不了账,众联的资金豁口就从8个亿增加到了12个亿,这个时候再来变卖地产,不知道还能不能有个好价钱。 最重要的是,股价连续跌停,投资者的利益遭受了巨大的损失。在明明知道盈利能力不足的情况下,出现了股价短时间内的疯狂涨高和跌落,投资者是可以直接告孙家欺诈的。 意味着,这个从世纪初一直稳立在科技产业顶端的老牌能源集团,在短短的半个月时间里走到了生死存亡的路口。孙家面临着无比沉重的负债,以及投资者的法律告诉。 戴春城比裘严更早得到消息。 他坐在陈家的走廊上看新闻。陈颐和网球教练小男朋友在游泳池里戏水,陈颐压根不会游泳,他在水深只有一米五的池子里刨,刨两爪子就咿咿呀呀地叫唤,要不是呛水了要不是脚抽筋了,小男朋友过去把他抱起来教他怎么换气,换着换着就变人工呼吸了。 戴春城看不下去了,丢下两个人回屋。 网球教练有点担心:“让他一个人不好吧?” 陈颐说:“不用理他,没了老公跟丢了魂儿似的。” 陈颐现在明白戴春城为什么找了个年纪比自己小的,他很喜欢这个网球教练,有活力又有乐趣,他觉得自己回到二十来岁,还有无数可能。他甚至打起了同居的算盘。 但是他的小男朋友不太乐意。两人在泳池边上又因为这件事斗嘴,小男朋友不高兴了,甩下他就走。陈颐很委屈,从来只有人家顺着他的心意哄他开心的,哪有别人给他脸色看过?他一个气急,脚底没踩稳,噗通又摔回池子里。 这下脚真的抽筋了,他喝了两口水,抬起手往水面挣扎,好不容易脸露出去透个气,还没喊出声,脚底一疼他半边身子往下歪又栽回了水里。这下吓得没神智了,越是挣扎脚底传来的疼痛越是剧烈,大量的水猛地往嘴里灌,胸口窒息,他徒劳地吐出一串泡泡,身体开始下沉。 网球教练以为他又在假装撒娇让人抱,走到一半还没听到陈颐的声音,他不放心回头看,池子里哪里还有人影?把他吓得冲回池边想都没想直接跳了进去,陈颐在水底半昏迷地抽搐,一只手还掐着脚底板。教练迅速把人捞起来,放在池子边上开始挤压肺部做急救。 戴春城哭笑不得听清洁阿姨把来龙去脉描述一遍。他就是去上了个厕所的功夫,陈大鳏夫就把自己在一米五的泳池里折腾溺水了。他的第一反应是陈颐福气挺好,就这么个智商竟然也活到了三十几岁,还活得比大多数人都要不错,也许真的是傻人有傻福。 溺水时间很短,急救措施又做得及时,陈颐醒过来的时候戴春城的烟都还没有抽完。 “少抽点。”陈颐被呛得咳嗽:“真的想他就打电话。” 脚边是遍地烟头。戴春城很不耐烦,把烟碾灭了:“和他有什么关系。” 陈颐也不拆穿:“你早跟他说不就完了,纪念日那么好的机会你不把事情说全。” 戴春城斜乜他,暗带威严:“我还要你来教?” 陈颐不怕他:“行,你继续抽吧,我不管了。你也别三天两头来我这儿凑热闹,自己把老公玩丢了,我可是有男朋友的人。”他让网球教练给他煮海鲜粥,你一口我一口地嘴对嘴喂食。 戴春城被恶心得够呛,报纸也看不下去,扔给他:“众联今天的股价只有20块7了。” 陈颐扫了一眼:“噢,这么快就跌成这样了。”他好像完全不意外。 这是当然。他是白石基金的合伙人,他早死的老公是白石基金的创办人、合伙人。白石和孙家谈融资的事情陈颐必定知道,在这件事上他甚至是有话语权的。 但戴春城没想明白,陈颐为什么会同意这个融资计划。 7个亿的投资项目,对于白石来说不算小。按照正常的融资过程来说,第一批3个亿的资金到位后,众联应该迅速开工,拿出有说服力的投资回报率,白石对自己的投进去的钱有了信心,才能进行第二阶段的融资计划。毕竟这7个亿不是白给的,白石也是要拿分红的,如果众联不能盈利,继续巨额亏损,白石肯定不会继续投钱。这个道理陈颐至少明白。 实际情况是众联在拿到3个亿后是开不了工的,因为没有环保资质。这3个亿很显然是要打水漂的,即使银行总部批准了贷款计划,只要众联拿不到资质,无论多少个亿砸进去都会石沉大海。除非,众联承诺放弃风力发电项目,从这个烧钱的巨坑里爬出来。 但众联至今没有表现出这个意图。也就是说,白石在同意融资计划的时候,就知道第一期的3个亿是白花的。即使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至少陈颐是明白的,那他干什么要同意这个融资计划?陈颐还在孙文岭身上栽了个跟头,他就是再傻不至于眼睁睁看着这么多钱撒出去。 戴春城也不想拐弯抹角:“你是不是想报复孙家?” 陈颐很无辜:“什么报复?” “那白石撤资是不是预谋好的?” “预谋什么呀?生意上的事情我能懂多少?” 戴春城把报纸戳德啪啪响,严厉呵斥:“当年我怎么帮你守住白石的股份,你他妈也忘了是不是?陈颐,我告诉你,这事情漏出去了你就是操纵股价!万一证监会介入呢?你就不怕吗?就因为孙文岭忽悠了你一次,你要他全家的命?” 刚刚溺完水的陈颐病恹恹的:“我在你心里就这么歹毒嘛?” 戴春城也觉得不像,为了孙文岭的一次忽悠砸进去3个亿,陈颐没有傻到那个地步。 但是众联一个星期股价跌了将近三十个点是事实。被套牢的股民已经爆发了,投诉惊动了证监会。甚至有认识的老同事打电话来问戴春城,你知不知道最近众联是什么情况?戴春城只能说他和孙家不熟悉,也管不着白石干什么。 经验直觉告诉他,白石基金在这件事上绝不无辜。也许股民都认为白石是受害者,众联忽悠他们投钱,白石也相信了老牌能源集团的口碑。幸好银行没批准贷款计划,白石才及时止损。但有没有可能白石是故意的?故意先投3个亿,让众联放出消息拉高股价,然后跟着银行撤资,一下子让众联股价跌停,反手就是一个“操纵股价、欺诈投资者”的罪名。 孙春生未必不贪婪,为了众联石化的未来在资产负债率极其高的情况下,他仍然选择冒险融资。但如果没有白石基金的推波助澜,孙家也不会一下子跌得这样惨烈。 网球教练觉得戴春城逼得太狠了,忍不住说:“他才刚醒,你别问他了。” 戴春城的眼神恨不能把这对情侣就地处决。 “那你老实说,为什么白石要和孙家谈融资?”戴春城问。 陈颐支支吾吾:“我说了你不要生气啊。” “我还能吃了你吗?” “你不能吃了我,你老公能吃了我。” 戴春城大骇,他没想到裘严还在这趟浑水里面。 陈颐没想着能瞒住他。戴春城搞了将近二十年的经济案件,鼻子比狗灵敏,卷宗拿到他跟前晃一晃他就能知道里面有什么猫腻,这些小伎俩骗不过他。陈颐说:“你老公找到我,跟我说,孙文岭这畜生干的不是人事,他愿意花点钱来给孙文岭长长记性。” 裘严当初来办公室找他的时候,他很惊讶,因为裘严一向是不愿意和他打交道的。 “裘严知道孙家缺钱在谈融资,但是好几家金融机构都拒绝了。倒不是因为环保问题,而是孙文岭不会谈融资,提出来的条件很过分,没法谈。那家伙估计连基础的金融知识都不完全懂,投资部的人更是背地里疯狂地倒苦水。白石本来是不打算和他们谈的,因为我和他们说孙文岭人品有问题。但是后来众联换人了,换成了孙春生的女儿孙黎。” “孙春生还有个女儿?” 陈颐解释:“那女的我没有打过交道,据说比她哥靠谱多了,会计出身,对数字很敏感,头脑清醒敏锐,人也相当聪明。白石犹豫不决,刚好裘严找到我,问我能不能让白石和孙家谈谈,第一期的钱他可以出。我就让人去谈,孙黎开口本来是4个亿,裘严说不行,最多2个。后来各退一步谈下来是3个亿。我觉得他疯了,裘氏一年净利润才35个亿左右。” 裘严的原话是“那就花点钱吧。”陈颐没想到他要花3个亿。 后面的事情不用陈颐解释,戴春城自己也能想明白。白石基金在明知道钱会打水漂的情况下,带着目的去和孙家谈融资,孙黎很高兴,她没有想到背后是裘严设下的陷阱。第一批资金到位后,孙黎赶紧把融资成功的消息放了出去,众联的股票连续涨停,最高的时候将近22块。这时候,银行说贷款计划不批了,当然是不可能批的,原来的贷款就没有还,连利息都还不上,银行批贷款的几率本来就很小。这时候白石顺水推舟说要撤资,股民也觉得可以理解。 于是,白石基金从这出戏里顺利退出了。它一个子儿都没有花,3个亿是从裘氏出去的,它反而赚了一波名声,让人以为是众联的受害者。撤资后,白石的股票明显有涨。 众联在波折后跌到了谷底。如果当初没有融资计划,孙春生不报幻想,以董事会的决策,很可能提早放弃了风力发电项目,然后先卖掉砍掉利润率低的子公司填补银行贷款,再以其他收益好的项目来争取融资。众联做石油发家,又不是只有风力发电这一个项目,老牌的石油产业还是经营得很好的,只要现金慢慢地回流,再爬起来不是难题。 但现在不仅是钱的问题了,因为投资者要告众联操控股价。如果被证监会处罚甚至上升为刑事责任,孙家要做好准备从行业内退出。 陈颐看着戴春城,叹气:“不是我要他全家的命。是裘严要他全家的命。” 就因为一张床照,这位新晋科技巨头掌舵人连消带打要让整个孙家为戴春城陪葬。 第12章 让陈颐害怕的是裘严的深藏不露。 他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见人三分笑脸,从来不说脏话,圈子里夸夸其谈、自以为是的陋习他都没有。裘氏是高科技公司,和政府部门打交道密切,再复杂的报告材料、再冗长的流程他都吃得消。人家以为他从国外回来的,不习惯国内拖延推诿这一套办事风格,但没有人见过他发脾气,遇到问题就不厌其烦地主动沟通,和他合作过的人没有不喜欢他的。 陈颐更是见惯了他在戴春城面前讨好的样子,甚至因此看不上他,在心里有了一个固定的温吞形象。久而久之,他真的把裘严当成了一个好脾气的工程师。 这位年纪轻轻的新贵终于撕开了他一贯暄和的外皮,露出了真面目。他下手极其隐蔽,又稳又准。孙家在行业内小半个世纪的累积,一个多月的时间被他打得喘气都艰难。裘氏和整个事件看上去仍然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没人能想到是他在背后算计。 报复心强、城府极深、作风悍厉,这样的裘严陈颐想想觉得后怕。如果被他爱上是人生极大的幸事,一旦被他记恨,就是逃到十八层地狱也总有被报复的一天。 “如果我是孙春生,我到死可能都猜不出是裘严在搞鬼。”陈颐说。 戴春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陈颐拍拍他的肩膀:“他找到我的时候,是刚刚收到那张照片不久,他还不知道万英后来坠楼的事情,甚至当年勒索你的案子他都没有仔细问过警方,他只说孙文岭威胁你,是觉得你辞职了没有权力了就不忌惮你了。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计划让孙家栽个大跟头,他想让人家都看清楚,即使你没有了职位,即使你辞职回家,也不是可以随便让人拿捏冒犯的。” 这样的话像是裘严会说出来的,他一向重视戴春城的权威。 戴春城闭了闭眼,颤巍巍喝出一口气。 “你说他不信任你,监视你、调查你、怀疑你,这些我都不否认他做了,”陈颐说:“春城,也许他就是这样的作风,你就是嫁了一个这样极端的男人,只是从前你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但你自己的老公自己要受着。” 陈颐是鳏夫,前夫去世之前他们俩的感情也并不是一直都顺利。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一对夫妻之间都难免有自己的矛盾。陈颐以前觉得戴春城性格强势、内热外冷,搭配裘严这种外向宽和的性格,夫妻之间应该不会有太尖锐的矛盾。但现在裘严也表现出了强势的一面,而且比戴春城更加霸道。这两个人以后,恐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众联在接到证监会的调查通知之后召开了一次董事会。 以孙春生为首的董事局一致通过了放弃海滨风力发电项目的决定。这是孙黎第一次坐在董事会的现场,她还没有资格坐上那张桌子去说话,但是已经有人看到了孙家变动的苗头。从前在公司里碰面说不上两句话的副总,如今对她殷勤垂询,下面的员工对她的态度也越发恭敬起来。所有人只字不提孙文岭,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孙春生在医院住了将近三个月。回到公司后,他做出一次会议安排,要求中上管理层,不仅仅是副总以上的决策层,还包括一级部门的所有第一负责人在每周二早上八点半开例会。会议通报公司重大项目的进展以及各类经营信息,最后由他来做指示。从前众联每周是有高层会议的,但孙春生身体欠佳后,已经有半年没有开过会。孙黎看出来,孙春生是在通过开例会加强权威、统一领导。 周二例会过后,孙黎到董事长办公室汇报工作。 “爸爸,我的意见是公司应该裁员。”她开口就抛出这句话。 孙春生意识到事态已经很严重。众联已经十五年没有提出过裁员了。 “如果您同意的话,我后面这段时间除了全权负责卖地的事情,还可以和人力对接好裁员,包括薪酬补偿、税务、社保这些事情,以免搞得怨气太大。”孙黎说:“到时候让人力和财务两边碰头开个会,具体哪个部门落实哪些责任分配好,人力还是做主导,我做配合就是了。” 孙春生点头:“好,计划裁多少呢?” 孙黎比了个手指头:“总部先裁掉百分之二十。这是第一批。如果资金回流得太慢,还会有第二批。这个想法我现在只对您说,还没有告诉过其他人。” 众联总部集团目前是八千多名员工,裁掉百分之二十就是一千六。换算到每个部门里,二十个人的部门就要裁掉四个,是相当大的裁员比例了。 “接下去还会做部门重组,有一批中层管理人员可能要优化掉。”孙黎用了“优化”这个词:“另外,副总及以上的高层我打算做个冻薪计划,财务部会拿出具体的可操作方案。这一部分人的薪资是多少、冻薪多长时间,是按什么百分比来冻……方案具体成文后周五我会给您汇报。很多事情还需要您费心教我,高层们也需要您帮忙做沟通,可以吗?” 她目光如炬,定定地看着董事长,让孙春生不由得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也是这样野心勃勃,毫无畏惧。她背后的那些小动作不可能完全瞒得过他,她如何踩着自己哥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他多少能猜到些。他不说破,只在心里叹息,如果这是个儿子就好了。 裁员这个任务不简单,尤其是高层冻薪,没有谁愿意拿着百万的年薪突然被冻住不发了。要既不得罪人,又把钱守住,这是孙黎上位后第一个难题。他知道她不怕困难,但没想到上来她就给自己挑了个最难的。如果能做到,说不定自己真的能放心把集团的未来交给她。 “我知道了,”他点头微笑:“你尽管去做,爸爸支持你。” 戴春城给裘严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吃饭。 裘严说机票订在了星期四,星期五晚上才到,让他不用等了。 半个月的出差时间不算长,两个人也不是第一次分开这么长时间,但是整整半个月不联系的情况从前是没有的。戴春城想当面和裘严聊,这时才发现他根本找不到人。 检察院的交接工作基本上都完成了,意味着戴春城正式离职。 由公诉厅牵头给戴春城办欢送宴,在福临公馆包了整个宴会厅,半个公检法系统的重要人物都在场。当晚喝的五粮液是戴春城自掏腰包买的,他喝白酒最容易醉,最多四两的量,那天晚上他可能喝了大半斤。佘秀尽职尽责站在他身边,一刻都没有离开,想把白酒换成水,被他摇头拒绝了,说,最后一顿酒了,该喝的还是要喝。 佘秀看得出来他是有意要把自己灌醉,到九点半的时候戴春城基本上是要酒喝的状态。她给阿姨打电话,让她提前准备好醒酒茶和胃药,以防戴春城半夜胃痛。但她还是高估了戴春城的身体状况,十点一刻的时候,戴春城说他要去一下洗手间,去了之后再没回来。 二十分钟后佘秀让男服务生从洗手间将半昏迷的戴春城抬上了车,风驰电掣地往医院赶。 这时候裘严还在飞机上,手机关机,佘秀不间断地重复拨也没有人听。 医生开了消炎药,500毫升的两大瓶药水起码要打四个小时。医院空调开得低,凌晨两点戴春城冷醒了,让佘秀拿了床被子盖上,胃疼折磨得他辗转反侧没办法再睡。佘秀只好又把医生叫过来,开了一点止疼药好歹才睡过去。 等他安静了,佘秀给覃子午打电话,一接通就劈头盖脸地骂:“人都死了是吧?平时人前人后喊戴先生喊得勤快,人昏在厕所的时候怎么没见家里来一个半个人照顾?非得晾凉了等着收尸?你们裘总忙,家里的人也各个都忙着升天呢?” 覃子午连冤枉都来不及喊,他哪里能事先知道戴春城昏迷住院了。因为上次裘严和戴春城吵架要赶人,管家已经解聘了,阿姨也走了几个,戴春城不想住在家里,三天两头睡办公室,要么就在陈颐那儿,家里根本没有人管。裘严是想着出差回来再重新招聘,结果卡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事了。 裘严的飞机刚刚降落,刚打开手机就是佘秀十几个未接电话。他眉心一跳,往回拨。佘秀接起来,冷冰冰地叫了一声裘总。裘严问春城怎么了?佘秀不说话,把电话拿到戴春城的嘴边,戴春城半昏睡着,在梦里还被胃疼折磨,毫无意识地一声声喊疼。 佘秀听到对面电话猛地挂了,三十分钟后裘严一脸冷肃出现在病房门口,外套抓在手里,身上的衬衣还带着飞机舱里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他也是十几个小时没有睡,眼下乌青重,眼白血丝遍布,看起来要杀人。佘秀把止疼药放在他手上,说医生交代四个小时才能吃第二次。 戴春城睡得很浅,一有人进来他就惊醒了。 裘严的手伸到被子里握着他的手:“哪里不舒服?告诉我。” 戴春城眨巴眼睛定定地看他,喉咙里的酸意涨上来又压下去。他叹了口气,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轻轻揉弄。裘严低头亲吻他的额角和发顶。 “佘秀给你打的电话?”戴春城小心翼翼地问。 裘严点头:“你比我会带人。以后家里的人还是你管吧。” 他借着佘秀这个由头,把权柄放给了戴春城,意思就是以后家里的事情他不插手了。戴春城其实不是想逼他,他撑着身体想爬起来解释。裘严一瞪眼睛,他又老老实实缩回被子里。 “你是不是觉得我控制欲太强了?”戴春城说。 裘严现在不想想这个问题:“只要你能高兴,怎么样都好。” 戴春城垂着眼:“陈颐和我说了,白石基金和孙家谈融资的事情是你促成的。”他看着裘严的脸色没有变化,像是稀疏平常,又说:“你要是为了我,花那么大一笔钱,不值得。我心里是很感动的,阿严,我没有想到,甚至包括春城楼奠基石我都没有想到,我一直觉得我们俩虽然结婚了,但是工作上的事情能不牵扯进来就不要牵扯。我也没有在工作上帮上你。” 人家都觉得是戴先生利用职权给裘氏开绿灯,结果反而是裘严自掏腰包给戴春城立威。 裘严露出疲倦的笑容:“阿平一直不赞同我结婚,他觉得世家婚姻很难做到真诚。这我也知道。我跟他说,极少数婚姻能做到完全真诚,大部分婚姻里面谁对谁错很难说的清楚,但不代表我们不相爱。这不是矛盾的,就像有些事情你瞒着我,不代表你不爱我。所以和你结婚之前我就已经做好准备了,这是一个很难做到公开透明的婚姻。” “你觉得这样也可以?”戴春城问。 裘严吻他的手:“你可以有你的秘密,春城。你不一定事事都要和我说,只要你觉得我不需要操心的,你可以不用和我说。但是有一点,你不能背弃这个婚姻,背弃这个家。我们是一家人,这是我的底线,你明白吗?” 戴春城点头。 第13章 吊针打到凌晨四点钟才打完。 裘严第二天请了一天假在家陪伴家属。覃子午来过一次,带了两名新应聘的管家面试。裘严让人在会客室里等着,十五分钟后他牵着裹在睡袍里的戴春城下楼来,一只手还拿着戴先生的毛毯。会客室里不敢把空调开得太低,怕戴春城感冒了,两名应聘者西装革履等在三十几度的室内,衬衣湿透了不敢说一句话。 “你看看,自己喜欢哪个就要哪个。都不满意咱们再挑。”裘严说。他只负责在旁边端茶倒水,也不介意被人家看到裘总伺候家属的样子。 覃子午察言观色,把准备好的简历送过去,又说:“都是知根知底、背景单纯的人,有一定经验的,不用再花时间培训。这两位里面一位是09年老爷子疗养的时候伺候过,对您也熟悉;年轻的那一位是佘秘书推荐过来的,跟着老检察长有五年了。”他准备人选的时候就已经被通知过,要的就是戴春城高兴,只要戴春城满意就行。 戴春城知道这也是裘严有意做戏给人家看。伺候过戴老爷子那一位他见过很多次,戴玉山09年查出来肺结节,做了一次手术,说是要到海边疗养对手术恢复有好处,就跑到南海边上住了一年半,当时在那边请了一位老道的管家打理生活,老爷子对这个人很满意,几次在戴春城面前夸赞过。能得到他的肯定不容易,这个人应该错不了。 佘秀推荐的是个二十七岁的女孩,叫金燕。身材瘦小,扎马尾辫,很有精神。皮肤干净,两颊的雀斑盖不住,像没毕业的学生。戴春城看到她的手掌满是老茧,是踏实干活的手。 戴春城把人留下来单独问了几句—— “以前都做过什么?” “我在厨房做过两年,跟着总厨学,砧板、上什、打荷、面点都会*1,后来因为缺护理被调去伺候老检察长,他老人家身体不好,平时擦洗、按摩、配药、上厕所都要人帮忙,我也会用电脑,口述打字一分钟我可以打一百一十个字。还负责过院子,学过园艺、栽种、消防、安全设备管理。我能开车、洗车、车辆保养……” “财务学过吗?有没有管过帐?” “没有。我可以学,我学东西很快。” “英语会吗?读写能力怎么样?” 小姑娘咬着嘴唇摇摇头。 (砧板、上什、打荷、面点:厨房分工,砧板即制作半成品,掌握原材料;上什即扣、熬、炖、煲等菜品;打荷即添料、装饰工作;面点代表所有点心制作工作。) 裘严也不满意,坐在戴春城身边低语:“要不还是换那个伺候过老爷子的,年轻的没有定性,万一不合胃口还要换。你培养一个佘秀得多长时间?” 戴春城不介意亲自调教,但要保证这是个可堪调教的人才行,否则他要白费功夫。他相信佘秀的眼光,况且他离职过后佘秀就不能再做他的秘书了,总有不方便的地方。 他问:“你和佘秀是什么关系?” 小姑娘看着一屋子三个男人,不说话了。戴春城对她招招手,让她坐在自己旁边,向她介绍丈夫裘严。金燕说:“我刚出来工作的时候被人骗去做小姐,佘姐把我从里面救出来,还介绍我去老检察长家里工作。只要佘姐让我做的,我都做。” 戴春城明白了,他拍拍她的肩膀:“你下个星期一过来上班。” 金燕感激涕零地走了。戴春城懒洋洋窝在长椅上,手里抱着一杯茶发呆。 裘严从后把他抱在怀里,脑袋放在他的肩膀上:“现在放心了吗?” 戴春城回过头,他们接吻。裘严微微汗湿,散发着淡淡的咸味。戴春城把空调遥控器摸过来往下调了亮度,被裘严按住了手,他挣开,执意要把温度往下调。 裘严为他做的够多了,他总是有权利把空调开低一点。 “还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说。”裘严抵着他的嘴唇。 戴春城一边摇头一边笑:“你干脆把整个公司都给我,看我这个文科生多少天能把你的科技公司玩破产?阿严,我不是玻璃娃娃。” “你先听,我还没说呢。”裘严也笑:“公司给不了你,有一半在阿平那里,我这一半给你没问题,他那一半我保证不了。” 戴春城的胳膊撑在他胸口:“好啊,你说。” “你现在无事一身轻了,又不用上班,又不用应酬,我看着很嫉妒。”裘严说:“我打算给你找点事情干。我们公司法律团队已经满人了,而且一年还花了我不少钱养着,所以你可能暂时搞不了老本行。但是,公司有一个基金会,主要是抽出公司年利润的百分之一用于慈善和公益,我想让你来负责这个基金会的运营。你觉得呢?” 戴春城很惊讶:“我没做过这种项目。” 裘严解释:“本质上还是你来决定这笔钱怎么用,用在哪里,给谁用。裘氏是科技公司,基金会正在做的最大项目是厨余垃圾回收利用,我们现在在全国有三万多个有偿回收站,联合科技大学的学生做技术。这帮小朋友很厉害,他们能把剩饭剩菜倒腾成再生颜料,一年可以处理上千万吨厨余垃圾。这项技术目前是无偿提供的。” 戴春城吻他的嘴角:“怎么没给你颁一个公益人物奖?” “因为还没能够全国推广应用。”裘严说:“所以,接下来怎么落地推广就是你的事情了,戴先生。裘氏愿意无偿提供技术支持,广告费我们都可以自己出。还有其他的几个在做的慈善项目你也可以考虑,我全权放手给你,怎么样?” 戴春城翻了个身,从长椅上坐起来。茶碗里倒映出他的侧脸,头发已经长到了肩膀,他把刘海拨到耳后,露出忧心忡忡的眼睛。裘严以为他不高兴,握住他的手。 “不用有压力,没多少钱,宝贝。”裘严说:“你又会管账,大家对你也一直是公正清廉、为人刚直的形象。我觉得要你来负责公益项目是再好没有了。” 戴春城摇头:“首先,技术我不懂,我去管就是业余;其次,我没有现代企业的管理经验,看的案例多不代表自己能做好,也没听说谁看书看得多就一定成大作家;第三,空降这么个位置人家也不服气,这还不打紧,如果办公室斗争厉害我是不害怕,怕的是消耗公司的资源。” 裘严想了想,拉着他正经坐好:“是不是你已经有了其他的位子?” 戴春城摆手:“没有。你问陈颐,他来找我我都说不干。” “你怕阿平找你麻烦?” “我不怕他。他也碍不着我。” “基金会一直缺个总负责的人,换了好几个都不满意,我才想到你的。” 戴春城好奇:“不就是个公益单位,怎么会一直找不到人?” 裘严叹气:“我对接过几个有名的公益团体管理层,都是特别会写数据、做报告材料的,但是一旦问起业务的具体细节,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每年赚的钱也是研发人员加班加点在实验室里泡出来的,又不是天上掉馅饼,这样的人我怎么敢放手让他们去管?” 戴春城笑了,裘严是做实事的,裘氏的企业文化也比较务实,这是好事情。 “那我先去试一试,”戴春城妥协了:“帮你看看具体什么情况,如果在我能力范围内的,我一定帮你做好。如果真的不合适,那咱们就算了。好不好?” 裘严吻着他的嘴角。戴春城成为裘氏的业务负责人,这个念头让他欣然快慰。 他不是只口头上说说,裘氏基金会会长任命的红头文件一个星期后就下达整个裘氏集团,包括海外分公司事业部。裘氏是上市公司,重大人事任命要对外发公告。公告挑了一个喜庆的日子发出来,是创业园博士后工作站开工动土的那天。 裘严送给戴春城那块泰山石作为奠基石立在了占地面积四万九千平方米的新博士后工作站上。奠基仪式上由裘严、裘平、首席科学家团队以及几位高管开第一铲,戴春城坐在观礼席位第一排,他上去不合适,只能坐在下面。第一排的席位上还有省、市里的几位领导,包括副市长和秘书。戴春城很惊讶,能把副市长请来不容易。 市长秘书是老熟人,主动上来打招呼:“双喜临门,恭喜。” 戴春城和他握手:“好久不见。同喜。” 秘书开玩笑:“今年裘严的成绩不错的,又是博士后工作站,滨海的风力发电项目他也拿下了。老板跟我说,你看看人家戴先生多旺夫啊。”老板指的是副市长。 戴春城挑眉:“风力发电项目他拿了?” “怎么没拿?电池指标第一,技术是真的厉害。”秘书比了个大拇指。 戴春城笑盈盈的,没有马上接话。孙家目前处境困窘,大规模裁人的消息被曝出来之后,有人猜测众联是不是要破产了,甚至引发整个能源板块都在跌。从世纪初开始的前10年,众联的发展路线算是比较稳妥的,但是这几年板块拓展的速度有点太快了,技术没有完全跟上来。想把筷子往新的菜碟子里伸手又不够长,步子迈大了毕竟是要扯着蛋的。 即使外行如戴春城也明白,现在和世纪初不一样了,技术迭代速度太快,从前做五年规划,现在只能做三年规划甚至是两年规划。众联失去一个风力发电项目不仅是丢了一城的问题,意味着它要再赶上来进入这个领域已经很难了,因为当他终于达到现有的技术要求的时候,人家已经又往前跑了不知道多少。众联失去的是整个产业的准入资格。 对于科技公司而言,技术落后的后遗症是可怕的。裘严凭手段把孙家拉下马,凭实力拿到的项目,这一局赢得可以说相当漂亮。 副市长一直由裘严陪着。戴春城眯起眼,目光聚焦在攀谈甚欢的丈夫身上。他想起刚和裘严谈恋爱的时候,裘严还不是这个样子,他创立公司的时间不长,对国内政府关系不熟悉,不会和政府部门打交道,是戴春城教他怎么做政府工作,怎么和这些人聊天说话。 裘严这几年是不一样了,日子过得真快啊。这样的裘严对他来说好像有点陌生。 秘书拍了拍他的手:“前段时间听说你们俩闹矛盾了,今天看样子还好?” 戴春城笑道:“该吵的时候照样吵。” 秘书只当是寻常夫妻吵架。 这时台上招呼嘉宾合影留念。戴春城不知道有这个环节,也没有人提醒他的的站位在哪,他只能傻愣愣地看着人群往队伍里插。突然一只手从乌泱泱的西服中伸过来,拉了他一把,猛地把他带到了丈夫身前。他被簇拥在人群里,对这个陌生的位置露出茫然的表情。 裘严暗地里还牵着他的手,低语:“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总是更安心一点。” 戴春城像是被捏着心脏,他对着摄影记者露出微笑:“我一直在你身边。” 第14章 立秋后酷热依旧,暑气闹得人食欲不振。 戴老爷子吃坏了肚子,本来不是什么大事情,大晚上的吐完了突然发起烧来,老夫人叫来司机连夜送到医院去打针,消炎药打了退烧药吃了,到第二天下午温度还退不下去。七十几岁的身体有个小病小灾很麻烦,药不敢吃得太猛,怕身体消耗不了,不吃温度退不下去止不了吐。到第三天终于惊动了戴春城,请了省中医的副院长过来搭脉,西药退烧中药温补双管齐下,终于把体温控制住了,来回折腾了将近一个星期才回家。 戴老夫人陪床,忍不住抱怨儿子回来探望得少。戴春城也愧疚,周末领着裘严回家吃饭。 裘严统共到戴家吃饭的次数五根手指头数的过来。 他和戴春城谈恋爱的时候,两位老人家是不大愿意儿子和他在一起的。后来要结婚了,也是几番深谈沟通才同意了婚事。倒不是裘严不孝敬,是他出现的时机不对,二老原本中意的是海军副司令家的公子,两家是故旧世交,家门底细彼此都很清楚,对方各方面硬件条件也相配,加上省委副书记作媒,原本是风风光光的事情。结果戴老夫人这头答应了相亲,转头戴春城就在同学会上高调公开恋情,闹得媒人和司令家都不太高兴。戴老夫人怎么算没算到天降一个什么创业公司的小CEO,为的这个面子,她有整一个月没和儿子说话。 进了家门,戴春城陪母亲收拾花草,留下裘严和父亲在说话。 这个要求是戴玉山提出的:“我知道你让春城负责基金会,挺好,对他的名声也好。” 裘严笑道:“基金会不像在检察院那么忙,我也不愿意让春城太劳累。” “那个女学生的问题,我向你保证,春城没有害她。不要因为这个事影响你们的感情。” “我和春城已经都说明白了。” 戴玉山坐在藤椅上,手里拿一把大竹圆扇子,藤椅嘎吱嘎吱摇晃,扇子也摇晃。他退休后就很低调了,吃穿用度上都像个普通老人,什么补品都不吃,戴春城给他买虫草,让他全拿去送了人,三餐大多都是番薯芋头和瘦肉汤,偶尔才下一次馆子。 但人在家里坐着,耳朵却要听外头的事情,是不容易的。 “你们的感情我不担心,”老爷子指了指裘严:“但是你自己做事要小心点。” 裘严有点惊讶:“您说。” 老爷子说:“白石基金向众联融资的事情我知道,你别否认,这里面你动的手脚你自己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因为牵连了春城,我本来没关注这件事。证监会里面我是有一两个朋友的。这个案子要是真的追根究底,那3亿的资金从什么地方来的肯定要查。” 意思就是,证监会现在没往这个方面牵扯是这位老人家打了招呼的。 裘严点头:“让您操心了。” “这个事情我对警局保留怀疑态度。春城是检察系统的,他和警方打交道最多,他那个硬脾气得罪几个刑警太容易了。就我知道的,他和刑侦科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就有六、七次,人家直接从他办公室里摔门出来,最后闹到检察长那里去调和关系。现在他的把柄握在人家手里,局长是讲道理的人,但是万一下面有一两个小人搞小动作,防是防不住的。” “警局我也有朋友,我会再留意的。” “不排除孙家在警方也认识人。他们家我没有打过交道,孙春生我也不熟。你留心一点,一个是这个刚担任首席财务官的孙黎,孙文岭的妹妹;另外一个是看看他们和警方有没有联系。” “我明白。谢谢爸爸。” 裘严相信戴玉山的直觉。先撇开他对岳父的私人感情,至少从男人的角度讲,他是尊敬这位老丈人的。戴玉山在政界混了四十几年,他的判断力是裘严不能比的。 事后,覃子午按照裘严的吩咐,把所有孙文岭的电子储存设备都要了来。裘严把孙文岭的电脑翻了个底朝天,最终也就找出了那几张照片,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了。戴春城撤诉后,按照道理,孙文岭的私人物品他是可以自己带走的,但是戴春城和孙家谈妥,东西全部交给了警方统一销毁。孙文岭没能带走一星半点。孙文岭不可能自己去找照片,一定是有人把照片找出来给了他。这个人如果窝在警局里,恐怕以后还会对戴春城造成隐患,对裘严也是威胁。 晚饭后从戴家出来,裘严牵着戴春城的手散步回家。 两人很久没有这样在江边散步。 江水泛凉气,夜风卷进哗啦啦的潮声里,游轮低鸣而过。沿岸种的是芒果树,青芒个头不大,有酸涩清新的香味,味道也不甜,比柠檬还要酸上几倍。 “你记不记得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你背着我摘芒果?”戴春城笑道。 裘严怎么不记得,他那时候也就二十来岁,热恋期他能背着戴春城在沿江风光带跑上一公里不带喘气的。戴春城看着精瘦,其实并不轻,身体很结实,踩在他的肩膀上第二天他还能感觉到肌肉里透着的酸劲儿。两个加起来个人资产超过千万的名门公子,在夜半沿江的散步道上偷芒果,用裘严的西装兜了大半兜回去,就地坐着剥了皮就吃。 “把我酸的。”裘严也笑:“后来剩下的都给谁了?” “你说你要的。反正我没要。”戴春城说。 裘严拍腿:“对,我回去给阿平两个,给了子午两个,剩下的分给秘书室那些丫头。这帮小兔崽子后来合伙给我咖啡里头加盐。”他和戴春城一起大笑。 戴春城指了指头上吊着的小芒果:“再摘一个?” 这会儿散步道上人不多。灯大如盘,芒果从枝头垂下来,正落在这副华丽的金盘里。 戴春城只是想开个玩笑,裘严把外套拖了,蹲下来,朝他做手势:“来。” 他是认真的。戴春城忍俊不禁,踩着他的手掌爬到他的背上,裘严慢慢把他拖起来,他吓得屏住呼吸,这么大年纪了还被人驮着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裘严笑呵呵地调侃他长胖了,戴春城红了脸,用手轻轻打他的肩膀。他抬起头是白色的芒果花,比指甲盖还小,泛淡黄的荧光,像月亮打碎了落满枝头,绿叶遮蔽了风息,果实的香气一下子更浓了,把他淹没在这个恬淡的、酸涩的、安静的初秋夜晚。 “你要哪个?”满树的青果,戴春城犹豫不决。 裘严说:“挑个大的。” 戴春城找了个最大的拧了下来,放在裘严的鼻子边叫他闻:“香不香?” 裘严一口含住他的拇指,连着芒果皮吻了吻:“香。” 戴春城叫他把自己放下来,给他剥芒果吃。他的头发上落了芒果的小花。裘严摘下来放在手指上比划,像他们结婚时候婚戒上的钻石。他把花别在戴春城的指头上,然后握紧了手。 芒果的味道比想象中甜一些。戴春城笑:“干脆在家里的院子种一棵,夏天自给自足。省了一笔买水果的钱。”他转头想,打理芒果树的钱也许比买芒果要贵。 裘严就着他的手咬一口芒果肉:“等退休了回乡下,搞几亩地,爱种多少种多少。” 戴春城说:“那还得二三十年呢。” 他无数次想过两个人的白头偕老,仿佛是很遥远的事情,但是说出来又感觉其实很近。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九个年头,也好像眨眼间就过来了。 孙黎加班到九点回家,阿姨和她说有警察找她。孙黎笑笑,这话听上去和她犯了事似的。 俞胭不方便总是去集团找她,穿着制服进进出出让人会让人议论,她们就换了地方联系。孙黎在市区有自己的公寓,面积不大,地段不算最好,普普通通的小区看着也不引人注意,里头收拾得也干净,是个住着能让心情开怀的地方。 “你防着你爸也不用把隐蔽工作做得这么到位。”俞胭调侃她。 孙黎一边卸妆一边换衣服:“我是真的没钱。你知道现在这个地段的房子多贵吗?我从前就是一个财务部总监,年薪还没我哥一半高,这还是刚工作不久就贷款买的,要是换了现在我更买不起。”她不是不愿意拿家里的钱,但是拿孙春生的钱买东西肯定会让孙春生知道。要是买个皮包手表晚礼服之类的,她就拿着爸爸的卡刷了,有些东西她不愿意让孙春生知道。 “有件事我觉得你会想知道。”俞胭切入正题:“证监会找人来刑侦科问情况,我从他们的话里听出点东西。白石基金的合伙人陈颐你认识吗?” “我记得哥哥当初是托他找上的戴春城,他是白石基金的合伙人?” “对。他和戴春城关系很好,至少你们那个圈子里的人都知道。” 她用“你们”,把自己从这个圈子里摘了出去。她只是个刑警,远远没能达到走进孙黎这个交际圈的标准。孙黎听得皱眉,她不喜欢这个词,但转头她明白了俞胭的意思。 “你是说,陈颐给众联下套,背后是戴春城的意思?” “我让你小心过他,他不好惹。” 孙黎有点烦躁,她拨了一把头发:“我知道。所以我让你把照片和电子设备都销毁,就是怕惹得他不高兴。为了把哥哥踢出局,不得已借了他的一把力,我也是没办法了,他不会真的要报复我吧?我不想惹他的,无冤无仇我吃饱了撑着?” “但是他已经伸手动作了,如果不是他授意,陈颐会让白石和孙家谈投资吗?众联现在这个下场不就是因为白石撤资了吗?”俞胭说。 孙黎心里沉甸甸的。她知道利用戴春城玩阴谋不是什么好手段,但她当时只有这么一个机会,趁着孙春生生病把孙文岭拖下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不后悔,只要能实现她的抱负她不害怕利用任何人。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处理这位戴先生。 她的想法转移到了裘严身上:“你说,戴春城找上陈颐有没有可能是为了裘严?” 俞胭明白了,戴春城在这件事上没讨到好,但裘严是得了好处的:滨海风力发电项目他拿到了手,这个项目有政府做保障,投入后别说3个亿,30个亿的利润都不止。堂堂副检察长如果为了发泄私恨把整个众联集团拉下水是不谨慎的,如果为了夫家就说得过去了。 陈颐在这个圈子里名气虽然大,但是以傻气可怜出名,谁都知道他死了老公,渐渐的就有人忘了他其实是白石基金合伙人这个重要的事实。戴春城联合陈颐,既不显眼又把事情做得密不透风,很像这位检察长的风格。 “裘严有技术,戴春城有政界的影响力,他们俩的确是强强联合,谁都撼动不了。”俞胭说:“你已经得罪了戴春城,再想挽回是难了,现在只能迎难而上,见招拆招。” 孙黎叹了口气:“老实说我不想得罪他。” 俞胭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戴春城就先别碰了。但你要想想裘严,科技板块现在最被看好的就是裘氏,众联往后还想要立足之地的话,最好不要让裘氏太得意了。” 裘严对孙黎来说就没有那么害怕了。她想了想:“创业公司成长期都会有个高速拓展的时段,很正常。但是戴春城和裘严联合起来会很难搞,要先把他们俩拆开。我要好好想想。” 第15章 仿佛环保真的变成了众联集团的心病,孙家以11.6亿的价格把旗下子公司众联节能卖出去了。这家以工业废材再生出名的公司曾经是众联集团标榜节能环保的力证,但当环保和现金打起架来的时候,孙家毫无意外地倒向了现金。 与众联节能一并抛售出去的还有高新区占地将近两万平方米的地皮。至此,众联的账面看起来已经基本没有太大问题了。到第三季度财报表公告的时候,股价甚至出现了小幅度的上涨。 立冬刚过,裘平打算回美国过圣诞。他是美国土生土长的华裔,国内的节庆习俗除了春节他基本都不了解。裘氏在美国的公司还要开年会,他作为总裁要去主持。 裘氏兄弟是跨国公司,根据地在美国,裘严回国后才在国内落了点。裘氏兄弟俩各掌一半,裘平负责裘氏所有的海外板块,裘严近几年的重点则全部转移到国内。这样的分工是裘平自己提出来的,他在国外更伸得开手脚,裘严很放心把自己的背后交给弟弟。 到21号了,裘平还没有走,裘严接到弟弟的短信约他和戴春城在临江画舫吃饭。两人按时赴约,包厢里裘平还带着一个美国工程师。 “一个香港公司在国内把我们美国公司告了,说专利侵权。”裘平言简意赅。 工程师进一步解释:“这个叫华创科技的香港公司主要是做飞行模拟器的。裘氏前段时间和西班牙联合开发了一款新的飞行模拟器,华创认为这款新的飞行模拟器侵犯了他们的技术专利。他们向国内的法院递交了诉状,申请裘氏停止对国内销售这款最新的飞行模拟器。” 裘氏最近在飞行模拟器的项目上花了大力气,这个项目裘严也是看好的。 裘严用英语问工程师:“什么技术侵犯了他们的专利权?” “电动运动平台技术。具体是一项链接工艺。” “的确是我们的问题吗?” 工程师无奈地摇头:“我们的技术和华创的技术可以看成两种,也可以看成一种。每个国家的定义不一样。在美国这两项技术是分开来看的,不能说我们侵犯了他们的专利权。” 技术专利很容易引起争议,其中一个原因是,对技术的定义有区域性的差异。如果在国内,这两种技术被认定为一种技术,也许真的构成专利侵权。这也是经常发生跨国打专利侵权官司的部分原因。 最近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也不是新鲜事。 韩国公司控告两家国内光伏龙头企业侵犯专利技术。这家韩国公司分别在美国、德国指控国内企业在电池产品中非法使用了其专利技术,请求法院判处禁止这两家公司向美国、德国出售相关光伏产品。(1*)这将是一场横跨亚美欧三个大陆的官司。 2月,高通控告苹果公司侵犯其芯片专利,向国内的市中级法院递交了状诉,请求法院判处禁止苹果向国内销售带有高通芯片的手机产品。这是两家美国公司在国内打官司。(2*) 但是,跨国打官司非常耗时耗力,技术争议点又很难说清楚,官司打起来绝对不容易。 裘平说:“我们刚收到法院通知。按照我的想法,可能需要国内的团队来打这个官司。我可以派项目经理或者核心工程师过来做技术支持和讲解,但是这个案子不能让他们赢。” 这是肯定的。裘严说:“我会让律师团队和你们对接,技术上的事情慢慢沟通不着急。” 裘平把目光放在戴春城身上,露出隐忍的表情。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愿意求戴春城的。 戴春城没等他开口:“哪个法院?法官我去联系,应该都是认识的人。” 裘平把法院通知给他看。戴春城从手机里把法官的电话找了出来。 “我的意见是不要贸然约法官见面。我们的律师团队整理好材料,搞清楚争议点,最好和对方公司也做一下沟通。律师团队肯定会有辩护策略,制定好了策略,再约法官出来把情况简单汇报给他进行沟通。这是一个比较高效的方法。”戴春城说:“我们这边什么都没有就去约法官,法官不会帮我们想策略的。我们只能给法官提供策略,然后试探他的判断倾向,让他来给我们意见。” 裘平瞪着他。戴春城笑笑:“工作是工作。” 工程师还要和裘严具体讨论技术问题,戴春城只能外行听门道,他找了个空隙去洗手间,顺便打电话问候法官。 从洗手间出来,裘平站在门口等他。 “谢谢。”裘平伸出手:“我没有在国内打官司的经验,你就当是帮我哥的。” 戴春城觉得他未免嘴巴太硬:“你怕欠我人情?” 裘平挑眉:“你开条件。只要对官司有帮助,叫我干什么都行。” 戴春城和他握手:“开玩笑。我现在是裘家的人,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 这是难得一次两人愉快的谈话。裘平把烟匣递过去,戴春城接了。他是抽烟的,但很少在人前抽,怕给人家送礼的机会。裘平给他点火,两支烟对着静静地燃烧。 过了一会儿,裘严从包厢出来。 戴春城看出来他脸色不好,开车的时候也不说话。两人回到家里,裘严才解释:“我觉得技术上的问题只是小事,还是被人家的市场策略压着。” 戴春城听明白了。华创和裘氏都做飞行模拟器,算是竞争对手。如果裘氏不能往国内销售飞行模拟器了,对华创是有好处的。国内的飞行模拟器市场空间很大,但是能做出模拟器的厂家却不多,大部分还是靠进口。裘平花了大量时间财力在这个项目上,说白了就是因为能赚钱。但他看得出来,别人也能看得出来,至少华创就看得很清楚。所以华创先下手为强,控告裘氏专利侵权,目的就是限制竞争对手进入国内,为自己抢夺市场空间铺路。 “你也不要担心,被人盯着说明我们的确是有实力的。”戴春城安慰他。 他今天晚上一直用的是“我们”,不是“你们”。裘严听得很高兴。 裘严很高兴:“国内目前为止还没有对这两项技术的具体定义。日本、韩国、美国都认为这属于两项技术,欧洲部分国家认为属于它们是一项技术。如果法官能采纳美国的案例,对我们来说还是有利的。” “我们在国内预计的市场空间有多大?” “已经接到了将近7400万美元的订单,预计年利润大概在2个亿左右。” 裘氏在海外业务的总利润一年也就是15个亿到20个亿,也就是说仅仅飞行模拟器业务就会增加总体业务的百分之十,这个比例已经很庞大了。如果官司告赢了,相当于裘氏要损失百分之十的利润,先别说财报表好不好看,光是股价就够跌的。 这个冬天还很漫长。 戴春城说:“还有几天就圣诞节了,以往阿平在国外你也顾不上,大家各自过各自的。今年我看他要留在国内了,我让金燕稍微布置一下,25号晚上大家一起吃个饭,算是过节。” 裘严觉得他太不计较了:“官司打完了,让那小子给你封个大红包。上次打人的事情还没有个说法,这会儿又找上门来求人,脸皮比我还厚。” 戴春城也开玩笑:“亲兄弟,当然是最像的。”这就连同裘严一起编排了。 裘严讨好地亲他:“至亲至疏夫妻。我和他是像,和你才最亲。” 甜得要掉牙了。戴春城也接不住话,臊得把脸撇开。裘严低头要接吻,戴春城颤巍巍地闭上眼睛。丈夫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却有不合时宜的脚步声从后头靠近—— “戴先生……” 戴春城猛地睁开眼,把裘严推开,狼狈地面对新管家金燕。 裘严有点恼怒,低斥:“还有没有规矩?” 戴春城拉了拉他的手,摇头:“算了。你先去洗澡吧,我一会儿就过来。” 金燕低着头,等男主人离开才靠近:“这个月的账目您看一看。” 戴春城把账本接过来。他有点累,没有什么心思看账,注意力总是走到专利权的案子上。 金燕看出他不专心,压低声音说:“佘姐今天来电话说孙文岭的那些照片找到来源了。” 果然,戴春城眼睛一睁,表情冷了下来。 金燕继续说:“孙文岭的手机虽然被销毁了,但佘姐用电话号码在电信公司找到了出事前三个月的通话记录。和他保持联系最多的是他妹妹孙黎。秘书、管家、众联的几位高管也有联络。另外,有一个号码只有过一次通话记录,号码也不在通讯录上,注册身份证叫俞胭,是个刑警。佘姐觉得有点可疑,让我来向您汇报。” 戴春城问:“这是个什么人?” 金燕回答:“刑侦科普通警员,女,29岁,万英出事的时候她还在警校,不是当年负责案子的警员,所以不好说她和孙文岭的事情有没有牵扯。但这通电话是孙文岭自己拨出去的,也就是说是他主动联系了俞胭,至少说明这个女的和孙家有关系。佘姐怕打草惊蛇,所以没有向警察局调她的个人资料。她想请示您,是不是还要继续往下查。”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了,看着戴春城的脸色。戴春城沉默地抿着唇。 金燕默默地站在他身边等待,她好奇这位副检察长到底在想什么。 “你告诉佘秀,接下来的事情由你来做,让她抽身出来。”戴春城抬起眼看她:“你不要去警察局,还是去电信公司,查俞胭的通话记录,看看这个俞胭近期和什么人联系过,尤其是她和孙家的联系,孙春生、孙黎这两个人尤其重要。必要的时候可以把我的名字抬出来,不用太遮掩。他们知道做事情的规矩。” “是。”管家犹豫片刻,又问:“戴先生,是不是佘姐做错了什么?” 戴春城笑笑:“不是,她做得很好。但是我现在没有职位,佘秀还是检察院的人,从纪律上说,我是没有权力让检察院公职人员为我个人服务的,明白吗?二来,和我一直有牵扯对佘秀的职业发展也不好,人家会一直把她当成是我的人。” 管家咬唇:“佘姐也许觉得,跟着您更开心些。” “她这么和你说的?” “她只说,她现在在检察院的位置有点尴尬。” 戴春城叹气。佘秀跟着他的时间太长了,如果他一直做到首席退休,作为助理的佘秀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情况。但是他中途辞职,佘秀难免被划为了“旧臣”,新上来的领导也不会要她,只会把自己的人带上来,佘秀的位置自然就会变得很尴尬。 这是他作为上司的不足,他说:“我知道了,周末你约她来家里一趟,我和她好好聊聊。” 金燕满意地离开。戴春城回到主卧,从浴室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他在外头站了一会儿,想着裘严的“至亲志疏夫妻”,把衣服脱了往里走。 室内热得他一哆嗦。水汽氤氲,裘严在花洒下洗头,脑袋上全是泡泡,一串细小的浮沫从后脑掉下来,从他宽阔的背肌滑过笔直地冲进臀缝里。健康的肤色在水流下显得更深了。 1*:据中国经营报报道,2019年3月6日,韩国新能源企业韩华Q-CELLS发表声明称,竞争对手晶科能源、隆基股份及REC等三家公司侵犯了其钝化技术专利,已在美国、德国等地对后几家企业提起专利侵权诉讼。 2*:据新浪科技报道,2018年12月10日,高通宣布,福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授予高通针对苹果公司四家中国子公司提出的两个诉中临时禁令,要求立即停止针对高通两项专利的、包括在中国进口、销售和许诺销售未经授权的产品的侵权行为。 第16章 戴春城做了个吞咽动作。他也不是柳下惠,男色当前很难不动心。 裘严见他进来,让出位置给他。他们在洒落的热水里接吻。戴春城艰难地睁开眼,水流从睫毛上落在眼睛里,他在朦胧的水汽里看到裘严对他笑,他使劲眨眼,像热泪满面。 一只手挤了沐浴露往他身上抹,冰凉的乳液冻得戴春城一哆嗦,本能地往男人怀里钻。裘严发出低沉的笑声,那只捣乱的手沾着泡沫揪住乳头,用力拧了一把,嫣红的肉粒簇拥在白花花精细的泡沫里放开乳口,像会吐泡泡的鱼嘴。戴春城受不了这种疼,要躲开,被裘严揽着腰顶在墙壁上。他身上这件泡沫做的华丽长衣衬得两只眼睛越发黑亮光彩。 “不要你。”戴先生把他推开。 他一定要躲,裘严不逼他,笑盈盈等着他。 戴春城坐在浴池边,他两条长腿分开,自己动手摸上中间的器官。隔着哗啦啦的水帘,他脸上蒸腾的红晕半真半假,看得裘严心痒难耐。阴茎已经完全硬起来了,戴春城不敢抬头去看,眼神又不敢放在自己的性器上,像是他多么的贪欲,于是竟然不知道往哪里放好。手上的动作却不自觉越来越快,快感慢慢地累积起来,他弓着身体,像困倦的猫蜷缩着小肚子。 干净平坦的腹部被浊液溅到,留下暧昧湿润的水痕。他眯起眼睛来,舒服地低喃,全然忘了裘严紧紧地盯着他,甚至没有听到靠近的脚步声。 直到裘严站在他面前,他惊慌地睁开眼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差点翻身掉进浴池里。裘严拍拍他的后脑,强硬地将已经勃起的阴茎往他嘴里塞。戴春城一口含了进去,腮帮子鼓得满满的。裘严还要低声哄他:“乖,春城乖,再进去一点。” 戴春城吞得艰难,这种事他做得毕竟少,都是裘严替他服务。裘严紧紧盯着他因为缺氧通红的脸蛋,眼眶也红起来了,名副其实的春色无边。他射出来的时候没来得及从戴春城嘴里抽出来,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溅在戴春城的嘴唇和脸蛋上,戴先生失神地张着嘴,只知道喘气,可以看到猩红的舌上堆积的浓浊白液,缓缓从舌尖淌到唇瓣,顺着嘴角流下来。 他自己射出来的东西喷得小腹上到处都是,光是这副样子,已经叫裘严丧失理智。 管家本来热好了睡前的牛奶,却在卧房外面等了将近一个小时还没能进去。 佘秀特意交代过她,戴先生长期超负荷工作,头疼失眠是老毛病,一定要规律作息。但是现在都午夜了,两位男主人还没有从浴室里面出来。她很难做,总不能敲门打扰。牛奶重复地加热,到十二点半,裘严才从楼上下来,要了一点宵夜剩下的糖水。 主卧的门严严实实地关上,戴春城娇懒无力地躺在绒被里,一截手臂伸出来,连手指头动的力气都没有。裘严喂了水,从后把他整个拢进怀抱,壁炉昏暗地烧着,戴春城的脸煨在金色的火光里,端庄、温和、圣洁,宛如神祇的铜像。 “我是不是应该抽更多时间来陪你?”裘严说。 戴春城好不容易翻了个身,以为他在开玩笑,嗯一声回答他。 裘严吻他的耳垂:“我也很久没有休假了,等律师团上手了咱们俩去度个假,找个小岛住上小半个月,清清静静的,谁都不打扰,好不好?” 戴春城困得要命,脑袋往他肩膀上一搭,睡过去了。 孙黎在公司里受了气。她这个新上任的首席财务官做得也不是顺风顺水的,一边是孙春生亲手带出来的高层,各个腰杆子硬得不得了,轻易劳动不得;一边是战战兢兢的基层员工,因为裁员潮和福利削减,他们敢怒不敢言。孙黎也是从基层做上来的,她刚进众联还只是一个会计部副经理,底下人的情绪她能体会得到。这个“账房先生”如今两面不讨好,有苦难说。 昨天她才和一位副总吵完架,市场部的人吃机票差价,报上来的是商务舱的价钱,实际上买的是经济舱,一趟展会下来二十来个人捞了将近十万块钱的油水。孙黎怒不可遏,找到市场营销中心的副总,说你们这样搞下去,公司不亏空才奇怪!副总当着她的面直接说,你要搞冻薪缩编,裁掉三分之一我本来就没有人出差了,现在机票住宿餐饮都克扣,干脆你替我跑市场好了,这活不用干了!两个人差点闹到董事长办公室里去。 最后是总经理出面平息,两方各退一步,孙黎承诺出差人员适当补贴,副总保证诚实报价。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孙黎接到俞胭的电话。 “我被调去办公室了。”俞胭说:“具体见面说,六点半,地点你定。” 孙黎也没有心情加班,六点下班准时到餐厅。俞胭进来的时候她只要了酒。 “2000年的Dom Perignon,反正你也不用出外勤了,喝点没问题吧?”孙黎让服务生倒酒。 俞胭搞不清楚这些洋酒,读音也拗口:“唐什么玩意儿?” 孙黎笑:“唐培里侬。” 三千多块的香槟,哪里是酒,满满一杯子银硝金屑。俞胭遍布枪茧的手在水晶杯上敲了敲,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她没有过过这种奢华的生活,哪怕和孙家搭上了关系之后,她还是租房子住,每个月寄回家两千块钱,从不到商场买衣服,也就是约孙黎的时候她才敢跑到这种店子里面来。不然,十五块钱一个盒饭她就把晚餐搞掂了。 “我想吃羊扒。”她指着菜单:“再要两只焗扇贝、一份牛肉沙拉和一份奶油海鲜汤。” 孙黎眨眼:“你的胃能受得了吗?”她要控制体重,只吃水煮吞拿鱼和西蓝花。 “跑外勤不能没体力。”俞胭喝了一口酒,味道是真的不错:“调令是今天才下来的,上面给的理由是我到了适婚适孕的年龄,外勤不合适了,放他娘的狗屁。我连婚都没有结!” “你觉得有人为难你。” “戴春城知道了。我们局长和他关系好。” 孙黎皱起眉头,仿佛她非常不愿意听到这个名字。她预料到戴春城不会轻易把这件事翻过篇去,这位副检察长的性格也不像会含糊了事的,孙文岭的照片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留着这个人就等于留着一个定时炸弹。 “他已经离职了吧?动用检察院的资源替自己办事,胆子倒是大。”孙黎说。 俞胭只问:“我要回刑侦科,你有办法吗?” 孙黎放下酒杯:“其实你不一定要呆在刑侦,既然戴春城盯上了你,不如干脆别在警察局做了,万一他下狠手呢?到众联来,不缺你这张吃饭的嘴。” “我不喜欢坐办公室。” “阿胭,你要讲道理。我可以动关系把你调去别的地方,但是现在动手只会更瞩目。” 俞胭不说话了。孙黎知道她心情不好,握住她的手:“你听我的,先忍耐一段时间,放松他对你的警惕,等我这边的消息。他得意不了多长时间。” 食物上来后俞胭的心情明显好了。孙黎给她多要了一份甜点。 “不是我有性别歧视,你一个单身女孩子,做刑侦,不担心以后找男朋友吗?”孙黎问。 俞胭嚼着羊排:“一个人过挺好,没必要找。” “坐办公室可能没什么意思,但是舒服点。” “习惯了,不觉得辛苦。” 孙黎对这种生活方式也是有体会的,她从前在会计部的时候出差也多,工作强度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拿着不高的薪水过着忙碌奔走的生活,人家说你一个大小姐那么拼命干什么,呆在家里吃好喝好逛街约会不行吗?她说我习惯了,没事。 孙春生不是不爱她,只是更爱她哥哥,孙文岭什么都不做就能当继承人,她要拼死拼活才能获得和她哥哥一样的待遇。这个世界就是不公平的,她只能安慰自己她还有爸爸叫孙春生,才能给她机会往上爬,不然她就和孙黎一样,永远只能呆在基层。 从餐厅出来,孙黎想送俞胭回去,俞胭扬了扬手里的公交卡走了。 孙黎回家后心情不好,孙春生看得出来。他知道女儿最近和刑警走得很近,但他没有在意,只要孙黎不做出对众联、对孙家有害的事情,他一向是不太管孩子的私人交际的。 “爸爸,我让人把阿胭调出刑侦科了。”孙黎也没想瞒过他。 孙春生很赞成:“她为文岭做了不少事,再在刑侦科呆着也不好,容易暴露。你做得好。” 孙黎欲言又止。孙春生一眼看穿:“怎么,觉得对她不公平吗?” “不是。”孙黎一口否认。 孙春生笑笑:“小黎,你还是太心软了。俞胭知道的事情太多,我要是你,我会做得更狠。没有用的人不要留太久,不然以后就会成为祸患。” 他语气里有肃杀之意。孙黎听得心脏突突跳,但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她说:“我知道,所以我把她调走,就是怕她万一暴露会把我们家供出来。” “那你还担心什么?” “爸爸,也许她还有用……” “有用的人多的是。” 孙黎竟然哑口无言。 孙春生摸摸她护理得精致光亮的头发:“前段时间你提出要裁员,集团总部裁掉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人。你觉得那些人都没有用吗?不,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是有用的,也许少部分人尸位素餐,但其余的人都是有用的。为什么裁掉有用的人呢?因为如果不裁掉他们,剩下三分之二的人也可能活不下去。如果众联倒了,所有人都得失业。这个道理你明白,你不是去和他们一个个谈话遣散的人,你感觉不到。俞胭不一样,你们之间有交情,你可能把她当成一个帮助过你的朋友,所以你现在放弃她,你就觉得愧疚了。其实她和那些被裁掉的人没有区别,为了众联,为了咱们家,不是所有有用的人都必须留下来。” 他这么说,孙黎心里觉得好受了些。 “小黎,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孙春生意有所指:“要学会抛弃一些无谓的细枝末节,把心放大点,把目光放远点。等你坐到我这个位置上的时候,你就会明白,只有你自己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不重要。” 孙黎一腔热血被点燃了。这是孙春生第一次在她面前正式地提出继承的事情。虽然并没有直接说,但是基本等于承认她的继承人位置了。 裘平和戴春城见了律师团队,但是律师团队制定的辩护策略戴春城不太满意。两边差点吵起来。 “这样不好,法官会觉得我们是针对人家公司,而不是就事论事。”看在裘严的面子上,他没有说得太严厉:“我认为关注点应该更多在技术上面,而不是放在对方公司的经营漏洞上,这和案子本身没有关系。” 首席律师说:“怎么会没有关系呢?就因为他们动机不纯,所以才要质疑他们指控的动机,如果法官认为他们指控的动机不纯,就会考虑要不要驳回了。” 戴春城说:“这个案子不是一次就能审出结果的,我们一上去指着对方鼻子骂,你不怕人家也来关注我们的漏洞?到时候你要怎么回应?”他很生气:“这是打官司,不是菜市场吵架,你的专业能力在哪里法官一眼就看得清楚,别丢人现眼。” 首席律师被震得敢怒不敢言。 戴春城知道不少律师喜欢剑走偏锋,用比较极端的辩护策略来打官司。但是这是关乎裘氏未来很大一块市场利润的事情,他觉得这样太儿戏了。 裘平完全不懂打官司,他听得一知半解,也不说话。两边人僵着,脸色都很难看。 会议只能提早结束。有律师察言观色,对裘平拍起马屁来:“戴先生也是征战法庭十几年的老将了,要不然这回让他来亲自挂帅?” 第17章 裘平不置可否。这个马屁拍得没有水准,要是在裘严面前拍效果才够好。 但戴春城有点犹豫,他是想试试的。裘严这段时间为他做的很多,他也想为裘严尽一份力,担任基金会的会长当然是好事,但他的专业是打官司,只有打官司才能发挥他的最大才能。如果裘严同意的话,他是愿意的。 裘严只担心他会不会太辛苦:“你要是想休息,就别理。我来做他们的工作。” 戴春城还有个私心:“好不容易有个机会缓和我和阿平的关系,我是想尽力帮他的,如果能让他放下心结就更好。这个家总归他也是一份子。” 果然裘严的神态明显松动。 戴春城调侃:“你别嫌我英语不够好,趁早补补,以后也是要用的。” 裘严说:“我怕把你放到台前去,你又会被攻击。你有这个准备吗?” “万英我已经叫人在处理了。”戴春城说:“佘秀在检察院的处境很尴尬,她和我谈的时候提出了调任的想法。我找了省医领导的路子,把她调去做办公室副主任。她做了这么多年助理秘书,这个职位够了。一来这样有人照看万英,二来对她来说也算是升职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年后到岗,她自己是愿意的,相当于从机关下到地方,职位肯定会给高一些,待遇也会比现在好。算是个不错的出路。”他一向善待自己人,跟过他的基本没有忘恩负义的。 裘严点头:“你要是想清楚了,我尊重你的想法。” 戴春城拉着他的手:“阿严,我辞职就是为了辅助你,要不然我辞职就没有意义。不是说基金会的事情不重要,但是现在的情况来说,我站在律师席上才更能发挥我的作用。我希望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能随时随地给你提供帮助,我在职的时候很忙,做不到。现在我能做到而不去做,那还要我这个做丈夫的有什么用?” 他的表情太认真,裘严忍俊不禁。戴春城愣愣的,被他在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我娶你是因为我爱你,不是因为你能帮我。这是两码事。” 这场官司戴春城没有想得太复杂。专利侵权官司里,作为被告除了写好应诉书以外,最主要的还是找到正确的抗辩策略,证明自己没有侵权。比较常见的抗辩思路有两条,一条是证明自己在开始使用这项技术的时候,对方还没有拿到专利权。如果裘氏是先使用了这项技术,然后华创才拿到了专利权的,根据《专利法》不构成侵权;第二条思路是证明原告拥有这项技术的专利权本身有问题,比如专利权超过保护期、不符合专利申请要求等。 所以,专利权的核心是技术,但打官司可以和技术没有太大关系,也不一定非要走到鉴定技术的层面。只要律师的抗辩策略得当,就可以是一场文字游戏。 戴春城有大量的工作要做,应诉书他亲手来写,还要准备裘平的证词。作为公司的负责人,裘平是肯定要提供证词的,他怎么回答法官,从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这场官司的胜负。戴春城拿出了检察长的威势来,裘平被吓唬得一愣一愣的,老老实实陪着他演练对答。 第一次开庭是在3月初,戴春城很久没有出庭了,那天他找了戴玉山送给他的一套西装出来,那是做父亲的庆贺他升任副检察长的礼物,戴春城穿了好几年,一直没舍得扔掉。 裘严开车送他到法院,他还要去公司上班,不能陪完全场。他们在门口吻别。 这时离开庭还有二十来分钟,裘平已经到了。两人向着法院的希腊柱拾级而上,初春暖风习习,戴春城拎着沉重的公文包一边和裘严说话一边向路过认识的审判员打招呼。 “关于第六十四号问题,公司是否事先知道运用这项技术有可能构成专利侵权?曹律师昨天晚上和我商量了一下,还是应该回答否。”戴春城说:“从战术上考虑,你可以加一句,公司走了必要的法律流程,也许这一项遗漏了。说明你已经做了功课,只是你确实漏了这一项。如果最开始回答是。那接下来就又回到了解释这两项技术的问题上。法官其实不想听这两项技术到底属于一种还是两种,他只要知道公司有没有事先经过严谨的法律流程。” “好。”裘平点头。 戴春城说:“国内对专利权的维护还处在比较初级的阶段,但是这几年也渐渐重视起来了。你要给法官一个态度,你是尊重专利权的,也非常重视。” “实际上我们是不是事先知道?” “在美国,这两项技术是分开定义的,所以律师的确没有提出质疑。根据《专利法》第三十六条,不知情的情况下侵犯专利,可以抗辩;如果能证明有正常的进货渠道,且渠道合法,不需要承担民事赔偿责任。” “你觉得我们胜的几率有多少?” “不一定要胜。如果时机恰当,也可以选择谈和。” “为什么?” 戴春城解释:“很多人都觉得打官司一定要赢,其实不是。这是个比较普遍的认知误差。很多时候打官司谈和的好处更大。尤其作为被告来说,我们通过抗辩让原告知道,他也不是胜券在握,这时候谈和不仅可以免除麻烦,而且对未来获得专利权使用许可进行后续生产是有帮助的。即使我们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赢,如果原告愿意和解,那么按照法律规定,他们的专利我们也间接有权利,这么一来,以后别人再想在同样的技术上指控,就行不通了。” 他们在走廊上和华创科技的律师团打了个照面。 对方看到戴春城似乎有点惊讶,没想到他会代表裘氏辩护。 裘平觉得很有意思:“你看到他的表情没有,明显怕你。你是不是以前老对人臭着个脸?” 戴春城莞尔:“我是检察长,我要保持严肃和强硬才能让人信服。” “你不觉得累吗?” “我做了十几年了。就像你做技术做了很多年,我也觉得很枯燥。”他站在庭前,向伸手裘平:“希望这次合作愉快,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他说话是很客气的。裘平和他握手:“合作愉快。” 庭审的过程极其冗长,光是审查原告的专利技术实施权限就用了很长时间。华创显然是有备而来的,律师非常坚持判请禁止销售,印证了裘严对于市场策略方面的猜想。从华创的角度来说,这场官司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如果法官判定专利侵权了,他们不仅打败竞争对手抢夺了市场空间,而且得到了专利权上的认可,意味着往后他们在类似的官司上会更加有优势;如果法官驳回案件,不认定专利侵权,并不影响他们在国内销售产品,而且还赚了一波名声。 原告律师是一位中年男性,声音平平无奇,读权利要求书的时候听得裘平不住地打瞌睡。他本来就很不喜欢沉闷的会议,又碰到了他不擅长的领域,对他来说就是折磨。 终于快睡着的时候,戴春城发言了。 “原告出具的权利要求书要求保护的受力变形误差和应力误差不超过8%,而产品说明书中要求保护的受力变形误差和应力误差在5%。法官,原告的权利要求书得不到说明书支持,我提请抗辩,请法官审查。” 裘平没听懂,问坐在旁边的助理律师:“什么意思?” 助理律师解释:“专利侵权官司一般要先审核原告的权利要求书,这个东西就是用来证明原告的技术受专利保护。如果原告的权利要求书站不住脚,我们就可以提出他们的专利权本身有问题,不符合指控我们的条件。不过,一般来讲权利要求书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很少有人会拿说明说和权利要求书做支持抗辩的理由。”(*1) 申请专利的时候大部分人会把数据写得比较保险一点,为了能够更好地通过审查。但是产品出厂的说明书就必须严格按照实验检测的数据来写,否则质检的时候就会面临很大的麻烦。权利要求书和说明书无法互相支持,就变成了一个很大的漏洞。 助理律师很兴奋,一边做笔记一边说:“这是很新颖的抗辩方法,我从来没有见过!” 裘平笑道:“你一共见过多少专利侵权案?” 年轻的小律师很委屈:“今天不就多见了一个,我要是戴先生这个年纪我也见识很广。” 裘平抱臂看向戴春城,这时候他看戴春城的目光已经变了。 华创也没有料到戴春城找了这么个漏洞。对方律师要求休庭十五分钟。裘严看着那位律师一头一脸的汗狼狈抱着公文包跑去洗手间。但是这十五分钟也没能给他更多的挽救时间,法官还是同意抗辩成功。原告席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了。 从法庭出来,戴春城还有点愣愣的。陈颐到裘家串门见到戴先生一身白色家居服抱着咖啡杯坐在走廊下发呆,墙边是邻居家养得两只溜肥浑圆的灰鸽,沾得一头鸽子毛也没察觉。 “我听说形势大好,怎么你倒是恹恹的?”陈颐问。 戴春城露出虚弱的笑容:“我觉得好像辞职没有很长时间,但是半年没上法庭就感觉有点吃不消了,时间又长,精神高度集中,现在脑袋里都是空的。”他几乎不记得当初在检察院那种高负荷连轴转的生活。 陈颐带了新鲜的烧鹅和腊味饭,戴春城和他两个人占着偌大的餐厅。裘严晚上要加班。 “你的小男朋友呢?怎么没带来?”戴春城问。 陈颐耸耸肩膀:“分了。” 戴春城也不意外:“这个比上次那个时间是长一些。” 陈颐做了鳏夫后,换了好几个男朋友,一般不超过两个月,这个网球教练好歹维持了半年,已经算长的。戴春城明白,这个圈子里所谓男朋友,也就是那么回事。 “我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我完全可以养他,他一定要去上班,宁愿和他朋友晚上去路边摊上面吃脏兮兮的东西也不想回家吃饭。我说我逛街给他买了一双六千多块钱的鞋子,他说我太奢侈了。我辛辛苦苦守住的钱不花干嘛?等到死了带进棺材里?”陈颐很生气。 腊味饭必须用荷叶裹着蒸才有清新的香气,米饭先以酱油上色炒好,腊肉析出的油脂把饭粒浸得金光灿灿,勺子往中间一舀,掘出一缕细长的热气,然后从这堆金山中翻出宝物似的腊鸭、腊肠、腊鱼……东西都不是什么名贵东西,味道却是上好的味道。 戴春城贪多了一碗,又担心油脂太腻,叫厨房多煮了冬瓜白贝汤。 “你要是想找个人过日子,正经在圈子里找。”戴春城说:“不是说你这个小男朋友不好,你们俩消费水平都不在同一个层次,怎么过日子?” 陈颐不想谈这个话题:“再说吧。” 戴春城觉得他就是不想找。陈颐是耐不住寂寞的人,他总是要往人堆里扎的,要么呼朋唤友地打牌开派对,要么逛街串门。饭桌上数他的笑声最大最欢快,他又是出了名人傻钱多,到了哪里都讨人喜欢。可热闹终究是留不住的,就像他的前夫,也是留不住的。陈颐明白这个道理,他只看着眼前片刻的热闹,不去想留不留得住。 被陈颐这么一闹,戴春城反而心情好起来。 官司打得顺利,他总算安安心心地吃了一顿饭。他看着陈颐想,辞职的决定是对的,他也不适合再在一线打仗了,打得再漂亮终究是人家眼里的漂亮。能让自己家里人高兴才是难得,他和裘严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已经不记得单身是什么感觉,他很难想象如果自己过上陈颐这样的生活。等六十岁的时候,他在海边找个小房子,种点花草,和裘严每天吃了晚饭在海滩上散散步,这种未来让他觉得欣慰。 离第二次开庭还有半个月。早饭的时候助理律师给戴春城打电话。 “戴先生,华创举报裘平总裁做伪证。检察院批捕,警察来公司把他抓了!” 戴春城惊得电话没拿稳:“他现在在哪?” 助理很着急:“已经被刑拘了,先生您想想办法!” *1:利用权力要求书与产品说明书不相同的漏洞进行专利权抗辩,取自百度网友 ωǒ的名字 在《专利侵权被告方怎样写应诉书》(2017.11.7)一贴中的回答。 第18章 警局。 刑侦科也是一头雾水,检察院批捕令拿在手里他们都觉得是假的。人人都知道检察院就是戴先生的后院,怎么会批捕自己的小叔子呢? 但是检察院批捕就证明证据已经很有说服力了,这顶黑帽子裘平一时半会摘不下来。 媒体闻风而动,警察局外围满了记者。 戴春城提前让车子停在街口,他自己提着公文包走进警察局。覃子午护着他的身后。 警局局长从门口迎人:“来了就好。” 戴春城很愧疚:“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裘平的情绪还算稳定,但戴春城能看出来他状态很差——身上的家居服又脏又乱,脚上还套着拖鞋。警察抓人的时候他刚刚通宵开完跨洋会议,洗了个澡准备睡觉,警察破门而入直接拷到了警察局,接下来就是没完没了的讯问和审查,他已经超过三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 “他们说第六十四号问题是我故意隐瞒,公司事先就知道这项技术有可能引起专利权争议。我隐瞒法官就是做伪证,做伪证是刑事罪。”裘平冷冷地说。 戴春城问:“有没有出具证据?任何纸质的、成文的证据证明你事先知道技术可能引起争议但你故意隐瞒?” 裘平摇头,他已经很累了:“他们只问我承不承认,我说我的确不知道。但是检察院能批捕就证明一定有证据支撑罪名吧?” “先不管那么多了。”戴春城说:“申请了取保候审,交了钱应该就能出来,但是你的行动可能受限制。我们出去再说。” 裘平问:“我哥还好吧?” 覃子午能来就证明裘严一定已经知道消息。但是他不能来,他来了也见不到裘平,只有律师能见裘平,外面还有那么多记者,戴春城来就已经足够说明问题的严重性,裘严也来只会让外界对裘平的猜测更加糟糕。 裘平取保候审不难,交了钱两人从警局离开。他们到哪里都是记者,家门口甚至还停了录像车,仿佛一瞬间他们变成了全世界最重要的人物,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世界的命运。 两兄弟见面拥抱,裘严握着弟弟的手,眉头深锁,表情并不放松:“人先出来了就好。等律师过来吧,你这段时间也很辛苦,能做的我们尽量做,做不到的也不是你的过失。”裘平有自己的专业律师,但是人在美国,要飞过来起码也要二十个小时。 戴春城还要负责专利权的案件,不适合作为裘平的个人律师。 裘平点头,从脸上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从头到尾他表现得很沉默。霞云的阴影覆盖在他的面上,像葬仪的黑纱,他的脸僵硬不动,变成浑浊的血红色。 戴春城拍拍他的肩膀:“阿平。” 裘平转过头看他。 戴春城说:“你先不要丧气,你没有做的事情一定不会赖在你头上,检察院也不会随便诬陷你。先等律师来,看到了证据我们再制定下一步的策略。我明天会去和华创的人沟通,看他们从哪里得到的举报材料。”他说话是有信服力的,裘平点头。 戴春城看向裘严:“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六十四号问题我和团队反复讨论,到开庭才确定下来,考虑得也不周到。对方这么做肯定是因为案子不顺利打击报复,我也缺乏防范了。” 裘严知道不是他的问题,他从前做副检察长,下面有一帮人围着他转,不用他考虑那么细节的问题。现在不一样,他只是一个民营企业的法律代表,普通的律师,即使团队合作也不像是从前在机关那样上下等级分明。很多事情戴春城要亲力亲为,不可能方方面面都顾得了。 “你先去休息吧,我陪陪阿平。”裘严亲吻丈夫的额角:“谢谢你,春城。” 只留下兄弟俩。壁炉的火光与外头凶冷的雪光暗中厮杀,黑夜像个潜行者,悄无声息地落下。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的事情我自己能处理好,你不要多想。”裘严倒了两杯威士忌。 裘平突然低笑一声:“我以前一直想知道,监狱里头是什么样的,这下终于有体会了。虽然只是在拘留所,想必监狱里应该只会更差不会更好。” “阿平!”裘严沉声警告:“这事翻过去了,没必要在意。” 他看了看黑暗角落里的楼梯,确定那里没有人影。 裘平抹了把脸,露出悲伤的目光。 裘严说:“下海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肯定会有困难,这么多年磕磕绊绊不也过来了吗?刚回国的时候没有人脉没有资源,不也克服了吗?我不会让你重蹈我的覆辙,阿平,你相信我。” “我不是害怕困难,怕困难我就不会开公司。我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真的进去了我也不在乎。”裘平说:“但我不想你再经历一次这种事。” 裘严没有马上接话。 裘平死死地盯着他:“你答应我,哥,你必须答应我,绝不能再把自己赔进去。”他指天画地:“你还敢,我立刻一脖子往窗口上吊死!” 裘严被他逼出一个苦笑:“这次不一样,有春城在,我们都不会有事。你也要相信他。” 裘平相信的不是戴春城,他相信的是亲生兄长。 “为了你,我估计他也会帮我。”但他不得不承认戴春城的业务能力:“你真应该找个机会看看他在法庭上的样子,老子天下第一的气势,华创的律师根本不敢看他。” 裘严莞尔:“我看过。” “你看过?” “不然你觉得我怎么追到他的?” “你还追了他?你们不是一吻定情吗?” 当然不是,一吻可以定一段情,但这么多年走下来的感情不是一个吻能定下里的。游轮上的吻结束后戴春城虽然立刻公布了恋情,但两个人是初次见面,能不能把这段感情走下去尚未可知。戴春城是高岭之花,身边比裘严优秀的不在少数,裘严着实花了一番心思追他。除了送礼吃饭,他会打听戴春城什么时候出庭,如果是公开庭审他就去旁听席看他,给他鼓掌送花。他对法律一窍不通,庭审无聊得要命,前一天晚上加完班第二天大早上去看庭审,两只眼皮子没黏起来就算不错的了。这样三番五次,戴春城也不得不动容。 当初不愿意戴春城辞职,也有一部分裘严的私心。他喜欢戴春城穿着检察官的制服,胸口别着检察金徽,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说到慷慨激愤处,轩昂的气势使对手律师惶恐。裘严很震撼,男人总是慕强的,对权力、威严、力量总是不自觉地靠近,戴春城代表的就是权力、威严、力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戴春城甚至代表了裘严对于社会秩序的印象,他觉得所有公务人员都是戴春城这样的,政府机关的风格也是这样的。 戴春城像一张滤网,只把祖国文化中明洁、优雅、坚强的部分留在裘严的心里。 这是裘平没有经历过的,所以他无法和裘严一样对这片土地产生共鸣。 “美国公司的工作会先交给副总裁处理,保释期间我只能在自己家里或者你这儿,等到开庭还不知道要多久。我就当休息一段时间。”裘平叹气,“两年半的开发,投了这么多人力物力财力进去,如果没有办法大规模生产销售,这两年半就等于白费了。我只是可惜这个,我的官司完了才能继续打专利权的案子,等这两个案子全部结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他不想说股价的问题,这两年的成本都收不回来。 裘严若有所思:“你觉得是不是有人蓄意打击报复?” 裘平挑眉:“你是说从前那些人……” “说不好,”裘严摇头:“我觉得不像。这么多年都安安稳稳的没事,突然搞一出不太可能。但是要说这场官司只是纯粹的市场竞争,我也不相信。有没有可能是针对你?” 和裘平关系不好的人多的去了,他不是和气生财的企业管理者。况且,裘氏兄弟这两年发展迅猛,得罪的人自然不会少,眼红妒忌的就更多了。 “如果针对我个人,不影响公司我也不怕,”裘平嗤笑:“不然让子午去查一查华创的人,香港经济这几年不景气,没出过几个像样人物,要是黑社会最好,谁还不认识黑社会了。” 他的笑容隐含着嚣张的血腥气,被壁炉金色的火光渲染后更加诡异。 兄弟俩对着火光静坐,有黑色的人影从楼梯间悄声离开。 律师第二天下午就到了,先来问候过了裘平再去警局了解情况。 “从目前举报人提供的证据来看,我们很不利。”律师的表情很凝重。 裘严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律师拿出文件:“举报人认为裘平总裁故意隐瞒事实。关于第六十四号问题:公司是否事先知道运用这项技术有可能构成专利侵权?华创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曾经在去年11月份的时候向裘氏美国公司发出过提示邮件,声明新型模拟器的电动运动平台非法使用了他们申请专利的技术,请求裘氏立刻停止使用这项技术,否则就会走法律途径。也就是说,对方曾经提醒过我们已经专利侵权了,而裘总仍然说他完全不知道这项技术有可能构成专利侵权。这就是故意隐瞒,是做伪证。检察院采纳了证据。”文件上有邮件信息以及照片。 “我没有看到过这封邮件。”裘平说。 律师说:“这封邮件是发给美国公司的法律顾问团队,并且收到了回复邮件。”他出示了回复的邮件内容:“这就表示至少代表公司的法律顾问是知道的。所以检察院才认定证据成立。您如果回答您没有看过这封邮件是不成立的,因为这只能证明您个人也许不知道专利侵权,但是公司是知道的。第六十四号问题问的是公司,而不是您个人。” 裘平吼道:“这他妈就是挖个坑让我往里面跳!” 法律有时候就是咬文嚼字的游戏,戴春城在庭审上,以权利要求书和说明书上一个数字的差别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现在,华创科技照样可以用同样的手法举报裘平做伪证。 裘严按着弟弟的肩膀,手却在发抖:“是不是律师收到了邮件,只是没有告诉你?” 裘平做了个深呼吸,他的脑袋现在有点混乱。 他是公司总裁,对专利权审查他肯定是放手让律师去做,不可能亲自一页一页地看文件了解产品都使用了哪些别人的专利技术。如果律师负责任一点,汇报工作的时候会重点告诉他哪些专利审查不合规、律师会怎么处理、处理结果是怎么样的。但如果律师只是应付工作,也就含糊过去了。美国对专利权的审核是很严苛的,有专业律师去把控,他就没有操心。 “我们现在能做什么?”裘严问。 律师犹豫地说:“要证明裘平先生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不知道邮件,更不知道律师收到了邮件。要告诉法官,裘平先生不是故意撒谎,他以为法官问的是他个人知不知道专利侵权的事。把这件事定性为他没有理解好法官的问题。但是要证明他不知道很难。” 除非那个收到邮件的律师站出来,主动说他没有把邮件给过裘平看。但如果这么承认,就属于重大失职行为,没有人会轻易把这个责任揽下来。 换言之,裘平基本毫无翻身之地。 一屋子人在沉默中共享着这个艰难的事实。 律师请求和裘平单独谈话。覃子午和裘严先行离开。 “裘先生,我想问您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专利侵权案的代理律师是否知道这封邮件?” 裘平一下子抬起脸,用冰冷的目光打量他:“你是说戴春城?” 律师说:“这位戴先生为裘氏打官司,他必然要为您准备证词。如果他也不知道这封邮件,这是严重的失职。但如果他知道这封邮件,却让您对法官撒谎,这就是故意陷害。” 第19章 孙黎一个月没联系俞胭,再打电话就是空号,只能到她的住处找人。 其实她们之间已经没有再联系的必要了。像孙春生说的,俞胭已经没用了,没用的人最好不要有多余的牵扯,以免引起麻烦。 孙黎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总想着俞胭,也许她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俞胭顶着鸟窝似的头发来开门,见了她脸色更差。 “吃饭了吗?”孙黎把买来的点心和冰啤酒给她:“一起吃吧,我饿得要死了。” 俞胭说:“里头没有你的位置。” 孙黎假装没听出双关:“放屁,我比你还瘦。” 俞胭让开身把她放进去。孙黎在斗室里转了一个圈最终挑了茶几边上的软垫子坐下。她身边是一摞半人高的杂物,报纸、杂志、文件袋砌起的矮墙,灰尘仆仆的。 “明月楼的奶黄酥,刚出炉的,我排了半个小时的队。赶紧,趁热吃。”孙黎打开啤酒,喷溅的飞沫落在她昂贵的皮衣外套上,她抽了张纸巾随手擦掉了。 俞胭把啤酒往嘴里灌:“你不用加班?” 孙黎踢了一脚爱马仕的公文包:“都在里面呢,吃了饭再说。”公文包倒在地上,和废弃的报纸堆一起。 奶黄酥还冒着热气,酥皮用宝石红色的枫糖涂抹,颜色深邃饱满,油光淋淋,里头是鸭蛋黄、牛油、鲜奶做的流心,咬下去牙齿先碰到膨胀的热气,牙龈被烫得一酸,甜腻的流心淌到舌上,嘴巴慌忙地吞咽,吃得人呼哧呼哧喘气,明明狼狈,脸上还露着痛并快乐的笑容。 俞胭忍俊不禁,拿纸巾替她擦试嘴角:“像要饭的吃龙虾,一脸穷酸样儿。” 孙黎笑得牙齿全露出来:“是挺好吃的。” 俞胭一边收拾杂物一边喝酒:“我以为你不打算找我了。”她表情冷淡,像在说家常小事。孙黎突然和她断了联系,局长也暗示她安分守己,她就明白了。她生气的是孙黎表里不一,面上说得天花乱坠,背地里就捅人刀子。 孙黎沉默。过了一会儿,她叹气:“对不起。” 俞胭耸耸肩膀:“没必要。” 孙黎认真地说:“阿胭,我知道你喜欢做刑侦,但是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你再呆在刑侦总会被人发现,到时候才更麻烦。不如先避一避风头。” “这话如果你是来找我商量调岗,我信你。你一声不吭把我先调走,让我误会,这不是为我好,这是把我当傻子耍。” “我没把你当傻子。” “那你今天来干嘛?是我还有利用价值?” 孙黎很烦躁:“我想和你道个歉,我知道我这么做不尊重你。但你也理解理解我,我不这么做,我爸要是动手,你就不是调岗这么简单了。你给我哥做了这么多事、知道我们家这么多秘密,你觉得我爸会轻易放过你?我只能抢在他前面动手!” “原来我还要谢谢你。”俞胭冷笑:“你还救了我一把,那你来道歉干什么?还买点心这么客气,该是我登门拜谢孙大小姐救命之恩。” “阿胭!”孙黎急了:“我爸劝我直接放弃你,我也知道我们这些人在你看来,就是冷血无情用完即扔,直讲价值、不谈感情。但我不是,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 俞胭很冷静:“你不是这样的人,就不会把自己亲生哥哥踢进监狱;你不是这样的人,就不会毫不留情裁员百分之二十;你不是这样的人,就不会想坐到董事长的位置上去。孙黎,你已经是这种人了。” 孙黎不说话了。 奶黄酥凉了,热乎的东西不持续保温肯定会凉。 俞胭本来没有那么生气,至少没有孙黎想象中那么生气。一个月过去了,她从最初的愤怒也冷静了,如果不是孙黎今天找到她,也许再过一个月,她就会把孙家放下了。孙黎只是做了应该做的,她在俞胭身上看到自己,俞胭也在孙黎身上看到她。 “舍我一个就舍了吧,没关系的。”俞胭低声说:“小黎,我没有你这样的机会往上爬,我父母就是普通的工薪族,我一辈子也只能是个领工资的。但是你不同,你有机会,你爸是孙春生,石化集团的董事长。你要爬上去,要坐到董事长的椅子上,替我去看看高处的风景。” 孙黎抬起头,用惊愕的目光看她。 俞胭拿着蛋黄酥吃了一口,笑道:“凉了也挺好吃。” “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软弱?”孙黎说。 俞胭摇头:“怎么会?” 孙黎低喃:“我真的没有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只想证明我的能力,为什么我哥可以我不可以?我能管理企业、帮助家族走得更远。难道这也有错吗?” 俞胭突然觉得这个三十岁不到的姑娘也有单纯的一面:“丛林法则也好,不拘小节也罢,你生在这个位置,有这样的能力,迟早也要面对这些选择。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就像你说的,今天你不舍了我,明天孙春生就会也会逼你舍掉。” 她把啤酒罐喝空了,啪地捏扁了投进垃圾箱:“小黎,不难的,你做得到。” 孙黎的手机无声地震动,她的手机总是响,无数的工作等着她,没有尽头。她看了看来电显示,麻木地扔开。手机嗡嗡地响,直到停止。 俞胭从报纸堆里把那只爱马仕的包捡起来,一边拍掉上面的灰尘一边说:“工作是工作,我不会放在心上的。我理解。” 孙黎哗啦一下子站起来:“我不会舍了你。”她露出坚定的表情:“阿胭,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拉你上来。” 俞胭仿佛在听梦话。 孙黎的脸因为酒劲变得潮红,她像个容易激动的学生:“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在机场把晕倒的我送到医院去,医生说幸好送得及时,不然就胃穿孔了。你救过我的命,这是第一次。你帮我踢掉我哥,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上,给我展示自己的机会,这是第二次。我生命里最重要的时候,你陪我熬过来,我孙黎不是忘恩负义的王八蛋!自己的人我都保不了,还要做这个董事长有什么用?当将军的不就是要护着自己的兵吗?” 当将军是要打胜仗的。但俞胭说不出口:“任何一个人,我也会送她去医院。” “我知道。”孙黎说:“大概就是缘分吧。” 她还有工作,不能久留了。 俞胭等她的脚步声远了,望着那盒点心苦笑:“真是孽缘。” 她还不知道孙黎不仅从孙春生手里救了她一次,还从戴春城的虎口下把她拉开了。 金燕查到了俞胭最近三个月的电话记录,但除了和孙文岭的那通电话,俞胭似乎没有和孙家有其他联系,除了家里人,就是同事朋友,仿佛孙文岭的那通电话是假的。金燕转头一想,俞胭是刑警,如果她要私下里和孙家联系,必然不会用自己身份证注册的电话号码。也就是说,她可能还有另外一个电话,专门用来联系孙家。这点反侦察的手段她都没有,这个刑警也白当了。 “我用孙黎的电话号码查,孙黎每个星期至少和一个叫张云花的女人通电话五次,这个张云花既不是众联的员工,也不是圈子里的太太小姐。身份证上显示她的户口地址落在南方一个县城里,俞胭刚好是那里人。我猜测,她可能是借了朋友或者老乡的身份证注册,或者直接用了警方失踪人口里面的身份证。对她来说太容易了。”金燕说。 戴春城用赞赏的目光看她,佘秀推荐的人,不用他多操心。 “警察局里面出了这种人,对您太不利了。”金燕露出冷酷的表情。 戴春城莞尔:“我父亲从前教过我一句话:条条蛇咬人。这样的人,到了哪里都有。” 他在官场上混了十几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也就不会大惊小怪。 “孙文岭出国后不久,俞胭被调去了办公室,现在已经不在刑侦科了。”金燕说:“孙家先走了一步,恐怕是担心被人抓住把柄。” “那就先不动她。”戴春城沉吟:“我会给张局打个电话,暗示一下。你盯牢了她,如果她和孙家有金钱交易,立刻把证据收好回来汇报给我。必要的时候有用。” 金燕笑笑,递上一份银行交易记录:“这是12年和15年两次,俞胭的个人银行账户上出现过孙家的汇款,是从孙春生的秘书账户上划过去的,金额比较大,加起来有六十几万,这不是一个普通刑警该有的收入。孙黎每个月给她打钱,都不多,几千几千不容易被察觉。” 戴春城也笑了:“不错,你做得很好。” 金燕很开心:“这是应该的,您打算怎么处理?” “东西收着,别让人知道了。”戴春城说。 他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说到底,孙家和他没有血海深仇,孙文岭只是个草包,身边的人怂恿他,他就傻不拉几地送上去当炮灰。裘严既然已经替他给了个教训,就算礼尚往来了。如果孙家再有动作,戴春城也不怕。贿赂警察的罪名大着呢,他一点也不担心。 金燕见他心情还算不错,犹犹豫豫地说:“先生,还有个事情……” “怎么了?” “是关于裘先生的。” “裘严?” 金燕低头说:“裘平先生从警察局出来那天,裘严先生和他在客厅里说话,我听了一点。” 戴春城脸色一变,呵斥:“你敢偷听?” 金燕吓得眼睛立刻红了,噗通跪下来:“我……我不敢了,先生。” 戴春城压抑着怒气:“金燕,我留你下来是因为佘秀,你要搞清楚。你做不好,就等于佘秀做不好。”他这话说得很轻,到了金燕心里,却变得非常沉重。 “我不敢了,先生。”小姑娘吓哭了,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戴春城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记着,这个家里,永远是裘严做主。有一天,我不在了,只要裘严还在,这个家就在。明白吗?” 金燕诚惶诚恐地点头。 “起来吧。”戴春城说:“都听到什么了,说说。” 小姑娘抽抽搭搭地站起来,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是。我听到……我听到裘平说监狱什么的,本来我只是想下去送牛奶,但是裘严先生好像很不高兴,我就不敢走过去,只能停在楼梯上。裘平还说,还说……如果裘先生为了他把自己搭进去,他就一脖子吊死。” 裘平虽然性格冲动,但不是这么极端的人。戴春城皱眉:“监狱是怎么回事?” “他说,他以前就想知道监狱里头是什么样子,现在知道了。”金燕越说越小声:“裘先生听了就很不高兴,让他不要再提。说事情都过去了。” “还说了什么?” “裘先生说开公司遇到波折是很正常的,让裘平不要担心。裘平说他不在意自己被抓,他只是不想让裘先生再经历一次这种事。”她刻意加重了“这种事”,“噢,还有,最后说着说着又提到黑社会,裘平让覃秘书去查那个华创公司,说香港的老板很可能是黑社会,但是他不怕,他也认识黑社会。就说到这里,没有再说下去了。” 戴春城大骇。什么叫不想让裘严再经历一次这种事?从前还有被抓的事吗?裘严还是裘平? 这是不可能的。裘严和他谈恋爱的时候,戴玉山就为了给裘严下马威把这个海归的身家翻了个底朝天。别说什么犯罪记录了,裘严的档案简直是可以当作模范样本挂出来供所有创业者学习。这也是戴玉山后来挑不出毛病只能答应婚事的原因之一。裘严是个清清白白的人物,这是戴家所有人都知道的。 除非那是裘严在美国时的事情。国外的事情查不到,也不会有人往这方面想。裘严是名校毕业、工程师背景,做技术的人总是比较单纯,这是国内普遍的观念。这样的人怎么会有犯罪记录,还和监狱、黑社会扯上关系呢? 如果裘平说的是假的,裘严为什么要急于否定?两兄弟私下聊天没有必要说假话。如果裘平说的是真的,裘严到底还藏着什么秘密?他为什么回国?对戴春城和整个戴家来说,是否还潜藏着更大的危机? 外头的门开了,覃子午面色僵硬地走进来。后头跟着六个保镖。 戴春城心里一沉,面上不动:“什么事?” 覃子午做了个请的手势:“先生,裘总请您去一趟公司。十分紧急,请您跟我走吧。” 金燕往戴春城身前一挡,说:“覃秘书,这不是请人的态度吧?什么事要带着保镖来?” 覃子午不说话。戴春城露出微笑,从金燕身后走出来:“我换个衣服,稍等片刻。” 第20章 外头是个雷雨天。气压很低,阴云翻着雪白的浪涛朝地平线涌动,风喉发出高压锅似的嗡鸣声,尖锐、紧绷、拉长。车子停在裘氏总部楼下,一道蔚蓝的闪电劈当空劈下,轰隆炸开。 戴春城放下脚的动作停了停,突然感到心悸头晕。他强压下不适,从车里钻出来。 CEO的办公室在顶楼,值班秘书见了覃子午,恭恭敬敬地去开门。 裘严坐在沙发上,对面是律师,裘平背对门口在落地窗前抽烟。三个人构成一个稳定的等角三角形,戴春城进来竟然不知道插在哪里比较好。裘严腾了个位置,让戴春城坐在他身边。 “路上还顺利吧?”裘严拉过他的手。 戴春城眼角的余光瞥见茶几上的证词:“怎么了?” 裘严看他:“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事,就是电话里怕讲不清楚。律师说,华创曾经发过邮件给公司的律师团,提醒技术可能侵权,而且还收到了回复邮件。就说明公司应该事先知道可能侵权。但是阿平说那天他问过你,你说,你不知道。他才放心地回答法官不知道的。” “是,是我和他说的。”戴春城问:“什么邮件?” 裘严看了看弟弟的背影:“春城,你不知道华创的这封邮件吗?” 戴春城眼睛一眯,立刻明白了:“你怀疑我故意让阿平做伪证?” 裘严加重了声音:“春城,你先回答我,你知不知道华创的这封邮件?” 戴春城坚决地说:“我不知道。” 裘平猛地转过来,冷笑:“你不知道?你作为这个案子的代理律师,对方发了邮件过来你却不知道,这是重大失职,你这个副检察长到底是怎么当上去的?” 戴春城像被他打了一巴掌:“我的确不知道有这封邮件,事先我问过曹律师,他没有给过我任何华创的邮件。如果有,我肯定记得,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不可能忘记。” 裘严叹息:“春城,但是曹律师说他给过你看。” 戴春城哗啦站起来:“可以找他来对峙,我如果说谎了,你们立刻抓我去警察局。”他两只手紧紧捏着,用狷介的目光俯视裘严,震得裘严说不出话。 覃子午把曹进带了过来,他是这个案子的第一助理律师。 “你说吧。”裘平指着曹进。 曹进很惊讶:“我给过您看的。因为您还没有工作邮箱,所以当时我把邮件打印出来了放在您桌子上,您看了说知道了,我记得很清楚。”戴春城的确没有工作邮箱,他在检察院的时候处理的案子都在检察机关的内网上,为了符合保密程序,他从来不把文件带回家办公。辞职后他保持着检察院的工作习惯,没有用工作邮箱,接这个专利权的案子也是临时上手。 戴春城问:“有什么证据证明你给我看过?” 曹律师反问:“这要怎么证明?我总不能给您看什么东西录个像吧。” “你说把邮件打印出来了,打印纸呢?有我的签名吗?” “没有。打印纸应该在您那里,我给了您。” “我从来没有见过,怎么会在我那里?” “也许您把它扔了。” 戴春城气得脸色发青,他压抑着怒气:“好,那我问你,开庭前一天晚上,你打电话给我商量证词,是你提出来第六十四号问题值得斟酌。如果你知道有这封邮件,你也给我看过这封邮件,为什么你要提出来让裘平回答不知道?可不可以说你故意诱导裘平做伪证?” 曹律师脸色惨白:“戴先生,您不可以这样说话的。您是首席律师,您说什么,我们下面的人当然就听什么,况且您的经验比我丰富,整个辩护策略也是您定的,我难道还能提出反对意见吗?如果您不同意让裘平先生回答不知道,难道我还能越过您去和裘平先生说话?” 戴春城一向在工作上强硬霸道,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尤其在自己的团队里,他从来是说一不二、控制欲极强,他以前又在官场上习惯了,说起话来总像领导指示,下面的人怕他,不敢提反对意见。哪怕是到了公司里,他也时不时会把这种风格展示出来,再加上所有人都知道他背后是裘严撑腰,和他过不去,那就是和老板过不去,没有人会吃饱了撑着在他面前说一句不是。曹律师这个话,就是裘严听着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你的意思是,是我逼着你改了六十四号问题,是我逼着裘平回答的?”戴春城怒斥。 裘平冲到他身前,把曹律师挡在了后面:“你还想怎么样?他说得有哪里不对?你这个当官的做派也不是今天才有的吧?戴春城,是你主动要求给这个案子做代理律师的。我哥提出过反对意见吧?你坚持要当这个律师,那就给你当律师,你要干什么,这个家里有谁反对过?” 戴春城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你放肆!” “我放肆?”裘平红了眼睛:“你还打算给我定个什么罪名?以下犯上?” 戴春城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冷冷地看着裘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春城。”裘严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戴春城如惊弓之鸟,他不可抑制地打了个颤。 裘严问:“你是真的为了缓和阿平和你之间的关系,才接这个案子的吗?” 戴春城的心沉到了底。裘严已经怀疑他了。是啊,当初是他主动要求接这个案子的,裘严两次提出反对意见他都坚持把这个案子接下来了,现在怎么样看他都非常可疑。所有人都知道他和裘平关系不好,甚至被裘平当众打过,他本来就有动机报复裘平。突然有一天他心无芥蒂地要求为裘平打官司争取利益,说出去有多少人会信? 连戴春城自己都不会信。出去打听打听戴先生的名声,有几个人觉得他是好人?能不利用职权报复打击就已经很不错了,况且,名门世家里哪有什么亲情,亲生兄弟尚且互相算计,一个姓戴的一个姓裘的,就更不用留情面了。 戴春城想想觉得全身发冷,神经抽搐着疼。 “没有证据,我不会承认这些指控。”戴春城僵硬地说:“阿严,我曾经瞒过你,但是这些事我没有做,我也不屑于做这种事。我没有看到过那封邮件,也没有故意陷害裘平。打这个官司,就是想缓和我们之间的关系,没有其他的原因了。” 裘严不置可否。他走到曹律师面前,一把揪起这个矮小的中年男人,撂下狠话:“你想清楚了。曹进,无论你今天说什么,这份工作是不要想要了,这个地方你也不要想呆了。我裘严这点本事还是有的,你把脑袋拎清楚了再说一次,到底有没有给他看过那封邮件?什么时候给的?有没有证据?如果拿不出来,我立刻送你去警察局,故意陷害证人做伪证,再加上一条诬告罪,下半辈子就在里头过吧。” 曹律师哆哆嗦嗦地说:“我真的给了戴先生!裘总,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说谎啊,我为什么要陷害裘平先生啊,我就是个小律师,我根本就和他没有关系啊!” “证据呢?”裘严厉声叱问:“拿出来!” 曹律师崩溃大喊:“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裘严一拳把他打在地上,男人发出惨烈的痛呼,捂住嘴角,牙齿被打松了,糊了一嘴血。他颤颤巍巍向裘平爬,抱着裘平的腿哭:“我求求您,您为我说一句话吧,我是无辜的……” 裘平烦躁地说:“先搜他们两个人的办公室、公文包、私人物品,就是一张纸,到底有没有总要查一查。两个人说法不同,吵一天也没有结果。实在没有,再交给警察。” 戴春城严厉道:“裘平,没有搜查令,你凭什么搜我的东西?” 裘平抱臂而笑:“好啊,那你去申请搜查令吧,惊动了警察和检察院,我反正已经是戴罪之身了,到时候丑闻才更大,整个裘氏都要被人笑话。” 戴春城咬着牙,从来没有人给过他这样的侮辱。 裘严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但他也觉得私自搜查太不妥当:“笑话就笑话吧,我不介意。直接报警,走法律程序。这个曹进,我觉得很可疑。” 戴春城知道他为难:“搜吧,我的公文包在办公室,让子午去取过来。不行,家里也可以搜。” 覃子午带着保镖去搜查了。戴春城坐在沙发上,眼神呆滞。 外头的雨越来越大,却听不到一点雨声。CEO的办公室,用的是最好的防弹玻璃,隔音效果也是最强的,别说雨声了,就是隔壁大楼被飞机撞了,都不一定能听得到。玻璃像电影荧幕上演着车水马龙的默剧,城市被雨浸湿,浸得灰扑扑的,像旧地图上一块磨花了的图标。 他不知道自己在沙发上坐了多久,也许一个小时,也许只有二十分钟,但他已经把整个城市的样子都印在了心里,每一条街道、每一盏灯、每一户房屋,那些雨中狼狈不堪的影子和这整出压抑折磨的默剧,全都是他内心的映照。 其实只过了二十分钟,覃子午拿着一张文件回来了。 “我们在戴先生公文包的夹层里找到了这个。”他把文件递给裘严,那是邮件的打印稿。 裘严闭了闭眼,把文件摔在地上。他还没说话,曹律师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叫唤起来:“裘总,裘总,我没有说谎吧?我没有说谎,求求您,我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 “滚。”裘严冷冷地下驱逐令:“你们都先出去,春城,你留下。” 办公室的门关起来。 裘严揉了揉太阳穴,他很累:“春城,只有我们俩了,你跟我说实话。” 戴春城的脸上毫无血色:“这是栽赃,我不知道这封邮件。”他说话的时候牙齿都在发抖。 “那是谁栽赃你的呢?”裘严低声问:“春城,曹进和你在这场官司之前根本不认识,他是个普通的助理律师,他没有栽赃你的动机啊。” “那就是他背后有人。” “谁?有谁要设这么大一个局害你?只要你能说出来,我立刻去查。” 戴春城茫然地看着他,像个学步跌倒的孩子,无助地看着一个成年人。 他也没有答案,他的脑袋里是空的。第一次他发现自己站在满是荆棘的丛林里,不知道迷雾的背后是谁。从华创指控裘氏专利侵权开始,他就已经是这个局里面被盯住的猎物,有人算好了他会主动接下这个案子,让他告诉裘平怎么回答六十四号问题,然后举报裘平做为证,最后把矛头指向他。他以为这场官司是针对裘平的,是他错了,这是个连环套,他才是整出戏的主角,有人保证他能一步一步走到这个陷阱里来,最后利落地收网。 他戴先生算计过无数人,过了三十几年汲汲营营的生活,一步步从公诉厅爬到副检察长的位置,从未有过败绩,倒头来还是被人算计,连幕后主使是谁都搞不清楚。 何其荒唐,何其悲哀! 裘严心里是凉的,手也是冰冷的:“春城,我告诉过你,你可以有秘密,可以有事情不跟我说,但是我有底线,你不能背弃这个家,阿平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我没有!”戴春城捉住了他的手:“阿严,我没有,我骗过你,我瞒过你,但是这次我真的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文件会在我包里,有可能是别人放进来的……” 裘严挣脱了他的手,没说话。 戴春城口不择言:“你就没有瞒过我?裘严,你和你弟弟从前在美国那些荒唐事情,难道你也想藏着掖着一辈子?你以为你是什么清清白白的人物?” 裘严的脸变成了寒铁:“你偷听我们讲话?” 金燕是他的人,戴春城还没有沦落到把下面的人供出来给自己挡罪:“是,是我偷听的。我是你的丈夫,我没有权利知道吗?你不告诉我,难道我还不能自己查?” 裘严抬起手朝他脸上打,到了耳朵边上,又停了。 “你想知道没问题,我告诉你。”他说。 第21章 十年前。美国,蒙大拿州。 “……钱打到卡尔加里(*1)银行的账户,三百万一分都不能少……不行,一个星期太急了,最少半个月,”男人挂了电话,把电话卡拆出来折碎,再掏出新的插进去,重新拨号:“就半个月,八千箱。准备好钱,我会把货放在老地方。” 把第二张电话卡扔掉,他搓了搓手给自己点了根烟。 孤烟顺着笔直如铅线的公路向前,在视线尽头,边境线如同天鹅洁白弯曲的长颈。从地图上看,落基山脉被截断在冰川国家公园边上,其实不然,国家公园只是它拇指大小的一部分。粗糙的山脊像老农的背,翻过去是仿佛连忧戚的阳光都无法到达的世界另一边,森林里除了闪着冷光的松针尖和古怪的猫头鹰,还盛产荒芜、失意、空寂。 这里离加拿大边境只有不到50公里的路程。 裘严抽完了烟,转身回到厂房里。刺鼻的酒精味伴随着轰隆的机械声把困意彻底拍走了。有人在放摇滚乐,地上全是玻璃酒瓶,有的装了一半,有的瓶口上还插着滤嘴。黄底红字的标签纸上印着俏皮的“高级威士忌”,一个穿皮裤的丰腴女郎充当了“Whisky”里面的“I”字母。 “你,”裘严指着一个红头发的装酒工人:“给我尝个味道。” 工人从自己的酒瓶里倒出一瓶盖,他尝了,很不满意:“亲爱的,我要的是兑水的威士忌,不是真的威士忌。你这样我得亏得内裤都不剩。加水!”工人将瓶子里的酒又倒出来四分之一,用滤嘴换自来水进去。 用百分之七十五的低价苏格兰威士忌加上百分之二十五的水兑成一瓶假酒,再以高出原装酒百分之五的价格卖出去,这个方法是一个加拿大走私贩教裘严的。一箱十五瓶酒他能赚到130美金,每天装500箱,意味着接下来半个月他还会有一笔100万美金的收入到账。 这些兑了水的假威士忌就是他人生的第一桶金。 裘平拎着一捆空酒瓶走过来:“哥,今晚不能开工了,听说最近警察查得紧。” “不行,那边只给半个月的时间,就按这个速度,不一定能把最后的货装完。”裘严一边说一边比了个手指头:“还有八千箱,说好了的,不然那边不付尾款。” 裘平也皱着眉:“那也要有命赚有命花的钱才行。” “嗤,我还不知道你吗?”裘严搭着他的肩膀笑了:“想赚正经钱早他妈干什么去了,今天才知道怕警察。你放心,快到感恩节了,警察也要回家过节,没那么勤快办大案。” 他拍了拍手,招呼所有工人继续工作,晚上十点半准时收工。检查好装箱后,他坐在厂房角落里的破沙发上玩手机,中午要了十二份特大披萨全部吃光了,只剩下一点软掉的薯条,番茄酱混着腥臭的机油味,他拿起来毫不介意地往嘴里嚼。但这也不够塞牙缝的,酒厂里面不能抽烟,容易引起明火和爆炸,外头又冷,工人们实在是嘴巴痒得受不了,就吃东西解馋,裘严也跟着养成了这个习惯,三个月下来他快胖了二十磅。 到六点钟的时候,连饮料都没有了。他决定开车到最近的加油站买晚饭,顺便补充点饮用水和零食。裘平想喝蘑菇汤,他问了两家快餐店都没有。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开始下起小雪,九月末的天气,这里晚上的温度已经达到零下。他又多开了半个小时找到一家有意大利餐馆的旅游酒店,终于买到了蘑菇汤,还多要了甜点和披萨当宵夜,这才往回走。 雪越下越大,回去的公路积雪堵了,绕道多花了他二十分钟。 实际到酒厂的时候已经将近八点。风雪里有密密麻麻的红灯闪烁,像无数雪怪的眼睛露出贪婪的目光。开近了他才看清楚那是警车,远远地从外面还能听到酒厂机器在哒哒地响,有人慌张地大叫,有狗的声音。两名警察持枪守在在路障上,拦下他的车检查。 “TOPD,这里正在执行公务,请绕道。”警察出示了证件。 裘严做了个吞咽动作,看了看酒厂:“这是在干什么?有人杀人了吗?” 警察说:“无可奉告。” 裘严歪嘴一笑:“对不起警官,我迷路了,我想去一家叫三橡木的旅馆,但是手机没电了,没有导航。您知道怎么走吗?”警察给他指了去市区的路,他把车倒回去。 他脑袋里乱得要命,手心里捏了汗。怎么会有警察?从哪里来的那么多警察?他干了快半年一直安安稳稳的,从来没出过事。那些假酒肯定都被发现了,钱也没有了,但是裘平还在里面,如果裘平被抓了,他还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他不应该去找什么蘑菇汤,应该早点回来,说不定还能把裘平救出来。他不能让裘平被抓,裘平还没有毕业…… 轮胎在积雪的柏油路上急刹,滋啦一声又长又尖锐,像钢针直接插进他快速跳动的心脏。他猛地把方向盘一打,车子掉头又开回酒厂去,在路障边稳稳停下来。他看到酒厂门打开,警察和警犬风暴似的涌出,裘平走在最前面,两只手拷在身后,连羽绒服都没来得及穿。那么多警察,也许有五六十人,也许有上百人,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么多警察。 他怕得两腿打哆嗦,打开车门举高双手从车上下来。风从领子和裤腿里灌进来,冻得双腿几乎麻木。一张口,雪花糊了一嘴巴冰渣子。 他仍然竭尽所能地大喊:“我是这里的负责人!我自首!” 裘平看到他了,朝他跑过来:“哥!我在这里!哥——” 警犬龇牙咧嘴地扑上来。裘平惨叫一声滚到地上,一只脚被狗扯住了脚踝,那畜生的牙立刻把他的脚咬破了,他疼得红了眼睛,一脚把警犬踢开,被警察强硬地拽了起来。 裘严双手举得发酸,他跪下来,双膝深深陷在雪地里。有警察上来,他说:“不要抓他,和他没有关系,我才是负责人,他是我弟弟,他只是来看望我的,他还没有毕业……” 警察问:“你们是兄弟关系?你叫什么名字?” 裘严牙齿打颤:“我……我叫裘严,他是我亲生弟弟,他是沃顿商学院的学生,我才是这里的负责人……我有厂房租赁的合约,还有账本,你们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说……” 裘平瞠目结舌:“哥,我不是……” 裘严一个眼神示意他闭嘴。 一只银色的手铐在迷蒙的风雪里闪了闪,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楚,手腕被牢牢地拷在身后。他的膝盖已经冻僵了,那么深的雪,他想,不知道以后会不会落下病根。 警察把他拎起来,一口黑漆漆的枪管对着他的脑袋顶:“裘先生,你被捕了。宪法要求我告知你以下权利: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说的一切都将可能被作为证据;你有权利委托律师,他可以陪伴你受询问的全过程。如果你付不起律师费,在所有询问之前将免费为你提供一名律师;如果你愿意回答问题,你在任何时间都可以终止谈话。” 他被送进警车前,和裘平擦身而过。他用中文说:“阿平,带着钱等我出来。” …… “我因为制作与贩卖假酒,被蒙大拿州法院判处两年零一个月有期徒刑,即刻执行。裘平按照我的说法,坚决咬定他只是从学校来看望我,对酒厂所有的事情都不知情。我给他请了全蒙大拿州最好的律师,做无罪辩护,由于证据不足,他被当庭释放。我是自首认罪,又是初犯,在入狱后表现非常好,所以提前一年获释。也就是一年零一个月之后,我从蒙大拿州监狱出狱了,那一年,我24岁。”裘严说。 戴春城简直不可置信!他睡了八年的伴侣,教养高贵的名校高材生、最年轻的科创上市公司掌舵人、成功的企业家,是个卖假酒的罪犯。 “为什么卖酒?为了开公司?”戴春城问。 “我临毕业的时候和裘平做了一款电池,通用想用六万美金的价格把产权买下来,但是我和阿平拒绝了。我们开始明白自己做的东西很赚钱,我想开公司,阿平也赞同,但是谈了很多投资渠道都找不到钱。做电池的成本不低,开科技公司的成本更高。当时大学俱乐部的小酒馆有个加拿大人,是个走私犯,他跟我说,往加拿大走私威士忌赚钱。于是他负责销售,我负责出货,我们一拍即合。” “你卖了多久的时间?” “半年不到。” “赚了多少钱?” “六百万。本来应该是七百万,最后那一百万没拿到手。” “半年就能赚六百万?” “刚开始比较慢,调酒的比例研究了很久,后来熟悉了,货源的渠道也打通了,钱来得很快。5个月的时间我赚了六百万美金,其中百分之九十事先全部转移到了加拿大的银行。最后那一百万没有拿到,我入狱期间,裘平把妈妈的房子卖了,成立了公司。等到我出狱的时候,公司已经开始接到订单了。” 戴春城深吸一口气,他一直以为裘严毕业后在硅谷实习,有幸结识了天使投资人才创立公司。 现在想想这个故事破绽百出,他竟然毫无察觉。裘严是移民单亲家庭,母亲早逝,兄弟俩拿全额奖学金上学。既没有家族庇荫,又没有贵人援手,毕业不久就能创立公司,迅速成名上市,常人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他们俩开的可不是杂货店、修车铺,是一家高科技跨国公司,只靠一块电池样品,融资是很难的。基金门槛高、风投是趋利避害的人精、天使投资人……哪里来那么多的天使投资人?又正好给裘严碰到一个,砸巨资给他开公司? 成功企业家的创业之路都是艰难的,舒尔茨卖过复印机、玛莎?斯图尔特考过证券经纪人资格证、保罗?高尔文在火车站卖爆米花、托马斯?沃森40岁身为副总裁被公司开除,只能带着妻儿去纽约重头开始……*2裘氏兄弟能在短期内聚集大量资本,无疑是天大的幸运。 “因为我有犯罪记录,在美国做生意不方便的,所以我打算回国。一来,国内市场很大,对跨国公司有政策优惠;二来,国内没有人认识我,也查不到我在美国的背景,对我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裘平也同意了。出狱3个月,我就带着一部分团队人员回国了。” “所以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刚出狱不到一年?” “几个老同学聚会的时候我才知道学校有周年庆活动,游轮晚宴的邀请也是同学帮忙拿的。我刚好急于拓展国内的人脉,就去了。老实说那时候我就是个卖电池的。” 这也是当年自我介绍的原话,戴春城记得。他见过无数开着小作坊在外头高谈阔论、洋洋洒洒的纨绔,号称市值多少亿、拿了好几轮融资,开口就顶个巨大的帽子,明明只是个上门修手机的,和人家说他做移动科技孵化器,东拉西扯说些新鲜词汇,其实肚子里没有多少货。裘严和这些人不一样,他这股新鲜的、从北美大陆吹来的风,让戴春城放下了戒心。 “剩下的你就都知道了。”裘严苦笑:“我们谈恋爱、结婚。你们家是三代政要,名副其实的世家大户,如果我是个有犯罪记录的骗子,你爸绝对不会同意我们的婚事。所以我至始至终没敢说出来。我就是个国内三线城市出身,和妈妈移民美国北部贫困小镇、靠卖假酒赚了人生第一桶金的混混。春城,现在你都知道。你想要知道其实来问我就可以,不用偷听。” 一个有犯罪记录的混混,一个有私生活污点的检察官,两个人互相欺骗、互相算计维持着这个看起来幸福的婚姻。恰如当年裘平的预言,世家婚姻从来没有真诚。 裘严以前觉得裘平太清高,就因为戴春城是个当官的就不能接受他们的婚姻。但是裘平再清高,总比伪善好,他喜欢就喜欢,讨厌就讨厌,不会假装喜欢。二十几岁的裘严也曾经想捍卫自己的信仰,但是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和所谓的名门世家并没有什么区别。 戴春城僵硬地把嘴唇抿成一条线,仿佛还没有完全消化这个震惊的事实。三年的婚姻、八年的感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伴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只觉得恐怖。 试问任何一个正常人知道自己结婚多年的丈夫曾经有过犯罪记录,谁不会心惊胆寒? 裘严低声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婚前隐瞒犯罪记录。你说的对,我不是什么清白人物,这个婚姻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是我让你承担了不必要的风险。阿平的事我不会报警,家里不可以再多一个人去警局了。至于……这张邮件我就当作没看见。” 戴春城说不出一句话。 裘严看着他:“如果你想和我离婚,我同意。” 戴春城再也受不了,他浑身发抖地站起来,摔门而去。 (1*卡尔加里:加拿大城市,裘严要求客户把钱汇到美国境外,就是怕被抓后钱也丢了。 2*霍华德?舒尔茨:星巴克创始人;玛莎?斯图尔特:美国家政业巨头;保罗?高尔文:摩托罗拉创始人;托马斯?沃森:IBM创始人。) 第22章 “真的?他真的这么说?” “我把手机塞在了沙发垫后面,录到了音,这是他亲口说的。” “没被发现吧?” “没有,下班之后我找清洁阿姨拿出来的,就说落在了里面,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俞胭很满意,把一包牛皮信封拿出来。刚要递上去又把手缩了回来,她笑笑:“裘严要封杀你,没有人敢保你。拿着钱离开,做点小生意或者接点私活,我保证你不用担心孩子的医药费。但是你要把事情捅出去,我就说不好了。你也还年轻,再要孩子也来得及。” 曹进看一眼信封里的银行卡,苦笑:“五十多的人,别调侃我了。只要彤彤能治好就行。” 俞胭不同情他,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姓曹的揣着信封离开,留下一个迷茫的背影。 孙黎从现代屏风后走出来,在他原来的位置坐下。 俞胭笑着摇头:“原来你说要搞裘平,是为了报复戴春城。我说你怎么突然对他感兴趣了,我居然到今天才想明白怎么回事。这个套埋得够深的。” 孙黎挑眉:“你以为很容易吗?戴春城这个人要找弱点很难,裘严是一个。但要他去害裘严,鬼都不一定相信。裘平就不一样了,他和裘平关系本来就不好,他是有动机的。裘家兄弟俩早期相依为命,戴春城要是动了裘平,就等于背叛这个家。” “你就这么确定裘严会怀疑戴春城?上次孙文岭把照片都发到他手机上了,他不也相信戴春城没有出轨杀人吗?”赌裘严是不是相信戴春城到底是有风险的。 孙黎觉得俞胭还是不透彻:“上次裘严相信戴春城,是因为戴春城没有直接伤害到他的利益。就算戴春城睡过女学生又怎么样?弄死了人又怎么样?这个圈子里睡学生的人少吗?在床上玩死人的少吗?他裘严自己的床伴说不定更多!只要没有动到他盘子里的蛋糕,戴春城睡过谁其实不重要。但是这次不一样。害裘平,就是害裘严,就是害了整个裘氏。 阿胭,你爱人在外风流一夜和他算计你的银行存款你更怕哪个?这时候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害你丢了钱,他就是伸手摸一下你的银行卡,你恨不得直接报警!” 说到底,陷害裘平做伪证关系到专利权的官司,再进一步,关系的是裘氏整个集团的利益。裘严会相信戴春城私生活作风,因为戴春城的私生活问题再大也只是夫妻俩之间的问题。但如果有人告诉他戴春城算计他的钱、算计他公司的发展、算计他亲人的名誉,作为公司负责人和整个家庭的男主人,裘严就必须要怀疑了。如果他不怀疑,他是失职。 所以名门世家里,要是传了谁出轨要离婚的消息,大家都知道离婚是不可能的,出轨只是小问题,要是在这里计较出轨,那就别结这个婚。 但哪天一对夫妻真的离婚了,一定是出了钱和名誉的问题。 其实不能怪裘严,这个圈子里的人都这样,换了戴春城他也会怀疑裘严。俞胭不明白,是因为她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孙黎生来就是名媛,上流社会大家族的规矩她太清楚了,孙春生就是这么教她的。孙春生治家和治公司是一样的,用人不论能力,首先要忠。忠这个家,忠这个姓,忠这个规则。所有人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要团结,要相互依靠,要重视亲情。 说出来都是爱,说到底就是利益。 听说有一家香港公司向裘氏指控专利侵权的时候,孙黎嗅到了机会。她让曹进撺掇着戴春城亲自上场,然后故意隐瞒了华创的那封邮件,让戴春城修改第六十四号证词。这样裘平就掉进坑里了,华创为了能够扳回在官司上的颓势,当然会举报裘平做伪证。这时候让曹进再找机会把邮件的打印稿放进戴春城的公文包,这个故意陷害的罪名就算成立了。 这个局不难,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甚至那封打印的邮件都不算是证据确凿。但戴春城是不是真的陷害了裘平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裘严心里存有一丝怀疑,戴春城就算输了。哪怕事后证明他当真不知道这封邮件,这对夫妻的感情也无法再回到从前。 “华创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俞胭问。 孙黎说:“据说是打算和解了。被戴春城揪出权利要求书的漏洞,对他们来说很不利,要是打不赢还不如求和。裘氏的心思现在都放在裘平上,也会想着求和。法院巴不得他们少点事情,这样一来,和当初咱们设想的差不多,两方各退一步,没有输赢。但是裘氏要搭进去一个裘平,具体什么处理结果,就看裘严的本事了。” “专利侵权是民事案件,做伪证的情节又不是特别严重,估计罚点钱差不多了。” 这样一来,华创靠打官司赚了一波名声,没有实际的损失。但是裘氏因为裘平做伪证名誉受损,还可能面临罚款,股价也会受影响;裘平的档案出现了终身污点;戴春城受疑,夫妻感情有伤。孙黎一计连环套,把整个裘家拆得七零八落。 所谓风水轮流转,半年前,她还因为白石基金撤资饱受煎熬。 俞胭觉得这不还是孙黎的真正目的。因为在这场官司里孙黎没有拿到好处,她费尽周折拆开这对夫妻,看似好像攻击了竞争对手,但裘氏集团似乎还没有受到重创。 “这就完了?”俞胭问。 孙黎说:“等着吧,这是时间的问题。” “那这个录音,你打算怎么处理?”俞胭问。 孙黎揉了揉太阳穴,直皱眉头:“我没想牵扯出这么劲爆的故事来。换了我是裘严,我可能要杀了曹进。这里面牵扯出来的人太多了,万一漏出去,不知道多少人要我的命。” 局势也不完全掌控在她手里,这份录音就超出了她的预计。她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他和裘氏不是你死我活的敌对关系,只是竞争对手,还没有必要做到这一步。 “那就直接删掉?”俞胭也觉得是攒了个烫手山芋:“这个曹进,不应该这么多事的。这里头任何一个环节疏漏了,裘严立刻就能查出来。” 孙黎想了想:“先留着,以后说不定能用来谈价码的。你盯着点曹进,让他安全出城。” 裘平仍然在候审期,不能出国,也不能自由行动,他一改焦躁的脾气在家里翻原文书,顺道与技术团队解决了一个直流拖动系统中平波电抗器的电感量计算问题。裘严来看他的时候他心情还挺不错的,看起来还胖了点,气色红润,眼睛有神。相较之下,裘严的状态就差多了,他眼下乌青得厉害,傻子都能看出来没睡好。 “说离婚的也是你,睡不着觉也是你。”裘平嘲笑他。 裘严漫无目的地翻着那些原文书,觉得眼睛更涩更疼:“是我咎由自取。” 裘平不再调侃,问:“他承认了吗?为什么那封邮件在他包里?” “没有,他坚持说他不知道。”裘严说。 裘平抿着嘴不说话。他一开始也很愤怒,觉得戴春城玩阴的背后耍花招,他平生最痛恨当官的表里不一,搞两面三刀的做派,戴春城踩了他的痛点,他恨不得把对方撕了的心都有。但是在家呆了一个星期冷静下来,他又想,戴春城会傻到把邮件放在自己包里不扔吗?如果换了他,顺手放进碎纸机五秒钟的事情就什么都查不出来了,到时候咬死了是曹律师的疏忽,裘严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还让人在自己包里找到了邮件,这不是等着人扣帽子吗? 生平第一次,裘平学会先闭嘴。如果没有更确凿的证据证明戴春城故意陷害,他认为给戴春城定罪就是不可取的。他虽然偏激,不至于傻。 裘严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别看我,我也不完全相信他害你。” “那你还跟他提离婚?”裘平瞠目结舌。 裘严答非所问:“我把咱们从前在美国的事情和他说了。” 裘平坐直了身体,紧张地做了个吞咽动作。 “他没说什么,我才发现,其实一直介意的是我自己。”裘严低着头掰着手指头:“阿平,我从来没有好好面对过我自己,回国就是为了逃避从前这段历史,一直藏着掖着地过,和他谈恋爱、结婚,人家觉得是我高攀他,我也觉得是我高攀他,我是个罪犯,靠卖兑水的威士忌起家、坐过牢,他是高门大户出来正经八百的金枝玉叶,我可不是高攀他吗?” “你是为了我才坐牢的。”裘平冷冷地说。 裘严笑笑:“我是因为卖假酒坐牢。他看得起我已经是我最大的幸运了。所有这一切都像做了个梦,我现在觉得我可能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在蒙大拿州监狱里,只是睡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他本来就不应该和我结婚,他应该和海军副司令的儿子结婚,我偷了不属于我的东西。然后想尽办法让自己看起来是合法占有。” “什么叫偷?这是公平竞争!” “我瞒着他还不叫偷吗?我总是怕他知道,知道了就会和我提离婚。做很多次噩梦,他知道了,毫不犹豫地说离婚。我那天坐在那里,他不说话,我就开始害怕,很害怕,我想算了,我先说吧,反正最后一定要离的,别给我判死缓。” 裘平很震惊,他从来不知道亲生哥哥是个这么自卑的人。裘严一向表现得非常坚强,从十年前被捕开始,他思路清晰、异常理智,入狱一年多出来,除了从前那股子狂放不羁的个性有所收敛,他像是丝毫不受影响。 他一直以为是裘严个性本来就很坚强,再加上野心勃勃,任何事情都不可能阻挡他迈向成功的脚步。他没有经历过监狱里的生活,没有被人唾骂过攀龙附凤,也就没有办法真实体会裘严的感觉。裘严的自卑,也有一部分他的原因,是他疏忽了兄长的心理健康。 以前他觉得戴春城这种靠着世家门第顺顺利利走上位的,根本无法体会裘严的艰辛隐忍,所以戴春城配不上裘严。现在想想,裘严太自卑了,缺乏正常爱一个人的能力,多疑而多虑。 他会相信戴春城的私生活作风,会相信戴春城对这个家的忠诚。但他最不相信的是戴春城对他的爱。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他拍了拍哥哥的肩膀,给他一个拥抱:“是我不好,你从来不让我担心,我就以为你什么事都没有。” 裘严摇头:“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自首。你是我弟弟,这是应该的。” “其实离了也好,这日子过得没意思。你算计我我算计你,还不如单着,你看我不是也挺好?” “你的事情现在最重要。” 裘平毫不担心:“律师和我说了,罚款的几率比较大,刑事责任不太可能。交点钱咱们回美国,重新再来,有技术不愁没饭吃。” 裘严满脸倦容,眼里开始浮现出中年的忧郁迷茫。他才三十出头,对正常男人来说还是成长的黄金时期,但他走得步步艰辛,从来没有什么是唾手可得的,无论事业还是家庭都出现了重大瓶颈,能不能越过去这道坎儿,甚至能不能重头再来都很难说。 裘平叹气:“你后悔吗?” 这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上次问是戴春城和裘严吵架,裘严一气之下去了欧洲。 后来,裘严的确后悔过很多事。他后悔年纪轻的时候急功近利、不求正道,给人生带来了不可磨灭的伤痕。人总会有向往离经叛道的阶段,把伤痕当成个性的标志,没有想过代价要用人生后来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去偿还。他也后悔逃避现实、逃避自我,给心理健康埋下隐患;更后悔没有和戴春城早点坦白,让戴春城为他承担了风险,这是做丈夫的失职。 但只有一件事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就是和戴春城结婚。 也许很多人认为他配不上戴春城,也许他算不上一个合格的、称职的丈夫,也许他们之间有欺骗、算计、背叛……但他在想到这场婚姻的时候,仍然带着幸福与快乐的记忆多于痛苦,仍然留有对伴侣深刻的依赖。曾经,那是他美满人生里最有价值的一件事。 第23章 戴春城在六零二疗养院。 万英住院后他从来没有来过。一来他的确工作忙没有时间,也就逃避了;二来他和她之间的联系越少越好,对彼此都是积极的,他身上不可以有任何污点,她也不会获得更多的关注。 偶尔他会想起来,佘秀就会替他走一趟,或者打个电话问候。实际上万英的病情没有覃子午得到的消息那么严重,她多数情况下是有理智的,意识清醒,只是情绪不稳定,容易做出极端行为。她后半生恐怕都要在这里度过,一个人如果失去自由又怎么会不伤痛欲绝呢? 护工带着万英在花园里散步休息。 从四面八方投下的树影遮天蔽日,阳光一丝丝地从树梢间垂下,这些金色的、倒挂的须根深入泥土里,像无数少女纤细优柔的手臂,在天与地之间伸展。如果天空就是一位少女,那么她对人间烟火的好奇心,无疑就是这些手臂最好的具象。 万英的手掌贴着一棵榆树的根脉摸到湿润的泥土,她带着脉搏的、温暖的手碰到湿冷的泥,指甲立刻脏了。但她毫无顾忌将手指往更深处插进去。 “别抓,脏的。”护工急得拿开她的手。 她不屑地打开护工,她是生病了,但不是疯子:“你别管我,我自己坐一会儿。” 有人从他身后走来,她像警惕的动物转身。 “小英。”戴春城叫她的名字。 万英不可置信:“戴春城?” 护工得到戴春城的提示先离开。万英朝她做了一个鬼脸,但她没有立刻靠近戴春城。 “坐吧。”戴春城让出一张长椅:“好久没看到你了。” 万英说:“你不想见到我吧?”她说得很温和,听不出责怪的意思。 “我不能来见你。”戴春城说。 万英立刻露出讽刺的笑容:“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虚伪。” 她问的是他想不想来见他。她当然知道他不能来,但是如果他心里对她有一点点想念,即使他诚实一些,直接告诉她没有任何想念,也比找个借口说什么“不能来”要好。 他永远不理解她,也不想理解,她就像所有酒肉朋友,甚至不值得他付出一点真诚。 “对不起。”戴春城低头说。 万英摇头:“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做了错事。我知道。” 戴春城说:“你那时候还小,不懂事,不用太责怪自己。” “我没有责怪自己,也没有后悔。像我们这种卑鄙的人其实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自嘲地笑,她想说这些话很久了,“换药、拍照、勒索、跳楼……我知道我给你添了麻烦,人家觉得我是偏激、冲动、急躁,是精神出了问题,其实不是,我想了很久,反反复复在脑袋里演练,不是冲动,我甚至观察了很久你吃药的习惯、药瓶放在哪里……所有事情,包括最后跳楼,都是想了很多遍的。重新来一遍我还是会这么去做。” 戴春城问:“小英,你觉得值得吗?” 万英用一种天真的语调反问:“爬上副检察长的位置,你觉得值得吗?” 她想说他们是一样的人。她为了得到他,他为了得到名利,他们没有本质上的差别,戴春城在官场上那些手腕也不比她更干净。男人总是觉得女人限于儿女情长、争风吃醋,但戴春城知道,男人在职场上小气起来,没有女人能比得上。在职场上得罪一个男人,他计较你一辈子,一旦有机会让他爬上去,让他丢过面子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 他不说话,把最后一点自尊留给自己,转而将带来的水果和礼物给她。她挑了一只橘子出来剥了皮掰一半给戴春城。两个人安静地坐在树下长椅上吃橘子。 “佘秘书到医院来工作了,这说明你不在检察院了。出了什么事?”万英一针见血:“你是不是遇到困难了?”她还是那么聪明和洞察,本来她可以是很好的律师。 “是我主动离职的。” “为什么?” “不想再过从前的日子了。” “为了你丈夫?” 戴春城很吃惊。 万英笑了,她笑起来是很漂亮的姑娘,娇美可爱、天真无邪:“听佘秘书说,你结婚了,和一个男的。你这个人就是这样,你喜欢什么就要做到极致,你要做检察官就日夜不分地工作,为了升职应酬也不会推脱。你喜欢什么人也是这样,你会对他无比地好,给他你能给的一切,想尽办法让他满意。也是因为这样你才能成功,坐到副检察长的位置上。” 但婚姻不是职场。在职场上戴春城无往不利,他既有强大的家族支持,又有过硬的业务能力,他只要坚持去做,不犯原则性的错误,肯定是能升上去的。婚姻不是努力就可以经营好的,两个人合适不合适、能不能过日子是要看彼此的,不是一个人使力气就能过好。 万英可能不了解戴春城职场上的手段,也不熟悉他的生活方式,但她当年对他这么痴迷,他这个人的个性总是能了解的。有的地方也许戴春城自己都意识不到。 “你过得不好吧?你丈夫知道我的事情吗?”万英问。 戴春城点头:“知道,但这不是我们之间的问题。” “那你们的问题是什么?” “也许就像你说的,我们都太虚伪了,不够真诚。” 万英很惊讶:“你为了他都放弃仕途了,还不够真诚?” 戴春城笑笑:“难道我不应该对自己的丈夫真诚吗?”仿佛他这么做是理所当然。 万英竟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看着他像是不认识这个人。戴春城心里有点得意,总算也有他让这个小丫头片子说不出来话的时候。这么幼稚的心态他竟然还觉得开心。 “晚上留下来吃饭吧。医院开联欢会,庆祝65周年成立,我还会上去表演节目。你来看吧,你还从来没有看过我表演节目。”万英拉着他的手,殷切地说。 戴春城今天一天都是空出来的,没有别的安排,他给管家打电话通知晚上不回家吃饭了。然后他被小姑娘拉到报告厅去,台子上医务人员在做布景准备。他们到后台,小姑娘去换演出服,一条染成工业明黄色的羽毛长裙,像批发市场里买来的廉价礼服,但她是年轻漂亮的,套个麻布袋子也好看,更别说这样轻盈鲜艳的裙子,一下子她宛如小精灵跳到他眼前。 他给她绑舞蹈鞋的丝带,她的腿纤细笔直,粉红色的丝带绑着优美而华丽,她跳了两个动作给他看,裙子哗啦啦地转起来,抖开的羽毛掸到他鼻尖儿上,她发出爽快的笑声。在凌乱狼藉的后台,他给她鼓掌,给她梳头,用带着亮片蝴蝶的夹子装饰她的秀发。 护工找过来要带万英去吃药做检查了,她像个孩子拉着戴春城不肯放手,戴春城只好陪着。她每天要吃很多药,红的蓝的绿的药片倒满一个小盒,一口气吞下去,戴春城看着心疼。 他突然萌生了想法,如果他和裘严有个孩子,一个像万英这样漂亮聪明的孩子,也许他们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为了孩子也不会轻易地斩断婚姻这个羁绊。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要孩子,好像天然地对于繁衍后代的欲望不强烈,再说他和裘严都是男人,要孩子只能是领养,就好像随时随地都能立刻有个孩子,也就不那么急着要了。 代孕也是不错的办法,最好是和裘严长得像,这样,哪怕有一天他和裘严分开,只要这个孩子还在,他就有一份念想,能继续活下去。他和裘严的孩子,是这场婚姻的果实。 现在再想这些也来不及了。他们的婚姻似乎走到了尽头。 演出说不上好看,还不如小姑娘脸上的妆容十分之一精彩。 不知道哪位老阿姨的手法,把万英脸上画得花花绿绿的,蓝色的眼影,紫红色的腮红,像热带雨林里那种长相奇异凶猛的花朵。她一从台子上下来就要去洗脸,护工跟在她后面拿着饭盒跑,一边叫:“吃东西!一会儿胃又不舒服了!”她姑且捏了一块蛋糕拉着戴春城躲到楼下去。 外面在放烟火。她向保安要了两根仙女棒点着玩。 “以前在老家每年过年都能玩,后来到医院里来了,放烟火的时候他们都不允许病人玩,怕有人受伤。”万英挥着仙女棒:“有时候我会想回家,为了玩烟火就想回家。” 戴春城把自己那一根也放在她手里:“想回家过年的时候让佘秀给你买张火车票回去看看。” 万英眼睛亮起来:“可以吗?” 戴春城点头:“那是你自己的家,有什么不可以回的。” 仙女棒烧完了,头顶的天空却爆裂出更大的、五彩的烟花。 万英眼里倒映着花火,突然流下眼泪:“我后悔过。我说谎了。” 烟花爆炸的声音太大了,戴春城没有听清楚:“什么?” “我说我后悔了!”她噙着眼泪大吼,“我后悔爱上你!后悔把自己的青春和时间都花在你身上!如果我专心学习、通过司法考试,我就能改变我的人生,我可以当律师!我现在活得一点意义都没有!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戴春城把她抱在怀里,让她的眼泪流在自己肩膀上。她哭得歇斯底里。 他说:“没关系,小英,我们现在还可以继续考司法考试,我帮你,你还可以当律师。” 万英在他耳边嚎啕大哭:“对不起,春城哥哥,对不起,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她做了错事,换来八年耻辱而痛苦的囚禁生涯,聪慧如她怎么会不明白,人生一步错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她成为他最不堪的记忆,这绝对不是当初她想要的。 但戴春城知道,不完全是她的错。她那时候年纪太小了,十九岁,正是人生观价值观成形的最重要阶段。他变成了她人生里最重要的人,承担的不仅仅是爱慕,更多的是崇拜与效仿。是他让她觉得,人生就是不断往上爬,就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可以成功的。他没有给她带来正面的影响,让她接受了错误的价值观,间接地导致了悲剧。 是他的错。一切都是他的错。 是他亲手把裘严带进了这个圈子,是他力排众议要和裘严谈恋爱,是他冲昏了脑袋一定要结婚,要辞职。他给了裘严错误的影响,他让裘严觉得这个婚姻可以存在秘密,可以有欺瞒、算计、怀疑,他以为那不过是所有夫妻之间都难免存在的小心思。 倒头来是他把自己算计进了这个牢笼里,以至于他的丈夫隐瞒犯罪前科、怀疑他陷害家人,甚至提出离婚,他还像个傻瓜一样坐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如果再有一个八年,他也过四十岁了。他以前一直相信他会和裘严走到老,现在却不得不动摇。过完下一个八年,他会不会和万英一样后悔?万英才二十八岁,可他不小了,他还能重新再来吗?他的人生还有多少个八年呢? 他们是在烟花下定情的。 等烟花散去,这场婚姻就结束了。 第24章 裘严没回家,他在办公室过夜。 戴春城给他打电话:“阿严,我们离婚吧。” 裘严咬破了嘴唇也没逼出一句好,他把手机砸在防弹玻璃上。 覃子午早上过来收拾办公室,一开门被冲天的烟酒气呛得直咳嗽,烟雾浓度就差没拉火警了。他在休息间的角落里找到自己的老板,这位CEO醉醺醺地趴在地板上睡着,身上连一件毯子都没有。覃子午一杯冷茶把他泼醒,弄去浴室洗澡。办公室里开了暖气,裘严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一句话也不说,抱着咖啡杯在座位上发呆。 上午还有接待,这个状态肯定是有问题的。覃子午问:“要不要取消行程?” 裘严把脸深深埋进手掌里:“他说要离婚。” 覃子午大骇,一脚把门踢上,以防外头的人偷听偷传。他知道裘平作伪证的事情,曹进当天就离职了,现在根本找不到人,他直觉这里面有问题,就算戴春城有陷害裘平的嫌疑也应该查证了之后再定论,怎么突然就闹到了离婚呢?裘严也任由事情这么发展吗? “也许是气话,”他拍拍好友的肩膀:“我女朋友吵架也是动不动就分手,第二天就好了。” 裘严沉默。戴春城也许会说气话,但不是离婚这种话。 “有个事情我觉得你可能想知道,”覃子午说:“曹进消失了。他办离职之后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了市里,找不到人了。一开始是人力想要联系他办户口转移,结果发现电话是空号,我去查,家里都已经搬空了。这肯定是准备好了的。我已经派人去找了,目前一点消息都没有。” 裘严皱眉:“活生生一个人还能消失了?” “家里人都联系不上。他女儿年初查出来有急性病毒性脑炎,急救花了四十万,曾经向工会申请过病重补贴。两夫妻还房贷养孩子本来就吃力,为了救命还向同事借过钱,也是杯水车薪。据说后来人是救过来了,债怎么还的就不清楚了。” “谁给他的主意对春城下手?” “是谁现在还不确定,可以确定的是戴先生包里找到的那封邮件是之后放进去的。” 覃子午带来曹进的办公笔记本,登录了打印机列表:“他删掉了电脑里的所有文件,但是没想到要删打印机的历史记录。这里,你看。这份邮件是上个星期五才打印出来的,裘平星期三被刑拘。也就是说,在裘平被抓之前戴先生都没有可能看到这封邮件,他是真的不知道。” 裘严摔了杯子,一巴掌扇在往自己脸上。 覃子午吓了一跳,把他的手按住:“干什么?”他没好气地说:“你也就这张脸还有点竞争力了,打坏了还得整容,弄僵了戴先生不喜欢了我看你怎么办。” 裘严举着拳头要打他,想想觉得可笑的是自己,拳头又放下来了,笑着笑着眼睛泛红。 覃子午拍拍他的肩膀:“别多想,谁还没有犯错误的时候?解释清楚就好了。” 裘严整理了思路:“你都找不到的人,说明他不是自己消失的,是有人护着他不让人找到。” “如果是华创要保他,很可能他现在已经在香港了。那样我们不好抓。”覃子午担心的是这点。 香港是自由贸易区,不能抓间谍。曹进这个身份可以看成商业间谍了。 裘严异常冷静:“如果是华创,只要害阿平做伪证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节外生枝得罪春城?他们要的只是打赢官司,阿平做伪证已经足够让我们在官司上吃亏,没有必要设计这么大一个局害春城。不对,这里面还有别的人,除了华创,还有第三个人。” 覃子午惊得一身冷汗:“你是不是心里有底?”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警察?”裘严问。 能够最大程度地保护一个人的就是警察。因此,警察要让一个人消失,简直是再容易没有的事情。戴玉山曾经提醒过裘严,戴春城在检察机关得罪过不少警察,尤其是刑侦科,所以上次孙家暗算,戴玉山就让裘严留意警察局的动向。这次的事情又是朝着戴春城来的,但孙文岭已经出局,唯一没有清理干净的就是警局里埋下的这颗雷。 覃子午说:“是不是把这个消息直接告诉戴先生更方便?他手里警局的资源多,我们的手生伸不进去。况且,我觉得,戴先生自己不可能毫无知觉,你和他的信息应该有不对称。” 裘严想了想:“好,我找他谈谈。” “还有一件事。”覃子午说:“专利权的官司因为裘平的事耽搁了,但官司还没打完,总还是要打下去的。戴先生的意思是,裘平的事他要避嫌,所以他愿意辞去专利权案子的代理律师职务,他也愿意公开声明他是因失职行为被辞退,不是裘氏的过失。” 裘严攒紧拳头:“失什么职?不准辞!” 覃子午挑眉:“他有权利辞职,不准是违反劳动合同法的。” “我就无法无天了!” “你听我说,这个问题很重要,”覃子午耐着性子当保姆:“我也想在裘平宣判之前找到曹进,如果让曹进改口,说不定连罚款都不用。但能不能找到人很难讲,马上就要开庭了,我的意见是不要抱太大希望。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公司现在被专利权官司拖着,损失已经很大了,再怎么没完没了下去,到时候称心如意的只会是华创。” 他们在专利权的案子上疏忽大意了,以为有了戴春城就万事大吉,没想到给对方一拖,半年都拖下来了。这半年公司损失了多少钱、项目损失了多少盈利、股价一路掉下来,第一季度财报表都很难写。裘严刚参加完分析师电话会议,被问得哑口无言,他这个技术出身的CEO,到底还是年轻了。投研机构代表全都是刁钻至极的老狐狸,恨不得一句话十个字九个能挑出毛病来,对公司的财务情况了解甚至比裘严还清楚。问题答不上来,利空报告一份接一份地出,裘氏这半年的股价“跌跌不休”,投资证券部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问题。官司不打完,飞行模拟器就无法投产。要知道投产是需要时间的,从接到订单开始,到工厂下单生产,再到完成厂检、质检、出货少说也要一年半。这个周期里项目是不赚钱的,只产生成本,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水似的流出去。 也就是说,即使打完了官司,裘氏起码还有一年半才能开始从模拟器上赚到钱,这么长的时间里员工要吃饭、开机器生产要钱、销售跑市场要钱,这些钱天上还能掉下来? 再打不完官司,裘严就要考虑砍掉模拟器项目,就像当年孙家砍掉风力发电项目。但是孙家砍掉风力发电的性质和裘严砍掉模拟器是不一样的。孙家没有涉足过风力发电,砍掉这个项目最多算是试水失败。但模拟器是裘氏的主营业务之一,是足足占了裘家海外业务利润百分之二十的主要项目,一旦砍掉模拟器意味着自己的老本行就要丢了。 好比哪天苹果不做音乐商店了,或者youtube哪天不卖广告了,是一个性质。* 覃子午大胆猜测,华创不是想要和裘氏竞争,它从一开始就打着拖垮模拟器项目的目的而来。 指控裘氏专利侵权,使裘氏不得不停止模拟器的接单生产。因为戴春城找到了权力要求书和产品说明书之间的不对等,这场官司眼看着就很快就要结束了,于是华创又制造了裘平作伪证的冤案,目的还是为了让这场官司不要完结。因为一旦完结了,裘氏就可以开始投产。 所以,曹进是找不到的。在裘平宣判之前,对方一定会保证曹进消失。甚至对华创来说,专利权的官司是赢是输根本就不重要。因为无论输赢,他们总有办法继续拖,直到项目资金链断流,裘严不得不砍掉它。 裘严知道覃子午在想什么:“你去找曹进,一定要把人找到!我现在回家。” 回家是为了找戴春城,但是戴春城不在家。 屋子里空荡荡的,主卧里没有被动过的痕迹,裘严离开的时候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管家金燕像是知道他要回来,早饭都还备着。裘严问春城去哪儿了,金燕摇头说不知道,先生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她很难过,裘严觉得那是她在责怪自己。 她把早饭端过来,给裘严鞠躬,说:“先生,裘平先生和您说话是被我偷听到的,和戴先生没有关系。我行为不检,甘愿辞职。请您一定不要责怪戴先生。” 又是辞职,怎么现在流行犯点错误就辞职?那他这个CEO还有决策失误的时候呢,是不是也干脆撂挑子不干了?裘严听到辞职两个字就觉得烦。 他以为是什么事:“辞了你我去哪里找人干活?春城喜欢你,以后别再犯就是了。” 金燕摇头:“戴先生不是因为喜欢我才留我下来的。他也绝对没有监控您的意思。” 裘严好笑道:“我还没往那一层想呢,你倒是先急着撇清。” “先生说,留下我虽然有佘秀姐推荐的原因,但是这个家里还是以您为主的,我是先以这个家为主,管理好这个家才是我的主要职责,其次才要考虑他的事情。是我从前自作主张了,我以为我是来接替佘秀姐的。我承认是我的错,先生,您不要再责怪戴先生了。” 她说得眼睛红了,她以为是自己的原因导致戴春城不回家,和裘严闹矛盾。 但裘严和戴春城的问题不是从金燕才开始的,是从裘严婚前隐瞒了犯罪前科就开始了。到了金燕偷听这件事上才爆发出来,小姑娘不过是个导火索。 裘严想,说到底是他的错。他错怪了戴春城,他既然放权给了戴春城,就不应该怀疑戴春城偷听监控,他既然聘请了戴春城作为代理律师,就不应该怀疑裘平会被自己的长嫂算计。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样简单的道理到头来也只是一句空话。他才是那个说谎的人,他和戴春城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他编织出来的谎话,他才是这段婚姻关系里最大的污点。 这个家是戴春城给他的,不是他给戴春城的。站在谎言的沙地上的幸福城堡,经不起任何冲击,潮水一涨就垮了。他早就应该知道,但这几年他过得太舒服了,太顺利了,他就以为用谎言维系的婚姻真的可以持续一辈子。 “你不用自责。这是我和春城之间的问题,和你没关系。”裘严说:“他有没有说去了什么地方?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金燕摇头:“没有说,先生的行程现在也不交给我来管了。” 裘严抹了一把脸,他手里攒着手机,犹豫着要不要给戴春城打电话。 他把手机放下,问:“走之前,春城还说过什么?” 戴春城最后一次出现在金燕面前,就是覃子午把他带走的那天下午。往后的人生里,金燕都能清清楚楚记得戴春城说的每一个字,以及他动怒时眉头紧蹙的表情。后来,金燕才明白过来,戴春城不是在生气,他知道她没有歹意。他是在紧张,更确切的说,他在害怕。这位权重位高的副检察长、戴家金尊玉贵的独子,仅仅因为下人偷听就感到害怕,即使微不足道的细节,只要可能威胁到他的婚姻,他都会感到害怕。那是他视之与生命同重的东西。 她说:“先生说:‘你记着,这个家里,永远是裘严做主。有一天,我不在了,只要裘严还在,这个家就在。’” * 苹果三大主营业务分别为手机、平板和服务。至2018年11月苹果年报显示,服务占年利润14%,包括商店和应用(imovie、imusic、ibook等)。 据2018年alphabet半年报,广告收入占谷歌母公司年利润87%,主要以搜索引擎、google产品(gmail,goole map,google pay)、youtube的广告收入构成。 第25章 戴春城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了,就见到裘严一件单衣枕着沙发扶手睡得很沉。他脸色憔悴,睡着的时候仍然皱着眉。很难说这一刻戴春城心里在想什么,他有点心软,脱了外套给男人盖上。裘严被压在身上的重量惊动,辗转清醒。戴春城拿着衣服的手很尴尬。 “困了回房间里睡。” “没事,已经醒了。” 戴春城说:“你让我回来,有什么事?” 裘严听出他的疏离,柔声说:“本来是想找你商量华创后续的事情。阿平的案子基本上定调了,怕的是官司继续拖下去。我倾向于和解,给空间让对方提条件,尽快把官司结了。” 戴春城低着头,说得很温和:“这个官司我还是避嫌吧。” “避什么嫌?”裘严说:“子午查出了曹进的打印机记录,那张邮件是阿平被抓之后临时打出来的,根本不可能让你事先知道。这件事是我的不对,我向你道歉。” 戴春城没有说话。 裘严以为他动摇了:“官司当然还是你来负责,你没有失职,是我失职。该避嫌的是我。以后,我都不会再干涉你的工作。” 戴春城抬起头看他:“以后?以后如果再有人跟你说我要害裘平,害你,害你的公司,你也不干涉?你拿什么来保证以后?裘平是你的家人,我不是你的家人吗?” 裘严从沙发上哗啦站起来,膝盖一弯,跪在他面前。 “我知道我做错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也没有脸请你原谅我,春城。你哪怕今天不回来了,从此以后都不再回来,我也没有任何怨言。但是我刚刚说的每句话都是认真的,我向你道歉,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没有维护好这个婚姻,是我配不上你。你……” 戴春城眼睛通红地盯着他,怒然打断:“是啊,是你配不上我,是你拿走了我这么多年的青春,我们谈恋爱五年,结婚三年,你到现在来说你配不上我?你怎么不早点滚——” 他动了大气,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裘严怕他伤了身体,慌得去扶他,被打开了手。 “你别生气,不要为我生气,”裘严哆嗦着嘴巴,不知道怎么说话了,他是最会说话的,甜言蜜语从不离口,这时候也不会说话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春城,我……” 戴春城跌在沙发里:“裘严,是我看错了人。” 裘严面色如土,一颗心直接沉到了底。 “你要对公司负责,要对这个家负责,你怀疑我,我不是不可以理解。你骗我,你有犯罪记录,这些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也可以不计较,但是你现在来说你配不上我,当初你追求我的那些话到哪里去了?你是不是还后悔和我结婚?”戴春城问。 裘严摇头:“我没有!” “那也应该是我来说!”戴春城怒斥:“如果不是这次裘平的事情,如果没有曹进陷害我,你就一辈子都不打算跟我说实话。我才是那个应该说你配不上我的人!” 他说的是对的,裘严无力反驳。 客厅里只有他们俩,金燕叫开了所有佣人,两位男主人在里面说话,谁都不敢靠近。 戴春城觉得累了,他倚靠着沙发呆滞地看着窗户。天是白色的,刷了漆似的平整、干净、冷冽,一丝云的纹路都没有,让人误以为屋子的外头还是屋子,天花板的上头还是天花板,层层叠叠,永无止境。墙上的树影静止不动,像蒙着黑纱的人站在角落,冷冷审视这对伴侣。 “结婚前,我妈跟我说,两个人之间感情再好,也要留着一分提防,不能完全相信。”戴春城轻轻地说:“我当时想,我也是有污点的人,不应该对你要求过高。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要求你做到,是不应该的。我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这个圈子就像个魔咒,进来的人,每个都变成一样虚伪、一样多疑,我以为我们会有所不同,其实也没有差别。” 裘严想,也许人的本性就是虚伪多疑的,只是有的人克制,有的人则变本加厉。 “我也有过错,我做不到完全信任你。万英的事情也好,金燕的事情也好,我甚至怀疑你利用管家监控我。所以走到今天,你怀疑到我头上,我也不能完全怪你。”戴春城说。 裘严说:“是我自己把管家的权力放给了你,在这件事上我没有怀疑过你。” “我知道。”戴春城看向他:“你起来,不要这样。” 裘严撑着身体重新坐下。 两个成年人的眼里出现同样的迷茫和痛楚。 过了一会儿,戴春城说:“官司的事情,你既然愿意,那我就负责到最后,我没有问题。工作我一定会妥善处理好,不会突然撂挑子。你想和解,我的意见也是一样的,这时候拖着对公司是坏事。明天我会发和解函过去。法院是最乐意见到和解的,他们也省了不少麻烦。” “谢谢你,春城。”裘严低声说。 戴春城笑了笑,仿佛毫不在意这个谢谢:“其实不一定是对方提条件,这个官司是我们有优势,所以提条件的可以是我们。你有没有想过收购?” 裘严立刻明白了:“你想买断技术权?” “是,收购可以直接把对方公司的技术权一并吞过来。裘氏可能要花一笔钱,但是对公司的技术发展、版图开拓都是有帮助的。如果他们拒绝,我们就反诉。我有信心能打赢。” 一来,华创是有技术实力的,这是收购的先决条件,裘氏不是白买一个公司,买下来可以帮助模拟器业务发展,甚至裘严都不必砍掉项目,可以专门把这项业务放到子公司,在裘氏大集团的概念下打造出专属于模拟器的品牌;二来,香港是自由贸易区、金融重镇,又是对内的一扇重要窗口,裘氏在香港落点,也是有好处的。 裘氏是跨国大集团,这就是它的优势,同样的游戏它的玩法就比华创更多。如果华创拒绝和解,想要无期限地拖延官司,裘氏可以反诉。一旦变成了被告,华创就会变得非常被动。有的国内大公司专门有法务部来做这门业务,天天逮着小公司打专利权的官司,打不起就和解收并购,相当于强行买技术,小公司现金流不足,要么破产清算,要么只有被收购的选择。 裘严深谙其道:“挺好,这笔钱裘氏可以出。” “嗯,你同意的话,我今天会拟一个和解方案出来,晚点给你看看,没什么问题明天我带着人去和华创的人谈。估计对方拒绝的概率很小。”戴春城问:“至于收购的价格,是我们再谈,还是我直接对接公司负责资本运作的副总?” 他这个问题问得很委婉。裘氏被拖了大半年,空烧了很多钱这一点戴春城是很清楚的。公司现金流再充足,这时候要抽一大笔钱出来收并购也是要好好计较的。如果裘严觉得这个问题谈起来很尴尬,他可以派公司负责投资并购这一块业务的副总和戴春城商量。 “没事,我们谈吧。公司的财务情况我知道。”裘严说。 他只希望多一个机会能和戴春城说说话,至于钱的问题,那是以后的事。 戴春城的脸上只有公事公办四个字:“离婚协议书,我会抽空找人拟一下给你。财务方面的事情会结算清楚,房子、车、现金、定期、股票你也想想,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公司接下来要收购了,花钱的地方还很多,不要亏了自己。找个时间咱们就去民政局把手续办了吧。” 裘严刚刚好转的脸色立刻沉下来:“这么急吗?” 戴春城眉毛都没动一下:“也不是急,你要是忙,手续一步步来也没问题。但是我会先搬出去,这段时间,就先分开住吧。免得再有什么矛盾。”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吩咐金燕收拾行李,两个人说了这么久的话,应该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分居已经是定局,裘严知道,他是铁了心要离婚。他心里一痛,竟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戴春城也不忍心看着他的表情:“阿严,当初答应你求婚的人是我,今天提离婚的也是我。你就当我这个纨绔子弟任性妄为吧。” 裘严终于忍不住:“就不能……不离吗?我知道错了,春城。我不想离婚。” “那你说,咱们怎么过下去呢?”戴春城问。 他知道裘严有犯罪前科,他知道裘严无法保证以后;裘严知道戴春城无法原谅,知道戴春城难以戒除控制欲,他们都心怀芥蒂,都伤痕累累,为什么还要躺在一张床上扮演花好月圆呢? 裘严觉得心血上涌,喉头里隐隐藏着腥甜,他晕得厉害。 戴春城避开了他的注视:“阿严,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我不为难你,你也不为难我了,好吗?” 成年人的世界已经够艰辛了,就不要再彼此折磨。 裘严微微点头,他甚至不知道戴春城能不能看出来他是在点头。 金燕进来的时候大气不敢出:“先生,行李收拾好了。车子在门口。” 裘严近乎哀求:“好歹吃个晚饭再走吧。” 戴春城已经转身往外面走,只是摆摆手:“约了陈颐,不留了。” 裘严追上去替他拿行李送到车上,亲手为他开车门看他坐进去。陈颐探出头来打招呼,裘严看到后视镜里的自己对戴春城微笑。 他们演了这么久模范伴侣。最后一场,他也要陪他演完。 总不能在外人面前让他出丑,要多为难。 车子开出去,没见到留下的那位男主人倒下去。 “擦擦。”陈颐抽了张纸巾递过去。 他从没见过戴春城哭,认识戴春城这么多年,他以为这位副检察长是天生不会哭的人物。 车窗倒映着戴春城流泪的脸,他自己也觉得难看,用纸巾擦了:“见笑了。” 陈颐叹气:“我们俩你还跟我客气什么。” “先别和我爸妈说这件事,省得老人家操心。” “知道,”陈颐拍拍他的肩膀,忍不住骂:“这个天杀的裘严也是够下流的!我看你这个婚离起来比我更麻烦,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们俩,他那个什么楼还写着你的名字呢,到时候胡子头发一把挽扯都扯不清楚。他弟弟还是个美国人,洋鬼子坏心眼儿更多。你放心,我肯定是站在你这一头的,那些小畜生要动你一分一毫,我陈颐第一个容不下!” 戴春城把眼睛闭上,眼泪还是往下掉。 第26章 陈颐平时最会撒娇讨好、说开心话,现在也措手不及。 自从和网球教练分手后,陈颐身边没有一个固定的人,从前还有戴春城刺激刺激他,让他羡慕,这下两个人都清静了。 陈颐照旧在房子里开派对,打牌、喝酒、跳舞,笙歌不断。有人发现戴先生时常出现在陈家客厅里,有时候静静抽一支烟,有时候拿着小碟子吃点心,偶尔也会上牌桌。一帮子太太小姐仰慕他的气质,纷纷要和他切磋技艺,他也来者不拒。输赢都有,但总是输的多一些,有时候一上午的牌局能输出去上万块钱,也不见他急眼脸红。 戴先生牌技不精的消息就走漏了,甚至传到戴玉山的耳朵里。不知道哪家小姐跑到戴家做客,开玩笑自己从戴先生手里赢走了两千块钱,照这么个打法,怕是检察院要起诉他们这些人聚众赌博也不为过呢。 但陈颐知道,戴春城是厌倦了“赢”的游戏,他只想好好地、痛痛快快地输一把,钱也好、名声也好,都让他感觉到无比厌倦。 有人给陈颐介绍了个对象,一个法国留学回来的钢琴演奏家,姓张,名副其实的艺术世家,最早爷爷辈是艺术团里的首席,模样也俊俏,就是脾气比较内向安静,不是会折腾的个性。 陈颐对搞艺术的不感兴趣,硬拉着戴春城陪宴,弄得吃饭的时候两方人都尴尬。媒人不会没听过戴先生的名号,但这是相亲宴,又不是法院和解庭,两位主角相对坐着,旁边设一位副检察长的席,怎么看也感觉格格不入,连带着气氛很难活泼起来。陈颐干脆也不说话,指望着戴春城替他充场面,那位钢琴演奏家更加不会说话。饭吃到了一半,包厢里只有碗筷、杯碟和玻璃转盘的响动,仿佛各个都是恶鬼投胎,上辈子没吃过一顿饱的。 就这样也不知道这位钢琴演奏家怎么看上了陈颐,回去之后托人送来不少礼物。他舅母家是做珠宝生意的,打听到陈颐喜欢戴首饰,于是送来一应七八只箱盒,翡翠牌、银镯子、玛瑙戒指……花样百出,管家两只手也拎不过来。其中一只红丝绒的长盒子里面放了一副狐皮手套,腕口有油亮的黑狐毛缀着,每只配一颗红宝石,足有拇指那么大,石榴籽儿那么透亮水灵,饶是陈颐见惯了好东西的,也拿在手里不愿意放下。 就连戴春城也得了一对钻石袖扣。钢琴家看得出来他和陈颐交情好,连带着对戴春城毕恭毕敬。陈颐有点动心,接了人家演奏会的票子,和戴春城一起去听钢琴演出。他是想让戴春城帮他相看人品,戴春城哭笑不得。他这个婚姻失败的反面教材哪里有资格帮人家相看? “你要是喜欢那还不容易?直接和他说了,我看他是一百万个愿意。”戴春城说。 陈颐有自己的顾虑:“你没和这种大家族联姻过,你不明白,和他谈恋爱等于和他们一家人打交道。累得慌。叔叔伯伯堂哥堂弟……十几双眼睛都恨不得盯牢了你,深怕你贪他们家多一分钱。”从前他先生家里就是这个情况,不然也不会有后来的遗产之争。上次陈颐是幸运,有戴春城替他守江山,但哪里回回有这么幸运的呢?他再经不起大动荡,只想享福。 只听戴春城低低地说:“和谁结婚不一样?” 陈颐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戴春城望着下面专心演奏的钢琴家:“他现在喜欢你,把你捧在手掌心里,倾国倾城都要把你追到,这也是一份诚心。以后的事情那是以后,现在他有这份诚心就够了。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试试,实在合不来就算了。” 演奏会结束了,陈颐买了花要到后台去,戴春城也带了贺礼。 休息间不少张家人也在。张老太太正和几位世家小姐寒暄,戴春城和陈颐从他们身边经过,只见有熟悉的身影站在其中。戴春城放下贺礼,装作不经意地问起来。 “和你母亲说话那位好像是孙家的千金吧?原来你们也认识。” 钢琴家单纯地以为只是遇到了熟人:“孙小姐是在拍卖会上认识的,也经常照顾舅母的生意,所以我妈和她关系很好,有时候还一起逛街。” “打过几次交道,有点印象,和她的那些姐妹朋友们不太一样。” “她是有事业的人,我妈说她很忙的,是孙董事长的得力助手。就上个星期,本来想约她出来打高尔夫的,她在香港谈生意没空,回来给我带了一套VR设备,我都觉得她太客气了。” “众联在香港还有生意?” “这就不知道了。” 戴春城没问下去。众联这样的大型能源集团即使在香港有生意也是正常的。他本来还想去打个招呼,试探两句也不算突兀,刚转头人已经不在了。 从演奏会出来,戴春城给金燕打电话:“曹进找到没有?” 金燕说:“佘姐通过省医的关系查到他女儿转到了南方医院的脑科,虽然人还没有找到,但是八九不离十就在那附近。我们的人二十四小时盯着,总能把他抓到。您再等两天。” “孙家最近和香港有联系,你再去查查,众联和华创科技是不是有关系。”戴春城说。 金燕没反应过来:“孙家怎么和华创扯上关系了?” “张友桥今天跟我说,孙黎亲自跑到香港去谈生意。她是首席财务官,就是有重要合作也应该是管市场的副总去,再不行,总经理亲自去,我没听过哪家公司派财务官去谈生意的。她还给张友桥带了一套VR回来,飞行模拟器也好、驾驶模拟器也好,说到底就是个VR仓,我怀疑她和华创私下有交易,你去查查。” “好的,还有个事情想和您说。” “说。” “曹进女儿原本是在市一院看病,急救花了四十几万,结算的时候钱不是曹进去交的。医院找出了收费票据和刷卡单的存根,签的名字是俞胭。” 戴春城猛地一睁眼:“你说什么?” 金燕低声说:“就是那个被调离刑侦科的刑警。” 戴春城挂了电话,车子载着他和飞跃跳闪的思维一路狂奔。 这下所有的环节就能连上了。俞胭一个普通的基层警察哪里来那么多钱给曹进的女儿交医药费?钱必然是从孙家的,她只是出面交涉的那个人,曹进把那封邮件放进戴春城的公文包,换来了女儿四十万甚至更多的医药费。然后他就消失了,保护他的仍然是俞胭,只有警察才有本事让一个人彻底消失。 之所以这时候他出现了,是因为曹进现在没有用处了。 裘平的处罚已经下来了,利用裘平把专利权官司拖下去的目的也就已经答成。大半年的时间耗掉了模拟器项目的发展前途,这才是孙家真正的目的。戴春城以为,诬陷他害裘平是对方的目的,但其实拆散他和裘严并不能让孙家得到直接的好处。裘氏才是众联的竞争对手,戴春城不是。戴春城只是孙黎用来转移焦点的一只鱼饵,真正能让众联得到好处的,是裘氏正处在生死边缘的模拟器项目。一旦裘严砍掉项目,公司竞争力受损,孙家就算赢了这一仗。 他竟然完全陷在了对方的圈套里,连一点知觉都没有。 就算裘严不砍掉模拟器项目,在一年半的盈利周期里,对裘氏的财务状况也是一个考验。接下来还要收购华创,也需要大量的资金,财务上无疑是雪上加霜。但这已经是裘氏能够得到的最好的结果。砍掉项目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要保住这个项目又要花费大量的金钱,能不能度过这个财务危机,还要看裘严的本事。 虽然官司是和解了,实际上裘氏却输了。换句话说,裘氏走哪条路代价都是惨重的。而孙家没沾上半点泥。 是他大意了,戴春城想。他以为孙黎只是个丫头片子,早在孙文岭出局的时候他就不应该小看她了。她是个能在商场上打仗的女人,利用华创打官司拖垮裘氏是前方正牌军的打法;陷害戴春城和裘平,虽说做派不入流,也是世家名门里斗争常见的手段。 前后一打一拆,裘家如今内忧外患,夫妻离散,决策层不团结,下头的人军心涣散;公司财务堪忧,第一季度报表已经很难看了,估计半年报会更加糟糕;核心项目无法抢占市场,公司竞争力打折。 连戴春城都不得不承认,孙黎这一仗赢得太风光了。 陈颐虽然不懂商场上的事情,但他是不赞同戴春城再管夫家的破事,裘严的钱只要不花在戴春城上,在什么地方丢了也就是丢了,对戴春城来说没有差别。 “为人家做了那么久的嫁衣,倒头来还要怪你多管闲事,我看你趁早歇了这个心。”陈颐劝他:“就是上辈子欠了这辈子来讨债的,想他这个小没良心的,还不如多想想你自己。” 戴春城揉着太阳穴:“答应了要把官司结了。” “怎么就非你不可了?全天下律师死光了是吧?” “工作是工作。和他没关系。” 陈颐叹气,也不再劝。 其实他想多了,戴春城还没有考虑到裘严身上。他两次被孙黎利用,还被诬陷让代理人做伪证,这些事情足够他和孙黎较劲了。戴先生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让一个丫头片子几次三番地拿在手里当玩具耍,老树还要皮呢,他也不是没有气性的。 孙黎他是一定要碰一碰了,但是怎么碰他还没有想清楚。按他从前的做派,把俞胭和孙黎的金钱交易记录直接送到纪委去,一竿子把两个人都打了也就完事了,谁也别想跑。一个是贿赂警察,一个是滥用职权收受贿赂,都够蹲个大半辈子的。但那是他还有权力的时候,人家也忌讳他,这么大一个能源集团的高层被搞了不敢把他怎么样。 现在他没有权力了,很多事情得收敛着做,尤其要顾及孙春生。这位孙董事长已经没了一个儿子当助力,再失掉女儿,保不齐他会发什么疯。穷寇莫追的道理,戴春城是懂的。 孙黎动不了,俞胭他是可以动的。 戴春城拨通了警局局长的电话:“不好意思,有件事想事先和你沟通一下,关于你手里的一个人......刑警,以前是......俞胭,胭脂的胭。” 局长听了这个名字就心情不好:“那孙家那边……”如果孙黎找上来,他总要有理由回应。 “你就告诉先他们这个人失踪了,你也找不着。我看低调处理比较好。”戴春城说。 这个警察对他来说,用处还很大。 星期四,合议庭对裘平做伪证案进行裁决。认定做伪证事实,妨碍了人民法院对案件的正常审理,但情节较轻,依法对裘严作出5万元罚款的决定。同日,专利权和解开庭。 裘严作为CEO亲自到场调解,华创的人也没有想到,更没想到是戴春城仍然出任代理律师。接受和解之后的收购事项戴春城就不管了,有投资部的人去负责,从裘严的脸色看也知道收购的价格不算特别理想,但总归这场官司结束了。 接下来还有离婚手续。 所有的事情都会结束,都会过去,就像他们的婚姻。 第27章 星期一。 秘书惊慌地告诉孙黎:“俞小姐失踪了,警局说他们也找不到人。” 连住处也积灰了。孙黎只能给警局局长打电话:“光天化日的还能蒸发?绑架警察是重罪,张局长,您这是失职啊。” 局长也不高兴:“我们也在派人找,警察失踪不是开天辟地头一例,你这么说我担不起。” 孙黎不能得罪他。毕竟人家是执法机关,她是民企代表,做生意的压不过当官的,这是不得不屈服的现实。她也没有心思兴师问罪,找到俞胭才是最关键的。俞胭知道了孙家太多的事情,如果被人漏出了,整个孙家没有一个人跑得掉。 这时候她只能求助孙春生。孙春生大怒:“让你早点舍了她你不舍,现在呢?你是长大了,连我的话都当耳旁风是吧?让我怎么帮你,我还想多活两年!” 他最近身体不好,公司的事情又开始交给副总们去打理。心脏手术做完没多久他就开始高负荷地工作,也难怪无法长久支撑。孙黎怕他动气起来伤了身体,只能挨骂。 “我承认是我失误,爸爸,您别生气。我吃了这次教训,以后不会了。”她说得卑微。 孙春生叹气:“以后?这次不出事就很好了。” 孙黎心头一跳:“怎么会呢?” 孙春生看她:“你别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戴春城是好惹的吗?只要是只老虎都有脾气,你呀你,摸了虎须还要老虎不发威,哪有这种好事?我告诉你,俞胭这条命你做好心理准备,最好是不要了,不然我和你都吃不了兜着走。” 如果孙黎早点舍了俞胭,还不至于要搭上这条性命进去。倒不是俞胭这条命有多金贵,戴春城是搞法律的,他不会愿意轻易沾上人命,孙家和他没有不共戴天之仇,还不值得他手里沾血。但现在就比较麻烦了,一来他们不确定是不是戴春城带走了俞胭,孙春生和戴春城只有一面交际,还是请他放了孙文岭的那次。总不能让孙春生一个电话打到戴家去问,检察长您是不是扣了我女儿的人?这不是变相承认孙家和警察有关系嘛;二来就算戴春城扣了俞胭,他也不会承认,他戴先生要做什么要什么人难道还轮得到孙家来管? 俞胭只能放弃。早在她搭上孙家这条船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这个结局。今天这件事不是戴春城来做,恐怕也会是别人。她只是小人物,没有人会在意她。当初孙春生选了她也是因为这个,她甚至在本地没有亲人,无根之萍是沉是浮又能碍着谁呢? 孙黎跌坐在地上,眼睛红了。她答应过俞胭要拉她上岸,要把她从泥潭里拽起来,最终还是做不到,还是要舍了她。这次,甚至连她的性命也可能要丢掉。 孙春生摸摸她的头,希望她这次能有所成长:“小黎,再出色、再有能力的人,总会有无法做到的事情。这是很正常的,不要责怪自己,你救不了所有人,你不是圣人。保护好自己,这一关咱们要闯过去。” 戴春城在原来检察院的宿舍大院分到过一套房子,面积不大,又是老房子,戴家一直不愿意他住在那里。但他其实是喜欢这个地方的,隔壁就是市委党校的院子,安静、方便、舒适,院子里都是知根知底的人,闲杂人员少,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这里。 他从裘家搬出来之后就在这里住,房子在一楼,两层小复式,采光也可以,甚至连钟点工都没有请,让戴家伺候老太太的保姆每个星期过来两趟,打扫卫生收拾冰箱,再不用别的人了。习惯了裘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模式,换了这样安静的地方,戴春城也觉得挺好。他一个人谁也管不着他,谁也不会想着他。 他领着俞胭参观房子,示意她坐下说话。 “我也不说废话。你和孙黎的金钱交易我手里是有的,包括孙春生秘书划给你的那几笔钱。你要是愿意说点什么,我说不定可以保住你。”戴春城说。 俞胭见到他,心里也就明白了:“如果我不说,您打算把我关在这儿直到说出来为止?” 戴春城笑笑:“把你关在这儿,你至少还安全。从你踏进我的屋子开始,在孙家人眼里,你就是个死人。你现在出去当然没问题,你试试看,能不能安全回到家。” 她进过戴春城的屋子,完好无损地再回去,孙家人是不可能相信她的了。就算孙黎不愿意,按照孙春生的手腕,俞胭也只能是死路一条。 “但你还是希望我活着的。因为我活着,孙家贿赂警察的事情才成立。我死了,你就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了。”俞胭也不怕他。 戴春城点头,他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你呢?你希望自己活着,还是死了?” 没有人希望自己去死,只要是个正常人、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都想活下去。 俞胭想,她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她的同事,办公室里那些做文职的姑娘,每天只工作七个小时,下班连制服都不愿意多穿一秒钟,换上漂亮的连衣裙和男朋友约会,讨论买什么口红,今年要不要出国旅游。她好像从来没有过过这种生活,也无法融入。不止一次领导找她谈话,说她性格孤僻不合群,集体观念感不强,她是做警察的,没有集体观念怎么行? 后来她搭上了孙家这条船,有孙春生这个靠山,领导也不再管她了。私下里她听到同事们议论她趋炎附势、做大老板的走狗、赚黑心钱,她也打心里看不起孙文岭那种纨绔,她想,等赚够了钱,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她就不干了,和孙家断得一干二净。但钱赚到了,她碰上了孙黎,她又觉得孙黎是个不错的老板,她心甘情愿跟着她。反正她是不会有男朋友的,也不会有爱情和婚姻,那人生还剩下什么?如果连钱都没有了,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明明才二十几岁的年纪,却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心态。 “抱歉,我不想说。”俞胭笑笑。 戴春城点头:“有骨气,孙家没看错人。” 俞胭摇头:“孙家也好,你戴先生也好,对我来说其实没有差别。就像在你们眼里,千千万万个小人物如我也没有差别。从某方面来说,我们还是挺平等的。” “好,”戴春城说:“你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理解。我也是为了我自己沉冤得雪,所以也希望你能理解,咱们俩各有各的职责,谁也没有错。” 俞胭点头:“当然,我理解。” 戴春城拿起了茶几上的座机,拨号出去:“金燕,你把人带过来吧。” 金燕领着保镖把曹进带了进来。曹进像个叫花子,胡子拉渣、眼神麻木,身上穿一件麻黄色灯芯绒的旧式马甲,西裤和鞋子沾满粉尘。俞胭也很惊讶,她送曹进出城也不过就是半个月前的事情,那时候人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呢? 她心情一沉,如果曹进把她供出来,她恐怕自身难保。 “坐吧。”戴春城示意金燕给这位落魄的父亲倒茶。 曹进混沌阴沉的眼神落在俞胭和戴春城身上,他像受了惊吓的动物往后缩。戴春城以眼神问俞胭,俞胭摇头表示不知情。还是金燕出来解释:“他也是倒霉,出了城女儿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去银行取钱结算医药费,被人抢劫,差点命都没了,他又不敢报警,怕被人找到。现在是倾家荡产了,妻子要和他离婚,带着孩子回老家,他被我们找到的时候,喝得烂醉如泥。” 这样的曹进已经算是能见人的了,她事先费劲收拾了一番,才敢带来给戴春城见面。否则,她担心这个被逼到绝境的男人会和戴春城来个玉碎瓦全。 “你把事情说清楚了,我也不为难你。”戴春城对曹进说:“但我和你无冤无仇,你拿一封打印的邮件就要给我扣一顶陷害证人做伪证的帽子,我是不能接受的。” 曹进两只眼睛慢腾腾地转一圈,又转一圈,最后转到俞胭身上。俞胭没有理他。仿佛她从来不认识他。他慌了,支支吾吾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曹进,你自己看清楚情况。”戴春城把医院收费单和刷卡存根扔在他面前,签名处有大大的俞胭两个字:“你不说,我也有办法给你定罪。你主动说出来,也许还能争取个减刑。” 曹进的脸彻底垮下来,他抓到戴春城的衣袖:“戴先生,戴先生,我是实在没办法了,我是昧了良心,但是我真的没办法了,求求您,您饶了我,我不能坐牢,我还有孩子……” 金燕立刻指挥保镖上来将他拎开,像扔鸡崽子似的扔在地板上。 “那我来问,你来答。”戴春城耐着性子说:“你和俞小姐有过联系吗?” 曹进犹豫惶恐地点头。 “联系过几次?她有没有给过你钱?” “三次,不,四次。四次。钱也是她给我的。” “多少钱?” “大概……大概一百一十万……” 戴春城挑眉,向俞胭笑:“看来我还挺值钱的。” 俞胭也笑:“说到底,是他女儿的命值钱。您怎么也不止一百万。” 戴春城又问曹进:“她给你钱,让你把那封邮件放到我的公文包里?” 曹进已经搞不清楚状况了,他以点头回答了这个问题。 “除了隐瞒那封邮件,还让你干了什么?” “从您参与这场官司开始,找机会让您担任代理律师……”曹进一咕噜脑把事情倒了出来,包括俞胭最后和他在咖啡厅里的谈话,一字不漏:“我都说了,我没有说谎。您别把我送到警察局去,我还有孩子,她还在生病……” 戴春城问:“你没见过孙家人?” 曹进有点懵:“什么孙家人?” “只有俞胭和你联系过,除了她以外你没有见过其他人了是吗?” “是,是她和我联系的,没有其他人了。” “她只是个普通的警察,你没想过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钱给你女儿结医药费?” “我……我没多想……她事先给了我定金,我就相信了……” 戴春城看看俞胭。俞胭只笑不说话。他皱了皱眉,这下有点麻烦。孙黎一开始就算好了,她从不露面,甚至对着曹进,俞胭都没有提到过关于孙家的任何一个字,这样孙家就从诬陷事件里面摘了出去。只要俞胭一口咬死她没有受人指使,戴春城最多只能把她交给警察局,但孙黎毫发无损。就算戴春城手里有孙黎和俞胭的金钱交易,也不能证明孙黎参与了这场官司,这是两件事。 孙家留有后路,万一出事了俞胭可以拿出来顶掉所有的罪。甚至孙黎和俞胭的金钱交易都可以反咬成警察向民企代表强行勒索,把自己装扮成受害者的角色,吃亏的最后肯定是俞胭,孙家行贿的罪名是不完全成立的。 “金燕,把他们俩带去警局吧。材料我已经给张局了,他知道的。”戴春城说。 俞胭脸色变了:“戴春城,你唬我?” 戴春城笑:“把你关在这里,就是非法拘禁。反正都是关着,去拘留所不是更好?” 有了曹进的证词,俞胭就是干涉司法公正,检察院批捕令他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她下套。俞胭是警察,这是警界的丑闻,从警察局的立场来说,这件事能处理得越低调越好,要是传出去,警局局长的乌纱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所以对外他们肯定希望俞胭这个人是“失踪”了。 金燕领了人和保镖哗啦啦走了。 至少现在戴春城身上的罪名洗清。曹进诬陷裘平的事情可以尘埃落定,裘氏如果提请申诉,也许还能把作伪证的帽子摘了,恢复公司蒙尘的名誉,对公司股价也是有帮助的。 至于孙家,有道是树大根深,孙家在国内的根系累积了小半个世纪,不是一日半月可以倾覆的。裘严上次联合白石基金花了三个亿,只让他们卖掉了一间子公司。仅仅一个俞胭,就想撬动这座大山,还远远不够。 当然,她也不是完全没有作用。只要人在戴春城手里,孙家就等于揣着个定时炸弹。 什么时候引爆这颗炸弹,如今是他戴春城说了算。 第28章 谁也没有想到,裘严手里那颗炸弹先炸了。 戴春城睡了一觉醒来,金燕给他打了十六个电话。他回拨过去,小姑娘还算镇定:“先生,您看看新闻吧,别出门,哪儿都别去,我……我也出不去了……” 电视调到了财经频道,正在直播早间热点,女主播的旁边是一张裘严的照片—— “来看今日头条:裘氏兄弟科技集团CEO裘严被曝出犯罪前科,曾在美国贩卖兑水威士忌赚取创业基金,被蒙大拿州法院判处两年零一个月有期徒刑。一段裘严亲口讲述犯罪前科的录音在今日凌晨从网上流出,引起业内关注。录音中描述的犯罪行为是否属实还有待确认,目前,记者无法联系到公司负责人,裘氏也没有人对此发表意见。 裘氏兄弟是近年科创板块升值最快的高科技集团,旗下业务涉及通信、导航、航空航天、软件与信息服务等多个领域,拥有一个博士后工作站及多个高级实验室,2016年起被评为国家火炬计划重点高技术企业……” “这是怎么回事?”戴春城问。 俞胭精神不好,看起来拘留所不适合修身养性,她玩弄着腕关节上的手铐,显得心不在焉。戴春城用眼神示意门口的民警,民警走过来将她身下的椅子踢翻,她重心不稳摔在地上,民警用脚踹她,拎着她的衣领从后把她的肩膀卸了,她痛呼一声,左臂不自然地折成奇怪的角度,额发立刻被冷汗打湿了。民警抓着头发把她揪起来,露出污浊麻木的脸。 “阿胭,”戴春城轻声说:“刑警干涉司法公正,如果曝光出去,你们局上上下下多少领导要受处分你知道吗?你乖乖配合,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如果背后有人指使你,你也可以是受害者,争取给你宽大处理,我、你、你们局领导都乐意。” 俞胭哼哧哼哧的喘气。她疼得眼前全是雪花,但是表面上看不出一点伤,即使她提出控诉也不会有任何证据,何况她连请律师的钱都没有。这是警局屈打成招的惯用做法了,她很清楚那些花样百出的虐待手段,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能换到自己身上来。 不想吃苦,她最好能稍微吐出点东西:“是曹进……用手机录到了你们那天在办公室里的对话……手机被我收了……唔……为什么会被放出去,我不知道。” “曹进?也是你给他出的主意?”戴春城眯着眼睛。 俞胭啐了一口,冷笑:“那我还等到今天才把录音放出去吗?是他擅自主张。” “他有这个胆子?” “他拿着一张打印纸就敢诬陷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手机在哪里?” “在我家。” 这肯定是谎话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普通人都不会随意放在家里,何况一个刑警。戴春城抬了抬下巴,民警用带电的警棍抽她的背,她发出凄厉的惨叫,浑身抽搐,嘴唇闭得死紧。民警强行掰开她的嘴巴,下唇被她咬得稀烂,舌尖都咬破了,满口是血。 再审下去,真的折了人也不行。 从警局出来,戴春城给覃子午打电话。覃子午接了:“先生,公司现在乱的很,裘总嘱咐了,您千万不要露面,有记者问,一定要把自己撇干净。” 戴春城怒斥:“手续还没办就先把我当外人?我还没说同意呢!” 覃子午也很头疼,为了录音的事,值班秘书今天早上一上班就收到通知被开除了,连同物业主管和清洁阿姨一并收拾铺盖走人,覃子午起床就开始收拾烂摊子。 “裘严人呢?”戴春城问。 覃子午支支吾吾说:“在……在欧洲。” 专利权官司结束之后,裘严为了华创的收购案和模拟器项目后续的进展,在香港、欧洲两地来回奔波,这个点他应该在西班牙的实验室里。录音是晚上发的,欧洲正好是早上,一有动静他马上就知道了。幸亏人在欧洲,媒体逮不着他,公司楼下堵得再可怕,裘严没受影响。 戴春城给裘严打电话:“录音是从俞胭手里漏出去的,孙家肯定知道。俞胭人在我手里,我会找孙家谈条件,放人澄清谣言,你在外面不要回来,等风波过了再说。” 裘严急了:“你别掺和!你躲开,躲得远远的,离我越远越好!” “裘严,你脑子清醒点。这种事不尽快处理,公司以后的发展怎么办?”戴春城厉声说:“你还要不要这个公司了?你知不知道如果犯罪前科被落实了,以后这个圈子都容不下你!” 说实话,把他们这些人拉出来站一排枪毙,没有一个无辜,比裘严脏得多的又何止一二?可表面上谁都不能有污点,只要沾了泥,很多朋友就再难交往了。戴春城这种从小长在名门里的尚且忌讳,何况裘严是新晋人物,多少人巴不得看他的丑事,多少人殷殷期盼他倒台,孙家不过是个推手罢了。 “那就不要了。”裘严低声说:“我和阿平回美国,重头再来。” 戴春城被堵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电话另一头传来裘严的叹气:“以前天天担惊受怕,现在也不用怕什么了,也不用藏着掖着了。挺好,我也知道这种事情藏不了一辈子。” “不要说任性的话,有问题就想办法解决。” “那也是我的问题,不应该你来负责。” 戴春城几乎脱口而出:“我们是夫妻……”说不下去了,怕下一秒自己就后悔。 裘严笑,笑着笑着不说话了。戴春城把手机贴紧了耳朵,从那沉默的电波中漏出两声轻微的、几不可闻的鼻音。如果不是他集中注意,甚至以为那是错觉。 “阿严……”戴春城不忍心。 裘严打断他:“我来联系孙黎。你去找她,她就知道人在你手里,万一她和你拖时间,背地里想办法救人,你会很被动。我去找她,她在我这里是找不到俞胭的。录音一定要拿回来,那里面还牵涉到你和阿平,如果都漏出去了你们也不好过。” “好,还有什么是我能帮你做的?” “先这样吧。有消息我再给你电话。” 他把电话挂了,戴春城抹了一把脸,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多事之秋。 裘严订了最近的机票飞回来,仍然晚了。十几个小时的路程,情况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知道记者从哪里鉴定出来录音是被剪辑过的,意味着这不是完整的录音,整份录音应该还有更劲爆的消息。又有人找到了美国十年前的报纸,内页一条豆腐块大小的通稿证实的确有一名华裔在差不多的时间因为贩卖兑水的威士忌被抓捕。 一时间舆论哗然,讨伐声像铺路机压倒一切。谣言趁机流窜,等裘严下飞机的时候,传到耳朵里的已经是裘氏兄弟杀人越货、贿赂警察、戴春城财色尽失,戴家一落千丈……裘严变成了最臭的一块肉,谁都能吐一口唾沫,所有苍蝇都围着转。 他和孙黎只能在众联总部的办公室见面。 “俞胭在我手里。孙小姐说吧,想要什么。”裘严开门见山地说。 孙黎还能闻到他身上飞机舱消毒液的味道:“你这么有自信我在乎一个警察?” 裘严笑了:“不然你不会答应见面。” 孙黎不和他开玩笑:“这个人知道孙家太多事情,我不在乎她的命,但是放她在外面也不行。那份录音不是我故意要录的,曹进为了保命,把他的手机藏在了你的办公室里,他以为知道的多就能保住自己。结果只能我替他接这个烫手山芋。裘总,奉劝一句,CEO办公室人员出入还是要管得严谨一点,我知道你们美国人作风比较活泼,但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如果她真的想害人,早就把录音放出来了,不会到了这一刻才泄露。 “谢谢,我记下了。”裘严说:“既然大家都是不得已,不如各退一步。我把俞胭还给你,怎么处置是你的问题,我不干涉,就当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你把录音设备给我。” 孙黎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我也省了麻烦。”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裘严说:“你哥哥这个糊涂蛋坑了春城一次,那是他脑子有问题。但是我们家没有的罪过你吧?怎么孙小姐总盯着我的家事不放呢?” 孙黎冷冷地说:“白石基金撤资的事情,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戴春城和陈颐关系好是众所周知的,他要报复我哥哥,我没有意见,但他要拉整个众联下水,这就是公报私仇了吧?” 原来还闹了这么大一个误会。 裘严调侃:“你别糊弄我,你哥坑了春城这事,你没有在后面撺掇?你哥一出事,孙春生就把你提拔到这个位置上来。这也是巧合?你怎么就认为是春城报复?你爸去求情,春城买了你爸的面子,就不会再背后耍阴招。他不是那种人。动了你们家的人是我。” “我怎么知道戴先生是哪种人?比不得裘总这个枕边人贴心。”孙黎讽刺。 裘严警告:“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 他和戴春城再离心,也轮到一个外人来嚼舌。 孙黎笑了:“是我小看了你。也小看了你们兄弟的本事。说到底,我怎么爬上来的,你怎么爬上来的,咱们谁也别看不起谁。至于戴先生,我心里是很尊敬的,前一次利用他是没有别的办法。既然是误伤,改天我登门道歉,他要我给他磕头,我立刻跪下来。” 裘严很恼火:“误伤?他现在要和我离婚,就因为你他妈的这次误伤!你就是跪在他面前把脑袋磕破了,也没用!你要报复我、拉整个公司下水都行,孙黎,你不应该打他的主意。” 孙黎不怕他:“他要和你离婚,不是因为我的误伤。裘严,你搞清楚了,是你自己不相信他、怀疑他动了你盘子里的食。是你们兄弟俩合伙逼得他离婚,但凡对你有点真情实意,怎么不寒心?别他妈跟我在这儿装情圣,早干嘛去了?” 裘严气得想打人,但他没有打女人的嗜好。 孙黎也不想惹急了他:“我父亲尊重戴先生,我也从来不愿意得罪他。听说他找到了曹进,如果他想要,曹进这个人就归他处置了,我没有意见。但是,俞胭必须还给我。” 实在没有必要再谈下去。 裘严伸手:“录音的手机呢?给我,立刻放人。” 孙黎从办公桌下的保险柜把手机取出来,放在他手里。 “只有这一份,网上那个片段就是里面截取了一段出来的。我可以向媒体施压,尽快删除流传的录音,停止报道和深度挖掘,但是会不会有个别好事的盯着你不放我就不保证了。”孙黎吩咐秘书准备车接人:“人在哪里?” 裘严看了看时间:“两个小时之后我会把人带到沿江风光带,去那里接。” 孙黎和他握手:“裘总要是有意愿,众联以后也敞开合作怀抱。国内市场那么大,有好大家分。风力发电项目虽然是可惜了,但是交到裘总手里,我还是放心的。” 她主动示好,本着“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的原则。 但裘严这时候没心思装,收购花钱、打官司花钱、股价跌了亏钱,他现在是穷光蛋,谈你妈的利益。 从众联出来,裘严给戴春城打电话:“录音拿到了。我答应她两个小时后把俞胭带到沿江风光带。为保万一,她就是不亲自去接,肯定也是身边的大秘去。你听我说,你随便找个体型身高像一点的带去,后面跟着人拍照,只要能抓到孙家来接人的证据,就证明她们有联系,再加上金钱交易记录,孙家这次翻不了身。” 戴春城回头联系警局。警局的人很慌:“戴先生,俞胭中毒了。” 第29章 2个小时前。 “你今天有点不一样,”俞胭说:“裘严回来了?” 戴春城收回沉静的目光。女人的直觉真是可怕。 俞胭盯着他笑:“你的心里还是有他的。录音泄露了,你其实很着急吧?但是裘严让你不要管?也对,那份录音里不止有他的发家史,陷害小叔、夫妻离心、核心项目亏损……要是都放出去了,你、裘平、公司都得完蛋。他当然不希望你们掺和。” 戴春城怎么也没有想到,裘氏落了这么大一个把柄在对手上。那份录音牵涉的不只是裘严的名誉,裘家成员们如何相互构陷伤害、夫妻之间如何猜疑算计、模拟器项目的核心信息……随便截另一段放出去,都比卖假酒更劲爆。毕竟哪个大企业家没有点见不得人的创业经历?比起豪门内斗的密闻,裘严这段历史就和他卖的威士忌一样寡淡无味。 孙黎是被逼急了,只能出此下策。两方如果要谈条件,对她来说最好是彼此各退一步,裘家拿回录音、不再追究陷害戴春城的事,俞胭则再也无法开口(至于是孙家处理她还是别人处理她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须死)。但是对戴春城来说,理想的结果是既能拿回录音,又把孙家拖下水。他不惜动用私刑逼供,就是为了让俞胭把孙黎吐出来,如果俞胭坚持不开口,他恐怕会换个方式来挖掘两个女人之间的联系。 留给俞胭的时间不多了。她有两个选择,一是闭嘴不说话,戴春城把她交还给孙黎,她进了戴春城的屋子,又被拘留这么久,孙黎必然不会再相信她。出去了就是死路一条;如果她选择开口说话,结局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戴春城还是会把她交出去,既能换回录音,也满足了警察局的利益。她是干涉司法公正,如果获罪,警局今年的业绩就玩完了,戴春城口里“上上下下的领导”巴不得她死在外面,最好是“殉职”,大家都风光。 一言以蔽之,她只有死,没有别的结局。 “到这一步了,你不会还想说,你能保住我吧?”俞胭笑了笑。 戴春城也笑:“为什么不能?我找个跟你长得像一点的送过去,拍两张孙黎来接人的照片,不是也能证明你们俩有瓜葛吗?但是,到时候你再开口,就不算立功了。” 俞胭低声说:“警局是不会让我获罪的,但是你们总要处理我。我猜,你可以把我送去精神病院?就像万英那孩子一样?是不是还可以说我长期卧底导致精神抑郁?” 戴春城不置可否:“小英现在也挺好的。” “是嘛。” “医生说她病情稳定了,我打算给她重新办入学,把大学上完考司法考试。” 俞胭很惊讶。她以为按照万英的套路,就算不被戴春城整死,至少也得在精神病医院关一辈子。竟然还能让他亲自出马辅导司法考试,不是这个姑娘真有两把刷子,就是戴春城有问题。她已经发现,外头传的戴先生和实际的戴春城其实有很大差距,比如他对裘严的感情比外人想象中深切,他对对手也不是冷酷到底,曹进这样害他,他只是依法办事,没有殃及无辜。 有时候,俞胭会有一种错觉,戴春城其实是个很心软的人。他只是活在外人的眼睛里活得太久了,慢慢地就真的变成了别人眼里的那个戴春城。 “你别惊讶,”戴春城知道她在想什么:“谁都有不懂事犯错误的时候,她年纪小还有重来的机会,我是乐见其成的。你也还很年轻,为什么不可以重新再来呢?” 俞胭皱眉,没有马上接他的话。 “其实我帮她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戴春城揣着手走到她身边。 俞胭的脸色发青,额角微微出汗,做了个后退的动作。 戴春城抚摸着她的肩膀:“当然,她很可爱也很惹人疼是真的。但是人家会觉得,如果没有我就没有她,她既然不知感恩不懂回报,理应在精神病呆一辈子。其实不是,没有她也没有我,我手上握着莫大的权力,也是她给我的。你能明白吗?” 权力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没有万英这个贫困学生,没有千千万万的小人物,他戴春城手里不会有权力。这不是空话,这是现实的社会秩序结构。金字塔也好,埃菲尔铁塔也好,尖尖角也是由下往上搭起来的。同样,孙黎的王座下面垫了多少骨血,她自己明白。 “小英给了我权力,我帮她上去,这就是天经地义。”戴春城反问:“你呢?你有没有想过,你给了孙黎权力,最后要成就一个什么结果?” 俞胭艰难地吞咽:“她是靠自己爬上去的。” 戴春城把她衣领上的一撮线头拿掉,扶了扶后领的灰尘。这个动作太温柔了。 “你把自己摆在了很低的位置,太小看自己,我不明白为什么。是你天生对权力太过崇拜害怕?还是你本来就自卑?这样不对。你看,小英利用了我,但她从不后悔,因为她知道她也有付出。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生来就要做孙黎的垫脚石,只要她能成功,你牺牲也无所谓?” 不知道是那句话触动了俞胭的心脏,她的瞳孔猛地缩紧。 “你甚至觉得,你牺牲了,她还会很感动是不是?”戴春城步步逼近:“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她不会。当然,她知道你付出了很多,但是再多对她来说都是可以量化的:给你家人一大笔钱、安置你父母养老、为你兄弟姐妹交学费……这件事就翻过去了。” 俞胭用双手环抱自己的身体,咬牙道:“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想让我供出她来。” 戴春城委婉地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有能力帮她上去,也有能力拉她下来。她的权力是你给的,所以你应该自信一点。” “领教了。”俞胭转身背对他。她下意识想避开戴春城,这样的戴春城恢复了检察官的模样,冷静、阴险、虚伪,说出来的话仿佛真的是关心她、为了她好,她差点被他绕进去!她开始明白,为什么万英能对这样的男人如此着迷。谁会不喜欢呢?一个声名显赫的男人,用柔情似水的语调告诉你,你对他如此重要,没有你就没有他,你们是一样的,他的一切是因为你的奉献。没有哪个女人能够抵抗得了男人这样说。 她努力地挺直背脊,浑身都在发抖:“您的探视时间是不是有点太长了?请回吧。”也许是因为怯意,她的嘴唇苍白、胸口起伏急促。 戴春城看了看她,开门离开,没有听到里头有人倒下。 从警局出来,司机问他去哪里,他愣了愣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裘家现在回不去,已经被媒体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时候他最好不要露面。戴家他也不好回去,他本来就没有告诉父母离婚的事情,现在外头甚嚣尘上,回去了肯定要被缠着问,他也没有心思再和父母解释。 他自嘲地想,到了今天,他变成一个有家不能回的人,何苦来哉? 就这么晃神的片刻,裘严的电话打了进来—— “录音拿到了。我答应她两个小时后把俞胭带到沿江风光带。为保万一,她就是不亲自去接,肯定也是身边的大秘去。你听我说,你随便找个体型身高像一点的带去,后面跟着人拍照,只要能抓到孙家来接人的证据,就证明她们有联系,再加上金钱交易记录,孙家这次翻不了身。”他们竟然想到了一处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 戴春城挂了电话就联系警局。警局的人很慌:“戴先生,俞胭中毒了。” 车子刚开出去两分钟,连第一个红灯都还没过,掉头又回到警察局。 拘留所的警医正在做急救。俞胭躺在地上,浑身痉挛哆嗦,目光失神,她张大着嘴巴像脱水的鱼徒劳地喘气,但如论怎么用力呼吸,空气都没办法进入她的身体似的,嘴角满是口水也来不及吞咽。戴春城扶了一把门框,努力让自己站稳了,询问医生情况。 “目前主要的症状是呼吸困难、心率减速、流口水,还伴随着比较剧烈的痉挛和腹痛,可以肯定是中毒反应,而且情况比较严重,但还不确定她是什么中毒,有可能是吞食了不该吃的东西,我们正在催吐,希望她能吐出来。”医生说。 戴春城皱眉:“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五分钟前我见到她还好好的。” 医生把声音压得很低:“您前脚刚走,后脚她就倒下了。拘留所里给犯人的东西都是严格经过审核的,她在倒下之前又只和您见过面。戴先生,如果问起来您恐怕要想想怎么解释。” 戴春城脸色瞬变,像是被人猛地打了一拳。 俞胭生不如死。剧烈的腹痛和窒息感像粗大的蟒蛇死死勒紧着她,她觉得很害怕,任何稍微大一点的声响都能让她无比恐惧,到后来甚至出现幻觉。有熟悉的声音越来越靠近,她费力地抬了抬眼,赤瞳青鳞的怪物吐出血淋淋的长舌,发出饥饿的吼声往她身上扑。她吓得尖叫,拼了命要逃,有人把她按住让她不能动弹。怪物的脸靠近了,她一眨眼,是戴春城。 喉咙涌上干呕的欲望,她弯腰哗啦啦吐了一大口出来。 “吐出来了!吐出来了!”医生欣喜地说:“担架,快点!送医院洗胃!” 四、五个民警七手八脚把人抬上担架,救护车已经等在门口了。戴春城坚持要跟着去医院,警察不敢在他面前说不,让他上了救护车。 戴春城也是第一次坐救护车。里面极冷、极亮,凉风飕飕的,灯光把车厢照得晃眼,亮到了极致,所有的颜色都褪去了,只剩下白色。医护人员坐一排,警察和他坐一排,两排人低头看着躺在中间的俞胭。他想,如果人死了,是不是也要像这样接受两排审视的目光? 没有人说话。他握着女人冰冷的手:“阿胭,你感觉怎么样?” 她嘴唇都发黑了:“……我……我这样子……你心里很快活吧?” 戴春城怒斥:“开什么玩笑,这是你自己的命!” “反正不死你也要送我去精神病院,对吧?”她虚弱地说:“到了那里,我还能像万英一样出来吗?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他想擦掉她眼角的湿意,被她毫不留情地打开了。她噙着泪的目光仍然凶恶:“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戴春城,我可以为了她牺牲,你呢?临到关头……裘严只会抛弃你。你还不如她!是你太高看自己了……你以为所有人都贪生怕死,都只会在心里算计值得还是不值得……你……你根本不明白,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 她用尽了力气,奄奄一息地歪着脑袋,瞳孔里的神已经散开了。 戴春城是明白的。他和裘严坏就坏在只会算计,不会牺牲。就算他再爱裘严,放弃仕途,还是有一个值不值得的问题。什么东西值得,什么东西不值得,一个投资回报率算来算去算不清楚。但牺牲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牺牲是不后悔,是死也瞑目。俞胭什么也没有,钱财、家人、朋友,她一无所有,所以她愿意牺牲,她要的不过是争一口气,争个不后悔。 他握着俞胭的手颤抖:“你就没有想过,你死了,她会多么难过?这也不值得吗?” 俞胭双目瞠大,泪流不止,恍惚中她笑了笑,仿佛他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 医生推着她进急救室了,她需要做检查,搞清楚到底是中了什么毒,还要洗胃。 戴春城坐在急救室外面,神情有点恍惚。他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说不上来。他没有给俞胭服毒,所以俞胭是自杀的,她说她是为了孙黎牺牲,但是现在来表这个忠心是不是有点太迟了?早在进了戴春城的屋子那一刻她就可以自杀,在拘留所那么多天她也可以自杀。 不对,她本来就知道自己结局惨烈,不是死也是进精神病院。如果换了戴春城是俞胭,现在他不会想要不要表忠心,最重要的应该是怎么让自己活下去! 这不是牺牲,恰恰相反,她想活着。她“失踪”了这么久,再出现就是中毒病危,如果经过急救活下来,短时间内必然不敢有人再动她。如果她死在了医院,谁沾上了才真的是倒霉。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要这一趟鬼门关她能闯过,她就不必再死了。 如果这个“自杀”还能连累戴春城,那就是意外收获。因为警方对外宣称,她是“失踪”了,不是在拘留所。而且警方绝不可能承认拘留所里有人中毒,那是重大失职,是要受处分的。而她“失踪”前和中毒前见过的人有且只有戴春城,戴春城和这件事恐怕很难摆脱关系。 有人匆忙地叫喊:“春城!” 裘严到了。戴春城一抬头,与丈夫的视线撞在一起。裘严其实刚下飞机没有多久,长途飞行加上和孙黎的谈判,他已经体力不支,刚才是踩足了油门飙车过来的,罚单肯定是免不了了,能安全到达已经是万幸。他看起来脸色极其差,甚至比戴春城还不如,平地里他还绊了一下,身体往前栽,戴春城扶了他一把。 两个疲倦的成年人相互对视,百感交集。 “是我大意了,”戴春城揉着眉心说:“有可能是我见她之前她就已经服毒,只是发作时间长,所以没有看出来。她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自杀不仅能换来一线生机,还能把我拖下水。” 裘严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像在念咒:“总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 手术室门口的红灯有节奏地闪烁。 如同震荡的警钟,响彻在两个人命运的十字路口。 第30章 警察封了医院半层楼,急救室外头被人守得严严实实。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胃镜通过喉咙观察到食道和胃部均有灼伤情况,血检报告发现她的血液含氟量超标,结论是氟化物中毒。谁也不知道她身体里大量的氟到底是怎么进去的,因为氟化物本身毒性不高,氟元素是人体日常所需元素。医生怀疑是牙膏,虽然牙膏含氟量并不高,要达到致命程度,她至少要吃300克、也就是将近两公斤的牙膏才行。 俞胭在本地没有亲属,要联系他们起码也要隔天才能赶到。主治医生和戴春城谈病情,更加证实了戴春城的猜测,她不会死,中毒情况虽然看起来可怕,但没有达到致命的程度。 警方也懵了,在自己的地盘上出了中毒的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么多人见到戴春城在场、知道他和俞胭有恩怨,却不敢动这尊大佛。最后刑侦队队长找到戴春城,请求和他单独谈话。 “您放心,只是走个流程,不是讯问。也请您理解理解我们的工作。”队长很为难。 戴春城点头:“我明白,有什么问题就问吧。我一定配合。” “您怎么描述和她的关系?” “我们牵涉过一起作伪证的案子。” “能大概描述一下吗?” “是这样的。我作为律师代理裘氏兄弟科技集团与香港华创科技有限公司的专利权纠纷。助理律师曹进用打印的邮件诬陷我,让我给我的代理人提供伪证。事后我找到他,他亲口承认,他收了俞警官一共一百一十万汇款,作为诬陷我的报酬。我才知道俞胭这个人。” “除了这件案子以外,你们没有别的联系了是吗?” “没有。” “今天早上你们见面的过程您能说一下吗?” “早上九点半,我去见她,我想问问她那一百多万是从哪里来的。她是个普通刑警,这笔钱对她来说应该是很大一笔数目。我对这笔钱的来源很怀疑。但她情绪很激动,有主导和控制话题的倾向,我理解为这是她作为刑警的一种职业习惯。我们发生了争吵,谈不下去了,她要求我离开,我就离开了。整个过程大概一个小时,在我离开之前她没有表现出很明显的不舒服,说话、行动都是正常的。” “争吵中有没有发生肢体冲突?” “没有。” “她怎么回答您那笔钱的事情?” “她没有承认给曹进汇款的事,但她承认她和曹进有联络。” “除此之外你们没有再谈别的了?” “没有了。” 刑警在笔记本上打了一个×,下划线加圈。戴春城的这个回答拿出去骗骗外人还是可以的,但对刑警来说漏洞就太大了。所谓“没有发生肢体冲突”可信度就很低,拘留室里动用私刑逼供,这是事实。俞胭说出来的话到底是自己说出来的,还是被逼吐出来的尚未可知。更大的疑点是,让这位副检察长亲自出马,甚至到了动用私刑的地步,真的只是为了一笔钱? 其实他只要给警局局长打个电话,安排拘留所的民警干这种脏活就够了。他不辞辛苦一次次地进拘留室,必然是他和俞胭之间有秘密,而这个秘密,不方便让第三方知道。 这就有意思了,一个基层警察、一个达官贵人,他们之间会有什么秘密? “戴先生,问个失礼的问题。您丈夫知道俞警官的事情吗?”刑警问。 戴春城眯了眯眼:“什么意思?” 刑警手心里捏着汗:“曹进诬陷您给代理人提供伪证,这位代理人是您丈夫裘严的弟弟对吧?既然夫家的人也牵涉其中,裘先生应该也想知道是谁害了他弟弟。他知道俞警官这个人吗?” “这个问题我没有必要回答。这是我的家事。”戴春城冷冷地说。 “那您有没有想过俞警官为什么诬陷你?” “我从前在检察院工作,和刑警打交道的机会很多,可能是工作过程中有矛盾和摩擦。” “因为工作上的矛盾让她花了一百来万诬陷您?” 戴春城没有答话。现在的情况对他来说很不利。刑警已经怀疑他和俞胭的中毒有关系。 本来,所有拘留室是有监控录像的。只要把当天的录像调出来,至少能证明他没有对俞胭动过手脚。但是,一来他和俞胭谈话本来就不符合规矩,他已经不是检察官了,不能随意探视,更别说里头还有逼供行为,警局只要知道他来,监控录像就是关着的;二来,即使有录像也不能用,因为对外宣称俞胭根本就不在拘留所,她是“失踪”了,如果她在拘留所的录像拿到了外头去,那警局也逃不了责任。于是,戴春城缺少了一个非常有力的证据。 俞胭是个普通的基层警察,她能和戴春城在工作场合有交集的机会本来就不多,况且,工作上有矛盾摩擦也是正常的,仅凭这个理由就陷害戴春城很难站得住脚。但如果戴春城张口就说她背后还有人,没有确凿的证据,警察只会怀疑他胡乱攀扯。 他们又是孤男寡女,很容易让人错想成其他的暧昧关系。一个是英俊多金的副检察长,一个是年轻漂亮的女警官,连复杂的情节都不用设置,故事就够写个大长篇了。至于戴春城已经结婚的事情,名门世家里面包养小情人的还少吗?也许是俞胭狮子大开口,钱和名分都想要,戴春城不愿意,进而提出分手,两个人起了冲突。俞胭求而不得,转为迫害,把戴春城给她的零花钱拿来诬陷他。戴春城本来只是想把她送去法办,结果俞胭威胁要曝光他的丑事,戴春城只好灭口,毒药倒进了旧情人的肚子,又伪装成自杀的样子。 这里面太多的疑点,太多说不清楚的症结。 另外,裘严在这场戏里扮演什么角色?他和俞胭是不是也有关系,自己的丈夫“纠缠”着别的女人他一点也不在意吗?有没有可能他也参与了所谓的“自杀”事件? 刑警也发愁。按上面的意思,俞胭这个人是应该低调处理的,现在闹这么一出,别说低调了,不被媒体乱写就已经很好了。一边是警局的利益,另一边是政治世家和高科技企业集团,这里面还牵涉了多少关系、背后还可能隐藏着哪些人都说不好。 “打扰了,”主治医生敲门进来:“急救结束了,患者情况基本稳定,请跟我来吧。” 戴春城向刑警示意,他们到病房里去。俞胭的面上罩着呼吸机,还没有清醒,她的腹部被厚厚的纱布包裹,在冷气强劲、淡灰色灯光的病房里,她像科幻电影中精致超然的克隆人,眼睛鼻子都是人的模样,却总给人一种“不是人”的感觉。仿佛随时她会因为一个响指猛然苏醒,拿起武器展开搏斗,露出动物般坚强凶恶的表情。 不知道是谁叹了一口气。戴春城问:“她还有多久能醒?” 医生说:“氟化物中毒会导致呼吸道受损,她的呼吸功能还没有完全恢复,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但是人还年轻,体质也不错,只要花时间恢复起来不难。” “谢谢。”戴春城低声说:“您辛苦了。” 裘严走进来,把外套披在戴春城身上。病房里冷气很足,戴春城跟上救护车的时候没有来得及带外套,身上还穿着单衣。他被裘严拉到角落里说话。 “你还好吧?”裘严抚摸他的肩膀和发鬓:“刑警要问你的话,我不能进去,只能在外面干着急。都问了什么?他们是不是怀疑你杀人?” 戴春城看得出他眼里的担忧,摇头:“我没事。” 他不说,裘严也明白情况的严峻。他换了一个表情:“我让子午买了点东西给你填肚子,这么长时间的问话,肯定也饿了,我陪你吃点。不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两个人就着小餐桌简单地吃一顿。戴春城没有什么食欲,粥喝了一半就把筷子放下了。 裘严给他夹一筷子叉烧:“她要是醒来,肯定会咬死是你害她。到时候你就会非常被动了,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又不能动她,正好落了孙黎的下怀。刚刚佘秀联系了我,问你需不需要帮忙,检察院那边的关系可以动一动,先保障你不被批捕。” “太高调了不好。如果警察要我配合调查,我会配合的。她是自杀的,我相信刑警能查证得了。这件事你不要管了。”戴春城摇头。 “我怎么可能不管你?” “我可以处理得了,不需要你来管。” “你要是能处理,就不会让她自杀了。” “你在怀疑我的能力?” 裘严放下筷子叹气。有时候他搞不清楚戴春城到底是控制欲太强,还是太在乎自己的权威。所有的事情,小到订礼服、办婚宴,大到管家用人、危机处理、工作决策……他都要掌握在自己的控制范围之内,让不让人家参与也是他说了算。哪怕真的到了搞不掂的时候,他也绝不轻易让人家帮忙。其实没有任何人怀疑他的能力,所有人都知道戴先生能干、专业能力强,更多的时候裘严只是想帮他分担一点,不想让他这么辛苦。 他能理解,戴春城当官当久了,说一不二,官场作风使然。连陈颐都说,戴春城在检察院就是个土皇帝,他说往东人家绝不敢往西。但是职场上和家里是两回事,他要把这种作风带回家里、带到朋友圈,和他相处的人难免会觉得他太过冷硬,不好相处。 “春城,我不怀疑你的能力。你比我有能力得多,这一点我很确信。”裘严低声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你身边还有我。我可以帮你分担,我是心甘情愿的。我也有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所有人都需要帮助,这不是很正常吗?” 戴春城低着头,他意识到自己态度有问题。但从俞胭自杀开始,他就很焦躁,心跳突突的速度一直下不去。被询问了一下午他烦得想摔桌子,只想从这趟混水里尽快出去,没有心情在乎别人的感受。即使他知道裘严说的是对的,现在这话也只让他觉得刺耳。 “你能帮我什么?”他梗着脖子反问:“你帮我把她杀了?还是帮我去顶罪?” 裘严也不高兴:“那就让我看着你被警察带走?你有没有想过我什么感受?” 戴春城哗啦一下站起来,塑料饭盒被打翻在地上:“你什么感受?裘严,我被你弟弟几次三番当着面骂,你怎么不说这些话?我被人拿着一张A4纸诬陷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些话?现在你跑来装什么好人?你他妈有什么资格谈感受?” 他说得气喘吁吁的,脸色因为激动而变得通红。 说到底他还是有怨气的。即使表面上装作十分理智,可心里还是过不去。 裘严沉默地低着头。过了一会儿,他弯腰把饭盒捡起来,用纸巾擦拭戴春城被泼了油污的衣角,动作这样轻柔低微,戴春城眼睛红了,知道自己太激动。他想道歉,只听裘严说:“是我的错。你怨我,是应该的。我没什么可说的。我只是想帮帮你,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好,那就算了。就当我没有说过。”他拉着戴春城坐下来:“先把饭吃了吧,我不打扰你。” 他转身往外面走,戴春城脱口而出:“你去哪儿?” 裘严回头对他笑一笑:“我去个洗手间,你慢慢吃,不着急。有什么事叫我。” 本来他还有工作,这一整个下午全浪费了。戴春城也觉得愧疚,他看看床上还未清醒的俞胭,露出一个苦笑。也许裘严说得对,从寻找曹进、拷问俞胭,到自负地激怒俞胭、应付警察,他从没有想过找任何人商量。哪怕他肯稍微问问别人的意见,即使不是裘严,是佘秀或者戴老爷子,也许事情的结果就会不一样,也许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想了想,给孙黎打电话:“我是戴春城。” 孙黎很生气:“戴先生,你这是过河拆桥啊。录音和设备我都已经给了你先生了,转手你就毒死了我的人,把我们这些小老百姓都不放在眼里。当官的果然是不一样啊?” 戴春城冷淡地说:“她为了你不惜自杀,我要是想她死,今天她就不会躺在特殊病房里了。一个小警察,还不值得脏了我的手。” “是吗?那就等她醒了她自己说,看看警察是相信你还是相信她?” “那可真说不好。你也愿意赌?” “你要什么,直说。” “等她醒了,让她说实话。我这里有你和她的金钱交易记录,包括你父亲的秘书给她划账的记录,贿赂警察的事情说出去,你们全家吃不了兜着走。下午我让人送一份复印件给你,你自己看着办。”戴春城说完,把电话啪地挂了。 他看着关上的手机屏幕,心跳仍然很快。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突然意识到裘严不在了。 从病房里出来,没有见到裘严。 刑警表示可以送他先回家,他们不敢随便动他。他给裘严打电话,裘严没有接。他以为裘严有工作,和覃子午交代了一声先走了。检察院的老房子他也不想回去,干脆先回裘家,金燕看他回来很开心,以为他要搬回来住,对上午发生的事情毫无所知。 她准备了洗澡水,戴春城衣服都还没有来得及脱,手机嗡嗡地响。 来电显示是覃子午,他接起来:“什么事?” 覃子午非常不高兴:“戴先生,裘总接受了省台的采访,向公众道歉!” 第31章 手机摔在地毯上。 金燕惊得去捡,戴春城两眼发黑,一口热气梗在胸窝里没上来,直直地往后栽,她慌忙扶了一把,只听他低喃:“是我不好,是我逼他的。都是因为我和他发脾气……” 裘严这是要去承认他的犯罪史!不然还能和公众道什么歉? 金燕赶紧把他扶到床边坐下:“先生,您不要急。咱们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 有佣人敲门进来:“先生,戴老先生和夫人到了。” 这件事终究是瞒不住,还要让两位老人来收拾局面。戴春城神情恍惚,由着金燕从楼上扶下来,他脸色极差,戴老夫人看得心疼,把他抱在怀里,眼睛立刻就红了。 戴玉山敲着花梨木的拐杖,气得不打一处来:“这么大的事情,你真的以为只手遮天啊!二十来岁的时候让我给你收拾女学生艳照,三十多岁了让刑警差点死在拘留室里,等四十岁了你是不是还要我来操心?我有天大的面子,也保不住你!” 老太太不忍心:“你少说两句,事情还没搞清楚,发什么脾气?” “他是我儿子,我怎么不能说?” “就是你亲生的,一模一样的皇帝做派,还有脸说人家。” 戴春城站在那里只觉得浑身发冷,他也没脸,恨不得戴玉山直接扇他两个耳光子才好。 “爸爸说得对,是我做事没有分寸、独断专行。我给家里惹了麻烦。”他说到这里,哽咽了。 戴玉山沉着脸。他是做父亲的,他也会心疼。 “沉不住气啊,还是太年轻了。”他摇摇头,说:“我跟你说这些话,你不要受不住,这也是你自己选的。现在最好就是什么都不做,一个字,等。你去警察局干涉,只会更坏事;去对手那里,人家没准挖好了坑就等你去跳,你就呆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管家!” 他把金燕喊来。金燕恭恭敬敬地行礼:“老爷子。” “你给我看着他,哪里也不准去。我和他妈妈这两天先住在这里,没有我的命令,他谁也不准见。要是无聊,把陈颐叫过来陪他打牌,除此之外,任何电话、短信都要给我报备!” “爸爸,”戴春城摇头:“我不能……” 戴玉山严厉地打断他:“你要是眼里还有我这个爸爸,就给我闭嘴!” 金燕扶着戴春城:“先生,要不您先听老爷子的。咱们冷静冷静,您现在这个样子,见了谁,去了哪儿,都不免被人猜测闲话。我扶您上去,休息一会儿。” 戴春城握着拳头,慢慢地又松开。 戴老夫人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听你爸爸的吧,他是为了你好,这种节骨眼儿上他不会害了你的。”她摸摸孩子的头发,看着他由管家扶上去歇息。 覃子午等了半个小时没等到人,再打电话已经没有人接了。他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最后只等到管家金燕的消息——戴春城被软禁在家里,暂时是出不去了。覃子午差点没晕在现场,这还玩什么?干脆他也辞职走人算了。老板、老板的兄弟、老板娘身上全都是官司案子,这倒血霉的公司还怎么搞?再不跳槽,他也不要混了。 电视里在播裘严接受省电视台的专访—— “……我必须向公众道歉,作为一个有犯罪记录的人,隐瞒犯罪记录既是对客户、对员工、对管理层的欺骗,也是对投资者和合伙人的欺骗。2004年,我从宾夕法尼亚大学毕业后,曾经有半年时间在蒙大拿州从事非法制酒、贩酒活动,被抓后蒙大拿州法院判了两年零一个月有期徒刑,最终服刑一年。这就是我在创立公司之前的事情。” 省台记者问:“您对这段经历有什么感受呢?” 裘严一直低着头:“我在服刑期一直反思自己的行为,不仅给自己带来了耻辱,也对家人朋友很不负责。我弟弟当时没有毕业,因为我入狱,他过了一段艰苦的日子,作为兄长没有照顾好他,反而带给了他负面影响,这是我的最后悔的。我深刻地认识到……” 覃子午啪地把电视关了,当场把遥控器摔得稀烂。 这稿子还不如他来写。首先我承认自己有错,然后进行了深刻的反省检讨,最后希望大家原谅我……balabala来来回回也就是这几句,还说得这么干巴巴的。 不就是想转移舆论注意力,给戴春城一个喘气的机会吗?那他自己呢?以后还要不要在国内生存?公司还要不要发展?裘平是不是也要低着头见人? 裘严在圈子里的评价本来就不高。大部分人对他的印象就是攀上了戴家这棵大树,即使裘氏这几年在科技板块风光无两,他的出身摆在那里,就不是所有圈子里的人都能接受。况且这不是什么风流韵事,是犯罪丑闻,他如果咬死了不认,仍然有危机公关的余地;一旦他认了,无疑强调了出身这个缺陷,以前只是个草根,现在是个犯过罪的草根,更加不会让人接受了。 如今戴春城被软禁,戴家肯定不会帮忙了。这时候肯伸出援助之手的,覃子午一下子还真的想不起来几个名字。恐怕更多的人只想避得远远的,这时候沾上姓裘的,难保不会惹一身腥。 整一天裘严都没有回公司,覃子午联系不上。金燕说他没在家过夜,谁知道去哪里鬼混了。到第二天的下午值班秘书给焦头烂额的覃子午打电话,说裘总十分钟前出现在了办公室。 裘严的精神还算不错。他睡得很安稳,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用做,一觉睡了十几个小时,一下子脑袋也清醒了,人也冷静了,早上还特地刮了个胡子,比在电视上的模样清爽干净。覃子午刚进来听到他在打电话—— “我只要张友桥一个电话,其他什么都不要……我知道……我保证和你们没有关系……他一个弹钢琴的能知道什么?就算回过头来算账,也不敢算到张家头上去……” 挂了电话,他招呼覃子午坐:“春城还好吧?” 覃子午不确定他是不是能理解现在的状况:“戴老爷子亲自出马,把人关在家里不放。” 裘严笑了笑:“也好,他不应该再掺和了,呆在家对他才好。” “阿严,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覃子午看着好友:“你一认罪,阿平怎么办?公司怎么办?你就没有想过吗?我不是不赞同你帮他,但帮忙讲个方法。再折腾一回,你想过以后还能不能再重来?你也不是二十来岁的时候了,还能拼吗?” 裘严说:“你说的对,我知道。但是我欠他的太多了。” “难道你赔进去,他会高兴吗?” “那也总比他自己进去了好。” 覃子午气得想掀桌子,他在椅子面前踱步,值班秘书端着咖啡站在门口进来也不是,不进来也不是。裘严示意她放下咖啡离开,亲手把咖啡杯递过去。 “阿平能照顾好自己的。他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大部分时间都在海外,作伪证的事情现在也澄清了,曹进的证词一公开负面影响就会消除的。公司留给他的那部分够他花下半辈子了,就是多养几个女人也绰绰有余。国内的事情总还有董事会把握着,现在也不是家天下的时代了,一个CEO而已,还不是随便换?都是职业经理人,差不多。” 现代企业和以家族血液为纽带的君主制最大的不同在于,少了谁组织都照常转。 董事长也好、总经理也好,都只是这个庞大组织里面的个体,缺了任何人,马上能有候补席位上来。即使创始人也不会特殊。放眼望去,能够长远发展的大型成熟现代企业,都要经历一代领导人的更迭。有的公司甚至会把创始人踢出局,以达到换血、为企业注入新生命力的目的。IBM在上个世纪就已经干出这种事了,哪还有人穿着一双铁鞋跳舞到死的? 说到底,裘氏兄弟只是一张名片。客户认可的是这张名片代表的品牌、产品以及信誉,而不是认可裘严和裘平这两个人。只要裘氏的核心技术还在,它的品牌形象就在,公司就能够继续发展,至于CEO那张椅子上坐的是裘严、李严还是张严,对客户来说是无所谓的。 覃子午大骇,从这话里面听出了放弃的意思。 他从来没有想过裘严会放弃公司。裘严的事业心是很重的,这是创业成功者的共同特征。他们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泡在实验室,和技术团队、业务团队攻坚克难。对他们来说没有上班和加班的区分,只有工作,只要是工作必定全副精力地去做。没有这样的工作态度,是不可能创业成功的。 当年公司初创,规模还不大,裘严对国内的环境又不熟,身边连秘书都没有。很多事情都是他亲力亲为,连公司发通知文件都要靠工程师去做。他找到覃子午的时候,覃子午从华尔街失业,在奶茶店里当服务生——08年次贷危机爆发,大量所谓的金领被裁员。裘严和他在奶茶店后厨门口抽烟。纽约的深秋,冷得他双手通红,一天十个小时抱着调杯,摇得手腕酸疼无力,烟都夹不稳。裘严给他点烟,说要不要考虑回国,跟我一起创业?整个秘书室都给你管。我知道,你一个纽约大学数学系毕业的,做秘书是委屈了。但是我跟你保证,年薪按总监级别的给,五年之后,绝对比你在华尔街卖垃圾理财赚得多。 这个承诺,裘严做到了。回国之后他就给覃子午安置了住房,年薪十二万,到他进公司的第三年,年薪就翻了一倍。今年是他回国第七年,裘氏一年的净利润已经靠近40个亿,市值770个亿,他这个办公室主任的名片含金量相当高。和他一起毕业的同学还在华尔街做产品开发,租房子、还信用卡、每天通勤时间两小时以上。 是裘严把他从人生的低谷带出来。走到今天,是他们一起拼出来的。没完没了的熬夜通宵、每年两千多个小时的出差时间、无数次喝酒喝到打吊瓶……才有了现在的成绩。他们虽然是上下级,私底下却是最好的朋友。他以为足够了解裘严,以为从没有看错裘严的野心和欲望,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以后也没有什么熬不过去的。 怎么到了戴春城手上,裘严就过不去了呢? 在覃子午他们这些团队核心人员的心里,裘严的认罪是极其不负责的。他不仅仅抛弃了公司,还抛弃了所有一路陪伴的“老臣们”。这个公司凝聚了他们的心血和青春,因为有了裘严,他们这些人才甘愿陪着公司共患难,这一点是和外部客户体验不同的。 没有了裘严,他们这些人要怎么办?难道只有戴春城是他的责任,他们这些人就不是他的责任了吗?那些同甘苦的岁月就被他这么轻描淡写一句话 “都是职业经理人,差不多”给翻过去了? 覃子午很寒心:“我不能接受,阿严。你要是再说这样的话,我就翻脸了。” “对不起,子午。”裘严也知道他这么说不妥当。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这两天想了很多。公司和家,这两件事对我来说一样重要、一样难取舍。从前我把重心放在事业上,忽略了春城。我以为我和春城结婚了,这个家就有我的位置,我就是男主人。其实不是,就像出差加班泡实验室,我也要不断努力付出,才能赢得在这个家的位置。否则,这个家的人也不会认可我。我知道今天我亏欠了你们这些兄弟,我请你理解理解我。我现在只想做春城的丈夫,公司的责任,只能暂时放下来。” 覃子午深吸一口气,冷着脸摔门而去。 第32章 对孙黎来说,人生好像特别简单,又好像特别艰难。 俞胭中毒的消息传来,她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下俞胭能活了。戴春城的电话更落实她的猜想,这管牙膏吃得值得。 但接下来是孙黎做决策的时候。仅靠俞胭的一面之词要把戴春城拉下水是很冒险的,录音又被裘严拿走,谁知道戴春城手上还有没有孙家其他的证据和把柄?最稳妥的做法是让俞胭说真话,给台阶让戴春城下来,换孙家和众联集团脱身。至于俞胭,就留给警察局去处理,是低调革职也好,还是把她送进监狱,都不是孙黎应该考虑的了。 万一警察真的查到孙家,她就咬死是俞胭强行勒索。戴春城也要考虑考虑是不是值得再和孙家耗下去,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她已经让了一步,戴春城不至于把她逼死。用一个俞胭,换姓戴的、姓裘的、姓孙的三家安宁日子,再没有性价比更高的事情了。 舍一个俞胭很容易,做这个简单的决定却无比艰难。孙黎像一个被绳子勒住脖子的人,越是本能地抓紧,越窒息,只要她松手,绳套就会解开。她在看着自己两眼慢慢黑下去。 早上开了一上午的会,中午孙黎接到张友桥的电话—— “我妈腹膜炎,要住院一个星期。医生说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就想吃你上次给她带的那个燕窝。想问你那儿还有没有,就当跟你买的,方便的话我下午去你那里取。” 他和孙黎是同辈,看在张太太的份上孙黎对他还是很客气的。 她还不知道张太太得了腹膜炎:“你这是看不起我,几盒燕窝还要你的钱,传出去我孙黎成什么了?”她甜笑道:“太太住哪个院哪间病房?下午我送过去,顺便看看她。” 张友桥说:“又要麻烦你,多不好意思。” “应该的,生病了没去看望我才不好意思呢。” “三院住院部顶楼1205。” 她买了花和果篮,带着燕窝到医院。住院部顶楼都是单间,孙黎挺惊讶,现在公立医院病床这么紧俏,张家竟然还能挪出个单间来。她以为张太太会到私立医院去,环境好、服务好,就是贵一些,张家又不缺钱,跑到公立医院来受这个罪是做什么? 推开门,俞胭的脸正撞进她的视线里。她一个激灵,糟了,跳进人家挖的坑了! 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她一回头,走廊对面一个蒙着口罩、护工打扮的人一边把手机往口袋里收一边迅速闪进了楼梯间。孙黎抛下东西追到门口去,已经不见人影。 她苦笑。这是早就设好的陷阱,让张友桥给她打电话,骗她来医院,然后守在门口只等她来拍照。这么大的医院各个护工都是戴口罩穿白衣服,她去哪里抓人?还不一定就是护工,找个流氓混混搞一套衣服穿也可以。到时候医院还要怪她找麻烦。 但是,张友桥为什么也跟着淌浑水? 孙黎想起来,张家好像要和陈颐联姻了。张友桥上个星期向陈家下了订礼,连订婚的日子都算好了。这门婚事在孙黎看来是极其荒谬的,没想到张家竟然也同意了,海归钢琴家娶一个二婚的,简直是笑话!也难怪,小两口正是油里调蜜的时候,为了讨未婚夫一个欢心,别说是给她打个电话这么简单的事情,就是直接把她卖给警察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主意必然不是陈颐出的,说来说去,下九流的手段也就是裘严最精通。他的报复心在上一次白石基金撤资的时候已经昭然若揭,为了戴春城吃亏,他不可能放过孙家。 孙黎站在病房门口心情十分忐忑。照片也拍了,她和俞胭脱不了关系了。现在怎么办呢?向孙春生求救?为了她没舍俞胭,孙春生已经很生气了。被拍照的事情再让他知道,且不说会怎么处理她,他的身体能不能受得了还是个问题。但如果警察找上门,她该怎么应对? 孙黎看着脚下的花束和礼品,只想把东西一咕噜脑全扔了。 这时,只听病房里头有人说:“谁?” 声音很虚弱,带着点冷淡而又漫不经心的意味,仿佛是国家总理也和她没关系。 孙黎知道她醒了,犹豫地从阴影中走出来:“阿胭,是我。” 俞胭刚清醒。她有点惊讶,孙黎这时候不应该来看她,太危险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病房里的温度很低,她上半身的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滑了下去,冷得牙齿发抖。她知道自己脸色不好,原本她也不在意自己的样子,但这时候突然见到孙黎,她又在意了。回想起来,她似乎从来没有在孙黎面前正经打扮过,不是穿警服,就是随便套个T恤牛仔裤。如果以后孙黎记起她来,也没有个美好的形象能回忆。 说到底,哪有女孩子真的不在意打扮的呢?只是没有那个在意的人罢了。 这时候她不愿意见到孙黎,表情就更加疏离。孙黎以为她是在责怪自己,心情也不好。 既然都来了,照片也拍了,再见一见又怎么样呢? 就当最后一面,也算缘分一场。 “感觉怎么样?医生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还要做检查,胃和食道恢复了就能好。” “那就好。” 对话难以进行下去,不是因为两个人不善言辞,而是各自怀着心思难以窥测。在这样冷酷而安静的空气里,有一瞬间,俞胭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她轻轻地叹气:“你说吧。要我怎么做?” 过了好一会儿,有人说: “对不起。” 俞胭很累,尽管如此她弯了弯嘴唇。 她翻了个身背对孙黎:“别来了,我挺好的。祝你蒸蒸日上,前程锦绣。” 身后的人似乎又站了一会儿,脚步声才慢慢地远了。她想,也好,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给过她承诺,说她不会放弃她。即使最后没有实现,但是她说了对不起。她就愿意原谅她了。她也没有什么能给的,只有仓促简薄的祝福,还请不要嫌弃就好。 孙黎顺着墙面滑落,跌坐在病房外。嘴里拼命咬着手背,所以没有人会听到她的痛哭。年利润近700百个亿的大型能源上市集团首席财务官,哭得像失恋分手的小女孩。 这一次,她就算哭到昏厥,那个曾经为她飙车、闯红灯、送急救的人也不在了。 俞胭让医务人员把警察叫来,她现在可以开口说话了。 进来的是刑侦队队长,老战友老领导,她一愣,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情况。 队长坐下来安慰她:“你别怕,有什么说什么。是不是有人要害你?天塌下来我顶着。” 老队长对她一直是照顾的,她像被人打了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疼。 “对不起,队长,是我说了谎。” “不是戴春城?” “不是。” “但氟化物中毒……” “那是牙膏,我吃了整一管。” 队长瞠目结舌:“但……但是为什么呀?” 俞胭笑得不在意:“我利用曹进诬陷他,以为能成功,结果还是被他找到了。这几天我一直害怕他报复我,逼供电棍也很难熬,所以打算自杀,一了百了。昨天他来之前,我把刷牙的牙膏全部吃了,两百多克,心里想着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可惜的。他进来之后只说话,没有强迫我做任何事,他也不知道我吃牙膏,可能没想到我会这么做。” 她已经想好了说辞,两三句把戴春城和她的关系撇干净了,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队长不太相信:“他和你到底有什么过节?” 俞胭耸耸肩膀:“以前刑侦科受了他那么多的罪,几次闹得不愉快,你又不是不知道。后来我又被调到办公室,我以为是他的意思,几次申请收回调令都不了了之。我就想,他不把我放在眼里,想打压就打压,还以为人家不会有怨气,哪有这么好的事?他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好过。” “就因为调办公室这件事?” “职业前途都毁了,还不够吗?” “他是大领导,何必要费心动你一个基层刑警,你就没想过吗?” “是我太生气,糊涂了。” 队长的脸色很僵硬,他仍然不相信曾经器重的手下会做出这种事:“你曾经是队里最有潜力的!把你调走我也向上面申诉过,说实在的,从个人感情的角度,一个女孩子家做刑侦是很危险,能调去办公室对你来说未尝不是好事。我也理解你有不满的情绪,你也可以申诉,但是勾结商业间谍、妨害司法公正……你太令我失望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俞胭愣了愣,忍不住笑。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自己都不清楚。 “阿胭,你凭良心讲,你对得起这身警服,对得起这块警徽吗?”队长拍着身上的警察制服,激动得面红耳赤:“警校毕业的宣誓你都忘了是吧?你说你喜欢做刑侦,喜欢当警察,你就是这样喜欢的?就是拿你手里的权力妨害司法公正?你是刑警啊!” 做刑警的都自视甚高,各个胸怀里是比天高、比地厚的自尊心,有的甚至看不起文职和辅警。就好比医院里临床的看不起护理的,为什么?因为临床的才是救命的。文职能配枪吗?文职见过多少尸体?破案抓凶手的不都是刑警吗? 刑警觉得他们才代表法律,他们才是真正的执法人员。因此,这帮人对维护法律也更坚定。刑警违法的意义是极其重大的,俞胭不会不明白。是她亲口说她喜欢做刑侦、她有作为一个刑警的骄傲,她也亲手甩了自己一个耳光,给了这份感情最大的侮辱。 世上的事有时候很微妙。 曹进是律师,俞胭是警察。两个最接近法律的人羞辱了带给他们尊严和立足之地的法律。 俞胭想,如果她是一个有理想的警察,如果她和孙黎不是在这种情况下认识,如果她没有和孙家搭上关系。孙黎只是会计部的小经理,她是刑侦科的基层刑警,假期里她们可以在明月楼吃一份平民价格的点心、喝奶茶、谈论工作上遇到的不公平和性别歧视。她或许会看着孙黎慢慢地爬上去,升职的时候给她买花,送一份还算拿得出手的礼物。 那样,她也算看过美好的景色,有过知心的朋友,这段人生到老了足以拿来回味。 到头来,她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寄望的长辈、对不起职业道德、对不起国家法律,她把所有忠诚都给了孙黎,抱着宁负天下、不负一人的信念,也没有博得谁的眼泪。 真是个可悲的、一无是处的罪犯啊。 “我会提交离职报告,领导批示之后我就不算是警察队伍里的一员了,这样我获罪也不会算到局里的业绩上。”俞胭低声说:“至于判多少年,就听法官的吧。” 队长沉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好自为之。” 金燕得到警局的消息,还要瞒着戴玉山偷偷给戴春城汇报。 “她还是没说幕后主使吗?”戴春城问。 金燕摇头:“她既然愿意说真话,就是抱着牺牲自己保全孙家的打算。这个结果对她来说已经算是好的,至少保住了一条命。妨害司法公正,罪责应该挺重的吧?” 那要看法官怎么鉴定,俞胭这个情况,至少是三年以上七年以下。 但这不是戴春城关心的:“她本来就应该坐牢,不过是死得其所。” “那孙家那边……还要不要再留意……” “先不动,”戴春城想了想:“等阿严回来,我再和他商量吧。” 裘严在香港谈收购案,在电视台上公开道歉之后,舆论钳着裘氏兄弟集团没有松懈过,他索性不呆在国内,躲到外面去。媒体在家里找不到人,公司上下口风也非常严,没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戴春城担心他工作忙,不愿意总是打电话给他,想向覃子午旁敲侧击,覃子午在夏威夷度假,不接电话。 这样的日子仿佛回到了他们最初谈恋爱的那几年。裘严和戴春城都很忙,平均一个星期见两次,在繁忙的工作中,偶尔约会正好能调剂心情。戴春城想,也许人生真的是不断轮回的。 金燕看他的脸色,生怕他有个万一:“您别担心裘先生,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老爷子也不会坐视不理的。您就算不放心裘先生,也要放心老爷子。” “事情是我闹出来的,却让他在外面给我挡风雨。”戴春城心里不安定。 戴春城在这桩婚姻里本来就处于优势地位,现在舆论更是把他看成了“受害者”,裘严如何欺骗他的感情、他的钱、他的地位名声……故事编得有声有色。不仅是舆论,裘严背后还要扛多少来自公司的压力,戴春城很难想象。上一次,也是裘严力排众议要把他这个外人的名字写在博士后工作站上,当时媒体如何盛赞这位CEO情深义重,仿佛都被他们抛在脑后。 第33章 金燕安慰戴春城:“舆论闹腾也就是两三天,过了就好了。我问了生活秘书,裘先生后天傍晚的飞机回来,比预定行程早了两天,他一定也想念您才提早了行程。” 这几句话说到了戴春城心里,他笑笑没有回话。 金燕看他脸色好转,抓紧汇报其他行程:“陈颐先生的订婚宴设在星期六中午,滨江路六合食府,请您务必准时到。我已经回过老爷子了。” 陈颐订婚,戴春城肯定是要去的:“我知道了,阿严如果赶不上,多帮我备一份礼。” 金燕领了他的话,在门口碰上戴老夫人。 老夫人示意她离开,在书桌边找到忧心忡忡的儿子。他浑身都是烟味,从来克制冷静的一个人,被逼到了放纵抽烟的地步,可想他心里是多么焦急。她略略扫了一眼桌上的文件,几份离婚协议书散在桌面上,戴春城连忙用身体挡住,把文件往身后拨。 “妈……您别担心,我和阿严的事情我们自己能处理……”他说。 戴老夫人很惊讶:“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也不说一声?” 戴春城低着头,他小时候考试考差了也是这个姿势。 “有这么大的问题吗?都开始办手续了?你和妈妈说说。” “说来话长了。您也搞不清楚。” 他很烦躁,心里只想着裘严,哪里有闲情和家长解释婚姻问题。他越是这样,戴老夫人越焦心,她是不太看重裘严,只当来了个倒插门的,但是戴春城这样喜欢他,做母亲的也不想儿子不高兴,最终还是答应了婚事。早知这样,当初就不应该答应。 “是妈妈不好,妈妈如果当初坚持让你们分手,就不会有今天。” “怎么又变成了您的责任?要结婚的是我,难道我想和他结婚,您还强行拆了我们不成?我这么大一个人了,自己的婚姻自己心里清楚。” “你清楚什么?”戴老夫人幽怨地看他:“清楚你就不会搞出什么离婚协议书来了。我是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问题,但是我和你爸爸过了四十几年,大吵小吵无数,他在江心公园拉着那个谁的手散步都被拍到了,最后还不是乖乖回来求我不要离婚?你们倒是好,结婚才几年?一个家这么容易就散了?” 戴玉山在位的时候,和私企女高管在江心公园拉手散步,被人拍了照片发到老夫人手里。人家还劝她,那女的也是有孩子的,两个人都知道不用负责任才玩玩而已。况且戴玉山那个如日中天的势头,有一两个小情人不是很正常?但她咽不下这口气啊,哪有女人甘心自己的丈夫在外面有人的? 这段孽缘断断续续将近五年之久。戴老夫人也因此落下病根,后来因为心理压力过大导致精神恍惚,有一天在家里拆包裹的时候拿美工刀把自己划伤了,保姆发现的时候她满手臂都是血,吓得保姆以为她要自杀,送到医院去急救,戴玉山赶到的时候人还是昏迷的醒不过来。 至此,再也没有人见到过那位女高管。 “我们那个年代没有离婚这种概念,我提离婚,人家还会觉得我不懂事,不给丈夫面子。尤其是你爸爸的位置还那么高。”老夫人叹气:“在医院醒来之后,我和他说,我想搬回老家住,孝敬孝敬父母,我怕以后孝敬的机会不多了。他很震惊,第二天他去单位请了半个月的假陪我回家,我们结婚后那是他第一次休假,以前我们连婚假都没有休过。”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戴春城还在上高中,两位家长怕影响他学习没有告诉他。 戴春城也是今天才知道,他很惊讶:“这是应该的,爸爸的错怎么能让您受委屈?” 老夫人笑笑:“哪有人结婚不受委屈的呢?” “这是原则性的问题……” “可能是吧,”老夫人说:“但是你爸爸也受过不少委屈。我生你的时候,他找关系在总医院挪了单间出来,大半晚上的妇产科所有医生都围着我转。后来升职,竞争对手为了害他,举报他利用职权为家属谋私利,差点就被纪检带走了,最后记了大过、下去扶贫五年,吃了很多苦。他档案里唯一一次记过,就是因为我。” “他心里一直是有您的。” “所以后来我想想,也就算了。” 戴春城沉默地抿唇。戴老夫人陪他坐着,慢慢地喝一杯茶。 窗台上放着一盆黄水仙,花开得勉强,像小姑娘营养不良、饥黄忧郁的脸。早已经入夏了,水仙不是这个时节的东西,只因为戴春城喜欢,屋子里就总是会有。 老夫人说:“有时候真的是恨他恨得牙痒痒,但是看他吃苦,我又心疼。我想,我是一个不太坚强的人,不愿意独立生活、受不了别人的指点。这样想,你爸爸何尝不是呢?两个都不是很坚强的人,因为缘分在一起,同甘共苦,就变成了婚姻。” “阿严他……”戴春城低声说:“他心里有我,但我也许不是他心里最重要的吧。” 当妈妈的说:“不用最重要,他只要把你看得比自己重要就可以了。” 为什么人会不够坚强呢?因为他心里爱着一个人,把那个人看得比自己更重要。 当一个人爱别人比爱自己更多,就是他变软弱的时候。 “噢,对了,”老夫人突然说:“你爸爸和我到家里来是他打电话的。他说你太倔了,说什么都听不进去,怕你一个人钻到牛角尖里去,又被人坑了。所以只好请我们俩说服你呆在家里休息。不过你爸爸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他就是这个作风。裘严估计也没想到。” 戴春城脸刷地一下红了。 仿佛刚恋爱被家长发现的学生,又羞又臊。戴老夫人窃笑着留下儿子在卧室独自回味,下楼去应承家里另外一位皇帝。外头的天是蟹壳青色,太阳缓缓地走。云像街边的灯,次第亮起,又暗淡下去。戴春城怔怔地数着云,不知道几点钟了,金燕也没有来喊他吃饭,他在昏沉沉的卧室里坐着,把最后一支烟抽完。 门外有脚步声,他以为是金燕上来了,刚要起身,又觉得脚步声不对。 一转头,裘严拎着行李箱出现在门口,手腕上还搭着外套。戴春城觉得他瘦了,微陷的脸颊两侧布满胡渣,虽然颓唐,却有成熟的风情。戴春城突然反应过来,裘严今年三十三岁了,这是他们认识的第九年,裘严已经不是那个二十来岁、年纪小不懂事的创业者了。他却总以为裘严还没有成熟,还刚进圈子,需要他带路、需要他扶持、需要他手把手地教。 “不是说后天才回来吗?”戴春城走过去替他拿过行李箱:“还没吃饭吧?你先洗澡,我让厨房多炒一个菜。你收拾收拾再下来吧。” 一条领带从后把他截了过来,他落在男人带着烟味的怀抱里:“我很想你,春城。” 戴春城眼睛红了,转过身来,往他脸上啪地就是一个巴掌!脸打红了,裘严露出发狠的表情,低下头来要强吻他,他手脚并用地挣扎,被抓住了手腕顶在书桌上胡乱地亲吻。眼泪沾湿了嘴唇,被裘严舔掉了,他简直就是个灾民,从来没有吃饱过肚子似的!戴春城被他啃得嘴唇发疼,毫不留情把他推开,指着他:“你敢动一下试试!” 裘严还真敢,一步跨上去把他人抗住就往床上摔:“你看我敢不敢?” 知道让他呆在家里不容易,知道他会担心,熬夜加班把工作处理完了提前赶回来,就是怕他在家里没有人陪,怕他自己一个人想不开。现在倒好,回来就挨巴掌,抱也不让抱,亲也不让亲,还没离婚呢!做丈夫的权利全剥夺了!双开起码还有个政审的过程吧? 戴春城拳脚相加:“裘严,你他妈王八蛋!” “我就是王八蛋,你嫁给了一个王八蛋,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裘严一边笑,一边把他眼泪刮下来尝。他跪在戴春城身上,衣服都没脱就开始解皮带。 戴春城一脚踹在他胯下,翻身上位,把那条解了一半的皮带抽出来甩得啪啪响,裘严被抽,背上火辣辣地疼。他痛叫一声,戴春城压着他的后脑勺把他按在床上,力道竟然也不小,皮带啪啪地在他背后甩了五、六下,华而不实的衬衫划开一条口子,依稀见到被打得红肿的皮肤。戴春城还嫌不过瘾,下了死力气左右来回抽。 “谁让你一声不吭去认罪?谁让你把我爸妈叫来?谁让你联合张友桥去坑人?谁给你的胆子!”戴春城怒吼:“你眼里有没有我?你有没有把我当一回事?” 裘严疼得直抽气,背上估计皮都被抽破了,他抓着枕头往后扔,第一回 戴春城躲过去了,第二回他抄着床头柜上的书就扔,戴春城被砸中肩膀,身体一缩,他趁机转过头来,一把揪着戴春城的领子张嘴就咬上去。两人抱着从床上滚下来,在地毯上扭打纠缠。戴春城手里还握着那条带血的皮带。裘严强硬掰开他的手把东西扔掉,直滚到桌脚下。 “哐当——”烟灰缸被撞落,砸在两人身边。 一地的碎片渣子。戴春城爬起来,他心里还有怨气,照着裘严脸上就是一拳。。 裘严心火也大:“我不把你当回事?我不把你当回事我娶你?你让我干嘛我就干嘛,我什么时候说过一个不?这么多年就这一次让你听我的,非得你的主意才是主意?” “你那真是好主意啊!家里电话被媒体打爆了,这也是好主意是吧?公司跌停盘是好主意是吧?把我困在这儿自己上电视台耍威风,也是好主意是吧?” “那还不都是为了你!” “我不要你为了我!” 戴春城尖叫,一把将桌子上东西全扫下来。他很乱,脑袋里是一锅浆糊,他不想让裘严对他好,他们都要离婚了,他已经下定决心离开他了,他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心软? 一个硬质的东西砸在他脚上,疼得他倒抽一口气。他定睛一看,是他们的结婚照。泪雾迅速漫上眼眶,他一脚把那个相框踢开,还嫌不过瘾抄起来就往窗台上砸,裘严哪里能让他真的扔出去,抬手一把截下来,攫住他的手腕。他奋力反抗,裘严回了一巴掌在他脸上。 彻底打起来了。从桌子打到衣帽间,狼藉遍地,枕头、被单、衣架、水杯、小书柜……能砸的砸,能摔的摔,能推倒的、能毁掉的全部没有好下场!裘严不知道挨了多少拳头,戴春城也不好过,手臂被粗糙的衣架划了好长一道,虽然不深,也流了血。他抬起膝盖猛地往裘严肚子上顶,裘严痛呼一声,扯过他的手臂顺势一个过肩摔把他摔在地板上。 地上全是衣服,摔了也没觉得多疼。戴春城还想爬起来,这才觉得筋疲力尽,连一根骨头都不想动。他躺在地上剧烈地喘气,呆滞地望着天花板,突然发出一声低笑。 好久没有这样畅快地打过架了。上一次这么打架是什么时候?高中?大学? 裘严也累得够呛,咕咚倒在地上,躺在他身边也笑。 他们是应该打一架。总是克制,总是不想撕破脸,总是留着几分情面,要么冷战、要么说两句狠话,其实都没有用。该有怨气的还是有,该痛苦的还是痛苦。男人啊,就是拳头讲话的动物,暴力也有暴力的好处,发泄出来了,心里就舒服了。 戴春城侧过身来,裘严很惨烈,背上没有一块是好的,连肩膀都是血肉模糊,不知道的以为他打仗去了。戴春城喉咙被堵得酸酸的,捡起干净的衣角擦拭他的肩膀,血液和着汗液味道十分辛辣刺激。裘严一言不发看着他,他被看得心跳加速,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 “疼不疼?”戴春城低声问。 裘严挑眉:“你说呢?” 戴春城微笑。戴老夫人的话在他脑袋里一闪而过,他想,终究自己也是个软弱的人,大概这就是人的本性吧。他低下头来,在伤口上亲吻。真的是气昏头了,把人打成这样,去验个伤都够得上家暴了。其实他自己也灰头土脸的,从没有这么狼狈过。 唾液混着血液刺激了裘严的痛觉神经,他嘶地抽气,揪着戴春城的衣领吻过来。戴春城张开嘴,热情地迎上去。唇齿纠缠代替了拳头和皮带,这是他们之间最激烈的吻。 即使软弱也不想放弃这份爱。 流过血,流过泪,才有温柔以待。 第34章 楼上的动静太大,楼下天花板不堪重负地震动,不知道的以为这是要拆房子。两位老人很担忧,要上去劝架,金燕半哄半骗地带他们离开:“是好事呢,早打了这一架,不知道要省多少麻烦。再说,两位先生说话我们是不敢上去打扰的,这是戴先生立的规矩。” 戴老夫人不敢和丈夫说儿子要离婚的事。戴玉山最重面子,要是知道了必然大发雷霆,这时候实在没有必再要给戴春城添乱。他只要知道,俞胭制造的危机已经解决了。她吩咐金燕预留着那两位的晚餐,多拌一道老醋木耳,戴春城抽烟太凶,木耳对肺有好处。 主卧里,戴春城被裘严顶在衣柜上。 “嗯嗯……啊!嗯……嗯……”他吃不消这么快的速度,难耐地皱着眉头。 裘严滚烫的嘴唇在他唇角逡巡,摸到戴春城胯下的手却干燥而凉爽,戴春城急躁地将那只手往自己的阴茎上按,毫无章法地乱蹭,对方轻轻挣脱他的主导,在他的性器上撸动两把,手指滑到龟头的小孔上,指甲不轻不重地擦过小孔,刺激地戴春城腰下一软,低喘出来。 也许是错觉,戴春城听到了丈夫低低的笑声。裘严煽情地吮吸他的嘴唇,像是一个奖励。 如果不是因为光线太暗,他肯定能被看出来脸红了。 他在调戏他。 这种紧要关头了还要调戏他。戴春城有点不满,喉咙深处发出低吼。裘严揉弄他的囊袋,明明已经发泄过一次了,下身又吐出少量的浊液。小高潮的快感舒畅、深切、激烈,他贪恋地缩紧身体,耳边是裘严痛苦又欢愉的喘息声。身体里面的东西更大了。 “忍着点,会有点难受。”裘严说。 戴春城还没有反应过来,神志被强硬的一个顶弄抛到了空中。肉杵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肠道捣成了软泥,要不是怕被人听到,他想放声高喊、尖叫!两人热汗淋漓,皮肤又湿又冷,滑腻腻地相互紧贴着,戴春城几乎抓不住裘严的肩膀,他们身上混杂交融着烟味、汗味、血味和体液味道,在衣帽室这个逼仄的空间里,高浓度的情欲分子顺着呼吸塞满了整个肺。 “再……再深一点……唔!”戴春城听到自己喑哑的声音。 裘严如他所愿。囊袋拍打臀肉的声音在安静的更衣室里显得异常清晰。私处被打得麻木,皮肤发热红肿,微末的疼痛已经被扔到了神经的最末端,引不起任何注意。裘严抬着湿漉漉的眼睛,像两快从水里捞出来的黑玻璃,沾染着纯净的月色。这一刻戴春城的心跳从未如此快,他轻柔地亲吻裘严的耳垂,搂着裘严的手抚慰自己的背脊。 身体的敏感点被着重照顾,裘严照着那块娇嫩的软肉狠狠地搓揉,里头又酸又麻,酥酥地浑身骨头都被拆了似的。戴春城双颊发热,混乱地呻吟,不自觉地把屁股往男人胯下送去,他大口地喘气,眼泪掉下来,视线中五颜六色的光晕纷飞,世界如垂虹般倒挂。 别说晚餐了,连宵夜都没有吃。 戴春城再醒来已经是深夜。他无力地趴着,裘严压在他的背上。他一动,裘严也醒了,抬起头来吻他的脊椎线。背上恼人的痒意像有小虫在爬,戴春城发出低沉的呻吟,把这块狗皮膏药扯开,裘严终于餍足地翻了个身。 他垂眼就看到床下散落的文件,正对着“离婚协议书”五个大字,像一记响亮的巴掌。戴春城挣扎着要起床,被他蛮横地拖回床上接吻。 “唔……我要洗澡……”戴春城勉强推开他。 裘严挤进他的腿间:“再来一次?” 做得太过了,除了睡觉戴春城干什么都不想。裘严还要吻他,他慵懒地抬起手挡着自己的嘴巴:“我真的好累,明天吧,好不好?” 还有明天就是好事。裘严心里一亮,抱他起来进浴室。一切都有丈夫来代劳,戴春城只需要仰头枕在浴缸边缘,裘严的手均匀有力,他喜欢帮戴春城洗头,一直把这件事当作非常亲密的事看待。 即使不说话,这会儿气氛也很好,两人许久没有享受这样安宁的时间。 过了一会儿,裘严低声说:“离婚手续,我看就不办了吧。” 戴春城的睫毛微微挣动,到底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回答。裘严以为他还有怨气,不敢再开口。 等头发上的泡沫冲掉了,戴春城背对他说:“不办就不办了吧。”裘严眼睛亮起来。听他又加了一句:“妈妈知道了这个事情,她很担心,我想这段时间搬回家住,陪陪他们。两个老人年纪也很大了,还要为我们操心,我也该回去尽尽孝心。” “让他们在这里住也是一样的,何必你搬过去呢?” “老人不习惯。只要不是自己家里,总是住得不舒服。” “要不然我出钱,请你们出去玩一趟,找个海岛租个屋子住半个月,就当散散心。” “公司现在财务吃紧,你也不容易,算了吧。” 裘严这才想起来。收购华创花掉了裘氏非常大一笔资金。再加上模拟器项目持续投入的钱,他现在钱包收紧是事实。 但是,再缺钱也不能亏了丈夫和岳父母,戴春城虽然答应了不办离婚手续,可他要是搬回娘家住,谁知道这一住要到什么时候?俞胭的事情过去了,不代表戴春城心里能想通,这是两回事。他是否能重新接纳裘严也尚未可知,现在又来分居而治,万一戴老夫人哪天心血来潮,又介绍个什么海军司令的儿子呢?那还要不要过了? 裘严仿佛能听到头顶警钟狂响。他意识到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 他没有钱了。怎么才能把戴春城追回来呢? 裘严自己的开销其实很小。他没有什么费钱的坏毛病,黄赌毒是从不沾的,很多时候是为了迎合圈子里的目光才花钱,比如购置礼服、办派对、去拍卖会……他是草根出身,在美国吃快餐穿T恤牛仔裤开二手车是很习惯的事情,他第一块真正值钱的表还是裘平送他的。平时除了上班,他每周去三次健身房、看电影、陪戴春城散步、读专业书,都不用花多少钱。 所以,当他发现他没钱的时候,其实并不紧张,只要没有到吃不上饭的地步,他是不会觉得有太大问题的。但是戴春城不一样,他是从小养尊处优出来的,在物质上没有吃过苦。认识裘严之前,他连奶茶都不喝,裘严怀疑他甚至不知道有奶茶这种饮料。 他爱喝毛峰,更偏爱第二道之后的口感,酒也喝最好的。衣柜里清一色全是衬衫,一件够裘严买一柜子T恤,裘严在和他谈恋爱之前甚至分不清楚缎面衬衫和绸质衬衫的区别,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分清楚,在他眼里反正都是白衬衫,没有区分的意义。 当年裘严追戴春城是花了很多心思的,音乐、文学、戏剧、美食都要研究,国内圈子重视茶文化和酒文化,裘严也去跟着学,但这些东西的基础都是钱,而且都不是小钱。那时候他也有钱,公司订单拿得顺利,赚回来的钱大把大把地花出去,为了博戴春城一笑,他觉得值得。 买礼物、去高档餐厅、孝敬岳父岳母这些就不提了,第一年过年到戴家给小辈们发红包,他都发出去五位数字。年后他在心里算了算,给裘平打电话说,国内过个年真费钱啊,这要是普通人家,一年到头的积蓄不就全部拿来封红包了吗?裘平也是那时候开始对戴春城看不惯,这高枝攀不攀得上还说不定呢,已经赔进去多少钱了,真要是结婚了,那还得了? 裘严找会计算了算账,看看他自己还有多少零花,结果并不乐观。 他觉得纳闷,他的钱呢?就算公司财务紧缺,也不至于零花钱也花没了啊。他一拍脑袋,自从戴春城提出离婚,就不管家里的帐了,裘严个人的银行卡也全部退还了他本人。但这几年裘严被他管习惯了,只知道花不知道算账,现在没人管了,等钱花完了才反应过来。 他牙一咬,第二天把银行卡又全部上交了。戴春城在收拾回娘家的行李,突然一双手从后面递过来几张卡,把他吓了一跳。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干站着。 裘严很不好意思:“家里这几年都是你管着,一时间没了人打理,我也接不上手。要不还是你管吧?” 戴春城轻轻地推开他的手:“我正想跟你说这个事。钱我就不管了,你自己赚的钱,你自己知道怎么花,我总把你当小孩子管这管那也不好。我以前……在家里……可能有比较强硬的地方,我自己也知道。我跟你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了。你放心。” 他有自己的考虑。俞胭中毒的事件之后,他有意识地想收敛霸道的作风,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很不容易。要是换了从前,他是绝不肯服软放权的。 裘严把卡塞到他手里:“要不这样,咱们还按从前的分工,财务上你来管,人员我来管,好不好?” 让他现在马上把钱管起来也不现实,他本来就是技术出身,财务上不比戴春城精通。 戴春城坐在床边,看着那几张银行卡发呆。 有时候他不知道裘严在想什么,他以为裘严不想让他管家,他反省了一下也觉得他管得不怎么样,至少裘严管人的时候没有出现金燕偷听的事情。所以他想趁着这个机会,干脆把权力还给裘严。他想不通,裘严到底要什么?怎么突然又把钱给他呢?他这么大个人了还不会自己管钱吗?再不行找个私人会计又不是多难的事情。 “阿严,我不明白。”他摇头。 裘严也急:“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呀?” “你不是不喜欢被我管着?” “你哪里觉得我不喜欢被你管?” “上次在医院……” “那是两回事。”裘严明白了:“以前你一直管得很好,我就懒得理会家里的事情,导致上上下下都是你打理,我参与得不多。偶尔我想参与一次吧,可能还做不好,你就觉得还不如你来,省很多麻烦。其实财务我也是可以学的,像订衣服这种小事情,多做几次肯定就不会有错。我想,这个家没有谁来管,本来就是我们一起经营的,你要是愿意教我,我一定好好学。” 说到底,戴春城之所以权柄这么大,也是裘严一味放手的结果。 戴春城还是犹豫,瞪着一对大眼睛看他:“你真的是自愿的呀。” 裘严握着他的手笑:“当然是自愿的。” 第35章 陈家和张家的订婚宴在六合食府如期举行。 订婚宴做得很气派。张家包下了最大的宴会厅开了五十桌,一十六道菜,正经按着结婚的排场做的。这是张友桥的主意,为了给足陈颐脸面。陈颐珠光宝气地现身,原本的黄头发重新染回黑色,衬着身上石榴红的衬衫越发娇美。他逢人就把袖子拉起来,让人家看手臂上那一连串的金镯子,各个足有碗口那么大,左手十只,右手十只,沉得他抬不起手。袖子撑大了一圈,隐隐地透着金辉,不知道的以为是衣裳会发光呢。他兴致好,红酒杯子满杯灌下去,脸上霞云映照,神采明艳。 陈颐的样子让戴春城想起他和裘严结婚的时候。 也是大饭店的大宴会厅,花花绿绿、吵吵嚷嚷。戴玉山把他的手交到裘严手里,说了什么他也记不清楚了。他穿纯白的西装,裘严给他戴上戒指。他望着那枚戒指,心里想,戒指是个好东西啊,这样一个圈就圈住了他的人生,上面加一块小石头,提醒他作为丈夫的责任。看上去小石头那么漂亮、闪闪发光,谁能想到它会这么沉重,后来甚至压得他不能喘气?谁又能想到,这个风光的婚姻,要经历这么多坎坷和波折? “你把它戴出来了。”裘严拉住他的手,在无名指上找到他们的婚戒。 以前戴春城不能戴,他是公务人员,不能戴首饰,现在终于可以大大方方戴出来了。 戴春城摩擦着上面的钻石,有点不好意思:“一直想在人前戴一次。” 他不是喜欢炫耀卖弄的人,只是想满足裘严的心愿。刚结婚他陪着裘严去见外国客户同行,人家只看到裘严手上有戒指,他手上没有,就觉得奇怪,以为他们关系不好。尤其是欧美人很看重这个,觉得夫妻和睦家庭融洽代表着人品,他们更愿意和看重家庭的人合作。这是文化差异,戴春城也是后来才知道。虽然裘严表示没关系,但他看得出裘严心里是有遗憾的。 差一点就彻底失去戴这枚戒指的机会,幸好还来得及。 到场的大部分是张家的亲朋好友,要么就是陈颐的关系,都是名门世家。很快有人注意到戴春城和裘严也在场。裘严刚刚从舆论的风口退下来,本以为就算张家看在戴春城的面子上请他来,他也不会真的到场,没想到戴春城不仅把他带来了,而且两人看起来气氛还算不错,没有外界传言得那样僵硬难堪。连陈颐也惊讶,不是说要离婚了吗?怎么才几天的时间,又好在一起了? 其他桌子都热热闹闹的,唯独他们这一桌少有人上来敬酒,连带着戴春城也有点尴尬。还是张友桥看不下去了,单独端着酒杯过来。 “谢谢。”裘严先喝了一杯满的:“祝你们俩花好月圆,春意常在。” 张友桥拍拍他的肩膀:“其实过一段时间大家就忘了,该合作的还是要合作,该赚钱的还是要赚钱,等下一次公司发布新品,又会一窝蜂地下订单的。你不要压力太大,有时间还可以来家里打打牌。” 裘严挺喜欢这个钢琴演奏家:“我也应该登门道谢的。让你打电话,你也为难,我看今天孙家的位置空着没人来,应该是最近不太安生。” “听说检察院在查了。” “哪里来的消息?” “那天陈颐组局打牌,公诉厅厅长的夫人也在,随口抱怨她老公忙着在石化集团封闭查账,整个星期都回不了家。陈颐问查什么账?她说有人匿名举报了石化集团贿赂警察。照片和金钱交易记录都有,好大一个案子。我看人家也没必要胡编。” 孙家贿赂警察的事情如果被证实,一定会比裘严制假走私更轰动。裘严的事发生在国外,判也判了,刑也服完了,不能再追究什么。要不是裘氏这几年太打眼,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掀不起多大的浪。但是在国内贿赂警察性质就完全不一样,现在最热门的新闻就是官商勾结祸害百姓。恐怕过不了多久,舆论的注意力就会随着孙家而去,到时落在裘严身上的目光也会自然而然地散开。 张友桥轻声说:“听说把孙春生儿子打人肇事的事情都被翻出来了。牵涉的酒吧老板一直没有得到孙家的赔偿,差点停业,所以警察一去问就全部都倒了个干净。孙文岭现在在境外,抓不到人,孙春生身体又不好,家里只有一位小姐当家,要是出事了,恐怕他们家很难维持。” 他是有点愧疚的,毕竟孙家和他无仇无怨,他随手坑了人家一把,就搞出来一个家破人亡。 “要不是为了春城,我也不想做得这么绝。”裘严抿着唇,“你放心,你这个人情我记着,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义不容辞。” 这时,陈颐从后面走过来,一只手拿酒,一只手揣着杯子。整支红酒只剩下三分之一。他靠在未婚夫身上,露出甜腻的笑容讨了个吻。今天是他的大好日子,没有比他喝得更多的。戴春城从他手里接过酒瓶,扶着他坐下。 陈颐指了指张友桥:“姑妈他们那一桌我还没去,让我歇会儿,你先去。” 张友桥担心他身体不舒服:“你要不要解酒药?我让人去休息室拿。” “不要不要,哪儿那么娇贵了,你去,别在这儿挡着我和春城说话。” 张友桥慌慌张张拿着酒杯走了,还找错了桌子,惹得后面一阵哄笑。陈颐摇头,看着狼狈的未婚夫背影,又好气又好笑。 “你不知道,我烦得要死。搬进来住一个多月,早上七点钟就开始练琴,一练就是七、八个小时,就是仙乐也得听得耳朵起茧子吧?我都多少年没有七点钟起过床了?要么就是在家抱着一堆谱子研究,反正正常人的事情他从来不搞,跳舞不会、喝酒不会、打牌也不会。我说你不搞我自己搞总可以吧?还说我不节制,请来的人全给他又劝回去了。” 陈颐已经习惯了晚上闹到两、三点睡觉,第二天中午才被佣人叫起来吃饭,屋子里没有人他更是不能忍受的。他随时都要人家陪着,要热闹,要花团锦簇。张友桥这样的个性他能熬下来一个多月已经很不容易。 “我看你胖了一些,气色好了,比以前好看。”戴春城说。 陈颐更没好气:“我胖了十斤,祖宗,能不气色好吗?” 这个体重水平基本上回到了他上次结婚的时候。 戴春城是高兴的。逐渐规律的作息和爱情让陈颐的身体开始回归健康。亡夫后,他喝酒纵欲惯了,说是享福,身体却瘦得脱相,怎么胡吃海喝蒙头大睡,体重就是一点儿也长不上去。去年体检报告出来医生和他说,陈先生你体脂比太小啦,这个年纪容易皮肉松弛的。把陈颐吓得赶紧找了膳食师过来补营养,又是和网球教练厮混,结果皮肉松没松戴春城是不知道,就因为网球教练伤了心,好不容易吃进去的东西如针入大海,毫无踪迹可寻。 戴春城耐心地劝:“太瘦不好看。咱们这个年纪,还要学皮包骨头,会吓死人的。你看看,手腕粗一点戴镯子才叫富态,否则人家还要觉得你这几十万的镯子是假的。” 有时候连戴春城也要羡慕陈颐,这才是真的有福气。上一次结婚,一下实现了阶级跨越和财务自由两个目标;这一次结婚,爱情名声双丰收。陈颐半辈子的俗人,身无长物,摇身一变如今也算半个艺术世家的了,怎么不让人羡慕? 所有人都觉得陈颐傻,只会打牌吃点心逛街,闹了多少笑话他自己还不知道。可人家就是厉害啊,两个老公哪个不比这些太太小姐的老公好?说到底,陈颐也不是什么心眼儿都没有,人家背地里怎么评价他当真不知道么?他只是不强求,连生死都经历过,他还要强求什么呢?这些年,终究吃的苦都没有白吃。 “不过吧,弹钢琴的也有好处,”陈颐贴着脸嘿嘿笑起来:“我爱死那双手了。” 戴春城把他打开:“行了,就你睡过男人似的。” 这时候,一道窈窕的身影从门口进来。戴春城遥遥望见盛装的孙黎,眯了眯眼。 陈颐赶紧求饶:“真不是我,友桥的妈和她感情好。” 戴春城反倒有点愧疚:“没连累友桥吧?” 陈颐说起笑来:“那倒还好,她也不敢随便撕破脸。那天发请帖,友桥说要不还是发一张给孙家,要不然他妈没面子,来不来那是后话。我说行啊,我又不怕她。我们俩就打赌,一万块钱,我说她能来,他说来不了。你看,我今天又赢了一万块。”孙黎看不上陈颐,觉得他配不上张友桥。倒头来她还给这个二婚的赢了一万块钱。 戴春城也笑:“她还能来,抗压能力还不错。” “能差吗?众联就剩下她了,以后肯定是要接孙春生的位置的。” 孙黎不仅来了,而且还来敬酒了。她端着酒杯直直就朝陈颐走过来。张友桥急急忙忙地从姑妈表姐的簇拥中挣脱出来,小跑回到未婚夫身前护驾。戴春城也要起身,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阻止了,裘严已经把他挡在身后。这两位的气势,仿佛孙黎是洪水猛兽。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先自罚三杯。”孙黎也不怕,端着酒杯就往嘴里灌。 在场的除了裘严真的和孙黎谈过一次,张友桥本来就和孙黎来往不多,陈颐和戴春城更是第一次正式打交道。很难想象他们之间暗潮汹涌,到了今天才算正式见面。 陈颐笑道:“能来就好,刚刚还在说你呢。” “实在没办法,工作推不开。”孙黎和他碰了个杯子,又叫张友桥。 张友桥连忙回应:“诶,在这儿!” 孙黎说:“咱们俩喝一杯吧?我受太太照顾这么久,咱们还没喝过呢。” 无非是要算电话那笔帐。张友桥傻乎乎要喝,陈颐一胳膊肘把他捅到后头去,把酒瓶抢过来,给自己倒满:“友桥不能喝,我代他了。你也别怪他,他找我结婚又没摊上什么好处,无非是少喝点酒。往后喝酒这种事,你找我。”说到底张友桥打那个电话是为了陈颐。姓孙的要算账也算到他陈颐头上来,张友桥她别想碰。 孙黎没有勉强,她到场不到十分钟,已经喝了五个满杯。 第36章 裘严还想说什么,孙黎的手机响动,她说了声抱歉,退两步把电话接起来。戴春城见她脸色极差,也知道电话里的消息不好,在场四个人都不说话,只听她低沉地应答—— “什么时候的事情?……凭什么随便抓人……”她用力过度地握着杯子,高跟鞋一崴往旁边跌。 裘严扶了她一把,她挂了电话,胸口仍然剧烈地起伏,手指在发抖:“家父出了点事。裘先生,借一步说话吧。” 陈颐和张友桥离开,戴春城却坚持留下。 “警察到家里来,爸爸当场认罪,被带走了。”孙黎眼眶微红。 裘严和戴春城对视,明白了。孙家贿赂警察的事情恐怕逃不掉,为了保住孙黎,孙春生只能认罪。这个家还要有人支撑,公司还要有人继承,孙春生老了,他也没有几年,赔进去就赔进去了,但是孙黎如果折了,孙春生一辈子的心血就会全部毁掉,他不会这么做。 “举报材料是你递的吧?”孙黎看着裘严:“裘严,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戴先生,但是我父亲和这些事没关系。你放过他,我去警察局自首。”那是她亲生父亲,她不能让他去坐牢。 裘严摇头:“你也听到了,是他自己认罪,不是我不放过他。” 孙黎退后两步,猛地跪下来。 “裘严,他是我爸爸,我不能没有他……他是我爸爸……” 她还没有做好准备承担这么大的责任。 裘严厉声说:“你有家人,我也有家人!你利用春城的时候,怎么没有想想你爸?” 孙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头重脚轻,一下瘫坐在地上。 “孙黎,”戴春城把她拉起来:“起来。孙春生为什么留你,你不明白吗?” “那是他的公司,不是我的……” “现在是你的了。”戴春城淡淡地说:“就差最后一步,就到顶了。这条路走到现在,你只有上去,没有退回来的余地。” 孙春生也不会给她退回来的机会,他已经牺牲自己,孙黎如果放弃,他们就是全军覆没。只是孙黎没有想到,她失了一个俞胭,最后还要把自己父亲也搭进去。 她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那顶她心仪已久的王冠,终于可以戴上了。 至于究竟是王冠还是紧箍咒,已经没有区分的意义。 孙黎露出一个失魂落魄表情,苦笑:“是啊,早就没有回去的机会了。” 她以为至少还有几年才会迎接这天到来,她天真地觉得这个接棒的过程会很平和。虽然她和孙春生并不亲密,他一直都更喜欢孙文岭,很多年里他都没有真正把目光放在她身上。她是有怨气的,但她并非完全没有感情,那是亲生父亲,她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 她甚至记得进公司的第一天,她忐忑不安地在房间里换了很久衣服找一套合适的职业装,他在早餐桌上赞扬她漂亮,对她说,公司不比在家里,不要任性耍小姐脾气,多学本事,要不然人家也不会认可你。 即使他一开始看重的不是她,对她有不公平的地方,他也承担了父亲的责任,也一直挡在她身前替她战斗。她就以为父辈永远不会有倒下的一天。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高大稳健的身体已经不在,只剩她暴露在战场的硝烟烽火中,错愕地面对这个可怕的、令人胆寒的世界。 戴春城不同情她,也很难产生幸灾乐祸的心情。 “走到这一步不容易。孙春生该庆幸是你不是孙文岭,要不然他这个牢坐得不值得。”他说。 孙黎自嘲:“值得?我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就值得吗?” 戴春城叹气。不值得她就不会选择往上爬,她只是不愿意接受,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她要的又是万人之上的权力,哪有不付出代价的呢?如果坐上董事长的位置,就是给她一张答题纸,直接告诉她你把兄长、知己、父亲全部剔除,位置就是你的,那人人不都能坐这个位置吗?哪有这么好的事? 从她把孙文岭踢出局的时候,这个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你算幸运的。多少人付出了代价最后仍然落魄凄凉,你至少走到了这里,得到了你想要的。”裘严说。他见过无数创业失败的人,见过无数为了爬上去不择手段的人,倾家荡产、敲髓洒膏地付出,他们没有尽力吗?也尽力了,甚至昧着良心、踩着亲友爬上去,最后跌得惨痛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也不在少数。 能够成功的永远只有凤毛麟角,谁也说不好到底为什么是她成功而不是别人,这里头有没有命数,连裘严也不确定。 孙黎显得很空茫。她努力站直了身体,强压下发抖的欲望,但她自己能听到牙齿打战的声音。戴春城把纸巾递上去,她擦了擦眼角,到底没有让眼泪流下来。手机还在不断响动,应该是孙春生被捕的消息开始外传了,但她置若罔闻,仿佛手里根本没有拿着个东西。 戴春城伸手过去,孙黎低着头似乎有点犹豫,过了一会儿,她伸手和他握住。 “阿严失了名声,差点失去婚姻,你也失了朋友和父亲。我们谁也没赢。”戴春城对这个竞争对手还是有尊敬之心的:“还是恭喜你,夙愿得偿。往后肯定还会有来往的机会,希望是和气局面吧。”能以这种方式认识这个姑娘,也算是人生的经历。 孙黎勉强点点头。 陈颐请人把她送到饭店楼下,她犹豫了片刻,又转过身来:“戴先生。” 戴春城站在她身后:“什么事?” 她问:“你是不是也害怕会有这一天,所以选择了辞职?” 戴春城愣了愣,最后他摇头:“不是。” 幸好宴会厅足够大,到后半场敬酒的已经闹起来了,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发生了什么。但是在自己的好日子里搞出哭哭啼啼的事情,陈颐的心情也不好。他两次帮着裘严打击孙家,本来是看着戴春城的面子,不是想让人来破坏喜宴的气氛。他撅着个嘴坐在位置上,懒洋洋地玩弄手里的白酒杯子,让张友桥去给他拿醒酒药。 “你们俩欠我一次,这个账我记着了。”陈颐指着裘氏夫妻。 裘严赔笑:“怪我,还连累友桥欠一屁股人情债。我再罚三杯吧。” 他真的要喝,戴春城也不拦着,第三杯刚倒满,赶上张友桥拿着醒酒药回来。这位钢琴演奏家也没搞清楚状况就要拦。陈颐指着他的鼻子就骂—— “让他喝!我就高兴看他喝,姓张的你敢拦着,今天晚上别进门!” 张友桥摸摸鼻子,立刻缩了回去,伺候这祖宗吃药。祖宗还要骂:“你有没有点出息?我这是给你长脸!人家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说是为我好你也稀里糊涂就信?改明儿人家让你坑我你分得清楚吗?以后,凡事姓裘的让你帮忙的,都来事先报备我,听到没有!” 张友桥连连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还没正式结婚呢,就已经开始立家规了。 陈颐不相信裘严也是对的,他的脑瓜子都转不过裘严这个流氓混混,别说张友桥这个弹钢琴的。这次是连累张家得罪了姓孙的,直接把孙春生送进了监狱,现在孙黎是伤心,万一以后她真是站起来了,要和张家算这笔帐,别说裘严喝三杯,就是把整瓶喝下去都不够的。陈颐是怕了,他已经没了一回老公,好不容易找了个称心的,不能再给丢了。 他越想越心酸,鼻子也红,眼睛也红,觉得自己真是太不容易了。张友桥连忙把他抱住。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吐一下?我陪你去休息室好不好?” 陈颐抽抽搭搭地钻进他怀里:“你抱我去,我走不动。” 这对活宝终于走了。戴春城看着空下的酒杯,拿起来也喝了一杯。 宴会厅寥落,宾客陆陆续续开始离场,只剩下几个醉酒爱起哄的在角落里高声谈笑。台子上扯落的红纱帐幔和一丛一丛玫瑰花显得有点多余,这样大喜的场合,红红火火是好看,看多了也就腻了,再漂亮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来,总是旧的景、新的人,一轮一轮永不停歇。 裘严拉过戴春城的手,他们坐在杯盘狼藉的喜宴厅里。 “在想什么?”他问。 戴春城笑了笑:“在想,如果我当初没有辞职,会是什么样子?” 裘严的心里也有孙黎的疑问:“你心里,还是怕的,是不是?” 戴春城点头:“怕。怎么会不怕?升副检察长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怕了。” 裘严很惊讶。 他望着裘严微笑:“以前只是负责公诉,职场上面的应酬虽然也很多,终究还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突然要面对那么大的权力,所有人都看着你,大部分巴不得你跌下来,也许有小部分、一两个是真心为你高兴的。只要想到这个,就觉得怕,就想,凭什么是我呢?佼佼者众,哪里轮的上我呢?”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孙黎现在的心情,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孙黎走的路。因为他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有段时间我挺傲气的,什么都不怕。有一件事,也不大,但现在想起来我也挺龌龊的。刚升到公诉厅负责人,新官上任肯定是要带自己的人上去。我为了给佘秀腾位置,把原来办公室主任踢了下去。她和丈夫闹离婚,老公打她爸爸。家里还有个刚上幼儿园的小孩,乌烟瘴气,没有心思在工作上。交代的工作拖很久,写材料也不用心。我就和上面说,她工作态度不好,能力不行。她一边打离婚官司,一边还要给我写年终总结报告。写完了,我给佘秀让她改一改交上去,就说是佘秀写的。领导看佘秀笔杆子还不错,对她就有了好印象。” 佘秀后来成功上位,说白了就是乘人之危。 戴春城有点醉了:“你别以为机关里都是吃白饭的。我在检察院见过无数精英,尤其是公诉厅,随便挑出来一个绝不会比任何金牌律师要差。这么多人才,凭什么是我上去?凭什么我做副检察长?因为我姓戴? 我姓戴,我爸姓戴,我爷爷姓戴;因为我爷爷这么教我爸爬上去,我爸这么教我爬上去。政治世家怎么没有有好处?这些事情对我来说就是吃饭喝水一样正常。” 他其实没有资格说孙黎。今天他是受害者,昨天他也不顾一切地往上爬,都是斗争罢了。 “我看着孙黎,就像看着昨天的自己。”戴春城低头:“我还不敢承认,就是因为害怕,我怕会有她这一天,身边一个人都不剩了,家人、朋友、爱人、知己、同事……最后,我就独自坐在那个位置上,就像她,连个庆贺的人都没有。那时候,我连是哭还是笑都不知道。” 裘严握着他戴着戒指的手:“我还在。” 戴春城反握他,与他十指交缠:“其实我不是一定要辞职,我也可以退下来,不往上,只做个检察官就好。但那样,我爸会没面子。如果我说是为了你,人家最多说我这个人不上进。” 裘严能理解:“你看,现在不是也挺好的。” “谢谢你,阿严。”戴春城把头搭在他肩膀上:“我总算没有失去你。” 辞职就是害怕失去,但是真的辞了,他又险些失去最爱的人。还好没有走到最后一步,还好他们之间没有失去过对彼此的爱,即使有怀疑、有算计,都可以改变,都可以弥补。 漫漫岁月,权力只是永世长存的天空。 而活着的人,活着的、他爱的人,才是照耀他生命的阳光。 第37章 又是秋。 舅舅家打来电话说枇杷熟了,请姐姐姐夫一家来吃个新鲜。戴春城带着父母住到郊区园子里赏月摘枇杷。戴老夫人的弟弟退休后,租了半坡果林,玩农家乐,去年新买了十几棵枇杷树,本来只是想换换口味,没想到头一年就是大丰收。树上挂灯笼似的,黄澄澄的果子一个吊一个拽弯了树枝,被秋阳照得金光闪闪。飒飒的风也是甜的,吸一口就像喝足了馥郁汁水。 老夫人拿新鲜的枇杷做果酱,现取的果肉捣成泥,加少量柠檬汁熬煮,连冰糖都不用,水收干了封进罐子里放到冰箱,第二天早上喂着面包吃。戴春城在厨房帮她干活,剥皮捣泥,指甲浸在果汁里染了色,用水洗了好半天,褪成淡淡的水仙花颜色。 多出来的果酱戴春城让金燕拿一罐到医院给万英。小姑娘复习考试很刻苦,总是熬夜通宵地背书,秋考只剩一个星期,戴春城担心她这么熬着还没考试先把身体熬坏了。 临考前他打算去看看她的功课,把难点、重点再过一遍。他不担心考不考得上,她既聪明又肯用功,即使今年的题目难一些还有明年。有他在,她一定可以当上律师。 星期三他和父母告了一天假去医院。佘秀要派车过来接人,戴春城不想麻烦他,打算走到公交站去,不用转车半个小时就到了,他也好久没有坐公交车,走一走就当散步。 刚从园子里出来,转角不到两百米一辆卡宴从后面哗啦开过来,稳稳当当地停在身前。驾驶窗打开,露出裘严英俊的笑脸—— “哥哥,顺路吗?” 戴春城努力憋着笑。开豪车路边搭讪,又不是学生年代了。 但是这声“哥哥”叫得他心跳突突的,秋来果实的甜味仿佛把他的心也润活了。 “我去六零二医院。”他说。 裘严打开副驾驶车门:“走吧。” 扣好安全带,戴春城又变得有点忐忑。 辅导万英考试的事情他还没来得及和裘严说,也不是刻意隐瞒,只是前段时间被孙家纠缠着,就忘了。他知道万英已经放下感情开始往前走了,但裘严不知道,本来这段关系就是他们之间一个结,今天又被抓到他私底下去看望,如果裘严对他心有怀疑也是合理的。 揣着这样的心情,一路上他都没敢说话。裘严反倒心情很好似的,车子顺利地滑进医院大门。 下车前,戴春城犹豫地说:“阿严,我只是来看看她,你不要多想。我们之间除了朋友,没有别的关系。她要考试了,我答应她辅导一下功课,只是这样。” 裘严仿佛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打开后车厢帮他拿东西:“走吧,上去一起看看。” 护士见到戴春城很高兴。万英在做模拟题,身边还有辅导老师。戴春城认出来是法学院的资深教授,有过出考题的经验,但是他没有给万英请过辅导老师,一来他也要避嫌,二来人家教授也很忙,抽空辅导一个没什么关系的小姑娘好处不大。 既然不是他,那就只有裘严了。戴春城很惊讶,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万英乖巧地迎上来,冲着裘严就喊:“严哥哥。” 裘严摸摸她留长的头发,把礼物给她:“你春城哥哥带给你的,吃了要好好考试。” 教授和戴春城握手,向他介绍万英的情况:“她起步晚,基础还不是很扎实,今年要考上可能有点吃力,最好是再准备一年。但是学习态度很好,能吃苦,我看做这一行是可以的,她自己的决心也很坚定。现在主要的问题是刑诉和民诉。” 刑事诉讼和民事诉讼是司法考试里占比分数最大、内容最繁杂的两科,拿分不容易,没有非常扎实的基础对考生来说很吃力。戴春城是考过的,他心里很清楚。万英在医院呆了八年,从前学得再好,底子也给耗空了,重新补上来肯定是需要花时间的。 他和教授握手:“辛苦您了。多考一年就多考一年,我们不怕,只要能考上就行。” 万英坐在戴春城身边,抱着书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对不起,如果我能早点开始复习就好了。”她觉得耽误了他的时间。 戴春城笑笑:“没关系,你还小,多考一年有什么关系?我还见过四十岁才转行的呢。” 万英悄悄用眼神指了指和教授谈话的裘严。 她用压低的声音说:“你老公很厉害哦。” 戴春城忍俊不禁:“他给你找的老师呀?” “对,他那天来找我,吓我一跳,以为要把我灭口呢。” “胡说八道。阿严不是这种人。” “他挺帅的,你没告诉我他这么帅。” 戴春城竟然有点吃醋:“看你的书。” 万英朝他吐舌头:“他跟我说,如果我考上了,他愿意供我去国外深造。他认识很多美国的教授。我说没关系,我只想要找个工作能糊口就好,不要让你再替我操心了。你猜他说什么?” 戴春城听得愣愣的。只听万英继续说:“他说,你们一直没有孩子,如果有个人能够让你操心,他也是高兴的。只要你把我当成家人,他也愿意把我当成家人。” 从病房出来,戴春城拉着裘严的手,他们像刚谈恋爱的时候在外人面前也不避让。 “你怎么知道的?” “我找的佘秀。你别怪她。” “如果你介意小英,我就安排她去国外。她到底是我惹来的,我只是不想看着她在医院里过下半辈子。等她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了,也未必愿意再和我扯上关系,她自己的人生还长。” 裘严握紧了他的手:“我不介意。”他也不认识什么教授,无非是请佘秀推荐,他带着礼物三番五次地跑到人家办公室里好说歹说地请,才把人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好像对孩子的事情也兴致不高。我是无所谓的,知道自己喜欢男的就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不要孩子了。但是如果你想要,咱们可以找个正规渠道,请人代孕也行,国外这方面已经做得非常成熟了,花点钱,也要不了多少钱。” 他能感觉到,戴春城对万英的好,还有父兄之情在里面。男人到了一定年纪想要孩子是可以理解的,况且戴春城是戴家独苗,香火传不下去会成为戴家两位老人的心病。 “小英挺好的。”戴春城摇头。他也不想和别的女人生孩子。 这是个工作日,裘严本来应该在公司上班。 “请了一天假,明天回美国处理点阿平那边的事情。所以今天想出来见见你。”他们有小半个月没有见面了,即使每天打电话,但见面的感觉总是不同。分居久了,戴春城才发觉他们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好好地呆在一起,聊聊天,散步吃饭。 戴春城问:“阿平还好吧?” 裘严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除了工作就是喝酒打球和女人厮混,最近交的那个小女朋友比他小了六岁,澳大利亚人,长得挺可爱的。回头我把照片发给你看看。” “你看人家本事多大,能找个小六岁的。”戴春城调侃。 裘严挑眉:“你也希望我找个小六岁的?” 戴春城不说话了,眼角藏着笑。量裘严也不敢。 附近有个综合百货超市,裘严把车子停进地下停车场,往超市里面走。 “要买什么吗?”戴春城问。 “早上金燕跟我说,洗发水和沐浴露都没有了。上次她买的你说太香了不喜欢,我想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顺便来看看。杯子摔了也一直没有买,我那天自己在家拿着纸杯子喝水。” 他不说戴春城差点忘了。打架是爽快,打完收拾起来就麻烦了。第二天戴春城就搬出去回娘家,主卧到现在还没收拾干净。大件的桌子椅子、穿衣镜、茶具倒还好,戴先生的私人用具有些是金燕来之前就已经用惯了的,全坏了又要一一重新买回来,金燕也不一定能张罗齐全。 裘严拉开一辆购物车:“上大学那会儿我和阿平没有什么钱,专门玩超市探险。美国超市很大,有时候他们专门组织人玩这种游戏。等超市晚上关门了,拉一队人进去找指定商品,最先找到的送现金,或者直接把指定商品免费带回家。我和阿平经常赢。” 上次戴春城逛超市还是学生时代陪老太太。工作之后,家里要什么东西管家会负责采购,再不行,秘书也可以帮忙跑腿,逛超市对于他来说好像不那么必要。 “都能赢什么回来?” “零食、水果、文具、清洁剂、扫帚拖把……什么都有。” “噢,我妈昨天说她要一个洗碗布,免洗洁精的。舅舅家里没有保姆,她又用不习惯人家的东西,洗碗不能用多了洗洁精,不好,家里的洗碗布好。” 厨房用品正好在一楼靠左的货架上。但戴春城面对着琳琅满目的洗碗布有点手足无措。 裘严随手抓了一包进口的:“妈有说是什么牌子的?” “她哪里记得。她只会说不是这个,不是那个,问她哪个她又不知道。” 裘严把售货员招来。售货员望着两位男性露出感叹的目光:“这个是我们德国进口的,用的是植物纤维,不伤手的。拿水打湿了,直接洗,不用洗洁精。您自己用还是……” 别说洗碗,戴春城进厨房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他象征性地搓了搓白色的手帕,扔给裘严,让他决定。裘严揣着这一块,又去试另一块,仔仔细细地听人家讲各种材质、各种国家、各种功能……戴春城显得有点不耐烦,抱臂站在原地等。 过了一会儿,裘严拿着选好的东西回来了。戴先生在看手机短信,头也不抬地说:“好了?” 裘严戏谑:“你知道你这样子像什么吗?像商场里头等女朋友试衣服的男人。” 戴春城也知道姿态不是很雅观,超市没有休息座位,他斜靠着货架给陈颐回复信息。裘严这么一说,他赶紧站直了身体,轻轻在丈夫后大腿上拧了一把。 裘严哀嚎一声,把购物车推得哗啦啦响。他们买了洗发水、沐浴露、剃须泡沫、水杯、相框……楼下是生鲜区域,戴春城要了半斤牛肉,这是戴玉山前两天嚷嚷着要吃的。裘严买了酸奶、速冲麦片和一袋橘子。结账的时候他临时拿了一条口香糖。 战利品装满了两个大购物袋,他们坐在结账处的长椅上休息,裘严在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两罐可乐。明明是工作日,结账处长长的队伍丝毫不逊周末,戴春城捧着可乐,目光落在带着两个孩子的母亲身上.她把大排特价酸奶放进去旧环保袋里,环保袋的提手已经断过一次,被她用订书针订得歪歪斜斜。小女儿抱着心爱的毛绒玩具,她的哥哥两次偷看货架上的水果糖。 旁边一对年轻夫妻在结账,大着肚子的女孩子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发圈,丈夫埋头装袋没注意到,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她做得很费力,起身的时候额角在冒汗。后面站着两位老人,老太太戴着眼镜仔仔细细地核对购物小票,坚持收银员收多了钱。老伴牵着她的手低声哄劝。 戴春城想起裘严袋子里那条口香糖:“你以前好像不怎么喜欢吃糖。” 裘严捏着可乐罐:“我想把烟戒了,他们说吃这个能扛烟瘾。” 戴春城扯开口香糖的包装,放了一片在自己嘴里。人工香精的味道很腻,他眯了眯眼睛。 “想抽就抽吧。” “前两天一直咳,去看医生拿了点药,说还是少抽点,对气管也不好。干脆就戒了算了。” “让金燕给你炖点川贝雪梨,对嗓子好。” “吃了。连家里的咖啡全给换成秋梨膏了。” 戴春城想,裘严是下定了决心要开始新的生活。 戒烟只是一个仪式,逛超市也好,换饮品也罢,都只是仪式的一部分。 等他回家,卧室会和以前不同。新买的东西和旧的总有不同,谁也不能保证所有东西都还和从前的一模一样。新的洗浴用品,新的杯子,新的书桌……就连裘严也不是从前的裘严了,旧的生活和旧的体验会被新的代替。 裘严在等他回家,他已经准备好了一个新的家。 “明天什么时候的飞机?” “中午。去一个星期左右,很快就回来了。” 戴春城握住丈夫的手:“路上小心,我等你回来。” 第38章 一个星期后正好是万英考试的那天。 戴春城亲自送到考场去,小姑娘下车的时候还很紧张,回来倒是轻轻松松的,情绪也很好。她这几天住在戴家,医院离考场太远了,来回奔波也不容易。戴春城在书房里和陈颐打视频电话,小姑娘上来打了个招呼,把专业书往桌子上一放就去拿点心吃。 “我看楼下停着一辆不认识的车,不知道是不是来找你的。”万英指了指窗户外。 这时候有谁会找他?戴春城往窗外瞥了一眼,是裘平。 他很意外。自从专利权官司结束,他好几个月没有见过裘平。 裘平带着女人,应该是刚下飞机:“我哥要晚一天,这是我女朋友Lisa。Lisa,这是我哥的丈夫,戴春城。”那个澳大利亚女人,她和戴春城想象得不太一样,是个腼腆的姑娘。 “你好。”戴春城和她握手。 裘平开车门:“晚上我在明月楼订了桌子,一起吃吧。” 戴春城也不傻,裘平瞒着他哥私下里来找人,肯定不是单纯吃饭这么简单。但他一下子还真是没想明白,谈什么事情要把女朋友也带上? 女朋友是第一次来,没吃过国内的东西,晚上就在明月楼喝茶吃点心。戴春城事先把卡给了经理,让菜上齐之后直接结账。经理见到他,硬是把大厅的桌子换成了小包厢,三个人坐在原本八个人的桌子上吃饭,点心摆了满桌,弄得戴春城有点尴尬。 他知道,裘平最不喜欢这种做派,可他也没想到订的是明月楼。 趁着小女朋友去洗手间,他就直接问:“是不是有什么事?” 裘平反而吞吞吐吐:“你觉得……这姑娘怎么样?” “女朋友?” “嗯。” “我不了解外国女人。” “你就说第一印象,第一印象。” 戴春城放下茶杯:“挺好的,有礼貌,说话也算稳重。” 裘平从裤子里掏出一个丝绒盒子对他晃了晃。戴春城明白了,这是要定终生,把女朋友带给长嫂过目。即使是美国人,结婚之前也要把女朋友带给家人看,这是必要程序,不分国界。但是裘平专门来问他的意见还是让戴春城惊讶,他以为给裘严看过就算了。 “我哥说他拿不准,给你看看比较合适,我就提前一天飞回来了。她是澳大利亚裔,美国人,工程师,我们在工作场合认识的。本来我也没想和她谈,说实在的,我不喜欢把工作和私生活搅在一起。刚回美国那会儿所有人都觉得我做伪证,客户不见我,同行也不见我,几个朋友都断了联系。有一天我去健身房,在里头碰到她,她主动跟我打招呼,说以后可以约出来一起锻炼。”后面的事情他不用说,戴春城也会明白的。患难见真情,是世间难得。 裘平有点不好意思:“我哥主要是担心她结过婚,还有个孩子。” 戴春城惊讶:“她不是比你小六岁吗?就有孩子了?” “17岁生孩子,丈夫赌博后来又离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念大学读工程学。” “那你要当继父,你也不介意?” 裘平摇头:“她也不介意我有犯罪记录。” 难怪看上去年纪轻,行动却十分成熟。戴春城感叹:“你自己喜欢就好,我觉得没问题。你哥的话别听,只要姑娘是个好姑娘,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克服的。” 裘平松了一口气。戴春城如果不答应,裘严也不会松口。 “你哥也是为你好。”戴春城知道他在想什么:“谁也不希望亲生弟弟给人家小孩当继父。” 裘平敛了敛表情:“你们俩……还好吧?” 戴春城一边吃冷盘一边说:“还行吧。离是离不了了。” 裘平没有马上接他的话。戴春城也不介意。他可以理解裘平,就像裘严不希望弟弟找个二婚的,裘平也不希望哥哥受欺负。毕竟那是他兄长,为他坐过牢挡过风雨,这桩婚姻裘严处于“弱势”地位又是事实,裘平难免会猜测戴春城在家里也是作威作福的官僚气派。如果裘平以后都不能接受他,他无非是避得远一点,眼不见为净就算了。 “我哥他这段时间压力很大,跟我说,你回娘家住了,家里也没有个人说话,他每天下班回来只能对着你们俩结婚照发呆。”裘平低声说:“做伪证的事情,是我冤枉你,我跟你道歉。我以前对你有偏见,可能到现在还有,一时半会儿……很难改过来。但是官司的事情确实是我不对,我先入为主了,你要怪就怪我,不要怪我哥。他心里……一直是很看重你的。” 戴春城摇头,不说话。现在才来说这些,也没意思。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尴尬。小女朋友这个时候刚好回来,见到气氛不好,以为戴春城不同意他和裘平的爱情,表情变得非常紧张。她低头和裘严用英语对答,裘严摇头,她露出惊讶的目光,裘严在桌子底下握住了她的手。 戴春城又不是瞎子,两个人亲密的小动作看得他很上火。他把筷子一搁,啪地一声。 裘严心虚,背都挺直了:“怎么……怎么了?” 戴春城板着个脸:“吃饭呢,干什么?裘平,你有没有尊重过我?” “我怎么不尊重你了?” “我是你长嫂,按着咱们国内的规矩,你带人回来见我,那就是在走程序了。礼物没有,敬茶也没有,这餐饭还是我请你吃的,还不是不尊重我吗?你有没有把我这个长嫂放在眼里?” 裘平梗着脖子,竟然反驳不出一个字来。 戴春城继续训斥:“我看这姑娘是外国姑娘,她不懂规矩我理解,你哥平时也没教你吗?你们兄弟俩是不是都觉得我好糊弄,我这个便宜货随便娶进来充门面的是吧?” 他一顶一顶帽子压下来,说得裘平瞠目结舌,脸色发白。从前只有裘平骂他的份,从没有被训话的机会,久而久之裘平总以为他不敢说话,现在裘严也不在,又是这兄弟俩求着他,戴春城当然没有什么可以顾及的。再说,戴春城也没有说错,别说是国内的规矩,就是在国外,也没有带着女朋友两手空空回家的道理。 裘严没有和裘平说,倒不是他不尊重戴春城,的确是他忘了这件事。裘平也是个快三十岁的大人了,他以为弟弟不会连这点基本的礼数都没有。裘平也不是故意,带女朋友回家是他第一次,他一直很紧张,担心戴春城不见他,又担心戴春城不同意,甚至还教了女朋友几句简单的中文,就是忘了买礼物敬茶这些事。 他也的确没有借口叫屈,这件事他从任何角度看都是他理亏。无论戴春城是不是当官的,他也是家庭的一份子,既然裘平愿意把女朋友带给他看,就不应该缺少礼数。 “抱歉,”裘平低下声音讨饶:“和我哥没有关系,是我把这事忘了,我也是第一次……” 戴春城憋笑憋得很辛苦:“我不听解释。你和姑娘倒茶过来,给我磕三个头。” 裘平牙一咬,拉着小女朋友倒了两杯茶,当场跪在地摊上,真的给他磕了三下。戴春城受了茶,把女士先扶起来,给了她一个拥抱,然后才拉着这位心高气傲的小叔子笑。 裘平反应过来,瞪眼睛:“你耍我!” 戴春城莞尔:“你自己愿意跪的,我可没有强迫你。你们俩结婚我也不一定能参加,要是在国外办婚礼,我可能就去不了了。这杯茶迟早是要受的,又没占你便宜。” 裘平轻哼一声,到底没有顶嘴。戴春城拍拍他的肩膀:“都是要结婚的人了,还是小孩子脾气。你在外面打拼,平时我能照顾的地方也少,这是我失职。终究咱们是一家人,以前的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往后你自己好好的,不要老让你哥哥操心。” 他也不愿意老是计较过去。裘平和他既然没有缘分,他也不强求。 裘平和他握手:“还是谢谢你。” 他欠戴春城一句谢谢,为了他哥,也为了这个家。 戴春城冲着这对情侣笑。他有点想裘严了,总是看着人家谈恋爱甜甜蜜蜜,难免会泛酸水。他是太长时间没有和裘严在一起了。 裘严晚了一天是临时要去夏威夷。他在落日的海滩上找到晒得黝黑健康的覃子午。 覃子午背着钓鱼工具从海滩上慢慢走回来,他光着膀子,下头只穿一条裤衩,胡子乌黑浓密,活像个倔强的渔夫。见到裘严他把钓鱼包从肩膀上脱下来,无力地扔在沙地上。 裘严走过去给他一个拥抱:“你今年年假是多少天来着?” 覃子午假装听不懂:“什么假?我不是辞职了吗?” 裘严叹气。得罪了大秘书,他这个CEO过得实在是不怎么样,机票要自己订,行程要自己安排,出个差连接车的都没有,还要自己打车。本来他已经财务情况吃紧,这么浪费钱不行。 “好好好,”裘严点头:“加工资怎么样?百分之十,再给你两千股。” 倔强的渔夫考虑考虑,把工具包背起来径直离开。裘严都以为他真的要辞职了,只听后头大喊一声:“我要优先股!” 终于把大秘书劝回去上班了。裘严到国内已经是第三天早上。 金燕高兴地说,戴先生从园子里带了枇杷回来,很新鲜,炖了糖水可以解解乏。裘严摆手,他不想吃饭,也不想吃枇杷。那个人不在,枇杷再好吃也没用。他望着深秋凋敝的庭院,悲观地想,干脆把银杏换成枇杷树,如果戴春城再也不回来,他也只能吃枇杷了。 主卧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白色家居服的背影蹲在床头柜边上,听到有人进来,头也不回地笑道:“阿严,你看我找到什么了?” 戴春城举着一张旧式学生证朝他晃了晃。这个瞬间,裘严以为他累出了幻觉。 “你上学的时候还是挺好看的,就是头发太夸张了,这是染的什么颜色?学校也允许么?”戴春城走过来,发现他神情有异:“怎么了?” 裘严掬起他耳鬓微长的头发磨蹭他的侧脸。戴春城的脸颊是微热的,上头还有枕头的压痕。床上有睡过的痕迹,他不是突然才从这里出现的,昨天晚上他就在这里睡过,昨天晚上他就已经回来了。裘严的喉咙一酸,他低头轻轻亲吻丈夫的额头。 “阿平说你晚一天,我算着昨天晚上也应该到了,结果等到半夜睡了过去。正想给你打电话,看看是不是飞机晚点了。”戴春城拉过他的手亲吻掌心。 裘严做了个艰难的吞咽动作:“睡得怎么样?我让金燕换了新的床品。” 秋凉刚起,他就让金燕换了厚的床褥和被子,以防哪天戴春城回来,随时都可以睡。 戴春城踮起脚来给他一个拥抱:“你再陪我睡一会儿吧。” 多年的失眠不是一下子就能治好的,但是有了裘严他就不用担心了。 亲爱的,欢迎回家。 第39章 “戴先生,辞职之后的生活和您想象中差别大吗?” “比我想象中好。目前我在担任裘氏基金会会长职务,我们联合了有项目能力、没有资金的大学生们做厨余垃圾回收,今年全国有偿垃圾回收站增加到了四万个,一年处理厨余垃圾六千万吨。我们也已经开始盈利了,虽然还只是十几万,但是我相信接下来会更好。” “从法律跨界到慈善再到生物科技,有什么不同的感受呢?” “我和法律打交道将近二十年,算上读书时期,也该换点事情做一做。新工作我自己也还在学习阶段,每天都很充实,要和社工、学生、科研人员打交道。不仅学习专业知识,也学习怎么和不同的人沟通工作,相比检察院更有意思,更有活力。” “如果有机会,还会从事法律相关的工作吗?” “会的。我永远爱这份职业。” …… 记者看得出来戴春城今天心情好。她本来提供的采访提纲比较简单,担心他不愿意透露太多私人生活的细节,没想到戴春城说得很具体。作为一篇人物专访,素材十分充足。 管家金燕这时候走进来,做了个打扰的手势,凑近戴春城身边说话。戴春城欠了欠身,说一句稍等,转头回到走廊上。远远的,记者看到一个高大的男性身影从门口出现,戴春城接过公文包和他拥抱接吻,男人把大衣外套脱下来披在戴春城身上。 那是裘严吧? 记者好奇地想。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这位CEO了。裘氏这一年很低调,几乎没有什么大动静,从财报表上看似乎利润增长不是很明显,也没有大的资本运作和项目研发消息。外界猜测,裘氏终究还是名誉受损,对公司发展产生了阻碍,业绩没有跌已经很不容易。 但是也有人说,兄弟俩在酝酿大动作。专利权官司之后裘氏不仅在香港落了点,而且实现了技术兼并,仅仅上半年,模拟器的出货量增长了百分之七十,成功挤进了亚洲前三名。还有人发现,裘氏悄无声息地在发电行业成功站稳了脚跟,滨海发电项目经过一年半前期投入,进展非常顺利。有政府项目背书,裘氏在这个领域几乎无往不利,不仅垄断了发电系统中的电池设备,包括充电机、控制器系统的延伸产品一并拿下,实现了链条全覆盖。 意味着,只要是电池以及电池有关的所有东西,裘氏不会让其他人赚一分钱。 如果不是裘严接二连三拒绝媒体采访,记者也想打探打探情况。 她主动上前和裘严握手:“裘总,幸会。” 裘严好像感冒了:“不好意思,有点小咳嗽。没打扰你们聊吧?” “没有。您方便坐下来一起聊一会儿吗?”记者殷切地问。 裘严想了想,陪着戴春城坐下来。他们在院子里的枇杷树下进行采访。 “两位在工作场合共事的机会也多了。工作上合得来吗?有没有意见不统一的时候?” 戴春城看看丈夫:“还好,阿严基本上放手给我管,他只把握技术上面的大方向。” 裘严点头:“基金会还在一个过渡期,等春城熟悉之后我就不会再管了。” “戴先生还有没有机会担任集团的其他职务呢?” “要看春城自己的意愿。我巴不得他多参与。” “上个季度财报表我们可以看到,公司股东情况这一块有比较大的变化。其中最受关注的是戴先生成为第10名无限售条件的股东,持股两千零六百万股,占比0.81%。请问,这是基于公司战略上面的调整还是有其他方面的考虑?” “这算是一个承诺吧。”裘严笑道。 记者很惊讶,两千万股的股票可不是个小数字,裘氏市值将近800个亿,持两千万股是什么概念?戴春城每年的分红都足够再设一个基金会了!裘氏最大的股东一直是裘严和裘平,两者持有股份比一直也是一样的。裘严结婚后这么多年,戴春城也从来没有成为过裘氏的股东,一来,他不为裘氏工作,拿着高比例的股份会让人诟病,二来,夫妻共同持股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出了什么事要离婚,财产分割首先就是个大麻烦;况且,戴春城入股后不仅仅是分红拿钱的问题,意味着他在董事会有席位,有话语权和投票权。这个权力一旦有了要拿掉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外界一直猜测,戴春城之所以没有在裘氏股东会里拥有席位,就是裘严防着戴春城的一招,什么担任基金会会长、当众牵手散步恩爱都是虚的。 所以财报表刚发布的时候,很多人来打探消息,裘氏这个动作到底什么意思?裘严都拒绝回应,他这个人在媒体看来是很狡猾的,每次要找他人的时候,不是在香港就是在境外,裘氏的口风严谨又是行业内出了名的,他只要不想解释,凭谁什么人都猜不出所以然来。 在经历了婚变质疑后,这份包含股东变化的财报表,无疑是对舆论最好的回应。裘氏不仅没有把戴春城排除在外,而且正式接纳他成为裘氏一员。裘严郑重地把这个权力交给了自己的丈夫,他说这是承诺,意味着,从此以后,有裘严在的地方就有戴春城。 采访结束后,裘严去送记者。 戴春城在院子里收拾茶具,茶几下的置物筐里掉出一只剪断的黑色皮套来,看得他愣了愣。 那是张工作证,只有封面,没有了封底。 正中“检察”两个大字做成凹型工艺,压顶的烫金纹章是盾型圆边,里头用正红底垫着金星和城门,城墙作盾角,左右各伸出一条橄榄枝。这只老旧的皮套不知道被用了多久,外表斑驳脱落,边角的缝线裂开。 戴春城拿着它,曲起指节慢慢地来回摩挲,皮面升温,连带着身体里的血也沸腾,脑袋恍恍惚惚,闭眼是那赫赫的荣光,那昔日垂虹贯日的幻梦…… 有人从身后抱他,温暖的吻落在他的耳鬓:“外头冷,进去吧。” 戴春城睁开眼,嗓子有点哑:“你先去,我收拾一下这里就来。” 他露出个释怀的笑容,放开皮套扔回置物箱里,跟上丈夫的脚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