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煮甜烂》作者:杏酪   简介:只对攻乖的疯批受x只偏心受的双标薄情攻   「只有他能这么对我」&「只有我管才会听话」   -   十六岁的陈羽芒目空一切,被簇拥着,谁都无法讨好。但他只爱往邢幡怀里扑。扯着邢幡的领带,轻巧地说那些学校里隐晦的趣闻。   二十一岁的邢幡行事残忍,薄情寡义,却在面对陈羽芒的时候极尽纵容。陈羽芒怎么说,他便怎么做。这是只对一个人的偏爱。   但偏爱不是爱。   邢幡不爱陈羽芒。再如何疼惜,最后也能毫不犹豫地背叛。   十年后再相遇,陈羽芒不是小少爷了。他是车行的修理工。得了很多病,要吃很多药。   邢幡似乎早就忘了陈羽芒。   他温和又自私,毫不愧疚。但邢幡没想到的是,陈羽芒知晓一切,并乐在其中。   他从头到尾都很清楚邢幡的目的。这世上他做任何事都是为了自己开心;过去是,现在亦是。   他们是一类人,且疯得不分你我。   陈羽芒用不着邢幡后悔。   他要更值钱一点的东西。   “我是被你惯成这样的啊,你从来没想过后果吗。”   “——就没想过,我也一直都在骗你?   标签:阴间甜宠、溺爱系、疯子推拉、说是虐恋也行、狗血、骗子翻车、反转、攻宠受乖 第1章 1. 布偶标签   “我听楼下说一会儿得来个大单,所有人都得加班干。”   “大单说的是工作量,还是客人身份?”   “都有吧我猜……”   现在正是午休时间,员工休息室的桌面摆满了外卖袋子,七嘴八舌地闲聊着。   各种食物的香味混杂在一起,室温高了好几个度。本就很吵了,再加上不知道谁手机闹钟一直没关,金币坠地哗啦啦地响,听得人心疯。   谷恬终于忍不住,隔着玻璃墙,对蹲在自动贩卖机前的身影,大喊一嗓子。   “陈羽芒,过来把你这破闹钟关了!”   她喊完,撕开自己面前的食盘上的保鲜膜,一旁徒弟凑过来,“中午只吃三文鱼?下午能抗住吗。”   “没看这有半斤吗,加上甜虾够了。”   她每次犯鱼瘾都这么点,一周至少一次。谷恬看了徒弟一眼,“你以后少叫这些酸辣冲鼻子的汤汤粉粉,一屋子就你饭味道最大,让别人怎么吃?”   谷恬脾气不好,性子直,但工作能力强,二店就她资历最老,店长不在平时就她说了算。大家平时都赔笑脸让着,被训了也不太敢顶嘴,除了一个人是例外。   “……陈羽芒!”   那稀里哗啦的闹钟还在响个不停,她徒弟一听这语气,猜测谷恬是真恼了,缩了缩脖子把正在掰的筷子一放,“我去关。”   陈羽芒慢吞吞地从感应门那进来。   动作不慌不忙。怀里抱着饮料和零食,嘴里还含着一根巧克力棒。   能看见他小口咀嚼的动作,脸颊微微鼓起来,一边走,饼干棒也一点一点变短。   陈羽芒眼神淡淡的,在谷恬恼火的眼神下不紧不慢地吃他自己的百奇,他也不着急,直到全部吞掉,才应了一句,“来了。”   “赶紧,听着烦死。”   “嗯。”陈羽芒挑了个谷恬对面的位置,将怀里的进口饮料零食放下,关了闹钟,“今天发工资。”   谷恬说:“每个月都今天发工资。你要么把这玩意彻底关了,要么换个铃响。”   陈羽芒说他不要关:“我不换铃声。”   有人打趣,“这小孩爱钱爱得很,每天都盼月中发工资。就让他用着,这动静多招财。”   “他爱钱?”谷恬看他那桌子上一堆,指着那瓶十七块的矿泉水,“这都什么毛病。”   有人回答,“遗留问题。我要是从小到大喝惯penta我也会觉得农夫山泉有铁锈味儿。”   “那你也有毛病。”   又叨叨了几句,主要是围绕陈羽芒的讨论和调侃,他早就习惯了,整个人安静地吃自己的小面包饼,别人说什么就左耳进右耳出,他吃得嘴巴干,拧开瓶盖喝水解渴,又四周看看,问谷恬,“姐,潘宁一上午都没回来?”   季潘宁是这家汽车工作室的老板。   “在老店给人装避震,是台大改,客户相当难应付,她不去不行。”   陈羽芒知道了,又问:“鱼可以给我吃一点吗。”   “你自己夹。”   午饭时间很快结束,陈羽芒将他自己那一块囤积的包装纸收拾干净,留在最后开换气,然后一个人下了楼。   这家车行名称叫Ozzie,定位豪车修缮改装保养。   占地面积很大,光车间就有百平大小,就在堰金旁边。室内装潢相当符合其市场定位。店里24小时营业,整天开着降尘,闻不到任何让人不舒服的气味。全套亨特装设,对接区装配了Apple TV和主机墙。   Ozzie开业两年多,生意很好,客源稳定。老板人脉广,员工技术佳。   价格这些算收敛的了,没太把有钱人当傻子宰就足够有诚意。再加上定制服务不错,地理位置又占优。所以鑫城圈里爱车玩车的基本都会来这做改装保养,因此基本天天都能被约满单。   每日的工作量看着不多,但干这行变数也大。客户虽然素质都比较高,但出现压单的情况还是会受数落的。预约好的,钞能力加塞的……店长虽然个人魅力很强,但说到底也是个年轻人,管理还是差了点。   这一周都是这么个情况,忙得要命。都要轮夜班去休息吃夜宵了,白班才刚刚收尾。   陈羽芒在卫生间洗手。   他撑着台面,看镜子中的自己。眼皮薄得能绞出三条褶子,脸色也难看。今天中午只吃了点零食和一块面包饼,喝了半瓶水。本来是想多吃点的,但那股腻肥甜香的鱼味反上来,食物在腹中的存在感忽然变强了。   陈羽芒也喜欢吃鱼,所以应该不是刺身的问题。他断药刚一周,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又白了白,细秀的眉毛皱起来,能看出他在尽力抑制。但压了半天没什么用,陈羽芒的喉咙上下滚了滚,那股即将从喉管滚出来的、粘稠的团状幻觉再也咽不下去。   他呼吸困难,转身快步冲到坐便器前,腿再酸痛无力也没有坐在地上,用手撑着冷滑的墙壁,将吃的一切食物都吐了出来。   本来就没什么东西,甚至大部分都是矿泉水。陈羽芒低垂着头,浑身发冷,有很凉的汗从额头滴下去。一共冲了三次水,直到马桶里再看不见血丝或别的什么东西,才将马桶圈放下来,他坐在上面休息了一会儿,重新去洗手台里里外外地将自己弄干净。   “怎么这么长时间?你干嘛去了?”谷恬用喷枪往湿巾上试色,见陈羽芒还是老样子,动作迟缓地换他的工装,像个假人似的。   想说什么,又忍了忍,叹了口气,不再理会,专注做自己手里的事。   说实话,陈羽芒这个人,她了解也不太多。   Oz的店长季潘宁,是她五年前在酒吧认识的,那时候季潘宁还在海外留学,大一春假回来。机缘巧合下两人就聊起天来,那时候谷恬还是个敲代码的应届生,对汽车维修一窍不通,没想过会入这行,也没想过这身世坎坷微妙的富二代某一天还能成为自己的贵人。   总之原本可能发展的一夜情,变成寿命不足两月的恋爱关系,和平分手后又称为意气相投的好友,再变成以后一起创业的同伴。直到去年年初季潘宁将陈羽芒带回来,谷恬才得知她有这么个身世更加坎坷微妙的高中同学。   谷恬手停了停,余光瞥见陈羽芒唇边湿润的水渍,没有任何表情波动的脸,和那明显因呕吐而布满臌胀血丝的眼睛。她忽然意识到,那时候的陈羽芒和现在没有任何区别。   回想起季潘宁带陈羽芒回来的那天,好巧不巧也是Oz发工资的日子。   当时谷恬上下打量这两人,陈羽芒神色疏离,很安静,身体薄得像片纸,却又让人难以忽视存在感。谷恬的目光由下往上,逐步打量,直到凝停在那张脸上。   季潘宁推了推他,对谷恬说,“和你当初一样,这家伙什么都不懂,今天开始你来带他。你放心,添不了多少麻烦。他学这个看一眼就能会。”   “这看着成年了吗。”   “差一年大学毕业。”   “怎么没读完?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你从哪拐来的,你确定他二十多了?”谷恬自己懂了,噢了一声,淡淡道,“你救风尘。”   “什么救风尘……”季潘宁想了想,忽然一笑,“他叫陈羽芒。”   谷恬正想顺着节奏再谑她几句,忽然快速地反应了过来。   “陈羽芒?啊?”她眼睛都瞪大了,因为太突然太惊讶,所以脱口而出,“老白星的小儿子?”   谷恬认识季潘宁这些年,再加上车行是个结识人脉相当便捷的地方,也算是从一工薪家庭老百姓顺藤摸到华东地区塔中小顶的圈子里,见识变广了,很多事一点即通。   本地人大多都知道白星工业。从小到大她爹最爱抽的就是白星,这也是鑫城最有名的烟,98年至今依旧被鑫市政府认定名牌产品,平时走亲戚串门包上三条硬白星那是相当拿得出手的见面礼。   陈羽芒安静地站在原地,神色很淡,却又并不像那种创伤后产生的病理性的缄默,他只是没有说话,神色如常,和整个人呈现的颜色一样,像张面白色的纸。   谷恬刚刚说季潘宁救风尘,一半开玩笑,也有一半是真的。面前年岁模糊的年轻人看上去很孱弱,却又不像糙养大的那般面黄肌瘦,实际上他漂亮得很惹眼,线条柔和,气质冷硬。   谷恬眼睛几乎黏在陈羽芒身上,把他当玻璃罩里的蝴蝶标本一样看,“你认真的?他真是白星太子爷?等等,不是……”   谷恬想起了最近发生的大事,和本地电视台一天到晚都在滚的新闻,吃瓜的神色变了又变。   季潘宁见她这样,哈哈大笑:“什么太子爷。”   谷恬没有说话,她还在看陈羽芒的脸。   “你不是看新闻了吗?”季潘宁笑够了,伸出手,扯着嘴角懒洋洋地拉着陈羽芒往里走,毫不在意地,“他不再是了。”   当着本人的面说这么直白,谷恬挑起一边眉毛,有意思地看着陈羽芒。   ——就像是置身事外那样,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   “你们好好照顾人,”季潘宁没有回头,拖着冗长的尾音,意味深长道,“他矜贵得很。”   话是这么交代的。   但这一年多相处下来,谷恬发现,其实陈羽芒不需要人照顾。   和他亲近很容易,交朋友也简单——如果那算朋友的话。   现在是统一管理,白星当然还在,只是陈羽芒他爹进去了。因为事件针对目标强,没什么牵扯,涉密问题太多,能展示给大众的太少,大部分人基本都处于一个隔岸观火的吃瓜状态,眼见本地家喻户晓的老烟企像团风化的沙一样被吹散再又无事发生一般重组。陈羽芒在Oz的存在更像是个噱头与吉祥物,忍不住就要去挑拨一下,然后再因为陈羽芒雷打不动的态度而失去兴趣。   说再冒犯的话,他也没有太多反应。不知道还以为是人生大起大落导致现在麻木了,但再深入相处一下就知道完全不是了。   他不是情感缺失,他是真不在乎。   你在他面前调侃也好,讥讽也好,问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也罢。陈羽芒知道的就回答,不知道就说不知道。问来问去大伙发现其实他知道的和大家知道的也差不多——那就是他也什么都不知道。   陈羽芒一脸平淡地说他也不知道怎么自己就家破人亡了。   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有一种诡异的萌感,过于坦诚反而让追问的人没趣。久而久之没趣的人也意识到自己没趣。   但一夜之间家生变故,是个人都会被冲击到。陈羽芒虽然是这样的性格,但他也不能免俗,所以现在能明显挑动起他情绪波动的,就只有和钱相关的话题。   “都醒醒神!”接待的客服小王对着车间喊了一嗓子,把忆往昔的谷恬吓了老大一跳。   “手里活都先放一下,这有个加急的清理,还要修胎换玻璃,客户明天一早就要提车。”   这大概说的就是那个所谓的‘大单’了。   有人不满:“加急就加急呗,洗个车喊得像古董做全拆似的。”   小王说,“也差不多了。你们去门口看看就知道。”他拧起脸,一言难尽道,“惨不忍睹啊。”   “怎么回事,”谷恬还没去看,不过她反应很快,“……事故车?”   小王点点头,“在2车间,早上就送来了,这会儿才固定好。太恐怖了我的妈,里头全是血啊……玻璃碎了内饰也烂了,真不知道那玩意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程度你不往法院送,拿过来让我们洗?”   “我哪知道,单子是老大派过来的,她说原本要拖到总店去,但是离这近,就送到这了。”小王还有客人要接待,只交代道,“是台BATUR,涂的全黑,鑫A连号,还是三牌哈,你们看着小心伺候。我只能说这漆咱两个店都没有。”   “……”   陈羽芒今天下午有个画线的活,刚把软皮靴和防油围裙套上,蹙起眉,“今天也要加班吗。”   虽然吐干净了,但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室温比较高,方才换衣服的时候他就觉得头晕。陈羽芒今天不太想加班,如果不是等季潘宁过来签工资,他吐完那会儿就想走了。   生意也算有规模了,却连个正儿八经的财务都没有,确实年轻不太懂正规经营,但一想想,Ozzie它生意再好,那也确实只是个挂牌工作室,说它是个沙龙俱乐部也行。   但陈羽芒的脸色十年如一日的差,谷恬没动,擦着喷枪嘴没抬头,“他说换活就换活?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听你的。”   谷恬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不舒服?”   陈羽芒点点头,“我不舒服。”   谷恬见他脸色确实不好,感觉比平时还要憔悴,眼睛浮着一层难消下去的血丝,“……那看着弄吧。你要不想加就先去打探打探,外观要是没伤就先随便收拾一下,里面别管了。那种程度,一晚上肯定弄不完,我手里这块盖子马上补完。补完了我就过去。”   2号车间的面积要比1号小一些,但是更加空旷,1号布局可供5台车同时作业,2号只有三个升降台,隔得很开。这里专门处理较为繁杂的改装作业,通常汽车会在这里短期滞留。   事故车在这种大多数业务只是给豪车做装扮增补的工作室较为少见,但也不是没有,即便换风和净化已经开到了最大档,陈羽芒还是在进去的一瞬间,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2号车间此时也有正在工作的人,只是脸色都很微妙。见陈羽芒来,简单地打了个招呼。   “刚固定好吗。”   “是啊……你看这一地血渣子,都是凝固之后扫下来的。”员工打了个冷颤,“今天晚上感觉要做噩梦了。”   陈羽芒打开车门,他在室内已经待了一会儿,对这股味道算是脱了敏,结果还是被异味被扑了一脸。这绝对不只是血凝固后的浓厚甜腥味,还有一股仿佛渗进海绵里很久的味道。   陈羽芒垂下眼,声音很轻,“有人死在这里面了。”   “啊?”员工僵住,一身冷汗,“我老天,这玩意儿怎么会往我们这送啊……确定是老大派过来的?我都想报警……不是,羽芒你也未免太淡定?”   三个车牌被不透光的黑布罩住,是为了保护客户的隐私安全,如此大张旗鼓,实在今人咂舌。   陈羽芒简单扫了一眼不堪入目的内饰,他忽然发现脚垫处有什么东西露出一角,似乎是一张照片。   他正好没摘手套,想了想,将那张抽了出来。相片也沾了些污垢,但幸亏是有塑封的,陈羽芒用湿布将它擦拭干净。   这是一张双人合影,一名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女性端庄地坐在前面,而站在她身后的男性看起来要年轻的多,他身材高大,穿着得体,看着镜头,眸色很深,拍摄角度接近正脸,却依旧能看出他眉弓高挺,眼窝深邃,鼻梁窄而挺立。   只是一张没有太多颜色和内容的照片,画面里的男人笑容薄淡,明明是亲近作态,却给人十足不适的压迫感。   “羽芒?”员工见他久久不动,低着头,本就不太健康的肤色,此时在炽亮的车间顶灯下白得几乎透明。   他又喊了几句,陈羽芒还是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回应。他看不明白陈羽芒的表情,分辨不出他是什么心情。只觉得这平时极难看到情绪的、安静缄默的这个人,在此时此刻,似乎连唇色都要褪去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车里飘出来的魂魄。 第2章 2. 你看看你   他还想再叫,没想到陈羽芒缓缓将头抬了起来。   “什么事。”   陈羽芒的头发有时间没去剪了,长到了可以扎起来的程度,虽然发质软,但没型而且凌乱。原本极薄的眼周皮肤,因为呕吐和睡眠不足而微微肿胀起来。不难看,反而这么艳艳地肿起来,显得他睫根上的细褶更加明显了一些。   这样安静地望过来,比起像鬼,更像只没有被主人好好打理毛发的、重点色的长毛猫。   陈羽芒等了他一会儿,没什么耐心,他收回视线,将那张照片随意地扔回了车里。   “……我看你一直不说话。”员工回过神来,压着心里的酸痒,干巴巴地吞了吞喉咙,没话找话讲,“谁的照片,熟人吗……羽芒,羽芒?干嘛去,这就走了?”   陈羽芒没有说话,也不再看那台车。   他回到1车间,谷恬并不在工作台。陈羽芒脱下身上的护具和装备,穿上外套,准备直接离开。   却又迎面撞上了和谷恬肩并肩回来的季潘宁。   工作室还在做活的员工纷纷抬起头,笑着对她打招呼。   “潘宁。”   “姐。”   “老大回来了?”   “季潘宁,”陈羽芒说,“工资结给我,我现在要回去了。”   她还在和谷恬说话,神情严肃。听内容也是关于那台烫手的BATUR。一时间没顾上理会陈羽芒。   直到人挡在面前。   “结钱。我要回去休息。”   季潘宁说:“谁惹你了?”   谷恬没再和季潘宁说话,绕过陈羽芒,回她自己的工作台收拾东西转战隔壁。   “怎么?林宇承是不是又性骚扰你。”   被点到的男性员工在一片稀碎的哄笑声中抬起头,“怎么又提这个。”   陈羽芒却不想和她开玩笑,干脆利落地说,“你看不出来我不舒服?”   季潘宁看出来了,但她也懒得追问。本来想说是不是欠了你的,后来一想,她是欠陈羽芒的。   情绪稳定是陈羽芒的表象,他本就是个极其阴晴不定的人,上一秒乖乖下一秒甩脸子是常有的事,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这会儿也不多说什么,叹了一大口气,好脾气地拿出手机转账。   “要现金。”   线上的数字没有重量,容易被他很快就花掉。   季潘宁也有准备,她没背包,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臌胀的信封。   陈羽芒接了过去,粉钞是刚取出来的新钱,还‘热乎’着。用极其熟稔的手法摇成齐整的一扇,距离鼻尖很近,眼皮垂着,像是在嗅闻钞票的味道,又像是在目数。   虽然还是那个表情,但此时此刻,陈羽芒的心情好了不少。   只有陈羽芒要纸钞,其余正常人都是转账。季潘宁没按照平时工资发,加了不少,又往群里发了个按人头定额的巨型红包,工作室气氛又起来了,手里活一撂,此起彼伏的老板大气。   陈羽芒心里有事儿,就只站在原地摸他的钱,因为过于安静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刚刚还在闹脾气,此时看着又乖巧起来了,有人便忍不住要去招惹一下。   趁着季潘宁被员工嬉皮笑脸地围起来,林宇承凑过去,乐呵地问,“数钱的手法够老成的,一看就玩过牌。怎么,你还在夜店干过?”   陈羽芒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感兴趣。”   “我都是开开玩笑,满屋子就你当真了。”林宇承一伸胳膊把他捞了过去,隔着衬衫摸那细瘦的腰,讨好地说,“别老跟老板告状了行不行,你看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陈羽芒给他摸着,手里握着装满钱的信封,他弯下腰去,看了看四周没有人注意到这边,才说,“承哥,不是我告的状。”   林宇承嘴一撇,“这时候脾气又好起来了……”   陈羽芒说,“我脾气一直都很好。”   乱摸的手收了回来,男人半真不假地拿眼睛眺他,“还生气呢……我不是解释了嚒,都开玩笑的。”他眼睛转了转,见陈羽芒这副模样,忍不住问,“你不是在开玩笑?”   “我没在夜店干过,但你说玩牌,我确实有经验。”   “怎么忽然说这个。”   “你刚刚问我的啊。”   陈羽芒靠得太近,气息惹人,林宇承这会儿反应慢了些,点了点头,“欸,嗯。”他尴尬又暧昧地说,“对你好奇嘛。”   陈羽芒嫌弯腰累,两只手撑在他大腿上,几缕头发从肩膀上垂下来,也不管掌下肌肉绷成了什么样子,越靠越近,眼睛直直地看着对方,“哥有话直说不行吗。”   “啊……啊?”   “你总是这么试探,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还以为你真的喜欢我。”   “……”   陈羽芒催他:“什么啊。”   林宇承说:“嗯……谁不喜欢你啊。”   陈羽芒平淡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带着些丝丝缕缕的冷气,他目光往下一落,凑得更近了,手缓缓往上挪了挪,似有若无地碰到,轻轻地说,“怎么说两句就成这样。哥。”   他说:“要我帮帮你吗。”   几句话功夫。也不知道中得什么邪术,从陈羽芒一言不合把手按他大腿上的时候,林宇承脑子就不太够用了,他这会儿已经把口水咽干了,嗓子着着烈火,心脏砰砰砰地乱往肋骨上锤,快三十岁的人给撩拨得出了一身冷汗。   陈羽芒这张脸漂亮得像鬼似的,看得人心一缩一缩,他还在想怎么接茬,季潘宁在耳朵边天雷似的喊了一嗓子,林宇承吓了好大一跳,大头小头都受了惊,这才终于醒神。   血不往下面涌了,脑子自然能转过弯来。他意识到怎么回事,满脸充血,愤慨至极地披上衣服,埋脸就往卫生间跑。幸亏工装宽大口袋多能遮掩,而且没多少人注意到这边。   季潘宁忍无可忍,“别欺负他了行不行?”   陈羽芒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他先摸我。”   “那你直接捅他一刀不行吗非得这样,妈的真给在店里给他搞阳痿了我还得赔钱。”   谷恬说:“你撺掇他干什么?你知道他真敢的对吧。”   季潘宁冷脸抱胳膊,“不然呢,一个肾和一根吊哪个贵点我不清楚吗?”   陈羽芒指责她开店不专业,只看专业技术不看人品,“你招人的水平就是这样。”   “我连你都招呢。”   陈羽芒一边准备走人一边问她,“我人品不好吗?”   “刚发完工资,这才几点?你干什么去?”她这才注意到陈羽芒的脸和湿漉漉的发尾,伸手一捏,“这怎么弄的,你又吐了?我说你今天怎么不舒服……”   陈羽芒侧脸躲开她的手,“我要走了。”   季潘宁一把把人逮住,“你今天走不了。”   “我已经加了一周班了。”   “我多给你塞了三千买好吃的。”   “我还你五千。”   季潘宁觉得惊讶,“不至于。”   她沉下声音,“好,我认真和你讲。这台事故车明早必须交出去。我手里还有个麻烦单,过来一趟就是为了交代这件事,现在就得走。目前二店除了你们五个人,其余都在死线上。”   陈羽芒说:“既然人力跟不上那为什么要接下这个单。”   “和我接其他单的原因一样,因为我没本事拒绝,因为这些客我一个都得罪不起。我这么说你舒服了吗?”季潘宁松开陈羽芒的手,后退一步,环绕一圈自己手底下的员工,“从进来的第一天我就说明了和这个情况。我确实没办法,我只能用钱补偿你们。”   众人怨言归怨言,真要算计起得失来,还真不好意思说什么。季潘宁做老板是相当大方的,这春节也才刚过,两个店加在一起,算上每人配全的平板、音响和游戏机,还有按户报销的旅行,去年年终就发出去五十多个。   她给的太多了。   她哄陈羽芒,“就今天。明天一早人家把车一提,我就给你放假。这台车,我就只放心你们两个收拾。”   “潘宁,”谷恬手里的活块收尾了,她抬起头,“我刚刚就想问了,那到底谁的车。”   终于说到大伙都好奇的问题了,吃瓜的员工一个个将耳朵竖了起来。   今天反常就反常在,以往这种情况,其实说推也就推了。季潘宁今天这样她也觉得夸张。因为陈羽芒的状态很差,刚刚就看着不太好,让他去2车间溜达一圈,这回来之后死人味儿居然更重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季潘宁平时很照顾陈羽芒,今天是个极限情况没错,但不至于此。   做这一行,确实会有很多得罪不起的客人。虽然说人脉广,但首先熟络的契机就不对等,一个服务行业的一个消费者,平时客气客气约着打打球看看赛也就算了。真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其实没几个能来出手帮一把的。   车的主人也不是什么秘密,指不定说出来大伙都认识。她正要开口,扫了一眼旁边,陈羽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她也不意外,余光瞥见那道影子消失在2车间的门口,心里一暖,捡了一旁陈羽芒刚脱下来的护具,追了上去。   那个抱着扫把发呆的员工还在满脑子编汽车鬼故事,走也不敢走,看到来人,眼前一亮,“羽芒?你又回来了……潘宁姐!”   “你先出去,”季潘宁拉住他,“让谷恬快点过来,把她徒弟带上就行,其他人该干什么干什么。”   “哦哦。”   清了场,就剩下陈羽芒一个人,他打开车门,鼓风机开成静音集尘模式,扫着血液干涸的屑片。他将那张堵在吸盘头的照片取下来,和其他垃圾一起扔到地上,“不只有人血,还有尸水。人已经死了很久了,所以才会渗进座椅缝隙里。这不可能洗干净,皮饰,主驾副驾全部都要换。”   季潘宁将照片捡起来,吹了吹灰,放在干净的工作台上,“车主人说过,无法彻底清理干净的就直接扔掉。”   “玻璃也换不了。你先在群里问一下海外认识的人能不能配到Penpax的钢化玻璃,但我看碎裂的纹路有些奇怪,这台BATUR很可能不是那十八台之一,大旋钮的材质被换掉应该是怕金子招摇,同时上面的编码也消失了。我没看发动机,但它应该是重新拆解组装过的行政用车,要么就是定制。车主人可能喜欢欧陆又嫌它廉价且烂大街。”   闷骚。   季潘宁问:“玻璃具体有什么问题。”   “局部碎裂,四块同心圆裂纹,放射状,像烟花一样。所以不是钝器或者撞上了什么东西。”   “你意思这是枪眼?”   “而且是在极近的距离被射击。一般钢化玻璃挨一下就会全部爆裂,它挨了四下,只是局部碎裂,”说明防护程度在国标三级以上。陈羽芒避开中心点,摘下保护手套,用指腹摸了摸裂纹扩散开的地方,很光滑,“车主不管在玻璃的哪一侧都不会被产生的碎屑二次伤害。车里内饰烂成这样,是被利器划的,不是因为玻璃。”   还挺幸运的,宾利自己家搞限定的烂玻璃可要比防弹玻璃难找太多。   “所以今天一晚上是能弄完的。”   陈羽芒吸完表面,将车门不轻不重地关上,“车主人应该也清楚这一点。”   “羽芒。”   “……”   陈羽芒报告完了,他觉得自己很乖巧,所以不说话就不像是在闹脾气了。这会儿又安安静静地去换了一副清洁用的手套。   “羽芒。”   “……”   “芒芒。”   “……”   陈羽芒还是不说话,他越这样她越自责,怀里抱着衣服看他走来走去地忙活。她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幽幽地叹了口气,有些怜惜,又有些好笑地说:   “车主人都不记得你了。”   陈羽芒的动作停下来,手里捏着刚接上水龙头的软管,红红的眼睛看了过来。   季潘宁自接下这个单,从早上一直憋到了现在,她就知道会有这一刻。   对着这张委屈得要命又装作云淡风轻的脸,真面对起来比想象的令人心酸。   “芒芒,”她斜靠在门口,看着那台面目全非的车。像是自言自语。   “芒芒啊。” 第3章 3. 你怎么不看我啊   -   窗帘是双面遮光的,但奈何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陈羽芒没把它没拉严实。   正午极其刺眼的阳光从缝隙打进来,随着太阳移动,从地毯到床脚,从床脚到床头柜,略过药板锋利的铝膜光泽和边缘混乱的血渍,最终一点一点移动到陈羽芒的脸上。   他光裸着身体,发丝凌乱,眼前一片红光,陈羽芒睁开眼睛,缓了一两秒,又翻了个身,躲开阳光,卷着厚厚的蚕丝被,舒服地藏进阴影里。   今天可以不用去上班。因为陈羽芒太累了。   昨夜终于是赶在天亮前……尽可能地干完了所有工作,他和谷恬几个人一起将能卸的都卸干净能换的都换好,车辆右前翼子板有道6cm长的砂石划痕,并不是很严重,只有清漆层受损,底漆没露,摸得出看不出。   是重新补还是抛光修复,这需要和车主人沟通才能做决定。   季潘宁掏手机,“我现在问问。”   “已经五点四十了,”谷恬调好了清洁剂,本来想递给陈羽芒,但看了下对方的脸色,又觉得还是算了,对季潘宁说,“你赶紧让他回去睡。”   两人刚将底盘侍弄干净,终于到了最后一步,好在这台车又旧又新的,主人明显没开出去过几回,轮毂过遍酸再抛光就可以。   “没事,车主人今天有应酬,”乘谷恬追问,季潘宁电话已经拨了出去,侧脸回她道,“我爸也在这场,微信刚问过他,这会儿估计才散。”她又笑着补了一句,“这单子还是他搭的桥。”   谷恬蹙眉道:“我说的不是客户。”   陈羽芒直接接过她手上的清洁剂,默默地从她面前走了过去,没有讲话。   季潘宁电话打通了,她余光撇了眼蹲下身寂静工作的陈羽芒,端上自己那杯咖啡出去讲电话。   感应门开了又关,车间的暖气忽然被夜风撞散,冷得谷恬一激灵;季潘宁嘴里不卑不亢的问候快听不见了,再看陈羽芒他还是那副模样。   他确实累到了极限。   太瘦了,正常男性尺寸刚好贴合的丁腈手套带在他手上皱得一拨就能脱下来,只能用细皮筋在手腕处扎紧;因为要工作,便将过长的头发简单扎了起来,丸在脑后。   “你真没事吗,”谷恬见不得他这副风吹立刻能散的要命样子,心里也觉得潘宁有点强人所难,只说,“回去睡吧。剩下我和她能弄完。”   “不是六点整来提车吗。”陈羽芒手上动作没停,四个轮胎喷好,去接高压水枪,“三个人更快。”   谷恬觉得有点奇怪。   陈羽芒是那种本职工作干完绝对不会多揽一份活的那类人,答应的会做好没答应求他他也不干。今天季潘宁卖惨的时候她压根没想过陈羽芒乐意干,结果不仅同意了……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活干得格外……敷衍。   也不能说敷衍,但肯定是糊弄事的。就好像和车主人有什么仇怨一般,要不是她眼睛尖,发动机缝隙里那几个钉子,指不定就永远地卡在那了。   陈羽芒打小没吃过体力劳动的苦,身娇肉贵的平时没什么大动静的事要他做,干细活是最拿手的。这种粗心大意的错误出现的可能性为零。   要不是见他实在是困得没边,话都不讲了,谷恬都要以为他是故意这么干的。   而且她总感觉车哪里不对劲,浣油箱的时候她一晃眼好像是看见陈羽芒往里面扔了什么东西。   她还问过,陈羽芒平静地说没有,是螺丝钉掉在地上。   当时是准备再检查一下的,万一是什么易燃金属,在行驶的过程中可能会引起火灾,结果陈羽芒不乐意了。   季潘宁说会爆炸,陈羽芒回她那就等炸了再说。季潘宁不和他一般见识,坚持让谷恬检查了一下,结果真在里面发现了一段绞碎的黄铜导线。   谷恬那时候再次提出让他回家休息,季潘宁笑着说他精神好得很,陈羽芒不语,但也没否认。   他向来是有需求就直接说的。无论什么场合。   现在更像是执着地要将这台车洗完。   季潘宁回来了,“陈羽芒,回去睡觉去。”   “还没弄完。”   “别偷偷摸摸往里面塞东西了,到最后我还会再检查一遍,除了给我增加工作量让我早点猝死以外达不到你想要的目的。”   陈羽芒手上的动作还是没停,“无凭无据就胡说八道,我会去法院告你的。”   “咱车间到处都是摄像头呢。”   “他塞什么?”谷恬一回头,刚没听清,“塞什么里面进去。”   “……妳也赶紧回去睡吧。”季潘宁对陈羽芒催着说,“还有你。快点,快点。”   她一直催个不停,旁敲侧击地不知道在暗示什么,陈羽芒又累又困,现在开始烦了。他猛地关了水枪,房间瞬时安静下来,陈羽芒在想她到底什么意图,一扭头,忽然看见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辆车。   Oz的占地面积很大,做保养的车可以从店门头开放式接待厅直接一路开进来,车间前就是可供双向行驶的架空层。   那车陈羽芒不认识。   这个世界上还很少有他不认识的车。   一台车就那几个部分,拆了组组了拆,需要牢记的外形不管多么冷门也没有配件品牌多。   他手里握着高压水枪,从中午到现在除了一杯咖啡没有进食任何东西,忙碌一夜一身的死味。陈羽芒没什么情绪的目光,从门外的那台车,缓缓地,移动到了季潘宁的脸上。   她捏着眉心,叹了口气,表情是难得的心事重重。   门口的车驾驶位为右,副驾没有人。下来个司机穿西装带着白手套,打开了驾驶位后方的车门。   季潘宁说:“我一直在催你走人,你开着水枪也不听人讲话。别秋后算账说我不体贴。”   深冬,天气很冷,鑫城这个季节日出算早,天从哑黑一点点浮成青绀色,Oz车径两旁路灯明亮,像聚光灯,印出门口一道高大的影子。安静又得体。   门应声而开,客人体体面面地进来,不疾不徐。他穿着较为正式,没有搭大衣或外套,却带了双黑棕色的、皮质的手套。   季潘宁也没见过真人,她为她自己那个爹的脸面着想,难得收敛起往日无论和谁都飒爽的姿态,思考了一下,还是选了她爹叮嘱她的那个旧派的称呼来问候。   “邢总长。”   他居然步伐快了些,没有冷脸相待,笑得很温和,“季小姐,”他甚至是先主动伸出了手,“您好。”   季潘宁和谷恬都愣了一下,但还是店长反应更快,“……您好。薄待了。”她扭头对谷恬介绍,“这位是汽车的主人,是我们的重要客户。”   谷恬还是有点惊讶,季潘宁这副嘴脸其实挺常见的,但一般只出现在质检和消防跑来突击检查的时候,对客人她从来都是当八方友人接待的。   “谷恬,叫人。”   她反应过来,“邢……先生。”   季潘宁虽然出身不好,但家世不凡,有底子在。谷恬不像她从小到大习惯了这种场面如何灵巧,所以有些尴尬。   但他也只是笑了笑,“我叫邢幡。”   谷恬嘴角一扯,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身后啪——!的一声,她正局促着,吓了一跳,扭头看向声音来源,这才发现是陈羽芒。   ——不知道是怎么了,将有些重量的高压枪扔在地上,她还没看清陈羽芒的表情,他就背过身去。   紧接着,季潘宁说,“您来看一下瑕疵的地方吧。”   她将客户领到车前,解释那道擦伤,又说,“不触摸的话,其实看不出来。做抛光足够祛瑕了,但如果您还是比较介意,漆补也是可以的。但是迈莎瑞这个色号运过来最快也得五天。我尽可能问了国内所有同行,都没有现货。”   邢幡说:“不愧是季董的女儿。”   季潘宁眉毛动了动,谷恬看出来了,她这会自己也是膈应自己这个营业模式的。   季潘宁讲得清晰明白,他也不多话,脱下手套,垂下眼,指腹擦了擦那道擦痕,又很快重新将手套戴上,言简意赅道,“换漆。”   和这种人对话,不需要对答案一再问疑,“可以整车换漆。类似的原岩色,掺珍惜矿粉只有P30,会稍微偏暗一些,但大体是差不多的。甚至更低调。”   他说,“那就麻烦你了。”   “这怎么会麻烦。只是可能给不到太懂事的价格,”季潘宁现在没刚刚那么拘谨,也是因为即将要赚笔大的。   P30涂这个车型算上人工做下来一百四十万起,按业内惯性来算能给到二百出头,但她报了一百五。   这台车到手里的时候她就知道,客户绝对是相当懂车,也相当舍得烧钱的人。就算不懂也会有人帮他懂。尽可能低调的套件设计极致舒适,一套乍一眼看上去十分安分守己的外设,要比奢改更能烧钱。   爱车看人性,季潘宁也不是不明白陈羽芒。   她给客户过了过明细,对方听到报价也没有太多反应。邢幡问;“有没有细心一些的人?”   季潘宁说:“肯定让您满意。”   生意谈妥,邢幡离开了。他来得快,走得也快。   还以为是个相当难伺候的麻烦人物,验收就得里里外外大半天的那种。却没想到下了个单就直接离开了,认真算下来,他一直在聆听,开口讲话总共说了不到五句。   从进来,到走,不到三分钟的时间。   没有多说一句废话。   也没有看陈羽芒一眼。   谷恬回家了,季潘宁和陈羽芒在做最后的锁水。他没有说话,她也没问。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只有喷瓶和麂皮布摩擦的声音。   “我都说了。”   她一开口,陈羽芒抬起头来,那张脸对视起来,甚至感觉比那个男人给她的心理压力还要更大。   陈羽芒静静地看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但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都说了,早就不记得你了。   “回家休息?”   “潘宁。”陈羽芒忽然开口。   “说。”   “这台漆我来做。”   “……陈羽芒。”   “十五天。除却涂料本身的支出,包含你赚的,我要你直接分一百万给我。”   季潘宁没有回应。   陈羽芒收拾干净了最后一寸漆面。他将几乎磨损的手套摘下,扔在地上,单手扯开了绑着头发的皮筋。   他顺手给自己咬了根烟,是谷恬留下的半包查普曼,也递给季潘宁一支。   烟嘴很甜,樱桃汁的香味比较淡,口感团柔。陈羽芒该去理发了,头发比想象的要长,轻软地垂下来,盖住脖子与冷色的皮肤,细细一撮溜进衬衫的锁骨处。鬓发凌乱地翘在脸颊两侧,显得他更加瘦削,像团浅的、一叹就散的烟雾。   十年过去了,发生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事。在季潘宁眼里,他该被数次打碎,可偏偏又毫发无损,吸甜烟的动作不再生涩,倒是一如既往地矜持,仿佛即便哪一天真烂到泥里了,他还是会这样。   从认识到现在,从身份贵重家世显赫到现在一无所有,他被养成这副模样,再怎么被折辱,一次又一次从深渊里爬出来。除了客观加重的病情,逐渐增多的药量,再无其他。陈羽芒令人不忍的人生经历如同应用程序一样加载在躯体反应上,他总是非常平静,平静地就像是没受过伤。永远都不会有变化。难以捉摸,也无法琢磨。   她知道唯一会引起他情绪波动的,只有这个早就不记得他的人。   陈羽芒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一半。”   季潘宁有意思地笑了,“你怎么知道他给我转了二百万。”   “你不缺这笔钱,二百万没有他在你爸面前多夸你几句值钱。如果你还心疼我,就把钱给我,只问你要一半,我已经很乖了。”他笑了笑,“你该都给我的。”   “你配得感真是数十年如一日的高。”   陈羽芒点点头,“我喜欢的都是很贵,很好的。”   “既然这样,为什么刚刚还想着把人家往死了整。”季潘宁看着那台车。如果不是她把黄铜线冲出来,陈羽芒那不着边际的‘恶作剧’说不定还真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做下去了。   “你有病吗。他会死得很难看,而你下辈子都得在监狱里待着,你就没想过?还连带我也前途尽毁。我完了。”   陈羽芒隔着烟雾看她。工作到现在,他是很疲惫的,眼皮恹恹地半垂着,表情有些无辜,但又似笑非笑。   虽然心里早有预期,但真的听到这样一句的时候,她还是绷紧了面容,扭过脸,一言不发地吸着烟。   陈羽芒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   今天不用去上班。陈羽芒太累了。   被子里的人动了动,露出脸。再次睁开眼,已经是午后时间。   他从舒服的床铺爬起来,将运行一夜的空调关小。手指上有些新的伤痕,陈羽芒看了眼药板上了血渍,地上的拖鞋少了一只。他愣了愣,很快明白是自己又梦游了。   他有很多病,要吃很多药,根据药品的种类和名称,别人会觉得疾病是来自心理和情绪。但没有,真没有。无论信与不信,他不在意,他只是单纯地得了这些需要亲爱的人来无尽呵护才可能会养好的病。   最近他停药了。所以开始呕吐,怕冷,觉得身上刺痒。恢复了梦游的旧症状。   停药的后果影响比他想象的大,陈羽芒感觉自己得抽空再去复查一次。   但是今天不行。他可以休息,但是他要去工作。   这世界上他做任何事都是为了自己高兴,今天也不例外。   陈羽芒收拾好一切,推开门,午后阳光灿烂,他听到消息提示,看了眼银行审核通过后,自动发来的短信和入账记录,嘴角弯了弯,心情更加好起来。   他打了个电话,“钱收到了。潘宁,今天他会来店里吗?把他的联系方式推给我,我知道你有。”   季潘宁还没睡醒,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芒芒,问你说的是谁。   他还能说谁。   “我说的是邢幡。” 第4章 4. 草莓烟   邢幡的时间不好约,要不是今天来江边吃饭,季潘宁总感觉这一周都不一定能约上人。   她向客户简单介绍了一下陈羽芒,说这是本店专门负责他订单的人,季潘宁好话说了不少,她清了下喉咙,示意陈羽芒打招呼。   陈羽芒喊了一声先生。   邢幡。季潘宁的父亲喊他总务长,同时叮嘱女儿讲话客气一些,以礼相待。   其实这早年虚职的称呼没什么意义,陈羽芒的父亲从前也喊过。那时候陈羽芒喊他最多的不是总长。是哥哥。   邢幡今天时间较为宽裕,可以说些闲话,他听见这一句,礼貌地伸出手来,是要握一下手的意思。   陈羽芒一直在看他,他在盯着邢幡的脸看。   确实很长时间没见,三年还是五年?陈悟之进监狱之后,母亲也很快地离开了这座城市,邢幡正式从他的生命中消失。回国的时候,他拉着拉杆箱,没有人来接他。刚出安检就在机场被蹲守的记者围堵,人越聚越多,聚光灯话筒和摄像机撞在他身上和脸上,让他眼花缭乱。等人潮褪去之后他发现,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陈羽芒忘了陈悟之具体是什么时候进监狱的了,比较深刻的记忆不是刚开始,是后面难熬的那几年。他为了谋生和活下去,周转在很多人身边,最后季潘宁把他捡了起来。   邢幡的手已经伸出来有段时间了,卡在收还是不收的节点。   他今天穿得休闲多了,依旧带着皮质的手套。本就宽大的手掌看起来更有些冷硬粗糙的震慑力,皮革一点都不柔软,类比男性的五官。   和记忆中长得不太一样,但眼睛和以前是一样的,杂糅着温柔、笑意和无感情的漠视。陈羽芒的父亲当年只手遮天,见微知著,评价这位东家的新秀,说他是平易近人的冷血动物。他爱你,敬你,哪一天,就把你绞死了,无声无息的。   陈羽芒不看邢幡的脸,看他的手套,就在那杵着不握手。想表达的意思太明显了。   邢幡解释说,他有洁癖。   这一次距离很近,陈羽芒听到窖沉温柔的声音,是成年男性的,又觉得不像哥哥。除了眼睛他什么都变了。   邢幡带着手套,陈羽芒不想和他握手也不想让他尴尬,拿个纸杯接了杯白开水塞他手里,然后转过身去。   季潘宁:“……”   陈羽芒说:“不是说要去看进度吗?”   季潘宁对邢幡说:“那您先去。这位无论是耐心还是技术,都能达到您的要求,”她又不放心,叮嘱陈羽芒,“礼貌点。”   接待室距离车间不远,他领着邢幡进入电梯,狭小的空间,他侧脸抬头望向邢幡,发现他也在看自己,陈羽芒就扭过头,不看他了。   邢幡在看陈羽芒。   这是个正常大小的电梯,他们靠得很近,邢幡低下头能看见陈羽芒被头发掩住一点点的脸。   说是评鉴一样地看也可以,说只是看看没别的想法也可以。他确实是没什么兴趣,但是有些好奇。   空气里有好闻的味道,是一般人会觉得难闻,但抽烟的人会觉得甜重的香气:浆果的酸甜,混合了烘晒得温和不辣口的烟草。   陈羽芒意识到邢幡在闻味道,躲了躲,“刑先生……”   邢幡说:“抱歉。”他忽然又想起问,“刚刚我惹您生气了吗?”   方才说话的时候,他喉咙和胸膛震动着,是很好听的低音,在狭小环境里会痒耳朵的,但是现在,邢幡将声音放轻了。   就像今天一进门来的时候,陈羽芒站在门口,无论从哪个角度一抬眼就能看见的位置,邢幡看见他,刻意轻声地说了句:您好。   陈羽芒没有回答,电梯门开了。   今天鑫城室外刮大风,天气阴沉,隐隐有下夜雨的架势,陈羽芒带着邢幡,往风里走。   邢幡的车很难侍奉。矿漆的好处是不用预作色,坏处是娇气又珍贵。BATUR机盖不厚,原有的镀晶打磨掉还有三到四面需要慢慢清理,上新漆前得匀一两层炭纤维。   谷恬评价:财大气粗。   陈羽芒说:“小心磕碰,会弄脏车子的。”他说,“机盖祛干净色之后会拍照备案,目前没有发现任何划痕,如果嫌麻烦,烤完之后再汇报一次进度就行。”   陈羽芒讲话慢,带了点软软的本地口音,语气却冷冷淡淡。他也不爱讲废话,该看的看了该说的说完了,就闭上嘴盯着人看。   邢幡听了半天,认为陈羽芒的工作做得很好,他十分满意。   大抵是职业特性,他抬了抬鞋尖,干净的地面没有落下一滴污渍,于是夸赞季平安的女儿年轻有为。   陈羽芒说:“这是我收拾的。”   邢幡点头称是,又说,“您做得很不错。”   “……”   车间里换风做得太好,没有油漆味道,但陈羽芒身上的气味却久消不散。   季潘宁去打报税文件去了,这也是邢幡需要过来一趟的唯一原因,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动作很慢,迟迟不来。陈羽芒一安静下来,屋里就没人说话了。忽然,邢幡开口:“您身上烟味很重。”   陈羽芒想:他怎么还在闻我。   “刑先生不用这么客气。” 您来您去的,很讨厌。他抱着胳膊,侧过头,“我作为员工压力也很大。”   邢幡淡道,“你身上烟味很重。”   语气忽然变化,想必是长久没人对他这么讲话了,他不习惯。   陈羽芒原本想继续冷怠他的,但这时候又担忧起来,抬起脸望着他,“是不好闻的味道?你不喜欢?”   邢幡微微有些讶异,摇头回答道,“不是。”   他闻到的是雪茄晾过发酵的低醇烟叶。邢幡喜欢抽,也喜欢陈羽芒身上带的这种水果香料味。   鑫城和德烟过去有些渊源。刚开放那几年,本地烟草工业迟迟起步,八二年白星派了两个大学生去美国和德国学习择叶烘烤存酵等技术,因此这四十年老版的白星都有一股白肋烟的味道,加了稀薄的咖啡香精,疏松又弹软,焦油含量也低。德国烟重味轻劲,顺滑柔和,白星比之则更加柔和。   陈羽芒身上一股草莓味。   给刑幡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像早年的旧白星。   “抱歉抱歉!”季潘宁虽然来晚了,但是气息平稳,脚步也稳当,将怀里的纸袋递交过去,“您特地要纸质版的,这会儿店里人打好刚送过来。”   车没什么问题,服务没什么问题,工艺没什么问题,陈羽芒也没什么问题。   一切顺利,到了饭点,邢幡要离开了。他的车就停在车间外的小径上。   外面的天色昏昏暗暗的,空气也湿漉漉。看着愈发像要下大雨了。   邢幡摘下手套,和陈羽芒握手道别,陈羽芒没有理他,低头收拾东西,非常地不给面子。   季潘宁忍无可忍:“讲礼貌!”   陈羽芒被她吼得不高兴,直言道,“我有洁癖。”   因为觉得很可爱,邢幡低沉地笑了一声,重新带上手套。车间内光洁明亮,似乎连人的心思都一览无遗,他弯着眼睛,打量陈羽芒。   停在车间门口的那台车应时地下来一个人,接过季潘宁递交的纳税证明,点头示意后,又回到了车边等待。邢幡给陈羽芒道了歉,解释说自己的洁癖是心理上的原因。   他离开的时候,陈羽芒大声对季潘宁说:今天我要值夜班。   晚饭是季潘宁带他出去吃的。因为陈羽芒心情极差。   不停地发牢骚。   “他今天没认出我来。”   他今天看我了,还是没认出来我。   季潘宁切着盘子里的肉,头也不抬,“当年你多大?现在你多大。”   陈羽芒撑着下巴,看凰洲江畔两岸金光璀璨的东西外滩,“可是他以前抱过我,那个时候我不小了。我在读高中。”虽然个子不高。   他想自己变化应该是不大的。   “这么委屈啊?”季潘宁看他面前那盘凉掉的意面就来气,“肯定认不出来,当然认不出来了,你都瘦成鬼了你!”   陈羽芒说:“我吃了会吐。”   季潘宁知道他最近停药,看了眼他绑着创可贴的手指,放下刀叉,“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是怎么看我的,他为什么不记得我?”   她问:“他为什么要记得你。”   “我在想办法引起他注意了,但是他都没有生气,我想不明白,”陈羽芒一直看向窗外,眼神混倦而偏执,他只是自顾自说着,丝毫没有回应季潘宁的意思,“年纪很小的时候,我就只记得他夸我漂亮了……现在不漂亮了吗……”   季潘宁问:“芒芒,你怎么还要喜欢他呢。”   陈羽芒听见这一句,思绪被打断,托着下巴的角度不变,目光却转了过来。   这模样看起来又冷又凉,鑫市总汇与海关钟楼辉煌的建筑灯光打照在他的脸上。   那天季潘宁欲言又止地喊“芒芒啊。”的时候,似乎就想要问这句话了。在陈羽芒拿着水管,红着眼睛,可怜兮兮破破烂烂地看着她的时候,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她捡到陈羽芒的那天。   那天他被弄得脏脏的,可还是很乖巧,看着安静又可怜,沉默不语地在夜店被一群当年的同学旧友围起来。如果给钱的话,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肠胃脆弱,喝酒会吐,他们就逼着他喝酒;他笑起来困难,他们就逼着他笑;酒水倾洒在身体上,手臂有烟灰和溃烂的痕迹。被推搡着,抚摸着。陈羽芒尽力了,他是想听话的,可他就是喝不下去,也笑不出来。   季潘宁想起那种被强壮的小男孩围起来的流浪猫,没有主人再给它梳理毛发了,脏乱地打着结,皮下形销骨立。猫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沾满泥巴的球鞋和石头,不知该往哪里躲所以只能温顺地叫着。   “你以为你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谁啊?”   陈羽芒抬眼,“你生气了?”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家破人亡吗?还在这里说这些,说过去?陈羽芒,你能不能对自己有点良心。”   陈羽芒安静地听着。   季潘宁冷冷地说,“我长了眼睛就能看到,我有脑子就会琢磨会想。邢幡当年把白星拆得四分五裂,报纸登了一整年他的伟大政绩,是个民众就在拍手叫好,谁都能踩你一脚,他那时候在哪?你满世界问他找他,你连家都没有了。”她声音高了起来,餐厅里引人侧目,她却不以为然,“还真是对不起你,没想到你现在了都还走不出来。我说句实话,除了我老子的威逼利诱之外,我就是知晓他根本就不记得你、认都不认识你,我才接了这个单。”   他忽地笑了笑,“你和爸爸的说辞一样。”   “少扯别的。不要以为我不理解你,我比谁都理解你。”季潘宁也有太多对不起陈羽芒的事,相处至今,她很清楚这个一身旧疾的神经病到底是个什么心性,“你要一百万?我二百万全都给你,你清醒一点能恨就不要爱。”   “你觉得二百万对我来说值钱吗?”   二百万当然不值钱。   十年前卷烟造城的总省首富,明面上只有这么一个万众瞩目的幼子,东海边这样一座纸醉金迷的高峰巨院,它真就成了天上璀璨的白星。最耀眼鼎盛的时候,海上名流云集,船艇齐聚的灯光几乎要汇进两公里外的凰洲江上,十五岁的陈羽芒在人群中间,站在他父亲母亲的身边,懒怠、骄矜,被金酒与谄谀软乎乎地包围着。他还很健全,他是完好无损的。他什么都不缺,他快拥有一切了。   但其实现在还是这样。餐厅变得安静,隔着玻璃,外滩的灯火和以往一样映在那张漂亮的脸上,他看起来还是很昂贵,区别只是现在能看到他身体上写满了价格的标签。   “真是个廉价货。”   “我什么时候贵过,”陈羽芒心情变好了,他开始笑,甚至吃了点东西,“你一个月才给我多少工资?”   吃东西的时候,季潘宁希望他不要吐。发疯的时候,季潘宁希望他实在不行再把药用起来吧。   咀嚼了几下,陈羽芒还是觉得恶心。其实他胃是空的,要吐也吐不出什么,现在他吃东西很少能觉得香甜美妙。果然病就是病,和心情没直接关系。   “你就一定要毁了自己。你本来都快好了,你开始停药了。你就是因为他得病的。”季潘宁往后靠着,靠在椅子上,只想快点出去抽根烟,“别让我再恨我自己了行吗。当时真就该拒绝我爸……”   陈羽芒笑话她,“自我感动什么,我可不会为了你做这种事。你接下单子的决定是正确的,要想让你母亲快点拿到正房的名分,能结识邢幡就是你一步登天的跳板。”   季潘宁深知这个道理,却依旧嘴硬道,“你对他滤镜也太重了吧。”   一个浑身上下写满危险的坏人,开着死过人的豪车。挡风玻璃上顶了四个枪眼,手套箱里有镇定剂和匕首。   除了脸和身材到底还有什么。陈羽芒这个没三观的混账,也是个坏东西。99。   她听见他轻描淡写地说:   “潘宁,我从小就喜欢他了。”   “你昨天还想杀了他呢。”   “这两者之间冲突吗?”陈羽芒放下刀叉,准备一会儿去喝点咖啡压恶心,“吃饱了就走吧,我还要去值夜班。”   季潘宁嘲讽道,“你真以为他今天晚上会过来?”   谁知道呢,但是陈羽芒看见了,他看见邢幡脚步停顿,也看见他将身体送进车里的时候,抬眼看了过来,目光对上之后,很快车门紧闭,但陈羽芒知道,隔着玻璃,邢幡在饶有兴趣地打量自己。   “会来啊。”   “对视一下人家就会来?他又不是狗——”   季潘宁的声音被打断,她见陈羽芒将手机推了过来,是软件聊天的页面,Oz的客服号,她和陈羽芒都可以登。   是邢幡。   他在问今天夜间是否还有洗车的名额。   他想要预约。 第5章 5. 视频,烟疤   “你们知道那些空少空姐的吧,一个个长得那么漂亮,身材又好。你知道他们多少工资吗飞一趟?少的离谱!既然这样为啥还一堆人去,你们坐过头等舱没有? 一张机票几万块,神经病嘛不是,但人家有钱啊,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唉,别不理我,你想想。”   谷恬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她一把搡开挡在眼前的徒弟,不耐烦地挥手让他接货的动作快点。   但来送配货的那老登,即便没人理还是在那侃个不停,“都是出来卖的,我告诉你们,镶金边的卖。你看那些漂亮小年轻,就围着头等舱的转,还,还蹲下来服务,就是想被人家看上,要个联系方式,下了飞机,晚上吃顿饭去酒店,有些大老板人家饭都不会请——”   “真假的?”   也不是完全没人理。林宇承一边搬漆,一边好奇地问,“叔,你怎么知道的啊?”   “我见过呗,”老登甩着货车司机的硬毛线白手套,自得道,“你知道现在除了空少空姐,江湖上说下一个傍大款捞大钱的职业是什么吗?”   “什么啊。”   “嘿,就是你们这行啦。”   什么工作室俱乐部沙龙的,也就是个维修工开的一家‘花里胡哨’的维修店,和商城底下修手机贴膜的有什么区别?他拉来一桶漆零售撑死三五百,人用个小喷桶一喷,翻了倍就涨上去了!   “你们这行当,天天和大款富婆打交道,指不定就给人家看上了,滚滚被窝少努力十年。我们这些干苦力的,拖家带口跑五十年车也赚不回一个厕所。”   谷恬喊,“搬完没?动作快点,搬完了小张给他结钱。”   “怎么就开始赶人了,”老登见她黑着一张脸,嬉皮笑脸道,“你这种不行的哈,要傍也傍不上,那得是……得是,欸!得是那种的!长那样的,你看着没,那种——”   他指着穿上工服正在扎头发的陈羽芒。   晚饭回来之后他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收拾自己,好像是吵架了吧,季潘宁脸色从进门开始到离开都很难看。但这影响不了陈羽芒什么,没人理他就在那边给自己梳毛。之前确实凌乱了一些,但他也不去剪头发,就弄顺了之后抓起来,要不是男性的骨架,光看那颗脑袋和脖子,像女孩。   她虽然懒得问,但还是好奇,毕竟听说陈羽芒今天愿意主动值夜班。来最晚走最早的家伙,活久见。   老登文化认知就在这里,抹黑一个职业也就上下嘴皮子一翻的事。谷恬冷笑一声准备让他闭上嘴滚,忽然季潘宁面无表情地进了屋。   她一边给老登结了款让他闭嘴走人,一边对陈羽芒说,“有单。钞的加急,左前后两边爆胎全换,客人就在门口撒泼。你动作快点,傍了大款也不要耽误本职工作。”   “……”谷恬发现一顿晚饭的功夫自己好似落后几个剧情版本,“谁大款……不是,谁的车?这个时间怎么还接加急。”   “钞了三倍呢,为什么不接。而且客人之前就在我们这换的。”   陈羽芒目不斜视,那张脸转过来,平静地问,“谁的车。”   季潘宁一时半会没空理他,老登一走就关了门。今天白班不用加班,人走得差不多了,只有晚班的人,她指挥林宇承把装满油漆小罐的箱子搬进2车间去,才看着陈羽芒,说,“望江一汽的太子爷和他的男小三。”   谷恬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平时季潘宁保护他保护得很好,不会让他去接待,也不会让他接这种客户的活。   现在明摆着两人起了什么冲突。   季潘宁自认为她和陈羽芒的关系足够好到可以阻止他再下泥潭,虽然说人疯起来拉不住,但至少现在的生活很平静,即便有恶疾缠身,可是至少他外在的一切都是安全的。除了现有的,不会再多增加一道伤口,也不会再多一个呕吐的理由。   “现在太子爷真多啊,谁都能是太子爷了。”陈羽芒懒懒地笑了一下,听话地起身去接待,“赵望声不找他爸要新车,过来撒什么野。”   谷恬问:“……他以前是这种性格吗?”   季潘宁似笑非笑地看着陈羽芒的背影,“以前?以前更可怕。”   刚那一瞬间,陈羽芒的笑确实让她回到了从前。还有懒怠又轻蔑的,什么都不在乎的,自他之下目空一物的语调。或许真的是邢幡的出现打破了水面,陈羽芒枯叶逢春,兴奋得要命,她真觉得有些过头了。   宁愿陈羽芒是要找那人报仇雪恨。   “谷恬,”她疲惫地说,“我做了个错事。虽然后悔但是违心的,要是再来一次,我可能还会这么干。”   谷恬不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种时候也不打算多问什么,只静静地听,但等了一会儿,又什么都没等到。   “不知道你在恼什么,”谷恬笑了笑,“记住自己永远最重要就行。学学陈羽芒。”   “也是。”   当年念高中的时候,陈羽芒干的那些杀人放火的疯事,季潘宁这辈子都忘不掉。就是这么一个干什么都只为自己高兴的人,从不考虑后果,让他哭的人到最后总是会哭得比他更惨。当年傲慢成那样,她理解成家世给予的本钱,这些年相处下来,她才知道,没人给他兜底他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无法反抗就装模作样地折服,一找到时机就死死地咬上去。   前半生被物质填满,心倒是空得像个塑料盒子,身体只是个承载意识的容器,怎么践踏都可以。让他不高兴,才是最大的问题。   “对了,”谷恬念念不忘,“你刚说什么大款?谁傍大款,陈羽芒?”   季潘宁懒得再想陈羽芒,转身走了,“开玩笑的。”   冷心冷情的疯子,这辈子只对一个人乖巧。   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祟。   隔着老远就听见接待厅吵闹,陈羽芒先去了趟车间看情况,大概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后,才去接待。   一进门就看见‘望江一汽太子爷’大马金刀坐在沙发上,冲着前台点头哈腰的女孩眯着眼冷斥,他旁边靠了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戴眼镜穿高领,有意思地翻看Oz的宣传册。   陈羽芒问:“怎么回事。”   女孩应该是早就被骂哭了,但不得不逼自己赔笑,这会儿憋得脸通红,一见有人来,看救星似的望过来,一瞅是陈羽芒,又绝望地低下头。   女孩带着哭腔说,“是加急单,客人说今晚就要提……已经等了半小时了,问……怎么还没好。”   陈羽芒说:“左前轮内胎扭转外胎爆裂,后面刹车片全毁,别说半小时,给一晚上都不行,车提不走,让客人回家吧。”   赵望声冷道,“老子三倍钱扔出去你们给我这个结果?”   陈羽芒点了点头,“十倍钱也提不走,除了右前,剩下三个轮子都要换。”   “换轮子需要多久,十分钟的活你要干十个小时?”他又对着前台小姑娘大喊,“我让你找你们店长来你找这么个人和老子踢皮球呢?还想不想干。”   小姑娘一哆嗦,还没说话,又听见陈羽芒轻笑一声,“你这么着急?明天再来取车也是一样的。”   赵望声好笑,“你们老板疯了?你知不——”   话还没说完,陈羽芒直接坐在沙发上,就在怔愣的赵望声旁边。这一下两人都止了声,一旁那文秀的男人放下手里的册子,惊讶地看过来,好一会儿,才忽然呼道,“……陈羽芒?”   听到这个名字,赵望声打了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他瞪大了眼,上上下下打量,凝视好一会儿,哈!地笑了一声老天爷,“你还活着?好久不见。”   也是应景,窗外轰隆隆打一道震地的巨雷,从下午憋到现在的雨终于倾斜而下,顺着玻璃成股成股地往下涌。   陈羽芒给前台小女孩打了个手势,她见陈羽芒接下烂摊子,正意外着,见状又连忙点点头,谢天谢地地走了。   “你怎么,”赵望声惊喜万分,“不在夜店干了,跑这儿来修车啊?”   文秀男推了推眼镜,好奇地问,“夜店?”   “那时候你还没回国呢,”其实他俩靠得也近,赵望声容貌英俊,人高马大,一胳膊搭在沙发背,那边长臂一揽,把旁边的人搂在怀里,低低地笑,“都见过,都熟人,咱们老同学,就不介绍了。”   “虽然没回国,但是也听说过。”怀里的人轻巧一笑,“真人和视频里就是不一样,果然人上镜就会胖。这么看,感觉好瘦。”   提到视频,赵望声眸色深了深,盯着陈羽芒看,也没说什么。文秀男被他搂着,发觉男人的肌肉发紧,他脸上的笑一顿,表情微微变了变。   陈羽芒点点头,他凑过去,对赵望声小声道,“是好久了。上一次见面,你比现在凶好多。”   “哈哈。”赵望声饶有兴趣地问,“这两年找不着你人,我还挺担心的,没想到你现在日子过挺好。”   “过的不好。”陈羽芒握住他的手,自自然然地往自己腰上一放,“吃不下东西,吃什么都吐。”   赵望声僵了一下,但他也算懂陈羽芒是个什么成色的东西,顺着摸了摸那把细瘦的腰,不刻意去掐都能捋出一个空荡的弧度来,“还真是……”他半天也没收回手,“怪让人心疼的。”   文秀男不笑了,嘴巴微微抿起来,也不做声,赵望声的胳膊还在他肩上搂着,但不一会儿,那胳膊就收了回去。   赵望声顺手楼了腰,又高高地抬起他下巴,朝他下面那块软肉看,眉毛一挑,“这疤怎么还在啊。”   陈羽芒给他抬着脸,那指腹在肉上搓来搓去,不高兴地喊了一声痛,赵望声笑着把他放开了,意味深长地说了声抱歉。   文秀男忍不住,凉凉地开口,“什么疤啊。”   “嗯?哦,他下巴底下,有个烟头弄出来的小疤,”赵望声看着陈羽芒,眼神沌倦,语气带着戏谑,颇有些意趣地说,“我烫的。”   文秀男又笑了。   隔了太久,他见到陈羽芒还是会自卑,但是现在想想,有什么必要。   陈羽芒说:“回归正题吧,这车你今晚带不走。”   赵望声问,“为什么。”   “季潘宁晚上生我的气,脑热粗心,应该是没仔细看,你这台车我们本来就不能收。但既然送过来了,你现在想开也是开不走的,只能在这放着,明天你派个人过来取。不派人也没事,自然会有人找上门去。”   赵望声笑了,“什么意思啊。”   “你自己车什么情况,你心里不清楚?”陈羽芒也不和他玩谜语,直截了当地说,“爆了三个胎,刹车片全毁,只有左前不受力。打转向的时候急疯了吧。”   赵望声脸上的笑淡了下去。   “车是好车,前盖连划痕都没有。”陈羽芒接着说,“被撞的人就不一定了。”   落地窗外的雨起了势,天空电闪雷鸣,还挺配室内的气氛。   一时间无人讲话,刚那种似有若无的旖旎气氛消失了个彻彻底底,文秀男也算是能沉得住气的,可此时看不清赵望声的表情,他心里也开始慌乱起来,左顾右盼又显得此地无银,他只能看着对面的陈羽芒。   太子爷默不作声,陈羽芒想起今天他还有别的事忙,不想太耽误在这里,没什么意义地叹了口气,倒是叹醒了赵望声,“你到底——”   陈羽芒打断他,“你害怕什么。要报警现在警车就到了。我要是你,现在不会守着车不放,把面子放一放,联系你爸去销监控比换车胎靠谱。啊,等一下……”他忽然想起什么,“你最近因为作风问题,好像正和赵叔叔不对付。我听潘宁说望江一汽最近内部也不太平,你爸忽然找回来个已经成年的私生子,据说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陈羽芒说,“豪门就是这点不好,私生活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大家就都知道了。车行每天人来人往,东一耳朵西一耳朵的,拼拼凑凑也能将故事听完整。”   文秀男实在有些坐不住,伸出手推了推人,“望声……”   赵望声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盯着陈羽芒的脸看,忽然咧嘴一笑,“这么记仇?怎么,你要干什么,要报复?威胁我?”   陈羽芒淡淡地说,“我闲的没事干了是吗。”   “那你他妈的想干什么?嗯?你意思是,这车你要直接给我扣在这,让我夹尾巴灰溜溜地走,然后听天由命?”   “车是季潘宁带回来的,是放置还是报警,那是她的责任,是她需要去思考解决的问题。”   “哦,是讲道理的。那你不去忙你的事,还在这放什么屁。”赵望声笑道,“看我乐子呢。”   “她把我赶过来的,我只能过来了啊。”陈羽芒想了想,“但你说看乐子也对。虽然说是季潘宁自己的责任,但毕竟被我发现了。我也一开始就和你说,这车你是开不走的。”他蹙了蹙没,“你也太粗心,底盘打灯一照全是人血……啊。”   赵望声本就面色阴晴不定,现在听不下去,忽然像个野兽似的冲了过去,掐着陈羽芒的脖子,把他按在身下。   文秀男身体一抖,往后缩了缩,看了眼门口,又愣住。   “在这等我呢?”他好笑道,“你就没想过就算你报警了老子也根本不在乎。臭俵子,你现在是个什么东西,不要命了你威胁我。死一个死两个对我来说有区别吗,招惹什么?”   陈羽芒从前被掐习惯了,也没有挣扎,只是不舒服地蹙眉。因为呼吸困难,所以仰了仰脖子,赵望声一看忍不住调侃道,“你这是有经验了?嗯?”   文秀男:“赵望声……”   赵望声啪!地一巴掌扇在陈羽芒脸上,“熟不熟悉?是不是挺怀念的。陈羽芒,这都多久了,弄过你的人那么多干嘛非就得记我一个。”   文秀男扯了扯赵望声的袖子,“赵望声,赵望声。”   “操你妈的叫叫叫,”他猛地松开几乎窒息的陈羽芒,对着人恶狠狠地骂道,“你也欠扇是不是?”   “不是!”文秀男脸色难看,他越过在沙发上轻轻咳嗽的陈羽芒,指了指门口。   赵望声满脸厉色,顺着他指的方向回过头。   陈羽芒也只是短暂地有些眩晕,他这方面确实有经验。脸算不上痛,喉咙疼。他调整呼吸,很快就缓了过来,也跟着看向门口。   Oz那扇大大的玻璃感应门向两边弹开,叮——!地响了一声。   外面的雨依旧越下越大,忽然打了个巨型闪电。天破开一道裂缝又再合上,那一瞬间亮得像白天。   那人和白天离开的时候穿着一样,但是被风雨淋湿了,额头上的发丝在往下滴水,润湿了眼皮、睫毛和鼻梁。   雨里有土腥味,和血腥是不一样的。陈羽芒闻到了湿漉漉的血腥味,是来自一身雨水的人。   邢幡收了雨伞,先是抖了抖,再将它插进沥伞架。一抬头,对着陈羽芒,温和地问好。   邢幡说:“我下午的时候预约过。我是来洗车的。” 第6章 6. 陈羽芒讨厌那个烟疤   陈羽芒的情绪很稳定,他当初在别地方干活的时候就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不卑不亢,又卑又亢,也能哭,也会笑,极能忍,也极娇气。喊过来坐在那的时候,感觉一屋子人反成了他点的鸭,你看不惯他,让他跪下来用嘴接酒和烟灰,他也是愿意做的。   赵望声能理解,毕竟大伙也见过当年的陈羽芒,这家伙从小穷得只剩下钱了,外人眼里就是这样:家里的独苗,父母恩爱,身上撒杯温开水都怕烫着他。养出这副对快乐迟钝,对痛苦也很迟钝的、没有任何真实情绪波动的模样。   但现在不同,赵望声发现了不对劲。   因为离得近才能看清楚——身下的陈羽芒瞳仁细细地缩了一下,再怎么闭眼扭头都眼藏不住他的情绪,面上若无其事,身体开始紧绷,只是短暂的瞬间,但是足够他捕捉信息了。   陈羽芒说:“现在不方便接待。”   邢幡问:“你遇到麻烦了吗?”   陈羽芒说:“不是麻烦。前台刚刚离开,你要洗车可以绕一下,去车间找她。”   邢幡说:“我可以在这里等等。”   陈羽芒说:“其实客人也可以……”   邢幡说:“外面下雨了。”   赵望声冷笑一声,从陈羽芒身上翻下来,一屁股坐在旁边,软皮沙发被他震了两下,“还聊起来了。”他问陈羽芒,“怎么,大客户?是不是要赶我走啊,影响你业务。”   也没等陈羽芒说话,他冲门口那道影子抬了抬下巴,“改天吧,先来后到。”   邢幡不再在门口干站着,走过来了,一边整理着手套,能听见牛皮被鞣制后紧而软的摩擦声。   雨夜湿气重,深色的东西色调会变得更沉,所以他看起来表情没有刚才温和,配着那张脸,表达出相当直观的信息。   情绪不高。不知道是因为被接待怠慢了,还是因为坏顾客冲他发脾气。   他对陈羽芒说:我可以等。   陈羽芒能感觉到他在看自己的嘴角和脖子,应该是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赵望声往前伸了伸头,“哥们你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你——你他妈拉我干什么?”   文秀男低声说:“我见过他。”   赵望声问,“见过?是哪位,”他打量一下,点点头,“刚刚有眼不识泰山,站门口还以为是送货的。”   “我叫邢幡。”   赵望声一愣,别人不好说,他还真听说过这个名字。   “啊?”他脸上表情没绷住,心里的紧张感一下子消失了,“我爸天天在家天天挂嘴上骂的那个王八蛋也叫这名字。”   文秀男脸色更难看,“望声……!”   “说得应该就是我。赵先生,我也认识你父亲。”邢幡不再看陈羽芒了,目光转向另一边,笑着问,“你们在做什么?”   赵望声虽然发火被打断了,但他不觉得陈羽芒真有本事能扣下他的车,这就是家车行,现在的场景是两个客人在等着提车的时候无聊闲谈,所以他乐呵道:“我们……”   文秀男抢道,“我们是来洗车的,马上就走了!”   戴眼镜的文秀男姓方,跟赵望声有段日子了,算有见识的那种,玩得开,在床上很有反差。赵望声好奇陈羽芒忽然出现的情绪,也好奇小方为什么这么紧张。就像是见过似的。   邢幡注意到他,“你也认识我?”   赵望声猜对了,小方确实见过刑幡。甚至记忆深刻。   刚在门口抖伞的时候还不太确定,一走近他就认出来了,他在‘玩具店’见过这个人。   邢幡进来的时候很有礼貌,和陈羽芒对话也听不出有什么特别,就只是个彬彬有礼的客人。   ——和当时在俱乐部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那时候同样是客人,他没什么表情地坐在那里,双腿交叠,中场互动的时候,有心急胃口大的爬去舔他的鞋子,他就低头看着。看人的目光物化感太强,很多人都喜欢他。   但那天他心情好像很一般,是和朋友一起来的,他明显不喜欢这样的场合。是商务工作,陪同做客,并非光顾,也没有寻欢作乐的意思,正因如此才吸引人。   他后面和同行的朋友起了争执,小方只听见他对朋友说了句可悲,不像在谈话,像床上的训斥。后来和朋友不欢而散,他谁都没带走,一个人离开了。   小方当时在陪金主,金主认识邢幡,事后提起,金主说正常,那是圈外人,又乱七八糟地讲了一堆,金主是做生意的,提起这个人恨得牙痒,也和赵望声他爸一样,骂那人是个王八蛋,说他心狠手辣做事不讲轻重,是个小人,是个叛徒,非常虚伪。过去擅长背后捅刀子,现在也是。能远离就远离。   虽然听了一堆废话,感觉说了和没说差不多,邢幡到底是干啥的也没讲明白。但本能告诉小方,这人绝对不要去招惹,赵望声本来就蠢,尤其现在身上背着交通事故。   小方干笑道,“不认识您。我们洗完车就走。”他对沉默不语的陈羽芒说,“陈羽芒,我们现在走也行。要是实在弄不完,我们把车提走,不耽误你们正常营业。”   赵望声问,“这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了算了?”   陈羽芒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车你们提不走。”   赵望声将陈羽芒一把扯住,“怎么?你要和我杠到底了?”   陈羽芒说:“放在刚才,我指不定真的会放过你。”但他现在心情一塌糊涂,逗都懒得去逗这条狗。他从邢幡进来的时候就没有再笑过了,看赵望声的眼神黑洞洞的,轻声道,“你再不放开,我让你人都走不了。”   “哎呦,黑化了。不是你吓唬谁呢,怎么,有客人在以为我怂了还是,”他没有松开陈羽芒,扯了过来,毫无顾忌地去捏陈羽芒的脸,说那些难听的、具有侮辱性质的废话。陈羽芒受伤的嘴角撕裂得更加严重,粘稠的血顺着赵望声的手指缝,量也不多,血滴一点点,很快就干了,只剩下痛感。   小方现在焦虑得要命,他劝阻无用,只能看着赵望声犯浑,正一筹莫展想自己该怎么脱身。   忽然陈羽芒手里有什么东西银光一闪。   小方看清楚了,是个弯曲锋利的铝刮片。   赵望声满脸厉色骂个不停,陈羽芒这会心情差是写在脸上的,他盯着他的嘴看,大概下一秒手里的小零件就要剜上去了。这太突然了,连个前奏都没有。眼瞅着出大事,小方瞳孔都缩了起来,还没等尖叫出声,已经有人上前去,将两个人分开了。   客人之间有冲突,店员是有协调的责任的。   店员和客人之间有冲突,其他客人,一般来说,远远看着就行。   邢幡也是,他只是来洗车的,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店员和顾客的冲突,距离也算够远,应该是并没有干涉的意思。但他发现了店员手里的凶器,决定上前阻止。   不过不是阻止店员,是阻止顾客。   小方发现刑幡比赵望声要高,肩膀更宽一些,动作也干净利落,手上还带着手套,抓住了赵望声粗壮的胳膊,反剪身后,压在块块分明的背肌上。这动作卡骨头卡关节还卡神经,应该是非常非常痛的。   赵望声也确实疼得吼了一嗓子,不知道自己给人救了一命,嘴里辱骂的对象从陈羽芒转向了邢幡。   但他现在不重要,小方紧张地看着陈羽芒,他手里还捏着那个刮片,被推开之后明显还打算继续找机会行凶,对着赵望声的脖子和脸,甚至是眼睛。   小方现在改劝别人了,失声道,“陈羽芒,羽芒!你别冲动。”   见陈羽芒完全没理会自己,小方就差没尖叫了。   于是邢幡看了一眼陈羽芒。   陈羽芒站住了。对视不过几秒,他忽然没什么表情地转身离开,小方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赵望声第一次给人绞得翻不了身,气疯了,“我操,你他妈放开啊!”   邢幡是单手压制的,另一只手扒了一下赵望声的眼睑,似乎是在确定他有没有吸食违禁品,这动作比较伤人自尊心,赵望声挣得更厉害,骂得更难听,邢幡拉开了距离,“我能理解你父亲生我的气,我知道赵董最近烦心事不少。”   “你到底是个什么……”   “我什么都不是,”邢幡的语气有种相当诡异的语重心长,“我只是不建议你给他添太多麻烦。虽然不清楚今天是什么情况,但你可以打电话让他来解决。你喝了酒,吃了药,做事情冲动一些,如果可以,还是等清醒了再说吧。”   赵望声想不通,“这他妈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啊我问问?”   邢幡说有关系。   “啊?”   “我预约了今天洗车。”   “……”   赵望声觉得他妈的荒唐死了,问还要这么掐着他多久,忽然眼皮一抬,又看见陈羽芒去而折返,就站他头前面。   小方一颗心又提起来,但这次就算他叫也没用了。邢幡也是。陈羽芒手里拿了个烟灰缸,连给人开口劝一句的机会都不给——直接重重砸在了赵望声的头上。   不清楚用了多少力气,但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屋里一下子变得安静很多,窗外夜雨声清心悦耳,糟心的叫骂声终于消失。   小方目瞪口呆,眼神发直,从陈羽芒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转移到头皮伤裂的赵望声那边,血糊了他一脸,好像本该是能晕过去的,但又活生生被痛醒过来。   陈羽芒看了眼手里那个水晶烟灰缸,被磕掉了一个角,他随手扔在地上,这次彻底碎得四分五裂。   “我一直都很讨厌那个烟疤。”   因为有血飞溅,邢幡早就松了手,他看向陈羽芒,接过了陈羽芒随手递来的湿巾。   陈羽芒说:“不好意思,客人。”   邢幡说:“没关系。”   小方回过神来:“陈羽芒你终于疯了还是?!”   远处有警车鸣笛,小方大惊失色,脑子转得很快,比起赵望声他更担心自己,对陈羽芒失声道,“怎么回事?你报了警?你不是说你没这么做吗?!”   陈羽芒也在低头擦自己被弄脏的手,“你们撞了人。知情不报,要连坐。”   “可!可是你刚刚说……”   陈羽芒抬头认真地说:“方诞,我从高中开始就喜欢你了。”   “……???”   “所以说啊,怎么我说什么你就信。”陈羽芒收回目光,又换了张湿巾,“当然是骗你们的了。”   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一声呵笑,陈羽芒动作顿了顿,但是没有抬头。   小方看疯子似的看陈羽芒,觉得这神经病从内到外都荒诞又离谱,警鸣声近得感觉就在门口,红蓝光交替着闪进了Oz的前厅,如催命一般,赵望声还在地上呼哧着哼哼,试图爬起来。   “你也别太担心。其实报警的时候我特别说明了,这件事和你没有多少关系。警察不会盘问你的。”   呆愣的小方忽然眼睛一亮,“真的吗?陈羽芒,你……”   “假的。”   “……”   这种智商出来钓凯子,本来还挺好奇,方诞脸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要和赵望声一起。现在知道了。他八字也不太好,注定是个命苦的蠢货。   和自己一样。   赵望声的身体素质太好了,挣扎了半天还是爬起来,狠狠地威胁,说报警没用,进去的是你。   陈羽芒对邢幡说,“客人怎么还在这里。不嫌麻烦吗。”   邢幡说:“我今晚没有别的事情。”   陈羽芒蹙着眉,“你好奇怪啊。”   邢幡说:“我那台车是你负责的。”   陈羽芒说:“你记得?”   邢幡说:“嗯,你工作做得很不错。我对你印象很深刻。”   陈羽芒说:“我只是车行的修理工。”   邢幡记得陈羽芒身上有草莓味。   但这不是他产生好奇的原因。邢幡分得清冷言冷语是为了吸引注意力还是真的有敌意而且讨厌。   陈羽芒很有意思,因为他既是为了吸引注意力,同时也是真的有敌意。   邢幡问:“我做了什么让你讨厌的事吗?”   陈羽芒蹙起眉:“客人,我们才见第二面,我都不认识你。”   邢幡还要再说什么,警察已经进了门,说,“我们接到电话,有人报警。这家店谁是负责人?”   于是陈羽芒不再和他谈话。   无论是避开的眼神还是语气,都有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抗拒与讨厌。   陈羽芒和交警交谈结束,走过来,抬头看邢幡,“客人。”   他嘴上有血疤,脖子上有淤痕。浅色的眼睛里似乎充满了灰尘,明度一压再压,光线实在是照不进去。   很熟悉,但邢幡确实不认识这双眼睛。   “客人?”   邢幡温和地应声,“嗯。怎么了。”   “你能帮忙吗。”   “什么忙。”   “你的车我会很尽心地处理,我知道本该就这么做,但我现在只能拿这个由头来拜托你。”   “你要我做什么。”   “客人位高权重,在很多地方,都很能说得上话,对吗?”   邢幡笑了,“对。”   “我是个说话做事不考虑后果的人,我想赵望声肯定会报复我的,他也不一定就会认罪。所以我想找你帮我的忙。”陈羽芒说,“我不怎么会说谢谢。能回报你的,只有照顾那台车。”   “可以,你需要我怎么帮你。”   “被他撞的人应该死了,那杀人偿命,也为了我自己。”陈羽芒语调很轻,语气中充斥着一股莫名的理所当然,“要他死刑,客人做得到吗?”   这不突兀,这对邢幡来说是个举手之劳。   但话单拎出来,听在任何人耳朵里,都会觉得可笑,甚至于令人反感。   好在并没有。   邢幡弯着眼睛,“我哪有那种本事。”他垂了垂眼,又说,“但我可以保证,对于他的犯罪行为,警方一定会依法处置。”   陈羽芒看着他,一言不发。   “你不用担心什么,”邢幡语气诚挚,又觉得恰逢时机,他摘下手套,拿出手机,对陈羽芒露出他不必担忧的表情。“现在正好,我可以帮你打个电话。”   陈羽芒倒是淡淡的不客气,“萍水相逢,客人尽力就好。”   邢幡今天晚上没什么别的安排,其实从下午开始就心不在焉了。他有兴趣地看着面前的人。想起樱桃香精的味道,和那支细细的查普曼小雪茄,忽然肺开始萌生出痒意。   似乎有什么被他遗忘了很久的东西,因为过去了太长太长时间,沉在潭水深处,又苏醒了,一点点减轻着重量,要浮到水面之上,向着自己的方向缓缓地,慢慢地飘过来。   令人不安,也充满了好奇。 第7章 7. 黑手套   几小时前,邢幡在江边吃饭。这也是他下午那会儿有空去车行的原因。   鑫城特大暴雨,下得感觉能淹了凰洲江。   都说这雨这么下下去迟早出事,果不其然,出了连环车祸。因为车走得都很慢,所以无人伤亡,只是路堵死了。就在海洋馆和电信塔那,是中心区域,人流密集,国内外游客都多。   请邢幡吃饭的这个人,叫做张仁帆,今天在江边「一洲一荟」茶餐厅请商友小聚。   此时张仁帆正对着电话怒斥,“三个交警都疏不过来,那要你领导别吃这碗饭。要么就他自己戴帽子去指挥。他妈的,这种事也要拿来问问问。”说罢,懒得再理会,气哼哼地挂了。   邢幡见他一会儿一个电话,建议道,“忙就早些回家吧。”   “不忙。”   “电信塔是大地标,每天来来往往的,人流量大,外国人也多,不能叫他们看笑话说管理松散。尽快疏通吧,这个时候你不在不行。”邢幡想了想,“你让他们开直升飞机去看路况,把车尽快挪走呀。”   “小题大做……”张仁帆并未起身,他不太想走,“这么大的雨开过来接?我的车都刚洗没几天。”   邢幡的晚饭本来就难约,话说了没几句,人刚送上来,外面就开始打雷闪电,要把谁往死了劈似的。张仁帆恨死这鬼天气,他这会儿确实忙得屁股着火。   一晚上一大堆车祸也就算了,恒田街那块还死了人。尸体报上来是个外地考过来的大学生,肇事的车胎爆了三个,赶过去的时候人早跑了,那不是监控密集的区域。   可今天错失了机会,以后邢幡更不好约。   他端起酒杯,催了催,“邢总长?”   邢幡明摆着不想喝也不想接,“我不喝了,肚子疼。”   “……唉。”   他放下酒杯,挥一挥手。安分站在角落里的人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小步过来,带起一阵香喷喷的风,把那杯酒又捏在自己的手里,弯下腰,好听地叫了句,“先生。”   这小年轻二十岁,籍贯在细连,挨着鑫城郊区的一个县。脸漂亮得像天上飞下来的似的,自然无科技;说是十几岁就去选秀当演员了,最近要开始拍电影,人正当红,前途无量。   他看人的眼神很灵,心思也灵,打量邢幡一眼就知道自己没戏,于是不准备硬凑上去,只敬了两杯酒,哄着说了些好听话,就静悄悄地站在张仁帆后面当摆件。   演员来之前听老板说起过邢幡,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人。一开始他挺害怕的,但后来就不怕了,这明显是个好人——进来的时候与自己点头问候,说话声音又重耳又好听。   ——特别有礼貌,从开始到现在没有任何身体接触。眼神隔着雾似的,还温柔。不像别的男人,总是冷冰冰地看人,恶狠狠地笑。   但靠近了看还是怕的。邢幡很会收拾自己,穿得衣服舒适又贵气,用餐的时候,爱干净地将袖子挽了起来,露出来的手臂肌肉精壮搏发,手也很大,像做运动的人。演员偷偷想,他还有个金主,也练拳,看着给人的感觉差不多。   张仁帆感觉自己人送不出去了,指着演员问邢幡,“这个你不喜欢啊?”   “你不是要说单位搬迁的事情吗?”   “我要说啊,但你这是,”他来来回回地看,“哪种意思呢。”   酒也不喝,人也不要。下雨前都好好的,现在感觉他满脑子只想回家。   邢幡说:“你不做这些有的没的,我们也可以说成事。我也怕车开过来的时候淋雨。”   张仁帆干干地笑了下。   “你怎么总想着要走?这附近有个车行你知不知道,口碑挺好,洗车洗得很精细,小年轻开的,叫什么……奥兹?”   邢幡这会儿确实不记得车行具体叫什么了,不重要的东西他总是没办法往心里记。   他身体微微前倾,是感兴趣的意思,“季平安女儿开的。”   “你觉得怎么样?”   “很不错的。”   “你去过啊?”   “我的车在她那里修理。”   “修车?你要修什么车,噢,”张仁帆想起来了,也连带着想起来那场事故,脸色有些难看,强笑道,“你说你的那个车。”   邢幡那台车出了什么事,他是清楚的,现在又想起来了,让人特别难受反胃。窗外电闪雷鸣,外面一堆交通事故,手边电话关了静音,但屏幕还是亮个不停。   今天这日子给人的感觉特别不吉利。   他为了拆迁的事求邢幡帮帮忙,他们分部那栋楼当初划区的时候没有分好,城改之后交通更不方便了,处在两条地铁线尾巴正中间的位置,年轻人都眼巴巴地想往别的区调。如今发展起来,鑫城这地方动颗树都麻烦。邢幡做不了主,但是邢幡人缘非常好,又年轻,认识能做主的人,能做主的人爱听他讲话,他愿意帮忙事情一般都能成。   这人非常好用,但不好琢磨透,张仁帆也是之前饭桌上偶尔见过一次,发现他不喜欢女人,这才投其所好。   今天没有叫别的老友作陪,刚刚嘴贱提起那台BATUR,张仁帆此时是浑身的不舒服,心虚起来就容易尿急,于是起身想要速战速决,“你先好好坐着。我去趟洗手间。”走之前,又对那演员打了个眼色,“齐研,陪人说说话。”   演员身体一绷,紧张地挪了挪,做了一会儿心理准备,就当自己人生如戏,端端正正地凑过来,“邢先生,我知道您想要清净一下,我也是……”   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又伸出手来。   真人看着,比荧幕上的气质还要更加清冷俊逸。这样的人将自己身段灵魂都摆在下位,身体一点点往过来蹭着,没有男人能拒绝。   齐研仔细地看客人眼色,发现邢幡在发呆。他一个人在想事情,看看窗外的雨水,又玩手机,心情很好,且没怎么注意自己。   演员杯子举得胳膊酸了,口也说干了,没想到会这样,再拖下去张仁帆回来就不好了,于是干脆一咬牙,坐了上去,张嘴吻他的脖子。   邢幡拿着手机打字,正专心问车行客服预约的事,半天没等到回复,又开始发呆——此时猝不及防,怀里落了个人,还往他脖子上咬,只好大张开胳膊,身体往后仰了仰,说,“这是做什么呢?”   这姿势有些滑稽,但是他也没有办法,不张开手,就等同于把人家一整个抱怀里了。   演员见他像是吓了一跳,觉得实在是装,又不敢表达出来,只能尴尬又难堪地示弱,他知道这些男人最喜欢看他鲁莽之后的无措样子,“……不喝酒了,我给您点烟好不好?老板说了,要我好好陪您的。您理理我啊。”   邢幡不敢擅动,“这不合法也不道德,快下去吧。”维持着这个拥抱世界的蠢姿势很累,于是他又不高兴地催了催,是油盐不进的那种无情。   演员扭也没用,蹭也没用,说什么都没用,急红了眼睛。他将手指搭在邢幡的肩膀上,凑在他耳边,声音平静,小声地说,“您把我衣服脱了,看看我腋下和胳膊。”   这话一说,邢幡便只能照做了,他粗略看了一眼,将演员的衣服重新拉好扣上扣子,问,“被弄成这样,出镜的时候怎么办?”   “化妆可以遮,用那种胶盖住。”齐研凑得很近,声音非常小,“我老板和张仁帆两个人会一起折腾我,您行行好吧,我心里清楚,您不碰我是因为您什么都知道,但是我也实在是没办法。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事,成不成和我没关系,您让我给您点个烟,他来了知道您对我满意就可以了,求求您了……”   邢幡实在是没办法,“我肺不好,闻不惯烟味。我从来都不抽烟的。”他将胳膊放下,平静地看了演员一会儿。   齐研见他凝视自己,表情也有怜惜,原本以为事情成了,开始安静地哭。   心里想着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勾引。   冷脸和顶嘴是为了引起注意而耍脾气。又拙劣又蠢。   他哭着演着,营造那股清冷不甘的破碎味道,邢幡只和他大眼瞪小眼,像是比赛谁先服软似的。过了好一会儿,齐研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他心里一喜,还没出声,忽然戴着很薄的丝质手套的手捏住自己的脸,用的力道不重却也不轻,明显不像是在捏什么活物。   齐研对上那双总含笑意的眼睛,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来。他感觉自己像被关进一座打着大白灯的玻璃箱子,非人非鬼的目光看作品一样地看自己,没温度也没感情。随着他摆弄自己整张脸的小幅度动作,他感觉自己像个魔方,或者杯子、摆件什么的,一个不留神脖子就咔——!地断裂也不意外。   这种感觉太磨人了,齐研经过人事也当过玩具,还没被这么打量过,一会儿功夫血也快凝固似的,忍不住夹紧了腿。   那双带着黑色丝绸手套的手像蛇卷盘在那里,没有人肉的温热,却触感滑润。   齐研瞪着眼睛,秉着他最后那点专业素养,眼泪是不好再乱淌了,只干裂地扯着嘴角,“邢先生。”   说什么,这明显是个好人。真是眼瞎心盲。   演员的脸还是很好看的,不愧是能拍电影的当红明星,虽然破破烂烂,但这在邢幡视野里是加分项。不将疤痕露出来,他也不会这么快就感兴趣。   “邢先生……!”   邢幡见他这样,心一软,松开他,轻声问,“摄像头在哪。”   演员还在胡思乱想,原本盼着张仁帆别回来现在盼着那畜生撒完尿赶紧早点回来,忽然猛地听见这么一句,一怔,眼睛瞪大,忘了收尾情绪,眼泪又丝滑地滚落面庞。不过这次是真心的。   “我……我……”   似乎又恢复了那个刻意保持距离感的、彬彬有礼的样子。邢幡见他哭得凶,用纸巾帮忙擦去眼泪,手指插进发间,因为被汗水弄得闷湿,他蹙起眉,换成安抚后颈和背部。   演员断断续续地说我不知道,说他只是来陪做的,又说了一些推脱的话,邢幡一如往常地安慰着他。   他哭累了,也说累了,几回急促的呼吸过后,再对上那双眼睛,虽然并不害怕, 但还是心如死灰地垂下头。   齐研看了眼包厢左侧的墙面,气若游丝地回答,“在,在挂画旁边的架子上,那个玻璃工艺品里。”   邢幡说:“拿给我。”   张仁帆抽完烟回来,想事情怎么也该成了。   他特地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又不免好奇,侧耳听着动静,发现屋里格外安静,连个口的声音都听不着。   他来回走了两圈,一头雾水地推开门,忽然愣住。   他问:“……人呢?”   齐研精神恍惚地一个人坐在原本邢幡的位置上,面无血色,听见疑问,便小心翼翼地看了过来,咬着嘴唇指面前那杯红酒,里面泡了个沉底的微缩摄像头。   演员的手指全都是伤痕,他轻轻地说,“已经走了。”   张仁帆连忙打开手机找app,因为连着无线网,所以还是有内容留存下来的。   他看见齐研坐在那人身上颤抖,看见邢幡从头到尾手脚安分,两人整整齐齐地穿着衣服,并无逾矩。他听见邢幡轻声细语地安慰,抬头凝视着镜头,让演员离开自己,将监控从玻璃上拆下来带给他。   这东西买来就是一体的,嵌在玻璃里,很不好拆,没有给工具,所以齐研在碎玻璃堆里咬着牙拆了满手的血,镜头也沾满了污痕。   随着仪器脱落,画面不再对准齐研瞪着眼睛紧张害怕的那张脸,视野剧烈地晃动倾斜,很快坠进了那个红酒杯,屏幕闪烁一下,接着失去了信号。   包厢里轰隆——!一声,桌台上静静自动工作的转盘被狠狠地掀翻,菜汤酒水洒了一地,张仁帆眸中阴沉晦暗,乘着桌子,恶狠狠地骂了句,“操他妈的!”   演员抿着嘴,往后避了避,他倒没有方才那么害怕了。悄悄握着掌心里邢幡留给他的纸条。   是那人的私人电话。   第一次见金主吃瘪,齐研难免好奇,强笑着,小心翼翼地问,“那位邢总长……”   张仁帆此时闷着气,点火抽烟给自己解煞,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邢总长?什么邢总长。听过总务处没有?那是旧年代的说法,听着好听,就是后勤部的意思。”他捏紧烟盒,对着上面的镭射五角星,不屑地呸了一口,“一个烟厂臭搞后勤的孙子,摆他妈什么青天大老爷的谱。”   演员尴尬地笑着,“现在……还有企业这么叫啊。”   “白星以前就这么叫。”   张仁帆抽着烟,提起白星,脸上又开始皮笑肉不笑地哼哼。白星当年的贪腐案是内部检举的,这位举报者匿了却又没完全匿,事情结束后,不仅荣誉加身,做事更是顺风顺水,像这种红黄两道均沾,两边只挑一边得罪的人,你没把法拿他怎么样的。正儿八经做生意的,恨得他牙痒,但又得敬着捧着,他有功绩,也有权衡的能力,赚钱是最容易的事了,几乎做什么都一路绿灯。   他掐了烟,找到地上那杯酒,踩碎了摄像头,“还真叫这畜生左一脚血右一脚泥的混出来了。”   演员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尴尬地维持笑容,却没想到张仁帆心里堵着气,看什么都不顺眼,挥拳就打,“他妈的笑什么笑?没脑子的骚浪货,他要走你怎么不拦着?要你给拆你就给他拆?你他妈的不会装傻?”   “对不起。”   “存的什么不安分的心情,你以为老子不知道?当个大明星有点粉丝捧着就了不起了,毁了你也就几句话的事。”他想起白星,狠笑着吓唬他,“你知不知道当年有个——”   电话屏幕又亮起来,伴随着震动,张仁帆眉心一挑,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对着手底下瑟瑟发抖的人,冷道,“回去再收拾你。”   他眯着眼,看清楚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人名,脸色一变,忽然一筹莫展起来。但电话不等人,虽然摸不清情况,但还是干咳两声,清了一下喉咙,划开接听。   “邢总长,”他看了眼地上碎裂的摄像头,颇有些尴尬地笑道,“这怎么说走就走了,也不说一声……嗯……什么?”   他一愣,奇怪地说,“什么交通事故?今天晚上的吗,这……”他安静地听那边讲了一会儿,点头道,“是。是有一起事故。肇事者逃逸了,您是怎么……”   “望江一汽?知道啊,”张仁帆不自在地哈哈道,“老赵前两天还问我你什么时候有空。他今天还厚着脸皮说要来呢我都给推了。”   懵懵地听了一会儿,张仁帆忽然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顺带着,语气也变得自然了一些。   “嗨呀……”他长长叹出一口气来,“这多大点事,你放心你放心,就交给我了。这事你不用管,带走就带走了,没问题,他我还不清楚啊?帮着训他那王八蛋儿子他还得摆桌子感谢我呢。这事就这么定,不不不不,不用不用,今天也没招待好你,你看看……好,好,那就以后联系。”   张仁帆挂了电话,在原地渡了渡步,也没再看演员一眼,急匆匆地离开了房间,像是有什么事要去忙。   也是,这么容易出车祸的天气,他该去忙活了。   与此同时,邢幡也挂了电话。   没有再说什么,只感谢了出车的警员。   雨夜里警车一红一蓝交替闪烁的光朦朦胧胧,比往常要柔和许多。   季潘宁是冒雨赶来的,她做了糊涂店长,此时焦头烂额,只能硬着头皮先给最麻烦的道歉。   远处戴着手铐被压制起来的赵望声远没有小方安分,顶着满头的血,死死盯着陈羽芒,还在骂骂咧咧地放狠话,不过这时候没几个人理会他。   季潘宁说:“添麻烦了。”   邢幡说:“不麻烦。”   自家车间里停着两台事故车,这事越想越好笑,她也没再说什么,扯了扯嘴角,再一次表达歉意之后,要一起去警察局接受问话。   她赶走了围观的员工,却略过了待客厅的陈羽芒。人群聚来又散去,Oz前厅空荡荡的。   邢幡走到陈羽芒面前,弯下腰,摘掉手套,触了一下已经浮出青紫的脖子。   陈羽芒抬头看他,没有说话。   邢幡想了想,伸出手,拉着陈羽芒的手,将他带了起来,发现手掌心里的人轻飘飘的,忍不住关心道,“还好吗?”   左边的脸颊有些红,倒是没有肿。赵望声当时没把陈羽芒当回事,是收着力道的。   不过嘴角烂了,又因为咳嗽,显得充血的嘴唇更红,脸又白,梳好的头发又变得凌乱,在灯下面看,整个人薄得要命。   陈羽芒摇摇头,“我没事,习惯了。”   他没有对邢幡说谢谢。   现在比下午那会儿看起来脆弱一些,按理说是正常的,毕竟刚受了难。可看着又觉得不对劲。   邢幡说了句冒昧了,轻轻抬陈羽芒的脸颊去擦他嘴角伤口外围的血痂。自己是不太能明白为什么说习惯这种事。   陈羽芒在他身前很近的位置,清瘦的一片被影子笼罩起来,如果从邢幡背后看,甚至看不到陈羽芒的轮廓。不细看还以为他也就邢幡的肩高。   以前不是这样的。差距没有被拉的这么大。   陈羽芒是被他牵着手拖起来的,不好跑掉,只能摇摇晃晃地躲开邢幡的指腹,却又被追过来,不甘心地说,“客人不是有洁癖吗。”   “是有,”邢幡也没有解释,专心清理干净血污,说,“你这样不像没事的样子。”   “你问的是疼不疼,那肯定疼。所以轻一点碰我啊。”   邢幡没有说话。   其实陈羽芒这幅样子会让人很想要疼爱地揉摸他受伤的那一侧脸颊,被热乎乎的掌心搓舒服之后,说不定还会贪恋地回蹭回来。   陈羽芒说:“放开我吧。”   他被放开了。   不管动静有多大,经历了什么,陈羽芒都像个无事发生的人似的。说他理所当然也好,淡然也罢。收了帮助,也没有说谢谢。其实他一直在摆脸色,即便是求邢幡帮忙的时候。   现在目的达成,讲话冷冷的,甚至更不客气了些。   他绕开安静地挡在前面的人,不忘初心,安分地去接待台后面值他的班。台面上正好躺着包昨天剩下的查普曼,陈羽芒抽出一支点上,含在嘴里,吃那个苦里夹杂的甜味。   心情非常,非常,非常的差。   不是因为又蠢又猖的赵望声,也不是因为粗心大意的季潘宁。   是因为这场雨,因为邢幡。也因为憎恨的情绪再一次反上来。比发现邢幡不记得自己的时候更加浓烈。   让陈羽芒就这么不受控制地、避无可避地,想起十年前的某一天。 第8章 8. 夏天的雷雨和冬天的雷雨   “我晚上预约了去洗车呢。还要做保养的。”   “晚上?天气预报说晚上要下雨。”   男人的声音是非常好听的那种,嗓子却被他自己压得十分旖旎,带着诱哄似的尾音,是为了配合女性的节奏。他容貌丰神俊朗,年轻又阳刚,纵溺地将下巴搁在女主人肩上,像只忠诚的大狗。   但女主人似乎并不爱他这样,推了推,“这家店在岛上,可难约了。”   “就不能不去……?你叫别人去吧。你把我叫过来,又放着不管,”他张弛有度,往后退了退,“一会儿你儿子回来了我怎么办,和他大眼瞪小眼吗,我是真不敢——”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他话还没讲完,电梯就叮一声打开了,他深邃的眉眼压了压,不悦写在脸上,又一把被女人推开。   ……也没有完全推开,她还是整个身体倚在男人的怀里,只是眼睛短暂地亮了一下,“宝宝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早,我听Linlin说主讲老师带你们听音乐去了。”   没听到回复,只有皮鞋踏在木地板上好听的哒哒声,男人虽然算是习惯了,但还是有些不自在,只能顺着她的目光一起看过去。   这双油黑色的小牛皮鞋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夏季校服原本是短裤,但因为今天要去听演奏所以穿了长款,行走时露出一点点霾色的袜子和细瘦的脚踝,略过笔直的小腿,上身是裁剪精致的羊绒衫。和袜子一个颜色。   沙发旁矮几上散落的东西,有烟盒、烟灰缸和安全套,陈羽芒看了一眼,抽掉脖子上的领带,也随手扔在上面,喊了一声:“妈妈。”   又回答她的问题:“听说晚上下暴雨,所以临时取消了。改到了周五。”   “嗯,”许翎听过算过,她眼神从儿子那张脸上移到桌面,敲了敲烟盒,“你看怎么样?你爸爸交代,让你回来之后过目的。”   抚摸她的男人似乎有些不满,一直在争取注意力,被看了一眼,也就不再作妖。他幽怨地叹口气,拉开了距离,懒散地靠在宽大的沙发上,眯着眼睛打量从桌面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捡起烟盒的高中生。   陈羽芒手指翻转着白色的硬烟盒,还挺意外的,“效果比想象的好很多……但是纸不合适,太厚了。”   “是宝宝太厉害了,你设计得好呀,”许翎满意地说,“悟之也说纸得换呢,真是父子一心。他问换什么纸?”   “有三个版本,他选了工艺最麻烦的一个。这种要日本纸才好刷,做烟盒不值当,”陈羽芒扫了眼桌面,又拿起那个冈本003的盒子,放在一起指着说,“凸起来的字体部分,要这种立体镭射,会更漂亮一点。”   男人眼睛一眯,低笑一声。   许翎听得头疼,“我不给你们俩当传话筒了,哪天等爸爸回来了,你亲自给他讲解吧。”   陈羽芒将手里的两个盒子丢在矮几上,“和他时间对不上,我还要上学。”他联想起今天金融课上老师的自说自话,琢磨道,“要是手机可以和电脑一样随时随地视频就好了。”   许翎被他逗笑了,“胡说八道。”   陈羽芒转身就走:“我上楼了。晚餐我在卧室里吃。”   “等等,”许翎喊住他,打开自己的包,往桌面上扔了张卡,“宝宝,绒绒周五满月酒,你做哥哥的买点好东西表心意。”   陈羽芒脚步没停,“绒绒是哪个?”   许翎哄他,“小的那个呀,给你看过照片的。你来吧,他昨天一直说想你了。”   陈羽芒没再回头,直到许翎又拉长声音说拜托了,他才停下脚步,回头看母亲。   尚处于青春期的声音未脱稚涩,语气倒是同龄人难有的冷漠,他没回答,反问道,“因为今天的活动取消,所以学校补偿改到了周五,会邀请父母一起聆听乐团演奏。到时候你和爸爸会来吗?”   “时间撞上了呀。”   “是啊,妈妈。时间撞上了。”   许翎翻了个白眼,挥了挥手,陈羽芒不再看她,只往长廊深处自己的房间走去。   虽然隔得远,还是能听见楼下的嬉笑声。那男人把女主人哄好了,咬着她低声问,“你和陈董到底有几个儿子?”   “我哪有他乱,”她被咬痒了,好笑道,“你也来当我儿子,要不要?”   “真的吗,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富贵命,瞧你们家这小少爷,从头到尾看也没看我一眼。我多看他两眼,都怕把他看脏了。”   许翎听他吃味自卑,兴味上来,扇了下男人的脸。“当然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以后再盯着我儿子看,就把你眼睛挖出来。”   他挨着不轻不重的巴掌,笑着伸手去拿桌上的盒子,“不是说约好了,要去洗车做保养?”   楼下的笑声实在难听,陈羽芒面无表情地关了门。   屋子很大,床占一半。   他脱下鞋子裤子和羊绒衫,只穿着一件衬衣,光腿扑在床上,抓着被子,把自己从头到尾滚得乱七八糟。悄无声息地发脾气。   房门隔音很好,门一关就什么都听不到了,安静得只有呼吸声。   他不抓被子了,捡了个等身大的枕头,手脚并用地扒住,又在床上摸出电话。   陈羽芒翻开手机盖,对着小屏幕按了几下键盘,把脸埋在被子和抱枕之间,静静地听通话等待时的嘟嘟声。   电话接得要比想象中慢很多,但还是接了。他没有将头抬起来,也没有说话。就埋在那里,怎么问都不说。   直到手机另一边的人先是摸清楚头绪……再将他哄好……他才终于大发慈悲地“嗯”了一声,又轻轻地喊。   “哥哥。”   喊得心怦怦直跳。   手机收音倒是好,温温热热地捂在耳廓。接电话的人说了什么,除了陈羽芒,别人谁都听不到。   他说了自己的诉求,电话那边沉静了一会儿,给出了回复,陈羽芒掩着的睫毛抖了抖,眼睛泪蒙蒙地一亮。   “真的?可是周五要一整天的。”   他听着听筒那头带着微微电流的、有些失真的声音,心情终于开始变得明朗。很快连嘴角都弯起来,揉了揉眼睛,又在枕头上蹭了蹭脸,得寸进尺地继续,“只为了我吗?”   但其实那边说什么都不会再影响他的心情了,因为光是听到了声音就觉得高兴。陈羽芒终于将头抬起来,顶着蹭乱的头发,在床上翻了个身,一下子坐起来,声音也带着愉悦轻巧的甜意,“嗯,记得,你说过,只要约好了,就一定会来。所以我才提前约的哇。”   陈羽芒一边脱袜子,一边嗯、嗯地讲电话,他敷衍地说:“我知道我乖。”   只是还没说完,窗外阴沉了一整个下午的天终于闷闷地打了雷,陈羽芒的动作一顿,看向窗外,啊了一声,“打雷了……”   “嗯。什么?今晚吗?还没吃。”   “……不要去,外面好热,还下雨。”   他看了眼时间,心中一动,又将脱下的袜子重新穿了回去,再跳下床,换上原本的短校裤,满地找他脱得东一只西一只的皮鞋。   嘴上却不情不愿地说,“好吧。”   听了一会儿电话,他语气变得雀跃。   “好吧,拿你没办法。那约好了,一会儿见。”   落地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因为隔了太久,邢幡站在门口的样子和过往重叠,一瞬间回到某个同样在打雷下雨的黄昏夜。   更加年轻的身影,更会哄骗人的语气。不是来光顾,而是来接他。   「还好吗?」陈羽芒记得他当时就是这么问的。你还好吗,芒芒。   “你不是来洗车的吗。”   邢幡说,“我是来洗车的。”   “预约信息请给我看一下。”   他将软件页面打开,递过去。   陈羽芒接过他的手机,根据信息在屏幕上点,将客人的信息载进系统。   夜里很安静,只有指尖触屏的声音。陈羽芒低着头,眼皮困倦地落下来,瞳孔映着荧光,又被睫毛挡得很严实。   他动作很慢,也没那么熟练,客人便耐心地等着。只是看了一会儿,便忍不住凑了过去。陈羽芒感受到有体温靠近,似乎自己往前凑一凑,鼻尖就能碰到一起去了。   陈羽芒没有说话,也没有往后躲,一个劲儿地低头敲键盘,眼也不抬地说,“靠得太近了……”   邢幡没有道歉。   陈羽芒将信息登记好之后,从接待台后面绕出来。   “客人不是要洗车吗?过来啊。”   邢幡摇了摇头,“还是算了。”   “嗯?”   他忽然抬起手,陈羽芒没有躲,邢幡的指腹触了触脖子上的青紫,只是碰了一下,没有多余的动作,便将手收了回去,“恐怕得去医院。”   陈羽芒不耐烦,“我不是都说了——”   邢幡淡淡地说,“你气管损伤了。我能听得出来,现在你每说一句话应该都很痛。”   陈羽芒愣住,默了默,移开视线。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   “我带你去医院。我开了车来,”邢幡抬手看了眼表盘,“这个时间,再加上天气不好,你很难打的倒车。”   “客人真的是好心人,不仅帮我解围,帮我报警,还送我回家去。”   “你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   “熟悉的感觉啊?”   “嗯,”邢幡笑道,“好像曾经见过你。”   “我们今天这是第二面。说实话,我都不认识你。”   邢幡说:“你叫什么名字。”   陈羽芒反问:“你叫什么名字?”但他对此并不是很感兴趣,反问更像一句调侃,他继续说,“不洗车的话,客人就回去吧。白跑一趟我也没有办法。我不需要你送我回家,我今天值夜班。我也不需要去医院……”   “你的表现不像是不认识我,你对我敌意很大。”   “我对谁都这样,从小被父母惯坏了。所以没礼貌,”陈羽芒放下手,“要是介意,另给你找一个对接的工作人员。”   “不要。”   “那随你。”   陈羽芒生闷气的样子并不惹人讨厌,长成这样的人大多数情况下做什么都会被原谅。他现在也没别的话讲,重新取出一支烟,邢幡认出这还是上次那个牌子,只不过这次换成了香草味的。   邢幡主动破冰,问道,“可以给我一支吗。”   陈羽芒嘴里那支就是新的,他顿了顿,含着烟嘴吸火苗,燃开了烟,张开嘴,捏着海绵下面一点的部分,就这么递了过去。   似乎是心里清楚他不会真的接,所以陈羽芒表情有些顽劣,只是没想到,邢幡听话地微微低下头,用嘴衔了过去。   好像谁也没发现这动作哪里不对,陈羽芒的颐指气使给人感觉是合理的,邢幡不合理的好脾气亦是。   烟嘴微微湿润,送进嘴里碰到舌尖更甜了。第一口不过肺,他尝了味道,取下烟杆,尾端已经攒了一小节的烟灰,弹了弹。   查普曼入口很柔,邢幡又不免想起了旧版的白星。他思索的目光转移到了此时一言不发的陈羽芒身上。   如果只是上过床,那不记得也正常。因为知道自己的记忆力很好。不记得只能是因为没有记住的必要。   所以面前这个人,在他的过去里,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事物。   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说明没有深刻的回忆。   “我真的没见过你吗?”   “不洗车的话,等雨停了你就走吧。”   陈羽芒的左脸、脖子和气管都开始疼痛。   即便早有预告,但直观感受下来,还是觉得鑫城这场雨实在是狂野,外面更是电闪雷鸣。   雨中的城市中心,其实比平时更加漂亮,数以万计的窗户内透出灯光,被洗刷得亮亮的,楼宇错落,车流汇成缓慢前行的橘红白灯带,一闪,一闪。   “哥哥。”   陈羽芒在门口等了好久好久。等到天不再打雷,雨势渐小,再过一会儿可能都不会再继续下了。   邢幡下车,接过不高兴地、扑过来的身体,先问陈悟之在家吗,再问为什么要在门口等。   “是你说带我出去吃饭的。”陈羽芒又生气又饿腿又酸,一开始没好好打伞所以衣服湿了,“我着急见你。家里一股石楠花的味道。”   邢幡有趣地一笑,“原来夫人在?”   “还有全鑫城的男娼,都在我家里。”陈羽芒眯起眼,“爸爸这一个月都不在,去陪他小女儿了。”   邢幡思索一圈,“美国出生的那个?”   “我不懂,种猪一样不停地生啊生啊,像细菌繁殖。”   邢幡抱了抱怀里因为着凉和情绪微微发颤的身体,低笑着温柔地说道,“你说得对。”   陈羽芒抓紧了邢幡的外套,将脸埋起来,闷闷说。   “我希望他们都去死。”   “嘘,可别让他们听见了。”   “谁在乎啊?你听我讲——”   陈羽芒扯着他的领子,要和他说荒诞的绯闻和秘事。邢幡则温顺地低下头,陈羽芒怎么说就怎么做,一般来说,这是只对一个人的偏爱。   柔嫩的唇瓣和皮肤、耳廓靠得很近。陈羽芒眨了眨眼,忽然又不想说了。邢幡比他见过的任何男性都要吸引人,无论是容貌长相还是身高身材,甚至连气味也是他最喜欢的,无可挑剔。   16岁的陈羽芒凝视21岁的邢幡,眼前的“男人”也不过刚具成熟的轮廓,卡在少年步入青年的缝隙之间,只差一点就完全看不见青春的影子了。这是男性容貌最巅峰的时期,将他连皮割下也要想留存下的,一张珍贵无比的脸。   邢幡在陈羽芒看来是美丽英俊的,邢幡也总夸陈羽芒世界上最漂亮。   所以他吻了上去。当然了,只是轻轻一啾,陈羽芒自己先不舒服起来,他心脏扑通乱跳地推开了他,打开车门自己把自己往车里塞,欲盖弥彰地自言自语,“走啊,我肚子饿了……”   他其实只记得自己的心情了,在调整好呼吸之前,都没怎么注意邢幡的反应。   雨后,远离市中心的江岸深处,空无一人的独栋小路,路面上只停着这一台车,天幕刚把白昼换下去,下雨了所以没有恢宏的夕阳,只在湿气里浅浅淡淡地铺满漫无边际的粉蓝烟雾。   小路两道植满了刺槐与梧桐树,滕花满开;所以在陈羽芒的视角来看,天空是杂乱的,好看的,窄窄的。   而邢幡是模糊的。   不到两年的一场烂梦,不知道该怎么用心去记。随便邢幡记不记得他,反正他也不记得邢幡了。 第9章 9. 对的那就是个吻痕   最近天气微妙,总是晴一阵阴一阵。下了雨之后,邢幡一般都会来Oz洗车。   他帮了陈羽芒,顺带着也帮了季潘宁。赵老头虽心有不甘,却无力波及到Oz这里。季潘宁比陈羽芒懂知恩图报,说以后邢总长来,无论做任何项目,通通免单。他也不矜持,随和地接受了。   现在也算是半个熟客了。   近期进账可观,屁事多矫情难伺候的富二代少了,这是好事,正因像赵望声那类太过于常见,所以季潘宁从不让陈羽芒去趴前台。   现在高质量的客户终于被带起来。甚至还有正当红的新秀演员光临。   那可是齐研啊……近两年红得发紫的大明星,他还发了个动态夸Oz又专业又性价比,好评滚雪球似的一传十十传百,工作室变得更加出名。   季潘宁尝到了甜头,家里的事也顺顺利利,她鼻子朝天一翘,自己以前说过的话忘了个精光,甚至鼓励陈羽芒多和邢幡来往。毕竟她不傻,这是车行,不是需要带货的网店,明星引不来豪门大户的流,邢幡频繁光顾才是背后真正的原因。   “齐研又发了一条新的,”谷恬一边吃鱼一边刷手机,惊讶得要命,“他还去了二店。”   “洗个车有什么好发的。”林宇承瞥了一眼照片,嗤笑一声,“比不上陈羽芒一根哈。”   谷恬呛了一下,把鱼咽下去,笑得咳嗽,“你是他的狗吗?”   “就是没有羽芒漂亮啊,来店里的时候我见过真人,”季潘宁将她的手机抢过来,放大看,又乐了,“虽然挺感谢他。但差很多就是差很多。”   谷恬说:“他最近越来越红了,是换了金主吗?我看他资源爆炸了都要。”   圈里这种众人皆知,大家心里都一清二楚。没人质疑也没人反驳,毕竟这是必然的事。人家豁得出去,天知道受了多少无人知晓的罪和糟烂事呢,自己觉得值就行。   “感觉他状态比以前也好了很多。”不过季潘宁看两眼就不感兴趣了,把手机还了回去,左右看看,“羽芒呢?他又在卫生间?”   陈羽芒确实是在卫生间。   他最近胃口好,有点飘了。刚刚嘴馋,吃了谷恬几块鱼肉,现在抱着马桶刚吐完。   吃东西会呕吐并不全是心理问题,曾经有段时间被迫灌食导致的,气管和食道本就有旧伤,最近也没有恢复好,今天搞得格外痛苦。   这样下去不行。陈羽芒想。   他没有看马桶里有没有血,直接冲掉爬起来,去洗手池那里,将自己从里到外一点一点弄干净,然后对着镜子看。   看着好像活不了太久。   可能真的活不了太久。   陈羽芒端详自己,想了想,觉得自己需要向季潘宁请假了,邢幡的这台车做完交出去,他需要出国找以前的医生问诊,再做一个体检。从小到大每年的体检,都在同一家医院,有他的档案信息。国内的心理医生帮不到他太多。   他现在什么都做不到,他根本没办法出国,陈悟之还在监狱里,连带他的护照一起,背着那些记录去哪都麻烦。再者,他手里这一百万,如果去美国诊病治疗,回国后可能剩下一半都难。他也想要给自己好好地放个假。   “芒芒?”季潘宁见他轻飘飘挪进来,眼睛红红的,脸颊湿湿,蹙紧了眉,“你不要逞强。如果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她说,“最近店里流水可观,这可都是你的功劳。”   她确实收益不少,最近更是结识了一些长辈,她爸见她的次数都变多了。   陈羽芒现在没有力气反过去安慰季潘宁,“既然你知道是我的功劳,那么二百万都给我。”   “不是说就一百怎么又要二百?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吗?”季潘宁知道这家伙秉性,惯下去绝对会蹬鼻子上脸,“不行哈。”   “不给的话,我和他私联。让他以后别来了,我上门去给他洗车。”   “私相授受违规。”   “你都把他手机号给我了。”陈羽芒平静地说,“BATUR还在我手上。”如果季潘宁让他不高兴,他就把车盖划烂再把后视镜拆了藏起来。   陈羽芒就这点恶心人——从不色厉内敛,说得出他一般都能做得到。也不觉得无耻。   季潘宁失笑:“欸我操陈羽芒你怎么这么会捞。”她无奈且语气纵溺,明显拿人没办法,“转转转,都给你转。”   整个润月都湿漉漉的,一场夜雨结束之后降了十度。太阳照射的室外反而比开着空调的室内舒服。   今天是个好日子,不需要加班,这会儿换岗的换岗,走人的走人。   邢幡今天也有预约。   不过不是洗车,而是校色。这种又贵又难调的矿漆,肉眼和显示器看差别非常大,客人必须得亲自来看。   既然邢幡要来,陈羽芒讨了个晚班。   这会儿趴在前台等人,面前的烟灰缸里七零八落挤着几截烟屁股,那不是他抽的,是刚刚林宇承过来找他玩的时候留下的。   被摸的地方总感觉脏脏的,陈羽芒想回家去洗个澡。季潘宁不在,这贱男开玩笑的尺度越发过分,刚刚甚至要上嘴亲,然后被陈羽芒打了,他倒是笑嘻嘻地走了,陈羽芒现在手还在痛。   预约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邢幡迟到了。夜里小径两道车前灯从拐角处扫来。   晚了两个半小时。陈羽芒想:下次绝对不会再等。   邢幡光临Oz已轻车熟路,陈羽芒满肚子不高兴,一动不动地在那趴着,见到车来,也懒得起身去接,懂事的客人会朝自己走来。   邢幡说,“我是来校色的。”   陈羽芒在那个亮起来的24营业的灯牌前扭开头。赖道,“我们已经下班了。”   邢幡不由自主地笑,语调也不由自主地放慢,“对不起,可是我已经到这里了。这该怎么办,你帮帮我吧。通融一下?”   真突兀,这语调像是在哄了。实在是温柔。   陈羽芒爬起来,流程还是要走一走的:“你有预约吗?”   “有。”   他将邢幡领到车间,和他说了后面的安排。   “要开始做分层,明天就能看效果。清漆上完光感会变,如果对色不满意,现在就要说。”   邢幡说:“让你费心了。”   车间很暖和,比前台热很多。   陈羽芒站在车前,邢幡骤然靠近,是要去拉车门的门把。   这一低头,陈羽芒忽然看见他脖子上有什么痕迹,眯了眯眼。   不知道想什么,他盯着刑幡看了一会儿。就看脖子那里。喉结旁边。   他打量人的目光充满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感情,被这么看着的人可能会不太舒服。其实没有很冒犯,因为陈羽芒的眼睛好看,被这双眼睛盯着看,大部分人会觉得是美事一桩。   但也确实令人困扰。   邢幡被看久了,终于忍不住说:“为什么这样盯着我呢?”   “讨厌被男人盯着?”   “不是。”   邢幡边说着,又打开车门检视,目光多了许多赞赏意味。他也没有吝啬夸奖。   座椅内饰能更换,中控台方向盘和仪表盘是需要人工仔细清理。如今光洁如新。再小的细节也都是干干净净的,并且没有任何异味。   事故车清理起来需要一定的心理素质。车里没有尸体,但会遗留人体组织,恶臭冲天;而且时不时会在某个犄角旮旯发现‘惊喜’。这不是新手能简单做好的活计。   “漆色可以,”邢幡肯定道,“你确实十分尽心。技术也相当厉害。”   陈羽芒从来不谦虚,“我知道。”   最近面见多了,邢幡是他的熟客,陈羽芒不能免俗,他好奇这台车经历过什么,好奇那张照片上的女人到底是谁。年龄上看不是妻子,那就是长辈,但陈羽芒知道邢幡的母亲早就过世了。   他得到认可,态度依旧不冷不热,还在研究邢幡脖子上的痕迹,轻飘飘地问,“客人,你这样的人怎么会亲自来车行?”   即便是富二代也很少会这么闲。Oz也接一些用户保密等级相对比较高的单子,从来没有见车主亲自过来取车。   “嗯,这台车是事故车。我不放心交给别人。”   “这么谨慎,为什么不直接将它报废了?”   “其实那样做会更引人注目,很多人都知道我有这台车。”   陈羽芒问:“是谁死了。”   “我一个朋友的情人,”刑幡说,“影响有些大,他没有解决的能力,只能交给我来处理。”   这是陈羽芒好奇的问题,他有点兴趣了,“被你朋友杀害了吗?”   邢幡回答,“是自杀。”   陈羽芒问题很多,问得像是邢幡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信,“朋友的情人为什么要在你的车里自杀?客人,你是第三者吗?”   说这话的时候,陈羽芒表情还是淡淡的,眼神却顽劣又戏谑。   邢幡一愣,但是他没有把冒犯往心里去,仔细想了想,和陈羽芒解释了这台车到底出过什么事故。   邢幡给他讲这个不少人都知道的有趣旧事,“因为误会。这是感情纠纷,死者以为这是我朋友的车。他为了报复,和别人一起将我的车弄得很脏。只是他后来没想到,我朋友并不在乎他做什么,所以绝望自杀。”   “客人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自己啊。”   讲故事的人一下子笑出了声,“我不是第三者,也不是当事人。给你这种感觉是我的错。我不想让你失望,但我说的这个朋友确实不是我。但如果你问的是我是否出过类似的事,有。”   “类似的事是什么事,”陈羽芒似乎知道他不会回答,盯着他的脖子,好像确定了那是吻痕,又不疾不徐地问,“你和疯子谈过恋爱吗。”   “什么程度算疯?”   自杀的这人听起来就像个疯子。   在他脖子上留印的俵子也疯。   但这个问题还是难住了陈羽芒。他眼神变换缓慢,左看右看,最终视线凝成一股,聚焦在邢幡的脸上,语气缓缓,“可能会想报复吧,想杀了你。”   刑幡耐心地复读陈羽芒的话,“不自杀,而是要杀了我吗?”   陈羽芒认真地说,“分手的时候寻死觅活也算啊。”   邢幡摇头,“没有。”他说,“我事情多容易忙。选择在一起的人,乖巧一些的好。”   “我很乖巧。”   “我相信你。”   “……”   陈羽芒那句我很乖是习惯性脱口而出的,即便被体贴地兜了回来,还是觉得很懊恼很尴尬。   邢幡发现陈羽芒不自在,放弃在脑海中搜寻与这个相关的回忆。他说,“你非常漂亮,而且很特别,引人注意很正常。我和你对话的时候感到很舒服,所以会觉得似曾相识,从未有人给我带来过这种感觉。”   被夸了几句,陈羽芒没那么焦虑了。一直以来没什么表情的脸,血色淡淡地飘了起来。   原来他还是觉得我很漂亮啊。陈羽芒想。   忽然一转方才油盐不进的态度,变成了很不耐夸的模样。   邢幡也知道这解释交浅言深,但陈羽芒本身是个给他感觉有些特别的人,而且被夸一夸就脸红,惹人喜爱。让开口夸赞的人心情也很好。   “我们真的没有见过吗?”   脸上的热度还没消下去,陈羽芒很不自在,他扭过头去,轻轻地说:“烦死了,没见过。”   “我对你是有印象的。”邢幡看着陈羽芒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或许是在什么场合打过照面。”   陈羽芒听邢幡这么说,默了一会儿,“你为什么最近总来洗车啊。”   “我对你好奇。”   “……”   邢幡说:“我发现和你相处的时候很轻松。”   陈羽芒说:“你是有什么受虐癖吗,我对你态度很差。”   “你确实态度很差。”   “你好莫名其妙……”   这倒是被陈羽芒说中了,邢幡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我和你相处的时候会想方设法让自己得体、不讨人厌,并试图吸引你的注意。”   能让我做这一切,足以让我对你产生好奇。可能并不是我不记得你,而是你不记得我了,但是我还留有印象。   不过邢幡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原来你不想让我对你好奇吗?”   “……我才不想,我都不认识你。”陈羽芒还是觉得不舒服,于是转移话题,“你刚刚说那个人是自杀。怎么自杀的,血迹到处都是,甚至是前盖,他是飙着血在车里打滚然后围着车跑了一圈吗?”   邢幡也没想过三言两语地能将信息从陈羽芒嘴里哄出来,于是专注回答问题。   “他是服药自杀。过了很久才被发现,快融化在座椅上了。血是我朋友的血,不是他的血。”   陈羽芒微微挑起眉。   邢幡解释道,“我说了,这是我的车。被反复弄脏,再失窃,给我添了一堆麻烦,所以那天我很生气。”陈羽芒看过来的表情古怪又好奇,邢幡斟酌再三,还是简单说明,“我有些上不了台面的爱好。”   陈羽芒帮他找理由,“可是你看起来脾气很好。”   “我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人。”   陈光芒无话可说,哦了一声,不再问关于这台车的任何问题。他看了邢幡一会儿,算着时间也快了,伸出手,“我叫陈羽芒。希望交车之后,你也可以常来光顾Oz,我们的服务和技术一定是业内最好的。”   即便早就知道了姓名,还是想好好介绍一下。   邢幡也伸出手,这一次手套很早就就被他脱了下来,他配合地说了声你好,“我叫邢幡。”   手的皮肤静静贴触。   忽然有些恍然。   车间无人声,只有呼吸声。他们能感受到对方血管有力的鼓动,邢幡粗硬的骨头和陈羽芒柔软的肉卷在一起,掌心贴着,包裹着,拇指动一动就可以摩挲对方的手背。   陈羽芒被邢幡的皮肤冷得吓了一跳,有些惊讶,也清醒过来,试图将手抽离。   邢幡纹丝未动,看着慌乱起来的陈羽芒,似有若无地说,“你的手很温暖。”   门口有人冒头,是林宇承,脸上还有个红红的、很清晰的巴掌印,大声喊道,“羽芒,这会儿闲着吗,来帮忙!”   羽芒点了点头,问邢幡,“要办个卡吗?”   邢幡看着他,语气慢而缓,“充值类的就不需要了,我会经常来消费。”   陈羽芒又点了点头。憋了一会儿,才说,“你可以把我的手松开了吗。”   邢幡弄得他好难受。   今天对着镜子审视自己的时候,陈羽芒就在想,可能现在看起来和以前真的不太一样了。   当年认识邢幡的时候他虽然也有病,但并不像现在这样。那时候比现在要健康点,肚子上是能掐出肉来的,所以不怪季潘宁说他像鬼,他确实是像。   似曾相识的话一讲,邢幡脖子上的痕迹变刺眼了。   原本只觉得讨厌,到后面陈羽芒会有一种冲动:如果手边有小刀,他就会把邢幡脖子上的那块皮肤剜下来。问他那是什么,再逼着他吃掉。   当然现在不会做这种事,他会被邢幡当成神经病。不过隐秘的冲动是可以有的。这么一想,他肚子咕噜噜地叫了两下。   出现了食欲,他现在感觉得到饿了。   “疼……你放开。”   陈羽芒挣了挣手,不明白邢幡怎么突然这样。他抬起头,忽然觉得那双眼睛给人的感觉变了,其实邢幡的眼型并不温润,只不过一直面带春风显得温和罢了。像现在这样看过来的时候,会叫人头皮发麻,你知道他在探索你,有一些求知的或者是别的什么欲望,不可信地沉淀在目光中,没什么阅历的人会害怕很正常。   邢幡没有用力,所以他知道陈羽芒其实不疼。   他还是没有将那只手放开,而是缓缓靠近,用颇为小心翼翼的语气问,“提车的那天,我可以邀请你,一起用个晚餐吗。”   以前就是这样。   邢幡就是这么哄他的。压迫性的气势,语气却小心翼翼,动作暧昧,心意也暧昧。他的目光控制欲很强,行为却不。   对别人,刑幡不会这样的。只有陈羽芒。   别有用心地、竭尽所能地,让陈羽芒感觉到自己最最特别。 第10章 10. 玻璃猫猫   “只有我们两个人。”邢幡说。   陈羽芒默了一会儿,忽然笑着说,“我还以为是谣言呢。”   邢幡安静地听他说完。   “最近我们这一行风评不好,”陈羽芒没有再挣自己的手,而是松弛下来,“听到外界传,做豪车的店全是伺机要傍大款的人。邢先生应该也听过这种说法。”   邢幡先说,“你这么喊我好像我年纪很大,其实我比你年长不了多少。”他又说,“我没有听到过这种说法。”   陈羽芒说,“你那个阶层听不到很正常。你和我不一样。”   “你是哪个阶层?”   “明显和你不是一回事啊。”   陈羽芒看着他,表情明显是在示弱。   别人一看,就像邢幡拽着他不让走似的。   “你说请我吃饭,是有这层含义吗?你把我当什么人?要说是交朋友,我只是个修理工,技术比我好的还有很多,”陈羽芒上前一步,忽然离了近了些,他不解地问,“我对你来说除了脸好像没有别的价值。”   邢幡失笑,“你真是这么想的吗。”他说,“请你吃饭没有你说的那种含义,你想多了。”   “你根本没否认——”   邢幡说:“不好否认,因为你确实很漂亮。”   “……”   他坦然地说,“我是有幸能见到一些好看的人。但我不是被你的脸吸引,你也不是除了脸再没有别的价值。大部分人见一面我能明白他想要什么,你的话不行。”   “你的意思是我不好看穿?你是来我们店消费的,非要看穿我做什么?”   邢幡说,“我没想到这事会这么冒犯你。”   他松开了陈羽芒的手。又意外地发现陈羽芒依旧抓着自己。   “没冒犯。”陈羽芒说。   他定定地看着邢幡,看起来心情好了很多。   常年失血色的脸总是面无表情,此时却笑了起来。   陈羽芒将另一只手也搭了上去,就像是祈愿的姿势那样将邢幡的手捧起来。好一会儿,他缓缓靠近邢幡,削瘦的身体就像是要躲进人怀里了似的。   左右看看,发现确定没有同事在,才仰着头,在邢幡耳边悄悄地说:   “邢先生,你是个口是心非的骗子。”   陈羽芒身上有药和可爱的味道,刻意靠很近,刻意去引诱。一举一动目的性再明显不过。一般心怀不轨的人或许会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邢幡的表情却很薄淡。   邢幡微微蹙起眉,可能是觉得陈羽芒婉拒试探,又或者是因为忽然靠得太近了不适应。但无论因为什么感到揪心,应该和那张脸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陈羽芒见他这样,语气放轻松了些,带着笑意说,“开玩笑的,我没生气。即便有那种含义也没什么关系,外界的传言不是无迹可寻,别人我不清楚,但在我这里,这是常有的事。我只是装作很值钱的样子。”   邢幡问,“一般来说,也会这样拒绝别人?”   “为什么要拒绝?别人不会拒绝,你我更不会拒绝了,而且你的脸也很吸引我。我只是有点生气,你到底是有多看不起我才会顶着吻痕来约我出去。”陈羽芒松开他的手,离开他的身体,离得远远的,他说:“好啊。我愿意和你出去吃饭,但我没有时间,我要工作要休息,你无论说哪天我都没空。交车那天也不行,店长要带我去应酬。”   “吻痕?”   “不然是什么,湿疹吗。”   邢幡想了想,没有解释。他不会强求人,只说希望陈羽芒不要生气,解释自己没有轻视的意思,虽然知道陈羽芒背过身去的意思,就是不愿意听也听不进去。   他说是自己太冒犯了。陈羽芒听出他在自责,轻轻地说,“不冒犯,是邢先生脾气太好了。”又装作不经意地问,“你对别人也这样吗?”   一般来说不会。   但邢幡没有回答他。   陈羽芒在琢磨他多久会生气,多久会失去兴趣,多久觉得廉价。   林宇承那边应该是真的缺人手,他又跑过来催促,愁眉苦脸地问陈羽芒这边结束了没有,“羽芒,芒芒……小祖宗,就算生我的气也把活先干完行不行?实在不行你再扇我一巴掌解气?”   陈羽芒没理他,但也正好趁这个机会送客,他刚转过身,没想到邢幡已经准备离开了。陈羽芒正要说几句客套话,忽然看见邢幡朝自己走来时的表情,怔了怔,下意识后退一步。   十年的时间,陈羽芒长高了,成年了。他对邢幡耳语的时候不需要再垫脚,也用不着任性地扯着邢幡的领带和衣服要他为自己低下头。但现在远看,那个人还是很高大。   不刻意去掩饰自己性格的时候,陈悟之简评邢幡涉含危险的气质就会裸露出来,脸的轮廓细看更具侵略性。最苛刻的标准他都算得上英俊夺目。   怪不得他时时刻刻都要温和,不装模作样谁会与他诚心合作?   陈羽芒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就不装了,担忧地躲了躲,“你……”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的问题,一般人不会这么对我。”   “什么?”陈羽芒慢了半拍,又恍然道,“啊,你说那个……”   邢幡重新带上了手套,他路过陈羽芒的时候,笑着说,“但是你对待我和别人好像确实不太一样。”   没礼貌,话也很多,总是盯着看。口出恶言也是感兴趣的一种表现,尤其对于陈羽芒这种懒人来说,他真厌烦的话,一般是不愿意多费口舌的。   离开之前,邢幡自言自语地跟着陈羽芒的同事学了一声,“芒芒?”   陈羽芒僵住,气势就那么消散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似乎有谁对他做了什么非常过分的,残忍的事。   邢幡不是自己开车来的,替他开车的人在驾驶位上等他,见雇主那边结束了,便积极又主动地下车给他开门。   副驾驶上也坐着人,他抬起眼,笑盈盈地转过头来,问邢幡,“怎么这么久?”   邢幡脖颈有些酸痛,眼睑也酸涩,疲惫地仰了仰头,“闲聊了几句。”   那人不高兴地将语调扬起来,“早说我就不在这等了。”他问邢幡,“西风的烂账一结,有两方人想见你,这个时间,你去哪里过夜。”   “随意。”   “又在不高兴什么啊?”他骂了句神经病,想了想,对驾驶位说,“老地方。”   邢幡缓解了脊柱的不适,手掌摩挲着自己的后颈和脖子,忽然停在一个地方,那里皮肤是平整的,他睁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   眼睛真尖啊,他脖子上是有个吻痕。   “柏恩,”邢幡淡淡地说,“让齐研也过去。”   缪柏恩将座椅间距拉得很宽敞,靠背压得也低,蹬直长腿,“不敢。那演员最近可不好约,得你去叫吧,人家真甩起脸子来相当不得了。”他一贯话多张扬,现在说起有趣的事,滔滔不绝道,“大明星嘴上说得惶恐,其实自己心里知道现在身价不一样了。况且电影马上开机,他有一万个理由拒绝我……邢幡?邢幡?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邢幡安静地坐在后座,闭着眼休息,言简意赅道,“叫他来。”   “……”   相处久了,这个人真不高兴还是假吓唬你,是很好分辨的,缪柏恩见他情绪低,有趣地笑了,“好,”他懒洋洋地拉长声线,“我去请,就说是你叫的。保准会来。”   其实缪柏恩有误会齐研。他最近难约出来,不是因为新戏,也不是觉得自己身价上去了。而是因为邢幡。   那天张仁帆发完火之后匆匆离去,留下一地狼藉,演员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将掌心那张纸条展开,摸出自己的手机,输入邢幡的联系方式。   那时候心里是暗喜的,有强大的资本庇护是好事,有实权更是喜上加喜,更何况即便新主看不透彻也无法控制,但至少并不残暴,而且……外貌足以让人心动。他不觉得自己有亏。这是个机会,齐研无法放过。   号码输到一半,忽然来了个电话,他蹙起眉,虽然有些烦,但还是接了。闷闷地听了一会儿,齐研睁大眼,“等会。”   “方诞,你先别哭了,你慢点说。”   方诞似乎被吓坏了,哭哭啼啼讲半天才将事情讲清楚。   “……什么车行?谁?”   齐研听了一会儿,苦笑道,“找张仁帆?他早就走了,况且这种事,我怎么可能说得上话。你让别人帮忙吧。赵望声捞你应该容易……啊?就是他撞的人?那他爸呢?应该不会坐视不理的,你别太着急。这种事我真的不能沾,传出去就完了。”   因为是与己无关的事,齐研也没有追问太多细节。只知道是望江那个脑残大嫡子开车撞死了人,两人吃药饮酒闯红灯还逆行,当时方诞就坐在副驾给他口,赵望声高了之后没看清路,等反应过来已经擦上去了,时速又快还下着雨,一地都是血和肉。方诞哭着说那是个鑫大的学生,甚至是个他省的状元。完蛋了。   齐研还在等邢幡通过他好友,这会儿心不在焉,早就想挂了,方诞博他自己的救命稻草,只顾着卖惨,说这事就算是赵望声他爹来也没用!   只不过齐研忽然捕捉到一个关键词,“你说谁?他去了车行?你没认错吗?”   齐研愣愣地说,“那个人是邢幡?你确定叫这名字?”他终于想起了张仁帆走之前接的那通电话,反应迅速地理清楚了来龙去脉,恍然半晌,心里又是一喜。   齐研电话挂得极快,方诞泪眼朦胧地怒骂他是个无情无义的烂货,并摔了手机。   他上警车之后就和赵望声分开了,在拘留所里战战兢兢地睁眼到天明,满脑子都是下辈子都得在监狱里过了。   但这事本就是他自己吓自己,方诞被叫去问了个话后就被放走了。他发现自己又又又被陈羽芒给骗了,报警的时候陈羽芒压根就没提到他这个人。   那时候他在副驾驶,没逼赵望声喝酒,也没抢方向盘,民事赔偿有,但牢确实是不必坐的。   方诞被问话的时候因为胆小紧张,什么都说出来了,问他事发的时候在干什么也交代了个干净,方诞坐在问讯室的椅子上,那种心照不宣的低笑声钻进耳朵里,讥诮的眼神耻得他满脸通红,心里只有一个念想,他要陈羽芒这个贱货去死。怎么这么可恨啊?就该被轮烂了再五马分尸。   这两周风平浪静,但他还是焦虑,他把自己关在公寓里一周谁约都不愿意出去,只躲在床上干两件事:1,监控网上有没有恒田街车祸相关的消息和舆论;2,看陈羽芒的视频泄愤。   陈羽芒有很多视频,大多都有些年头了,只在当时的同学群,或者圈子里传播。   人气最高的反而没什么尺度。那是一段陈羽芒被灌酒的视频,怼脸拍,在光影错乱的地方,你分辨不出背景里哪些是谑笑哪些是音乐。为了拍得更清楚一些,有人用手机打了光,就照在那张绝伦的脸上,因为喝醉了,所以迷蒙涣散,陈羽芒没有眼泪,只有溢出来的酒渍,他被人捏着脸,妈的,陈羽芒的脸还没那人手大,像透明口袋似的被抓着提起来,不被允许晕过去。玻璃杯挨着他的嘴唇,里面有昂贵的、高浓度的洋酒,加了珍珠洋葱和留兰香,熏得陈羽芒眼睛红,但他还是没有哭。   “芒芒,芒芒,”视频里有年轻的男孩跟着别人一起喊他,“芒芒好漂亮,继续吧,多陪我们一起玩吧。”   “现在我们能这么喊你了吗?我们够格了没有,芒芒,芒芒太可爱了,以前凭什么不让喊啊?只有谁能喊?你说只有谁能喊?”   方诞看得快爽死了,他终日无事就靠这个打发时间,原本只是泄愤后来实在上头,一遍,又一遍,不止这个,还有其他的。但看着看着偶尔也会啧一句,操,陈羽芒这张脸到底怎么长的,他怎么还没去死,死了也是具艳尸。   方诞这会儿正对着镜子看自己要不要去做个差不多的鼻子,电话就来了,他看了一眼来电,冷笑一声,滑开按免提。   “大明星不早点睡明天皮肤差还怎么上镜啊。”   “你怎么这么说话?”齐研愕然,想了想,语气又温和起来,“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方诞一遍对着镜子检查皮肤,一边阴阳怪气,“不敢不敢,你现在和以前可不一样了。”   “宝贝别生气了。你今晚能出门吗?陪我去个地方。”   “没空,没钱。”方诞现在哪都不想去,他每隔十分钟就要点进热搜看一下。直到手里的钱花完之前,这家门他不会踏出一步。   “对不起,算我拜托你了。我给你钱。”   方诞看了眼屏幕,“怎么了?”他被齐研这低三下四忍辱负重的语气弄得很意外,“什么局啊?为什么非要我陪你去。”   齐研说得很模糊,他大概意思就是说最近压力大,再加上事业的问题不想露面太多怕被拍到。但方诞觉得奇怪,能组起来都是懂道理的人,谁没事干了拍你一个戏子,真拍上你了那才没面子。但齐研自己也说不清楚,含含糊糊,又是哄又是求的,说前段时间搞了件LP的卷卷小羊绒茶色外套,又说送他某家排队王的巧克力和面包,终于把人捧出了门。   “你先说都谁去啊,”赵望声音信全无,方诞觉得他指不定真得死在牢里呢,于是给自己挑了个手感好的裤子,准备一会儿从里到外好好洗个澡,“说话啊?”   “都是好人,你来就行了,低调些别出格,不要太花哨,正经场合。”   这么说方诞就懂了,噢了一声,“不是做生意的啊。和你那电影有关吗?我要吃药吗?那是另外的价格。”他对着镜子说,“好机会啊……要是有能说上话的,我也当明星拍电影去。”   “……别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了,”齐研顿了顿,丢下一句弄漂亮点,就挂了电话。留方诞在镜子前,又是莫名其妙,又是有些期待。   大张旗鼓,神神秘秘的。到底要去陪谁啊? 第11章 11. 他看到了又要生气   电影即将开拍,齐研整日心不在焉。其实这个片,他在卡司表里咖位不算很大。   组里把他当回事,更多的也是他已故父亲的缘故,和他最近红不红没关系。这片子资方重视是为了捧个刚入行不久的新演员。   新演员入行比别人轻松些,家里很疼爱她,正好又有方便可行。除了一起领衔主演的齐研,还拉来了两个老前辈陪她,那二位才是坐镇的真佛,海报上名字要排在小辈前头。   因为被重视,所以制片方在酒店找了个会议厅,意思意思安排了一场围读会,他们摆拍读本子,摄影拍幕后特辑的素材。读得差不多了又在那边和勘景讨论起场地来。   齐研最近睡不好也吃不好,实在是坐不住。刚跑出来透口气,就接到了缪柏恩的电话。   提起缪柏恩这个人,齐研就头疼。   准确来说,他也算是是资方之一。要捧的这个新人家世不可小觑,她是婴洲造船的独生女,家里人攒足了劲儿要给掌上明珠搞个有声有色的东西出来,拉投资,也拉到业内好友的面子。因此大头占在缪柏恩这种高净值人士的身上。   他用自己子公司的账打着时代情结的名头给这部电影烧了一大笔钱,比起投资,更像是给婴洲造船包了个载满心意的‘份子钱’,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财团参与,但齐研不关注那些,只晓得这一位有多难缠。   他很危险,和邢幡一样不安全。一不留神失足的话,八成也不是被张仁帆那种畜生按在床上折腾一顿那么简单。齐研浑浑噩噩这么长时间,接触了邢幡之后才醒过神来,他后悔了,不想多沾染,但现在为时已晚,已经上了船。   邢幡资助他,结识一番,却又无所求。   昨天……开机典礼,要博平安顺利拜拜神,晚上东家摆桌子请客,邢幡也在,明里暗里有在捧他,给齐研赚足了面子。这一下谁还能不懂的,都说以后一定尊重齐老师,好好照顾演员们。   齐研难忍心动,在邢幡送他回去的时候装醉去抱他吻他,又扭又蹭。想着就是块石头,被这么缠也能发情了吧……好容易凑到脖子上了,又被遮了下去。   齐研茫然地盯着邢幡的脖子——那有个自己浪荡吸咬出来的痕迹,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反应。他怀疑这个男人阳痿。   没有图谋,齐研当然不安。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他都怕人家盯上的是自己干干净净的血液和器官。   缪柏恩是邢幡旧友,他和邢幡不一样,他明显对齐研有意,直白得很,但齐研哪里敢,只能一再赔笑拒绝,拒出一副恶心人的清高做派,他也苦不堪言啊。   “齐老师,”有个跑群演的大学生找过来,小心翼翼地问,“胡导问您呢。”   齐研没看他,他刚把方诞求爷爷告奶奶似地哄出来,心情很差不想回去,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先等等。”   “有个待敲定的事得大家一起聊,脚本那边说得拍到您……”   “说了我有事等等,是不是听不懂,”齐研见他还手足无措地傻站着,不耐烦啧道,“没脑子?就说我在卫生间。”   大学生未经事,不知道怎么回,那边导演见人不见了凶,齐研也凶。他见演员不搭理自己,正丧气倒霉地准备回去,又被喊住,齐研说,“你等等。”   大学生听话地站住了,见齐研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乖乖喊了句老师。   “给我买包烟。还有解酒药。”他一边说,一边往会议室方向走,又嫌弃地看了呆愣的小年轻一眼,补道,“带着脑子买。再忘了打火机就滚回去读书,用不着再来了。”   齐研推门进去,会议室不吵不闹,只有作态‘认真’且‘专业’的细小讨论声,每个人都挺入戏的。他轻声说了句抱歉,镜头挪了挪,导演招呼他凑过去。   齐研听了一会儿,意外道,“她想找家真的车行拍?”   这电影的大致剧情不复杂,是个犯罪片,男主角是一家修车店的老板,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患有罕见病;男主为了给女主筹钱治病开始违法犯罪,一步一步走向深渊,男女主童年的美好和现实的泥泞穿插对应,最后男主认罪伏法,女主角也没有痊愈。   不知道立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的片子,大部分时候都让人觉得莫名其妙。团队好,演员好,镜头配乐都是一流,留给剧本的钱和心思等同于无。可能会吸引一些小众文青吧,剧情薄弱,结局还让人窝火,上了院线谁知道是个什么结果。   男主的汽车修理店本来是打算在棚里拍的。就走开一会儿的功夫,不知道怎么讨论成了实地拍摄。   一个拮据缺钱的男主,剧组却选了一家高端定位的都市车行。导演的意思好像是想拍成天下无贼那样,但要齐研来看,他觉得导演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拍什么东西。   “Oz?要在那拍?”齐研愣了一下,又苦笑道,“我只是去过两次,并不认识她们店长。但您要是决定了,去问问也行。”   “最近不是很火嘛,刚聊起来,小姚说她也去过,环境很不错,又在江边,市中心离她家也近。省得每天起大早跑。”   小姚就是演女一号的新人。   胡敬导演说:“还有你,得学一学汽修的知识,正好人家车行有专业人士,教授起来方便。你问来联系方式给我,我叫人去谈,钱都好说。”   “嗯,”齐研不会插嘴这些事,他表示没有异议。又挥开镜头,对导演耳语说自己一会儿有点事,不去不行。今天本来也没什么特殊安排,该拍的素材都拍够了,要决定的事演员其实说不上话,看他确实是有推不掉的急事,也就大大方方地放人走了。   电梯一开门正撞上匆匆赶回来的小群演,气喘吁吁拎着个塑料袋,他将烟、火机和解酒药毕恭毕敬地递给齐研,眼巴巴地见人不发一言拿了东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别说谢谢了,连个正眼都没。   齐研看清楚那是什么烟,默了一会儿又觉得有趣起来,“白星?”还是出口的橙条白星,5mg烟嘴烫银,硬盒单价329,除了不流通的内供和接待用的版,市面能买到的贵价也就是它了。   “齐老师,”开车的助理小杨问,“您确定是这个地址吗?这、这都到郊区了。”   齐研嗯了一声,又让他闭嘴好好开车,不该问的少问。   他是明星,再不堪也是明星,私底下确实脾气差,大家一般都敬让包容。   但他也不平静,选址在私宅就说明会玩得很大,越隐蔽越安静越危险。他早猜到了,可能今天要吃些苦头,不然也不会把方诞骗出来。虽然不一定能顶什么事儿,但方诞那张脸是可以分走些许注意力的。   “你就在门口等,不要关静音,不管我发什么消息,只要是消息,你就快点进来接我。”   他来得晚,被人领着带进去,七拐八拐地绕,一路上也见了些事物,心里逐渐有了谱,这个尺度他还是吃得消的。   齐研路上有被人认出来,他也不矫情,温顺地问问好,得了几句夸,终于磨蹭到了正厅。   楠木高门又沉又重,需要用大力才能推开,才入厅内,齐研看清楚地上躺着的人,瞳孔一缩,温温柔柔的笑就那么凝在脸上,血色唰一下地消了失。在方诞被痛苦折磨的扭曲声中,齐研整个人僵得像具尸,一动也不敢动。   缪柏恩笑着喊他,“大明星。”   齐研的目光从方诞身上挪开,一点点挪到邢幡身上。   邢幡没什么表情,因为没表情才不对劲。一直笑的人忽然不笑了,一直温和的人忽然不温和了。邢幡没有看赤身裸体的方诞,也没有看自己,而是盯着矮茶几上的一块手机屏幕。   那屏幕正在循环播放一段大尺度的视频,内容算不上多么不堪入目,但确实香艳又残忍。   也不知道是谁的身体,只有白皙的皮肤,像一张画布,有伤痕和淤血,有烟灰,有烧焦的肉疤。视频无声地播放,短得还以为是段动图,方诞在地上为它一唱一和地配着音。就连被摧残到无助的情绪都对上了,方诞说不定真能入行,以后也去做个演员。   齐研说:“邢先生,晚上好。”   邢幡发现他来,就抬头看齐研,从他的脸看到脖子,看到身体,再看到齐研手里握着的烟盒,目光停留在那里,他就那么盯着看。   齐研调整着表情,血色一点点腾上俊逸的面孔,他抬腿像跨过一个障碍物那样,从方诞身上越过去。邢幡坐在一座看起来很宽敞很舒适的沙发上,左右都有容下一两个人身量的位置,但齐研没坐。   他是笑着跪下来,将邢幡看起来很感兴趣、很喜欢的烟盒掀开,搓起一支,凑到邢幡嘴边。   不管再怎么压抑,他还是会颤抖。方诞被折腾得乱七八糟不可怕,邢幡很可怕。因为没有应付过类似的,所以齐研不安。   邢幡没有接,他说不抽烟。   但你可以抽。邢幡说,你想抽就抽吧。他让齐研点燃,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口,又一口,烟灰掉在他膝盖上,烟卷从头燃到尾,消耗烬最后一点烟丝和卷纸,火星烧焦了滤嘴棒,又一点一点往上舔着,烟草的臭味变成醋酸纤维焦化的臭味,灼烧海绵和手指。   之前手上的旧伤还没好,现在又这样。实在是太疼太烫,齐研不堪承受,那一小团焦黑从他抖个不停的指尖坠落,和烟灰的路程一样,从膝盖上滚下来,令人痛苦地挨着皮肉,没一会儿,就自己熄灭了。   齐研的烟抽完了,他笑着问,“先生为什么这么生气?我朋友做错什么事了吗?他很乖的,如果说错话了,或者有什么不礼貌的,他都会认错,就先……先停下吧。”   是他把人叫来的,受伤了怎么办,进医院了怎么办。要追责怎么办。   缪柏恩又受了齐研的冷脸,这时候说:“谁没让他停下了?”   齐研找到了救星,“缪先生,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方诞来得早,他等齐研的时候见到了老同学。   这会儿两人都落单,他们就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就最近的事闲聊。方诞一个人在公寓里憋了半个月,没有见人也没出去玩,这么个场合,餐点精致昂贵,酒水香甜,他没什么节制地喝了半醉,就说起以前,说起老同学如今的近况,方诞熏熏一笑,问,“记不记得我们以前那个赫赫有名的同学?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在车行当工人修车呢。”   朋友一拍大腿,兴奋地说:“我记得啊,怎么不记得。”那时候群里好多视频他还看过。方诞问,你还想不想看,朋友说想,他便熟练地打开给人家看了。   就是恰好,邢幡路过的时候侧目看了一眼,他就停在那里,问这是什么视频,视频里的是谁,哪里来的视频。   喝醉的方诞认出了邢幡,很是意外。他其实是高兴的,因为这个人看起来比赵望声有本事,比赵望声可靠太多,时至今日他还担忧焦虑,怕撞死人的事牵连到自己,最最怕的,是赵望声他爸狗急跳墙,用什么手段狸猫换太子,把他个倒霉老百姓拉出去顶罪,毕竟事发现场除了赵望声就只有他了。再或者把什么责任推到自己身上……这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啊。   邢幡对视频感兴趣,还主动说话,这就是结交的机会。方诞不再理会表情微妙的老同学,乖巧安分地问什么答什么,说这是Oz那个没礼貌的修理工。   他说,“陈羽芒是我以前的高中同学,您应该不知道他身份。他爸爸是陈悟之,以前鑫烟工业集团的一把手啊,这视频是后来才有的。”   缪柏恩在正厅招呼邢幡,叫他们不要站着说话,方诞也连忙跟了上去,他想让邢幡注意到自己,十分紧张地坐在他身边,将身体挨过去,小声说,“我不知道您对我还有没有映像,我……我很久没联系上赵望声了。”   邢幡记得,点了点头,“嗯,你担心他?”   “担心?也不是担心,就是……”方诞咬了咬嘴唇,“正好您在这,我就顺便问问。我想知道那件事,就……结果会怎么样啊,那天下雨,我也在车上……”   邢幡没明白他的意图,“这我不清楚。警方依法处置,法院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既然让你走,那就是没你的事。”   方诞见他装傻,着急道,“可是现在什么消息都没有,这就不对呀。”   “你要什么消息?”   邢幡说话的时候头也未抬,没有看人,只与缪柏恩说了几句,他似乎不近烟酒,送上来的折页单看了看什么都没点。没有再主动同自己讲话。   方诞有点无所适从了,他依稀记得那天,这个人是很随和的……虽然前金主说他危险,但旁听比不上亲眼所见。那天这个人和陈羽芒说话,看起来根本没一点脾气。仔细想想也是啊,在俱乐部那次,他和别人争执,话不投机就自己走掉了,啥也没干,怎么就危险?   既然陈羽芒可以,那他也可以。邢幡很明显对陈羽芒感兴趣,那别人有的优势他也有。   “……啊?您想要什么?”方诞回过神来,才听见邢幡问他要手机,连忙打开递了过去,“好的,给。”   邢幡拿走了方诞的手机,翻看那些视频,陈羽芒醉蒙蒙的、迷迷糊糊的脸,经光一打,在镜头里格外清晰。有的视频有声音,有的没有。他被折腾来折腾去,疼了就叫,被捂住就不反抗了,唔唔地叫,乖得吓人。   方诞看着看着, 被冷落在一边,忽然又恨了起来。这也太离谱了,妈的怎么陈羽芒死了也不安生,他一个活人的存在感和意义比不上一堆小视频。   方诞说:“邢先生,您能不能帮帮我?”   那天也是这样,陈羽芒装模作样地跑回去,理直气壮地问邢幡能不能帮帮忙。也不知道哪来的脸皮,就给人家修个车也算人情吗?   邢幡问:“我帮你什么?”   既然陈羽芒不嫌突兀直言需求,那他也可以。说不定邢幡就是喜欢直白一些的呢?再者场合距离都很合适。所以方诞说:“就……我知道赵望声他爸肯定会想方设法捞他的,到时候肯定要我去背黑锅,您能不能帮我。要什么……要做什么,我都可以的。”   然后就是齐研看到的这样了。   他说要做什么都行,信誓旦旦,身体越靠越近,把邢幡当做能救他摆脱焦虑的定心丸。   ……也不是看不出来人家对自己没兴趣,但生死攸关的事,没脸没皮也要纠缠。就在挫败绝望的时候,忽然邢幡有感兴趣了,他将播放视频的手机放在桌面上,忽然问方诞。   “你什么都愿意做?那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所以其实全程邢幡都没有做什么,是方诞自己把自己弄成这样的。邢幡大部分时间都在看陈羽芒的视频,要一定说他做了什么残忍的事,就是没有大发慈悲地喊停。每到痛苦的时候,他才会看过来一眼,这就像是在暗示痛苦才能引起他的兴趣,方诞聪明地接收到了这个信息,对自己下手也够不留情。   前面缠绕着韧而粗糙的绳子,肿胀出血了也不嫌疼;地毯脏脏的,湿漉漉的。那会儿方诞还觉得自己幸运,指不定能当明星,现在心理清楚了,有这个人在,齐研这个混账王八蛋还非要他过来,安的是什么心,一点都不难猜。   他疼得失去意识,正在心里痛骂,齐研就来了。   既然是方诞自找的,那这事齐研也干涉不了什么,因为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心里便松了一口气。可他又不明白了,邢幡为什么生气?还让他抽烟,难不成,是自己做错什么了吗?   缪柏恩自然也还记得陈悟之。   他忽然想起来,问,“十多年贪腐一百二十个亿,陈悟之当年为什么没判死刑。”   邢幡的表情很模糊,他像是在想事情,又像是在回忆,只不清不楚地说,“那才是多少钱,他建了城,要怎么杀?当年填海先挖了淮堰机场,后再打婴洲高速。机场民航只占了三成,市政三成,剩下两千个亿一个人掏,不署名不声张,说就算是个锦旗都不准送。”   “你看,大义先生,就败在你这种小人手里。”缪柏恩哈哈大笑,“你这表情就像冤孽找上门了!一百二十个亿,他要是个……够他枪毙三回。”   话音未落,手机里的视频自动播放下一条,传来极轻且润的一声哭。陈羽芒的下巴被抬起来,纤细的喉咙因为干噎而抽搐,烧红的烟头被按上去,分不清是谁的手。陈羽芒双手托举着那支布满青筋的、粗壮的胳膊,抓出几道血痕,像要将它拿走推开,又像让它更加用力。   “天哪,”缪柏恩也看着那个视频,目不转睛。那张脸,那个身体,叫人实在太难太难移开目光。地上的身体也好,跪着反思颤抖的那张脸也好,对比之下一切都索然无味,“天哪,”他唏嘘个没完没了,对邢幡冷嘲热讽道,“你都造了什么孽。”   屏幕亮太久,手机没电了。只留一个黑漆漆反光的镜面,照应一双谁都摸不清欲望和态度的眼睛。   方诞晕过去,齐研也跪不住了。果然骗人过来是正确的,他今天早早就察觉出不妙来,邢幡的状态这么奇怪,他可不想当众脱衣服,于是小心翼翼地起来,坐到邢幡身边去,准备去讨好这个人。虽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错,但总之先认错,这类人不就是这样吗,都一个套路。   他伸手按着那宽阔的肩膀,将嘴唇凑到喉结那里。忽然,他的下半张脸和脖子被大手掐住,整个人惊恐地睁大了眼,因为邢幡用的力气不轻,骨头碰着骨头,掌腹隔着皮肉束缚了气管,让人几乎快要窒息。   “别再这么干了,”邢幡对齐研说,“我从来都没有叫你做这种事。”   齐研艰难地说知道了。可邢幡还是没有把他放开。   他不明白为什么忽然就这样了,只听出这个人语气比以往更加平淡疏离,毫不遮掩地展露情绪。说话又像叮嘱,又像教训。   邢幡说:“你别再给我留下任何痕迹。” 第12章 12. 柠檬柠檬   -   邢幡一进门陈羽芒就冲了过去,像是等了好久好久似的。   这架势看得陈悟之眉头紧锁,心头刚灭下去的火,又蹭地涨上来。陈悟之怒斥陈羽芒,让他做人像话一点。又对着邢幡疑问道,“让你来你还真来?”   邢幡就算早有准备,这会儿也猝不及防,怀里重重撞进来一个湿漉漉的身体,抓着他就死活不撒手了。   陈羽芒的头发和上衣全湿,冰冰凉凉冒出一股生柠檬的味道,再看地上碎掉的那两个玻璃壶和满地的柠檬片,大概也能猜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   邢幡说,“正巧在附近,所以来看一眼。”   陈悟之冷笑一声,“行,来得也好,你赶紧把他弄走。回回闹出这种事,急着要亲爹作古的,不遂了他的愿,下一个就是我了!滚,带着滚。”   怎么就吵成了这样。   邢幡知道陈羽芒最近在学校折腾了新官司出来。   陈悟之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一次,平时对陈羽芒放养居多,很少管儿子的闲事。   邢幡身姿挺拔,抱着陈羽芒,带走也不是进去也不是,只能反驳道,“董事长话说得也太重了。”   “——我说你怎么还不死啊?”   陈羽芒抱到了人,闻饱了邢幡的味道,心里舒坦了不少,此时听不进一点不好听的,转过头去,眼神狠厉,对陈悟之讥诮道,“偏心偏给贱货的一头老畜生,真能那么容易被我气死就好了。你快点给自己买个山头当野坟——唔!”   他又眼睛红红地转过来,抬着头死盯邢幡的脸。本来就狼狈,一委屈看着更让人心软。虽然言语恶毒,满嘴说着难听得要命的话,但那个声调和语气,其实很难教人能生得起气来。   许翎就在旁边饶有兴味地听着,陈悟之书房挺大的,她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上,怀里抱了个笔记本电脑,正在上网玩。此时注意力却从电脑网页转移到陈羽芒身上。她忍住没笑,偷偷在想邢幡是不是也觉得她儿子骂人的模样特别可爱。   陈悟之不是心如止水出神入化,他是脱敏也免疫了。此时木着一张脸,平日在工作场所拥有的那些倨傲气场全给陈羽芒抽得干干净净,他指着门,对邢幡颇为认真地说,“去吧去吧,你赶紧。”   什么家丑不家丑外人不外人,早看淡了。就按照方才邢幡进来前陈羽芒说的那样,不遂他愿,他也能一把火把家点了。这孩子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给别人听话道歉的。   邢幡将盖在陈羽芒嘴上的手放下,轻俯身问他,“你最近是不是没有吃药?”   “……”   陈羽芒脸色变了,眼睛里乘满的眼泪再兜不住,他揪住邢幡的领子,一仰头直接狠狠咬在他脖子上。   那真是下了死口的,血一下子就溢出来了,顺着淌得陈羽芒满下巴都是。许翎看得轻轻倒吸了口冷气,倒不是因为别的,是她幻痛。   陈悟之一愣,急得脸面也顾不得捡,“松口!陈羽芒你赶紧给我把人松开!”他臊得连连挥手,让身边人过去把那两个拉开,“都瞎了?站着打桩吗,救人……先把我儿子弄回来!”   邢幡说不用:“我没事,董事长不用这么着急。   他挨这一下,自然也是疼的。于是浅浅叹了口气,干脆将陈羽芒整个人托了起来。   邢幡和陈悟之对了对眼色,待对方羞惭地点头同意后,就转过身,将情绪极其不稳定且具有一定攻击性的陈羽芒抱走了。   “别踢了,掉下去又会摔青。”   陈羽芒快委屈疯了,他打开邢幡要给他擦眼泪的手,恨不得再咬一口上去,“你到底在说什么?我等了这么久你问我有没有吃药?你怎么不和他一起死?”   “如果是因为纵火的事,你要是不想辍学,等风波平息后还要董事长去帮你摆平善后。”邢幡在陈羽芒卧室前站住,无奈地说,“也不用非要心口如一,如果你父亲逼你道歉,敷衍一番能解决问题为什么不做?明明是百利无害的事。”   陈羽芒说:“我没做错为什么要道歉?我没后悔为什么要说后悔?没被烧死是那个贱种命大。是他对不起我。”   “对不起你就一定要命偿吗。”邢幡知道陈羽芒情绪不稳,他坐在陈羽芒的床上,将他抱在怀里,蹙眉压低声音,“多得是方法去报复,冲动做事的后果就是自己受委屈。”   陈羽芒嘴硬,“陈悟之不乐意闭上嘴收拾烂摊子,那你呢?你也可以帮我收拾烂摊子。”   邢幡说:“没错,我也可以。这是一种更好的解决办法,可你却非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他用湿巾擦干净陈羽芒嘴上的血渍。   其实邢幡的语气并不是很重,他摸着陈羽芒的情绪,等能听进去了才开始讲理。他希望陈羽芒感受到的不是责怪,而是担忧。   陈羽芒问:“你担心我?”   邢幡说:“我很担心。”   陈羽芒不说话了。   邢幡脖子上的伤口已经凝固,显现出一个圆圆的齿痕的形状,血腥味浓郁起来,直往陈羽芒的鼻子和心里钻。   陈羽芒轻轻地说,“……你疼不疼啊。”   他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手搭在邢幡的肩上,伤口就在喉结左侧歪一点的位置。   看起来有点吓人。   他额头蹭了蹭邢幡的下颌,乖巧地舔舐着凝固的血渍,可清理半天,伤口不会凭空消失,反而因为血肉裸露,显得更触目惊心。   陈羽芒绷紧了腿,自责起来。   他用了这么大的力气咬他吗?   “对不起。”   邢幡体谅地说:“没关系。”   在邢幡手里,陈羽芒通常是很好哄的,再怎么生气委屈也能很快冷静下来。他默默地垂着头,让邢幡将他的脸擦干净,轻轻地喊了一声哥哥,又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疯子。”   陈羽芒生来带有较为严重的心理疾病,不是简单的成长性问题那么简单。那是从小到大,真切确证出来的病症,除了吃药没有什么自然缓解的手段。从发现问题开始,到去国外问诊医治,教授确诊陈羽芒患有躁郁症,APD和SPD,也就是反社会与分裂样人格障碍。   这三者单取其一都难以被社会正常驯化,更何况全沾。许翎知道之后烦得要命,她猜是怀孕的时候咖啡喝多了导致的,陈羽芒襁褓时期是高需求,青春期后又转变极快,因为家庭教育的缺失,也是因为家庭环境过于扭曲,解离出一副更加安静的、淡漠的秉性。若非衣食无忧,这一生都会过得艰难。   陈羽芒动手能力强,学什么都很快,无论哪个领域都能做得很好,一直钻研直到失去兴趣为止。许翎看着自己儿子那些组好的模型,图纸上的设计,好笑地想,要是以后陈悟之倒了,这孩子去当个修理工,八成也会是业内顶尖的吧。当然了, 这是绝不可能会发生的事。就算是这座城倒了,陈悟之都不会倒。   邢幡问:“你怎么定义疯?”   “……不听话啊。”陈羽芒说,“还有,控制不了自己。情绪化严重。”   “你为什么非要听话。”   “……”   “你只是在发脾气。”邢幡说,“人生气的时候就是什么话都会说,什么事都会去做的。董事长没给你做个好榜样。他的行为处事原则和你本质差不多。至于做的是对是错,你是为了保护自己,而不是伤害别人。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想烧死那个人?”   陈羽芒说:“他背叛我,对峙的时候恼羞成怒,把我按在床上。我警告过他了,他不听。”   邢幡知道原因了,说,“可你不是真心喜欢他的。”   陈羽芒凉凉地说,“那也不代表他能做这种事。”默了一会儿,他看向邢幡,说,“我太恶毒了?”   “没有,”邢幡见他不安,替他擦去眼泪,托着陈羽芒巴掌大的脸,轻声说,“我会做更恶毒的事。”   “……”   “但我不是在鼓励你和董事长硬碰硬,我知道你是为了引起父母重视。”邢幡温言细语地哄他,“你不该被这么对待。其实我是认同你的,做出这种事,没有被你烧死,那个人确实很幸运。”   陈羽芒扭过头,“……死一百次也不够吧。”   “对。”   “所以你不觉得我是疯子?”陈羽芒还是执着地问。   “你不是,你只是受了委屈。”邢幡说,“我帮你解决。”   “……”   “我帮你换湿衣服。”   “不想换。”   陈羽芒看了他一会儿,打了个喷嚏,头发和衣服都被泼湿了,在空调房里愈发冰凉。陈羽芒讨厌吹风机的声音,于是邢幡用干毛巾给他擦拭。   陈羽芒乖乖地坐在那,邢幡的动作力度都很温柔。他被捧着,揉搓着,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瓶子,或者餐盘,在他手里,被一点点地、耐心地擦拭干净,直到光洁如新。这样想总感觉像是在物化自己,却莫名让陈羽芒觉得安心,又有些隐晦的兴奋。   擦他就像在擦一个杯子,紧绷的肤肉下全是欲望。这个人太好看穿了。陈羽芒知道邢幡是什么。知道他真实的那一面到底是个什么成色。再佯装温和也没有意义,在陈羽芒眼里,邢幡一举一动皆漏洞百出。   但没关系,只是工艺品也好,也可以。只要是邢幡的就没什么问题。被放置在整洁的橱柜里,但是不可以展示给别人,他可以是邢幡的私藏。如果是邢幡,可以一辈子都乖巧听话。   “邢幡。”   陈羽芒很少这么连名带姓地喊他。   “你能不能收养我啊。”   邢幡说:“其实我比你大不了几岁。”   “好吧,”陈羽芒又将头低回去,看向别处,意味不明地说,“那随便你。”   不一会儿,陈羽芒又开始不安分地乱动,他问邢幡:“脖子上会留疤吗?”   “伤口很浅,应该不会留疤。”邢幡语气平淡,“也不好说。”   “……万一没恢复好,你会不会讨厌留下痕迹。”   脖颈的皮肤,是个暧昧又显眼的地方,如果有什么印记,可能会添麻烦,也可能会引起误会。   邢幡的动作停下了,问陈羽芒,“你很在意这个吗?”   “嗯。”   “我不讨厌。”   陈羽芒语速极快地,“别人不可以。”   邢幡没有听清,“什么?”   陈羽芒仰头,瞳孔很黑,眼神分不清是过于晦暗,还是天真无邪。他只是看着邢幡,盯着那块新鲜鲜艳的齿痕:“能不能答应我,不要让别人在你身上留下痕迹,尤其是脖子……任何地方,都不可以。”   毛巾在耳廓揉捏的时候,柔软布料摩擦的声音让人昏昏欲睡。   邢幡的眼睛和自己的一样,深色,晦暗,隔一层极厚的烟灰和雾。陈羽芒的视听被温柔的动作安抚着,被照顾得很好。以至于过了一会儿,他真的一边被擦着头发一边睡着了,身体软烂地瘫倒在另一个人的手中,头脑昏昏沉沉,毫无防备之心。   他到底有没有答应自己?邢幡应该是回答了他的,但现在陈羽芒想不起来。   -   “齐研要来我们这拍电影??”   “我听到的时候也觉得意外,”季潘宁夹了块谷恬盘子里的鱼,一边隔着全透玻璃往楼下看,“他们导演大概意思是说要拍到春天,堰岛上花开之后就是最后一场。”   鑫城沿海,中央外滩东面开口汇海,半包着一大两小三个岛。鑫城很大一部分面积都是当年填海填出来的。   “你答应之前能不能和我说一声?”谷恬觉得她因小失大,“不耽误生意吗?每天乌泱泱一堆人,乱七八糟的器械,据说有的剧组素质很差用完场地之后也不收拾,烟头垃圾弄一地。本来最近单就多,现在这样不算断金?你再考虑考虑吧。”   “阿恬不愧是能替我当家做主的,”季潘宁笑得眯起眼,“你说得都很对,所以他们刚开口我就拒绝了。”   谷恬筷子一顿,“你拒绝过?那现在这什么意思。”   “我一开始没见着明星,他们片方来找我,也说了这期间损失一应全补……我拒绝之后,齐研去二店洗车,正逮着我在,和我说了这件事。我还是婉拒。”   她这时候就觉得奇怪了。鑫城里有模有样的车行多了去,为什么这么执着在Oz拍,片方也就罢了,弄个明星过来卖脸游说,至于吗。   “你连齐研都拒绝?”   “因为真的很麻烦。以前我爸手底下一家公司,看朋友面子上白给某剧组去拍都市言改。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失火了,损失不小不说,甚至有伤亡情况。高层两个搞程序的没跑出来,被烟活活憋死。后来剧组甩锅,牵连扯出CPD写字楼群的消防问题,折腾好一阵呢。”   季潘宁身份很尴尬,现在姑且是个忍辱负重的阶段,她自己创业虽然动静不大,但声色也起来了,再惹这些事去触她爹的霉头,为那三瓜俩枣的她有病吗。   谷恬不明白了,“所以你到底为什么答应……”   “当然是我没本事了,第三个来找我游说的人,我欠了人家人情嘛。”   而且不管从哪个方面看,她都拒绝不了。能有什么办法。   比起自问Oz到底香在哪里了,她更好奇这剧组到底是有哪个神仙在?就一定要这拍。   季潘宁神游似的说,“……明星就算了,还能请动人家卖人情也要和我开口提这屁大点事。”   “谁啊?”   “嗯?嗯,”季潘宁一直看着楼下,轻飘飘溜出两个字,“邢幡。”   今天店里清了场,是因为有明星光顾。演员处事低调,人一多就容易被打扰,又是要自拍合影又是要亲签的,什么事都干不了。   齐研来Oz是替胡敬来刷刷脸的。开拍在即,同人家车行的店长打个照面,约约谈事的时间,再就是也给自己顺道洗个车。   抛开那娇气事多的新人演员不谈,这家车行确实挺不错的。齐研也是前段时间发现邢幡总光顾Oz,才好奇地去了一趟。   从郊区回来之后,齐研的状态就很奇怪。不只是助理小杨发现了,胡敬也发现了。演员最近总是恍恍惚惚的,很容易受惊的样子。内情导演能猜到一些,但也不好说什么,就只是让他快速整理好状态,不要关键时刻掉链子。   比起说是被吓到,不如说是觉得自己在走钢丝一样地讨生活。他现在看到邢幡的消息,胃就会不由自主地抽搐。和脖子上难被遮瑕覆盖的淤青一样,这是落下的病根,是应激反应,因为那天到最后他也确实吐了一地,他甚至吐在方诞的身上。一片耳鸣中只剩下缪柏恩闷沉的低笑。   最让他难受的,还是有一瞬间,齐研忽然惊觉,反思这一切是不是不太值得。不赚这么多的钱,不要名和利,他单靠这张脸明明也能活得不错……   “客人。”   “……”   “客人。”   齐研猛地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恍惚多久了,手里的平板早就熄了屏,靠着沙发的背也麻木。   “客人,”店员轻轻地说,“你的车洗好了,现在要提走吗?”   “……”   齐研捏了捏高挺的鼻梁和眉心,将手里的平板放置在身边,又听见那轻飘飘的声音催促自己,一下子不耐烦起来,火大地说,“你叫魂呢?”他烦躁地啧了一声,看眼手表,不满道,“为什么这么久。”   “因为轮胎很脏。”   “我叫你洗轮胎了吗?”   “是店长叮嘱的,”顿了顿,店员又补充道,“不用担心,没有附加消费,今天这台车给你免单。”   齐研一听,心里也舒服了点,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这是拿路人撒气。   “自作主张。”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抬头看了那店员一眼,继续说,“去把你们老板喊来,我有事和她……”   忽然,齐研的声音就这么硬生生卡在嗓子里,瞳孔颤抖两下,死死地盯着面前Oz店员的这张脸。   就像给定在原地似的,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来。齐研看鬼似地凝视打量,目光再移不开。   店员看上去很疲惫,和视频中的模样大相径庭:更为削瘦,更加苍白;头发长了许多,被随意地扎成一团。工装很宽松,袖子挽到了手肘,带着松垮的手套,露出小臂冷白的皮肤,但因为多年工作,不再幼嫩,而是有了轻薄肌肉的痕迹,与屏幕中晃动的身形交映着。   “客人……”   店员的语气缓缓拉长,好似有些担心,但眼神却很冷漠。   陈羽芒开始不耐烦起来,他往前凑了凑,发现这位很会摆谱的大明星像被自己吓到了似的往后急退,神色愈发复杂难琢磨。   陈羽芒置若罔闻,只是冷淡地问:“你到底要不要提车?” 第13章 13. 他爱在邢幡衣服里睡觉   ……这个演员好麻烦。   周六,陈羽芒白班。他早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吃了点东西就跑来工作了。总感觉身体似乎哪里不舒服。不过他身体经常不舒服,一般来说熬过劲儿就会好。   但是没有,九小时工作结束,除了中午吃饭一刻不曾休息。陈羽芒撑着把齐研的单整完,还是觉得难受。虽然不至于到晃悠身体的程度,但一直站着很累。   而且巨困,太困了,困得要死。又困又疲惫。   不早退,是因为邢幡的BATUR今晚交车。   齐研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羽芒面无表情地说:“陈羽芒。”   这张脸出现得太突然了,回答得也太快了;齐研还需要再脑子里整理思考,一下子也不知道说什么,“……你还活着?”   陈羽芒终于耐心告罄。懒得再陪,转身就走。“我去给你找个别人对接。”   齐研脸色一变,将他喊住,“等等。”   那天在郊区,他……让他该怎么忘?怎么不好奇?齐研又不是傻子,很多事情扫一眼就能明白,更何况亲历。方诞不懂,但是他懂。邢幡的所作所为不合常理。喜怒无常、不显露情绪是上位者的基本功,这个男人不会莫名其妙不高兴的,他明显是因为视频里的人。   是疼爱的人?珍惜的人?既然引起了明显的负面情绪表现,说明视频里受伤的是他喜欢的东西。他这种人能喜欢什么东西?   齐研给方诞赔罪,转了一笔钱,礼物盒都堆到病房里去了,方诞才肯接他的电话。齐研把他哄好之后,第一句话问的就是:那个视频里的人是谁。   “到这种地步了,你最在意的居然是这个?”方诞似笑非笑地说,“你真是要完蛋了吧。”   “先告诉我那到底是谁啊?”   只听电话那边,方诞语气森冷,轻轻地说了句:“死人。”便挂了电话。   齐研恍然大悟。对啊,演了那么多电影,对这种人来说,得不到的、失去的东西才最珍贵。所以又是一起自我感动——有权有势之后,死掉的小爱人被拉出来鞭尸,能高兴才怪。   邢幡虚伪得可怕,他指不定就是踩着人家尸骨上的位。视频里那张脸,用来当礼物送出去,什么事谈不成啊?   齐研精神恍惚的原因并非外人揣测的那样,是另一个方向的魔怔。他默认陈羽芒死了蛮久,于是开始对着镜子猜自己是不是给人家当替身了。   今天一下子见到,齐研受了虚惊。他见陈羽芒脚步未停没有搭理,口不择言冲人背影喊,“你等等,你认识邢幡吗?”   最近来这的客人经常问,陈羽芒习以为常,“认识,他是常客。”   “你先站住。”   陈羽芒说话做事的态度不太好,作为服务业人士非常失格。齐研看了陈羽芒一会儿,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   不愧是演员,情绪转变很快,气场一提一拉,从紧张到警惕地审视,也就一瞬间的事。   “过来坐下,我有事想问你。”   陈羽芒听见这一句,忽然无力了起来。他垂下眼,肩膀松垮,看起来符合他落魄的人设。   实际上是因为困得快晕倒了。   “找别人问吧,我下班了。”陈羽芒说,“我们不能透露客人的行踪,想结交或者偶遇自己想办法。要联系方式去找店长,或者找个没人的时机去前台电脑那边自己搜。”   齐研愕然极了:“我问的不是……你怎么这样?你为什么这个态度,我好歹是你们店的客人吧。”   “嗯,”陈羽芒摘了手套,扔进垃圾桶,“怎么,要向我们店长举报我?”   “……”   陈羽芒算是为了季潘宁,深吸一口气,“我看过你拍的电影,你长得也特别好看,我喜欢你,我是你的粉丝。所以别为难我了,你先让我回去休息。”   陈羽芒说完就转身,这回齐研倒是没有执着地再把他喊住。   他眼睛酸涩,打了个呵欠。也没看清楚谁正好从门口进来,就这么一头撞到了别人胸上。   陈羽芒捂着脑袋抬头看人,看清楚是谁之后,又没什么表情地绕开了人家。   邢幡当然要拉住他了。   陈羽芒撞到人也不道歉,甚至还当客人不存在。他正准备走,手腕被拉住,人卡在台阶上,忍无可忍地回头说,“下班了。”   邢幡说:“我的车。”   陈羽芒说:“迟到了,客人。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之前我有工作忙所以等等无所谓,但是现在我下班了。你的车在车间,你找别人。”邢幡快点松手然后闭嘴放他回家去睡觉。   邢幡嗯了一声,又问,“你不是说尽心尽力吗。”   陈羽芒也嗯了一声:“我不是说我下班了吗?”   邢幡问:“之前为什么能等那么久?”   陈羽芒说:“之前我是晚班。”   邢幡为什么这么执着。陈羽芒甚至有些茫然,他现在困怠,脑子转得慢,但也发现这个人和之前不太一样。   隔着一道毛玻璃门,齐研表情模糊,“邢先生,”他声音也模糊,“您下午说要来车行接我。但我的车也洗好了。”   其实当时邢幡说得是顺便,但齐研没提。邢幡准备今天直接把换好漆的BATUR开回去。   “是,很巧。我是来接你的。”   听到这个语气,齐研有些愣怔。和以前相比,邢幡对自己说话温柔很多。   齐研有些不自在,“嗯,嗯……其实我来开车也行。之前一直都是坐您的车,最近受您太多照顾……”   话音未落,只听见啪!的一声。齐研吓了一跳。   陈羽芒拍打了一下邢幡握着他手腕的手,像个朗读机似的重复,“下班了,我要回去睡觉。”那架势,要是邢幡再不松手,他还要继续打人。   “车随便你什么时候提,”见邢幡看着他不说话,陈羽芒声音里夹杂了点焦急,“你不要再抓我了。”   看着像闹脾气,实则不然,陈羽芒累得没有思考能力。从小他就这样,困了只要有个软垫子他能卧着倒头就睡。按理说精神问题叠buff的患者睡眠质量不可能好成这样,所以要么是命运怜惜,要么陈羽芒天赋异禀。   能每天睡个好觉多么重要。真患有精神类疾病的人想必都深有感触。五成痛苦源于失序,五成痛苦来自睡眠。   现在对陈羽芒来说,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回家洗澡睡觉。   被子被他拖到阳台晒了一天了,一定软软蓬蓬的。   陈羽芒现在迟钝又着急,他没办法思考,他满脑子都是那团被子。   无所谓这个演员和邢幡什么关系,无所谓邢幡这么久了还没有想起自己是谁,无所谓什么皮肤上乱七八糟的痕迹。陈羽芒困了,陈羽芒要睡觉。他急得着回去,急得拍邢幡的手,如果再不放开他还要拍。   邢幡放开他了。   不过不是因为陈羽芒打他。陈羽芒的力气并不重,那就是拍拍。   马上快三月了,因为接连下雨,天气还是很冷,拉长成一个像是无法结束的冬天。等鑫城和堰岛的花开等得遥遥无期。   陈羽芒不做拖延,也不看人,一个人倦怠地离开了。昨天升了三度,今天又降温,他好像还是养不成看温度穿衣服的生活习惯,工装外只有一件外套,没有多少脂肪御寒,他觉得特别冷。   陈羽芒住在季潘宁租给他的一间公寓,即便是友情价也算不上便宜;位置不远不近,通勤还算方便。陈羽芒从不委屈自己,一般上下班都是打车回家。   他想起今天是周六晚,现在又是饭点,陈羽芒准备提前打车。他还没将手机掏出来,忽然背后挂上一件温热的大衣。   带着体温,有得体的香气。虽然很暖和,但是非常重。陈羽芒的身体很薄,被这件衣服一盖像整个人被裹了起来撞进袋子里似的。只有敞开的前襟还有冷风钻进来。温度将陈羽芒的体温保护着,可能会使他更加昏昏欲睡。   但是没有,陈羽芒清醒了一些,他还维持着捧着手机的姿势,身上盖着衣服,转过头去看。   伸过来的手还以为是要捂他的眼睛,陈羽芒习惯性地躲了一下,却发现对方是在摸额头。   手掌的贴触应该也很暖和,但是陈羽芒感觉不到,但也不觉得冰凉。   邢幡说:“你生病了。”   原来是发烧了啊,陈羽芒恍然地想。   “我一直都在生病。”   邢幡没接他的茬,“市中心的剧院有演出,现在刚结束,你这个时候可能打不到车。”   陈羽芒嗯了一声。   Oz的小径回廊,时不时刮过一阵冷风,陈羽芒依旧没有将手机收起来。页面显示附近打车排队的人只有七八个。   “我送你回家。”   陈羽芒看着邢幡,没有说话。   邢幡也不需要他回话,静默地向车间的方向去。陈羽芒叫住他,说:“我不坐BATUR。”   邢幡停下脚步。   陈羽芒说:“我不坐,那个车死过人。”   邢幡回到陈羽芒身边,拨打电话。陈羽芒安静地站在原地,身体动了动,裹紧了身上暖呼呼的外套。当年相处过两个完整的四季,是冬天相遇的,接着又过了一个冬天,邢幡是在春天离开的。十年前的冬天不像现在这么冷,花开得很早。陈羽芒那个时候很爱在邢幡衣服里睡觉,在邢幡访问陈悟之宅邸的时候,应邀来用晚餐的时候,专门来看望生病被囚禁在房子里的陈羽芒的时候。主人家在副馆私密的会客厅设宴,灯火明灭相谈甚欢,父母爽朗的笑声隔着玻璃和雪花,能一路飘到陈羽芒的卧室。   习惯始于第一个冬天。陈羽芒不爱在饭桌上露脸,他从帮佣那里拿走邢幡脱下来的外套,抱回自己屋子里,用来盖在身上,或直接睡在那上面。   天气一冷就会这样,直到第二个冬天,他还是没能戒断。   陈羽芒的眼神带着被困意缠绵的倦态,平静地看着邢幡。夜色下,邢幡的侧脸比平时俊美,却没有平时柔和。他好像这一生从未停止经营与操劳,松弛的气质下是他永远紧绷着、无法松懈,无法放下警惕的谨慎。   但不变的是邢幡依旧有花的味道,不是香水调制出来的那种泛甜的味,而是植物水露的自然的味道。   陈羽芒将脸也藏进厚重的大衣领口,闻着邢幡身体遗留下来的植物花草味道。   邢幡的车是去再折返,所以来得很快。司机刚把雇主送下,还没出内环就又兜了一圈,要不是离得够近,堵也得堵上一会儿。   陈羽芒没有推拒,没有反抗。上了邢幡的那台,他根本不认识型号的、黑色牌照的车。   齐研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了。   季潘宁在楼上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算好时间,这才迟迟下来,笑着问那个孤零零的背影,“齐老师,”她好奇地问,“刚刚是怎么回事?”   见人未动,她又喊了一声,齐研这才转身,眉眼很松弛,没有电视上那么有距离感。他笑得英俊明媚,微微弯腰,“季小姐?”   季潘宁笑着说,“喊我潘宁就行了,我们差不多大。”   “我这回不是代胡敬向你道谢。有些事打电话说太不重视:他托我问问你明后天有没有时间,晚上一起聚一聚,放松一下。事业要紧,就不出国门了。胡导说,岛上,江边,随便你挑。”   “您这么客气?”   “以后多的是要打扰的地方。在Oz拍摄的这段时间,要所有员工朝夕相处。肯定会有一些影响的。”齐研说,“拍电影搞人文的,心性古怪一些,新人身世显赫,难免做事跋扈任性,到时候,还请工人们多多担待。”   季潘宁若有所思:“工人们……”她有趣地一笑,却什么都没说,“好,互相担待。”   已堵出了内环,前方是车道岔路口,要上高架了,司机问:“先生,去哪里。”   陈羽芒几乎是一上车就睡着了。   他也坐在后座,蜷在邢幡的衣服里,脸对着车窗的一侧,眼皮很薄,陈羽芒的皮肤哪里都很薄,除了静脉动脉,也能隐约能看到血管枝杈。   车是晃动的,陈羽芒的头睡得有些歪了。发质软顺,发型却乱,因为是头发长,所以戴围巾或是被衣服裹住的时候,就会鼓出一个蓬软的弧。   邢幡看了一会儿,伸手将陈羽芒的下巴抬起来。车内昏暗,他眯起眼,路灯一道橘黄的光闪过,那里确实有个圆圆的疤痕,不大,正是烟头直径的尺寸。   脖颈处还有一点点未彻底消干净的青色,是赵望声手掐出来淤痕。   邢幡想了想,松开陈羽芒的下巴,将他藏进衣服里的胳膊掏出来,托着手腕,推起袖子。   手腕有一道浅色的指痕,是新的,才留下不久的痕迹。   再往上,手臂内侧还有两到三处点状凸起。和下巴上的疤形状类似。   “先生。上高架吗。还是过桥去岛上。”   邢幡放下陈羽芒的袖子,不再触碰他,放陈羽芒安静地熟睡着。   邢幡说:“西苑。”   “您要回家是吗?好的。”司机不再出声打扰,没有上高架也没有过越江大桥,他在这条车道选择直行,于下一个路口打起掉头的左转向灯。   邢幡没再说什么。只是发现陈羽芒开始发抖。于是他将车内的温度,再调高了些。 第14章 14. 做吧,不做吗?   陈羽芒不记得上一次发烧是在什么时候了。好像是五年前,他醒来的时候发现其他人都已经走了,他手腕上还挂着绑缚的绳子,另一端在床头,空调开到了十六度,身上半裹着湿淋淋的被子,像层沙冰。   即便这样,也只是低烧,他回去之后喝了两天水就好了,没吃什么药。   虽然没几个人信,但其实他身体很好。从小饮食的营养配比是有人计算着来的,许翎从不母乳喂养,陈羽芒出生起就有一个为他量身定制的食谱。营养,油脂,蛋白质。为了脱敏,糖果可乐油炸食品也是能吃到一些的。   基础打得太好,所以这些年无论怎么折腾,他的健康情况都很难崩毁。二十六岁是代谢的巅峰时期,前一夜烟酒遗留的毒素不会在肝肾里留存超过五天,三十个小时不睡觉心脏依旧能有力地搏动,咚咚地垂打着耳膜以及胸膛。   陈羽芒不担心会猝死,也没那么想活到五六十岁。   陈悟之倒台后他沦落底层,当时因为找不到邢幡而心灰意冷,却从未迷茫过。他所遭受的一切都伤不及心灵。   陈羽芒不觉得自己是被陈悟之牵连,他前半生富有得不知什么叫做物欲,因为只有溺水的人才会觉得空气可贵,他想要什么都能拥有。既然惠及子女,那么承担其带来的灾祸报应,是理所应当的事。   他不觉得痛苦。   重感冒让陈羽芒开始鼻塞,渐渐闻不到邢幡的味道了。他感觉自己身体腾空而起,像一块被布裹起来的年糕,做这事的人太不熟练了,以为裹紧了不漏风就可以,但实际上陈羽芒被捂得很难受,他被弄醒了,从衣服里伸出手来,扯住了邢幡的领口,“客人。”   他一上车就睡了,没有和邢幡说自己住在哪里,好像默认了随便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去都行。   邢幡说,“好像无论是谁把你带走都可以。”   陈羽芒说:“本来就是谁把我带走都可以。”   “既然这样,为什么拒绝我的邀请?”   “因为那是另外的价格,而且我本来就不想和你出去吃晚餐。”陈羽芒移开目光,他很不自在,不想被邢幡抱着,想从邢幡身上下来,“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出外勤,客人你捡到坏的了,放我下去。”   邢幡说:“是你自愿上了我的车呀。”   陈羽芒说:“你说送我回去没说把我带回你家。”   “别动了。”   陈羽芒一怔,松开了抓着邢幡领口的手。   西苑,是邢幡在远郊的私宅。   十年前还在鑫城的时候,邢幡就住在这里。陈羽芒只来过一次,唯一的一次。这也是他见邢幡最后一面的地方。   第二个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陈悟之下令:严禁陈羽芒再与邢幡有任何接触。他铁了心要把得了神经病的、疯疯癫癫的儿子送到国外去。那年时局很差,白星工业与婴洲造船高层决裂,一夜之间反目成仇。外忧就算了,陈羽芒这个内患更是不得消停,陈羽芒被关在家里,陈悟之怕他发疯,给家里家外上了一堆装备:精神科的医生,装模作样举着枪的武警安保。防儿子就像防特务一样幽默。但陈悟之不愧是目光远见的人,即便守得这么严,陈羽芒还是跑出去了。   那天天气不好,干冷,外面下了雪,陈羽芒穿着睡衣从楼上跳下去,挂到针松上被树叶一路刮了下来,季潘宁的车在后亭接应,这大概也是她青春期为朋友做得最不计后果的一件事了。陈羽芒在车上就开始发烧,季潘宁驾照刚拿满一周,急骋在路上,一边紧张,一边又觉得刺激,她开玩笑说,“很幸运嘛,你居然没有哮喘。”   她继续笑话:“富贵病那么多,偏偏你是脑子有问题。”   西苑是私密的社点,远离市区交通非常不方便,是过周末或聚宴的地方,富人大多数会在这里有房产,但绝对不会在这里常住。这里的房子一栋一栋之间距离非常远,十分空旷,看不到海。季潘宁放下他就离开了,她只能做到这一步。陈羽芒被大铁门拦在庭院外面,脸颊滚烫,呼出热气,眼前模糊,他给邢幡打电话说他要晕倒了,问邢幡在哪里,让邢幡给他开门。   可惜邢幡不在家,等他回来的时候陈羽芒已经蜷在墙角没有意识了,他的皮肤冷到融不开飘落的雪,雪花在陈羽芒的头发上衣服上堆积了薄薄的一层。如果放着不管,可能会埋成一个小雪堆,等开春的时候就静悄悄地化在那里,谁都捡不到。   邢幡没有立刻将他捡起来,而是安静地看了一会儿。陈羽芒呼吸开始粗重,脸被烧的红彤彤,再放着不管,再好的身体也会得肺炎。他的体温在不断流失,如果拖延治疗,说不定会死掉。   邢幡还是将他抱起来了,就像以前那样。溺爱与疼惜是别有用心的附带品,但不代表那是假的。   邢幡并没有预测到会是这种令人尴尬的后果。计划按照他的预想稳步推进,每一个关键点都如他算计那样,会出现什么后果,会如何转折,什么时候登场什么时候收场,一切都那么顺利,顺利得有些不应该。好在结局是他想象中的结局。   可陈羽芒不是他想象中的陈羽芒。   邢幡抱醒了昏迷的陈羽芒。穿着睡衣,躺在雪里……这孩子的身体素质是真的很不错。陈羽芒迷迷糊糊地回过神来,罕有的高烧体验,他这辈子能经历几次?陈羽芒冷得要死,难受得要死,一见到邢幡眼睛就红了,挣扎着伸手抱住邢幡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脖子那边哭得很安静。而邢幡也同样抱紧了他,眉心紧蹙,他看见陈羽芒身上有束缚带留下的痕迹,他开始心疼陈羽芒,担心这副身体扛不住病热,邢幡吻着陈羽芒的额头,眉骨,眼角和鼻梁。很温柔,很温暖。   在这样细密的吻里,陈羽芒也意识到自己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真的。也同样意识到,邢幡给予他的亲密关系,从未建立在情与性之间。邢幡在隔绝性缘地去怜爱他。邢幡是真的不会留下他了。   “你不要放我离开可以吗,你说让我留下我就一定会留下的。我在国内读书会有更高的成就,我什么都能做到最好。你告诉陈悟之,他没资格管束我,也不能控制我的一生。我不会娶妻生子,我不会把自己的一辈子付诸给白星,不会他一样,做个满脑子只有财权利益的机器。”   邢幡联系了陈悟之,让他派人来将陈羽芒接走。   直到医疗把陈羽芒再一次捆起来塞进救护车里,高烧不止的陈羽芒比任何时刻都要清醒,他对邢幡说:   我恨这里的一切,恨现在的生活,我恨所有人,唯独你。你能不能把我带走呢?   那一瞬间,邢幡还以为陈羽芒什么都知道。直到陈羽芒被按着打入镇定剂与退烧针,他终于委屈地当着别人面哭了,哭着说爸爸再也不让我见你了,邢幡才放下心来,他的怀疑是错觉,陈羽芒什么都不知道。   那天陈羽芒从笼子里逃跑了,去见邢幡,最后的结局是被羞愧愤怒的陈悟之带走。那是陈羽芒过得很糟的一天,是邢幡日常生活的一段插曲。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未曾见过面。   陈羽芒是真的,好久好久没有发过烧了。   十年后再一次来西苑,陈羽芒被邢幡以关心为由抱进了家里,陈羽芒撒谎说:“我以前生病,也是这样被人抱回家去的。”说罢又觉得羞耻,他看了看四周,“客人,这是你的卧室吗?”   “是我的卧室。”邢幡将陈羽芒放进被子里,照顾起来意外的十分顺手,他对陈羽芒说,“你病成这样,没办法放着不管。我没有骗你,我是想送你回家的,可是上车之后你就睡着了。”   陈羽芒说:“不是想和我上床吗?”   邢幡说:“不是。”   陈羽芒说:“和我上床也没关系的。”   邢幡摘了手套,摸了摸他的额头,问,“是吗?”   这会儿即便邢幡掌心温度高,对比额头也温凉起来了,抚在皮肤上很舒服,陈羽芒垂下眼,“喜欢我的人很多啊。”   邢幡的语气变得温柔,“是吗。”   “你问我我一定会拒绝你的,但就算真的做了,也没什么,”陈羽芒昏昏欲睡,“我又不会告你……”   邢幡说:“如果你想走,我会让人送你回去。但我建议你还是在这里休息一晚。会有人来照顾你的。”   陈羽芒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个朦朦胧胧的笑,“客人真是个好人,这么多人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还了。”   邢幡说:“这只是很小的一件事。”   “又是举手之劳?我知道。”陈羽芒还是在笑,他陷在柔软干净的床铺,床单是丝绵的所以有些冰凉。陈羽芒生病的时候,意识一直都是清醒的,今天却觉得有些晕,是因为邢幡离他很近。   邢幡照顾好生病的客人,离开的时候,陈羽芒抓住了他。   他没有再喊邢幡客人,而是说,“刑先生,”他虚弱地笑了笑,“你脾气真的很好,对我也很好,那么忙,还一直都在照顾店里的生意,真的是个很慷慨的人。”   邢幡似乎要说什么,但陈羽芒打断了他,问:“但我知道你其实并不是这样的人。我接触过很多和你很像的人,他们一般都不会像你这样对我。毕竟我对你一直都很刻薄。。”   邢幡问,“他们是怎么对你的?”   陈羽芒呼出一口气,语气变得慢而缓,“他们……他们喜欢给我留下痕迹。”他一边想一边说,“喜欢我很疼,很痛苦的样子。他们说那样才适合我,那样最漂亮。”   陈羽芒现在的状态不太好。   陈羽芒说:“换做是现在,他们也会把生病的我带回家。”   邢幡问:“你想让我也那样对待你吗?”   乍一听这样问有些奇怪,但邢幡的语气太平和了,完全就是一个耐心听从的姿态。   陈羽芒见他这样,哭笑不得,“还真是予取予求啊,你那么喜欢我的脸吗?”   “因为你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邢幡的声音低沉,他俯下身,对着因为他逼近而有些瑟缩的陈羽芒,“我的工作杂乱无序,生活也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不确定性。每一周都会有失控的突发事件。我只是个普通人,处理不下的信息都会被我清理成没什么用的垃圾。很多年前的人事物在我脑海里只能留下一个模糊影子,但也有印象深刻的东西存在。你很像那个人。”   陈羽芒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迷迷糊糊地说,“我是代餐?”   邢幡低笑一声,挑开黏在陈羽芒嘴角的发丝,“我哪有那么幼稚。”   “也是啊……”陈羽芒移开目光,眼皮变得沉重起来,“怪不得说我看起来很熟悉呢。客人是在爱屋及乌。好吧,我知道你没有坏心思了。”   “放心了?”   “放心了。”   邢幡想起陈羽芒的那些视频,说,“我是想补偿他的,但是为时已晚。”   “……装模作样。”   陈羽芒在阴阳怪气地骂他虚伪。   邢幡听出来了,眼里浮现出温和的笑意。   “你说他们喜欢给你留下痕迹,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邢幡俯下身,没有碰陈羽芒,而是盯着他的脸,“他们说得没错。你确实适合受伤,光是想想,就会觉得很漂亮。”   “嗯。”   “如果亲眼看见,我会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嗯……”   邢幡见他困得快没有形状了,将陈羽芒的手放回被子里,最后试了一下他的体温,“一会儿会有人来给你输液。睡一觉,然后你想什么时候离开都可以。”   “邢先生,你真的对我很好。”陈羽芒倦怠地用脸颊蹭着邢幡的掌心,他思索了一下,还是问,“不做吗?我都躺到你床上了。”   邢幡的手很大,指腹触到了陈羽芒烫热柔软的嘴唇,接着轻轻地将抚了抚他的脸颊,意图让他安稳地休息。   “不做。”   -   暨望江一汽董事长长子赵望声酒驾毒驾致死一案,距离事发当日算起,已过去一月有余。   邢幡嘱托张仁帆公正严判。张仁帆是有心讨好,但这毕竟是赵泽的亲儿子。他如今茶饭不思,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每日仿佛赤脚行走在炭火上,这案子实在叫他左右为难。   死者家属日日徘徊在他办公楼底下,他管得住互联网却管不住那夜以继日哭鸡鸟猴地喊冤。   赵泽面上那几句客套话,诸如什么“儿子就是欠管教”、“无法无天的畜生就该吃枪子”、“老张你不必心慈手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此类屁话也就听听罢了,还真能当了真不成?   原本一套既定的流程,他是知道该怎么做的,但两难就难在,邢幡的那通电话。   踟蹰多日,这事越拖越难了结。张仁帆想不通这事和邢幡到底有鸡毛关系,但听着当时那人的语气也不像是会较真的样子。   杀老赵儿子的事他实在是干不了。张仁帆为快点睡个好觉吃顿踏实饭,当下立断,决定先把赵望声移出婴洲,路上再有什么操作那是赵泽自己去操心的事了。正准备去做这件事,邢幡这厮却又来了电话。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邢幡一开口,问得就是赵望声到什么进度了。   张仁帆绞尽脑汁,小心翼翼道,“邢总长。这事不光彩,但我也有我的难处,你看老赵和咱们这么多年了,总不能真把人儿子关十几二十年的吧,这孩子还年轻啊。头出来三四十岁了……”   邢幡说,“我什么时候说要关他十几二十年了。”   “对对,”张仁帆心理石头一落,笑道,“我就说么不至于的,这么处理真不合适。罚什么不是罚?你等过两天,我让老赵狠狠出把血,请咱们——”   邢幡说:“你还是误会我了。我要求的不是十年以上或是无期。我哪来的权利决定这些事情,其实这算是板上钉钉的刑事案件,你心里清楚拖得越久越麻烦。证据齐全,家属都还活着,死者的那些同学也还都活着,为什么妄想一群大学生听话地息事宁人,注定控制不住的人事物,就不要拿自己苦营多年的事业开玩笑。”   张仁帆苦笑:“我怎么不懂?你是不知道我的难处。”   “赵泽不算豺狼虎豹,他儿子杀了人,犯了法,杀人偿命才合情合理。等事情压不住的时候,再判他十年无期也平不了民愤。你把公信力当什么去透支,你以为到时候是谁要追你的责,望江一汽?”   这些张仁帆何尝不懂,但他也奇怪怎么今天邢幡较起真来,“宁愿问责到我身上,我也不好把老赵真往绝路上逼,那是人亲儿子,到时候我怎么办?谁来替我收拾烂摊子。”   邢幡的声音温和而缓慢,“我让你做这么为难的事,自然该是我替你收拾烂摊子。”   张仁帆懂了,邢幡是要赵望声死。   不知道赵望声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只知道今天这通电话,和当时那通电话,已经不是一个重量了。   静默良久,他心中虽然震撼,但说到这一步,也只能接受了。人家和自己讲这么多话,那必然是有了决断和主意的,张仁帆知道凭自己是撼不动的,只忍不住恼道,“邢总长,无论为公为私。就这么和老赵闹破脸啦,实在是不值当。”   那边挂了电话,邢幡坐在陈羽芒的床边。   输完液,烧就已经退下去了,现在陈羽芒卷着被子闭着眼,虽然声音小,但呼吸声绵长稳定。睡得很香,天打雷劈都醒不了似的。   睡眠质量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好。邢幡不自觉地笑了笑。   视频里的陈羽芒挣扎剧烈,烧红的烟头灼压在白净的肤肉上,陈羽芒睁大了眼,似乎被烫得要哭出来,可能他自己也知道,此时此刻淌出的眼泪,对他人来说才是春药。   “是好看。”   邢幡若有所思地想。   但同时也想起,视频里一起出现的,还有赵望声那条那双粗壮有力的胳膊。邢幡脸上笑意淡了下去。他看着毫无防备的陈羽芒,和看所有人都是一样的,眼里没有怜惜,同样也没有情爱。   十年过去,在没有被任何人庇护的笼子里,被当成画布和玻璃。   这种感觉让人不太愉快。 第15章 15. 吻他吻我   “你这两天去哪了?”   “我生病了。”   林宇承很惊讶,“从来没见你生病。”   陈羽芒没有接话,而是问,“这里天天都这么乱吗?”   可能之前还对‘一整个剧组’还没什么概念,但是现在有了。   满地的纸屑,拖来拖去的电线。虽然也有人尽力收拾了,可依旧到处都是杂物,各种光源和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的长杆子。甚至在两个车间地面之间多了一条轨道,上面架了个很大的胶片摄影机。   “对……老板和谷恬姐基本上已经不往我们这放单子了,对外直接说的暂时歇业。一半人放了假,剩下我们这半负责给演员们教知识讲解什么的,你看,编剧就在呢,随时改……”林宇承越说,靠得越近。   陈羽芒不发烧了,但还在感冒,鼻音重鼻尖也红,因为有了血色,看着比之前还要可爱,他眯起眼,见周围没人注意这里,一点点地靠近,“芒芒……”   啪。   声音很脆,走来走去乱忙活的剧组工作人员被声音吸引,吓了一跳。   陈羽芒打完转身就走了,林宇承乐了一会儿,也忍不住嘶了口气,疼,还真是一点没收着力。   胡敬注意到走过来的陈羽芒,将他拉住,“是Oz的员工吗?之前没有见过你。”   “嗯。”   不怎么礼貌啊。胡敬心里想。他打量着陈羽芒,“你形象气质很不错,不考虑去演戏吗?”他觉得这人的气质很特别。年轻的,漂亮的,胡敬都见得太多了。他阅人无数,说实话,陈羽芒的长相不是最美丽的,但给人的感觉具有极其难得的层次感,这这种感觉不是对着镜子练练就能有的。   说人话就是,胡敬能看出来他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孩,也能看出来他是个修理工,更能看出来他人生经历复杂凌乱。一个二十几岁的人身上能带有这种故事感,实在是很难得。   “不考虑。”   “嗯……”胡敬点点头,他没有放弃,但不急于一时,他想了想,把齐研喊过来。   齐研正在那边坐着补妆,上一场因为一些专业动作方面的问题咔了很多次,情绪不太高。这会儿听见导演叫,不耐烦地推开往自己脸上扑定妆的女孩。   女孩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另一只手的蜜粉盒没端住,撒在地上。全剧组都知道齐研最近心情不好,拍戏难进入状态,所以这种情况常有,于是她尴尬地笑了笑,小声地说了句抱歉齐老师,又说麻烦场务清理一下,抿着嘴离开了。   齐研面无表情地走过来,看到陈羽芒,身体一顿,但同样也没什么表情,问胡敬,“怎么了?”   “你刚刚那个卸轮毂的动作一直过不了,你说人员工不会教,这会儿换个人给你教。”胡敬对陈羽芒说,“没什么事的话,麻烦你指导一下我们的演员。”   齐研婉拒,“算了吧,我自己再去练练。拆个轮胎而已,能有什么技术力。不耽误工人工作。”   胡敬眉毛一挑,“问题是你拆得很难看啊,平时拍戏没见你这么笨手笨脚的。”   齐研笑着说,“又脏又累的活,该怎么做得好看?又不是拍偶像剧。”   “你今天怎么回事?”胡敬有些恼了,本来齐研最近的状态就很不在线上,今天更是心不在焉,一条戏十几二十次过不了,才刚开机就搞得这么不顺,要不是顾忌着他父亲胡敬早就在片场骂人了,“我是导演你是导演?怎么拍你比我还懂?让你学就去学,少废话,赶紧!”   齐研看着陈羽芒,表情倒是依旧平静。   说实话,他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这个人。他状态差成这样,追根溯源也是因为这个人。就算挨导演骂也无所谓,他正准备说实在不行换动作,却发现陈羽芒先一步地自己走了过来。   他伸出手,将齐研的手抓住,冰凉的掌心贴过来。齐研一愣,愕然地连将手抽走都忘了,陈羽芒牵着他的手,拽了拽,动作亲昵到有些诡异。   他想要将没反应过来的齐研拉走,见那人僵在原地不动,便回过头,说,“走吧,我教你。”   齐研不自在极了,回过神来之后,正准备气恼地甩开,胡敬却哈笑了一声,拍着演员的背推了推,“都去吧,也让其他几个也跟着学学。”   齐研没办法,只能被陈羽芒拉着走了。就像两个手挽手一起去上卫生间的小孩那样可笑。   陈羽芒的手很柔软,按理说一个修车工的手不该这么柔软。   陈羽芒身上让人感觉不和谐的、冲突的地方太多了——他穿着工装,将头发简单地挽起来,娴熟又游刃有余地操纵着架车台。虽然除尘一直开着,可还是会有些车体上的脏污沾到手套和皮肤上。偶尔有不听话的、挡视角的发丝垂落,陈羽芒将它往耳朵后面挂,手套的油污就会蹭在脸上,一小块,没将他弄脏,却有了职业特性带来的感觉和味道。   至少现在,他看起来,和那个视频里含泪迷蒙的漂亮玩具比,实在是天差地别。   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经历了那些事怎么看起来还是挺干净的?齐研学得来这份‘清冷’,却又觉得那好像不是清冷。不是,是别的,是另一种奇怪的、说不上来的感觉。就像他即便对邢幡有些了解,虽然不太深刻,但也能明白这种男人薄情残忍,不会心软,也不会被什么东西真正诱惑。   可目睹邢幡与陈羽芒的短暂相处,齐研看不懂了。那种耐心,忍让,让人感到稀罕的主动与‘纠缠’,说得每句话都能隐隐地能听出无奈偏纵的味道。   和陈羽芒对话的时候,邢幡的言行举止脱离了他冷漠虚伪的底色,却并没有让人觉得诡异或者突兀,好像他对陈羽芒那么做就是正常的,和谐的。换到别人身上,才会出现人设扭曲后的异响与不和谐,令人无比不安。   “这里,是三个s螺扭和一个t锁,一般只有豪车通过拆卸与外设增补才会做反式凹槽。以前的旧车型是没有这种凹槽的,轮毂改装还是小众爱好,我们技术操作的时候会自动将原有的隔板进行替换,”陈羽芒靠近齐研,垂着眼指着拆卸下来的弹簧片,“但是现在新车型都会有这样方便改装增补的弹簧扣,虽然还是需要替换隔板,但有这个拆卸的时候就方便很多。我看你们拍摄的道具车是旧车型,这很符合故事发生的年代,准备道具的人很用心。”   齐研忍不住笑道,“你夸起人来的模样像个领导似的。”   陈羽芒工作时似乎又是另一副样貌。   他要给齐研和其他几个演员演示怎么拆轮胎,于是利落地跳上控制台,一般来说不会上去拆,但为了让别人看清楚些,陈羽芒将机械灯调整,离自己的脸、手、车体都很近。   极亮的工作用白炽灯烤在陈羽芒的脸上,齐研甚至听到身边的人在低叹。   是啊他自己也觉得,这张脸单看就足以让人驻步。像柜台里被展示的东西一样,打着强光更显是连死角都没了。   陈羽芒那双眼睛过曝在光线下,细节被清晰地无限放大。扭矩扳手看起来比他小臂还重,举在他手里像是没什么重量似的,陈羽芒拆下粗重的锁扣,似乎有卡顿的地方,他对着螺丝顶喷两下润滑,避免滑丝换了加长的扳手,“如果轮毂卡死,就用橡胶锤震荡它。这台车防盗螺丝是松的,能摸出来,所以这个时候,小心。”   轮胎就这么忽然脱落,看入神的几人惊呼一声,眼看那危险的重物就要从高架上掉下来,齐研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陈羽芒手穿过轮毂,将它轻巧地捞着,接着惯性,车胎稳稳地回滑。   陈羽芒将它安置在用来固定轮胎作业的位置上,跳了下来,“所以说要小心。”他拍了拍手,“看明白了吗?”   “……”   “太厉害了,动作又干净又漂亮,”女演员忍不住拍了拍手,目光黏在陈羽芒脸上,笑着说,“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别人讲修理工很性感了。”   有人问,“可以再来一遍吗,光顾着看你了,没太看清。”他说完,又和旁边与自己关系好的另一名演员笑道,“胡导眼光是有的,这脸确实适合入行。”   朋友乐道,“诶,在这说这个?小心有人又要甩脸色了。”   那人一听,应和着一起说这没有主语的话,“师兄还是管住嘴吧。等过会有人来探班,再告你一状。直接把你本子改了。”两人相视一笑,点到为止,去研究那个架车的机动装置了。   女演员也将目光从陈羽芒身上移开,“齐老师,”她模样娇俏,是个甜系的长相,却化了个不适合她的浓妆,看造型装扮,应该是个刻薄的反面角色。此时语气柔软,盈盈道,“看这么久,学会没有啊?也不见你发言讨论一下。”   刚才那人一边弯腰研究车底的构造,一边说,“不怪齐老师,我也看楞了。”   齐研勾了勾嘴角,语气很是温和,他也大大方方地和人开起玩笑,“不对比怎么能知道。怪我,满脑子都是刻板印象,还以为修车就是敲敲打打。”他看着陈羽芒,“胡导找你做技术指导,确实是没找错人。以后还要多多麻烦你。”   折腾一早上班组,对谁都摆冷脸,这会儿到装起来了。女演员心里翻了个白眼,但脸上也笑得更真诚了些,对陈羽芒说,“对,以后还得多麻烦你。你看你,授业解惑之后,连带着齐老师心情都变好了。”她凑了过去,握了握陈羽芒的手,“认识一下,我叫陶洁,这片里饰演男主的姐姐,也是‘许家车行’的‘二老板’,还有很多知识要学。以后多关照。”   陈羽芒反应并不大,她见状也不生气,反而弯了弯眼睛,还要继续说什么,那边胡敬喊人了,让除了齐研其他人都过去,似乎是要校对什么剧情。   正好,见识了陈羽芒确实专业,齐研也有心学点东西,其余几人一离开,车间清净多了,他让陈羽芒再教授一下扭矩扳手怎么用能看起来轻便不笨拙,陈羽芒便听话地贴过来,手把手地教授。   两人靠得很近,陈羽芒演示着,齐研照着依葫芦画瓢,有不自然地动作就请教经验,再练习,努力将动作做得漂亮。   齐研感叹,“果然这种事,要熟能生巧。”   陈羽芒有些累了,他懒散起来,往嘴里送了根细长的烟。吸着嗅着,甜烂的樱桃味迸散出来,浓得像一颗熟透的浆果。   薄薄的烟雾消散得很慢。   齐研似有若无地说,“原本还有些尴尬,毕竟那天,我还没反应过来,邢先生就把你带走了。”   “这两天,”齐研一边练习,一边说,“你都在邢先生那里吗?”   齐研说:“身上带着他的味道呢。”   一靠近他就闻到了,陈羽芒身上沾染着那股邢幡身上的花草味。   陈羽芒说:“是吗?”   “你们……”齐研想问,却又要忍住。   他好奇的事很多,但他猜答案应该都不是自己想听到的。虽然这样很可笑,但就当成是他强盛不愿输人的胜负欲作祟吧,被区别对待是一件让人发疯的事。   他不愿意承认有的没的,更觉得方诞说他‘完蛋了‘是气话而非实理。但是他愿意承认自己幼稚心作祟:因为被不公平对待了。而且齐研也看不出自己差在陈羽芒哪里。这不是走心不是走心,只是觉得不公平。   “没什么,”齐研露出一个笑,拆卸的动作已经比刚才熟练多了,他问陈羽芒,“是这样吗?”   “对,没错。”陈羽芒站累了,找了把椅子趴着看他,也弯起眼睛,赞许到,“一般人用扭矩都会砸到手,只是练习几下就能熟练运用,你真厉害。”   “……”   陈羽芒说:“你长得很漂亮,也很敬业。我一直都是你的粉丝。”   “你是我的粉丝?”   “是啊。”   “……我都演了什么作品。最近有坐什么综艺?”   陈羽芒说,“我是颜粉。”   “……”齐研放下手里的工具,“你没必要这样。”   陈羽芒趴在桌子上,像猫似的伸直胳膊,弹了下烟灰,“没必要什么。”   “没必要装模作样地亲近我。”   “话不是你挑起来的吗,既然自己先不舒服,那一开始为什么要说,”陈羽芒咬着烟。他还在感冒,有些鼻塞,所以说话声音偏糯,语调懒散,“我喜欢你,怎么能说是装模作样。我有在很用心的教你呀。”   齐研无奈,“你一直说话都是这个样子?听不出来自己现在语气有多绿茶吗?”   陈羽芒一口一口地啖出甜雾,说话也变得模模糊糊躲起来,他问齐研:“你不喜欢吗?”   陈羽芒讲话温温的,腔调软,尾音翘。齐研听出来了,可能胡敬也听出来了,这是本地人口音,鑫城背景的民国电视剧就有这种口音,一听就好像富了十代的那种轻曼感。   现在没几个年轻人说方言,陈羽芒也不知道在撒什么娇,莫名其妙。   齐研看了他一会儿,侧过头,“既然在车间,还是不要抽烟了。”   “嗯,”还剩下半支,但陈羽芒听话地掐灭了,他见齐研离作业台很近,叮嘱道,“这里,你拆弹簧的时候一定要小心,操作不当有可能会弹出来,正对着脸,最好离得远点。”   “……好。”齐研试了一下,果然弹了出来,要不是有预料,这个力度打在脸上绝对会留伤。他顿了顿,对陈羽芒说:“谢谢。”   陈羽芒挑了挑眉,忽然觉得,这个演员比想象中要有意思。   齐研感觉到陈羽芒一直在盯着自己。   那目光很古怪。   接触下来,他发现陈羽芒也是个诡异的人。齐研作为演员,和导演一样,识人的嗅觉是有的,几句对话也能隐隐预约地意识到,陈羽芒和邢幡本质同类,像一类货色,更是一路的邪门角色。   齐研开始不自在起来,又觉得有些烦躁,他手里的弹簧片卡住了,撬不动,于是他一边抠一边问陈羽芒,“这个怎么弄?”   却没有得到回应。   “陈羽芒?”   齐研正奇怪地一抬头,忽然对上陈羽芒的眼睛,忽然没由来地心中一震——他还是在看着自己,看得让人背后发凉。   这种目光太奇怪……太令人感到不适了,和张仁帆请客那天,他坐在邢幡腿上、被捏着脸打量的目光极像,虽然还是有些区别,但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   陈羽芒看他的目光是友善的,非恶意的,让人不安是因为那不像在看人——陈羽芒满眼都是新奇,像小孩看到有意思的玩具,站住走不动道了那样痴迷。   神经病……   都不正常,没一个正常的。   齐研心里骂了一句,也狠狠骂了窝窝囊囊的自己,最近就是诸事不顺,遇人不淑,走到泥潭里没本事爬出来。金主也就算了,被陈羽芒吓到,不是窝囊废是什么。他好歹也是……   “齐研。”   陈羽芒忽然出声,齐研吓了一跳,“什么?”   陈羽芒还是趴在桌子上的姿势,他看起来有些好奇,问道,“你们上过床吗?”   齐研毛骨悚然地问,“……什么?”他很快反应过来,先是紧张地张望四周。   二车间是空的,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工作人员。其他演员都被胡敬叫走了。   陈羽芒声音不高不低,语气很轻,他问齐研:“你和邢幡,上床了吗?”   又问:“他伤害你了吗?”   “这里,还有那边,”胡敬觉得布景还是差点,但也没办法,这片子,本来就不该在这么个‘富丽堂皇’的车行拍,真是哪儿哪儿都违和。光是遮那个Apple TV的墙和家庭影院就废了好大的功夫,恨不得搬个假墙来重刷。   场务头疼,“这个木架做死了,移不开的,要是改装成工具架的话……唉,我怕会有磨损啊。”   “一个架子能多少钱?”   “您还别说,这架子是人家季店长特别叮嘱的,说是什么……”他费劲地回想,念经似的说,“哦,‘是从圣迭戈漫展淘来的一套某游戏大作联名的喷涂套组’二级市场价格贵的吓死人。   说实话,后面那串胡敬一个字都没听懂。他仰起头长叹一声,挥了挥手,说行吧那这快就别动了。   场务着急,“可是这是待客厅门口啊,到时候肯定会拍到……”   正头疼地听着,胡敬敏锐地听见什么动静。他一抬头,往门口看,看清楚是谁,略微一怔,挥手让工作人员先打住,“一会儿再谈。先等等。”   访客来得突然,但不是很意外。   胡敬露出个笑,使了个眼色,让助理跟过来,一起去门口迎人。   “邢总长。”   邢幡穿着西服,应该是从工作场所来的,胡敬同他握了手,客套着问,“这才刚开拍就来探班,也太上心了。”   “实际上,我是来提车的。”邢幡说,“之前因为别的事耽误了,车一直放在这里。”   胡敬心里明白,暧昧地笑了两声,“这点事还亲自来?好好好,您说是来提车的,那就是吧。”   邢幡笑道,“不,我真的是来提车的。“   “……哈,那也很好,虽然不知道邢总长的爱车价值几何,既然这么宝贝,给别人磕磕碰碰的肯定不放心。”   他见这会儿人员混杂,门口往来搬运的人大多都是自己剧组的,一时间没有车行的店员过来,连忙说,“我来做接待吧,现在把他们店一占,也没几个工作人员了,可能会有些怠慢,不怪人家。”   胡敬这两天也把Oz车行的建筑构造摸清楚了,就大大方方地指了路,“但我也不清楚他们交车的流程,不过二车间有汽修工在指导演员,您去问一下吧,我陪……”他见场务在旁边挤眉弄眼,抱歉地笑了下,“就不陪您去了,我这一时半会走不开。”   Oz的情况,邢幡比胡敬要熟悉。他的BATUR就在二车间,邢幡以前经常去,可以说是熟门熟路。   陈羽芒也看见了邢幡,不如说,他早就看见了邢幡,但也只是瞥了一眼。   他继续问齐研,“你喜欢邢幡吗?”   这里是片场,到处都是人,甚至可能也有镜头躲在某个角落里偷偷对着自己拍。陈羽芒如此赤裸粗陋地、在公开的工作场合把这些事说出来。齐研已经不是意外的程度了,他满脸惊诧,“不……不是,你……”他见四周无人,稍微放下心来,又压低声音,“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喜欢他?喜欢的话我帮你啊。”   齐研张大了嘴,“啊?”   “我帮你。”   陈羽芒对他说话,又看着门口,似乎在与什么人对视。   齐研满脑子不明就以,下意识也扭头,顺着陈羽芒的目光往门口看。   却忽然被一双冰凉的手捧住了脸颊。陈羽芒阻止他看向门口。   齐研今天还真是在他这里一次又一次受惊,此时脸被摸着,还没来得及出声,就看见陈羽芒离自己离的很近……极近。那张脸……那双眼睛,忽然在面前放大,无论是谁,都会有瞬间的愣神。   陈羽芒将身体贴了过去,他个子没有齐研高,此时需要稍微垫一下脚。齐研只能看见他垂下的睫毛。   陈羽芒抬起下巴,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嘴唇凑了过去。   呼吸呵出烟草遗留下的,淡淡的樱桃果香。   他捧着齐研脸颊的手往下滑,换成搂着齐研脖子的姿势,靠近,再靠近。呼吸贴触在一起,嘴唇与嘴唇的距离不过豪厘,就这么要吻了上来,要这样吻在一起。   靠得这么近,陈羽芒身上邢幡的气味几乎与他自己的樱桃甜融合混淆,春天的味道变成了夏天的味道。陈羽芒既柔软又蛊惑人,像是一锅被煮烂的甜汤。没有人能在他主动贴过来寄吻的时候将他推开,即便是齐研也不能。   齐研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在贴触的一瞬间,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忽然听见陈羽芒一声压抑的闷笑。紧接着,搂在脖子上的胳膊‘挣脱‘了。   那不是主动放下,陈羽芒被迫推开了齐研。齐研被推得往后退了几步,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地睁开眼。   齐研此时,才后知后觉自己被戏弄了。正准备恼羞成怒地骂陈羽芒你他妈是不是疯了?忽然,齐研正对上邢幡冷漠看过来的眼神。身体像是泡在冰水里,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要骂出口的脏话凝固在喉咙中间,咽也无法咽下去。   邢幡是将陈羽芒扯开的。也可以说,他在两人即将吻上的一瞬间,一把将陈羽芒拉开了。   他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什么。不像是生气了,但也没什么笑意。   陈羽芒贴在邢幡的胸前站稳,胳膊还被邢幡握手里。他抬起头,笑着问这位贸贸然、不请自来的客人:   “邢先生,”不过陈羽芒今天不喊他客人了,“你又是来提车的吗?” 第16章 16. 撒娇呀?   那天的陈羽芒生病了不舒服,话少慵懒,符合他命苦破碎的人设。   今天陈羽芒缓过来了,做坏事被人家抓起来还笑得神采奕奕。   邢幡挡在齐研与陈羽芒之间,隔绝了齐研的视线,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陈羽芒。   齐研想解释,“邢先生,他……”   但邢幡没有让他解释,只对齐研说,“没事,抱歉。”之后,将陈羽芒拉走了。   齐研在原地眨了眨眼,因为这句温温柔柔的道歉缓不过神来。虽然胸口还是有些堵,但好像又微妙地觉得看到一丝希望。他是被迫的一方,也是被戏弄的一方;看离开的背影和气势,难说是心情好啊……邢幡肯定是生气了,是因为陈羽芒要吻自己?那是不是说明,邢幡对他是有占有欲的?   方诞说得没错,齐研完蛋了。   2车间用来浣洗的清洁区后面有个门,链接着员工休息室和储藏间,这样的小走廊每个车间都有。   “你要带我去哪儿?这已经没有人了。”   这里是平层里单独开辟出来的隔间,并不透光,走廊阴暗又窄小,只有墙上昏暗的壁灯用来照明。壁灯是声控的,不说话十秒钟之后就会自己暗掉。   陈羽芒说:“走慢一点。我跟不上你。”   邢幡停下了,他正对着背靠在墙上的陈羽芒,背后看就像是他把陈羽芒压在墙上似的,但其实并没有,只是走廊太窄,所以离得很近。   陈羽芒看他一会儿,又笑着说,“邢先生这么珍惜自己的演员吗?我也没有真的亲到呀,只是开个玩笑——”   “你为什么走了呢?”   “嗯?”   邢幡问他为什么不告而别。   陈羽芒没有说话,十秒过去,走廊的灯自动灭掉,光线骤然消失。视网膜不会那么快就反应过来,眼前一片漆黑,呼吸声就变明显了,直到下一次有人声响起,灯才会跟着亮。   陈羽芒说:“我本来就没打算过夜。”   陈羽芒是深夜离开的,也就是醒过来之后。他手背上有个小到看不清的针眼,打点滴的护士技术很好。邢幡的卧室空无一人,陈羽芒敲响了楼下休息室里刚睡着的帮佣,让他送自己离开。   “你的床太硬了,我睡不习惯。”   邢幡边说着,伸出手擦去陈羽芒脸颊上的一小块污渍,“即便这样,深夜出去,实在是让人很不安。更何况你还生着病。”   那是油污,越擦越脏,陈羽芒把他的手从脸上抱下来,问:“那你不安了吗?”   邢幡说当然,“是我把你带回去的,得为你的安全着想。如果你出了什么事……”   陈羽芒说:“邢先生,就算我出了什么事,也不会有人去找你的麻烦。”他似笑非笑,“我失联一周以上,会报警的人只有季潘宁。你是日本人吗,有什么好不安的?如果我在外面冻死了,她会用你给的二百万把我风光大葬……”   其实在他说个不停的时候,邢幡就离得很近了,他也不知道听没停进去,默默地盯着陈羽芒的嘴巴看。   应该是没有在听。   陈羽芒不说话了。嘴巴闭得很紧,几乎是抿起来。邢幡的鼻梁快贴上他额头,陈羽芒也盯着他喉结看,干净的皮肤,没有吻痕,也没有他当年咬邢幡脖子留下的伤疤遗迹。   陈羽芒想,如果没感冒,可能满鼻子都是邢幡衣领里的鲜花味道。他想闻那个味道。   十秒之后,走廊的灯灭了。陈羽芒隐隐约约地感受到唇峰扑来的息热,毫厘之间极缓慢地逼近着。骤然一片漆黑的那瞬间,人眼什么都看不清楚,五感被放大。   骨膜传来的震动是陈羽芒自己的,可体温是别人的。   他抱齐研的时候就在和邢幡对视了,直到要接吻的时候,邢幡不再看陈羽芒的眼睛,他开始看陈羽芒的嘴唇。   五秒,十秒,二十秒。没有人说话,所以灯一直不开,视觉将要适应黑暗,隐隐能看见轮廓。陈羽芒先一步厌烦起来,他也听腻了逼仄空间里的呼吸和心跳。   陈羽芒说:“你要干什么?”   灯亮起来。果然,他们之间的距离其实一直都没有变过。邢幡并没有打算冒犯人。他看了一会儿陈羽芒的嘴,冷淡地说:“你离齐研远一点。”   “……”   陈羽芒看起来似乎有话要问,又像是没什么好问。   似乎意识到语气有点太重,邢幡给自己找补:“抱歉,这是个麻烦剧组。平时远远看着比较好,不建议干涉太多。”   陈羽芒一直沉默。邢幡说:“让其他员工去指导演员吧。”   陈羽芒不叫他‘邢先生’了,轻轻地说,“客人管得是不是有点太多。”   “既然病还没有好,就不要增加工作量。我把你擅自带走,也没照顾好你,”邢幡亏欠地说,“我总觉得是我的错,你是因为走夜路,所以才会感冒。”   “我不是。”陈羽芒戏谑道,“把人拉走,就为了这点事啊。听起来不是在心疼自己的演员,而是在警告我。”   “那不是警告。这也不是能在公开场合说的事。”邢幡用手探了一下陈羽芒的额头,认真地说,“我给你带了药。”   “我不会吃的。”   “一直鼻塞,你自己也会不舒服。”   “我说了我不会吃的。”   静默一会儿,灯又灭了。   门外有人喊陈羽芒人在哪,是季潘宁的声音。不知道找过来到底是什么事。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表情,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季潘宁又怒气冲冲地喊了一嗓子,邢幡先一步地走了出去。陈羽芒跟在他后面。   车间里人倒是不少,齐研在和导演说话,见他们从小门出来,又看陈羽芒那张脏脸上的表情,齐研心情比之前更好了。   季潘宁怒斥:“这怎么回事。”   她指着车架台上的BATUR,本应该严严实实罩起来交出去的东西,莫名其妙少了个两个轮胎。她刚刚仔仔细细围着看了三圈,确认没有划痕才松了口气。   哦对,陈羽芒刚刚给演员们做演示的那台道具车,拆得就是邢幡那台经过数次装改、不断焕新升级,现如今市价逼近九位数的手改BATUR。可能Mulliner自家也难再做出来这样一台宾利。虽然钱到位了一切好说,但话是这么讲……   陈羽芒说:“导演让我拆的。”   胡敬:“?”   季潘宁已经分不清现在是生气还是觉得好笑,“你开什么玩笑,赶紧给我把轮子装回去!”   “嗯。”   邢幡这才注意到,这台架子上很眼熟的车似乎是自己的。   但该说不说,车面做得确实太漂亮了,现在贴膜比改漆常见,已经很少能见到这样的工。甚至比当初宾利给他交车的时候看起来更像台新车。如果放到车展让资深的玩家围观查验,也绝对看不出来,这曾经是台怨气冲天的事故车。   导演也在这里,齐研在笑着和季潘宁讲话。陈羽芒现场装轮胎,拿起水管接上水枪,冲了冲地面。   季潘宁故作惊讶,“会著我的名?”   “是啊。”导演说,“这片子势头很好,资金充足——还得感谢邢总长的人缘,”他话说一半不忘奉承,又转脸对季潘宁说,“齐老师人气这么高,到时候上映了,肯定会有人来车行打卡的。”   齐研笑道,“胡导对票房很有信心。”   胡敬开朗地自嘲道,“深度和内涵保证不了,商业还保证不了吗?”   接着他们矜持地一齐笑起来。   四个人聊得‘热火朝天’,剩下一个人在‘可怜巴巴‘地闷头干活,陈羽芒动作很利落,装好轮胎,冲洗了一下。他听见邢幡的笑声,朝那边看过去,又看了看拿着工具的孤零零的自己。垂下眼。   胡敬对邢幡说,“您以后可以多来看看情况,有什么不称心的地方都可以改。演员不大,导演不大,掏了钱的最大!”   说罢,他递了支烟过去,齐研笑着替邢幡挡下,“邢先生肺不好,不抽烟的。”   “好,”胡敬将烟塞自己嘴里,咬着说,“别介意,我这二十几年了,嘴里不叼个东西,喉咙痒痒……!欸,你干什么呢!?”   原本欢声笑语地说个不停,忽然就一道冰凉激烈的水柱,猛地打了过来。   第一个往后退的季潘宁,速度快得像早有预感了一般,因为她一直在用余光撇这家伙,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第二个意识到的是邢幡,不过他没有动。   水枪精准地喷向了人群,除了邢幡和季潘宁,其余两人都往后退了一大步。但其实没必要,因为水柱本来就不是冲着他们两个去的。   齐研就不说了,他第一反应就是护头发和脸,但其实哪儿哪儿都干干净净的;胡敬也不过是溅了点水滴在裤子上。陈羽芒角度控制得很好,定位精准,季潘宁那么近的距离都没湿到一点。   被迎面浇了一身的是邢幡。   “……”季潘宁心中无语至极,但是面上还是表现出一副十分意外的模样,装做完全没想到似的,询问这几位还好吗,没弄湿吧。   胡敬还好,就是齐研,半天说不出话来,不过不是因为陈羽芒。   齐研心惊担颤地看着浑身湿透的邢幡,一些对这个男人不好的印象和回忆从胃里翻上来,他PTSD,紧张极了,头皮发麻。   陈羽芒说:“对不起。水枪失控了。”说罢,陈羽芒的手又动了动,忽然啊了一声,那水枪阀口一震,第二道水柱冲了出来。   季潘宁:“陈羽芒!”   陈羽芒说:“对不起。”   那水枪还在陈羽芒手里,天知道会不会再来第三下。季潘宁挡在了邢幡身前,对倒霉客户说:“实在是不好意思。”   胡敬看不明白情况。季潘宁和陈羽芒给导演道歉。正好门外有人喊导演,反正也没溅到,胡敬摆了摆手,满脸稀奇古怪地走了。   季潘宁说:“邢先生,太抱歉了。”   邢幡的头发和衣服全湿了,自来水顺着额角滑下来,他接过齐研慌忙递来的纸巾,擦了擦,对季潘宁说,“您不用这么紧张。”   “我,我带您去服装间那边换一下吧,”齐研伸出手,扯了扯邢幡的袖子,关心又焦急,“那边有吸水毛巾和能换的衣服,您和我来……”   季潘宁点了点头,正色道,“损失全由我们承担,您换下来的衣服也会干洗后我让人亲自送到府上。添麻烦了,邢先生。”   齐研将邢幡带走了。走之前看了陈羽芒一眼,眸光混杂不明。   “有必要吗?人家都要把车提走了。”季潘宁无奈地说,“都几岁了还这样发脾气……”她眼尖地看见陈羽芒的水枪口对准了自己,脸色骤变,“我操,你敢?新买的表还没带热呢!”   陈羽芒扔了水枪,“我说了手滑,你以为我是故意的吗?”   “你把我当狗耍呢。”   “他也没生气啊,只是弄湿了衣服。看你们一个个像天塌了似的。”   “第一,那是消费了7位数的客户。第二,因为是你他才没生气的吧。你看给人家演员吓的。”季潘宁想起来,眉心一蹙,“还有,你刚刚为什么和他一前一后从储物间出来?你两个——”   陈羽芒说:“轮胎装好了,没事的话我去趴前台。”   季潘宁看了陈羽芒一眼,还是把话咽了下去,正色道,“先别走。当然还有事。晚上胡导约我们去打夜球,让你也来。还有周六同学聚会,小樱说让我叫上你。”   “网球还是羽毛球?”   “网球。”   季潘宁确实经常带陈羽芒出去。他好看,懂得多,交谊型运动项目基本都擅长。而且身份有趣,能提供谈资,有他在一般不会冷场。季潘宁这番确实是在利用陈羽芒。不过她是摊开了说的,任何场合,会去什么人,会有什么风险,她都会和陈羽芒一一说清楚,去不去是他自己的决定。但陈羽芒一般都会答应。   陈羽芒挺爱陪她去应酬的,他的精神和五脏六腑都适应不了低水准生活,他还是那个用钱养出来的富贵少爷,吃糟糠二十年才能再吃二十年糟糠;打出生起就喝琼浆玉露的,长大后连一瓶矿泉水都不乐意屈就。很轻浮。   这也算是相互利用,毕竟陈羽芒无所谓那些早就被谑烂了的过去,被提起也不痛不痒。   陈羽芒问:“同学会为什么要叫我,以前都没有叫过我。”   “我也问了,我还问她是怎么知道你在我这里的。”季潘宁说,“她说是前短时间在TRhouse遇见了熟人,人家说你在我这里当修理工。”   陈羽芒失笑,“熟人?方诞吗?”   季潘宁疑惑,“你怎么知道?”   “他就是赵望声出轨包养的那个小三,那天夜里在车行,你没认出来?”   “……是他??”季潘宁愣了半天,又忽然笑出声,“他高中不长那样吧?”她记得那小三是个大宽双眼皮,容貌挺精致的,脸颊也小巧一些。高中的‘方诞’不丑,但是个毫无记忆点的矮子,纯普男一个。   “他估计手里有我很多视频,”陈羽芒想了想,“现在应该是满世界地到处乱发。”   “谁没有你视频啊,我也有。”季潘宁知道陈羽芒不在意,只是好奇方诞,“黑灯瞎火的我还真没认出来。够能记仇的,我还记得你高中把他给整惨了,那对人来说可是奇耻大辱。”毕竟说起方诞,出名的就那么一件事。季潘宁说,“走夜路小心点,感觉会恨你一辈子。”   在陈羽芒回嘴之前,她又嘴快地说,“他得像你恨邢幡那样恨你,恨一辈子。”   “……”   季潘宁以为陈羽芒会反驳。   但是没有,陈羽芒听见她这么说,愣了愣,目光空荡,不知道在看哪里。他将头低下去,微弱地眨了眨眼皮。   看上去很茫然,也很委屈。   这是陈羽芒极少见极少见的弱势姿态。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见过,邢幡和她。   季潘宁也跟着沉默了,她知道自己是说错了话,但心中没有任何怜悯之情。毕竟她冷眼旁观久了,随陈羽芒的愿去置身事外,自己也懒得再管。因为她认为陈羽芒不恨邢幡,他在折磨自己,纯粹地折磨自己。   也因为有些话她刚刚就想说了,只不过一直忍着不讲。   「何必呢,乱发脾气的是你。现在看起来像个败犬似的也是你。」   「让你能恨就不要爱,也让你不要毁了自己。你就是不往脑子里听。」   「活该。」   但她还是道了歉,“……说错话了,无意的,芒芒别往心里去。车现在已经交出去,除非探齐研的班,他以后应该也不会常来。人家没闲到那个地步。”   “嗯。”   “他常来二店,是‘因为’你,但不是‘为了’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季潘宁这话的意思是,邢幡再次接近,目的绝对不纯,来Oz消费主要是试探和观察陈羽芒,毕竟邢幡有可能会认为陈羽芒是他事业上的‘道德污点’。   陈羽芒明白她的意思,也接受她的道歉,不那么低落了,平静地辩解,“他不记得我了。”   意思是季潘宁想多了。   季潘宁知道陈羽芒一直将她割除在事件之外,释然地笑了,“你说不记得就不记得吧。”   季潘宁一直认为,陈羽芒严重的精神疾病,导致他自顾自美化了不少那两年的记忆。   很多事自以为深刻,或许现实中其实从未发生过。比如陈羽芒对邢幡来说并不特别,只是一个好骗的道具;再比如人尽皆知:其实邢幡从未爱过陈羽芒。   就像是陈羽芒对生父生母的恨意一样,来得莫名其妙,而且无迹可寻。在季潘宁——甚至于大部分圈内友人眼里,陈悟之爱之深责之切。他后期无论行事多么残忍,把自己‘爱男人爱昏了头‘的儿子关起来也好,不顾孩子意愿把人强送出国也好,这都是拼着最后一口残气为陈羽芒计生远啊。从结局来看,陈悟之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都是为了陈羽芒。可惜这孩子太没远见,太不争气。   人们忌惮行事无情无忌的新贵,深觉此人狼子野心。邢幡是个奸恶之人,离间了这两家马上要联姻亲的婴洲巨企。好好的公司,好好的市场,被一个人给搅得乱七八糟,岗位变动,人心惶惶,多少人被无辜革职?多少人因此失业?遗臭万年的败类,偏偏愚蠢任性的小少爷死扒着不放。   季潘宁还因此对陈羽芒发过疯。那时候她已经整整两年没见过陈羽芒了。陈羽芒那天过得很不好,折腾他的顾客恰好是以前的高中同学们,他们恨他,他们从高中时期就看不惯这目中无人高高在上的漂亮贱货。陈羽芒的手臂和下颚被烟头烫了好几个疤,脖子也在往下淌血,最终她忍无可忍地将陈羽芒带走了。   待他第二天清醒过来的时候,陈羽芒第一句话说的是好久不见,第二句是谢谢,第三句就是问她,你知道邢幡在哪里吗。   她没什么社会地位,是季平安的私生女,为了妈妈苟且到现在。她是承受得罪这一屋子人的代价把陈羽芒救走的。季潘宁忍无可忍地和他吵了一架,她指责陈羽芒家里出了事为什么还要回国找人,为什么沦落到这个地步却不联系她,最恨他当初不听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恨陈悟之,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你这么任性妄为没有脑子的人。”   陈羽芒无悲无喜地说,“你不相信我吗。”   “我要相信你什么啊?我看到了,你自己亲眼看到了,全城的人都看到了。三角航运和你们家最后闹成那样,你以为是谁在中间推波助澜?是个人动脑子都能想清楚。白星倒了是邢幡干的,是邢幡干的是邢幡干的是邢幡干的!你听到没有!你破产了,家破人亡了!你在干什么,陪酒?卖身?你到底被谁夺舍了?疯了一样喜欢的人到最后把你毁成这样,你看看你自己,”季潘宁把他的手抬起来,指着血肉模糊的疮口,激动得双眼通红,“我也告诉你吧,那家伙估计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看到你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指不定想半天都想不起来。”   “季平安那个该被活骟一万遍的畜生,你知道,你知道如果他能把我和我妈当人看、当回事,会在乎她和我的死活、为了我的未来去筹谋,苦心竭力,我他妈做梦都能笑醒。你活该被骗,活该经历这一切,活该活该,你去死吧,我就该让赵望声他们把你操成抹布扔在那腐烂!”   陈羽芒,你就是个不知好歹的贱货,没良心的混蛋。   季潘宁还轻轻抓陈羽芒的胳膊,她没有用力气,喊得再大声骂得再难听也没有用用力,她哽咽到浑身都颤抖,即便如此也死忍着不愿哭泣。   说得那么残忍,她以为陈羽芒会难过,或是依旧麻木,依旧什么都听不进去。   陈羽芒看着她,笑了笑,这可能是他这几年来第一次发自真心的笑,他说:“谢谢你,潘宁。”   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伸出手,安慰地轻轻抱住季潘宁。季潘宁终于忍无可忍,她也大哭着抱住陈羽芒,说,“芒芒,求你了。不要爱他了,他是骗子!你不要伤害自己了好不好。我把你带走,去我店里工作吧,当个修理工比在那里沦落要好。你和我走吧。我不想你死那里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陈羽芒答应了,他不停地说,谢谢潘宁。   但季潘宁看着他,知道他没有变。   她唾骂发泄,有理有据地指责。但她也知道,事情不能只看表面。   知道众人眼里看到的[真相],再合理也未必真是真相。   她知道陈羽芒从来不做解释的原因,是只有他双眼看到的,只有他亲身经历的,才是无人知晓的事实。   无论有多少隐瞒,陈羽芒都不打算与他人共享。   看客口诛笔伐,亦或是拍手叫好,世人是他的界外人。从来都是不重要的。   陈羽芒只会去爱他永远会爱的人事物,他不会浪费自己的时间,从来都不会。   季潘宁的语气越来越平淡了,但好在礼貌还有,她对邢幡说:“车是好车,最终效果您满意就好。希望还能再次与您合作。那套湿衣服……”   “以后再说吧。”邢幡笑道,“西服扔了也可以。不用派人送了。”   这摆明了就是不想再来往的意思,季潘宁用“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的眼光去看陈羽芒。   但陈羽芒只是站在那里。   齐研晚上还有一场戏,走不了,于是出来陪着送客。但这人状态挺奇怪的,明明把湿漉漉的邢幡带走的时候看起来心情不错,此刻却面色难看地一言不发。   季潘宁要送邢幡出门,但邢幡却摆手拒绝了。   “邢先生……?”季潘宁目光随着他,然后闭上了嘴。   邢幡走到陈羽芒面前,见陈羽芒不看自己,于是叹了口气。   “对不起,”他说。   陈羽芒没有抬头,他便又耐着性子说了第二遍。声音低沉,温柔耐心。   然后陈羽芒才抬起头看他,邢幡用指腹擦了擦陈羽芒的嘴唇,“我以后不会再做那么冒犯的事了。”   陈羽芒不哼不哈地移开目光。   邢幡好脾气得要命。   “还有,你想接近谁就接近谁。我不应该干涉。”   “我说话语气不好,太凶了。”   “明明知道你一个人在埋头修轮胎,却和别人谈笑,故意冷落你。很没有礼貌。”   这是他反思的结果,给陈羽芒交上来的答案。   指责的模式与认错的模式,一如经年往常。   陈羽芒有没有满意呢。   陈羽芒被他摸烦了,终于张开嘴,似有若无地咬了一下邢幡的手指,然后将他拂开。“知道了。”他说。   看样子,陈羽芒满意了。   “希望你感冒快点好起来。”邢幡问,“我道歉了。药呢?”   “我会吃的。”   于是邢幡也满意了。   陈羽芒虽然爱发脾气,但还是很乖、很好哄的。   和十年前一样。 第17章 17. 成人礼   --   那天陈羽芒回家的时候很狼狈。   这一整个夏天他过得都不太顺心,也可以说十分混乱。   陈悟之不回国,陈羽芒受不了徐翎毫无节制地在家玩男人。他实在不愿意待在主宅,刚放暑假就跑堰岛的小房子一个人住了。   一开始许翎还关心地问问 ,后来发现陈羽芒不在她反而没那么束手束脚,再加上儿子最近大张旗鼓谈恋爱,也需要一些私人空间,自我合理化之后也就不再理会。除了一周前陈羽芒问她要走了一个糖水做得好的粤菜厨子,这段时间再没说过一句话。   这个家就是这么奇妙有序,每个人都自己活自己的,谁也不干涉谁。只在聚光灯下呈现众人艳羡的稳定与完美。   陈羽芒哪里都疼,他忍着痛洗完澡,还是觉得喉咙极不舒服。吞咽也困难,他咳嗽了两声,擦了擦起雾的镜子,抬起下巴,看到脖子上极其明显的淤血与指痕。虽然生气,却又觉得有点新奇。   他的手机被自己随手扔在地毯上,屏幕数次亮起又熄灭,消息和来电闪烁个不停,道歉短信一条又一条地跳出来,满屏都是对不起,像神经病。   【原谅我吧,芒芒,对不起。】   【对不起。】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失控了。】   【我以为你不介意的。】   【要解气的话,你再把我揍一顿都行。我绝对绝对不会再这么做了,宝宝我求你了,接我电话好吗?】   陈羽芒洗完澡之后舒服了一些,他擦着头发,懒洋洋地翻开手机,把一条又一条的未读短信全选后删掉,只点开了最新的一条。   【对不起,我爱你,宝贝。】   陈羽芒面无表情地说:“好恶心。”然后把那条也删除,顺便再把人拉黑。   堰岛的小房子是陈羽芒自己买给自己的,林园负责照料花朵的工匠审美还不错,季节一到,千里迢迢买了日本的绣球花来,一团一团在池子里铺出一个无尽夏的小景。梁上还装模作样地挂了个风铃。晴天趴在檐下吃水果很舒服的。   现在天已经黑了,但晚夜的庭院也很好看,陈羽芒心情不好,需要舒适的环境治愈。夏夜吹来的风有鲜花味,他就毫无美感地呈人字形躺在那里,像个尸体。   脖子受伤的照片他发给了徐翎,很久了也没有回复。他还发给了邢幡,邢幡说:“你在哪里?”   陈羽芒没有理会,也没有回复。他‘谈恋爱’之后一直在故意冷怠这个人,消息再也不回,电话只看心情接。   但这不是陈羽芒先开始的,是邢幡。亲吻过后开始避嫌所以处处疏离的是邢幡,不再主动拥抱的也是邢幡。虽然本质其实并没有太多变化:他还是关爱,还是疼惜,也不会对那天的吻避而不谈,但陈羽芒就是觉得不舒服。   邢幡:“你在哪里?”——半个小时前。   未接来电里有他,还有陈羽芒那个小男朋友。   邢幡再一次拨打电话,陈羽芒接了。不过他没有问人在哪儿,而是对陈羽芒说,“我很快就到。”   他不疾不徐地问陈羽芒为什么受伤了,出了什么事,是谁伤害的你?   陈羽芒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看月亮,答非所问:“邢幡,我十八岁了。”   邢幡说:“你想说什么?”   陈羽芒依旧在自说自话:“我成年了,所以我想做什么你都管不了我。”   邢幡没有说话,也没有挂电话。陈羽芒从听筒里听见邢幡停车熄火,接着又听见庭院外车门被关上的声音。懒洋洋地闭上眼睛。   邢幡的手,经年累月带着一双手套,但却并没有将皮肤保护得很好,邢幡的掌心与手指和所有持权威重的人一样,有书写的粗糙,开车运动握柄的磨损,虎口是最冰凉的。邢幡的皮肤不太容易晒出色,手腕与小臂连接处只有细看才能发现的一点晒痕色差。摘下手套的时候,五指会相比较温暖柔软一些,甚至指腹略微湿润,但他太干净了,像个杀人惯犯似的总在洗手,如果张嘴咬,舌尖尝不到一点咸薄的寒意。   五指就这么抬起陈羽芒的脸,然后食指指腹顺着下颚骨一点点按揉到中间的软肉,但其实那时候邢幡也确实想不到如此干净的地方会留下别人的印记。陈羽芒闭着眼睛,随便他去度量还是去测探,他只觉得自己被蛇腹缠上了,要一点一点扼紧他的喉咙,或者咬上来,皮肉破开后露出白色的筋,红色的肉,和白色的气管。   为什么都对我的脖子那么感兴趣?我长得很像一头鹅吗?陈羽芒想。而且这也太不妙了,给别人掐脖子的时候陈羽芒除了又疼又火大以外没有别的的想法,他炸毛炸得连头发根都竖起来了,手边有凶器他说挥就挥,无视后果的那种。   但是邢幡,邢幡可以。无论是压着刺痛的淤血和皮,还是要让他上不来气,邢幡都可以,陈羽芒提不起一点反抗的劲,他脾气都不想发了,他想蹭邢幡的手,想咬邢幡的手腕,想让肤肉之间的黏触再久一点,想被他就这么冷漠又耐心地夺走肺里所有的呼吸。   那种故作温柔的低音让陈羽芒耳朵痒。目测不太准确,邢幡摸了摸,量出是男人的手掌大小,问:“这辈子第一次受伤吗?”   陈羽芒睁开眼睛,发现邢幡将手套脱到他耳朵旁边了。他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邢幡思索了一下,说,“这辈子第一次被别人弄伤。”   “嗯,第一次。”陈羽芒半敛着眼笑,“从来都没有人敢弄伤我,他是第一个。”   邢幡说:“去医院。”   “你是不是有病啊?”   “不去医院就报警,”他说,“如果是成年男性,确实具有能掐出淤血的力气。但他再用力一点你颈椎就会断。即便我替你瞒,你父母看到了也不会善罢甘休。”   陈羽芒笑出声,“认真的呀?如果我说直到痕迹消下去之前我不会出门一步,那没人会在意的,陈悟之甚至会夸我懂事省心。”   邢幡心痛:“芒芒。”   “我不会报警的。他又不是故意的,而且……”陈羽芒爱惜似的摸了摸脖子,“我也舍不得啊,还没有人给我留下过这种痕迹,他是第一个。”   陈羽芒看上去很开心。   陈羽芒谈恋爱了,恋爱对象是同校追了他很久的人,对方一直畏惧于性取向的问题,只敢在阴影处偷窥,拍些陈羽芒的照片和视频用于自我安慰,就这么窥视了三年,毕业后才被陈羽芒发现,他还以为自己要被收拾一顿,或者直接报警,但是没有。陈羽芒简单地思虑了一下就答应交往了,没过几周,甚至同意发生亲密关系,接吻也好,抚摸也好,陈羽芒不吝啬他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不如说从表现上来看,他既‘享受’又‘鼓励’这种行为。   所以也自然而然地肯定,陈羽芒绝对是个私下玩很大的有受虐癖的人。今天乘父母不在,他约陈羽芒去自己家,其隐晦的含义不言而喻。兴到浓时无法自抑,就当他开始掐脖子的时候,陈羽芒用台灯攻击了他。   陈羽芒一把搡开身上的人,咳嗽,喘息,并且在对方怔愣无措的时候将他打得头破血流。如果不是护住了眼睛,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被弄瞎掉。   “我最讨厌痛。”陈羽芒穿着松垮的衬衣,光裸双腿,身上脸上溅着别人的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冷漠的说,“再用你那双脏手对我做这种事,我会让你全家死于车祸。”   他瘫倒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陈羽芒无缝变回了镜头里,他只配去偷窥的、那个触不可及的人。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再如何跪着挽留也只会被当成苍蝇无视。就这么双双的原形毕露。   这恋爱谈得人尽皆知,尤其要分享给邢幡听。陈羽芒有时会抱怨男友阴湿粘人,有时又像个因初恋美好而酸甜赧然的少年人。邢幡就那样听着,包容他,听他发牢骚,替他想吵架和好的解决办法。所作所为对得起陈羽芒那声绵长的哥哥,邢幡真是个好人。   邢幡耐心地说:“这是不对的。”   陈羽芒替男友解释:“我没觉得哪里不对,他说了他爱我。因为太喜欢我了所以失去控制。”   邢幡去捞他的后颈,将陈羽芒的身体抬起来,笑着说:“你觉得爱是失去控制吗?”   “你又懂什么是爱?”   “我听说情爱是对母爱拙劣的模仿,母亲绝对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   “第一,这句话说之前得看语境。第二,许翎是这个世界上伤害我最多的人。”   这两条邢幡都无法反驳,他只能万般无奈地说,“你这么喜欢他吗?这样的伤痕,看着就很疼。”   “不喜欢为什么要谈恋爱,他个子高身材好,热爱运动,力气也很大,”陈羽芒笑着,“如果以后分手了,一定会很难忘记的吧,毕竟什么都是第一次。”   分辨不出来他哪句真哪句假,是否是在撒谎。过了好一会儿,邢幡说,“芒芒,”他将陈羽芒放回去,低头看他,“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见你受伤的模样。我也觉得很陌生。”   “你不是见过我生病吗?”   “不一样,我见了才知道。”   陈羽芒忽然敏锐地察觉出邢幡语气不同往常,但他还是装着问,“知道什么?”   邢幡伸出手,抚摸着陈羽芒的脸,目光有些散开了,眼神却凝在他脖子周围,“原来芒芒受伤了会变得这么漂亮。”   那双手顺着脸颊移动到受了伤的脖子,不论手里动作,邢幡的眼神让陈羽芒也有些不舒服,“……嗯。”他下意识想动一动,却发现在邢幡手里握着,其实连摇头都做不到。   邢幡问:“他管这个叫什么?”   “choke,他说很安全。”陈羽芒既然动弹不了,只好也坦荡荡地和邢幡对视,“这种行为会让做的时候更爽。”   邢幡说,“这是实话,你确实适合被弄伤,有伤痕会更漂亮。”他又语重心长,“但给你留下这种痕迹的人,不管他怎么说,那绝不是爱。”   陈羽芒油盐不进地重复,“是爱。我男朋友是爱我的。”   “是吗?”   陈羽芒坚持,“他只是不小心……啊。”   邢幡的手早就移动到陈羽芒的喉咙上,不知不觉间,表情也一点点消失了。那双手不是猛地收紧的,而是慢慢的,温柔的。本就受损的患处,在没有任何怜惜、顾虑与疼爱的力道下,带来的痛感与恐惧让陈羽芒头皮发麻。   邢幡是单手握着他脖子的,是因为掐断他喉咙其实一只手也就够了。除了一点点被迫挤紧的气管,被挤压的淤血肿胀;最让陈羽芒心惊的,是邢幡的表情和眼神。   他当然见过人类表象的心欲,无论是陈悟之的雅间派对还是许翎的卧室,是‘男朋友’的房间还是放学后的音乐教室。每个人都直白凶悍又丑态毕露,像被剃光了毛的猴子不断在对方亻本液里意乱情迷地滚动。谁和谁都会有欲望,影片里伪造强仟的蹩脚戏也会对准主角的脸去拍,拍施暴者那张充满侵略性的、面目可憎的脸。   陈羽芒见过的肮脏比大多数人要多,要更加频繁。但邢幡总是温和的,总是干净的,他的矛盾十分喜人,就像摸着温热圆润的冰块,或者触手冷凉的火堆。邢幡溺爱且包容。他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对陈羽芒生气。   所以陈羽芒吓到了。   邢幡大概是生气了,陈羽芒极难得地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从未被这么对待,从未被他这样的目光打量。那种戏谑的,看穿他一切谎言的眼神,让陈羽芒感觉到自己被轻视、瞧不起。邢幡让陈羽芒觉得自己可笑、愚蠢,幼稚得无以复加,就像一腔热血的初中生在政坛上高谈阔论那样令人尴尬,不忍直视。   为什么被这样看着会觉得痛苦又羞愧啊?陈羽芒难过死了,讨厌死了。为什么会用这么轻蔑的目光,为什么要让他像个被审视的小孩一样。陈羽芒精神上的羞耻大于肉体的痛苦,即便他已经接近窒息,但死之前看到的还是邢幡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让他感觉自己像个脱光了张开腿诱惑情圣的下等倡伎。   陈羽芒说:“疼。”   “为什么不能理解成是我在爱你。”邢幡问他。   陈羽芒眼里含着泪。邢幡对力道的控制炉火纯青,他不会真的让陈羽芒死,更不会让他晕过去。疼是一定的痛苦也是一定的。   陈羽芒的声音干涩,“放开我。”   邢幡拒绝他,“你应该喜欢。”   “不喜欢。”   邢幡靠近他,“我说过,芒芒这样最漂亮。”   “邢幡。”   “我可以像他一样对你,做这些你喜欢的事,”邢幡说,“我也可以辩解:这是失控的结果。我希望你原谅,也想让你相信‘我爱你’。在你喜欢的位置重叠更多痕迹,然后把它们当礼物一样送给你。”   “我错了。”   “芒芒没有错。”   “我说我错了,我害怕,邢幡……哥哥。”   陈羽芒哭了。   他被邢幡吓哭了也疼哭了,双手难受地抓着邢幡臌胀出筋脉的小臂,手指的蛇变成更加粗壮的蟒。这是邢幡第一次生气,也是陈羽芒第一次害怕。从前的一切都表明邢幡严重缺乏管束他的能力,乖巧只是陈羽芒乐意罢了。但现在的痛苦又让过去成为倒反天罡的笑话,甚至对比出邢幡对他有更加令人咂舌的纵溺和偏爱。很多事不是陈羽芒的默许,而是邢幡的默许。   手掌的力气松开,这是终于被原谅了的意思。邢幡比下手不知轻重的愣头青要娴熟太多,陈羽芒没有被伤害到,但还是受了惊吓与打击。其实真的可以了,如果不是因为陈羽芒所作所为愈发任性,甚至装聋作哑拿生命安全开玩笑,邢幡还可以无底线地纵容下去。   装傻也是一门本事,但比起装傻,教会他爱惜自己和知难而退更重要一些。这是邢幡的本愿。   “哥……哥哥……”   陈羽芒是真被邢幡吓到了,吓得一猛子扎起来钻进邢幡的怀里哭着不出来。动作大得几乎要将邢幡扑倒。   邢幡就那样沉默地给他抱着,没有搂回去也没有只言片语的安慰。   比起刚才,现在反而更叫陈羽芒不安。   邢幡安静的时间有点太长,陈羽芒着急了,他抱着邢幡的腰哭着说错了:除了哥哥谁都不给碰,谁都不能爱他。矜贵了十八年,成人没多久,陈羽芒用光了那贫瘠到可怜的示弱的本事。邢幡再不摸摸他抱抱他陈羽芒就要死掉了,真的死掉了不是开玩笑的。   “我做错……”   “什么?”   “……”陈羽芒脸埋在他怀里,眼泪往下掉着,一边认错一边又责怪,“你不能这样。”   邢幡似乎是回过神来,他一顿,也抱住了陈羽芒。但其实这有些古怪,因为陈羽芒不笨,他知道邢幡设计自己此番行为的后续必定是弥补和爱护,因为他就是这么虚伪的一个坏人。觉得古怪是因为陈羽芒发现了邢幡方才的失神——似乎现在也没有彻底缓回来呢。   发现这一点后,陈羽芒微妙地没有刚才那么慌了,他抓住邢幡的衣服,刚开口,“你……”却又被打断。   邢幡恢复过来了,虽然表情还是很淡,但他看向陈羽芒的眼神开始带有自责和疼爱,“是我的错。”他真心实意地向陈羽芒反思,“这样太过火了,“他叹着笑,“我怎么比小孩还分不清轻重。”   真心的自责是演不出来的,他也确实让陈羽芒的淤青更严重了。这能不能起到警示作用不好说,但效果一定是有的,至少陈羽芒绝对不会再顶着什么别人的指痕开危及生命的玩笑,还当做噱头来耀武扬威了。   原本泪止住了,邢幡一道歉一开始哄人,陈羽芒委屈包不住,反而又开始哭,甚至哭得更凶。这个夏天过得好讨厌,邢幡也讨厌。   这样的架势前所未有,上一次陈羽芒不高兴,邢幡是废了点功夫把他哄好的,这一次除了挨吓唬,还有之前冷落陈羽芒的罪孽,一并发落的结果就是陈羽芒变成眼神都不会给的哑巴,只能捧着去爱。邢幡也依仗自己特殊,甚至卑劣地走起捷径来,他将陈羽芒抱在怀里,一齐倒在花池边上,夏夜湿润的晚风除了绣球花那一点点淡寡的植物味,就是陈羽芒眼泪的甜涩,在闷热的温度里被浓浓地烹煮着,变甜再变甜,直到烂掉。   脸再埋下去,不用谁掐陈羽芒就要自动窒息了,邢幡为哄着他抬头,病急乱投医,指着那个风铃问,“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   又说了几句,还是无法见效,邢幡叹了口气,他知道陈羽芒想要什么。邢幡就地开始反思,并一一道出自己的错误。   “我不该那么凶。”   “我明明有很种方式和你讲道理,却选择了最糟糕的。”   “我不该对芒芒生气。”   “在你说停的时候,依旧一意孤行。”   “不该把你当孩子对待。你成年了,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一切,无论是人际处理,还是感情生活。”   “还有什么?”邢幡到底是担心他气管损伤,刚刚都是避开了肉只象征性地按了按皮肤,心理震慑本就会放大感官,实际上没想象的那么痛。陈羽芒交的那个男友下手太重,他刚刚说可能会导致颈椎断裂并没有在开玩笑,“你听话,我现在先带你去医院。”   陈羽芒听了半天,当然是不太满意的。但是他又大发慈悲地抬起头,比起那些,陈羽芒有更在意的事。他闷闷不乐地问,“你刚刚为什么发呆。”   “你不生气了吗?”   “你不要顾左右言他,”陈羽芒着急,“你到底在想什么?”   邢幡刚刚在想什么?邢幡说他在想:“后悔刚才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看我信吗?”   邢幡笑着给他擦了擦半干在脸颊上的眼泪,“信我吧。”   又追了几句,陈羽芒什么都没问出来,他被邢幡催促着洗脸穿衣服,邢幡说要带他去医院就必须要去。陈羽芒没有和邢幡和好,但确实比以前乖了一点,这也是正常结果。   邢幡刚才为什么在发呆?其实他没有撒谎,结果就是他解释的那样,他在反思。   他在反思自己恼怒居然是真实存在的,他惊讶自己为什么会真的生气。他反思自己小题大做。他确确实实被陈羽芒成功挑衅。   「我被激怒了,并且享受其中。」   同时他也很惊讶。是惊讶陈羽芒受惊害怕后的反应。陈羽芒的用途很重要,邢幡有他自己要去做的事情,他承认自己对这个年轻自己五六岁的孩子薄情寡义,但其实他疼惜爱护陈羽芒的种种行为全出自真心。因为若不是陈羽芒可爱,如果不是他打心底觉得要去爱护,很多事,他实在是没必要做的。很多精力,也实在是没必要付诸。   他对陈羽芒有感情,因为他也是人,相处久了就会惺惺相惜。这不影响他的决定,也不会影响他的行为,他承认陈羽芒特别,也尽可能规避那些实在有些过线的感情倾向。因为他本质是利用,因为他一定会离开。因为陈羽芒一定会有个残忍的结局。   可是当陈羽芒被吓到之后,第一反应不是逃跑远离,反而是往邢幡怀里钻。这让邢幡内心不可控地有些微震荡,因为这样的行为好似在说明——他对陈羽芒来说,才是安全的,是最安全的。即便危险本就来自于他。   这种感觉让他心情平复下来,甚至,高兴。   先不说那些他该不该高兴,这件事会不会变得麻烦的、显而易见的屁话。   陈羽芒躲在危险的源泉里哭泣;向想要勒死他的蟒蛇撒娇。他总是在对着一切不幸的根源诉诸不幸。   他想让邢幡抱抱他,安慰他,告诉他:我绝对有害但对你无害,我会道歉,下次绝不再犯。只要邢幡依旧愿意在各方各面彰显陈羽芒的特别,那么陈羽芒就会心满意足地原谅。   而邢幡呢?   邢幡在发呆。   因为他真的有好好在反思。   因为直白地感受到陈羽芒的乖巧和好哄,他忽然有些心软。   但那点心软不会影响什么,有些事他还是该做就做,或许会做得更加果断。   “好吧我信你。”陈羽芒已经在被抱着哄着了,所以邢幡要他信他就信吧。但他还是板着脸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邢幡笑道,“既然芒芒原谅我了,那么我没什么想要说的了。”   “不耐烦什么?你觉得我很麻烦?”   “我从来都不会觉得你很麻烦。”邢幡说,“和你相处,对我来说是件愉快的事。”这是实话。   对于蠢蠢欲动要破土而出的东西,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将它连根拔除。预计要在下一个夏天才开始做的事情,他准备提前至这个冬天结束。   至少陪他过完这个夏天,邢幡是这么想的。 第18章 18. 好吧都是因为陈羽芒   缪柏恩觉得邢幡最近不对劲:“你在鑫城待多久了,怎么还不走?”   邢幡问:“你想让我走?”   “这也不是你该久留的地方啊,”缪柏恩手一摊,“难不成你是来监管我的?为什么,还在怪我毁了你的宝贝车。”   邢幡的工作需要往来各地,一面有为他赚钱牟利的企业,一面还要走访监察。他不是巨企资本也不是什么权力机关的相关人员,他更像是二者之间的那根弦。你一定要定他的成分,那他百分百是个商人,但问弦指偏向哪方,大部分情况下,是另一方。   想要在红白两道如鱼得水,权衡其轻重关系是一件非常非常难、十分耗心力的事情。他有心攀附,但人家正儿八经监察方未必会搭理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编外人员。更何况邢幡自己的家世背景也很麻烦。   根不正苗不红,开局不好。想要走他为自己设定的路,需要一件向上面求赏的“功”。   其实至白星鑫烟工业集团贪腐走私案曝光前,邢幡已经立了不少‘功’,求到了很‘赏’,他并未拥有耳熟能详的私人企业,也没有真正的政治身份,但因为靠些腌臜本事撬动了不少众人心中本以为无可撼动的‘深根巨树’。在陈悟之这类稳扎稳打做生意的老财团眼里,此人的确是需要稍稍忌惮,并且予以厚待的。   正因为知道他是个蛀虫一样无情无义、说翻脸就翻脸的小人败类,所以才不好得罪。若尖酸地薄待……或是避而不见,反倒显得自己心虚。   其实相处下来,陈悟之真的很喜欢邢幡。   邢幡年轻有为,温和礼貌。擅长打蛇随棍上,尤其是很懂该怎么给他人留面子。好人缘,也能顺带着互相帮帮忙什么的。陈悟之年纪大了,能有个打得一来一回的牵制不容易。他没有看不起邢幡,也没有太看得起邢幡。   最重要的是陈悟之心理清楚,白星已经和这座城市融为一体了。鑫城是他养出来的,他填的海,他修的路,本市最好的高中也是他一砖一瓦垒起来的。整个婴洲都念着他的恩。航运,钢铁,地产,医药,你嫁了我的,我娶了你的,各行各业织成一张强上加强互有掣肘的网。他觉得这就是颗完美无瑕的好蛋,苍蝇再毒又能怎么叮?   不仅是他这么想,大部分商友都这么想。所以直到现在还有人认定——白星的案子是一场蓄意谋害。陈悟之够可以的了……付诸了大半身家,为国为民建城发展,会为一点蝇头小利毁了自己?神经病吗这不是。看着白星一倒,老百姓不分好赖地鼓掌叫好,大老板们更是把邢幡这个贱种恨得牙痒。   虽然恨,但能屈能伸。接待的时候,笑容更盛。   缪柏恩却是个例外。他虽然住在鑫城,却并不是大陆人,他和他爸都是打心底的喜欢邢幡,也很喜欢邢幡的父亲——邢业霖。   刑业霖移居海外与儿子割席之后,缪老头喜笑颜开地‘收养’了当时年仅十二岁的邢幡,可以说,俩小孩是在大海岛一起长大的,关系匪浅。   说起来缪柏恩爱给电影烧钱,也有他亲爹的影响在。缪老头人生路比别人精彩:十几岁的时候,海岛博彩业正蓬勃发展。他赌上头还给人砍掉了一条胳膊,干过苦力也偷过钱,后来受了个情伤居然痛改前非。心狠胆大,总能混出来的,快四十岁拿第一桶金开了个赛马场,赶上了那个时代最后的、最好的机遇。这人就一个爱好:看电影,发家后投资拍了很多名留影史的片子。   缪柏恩吃喝不愁,没野心没理想,没留在对岸,跑内陆开他喜欢开的店,做喜欢做的生意。同时也陪陪一起长大的发小。毕竟邢幡的人生历程,可比他、比一般人坎坷悲惨太多了。   甚至惨得有点恶心。   邢幡装不解:“我的车和你有什么关系……”   缪柏恩说,“你真没意思。”   邢幡那台车确实和他有关系。   先前陈羽芒问邢幡事故车死的是什么人,邢幡回答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死在邢幡车里的那个人,是缪柏恩众多情人中的一个。这件事很弱智,简单得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缪柏恩喜欢邢幡这台BATUR。二人关系好,所以你的就是我的。缪柏恩在海岛经常开这台车,大家都以为车是他的。这次陪邢幡来大陆,车也随手运了过来。   缪柏恩私生活混乱,他虽然不谈恋爱,但对炮友都很上心,喜欢说情话,照顾人,大方妥帖,不撒谎不隐瞒,也不主动结束关系。这种行事作风让他惹了一身的情债。   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作风彪悍的疯子。小疯子不满足钱色交易,想要更多,要爱,要心,缪柏恩不愿意,他就给缪柏恩带了一堆绿帽子。结果缪柏恩表示并不在意,还说:“宝贝你很好,你做什么都可以。我还是愿意给你花钱养着你,你也可以拿我的钱养别人,没关系的。”   然后小疯子心碎崩溃,在缪柏恩的BATUR里喝药自杀了,他要死在他最爱开的那台车里。   但BATUR不是缪柏恩的车,它是邢幡的车。那人性格太极端了,自杀前把车开到了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一个月后才被发现。   邢幡找到的时候一开车门就沉默了。   因为缪柏恩喜欢开这台车是有理由的:虽然宾利低RR一等是共识,但耐不住邢幡太会改车了。它顶着BATUR的壳子,乍一看甚至是个欧陆的外观,是低调给别人看的。它完全将舒适做到了极致,被邢幡弄得漂漂亮亮的,真的特别好开,邢幡自己也很喜欢这台车。   缪柏恩的道德问题,惹出这类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找到车的时候,这家伙甚至想了半天才认出来死者到底姓甚名谁。一条人命横在这里,他还是没心没肺,惋惜地说,“我说他最近怎么不联系我了,还以为他终于腻了呢。”   所以开了枪也是因为邢幡心火难消,一想到后续要给自己添更多的麻烦,他还想对着缪柏恩再开四枪。事实证明邢幡猜的没错,这件事传来传去,传到最后和缪柏恩没什么关系了。这既然是邢幡的车,那么这件事顺理成章地,被说成是邢幡的干的;死的那人也被传成了是邢幡的情人。为此还被带去问了话,扰得他头疼又烦心。   当时缪柏恩站在车前大惊失色,那三颗子弹就贴着他的轮廓射,他惊讶地说,“你要杀恩人的亲儿子?我家可就我一个。你现在连知恩图报都做不到吗?”第四颗子弹擦着他的头皮,击碎车窗,要不是玻璃好,炸也能把人炸死。缪柏恩气得想笑,“车不想要了?”不心疼他总得心疼车吧。   还是死性不改,还在戏谑。邢幡很多年不与人动粗了,他将他的头按在副驾驶上,坐垫是湿的,一抬头就能看到高度腐烂的尸体。满车都是污垢与恶臭。爱干净的缪柏恩挣扎个不停,感觉自己肋骨腿骨都要断了,嘴里骂邢幡太没良心!邢幡承认了,并且说:“幸亏我没什么良心。我如果有良心,现在就把你一枪崩在这里,这才是对你父亲报得最大的恩。”   他小时候就被邢幡用手背扇过耳光,现在三十了还被这么教训,一头一脸的血,又丢人又气人。   可是都过去这么久了,那台BATUR里里外外已经翻新,还做了一层无敌漂亮的漆,没道理死抓着不放。再者,缪柏恩自己其实不觉得这事儿自己有错。对死者他一没骗心二没骗身,从头到尾都说得明明白白只走肾不走心。邢幡道德绑架个什么劲儿?“那你为什么不走,难不成是因为陈羽芒?”   邢幡看过来之后,缪柏恩知道自己说对了。   但缪柏恩了解邢幡,因为是一起长大的人。他想了想,说,“你不会真觉得是对人家有亏欠吧?”他见邢幡笑了笑,也说,“对嘛,你当然不是。”   邢幡怎么可能真觉得亏欠?他甚至一开始都没想起来陈羽芒是谁。这是他自己说的。   “那就是有图谋。”他闷头猜着,接着聪慧地恍然大悟,“是陈悟之。你认为他手里有你的东西。”   邢幡点点头,他客观认为陈羽芒是隐患。“他手里应该有我要找的东西。”   缪柏恩知道这是他的心结,于是劝道:“首先,你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陈悟之拿着你的东西。其次,就算有,他也不一定会给陈羽芒。最后,即便陈羽芒有,说不定也早就给扔了,你光靠直觉说这些就是发疯。”   邢幡说:“你说得对。所以多留一段时间弄清楚也是好的。”   “你又故技重施,又要利用人家,”缪柏恩不参与邢幡事业上的纷争,但他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那个视频,有些感慨,“你还是人不是啊……”   “你怎么知道我不心疼?”   “你没发现这句话显得你更畜生了吗?”   邢幡被他逗乐了,躲开服务人员用嘴衔来的烟,改用手接。   “但是我支持你,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我也很喜欢芒芒,他真的很可爱。他还记得我吗?”   邢幡说:“不记得了。”   缪柏恩见他这样,噗地笑出来,“你看你,还不乐意了。”他这才反应过来邢幡那天为什么好端端的欺负齐研。当初陈羽芒是怎么被邢幡惯得面目全非,他可都记在心里。   “指不定谁完蛋,”缪柏恩笑话他。   因为抛开结果不论,邢幡对陈羽芒是真的很好很好。是他看了也忍不住咂舌的溺爱,邢幡是真的很喜欢那个漂亮的孩子,疼爱到他一度以为邢幡一定会心软,甚至大发慈悲地放过陈悟之。   闲话至此,他就此打住,见好就收。邢幡询问缪老先生最近的身体状况,缪柏恩说可能不太好了,让他可以的话抽时间回去看看   邢幡答应了,又问,“叔父一走,跑马场怎么办?”   “不知道,”缪柏恩不太想提起这些,他不喜欢大海岛那种太过于依赖人际的、黏黏糊糊的生态,内陆很好,经济繁荣而健康,“你想不想要?”   邢幡无言,“你报复我也不需要用这种方式。”   “想多了,他才不会害你,我甚至觉得他本来就是打算把土地交给你的。”   邢幡摇了摇头,“我不会做生意。”   “对,你就会当贼。就爱当走狗。”   说难听话是仗着关系好,不过邢幡本来就不介意。他顺着说:“当走狗能养活我自己。而你再这么倒贴钱开店做生意,等叔父离世,土地和马什么都留不住,按照你的消费习惯,不过两年,你必须得靠我接济。”   缪柏恩笑嘻嘻地说:“养我能花你几个钱?你——”   话音未落,门口忽然进来一个人,对缪柏恩道:“老板。”似乎是有着急的事要说。   邢幡见状,终于能借机推开身上的人,说去一下洗手间。   缪柏恩讥讽道,“你阳痿?”——也不知道邢幡最近这副扫兴模样是不是因为陈羽芒,   邢幡笑着承认,“嗯。有一段时间了。”——当然是因为陈羽芒。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   看到吻痕就甩脸子。说错一句话就会生气,当众用高压水枪呲人。再被看到他身上有什么痕迹,谁知道又能干出什么。   “那你去吧,”缪柏恩挥了挥手,又问进来的工作人员,“有什么事啊。”   缪柏恩不止爱学爸爸投资电影,他还爱开各种有趣的店和俱乐部,选址装修是他的乐趣,这座城市像他玩模拟经营类游戏的一个地图,酒吧,餐厅,夜店会所,高级的低级的,他都会开,他擅长营销,广交朋友,也很会管理,业务无论多么繁杂都条理清晰,并乐在其中。如果好好营作父亲的土地,也能将马儿养得出彩。就是私生活太不着调了些。   玩具屋是他的店,远郊也有他的店,今天休息的地方就是缪柏恩开在堰岛上的水烟酒吧,出了名的难预约。当然了,都是营销出来的。借着邢幡的好拿到销售许可证之后,缪柏恩买了好多精美漂亮的阿拉伯水烟壶,都是他亲自挑的,再加上装修,这店三五年回不了本。   邢幡没有使用那个带露台的、半开放式包间的洗手间,而是绕了出去。酒吧非常非常漂亮,像个花园,绿植很多,通风良好,接待厅有玻璃顶,白天阳光美丽,夜里星空可见。   到处都很香,而且非常安静。墙壁装了厚厚的吸音棉,内层是网格状的,是电影院才会有的规格,私密性做得好才会更引人青睐。   洗手间放了鲜花,按理说不会闻到过分明显的香薰味道,顶多有淡淡的肥皂或者柠檬味。但邢幡却在门口闻到了一股浓烂的浆果甜。就像一个标志,非常可爱的标志,在嗅到好闻甜味的一瞬间,鼻子比眼睛先一步将讯息传给大脑。   邢幡不太意外在这里遇见陈羽芒,他愕然的是亲眼见到了陈羽芒被别人钳制的场面,视频里的狼狈复刻进现实,比想象得更有视觉冲击力。   见到有人来,欺辱陈羽芒的男人手下意识松开,陈羽芒终于甩掉了他,头也不回地就往门口走,然后又一脑袋扎在邢幡的胸口。   对,他从小就走路不看前面,也不看脚下。   因为一般挡在面前的东西会自觉避开。这是老毛病了。   所以学校里的人才会说陈羽芒狂妄自大,目中无人。 第19章 19. 做旧   陈羽芒既然答应了季潘宁的邀请,就一定会陪她去。   高中同学不是年年都聚,因为鑫城就这么大地界,其实谁谁都熟,可能某同学与某同学订婚,或者谁谁谁移居海外,于是借着由头聚一聚,也有很多不是同一届的人来。   陈羽芒出现在众人视野内,自然是谈论的焦点,他们围着羽芒问这问那,有友善的也有不那么友善的,季潘宁的车行现在名声大噪,他们二人反倒成了一屋子里最受欢迎的、最让人想凑上去攀谈的社交中心。   但是渐渐的,寒暄过后,两个人就因为群体原因分解成了两个原点,围着陈羽芒的人和季潘宁那边不是同一批人了,陈羽芒身边的同性多了起来,他们问陈羽芒:“你习惯现在的生活吗?”   陈羽芒说:“习惯的。”   温柔的问题:“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陈羽芒答:“因为得了病,吃不下东西。容易吐。”   不怀好意的问题:“你怎么不继续在之前的夜店工作了?”   陈羽芒被问题弄无措了,形似落魄地垂下头。一言不发。   “啊。”嘴坏的人心一软,慌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乱问的,芒芒别生气啊……”   陈羽芒就矜矜地坐在那,又乖又好脾气地说没关系,人家推了一盘小水果来赔罪,陈羽芒就原谅人家了。水果还是可以吃的,陈羽芒吃得很开心。季潘宁见状,忍不住在心里想这家伙还真是如鱼得水。   有人趁机插嘴;“你还记得我吗?”   “不记得。”陈羽芒原本漫不经心地捡了个草莓吃,忽然动作又停下来,“嗯……我对你有印象。”   问他的男人眼里可见的兴奋,却又隐忍压抑,“你肯定记得我了。”   陈羽芒明显茫然,“我为什么记得你?”   男人很急迫,甚至急躁,“我们交往过啊。”   陈羽芒放下手里的水果块,看了这个人一会儿,想起来了,“是你啊。”   十年前这个人个子就很高了,因为是学校里打篮球的。后面被抓到偷拍自己录像的时候,陈羽芒还疑惑了一下。因为在他的印象里,班长的性格一直都十分阳光,是个热爱运动,也很受异性欢迎的好同学,并不像是会干出这种阴湿事的变态。   当时没有现在看起来成熟,如今个头比之前还高。年岁渐长,如今二十八九了,眉眼变得深邃。是成年男性,不是刚成年的同龄人。看起来粗野,但实际上心思细腻,情绪敏感,患得患失的时候总让陈羽芒觉得有点恶心。   班长一直都没有‘追求’过陈羽芒,只是猥琐行为败露之后,才被迫心如死灰地吐露心声。   “是我啊,我就知道你还记得我。”他温情地低声说,“芒芒。好久不见。你看起来一点都没变,和刚毕业的时候差不多。”   能看出来,他还是喜欢陈羽芒。应该主要是喜欢陈羽芒的这张脸。   陈羽芒不记得他姓什么叫什么了,其实他除了邢幡的部分,其余什么都不记得了。到最后是怎么结束的,又纠缠了多久?完全没有印象。其实这也并不完全是因为陈羽芒薄情,而是他这十年经历的事情太多,很多不太好的,不干净的,有些疼也有些恶心的回忆,被他的精神疾病混淆在一起,可能会被一并带出来。梦里会出现的脸和手,他经常分不清谁是谁,只是茫然地一动不动,任由它们在身上刮擦出血肉模糊的痕迹。   班长靠近陈羽芒:“也不是。你比以前还好看。”   陈羽芒点点头:“嗯。”   男人一愣,干干低笑两声,伸手想去搂他的肩膀,陈羽芒却忽然站起来了。   “我去趟洗手间。”   “那我和你一起。”   陈羽芒无所谓这个,他看了眼远处女孩子堆里和大家相谈甚欢的季潘宁,歪了歪脑袋,觉得这趟来得还算值得。   “芒芒,你走慢点,”男人追上去,拉住陈羽芒的手,迫切地寒暄,“当年白星出事的时候,我已经去海岛读书了,不在大陆,什么都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一定会带你走的,不会让你受那些罪。”   陈羽芒回头看他,“什么罪?”   “我,”他喉结上下滚动,目光怜爱惋惜,“其实,我看过你的……”陈羽芒静静地听他说,他便咽了咽,“我看过你的一些不好的视频。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为什么不联系我呢?我的联系方式一直都没变过!我直都很想你。”   陈羽芒的手腕被他紧握着,怕跑掉似的,他也没有挣扎,就那么看着这个男人,忽然思索起来。   陈羽芒的眼神变软了一些,像犹豫又像纠结,这种态度的微妙变化给予人新的念想。大概是觉得自己语气过于弱气,男人咳嗽一声,语气可以压重了一些,“为什么瘦了这么多?头发也长了。虽然长头发也很好看。”   “因为得了很多病。”陈羽芒说。   “病?”他疑惑道,“什么病。”   “进食障碍,健忘症,还有一些精神问题。”陈羽芒垂下眼,看向自己的手腕,“你轻一点。”   男人一怔,“抱歉。”他稍微松了松,但并没有放开,而是改成一整个握住陈羽芒的手,亲昵暧昧。他用食指和拇指圈了一下陈羽芒的手腕粗细,不自觉地看出了神,又说,“真的比以前瘦,骨节很明显。手指也是……芒芒,现在不带手表了吗?”   “我以前带过手表吗?”   “我记得你爱买手表呀。”   “我以前什么都爱买。”   “是吗,”他笑了下,继续着无营养的对话,“我也给你送过一块,就是你十八岁的生日礼物。当然了,那时候你过生日,每年收到的礼物都能堆成山了……那块表,还从来都没见你带过。”他又自顾自地说,“也是,那是不锈钢的锁扣材质,现在一定不合适了。得重新定制。我再送你一块手表好不好?就当做是……”   陈羽芒说:“我所有的财产都被没收,私人物品基本都被法拍处理。我对手表没什么印象,而且我也不记得你叫什么了。”   他暂时沉浸在回忆和陈羽芒的手臂皮肤里,一时半会出不来,后知后觉地,“嗯?”   “姓什么也不记得。”陈羽芒问,“你为什么要再送我手表?”   “我……”   “你还喜欢我?”   男人沉默了。倒不是因为喜出望外,而是因为陈羽芒的直白。   这份直白和当初一样,不经思索……亦或者是不经寻常人那样思索。想也不想就问,想也不想就答应。到最后留下一个狼狈的‘男朋友’,陈羽芒拉黑了他的全部联系方式,头也不回地消失了,哪儿都找不到。   他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我说喜欢……芒芒会怎么办?”   “我答应你。”   男人没有说话。   陈羽芒说:“但是我不要手表。”   “你想要什么?”   总感觉这个人变化很大。因为在陈羽芒的印象里,对这个‘初恋男友’的映像只有粘人,矫情,情绪不稳定,在床上试图动粗让他很疼等等这些负面的东西了。他看起来小心翼翼,实际上总是随地大小硬,像条管不住自己的公狗。当年邢幡带他去检查脖子,结果就如预料的那样,还差一点就会伤到脊柱和神经。   “其实你不喜欢我吧,一直都不喜欢,”班长定定地看着他,“你要的到底是什么?如果能做到,我一定会给你。”   十年不见,长大了,好像还长了一点脑子。陈羽芒见他像是认真的,想了想,便随口说道,“体检。”   “什么?”   “带我出国去做全身体检,去指定的医院。包括我所有的理疗和药品报销。”陈羽芒说,“其实比手表要便宜。”   当年陈羽芒是喜欢买那些没用的东西,皮料,珠宝,手表;左一只pp,又一只理查。到最后他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爱在身体上装饰任何东西,尤其是腕表,又重又捂又麻烦,而且也没那么好看。最主要的是,他抱邢幡胳膊的时候,手表总会硌得两个人都很不舒服。   男人凝视他半晌,“芒芒愿意和我出国吗?”   陈羽芒轻描淡写,“为什么不愿意。”   “不会再回来的那种。”   “这样的话,不愿意。”   班长忽然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你知道,其实我就算不让你回国也是可以的。我能做得到。”他直言不讳,“就算是把你关起来也不难,甚至不需要出国就能做到。你觉得呢?”   陈羽芒这才抬眼看他,笑着问:“你要把我关起来吗?”   其实班长自己心里很清楚,他是有资格生气的。陈羽芒的所作所为……陈羽芒给他带来的伤害。虽然出手伤人的是自己,但难说谁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啊,他被骗子骗了感情,十八岁那年,被暗恋了三年的人伤透了心。陈羽芒对不起他,甚至可能玩弄了更多无辜的人,如今种种皆是报应。   如果陈羽芒懂得示弱,那他肯定会怜惜心软。所以到底为什么直到现在了还这么理所当然又理直气壮?   落魄就要有个落魄的样子,视频里看着分明贱到泥里了,陈羽芒十年如一日那种不可触摸的感觉到底是哪里来的?看起来不像演的也不像硬撑。这不就一下子又让他回到了十八岁,那个毫无尊严的、被利用过再无情抛弃的垃圾。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把我当什么人,察觉不出来我对你真心还是假意?”他憎恶陈羽芒这样的态度,“我看过你的那些视频,你知不知道你在别人嘴里已经是个……陈羽芒,你能不能有点尊严?”   “主动搭话的是你,拉住我的是你,说要给我买手表的也是你。”陈羽芒有些茫然,“指责我没有尊严的也是你。”   班长张了张嘴,很快又说,“你不要扯那些。你一直以来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我说了,我不记得你了。”   陈羽芒早就变成了他的一份执念。他原本不打算回内陆,对什么同学聚会也不感兴趣,但听别人说陈羽芒会来,他推了所有的工作,打扮一番后傻兮兮地跑过来,结果人家根本就不记得自己了。既然陈羽芒直白,那他也直白,“你不是要我带你出国吗,可以,但你得告诉我你,你当初是怎么看我的。”   陈羽芒见他情绪激动起来,嘴唇动了动。男人却抢先一步,沉声道,“你别再把我当傻子敷衍了。”   “……”   陈羽芒从刚才开始就觉得很麻烦了。   好烦,好麻烦。他本来也没那么需要谁带他出国做体验,季潘宁结给他的那二百万就是留着去看病的。因为追过来说想送礼物的模样看起来有点可怜,像某种动物,所以陈羽芒心软愿意和他多说几句,这个人反应到底为什么那么大?   “放手,你抓得我很疼。”   “你怎么想我?你到底是怎么想我的?”   陈羽芒有些疑惑,“我是怎么想你的吗?”   “对。你说了我就放开你。”   “不知道啊……”陈羽芒思索着过去,一边想一边讲,“你一定要我说的话。感觉快恶心死了。”   “什么?”   “嗯,很恶心。”陈羽芒也被迫想起来一些过去的事,蹙起眉,“一想到整整三年,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都有个摄像头对准我,座位上方的天花板和桌仓里都有微型摄像头,我就觉得反胃。”他无奈地说,“不管谁遇到这种事都会觉得挺吓人的吧,你自己没发现哪里有问题吗?”   “那为什么答应我?”   陈羽芒忽然安静下来。   “你当初为什么答应我?现在呢,现在又为什么答应我?你当初——”   陈羽芒不想再和他废话了,“你又为什么喜欢我?”他不解地问,“因为我的能力,还是因为我的所作所为,我的内在?我的思想?我当时在学校里名声和口碑也很差,是远近闻名的神经病,人人避而不及,”陈羽芒靠进他,“你只是喜欢我的脸不是吗?其实你并不喜欢我。”   说得又委屈又深情呢,这方面他甚至不如赵望声坦诚。   陈羽芒说:“你不是说了吗,我一直都是这样。现在为什么接受不了了?”   因为陈羽芒现在没有高姿态的本钱,身后没有家世背景撑腰,所以他才会生气,像个小孩子一样发火。自我感动这些年,他好像也不是那么甘之如饴。被识破了又气急败坏。   “我现在变得很便宜。至少在你能力范围内,是可以花点钱买下来的。那为什么又生气,因为太廉价了所以生气?以前可以利用你,现在不可以了?”陈羽芒常年不笑了,一觉得有趣,嘴角就勾起来,笑容还是那么惹眼,漂亮又残忍,“你不可能没看出来吧,我有喜欢的人啊。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陈羽芒‘不知死活’地刺激他,希望这个人能赶紧松开手然后骂他一顿就离开。   “他能是谁?他会带你走吗?不还是抛弃你了,和我有区别吗?”他厌恶地说,“真把你当回事,怎么会让你出现在视频里?像个人尽可夫的俵子。”   陈羽芒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他声音很轻,语速慢慢。他甚至靠近了这个肌肉紧绷,浑身危险的男人,说:“你不喜欢吗?”   和十年前不一样了,陈羽芒做过很多工作。很多很多工作。可以说是为了生存吧,他一点一点主动地变成大多数人都喜欢的样子。实际上他也做到了,比起以前,大家更喜欢现在的陈羽芒。越来越顺从,越来越乖巧。他们不在乎陈羽芒骨子里是否还是那么高高在上,也不在乎他是否麻木是否健康。如今他话少,听话,不娇气不任性,善于忍耐痛苦,工作做得漂亮……大部分都是更加满意现在的他的,即便是季潘宁也一样。   那些传烂了的视频说到底也不过是他皮肉破溃的一角,单单蚀一个能露出骨头的洞窟出来,不觉得疼也不觉得痛苦,直到陈羽芒浑身都是这样的洞窟,叫人看一眼就头皮发麻,他还是无动于衷。除了再无法顺利地、舒适地咽下食物,他也没什么心灵创伤,内在依旧是完好无损的。陈羽芒连噩梦都不曾做过,一场都没有。之前就说了,他睡眠质量十年如一日的好。   “不喜欢吗?其实你也可以那样对我。”陈羽芒说,“你说得对,我反抗不了。即便是把我带走,什么都不给我,然后再也不送回国,我也不能怎么办。就算现在你把带走,也可以。没有人会报警,也没有人会去找我。”   所以在陈羽芒的眼里,他就是个嫖客,班长一改温情面貌,恨恨道,“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除了恶心,你对我没有别的印象。”   “嗯,”陈羽芒弯着眼睛,“而且现在越来越恶心了。”   非要问明白他的心意,还不让他撒谎,听到真实的想法又怒不可遏地动粗。暴怒的前男友将陈羽芒按在墙面上,如他预想的那样说着破防后难听的狠话,老套又庸俗地讥讽反问,问陈羽芒还以为自己是当初那个某某某吗。   这剧情好土,经历多了也让陈羽芒有一种疲惫慵懒的厌烦感。其实他也说不上来——如今在季潘宁的修车行,日复一日地做那些敲敲打打的工作,和当初在夜店里有什么区别。在Oz他也会因为操作不当受伤,被重机器械弄出的皮肉伤,比遇到了凶狠的客人要严重得多。被人掌掴,压在桌面上,也没有从举升机上跌落再弄伤骨头那样痛啊。常年闻着油漆味,其实更加重了他的病情。   深夜在车行趴前台的时候,被难缠的客人抓住不放过;现在被前男友抓住不放过。要经历的事情都差不多,在陈羽芒看来真的没什么区别。   “一定要在这里吗?今天是同学聚会,”这个男人现在比较像他印象中那个‘男朋友’了,和公狗很像,陈羽芒躲开撕咬,“别亲我。别弄出痕迹。”如果手腕和脸上有伤,季潘宁会问个不停。   陈羽芒贴着冰凉的墙,门口似乎有什么动静。这里是卫生间,按理就该人来人往。班长身体一僵,看起来像是恢复了理智,手劲儿一松。陈羽芒经验十足,灵巧地挣开了禁锢。   不管身后怎么吼叫,他都没有再看那人一眼,准备离开,结果一头扎在邢幡胸口。   “啊。”   陈羽芒吃痛地抬起头,很是意外,邢幡接住了他,扶稳那个摇摇晃晃的身体:“走路看路。”   “邢先生?”陈羽芒有些懵然地在他怀里,“你也在这里……”   “这是我朋友的店,”邢幡上下打量陈羽芒,忽然蹙起眉,他抬起陈羽芒的手臂,也不知道伤害他的人是使了多大的力气,手腕红了一圈,微微鼓起来,碰一碰就疼得瑟缩,“遇到麻烦了吗。”他问。   陈羽芒低下头,小声地说,“没有。”   因为邢幡要检查是否还有别处伤痕,他的脸被邢幡的手抬起来。陈羽芒乖乖给他捧在手里,顺带着蹭了蹭,幅度很小,垂眼的时候睫毛也沾到掌心。实在是亲昵。   班长愕然地睁大了眼睛,甚至忘了质问或是追过去。   要不是直观地感受到对比,他还意识不到。陈羽芒那些刻意轻佻的乖巧,和此刻的亲昵比起来,简直卖弄又做作。虚伪到极致了。 第20章 20. 你不是早就认出我了吗   还好,只有手腕。邢幡看了眼陈羽芒后面的男人,无奈地问他,“这个叫没有麻烦吗?”   陈羽芒移开眼,“这个还算不上麻烦。”   “嗯。你的感冒好了吗?”   “还可以……但是吃东西偶尔还是会口淡。”陈羽芒说,“药我都吃了。”邢幡给他的药品是锭剂,没有包装,一份一份分好了写着日期打开直接吃就可以,一共是半个月的份量,只剩下最后一天的量。见效很快。季潘宁已经懒得提醒他小心了,说了也没什么用,有没有毒安不安全不重要,哄好了邢幡给他什么他都会吃的。   邢幡点了点头,然后松开了手。陈羽芒却把他轻轻拉住了,他抱着邢幡的手,引导着往自己脖子上碰,“这里疼。”他说。   陈羽芒的脖子容易遭罪,这事邢幡很早以前就有概念了。但也不奇怪,就像是容易被摘下来的花都长得很艳丽、容易被踩乱的雪堆都非常干净丰盈一样,陈羽芒的脖颈修长,纤白美丽,皮肤光滑没有颈纹,喉结凸起来,撑得那里的皮肤更薄嫩了。   在往上一点,就能摸到那个烟疤。邢幡知道陈羽芒是故意的,就在快要碰到的时候,他停住了,说,“我知道了。”   可陈羽芒似乎非要他碰到,就那样看着邢幡,也不松手。不知道为什么非要现在较这个劲,但他以前也这样,发脾气不分场合,所以邢幡没办法,食指触摸了一下旧伤的部分,忽然有些冷漠地说,“前阵子的旧伤还没有好全,恐怕这次还是要肿。”   “所以说疼……”   陈羽芒埋怨的声音听起来很不高兴,邢幡听他说疼,本来就不太好的表情更淡了一点,这次没有收回手,而是再一次将目光看投向后面。   其实班长自己心里也知道自己像蠢货,狼狈地站在原地就是个胶着又丧气的反面角色,对整本书都没有太多价值。但实在是陈羽芒这副模样对他来说太稀奇,他既然有执念,那这么‘稀奇’的陈羽芒就变得珍贵了起来。他还从未见过陈羽芒会这么乖巧。   视频里那不叫乖,那是用了药已经放弃反抗的生理反应。现在的乖巧是不用打引号的乖巧,甚至陈羽芒居然这么粘人,明显想要被摸,也喜欢邢幡摸。被摸痛了也只是哼了一下。陈羽芒撒娇,说疼,像在告状。这都是他费尽心力渴望从陈羽芒身上得到的待遇。陈羽芒该补偿他的。他知道陈羽芒会来之后放下了海岛的工作说什么也要来这场无聊的同学聚会,谁记得那些十年前的同学姓甚名谁,他就是为了见陈羽芒,但他要见的不是高中的陈羽芒,而是视频里的陈羽芒。不是将他打的头破血流,让他父亲流标后濒临破产再又自杀的陈羽芒;而是变得廉价,人尽可夫,赤身裸体也不知羞耻的陈羽芒。但他好像又被耍了,陈羽芒没有如愿成为他的俵子,而是变成了别人的,就在眼前,就在现在。早知道刚刚就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说他会带你去做体检的,甚至陈羽芒想要什么他都答应,趁他如今价格还算低廉。   要问班长怎么还不走,是因为心中那股怒气和恼意不降反增,逐渐侵蚀了理智。因为发现陈羽芒并没有自己预想中那样孤苦无依、破破烂烂,想他这几年一定没人温柔地对他,那么三两句好话就能骗到手里。结果发现陈羽芒就算落魄了也还是能轻而易举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更让他两眼发红的,是和十年前一样——目中无人,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的陈羽芒,在另一个男人手里,像只深爱主人的猫。整个人变得柔软又温顺。就算只是做给他看,也足够让他发疯了。   Y染色体本就是没有发育好的残次品,让男性生来成为依仗暴力的劣等种,平时掩盖起来,真正怒火三丈的时候只会使用暴力。虽然嘴里骂得很难听,但陈羽芒早早避到邢幡身后了,他没打到。   就像刚才他掐陈羽芒脖子、并把陈羽芒按在镜子上威胁那样——被邢幡掐着脖子,按在了干净明亮的洗手池上。他感觉第二天脖子一定会肿,因为对方的力气太大了,喉管声道被抽搐缩紧的肌肉绞在一起,脸涨成了茄紫色。   邢幡认出了这个男人是谁,他是有印象的,也有些过往牵扯。   不过他是因为陈羽芒说痛所以生气的,毕竟在邢幡不太多也不是很清晰的记忆里,除了开玩笑和故意的,陈羽芒不轻易说痛。他触碰到伤口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陈羽芒往后躲了一下。这个行为是告状没错,但看起来也不像是完全在撒娇。   男性这种生物,在暴力不起作用或者不在优势的时候,就开始讲道理了。班长沙哑着肿胀的嗓子,指着陈羽芒,对邢幡说,“你不要以为自己很特殊,你知不知道他是个狼心狗肺的骗子?只要给钱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控诉陈羽芒,“他只会利用你,达到目的之后翻脸不认人,我劝你早点看清这一点,别被那张脸骗了。”   真是逆理违天。邢幡忍不住失笑,“他从来都没有利用过我。”   “你看不出来他现在这样是装的?你不觉得违和吗?”班长匪夷所思,“恰好你现在能替他解围罢了。”   “我看出来了,但不明白违和在哪里,他和我相处一直都是这样。”   这句话有点过于剜心了,班长暴怒地对陈羽芒说,“你觉得我对你动手很过分?你不觉得你欠我的吗,陈羽芒,当初你利用我,答应交往之后装做很喜欢我。是,我承认是我失格在先,所以从来没有怪过你对我动手,但这件事真就值得记恨成那样?以至于到了要把我父亲逼死的程度?”   “什么?”陈羽芒无趣地听了半天,前面还好,后面开始变得茫然,“你在说什么?我对你做了那种事吗?”   “不是你让陈悟之违约的吗?当时合同都签了,后来又反悔,去法院连状子都递不上去,我父亲7个亿的定金全打水漂就算了,这点钱在你看不算什么,他要赔付多少出去?名声扫地谁还会与他做交易?他能做的只有和我母亲离婚然后自杀,他只有死了我才不用赔钱。你一开始为什么不记得我?”陈羽芒似乎差点毁了他的人生。   可是陈羽芒说:“我没对你做过这种事。”   “别狡辩了。”   “我没有狡辩,”陈羽芒应该是猜到了什么,他表情平静,再一次缓缓地重申,“我没对你做过这种事。”   班长原本还在嘲讽阴冷地惨笑,但陈羽芒的表情太诚恳,可能机器也无法检测出是在撒谎。渐渐地,表情凝滞起来,像海面距离很远的暴风一样,好像真的濒临自我怀疑,再胡乱地思索下去,就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误会了,但这件事整个的逻辑和时间线都能对得上,是陈羽芒被他掐伤之后再也没有回复任何消息,前段时间靠着他们两的亲密关系,陈羽芒答应他在陈悟之面前提一嘴父亲的公司,一切都很顺利,他家竞标成功了,但是‘分手’后很快就传来了流标的消息。还说陈悟之非常生气,因为自己儿子受伤了。   他说:“撒谎吧,除了你还能是……”   邢幡说,“他没有撒谎。当初让你父亲流标的人不是他,是我。”   因为猜到了,所以陈羽芒没什么表情,抿着嘴又往邢幡身后退了退。而班长猛地回头,愕然地看着这个他压根就不认识的人,“你说什么?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当初你认识不了我,但是我见过你的父亲。陈悟之造机场招驻地酒店和餐饮,你父亲在海岛起家,不是婴洲的品牌但也想来分一杯羹,陈悟之一开始并不愿意合作,他更偏向于扶持本地企业,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签了合同,”邢幡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陈羽芒,叹了口气,“是有人在中添乱,阴差阳错导致陈悟之的章盖错了文件。”至于谁有这种本事,谁这么顽劣又随心所欲,不言而喻。   陈羽芒答应男友的要求,一个是因为这人天天提实在太烦了,一个是他本来也喜欢给陈悟之添麻烦。   “是啊,章已经盖了,后面为什么反悔?你说是你干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个男人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觉得自己可笑至极。他浑身充斥着愤怒且憋屈至极的极端情绪,偏执地质问。不过陈羽芒能理解他,受着负面情绪的打击,旧事重提又激起的冲击和震撼。班长不明白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要做这种事情,一定是有原因的,他就想知道这个原因。   邢幡低头看着他,想起陈羽芒多灾多难的脖子,难免心有情绪。他伸出手,也抚摸着那个男人布满青紫掌印的皮肤,一边想一边说:“你不是把他弄成这副样子了吗。”   把陈羽芒弄成这样,还要问他为什么这么做。陈羽芒起初百般不乐意,最后硬是被邢幡拉去了医院。后来一看果然,不只是皮肉有淤血,还伤到了里面,为了恢复更完全,陈羽芒一个月不能说话,当然他也说不了话,开口讲话像鸭子一样,吃饭喝水都疼,声带再乱振就是不要自己的嗓子了。   陈羽芒不能说话的那一个月,即便是现在回忆起来,邢幡也很难想象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生起煎熬长病的陈羽芒,是比平时娇气十倍、难哄好十倍、情绪更容易崩溃,更容易生气更容易发火更任性的陈羽芒。那时候许翎像见了鬼了,直接躲去首都住;陈悟之干脆销声匿迹,回国也是绝不会靠近陈羽芒可能出现的住宅。   这些倒无所谓,邢幡主要是心疼陈羽芒受伤的脖子。到后来陈羽芒含药时候又苦又疼要哭不哭的样子,看了也的确叫人难过。忍着不哭是因为哭会让发炎受伤的气管更疼。邢幡本来就没打算放过陈羽芒那下手没轻没重的‘男朋友’,此番经历过后,他去见了陈悟之,这才又发现了盖章的事,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虽然不是本地企业,但也算国际上知名的酒店集团,不过既然邢幡开口提了要求,那他也乐意友好,毕竟一个开酒店的,对陈悟之来说也没什么价值可言。   再怎么干净,这里也是洗手间,人来人往搞成这样很没意思,半天也没有工作人员来处理纠纷,邢幡猜到是缪柏恩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八成一面叮嘱不用干涉一面要了监控看笑话。陈羽芒想起过去的事,情绪变得有些奇怪,班长步履蹒跚地离开的时候,眼神像个隐忍的疯子,现在再问,可能真的会把他带走关地下室里去。陈羽芒觉得累了,他想回去,路过的时候看了一眼邢幡。   邢幡不明白,“怎么了?”   “邢先生记忆力很好。”   ……这句话不管用什么语气说听起来都极其的阴阳怪气,陈羽芒很平淡,他偏过头,自自然然地躲开邢幡的手,说,“连我都不记得他了,但你记得他父亲是开酒店的。”他看着邢幡,不咸不淡地说,“好厉害啊……”   邢幡思索了一下,暂时没有接他的茬,而是问,“你要去哪儿?”   “回去,今天是同学会。”   邢幡若有所思,怪不得前男友也在。他不建议陈羽芒走:“现在一个人回去,会不太安全。”   “季潘宁不会让他伤害我的。”   “嗯,”这个邢幡知道,季平安的子女中也只有她隐忍出众,“你一直在被她监管吗?”   “算是吧,”陈羽芒笑了笑,“她以前欠我很多。”   邢幡看起来没有不耐心,似乎是让陈羽芒继续顺着说下去,但是陈羽芒不打算讲太多,言简意赅地解释,“我救过她妈妈。”说完就准备离开。   邢幡知道陈羽芒要哄,他伸手拦住,“请你先别走,可以和我单独谈谈吗?”   陈羽芒诧异道,“你应该也不是一个人来的,不用回去吗?”   “不用。”   陈羽芒是想和邢幡待在一起的。   但是现在不想。   并不是前男友的出现让他想起了一些反感的,不好的事情,而是邢幡挑这个场合轻描淡写地说着过去的事,有些没意思。他知道这是两个人装模作样的游戏,既然邢幡愿意玩下去,那么他也愿意陪着一起玩下去,而是像两个小孩子玩着‘猜猜我是谁’和‘抢椅子’的游戏。陈羽芒喜欢的是邢幡的亲昵,要达到的目的需要邢幡如此亲昵,但他其实也是很享受这个游戏的,试探来试探去,像算命占卜一样,在结果前不安忐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后才松一口气,雀跃不已。   邢幡见他迟疑,拿出了一包樱桃味的细支查普曼,酒红色的、复古好看的包装,日版没有警示图片,排版和用色让烟盒的设计更好看了。塑封已拆,纸的手感不必说,微张的盒盖后,有淡淡樱桃汁与雪茄晾叶焦焦的香味跑出来。陈羽芒现在确实想吃一支烟,邢幡拿这个引诱陈羽芒,邢幡真的很会哄他,他到底是和谁学的。   他以前不喜欢抽烟,他和大多数正常人一样憎恶二手烟的臭味,讨厌白星也讨厌卷烟卖钱的父亲。他喜欢香的,有特殊气味的东西,然后发现这个世界上有水果味的香烟这种东西,到现在他也觉得是好奇心毁了自己。   陈羽芒趴在露台,今夜岛上的星空很完美,他这个角度能看见同学会的那个有漂亮红木隔窗的包厢,窗户打开了一半,水烟每个桌子上了两台,烟雾虽浓却散得很快,味道也穿不过来,灯光明亮,庭院植满配色舒适的、满开的花朵,季潘宁和老同学的笑声渐远。“这是你朋友的店?”他问。   “从小一起长大的人。”邢幡说,“算半个亲人。”   陈羽芒现在暂时不感兴趣,于是没有再问。他嘴里衔着烟支,烟嘴的甜味快被吃没了,才迟迟问邢幡要了火,“如果你真在乎我的感冒,就不会让我抽烟了。”   邢幡没有替自己辩解,因为陈羽芒说得很对。   陈羽芒垂着眼,依旧在看同学会的房间,从那扇打开的、大大的窗户里,看见了迟迟归来的班长。他不是青少年了,是做生意的成年人了,虽然状态明显不太好,但笑容还是很自然的,面对老同学关心地问,他也笑着回应感谢,虽然听不清说了什么,可是能看出来,气氛很好。   班长去找季潘宁说了什么,他似乎有预感似的,看了眼窗户外面,陈羽芒与他骤然对视,几秒后又见他移开目光。陈羽芒笑了起来,“真在乎我会受伤,就不会乱碰我的伤口。”   陈羽芒说得也很对。   到最后伤成一个月不能讲话的样子,当然和邢幡后来训诫他的粗暴行为有关系,但那时候陈羽芒无论怎么任性,从来都没有责怪过邢幡,虽然缠人又麻烦,但却没有说过一句:‘是因为你,伤口才会变得如此严重。’   “所以,”这家店装修得真是不错,空气湿度有好好控制,温度也舒适,陈羽芒呼出一口薄雾,懒洋洋地转过头,“你要和我说什么呢?”他见邢幡也抽出一支烟,于是问他要来了火机,“我帮你。”   邢幡表情很淡,他微阖着眼,低声应道,“嗯。”   见他低头弯腰,陈羽芒伸出手,认真地替邢幡点了烟。邢幡身上植物的花草味道在这个环境里更盛了些,分不清到底是空气香还是他香。   邢幡还是维持着弯下腰离陈羽芒很近的姿势,取下燃好的烟支,问,“你问他要了什么?”   “出国体检。”   “嗯,”邢幡想了想,“我带你去。”   陈羽芒把玩着手里邢幡的火机,“我没有要求你。其实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去。”   他端详邢幡的火机,而邢幡在看陈羽芒的手指,他笑了笑,轻声说,“不给我这种机会,有些话我就难开口说了。”   “我连晚餐都不想和你一起吃,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带我出国啊。如果我拒绝你呢?”   邢幡说:“你不是说你很听话吗?”   陈羽芒奇奇怪怪地,“我什么时候……啊。”   邢幡见陈羽芒无语地把头转了过去,不再看自己,又笑着提醒他,“而我说,‘我相信你’。”   “那你要什么?白花钱吗,你总得从我这里图点东西,”陈羽芒说,“和班长一样,要和我达成一段关系?”   “我没有那种要求。”   “我感觉你是很喜欢我的。”陈羽芒说得应该是较为大众、平淡的那种喜欢。   “我确实是很喜欢你的。”邢幡说得确实是较为大众、平淡的那种喜欢。   像喜欢这里的装修,喜欢漂亮的庭院,喜欢好看的烟盒一样。只是喜欢,所以大可不必。   不过他这种人能看上什么或者喜欢什么,也是非常难得的。确实是非常喜欢,才会这么有耐心,才会独特又温柔。   庭院有虫子。缪柏恩买了萤火虫,这东西很容易死掉,寿命只有不到七天,死了就带着植被清理掉,重新再买一批。露天的庭院晚风徐徐,烟烧得很慢,甚至有一丝丝的雾从烟杆里自己飘出来,陈羽芒看了他许久,问:“你对我有感情吗?”   这样的语气,问得很认真。但现在不该是这么认真的谈话氛围,邢幡了解陈羽芒,随着刻意频繁的接触一点点拼凑出当年陈羽芒的模样。   他也知道陈羽芒是在问什么,他问得应该不是现在的邢幡,而是十年前的邢幡。   但巧的是,这个问题无论是十年前的他还是十年后的他,其实都只有同一个回答。   邢幡真诚地,严肃地回答道。   “我认识你不久,很难对你有感情。”   陈羽芒知道。   当时是不知道的,但是后来知道了。再加上他那个温柔的心理医生,一直明里暗里地有暗示过一些:关于他的疾病,关于这些疾病会给他带来的害处,以及它们对长期记忆的影响。   找不到邢幡,他不意外但是很失望。再相遇邢幡不记得他了,同样的,他不意外,但还是很失望。   喜欢是喜欢,不爱是不爱;离开了就是离开了,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从未有过的感情只会从他不断发炎的记忆里诞生,而非现实。   邢幡看着他,心依旧不可控地软了下去。无论如何,他不太愿意看到了陈羽芒露出这样的表情,“芒芒。”   陈羽芒笑了,“你别这么叫我了。上一次叫我就很难过了,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邢幡沉默着,静静听他说。   “你不是早就认出我了。干嘛还对我这么刻薄啊,”陈羽芒的烟只抽了一口,松松垮垮地夹在指尖,一懈劲儿就掉下去了,掉在下面那些盛开着的、湿漉漉的花里,连熄灭的烟雾都看不见。   陈羽芒的胳膊搭在栏杆上,侧着脸看邢幡,笑容很淡,看起来却快哭了,“明明认出来了,为什么只想着我难过,只做让我生气的事。”他说,“不是和以前一样,依旧还是很疼爱我的吗?” 第21章 21. 眼泪的原因   陈羽芒的医生,偶尔会不知道该怎么定义【疯子】。   他知道有些情况下,正常人做出的反应,会和【疯子】区别很大。   就像是陈羽芒此时此刻,在这段对重逢后的二人都十分珍贵的对话中,他的反应就和正常人区别很大。   十年后再相遇,陈羽芒听话乖巧地陪着邢幡玩幼稚的游戏。现在游戏玩不下去了。在对峙的时候,他们终于要质问双方一些重要的,有用的,大家都好奇的问题。   季潘宁说:邢幡利用了陈羽芒,背叛了陈羽芒,他无情地离开了他。   在这种情况下,正常人应该质问的,是问邢幡为什么要这么做。正常的人态度是沉默,心碎;觉得可笑,觉得无趣,心灰意冷。如果这个人爱意深邃而性格懦弱,便会痛苦地激动起来,去怨怪,去做一些对自己有害的决定。如果这个人处于感情下位,那么他会让对方做决定。质问或不质问,离开或不离开。一方激动一方平淡,或一方心灰意冷另一方试图挽留。   但是陈羽芒哪种反应都不是,他只是在轻轻地控诉邢幡。   说起残忍离开的另一方。   如果是个有苦衷有良心的人,会自责地问,“你不恨我吗?”   如果是个别有图谋,再次相遇依旧怀有目的人,则会难过地说,“你该恨我的,都是我的错。”接着道歉,认罪,安抚,然后适当地,在试探出对方依旧存有旧情之后,试探地做一些收敛的身体接触。对方也愿意将皮肤碰在一起的时候就好办多了,为第二次背叛打下基础,事半功倍。   但是邢幡也没有按照常人该有模板去这么说,没有这么做。   他只是耐心地对陈羽芒说:“我从来都不会对你撒谎。”   陈羽芒笑了笑,“我知道。”   陈羽芒指责他忘了自己,指责他与别人接触,指责他对自己没有该有的感情。可是他确实对陈羽芒没有什么出格的、多余的感情。十年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对年下的陪伴。因为陈羽芒,而变得心慈手软。   他尽心竭力地照顾,是因为陈羽芒喊他哥哥而不是丈夫。   他对十六岁末期,十七岁全季,十八岁出头的陈羽芒没有任何性欲。没有,而且也不能有。   二十七岁的陈羽芒被生活做旧,他的灵魂越翻阅越浓郁,身体却不断地透明再透明,如今对邢幡拥有着强烈的性吸引力。所以邢幡再看他的时候,无法再将陈羽芒当成孩子看待。可是这才多久?这才不到两个月。   在第一次见面,他没认出陈羽芒的时候,他就注意到这张脸、这具身体了。陈羽芒站在一边,弄出不安分的动静,不知道为什么沮丧成那样。现在想,大概是因为他去车行匆忙,并未主动看陈羽芒一眼。这都是他的错。   他一生中说过的谎很多,并且从未对任何人有过承诺。邢幡谨慎而自律,将戒文贯彻到底。唯一的“承诺”给了陈羽芒,不过那都是一些有趣的、无伤大雅的小事,比如:不要让别人在自己身体上留下性的痕迹,尤其是脖子;不要在外人面前对陈羽芒严厉;不要逼陈羽芒吃不喜欢的东西,即便那对身体好;不要说陈悟之和许翎一句好话;不许不拥抱;不许抱太久;听陈羽芒讲话的时候要弯腰。   可以不说,但不要撒谎。   只要是邢幡答应过的,所有承诺,他全部都做到了。   陈羽芒无话可说,他张了张嘴,又小声地叹气。邢幡吸烟时习惯用雪茄的执握法,不是扳机手,而是三指握,拇指食指与中指,松松地执着那支细长的浅驼色的烟,烟叶已经自顾自烧了一大半,烟灰不断地在燃烧处骨折,散发出煎香味。陈羽芒看了一会儿,问,“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想起陈羽芒的?“在和你握手的时候记起来了,”邢幡也不再看陈羽芒,而是望向庭院,“只是没有想到,肢体接触比视觉更能刺激回忆。你以前很喜欢握我的手,皮肤得触感很独特,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明明那么小你就认识我了。”   “对,你是个很特别的孩子。”   陈羽芒说:“现在装什么老成?当时你说,‘我大不了你几岁’。”   邢幡没有接话,陈羽芒知道,他大抵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了。   他不记得,也从未上心。   “你这几年都不在鑫城,”陈羽芒说,“你也以为我已经死了,对吗。”   很多人都以为陈羽芒已经死了,他有过出名的时候,引起众人讨论的时候,被观赏的时候,销声匿迹了一两年之后,又出现在季潘宁的车行。   正是那杳无音信的一两年,几乎所有认识陈羽芒的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不被磋磨致死,也肯定因为进食困难和精神疾病在某个发霉的角落静悄悄地腐烂。   他有人渴望但没几个人惦念,恨他的人也差不多都解了气。世界也不是真围着陈羽芒一个人转的,陈羽芒作为玩具也不再新鲜有趣,消失就消失了嘛,他的存在价值小于等于二流明星的绯闻秘事,只有过度关注他的人才会在乎。没有后续更新很快就会被遗忘,遗忘之后很多过往都会被稀释,这对他来说是好事。   所以当他再一次出现在季潘宁的店里,就算有顾客认出来了,甚至有参与其中的‘当事人’认出来了,也只是惊讶一下,新奇一下,在车行简单聊几句之后,该消费消费。修理工版本的陈羽芒虽然依旧很漂亮,但态度实在是太过于真诚寡淡,所以没那么有看头。大部分人在结账离开之后,连和朋友提起的欲望都没有,将颜色变得浅而淡的陈羽芒抛诸脑后。   邢幡避而不谈,“我猜到你可能会回国。”   没有白星的陈羽芒失去了当年的价值,他的消息分量太轻,没有传达到邢幡面前的意义,所以没人提起。这十年里,没有一个人在邢幡面前提起。   陈羽芒的声音轻轻的,“这样啊。那你为……”为什么不来找我?他想问,邢幡却忽然喊他的名字,打断了他。   他喊了一声芒芒,陈羽芒呼吸变得更微弱了一些,颤抖了几下,无视了他的提醒,弯着眼睛说,“你应该来找我呀,你知道我回国了,就应该来找我。”   陈羽芒逼邢幡说那句难听的实话,两个人心里都清楚,邢幡没有回来,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下来等一等,都是因为——陈羽芒再如何特别,他都没那么重要。他没重要得过邢幡的人生。甚至没有重要得过他的事业。   即便邢幡的种种表现,都让他错认为,自己是重要的。   但其实陈羽芒真的很重要,邢幡没有解释的事情太多,他只是一味地去做。能让他心软已经说明了大半,可惜这对陈羽芒来说远远不够。   邢幡说:“别笑了。”   陈羽芒说:“我没有笑啊……”   陈羽芒的眼睛太红了,青春期总能说哭就哭,现在很干涩,眼睑里什么都落不下来,邢幡猜测这大概率不是陈羽芒在控制自己,而是因为经历了什么导致没办法哭泣。再见面邢幡没有认出人来的因素有两点,除了本就没有感情之外,还有就是,陈羽芒实在是褪色太多。   他看上去一身疾病,削瘦得像纸片而不是丰盈的羽毛。现在这副模样看起来太令人难过了,陈羽芒神态平静,没有眼泪,语气也不是很‘委屈’。但总感觉像被谁惩罚了似的,他也只是这么说了一句,看着邢幡,等他的反应。这副身体映在邢幡眼里,给他一种感觉,陈羽芒要在这个露台像蜡一样安静地融化掉,再顺着栏杆浇下去。   简直让邢幡无法忍受。   他既然没办法回答,又不能撒谎,只斟酌了一下,将熄灭的烟蒂夹在纸巾里折好,放进口袋。他见陈羽芒后退了一步,于是向前伸出手,拉住了陈羽芒的小臂。   陈羽芒没有挣扎,也没有推开他,只是低下头垂着眼,任由对方控制自己身体该如何移动。   邢幡像怕他掉下去似的将陈羽芒拉得离栏杆远了些,离自己近了些。   邢幡的西服非常规整,深色面料带着微短的银丝线与细绒,衬衫没有解开,扣到了最上面,他哪里都整整齐齐的。羽芒的鼻尖几乎要贴上邢幡的锁骨,他不知道邢幡是不是要抱他,藏不住的怨恨和伤害欲让他口舌发痒,想咬伤他泄愤,就像以前那样。陈羽芒忍不住抿起嘴。   但他这时候才发现,邢幡脖子上没有任何痕迹,除了干净的皮肤,什么都消失了,那个刺眼的吻痕短暂地出现了一下,就再也没有见过。除此之外,连一点点当年的疤痕都看不见。   这让陈羽芒有些愣神,因为他清楚明确地记得自己当初咬得有多深,那是个血肉模糊的伤口,用了极其自私自利的力道下的口,陈羽芒为此自责了好久。   陈羽芒有些失神,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尖碰了碰邢幡的喉结,轻轻地说:“那个伤口……”   邢幡的皮肤绷了起来,躲开无意触碰的手指,离陈羽芒远了点,“我带你去体检。”   陈羽芒的喃喃自语被打断,他茫然地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又笑了笑,“你说真的啊。不用。”   陈羽芒现在的身体情况看起来确实非常糟糕,健康的成年男性不应该轻薄到这个程度。邢幡的语气也很平淡,他可能是做了要照顾好陈羽芒、至少对健康要负责到底的打算。   陈羽芒看起来像是五脏六腑都在发炎,如果是每天只吃很少的食物,那就是心理问题,但陈羽芒看起来不像心理有问题。那么就是进食障碍,他现在应该是吃什么吐什么,“你选一个自己觉得合适的时间,除了问诊,也可以休息一下,在当地治病。”   “你全程陪护?”   邢幡忽视了问句里有些讥诮的语气,坦诚道,“那有些困难。”   陈羽芒的表情一下子失去了兴趣。邢幡紧接着说,“我没办法一直待在美国,我给你飞机和助理,如果不嫌奔波劳累,你需要的时候,随时使用没什么问题。”   “要包养我啊……”   邢幡实在不明白他怎么会理解成这样……但还是声明了,这是补偿,“让我补偿你。”   陈羽芒转过脸,“我也不是因为你变成这样的。我身体一直都很好,现在这样,只是因为吃不下东西。”他避开了自己精神方面的问题,也懒得去猜测邢幡还记不记得他是个被确诊的,反社会的神经病。   大概是因为很清楚,邢幡也并非什么健康的普通人。   陈羽芒口是心非,“我不要你的补偿。”   邢幡见他缓过来了,于是松开了陈羽芒的胳膊。现在陈羽芒看上去应该不会从露台上掉下去了。邢幡语气也变温软了些,说:“我知道。”   陈羽芒说:“你都不记得我了。”   如果单独论这件事,邢幡承认。   刑幡说:“是我做错了。”   对白星,或者说对陈悟之做的事,他确实没有多少后悔的情绪。真论起来陈羽芒变成这副模样,谴责不到邢幡的身上。   面对陈羽芒,邢幡是个习惯性自责的人,但出事后选择回国,是陈羽芒自己的决定,他不太愿意为此承担相关的责任。但邢幡还是感觉到了一丝被压迫的情绪,不是陈羽芒在压迫他,而是他自己压迫自己,正是这种非必要的自责,这让他有些烦躁。   但抛开自我,对此时的陈羽芒,邢幡知道该怎么做。   他哄道,“对不起,是我做错了。”   无论是玩这个游戏,还是让陈羽芒难过,亦或者是借齐研去试探挑衅,都是邢幡过于恶劣的过错。他分明知道该如何与陈羽芒相处,但还是因为那些隐晦低劣的捉弄欲,让陈羽芒如此受伤。   “为什么把姿态放得这么低啊,”陈羽芒有趣地,意有所指地说,“我现在没什么可以给你的了。”   邢幡说,“你还愿意站在这里和我说话不是吗?”   陈羽芒听他这么说,眨了眨眼,闭上了嘴巴,在短暂地思索过后,一点一点的,气质变得温顺了起来。   邢幡趁机观察了一下他的脖子。一会儿的功夫,陈羽芒刚刚说疼的那个地方似乎涨了起来,这次和赵望声在车行动粗那次不同,位置较上,有拇指掐伤的迹象,离那个烟疤很近,差一点就能叠上。邢幡伸出手,让陈羽芒过来。   陈羽芒过去了,邢幡让他把头抬起来露出脖子,他就这么做了,在邢幡的手轻轻滑动检查的时候,陈羽芒移开视线,因为也不知道该看哪里,就闭上眼。但是邢幡碰到了很疼的地方,也没有停下,陈羽芒身体抖了一下,睁开眼,用目光责怪邢幡。   “很疼吗?”   “嗯。”   邢幡不再擅动那里,拧着眉心,安抚地擦了擦陈羽芒的脸颊,“我太用力了……”   陈羽芒眯起眼,“没关系。”   在邢幡这里,他总是好哄的。   邢幡没有把手收回去,他的拇指就自然地贴在陈羽芒唇边,只要动一下,轻而易举就能拨开下唇,压着牙齿按压在舌头上。但邢幡没有这么做。即便陈羽芒明摆着不会躲开,可爱又顺从。   从隔离性缘的青少年到里里外外都容易激起人性欲的成年人,邢幡自己也需要一个适应的时期。就像疼爱的猫忽然变成了赤身裸体的漂亮情人,如果真的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主人,内心一定是诡异抗拒大过接受现实。   陈羽芒看出来了,懒散地说,“去看病的事再说吧,你先抱抱我吧。”   “你不反感吗?”虽然嘴上问着,但邢幡还是伸出了手,既然陈羽芒同意,他就将那副身体搂进怀里。   不是记忆中的亲昵,不是他扑进怀里而邢幡自然大方地接住了他。而是两个成年同性,心怀各异地,将身体贴在了一起。   邢幡安慰抚摸的力度在礼仪范围之内,这个拥抱有了性的意味。这是陈羽芒当年一直想要,现在已经不再想要了的东西。陈羽芒伸出手抱着邢幡的脖子,闭着眼,把脸颊埋在他颈窝,邢幡的体温和香味都让他想哭,但痛苦的是他没办法流泪了。   因为脸埋着,所以陈羽芒的声音闷闷的:“这还不是包养我啊。”   其实是不是都行,但邢幡说:“不是。”   “嗯,是补偿。但你现在这又是在干什么?在追求我?我为什么要同意啊,你是仇人才对,你不怕我报复吗?”   邢幡说:“你应该吃了很多苦。”   陈羽芒说:“当然了,我家里破产了嘛。”他没有刚刚那么想哭了,于是轻描淡写地散播恶意,“都是你害了我。是你害我变成这样的。我现在吃什么都吐,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邢幡没有再说什么了,陈羽芒感觉到刑幡身体不太对劲,于是抬起头来,发现这个人眉心紧蹙,看起来好像很心痛。   ……啊。   陈羽芒微微侧头,他还发现,刑幡的眼睛似乎红了。   “……”   陈羽芒问:“你生气了?”   邢幡说:“我生谁的气。”   陈羽芒:“……”   他发现邢幡似乎真的快哭了,眼白发红,面色阴沉着,抗拒触碰到陈羽芒那个碍眼的烟疤,也不愿意真的弄痛他。   邢幡还真没骗人,肢体接触比视觉更能刺激回忆,陈羽芒的手感变化大得让人难过。尤其是触摸到成年的轮廓,和因为常年工作不再柔软圆润的肤肉。   这十年的光阴,就这样拥有了实体形状。   “哭了啊。”   “……”   陈羽芒伸手,捧着刑幡的脸,抹掉了他的眼泪,声音发虚,“……我错了。”   邢幡叹了口气。   陈羽芒有些着急,“你别这样!”虽然内心觉得理所当然,但陈羽芒也是亲眼见到了才发现自己还真的是完全看不得邢幡哭,他咬牙道,“再这样,我哪里都不会和你去。我不会给你机会补偿的,我只会让你离我越远越好,你……唔。”   “好了,我知道了。”邢幡的手扣在了陈羽芒的脑后,虽然鼻腔酸涩,但眼神很冷漠,陈羽芒看不到他的表情,下意识挣扎了一下,邢幡低沉的声音带着些鼻音,言简意赅,“那些疤痕以后不要再露出来。”   “是因为那个烟疤?”   “不是,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了。”   是和以前一样凉凉的语气,陈羽芒一时间回不过神来,他安静了一会儿,忽然推开邢幡的胸口。   他知道邢幡在意。抛开感情,陈羽芒隐约记得邢幡当年有多珍惜他的身体。就像一个保护得很好的工艺品被别人弄上擦不掉的油漆。陈羽芒故意说这种话让邢幡自责难过,这就是结果。因为觉得可惜,因为陈羽芒肉眼可见的伤痕累累,这些都是邢幡曾经珍惜过的东西,由别人去损毁当然会难过。过去太长时间,他什么都错过了,所以掉了眼泪。他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陈羽芒。   只是不知道,陈羽芒如今还吃不吃这套。   陈羽芒自己想了想,无视了邢幡的解释,还是无奈地说,“是因为那个烟疤吧。”   陈羽芒不吃这套了。   好像有什么变了。邢幡忽然察觉到了这一点。这一瞬间。他意识到陈羽芒真的已经长大成人。   邢幡没有和正常人一样,去用尽全力去掩饰自己再次接近的目的,不落入俗套的手段如今也落入俗套,在他觉得无趣之前,忽然发现,或许陈羽芒也有陈羽芒自己想要的东西。这种感觉让人很惊喜,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如今的陈羽芒会吸引他到这个地步。   邢幡主动靠近了陈羽芒,有些惭愧,所以语气很不自然,他承认,“嗯。”   陈羽芒见他闷闷不乐,失笑道,“你不是说疤痕漂亮吗。”   “两者之间不冲突。”   “你还说,我很适合受伤,如果你在现场,会是其中的一员。”   邢幡愕然地说,“你当时不是发烧了吗,为什么我说什么能记得这么清楚。”   “大大方方说在意不就好了,”陈羽芒有趣地看着他,大概是因为占了上风,所以显得意气风发,当初失去的颜色隐隐约约有回来的预兆。太久没有进食的胃忽然感觉到了饿,陈羽芒现在愿意和邢幡出去吃晚餐了。   他一手抓住邢幡的肩膀,另一只手捧着邢幡的侧脸,将嘴唇靠过去。离他耳廓很近的位置,小声地说。   “在意的话,就给我烫新的上去。”   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陈羽芒知道是季潘宁在找他。   但是他不想回去了,一会儿邢幡会带他离开。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将不再受季潘宁监管。 第22章 22. 之所以是草莓   -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距离你上一次来访还是很多年前。”   “我上一次‘问诊’。”   “其实我没有帮到你什么,我只是确了诊。”   “你结婚了吗?”   “是的,今年正好是第十年。”   “你桌子上的照片,是你和你爱人的合影吗?”   “是的。”   “你们很般配。”   “谢谢。”   “你很温柔。”   “我是你的医生。”   心理医生起身,将手里的空白绘本递给陈羽芒,并为他送上了一个毯子和软垫。医生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将双腿交叠,温柔的目光隔着镜片,友善地与陈羽芒对视。   这种时候陈羽芒一般不会主动找话题,医生便耐心地等他裹好薄毯,将身体暖和起来。   过了一会儿,陈羽芒伸出手,接过了医生递给他的杯子,里面是微微烫口的白开水,无色无味。   “Venn,我感觉很冷。我吃不下东西,经常呕吐。我有一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梦游。”   陈羽芒开始看病。   他坦率地说完自己的症状后就安静地坐在那里。躺椅很柔软,他却坚持不愿意躺下。陈羽芒没什么表情,他熟练地等待医询问问题,不紧张也不期待,好像心里清楚自己一会儿要回答什么。   这种事他是比别人有经验,小时候许翎带他去看精神科,等他乖乖叙述完已经讲过一百遍的症状后,医生就会问他一些问题。比如,你经历了什么,具体哪里痛,入睡是否困难。   “嗯,”医生的态度不咸不淡,他将陈羽芒口述的问题记录下来,打量了陈羽芒一会儿,只笑着问他,“最近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吗。”   陈羽芒捧着热杯子的手顿了顿,“嗯?”   “我看到你将脖子遮起来了。”医生说,“你偶尔会用手勾一下领口。讨厌穿高领?”   “衣服吗?”陈羽芒点了点头,他确实很讨厌穿高领,“是为了遮吻痕。还有一些做爱留下的痕迹。”   “原来你最近是谈恋爱了。”   “没有,不是恋爱。而且……”陈羽芒垂下眼,还是将杯子端起来,小小地喝了口热水,“也不是最近。脖子上的痕迹,和那些都没有关系。我没恋爱。”   患者开始反驳了。医生面色不变,只是不甚在乎地一边看着手里记录的平板,一边挑了挑眉,从动作上暗示他似乎并不是很相信,却什么都没说。   陈羽芒注意到了这个动作。   “最近是发生了一些新鲜事。”他缓缓地眨了眨眼,将水杯放在一旁的小茶几上,身体往后坐了坐,“有人说,我有演电影的天赋。”   医生对此很有兴趣,他惊讶地,“是有人邀请你去试镜吗?”   陈羽芒摇了摇头。   “他们在我工作的地方拍电影。”   三、二、一——   胡敬紧紧盯着屏幕,说:   “开始。”   许家车行,是电影《背影》中,男主人公开的一家汽修店。经营业务有维修,清洁,美容维护,零部件保养。也会偷偷卖那种用饮料瓶装起来的油,一般只有92号或95号汽油售卖。   这家车行不大,坐落在县城某开发区的河道边上,因为地势偏远,所以平日里生意很差。   虽然是个爱情片,但同时有剧情动作犯罪等等标签。故事中男主角表面经营车行,私下里则做一些非法交易。男主违法犯罪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他一起长大的、得了绝症的青梅竹马。这片子要说有什么亮点,那就是男女主之间其实一直没有过明确的感情线,仅有一次的告白在幻觉里。二位主角到最后一刻都是朦胧又疏离。小时候是兄妹情,长大了客客气气,维系着一段体面的关系。看似很淡,但实际上,都都能为对方付诸生命。   电影里的车行借了鑫城本地一家大有名气的豪车俱乐部,因此为了顺景,也为了这个冬季,剧组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车行的场景全部拍完。   目前开机不久,鑫城入冬后,今日难得飘了薄雪,于是导演安排了一场男主与缉毒警的对手戏。是全片高潮部分。   拍这段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胡敬最擅长玩自然光影,黄昏戏一刻千金,很快就要落日,出绝伦的东西很多时候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错过就没有了。谁知道明天还会不会下这么漂亮的一场雪。   “好了停。”   虽然喊了cut,但片场一片寂静,工作人员都摒着呼吸,谁都不好大声说一句话弄出什么动静来。   导演还没抽完他那支烟,整个人烟雾缭绕地、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什么都没说,所有人都知道他生了多大气。   齐研也紧紧闭着嘴,同样脸色不好看,睫毛上还挂着入戏时的眼泪。他接过助理递来的毛巾和矿泉水,一言不发地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见胡敬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相机架,也没有替自己辩解什么,只是清清淡淡地说抱歉。   其实到这个地步,胡敬也用不着说什么,他还能像骂新人一样去骂齐研吗?他只能说,“你实在不行回家去吧,你去休息两天再来。”   齐研的助理一听这话,表情僵了僵,他替自家艺人缓场道,“过了过了。进入状态不得需要时间吗?”   “我理解,我年轻的时候也受窝囊气,”胡敬掐了烟,说,“但你要说我快五十岁了还在自己场子里受二三十岁的气,你觉得合适吗。”他抿着嘴唇,直直地看了齐研一会儿,“你要全组的人饿着肚陪你当混子,你下去吧,去别的地方找状态去。”   这下,车行里静得针尖落地也能听见。胡敬和大部分导演一样,脾气上来的会说些刻薄话。但气成这样,而且对齐研气成这样,说实话,还是头一次。   助理这下脸上的笑都挂不住了,她扯了扯嘴角,齐研却把她拦住,朝着后勤,还有饰演刑警的老演员,各自鞠了一躬,说,“是我的问题,影响正常拍摄,给大家添麻烦了,非常抱歉。”   胡敬大吼道,“马上要日落了!”   “好了好了你也消停一下。”演刑警的是个老戏骨,为人亲和。他让胡敬消消气,也让齐研先下去收拾一下做做准备,见这年轻人又鞠躬道歉,摆了摆手说没事。   后勤急忙借此机会将之前打翻的道具又重新规整,老演员半开玩笑半严肃地和胡敬谈论。有他在,片场气氛好了点,至少staff之间恢复了交谈的音量。   胡敬是百般不解,他焦虑时间和光线,急躁地说,“这段难吗?我是不明白一到马桶这就卡壳,一到马桶就卡壳。他又不是没拍过好的。”   老演员笑呵呵,“你太苛刻了,这情绪不太好转的。”   齐研无论如何过不了的这段戏,虽然是高潮剧情,但只要顺下来了其实没有太多难度。男主角和潜伏刑警最后的对峙,二人的身份双双败露,终于窗户纸捅破,在令人紧张的动作戏过后,男主被警察缴械,跪压在地,男主开始呼吸困难,这时候会插一段蒙太奇,男主在濒死之际看见了女主。是女主身患重病,成日趴在马桶上呕吐的模样,在他的幻觉里,她像小时候那样喊着哥哥,没有劝他回头,而是说一起跑吧。她说我爱你,男主也无法再抑制自己的欲望,他清醒过来,爆发出力气,推翻了压制自己的警察,二人体力均透支,警察还是开了枪,男主跌跌撞撞地在地上,推到了易燃的漆罐。   这是在Oz的最后一场戏了,到后面车行起火的远景准备用电脑特效来做。   要说哪里难,应该就是进入幻觉,和清醒过后的两处情绪转折,争分夺秒地追逐战还得演出男主的情深与恍然。   “你也别小看他吧,他是没这个能力吗?我和你说了,我见过好的,他能做得比这好太多,我自己一路带过来的我心里知道,我最清楚。”胡敬摇头晃脑,“换以前这种,情绪进去了他可以一条过的。最近不知道是怎么了,成天心不在……”   老演员唉地叹了口气打断他,意有所指,“还能怎么。”   胡敬瞥了他一眼,无话可说,抽出一支烟来,被老人家打了回去,“再抽没两年你就得癌。”他又说,“还有,这孩子状态本来就不好,又让他对空气演感情戏。差不多得了,要是他父亲还活着,轮不到你教训。”   天色渐晚,眼见就要到日落时分,胡敬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饰演女主角的新人演员和平时一样迟到了,问就是堵车在路上。导演此时不免有些灰心。   齐研说:“胡导,我去接个电话。”   女主角不到,就算这条能过也屁用不顶。胡敬是真的丧气,他直接不感兴趣地挥了挥手,“爱干什么干什么。”   齐研也知道胡敬正在气头上,但这个电话不接不行。   他沉默地离开车间,拐去Oz的接待室,那边没什么工作人员,因为车行停业,也没有顾客,是一片安静的区域。   鑫城今年初雪下得晚,而且又薄又寡淡。站窗前看像大雾。齐研比以前要安静得多,他手腕上还留有淤痕,那是邢幡留下的,虽然后面道歉了,但一直以来,他在抓自己的时候,从来就不在乎什么力道。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邢幡不会推开他,但也不会和他做任何身体上的接触。有温柔,但没有吻,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的价值似乎和身体没有太多关系,因为邢幡对他没有欲望。   既然这不是某种道貌岸然的性交易,那他为什么资助这一切?为什么花钱给他拍电影,为什么让缪柏恩捧他,说可以提供帮助,为什么要做那些多余的事?   齐研轻轻地,挤出一分谄媚笑意,对着电话柔和道,“老板。”   张仁帆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疲惫太久之后没有休息好似的,他开门见山地说,“你认识方诞吧。望江长子在外面包养的那个小三。”   齐研愣了一下,“……嗯,算是认识。”他奇怪地问,“怎么了?”   “他死了。”   “……”   什么啊。齐研听得恍惚,张仁帆说得又平静,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安静了一小会儿,张仁帆没有耐心等他回过神,继续说,“我知道你在拍戏,找个时间出来,我有事和你聊。”   “您确定吗,他是怎么死的。”齐研脑子里闪过那天方诞在地上抽搐的画面,身体略微有些发凉,“是……是自杀,还是……”   那晚过后方诞是进了医院,但据他所知也不过是躺了一段时间,齐研又是转账又是送礼物的,哄着人家终于接了电话,最后也是话不投机,他知道方诞应该是真生气了,但既然知道他没大碍,齐研也没有太放在心上,那以后就没有再联系过了。   张仁帆一时间没有回应,齐研握着手机,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很多种原因,但想来想去,还是不可避免地转到那一种可能性——   “不是自杀。”   “老板,我……”   张仁帆听他声音颤抖,好笑地,“我没怀疑你。”   “不是,”齐研稳住声音,勉强地笑了笑,说,“我是听您状态不太好,想必是为了案子……太过劳苦了。我最近也不忙,随时都有时间,都方便的。”   “行了,用不着装模作样。”张仁帆此时确实没有力气陪这贱货唱台子戏。他最近可以说是身心俱疲。方诞被杀这件事,当然不是死了个人那么简单。   当初邢幡那通电话,让他在办公室坐了一天一夜,最终还是没有下判决。   说是宁得罪君子也不得罪小人,可若两边都是小人他该选得罪哪边?张仁帆沉思过后,还是做了自古以来两难事件中最窝囊却也最有用的解决办法:拖延。   赵望声撞的那个大学生,家属同学也好,舆情压力也罢,他扛着四面八方发来的难,下定决心准备将赵望声从婴洲转移出去。其实此番操作已经等同于得罪邢幡,并向赵泽投诚,送走就等于摆明了不会杀,但结果就在当天,赵望声跑了。   张仁帆知道的时候,首先松了一口气。   他还想赵泽居然这么上道,做事也麻利,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人救走了。但当他接到赵泽电话,对方气势汹汹、一反当初假惺惺说要让儿子长教训的嘴脸,怒声质问人到底在什么地方,张仁帆懵了。他才知道赵望声‘逃跑’之后,根本没回家,全城的监控里都没有他的身影,他比起失踪,更像是人间蒸发了。   张仁帆猜测,除了赵望声那个蠢货自己逃跑,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邢幡看出他打算放人,于是干脆将赵望声绑了,再顺手清理了方诞。这事邢幡还是做得出来的,况且对他来说也并非难事。   赵望声是在张仁帆手里‘搞丢’的,他没办法给赵泽交代,同样也没办法给邢幡“交代”。但事发之后,邢幡并没有来电问责,这就更让他更加怀疑。怀疑到最后,到底还是那通电话,让几天几夜没睡的张仁帆几乎是神经质地笃定,赵望声绝对在邢幡手里。   但邢幡为什么杀方诞,他动机是什么。张仁帆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了齐研。   张仁帆说,“你和姓邢的滚在一起多久了?”   齐研浑身的血一凉,呼吸急促,还没开口,又听见电话那边说,“你当我傻?他没事干平白无故给你那破电影投那么多钱干什么,还有这段时间,你们剧组吃饭喝酒回回他都在,那个缪柏恩……”张仁帆低笑一声,“一次伺候两个人,这也算是你的招牌嘛。”   “我没有……!”齐研急忙道,“从来都没有,邢……邢先生从来都没有碰过我。”   张仁帆懒洋洋地戏谑,“没上过床?”   齐研咬着下唇,“……没有。”他想起难堪的事,鼻子发酸,他承认受邢幡资助,承认私下有过往来,却也茫然,“我也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很多次,即便他贴上去,邢幡也没有拒绝或者避开,但一旦涉及到再暧昧一些、充斥暗示的举动,邢幡就会离开。这是显而易见的拒绝,让齐研羞愤交加,也让他不断地自我厌恶。   原本邢幡不会躲开亲吻的,这一切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从那天夜里,看到了方诞手机里的视频。   啊。   齐研恍惚了一下,泛红的眼睛快速地眨了眨。张仁帆在电话里说,“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有要干涉你的意思吗?”   “您为什么忽然问……不是说方诞吗,他……”   “我找你就是为了说这个。”张仁帆轻视齐研,所以也不遮掩什么,开门见山道,“我怀疑姓邢的和这件事有关系,电话里讲不明白,我现在还在署里。晚上见一面,我给你酒店地址。”   齐研脑子转得很快,他这才知道张仁帆此番用意,“……是怀疑邢先生杀了人吗?”   “说话注意分寸,”张仁帆疲惫的声音忽然有趣起来,“你好像不是很意外啊,正常情况不都会觉得荒诞吗。”他见齐研沉默,笑道,“行,我打算让你做什么,你心里明白就好。我呢,做做猜测,你就当故事听一听,也不是对那厮有仇怨。无凭无据的叫诬告,没到那份……”   “因为摸不清动机吗。”   张仁帆愣了一下,齐研却很快地笑了笑,就好像刚刚语气不存在似的,温顺地说,“我都知道的,老板。今天晚上有空,您把酒店地址发给我就好,我一定准时到。”   挂了电话,齐研站了一会儿,忽然身体晃了晃。他一阵头晕,出现了微弱的耳鸣。Oz的休息室沙发很软,他扶着坐下,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方诞死了?他还没有彻底消化这个信息。不是对方诞有感情,更不是害怕,这有点小看他了。弄出人命这种事在他眼内所见的世界太过稀松平常,这就是一个虚幻的,罔顾王法的,泥沼似的幻场。方诞可以躺在床上打开腿, 伸出舌头张开喉咙,赚一般人一辈子赚不到的钱;但同时也得接受自己生命的重量比一般人要更薄,更轻。   只是觉得有些突然,毕竟前段时间才通过电话。   齐研身体陷在沙发里,闭上眼又再睁开,觉得自己又困又疲惫。他不受控制地想到今天晚上与张仁帆的会面,脑海里来来去去无数张脸,最终,记忆定格在视频中的画面。   扬起的脖子,白色的皮肤,烧红的烟蒂。   “齐研。”   齐研听见这个声音,浑身一震,他猛地绷紧身体,腰杆挺直,从沙发上坐起来,像一只捕兽夹就在脚边炸拢的兔子。他下意识藏起手机,连忙看向门口。   将要日落了。冬天的夕阳一点都不恢弘,冷冷的蓝色夹着冷冷的灰色,对胡敬来说万幸的是雪还没有停,景色还能再撑一会儿。陈羽芒站在门口,他没有穿得很暖和,不过较长的头发似乎终于被理发师好好打理了一下,长度没有变太多,软顺地扫在颈窝,有意无意地遮住痕迹。   吻痕。   从前段时间开始,从季潘宁的同学聚会后。   陈羽芒的脖子上开始有吻痕。   “陈羽芒。”   “导演在叫你,”陈羽芒说,“他说女演员来了,问你的电话打完了没有,他让你过去拍戏。”   齐研没有说话,他看陈羽芒的脖子,又看他的眼睛。   那些浅浅的痕迹,涣散在干净的脖颈,像最淡的粉色颜料融化进水里,过不了一天就会消失。说明给他留下印记的人保持有明显的疼爱与怜惜,怕他痛,又能控制自己。这么看,能留下印记,只是因为陈羽芒皮肤太薄的原因。   齐研想,他应该是知道的。他知道今夜该怎么和张仁帆说,他知道邢幡的动机,如果那真的是邢幡所做。   明明只是张仁帆这个垃圾在毫无证据、不负责任地揣测。那男人被赵泽和邢幡逼疯了,像个窝囊废一样发癫,满嘴胡言乱语。   但如果是真的。   那么齐研只是看到陈羽芒,就知道了凶手的动机。 第23章 23. 在草莓与草莓之间   ……陈羽芒应该是没有听到他和张仁帆的通话内容。   但齐研还是有些忐忑不安,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就收起手机准备回车间拍戏。   齐研面无表情地与陈羽芒擦身而过,口腔里尝到淡淡的血味。他回到二号车间,片场人已经到齐了,大家都在等他。   “齐老师。”   婴洲船舶工业重工集团,婴洲造船,因为标志主体是个三角形,也被城里人喊做三角航运,后面这个也叫得更顺嘴一些。集团董事长姚剑韦的独生女姚昭,容貌端正,气质独特,五官不算非常惊艳。也有较为任性的地方,但大部分时候行事清爽利落。拍戏是她的兴趣爱好,家里支持是因为确实只是个爱好。   三角航运常年与白星鑫烟友好往来,互惠共赢。虽然早年也有过一阵子不愉快,但随着白星焕代,那段短暂的插曲自然而然被人遗忘,现在两边依旧是手拉手一起奋斗的好朋友,为鑫城经济建设添砖加瓦,一共砥砺前行。   姚昭今年二十三岁,她最近心态平和,休息得不错,今天整个人的状态也好,虽然来晚了,但片场一片其乐融融,胡敬和她说说笑笑,连带着对齐研都和气不少。   “看你风尘仆仆的,”齐研笑着与她握手,“来得正是时候。”   胡敬瞪了他一眼。姚昭既像是没听懂嘲讽,又像听懂了但没往心里去。她拍了拍齐研的肩,“师哥看着怎么这么憔悴,感觉胡导天天叮嘱你好好休息,就是做不到。”   齐研无奈道,“不是没休息好,是最后这场戏消耗人。”   “我知道,”姚昭皱着两道细眉,嘎嘎笑了两声,“我也挺紧张的。”   胡敬说:“你俩都没什么问题,”现在光线落了,户外的雪似有下大的趋势,胡敬想拍的日落没赶上,于是命人抬了光,“今天应该是弄不出来了。但我想也不必太着急,堰岛三四月才开花,还有时间。我们就先试一试,磨合一下。也别以为任务轻松,下午的帐我可记着呢。”   齐研的经纪人翻了个白眼,皮笑肉不笑递了毛巾和矿泉水。   齐研也不想拖延,他见姚昭是在路上换好衣服化了妆来的,心里憋屈劲也抵消不少,“那就开始吧。”   “等等。”胡敬拦住了他,顺着齐研身后看过去,一屋子人的目光焦点与服务对象都在导演和演员身上,见他拉长目光,也一同齐刷刷地顺着视线看过去。   ……看陈羽芒?陈羽芒此时正安静地与后勤一起站在门口,负责随时提供帮助。   胡敬说:“邢总长。”   看邢幡。   齐研微微怔神,发觉身边有几道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这让他蹙起眉,低下头去。并没有和往常一样,随导演一起去接人。   最近邢幡来得很勤,但齐研知道,不是为了他。   邢幡没有和胡敬说话,而是对陈羽芒说:“为什么穿得这么薄?”   陈羽芒说:“室内很暖和。”   “外面下雪了。”   “我不会就这样跑到外面的。”   邢幡冷静地听陈羽芒撒谎,拍着陈羽芒肩膀上零零散散的雪花湿痕,发现甚至还有些黏在头发上没有完全化。体温得多低才能这样?他让陈羽芒不要站在风口,去暖和的地方。   邢幡从工作场合来会穿着西装,今天多了保暖的大衣,肩膀上搭着羊绒围巾。邢幡的头发,肩上,也有雪花,进入室内的瞬间就化了。他个子高,身姿挺拔,干净整洁,看起来很健康。因为室内温差,皮肤多了些血色,浓深的五官要比往常更加英俊美丽。   车间里装了一屋子明星和一屋子见惯了明星的工作人员,此刻见他走来,都无法不将目光凝荟在他身上。   有时候夺目的容貌会被温和的气质稀释,冷峻与威重更能彰显出那张脸的优势。但邢幡就是这样。   片场的光有高浓度的白色,他侧脸与人交谈的时候,半边脸会出现鼻梁遮光留下的阴影,一点都不温和,也不柔软,像冰冷的石像。   齐研还是抬起头来看他,看得出神,心脏微微胀动,在失神前,眼前忽然浮现出方诞的脸,他呼吸滞了滞,拧开助理递来的水,喝了小半瓶。   邢幡和陈羽芒站在一起的时候,让人想起下雪水晶球里两个注定摆在一起的雕塑,大家都看陈羽芒,胡敬也看陈羽芒。胡敬笑着问邢幡,“来探谁的班呢?”   就连导演都开始调侃。   齐研感受到的,明里暗里的戏谑又出现了,甚至有人笑出了声。   邢幡还能是来看谁的呢。   像这样的资方,按理说就不可能闲出时间来看演员拍戏。   邢幡其实从未‘探过班’,头几次是因为他的车在车行维修做漆,如今邢幡会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照顾陈羽芒。   “天天来也没有用。”邢幡摘下自己的围巾,围在陈羽芒脖子上。陈羽芒不乐意带,嫌捂摘掉了,邢幡没有办法,也只是随他去,他对胡敬说,“后面一段时间我不在国内,有什么要委托的事,找缪柏恩吧。”   “能有什么委托的事,没有的。”胡敬面上笑着,心里又叹气。他寻思今天一整天就这么浪费在这了,齐研这个状态,打个电话回来比之前看着更魂不守舍,这会儿邢幡又来,雪上加霜也没有这样的。   姚昭自然也是认识邢幡的,她简单地与人握了手,问了好,又不免有些好奇地在邢幡和陈羽芒之间来回看。因为不经常来片场,所以她觉得新奇,这还是第一次见。她总感觉陈羽芒眼熟,怎么看都眼熟,却一点头绪都没有。   胡敬干巴巴地用手搓着下巴,邢幡是来接陈羽芒走的,这个时间,他应该是要带人去吃晚餐。此时正要离开,导演忽然有个好主意。   “请等等。”   胡敬对陈羽芒说,“你能不能来试着演一下这段?”   这下不只是齐研,除了陈羽芒本人和满脸感兴趣的姚昭,工作人员也愣住了。   “胡导?”   “你放心,不让他顶你的戏,”胡敬来了劲,他灰败了一晚上的眼睛此时亮亮的,对陈羽芒说,“你先别急着拒绝,能不能试试?这一段,女主角的这一段,我觉得很适合你……不是啊,非常适合你啊!”   齐研愕然极了,他看向姚昭,试图让对方劝阻,结果姚昭也一脸感兴趣,她甚至也开始撺掇起来,毕竟她本来就对陈羽芒很好奇。   陈羽芒说:“我不会演戏。”   “你先看看,先看看再说。”   导演将剧本递了过去。陈羽芒没有伸手,胡敬便一脸求助地看向邢幡。   邢幡并没有替陈羽芒接下。   姚昭正好想借此理理思路,她说:“就当是体验人生嘛。”   陈羽芒见她开口,忽然抬起眼,看了她一眼。   姚昭越发觉得他似曾相识,但这双眼睛是头一次见。她完全能理解胡敬的心思,这个修理工的外在条件很完美,不上荧幕是有点可惜。陈羽芒的优势不只是五官,还有感觉。   他知道自己漂亮。   因此有一种无论被谁爱都理所当然的感觉。   齐研说:“导演,不太合适。”   胡敬皮笑肉不笑,“你真的有把我当导演看吗?”他想了想,对齐研说,“你出来的第一个本子就是我写的,合作多年,可能我比你都要清楚你自己。既然有心结,状态不好,那就想办法解决,一日一日这么拖下去,花可不等人。虽然是商业片,但我还是想认认真真搞出好东西。”胡敬当着邢幡的面说,“至少不能让资方当冤大头,你说呢。”   齐研听明白了,胡敬让陈羽芒试试,除了本身就觊觎美色之外,还有个额外目的,是让齐研脱敏,他因为邢幡和陈羽芒心烦意乱,整日不在状态,那么解铃还须系铃人。   “人家也未必答应。”齐研看了眼邢幡,发现他也正在看自己,喉咙一涩,说,“现在是饭点了,邢先生后面还有安排的。”   齐研说到点子上了,陈羽芒确实饿了。所以陈羽芒也不想再耗时间下去,他伸出手,干脆利落地接过胡敬一直保持交递姿势的笔记本,问导演,“是什么剧情,我需要做什么?”   工作人员愣了一下,在胡敬的眼色下,有灯光悄悄调了一盏过来,打在陈羽芒的身上。既为了他阅读明亮,也凸出了陈羽芒的主体性,从现在开始没有群像,陈羽芒拥有了故事的主视角。   如今,预计五月上映的爱情犯罪片:《背影》已在Oz车行拍摄一月有余,这部电影的季节背景无论哪个时间线都是冬天,只有在结局最后的部分,随着女主人公在春天病逝,漫长的冬季才终于‘结束’。   车行拍摄的戏份占比全篇有30%左右,现在剩下的几个片段都是很难拍也很难演的部分。再专业的团队也会被畏难情绪控制,更何况当初与店长季潘宁约定的时间只有一个月半,人家的车行还要营业的,不可能永无止境地拿来拍戏。Oz生意红火,另一家门店的预约都快要排到夏天了,因此车行每关一天门都是在承担巨大的损失。   陈羽芒和几名员工留置在这里,不必工作,只为剧组提供帮助和服务,但也没有很清闲,陈羽芒做事尽职尽责,教会了几乎所有艺人该如何熟练地表演维修的专业部分内容。他话少,心细,耐心负责。虽然为人极其疏离淡漠,但除了齐研,大家都很喜欢与他相处。   演员们和工作人员起初一直以为,他只是个身世坎坷的修理工,因为过去发生了某些变故,所以无法正常表达情感。直到前段时间误以为邢幡来‘探班’,才发现,陈羽芒是会哭会笑的,会索要,会发脾气,会主动伸出胳膊与人拥抱。   陈羽芒看了眼手里的笔记本,抬头对身边的邢幡说,“没关系吗?”   邢幡空出来的时间基本上都是给陈羽芒的,他没有别的安排。他看了眼手表,问,“我也可以看你表演吗。”   陈羽芒收回目光,翻阅着手里的笔记本,“这种事我还是能放得开的。”   “我知道,我看过你表演。”   陈羽芒的高中采用多元化教育体系,重实践与人文兴趣培育,因此有很多校内外的公开活动,校方鼓励学生群体之间自主策划表演,从表演的内容到后期宣传,都是亲力亲为的。陈羽芒读书的时候,他对音乐艺术没什么兴趣,因此也没有深度学习过礼乐与表演,但他好像不管什么都会一点,不精通,但要他继续花心思钻研下去,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其中自然也包括表演。但也只够高中生装装样子罢了。陈羽芒最近在车行观看剧组拍电影,一场戏磨十几遍,一处情绪讲十分钟,这整个故事被导演和演员们翻来覆去地琢磨,掰开揉碎复述无数遍,陈羽芒也快要烂熟于心了。   “我没信心能做得很好,可能会有点尴尬。”陈羽芒记得这段剧情,他对胡敬坦白说,“但我没办法记住这么多台词,只能背个大概。所以做不到逐字逐句都精准。”   胡敬兴奋极了,连忙摆手,“这都是小事。台词随便你怎么说,你要是能帮忙把演员情绪带起来,想即兴都行。”   陈羽芒点了点头,翻开了笔记本。因为是试演女主角的戏,所以他不需要与老演员对戏,只需要面对饰演男主角的齐研一人。陈羽芒眼睛微微眯起来,开始有些投入。   这段剧情确实很难,齐研的情绪是递增的,他爆发除了女主,还有这个警察的铺垫。警察伪装成熟客,带着目的接近男主,但他也在某些时刻给予男主宽慰与救赎。而男主阴郁深情,这辈子只为女主活下去,是个回不了头的‘罪犯’,可人终将是为己的,在他心中最深处最狭小隐秘的某个萎缩的地方,依旧存有愿望,他也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也曾有一瞬间想过放弃一切逃离,即便再爱女主角,他也有人性自私的沟壑。   可惜齐研的努力执着只体现在角色情深不寿的一面,复杂的地方即便是挖掘出来了也没办法在状态不好的情况下演出来。   陈羽芒看得差不多了,他让胡敬开始。到了这一步,齐研也无话可说,他躺在地上,模拟被警察跪压的动作,找了找情绪,觉得差不多了,也朝胡敬点了点头,说自己准备好了。   “来,三、二、一——”   掌机进入状态,灯光和烟雾都完美,胡敬紧紧盯着屏幕,说:“开始。”   陈羽芒的第一幕是哭泣和呕吐。   道具马桶就在旁边,这段男主濒死前的蒙太奇全程都是幻觉,这间屋子既像病房又像那个破旧的车行。身患重病的女主角趴在马桶上呕吐的身影出现在男主的瞳孔中,接着视角变得清晰又真实。   邢幡拒绝了相关人员引请他去导演身边坐下观看,他站在导演身后,没有和众人一起看着陈羽芒,而是和导演一样,看着那块屏幕,只看取景框里的画面。   陈羽芒很瘦,虽然他最近明显要比前段时间状态好了一些。是因为他多少能吃下去一些东西了。虽然恢复了小半部分食欲,但偶尔还是会吐。   他没有穿女装,依旧是自己的衣服,但陈羽芒的头发很长,这就让他饰演角色的时候有了共通性。道具马桶很干净,底部是封死的,灌了干净的矿泉水。陈羽芒跪在地上,低下头,披在背后的长发不管怎么拢,还是会有几缕流淌下来,顺着削瘦单薄的肩膀滑落。   陈羽芒一手撑着马桶边缘,一手尽可能梳着脑后的头发。食物,液体和眼泪从内脏的管道中一股劲儿地挤压滚出,对他来说是很熟悉的体验。他舌根向后哽压,先出来的是因为喉咙急速收缩而大量泌出的唾液。清亮的滴在白瓷上。他干呕了两声,生理性的泪也涌了出来,因为颅压和眼压急速增大,眼白浮现出血丝,眼皮肿胀,嘴唇轻轻颤抖着,很快,陈羽芒吐了。中午喝下去的饮料与吃的零食,不受控制地成团从口腔里滚落。   这原本是不必要的,因为新人演员要照顾,所以这里原本安排的是她干呕两下就可以了。呕吐本来就是狼狈又不体面的。有工作人员倒抽了一口凉气,但是环顾四周,发现无论是导演还是谁都没有出声阻止,既然连导演都死死盯着屏幕屏声静气,那一起看着就好。   陈羽芒湿淋淋地咳嗽着,背像虾子一样弓起来,马桶里已经不干净了,有唾液溅到了他自己的手背上,因为那是他唯一的着力点,所以紧紧抓着边缘。他大口地呼吸,胃囊里抽缩着,微微张开的嘴里很干净,唾液腺还在不断分泌,他缓了一会儿,咬着下唇仰头,随着这个动作,眼泪混杂着嘴角的污垢,还有他脖子上泌出的汗,一齐顺着下巴淌下去。弄脏了衣服,也弄脏发丝,几缕长发就那样黏在白皙的肉上,微微盘蜷起来,陈羽芒锁骨骨头凸出的部分微微泛红,随着胸脯上下起伏呼吸,正一抽一抽地收缩着,在薄透的皮肤下面滑动。   胡敬两眼紧追着屏幕,就好像不知道这玩意拍出来也是废片似的,深怕错过什么。他喉结滚了滚,小声骂了一句,“操。”   姚昭也赞叹道,“我知道有些人会有这种性癖。亲眼见了,感觉也不是难以理解。”   胡敬好像是没听见,或者他听不见,只全神贯注地看着屏幕。她顿了顿,下意识看向邢幡,看到他的表情后,姚昭猝不及防地心惊了一下,她愣怔半晌,又缓缓地收回目光,再打量陈羽芒的时候,若有所思。   女主角因为眩晕和颓败,所以眼睛没什么神采,‘她’恍然地看了一会儿天花板,又缓缓地转过头来,对男主角说,“我是不是特别难看?”   齐研抑制住心里一些情绪,对上那双红红的,似笑非笑的眼睛,温柔地念着台词,“不难看,”他拿起湿毛巾和水杯,半跪着,一边托起女主角的头,擦着她的嘴角,又将水杯递到她唇边的时候,女主角有些抗拒,她扭头避开了,在二人的沉默中,自己拿过了那杯水,一边又一遍地漱着口。   直到嘴里早就干净了,这行为开始执着得有些不对劲的时候,男主角无法再旁观下去,他隐忍地伸出手,夺走了水杯,阻止女主不停地漱口,又阻止她一遍又一遍用毛巾擦拭嘴部和手掌,直到所有曾经被弄脏的皮肤被摩擦的发红。男主角痛苦地抱住了她,和她说别这样,你不脏。   陈羽芒没有回抱住他,而是颤抖着伸出手,喊男主角的名字,又说,“一起跑吧。”   女主角知道他回不了头了,也知道一切都是自己拖累了他,男主原本可以拥有光明的人生。她光是自责就已经用光了力气,此时脑海里闪回童年时在小区和公园奔跑玩乐时的快乐。那时候她身体健康,是班上跑得最快的,二人你追我赶,她笑着喊哥哥,让他快点追上自己。   陈羽芒轻轻地喊,“哥哥。”   邢幡不再看胡敬的取景框,他的视线从亮着光屏幕,移动到了陈羽芒的身上。 第24章 24. 他的最后一口草莓   陈羽芒的头发湿了,因为被齐研抱着,所以弄得有些乱,湿润的部分贴在脸上。胡敬的选角能力很强,陈羽芒的确适合这个角色。依偎在他人怀中的陈羽芒肉体腐败,灵魂的结构也松散。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对着台词。虽然有些地方没有念对,但大意是准确的。他表达情感没什么技巧,又不完全像是在演绎,这大概是某些人嘴里说的灵性。   陈羽芒伸出手,抓住齐研的衣服下摆,‘她’像小时候那样,喊着男主角哥哥,说我们一起逃跑吧。陈羽芒读台词的语气有些死板,但齐研无疑是进入状态了,他脱力地说,“我不是为了你。”可是这句话现在骗不到女主角了。   “我们走吧,逃吧。没钱也可以,我的病治不好,活不了了。等我死了,你就能过上新生活。”她破涕为笑,“就不能让我死在个好看的地方吗,嗯?”   陈羽芒继续念他的台词:“好吗?”他又喊了一声,“哥哥。”   邢幡静静地听着。   陈羽芒和齐研对视,二人泪流满面,两位主角情动了。胡敬和姚昭看得入迷,大家都看得入迷了。陈羽芒偶尔会口胡念错字,但没人出戏,按照节奏,再过一会儿就是女主说我爱你。   嗜血成性、手上沾了不少人命的男主其实早已面目全非,他的性格在长久的压抑之下变得扭曲,一直以来都要装作一副温柔的、得体的模样,他知道这是自己死前的幻觉,于是忍不住,要痛心地、激烈地去亲吻女主。齐研的外貌虽然俊逸,却因为年轻和气质显得美感更偏向中性,是非常适合拍古装剧男二的气质,胡敬选角确实有一套,他的气质弱化了一定程度的攻击性,如果换个非常有男人味的演员拍这段吻戏,感官上可能会让观众感受到危险的强暴意图,但齐研演绎起来,角色的痛苦纠结与破碎更多。   而陈羽芒。   女主角似乎有所预感。陈羽芒看上去像是做好准备了。她没有退缩,也没有躲,恳求男主,再一次说,“带我走吧。嗯?”   男主沉默着,内心纠结无助,后退一步,又往前一步。在濒临崩溃和爆发的边缘,只需要后面两句台词催化,就要忍无可忍地冲过去吻她。   陈羽芒还没有念后面的台词。笔记里,下一句是,“我们一起离开。”   再下一句应该就是,“我爱你。”   这些剧情顺过无数次了,在场的人都烂熟于心。观众被氛围牵引着,陈羽芒说完了一起离开,剧组的人都知道下一句就是我爱你了。片场前所未有的安静,看客忍不住将眉眼都吊了起来,就等着陈羽芒说台词。   “好了停。”   就在脱口而出的时候,胡敬忽然喊了CUT。   众人被从情绪里扯了出去,虽然没人抱怨,但还是听到了叹气的声音,似乎觉得可惜。姚昭也不例外,她挑起一边眉毛看向导演。   胡敬面容无奈,从跨着的脸和嘴角来看,无疑也是觉得可惜的。他正点着头,而邢幡俯下身,和他继续说着什么。   胡敬表示明白了:“嗯。”   接著邢幡弯起眼,拍了一下胡敬的肩膀,在他耳边细语。胡敬听完叹了口气,从椅子上坐起来,对一张张茫然的脸大喊一声,“休息!今天就到这里!”   导演发了话,也无法,只能开始收工结算。现场顿时变得有些混乱,收拾杂物的收拾杂物,捡电线的捡电线。齐研站在原地,他古怪地看着陈羽芒,有几个人趁机凑过来,应该是想找陈羽芒说话攀谈,他们伸出手想扶陈羽芒,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但却被人拦住了。   这场戏陈羽芒一直跪坐着,腿和膝盖都很不舒服,他撑着邢幡的胳膊,一鼓作气站起来,然后扑在邢幡怀里,应该是累了所以不太乐意走的意思。于是邢幡将陈羽芒托着抱了起来,带到了Oz的休息室。   陈羽芒蹙起眉,“好饿。”   邢幡没有回应,他将陈羽芒放下之后就去给他倒了杯水,又取了湿巾来。   陈羽芒问:“为什么不让我拍完?”   陈羽芒又念叨了几句,见邢幡依旧一言不发,只好说,“我不会的。”   邢幡在给他清理脸颊和头发,“你不会什么。”   陈羽芒顿了顿,他看着邢幡扔了湿巾。他对着拿走水杯再去给他倒水的挺括背影,说:“‘我爱你’。”   陈羽芒故意这么说,但邢幡的动作没有停滞或是僵硬,他倒完水就回来了,让陈羽芒小心烫。   陈羽芒没有观察到想要的反应,心里有些失落,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补充道,“——这句台词。我是不会说这句台词的。”   邢幡问:“你觉得我是因为这句台词让导演喊停的?”   陈羽芒知道不是,心里难免失落。不过他明知故问:“不然还能是什么。”   “不是,”邢幡垂下眼,“其实我以为你要亲上他了,和齐研。”   “我亲他干嘛啊。”   邢幡终于发现陈羽芒情绪不好,他俯下身,气势有些强硬。陈羽芒感受到他的气息,但没抬头看,毕竟他还爱因为邢幡的反应而感到失落。忽然,邢幡的额头贴了贴陈羽芒,侧着脸,从下而上地吻了他。   他没让陈羽芒抬头,没用手辅助抬一抬下巴,也没有让陈羽芒回应。陈羽芒往后躲也躲不到哪儿去,只是嘴唇贴触的吻而已,像小朋友之间的亲亲。   但陈羽芒还是把头抬起来了,他想让邢幡的姿势舒服一些。陈羽芒同样也没有张开嘴,只抬起睫毛,用那双红红的眼睛看他。   “芒芒。”   陈羽芒听他这么叫,身体抖了一下,头微微后仰,想要离邢幡的嘴唇远一些,是因为嫌烫。但邢幡没让他这么做,托捧着陈羽芒的后颈,“你做任何事都能这么出众。什么都干得好。”   “我知道。”陈羽芒岔开话题,“你既然不在意,那为什么要打断。连让我把台词读完都忍不了吗。”   “抱歉没有让你拍完。”   邢幡看陈羽芒演戏时的心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不过对他来说,不好不坏就等同于是坏。这是部剧情冗长无趣的电影,在观看的过程中,偶尔也会因为福勒效应,让他幻视一些自己身上与陈羽芒感情上的投映。   他未曾正视过齐研,但现在思考一下,之所以能成为明星,果然得有一定的能力在。他将男主角压抑扭曲的自我部分诠释得很好。至于陈羽芒。   陈羽芒撒谎了。   邢幡说:“芒芒还在怪我。”   呕吐的陈羽芒,有气无力的陈羽芒,满心祈盼……希望男主带他走的陈羽芒。「我的病治不好了,过不了了。」……要让邢幡完全不去做联想是很强人所难的一件事。因为陈羽芒本来就不会演戏,他之所以动人,就是因为他没有在演戏,除了贪玩,还有就是借这个媒介再一次对邢幡发脾气。   陈羽芒一直都能被他看穿,所以十年前的陈羽芒才会义无反顾地去喜欢。他习惯自己在邢幡面前无所遁形,甚至是享受。因为这并不窘迫,因为邢幡即便看穿了还是会选择溺爱。   “你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喊齐研哥哥?”陈羽芒皮笑肉不笑,“你知道那是在演戏呀。”   陈羽芒喊那两句他听着确实刺耳,姚昭被邢幡的表情惊奇到也是情有可原。   邢幡说:“宁愿挨饿也要发脾气?”   陈羽芒嘴硬:“没有。”   邢幡的语气淡了起来,“你呕吐的时候看起来很痛苦。真以为自己做什么都漂亮吗?”   “不漂亮吗?”   邢幡没有回答他,因为这本来就不重要。他并没有失去耐心,而是对陈羽芒说:“我很厌恶你受伤。”   很久没有听到这种语气了。陈羽芒微微怔神,陈羽芒好像是知道自己搞砸了。过了一会儿,他僵持不下去了,伸出手扯住了邢幡的袖子,咬着舌头,又抿嘴唇,恍惚地落下一句,“……哥哥。”   认错的态度十分乖巧,但邢幡没有理会他。陈羽芒在适度地,同时也是别有用心地控制着二人关系的节奏,那些心思一一裸露在邢幡眼里,既不戳穿也不会去笑话。   “哥哥。”   只是陈羽芒的表情和嗓音,也实在是太叫人心碎了。但邢幡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陈羽芒开始不耐烦,才终于坦诚道,“……算不上受伤,我以前经常吐。”   邢幡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陈羽芒说没必要,因为:“我和你一起吃饭的时候就不会吐。”   陈羽芒的情况比邢幡想得要麻烦。他凝视陈羽芒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我早点带你去看病。”   “不用。他们马上就拍完了。等季潘宁重新开业,头一周一定会很忙。我没办法留她一个人。”   “你频繁呕吐的原因是什么?”   陈羽芒抬起眼看他。   邢幡发现,那双眼睛浓浓的,同时也空空的。陈羽芒什么都没说,却让邢幡想起那天,他将陈羽芒从季潘宁的同学会上带走,他带他去吃东西,陈羽芒像是饿了很久,他礼仪还是得体的,只不过吃得很急。   就连喝水也是大口大口。邢幡安静地坐在他对面,餐桌上的空盘子被撤得很快,所以显得陈羽芒吃再多也像食物丢进了无底洞那样。直到邢幡拦住他,陈羽芒才停止了进食。   邢幡想,可能陈羽芒真的以为,自己不记得他,是因为和大部分人一样,认为他可能已经死了。   季潘宁一开始也以为陈羽芒死了。因为他是只被惯养着长大,吃着露水饲料,被扔到户外绝无存活可能的家鸽。   但没有,邢幡从来没有想过陈羽芒会死。   在那段模糊的记忆里,越挖掘,有些细节便开始清晰展现出来。邢幡没有留下,没有寻找,真的只是因为他没那么在乎。   他不排斥陈羽芒的喜欢,不回应只是当时一种保守且自律的选择。他也是喜欢陈羽芒的。邢幡只是没想到当初那份感情会浓烈到十年依旧在陈羽芒的心和身体上不断烧灼。起初他以为陈羽芒是要报仇,因为他毁了白星,陈羽芒的父亲因此被送进监狱。他让陈羽芒家破人亡。   一定要说的话,陈羽芒的人生,陈羽芒拥有的一切,都因他分崩离析。   陈羽芒停止进食后,胃里难受了好一会儿,但他确实证实了自己即便是撑成这样,也没有呕吐的意图。   看来他猜错了,进食障碍也不全是灌食后遗症。它原来真的是心理原因啊。   邢幡看得揪心,他忍不住将摊趴在桌子上的陈羽芒抱在怀里,问他,“你为什么找我?”   陈羽芒的回答很直白,有点粗俗,他靠在邢幡怀里,轻描淡写地说,“我不想吃苦了啊。我一直都喜欢你,想让你和以前一样疼爱我,而且只有我。我很怀念那种感觉。”   邢幡似乎有些震撼,他惊讶地听完。陈羽芒因为暴食难受得阵阵发抖,于是邢幡换了个让他更加舒服的姿势,用下巴与脸颊轻蹭陈羽芒的发顶,安慰着他。手隔着衣服,缓缓按摩着陈羽芒的腹部,他胃里塞满了食物,肚脐上方微微隆起,如果太过用力,就会产生痛意。   但邢幡做得很好,陈羽芒好受一点了,身体柔软下来。他问邢幡,“是不行吗?”   可能这就是邢幡从未想过陈羽芒会死的原因。   他敏锐地察觉出陈羽芒有其他的目的,但邢幡看了他很长一会儿,看得陈羽芒都看出来邢幡对自己的批判与显而易见的不信任,但是陈羽芒无所谓那些,对真心好像既渴求又没兴趣。   “为什么不行呢。”邢幡说,“我本来就答应过,我会补偿你。”   陈羽芒知道他除此之外也有别的目的,但并没有揭穿,他笑了笑,“我不是说不要补偿吗。”   邢幡问:“那你要什么。”   陈羽芒说:“想要你爱我。”   邢幡无奈地笑着,“我不爱你。”   陈羽芒点点头,说:“我知道。”   他确实一直都知道。邢幡也从未掩饰过这一点。   陈羽芒将邢幡放在腹部缓缓转圈的手拿开,饱涨的肚子因为按摩舒服了许多,甚至感觉再过一会儿他还能吃点东西。陈羽芒有些困了,他侧过脸,对上邢幡的双眼,懒懒地笑了笑,“但我还是要这个。”   邢幡见他缓过来了,他也看着陈羽芒的眼睛。最终还是敌不过心软,他总是心软,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是这样。   邢幡抱起了陈羽芒,吻了吻他的额头,“你吃得太多了。我带你回去休息。”   陈羽芒没有再撒泼打滚地执着什么,毕竟他长大了,所以他只是放松着身体,闭上了眼睛。   “陈羽芒。”邢幡很认真地说,他希望陈羽芒能明白这一点:   “我永远都不会爱你。”   “邢幡。”   陈羽芒见他出神,问,“你在看什么。”   Oz的休息室很安静,听不见门外剧组交杂的、乱哄哄的噪音。   “想起了之前的事。”见陈羽芒没有回答,邢幡再次问道,“频繁呕吐的原因是什么。”   陈羽芒说:“要问问医生才知道啊。”   “我尽快带你去。”他赶在陈羽芒拒绝前说,“你的店长会谅解的,她未必会立马就重新开业。除了车行,她现在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要忙。”   陈羽芒说:“季平安下病危了?”   邢幡摇摇头,“难说,但我看他这次应该会挺过来的。”   “季潘宁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   邢幡偶尔也会不太理解陈羽芒在道德和人性上的淡薄,“那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他没有责怪的意思,语气温和,“至少在我面前的时候尊重一下司法吧。”   陈羽芒对此不屑一顾,他看了邢幡一眼,“那你为什么杀了方诞?”   “在哪里听到的呢?”   陈羽芒不告诉他,“突然就听到了。”   “芒芒也觉得是我做的?”邢幡也没有追究,他笑着用指腹擦了擦陈羽芒的嘴角,轻轻地说,“你同学的死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可——”   “但我希望那是我干的。”邢幡哄着他,声音很低,像是忏悔,“我确实想过。可能不仅是他,还有很多人。今天看到胡敬用摄影机拍你,难免回想起方诞手机里的视频。你呕吐的画面出现屏幕上,嗯,还有每个人的眼睛里。”   邢幡说,“总是让我觉得,他们都该死。”   陈羽芒意外:“全剧组的人?包括齐研和胡敬?”   邢幡说:“胡敬当着我的面咽口水。”而齐研,他确实抱了陈羽芒很长一段时间,而且陈羽芒喊了他好几声哥哥。听着比想象中刺耳,让人心情很差。   陈羽芒伸出手,好笑地捧着邢幡的脸,“所以你还是觉得我漂亮。”   邢幡没有说话。   漂亮啊,怎么不漂亮。但他又没有撒谎,只是不愿意回答而已。因为比起是否赏心悦目,他就是更厌恶陈羽芒受伤。   陈羽芒撇了撇嘴,“都吐成那样了,你好变态。”   “但被确诊了一堆精神问题的人,不是我。”邢幡伸出手,将陈羽芒拉起来,他听见陈羽芒肚子在叫,猜他应该是饿得不行了。“我带你去吃东西。”   “走不动了,抱我去吧。”   邢幡说:“我让胡敬停止拍摄,也有别的原因。”   陈羽芒用眼神问他。   邢幡说:“我确实不想听到那句台词。”   陈羽芒身体微微紧绷起来,但也只是短暂的一会儿,他就很快地放松了。   “这样啊。”   陈羽芒对此没有回应,他伸出手,搂住邢幡的脖子,闭上眼,说:   “我饿了。”   “我说‘我饿了’,然后我们去吃了晚餐。”   “原来是这样。”   “所以比起恋爱关系,包养更准确一些。”陈羽芒自己也说不清楚,“你觉得呢?”   “在我看来,这和包养也没什么关系。因为在你的视角来看,这一切并不是等价交换。对他来说亦是。”   心理医生合上手里的笔记本,“甚至连性交易都算不上。”   陈羽芒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医生看了眼时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润润嗓子。   陈羽芒手里的水杯早就变凉了,他有些茫然,好像意识不到自己说了多久,“到时间了吗?”   “还早呢。”心理医生笑了笑,他问陈羽芒手里的水杯要不要换成茶,或者其他甜的饮品。   陈羽芒确实想喝点甜的东西。医生让他的秘书准备了一杯好喝的草莓白巧,他说,“给病人喝可可有点俗气,但每到这个时候,我能想到的就只有它了。”   陈羽芒试着啜饮,喝了一口之后,眉眼松弛了下来,没有刚刚一进屋时那样紧绷着了。   “很好喝……”   医生松了一口气,“都说太甜了,我很怕你不喜欢。”   “喜欢的。Venn,”陈羽芒说,“谢谢你为我准备这一切。我很感激你。”   医生点了点头,笑着接受了。但心里却非常惊愕。   在陈羽芒来之前,他彻夜翻看这个病人的案例。并不是因为忘记了陈羽芒,恰恰相反,因为实在是太过特别,这个孩子在他在脑海里已经记了整整十年。   十年前的陈羽芒,在昂贵的学校接受着良好的公共教育,谈吐得体大方,行为举止诡谲。陈羽芒的自尊心远高于非APD患者的普通人,所以绝对不会道歉。更不会因为得到了什么而表达感谢。   Venn表情松弛,依旧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着。但心里却敲响了警铃,更加严肃了起来。这么说可能会觉得小题大做,但陈羽芒所有经由他确诊的精神问题,条理清晰地记录在案,绝不会误诊或是出错。这不是能被时间治愈的病症,它通常来说将伴随患者一生。人格障碍不是感冒发烧,它是出厂设置的问题,犹如附骨之疽。   他要知道,这十年,陈羽芒的所见所闻,陈羽芒经历了什么。   时光如梭。医生回想着,“上一次见你,你才十五岁……不对,十六岁吗?”   “十五岁。是十六岁生日的前一周。”陈羽芒也跟着陷入回忆,他默了一会儿,笑起来,“说起来,就是在十六岁的生日,那天的晚宴,我第一次见到邢幡。”   医生感兴趣地点了点头,他双腿交叠,向后靠着,似乎在为聆听一场漫长的自述而做准备,他想让自己舒服一些。   陈羽芒见状,想了想。他将杯子里的草莓白巧喝了一半,然后将它放在茶几上。最终,还是躺在了那个椅子上。   果然很舒服,这张椅子厚重却绵软,有支撑力,完美地支撑着人体。   医生轻松地对他说:“和我讲讲吧。”   陈羽芒没有说话,医生安静地等待着。   陈羽芒看了一会儿Venn办公室干净明亮的天花板,还有漂亮的吊灯,最终眼皮干涩,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的时候,眼里充满了笑意。那黑漆漆的瞳孔,似乎映出了很多人的影子,有礼服裙装缎面柔软的光泽,在夜里将海面照得金灿灿的、巨大的光柱灯,和酒水倾倒时淋漓细碎的泡沫与闪粉。   “那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第25章 25. 贱种   那是他十六岁的生日晚会。   二十七岁的陈羽芒还记得那场海上的暴雨。   就和邢幡出现在Oz门口时差不多。电闪雷鸣,倾盆而下。   海面起伏不定,来参与生日晚宴的宾客们都吓坏了,躲在船舱里不敢出去,祈愿雨停靠岸。   苍天有眼,海上名流云集,要是船一个接一个地翻了,死那么多企业代表和商政名流,婴州经济得倒退二十年。   这场雨一开始还没有下成这副模样。   那时候只是毛毛雨罢了,甚至雨水落得很有氛围。空气湿润,光影朦胧,海风柔软。   这是最大的一艘客船,露天甲板上有乐队和酒水。宾客们跳交谊舞,华尔兹,探戈和恰恰。这座城市被海面上的船舶浓缩成一片经济繁荣富强的灯光,这感觉真好。   大家都很开心,除了今天生日的主角。   陈羽芒在提供酒水和餐点的厨房里,孤身一人站着。环境昏暗,透过玻璃隔窗,还能看见甲板上的人在跳舞。不过人越来越少了,因为雨有逐渐变大的趋势。   但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那些。   陈羽芒现在很狼狈,他的衣服烂了,裤子也被撕成了碎条。地上有很多毛发,七零八落地带着皮,血还在不断从尸体上涌出,渐渐地积成一个小潭,和排泄物一起散发出恶臭。   陈羽芒手紧紧握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上面沾满了血。   不是他的血。   轰隆一声,天上打雷了。   雨水的声音渐大,甲板上跳舞的人都变成了落汤鸡,他们尽数离开,都有些失落。虽然去船舱里面一样可以跳舞。   雷声似乎又惊醒了僵在原地的陈羽芒,他打了个颤,缓缓低下头,看着地上那些被自己切下来的肉块。   甲板上的人走光了,为防雷击,灯光也随之熄灭,周围的船也接二连三地灭了灯。海面黑漆漆的。   陈羽芒怕黑,他开始陷入恐慌。   被关起来的记忆和痛苦反扑了回来,又开始幻听,总能听见有什么动物在耳边叫,他努力平复着,但这样的环境太过恶劣,血腥味和恶臭一股一股地往鼻子里钻,让他呼吸困难。陈羽芒耳鸣不止,强忍着难受。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忽然不再颤抖。   呼吸也变得平和起来,陈羽芒闭了闭眼,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将手里的水果刀调转,用袖子和衣摆擦了擦上面的脏血,接着将尖锐锋利的刀刃对着自己。   真到了这种时候,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紧张了。   陈羽芒手臂抬高,忍不住有些想笑,他轻轻闭上眼,正准备用力挥下。   忽然,厨房的门被猛地打开了,同时也带进来一束光线。   陈羽芒像一个被惊醒的人,他转过身,依旧是双手持刀的姿势。又是一道闪电,动静大得快把天撕裂了,惨白的光线照在陈羽芒脸上。   那人这才看清楚陈羽芒沾满血污的脸,凌乱的衣服,还有地上的血和尸体。   陈羽芒也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陈羽芒茫然又恍惚,他对上那双温和的眼睛,就像是被安慰、感染了似的,也跟着一起,渐渐地、缓缓地平静了下来。   那个人没动,陈羽芒也没有动。那个人走了进来,干净的鞋子踩在肮脏的地砖上,两步做三步,陈羽芒没有后退,没有藏躲,他甚至恍惚地往前走了一步,有意离那人更近了一些,说不清楚是自己在控制身体还是身体控制了自己。   “……我好像知道你是谁。”   陈羽芒抬起头,握紧了手里的水果刀,说,“我记得,你叫……”   他沙哑又困难地喊这个人的名字。   “邢……幡……”   你叫邢幡。   -   今天是陈羽芒的生日。   一向‘溺爱孩子’的陈悟之在东海为他庆生,为什么选择海上,是因为去年年底白星工业与三角航运正式建交。同时也为两家合力开凿出‘新航线’庆祝。姚剑韦大方豪迈,为表诚意,他给陈羽芒造了船,上个月才完工。除此之外,他还赠予白星工业两条滚装货船,一条纸浆船和一条运木船。   所以这次的生日场就在海上,在船上,因为内容多,两庄喜事一起办,今年邀请的宾客也是前所未有的多。客人们可以登陈悟之的船,也可以开自己的船。大家一起,将海面照得金灿灿。   陈悟之是这么想的。   但前段时间出了件事,是丑闻,导致陈悟之雷霆怒下,将犯事的陈羽芒关进了地下室。   陈羽芒被关了整整两天一夜,将近五十五个小时。   还从来没有这么久过,这一次确实有点夸张了。甚至原本陈悟之一气之下是要关他四五天的。毕竟这次犯得错很离谱。如果不是陈羽芒过生日要拉出去到处见人,陈悟之绝对不会把他提前放出来。   但陈悟之失策了,这一次时间太久,陈羽芒出来之后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不像以前那样一两天也就恢复过来了。没有,这孩子被放出来之后很恍惚,抗拒人接触,尤其是许翎和陈悟之。   陈羽芒最害怕的就是黑漆漆的、密闭无声的狭小房间。   明明婴孩时期畏光又敏感,可上了小学以后,整个人逆转过来,夜里楼下草地不能灭灯,睡觉必须得留一盏光源。陈羽芒很怕黑,非常怕黑。被关进去的每一秒都在惊恐发作,他尖叫哀求,直到脱敏,脱敏之后又再发作。所以放出来之后,能听话很长一段时间。   不是陈悟之残忍。是除了关起来……他再没有任何手段能训诫,并震慑陈羽芒。   可是这次太久了,以往也就一天一夜。这次50多个小时,陈羽芒被拉出来的时候,许翎还以为他死里面了呢。   所幸,在医生辅助治疗的作用下,到了要出海的当天,陈羽芒‘缓过来了’。   他最近吃了太多安定剂,还因为应激伤人被按着打过针,因此最近总是嗜睡容易困倦。   开场的时候,陈悟之要讲话,感谢这个,感谢那个,大家听完,鼓了鼓掌。他带着妻子孩子下台,音乐声响起,人群不再聚集在一处,而是三三两两散开,交谈和笑声的音量都保持在礼仪范围内,氛围相当的好。   陈悟之不想让别人看出陈羽芒的异样,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精神点。”   陈羽芒确实是有点累了,他弯了弯嘴角,对陈悟之说,“去死吧。”   陈悟之脸上带着面向宾客的笑容,用只有一家人能听见的声音,对陈羽芒说:“把今天挨过去,你想干什么都没人管你。”   “不如直接把我扔公海里。”   许翎听得头疼,早不耐烦了。她面容带笑,温温柔柔地说,“护栏那么矮,你想跳也没人会拦。”   说罢,有人前来攀谈,又祝陈羽芒生日快乐。夫妇二人表情不变,彬彬有礼地与人寒暄起来。   陈羽芒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其实他也不是很讨厌过生日。在这一天,父母会和他一起扮演成一个完美温馨的,有文化的家庭。   陈悟之一手搂着妻子,一手和蔼慈祥地搭在陈羽芒肩膀上,对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笑着说话,在灯光下,有一种三人一起在台子上唱歌剧的荒诞感。   但陈羽芒今天的状态确实不好,陈悟之关他太久了,他还以为自己要死在地下室。但是想想这次给陈悟之添的麻烦, 陈羽芒又觉得不算亏。   他要去一趟卫生间,想洗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下。   陈悟之送走前面那人,紧接着见下一个,这次声音高昂了些,语气中甚至夹在着热情又兴奋的情绪,“业霖!”他大笑着伸出双臂,和人家拥抱了一下。   许翎惊讶地问老公,“这位就是……你经常和我提起的那位邢先生吗?”   “是他。”   “老天爷,多少年没见了。”刑业霖拍了拍陈悟之的背,又对许翎笑道,“不记得我了?上次见你,不在大陆,在海岛,你还是个小姑娘呢。”   陈悟之对妻子说:“这老货一声不吭的偷偷回来了,我也是上个月才知,”他对邢业霖调侃道,“卖国贼,从洋人手里到底赚了多少钱,嗯?这么多年都不回国,也不晓得报效生你养你的这片土地。现在还有谁记得你?”   “这不是有你记得我吗,谢谢你的请帖。”   陈羽芒听得快睡着了。   刑业霖笑呵呵说了半天,咳嗽了一声,他将一直安静站在自己身后的人让出来,对陈悟之说:“介绍一下,这是我儿子。邢幡。”   陈悟之喜笑颜开,他很是给面子,先是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了一圈,接着就开始赞不绝口地夸赞。什么一表人才,英俊倜傥,看起来就不简单之类的客套话,说得两家人笑个不停。   不过刑业霖也没怎么好好介绍儿子,他甚至没让邢幡开口讲话,提了提,就又开始了别的话题。   邢幡也一直没有出声,就和陈羽芒一样似的站在父亲身边当摆件。这让陈羽芒不免有些好奇,于是他没忍住,抬头看了一眼。   忽然发现,那个人也在看自己。   不是同龄人。陈羽芒有些失落。   看起来年纪比自己大不少,不过应该没有到三十岁,具体陈羽芒也不清楚,看不出来。   他轻轻眨了眨眼,发现自己也不是那么感兴趣,于是又移开了视线。   陈羽芒小时候见过刑业霖,印象不是很深,只记得陈悟之很讨厌这个人,说他一家子疯狗什么的,能离远点就离远点,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印象。   至于邢幡,陈羽芒从来没见过。也不怎么感兴趣。除了样貌会让他想要多看两眼,其余的,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刑业霖明显不重视他,   应该只是个不重要路人罢了。   邢幡没有介意陈羽芒的傲慢与漠视,他伸出手来,温和地说:“生日快乐。”   陈羽芒抬了抬眼,也伸出手,“谢谢。”   他很快将手抽了回去,在那之前,他发现这个人带着手套,皮质的,颜色和他身上的西装不太搭。这给人一种有点奇怪的,很不和谐的感觉。   邢幡问:“你还好吗?”   陈羽芒:“什么。”   “感觉你状态不太好,一直在冒冷汗,没事吗。”   有事。   陈羽芒知道自己现在脸色非常难看,不过他没有理会邢幡,而是和许翎说了一声,直接去了卫生间。   陈羽芒洗完脸之后舒服了很多,他擦着手,看了眼镜子,忽然发现身边多了个人。   那人看起来和陈羽芒年纪差不多,长得也像,不过眉眼比起像陈羽芒,其实更像陈悟之。   他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靠在墙上,“一想到白星以后会到你这种疯疯癫癫的神经病手里,我就觉得自己生不逢时。”   陈羽芒看了他一眼,擦干净手,“能有什么办法,谁让许翎生下的是我。”   “贱种。”   陈羽芒听见这句,眨了眨眼,忽然笑起来。   “为什么我是贱种,”他有趣地说,“你不是我‘表哥’吗。”   虽然人人心里都清楚,人人都这么做,但毕竟是法治社会。陈悟之有且只能有陈羽芒一个独生子,是合法的妻子生下的独生子。因为政策,只能生一个,就是陈羽芒。   至于私生子,一手数不过来。陈悟之和别人介绍其他孩子,都说是什么陈羽芒的表哥表姐,但大家基本上都心照不宣。陈悟之这个岁数的有钱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繁殖癖。   “顺口一说,怎么还认真了。”   陈羽芒没有理会他。   ‘表哥‘也没生气,笑了笑,“马上天黑,一起去甲板上吹吹风?”   陈羽芒拒绝:“不去。”   “那随你。我只是觉得有点浪费。陈悟之是真舍得花钱,为了给儿子过生日,这一趟下来,得支出去多少?”   “你嫉妒?”   “这有什么好嫉妒的?”   “不知道啊,”陈羽芒现在精力不佳,他靠在镜子上,懒洋洋地说,“我甚至不知道你哪来的本事能让陈悟之点头,他居然能同意你出现在这种场合。‘表哥‘,今天我过生日啊。”他似笑非笑地说,声音温润清朗,“我是陈悟之的儿子,你是他管不住屌的证据。老畜生这么爱面子,会不会是有别的想法?我看你出现在这里,还以为他是打算把船开到公海上,再找人把你杀了。”   “活都懒得活的不是你吗,怎么,这次陈悟之没把你关爽?读个书没一天安分,你在学校做出那种事——”   “我还会做更过分的事。”陈羽芒打断他,笑着说,“我还会给他添更多的麻烦,直到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恨他。甚至我现在就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你推到海里去。要试试看吗?”   陈羽芒是个疯子。   在这里的大部分人都知道,陈羽芒是个疯子。   ‘表哥’没有说话,他笑意收敛起来。因为屈辱,也因为他感觉陈羽芒说得出就做得到。   “看起来你心里很清楚。就算我真那么做了,陈悟之也没办法把我怎么样,气疯了也不过把我关个两天。”   “……”   “你怎么总这么自卑,非要拿我来比量自己的价值。我连你名字都记不住。”   “……”   陈羽芒问他:“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你花尽心思让陈悟之同意你上船,是为了给我过生日的,你得祝我生日快乐。”   他背靠着镜子,神情慵懒,说话的时候习惯将下巴抬高,总是那样用傲慢又不自知的神情看所有人。   陈羽芒见手边有个杯子,里面装了一半液体,他将杯子拿在手里看了看,眉毛一跳,随手一扬,将里面的肥皂水泼在‘表哥‘的脸上。   “说话。”陈羽芒轻轻地说,“我让你祝我生日快乐。”   ’表哥’的衣服湿了,抿着嘴,脸色难看地盯着陈羽芒,眉眼阴鸷。他隐忍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扑过来把人活活掐死。   “生……日快乐。”   陈羽芒无聊了一整个晚上,直到现在,才觉得有意思起来。   美丽又恶劣的孩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他点了点头,礼貌地回了句谢谢。他放下手里的杯子,准备离开。在路过的时候,停了停,又有趣地说道。   “现在谁才是贱种?” 第26章 26. 恶名远扬   -   陈羽芒拨了个电话:“邢幡在哪。”   陈悟之深深地叹了口气,把电话挂了。   陈羽芒拨了个电话:“邢幡在哪。”   许翎利落地把电话挂了。   陈羽芒拨了个电话:“你说你看着他了?他人在哪。”   季潘宁尖叫:“我操差不多可以了!你长在电话前面的吗?但凡能再等十秒我就能把定位发给你——”   “在哪里。”   季潘宁沉默了一会儿,给出了一个地址,说,陈羽芒你可能要去驱驱邪了。   但是陈羽芒没让她把话讲出来,直接挂了电话。   季潘宁愣了愣,看了眼时间,凌晨一点二十五。   又后知后觉地看了眼给出去的地址。思虑一番,懒得费心,重新躺回了床上。   能出什么事,反正邢幡就在那里。   闭上眼,她一时半会睡不着,再重新睁开眼的时候,对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地念叨了一句。   “他真的该去驱驱邪了。”   陈羽芒开车去了季潘宁给的地址。   按理说他这个年纪不能开车,但今天是他十七岁的生日。十七岁和十八岁有什么区别?   去年在海上,今年在郊区。   这个地址很偏远。陈羽芒开去了远郊,一边踩油门一边时不时瞄一眼手机。   他打了几乎快一百个电话的号码,依旧没有一通回电。   他心沉了下去,脸色愈发难看的同时,脚下不断用力。   陈羽芒将车直接碾到建筑前的草皮上,卷掉了一大块,还刮擦到了其他车的漆。陈羽芒目不斜视地下了车,扫了眼这栋别墅的外观,就在门口安守震撼的目光下走上台阶。   或许是因为他穿的衣服,或许是因为他开的车,或许是因为他这张脸。没有人敢拦陈羽芒,他大大方方地推开门进去,一路畅通。   他扫视了一圈接待厅,猜测这应该是个俱乐部,建筑内外的装修风格都很新颖——色调和谐、摆件详略得当。   一看就知道是缪柏恩的店。   周五夜。   陈羽芒无视了慌张追过来的接待,找了个最大最漂亮的门推开,身后的接待想拦,陈羽芒扭过头看她,接待小姐身体一僵,用耳麦内线联系了里面的负责人员。   铺面而来的香气围绕鼻尖,陈羽芒先是适应了一下昏暗的光线,接着微微睁大眼,讶异地看着面前的场景。陈羽芒的目光,比起愕然,更像是好奇。   甚至很快,他觉得有趣。   ‘破’门而入的陈羽芒自然也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毕竟这个场所没有人会迟到。陈羽芒发现很多人都在看自己,用那种饶有兴趣的目光,较为阴鸷的目光,平静的目光。   陈羽芒没忍住又看了眼季潘宁给出的地址名称,默默念了一下店名,“玩具屋……?”他这才想起来了,赵望声那个蠢货在班里吹嘘炫耀,说自己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性经历,陈羽芒当时趴在桌子上睡觉,只听了几耳朵……好像就是这个地方。   陈羽芒对这里的兴趣,冲淡了一些来时路上的恼火,他依旧生邢幡的气,但不打算在见面的时候一口把他咬死了。陈羽芒想先探索一会儿,因为从场景来看,这八成是家——字母俱乐部。   那个人真的一丝不挂地趴在地上……等一下。陈羽芒眯起眼,那个是连在哪里的……啊,有点恶心。   陈羽芒越看越觉得新奇,他杵在门口东张西望地打量。这个场所很神奇,西装革履坐在椅子上的大多数都很体面,跪在地上或者坐在别人身上的就不太体面了。   陈羽芒在看那个漂亮的男孩脖子上套着的到底是不是一个毛茸茸的项圈。那个小漂亮似乎不太想让陈羽芒看过来,他蹭了蹭沙发上男人的腿和皮鞋,往后面躲,看着陈羽芒的表情目光愈发不善。   男孩脖子上的链子被猛地拽紧了。   骤然的窒息让他痛苦往后缩,得到教训后再也不敢自以为是地宣誓主权。   ……陈羽芒简直就像小孩掉进了海洋球馆。   到处都是新鲜有趣的玩意儿,他一边到处溜达,像观光动物园似的到处乱看,看到实在过于劲爆开放的东西就呆一下,然后看够了或者开始觉得恶心就移开视线,丝毫没有注意自己吸引来的目光越来越多,也并没有发现已经有人松了手里的绳子,站起身准备朝自己走来。   “您好。”   “……”   “您好?”   直到那人又不悦地问了一句,陈羽芒才看向他,这人像个经理,陈羽芒用目光示意他说话。   他还真是个经理,他见陈羽芒举动很没礼貌,于是蹙了蹙眉,“抱歉,请您出示一下邀请函。”这荒郊野岭,能找来就说明不是误闯,不然把俱乐部定在远郊的目的是什么。   陈羽芒问:“你是谁。”   ……没礼貌。   “这里的负责人。我姓陈。”   “我没有邀请涵,”陈羽芒没忘记自己来这里的正事,说,“我找邢幡。”他看了眼时间,说:“给我带路,或者把他叫出来。”   ……过于没有礼貌了。   陈经理耐心即将告罄。他能从穿的衣服和鞋子看出来孩子家境优渥,但在这,让他找出一个家境不优渥的,恐怕也困难。   “我不清楚您说的是谁,就算知道,我们也不会透露任何客户的隐私。如果没有邀请函,我恐怕只能请您离开。”   陈羽芒懒得和他对话,他也不去看这些伤风败俗的妖魔鬼怪了,目光开始投向四周,寻找门,电梯,既然负责人不说,陈羽芒也不为难他,自己去找就行了。季潘宁说邢幡在这里,那肯定不会错。   陈羽芒发现了一个吧台,那边没有人坐……有一个,但是衣服穿得很整齐……甚至过于整齐了,他风衣裹得很严实,埋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调酒师视若无物地在为客人准备饮品   “您干什么?您要去哪儿?”陈经理愕然,连忙挡住去路,“抱歉,这里并不对外开放,如果没有邀请的话,请您马上离开……你成年了吗?等等……我让你等等。站住!”   陈经理声音忍不住抬高,但是又十分后悔,在这个场所,他这样做确实失礼了,而且显得非常不专业。不速之客本就引人注目,这下几乎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几处温和的交谈也戛然而止,一时间安静了不少,只能听见些隐忍的喘息声。   陈经理心里暗道不好,他准备赶紧把这人处理出去,他叫了安保,“有人擅闯,派个人过来把他……”话音未落,陈羽芒忽然回过头来。   季潘宁评价过陈羽芒这张脸。   她觉得是个人正对上了他的眼睛,都得愣一会儿神。这不是在夸陈羽芒,她是在讥讽他,因为陈羽芒的表情,眼神,总是让人不爽至极,看久了甚至会感到憎恶。   高高在上不合适,那是在夸他,陈羽芒看人的德行得用贬义词。他浑身都是从小打到富恶心了才能养出的骄矜与冷漠,目中无人这词算是比较客观的,陈羽芒走路都不看前面,默认了别人会懂事地绕开自己,这多讨人厌。   但同样的,正因为是难养出来的特质。   “让缪柏恩出来。”   “……稍候片刻,我会去请示一下。”   陈羽芒不高兴地去吧台那边坐下。   忽然,那个穿风衣的人发出一声奇怪的叫,打翻了杯子,倒在地上痉挛不止,陈羽芒这才看见他风衣里面什么都没穿,有一根很长的电线,衣服湿了一大片,胸口也乱七八糟的……陈羽芒又开始恶心了,有些脏东西溅到他的裤子上,陈羽芒连擦都不想去擦,爱干净的孩子看到脏东西会嫌恶是正常的,他不舒服地移开了视线。   陈羽芒并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成功点燃了一把火,四周又没有那么安静了,时不时地传来低笑,他们对手里牵着的链子几乎都失去了大半兴趣。   因为裤子上的污糟,好不容易被转移走的注意力又回来了,现在烦心不已。陈羽芒看了眼手机,微微愣住了。   ——还是没有电话回过来。   干干净净的屏幕,晚上凌晨两点四十,陈羽芒忽然泄了劲儿,   他连气都懒得生了。   忽然只觉得委屈得要命。   鼻子很酸,但是因为这种事哭陈羽芒会想扇自己。他麻木地看了一会儿屏幕,然后将手机收了起来。   他整个人像个没有情绪的人偶似的,安静乖巧地坐在吧台的椅子上,满脸被抛弃的落寞,脚边那人爬走了他都懒得去看。   他撇了眼吧台上凿冰的不锈钢锥子,忽然突然奇想,要不直接把邢幡捅死算了——   耳边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男人温和地说,“一个人在这里,真的很不安全。”   是很好听的声音,一瞬间,陈羽芒还以为是邢幡。他抬起头来,发现是个陌生人,又移开目光。   男人倒是也没有像陈经理一样,被这副超没礼貌的态度劝退,他眼里的兴趣更盛,“你是跟着谁来的吗?我看你像在等人。既然现在没人陪伴,和我聊聊天怎么样?”他想了想,又说,“或者,你去我的位置,我和几个朋友都想找你说说话。”   陈羽芒听他这么说,抬眼看了看他指的方向。是座下沉的,扇形的沙发,有坐着的也有跪着的。   陈羽芒在等人,没有兴趣。   男人也不生气,既然陈羽芒不走,那他就留下,高大的身体压低,他好奇地问陈羽芒,“你到底是谁的?知道吗,从过来的路上,我听见所有人都在讨论你。”   陈羽芒终于开口,他重复不解的部分,“我是谁的?”   “带你来的人。”他盯着陈羽芒的嘴看,很温和,“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陈羽芒说:“我看定位上写的玩具屋。”   男人一怔,笑起来,“确实是玩具屋……”他诚挚地对陈羽芒说,“小宝宝,你真的很漂亮。我能请你喝一杯吗。”   “不喝。”   “饮料呢。”   “不喝。”   男人咂舌,稀罕极了:“你哪有看上去这么乖啊……”   陈羽芒惊讶了,“我看上去很乖吗?”   这大概是唯一算得上陈羽芒有明显情绪波动的表情了,可能是有些意外,又或者觉得可爱,他忍不住哈哈大笑,眼里的欲望和发痒的手掌实在是按耐不住了。   他相信,所有注意到陈羽芒的人,都会觉得他诱人。不全是脸,坐在那等待什么的模样,就是只乖巧无主的小狗;但是应付陈经理时,冷漠和骄持又显得他非常欠教训。   目中无人的态度让陈羽芒变成一屋子‘艺术家’都想添一笔的画布,男人来搭讪的时候开口第一句没有吓唬他,陈羽芒现在危险极了,如果他没有主人,那么他今天晚上能不能走出这间屋子都不好说。   他忍不住了,而且男人余光看到有别人端着酒杯站起来,不用想也知道是朝这边来的。   这漂亮愚蠢且无主的小东西是块新鲜的蛋糕,既然他抢先,那第一口必须得是他的。男人平时的习惯并不排斥分享,不如说他是个慷慨的人,更喜欢和同类一起共同使用玩具。   他忍不住伸出手,目的地是陈羽芒的嘴唇,似乎要帮他擦一擦不存在的水渍,陈羽芒躲开了,他先是有些意外,接着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男人。   ……得有人教他管理表情,这孩子自以为能震慑住别人,实际上只会让人手更痒。   他终于忍耐不住,并不顾陈羽芒的躲避,而是伸出手,暧昧的从后颈握住了陈羽芒的脖子。抚摸他的耳垂。   是想象的触感,他忍不住又摸了摸,满意地发现陈羽芒身体绷紧了,闷笑一声。   陈羽芒说:“放开我。”   “你说什么?”   “我说放开我。”   他笑着压低声音,“再说一遍。”   陈羽芒说:“放开我。”   男人不仅没有松手,反而用了力气,大到足以让陈羽芒说疼。陈羽芒确实喊了疼,他发现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多了两个人。   还坐在自己位置上的人,都有意思地看着这边,陈羽芒就像是被捕食者围起来的兔子,此时此刻不知道自己完蛋了,还愣愣地睁着那双看了就像让人弄红的眼睛。   要让那双眼睛红起来,最好因为痛苦猛地睁大,瞳孔会因为剧烈的疼痛缩紧,那么其他地方也会缩紧,柔软的皮肤只有鞭痕太可惜了,他可以让画布绽起来,他有这个能力,他曾经让很多人变成失去五感的玩具,当然有些不是圈里人,就和陈羽芒一样,误闯了,或是被骗了,总之他觉缪老板给这里的名字取得真不错,虽然有点土也有点刻意,但十分精准。玩具屋,不卖玩具卖什么。   陈羽芒喊了好疼,端着酒过来的几人相视一笑。   男人伪装不下去的侵略意图混杂着暴力,像一场表演的预告,他手上的力气没有松,对陈羽芒温和地说,“首先,我先得教会你说「请」。接着,我会教你说谢谢。等你学——”   几乎就是瞬间,在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也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陈羽芒平静地看了男人一会儿,后颈处传来的痛让他没有再废话下去的心情。陈羽芒的速度很快,也利落,他拿起吧台上调酒师凿冰留下的改锥,用了合适的力气,向面前的这个人脸上划了过去。   此时此刻合适的力气,就是很大的力气。   陈羽芒从出生起做任何事就没有思虑后果的义务和必要。   如果他不高兴,那么他敢在陈悟之当着一千人的面开会的时候泼他一脸的烫水。   陈羽芒做任何事都只是为了自己高兴,并且目前的他,在这座富庶灿烂如海上明珠一样的城市,在他长大的地方,他总有比谁都能能漠视一切规则的、十足的本钱。   至少目前,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管得住他,他只会对着一个人听话。   而那个人,在今天,几乎是从晚饭的时间开始,就已经把陈羽芒惹急了眼。   他向来不懂后顾之忧这四个字怎么写。那把尖锐锋利且粗长的冰凿子相当重,陈羽芒惊讶调酒师是怎么把它举起来上上下下凿那么久的,他挥两下就嫌手累了。   但你能指望一个未成年能多懂收敛自己的脾气。   这里现在安静地连喘息声都听不见了,陈羽芒划烂那张其实客观来看相当英俊的脸。   骨相很优秀,眉眼深邃,棱角分明,薄唇,鼻子有一点点勾,鼻梁很挺,还有一道目测八到十厘米的裂口,从左眉贯穿到右脸,血几乎糊满了男人的脸,顺着眉骨流淌进耳洞里,裂开的皮肉像一道瓣,陈羽芒还在打量这张脸——对,虽然像绽开一道肉花,但客观来看就是很英俊,陈羽芒不讨厌他的脸,这男人的声音也低沉好听。   不过现在不太好听了,他痛苦地呻吟,因为面部扭曲而剧痛不止。陈羽芒第一听见人能发出豪猪一样的尖叫,他见那人颤抖着用手背沾眼睛,想试图看清楚,但太疼了,太疼了,脸上动任何地方都让他剧烈震颤。但还是强忍着眨了几下眼,他看着面前干净的皮鞋,纤细的小腿——裤子上污渍变多了,除了之前的脏东西,还有血花和唾液,再往上就是瘦但挺拔的腰线,还有垂下来的视线,陈羽芒的脸。   陈羽芒收回视线,想到了什么,对一旁原本端酒过来的人说:“你看他的样子。”   突然被对话,那人愕然地后退一步。   陈羽芒说:“这不比弄哭我更有成就感吗?”   男人拍了拍地面,攥起拳头,他看起来很想张嘴说话,但说话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就是上刑了,他只能用带泪的目光去怒视。   烂的是脸又不是身体,他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声音,颤抖着扶椅爬起,他也怒视呆滞惊愕的众人,让这群蠢货别再像个傻子一样看那个杀千刀的疯子了,赶紧报警,在那之前先——   “啊——!”有人忍不住尖叫。   忽然引起众人恐慌,是因为陈羽芒居然毫无预兆地,干脆利落地冲着男人的脸,又来了一下。   第一次是猖獗,第二次就是疯了。   这下众人回过神来了,有人惊呼,也有人到抽一口凉气。有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连连后退,还有人在喊陈经理去哪里了,这里谁负责。   现在所有看着陈羽芒的人眼神都很清澈,无论是椅子上的还是跪着的。Play只是paly,训诫再怎么无情,那也只是床上的游戏。陈羽芒手里的冰锥像一把乱扫射的枪,他现在依旧像被围起来的兔子,表情和气质没变,因此更让人毛骨悚然。   “我讨厌别人碰我。”   “摸哪里都讨厌。”   “我被你弄的很疼。肯定留下印记了,我还得想办法藏起来。”   因为邢幡嘴上说不生气,但傻子都能看出来他不高兴。真心假意无所谓,主要邢幡不高兴的时候很吓人。虽然陈羽芒不讨厌他那样。   这一下应该划烂了眼球,男人不敢凶巴巴地看陈羽芒了,也不敢冲围观的人瞪眼睛了,他捂住受伤的左眼,惊恐地后退,因为陈羽芒蹲了下来。   他一只手拿那个冰锥真的很累,于是改用两只手握着,尖锐的地方对准了男人另一只眼睛。周围没有热心的人上来阻止。大家是在美好的周五出来玩的,谁都不想血淋淋地躺在地上哭都不敢哭。   在今天,邢幡是陈羽芒的罪人。他让陈羽芒从下午六点气到了现在凌晨三点。   一百多个电话。   你知道一百多个电话是什么概念吗?   他从晚饭后一刻不停打了两个多个小时,方才,他看着空荡荡的屏幕,是真的,在考虑,要不要,直接,捅死邢幡——   越想越生气,气得陈羽芒柔软地笑起来,他喜欢玩具屋,这里很好看,新奇有趣的东西不少,虽然也有恶心不适的内容,但大体上他是喜欢的。和男人一样,玩具屋这个名字他也喜欢,人生气的时候是需要拿来发泄的玩具,他抬起手,对着那只完好的、瞳孔紧缩的,充满畏惧的眼睛。   “操,陈羽芒!”   缪柏恩一口浊气被自己生生咽下去。见陈羽芒只是懒懒地看他一眼,还不准备收手,缪柏恩心和脖子一起哽住了,他跺了跺脚,眼睛一瞪,夸张地伸手拦:“别!小祖宗算我求你——”   “芒芒。”   陈羽芒听着这轻轻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也没有恶心让人不适的油腔滑调。   如此浓烈的血腥味一团一团伴随热气扑在陈羽芒脸上。而此时植物的味道逼迫陈羽芒冷静,它挑拨陈羽芒的委屈,就是这么轻而易举,这种感觉让陈羽芒也很生气,生气且无可奈何。   邢幡声音不高不低,甚至它就是偏轻的,但陈羽芒还是听出了邢幡的情绪。   挤压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愤怒,就像陈羽芒手里沉重的冰锥,黏糊糊的血在不锈钢上凝结,比眼泪粘稠,也比陈羽芒的眼角要猩红。   “芒芒,”他淡淡地说,“过来。”   - 第27章 27. ✺---   一句话邢幡不会说第三遍,陈羽芒知道。他也不会让邢幡喊第三遍。陈羽芒蹲着本来就不舒服,他垂下眼,握紧了手里的凶器,咬着下唇,眼睛很红。他想站起来,但是椅子上有血比较滑,他没有撑住。   在摔跤前,邢幡托住了他。   本来离的就不远,邢幡不可能让陈羽芒摔在地上。   他托着陈羽芒的腋下,为了防止他滑到,半举半抱地将陈羽芒扶起来。   “……放开。”陈羽芒带着哭腔。   缪柏恩问:“地上那是谁?”   陈经理还没回过神,直到缪柏恩在他耳朵边打了两个响指,这才嘴皮子不利索地说,“气化公司的,我记得,额……应该是魏平的长子。”   缪柏恩不认识,“气化?上属什么单位。”   “煤炭,原煤集团,”陈经理清醒了点,稳声道,“老板,这怎么处理。”   缪柏恩疲惫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他先喊医护过来收拾一下,“轮不着我们处理。”他看了一眼邢幡,又对陈经理说,“该操心的是今天的客人,你先去楼上叫店长下来亲自道歉,挨个道歉,然后让她和副店长企三个补偿方案,明天早上就要。”   陈经理说知道了,离开前忍不住看了一眼陈羽芒,对上视线之后,心惊担颤地迈开步子,一路小跑。   “芒芒。”   陈羽芒的样子像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开口讲话了。   这辈子都不再和邢幡说一句话。   但是他还是抓着邢幡的衣服,邢幡接过温热的湿毛巾给他擦眼泪,脸和手。陈羽芒的脸怎么都擦不干净,眼泪掉个不停。邢幡抚摸着陈羽芒的脸,“别哭了。”   求雨舞也没这三个字好用,原本只是掉眼泪,现在直接哗啦啦倾盆大雨,陈羽芒抽了下气,打开邢幡的手,看他的眼神想要掐死他,但又乖乖地给摸,邢幡摸了一手的水,毛巾不鞥用了,换了新的一条,他再次道歉。   陈羽芒说:“你去死。”   “我手机关了静音。”   “那你和它一起去死。”   “这都是我的错。”邢幡实在无法,抱住了陈羽芒,轻声安慰着。又说,“把它扔了。”   陈羽芒听话地把手里的凶器扔了,脸颊贴在邢幡的胸口,又推开他:“我自己能走。”   明显是不会给抱了,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但邢幡还是扶着陈羽芒的肩膀,从吧台去大门口,需要路过这间屋子的中央,陈羽芒懒得东张西望,他习惯被当做疯子看,但这样的场合,宾客心理素质比学校里的同学、陈悟之企业里的下属要强盛很多,在一些人眼里陈羽芒依旧是蛋糕,草莓酱和血浆长得差不多,淋上去都一样令人食指大动。   陈羽芒现在没心思玩了,但是邢幡注意到了什么,他扭过头,与那人对上视线,邢幡情绪稳定,只是目光很沉,但对方还是一怔,喉结滚动了一下,很快地底下了头。   有时候,‘所有权’这个东西,展露给他人并不需要项圈和链条。其实邢幡哄了陈羽芒挺久的,大部分坐在椅子上的人听着都会觉得不太舒服,因为那算得上是丧权辱国地哄,陈羽芒的冷笑和讥讽也让趴在地上的人听着心惊肉跳。   缪柏恩这一晚赔得很惨,要是想再把生意做下去还得赔得更惨,这笔账当然是记在了邢幡身上。第一他没脸皮问陈悟之要这个钱,第二其实现在陈羽芒不怎么归陈悟之管。   责任人是邢幡,从去年的今天开始就是了。   这么算算日子,缪柏恩脸色变了变,忽然想到。他刚刚应该祝陈羽芒生日快乐。   陈羽芒察觉出邢幡不对劲,“等等,走慢一点……你生气了?”他愕然,“你凭什么生气啊?”   “以后不要来这种地方,不要再做这种事。很危险。”   “你但凡能接电话——”   邢幡冷淡地说:“你清楚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凶什么??陈羽芒说,“你应该夸我才对。我保护了自己。”   他没有理会陈羽芒的装傻充愣,“那不叫保护,那是泄愤。再该死也不用亲手去杀,你也该学会控制情绪了。我不希望你再做这些不计后果的事。迟早有一天,没有人能再替你解决这些事。”   “‘迟早有一天’?”   “花无百日红。偶尔也会有我和陈悟之都棘手的情况出现。”   陈羽芒原本还很火大。但听邢幡这么训斥自己,陈羽芒意识到了什么,忽然古怪地看着他,意外极了。   邢幡很少对陈羽芒生气,但很少不等于没有。但那基本上都是假的,陈羽芒分得清。   他分得清邢幡真心还是假意,分得清他的情绪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   ——大部分时间都是假的,情绪控制得好是一种天赐得本领。真真假假陈羽芒向来不会戳破他,因为他喜欢陪这个人演一出又一出的戏。   但今天,陈羽芒忽然意识到他是真的有些不高兴,不自知的不高兴。按照原本的行为逻辑,邢幡应该会故作生气实则‘担心’,再做出百依百顺的样子,好像陈羽芒说要什么他都会给。   陈羽芒平静地打量邢幡,他发现这个人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生不必要的气。这些话听起来,像是在担心他破产之后的人生。   这不应该啊。   因为陈羽芒知道他是个骗子。   去年在船上,邢幡拦下了准备自杀的陈羽芒,把他带回了自己的房间。惊恐发作的陈羽芒躲在自认为安全的地方。陈羽芒很害怕,下意识以为这地下室。他剧烈地挣扎着,嘴里喊着不要把他关起来。就和每一次被推进那个黑漆漆的,柔软的暗室时那样,他像个孩子一样哭闹不止。   每一次他都是这么过来的,即便再如何哭泣都不会有人将门打开,只能等待,陈悟之或许会关他半天,或者一天,甚至一天一夜。但是陈羽芒要崩溃了,去年那五十多个小时超出了他的极限,他害怕陈悟之再把自己关那么久,陈羽芒的恐惧变成了恨意,这么多年,在这个扭曲、虚伪又畸形的家庭中,带着一身体疾病长大成人,有什么理由不去死?   他知道自己不正常。   看着镜子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团黑乎乎的线。他认为那团线才是真正的自己。他觉得自己被关在这个身体里,只有死才能‘跑出去’。陈羽芒想,如果剖开身体,会不会发现自己其实空荡荡的,只有那团黑漆漆的线在腹腔里盘绕跳动。   吓坏的陈羽芒退无可退,他紧紧闭上眼睛,害怕地缩了起来,骄矜和傲气消失了个干干净净,露出他空虚的,永远都处于惊厥与恐慌的真实面目。   当时只有一面之缘的邢幡拥抱了他。动作很轻。   然后陈羽芒清醒过来了,他被搂在这个人的怀里,大脑和五感一点点恢复了敏锐,鼻腔里久散不去的血腥味被花与植物冲淡,他没有推开这个人,感觉身体从来没有这么暖和过,好一会儿,陈羽芒重新抬起头,他看着这个人的脸,看着那双眼睛,忽然心中一震。那是什么啊……那也是一团黑乎乎的线。   陈羽芒愣怔地看着它,忽视了那双眼睛里装模作样的担心。也忽视了虚假到一眼可以看穿的温柔和善。他和父母在外人面前做了十几年的表演,当然能看出真心还是假意,换别人演如此蹩脚的戏,陈羽芒早就会无趣地起身离开了。他没有这么做。   陈羽芒没有回应他,呆愣又好奇,一直恹恹灰败的瞳仁里神迹似的闪烁了一下,陈羽芒看到了。邢幡居然也是一团黑色的线,它混杂,无序,更加泥泞粗壮,像蛇一样蠕动着。   透过皮,陈羽芒在状态最衰弱的时候,用他的精神疾病、幻想与本能,幸运地看见了邢幡的本质。   震撼散去,在安静的呼吸声中,反应过来的陈羽芒心中涌现出一阵狂喜。   有那么一瞬间,陈羽芒发现自己低估了好奇心带来的快感。他喜欢做手工,喜欢拆解机械,是个动手能力很强的人。但那些他好奇的东西通过学习与拆解一点点弄清楚之后,他就很少对什么产生好奇了。   想要的总是能轻易得到,做任何事都没有成就感,爬了三十天到达山顶的快乐与一推门就是山顶的快乐是无法相比的,有太多原因让陈羽芒觉得世界无趣,他麻木太久了,总是那么无聊,人生一眼望得到头,做任何事都像是支撑着肉身去过冗长重复的剧情。   所以对的,陈羽芒知道。   陈羽芒一开始知道他是个骗子,陈羽芒知道他的目的,陈羽芒不知道原因和动机,但他知道邢幡那漏洞百出又极具引导性的溺爱假得不能再假,你就当是疯子的天赋吧,他看得出来,他就是看得出来,大厦总有一天会因这个人而倾颓倒塌。   他说花无百日红呢,陈羽芒是很惊讶。既然邢幡希望白星倒台,那么纵容自己做出出格的事,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陈羽芒茫然地脱口道:“你在担心……”他又很快打住了。咽下了剩下的后半句话。   担心什么,担心我破产之后的人生吗?   在邢幡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间节点,在他发现陈羽芒的重量之前。邢幡无意识露出的破绽,让陈羽芒忽然不知该如何是好。还以为会立马开始觉得无趣厌烦,但是没有。   “问什么,把话说完。”   “……你是在关心我啊。”陈羽芒默默了一会儿,去拉他的手,“是在关心我吗。”   陈羽芒问得语气很微弱,焦急且迫切,这让邢幡感到奇怪,“这不是关心还能是什么。”   陈羽芒冰凉的手指,轻轻挂在邢幡的掌心,他怔忪地安静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在干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知道了?”   “其实我真的没想到……”   邢幡以为他知道错了,于是表情不再那么严肃,嗯了一声。   结果陈羽芒冒出来一句,“其实即便遇到了你我也每天都想着要去死。”   “……陈羽芒,你到底在说什么。”   邢幡并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接着陈羽芒又说,“但是今天之后不会了。谢谢你关心我。”他认了错,柔软地喊邢幡哥哥,说,不要生气,以后不会了,你知道我只会听你的话。   时至今日,邢幡依旧不明白陈羽芒此番的原因。不过这孩子言行举止一直都没什么逻辑可寻。邢幡没有深思,也并没有为自己刚才的态度道歉。他没有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他将陈羽芒带走,离开这个他不该来的危险的地方。陈羽芒猜得没错,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情绪多余且没有必要。他忽视了自我反省,开始去思考别的事情,对他来说,陈羽芒并不是个麻烦,但同时,也没有占用太多思绪的必要。他没发现自己的破绽。   陈羽芒乖乖地被邢幡带着走,路过了一面镜子,他停下脚步,看镜子里的自己。忽然那团黑色的线,蠕动着,和邢幡的线一起扭曲起来,像纤毛一样试探触碰,然后它们抚摸,弯曲,交缠,最后乱成一团不分你我的深色,紧紧地,紧紧地混卷在了一起。   邢幡问:“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陈羽芒乖乖地说,“带我去吃夜宵吧,我肚子饿了。”   我在看你,邢幡,我在看你。   -   “他最近干的怎么样?”   “搞后勤?可以可以,非常优秀,部门上下对他评价很高。”   邢业霖说:“他踏实肯干,是个沉稳的性子,没有如今小年轻的臭脾气。你好好用吧,让他做什么都行。”   陈悟之摸摸下巴,“在我这是大材小用,你该找个时间让孩子回去。我老实本分做生意,能有什么需要‘后勤’的。”   “悟之,一年了,你总不能一直吊着我啊。我还有几年能活,你看你顾虑那么多,下决心前拖拖拉拉没个结果,换别人我早捂着脸走了,为什么还厚颜非要等一个结果,说明我有底气。”   陈悟之深深地看了他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有足足五分钟,屋子里没有人说话,他就这么看着,每一秒都在思考,所以邢业霖没有打扰他。   十分钟后,陈悟之挥手,让屋子里的人都出去,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不再打任何的谜语,他打开天窗说亮话,“姚剑韦送船给我的时候,我大概就知道他先和你有了联系。”   邢业霖说:“我也没打算瞒你啊。”   陈悟之说:“我当时说,船是他的。你想运什么东西进来,那是你和他谈的问题。”   邢业霖说:“他卖的是船,又不是烟。”   “我只能卖我能卖的烟。”   “你这不是忘本吗,”邢业霖笑道,“你心里清楚,自己是不是卖烟做的首富。”   “那都是过去的事,我现在经营得很好。”陈悟之语气缓下来,“你这不是给我一年时间考虑,你这就是在强迫我。我一开始就拒绝你了,不是你愿意等,我就一定会同意的。当初说好了,事成之后不再回头。你去国外过你的逍遥日子,我安安分分用这个厂子把钱一笔一笔捋干净。现在和以前不同了,三十年够很多事变迁,有些东西要进来,没以前那么容易。”   “没那么容易,不代表不行。”   陈悟之看了眼昔日旧友。表情难以捉摸。   谈到这份上,他也算是知道邢业霖打定了主意。陈悟之忍不住重新评测起这父子二人。   邢业霖这人,心狠手辣,果决,无情无义,利益是唯一驱动力。这些特质,陈悟之十几二十岁在海岛打拼的时候就见识过,现在他五十多岁了,很多血淋淋的回忆依旧历历在目。   而邢幡。   老实说其实他没什么印象。   可是活了五十岁了有些事情他懂。一个口碑好的、没什么阴暗面和瑕疵的人,比声名狼藉的人要可怕得多。很多时候名声臭的反而是最无辜的。他也没想不负责任地给这年轻人扣道貌盎然伪君子的帽子,但陈悟之能有什么办法,他是邢业霖的儿子,邢业霖养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正因为没什么印象,所以才觉得危险。   没有人能做到八面玲珑处处讨好,一个有能力并且让自己行事毫无瑕疵的人才该多多提防。邢幡的谦逊与安静经常让陈悟之感觉不适。   陈悟之说:“你现在就要我回答你,那我只能拒绝。”   邢业霖说:“那姚剑韦还是会继续给你船的。”   “你拿他来逼我?”陈悟之忍俊不禁,“他欠我的钱下辈子都还不完,走投无路都准备把自己宝贝女儿嫁过来了,你说,他能把我怎么着。”   “我替他还了钱,他不就不欠你钱了嘛。”邢业霖说:“等他能周转开了,有钱买钢了,之前窟窿全补上了,我俩做了长久合作好朋友,就开着船满世界玩去,把你一个孤零零地放在岸上。”   “这才是纸上谈兵的阶段呢,就开始威胁起我来了。”   “威胁?我这是救你的命。人人都有困难的时候,钱总有一天得花完,你卖的烟还不够交上去的税,为了个首富的名头给这座城花出去不少钱吧,兜里还剩下几个子儿啊,说话腰杆能挺这么硬?”他大笑道,“你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要不要猜猜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你搞的这么严肃干什么。”   邢业霖半开玩笑:“不严肃怎么威胁你。”   “我从不逞能,你也不必诱惑我,或是故意激我。我承认很心动,但今时不同往日了,我承担太多责任,一举一动都被监管着。我没办法——也没有能力处理好一切。”   “怎么没能力?我这么有诚意。”   陈悟之愕然,“我能有什么能力?你又诚意在哪里?如今来查个消防我都心惊担颤,你指望我干什么呢你到底。”   “我连儿子都给你了,还不够有诚意啊。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该去成家立业了,我还留着他,让他为你工作,这一年的时间,就是我的诚意。”   陈悟之还打算继续周旋下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愣住,阖了阖眼。   邢业霖的意思是,如果陈悟之坚决不入伙,那白星和造船厂的婚事就告吹,不仅告吹,人两个以后和和美美地结亲家,再像个吸铁石一样,把玩得好的都吸走,然后就孤立陈悟之一个人,让大家都变坏,然后欺负他。   “我读高中的时候都干不出这种事。”   邢业霖说:“读个屁,你哪来的高中学历。”   陈悟之笑了老半天,又盯着邢业霖看,拖拖拉拉矫情这么久,他最终还是点了头。   但来日方长,他得有足够的时间摸清楚这父子俩的脾性,邢业霖不是不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才耐心地陪他浪费了一整年。这是违法乱纪的事,刀尖上舔血。他需要算计失败的可能性,需要摸清楚所有的不稳定性,打最坏的假设,做最谨慎的预案。   邢业霖提起和造船厂的婚事,让陈悟之忽然被提了个醒。   陈羽芒的电话挂了没多久,他忽然隐隐约约地察觉出有些地方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他这辈子还从没见过自己儿子对一个人如此亲近,如此听话,甚至于依赖。   陈羽芒太粘着邢幡了。   其实这件事不是什么坏事,至少陈羽芒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至少麻烦事儿有人帮着去解决,老实说这一年他舒心不少。从来没这么轻松过,再体检的时候发现血压都正常了。   这孩子知道自己的用途和价值。但陈悟之的直觉告诉自己,有些事可能即将失去控制。而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第28章 28. 喜欢我,抱抱我   在他看来,事情真的有向着他最担心的方向去发展。   许翎让人过来收拾干净地上的柠檬片和玻璃,忽然有意思地说,“芒芒真的很喜欢邢幡。”   陈悟之还在那生闷气,陈羽芒在学校里做荒唐事不是一天两天了,他马上就十八岁了,懂十八岁什么意思吗,成年了。一天到晚还是这副小孩模样。说实话,要没有邢幡肆无忌惮地惯,肯定不会这么猖狂。   不过他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芒芒喜欢邢幡,”许翎翻了个白眼,“看不出来?”   “喜欢男人的那种喜欢?同性恋?”   “不知道啊。”许翎懒得和他说话,伸了个懒腰,“你试探试探呢。要真的是,你可小心了,姚剑韦是绝对不可能把孩子嫁过来的,你不如早点摊牌。”她笑着说,“你和邢业霖闹成这个样子,人老姚夹在中间多难受啊,他的船以后往哪边开,就看风往哪边吹了。”   陈悟之沉默地看向门口,思虑一番,做了打算。   白星的行政部门和生产园区是分开的,烟厂自然不在市里,但陈悟之办公的地方在江边,他对这座城市付出了很多心力与钱财,有很多杰出贡献,这栋楼是市政府拿出来给他撑门面的。不是送给他,只是让他用。   陈羽芒从季潘宁那里知道自己要结婚的消息。他先是呆了一会儿,后又觉得好笑。陈羽芒冲进了陈悟之的办公室,说:“我喜欢邢幡。”   此时此刻正有文员在做报告,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陈悟之看了他一眼,文员便灰溜溜地离开了,临走没忘带上门。   陈悟之说:“你必须做你该做的事。”   陈羽芒拒绝:“我不可能结婚,你死心。”   陈悟之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道,“知道了,然后呢。陈羽芒,你必须这么做。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没有能力反抗我。你现在不是不想死了吗,那你还有什么筹码,说出来我听听。”   “我一直都是你的工具,你和许翎从来都没有把我当人看待,我活着只有用途用途和用途,我的病从来就没有被治疗过,没有人盼着我好,只要不添麻烦就可以。”陈羽芒直直地看着他,说,“爸爸,我从来就没有问你要过什么。”   一声爸爸让陈悟之挑了挑眉,“你想说你是真心的?”   陈羽芒说:“我不知道,你觉得我真心吗?”   “我觉得你是真心的吗?”陈悟之想知道自己儿子是不是在逗自己笑,他哈笑一声,“骗着骗着,自己都要相信了,”他说,“你真以为你喜欢他?”   陈羽芒没有说话。   “你喜欢个屁。我太了解你了。你喜欢只是那种感觉。你不会蠢到没看出来他对你所做的一切都假的不能再假。自私自利的东西……喜欢?儿子,你除了自己,你谁都不喜欢。”   陈羽芒安静地看了父亲一会儿,忽然露出个笑,他点了点头,“嗯。”   出乎陈羽芒的预料,陈悟之说得很对。   但也没有完全对。   陈羽芒确实喜欢邢幡,但也可以说他不喜欢邢幡。鲜少有人能看穿陈羽芒的秉性,以为唯独对某人乖巧,所以不再冷清又自私,但这种与生俱来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变。陈羽芒为人诟病的残忍之处就在这里,因为比起邢幡本身,不如说他只是沉醉那种被疼爱的感觉。   这种感觉真的很让人上瘾,但说得冷漠一些。   对陈羽芒来说,抛开邢幡令他无法拒绝的外在条件。   其实换一个人这么对他,也是一样的。   既然陈悟之还不算太蠢,他很快又说,“所以我不是为了邢幡。陈悟之,我不可能结婚。你控制不了我。说得这么胸有成竹,除了把我关起来还有什么新办法逼我就范。我见到姚昭的第一时间就会告诉她我是同性恋。”   陈羽芒放了狠话,陈悟之的父权与威严被挑衅了一辈子,此时变得凌厉起来,“你要做到这一步吗?”   “不知道,我需要做到这一步吗?”   “愿意去死我也拦不住,可能这就是你的命。在你查出病的时候,许翎就提出要直接处理掉你。溺死或者从楼上扔下去。”   陈羽芒还要再说什么,但陈悟之后面还有工作安排,他没有时间继续浪费下去,他喊来人将陈羽芒带走,他没有让陈羽芒回家,而是让他去医院,去什么医院陈羽芒心里有数。在那里陈羽芒无法伤害自己。   陈悟之说:“接受现实,和以前一样,你任何事都做不了主。无论你怎么反抗,怎么给我添乱,发疯。伤害别人我帮你处理,伤害自己不会有任何人愧疚或是心疼,你还是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没有白星,你什么都不是。”   他继续说:“等你连这点价值和用处都没有的时候,我自然会让你得偿所愿。到时候去跳楼还是自焚,都随你的意。”   他说:“仔细想想值不值得。陈羽芒,你心里很清楚,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像你想象的那样爱你。”   陈悟之知道陈羽芒想要的东西。   陈羽芒想要他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东西。   所以在这场虚假的幻梦中,才会如此沉迷。无法自拔。   “邢幡,邢幡。”   “邢幡。”   陈羽芒敲开酒店的门,在见到邢幡的一瞬间就扑了过去。他带着哭腔,委屈得要疯了,他嘴里喊着哥哥,酒气冲天,邢幡愕然地接过这具湿淋淋的身体,“是怎么过来的?”   陈羽芒要他抱,说:“坐飞机。”   “你在飞机上喝的酒?”   “嗯。”   邢幡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陈羽芒是怎么搞到他地址的,怎么查到他信息谁给他按电梯上来的。他将陈羽芒抱了进去,湿淋淋的身体像个冰块。春寒还没结束,和温暖的海滨城市不同,北方的夜晚还是很冷,陈羽芒的体温目前还正常,也没有打喷嚏,就是哭得眼睛和鼻子很红。   “我要洗澡。”   邢幡不太放心他一个人在浴室,陈羽芒就说,“帮我洗。”   “不行。”   “怎么不行?”陈羽芒任性道,“我在里面晕倒了怎么办,我淹死了怎么办。”   ……先不说浴缸能不能淹死人。陈羽芒确实说中了邢幡担心的点,陈羽芒现在的状态,一个人洗澡可能真的会晕倒。   “为什么忽然跑过来了。”邢幡说,“你为什么不提前和我电话联系。”   “陈悟之要把我关起来。”   邢幡安静地听陈羽芒说着,那些委屈一股脑倒出来,陈羽芒半醉半清醒,借着酒劲儿只想让人抱着他,“……我冷。你为什么不开空调。”   “房间的温度是正常的。”邢幡猜他大概是要感冒,于是并没有再拒绝陈羽芒,他去放了水,温度正合适,但陈羽芒还是嫌烫,光是坐下去就折腾了好一会儿。   “好热啊。”   “闷。”   “轻一点。”   “弄眼睛里了。”   “眼睛疼。”   “不喜欢这个,毛巾太硬了。”   邢幡洗他被弄了一身的水,好不容易把人清理干净,准备去给陈羽芒吹头发,在吹风机打开的一瞬间,陈羽芒几乎是跳起来,他躲得远远的,警惕地看着邢幡,又折腾了半天,邢幡才弄明白原来陈羽芒讨厌吹风机的声音。   或者也可以说是‘害怕’吹风机的声音吧。就算邢幡自己使用,也得关着门,不然陈羽芒就会难受地躲在被子里骂他。   邢幡打开门,陈羽芒已经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了,他怕黑所以给自己留了一盏灯,床上空出了邢幡的位置。   十六岁到十八岁,是能明显看到成长痕迹的年岁,陈羽芒个子高了点,轮廓不再稚嫩,逐渐褪去青涩,比以前明艳,也更能蛊惑人。   而邢幡,青春的尾痕早已不知不觉消失殆尽。和过去显山不露水的沉重感不同了,他身上那股危险的气息早已遮掩不住,也不需要再遮掩什么,他只用了两年的时间就成为了陈悟之的心腹,在适当的时候脱下面具,原本「温和有礼」的评价,变成「行事残忍令人畏惧」,那声用来调侃的邢总长早就变了味儿,都知道他是替企业做脏活的人。他们说邢幡完全就是个叛徒,为了投诚,背叛了自己的父亲,他对邢业霖开了枪——为了救陈悟之一命。   这也不好评价什么,人总得选个立场然后站稳脚跟,不择手段的人多的是,怎么就他能成功。   邢幡很适合穿正装或是什么深色的黑漆漆的制服,但是陈羽芒发现他不需要挺括的面料也能显现出上位的气质。真是大人的面貌……再如何收敛,邢幡的身体也在一举一动中不断强调体型与力量的差异。装模作样没有用,邢幡确实是再怎么小心翼翼都容易弄伤陈羽芒,他没有自己预设中那么温柔,所以邢幡很少碰他。大部分都是陈羽芒往他的怀里滚。   “你别……别送我回去。”   邢幡低声说:“不会。”   “要是明天醒了,你不在,”陈羽芒睡眼惺忪地说,“我就杀了你。”   “董事长为什么要把你关起来。”   “因为我说我喜欢你。”   邢幡说:“你不喜欢我。”   “喜欢。”   “芒——”   陈羽芒不想听他说,大大厚厚的枕头也不睡了,伸出手抱住邢幡的脖子,把自己塞进他怀里。“我喜欢,我是淋着雨跑来的,怎么不是喜欢呢。”   在邢幡身边,陈羽芒似乎随时随地都能因为各种事情哭泣。   “喜欢的,我喜欢你啊。哥哥,邢幡,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以为不是你也可以,但是除了你也好像没有别人……没有别人会这么对我。”   陈羽芒没有发出抽泣的声音,他只是在流泪,红酒的葡萄味又甜又烂,洗了个热腾腾的澡加速了酒精的吸收,让陈羽芒更加头晕脑胀,“没有人会这么对我。陈悟之,这个老畜生,他说得对。”   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邢幡的心痛都发自内心,在这方面他永远都是坦诚的, 因为陈羽芒的声音谁听了都会难过,是这一生不曾为人所爱于是埋怨。是嘴上说着不稀罕,其实渴求了一辈子的什么东西。陈羽芒连在自己的母亲身上都没有体会过的东西,就算是假的也珍贵无比。   邢幡搂住了陈羽芒,“他说什么。”   “他说,”陈羽芒缓缓地合起眼皮又睁开,试图让自己不要昏睡过去,他眷恋此时的温暖,舍不得睡过去。   话在陈羽芒嘴边,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说不出去,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塞在那里,无论如何就是说不出去。   “他说,”   陈羽芒嘴唇微微颤着,闷在柔软的地方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他说你不爱我,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我。   我知道他说得都对。   他是陈悟之的工具,好像也是邢幡的工具。但是邢幡对他太好了。他为了不当工具,‘壮烈’又疯癫反抗了一辈子,忽然,有人摸摸他,疼爱他,花言巧语两句,他就愿意了。   “他说什么。”   “他说……”   说不出来是因为陈羽芒知道没有意义。   达成目标后的你会做什么,会去哪里,会记得我吗。会不会其实察觉到的真实都是捕风捉影的错觉,我与所有人都没有分别,若干年后如果再见面,你会连我的名字都忘了。千万别有那一天啊,我希望至少你是能记得我的。   他了解邢幡的目的,却不了解他的动机。他有时候能隐隐约约察觉邢幡压抑的凶戾与恨意,又窥探不到秘密的源头。邢幡笃定地说陈羽芒不喜欢自己,这让人无比委屈,因为只有陈羽芒知道他泥泞的本色,只有他察觉出了邢幡眼底深处最深处平静之下的恨意,但邢幡对此一无所知。   在邢幡的眼里,陈羽芒是个孩子,谁对他好他就喜欢谁。不是外人口中的疯子和神经病,只是个爱撒娇的麻烦鬼,有恃无恐所以做什么都会被原谅。哪天他对陈羽芒不好了,陈羽芒就不会再喜欢他了。仅此而已。   “陈悟之说什么。”邢幡耐心地哄着问。   陈羽芒闭上了眼,他到底是没有说出来,只痴痴地小声笑着,“说了让我难过的话呀,问什么。就好像……你能为我报仇似的……”   “说不定。”   陈羽芒安静了很久,大概睡着了。怀里的身体轻飘飘,手臂下搂着的腰细,衬得邢幡小臂很粗,肌肉精壮。但陈羽芒大腿上还是比较有肉的,他不爱运动,所以肉都很软,而且很滑,皮肤贴触着邢幡的腰腹,偶尔蹭一下。   邢幡蹙眉,他不明白为什么陈羽芒没有以前健康了?感觉越长大越纤细,下巴也尖,他猜测这孩子是不是最近都不吃饭。陈羽芒发出绵长的呼吸声,邢幡扣好他乱动挣开的扣子,在想陈羽芒睡觉估计不会老实,可能会踹人。   还有一盏陈羽芒留给自己的壁灯没有关。   陈羽芒在装睡,他听见邢幡的呼吸声变得有规律起来,于是睁开了眼睛。虽然不算很清明,但足够他好奇地去探索心愿。   邢幡的胳膊很沉,陈羽芒推开它爬起来,仔细看了一会儿这个人的脸。   ……喜欢。   本就醉酒迷蒙的目光此刻变得恋眷又贪心,他喜欢邢幡的嘴唇,犹豫了半天却没敢,只闷气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大着胆子,伸出手,心跳不稳地解开邢幡的衣服。比起有别的想法,更像是对身体产生好奇。陈羽芒小心翼翼地掀开布料,却愣了一下,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他一时半会还没有反应过来,很快,陈羽芒呆滞在原地,他变得安静,心跳却剧烈,瞳孔缩起来,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手。布料松垮地搭在邢幡的皮肤上,男性的身体如陈羽芒好奇的那样轮廓分明,但他现在没有顽劣的心思了,只是呆呆地,脸色苍白地看着邢幡。就连醉意都消失了大半。   一个人的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疤痕,像经历过战争的土地。   他知道邢幡是个危险的人,在危险的地方做危险的事和危险的人相处,可这些痕迹看起来像是随这副肉体一起长大似的,它们趋于平整,无法融入血肉,新新旧旧的皮肤让他看起来像挂满污渍的墙,腹部有道长长的手术痕迹,曾经得到过良好的缝合与恢复,变成紧绷的一道增生,新长出的肉很吓人。   这些伤口不是来自他的后勤工作,因为这两年陈羽芒从未见邢幡受过伤。那这些痕迹是哪里来的?一下子,陈羽芒什么心思都没了。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后知后觉邢幡总是将西服穿得规整,原来是在掩盖烟疤,但是邢幡的身上为什么会有烟疤?看起来就很疼。那里是烧伤的痕迹,他经历过火灾吗?陈羽芒伸出手,心烦意乱地碰了碰那些伤口,视线垂下去,头晕目眩地打了个哈欠。   陈羽芒将他的衣服盖好,笨拙地拖来被子去掖,他最终什么坏事都没干成,乖乖地蜷在邢幡身边,身体贴得没有那么紧了,过了很久很久才睡着。   真睡与装睡其实很好分辨。邢幡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睡着的陈羽芒很安分,而且过于乖巧了,似乎可以一个姿势窝一晚上,鼻息静悄悄的,嘴唇闭得很紧,面色红润。   但是陈羽芒的身体温度越来越高了,呼吸也变得粗重,脸颊越来越红。邢幡平静地看着他发烧,想摸一下陈羽芒的额头。他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掌,自从前段时间陈羽芒发过脾气后,他就没有再带着手套去触碰他了。   “邢幡……”   “你发烧了。”   陈羽芒并没有醒,只是在无意识地说梦话。   邢幡凑过去听,陈羽芒说的似乎是别把我关起来。   “你别把我关起来。”   邢幡说:“我不会把你关起来的。”   “我喜欢你。”   “你不该喜欢我。”   陈羽芒哭着耍起赖,说他没有不听话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邢幡冷淡地做出对陈羽芒真实的评价与想法,“你到底哪里听话了。“   被柔软的被子包裹起来的身体温度很高,邢幡没有照顾他,看着陈羽芒的眼神懒惰又冷漠。   纯粹的利用不需要浪费情感。他看得出来这孩子对自己的喜欢与依赖。他也是喜欢陈羽芒的,但这点微薄的喜欢一文不值,为了达到目的,舍弃谁都可以。   本该是这样的。   和在海上初见时的少年不同,试图自杀的陈羽芒像香槟泡泡,有一定的光泽却单调又容易弄破。如今被邢幡照顾了两年的陈羽芒色彩浓烈,他鲜活而健康。   本该是这样的。所以有些不舍。就算心意一文不值,他也开始忍不住地怜惜。心软是失败的开端,是失控的前奏,邢幡希望自己可以再残忍一些,他确实这么做了。邢幡的计划是疏远陈羽芒,他知道陈羽芒一定会无休无止地发脾气,然后自己就会厌倦。   但这是个漏洞百出的烂计划。邢幡当时忽略了一个可能,就是他根本不会厌倦。 第29章 29. 他口中所说的不爱   因为不听话,因为谈恋爱,陈悟之又把陈羽芒关了起来。   邢幡去为陈羽芒求情。虽然事情追根究底,就是他引出来的。   一开始,陈悟之以为陈羽芒这辈子都处于叛逆期。但最近发生的事情让他意识到——在邢幡把他儿子惹恼之前,陈羽芒其实一直都还算乖。   因为不想被陈悟之拉去当配种的工具,也因为邢幡对他越来越明显的疏远,陈羽芒破罐破摔,谈了个男朋友,据说是他们班的班长,打篮球打得很不错。说不清楚是谁先看上谁的,总之就那么在一起了,闹得人尽皆知。   内忧外患没个消停,白星内部也出了问题。陈悟之在和邢业霖的博弈中取得上风,鑫城到底还是陈悟之用三十年时间,一根线一根线细细密密地织出来的。虽从结果来看是个大满贯,但过程并没有那么轻松。   邢幡是关窍。他的背叛来得又快又险,邢业霖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陈羽芒和男同学谈恋爱了,那么他和姚昭的婚事自然告吹。姚剑韦其实是个难得廉洁的人,爱妻女、十分顾家。陈悟之这么调侃过:因为是个好人,所以才会破产。   陈悟之帮邢业霖运东西进来,看似合作共赢,实际上他知道,自己给邢业霖这匹恶狼当了桥梁。那老东西把他当船开,他就拿老东西的儿子当枪使唤。不必多说,邢幡确实是把顺手的好枪。   白星有时候会沾惹些麻烦,邢幡总能干净利落地解决。他找陈悟之谈话的时候坦白了一切,他说:“董事长,你可以相信我。”   陈悟之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邢幡解开自己的衣服,展示屈辱的过往,他的身体布满过往留下的遗迹,他说,“邢业霖是我这辈子最恨的人。为了亲手杀了他,我愿意做任何事。”   邢幡坦白起他的过去,他说,他童年还算幸福,家境不算贫穷,母亲是个医生。当时邢业霖移居海外,偶尔才会回来,送来金额不小的现金,给母亲带珠宝、外文书与香水,给他带玩具和电子产品。可是母亲去世后,他就没有再来过了,邢幡说自己被送去大海岛和发小一起生活了四年。   “你是十五岁的时候被邢业霖带走的?”   邢幡说是的。   陈悟之明白了:“那之后,你身上开始出现这些东西?”   邢幡笑着,他双手交叠,隔着黑色的手套,摩擦在一起,他看着自己的手套,答非所问。“那之后,我开始戴手套。”   陈悟之点到为止,没有再问。他思考过后,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邢幡并非在为他人做事,而是在替他自己做事。既然这样,那陈悟之没理由不相信邢幡的诚意,比起随时举棋不定的利益取向,恨意要具体、单纯的多。   陈悟之将邢幡放在了心里。他直觉这个虚伪又凉薄、将自己儿子骗得团团转的年轻人不会让他失望。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是对的。邢幡确确实实为了自己冲邢业霖了一枪,他又开始好奇那位是做了什么天神不赦的事,他忍不住问缘由;“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自己的父亲。”   邢幡笑着说:“芒芒又为什么这么恨董事长你呢?”   一听他提起陈羽芒,陈悟之扯开话题,随便找了份文件丢出去,“最近有个麻烦官司,你帮我去处理一下。”   邢幡打开文件阅读报告:“卷烟厂的工人掉进了机器里。”   陈悟之挥了挥手,不甚在意地敷衍道,“对,他自己掉下去的,也没买保险,结果老婆孩子闹个不停,你去让她消停点,最近我看你很闲的样子。”   邢幡放下文件,他知道陈悟之不乐意听自己提陈羽芒的名字,这会儿是在找理由让他走,又明里暗里说他多管闲事。   但他还是不得不替陈羽芒求情,“我希望董事长能将芒芒放出来,已经关了很久了,再关下去会出事。”   陈悟之抽着烟,看窗外不看他,“你到底要对我儿子做什么。”   邢幡的语气里带着奚落与责怪,“如果董事长平时多关心他一些,麻烦事会少很多。”   “你教训起我来啦?”   “这叫忠言逆耳,”邢幡欺身过去。骤然来这么一下子,倒将陈悟之吓了一跳,他挑着眉往后避,又才发现邢幡是去拿桌上的另一堆纸和信封,于是叹了口气,悻悻弹了下烟灰。   但陈悟之调侃得没错,邢幡确实是在教训他,他将纸摆在桌面上摊开,说,“这就是后果。”   这堆纸是机场新酒店的合约,还有一些公证材料。   陈羽芒为了他那个小男朋友偷梁换柱,换了陈悟之的章。再加上也是因为这事,造船厂和白星闹得越来越恶心,所以陈羽芒才又被关了起来,所谓的眼不见心不烦。   算了算日子,确实是该放出来了,三天了。再关下去肯定会出事。虽然船厂没了是有些可惜,但既然姓姚的介意,结不了婚,那就换个不介意的结。就好像这孩子真以为捣捣乱,命途就能由他自己说了算似的。   “那就让他出来吧。”   邢幡征得同意之后,去接陈羽芒出来。   陈悟之的残忍,更多的是来源于共情能力的缺失,其实陈羽芒几近完美地继承了这一点。他也将这份特质体现在方方面面。邢幡还记得去年鑫市美术馆有个交流活动,他带这孩子去看油画,有一幅画让邢幡很动容,飘在水面的女人手里还捏着自己编织的花冠,凝滞在溺死前的表情让他想起了自己,不由得流下泪来。   而陈羽芒见到邢幡流泪,愕然得连表情都没有控制好。即便这不是他第一次见邢幡哭。   听音乐的时候,去剧院看表演的时候,邢幡经常会动容落泪。陈羽芒不明所以,他说自己无法感同身受。   “你为什么看这幅画会哭?”   “她嘴巴张着,说明她想要呼吸。她的死不美丽也不平静,她很痛苦,又害怕又绝望。”邢幡说:“当时这幅画的模特被画家苛待,她在浴缸的冷水里泡了很久,那之后患了肺炎险些丧命。”   陈羽芒盯着那幅画,过了一会儿,他表示,“在我看来就只是具漂亮的尸体。”   陈悟之感知不到他人的痛苦,唯一重视的只有自己的需求。陈羽芒亦是。这样的人很难爱上什么人,也很难去爱什么人。   陈羽芒为了气人、为了吸引自己想要的注意,甚至不惜去找别人伤害自己,这让邢幡终于意识到,陈羽芒本质玩乐的感情与意图正在悄然变质。   时隔两年,陈羽芒再一次被关进地下室。   他被关了三天三夜,几次晕倒在里面。状态非常糟糕,像一具水面上漂亮的尸体。邢幡本没有太多情绪,他目前依旧在与陈羽芒保持距离,照顾好人之后就准备离开。但陈羽芒醒了,喊了一句哥哥,这个时候意识很模糊。   他问邢幡:“你能带我走吗?或者杀了我吧,真的好痛苦。”   傻子也能猜得到,陈羽芒这三天在那个噩梦一样的地下室里经历了什么。   邢幡看着陈羽芒,忽然开始反思起自己做的一切,他再一次觉得痛心,不为别的,而是因为陈羽芒带着哭腔的央求,他意识到陈羽芒大抵真的对自己有些什么感情,是陈羽芒自己都理不清楚的感情,而邢幡,无法忍受陈羽芒的求救与依赖,这让邢幡鼻酸,也让他动容,他又心软了。   陈羽芒说:“我为什么要经历这些事。”   邢幡说:“我也不知道。”他抱着陈羽芒颤抖的身体,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带着哽咽的声音,低低道,“我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经历这些事。”   “我们?”   邢幡没有回答陈羽芒的问题,他摘下手套,抚摸着陈羽芒的额头。现在这孩子身体里电解质太低,很容易休克,邢幡安慰他,“不要哭,也不要再消耗体力了,睡一觉醒来会好受很多。”   陈羽芒不愿意睡,他知道醒来之后邢幡就会离开。他问:“你为什么一直带着手套?”   邢幡说:“我现在没有戴着手套。”   陈羽芒说:“我知道,我不让你戴。我就是好奇你为什么总戴着。”陈羽芒问的是邢幡的过往,但没有得到答案。   邢幡的声音低沉又温柔,掌心的温度很烫,抚摸着他的头发,眉心和耳朵,陈羽芒不再哭了,他闭着眼睛说,“你摘下手套摸我的时候,就像我在摸小猫。”   邢幡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   陈羽芒说:“但是带着手套就没有那种感觉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邢幡问他:“你讨厌吗。”   “讨厌怎么还会让你摘手套摸我。我喜欢。”陈羽芒用着可惜的语气,灰心丧气地说,“杀了我也行,随便你怎么做。我不想再被关起来了。比起死在地下室,还不如让你多抱我一会儿。”   邢幡的动作彻底停下了。陈羽芒无意之间说中了邢幡最难以启齿的秘密,陈羽芒是很像他的猫。陈羽芒也像他的猫一样让他有点痛苦。邢幡记得那只猫,他还记得自己到最后也没有救回那只猫,它从始至终都只是痛苦地叫着,没有亮出爪子哪怕一次。正因此他当时才极其痛苦,因为他希望它抓伤自己,希望它跳起来抓瞎自己的眼睛。一直亲昵地露出肚皮的小猫,到最后也没有反抗,他多希望能换一换,在地上血淋淋地死去的是自己就好了。此刻的陈羽芒真的很像那只猫。他也将那么‘血淋淋’地死在自己手里。   该怎么避免这样的结局呢,他不会因为心软和怜惜影响到自己筹谋了一辈子的事。陈悟之走私贩毒,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倒台,他不会收手,会在事情告一段落后离开这座城市,后面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包括陈羽芒要经历的一切。   因为心软,他故意对陈羽芒疏离,故意冷淡,避开,不去联系。   结果就是陈羽芒不吃他这套,身体力行地想方设法与邢幡较劲,谈恋爱就算了,邢幡收到那张示威似的照片——陈羽芒脖子上布满了其他男人留下的,青紫的痕迹。   事实就是,他气笑了。   他成功被陈羽芒惹恼。并失去了应有的理智。   又在见到陈羽芒的时候,邢幡装作温和地去引导、包容。可最终还是露出了真面目,他摘下手套,掐着陈羽芒的脖子,手掌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原本青紫的痕迹,仿佛这样做那些痕迹就可以加上新的注释,仿佛这样做陈羽芒脖子上的痕迹就只能是自己留下了的。有那么一瞬间他可能真的想过,就那样——像是扼死一只天鹅似的,陈羽芒会死于窒息,会死在他的手里,像那只曾经拥有过的小猫,这会让他少很多烦恼。   他最终没有扼死陈羽芒,他心软了。   而现在邢幡抚摸着虚弱的陈羽芒,陈羽芒允许,也希望邢幡杀了自己。邢幡拥有了结束一切的机会。   但他又心软了。   陈悟之不爱陈羽芒,许翎也不爱陈羽芒,除此之外似乎也挑不出第三个能拿来排比的人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在乎陈羽芒。   那邢幡你呢,你在不在乎陈羽芒。   邢幡不回答这个问题。   他决定将陈羽芒送走。   陈悟之听到这个建议,意外道,“让他出去读书?”   “最近形势不好,让他远离这里,也能让董事长省心。”邢幡平静地补充道,“同时也能远离我。我知道你一直在担心什么。”   这就说中了陈悟之的痛点,他思虑一番觉得十分有道理,于是爽快利落地答应了。   邢幡替陈羽芒选择了国家,选择了学校,思考了陈羽芒的能力后发现最难的是替他挑选专业。   他给陈羽芒存下了一笔钱,很大的一笔钱,那不是白星的钱,而是邢幡自己的钱,除了邢幡没有人知道这笔账。在陈悟之破产后,这笔钱会以信托的名义资助陈羽芒上大学。它够陈羽芒未来十年的衣食无忧。五年不够。因为邢幡想过这孩子有可能突发奇想打算去读医。   是在这个时候,邢幡做好了不再见面的准备。他有些不舍,但这是他所能做的一切了。   陈悟之笑道,“我还以为你对我儿子多少有些想法。”   邢幡的表情很温柔,“我确实很喜欢芒芒。”   “你知道换个人对他也一样的吧。”   “怎么不知道,”邢幡失笑,“是会觉得有些不平衡,但也仅限于此了。”   陈悟之自认为还是挺了解他的,疑惑道,“这不像你啊。”   “我是把他当孩子,不是妻子。董事长,你实在是想多了,”邢幡接过陈悟之递来的烟,凑过去让他替自己点了火。他松弛着眉眼,“如果是妻子,我不会让芒芒离开我的身边,甚至是视线。我会害怕,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担心焦虑,我担心自己保护不了他。”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真有这么个人,吓都被你吓跑了。”陈悟之不屑,嗤之以鼻道,“我看那小子有的闹呢。你以为他会乖乖听话,让他出去读书他就出去读书?”   “我会切断和他的联系,也不会再接电话。同时拒绝见面。只是一点,董事长,”他轻声说:“不要再把他关起来了。”   陈悟之听见这一句,板着脸地打量起邢幡。若让他说这个年轻人有什么可怕的地方,大概就在于他说的话和他做的事,完全就是两个人。   这句话语气太轻了,淡淡地像在谈论公事,你甚至可以说他在央求,但陈悟之听出了极其浓厚的警告意味。在位一把手干了许多年,大大小小地管理着万号人。这是唯一一次,让他产生了极重的不适感。   不适的来源就在于,陈悟之发现自己无论回一句什么,都像是在顶嘴。诡异极了。不愧是邢业霖的种。这种人是友是敌都是祸事。更何况他还这么年轻。   邢幡趣道:“董事长这么看着我,像是要找个机会除掉我似的。”   陈悟之压低声音,冷冷地问:“我能相信你吗。”   邢幡说:“你永远可以相信我,董事长。我会一直为你工作,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白星,只要我还活着,就绝对不会背叛你。”   “我凭什么相信你。”   “因为这一切都与钱无关,我不为谋利,”邢幡熄灭了那只抽过一口的香烟,笑着说,“如果不是我心甘情愿,没有人能强迫我为他工作。董事长很清楚这一点,是不是。”   “我确实没给过你什么,你也从来都没要过,”陈悟之叹了口气,又问,“也不必安慰我,想要我安心,就提个要求出来。。”   “就像我说的那样,董事长。我对金钱名利不感兴趣,我目前只有一个要求,”邢幡正如陈悟之预料到的那样,缓缓地说:“别再把芒芒关起来了。”   他笑着说,“就当我是在求你。”   就如邢幡承诺的那样,他不再与陈羽芒见面。不接电话,残忍地结束了这段关系。   陈悟之也禁止陈羽芒想方设法联系邢幡。他没有再将儿子关进地下室,而是锁在了家里。既然要出去读书,那就好好准备文章和作品。   许翎出去度假了,没个一年半载不会回来,这栋宅邸是陈羽芒的监狱,里面有厨师、采购员、警卫、医生和他一起生活。   陈悟之的警告是对的,陈羽芒无论是伤害自己还是伤害他人,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只能等着,从秋天等到了冬天,然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从楼上跳了下去。 第30章 30. 十八岁的自我本位思想   陈羽芒没有如愿。   他被恼羞成怒的陈悟之带了回来。因为冰天雪地穿着睡衣跑去西苑找邢幡。   陈羽芒高烧不退,他在救护车上就被打了镇定剂,同时开始补液。没有哭,在邢幡只是平静看着他被陈悟之带走的时候,眼泪就干掉了。只有输液管里的葡萄糖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初恋太短暂荒诞,陈羽芒分辨不出心情的具体模样,可能再也见不到邢幡了,他到底是该茫然还是慌张?陈羽芒一路上都在反思邢幡的表情,他不断回想,分析,分析邢幡这么做的原因。分析到最后他发现自己什么都想不出来,因为到最后除了愤怒就只剩下愤怒。   本来是让他非常感兴趣的棋盘,甚至提起了陈羽芒热情生活的兴趣,但还没开始正式博弈,就被对方无情地掀翻了。陈羽芒总以为还是有时间,还能继续玩下去。   他装模作样地溺爱他,他装模作样地对他乖巧。这世界上有几个人配陈羽芒说爱,邢幡凭什么不爱陈羽芒?   ……这种败者特有的羞耻,让陈羽芒在难过之后很快地平静了下来。   不感情用事的时候,他脑子一般是很灵敏的。说到底,陈羽芒知道邢幡对白星做的事,也知道他的计划和目的。还有很多拿来报复,或者说威胁邢幡的东西。有什么必要让自己卑微到这种程度?大雪天的跑出去,在雪地里等他,然后乞求‘带我走’。   这两年陈羽芒一直在帮他遮掩,甚至偶尔也会顺水推舟暗地里帮他搞点小动作,不然邢幡真以为一切都那么顺利吗?他再谨慎,陈悟之也不是傻子。   ……凭什么。凭什么?   “明明只要我想就能毁了你所有的心血。让你灰溜溜地一败涂地。”陈羽芒脱离情绪后,又被另一种情绪控制。他开始疑惑起来,有点不明白自己今天冲动的原因。   这个人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他怎么敢这么做的。   你怎么敢就这样抛弃我?   陈羽芒下了车,被工作人员谨慎又不安地送到宅邸,陈悟之的怒火已经积累到了一定程度。他因为白星最近的烦事,本就暴躁阴鸷,邢幡打电话让他把孩子接回去的语气也令人羞耻,陈悟之狠狠地扇了陈羽芒一耳光,质问他到底要做什么。   这不是父亲第一次动手。陈羽芒心里唯一的想法,是意外这个年过半百的伪人会因为一点小事起如此大的情绪。陈羽芒的脸因为发烧而浮红,他从小到大没吃过物理意义上的苦,皮薄肉嫩地挨了一巴掌,红肿起来。   陈羽芒没有生气,而是浅笑了一声,冷静,镇定,并且情绪寡淡。这模样让陈悟之有点意外。   陈羽芒的语气轻描淡写。他没有骂陈悟之,也没有说别的,只是留下一句,“知道了,爸爸。以后不会了。”就安静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陈羽芒环视自己漂亮干净的房间,房间里处处都有邢幡送给他的东西,大部分在陈羽芒看来没什么用,他收到的所有礼物中,最喜欢的是一台95年老海鸥,烤了藻绿油墨颜色的车漆,极致复古漂亮的银灰内饰。这台车在国内上不了路,所以只能在宅邸周围的路径绕湖泊‘溜达’一小会儿。   车钥匙是一把真正的钥匙,只能插进锁眼和点火开关的那种,就放在五斗柜上的一个小碗里。陈羽芒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将它扔进了垃圾桶。   “还以为你以后都不来学校了。”季潘宁惊讶地说。   “为什么不来,”陈羽芒弯起眼睛,“要参加毕业典礼啊。”   “……感觉你哪儿不太对劲。你爸又把你关地下室了是吧。”   陈羽芒想了想,“没有,他好久都没有关我了。只是前段时间一直不让我出门。”他温和道,“我最近表现还可以,所以他让我出门了。”   “你爸真的很纵容你了。”季潘宁有些羡慕,“……要是我为个男人这么折腾。”可能她和她妈早死了几百回。   陈羽芒说:“爸爸对我确实很好。”   季潘宁没有接话,她还是觉得陈羽芒不对劲。在复杂且险峻的家庭环境中艰难长大,她是个非常敏锐的人。所以很直观地感受到了陈羽芒的状态诡异。但比起说诡异,更像是一种熟悉感。她琢磨了半天,有意思地盯着陈羽芒看,终于意识到了根源——这家伙像是回到了几年前的状态,像层镀冰的假人,礼貌的谈吐和笑貌下是懒得去藏的傲慢和恶劣。   但又有一些不同,陈羽芒身上带了一些危险的气息,不是来自于他人,而是陈羽芒自己。   至于为什么这么说。   午休时间,教室里只有几个人,有部分围着陈羽芒,剩下的则在自己的位置上安静地做自己的事。而陈羽芒——正坐在桌子上,规矩地穿着冬季制服,修长的腿和纤瘦的脚踝露出与西裤同色的袜子,小牛皮鞋裹着他的脚。这所学校不会在配置方面敷衍学生与家长,制服鞋一人一楦,无论是线缝还是鞋底都干净锃亮。陈羽芒一条腿松弛地垂落,另一条腿则踩在赵望声的肩膀,有时会抬起来,顽劣地用鞋尖蹭对方的脸。   被踩的倒霉同学跪在地上,十八九岁的年纪身体也算健壮,正笑得一脸勉强,眼神狼似得盯着陈羽芒,敢怒也敢言,就是不敢站起来。   陈羽芒问赵望声,“怎么这么看着我,明明是你先欺负别人的。”   男同学冷笑一声,不和陈羽芒犟嘴,只撇了眼旁边的季潘宁,“小三生的就是会抱大腿,这小子回来了你支棱起来了,平时也不见你给谁打抱不平。嘴比老子屌还长。”   季潘宁笑得不行,“就因为是小三生的,老娘落地起就自带一个抱大腿的技能,芒芒这么好骗,利用他绰绰有余。”   赵望声说:“我又没把你妈揍医院里。”   “霸凌就是霸凌啊。”   赵望声眼睛一挑,似笑非笑道,“他这就不叫霸凌了?”   “霸凌你怎么算霸凌。”   陈羽芒说,“我看你喜欢我这样。”   赵望声还想说什么,但对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说什么都是徒劳。这是陈羽芒,学校里很多人都猜测他精神不正常。行事作风很诡异,太傲慢骄矜了所以不讨喜。但陈羽芒本身就没有讨喜的义务与必要,他父亲是首富,他是大家阿谀奉承的对象,他根本不需要社交。虽然本人并没有这么做,但如果他想在学校这一亩三分地横着走,那也没什么人会拦着。   其实季潘宁也只是承口舌之快,被赵望声欺负的那个特殊学生听力有问题,特招来的书呆子也没什么背景优势,但这不是赵望声犯浑的原因,而是那个小聋子平时就喜欢和陈羽芒凑在一起,分明陈羽芒也不怎么理会他,但就是爱上赶着去做跟班。正巧,赵望声原本就看陈羽芒不顺眼,正主好几个月没来学校,他就偶尔会去和小聋子开开玩笑,谁知道那么不禁逗,起了冲突之后就成这样了。   季潘宁告状的时候说得比较隐晦,但陈羽芒也猜到发生了什么。虽然他不会觉得那是自己的责任,但还是有一些不爽,正好,最近需要一个情绪的发泄口。   季潘宁制服穿得就比较乱七八糟了,她和另外几人笑着说了几句。还在座位上的同学此时也坐不下去了,纷纷离开教室。高三的学业并不繁重,因为这里的学生基本上未来都已定型,最后一个学期没什么人出勤,准备材料的准备材料,有人已经早早去了心仪学校的城市,要读预科的那一批去年就已经结业。季潘宁从桌子上拿起烟盒,陈羽芒问她要了一支。   季潘宁愕然地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以前有人当着陈羽芒的面抽烟,他会直接让那人滚,或者泼水过去。“……不能是因为失恋吧。”还是因为邢幡?   因为邢幡。   陈羽芒一开始也只是好奇,陈悟之一愁眉苦脸就开始烟雾缭绕,莫非尼古丁真的有什么奇效?但试了一包自己家的产品后,陈羽芒漱口就用掉三杯水,直到许翎让他尝尝看带甜味的女士烟,她递了过去,陈羽芒就接了,许翎给儿子点燃,教他第一口吸但不过肺,第二口可以试着尝尝味道,第三口用鼻子呼出来。酒味的甜雾混杂一点点香烟独有的苦辣,其实已经非常薄淡了,但对于入门的新手来说还是呛了一下。   陈羽芒最近是觉得空虚又无聊,但其实现阶段的烟与尼古丁帮不到他什么,所以他试图让自己上瘾。就这样在无人管束的情况下,染上了一个坏毛病。   以前邢幡抽烟的时候,陈羽芒故意用嘴去咬他指间的那根,当然没有成功,还差点烫到了自己。他没有被责怪也没有被批评,但从那以后,邢幡再没在自己面前抽过烟。   其实邢幡只有一次生气,只有一次真的被陈羽芒惹生气了。陈羽芒想起那天,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轻声问季潘宁:“班长没来吗?”   “嗯?谁?”季潘宁愣了一下,看了他一会儿,才说,“退学了。家里出事。我听说是破产。”   “这样啊。”   季潘宁没忍住问,“我记得他们家,不是和你父亲有什么合作吗。”陈羽芒谈恋爱谈得那么浮夸,基本上大家都知道。在同一座城市交往生活,谁家里企业出了什么事,动静大一点,基本瞒不住。“之所以破产,好像就和这个合作有关……芒芒,那两个月他状态挺差的,忽然就不来了。”班长人缘挺好的,为人随和,关心同学,经常和季潘宁一起打球,所以她和大伙都有点在意,“我问你们是不是分手了,他说没有……你有他消息吗?”   陈羽芒也只是随口一问,很快失去了兴趣,漫不经心地说,“不清楚。”   他将烟灰弹在赵望声的脸上,眼皮,甚至嘴巴里,陈羽芒见他红着眼睛一脸晦气地咳嗽,往地上吐脏东西……忍不住闷笑了起来。   因为邢幡不在,所以陈羽芒回归本色,不需要再伪装纯真无知且缺爱的人设。他发现自己还是喜欢过去的处事方式。拿别人发脾气是一件快乐的事——他人跪在地上,耻愤交加地央求自己玩够了就放过。被管束太久,他都快要忘记这种感觉有多快乐。   陈羽芒忽然好奇起来,邢幡在他面前反省央求的感觉会不会也很快乐,一定比这还要快乐得多。   赵望声被陈羽芒当烟灰缸使,红着眼咬牙切齿,“做人留一线。要是你没弄死我,我一定会报复你。”   陈羽芒说:“我知道。”   “没有白星你什么都不是。”   陈羽芒认同,“好多人都这么说。”   “说不定哪天你就落我手里了。”   如果真的破产,那确实很可能会有这么一天。陈羽芒笑着说:“你怎么这么记仇?”他又开始无聊起来,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再看回来的时候,依旧是那副恶劣的表情与态度。“没关系,我承诺你。赵望声,等到了那个地步,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反抗的。”   真有那一天也没关系,至少现在他心情不错。   毕业典礼结束后,承诺一定会来的邢幡没有出现。虽然一般这种时候,陈悟之和许翎都不会缺席,但因为企业频频出事,夫妇俩谁都没那个做面子的心情。陈羽芒坐在礼堂,身边留出的位置是给直系亲属的,他看了眼从台上下来的季潘宁,怀里抱着卷成一个卷轴的毕业证书——她父母也没有来,不过她习以为常了,笑容满面地和陈羽芒说,祝贺毕业。   她问:“你什么打算?”   “不是我的打算,爸爸要把我送出去读书,他说了算。”   季潘宁看了他一会儿,见他情绪非常微妙,于是也不再说什么,“还不走吗?典礼结束好久了。”   “我想再等等看。”   “你总是在等。”季潘宁说,“为什么那么执着他呢?”   “他答应过我的。”陈羽芒垂下眼,“迟到就迟到了,至少能来看看我吧。”   季潘宁满腹不解:“他到底特别在哪里?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他不是第一次失约,你也不是第一次失望了。”   “我再等一等。”   “他不会来。”   “他答应过我的。”   “陈羽芒。”   “他答应过我。”   季潘宁不再劝解,离开了坐席。   太阳落下去,邢幡没有来。陈羽芒拿出手机给他打电话,最近他安静本分,都以为他死了心或是失去兴趣,毕竟邢幡断联断得很干脆。不折腾捣乱,就没有人会管陈羽芒,也没有人会在意他。陈悟之说没有白星他什么都不是,其实有了白星他也依旧什么都不是。   邢幡答应他出席毕业典礼的时候陈羽芒很高兴,其实每次他答应陪自己去什么地方的时候,陈羽芒都很高兴。这么看来,他对陈羽芒没歪心思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这个人弥补了父母的空缺,给予他关爱陪伴和照顾,孩子是孩子,情人是情人,是陈羽芒自己要得太多。如果是因为贪心所以避嫌,那么陈羽芒知道了,他不要情与性方面的爱了,但毕业典礼为什么不来?   值得这样吗,想把白星搞垮就搞垮,想让陈悟之倒台那就让他倒台,在陈羽芒的默许下邢幡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结果到最后,连承诺过的约都不再赴了。陈羽芒可以等,他又等了一整个季节,从冬天到春天,陈羽芒想无论如何,今天他会出现的。因为承诺过。邢幡一直遵守诺言。   他会出现的。   ……   他会出现的。   ……   我到底为什么要替你隐瞒一切?   “……”   陈羽芒的电话没有打通,依旧占线,他甚至怀疑这个号码是否真实,还是说邢幡连挂个电话的动作都不愿意给他。   想了想,陈羽芒不再拨打邢幡的电话。他拨通了陈悟之的办公室,问他现在人在哪里。   “董事长?在的,现在在办公室。您要过来吗。”   陈羽芒说:“一会儿就去。”   “……我不建议您现在过来,楼下出了些事,很乱。如果有什么需求,我可以直接帮您转达。”   “不用,我当他面说。”   陈羽芒挂了电话,面无表情地离开了空无一人的礼堂。   白星的楼就在江边,平时人流量很大,国内外游客相当多。今天更是围了一堆的人,原本一路上都阴沉着脸的陈羽芒,见状十分愕然,他看了眼拉着的横幅,红底白字写满冤状,有女人抱着孩子,对人群不断哭诉。说他丈夫掉进了机器里,企业不管她们死活。   陈羽芒知道陈悟之最近焦头烂额,但他其实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疑惑地绕开那明显精神状态有些不正常的母女,心里泛着一丝诡异的感觉,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但其实陈羽芒误会了陈悟之焦头烂额的原因,白星最近的麻烦事和楼下的女人没有任何关系,其实这种事常常发生,市民大厅与政府楼下拉横幅的天天都有,那只是个很小的疏漏。但没日没夜地在大众面前发疯喊冤,陈悟之受不了,他对管理的人发火,问为什么这点事都处理不了。   底下人为难:“围观的群众太多了,如果强制把她拉走,肯定……”   “邢幡呢,这就是他处理的结果?”   “这……也不是总长去操心的事,确实是能做的都做了,就是按照以前的老办法处理的。以往谈一谈也都接受了,可这次家属就是不接受呀。总长说要冷处理,我们也只能遵照指令。”   “一口一个总长的,老子还没死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当家做主了,”陈悟之拍桌子,“赶紧把人给我清理掉,让老张派警车过来,再放在那丢人现眼,下一个处理的就是你。”   文员点点头,慌慌张张地走了,正碰上推门进来的陈羽芒。   陈悟之古怪道,“你来干什么?”   这段时间陈羽芒表现很不错,说不会再那么做了还真就很乖,要安排他出去也听话接受,最近连嘴都不顶了。虽然他不会傻到真以为转了性,但见陈羽芒把以前邢幡送的宝贝礼物都当垃圾扔了,陈悟之猜他儿子八成是真的心灰意冷。   其实这才正常,根据对自己儿子的了解,能执着一个人到这个地步,真的十分诡异。这孩子一辈子在乎过什么除了自己以外的人事物啊,痴迷得命都不要了,大雪天从楼上跳下去往外跑。   陈悟之没沉住气,好奇道,“你今天——”   “关于邢幡,”陈羽芒面无表情,没有多余的废话,开门见山地对陈悟之说,“我有些事要告诉你。”   比起心灰意冷,更像是一直在忍着什么。   掀桌子是陈羽芒被逼急后一贯爱做的事情。没必要指望一个自私了一辈子的疯子说话做事留有余地。不开心了就要报复回去,陈悟之让他不开心他就暗地里帮帮邢幡,赵望声让他不开心了他就让赵望声当众跪下羞辱。而邢幡,既然这次让他这么不开心,那他就把一切都告诉陈悟之。既然没有白星他什么都不是,那他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邢幡让自己破产?到时候落到赵望声手里怎么办呢,他才不要为了邢幡这个不守约的骗子放弃一切。   就算以前愿意,现在也不愿意了。   拙劣又伪善的负心汉。真是个无耻的混蛋。   陈羽芒甚至懒得让他后悔。 第31章 31. 转折实录   但是陈悟之没有让陈羽芒把话说完。有人进来打断了他们。似乎是有什么要紧事。   来的人面不改色地说有人在堰岛看见了邢业霖的车。此话一出,陈悟之眉头紧锁。   邢业霖自海岛中枪后销声匿迹,整整半年没有任何消息,前两天有人说在海岛看见此人在跑马场出现,今天又说在鑫城见到?   “你确定是他的车?”他淡淡,“这也太明显了,他不可能只有一台车用。他在鑫城所有挂了牌的车都是老张给他签的,要行走往来不可能这么明显。”   二把手认真思索:“说不定是故意的。”   “邢幡知道吗。”   “……不清楚。这个时间也联系不上他。”邢幡去海岛做事了,这个时候应该正好在飞机上。二把手说,“可能邢业霖就是乘他不在所以大张旗鼓地挑衅,如果不是,那这孩子估计有危险。”作为企业副官,他和陈悟之年龄差不多大,所以把邢幡当晚辈喊也无可厚非。   “他你不用操心。如果邢业霖是联系上了姚剑韦,”陈悟之看着桌面,接着摘下眼镜,用力捏紧眉心。“我猜到有这一天,但偏偏这个时候。”   “你怕什么,”二把手让他不用太忧心,稳重道,“无论是谁运什么东西进来,用的都是姚剑韦的船,就算他没有直接参与进来,这件事和他也脱不开关系。那两个蛇鼠一窝又能怎么样,谁愿意非得走到玉石俱焚的那一步。”   “你这是默认老姚和他凑一块了?正琢磨怎么把炮筒对准老子打?”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性。”邢业霖躲了半年,无论怎么找都摸不到踪迹,不知道在什么神仙地方养伤呢。这时候又大张旗鼓地回来。不是疯了,那就是找到靠山,有底气了。   陈悟之又与他同最近的一些事说了几句,陈羽芒听得无趣,走到那扇览尽江景的无框落地窗前,双手扒着玻璃,看楼下金光璀璨的城市灯火。   但看了没一会儿,陈羽芒发现了什么,他微微愣了一下,接着眯起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在发现自己没有眼花之后,愕然地往后仰了仰,玻璃上还留着他故意哈出来的雾。   过了一会儿,陈羽芒又趴在玻璃上,他好奇地睁大双眼,费力地向下看去,楼下的人群聚集得越来越多。   陈悟之和副官还在议事,对话忽然被破门而入的文员打断。文员先为了自己鲁莽向两位领导表达歉意,接着说,“楼下出事了。”   陈悟之面无表情地问什么事。文员太过焦急,没有时间铺垫情绪或是阻止语言,他只言简意赅地说了四个字,“家属自焚。”   话一出,陈悟之和副官当即愣了一下,对视一眼,咬牙切齿地叹了口气。在这节骨眼上。   向来都是祸不单行,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到底是经营多年的管理者,二人相当沉得住气,一个一边打电话联系在这件事上能帮上忙的媒体人,一个随文员带领去处理后续可能会有的麻烦事,一时间办公室只留有陈羽芒一个人,他还贴着玻璃,呆呆地往楼下看。   这件事已经过去两个月了。卷烟厂的工人掉进了机器中丧生,家里赚钱的来源断了。工人听口音知道是外地来打工的,他的妻子和孩子都没有鑫城的户籍,这件事特殊就特殊在这里。家里有个肾衰的老人得照顾,每个月要吃药,花销大头是工人熬资历熬出来的,他在卷烟厂干了十八年,时间换算下来,他目睹了陈悟之造机场的全程历史,但他依旧很拮据。过着十分艰难困苦的一生,出了意外后撒手人寰。妻子的文化水平很低,认字也困难。以往‘调剂’的手段她听了只觉得茫然,因为白星不认事故全责,也没有给很多钱……至少这些钱在她的认知里养活不了全家老小。   她不懂该怎么去维护自己的权益,工厂跑来‘慰问’‘打点’的领导说的话她一句都听不懂,她只知道那八万块钱什么都干不了,只能买老人未来两年的药,不够维持全家三老一大一小五口人在鑫城省吃俭用一年的开销。   陈羽芒从大厦高高的楼层往下看,人群聚了起来却离得很远,那个走投无路的女人抱着孩子在橙色和黄色中翻滚,然后一动不动。陈悟之的办公室温度适中,闻不到遗留下来的烟味,有干净的空气流通。而楼下烟雾缭绕,黑色的烟将火一点点遮盖住,她和她的孩子变成海面上棕色的玻璃瓶,瓶子里面全都是人血。夜景还是很美丽,凰洲江两侧车水马龙,路况良好,外滩沿岸是辉煌剔透的建筑群,复古,优雅,精致,整洁。   陈羽芒看见了警车,红色和蓝色光不断交替旋转着,像张保护网盖住了案发现场。陈羽芒后退两步,他不再看楼下,而是觉得心里很乱。   他很讨厌这种感觉。   因突发事件引起的,莫名的,骤然扰乱心绪的。陈羽芒其实很镇定,但闭上眼还是能看见火。他在办公室待客的皮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办公室没人,陈悟之去带头处理事故了。   陈羽芒安静地等陈悟之回来。回来之后他就要告邢幡的状。   他准备和陈悟之说:你这个蠢货,你被年轻自己三十岁的疯子骗了,再意识不到这一点,白星未来会出更多问题。在你们野狗争地盘一样斗来斗去扯头花的时候,就没发现所作所为一直有人帮你保留了痕迹吗?钱依旧在赚,越做越强,道德不重要,但在你无能拒绝他人诱惑,坠至法线以下之后,很多事就由不得你控制了。企业的大事是小,你有牢狱之灾是真。   这段话在脑海里排练了很多遍。   陈羽芒想不通陈悟之为什么那么信任邢幡,一个看油画都会哭鼻子的人,用脚想也知道不会真心诚意同你们一起作恶。这些话陈羽芒在脑海里演示了一路,进电梯的时候他还在想。并且幻想报复之后的官能体验。   等他将一切告诉陈悟之之后……邢幡一定会后悔的。处心积虑这么长时间,全都白干了。说不定会崩溃。陈羽芒光靠意淫就觉得解气。   “……”   本该是这样的。   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恍惚。   是心理不健全的十八岁,其实也是一直以来被象牙塔保护的十八岁,自焚给陈羽芒带来了一定的视觉冲击。还有一些微妙的感触。他在柔软的沙发上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坐立不安。这种感觉更让他讨厌又烦躁。一时间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想法。   “……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   明明他也弄伤过别人。做过幼稚的,血淋淋的事。但那是有人善后的小打小闹,上升不到什么引人深思的道德伦理层面。   陈羽芒是为私心跑来揭露邢幡的真面目的,他没想到会看到这种东西、这种场面。心里的不快逐渐扩散开,陈羽芒好像被迫地意识到了什么,却又因为它来得太突兀并且猛烈,而感到别扭且不快。   “……”   “我这么做没什么错。”   “我也是为了自己,”陈羽芒轻轻地说,“要是以后破产,落到赵望声手里就完了。”   “我不能吃苦受累。”   “陈悟之也未必相信我。”   陈羽芒连承认此时心烦意乱都很不情愿。他站起身,快步走到玻璃窗前,平静地向下看去。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意识到,白星让他所拥有的一切,财富,地位,把他和楼下自焚的女人隔开了。   他看到有工作人员在疏散围观的人群,陈悟之管理层的左膀右臂正在配合警方询问,楼下乱哄哄的,可是在三十九楼陈羽芒什么都听不见。   他一直默默看着刑幡做那些事,一方面是恨自己父母,另一方面他看得开。陈羽芒知道,陈悟之的财来之不义,虽然并不具体,但他心里清楚迟早会付出代价。   世界上最昂贵的东西陈羽芒都拥有过,他对物质早就没什么欲望了,他不想结婚,不想经营烟厂,也不想沆瀣一气做那些违法又无聊的事,陈羽芒的喜恶偏好其实很朴素,要说对未来的畅想,其实是很模糊的,他只想做点自己擅长的东西,他动手能力很强,许翎说他就算去做修理工也能很出彩,没有钱说不定他也可以活得很好。   陈羽芒希望邢幡成功,他希望邢幡能带他走。   楼下的警车将现场围起来,用油布和警戒线画出一个格子,陈羽芒开始混乱,是因为他发现陈悟之的恶可能不止他想的那么浅薄。可他不是该在乎这些事的性格,但又为什么陷入纠结与困顿。   “可是我本来就自私自利。”   但是那具尸体看起来比我痛苦得多。   “……”陈羽芒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陈悟之步伐稳重,他看到人没走,愣了一下:“你怎么还在这?”   陈羽芒缓缓地转过身。   陈悟之换下马甲,披上外出的大衣,见陈羽芒杵在原地,问:“你要和我说什么。”   “……爸爸。楼下那个,你打算怎么办?”   “你操心这些干什么。”陈悟之不解,“我不是去处理这件事。晚上有个酒局,现在就得去。”他并没有将楼下的事放在心上,能让他下楼一趟已经是给足了警署面子,既然知道前因后果,那么基本上走什么流程后续该怎么处理都有人替他去解决。   陈羽芒半天不做回音,陈悟之耐心告罄:“你今天过来,到底是要和我说什么?”   “……”   “说话。”   “今天是毕业典礼。”   “什么?”   “我今天毕业。”   今天毕业?陈悟之茫然地跟着念了一句,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眉眼松弛起来,恍然大悟,“是今天?”他看着陈羽芒那副模样,想笑又不能笑,“你别告诉我是因为家长缺席所以郁郁寡欢成这样。邢幡还真是把你给毁了。我儿子什么时候这么感性了?行,毕业了,恭喜你。想要什么。”   “不想要什么。”   “你垮了整整一个区,坐两个小时的车来江边,就是为了说这个。”   陈羽芒默了一会儿,时间卡在陈悟之失去耐心的节点,最终,还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陈悟之没有再多说什么,老友的饭局还在等迟来罚酒的贵客,他今天的安排很紧凑。给陈羽芒扔下一张卡,穿戴好之后就随秘书离开了。   陈羽芒看着桌上的那张万事达借记卡,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忽然理清楚方才别扭的感受到底源自何处:这不是他与谁谈情说爱的劣质游戏。事故惨烈直观,让陈羽芒不想明白也必须明白,他大概是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恶劣。   白星一定会倒,陈悟之一定会下台。   他们一定会遭受报应。   陈羽芒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陈悟之整洁且奢靡的办公室里,楼下人群久散不去,痕迹已经被清除出去,作为一场可能上演过无数次的插曲,随着消防和保洁如同清道夫一样将地面舔舐干净。管理层没有人会将这场悲剧太当回事,处理得好一周后就会被忘记,毕竟以前也出过更叫人难为情的事故。   陈羽芒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他茫然,烦躁,低落,心如擂鼓。甚至哭了一会儿。但最终,他还是去陈悟之的办公桌前,打开父亲的电脑,解算出陈悟之的秘密。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邢幡一直想要的东西。 第32章 32. 台上的获奖感言   陈羽芒出国的那天,季潘宁送他去机场。毫无意外的,陈羽芒说要在这里等一会儿。   “你确定要在这里等?要不进去吧,”事到如今,她不再劝什么了。只是有些担心:“才开春,还比较凉。”   “左右没什么事做。”   “会感冒的。”   “我很少感冒。”   陈羽芒出去读书并不需要带什么,他生活所需的一切会有人替他准备好。所以他只推了一个很小的箱子,像去某处短途旅行那样。   正好,他有手接过季潘宁送来的鲜花,说了句谢谢,“这么冷的天为什么有瞿麦。”   “喜欢就收下,”季潘宁没有回答,只笑着说,“我记得这是你最喜欢的花,其实我一直觉得它很像你,白羽毛一样。”   “我不喜欢。我喜欢绣球,”陈羽芒笑起来,“你替我准备的?”   季潘宁依旧没有回答,“花不好带上飞机,但仪式感得有一点,”她也笑了回去,“没两个月我就跑过去和你汇合了,你到时候接我别忘了,也回一束花给我。”   “潘宁?”   “你进去等吧。”   陈羽芒看了她好一会儿,看得季潘宁脸上的假笑终于支撑不下去了。她别过头去,很想来一支烟。   这世界上只有邢幡会送这种花,因为他曾经对陈羽芒说你很像白色的瞿麦。在需要送花的节日,邢幡一般都会带一束来接陈羽芒,如果抽不开身,就让人扎好了送到家里去。   陈羽芒不和她打马虎眼了,直接了当地问道,“他给你花的时候有说什么吗?一句要你带的话都没有?”   “……没有。花也不是他亲自送来的,我出门的时候有人给我的。他一直没有出现。”   “嗯。”   季潘宁也不再装下去,她表情和声音都很平静,只是忍不住好奇心,“我想正儿八经的问你一下,你也不用一定说真话。如果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不回答也可以。”她问:“我一直想知道,陈羽芒,你爱他吗?”   无论陷得多深,这份感情都谈不到爱这个字眼。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季潘宁知道,陈羽芒不爱邢幡。   所以她搞不明白这个人到底在折腾些什么,如果是那么简单三言两语被哄成弱智的性格,她不会和陈羽芒深交的。因为她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蠢货。和她妈妈一样蠢的蠢货。   陈羽芒没有对季潘宁撒谎的必要,他思索了一下,“不爱吧。只是很喜欢。什么是爱?他对我好,我也对他好。”   季潘宁能理解,“你喜欢他照顾你?”   “喜欢。”陈羽芒说,“我一直觉得他可以带我离开这里。”   “直到现在你还在期待?”   “嗯,所以想等等。”陈羽芒低下头,白色的、纤细卷曲的植物遮挡住了他的脸,“我看见了他……他和我一样,他和我是一类。其实……我宁可希望他没有心软。”后面这些话是自言自语,季潘宁没有听清,也不是那么在乎。她知道陈羽芒真心不多也就足够了,反正不管怎么说,陈悟之最终还是成功把陈羽芒送走了。   离别之后,陈羽芒在T1特殊通道外,怀里抱着邢幡送他的离别的花束,找了个长椅等待。   其实季潘宁误会了,对于陈羽芒出国的事,陈悟之并没有去管。季平安参与不到白星那个层级的矛盾,因此他一无所知,他的女儿也一无所知。   要将陈羽芒送出去,需要打点很多手续,细枝末节都是邢幡在做的。所以他知道陈羽芒是今天的飞机,他送了花束,希望这孩子未来人生顺利,他相信陈羽芒在任何行业都能做出成绩,或许共情能力低一些,没有太多鉴赏人文艺术的天分,但在理工科学的领域,陈羽芒一定能出人头地。他不希望自己在陈羽芒生命里留下太多痕迹,邢幡作为过客,做了他能做的所有事。但陈悟之并不知情。   他其实好久没有管自己儿子在干什么在什么地方了,大部分时间,陈悟之在自己的办公室待着,谁都不见。他从下午一直坐到凌晨,助理离岗了,保洁也下班了,被塞满的烟灰缸无人清理,有时候甚至灯也忘了开,他就那么在自己舒适宽大的椅子上一直,一直坐着。   窗外的夜景如旧。鑫城是东方新启的一颗耀眼明星,陈悟之坐在高高的大厦内,从四十岁开始,他第一天坐进崭新的大楼与崭新的办公室,每一天,每一个晚上,他一转身就能看见凰洲江的夜景,如此的璀璨,如此的繁华。这座城市是他的,是他建造的,他是这座城市的主人,是巨企的主人,他是值得被时代铭记且感谢的人,他让这座沿海都市欣欣向荣,回首瞻望丰功伟绩,信念让他深觉白星坚不可摧。   今天依旧没有开灯。黑漆漆的。   平时这间办公室,即便没有开灯,也因夜色而生机勃勃,可现在却好像外面那些花花绿绿的灯再也照不进来了似的。陈悟之手里的烟快燃到尾巴了,他却毫无发觉,只是在背对着自己的桌子,就那么看着窗外,思索一些过去的事。他曾经在这里接待过外宾,接待过部级以上的政治官员,他们谈笑风生,交流,沟通,认真诚挚地约定未来。   现在他们都不见了。办公室最近风水很差。下午的时候,陈悟之对着电话鬼泣森森笑,“我怎么知道是谁举报的我呢?他妈的吃两桌饭又关纪检什么事了,我老婆都没管到的事,他来管我。”   当时邢幡就在他的身边,阻止了陈悟之对着稽查员发泄情绪,他接过电话,询问事情的起因缘由。   陈悟之的手被烟头烫到,他转动了一下眼球,将烟蒂扔进鱼缸中。   许翎和他离婚了,相当干脆利落的。但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大事,这只是最近发生的一切中,一件小到可以忽视不见的事。所以陈悟之并不是因为这件事从下午坐到了晚上。   邢幡问他:“要开灯吗。董事长。”   陈悟之的目光疲惫,也很平静,他抬头看了一眼,“你还没走啊。”   “这种时候,我肯定会在这里陪你。”   “嗯,”陈悟之似乎还想给自己点烟,但是烟灰缸满了,他放下手里的杆子,问邢幡,“你在这多久了?”   夜色下,邢幡依旧穿着黑色的制服,带着黑色的手套,他在沙发上的坐姿较为松弛,双腿交叠,手也是,“我一直没有离开。”他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就好像,只要陈悟之需要,他就可以一直一直坐在那里,安静地等候着。   陈悟之笑了笑,没有作声。   邢幡说,“你就算在这里坐到明天,也抓不住在暗处的人。我在收到这份文件的第一时间就将它汇报给了你。”   邢幡收到了一份文件,不知是谁匿名发送给他的,文件的内容是陈悟之的一切,它记录着那些只存在他电脑里的,外人不可以接触也不允许接触的东西。包括不限于他走私违禁的证据,贪腐的账目,重企一把手与涉政要员的名单,一大堆被他只手遮天掩盖住的人命官司。甚至很多都是陈悟之自己电脑里也没有的内容。这些过往经历整合起来,小小一个压缩包,摧毁的威力非同小可。邢幡在收到这要命东西的第一时间,就将它汇报给了陈悟之。   这段时间,陈悟之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裁掉了多少人。甚至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当年一起从海岛打拼到内陆的挚友。   他看谁都是贼,看谁都像那个偷窃秘密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叛徒。他估摸着邢业霖手上也有这些东西,因为姚剑韦打电话来了,说他们愿意谈谈,但所谓的谈就是邢业霖给他两个选择:把拥有的一切打包成好礼,送出去,恭敬一些,老老实实地破产,或者蹲监狱。他极有可能面临死刑。   陈悟之多了一些白发,许翎离婚后回海岛去了,妻子的姓氏帮不上什么忙,以往的合作伙伴见风使舵,离他远远的,撤股的撤股,违约的违约,总感觉这一切从两年前就有预兆了,陈悟之意识到,邢业霖的目的可能从始至终就不是寻求合作,更不是弄什么运违禁的东西进来卖大钱,他的目的就是白星。要让陈悟之下水,让他湿了身体和鞋。要拿陈悟之脏污的证据,再用证据逼死他。   如果不是邢幡还在身边,他都要以为这是那父子俩做的一个反目成仇的伪局,就等他往网里跳。   陈悟之不咸不淡地问:“你还能做什么吗?”   邢幡不解,“你现在只有我了,董事长。除了我没有人能帮你,都到这一刻,再怀疑我忠不忠诚,这难道不太伤人心吗?除了我还有谁能为你办事。”   “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你。”   “即便你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将文件第一时间汇报给你的也是我,”邢幡说,“我永远不会欺骗你,董事长,你知道我的过去啊,你看过我的身体。即便是你的副官,也有泄露机密的可能,而我不会。”   “其实我直到现在,都觉得,”陈悟之垂下眼,想起自己的副官,眼皮颤了颤,“——觉得我恐怕真的是误会了他。他跟着我几十年了,不应该的,不是他。说实话,我不应该怀疑……”   邢幡说:“你没有怀疑他,你是杀了他。”   陈悟之闻言,抬起头,原本明亮的,意气风发的一双利目,因为近期遭受的一切,也开始浑浊疲惫,“是你让我这么做的。”他倒是没有用教唆这个词,毕竟听起来像自己耳根子软弱似的。   “董事长,你认可这是正确的做法,就没人能说服的了你,只有你自己下定了决心,才会做出这种决定,你知道他不杀不行。为什么现在又责怪我呢?”   “我没责怪你。”   邢幡轻声笑了笑,“在我看来,这就是责怪我。”   说这些无用,陈悟之自己心里也清楚。说得再多……都没有实际上做的事让人信服。无论他如何怀疑,如何猜忌,最终,坐在这间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对他陈悟之不离不弃的,只有邢幡一个人。   邢幡的动机是那么纯粹——对他父亲的仇恨,让他永远站在陈悟之这一边。无论结局怎么样,最终获利的都不是邢幡,所以到底该怎么才能不信任他呢?但凡有一丝破绽,甚至一丝利益牵扯……   陈悟之习惯性地打量起这个年轻人。   或许是屋子太暗,他忽然发现邢幡很奇怪,好像只有在光线极差的地方才能真正看清楚他的样貌,越明亮他反而越模糊。只有在这种黑漆漆的时候,邢幡的面容才清晰无比,他的眉与眼,干净的眼白与泥潭一样的瞳孔融合在一起,瞳孔又和他浓密的睫毛融合在一起,清晰可见。陈悟之所结交过的高官贵胄……名利场他以上他以下的一切,似乎在此时此刻,都无法与这个年轻的男人并行。   但这个人,这个人也不过是就在那张沙发椅上安静地坐着,告诉陈悟之,现在只有我能救你。   陈悟之放弃了:“你要我怎么做。”   邢幡说:“我赌邢业霖手里没有这些文件或是文件不全。里面的内容我粗略看过,包含造船厂参与进来的证据。海关开的口子只有一处,就是三角航运货轮通行的下水点和船检专用通道,他们承诺在特定的时间针对性抽检。也就是所谓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初是你卖人情才拿到的方便,三十年前,你和邢业霖在海岛做灰产就是这么干的。”   陈悟之知道他要什么了。   邢幡说灰产比较委婉,毕竟贩毒两个字真的很难听。他说:“泄露文件的人只使用了你办公室的电脑,这个人很谨慎,懂得清除痕迹,也有洗除监控的能力。但我知道你私人的设备里还有存留更多可以拿来威胁的文件,其中包含了三十年前的事件记录,那些比较危险对吗?有关于你,关于邢业霖之间的往来的物证。这物证就是我父亲直到今天都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也是你拿来与他鱼死网破的唯一优势。这是双刃剑,但你没有别的办法了。”   “谁去谈判。”   “我去谈判。”   “这相当于所有人犯罪的证据都在你手上,”陈悟之笑道,“你还真是敢要。好像认定我对你百分百信任了似的。”   “董事长,你只能信任我。除了我没有人会为你做这些事,”邢幡说,“除了我,没有人能在这个时候不顾人身安全为你出头。”   “说得好像我现在众叛亲离了似的。除了你没有人可以用?”   “你早就众叛亲离了,你现在除了我,没有人可以用。”   陈悟之十分轻蔑,“是吗。”   邢幡从椅子上起身,他一步一步朝陈悟之走去。走到他的面前,说:“玉石俱焚的办法那么多,你现在就可以不使用我,直接去堰岛找邢业霖。”   “你……”   在似笑非笑的质问声发出前,他忽然被邢幡打断。   冰凉的皮革手套捏着陈悟之的下颚,邢幡将他的头抬了起来,陈悟之身体一僵,愕然地睁大了眼,对这惊世骇俗的举措,他明显十分感到不适,但下巴上被蛇咬了似的,力道大得吓人,他只能被迫抬起头,被迫看着邢幡的脸,听他蹙着眉,不满地对自己说,“董事长,我也是会寒心的。”   他在不满陈悟之此时此刻依旧不信任他,所以有了情绪。   “……”   “你一定要相信我。”   “……”   “我不会让你有危险。”   “……”   “我也不会让你进监狱的。别害怕。要一起度过难关,要让邢业霖知难而退,”邢幡希望他能将自己的话牢牢记住,于是情真意切地重复:“你就必须要相信我。”   陈悟之说:“好,好……你委屈什么?我知道了,你去做。现在赶紧把我放……”   陈悟之桌上的电话响了,打破了颇为窒息的氛围,邢幡放开了他,替浑噩又羞愤的陈悟之接了电话。他还未开口,那边人就说,“董事长,小少爷一直不走啊。”   邢幡脸上的表情没变,他眼神斜向听筒,不发一言。   电话那边继续解释,“因为要等人,所以预约的时间和跑道都已经错过了,他说不着急,错过了就买民航的机票。”   邢幡依旧没有说话。   “您还在吗,董事长?等一下……”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下,很快换了别人。   陈羽芒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来,有一点点失真。邢幡听见他轻轻地喊了一声,“爸爸。”   邢幡依旧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眼皮却垂了下来,毕竟他接收到了陈羽芒的讯息,毕竟这一声爸爸,不是他平日里喊陈悟之的语气。   陈羽芒说:“谢谢你的花。”   陈羽芒说:“不来送送我吗?”   “……”   陈羽芒等了很久。   邢幡从始至终不发一言,到最后是谁挂的电话也不清楚。   他就在这里等着,这个通道往来接送的旅客大部分都是认识陈羽芒的,但很少会有人上来询问,一般就是看过一眼后,若有所思地离开。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但他确实等到了最后一刻,航班错过,就再买下一班。负责看护接送他的人也没有阻拦,陈羽芒一直等,说来有些可笑,他还是觉得邢幡会带他离开。   只要他出现,陈羽芒就会坦白一切。   坦白自己一直以来都知道邢幡的计划,坦白他一直都在帮助邢幡,坦白那份文件是他匿名发送给邢幡的,他猜到邢幡要以小博大,将文件通报给陈悟之,不仅借此清理了一批碍眼的老东西,更将走投无路的陈悟之困在越缩越小的包围圈里。真恶毒,但做得不错。   但更多的,他不是为了坦白。   陈羽芒希望邢幡接收到他想要表达的讯息,希望邢幡看出他对人生的厌恶,对血亲的厌恶,对这座城市的,对一切的厌恶。他希望那些虚假的溺爱中也夹杂着真诚。   陈羽芒不知道自己爱不爱邢幡。这么说有点自私,但他希望邢幡爱自己。即便他不予以回应,邢幡也能爱自己。   因为陈羽芒不会爱人。他这辈子从来都没有爱过任何事物,他只是……只是因为邢幡的出现,忽然开始期待起明天来,有了想要换一种方式好好活下去的欲望,换一种……不那么麻木的方式。构建起一个重获新生的目标。   陈羽芒等了很久,他发现自己赌输了,他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邢幡确实没有来,邢幡并不爱他。他拒绝在陈羽芒生命里留下痕迹,也无意参与陈羽芒的未来。   其实陈羽芒很擅长等待,他习惯在黑屋子里一直坐着——等谁来给他开门,等谁放他出去。等人把他从暗无天日的地下室带走。   一夜过去,怀里的鲜花还在盛开,甚至有个花苞绽放了。陈羽芒将花束放在干净的垃圾桶盖上,站起身。随行等候了许久的工作人员已是十分疲惫,他们准备接过陈羽芒那个空荡荡的小行李箱,却被拒绝了。   陈羽芒失望至极地坐上了飞机。离开了这座城市。上一次在西苑,确实是他年少时最后一次见到邢幡了。往后的十年,没有如愿忘记。   三个月后,白星宣告破产。陈悟之入狱。 第33章 33. 在他生命之上与死去之前   预警:血腥与黑深残内容警告,如果有不适建议及时止损   -   “晚上好,涉嫌走私贩毒财务造假,知名国企白星鑫烟工业集团董事长陈悟之于3月24日依法被捕。”   婴州海事新闻-鑫烟工业集团创始人兼董事长陈悟之,因涉嫌严重刑事犯罪,近日已被公安机关依法执行逮捕,旗下本部及子公司陷入崩塌境地。   据公安机关通报,经缜密侦查,陈悟之涉嫌触犯多项刑法罪名,主要包括:——”   陈羽芒合上笔记本电脑。   季潘宁出去采购食材了,现在刚才回来,她抱着一兜牛奶鸡蛋芝士切角,另只手里端着一个黑色的包裹,上面用胶带左一层右一层缠得很牢固,看胶带的logo,是国内的邮政公司。   他们没有住公寓,而是合租了一套condo,距离学校车程不远,季潘宁来得要比陈羽芒晚三个月,刚安顿没一周就买了辆皮卡,前几周去宜家搬货方便,以后要社交也可以将车借出去,比豪车有性价比很多。   学校在好社区,地广人稀,物流一直都很慢,外卖也只有快餐可选。大多数时候会自己开灶,陈羽芒动手能力确实强,前十几年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烹饪也是有谱就会。   季潘宁敲陈羽芒的门:“有你快递。”她动作一顿,想了想,将语调往上扬了扬,带着笑意,好奇地问,“你是买什么了吗? 我看是从国内寄来的。”   陈羽芒确实买了一些中文材料,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到。他打开门,接过季潘宁递来的东西,轻声说了句谢谢。正准备回去的时候,她拦住陈羽芒,问今天晚上能不能做上次做过的白酱意面。   陈羽芒没有抬头,“嗯,好。”   季潘宁见他要回屋去,一咬牙,还是将人拦住:“等等。”   陈羽芒听话地停下动作,抬头看她,“嗯。”   “……”   该怎么说呢。该说什么呢。她其实也没有想好。   这一周都是这个状态,自白星出事后。陈羽芒看起来没那么意外……但也不像是早就知道了的模样。他很矛盾,因为情绪明显低落,但又只是低落罢了。先不说巨富,就是正常人家里破产,估摸着都得崩溃几天。陈羽芒的‘失意’太淡了,淡得就像是他好像没明白自己的人生将面临什么惊天动地的转变。   季潘宁是通过朋友的电话得知消息的,说白星倒台了,她和大多数人一样,乍一听这个消息是一有些茫然的。“陈悟之犯法进监狱了,据说是内部有鬼。”朋友说,“太细节的我也不清楚,也只是在我爸饭局上捞了一两耳朵。那个小鬼儿八成就是邢业霖的亲儿子。”   “……邢幡?”季潘宁愕然至极,她甚至怕对错人,特地强调,“去给陈悟之搞后勤的那个?”   “搞后勤?说得好听。”朋友声音很低,不知是在思索什么,“我爸说他就是刑业霖为投诚送给陈悟之的狗,给企业干脏活的,手上不知多少条人命。我见过一次,你以为人模狗样,实际上就是条不通人性的毒鞭子,指哪打哪,毫无人性。”   季潘宁当然见过邢幡,最常见的就是他来接陈羽芒离开,或者把他送来。她回想当时,那个男人对待陈羽芒时的模样:极其温柔,十分有耐心,甚至说溺爱也不为过。陈羽芒真不是什么乖巧的好东西,可以说他大部分时间都是个任性的、目中无人的王八蛋。她想过,陈羽芒之所以只听邢幡的话,可能是因为,邢幡是世界上少有的能绝对包容陈羽芒的人。   大部分时候,陈羽芒才是毫无人性的那一个。所以朋友嘴里描述的叛徒让人觉得猎奇,那和她记忆里的真的是同一个人?   “我建议你离陈羽芒远点。”朋友轻笑一声,“惦记他的人可太多了。你要对他有心,可千万别让他回国,光我知道对陈羽芒有打算的,就有四五个,那可都是人畜不分的玩意儿。当年对他卑躬屈膝又舔又讨好,现在?现在可不一样了。”   季潘宁把第二段话记在了心里。   她还是没有让陈羽芒回屋去拆他的快递,她问:“你刚刚是不是在看新闻?”   “白星的新闻?”陈羽芒说,“毕竟是轰动全国的刑事案件,现在互联网上随便点开一个中文社区就能看到吧。”他打断季潘宁的话,“不用安慰我,我真的没事。”   “总之你现在千万不要回国,”陈羽芒说得对,现在到处都能看到白星的新闻通报,她知道,所有人都知道。陈羽芒当时的作风得罪了太多小人,如果回去,一定会很危险。   陈羽芒笑着说:“书还没读完呢,我能去哪里。”   “读书生活的费用你那边还有吗?我记得你说陈悟之给你准备了很多。但如果有需要,一定要和我说。”陈羽芒物欲低得可怕,除了食物和寝具无论如何无法屈就之外,他平时根本不花钱。按照季潘宁对陈羽芒消费能力的理解,她觉得这人说不定是得了心理疾病。   “那不是陈悟之给我准备的,”顿了顿,陈羽芒没有再解释什么,而是点点头,“但还是谢谢你。”   “你总说让我别担心,可是你现在的状态很差。我还是希望你倾诉出来,别……憋在心里。”她还是没开口直问邢幡的事。   “我没事,也不会回国。”   “好,不过下个月我会回去一趟,”季潘宁说,“我在这里拿学历没什么意义。”她是个私生女,而她那个羸弱纯善的恋爱脑母亲在国内举步维艰,“我寻思还是想想别的路子。和我那几个哥姐拼履历,我再读十年也是浪费时间。”   陈羽芒嗯了一声,摩挲着手里的快递,“你打算干什么?”   “我想开个车行。”   她给陈羽芒说了自己的构想,说打算回去之后在江边开家车行,定位豪车洗护的,她问陈羽芒有没有兴趣一起干,“我知道,”季潘宁有些不自在,“你做汽修属实是大材小用了。但是我想,如果你不打算留在国外,那等你五年后回去,我的店应该也开起来了,你就和我一起干。那时候估计也没有人能认出你来,至少在我的地盘,能保证不会有人找麻烦。”她说完,问陈羽芒,“你怎么看?”   “我觉得不错。潘宁,你很适合当店长。”   “你感兴趣?”   “反正也没什么事做。”陈羽芒不太专心地说,他是在有些好奇手里的包裹,他摩挲了半天,感觉包装里并不是他买的书。   “好。”季潘宁松开了拉住陈羽芒的手,笑着说,“那约好了。你老老实实待在费城,别回国,别张扬。到时候一起开店。”   “嗯。”   “意面买错粗细了,我再去一趟超市,回来你下厨。我们再聊聊车行的事。”季潘宁走之前忍不住说:“我把你当最好的朋友。你争气一点。不要每天都这么沮丧。”   陈羽芒不是因为白星破产而终日恹恹。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忍住没有说,就是怕季潘宁大惊小怪地唠叨——因为自己现在这个状态,硬要说的话,就只是年少时期的失恋痛而已。   当然,还有一点茫然和反思。陈羽芒没怎么刻意去关注白星的案子,其实他只是在想邢幡。就连原本很期待的陈悟之入狱的惨状他都没太多心情去看。新闻视频里,陈悟之铁青着脸被武警押送去首都服役的场景,也只是短暂地让陈羽芒愉悦了一下,他当时在阅读,教授的任务早就做完了,陈羽芒撑着下巴,发现这老头几个月不见老了得有二十岁呢,看起来像个七八十的流浪汉。不过看着看着,他又不高兴了起来。有人护送他去坐牢,服刑期间生病了有医生,饿了有干净卫生又营养的牢饭。恶贯满盈的老畜生,便宜他了,命怎么这么好?   能不能直接让陈悟之直接暴毙惨死在监狱里。邢幡也只剩下这点用途了。   邢幡的用途。   邢幡的用途……邢幡存在的意义。   无论它是什么,都不该让陈羽芒为此烦心。即便意识到这个始乱终弃的混蛋给他留够了活下去的一切资源,他也没有为此感到感动,或者表示理解。   “这不是你应该做的吗。”陈羽芒看着新闻里邢幡的脸,面无表情地对着这个男人自言自语,“照顾好我本来就就是你分内的事。”   陈羽芒不看新闻了,他开始拆这个神秘的快递。包裹缠了不知道多少层胶带,割开之后只剩下一个扁扁的小盒子,盒子上用马克笔写了三个字——保存好。   就像谁的命令似的。除了这三个字,再也没有任何标注,没有名字没有日期。陈羽芒打开盒子,里面是个U盘。有一点像陈羽芒翻出陈悟之罪证后转寄给邢幡的那个型号,只是颜色不一样。   “保存好?”陈羽芒没看出那是谁的笔迹,他将盒子扔掉,U盘插进电脑,文件夹里只有一个视频,陈羽芒想了想,懒得再去防备什么,他现在一无所有,邢幡给他准备好的钱都不在陈羽芒自己的账户。他点开那个黑漆漆的视频,坐在笔记本电脑前,面无表情地观看里面的内容。   看了一会儿,陈羽芒的眉心蹙起来。他不厌恶也不排斥血腥画面,但这个视频的视角太诡异了,所以让一切都显得恶心很多倍。视频是有声音的,切割动物血肉骨头的声音和分不清性别的哭泣令人毛骨悚然。陈羽芒猜测,这应该就是个恶作剧包裹,或许是国内的谁通过季潘宁知道他现在居住的地址,搞这样的东西来吓唬泄愤。   这不是平白无故的猜测,陈羽芒已经很久没有看自己的邮箱和短信了。就和所有下台陨落的公众人物一样,铺天盖地的谩骂只是个开端,更何况陈悟之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媒体很好做文章,随便挑两个事写就能挑动起民众情绪,董事长不做慈善太久,脱离公众视野的时候是个五毒俱全的人。   录音里,陈悟之云淡风轻地笑着说,“工人?工人不是人,工人是资源。”这话让人恨得牙根酸痒。老百姓到底还要被这种黑老虎蔑视到什么时候去?他再建一百个机场也难平民愤。   陈羽芒是标准的既得利益者,他自己也不会否认这一点。正如他一直以来说的那样,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这就是个血腥的虐待动物的视频,陈羽芒看得有些犯恶心。   他准备关掉页面,忽然镜头抖了抖。视角翻转,视频哭泣的少年正脸清晰无比地怼在屏幕上,陈羽芒肩膀细细躲了一下,吓了一跳似的愣在电脑前。   他直直地看着那张脸,瞳孔猛地缩起来,浑身的血就在短暂刹那间凝固变凉,然后粘稠又僵硬地重新开始流淌,费城的夏天很热,但陈羽芒如坠冰窟。   他有些无助地颤动着瞳孔,下意识想躲避,但视线却死死钉在屏幕上。视频依旧在播放,画面抖来抖去,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哀哭着,强笑着,眼泪鼻涕口水和鲜血,再如何美丽也让人觉得恶心又狼狈。   “什么啊……”   外面的天色暗下去,一切都灰扑扑的。因为画面也暗,所以显示屏的荧光很微弱。陈羽芒不敢置信地微微睁大眼,又疑惑地眯了起来,他靠近屏幕,想再辨识的清晰一点,他怕认错,也怕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   视频里流着眼泪的小孩子,笑得像已经死去了似的,他似乎在说谢谢,跪在狼藉污秽的地上,对着拍摄视频的人,连哭带笑地说谢谢。   没有认错,也不是幻觉。   陈羽芒直直地看着屏幕,无意识地默念着这个小孩的名字,轻轻颤抖着,疑惑又茫然。   “……邢幡?”   视频里的少年人是邢幡。   事发后过了这么长时间,邢幡终于抽出时间去首都探望被关押的陈悟之。   实际上,这个被千人万户口诛笔伐的罪犯牢狱生活过得还不错。陈悟之有政治身份,也算是个能人,省部级及以上干部的高级别犯罪分子会统一在首都接受管制教育,受众文一些,素质高一些,园区很安静,环境优雅。监房有书桌和独立的卫生间,犯人三餐能吃到肉蛋奶和新鲜的水果。朴素的生活或许对这些人来说是一种折磨,但比起做过的那些宏观的恶,害过的具体的人,这样的惩罚,简直仁慈太多。   隔着防暴玻璃与铁网,陈悟之看起来没受捕的时候那么憔悴了,他理了平头,穿着统一的制服,看起来甚至有点容光焕发。不过眼球还是那么浑浊,眼白看起来很黄,脏兮兮的,他大概是恢复不到从前奕奕明亮的模样了。陈悟之看了邢幡许久,“你这时候不是该去参加报社采访吗?”   “那是昨天的事。我和媒体说,不需要为我大肆报道什么,我也不干净。毕竟我是真的帮你做过事。”   陈悟之也好奇这一点,“你手上有人命,稽查为什么放过了你?”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难处,为大义肯定要牺牲什么。我相信,是人就会因此感到惋惜,但为了达成目的——”   “停下吧,不是就是两头一起卖。当走狗就当走狗,大大方方说我还高看你一眼。快别说这些道貌盎然的屁话。我如今心境不同,以往会觉得你小子是号人物,现在只觉得恶心透顶。”陈悟之说,“你听听你讲什么话?我二十出头几年也不至于虚成你这副样子。你就是个披着人皮的鬼,上头那群吃干饭的是眼瞎心盲,老子的教训不是教训吗?迟早有一天,他们也被你反咬一口。”   邢幡不说了,“你总是带着情绪。”   陈悟之说:“龌龊小人。”   “你总相信一个为了自己仕途,不惜投贼卖父的龌龊小人。”   “这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你不必瞧不起我,我老实告诉你,我活了这么多年,真真假假能分得清,我压根就没有相信过你,我让你去做事,是因为我知道你恨邢业霖。”   即便狡辩,即便否认,陈悟之也只会当成屁话无视。识人的能力,是年轻时撞过满头血、蹉跎至今练就的本事,是名利场比别人多存活三十年的优势,“我对你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何至于此?我哪里亏待了你。”   他说,“你不信我是为了正义?”   “狗屁的正义,俵子养的廉倡,满嘴胡言乱语。”陈悟之淡淡地说,“隔着这道铁窗,我知道自己这辈子出不去了,但你得让我死个明白。你问我能不能信任你,你让我信任你。接近我,接近我儿子,把那没心没肺的小畜生骗得团团转,到底是要做什么?你要白星?你要我儿子?你想要什么直接说就行了,你要邢业霖的命,就去杀你想杀的人,你不去报你的私仇,你害我?”   陈悟之说:“有了我,你说不定还有能同邢业霖碰一碰的底气。事情还没做,你就要掀桌?你图什么。我这辈子第一次见自己把自己底牌架空的蠢货。”   “我的底牌吗?董事长说什么,我的底牌……”邢幡默默地念了几遍,这两个词在唇舌间翻转着,细细咀嚼过一遍,又变成笑从喉咙里闷闷地呵出来,“没有,我没有底牌。真情实感不讲谎言:我是为了正义。”   陈悟之眯起眼,没有再说什么。邢幡看上去还真不像是在说假话,但嘴里所谓的正义大概还有别的含义。他想起三年前邢业霖将亲儿子送到自己手上的时候,附了一个礼物给陈悟之。邢业霖说,他儿子很好用,但同时也是个神志不清的疯子,很容易一不小心就悄无声息地失去控制。你得盯紧他,栓好他,为了不让他失控,你需要一条牢固的链子。他说,你不必将我儿子正视为人,你该将他当做牲畜来训,驯服这种牲畜最有效的教育是项圈和鞭子,你得让他疼,你得有这条一拽就能让他疼得死去活来的链子。我把它交给你了,好好用它,都是我的诚意。   陈悟之点了点头,“好吧。”他说,“看来你有别的打算,为了正义,你不愿让我死个明白。那你这次来看望我,是为了什么呢?耀武扬威?”   “恰巧相反,我来是为了向你服软的,董事长。我知道邢业霖给你送了个礼物。从你对我的态度来看,你应该是看过了那里面的内容。”   陈悟之一言不发,表情从始至终都不曾变过,他抿着嘴,用一种有趣的目光,狡黠地看着邢幡。   “而我想要问要回那个东西。因为在我人生中,驱动我做事的动力太少,它恰好是我创伤的来源。如果遗失在外面,我一辈子都会过得很不安。”   “嗯,所以你觉得我会心疼你。”陈悟之还是笑了,“你是疯子?还是神经病?要说我还能因为什么事感到开心快乐,大概就是看你终日惶惶不安了吧。你觉得我会老老实实把它给你?”   “所以我不求你。”邢幡不再消耗时间下去,他站起身。陈悟之背后的门也打开了,他愣了一下,脸色一变,值岗的人是生面孔,将陈悟之架了起来,动作有些不合规定的粗暴。他挣了两下,手被缚在身后,铐上手铐。   陈悟之问:“你要干什么?这是监狱,你们这么做有过程序吗?我受国家监管保护,你青天白日的,这是要动私刑?”   “不要喊叫,你问什么我答就是了。董事长好奇我来这里是做什么,”邢幡双手交叠,随着一举一动,手套发出皮革扭曲摩擦是声音,他解释道,“嗯,不是耀武扬威,也不是来看你笑话。董事长,我是来接你离开的。”   “……?什么,你带我走,”陈悟之觉得荒唐极了,他当然知道带走是什么意思了。左右看看,发现一切都诡诞又不可思议,“你把我带走?你凭什么把我带走?”   “你不想走吗?”   “我不是死刑犯,我有人权的,你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什么流程都没有你想带我走?你眼里有没有王法了?”陈悟之被一路提着走,他意识到这或许不是玩笑,他开始慌张,狠厉的目光隔着铁窗看向邢幡,他双手被反绞至背后,看清楚那张脸上的表情,后知后觉这是大庭广众之下明晃晃的威胁。   陈悟之内心诧异不已,他又忧心又好奇,好奇邢幡手里权力到底渗透到了什么地步,还没成家立业的岁数,在这种级别的执行机关能面不改色地做这种事。他惊愕道,“你要杀了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邢幡说:“你还有我要的东西,我怎么杀你。”   陈悟之说:“你不要杀我,我告诉你那东西在哪里。”他生怕邢幡反悔,或是起了什么玩弄的心思,连忙说,“我让人寄出去了。”   邢幡轻轻地问:“寄给谁。”   “……”   “寄给谁。”   还是得不到回应,邢幡看了他一会儿,准备靠近些问问。陈悟之被缴得满头大汗,因为焦虑,眼睛凸了出来,显得面容狰狞。又因为邢幡靠近,他更是躁动不已,嘴唇嚅动半晌,咬牙切齿地在内心天人交战。邢幡看明白了,心里有了答案,他无言半晌,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   寄给了陈羽芒。   邢幡对邢业霖的恨意,一直以来都是那么真实、深刻又朴实。   陈羽芒那天夜里解开邢幡的衣服,他看见这个人身上到处都是伤痕,他猜测那或许是邢幡做事的时候不小心挂到了彩。但他也想过,做危险的事,受各样的创伤,都不会让邢幡的身体看起来像一堵年久失修的,锈迹斑斑的墙。   邢幡对着镜子审视自己的时候,他不像陈羽芒那样有想象力,他也没有精神疾病的幻觉基础。邢幡是个健康且健全的人,他看不见自己的线。看不见陈羽芒眼中的那团粗壮、混乱,仿若蠕虫的一样的线团。他觉得自己正常,有正常的三观,有要坚守的准则。为了那些准则,他允许自己做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他这辈子说过的谎太多,从第一句违心的感谢过后,邢幡学会了笑着撒谎。他说的话有真有假,因为只有这样谎言才会被人信服。譬如他对陈悟之说,当年邢业霖给母亲带珠宝、外文书与香水,给他带玩具和电子产品。这是谎言。   邢业霖没有赡养过她,从邢幡出生起至十二岁,他没有寄来过一分钱。   邢幡对陈悟之说自己母亲是个外科医生。这是真话。   但他没有说从自己出生起母亲就是个精神不正常的特殊人群,她在年纪轻轻事业有成的岁数,遇到了邢业霖这个有权有势的强奸犯。妈妈虽然有些顽症癔病,但她对孩子是很好的,她从来没有让邢幡饿过肚子。偶尔清醒一些的时候,就教他读书认字,告诉他礼义廉耻。   刑幡说母亲去世后,父亲就没有再来过了,他被送去大海岛和发小一起生活了四年。这是谎言。   母亲没有去世,邢业霖得知自己在外面留了种,一时兴起把邢幡带走了。带得很干脆利落,车门一关就再也听不到哭闹声了。邢幡被邢业霖带走之后,身上总是有好不透的伤口,因为不堪忍受,所以他在朋友的帮助下逃去了大海岛,在跑马场生活了四年,又被邢业霖带走了。   为什么不堪忍受?   陈悟之问邢幡,是十五岁被邢业霖带走之后,身上开始出现伤痕的吗?邢幡答非所问,神神秘秘地说自那之后他开始戴手套。这是真话。   陈羽芒也总是问邢幡,你为什么带着手套?陈羽芒说:“我不喜欢你带着手套摸我。如果你想碰我,就把手套摘了。”   邢幡默默了很久,他看着陈羽芒气恼的模样,最终还是摘下了手套。指腹触碰到陈羽芒柔软的头发,接着触碰到了脸颊。得偿所愿的陈羽芒眯起眼,将脸颊和身体一起送过去,蹭着邢幡有些不自然的手掌,被抱着,被疼爱着,享受着温柔的抚摸。   说实话他看邢幡的手套不爽很久了。这个人几乎做什么事都会带着黑色的手套,让邢幡为自己一再破例,能显得陈羽芒是如此特别。除了陈羽芒,没有人能让邢幡脱下手套。   但是陈羽芒一直都没有探究过为什么,为什么邢幡总是带着手套呢?不仅不舒服,还时时刻刻都拘束着,总是要频繁地去洗手清洁,干燥之后再带新的。   那时候陈羽芒没有探寻到答案。   直到今天,他明白了邢幡总是带着手套的原因。   视频拍得很清晰,应该是用昂贵的设备拍摄的。它完整地录制的全程,血腥又残忍。   陈羽芒看着十五岁的邢幡对着镜头,身上很脏,那双手泡在血肉泥浆之中,他不断地哭着恳求,甚至弓着背匍匐在地上,他在给拍摄的人磕头,嘴里清晰无比地喊着,“父亲。”   邢业霖失望地说,“为什么你会是我儿子,为什么你会是这个性格?她到底是怎么教育你的,怎么能养成这么一副窝窝囊囊的模样。”   邢业霖看中了邢幡的才能聪慧,他觉得自己儿子是可塑之才。但邢幡和母亲生活久了,他被教导成感性且良善的人,邢业霖有意培养他,有意让自己儿子继承家业,但邢幡不愿意。他不是坏人,他不愿意做坏事,他希望父亲可以放他回去,就当是没有找到他们。他说,“我会和母亲安静地离开这座城市,生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不会给你麻烦的,放我走吧。”   但是邢业霖没有同意,他没有放弃塑造自己的儿子。如果疼痛教育没有用,那就让他经历些什么,他知道自己儿子一直偷偷在喂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猫,他让自己儿子把那只猫带回来,然后剖开它的肚子,再亲手杀了它。   “我做不到。”   “你能做到,”邢业霖心力憔悴,“那就是只猫,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这个过程太痛苦了。   因为邢业霖发现自己儿子好像真的是个温柔善良的人,甚至正义感很强。那个女人读了一辈子的书,她先一步将自己儿子教成一个庸庸碌碌的窝囊废。动手的时候,这孩子甚至哭着问能不能用自己的命去换,他不想杀了它,他不该这么做,如果邢业霖同意,他可以自杀,但不管怎么央求都改变不了结局。   血肉的触感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任何温热的东西,喷涌出来的……挤压出来的,湿淋淋的毛发,黏糊糊的液体,柔软的脏器。邢幡的皮肤将这些触感永远地镌刻进自己的记忆中,永远无法摆脱,永远无法忘记。是因为自那以后,他无论抚摸什么柔软的东西。   都像在摸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其实直到最后一刻他都在求邢业霖别让他这么做,他抓着奄奄一息的猫不停地给父亲磕头,不停地哭着求他,但是没有用,善良的人能拿来威胁的东西太多了,他的母亲,他的朋友,甚至是世界上任何一个无辜的人。邢业霖认为人格被摧毁后再扭曲重塑就会让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变成他想要的模样,他知道这么做有用,因为确实很有用。自这以后邢幡的转变很大,他终于不再哭哭啼啼,不再优柔寡断,不再怨声载道。他可以平静且没有怨言地做父亲要求他做的所有事情。既然心软和求饶没用,那就将诚挚掩藏起来,邢幡意识到自己无力改变现状,他救不了手里的生命,救不了母亲也救不了自己,他是属于邢业霖的工具,除了心之所向,一切都要掩藏起来。   他对陈悟之说:“我是为了正义。”   这是真话。   对邢幡的人格重塑,邢业霖成功了,又没完全成功。邢幡还是没有彻底变成他想要的样子,恨意就随着童年时期的虐待与年少时的痛苦叠加起来,藏进内心深处。他想自己是个正直的人,因为母亲是这么教的,一切的恶都有源头,想要达到目的,不管是他人还是自己都可以牺牲。时刻谨记着,心软和示弱没有用。   他觉得正义就是作恶的人被关进自己的笼子里,承载他压抑了一辈子的愤怒。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牺牲谁都可以,他确实做到了,他让陈悟之身败名裂一无所有;邢幡不着急,他会找到邢业霖的。他让邢业霖四处逃窜,畏惧哪天不慎露出踪迹就会被自己儿子关进笼子里。   陈羽芒看着屏幕,十五岁的邢幡哭声嘶哑,因过呼吸而断断续续,眼泪和血从鼻腔里流淌下来,就那么不断地,不断地哭着坑求。从痛苦,到期盼希望,再到一点点绝望,邢幡的眼睛越来越灰败。他肩膀垮下,垂着脖子,抚摸着皮毛与心跳,刑业霖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视频播放结束,陈羽芒退出页面。他没忍住,起身去卫生间呕吐。 第34章 34. 致他所爱的那个我   “陈羽芒?”   季潘宁放下购物袋,除了意面,她还买了酒回来。她还是放心不下陈羽芒。虽然不建议借酒消愁,但至少能让陈羽芒不再那么紧绷,而且她也想放松一下了,喝点酒聊聊天……没什么是过不去的。想起以后的未来,如果真的能将车行开起来,她一定会比现在自由快乐。   其实她对陈羽芒的感情有时候不太像同龄的朋友,其实她更有一种家人的感觉,像陈羽芒的姐姐,总有意无意地去照顾。   陈羽芒还是首富的时候在一场名声很差的晚宴上救了季潘宁,也救了季潘宁的母亲。赵望声的那些刺耳的嘲讽其实也不全是造谣,她起初确实对陈羽芒有抱大腿和利用的因素在。   但相处久了,她忽然就明白邢幡偏爱陈羽芒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自私自利,冷血,过于理智和共情能力低下都是陈羽芒的标签,被这么评价绝对没有点委屈他,但正因为有这样的性格,陈羽芒的一些行为才令人感到脱俗可贵。他不是坏人。   “芒芒?”她敲了敲浴室的门,“你在里面吗?我听见你……啊。”门忽然打开,她打量陈羽芒。   他眼睛通红,满脸是水。   “……怎么,不舒服?”   “没有,刚刚吐了。所以洗把脸漱了漱口。”   “……这样。”她还从来没见过陈羽芒吐呢,稀奇感大于关心,她忍不住好笑地问,“你吃坏东西了?别告诉我这都几个月了你突然水土不服。可千万靠点谱吧,我今天还买了酒……”   “潘宁,我要回国。”   她还在笑着打趣,听见陈羽芒这么说,反应了一下,她见这人并不是在说笑,于是表情凝了凝,又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怎么了?忽然这是。”   陈羽芒垂下眼,语气很轻,“我要回国。”   他累的就像是刚跑完一公里那样,或许呕吐消耗光了陈羽芒的大半力气,所以看起来才会这么无力。季潘宁没说什么,而是让他先坐下缓缓。   “我一会儿就去收拾东西,我想尽快回去。”   季潘宁不清楚缘由,她安静了一会儿,问陈羽芒原因。   陈羽芒说,“我要去找邢幡。”   “先坐下休息一会儿。”   “我要去找邢幡。”   季潘宁还是很安静。她定定地看了陈羽芒一会儿,眼睛一点点变红,她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扇了陈羽芒一耳光。   没有用很大力气,因为她在发抖。因为她不解,去趟超市的功夫,到底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事。   季潘宁恨铁不成钢,她只知道那个没良心的混账利用了陈羽芒,消亡了家族企业,他让陈羽芒失去了一切,甚至于家破人亡,陈羽芒被这个人毁了。她说,“不恨也就罢了,你要回国去找?为什么,你疯了?你真的是个神经病?你知道你回国之后会遭遇什么?”   陈羽芒用手背蹭了蹭胀痛的脸,他很平静,也没有反驳什么。无论季潘宁如何骂如何劝,他依旧坚持。   “要走给我个理由。”   陈羽芒抬起头,嘴角有些擦伤,那不是季潘宁打的,应该是刚才呕吐的时候不小心撕裂了嘴角。他说:“我只是发现了一件事。”   季潘宁好笑地问你发现了什么?陈羽芒说。   “我发现我是爱他的。”   操,恶心死了。“我真的没心情听你——”   “不,潘宁。”陈羽芒看着她,充血发红的眼神没有太多神采,他将眼睛弯起来,露出一个笑,这笑容让满脸鄙夷的季潘宁心尖一揪。因为它实在是很温柔。   她还从来没在陈羽芒常年淡漠脸上看到如此古怪的笑。像是想通了什么,明确了什么,有一种解脱的、舒缓的感觉,她意识到,陈羽芒现在处于一种失控的边缘,像是什么东西被扎破后就再兜不住了似的。她后退两步,没有说话。   这段时间,陈羽芒一直都很低落。   邢幡不相信他,到最后也没有去找他。这让他生气又低落,看到新闻后也怨恨过一段时间:要是没有自己,陈悟之那个混账哪有这么容易进监狱?   但其实这几个月更多的是迷茫,他知道邢幡不爱他,那自己呢?他爱邢幡吗?在机场那天季潘宁问出这样一个讨人厌的问题,是因为陈羽芒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不懂爱,他甚至一不高兴地就咬伤过邢幡,谁会把爱的人几次三番弄的血淋淋的?   所以结论是他不爱。那不是爱。   陈羽芒看到视频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邢幡身上所有触目惊心的疤痕都有了合理的答案。这段令人作呕的影片太冲击心灵,比在火里自焚的人看上去还要痛苦。一个人到底会绝望成什么样才会哭叫得浑身都剧烈颤抖,邢幡看起来才十几岁,人的眼睛里居然能承得下那么多恨,陈羽芒意识到这不是一天两天的折磨,这是邢业霖对他经年累月的摧残,他是靠着恨意活下去的,陈羽芒几乎就能肯定,在邢幡杀了邢业霖、在他得偿所愿的一瞬间,就会跟着一起去死。这不是陈羽芒想要的结果。   「是个共情能力很低的人」,陈羽芒知道有人这么评价自己。   看不懂画作,听不懂乐曲,感受不到作品带来的情绪。他不懂邢幡为什么会看着那副油画哭泣,不明白为什么悲剧落幕的音乐剧会让邢幡郁郁寡欢,到晚餐结束了还缓不过来。他顺手帮下季潘宁的时候,不明白她为什么咬着牙一边流眼一边说谢谢。所有身边人喜怒哀乐,都大不过他自己的喜怒哀乐,为什么会因为他人哭泣而哭泣,又为什么会因为他人幸福而幸福。荧幕里的故事不是真实的,即便是真实的那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么想着,陈羽芒看见邢幡的眼泪,听见邢幡的哭泣,忽然,那个人的痛苦就这么铺天盖地地扑在了陈羽芒的身上了。视频他一直看到了最后,直到陈羽芒能控制身体了,胃里翻卷的痛苦从小腹一路传达心脏,他知道自己要吐了。但是在那之前,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第一次发现眼泪不受控制,心痛也无法停止。陈羽芒不是因为视频过于血腥残忍而去吐的,他是因为太痛苦了,因为邢幡太痛苦了!因为哭声太痛苦了!他意识到,意识到自己是爱邢幡的,看到爱的人被折磨是世界最残忍的事,那样的酷刑让他无法忍受,陈羽芒平静又悲痛,平静是因为有些解脱,因为明确了自己的心,不再茫然低落,悲痛是因为他知道,他知道邢幡不爱他,这个事实,在此时此刻,比以往都要更让他失落难过。   但是陈羽芒不在乎了,他趴在马桶上吐得昏天暗地,喘息着,流下眼泪,他想去找邢幡。他想见他。   他不想玩什么游戏,不想你追我赶的矫情,他找到邢幡之后就会坦白,他想留在邢幡身边,他会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我知道你远离我的原因。我知道你在试图掐死我的时候动心了。陈羽芒终于明白了邢幡远离他的原因。千方百计地将我送走,我知道你心软了。你为什么心软。你为什么心软?   陈羽芒要问邢幡心软的原因。   他不顾季潘宁的反对,只想找到邢幡,他无所谓邢幡爱不爱自己,陈羽芒十六岁生日那天就准备去死了,是邢幡救了他。陈羽芒想告诉邢幡他爱他。   你摘下手套摸我的时候,就像我在摸小猫。   “但是戴上手套就没有这种感觉了。”   “你讨厌吗?”   “讨厌怎么会让你摸我。我喜欢。”   “杀了我也行,随便你怎么做。我不想再被关起来了。比起死在地下室,还不如让你多抱我一会儿。”   “董事长为什么要把你关起来。”   “因为我说我喜欢你。”   “你不喜欢我。”   “喜欢。”   “我喜欢,我是淋着雨跑来的,怎么不是喜欢呢。”   “你别把我关起来。喜欢你。”   “你不该喜欢我。”   “我再等一等。”   “他不会来。”   “他答应过我的。”   “陈羽芒。”   “他答应过我。”   “……”   “陈羽芒。”   “你找到他了吗?”   “陈羽芒,你给我回个电话。”   “邢幡根本不在婴洲,你不知道吗?”   “陈羽芒,你知道你有今天吗?”   “我之前就说过你会有这一天的。”   “我说过你迟早落我手里。”   “陈羽芒,你会喝酒吗?”   “我们能叫你芒芒了吗?够格了吗?”   “张开。”   “我在学校里就喜欢你了,我喜欢你很久了,芒芒。”   “脱掉,喝下去。”   “疼不疼?”   “……”   “陈羽芒,我回国了。你现在在哪儿?”   “你还在鑫城吗?”   “陈羽芒,这是什么东西?谁给你拍的?他们是谁?”   “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样?”   “视频里是你吗?”   “你到底在什么地方?”   “你在鑫城?邢幡不在鑫城了,你为什么一直留在这里?”   “陈羽芒!陈羽芒!”   “芒芒。”   “你睁眼。芒芒。”   “芒芒。”   芒芒。   -   “你将它寄给了陈羽芒?”邢幡问陈悟之,他的表情变了,情绪也变了,整个人的状态似乎在提及了陈羽芒之后进行了巨大的转变。   实际上他还是很温和,说话并不急缓,这让陈悟之更加不适,他问邢幡,“我已经告诉你了。你也知道我儿子在什么地方。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你去找他吧,你这么有本事,不管他愿不愿意给,你总能拿到的不是吗?”   他说,“我儿子那么喜欢你,有时候我甚至会有个想法,我在猜会不会是他拿走了资料,就像你背叛邢业霖一样,也背叛了我。为了自己痛快,这事他不是干不出来。但我了解陈羽芒,那是个睚眦必报的角色,从生下来脑子就不太正常,现在我估摸着,他也知道你的真面目了,你骗了他这么久,他指不定怎么恨你呢。”   陈悟之说:“我劝你别想着再搞原先那一套,用点强硬的,吓唬人的手段,赶紧把东西拿回来吧。我不保证他看到内容之后,会对你做什么。”   陈悟之自顾自地说着,撺掇邢幡去对陈羽芒下手,如果能转移邢幡的报复心,他甚至建议邢幡干脆杀了陈羽芒,一劳永逸。   “或者你觉得我儿子好看,就把他胳膊腿砍了绑床上用他,也是一样的。”   “你和他相处那么久,该知道这小孩最讨厌别人骗他了。”   “邢幡,你可是很谨慎的人。为了要东西,还特地跑来见我。我知道你平日里做事干脆利落,从不留下任何可能会失控的人事物,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邢幡不言不语太久,陈悟之愈发焦虑,他不停地引导邢幡对陈羽芒动手,以此来换自己松一口气,他不停地说陈羽芒有多容易失控,解释他之所以把东西寄给陈羽芒就是知道那孩子一定会报复,“你以为我没发现你看他的眼神?嗯?那正常吗?有些道貌盎然的话,你骗骗自己就行了。你想弄他,你就去弄,你多大的本事啊,想要什么搞不来?”   “我寄给我儿子了。那多重要的东西,像个定时炸弹似的。你现在的身份容不得什么污点出现吧,要小心啊。我劝你早点解决了,以免变成心腹大患,”他再一次强调,“按照我对那孩子的大概了解——”   “我知道了,董事长。”邢幡在他崩溃前,终于大发慈悲地开了口。   他语气中诡异地夹杂着无奈,这让陈悟之感到猎奇。因为他认为邢幡现在就算再怎么沉稳也该恼怒了,谁都知道陈羽芒是个不稳定的因素,会失控会报复,所以他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你……”   “你不用再说什么,你不了解芒芒。”邢幡忍不住叹着气,又笑了笑,表情有些苦涩,他想起来什么,那丝笑意变得温柔很多,“其实我也不了解他。”   “什么意思?你这话什么意思?”   在做出选择的时候,邢幡就已经调整了某些事情的先后位置。既然选择将陈羽芒送走,就代表他有意要将那个孩子摘离这些荒诞又无序的纷争。   这看似是个不起眼的举措,但只有邢幡自己清楚他到底做了什么决定,又将陈羽芒放在了什么位置。陈悟之说得对,他是个谨慎的人,为了达到目的,不会放过任何可能出现错漏的人事物。   能杀了陈羽芒,必然会杀了陈羽芒。   陈悟之又说对了,陈羽芒是个极其不安定的因素,可能会报复,也可能会失控。所以他为什么允许这样的因素脱离现状,为什么要将陈羽芒送走,为什么不杀?或做些更残忍的事,让陈羽芒成为可以被牺牲遗弃的一部分,以换取道路上的平静和安定。   他为什么不这么做?   因为陈羽芒想的所有结论全都是对的。   为什么远离,为什么心软,为什么千方百计的送走。忽然不去联系,连电话都不接。   还能是因为什么呢,如果真的没有感情,如果没有动心,邢幡不会拒绝陈羽芒的身体,也不可能不碰他。   陈羽芒猜对了,远离是因为珍惜。不碰是因为珍惜,拒绝也是因为珍惜。   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他觉得陈羽芒宝贵。这份宝贵与性无关,和爱更扯不上一点关系,邢幡只是无奈地将陈羽芒的位置排到了前面。他希望这个通透又悲惨的孩子能有一个干净简单的人生,他希望陈羽芒能离这一切远点。未来不要相交,能忘记对方最好,那点微弱的心动让他心软了,邢幡在一切苗头发芽之前掐死了美好的可能性,他不爱陈羽芒,他为了自己,摧毁了陈羽芒拥有的一切,这种行为如何能算是爱?无论陈羽芒在不在乎这些,他的人生都因自己而翻天地覆,或许那笔钱是一份补偿,或许他知道陈羽芒本就厌恶短暂的前半生,厌恶被邢幡毁掉的一切,但这并不是他能理所当然做这一切的资格。   利用就是利用,背叛就是背叛。   无可辩驳。   在面对有关于陈羽芒的选择上,邢幡忘记了阴影与伤痛,所剩下的只有无可奈何。他没什么办法,只好说,“我不会去找他,既然你说在他手里,那么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什么?”陈悟之愣住,“你发什么疯?你不怕他报复你?”   邢幡笑了笑,“东西在他手里,我又能怎么办。他做什么决定,由他自己说了算。我不会干涉。如果真有什么麻烦,实在解决不了,我也无能为力。”   想报复就报复吧,既然是陈羽芒,那么邢幡就只能接受。   “……”陈悟之还想说什么,但他忽然发现邢幡看向自己的时候,眼里的无奈和纵溺就那么不讲道理地褪了下去,因为恢复了以往的冷漠,让人的身体又紧绷起来。   他说:“怎么一个两个都是这样的父亲?即便自己倒了,也要拉儿子下水。我将他送了出去,你又要将他带回来。董事长。我还是希望他能按照我设想的那样生活。”   “……”   邢幡说:“你把那种东西寄给他,不看还好,真看了怎么办,对我来说也是一种隐患。董事长,你是个麻烦。”   “东西在他手里,你却说我是个麻烦?你和我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陈悟之被值岗的人带走,满腹荒唐,他挣扎着,高声问邢幡要怎么处理他,质问他是不是好赖不分,陈悟之警告邢幡,让他最好快点处理陈羽芒,“迟早有一天你得被他毁了。疯子,你们都是疯子。迁怒我,我看你真是神志不清了。他绝对会报复你,你杀不了我,也没有权利将我监禁,你绝对会死在他手里,我肯定能等得到这一天。”   陈悟之说:“邢业霖说得没错,你骨子里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窝囊废。”   邢幡离开的时候,管理员来送人。毕竟这干大事的年轻人难得来首都办事,他不愿意放弃这个讨好新贵的机会。   他递了支烟过去,邢幡没有接。“客气了,戚署长。我肺不好,不能吸烟。”   戚正笑道,“风华正茂的年纪,和我客套这些?也罢,爱惜身体是好事。我不强求你。”   “转移的过程中容易出纰漏,一切都需要署里上下费心。”邢幡说,“多提点我吧,未来的路我估摸难走得很。”   戚正瞠目结舌,“你这也太爱谦逊了,年轻人不要这样,假。”   “假不假的,一眼就能看出来。”邢幡轻声说,“这是自卑。”   “嗯,我还是看好你的。只是小心了,我刚刚丧听了半天,你不要责怪我僭越。”戚正蹙眉,“你不打算去把自己的东西要回来吗?我只以为你是要揉搓他,吓唬吓唬。但我怎么觉得,后边好像不是在开玩笑。”   “确实。”   “确实是在开玩笑?”   天气有些热,邢幡将外套脱下,递给一旁的下属,对戚正笑着说:“确实僭越。戚署长,您注意自己身体。”   戚正愣住,不过也没愣多久,他很快露出个笑容出来,替自己解了围,又叙了几句。直到邢幡的车开走,他眯了眯眼,心中对此人的评定复杂了些,也更细致了些。   这个夏天来得晚,倒是比往年更热。首都还好,鑫城沿海,湿度大,温度一起来就让人头昏脑涨。   十年后回忆起来,那年发生的一切都有着昏黄的色调,单一又遥远,像午后一场汗津津的梦那样,睁开眼没过多久就会忘记其中的细节。   “我最终没有找到邢幡。”后面发生的事,他不需要闭上眼睛去回忆了。陈羽芒睁开眼,他看着天花板,笑了笑,轻声说:“他已经离开这座城市了。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为了想要达成的目标。应该没有任何事值得他逐步停留。”   他回国的消息没有瞒住,他也无意去瞒任何人,事发才几个月,陈悟之的所作所为罄竹难书,全城的人都恨死了他们一家,白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心泥沼,烂透了,多少人命官司无头无尾地折损在陈悟之手上,他对着镜头摄像机,在全国人都能看到的频道说自己作为新时代企业家为国为民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陈羽芒出机场的时候有很多记者,围着他拍照。   “那天很多人都知道我回来了。”   陈羽芒无论遭受了什么,都没有离开这座城市。几年后,季潘宁按照她的目标那样回国开店,她最终还是找到了他。把昔日高高在上,如今却埋在泥潭里的陈羽芒带走了。   Venn问道,“你没试着去其他地方找找看吗?我觉得,如果是公众人物,他行踪的资讯,不是很容易获得吗?”   “是啊。”   Venn看了他一会儿,温柔地笑了笑,“嗯,你在等他来找你。”   陈羽芒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花板,也露出一个轻松的笑,他说:“晓阳,你是最优秀的心理医生。”   十年其实也够感情变质。   陈羽芒无法进食,精神疾病也越来越严重。他不在乎肉体,但偶尔会厌倦疼痛。陈羽芒一直坚持着,就按照他说的那样,他最擅长的就是等待。   他总是在等。   他希望有一天还能再遇见的,但遇见是为了什么,遇见之后要做什么。陈羽芒逐渐开始遗忘,有一天,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记忆开始混淆,偶尔他问季潘宁一些过去的事,得到的却总是否认的答案。陈羽芒有些茫然,他想自己可能病情加重了。   他记得邢幡的喉咙被自己咬烂了,甚至能看见伤口翻出来的肉,但邢幡的脖子很干净,那种程度不可能不留下疤痕,他问邢幡:记不记得那天陈悟之训斥他,还摔碎了杯子,地上都是柠檬片。你来晚了,责怪我没有吃药,我一气之下咬伤了你的脖子。   邢幡说,我记得,但是你没有咬伤我,那力道很轻,你只是在哭,问我疼不疼。   邢幡说,我当时并不清楚你为什么那么担心那个咬痕,好像它皮开肉绽了似的。后面我哄了你很久。   但你还是时不时提起,关心我那个并不存在的伤口。   陈羽芒,很多事情,其实并没有发生。   那几年的感情没有深刻到让你和我十年无法忘怀。   你美化了不存在的记忆。要注重你精神方面的问题,你需要尽快去治疗。   “然后我问他,我当年没对你说过喜欢吗?他说没有。但是……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下了雨,我坐飞机去他出差的酒店,那天我们睡在一起,我有点发烧,他抱着我,我和他说我喜欢你,我还说,不想让陈悟之把我关起来。”陈羽芒看向Venn,眼神中似乎夹杂着很多微妙的情绪,“他否认了,但是我记得很清楚……我能确定,那不是幻觉。”   “你怎么能确定不是幻觉?”   “因为我又看到了他的身体。”   那天晚上他看了很久,他记得很清晰。邢幡的每一处伤痕都能对上他记忆中的位置。   Venn问;“你认为他在骗你。”   “嗯。”   “我发现,”Venn放下手里记录的平板,饶有兴趣地问陈羽芒,“你好像并不是很高兴能再和他见面。你一笔带过了初次见面的情景,只告诉我在车行再次相遇的时候是个雷雨天。”   陈羽芒没有说话。   Oz来了个大单的那天,陈羽芒在BATUR里看到了邢幡和许翎的旧合影。那是什么时候拍的他都不记得了,相片褪了色,可能是某一场晚宴,他应该也在,只是合影的时候跑掉了。那时候应酬很多,这都不重要。   只是陈羽芒还记得当时的感觉。   他知道邢幡回来了,这大概就是邢幡的车。可能邢幡自己都不记得车里存放着这样一张旧照片,如果不是因为事故,它可能还会在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待上十年八年。   陈羽芒看到了照片,他非常激动,但同时浑身发冷。是因为忽然发现,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   他没有忘记邢幡。但十年的长度不仅仅只是两个字那么短暂。自以为是的爱不知不觉变成了其他的什么东西。或许是执念,或许是怨恨。他知道邢幡回来了,知道要见面了,但他忽然发现所有所有浓烈复杂来势凶猛的情绪中,唯独没有快乐。   陈羽芒以为能重新捡回那种期待明天的感觉,但是并没有。他浑身发冷,是因为他意识到。   “我是很恨这个人的。”   陈羽芒意识到自己也和当初的邢幡一样。邢业霖是邢幡的执念,邢幡是陈羽芒的执念。陈羽芒看着伤痕累累的自己,他在无数次呕吐后对着镜子观看自己的模样,早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在某个不起眼的日子里,陈羽芒看不见自己身上原本那团黑乎乎的线了。   他看见的只是自己的脸,还有一片空洞的白色。没有那些臆想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都没有,就像身体留下了一个坑,那里或许曾经装过什么东西:黑乎乎的线团,委屈的眼泪,一些惊悚和孤单的回忆,或者某个特别……特别喜欢的人。   什么时候全部消失的,陈羽芒不记得了。在他意识到的时候,时间让身体和心发生了无法逆转的变化。   即便邢幡回来了,陈羽芒也无法被治愈。   陈羽芒等太久了。   他的尸体留在了陈悟之的地下室,僵硬,腐烂,然后化成一团液体。四周都是他拼命挣扎抓挠的痕迹,但随着时间推移,它们都消失了,只留下一点点灰烬,那是陈羽芒如今的空白中剩下的最后的东西,像是一束微弱的火苗,还存有零星的、微弱的期盼与希望。或许能被点燃,或许陈羽芒还能找回他的线团,让一切死灰复燃。   但是没有。   在发现邢幡不记得自己的一瞬间,他的灰烬静悄悄地消失了。   陈羽芒一直在看他,他在盯着邢幡的脸看。   久候多时的心灰意冷,陈羽芒想,这可能就是自己要等的答案。   Venn:“你觉得不快乐吗?”   “为什么不快乐。我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了。他因为错过了我太久而落泪,还和以前一样多愁善感,”陈羽芒想起什么,忽然有趣道,“说在一起也不对,或许外人看那是包养吧,毕竟我现在身无分文。除了身体,没有什么值得别人贪图的东西。”   “他没有目的吗?”   “可能他认为我手里有他想要的东西。但说实话,那个东西我早就扔了。所以他八成会失望, 毕竟我没什么能给他的……啊,对了。”陈羽芒笑着说,“也不能说什么都没给他,我把他的车修好了。”   “没有盼望的事吗?”   “没有。”   Venn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很快又松弛下来,“这也很好,只要你自己觉得舒服,那就遵循这个节奏,轻松地生活下去。”他发现陈羽芒在说谎,但是并没有拆穿。   “你还想爱他吗?”   陈羽芒听见这句,眨了眨眼,他终于从那张软椅上坐了起来。   Venn脸上的表情并不轻松,他平静地看着陈羽芒。显然,这是个重要的、需要认真斟酌,诚实回答的问题。   还想爱他吗?为什么是想。   Venn是个厉害的心理医生,但是他没有得到陈羽芒的回答。   陈羽芒说:“下次问诊的时候,我想和你多呆一会儿。”   “脱离医患关系,以我个人的立场,我希望你能幸福,希望你健康。”Venn伸出手,给陈羽芒递了一杯热饮,他说了太久的话,讲述了太多旧事,现在肯定口干舌燥。   陈羽芒看见伸过来的手腕内侧有一道细细的,不仔细看发现不了的疤痕。像是曾经被刀刃割开过那样。   Venn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也只是温柔地弯了弯眼睛,没有问,没有提及,没有回答,也没有诉说。   笃笃。   陈羽芒放下水杯,看向门口,在得到Venn的答复后,对方安静地拧下把手,他推开办公室的门,高大的身影像一座暗色的山,带来了花朵和干净的味道。   他走到陈羽芒身边,注意到了什么,摘下手套,用指腹部擦去陈羽芒唇边沾染的水渍。他没有放手,而是捧着陈羽芒的脸颊,由着他轻轻蹭自己的掌心,依赖又乖巧,像只温顺至极的猫。   “我累了,”陈羽芒懒洋洋地说,“抱我走。”   他原本有些冷漠的表情松弛起来,因为陈羽芒撒娇而变得温和又柔软,他声音很缓,低沉,温柔,“嗯。饿了吗?”   “不饿,想休息。”   “我知道了。”   他对着一脸平和的心理医生,向他点头示意,谦逊有礼地说,“您好,他的情况怎么样。”   “我会单独和您约个时间谈谈的。现在太仓促,不方便确定日期,安排好了我会通知您。”   邢幡也是这个意思,“不需要顾忌工作日早晚,如果有需要,我会空出灵活的时间。”   “那再好不过了。”   离开前,陈羽芒让邢幡等一等,他走到Venn的身边,伸出手心怀感激地拥抱了自己的心理医生。在Venn诚挚的祝福下,他凑了过去,在医生耳边悄悄地说了什么,然后又握了握手,说期待下次再见。   离开后,Venn依旧站在原地,他想了想,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打开了陈羽芒十三年前的档案。   “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但你不用费心该怎么治好我。”   “我不是你的病人,你也不是我的医生。”   “Venn,我本来想下次见面的时候回答你的问题。”   “但我应该不会再来了。”   “不想。这是我的答案。”   一点都不想。 第35章 35. 旧马驹   我看到他身体上的疤痕之后松了口气,因为我意识到我没有疯。那不是梦也不是幻觉,我真的跑去找了他,在下大雨的夜晚,因为受了委屈,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去找他。   倾盆大雨把身体浇得湿淋淋的,头发黏在脸上,我抱着他叫他的名字,我不停地说喜欢,我喜欢你。   雾气湿湿的,其实那天晚上不冷,但我还是有点发烧。我让他去清洗我,我坐在浴缸里,他的手和水温都规规矩矩的。清洗,擦拭,即便身上都是沐浴露和泡沫,偶尔会和浴球一起/……/…/,   /…/陈羽芒十分确定他那个时候刻意地打了个…/…,.但邢幡还是目不斜视地拿起花洒。   不管怎么说这都太侮辱人了。   陈悟之说我那不是喜欢也不是爱,你不喜欢我也不爱我,我没说他讲错,我只是讨厌他剖析我。他还没有你了解我。   我确实发烧了,胸闷头晕又想吐,泡过热水的皮肤开始刺痛,其实陈羽芒有将这些症状怪罪到那个轰鸣不止的吹风机上,如果不吹头发,就一定不会发烧。   即便睡在了一起,他还是没有碰那具身体。那个时候太年轻,陈羽芒只对激怒长辈有经验,并不懂得如何诱惑。但其实他明白邢幡什么都知道,他明明什么都懂,却非要将陈羽芒推得远远的。   即便陈羽芒的大腿……/,目的性极其明显…/…/,他还是不为所动,呼吸都那么平静,好像膝盖上那又…/…是错觉。   ……装模作样的伪君子,陈羽芒最讨厌邢幡这样。因为他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   他知道自己漂亮,……世界上多的是想…/…,即便邢幡也不例外,但就为了那点莫名其妙的、陈羽芒压根就不稀罕的东西,在那里装腔作势。他把自己当圣人,那他把我当什么?   每每想到这里,那种愤恨仿佛能随着时间推移不断地不断地叠加,促成了陈羽芒每次和他z/a都那么仓皇又……,他迫切地想要知道邢幡摘下那层人皮后有多渴望自己。也是所求一些当年没得到手的东西:一种明确的,直白的,粗野又低贱的爱意。   在最饱满鲜润的时候被遗弃,如今是被嚼干又反刍后被揉烂的旧物,陈羽芒不是当时的草莓,陈羽芒不是草莓了,邢幡错过了一切,邢幡错过了十年,因此失去了陈羽芒的所有权。   -   “这里也是我的疤痕。”陈羽芒侧过头,他洗完澡之后穿着邢幡的……   略   (非完整版)   -   过度纵/的结果就是陈羽芒没办法吃苦了,他本来就挑剔,不会让自己处于不舒服的境地,恰好也有一个无底线纵容的人,陈羽芒屁股痛大腿也痛,他没办法坐在沙发上,所以就坐在邢幡身上,他没力气伸手去拿吃的,邢幡就喂他。   终于赶在花期的尾巴,徐家车行在Oz的拍摄结束了。作为相处亲密的资方,缪柏恩邀请片组去大海岛过周末,这也是个契机,缪老头身体不好,准备做手术,缪柏恩到最后也没能把责任嫁接给邢幡,于是接下了跑马场,被迫离开他心爱的鑫城。   他邀请剧组,但实际上出钱的人是邢幡。现在邢幡什么场合都会带着陈羽芒,他们的关系早已不言而喻,那似乎更像是一种刻意的展示。   邢幡请客不是为了电影,是为了陈羽芒。   说是请客,实际上自由度很高。大家住在缪柏恩的酒店,吃喝玩乐在缪柏恩的跑马场。而邢幡很少出席或作陪,他即便周末也要工作,每天都有很多来见他的人,他只能抽出一点时间来陪陈羽芒。   “你是小孩吗?吃东西不能自己吃非要人喂。”   陈羽芒咽下去果肉,淡淡地回道,“你嫉妒啊。”   季潘宁笑了,“脾气真大,敢怎么对自己老板讲话呢。看来不是小孩,是公主。”她笑着,阴恻恻地问邢幡,“邢总长,你也这么觉得。”   邢幡知道她是在调侃,但打量起陈羽芒,自己不由得语气肯定道,“是吧。”他有意思地说,“长得也像。”   季潘宁笑不动了,扯了扯嘴角,想起十年前这二位就是这样,面无表情地说:“陈羽芒,我真的要吐了。”   邢幡问陈羽芒还要吃什么,陈羽芒说吃饱了。他此时正好来了个电话,于是将陈羽芒放下,又问他身体怎么样。   季潘宁说他好得很。   邢幡没有再磨蹭,“失陪了。如果有什么事,去找缪柏恩。”   缪柏恩的父亲垄断了海岛的赛马博彩业,腥风血雨地博弈二十八年,缪老头向老天献祭似的死了两个子女,最终天随人愿,对家败于旗下,大彩野马场与胜利泥地马场合并在一起,改名为好望角,象征一夜成名通往富饶。唯一可叹的就是会长只剩下缪柏恩这么个不思进取的王八蛋儿子。原本最看好的、也是准备继承土地的大女儿,被反水的亲信投毒,抢救晚了,死于肾衰;小儿子上学路上被绑架,缪老头没有妥协,放弃了这个孩子,对面也没心慈手软,就那么一边示威一边撕了票。小孩也才十二岁,脑袋和身体倒是都礼礼貌貌地还了回来。   他曾寄希望于养子,但邢幡有他自己的人生路要走,十五岁那年邢业霖硬要将自己儿子带走,他想拦却没有理由。那毕竟是别人的儿子。   好望角在海岛驰骋四十余年,占地面积八十公顷,就在慈爱山下,几十年来扩建过无数次。现如今能容纳将近九万名观众。场内设有全球最大的彩色巨幕,清晰又详细地展示赛场资讯,马匹和骑士的赔率。   今夜场内座无虚席,几个看台的包厢展厅早就被约满。缪柏恩没什么能力,他就是被自己快死的亲爹硬扯来接盘的,如今焦头烂额。说实话他事事都需要邢幡帮他掌眼,偏巧邢幡不应酬的时候就在陪陈羽芒,他被迫锻炼独立的能力。   但今天很顺利,他剧组的客人都在望台的包间大厅,接近日落,快到第四场了。缪柏恩忙里偷闲,跑来问陈羽芒玩什么,给了他粉票,“还是贪一贪自己家的奖池吧。邢幡呢?”   “去接电话。”陈羽芒顺手接过,问:“现在不都是电子录入吗?”   “今天不就是来忆往昔的吗。”缪柏恩眼见地发现陈羽芒脖子上的痕迹,眯了眯眼,没打趣,只是询问:“3T?”   陈羽芒没有看资质手册,他已经选好了三匹马,“嗯。喜爱神,夺星小姐和发发中。”   “夺星小姐?”缪柏恩愣了一下,看向草场和上空巨大的屏幕,忽然反应过来,“……我不建议。”   陈羽芒知道,他笑了笑,“我只是想再看看它。”   缪柏恩说:“你就当我替邢幡省钱吧,你买4号,剩下2和7都可以。4号,闪电宝宝。我悄悄告诉你,它属于某位知名港星,人很nice,也爱玩,吃到大彩了我介绍你认识啊。”   今天有贵客,再加上新会长上任,赛马会排彩六千万,并将95%税后盈余捐献给慈善组织。   陈羽芒说:“我没有那么多,我只有200万。”   “邢幡有,问他要。”   陈羽芒看着屏幕,想了许久,他将粉票还给缪柏恩,“独赢,170万买夺星小姐。”   “好吧,但是你用自己挣的钱玩啊?”他笑着说,“那台车我看了,新漆真是漂亮死人。可惜邢幡这辈子都不会再让我碰它了……”   陈羽芒却说,“不,我听你的劝,不用我自己的,用邢幡的钱。”   “好!那季小姐呢?”   “不玩,看看。”但身边人开始起哄,她也不好扫兴,随口说:“和芒芒一样,摘星小姐。参与参与,带过线就行。事业刚起步,没法展开手脚玩啊,缪先生体谅我。 ”   “季小姐怎么这么说?您现在名声大噪啊。请不要和我客气,我再多带你30个,和芒芒一样,赢了算你的,输了呢全都算我。”   季潘宁没有推脱。   缪柏恩又看向坐在最边上,不发一言的年轻人,和对待别人的时候不同,他换上了一副热情洋溢的笑脸,“那么你呢,大明星。要玩吗?”   齐研原本只是在安静地吃水果,他听到缪柏恩点自己的名,抬起头来,缓缓地,露出一个演员该有的笑,“抱歉,缪先生。我不参与。”   “没钱我可以给你。你可是今天腕儿最大的贵客了。”   虽然是讥讽,但齐研依旧不为所动,他还是体面地笑着拒绝,“不是钱的问题,我是公众人物,不能赌博。”   “好吧。”缪柏恩意味深长地看了他许久,没有坚持。身边人替他记下了账,又低声对这位新会长说了什么,缪柏恩热情地让各位随心所欲,他还有琐事处理。   “潘宁,”陈羽芒指着那个草莓,“帮我拿一个……”   季潘宁气笑了,“真把自己当公主了?”   “帮我拿。我没力气。”   她看陈羽芒今天确实有气无力。但说实话,她心疼不起来,就凭身上手上的痕迹,她就知道搞成这副样子,绝对是陈羽芒自找的。   但意外的是在季潘宁动手之前,齐研将草莓递给了陈羽芒。   “谢谢。”   齐研顺便坐到了陈羽芒的身边,他脸上还是那副温温良良的笑,默默看了许久。   按理说他这段时间也该脱敏了。让他过不去的事说起来无非就是那些,大到导演同行时不时的调侃霸凌,小到邢幡再也没联系过他。原本海岛是不想来的,但既然是主役之一,他不到场不合适。但真日日夜夜地见着邢幡是怎么对陈羽芒的,他还是没办法控制自己,就那么轻而易举地破了防。   没看见的可以当做没发生。可每天亲眼所见心悦的人是如何将另一个人捧在手里疼爱的,齐研内心钝痛之余,更无法控制地仇恨起来。   有些时候对比太强烈,人就很难去接受事实。自以为的疼爱不是疼爱而是礼貌,自以为的喜爱,在好不容易说出口之后,只换回来真心实意地一句,“我当时只是觉得你可怜。”   齐研不让他走,眼里含了泪:“可是您留了我的联系方式啊。我知道……我知道我像他,我还是可以和以前一样,我不介意那些。”   邢幡听得十分迷惑:“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把我当陈羽芒的替身,我不介意。我可以更像他的,我想在您身边。”   邢幡半晌才终于弄明白齐研在说什么,他笑着叹了口气,无奈地闭上眼,摇了摇头。   “我可以——”   “不,你不可以,”邢幡再睁开的时候,齐研像是被针刺到似的浑身都痛。因为邢幡的目光和那时一样——没有鄙夷,没有轻蔑,而是像看物品似的,没有任何感情。他好像没有刚才那么平和了,声音不高不低,平静地就像是在陈述一件事,“你没有任何地方像他,你也像不了他。齐先生,你长得并不像他。但退一步,就算你和他一模一样,你也成为不了他的替身。”   邢幡离开的时候,又有些忧郁,他对齐研说,“我希望你可以对自己好一些。”   说这句话的时候,邢幡无意识的语气没有再掩饰情绪,他让齐研觉得自己廉价极了。齐研难以抑制地流下泪来,心碎难忍。   “陈先生。”   陈羽芒说:“你可以和他们一样喊我,我不介意。”   “还是算了吧,”齐研笑了笑,“当时在车行的时候就觉得你很敬业。如今看你这样,我也觉得难过,你们这一行,赚钱又容易又不容易。”   陈羽芒歪了歪头:“你怎么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   “你怎么这么敏感,我还以为你早就习惯了。”齐研笑笑,“毕竟从视频里看,我还以为你抗压能力很强呢。”   “我的视频?”   “方诞、”忽然提到这个名字,齐研下意识一顿,但很快恢复了过来,虽然有些干涩,还是继续说:“发了不少给我。”   陈羽芒说:“你是说他死之前发给你的吗?”   这张脸上的笑让齐研觉得古怪又不适,他笑着压低眉毛,“什么啊。”   “他不是死了吗,”陈羽芒温和地说,“我听你和别人讲电话说的,难道不是吗?”   “……你听、”他很快刹住车,似笑非笑地装傻,“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啊。我一天能接很多个电话。”   陈羽芒没有接茬,而是继续靠近齐研。因为距离太近,看起来像是两人贴在一起,“你还说,你怀疑是邢幡杀了人但是没有动机……”   “我没有这么说!”   他声音太大了,惹得众人注意,古怪地看了过来。季潘宁在盯着巨幕看比赛,完全没注意陈羽芒这里,忽然来这么一嗓子,倒是吓了她一跳。   齐研压低声音:“别胡扯。我没这么说。”   陈羽芒其实也被他一嗓子喊得愣了一下,他眨了眨眼,忽然失笑,“大惊小怪什么,我又没说你说错了。”   “……陈羽芒。”   “其实你知道他的动机不是吗,齐研,你和方诞那么熟,应该知道他讨厌我也欺负过我啊,”陈羽芒懒洋洋地说,“而且你也应该知道,我和他是一个高中的,当时我在学校里被霸凌……很多人都欺负我。他和赵望声带头天天找我麻烦,把我书包丢水池里,还把我锁在器材室一晚上。”   “呕,”季潘宁听得吐了酒。   她一脸世事无常地看着陈羽芒,表情扭曲又难以概况。   神他妈当年陈羽芒在高中被人霸凌。他在霸凌所有人还差不多,这玩意儿真的说谎面不改色心不跳。把书包丢水里,锁在器材室一晚上,都是陈羽芒当年对赵望声那伙人做的事。谁看了都得说一句恶人自有恶人磨。   “邢幡是报复心很重的人。你也说他到处给别人看我的视频,”陈羽芒在齐研耳边悄悄地说,“他会杀了方诞很奇怪吗?齐老师,你这两天……还没看清楚他是怎么对我的吗?”   这是往他心窝上戳了。齐研脸色一变,他看着陈羽芒的眼神愈发泥泞。毕竟陈羽芒故意的成分十分明显,他笑盈盈地抬起下巴,不知廉耻地展示什么似的。   “为了讨好我,他好像什么都能做。”陈羽芒的表情很淡,“其实他那么说很无情,我也觉得残忍。毕竟你演技这么好,我们再多相处一段时间,你完全可以学得很像我。什么无法代替啊……绰绰有余了。”   不知道是邢幡告诉了陈羽芒,还是当时他就在场。自取其辱一般的羞耻与愤怒,让齐研浑身变得麻木又冰冷。陈羽芒看着他的眼神也很像物品,像看到了心悦的玩具那样,耐心又充满包容性。   四周忽然传来一阵猛烈的‘欢呼’声,马场八万人的躁动震耳轰鸣,除了齐研,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草地和巨幕吸引。仔细听,才发现那不是欢呼,而是咒骂,众人在喝倒彩,因为爆了个超级大冷门。   “夺星小姐?!”季潘宁惊叫起来,“开什么玩笑,它年纪都多大了?”看看那惊人的赔率就知道,要不是骑士的投资方赫赫有名,她都以为那是邢幡特地喊来陪跑助兴逗陈羽芒开心的。   这个结果陈羽芒既意外又不意外,但他确实有些惊讶。惊讶不是因为夺星小姐会赢,而是邢幡真舍得下血本讨他欢心。   陈羽芒默默地看着大屏幕上那匹黑色的健马,它鼻息喷张,躁动地走来走去,甩着尾巴,高抬头颅。   “这状态也太差了,”季潘宁没有多少赢钱的喜悦,她和陈羽芒一样,知道这场比赛并不公平,“弄得这么明显,缪柏恩说不定要吃官司。这可是他第一周……”   “赛马早衰正常,这匹马也该退役了。”陈羽芒轻声说:“她当年是长途明星,就算年纪大了,短途跑下来也不会喘成这样。这个状态……像是很久没上过赛场。”   “看来缪柏恩替你照顾得很好……芒芒?”季潘宁见他站起身离开,疑惑地问:“你要去哪儿?”   邢幡接到的电话是张仁帆打来的。   他在安静无味的吸烟室,静静听电话那头的人失控央求。   “这事真的压不住了,我现在走投无路。”   邢幡问:“我能帮你什么?”   张仁帆可太熟悉他这番语气,“赵望声当初是你甩给我的,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原来赵坚有那么大的震慑力。”   张仁帆知道他在装傻,他逼自己冷静下来,“总长,我听说你前段时间出去看病了,刚回国,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国内发生了什么,你都不知道是不是。你不知道赵坚是邢业霖的人啊?差不多快半个华北的能源进口都是望江一汽手里过的,现在连进口保险丝都能只从他手里买了,你不知道为什么?”   “邢业霖,”邢幡的语气像是十分疑惑,“他这些年开始卖汽油了吗?”   张仁帆一口血堵在嗓子口,用命忍住满腹脏话,他还想解决事情,就不能真撕破脸对这厮骂娘。此时他咬牙切齿,语气听起来哭笑不得,“总长,别磋磨我了,求您着着急吧!还以为是以前呐,现在我这边两条命横在档案上,赵望声失踪至今也没个消息,现在生死不明。我是四面楚歌啊,你去看看网上替那小姑娘维权的转发量……还有上面不断喊我问话,要不是还有几个老战友念旧情帮我挡了挡,这些年所有事都会连汤带水地翻出来,也有你的一份啊,你不能见死不——”   “有我的一份?我的什么。”邢幡也没有那么恶劣,非逮着别人狗急跳墙的时候挑逗,他语气严肃起来,不咸不淡道,“话说清楚些,你手里过的没过的,桩桩件件都是你自己的官司和人情,与我有什么相干。再说赵望声这件事,我不过是起个举报的作用。逮捕他是你本位的职责,为什么说得就像是,”他不再绷着语气,忍不住笑了笑,“说得像是我指使这么做的一样。”   电话那头沉默数十秒,张仁帆崩溃怒吼:“邢幡!天地良心!”   “邢幡。”   与电话里中年男人字字泣血一般的怒斥不同,陈羽芒的声音听起来轻得像云朵,就隔着不愿的距离,传到邢幡耳朵里。   他扭头看去,陈羽芒的手伏在门口,因为他还是没什么力气走路。   对上视线后,陈羽芒又轻轻喊了一声,“邢幡。”   手机听筒里的噪音并没有影响二人交谈,邢幡问陈羽芒:“怎么了。”   “我赢了。”   “4号?”   陈羽芒摇了摇头,“夺星小姐。”   邢幡微微一怔,很快,也弯起眼睛,语气温柔道,“恭喜你。”   “为什么恭喜我,反正我买谁都会赢。缪柏恩最后还是挣扎了一下的。现在想想,他还真是把你当挚友。”   “我帮了他这么多忙,后续替他收拾烂摊子的还是我。”邢幡无奈,“早知道就不让她上场了。”   “早知道你这么安排我就不会买她赢。你没必要做这些。”   “她本来就是你的,存在的意义也是为了让你高兴。不用担心,这匹马跑短途吃得消。”   电话里张仁帆的嘶喊声听起来有些无助了。他甚至豁出去了似的开始威胁,大喊让邢幡不必装模作样,我知道你手上人命不止一条,不要逼我鱼死网破。   声音很清晰,而屋子里的两人置若罔闻。   “这次下注,我用的是你的钱。”陈羽芒有些累了,他腿站不住太久,靠着门,眯起眼,“我帮你在二十分钟内用170万赚了720万。你不来为我庆祝吗?”   邢幡挂了电话,走到陈羽芒身边,接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低声说:“既然是你赢的,那么它们都是你的。”   “抱我一下吧,”陈羽芒无奈地解释道,“我走不动了。”   他今天状态很差,愿意下地跑出来找邢幡说明他真的很高兴,这让邢幡觉得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很值得。   邢幡将陈羽芒带走,没有注意到拐角孤单的声音。齐研默默地看着他们离开,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他给张仁帆打了个电话,带着微微鼻塞的声音,冷漠地说他或许可以帮他。 第36章 36. 后遗症   张仁帆最后彻彻底底地打了个激灵,没管床上那人的死活,大汗淋漓地从齐研身上下来。他喘着气,看了眼角柜上的降压药和打火机,他视若无睹地拿走毛巾和香烟,一边给自己擦汗,一边咬着烟点火,就那么赤条条地走下床,无声无息地看着窗外的夜景。   但镜子反光得厉害说实话他只能看见自己,快五十岁的的皮肉松弛甚至有些臃肿,倒影看到了床上齐研也在望向这里。那张脸就不同了,年轻,俊逸,能顶住大银幕的镜头往脸上怼。   但也不能说全无相同之处。虽然肉体年轻,但怎么看着两人都差不多一副狼狈相呢。见他拖着脏兮兮的身体去清理,张仁帆冷笑一声,什么都没说,他又看向窗外,眼神越发阴鸷,呼吸也加快,“他妈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心脏早搏的毛病又犯了,还是什么莫名其妙的惊恐症发作。性和药或许能转移一时的注意力,却不能真的让他逃避现实。   事发到现在,他已经在酒店住了一周了,他不敢回家,不敢回单位,甚至不敢开手机。本来事情就很糟糕,没想到还能更糟。   今天早上的一则新闻,彻底让张仁帆崩溃。   失踪一个月,赵望声的尸体被找到了。   他被搜尸船用无情钩打捞上岸,天知道他什么时候掉下去的,弄上来的时候人早就泡烂了。鑫城没有淡季,外滩一大早就有人去拍照,在江边游览的旅客将现场围得水泄不通,举起手机对着尸体又拍又录,直到警察来驱散才纷纷离去。   赵坚也就比张仁帆早那么一两个小时知道自己儿子死了,还是惨死,连个全尸都没有。在那之前,他一直在向张仁帆施压。不过尸体捞上来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一通电话。   联系是还有给交代的机会,而现在杳无音信,张仁帆知道,自己完了。   “是邢幡,是姓邢的害我,狗操的牲口……他害了我,都是他……”   张仁帆躲在这,吃喝拉撒就在酒店的套房里。他现在最想干的事就是穿越回下大雨的那天,最好来个谁能一拳把自己打晕,别去约那个局,别因为一通电话就把自己往浑水里扯。他不断反思,到底是为什么?一通普普通通的事,行个方便就能解决的事,怎么就闹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邢幡为什么要让他帮这个该死的忙,那贱种为什么非要赵望声死?这中间必然有古怪,不至于,不至于啊……   他这辈子干得恶事不少,欺上瞒下是家常便饭,收钱办事更得心应手。那些纨绔二代飙车撞死人,又或者是床上没轻没重不小心搞出人命,此类的事,算是最最常见了。死个女大学生……在他这都排不上前号。   但他又不敢,不敢再去逼责邢幡。   赵望声的尸体被捞上来,骨架拖着青色的白色的肉——连血都没了,像罐头里稀碎腥臭的鱼块似的。如果,如果这真是邢幡干的,张仁帆怕下一个泡烂在江水里的,就是自己。   恐惧是会把人活活逼疯的,前有恶龙后有猛虎,只有他夹在中间背负一切。他甚至不敢去向赵坚告状,电话一挂,谁知道先跑来敲门的是赵坚还是邢幡?   他也后悔,当初打电话的时候,邢幡事给过他机会的。给过承诺……说会替他收拾烂摊子,但结果自己还是把赵望声放走了。想推卸责任,想两头好,到最后就是这么个结果。   左右都得死。   “……老板。”   齐研弄安静之后从浴室里湿淋淋地出来,张仁帆正瘫在椅子上胡思乱想,没理会他。却没想齐研又喊了他两声。   本就焦躁,此时烦得拿起烟灰缸就往那边摔,“闭嘴。”   “我以为您睡着了,”齐研习惯,没在意这些,陪着笑,又看向角柜上的降压药,迟疑了一下,身体挨了过去,低声道:“想那些也没有用……”   张仁帆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犯贱,脸色阴沉,并提不起什么兴质。   齐研手上的动作没停,他做这些也算是得心应手。自有一套讨生活的说法——让自己逞心如意,是争上游的基本功。   屋子里弥漫着精神消弥的腐烂臭味。其实张仁帆自己心里也清楚,再叫一百个人来陪也改变不了任何事,他还是困在这里,腹背受敌,寸步难行。   张仁帆似笑非笑地说,“你倒是熟练得很……”   “多少得让自己有点用处,”齐研低着头,“虽然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但我也不能看着您难受啊。”   “怕我难受?”张仁帆森森道,“老子最难受的时候你在海岛好吃好喝的享福,真怕我难受,你就该找机会一刀子把姓邢的捅死。”   张仁帆也知道自己是在拿齐研撒气,他见那双眼睛红起来,啧啧两声,“你昨晚上要和我说什么来着,我给打断了。”   “您不是说不想听我讲废话么。”   张仁帆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委屈个什么东西,现在有心情听你说了就赶紧说。”   齐研捂着脸,其实也不疼,这行为更像是一种惹人怜爱的表演,他露出一个笑,认错说不该矫情,“我说……我知道邢幡的动力。”   “什么玩意。前言不搭后语。”   “您之前不是让我留意吗,”齐研从地上爬起来,用纸擦干净手,一边说着,自己也有些紧张,声音发着不仔细听察觉不出的颤,“我……前段时间总是跟着剧组去应酬,邢总长……对大家还是很亲密的。”他有些委屈,“昨天晚上也不让我解释,见了就打……在海岛也没怎么玩,我那几天心不在焉,一直记挂您这件事。”   齐研见他不耐烦起来,立马说重点,“我能确定,人就是邢幡杀的。而且……我知道他的动机。您最近不出门也不见人,所以不知道,邢总……邢幡现在身边有个陪着的人,他走哪都带着呢,这事就与他有关。而且这人……身世也不简单。不管您是要给望江一汽一个答复,还是因此保命……不,不是保命,是要挟邢幡,都可以拿这个人做文章。”   “身世不简单,怎么个不简单法,”   齐研买了个关子,转而说:“方诞在出事的那天,曾经给我打过电话。当时我不了解情况。他说那天晚上他和赵望声被抓走,是因为有人在车行发难。拦着他们不让走。简直就是寻衅滋事,要不是这个人,他和赵望声洗完车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直接走人。”   “你不是在编故事哄我吧?有这事为什么不早和我说?”   齐研苦笑,“我什么身份和您去置喙这些事啊。”他说,“就是那个人鼓动邢幡报警,又给您打电话。我还记得,那天您接了个电话就走了,是不是?是邢幡要您办事,将那两个肇事人带走。”   还真是。听到这,张仁帆的脸色已经是及其难看。   齐研没有撒谎,不仅说得通,而且桩桩件件都能对得上。   “我害您干什么,现在您麻烦一身……要我来我不就听话来了。”   “怎么,我还得信你对我有感情?”   齐研说:“您当初给我资源,把我从县城里带出来,我当然念着您的恩。”   张仁帆没有说话。   表情的难以捉摸,但显然是将话听进去了。因为此时此刻看起来,脸色似乎有回复过来,没有刚才那么紧绷着。   齐研脑子却嗡嗡的,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很快,又有种难受和憋闷的感觉堆积在胸口。张仁帆还在等他继续说,他却几次三番想将话咽下去,。   但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出现在海岛上的画面,陈羽芒……陈羽芒面目可憎的脸,还有邢幡那冷漠的语气。   最终一咬牙,齐研嗓子干涩,他强撑着,声音轻颤:“信不信的……都是您拿主意。现在不用我再多说什么了,邢幡是为了讨那位欢心,连您的命都不顾啊。到这份上,冤有头债有主。不管是您,还是赵董。” 他掌心出了汗,用尽了一身演技,笑着说:“别报错了仇,让某些人渔翁得利。”   良久,张仁帆问:“那到底是什么人?”   “……”   “问你话呢。”张仁帆蹙眉道,“干什么脸色这么难看。说正经事又不会打你。”   齐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名字就在嘴巴里滚来滚去,愣是吐不出来,陈羽芒在车行修车的画面梦魇似的,一闭眼就能看见。张仁帆现在精神头眼见比刚才足了,甚至那双阴狠的眼睛神采奕奕,他当然知道张仁帆的打算,这本来就是自己的打算。但到了这一步,为什么……忽然……   张仁帆被他晾了半天,垮下来,恶狠狠地吓唬他,“怎么,说不出来,逗老子玩呢?你小心我——”   “陈羽芒。”   “谁?”   “陈……”齐研的眼神不再飘忽,呼吸也不再急促,等耳鸣小时候,他平静下来,对张仁帆说,“陈羽芒。他父亲是当年鑫烟厂的一把手,也是鑫城首富,听说十年前被逮捕了。”   “陈悟之的儿子?”   张仁帆一愣,表情开始扭曲,忽然大笑起来。白星,邢幡,谁不知道这桩众人嘴里嚼烂了的旧事,当时陈悟之是怎么倒的台,他那个漂亮痴情的小儿子怎么折在邢幡手里,倒着都能背下来。“是他?他居然没死?”   “您认识啊。”   “怎么可能不认识……在鑫城有名有姓的谁不认识他?”张仁帆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沧桑地长叹一口气,因为心上的雾霾消散,又找到生路,他笑意浮现,眼里闪着残忍的光,“那小少爷有名的很啊,真真是个金尊玉贵的祖宗,当年调侃他两句就泼我一身酒,让老子趴着给他磕头道歉呢,你说我认不认识他?但我听说,他后来被人活活玩死了啊,好像就是赵望声那伙人,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说他现在跑去修车了?看来是命不该绝啊!”他啧了一声,又叹道,“但说他命数好吧,兜兜转转,又到了姓邢的手里。这厮也是把无情无义做到极致了,都把人家毁得家破人亡了,还不放过呢?”   “邢幡疼他像疼宝贝一样。我看不像您说的那样……”   “我说你怎么如此积极地要帮我,看你酸的。这就动了心?悠着点吧,你可不知道那张人皮底下是什么东西。”   齐研没有顶嘴。但心里反驳了一下。人人都这么说,说邢幡这吓人那也坏,但说到底,他从来就没见邢幡有过不雅的言行举止,更没见过他做任何出格的事,那人一直都是那么从容得体,说话也温柔,做事勤勉。从来都不拿腔拿调。虽然说看人的眼神偶尔会让他害怕,但比张仁帆这类……不,拿来一起比齐研都忍不住泛恶心。   齐研附和,“邢幡确实是个麻烦,我接触下来,也觉得最好不要招惹。事情的起因是陈羽芒,如果是赵董和您还有坎过不去,至少您能把他交代出去,也当时为自己争取一个辩解的权利。人又不是您杀的,这件事怪给谁都不该怪给您。”   齐研点到为止,见好就收,见金主不仅赞同自己,更琢磨出一种劫后余生的爽利,高昂的情绪肉眼可见。   “照你这么说,那姓邢的对他确实上心。”他眯起眼,“你要是有一个字杜撰,把老子当猴耍……”   于是齐研主动地讨好,又将身体挨了过去,“我不敢的。”   其实现在有条活路摆在眼前,也不需要靠外界刺激转移注意力了,但张仁帆直勾勾地盯着齐研,喉结上下滑动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拒绝。   只是在车行拍摄的部分结束了。距离上映估计还要一段时间。齐研毕竟是主要拍电影的,粉丝大多在20-40岁之间,年纪小的偏少,所以Oz知名度再一次上升,生意确实好,谷恬问在考虑要不要开分店,季潘宁拒绝了,   她十分清楚自己工作室的定位。此时此刻要做的策略绝不是开新店,而是进一步提高消费门槛,提纯再提纯。   不过中途季潘宁回了趟家,回来之后一脸严肃地问陈羽芒,“你知不知道赵望声的事。”   陈羽芒说不知道,她说赵望声死了。还有方诞,方诞也死了。   “我知道方诞死了。”   季潘宁问:“……是邢幡干的吗?”   陈羽芒说:“如果是他干的,他会告诉我吗。”   “他干这种事你不害怕?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担心?你不怕事情牵连到你?”   “我担心什么,他为了我做这些事,”陈羽芒的语气平淡,“是他自愿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看陈羽芒这一点都不意外的表现,季潘宁觉得很不对劲,就像是陈羽芒承认了似的,“真是他做的?”   “应该是吧。他现在,”陈羽芒顿了顿,摘下手套,对着季潘宁,露出一个淡色的笑,“只希望我高兴,不是吗?”   在一起之后就是这样,仿佛热恋期的爱人,如同这十年从未发生过那样胶黏着。由里到外都是幸福的模样。甚至于陈羽芒不再呕吐,只要邢幡喂,他就能吃下东西。不再那么削瘦,不再痛苦,好像在一起之后所有过往烟消云散。   车行里的人都打趣陈羽芒终于看起来有活人味儿了,甚至会笑了,也变得“鲜活”而“柔软”,不再那么死气沉沉。看起来他还真是很喜欢、很喜欢邢幡。车行里的老员工和新员工聊八卦的时候讲起来,都说陈羽芒等了人家十年了,现在得偿所愿了。邢幡温柔体贴,照顾起人来真是面面俱到,光看着就觉得幸福。   但真的是这样吗?   季潘宁不干涉陈羽芒的人生,她只是不发一言,并有些压抑地目睹这一切。   即便一切都在变好,那种古怪的,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的,微妙的气味。太过浓甜了,只有塑料才能散发出这样不自然又令人头晕的气味。这就是陈羽芒热恋给她的感觉,甜热又好像内里有什么东西烂掉了,表皮再香也难捂住恶臭。   其实两位主角心知肚明是不是?呕吐是陈羽芒看到邢幡视频的后遗症,自那以后无药可医。视频是邢幡的后遗症,是他的过去和目的。又一次背叛,又一次心甘情愿,邢幡举起食物,将陈羽芒抱在怀里喂食饲养,而陈羽芒背负着自己隐秘的过往,乖巧又温顺地,一口一口将恨和爱重新塞回嘴里。   为什么只有邢幡在,他才能吃得下去东西?   或许直到结束,直到心愿达成的那天,或者谁死了……这二人中的某一位,可能到最后都无法知道,对方曾情真意切地爱过自己。   “季小姐。”   季潘宁后退两步,露出一个笑,“邢先生。”   “我来接他离开。”   陈羽芒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刚换好衣服。如十年前那样,邢幡将他照顾得很好,隐隐约约,季潘宁恍然间瞥见陈羽芒十年前的模样,他眼下不再有乌青,嘴唇复现血色,长发光泽漂亮,除了那双枯萎的眼睛。   似乎一切都将要恢复往常。 第37章 37. 真是看不惯   齐研没有撒谎,他说的基本上都是事实。邢幡现在确实去哪里都会带着陈羽芒。   所有人都说这是包养,茶水间里讨论起来没个下限。就算季潘宁在的场合也一样,调侃陈羽芒这事她最擅长了。其实邢幡回来也未必是一件坏事,陈羽芒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况且,现场陈羽芒被邢幡照顾的很好。非常好……他不吐了,能吃饭了,精神了很多。可能这就是爱吧谁知道呢,人家两个看起来都心甘情愿,没有谁强迫谁,生活稳定,再无大风大浪,那就是最好。   “你说陈羽芒命怎么这么好,”谷恬对着电脑上一溜预约到三个月后的单子,一边整理一边对季潘宁说,“你看看,除了邢先生,还有姚小姐。都是忠实客户。说到底如果真是富贵命,这辈子再兜兜转转,吸引的还是那一波人。”   季潘宁弯下腰贴着她,撑着桌子,读出屏幕上的信息;“——两台漆,一台改,全指定陈羽芒来做……她的海鸥不是返回原产国去保养了吗,舍得让我们来做?”这台海鸥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些眼熟,但她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奔着陈羽芒来的。我看她不在乎什么车,每次来就是拉着陈羽芒说话,说他那场呕吐的戏拍的特别好,希望他进娱乐圈,不知道还以为收了胡导演的钱。”谷恬嫌热,把她推开,“我说咱们也不是什么理发店KTV,头一次听说修车选技师的。”   季潘宁说:“姚小姐当年是陈羽芒未婚妻。”   “哈?”   “没。没定下来,这事儿后来吹了。”季潘宁笑着说:“当年造船厂虽然周转不利,但是有技术有资源,和白星关系一直不错,”她有些感慨,“要是当初陈羽芒没为了邢幡发癫,两家现在合一起,半个华东都是他说了算的。不过也是什么人什么命吧,有人嫌钱脏不肯用,有人物欲低没追求。”   “他物欲还低?”   “生活习惯和消费是两回事。”季潘宁不闲聊了,拍一拍她,“姚小姐的单子能往前排往前排。放今天也行。早点解决吧我看这大千金天天往来跑我害怕。 ”   谷恬说:“排什么?陈羽芒不在。”   谷恬说:“他下午那会儿就被接走了。”   季潘宁见怪不怪,“邢先生把他接走的?”   “不是,一个司机。”她点了两下鼠标,又说,“我看姚小姐好像也在。大概是有什么饭局吧,我也不清楚。陈羽芒没打招呼直接就走了。”   “行知道了——”   “还有齐研。”谷恬扭过头来,“我看齐研也在。戏拍完之后我就没再在车行见过他,今天我乍一看,感觉这人状态特别奇怪。”   姚昭一开始对陈羽芒就没有太多印象。她那时候在首都上初中,两耳不闻窗外事,对生意上的一切更是不太感兴趣。独生女会更专注自己一些,恰她命好,在身边大人基本上都不太正常的环境里,姚剑韦是个正常人。她父母关系稳定,都是高知分子,婚姻有没有爱不好说,但一定忠于彼此,父亲是个有才能的好人,所以才会几次三番出现经济危机。经历过一些事之后,他也成长了不少,或许人要在泥潭里站稳脚总得有这一天。当初那种情况下,他宁愿和邢业霖卷一起也不愿意献祭女儿后半生,说明他确实爱妻女。   但他最终还是屈服了,也并非是在财欲和良心之间做选择,应该说他是选择了‘小我’。   毕竟他不是邢幡。   其实当年那事儿,邢幡留他一命的原因很简单。邢业霖最后倒那一出血霉是他卖给邢幡的,姚剑韦本就被迫牵扯入局,他急着摆脱,急着活命,他是那场斗蛐蛐儿里唯一一个跳出来看局的人,自从见邢幡第一面就知道,这个年轻人做事做人都狠,对自己最狠,由为一根钢针横穿了腹部,就那么……把自己吊着,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十多年过去,一老一少相处至今居然也有些感情了。姚剑韦目视他成长,动过嫁女的心思,但邢幡拒绝了。   他还奇怪。这些年谁也没见邢幡动情动心。现在功成名就只待东风,正是回鑫城享福、谈婚论嫁的好时候,怎么张口就是拒绝。   邢幡说:“有相处的人。”   姚剑韦明知故问:“谁?”   “旧人的孩子,我照顾惯了。”   操他的怎么又是陈羽芒,当年是,现在还是,“被缠上了你知不知道?鬼迷心窍了知道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你小心点吧,那孩子我从小看大的,你抱着他睡觉,就是抱着一头做梦都想咬死你的狼。”   邢幡不置可否,只笑着转移话题,“姚昭才毕业多久,她这个年纪不可能喜欢我这样的。这个话题以后不要提了。”   姚剑韦不愿放过:“那你这辈子还不结婚了?”   “我不结婚。”邢幡明确拒绝后,又说,“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件事。你和我讲周五有人来求事,你要请客吃饭,你先告诉我是什么场合。我再考虑要不要见。”   “你要干什么?你要把他也带来?你魔怔了吧。”这小心思…这种事,邢幡以前从来不会过问。之所以问,就是要带人。   “你不愿意见?”   姚剑韦身不正影子也很斜,他也知道那小孩这些年受了大苦,“当年也有我一份。”   邢幡说:“我是主谋。”   是啊,所以真是。“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啊……”   但虽然是这么说,邢幡还是带了陈羽芒去。不过不是他亲自去接,委里有事召了他过去,邢幡自然一切以那头为先,他会迟一点到。来接人的是姚昭,她自告奋勇。因为当时在区医院拍戏,所以齐研也在。缪柏恩叫上了他陪坐。原本可以不去的,也不是他该去的场合,但张仁帆让他盯紧陈羽芒和邢幡二人,所以齐研没有拒绝。   姚昭在远处看着陈羽芒,耳朵里也听见四周人嘴里对陈羽芒那些不堪入耳的戏谑,忍不住说:“差点就要嫁给同性恋了。”   齐研听出来她语气中没有鄙夷,只是在感慨,但还是觉得不舒服了一下。“我也是同性恋。”   “你是吗?我看你受迫害不小,”她笑着说,“师哥,你对自己好一点吧。别像陈羽芒一样,这辈子就给男人毁了。”   “抱歉,我不太能懂你说什么。还有,我们不过是在一个剧组受胡导和前辈们指点过几回,也不是一个学校毕业的,不必总叫得这么客气。”   齐研厌烦起来,他实在厌倦身边所有人都围着陈羽芒转,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所有人,所有人都在谈论陈羽芒,走到哪里都能听到这个名字。齐研笑着说:“医院最后这场拍完就杀青了,有姚老先生开路,应该很快就能过审。这也算全剧组一起跟着沾光。我期待能尽快在大银幕上看到这部作品。”   他说罢端起酒,这是无意闲聊下去的举动。齐研没有再看陈羽芒,而是盯着门口,似乎在等待谁来。   但姚昭像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而是自顾自地:“邢幡和我父亲的关系比较亲近,你如果想让邢幡多注意到你,不如去求我爸爸。电影也是他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投了钱,既然喜欢,就去多多争取。”   “……”   “当时你不是差点爬到他床上了吗,到处问人要他的行踪。当时邢幡是怎么说的?他说他成为资方是为了你对吗,后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被他骗了,师哥,”姚昭趣道:“就像当初他骗陈羽芒一样。”   齐研说:“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这是我的私事。”   “师哥,你知道胡敬把陈羽芒和你拍的那场戏留下来了吧。我也要了一份。”她看穿了似的对齐研说:“干这一行,镜头是最最残忍的,你知道你在画面里……你和他站在一起的时候,对比起来有多幽默吗?只要有陈羽芒在,邢幡的眼里就一定装不下你。”   “我有得罪过你吗?”齐研哭笑不得,“姚小姐,在剧组的时候我们一直相处融洽。”   “得罪我的不是你。”   “是陈羽芒?”   姚昭说:“你有没有觉得‘邢总长’这個尊称很可笑?”她靠近了齐研,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三十出头就踩在别人脸上作威作福,他凭什么处处都要压我父亲一头,又凭什么我自己家企业的大小事都由他来说了算。你不觉得很蹊跷吗,为什么所有人都得听他的话。你说邢幡,他到底是什么人?”   齐研听得愕然极了。姚昭自然地笑笑,“你别觉得我对你有敌意,我不讨厌你。恰恰相反,我很能共情你。事事总被人压着一头,战战兢兢到最后成了别人的垫脚石,一辈子活成个配角,这谁能忍受。”   齐研默默许久,最终还是,“抱歉,我还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们会选一个正式的安静的场合请邢幡谈事情,既然不走正规流程,那应该就是一些不好放在台面上说的事。   这里所有人对陈羽芒都很友好,但眼里的情绪藏不住。   恰好陈羽芒应付得来,他除了懒一些,行为处事并非外边传的那样——傍上人之后便小人得志。陈羽芒生来该在这样的场合,金色、酒香和朦胧的光更衬他。所以他怎么做都不违和。让人惊讶的是他与以前不同,有礼貌,乖巧。   “你父亲当初还是最重视你的。”姚剑韦一反常态,对陈羽芒亲切万分,宛如慈祥的父辈,“你看你现在瘦的,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他要是知道你如今变成这样,唉……”他似乎有意亲昵地拍拍陈羽芒的背和头发,但思虑了一下,没打算碰。   陈羽芒说:“陈悟之要是知道我这样,恐怕夜不能寐。”   “是啊。”   陈羽芒轻道:“他要是知道我还活着,不知得难受成什么样子。”   姚剑韦正要附和,忽然觉得不太对味,难免一愣。但陈羽芒表情如常,半晌没听到回应,他便扭头看过来,黑恹恹一双眼睛背着光,看不出喜怒不像活物,骤然对上视线,倒让姚剑韦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寒的激灵。   “胡说八道。”   陈羽芒和以前一样,喊了声姚叔叔,否认道,“我没死,他大概很失望。”   一旁有人听不下去,“你这说得什么话。哪有父母盼着子女死的。”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直接吸引了所有的目光。自陈羽芒出现后,明里暗里着这张桌子的人实在太多,不是有什么图谋,而是纯粹觉得有趣看乐子,因为说话的这位不是别人,正是白星如今的一把手,姓曹,名叫曹远。   陈悟之下台是个分水岭,全国各地烟企改革,制造与销售分开管理,机器都还在,人还是那些人,缺个掌舵的而已。白星内部问题多如牛毛,有如一团乱麻,放谁手里都是烫手山芋,接过了才知道这烂摊子就是个完完全全的赔钱货。合着陈悟之这些年所有营收全是假账,白星的存在,完全就是为了洗白他当年从海岛带来的巨额赃款。   后来细细查算才发现,陈悟之甚至每年会分出一部分来填烟厂的亏空,因为它压根——就不是为了营利而存在的。   那时填海搞基建,动辄十位数十一位数供奉,他是鑫市政府的恩人。为了大进大出的账目说得过去,他将品质做到最好,怪不得鑫烟的黄金口碑几十年来屹立不倒。   现如今百星前前后后换了三四任领导,曹远算是有点才干的那类,也是干得最久的一任。在他手底下,特供内供的高端线依旧精良,但低端线的品质肉眼可见地变差。包装糙点就糙点吧,烟民愿意为口感买单,可近两年就连最基本的烟叶都开始敷衍,无论你软包硬包,一开全是碎草渣,锡纸的调香甚至有一股臭味。   说回曹远这个人,他今日和陈羽芒坐在一张桌子上,外人看是有一种极其割裂又新奇的感觉的:一个年近四十官场上油腔滑调的中年人,来自企业改革后的新时代;陈羽芒作为年纪小的那个,反而像是过去遗留的某种陈旧之物。曹远指责陈羽芒,说,“你别不高兴我多这个嘴,既然年长你一轮,有些事我还是得说一说。”   闲聊嘛,既然开了头,那就说一说。曹远是挺烦陈悟之的。他没什么私怨,但接下这个烂摊子的有几个不恨陈悟之?好一点没占上,钱一点没捞着,烂摊子全是自己收拾。   前段时间他见了赵坚,也就是望江一汽的老总,聊着聊着聊到了邢幡身上,二人掏心掏肺,对了一晚上的账。   自邢幡莅临鑫城,就如同一根大棍悄然插进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中,原本如常运作的,现如今都得急慌慌地掩藏起来,遮掩的遮掩,躲避的躲避,像厕所里忽然插进个摄像头似的,搞得人心惶惶也人人自危。毕竟谁也不想做下一个陈悟之啊。   各行各业皆受制于此人,自然各有各的苦楚。   “那恶畜不老老实实在首都待着,又跑回来发什么疯。哼,耀武扬威,我看他太猖狂,早晚阴沟里翻船。”曹远这话一说,死了儿子的赵坚畅快至极,一时间二人亲密起来,兄弟一般相见恨晚,更是有说不完的体己话。到了,再又提起陈羽芒这号人,曹远嗤笑那姓邢的也不过是个俗人。二人同仇敌忾,越聊越投机,曹远觉得陈羽芒就该同他爹一起老老实实蹲大牢去。   如今忽然开麦,明摆着是曹远在找陈羽芒的不痛快。说实话,他是靠本事讨生活的人,最瞧不上这种卖屁股的贱货,一事无成,靠那身皮肉,泰然自若地爬回来。无耻,低廉。   祸害。   “你父亲虽做了错事,但一码归一码,白手起家,他也算是个能人,那几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说都是为了谁?他自己吗?人到了我这岁数,事业早就不是第一位的了,苦干操劳半生还不都为了子女。人一死能带走什么?”   这话说得好,戳中了不少在场为人父母的高官厚禄,纷纷附和,说确实是这样。都是为了子女。   曹远劝道,“有些事,虽然说走错了路,但我看也是一片爱子之心。身在其位才知其辛苦,虽然说你也吃了教训,但重担都在你父亲肩上扛着,他替你背负了一切,你可别辜负才好呀。”   姚建韦也不插话,就看着曹远在这没事找事。   陈羽芒问:“你说我父亲吗?”   “是啊。你还小,不懂他。”   陈羽芒的表情有些茫然,“为什么说我辜负他,他不是因为自己犯法被捕才进监狱服刑的吗?”   一句话呛得曹远不上不下地噎在那,他咦了一声,“你这和我说的也不冲突。我现在不谈他,我现在谈你。你要知道你父亲对不起谁可都没有对不起你。”   原本也只是闲口聊聊,大伙当乐子看一看,但这话一出,针对性就有点强了,空气中隐约带了些火药味,四周愈发安静,竖着耳听陈羽芒会做什么反应。   “你说的也有道理。”   “那自然是有道理的。只有为人父母,才能懂那份苦心。”   陈羽芒坐在那,骤然露出一个笑,语气平淡,“既然你心疼陈悟之,也知道他苦营大半辈子就是为了我,那不如将白星还给我怎么样?” 第38章 38. 宏大梦想   (上一章是新内容,这章是今天更新的第二章 )   -   群众静了半晌,忽然听见几声没压住的笑。接着就开始两两三三地交谈起来。姚剑韦挑起眉毛,好奇曹远怎么收场。   “什么叫我还给你?你听不出来我这是好心劝你别颓废下去,人要向前看,怎么好赖不分呢,”他手指着陈羽芒,“你父亲进了监狱,换你平平安安,你却大摇大摆地在外面做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事,你得羞愧才是。”   这么一指,姚剑韦愣了一下,也没忍住,跟着众人一起看向陈羽芒。好奇于他的反应。   曹远大抵是得要陈羽芒一个反应的,他的反应反而比陈羽芒倔强,这让他和一脸平静又无奈的陈羽芒比起来,反而显得像个咋咋呼呼的毛头小子。   “你这是什么表情……”   “我知道了,对不起。”   “啊?”   陈羽芒点开了点头,“对不起,曹老板。您说得都对。我不该让你把白星还给我,是我口不择言了。”他温柔道,“别生气。或者,我给您陪两杯酒,认个错 。”   完了。这话一出姚剑韦知道要出事,他终于不再旁观下去,指着一脚得意的曹远骂:“你收声!越说越不像话,”眼见陈羽芒就要站起来,他连忙先一步起身,把人按在椅子上。“认什么错,你有什么错?不必理会他,一把年纪思想都淤堵了,成天到晚的胡言乱语。闲得蛋疼,没事找事!”   陈羽芒无可无不可,顺着坐下了,又被姚剑韦好一顿低声安抚,但这看来其实很没必要,毕竟陈羽芒的状态很正常。   姚昭看着这一切,像旁观一场看过千遍万遍的同质化的闹剧,实际上在座的所有人都习以为常,这圈子就是这样,永远不会有任何变化。   正因为陈羽芒也早早地习得了这一点,才显得如此自在又惬意。   她喝了口茶,对齐研笑着说:“所以说,我不讨厌陈羽芒,”她听着自己父亲在酒桌上劝这个哄那个,“我父亲这种人,一辈子为了脱困周旋,背从来没有挺直过,再有钱,过得好不好也由不得自己说了算的。”   “按照你的逻辑,更羡慕曹老板这样性情的人?”齐研说,“等邢先生一来,又还是老一套。这种剧情,看多了厌烦。”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呢?”   “他呢?他不是也在这里吗?邢幡让他来,他就必须来。再厌烦无趣也得乖乖坐着等。你觉得我和他有什么本质区别?前二十年命没他好而已。”   “不见得,他可比你如鱼得水多了。”   “是吗?如果是我,曹远开口的时候我就会端着酒过去赔笑。”   “这么说也是。”   齐研不再做声,话就结束在这里。   姚剑韦又哄曹远,似笑非笑道:“你好容易攒了个局,大家都高高兴兴赴你的宴,你倒自己给自己的场子添乱。”   曹远见他给台阶,也顺着接下来,音调虽然高,但语气十分无辜,“我这哪是添乱?我这是教他道理。当年估计就是父母在那惯惯惯,惯成现在这样。还有你,”他为了不让自己尴尬,端起酒杯和姚剑韦轻轻碰了一下,“我帮你说话呢,王八蛋转脸骂起我来了。你也是个不知好歹的老东西。”   姚剑韦会意,也给自己斟了一杯,二人喝起酒来,你来我往地交谈,曹远是想故意将陈羽芒落在一旁,再没人理会。   这些年过去,要说对陈羽芒的磋磨,大概就是无限拔高了他对类似情境的抗压能力。他听见那些不太好听的话,也就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看上去姿态甚至算得上是低眉顺眼。这看起来或许会让人感到一股没由来的憋屈,但陈羽芒早已习惯了这一切。毕竟现在没有底气能让他有恃无恐地发脾气。   一开始还是赵望声教会了他这个道理。   也让他明白了这个事实。不过好在于陈羽芒其实并没有将那些话听进耳朵里。他脱敏太久了,也早已习惯了被人讥讽忽略。   陈羽芒给自己拿个了草莓,因为最重要的客人迟迟没到,所以现在还没到上菜的时候。面前只有新鲜的水果和茶。他慢吞吞地吃着草莓,有人或许看不下去,凑过来和他说几句,然而陈羽芒却依旧和方才一样,乖巧有礼地客套着。十分温顺。   姚剑韦旁观着这一切,内心震撼不已。他看着陈羽芒这副面目全非的模样,也算是切切实实地意识到,真是不一样了。随着时间,过往经历在陈羽芒的身上具象化,即便是他也开始感慨起来,那年的陈羽芒站在陈悟之身边,傲慢且不驯,即便是和自己说话,也不过微微抬起下巴,语气冷淡,仿佛多吐一个字都嫌麻烦。   这样的人终究变成了早已习惯被苛待的模样,令人感慨万分。想想,他还是忍不住低声叮嘱依旧在指桑骂槐的曹远,“行了,别晾着了,你去给人孩子道个歉。”   “我给他道歉?我给他道什么歉,又不是我口出狂言。”他冷哼一声,“还把白星还给他,亏说得出口,这破玩意儿在老子手里好容易有点起色。按理说他也该给政府赔点钱才是,你是不知道,我上任后有多少窝囊事——”   姚剑韦蹙眉,“谁和你计较这些。你自己得记着今天请客吃饭到底图什么。陈羽芒再怎么没背景,你也不要太过分,他到底还是有人照顾的。轮不到你编诽。”   曹远自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你想太多。自己看看人家那受惯冷落的模样,他都没说什么,你倒急了。”   “……唉。”   “闲聊罢了,何苦认真。有没有被当回事,我心里能不清楚吗?他们是什么关系,咱们是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但那毕竟是睡在枕头边的。那张脸哭哭啼啼凑到跟前告状也不知谁能扛得住。姚剑韦看了一眼在角落里孤零零地、安静吃草莓的陈羽芒,又想起方才那个死淀淀的眼神。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只叮嘱道,“你是求人办事,摆什么谱?别因小失大。收敛点。”   曹远不屑一顾,他正要再笑话两句,忽然一抬头,见一圈人都起了身,往门口迎去。   迟到许久,邢幡终于来了。众人迎着他,而邢幡风尘仆仆,面容冷峻。这让热切问候的那些人多少有些尴尬,但又斟酌着不愿散去。一般来说,邢幡极懂礼节,从不摆架子,大多数时候面若春风,他即便不笑也是温和的,不知道为什么,今日状态不好,气势沉着,表情尤为严肃。   平时无论什么场合,东家是贵是贱,只要答应来,他就绝对不会失礼。想必是与人争执过,又或许是起了什么冲突,这可能和他晚到将近一个小时有很大关系——必定是什么事耽搁了,才迟到这么长时间。   他将外套脱下,递给一旁接待的人。有人前来问候也只是点头示意,邢幡脸色缓和了些,原本打算径直去姚剑韦那里安顿自己,再简单说一下迟到的原因,却忽然看见在角落里吃水果的陈羽芒。   “邢先生,”曹远见他踟蹰不来,主动起身招呼。   曹远是不爱和别人一样总长总长的叫的,一来显得太谄媚,二来他也瞧不起。曹远喊了两声,见邢幡并未应和,而是去了陈羽芒的身边,他眼睁睁看着邢幡弯下腰,拿走了陈羽芒手里吃了半天的一个油桃,替他擦了嘴角,低声问陈羽芒怎么回事。   邢幡问:“你怎么坐在这。”   “这里空着,”陈羽芒看着他,也和别人一样发现邢幡表情不对,他伸出手轻轻抬了下邢幡的脸,“你怎么了。为什么情绪这么差?”   陈羽芒的指尖很凉,被邢幡用湿巾擦得湿漉漉的,又有水果遗留的味道,邢幡收敛了一下烦躁的心情,淡淡说:“和上级起了些争执,”他将陈羽芒的手拿下来,没有松开,又轻声问了几句,譬如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问清楚之后,他点点头,直起腰,看向姚剑韦,说,“将我身边的位置空出来。”   姚剑韦点点头,对手底下的人说,“去让服务员换茶具。曹远旁边那位,吩咐他挪一下位置。”   这动静就有点大了,但在座也都是极有眼色的人,见邢幡今日本就情绪不佳,方才陈羽芒被奚落他们也是看在眼里的,当时也就只有几个人上去宽慰,大多数都在远远地看乐子,指不定还跟着轻佻了几句。   齐研只是本分地坐在他该坐的位置,本分地看着他自己的盘子,厌倦了似的一言不发。邢幡没有发现他,是将陈羽芒带起来,送到了自己身边的位置。   这让曹远十分尴尬。直到众人落座,他还是突兀地站着。邢幡不予理会,他今日情绪不好,姚剑韦也不会挑这个时候触他的霉头,只是安静地听邢幡对陈羽芒嘘寒问暖,而陈羽芒的回应微妙至极。   说他乖顺必然是乖顺的,但总有一种寡淡的优柔围绕在身边。   “我真的没事,”陈羽芒说,“如果累了,就带我离开。”   邢幡确实疲惫,他见陈羽芒没什么问题,也不再言语。他始终没有应会曹远,但也不像是晾着他。邢幡表现得很自然,就像一个关心自己孩子的人那样,堂堂正正地摆出了他的优先级。其实这种行为也是一种指责和威慑,值得宽慰的是,这里的人都聪敏地接收到了这个信息。   这种场合禁烟,让用餐喝茶的地方烟雾缭绕是一种没什么品德的行为,但邢幡却靠在椅背上,问人要烟草,有服饰他的人极有眼色地敬来烟支,姚剑韦给他点了,自己不打算抽。在这里轮不上他做这种事,邢幡这么做,是因为他心情浑噩,而曹远就是倒霉,恰好撞上了,谁叫他方才对陈羽芒好一通耀武扬威。   邢幡不打算坐太久,直截了当地问曹远,“直接告诉我,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静而深地呼吸,微微抬着下颚。人来齐了,但此时气氛不好,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开始布菜。所有人都极不舒服,也不做声,没人交头接耳,纯粹后悔今天为什么应了这个局。   姚剑韦说:“你不要这样。”   “我以为交谈过后你心里就清楚了,”邢幡指着陈羽芒,对姚剑韦说:“这是你照顾出来的结果。我和你打过招呼,你在做什么?”   话说得非常重,一点面子都没给。姚剑韦说:“我尽我所能了,一个成年人要我什么照顾?人家情绪比你稳定得多。你就算挨了训斥也不用将脾气发在我身上。”   “什么训斥,你以为他们今天找我谈话是为了什么?你和曹远安排这桌饭之前,有过哪怕一分内省?我且再问你一遍,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声音不高不低,却吐字清晰,但一字一句听在姚剑韦耳朵里,皆是怒斥与质问。他心里微动,也清楚邢幡八成是知道了,今天被喊去谈话八成也是因他而起。心里有谱之后,反而安定了一些。他见邢幡这样直言快语,大概是没有周旋的耐心了,于是也摊牌道,“我不是利用你,曹远也只是试开发,我只不过是答应了运输方面的一些辅助,前提是事情能成。”   “试开发。”   “是啊。”   “货品都上了架,你告诉我是试开发。我知道你短视大约是不会让你舒舒服服在鑫城多做十年生意。”邢幡说,“我对你太好,如今踏实告诉你,今晚过后如果我解决不了这个事情,你可以立刻去监狱陪陈悟之安度晚年。”   姚剑韦此生最听不得这话,他战战兢兢十多年,此时委屈和怨恨交织,目光来回从陈羽芒和邢幡身上来回怒扫,心里清楚是受了迁怒,忍不住攥起拳来,急得闷闷锤了两下桌子,“你拿我发什么脾气!”   曹远被干撂在一旁听了许久,见姚剑韦气得脸都红了,他似笑非笑,“邢总长,不至于吧。”他说,“多大的事啊,被你讲得如同天塌。我知道上面生气,但也请你留耐心出来听我把话讲完。我就不提鑫烟自己的发展问题了,就说国内的烟品销售,数据不好,我虽坐在这个位置,几年来埋头苦干,但也有几次束手无策差点绝望向你请辞。这些甜味香精到底也不是什么违禁物品,它本就是无害的,我不否认会吸引小年轻过早接触这些,但你仔细想想,会接触这些的,再规避他也还是会去接触,不碰的永远都不会碰。”   “你讲讲合理性。”邢幡说,“我愿意来见你,就是想听。你打算怎么说服我,如果能说服,你可以一起顺道告诉我,以我的能力,可以为你做什么。”   曹远说:“我要说的道理也就那些,事实摆在眼前,国内不做,那么外国就做,外国做了多少年的玩意,你一定要和我扯未成年,那你也知道,现在小孩想要什么搞不来?走私一车一车地偷偷往国内运。既然管不住,那为什么非要禁严?烟草每年上多少税你清楚,上面更清楚。查查物流,社媒上私流的外烟交易,他们交钱吗?再退一步,不走私,偷偷卷制的假烟有多少?几颗香精珠子,一包草一包纸,入账怕是比我们这些正规守法的老实厂子都要多!”   有人还是没听明白,忍不住对身边人说,“到底怎么回事。”   “曹远仿外国那些有香精珠的烤烟,做了一批出来,没申报,私自上架卖了。”   “这谁敢卖。”   “所以没在内陆卖啊,他让老姚运出去,先在海岛,再出境。这都卖了好久了,我以为邢幡知道呢。”   “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后来发现不是。曹老板也是倒霉。静悄悄地卖谁能注意到。但可能仓库管理有问题,商品流出来了,一堆学生在那边买着抽呢,家长一举报,上面就知道了。”   “老天爷,怪不得。”邢幡脸色难看成这样。   他自回来之后与姚剑韦走得很近,在他眼皮底下出这种事,说失责失职算万幸,别到时候被质疑是他刻意放行,那才是完蛋。   “操,今天就不该过来。”   “是啊。”   “前段时间也是陪坐,应酬到深夜,我见曹老板喝大了,和邢幡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喊一声总长便应一句,又哭又笑感觉哥俩好得要抱着亲一口,那气氛好得不得了!我还当人几个关系稳定。结果真就说翻脸就翻脸。”   叨叨几句,再偷偷瞥向邢幡,这厮真是一人千面。   曹远说:“好好想想吧,这也是为上面着想。现在出了事,是我监管不力,但你不如别急着向上面辩解,先斩后奏的罪我认,但若是能共赢,我是很乐意孝敬你的。”   邢幡说:“这三两句暂且还说服不了我。谁在追究你监管的事?曹远,你要我点头,不行。”   “我知道我说这话你又不高兴,但现在白酒不行了,年轻人不买账,老的死光了叫谁再买?都拿去堆牌坊吗?我恳求你帮忙,放放宽罢了,就算你管,现在管出个什么?小孩人手一包这味道那味道的新烟,走私一船一船往家门进,管住了吗?全世界那么多烟厂,怎么就咱们屁事这么多,你自己看看,”他扔出一包花里胡哨的烟,上面贴着极其血腥的警示图案,“现在连老毛子都挣上咱们的钱了。”   那是包俄版的查普曼,粗支苹果口味,陈羽芒看了一眼,忍俊不禁。   曹远正在激昂的时候,听见这动静,“你笑什么?”   陈羽芒说:“你是认错了,这是德国的牌子。”在尚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中,陈羽芒没太多情绪起伏,“它的香精味是烤制的,烟嘴里没有珠子。目前这种工艺,白星如果上报,烟草局有概率是会通过发行的。曹老板,你要是真钻研,不必要走偏路,可以慢慢来。”   曹远听出来了,陈羽芒相当直白地说他不懂烟,他好笑道,“但凡能沉住气,我也会高看你一眼的。在座的不少烟龄比你都大,在长辈面前你显什么眼?你懂,那以后我纳你进开发部,你来做烟怎么样?不是说要白星吗,我给你这个机会。”   提到白星的时候,陈羽芒感觉到了邢幡的目光。但只是反问曹远,“真的吗?”   “那当然。”   “曹先生,”陈羽芒笑着说,“思考一下再承诺我什么吧,有些事你要知道。”   “行,我要知道,”曹远松弛下来,一屁股坐下抻了抻腰,可笑道,“嗯?我要知道什么呢?”   “目前鑫烟出口最好的橙条白星,6mg,12mg,内供的蓝条,还有你改了规格的白盒,典雅版,生肖版。都是当年我给陈悟之开发制作的。”   众人收了声,因实在意外,安静得听不到几口呼吸声。   陈羽芒说:“想必你知道,我父亲开烟厂是为了洗钱,不是卖烟。他对此没怎么上过心。”   烟草的技术简单成本低廉,甚至还没有拼模型复杂。   陈羽芒说:“当年从烟盒设计,到烟草选配,大都是我主张。”   这件事姚剑韦是知道的,他一直默默不语也是心寒不想参合,他虽生着邢幡的气,此时忍不住看了邢幡一样。却忽然一愣。   邢幡看着陈羽芒的目光从容,耐心,从外面带来的那股晦气劲儿此时此刻倒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就那么细细密密地注目着,似乎在陈羽芒说完之前,不会插一言,也不会介入。   姚剑韦甚至在邢幡脸上看出了些许笑意,隐晦得很,毕竟表情平静。   “那时候还小,我总要人哄着做事情。我父母各自的子女众多,愿意留我在身边,还是有些别的原因的。不过我后面不怎么听他的话了。那时候陈悟之也和你一样忧愁财务问题,所以品质一减再减。”他拿起曹远扔在桌面的那包查普曼,翻转着盒子看了看,“较真起来,现在市面上卖的鑫烟都不是原版。”   陈羽芒看着烟盒上贴着的警示图,是切开的喉管和淋巴瘤。他想起什么,忽然对邢幡随口一说,“这个或许可以参考国外。如果你能说得上的话的话。”   邢幡说:“这个不难。”   曹远如梦初醒,他见邢幡脸色表情,好似真要将这要命的狗屁意见听进去了似的,忍不住怒斥,“你深怕这盘子破不了产?加警示图?你还要加警示图?他妈的这东西到底能卖给谁去?都别做生意了,都喝西北风去!整栋楼里四千三百人全都开了,让他们下岗,失业,你们就满意了!到底算什么东西这轮得到你——”   这话就是在撒泼了,现在现在烟草依旧是大头,稳定无比,哪有他说的那般萧瑟低迷。也不是不能理解,谁不想多赚一份钱。况且,如果能开了这个市场先利,那么全国放行也是指日可待,线只要一退,就能再退。   想法是“美好”的,可惜太急躁。也不用姚剑韦使眼色或者劝告,曹远瞥见邢幡看过来的眼神,心中狠狠一缩,忽然就失了声。清醒过来之后,在心底大骂自己沉不住气——居然叫陈羽芒一两句话挑拨成这副失态的模样。   今天本就是带着气,又遭人忽视,他好歹也是管着几千号人的,有脾性正常。但说到底,他不该忘了自己在和什么人对话。   他是求邢幡办事,盼望他点头之后鼎力相助的。赵坚在他耳朵边贬损几句,他还就真稀里糊涂听进去大半,都差一点忘了……   邢幡说:“曹远。”   曹远:“……”   邢幡说:“我能将白星给你,也能让你回去继续当你的村官。”   光听这平淡的语气就该知道,现在已经不是谈话的最好时机了。况且邢幡更是个一言一行中,说话内容本身的分量远高于语气的人。曹远对陈羽芒的轻怠,一而再再而三地触及逆鳞,这是赵坚的锅,是他在曹远耳边说……说这被自己儿子玩烂的贱货,在邢幡面前也就新鲜不过几时,他要尽全力争取自己的利益,争取白星的利益,千万不要主次不分。   操他爹的,曹远意识到自己给人坑了。   这话说出来,姚剑韦知道邢幡已经被惹得离最糟糕的结果只差一线。他见一桌子人表情都难看至极,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对着被一句话搞得头皮发麻——尚在反思复盘的曹远,姚剑韦知道这不是自己闹脾气的时候,于是冷冽道,“给人道歉。”   曹远不发一言。   姚剑韦怒喝,“快点给人道歉!你还有分寸吗,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他催促着,邢幡却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因为气氛不好,包间争执声不断,迟迟没有餐食送上来,陈羽芒的身体需要按时按点的吃饭。而且邢幡听见他肚子叫了。   他先起身,自然有人急慌慌地挽留。邢幡将陈羽芒带起来,这顿极不愉快的饭也不会再有下一回,“不行。不能泛产水果,酒,甜糖口味的烟。你若有能力,去找真正能讲得上话、做得了决定的让人,不要来找我。”   这话一出,曹远脸色彻底变了。说得好似婉拒,但明白的人心里清楚,邢幡堵死了这条路。说去找能做决定的人,但他若不点头,谁又好越过他去另寻门路。   “如果有日真能得到准许,届时想要大量去订购什么生产什么,我管不到,也不能管。姚剑韦,你自己暂且收拾干净你的那些船。”   “你不至于吧?”姚剑韦太清楚邢幡今日是为什么如此不近人情,遭问话是一成,他和曹远先斩后奏是一成,即便如此,那也是愿意坐下来听人说话的。之所以离席给这事定了死刑,剩下的八九成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陈羽芒。   姚剑韦气急恼急,又后悔为什么一开始不重视,他明明思虑过,先前还让曹远道歉。就是因为自己也没太将此当回事,所以一起跟着吃瓜落?   六七十岁,大半截身子要入土了搞这么一遭,自从陈悟之入狱后这十年他对此人极尽讨好,只为了不落的同一个下场,如今因为曹远嘴巴贱就要前功尽弃,他无法接受,猛地站起来。   邢幡自然知道他现在煎熬,他没有看姚剑韦,将衣服披在陈羽芒身上。只说:“如果你只有这点本事,那就不要班门弄斧、胡乱参与。我还什么都没说。”   确实,邢幡只让他把自己的船收拾干净。   也不知道这是宽慰还是敷衍,听到姚剑韦耳朵里,既像定心丸,又像迟迟拖延的死刑宣判。   邢幡将陈羽芒带走,只留包间内一声高过一声的争执与相互指责埋怨,而此时陪坐的人终于有了插嘴的机会,劝的劝,私下讨论的讨论。倒是无一人离席。   这件事没个结果,犹如一场闹剧,但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陈羽芒之于邢幡的重要性,是作秀也好,一时兴起也罢,既然是如此明目张胆的托举,能做到这份上,即便是演得也没法让人不重视起来。   “看来电影不一定能如期上映了,”姚昭的态度比齐研想得要更加平静,她放下手里的杯子,此时她父亲和曹远已经不再对斥,而是坐着语重心长地复盘起来,邢幡离去,场合变得平易近人,他们轮番敬酒,像安慰陈羽芒一样安慰东道主,又说了些理解的客套话。邢幡最后那话到底是给姚剑韦留了体面,知道他暂时还不会去监狱里陪成年旧友,所以他还能坐在最上面满脸愁容地应酬。   齐研没有说话,他将筷子松开,要了块烫毛巾擦手,姚昭看到他掌心,一双筷子再死死攥紧也只能留下两道红痕。   他大概理解姚昭的心愿了。只是依旧心中钝痛,也是因为姚昭说得对。   只要陈羽芒在。   他就不可能看他一眼。   “我有个小舅,姓魏,”她说,“他脸上有两道疤,很深,左眼也摘除了。我听说那是冰锥生生划烂的。这十年他过的一直不好,郁郁寡欢,但最近也不知道是听见了什么风声,蠢蠢欲动起来。我还以为他终于是振作了,要给自己这张脸和被毁了的后半生一个交代。”   “……”   “却没想,他还没接近人家身边,就被悄无声息地处理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暴露的,被送回来的时候,他连右边那只完好的眼睛都没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带着一脸人家敬回来的礼,再也不敢想什么报复的事。”   “你没必要这么警告我。”   “警告?不是警告。是人就需要帮助,光凭你一个接近不了陈羽芒。师哥,我爱看你拍戏,你演技比我好。但你很不会藏心思和目光。今天你也看见了,我父亲就这么一天天熬着,而我什么都不能做。你觉不觉得这很不孝?”   “……”   “我帮你啊。”她对齐研说,“不管你是出自本心还是有谁胁迫,你总得有人帮忙才行。”   “你不是说你不讨厌陈羽芒吗?”   “不讨厌。我讨厌邢幡。能他让受些打击,自此以后收敛一些,对我父亲好点。就谢天谢地了。”她说,“你为什么不能共情我呢。你自己也是表面光鲜的人,师哥,你要知道,这十年我很不好过。我父亲太庸碌了,当年被人当枪使,是炮灰中的炮灰,现在连自保都要看人眼色、小心度日。我也想过得好点,安心一些,不用每天担心自己家一睁眼就破产了。我也不是什么讨喜的人,要是和陈羽芒落一个下场,”她笑着说,“我要自杀的。”   他还要再说什么,忽然听见周遭人群骚动。他也顺着一道向门口看去,这么大的阵仗,还以为是邢幡去又折返。但并不是,。   来的人身形高大,壮硕粗犷,年岁上看将近六十,眉眼上吊,留了浓黑的络腮胡,穿着西装,带着礼帽,周身一股极其莽戾的气质,却眯着眼睛笑出了随和的声音。丝毫看不出来前段时间才死了亲儿子。   还在呆愣中,令齐研意外的是,姚昭笑着起身,块步到那男人面前,声音清朗地喊了一声,“赵伯伯。”   曹远见了他,就好似委屈了十年的儿媳终于见到来撑腰的亲娘,酒杯一掷,怨气冲天地呼唤:“赵坚,”又手一挥,立刻有人上去亲热地迎接,他和姚剑韦对视一眼,中气十足地大喊道,“来得正是时候!” 第39章 39. 想要什么都能给你   “冷吗?”   “快入夏了,怎么会冷。”陈羽芒脱下衣服,“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做。”   邢幡并没有说什么,他看着前方,许久不亲自坐驾驶位,但也不见哪里生疏。不说话,也不知道是在懊恼什么。陈羽芒本来想问问邢幡工作上的烦恼,但还是,“你也没必要如此小心翼翼。我没那么脆弱,被说一两句就受不了。他们没把我怎么样。”   “不为那个。”   陈羽芒疑惑:“那你这是做什么。”   “你想要白星?”   陈羽芒张了张嘴,他看着邢幡的表情,忽然有些想笑。大抵是要惩罚,或者任性,陈羽芒故意磨他似的不发一言,扭开头去看街景。   邢幡自然清楚陈羽芒这态度是想表达什么,“本该就是你的。如果要,白星就是你的。”   “我在车行待着很开心。而且也不需要操劳太多事。”   “每天被同事性骚扰,经常加班到深夜。季潘宁对你是很照顾,但我不觉得你呆在那里很开心。”邢幡说:“按照你工作时常来看,你每天接触的噪音是超标的,还有各种喷涂用的漆料。工作可以继续,等你体检的结果出来,我会让你再住一个月的院。”   陈羽芒说:“不去。”   “暂时不由你说了算。”   邢幡态度鲜少如此强硬,陈羽芒还是拒绝,“我不去,不住院。”   既然这么抵抗,住院的事以后再说也行。邢幡不和他犟这个,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先去吃饭,晚上去治疗。”   陈羽芒还在耍赖,听到这一句,忽然转过身,“什么治疗?”   邢幡没有理会他,而是平静地说:“你心理问题很严重,”那个医生和他谈了整三个小时,是为了让他完全明确陈羽芒岌岌可危的精神世界。   其实也有些许恐吓的意图在,因为Venn不相信邢幡,也不相信陈羽芒。   他认为自己的病人不会安分治疗,同时也没有丝毫自救的欲望。   “今天晚上?不去。”   邢幡没有理会,也没有再征得同意。陈羽芒也没有在说话,诡异地有些安静。   车进入公园似的矮山道口,停在接待的地方,已经有人等待迎接客人了。这是一栋独立的私膳,做得一手令人叫绝的闽菜。似乎是到了要下车的时候,陈羽芒却不为所动。邢幡便等待着,他知道陈羽芒饿了。   “先去吃饭。”但陈羽芒的状态有些不对,他伸出手,却被猛地躲开,陈羽芒吓到了似的,目光有些警惕。   “我不去医院。”陈羽芒问,“你先说是什么医院?”   邢幡说:“可以不去。”他俯过身,替陈羽芒解开安全带。   大概是因为身形压迫感太强,陈羽芒呼吸有些不畅,:“为什么不回答我?怎么,你要把我关起来,关到精神病院去吗?”   邢幡意识到,这是继从美国回来后的第二次,陈羽芒惊恐发作了。   面对质问,邢幡默不作声,陈羽芒愈发不舒服,他看着那人很久,忽然笑着问,“想在这里和我做吗?”   车前还有接待的人,正在耐心又疑惑地等候着,陈羽芒就这么爬了过来。邢幡没有发动车辆,而是抬头告诉陈羽芒:“我并不是为了这个和你在一起。”   “可是我对你来说没有别的用处了,再者你为什么觉得上床只有你爽,我也喜欢,如果不愿意,那就分开,”陈羽芒直勾勾地看着他,“你觉得我轻浮也没关系,你不用太把这段感情当回事。别把我关起来。”   “……”   “你别把我关起来,”陈羽芒跨坐在邢幡身上,呼吸已经开始紊乱,却还逼自己正常,可是不断求问得声音已经开始变得执着又病态,“别关我,别关我……我不去医院。不要,不许把我关……”   邢幡忍无可忍,他伸出手,捏着陈羽芒的下巴,让他有些失焦的眼睛重新、被迫看向自己,“陈羽芒,看清楚。”   陈羽芒看着他。   “我从来。从来就没有把你关起来过。”邢幡说,“我不是陈悟之。”   陈羽芒还是看着他。   “我不会对你做这事,”邢幡冷漠地说,“除非你主动要求我这么做。”   陈羽芒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我没有觉得你轻浮。如果你想要什么,直接告诉我,我会看着办。不想要什么,我不会让它接近你。”   “……”   “你听明白了吗?”   陈羽芒的眼睛一点一点地,恢复了些许神采,他依旧在颤抖,却垂下了脖子,状若乖顺地,轻轻喘着气。   邢幡松开陈羽芒尖瘦的下巴,抚摸着他的脸和垂落的头发,直到那副捱过了病痛和灵魂沉疴的身体松弛下来,陈羽芒掉落进邢幡的身体,他的额头贴着邢幡的喉咙,头发流淌进邢幡的颈间,冰凉柔软,被邢幡拢起来,拨到陈羽芒肩后,他吻了吻发顶,“这不是你的错。”   好一会儿,陈羽芒闷闷地说,“谁说这是我的错了。”   “嗯。”   陈羽芒说:“你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吧,我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   邢幡抱着他,问:“我不在的时候发作了怎么办?”   陈羽芒说:“我不会在外面胡思乱想,在家里我会吃药。”   邢幡说:“医生说你梦游的时候会自残,很严重。”   陈羽芒说:“所以我吃药。”他调整着呼吸,离开了邢幡的身体,邢幡没有挽留,陈羽芒不愿看他,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平复着,又轻轻地说,“明明是个很恶毒的人,结果现在大家都很尊敬你,真不公平……”   “你在责怪我?”   陈羽芒一直都在责怪他。“怎么了,不接受吗。”   “我接受。”   “你接受有什么用,道歉和眼泪都没办法把家产还给我,不光是我的精神问题,还有很多……我遭受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不会得病,也不会身体到处都有问题。邢幡,你又不后悔,为什么表现出一副后悔的模样。”   邢幡说:“因为你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总是在哭。”   “我没有哭。”   陈羽芒没有拒绝邢幡总是带着痛惜和爱怜的吻,但同时也因为这份眼泪,他狠狠地咬了回去。舌肉舔卷着陈羽芒所有的委屈恨意和不安,而再睁开眼的时候,又会有无数眼泪掉下来。   对着这张脸,陈羽芒还是会乖巧地张开嘴,直到爱恨变成对自己的爱恨,他还是无法抑制地伸出手搂着邢幡的脖子,喘息和呼吸交接成疼疼的刀子,陈羽芒自己将自己戳了个稀烂,血淋淋地挂在邢幡身上,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真地将刀尖转向对面。   就像是无法伤害,也不想伤害。   陈羽芒问:“为什么不否认啊。”   邢幡说,“因为你说得没错。我接受一切。”芒芒,邢幡低声喊着他,“不要再哭了。”   “我没有哭。”   陈羽芒推开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触碰到湿润。他看着自己的手掌,似乎现在才能感受到眼泪真的在流淌。但其实他一点都不想哭,他还是要将一切都怪罪在邢幡身上。   邢幡看出陈羽芒在逃避,他没有说什么,而是将陈羽芒的身体拉过来,给他擦干净了脸,替因为眼泪而暗暗羞愧后悔的陈羽芒找好了理由,“我偶尔也会这样,不受控制地情绪波动。”   陈羽芒丧着眉毛,“我说了几次了我没有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现在应该算是在撒娇了,因为邢幡的安抚让人满意。邢幡也很给面子地没有戳穿他,就一味顺着陈羽芒的话说,“可能因为灯光刺激,你先闭眼缓一缓。”   “那怎么去吃饭。”   “我抱你去。”   邢幡感受得到,即便抱着陈羽芒,这副紧绷的身体也无法放松,他大约知道那十年给陈羽芒留下了多少后遗症。   私膳极其安静,明亮的接待庭只有山林里的流水声,温润微弱地临窗而响。   “不想要白星?”   “不想要。”   “想要什么都能给你。”   “什么都不想要。”   陈羽芒藏在邢幡的身体里,因畏光将脸埋起来,他看不见邢幡的表情,只用很小的声音,无任何感情波动地语调问:“真的,这些都不是爱,对吗。”   “嗯。”   “不是爱,不爱我。”   “嗯。”   他一遍一遍地问,邢幡一遍一遍地否认。陈羽芒的睡眠质量确实不差,但如果身体就在怀里,邢幡能感受到,陈羽芒的身体有多僵硬,他偶尔会做噩梦,但醒来之后什么都忘了,他自以为睡了个好觉,就说自己睡得很好,但实际上,陈羽芒几乎每天都会梦游。   梦游的时候,陈羽芒会自残,用锋利的东西割伤自己。这大概就是他为什么在白天总是一副没精神的模样。   Venn和邢幡谈了很久,他将话说得很明白,陈羽芒的精神状态非常危险,邢幡最该提防的是他梦游的时候会做出危险的举动,如果可以,最好让他睡在你身边,一旦发现就阻止,弄不弄醒他都可以。   邢幡抱着陈羽芒,说,“今天是我不好,不该提起那些事。”   “……”   “我不会把你关到任何地方。不回答是因为在后悔为什么要对你说那些话。”   “……”   “你说得对,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你不会经历那些事。”   “……”   邢幡停住脚步,“如果不想在外面吃饭,我送你回去。”   陈羽芒摇了摇头,“我不是故意要发脾气的。”   “我知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   邢幡说:“如果自己不想哭,那就是生理性的。我带你去医院,不用担心一个人,我会陪着你。”   反思两句已经足够了,陈羽芒没有再说什么,他闭着眼睛吻邢幡的嘴唇,和车里湿润的吻不一样,这个吻很干燥,只是嘴唇贴在了一起。没有交融,也没有感情。   “不用去医院,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我疯了。   他没有说话,而是咬住了邢幡的下唇。   “陈羽芒又在接待姚小姐?”   “也快结束了,毕竟”他看了看点儿,“饭点了,那位一会儿该送晚餐来了。”   “最近的事你听说没有,之前魏先生来换屏的时候和朋友闲聊,说最近望江大儿子死了,江水里捞出来的时候人都碎了。”   “别别别别提,那天有人在群里发视频,那个东西我至今忘不掉。”   “百分百谋杀啊。最近经常有命案发生,现在真的不太平。我经常去的bar都取消了凌晨场。最近季姐也说凌晨不用值班了单子能推就推。”   “……夸张了,推单子是因为生意太好。文明社会,这么大个城市。不至于死两个人就搞得要禁严了似的。”   “就是很唏嘘啊,赵望声以前也算是个常客。他这种身价的人遇险,说明什么?暗流都要冲破水面了。而且,”她吞了吞,“你们既然知道,那想必也听说了吧,这件事和羽芒有关系。”   “……正要和你说这个。林宇承被辞退之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了,问季姐她也说不清楚,语气超级冷淡还让我少管闲事。你说他现在会不会……”   正讲到关键处,还要再说下去,同事却搡了她一下。   一看到是陈羽芒进来,原本叽叽喳喳的茶水间忽然变得安静。   似乎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有些小道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就和猎奇血腥的视频一样传播速度极快。陈羽芒只是来接了杯咖啡,他还有工作要做,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同事说,“芒芒呀。”   陈羽芒停下脚步,看了过去。   大概是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喊住了,一屋子人你望我我望你,忽然也不知道把人家叫住是要干什么,季潘宁此时跟着进来,她看上去和平时一样,因生意蒸蒸日常而面带微笑,状态很好。她理会聚在一起摸鱼讲小话的员工,对陈羽芒说:“邢先生来送晚餐。我请他在一楼暂候,姚小姐要走了,你去送一送。”   陈羽芒说:“她的单以后不要排给我。”   季潘宁不意外,“行,知道了。”陈羽芒离开之后,她表情变得很快,目光扫过一群心虚低头的员工,训斥几句之后,挥散众人,面无表情地下了楼。   大家都很尴尬,各自翻着自己的饭菜,骤然,听见有谁冷冷地笑着说了一句,“命真好啊,总有人护着呢。以后都少说两句吧。”他先一步起身,脸色难看地将外卖袋子扔进垃圾桶里,“……本来干这行风评就差。”   陈羽芒听话去送他的客户,却在接待的地方看见姚昭在和邢幡说话。二人之间热络地客套着,她这台车委托Oz做了非常低调柔化的灰色,是在一千种灰色中一眼就能选中的、极其漂亮的灰色,和邢幡那台风靡车友圈的BATUR一样,加了矿粉人工做色,在鑫城除了陈羽芒,很少有人敢接这么大手笔的涂车,不出所望,他完成得很好。   “没认出来你,是因为没认出来你的眼睛。”她是这么说的。   而陈羽芒则客气地回答那时候她还太小,记不清正常。   “不是的,像你这样的人,记不清不正常。”   她对陈羽芒的友好向来不加遮掩,所以即便有些不耐烦,她盛情难却,总拉着他忆往昔,陈羽芒便没怎么拒绝过。   他今天又没有及时吃饭,最近三餐被控制得很规律,陈羽芒步伐加快了些,直到他看见邢幡起身送姚昭出门,她不小心被沙发角绊倒,而邢幡扶了她一下,姚昭下意识搭上邢幡的肩膀,有那么一瞬间,极短的一瞬间,陈羽芒看见了她的表情——像是撞到了什么很厌恶的东西那样,极其地不自在,又很快恢复正常。   陈羽芒歪了歪头,“……”   邢幡问:“您还好吗?”   “我没事,抱歉,刑先生。”她笑了下,才发现陈羽芒走了过来,“那么我不打扰二位了。”说罢,便要离开。   陈羽芒问:“你刚才那是什么表情。”   姚昭疑惑:“什么?”   “你那是什么表情。在他扶你的时候。”   姚昭看了陈羽芒一会儿,摇了摇头,只说了一句你看错了,便不再滞留。   陈羽芒看着她的背影,邢幡忍不住失笑,“你这又是什么表情。”   “……”   邢幡不再理会他,而是让人将餐具与食物摆好,就等着陈羽芒就坐。他解释道:“我打压她父亲,她厌恶我正常。”   陈羽芒坐下了,“我讨厌你被人看不起。”   邢幡解释:“我是不擅周旋的人,被人看不起也很正常。”   “其实当时你点头也不会怎么样。这不是谁点头就能轻松决定的事,他们把你想得太便利了,”陈羽芒知道邢幡如此不留情面,主要还是因为恼自己受了气,“在我看来你是刻意给自己添一堆麻烦,假装说自己不擅周旋。”   “芒芒长大了。   “你大不了我几岁,装什么长辈……唔。”   陈羽芒被他喂了一口炖蛋,于是也听话地不再说下去了,移开目光,安静地吃着。   这一幕恰好被下楼来的季潘宁看到,她笑着问能不能添双筷子,这自然无可无不可。   季潘宁是感谢邢幡的,她知道Oz能起来缺不了邢幡这股东风,恰好陈羽芒最近又稍微长了点肉,她对邢幡的偏见也减少了那么一丢丢。陈羽芒安静吃自己的东西,就听见季潘宁和邢幡热切地闲聊。   季潘宁说:“这么长时间不见缪老板,果然那场比赛让他赔了不少钱。”   邢幡说:“叔父去世,他回海岛安置去了。”   “什么?”季潘宁状若惊讶,她点点头叹了口气,又感慨道,“上个年代的长辈,这两年大都到了年龄。我父亲光是入春后,病危下了三次。老人恋世,就是不愿走,光血就换了两回,就算病不讲究,光那一顿折腾就耗了不少元气,现在吊着一口命,只等哪天一个电话。”   “能在这种情况下,将事业做成,季小姐不可小觑。”   “托您的福。”季潘宁说,“芒芒也是。虽说缪老板……唉,但确实跑马场后来连环官司吃了不少,我看到时最后也没能翻起什么风浪来。您一掷千金,实在是大气。还将芒芒照顾的这么好,我又感谢又佩服。”   邢幡听她讥讽,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季潘宁看着他,故意道,“——让人艳羡,果然这就是爱啊……”   终于,没有忍住,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的陈羽芒冷漠地起身,他离开了这张桌子,这动作太熟悉了,季潘宁不看也知道他要去干什么。   时隔太久,陈羽芒最近一直都可以顺利进食,他很久都没有呕吐了。   因为明确了是心理原因,邢幡和季潘宁谁都没有装模作样地去照顾陈羽芒。邢幡的表情多了些怅然,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而季潘宁脸上挂了这么久的假笑也消失了,因为猜测被证实,所以她有些悲伤地看着邢幡。   季潘宁意识到他们之间真的存在太多问题。   但她也只是难过地坐在这里,陈羽芒不愿她介入,所以她连指责都做不到。   “邢先生。”   “嗯。”   “那十年他过得不好。”   “我知道。”   季潘宁想问的很多。想问陈羽芒的病情,想问问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好奇在一起的意义和目的,甚至想可笑地试探一下邢幡是不是真的为陈羽芒杀了赵望声?但其实她最想问的,是为什么爱他,又为什么不爱。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第40章 40. 新秀演员   茶水间的闲言碎语,陈羽芒从来没有反驳过。他不否认不肯定,就好像默认了这件事是真的。因为二人的关系太过明目张胆,陈羽芒被车行众人的孤立也越来越明显。那送货的老头说得没错,这一行确实风评越来越差了。如此行径,邢幡带来的影响比想象得大。再加上他四处树敌,虽然也能说一声为人刚正不阿,但偶尔也会让季潘宁怀疑。   是再高的宦官重臣,也不会有如此简单粗暴的行事方式,除了缪柏恩,其实邢幡并没有什么资本和背景,他孤身一人走独木桥,也不怕哪天神不知鬼不觉地命丧黄泉。   Oz是个打听小道消息却不够格干涉其中的修理店,奢贵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天价豪车光二车间就停了三四辆;脏兮兮地开进来,明亮闪耀地开出去。车主闲聊时总能带来趣闻:因为邢幡这不许那不许,什么都不让干什么都不让卖,年轻的车主们拉着季潘宁吐槽,话匣子一开就骂个不停,说自己父母在家里天天骂街,这个‘为虎作伥的王八蛋’,就像当初赵望声说的那样,大家都骂邢幡:是个断人财路的王八蛋。   颁布几条无章可盖的戒令就能让他们如此怨声载道……?可见鑫城内部已经被腐虫泥蛆蛀到了什么地步。陈悟之靠脏钱造起来的这座富庶的城市,就像个难逃基因锁的婴儿。如今长大成人,掀开光亮亮的皮一看就知道,长着和陈悟之一模一样的脸。   “看上去就像是可以给自己添了一堆麻烦。”事实也确实如此。   “首都来的又能怎么样呢,他不回去了吗?再不回他就回不去了,”车主在接待厅和女朋友玩着主机游戏,一边漫不经心地吐槽,“也太猖狂了点,说真的,自己连杀人抛尸这种事都能做得出来,就别天天自诩正义地监察一切了。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也就我爸老实,要我说,该卖什么卖什么呗,还能有人上门来抓不成。”   ///////   “行了曹公子,车洗好了就快点开走。后面还有排队的呢,店小停不下。”季潘宁掐灭了烟,墙上的大屏幕此时也显示此局结束,“开开心心出来玩就别带情绪呀,我听说今晚江边还有烟花呢,怎么,要求婚?你也不怕忌讳。”   “求个屁,她过生日,我给她放着玩罢了。这有什么忌讳的,死的又不是我儿子。”他懒洋洋地扔了手柄,转动僵硬的脖子,“再者说,我爸和赵伯什么关系,矫情这些……你催我干嘛?潘宁,你不打算再开一家店啊?”   季潘宁笑着敷衍他,“不开,我要搞饥饿营销,以后每天就接三单,钞多少倍也不加塞。”   “牛逼。”他搂着女朋友起身,接过季潘宁甩来的车钥匙,“走了。”没走两步,又痞笑着回头,“陈羽芒不在呀?”   “你找他有事?”   “没,就想和他聊聊。他最近不是过得挺滋润的嘛。我和他关系不错,有些话想奉告他。姓邢的迟早要完蛋,他要是聪明最好就从现在开始找下家,别以为背靠大树好乘凉,等那位自身难保的时……”   “我就不送了,曹公子,你慢走。”季潘宁离开之前,又补上一句,“下次再来。给你加塞。”   “啧。行。”   陈羽芒不在,陈羽芒早就被邢幡接走了。日复一日,每天都是如此。   细水长流的日子平静得让人觉得可怕。一定要问,那么陈羽芒很好,邢幡似乎也很好,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让人分不清恋爱还是豢养的关系似乎将亲密值推到一个腻味的顶点。每日定时送来的午餐晚餐,风雨无阻的接送,无尽的温柔与耐心,分不清是补偿还是纯粹的溺爱。邢幡为他杀人,为他得罪一切。只要涉及到陈羽芒,无论对着谁,邢幡说翻脸就翻脸,因此招来更多怨恨。讨好着,隐忍着,就等他哪天大厦倾颓。   这样的印象让所有人对陈羽芒避之不及,仿佛他是一颗行走的定时炸弹,稍有不慎就会牵连所有人。他必定会牵连所有人。   众人猜测的没错,继赵望声失踪又确认‘意外身亡’后,又传出了曹远的儿子夜里酒驾出车祸的消息,此类消息接连不断,出事的大都是曾对陈羽芒恶语相向过的富家子弟,最离谱莫过于一条扯淡的小道消息——姚剑韦也失踪了。就算没上报,这也是个轰动全市的大案子,即便是不关注此类新闻的人也会和身边人讨论。姚昭作为Oz的常客,《背影》拍摄结束后飞去南山拍真人秀综艺,时隔一个月才出现在车行,这位人缘口碑俱佳的新人演员兼首富之女,不复当日明艳了,她脸色苍白红着眼睛,当着所有人的面,哽咽又镇定地问陈羽芒,“求你了,我父亲在哪里。”   季潘宁无语地转身就走,而陈羽芒则温和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之前的事,是他的错。是他疏忽了对你的照顾,他不该和曹远牵连到一起,”她往前走了两步,到陈羽芒面前,低下了一直孤傲挺立的头,她是极有气质极随和的年轻演员,前途似锦,曾意气风发,“我替他……替我父亲向你道歉。但是求你了,羽芒,看在曾经一起工作……不,一起长大的份上,替我求求情。”   她握住了陈羽芒的手,当初陈羽芒在白炽光下教授演员们作业,手指难免沾惹油污,现在亦是,她不介意那些脏黑的污渍,只是体面又悲伤地恳求陈羽芒。她甚至非常妥帖地将祈愿说的委婉极了,她不是在求陈羽芒,她是在求邢幡放过自己父亲、放过得罪了陈羽芒的姚剑韦,她畏惧邢幡手眼通天的强权,深怕自己父亲就是下一个从江水里捞出来的赵望声。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此。羽芒,拜托你——只要说一句就好,求一句情就好。我知道,邢先生除了你谁的话都不会听,你一句话,随口一句话就能救他的。”   “姚小姐,”陈羽芒抽出了自己的手,低声地,轻轻地,缓缓地说,“我还在上班,帮不了你。”   她僵硬在原地,脸色苍白,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微弱的呼吸和放大又缩小的瞳孔,给予给众人的观感正是教科书一般的绝望和痛苦。   轻飘飘的一句帮不了你。陈羽芒甚至没有一句客客气气的对不起。   在这之后,除了季潘宁和谷恬,没有人再会和陈羽芒多说一句话。   就像是要将一切玷污或是得罪过陈羽芒的人赶尽杀绝了似的,不知道那份名单里包不包括邢幡自己。但即便是部复仇爽剧做到这里也差不多可以了。毫无逻辑的行事作风令人厌烦厌倦,有种全市的有钱人都成了他们情趣一环的荒诞感。   这些事聚和在一起,观感实在是太差……太差了。车行的同事们都不是傻子,已经有人提出意见。他们怕陈羽芒,他们怕邢幡,所有人都怕邢幡,客户依旧会来,但总是冷嘲热讽。谷恬也不止一次地建议季潘宁让陈羽芒先别来工作。季潘宁一边听着,一边看着在车前安静装改的陈羽芒,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他人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只要被爱就好,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在乎。   Oz依旧门庭若市,但总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清。季潘宁靠在墙上,对着加班到深夜的陈羽芒说:“你又开始吐了。”   “是吗。”陈羽芒擦拭着喷枪,“还好,还是能吃下东西的。”   “要不要谈谈?”   “谈什么?”   “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陈羽芒笑着抬头,好奇道,“你看出来什么。”   “我下午听人说,邢幡被带走问话了,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我知道啊。”   “你看着就好像他一定能毫发无损地回来似的,外面都闹疯了,只有你两耳不闻窗外事。”   “我需要担心什么。他经常被带走问话,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不是吗。不过就是他的作风问题,”陈羽芒就是那个问题,但他无所谓道,“反正他会保护我的,这就够了。”   “你确定?最近他明显来的少了,就算瞎子也能看出来他琐事缠身。我现在很茫然,陈羽芒,你到底图什么?”   看起来像是被治愈,像是变得健康,被溺爱滋养,但那杂乱的磁场与微妙的不和谐感,让她意识到陈羽芒根本并非如此。他像是刻意引导着,让一切都在向着最糟的方向滚动。   “图他爱我。”   放屁。季潘宁凝视他许久,发出一声冷笑:“我原本确实是这么觉得的,但是现在我不这么觉得了。”   陈羽芒敷衍不了她,说:“不是让你别干涉我吗。”   季潘宁无视他:“我当时让你能恨就不要爱。你没回答我,因为从头到尾你都不想让我参与进来。”她说,“但我现在要奉告你一声,无论你是要做什么打算,都多少给自己留条后路吧。”   “潘宁,”陈羽芒收拾着工具,头也不抬,“我什么都没做。”   这张脸温顺又柔和,假得要命,比这段看似绝伦深情的浓恋还假。   “是啊,我信你。”季潘宁也回了他一个温柔的假笑。   “所有的泼来的脏水你照单全收。”季潘宁细数着据她所知的一切真相,“那曹二和赵望声是一路货色,仗着家里有钱有权,酒驾毒驾是家常便饭,这次出车祸纯属他自己喝多了要在高架上飙车。昨天我看他朋友圈还在骂街,怎么就传着传着成了邢幡做的。还有其他人,说是被报复了,身受重伤,在ICU动都不能动呢,但点开小圈ip三天一换,满世界玩得欢快。再加上姚剑韦……”她好笑地说,“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失踪’了不到五天,甚至没有一条正式的播报新闻。姚昭那样子,我看了差点没绷住。”就好像她断定亲爹已经惨死在这两个恶人手中、明天就能从江里捞出来了似的。   “那么多人信呢。”   “只要你足够招恨,再扯都有人信。”这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多的蠢货。其实她也觉得思考是一件累人又没有意义的事,只要引导,什么假的不能成真?季潘宁没多说废话,只:“在你被群起攻之之前,我希望你至少能告诉我你到底要干什么。你什么都不给我说,迟早有一天要出事。或者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而出事。你不要以为这是在保护我,我用不着。”   陈羽芒的不解释同样也是一种引导,好似他就是这样轻浮的人,小人得志似地享受着这一切。   就算说到了这一步,季潘宁还是没有等来任何答案,她咬了下唇,转身离开了。   落下陈羽芒一个人,静静地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直到邢幡出现,他伸出手抱住他,陈羽芒关心地问,“还好吗,我担心你。”   邢幡总是温柔和煦,“如果遇到什么麻烦,我会送你去安全的地方。”   “除了你我还能去哪里,没有你我连饭都吃不下。”   “芒芒。”   陈羽芒抬头吻他。邢幡大多数时候都看不出状态,再疲惫也不过是目光会变得缓而倦怠,但他的行动依旧稳重利落,缪柏恩曾经笑话说这是班气,不好好休息就再也祛不掉了。   “姚剑韦找到了吗?”   邢幡摇头:“还没有。”   “邢幡,”陈羽芒抱他的脖子的手紧了紧,轻声问,“我从来没有正式问过你。因为你说方诞不是你杀的。”   邢幡默默地听着,并没有出声打断。   陈羽芒问:“那赵望声呢?你杀了他吗。”   毕竟邢幡亲眼看过了视频。毕竟赵望声猖獗地留下了无法被覆盖、也不忍被覆盖的印记。   邢幡连他脖子上的淤痕都无法忍受,气得差一点就打算将陈羽芒扼死在自己手里。曹远对陈羽芒说一句重话就将邢幡彻底得罪。面对赵望声这样的罪人,邢幡就算要愿意放过,大概也没人会信啊。   陈羽芒问的语气并不自然,虽然垂落眼睫,避开了视线,但邢幡靠他很近,他们贴在一起,自然能感受到陈羽芒并不稳重的心跳。邢幡沉默越久,陈羽芒的心跳就越发紊乱,直到他终于结束了长久的沉默,而是带着微妙的笑意,在沉思过后,耐心地问:“芒芒希望是我杀了他吗。”   这是什么问题啊。   陈羽芒也长久地沉默了起来,他低着头,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好一会儿,又将头抬了起来,乖顺地说,“对不起。”   不知道是在为哪一句话道歉,但邢幡欣然接受了,他看着陈羽芒,说,“没关系。”   陈羽芒没有避开他的视线,说:“希望你可以离麻烦事远一点。”   邢幡说:“这我说了不算的。”   他似乎意有所指,但陈羽芒也没注意到语气里的无奈。陈羽芒加班太久了,累得很。季潘宁说得不错,所有人都觉得陈羽芒是祸源,注意力被转移,都没人注意到他还是工作最细致出色的那一个,客人经常来,也有活做得漂亮的原因在,不然谁一天到晚想得没事干花钱洗车,陈羽芒几乎每天工作到最晚。   谣言不止,店长包庇纵容,谁能拿陈羽芒怎么办,除了远离,就是看他的好戏,默默等着哪天忽然传来喜讯——邢幡被举报被拉下马的小道消息。终于,在某行业集团继承人光临车行的时候,这位客人在接待厅吃着奶酪盘,喝着气泡酒,兴高采烈地说:   此人被扣留了!调查组已经展开了行动。风水轮流转,有人要倒大霉了。   虽然不知真假,但确实最近都是陈羽芒一个人来车行,一个人回家。   没有人再来送午餐早餐了,所以八成传言是真。   商不与官斗是这样的,邢幡依仗的一切,自然也会通过另一种方式反噬回来。管你手眼通天红白通吃,就算背后有大海岛的财团又能怎么样?若行事猖獗,天天滥用职权为非作歹,那么上面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又不是只你一人有后台。   邢幡受千夫所指,直到那些阴阳怪气的声音越来越大,说什么,也不再避讳陈羽芒在不在场。面对店里乌七八糟的环境,一贯偏心的店长这一次居然选择冷处理,大概她也被伤了心吧。陈羽芒如今该在落魄的边缘,看他高楼起又塌,确实是能给人带来不少快感的。   “之前贴身照顾,现在人家自顾不暇了。你看看,这都多久没来接送。”   “你们之前不觉得离谱吗,又不是小孩子不能自理。我结婚都十年了也没让我爱人送过几回啊。”   “说不定过两天季姐就能把他辞了。   几近深夜,邢幡的电话打不通,陈羽芒没有再继续打,选择先结束工作。他将最后这台锃亮到反射着炫目微光的漂亮车用绒布罩起,又跑去关闭排气扇,最后检查瓦斯和电箱等等存在安全隐患的单位,接着就可以关灯关门。   齐研则是今夜的不速之客。   将要失去庇护而落单的陈羽芒,一个人在扩建后的车行做着收尾工作,像个蜜蜂似的满车间跑来跑去。这任劳任怨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笑,但即便如此,面无表情工作的他,就算一身脏乱,满眼疲惫,也依旧吸引着他人的目光。   扎成丸子的长发早就快散了,松垮又凌乱,额发因为微微出汗而黏在脸上,偶尔几缕垂落遮住眼睛。齐研虽然没见过当初家里还有钱的陈羽芒,但既然曾经是个少爷,那想必从未干过什么会磨损人的体力活吧。那时候的陈羽芒能想到自己会有这一天吗?   齐研没有说话,安静缄默地像一道鬼魂。其实这段时间他过得一般,邢幡似乎将他早已遗忘那样,再未联系过他;伺机多时的张仁帆耐心消耗得太快,一日比一日焦躁,但好在最终不负等待,陈羽芒头上那顶保护伞破了一个洞。   赵坚耍了一堆无耻下作但意外有用的手段,最终暂时困住了那头棘手的恶兽。也不难,邢幡若不是那么傲慢,没有把这些小打小闹放在眼里,事情就不会这么顺利。于是赵坚给张仁帆一个负荆请罪的机会,一条活命的路。齐研不为了金主,也为了私欲,还有那些嫉妒与恨意。   都收拾好了,可以关门了。陈羽芒小小地呼出一口气,用手臂擦了擦额头的湿润,他乖巧负责地归纳好架子,正准备离开,忽然带着浓重工业酒精味和咸味的湿布猛地从身后捂住口鼻。陈羽芒身体一缩,只挣扎了第一下,就没有再轻举妄动。   齐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落到做这种事的境地,他又好笑又委屈又痛快又狠厉,他死死地按着被药物浸透的、湿重的毛巾,颤抖着对陈羽芒说,“别喊,想活命就闭嘴。”   这曾是他演过的电影里的台词。如今被这样说出来还挺诙谐的,但在此时此刻,他没心情为自己拆解。   陈羽芒很安静,他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齐研数着时间,直到怀里的身体逐渐松弛,似乎要从自己怀里滑落下去。齐研因为做坏事而紧绷着的身体也跟着松弛下来,于是他卸了力,正要松开陈羽芒,腹部却忽然受到重重肘击,正怼在胃上,也撞到了肋骨。   齐研痛得闷哼一声,捂在陈羽芒脸上的药水毛巾被扯开扔到地上。   闭气太久,过了一会儿才开始恢复呼吸,但还是很喘。陈羽芒扯下松垮的皮筋,神情冷倦,他重新将头发扎了起来,也没有太紧,扎头发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捂着胃蜷缩起来的齐研,没有意外的神情。   这实实在在的一下是很痛的。在齐研恢复过来的时候,陈羽芒眼疾手快地将他的胳膊和手臂反绞,没有收着力,也没有留情面,重而狠地将齐研的脸砸在工作台上,又将关节扭到极限,再用一点力就能听到筋膜撕裂和骨节移位的嘎达声。   齐研疼得浑身都在颤抖,死咬牙关,他睁开布满血丝的眼,恨恨看向陈羽芒。   陈羽芒倦怠地垂下眼,手臂上力气不减,“齐老师,”他难免好奇,“你怎么会觉得一个养尊处优的漂亮演员,力气能比得过一个常年围着重械工作的汽车修理工。”   “疼……放开,疼……”   齐研剧痛之下的呻吟,还有苍白失血的脸,一瞬间让陈羽芒想起了不美好的过去。   陷入回忆,语气难免变得茫然,但陈羽芒是抗拒虚幻的人,他很快将自己的思绪扯回来,再回到了现实,陈羽芒心情没刚才好了,不免神色淡淡,他轻飘飘地指责齐研,“你不自量力。”   陈羽芒说:“你吃过的最艰难的苦也不过就是在几个男人的床上辗转着讨生活。”   陈羽芒说:“我也不是非常柔弱。只是总和邢幡站在一起,对比着好像确实没什么力气。”   齐研闷不做声。   陈羽芒问:“张仁帆叫你来的?” 第41章 41. 不要责怪我   细细数来,张仁帆已经有十几天没睡好觉了。   他老婆一直都没有联系过他,估计早就听到风声之后干脆利落地把房子卖了带着女儿漂洋过海,完全不顾丈夫死活。   那份憋气,委屈,失眠,抑郁,躁狂,这些心理生理上的慢性病,在他听见邢幡被上面盘查八成要收监这个好消息后,一夜之间好了个彻彻底底。   在酒店筑巢似的忍辱负重,不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爽快?他除了报复邢幡,还要报复自己那个混账老婆,报复这段时间所有对他避之不及的畜生,这群狼心狗肺、趋炎附势的王八蛋……对了,他最想报复陈羽芒。   齐研给他看了好多照片,还有视频,齐研还搞来了一个陈羽芒呕吐的电影片段,看剪辑不像是三级片能有的水准。但不管这些东西出处是哪里,他确实受用地开始好奇那副身体,那张大多数人都无法拒绝的脸。   那通万恶之源的电话,起因就是陈羽芒,不管是谁杀了赵望声,这案子都和陈羽芒脱不开关系。他知道赵坚的手法,因此也存了疑虑,但说到底谁他妈在乎那没礼貌的蠢货,死了就死了,现在最重要的是结果,他要等邢幡阴沟翻船的结果,也要陈羽芒的结果。   张仁帆今天难得收拾了一下自己,倨傲地俯视着床上零散的不堪入目的器具与刑具,脸上的笑容自齐研走之后就没放下来过。他知道赵坚也要陈羽芒,所以没打算把人就这么玩死,但也必不会让那人尽可夫的俵子有多好过,他甚至联系了几个难得没有落井下石的好友,张仁帆邀请他们来这里,一起享用胜利成果,狂欢个几天几夜,一周都没什么问题,赵坚说了,有口气就行,甚至不需要完完整整地送来。   “这段时间,你受委屈了。”赵坚大度又大方,体谅道,“那时我也是迷了心窍啊,家里只一个独苗,老太太成天以泪洗面,我马上快六十了,就这么绝了后,你说我能多理智?”   张仁帆点头赞道,“是,就是这么回事。”同时内心鄙夷至极。狗屁的绝后,外头不知道生养了几个,也就是老婆后台太硬他不敢把自己的野种往家里接,所以才恼羞成怒罢了。按照他对赵坚的了解,亲儿子死了只会觉得可惜浪费,要说感情,估计还不如那条他从小养大的品种狗深。   张仁帆躲藏的时候,除了焦虑终日无事,少有的乐趣就是看陈羽芒的视频,他也会琢磨邢幡操弄那具身体的时候是什么感觉,陈羽芒又是什么模样。他看起来好像很难弄脏,最不堪的画面里也干净又抽离,张仁帆阅人无数,看得出那是个新货,就算被邢幡没日没夜地捅,估计也不至于松成齐研那个样子。陈羽芒的脸和肉让他魂牵梦萦,他好像也能理解齐研痴迷邢幡的原因了。   齐研生长在演艺圈,深知情爱抛不开外貌,更别提是万里挑一的脸。   所以他才会痴迷,他才会希望邢幡漂亮薄情的眼睛里能装下自己的眼睛。他被陈羽芒按在台面上,耳朵蜂鸣一片,额头磕到了凸起的角桩,眼前一片血红,“放开我……”   “不要,”陈羽芒又问,“张仁帆叫你来的?”   “明知故问。”   “叫你来干什么?”   这时候当然不会轻易就交代了,所以陈羽芒也没有废话,他打开工作台面上的切割机,利刃高速旋转,发出尖锐的声音。   齐研惊呆了,到底谁逼供的时候连多问两句的耐心都没有啊?他吓得浑身抽搐起来,那已经转成一道弧光的刀片离自己的鼻梁也不过十厘米的距离,陈羽芒甚至还在往前推他,猛地一下,十厘米变成十毫米,齐研悚得连痛感都消失殆尽,失声惊叫:“关了!你快把它关了!”   陈羽芒没有关,他掐着齐研的脖子,“不回答我就杀了你。”   “你不是知道吗!既然都知道又有什么好问的!放开,你快放开我!陈羽芒你妈的疯子,神经病!”   “干嘛要来以身犯险,”陈羽芒关了切割机,带着锯齿的刀片停止转动,“不光是被指使吧,我看你刚刚很兴奋。我不明白,我是很喜欢你的,你为什么讨厌我……啊,”陈羽芒放开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喜欢邢幡。”   齐研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开,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不回答陈羽芒真的能杀了他。齐研的腿没有力气,肚子被击打出一片淤青,再过一会儿就能肿起来,一弯腰就痛得要命。即便是张仁帆也没有下这么重的手打过他,他毕竟是个要出境的演员。   陈羽芒不明白:“你喜欢他你就绑他啊,你绑我做什么……”   “……”   陈羽芒茫然了一会儿。他直勾勾地盯着齐研,直到对方表情变幻又变幻,又说,“没怪你,不要害怕。”   “……”   陈羽芒笑容有温度,声音却冷漠,“其实没问题,你喜欢他也没问题,你可以和他上床,我不在乎,也不影响。”   齐研自然是一个字没信,又不是傻子。只是他十分讨厌这种自己像只老鼠被猫捉住了不急着弄死先碾在爪子里玩起来的感觉,“谁管你在不在乎。对,张仁帆叫我来的,你打算怎么做,把我也杀了?或者说让邢幡把我一起杀了?”   “一起?”   “别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是都听到了吗,”齐研眼中嫉恨一闪而过,“邢幡为你杀了方诞呢。”   陈羽芒摇头;“无凭无据的事。”   齐研冷淡地笑了笑,“你不知情不相信我也能理解。毕竟你又不在场。但我当时看得很清楚,那天在远郊的别墅,方诞拿你的视频到处传,正好被他看到。陈羽芒,你命是好,有些场面如今想看也难看到,但我看到了,我看到方诞自己把自己玩进了医院,他应得的,谁让他得罪你了。”   他不仅看到了方诞,也看到了邢幡,在那个男人的脸上,对着长明后又熄灭的屏幕,居然会出现那种悲天悯人的表情。不怪方诞吓成那样,如果邢幡用那个表情看自己,齐研也会觉得自己要么听话要么去死。   “想多了,邢幡没有杀方诞。”   齐研似笑非笑,“我也不知道你是在炫耀还是真的蠢。”陈羽芒嘴上说得温和,但只要下手就一定狠重。遗留问题吧,大概他当年就是霸凌别人的人,本色就是这样,疯子。   陈羽芒再次强调,“不是邢幡干的。他没做那些事。”   “好,不是,你说不是就不是吧。”齐研扶着操作台站了起来,“不知足的蠢货。”   “不是。”   齐研不理会他,自顾自地说,“光你在这里自欺欺人地否认有什么用,你以为只有方诞?他还为了你杀了赵望声。”   “他没有为我杀人。不是他。”   “好,好,”齐研咳嗽两声,伺机着脱身的机会,“你说没有就没有?你也不聋不瞎,自然知道——”   陈羽芒有些不耐烦起来。   齐研还在一边冷嘲热讽,一边观察周围环境,他似乎听见陈羽芒啧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下巴和脸忽然被捏着,齐研这人的力气搞得有些应激,但被抓住就没办法再逃掉了,他被迫正对上陈羽芒的脸,许久没见,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削瘦了,因此冷漠的表情更具冲击力,“对,我说没有就是没有,”陈羽芒垂着眼看他,“信我吧,那确实不是他做的。”   脸和嘴巴被捏着,撅了起来,他没办法好好说话,只畏惧又带着恨意地死死盯着陈羽芒。   “奉……放开!”齐研想不通陈羽芒为什么力气这么大,为什么到现在还全无所谓似的游刃有余,这种没心没肺的人到底凭什么被那样爱着?他痛得眼睛红了一圈,艰难地说,“关我什么事,谁在乎?他妈的,到底凭什么?邢幡为什么会为了你做这一切?引诱的是你利用的是你,招摇过市的也是你,所有人都知道他爱你,你就像瘟疫一样谁碰谁倒霉。”   齐研倒也不是心疼邢幡,他是心疼自己,觉得命运不公,“我承认我嫉妒你。你口口声声说不是他做的,好像真的在乎真的在为他开脱一样,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凭什么笃定——”   “能笃定,因为是我做的。”   好一会儿,齐研怔怔地问,“什么?”   “不管他爱不爱我,都不会是他做的,”陈羽芒似乎是要他听清楚,于是贴在齐研的耳边,轻声说,   “因为方诞是我让赵望声杀的。”   张仁帆等了一晚上。他的朋友陆续都到了,几人带了药、烟和酒,蓄势待发。但时间似乎过得实在有点久,一屋子老男人尴尬起来,这时候讲闲话也不是,聊工作也不是,只面面相觑,因为时间流逝,那股子邪火一点一点下去,也没有刚聚在一起时的兴奋了。   “废物,带个人带这么久,”张仁帆阴沉着脸,“骗也骗过来了。”   “不是说他俩关系挺好的么,还一起去海岛赌马。”   “别焦躁,那细胳膊细腿的看着随手一折就断,能翻起什么浪来。”   张仁帆看了眼时间,又尴尬又气恼,“我他娘的怎么知?这浪货口口声声给我保证说一定能带来。”他还是心有疑虑,低声问道,“曹远那孙子怎么也没来,该不会是听到什么风声了?那姓邢的要是脱身了……”   “脱身?”朋友大笑,语气中有说不出的狠厉,“你是酒店住久了,不晓得外面早就翻了天,这么说吧,我内部就职的小侄给我透露了不少消息,上边连他杀人抛尸的证据都牢牢握在手里了,不然你以为为什么这么久才传唤?邢幡是首都下来的,要捕他,那得万事俱备才行。”   “说得是,”张仁帆不焦虑了,但齐研还是迟迟未到,他啧一声,不想让气氛搞怪,于是开始顺着骂起街来,再又兴致勃勃地聊起陈羽芒的玩法。   在座都是受过稽查折腾的人,怎么可能不恨邢幡,张仁帆一说起这个那大家就不无聊了,房间的温度热呼呼地蒸腾起来,谑笑淫邪得令人作呕,仿佛陈羽芒已经浑身抽搐地躺在床上,张着腿流淌内脏和粘液。   “试过往眼睛里捅吗。”   “……你这有点恶心了老哥哥。”   “不一样,我见过有腿脚全砍的,就那么包起来,别有滋味。”   张仁帆熏笑,“一群疯子。”   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门被按响,张仁帆懒得起来,齐研手里有门禁,直接进就是了。但好一会儿,门还是在敲,不紧不慢地。他不耐烦起来,按灭手里的烟,随手将烟头扔在地上。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环视一圈心瘾和胃口早早就被勾起来的人们,一个个表情活像牲畜,张仁帆心满意足,扯着嘴角笑了笑,起身去开门。   “是……是你?”   齐研惊愕至极,他甚至一时间忘了害怕,看着陈羽芒那张脸,等了好久也没等来对方说这是在开玩笑。慢慢的,一股悚然的阴凉感从他脚底,腿窝,腰腹,一路漫上脊柱和脑门。他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盯着陈羽芒,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鬼。   不过陈羽芒确实像鬼,死了很久却很新鲜的那种。他没有故弄玄虚,也没有心情吓唬齐研,只说,“齐研,我可以救你。”陈羽芒说完这句后,忽然愣了一下,他回过神来,笑了笑,“当时我好像也是这么对赵望声说的。”   我可以救你。   赵望声确实是个蠢货。   他不知道张仁帆偷偷地安排转移,且自己父亲也安排了人接应。赵望声被拘留了一个月,想想自己父亲那些个有本事的私生子,又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聪明的小脑转了又转,得出一个结论:自己成了弃子。   在监狱里沉淀不到三天就开始嚷嚷着自己有背景的傻子,到后面是真的开始慌了。所以张仁帆转移他的时候,在格外宽松的看守下他轻而易举地逃跑了。有趣的是,得到消息的两方一开始都没有很当回事,张仁帆的人以为是赵坚,赵坚的人以为是张仁帆,两边悄悄放人,那时候忌惮着邢幡,所以都没有声张,也没有阻拦。   “他以为自己要被枪毙,于是来找我报仇。”陈羽芒回忆着,想起那天他出现在Oz,也不知道是多久没洗澡了,一股恶臭的腥臊味。那天晚上,他和齐研一样,抓住了深夜值班落单的陈羽芒。   赵望声狼狈又疯癫,恶狠狠地说,老子就算要吃枪子,也得有个垫背的人。   齐研声音颤抖,“当、当时,你是怎么……你是怎么说服他的?”   陈羽芒说:“我说,你找错人了。”   “你找错人了,”陈羽芒手里拿着高压水枪,无奈地看着因为被击中倒在地上的赵望声。在他爬起身扑过来之前,轻轻地说,“你拉我垫背也不是不行,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到这一步?”   赵望声冷笑,“你以为这样花言巧语地拖时间,老子就会放过你?今晚上你必定死在我手里。”   “现在是凌晨,除了你还能有谁来。”陈羽芒蹙眉,“先听我说吧,我以为你早就死了。”   “哦?那还真是让你失望——”   “因为你一直没消息,车行有段时间都在讨论你的下落。方诞到处说你死在监狱里了,你不知道吗?他那段时间状态非常好。”   赵望声愣住,“他不在监狱?”   “方诞?他第二天就被放出来了,”陈羽芒古怪道,“说真的其实没什么人信,我以为你早就被你父亲送国外去了。”   “第二天就放出来了?他不在监狱……不在拘留所?”   陈羽芒失笑,“他又没撞人,为什么会在监狱里。”   赵望声是个浅薄的人,好控制极了。即便对于方诞来说也算是比较容易哄好的那类金主,粗暴就粗暴一点吧,没什么脑子就是捡到宝了。陈羽芒认真地告诉他,你以为方诞是怎么出来的?他天天自夸聪明,因为当时积极地做了人证,还交出了证据——你们当时的行车记录仪,还有用剩下的违禁品。噢,还有。   “你不必怪他嘴上没个把门,毕竟他有了新的金主,对方只手遮天,又疼爱他,所以到哪儿都显摆,”陈羽芒好笑地说,“还是和当年读高中的时候一样沉不住气。”   “那贱货跟了谁。”   “你不是见过吗,还是他叫人抓的你,什么名字来着,”陈羽芒想了想,“邢幡?”   陈羽芒告诉赵望声是方诞卖了他,还告诉赵望声你父亲大概不是置弃你于不顾,而是铁证如山正在想办法。你今天来是打算拉着我一起死还是一起当亡命徒?不至于,我劝你冷静一下,你还有活的机会,现在远不到山穷水尽那一步。   “你为什么帮我?”   “你看不出来我这是在自救……?我不说这些你就要杀了我。我还能怎么办。”   “我要是知道你在骗我……”   “想求证不该问我吧。”陈羽芒笑得眯起眼,“你去……找方诞问个清楚啊。”   “其实也不能说是我让他这么干的,我也没想到他会杀了方诞,”陈羽芒笑了笑,“大概是失手了吧,谁知道。”   方诞是死在床上的,窒息,有被殴打的痕迹。陈羽芒说得也没错,他确实第一天就交代了个干干净净。   齐研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陈羽芒。   有了生机,赵望声逃狱之后不敢声张,连拉个人打听辩证都做不到,被陈羽芒这变态当狗耍是必然的。   夜色中炽光昼亮的车间,充斥着刺鼻的药水咸味,陈羽芒孤身一人现在那,就像恶鬼裹了张良善破碎的人皮。既然有作恶的能耐,这十年何至于将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除非他心甘情愿。所以到底是为了谁又到底是为了什么。莫非是在惩罚谁,自己吗?还是他确实毫无所谓。   疯子,疯子,疯子。   齐研一步步地后退,扯了扯嘴角,想说句我知道了。却在陈羽芒往前一步的时候吓了一跳。   “不要害怕,我说了我喜欢你。我能救你。”陈羽芒说,“你比赵望声聪明。我知道他很听话,也知道他欺软怕硬,上高中的时候就能屈能伸……”   齐研失声道,“所以你是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   “你故意不解释,故意让所有人都以为是邢幡做的。你为什么要这样?”   “没解释也是错吗,我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做。”陈羽芒说,“他对我好也不是我能控制的事。”   “所以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怪我践踏真心?你怪错了。”   其实和过去很像啊。   当年邢幡就是这样,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对陈羽芒很好。以至于他做什么都不被怀疑。现在不过是反过来了,他对邢幡也很好,百依百顺,只听他的话,只吃他饲喂的食物,如此乖巧,怪不得邢幡疼他。   “这也是事实,他确实溺爱我。我要什么他都会给我的。”陈羽芒说:“你要把我带给张仁帆?可以。”   “什么?你知道被带过去之后不会有什么好事。”   “我知道,但是没关系。”陈羽芒对自己冷淡地就像是什么物件,“我跟你去,我去见他。现在这些小事不足困住邢幡,”他希望张仁帆聪明一些,能意识到这一点,不要半场开香槟。   “你到底,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陈羽芒前进一步齐研就后退一步,就像是在躲什么泥泞的邪物。虽然嘴上在问,但其实他心里已经差不多猜出来陈羽芒要干什么。   哪有爱,这哪里是爱情。陈羽芒温润的眼眸里密密麻麻全是怨和恨意,仅有如此浅薄的相处齐研都能看出来陈羽芒是极端睚眦必报的那类疯子。这是在风雪中流着眼泪祈求被带走时就开始酝酿的恨意,是在机场的等了两天一夜的失望和委屈,十年来皮肉的勒痕再溃烂也抵不上再相遇时邢幡陌生的眼神,他不记得了,不记得陈羽芒了,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我了。   他忘了我。   他忘了我。   他   怎么   可以   忘了我?   季潘宁以为那是陈羽芒不开心所以扔了高压水枪,试图弄出什么动静来引人注意。   不是的。   是他那一瞬间的恶意,所有祈愿与期许变成反击内心的一道伤口,他茫然地松了手,委屈地背过身去,一点一点,安静地,旁若无人地消化着,这个将十年固执的等待变成自我感动的笑话。又不是知道感情早已变质,但亲眼看到你早已不认识我的时候,居然在一瞬间能痛苦到这个地步。   不爱,不爱你。也不想爱你。   我恨你,你拿不到你想要的东西。你的温柔和放纵令人作呕,可是最让我觉得可笑的就是,即便如此,为什么身体还是像个叛徒一样,让我只有你身边才能吃下东西。每一次进食都在提示陈羽芒的低贱,连带自己一起恨着,连带当年的心软一起悔恨着。当时应告诉陈悟之的……该让这个不爱我也从来没有爱过我的人失去一切,成为败者下地狱去。他就该把邢幡关起来,关在陈悟之的那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在厌倦之前,在痛恨之前,陈羽芒想和他一起死在那里。   “带我去,我帮你解脱。现在赵坚还远没有把他拉下水的本事,就算传唤是真的,他也不会坐以待毙。张仁帆恨的是邢幡不是我,”陈羽芒平静地对他说,“不用担心我,我的身体和他自己仕途,再蠢也知道该选哪个。除非他酒店还没住够。”   良久,齐研露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胡敬还真是没看错人。”   张仁帆避世的酒店在开发区,与大桥接壤,奢华是其次,私密与服务才是核心竞争力。这家酒店集团不是本地企业,最擅长的就是管住自己的嘴。无论在套房里发生了什么事,这里的保洁与安保系统都会帮你将一切遗留下的痕迹清除干净。它也不会透露房主的任何信息,同样的,主动询问也将一无所获。   陈羽芒想起其实某一年他也来过这里,但和记忆一样又不一样。这里不知道翻修过多少次,永远那么崭新干净又明亮,楼道里不见任何房客踪影,遇到的工作人员大都是面无表情地推着餐车擦身而过。一扇扇门紧闭,听不见里面的呻吟、哭泣,求救与惨叫。地毯柔软又洁白,白得让人好奇公共场所的地毯居然能白成这样,像一层厚厚的雪,无论滚进去多少泥都会被它吞噬进去。   “是这里?”   “……”   齐研站在这扇高大的,漆黑油亮的门前,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那种危险的气息,混杂着涌入鼻息的淡淡血腥味,让他不由得开始战栗。门后到底有什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如果张仁帆色欲薰心听不进去陈羽芒的话怎么办,如果……如果拉着他一起折磨怎么办?   走之前他看到张仁帆在擦拭他的刑具,他邀请的第一个客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早早赶来。   为什么会这么不安,仅凭几句话陈羽芒真的有本事能说服他们吗?不……不好说,陈羽芒是陈悟之的长子,他确实不是赵望声那种蠢货。光凭这个身份就能说明一切了,陈羽芒说得没错,仕途和一夜放荡,张仁帆百分之百会选择仕途。陈羽芒手里有可以拿来保命的东西吧,一定是的,他是个疯子啊……   “你在想什么?”陈羽芒说,“害怕的话我来。”   “……没事。”   齐研敲了敲门,只当那股血腥味是自己的幻觉,说不定还是从陈羽芒身上飘出来的。混乱又紧张的齐研忘了自己有门禁,又或许是其实他没忘,只是本能告诉他别进去,所以让他尽可能地拖延。毕竟现在后悔逃跑还来得及。   没有人开门。于是他又不紧不慢地敲了几下,直到陈羽芒伸出手,将齐研拉到自己身后。他没有继续敲门,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门把手,安静了一会儿,伸出手来,推开了这扇虚掩着的大门。   “门是开着的?”   陈羽芒没有理会惊慌失措的齐研,而是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大门敞开,齐研再不想面对也必须要面对,他咬着牙,跟随陈羽芒进屋,却在踏入屋内的一瞬间,脑子一嗡,几乎窒息了似的瞪大了双眼。   陈羽芒视若无物地走了过去,鞋子踏上湿润黏腻的地板,深色的植绒因为液体被湮得更深,无限接近于黑色。张仁帆坐在椅子上,一只手垂落,一只手放在腹部,手里举着一把手枪,枪口对准自己。他的嘴大张着,上颚与牙堂贯穿至后脑,子弹迸出的甬道,让两边都像被绞碎的管道口,血肉模糊地绽开了,灰白色的粘液与红色黄色的水从额头分散流淌而下,避开了残留惊恐和绝望的眼球,顺着鼻子,人中和下巴,他身体里的水淹没了他自己,就这样定格着先一步腐败。   这对齐研来说或许是个惊喜的,但他还是没忍住,头晕目眩地跪下呕吐,不断呕吐,胃囊抽搐不断颤抖,无法呼吸。大脑一片空白。   陈羽芒侧头,看着床上那些大概是要用到自己身上的东西。稍微有些后悔。   当然不是后悔以身犯险,而是后悔自己高估了这群人的心性。   果不其然,陈羽芒的担忧和猜测全成了真,这一床的刑具无疑是张仁帆欢庆胜利的香槟,这个蠢货真的如陈羽芒猜测的那样……以为邢幡已经落入股掌,再无法翻身。   就知道会这样。   蠢东西。   “唔谁、谁在那!”齐研发现了什么,吓得连连后退,他根本站不起来,几乎是爬到了门口,今夜他见了太多鬼,也是他自己命数不好。   陈羽芒也知道,到了这一步逃避无用,再演下去也未必会被原谅。于是他绕开张仁帆的尸体,看着窗外恢弘的夜色,商业群无数金色的灯点缀在江河与大桥两岸,璀璨成这样也照不亮这间血气冲天的屋子。再拖下去没什么意义,陈羽芒伸出手,松掉自己的头发,将皮筋丢在地上,和满地的烟蒂一起。   他微微侧过头,看着在阴影里等待自己的人。还真是头一次,在这么令人不快的情境下,没有扑上去撒娇。   邢幡永远是那么干净,芬芳,这是陈羽芒喜欢他的地方。即使是现在,他也坐在那张皮质沙发上,在亮光拼尽全力也涌不进来的地方,自然而然地与黑色融为一体,他难得抽了烟,雾从微张的嘴唇间缓缓游漫出来,有意无意地遮盖腥臭气味。其实他衣着也没有多么干净,血迸在了他的喉结与下颚。双腿交叠,宽阔高大的身形稳重地端坐在那里,并不紧绷,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应该就是在等乖乖回家的人,他已经耐心且仁慈地等了很长,很长时间。   邢幡低沉的笑依旧如往常,还是深含纵溺,对待陈羽芒总是像在对什么柔软的东西,捧着,触着。时间一久,就会让人忘却,他本质也不是什么能被允许放心触碰柔软事物的、温柔的人。极度的危险气息与再温柔也无法掩盖的压迫感,铺天盖地地灌满了这间套房,这里有犯人和尸体,冰冷的枪管和破溃的肉。有温柔的、包容的邢幡,和不听话乖巧的、犯了错,被抓住的陈羽芒。   邢幡说:“芒芒。”   十七岁的陈羽芒手里拿着沉重的冰锥,在血泊中抬起头,怨怠地看了过去。   三十二岁的邢幡向他伸出手。说:“过来。” 第42章 42. 内腹患处   陈羽芒看着他,眼里没有犯错的畏惧,也没有背叛的自责,反而闪烁着好奇的微光,让那双暗色的眼睛更加漂亮。   仿佛能原谅一切的,温柔的声音。总感觉深情至极。   “还以为是齐研会把昏迷的你带进来。”邢幡语气中莫名有宽慰和骄傲,“我知道芒芒长大了,但是我没想到会这么聪明。”   邢幡让他过去,但是陈羽芒一步未动。   “你想杀了我?”   邢幡说:“我不希望你再做这些事。”就和以往一样,他还是希望陈羽芒不要牵扯进这些“就在车行里做你喜欢做的事不行吗?和你的朋友一起。”   “什么是我喜欢做的事?”   “你以前和我说过你的梦想。我觉得,你不讨厌修理工作。”   “我不记得了。”   “我还记得。”   陈羽芒笑得很无奈。他摇了摇头,只问,“怎么只有张仁帆一个人。他怎么死的?你伪造了自杀现场?”   其余的人被带走了。从地上杂乱的痕迹来看,动作应该并不温和,不止一处的血迹……邢幡看来是真的生了气。   邢幡说,“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那是张仁帆自己打的,求饶活命啊,一个怕死的人,只要能活下去,为了讨好,为了让人消气,干什么都行。但邢幡只是看着。他看到了最后,看着张仁帆伸出舌头吞下枪口。他站在张仁帆的面前,问他借过一支烟,垂着眼看他哭泣,张仁帆让他放过自己,他说他不想死。而邢幡给他两个选择。   邢幡看着床上散乱的工具与药品,那些原本是要用在陈羽芒的身上的腌臜物件,邢幡指着它们对张仁帆说,你左右都是要死的。   因为我最不愿看到的事没有发生,所以今天我给你选择。   你原本打算对陈羽芒做什么,我大概也有数。“嗯,给你选择。”你可以现在结束一切,我让你痛痛快快、完完整整地结束。或者把他本该经历的事受一遍,我做看客。你唤来众僚欢愉一场:等来了我。最终只落得这么个结果。   “都是一样的,”邢幡看着张仁帆,声音如春风和煦,其实他心底蛮喜悦松快,毕竟没看到自己最不愿看到的场面。他带着一点怠于掩藏的笑意,嘴里却吐着相当粗俗而低劣的词汇,他说张仁帆是完整而干净的,也曾是个高贵的人,陈羽芒身上有的东西他都有,陈羽芒身上能用的东西他也能都用,眼睛,胸部,腋窝和嘴。“你说要将他四肢砍掉,你不是也有手有脚吗?”   邢幡问他如何选择。如果你能活下来,我就让你活着。   邢幡给他选择。但说到底,张仁帆是没有选择的。他也知道,就算真的到了那一步,邢幡大抵也不会派人救治他,或许在某个环节俏无声息地殁于医疗事故。那双眼睛里哪里给活路供他挑选,若不是陈羽芒没来,他是连选都没得选。   “让这么惜命的人自杀,你真令人害怕。”   邢幡说:“这比你说任何话都要伤我的心,但我知道你是说赌气话。”   确实,陈羽芒从来没有害怕过他,即便是现在也一样。就算害怕了,他也不太可能会跑掉或者躲避,反而会离邢幡很近,会更加亲密。   “所以是假的,被叫去问话也是假的,”陈羽芒懊恼的很,主要是自己猜到了,“我就知道……”   邢幡说:“都太着急了。”   陈羽芒听出来了,邢幡所指不只是赵坚和张仁帆,还有自己。   陈羽芒说:“我本来就没指望这点事就能烦扰到你,我没想到他这么蠢。”   “被问话不是假的。”邢幡安慰他,“确实有质问我的作风问题,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为为什么带着你招摇。”其实主要还是陈羽芒的身份问题,这么多年一直睁只眼闭着眼,但其实如果他在内陆,邢幡是不太能与他密切接触的。   邢幡说:“我知道消息的时候,很怕你出事。”   好像是真的后怕。   陈羽芒说:“我不相信你。”   邢幡说:“我害怕的。”   陈羽芒久久未动,邢幡走近他身边,他口袋里有陈羽芒的发圈,是普通的那种黑色皮筋,他伸出手,五指梳着陈羽芒的长发,再将它们低低拢起。极近的距离,鼻尖微微抵着胸膛,邢幡身上有血腥味道,伴着浓厚的、还没有开始烧灼焦臭的烟草味。   那些芬芳渐渐再也嗅不到了。   陈羽芒待在他的双臂之间,静静地由着邢幡轻轻将他头发束好,细软的发质就是容易有头发溜下来,如果扎得太低,就总是需要将它往耳后挂。邢幡整理着陈羽芒的碎发,“为什么要让赵望声杀了方诞,”余光总能瞥见那一床肮脏的东西,他不由得蹙眉,“如果你想让方诞死,直接和我说不行吗。”   “原来你知道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你还在责怪我,”邢幡对陈羽芒的疑问避而不答:“我不会阻止你做你想做的事,外界对我的怀疑,我从来没有解释过。”他身体力行地表示,陈羽芒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陈羽芒轻笑一声,“满嘴谎言的疯子。”虽然自己也半斤八两,但若是要对邢幡埋怨指责,他确实最有资格。   既然没有继续装模作样的必要,那就开诚布公地交出真心去,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构成他们之间一切的只有无数谎言。   本就不是纯真美好的开端,从一开始就心怀各异。他要接近要利用,而他好奇且戏谑。陈羽芒忽然笑着,像是开玩笑一样地说:“我让你死你也会去死?”   邢幡没有说什么,他看向张仁帆的右手,那把枪还能用。虽然脏,“现在还不是时候。但如果你实在想,也不是不行。”   陈羽芒嗤之以鼻,继续漫不经心地说:“那我希望自己去死。”   邢幡长久地沉默。   但他还是说:“有些事情的优先度高于一切。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会把你关起来。”   “像陈悟之那样把我关起来?”   “不会,”再一次,邢幡将陈羽芒松落的长发挽到耳后,说,“我知道你怕黑。”   陈羽芒说:“不爱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邢幡问:“你希望我爱你吗?   陈羽芒说:“希望啊。”   邢幡问:“你希望我爱你吗。”   陈羽芒嘴唇微微张了张,看着邢幡的眼神愈发轻曼无趣。或许早就猜到邢幡深知他的恨意,邢幡知道陈羽芒不爱他,不再爱他,或者从未爱过他。越了解陈羽芒越能明白他的自私与薄情,其实最开始能相遇,只是因为这是一场经典而标准的同类吸引。   陈悟之警告过邢幡,因为他知道自己儿子不会爱人,董事长肺腑之言源自真心,邢幡心知肚明。他知道,无论是谁都可以。谁对陈羽芒好都可以,不必非要是‘邢幡’。   陈羽芒也心知肚明,之所以不爱,大抵也是因为邢幡看透了他。   连齐研都看得出来陈羽芒是睚眦必报的疯子。人心瞬息万变,更何况十年。陈羽芒恨邢幡恨得深入骨髓,他希望邢幡去死,希望这个背叛他抛弃他的人不得善终。   邢幡知道。   怎么不知道。   他骗了陈羽芒啊,从一开始就在欺骗陈羽芒。他让陈羽芒一无所有,让最骄矜富贵的自此落魄漂泊,再无依靠。   ——是他的,或是别人的——本该是谁的掌上明珠,因为他,长久地活在泥泞之中。   再相见,对着那形销骨立的身体与黯色破败的瞳孔,他认不出面目全非的他。   握着那双手的时候邢幡微微地叹了气,无论如何,曾经心动过,唯一心软过的,唯一激起他欲望的,唯一让他从无尽的恨意中暂时脱身的:   “陈羽芒。”   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在邢幡看来,那就是个曾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孩子。永远不会从邢幡的嘴里问出最想要的答案。   陈羽芒每一次问:“为什么不爱我呢。”   还能因为什么,因为我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不得好死。更何况爱是什么,爱到底是什么。邢业霖每一次找到我的母亲,强奸她时候邢业霖表现得也很痛苦,他声泪俱下,口口声声都是爱意。是童年的旧情,是巧合,是恩救命的情。也是令人痛苦的、令他和她痛恨对方的爱意,父亲单方面的爱意,铺天盖地如雷霆暴雨一样,让她痛苦地恨不得自行了断,恨不得用刀刃将自己千刀万剐,杀个稀烂。   这是爱的话,我又该怎么爱你。   既不会有个善终,为什么非要拉陈羽芒一起。起初我只是不明白,我将你送走,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为什么拿着我的视频什么都不做。   久而久之,我终于明白了。不是失去了兴趣,而是你遗留下来的只有恨意。   是啊,你怎么可能不恨我。   说到底你希望我爱你吗。   这一次陈羽芒没回答,而邢幡从头至尾都知道答案。   邢幡想,在很早很早之前,或许是那个天寒地冻的大雪天。   陈羽芒不爱也不要爱了。   陈羽芒有气无力地说:“想要你死是真的,爱还是算了。”   但邢幡没有答应陈羽芒,是因为他现在还不能死,不是他有未完成的心愿,是陈羽芒还没有治好。   “陈羽芒在哪?”   季潘宁满世界找人。她拼尽全力终于联系上了邢幡,“邢总长,他在哪里,他还安全吗。”   原本会收拾到最晚的员工将大门敞开着,监控显示昨夜齐研来过,二人似乎起了冲突,又以前一后地离开。   看到这里的时候她已经极其不安,安慰自己既然邢幡在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但第二天陈羽芒没有再来上班,第三天,第四天,一个月过去,她再也没看见陈羽芒。   员工都在传,季潘宁到最后果然还是把他开了。   “邢总长,他到底在哪。”季潘宁说得难堪极了,“您这些年不在大抵不明白,陈羽芒没一个人有生存的能力。他心理有问题,他早就不正常了。我不知道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感觉他和你在一起也不像被治好了。当年我和他一起去留学,白星出事的那一年他说什么都要回去,我是劝过的,他知道回去之后会是什么下场,但是他不听。”   季潘宁说:“陈羽芒的状态很危险,我以为您回来了他就会好。但我看的出来,他——喂?喂?操!”   她浑身发抖,满脑子都是最糟糕的画面。握着手机,季潘宁站在自己的办公室,看着楼下迎来送往的豪车贵客。许久,她一把推开冷着脸与自己斗气许久的谷恬,自行下了楼去。   邢幡不需要告知季潘宁陈羽芒的近况,因为陈羽芒的本愿从头到尾都是让她离自己远点。所以她需要冷静一下。至于那些无意义的资讯,邢幡自然比谁都要清楚。   因为口口声声说着不会把陈羽芒关起来的人把关起来了   但其实那不算关,只是为了陈羽芒的安全不让他再去车行上班了。这是邢幡原谅陈羽芒的代价,但是有他无奈之下的惩戒。   自残,厌食。陈羽芒懒得自杀,所以强制喂食的过程倒也不算很磨人,如果是邢幡喂来的食物陈羽芒还是会吃的,他依旧不会吐,却也因此而感到有些痛苦。   他手腕上束缚着柔软的皮革,睡在以前最想留宿的西苑。陈羽芒说其实你可以放我自生自灭的,“还是说喜欢我的身体,就那么喜欢我的身体吗?”   邢幡擦拭着陈羽芒自己弄出来的伤口,“我对你有责任。”   “你对我有什么责任?”   “等你的病好转,随时可以离开。”   “我根本就不想治好,我活着也要你允许吗?”陈羽芒笑着说,“你根本就不需要负什么责任,放我走,这个世界上我最恨的就是你。   “我知道。”   “我说了放我走!”   陈羽芒摔了杯子,摔碎玻璃。他挣扎个不停。   以前无论经历过什么他好像都少有挣扎,但只要邢幡碰他,陈羽芒就像被侵犯了似的没命地挣扎。   全世界都可以碰他,只有邢幡不行   就像以前全世界都不可以碰他,只有邢幡可以。   邢幡无话可说,只能吻他……,在接吻的时候喂陈羽芒吃那些他死也不愿意吃的药,意识消散的时候陈羽芒说这是……,可柔润的-被轻易地……,毫无阻碍地,-挤开……,连心都开始融化成……的一滩血水。邢幡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他变得……软,生病了。不是拒绝,分明是邀请。挽留成这副模样,怎么算是……?   无法抑制的感情让他总是伸出胳膊哭着,哭个不停,最后疲力竭地睡着。   邢幡的强硬,野蛮,像是什么破坏欲,穿着衣服正直严明的他,谁能看得出在……上能……成这样?残忍又冷漠,只面无表情地……   ,他控制着陈羽芒,控制着那些……,和崩溃的……,他并不是为了听到求饶、撒娇或是等他逃跑。因为就算……哭……要停下,也没有。   陈羽芒最多的是哭诉恨意。将邢幡筋肉坚实的后背与手臂抓得鲜血淋漓。在白天离开的时候,邢幡又穿上极其合身的西装,面料熨得平整,领带顶的衬衫严格肃穆地扣到了最上一个。衣履遮盖了皮肉上荒淫无度留下的伤痕,就和他身体上无数惨烈的旧疤痕一样,没人看见,没人知晓。   邢幡喂他吃药,吃了药之后的羽芒迷迷糊糊,问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说些真话,陈羽芒说我真的恨你,我希望你去死,说我从见到你第一面就想要报复你,说我不爱你,又混乱地笑着问邢幡当年为什么放他走,现在却不行呢。   陈羽芒说:“其实你不在乎我想要什么,你只在乎自己。”   邢幡垂头看他,看着脱离喘息的陈羽芒。一言不发。   陈羽芒问:“你说永远不会爱我。我记住了。每一次都听你话地记住了。”   但看久了,邢幡也开始失去力气。   他无法永远紧绷着,更无法永远保持警觉。陈羽芒失去灵魂似的喘息着,除了心脏在跳动其余哪里都不像活着。“我不爱你。”邢幡说,“不爱你。我不爱你。”   他低声不断地说,说不爱,一遍又一遍,但重复久了那些不爱逐渐变了声调,偶尔会夹杂着偷偷表露的真实意图,“我不能爱你。”又很快地,被不爱掩藏了过去。   邢幡表现出无助与失控。陈羽芒的恨意让他无措,自责。邢幡知道陈羽芒不爱自己,但即便如此也想要将他留下。   他想治好他。   他没办法爱他。 第43章 43. 本愿   *第一人称预警   -   我有时候会想,我也直接问了,“妈,”我还是好奇,“为什么我没有姓。”   我母亲是一名外科医生,据说她年轻的时候家里清贫,但父母眼光长远,知道育人的重要性,知道读书才能成才,所以无论多穷,也要拼尽一切送她去上学。   夏天没有空调,全家的电扇只装给她的卧室。冬天没有暖气,她屋里的被褥是最干燥舒适的。   她也不负所望,自己同样有远大志向。她从小就看书,学习也刻苦,最差的小学,一般的初中,最好的高中,一流的大学。   她就这么一点一点,靠着自己的努力。最终毕业后,又跟着惜才的老师,通过推荐留在念大学的那个一线城市,在鑫市肿瘤医院,从学生变成助理医师,再成为独当一面的医师,如果一切如过往顺利,那她未来也会有自己的学生。   我见她没有理会我,我晃了晃她的手:“妈?”   我母亲还是一言不发。   她穿着昂贵的吊带裙,脚上是一双真丝做的穆勒鞋,在这间破旧的屋子,隔着贴了一层又一层窗户纸的床头,就那样抱着膝盖,毛躁的发质被简单地梳理起来,她还是能将自己弄干净的,只是眼镜后的那双眼睛不再聪慧充满朝气,它已经许久许久不复往年那样,在大学的时候,在阳光下面,熠熠生辉。   偶尔会觉得母亲与这间老旧的阁楼格格不入,但又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她说话她通常不会及时回答,但如果回过神来,她还是会换下那副冷漠的神情,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喊我:   “阿幡。”   “妈妈。”   “你刚刚问我什么?”她搓了搓我的嘴角,昨天留下的伤口还没好,她恍惚了一下,蹙起眉,从床上起来,拉开抽屉替我找药。   我再问:“我为什么没有姓。”   “嗯,”她几乎半个身体都探了进去,因为光线昏暗,所以东西格外难找。“你又为什么想起来问这个呢?”   这个反问让我一时间思索起来。而她在一堆书和笔记本里拨来拨去,终于找到了一瓶脏兮兮的碘酒,还有一包棉签。幸运的是,棉签没有开封,依旧是无菌状态。   “你过来,”她向我挥手,我就过去了,我坐在床边,她梳开我的头发,低声念叨了一句,“有点长了,明天光线好的时候得剪一剪。”   她为我消毒的动作专业熟练,棉签两根一起,按压在创口上,从中心部分接着一圈一圈地向外揉动,触碰过周边皮肤的棉签会直接扔掉,再拿新的来还是一样。   其实我的头发不脏,身体也很干净,这个家,除了屋子和家具已经沉腐得无法修葺,但我和妈妈还是会尽可能地保持卫生。每天洗漱,洗澡,将头发吹干之后再上床休息。夏天如果太热,她还是会爬起来洗澡,然后在通风的地方坐到天亮。   我知道,她很介意脏兮兮的环境,她说那样会有细菌。   她没有工作,我也没有学上,在白天的时候,她就在这间屋子里教我读书,小时候学写字,长大了学文数理化,她英文也不错,窗外偶尔会有上不了学的孩子扒着看,偷偷听,那些院子里的孩子和我们不一样,大部分都脏兮兮的,整天散发出一股汗液和灶火饭菜的味道,但我妈妈此时又像是不介意细菌了。   但随着那些知识越来越繁杂,逐渐的,旁听的孩子们听不懂了,但我还能听懂,学新知识的时候她总是很高兴,她说我不愧是她的孩子,又说为我感到骄傲。   “慢慢来也可以,不聪明也没什么问题,不要为了讨她高兴就废寝忘食的努力。”   她说阿幡,你未来要上个好学校,总要离开家,离开我,自立的第一课是弄明白所有事都是为什么去做。   可以为他人,可以为自己,但是不能为了我。   妈妈总能用好懂的方式解开我的疑惑。但偶尔,也会对一些事情闭口不言。   譬如此时,她不回答我的问题,只说:“你可以和妈妈姓。”   我不在乎这种事,好奇只是单纯的好奇,其实现在想那时候我还太小。但也懂看眼色,她教我礼仪,处事的道理,也告诉我为人的一些基本素质。   “当别人觉得困扰的时候,不追问才是礼貌。行事多内敛,多要求自己,少要求别人。”   我觉得,我妈妈真的是个伟大的人。她教导我适度利己,让我大多数时候少一些自我本位思想,大概是因为她是个医生,所以有时候导向总是利他更多一些,面对无能为力的事她也会愤怒,但教导我一定一定要理智看待一切。不要忘了本心,本心是什么?本心是常存善意,也要保护好自己。   她教会了我太多做人的道理,总是正向的,良善的,斯文的。   但世间总是没有完美。她还教会了我日后处事虽为人不耻,却也最常用的东西。   撒谎。   她教会了我撒谎。   我不再追问她我姓什么,她处理好我的伤口,问我:“还疼吗?这里。”   其实很疼,被成年男性的力量重击怎么会不疼,但我摇了摇头。因为只有这样,话题才能结束,她就可以回到自己原本的那个位置,继续抱着腿,透过满是胶带痕迹的玻璃看窗外。我分不清她是在发呆,还是在思考。   又或者她在等。   等明天给我剪头发。等明早我背诵古诗给她听,又或者是等那个男人来。等他来。   然后杀了他。   “我这次带了新的书。”这个男人将一个大包粗暴地扔在地方,他面容刚毅英俊,却一副不好惹的模样,脸上有些胡茬,穿着一件皮夹克。   看上去像个亡命徒,实际上也是个亡命徒。但我有时候不明白他到底在被什么追逐,这个人开着帅气又漆亮的车,偶尔玻璃会碎裂,轮胎倒是很新。   每一次来,都会给我妈带东西,无论她要不要,无论她将那些东西扔出去几次,他下次还是会带来。   她以前会说滚,现在连滚也不说了,就当他不存在似的,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只有他对我动手的时候,她才会有些反应,那个时候妈妈的样子和教我读书写字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尖叫,哭喊,她护住我的身体,让那个男人去死,让他滚出去,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更加愤怒。   母亲轻易不哭,多痛都不会哭,但只要我一受伤,那些让她自我厌恶的眼泪就会一股脑地涌出来,但眼泪召不来他的怜悯,反而让他更加暴怒,“他重要是不是?这个野种对你来说最重要是不是?那老子就把他杀了,当着你的面,我倒要看看,看是你狠还是我狠!”   这就是我从不疑惑这个男人身份的原因之一,很明显我不是他的孩子,而且他应该也验证过,因此对我的厌恶胜过世间万物。   他拿我来威胁母亲,是最有用最起效的。我不愿让母亲保护,就算是个连桌子上物件都勾不到的个头,我也不乐意让他这样肆意妄为,我受不了她的眼泪,挣脱了她的怀抱,我扑过去打他,抓他的脸,我学着妈妈那样守护着这个家,我让他滚出去,让他别碰我妈妈,“你滚出去!”我这么喊着。   他抓着我的头发,将我提起来,然后往桌子上砸。确实很疼,但没有他的拳头疼,那男人的身体像钢铁似的,指骨很硬,他推开母亲的力气却很轻,大概是怕真的弄伤她,但我是个野种,所以他无所顾忌。在我发疯似的还击中途,他扭断了我的胳膊。   是真的很疼,疼得我头晕眼花,什么都骂不出来。但最让我难过的是妈妈的尖叫声,她还是带着文绉绉的金属框眼镜,头发盘得像个老师,但此时如同疯癫的精神患者,神志不清地从床上爬过来,那是我见过她最狼狈最无措的模样,床上湿淋淋的一片水渍,那是因为惊恐而失禁留下的痕迹,我在这个男人的手里,我快被他掐死了,接着,这个骨气向来比天高的女人终于低了头,终于服了软,她伸出手,搭上那个男人强壮的胳膊,说放开他,放开我儿子。   “你儿子?要不是为了你,你以为我会让他活到什么时候,”他松开我,将我摔在地上,我疼得连蜷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她不敢过来抱我,只是垂着头,低低地垂着脖子。   我在地上,能看见她怒睁的双眼和恨意;但我猜,那个男人俯视的视角,只能看到她纤细的脖子和裸露的背。那是她所有无力过后顺从的表现,这让他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好。   但他还是生气,还是暴怒,但他能怎么办,他还是爱她,即便这种事都能容忍,即便她和别人生了孩子,他还是能容忍。   他温柔地抱着她,再也不见她眼中的厌恶,瞳孔里灰蒙蒙地只有祈求,她不再流泪,也无所谓自己的裙子肮脏,她只是平静地,有气无力地说,“孩子是无辜的,你把他治好。我不会赶你走了,你要给什么就放下,你让人救我的孩子,不要再打他。”   所以我从来不会觉得他是我父亲。   那以后他带来的什么,妈妈都会收下,屋子里摆满了昂贵的东西,放不下东西了,他就带我们去了新的地方,但没两天又把我们送了回来,他好像很愤怒,也憋屈,无奈地说只有这里安全,只有这里才不会被人注意。   我母亲淡淡地问:“你那些事还要做多久。”   他似笑非笑,“什么事?”   “算了,随便你。”她懒得再说。   许久,他才冷笑着,“我真是不明白了。”   然后他们吵起来,说是吵架,其实也不过是这个男人单方面的怒吼,我虽然年纪小,但我是能听明白的。他在做天理不容的事,他的理由是钱财,他说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妈妈,甚至为了我,而我母亲总是看穿了似的笑他,说不要装了,刑业霖,你是为了自己。   他不解她悲天悯人的矫情,不解为什么一个人能正直到如此可笑的地步,他说人活在世就是为了享福,她这种人才最最虚伪,满嘴仁义道德,实际上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拒绝我不能证明什么,你想要的那个世界也不会变好。我可以让你回去当个神气的医生,但你不要以为自己真是什么悬壶济世的圣人。”他话到一半,又委曲求全起来,哄着她说起未来,每当这个时候,我母亲的态度依旧不会有任何变化。   “我不会爱上你。”   “为什么?因为我是个毒贩?”   “你是什么都和我没有关系,我和你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他发疯了,他说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他说起自己,说起和我妈妈的过去,说她们当时是一个村子里的,那时候都穷得衣不蔽体,他从小就和奶奶讨饭,奶奶没好命过冬,冻死了。他以后就一个人挨家挨户的要饭,他和我妈从小就一起玩,因为我妈家里给的饭是最好最多的,从来不给他馊水和垃圾。   他像个孩子一样落泪,红着眼大喊,“你上大学之后还给我寄过信,你全忘了,你以为你有多高尚,你才是忘恩负义的那个小人!”   说起过去,她也崩溃动容,她说:“我最后悔就是当初救了你。”   那一年她在鑫城,清晨值班回来,虽疲劳了一夜,却颇有收获,在急诊成功抢回来一个车祸的孩子,她对着初升的太阳,手里拎着给父母带的早餐。   那时候鑫城刚通了第一条地铁,还是很方便的,只需要再坐一趟公交车。她也像个大城市的上班族那样,熟练地排队买票,检票,怀着事业有成对未来的期待,回她那个面积不大,位置很偏,却非常温馨的出租屋。   在那个偏远的小巷,她戏剧性地遇到了受了枪伤的他,就这样,好像就是一念之差,好像他说的没错,慈心毁了她,她将他带回家,救了他,挖出肉里的金属替骨折的左腿上好石膏,她什么都没问,直到他醒来,他们相认,这才知道是再遇旧人。   然后他消失,再又回来,他说自己读书不行,不指望考大学和她一样当个医生,他被人骗去了大海岛,又去东南亚,说那里有好营生,结果却是给人家当马仔沙包,一天尽做那些枪林弹雨的险事。她听得直皱眉,问他自己能做什么,该怎么救你出来,你每次见我都带着伤。   他愣了一下,大笑道,“你救我干什么?”   他笑得像是她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直一直笑个不停,直到她给他缝针的线都被扯开了,鲜血呼啦啦地流淌在银盘上,桌面上,醒目地让她忽然清醒,她终于想起问那些自己下意识回避,却最终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那些他送来的,天价的礼物,昂贵无比的珠宝首饰,去那些一顿顶得上她半年薪水的餐厅。她那时候就该问了是不是,她以为自己只要不问,不听,不去想不去在乎,就能被她一直忽视下去的问题。   “你一直在干什么?”   “你还要继续干下去吗?”   “你是自愿的,对吗?”   他的回答,一句又一句,像鬼故事,让她脸上的血色一淡再淡,直到他察觉出不对开始关心,她却像是被吓到似的躲开,直到他也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就那样看着她,直到许久,终于等来她那句死结一样的问题,“你不怕遭报应吗?”   他看了她一会儿,说:“小时候活不下去了,我就和我奶奶说,我去偷东西来,偷被子,偷衣服,偷米偷面。她不让我这么干,我一出门她就拿眼睛瞪我。骂我不学好。”   “我弄来的衣服不肯穿,弄来的饭菜也不肯吃。就那么冻着饿着。”   “但我不在乎,也不听她的。我会吃,我会穿。我还会偷偷躲在别人家里取暖。不发现我不赶我走,我就一直躲着。”   “结果就是她冻死了,但是我还活着。”他笑得很温情,眉眼却狠厉,“我吃的穿的,玩得用的,住得房子,是你当医生当一辈子也住不起的。我见的世面,你一辈子也见不上。”他勾着她手上绿得油亮发黑的镯子,问她,“你以为这玩意儿多少钱?你们科室的女的羡慕死了吧,还以为这是假的是不是?老实告诉你,它比你们医院那栋楼还贵。”   她听着。他说了许久,她也安静了许久,他的手还傻兮兮地放在台面上,等一会好好消个毒,缝合后再包扎起来,她每次都能将伤口漂亮地处理得像是没裂开过似的,这次应该也是一样。   但是没有。   她听那些纸醉金迷,听他死里逃生的过往,听他吹嘘自己创造了多少财富,他改变了谁谁谁的人生,认识了电视上或许也难能一见的人。就在这这间朴素的卫生站一样的小房间,对充满消毒水味的绿漆白墙,还有生了些铁锈的栏杆,比划着自己这些年摸爬滚打,他向她构建出一个完全不同阶级的璀璨人生,辉煌得如同金子做的壁画。   他势在必得地问,听懂了吗?还要救我吗?你可以和我一起走。那些东西,我的财富,都会是你的。   她没有多犹豫,而是摇了摇头,将手腕上那个沉重得过了头的镯子摘了下来,放在了桌面上,推到了他的面前。   “我看不出来这是绿色还是黑色,没有对着光照过,”她还是很平静,低着头,但声音有些难以寻觅的哽咽。她也困惑,只是说,“其实我一直以为它是黑色的。”   虽然哽咽,虽然困惑,但在无数复杂到难以言说的情绪中,无论他怎么找。   都没有过一丝迟疑或迷茫。   那以后的人生像地狱一样,我妈妈总是这么说。   这个男人贯彻了他行为处事的刚要,就是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得到,想要的一切一定会有。他说当年在海岛,有师傅曾经给他看过,是他就是个命里该有终须有的运数,最终一定会得偿所愿。他说他一定会和我妈在一起,无论她逃去哪里,无论她心甘不甘愿,他都有的是耐心。   但这辈子也并非没受过挫折——我的存在或许就是他这半生最大的挫折。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从记事起我妈就带着我到处乱住,在我记忆里,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漂泊,她去给人家当私教,去教书,去卫生站或是诊所打工,但听到什么风吹草动说躲就躲。   直到我到了读书的岁数,她带我来到鑫城,住在最偏僻的地方,那边有很多工厂,周围住户全是老人和小孩,不见几个青壮年在。他们操着各地的口音,大多数我都听不太懂。   那时候院子里只有一家有彩电,我偶尔跑出去玩,也会趴在窗口偷偷看人家的电视,我看到了很多电影,武打片,外国片,甚至还有动画片。我还看新闻,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的新闻,不仅在电视里,还登上了报纸。   鑫市来了个海岛登陆的商人,带着先进的技术和万贯家财,在这座城市铺路填海,修学校,修机场,修码头,投资修葺新的、更多的地铁。他年轻有为,方方正正的电视画面上,他和自己新婚的妻子站在一起,笑着在一栋崭新的小学前剪了彩,他的声音洪亮动听,让电视机前的人们振奋不已,他说要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付诸在这座城市,他希望能以自己微薄之力,辅助政府建造出一座真正耀眼的东方明星。   我就趴在那,虽然能听懂的不太多,但也跟着振奋了些许。因为那个人说得大多数话都符合我妈妈教授我的那些,要为他人,他人才会为我,要奉献,要为了更好的社会和明天努力读书。   或许有一天,我也可以和他一样,成为建造这座城市的一份子。   无论在什么样的逆境中,都不能,不要,千万不要,忘记本心。   “我不相信你的话,你也不可能给我带来什么安全。”她对那个男人说,“还记得我父母怎么死的吗?”   “你要把二老的命怪在我身上?”他冷冷地,一步一步逼近,“是我杀了他们?是我让他们白痴一样给人开门?是我让他们放松警惕?我说了多少次从那又脏又小的破房子搬走,你为什么不听?我说会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和我走?”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和我爸妈根本就不需要经历这一切!根本就不可能会有危险?!”   “路是你自己选的!”   “我没有选!!”   这句话她喊得格外大声,她看着他的眼睛,不甘示弱,将背挺得笔直,她说,“我根本就没有选,是你一厢情愿,是你上赶着,是你在犯贱,别恶心地说什么爱我为了我,你是头自私自利的畜生,你做任何事都不是为了我,少拿我当幌子了,你以为自己相当深情,深情又有耐心,对吗?你以为你几句颠倒黑白的瞎话就能控制我了?责怪我,向我发疯,然后跪下道歉,就能让我对你感恩戴德,后悔为什么不早点屈服,对吗?做梦吧,邢业霖,我告诉你,我书可不是白读的!”   他微微张着嘴,对着那张其实并没有多么惊艳、比不过他所见过一切美丽面孔的,那张干净、削瘦,布满了倔强的脸,沙哑着嗓子,说:“我爱你。”   “我知道,你说很多遍了,”男人嘴里那三个重如千金的字,听在她耳朵里如一阵即刻便会蒸发的水雾,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轻描淡写,更比以往都要不耐烦:“但是我不爱你。我过去没有爱过你,以后也不会爱你,我永远,永远都不会爱你。我不爱你,你听到了吗,我不爱。”   她说:“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想杀了自己。”   她似乎觉得这是痛快的报复,她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带着轻松笑意讲起真心话,她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不爱,就在他发疯动手的时候,她也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这些年无论做了什么,他从来没有碰过我妈一指头。   拳头和巴掌挥舞下来的时候,本以为她会觉得惊讶,会痛苦,但是没有,她就像是早就知道他的虚伪一样,早就知道他的真面目那样,她不惊讶他居然能忍这么久,更不觉得自己受了伤,她只是笑着,无论他做什么她都笑,畅快地笑着,笑话他终于听清了自己的话,笑话他终于认清了现实。   溃不成军的不是她,是那个一边施暴一边目次欲裂地痛哭的男人,他无论说多少遍我爱你她都当做笑话来听,他说我会为了你死,我会为了你付出一切,我什么都不要了还来得及吗,我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吗,我去自首,我去偿命,我把一切得到的都还回去,你能爱我吗?   他似乎真的能付出一些,只要她一句话,只要她松口,甚至一点点眼神,他就什么都能做。   我妈却说,“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   那什么是爱?   我躲在卫生间,脸上和头上都是血。那个男人天天都来,我们被关在一座高高的房子里,夜里江景十分美丽。我每天都能在舒服的沙发上看到比以前那个彩电清晰十倍的电视,画面上播放着外国电影里数不胜数的爱与恨,电影里男主角在冰冷的海面将女主角推到木板上,他让她活下去,然后自己沉到了海里。两小无猜的男女主角坐在夕阳的树下,她不在乎他的蠢笨,两人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她屡次试图轻生,憎恨着猥亵过自己的父亲,最终兜兜转转,智力低于常人的男主从未忘记过她,她给他留下来一个孩子因病去世。   我看了很多故事,很多很多的故事,电影里的人们总是说着爱,那个男人也总是说着爱,但无论是什么爱,我妈妈都对此不屑一顾。   为她活着是爱吗?为他死是爱吗,给他更好的生活是爱吗,他项挂金链银锁骑着战马为她远征是爱吗?她为了他孤身前往敌国是爱吗?她等了他成百上千年,依旧眷恋在无法往生的地方,这是爱吗?战争中男主角将女主角送去远方是爱吗,男主角残疾后宁愿死也不会同她相认,是爱吗?   自我懂事之后,似乎所有的不幸与痛苦,都来自于这个男人对她的爱。   他带我们去大海岛,给了我们承诺的一切,我也如约见到了从未见过的景色,认识了新的朋友,而我总是和我母亲一样,时刻战战兢兢,我总感觉我与这里格格不入。在缪柏恩的跑马场,他作为继承人,带着我跑出了无法适应的场合,同龄人和成年人总是不一样的,虽然他问我的一些事我都答不上来,但是志趣相投,总不怕无话可说。   “你和上次来的时候不一样了,”他穿着美国西部牛仔一样的服饰,带我在海岛大街小巷穿梭,霓虹灯似乎总是飘着一层闷热的水汽,他找了个高高的地方坐下,问我为什么和以前不一样。   “是哪里不一样?”我问他。   “就感觉很怪啊,话倒是没有之前那么少了。”   “可能是因为这里太热,”我说。“回去吧,你父亲肯定在找你。”   “不回,回什么啊。今天是什么场合,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问:“今天是什么场合?”   “没人告诉你吗,”缪柏恩又觉得有意思了起来,“陈悟之,你知道吗?”   “知道。”我说,“经常在电视上能看见他。”   “人家独子周岁礼啊,这不得声势浩大地办一场。不然你以为我爹作秀似的是给谁看。”   “既然是这种场合,你得在吧。”   “不去,一大堆人围着屁大点的婴儿殷勤,我看他们都疯了。”   我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或许有些人就是这样,在襁褓中就如众星捧月一般,那和我必然是不一样的人生,以后也将走上不一样的道路,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有相交的时候。   “你为什么总让我回去?不想在这里待着的难道不是你吗?”缪柏恩笑话我,“每次都是一副不自在的模样,你和你妈妈一样,一看就知道是喜欢清净不喜欢闹腾的那种人。身上一股子书卷气,斯斯文文的,哈哈。和那群人站在一起,对比好怪啊。”他笑着说,“你妈妈虽然总是没表情也不说话,但站在那就像月亮似的。和那堆满脸奉承一身铜臭气的大人们就不是一个物种。”   我没有接他的话,但他说的没错。这是我喜欢和缪柏恩待在一起的原因。   其实我妈妈对他不好,就和所有人一样,她谁都不理会,无论那个男人带她去哪儿,她都只是缄默地坐着,一言不发。给所有人脸色看。他也觉得她好。   其实我也是,我会学她,我总是在学她,即便她不如那些贵妇温柔亲切,总带着笑意,但只有在她身边,我会觉得这里有自己一隅之地。   缪柏恩说得对,我不该呆在这里,她也是。或许我和我妈心知肚明,我们没有到绝境,还是能离开的,还是可以从那个男人身边跑掉的,我们永远不会屈服。她总有一天会回到自己的手术台,我也总有一天会过上正常的人生,普普通通地,站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地做好事,做真正有利于社会的事。   “不要像他一样,永远不要像他一样。不要为金钱利益蒙蔽了心和脑,记住妈妈的话,记住我对你的教导。”   “阿幡,千万,千万,不要变成你父亲那样的人。”   她死去的时候,是这样对我说的。   那时候海岛动荡不安,其实我也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大约是因为要给那个小婴儿过生日,太多身份贵重的名流聚集在这里,因此也同样招来了谁的仇家或是宿敌。缪柏恩被他的父亲带走了,关在安全的地方,他拉着我一起去躲起来,但在爆炸声和枪声四起的混乱烟雾中,我担心的是我妈妈,我要去找她,我得找到他。我不相信那个男人,我甚至不相信我的母亲,因为我知道她早就失去了一些意志,那是被消磨后再也无法修复的东西。   我在烟雾里找她,在原本干净明亮金碧辉煌的厅堂到处找她,被打碎的水晶吊灯,到处是血和玻璃,我找不到她。但是我却遇到了电视里的那个建学校的富商,他手里拿着枪,质问自己妻子孩子丢哪儿了,而她大喊我怎么知道在哪。   “被人抱走怎么办?”   “抱走就抱走啊!”她尖叫,“你还顾它呢?现在到底什么最重要你能不能分分清楚?安全逃出去都是问题,陈悟之,先顾好自己再说吧!”   “一群窝囊废,邢业霖养那么多安保,全是吃干饭的!”他没空废话,也不再理会,而是警惕地四处看,接着也并未曾照顾身后的妻子,只让她提起修身的裙摆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与我擦身而过。   找到妈妈的时候,她受了伤,是枪伤,也是重伤。她留下一些话,很快就死了。   那个男人赶来的时候太晚,他似乎很痛苦,又很难过,但好像又没有那么那么难过,至少比我想象中平静,可能我妈想得说得都是对的,他确实不爱她,他爱的是爱着她的那个自己,此时此刻面对尸体,他什么都做不了,我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在后悔,因为他从头至尾都只是在看我妈的尸体,没有看我一眼。   他认为我不是他的孩子,我妈去世了,我所有的价值都消失了,我对他来说就像是路边的蚂蚁,连踩死泄愤的力气都没有,他要带走我妈妈的身体,而我抱着她,我不想让他带走我妈妈,无论他怎么踢我踹我,用拳头揍我,我都没有松开她,于是他掏出枪,毫不犹豫地冲着我扣下扳机,子弹打进肉里的痛感和拳头可不一样,我几乎瞬间失去了力气,而他没有再多滞留。   没有打我的心脏或者头,可能是因为我抱着妈妈的缘故,我不会认为他是有慈心或是对我妈妈有感情所以手软,如果这样想,那么我就是妈妈的叛徒。我知道他就是怕麻烦,或者其实,打在腹部也够了,我会血流不止然后死去。   我躺在自己的血泊里,如此明确地感受到了身体温度在一点点流逝,身体越来越轻。我知道,这是濒死的感觉,我妈妈曾经教授过我。   她不是希望我当医生,但是她还是会教,她说过以后要过怎样的人生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对学医不感兴趣,但我还是会听,因为她在讲授那些基础医学知识的时候,表情和其他时候是不一样的,眼里闪着光,神采奕奕,她和我说起以前救助过得病人,手里过了多少台急诊,在患者终于稳定的时候床边围着所有战士,脸上都挂着浓浓的笑意,这是她学习的意义,这是她选择的路和人生。   死之前我想起妈妈,她说的话都成真了,她对那个男人说过,说我总有一天会因你而死,所有一切不幸都是你带来的,总有一天,你会害了我,害了我的孩子,害了所有人。   “你会有报应的。或许你也会死在自己手里。”   母亲也是中弹而死,被枪杀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剧烈的痛苦过后就像是泡在温水里,意识会逐渐消散,那些液体从我的身体流淌出去,我就像是一条川流不息的湖泊那样。   这让我想起到,她失去意识前对我说的那句话。她说让我以后不要像自己的父亲。她快死了,没有瞒住这个瞒了一辈子的秘密。   我知道了。   我知道邢业霖是我的父亲。   我知道她是为了保护我。   我以为我会死在海岛,但是缪柏恩找到了我,他父亲收养了我。终于纸包不住火,我开始长得越来越像他,像他,也像我妈妈。叔父没有替我隐瞒的义务,他人的爱恨只是他人的爱恨,我既是他故人之子,那他就该告诉邢业霖真相。   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就此消失,其实我也知道那是地狱。我父亲来接我的时候,几年不见,在我母亲死后,他似乎连最后那一点可以称之为人性与良知的东西都消失了,缪柏恩为此和叔父大吵一架,但我笑着说没事。还会再见面的。   其实那天中枪,在死去之前,我其实是有些后悔的。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同样也没有任何人愿意听我说。   我不该瞒着妈妈的。   我应该说我知道,我知道您为我所做的一切,直到你一直苦苦撑着不选择放弃是为了我,我知道你在保护我。即便我身上存有她最厌恶的人的血,我甚至可能是他强暴后意外诞生的孩子,但她没有放弃,也没有恨我,她将我抚养大,给了我世界上最好的教育。那些会影响我一生的东西,或许能塑成我的本质。那些无论遭受什么,都坚定不移的意志。即便要用恨意来填满,即便那个男人将我打碎多少次,我都会贯彻下去。   即便我也总有一天身上挂满了污泥,我也不会忘记她教导我的初心。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我手里是猫的皮肉与鲜血,我哭着;哭着,又开始笑,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只从未挣扎的猫在我手里变成了妈妈的样子,我就那样一刀,一刀,我划开了她的身体,折断了她的骨头,撕掉了她的皮,我浑身都挂满她的血肉,我看着那个一脸满意的男人,向他低头,我喊他父亲。   “早知道你是我亲儿子。很多事都不会发生。”他笑着对我说,“我爱你妈妈,也爱你。”   我总听他说爱。   我不太认识爱,但我知道这不是爱该有的样子。   但我抱着那具尸体,抱着小猫的,妈妈的,和我自己的尸体。我终于无法忍受地怒斥出声,像她一样尖叫着,像她一样让恨填满了内心,   那不全是对邢业霖的恨意,不是对这个世界所有污糟的、晦暗的、肮脏至极的暗面的恨意。   那是对我自己的恨意,就是这样苟且偷生,过着混乱不堪的一生,却依旧妄想要继承谁的祈愿,想要怯懦地活回安稳普通的人生,但面对那数不胜数的一切,我深知自己或许无法改变。   我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又像是明白自己的意义。陈悟之的脸没在电视上那样干净明亮,我替他所做每一件事都让我憎恨着一切,我看着什么东西在我手里咽气,生命消逝,我为自己洗脑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仇,我为了我自己,为了枉死的母亲和她本该拥有的人生,为了将这些散布暗面的牲畜亲手关入监牢,获得他们该有的报应,我是这样想的,我靠这支撑着,可为什么手上沾满鲜血的时候,游走在他们之间,与他们形同一体的时候,我会觉得身上总有恶灵缠绕着我。   就好像……好像我是一团黑色的线。扭曲着,它混杂,无序,泥泞粗壮,像蛇一样蠕动着。让我想将自己刨开,将这个装着脏线的容器放在太阳底下清洗干净,将一切肮脏的东西掏空,向我天上一直默默看着我的、想必已经满脸失望的我自证,我还是干净的,我的内里没有变,我没有忘记她的教导。   我……我……   我没有。   我没有。   我没有在享受这一切。   我没有享受复仇的愉悦,我没有偶尔会认为这个世界不值得我负重苟活,我没有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我在执行裁决的时候一定是公正的,我没有在享受种种行为给我带来的快意。是的,我只是觉得累,我很累,我没有放弃自己,没有放弃本心,我没有让你失望,我做了……   我做了对的,正确的事。   我不需要自我。   我不需要偏好。   我不需要情绪。   我不需要活着的价值。   “哥哥。”   “我喜欢你。”   我抱着他,听他说,“你别把我关起来。”   “我不会把你关起来的。”我有些无奈。但很认真,我希望他能明白,我更希望他能相信,我不会是他父亲那样的人。   “我喜欢你。”   这不行,他不该喜欢我。于是我说,“你不该喜欢我。”   他又开始耍赖,说他不管,就要喜欢,又说明明那么乖为什么总这样,接着胡闹地给我安了一大堆莫须有的罪名。我没有办法,这孩子发着烧,我只能哄他。   他睡着了,而我对天花板叹息。   我心里闪过无数思绪,但大多都是对他无措的苦恼,自他那天脖子上带着印记之后,我再也没有失控过,我相信我能做到,也相信过去那些无数无法宣之于口的痛苦和折磨,不太可能被这点虚妄的温度冲淡。时间过去太久,我只是恼火自己似乎失去的一部分能力,在对上这个孩子的时候,时不时的。   会让我忽然有自己似乎真的还活着, 还在活的念头。   这早就抛诸脑后的真实感,造就了我一次又一次的心软。   我不由得回想起那天,他被我吓哭了,冲进了我怀里,我那时候觉得诡异,第一次让我意识到无所适从原来是这种感觉,我茫然,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我否认那是心动,否认那是喜欢。在我冷静下来整理好思绪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否定这一切,并计划让他离开。   我忏悔,他不该是被牺牲的对象。他是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他当时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是怎么在那种混乱的环境下又回到他父母手里的,从那一幕我可知他这辈子过得得有多凌乱,他不该那样活着,也不该是牺牲品,不该。更不该与我扯上关系。   可是他就是不听话,即便躲开或是推开,他还是执着地追过来。分明是拥有一切的,却总刻意让我感觉他孤身一人,拥有比谁都富足的资源,在我面前却穷困潦倒似的可怜。   我烦躁不堪,气恼事事不遂我愿。   “你到底哪里听话了。”我冷漠地问他。   穿成那样,单薄的身体躺在雪里。固执地等待谁会来将他带走。   等着谁来爱他,谁将他拉出塑料做成的这个世界,他将不能承重的重量寄托在我的身上。我很想告诉他,很想将一切坦白,或许这是我弥补当年那个遗憾的最好的机会,我得告诉他,我不能带你走,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往哪里,即便知道,那应该也不是什么美好的地方,我不是你的救赎,我不值得你为此驻留,你的人生还长,既然并不是非我不可,也谈不上爱意几何,那就不要再执念下去。   “你会遇到爱你的人。”我将他抱起来,对着他烧得通红的脸,抱着这副冰冷如雪的身体,真心地,真心地祈愿。   “一定会有深爱你的人。”   不是我,是因为我根本从头到尾不知道什么是爱。爱这种东西真可怕。索求爱的人都很可怕。   等爱到最后就开始变成恨意,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我心慈手软。   我无法做掌控之外的事,无法承诺未知的未来。我听了太多爱这个字,尖叫着,哭喊着,或带着祈求或是恨意。我或许成为不了那个将你放在木板上自己落入深海的人,也无法单纯直白地将世界所有角落都写满你的名字。但我希望有一天,有人会为了你这样做。   “我没办法承诺你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东西。”   “我认识你不久,很难对你有感情。”   “我没有未来,一心向死。其实到最后,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事情。”   “你所见的不是真正的我。也不是全部的我。”   “我似乎无法为了自己活着,也好像无法为了你放弃生命。”   “尊重,温柔,溺爱,包容。将你放在最特别的位置,告诉所有人你与他们不同,你举足轻重。”   如果你喜欢的是这些,那我就表现出这些,我愿意这样,我是喜欢他得偿所愿的。   “这是无理由也无价值的一生。承载不了除我以外的重量。”   “我始终希望你能过好自己的人生。希望你快乐,安稳,健康。”   “我不爱自己,我也不爱你。”   但如果你一定要问。   我也只能这样回答。   - 第44章 44. 曾经想要过的那种   “他左边小腿上有很多伤疤,有些是他自己烫的,有些不是。”医生告诉他,“除此之外他很健康,所以判定还是精神方面的问题。他的情况比较特殊,对我们来说还是有些棘手。还得是从小看到大的医生比较合适,建议最好不要更换。”   只有左边小腿是这样,至于为什么,医生也给不出确切答案。可能一张干净的白纸放在那里不会有人那笔去涂,但如果是一张被画烂了的纸,那再乱写两笔也不会怎么样。   陈羽芒从来没有掩饰过,露给他看得时候明显一副报复成功的表情,邢幡如他所愿地不高兴,然后第二天第三天陈羽芒也没能下得来床。   被谁用心疼爱过、宝贝过的,干净的人,懵懂无知的人,格外能忍耐痛苦的人。像蜘蛛在织一张网,除了等待、勾引和试图自杀再没什么别的事可做。   “我不理解,你这个身份能这么正大光明闝倡吗?”   邢幡没什么表情地给他涂药,没有让他冷场,回问道,“谁是倡。”   陈羽芒趴在床上,一条胳膊不老实地从毯子里滑出来,顺着床边落下去,他看着窗外的庭院月色,漫不经心地回答,“是你也行。”   “季潘宁一直在找你,我没有禁止你与外界联系,你为什么不回她的电话。”   陈羽芒说:“以为这样就不算监禁了?”   邢幡说:“这间屋子的门从来就没有上过锁。”   陈羽芒听他说话像放屁似的,“我跑了很多次,每次都被你抓了回来。”   而邢幡却坦荡异常。“你在做你要做的事,我也是。”他触碰陈羽芒的脚踝,“不到最后那一步,我不会把你锁起来。”   “我有反抗你的本事吗。”陈羽芒看着自己的脚,小腿被邢幡轻松的握在手里,忍不住笑话他,“想弄断它?”   其实将腿骨折断,或是在脚踝套上锁链,即便真的那么做,陈羽芒应该也不会挣扎。邢幡一直避免将‘看护’陈羽芒的行为演示得太像圈禁,一边嘴里那么说着,一边又并未给予丝毫自由,这个人这一生都是嘴上说一套实际上做一套,所以陈羽芒才不信他的那些屁话。   腿在他失温的掌心发烫,折断陈羽芒的腿骨本来也不是什么太需要力气的事。   但是没有,也不会,他松了手,将被蹬乱的毯子拉好,接着又被陈羽芒蹬乱。   “我知道你对我最有耐心了。对吗?”陈羽芒红着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他,就那样躺在床上,“捡起来。”   邢幡没有再捡起来,他也不总是无底线地溺爱,当陈羽芒开始刻意挑衅的时候,对不听话的、这个难搞的孩子,邢幡乐意做的大概只有一件事。   “……啊!”   床很柔软,受力点会塌陷下去,又快速反弹回平坦松软的模样。陈羽芒的肚子又沉又胀,胃囊底部收到了牵连,和心一起被殴打着,因为每一天都在痛,所以渐渐也会变得容易被打开,柔软的地方会一直柔软下去,这又是他自找的结局,明知故犯的后果。   他隔着挡脸的长发,艰难地回过头,依旧刺激着邢幡,断断续续地说着:“你真是……是我接待起来,嗯……最困难的客人了。”   既然是不爱听的话,那邢幡也有办法让他换一种吵闹的声音,直到陈羽芒最受不住的时候,终于开始无力招架而愤怒的时候,他就咬着牙骂他,“你就、只会这个吗?”   “不,”邢幡看着他,用与力气不相符的语调,淡漠地说:“因为你只能受得住这个。”   陈羽芒弓起背,又被压了下去。   这就是他嘴里给予陈羽芒的自由和保护,毕竟邢幡知道他一旦跑出去就是自寻灭亡,陈羽芒巴不得邢幡看见自己被别人四分五裂的画面,那将对他来说是最舒爽痛快的画面。   医生帮不了什么,她说这名患者健谈、封闭,厌人厌世。她的建议是让陈羽芒去见他从小见到大的那个医生,即便这样疗愈的效果可能也微乎其微。他自我意识太强,清醒的疯子最难治好。邢幡知道这是场持久战,毕竟现在哄陈羽芒吃口药都难上青天,更别提带着一路出国去问诊治病。   “我知道你在用你自己的方式保护你的朋友,”邢幡想起季潘宁焦急的,带着哭腔的大喊,“但也不要太低估了这段感情。”   “我真的……很讨厌,嗯、”声音被撞得散碎,陈羽芒愤愤道,“被你操、还要被你说教、”   好吧。既然陈羽芒不耐烦,那么邢幡也不再多说。   -   “店你要是实在不想管就关了吧。”   季潘宁还在打电话联系人,谷恬见状,几步过去将她的手机夺走,然后挂了电话。扔在桌面上,“反正也没人接。”   季潘宁挥了挥手,面色疲惫:“店里一切正常,你去做你的该做的事就行,没必要管我。”   “你到底在执着什么东西?陈羽芒不仅是个麻烦,更是个带来麻烦的人,从头到尾带给你的就只有无尽的消耗,你对他没有责任。”   “那么你对我呢,有责任吗。”季潘宁抬起头对她说,“就像你担心我一样。我感谢你,并且能理解这些天你一直对我冷着脸。都是一样的心情,为什么到我这里就不能理解。”   “那能一样吗?你知道我对你……”   “你还喜欢我?”季潘宁看着她,许久才露出一个苦笑,疲惫多日的眼下比以往要肿,发质也毛躁了些,她穿着干练的西服裙装,再也不见大学初识时个性张扬的影子。   谷恬没有说话,似乎是被季潘宁的态度伤害到,但要说起那些为了‘友谊’而刻意被她们暗藏的过往,“当时先提分手,说还是无法逃避性别问题的不是你吗?”季潘宁想起过去,不愿多谈,“我那时候不纠缠,不代表我不痛苦。既然你最开始是没想清楚一时冲动,那现在说什么之前多想想吧,别搞得以后也相处不下去了。让开,”她冷漠地说,“我的客人到了。”   谷被她撞开,她带着哭腔愤骂:“就不能是朋友的关心?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偶尔和他一样自私自利只顾自己不行吗?季潘宁——!”   季潘宁不想听,她步伐很快,像一阵风似的冲下楼去。员工看见她连忙避让开,她左右看看,问,“客人呢。”   “啊,您说那位先生,说要抽烟就出去了,应该在门口。”   她刚出门,就闻见一股极其熟悉的味道,像是什么花草植物的香味。她第一反应,这是陈羽芒喜欢的味道,也是邢幡路过时她偶尔能嗅到的气息。那味道令人感到亲切、安全和舒爽,这世界上应该没什么人会讨厌。   但门口这股……却让她忍不住蹙起眉,甚至想要捂住鼻子。   过于强调自然和草汁,反而让它难闻又刻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除草机在面前替换滤芯,一股腥味直冲得她头晕。   “潘宁。”   她也是花了些素质才忍住没有捂鼻子的,她看到眼前的男人,他笑得如沐春风,明明前不久前才见过,却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班长。”她打了个招呼,露出一个客套的笑,“上次多谢你。”   “客气了,都是同学,芒芒失踪了,我们都很担心。”他蹙眉道,“我们这一届还真是多灾多难,短时间内两个人遇害。赵望声出事之前我还和他见过面,早知道。”他不多言下去,脸上的担心如同阴云密布,“要是接下来看到芒芒遇害的消息,我真的……”   季潘宁心情也不爽快,“这也不是你的问题。”   其实她听这个人喊芒芒,是感觉有些微妙的,但其实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知道的不多,也不干涉什么,但当年陈羽芒确实是把人家一片真心喂了狗。对班长,还是有些亏欠的情绪在的。   在那所学校里,好人不多的。而班长一直都是个难得的好人,会为了贫困生出头,承担起提老师管理学生的责任,事事勤俭任劳任怨,爱运动也很阳光。   ……同时也很倒霉。家世问题不提,喜欢上陈羽芒可不就是倒霉?当初那家伙把班长甩得干净利落,屋漏偏逢连夜雨,班长家里又破产,父亲还出了事。其实当年陈羽芒在学校里风评稀碎,也和班长有一定的关系。   被折腾成这样了,这时候还在担心陈羽芒。要不是从小就认识,她会觉得这人恐怕是个装模作样的变态。   “是有他的消息了吗?”   “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我怀疑是有人把他关起来了,”季潘宁说,“那个地方我曾经送芒……陈羽芒去过,所以知道地址,但近两年安保比以前严苛许多,私人领地没有户主邀请我是进不去的。”   他不由得严肃起来,“是什么地方?”   “西苑。”   “西苑?”班长意外道,“你能确定吗?”   不能,但除了西苑还能在哪里。既然全市的精神病院以及疗养院都没有这个人,那大概率就在邢幡身边。她在那里没有房子,她同父异母的那个哥倒是有,但那伙人帮谁都不会帮她的,更别提陈羽芒的存在本身就很微妙。   她和陈羽芒没有什么区别,本质都是孤立无援的废弃物。   “说实话,我不能确定。但现在信息太少,除了我没有人会在乎他的死活。”她眼神落魄,“就算我有认识说得上话的人,但一定是找他,都觉得麻烦,避之不及。”   他沉默一会儿,说,“潘宁,你真的是很好的朋友。”   “……”   “我虽然不了解太多细节,但你除了操心他,自己家里也一堆麻烦事吧。”他淡淡地说,“季老先生屡次病危,遗嘱一直未有着落,如果在他离世前,你母亲的身份问题还没个准话,你处境就危险了。”   季潘宁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家丑外扬,急道,“所以我才拜托你。班长,除了你我也找不出第二个还在乎他死活的人。”   事实就是这样,陈羽芒没有价值,更因为邢幡的缘故人人避之不及。先前那些得意洋洋说邢幡要翻车的人,此时又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样。各个眉目阴沉,再不光顾。   Oz监控中陈羽芒跟着齐研离开的第二天,新闻报道了某家酒店失火的新闻,失火的原因是没熄灭的烟头点燃了羊毛地毯,因为屋子里有酒水和高浓度的氧气瓶,火势大起来完全失去控制,一屋子无人辛免,她看到的时候本能地感觉那和陈羽芒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又摸不着任何头脑。   季潘宁说:“我也就苟且偷生的本事,没人把一个私生女当回事,所以力量太小什么都做不到。陈羽芒以前风光,现在风水轮流转……但这家店能经营起来,本就是沾了他的光。我现在尚且自身难保。如果你能做得到,找到他之后请你将他带出来,”她没有用救这个字,“但如果你觉得麻烦,拒绝也没有关系,我这本就是强人所难。”   谁会为了一个没有价值的玩物得罪最不好得罪的人?她真的穷尽陌路了,陈羽芒什么都不和她说,什么都不告诉她,但她就是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这些年唯一的朋友去死,她早说过邢幡是他不幸的根源,他不听她还能做什么。   与其说是朋友,到不如说是家人。所以她愧疚,如果不是因为贪那个单子,她不会接下那台事故车。她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深的执念也会消失,但其实她也是给自己找行为合理的理由罢了。   陈羽芒一直呕吐又能怎么样呢,至少他还在等,他还在生活。哪至于到今天这步田地。季潘宁自责万分。   “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他说,“同学会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有任何困难一定来找我,能帮的我一定会帮。你不用担心,我会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我在西苑确实有置办房产,你还记得是哪个区哪一栋吗?”   “记得。”   那年陈羽芒从楼上跳下去西苑找邢幡,就是她负责开车接应。不过最后那家伙还是被陈悟之抓回去了。   班长的眉眼很正直,也有着浓浓的焦虑和担心。他一直都很随和,是和邢幡不同的另一种随和,也是因为一直以来处事都本分甚至木讷,没有什么心眼,也没有什么阴暗面,做事一板一眼,所以当初才很得人心。   他记下了季潘宁说的地址。“好,我记住了。”又看了眼腕表,“来得及,我今天就去。人生安全事关重大,这件事不能拖。”   季潘宁见他如此上心,不像是敷衍,长叹了一口气,“那就多麻烦你了。”   “怎么说我也是班长。”   这么听着,她心里宽松了些,也算难得露出一个真心的笑。了却半桩心事。   如果陈羽芒不在西苑,那就再找别的办法。   班长离开之后,她皱了皱鼻子,空气里那股仿制一般的花草味道还是挥散不去,甚至熏得令人头晕。她转身看向轿车驶离的方向,班长离开时的动作甚至算得上仓促。   可能他还是喜欢陈羽芒。   也是造孽。   她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店里。心稍静下来一点,季潘宁打算去和谷恬道个歉。夏末将要入秋了,估计又要开始下雷雨,这座城市就是这个样子。   又一次惊恐发作,陈羽芒从床上翻起来的时候还在做梦。他不管不顾地往楼下跑,一脚踩空,没有摔断脖子,而是跌在了邢幡的身上。   他还是没有醒,邢幡将陈羽芒从自己身上推下去,先把自己弄起来,再去捞陈羽芒,但伸过来的手就好像索命似的,也不知道在陈羽芒眼里变成了谁的手,他往后躲,手脚并用地想要逃走,却被箍住了身体动弹不得。没办法,陈羽芒扭过身搂着邢幡的脖子,顺从甚至谄媚地与他接吻,舔不开邢幡封闭的嘴唇他就无助地哭泣。   这种刻板行为每一次都提醒邢幡陈羽芒曾经经历过什么,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将乱动的陈羽芒抱在怀里,梳理他因为挣扎乱蓬蓬的长发,嘘嘘地安抚,说没事,你现在很安全,不需要做这些。   陈羽芒很快就能醒,他从梦游的状态结束,还有些懵懂。当眼神渐渐恢复清明后,他问邢幡,“我又乱跑了吗?”   邢幡将他带回温暖的床上,“我也不知道你要去哪里。”   “我已经疯成这样了,你不如干脆一点放弃我。邢幡,这样下去我好累。”   邢幡也不是每一次都能醒过来,陈羽芒的手腕上,手指上有新旧伤疤。如果没有发现,放任他梦游,就能看到他割开自己的画面。   那场景其实有点恐怖,陈羽芒不会开灯,会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对着镜子划拉自己的皮肤。邢幡第一次见这个场面,还没有什么经验,他以为陈羽芒醒着,那时候邢幡情绪还算平静,他问陈羽芒在干什么,陈羽芒半梦不醒地说:他在找他的线。   梦游的时候,一问一答。陈羽芒手里拿着锋利的东西,在自己的伤口里翻来找去,邢幡触目惊心,他拿开血淋淋的手,不断地追问,陈羽芒说黑色的线。   邢幡问:“什么黑色的线。”   陈羽芒说:“你身体里也有。”他又说,“现在没有了。”   他总说自己是个线团,黑色的,乱七八糟的,这说法让邢幡觉得恍惚,某一瞬间似乎能共通年幼时的自己,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但邢幡不是精神病人,他分得清脑海中的概念,但陈羽芒所诉说的仿佛他真能看见什么。   Venn的回电十分及时,他的态度十分严肃,“认知障碍是因为前额叶皮层功能紊乱,感知系统的异常整合会让他逼真幻觉。这也是当年患者父母想过要放弃的原因,‘心理疾病’不好和‘精神疾病’摆在一起说,神经受损是缺陷,与生俱来的病症控制着他的五感,思维模式将永远异于常人。如果这种情况越来越频繁,需要去检查一下大脑,每一次发烧都可能是左脑发炎导致。”   “我还能做什么。”   “让他画个钟表,画一个表盘。”   清醒的时候陈羽芒和正常人一样,没有那些让人不安的特质,他平静地吃饭,平静地生活,邢幡让他画个钟表,陈羽芒就这么做了。   看到图案耳朵时候,邢幡沉默了很久,他将一脸莫名其妙的对陈羽芒送进浴室,给他洗了个澡,又让他好好睡一觉。   “到底怎么了,”陈羽芒觉得邢幡今天古怪又好笑,他指着画簿上歪曲到看不懂结构的‘时钟’,“为什么冷着脸。你让我做我就了,它有什么问题吗?”   在陈羽芒看来,那应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表盘。数字一道十二,分针秒针随即对准其二。   Venn收到传真后并不感到意外,“认知障碍和幻觉是多种生物因素与心理社会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创伤和应激反应有时候并不会那么直白地显现出来。羽芒的性格是这样,他自己发现不了自己在生病,即便他什么都知道,但也有可能意识不到。”   面对邢幡的询问,Venn缄默许久,深叹了口气,“我不能对自己的患者做出绝对化预后判断,但我需要告知您,羽芒的病况,他极有可能一生都无法彻底康。每一次受创都是在加速伤口溃烂,需要您耐心地、恒久地帮助他。邢先生。”   邢幡说:“当年他的父亲曾经将他关在地下室,似乎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这么做了。据我观察来看,他十分畏惧密闭空间和黑暗。”   Venn蹙起眉,冷冷道,“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件事。”   这也是自然,陈羽芒不会主动说,他父母作为始作俑者更不可能提起。   “他说自己不在乎身体,无论经历了什么都感觉不到痛苦。”   Venn瞬间明白了,“解离状态。他在保护自己。”   被关起来,对陈羽芒来说是最畏惧的事,大脑在超负荷压力下启动的防御机制,将‘感到害怕’的自己活生生从意识中撕剥出去。   “尽快带他来看看吧。”   邢幡说:“尽我所能。”   “邢先生。”   “您请说。”   “我是医生,不是谁的朋友。”Venn的声音很轻,“如果时间得当,或许你也可以抽空出来和我单独聊聊。不只是围绕着羽芒,你也一样。”   “我没有什么需要诊疗的,”邢幡平静地说,“耽误您日常工作,很抱歉。”   Venn笑了笑,“邢先生,我才是医生。需不需要诊疗,只能由我来下结论,”他赶在对方拒绝前补充道,“很多患有心里疾病的人,通常不会是家里唯一一个患者。”   他看出邢幡存在极端利他的行为,基本属于长久自我压抑的体现。不断给予他人,会意识不到这种行为潜藏的权力欲,陈羽芒曾说过他欣赏化作都会忍不住泪流满面,过度共情正是特征之一。同样是对幼年时期的补偿行为。   有身心耗竭的潜在危险,该怎么承担疗愈他人的沉重责任?   “望您重视。”医生语气温和,但字字有力,“羽芒能演变成如今的模样,就是当初忽视心理问题带来的效应之一。没有谁更值得被‘拯救’,您和他,在我眼里没有任何区别。”   耐心等了许久,Venn只在听筒力得到了一声带着低低笑意的,“谢谢您。”   陈羽芒又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其实这不是他故意的,只是被弄得腿软还硬要跑去楼下吃饭。他讨厌接触别人,也讨厌在这间房子里把他当做什么物件似的帮佣。   邢幡除了对待自己是特例,绝大多数情况下,管理别人都像个说一不二的暴君。虽然礼貌,但是做任何事必有章程,而且他几乎不容忍任何人为的错误。   如此不讲情面的人,怪不得招恨。   这大概是陈羽芒和他相处最久也最‘亲密’的时候,既然不用带着面具过活,那么偶尔在处理一些事的时候邢幡也不会刻意避开陈羽芒。一来他人为陈羽芒不再是个孩子,不需要过度保护,二来,他知道陈羽芒不信任他,与其做出那一副全能慈爱的模样,还不如坦诚一些,再坦诚一些。   在他教导下,就算陈羽芒光着身子若无其事地在屋子里走动,工作的人也不会多看一眼。但邢幡还是因此裁剪掉了一大批在宅邸中工作的人。既然陈羽芒用这种方式反抗,那他还能怎么办呢。   所以没有人来敲门请去用餐了,也没有人将食物端进来再清理干净。陈羽芒不喜欢屋子里有人在,那么负责烹饪的人将食物准备好之后就会安静地离开,收拾屋子的保洁人员也会在工作完成后利落消失。   邢幡让陈羽芒乖乖进食的‘动静’很大,至少大到教会了陈羽芒暂时别用绝食来威胁。   陈羽芒醒来之后肚子就饿了。再恨也没有办法,邢幡就是他食欲的来源,身体不会骗人,真令人讨厌。   就是在下楼的时候摔了一跤,胳膊被铁丝划拉出一道看起来十分唬人的口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地方受伤,也没有磕碰到头,陈羽芒疼了一会儿就自己爬起来了。出血量还挺大的,也不知道是割破了什么了不得的血管,喷涌在浅色的地毯上。   既然不是故意,那么伤口一定会愈合,所以也没有管,简单吃了点东西就准备上楼去睡觉。   但伤口好像不太对劲,血止不住,液体渗出不再那么多,却一直无法凝固,陈羽芒的腰和腿本来就没什么力气,他站起身之后开始觉得晕,然后脸颊很烫,越走步伐越沉重,终于开始意识到不对劲……可那个时候他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   他懒得上楼,就干脆在柔软的地毯上蜷起来,多站一会都不行。在晕倒前,他还是在责怪邢幡。因为本来就是他害的。   所以邢幡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陈羽芒躺在一滩血泊里,说是睡着了,更像昏死过去。   就这样一副惨烈的模样。   邢幡抬头打量楼梯,模拟出了陈羽芒倾倒的模样。   因为过往经历,他第一反应是陈羽芒的自杀。 第45章 45. 不是本愿   醒来的时候才发现伤口红肿,裂开的边缘以至于那一整片皮肤都硬硬地肿胀起来。身体很烫,应该是发着高烧,陈羽芒很惊讶自己发烧。   又发烧了。   从来没有在一年之内发烧数次,而且都在邢幡身边。   他是被动作弄醒的,邢幡将他抱了起来,放进浴缸,温水劈头盖脸地冲刷着陈羽芒,还有那道被铁栏杆划破明显已经发炎的伤口。   水温其实不凉,但陈羽芒身体滚烫,所以还是冷得缩了一下,“我会感冒。”   “你不仅会感冒。”   花洒冲得陈羽芒开始烦躁,手臂上的伤口又肿又痛,他让邢幡把水关了也不听,喊道,“你根本就不在乎我会不会生病,装什么不爽。”   邢幡将花洒固定,比起用力抬起下巴,他更像是掐着陈羽芒的脖子,眼睛很红。   陈羽芒这才看见他的表情,微微一愣。   “你哭什、——”   “这不是你想要的?非得用这种方式?”   陈羽芒愕然:“你在说什么?”   邢幡的手在颤抖,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忍住自己不将陈羽芒掐死,“我当初应该听你的建议,直接给你拴上链子,或者,”   “掰断我的腿?”陈羽芒猛地推开他,“莫名奇妙发什么疯!我没让你这样——唔。”   邢幡咬得他超级痛,很久没有这样撕咬着接吻,陈羽芒的体温习惯了花洒冲下来的温水,却发现脸上和额头上掺和了什么比水温烫很多的东西。他模糊着睁大双眼,隔着水汽,他看到邢幡的眼泪,就顺着那张明显有些失控的面容落下去,落到陈羽芒的嘴里。   邢幡发现陈羽芒开始发抖,他将水调热,然后将浑身滚烫还在烧热的陈羽芒捞起来。   医生早早接到通知已经在门口等候。冲洗后的伤口还有血液渗出,他对医生说,“给他打针。”   陈羽芒不要。挣道,“我不打。”   邢幡沉默不语,他似乎尚在平复的阶段,只是压着陈羽芒,甚至用上了束缚带。   “我不是自杀!你能不能听人说句话?我是不小心摔下去的,让他放开我——”   邢幡对医生说:“破伤风。”   “什么?”   邢幡看了伤口一眼,没理他,而是对医生说,“给他打针,然后处理患处。务必仔细,”他看着皮肉翻卷开的深度,应该是要缝针的。既然陈羽芒不挣扎了,他抽出一只手按了按眉心,“他怕疼,上麻药。”   “是,我明白了。应该只是普通感染。伤口冲洗得很干净,患处没什么异物,能凝血就没问题。如果不是锈铁,破伤风的概率不是很大,检查长请不用太过担心。”   陈羽芒没听清:“检察长?”   邢幡还是没有理他,此时身体还是很僵硬,但他没有硬多久,便泄力似的松开了陈羽芒,也解开了束缚带。   陈羽芒说,“我不用麻醉。”   这毕竟由不得他,邢幡不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再看陈羽芒,而是离开了卧室。   陈羽芒打了个喷嚏。他看着医生给自己注射,然后开始缝合伤口。裂开的部分很深,确实看着心惊。   麻醉比缝针要痛多了,陈羽芒能感受到针勾在肉里钝钝的感觉,他第一次打麻药,所以难得觉得新鲜。胳膊能抬起来,但是木木的。   处理完伤口,冷静下来的邢幡走进了屋,陈羽芒眼皮打着架,他还是想睡觉,却一直撑着。   “我没有自杀。”   “我知道。”   “你在家里安了监控?”   “只在必要的地方。是为了安全。”   “都什么地方有监控。”   “所有。”邢幡坐在床上,他捧起陈羽芒的胳膊。   陈羽芒移开视线:“你不至于这样。外伤罢了。”   邢幡的难过肉眼可见,“以前如果弄成这样,你一定会哭。”   “现在也很想哭。”   邢幡说:“睡觉吧。明天我带你去美国。”   “我说了我不看病。”   “只是和你的医生谈一谈。只当做聊天也不行吗?”   “不要,他太想治好我了。”   “我也很想治好你。你不是想走吗?我说过,你痊愈了就可以走。”   “我觉得所有咨询室看起来都像疯人院。”   “不像,”邢幡想起什么,“我也不会把你送去那种地方。疯人院里,有被我一直关着的人。”   陈羽芒没有问他关了谁。他闭着嘴,难得一言不发。他的头发太久没剪,长过头了。再加上这段时间营养充足,环境舒适也不再呕吐,头发和指甲都在猛长。邢幡在床头柜拿出指甲刀,虽然也没有很长,但是陈羽芒要是指甲有一点点长过头都会觉得浑身不舒服,再干净洁白也会嫌弃指甲脏。在车行工作的时候常有磨损。现在长得很快。他自己剪又会把手指剪得乱七八糟,狗啃一样……小时候就是这样,自己没本事弄好然后又开始生气。那时候邢幡就会帮他剪指甲。   陈羽芒想抽回手,他今天不想和邢幡又太多接触。也不想睡觉,因为一闭上眼睛就是邢幡哭的样子,他知道邢幡一直就爱哭,动不动掉眼泪,没有觉得厌烦,但是今天格外的不舒服。   恨不恨没差,陈羽芒一直就见不得邢幡哭。   “我不会去看病的你死了这条心。”   “一直和我这样耗下去没有意义。将精力浪费在我身上也没有意义。把病治好,然后回归你原本的生活,这是你最该做的。”他低着头,动作熟练,也说,“恨我也不必只在表面上。”   “你每次做这种事都让我觉得很割裂,你说的每一句话我听起来都像在骗我。”陈羽芒今天不发疯了,他说,“邢幡,我手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我看过,觉得恶心,我早就扔了。”   陈羽芒说:“我不想治好,治好了我也不想回到车行。我很累,吃的每一口饭喝的每一口水都觉得累。你有你的现实,你有远大志向,去做就是了,我不是你的,也不是你的责任。我宁愿从来都没有认识你。”他又想起那句检察官,说:“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陈羽芒说:“我讨厌失望和痛苦,但这辈子你给我的失望和别人无法比较。既然你知道谁来爱我都可以,那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说不爱我,我说我知道了,我听懂了,我记住了。为什么又要留下我。”   陈羽芒说:“我没有在等你。”   降温的退烧药起了作用,陈羽芒看着窗外,困倦地合上双眼,他的手没有感觉,那道伤口被缝合得非常漂亮,就像不管他哪里出问题,邢幡就一定要强迫症似的把他修好一样。他不知道手是否还被邢幡握着,只是困得再不足以支撑理智和思绪,他闭上眼,轻声:“总是在做违背我意愿的事。总是塞给我自以为我需要的东西……就没有想过,我根本……用不着你送我走,从一开始就……”   陈羽芒睡着了,邢幡放下他的手,俯身过去,替他擦去眼泪。   听着怨怪的呓语,邢幡忽然想起母亲说的那句千万别成为你父亲那样的人。   “塞给我我不需要的东西,口口声声说着为我好,为了我。实际上全是私欲。”   也确实是这样吧。他的所作所为,他强制的意愿,和那个男人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陈羽芒沉疴难愈,没有物欲,痛了才会叫,饿了才会吃,吃什么都是一个味道,他没有娱乐活动,不喜欢打游戏,不喜欢看书,他感知不到人文艺术的魅力,能做好的全是那些数据一样一是一二是二的东西,拼装,修理,设计。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从一开始就觉得一切都无趣。这个教科书一样的精神病人,无论塞给哪个医生都是烫手山芋,与生俱来的精神问题已经定了死刑,失去欲望就是无法被拯救的警告。   这十年经历的一切为什么没有将他的精神摧毁,那就是因为他本来就缺乏对自己灵肉的保护欲。对陈羽芒来说,那些过往也不过只是生了一场病,皮肤的损毁更不值一提。   只有向往未来的人才害怕未来被摧毁。是一样的。   陈羽芒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纯粹的,无法被治愈的疯子,空虚到只剩执念的棘手的患者。   幼年优渥的生存条件让他免受疯人院的‘牢狱’之灾,邢幡给他的爱与恨是他寡淡了那么多年终于吃到一剂浓甜的调味料。   或许陈羽芒真的对一切失去兴趣。   可能他最后想要的就是我失去一切,然后去死。除这一幕,再没什么能获得他的掌声与快乐。   “好吧,”邢幡低声说,“不想去就不去。”   他想要吻他,但最终只是摸了摸陈羽芒滚烫的额头。再看一眼熟睡的陈羽芒,邢幡离开了。   身边的温度消失,陈羽芒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挽留,但触觉还未恢复的胳膊,最终什么也没有摸到。   -   “姚小姐?”   季潘宁有段时间没有在店里见到姚昭了。   邢幡自身舆论最浓的时候,那群人现在都少有往来,季潘宁虽然无法参与其中,也没有太多路径能查问内情,但就从他掌控了陈羽芒这件事来看,大概是最终也没有被怎么样。   “齐研在哪里?我在问你话。”   也是因为没什么演下去的必要,姚昭态度冷冽。   “我很久没见过了。前两天还有粉丝来车行问,我也是才知道他不见了,毕竟他账号也不怎么发消息,”季潘宁笑得很温和,尽显一个老板和气生财的态度。“怎么,电影审查不顺利吗?”   既然Oz老板不知道,那么季姚昭不打算浪费时间,转身就走,直到她听见季潘宁在身后问她,“想问什么可以直接打个电话的,我前段时间也一直试图联系您。”   她头也不回:“你联系我干什么,有事情找我的公司或经纪人就行。”   “想问问您知不知道陈羽芒的近况。我找不到他了。”   听到这个名字,姚昭站住。   她逆着光,缓缓回过头,背光的五官再加上僵硬的笑脸,谁看了都会有些头皮发麻。   “陈羽芒?”   “你的前未婚夫,我们店的员工,在你们拍电影的时候执导过你,你让他当众演你那场呕吐的戏,结果他不仅没出丑还演得不错。想起来了吗,”季潘宁一边想一边说,“你演技确实一般,讨厌起一个人眼神藏都藏不住。”   “我不讨厌他。”   “对对,你讨厌邢先生。”   “我看起来很清闲吗?或者说像个十四五岁整天没什么事干的小孩,只会讨厌这个讨厌那个,没正事可干?”姚昭睁大眼笑着说,“季小姐,您经营车行想必没花什么心思吧,老实本分做生意出什么事就只当时吃吃瓜,旧客去了新客还会再来,老实说我真的很羡慕。之前我求他让邢幡放过我父亲,您也只是看了一眼就走了,怎么,我看上去像在骗人吗。”   季潘宁不紧不慢道,“您冷静一点吧。这是公共场合啊。”   “没有,我很冷静,我也没骗人,我家里确实出事了,不仅是我家里,我的事业也是。主演之一失踪,影片早就寄去首都送审却一直迟迟不出结果。我所有的朋友家里都出事,歇业的歇业整改的整改,全世界都因为陈羽芒乱套了,但我确实不讨厌他。毕竟也不是他让整个鑫城翻天地覆。”姚昭冷笑,“然后您质问我为什么不接你电话?还问我知不知道陈羽芒的消息?”   “电影行业我确实是不清楚……不过近期大批企业歇业整改的原因是什么?”   姚昭好笑道,“您也是正义之士。但要不要我提醒一下,Oz能在江边开起来,初始资金应该是季老先生给女儿掏的吧。虽然是小老婆生的,但是钱应该也没少花。他的钱干净吗?陈羽芒自不必提,您一边享受着这一切,又在抨击什么呢?”   季潘宁看了她一会儿,“好厉害的一张嘴,说得我哑口无言了,想必这些话姚小姐憋了很久。一直被人压着一头的感受确实很糟,天天被人胁迫走钢丝一样地活着也确实难熬。您如此珍惜事业,现在这种场合谁知道哪里就有几个摄像头对着您拍,说话还是轻声些得好。”   听见这话,姚昭的表情淡了下去,她低头想了想,走了过来,听话对季潘宁轻声说,“我不知道陈羽芒在哪里,但我们应该都知道是谁把他收纳起来了。按照我的了解,那个人不会阻止他与外界联系。你满世界上蹿下跳地找,或许他正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的睡觉。你非要找到他干什么?我劝您少操点心吧,陈羽芒……其实他人生中的观众已经够多了,不是吗。”   说罢,姚昭离季潘宁远了点,看着她,又说:“所以不如大方点,直接告诉我齐研最后的消息,我知道他失踪前来过Oz,那天晚上就是我送他来的。”   “既然知道那天晚上他是来带走陈羽芒的,那你不应该来车行问我,而是应该去那家酒店问问,问他是不是也死在火里了。”季潘宁噢了一声,“看样子你已经去过了,酒店方要么不接待,要么说没有他的尸体对吗?你问我为什么要找陈羽芒,那你又为什么要找齐研,担心他?应该不是,那是什么,”季潘宁靠近她,轻声道,“怕邢幡知道和齐研勾结幕后指使有你一份,迁怒起来把你也找个机会处理了?”   姚昭说:“你好像很兴奋啊……?你自己不觉得矛盾吗?”   季潘宁看向别处,“因为我和你不一样,我不在乎他,也不希望他死,我只希望陈羽芒安全。”   姚昭讥讽:“还有什么比人家身边更安全的地方。”   “从陈羽芒的精神状态来看,哪里都比他身边安全。”   当初即便知道回国会万劫不复还要回去找他,好几次她都以为陈羽芒死了但修复好后又无事发生一般,季潘宁后知后觉,陈羽芒对邢幡的感情怕是深得他自己都无法理解。邢幡活着他也能活着,尚且还能满嘴恨意,那邢幡哪天死了呢?   姚昭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肩膀松弛下来,“别灰心,陈羽芒的镜况没你想的那么孤立无援,你应该也不是唯一一个在找陈羽芒的人。看你这一脸茫然的样子,你还不知道吧。”   “您告诉我我不就知道了吗。”   “看在季平安马上要死的份上,我卖个人情。万一他想不开遗嘱上写了你的名,以后我们还有的是要相处的场合。”   “姚小姐就不要卖关子了。”   “我父亲他们谈话的时候我听了一耳朵。”姚昭有意思地说,“陈悟之上个月就越狱了。”   季潘宁一愣:失笑,“您在和我开玩笑吧。新闻上——”   “这种事媒体没得到通知是不会瞎报道的。从我父亲和赵坚的对话来琢磨,他八成和赵望声一样,在转移的过程中消失了。当然,信不信由你,但如果你信,你先是谁把他弄出来的,再想想他出来之后第一时间会去干什么。思路不久清晰多了吗?一个月了没个踪迹,陈悟之如今还在不在首都都不好说。恐怕早就在鑫城找地方安顿下来了。”   季潘宁思路活跃,脸色一变再变,姚昭见她这样,摇了摇头,说:“不然你以为邢先生把陈羽芒关起来是为什么?我不回你消息,不是我不礼貌,也不是我不想帮,是没必要。”   季潘宁说:“那是首都,想跑出来哪有那么容易。”   姚昭说:“当然不容易了,所以我让你好好想想,陈悟之哪来的本事。”   “……”   不仅如此,你这满世界找人的动静也不小。同样是来自我父亲的谈话内容,我听说邢幡这段时间还去见过季平安,当然,也可能只是礼节性地看望一下,毕竟人都要死了。你父亲虽然说赚钱的本事一般,但平日里不怎么结仇结怨,也算是个明理命好的聪明人。“她说:“季小姐,我还是那句话,比起担心陈羽芒,或者说,担心我。你不如还是把心思放在你的车行身上。做好你的生意,多爱护爱护自己罢。”   -   “你最近那些动作太大,如果兜不住就不要想着让谁替你收拾烂摊子。”   邢幡失笑,“替我收拾烂摊子?”   “真把自个儿的当清道夫了?”戚正气不打一处来,“我在首都都能听见你那些风言风语,我说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东西,还没扶正了人倒是狂气起来了。我给你提个醒,不管那真真假假,一旦出现极其严重的作风问题,就算咱那位师长也帮不了你。自求多福吧!”   提及恩师,邢幡正色道:“检察长近日身体可好。”   “托你的福,没死。上次那个烟的事,可把她气够呛,我听人家说,把你训了整整一个下午?出来的时候喉咙还哑了,那声音震得,楼下三四层办公室都听见了?”   邢幡眸色一深:“当时确实是我的失误。”   “省点心吧,老太婆还能活几年啊,我知道你是老二当久了盼着她快点滚蛋,但你总得——”   “说话怎么不负责任?戚署这些年顺风顺水太久了,当职从未犯过错误。”邢幡淡道,“大概是陈悟之有什么超乎寻常的能力,可以叫做事向来万无一失的人睁着眼睛丢犯人。”   “说你呢你扯我干什么?”他一拍桌子,急道,“那是在首都出的事吗?人都到平承县过山路才翻了车少的人,还是交接之后出的事,要是我失职失责,我现在还在坐在这和你说话?你说你这人讲话刻薄不刻薄……”   “你也知道有些话不能说得太刻薄。”   “……”戚正哼哼一句,又说,“总之这次谢谢你顺道来看我,但我也要劝你一句,收敛一些别太松懈了,管好自己的私人生活。小心谨慎是你的有点,别一遇上女人就鬼迷心窍。”   邢幡笑了笑,严辞道,“不是女人。”   “男人女人都一样,”戚正蹙着眉挥挥手让他别讲,“我接受不了这个,你别和我说了,自己有点分寸,要不是看在你是个踏实做事的人,早把你举报撤职让你回炉学习品德教育去了。总之我警告你,不要拿自己的路途乱赌,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老太婆很看重你的。”   “检察长知道你平时这么喊她吗?”   “我说一堆话你就这三个字听得最清楚?”   邢幡说:“不必担心我,我没有什么可赌的。出事情也算不愧对职责。”   “说什么呢,你多难得的人才。”   邢幡说:“我们这一行身有不测是常事。”   “话是这么说,但我看你最近警惕性很弱。”内部的人知根知底,这多少年了,邢幡做事稳狠不顾自身后果,不过他也和别人不一样,没什么软肋可胁迫。一般人顾忌得太多,戚正了解他,而且到底还是关心他的,“需要心理辅导一定要和组织申报说明。人不是机器。你自己首先就要重视。”   邢幡默默不语,但表情没什么变化,听没听进去不好说,但情绪是正向的就行,他见对面那人说罢就等着回应,只低笑一声,“管好你自己。”敷衍罢了,就站起身请辞。   戚正气得骂了他几句,邢幡也不回嘴,他见邢幡确实是有心事,近期状态愈发紧绷,知道他后面还有行程,也不好再耽误下去。“鑫城是直辖市,和别的地方不同,优势在有路直通,但同时你有个什么风吹草动这里也是立马就能知晓。不要添麻烦,也不要给自己添麻烦。你申请暂留是对的,其实原本也是想让你在那边多待一会儿,纠一纠那地界的腐气臭气。有什么绕过来打你小报告的动作,偶尔顺折藤能摸出许多瓜来,”他冷哼一声,“也就是狂妄久了,自己都不干净就急头白脸赶上来攀附,都敢把首都当他们那滩脓水池子混,也是无法无天到了极致!”   邢幡慢慢道:“鑫市的问题不是一朝一夕,是从陈悟之建城时就埋下的,很多东西相辅相成,上面多的是要考虑的问题。这段时间,我也确实有些急躁了。”   这种事戚正又怎么能不知道?他恨道,“那几个海岛来的黑心货,以为离得远就能胡作非为了,什么东西都敢往内陆运,有个前车之鉴还不够,陈悟之这厮还是判得太轻了。”   “这我知道,你多费心。”   戚正见他不愿多说,只问:“你这次去多久?说是带……人看病,”他咳嗽一声,“怎么就你自己去?”   邢幡说:“不会太久。”   Venn联系他的时候也说了陈羽芒不是一朝一夕能好的问题,需要很上心,但不用太着急,如果患者实在不愿来,那么直接和‘家属’谈一谈也能有所帮助。他还有一些陈羽芒过去的资料觉得有必要交付给邢幡,所以这次他去得匆忙,也不会留多久,当日就回鑫城。   而且离开太久,他也不放心陈羽芒一个人在西苑。   戚正不解:“你为什么不直接从淮堰出发。”   “还是得亲自来看看具体情况,陈悟之当初是我送来的。他被关押时接触的所有人员必须得仔细查问,分开盘审。如果是内部的缝隙,切记不能姑息。哪里都有可能从里面被蛀,但首都,绝对不行。”   这也不必强调,但邢幡的态度让他警视起来,直了直腰,“你说得对。”   道别后,邢幡去往机场。职办人员下了机场高速走的就是另一条路,一路直通机坪,下车就可以直接登机。   地勤不是之前安排时候他熟知的那一个,但问过之后得知,原本的人员安排给其他领导送行,所以人员有所变动。邢幡此时还在地面,他没有下车,而是给对方申报上来的那位打了个电话,是对方手下的文员接的,经询问才知道确实是有出行的安排,而且已经起飞了,想要再联系也可以,但是需要时间。   “长官,这是首都国际机场,此时正值高峰,比其他地区要繁忙太多了,”他抱歉地解释道,“跑道占久了会影响到后面所有航班的安排,塔台已经在催促了。”   邢幡挂了电话,没有说什么,下了车。   工作人员擦了擦汗,心里松了口气,将他请上舷梯,“实在是抱歉。”   机舱很舒适、崭新。看起来机龄不是很大,邢幡发现扶手上有个翻盖,是简易烟灰缸,他看了一会儿,乘务员按程序来说明起飞前的注意事项。虽然是个流程,但也很仔细尽心,机舱被清理的非常干净,空气里一股淡淡的凉意。   邢幡看着那个面色紧张的乘务员,她正不自然地笑着掩饰氧气面罩的使用方法,她似乎也察觉到了唯一的乘客的视线,压力如山峦倒向自己,但即便这样,她也只是瞪大了双眼,摆试图出更自然标准的笑容,到最后也没有看过去一眼。 第46章 46. 器官讨厌,你也讨厌   陈羽芒醒来的时候,邢幡不在。   屋子里没人。   其实一直都有人很好地照顾他,床边有一盆干净的水,已经凉透了,盆的边缘搭着毛巾,接触水面的地方湿润,但是另一边却是干的。   他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些,自己睡之前对邢幡说过的话。还有最后,邢幡对他说的话。   陈羽芒烧退了一半,剩下一半他自己不吃药睡一觉就能好。他转动了下身体,将自己扣在被子里,在想可能身体是真的不太行了。以前这种程度的病明明睡一觉起来就全好了,就算不好好休息,也不会病太久的。   所以说底子再好再年轻,折腾到了一定程度之后,还是会出现问题。   “……有人中了枪伤都活的好好的呢,这有什么。”   陈羽芒闭了闭眼,却发现自己睡不着了。   做a的时候他能看到邢幡身上很多伤痕。   和十七岁记忆中那个曾让自己心惊肉跳的身体一样。那些疤痕是为什么出现的,是谁带给他的,陈羽芒知道。   他全都知道。   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邢幡的眼泪。这个人每次哭都很安静,从来不发出声音,只是就那样流泪罢了。眼睛充血变红,仿佛从胸中弥散到瞳孔的痛意陈羽芒每次都会忍不住地想,这是多适合当骗子的一双眼睛。   但除此之外,他还忍不住地会回想起。   那个视频里,十几岁的少年也是睁着那样一双眼睛,血红的,充满痛和恨的一双眼睛,笑着尖叫,笑着哭泣,笑着祈求。最后只是哭。   只剩下哭。   哭个不停。   那么多的眼泪,不要钱似的,邢幡睁着眼睛哭,除了哭还会怒吼,哀嚎,视频里他哭得像个普通人,而不是现在这样,内敛,隐忍——好像一直在忍着什么,那个态度也是,那个身体也是,从未松弛过,永远紧绷着。有时候被做晕过去,陈羽芒中途也会醒来,他在邢幡的臂弯里,但即便如此搂着自己身体的胳膊依旧紧绷,虚虚地掩着,睡着了也要控制力气,怕压到他,怕他不舒服。怕他热。   陈羽芒真的无法接受邢幡哭,眼泪会和当年重叠在一起,那时候感受到的情绪现在依旧隐隐泛痛,在第一次重新相认的时候邢幡一落泪陈羽芒就急了,那是从心底钻上来的不适,是很真实很真实的情绪。   陈羽芒心中一沉,所以他慌张地,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捧着邢幡的脸,不知道说什么,从来没有安慰过人,于是下意识地说了句对不起。   清醒过来陈羽芒有些后悔,但他后面想想,或许一瞬间自己回到了当年。   误把流泪的邢幡混淆,所以才会口不择言。   对于陈羽芒来说,眼泪不过是撒娇的工具,说来就来说停就停,他这辈子还很少有因为被什么感触感动或是难过而落泪。除了那个冬天,陈羽芒是真的着急,也是真的伤心。但也没有像邢幡那样因心痛什么事物而真情实感地红了眼睛。   陈羽芒掀开被子,左手抚摸着自己缝合好的、已经恢复知觉的右胳膊,伤口微妙地肿痛,他茫然地看着窗外:轻声说:“演技高超的骗子。”   等到了晚上,邢幡还没有回来。   真是难得,他还以为那个人只顾着和自己折腾再也不去工作了。   陈羽芒又饿了,他从床上起来,想去洗个澡,但伤口这样洗不了澡,只好扶着楼梯下楼去,怕邢幡再哭,他这次谨慎多了。屋子里还是没有人,但同样的,桌子上也没有食物。这其实有点奇怪,但是没关系,陈羽芒在冰箱里找到了草莓。   陈羽芒抱着一盆草莓,无所谓地打开电视。他看着茶几上放着自己的手机,已经积了一层极薄的灰,邢幡确实如他所说,从来没有管控过陈羽芒与外界联系,他百无聊赖地看着无聊的新闻,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将几面上的手机拿起来,充了电。   陈羽芒默默地等它开机。此时已至深夜,也不知凌晨几点,电视节目里的无趣综艺忽然被打断,变成统一的新闻台,此时女主持正襟危坐,面容严肃地通报:“各位观众,此时插播一则重大新闻。”   “据国家航空管理部门及权威消息来源紧急通报,九月二十七日下午两点四十五分,一架栽有省部级最高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二级大检察官及其他随行人员的专机,在执行跨国飞行任务途中,于夜间八点四十分左右在太平洋海域上空与地面管制部门失去联系。”   陈羽芒抬起头。   “经相关部门紧急核实并综合多方信息研判,该架飞机已确认发生飞行事故,不幸坠落于相关海域。目前,事故现场海域天气状况复杂,搜救环境极为严峻。”   “截至目前,机上人员的具体状况尚不明确,我们将时刻关注事态发展。将成立专门工作组,统一指挥协调事故处置,家属安抚及后续各项工作。”   茶几上充电的手机亮起屏幕,短暂的静默过后,无数条在陈羽芒封闭期间刻意不予回音的消息与问询同一时间弹跳出来。还未清算结束,忽然响起铃声,就像是打电话的那个人发现终于能打通,所以固执地将铃声响到了最后。   陈羽芒看着电视上的蓝底照片,那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照片,也是一张每天都能看到的脸,比现在的模样要年轻很多,穿着制服,眉眼平静,要说他坚定,在陈羽芒的眼里,更像是一种无畏的漠然。   那看起来是与现在的自己同岁的邢幡,是陈羽芒不认识的邢幡,在交错开的那些年,令人陌生又熟悉。   “我们将持续关注搜救进展及事件调查情况,并及时向公众通报权威信息。再此危急时刻,我们呼吁各方保持冷静,勿信谣、勿传谣,一切信息以官方发布为准。”   茶几上的手机屏幕再次亮起,铃声响个不停。   姚昭拎着包,背对着午后刺眼的太阳光线,深秋将至,天气早早地冷了,她穿着轻薄的羊绒大衣,盈盈站立在接待厅,背挺得笔直。   “还有,我想告诉你的是。”她对季潘宁说:“人总不能一直处于被动,你说是不是?”   季潘宁想起来了,姚昭那台眼熟的海鸥。   那不是当年邢幡送给陈羽芒的礼物吗。后来被法拍,不知谁带了回去。如今被重新做色,陈羽芒应该看出来了。那本是他自己的车。   “地理位置差,房价高昂。你知道出事的那间酒店靠什么运营下去?嘴严啊。但季小姐,为了躲开你那些哥哥姐姐,你也避世太久了。做事不能总是做绝,一群人被逼到绝路了,为了自保,也为了以后。凑到一起,真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   季潘宁问,“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单纯觉得不爽吧,虽然我不讨厌你这一副被人抛弃的样子。但是更不爽明明被人保护得很好,但就是不愿意乖乖一无所知下去。非要追根究底。”   “我被人保护得很好?”   “陈羽芒还真是什么都不和你说。你不知道那间酒店的负责人是谁吗?你前段时间不是还把陈羽芒的位置信息告诉他了吗?”   季潘宁怔了怔:“班长?”   “我和他联系也不算很多,而且我也强调够多次了,我对陈羽芒没有任何恶意,但我阻止不了别人想做什么。想一想,陈羽芒经历的一切也会间接影响到邢幡,就更没有阻止他的理由了。”姚昭说,“我也说了,我要卖你个人情,希望你能力挽狂澜,别让最坏的事情发生。等陈羽芒的保护伞一消失,”   “保护伞,你是说邢幡?”季潘宁一直在努力联系邢幡,但他身边的人只会告知近况不会将线接过去,她知道邢幡这两天在首都。听姚昭的语气,就好像是知道他会出事似的。   “我讨厌说话被人打断,也很讨厌人做不自量力的事。这是第二次了。”姚昭说,“鑫城矗在东海边多少年了,想靠一个人洗净?美其名曰为了公正与建设……听得我都要吐了。他自己就靠踩着别人的骨血上位,挣扎到这个位置,人该知足不是吗。一个白星祭出去还不够?还要将我父亲,我未来要继承的一切也一起葬送进他的政绩中去?”姚昭说,“他以为自己高风亮节?他这才叫贪,贪到这个地步,永远不知收敛,从不将别人放在眼里,猖狂到最后只能算他咎由自取。他自己应该也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姚昭看了看她,后退一步,轻巧地说:“你看起来好像很混乱啊,确实,有很多要消化的东西。陈羽芒是真把你当朋友啊,他自己也清楚,无知才是最安全,离他越远你过得才能越好。我也就说到这里了,至于那个‘班长’,你看起来好像并不太清楚他为人如何?既然这样,我最后给你的劝告还是直白一点的好。”   姚昭:“那是个又没自尊又阴暗的变态,他可比赵望声偏执多了。据我所知,他花高价从胡敬手里买下了陈羽芒呕吐的影片原片,谁知道他拿去干什么。人一旦落在他手里,怕是真的凶多吉少。”   陈羽芒下意识想笑。   但是又发现自己其实很难控制表情。   插播的新闻结束,电视画面又恢复成了方才闹哄哄的综艺节目。那是个录播,电视里的齐研笑得爽朗亲切,演绎拍好的剧本,在顺时地推荐一波自己即将上映的电影。   那些罐头笑声和毫无新意的特效,越来越吵,越来越闹,直至陈羽芒耳内轰鸣不止,就连画面也扭曲起来,忽然仿佛五脏六腑都开始卷到一起,说痛不痛,却很反胃。陈羽芒嘴里方咽下去的那几口草莓忽然就像是变成了什么腐臭的垃圾,食欲消失殆尽的同时,陈羽芒又开始吐了。他跪坐在地上,喘息着,将所有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太久没有呕吐,陈羽芒不习惯起来,其实他一直不习惯呕吐,只是因为时间太久了,反抗不如顺从,那种生理反应像个久别重逢的恶鬼,随着他吐干净血一样融化的果肉,陈羽芒在漱口的时候,同时也呸掉了些血水。被稀释成了粉色,丝丝缕缕地流淌进下水道。他想要离开,却寸步难行,陈羽芒蹙起眉,捂住自己的腹部,缓缓蹲下。   为什么胃还是不停在痛?   他一直都讨厌情绪器官的说法。但现在骤然袭来的体感,让陈羽芒不得不正视自己正努力忽视的现实。   “应该,”陈羽芒若有所思地说,“应该不是真的。”   他干脆坐在那里,试图蜷起来缓释胃部的不适,陈羽芒久久不动。   他也没想到,自己心愿达成的第一时间是否认现实。   “应该是假的,他很难死得那么草率。”   “对。”   “假的。”   蹲下也无法缓解,耳鸣还是依旧搞得他头疼,茶几上的手机一刻不停地在响。陈羽芒咬着牙站起来,接听电话的同时,也看到了数家新闻网的推送信息。   邢幡的名字实在刺眼,盯久了就好像不认识了一样。而检察官三个字也让他陌生。   大部分身边人总是口口声声说陈羽芒自私,他也从来不否认这一点,但其实现在想来,邢幡是从来都没有这样说过自己的,甚至任何一点不好都没有对自己说过。总是赞美,总是肯定,听得陈羽芒到最后不耐烦起来,因为觉得虚伪,因为夸赞并不真诚。   但好像也不完全是那样的。陈羽芒的记忆力大多数都是自己,自己的感受,自己的心情,在第一次偷偷吻他的时候,陈羽芒甚至不记得那个人当初的表情。   说起来,这十年,邢幡过得怎么样呢。从经历的事和他人对他的行为看来,好像也不是一帆风顺。   他甚至不知道邢幡平时都在做什么。不知道他的身份和职位,好像……也不是邢幡不告诉,自己如果问,他是会说的。   会将一切都告诉自己的。因为自己要什么,那个人向来都不会拒绝。   陈羽芒接了电话:“潘宁。”   “你在哪!”她听起来似乎是在车上,风声呼啸,几个月没有联系,没有时间给她询问叙旧或是痛骂,她大喊,“你是不是在西苑?!”   “我、”   “你快跑!快离开那里!”她大喊,“你看到新闻了吗?你现在非常危险,非常非常危险,你不要待在那栋房子,去哪都行总之快跑!不,等一下,你不要去江边,往淮堰机场的方向,保持联系,到时候我送你离开!你……你不要无所谓,”她深怕看到邢幡身亡消息的陈羽芒此时一心向死,正大喊道,“他肯定没死,离谱不离谱啊这种死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不懂这个道理?!你现在给我冷静点,算我求你了,操,就当我自私自利,你不为自己你也为了我行不行?!别做傻事!”   陈羽芒说,“我知道,不会。”   陈羽芒忍下钝痛的胃,打量起四周。新闻无论真假,现在消息一放出去,这里会变得非常危险。邢幡的死,他更偏向是阴谋。陈羽芒不相信。季潘宁说的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看到邢幡的尸体湿淋淋地横在自己面前,他就不会相信——   正在此时,门铃响了。陈羽芒望向门口。第一反应是邢幡回来了。陈羽芒发现自己的情绪,怔了怔,露出一个恍惚的笑。   就按照邢幡说的那样,家里从来都不会锁门,他一直就没有真正将陈羽芒关起来。他说他不会做陈悟之那样的事,也说过永远不会将陈羽芒关起来。   随着门铃礼节性地响了两下,门被打开了,夜风簌簌,一股草木原始的花香味道飘进屋子,刻意地追求‘清新’,反而浓郁得过了头。   陈羽芒闻着那股味道,胃里翻卷得更厉害了。 第47章 47. 真是好嫌手的玩具   当年班长的事情,陈羽芒内心没有一丝自责,相处的时候也能看出来那是个性压抑久了的变态。明明阴湿的吓人,非展露出一副阳光无害的老实人模样。他说喜欢陈羽芒,说自己癖好别人不容易接受,又说只是拍照片录视频拿来自己用,也没有真的做什么伤害陈羽芒的事。   陈羽芒利用他来气邢幡,玩脱了也活该,他自己心里有数,所以当时也没追究下去。   只是拉黑再分手罢了。对陈羽芒来说真不算是报复。   那时候班长说,“芒芒,我喜欢你,我……我观察你很久了,我知道我们是一类人。”   他现在还是这么说。   西苑不锁门,他进来之后在屋子里绕了两圈,哄猫似的嘴里一边念叨一边绞尽脑汁逗陈羽芒出来,又是威胁恐吓,又是放下尊严地求,终于将陈羽芒从冰箱后头一个隔断里掏出来了。当然这不是他自己找出来的,是陈羽芒坚持不下去痛地嗯了一声。   他将蜷起地身体展开,抱在腿上,因为陈羽芒穿得衣服薄,又是短袖,所以也是第一眼就看到了被缝合好的伤口。他见陈羽芒一直捂着肚子,脸色惨白,有哭痕,就问是不是肚子痛。   那语气和声调包括味道听起来非常像邢幡,陈羽芒由着他将自己像个什么布偶一样摆弄着,一只手揉动肚子,另一只手抚摸他的伤口。   “我知道我们是会一类人。”班长想说那个男人把你关起来对你也不好,你现在知道问题出在哪了吗?   ……可陈羽芒摸起来比以前要软和很多,胳膊和肚子上都有肉了,除了多出来的伤口,皮肤滑腻白净,就是没什么血色,但脸不再那么尖刻,恍然间甚至出现了十八岁那年的影子,从破破烂烂的躯壳,再变回那个鲜亮的,漂亮夺目的少年。分明就是被好好照顾了的模样,所以再不情愿,也确实说不出口。   陈羽芒觉得讨厌,所以挣了挣,“放开我。”他恶心坏了,讨厌触感,讨厌被摸来摸去,以前无所谓的一切现在都开始厌烦。   “那么多人碰过你就我不行?”   “谁碰我都不行,滚,不然杀了你。”   “你要怎么杀我?”班长笑道,“你姘头都死了,没看到新闻吗?”   陈羽芒扯了扯嘴角,“班长,我姘头不是你吗?”   对着那张阴沉下来的脸,陈羽芒站起身,后退一步,“瞎子也看得出来我答应和你在一起就就是为了气邢幡,你有什么价值,又哪里能被我看得上。你再怎么讨好我我也不会放在眼里,邢幡对我笑一笑我就会跑过去,伸出手我就会让他抱,你到底把自己放到了什么位置?”   班长还是伸手拿陈羽芒,要抱他,亲他,恨不得按在桌子上用标本针钉死。但陈羽芒却抽回手,躲开所有的触碰。   “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这么对你的,你连他的备胎都算不上。答应和你接触同意你留下痕迹是为了气他。你以为是你失手了?冒犯到我了?没有,如果他继续无动于衷下去,那么就算你再过分我也不会和你分手,拉黑了我也会放出来,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在乎,不会生气,更不会害怕。因为当时我最生气最害怕的,就是他不理会我。”   班长直直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陈羽芒。”   陈羽芒说:“他不理我了,生我的气了,对我来说比什么都可怕。”   “你当初和我分手——”   “因为你弄伤我,所以他终于不高兴了,不然呢?”陈羽芒高声道,“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而是因为他生我的气。我最见不得他不高兴,这就是我和你在一起的目的,我好奇他会纵容我到哪一步。还要我说得再清楚一点吗,班长,在我身上找自尊,会不会有点太看不起人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后退,这些话必然起了作用,在男人被彻底激怒,终于扑了过来,陈羽芒盯准了机会,将藏在手里的充电线绷直,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陈羽芒垂着眼看他,内心也是紧张的,毕竟机会只有一次。   但被豢养了几个月,除了吃睡休息就是被抱着操得昏天暗地,邢幡就是见不得他瘦,更见不得那些长年工作留下来的痕迹,肌肉流失比想象中严重很多,那时候他明明一个人抱两个中重轮胎上升降台也不成问题。   虽然一下子被囚住要害,但毕竟体格相差太多,陈羽芒用了毕生的力气,但因为浑身都在绷劲,缝合的部位似乎线被扯开,麻药早就过去,皮肉随着紧密缝合的手术线撕开,这种疼痛虽然不至于喊出来,但还是微妙地懈了一丝劲。   班长的面部已经开始发紫,人濒危自救的时候本就是豁出去的,陈羽芒还是有点倒霉,但凡再坚持一下就能达成心愿。谁让他现在受了伤。   班长察觉到这一点,终于挣开了充电线,脖子几乎勒破了皮,骨头也差点被折断,他猛地咳嗽着,剧烈喘息,陈羽芒已经疼得脸色发白,但不至于就此妥协,他咬着牙快速后退,转身就要跑,但到底还是迟他人一步。   他阴森地抬起头,陈羽芒想他应该是感受到了。   “你真打算杀了我是不是?!嗯?”他一把抓住陈羽芒的胳膊,死死地从身后将他抱住。那副心碎的模样看起来可比陈羽芒惨太多了,他痛彻心扉地怒吼,没有恢复好的喉咙沙哑又粗鲁,“多大的力气,你深怕我没死成? 你一点都不觉得对不起我?你到底有没有心?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陈羽芒不语,只是一昧地挣扎,但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优势了。他刚刚本就是抱着杀人的力气去赌唯一的可能性。因为本就没有求饶的必要,对于这种人,要他怜悯还不如自行了断。   “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也没有真的把我父亲的死推在你身上,在岛上见你的时候我说可以带你走,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带你去治病也行,”他冲陈羽芒大喊,似乎要将他的手臂捏断,“被你当狗耍我都心甘情愿,你却要杀了我?!”   陈羽芒听得无奈,不知痛似的呵笑出声,“你贱不贱啊……谁求你这么做了。”   男人气疯了,声嘶力竭地喊陈羽芒,骂他贱货,骂他俵子,但陈羽芒只是笑,他说,“你喜欢我的脸对不对,你们都喜欢我的脸。那既然这样,杀了我之后把我的脸单独留下来,想对我做什么都行。我不在乎。”   “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   “班长,你没意识到吗?”   他死死盯着陈羽芒,仿佛要择人而噬。   陈羽芒忍俊不禁:“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名字叫什么。”   陈羽芒当年在堰岛上的那栋小房子,白星出事后原本应该被法拍出去,但有人将它买了下来,留在那里,但也没有好好维护。木质结构最需要保养,更别提当年那个绿意盎然的水景庭园,现如今已杂草丛生。   既然做不到好好照顾,那么买下来做什么。   除了邢幡没有人会干这种事。   陈羽芒的手被绑缚着,狠狠被扔在沙发上,弹起一层灰尘,屋子常年无人居住,没有供电只有月光,陈羽芒刚一被松开就抓起手边的坚硬物体往班长头上击打,那只是个遥控器,风干后的塑料比薯片还脆,没起到太多作用,只是刮伤了男人的脸。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没变?为什么这么不安分,我对你做的事很陌生吗?我看视频里你可是从不反抗。”   陈羽芒懒得和他说话,说话会让体力流失得更快,手边一切东西都能拿来防身,陈羽芒蹬开他,又被纠缠上来。   班长说:“你以前从来都不允许我来这里找你。”   他还是痴迷:“其实找到也很容易,因为有段时间,在我们谈恋爱的那段时间,我经常在花园外看你。你睡觉从来不管窗户,也不拉窗帘,有时候就睡在庭院里,扑个毯子,就那么睡着了,真的……”   “我真的觉得很可爱,芒芒。”   他掐住了陈羽芒受伤的胳膊,撕裂的伤口已经有血渗出来。陈羽芒闷哼一声,不再挣扎,而是喘息着,默默盯着他。   “就是这种眼神,看谁都像在看垃圾……你为什么喜欢他,嗯?你为什么喜欢邢幡。”   “我也可以,我也可以像他一样,我可以学他,你闻到了吗?说话的样子,穿着打扮,芒芒……”   他俯下身,嗅着陈羽芒身上的味道,甜烂的草莓清香,还有血的腥锈味道,随着挣扎出了一身薄汗,在秋天热腾腾地,蒸得他头昏脑胀。痴迷半晌,又憨憨笑起来,自嘲道,“你看,你那么对我,说那么多残忍的话,我还是喜欢你。不只是……不只是脸,芒芒,哪里都喜欢……你感受到了吗?”   “当年我该耐心一点的,”他看着陈羽芒,“如果不是吓到你了,你会和我做的,对吧?你会和我做到最后的,”他似乎并不在乎陈羽芒回答什么,自问自答的笑着,眼神也涣散。   陈羽芒放松着身体,往后仰起头,露出自己的脖子,这仿佛是一种邀请姿态,班长喜欢陈羽芒,哪里都喜欢,既然陈羽芒愿意打开,那他就咬上去,吸着,吻着,好奇那个烟疤,正打量的时候,陈羽芒眯着眼,用力将摸到的烟灰缸砸在班长的头上,接着将他一脚踹开。   那股浓郁的草泥腥味再闻下去陈羽芒就又要开始扶着墙吐了,陈羽芒见他昏倒在血泊里,没有放下手里的烟灰缸,而是看了他一会儿,又蹲下身,再以差不多的力道冲着头顶猛地挥下。   “当时,”陈羽芒喘着气,直气腰,这才将手里的烟灰缸扔到沙发上,“对赵望声那个蠢货,就应该也砸两下的。”   他不多做停留,而是跌跌撞撞地跑出去,现在本来就不是放松警惕的时候,如果要做什么,在西苑的时候这个家伙就会动手了,特地把他带到堰岛,还是这栋房子,一定有别的原因。   被绑走的时候没带手机,现在最好就是去找别人联系季潘宁。让班长把他带来这里的人,陈羽芒在猜到底是谁,是姚建韦还是曹远……总之不可能是张仁帆,他死在自己眼前,也不是齐研,因为邢幡把他‘托管’给缪柏恩了。   “仇家那么多,平时都在干什么他到底。”   陈羽芒讥讽邢幡,用鞋尖将地上那个男人的身体踢开,从他口袋里翻出车钥匙。班长绑他过来时候开的车还在停在门口,夜色朦胧,陈羽芒打量四周,确认阴影处没有藏人,才跌跌撞撞地朝门口跑去。   此时肚子远没有胳膊疼,扯松的线随着运动一抽一提刺激伤口,带来极难忽视的痛意,陈羽芒对邢幡的怨恨越来越深,在心里不断咒骂,废物,混账,王八蛋,恨死他了……真的恨死了。   “啊!”   陈羽芒浅摔了一跤,气狠狠地爬起来,踢开半人高的杂草里的那些动物粪便和碎石垃圾,更是在心里骂个不停。   “你到底活着有什么意义,就没有一件好事……遇到你之后没有一件好事。”   “阴魂不散的王八蛋,死也要声势浩大,自己搞出来的麻烦自己没本事处理,天天拉着我显什么眼。”   “混蛋,去死,去死……活该,你就该是这个结局。”   就这么说着,陈羽芒终于扑腾到了篱笆,已经滋满红锈的锁扣很脏,他摸到灰之后厌恶地甩了甩手,又用手背擦了下脸,湿漉漉的东西沾在皮肤上,陈羽芒懒得去看,也懒得和自己辩解那到底是汗还是眼泪。   可是就停不下来,骂得停不下来,眼泪也停不下来。死讯只是一条严肃平静的播报,尸骨无存只留下一张照片,电视频道通知这条新闻的时间有一分钟吗?就这么,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的。   他不是什么明星,也不是公众人物,新闻每天要发布很多更加重要的事,就算弹出了推送对大多数人而言也不过就是看过即忘的一条待删记录,没人评论,只有几人点赞,死不死的还不如齐研拍戏的时候打了个喷嚏对网友来说事情大,谁在乎他干过什么,做过什么,恶事没有人唾骂,好事也无人铭记,他就该这个下场,就该这样死。   如果你真的就这样死了。   如果真的就这样,这么简单的,荒唐的死了。   “……”   陈羽芒要去找季潘宁,反正脸已经脏了,再擦不擦也不重要,他扑到车前,开了锁打开门,就听见身后一声低低地,“芒芒。”   那声音仿佛隔了很久,又近又远,在耳边也在身边。带着一丝宠溺的轻松笑意,和上位多年习惯于控制一切的……那种似笑非笑的语气,从小时候开始,隔着十多年的空白期,再到如今。经历一切过后,有些陌生,却一瞬间让陈羽芒识别。   陈羽芒听见他喊自己,因为毫无准备,所以大脑还是空白了那么一瞬,身体僵在原地,直到身后的人又唤了他一声。   老版白星旧烟的味道硝烟一般扑面而来,随着步步逼近,陈羽芒红着眼睛,关上车门,缓缓转过身体。   “这是打算逃到哪里去。”他打量着陈羽芒,眯起眼,“看样子他没有得手,我还特地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再进去。不过也是,你很坚强,一直都这么有本事。不愧是我的——”   “爸爸。”陈羽芒看着他,轻声道,“好久不见。” 第48章 48. 最讨厌的你   服刑十年,看起来监狱里规律的生活和营养均衡的饭菜没有让他削瘦太多。陈悟之比想象中干净体面,却也比陈羽芒想象得要苍老。或许那本就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钱养一切,所以那群人看起来总是要比同龄人看起来更年轻健康。   年近七十的陈悟之头发全白,但那双眼睛却与当年无差,它甚至冒着一昏兴奋的光,应该是隐忍了太多年,有什么事就提着一口气了结,如今到了时候,所以难以遏制地期待着。   “披头散发的,看来我儿子这些年还真是吃了不少苦。”他伸手要碰,陈羽芒躲开了。陈悟之哈哈大笑,“嫌弃什么,爸爸现在可比你干净多了。”   “你让他把我带到这里来?”   “我要找个说话的地方,邢幡养你那地界没法久留,老姚也是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解决掉身边看着你的那些人。我不懂。你说那小子也不是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成色,还当眼睛珠子宝贝着,我看了都觉得奇异,”陈悟之所有所思,打量着陈羽芒,“现在想想,当年我是眼瞎心盲。要知道我儿子在勾人方面有这么非凡的天赋,那你的用处可比我想得要广泛的多。”   “许翎呢,你怎么不先去见她。”   “见了啊,”陈悟之笑笑,“哭得声泪俱下,求我放了她。说给我钱,说会送我走,让她家里人保证我的安全。”   陈羽芒见他将手抬起来,用枪管抵着自己的额发,痒痒似的挠了挠,陈悟之似乎想起什么,感念似的呵呵一笑,“没良心的东西,早干什么去了。”   “你杀了她?”   “你对她没什么感情吧,”陈悟之好奇,“出事前走得头也不回,爸爸听说你在鑫城磋磨了这十多年,她没可能不知道啊,从来就没找过你,你不恨的吗?”   “有感情才会恨,”   说出这句话,陈羽芒自己也恍惚了一下。   他默了默,忍下分不清是心还是胃的抽痛,再抬起头,“爸爸。”   “嗯。”   “来找我要东西?”   陈悟之慈祥地展露笑颜,夸赞,“你永远是我最聪明,最有出息的那个孩子。”   “我还是替父亲保管了一段时间的。”   “要讲条件吗?可以,就和以前一样,爸爸可从来没对你小气过。说吧,你想要什么。”他看着自己儿子,伸出手,这动作既是给予也是所求,“虽然现在没什么钱,但好在也非一人在挣出路,有些东西可能困难点,但钱,车,房子,船,你以前拥有过的那些东西,暂且还是能支付得起的。你看看你,穿得差,吃的差,当修理工?”陈悟之摇了摇头,“失策。还不如留在夜店,干到现在,也能攀上改变现状的富人了。”   陈羽芒挥手,暂停他滔滔不绝,只遗憾道,“我是很想要那些,我也想念过去的房子。但我现在没有能给你的东西。”   “这是还在生我的气。”   “想多了,”陈羽芒说,“我不是说了吗,有感情才会恨。我一直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无论对谁都很难有感情。我没生你的气,我说得是实话,我现在手里,没有任何能给你的东西。”   陈悟之笑吟吟地看了自己儿子一会儿。   陈羽芒谎说得一般,因为从小不畏惧教育,除了地下室就没有什么真正会怕的东西,所以犯了错,基本上没有撒过谎,经验不足,演技拙劣,因此是不是真话,对于陈悟之这种见惯人情百态的领导者来说,很好一眼看穿。   因为这样,所以他知道。   陈羽芒好像真的没有说谎。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我知道在你手里,把它给我。”陈悟之不再与他油腔滑调,“邢幡死在海里,即便能捞出来,估计也被鱼虾吃得差不多了。我不会对你动手,虎毒不食子。我知道自己作为父亲也有失职所在,爸爸这十年也有反思,我对你怎么会没有感情,但这件事关乎我的命,所以不是你耍脾气的时候。”   “你连我都不信,怎么还会相信赵坚呢,他给你多长时间,半天,一天?”陈羽芒张了张嘴,“他让你今晚就把东西拿给他?”陈羽芒失笑,“为什么,邢幡都死了,要它有什么用,与其不鞭尸不如想想以后该躲哪里。除了本罪,逃狱行为大概率要改变事件性质,再被抓回去,可就不是那个舒舒服服干净严明的教育院了,去普通监狱的当牢犯,生活水平得大打折扣,说不定还有生命危险,你能受得住吗。”   “别废话了。”   “我就是想给也没有。”陈羽芒观察他的神色,讶异道,“你真的在怕?我只是瞎猜的,开开玩笑,这严肃做什么,我猜对了?”   陈悟之大步向前,将枪口狠狠抵在陈羽芒的额头,扯着他的头发,按在车上,“我寄给你的东西。”   “疼……”陈羽芒笑得胸腔震动,“最近好像一直被人压来压去,不过它们最终后果都不怎么样。我手里真的没有,你可以搜,你也能看到啊,我是穿着这一身被他抓过来的,哪来的机会带礼物给你。”   “要怎么样才肯给我?”   “邢幡没死,对吗。”   “什么?”   陈羽芒的头被他按在车上,他垂下眼,看着漆面上反光的自己的脸,轻轻地问,“你们只所以要这个东西,就是因为他没死,对吗?你们要扳倒他,需要他当年的视频,以此来威胁。”   陈悟之默默不语,陈羽芒费力地扭过头,一双血红的眼睛不再飘荡温顺,含着浓重又复杂的茫然,或许也有期盼,带着那点自己可能都没听出来的颤意,陈悟之破天荒地在自己十年没见的儿子脸上看到了脆弱。   “他没有死在海里是不是。”陈羽芒自言自语,“是啊,放着工作不做,每天回家都很晚,累成那样还不忘折腾我,他没事干,飞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   “你以为,我要那个东西,是为了和别人一起扳倒他?”   陈羽芒坦白:“我不知道。”   陈悟之哈地一声笑,他放开了陈羽芒,后退一步,“你还在做什么梦呢,我的好儿子。”   陈羽芒抱着自己胳膊上的伤口,静静地看着自己父亲。   “那个玩意能威胁到什么?他就算哭天喊地地杀只猫又能判他什么罪名?”陈悟之看白痴一样看自己儿子,“还以为你脑子灵活,没成想猜半天也就猜对一半。你还在报什么期待,你指望我回答你什么?你猜的不错,确实是赵坚把我弄出来的,但我急三火四问你要东西,可不是为了报什么仇,我告诉你,邢幡死得干干净净,赵坚的人亲眼看着他上的飞机,看着他飞机起飞,赔了不少人命进去,都是民航业的人才,可惜了,那都是实打实给他陪葬用的。”   “……”   “清醒一点,别抱什么期待。他若是活着,这U盘里的内容能证明他与邢业霖的直系亲属关系,父亲即便是外籍人员,但恶贯满盈,成分混杂,你看他位置能坐多久呢。这是后手,可惜用不到了。”陈悟之说,“我也讨厌受制于人,但没办法,谁让自己家出了两个叛徒,害我家破人亡蹲了十年的牢,要不是念着你身上流我一半的血,”他一笑,“老子早把你送给赵坚折磨了!”   陈悟之说:“他死的巧,就该这时候放命。一个人把老子呕心沥血建起来的城搅合得乱七八糟,想得个忠民当烈士?做梦去吧,那伙人早就在首都等着了,明天一早,他为你做的一切都会被那几人诉给检察院,还亮堂堂地搞起法治建设来了?他自己又干净到哪儿去!”   “他能有什么罪名?”   “他为你杀了个谁,你不记得了吗?滥用职权把人家关起来,这时候想着摘干净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赵望声进监狱是因为他撞死了人,邢幡只是帮我报了警,陈悟之,有些东西你蔑视久了,连最基础的逻辑都不顾了。滥用职权?他做了什么,威胁张仁帆?让他不要接受望江的贿赂,将那个肇事逃逸的杀人犯儿子放走?”陈羽芒说,“再者,谁告诉你赵望声是他杀的。我都不知道他杀了方诞之后去了哪里,或许又是喝多了之后一头扎进凰洲江,要么就是遇到什么恨他不得好死的仇家,譬如那死者的父母,偶遇之后把他捅死扔到江里了,这都难说的很。”   “你以为赵坚是傻子,连证据都没有,轻飘飘几句闲言碎语,他就真的信是邢幡动的手?”   托张仁帆的福,这厮活着也就是个调监控的用处。陈悟之说:“赵望声从你那个车行离开之后去杀人,后又慌张逃逸,在回车行找你算账的路上,你以为是谁截下的他。”   陈悟之说得嘴巴又干又苦,咳嗽两声,却不觉得疲累。   毕竟陈羽芒的表情和反应,让他满意极了。   “杀一个困难,杀两个煎熬,但第三个,动起手来可就容易多了。你那天本该死在车行的,要不是这位有本事又深情的邢总长,孩子,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   真的是邢幡杀了赵望声?   他真的这么做了?   “你是说,他为我杀了人,”陈羽芒面部微动,虽然在抖,却依旧没什么表情,“你错了,他不会这么做的。”   “你又怎么知?”   “当年把我送走,十年从没找过我,你也说了,许翎就是这么对我的啊,”陈羽芒笑道,“在遇见的时候他甚至都没认出我,你说他为了我杀人?他为了自己还差不多。”   陈悟之冷哼,“那是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个无可救药的神经病居然会为了他跑回来。”   “你被他骗了。”陈羽芒说,“我没有价值,他和我在一起,把我关起来,也是为了那个视频文件。当年他有本事瞒过你,现在也可以。”   陈悟之眼睛一眯,“儿子,当年他就知道你手里拿着他的视频文件了。”   陈羽芒后退一步。低下头。   陈悟之见他这样,更想笑,“你当我骗你?没骗你,就当着老子的面。那天,他说的每句话,我现在闭着眼睛都能给你倒背出来。这十年……我每一天都在想啊……你要我复述给你听吗?他说,随便你对他做什么。”   陈羽芒说:“没有,你被他骗了。”   “骗个屌!”陈悟之乐不可支,他一把抓住不断否认后退的亲儿子,心里清楚他这会儿就在崩溃边缘,更是肆无忌惮地,“他说‘你做什么都可以’,‘是你就没办法’,‘你想毁了他就毁了他’,还没听明白?他说放权给你做任何决定,由你说了算,他未来会不会被毁,也由你说了算。他甚至还责怪我,怪我把这么麻烦的东西寄给了你!你听听,是不是荒谬至极!”   陈羽芒空荡的眼睛看向自己父亲,“他是为了报仇,所以才留着我。”   “报仇,向谁报仇?邢业霖?”   陈羽芒身体一阵阵发紧,他死死盯着陈悟之哈哈大笑的那张脸,最不愿想见的,一直在逃避的,一直以来都在委屈畏惧的。终于,陈悟之给了他一个痛快。爽利地,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邢业霖?这老畜生,早在五年前就病死了,惨得很啊,糖尿病,最严重的那种,在外头不知道哪家养老院,被他自己亲儿子照顾得好极了,每天大雨大头胡吃海喝,营养充足得不得了,到最后全身溃烂,两只脚不得不截掉,然后是腿,接着下半身,最后据说直接整个人都化在床上了!你想想那个画面!”   跑马场那天,摘星小姐爆冷赢了满贯。   陈羽芒去找他,还记得那个时候,邢幡在与人通话。他提及邢业霖时的语气很好,情绪松弛,又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他调侃似的反问起对方,那个恨了一生的人开始做起什么生意?除了事不关己的疑惑,丝毫看不出有任何情绪。当时觉得诡异,却无心深思。   “报他妈什么鬼仇,人家早心愿得偿了,用得着图你视频,用得着这惊天动地的一遭?他也是够狠,亏他下得去手,”他大骂邢幡疯子,“惹上这号人,还活下来了,我自认倒霉!但老天开眼啊,让他阴沟翻船,谁知道他犯哪门子的贱,碰上你了!就是报应!”   陈悟之说:“他自寻死路,到了除了恨什么都没捞着。这次能逮着他落单,还没有警卫跟随,想必出海是要办私事?他能办什么私事呢,不能是去给自己亲爹的孤坟补上一炷香吧,那我就大胆猜猜,”   陈羽芒身体动了动,陈悟之自然没有错过他的的反应,语调扬起来,十分有意思地说,“替你看医生去了?你那个屁事一堆的心理医生?”   “抖成这样?怎么,难过了,后悔了?拿这种眼神看我,想学人家杀亲爹,你有这个本事吗?儿子,听清楚了,他死得好,死得活该!我早就告诉过他,你就是个没心没肺自私自利的畜生,没良心的王八蛋,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他自找的!操,你敢动手?”   虽然是老了,但这些年劳务服刑,不是养尊处优地过活,陈悟之身体很好。   陈羽芒一拳打在他脸上,用尽全力,但实际上,他的情绪混乱,接连的刺激让陈羽芒早就没什么力气,陈悟之擦了擦嘴角,将还在挣扎的陈羽芒往屋子里拖。   还是和以前一样。   或是亲自,或是自己。   在极其愤怒的时候,需要巩固父权地位的时候,陈悟之有这样一个对付陈羽芒的杀手锏。   无论什么年纪。三岁,五岁,十岁还是十五岁。   陈羽芒害怕黑暗,怕被关起来。陈悟之会在那扇密闭紧锁的门前,享受地聆听陈羽芒的尖叫哭喊和求饶。   一直就是这么管教的,也只有这种办法管教。邢幡几句和颜悦色的好话就让自己儿子乖得像只猫一样,这对他打击也不小。   一个父亲的权威还比不上一个陌生男人?摸两下再哄一哄,心就全给掏出来了。十足轻贱,太无用处。   陈悟之自省,如果自己也学邢业霖那样,去拿出点力气,狠狠心,将陈羽芒改造成比现在有用得多的模样,或许一切就不会发生。他不仅是首富,他或许还能有更大的成就,不可限量的未来,宏图大志毁于一旦。   他将失神的陈羽芒扔进黑漆漆的房间,房间里不再有怕他自残而铺满的海绵垫,这屋子似乎是陈羽芒当时给自己布置的,是一间用来做手工的屋子,里面多的是他能拿来自残自杀的凶器。   剪刀,锯子,冰凿。   “女人在楼底下自焚你就受不了了?忽然善心大发,为了那几条贱命,连自己的亲爹亲妈都不顾了。我总是不信,不信那个窃密的叛徒会是我亲儿子,不信你为了个男人,荣华富贵的好日子都不要过了。知道真相的时候,我也很崩溃,真是他妈的天都塌了,居然是你?邢幡估计也不知道吧。果然,事情就如我说的那样,”陈悟之说,“你和他本质一路货色,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窝囊废。十足的祸害。邢业霖不该对自己儿子寄予厚望,我更该当初就听许翎的话,把你直接溺死在浴缸里,重新生一个正常的。”   陈羽芒说:“我一开始就知道你不会善终。父亲,不害人都落不得好下场,更何况你这恶贯满盈的一辈子。我也是,我知道自己会有报应。”   “少给你花钱了?钱再脏你也用了半辈子,现在装什么大义,邢幡我不一定了解,但你——”   陈羽芒笑道,“你真的了解我?”   笑容刺眼,陈悟之扯着亲儿子的头发,阴冷地说:“不,我确实不了解你。盛名一世,最终居然毁在你手里了。”   陈羽芒的身体撞在工作台上。这栋房子曾被查封,窗户被木板封死,连月光都无法渗入,他耳鸣不断加剧,陈悟之将憋愤了十年的怒火发泄在陈羽芒身上。他逼问那个该死的文件到底在哪,陈羽芒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无论多疼,无论陈悟之将什么东西用在自己身上。   “文件在哪儿。”   “扔掉了。”   “到底在哪,妈的。”   “我说了,我早就扔掉了。”   “爬你爹仇人的床,爬得心甘情愿也就算了,”陈悟之厌恶至极,紧攥起的指骨沾满了鲜血,他狠呸一口,站起身,将陈羽芒的身体踢开,翻箱倒柜地找着,但大概率文件也不在这里。   最后一脚踢在胃部,陈羽芒喉咙里溢出血水,吐在地板上。晕了过去。   陈悟之焦灼又烦躁,现在虎落平阳,除了赵坚再无任何庇护,把他送回监狱也不过一句话的功夫,如果没拿到人家想要的东西,不要说东山再起。   自己指不定真就陈羽芒说的那样,得去更糟的地方过完下半辈子。要让他去和一群低贱的囚徒挤在一起嚼馒头饼子喝稀粥,那还不如死。   他遍寻无果,陈羽芒什么都问不出来,他正要离开,却听见陈羽芒还未完全恢复意识,口齿不清地说不要。   “说什么?”   陈悟之蹲下身,费劲听了好久才听见陈羽芒意识朦胧地说不要什么。   不要关起来。   不要把他关起来。   他知道邢幡不会把他关起来。   但每一天还是很痛苦。   为什么离开,为什么不爱。这些得不到的,让他痴痴傻傻像个笑话一样等了十年的答案。到最后,说什么,做什么,好像都无法再取得陈羽芒的信任。   邢幡总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解释。   一句话都没有,就开始远离他,开始毁约,开始避而不见。   音乐会不来,毕业典礼也缺席了。   不把自己折腾得乱七八糟就不会出现。   非要将自己送走,非要给他那些自以为需要的东西。把一切做好之后再离开,永远不见的架势。就这么。自顾自来到他身边,又自顾自地将他抛弃。   凭什么总由你说了算呢。   说得少做得多不是因为深情和心善,是因为心虚吧。   你也知道一切始于骗局,你也知道你接近我是别有预谋,利用到最后心软了,心软却又不愿承认无法面对,恶不彻底的懦夫。卧薪尝胆这么久,对着每一天都想要将其千刀万剐的人,你尚能温顺地喊着父亲,怎么到我这里就忍不下去了,怎么到我这里就当做烫手山芋一样急慌慌地丢出去。   怎么?偏偏我就成了特例。   陈羽芒好久好久都没有被关起来了。   也没有像这样,在纯黑的,死寂一样的环境,一个人待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只要父亲不点头,就不会有人带他出去。   但也有过一次。是陈悟之关他最久的一次,三天三夜啊,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房间,所有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排泄物,他的气味他的血,饥饿太久以至于感觉不到饿的肚子。他精疲力竭,或许再过一会儿,就要终于遂了父母的心愿,直接死在那里。   那天打开门的不不是医生,也不是陈悟之。   邢幡将他抱了起来,带出那个不堪的房间,他忍无可忍地哭着央求,能不能带走,能不能把自己带走,实在不行杀了也没关系。但邢幡只是抱紧了他。陈羽芒还记得那天他说了什么,邢幡捧着他因为不停扒门鲜血淋漓的手,第一次有人因他痛而痛,因怜惜颤抖,因无奈落下泪来。   一个普通的父母,一个普通的家庭。他或许是个卑劣的、无法被治好的疯子,但如果能得到疼爱,他也可以很乖巧的,可以比谁都乖巧。他不是作恶的人,他是没有雄心壮志的废物,他会因为自焚胆颤,会因为他人的怨恨不幸感到羞耻与痛苦,会觉得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终将换成报应。每一天,陈羽芒都坚信,即便没有邢幡,即便没有那么一个叛徒,陈悟之也必定不得善终,恶事做尽,就一定会得到惩罚。   陈羽芒不解自己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而邢幡说,他也不知道。   在叹息声里,陈羽芒知道这个人也深陷命运的苦咒无法自拔。   “为什么不说呢。”   “说你爱我。”   为什么不说你爱我。   陈羽芒半睁着眼睛,其实也不如何痛,撕裂的伤口毫无知觉,还不如他抽搐了整整半个晚上的胃。   但即便是他的胃,此时也恼人了起来。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它就那么悄无声息的、和自己作对似的。   再也不痛了。 第49章 49. 青天白云   “消消气,消消气,这可是首都啊。”   曹远不舒服地扯着领带,闻言瞪了在手边赔笑的秘书一眼,冷哼一声。   秘书见状,立刻又将手里的纸杯递了过去,“领导别上火,喝点茶。”   曹远哪有心思喝茶,不耐烦地挥开。   他已经在这个接待室坐了一上午,除了先前来个人公事公办地让他等候,再就一直被晾到了现在。   他自然也清楚商低官一等是传统,但这位面也有点太蹉跎人。他曹远是什么人,在鑫城办事哪有这么繁琐章程,他去哪儿都是一堆人恭恭敬敬地伺候,谁敢让他做凉板凳?   “陈悟之个老不死的,你再联系联系他,别让他跑了。”他对手底下人说,“老赵那边实在不行你就派个人呢过去安抚一下,冲我发脾气也没用哈。人让咱等着那就乖乖等着,你还指望生意场上那一套用在这里吗?”   检察院专项接待的房间不分高低贵贱,红木桌子红木椅子,朴实庄严,不管你多大的背景,往这一坐只有标准地纸杯茶叶,不会有人把你当大爷捧着。同样,气氛肃穆,让人自觉地沉着冷静。   虽然等得人烦躁,但曹远不急,不急这一时,他们几个都不着急。处心积虑这么长时间,大局已定,不仅要那猖狂的贱畜死无葬身之地,更要他死后也身败名裂。既不把人放在眼里,不懂得周旋不知进退,那这就是下场。杀鸡儆猴,就是这么个道理。   白星当年的案子给了众商友一个教训,此后再难复刻那场闹剧。要说邢幡此人当真有些本事,但再一再二没有再三的,人在环境中浸淫多年,怎么也该圆滑一些,结果曹远卖禁烟做试探,以为能揭开那张道貌岸然的皮,却没想地下倒是表里如一,还以为那公正严明的模样全是装出来的呢,高看他了!   曹远看了眼时间,忍不住拿自己人撒气,“这都吃午饭的时间了!既然是下午约见,那把人一大早叫过来干什么?!”说罢,又不耐烦地扯了扯领带,想不通,拘这么紧、勒这么难受的玩意儿,那姓邢的是怎么成日规规矩矩一束就是一整天,也是个神人。   不耐到了下午,正在他耐心告罄准备打电话让在酒店喝茶蹲点的其余几人过来替班,忽然就有人叫起,曹远松了口气,人在屋檐下,即便是他也不由得恭敬几分,在转移的路上与那名官员套起辞来,对方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除非必要,不开口说一句话。   到了厅堂,黑漆漆的大门像块彰显品德的石碑,曹远咽了咽口水,破天荒地也紧张起来。   如何筹谋,如何实施,抱着你死我亡的心态,赵坚手眼通天,最终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人处理了个干干净净。这也不能怪兄弟几人心狠手辣,要问起来也是那姓邢的先不留后路,将事做得太绝。先是杀人一子,后又自作主张来了个大洗牌,打压了姚剑韦这老些年……为了个玩物翻脸不认人,积怨于一身,他不死谁死?   桃木桌高大威严,主席的位置上摆着职称与名签,检察长,副检察长,书记员。曹远不愿露怯,却觉得稀奇,检举个死人而已,用得着走这上法庭的流程吗?不过也只是质疑了一小下,他也知道邢幡毕竟是个成日里‘微服私访’、深藏不露的‘编外’人物。   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清了清喉咙,手里的材料是准备了许久的,申报的话术是早就模练好的,物料齐全,人如今死无对证,曹远挺了挺胸膛,想着心不能虚,气势更不能输。   “张仁帆败就败在精虫上脑。”赵坚在酒桌上竖眉冷笑,“让个戏子哄两句脑瓜子转都不转了,他这是自食恶果,但我寻思左右都是要死,他但凡有点胆气,枪口转一转,那不就能活下来了吗?不敢杀的后果就是被人活活烧成碳。”   “我听说是自杀。”   “放屁的自杀,他说你就信?”   “真是自杀,”曹远幽幽道,“别指望用这件事泼脏水,尸检报告写得清清楚楚,更何况有监控为证。那邢幡——的的确确是站在张仁帆面前,只说了几句话,一根手指头都没碰他!”   赵坚看得出来,那是个狠货,也够能忍,当年为了拉邢业霖下马,二人合作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此人有这份心性,当时还以为遇到了知音,邢幡也不贪图他生父无尽家产,将能源转手移交给了自己,他说,他只要人,只要他父亲,其余别的,他都不感兴趣。   当时邢幡是这么说的,他说赵先生,我希望你能做好,这么大的盘,也只有你有本事把控得住,做生意不在谁占的蛋糕最大,能维持市场健康与人和谐共处最重要。——那时候赵坚以为他开玩笑呢。说这话的时候邢业霖刚死不久,邢幡二十来年的恨随风飘散。那一夜雪花飘逸,心愿了偿,因有感触所以贪了杯,他见这年轻人醉眼迷离浑浑噩噩,只当他说这话是脑子短路,或者兴致上来了,从未真的当回事。   却没想到,不仅仅是陈悟之,姚剑韦,这人无论对着谁,就算是曾一起同生共死的盟友,那也是说翻脸就翻脸,无任何情面可讲。   杀了他的儿子不算什么,那蠢儿子能值几个钱。但一再斩断他的财路,进什么扣什么,这是你该管的事吗?是你管辖的范围吗?手里有点子权就开始明里暗里地打压限制,不到半年叫他亏损上千亿,那才是让赵坚动了杀心的根源。   “损失既然没人承担,那就要他命偿,”赵坚后悔道,“那厮说起谎来还真是天衣无缝,当年应该站在他爹那头,现在指不定应有尽有。这人就是个麻烦,最大的隐患,他不仅得死,还得背着骂名去死,不然真以为他是什么伟人了。这就是震慑,让那些缺心眼的醒醒神,挡人财路可不就是杀人父母?”   他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笑着说,“杀父母的血仇,自然不报不行。”   唯一不可控,也就是赵坚本事再大也大不过天。曹远坐在这,无论怎么镇定都还是觉得心慌,徽章被擦得锃亮高高挂在墙面,几行红色的大字,也没什么装饰,他看着看着不自觉就矮了高墙一头。心里忍不住骂了句娘,合着苦的累的都是他来受,那两个就舒舒服服地坐收渔利?   他正局促着,不自在地又开始扯起领带,忽地侧门就开了,想也确实到了时间,旁边人提醒他起身,曹远嘴一撇,心里又骂一句操,吃皇粮的就是了不起,老子几百年没给人行过注目礼了。   等人家落了座,他也坐了下来,这一遭反而心里那份紧张被气恼打消不少。曹远带出文件,做出恭敬模样,接受询问盘查,说自己知无不言。   “什么诉求。”   “检举。”   “档案和文件。”   “这都全,”他将东西递了上去。   “代表方是?”   “普通民众。”   曹远原本精神,娴熟地一个一个回答着问题,看如此顺利,心中不免又有些得意。这庄严的厅堂轻怠几分,那股不安此时更是烟消云散。   但是说着说着,他忽然觉得头顶声音怎么听怎么耳熟。他为了避免露怯,一直没有抬头去看,此时感觉越说越不对劲,即便对话没有问题,流程也没有问题,但他就是觉得诡异。那声音太熟悉了,想认却不敢乱认,毕竟荒谬至极。   但曹远还是抬头了。   他看清楚那人的时候嘴巴里还在回答问题。上下嘴唇一张一合,翕动着,背诵着,直到声音消失,喉咙再发不出一点声音。连呼吸都调整不过来了似的,曹远心理反应没有生理反应那么快,脸上血色尽失,如一张白纸,被钉子扎在原地,浑身僵直,如坠冰窟。   左侧落下半头位置,桌面摆着金镌立式铭牌,是副检察长的位置,邢幡正穿着他的制服,平静地坐在那里。   他看着曹远的眼神不带情绪,询问的问题仿佛与自己无关,在他问出:“受贿的证据需要提供来源,目前所取信息采证院方判定效力不足,你还有什么补充?”的时候,曹远就像是见了鬼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指着他,嘴大大张开,又紧紧闭上,就这么像条鱼似的,努力了数十次,最终还是姑且调整过来,艰难十足地颤抖着问:   “你怎么没死?”   负责笔录的书记提醒,“请坐下。”   “你怎么没死?!”曹远几乎要冲过来,“他娘的你是人是鬼?你怎么没死,你不是掉海里了吗?我亲眼看着你——”   邢幡问:“你在哪里看的。”   “我明明看清楚了,我们几个都看清楚了,你上了飞机!舱门关了,XF290,从起飞到坠机所有的记录,我可是亲眼看着你掉下去的!”   书记再提醒:“冷静一下。”   曹远还是叫个不停,他指着邢幡快喊破了喉咙。当时为了精心谋划这场空难,可以说是事无巨细,需要打点的太多了,没有一处是巧合。   他的出行时间,提前安插的人手,胁迫听命的机组人员,从飞行员到空乘,无论是绑架子女还是父母,命换命的威胁要废多少人手心力,因为更换工作人员需要理由,为了不让邢幡察觉出问题,找个愿意帮忙的官员难于上青天。   狗转圈似的,一层一层地打点。看着他上了飞机,看飞机从跑道升起。终于咬住了尾巴。   他怎么没死?他到底为什么没死?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哪个环节都没出问题!   “到底怎么回事?!”曹远激动得过了头,他冲出来要扯着刑幡问个清楚,“你是人是鬼,你到底是人是鬼!你不可能还活着!就连电视都播了你遇难的新闻!”   “新闻通报里没有一个字说我已经确认身亡。”   “那你他妈的不是放屁吗!飞机都掉海里了人能活下来?!你拍电影呢啊?飞机分明半空就炸毁了他妈的你就算背着伞跳下来——”   曹远现在这个状态,要问什么也是徒然。本就是走个过场。来检举的‘群众’嚷嚷个不停,情绪俨然失控,警卫员训练有序,将目次欲裂大喊不可能还非要冲过来一探究竟的人按住,除了被‘检举’的本人,其他也没有再陪坐的必要。只等现场秩序恢复正常了再回来。   邢幡解释:“我性格不好,所以容易得罪他人。有时候需要敏感一些。”   曹远荒唐道,“你根本就没上飞机?”   邢幡说:“公派的载具规格不能过限,座位扶手上有翻盖的简易烟灰缸。处处受我限制,赵坚亏损严重,哪有钱为我买台新飞机?民航统一全面禁烟十几年了,你们换的这架飞机是老机型。虽然被整理得很干净,但这个型号有些配件早已不再生产,多年无法修检维护。我要坐十几个小时,实在是不太放心。”   曹远瞠目结舌地瞪着他,死死瞪着,也不知要多久过去,他嘴角一裂,面色惨白,大口大口地呼吸,最终磨着牙,“好你的。”他猛地将胳膊从警卫手里抽出来,又被重新反绞着,他再挣不脱,只一盯着座位上那人,嘴里翻来覆去地说着,好你的。   浓浓的不甘都要将整间屋子活淹了。   邢幡看出来了,淡淡道,“即便不是这架飞机,你也不能成愿。谁甘心做陪葬品?”一上飞机,空乘的状态肉眼可见的不对劲,他能看出来,既然人长了嘴,那就直接询问缘由。   以家人的生命安全拿来要挟,那承诺能救就是唯一的办法,把人命当筹码就会变成筹码,一换一罢了,人哪有那么好控制。会出问题是必然的。   邢幡说:“我熬走邢业霖用了二十七年,这有人都是看在眼里的。你不到半年就打算得偿所愿,心急是一回事,盲目自信又是一回事。因为没真将我放在眼里,所以赵坚才会找你给他办事。”   “你什么意思?”   “即便陈悟之当案例,也没给你们带来什么警示。”   邢幡高坐在上位,他看起来其实很疲倦,面无表情地按部就班,依着流程就事论事,一问一答,没什么情绪,就像是处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案子,仿佛这些事已经经历了数次。   因为对他来说,本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案子。   本就经历了无数次,这些年更危机的情况也是出现过的,有些能化险为夷,有些靠运气。邢幡是个真能将自己生死安危放在一边的人。他看着云淡风轻,因为工作只是工作,这两天连轴转,实在是很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说得再怎么无所谓,那也是死里逃生。戚正在远处看着,举着手机,又有些迟疑……要不要立刻通知他西苑出了事。   将曹远收监是当时偷贩禁烟出了家长举报那事的时候就该做的,老师为此训他许久,但邢幡说鑫城的问题抓一个治标不治本,海岸港口地区本就自成一脉,巨大的利益链生养牢固的保护网,极难撼动。   检察长骂他轻浮,想一口吃个胖子。只身犯险,胡作非为。其实这也不算冤枉他。一辈子都拿命当肉饵去钓大鱼,他迟早折在自己手里。   曹远还是觉得不甘,他一肚子怨气几乎要当场变成个厉鬼把邢幡撕碎了一口一口吃下去。   “我要见赵坚!我要见我老婆孩子!什么流程都没有就敢乱抓人?”   熟悉。向来都这个场景,站位都不带变化的。这些年戚正看得都有些腻味,他耷拉着眼睛,抱着胳膊,比坐在那掐眉心的邢幡还无趣疲惫。   他对邢幡说:“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邢幡没有看他,放下手,“我哪里又出了问题。”   “你说得轻松,自己心里清楚这得有多侥幸吧。你要是没发现那个翻盖烟灰缸,人家空乘恰好又是个心理素质极强的,你就是上了那趟飞机,等往下掉的时候你又能怎么办。”   “真到了那个时候,顺其自然。”   “你为什么这个状态?我觉得老太婆把你害了,你不该去鑫城这一趟的,去之前好好的,在海岛也好好的,唉,一遇到老相好,活的和行尸走肉没什么两样。”   邢幡低声笑笑:“也只有你觉得我活着是件好事。”   “你这个动静,你不怕你家里那个看见啊? ”   说起这个,邢幡倒真无所谓,他也猜过陈羽芒知道之后会是个什么模样,要么高兴,要么很平静,或者直接离开房子去找季潘宁,既然心愿达成,那邢幡觉得:“他应该会高兴。”   戚正无法理解也不能尊重,憋了半天,只干巴巴地说:“……真是家里闹鬼了你。”   “向曹远查问出赵坚藏身的酒店,我带人去捕。”   “你歇一歇吧。这事谁都能做。用不着亲自去。”戚正拦住他的去路,一再建议他休息,邢幡用目光无声询问,他咳嗽一声,想了想,还是压低声音,说,“西苑出事了。陈悟之去找过陈羽芒,你之前嘱咐过,所以鑫城那边我派了人去看了,人不在屋子里。目前正在搜寻,还没有结果,总之……”   他还在慢悠悠地说着,一边抬眼想看看那人脸色,结果心中一惊,还没说话,就被抓住手腕。“嘿!干什么你?!疯啦!”   邢幡问:“什么时候。”   戚正给他唬了一大跳,下意识后退一步,就要掏自己的配枪。   “收手!收手!”邢幡力气大得惊人,戚正大愕,差点喊了警卫,从位将近四十年,第一次有同僚在工作单位用这种气势动手,他可不是邢幡这类人,不图功名利禄,更不会随随便便上一线。平日里见得无论是狐狸还是狼,那相处起来都是文质彬彬,你好我好的,哪见过这种阵仗。“冷静点,平白无故和我起什么肢体冲突?”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昨天,你新闻上台之后一小时发现人被带走了。你不要慌呃?已经派人去找了。”   邢幡可以去查阅房间内部的监控,但如果说已经破防将陈羽芒带走,视频里大约看不出什么。赵坚等人此时就在首都,现在去拷问陈悟之行踪还来得及。   戚正感觉自己手骨头快给他搞碎了,一把年纪谁想到这会儿体验了一遭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的滋味,刚没骂两句,邢幡转身离去,高大沉默的身影不发一言,他一辈子还没见过这年轻人有如此阴沉压抑的模样,既然拦不住,他也不再拦,揉着自己的手腕和胳膊肘,直愣愣看着人疾步而去。   “要了命了,”戚正手腕子疼得龇牙咧嘴,咂摸着摇了摇头,嫌弃万分,“再漂亮也是个带把的男人,鬼迷心窍……好在哪了呢到底。”   “猎奇。”   “自己出事都没见慌成这鬼样。”   陈悟之接了电话,用了几乎十分钟才将信息消化干净,他愕然道,“他没死?怎么回事?你说曹远被拘留了?”   “现在我和老姚只能待在首都,”赵坚不敢轻举妄动,他瞥了一眼坐在椅子上阴沉许久默默不语的姚剑韦,盘算道,“先前说视频文件无用,但是现在那是翻身的唯一机会了。你必须得给我找回来。”   “有什么用途。”   “你管这么多干什么?让你去找你就去找。”赵坚眼睛一眯,咂摸出来,“怎么,你儿子不愿给?”   “问不出来。上一次见是十年前,说不听真早就扔了。他们的情况我不好说。”   赵坚狠笑,“不好说也得给老子好好说!陈董事长,您要还想在外面苟活下去,我不管是把他扒皮抽筋也好,送去窑子给人轮成棍也好,必须把文件给我找到!要是找不到,造你也得活造一个出来!”   “我会尽力,但如果真的没有。”   “动动脑子!妈的,要是找不到,就把你削成块拿去喂猪吃!”   赵坚摔了电话,对着空气骂了几句娘。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地转悠,忽然斜着眼,盯着那个匆忙跑来报信的秘书看,他铁似的手掌一挥,一耳刮子将那个半天不敢出声的小文员扇倒在地,皮鞋下踩着那张求饶的脸,眼镜都碎了一地,“废物,妈的。一个个屁用不顶。”   现在说也没什么用,不过是拿人发泄罢了。他又狠踹了几脚,小文员立刻连滚带爬地缩在床边,大气不敢出一下。   姚剑韦此时依旧默默不语。   赵坚问他;“什么意思。”   姚剑韦说:“曹远已经进去了,下一个就是我们。”他直直看着前方,“没意义。”   赵坚:“你说对了,姓邢幡的既敢杀张仁帆,下一个就是我们,要是再坐这等死——”   “所以我说,没什么意义。”   “怎么,就怕了?。一个小时没见你说一句话。开口就是要讨饶。你到底怕他什么?”   姚剑韦自然畏惧。这十年来每天都如走钢丝般过活。妻子嫌他窝囊,女儿也跟着憋屈。邢幡拉下白星之后,就如片阴影时时刻刻让他警醒。因为畏惧,束手束脚胆小怕事,是个人都能与他大小声。   但他之所以苟得住这么久,也有本质非亡命徒的根本原因。他决定脱身,不想再参与这件事。姚剑韦也清楚赵坚此时不会轻易放过,于是他只是说,“我不会倒戈,也不会出卖你,但我还有女儿顾忌。这件事,没必要死磕到底。钱是赚不完的,何苦拿命去搏。”   赵坚哈哈大笑,骂他天真,“你以为他能放过你?现在还来得及?”   “我去自首也可以。”   “你做梦。”   姚剑韦闭嘴不言。赵坚看他好像还真是心如铁定,阴冷地一步一步迈近,“就算你拖着全家去自首,老子也不会向他服这个软。我赚的第一个千万就是在赌场里,赌得就是我这颗人头,要玩就玩大的,要做就做首富,老姚,你活该这辈子给人家当孙子,”他说,“我不仅不会低头,我还要着他的面把他那个活宝贝先奸后杀!比狠,我这辈子还一次都没输过。”   姚剑韦见他疯魔至此,看不出一点理智,也知道他此时实际上比谁都慌,只是寡落地垂了垂皱巴巴的眼皮,不与他争,起身就要出门。   砰!   门板被子弹击碎,姚剑韦伸出的手立刻弹了回来,他反应了一会儿,惊得扭脸就骂:“你他妈疯了?!你以为在海岛?这可是首都!”   赵坚没有说话,也没有将冒烟的枪举起来,姚剑韦傻愣愣地看着那枪口对准自己,血刚凉飕飕地凝起来,又见那枪口移了几寸,对准那个一脸死灰抖若筛糠的小文员。还尚在懵然,他忽然反应过来!连忙对着赵坚大喊,“别别!——别!”后面的别子还没说出口,那人便闪电神速地扣下扳机,又是震耳轰鸣地一声巨响!   这一次即便有准备,姚剑韦还是惊得差点尿湿裤子。   对准的是额头,因为距离太近,脑袋像给人破开大的熟瓜一般,血放射状喷溅在墙面,就像浓浓的红颜料被灌进气球里,猛地一摔便在地面炸开,姚剑韦脸上身上都是,他腿软的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连骂赵坚疯癫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自然也不是赵坚第一次杀人。能与邢业霖等人称兄道弟,赵坚这一生关于你的风景笔挺西装穿再久,也改不了当年的 成 色,他对姚剑韦说:“这是从犯,要是进去了,也得有你一份的。”   “拉我下水,你为什么拉我……”   “拉你下水?我这是救你,看在姚昭那丫头喊过我几句叔伯的份上,我就带你拼一拼。”   其实这些年,姚剑韦也不是没见过什么心狠手辣的人。要说人面兽心,其实邢幡能算翘楚,但这么不计后果全凭冲动行事,敢在首都动手,实在是……   “他能活是因为他不惜命,老子也一样。现在还不至于穷途末路,那小子杀了望声,老子怎么着也算受害者家属,关也能关一个牢里头去。要么,你就在这等陈悟之的消息,拼最后一把,要么,”他抬手,将枪口对准人眉心,“你是下一个。”   姚剑韦身体一震。   僵持了许久,赵坚胳膊举累了,他刚放下枪,盯准时机、早已吓破了胆,深知这人太不可控的姚剑韦转身就跑,他直接扑到了门口,锁子是烂的,运气好的话可以直接冲出去。赵坚啧了一声,好像也是早有准备吧,他轻悠悠随手甩了一枪,就在姚剑韦的膝盖上。   人一辈子能有几次尝弹的机会,他是个富翁,平日里精细得很,皮都少破,更别提这要命的一下子。姚剑韦整个人跌在门上,酒店的木门,不是铁门不嫩防盗。就和他一样,挨了这惊天动地的一下子,松脆得很。   这也是个机会,背后是个恶鬼,谁知道下一发子弹是往哪儿招呼,姚剑韦胸口涌上最后一股血气,就这么打开了门,跌入走廊,一头扎在地上,胳膊怎么都撑不起身体。   赵坚在身后问:“老姚?”   这简直就是催命,姚剑韦再疼也没工夫滞留了,他像条蛆似的猛往前蛹。但有什么矗在前面,挡住了去路,他一抬头,愣在原地。   赵坚正要前去查看是怎么个事,又见姚剑韦手脚并用地爬了回来,这模样说实话十分滑稽,他列着嘴真要调侃,就见门口进来一人。带着烟灰,和一副萧然的尘土气。九月秋的首都,冷空气随着山似得那道身影被斜斜地带了进来。   邢幡面无表情,平静得让人觉得悚然。不怪姚剑韦怕得晕头转向,因为他手上也有把枪。他此刻穿着制服,黑漆漆如同不见天日的云一般,悄无声息地压进来。   这是华美的顶配套房,采光通透,明亮敞快,他一进来,屋子里就蒙了层死气沉沉的雾。赵坚难能有了不适的感觉。十分蹊跷。   横死的尸体,斑驳爬行的男人,邢幡漠然进屋,没有看他们,对着起身迎接的赵坚,言简意赅问道:   “陈悟之在哪里。” 第50章 50. 杀了猫,杀了我   赵坚不与他废话,“你也是够胆子,一个人来。身边那么多麻烦事,真以为上面会保你一辈子?你杀我儿子这件事,是不是终于能坐下来好好算一算了?”   邢幡说:“我现在杀了你,从时间上来看,可以算正当防卫。陈悟之在什么地方。”   “慌什么,怎么着也是人家亲爹,还能害了自己骨血?”邢幡一步步来,赵坚气势不减,站在原地,直到那人越来越近,他也不磨叽,尚带余温的枪举起来,就对准邢幡的脸。   有武器就要用,有把柄就要拿来威胁。却没想邢幡依旧在渐近,赵坚拧起笑脸,枪口顶在邢幡的下颚,虽说这辈子过得也算精彩,但此时被这么垂眼看着,心里压力太甚,食指已经搭在扳机上,一扣就能让他和那个文员一样脑袋开洞,血溅满墙。“有话好好说,邢总长,”他稳退一步,嘿道,“走火了怎么办。我杀了不少,不缺你一个。”   “它不会,你也不敢。”   邢幡缓缓低头,枪口猛地一缩,赵坚脸色一变,骂了句操。“张仁帆交代给你,还真是不亏。我儿子遇到你,算他倒霉。”   “首先,张仁帆是自杀。”邢幡垂着眼,“其次,谁告诉你赵望声死了。”   “你说什么?”   “你要拼出去,不可能。要指望视频,没有太多意义,这你心里都清楚。自己儿子的死终于派上用场,这是你最后的指望了是不是。赵坚,张仁帆给你的那个视频是真,我在那天晚上将赵望声半路拦截了下来。但你要说我杀了他,这是以己度人。”   “你说什么?”   “我有什么权利杀人。”赵坚千算万算,也没算出赵望声一直都在邢幡手里。那视频是借托之物,赵坚唯一能拿来翻板要挟的就是自己儿子的死,他觉得留得青山在,邢幡想一直稳稳坐下去,怎么也能听他说一说。   “谁没死?你说谁没死?我儿子没死,?”话音未落,有什么东西直冲命门而来,赵坚躲得晚了一点,那东西像个巴掌似的将脸打偏过去。还没来得及恼怒,赵坚看清那是个屏幕。   屏幕是亮着的,画面单调,打光明亮,看起来像是家环境还不错的病院。就是视频里那人看起来着实可怖了些。赵坚低着头,瞪着那块屏,尚未给出反应,自己的膝盖窝就被皮鞋稳当又严厉地踢打。   无论身材多壮硕结实,这地方都是人最脆弱的,他闷哼一身,整个小腿发麻,普通跪在地上,手撑在地面,不至于磕到下巴。这姿势正好让他一低头就能以极近的距离看清楚视频画面——赵望声满脸都是疮口,精神状态明显不太正常,他穿着拘束衣,活脱脱疯人院的病患,正蓬头垢面地乱叫着,赵坚听清了,他儿子在叫他。   “爸!把我弄出去,爸!”围绕着这个主旨,这个诉求,赵望声也不知经历了什么,竟然迷迷糊糊说出他找我索命这种话。   “谁找你索命。”录视频的人问。   “方诞。还有那个,我撞死的那个女人。”赵望声说。   “谁撞死的女人。”   “我撞死的。”   “……”赵坚要爬起来,也要抬头,身体却被身后侵而覆上的那具高大的身体压制。   那手掌掐着他的脖子,将他按在地上。这套动作行云流水,娴熟得仿佛实施过无数回了,邢幡压着他,在他耳边说,“把你儿子的视频看完。”   这不是霸凌,因为束缚的姿势专业,除了莽力也有巧劲,邢幡的拇指和食指就在他脖子上那几根筋上,如果挣就会叩下去,小腿脚踝被踩着,后腰被膝盖顶着,赵坚现在除了低头看视频,再做不出别的动作。   他真就把视频看到了最后,看到有人给赵望声注射了什么东西,针管抬起来的时候赵望声抗拒异常,吓死了似的扭动着,仿佛下一步就是要经受某种酷刑。但视频就结束在这里。   赵望声没死。   赵坚看似还在消化,此刻邢幡没有任何耐心。他缴了赵坚的械,手腕麻痹,枪落在地上。谁也不是平凡之辈,他换只手便要掏邢幡腰间的配枪,但枪套是带皮扣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难得的,邢幡没有戴手套,他掌腹扼住赵坚的喉咙,将他压在墙面。颧骨以这样的力度撞上浮雕,骨裂是必然的,只听见咔哒一声,赵坚的喉咙咕咕咯咯地响。   “这是威胁。”邢幡说,“可以直接杀了你,也可以让你生不如死地求我杀了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你比我要清楚。赵坚,”他话未说完,再次将折碎的半面碾在凹凸不平的墙面,声音低沉,缓缓落进耳朵里,令人不寒而栗,“最后问你一次,我的人在哪里。”   姚剑韦觉察出了不对劲。   邢幡没有耐心。   他现在很没有耐心。   这不对劲,因为邢幡一直都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平日里最擅周旋,现在一句好话都懒得说。或者,是没有心情说。这是从未见过的失控——即便看上去不疯不癫,依旧冷静,貌似沉着。但姚剑韦看他眼色多年,还是察觉出了问题。   赵坚仍在低吼着试图挣脱,现如今八成在思索怎么死也拉着所有人垫背,这邢幡不太可能看不出来,但依旧步步死逼,显然已经丧失了部分理智。   或许会有一线希望。   一双手抓住自己的裤角,邢幡低头看他,姚剑韦咳嗽一声,“如果是找陈羽芒,那在哪儿只有陈悟之知道。赵坚、赵坚让他去找文件视频,此时我猜测,极有可能在陈羽芒过去的生活区域搜寻。有什么地方,是他尝待着的,长时间接触的,应该就在那附近找。陈……陈悟之如果拿到视频,一定会先拷走一份。我与他……共事多年,我了解,你,咳咳……现在还来得及。”   老早就听见了警车鸣笛,这也是必然的,在这种地方响枪,可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戚正听到消息的时候心都快给晃匀称了,可千万别是邢幡,要真是他失了智动手,这不是捅娄子的程度,而是把天捅出个窟窿!   虽说经年不上一线,但毕竟是顶头大领导的爱徒,戚正还是亲自带着人过去,一路上都在求老天爷别出太离谱的事。头破门而入的时候,入目首先是具尸体,其次就是两个跪在地上拷缚在一起的人,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皆是鑫城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而邢幡早已不见踪影。   “还是老子来给他撒屁股。”戚正气得跺脚,却也松了口气。没杀人就行。   “姚董事长?”赵坚已晕死过去,看模样也是遭受过重击,戚正带的人足够收尾,他是长官,第一个冲进去,既没有危险,也就不必要做杂事,他负着手,只对着满脸恍然,死意恒生的姚剑韦笑笑,又与身边的下属打起趣来,“看样子又是一笔丰功伟绩。”   首都飞淮堰,路途需要三个小时。季潘宁接到邢幡的电话,心已经纠在一起。她得到权限,先是去了西苑,再又去了陈悟之当年的宅邸,两处跑空,但比起这个,西苑那一片狼藉的客厅,满地的血和呕吐物……让她几乎窒息。   哪里都找不到陈羽芒。   她甚至去了当年的夜店,还有前不久才发生火灾的酒店。茫然的时候,邢幡再次来电,天幕擦黑,应该是直接落地淮堰。问起陈羽芒的踪迹,季潘宁失魂落魄地说没有,哪里都没有……她什么地方都去了。邢幡问季潘宁最近有和什么人接触。直到听见她说班长,“我让他去西苑找陈羽芒。”季潘宁此时也不知该恨谁怪谁,就恨自己吧,也很陈羽芒。她当时就说过,信息差会坏事。   邢幡在电话默默许久,留下一句知道了,保重自己,便挂了电话。   他知道着急无用。   要找人,必须先找到陈悟之。只有他知道陈羽芒在哪。   当年白星鑫烟工业集团的行政大楼,就在凰洲江边,那也是邢幡十年前最常去的地方。曾无数次出入,他记得这栋建筑的构造,记得陈悟之的办公室在三十二楼,大厦门厅前拉过横幅,也死过些人,死在火里的,怨念横生,周围的‘邻居’也觉得这栋楼看着巍峨,实际阴气极重,必须得什么东西压一压镇一镇,才能祛除晦气。   如今白星大厦改成了鑫市汇商银行总部,但也只占不过二十五六层楼办公用途,再高的地方或是出租给中小公司企业,或是借去当宴会厅,还可观赏江景。   物是人非。陈悟之当年的办公室,也被拆成了一间可以容纳至多一百人出头的会议室,植被,鱼缸,桌子椅子挂画古董,全都不在原本该在的位置。   但落地窗景依旧不变,俯瞰楼下车水马龙,景色依旧。   邢幡看见落地窗的玻璃出碎裂的细纹,呈放射状手散开,玻璃上很脏,有血迹,应该是有人拿什么坚硬的东西将它撞裂的。不像是斗殴留下的痕迹,更像是发泄。   邢幡记得,当年陈悟之不悦的时候喜爱摔些重物发泄。在他自己的办公室,这事常有。   陈悟之自己搬了个桌子,又将地上的椅子扶起来,弹了弹玻璃碎屑和灰尘,就照着记忆中当年的布局那样,他原本的桌椅在哪里,他就这么比照着摆过去,椅子掉了个个儿,他精疲力尽地叹口气,面对外滩夜色,坐在那里默默看了许久。   桌上有放着一个U盘。   邢幡脚步很沉。也能听见很重的呼吸声。是他一刻不停,在飞机上也没有休息过片刻,陈悟之的踪迹要靠猜测,也不难。除了这个地方,还能去哪呢。这栋楼曾经是陈悟之的一切,有了虚名,荣光和满城奉承之后,钱财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戚正让他休息,但其实他还不如陈悟之观察透彻,邢幡眼底常年都有着无法好好休憩的浓重疲色,或许没有一晚是真正能睡好、睡踏实的,他究其一生都紧绷着,警醒着,唯一曾有过的柔软的地方,只保留给了特别的人。由那人怎么顽劣地折腾着玩,都包容,且溺爱着。毫无底线。永远亏欠,自责,自我打压。   但他也累了。   邢幡拿起那个U盘。   那曾经是邢业霖的鞭子,也是自己不堪入目的过去。这条鞭子轮暴在皮肉上,也曾真的让他畏惧过。不堪入目的年少时期, 现在想来,就是遗留下的旧病,阴天下雨的时候,也会觉得骨缝里都泛着酸意。   陈悟之目不转睛地看着夜色:“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其实无论有还是没有,它的用处都不是很大。邢幡瞥向陈悟之的手,骨节破了皮,却不至于流血,那就说明袖子上沾的,是陈羽芒的血迹。   “你知道我儿子把他藏在哪了吗。”陈悟之笑笑,“我找遍了整个鑫城,所有可能有的地方。旧宅,西苑,他那间车行。 ”   “结果,天随人愿,还真叫我找到了。它居然,就扔在你那台车里。”   邢幡的那台BATUR,一直停置在西苑的地下室,能找到它,其实并不难,但也需要些运气。   “我砸了车窗,拆了内饰。找人卸了轮胎。结果,你猜猜,我儿子把它扔到什么地方去了?汽油箱子里。”   不仅有这个U盘。   空油箱里还有钉子,和几段绞碎的黄铜导线。   其实在加油的时候,异物会发出响声被人察觉。但也有可能不会被发现。陈羽芒给他交车是在电影开拍之后,那时邢幡经常接送他,如果出了事,大概率,陈羽芒能和邢幡死在一起。   想到那孩子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偷偷做这件事的,邢幡勾了勾嘴角,将U盘随手扔在桌面上。   陈悟之坚持了十年,满怀期待地等着这一天。从他把文件寄给陈羽芒的时候算起,无数个日夜,也算是个寄托。即便赵坚不胁迫,他也不会放弃搜寻。 他做梦都想再看一次那个视频,看这个人,曾经哭着向父亲下跪。   但U盘里什么都没有。   陈羽芒没有撒谎,硬件还是那个硬件,但他删掉了所有的视频信息。包括里面关于白星,关于转移到海外的资产,他的荷包锁,有关邢业霖的一切。陈羽芒将所有都抹除得干干净净。   说起来,这十年。   这孩子到底是怎么过的来着。   陈悟之好奇,但也没有那么在意了。   “赵坚呢,被你抓起来了?”   他一夜之间衰老了十几岁,松弛的面容动了动,许久,才听见邢幡道,“董事长。”   陈悟之笑笑:“这是干什么。谁是你的董事长。”他没有回头,“怎么,听起来像是要放我一马的样子。你想要知道什么,我儿子的具体位置?没杀,我把他关起来了。”   他缓缓转过身。   一个两个的,演什么悲情戏码。   邢幡说:“我以前说希望你不要再把他关起来。”   陈悟之摆摆手:“用不着吓唬我,人是不会被关死的。”   邢幡说:“既然你现在依旧不了解他,方才和我说那些是为什么?董事长,要做什么清算我都不会阻拦,但是现在让我把人带走。他现在的精神状态承受不住,多在这里说一句话,我怕真的要失去他了。”   “从来没见过你这样。你这都什么语气啊,听得人心慌。你要对我动手?大可不必。他现在安全得很……我只是好奇,你真的不知道当年给你文件的那个人是谁吗?”   邢幡默默静立,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下,抬眼看向陈悟之。“董事长要暗示我什么,你想告诉我当年给我文件的那个人是谁。”   “其实你当时也想过,”陈悟之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你怀疑过,所以才会这么自责。别人看是深情,我看你就是心虚。”   “我不知道当初给我文件的那个人是谁。”   “对,因为我当时和你说,”陈悟之转过头,看着邢幡,露出笑意,“我告诉你,我儿子不会爱人,他谁都不爱,只爱他自己。最爱他自己。无论是谁都可以,无论是谁来爱他都可以。”   他知道,邢幡将自己这番话,切切实实地听进去了。   “其实那也不算骗你,毕竟我也是现在才意识到,我不了解他。”陈悟之对着空气,叹气似的念了一声,芒芒。   “当年将一切交给你的,就是陈羽芒。你知道吗,他为了你做这种事。”陈悟之语气诙谐,带着浓浓的嘲意,“万贯家财也是小事,他从头到尾都知道你的目的,你要做什么,对白星做什么,对他又打算做什么。他知道,还是这么做了。你不是指责我绝情吗,说我不像个父亲,你自己看看,他又哪里像个正常的儿子呢。”   陈悟之以为,邢幡听到这番话之后,能在这个年轻人的脸上看到有趣的表情,有趣的反应。他想既然能大大方方假死,那必然邢幡对这段关系没有一个正确的概念。   “您想多了。”   “你去问问他吧。”   “董事长总得告诉我人在哪才行。”   陈悟之不说话了,他盯着邢幡许久,许久,不发一言。   “你知道?”   邢幡不发一言。   “你知道?你知道那小子当初偷文件给你?你什么都知道?你知道你为什么不把他带走?”   邢幡问:“我把他带到哪里去。”   都问为什么不把陈羽芒带走,都说怎么当初不把陈羽芒留在身边。   到底要怎么留?要他留来干什么?从识字到如今成为青年,有哪一天他不身处水深火热,又有哪一天是能逍遥快活的,他到底能将那个手不能抗肩不能挑甚至五谷不勤的孩子带到哪里去?多的是他要杀的人,更多的是想要杀他的人,不为怜悯也非泄欲,更不是要来个活靶子放在身边等着给人打成筛子,他这十年要将人放在身边,这孩子能不能活过二十都算难说。   当年缪柏恩不解,他说换他一定会把陈羽芒带走的。那带走之后呢?要拿陈羽芒做什么,要怎么使用?那一瞬间的心动和心软,叫他做得出最负责任最对得起陈羽芒的决定,就是将他送出去衣食无忧地读书,离自己、离这座城远远的。   “不要与我有牵扯,”过他的人生,爱他应该爱的人。这便是邢幡的良心所在。不是将陈羽芒当个宠物一般。真那么做,真把陈羽芒带走,那不是爱护,是为了自己。邢幡苦涩地与他说:“可他从来就不听话。我怎么知道他没有我就不乐意活。”   又怎么知道,所有的交错和疼苦是因为他低估了自己的价值与用途,陈悟之挑唆的成果,就是让陈羽芒和邢幡都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对方。高估这场骗局,还以为能有多高明,实际上低估的是这份感情,没那么浅薄,也没想象中那么污浊。   陈悟之说:“你不是疼他疼得自己命都不要也要保他吗?为什么要和老子作对?既然爱的要死——”   邢幡说:“我这辈子没有爱过任何人。”   “那你这是干什么?你找他干什么?让他死了也少一桩烦恼事,回去继续做你的事业,你在这装模作样发什么疯?”陈悟之说:“那里头没有你的东西,从一开始就没有,我儿子从一开始你接近他的时候就知道你要做什么,他可是眼睁睁看着你把自己推进地狱的。我估计他做梦都想杀了你!”   邢幡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既爱他又不爱他,放过手还是无法割舍,遗忘又再度被吸引。他对陈羽芒的感情,与陈羽芒对他的感情没有多大关系,一直都是这么相处的,他作出决定,自以为那是陈羽芒想要的。比起陈羽芒不爱他这个事实,更怕陈羽芒是爱着他的。   邢幡最害怕的,就是陈羽芒爱他。   如果爱成立,那么陈羽芒宁冒着风险也要回国的理由就是自己,如果陈羽芒真的爱他,那就说明自己所做的一切与他人没有差别。他是辜负陈羽芒的罪犯,是陈羽芒的病因,是抛弃陈羽芒的人。就和当年一样,落实了陈羽芒给他的触感。   那只不挣扎的猫,从头到尾也没有抓伤他的猫。   而自己又一次亲手将它杀死。   但最让他害怕的还是,如果陈羽芒爱他,那么他身亡的消息公之于众后,又该是个什么反应。   陈悟之说这些有什么意义,让他震撼,后悔,撕心裂肺地痛哭流涕吗?邢幡没有将情绪表演出来的能力和时间,从撤离到围剿,他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了。   戚正对邢幡的担忧,一日一日地加重。他深知这世界上所有的英雄都有自毁倾向,不然无法甘愿牺牲。只是给一个理由生活下去而已,如果幸运就能有寄托,即便被憎恨,也可以继续固执地、不顾对方意愿地守护着。   “我不在乎,董事长,我不在乎他想对我做什么,十年前是这样,现在也一样。我不在乎我的事业,也无仇可报,你茫然下一步何去何从,难道我不是?要说我到底在乎什么,我只想知道陈羽芒被你关在了什么地方。告诉我,我愿意做任何事。”   陈悟之问:“值得你这样?你是疯子吗?”   渐渐地,陈悟之嘴唇动来动去,声音不像是从嘴里发出,更像是从喉咙里,他不断地说着两个字,疯子。   陈悟之再一次因为陈羽芒输了个彻底。他又赌输了,从信任不该信任的人开始,这一生都在被接二连三地背叛,但再怎么咒骂也改变不了事实。   对这不为所动的人——仿佛还在等他一个答案,陈悟之怒极反笑,甚至笑得有些神经质,他说,“疯子,还期待什么呢?你抱着什么幻想来找我的?你还真打算问个清楚?”   邢幡问:“要我做什么才愿意说呢。”   “我想让你跪下爬过来,就像你当初求邢业霖那样,我闭上眼还能想出你当时的样子,那时候你几岁?十二岁,十五岁?”陈悟之闭上眼,他说,“求我告诉你,让我放过你,既然走不出去,那就让我也感受一下,我这辈子没做过太有尊严的父母,这让我后悔了很久。”   陈悟之没有枪,他将手里唯一算得上防身的工具扔到地上,站起身,高举起两只胳膊,他背对落地窗外的城市光。   “我以前还觉得他残忍呢,怎么你父亲对你如此苛刻。我想要是你是我亲儿子,未来可比现在光芒万丈。我闭上眼,”陈悟之睁开眼,一步一步地后退,“我还记得你那视频里,猫嘶哑的怪叫声。那声音我有段时间一直忘不掉。这种感觉很烦。”   陈悟之说:“它反抗不了你,你也反抗不了我。但是你知道吗,你可能自己都不清楚,如果你细细看你的表情,你就像它的神一样……决定了它的生死。”   “你现在就能把我带走,或者直接把我枪毙,你有这个能力,我相信你。我甚至觉得你愿意做我要求的事。但你要问他的下落,我不愿意说。白坐十年牢,到最后是这么个结果,未来日子也不太好过了,想想过去,想想我这辈子,都是在给别人铸梁建桥,没遇到一个忠义之辈,全是小人,连我亲儿子都这么对我,”陈悟之退无可退,到了尽头,将身体靠在玻璃上。   掌握什么东西的生死确实有快感,不是对着无辜的猫,而是看似占尽优势的年轻人。一直都在赢,还能比他活得更久。   邢幡是猫的主宰,猫的神。但是现在陈悟之是邢幡的神了。   很有快感,真的很有快感。这感觉令人怀念。   白星这栋楼前,短短几十年,故事无数,或死过几个人,或有贵客驾车停留;那十五道台阶,每块砖石都值钱,有人拉横幅哭天抢地,有人在红毯上对着聚光灯合影留念,香槟洒了,血流一地,但无论什么光景,他站在楼上看下面,众生都是如黑点一般渺小的蚂蚁。每每从这间办公室俯瞰地面,都能感觉到钱权的热气腾腾而上,令他容光焕发。   那张衰老的脸笑出层层沟壑,陈悟之对邢幡豁然道:“我凭什么让你得偿所愿?” 第51章 51. 小猫标本   “陈羽芒爱你,他爱你,我没有说谎,我能证明,那一年他收到陈悟之的包裹,亲口对我说。说他是真的爱你。”   “遇到你之后,即便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他怎么可能不爱你呢,那个任性的王八蛋,没良心的混账。”   “他这辈子除了你还在乎过谁啊?”   那天陈羽芒满脸都是泪,破天荒地笑着哭,季潘宁还是第一次见陈羽芒哭,他说能感觉到了,感觉到别人的痛苦了,他说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你一个人,一定要回鑫城去,不想如你所愿那样分道扬镳,他说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想要得到什么。希望遇到你的时候能告诉你,我是爱你的。”   “我将他救走,送到医院里去,他醒过来之后问得还是你。他听说自己会留疤,也流了眼泪,我以为他还是在乎自己身体的,我问他为什么哭,他说你看到了一定会不高兴。我当时觉得他疯了。是真的疯,需要被关进医院去接受治疗。”   “其实从一开始认识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正常。”   “第一次听他说起你是在学校里,那个下午去做运动,在礼堂后的树林里,他眼睛亮起来,眼皮抬得很高,我都没见过他脸上还能出现这种白痴一样的表情,我问他你对什么那么感兴趣?他那时候就说喜欢,说有喜欢的人,特别喜欢。”   “‘是什么样的人?’我又问,陈羽芒就说你好看。他和我说你拉着他的手,在美术馆里,有人离得近一些你就会虚揽着腰将他带过去,好像很讨厌别人碰到他似的。我问,‘你这是谈恋爱了吗?’他怔了一下,忽然不说话了。那一瞬间,我觉得他八成要完蛋。”   “‘一想到你,胃的地方就很热,’陈羽芒每次说这种不过脑子的疯话,都能被我一眼看穿,我笑着和他说,哪里是胃,那个地方是心。他还是发愣,我笑话他,他就捂着自己的肚子,然后一点点往上,直到他也发现自己在犯傻了,就抿着嘴臭着脸不乐意地说嗯对,是心。”   “但最后他还是笑了,特别开心。又和我说下午你答应他会来学校接他。‘你对你爸都没这么乖过,陈悟之看到都算开了眼界了’我老笑话他。你猜他说了句什么恶心话?”   “‘我喜欢让他感到特别。’”   “‘不是我很特别,我本来就特别,而是他也一样,他也是特别的,对我来说。’没头没尾神神叨叨,我没问,他也不解释。”   “后来破产了,他还是不解释,我其实很憎恶你,我知道陈悟之的钱不干净,但说实话到那个地步谁的钱会是干净的?你何至于此,怎么忍心呢?可能我这么想自私了些。总有人在乎我不在乎的那些事,我原本以为他也不在乎。”   “我甚至一度认为陈羽芒是我见过最冷漠的自私鬼,但接触才发现不是的——他会心软,会对一些可笑的事认真,而且自己也不好意思表达出来,他试图理解,试图接受,但所有人都把他当成疯子,都觉得他生来淡薄,因为人家很权威的心理医生都说他有病。你能理解吗?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你都是唯一接纳过他的人。即便我也没有。”   “或许就和你珍惜他一样,他也很珍惜你。我不知道这和爱情有没有关系,这个世界上再找不到第二份类似的感情。”   “他要是看到新闻会出事的,求你快点找到他,把他一个人放着他一定会死的,他当初就是为了你回来的。”   “邢先生,你找到他,你带他走吧。他真的等你等了好久了。你以为你能关住他,但其实,要死也不过就是窗户一开头朝地。”   “他真的好喜欢你,从你准备离开的那个冬天开始,一直到现在,他都在等你带他离开。”   “陈羽芒是归于你的。他一直都是。他知道你不爱他。他从未相信过你。”   谁让你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子。   -   陈羽芒并非这些年都没有回到过这里。   堰岛上的这栋房子,是年少时的藏身之处。那时候还在读高中,他不愿意社交,也讨厌自己乌烟瘴气的那个家,为了躲避父母,也为了躲避这个世界,他藏在这里。   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来。这里对陈羽芒来说,是唯一属于自己的、不会有人来打扰的空间。这里有他的工作室,有一个漂亮的庭院和池塘,春天池水格外清凉,夏天会铺上应季的花,秋天零落枫叶,冬天结冰后落满了雪。   其实他一直没告诉邢幡,从始至今,自己只允许过一个人进来这里。   陈悟之不可以,许翎也不可以。季潘宁对这里不感兴趣,或许有人偷偷跟来窥探。   但让陈羽芒在门口等着,去迎接,再拉着手领进来的,就只有邢幡。   前两年陈羽芒突发奇想来堰岛想看一看自己的房子。它价格太过高昂,又是法拍房,不介意的买不起,介意的不会买。所以它一直空在哪里,就和陈悟之的办公室一样,杂草丛生,隔着栅栏和矮围墙,陈羽芒见它荒芜一片,玻璃很脏,窗户也敞开着,想必家具都落了灰。二楼则被木板封死了,终日不见光。   也只有这些,陈羽芒看完之后就离开了。没什么感想,心情平静。   他只是想起那年夏天在这里,躺在廊下发脾气,邢幡的手冰凉滑腻,像蛇的腹部,卷在喉咙上,也只是一瞬间,猜到邢幡或许想要扼死自己。那种感觉让他有些害怕,而且特别陌生。毕竟在那之前,他这辈子唯一害怕的事,就是被陈悟之关在地下室。   陈悟之为什么要把陈羽芒关起来呢?第一次被关起来的时候他真是吓坏了,陈悟之怕他自杀,将陈羽芒关在有保护的地方。   但是现在没有,现在到处可见足以弄伤自己的工具。   陈羽芒用了很久才清醒过来,他还留有一些力气,试图撞开门,但是没有成功,他想撬开封死窗户的模板,也没有成功。他终于开始不安,被殴打的地方隐隐作痛,他捂着肚子 蹲下去,靠着墙坐在地上,没一会儿,连上身也支撑不住,他躺在角落,蜷缩起来,手里拿着十年前的美术刀,刀刃生了锈,搓都难错开,但力气足够大就可以切开皮肤。会很痛。   不知躺了多久,要用多大的意志力压抑,陈羽芒死死攥着那柄美术刀,他还是想再等一等。就再等一等。这么多年过去,再不擅长也变成了最擅长的事。他还是希望……消息是假的,其实该是假的,本就该是假的,邢幡没有死,他会来接他,虽然没承诺过。   陈羽芒的伤口开始发痒,又肿又疼,身体也烫。昏昏沉沉的时候看到邢幡好像打开了锁死的门,向陈羽芒伸出手来,要带走他,可再一眨眼才发现那是幻觉。闭闭眼再回想,方才幻觉中的邢幡好像是二十多岁的模样。这让他有些坚持不下去了。   恍恍惚惚中,陈羽芒发现自己坐在轿车上。   他在后座,抱着膝盖,鞋子踩在坐垫上。浑身都是灰烬。而邢幡在驾驶,他没有让陈羽芒坐副驾,本意也是想让他冷静一下。邢幡的声音从前座传来:“你不能每次都这样。”   陈羽芒将头半掩在胳臂后面,脸颊挤出一个圆润的弧度,半掩着眼看窗外向后倒去的风景。   “我不是你的监护人。”邢幡说:“你不说话,我知道你委屈。我也知道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但处理问题不可以这么极端。你可以告诉我,我替你解决。”   陈羽芒还是不说话,邢幡深叹了口气,低声说,“你有没有想到这场火如果烧到了你,会发生什么。要是对方在绝境中失去理智做出危险的举措,你又该怎么办。”   “听见我在说什么了吗。”   以表回应,陈羽芒将腿放了下去。他膝盖上还有些擦伤。校服外套的袖子,裤脚,全被火燎得焦焦的,邢幡看到的时候心都纠了起来,现在陈羽芒穿的是冬季校服,如果烧到了里面穿着的羊毛背心,那就不是烂件衣服的问题了。   ……一想起这个,就有些不舒服。   既然陈羽芒有回应,邢幡在下一个路口左拐,他没有转去高架,而是过了桥。那时候陈羽芒还不乐意让他去堰岛的小房子,‘叫家长’的时候陈羽芒喊来的是邢幡,事情交代清楚之后走了该走了流程,陈羽芒喜提一个月的休学反思,他应该送人回家的,但这副灰头土脸的模样也无法直接还给陈悟之。   无处可去,轿车越过河道停在绿荫下方,邢幡扯开领带,面色冷峻,果不其然开始说教唠叨。也不管陈羽芒到底用没用心听。   冬日的暖阳透过车窗,将陈羽芒的身体晒的暖呼呼的。邢幡疲惫的声线说话又慢又动听,即便是在教训人,陈羽芒听起来也像大提琴似的,并不觉得厌烦。直到邢幡问他,还是一言不发。不过终于愿意一改那副懒洋洋油盐不进什么都不在乎还生闷气的模样,而是直接从后座爬了过来。   这事也不是第一次做了,邢幡见他这样,无奈地轻叹了口气,陈羽芒伸出手,于是邢幡也伸出手,将那具不算特别灵活的身体接了过来,脱掉了全是烟灰破了洞的制服上衣,他从手套箱里拿出飘安巾,用干净的矿泉水泡开,擦着陈羽芒脏兮兮的脸。   陈羽芒给他擦脸,不躲也不嫌烦,就说明他大概是知道错了。邢幡的身体很好坐,能将他整个人完完全全圈起来,陈羽芒坐不住了,身体一歪,也不顾正在换一块毛巾的邢幡,就那么倒在他身上,脸埋在颈窝,要让那股花草香味将自己活活泡死似的,无论邢幡怎么安抚都不愿抬头。   他抱着邢幡的脖子,久了,也不再听到安慰,背后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   “我知道,芒芒很委屈。”   过了一会儿,邢幡也将陈羽芒抱紧了,他捂着不断颤动的后颈,下颚轻蹭,这才发现陈羽芒在哭。就那样不管不顾地,声音由小变大,不是因为犯了错,不是因为讨厌的同学,不是因为父母,也不是因为自己乱七八糟又莫名其妙的人生。   只是邢幡说的时候,他好像真的,真的觉得自己有一点点委屈。这种委屈一直以来都被他自己咽下去了,因为虚伪,因为矫情,因为和他人真正的委屈放在一起没有任何可比性。因为这个世界上谁委屈都轮不到他来委屈。   总说陈羽芒是个拥有一切的人。   光这句话就令人感到委屈。   那个冬天的转折实录,是陈羽芒愿意让邢幡去堰岛的小房子找他了。在踏进门的时候,他趾高气扬地对邢幡说,这不是谁都能来的地方。   邢幡笑着说:“是吗,我居然这么荣幸。”   邢幡明显不信,只是在顺着陈羽芒的话说,但陈羽芒说:真的,真的……只有你可以进来。   你找不到我的时候,就来这里看看。一定能在这里找到我。   阳光晒着陈羽芒的背,也晒在了邢幡的身上,灰头土脸的陈羽芒哭个不停,说自己委屈。他没想到会那么难过,没想到阳光柔和,越温热越忍不住眼泪,他紧紧抱着那个从未否认过自己痛苦的人,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不想松手,也不敢松手,即便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即便知道一切都不是假的,他还是想要留住那个瞬间,直到多年后,无论发生什么,再见到的时候,等他消气的时候,又能重新抬起头,对这那个明明一直爱着自己却满口谎言的人提出请求。   希望你能带我走。   可能邢幡真的死了。   就这么想着,陈羽芒划开了伤口。   他没办法因为实在是太害怕了,他觉得又要失去什么东西,而且这次再等多久都不会有人回来,彻底地被落下,彻底成为一个人。   ——虽然总是这么想,总是这么说,但你真的不见了,肚子就会痛成这样。   陈羽芒的身体很凉,听到了枪响,邢幡粗喘着气,将打烂的门锁扔在地上,推开门之后所见的一切都触目惊心,地上有陈羽芒的血,哆嗦着躲在桌子下的陈羽芒很茫然,有人冲进来也不害怕,邢幡夺走了他手里的美工刀。但陈羽芒已经把自己划开了,他到最后还是没能坚持住,手里的东西划烂了自己的喉咙,将那个烟疤割开,血流了出来。   “嗯……疼。”   “你知道疼?知道疼也要把自己弄成这样,谁让你做这种事?”邢幡第一次对陈羽芒如此大声的讲话,几乎是在怒吼,连木板上的灰尘都因为斥责抖了抖,飞扬起来,他见陈羽芒还要去抓自己的伤口,瞳孔缩起来,一把抓住那只手,目次欲裂道:“陈羽芒!”他身体一僵,翻动着陈羽芒的身体,看到被殴打的痕迹,声音又变得极轻,“陈悟之打了你?”   这大概是邢幡最危险的时候,在情绪如此极端的时候轻声细语,他数着陈羽芒身上的伤口,皮肤上的青紫,动作那么轻,却因为抑制不住的恶意将陈羽芒惊醒了。   还从来没见过他会出现这么激烈的情绪,陈羽芒本来就是他人生中最不可控的东西,走的每一步都与邢幡的安排相悖,从来就没有一天是听话的。   邢幡捂着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将这具身体身捞了起来,抱在怀里。也没想到岛上的秋天这么冷,还很潮湿。陈羽芒还是缩着,他迟缓地发现异动,温热来的太慢了,是因为邢幡自己就很冷,陈羽芒早就给他弄醒,浑身难受地睁开眼,怔怔地,他发现眼前把自己抱起来的人好像不是幻觉。   直到最后陈羽芒都在忍耐,他还是害怕,这么多年了一直都害怕被关起来。   “邢幡,邢幡……”   陈羽芒清醒过来,看见邢幡的脸,空了一块的胸口和疼了一天一夜的胃就这么可笑又荒唐地化开,像被填进去热水似的,陈羽芒扑了过去,他像见到了救命稻草,紧紧抱着邢幡的脖子。“你没死。”   邢幡没听清,他只是说:“我找到你了,没事了,我带你走。”   陈羽芒不说话,没有答应他,陈羽芒不相信他。因为邢幡是个骗子,因为邢幡忘了他,邢幡不会带他走。   “邢幡。”   “嗯,”邢幡不意外陈羽芒的态度,但是他发现陈羽芒身体颤抖得很厉害,“看着我,我带你离开这里。”   陈羽芒不看他,“邢幡……”   “我知道。”邢幡低声说:“恨我也可以,想要我去死也可以,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让我带你出去。”   “不恨……”   声音太微弱了,充斥着浓浓的不自信,邢幡没有听清,再问,陈羽芒却只是咬着唇发抖,他也不想因为应激把自己搞成这样,只是还是很难过,看到邢幡的时候很难过,发现他不是幻觉难过,肚子和心都不痛了更难过,因为一点都不想承认爱他,也一点都不想爱他。一旦连自己都骗不下去,委屈就会铺天盖地反噬回来。   怎么可能不委屈。经历的这一切,在这十年。在十年后。这个人只会说不爱,每一次听都好痛苦,想去死,因为想要的从来都得不到。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不恨。不恨你。”陈羽芒一直不肯松手,“幸亏你没有死掉,电视上说你掉海里了……”   邢幡一怔,他没想到陈羽芒居然是为了这个。下意识搂紧了陈羽芒,又怕压到淤血让他更痛。“我没有死。”   “我知道。但是肚子疼了一整天,吃的东西全都吐掉了。好难受。”   邢幡问:“伤口疼不疼。”   陈羽芒说:“伤口不疼。”   邢幡无助地抱着他,只觉得心碎,除了捂着陈羽芒的伤口,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割烂了伤疤,没有冲着喉咙下手,他知道陈羽芒到最后都还在等。   “我知道你没有死,就是能感觉到,但还是很害怕,我不敢确定,因为肚子很痛,我发现自己不对劲。”   和那一年一样,因为无处可去也无处可逃,所以只能往他怀里躲,他声音闷沉,在邢幡的胸口,说什么都像从心里震动发出的声音。   “不对,”陈羽芒抓紧了他的衣服,始终不愿抬起头。   说:“还是恨你的。”   邢幡知道陈羽芒已经拼不好了,在自己无所谓这些的时候,经历一切的时候,没有人陪在他身边,从小到大都没有得到过真正的治疗。在尚还有机会的时候需要爱来养护,其他一切都是虚妄,偏偏刑幡就最虚妄。   到最后也没抑制住哭声,委屈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变成怨念,陈羽芒知道自己安全了,所以更没有了继续坚强下去冷漠下去的力气,咬牙切齿的抽泣变成大哭,上气不接下气,这十年憋在心底的眼泪全还给了邢幡,陈羽芒不停地问,不停地问,对着心痛无比的邢幡大喊:“当初为什么不带我走!”   “我一直都在等你,你为什么不回来,只要你找我,就能找到我,只要你寻问我的消息,就能立刻知道我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想告诉你,我能感受到的,我都看到了,你的痛苦,你的一切。我其实无所谓你爱不爱我了,我会爱你,也不再撒谎。我一直都在等你,你为什么要把我送走呢。”   现在能找到为什么当初不行。   “你为什么要抛下我一个人。”   陈羽芒不愿教他敷衍过去,他问邢幡,哭着问邢幡。   这个时候爱没有用,吻也没有用,陈羽芒就是要搞个清楚,他要问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做这么残忍的事,为什么头也不回。   刑幡看着痛苦的陈羽芒,恍然间,又发现自己满手都是小猫的鲜血。   黏糊糊的皮毛,气若游丝的呼吸。   他没办法回答,没办法告诉陈羽芒自己后悔,畏惧,一直逃避着,无法接受自以为给出去的自由反而将陈羽芒圈禁了十年。   陈羽芒恨不得杀了他:“明明要什么都会给我的,为什么这个不行?”   邢幡说:“因为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等我,也不知道你爱我。更不知道对你来说我同样无可替代。抱歉,从来都没有想过你到底想要什么,芒芒,”邢幡低声说,“我拿不出应该给你的东西,也无法忍受你和我一样处于危险,我知道这都非你意愿。我没有未来,不必要拉着你一起。”   陈羽芒说:“你不爱我,你说过很多次。既然不爱为什么还要在乎这些。”   “我说谎了。”   永远的安全感,也永远恐慌着,永远无法被偏爱。邢幡对陈羽芒说着一个又一个谎,从见面到分别,再到重逢,除了行动确实无法骗人,再所有一切全都是谎言。因为如果真的在乎就会疯掉。   邢幡对着呆愣的陈羽芒说,“我一直都在对你说谎。”   但邢幡也知道,陈羽芒没有一次相信他说的话。难道不是吗。如果相信,陈羽芒不会原谅邢幡。不会一直留在这里,更没有想要报复的兴趣。   “都是骗你的,从一开始就在骗你。”   陈羽芒呆呆地看他好久,眼睛里蓄满委屈的泪,“你以为我不知道?”   “知道。”邢幡说赎罪一般地低声说,“是我太自私。我知道,是你给我的文件。”   陈羽芒说;“我不是因为恨陈悟之才给你的。”   邢幡说:“我知道。”   陈羽芒说:“我想变好的,我也想正常的。你喂给我的药我都吃了。”   陈羽芒说:“我想告诉你,我能感受到的,我都看到了,你的痛苦,你的一切。我其实无所谓你爱不爱我了,我会爱你,也不再撒谎。我一直都在等你,你为什么要把我送走呢。为什么,”   陈羽芒憋了又憋,忍了又忍,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委屈,“你为什么,不要爱我?”   “没有,没有不要。”   “我哪里不好。”   “陈羽芒。”   “到底哪里不好?你为什么不说话,”陈羽芒失魂落魄,“我当然喜欢你疼爱我……现在只想要你爱我。”   不说就不可以,保守就是不满足,陈羽芒最讨厌不安的感觉,讨厌那种等待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地下室的门打开。   “我爱你,你就不会让自己消失,就愿意活下去了,是不是。陈羽芒,你不必逼自己原谅我。只要不再伤害自己。”   陈羽芒又不说话了。   不给他答案,不给他承诺。   永远不让他安心。对自己是一套标准,对别人又是一套标准。   陈羽芒避而不答:“你要爱我。”   邢幡说:“我很早就开始爱你了。”   陈羽芒不动了。   “我是个道貌盎然的骗子,我说过我一直都在骗你。”   在他无法忍受任何人触碰陈羽芒之后,他开始清晰这一点,于是刑幡照着别人教授的那样,去评判,评判爱情的价值,评判这一切是否值价,评判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坠到深渊里去,而陈羽芒届时将走得头也不回,放弃了、死去了、不想再爱了。   他就是无法控制风向哪飘扬的羽毛,能抓住的是死物,只有自由时最漂亮。而那时的邢幡知道自己没有守护什么的能力,他不想让陈羽芒成为下一只死在自己手里的猫。   邢幡说:“你不是我我记忆中的样子。”   在轮船上懒洋洋吹海风的陈羽芒和现在不一样,目空一切,高高在上,满心只有自己和喜欢的人,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有多矜贵。不屑谄媚,只接受一个人的讨好。   不是那么削瘦的、枯槁的模样。   “别哭了,我爱你。”   “我没有哭。”   “好吧,没有哭。”   刑幡的力气和吻都太吓人了,陈羽芒被他惯毁很久了,被这幅模样吓哭也情由所原,他抓着刑幡的肩膀和手臂,哭哭啼啼地骂他骗子。但还是张开嘴巴,吞咽下去,从一遍一遍骂他骗子,又开始模模糊糊地变成不要骗我,一遍被亲吻一边说话就是会变得含糊不清,到最后邢幡听清楚了,他说你要爱我。又说不原谅,无论如何都不原谅。   但在间隙中,他又听见陈羽芒模糊不清地,湿润地说了什么。那句话太可怕,甚至算得上有些骇人,邢幡听得心和皮肤被滚烫的开水浇过似的缩紧,他问陈羽芒你刚刚说什么?   “看着我再说一遍。”   再放开的时候,陈羽芒被咬的乱七八糟,像一团被煮烂的生棉,失神地看着邢幡。好一会儿,才说,“我想成为那只猫。”   邢幡知道他说的是哪只猫。   “我很羡慕那只猫,”陈羽芒也知道自己疯了,他轻轻地说,“可以在你的手里,一直一直……“   鲜血淋漓地,被你撕碎,折断,剥开。太阳下暖烘烘地晒晾起来。在痛死之前,看着你抚摸我,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悔恨。你的手沾满了我的血,将我捧起来,放在你随处可见的展示柜里。   但其实不希望你痛苦。   邢幡看着陈羽芒,看了很久,目光深沉,但有些东西在一瞬间完成了质变,他说:“不行。”   “邢幡。”   “你不会是那只猫。”   “邢幡。”   “你会变好,你一直都很正常。你现在也很好。我爱你,陈羽芒。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最特别,只有你最重要。”他吻着陈羽芒的额头,“别再哭了,我现在没办法看你这样。”   可以让我带你离开,和你一起离开,只要你喜欢,只要这是你想要的。   只要是陈羽芒,那么。   “别说了。”   “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第52章 52. 我带你走。   陈羽芒想说不要,但又没有力气,邢幡将他抱起来,洋房年久失修,踩着会发出刺耳的声音。但在离开的时候,忽然听见楼下的脚步声。似乎是被楼上的人惊动。   陈羽芒抓紧了邢幡的肩膀,“是陈悟之。如果是他回来找我——”   邢幡说:“不会是他。”   陈羽芒一愣,“为什么?”   邢幡知道陈羽芒在想什么,失笑道,“不是我杀的。他不愿意告诉我你在哪里,赵坚已经被收监,想必知道后路难走,他破开窗户在我面前从楼上跳了下去。”   “死的真便宜。但赵望声,”陈羽芒问,“是你杀的吗。陈悟之说那天他去找方诞,是准备回车行找我算账的,但是你把他截走了。”   “是我截走的,但赵望声还活着。”   陈羽芒微微睁大眼,“你把他关起来了?”   “我一直都知道你在做什么,我也说了,不会阻止你。”邢幡听着楼下的动静,虽然声音严肃,但底色依旧纵溺。“以后也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会干涉。”   “……”陈羽芒不接他的话。楼下又有响声,动静不轻,他压低声音,“不是陈悟之还能是谁。”   邢幡没有说话,现在枪里还有弹药,但是这栋房子结构太差,对方如果恶意不小,能出去的可能性不太大。   “会不会是潘宁。”   “不是她。”很沉,而且钝,是男人的脚步声。   “放我下来。”   邢幡没动。   “放我下来,我腿没受伤。”   陈羽芒的小腿有灰色的鞋印,应该是陈悟之踩的,这栋房子太脏,十年无人清理,地上乱七八糟都是脚印,从印记来看很好分辨,陈悟之的是皮鞋,陈羽芒是被捆来的,平底的拖鞋还爱垫着脚走路,还有一种痕迹,看大小和邢幡自己的差不多,但边缘模糊。   下了二楼,陈羽芒盯着地面上的脚印看了许久,忽然,邢幡察觉到怀里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他知道是谁了……是班长。挨了两下,居然没有死掉。到底是什么时候醒的,陈悟之走之前必然没有理会沙发上晕死过去的人。   一股浓浓的油脂味涌入鼻尖,邢幡也问到了,但他先发现陈羽芒表情不对,正要询问,从茶水间拐角冲出来男性的身影,邢幡下意识转过身,将陈羽芒挡在身体和墙面之间,却没想到对方本就是冲自己来的。   班长的脸上还淌着粘稠的血,脖子上有一圈肿起的青紫勒痕极其显眼,都出自陈羽芒之手。在这么近的距离,那花草味道浓得和汽油味不相上下。他浑身都湿透了,手里攥着火机,即便是现在,他还在用那种令人不适的痴迷盯着陈羽芒。   油脂和火机,好像隐约还有酒精的味道,让人不安极了。偏执更令人觉得不悦。   白星楼下自焚的女人,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影响陈羽芒的精神状态。他眼尖地注意到左手的那个打火机,却忽视了藏起来的右手,还没有喊出声,陈羽芒听见刀刃切入肌肉的声音,邢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将陈羽芒死死地按在墙上,隔着身体,隔着肩膀,陈羽芒失神的双眼睁大,尖叫发不出来,眼泪也没办法流出,他不敢推搡邢幡,也不敢伸手抱住他,烫热的液体由点变成面,泡惹了陈羽芒的下腹,让他剧烈颤抖着,“不要。”   “不要,不要,别这样。”陈羽芒不敢碰他,“不要这样,才回来的。你才回来。”   “刚说了什么都会给我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这样。不要受伤了我会听话的,你不要再流血了,为什么要这样?”   “我没事,别,”邢幡是想让陈羽芒不要慌,但没有说完。在坠海假死之后从首都回鑫城找陈悟之藏起来的人,他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了,发现陈羽芒生命无恙的时候松懈下来是他的责任,现在要紧的是让陈羽芒离开这里。   邢幡说:“陈羽芒,我背叛了你,利用你接近陈悟之。我毁了你的人生。”   陈羽芒不想听他说这些,“你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没有我帮你,你根本什么都做不到。就算潜伏一百年也拿不到陈悟之的证据。”   “我知道。”   “欠我那么多现在去死是不是有点可笑。我不要,邢幡。”   “是,这个我也知道。”   邢幡的笑声很闷,他忍不住地笑,低声温顺地说我知道,没有你什么都不行,欠你太多了。他语气里浓浓解脱的味道,让陈羽芒毛骨悚然。动物被抛弃之前就是这样的感觉,陈羽芒比谁都懂。但是他无法接受十年后再经历一次了。压着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什么都闻不到了。不明白到底作做什么才能阻止这一切发生。   陈羽芒呼吸失序,他开始觉得窒息,怎么大口呼吸都快要溺死了似的,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哭,情绪不是第一位,他满脑子都是补救的办法,陈羽芒抱着邢幡,快要托不住他了,双手压着不断溢出的伤口,算得上手忙脚乱,但好歹是捂住了。满手都是粘热,鼻腔里各种味道混淆,习惯后嗅觉也不再灵敏,陈羽芒抬起眼,越过肩膀,看着那个举刀后退的人。   班长也说不上是为了陈羽芒还是为了他自己,确实这个人害得当年父亲自杀抵债,但反思一下仔细想想,可能还是因为陈羽芒。   陈羽芒说的话,陈羽芒的行为,甚至于现在的目光。班长暗自偷窥了那么久,还是第一次,头一次,在这个对世间万物都淡漠的人眼睛里,看到能称之为恨意的情绪。   也可以。   比想象中令人满意。   “芒芒,现在你还想知道我叫什么吗?”   陈羽芒没有听他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很快低下头去,问邢幡怎么样。   依旧没有把这个人放在眼里,直到最后,除了恨,就是多留一刻都觉得厌恶的情绪。他想陈羽芒肯定是盼着自己死的。那眼神分明就是在问。   你怎么还不去死。   班长笑出声来。   “你想要我死是不是,我答应你。我能证明和我和他一样,他给你的我也能给你。他不敢做的事,我敢做。你要知道都是为了你。”   陈羽芒不在乎他发什么疯,也不在乎他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表情忽然离开是去什么地方,他只是害怕邢幡死,比任何时候都害怕,不想再经历一次了,也不想一辈子食不下咽,他可以去死但是不想再让邢幡又添一处疤痕。   那一瞬间,陈羽芒想的居然是为什么不是冲着我来的,既然执念的是我,杀我不行吗?   邢幡先是觉得凉,后才感到阵痛,但这对他来说不是陌生的体验,失血过多会出问题,但现在最重要的是让陈羽芒离开。   陈羽芒焦急得快要死了,“你嘴唇颜色很淡。越来越白了。”   邢幡蹙起眉。   “你记得当初在缪柏恩的水烟吧,那个在盥洗室的男——”   “我知道他是谁。你闻到了吗?”   陈羽芒一愣,鼻尖耸了耸,脸色一变。   这是木质结构的老洋房,年久失修,管道和炉灶都报废许久,皮质的软装和布料让这一整栋房子都变成易燃物,陈羽芒看到火光的时候已经听到了那个人发出的笑声,他知道是班长点燃了自己。   尸体对于陈羽芒来说没有太多威慑力,他也看过张仁帆的死状,尚能心如止水,但十几年前那个在火里不断翻滚尖叫的工人家属,周围的空气被烧灼出焦黑的浓雾,楼层太高他只能看见母子二人模糊的影子,曾经带来的惊恐、震撼与罪恶感,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消化。   陈羽芒扶着邢幡的身体,后退一步,在这个距离看到人体燃烧,笑声开始变弱,逐渐因为剧痛换成尖叫,悚然的感觉一下子将陈羽芒拉回当年。在陈悟之的办公室,无所适从的自己。   陈羽芒还在慌张地后退,下意识叫,“邢幡。”   “别看。”   “什么?”他还未说完,一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耳边只留下邢幡说的那句别看,他反握住陈羽芒的手,虽然不稳,但还是留有足够将陈羽芒带出这栋屋子的力气,酒水间离客厅很远,绕过楼梯还有一个走廊,火势没那么快,只点燃了厨房,浓烟蔓延到这里也不需要很长时间。   邢幡的温度让陈羽芒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是被邢幡带着走,焦急地放下邢幡的捂着眼睛的手,“不用,我自己可以……邢幡!”   果然还是伤口致命,从背后斜切进胸下,大概是某块肋骨的间隙,在加上奔波,最后能拖着陈羽芒出来已经用光了所有力气,再折腾下去不被烧成灰邢幡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邢幡已经出现了气促的症状,陈羽芒让他停下,顺着墙缓缓坐下去,邢幡异常的安静,陈羽芒知道他现在的状态说话会剧痛且困难。   陈羽芒死命地想要将他拖出来,但一扯血痕就更加怖人,他不知道内脏伤到了哪里,贸然挪动会不会加速死亡。陈羽忙只能抱着他,直直地盯着邢幡,像世界上最无措的孩子。绝望地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到。他忽然意识到这是迄今为止出现过最陌生的情绪,是比小时候被陈悟之关起来还要害怕,还要抗拒一百倍的。   恐惧。   “不要这个,邢幡,”陈羽芒不知道还能做什么。除了不要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不敢再抱邢幡,不敢躲到他怀里去,只能捂着伤口,浑身都在失序一般剧烈的颤抖。邢幡的身体倾倒着,眼神也渐渐失焦。   他还是看着陈羽芒的方向,好像有不少话想说,觉得愧疚,觉得亏欠,但没有任何力气去说,也没办法将陈羽芒抱在怀里,身体的热度逐渐消散,一点一点地失去温度。陈羽芒看到了,他看到邢幡喉咙上下滚动,这才发现他是在不断吞咽,咽那些由气管和食道不断涌上来的血。因为不想吓到陈羽芒,让他更紧张更害怕。   “不要我也行扔下我也行,我真的什么都不要了,求你了,”陈羽芒连听觉都要消失了,他无法忍受看到这一幕,邢幡还在用仅剩的意识和力气推他……微弱得吓人,邢幡催促陈羽芒离开这里。   陈羽芒大喊:“不要动了!我哪都不去!”   已经听不到尖叫声了,但能听到木头烧灼劈啪作响的声音,陈羽芒咳嗽起来,烟雾太大了,甚至二楼似乎有什么被烧断了砸在地上,发出轰隆巨响。   渐渐地,邢幡也不再推陈羽芒,可能是没有力气,意识早就到了该消散的边缘,陈羽芒无处可蜷,只能捧着邢幡的脸,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吻他,说除了你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家具烧得噼啪作响,陈羽芒觉得害怕,不是害怕被这样烧死会很痛苦,而是害怕邢幡的离去。他闭上眼,实在是很想再听一次,听邢幡叫他芒芒,觉得好难过,觉得不该这样,要是躺在这里的是自己就好了,但这副场面对邢幡也会很残忍。一起消失说不定反倒是个不错的结局。   看到新闻的时候陈羽芒肚子痛,但现在却没有。当时的疼痛是因为意识到害怕失去,陈羽芒讨厌这个世界,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没有邢幡的世界,因为汗水与不断提高的室温,陈羽芒低下头去吻邢幡,感知微弱的呼吸声,又嗅到了甜烂的味道。   隐隐约约,好像是听到有人在喊自己。   不是邢幡,而是一道着急的女声,在不远处扯破喉咙似的大喊。陈羽芒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不少,他又仔细聆听,发现不是幻觉。有生还的希望让陈羽芒立刻爬了起来,他将邢幡扶好,稳稳靠在墙上,脱下裤子压着伤口,幸亏有敞开的屋檐和大门,门口季潘宁焦急地大喊,手里握着手机,她知道陈羽芒在里面,但现在除了等火警什么都做不了。   “潘宁!”   “陈羽芒!”她还在眯着眼看里面,浑身都是汗,头发也乱了,一听见陈羽芒回应,几乎是尖叫似的冲了过去,“陈羽芒!都谁在里面是,谁放的火,陈悟之吗?姚昭和我说他逃狱了,你裤子呢?放火的不会、不会是班长吧?!他对你做什么了,”她自责疯了,“是我给他西苑的地址,但是他为什么把你带到这里——”   陈羽芒扑过去,“报警,你快叫救护车,快点!”   陈羽芒的反应大得吓了她好大一跳,这辈子从来没见他这么焦急,“我已经叫了!来的路上就叫了,冷静点,你逃出来就好,是哪里受伤了?操,脖子怎么回事?是班长割烂的?我居然没看出来他真是个疯子!”   “不是我,不是。车什么时候到?”烟越来越大,陈羽芒转身就要回屋里去,被季潘宁猛地扯住,“不行,他现在一个人——”   见陈羽芒挣脱开,转身还要进去,季潘宁拉住他,“你说班长?你管他死活呢。”   “是邢幡!”陈羽芒说,“他还在里面,我去把他拖出来。”   “他还活着?他不是掉海里……陈羽芒,陈羽芒!你别一个人进去!烟太大了,车马上就来,陈羽芒——!”   到最后也没有抓住,陈羽芒走得头也不回,她本能地感觉到不对劲,一咬牙还是拨开篱笆和杂草丛跟着冲了进去,惊讶地发现他跳进了那个池塘,“陈羽芒?!”   池塘不深,他湿淋淋地爬了出来,是曾经泡满绣球花的小景,虽然不算完全的死水,但也是绿藻铺满池面,还有不知哪年的枯叶漂浮。   陈羽芒脱下湿透的衣服捂住口鼻,对季潘宁说:“我马上出来,我听到救护车的声音了,你在门口等我。我把他带出来,很快就好。”   季潘宁稍有些迟疑,想要跟着帮忙但是被拒绝,她只好站在原地等着。陈羽芒就要进去,此时就算再冷静,季潘宁也能看出他早就理智尽失,除了邢幡,脑子里好像什么都不考虑了,季潘宁紧绷着神经,观察房子的情况,忽然,她警觉地发现了什么,眼睛一瞪,一个箭步飞冲过去,将不管不顾往里寻人的陈羽芒猛地扯了回来。   “潘宁!”   还未喊完,就听见屋子里传出巨响,火焰烧到了灶台什么易燃的装置,储存柜里的面粉袋子倾倒,粉末充斥了燃烧的房间,这栋十年前漂亮的洋楼,冒着冲天的火光,就这样在陈羽芒的眼前爆炸坍塌。   其实那一年。   即便没有自焚的工人家属,陈羽芒也不会将一切都告诉陈悟之的。   他是生邢幡的气没错。   但那时候没想过要他死。   他知道陈悟之不会放过邢幡的,如果将一切坦白,如此能控制邢幡,不再等待也不再失望,这对粘人且高需求的陈羽芒来说,不是美事一桩吗。   后来也会觉得恼火,他自己知道这十年邢幡未曾回过头。   可自己也未曾真的了解邢幡过得如何。关于邢幡的过去,他的童年,他的青春期,他如何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要真的自问,当初那个拥有一切的陈羽芒确实从未关心过。   也不怪邢幡坚信自己不爱他、坚信换了谁对他好都一样。那时候陈羽芒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他觉得并非邢幡特别,不是非他不可,只是因为达不到预期所以失落,因为没有被事无巨细地满足所以发脾气。可这世界上并非所有事都要顺着自己。   邢幡是过去,邢幡的人生。除了那个无论谁看都会觉得痛不欲生的视频,陈羽芒根本描绘不出自己所爱之人的画像。   他要邢幡带他走,离开想要逃离的一切,但也从未想过,邢幡可能也是需要被带走的那个,他也有想要逃离的一切。这个世界上从未有人试图将他带走。   陈羽芒也一样。   自私,薄情,傲慢,以自我为中心。真是无可救药的两个人,虽然以后也不会改。陈羽芒知道自己顽劣,即便无可救药,邢幡还是爱他。就算被骗过,他也还是爱着邢幡。   至少得有一次,要想着更换顺序,也挡在邢幡的面前,替他抵御那些伤害。既然知道他只有一个人,也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没有人能看到他浑身缠绕的,挣脱不掉的线。   视频里十五岁的邢幡,在某一瞬间,应该比谁都渴望,能有人能带他离开。   季潘宁咳嗽个不停,呸呸地吐出沙子,她倒在草丛里,脸上头发里都是飞溅出来的砂石,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不及抓住陈羽芒了,她愣愣地看着那个灵魂早已破溃,除了自己谁也不在乎的人,着急的像是一刻也无法停留,一刻也无法等待。就那么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火里。再也没有出来。   对于陈羽芒来说,没有比找到邢幡、抱着他、将他带走,更重要的事了。 第53章 53. 我的玫瑰,我的草莓   “到最后也没有逃出来,应该就是两个都烧死在里面了。”   “两个人都死了?”   “肯定啊,那里面全是易燃物,直接爆炸了,这还能活不是闹鬼了吗。”   “不至于,我还是想要个好的结局。即便不合理。”   “现实向怎么给你好结局……要的不就是这个味道吗。过程才重要。”   “对。”   “我以为挺烂的,但是比想象中好一点。”   “……我觉得一般,是纯靠着齐研的脸撑下去的。”   “各有各的想法吧,姚昭长相比较大气,演这种病弱女主很违和你不觉得吗,尤其是呕吐那里,说真的感觉她好像用替身了。肩那么薄,锁骨像男的,肤色也不对。头发,头发也不对,她头发没那么短,要更精致一点。”   “我主要看齐研。”   “结局没问题,毒贩就是该死。看电影,你不能光看脸长得怎么样,要我说败笔就是警察一起死了,实在可惜。明明是个好人,就为了故事的美感,殉在这给男主陪葬,太恶心了,不理解怎么过的审。”   “你质疑剧情不如质疑主演吧,我更好奇她是怎么过得审,姚昭演的片子诶,被封杀之后还能上映,这才是闹鬼了。”   “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她在电影里演毒贩的青梅竹马,现实中亲爹走私贩毒。幽默。”   “片子的主旨也没问题,结局男主死是理所当然,甚至死得有点便宜他了,但爆炸还是太俗套了点。”   “为什么。”   “你不觉得很常见吗?”   “什么常见。”   “故事。”   “故事?”   “故事的最后总有一场爆炸。”   “我是真不爱看这种。”   短暂的片尾曲播放完之后影院就亮灯了,在这期间还有些人不急着上厕所的人没走,留下来将饮料喝完,一边讨论着剧情和演员。   季潘宁和陈羽芒的位置在11排23和24,陈羽芒的饮料也没喝完,他最近还是有些厌食,但好就好在吃什么都不会吐,自己也有那个纠正的意识,所以体重没有再下降,维持着还算健康的模样。   陈羽芒没有说话,他还在看滚动的谢幕和演职人员表,“赞助那里写了你的名字?”   “嗯,”季潘宁还在看着手机回消息,第三家分店开在了岛上,才开业不到一周时间,正是最忙最忙的时候,能忍住看电影的过程中不看手机已经是她素质了,“还有你的。”   “看到了。”陈羽芒说,“胡敬直接用我的cut不应该付一笔钱给我吗。”   “关于你的问题他肯定不会去找你说吧。他也没本事能直接联系上你。有人同意不就行了吗,怎么,”季潘宁抬头,“你缺钱?”   “说也不说一声,到底为什么会同意。看到自己在大银幕上抱着马桶吐很诡异,而且不舒服。”   季潘宁说:“你还是别告状了,你一说电影要下映胡敬会在我的店门口拉横幅。”   “不会。”   “你还要看多久?”季潘宁收手机之前看了眼是假,“你不是有宵禁吗。”   陈羽芒聚精会神盯着屏幕,举着手机蓄势待发地拍照,“在等他的名字。”   迟迟地,在特别赞助那里,出现了陈羽芒想要拍的名字,毕竟是为了纪念,虽然比较靠后,但是字体很大,排版还放在了最中间。   拍到了想要的照片,陈羽芒起身,“好了,走。”他见季潘宁还坐着,不自在地打量自己,“怎么了?”   “没事,就是不习惯。”   陈羽芒了然,“你是说我的头发。”   “嗯,不是不好。”她说,“感觉像回到高中那会儿了一样。”   半年过去,陈羽芒还是觉得腿上烧毁的皮肤痒痛不止。   但有意思的是哪里原本就有丑陋的烟疤,所以被烧成这样,除了肤色不均,其实说不上是什么坏事,他还挺幸运的。   邢幡也是。   不幸三十多年,即便上辈子作恶多端,到最后也该匀出点气运了吧。   陈羽芒冲进去的时候邢幡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陈羽芒看到他的时候整个人反而冷静下来,警笛声让人心安,救护车的声音亦是。他将湿衣服脱下来捂在邢幡的脸上,陈羽芒闭住气,一点一点地挪动着。以前也没有觉得距离这么远,他感觉踩到了玻璃,而且左边小腿像猛地泡在冰水里,激痛之后就是烧灼的感觉,陈羽芒没想到居然这么痛,但他更怕邢幡身上引到了火,于是将速度加快,从那个日式廊下穿过。   巧合的是,陈羽芒没注意到自己跨过了那一年他躺着的地方。   那天他就直挺挺地躺在那里,看月亮,鼻腔里是绣球花的植物味道,陈羽芒在等邢幡来,顽劣地展示脖子上他人留下的痕迹,看到邢幡被成功被自己激怒,觉得有趣又痛快。心满意足过后,玩脱了,反被教训得瑟瑟发抖。   陈羽芒拖着邢幡挟着一身烟灰滚了出去,就在池塘边,他没有片刻休憩,紧张地翻过邢幡的身体,在真真切切看到血迹蔓延的一瞬间,浑身都发凉。   也是那天,季潘宁终于了解了。   陈羽芒到底有多喜欢邢幡。   食不下咽,厌倦一切。没有他就要失去味觉和情绪,陈羽芒无法生活在没有邢幡的世界。   他真的爱他。   在医院醒来的时候,邢幡第一眼看到的是陈羽芒被剪掉的长发,因为发梢很多烧毁了,就算没被烧断也被燎得乱七八糟,所幸剪回短发。就按照季潘宁说得那样,和高中的时候很像。   所以他一睁眼,看到过去的陈羽芒,还以为自己死了,邢幡要翻身下床,却发现自己胸口刺痛,呼吸也疼,身上插着管子,手臂输着血和营养液。   陈羽芒急忙按住他:“你躺回去好不好!”几乎在尖叫,“你不要再受伤了!”   没有烧伤就是万幸,没有捅穿器官也一样,天知道那一刀离心脏有多近,陈羽芒每天都做噩梦,也是活这么久第一次做噩梦,在陪护房每一次惊醒他都要跑过来摸邢幡的脉搏,探他的呼吸,整个人时时刻刻都紧绷着。   但陈羽芒的腿和受伤的脚底也不太乐观,医生不建议他走动。陈羽芒干脆搬床睡在邢幡旁边。坏处是不太方便,好处是噩梦少做。   “芒芒。”   邢幡声音低沉,也无视劝阻,他还要起来,陈羽芒看得一头冷汗,没办法,只好给他抱着,无所适从,最终将头低下,乖乖躲进他怀里。   怕压到邢幡的伤口,自己撑着力气。被完全无视的戚正就在旁边颇有些膈应地看着。邢幡既然醒了,陈羽芒就没有注意力分给别人了,安抚够就还是从邢幡身上下来,也没有离开,而是捧着他的脸,用棉签沾水给他润润嘴唇。   陈羽芒说:“不要动。我第一次照顾别人。”   自己也讨厌自己这么喜欢邢幡。   “为什么剪头发。”   “被火烧坏了。”   “伤到哪里了。”   “腿,不过没关系,已经要好了,我不疼。”陈羽芒把邢幡要询问的全部都回答了一遍,他知道药效过去病人还要睡,于是说,“我哪里都不去,一直在这里,你快点好起来。我还有……”   还有很多话要和你说。   很多事要问你。   关于你的事。所有不知道的,都要听到。   身体素质方面,邢幡没有让同僚失望,没有让陈羽芒失望。在他能下地的时候,戚正就和陈羽芒说,“记不清几年前了,也是首都,有个涉外的案子,背后那大老虎猖狂得要命,自以为有谁撑腰,套出几个假材料,还很就把我手底下几个人唬得团团转,纯把大伙当傻子糊弄。那厮鞭子和糖一起上,想要拉拢我们,就设了个鸿门宴,就在海岛,那时候高度戒备,谁会往虎穴里莽钻,也就是邢幡,那时候才几岁?二十八?二十九?反正没到三十。就那么威威风风地去了,结果带着刀伤回来,不过同时还带回来了不少别的东西——申请证人保护的情妇、往来收据和一整盒录像。疯不疯,你说他疯不疯?他差点就死那了。”   “那时候他还没有职位,本以为是个稳重谦逊的,没想到完全不顾死活,出行也不报备,知道的时候老师急坏了,要施援,人家电报联系回来,说是取到了证据,差不多能定罪。不要打草惊蛇,”戚正冷笑,“一身险伤,不哼不哈地回来,以为能被褒奖吗?错,也是老太婆指着鼻子一通臭骂。骂了他一整天!”   陈羽芒没有说话。   “但是,”戚正话锋一转,“我猜他是这样,恢复之后八成请辞。到时候你劝劝,他不是你,呃,怎么说,你的监护人。”   陈羽芒没有纠正,所有所思地看着邢幡去拔针的背影,挺直的脊背,沉俊的脸,坐在那里就算穿着病号服,也一副高位坐久的模样,处理伤口的医护人员肉眼可见的压力大。、   不过压力大也有别的原因。病人恢复能力是强,干部病房嘛较为宽敞,也有一定的私密性,偶尔敲门无人应答,因为担忧出事所以会推门进去,偶尔会有人撞见,陈羽芒跨坐在邢幡身上,他自己见到人来是没那么有所谓的,但是邢幡会很不愉快,他总会让陈羽芒停下来,将他按在胸口盖上被子,然后盯着无措的医护直到退出房间。   没几个人被那么看着能不难受的,邢幡的目光给人压力很大,齐研都会觉得不适,更何况普通人。但是陈羽芒喜欢,他喜欢被那么看着,也喜欢被控制在身体之上。更喜欢邢幡的真面目,会让陈羽芒觉得以前的爱大多数都白做了。   就算有伤陈羽芒也被他搞得烂成湿漉漉的一团,让病患来擦身穿衣端茶倒水,陈羽芒嗤笑道,“分不清是你像狗还是我像狗。”   事后的邢幡和刚刚那个凶到残忍的男人放在一起像什么精神分裂的疯子。   邢幡会觉得疑惑,他清楚陈羽芒的身体,“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力气把我救出去的。”   “不知道,就觉得不能放你一个人。”陈羽芒懒洋洋地,“我也会死掉。如果救不出去就一起待在那里,变成鬼了也可以两个人一起飘出去吓唬周围住的有钱人。”   这么听着,邢幡抬起手去摸陈羽芒的下巴,那里原本的烟疤被陈羽芒自己割毁了,身体上所有的旧伤口都被新疤遮盖,下巴那里得到了很好的治疗和处理,虽然并不平滑,但比以前好多了。新长出的肉还有些痒,陈羽芒被刮擦的触感舒服到,眯起眼睛,主动蹭着邢幡的手。只是止痒。   又命令他,“轻一点,你不要停下来。”   邢幡是比较宝贝陈羽芒的,听他说这种话也会觉得可爱,亲吻时多了些陈羽芒看不上的温柔,每到这个时候,下唇就会被咬住,入眼所见的是陈羽芒的眼睛,睫毛很直,阴郁地扫下来,挡住后面泥泞暗沉的瞳孔,漂亮得要让人疯掉。   邢幡笑着说:“我不会死。”   “你这又是哪里来的自信。”陈羽芒笑的是当初那番话,就和白星陨落一样,没有他的帮助就算再磨蹭十年也不一定能把陈悟之拉下马,“你会死的。没有我你早就死了,你会被烧死在那里,我也是。”   邢幡清楚陈羽芒为什么现在这么难管教,说话也大胆许多,他主要是觉得熟悉,因为这就是陈羽芒十年前的样子。如果能一点一点,完全变回去,谁驯服谁都可以,邢幡能容忍太多东西了,包括陈羽芒永无止境的索取和压制。   “快点好起来。”陈羽芒陪伴在他身边,将身体和脸都埋进他的怀里,对香气的成瘾性让陈羽芒嗅个不停,“我只要这个。你再受伤我会变成治不好的疯子,一道伤口都不要再有。邢幡,我没有你会出事情。”   因为邢幡说什么都会给陈羽芒,自然这种愿望也可以满足他,他恢复得很快,要带陈羽芒回家。   但在此之前他有别的事要做。邢幡回到岗位后,商量递交辞呈的事情,并非事业不是第一位,而是因为现在有了顾虑的事,邢幡一段时间下来,思虑过后,比以往要更加注重自己的人生安全问题,不如说陈羽芒一直都讲他很喜欢工作时的邢幡,但这一次没有得偿所愿。因为缪柏恩将跑马场这个烂摊子留给邢幡了。   戚正不赞同:“丰功伟绩不会消失,但如果按照人生长度来算,现在会是你最巅峰的上升期。在考虑考虑,不觉得亏吗?而且你仔细想想,经商和现在不一样,那个生态你适应不了的。”   邢幡或许会考虑的。缪柏恩深怕他反悔,连忙站在戚正的对立面,怂恿道,“接吧,接我这个盘子,说不定以后你就是首富呢。”   季潘宁说:“谁当首富谁入狱。”   她在堰岛上开了三店之后,就将这间店给了陈羽芒照顾,荣升店长那天一起去江边吃了饭,邢幡不愧政海多年,对气氛的把控令她瞠目结舌,一屋子小年轻坐在那总感觉岁数被拔高了得有十来年,原本只是庆祝,到后来像是什么酒局一样,因为觉得新鲜,又觉得被抬高了一层,受到邢幡的尊重是相当令人感到兴奋的,每个人都喝多了,除了陈羽芒。   他现在很珍惜自己的身体,被爱着就会这样,无论修不修的好,但身体是属于自己的,也是属于邢幡的。   Venn高兴的就是每月一次的问诊,虽然他清楚陈羽芒的情况还是不容乐观,但刀刃再锋利,有包容它的,柔软的鞘,所以姑且没有那么担心。但是陈羽芒确确实实,是治不好的。   “我说谎了。”陈羽芒说。   他指的大概是上次会面的时候留下的话,但Venn没有生气,只是轻轻地说:“我知道。所以我才很担心你。”   陈羽芒别过头去:“看来心理医生真的很难被骗。”   Venn笑着说:“也被骗过的。被骗了很多年,好在结局不错。”   “我的左脑,还会发炎吗?我到现在都觉得我画的那个表没什么问题。”   “这不是一朝一夕的疗程。”他放下手里的工作,摘下眼镜:“下一次见我,我希望有人能陪着你来。”   陈羽芒拒绝了,“他不知道我来。反正你什么都会和他说。我自己来也没什么问题,他先没办法频繁出国,限制很多。”   这个Venn是了解的,只是意外陈羽芒治疗会这么积极。他认真地问了,得到的回答是,“因为不痛苦。”   陈羽芒接了店长,但比较随性,三店从开业以来业绩就是最差的。这不是因为客流量少,相反,住在岛上的大多都是Oz的目标客户,往来存储方便太多了,赚的少是因为陈羽芒不加班,也不让员工加班,到点就关门,即便客户卡着时间来那也只能排到第二天,而且岛上的店不接事故车。   他只是分店店长,不是老板,但和老板关系匪浅。陈羽芒自己就是招牌,目前在国内只有他有资历画线,更别提背后似乎还有个什么靠山。那十年所有接触过陈羽芒的人下场都不是很好,基本都是咎由自取。陈羽芒现在比以前还要敏感,除了邢幡谁碰他都会觉得不舒服,季潘宁说你终于知道珍惜自己了,而陈羽芒对邢幡说,“你也是。”   陈羽芒说:“要珍惜自己。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你。”   电影上映后,陈羽芒原本不打算去看的。缪柏恩为了捧齐研,连姚昭这关都卡了过去,说实话觉得有点鄙夷。但季潘宁想去看看,出镜的毕竟是她的车行。   电影没有想象中那么无趣,但陈羽芒发现女主角呕吐那段居然是自己的片段,愣愣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而季潘宁则是差点将饮料喷出来,哭笑不得地看着陈羽芒满脸复杂。天哪,这人脸上居然能出现这种情绪。   直到在回家的路上,陈羽芒还是很怀疑,“邢幡居然答应了。”   “必然答应了,不然胡敬敢往外放吗?”   “……”   “你自己去看看网上讨论,有人扒出来那段用了替身。还用后期换了衣服和布景。”   陈羽芒有点茫然胡敬该怎么做公关,季潘宁啼笑皆非,“做什么公关,讨论度越高他越受益,有热度不就行,挨骂的又不是他,姚昭都被封杀多久了,现在主要风向是找替身到底是谁。我算是能理解了,你知道吗,芒芒,前两天他还给我打电话说起这事,要约饭,拉上你,他就是想让你进娱乐圈。”   陈羽芒问:“今天这两张电影票也是他给你的?一定要我去看?”   “是给了码,但是我没存。我总感觉他会在门口堵你。”   陈羽芒淡淡地说:“神经病。”   “被确诊的疯子这么评价,胡敬也是功德圆满。”她笑了好一会,终于到了西苑,这台车出入是没有门禁的,就在门口,她将陈羽芒放下。陈羽芒没有谢谢她送自己回家,她也没有等,留下人之后就利落离开了,因为她知道,有人在二楼往下看。   翻修后的西苑更宜居,庭院里也挖了池塘,铺盖着满满的绣球仿景,月色下池水清透,空气里弥散着自然的青草与水香。   陈羽芒没有抬头看,他进了门,脱下鞋子。   客厅亮着灯,最先看见的是茶几上一盘鲜亮硕大的草莓,虽然不搭炎炎夏季,可口味是绝佳的。陈羽芒眼睛一亮,要向水果走去,身后有人抱住了他。   陈羽芒闻到了花的味道,他转身与他接吻。似乎是刚沐浴出来,邢幡赤裸着上身,还有些微凉的水痕,头发没有吹,应该是在等着谁回来,又或许是懒得照顾。陈羽芒伸出手搂着他的脖子,渐渐因为失去力气滑了下去,他在起伏的肩胛与肌肉之间摸到了伤疤,睁开眼,能看到身上遗留下的所有痕迹,是邢幡没有陈羽芒的那个世界。   邢幡听腻了哭泣和撒娇,所以只有沉默着接吻的声音。没有情话,也没有心意可诉说。分明纵溺无度,又一点都不疼惜,唇齿黏咬间,陈羽芒连呼吸都无法放过,贴着烫人的皮肤。   他闭上眼,吞下了所有的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