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O]今是昨非》作者:冬藏   简介:   曾经的程梓嘉张牙舞爪,为了嫁给心上人无所不用其极。   在人世的悲欢离合里打滚,时间悄然改变了他。   情至深、求不得,那便算了吧。   再次见面,从前那个骄矜跋扈的前未婚夫beta,俨然已经成为一个冷漠疏离的浪荡公子omega。   爱情这场戏,你不来,我退场。   总裁文 ABO设定 AO配   标签:ABO、破镜重圆、HE 第一章 再遇   夜色微凉,繁忙的都市似乎是永不停歇,红灯绿酒,依旧喧嚣繁华。   “落幕”——作为k市名头响当当的休闲酒吧,同往常一样,彻夜狂欢。   晚上九点整,韩毅准时赴约。他身穿便服,宽松舒适的上衣也掩饰不住alpha的好身材,惹得酒吧里许多双眼睛自他一进场就粘着。   “哟,今儿刮得哪阵风,我们韩大少终于被盼来了。”严一鸣看见韩毅朝这边走来。   “这不最近太忙了一直没时间。”韩毅抱歉地笑笑,举起酒杯,“我先自罚三杯!”   说罢,韩毅爽快地干下三杯烈酒,酒瓶里已去了大半。   “行了,慢点喝。咱们也理解,不怪你!”孟俊然说道,拍了拍他的肩。   “坐吧!”   “最近忙什么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陪哪个omega过发情期去了呢。”严一鸣打趣道。   “得了吧,就韩毅那德性还能标记哪个omega,我怀疑他要孤独终老。”孟俊然接过话来“可怜了那些苦苦暗恋他的小B和小O,简直就是个芳心纵火犯,渣A!呸!”   “诶,我记得程家二公子,就是那个程梓昊,不是喜欢你很久了吗,你们现在关系怎么样?”严一鸣问。   孟俊然一听,表明了他的态度:“我可觉得这个程梓昊不咋地,虽然清纯不做作得和omega似的,估计背地里心眼不会少,要相信我作为beta对于同类的直觉。”   “朋友而已。”韩毅不屑于多解释,但不想让人误会,也不想贬低他。   严一鸣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别提他了,今天酒吧里可是有许多美人儿,你们不看看吗?”   三人都生得周正,两个高大俊美的alpha和一个风流倜偿的beta谈笑风生,其实已经有很多人在暗处里跃跃欲试,只是碍于寻不到话口一直没有下手。眼看其中一人的眼光瞟向四处,便有一个胆子大的beta上前一步搭话。   “你好呀,这个地方我可以坐吗?”这个模样不错的beta指着韩毅旁边的位置笑眯眯的问。   良久,韩毅没有回答,这个beta就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站着,气氛有些尴尬。   孟俊然解围道:“可惜了,要是个omega说不定可以试着散发信息素勾引他,匹配度够高的话说不定会成功哦。”   “这里是酒吧,哪来的omega。”beta生气地撇嘴,看韩毅还是没反应,没趣地走了。   “哎,好歹给人家点面子嘛。”严一鸣劝道。   韩毅摇了摇头,坦然道:“对他没兴趣,省的浪费时间。来,我们干!。”   严一鸣和孟俊然俨然十分了解他的样子,虽不赞同但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笑,只能举杯喝酒。   算是许久不见,三人聊些最近的趣事也是很开心。途中又有个腰软腿细的beta前来搭讪,孟俊然毫不客气地就笑纳了。   “你们先玩,我去趟卫生间。”严一鸣起身,对着其余三人道。   严一鸣走了,孟俊然和身边的小情人卿卿我我,韩毅悠闲得很,单手端着杯子慢慢往里倒鸡尾酒,意兴阑珊地四顾周围,突然发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这人倚靠在深色的沙发里,合身的衬衣被敞到第二颗扣子,不以为然地展示着精致的锁骨,右手纤细修长的手臂搭在身边人的背后,左手端着一杯血腥玛丽张口饮下。   归于alpha出众的五感,韩毅甚至清楚地看到有些水珠从嘴角落下,溜过线条优美的颈项,滑至布料底下看不见的地方。   韩毅皱着眉盯着这个人,只见他身边坐着的人偶然凑近他耳边低语,昏暗的灯光趁着这番情景更加暧昧。   严一鸣回来时顺着韩毅的视线看过去,吃惊的说:“程梓嘉?”   韩毅脸色铁青:“他知道我们来这儿?”   孟俊然听了也大为诧异,发现了程梓嘉本人之后感到有些无措,向韩毅解释道:“那什么……我也是随便定的地方,没告诉别人。”   “这……他不是去了G市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孟俊然问。   严一鸣回答他:“我三个月前听说他回来了,但一直没见过他,可能一直待在程家?”   韩毅语气森然:“他不在程家,这个月我去吃过便饭,没有他。”   虽然少年时期有些叛逆,但其实这是个与人为善的主。唯独有一位屡次挑战他的底线,手段狠辣阴毒,以至于闹到了韩毅对他嫌恶之至,只想老死不相往来。在k市豪门圈子里,谁人不知程梓嘉和韩毅当年那档子逼婚的破事。   “我们走!”韩毅冷冷道。   孟俊然和严一鸣无法,也知道韩毅心情很是不好,只好起身散场了。出了酒吧,孟俊然就搂着怀里的美人先行离开了。   严一鸣希望韩毅不要介怀:“都五年过去了,你也没必要和他计较。”   韩毅沉声道:“嗯,只要他别再来惹我。” 第二章 交锋   韩毅没有想会再次遇见程梓嘉,至少没有想过这么快会遇见程梓嘉。怕什么来什么,而且还是在一次相当重要的企业峰会后的饭局上。   程梓嘉是作为周氏的老板参与的,入席的列位都是在商界举足轻重的人物。周氏是程梓嘉外公的企业,然而程梓嘉外公已经在三年前就病故了,将周氏交由程梓嘉继承。   韩毅对这个企业并不友好,原因无他,当年程梓嘉就是仗着周氏做靠山才逼着韩家订了韩毅与程梓嘉的婚约。   按照国家规定,哪怕alpha一直不自主结婚,到了28周岁会由系统自动分配匹配度最高的适婚年龄的omega强制性结婚。   这是为了保证人口数量必须强制性执行的国家政策,韩毅早就接受,可尽管如此,周氏用利益威胁逼婚的行径还是令他不耻,更何况,对方是他相当厌恶的对象。   五年来,韩家的发展已经足够韩毅在商场上睥睨任何所谓豪门。但是作为现在韩家当家人,也是东道主,他出于社交礼仪必须参加这次的饭局。   万万没想到会碰到程梓嘉,程梓嘉作为周氏实际掌权人一般不会出席这种聚会——除非有重要经济利益往来。   显然,韩毅对于程梓嘉的担心是多余的,他除了按照宾客顺序的礼貌问候之外并没有向他投以太多力气,反而是对来自M市的霍启十分殷勤。看来,霍氏的贸易线似乎才是他这次来的主要目的。   韩毅不给出任何示意,程梓嘉也不动声色,在座的知道他们之间恩怨情仇的k市商贾们都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装失忆,闭口不提从前。   霍启是一名看上去相当年轻的beta,有着不输alpha的身高,相貌堂堂。   饭局结束后,程梓嘉与霍启仍相谈甚欢。   双方都是英俊潇洒的有为青年,年龄相仿且兴趣相投,渐渐地两人可能也生了别的心思。只见霍启用修长的食指轻轻摩擦了程梓嘉白皙细腻的手背,程梓嘉会意,冲他温柔地笑了笑,轻轻地点了头。   韩毅注意到两人有说有笑地低调离开餐厅,不知道怎的心里很不舒服。   次日清晨,韩毅站在走廊上等着,不出意外地看到程梓嘉从霍启房间里出来。   “为了贸易线?”韩毅淡淡开口问了五年来第一句话。   程梓嘉没理他,继续走向自己房间。   “堂堂周氏要靠老板做这种皮肉生意了?”韩毅嘲讽道。   程梓嘉走到韩毅面前停下,和昔日骄矜的样子不同,并不动怒。他转身面对着韩毅,脸上甚至带着一丝餍足的笑,让韩毅回忆起了那天在酒吧里程梓嘉慵懒的表情。   “贸易线一开始就没谈成。”这一刻,程梓嘉小鹿般的眼睛专心致志地看着他,漂亮的面庞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不过长夜漫漫,我很寂寞罢了。”程梓嘉低低地说,清浅地声音里还带有一些性感的沙哑。   还好,韩毅清楚地知道,这是程梓嘉,所以他没有丝毫动摇。   韩毅面无表情:“无所谓,我只想告诉你,不要再来招惹我。”   程梓嘉呵呵笑了两声,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最后还是郑重应了声嗯,随即洒脱地转身离开。   韩毅一直不懂,当年为什么周老先生这么精明的人会不惜动用周氏的全国资源脉,也要逼着韩家答应把程梓嘉娶回去,只当做是周老先生太过溺爱唯一的外孙了。   其实程梓嘉在严格意义上应该算程家的私生子,只是他母亲太过早逝,家族背景相比现在的程太太过于强大,所以大多数人都会忽略这件事。   程梓嘉的beta母亲与alpha父亲也算青梅竹马、郎情妾意,因为父亲与一名omega,也就是现在的程太太意外结合。   根据法律规定alpha必须为标记过的omega负责,否则将面临终生监禁。程梓嘉的父母迫于种种压力分开,而程梓嘉母亲也在分开后被查出身孕,生下程梓嘉之后郁郁寡欢,太过于福薄以至于早早走了。   周老先生后悔了大半生,当年因为太过古板,没有为他母亲的幸福出过力。所以当程梓嘉提出要嫁给韩毅之后,便不遗余力地想要帮助他。   然后?   然后韩毅细数程梓嘉的种种不堪,一口回绝了这门婚事,满城风雨。   昨日种种,往事如烟。   程梓嘉回到给自己安排的房间,卸下力气躺在松软的大床上双手向两边摊开,闭上眼睛压下眼眶中的酸涩,大脑中一片混沌。   外公也走了,不能任性,世上已经没有谁会不顾一切地爱他、护他了。   程梓嘉长吐一口气,振作地坐起来,拿起手机拨通了乔助理的电话。   “喂,您好。”   “来接我回去吧,贸易线的事还需要其他的合作伙伴,霍氏把这部分放了。”   “好的,我马上去接您,到了给您回电。”   程梓嘉握紧了手中的手机,皱着眉头梳理思绪。他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处理,没时间怀念从前独角戏一般的爱情。 第三章 认错   乔子琦按了门铃,开门的就是眼前这个眼神清澈却带着一点脆弱的程总上司。   周老先生走了以后,程梓嘉全权接手了周氏。那些反对的声音不论根基地位,渐渐被隔离出了核心管理层,直接被送回去养老。而周氏并没有如那些人所言,从此落魄下去,反而业绩稳中有进、节节攀升。本来对他持有的观望态度的其他人也在看到他的雷霆手段后被折服,使得程梓嘉在周氏威望颇高。   程梓嘉发型微乱,神色迷茫,这么软糯的一面如果被普通员工见到了肯定会大吃一惊。平时程梓嘉在公司的形象都是温和亲切却说一不二的,但乔子琦并不感到意外,自从做了程梓嘉的助理之后,越发觉得在公司里程梓嘉的铁血无情只是他的错觉。   实际上这个人呢,骨子里还是就是少年姿态。   乔助理看他还没有准备好离开的样子,便问道:“程总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我先收拾一下自己,弄好了就走吧。”程梓嘉摸了摸自己的头,漫不经心道。   “好的,我去和酒店客房部沟通一下,去为您准备换洗衣物。”乔助理恭敬地问。   “不用了,你吃饭了吗?”   “还没,需要我为您准备早饭吗?”   “一楼餐厅有准备早餐,你先去吃吧,在那里等我就行。”   “好的。”   乔子琦下去了之后,程梓嘉整理好自己的着装,细心抚平那些褶皱,耐心地洗脸刷牙,仿佛在完成什么重要的仪式。当他对着镜子将最后一根头发梳整齐的时候突然笑了一下,他知道他的状态非常好,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被韩毅稍微刺激一下,就心绪难平很久的那个他了。   程梓嘉到餐厅的时候,看到了正在用餐的韩毅,并没有再礼节性的过去打任何招呼,权当他是空气。   他径直走到等待他的乔子琦那桌,在他对面落了座,慢条斯理的吃着乔助理已经选择好了的早餐,一副优雅公子做派。   霍启进来环顾四周,毫不避讳地走到程梓嘉跟前,问:“程总,早安啊。我有幸能坐在您这桌吗?”   程梓嘉温润地微笑:“霍总早,您想坐当然可以。”   霍启看他盘中许多西蓝花,便好奇道:“程总喜欢吃西蓝花吗?”   程梓嘉回答他:“小时候不懂事,才会挑食,长大了之后便有什么吃什么了,没什么忌口。”   “哦?那程总可真是好说话的人。”   韩毅坐的离他们不远,听得到他们的声音。听到这些时冷笑一下,当年程梓嘉挑三拣四何其难伺候,谁不知道程大公子胃口极难讨好。   “程总,我可以就叫您梓嘉吗?”霍启试探地问道。   程梓嘉有些诧异,挑了挑眉,但还是顺从的回答:“可以。”   霍启笑道:“梓嘉,你叫我霍启就好。”   “关于贸易线我们的确是转给韩家接手了,只是还没公布出去,你们要是需要不妨问问韩总。”   程梓嘉摇摇头,淡淡道:“不必了,他不会同意的。”   “怎么,难道梓嘉与韩家有旧怨?”   “是。”程梓嘉回答地十分干脆,倒让问的人不好深究了。   霍启眼神向韩毅转去,恰好看到韩毅也在望向这边,两人眼神在空中交汇,霍启觉得alpha强大的气场让他浑身有些冷,忙把视线转回来。   良久,他们没有说话,很快程梓嘉的早饭就被吃完了。霍启见他快要离开了,用流连的语气问道:“梓嘉就要走了,让我好生舍不得。以后还能以朋友身份约你出来见面吗?”   程梓嘉拿起餐巾,擦了擦不点自红的唇瓣,欣然允诺:“当然可以,和您做朋友我当然乐意之至。”   韩毅情绪有些复杂,理智告诉他应该离程梓嘉远一点,否则不知道他又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是他貌似很难控制自己,只要程梓嘉在场他就很难去忽视掉这个人。这种感觉并不是厌恶,而是情不自禁去了解,去关注。   韩毅站在大门口喷泉边一个人抽烟,见程梓嘉出来,没忍住叫住了他。   程梓嘉抬手示意乔助理原地等他,独自一人走到韩毅的面前,疑惑地看着他。   “你不回程家?”   “不会常回去,也省得给我那后妈和便宜弟弟添堵不是?”程梓嘉悠然回答,动听的声音却是带着豪不客气的内容。   “是你欺人太甚,更何况梓昊根本没有怪你。”韩毅皱眉。   “呵,我最开始就是这样的性格,你要是看不惯又何必一忍再忍,到后来才说我的不是。”漠然的语气让韩毅有些薄怒,眼前的人压根就还是一副不思己过的样子。   他带着一些严厉的语气:“你还是没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程梓嘉摊摊手,浅笑着注视他:“其实是有的。”然后也不继续下去,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   “韩家不会把贸易线给你。”韩毅坚决道。   程梓嘉只觉得意料之中:“嗯,我知道。”   沉默许久,见他没有别的事,程梓嘉就自顾自走了。 第四章 嘲讽   但凡是人,多少还是会有些虚荣。   当初灰溜溜地从k市离开,现下回来程梓嘉也不好做一出粉墨登场的戏码。   但前几天峰会的与会人员里了解当初八卦,对他们知根知底的也大有人在。不论文明进步至哪种程度,男女老少八卦至上是永恒不变的。   没到第二天早上,“程家那个小霸王又回来了”的消息,想知道的人早就知道了。   k市是一座临海城市,秋天的海风吹的带有凉意,海边人不多。“丽宫”是一座濒海而建的豪华酒店,虽然地段不算顶热闹,但景色优美,服务周到,评级更是达到七星,全世界能出其右者也不过五个。   周末,程梓嘉独自一人坐在丽宫的一楼餐厅里吃饭。   这次回来,虽然韩家没出手给他明面上的掣肘,但也没给什么帮助。   各家看韩家不放手给出提示,也不敢擅自跟他们合作,所以让他委实难办了些。偏偏这次贸易线又对他们十分重要,事成之后发展中心可以顺利转到K市这边来,相对只留在G市来说利润更大许多。   贸易线的事迟迟没有着落,让他有些焦虑,但面上不显,左右会有解决办法,只不过是成本可能会高些。   程梓嘉正觉得百无聊赖之际,事情的罪魁祸首出现了。   韩毅出现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身后跟着的赫然是他那同父异母的胞弟程梓昊。两人一个高大俊美,一个长身玉立,倒是十分登对。   程梓嘉低眉浅笑,感叹于自己的变化。要是放在当年,他恐怕早就冲上前去指责他们一番,哪顾得欣赏。他没打算去搅扰二人,但没想到反倒是二人主动靠近了他。   “哥!”程梓昊惊喜地叫他。   “真的是梓嘉哥,毅哥你看我没认错吧。”尾音还带有一丝上扬的兴致。   程梓昊欣喜地问他:“我们可以和你坐在一起吗?”   韩毅面露不赞同的神色,正要阻止他,被程梓嘉抢先一句:“好。”   “哥,你回来也不常回家,爸一直想你。”程梓昊语气亲密地抱怨他。程梓嘉想,以局外人角度来听,这家人该是兄友弟恭的。   在某段时间之前,程梓嘉根本没认为这个弟弟会对他构成威胁。程梓嘉处处比他强,不管是成绩还是长相,连身体也比从小体弱多病的程梓昊康健许多。仗着这份出色和强硬的母族背景,从小到大,程梓嘉没少欺负他。   韩毅在一旁,程梓嘉碍于商场上的事多少有些顾忌。他摸不准程梓昊心里在想什么,回答得谨慎:“我这次回来事情比较多,一时半会儿是不打算回去。”   程梓昊听了也琢磨出了这话里的敷衍之意,小心地问他:“哥……你是不是还顾忌以前的事?”程梓嘉这时要是还猜不透他的目的,就白在程家住了二十余年了。   “哪里的话。”   “你不要这么想,咱们到底是一家人。”程梓昊急切地说道。   程梓嘉嗤笑一声,话里带着笑意:“你要真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了。”   因为程梓嘉毫不留情面的嘲讽,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   “程梓嘉!”韩毅颇含不悦的斥责声入耳。   程梓嘉听了笑意更甚:“干什么?”   程梓昊打圆场道:“没事,饭菜来了。毅哥,我们吃饭吧。”   韩毅沉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程梓嘉觉得这两人真是好笑,用吊儿郎当的语气回答他:“我还不能来这里吃饭了?讲点道理韩大少,是我先来的。”   是了,从前程梓嘉就喜欢来丽宫吃饭,他的太刁钻,丽宫精致美味的菜肴对了他的路子,他常来。   “更何况,我现在就住在丽宫顶层啊。”   闻言,韩毅迟疑地露出疑惑地神色:“你不是恐高吗?”   程梓嘉挑挑眉:“难为韩大少日理万机还记得这件小事。”   “你装的?”韩毅不可置信道。   程梓嘉不争不辩,但笑不语。   “哥哥以前确实有恐高的,可能几年不见给治好了吧。”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程梓昊竟然帮他解围,韩毅的脸色缓解几分。   “我几时敢做不敢当?”程梓嘉依然是调笑的样子。   程梓嘉的话让韩毅回想起了他从前的恶劣行径,眉锁更深。   “你们接着吃,恕我不奉陪了。”程梓嘉正色,用疏离的口吻,结束了这场并不让人愉快的对话。   “还有,既然知道了我住在这里,你们记得少来。”   撂下这句话,不等韩毅的反驳他就离席了。   曾几何时,程梓嘉行事乖张,对人的好恶都敢浮于面上,不愿意也不需要看人脸色行事,比如今不知要肆意妄为多少倍,韩毅也没说不好。   他咀嚼着过去,有些苦涩,身边就只这么一个人时时宠着他,还能将他宠坏了。   当他发现程梓昊对韩毅的情分时,像个被抢走心爱的玩具的孩子一样勃然大怒,想方设法针对对方,拼尽全力也没能守住心底最珍惜的。   那时居然天真地以为可以桀骜骄矜一辈子,现在想想还真是可笑。 第五章 游戏   程梓嘉已经竭尽所能的避开韩毅了,但在有心人的故意安排下,某些碰面在所难免。   当年程梓嘉目中无人,在从前那群纨绔里树敌颇多,偏生有个狠戾的主拦在前面,才没人敢动他。一个没有韩毅维护的程梓嘉,不少人暗地里摩拳擦掌。等着看好戏的人都蠢蠢欲动,这才安排一个局来探探风声。   收到这个邀请的时候,程梓嘉已经领略到了这个局背后的意思,但对方打着为他接风、共图发展的旗号,他实在不好拒绝。   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到场的时候,包厢里人已经不少了,韩毅懒洋洋地坐在中间。韩毅瞄见他来了,眼里有些意外,他事先也并不知道程梓嘉会来,一脸严肃地看向旁边的始作俑者——许诺。   许诺作为一个alpha,得天独厚的模样和家世使他一直游戏人间,早年间更是有一段不务正业的风流历史,也就是因为如此在从前没少领教程梓嘉的奚落。不过他也没记恨上程梓嘉,这次的局纯属看热闹不嫌事大。他眨眨眼睛,在一片对程梓嘉的起哄声中冲韩毅不怀好意的笑笑,俨然一派吃瓜群众的做风。   程梓嘉还没到一会儿,东一句西一句的问题夹着调侃就让他应接不暇。好在虽没有韩毅护着,他也不至于被这点问题就难倒,能答的尽量答,不好答的委婉着答,也不掉别人面子,眼见着段位不知比从前提升了多少。   虽有人存心看他笑话,但也知道程梓嘉如今正掌权,韩家没有明着排挤他,脸面还是要给的,总不能上赶着给人家下绊子。一计不成,又心生一计。   一群人拉着程梓嘉硬是玩起了“国王游戏”。这群人家大业大的,几年前年少轻狂更是玩得疯,现在虽收敛些,但玩游戏还是有点放浪的。   显而易见,这个游戏就是冲着程梓嘉来的。没多久,程梓嘉收到了第一个国王的命令。   “脱衣服。”“国王”居心叵测地指挥他。   这事儿搁以前,程梓嘉绝对不会搭理的。金贵的小少爷才不会大庭广众下做这种事情,不把对方狠狠羞辱一顿就不错了。   “好啊。”现在的程梓嘉是众人始料未及地放得开。   他抬起纤细的手腕,用白嫩细长的手指一颗一颗解开衬衫,露出精致的锁骨,白皙的胸膛,劲瘦的腰肢,紧实的人鱼线。清俊的面庞并无羞郝之意,只当是一个普通的游戏惩罚。   程梓嘉轻巧的解开裤子的扣子,拉下拉链。好在裤子还算有些紧,并没有滑下来,只是门户大开露出深色的内裤,某些形状若隐若现。   毫无疑问程梓嘉是性感诱人的,韩毅能够感觉到周遭许多人呼吸声变得深重了。   他刚想出言阻止,就看见程梓嘉抬起头狡猾的一笑:“这算脱了吧。又没说脱到什么程度,再下来怕是有碍观瞻了。”   众人被韩毅作为原生alpha无意识散发的强大威压镇住,暗想着还是不要太过分为好。   游戏继续着,这一轮许诺抽到了国王。他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韩毅,于是程梓嘉得到了第二个命令。   “挑选在座的一个人,舌吻一分钟。”   程梓嘉又不是感官失灵,方才韩毅的气场他理所应当地感受到了。他很清楚地明白众人想看的是什么,所以他怡然地走到韩毅面前,仰首仔细瞧着对方的漆黑的眸子。   踮起脚尖,他双手环着韩毅的颈项,把唇凑了上去,温柔地舔舐,企图撬开对方紧抿的双唇。敞开的衬衫使他的肌肤紧紧的贴着对方,他甚至微微动了下身体,在对方身上磨蹭了一下,似在催促。   韩毅没有回应他,似乎是楞了一下,下一秒回过神来,用手抵在他肩上将他推开了。   “不解风情。”程梓嘉歪头,只嗔不怨。   他环顾四周,像是在接着寻求一个合适的配合对象,随即不慌不忙地走到一个一脸茫然的少年面前,少年有些不知所措地抗拒。只见他低声在少年耳畔说了什么,少年便平静下来。   程梓嘉一个转身随意地坐在就近的沙发上,一把将少年圈进怀里就是一个热辣的法式舌吻。刚刚因为韩毅还有些冷清的氛围一下子就变得热烈了,众人直接忽视掉了韩毅的低气压,积极地起哄,甚至有好事者吹起了口哨。   待许诺看清程梓嘉搂着的人是谁之后,看热闹的心情一下子就消失无踪。只见他大踏步向前,匆忙握紧少年的手腕,将少年从程梓嘉怀中拉起带到身边,只留下一句“今天就到这里就散了吧,时间也不早了。”就迅速离场。   众人虽觉得没趣,但也只好散了。   程梓嘉慢慢悠悠地扣上衣服扣子,拉好裤子拉链。其他人都识趣地先走了,只留下韩毅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你今天是什么意思?”   程梓嘉装傻:“什么什么意思?”   韩毅不语,似是不满意他的回答,他接着道:“逢场作戏嘛,您这么有魅力的alpha我不亏啊。”   韩毅质问他:“你利用我?”   程梓嘉粲然一笑:“那也得我有利用的本儿,我都不知道原来韩大少这么在乎我啊。”   韩毅眯起眼睛,神色明显不悦,没再多说。   机会送上门了,怎么能浪费?徒留程梓嘉一人静坐着慢慢有些出神地想,他当然知道。   哪怕韩毅再讨厌他,他对韩毅的吸引力毋庸置疑,因为   ——那是刻在血肉里的牵绊啊。   经此一役,他可以确定,贸易线的事妥了。 第六章 变化   短短一个星期不到,程梓嘉就收到了章程明晰、条件优渥的电子合同,经手人就是那天的少年。   他细细斟酌合同的细节,慢慢推敲最后的得失,一一完善双方的分工。   手机响了,是未知号码,程梓嘉知道那是谁。   “你好,许小公子。”   那边传来少年人清脆的嗓音:“谢谢你。”   “举手之劳而已,”程梓嘉了然,“一个吻换到了这么丰厚的报酬,是我赚到了。”   少年浅笑,只听声便能感觉到他的朝气蓬勃:“不客气,本来就是互惠互利的合作,韩毅那边不会对你有动作,我很放心。”   程梓嘉应了声,感叹:“你们是金玉良缘。”   “你和韩毅是旧情未了?”少年明目张胆地打探。   “是,也不是。”   不想再继续谈论这个,程梓嘉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与对方周旋了几句,定下了签订合同的时间,便挂了电话。   旧情未了吗?程梓嘉面无表情地想,可是他推开我了啊。   他仰身后躺,靠在舒适的办公椅背上,轻轻地给自己按压钝痛的太阳穴,长时间盯着屏幕,眼睛有些花。   分明了却了一桩心事,脑子却更加沉重。无意间瞥见不远处摆着的那盆吊兰,贪婪地盯着那一点绿意。暖气十足的办公室,也捂不热周身的寒意。   这事成了,没几天周氏便要准备开始转移发展重心,他需要今天把工作都做处理完,明天还要回一趟G市布置工作。   下班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程梓嘉在高楼大厦下看着漆黑夜色一阵不知所措,然后又摇摇头自嘲了这些多愁善感。不愿回丽宫,他让司机把车开去了落幕。   他身体疲惫至极却毫无困意,只觉得无边无际的落寞。点了许多酒慢慢地尝着,想要醉过去却时刻保持清醒。   放纵又克制,颓丧又美丽。   他偎在宽敞的沙发一隅,冷眼看着别人嘈杂,嬉笑,好像自己也多了几分热闹。   有人不请自来坐到他身边,那人说话,他应着,那人冲他笑,他回以淡淡的笑。对方凑上来耳鬓厮磨,他眯着眼睛,像一只被捋顺了毛迷迷糊糊的猫。惹得那人心痒难耐,急急忙忙地想带他离开。   “你是alpha。”他开口,是确定的语气。   “是。”那人回答他。   他仰首,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白皙的脖颈上喉结滑动,诱惑人心,无比多情。然而薄唇轻起却吐露出无情的拒绝:“我不和alpha做。”   “为什么?”   “你们总是乱咬人。”他明明笑着,却让那人感到无比清冷。   “那又怎么,你又不是omega。”那人觉得奇怪。   他不再搭理那人,为自己倒上新的酒,将眼波扫去别的地方,俊秀的眼角眉梢违和地沾染着妩媚。   那人还想纠缠,却被一只手搭上肩,眼前的人比他健硕许多,还一脸与这位美人熟识的样子,他已经被拒绝,只能不甘心地退开。   程梓嘉睨了一眼韩毅,“我谨记您的教诲,没有主动去招惹您啊,韩大少又是哪根筋搭错了?”   韩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要看到程梓嘉与别人亲密得过分便觉得心中万分不耐烦。他提醒自己,程梓嘉不能沾,和漂亮的皮相不一致,他本性自私自利,不择手段。   “五年过去了,你说话还是没长进。”   程梓嘉的心脏仿佛被一根软刺扎了一下,血流成河,前几天刚生出来的希冀还没成型,就瞬间分崩离析。幸运的是,在五年前他就已经体会到心如死灰,所以这些根本不痛不痒。   “我怎么记得,您当年形容这是纯粹,夸赞我挺好的?”   韩毅像是听到了笑话,开口反问他:“你觉得你纯粹吗?”   程梓嘉没有像以前那样和他闹,温柔地说:“我理解,现下厌恶我了,自然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他不再看韩毅,含起一口酒,扯住一个跟前经过的男人的衣裳,站起来给这个男人使了眼色,漂亮的眼睛灿若星辰,情深似海。当着韩毅的面,嘴对嘴把那口酒哺给了一个陌生人。他道了声谢谢,让这人离开。那人觉得有趣,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他给那人留了联系方式,对方从善如流地离开。   他笑吟吟地转身对韩毅说:“没必要恼我,我没有缠着你爱我了啊。”   日夜交替,斗转星移,时间抚平了他的偏执,人事压抑着他的爱恨,他只能向韩毅从容地展示放手的释然。   程梓嘉走近他一步,低声讨好:“所以韩毅,我知道错了,你就放过我吧。”   韩毅看着这样的他,莫名的恼火,半天才回了一句:“最好是这样。” 第七章 标记   凌晨六点,程梓嘉和乔子琦就驱车奔上了回G市的路。细数起来,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回来,周氏总部一切按部就班,在计划的轨道里有条不紊地运营着。   暂时接管部分工作的乔副总工作能力一如既往地值得信赖,和他的儿子乔助理一样,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程梓嘉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选择以后让乔亚青负责G市的工作,就干脆大方放权。   乔亚青身位孤儿四十年前被周老先生收养,一直以来都十分尊重周老先生。在程梓嘉的母亲早逝之后,更是代替了独女陪伴了孤独的周老先生多年,比起一直呆在程家的程梓嘉,更好地尽了孝道。   程梓嘉想到自己刚回到周家的日子里,沉湎于自己的世界,执着于缥缈的爱情,给周家这么多麻烦。   等到他能够走出来开始新的生活,周老先生已经已经查出了癌症,身体各方面机能迅速下降,纵是再怎么挽救,不到两年人就病逝了。   程梓嘉心中悔恨非常,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他由衷地感谢乔亚青父子二人在他成长之前对外公的体贴照顾。   他用最快的时间和乔亚青说明了在K市取得的突破性进展,所有高层管理都准时到场。这次关于周氏转型的重要会议由程梓嘉主持,乔子琦辅助和记录,马不停蹄地开了四个小时   程梓嘉给管理层详细部署了未来三个月的工作,制定了严密的计划目标。特别强调了这次公司核心转移的重点,确保各项工作万无一失。   等到结束所有工作,已经是下午四点了,距离梁昱安排的两点已经迟到了两个小时,他连忙叫上司机,尽快赶往了常去的私人医院。   “大忙人呐,我以为你再也不来了呢。”说话的人是梁昱,他的主治医生。虽然现在不常见面,却是他先前五年里为数不多的好友。   梁昱是一个在业内声名鹊起的内科医生,作为一个omega能够取得这样的成就在当今社会少之又少。   “真的是因为工作才来晚了。”程梓嘉对他歉意的笑,“最近一直在K市,之后公司也会主要在那边发展,以后可能是不能隔一月就能来一次了。”   “哦?你找回你的alpha了。”听到程梓嘉提到K市,梁昱第一反应就是程梓嘉那个没良心的alpha。   程梓嘉眼神暗了暗,“是为了公司发展,重心迁去K市会有更大的经济效益。”他对于那个标记他的alpha避而不谈。   梁昱见他有些疲累,也不为难他,领着他做了精细的检查。   看着面前的报告单,梁昱满意地对他说:“你体内的信息素被抑制得很好。”   “我之前和你说过,这种腺体注射抑制剂的方法最多管五年。现在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最多一个月你会恢复发情期,需要提前准备一次性的抑制剂喷雾。”   “不能再次给腺体注射吗?”程梓嘉望着他,“使用抑制剂喷雾的话,不确定因素太多。”   “程梓嘉,”梁昱严肃地告诫他,“腺体注射对身体会有损伤。”   程梓嘉垂眸,嗫嚅道“如果是那方面损伤,我觉得问题不……。”   梁昱打断他,提醒道:“再次注射等于腺体阉割,你将不可能受孕。”   “我本来就很难受孕。”程梓嘉低声说。   梁昱不理会他的争辩,向他阐明厉害:“你曾经受伤被迫失去过一个孩子,受孕几率就不高。这五年来,你为了把自己伪装成beta进行了腺体注射,抑制剂不间歇地直接作用于腺体,受孕几率变得更低。现在除非你遇到一个匹配度极高、更方面极度契合的alpha,否则你想怀孕,简直是天方夜谭。”   程梓嘉略微思索了一下,下定决心:“还是直接腺体注射吧。”   “周氏已经步上了正轨,就算有人发现你是omega,也没能力再掀起风浪。你究竟是为什么一定要走到这一步?”梁昱实在不懂他的坚持。   “标记我的这名alpha是一名原生alpha,没有人可以覆盖这个标记。”程梓嘉陈述了一个冷酷的事实,“我已经不可能和别人真正在一起了,而他已经抛弃我了,与其被发情期支配而丧失自我,我宁愿做腺体阉割。”   “就算做了腺体阉割,你根本不可能完全忘了他,你们是契约伴侣关系!”   “腺体阉割只能让你的发情期消失,你们的羁绊,你对他的依赖,你的所有生理需求都不会消失!”   这一刻,程梓嘉比自己想象中更冷静,他甚至可以反过来安慰好友:“我可以的,这五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你和你的alpha没有可能了吗?”梁昱为他心疼,“没有任何alpha可以真正拒绝自己omega,我希望你再试试。”   “五年前,我就已经做过所有努力了,他拒绝和我在一起。”程梓嘉悄声说。   梁昱火冒三丈,心里骂了这个不负责任的alpha无数次。   “他凭什么拒绝你?他必须和你在一起,否则就让他坐监狱去吧!”   程梓嘉摇了摇头,扬起一个笑容:“何必呢,他不爱我,这是事实。”   “哎,”梁昱叹气,“就算再次注射也得等到先前失效的抑制剂完全代谢。至少还有半年时间,这半年,你先慎重考虑一下吧。   “现阶段使用需要的抑制剂喷雾得去专门的医院实名制领取,你千万别忘了。”   程梓嘉哑着声回答:“好。” 第八章 电话   不想荒废了外公的心血,程梓嘉兢兢业业、不辞辛劳,生怕行差走偏半步。   深谋远虑、抢占先机是企业生存、壮大的根本。合同签定之前,没有人敢浪费哪怕一分一秒,只挪了一天时间处理完G市的大小事务,时间紧、任务重。从梁昱那儿回来之后也没闲着,夜里快转点了才能从公司里回去睡了。   如果能习惯坐飞机自然节约许多时间,单单这个恐高症程梓嘉一直难以克服,万般无奈下只能每次都将就着这慢得许多的交通方式。翌日凌晨,天光未现,就启程赶回了K市。   方才过了K市边界,还未至城区,三催四请的电话就来了。堆积如山的事情等着,作为周氏现任当家,也是这次项目的牵头人,他当然躲不得清闲。   谈运输合同、盯生产进度、接见境外商家、设置全球化品牌营销策略,程梓嘉忙得昏天黑地,乏得不想睁眼,带着乔助理都有十几天就宿在公司了。   K市的周氏大楼所有人都像陀螺一样忙得团团转,不敢慢了一点儿耽误事情。累到极点脑子里还是紧绷着一根弦,想到这次周氏打开海外市场会带来的巨大效益,程梓嘉的欣慰代替了怠倦,这么多天的辛苦也值了。   日子一转眼飞快过去,众望所归下项目成功运转,初期效益成绩喜人。   这天周五,程梓嘉终于放心地宣布本周已经不需要加班了,员工们个个欢悦起来、   难得结束连轴转的日子,能够提前下班,他只想早早地回丽宫,洗个舒坦的澡,再美美地睡上一觉。   前脚刚按下电梯键,后脚就接到了程家打来的电话。   号码是程家的座机,他继母打来的,说他爸惦念他了,希望他能够回家一趟。   对于这个父亲,程梓嘉感情有些复杂。   一方面,程梓嘉从小就知道,他之所以刚出生就没了母亲,很大一部分归咎于这个父亲。如果当初不是他的alpha父亲在热恋时中了别人圈套,意外出轨一个omega,还不小心做了完全标记。那么视爱情如生命的beta母亲,会幸福地嫁进程家,他也会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另一方面,童年时期懵懂无知,继母虽然没有可以委屈他,但偏心是肯定的。程太太不仅对他没什么细心关照,还给程梓昊灌输些提防着他的心思。家里的管事和保姆们都看女主人的脸色,碍于周家的背景不敢欺压小孩子,却也相当忽视。从小唯一能给他温暖的就是父亲,每次不小心犯错,父亲都会尽力维护他,偏袒他。   但是,总归还有其他两个人在程家。为了程梓昊,当初他爸对他也挺失望的,同程太太一起将人逼走了。   程梓嘉心里跟明镜似的,那个家大多数人不欢迎他。叛逆期已经过去很久了,人家和和美美的一个家庭,他才不想去破坏他们。   于是推脱工作很忙以至于没时间回家,婉拒了继母的邀请。   坐车回了丽宫,他就放司机下班了,后面几天也给放了假。这段时间他四处奔波,司机也跟着加了不少班。   丽宫的顶层都被整个包下了,这里海天如画,视野开阔,只可惜他没法往下看,平白辜负许多美景。   知道自己为什么执拗于这个地方,但明明前尘往事早已随风散去……   难道是口是心非吗?   他有点看不起自己,想着过几天还是换个地方比较好。   当年离开前还不忘最后挣扎,那天托人给韩毅捎了个信,说晚上在丽宫顶层等着。   等了三天,韩毅没来。   程梓嘉把自己埋在浴缸里,屏住呼吸,享受窒息感。直到坚持不住了才冒出头来,爽快地大喘气,这就体会到活着的意趣了。   自由地呼吸就够让人舒坦的。   泡完澡,他随意擦了水珠,草草吹了头发,一身轻松。客厅里摆着一盆绿植,上前捻了捻叶尖,叶尖便分开了,这是小时候一个人闲着无聊,跑后院儿常玩的。   慢吞吞地走到床边,他轻轻打开床头柜的抽屉。   里面有一个首饰盒子,被宝贝地打开之后出现了一个耳钉,做工精美,花纹简单,款式大方。   青年摸了摸左耳还未完全闭合的耳洞,叹了口气,把耳钉重新戴了上去。   没关系吧?反正这都是他一个人的事。   半躺在软绵绵的床上发了一会呆,天就黑了。阳台的窗帘没拉,床对着这个方向,恰好看着夜空,心想着海边的星星一闪一闪的,衬得K市的天挺好看的。   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这“月是故乡明”的感叹,毕竟他原来在这方面粗枝大叶的。   整个人平躺下来,一放松没多久就睡着了,他迷迷糊糊地想起来梁昱嘱咐要去买抑制剂喷雾的事情。一忙起来,差点给忘了。 第九章 医院   拜这段时间被培养的生物钟所赐,本来打算睡个懒觉的程梓嘉早早地就醒了,准备去医院领抑制剂。   司机休假,他自己开车到了医院,顺利地倒车入库。   挂号问诊,医生听了他的要求之后狐疑地打量了他许久——他的外表实在不像一个omega。   寻常来说,omega生的柔弱纤细,而程梓嘉虽然姿容秀丽,却身材高挑,肌理紧致。没有alpha那么伟岸,但也是任谁都不会认作是娇嫩的omega的挺拔体态。   程梓嘉无奈,拿出自己的第二性别证明,让医生反复确认了好几遍。   “对不起,刚刚没有恶意,只是你长得不太像个omega。”医生向他致歉。   程梓嘉耸耸肩,“没关系,我22岁才分化,所以omega的表征不太明显。”   医生有些吃惊,“22岁?那是相当晚了。”   “对,在此之前我也以为自己是一个beta。”   医生把处方单递给他,“去一楼缴费之后,在七楼医药室领取抑制剂就行了。”   程梓嘉看了,迟疑地问:“医生,请问这个是多久的量。”   “一瓶,当然是一次的量。”   程梓嘉礼貌的微笑,“可以多开一些吗?”   “抑制剂有严格用药规定,抱歉。”   “好吧,谢谢您。”   程梓嘉拿着处方单进了电梯,按下一楼的键准备去收费处,下降途中电梯在五楼停了,门一开,竟然迎面碰到左手上缠着绷带的韩毅,身边还跟着一个让他有些眼熟的人,一时想不起是谁。   韩毅看见他也有点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身体不舒服,来开点药。”   相顾无言,三人在电梯里沉默着。   程梓嘉忽然回忆起了这个人是谁,皱起了眉头,觉得事态有些紧急,思索再三还是决定提醒一下韩毅。   他郑重地问:“可以和我单独谈谈吗?”   韩毅微微讶然,毕竟程梓嘉不久前才表现得想离他远远的样子,“如果是旧事重提就不必了。”   程梓嘉肯定地回答:“是公事。”   医院里人来人往,也很难找到私人聊天的地方。韩毅让随行的那人在大门口等他,和程梓嘉去了一楼接待厅。   程梓嘉先是问候了一下:“你的伤怎么来的。”   “误伤,”他不在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你有什么事吗?”   “刚刚你身边那个人是不是来找你投资的?”程梓嘉思考着怎么和他说。   韩毅回答:“是。”   “你们谈的怎么样?”   韩毅闻言有些奇怪,也认真回答他“具体内容需要保密,但是可以透露合作意向是有的。”   程梓嘉沉吟片刻,“这个人和周氏从前某些旧人有些牵连,我曾经发现员工利用职权之便,试图凭借公司账面掩盖偷转一笔巨额资金。他解释说是他私人理财相关流水,我觉得不对劲,没留情面,将这人从周氏开除了。细想之后总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所以请了一个人偷偷地跟踪了半年。”   程梓嘉有些不自在:“当然这种行为不可取,我只是怕他对周氏不利。”   韩毅示意他说下去,程梓嘉接着道:“他和今天你身边那个人有来往,一起合作竞标了一个房地产开发项目。旧城改造相关的,包括一些G氏的地标性建筑,台子都没搭,提前开盘收取了不少普通老百姓的买房投资钱,数额不小,近百亿。”   “提前这么早做房屋预售?这小子倒是高瞻远瞩。”韩毅不无嘲弄地感叹。   “按道理来说这种大工程是需要提前准备人员和材料的,但他们只做足了前期规划,一直没有真正动工,当然每个借口都很靠谱。你们旗下有涉及房地产业,应该明白,有一部分昧着良心的房地产从业人员一开口就是天花乱坠,更何况他们可能早就培训好了相关话术。在他们这群人的人安抚下,普罗大众一直被蒙在鼓里,不知道他们变相集资。”   韩毅挑眉,“你怎么会想到他是刻意敛财,而不是缺少部分启动资金,毕竟他的个人征信是完美的。”   程梓嘉解释道:“因为曾经拿过南边那边的旧城改造项目,利润不可观,某些地方甚至是亏本填了窟窿,以此获取了当地政府的信任。估计是各方面都打点好了,现在账面上信用度好得不行。”   他将声音压低了些,“只有跟久了那人,深挖了他的底才会发现有些不对劲,他出身贫寒,打架斗殴,勉强读完了初中。除了能言善道没有其他的本事,就连出口成章的能耐也是特意去背的四书五经来舞文弄墨。”   “在他的履历里,十七岁就靠炒股起家,靠炒房暴富。看似励志,实则不合逻辑。”程梓嘉笑了一下,“你见过什么都不懂就可以在股市上所向披靡的人吗?”   “相信你也注意到了,他现在特别有钱,字面意思上的有钱。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样样都是顶级配置,名下有好几家注册资金过亿的空壳公司,甚至对古董也颇有研究,私下里得了不少拍品。钱是从哪来的?”   韩毅点头,“他这个段位,的确是进得太快了。”   “这说明了什么?”程梓嘉反问。   见对方不言语,程梓嘉敲了敲桌子,接着说:“如果拉不到投资,G市那些个地标性建筑极有可能就是新的‘城市伤疤’。不是我拦着你们发财,他手上大概不止G市那些表面前景无限好的烂摊子。一旦拉你们入伙,大头就不是他们顶着。他卷钱走人,至多也就是成了老赖,远遁他乡。而韩氏,起码要补三百亿以上的亏空。”   看韩毅表情十分凝重,程梓嘉干巴巴地补充道:“不过,这些事我根本没有直接证据,都是臆测。”   韩毅知道这不是件小事,对他点点头,“行,我回去派人仔细查里面的事。”   “先谢谢你。”   这也算是这么久以来,程梓嘉和韩毅的第一次友好相处了。 第十章 回家   匆匆送走了韩毅,程梓嘉在一楼缴费成功,买到了梁昱叮嘱的抑制剂喷雾,没有多做逗留,利落地离开医院回了丽宫。   难得的假期,他想好好一个人好好放松一下。丽宫建有紧靠着大海建造的露天私人泳池,   与大海只隔着一个不高的围栏,与在海里游风情相似,但精心准备的淡水的水质比起海水要让人感到舒适许多,程梓嘉提前预定了一个下午的时间。   恰逢中秋前后,天朗气清,日光也不晒人,能自由地穿梭在泳池里,十分惬意。   他也不上岸,半身仍在水里,懒懒地伏在池边。刚给自己到了一杯红酒,就听见不远处的手机响了。   身上都湿漉漉地,他也不方便伸手直接去拿,于是直接语音解锁通话。   扬声器里传来的是他爸略显沙哑的声音,唤他名字,“嘉嘉。”   程梓嘉一愣,片刻后回过神来,低声回答:“嗯?”   他爸在那头亲切地说:“你弟弟明天要出差,这次没两三个月回不来。中秋快到了,趁着现在人都在,明天回来吃顿团圆饭吧。”   程梓嘉下意识就想拒绝:“我……”   “都已经五年没见你了。”程父谓叹。   程梓嘉犹疑地说:“可是……秀琴阿姨他们见到我不会开心吧。”   秀琴就是现在的程太太,他的继母。程梓嘉从前的确犯了错,惹得她容不下他,直言让他滚,不想再见到他。   电话那头叹了一口气,“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无论如何,我们是一家人。”   程梓嘉没有回答,电话里安静了一会儿。   “好吧。”   周日下午,程梓嘉自己亲自买了一些礼物,开车去了程家吃晚饭。   饭桌上,程太太只吃自己的,不说话。倒是程梓昊,一个劲儿拉着他问东问西,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程梓嘉虽然还是不太待见这个弟弟,但也不想让场面太难堪以致扫了长辈的兴致,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他。   吃完饭,程父冲着他说:“嘉嘉,你跟我到书房来。”   “我也要去。”程梓昊一派无邪的模样。   程父制止了他,“我和你哥有话说,你明天就要走了,先陪陪你妈。”   程梓嘉跟着他来到书房,把门关严。   “你怪我吗?”   程梓嘉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不怪。”   程父坐在椅子上点了烟,烟雾缭绕间感慨,“你莫要怪你秀琴阿姨,她也是被逼无奈嫁给我,心里总归是怨的。”   他向程梓嘉追溯从前,“我是真心爱你母亲,年轻时只想着要出人头地,配得上她。太急于求成反倒是中了别人的计。好不容易逃出来,遇到你秀琴阿姨,她好心救我,我却没控制住药性标记了她。耽误了她,也辜负了你妈妈。”   程梓嘉低眉,眼睛看着地板,“这个我知道,听外公讲过。”   “这些年来,她对你如何我是知道的。虽然没有坏心,却也没办法真正做到视如己出。你从小就没什么人仔细照顾着,我知道你委屈。”   程父看着他,继续说:“所以我每次都向着你。你成绩比他好,总是明里暗里奚落他。你在公司里压着他一头,砍他的方案、灭他的威风。这些我都可以偏帮你。”   “可你伪造绑架,让韩毅在你们之间二选一。梓昊身体不好,又事先不知情,被吓得犯了心脏病。好不容易痊愈了,又被从二楼推下来,你秀琴阿姨就是无论如何不会轻易原谅你了。”   程梓嘉辩驳:“那天不是我推的,是他自己故意摔了下去,还拉了我一起。”   “我相信你。可是我也理解你弟弟,他又何尝不委屈。他就任性那么一次,你就让让他,可以么?”   程梓嘉眼眶有些热。诚然,他没必要去和程梓昊计较,他样样比程梓昊出色,可是他还是嫉妒程梓昊。   正如小时候家里买的模型玩具,只要是程梓昊想要,总是归他的。程梓嘉有钱,甚至比整个程家还富有,他可以去买新的玩具,但终究不是他最想要的那个了。   在韩毅出现以前,程梓昊除了平庸一些其实也没什么大错,是他对这个弟弟言语间刻薄了些。程梓昊非但不记恨他,还处处讨好他,想和他变得亲热。   大概是因为真的喜欢上了韩毅,他才慢慢学会挑拨离间,最后甚至用苦肉计陷害了程梓嘉。   程父再开口,语气有些沧桑,“你们都是情有可原。”   种了因,才得了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程梓嘉闭上眼睛,当时自以为不可一世,其实最格格不入,害得家里不太平。   他得到了开解,心里却更加难受。 第十一章 帮忙   韩毅从医院回来,立马组织底下的人紧急调查胡长远的底细。果然如程梓嘉所说,根本查不出什么猫腻。他略一思忖,让秘书去安排人查他的私人进项。第二天,就等来了想要的消息。   “韩总,这个胡长远说是少年暴富,其实在两年之前一直没有什么大的开支。直到接手G市的项目开始,突然大肆置办豪宅名车。当年一直跟着他的兄弟名下都有市中心的房产,就连扫地阿姨也已经拿到年薪百万,都是从他私人账户里划的,没有纳税步骤。”   “呵,他对人倒是大方。”   “周三购入了一辆游艇,直接划用的对公账户。”   “一个房地产公司的公车是游艇?我记得他们是股份制公司吧,股东们就由着他?”   “是的,公司法人写的是他妹妹的名字,所有对接项目签字都是由他父亲完成,具体股东的信息已经以电子邮件形式给您发了过去。”   “妹妹?看来他已经找好了替罪羔羊。”   韩毅打开邮件,果然在股东信息里看见一人曾在周氏任职。   “给投资部去个消息,让他们以资金周转困难为由,停止和那边的接触。”   韩毅语气变冷:“把这个项目直接负责人开了。告诉他们,如果再出现这样的纰漏,一整个部门都给我走人!”   周日下午,韩毅和严一鸣聚在一起打桌球——严一鸣打,他吊着个绷带干看着。   “所以你是差点上了一个潜在诈骗犯的当?”严一鸣听了韩毅的描述,惊异地问。   韩毅闷闷地答:“嗯。”   “这人也是够可以的,什么都还没个影子,提前收了房款,政府那边有补偿款,拆迁那边还有保证金,你的投资再一到账,齐活儿!可不就跑路了吗。空手套白狼,人才啊!”   懒得理会其中调侃的意味,韩毅强调:“账面上做得漂亮,安抚工作也到位。他底下那群兄弟算是没白拿走那么多钱。”   严一鸣上下打量他,“你底下的人周末也够忙的,现在打算怎么办?”   韩毅撇撇嘴,“没证据,只能举报。取证得交给相关部门,希望能提早解决,这里面可有几百亿是G市老百姓的血汗钱。”   最后一个刁钻角度的球进洞,严一鸣笑了,“这次多亏了程梓嘉了,不然你们的钱不都打水漂了。你不得登门谢谢他?”   他想想也是,程梓嘉确实帮了大忙,于是点点头。   晚上和严一鸣散了场,韩毅坐在车里想了想,让司机把车开去了丽宫,路上给程梓嘉去了电话。   这边程梓嘉从老宅回来,心里格外不是滋味,叫了几瓶烈酒就在房间里想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恍恍惚惚地听到手机响起来,他一把抓过来接起,“喂。”   韩毅在那头说:“你在丽宫吗?我准备过去一趟,已经快到了。”   程梓嘉咕咕囔囔的,“我在,你过来干嘛?”   “有事和你说。”韩毅回答。   又听他和平时说话口气不一样,韩毅问道:“你这是……喝高了?”   程梓嘉没有回答他,晕晕乎乎地直接挂了。   喝了酒,觉得有些热,可渐渐地这股子热劲儿越来越重。浑浑噩噩间闻到自己散发出甜腻的味道,暗道不好,这怕是发情期来了。   他跌跌撞撞地满屋子找昨天刚领回来的那瓶抑制剂喷雾,忽然想起来昨天把那瓶抑制剂放在了车里。双腿越来越无力,听见了门铃响起来,知道是韩毅,撑着按了开门键。   门一开,韩毅刚一走进来,就被扑面而来的信息素包裹住。这稠密的omega信息素里分明还夹杂着属于他自己的味道!   门自动关上,良好的封闭性让这些味道隔绝于门的这一边,不容得有丝毫外泄。韩毅一眼就发现了程梓嘉就倒在可视门铃处,一个箭步上前把他拖起来,一肚子疑问,“怎么回事?”   程梓嘉浑身发烫,只觉得韩毅的味道特别迷人,拼命往他怀里钻,与他颈项交缠,断断续续地回答他:“抑制剂……在我的车里……快……钥匙在茶几上。”   韩毅连忙叫了酒店服务,让人上来领了钥匙去取抑制剂。浓郁的信息素勾得他硬的发疼,不受控制的往外释放性信息素。程梓嘉管不得他的克制,只顾着想与他的alpha贴得更近一些。   不一会儿,就有人按门铃来领钥匙。韩毅起身,刚给酒店上来的人递了钥匙,关门一转身回来就被抱了个满怀,湿热的双唇急切地覆了上来,轻轻咬着他的下巴。   他刚想推开,程梓嘉迷离地看着他,眼里带着水光,低声说:“别动,我忍不了了,这样好受一些。”韩毅没办法,只能任由对方变本加厉。   程梓嘉死死盯着他,眼里的深情浓的要滴出水来。紧接着闭眼,让他们的唇舌相抵,仔细扫荡着他的口腔,痴迷地汲取他的津液。韩毅忍不住地回应,信息素更加亲密地纠缠,理智在崩溃的边缘徘徊。   幸好,抑制剂喷雾及时地被送了上来。   韩毅费力地稳住他,喷了一整瓶喷雾之后,两人都平静了许多。加速了房间里的换气系统,半拖着把人放在床上,程梓嘉还牢牢拽着他的衣服不让他离开,渴求着他的碰触,他只能用完好的右手一只手搂着他慢慢入睡。 第十二章 算了   第二天早上,韩毅睡眼惺忪把身边人的带着耳钉的左耳垂叼在嘴里,毫不客气的轻咬,平稳的呼吸扫着青年的耳后根,这么一来二去生生把人闹醒。   程梓嘉从一片迷蒙中睁开眼睛,感觉到耳朵被人无意识地调戏着,他抬起左手揽住了alpha的脑袋,温柔地抚摸了两下对方凌乱的短发,轻轻地将人从睡梦中唤醒。   韩毅迷茫地睁开双眼,花了一点时间理解现在的情形,反应了过来之后有些僵硬,不知如何应对。   程梓嘉扭头看清了alpha迷惑神色里藏着的不知所措,无奈地浅笑。他轻轻勾着眼前人的脖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昨夜被omega勾得差点失控的感觉又回来了,韩毅心慌意乱地想。   厚实的窗帘没有合上,只有一层轻纱掩着,清晨的阳光照到程梓嘉白净的脸上,眉清目秀,左耳垂和上面的耳钉还泛着些许水光。   因为手上正在做的事,青年的脸颊透出一点粉红色,显得声色艳丽。   体内的猛虎在暴力叫嚣,企图冲破牢笼出来将眼前这个带着自己味道的甜蜜omega拆吃入腹,被韩毅强制的按了下去。   许久之后,程梓嘉完全侧过身来,面对那人努了努嘴,“你就饶了我,手酸了。”接着,又用鼻尖温情地蹭了蹭alpha高挺的鼻梁。   亲昵得仿佛两人从无隔阂,更胜往昔最亲密无间的日子。   听了这句话,韩毅呼吸越来越重,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任由深色的眸子里波涛汹涌。   程梓嘉舒了一口气,整理好两人身上衣服,收拾干净,冲侧躺在旁边不动声色的人微微笑了笑,“谢谢你昨天照顾我。”   韩毅抬眸,轻启薄唇,“你是omega,而且被我标记了。”   青年闻言,反而觉得诧异,“你难道才知道?”   “是你和孟俊然给我下mj药那一次?”韩毅沙哑地问,是问句却带着确定的语气。   “那只是迷药。”程梓嘉反驳。   韩毅皱皱眉,“可是明明有其他作用。”   “那天本来已经后悔,让他别撺掇你喝了。”程梓嘉颔首,声线低了些,“我也不知道你不小心喝了,那时刚好分化,就喜滋滋地去找你。”   程梓嘉还记得那几天alpha出乎意料的怒意,在那之前明明是一副毫无底线的纵容样子,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二选一玩笑就让他大发脾气。   好吧,程梓嘉还是承认,拿别人的性命开玩笑,不好笑。   二次分化来得匆忙,程梓嘉作为beta勉力活了小半辈子,刚刚认清自己对一个alpha心动,就分化成了omega,也顾不上许多了,兴高采烈的就去找了韩毅。   迷药起了作用,韩毅一直对那天发生的事情记忆模糊,只是偶尔想起一些露骨的画面。程梓嘉那天被完全标记以后,心虚地结束了自己的第一个发情期,匆匆收拾了案发现场忙不迭逃走了。   那时候,韩毅对程梓嘉的误会已深,第二天醒来他头痛欲裂,只记得程梓嘉给自己下了mj药,做了出格的事,怒不可遏,更觉得他任性妄为、不择手段。   昨天得知程梓嘉是个omega,电光火石间一下子认出是被自己标记了,今天他满腹的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   不久前刚认识到事情始末的韩毅有些震惊,那这五年程梓嘉是怎么过来的?一个刚刚分化的omega,怀着满腔期待就这样被恶劣的alpha完全标记了,然后又被抛弃,带着他的气味就在这个世上孤独地活了五年。如果不曾重逢,如果再晚一些……   “完全标记……你怀孕了吗?”韩毅声音干涩,很多事情,他不敢想。   程梓嘉愣了片刻,很快调节过来,带些刻意地误导:“你想什么呢,如果我有孩子,那么多看热闹的,能查不到吗?”   韩毅默不做声,深思片刻,合了合眼,神态认真的对青年说:“我会对你负责的。”   程梓嘉也惊讶于他先前对于标记的一无所知,听到这句话怔愣了一会儿,似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没必要,无论是歉疚或是责任,他都不想要。   半晌,青年揶揄地笑了下,打破了严肃的气氛。   他将光洁的额头抵在alpha饱满的额头上,眯起眼睛,只让人看到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说出来的话随性又潇洒。   “收起你的一本正经和责任感,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 第十三章 自首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顾盼间都还是从前的那张脸。   悲欢离合的际遇镌刻在骨子里,时间悄然改变着的是气质,它一声不响地把每个人的思想雕撰成不同的模样。程梓嘉尊重昔日旧的选择,却也固守今天新的坚持。   韩毅认识到了其中的变化,这种感觉很奇妙。   他曾因眼前这人的恣睢无忌感到怒发冲冠,现在又为他的波澜不惊觉得莫可奈何。   两人对着又躺了一会,不管各自心中思绪万千,真正相对的时候却平静祥和。   程梓嘉惦念着工作上的事,预备去洗澡,突然想起什么,指着韩毅那只受伤的手问他:“你一个人洗澡方便吗?”   “这是小伤,能沾水,过两天就好了。”韩毅漫不经心地回答。   “怎么弄的?”   程梓嘉心想,小伤吗?这么厚的绷带卷着,就像是个放大好几倍的馒头,奇怪得让人难以忽视。   “被孟俊然拉去攀岩,拉伤了。”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个韩毅就止不住来气。   程梓嘉眨了眨眼睛,“拉伤需要像骨折一样包的这么严重吗?”   “这是因为现在伸不直了!那货掉下去的的时候硬扯着我,一点小伤给他反复拽得更严重。”   程梓嘉听了,忍俊不禁。   俊秀的青年温存地躺在身旁,关心地望着他受伤的手臂。沐浴在明亮的晨光下,嘴角扬起些许弧度,微微露出洁白的牙齿,乖顺的发丝下眉眼弯弯。   岁月静好,动人心弦。   韩毅心想,爱上程梓嘉,也许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周一,程梓嘉迎来新的一轮硬仗,项目的初期效果不错。这周需要做的不止固本,还得培元,压力只增不减。   韩毅那句话他听进去了,表面泰然自若,内里惊涛骇浪。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里面,想着争取能把韩毅那句话给忘了。   孟俊然下午来到周氏总裁办公室的时候,程梓嘉正接待着一个电商平台的合作伙伴。   周氏在此之前从来没有涉及过投资领域,蒋乾当初将他堵在电梯里,言之凿凿要为这个世界创造一个新零售未来的热情鼓舞了他。于是这个人从周氏得到了一个机会,也的确创造了一个时代。   得了允许进了秘书室与总裁室作为会客室的隔间,孟俊然没按规矩在门外等着,风风火火地推门。   “程梓嘉!”他毛毛躁躁地直接喊,却看到里面两人正一脸错愕地看着他。心知扰了别人的正经生意,速即退了出来老实地等。   过了许久里面的人才出来,他赶忙进了去。   “程梓嘉,你是omega!我今天听韩毅说他五年前就把你标记了!他是原装出厂的A,你岂不是这辈子都带着他的烙印?”   程大总裁感叹于他的消息得的真快,手上不停继续回复着邮件,嘴上淡淡地回了句是。   他与孟俊然的关系说不上多亲近,只是当初韩毅对他百般维护着,对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怕韩毅的榆木脑袋不开窍,总想方设法撮合他们。   后来他和韩毅的事掰了,两人也就没怎么联系过了。   “那你们为什么还不在一起?”孟俊然往前几步坐住为客人准备的椅子,双手放在办公桌上,撑着头直勾勾地望着他。   “没缘分,非要强求的话就不太美了。”程梓嘉挑挑眉,“你对我们这么关心?”   “是啊!”孟俊然率直地说,激动地神色根本掩饰不住,“完全标记?你偷偷养孩子啦!”   程梓嘉眼神黯了黯,“没有。”   “为什么没有,不是说成结的受孕率是百分之百吗?”   “不为什么,”程梓嘉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挂起了他常常示于人的微笑,“可能是我比较特别?”   “可你们还是得结婚啊。”孟俊然一脸无辜。   程梓嘉不解地看着他,孟俊然接着说,“韩毅那个木头说他要去投案自首。”   “梓嘉,他这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轴得很,不知变通。别和他生气,这罪名不小,搞不好要做一辈子牢的。”孟俊然担忧地说,“你们这种情况,在一起了他也没有权利离开你。以后婚姻就牢牢掌握在你手里啦,相处一阵子你要是实在不喜欢,再离婚把他甩了就是。”   程梓嘉一时间也回答不出来,心中五味杂陈。一个多星期以前,韩毅还警告自己不要随意招惹他,这才过多久他们的关系就翻转了个彻底,人生果然到处充满戏剧性。   五年前用尽气力求之不得的心上人摆在眼前,非要去担这个责任和义务,他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悲哀。 第十四章 责任   惊讶过后程梓嘉沉默了许久,办公室里冷清得让孟俊然有些忐忑。   突然间西装革履的青年总裁急于求证似的希望知道对方的真实想法,他伸手有些颤抖,但微不可见。摸到鼠标快速打开电脑里的聊天软件,翻出韩毅那一栏匆匆拨通了视频电话。   提示栏跳了出来,“对方把你加入了黑名单,不能视频通话。”   这行字骤然把他从狂风暴雨的迷失中引了出来。   内心就像一下子有了归属感,无比平静。这个黑名单,他五年前就进去了,发了无数条信息石沉大海,旧手机号应该也早就被拉黑。   如果不是现在有必要的商业往来,韩毅也不会保留他新的联系方式。   程梓嘉若无其事地借了孟俊然的手机,木然又礼貌,在好友列表里很快就翻到了,顺利拨了过去之后,把手机在桌面上摆好。很快那边就接了,摄像头对着他们俩,韩毅意外地看着画面里蹦出来的程梓嘉和孟俊然。   “程梓嘉?”稍微想想,韩毅就明白了这情形,怕是对方已经知道很多了。不过也没有关系,迟早都是要告诉他的。   “韩大少爷,听说你坚持要对我负责?”程梓嘉有些戏弄地问。   韩毅愣了愣,郑重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突然爱上我了”依然是玩笑的语气。   韩毅那边没有回答。   “如果我不是omega,你还会对我负责吗?”他认真注视着手机屏幕上韩毅的脸。   韩毅迟疑了片刻,诚实地摇了摇头。   孟俊然按了按程梓嘉的手臂,冲着手机急忙骂着,“你傻呀!”   程梓嘉抿唇微笑,把手臂抽了出来,“为什么?”   “因为我,你不能和别人在一起了。”韩毅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一针见血地指出现在的利害所在。   看着韩毅严肃的脸,他因为前面那句话而产生的火气也没了。心想着,韩毅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   初时无意间发现了他的孤立无援,像个英勇无畏的骑士一般,不管别人怎么说,都义无反顾地出头守着他。后来察觉了他的自私自利,又护着软弱的程梓昊不受他的欺凌。对于所有的事情都保留着一腔热血、一颗赤子之心,十成十的坦荡、正直。   所以,哪怕现在心底里再怎么不喜欢程梓嘉,他都会负责。   忍不住笑了一声,程梓嘉冲着他问:“谁告诉你我不能和别人在一起了?”   “我后背左侧的肩胛骨那里有一颗红痣,”他话里有话,“你恐怕不知道。”   谁能瞧得见自己的后背,无非是有人因为某些原因看见了才告诉他的。   见识过青年私底下是怎样的风情,韩毅止不住地皱眉,不悦地念他的名字,“程梓嘉!”   他向后仰了仰,放松地靠在了办公椅的后背上。办公室的窗户没有关,窜进来的风吹得那盆兰花身姿摇曳。   抬手摸了摸左耳的那颗耳钉,他忽然意识到少年时代的幼稚很宝贵。不会记挂着过去,也不会顾虑着将来,激流勇进,一往无前。一举一动的小心思都被珍藏在记忆里,不曾忘去,历久弥新。   虽然能够理解从前,如今也不会做出一样的选择了。五年前不择生冷的他都不屑利用这样的名目,现在的他又怎会高看因此而导致的结果一眼。   “韩大少,我卑鄙龌龊,实在配不上你的光明磊落。”   他在言语里放了利剑,仿佛一个不留神露出了顽劣的本性。   “你爱怎样怎样,我管不着。”   “要坐牢,就去呀。”   轻蔑于接受施舍,他维持着骄傲的外表永不褪色。   程大总裁不客气地关了视频,任由孟俊然在旁边兀自咬牙切齿,怡然地继续处理邮箱里的邮件。   孟俊然忿忿不平地说:“程梓嘉!明明是你下的圈套,凭什么让他去承受后果!”   眼前的人手上稍微顿了一下,轻飘飘的说:“他也可以选择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啊。”   没在他这里讨到想要的结果,孟俊然气愤地从周氏大楼离开,调头就去了韩毅那儿。   “你是个傻子吗?怎么说话的,以为这样做他会同意吗?”见了面,孟俊然一句一句地数落韩毅。   “我说的是实话。”   “你是该求婚啊!可话里话外意思都是‘我不爱你,但是没办法,为了责任我必须和你在一起’。这么锥心的话你怎么说的如此坦然!”   见韩毅不搭腔,孟俊然把语调缓得和煦一些,“从以前开始,我就觉得他对你而言是特殊的。”   “你为什么,不能试着去爱上他。”   韩毅想到早上的程梓嘉,脑海里起了一丝波澜。 第十五章 求婚   程梓嘉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过了两天真的收到了来自omega保护协会的传讯,   韩毅投案自首,声称自己在丧失神志的情况下,对刚分化的omega进行了完全标记,协会向他确认了当事人身份,特地请受害者程梓嘉提供证词。   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程梓嘉一五一十地将五年前的事情和盘托出。表明了自己有先诱使对方摄入致幻药物的过处,又以受害者地身份原谅了韩毅的错误。   此案由omega保护协会提起诉讼,k市地方级人民法院审理。法律延续至今,比之二十多年前也在一步一步的完善,不再将所有未婚标记的情况等量齐观,一棒子打死。念在误食致幻药物、犯罪嫌疑人认罪态度良好、受害者已经决定不予追究这三条上,对这起案件进行了宽大处理。   最终一审判处有期徒刑六个月,缓刑一年。   缓刑一年,需要定期参加社区矫正也就罢了,一年以内除非发生重大事故韩毅甚至没有离开k市的权利。   这可不是没事找事嘛。   程梓嘉从法院里出来,迫切地想去晃晃韩毅的脑袋,看看里面会不会倒出水来。   不知道是谁把这个消息编成恶性事件发给媒体,“韩氏现任当家人强制标记未婚omega”的标题越炒越火。   公关部门连续发了几道声明阐述始末都没压住,各个门户网站的新闻压下一个,千万个冒出头。人民群众只看到了最终的判决刑罚轻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认定暗箱操作,舆情鼎沸。   韩氏口碑跌落到谷底,短期内旗下的各个产业都有收到影响。   韩毅似乎完全不受外界影响,还是没有放弃和他结婚,不再直接地提了,只是每天一旦有时间就来来周氏坐坐。程梓嘉看着他每次准点来又掐着点走的样子,就知道他肯定是照着孟俊然他们的建议不情不愿地执行,竟觉着傻的可爱。   距离上次回G市已经一个多月了,梁昱打来电话问他身体状况。他提了半个月前发情期出现的事,被告之这代表腺体内的抑制剂代谢正常。梁昱又问起那个标记他的alpha,程梓嘉惦量了一下,还是把最近发生的事情都交代了。   梁昱哑然,“……所以你拒绝了他,为什么?”   “我不需要可怜。”   一向直来直去的梁昱对于这个矫情的思维方式有些无话可说。   “你还是我认识的程梓嘉吗?”梁昱陡然提高了音量,“你的勇气呢?你的自信呢?你越活越回去了?”说着竟然就岔气了。   强忍着突如其来的咳嗽他也要问完一连串的质疑,语速快的舌头都要打结,“你既然还对他余情未了,为什么不给你自己机会?”   程梓嘉被他逗笑了,“别急,歇会儿慢慢说。我最近是准备搞点事情。”   “什么?”梁昱一边咳嗽,一边问他。   程梓嘉故作高深莫测,“过几天告诉你。”   周五晚上,程梓嘉约了韩毅在丽宫一楼餐厅吃饭。韩毅提前五分钟到了,却发现程梓嘉早早地侯在了门口。原本的样貌就足够俊秀,眼前的青年明显经过了精心打扮,眼波流转间更加惑人心神。   两人一道走到餐厅门口,大门紧闭,程梓嘉莞尔一笑,拿出一条深蓝色的缎带给他仔细地蒙上了眼睛。   缎带遮光性很好,完全阻隔了他的视线。虽然疑惑,但他也就顺从了。   一只微冷的手挽了上来,牵引他往某个方向走去。   韩毅磕磕绊绊地走着,身边的人凑近他,低声说:“不管你是不是真心想在一起,我都已经改主意了。”   程梓嘉比他矮上半个头,说话时呼吸打在颈窝,把他的期待提高了一大截,心跳变得很大声。   走了几步,碰到些阻碍,程梓嘉提醒他小心台阶。一节一节小心踏了上去,就到了目的地。挽着的手被放了下来,给他带来了一些莫名的失落。   缎带被轻轻地解开,眼前的景象让人没法不诧异。韩毅瞪大双眼,吃惊的看着地上铺满了玫瑰花瓣,周遭布置得浪漫十足,半明半灭的烛火给眼前的青年裹上一层温柔的暖光。   程梓嘉单膝跪地,掏出了一个蓝色的丝绒盒子,声音沉稳又温润,“韩先生,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韩毅只能呆呆地点头,看着对方有条不紊地掏出戒指,慢慢把戒指套在他手指上。程梓嘉起身,扯住对方的领带,让他稍微倾了身,把唇贴了上去。   没有深入的亲吻,像是单纯地描摹嘴唇的形状,交换彼此的呼吸,温馨又缠绵。   忽然,灯光亮了起来,台下竟站着许多记者,熙熙攘攘,快门声此起彼伏。   程梓嘉牵起韩毅的手,浅笑着面对着下面这群人,坚定而敞亮地说:“最近总有谣言说我们的事,真让人不爽快。”   仪态端方的青年趾高气扬、神采奕奕,“完全标记又怎么样,我乐意。” 第十六章 独占   一句话,掷地有声,之前喧嚣尘上的言论全都不攻自破。   等记者们都走了,程梓嘉及时地拉住韩毅,“都宣布要结婚了,人前浓情蜜意,一散场就迫不及待分开,被人发现了不太好吧?”   韩毅听了也觉得是这个理,于是跟他一起留在了丽宫。   丽宫顶层大厅的烛光晚餐是鼎鼎有名的一景,两人阴差阳错能在这个时间点经历了一次也算是成全了程梓嘉的一个执念。   “你这样就愿意和我结婚了?”韩毅随口问了一句。   “老实说,不愿意。”程梓嘉丝毫也不打算骗他,抬头冲他抿嘴一笑。   得到否定的回答,韩毅狐疑地望着他,不能理解对方的意思。   程梓嘉把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巴,“你猜我今天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才多久,股价下跌、市值下降、利润萎缩,品牌形象和公司信誉全都玩儿完。”   韩毅争辩道:“之前那些新闻是夸大其实、恶意炒作!总能等到那么一天真相会展露在大众视野。”   “没戏,人们只看自己想看到的。是,我知道韩氏家底殷实抗的住。但是韩毅,你敢说按现在愈演愈烈的发展趋势你们敢保证不会伤了元气吗?”程梓嘉竹筒倒豆子一样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就连你们底下的基金会和福利院都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现在除了我出面还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对方的脸一字一句道:“没错,我就是看你们可怜。”   韩毅骤然间面色铁青,双手紧握成拳。   “所以,你明白我之前的感受了?”程梓嘉双手交叉,神情倨傲,“这婚,还结吗?”   韩毅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平复心情,让思绪飘远。   突然,他开口问:“那时候,你为什么做那些事?”   程梓嘉一愣,后来才意识到了他问的是过去,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些过往的片段。   少顷,他淡淡开口:“光是着急害怕失去你,做了些努力,没想到把你越推越远。”   这是第一次他客观地评价那段情绪。当初开口就是胡搅蛮缠,张牙舞爪地维护着易碎的自尊心,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哪里肯示弱。   “你现在还爱我吗?”韩毅审视着他的眼睛,严肃地问。   程梓嘉张口想遮掩自己的内心,但是又觉得没必要,还是坦然地承认:“还有一点儿,慢慢耗吧。”   沉默了一会儿。   “这婚,结吧。”庄重地语气,这是在回答他之前的问题。   程梓嘉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在开玩笑吗?”   眼前的人别有深意地看着他,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吃完了就放这吧,等下会有人来收拾。我吃饱了先去洗澡,你要洗可以去那边那间。”   事实上,他们的吃食根本没有动几口,程梓嘉逃难似的回了房间。   等韩毅慢悠悠吃完饭,歇了一会儿才去洗了个澡,随意地穿着浴袍要去寻程梓嘉,却发现他还在浴室。   门并没有被反锁,轻轻一扭就开了。青年背着门对镜子擦拭水珠,生得一身少女都会艳羡的冷感肤色。韩毅一眼就看到了如玉的肌肤上的那颗红痣,想起他说过的话,眸色深了几分。   程梓嘉一回头就对上韩毅赤裸的眼神,立刻领会到其中的意思,“要做吗?”   “不做。”韩毅狠狠地回答。说完却上前拿起浴袍搭在他身上,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把他从浴室里拉了出来,扔在了宽阔齐整的床上。   光滑的背脊就在面前,他对准左边肩胛骨用力地吻了上去,先是吮吸,觉得不够于是改成了轻咬,后来仍是不满足,用牙齿缓慢的研磨。那小块皮肤被折腾的红肿起来,一点也看不出红痣的和周围颜色的区别。   浴袍掉在床畔,程梓嘉小声哼哼,转过身看着他,眼里带着水润,未着片缕。韩毅让他躺平,仔细寻找肌理骨骼上每一处的弯曲折绕。   “你在干什么?”   “找印记,以后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每一个部分。”alpha的独占欲惊人。   程梓嘉呼吸一窒,把手环绕在那人的脖颈上,“为什么这么说?”   韩毅奇怪地看着他,“难道你不希望我爱上你吗?” 第十七章 良宵(删)   程梓嘉读懂了他想要传达的讯息,挑眉莞尔一笑。   “那好,在一起吧。”清朗低浅的音质,却透着真诚、勇敢、热烈。   既然还有不甘心,那就试试吧。何必忸怩作态、畏惧不前。要是因着这个再让人劳心伤神到承受不住了,正好以此为契机统统丢了。省的想起以往就冒出一股子阴郁,倒像是自己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韩毅不知道眼前的人,抱着必输的决心奋力一搏,以自身为赌注上了赌桌。   程梓嘉左手捂住韩毅的眼睛,在他耳边轻轻叹息,“就仗着我那点儿心思,老欺负人。”   变化太大了,浓情蜜意酿成一盅陈年美酒,让韩毅醉死了在这个晚上。他最喜欢程梓嘉地时候,这个人是最不屑于说爱的,他最痛恨程梓嘉的时候,这个人是张口就来说爱的,不管是二者中任意一种,都是尖兵是利器,照着他心窝上最柔软的地方捅。哪像现在,如同献祭的祭品,毫无保留,予取予求。   韩毅感觉肩膀被咬了一口,凶手干了坏事却又怕咬得重了,迟疑地用柔软的嘴唇珍重地亲他。   “之前特地来警告我,都如你的愿了。”话里带着笑意,“现在还好意思吃醋。”   视觉被蒙蔽了,触觉和听觉就格外灵敏。   程梓嘉紧紧抱着他,脑袋就埋在颈窝蹭着,洗完澡有一会儿了,所以皮肤些微有些凉意。   视觉关闭,其他感官分外清晰,omega信息素若有似无地散发出来,是蛊惑人心的蔷薇香,又夹杂带深重的草木纯粹。和程梓嘉一样,热情又疏离,诱人又冷清。   韩毅坚定地移开覆在眼睛上的手,猛然翻身把人抵在身下,身体紧绷,肌肉僵硬,保持最后的距离。   姿势是克制自持的,但浓烈的alpha信息素早就厚厚把对方包裹了一层又一层,肆意撩拨。粉白色的脸变得潮红,程梓嘉浑身像煮熟的虾一样不自主蜷缩起来,起身送出了吻。   唇瓣相接,轻易地就通过牙关,然而只是往里面试探了一下,刚刚触及,身体就熬不住的躺了下去,眼色氤氲,清晰地映出了alpha神情冷硬的面庞。   “真喜欢和你接吻。”   韩毅听到理智防线轰然坍塌的声音,所有的从容隐忍都化为了泡影。   听着他细声叫着自己的名字,韩毅俯身把呼吸打在omega的耳后根,低声问他,“我是谁?”   程梓嘉微微转头失了神地看着他,生理盐水盈了满眶,瞳孔里映着张硬朗的面孔。   “韩……韩毅。”   没有人在意时间的流逝,情人们都耽溺于金玉良宵。血肉铭记着的羁绊,信息素浓稠得密不可分,心灵也跟着颤栗不已。   满室的曼妙纠葛,整夜未歇。   韩毅一早起来,温柔地看着自己地omega安静的睡颜,真乖。   他能从这人眼里,看到不加掩饰的爱意,看到从前求而不得的一切。   他也没想到,再次见面,这人会变得这样乖,不仅不再张牙舞爪、凶相毕露,更是主动露出柔软的肚皮,像是被欺负狠了的可怜模样,招人怜惜。   韩毅恶劣地想,尖牙利爪都褪干净了,真好。 第十八章 公布   之前的恶意新闻来势汹汹,给韩氏上下造成的动荡不小。   这事吧,有人欢喜有人忧。   韩毅那些在暗地里野心勃勃的叔伯亲戚们就等着下周一每一月一次的股东大会来借题发挥,盘算着能不能把他从现在的位置上拉下来。   一切准备就绪,却在最后一个星期五晚上被程梓嘉截了胡,这些人悄悄地在心里都对他藏了些愤恨。   程梓嘉的一席话,当即把“强奸”的帽子从韩毅头上摘了下来,倒是成全了时下年轻人对“真爱”的幻想。   两个门当户对、珠联璧合的青年才俊之间的爱情,一时间讨论度无比的高,韩程二人成功晋升成为国民cp,风头无两,连带着两家企业旗下的产品线业绩都蹭蹭上涨。   周氏旗下的珠宝品牌正在推向海外市场,同品牌一系列新品正准备面世,急需一次声势浩大的营销,打响品牌知名度。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这次韩毅身上的负面新闻出现在了程梓嘉最头疼不已的时候,他顺水推舟计划着给了韩氏一个人情。   关于“自由”、“真爱”主题的珠宝首饰赶在新品发布会前面的最后一个周末铺天盖地的宣传,因着总裁本人的花边新闻添上了一圈闪亮亮地光环,自带成千上万的关注度,广告效果都出奇的好。   第二天手机上就收到了乔助理的邮件,程梓嘉随意瞄了一眼,这次的战略一如所料的空前成功。   素净的脸上粲然一笑,他心想着,这次反倒是还得谢谢那些炒韩氏的丑闻,把他们推上风口浪尖的竞争对手们。   从一大早上开始,韩毅的手机就没消停过。   他本身朋友就多,为了种种原因关心他的人更是不少。   韩毅虽说满腔热忱、好恶分明,实际却不是个容易动心的主。再加上这次的对象还是程梓嘉——多年前那些恩怨纠葛的罪魁祸首。这次公开的秀恩爱跌破了太多人的眼镜,大家实在很难控制自己不去向他打听八卦。   相比较而言,程梓嘉就轻松多了,眼见着韩毅一刻也没法停下地应付别人,欣然自得地看书、听小曲儿。   正得意洋洋着,忽地也听到了自己的电话响了。   他看了一眼,是程家打来的电话,实在是不想接,可就算晾了有一会儿对方也没有一点要停下的意思,一个接一个地催。   无奈之下,只好接了。   “梓嘉啊。”是他爸的声音,背景音里嘀嘀咕咕的女声应该是秀琴阿姨。   “我们早上看了新闻……你是omega?还已经被韩毅标记了?”   “你们……是真地打算结婚?”   程梓不轻不重地依次应了一声。   “你怎么这么犟,从前的苦头吃得还不够多吗?”是秀琴阿姨带了点训斥意味的声音。   程梓嘉眉心微蹙,有些不悦。从前他是撞过南墙,可就算头破血流也不见这个继母来劝过半句,要说是突然良心发现来关心一下,能信才是有鬼。   “不劳您费心。”程梓嘉毫不留情地回了句。   “你!”程太太气急。   程父忧心地问:“梓昊知道这事吗?”   原来这才是正题,可算说出来了。   程梓嘉冷笑,但还是耐着性子回答他爸:“他不是去国外了嘛,我不太清楚,不过我没通知他。”   “那好,你们这事情就先别特地告诉他了吧,免得他分心。”   等着他出声同意了,二老就挂了电话,对他也没有半句问候。   没多久电话又响了,怕是他们想起别的要吩咐又打回来,程梓嘉刚想直接挂了却发现是梁昱的电话。   “哇,你这婚结的够敞亮!一夜之间全国人民都知道了!”   梁昱玩笑的声音让他的心情从刚刚的阴鸷转回了一点明媚。   “程大官人不是将才拒绝了那厮?”梁昱逗趣问。   程梓嘉颇有意蕴地回答:“哎,本是逢场作戏。无奈小生不才,昨天夜里又不小心动了情,现下竟想着假戏真做,这可如何是好?”   “你和他试试也挺好的!”   程梓嘉抬头,看了还在接电话的韩毅一眼,笑了,“嗯,这次要还是不行也没什么,正好丢了件烦心事。”   “你这种心态就非常好!我跟你说……”   梁昱唠唠叨叨给他灌输了一大堆心灵鸡汤,也不管人家会不会喝撑,得是有个病人急着找他才挂了。   关了手机,程梓嘉摸了摸左耳的耳钉,觉得自己勇敢得不像话。 第十九章 韩家   就算是勾心斗角的豪门家庭,也是有幸福圆满的存在。在程梓嘉看来,韩毅家绝对算是一个。   韩毅的AO父亲是自由恋爱结合,多年来焦不离孟,羡煞旁人。自从三年前让韩毅当家以来,他们更是旅居各国,过着逍遥的日子,丝毫不过问韩氏的事情,全部琐碎一并丢给了唯一的宝贝儿子去处理,长时间觅不到踪影都是家常便饭。   这次韩毅侥幸通知到了人,告诉他们自己急切地要结婚的安排,将他俩从不知哪个犄角疙疸里召唤了回来。容明轩听闻当天就带着乐不思蜀的韩晔,坐了最近的一班飞机赶回了多时未归的K市,说是要好好见见韩毅的对象。   程梓嘉只和韩家两位父亲见过几次,印象中韩氏上任当家人平日里雷厉风行,冷酷得很,但是对家里那位倒是十分温柔体贴。   甜蜜的爱情可能会减缓时间的流逝,二人的身材相貌比起年轻的小伙子们也毫不逊色,更是平添了一种年龄带来的成熟魅力。   时隔许久,以这样的身份在韩家与他们见面,程梓嘉表面再冷静,心里多少带点局促。好在从进门以来,容明轩一直对他宽和得很,让他紧张的心情变得轻松许多。   被突然问到是否需要去和程家拜访,与二老商量一下结婚的事情,程梓嘉慌忙拒绝。   见他面有难色,也就没人再提这茬儿,当他全权给自己做了决定。   韩晔安静地坐在一旁,也不插话,等了许久觉得无聊,无赖地拉着容明轩又是要走,被对方重重地敲了脑袋。   这些动作让程梓嘉看得瞠目结舌,韩毅却一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样子。上任韩总一贯树立的高冷形象在程梓嘉心里碎了一地,怎么粘也粘不好。   商议了大半天,最终大家把登记的日子定在了十月十五日。婚礼的操办按照两位新人的意思——大而化之,一切从简。   换个角度说,这事没什么好让人操心的。   一应大事小事基本都订了之后,韩毅却被容明轩单独拎到一边谈话。   “说吧,怎么回事?”容明轩开门见山地问。   “什么怎么回事?”韩毅满脸费解,不明白他话里意思。   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脸不赞同地看着韩毅,“求婚弄得那么隆重,结婚倒是随意啊?”   “都听程梓嘉的吧。”韩毅用不甚在意的语气回答道。   “程梓嘉?这么一会儿就急着结婚,还以为你俩一拍即合、情深义重了呢。怎么叫的还不如关系稍微近点的朋友亲密?”容明轩撇了撇嘴问。   “哦,那回头改。”依然是不咸不淡的调调。   “你俩身上的信息素呛人的很,按道理来说应该挺融洽的啊。”他歪着头仔细观察,“说,到底怎么回事?”   韩毅不自在地咳了两下,“我把他标记了,得结婚。”   容明轩挑了挑眉,“那要是标记了别人……比如他在程家那个弟弟,你也结?”   “程梓昊是beta,不存在这种可能性。”韩毅略一思索,一口否定了这种假设。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儿子,试图通过对他的熟悉看出一个别的答案,见实在瞧不出什么旁的,便打趣道:“我怎么记得,有段时间某人天天回来念叨些零碎事儿?程梓嘉这个名字,有点如雷贯耳哦。”   韩毅眯了下眼睛,“那是还不了解他的时候。”   “为什么当时他要跟你结婚你还不愿意?”   “那时以为他是率性,没想到是狠毒。”韩毅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皱眉。   “哦,这么可恶?你现在却又愿意了?”容明轩眨了几下眼睛,调侃道。   韩毅斩钉截铁地说,“现在已经好了很多。这是我做错了事,得承担。”   容明轩了然地一笑,“理都给你占去了,倒是会找借口。”   见韩毅还想说什么,容明轩摆摆手没让他解释,又抬手抚了抚下巴,“就是太好运了,很期待你吃亏的那一天。”   反复确认过,实在没有什么需要麻烦他们的。容明轩和韩晔风风火火地回来,又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送走了他们,韩毅回过头来问旁边的人:“为什么把结婚这事弄得这么简单?”   “不好吗?这本来就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程梓嘉对他淡然一笑。   “有点不像是你,排场总是大得很的程梓嘉。”韩毅微微感叹。   程梓嘉一愣,然后嘴巴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唇角,掠过一吻。   “可能是因为不够自信吧,现在已经自信得过了头了。” 第二十章 情话(删)   新一周,珠宝新品上线取得了不俗的业绩和口碑,在国内品牌知名度基本已经达到了制霸地位。但是需要程大总裁去操心的事情远远不止这些,权利越大,责任越大,不外乎如是。   珠宝设计团队的一名核心员工在一月前因为某些原因主动离职,按照合同规定,一月前的设计作品理当归属于周氏。其中一枚戒指已经列为主推款式,早已被包装打造为明星单品。   员工离职的原因有一万种,可能是因为有更广阔的天地,可能是因为办公室竞争中失败,也可能是健康原因、家庭原因……其中变数太多。   程梓嘉捏了捏眉心,总觉得会有隐患,但木已成舟,别无他法。只能命设计部门的主管仔细确认相关法律条款,保证无后顾之忧。   这才结了一出糟心事儿,又来了一个死心塌地要从他这里拉投资的。   刘定民年纪已经上了五十了,当初搭上了东风进了创业初期蒋乾的团队,现在也是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周氏从前从来不涉及投资的领域,收益虽高、风险也大,只是程梓嘉出于灵敏的商业嗅觉实在看好蒋乾,才当机立断出了手。   蒋乾团队一穷二白的时候从周氏拉来了一个亿的投资,才有了今天如日中天的局面,回报的岂止上百倍。   不知刘定民对程梓嘉产生了什么误解,似乎是把他当成了散财童子,总把新跟的创业项目捧着来找他,一开口就是五亿、十亿的大项目,让人哭笑不得。   刘定民其人实际上算不得什么精英,虽然在大学生还凤毛菱角的三十多年前就考进名校,工科毕业,后来又进修了商科的硕士学位。   他年纪轻轻就出任某小有名气的机械制造公司CEO,还被母校授予了一个“企业导师”的荣誉名号。   从小简单质朴的青年人叫社会上的纸醉金迷熏了眼,难以秉持初心,一心利用些行贿的手段做不正当竞争,风光了几年之后被人检举,一片坦途变成了末路。   好在此人时运上佳,在蒋乾团队里几近无人的时候和蒋乾交上了朋友。他虽不够精通项目里的互联网技术,但为官多年也练就一手舌灿莲花的本事。   炎热的大夏天里,他提溜着一个大型收音机,上市中心CBD放英语新闻,吸引了不少求职的大学生围观,一番激情演讲,当真给团队里招了几个资质不错的苗子。   放到现在,蒋乾大获成功,名下的电商平台就等着上市变现。他也算当初创始人团队中的元老,蒋乾给他安了个“企业文化”的管理岗位,给足了面子却没什么实权。   这刘老先生不甘心于此,一把年纪了,从前的同学大多功成名就。手上没有实权也就没有油水,在上市之前他手里的那点儿股份也舍不得划出去,得的分红根本供不起他人前装模作样的花销。于是刘定民硬是狠下心辞职了,四处寻找些创业的项目,企图复制蒋乾的成功。   可现在这个世道,骗融资的人犹如过江之鲫,真正好的项目千金难求。   程梓嘉被他缠得烦了,碍于蒋乾的面子也不好将人轰了出去,只能暂时搁下手里的事情耐心地陪着,好不容易才婉言劝走了老人家。   刘定民刚走,蒋乾的视频电话就进来了。   “你可真是给我请来了一尊菩萨。”程梓嘉一开口就是吐苦水。   蒋乾笑了,“刘定民又去找你了?我也对他没办法,只能供着。”   “好了,不提他。你们在A国那边的平台首页,周氏的品牌广告已经上了,反响不错,谢谢。”   虽说有投资人这层上下关系横着,但程梓嘉是打从心眼里佩服蒋乾。作为同龄人,他是得天独厚、自带万贯家财,蒋乾却是白手起家、一步一步打下来的天下。   两人有说有笑时,韩毅就推门进来了。二人的关系是公开的,没人敢拦他。   自从两人关系定了,程梓嘉就搬去了韩家住着。丽宫的吃食难得合他的胃口,房子干脆就留着不退了,他本身行李不多,很容易就搬了进去。   一个人独自处了几年,不知有多贪恋“家”的温暖。   这几天韩毅不知又是听了谁的劝,下班的点都会来接程梓嘉一起回韩家。   程梓嘉见了韩毅就把视频关了,韩毅看着他和别人聊天时露出的璀璨笑容就觉得扎眼得很,一直闷不吭声。   寂静的夜晚,程梓嘉嗓子已经哑了,环着他的脖子问:“今天这是怎么了?”   韩毅咬了咬他的锁骨,低声喃喃:“你为什么不对我那么笑?”   程梓嘉一下子就想通了个中曲折,心道这人总是无意识说情话,撩得人悸动不已。   他把那些感情埋在心底边缘的尘埃里,想着总能忘怀,如今那贫瘠的土地上却颤巍巍地开了朵花。 第二十一章 约会   日子一天天过去,程梓嘉几乎从来不对韩毅提什么要求,看似寡淡,却又比任何人的心思都要剔透几分。   知冷暖,懂进退。   谦卑、淡然、周全、体贴——当初无论旁人怎么劝,他没能学会的事,现在都一一掌握了。   韩毅隐隐觉得有些心浮气躁,程梓嘉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成长得太快,对比起来衬得记忆里的撒泼耍赖都多了几分娇憨生气。   他还琢磨不透失去的是什么,但也依稀能明白对方原本澎湃的爱意已经因着年月的打磨被迫收敛成了暗涌的深情,投一颗石子下去,古井无波。   K市新开了一家“黑暗餐厅”,新奇有趣的用餐环境和出其不意的随机菜品使其名声大噪,在这小段时间颇负盛名。   程梓嘉自己都难免好奇,对这种独特的经营模式产生了不小的兴趣。所以这天,韩毅正色庄容地邀请他去这家餐厅吃饭,程梓嘉没觉得意外。   韩氏旗下的餐饮链已经很成熟,稳中求进,正在寻求新的突破。偶尔亲身考察一下同行的经营状况,是韩毅作为决策制定人的分内事。   二人选择了主厨特推双人餐,然后就被蒙上了双眼,手被拉起来搭着侍应生的肩膀。坐了一会子电梯,又穿过了长长的走廊,才来到属于他们的用餐地点。   他们一落座,眼罩就被解开了,四周没有一丝光亮,眼睛适应了良久仍是一片黑暗。   不一会儿,有人打开门走过来,桌上有些餐盘碰撞的声音,应该是上菜了。   程梓嘉窸窸窣窣用刀叉寻了许久都没找到将食物吃进嘴里,对面乒乒乓乓的也是金属与磁盘碰撞的声音,想来大家也是一样的狼狈,他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笑什么。”韩毅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挺有意思的。”艰难的戳中了一块,塞进嘴里嚼了嚼,是甘蓝。他扁扁嘴,不太喜欢吃这个。   韩毅也似乎是吃到了,“要是不喜欢这道菜,就别吃了。”   程梓嘉促狭,“你还记得我不喜欢甘蓝?”   “嗯,想忘记也难吧,被逼着记了那么久。”   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程梓嘉低低地叹气,“对不起。”   韩毅皱皱眉,听力本来就十分出众的alpha在黑暗中听得更是清晰,一点点叹气的声音在耳边放大,他不明白对方在对不起什么。   又一道菜上来,两人千方百计才尝到了盘子里的蟹肉。   程梓嘉粉饰太平地开口:“不知道会吃到什么,所以所有东西都成了惊喜。感觉如何?”   “猎奇而已,口味一般,不算长久之计。”韩毅犀利地点评。   程梓嘉一笑,正欲开口,周遭透进了亮光,繁星满天,这个房间竟是一个可调透光度的玻璃房。   此情此景,该是诗情画意的。可是程梓嘉却不由自主地浑身僵硬,是了,他恐高。   这个房间位于顶层,面积很小,餐桌靠着玻璃墙,抬头看得见皓月当空,低头瞧得清城市灯火,可惜他做不到乐在其中。   韩毅就着夜色终于看清眼前人的脸,见他一脸苍白,换了位置坐到程梓嘉身边,定定的捉着他的手。   月色照在脸上,显得无比温柔。   对方却有些低迷地张嘴说了句,“抱歉。”   抱歉什么呢?   韩毅把右手手掌覆在程梓嘉的眼睛上,纤长的睫毛搔着掌心有点痒,左手把omega虚揽入怀中,“不舒服,说出来就好。”   程梓嘉紧张地吞咽了几下口水,忍不住贴近alpha的胸膛,听见对方沉声说:“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像从前一样,你说了,我就知道了。”   仿佛还是初始那个纵着他的韩毅,程梓嘉恍惚了,顾不得重逢这些日子以来的得体与自持,拽着韩毅的衣角不肯放手。   “我难受,要回家。”   “好。”   回韩家的路上起了低热,程梓嘉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意识到发情期也该到了。这个月没有腾出时间去医院领抑制剂,眼下的解决方法只有一个。   程梓嘉刚进门就遣走了韩家管事与厨娘,冷静地给自己在接下来几天请了假。   然后,他坐在沙发上,冲一直呆愣的韩毅勾了勾手指,“你不是告诉我,想要什么直接说出来嘛。”   没有再压抑,让自己的信息素在屋子里爆炸、蒸腾,看着alpha瞬间赤红的双目。   “我要你。”   “都是你的。”   意有所指,omega含糊宣告,犹如虔诚的信徒,心甘情愿把自己当成祭品双手奉上。   这一句,才是向来姿态高昂的程梓嘉心底里想说又不愿说的话。   饶是韩毅再迟钝,也明白了心意相通的滋味。   这是程梓嘉第一个没有任何外力干扰下的发情期,连续几天昼夜难歇,情潮汹涌把人淹没。 第二十二章 匹配(删)   一转眼十月十五,丝丝寒意悄无声息地混迹于空气里,秋天就这么彻底来了。路边本来绿意逼人的常青树也有些耷拉着脑袋,而有那枫树却越来越生机十足,偶尔飘下几片红透了的落叶。   天才蒙蒙亮,程梓嘉半梦半醒间安抚着alpha拥着他也不安分的手。韩毅的睡觉习惯真的让人难以恭维,平日分明是持重的模样,晨间迷迷糊糊的却相当急色。   唇舌流连于优美却脆弱的颈项间,alpha温柔地安慰他:“没关系,我们有一整天时间。”   程梓嘉身体累得快要再睡过去,精神上却被刺激得亢奋到极点。   结果,他们当然没能早上就去登记。程梓嘉昏昏沉沉地睡了午觉才被韩毅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下午,两人一道去了婚姻登记处,按照流程来说AO伴侣的结合最好提前拿着信息素匹配报告再去领证。   “你俩再不想领证也得领了,”那名负责检查的医生拿着测试报告调侃他们,“匹配度99.2%。”   韩毅和程梓嘉面面相觑,显然这个结果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匹配度80%以上的已经非常少见了,90%以上的属于及其稀有。”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像你们这么高的,我还从来没见过呢。”   “……叫韩毅和程梓嘉是吧,”医生低头确认了一下两人的名字,“你看,年纪也相仿,还有几个月就满28周岁了,超龄后强制性匹配伴侣,多半还是你们现在身边这位。”   程梓嘉淡淡微笑,“比起这样,还是自主选择好一些。”   “不是说到了一定期限,那种强制匹配伴侣的婚姻关系可以解除吗?”韩毅摊了摊手,不甚在意,他其实一直不太赞同这种做法。   医生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按照法律规定,是可以。但是系统是根据信息素匹配度来牵的红线,换句话说就是把命定的另一半推到你的面前。一般情况下,AO双方是不会选择分开的。”   程梓嘉调皮地朝韩毅使了个眼色,“那这么说,我们倒是挺有缘分。”   年轻的医生乐呵呵地望着两个准新人,好奇地问:“你们一认识就会对彼此有好感吗?”   程梓嘉撅了噘嘴,用食指敲了几下太阳穴,作势回想了一阵,“不太清楚,刚认识的时候我还没分化呢,但是他的确一开始就对我很好。”   说完他扬起了一个清浅明媚的笑容,看得韩毅心里也跟着一片晴朗。   两人拿着报告去登记处扯了证,两个鲜艳的红本本映射着能照进人心的喜悦。   从这一天开始,他们就是法定意义上的伴侣,旦夕祸福,皆有可依。   白日里,两人斯文有礼各有各的忙,入夜了,就如同兽类纠缠至死方休。   韩毅其实是一个很有魅力的alpha,沉稳、大气、有担当。就是因为这样,他会让程梓嘉自始自终都无比想靠近,似乎一直待在他身边,就能取得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身体上极度契合,心理上愈发依赖,韩毅一点一点消除了他的戒心却不自知。程梓嘉在韩毅面前越来越自在,面上游刃有余,内里却一边沉溺又一边心惊。   人性贪婪,得寸则进尺、获陇复望蜀,心成死灰才能静若止水。 第二十三章 抄袭   在国内发展多年,周氏在几大商业地产公司多多少少都占有股份,话事权自然够分量。只手总难遮天,一旦出了国门,天地也需要重新去闯。   按理说应该是万无一失的安排,却在最基础的环节上出了岔子。A国方面传来消息,近些时冒出了一个对家,品牌定位和营销策略都和他们像了七成以上。   至此为止,那边的团队都还没有摸清对家的底细,只是这个敌人看起来背景资源雄厚,不多时就在数个高档购物中心占下了一隅之地。   品牌风格定位如此相似,对家占了黄金席位,他们如果硬是装作没眼力见,撑着打擂台,怕是也落不下什么好。一山不容二虎,对家划下一个地盘就是他们输了一个地盘。   毕竟国情不同,A国对于“山寨”、“抄袭”相当敏感,何况还是在风格迥异、原创设计相当被看重的高奢珠宝领域。   没有任何征兆地被人抢了先机,程梓嘉一个头两个大,筹谋已久的扩张计划不可能因此而停滞,只能下硬性指标,让境外团队的人都立了军令状,抓紧时间搜刮市场资源。   珠宝样式相似到了一定地步,捅了这么大篓子,设计团队里有的是人提心吊胆。稍加逼问,就问到了原因,果然是之前员工离职的牵连问题。   原设计师——白卉,说起来也算是一号人物,年纪轻轻已经在设计领域小有名气。进了赫赫有名的周氏,依旧是心高气傲、我行我素,常下人面子而不自知。   设计部门的总监拿捏不了她,又咽不下这口气,从别的方面耍了阴招,把她的作品拿来署了自己的名。   这种行为是标准的剽窃,能在公司内部解决还好,按照劳动合同的条陈来看设计归属权还在周氏。偏偏这个总监还在别的方面挤兑她,私自克扣工资、强迫员工加班、大玩办公室政治。   诸事不顺,白卉心有不甘,负气离职,交接手续做的不明不白,作品归属权乍一看还真说不准能在谁手上。   程梓嘉叫上分管这块的总经理陪着去了设计部,理清了事情原委,气不打一处来,当场开了设计部总监,指了个一直以来表现不错的副手顶上。   本来这点问题还轮不到总裁出面解决,事急从权,程梓嘉只能让乔助理约了白卉的时间,亲自去谈这件事。   到了点,出现在程梓嘉面前的却不止白卉一人,还有一个屁颠颠地跟在后面的孟俊然。   程梓嘉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俩,孟俊然嘿嘿的笑了下活跃气氛,殷勤地给两人做了介绍。   “你们这是……”程梓嘉不解。   孟俊然比了下手,“我姑奶奶。”   白卉飞了一个眼刀,孟俊然立马收敛,正襟危坐。   “我在追求白小姐。”孟俊然正色,记起不久前发生的事又提道,“前些时韩毅不是受伤了么,陪兄弟我追媳妇弄的。”   “啊?”程梓嘉更迷惑了。   白卉不屑地“切”了一声,“说了没有攀岩经验就别逞强,你非要乱来。”   这两人一边斗嘴,一边讲述了先前的那些光荣事迹,桌上也就不是严肃的谈判氛围了。   程梓嘉和他们两人聊得挺开心,但还是没忘记这次的目的,适时地表明来意。   白卉大方地表示可以接受补偿,任职期间内的作品还是归周氏所有。但是米已成炊,最初的两幅设计作品,也就是周氏的当季主打,早已被人打包买走了。   程梓嘉神色放松,语气平和地询问买主是谁。   孟俊然一脸古怪地看着他,“你不知道吗?是你弟弟啊。”   他的弟弟还能有谁,程梓嘉眯了眯眼睛,左不过又是程梓昊,现在他终于明白对手一心一意和他们对着干的原因了。   程氏从前就有轻奢珠宝品牌的生意,只是不像周氏那样手握各大商场资源,一直不温不火,在电商平台销量倒是不错。   程梓嘉在程氏的时候,程梓昊就一直提出提升品牌档次和海外试水的方案,但雷声大、雨点小。   计划不详、投入颇大、收益模糊,再加上程氏主业不在此,品牌转型的风险太大,所以被程梓嘉毫不留情地否了。   程梓嘉轻笑,他这是憋着一口气,要证明自己呢。   告别了这对冤家,程梓嘉把谈判结果知会了乔助理,紧急通知国内方面把那两款商品暂时下架。   A国那边没来得及推新品,否则涉及侵权了,幸好目前还不受太大影响。   程梓嘉紧了紧拳头,这是场硬仗,不拼得你死我活很难罢休。 第二十四章 黏腻   程梓嘉绝对是个实打实的工作狂,对于这一点,韩毅深有体会。   近些天,程大总裁整日早出晚归,一周过去了,连话都没说上两句。   韩毅郁卒,程梓嘉不久前还信誓旦旦要试试让韩毅爱上他,结果倒好,直接跳过了蜜月期,将两人送入老夫老妻阶段。   等到了周末早上,韩毅把人好不容易在餐桌前把人逮住,一顿质问。   韩毅这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一下子就逗笑了程梓嘉,他戏谑道:“怎么,很不满?离不开我了?”   韩毅磨了磨牙,半夜一直有个充满自己气味的omega在旁边躺着,能看不能吃,一连数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是有多能忍?   “是,我非常、特别、极其的不满!”   程梓嘉显然被他一个直球砸蒙圈了,磕磕巴巴得说:“你你你……你是个假的吧。”   韩毅一脸怨念,“你猜!”   说完,韩毅扯过他的后颈就是一咬,叼着他的皮肉就是不松口。   两人不是在发情期,也没有在做什么少儿不宜的事,韩毅咬这一口纯粹就是为了泄愤罢了。坏就坏在程梓嘉作为omega,这块地方敏感至极,被韩毅似嗔似怒的调情手段弄得面红耳赤。   韩毅还算有点良知,知道今天有任务,没有把人直接就地正法。   他们结婚的事满城皆知,不给平日里家长里短得朋友们一点交代实在说不过去。韩毅敦促着程梓嘉和他一块儿出们,打算去今天的局里走个过场。   包厢里正嗨着的众人一看他们来了,纷纷把注意力集中过来,开始打趣二人,感叹着时也命也,缘分来了什么都挡不住。倒也有人想要拿以前的事贬损程梓嘉,被韩毅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严一鸣和孟俊然带头起哄,逼他们俩像婚礼宴席一样挨个给大家敬酒,他们只能拿着酒杯一个人一个人地解决。   程梓嘉这时候挺机灵,把自己的酒杯也塞到了韩毅手上,韩毅纳闷地看着他。   程梓嘉莞尔,回答得自然,“有你在,我为什么要被灌酒?”   俨然从前那副无法无天的架势,惹得众人唏嘘不已,韩毅倒是十分受用,从善如流。   韩毅酒量不错,众人也不敢玩得太过,程梓嘉乐得在一旁看戏,逍遥自在。   今天两人算是出来玩的,没带司机。回去的路上,韩毅喝了酒当然不能开车,偷奸耍滑、滴酒未沾的程梓嘉就承担起了重责。   程梓嘉当仁不让地坐上了驾驶位,韩毅坐在副驾驶,刚一关好门,一只危险的手就伸向了程梓嘉,把人吓得一惊。   “你……这是干什么?这是停车场!”   韩毅朝他嘘了一声,嘴角一勾,“现在没有人。”   平时程梓嘉在这方面还是很纵容他的,只是今天在公众场合,心理刺激强了许多,羞耻感占了上风,于是连忙拒绝喝了酒就色 欲熏心的alpha。   “不能!”   韩毅不满地抿嘴,没有强迫程梓嘉,但也不想轻易放过他,连忙驱车回家,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去吃,一直折腾到半夜,两人才一齐沉沉睡去。 第二十五章 美满   程氏应该是提前预备了强有力的合作伙伴,实力大增,使出的手段竟是程梓嘉不曾领教过的雷厉风行。   周氏在A国的团队你来我往间节节败退,一来二去的被他们占去不少便宜。   A国方面的负责人委婉地向程梓嘉表示需要国内的支援,要是总裁能抽空亲自过来可以解决不少问题。   哪怕他不提,程梓嘉也正有此意。   这些事偷不得懒,譬如直接与那边商业地产的老板谈合作,底下的人就算是去了,级别不够未免显得不尊重,甚至可能取得反效果。   路途遥远,海岸相隔,压根体谅不了程梓嘉的恐高。像现在这种拼先后、抢时间的状况,花上几天时间搭轮船飘过去,黄花菜都凉了。   这点小毛病只能强制克服,大不了吃点助眠的药睡过去。程梓嘉让乔助理定下隔天早上飞往A国的飞机,越快越好。   事出突然,出差前一天晚饭餐桌上程梓嘉才把要离开几天的消息告诉了韩毅,立场相似,韩毅再理解不过了,生意场上多少都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   缓刑期内他没有离开K市的权限,法律虽不外乎人情但还是有公正性存在,这层桎梏的确给工作上平添了许多麻烦。   程梓嘉看他没多少表示,试探道:“你没有什么交代的?”   韩毅自若地吃饭,疑惑地看着他,“没有啊。”   “我太想你怎么办?”程梓嘉慢慢饮下热汤,聊着无伤大雅的玩笑,神色平和。   韩毅倒是认真起来,放下手中的筷子,思考了一会儿,回答他:“打电话,通视频。”   哦,通视频。   程梓嘉微笑,眼神略微闪烁,指了指他放在一旁的手机道:“我的账号从没换过,还在你的黑名单里呢。”   韩毅一顿,下一刻才意识到程梓嘉指的是什么,有一些窘迫。   他已经忘了这件事,程梓嘉约莫已经在他的黑名单里躺了五年多了,两人这些日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事直接电话联系了,和这上面搭不着干系。   作为一个需要十分注重隐私保护的上位者,他一直不怎么热衷于在社交网络上登一些日常琐事,只是偶尔会关注别人的内容。如果程梓嘉一直不提,韩毅可能一时半会儿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问题。   尴尬地咳了两声,韩毅利落地打开手机,把程梓嘉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   聊天页面一片空白,风平浪静,全然不顾曾经的狂轰乱炸。   就算时隔数年重回了好友列表,从前发的那些信息他也再收不到了,就连程梓嘉自己也快忘了当时日日不休发送的是哪些文字。   不禁生出感慨,这可能就是新的开始吧。   他瞥见韩毅修长的手上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无名指还箍着他求婚那天戴上去的婚戒,不知是否和他私心里期待的一样从没取下来过。另一枚在他那里,一直随意摆弄着,还未来得及正式配对。   这就是周氏原本定下的当季主打之一,也是宣传包装到位了的明星单品,现下却被程氏买走了作品版权,不得不下架,造化弄人。   等用完饭,厨娘将桌上剩的饭菜都撤下了。程梓嘉制止有起身架势的韩毅,从怀里悄然掏出一个精巧的盒子打开摆在桌上,眉眼弯弯地看着韩毅。   他特地嘱咐设计团队仔细定做的对戒,这回总算是独一无二的型款了。   两枚戒指静静地躺在丝绒盒子里,款式简洁大方,做工却繁复精致,可见做的人也是耗费了不少心血。   韩毅感到有些莫名的颓然,“这应该我送的。”   “有什么关系,不喜欢吗?”程梓嘉微微敛了手,依然微笑,反问他。   “没关系,”韩毅颔首,转了转手上原本的戒指,语气里带了点叹息,“心里是喜欢的,但总觉得应该让你再开心一些。”   程梓嘉听了,笑意更浓了些,“你这木头能这么想,我已经很开心了,帮我戴上吧。”   他们互相给对方戴上戒指,一个反手让十指相扣,掌心的温度交叠。   晚上,两人抵足而眠,显得无限温存。   程梓嘉心想,无论起因和过程如何,这结局还挺美满的。 第二十六章 礼物   一夜好眠,程梓嘉难得没在梦里浮沉,醒时天已大亮,再瞧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揉着睛明穴让眼睛适应,半阖着眼瞥见床头的钟,他居然已经比预计的时间晚起了一个小时。   神志瞬间恢复了清明,他连忙起身洗漱。行色匆匆地经过餐厅时,被韩毅叫住。   “早饭都不吃,急成这样是怎么了?”   程梓嘉含糊地回答:“赶飞机。”   韩毅欣然一笑,大踏步走过来搂住了他的腰,“不用急,昨天晚上就已经准备好了。”   程梓嘉迷惑地回望,不知道所谓的准备是什么意思。   “办手续需要点时间,我刻意让你多睡会儿的,已经知会了乔子琦,他们应该都在停机坪等你。”   程梓嘉猜到了原因,挑眉,“买了私人飞机?”   “嗯。”韩毅语气轻快。   “我一向不喜欢坐飞机,没有这方面的准备,麻烦你了。”程梓嘉同他玩笑。   “差不多入手了一个月吧。知道你恐高,民航用飞机不方便通信,所以买了这架。想着万一你需要的时候,我就可以看着你,和你聊天。”韩毅捻了捻他乌黑的发丝,“这样你会不会轻松一点?”   程梓嘉沉默了片刻,回头就发现韩毅邀功似的凝睇着他,时常冷硬的神情此刻一片柔软,连带着他的心也跟着变得软绵绵的。   “会。”半晌后,程梓嘉吸了一口气,糯糯地应了。   “开心吗?”韩毅期待地问,他还记得昨天的对话。   “嗯。”程梓嘉一哂,回答得顺畅。   路上韩毅亲自当司机,大约二十分钟车程就到了目的地,临了贴心地帮程梓嘉解开了安全带,趁机在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摸了摸鼻子,“早点回来。”   回应他的是一个急风骤雨的吻,程梓嘉毫无保留地撩拨勾动着他,呼吸停滞,仿佛他们正在用唇舌进行激烈的性 爱。   直到快要窒息两人才分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程梓嘉整理好衣衫,确认无误后撂下一句“飞机上见”就开门走了。   飞机内部布置得一应俱全,给他单独准备的机舱都依稀遮上了窗外的风景,只剩下光亮透了进来。   连着视频聊天,韩毅也算得上健谈,让旅途显得并不漫长。机舱内避免不了有些干燥,人也恹恹的,韩毅轻声细语地哄着他睡了。早餐只吃了点粥,闭眼前程梓嘉还在感叹这粥真是格外香甜,润得心尖上都甜腻腻的。   到了A国,脚踏实地了,程梓嘉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精神大好。   首先接连视察了几个主流购物中心,程梓嘉的眉头越锁越深,若是平分秋色也就罢了,现在的情形明明是被人家压着打。   好在还有挽回的余地,程梓昊那边签下的主要都是一些中端商场,对于高奢品的需求没那么显著。   不过按照现在的发展势头,等他们知名度先一步打响,两大国际购物广场迟早是对方的囊中之物。   如果他还是稳坐后方,这场仗,怕是要输。   程梓嘉扶额,美色误国,古人诚不欺我。   实地考察之后,之前约下的会面时间也快到了,程梓嘉领着乔助理一起上了车,让司机往定位那里去。   说起如何结识理查德,也是一桩妙事,还得多谢那个老是来拉投资的刘定民。这人听说他在A国开发市场,拍着胸脯说可以帮忙找人引荐。原本程梓嘉也没当真,结果刘定民还真介绍了一个响当当的靠谱人物。   理查德的身价斐然,除了在A国商业地产业举足轻重,在全球范围的投资业也能赞一句风生水起。他称得上是当代不世出的商界大鳄,普通老板姓可能只听过某某投资银行,某某金融公司,却不知道背后庞大的资金运作真正的操盘手是谁。   就像是国人都知晓蒋乾的身价倍增,投行一本万利,却没几个知晓真正赚得盆满钵满的是程梓嘉。   理查德之前站的边,是蒋乾当时最大的竞争对手,如今败了。而他现在还与刘定民有接触,程梓嘉轻笑。   他通过刘定民认识了理查德,两人只有过网络上的接触,到也投契。   程梓嘉曾经虚心地请教过理查德,为什么这么看好刘定民。理查德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人有专才就够了,刘定民有野心,够气魄,会识人。   一句话,醍醐灌顶。   刘定民总是和年岁小许多的青年人一起创业,一起碰壁,一起放弃然后又再次振作。慢慢地,程梓嘉从他这孜孜不倦的轮回中琢磨出了令人佩服的地方。   这种光明正大的潇洒和勇气,他也很向往。   凡事都有个万一,谁能说这人不会再次成功呢?   理查德对程梓嘉的来意心中有数,带着的人都是主事的。   这块生意给谁做都是赚,他乐得用举手之劳换一个人情。两人心照不宣,风水轮流转,说不定以后谁做东。   不到半个钟头的功夫,A国半数的高端商场就被搞定了。   程梓嘉舒了一口气,慨叹真是运气奇好,出师大捷。 第二十七章 电话   为A国方面解决了头等大事,程梓嘉嘱咐乔助理把事情交接下去,精确落实到每个人头上。   这样一来,功过赏罚自有分解,省的互相推脱。   终于可以将琐碎的公事放下,他心情愉悦地先回了酒店。   匆匆洗了澡,躺在绵软的大床上,突然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竟然产生了些微的不适。   他捏着取下的耳钉把玩许久,和左手上的戒指一并贴着,怎么看怎么顺眼,最后轻贴着覆上一吻,复又戴上。   程梓嘉咂舌,自己与刚刚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太过相像,有些不好意思。   思绪涌动,内心叫嚣着要亲眼看看韩毅的脸,再说几句话。   心念一起,难以平息,于是他认命地拿起手机,从联系人列表里翻出了韩毅地名字,想了想决定直接拨了视频通话。   那头不一会儿就接了,背景也是在床上。   “梓嘉?”   “在干什么?”   “看书,你呢?”韩毅如实回答,又反问他。   “想你。”程梓嘉笑容温暖,在深秋时节像春日暖阳一般照到了韩毅心里。   “今天还顺利吗?”   “嗯……闻到了很多alpha的信息素。”他调皮地眨眨眼睛,忍着笑。   “程梓嘉!”alpha果然是占有欲可怕的动物,不满地低声警告他。   程梓嘉噗嗤笑出声,“骗你的。”   韩毅的眸色深了许多,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程梓嘉轻易就读懂了他的想法,对着手机话筒悄声喃喃,抿了嘴让唇瓣沾上水色。   “呐,想不想要。”   韩毅看着手机屏幕上这个勾人的祸害,无奈地答:“别闹。”   程梓嘉不管他说什么,只挂着单纯的微笑,把葱白修长的食指和中指放进了嘴里。扬声器里传来alpha隐忍的呼吸声,程梓嘉慢慢舔舐润湿着手指,眼神赤裸裸地盯着屏幕上那人的眼睛,白净的脸上纤细的睫毛轻轻颤动。   待到觉得差不多了,他把手指拿了下去,慢慢开拓着自己的身体。   韩毅只能看见他的脸,但知道这人正在做什么,单纯靠想象反而更加撩人。   程梓嘉是黑色素不易沉淀的体质,所以整个人白嫩嫩的,脸上渐渐爬上红晕的时候会很扎眼,叫人一眼就瞧得清楚这些变化。   白皙的脖子上精致的喉结滑动,肩膀带着锁骨不时耸起,韩毅知道这些地方的触感有多细腻。   过了一小会儿,程梓嘉还是把眼睛闭上了,牙齿寻着依归咬着下嘴唇,眉头微皱。   韩毅控制着让自己的喘气声微不可闻,听见扬声器里传来若有似无的水渍声。   程梓嘉找到了最敏感的地方就毫不吝啬地照顾着自己,另一只手紧紧拽着手机保持着角度。   偶尔掀开眼皮确认韩毅还在看着,快感就更加强烈了。   半晌,他闷哼一声,把手机靠在另一只枕头上,另一只手也放了下去。   小幅度地痉挛后,程梓嘉卸了力,睁开眼睛失神地盯着手机屏幕,上面的人影一动不动。   他有些疑惑,难道是信号断了么?   程梓嘉出声问道,声音里还带着潮湿感,“还在吗?”   “嗯,”韩毅动了动,眨了眨泛红的眼睛,声音沙哑的回应“什么时候回来?”   “两三天吧,”程梓嘉约莫估算了一下,笑了,“挺走运的,一来就搞定了大头。”   “好,”韩毅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给我等着。”   程梓嘉又不管不顾地调笑了两句,才依依不舍地挂断了。   第二天,程梓嘉又是精神抖擞地起床,信心满满。   但是人生总是跌宕起伏,难得有一帆风顺的事情。   接连两天收到了不少婉拒,中高端商场似乎更加难以拿下,他们心照不宣地都没接周氏的橄榄枝,推辞说已经和程梓昊签下了竞品互斥的合同。   晚上接了韩毅的视频,程梓嘉情绪又变得饱满,将白天语焉不详地一句带过,两人继续说笑,到也和美。   程梓嘉作为不需报备就可以直接拍板的最高负责人,面对除那些硬骨头之外的人,慎重地申明底线,爽快地加了费用和提成。   三言两语间交了不少朋友,许多问题都迎刃而解。   局势不声不响地被扭转,他们逐渐占了上风。   程梓嘉这几天如此咄咄逼人地加剧了竞争的势头,早就料到对方坐不住。   第三天下午,不出意外地接到了程梓昊来邀请共餐的电话,他没做任何犹豫,道了声好。 第二十八章 对垒   夜色将近,程梓嘉按时抵达约定地点,程梓昊显然已经久候多时了,不须多找,一眼扫过去就可以发现他坐在窗边。   程梓昊也不做些其他事打发时间,只云淡风轻地一心一意等人。   两人身高相仿,在乏善可陈的beta中算是高挑出众。   从小体弱多病的程梓昊要消瘦几分,倒是显得比程梓嘉这个正儿八经的omega更需关照一些。   终于盼到人来了,程梓昊一脸喜出望外,立马站了起来客气着请他落座,吩咐侍应把提前点好的餐都陆续送了上来,菜色都是按程梓嘉的口味挑的。   程梓嘉只在最初点了点头,算是问了好。其后他一直在一言不发地进餐,默默打量,思忖着如何探出他的底细。   二十多年培养的习惯使然,程梓昊在哥哥面前会自动转化为任人宰割的模样,一副全然无知的面目聊着日常,从天气变化到全球变暖,从吃喝玩乐到衣食住行。   他喋喋不休着,像是久别重逢的挚友,有一肚子的话要倾诉,始终亲亲热热,任由程梓嘉冷眼看着他。   程梓嘉一向不把他的聒噪看在眼里,径直打断了,“说吧,怎么回事?”   不必点明,程梓昊也知道他在问这次的地段之争,他不动声色地把腰杆挺直,笑容收敛了许多,声音虽低如蚊吟,程梓嘉还是听见了。   “我只是想向你证明我自己。”   程梓嘉笑了,双手交叠环抱在胸前,“哦,你想打败我、击垮我?”   程梓昊慌忙否认,“不不不……这是从前被你当掉的那个方案,我现在拿出来让你看,只是想让你承认它是可行的。”   声音里带着一贯的委屈和不甘,却没有让程梓嘉动容。   程梓嘉百无聊赖地伸出手指敲击桌面,“你以为没有我这个拦路虎,你就会成功?”   程梓昊没敢自信地开口肯定,在他哥的光环面前,他永远缺少一点勇气。   “趁还在筹备,把品牌定位改回去。我就放你一马,井水不犯河水,”程梓嘉歪了歪头,朝他叹了口气,“否则,就是鱼死网破。”   程梓昊手上抓紧了膝盖,语气里是明显的挣扎与心虚,“我不一定会输。”   程梓嘉神色傲慢,理所当然,“好好想想,是要分半杯羹,还是以死相拼。”   于公于私,程梓昊对上他,几乎从未赢过。   只有一次例外,程梓嘉想到这里,舌尖染了苦意。   “公司也有你的一份……”程梓昊埋着头,“我接手的还是以前你的团队。”   程梓嘉不以为意,傲慢地说:“不用担心,你说的这一份我不会要。”   程梓昊低低应了一声。   “你现在已经严重损害了周氏的利益,我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吗?”程梓嘉挑眉,“希望你有点出息,不要总是给团队找麻烦。”   程梓嘉尽力压下内心涌上的恶意,让语气放平缓。   “作为领导者,你的每一个决定都关乎企业的生死存亡。”   半晌没人吭声,程梓嘉神色如常,程梓昊紧张地抿唇。   “这次不一样,我可以的。”程梓昊突然自信了起来。   “你是不是也知道了有人在帮我?”程梓昊抬头,眼神闪烁,“是毅哥把合作伙伴介绍给我。这些优势在,我就有一搏之力,对吗?”   程梓嘉终于明白了,这几天的碰壁从何而来。   韩氏的计算机硬件设施早就在全球市场盘踞了一席之地,走的就是中高端路线。   与刚进入市场的他们相比,这些人当然选择支持提成丰厚,收入稳定的韩氏。   这段时间的柔情蜜意似乎都成了锋利的匕首,悬于头顶,时刻准备落下,给人致命一击。   程梓嘉周身泛起凉意,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单看程梓昊的样子,不像是知道他和韩毅的关系。   程梓嘉恪守着面上的泰然自若,拨通了韩毅的电话。   “喂,回来了?”   “还没……”程梓嘉清了清嗓子,“你给程氏的海外市场牵了线?”   “嗯。”韩毅不觉有异,他问,就答了。   程梓嘉收了心神,把手机放在桌上开了公放。   “韩毅,我们是在哪一天结婚的。”   “十月十五,怎么了?”   程梓嘉随意应付了几句,便把电话挂了。   他指了指左手无名指的戒指,对瞠目结舌的程梓昊努了努嘴,看这人一脸不可思议,心里有了数。   对方着急地想要询问更多,他挥挥手打断了。   “你乐于守成,方才我才会劝你回去继续做轻奢。”程梓嘉淡定一笑,还是劝诫的口吻,“这些地段,你要捏就捏着。现下,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话已至此,他从容起身,与这个从小就不对盘的弟弟作别。   高下已判,不必流连。   真正棘手的是韩毅,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松了松领带。   前些时太过安逸,刻意忽略了许多事,再次回想起来,依旧如鲠在喉。 第二十九章 矛盾   翌日,程梓嘉如约归国,快落地了才通知的韩毅,拒绝了对方接机的提议,约定了晚上见。   那一瞬间的消沉之后,心绪平和。   临走之前,他还没忘给韩毅带了伴手礼。   机舱里空气干燥,程梓嘉找了个舒适的位置 ,蜷缩在贴心布置的舒适座椅里,手握成拳抵在上唇,垂眸深思。   起初和韩毅在一起的时候,他会担心一旦关系破裂,自己是不是会在冲动之下做出一些难以挽回的错事。   现在看来,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敏感,比自己以为的更能独当一面。   换做再年轻几岁,被程梓昊这样刺激,他必定会把这件事闹个鸡飞狗跳、天翻地覆。   片刻后,程梓嘉微微地有了一抹笑意,琢磨着这样的自己究竟是沉稳了,还是冷漠了呢?   那些爱情中的汲汲营营,已经没有了死生契阔般的轰轰烈烈,转变成为细水长流似的安之若素。   K市快入冬了,寒意颇为刺骨。   晚上韩毅回来两人一起吃饭的时候,程梓嘉仍旧一副恬淡模样。   “怎么想到要给程氏牵线?”他旁敲侧击着打听。   韩毅放慢了手上动作,凝神回想,“梓昊特地来找了好几次,我觉着能帮一把是一把吧。”   程梓嘉瞧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浅浅地笑,“你知道他们这次和谁打擂台?”   韩毅摇摇头,困惑的看着他,“我怎么会知道。”   见这人一脸不解,程梓嘉反手指了指自己。   韩毅挑眉,惊讶地稍稍一顿,“大概从你走的那段时间起,程氏这几年每况愈下,算得上强弩之末了,你自己拿捏着吧。”   自从五年前走了以后,程梓嘉就没怎么关注过程氏的变化。一是虽隔得远程氏却留神防着他,二是他自己确实忙。   除了程氏公之于众的年报,他没比外行人多了解多少程氏的经营状况。   听了韩毅的话,程梓嘉消化了一会儿。陡然间他回忆起了之前的一些反常,把这些串联起来略一思量,终于清楚了程家人的用意。   作为好不容易才被赶走的长子,身为继母的秀琴阿姨早就对他深恶痛绝,怎么可能愿意重新接受他。他之前就一直奇怪,究竟是什么原因会使程家三番两次地请他回去,拉拢感情。   韩毅的话让他想通了,可见没有了周氏的扶持,他们过的并不如意。   程梓嘉冷笑一声,实力不济,心思挺多。   呵,将他抛弃的亲人,五年间不闻不问,在他如日中天的时候突然说惦念他。   难怪程父话里话外总是想撮合程梓昊和韩毅,他们俩结婚,老两口肯定不大乐意。   “程家衰败破落是迟早的事。”程梓嘉揣度着程氏那批人的本事,毫不留情地给他们判了死刑。   韩毅不赞同地皱眉,“你也是程家的人,他们养了你二十多年。”   “你以为我会感恩戴德?”程梓嘉瞟了他一眼,露出一抹嘲讽的笑,“不,我会赶尽杀绝。”   “你对父母亲人也要落井下石吗?”韩毅语气里添了质问的意味。   程梓嘉一脸坦诚地回答:“那又怎样。”   韩毅被挑起了怒气,眼看着就要发作。   程梓嘉放下手里的筷子,绕到韩毅背后搂住了他,在他耳边轻轻叹息,“你是怎么做到世事洞明,却又丝毫不通晓人情练达的?”   直到睡前,韩毅心里还憋着一股气,拿宽大的背影对着他。   程梓嘉看他孩子气的举动,觉得好笑,主动求和,好脾气的从背后环着他。   骤雨初歇,程梓嘉顺着结实的胳膊爬上去,软软地趴在韩毅身上,耳朵贴着左胸口,听他强有力的心跳声。   半晌,程梓嘉低声问,声音嘶哑,“你喜欢程梓昊?”   “不,”忽然,韩毅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你又是因为这个所以才对他们翻脸无情?”   韩毅越发觉得程梓嘉不可理喻,别的方面明明已经变化很大,在这个问题上他却还是如从前一样无理取闹。   程梓嘉没理会后面的问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哦。”   不是因为喜欢他,只是因为不喜欢我。   睚眦必报,心狠手辣。   那天,韩毅说,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说出来就好了。   这几个月以来,程梓嘉从未像现在一样,如此深刻地认识到两人之间的矛盾。   他浑身汗涔涔的难受,慢吞吞地挪到床边,掀开被子,起身走进浴室冲洗。   温热的水滴打在脸上,无暇顾及肉体上的疼痛,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一声一声,跳得缓慢。 第三十章 耳钉   程梓嘉颇有耐心地洗了一个仔细的澡,裹了浴袍就出了房间门。   每当不知所措的时候,程梓嘉总喜欢寻找拥挤狭窄又温暖明亮的空间,显然此时此刻韩毅身处的被窝并不是一个好去处。   他悠哉悠哉地转着韩家主宅,虽然是深秋的晚上,屋内还是保持着温暖如春。偌大的房子并不显得空旷,布置得不如程家主宅那般富丽堂皇,但也藏着内秀大气,可见主人对其用心。   虽说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几月有余,但工作繁忙也不经常留意,对格局分布只是大概有个谱,算不上将每处陈置都了然于心。   程梓嘉在书房里坐了片刻,书柜行行列列的立着,藏书量惊人,忍不住登了梯子凑近了瞧。   他会心一笑,每本书都是塑封完好,崭新如初的样子。   程梓嘉以前的确是规矩颇多,极难伺候,就连对待书本的态度也十分苛刻。   程梓昊根本不被允许动他的宝贝藏书,就连韩毅也得小心翼翼地供着。   防着程梓昊的原因无他,程梓昊从小就是粗心大意的,拿了他的东西还回来的时候都会做旧许多,比如沾了油渍的内页、断了翅膀的飞机模型,掉了材料的乐高。   偏偏大人们总是护着他,蛮横地就替他做主,劝说程梓嘉作为哥哥要大方些让着弟弟。   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却对程梓嘉施以十足的道德绑架,不让他被珍爱又拿走他所珍爱的,幼年程梓嘉听信了这些道理,一直忍了又忍。   过了些年月,随着与家里的矛盾愈发不可调和,程梓嘉干脆就坐实了小气的名头,每次都直接拒绝或是丢钱让他去买新的作为打发。   韩毅也折腾过程梓嘉的几本书,逃不过被程梓嘉数落了几次。   之后韩毅养成了好习惯,对这类东西的打理都做的细致入微,每次用完了以后都吩咐人特别用热缩袋和封切机重新把书包起来,免了纸质泛黄和灰尘堆积。   程梓嘉离开程家的时候,两手空空,留下的自然是任由他人处置了。上次在书房里匆匆一瞥,他没找到任何旧物。   于程梓嘉而言,从前固守的,早就了无痕迹,身无一物,来去自如。倒是在韩毅这儿能找得着些许回忆,拘着身心,没法做到逍遥自在。   他忽然想到自己那二三行李,甚为简陋,搬到哪儿都不像家。   行李应该是被归置到了储物室,程梓嘉沿着印象找到那扇门,轻轻推开,让亮黄色的灯光充斥整间屋子。   也许是自己的东西少到几乎可以忽视,四处环顾,没寻到几件,倒是一个熟悉的木质方形盒子入眼,他蓦地一怔。   程梓嘉正准备凑近些,却被人从后背环住,猝不及防地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作为伴侣,属于自己alpha的独特气息,他一瞬间就识别了出来。   “怎么到这里来了?”韩毅问,呼吸打在他的耳后根上。   大概是自己也知道之前粗暴了一些,韩毅心里着实过意不去,看程梓嘉多时不回,特意四处找。   “还不想睡……”   程梓嘉牵起韩毅的手,把他带上前去,指着盒子笑着说:“原来你收到了啊。”   韩毅对这样东西全无印象,想了许久,“什么?”   程梓嘉笑意淡去,又重新将嘴角扬的更高,语气里没有一贯的宠溺纵容,“回去吧。”   韩毅还想再问,眼前的人却不理他,兀自放开手先走了。   这人穿得很少,还磨蹭了许久,周身带着渗人的凉意,连手心都是冰冰的。   韩毅疑惑地打开了盒子,本该简约的耳钉在灯光交相辉映下璀璨夺目,可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与程梓嘉耳垂上那只是成对的。   没几天,A国方面就在视频会议上汇报了最近喜人的成绩。在程梓嘉亲自出手为他们扫清障碍之后,那边也痛定思痛,怕夜长梦多再横生枝节,进度加快了几倍。   据他们说,程梓昊最后还是没有接纳建议,固执地要与周氏一争高低。   程梓嘉冷笑一声,“不用留情。”   视频那边的人已经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得到批复前不敢太放肆,现下得到了程梓嘉的点头,才打算放手去做。   A国团队经理陈述了一系列的对敌措施,从基础的宣传方面下了苦功夫,程氏不如他们财力雄厚,比资金投入当然及不上周氏。第一步,旗开得胜。   当他讲到计划制造营销事件,恶意重伤对手时,程梓嘉皱了皱眉。   “不必,”程梓嘉沉默了良久,叹了口气回答他们,“如果后期他们改了定位,就相安无事吧。”   如果程梓昊能够及时止损,他还是愿意给程家二老留点养老本。   程梓嘉了解这个弟弟,异想天开。   只能临渊羡鱼却学不会退而结网,左不过落得个功败垂成的下场。 第三十一章 耳洞   如果说程梓昊不知道程梓嘉与韩毅已经结婚了,可能真的会被吓退,就此收手。这样虽说枉费了许多之前的筹谋布局,却也是最稳妥的处理方式。   偏生他这次被程梓嘉狠狠刺激到了,程梓嘉初时回来就一直藏在心中的隐隐不安发酵膨胀,最终炸裂,把内里本无多少的胜负欲点燃。   程梓昊浑浑噩噩地挣扎了几天,通过国内网站的报道了解这桩婚事。这两人被推崇为天造地设的一对,居然还被誉为自由恋爱的典范受到民众追捧。   果然是表面功夫,真真假假。   程梓昊不屑一顾地想,他们明明不久前还是水火不容的势头,哪来这么快的心心相惜和干柴烈火。   想清楚这两人进展飞速的原因是件很简单的事情,程梓昊扶额叹了口气,给韩毅打了电话。   那头韩毅正做着心里建设,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原生alpha,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走进这样一所到处布置着粉色玫瑰的美容院。   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打一个耳洞。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进来,门口的保安都以为这是哪位黑帮老大来砸场子。门店经理亲自接待,好茶好水的伺候着,结果这位威风凌凌的带头大哥只掏出了一个小巧的耳钉。   “我要戴这个。”   韩毅身后的一干秘书和助理神色自若,完全看不出此时他们每个人的内心都在以头抢地,放声狂笑。   天知道为什么总裁大人在谈合作案的回程路上突发奇想,竟然跑来打耳洞。   他盯着这枚耳钉,面露纠结,“应该不难吧……”   门店经理在职多年,见过了形形色色的客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却还是被这个问题问得顿了一下,“呃……这只需要一个很简单操作。”   韩毅不太信任地看着她,饶是门店经理仅仅作为一名女性beta,信息素敏感度再低不过,也能感受到一股威压。   “是吗?”   “真的很简单,街边很多小店都在做,大概几分钟就好了。”   韩毅觑了她一眼,终于下定决心,一脸凝重地看着手上的小首饰,“挑个经验丰富的人来。”   挑挑拣拣半天,韩毅终于选了一个当值的主任医师。这位医生本来都快换班了,临时被拽来给一个alpha打耳洞,阵仗还被弄得这么大,他心里有苦说不出,无限委屈。   本着顾客就是上帝的原则,他还是默默忽略了下班时间,任劳任怨地用起宰牛刀杀鸡。   韩毅带着慷慨就义的大义凛然,成功战胜了内心的别扭,在接待人员的带领下穿过粉嫩的大厅,来到了一个相对简约的环境,在一群下属的暗中关注下做好了准备。   这种鸡毛蒜皮地事情竟让空气中弥漫着满满的紧张,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抬起来看看发现是远在异国他乡的程梓昊,韩毅顺手点了接听。   “喂,怎么了。”   “毅哥?”程梓昊犹豫了一下,还是直截了当地说了,“你和我哥结婚了?”   “嗯。”   “为什么这么突然,是他逼你了吗?我就知道……”   “梓昊!”韩毅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愠怒,“这与你无关。”   “我去和他说,毅哥你不必勉强。”   “哪有什么勉强,这都是我和他的事情。”韩毅干脆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倒是你,这次和他杠上,是有意为之还是纯属偶然?”   “我……早就知道。”   韩毅呵了一声,“所以,你已经准备好万全的对策?”   “毅哥,你……要和我哥一起对付我吗?”程梓昊语气里充满着哀怨,尾音都带着颤抖。   毕竟认识这么久,程梓昊有几斤几两韩毅门清。听筒里的呼吸声渐渐不稳,韩毅悄悄叹气,“不会,但是你好自为之。”   这仿佛是一个死结,韩毅心里徘徊多年的迷雾经久不散。一家人生活了几十年,分明是血浓于水的关系,程梓嘉却好像总与他们兵戎相见。   电话挂了,韩毅才想起来身处何处,只见那名男性beta微笑的看着他。   “好了?”   医生点点头,处变不惊地看着他吃惊地摸上左耳垂。   “记得用消炎药,内服外用都记着,切记不要沾水。”   韩毅来不及有任何感觉,一切都结束了,一时间心情大好,额外支付了数倍的诊金。这位医生莫名其妙就拿到了抵得上一个月薪资的“感谢费”,只能目瞪口呆,心里哭笑不得地感叹运气上佳。   程梓嘉本来有些不悦,这几天和韩毅相处都不算亲密,结果这货跑去打了一个耳洞,戴着情侣首饰三不五时地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好看吗?”韩毅语气里的邀功意味明显。   问得多了,程梓嘉只能无奈地回答他:“好看。”   韩毅没有再提起程家的事情,回避了矛盾的起源,两人相处起来就惬意了许多。   上次韩毅也知道做的过分,这天晚上便轻轻地咬着程梓嘉戴着耳钉的耳垂,亲吻他的耳梢。   随着时间的流逝,进退有度还是变了味,凶狠地讨伐疆土。   最后,程梓嘉还是没跟上身上这人的体力,累得有些眩晕,任由他人搓扁捏圆。   第二天,韩毅的耳垂就可耻地化脓了,谁让他在浴室里肆无忌惮地戏水。   这告诉我们一个道理,要谨遵医嘱。 第三十二章 从前   程梓昊终究没顶住压力,临阵脱逃,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指令让下属们如同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   程梓嘉之所以会第一时间得知这个消息,源于他爸亲自打来的电话。   程家打来的电话并不多,几年来零零总总的问候屈指可数,程梓嘉再愚钝也清楚自己与那家子称不上地道的“家里人”。除去他的背景,怕是没什么会让人顾及的。   如果不是程梓嘉离开的时候已经成年多时,恐怕早就被扔到新的监护人名下,与程家二老脱离了亲子关系。   尽管如此,这份法律意义上看似紧密的联系,早已名存实亡。   程新尧在电话里倒也不拐弯抹角,直言要以父亲的身份替他把个关。程梓嘉也该带着新姑爷上门,趁着程梓昊回国这段时间,正好一家人吃个饭。   亏得这话说得出口,程梓嘉嗤笑一声,损了句这关把得挺有意思。   米已成炊,难不成他爸一句不同意,他能听话地离婚不成?   结婚已算不得新闻了,这次到底是谁惦念着他们,各人心里都清楚,无须多言。   按以往的习惯来说,程梓嘉会给程父三分薄面,但这次着实提不起兴趣去应付他们,更何况是带着韩毅。兄弟阋墙横竖是桩丑事,为什么总逼着他俩扮上行头,把这出戏演了一遍又一遍。   程梓嘉这么想,便也就这么说了,程宥想装傻都装不了。几番劝说之下,他还是油盐不进,程宥拉不下面子,气呼呼地把电话挂了。   这厢不留余地地把话说绝了,那边韩毅却答应了。   程梓嘉晚上回家,韩毅才把这事告诉了他。程梓嘉只眯着眼地看着他,像一只乱了毛急待抚顺的猫。   “你不知道我和他们不对付?”   韩毅顺了几下他的背,学做长辈一样用教导的口吻和声劝他:“毕竟是一家人……”   “韩毅,”程梓嘉挥开他的手,轻巧地打断他的话,用深邃的眼神凝视他,“你还记得我当时为什么离开吗?”   这段时日以来,他们很少旧事重提。韩毅想着既然事已至此,不如给两人之间一个新的开始。程梓嘉则是不想翻开昔日的伤口,反复撕扯。   韩毅对当时的情况还是记忆犹新的,那个带着明晃晃的笑容的程梓嘉,张扬跋扈,什么篓子都敢捅。   少年心性,不知天高地厚。最夸张的时候,他甚至伪装了一起绑架。   谈不上精心设计,连安排的做戏对象也只是手底下走得近的人。   “绑匪”只给他一个人打了电话来索要赎金,让他在程家兄弟二人之间选一个救,手法拙劣,破绽百出。   韩毅度过初始的惊慌,没费多大力气就弄明白了前因后果。顾不得程梓嘉在那边是何种心情,对着电话凉凉地选了程梓昊,这才迎回了蒙在鼓里吓坏了的程梓昊和一脸倔强不甘的程梓嘉。   程梓昊先天的心脏不好,幼年时做的搭桥,幸好手术成功才让他健康地长大,多年养好的身体一朝又犯了病。   韩毅去程家退婚那天,他们大概也是为了他争执不休,从二楼跌了下来,程梓嘉安然无恙,程梓昊伤势不轻。程梓昊抓着他的手,还在不停帮程梓嘉开脱,韩毅对程梓昊,心里也是藏了不少愧疚的,所以这几年帮衬程家不少。   “梓昊没怨你……”韩毅皱了皱眉,低声说。   “我怨他啊,”程梓嘉不屑地笑了一声,往后仰靠在了椅背上,有规律地按了按太阳穴,“那天,不是我推他,是他拉我下去。”   “什么?”   “我拉着他跳楼做什么?”程梓嘉垂眸,睫毛浓密纤长打下一片阴影,出口的声音晦涩,“我们已经结契了,婚……你原是退不了的。”   韩毅哽了一下,沉沉应声,“抱歉,那时……我没什么印象。”   “你猜,他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的?”程梓嘉骤然靠近他,言语间添了不怀好意的揣测和暗示。   韩毅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纵然有误会,也是从前的事了。”   程梓嘉抬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韩毅伤口发炎的左耳,思绪飘得悠远,忽然问他:“和这个耳钉一起送给你的东西,你看了没有?”   韩毅有些尴尬,但还是如实回答他:“没有,那时候不想看,就随人处置了,也不知道被管家放在了哪里。”   “你找找吧,”程梓嘉勉力扬起的嘴角没让韩毅看出力不从心,话锋一转,“就算有误会,我不想原谅他。”   “别这样。”韩毅还是不赞同地劝他。   “那天,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踏出大门的那一刻,没觉得有半点留恋。”   程梓嘉看着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撑着自己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离开了程家,走了挺远,直到晕倒在地,血色才在身下蔓延开。   正好顿悟,这种争风吃醋的事情,无聊得很。   他觉得自己好像真是作恶多端的坏人,所以被罚了天煞孤星的命格,亲近的人总是一个个离去。 第三十三章 孩子   国际贸易向来不是单纯地商业往来,国际问题的频发可以轻易地扼住命运的喉咙,给予看似枝繁叶茂的商业帝国以重击。   韩氏出口的计算机硬件掌握着不公开的数据库,大概被囊括在敏感类商品里,被A国政府密切关注。   关税猛地跃高15个点,质检要求空前绝后的高,稍不谨慎就被查出个好歹,惹得韩毅焦头烂额,暂时没有时间搭理程家那档子事。   韩氏的危机是一时的,暂且不论市场份额,单凭他们创造的就业人口,A国当局也不会敢下手杀一儆百。   尽管如此,还是不得不高度重视。   程梓嘉理解韩毅的内外交困,但总有人不懂眼色。程梓昊大抵是上一辈娇惯出的少爷命,所以格外天真一些。   特殊时期,韩毅抽不开身去应付他,于是程二少爷绝无仅有的在韩氏连吃了数次闭门羹。   倒也不是说韩毅完全挤不出时间去见他,只是程梓嘉态度坚决,韩毅自知清官难断家务。多年来程梓昊的心思他多少也能感受到,不予理睬为上策,便以此为契机推辞着不与他往来。   在韩毅那头屡次碰壁,程梓昊当真是担忧韩氏陷入了什么不可挽回的逆境之中。关心则乱,竟然从程梓嘉哪里打探消息。   程梓嘉哪里把他当做一回事,但凡有电话打进来,一律挂了,程梓昊也怕他不耐烦直接拉黑,退而求其次给他发消息。   “韩氏怎么了?毅哥还好吗?我很担心他,看到了务必回复一句。”   程梓嘉看着两个问号挑了挑眉,被急切的语气逗得笑出了声。这个做弟弟的倒是比他这韩家另一个主人更操心,当真是用心良苦。   恰逢这天韩毅难得在饭点之前回了家,程梓嘉自觉作为一个温良恭俭让皆俱的贴心omega应该慰问一下他。   “事情很难办吗?”程梓嘉拿了杯温水放在茶几上,挨着韩毅坐了下来   “早有准备,风声刚来的时候就提前安排好了,”韩毅扭头看着他,“怎么突然问起来?”   程梓嘉打趣道:“有人追着你啊,我怕再不关心一下显得不体贴。”   “已经没事了,”韩毅手臂一伸把omega揽过来,贴着耳朵悄声说,“接下来一个星期都留在家里陪你过发情期也是可以的。”   程梓嘉捏了捏韩毅前几天还在化脓的左耳,“你耳朵不疼了?”   “不疼了。”韩毅凑到omega的颈窝,贪婪的嗅着信息素的味道,对别人来说微不可闻,对他却是诱惑至极。   程梓嘉觉得有些痒,缩了缩脖子,推拒着让两人先吃了晚饭。   最近程梓嘉也没有在公事耗费太多心神,却总是觉得有点累,躺在床上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程梓嘉几天前的话萦绕在韩毅心头,他一边轻柔地帮程梓嘉按着太阳穴,一边和他低声说话。   “梓嘉,和这只耳钉一起给我的,是什么?”   韩毅清楚地感觉到omega周身都僵硬了起来,他目无焦距地默默睁了一会儿眼睛。   韩毅接着说,“让管家去找了,间隔太久,他一时间也忘了收在哪里。”   “韩毅,你喜欢小孩子吗?”程梓嘉开口,声音有些低沉,像在沙漠中徒步行走数日的旅人,干渴嘶哑。   韩毅愣了一下,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还好。”   他从孟俊然那里听说过程梓嘉说自己不容易受孕的事情,作为一个omega,第一次被完全标记时,受孕几率几乎达到百分之百。韩毅有过怀疑,婚前检查的时候特意留意了,程梓嘉受孕几率的确是极低。   程梓嘉把脸埋在被子里,紧紧靠着他,“我们曾经有过一个,没了。”   韩毅冷静了一会儿也没有找回自己的声音,脑海里盘旋着一万个疑问来不及说出口,感觉到程梓嘉用力攥紧的手,只能安抚性地拍着他的背。   岁月从不等人,秋意由浓转淡,已然迈入寒意更甚的冬季。两人相互依偎,彼此取暖。   时隔许久,再想起来这件事,程梓嘉仍旧是一万个追悔莫及。他对程梓昊耿耿于怀,归根结底,自己也难辞其咎。 第三十四章 弟弟   “程总?”   乔子琦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客气地提醒程梓嘉,反复几次之后见对方还是没有回应,握拳在桌上用力扣了两下。   厚重又响亮的声响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迅速将神游太虚的人召唤了回来。程梓嘉骤然回神,晃了晃脑袋,才让神志更清明了一些。   “有什么烦心事么?”乔子琦虽是秉持着公事公办的语气,但还是隐隐带着担忧和焦急地关心了一句。   任谁都知道周氏这份基业对程梓嘉的重要性,他五年如一日地守护着强势专注的底线,近日来却屡屡打破常规,频频晃神,实在很难让人放心。   程梓嘉垂了垂头,患得患失占据了大多数心神,的确不妥。   “有点焦虑……”   轻轻的叹息被洒在实木的桌面上,凝聚成水汽,又渐渐消散。   尽管乔子琦与程梓嘉不存在事实上的血缘关系,但他毕竟是周老先生养子的儿子,名义上也算是程梓嘉的弟弟。这话并不是上司对员工所说,而是被生活所惑的人下意识地对其亲人吐露心声。   乔子琦沉默片刻,将手搭在程梓嘉的肩上缓缓地拍了两下,以示安抚。   “因为韩总吗?”   他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二人之间的纠葛,却不甚明了其中关细节,向来只当是情人间普通的分分合合。再者程梓嘉这几年几乎没怎么提过这个名字,他还以为这人早已成为过去式。直至两人突如其来的复合和程梓嘉接踵而至的迷失,乔子琦才明白这段感情在程梓嘉心里的分量。   程梓嘉试图将内心的徘徊彳亍都倾诉出来,想想还是止住了。   理智的他在脑海里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企图将感性的部分驱逐出境,亦或尘封,最好永远别见天日。   “你这是有什么事吗?”不过须臾,他又恢复成精明睿智的状态,示意乔子琦陈述正事。   “这份合同需要您签字。”   “放在这里吧,我现在状态不好,应该会多花一些时间,待会儿仔细看过再签。”   “程总……”   程梓嘉疑惑地看着欲言又止的乔子琦,只见对方头发被一丝不苟地安放着,转眸思索了一会儿才回他:“程梓昊今天又来了,您还是不见吗?”   程梓嘉挑眉,“你什么时候和程梓昊走得近了,要帮他说话?”   按理说乔子琦与程梓昊应当并无接触,却莫名为他做了这中间人、传话筒,着实奇怪。   乔子琦将手中的文件放在桌上,归置整齐,语气淡定地说,“有些事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乔子琦并无私心,只是不想看这“反受其乱”的情形。   程梓嘉沉思几秒,颔首微笑。   “快中午了吧,让他在公司外边等着,等我挪出空闲了再看他葫芦里能卖出什么药。”   程梓嘉有意敲打,程梓昊还真就耐心地等了。   他让司机把车停在周氏大楼边上,神色安然地干等了一个多小时,直至程梓嘉温吞细致地吃过了午餐才让他见着了人。程梓昊非但不恼,还亲自下了车,有礼貌地请了人上车。   司机也不等程梓昊吩咐,径自开上了路,车厢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   程梓嘉蹙眉,“去哪?”   “你们为什么结婚?”程梓昊牢牢盯着他,让声音尽量显得平稳宁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问道。   “与你无关。”   程梓嘉转头避开灼热的视线,不想就这方面多做解释。   “怎么无关?”   程梓昊眼神里除了固有的怯弱和畏惧,竟然多了三分凌厉,被逼急了,食草动物也学得会咬人。   程梓嘉感到身上一股子酸软无力,衣领被人扯了过去,略微颤抖的手坚定地将后颈处的衣服掀开。   “呵,果然是标记……”程梓昊低声笑了,“哥,我当有什么不得了的手段呢。”   程梓嘉喉咙一紧,又听见他说:“AO做配,基因的力量可真是不讲道理呢。”   “所以,”程梓嘉将右手放在左臂上,使劲掐了一下,轻软无力,心中已经有了定数,“你做了什么手脚?”   “还记得你的母亲吗?”程梓嘉闻言一滞,程梓昊一反常态地厉声诘问道,“我特别理解她。”   “我们一样,恨这天道不公、命运作祟!” 第三十五章 期许   眼前的人目眦欲裂的盛怒模样反倒让程梓嘉冷静了下来。   他静静地看着对方,面色如常,眼神里带着一贯的傲慢和轻忽。   这态势竟让程梓昊觉得自己如同跳梁小丑一般,自导自演。   尽是默剧,荒诞可笑。   程梓昊不由得苦笑一声,“总是这样……明明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半晌,无人应声。   程梓嘉不乐意启齿,这厢情景压根不适合诉诸内心的百折千回。   时间不对,人也不对,不如沉默。   “早该知道,”程梓昊垂着头,嗓音飘忽,低声喃喃,“原本在你眼里,我就算不上什么。以前在公司里,就处处打压。”   程梓嘉抿唇,近乎冷淡无情地纠正他:“公事上我只分利弊,不曾谋私。”   程梓昊撇过脑袋,对这个解释不屑一顾。   不曾谋私?说的轻巧!   “连夜为分公司做的方案……你掌握大权,手起刀落,好不痛快!这样的事情少吗?”   “只是遵循大方针,至于照顾你的情绪——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   “决策根本就是错的,那套老掉牙的高度分权管理模式在上个世纪就过时了。”   两人很少会讨论起这方面的事情,当初的程梓昊一向敢怒不敢言,大多时候都是隐忍。   程梓嘉烦不胜烦,偏偏浑身上下提不起一丝力气,“你以为怎样?”   “当然是集中控制主要职能,世界经济一体化是趋势,全球性业务单元建立之后,监督产品线的战略部署,采购、设计研发、生产集中控制才能节约成本,不是吗?”   程梓昊讲到自己的事业蓝图,眼里燃起了自信,试图将理念一股脑地塞进程梓嘉的耳朵,让他见识见识,刮目相看。   “在珠宝业可行,”程梓嘉冷哼一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你做的提案是针对计算机硬件的吧。怎么,这几年跟着韩毅,一点进步都没有?”   “你……要不是你的否决,程氏也不会在计算机领域溃败而退。”   哦,原来是做垮了。   程梓嘉嗤笑,“它在我手上的时候还好好的,你没能耐守住,还不懂么?”   “要是早点放权,又怎么会救不回来?”   “幼稚天真,理论大于实际的后果还没尝够!你以为贸易壁垒是家里院墙,只是摆设?难道还不知道韩氏最近的艰难从何而来?”   没有得到想象中的赞许,反而又被奚落,程梓昊恨恨地看着他。   计算机行业一向属于国家重点扶持对象,想在其他国家站稳脚难于登天。分权而治尚有几分商议的空间,仅仅为了节省成本而集中职能,减少了多少东道国的利益,怎么能得到对方的认可?   程氏在这行当的生意是独立于已有组织布局之外的,与自身产业链全然无关。   程梓嘉一直主张抽身而去,可程父贪恋这大把肥沃的资源和优惠的政策,硬是紧抓着不撒手,妄想做大。   终于还是在程梓昊手上,被迫撒了手。   程梓嘉与他争论几句,觉得十分没意思。夏虫不可语冰,多做口舌之争让他头疼更厉害了些。   就算如此,时至今日仍这样天真的程梓昊在夺权上一道上,终是胜者。   “随你去吧。”   程梓嘉心道,程氏当家作主的人既不是他,平白枉做好人瞎操心又是何苦?   “你到底想做什么?”   比起非要面红耳赤地争个是非对错,程梓昊现在的目的还是更重要些。   “哥,你会不会恶毒地诅咒我和你妈一样,郁郁寡欢,含恨而终。”   以这样的方式提起去世的母亲,程梓嘉皱了皱眉,囿于僵持的情势只能答了。   “不会。”   程梓昊怀疑地打量他,眼里满溢着明明白白的不可置信。   “哪有那么多暧昧痴缠,你现在,怕是做第三者都不够格。”   讽刺十足的语气让人怒上心头,程梓昊却没有发作。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快速平复了心情,转而笑了。   “还记得当时你捂了我的眼,伪造的那起绑架吗?”   程梓嘉顿时警觉,“什么意思?”   “你猜这次,他会选谁?”   程梓嘉早就为了从前的顽劣尝过种种苦果,却在此时此刻才明白了所谓因果。   他很想训斥程梓昊,亦或是站在制高点去指责他,却发现自己没有什么立场。   之前,他也曾用了这种手段——同样是为了检验爱情。   求婚那天在九月,时节天气正好,不如仲夏炎热,不似现在冷冽。   两人情欲纠缠,一呼一吸间不分彼此。韩毅单纯残忍如稚童般问他:“难道你不希望我爱上你吗?”   程梓嘉心里悄悄地对韩毅说,选我呀。 第三十六章 重演   程梓昊心里没谱,时不时东张西望,双手交握互相摩擦,生怕不能让人看出他的紧张似的。   “都安排好了吗?”程梓嘉用逗弄的语气问道。   “安排好了,不会有问题的。”程梓昊点了点头,言语间充满了不自信,却又像是在努力肯定,为自己打气。   瞧他这副模样,程梓嘉不免有些啼笑皆非。   “程梓昊,你当时拉我跳下去,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事隔多时,程梓嘉终于问了。   程梓昊没能立刻回答,气氛凝滞。   良久,程梓昊张了口:“其实本来想把你推下去的……没敢。”   “我也不想你受伤,但是……但是也不想你再逼毅哥了!”   “哦,所以陷害我?”程梓嘉语意森然,不怒而威。   “没、我没有!”程梓昊慌忙否认,“我后悔了,转身走的时候滑下去了……不、不小心拉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哥也跟着倒了。看你头朝下太危险了,特意垫在下面的!”   “这么说,我应该谢谢你了?”   面对程梓嘉的质问,程梓昊的十分底气全都偃旗息鼓,断断续续地认错:“我……我错了,哥,我知道、我知道错了,就只有那一瞬间的恶念,这几年我一直在后悔!”   程梓嘉的神色不辩喜悲,轻声叹息,“还说没有,我可不就被你害惨了……”   韩毅当场怒而拒婚,程家把他驱逐家门,就连未出世的宝宝也没了。   难道这样还不够落魄吗?   如果他视为罪魁祸首的程梓昊是无意坠落甚至出于善意护了他,凶手又能是谁呢?   程梓嘉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将这份恩怨算给谁,好像谁都是有自己的是非善恶,没人欠他。   命债讨不了,情债亦然。   接下来一路上相顾无言,程梓嘉留心着车辆行驶的路线,却还是被左拐右拐的驾驶路线弄迷糊了,只能尽力记下标志性建筑。   这药还挺厉害,时断时续地摄入,不知道他总共用了多少剂量,浑身上下竟然一丝力气都没有,放在哪儿都是任人宰割的惨样,就连掏出口袋里的手机传个信儿出去也做不到,反观程梓昊他们却一点儿事都没有。   好在车子终于到了目的地,两个身着黑衣的壮硕alpha把人架着带进了一个废旧的工厂。   随着与致幻药物的远离,程梓嘉能感受到自己不再有之前那样程度的酸软,逐渐恢复了对肌肉的指控权。   程梓昊不敢拿他怎样,只让人制住了他,将二人都五花大绑起来,堵住口舌。   安排好的人伪装成了绑匪,头套遮挡得严严实实,倒真像那么一回事。   那人拿着手机开了视频通话拨通了韩毅的号码,不一会儿就开始了交涉。   程梓嘉被捂了口舌,恶心地干呕也吐不出来,想给韩毅传递消息但不得其法。   方寸大小的屏幕上韩毅深深地锁着眉头,一脸严肃地审视着此番情景。   “一个小时之内准备不连号的500万现金,对韩大总裁而言应该易如反掌吧。”   “嗯,交易地点。”   “别心急,不知道韩大总裁户头上总共有多少活动资金呢。”   “什么意思?”   “韩总认为,你的omega伴侣,还有他的beta弟弟,值多少?”   “你想要多少?”   “既然韩总这么爽快,咱们也就不拐弯抹角了。一个小时之后,等现金到手,先放一个,后面的再说。如果韩总要报警,哥几个也就不客气了。”   简短的对话结束之后,那人就按断了连接,程梓嘉最后只看到韩毅面容冷冽地盯着他们二人,若有所思。   韩毅初始接到电话时,的确十分慌张。强令自己平静下来之后,稍一留神,便察觉了不对劲。程梓嘉便罢了,程梓昊未免太过平静,也不知道是吓懵了还是事出有因。   饶是已经起疑了,韩毅仍不敢大意。一个电话打到财务部,让下属从他的私人户头里调出500万现金。虽说平日里公司流水的款项不知比这大了多少,但纸币交易少之又少,都是靠多敲几个零就能解决的问题。   再者韩毅时间期限给的紧,突然的要求也是折腾得财务部够呛。   交代事情办了下去之后,韩毅给私人助理下了指令,让他尽量去调取监控,着重点放在程氏和周氏。   韩毅的私人助理是一位看起来十分精明干练的女性alpha,行事果决、毫不拖拉,没多久就找到了韩毅想要的线索。   程氏的监控画面上,程梓嘉从从容容地上了一辆黑色奥迪。画面放大、拉近,果然程梓昊也在车上。   韩毅百年难得一遇地在工作时间打了严一鸣的电话,报了车牌号,托付了市局的严一鸣尽快去查这辆车的行踪。   严一鸣听他语气沉重,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赶紧去查了监控。   事情不算难办,出发地、时间和车牌号都有,沿路检查就行,比不上其他案件大海捞针。   严一鸣再三确认之下发现了事情的古怪之处,这辆车在行驶途中并无异样。监控偶尔清晰地照出车里的人影,二人都是神色平静,不像是被绑架的态势。   韩毅听了严一鸣的回复,心下了然,不过又是一出故伎重演。 第三十七章 意外   一小时,放在平淡日子里也就是恍然即逝的须臾时光,此刻却显得无比漫长。   戏份够足了,程梓昊带的三五来个手下客气地解开两人身上的束缚,好声好气地道歉。程梓昊随手让他们出去守着,徒留二人对峙。   他拍拍身上的尘土,踱步到旁边一早备下的长椅上,见程梓嘉依然倚靠在水泥地上,一脸不解。   “哥,过来坐着吧。”   “解药?”程梓嘉苦恼着身上的疲软,撇了撇嘴,提醒他一句。   程梓昊才意识到这人还中了药,难怪连过来坐着都力不从心。   “这、这里!”他慌忙取出了放在怀中的药瓶,给程梓嘉递了过去。   程梓嘉干脆地就着程梓昊的手服下解药,感觉到身体慢慢得到控制,已经有力气起身,但走路的步子仍旧虚浮。坐下之后,便瘫软在椅背上。   “药只对我有用?”   “我们提、提前吃了解药。”   程梓昊正襟危坐,双手乖巧地搭在膝盖上,说话吞吞吐吐。   冬天从来都是凉意刺骨,程梓嘉从办公室里出来,没做什么准备,穿得单薄。程梓昊怕他着凉,让人从车上拿了一条毯子盖在他身上。   程梓嘉懒得再刁难,闭上眼睛小憩,一心一意想着快点恢复元气。   放松下来,思绪就飘得散了。   脑海里,山坡上放羊的孩子换上了他幼时的脸。碧空如洗,青草野花,无比美好。顷刻间,危险骤至,凶猛的野兽对稚嫩的孩童与脆弱的羊羔亮起獠牙。他拼命向山下奔跑,可浑身使不上力气,只能大声呼号,“救命——狼来了!救命啊——”   前方不远处便是村庄,宁静、安然。   村民们全然不顾呼救,任他痛哭流涕、剖肝泣血,无人搭理。程梓嘉从故事里回神,更觉得眼前一切荒谬可笑。   人心不经蹉跎,一再试探,伤人伤己。   “这么做好玩吗?”   他从梦里醒了,于是问问置身梦境的人作何感受。   “哥,你再睡会儿,马上到点了。”程梓昊帮他拢了拢毯子。   “其实,挺没意思的。”   程梓嘉话音刚落,忽然从门外传来一道响亮的声音,“谁说没意思了。”   大门“砰”地被踹开,只见一个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地男子立于门前。   这人身着褐色皮夹克,瞧着富态,程梓嘉眼熟得很。   “有趣得紧呢!程总,别来无恙?”   刺目的白光大喇喇地照射进来,这人逆着光线叫人看不清面庞。   程梓嘉眉头微锁,眯起眼睛,“你是谁?”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人笑呵呵的,语气却狠,“上次在医院,程总一席话,搅黄了我好大的买卖!”   程梓嘉想起来了,眼前这人名叫胡长远,四十来岁,上次正从韩毅手上骗投资,被程梓嘉截胡。   他只顾争分夺秒向韩毅提了醒,没想到竟被这人得了风声。   胡长远一个中年男子,恐吓效果不算强,后面跟上几个武装大汉,威慑力就不同了。门外又涌进七八个手持枪械的壮汉,架着程梓昊带来的几个保镖,这些人早已不省人事。   “胡总想干什么?”程梓嘉警惕地问,面色平静如常,回握住程梓昊伸过来的惊慌颤抖的手捏了捏,示意他镇定。   “都怪韩总心狠啊,买卖不成仁义在嘛!他非得把我们老底都掀了,我们能不着急嘛!”胡长远像是玩笑地说。   黑黢黢的枪支洞口正对着他们,程梓嘉只能予取予求。   “要钱,通知助理给你转账,要走,路线给你安排好。绝不报警,说到做到。”   “还是程总识相,”胡长远笑容逐渐收敛,“跟了韩总和您小半个月了,可算找到机会了。要不是有几个眼线,哥几个还是不是自由身都说不准呢。几年的心血,说没就没了。要说毫发无伤放您走,不甘心啊——”   说着,胡长远抄起脚边的矮凳向程梓嘉走来。   “不准动我哥!”   程梓昊明白程梓嘉没什么力气,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将靠近的胡长远推开,拦在程梓嘉面前,急促地呼吸着。   胡长远猝不及防,笨拙的身体被推得向后踉跄几步。   “好啊,你替他挨!”   他疾言厉色地吼了声,恼羞成怒。狠狠一掷,矮凳就要往程梓昊头上砸去。   程梓嘉心里一惊,这一下是气急所为,没轻没重的,砸中了非死即伤。   眼见着矮凳就要砸上,他奋力抬起右手,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   尖角撞到手腕,疼得程梓嘉一哆嗦,右手痛麻之下几乎失去知觉。   好在被逼急了四肢自如了许多,能赶上这一下已是大幸。   程梓昊惊吓过度,直接晕了过去,不知这是不是心脏病又发作了,程梓嘉眉头皱得更紧。   “哟,早听闻程总与家里不和,这次不就是他将您绑来的么,怎的是这副兄弟情深的模样了?”   程梓嘉脑门直冒虚汗,强撑着用左手扶住程梓昊放在长椅上。   “废话!我的弟弟,还轮不到外人欺负。” 第三十八章 选择   胡长远冷笑一声,“哟!感情真好,大伙儿来看看,多新鲜!”他说完一抬手,转身冲身后几人一乐。   程梓嘉面上克制着,其实心如擂鼓,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为了求一个逼真,他们来的地方是城郊的一个废弃仓库。   仓库的光线很暗,只有一个灯泡孤零零地悬在他们头顶上方,摇摇欲坠。旧式的格子窗玻璃灰扑扑的,扣锁上锈迹斑斑,勉强能挡上寒风。旁的什么都没了,连一个像样的掩体都没有。   哪怕程梓嘉神通广大能挣脱这些人的包围,对方人多势众,一扣扳机就能把他打成筛子。   他还得顾着程梓昊,力敌只能是天方夜谭。   程梓嘉的大脑飞速运转着,他装作自然地将手放入口袋,寄希望于发出有效求救信息,让人了解他们的困境。   “我弟弟有心脏病,就这么晕了,很危险。”   “那不正是称了你的意吗?”胡长远眯眼,“真当程家那点腌臜事儿是什么秘密呢,要不帮你一把,送他归西?”说罢便抢过身旁离得最近的那人手里的枪,对准了程梓昊。   恰巧这时之前程梓昊让人定下的倒计时突兀地叮叮响了起来,胡长远不耐烦地看了一眼,跟着有人识相地把计时的手机从趴着的保镖的口袋里翻出来关了。   “胡长远,我也不愿意多趟浑水,你想求财,我给你就是。如果我们死在你这儿,我保证,以后不管黑道白道、天涯海角,绝对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你小子才几斤几两,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跟谁装呢?”   “那走着瞧?年纪大,盐吃多了容易得高血压。”   胡长远挑眉,心想程梓昊倒是淡定,居然有开玩笑的闲情雅致。他稍作留心,注意到了程梓嘉偷摸的动作。   合着他一顿贫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倒是能耐!   他对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强子,去把这人手折了,免得他乱摸口袋。”   “是!”   这个名唤强子的人是个颇为壮实的alpha,一个大踏步冲上前把程梓嘉的手臂捏了起来,力气骇人,另一只手掏出藏在口袋里的手机往地上一摔,屏幕四分五裂。他还不解气似的又狠命跺上几脚,再把程梓嘉的手臂往后一折。   周围很安静,来人虽多,没人擅自出声。   程梓嘉清晰地听到了骨头脱臼的声音,痛得没忍住哀嚎了一声,冷汗倏地下来。   “强子,这就是你不对了,怎么能上手呢,人家可是娇滴滴的omega。”胡长远故作责怪地批评。   强子听见这话,低声应了,把人往地上一撂。   没过多久,程梓嘉以为这便完了,刚缓过神来,这人又转回头用脚死死踩住了程梓嘉的手背。   胡长远之前砸过的矮凳又被举了起来,尖角对准了小臂。   砰——   这下子,一点没留余地,真是下了狠手。   尖锐的痛感蔓延,程梓嘉疼得面目狰狞,额头上青筋爆起。   胡长远看他得了教训,让强子退下,蹲着揪住头发扯着他的脑袋抬了起来。   “耍什么花招?”   “远哥,那边来了信儿,市局查了他们的车,已经知道这地儿了。”   胡长远皱眉,爆了句粗口。   程梓嘉听了,竟然笑出声来,眼眶泛红却还是带着狠意,“之前说好的,一个小时放一个人,你们猜猜,不放会怎么样?好不容易从警察眼皮子底下丢了,别又落网咯!”   胡长远把他脑袋往地上磕得一响,站起身。   韩毅的电话合时宜地打了进来,正是之前计时的那部手机。   “远哥,韩毅的电话。”   这程梓昊马脚露的未免太多了,程梓嘉松了一口气。   亏得之前程梓昊还信誓旦旦地说一切都策划好了,结果连绑匪用的电话都没换上虚拟号码,明眼人怕是都能一眼看穿,顺藤摸瓜太容易查个究竟了。   幸好是这个失误,让他们有了机会。   “我来接,”胡长远指了指程梓嘉,“让他安分点。”   胡长远拿着手机出了门,门内的程梓嘉被制住手脚,捂住口舌,挣脱不了也说不出话,只能盼着韩毅能机灵点从发现一些蛛丝马脚的破绽。   片刻之后,胡长远拿着手机回来了。   “我当是什么感天动地的爱情啊,弄得大街小巷人尽皆知的。韩毅那小子说,选你弟,让你戏演够了再回去。”   这是最好的结果,程梓昊有心脏病,人也晕了过去,需要及时检查救治。再者,胡长远的目标是他,能把无辜牵连的人放出去,好过鱼死网破。   明明知道这是最佳选择,可程梓嘉还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他把过往的爱恨是非深埋在心底边缘的尘埃里,那贫瘠的土地上兀自开出的娇花难以承受接下来的风雨飘摇,眼看着就要凋零。   程梓嘉不停地对自己说,他只是误会了,他的选择是对的。   强子见事态紧急,指着程梓昊带来的人问道:“远哥,那些人怎么安排?这节骨眼儿上,不能再出命案了。”   “把这些人丢房子后头去,晕着就行。人已经在路上,马上就到,他弟就捆着放这,先稳住来的人。咱们几个带着他,先回‘云端’。” 第三十九章 机会   方才和这几人对峙占据着心神,情绪浓烈所以也不觉着冷,冷静下来之后反倒是更难受了些。伴随着凉意一同袭来的疼痛更为尖锐,刺得程梓嘉不禁颤栗起来,整个人蜷缩在水泥地上,灰头土脸、衣衫褴褛。   拜韩毅和程梓嘉两个小辈所赐,连续风光了数十年的胡长远一朝东窗事发,连带着陈年旧债也被起底,数日以来只能抱头鼠窜,早就对二人恨之入骨。   眼下虽碍于情势不能直接要了程梓嘉的命,胡长远心里却痛快极了。能兵不血刃就踩牢程梓嘉的痛点,无疑能令人心生雀跃。   任他对外是如何高高在上的自矜,说穿了也不过是个被唾弃的下流货色。   胡长远心满意足地随意整整衣服,没多大功夫底下人就善后完毕,一行人压着程梓嘉把他关进了后备箱。   后备箱被捂得严实,暗无天日,程梓嘉伸手艰难地掏着趁人不注意又重新塞回口袋的手机。手机屏幕已经碎得厉害,显然经历了一场粗暴的虐待,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用。   不能发出求救讯号,就只能听天由命了,程梓嘉绝望地想。   岂料,车子颠簸了没几步便停下了。   “远哥,车熄火了!”   天无绝人之路,程梓嘉心道。   上天给的机会,多一分时间,多一点机会。   只要能拖到韩毅来接人,就还有转机。   车上,胡长远从后座上一个暴起,照着驾驶座上的光头就是一个闷锤,怒火攻心道:“我就操了,你怎么回事?知道现在十万火急还敢掉链子?”   光头知道自己坏了事,手里忙活着反复启动,可就是点不着火,“车可能出了点问题,我马上下车查查。”   车前盖被光头打开,可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每晚一秒,他们就多了一丝露馅的可能。   “他妈的养你们吃干饭的?要是有这个修车时间死一百遍都还有剩的!”   坐在一旁的强子见状提醒道,“远哥,来不及了,咱们先开他们的车走吧。”   他指了指不远处程梓昊来时的那辆车,虽说开那辆车有暴露踪迹的风险,但也是目前离开这里唯一的办法。   胡长远嘴里骂骂咧咧的问候了光头祖上无数遍,也只能让强子先去把车开过来。   程梓昊准备的车空间并不大,前后也就只有四个整座,想载走所有人肯定是不够的。   胡长远打开后备箱,睇了程梓嘉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冷笑一声,“怎么可能忘了你呢?”   说罢,让一个国字脸把他拉了起来,推搡着一起上了后座,强子做司机,自己坐在副驾驶上,四人先走一步。   上了程梓昊的车,程梓嘉心知还有机会,一路上也不求饶,闷不吭声的模样倒是让胡长远心烦意乱。   作为一个被遗弃的omega,程梓嘉最好是崩溃大哭乃至痛不欲生才能让他心里头舒服。所以程梓嘉不哭不闹,他就只想让他更痛一些。   “你们这些omega,啧,该怎么说呢?真够卑鄙无耻的。”   程梓嘉闻言有了反应,抬眸看着副驾驶。   胡长远在后视镜里瞧见程梓嘉倔强的眼神,愉悦地笑了。   “说什么自由平等,你程梓嘉还不也只有这个德行,我估摸着韩毅是一个不小心被你算计进去了吧。”   程梓嘉固执地不搭腔,神色里有些掩饰不住的痛苦挣扎,只这一瞬的变化就恢复了原状,却让胡长远捕捉到了。知道这番话有效,更是想让他再难受上几分。   “咳,这事儿你挺有发言权的,强子,你怎么就把那个omega给甩了,不是说和你有90%的匹配度?”   驾驶座上的alpha像是想起了什么恶心的事物一般难受起来,语气里满是嫌恶,“90%的匹配度有什么大不了的,明晃晃的是10%的不合适,呸!光是想起他都令人作呕。”   胡长远回头和制住程梓嘉的国字脸相视一笑,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乐了起来,程梓嘉却不免浑身不自在。   他长久以来悉心维护着所有秘而不宣的龌龊心思,自以为无懈可击,却毫无防备地就被大剌剌地剖开,摊在朗朗乾坤里任人指指点点。   是不是韩毅也会像这位alpha一样,觉得这样的他恶心至极?   程梓嘉自认重逢以来,脾气比以前收敛不少。他不再要什么,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再给出什么。   他们有99.2%的匹配度,医生说,这样的契合万里挑一。   可横亘在两人面前的,还有明晃晃的0.8%。   也许,恰好是这毫不起眼的0.8%,涵盖了感情中的底线和认知上的迥异。   一旦造成裂痕,深如鸿沟,不可僭越。   程梓嘉有点头晕,一时间想不出答案。   思想上却清醒得很,从上车起约莫已经过了有一段时间了。程梓昊之前下的药,差不多该起作用了。 第四十章 电话   一呼一吸间,药物渐渐潜入人体,麻痹反应,控制行动,等中招者意识到了早就为时已晚。   车辆行至101国道线,周遭看不见任何来往,一切意外的顺利。   胡长远和国字脸起初还言笑晏晏地打趣,慢慢地也停了下来,酸软、瞌睡悄无声息地占据他们的身体。   蓦地,国字脸惊呼,“不对劲,这车被动了手脚!”   胡长远立刻回神,“程梓嘉,你他娘的做了什么手脚。”   强子作为alpha,体质比起胡长远和国字脸要强健许多,勉强坚持着将车安全停了下来。   三人都意识到上这辆车可能已然正中了程梓嘉的下怀,只恨浑身无力不能再动手给他一个教训。   程梓嘉虽然双手被缚,上身缠得死紧,好在双腿还算行动自如。他抓准机会,一脚踹开国字脸,没太费力便夺过国字脸手里的枪,转而对准胡长远,形势顿时逆转。   胡长远的人一旦修好了车,随时可能追上来。他也不知道车上的药量浓度多少,药效能管上多久,只能打开车门就往外跑。   “强子!追!千万不能让他跑了!”   驾驶座上的alpha奋力反抗着药物侵蚀,挣扎地起身开门,一下车却不由自主地瘫软在地上。   眼看着程梓嘉越跑越远,强子几乎没多做犹豫地上膛、扣响扳机。   子弹穿过瑟瑟寒风,直直射入小腿。   仓皇逃跑的瘦削青年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单膝跪倒在地。   程梓嘉艰难地回身,与不远处竭力起身的alpha对视。对方猩红的双眼如同猛兽,似乎下一秒就会向他扑来。被缚的双手缓缓抬起,因为先前的摧残所以姿势颇为怪异。伤人性命不是本意,可人到了陌路哪有其他选择。   “砰——砰——砰——”   枪声零落,不够干脆。强子已经没有了反抗,面部朝下看不清表情,顺从地趴在黑色的柏油马路上。   101国道线上,一名凶神恶煞的亡命之徒就这么沉静下来,难辩生死。   车门开了一会儿,眼见着胡长远和国字脸就要缓过劲来,程梓嘉连忙跌跌撞撞地逃离。前路漫漫,他只能一瘸一拐地下了高速公路。绿树野草过后,是一望无际的梯田。   他拼命想走得更远、更安全,可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迹里混杂着殷红的血迹。   待到感觉已经隔开了一段距离,程梓嘉脱力倚靠在一个小坡上。没有其他的工具,更重要的是他再没有余力挣脱绳索的桎梏。   手机显得凄惨破烂,轻轻解锁。万幸,还能亮。   最近联系人的第一栏上,韩毅两个字带来的温暖和力量难以言喻。   程梓嘉哆嗦着触到屏幕,艰难地蜷身将耳朵贴近手机,   正在呼叫,“嘟——嘟——”   很快电话就被接通了,那边传来急救车的声音。   “喂,韩毅——”   “程梓嘉,你干的好事!”韩毅怒火朝天地打断了程梓嘉的话,“梓昊又心脏病发作了,你满意了吗?”   “不是,我现在——”   韩毅无心理会他的话,厉声诘问道:“你能不能有点底线?这么大的人了,基本的对错都分不清!”   “嘟——嘟——”,电话断了。   没有恼火,没有失望,程梓嘉只觉得无边无际地茫然。他甚至没有一个解释的机会,就这样被定罪。   电量预警,手机只剩百分之五的电了。而他此刻无比冷静,甚至顽劣地想着要不然放弃吧。   就这么放弃了,韩毅会对刚刚那番话后悔莫及吧,这一定是最完美的报复。   危险的念头,只有一瞬,就被抛诸脑后。   难怪古往今来痴男怨女总是不计其数,这些小情小爱,实在太容易迷人心智了。   “喂,程总?”   “子琦,我被绑架了?”   “什么?您在哪?现在安全吗?”   “手机电量不多,你冷静下来听我说。这里紧靠着101国道线,周围右转距M市300KM的路标。我靠在附近的一个土坡上,右腿中弹,两只手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所以需要急救。再者,报警需要格外小心,这批人可能在K市警局有内应。”   程梓嘉周全得不像是一个逃亡者,反观乔子琦倒是有些手忙脚乱。方方面面叮嘱好了之后,他放下手机安然的躺好,静静地等待救援。日光清白,他觉得刺目。   闭上眼睛,就离开一会儿。   这世界浩大,少了谁都一样的多姿多彩。 第四十一章 身孕   乔子琦挂了电话就开始胡思乱想,好在程梓嘉安排得妥帖,让他六神无主之余不至于真的不知所措。   时间飞快地跑,程梓嘉只能静静地躺在地上,等待生命慢慢流逝。   约莫十多分钟之后,乔子琦带着救护车马不停蹄地赶到。车门打开,一行人蜂拥而出,乔子琦面色焦急地四处张望。   大家心急火燎地展开了搜寻,荒郊野外的地理环境,躲藏容易,寻觅却难。   呼喊声不绝于耳,程梓嘉重燃了新的希望。乔子琦一个趔趄绊了一觉,顺着滑坡奔了下来,摔在了程梓嘉旁边,意外地率先发现了人。   兴许是强子没有想要他的命,中弹的位置稍微有些偏。如若强子的枪法再准上三分,或是瞄上什么关键部位,程梓嘉大概也撑不到此刻了。   “这里!医生快来救人,他出的气比进的气还多,这可怎么办啊!”乔子琦喘着粗气,挥舞着手臂大声吆喝。   程梓嘉眯着眼,似乎连撑开眼皮都觉得费劲,见他脸色煞白,还是对他和围过来的人群尽力咧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   嘴角扬起的弧度有些僵硬,却让场面上的兵荒马乱都镇定了下来。   随行的医疗人员又给伤口做了紧急处理,又小心翼翼地将他松绑。绳子勒得紧,尤其是绑在手腕上的那几圈,都渗了血,   程梓嘉四肢冻得僵硬,到后来几乎不怎么挣扎了,上车之后总算暖和了许多。   他也不清楚失血量是不是很大,只觉得意识开始涣散,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医院,模糊地听到有人在讲话……   寒冬凛冽,病房里依旧四季如春,刺鼻的消毒水味儿格外叫人安心。忽略门外头时常上演的生死浩劫,活脱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明亮而又温暖。   “夏医生,这位omega的检查报告有些特殊……”这是一个清脆的女声。   “怎么了?”   “两周半身孕。”   姓夏的医生明显呆怔片刻才回应道:“病人目前还没有流产征兆,赶紧做详细检查。病人家属呢,让他进来!”   “这就去。”   程梓嘉躺在洁白干燥的病床上,咀嚼消化他们对话里的信息,恍然大悟。   梁昱早就给他下了定论,极难受孕。他是外力作用导致的流产,也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预料中,他将永远缺少血浓于水的骨肉,可能会成为一生的遗憾。   被辜负得太多,所以敢托付的太少。   周老先生走了之后,对于程梓嘉而言,拥有一个至亲彼此依偎、互相牵绊似乎难于登天。可望,而不可及。   姓夏的医生转身,程梓嘉扯住了他的衣角,“我怀孕了?”   语调微微上扬,七分惊讶、三分欣喜。   “你的手受伤了,”夏医生把他的手轻轻拖住,“别担心,目前的状况看,胎儿应该还算稳定,只是马上要取子弹出来,用麻药会有一定风险,但是做局麻风险也不大……”   “一定要让他好好地,不用麻醉也没关系……”   医生挑眉,似乎是对程梓嘉的急切感到诧异,“局麻用量小,影响微乎其微的,放心吧。”   “你的信息素水平异常,是不是做过腺体注射?”   程梓嘉抿了抿唇答道:“是。”   “这样情况可能有点麻烦……”   话音刚落,乔子琦急匆匆地冲了进来,“程梓嘉,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记忆里,乔子琦很少对程梓嘉直呼其名,这次应该是真的急了。   “你是病人家属?”   “是的。”   “你的omega怀孕了,胎儿目前还算稳定,只是他底子不算好,待会儿取子弹胎儿可能会有风险。”   程梓嘉回答:“他是我弟弟,只是一个小手术而已,我做主就行,麻药可以不用。”   医生皱眉,“你的伴侣呢?”程梓嘉不答,夏医生的视线只能转向乔子琦。   乔子琦迟疑地一顿,“额……联系不上……”   响了两下敲门声,又进来一个护士,“夏医生,手术准备好了。”   程梓嘉朝着眉头紧锁的医生坚定地点了点头,“我可以为我的决定负责。”   消毒的手法很轻,只突显了一点凉意,没有增加太多额外的痛楚。   锋利坚硬的手术刀从创口处顺利划过,轻易割破了皮肤,很疼。   像是成人必经的洗礼,刮骨疗毒使人重获新生。一次长大不了,所以冥冥中注定了第二次。   所谓的磨难不能归因于韩毅,虽然韩毅让程梓嘉记住的,是潦草情谊和大片孤独。   小腿上的异物感消失,“啪——”,镊子松开,子弹掉落在盘子里的声音响起。   腿上疼,嘴里也苦,程梓嘉却平生了一股子愉悦。五年前,他在路上昏迷后被好心人送去医院,醒过来什么都晚了。   不如现在,至少能够清醒着。 第四十二章 指责   程梓昊的病来得凶险非常,到达医院的时候俨然在生死关头徘徊,手术室里连夜抢救了六七个小时才终于稍稍缓过劲来。   虽说从ICU调到了普通病房,可人还是昏迷着,生死由命。   尽管如此,程梓嘉那边一天一夜了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韩毅这头也僵持着不多表态,只有程父没忍住去了电话。   “嘟——嘟——”电话通了许久,才有人接了起来。   “喂?”听筒里程梓嘉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又带点刚醒来特有的睡意朦胧。   “梓嘉,你们这是造的什么孽啊……什么时候能闹够了?”   “啊?”   “你弟弟……差点就没了。”一天一夜的焦灼等待让他备受煎熬,说着说着不禁有些哽咽。   程梓嘉闻言,心头一紧,“他现在怎么样?”   “他怕是巴不得梓昊就这么死了,我可怜的孩子啊!”秀琴看着自己的孩子如此遭罪,也顾不得什么礼教,“要是梓昊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算拼了一命换一命我也要让你不得好死!”   “瞎说什么呢!人都好好的!”程父见她情绪激动崩溃,愈发口不择言,连忙呵斥她打住。   电话里父亲毫无底气的安慰,混杂着继母撕心裂肺的怨怼咒骂,都让程梓嘉颇有些无所适从。   “梓昊到底怎么样了?”   “我们在这等了一天了,人暂时是救回来了,医生说还需要观察。”   程梓嘉这才敢长须一口气,“哪个医院?”   “三医院五楼,你赶紧过来看看你弟弟,昂?”   程梓嘉一愣,这楼上楼下的关系,倒是赶巧。   “我尽快,你们……累了别硬撑着,回家休息会儿。”   乔子琦端着午饭走进病房的时候,正逢程梓嘉艰难起身下地。   “你这是做什么?”   “去五楼看看,程梓昊刚刚抢救完。”   “那至少等吃了饭,待会儿换完药再去啊,不急着这一会儿。”   “还是先去吧。”   “护士刚刚说还在发烧呢?”   此时医生刚好进来,见程梓嘉与乔子琦推推扯扯,大为光火,“这是做什么?嫌自己手脚恢复太快了?”   “夏医生,我有点事,等等就回来。”语毕,程梓嘉仍旧一意孤行地摆出一副要破门而出的势态。   “坐下,”医生严令禁止,“你还在发烧,要是只有你就算了,现在还有一个小的,由得胡来?”   就这么一句话,却让程梓嘉顺从地安静了下来。毕竟,他实在舍不得给宝宝再多磨难了。   见病人小心翼翼地躺下,夏医生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程梓嘉老实地遵从医嘱乖乖地吃了饭,再仔细地换了药,休息了一会儿就已经是下午了。   外面风雪将至,山雨欲来,天气委实不算好。   不知是因为烧还没完全退还是旁的原因,面色红润,乔子琦见他面色还好,虽然不需要出门,还是硬是把人裹成了粽子才放行。   程梓嘉到的时候,碰巧程家老两口不在,也不知是不是听他的话回家休息了。   程梓昊静静地躺在病房里,连呼吸都显得微不可闻,只剩医疗设备还是兢兢业业地工作着,发出规律的声响,给病房里增些人气。   心电图显示出他的心脏还在努力地跳动着,至少此刻,病魔远离着他们。   程梓嘉从小就知道这个弟弟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大病小灾不断,甚至可以称得上羸弱不堪。万万没有想到,即使是这样的程梓昊,纵使平日里再怎么将他视如仇敌,在危难关头居然愿意挺身而出。   感动,是肯定的。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韩毅走了进来,只见程梓嘉坐在病床边,角落里还候着一个乔子琦。   “你来了?”   程梓嘉不答,韩毅走近了看着他,熟悉的眉眼使想念具象化得更加清晰。   可他觉得这次是程梓嘉做得过分了,所以言语间不愿意落了下风,“道歉?这次的玩笑开大了。”   程梓嘉一脸平淡地看着他,摇摇头,又抬起手捏住韩毅的衣角缓了缓慎重掂量着该怎么开口。   哭诉和埋怨都差点意思,挖苦和争执又过犹不及。   韩毅一把握住程梓嘉的手腕将他拉起身,凑近道:“这是一条人命啊!”   痛心,惋惜,有带一些莫名的遗憾。遗憾什么呢?遗憾程梓嘉这么多年死性不改,锋芒依旧?程梓嘉手臂吃痛,皱了眉头,咬紧牙关。   角落里的乔子琦嗤笑一声,“讽刺。”   随着这声感慨,程梓嘉高悬的一颗心像是被重重落下,摔得七零八碎,又神奇般的自愈了。   他眉头渐平,面色又恢复了平静。   “子琦,我们走吧。”语气和缓,带点无奈。   乔子琦走近,疑惑地问:“不解释吗?”   “一直在解释,从开始到现在,终于烦了。”程梓嘉叹了一口气,拂开了韩毅握住他的手,轻轻看了韩毅一眼便垂下眼睫,“看也看了,我们走吧。”   乔子琦应了一声,扶起程梓嘉,搀着他颇有些费劲地起身。程梓嘉走路虽然竭力维持着正常,还是能看出姿势古怪,一番折腾也有白色的绷带从袖口处露了出来。   韩毅察觉不对,急忙赶上,出声问道:“你怎么了?”   程梓嘉不看他,只答:“我不舒服,别问了,也别跟着。”   “你受伤了?严重吗?”   韩毅着急了,匆匆打量着程梓嘉浑身上下隐藏在厚重衣服下的伤势,又觉得他的皮肤有些过于滚烫,可能还在病着。   “与你无关。”   韩毅紧张,复又坚定起来,“怎么无关?我是你的alpha!”   程梓嘉顿了一下,良久才出声:“韩毅先生,我现在身体不大好,说话可能不够中听。”   他仍旧不抬头,唇角却扬起一抹生疏浅笑。   “如果您因为婚姻关系,总想负责到底,大可不必。”   “您是良心安宁了,我只觉得累赘。非要这样跟着,我们不如顺道去民政局离了。”   大多数婚姻都有这样一段美丽的誓言,相互拥有、相互扶持,无论是好是坏、富裕或贫穷、疾病还是健康都彼此相爱、珍惜,直到死亡才能分开。   也许当时程梓嘉正是因为没有相伴一生的底气,才不敢拥有一场婚礼。   某种程度上,这是一段以结束为目的而开始的婚姻。   “爱情使人盲目,我很欣赏您没有因此忽视是非对错,也很遗憾……您对我没有这种感情。”   “不,不是这样的……”韩毅想要分辩。   这时,程梓嘉抬起头,让笑容更甚,“我明白了这件事,有些难过,想歇歇。” 第四十三章 真相   程梓嘉头也不回地走了。   故作潇洒地转身,动作却不利落。他的步履远够不上灵活却也绝不显蹒跚,只慢吞吞又坚定地向前迈步,既不让旁人扶,也不贴着墙,若不仔细观察发现不了那深一脚浅一脚的力道。   尽管只在姿势上有些微的怪异,韩毅却敏感地发现了这少许的露怯,忙不迭地追上来抓住他的手腕,看到袖口处漏出的整齐包扎,急切的问着怎么回事。   热切的声音,和当时听筒里冰冷的拒绝声色一致。   程梓嘉有些脱力,他不想开罪韩毅,但到底是难过了,只轻飘飘挣脱,韩毅不敢用力握他,所以手便轻易挣脱了。   程梓嘉对身后的乔子琦说了句“别让他跟着我”就径自就回自己病房歇下了。   到底还是没大好,精神头并不充足,这一觉竟迅速睡熟了,再睁眼时已然天黑。   陪床的看护见病人醒了,立马贴心地扶他起身喂了水,随即通知了乔子琦,。   不多会儿,乔子琦便拿着精致清淡的吃食进来了。照实汇报完一些紧急的公司事务之后,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乔子琦挣扎许久,还是开口提醒,“……韩先生在外面等了挺久了,我让人拦着没让进……您要是愿意再和他聊聊,我让他进来。”   程梓嘉听了,原本松弛的表情似是僵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   他闭眼思索了一会儿,启唇道:“让人进来吧。”   乔子琦顿了一下,说是,刚转身走到门口,程梓嘉又叫住了他,“他,知道了什么吗?”   毕竟已经在程梓嘉手下干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了,乔子琦马上意会到了程梓嘉的意思。   “孩子……已经和医院谈妥保密了,至于绑架,严警官那边应该已经支会了韩先生这边。”   程梓嘉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好。”   等韩毅进来的时候,程梓嘉已经把自己的哀怒和嗔痴整理得一丝不苟。   理想状态下,他希望自己能克制得像平静的水面,最好风吹无痕,不起波澜。   外面刚放人,韩毅便快步走了进来。   高大的alpha没了白日里的稳重,领带不见踪影,衬衫领子也胡乱松开,扣子都丢了一颗。程梓嘉将一切观察得仔细,甚至还有闲暇心里暗叹一声。   进门之后,韩毅先是迫不及待地检视了程梓嘉的情况。   程梓嘉靠在床上,盖着蓬松柔软的被子,安静地望着他。   目光检索到青年的手掌延伸到手臂上规整的绷带,韩毅的眉头更加紧锁,不自觉地步伐放缓,连呼吸都轻了许多,待走得更近些,坐到床边,没舍得让椅子发出一点声响。   餐食已经摆好了,在沉默的病房里孤独地散发着浓郁香味,韩毅思索片刻,端起桌上的粥一勺一勺仔细地喂了起来。   “你是遇上了真的绑架。”   犹豫之后,韩毅开口。   陈述的语气,程梓嘉明白他对于事情已经有所知晓。   “嗯。”   “我……对不起。”韩毅捏紧了匙根,手就这么僵持了半晌,有些微不可见的颤抖,一番心理斗争后,继续沉默地喂了小半碗粥,等程梓嘉示意了才将碗郑重地放回旁边桌上。   对于这声抱歉,程梓嘉没能想好怎么答,“我也该说声对不起,今天不该对你发脾气。”   韩毅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受伤的手臂,怕碰疼了又收回,改而抓紧了白色床单,棉质地布料被拽得皱了起来。   “我太武断了,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   “没关系,事实上,我该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也没有机会这样有惊无险地逃出来。”   “我以为是……才选的程梓昊……”   韩毅的声音很哑,但程梓嘉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看着韩毅的眼睛,明明是如此深情的模样。   “你的选择是对的,如果没有及时的医治,他可能连现在这种抢救的机会都没有。”   “错了……”韩毅执拗地摇了摇头,不管不顾的低声喃喃。   “韩毅,不要道歉了。”程梓嘉厉声打断了他,平静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他咽了咽口水,让这丝裂缝迅速合拢。   “你的选择无关对错,唯一值得一提的,大概是身为伴侣的你,放弃了我……”   程梓嘉语速很慢,语气很淡。   “后来那通电话,我真的预备死在那里了……”程梓嘉闭上眼睛,如实阐述着当时的心情,还是无奈地感叹了一句,“很可笑吧,这么多年了,我还在是为了所谓的爱情就寻死觅活的。”   “烂泥扶不上墙,一点长进都没有。” 第四十四章 继母   韩毅很想再说什么,但又觉得一切无可挽回。以他惯常黑白分明的立场,若需判罪,他和程梓嘉的关系必定是终审死刑,无可辩驳。   如果程梓嘉真的出了什么事呢?韩毅不敢想。他咬紧牙关,太不甘,太难过,太想挽回却又深感无力,如同有一只大手紧紧抓着他的心脏,又酸又涨。   怎么就,怎么就是现在这样了呢?   相顾无言,两个人都很迷茫。   稀里糊涂地重新在一起,走了一段路,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出发。   忽然,病房外起了争执声,保镖程式化的阻止、乔子琦无奈的劝说、女人尖锐的训斥,恰好混战一通,响彻走廊,缓解了这份尴尬。   程梓嘉只觉得耳熟,不一会儿反应了过来门外是谁,只犹豫了一下,便对外面喊了句,“放人进来吧。”   吱呀一声,门迫不及待地开了。   走廊里的空气不如病房内温暖,让程梓嘉觉得冷,呼吸都来得疼。   来人全然不见平时的贵妇打扮,形容憔悴,神色匆匆地走进来,与韩毅方才的小心翼翼大相径庭。   韩毅见来人,第一反应是挡身护住程梓嘉,迟疑了两秒,觉得自己有些过激,才礼貌性地点头问候了声,“……秀琴阿姨。”   程梓嘉歪了歪头,看了她一眼,心说,该来的总是会来。   袁秀琴向前凑了两步,才对程梓嘉开口,“我可以和你单独谈谈吗?”   程梓嘉半晌不语,韩毅见状想替身后的人婉拒,听见程梓嘉轻声应了句好。   秀琴一直憋着这口气,目送着韩毅迟疑地起身,一步三回头地出了病房,又仔细确认了门真的关好了,才松弛了些。   “想谈什么呢?”程梓嘉看她这副急切的样子,山雨欲来,心里早有准备。   秀琴深呼吸了一下,又向前踏了一步。程梓嘉谨慎地提防着她,虽然身上有伤,也决计不会让她真的把自己怎么样。   谁知下一瞬,面前的人收起一身气势,摇摇晃晃地竟是跪下了。   袁秀琴用发颤的声音低声恳求:“我求你……求你了,放过梓昊吧……”   程梓嘉大吃一惊,眉头锁的死紧,一时间也不知所措。   毕竟是长辈,共同生活了这么久,袁秀琴虽不喜欢他,却也算不上苛待他。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受她这大礼。   程梓嘉迟钝地拿受伤的手就要去扶她,却被她推开。   “不要再对他下手了,他身体不好,遭不住这一次次的……”   “这次真的是误会……”程梓嘉想解释,却被人兀自打断。   她先是低头自顾自地说着,“我知道你对我们有怨,我今天一定要和你说清楚,这些年你一定觉得你委屈不平、寄人篱下、觉得心有不甘……”   周氏家业再大,山高皇帝远。程梓嘉是她看着长大的,靠着这座大山,程梓嘉虽不至于被人拿捏,也谈不上有人关心,有人爱护。   袁秀琴猛地抬起头,一字一顿,带着恨意,“你根本不是程新尧的儿子!”   “你说什么?”程梓嘉听了这话,一时没懂这句话的意思。   “我知道从小你听的是什么故事,但那是编的,是假的!你妈妈和程新尧根本不是那种关系。之所以一直编纂这样的故事,贪恋你家权势也好,另有图谋也罢,我统统顾不上了!”   程梓嘉背脊绷得僵直,“这是什么意思?”   袁秀琴嗤笑一声,“我第一次知道的时候,你还很小。”   “我真的恨透你了,我恨不得要你的命。”她一再强调,言语恶毒,却逐渐微笑。   “所以……”程梓嘉听见自己哽了一下,不可置信,“我,包括我外公,一直活在你们的谎言中?我妈去世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说吗,我爸……”他似乎觉得称呼不对,挑眉道,“……程新尧也就这么认了?”   “你妈妈,我没见过你妈妈,”秀琴低头呢喃,“她真正的男人是谁我也不认识,发生过什么我更不知道。”   “说到底,这么多年,你周氏又真正帮了什么忙呢?”秀琴讽刺道,“你又干了什么呢?把我好好一个家搅得天翻地覆。”   “这么多年都帮忙瞒着?怎么现在来和我说这个?”   她起了身,目光灼灼地瞪着程梓嘉,“我只想说,我不欠你的,梓昊他更不欠你的!你!你凭什么和他争?和他抢?这一切本来就是他的,你怎么配这么对我儿子!”   “你说的,我会证实。”程梓嘉尽量让自己的神色如常,语气平稳,“还有,两次,都是你儿子害我,你可以等他醒了向他求证。”   袁秀琴眯着眼看着他,“你有真话吗?”   “你先走吧。”   袁秀琴拍拍膝盖,整理了仪容,还想再说什么。   “你先走吧,我自会让人去查。”程梓嘉冷静道。   袁秀琴不甘心,临走前,俯身在他耳侧说了句,“你算什么东西,真要搅合、要报应都冲我来吧。”   言辞不够刻薄,甚至带了哭腔。   程梓嘉轻笑,心想,真是笨,毫无攻击力,笑着笑着又觉得苦。唔,她是真的很爱护程梓昊呢。   等韩毅再进来,程梓嘉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面色平静的合眼靠在床上,仔细观察才能看见眼睫轻颤。   许久,他听见程梓嘉沙哑着嗓子,对他说,“你说的对,大概……我是错了。”   话音刚落,程梓嘉竟然放声笑了起来,韩毅只觉得,这笑声敲着他的心脏生疼。   “这么多年,我错得好离谱啊……”程梓嘉睁开眼,缓缓地朝他望了过来,注视着他的眼睛,两行泪不受控制地淌下来。   程梓嘉自己也意识到了,他向来不屑于这些脆弱的情绪,可能是特殊的时期,孕育着一个小生命让他变得敏感了,“对不起。”   这是韩毅第一次,见到程梓嘉这样哭。重遇之后的他,喜悦和悲伤都竭力归于平静,再小些时候,程梓嘉会幼稚地归于愤怒。   韩毅觉得自己处于深海中,一直下坠,氧气稀薄,他听见自己问,“为什么?”   程梓嘉抬起手臂捂住眼睛,“不管多少次,我不该试探你的。我是说五年前,也是说这次最后那个电话。”   韩毅慌忙道,“是我的错,如果我再细心一些 ,如果我再……信任你一些……”   他仿佛在深海中,被水压裹挟,窒息。   程梓嘉几不可闻地叹气,“牧羊的少年说,我对沙漠还不熟悉,怎么寻找生命呢?”   “韩毅,我没得到过多少爱,我怎么会爱人呢?”   “对不起。” 第四十五章 丢下   在那之后,韩毅就住在了医院里,一周只去了一趟公司。两人都把工作带到医院,程梓嘉念着韩毅总是作祟的责任感和愧疚感,也不阻止他,两人就在同一个病房里办公。   就这样,他休养了一周才从医院里回家——回韩家。韩毅听他这么说地时候,怔怔地看着他,受宠若惊的样子惹得程梓嘉轻笑。   “怎么了?”   “我……太高兴了。”   程梓嘉想到了什么,沉下脸,“你不必这样,我不习惯别人哄我。”   眼前的人和从前那个总是嚷着“韩毅,你快哄哄我”的人身影重合,明明是同一个人,性格和处事变化太大,韩毅第一次发现,成熟这个词有多么不适合程梓嘉。   程梓嘉坐在床沿边,垂下头,不再和他对视,韩毅只能看见他柔顺乖巧的黑发,心又泛起绵密的疼。   这天,K市下着今年的新雪,初雪本该是个浪漫的日子,连带着程梓嘉的心情都柔和几分。   地面上还没有积雪,整座城市只被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白纱。由乔子琦开车,两人并排坐在后座,对于韩毅时不时的偷看,程梓嘉报之一笑。   往日喧闹的城市安静了许多,钢筋怪兽仿佛进入了冬眠,恬然安睡。   回到韩家之后,韩毅怕他冷着,让人赶紧将提前就炖上的汤端来。程梓嘉没有拂他的好意,一口一口耐心喝了,身上更暖了些,向他礼貌地道了谢。   韩毅对这份生疏有些无措,再问是不是还要吃些什么,程梓嘉拒绝了,他径直往储物间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儿拖着他的行李箱出来。   来的时候只这么一个小箱子轻轻松松地就来了,现在还是这样,像是要潇潇洒洒地走。程梓嘉活了二十八年,马上步入第二十九个年头了,主动的被动的,丢了太多东西,身外之物屈指可数。   他将行李箱推给了乔子琦,又使了个眼色,乔子琦便将准备已久的文件仔细摊开,推到韩毅面前。   白纸黑字,“离婚协议”四个大字,让韩毅的脑子一下子炸开。   乔子琦公事公办地说:“韩总,这上面的财产分割写得很清楚,原来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要是没问题,您签个字。”   韩毅始料不及,“你要和我离婚?”   听到程梓嘉要回来的时候才放下的心,又高高悬起,   “子琦,给他一点时间,我们先走吧。”   程梓嘉起身没走两步就被韩毅眼疾手快地拦下,程梓嘉无法,只能让乔子琦先出去,到车上等他。   “别闹了。”   “能不能不离婚,我不想离婚。”韩毅抓住程梓嘉的手,越攥越紧,生怕一不留神,程梓嘉就从手里逃走了。   “嘶——疼……”伤口初愈,程梓嘉倒吸一口凉气,韩毅吓得忙不迭松开。   “韩毅,我很后悔。”程梓嘉踌躇许久,想了想,郑重开口,“我欣赏你,天真者几多矫揉,高尚者几多卑劣,而你不同。”   韩毅看着程梓嘉微笑的脸,心中枉然,情不自禁松开了手。   “如果当初我对你没有那些……非分之想……我们应该到现在还是很好的朋友。如果你是我的朋友,可能我们会更开心些吧。”   “之前说试试,试到现在,你的朋友……我也不想当了。”   “我们不当朋友,我们是伴侣,是爱人,我保证从今以后信任你、爱护你……”   临渴掘井,虽速亦无及已。   “够了!”程梓嘉冷漠地打断了韩毅的话。   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就要上车时,身后那人还是追了上来,从后背紧紧锢住了他。程梓嘉还想挣开,却感受到温热的液体接触到颈部的皮肤,若有似无地滑落,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抬起刚刚康复的右手,温柔的摸了摸Alpha的脑袋,撇过头轻声安慰他:“会好的,你会找到你真正爱的人。”   真正的爱情,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生无数。   “你这么喜欢我,怎么会不要我了呢?程梓嘉,你不是说过你爱我的吗?”韩毅的声音里藏着一丝委屈,他知道这话自私,可这是程梓嘉啊,那么爱他,那么非他不可的程梓嘉。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这么多年,求仁得仁,我放过你了。”   眼前的Omega挣脱他,转过身,抬手,韩毅以为他要碰自己的脸,多了一些眷恋,而他只是小心地摘下了那枚他送的耳钉,珍而重之收回,好似收回之前一切的温柔缱绻。   所谓的AO牵引,天作之合,也比不过这枚蓝色耳钉在程梓嘉心中的地位,这是妈妈留给他的遗物,他唯一的宝贝,他赤忱的一颗心。   程梓嘉撇下韩毅,狠了心上车,留下韩毅在原地,目送黑色轿车原来越远,直到最后消失不见。   他放声大喊,力竭声嘶,无人回应。 第四十六章 风波   这么多年,韩毅第一次深切意识到什么叫追悔莫及。都说落子无悔,但人生总是有太多的遗憾。   其实在和程梓嘉分开的五年里,他也曾有过无数次去G市寻人的念头,最后都被理智压下。至少那时他固执地认定了程梓嘉的“不可理喻”和“恣意妄为”。总要经历寒彻骨,不然哪来扑鼻香。   从前程梓嘉说话做事都像一把刀子,经常不经意间将他伤得体无完肤。他将程梓嘉当稀世珍宝一样护着,程梓嘉却将他当作利器四处逞凶斗狠。   程梓嘉并不是一直这样柔软细腻,青涩时要更张牙舞爪得多。甚至一开始程梓嘉也不是对他说喜欢、说爱的,只说是朋友,更对他人说是利用。   看多了听多了韩毅也就难过了,痛下决心后就成了一个珠蚌,发狠把这颗顽石一口吞了,心想掰开了揉碎了也要让他磨成珠子,所以最后哪怕程梓嘉哭着喊着他也没心软。   五年间,索性最后所有冲动都化为了对被程梓嘉伤害的人的“歉疚”,虽然不见得有多亲近,好歹也是程梓嘉的亲人,韩毅对程家几人还是照拂着。   可现下,这珍珠真就磨出了血。韩毅的回忆里的程梓嘉却更加生动了,起码那是鲜活的人。一个人沉静下来的时候,韩毅不由得想到了再遇之后的程梓嘉,得体许多,内敛许多,却也似乎……伤心敏感许多……   如果当时他能再多警惕一些,更细致一些,是不是都不至于像现在的局势一般让他手足无措。   韩毅开始质疑自己这些时的所作所为,乃至于又开始质疑当年的所作所为,这么一个“成熟长大”了的程梓嘉,真的是他希望看到的更好的程梓嘉吗?此时此刻,他宁愿这人像以前那般撒泼耍赖,威胁他逼着他,总比静静地看着他叹气连朋友都不想做了要好。   这一出怨憎会、爱别离眼看就要给他生生磨成了求不得。对程梓嘉的伤害真实赤裸地摆在眼前,韩毅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比歉疚更深刻的是另一种让人喘不上气的情绪,从医院出来那天开始,那双大手就时常狠命地捏紧他的心脏,让他抽痛、泛酸。   程家那边倒是三番五次来找他,只是现下韩毅满心满意的程梓嘉,也顾不下病床上一直昏迷不醒的程梓昊。再加上那天袁秀琴的出现后程梓嘉的不对劲,他心里也是疑点重重,对程家父母的各种邀约只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面对程梓嘉多次的闭门羹,让韩毅意识到之前的确是程梓嘉对自己的心软。这次对方是下定决心不愿意见他,他就是真的见不到。   经过了这次绑架事件,程梓嘉身边多了许多贴身保护的人,不止拦了一干潜在危险的人,也拦下了韩毅。韩毅此人,除了离婚其他事情都不必再提,真真被他贴上了“相见不如怀念”的标签。   他没觉得谁对谁错,这感情里的对错谁也没个评判标准。   程梓嘉心下只明确知道他真的放弃了,可他不是圣人,做不到很快释怀,又不想面部可憎地分开,想着先冷静会儿兴许过几天可能就释怀了。   眼下还有棘手的问题,程梓嘉颇费了一番周章,印证了袁秀琴当时特意去病房向他宣战的话。尽管在心里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拿到血缘关系证明的时候还是怔忪良久。   所以,陪同从小长大的“家人”并不是“家人”。不怪乎各样的轻疏怠慢,各样的忽视冷漠,原来那并不是他的家,程梓嘉只觉得周身冰冷。   外公并不像是了解真相,放任他在程新尧身边长大。就连当年走时留下的周氏,也分了股在程新尧手里,还指望程新尧能在他难以为继之时托他一把。   程梓嘉并未因他们所求为何而苦恼很久,从袁秀琴没忍住来找他开始算,不到一周,周氏就接到了监管部门的通知:程新尧手里的股份陆续在增多,周氏的实际控制人有变更的可能性。   这次出手一看就是早有准备,埋了许久的暗桩依次拔出亮剑,除了二级市场上的周氏股份被迅速收拢,各大机构也纷纷发出公告,与程新尧名下所属公司的对赌提前到期,程氏正以优渥的条件向他们赎回周氏股份。程新尧不惜重金,不畏动摇根本,以猛虎之势扑来。   一时间山雨欲来,程梓嘉的一切似乎都在变天。 第四十七章 等他   看到新闻的那一刻,韩毅正在吃早餐,顿感食不知味,连忙向程父那边去了消息。   程新尧这边等电话响了许久才接下,韩毅心急如焚,等得有些不耐烦,招呼也不打开门见山就问了。   “您这边是要‘吃’下周家?”   “是韩毅啊,吃早饭了吗?”程新尧先是客套一番,见韩毅不答,被落下几分面子,他也有些气愤与尴尬,但想到韩毅手上拿捏着程氏的命脉,一直帮衬着,还是支支吾吾回他,“‘吃’下谈不上,这是早就定下的。”   韩毅眉头一皱,“早就定下的,和梓嘉那边商量好的?”   程新尧欲盖弥彰道:“具体内情,涉及到一些内部机密,我也不方便多说……这些都有公司里的人管着。”后面话锋一转又将话题岔开,聊到了程梓昊的病情,话里话外都是一副誓要教训不知天高地厚不孝子的老父亲情态。   “你有空多来看看梓昊,他还在医院躺着,他出了这事我们两口子也顾不上生意上的许多事……”   饶是再迟钝,韩毅也察觉了其中的不对,只能敷衍道:“会的,伯父我还有事,先不打扰了。”   挂断了电话后,韩毅联想到从前程梓嘉面对程新尧一家时的种种怪异,心中已经有了大事不好的判断,回忆到从前他帮着程新尧一家人站在了程梓嘉的对立面,他只当是程梓嘉性子还需磋磨,如今看来,内里蹊跷大了。   程新尧明里暗里从不吝于向他透露过不少程梓嘉背靠着周氏在家里“仗势欺人”的做派,程梓嘉嘴皮子也的确不饶人,容易让人误会。   韩毅暗暗心惊,悔恨交加。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但这当年程梓嘉的家务事他一个“外人”却是管教了不少。他只盼着程梓嘉能改过来些,他们也好再继续下去,免得三天两头他就煎熬难过。   可他做的事,到底是在帮程梓嘉挽回了亲人,还是站在程梓嘉的对立面欺负他。   眼下这情形,哪里是程梓嘉仗势欺人,分明是程新尧这家子包藏祸心,要将那周氏几代人打下的基业活刮了去。   韩毅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把手机轻轻放下,却又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前女婿上位,程新尧正式对周氏开战!”   “家族企业独留omega掌权,恐后继无人欲拱手江山?”   闻风而动的各路媒体动作迅速,奈何怎么也找不到程梓嘉本人出来发声,周氏的公关部也是一问三不知。他们严防死守之下连带韩毅这边也被围追堵截,就连韩毅这边接收到种种毫不客气的提问时也深感冒犯。   一时间,舆论场上掀起轩然大波,就连许家不管事的许诺都仗着平日里的关系打听起了韩毅的口风。但令人意外的是,这次没有摸棱两可的答案和似是而非的态度,韩毅一改五年间对程梓嘉暧昧不明的立场,坚定的维护了程梓嘉的利益。这也相当于对所有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势力提了个醒,再不济,程梓嘉还有韩家在护着。   周氏这边倒是像极了以不变应万变,打从事件之初,程梓嘉只下了一个命令,让公司内部相关人员三缄其口。至于韩毅的人品,他还是非常相信的,饶是如此,听闻韩家正大光明的维护,还是心念一动,转而又释怀了,毕竟也是纠缠了许多年的“怨侣”。   年关将至,霜雪总是来得猝不及防。韩毅盘算着日子,总算想到了能见着人的方法。   厚厚的积雪严密地捂住了这座城市,周氏陵园在深冬时节显得分外宁静,入目是正片耀眼的白。周家世代都在K市发展,直到周老爷子那一代才因为企业发展将重心暂时转移至G市,现下程梓嘉将生意改回K市做,除了地理环境、政策优势等各方面的考量之外,也是考虑到这一层面。   韩毅一大早就驻足等待,约莫过了八个小时,下午两点,程梓嘉果然不出所料地出现在他视线里。一身黑色的羽绒服将他整个人裹得紧紧的,看起来十分暖和,沉得一张小脸更加白皙,虽然心情不甚晴朗,但整个人面色红润,气色还不错,韩毅放下心来。   “梓嘉——”   程梓嘉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由得一愣,身边保镖想拦,可韩毅执意接近。他实在不想在这样的日子里在这样的地方为这些事推拉,便示意手下的人让他接近了。   “程新尧要收购你们公司?”   程梓嘉垂了眼睫,摆摆手,“在这里不谈这个了吧。”   韩毅哑口,这天是周老爷子的忌日,自己这般不识趣的确不合时宜。   程梓嘉叹了口气,道:“既然来了,一起去看看吧。”   韩毅乖顺地点点头,跟在程梓嘉身后走进了陵园。   “你知道我会来这?”一阵缄默后,程梓嘉终于开了口。   韩毅现在在他面前完全不敢造次,诚实地答说:“嗯,每年这个时候你会来,我都在这看你。”   程梓嘉停下脚步,回头诧异地看了人高马大的alpha一眼,韩毅有些心虚,两步上前,抬手想握握程梓嘉的手又不敢,最后还是放下了。   程梓嘉看他这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样子十分不解:“哦?你第一次跟我说……”   韩毅反而是低下了头,低沉的声音更哑了些,“我比你想象中要更喜欢你的……”   程梓嘉不置可否,反而是轻蹙了眉,却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向陵园最后一排。   程梓嘉的无动于衷让韩毅更加煎熬,他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程梓嘉,被专人领着进了灵堂。周家还保留着最传统的习俗,环境幽静古朴,让人心也跟着沉静下来。灵堂里供奉着前人的牌位,程梓嘉的外公周廷钧和母亲周渺的牌位陈列其中。   程梓嘉按照惯例敬了香,磕了头,韩毅一一效仿。   良久,程梓嘉开了口:“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带你来这里。”   “是,”韩毅点点头,“是我礼数不周,我们领证之前该来的。”   程梓嘉摇了摇头,“不怪你,我没想过带你来。”这还是程梓嘉第一次将婚前的心思直白地摆在韩毅面前,他语带嘲讽,“我知道咱俩长不了,这婚……结得也很儿戏。”   韩毅闻言,终于鼓起勇气一把牵起程梓嘉的手,表明心意:“如果你愿意,我们也是可以长长久久的!”   程梓嘉不答,韩毅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程梓嘉不想敷衍他,这些天不见他,并不是爱而不得产生了什么深仇大恨。但潮起潮落,总要有段时间整理自己的情绪,成全最后的放下。   于是程梓嘉转移了话题,“你还记得我外公吗?”   韩毅回忆了会儿,想起了从前两人那段不太愉快的经历,心道不妙,艰涩答:“在各个故事里都有听过,周老先生是个厉害的商人,手腕卓绝,把周氏一手做大,他老人家应该……很爱你,从前,拿‘云渺’跟我们换……我……”   程梓嘉见他支支吾吾,便接过了话茬:“你是想说当初逼你和我结婚的事?”   “这不是外公的主意,是我…… 我其实没有逼你的意思,我一直以为你只是需要一个台阶,毕竟……”他看向了韩毅的眼睛,“在那之前你也从没对我红过脸不是?我以为我们也就那一时意气,之后都能好好的。”   “那时候外公身体很不好,周氏家族企业,人心散,已经进入下坡路了,看起来风光不过是外强中干,‘云渺’是最后的一张牌了,” 程梓嘉沉吟片刻,轻轻笑了,“所以你拒绝了,我就想啊,算了,有缘无份。” 第四十八章 认错   程梓嘉的话说得委婉,事实远不如他口中的“拒绝”二字那么体面,韩毅当时也是下狠了决心,布得鱼死网破的一番阵仗,连带程梓嘉灰头土脸地出走G市,没留半分颜面。否则也不至于时至今日,两人早就领证了,还有人来打听他的立场。   韩毅心里思绪万千,“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我……对不起……”   他再清楚不过,所有的语言都很苍白,覆水难收、破镜难圆。他自己当初放的狠话,字字铿锵。   “嗯,我接受了。”   韩毅惊喜,猛然抬头看向程梓嘉,眼前的人十分淡定,早有料到他道歉,于是云淡风轻地接受。   程梓嘉肯定地冲他点头,一别数年,他自认自己变了许多,韩毅倒是丝毫未变。   “不是因为你的拒绝,你自然有说不的权利,”程梓嘉微笑,尽量挽回把当初的不体面。   他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后颈,那里有五年前就刻上的独一无二的印记,“我接受的道歉,是它。”“它……还让我挺难受的,可以说是吃尽苦头了,现在想想当时我也没打算进展这么快,”程梓嘉不无调侃地说着,语调轻快,“但是你咬的时候,我也没拒绝,甚至还挺开心,估计是年纪小,想什么都是一辈子……”说着,他的情绪无可避免的低落起来,思绪飘远,“我已经忘了当时的打算了,大概当时很爱很爱你吧……”   声音虚渺,但一下子击中了韩毅的内心,让他战战兢兢,眼泪顷刻掉落,声音颤抖,“你骗人……”   素日沉稳持重的alpha像稚童一般,经年的委屈纷至沓来。突如其来的眼泪让程梓嘉顿感荒唐,又有些失笑。怎么快三十岁的人了,像是要糖吃的孩子似的?实在和平日里的形象大相径庭。   “我听见了,你和许诺他们炫耀,你只是和我玩玩……你只是看不得你的东西被抢走。”   待细品了这人话里的意思,程梓嘉才恍然大悟。   难怪当年时时包容他、忍让他的韩毅乍然就变了,原来是这层因果。   程梓嘉打从心底里也承认和韩毅相处的那段日子确实笨拙许多,也许自小在家就很少有这样的机会,那时他不太会和人表达爱意。   程家在圈子里没什么话语权,程梓嘉生母周渺与周家剥离,又生下他就病逝,程梓嘉年幼时并无外祖家的助力,作为最平庸的beta,他孩提时代朋友并不多,也没什么人在意他。   等到再大些,他就兀自养成了做事万分努力的个性,恰好长相也不错,凡事争得木秀于林,逐渐也就收获了许多来自同龄人的青眼,但与之相伴的恶意更多。   要说他第一个令他全然信任的人,除了韩毅不作他想。   韩毅在圈里人缘好、朋友多,都是差不大的年纪,机缘巧合之下也就认识了。偏生这人对他有求必应,程梓嘉当时显然不知道适可而止四个字的意思,踩着梯子就杆往上爬,很是逍遥自在、恣睢无忌。   慢慢的,打趣他们的人越来越多。程梓嘉心高气傲,作为一个beta,自然是不敢认定一个alpha的感情。因此,他从不肯对人说他的六神无主、他的小鹿乱撞,只把姿态放得高高的,想让韩毅更捧着他。直到他的二次分化,年轻人才终于敢认下内心深处感情的涌动。   时过境迁,就连他自己琢磨起来,也不敢苟同当年那副做派,真是蹬鼻子上脸的麻烦精!   令他改变最大的,还是韩毅的拒绝,如果不是韩毅骤然转变的态度,程梓嘉想,他还能继续当缩头乌龟。这只乌龟是哪来的自信,简直不知天高地厚,莫名其妙地就认定了自己无比重要。   明明后来无论如何努力,对方都未曾心软。   程梓嘉真心实意道:“我说错话了,也该跟你说声对不起。”   韩毅将人揽在怀里,万分珍重的将下巴靠在omega的肩膀上,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你叫他道什么歉啊!   近距离的接触下,他闻到了自己专属的味道,两人的信息素都是木调香,交缠之下十分和谐,这让他的心稍稍安定。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你就继续和我在一起,我们好好的……”   回答他的仍是长久的缄默,这让韩毅的心又悬了起来。   程梓嘉不自在地将他缓缓推开,两人又回到了安全的距离。眼前的omega扭过细白修长的脖颈思考良久,才回过身来郑重地回应他:“韩毅,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尤其……你我之间。五年前的我不值得,那个人自私、傲慢、骄横,现在……仍是。”   韩毅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想,似乎已经料想到了他的拒绝,“你不是,你这么说只是为了拒绝我。”   “我是,我藏起来了,所谓成熟,不过是人变得世故又圆滑。”   明亮的灯光辉映在程梓嘉的眼眸里,眼波流转间衬得这双眸子格外温柔,这温柔却又化作尖刀,一刀扎在韩毅心上。   韩毅一心想分个对错,于是程梓嘉认错了。 第四十九章 自渡   “周氏的事,是程新尧那边要害你?”   程梓嘉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面色冷了几分,“你又要为他们做主?”   韩毅连忙解释,“不不不,我当然护着你!”   “哦?”程梓嘉不无嘲讽的反问。   以韩毅为首的势力已经在媒体面前的公开表态,与程梓嘉共进退,程梓嘉当然已有耳闻,又听他解释,面色稍霁。   “所以,程新尧那边打的什么算盘你心里有数吗?有什么难处尽管向我开口!”   程梓嘉懒懒瞥了眼前的alpha一眼,“不必,我自己可以。”   “无论是多么艰难,有我在。”   “最艰难的时候,我已经自己过来了。”程梓嘉双手抱臂,抗拒道,“纵使你现在立场反转要来害我,也不能如何。”   韩毅小心拉起他的手,着急道:“梓嘉,你不要倔。”   “只要我有,都能给你!”   这样热烈坦诚的话,在他们之间,很久未曾有过,一下子让程梓嘉晃了心神。   但他很快记起了要不来的贸易线和凭空使了绊子的商铺,求人不如求己,他早就学会了不要放太多希望在感情上。   程梓嘉忖度片刻,这才转回身,正面终于冲韩毅颔首,“我想游泳了。”   这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韩毅却不怪,耐心地温声哄他,“乖,天气冷,你身体还没好,等天气暖和了,我们一起去游泳。”   程梓嘉摇了摇头,他忽然想起一个人在水里的感觉。   长久漂泊,无人渡我,唯有自渡。   接着便是一直沉默,韩毅问他什么,他也不再应了。   等祭拜完毕了程梓嘉就要转身离去,韩毅仍是亦步亦趋跟着。   直到车前,程梓嘉低声道,“你在这站着。”   韩毅便真的不敢再向前,生怕再惹他不高兴。   程梓嘉进了车内,降下车窗对他说道,“以后,再不要见了。”说罢,他不等回应即刻转过头,将车窗升上。   韩毅这才后知后觉快步上前急切地拍打着车窗,冰冷的车窗做了极好的防窥处理,遮挡住他的拳拳心意,叫他看不见车里的人。   汽车启动,情急之下不计后果,韩毅奋不顾身地扒上车身。   车上有积雪,路上湿滑不已,然而韩毅顾不得危险,全新全意地想留下这人。   黑色汽车开驶了百余米后,他便再也抓不住摔倒在了雪地上。   他闷闷地想,他……不要我了吗?   “哎……”   头顶上传来一声叹息,韩毅惊喜地抬起头,看到程梓嘉就站在自己面前。   “你受伤了吗?”他听见熟悉的声音。   “没事!”他咧嘴笑,这么大一只,程梓嘉竟从中看出了几分稚童的傻气。   “你知道的,陷入爱情的我笨拙莽撞、惹人生厌……你还是离我远远的吧。”   高大的alpha刚栽了跟头,却还勉力笑了,吃力地站起身,看样子像是崴了脚。他颤抖着伸出手晃了晃程梓嘉的衣袖,“别再丢下我了,我只要你。”   “你不惹人生厌,我爱你。”他笑起来,却眼里泛泪。   “从前那些话,是我以为你只拿我当玩笑。”   程梓嘉疑惑地看着他。   韩毅迟疑地说:“……我不想只当你与人玩笑的物件,我想住在你心上……想让你再认真的多爱我些。”   良久,风雪落在他们头上。韩毅轻轻搂住他,安心地闻着他身上属于自己的那份气味,殷切地护着他,似是忧心他冷却又不敢让他上车取暖,怕omega再次丢下他走了。   “行吧,你和我一起。”   “真的吗?”韩毅欣喜若狂,笑容弧度又弯了些,当他是答应了。   程梓嘉硬了硬心肠,“签了离婚协议,我带你一起。”   “不离婚……不行吗?”alpha眨眼间双目猩红,呼吸重了些。   “签了吧,不然我得躲你两年。”   见他决绝的样子,韩毅无法,只能答应。   “好。”声音干涩嘶哑。   “走吧,到地方了你签字。”   程梓嘉将人领上了车,乔子琦通过中央后视镜看了他一眼。韩毅像是一只因为淘气被主人遗弃过的小动物,乖顺听话。   *   程新尧以袁秀琴的名义于27天之前以25元/股的价格买入10万股周氏集团,持股比例超过5%,达到证监会备案的要求。   5日后,袁秀琴以每股32元的价格再次买入45万股周氏集团股份,将持股比例提高到9.5%。   接着程新尧与大小机构的对赌纷纷提前到期,毫无例外的是这些机构名下的周氏股份都落在了他手里。   向证监会提交文件时,程家夫妇持股比例已达到30%。   加上程氏手上早年间就持有的5%,截至目前程新尧的持股比例已经高达35%。   在短短的27天时间里,他总计耗资20亿元大举收购周氏集团的股权。资产抵押,放手一搏。这20亿元,是他赌上的全副身家。   而在此期间,程梓嘉一言不发,等到祭拜这天,终于等到程新尧露出了所有底牌。 第五十章 新家   韩毅跟车回到程梓嘉新的住处,人果然已经不在丽宫落脚了,韩毅心中郁郁地想。   五年了,程梓嘉决定从丽宫退房的时候,也不过是唏嘘了一瞬,丽宫生意极好,不需多时顶层便有了新的客人。   他曾经恪守的初心,不过是在大千世界里微不足道的一隅画地为牢。只有一人坚守的城池饶是金砖玉砌,仍就不堪一击。   现在,程梓嘉独身住在一套平层独栋里,倒也符合他的一贯风格,简约干练。这类户型在寸土寸金的K市极其难得,倒是环境清幽,配备了私人管家,服务周到,安保极佳。   三人刚一归来,便到了饭点,私人管家早已备好了饭菜,突然多了一位客人,也依旧处理得宜。   程梓嘉、韩毅、乔子琦三人坐下,席间一片诡异的沉默,谁都知道如今外面是怎样风云变幻,偏偏当事人一派云淡风轻,恍若闲庭信步。   忽然,程梓嘉手机一亮,一连串消息提示弹出。他只看了一眼,便放下了手机,神色轻松,继续安之若素地端起一碗汤,好像面前的排骨汤是人间多难得的美味,珍而重之。   乔子琦摸不准程梓嘉的意思,碍于韩毅在场,公司机密不好多说,正为难着要将韩毅安排在哪间房住下,就听见程梓嘉给他放了个长假。   “子琦,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先休息一段时间吧。”语气寻常,程梓嘉仿佛在讨论天气一般。   乔子琦错愕地看向上司,只见俊秀的omega冲他点了点头,甚至露出和煦的微笑。   “可是,公司那边……”乔子琦握紧了手中的碗筷,不免显出几分慌乱,面色疑惑,眉头紧蹙。   两人起了些对峙的氛围,韩毅诧异地看着程梓嘉,却也知道此时不便插嘴。   “休息吧,我来处理。”   程梓嘉不容置喙地打断了乔子琦的担忧,韩毅不得不承认此刻的他语气坚决,但并不凌厉,偏生让人无法拒绝,颇有些杯酒释兵权的味道。而这位贴身秘书也是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听对话只说休息,没说休息多久,何时回来。韩毅神色淡定,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别扭,却不露声色。   等乔子琦走了,韩毅才沉声道:“梓嘉,我知道周氏最近有些困难,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韩毅此言,是想给程梓嘉吃颗定心丸。周氏这艘大船行至今日,已近百年,朋友不少,敌人更多。最近风波不断,流言纷至沓来,落井下石的唱衰之人不知凡几。   程梓嘉吃完饭,让人来收拾,自己则是专心致志地陷在按摩椅上,似乎是将自己全身心放松开来,闭上漂亮的眼睛回应:“区区小事,不牢韩总费心。”   这场K市从去年年尾热闹到新年年初的大事,就这么被程梓嘉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但韩毅知道,这场战役,现金为王,程新尧带着20亿砸向周氏这棵参天大树,饶是砸不死,也能让它脱层皮。   “既然你愿意带我回来,一定是我还有用。我只想让你明白,我的就是你的。”   这句话分量极重,韩家虽是新贵,近年来也逐步称为国内科技领域的领军人物。尤其这两年国内外局势紧张,科技领域争端不断,韩家现在的地位说句大而不能倒毫不为过。只要韩家愿意出手,旁人想从周氏分一杯羹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程梓嘉听闻睁眼看了他一眼,眼前人满脸真诚,眼神清澈,只能摆摆手,回道:“这其实也算我的家事。”   韩毅刚想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又联想到自己多年来在程梓嘉和程家之间做的决断,心中懊悔不已。   “不过韩毅,有句话你说得对,带你回来确实另有他用。我这种人,又怎么会亏待自己呢?”   韩毅听出了这话里自嘲的意味,呼吸一下子深重了起来,委屈上前,轻柔又珍重的将程梓嘉的手握在掌心。   “随便你用,我都在。”   程梓嘉僵了一瞬,抽出了手,说了句“休息吧”,随即起身站起,示意他跟上,领着人来到了一间房门口,挑眉说:“不嫌弃的话可以再这里住下,洗漱用品可以内线打给管家,自然有人准备。当然最好还是建议您回家,我这儿庙小,供不起您这尊大佛。”   话中绵里藏针,韩毅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的他只要程梓嘉还能够给机会就已求之不得,哪里还会挑三拣四,只寸步不离地跟着程梓嘉,像生怕被主人遗弃的宠物。   程梓嘉跑步机上慢走,寒冬腊月里房内被调节到适宜的温度,暖意融融。   韩毅回想起前段时间两人的婚姻,不长,却让他习惯了眼前人是心上人地生活。   那段恰好两人都在工作最繁忙的阶段,论起小意温存的慵懒时光着实不多,甚至可以算是没有。   多日不见,甚是想念,他撑着脑袋贪恋地看着眼前的人。   程梓嘉近来嗜睡,人总是犯困。运动后也顾不得安顿韩毅,回了卧室一觉睡到次日天光大亮。   “早!”   程梓嘉睡饱了气色红润,心情也跟着明媚了许多。“早,”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但是韩毅,你不会一晚上都守着我吧?” 第五十一章 离婚   彻夜的守候显然并未打动程梓嘉,现在的他更像趋行于沙漠的旅人,见惯了海市蜃楼,行事无从止歇。   感情破裂的伴侣未经允许闯入卧室,甚至留宿了一夜,韩毅突然有些心虚,害怕程梓嘉生气。当时只觉得思念如洪水般将自己淹没,领地意识强烈的Alpha便冲动地圈禁了自己的爱侣。人在眼前却又只敢亲吻手背,连信息素都谨慎克制分毫不露,生怕冒犯。   心有惊雷,却小心翼翼。   程梓嘉没对此发表任何意见,他清楚自己留下韩毅的目的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Alpha的陪伴会让他更有安全感,自从怀孕后程梓嘉睡眠质量一直不好,托梁昱送来私人定制的信息素模拟器,效果不好,所以他每每半夜梦醒总是无能为力。   “谢谢。”程梓嘉垂下长长的睫羽,郑重地道谢。   韩毅一怔,不明白谢在哪里。   “从那件事……以来,这是睡得最好的一天了。”   韩毅听闻不由得心里一酸,喃喃道:“对不起。”   孩子的存在是在婚姻存续期间,合法婚生子,他理应拥有父亲们毫无保留的关爱。程梓嘉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背负着和自己一样私生子的名义。   有些事Omega一人的确无法解决,程梓嘉并未打算独自一人扛下所有,只是不甘心就这么轻易地告诉他。尽管如此,他也认为这是韩毅作为孩子的另一个父亲理所应当做到的,所以决定心安理得地接受后续的帮助。   轻易地打发了韩毅去洗澡,他照常起床、洗漱、阅读,一边吃早餐一边听着财经新闻,听自己在别人口中如何跌宕起伏、如何险象环生。   这一切都过于平静,韩毅心内惴惴不安,却又无比享受当下。   “今天有什么计划?”程梓嘉轻声问道。   “工作上最近没什么事,以你为先。”   程梓嘉不置可否,接着问:“上午有事吗?”   韩毅点头,程梓嘉见状便说:“那跟我去趟民政局吧。”   韩毅全身肉眼可见的僵直住,又听见程梓嘉继续说道:“你知道的,如果不办,我这儿也就不留你了。”   落地窗外,银装素裹了许久的花园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冬日快要过去了,着急的花草们已经迫不及待地焕发着生机。   束手无策之下,韩毅亲自开车载着程梓嘉来到了民政局。他看着身旁坐着仍然身姿挺拔的omega,五味杂陈。   两人的财产公证做得完备,离婚办的很容易。韩毅想,怎么就这么容易呢?   他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生命尽头开始琢磨回味从前生活的甜,这一点盼头吊着他继续追逐此后的将来。   再次回家之后,程梓嘉看出了韩毅的低落,还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韩毅刚想再与他商量,程梓嘉却只冲他摇了摇头,便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   漆黑厚重的门掩上,不带一丝留恋,韩毅突然有些恨自己,被人丢下如此痛苦,他怎么舍得让程梓嘉一尝再尝。这段短短的婚姻好似两人携手走在迷雾中,后来拨云见日,雾散了,方才十指紧扣的人也销声匿迹。   于程新尧一家来说,这些天足以铭记一生。蛰伏多年,就靠拼死一搏,成王败寇,赢了功成名就,输了再无翻身的可能。   程新尧在二十九日前发起含无记名投票的股东大会,以最快期限召开,就在明日。   周氏上下人人自危,而程梓嘉仍旧不打算出现,似是穷途末路。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周氏高层乔亚青发出一则声明。   周家上代掌权人周廷钧将一生奉献给了周氏,晚年身体抱恙,独木难支。独生一女周渺,创立珠宝品牌云渺,兼顾艺术性与商业价值,才华横溢又手腕卓绝,将云渺的品牌拓展至世界各地,周氏上下,无不服气。   不幸的是天妒英才,周渺年纪轻轻生下一子,却英年早逝。乔亚青表示,身为周廷钧养子,自从周渺去世后,一直接管云渺,几经风雨,秉持初心,不敢辜负这份养恩。而周渺之子程梓嘉根本不懂艺术,在他的带领下,抄袭、剽窃之事频出。一味追求经济效益,商人心计实在不堪大用。   周氏上下多次劝阻无果,长久下来竟然将周氏发展为程梓嘉的一言堂。   为免周渺心血尽数毁于他手,乔亚青决定在新的一轮股东大会中支持程新尧,希望其他股东们能看清形式,也希望程梓嘉好自为之。   自此,加上乔亚青手中10%的股权,程新尧几乎已经胜券在握,要夺走程梓嘉手中的决策权。   “图穷匕见。”   程梓嘉正在书房里开着视频会议,屏幕上显示的赫然是国内零售电商第一人——蒋乾。若有人想与蒋乾所带领的蓝鲸拼现金流,只能是贻笑大方。   而此时蒋乾背后藏得极深的投资人在自家书房内长叹了一口气,尽管早有准备,乔亚青最后的选择仍旧让他心寒。   “鱼儿都上钩了,收手吧。”   等到了午饭时间,程梓嘉才将书房的门打开,未料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倚坐在门口。韩毅也已经收到了消息,怕程梓嘉伤心,便一直等在门口。但程梓嘉还是对此事一言不发,三缄其口。韩毅见他胃口不错,神色谈定,意识到他早有应对。   眼前这人,跟前段时日相比,好像又成熟了一些。之前工作一忙,两人都是常常废寝忘食,但现下两日,程梓嘉都将自己照顾得很好。韩毅总觉得哪里不对,但转念一想,这是好事,逐渐放下心来。   饭毕,程梓嘉起身去了卧室,韩毅又是眼巴巴地跟着。他侧躺在床,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说道,“韩毅,我最近身体不舒服,需要你帮忙。”   韩毅立马紧张了起来,“怎么帮?”   “跟腺体有关。”   “要用我的信息素是吗?”   “是的,我这段时间午睡大约都是半小时左右,这半小时就拜托你了。”   韩毅并不在意程梓嘉公事公办的语气,耐心地给他掖好被角,才放心地释放自己的信息素,清新又略带酸性的雪松味不多时就充盈整个房间,让程梓嘉睡得更加安稳。 第五十二章 会议   被全心全意地照料着,程梓嘉的午睡异乎寻常的安稳。韩毅从未发现,看着心上人安睡是如此的令他心安。窗渐渐泛起了雾,时间的流逝悄无声息。   两人是被急促的手机铃声叫醒的,程梓嘉朦胧间伸手摸索着去够手机,发现自己的衣袖被韩毅枕着。韩毅也被这动静闹醒了,见自己无意间睡着了,不好意思地干笑几声。   毕竟还是有些事情要处理,程梓嘉接了电话便快速起身继续去了书房,留下韩毅一人在了卧室。出于讨好程梓嘉的心情,韩毅这两天在他面前丝毫不敢冒犯,极其忍耐克制,不敢暴露本性中的贪婪。   现在房间里徒留一人,他再无法忍耐,紧紧抱着程梓嘉的被子,贪得无厌地汲取他的蔷薇香味。   等程梓嘉处理完公事再次打开房门时,又看到熟悉的身影还是以无二的姿势倚坐在门旁,哭笑不得。   “你可以去做你自己的事。”   韩毅闻言,摇了摇头。   其实韩家也正处于多事之秋,但那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为了再次见到程梓嘉,他不眠不休的加班提前处理好近期的工作,和韩烨打好了招呼。   他的Alpha父亲百般不情愿,明明是早早定下的光荣退休,偏偏这不省心的孩子屡屡打断自己的二人世界的旅程。可容明轩一听是和程梓嘉有关的事,便干脆地一口应下,韩烨也无可奈何。   程梓嘉隐约觉得韩毅情绪状态不太对劲,但眼前他已经自顾不暇,便也就随他去了。   眼前并非不是良人,但实在有缘无份。   他深知自己与这人,不论有多少心思都应该点到为止,否则,那不堪承受的因果再来一次,他没把握自己还能承受得住。   翌日一早,程新尧便志得意满地来到周氏,如无意外,他将按照计划夺得周氏的决策权,拿下这块百年招牌。一行人集结在周氏在K市的总部会议室,其他几个股东刚开始还不太敢明朗的表态,直到乔亚青到场之后和程新尧有说有笑地聊起来,这才有人慢慢上前攀谈。   直至蒋乾到场,这次股东大会更是热闹了起来。   蒋乾手上约莫有周氏10个点的股份,平时一向不插手周氏经营,只是偶尔代表蓝鲸来这里谈合作。虽然占股不多,但他手下蓝鲸的崛起早就让他声名远扬,想与他结交的人自然不少。但蒋乾显然不想出风头,只挑了一个边角坐下,对他人主动的搭讪也是敷衍了事,端的一副来看戏的姿态。   程梓嘉迟迟不到场,如果最终人都不来,今天将不战而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程新尧不客气地坐在主坐上,笑容愈加灿烂,“那我们会议开始吧。”   话音刚落,大门缓缓打开,会议上话题的主人翁终于出现。   程新尧怔愣一会儿,心里生出些许不祥的预感。   程梓嘉身着银灰色西装,身姿潇洒,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这两天有韩毅无时不刻在照顾,他睡眠质量绝佳,更显得容光焕发,完全不像败走职场得落魄模样。   乔亚青先声夺人:“程大少爷好大的气派,月余不来公司了,就连这么重要的股东会议也不放在眼里了?”   程梓嘉并不搭腔,眼神扫过站在乔亚青身边一言不发的乔子琦,乔子琦心虚得不敢与他对视。   乔亚青自觉资历颇深,一直以来在程梓嘉这个小辈身边俯首称臣,早就心有不甘,此时见程梓嘉对他毫无回应,更是生气,“你看看你,对工作不上心,更不把长辈放在眼里?”   “乔伯伯好。”程梓嘉礼貌问候,倒是让乔亚青冷哼一声。   程梓嘉径自走向主位,“程先生,虽然您的用心已经路人皆知了,但是现在周氏总裁是我,您这么心急地坐在这儿,是不是不太合规矩,更不将大家放在眼里呢?”   “他是你爸,你怎么说话的,教养呢?”   “哦?是吗?多谢二位多年的教养。”   除了乔亚青外,众人都默不作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程梓嘉一招不慎被人从周家这艘航空母舰上被挤下来,也未必能被一些小船只欺负了去。   秘书们将泡好的茶一杯杯端上,迟疑地看着相持不下的两人,为难的往主位放下两杯。   程梓嘉继续微笑地看着程新尧,颇有些故意让他下不来台地意味。   程新尧终于肯让,端着其中一杯茶往旁边的座位一放,“这有什么关系,来,你坐。”   “听老吴说,你在工作上对人小气得很。年轻人,脾气别那么大。”   程梓嘉理所当然地坐下,“您还和他有交集呢,哦……他手上15个点的股份,都被您收了?”语气中不无嘲讽,“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程梓嘉没少因为性别吃亏,但说起这位吴先生,可算是程梓嘉迄今为止栽过最大的跟头,将他从周氏赶了出去,很是费了一番功夫。他的笑容霎那消失,冰冷的视线环顾一周。   “你从小就一直是个有主意的,但也要注意,不要让人家看了笑话。”   在K市,很长一段时间,程梓嘉的花边新闻都是各家各户茶余饭后喜闻乐道的笑柄。   “最近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呀,听说你……”程新尧的笑容里带了几分不怀好意“你怀孕了呀,Omega一向比较娇贵,要不先休个产假?”   这番话信息量太大,在座的人再也忍不住,纷纷小声议论了起来。   程梓嘉表情严肃,转头看向乔子琦。乔子琦垂首坐着,双手交握,大拇指间下意识地摩擦着掩饰慌乱。   半晌,程梓嘉嗤笑一声,“这是我的私事,不劳诸位费心。”   随即,他抬手拿两指敲了两下办公桌,会议室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程新尧先生这番大张声势,有何贵干?”   程新尧仍是一副笑盈盈的和蔼模样,凑近程梓嘉,拿手撑在办公椅后背上,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嘉嘉啊,我们觉得呢,你身体不好,再呆在这位子上,不合适了吧。” 第五十三章 翻盘   “今天把诸位从百忙之中召集在一起,主要是有件事关企业生存发展的重大决议需要和大家商量。”   他状若缅怀,声音低沉。   “周廷钧老先生在世时对于我提拔有加,我一直铭记于心。现在我儿子程梓嘉也在周氏辛苦了多年,他毕竟年轻,很多事情还是很冲动,这几年对大家多有得罪,还请大家见谅。”   他抬起头,对上众人探究的眼神。   “现在梓嘉的身体条件不好,不适合维持这个工作强度。所以今天这个会议呢,我提出来希望给这孩子放个长假,休息调整一下,大家看呢?”   程新尧站的笔挺,爬满皱纹的脸上扮演着关心和爱护,却又充斥着胜利的喜悦,意气风发。   在场的各位都是人精,都在观望。   他们股份不多,手下资产盘根错节,在周氏不过是盘算着拿着分红,吃吃空饷。   每个人都在等程梓嘉准备的后手,判断他能否接得住程新尧的出招。   至于程新尧但凡能赢,以什么名义把程梓嘉赶出决策层,是怀孕、是渎职亦或是其他,没有人真的在乎。   流落到程新尧一家手上的35%的股份,单凭靠二级市场散落在外的凝沙成塔,难如登天。这其中有多少是面前的这些人私相授受,不得而知。   程梓嘉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的应对不得当,现在隔岸观火的各路神仙会毫不迟疑地以豺狼之势将他拆吃入腹。   群狼环伺,虎视眈眈,可程梓嘉不急着展示自己的实力。   “儿子?程先生好大的脸面到处都敢认儿子。我胆子可没您这么大,不敢认您这个便宜爹。”   他嘴巴微撅,眉头轻蹙,表情是一贯的傲慢与不屑。   程梓嘉个子不如寻常Alpha那样高,但骨架纤细,姿容毓秀,修身有质感的衣物衬得他气韵出众。年轻的脸庞上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白色衬衫解开了第一颗扣子,整个人随性又精致,让人觉得他合该这样骄矜张扬。   他抬手给下属打了声招呼,大屏幕上显示出他与程新尧的亲子鉴定书,在结果这一栏特地做了红色方框的重点强调。   “违反遗传规律(排除突变因素)”   程梓嘉并不喜欢把自己当作笑话被人看戏,但是此时乔亚青吃惊的表情还是逗笑了他。   “不知您为什么非要认我这个儿子呢?”   “周氏的股份是以什么名义被交于到您手里的,”程梓嘉自问自答,故作惊讶“莫非,您是打着欺诈的注意?”   “如果您是居心叵测,指着空手套白狼,从我这个从小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手里抢安身立命的本钱,那我可得拿起法律的武器自卫了。”   程梓嘉眨了眨眼睛,表情无辜。   众人开始议论纷纷,小声指手画脚。   “胡说,我手上的原始股份都是程氏与周氏资源置换的合法所得,哪里来的欺诈。”   至于这份“资源置换”是否真的公平,其中又有几分是冲着周渺、程梓嘉的面子,众人心中自有论断。   “你这劳什子鉴定书怎么来的?”   程梓嘉不答,程新尧早就听袁秀琴说了关系瞒不住了的事,暗暗庆幸早就所有预料,并不慌乱。   “真假尚且不论,我养了你二十多年,你不该叫我一声爸?你质疑我不是你亲爹,这二十多年我们程家好吃好喝供着的,就是你这么只白眼狼?”   程梓嘉环顾四周,无人声援。   他不再反击,他垂下眼睫,似在思索,手中握着笔在办公桌上点着,又短促地叹了一口气。   程新尧停顿了几秒,不疑有他,只当他是黔驴技穷了,也怕再多生是非,便开门见山。   “鄙人不才,希望还是和小辈争上一争,这孩子心狠,这么大一家公司凭他一个毛孩子独裁,大家肯定也都有想法。”   “我看这样吧,大家表决一下自己的意见。如果觉得不合适,咱们就商量着换个执行总裁。”   “我看行,我实名同意。”乔亚青附和道,“这些年程梓嘉在这个位子上也不是做得不用心,确实是不合适。在云渺做珠宝,却根本就不懂艺术,只会瞎指挥,迟早给大家带沟里。”   几句话怂恿得底下的人蠢蠢欲动,点头称是。   程梓嘉冷笑,这人说的,好像他这么多年败坏了多少周家的名声似的。   抄袭、剽窃的风波还是从乔亚青手下设计部翻出的波浪,自己忙前忙后收拾烂摊子,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倒是一股脑把推给他,推得一干二净,乔家父子二人片叶不沾身。   这时,程新尧这头已经占尽了上风,程梓嘉手握不到35%的股份,在程新尧和乔亚青面前还显得稚嫩了些。   利益,是第一话语权。   会议室内讨论得热火朝天,不多久,便有几人动摇了。   乔亚青见势头正好,便提议稍事休息,后续再开展最后表决。   十分钟后,程新尧满面春风的宣布会议继续。   他是在场所有人中周氏的最大股东,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大功告成。   本来是无记名表决,眼见着大家都已站好队,趋炎附势的人为表衷心,也撺掇着将决议改成了实名制。   一个接着一个,有人摸着良心认可程梓嘉多年的贡献,也有人撕下了往日伪善的面具。   “放心,周老,您走了,梓嘉这孩子就交给我。”这个人说。   “程梓嘉关我们什么事,非亲非故帮他我们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这个人又说。   “周先生,您就留下一个宝贝外孙,我们一定好生看管着,不叫他受欺负。”那个人说。   “程梓嘉看起来不行了,嘘……咱们明哲保身,搞不好还能捞票大的。”那个人又说。   “周总,你这孙子不错,周氏给他我们都放心。”又是一个人说。   “那个黄毛小子,乳臭未干以为斗得过谁。”同一个人说。   人心的丑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包裹着人心最外层的美丽外衣。   世态炎凉,程梓嘉面沉如水。   终于轮到了坐在角落里的蒋乾,只见他清了清嗓子,环顾四周,向大家点头致意,随后便站了起来,拿着一份档案袋稳步走向程梓嘉,边走边向众人投下一枚重磅炸弹。   “我今天来,是受程梓嘉先生所托,向大家公示这份代持文件。”   “程梓嘉先生有17个点的股份委托我以及我名下的蓝鲸公司代持,现在我正式将这17%的股份以及背后的表决权,还于程梓嘉先生所有。”   蒋乾身姿挺拔,如同所有Alpha高大健壮,中气十足。   他底气十足的宣告清楚地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把这场会议推向了最高潮。   有人大惊失色,有色为他暗自欣喜。   大屏幕的投影上清晰地展示了程梓嘉与蒋乾之间的代持关系,简明扼要,一记绝杀。   根本没有什么半数表决这么一说,程梓嘉手里牢牢掌握着51%的周氏股份,在最后胜利的前方漠视着他敌人。   任他们在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同跳梁小丑般荒诞可笑。   程新尧向后一个趔趄,跌坐在靠椅上。   乔亚青痴痴地看着大屏幕,乔子琦扶着他,噤若寒蝉。   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第五十四章 安抚   答案揭晓的时候,众人脸色可谓异彩纷呈,见程梓嘉没有突然发难的意向,才松了一口气。   程新尧精心准备了多年的逼宫戏码,就这样成了笑话。   程梓嘉突然觉得头疼欲裂,不再有心思与这些人虚以伪蛇,向蒋乾嘱托了一句“别让他们把不该说的说出去”便直接离场。   这天一早,韩毅本想跟着程梓嘉一路去股东大会,但程梓嘉不假辞色地拒绝,面色不快,对他放下注意分寸的狠话,让他不得不老实地在家待着。   下午过去了大半,程梓嘉才姗姗来迟地回家。   他站在院子里,凝视着带精美雕刻的大门,陷入思绪。突然间雷鸣声起,淅淅沥沥的雨顷刻而下,才叫他回过神来。   被人擦得一尘不染地皮鞋整齐地摆放在玄关旁的鞋柜里,他抬眼看向整齐冰冷的灰色调家具。   听到了开门的声音,韩毅忙不迭地迎上来。程梓嘉不得不承认,看到这人的一霎那,心情不知不觉好转了许多。   “你回来了。”   程梓嘉不为所动,微微仰起头,发梢带着水汽,衬着眼神也是湿漉漉的。他像是巡视领地一般扫视了一圈房间,最后坐在了沙发上,将呆滞的目光落在Alpha身上。   他这样漫不经心,反倒叫韩毅更加在意。   程梓嘉向来能言善道,有心讨你喜欢,便能叫你如沐春风,有意和人吵架,便三言两语就能戳人心扉。   可他现在安静的坐着,像被拔掉刺的刺猬。   韩毅拿来毛巾,“先把头发擦干。”   程梓嘉机械性地点头。   韩毅轻柔的擦拭乌黑的短发,他的心疼毫无修饰,把自己的软肋交给眼前受伤的刺猬。   “我晚上陪着你睡?我……就坐在旁边守着你。”   程梓嘉视线逐渐聚焦,神游了许久的大脑重又开始运转。   他斜睨了韩毅一眼,“不。”   “不需要,你离我远点。”   三岁孩童都知道,眼泪要留给爱自己的人,父母在身边的时候,哭声才敢放肆。   自己的世界空无一人,他早就该清楚。   洗过澡后,他闷闷地坐在书房里。韩毅知道他心情不好,拉着他看电影。这是刚完成便由专人送来的电影成片,还未上映。   程梓嘉这里没有专门的影音室,两人一起陷在绵软的沙发里看投影。   韩毅紧贴着他,两人挤在一个座位上,执拗地要将他揽在怀里。程梓嘉挣脱多次,又被他不厌其烦地拉回来,最终Omega对伴侣本能的依赖说服了程梓嘉。   雨势越来越大,劈里啪啦地拍打在透明的窗户玻璃上。冬天的雨是冷的,好在这样的雨再下几场便要到春天了。   俗套的剧情,两位主人公都身世曲折,历经磨难,最后修成正果。   电影结尾,纯白的婚礼上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童话式结尾,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怎么样?”韩毅问。   “不错,戒指作为重要的信物在剧情中至关重要,广告部这次做得不错。”   “你知道,我不是问的这个。”   “想说什么可以直说。”   “嘉嘉,天底下是存在幸福的爱情的。”   程梓嘉沉默片刻才回应,“我相信,只是我不相信这会轮到我头上。”   韩毅还想再辩驳,外面雷声轰轰,怀里的Omega打了个哈欠,转身勾了勾嘴角,“我不想再把刀子递给你了。”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真疼。   程梓嘉自己都不知道把千疮百孔的一颗心随意丢弃在哪里了,就算知道,也不想让他去捡。   近在咫尺,远在他乡。   韩毅有些怔怔的,拿过柔软的毛毯将他裹紧,过了一会才说,“对不起,对不起……”   程梓嘉有些困了,近来他特别容易犯困,强打着精神道,“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我之前不太想活着了……”   韩毅闻言攥紧了毛毯的边角,压下内心的恐慌。   “我妈拼了命才生下我……外公临死前还在为我担心,你知道吗?他眼睛都闭不上。”   Alpha抚着他的后背,像是撸一只顺毛的猫,“嘉嘉,他们都很爱你。爱你的人都变成了星星,永远守护你。”   我也会永远守护你,他在心底偷偷说。   “我怎么能这么随便就死了呢……真要说起来,我比太多人幸运了。我一直都知道,老天爷不会把什么好事都安排给我,所以从小就特别努力,上学的时候我经常不睡觉通宵地学。”   “嗯,你一向聪明、优秀。”   韩毅虔诚地亲吻他的额头,用信息素温柔地包围他,让程梓嘉卸下了周身防备。   “程梓昊什么都不知道,他以为我是超人呢。”程梓嘉陷入回忆,懒洋洋地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吗?”   “当然记得,你在那么高的树上站着,腿都吓哆嗦了还站得笔直。我站老远还是一眼认出你了,那不是年级第一的学霸么。我劝你下来,劝了好久你才下来。”韩毅笑着说。   “砸得你头晕眼花。”程梓嘉闭着眼睛,甜甜地笑了,继续感叹“那时候觉得恐高算什么,我非要试试天高地厚。”   “以为只要努力,没有做不到的。”   从高中开始两人相识,程梓嘉永远要做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一个,他竭尽全力却表现得毫不费力。韩毅离他最近,拼了命才能跟得上程梓嘉的脚步。   他们两个的关系,好像一直都是一个在跑,另一个全力以赴地追,   “我们嘉嘉,是全世界最棒的。”韩毅低声哄他。   程梓嘉知道自己不该沉湎于过去,变数太多,前方的荆棘丛生。   少年温暖的怀抱是程梓嘉整个青春最大的秘密。   “我不该带你回那个家,”程梓嘉低声喃喃,“也不该承认我爱你……”   那时候他还是个Beta,闻不到诱人的信息素,只知道夏天的风吹鼓少年的白色校服,若隐若现的淡淡清香。   从16岁到22岁,程梓嘉觉得自己是宇宙的中心。   雨落在枝头,将滴未滴。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很快就进入梦乡。 第五十五章 父亲   这两天周氏那群老狐狸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生怕随着乔亚青的倒台被挨个收拾到自己头上。   程梓嘉有意晾他们几天,也就把办公地点改到了家里。韩毅瞧着程梓嘉随时带的助理换了人,结合之前乔亚青不留情面的公开发言,也能猜出个大概。   新来的助理是个稳重的Beta,在风雨飘摇之际能被委以重任想必也不是程梓嘉临时起意。   对身边最近的人都能日夜提防,留下后手,韩毅心下十分佩服,又琢磨出一些心酸,他心爱的人经历过多少背叛才会将这些苦痛看作稀松平常。   尽管这位新助理比乔子琦更加低调,韩毅还是发现了有些不同寻常之处。   毕竟一起长大的,不管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从前程梓嘉大大小小的事韩毅事无巨细地操持过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地相处,韩毅发现程梓嘉的生活习惯虽然有所改变,但整体风格还是和从前保持一致的。可……这位助理给程梓嘉送衣服和补品的频率确实有些太高了,奈何这位新助理的嘴巴更严,对于韩毅的询问始终沉默以对,翘不出一点有用的信息。   韩毅心里有些猜测,又不敢深想。   新闻报道里程梓嘉杀伐果断,在一众豺狼虎豹环伺之下兵不血刃摘下了胜利果实。一封和程新尧的关系声明彻底引发了公众对他的好奇心。   声明中指出,程新尧与程梓嘉并非父子关系,程新尧多年苦心经营只为了在周氏谋夺不正当利益。程梓嘉方面将持续收集证据,诉诸法律武器拿回程新尧用非法手段得到的周氏股份。   程梓嘉发完声明后便把嘴闭得密不透风,拒绝了一切的访客会面。   豪门秘辛,谁不想从中挖到点八卦,再踩上一脚。   韩家在韩毅的指示下,也发表了公开声明与程氏割席,一时间,舆论哗然,程梓嘉的母亲周渺的生平也成为了大众讨论的焦点。   程梓嘉本想持续闭门谢客,可听助理说身份特殊的理查德自A国远道而来,身为东道主的他觉得不能怠慢。理查德在A国人脉广阔,对周氏的海外市场的扩张帮助极大。   两人之前在A国也算一见如故,于是他亲自给理查德打了电话,约好了以好友身份会面。   会面的地点选在了K市一家声名在外的餐厅包房里,程梓嘉一早便收拾好了出门,韩毅对于程梓嘉终于愿意出去走走这件事非常欣喜,想随行跟着又被他严肃拒绝。   程梓嘉按时到了地点,理查德早早地等在了门外,这让他十分不好意思。   “好久不见,理查德,让你久等了,是我的不是。”   理查德并未因为等了许久而生气,“程先生,一段时间不见,气色不错,迷人帅气更胜从前。”   程梓嘉调笑两句,想引着理查德进餐厅,便看见理查德一脸神秘。   “怎么了?”   “其实,我想为你引荐一位大人物。”理查德冲程梓嘉眨了眨眼。   “哦?”程梓嘉起了好奇心,“是什么样的大人物值得您这样大费周章?”   理查德的身份地位在A国也算是金融巨鳄,能让他这样郑重以待,甚至特地跑一趟远路,想必对方来头不小。   带着探究的心,程梓嘉亦步亦趋地跟着理查德去了楼上的包厢。临了要进房间,理查德嘱咐了程梓嘉将身边的人退下,独自进去。   程梓嘉前不久刚经历过绑架事件,心有余悸,有些犹豫。理查德还想再劝,里面的人传话出来,让程梓嘉带着保镖进去,理查德诧异地看了程梓嘉一眼,不再多言,客气地伸手比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里面站了一圈身着正装,头戴墨镜的保镖,主坐上一位身着花领衬衫的Alpha面带微笑地凝望着他,长相让程梓嘉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时,一名保镖带着仪器扫描上前,检查来人的身上是否携带危险物品。   程梓嘉轻蹙眉头,心里生了退却地心思,这场面很像是电影里的黑帮桥段。他也算在生意场上混迹了几年,但这群人气场让他觉得格外陌生。   主位上的Alpha看出了程梓嘉的不适,开口道,“小朋友,不用太紧张,我不是坏人。”   “至少对你,绝对不是。”   程梓嘉觉得对方亲昵的语气有些唐突,但看在理查德面子上还是耐下性子,“您这衬衫,很有意思。”   “是吗?”对方抬起双手,显然被程梓嘉逗乐了,也是许久无人敢对他的穿着进行评价了。   “程先生,这位是文森特家族的当家,巴兰先生。”理查德见两人并未打招呼,赶忙介绍道。   程梓嘉心中一惊,尽管对于A国各大势力了解不多,文森特家族的大名仍旧如雷贯耳。   这是一个古远到探不清底细的家族,强势而神秘。几百年来,文森特家族如同拥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一般,牢牢把控着世界经济的走向,如同金融场上无往不利的战神。   他们盘踞A国据说也只是这短短几十年的时间,但A国的发展日新月异,欣欣向荣。知晓点内幕的人私底下都在传说,与文森特家族分不开关系。   在巴兰先生的授意下,理查德悄悄退出了房间。   程梓嘉这才细细打量这位巴兰先生的外貌,高挺的鼻梁,乌黑的头发,湛蓝色的眼睛里充斥着常年作为上位者的惯有的威严,眼角虽有细纹但还是掩饰不住风姿出众。   这是一张典型的混血面孔,看得出有些年纪,但在东西方文化多元审美的凝视下仍毫无破绽。   与此同时,巴兰也在细细打量着程梓嘉。程梓嘉自从怀孕以来,就不爱穿正装。此时的他,上身是与素日在家打扮一致的白色毛衣,配上休闲的裤子与运动鞋,活脱脱一副学生样。   “程梓嘉……”巴兰口中念念有词,像是透过他的脸看着其他人,“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程梓嘉从巴兰眼中读到了友善,但不明所以。听到他提起了母亲,心中浮起大胆的猜测。   巴兰先生郑重地站起来与程梓嘉平视,“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的中文名字叫程安梓,是……你的父亲。” 第五十六章 回忆   在知道程新尧并非自己的父亲之后,程梓嘉假设了无数种可能性,却没有料到谜团解开如此容易。   程梓嘉看着对方湛蓝的眸子,想起外公给的那两枚耳钉,据说临走前还被母亲紧紧捏在掌心。   “我今年28岁,”程梓嘉回应,“哦不,新年过了,我妈把我带到这个世界已经有29年了。”   “而您,巴兰先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是第一次见?”   “你母亲,不愿意见我。”巴兰几不可见地抿了下双唇,眼神中流露出难以言喻的孤独之情,“她宁愿跟着程新尧那个废物逃走,也不肯留在我身边。”   程梓嘉不知该如何回应,事实上,关于周渺的感情纠葛,整个周氏都是一头雾水,更何况是她去世时尚在襁褓中的程梓嘉。但他可以确定的是,事情绝非那么简单。   “梓嘉……程梓嘉……”   巴兰反复回味地呢喃着,眼神里光逐渐亮了起来,像是陷在沙漠中干涩荒寂已久的枯井,有了新的水源,重又焕发生机。   站在巴兰身边的助手适时递上了一份检验报告,与程梓嘉在同一机构检验的亲子鉴定书,格式、印章都一致,主角换成了“程安梓”、“程梓嘉”。   “符合遗传规律,亲权概率大于0.9999”   程梓嘉警惕地抬头,眼神锐利了几分,“巴兰先生真是手眼通天,随随便便就买通了这么大一家机构,拿到了我的采样标本。”   巴兰闻言一笑,“有防备心是好事,如果你不信我这份报告,我们可以再重新检验,多少次都可以。”   程梓嘉冷静下来,也不再反驳。   其实看母亲的遗物、给自己取的名字就知道,这人大概率说的都是真的。   “先吃饭吧。”巴兰打起精神,做了个手势吩咐手底下人。   “宝贝,抱歉,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程梓嘉干咳两声,“您可以叫我名字,不要叫我宝贝,很……不习惯。”   巴兰对于孩子的抗拒莞尔一笑,“嘉嘉,这些年,你在程新尧那里过的怎么样?”   “程新尧和您是什么关系?”程梓嘉不动声色地打探。   “他是我母族里一个偏远旁支的亲戚,微不足道罢了,”巴兰话锋一转,“但他对你,动了不该动的心思,那就不能再随他任性了。”   程梓嘉对于巴兰话里话外要找程新尧麻烦的意思不置一词,毕竟是程新尧把事做绝,二十多年包藏祸心,他也不想就这么悄悄揭过。   “听说,你之前二十多年都是在程新尧那里度过,他对你怎么样?”   “还不错,”程梓嘉勾起嘴角,嘲讽道,“吃得饱穿得暖。”   巴兰点点头,“冲着他就那么点芝麻绿豆大的野心,他也不敢苛待你。”   “巴兰先生的母亲是本国人?”   巴兰不想勉强程梓嘉喊自己父亲,“是的,我幼时很长一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里长大。”   “那……您和我妈妈……”   “我们是在A国认识的,在我最落魄的时候。那时,文森特家族的继承人之战里,我是最弱小的一个。”   养蛊式教育,留下最强的继承人接下重任继续维护家族的荣光。   巴兰从竞争对手那里认识的周渺,他们像所有热恋中的情侣一样浓情蜜意。   巴兰从未怀疑过,如果他的出生和所有普通的青年人一样,他们会拥有全世界最幸福的生活。   可天不从人愿,他们还是不得已分开。   在这段故事的描述中,巴兰与周渺的爱情如此顺遂,坎坷的是命、是运。   可歌可泣的爱情。   可惜,程梓嘉挑挑眉,并未全信。   但文森特家族的当权者,能从他身上图谋些什么呢?   巴兰见他始终沉默以对,卷起了荷叶边衣袖,握住了他的手。   “我知道你的Alpha对你不好,需要我为你讨回公道吗?”   程梓嘉指尖一顿,“不要插手我的感情生活。”   巴兰微笑,“嘉嘉,不要硬撑,我就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他示意身边的人,助手再次向前,这次,递上了一台深灰色的笔记本电脑。   屏幕亮起,是一台监控录音设备的实时画面,画面中是和这间包房一样的陈列,看样子就是同一家餐厅。   韩毅不知何时也到了这里,他和对面坐着的人有来有回地交谈。   他还是程梓嘉出门时同样的打扮,一身家居常服,却正襟危坐,拳头紧握,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台播放设备。   他看着的一台显示屏上,是多年前程家附近巷弄的监控,是程梓嘉这辈子都不想回忆起的场景。   那天,他被程梓昊从二楼退下,程梓昊临时反悔却来不及救他,垫在他身下昏了过去。众人慌着把先天心脏功能不全的程梓昊送到了医院。   整个程家空无一人,而他被韩毅刺激性的言语伤得体无完肤,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大门。   走着走着,他就被剧痛袭击倒地,回过神来的他,被当时肚子里地宝宝燃起了熊熊的求生意志。   熟悉的小路,回忆里它被渲染得冗长又崎岖。   那也是一个冬天,寒风瑟瑟,整个巷弄空无一人。   冰冷的青石板与他作伴,棉质的白卫衣在地面上摩擦。   瘦弱的Omega使劲儿攒着力气,一步、一步地爬到了有行人踪迹的路口求救,终于在车水马龙的路口前晕了过去。   殷红的血色是他对那天最后的记忆。   醒来之后,他便什么都没有了。   程梓嘉愤怒的起身,嗓音嘶哑地怒吼,“您这样自作主张,是为了我好吗?”   “有询问过我的意愿吗?”他言语尖锐,“有把我当作一个独立的人来尊重吗?”   他慌张地推开房门,一间一间地扣响周遭的包房,呼喊着韩毅的名字。   终于在尽头处,房门开了,程梓嘉顾不得失态与否迅速冲了进去。   韩毅抬头看向他,眼眶布满了红色的血丝,牙齿深深地咬着双唇,仿佛下一秒就要悲鸣出声。   他曾经发誓,绝不再在别人面前卑微乞求。   可这一刻,他看到了自己辛苦维持的骄傲和自尊,瞬间分崩离析。 第五十七章 旧事   韩毅眼见着程梓嘉靠近,就急忙拉他坐下,新生的婴儿一般本能地依偎上去。程梓嘉不自在地推开他,但韩毅的手被推开了又颤颤巍巍地黏上,重又搂住他。   韩毅身为原生Alpha,在信息素控制方面向来得天独厚,加上他本人平素相当注意,几乎不会让人看到他信息素失控的样子。   而此刻,雪松味的信息素放纵地在包房里翻滚、升腾,一切都在彰显着Alpha的躁动不安。   程梓嘉这才明白所谓的AO牵引,身为Alpha的伴侣,他轻易地感受到了韩毅的彷徨无措,大脑一片空白。   该如何解释呢?把血淋淋的一颗真心剖开,展示在他人面前。   程梓嘉从未想过要凭借过去的痛苦索要些什么。他做的所有决定,基于清醒的头脑,基于收不回的真心。   当他躺在青绿的草地上,感受到生命如流沙易逝,他便放弃这个人了。   通过勒索乞求换来的朝夕相对,又怎么对得起曾经无数次的怦然心动。   五年前的他做不到,现在亦然。   “怎么回事,嘉嘉。”Alpha嗓子喑哑。   Omega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找到亲人的喜悦被冲淡了许多,暂时还弄不清楚巴兰的意图,程梓嘉只能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多年不露面的父亲乍然出现,上来三言两语的寒暄,随后就送这样一份大礼。程梓嘉察觉到一种难以言表的怪异。   他释放出舒缓从容的信息素,温柔地拍了拍Alpha的后背。   “把信息素收起来,我们先回去再说。”像哄孩子一样。   韩毅沉默片刻,如言照做。除了听话,他无所适从。   刚要起身,门蓦地开了,巴兰缓步走了进来,收颌挑眉,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韩毅,颇有些审视的意味。   程梓嘉不解地眯起双眼,露出警惕的模样。   巴兰勾了勾手指,他的手下掐着脖子押着一个人进来。那人上身被五花大绑,踉跄着倒在地上。   “你想做什么?”程梓嘉语带警告。   有人为巴兰搬来座椅,他像是从中世纪走来的王公贵族一般优雅落座,拿出手套矜贵地细心戴上。   随即发狠地扯起地上那人的头发,将他的面容展露在两人面前——吴明达。   曾经也是纵横商界的一把好手,手握周氏15个点的股份,最终被程梓嘉灰溜溜地赶出周氏。   “就是这个东西,欺负你了?”   程梓嘉呼吸一窒,噩梦般的回忆涌上心头。他拉起韩毅就要走,却被人拦下。   “别急,今天就让这位……”巴兰冷笑,想了想形容词,“传闻中重情重义的韩毅先生,弄弄清楚,他到底做了什么事。”   他嫌弃地撂下吴明达的头发,用皮鞋尖抬起他的脸,“好好说,要是说错了一个字,我不能保证你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哦。”   巴兰神色漠然,不会有人傻到怀疑他的话的真实性。   吴明达早已将手中的股份通过暗箱操作转给了程新尧,他被程梓嘉逼得走投无路,本想溜之大吉携款跑路到A国过舒坦日子,却倒霉地落到了文森特家族手里。   他哆哆嗦嗦地蜷起身,转向韩毅与程梓嘉。   “最开始我只是想玩玩他,没想对他动真格的。”   “闭嘴!”程梓嘉欲上前阻止他,又有人来恭敬却坚定地困住两人。   押着吴明达的那人狠狠一脚踩在了他肚子上,吴明达面色又灰败了几分。   “程梓嘉在K市早就声名狼藉了,来G市也不过有个垂垂老矣的周廷钧护着。周廷钧老了,我们怎么可能听他的。没多久,他终于走了。程梓嘉一个没人要的Omega凭什么还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大家都想着把他从云端拉下来,把最脏最臭的泥巴糊在他身上,看他摇尾乞怜的样子。一个被人玩烂了的二手货,我们怎么可能放在眼里。”   “刚开始,我还好言相劝,让他跟了我,但程梓嘉这个烂货不识好歹,还敢拒绝我。”   论年纪,吴明达已经是程梓嘉父辈的人了,这番话说的寡廉鲜耻。   韩毅被明显地激怒了,他呼吸深重起来,转头看向爱人,见他闭上了眼睛,便知道了吴明达嘴里的话,值得相信。   “他个婊子还敢侮辱我,我太生气了。周围的人也都巴不得他陨落得快点,也都在帮忙。那天,我让人把他骗出来,给他下了药。”   程梓嘉还记得那天噩梦般的一天,吴明达让他那时的贴身助手假借谈生意之名将他骗去了酒店。在喝过一杯被加了料的白开水之后,他就开始了晕晕乎乎的。   气焰嚣张的小公子软成了娇嫩可人的Omega,这时,一贯笑脸相迎的叔叔伯伯们就出现了,他们丑恶的嘴脸暴露无遗。   有肮脏的手掀开了他的衣物,带着变态的笑声抚摸着他光滑如缎的皮肤,更多双手企图破坏他、占有他。吴明达抽出皮带挥舞在他身上,发出欲望被满足的声音。   “只要跟了我们几个,以后周氏就让你做主好不好?”   诱哄的声音,讥笑的语气。   程梓嘉感受到了身为Omega的弱小和无助,泪水不受控的从眼眶中争先恐后地流出。关键时刻,韩毅在他身上留下的标记起了作用,攻击性十足的信息素让众人难受地退下,也唤起了程梓嘉反抗的气力。   他砸碎了花瓶,伤了吴明达,以命相搏的姿态震惊了所有人。   他知道,不能妥协,不能叫那些垃圾们得逞了。   无路可逃。   他裹上衣服,拿起椅子奋力砸碎了窗户玻璃,冲着楼下的遮阳棚跳了下去。   三楼,他并未太过伤筋动骨。   但他努力克服了很多年的恐高,再也治不好了。   程梓嘉铭记着那灰沉沉的天,和几张令人作呕的嘴脸。   吴明达讲完了故事,韩毅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   “跟你没关系,其实你的标记还救了我。”   巴兰嗤笑,插话道,“跟他没关系?你在路上爬着向人求救的时候跟他没关系,你哭着怕着宁为玉碎的时候跟他也没关系。什么时候跟他有关系?”   巴兰咬咬牙,冲韩毅怒道,“你说啊,他跟你有关系吗?”   韩毅暴起,力气惊人,身边的人根本按不住他,他青筋毕现,一个箭步来到吴明达面前狠狠掐住他的咽喉。 第五十八章 坦白(上)   Alpha已经失去了理智,黑衣的保镖们拦不住他,眼看着吴明达就要咽气。   “够了。”   带着敌意的蔷薇信息素侵袭了韩毅的大脑,程梓嘉冰凉的手指搭在他绷紧的手臂上。   “放手,跟我走。”   韩毅未有回应,吴明达面色胀得通红,用力拍打着卡在自己命门上的手。   “韩毅。”程梓嘉看着巴兰玩味的笑容,声音又冷了几分。   “跟我走,或者只有我走。”   Alpha松开了手,吴明达终于又有了氧气入肺,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程梓嘉面无表情,与巴兰隐隐有了几分对峙的意味。   “我的故事,是不是应该听听我的版本。”   这次,他转身离开,没人拦着。   一路上,韩毅灼热的视线始终盯着程梓嘉。所以说标记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从前程梓嘉腺体沉睡的时候不觉得。现在,他能感受到Alpha紧绷的神经,沉闷的呼吸和急速的心跳。   回家后,他照旧又进了书房。   “我先组织一下语言。”程梓嘉面色平静,不辨喜悲。   可蔷薇香告诉他,我很脆弱,不要将枝头最后一簇花也扯下。   韩毅只能点点头,看熟悉的木门以同样的姿势被合上,和平常一样。   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光秃的枝桠怂恿着风吹得更大声一点。   他缩在书房门口的角落。   盛开时节,只需来晚一个下午,所有蔷薇就能在雨中枯萎。   他以为他是程梓嘉将就犹疑的“不得不”,困在时光荏苒里走了很多年。未曾料准,程梓嘉从一开始,就是全力以赴。   暮色中雨停了,韩毅盼着日头东升西落,只要还能在这人身边守着就好。   程梓嘉将门打开的时候,Alpha已经快要睡着了,房子里一片漆黑,暖气也没开,冷得他一哆嗦。   他叹了一口气,“进来吧。”   韩毅轻手轻脚地合上门,不让暖气从屋里散去,将两个座椅移到窗边。月亮悄悄地躲在云后面,不说话。韩毅又拿来毛毯,等程梓嘉坐好小心给他盖上。   本该是甜蜜温馨的夜晚,可即将摊牌的遗憾,杀死了所有浪漫。   “我仔细想了想,你应该是不知道我有多爱你的。”   只一句话,就让韩毅红了眼眶。   “因为如果你知道,你不会抛下我。”即便不再爱了,程梓嘉也愿意无条件地相信他。   “不知道,如果我知道……”韩毅垂下头,话里带着委屈,“为什么要跟许诺说,不喜欢、利用……”   程梓嘉愣神,这不是韩毅第一次提到这件事。   “嗯,是我的错。该表白的时候是哑巴,该沉默的时候话又太多了。”   “不要道歉,自打你今年回来,总是在道歉。明明是我也有错,为什么总是你道歉。”韩毅嗓音低沉。   程梓嘉轻声笑了,“可能离开五年最大的长进,就是学会认错了。”   韩毅闷声道,“不用变,我改,你别不要我。”   他想去牵程梓嘉的手,可冰凉的皮肤接触让程梓嘉瑟缩了一下,他只能把手缩回来暖着,不敢再伸。   “韩毅,你很好,就算时间重来一次,我还是会爱上你。”   “对……”韩毅痴痴地凝视他,“我发誓会对你更好,好到无以复加,好到你不想再离开。”   程梓嘉正色道,“不是贪图你对人有多好,我是真真切切地爱你……”   “从第一次见,就是难以抵挡的心动。”   韩毅回过神来,震惊地捏紧椅子的把手。   “想通了就觉得没什么不敢承认的。”   少年时的韩毅谦和有礼偏又家世出众,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程梓嘉独来独往,出了名的冷若冰霜,却也会趁人不注意偷偷多看他一眼。   “应该比你以为的要早,”程梓嘉直视Alpha的眼睛,勇敢地说,“在你和我认识之前。”   “我还在谋划怎么相遇,”Omega笑眯了眼,“真好,心中的月亮主动走来。”   “如果当初多学一些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故事。”   这是他从未坦诚过的心事,顷刻间就让韩毅喘不过气来。   “渴望人群渴望爱的人抓到温暖就不敢撒手,韩毅,这样……也正常吧。”   程梓嘉在轻声乞求原谅,尾音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   “真是好笑,不知道当年那个傻子在炫耀什么,还被你听到了。”程梓嘉低下头。   “你也应该发现了,没什么人爱我的,可能确实不值得。”   “值得,是我蠢……”韩毅深吸一口气,“很荣幸成为你炫耀的资本。”   “别急着否认,还没说完呢。”程梓嘉拍了拍他。   “后面就遭到报应啦,让你看到不堪的‘家庭关系’,见笑了。”   “你这么正直的一个人,当然很快就发现我有多恶劣啦。回想起当年歇斯底里的样子,也觉得很陌生,难怪你不喜欢。”   韩毅眉宇间皱起沟壑,只想回到过去,狠狠给自己一拳。   “嗯,还有一件要道歉的事,就是那天下药……”   “孟俊然只是好心,想推我们一把,把话说开。我也是这么想的,谁知道就那么巧……分化了……”   “但那是你的标记,韩毅,必须承认那时的卑劣,我是开心的。”   “我做过最后悔的决定就是让外公拿‘云渺’逼韩家,一个觉得莫名其妙的台阶,鬼知道当时为什么那么自信。”他自嘲道。   “我知道如果拿标记出来说事,你一定会同意。不想这样,就当是固执吧。”   “孩子没了的那天,我好恨这个世界。”提到过往的伤疤,程梓嘉连吐息都慢了许多。   “回到G市的第一年,过得不像个人样。”   平淡的一句话,把从前的求不得和意难忘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整天疯疯癫癫的,平白惹外公伤心。他想来找你,让我拦下了。没多久,外公就走了,我很后悔。”   “人在的时候不好好过日子,人走了也是没办法……”   “这是我最后一个亲人,直到自己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才知道从前有多怯懦。”   “也老大不小了,不能总这么幼稚。有的事,还是得靠自己。”   他轻轻锤了一下韩毅的胸膛,像朋友一样。   “知道韩大少一直都特有责任感,”他调笑两句,沉声道,“但你确实不欠我的。”   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往外蹦,眼神清澈。   “你走吧,韩毅,我放了你。”   “不……不走,我们还有机会,从头开始。”Alpha恳求道。   程梓嘉拢了拢身上的毛毯。   “不是这个意思,主要是想说……我不爱你了。”   Omega的蔷薇花香安静地流淌着,于无声处徘徊。   爱意像熹微火光,不能燎原,就只能熄灭。 第五十九章 坦白(下)   韩毅低声:“还有机会,我们还有机会。”   程梓嘉只静静地看着他,无言以对,少顷才问:“有什么想问的吗,这次一并解决了吧。”   “那天……我今天在监控里看到的那天,你怎么样了?”   Omega思考良久才说:“被好心人送到医院了吧。”   韩毅抽出自己捂暖的双手,用掌心覆住他细白又骨节分明的手。   “医生怎么说?”   “孩子没了……”   韩毅苦笑,“你呢?你身体怎么样”   程梓嘉挣出自己的手,眼眶有些泛红,“在医院躺了几天,休息得很好。”   “唔,还认识了一个可爱的实习医生,姓梁,是个很可爱的Omega。”   程梓嘉眉眼弯弯的笑了,眼底却没有笑意。   “我身上没带通信工具,医院联系不到我的家人,他替我垫了医药费。”   “我……去谢谢他。”   “不用了,他已经不在K市的医院了,后来在G市自己开私人诊所。”   “躺了几天呐,伤的不轻……”   程梓嘉不答,眼皮低垂。他也想粉饰太平,但又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将第一个孩子的离开不当回事儿。   骨肉至亲,痛彻心扉。   “在G市这五年,过的怎么样呢?”   断了联系的五年,理智告诉韩毅该忘记这个人,但身体不听使唤地从五花八门的渠道收集这个人的一颦一笑和一举一动。   程梓嘉云淡风轻道:“还好,生意场上嘛,手段脏点也正常。”   继承周氏之后,程梓嘉呈现示人的形象,永远冷静强大,永远聪慧睿智。以至于之前他都忘了,他的Omega独自一人从腹背受敌中杀出一条血路,将一个末路的门庭支撑到今日的地步有多艰难。   “你很优秀。”   “比不上韩大总裁,五年不见,但您的丰功伟绩我想不听都不行啊。”程梓嘉打趣。   韩毅做的是高新技术产业,一直受政策扶持。他本人又是重信守义的性子,拉着上下游产业链一起发展,竟然在高压之下为本国在国际舞台上挣下了一席之地,把韩家产业做得欣欣向荣。   韩毅恨声道:“那些畜生,我不会放过他们。”   程梓嘉冷肃,“的确是畜生,上了一回当。”   “也就仅此一回了。”   经历了一遭,他再难相信身边的人,就算是一直扮得细致入微的乔子琦,他也留了三分心眼。   与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是精明,也是悲哀。   程梓嘉思索地看着眼前的Alpha,韩毅是值得人全心信任的。   可惜自己劣迹斑斑,不值得。   喊多了狼来了的小孩被吃掉之后,会有人为他伤心吗?   “那……发情期怎么解决呢?”韩毅嗫嚅道。   程梓嘉轻笑着点了点自己的后颈,“我注射了特殊的抑制剂。”   “他深度睡眠了五年,”言语一顿,他移身附耳道,“再打一次,他就能完全沉睡了,等于是腺体阉割。”   程梓嘉释然,“本来还在犹豫的,之前在丽宫那次,是那么久以来第一次发情期。”   “感觉很不好,”他皱眉敛神,“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像一只低等动物。”   韩毅犹豫着,但还是冲动地搂住了他的Omega,颤声道,“你不是低等动物,你那时候很美、很美……”   程梓嘉怔然,但很快回过神来,“不必纠结这个,腺体阉割、腺体移除,科学日新月异,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回来之后……和我结婚了,是因为救我吗?”   “是,也不是。”   “我不像你这样富有责任感,如果不是当时……心存侥幸,想着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再续前缘……”程梓嘉粲然,“怪我一向不见棺材不落泪。”   韩毅只恨自己之前不够耳聪目明,程梓嘉的爱如此炙热,偏他嫌弃太过烫手,把珍珠混了鱼目。   话锋一转,“丽宫,我定了1891天,这几天才下定决心退了。”   韩毅疑惑地看着他,程梓嘉哂然。   “我走之前最后一次约你,就在顶层。”   “在那里等了三天,海岸线太阳东升西落,潮汐起伏。”   第三天晚上连星光都少,他等的月亮终究还是没来。   “等不到你,所以我退了,以后也不去了。”   “那里真高,闻名遐迩的顶层景致,也不过尔尔。”   韩毅哑然,片刻才道,“以后我陪你去……”   程梓嘉推开他,“不用了,不需要。”   “我不会原谅你。”   Alpha健壮的身躯在微微发抖,“我……我会弥补的。”   “是的,我带你回来,就是为了弥补。”   他深深的呼吸,感受到空气中令人舒适的雪松香味。   是的,他还有用。   韩毅心中升起了不可名状的喜悦,又听见程梓嘉继续说。   “但我还是不想原谅。”程梓嘉神情有些微不可察的阴鸷。   他抬手轻柔的抚摸自己的腹部,淡淡的微笑。   “我自己怎样都好,但是,我差点又杀死自己的孩子。”   程梓嘉凝视着眼前如遭雷击的Alpha,心里没有丝毫报复的快感,只有无尽的悲哀。   本以为自己永远失去了孕育小生命的权力,但上天给了恩赐。   他差点错过,庆幸之余,不免胆寒。 第六十章 动荡   翌日,天光大亮。   人还未醒,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飞向千家万户。   程梓嘉凝眸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消息,心中冷笑。   难怪说多年不见的亲生父亲,一朝见面,便要替他做主。   在有心之人的刻意煽动下,两人之间这段孽缘被夸大了千万倍渲染成韩毅的斑斑劣迹在互联网上传播开来。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似乎是老天在响应失道寡助,韩家旗下通讯设备又爆出多处隐患,刚一个用户测出其辐射严重危害生命安全,又一个用户哭诉电池爆炸被毁容,还有企业用户爆出数据泄露导致大量客户流失。   屋漏偏逢连夜雨,同一天,A国政要就一直僵持不下的国际形势,提出对内高新技术产业垄断。这一刀切政策出台,首当其冲的就是在A国市场占有率居高不下的韩家。   一时间,舆论哗然。   有人还肯站出来为本国产业振臂高呼,更多人则是冷嘲热讽。   连带着周氏上下都来向程梓嘉打听,都想知道韩家这次是不是真的要完了。   人心向背,一夜之间就能改变。   理查德代表升驰集团提出收购韩家在A国所有子公司,趁火打劫,把一个市占率全球前三的公司股份价格押得不如快退市的末流公司。   负责人出事、品控暴雷、政策高压,一切都在逼着韩家断尾求生。   风暴之下,韩毅紧缩的眉头一直未曾展开。   他站在Omega的面前,等对方一个宣判。   昨天那样的坦诚,程梓嘉像是无所顾忌一般把过去已经愈合的疤重新撕开,向他展示了鲜血淋漓的伤。   韩毅生怕紧接着他会彻底从自己的生命中抽身离去,再也见不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危难,反倒能让他有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乞求他留在身边。   他赌,程梓嘉会心软。   程梓嘉用食指和大拇指按压着睛明穴,睁眼便看见伫立在他面前的Alpha,面露无奈。   “你快去公司处理这些事。”   韩毅一动不动,手上的手机一直在亮,打进的电话和弹屏出的消息络绎不绝。   “我暂时不走,”程梓嘉徐徐叹了一口气,“你放心去。”   青年穿着柔软的家居服,睡眼惺忪,人很清瘦,如果不格外留心,不会注意到腹部有轻微的隆起。似乎一根睫毛掉进了眼睛,他便伸手去揉,水光潋滟。   “好,你答应我了,留在这里。”   韩毅似是放下心中一块大石,面色轻松了几分,小心的拿下对方揉眼睛的手,温柔细致地吹他地眼睛,直到他没有异物感了,这才放心地离开。   Alpha走后,程梓嘉这才拨通理查德的电话。对方客气地向他问好,程梓嘉则开门见山地问起巴兰。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接着一阵短暂的嘈杂声。接着,程梓嘉听到了那个声称是他亲生父亲的人的声音。   “早上好,嘉嘉。”对方语气欢快,全无隔阂。   “巴兰先生,”程梓嘉顿了顿,“你利用我。”   “别这么说嘛,”巴兰言语间透着一股狡黠,“我昨天说过了,会为你讨回公道,嘉嘉,这是父爱的一份心。”   “是吗?”程梓嘉步步紧逼,“请问巴兰先生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您的儿子的呢?”   “当然是你公开否认了与程新尧的关系之后,我来到了K市才拿到的亲子鉴定书。”   “这么快的速度,就做好了这么周全的准备,要咬死韩家这块大鱼?”   巴兰没有否认,“嘉嘉,文森特做事,没有万全的准备,绝不会打草惊蛇。”   “所以您打算以父亲的名义名正言顺地撕开韩家的裂口,豪门八卦配上社会新闻,传播度不用愁了,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内外交困的韩毅,难有还手之力。   “那么我想问我的父亲,您打算从中分几杯羹呢?”   巴兰不答,反而轻笑了几声,并未因为这话生气。   “既然是为了生意而来,又何必在我面前打着爱我的幌子,还是说巴兰先生对周氏这区区一亩三分地也有觊觎之心。”   “嘉嘉,现在科技产业的关税已经高出了一年前的3倍,马上A国这边对他们提供的原材料就要断供了,韩家别无他法。”   “文森特一向好手段,打得过就打死,打不赢就抢,没想到手眼通天抢到别人家来了。”程梓嘉不留情面地说。   “我的孩子,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弱肉强食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网络,就是由这种良性的相互利用组成。”   “想来您也早就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果我没有适应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成为了别人的盘中餐,确实您也就不会来K市与我相认了。”   电话那头没有响应,巴兰理所当然地默认了。   “您对母亲和我,还真是杀伐决断呢,无愧文森特之名。”   巴兰捏紧了手中的电话,身边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程梓嘉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开口了。   “爸爸,我想还是叫您一声爸爸。”   “巴兰·文森特,不知道您和我母亲之间经历过什么,但是有件事必须告诉您。母亲生下我便走了,弥留之际手上还紧握着一对四爪铂金耳钉,上面嵌着蓝钻。”   “和您的眼睛一样,很美。” 第六十一章 决定   传闻韩家当家人被人设计才结婚,双方都不是善茬,争斗不下,唯恐自家家业被人染指闪婚闪离。   传闻韩家旗下多个品牌,为了产品业绩不择手段,夸大营销营销,品控一塌糊涂害人不浅。   传闻众多科技强国私下达成协议,要合力碾死韩家,杀鸡儆猴,旨在让本国科技产业倒退二十年。   突如其来的打击令韩家旗下公司的股价一跌再跌,退市的谣言愈演愈烈。   个人端硬件设备原材料短缺,整个公司上下像蚂蚁一样忙得团团转。   本打算不惜重金从他国采购,但人家都两手一摊,表示抱歉。   双全之法尚未可知,与他们做了生意,其他的路就都断了。   一连多日,喝口水的时间都是奢侈。   打了不计其数个电话都被委婉拒绝后,韩毅又送走了一个空手套白狼来画饼的国内工厂负责人。   韩毅只觉得太阳穴猛烈跳动,胀得脑瓜子生疼。   无论多忙,他每天晚上总是会在程梓嘉身边待上一段时间,这是得之不易的充电时间。   只有确认爱人还在之后,他才能重新燃起斗志安全感满满地回战场厮杀。   早已退隐的韩烨和容明轩闻讯匆忙赶回,然而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一时间,韩家气运已尽的说法不绝于耳。   带领韩家走出国门的是韩毅,将业务铺满全球的也是他。几年时间,他已经成了公司的主心骨,掌握绝对的话事权。   虽然私事公事都已声名狼藉,所有人仍都等着他的后招。   后招……韩毅只能苦笑。   这些时日,对于韩毅乃至整个行业来说都是度日如年。   全世界都在关注这个企业,进一步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长期斗争,退一步是带着整个行业低头的意难平。   他没有答案。   又是一个没有星星和月亮的晚上,韩毅已经是数不清多少次地抱着程梓嘉叹气。   程梓嘉的身体状态已经逐渐稳定,信息素水平保持在良好的状态。   所以他轻易感知到了Alpha的纠结。   “如果真是那么难,就放手吧。给巴兰想要的,虽然巴兰想趁火打劫的心思已经瞒不住了,但就算你放弃挣扎,把海外子公司都贱卖给他,还有的赚不是吗?”   程梓嘉轻轻地拍了拍韩毅环抱着他的手,发自内心地安慰。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浪淘沙,我们都只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沙砾。认输,不丢人。”   韩毅略显犹豫,“可……他们想掐断我们的行业生态闭环……这次出手一锅端了。”   程梓嘉沉默片刻,“可以和他们商量,各让一步。”   Alpha将额头抵靠在程梓嘉的脖颈,一动不动。   “已经问过了,就算是以最低廉的价格转手,收购条件也绝不退让。想也知道,这群人只想要专利……至于对我们的科技产业的打击,他们当然希望越大越好。”   韩毅迟疑,“如果卖,我自己能小赚是没错……”   “可韩家身后一整条的供应链,数以千万计的就业岗位身后的一个个鲜活的家庭又去哪呢?”Alpha的语气逐渐沉重。   程梓嘉想起此前本国本来欣欣向荣的几家公司一朝退让的后果,于是点点头,“你说得对,他们的确做得出来杀鸡取卵。”   “我们可以拼死抵抗,但……太弱了,领先优势的业务还能留,其他的都得丢了,”韩毅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嘉嘉,胜算不到三成。”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时间变得缓慢,来处烟雾弥漫,不见归途。   少顷,程梓嘉挣开怀抱,转过身之后又将手递给了Alpha,似是想给他力量。   “无论是战是降,都有各自的利弊。”Omega露出了然的微笑。   “但是,你已经决定好了,不是吗?”   “韩毅,你怕输吗?”   一个问句,把韩毅虚焦的眼神又拢了回来。   他神态中的肯定,让Alpha在即将溺毙的深海中找到了一根浮木。   他太了解韩毅了。   虽然谣言在外,利益在上,四面环敌。   程梓嘉知道,他面前的这个人,从来都是遵从本心。   “嘉嘉,谢谢你。”   在Alpha眼中,他美如神祗,犹有光晕。   韩毅轻轻吻在爱人的额头上,Omega脊背一僵,但终究没有推开。   让各个行业巨头和吃瓜群众翘首以盼、苦等许久的韩毅终于公开亮相发言。   第一,由于原材料短缺,个人终端通讯设备产品线削减80%;   本国没有能力生产出足够先进的材料组件,他只能将旗下市占率前三的个人终端设备品牌转卖,有意向的伙伴联系对应部门沟通。   这是一块多家垂涎欲滴的肥肉,虽然品牌手上在这领域几乎没有什么核心技术,但知名度已经很大了,只要解决原材料的问题,收益可观。   唯一门槛是,非A国独资企业。   第二,撤出韩家在A国的所有业务往来;   韩家主要技术专利体现在企业用户的通讯服务,特殊时期用更低廉的价格更卓越的品质寻求更广阔的天地。   第三,澄清之前产品暴雷问题系竞争对手恶意炒作,但他们也会就其他互联网用户提出的问题产品型号进行统计核实,后续将安排召回行动,只求能证诚心。   第四,不计成本投入研发,无论用时多长,耗费几代人的心血,力求因落后而挨打得场面不要再次发生。   这无异于是正式宣战了,一点便宜也不让A国势力占到,国人震惊于韩毅态度的强硬。   后续,是更艰难的仗要打。   最后,他落脚于自己的私人问题上。   “无论是两厢设计,还是图谋不轨,此前一切流言蜚语都是对我爱人的恶意中伤。”   “如果他愿意要,我自然双手奉上。”   为了挽回爱人的心,也是为了回应流言蜚语,他决定将个人名下的一切财产无偿赠与给他爱的人——程梓嘉。   程梓嘉隔着屏幕睁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直播中韩毅的脸,眉间淡淡愁绪,嘴角盈盈笑意。   不多会儿Omega便冷静了下来,抿了抿唇。   他很清楚症结不在于此,文过饰非,还会重蹈覆辙。   下定决心,他拿起手机缓缓打字。   “不需要。”   “继续加油,我走了。”   此间事了,他的身体状况调理得也相当不错,以后靠模拟信息素足够,没有理由再多做纠缠。 第六十二章 八一八(番外)   要问最近广大观众最大的乐子是什么,莫过于韩程二人你来我往,拉扯不断的八卦了。   刚开始大家还都着眼于韩家与A国巨头们的商战博弈,谁也没想到韩家当家人如此头铁,正面宣战,所有人都在为能否在未来旷日持久的战役中抢占先机而捏一把汗。   结果当事人在危急存亡之际,还不忘在新闻发布会上秀恩爱。   韩毅,韩家现任当家,凭一己之力带领自家产业稳坐科技龙头,甚至扬名海外。   除去这段传奇故事,他以个人名义所作的各项投资,回报率也都不低。   而他本人在公众场合直接承诺,将全部财产赠与他人,无偿!   之前二人的婚姻关系也是公开的,这时隐匿于互联网各处的好事者们再也按耐不住蠢蠢欲动的八卦之魂。   一众讨论中,认为是作秀,不看好的声浪不绝于耳。   直到某社交平台贴子一路飘红,热度居高不下。   “八一八最近很火的商界大佬联姻内幕!”   “无黑幕,是真爱,比真金还真!   RT,主人公就是最近霸屏时经板块和娱乐板块的H和C。   楼主K市本地人,中考运气爆发考到了本市最好的高中,有幸成为了两位大佬低一届的学妹。   C在我们学校那就是学神级的人物,照片挂荣誉墙上从没下来过的那种,自打楼主入学以来就一直是楼主的偶像、努力奋斗的目标。   当时他还没分化成Omega,大家都只把他当作Beta,看起来不假辞色,传闻是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类型。   H就不太一样了,不仅成绩优秀、性格好、家世好,还是原生Alpha,在学校里别提多受欢迎了,年年都被选到国旗下讲话,打个篮球能被里三层外三层Omega围满。   偏偏这个H万花丛中过,非摘那一朵。   自打楼主进校,见过n次H缠着C的样子,打个不恰当的比喻,H看C的眼神,就像是汪星人看着骨头一样。   楼主和偶像接触的机会不多,但也是记忆犹新,有一次被年级主任叫去给C送竞赛报名表。   当时是中午,C在班上睡觉,那皮肤真是好,阳光洒在脖颈间又白又透,看起来比大多数Omega还要细腻。   对天起誓,没有不轨之心,我哪敢呀。   就是多看了两眼,正犯着花痴呢,正好遇到H进来,当时楼主就差点被H攻击性十足的信息素吓死。   楼主哪见过这场面,赶紧道歉了把报名表给H撒丫子就跑。   第二天遇到C,C还为送报名表的事特地跟楼主道谢,超级温柔!   楼主能闻到C身上就着浓浓的Alpha信息素,C自己应该是闻不到,但是对我们来说,那就直白的占有欲,没人敢接近。   感谢H和C,让当时小小年纪的楼主瞬间觉醒了CP之魂,收获了无数快乐。   后来C被顺利保送K大,H不负众望通过高考也考进去了。   楼主以为两人迟早修成正果,谁知道接着就是五六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拒婚事件。   这事在K市也算是人尽皆知了。   本来楼主还以为H才是两人关系里主动的那个,可那时候是C凭借着外公手上的资源逼婚。   当时两人应该都才大学毕业,H刚接手家族企业面临转型考验。   C抛出来的诱惑应该挺大的,逼的也紧。   记得当时还从别人那吃瓜,都说H要栽好大一跟头。   楼主当时还纳闷呢,这俩不是应该是两情相悦就双向奔赴嘛,怎么是这么个发展路线。   后续就是H一如今日的头铁,直接放话要和C硬刚,宁折不弯。   C也不知道是斗输了还是怕了,就离开K市灰溜溜地去G市了。   一度成为楼主的意难平系列……   再来就是去年秋天,C又从G市回来了,楼主才又燃起了希望。   时隔五年,28岁的H和C都成了上市公司的当家人,真正的大佬。   我等凡人只能仰望。   楼主当时还在琢磨着两人之间是不是还要纠缠,就听说H去Omega保护协会自首了,说自己完全标记了Omega,非要对人家负责。   楼主以为这下子两人彻底没戏了,忧伤了好几天。   大家能懂吗,突然意识到你磕的初代CP就这么BE了,简直比自己失恋了更难受。   楼主还没回过味来,反转就来了。   好家伙,一个公开的记者招待会,C直接向H求婚了。   ——原来被标记的Omega就是C本人。   那五年前还不情不愿、你死我活地斗?   楼主在感概自己磕的CP太能作之余,心生诸多吐槽,但是大体上还是十分欣慰的。   万万没想到,这事还能有后续……   想当年楼主也能称得上一句品学兼优,虽说没考上K大,但也上了一所重点大学。   毕业之后按部就班考上公务员,供职于民政局,一直兢兢业业。   那天果然不该答应同事的换班请求,呜呜……   楼主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得落到亲手结果了CP的下场。   ……他俩离婚了,我亲手盖的章。   楼主这些天是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   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对天祈祷,信女愿一生荤素搭配,换我CP再续前缘。   终于!   等到了今天,谢谢老天爷!   H你一定要把C追回来,相信你!   之所以写这个帖子,是因为最近网上黑料太多,说H和C婚姻不纯粹,说两人对外作秀对内撕逼啥的。   这么多年了,这要还是作秀,真应该颁他俩一人一个影帝小金人。   拜托!   我可以是假的,但是我磕的CP必须是真的!” 第六十三章 机会   程梓嘉回到G市,主要是为了躲韩毅,顺手也得解决乔亚青明里暗里使的诸多绊子。所以他一在公司现身,就令上上下下人人自危。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到底乔亚青手里还握着周氏的股份,程梓嘉没有要斩草除根的意思。   毕竟这么多年,他和他母亲也没有尽孝道,全靠乔亚青陪着周老爷子,风里雨里走过这许多年。   虽然意见不和,乔亚青被解聘除权了,他手里该有的那份也还是会给他留着。   而从前向乔亚青投诚的那批人,他一概不见。   何助理仍然一副波澜不惊的面孔,全无表情地拒绝了络绎不绝的来访者,但最终还是没能拦下所有人。   他进来汇报的时候,程梓嘉埋头在堆成了小山的文件堆里,头也没抬地回了句不见。   “是乔助理。”   程梓嘉眼神顿了顿,犹豫片刻,“不见。”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何助理低头称是,半晌后却又进来了。   “乔助理坚持想见您,说是……以朋友的身份。”   程梓嘉拧眉思索了一会儿,看了眼时间,才答道:“两小时后,让他去老地方等我。”   天色将晚,在森林公园的长椅上等待多时的乔子琦终于看到程梓嘉。   他穿着一身全黑色的休闲常服,配着运动鞋,肚子有些微的突起,不仔细看难以察觉。   乔子琦心虚地开口,“程总好。”   程梓嘉不冷不热地应了声。   乔子琦知道他因为抑制剂的事身体状况一直不稳定,前段时间又受了伤,忐忑地关心道:“您伤势恢复了吗,宝宝怎么样了?”   提及了宝宝,程梓嘉眼神柔和了许多,“没事,他很好。”   “怎么一个人来呢,多危险啊……”   程梓嘉失笑,“不是你说,以朋友的身份约我?”   熟悉的人事物会带给人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我……”乔子琦挣扎地开口,“还能回去跟在您身边继续工作吗?”   “子琦啊,这地方还是你带我来的。”   乔子琦其实不是乔亚青硬给他塞的人,是程梓嘉自己选的。   “那时候你还没毕业呢。”   “嗯,我记得。”   那时候程梓嘉还没在周氏站稳脚跟,名头上是继承人,其实没人将他放在眼里,应酬的饭局酒局在所难免。   好在周老爷子还做得了主,给程梓嘉的项目都是板上钉钉的,对他来说没什么难度。   乔子琦是乔亚青送来历练的,一路上都是程梓嘉开山辟土,他跟在后面混经验。   本来就这么简单的事,偏偏毛头小子,沉不住气。   在一次饭局上,程梓嘉被各种托辞按着喝到第八杯酒的时候,乔子琦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就挡了上去。   硬是把气氛烘托到了最高点,喝了三圈才从酒桌上下来。脸红脖子粗的,吓得程梓嘉赶紧把他送到了医院。   事后,程梓嘉问他,明明是酒精过敏,怎么胆子就这么大呢。   他只答,就是看不惯那么多人一起欺负一个Omega。   一瞬间,程梓嘉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一个年轻冲动,却又热烈赤忱的影子。   等乔子琦毕业了进入周氏时,程梓嘉已经是公司里说一不二的话事人了。   就连乔亚青也没想到,他会毫不藏私地将乔子琦纳入自己的羽翼。   “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三年了吧。”   “是的,所有事都是您手把手教的,我……感激不尽,还希望您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程梓嘉摇了摇头,“你还是该谢谢你自己,我只是给了你机会。事实上,有乔叔在,你不会缺其他机会的。”   乔子琦闻言,脸色都白了几分,“我没有……背叛您。”   在他父亲和程梓嘉的斗争中,乔子琦充其量也只是作壁上观,要说他背着程梓嘉为乔亚青和程新尧一流盗窃了多少商业机密,的确是没有的。   程梓嘉正面回应,“我知道。”   “这几年,你成熟多了,行事也愈发稳重,这种自掘坟墓的事,我相信你是不会做的。”   “跟在您身边这几年,我也知道凭他们还不能拿您如何。”   “但我身边,还是留不下你了。”   “为什么?”乔子琦焦急地问道。   “信任这种东西实在太脆弱了,一旦信任破碎,想要重建几乎已经是不可能了。子琦,就算我能理解你,我身边其他人,也容不下你了。”   “程总……”乔子琦语气中带些哽咽了。   “但是,我可以给你另外一个机会,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乔子琦眼里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A国那边,缺一个主心骨,如果你愿意的话,那个位置你来坐。”   乔子琦沉默了几秒,便立即下了决定,“我愿意。”   对于乔子琦原本的职权来说,这样的调动算得更上一层楼了。   但在另一层面说,这样远离权力中心的外派调动,到底算高升还是算流放,就看他自己的心中如何分明了。   天已经悄无声新的黑透了,星星默默地从云层里钻出。   程梓嘉指了指星空漫天,“把你从前劝我的话还给你。”   “你以为自身被困在方寸之地,其实抬头还有星辰大海呢。” 第六十四章 发现   程梓嘉在G市的日子过得平静而有规律。   他搬回了曾经居住过的临江公寓,这里视野开阔,能望见蜿蜒的江水与对岸错落的灯火。   何助理跟了过来,依旧一丝不苟地处理着工作,也细致地安排着他的生活起居。   孕期的反应渐渐明显起来。   晨起的恶心感挥之不去,口味也变得刁钻。   何助理默默记下他偶尔提及的、在K市某家老字号才能买到的酸梅糕,隔天清晨,那盒包装朴素的糕点便安静地出现在餐桌上。   程梓嘉拈起一块放入口中,熟悉的酸甜在舌尖化开,熨帖了胃里那点不适。   他指尖顿了顿,最终什么也没问。   有些默契,点到即止。   他减少了去公司的频率,更多时候在公寓的书房里处理文件。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暖融融的。   他有时会无意识地抚上小腹,那里还看不出什么,但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的踏实感,正悄然填补着某些空落的地方。   *   K市,韩氏总部。   气压低得吓人。   会议室里,投影幕布上不断滚动着最新的市场数据和舆情分析。   韩毅坐在主位,下颌线绷得很紧。   宣战容易,坚守阵地却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砍掉80%的个人终端业务线如同壮士断腕,不仅意味着巨大的经济损失,更代表着无数员工的饭碗和整个产业链的震荡。   “……A国那边对我们的企业级通讯服务审查标准又提高了,借口是数据安全。我们的几个大客户已经表现出动摇。”技术总监的声音带着疲惫。   韩毅的目光扫过屏幕上刺眼的红色下滑曲线:“继续接洽其他地区的潜在客户,尤其是新兴市场。核心技术是我们的命脉,只要东西够硬,总有识货的人。另外,”他顿了顿,“之前爆出的‘问题产品’,召回和检测进展如何?”   “已经在加速处理,大部分批次经过复检确认是有人恶意植入问题元件并散布谣言,源头指向……文森特家族关联的几个空壳公司。证据链正在收集中。”公关部负责人回答。   “收集扎实,准备公开反击。”韩毅的声音冷硬,“不能让他们用下作手段搅乱市场后还能全身而退。”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留下满室凝滞的空气和散不去的焦虑。   韩毅捏了捏眉心,连日来的高压让他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依旧繁华的城市。   韩家这艘大船驶入了前所未有的风暴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是那个熟悉的号码。   自从程梓嘉离开后,他发过几次信息,石沉大海。他不敢频繁打扰,怕惹他厌烦,却又忍不住一遍遍点开那个对话框。指尖悬在屏幕上良久,最终也只是轻轻划过,锁了屏。   他需要一点支撑。   任何一点关于那个人的消息都好。   鬼使神差地,他点开了那个几乎被他遗忘的本地八卦论坛。   那个飘红的热帖依旧挂在首页,标题醒目:“八一八最近很火的商界大佬联姻内幕!”   他没什么兴趣看那些分析,手指快速滑动,直到滑到最新回复。   一个几小时前的回帖吸引了视线:   【匿名用户】:报!刚从G市机场回来!在VIP通道外面等人,远远看到C了!虽然戴着帽子和口罩捂得挺严实,但那身形气质绝对是他!重点来了——他好像……胖了点?特别是腰那里?走路的时候手还下意识地护着肚子?旁边那个助理(就是那个万年冰山脸的何助理)手里拎着个袋子,眼尖的我瞄到袋子上印着“XX妇幼保健院”(G市很有名的那家私立妇产医院)的LOGO!就……细思极恐啊家人们!!![震惊.jpg]   这条回复下面瞬间盖起了高楼:   “???????????????”   “卧槽?????信息量巨大!!”   “时间线!快算时间线!H自首标记是去年秋天,C求婚是紧接着,然后闪婚闪离……如果现在显怀……时间完全对得上啊!”   “所以是揣着崽离的???H知道吗???”   “看H在发布会那个样子,感觉不知道啊……要是知道,能那么平静地放人走?”   “楼上+1,H那状态,明显是被迫放手还恋恋不舍的,不像知道有孩子。”   “天呐……C一个人……他身体好像一直不算特别好吧?之前还受过伤?”   韩毅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眼前瞬间一片空白。   胖了点……护着肚子……妇幼保健院……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时间线在他脑中飞速倒带——丽宫顶层那失控的一夜、程梓嘉后来反常的疲惫和偶尔流露出的不适、医院里夏医生语焉不详的“情况特殊”、程梓嘉对他信息素异常的依赖、还有他坚决要离婚时那句轻飘飘的“我走了”……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无形的线猛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他从未敢想,却瞬间无比清晰的可能!   他猛地转身,动作太大带倒了桌上的水杯,“啪”的一声脆响,玻璃碎片和清水溅了一地。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外面的秘书,慌忙推门进来:“韩总?”   韩毅充耳不闻。他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那条匿名回复,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程梓嘉怀孕了。   是他的孩子。   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   而那个人,选择了独自离开,独自承担。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般的恐慌和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间淹没了他。   他做了什么?   他让怀着身孕的Omega,在经历了绑架、受伤、家族倾轧、腺体隐患之后,独自一人离开?他甚至还愚蠢地以为程梓嘉只是“暂时不想原谅”,以为还有时间慢慢弥补?   “备车!”韩毅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急迫,“立刻!去机场!订最快一班飞G市的机票!现在!马上!”   秘书被他从未有过的失态和眼中的赤红吓住了:“韩总?可是下午还有和……”   “取消!全部取消!”韩毅几乎是吼出来的,他一把抓起椅背上的外套,看也不看地上的狼藉,跌跌撞撞地就往外冲,“天大的事也给我推了!立刻走!”   他必须立刻见到程梓嘉,一秒都不能再等!   车子在通往机场的高速上疾驰。韩毅靠在椅背上,紧闭着双眼,额角全是冷汗。程梓嘉最后离开时平静的面容、那句“我走了”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每一次都像刀子剜心。   他想起程梓嘉在医院里苍白着脸说“我们曾经有过一个,没了”时的神情,想起他抚摸小腹时那个无人察觉的、温柔又落寞的微笑……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他害怕自己赶不及,害怕程梓嘉再次独自面对所有艰难,害怕那个孩子……害怕再次失去。   他颤抖着手,再次尝试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依旧是漫长的等待音,然后转入冰冷的忙音。   “接电话……求你……”韩毅低声呢喃,绝望如同潮水将他吞没。   与此同时,G市临江公寓。   程梓嘉刚结束一个视频会议,有些疲惫地靠在沙发上休息。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韩毅的来电。他看着那个闪烁的名字,指尖在接听键上方悬停片刻,最终还是移开,任由铃声归于沉寂。   他需要空间,需要理清自己和那个人的未来,更需要为腹中这个意外却珍贵的小生命,筑起一个安稳的港湾。   韩毅此刻的急切,只会让他心乱。   他轻轻抚上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却已是他与世界最深的羁绊。   “别怕,”他对着寂静的空气,也对着腹中的小生命低语,“这次,我会保护好你。”   窗外的江水流淌,映着城市的灯火,无声无息,仿佛在默默见证着一个Omega独自扛起的、沉重而温柔的决心。   而千里之外,一架银色的飞机正撕开夜幕,带着一个Alpha迟来的、焦灼万分的醒悟与奔赴,全速冲向这座临水的城市。 第六十五章 僵持   G市凌晨的寒意,带着临江特有的湿冷,无孔不入地钻进骨髓。   韩毅站在那扇紧闭的金属单元门下,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保安亭透出的微光,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下颌线绷得像拉紧的弓弦,眼底的红血丝在昏暗光线下更显狰狞。   他维持着抬手按门铃的姿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遍又一遍。   门禁对讲机里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屏幕漆黑,映不出他此刻焦灼狼狈的模样。   何助理站在几步开外,沉默得像一道影子。   他亲眼看着这位在商场上杀伐决断、令对手闻风丧胆的Alpha,像一头困在囚笼里的兽,在初冬凌晨的寒风里徒劳地撞击着无形的壁垒。   那急促而绝望的铃声,在空旷寂静的凌晨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和凄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像钝刀子割肉。   韩毅眼底最后一丝强撑的镇定也彻底碎裂,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慌。   程梓嘉在里面……他怀着孩子……他身体不好……他腺体还有隐患……他会不会……韩毅不敢再想下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嘉嘉!开门!”他终于无法忍受这令人发疯的死寂,声音嘶哑地朝着对讲机吼了出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粗粝感,“我知道你在里面!让我进去!让我看看你!”   他的拳头狠狠砸在冰冷的金属门框上,发出沉闷的“砰”声,指关节瞬间擦破了皮,渗出血丝,他却浑然不觉。   “程总需要休息。”何助理终于上前一步,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阻拦意味。   他像一堵沉默的墙,隔开了韩毅和那扇门。   韩毅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何助理,Alpha极具压迫感的信息素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带着濒临崩溃边缘的狂暴气息。   “让开!”他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一个人在里面……他需要我!”   何助理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波动一下。   “程总吩咐过,不见任何人。尤其是您,韩先生。”   “尤其是”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韩毅的心脏。   他身形晃了晃,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那股狂暴的气势瞬间泄了大半,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哀求。“何助理……你告诉我,他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他竟没有勇气问出口。   何助理的目光扫过他狼狈不堪的样子,落在门禁系统那依旧漆黑的屏幕上,沉默了片刻。   这沉默无异于默认,像一块巨石彻底压垮了韩毅。   他高大的身躯佝偻下来,额头抵着冰冷刺骨的门板,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   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运筹帷幄,在这个残酷的事实面前,碎得干干净净。他让他的Omega,在怀着他们孩子的时候,独自面对一切,甚至独自离开。他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对不起……嘉嘉……对不起……”压抑的、破碎的哽咽声从喉咙深处溢出,混在凌晨呼啸的风声里,几不可闻,却又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最后的防线,灼烧着他的眼眶,砸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家,却被永远地关在了门外,只能绝望地拍打着门板,一遍遍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忏悔。   “是我混蛋……是我瞎了眼……求你……开门……让我看看你……求你……”   门内。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寒风,只留下满室暖黄的光晕和恒温空调带来的干燥温暖。然而,这精心营造的安宁假象,早已被门外持续不断的铃声、吼声、砸门声,以及那穿透隔音门板隐约传来的、压抑痛苦的哽咽,彻底撕裂。   程梓嘉蜷缩在客厅宽大柔软的沙发深处,身上盖着厚厚的羊绒毯,却依然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额角渗着细密的冷汗,纤长的手指紧紧攥着毯子的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   门外那个男人崩溃的声音,像淬了毒的藤蔓,狠狠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窒息般的疼痛。   每一句“对不起”,每一个压抑的哽咽,都像重锤砸在他强筑的心防上。   他能想象韩毅此刻的样子。那个永远挺拔、永远冷静自持的男人,此刻一定狼狈不堪,像个被抛弃的困兽,在寒风中绝望地祈求。   这画面本该让他感到一丝报复的快意,可为什么……心口的位置,却疼得如此真切?   他下意识地抚上小腹。   那里依旧平坦,但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的悸动感,似乎隔着皮肉传递到掌心。   这个小生命,是他们之间无法斩断的纽带,是韩毅如此疯狂的原因,也是他此刻所有痛苦和软弱的源头。   理智在尖叫:不能开门!一旦心软,之前所有的决绝、所有的自我保护都会功亏一篑!韩毅的愧疚能维持多久?韩家的危机、外界的压力、巴兰的虎视眈眈……哪一样不会再次将他拖入漩涡?他赌不起,更不敢拿腹中的孩子去赌。   可情感却在疯狂拉扯。   门外那一声声泣血的哀求,撕扯着他最后的防线。   那是韩毅……   是曾经照亮了他整个灰暗青春的人。   即使伤痕累累,即使不再敢爱,那份深埋的在意,依旧会在某个瞬间,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唔……” 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感毫无预兆地汹涌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胃里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睡衣。他猛地捂住嘴,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强烈的眩晕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生理上的极度不适,彻底瓦解了他强撑的意志力。   脆弱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好难受……他不想一个人……   就在这时,门外的声音似乎短暂地停歇了一瞬。   紧接着,门禁对讲机那沉寂了许久的屏幕,突然亮起了微弱的光。   一个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带着浓重鼻音和绝望气息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冰冷的机器,直抵他的耳膜,也狠狠撞进他摇摇欲坠的心房:   “嘉嘉……我知道你在听……求你……接一下……求你……让我听听你的声音……让我知道你好不好……就一句……一句就好……求你了……”   那声音里的卑微、破碎和无助,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程梓嘉的心头反复切割。最后一道防线,在这声泣血的哀求中,轰然崩塌。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冷,悬在半空,离那个小小的通话按钮只有咫尺之遥。   门外的寒风似乎也静止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擂鼓般的心跳,和对讲机里那个男人沉重而绝望的呼吸声。   按下去,意味着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一刻,他无法再忍受门外的那个声音独自在寒冷和绝望中煎熬。   纤细的、微微颤抖的手指,终究还是落了下去,轻轻按在了那个冰冷的通话按钮上。   “……” 电流接通的声音细微地响起。   程梓嘉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对着小小的屏幕,听到自己同样沉重而急促的呼吸,透过门禁系统,清晰地传递到了门外。   门外,瞬间死寂。 第六十六章 见面   那一声微弱的电流接通音,在死寂的凌晨里,清晰得像一声惊雷,狠狠劈在韩毅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门禁屏幕依旧漆黑一片,没有影像,但那个小小的绿色通话指示灯,却微弱而执拗地亮着。   “嘉嘉?”韩毅猛地站直身体,几乎是扑到对讲机前,声音因为极度的希冀和不敢置信而剧烈颤抖,嘶哑得不成样子。   他所有的感官都死死锁在那小小的传声孔上,捕捉着任何一丝微弱的动静。   没有回答。   只有透过金属网格传来的、压抑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一下,又一下,像羽毛,更像烧红的烙铁,落在韩毅的心尖上,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他听到了!   他真的在听!   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慌同时攫住了他。   狂喜于他终于给了回应,哪怕只是沉默的呼吸;恐慌于这呼吸声听起来如此压抑、如此沉重,仿佛承载着难以言喻的痛苦。   “嘉嘉……你说话……求你……”韩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般的祈求,“你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受?你告诉我……别吓我……”   他恨不得能穿透这冰冷的铁门,亲眼看到他,确认他安然无恙。   那呼吸声里的脆弱感,让他心胆俱裂。   门内。   程梓嘉死死咬着下唇,才勉强将那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压下去。   冷汗浸透了鬓角,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因为刚才剧烈的干呕而虚脱般发软。   他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紊乱的呼吸和心跳。   门外男人那破碎不堪、带着浓重哭腔的哀求,清晰地钻进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他摇摇欲坠的心防。   那声音里的绝望和恐慌是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他无法再自欺欺人地认为那只是作秀。   他无法开口。   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疼痛,更怕一开口,泄露的不仅是声音,更是此刻狼狈的虚弱和无法控制的哽咽。   他只能更紧地攥着门把手,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的清醒。   不能开。   开了,就完了。   可门外那一声声“求你”,像魔咒,穿透了冰冷的金属,直抵灵魂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他感到一阵眩晕,身体不由自主地沿着门板往下滑。   “嘉嘉?你怎么了?回答我!你是不是不舒服?开门!快开门!”   韩毅敏锐地捕捉到了门内那细微的、身体滑落摩擦门板的声音,还有那骤然变得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他仅存的理智彻底崩断,再也顾不得什么,用尽全力疯狂地砸门。   沉重的拳头砸在金属门板上,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哐哐”巨响,在寂静的凌晨里回荡,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   “开门,程梓嘉!我命令你开门。别逼我砸开它!让我进去!”   他嘶吼着,像一头彻底失控的野兽,眼中只剩下门后那个不知安危的人影。   何助理脸色微变,上前一步想要阻止他自残般的举动。   就在这时——   “咔哒。”   一声极轻、极细微的门锁弹开的声音。   像按下了暂停键。   韩毅高高举起的拳头僵在半空,所有的疯狂和嘶吼戛然而止。   他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那扇沉重的金属门。   门,缓缓地向内拉开了一条缝隙。   没有完全打开,只够勉强看到门后的一线光影和……一个扶着门框、微微佝偻着的单薄身影。   程梓嘉站在门缝的阴影里,只穿着单薄的睡衣,脸色苍白如纸,额发被冷汗濡湿,凌乱地贴在额角。   他一手紧紧捂着胃部,另一只手死死抓着门框,指节用力到青白,身体还在微微发颤。   那双总是带着疏离或锐利的眼睛,此刻水汽氤氲,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痛苦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脆弱。   他抬起头,看向门外那个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男人。   韩毅所有的动作和声音都凝固了。   他像一尊骤然风化的石像,僵硬地站在门口,赤红的眼睛里映着门缝里那张苍白脆弱的脸。   砸门时那股毁天灭地的疯狂戾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恐慌和铺天盖地的心疼。   他看到了程梓嘉毫无血色的唇,看到了他额角的冷汗,看到了他因痛苦而微微佝偻的身体和紧捂胃部的手,更看到了那双眼睛里,强撑的冷漠下无法掩饰的疲惫和生理性的脆弱。   这副模样,比他想象中最坏的情形,还要糟糕一百倍!   “嘉嘉……”韩毅的声音破碎得只剩下气音,高大的身躯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   他想上前,想立刻抱住他,确认他的体温,抚平他的痛苦。   但程梓嘉那戒备而疏离的眼神,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死死钉在原地,不敢越雷池一步。   程梓嘉的目光扫过他砸得通红甚至破皮渗血的拳头,扫过他布满血丝、泪痕未干的狼狈脸颊,最终落在他那双盛满了巨大恐慌和痛楚的眼睛里。   那眼神如此直白,如此沉重,几乎要将程梓嘉最后一点强撑的力气也压垮。   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翻搅,他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住,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干呕。   “嘉嘉!”韩毅魂飞魄散,所有的顾忌瞬间抛到九霄云外。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在程梓嘉脱力滑倒的瞬间,强健的手臂稳稳地、却又带着极致的小心,将他整个人牢牢地捞进了怀里。   温热的、带着风尘仆仆寒气和浓烈雪松气息的怀抱,瞬间将程梓嘉包裹。   韩毅一手紧紧环住他瘦削颤抖的肩膀,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腰背和后脑,将他冰冷颤抖的身体完全护在怀中。   他抱得那么紧,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温度都传递过去,驱散他身上的寒意和痛苦;却又抱得那么小心翼翼,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生怕多用一分力就会弄碎他。   程梓嘉的身体在他怀里僵硬了一瞬,本能地想抗拒。   但剧烈的眩晕和恶心感席卷而来,让他失去了所有力气,只能虚脱地靠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胸膛上,急促而痛苦地喘息着,冷汗瞬间浸湿了两人相贴的衣料。   “别怕……别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韩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劫后余生般的恐惧。   他低下头,滚烫的、带着咸涩泪水的吻,凌乱而虔诚地落在程梓嘉冰冷的额角、汗湿的鬓发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安抚,更像是安抚自己那颗几乎跳出胸腔的心脏。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感受着那微弱的心跳和冰凉的温度,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庆幸和后怕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又要失去他了!   何助理默默地站在几步之外,看着门口紧紧相拥的两人,一个高大强健却颤抖如风中落叶,一个苍白虚弱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   他无声地退后一步,轻轻带上了那扇沉重的单元门,将门外凌晨的寒风彻底隔绝。   门内,只剩下两人沉重交错的呼吸,和劫波渡尽后无声的汹涌。   程梓嘉被那熟悉的、带着强大安抚力量的雪松气息包围着,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似乎有了一丝松懈。   眩晕感稍退,他微微动了动,试图挣脱这个过于紧密、让他心慌意乱的怀抱。   “别动……”韩毅立刻收紧了手臂,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紧张,“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让我确定你没事……”   他的下巴抵在程梓嘉柔软的发顶,贪婪地汲取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蔷薇气息,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怀中人的存在。   程梓嘉僵住,放弃了挣扎。   他太累了,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疲惫到了极点。   这个怀抱,虽然带着他不敢触碰的复杂情感,却在此刻意外地给了他一丝支撑。   他闭上眼,将额头抵在韩毅宽阔而温热的胸膛上,听着那里面同样失序狂跳的心跳,混乱的呼吸渐渐平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有几秒。   程梓嘉感觉胃里的翻腾终于平息了一些,眩晕感也退去不少。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推了推韩毅的胸膛。   这一次,韩毅没有再强求。   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着呼吸地,缓缓松开了怀抱,但双手依旧虚扶在程梓嘉的腰侧,随时准备在他站不稳时扶住他。   两人之间终于拉开了一点距离。   韩毅的目光贪婪地、仔细地、带着失而复得的后怕,一寸寸描摹着程梓嘉的脸庞,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苍白的脸色,眼底的乌青,紧抿的唇……还有……他下意识地,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到了程梓嘉因为刚才动作而微微敞开的睡衣领口下,那依旧平坦却被他潜意识里格外关注的小腹。   一个念头,带着某种惊心动魄的预感,疯狂地冲击着他的大脑。   那个论坛的帖子……何助理的沉默……程梓嘉反常的疲惫和此刻的虚弱……还有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刻在基因里对血脉的感应……   他的呼吸骤然停滞,目光死死地钉在程梓嘉的小腹位置。   程梓嘉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目光的落点和那瞬间剧变的情绪。   他身体微微一僵,下意识地抬手,想要去遮挡,却又在半途停住。   这个动作,无异于欲盖弥彰。   空气仿佛凝固了。   韩毅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锁住程梓嘉的双眼,那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狂喜、难以置信、以及灭顶般的恐慌和愧疚!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试了几次,才发出一个破碎得不成调、带着剧烈颤抖的声音:   “孩……孩子?” 第六十七章 还在   那两个字,像两颗裹着冰碴的子弹,裹挟着韩毅所有的震惊、狂喜、恐惧和灭顶的愧疚,狠狠撞进程梓嘉的耳膜,也撞碎了他强撑的平静。   程梓嘉的身体瞬间僵直,仿佛被无形的电流贯穿。   他猛地抬起眼,撞进韩毅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赤红眼眸里。   那目光里盛满了太多东西——难以置信的狂喜、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被欺骗隐瞒的刺痛,以及最深最沉、几乎将他压垮的、如同实质般的恐慌和自责。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两人沉重而紊乱的呼吸声在寂静的玄关里交错。   程梓嘉下意识地想否认,想后退,想用冷漠重新筑起高墙。   但韩毅那双眼睛里的痛楚太过真实,太过沉重,像无形的枷锁,将他钉在原地。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而韩毅,在问出那两个字后,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看着程梓嘉瞬间苍白的脸和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彻底淹没了短暂的狂喜。   “是真的……”韩毅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颤抖,是陈述,更是绝望的确认。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踉跄着向前一步,双手猛地、颤抖地扶住程梓嘉单薄的双肩,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却又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小心翼翼。   “你怀孕了……我的孩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和控诉。   “你一个人……你怎么敢一个人扛着?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你身体什么样你自己不清楚吗?腺体!之前的伤!还有……”   后面的话被巨大的哽咽堵住,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程梓嘉平坦的小腹,那里孕育着他们的骨血,却也像一把悬在他心口的刀,随时可能夺走他最珍视的一切。   巨大的情绪冲击和连日来的疲惫、恐惧,如同积蓄到顶点的火山,在韩毅这声绝望的质问下,彻底引爆了程梓嘉强压下的生理极限。   胃里那阵被短暂压下的翻江倒海,以一种更猛烈、更凶悍的姿态再次席卷而来。   尖锐的恶心感直冲喉咙,眼前的世界瞬间被浓重的黑暗覆盖,旋转、颠倒。   他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瞬间抽空。   “唔……”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从齿缝溢出。   程梓嘉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迅速抽离。   “程梓嘉!!!”   韩毅魂飞魄散,心脏骤然停跳。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在程梓嘉倒下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将人死死搂进怀里,手臂环过他的腰背和后颈,将他虚软的身体完全托住。   “嘉嘉!醒醒!别吓我!嘉嘉!!”   韩毅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凄厉得如同濒死的野兽。   他抱着怀里毫无知觉的人,感受着那微弱得几乎消失的呼吸和冰冷得吓人的体温,巨大的恐惧瞬间吞噬了他。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害死他了!他又一次害死他了!   “医生!叫救护车!快!!”   韩毅朝着门口的方向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他双腿发软,抱着程梓嘉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手臂却依旧死死地箍紧他,仿佛一松手,怀里的人就会化作青烟消散。   何助理早已在程梓嘉倒下的瞬间就拨通了电话,语速快而清晰地向医院说明情况和地址。   他迅速打开大门,让随后赶到的医护人员畅通无阻地进来。   *   刺眼的急救灯在头顶旋转,发出单调而催命的“嘀嗒”声。   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让人窒息。   抢救室外冰冷的长椅上,韩毅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   他保持着程梓嘉被推进去时的姿势,僵硬地坐着,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放在膝盖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着骇人的青白,手背上砸门留下的伤口结了薄薄的血痂,又在刚才的混乱中被蹭开,渗出点点暗红。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生死的厚重金属门,瞳孔里没有焦距,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凝固的恐慌和绝望。   脸上泪痕交错,混着尘土和干涸的血迹,狼狈不堪。   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扔在一边,衬衫领口凌乱地敞开着,沾着程梓嘉昏迷前呕出的点点污渍,他却浑然不觉。   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抢救室里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可怕的画面——程梓嘉苍白如纸的脸、毫无生气的身体、冰冷的手……还有那个被他亲手放弃的第一个孩子……   巨大的自责和悔恨如同毒蛇,疯狂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为什么要逼他?为什么不早点发现?   为什么要让他一个人承受这一切?   如果他再晚一点……   如果他没能找到他……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低吼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溢出,他猛地将额头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咚”声!   一下,又一下!   仿佛只有身体上的剧痛,才能稍微缓解一点那撕心裂肺的煎熬。   何助理沉默地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个曾经在商场上叱咤风云、永远冷静自持的男人,此刻如同被彻底摧毁般崩溃自残。   他微微叹了口气,走上前,递过一瓶水和一包纸巾,却一个字也没说。   此刻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过了一生。   那扇沉重的门终于被从里面推开。   韩毅如同惊弓之鸟,猛地从长椅上弹起来。   因为动作太猛,眼前一阵发黑,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他死死盯着走出来的医生,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孤注一掷的希冀,死死锁住医生。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摘下口罩,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但神情还算镇定。   他看了一眼狼狈不堪、浑身散发着绝望气息的韩毅,又看了看旁边的何助理,才开口,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平稳:   “程先生暂时脱离危险了。”   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断裂,巨大的庆幸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强撑。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猛地伸手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撑住。   “真……真的?”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不敢置信。   “嗯。”医生点点头,“主要是情绪剧烈波动加上严重的孕早期反应导致的突发性昏厥,体力透支严重,还有低血糖。他之前腺体注射过特殊抑制剂,本身内分泌系统就比较脆弱,孕期反应会比普通Omega更剧烈些。这次刺激太大,身体扛不住了。”   医生的话像一把把精准的小刀,再次凌迟着韩毅的心脏。每一句“刺激太大”、“身体扛不住”,都像在控诉他的罪孽。   “孩子……”韩毅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问出了那个让他恐惧到极点的问题。   “胎儿暂时没事,孕囊着床还算稳定。”医生的话让韩毅悬着的心又落回一半,“但是,”医生话锋一转,神情严肃起来,“程先生的身体底子不算好,之前……似乎有过一次不良孕产史?加上腺体的隐患和这次突发状况,整个孕期都必须格外小心,避免任何剧烈情绪波动和过度劳累,需要非常精心的调理和看护。否则,风险会很大。”   “有过一次不良孕产史”……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韩毅的心上!   是他!都是因为他!   “我……我知道了……”韩毅的声音哽咽,巨大的后怕和庆幸让他几乎虚脱,“医生……谢谢……谢谢您……”   他语无伦次,除了感谢,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病人现在需要静养,麻药还没完全过去,暂时不要打扰。等他醒了,情绪稳定些再探视。”医生交代完,转身又进了抢救室。   韩毅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   巨大的情绪过山车让他浑身脱力,后背的衬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抬起颤抖的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掌心一片冰凉的湿意,分不清是冷汗还是泪水。   他暂时没事了……孩子还在……   巨大的庆幸过后,是更加沉重的、几乎将他压垮的自责和决心。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眼神渐渐从狂乱绝望,沉淀为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他不会再让程梓嘉一个人面对任何风雨。   他欠他的,欠孩子的,他会用一辈子去还。   哪怕程梓嘉永远不原谅他,他也认了。   他只要守在他们身边,确保他们平安。   “何助理,”韩毅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撑着墙壁慢慢站起来,“麻烦你,帮我联系最好的产科专家和营养师,要最顶尖的团队。还有,嘉嘉在G市期间的所有住所、安保、医疗,全部重新安排。”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扇门,眼神温柔而沉痛,带着失而复得的珍视和永不退缩的守护。   “这一次,我一步都不会再离开。” 第六十八章 守护   病房里只开了一盏柔和的壁灯,光线昏黄,在雪白的墙壁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仪器运行时极细微的、规律的滴答声。   一切都安静得过分,只有中央空调送出暖风的低鸣,以及病床上那人清浅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韩毅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久到腰背传来僵硬的酸痛,他也浑然不觉。   他的视线,如同生了根,牢牢地、贪婪地锁在程梓嘉沉睡的脸上。   那张脸在柔光下显得格外苍白脆弱,几乎没什么血色,薄薄的眼皮下,浓密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总是藏着太多情绪的眼睛。   唇色很淡,微微抿着,透着一股倔强的疲惫。几缕黑发被汗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和鬓边,昭示着不久前的痛苦挣扎。   韩毅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描摹过他的眉眼、鼻梁、嘴唇,最终落在那被薄被覆盖着的、依旧平坦的小腹上。   那里,孕育着一个脆弱而珍贵的生命,一个他差一点就永远失去的生命。   巨大的庆幸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他的心脏,带来一阵阵酸涩的刺痛。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被角时,又猛地顿住,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   他缓缓收回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这痛感是真实的,提醒着他眼前的一切不是虚幻。   他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何助理无声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份文件和一部静音状态的手机。他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人,又看向椅子上那个如同石像般、周身弥漫着沉重痛悔气息的Alpha,放轻脚步走到韩毅身边,低声汇报了几件紧急的公事。   韩毅的目光终于从程梓嘉脸上移开片刻,落在何助理递过来的文件上。   他快速地扫视着,眉头紧锁,眼底翻涌着商场上惯有的冷厉和决断,但那份沉痛和疲惫却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   他拿起笔,在几份文件上签下名字,动作干脆利落,只是笔尖划过纸张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巴兰·文森特先生的人在外面,”何助理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递了话,说想和程总谈谈。”   韩毅签字的动作猛地一顿,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墨痕。   那个人,那个间接导演了这场风暴、差点将程梓嘉卷入漩涡中心的男人。   程梓嘉多年来都未曾出现的生父。   他到底意欲何为?   韩毅抬起头,眼中瞬间迸射出冰冷的、毫不掩饰的戾气和戒备。   韩毅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程梓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和警告,“告诉文森特先生,这里不欢迎他。如果他再试图靠近嘉嘉半步,我不介意让他在K市的所有‘生意’,都变得寸步难行。”   他眼底的锋芒如同出鞘的利刃,那是属于韩家当家人的绝对威慑。   何助理微微颔首,没有多言,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去处理门外的麻烦。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韩毅丢开笔,目光再次回到程梓嘉脸上,刚才那一瞬间爆发的戾气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痛楚。   他伸出手,这一次,带着极致的温柔和小心翼翼,用指腹极其轻柔地、近乎虔诚地,拂开程梓嘉额角那缕被汗浸湿的碎发。   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皮肤,感受到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命脉动,他才觉得那颗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心,稍稍落回了一点实处。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窗外的天色由沉沉的墨蓝,渐渐透出一点灰白,黎明将至。   病床上的人,眼睫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韩毅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身体下意识地绷紧,目光一瞬不瞬地锁住那双紧闭的眼睛。   程梓嘉的眉头无意识地蹙起,仿佛在对抗着什么不适。   浓密的睫毛像蝶翼般,又颤动了几下,终于,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总是显得过于清醒锐利的眼眸,此刻被一层朦胧的水汽覆盖着,带着刚从深度昏迷中挣扎出来的茫然和脆弱。   他有些不适地眨了眨眼,似乎想看清眼前模糊的光影,眼神涣散,没有焦距。   “嘉嘉?”韩毅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和巨大的希冀,他几乎是本能地俯下身,靠近那张苍白的脸,“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哪里难受?” 一连串的问题带着显而易见的恐慌倾泻而出。   程梓嘉的目光终于缓缓聚焦,落在了近在咫尺的、那张写满了担忧、憔悴不堪的脸上。   韩毅眼底浓重的红血丝,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还有那眼神里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慌和小心翼翼……一切都清晰地映入他还有些混沌的眼底。   短暂的茫然过后,昏迷前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门外的嘶吼、失控的质问、灭顶的眩晕和黑暗……以及,那句将他彻底击溃的“孩子”。   一股尖锐的痛楚瞬间攫住了心脏,比身体上的不适更甚!   他猛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在眼睑下投下不安的阴影。   他不想看见他!不想面对这被赤裸裸揭穿的难堪和随之而来的、无法承受的复杂情绪!   “嘉嘉……”韩毅看着他又闭上眼,身体瞬间绷紧,恐慌再次攫住他,“是不是哪里疼?我叫医生!” 他慌乱地就要去按呼叫铃。   “出去……”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浓重沙哑和疲惫的声音响起,像一阵随时会散的风。   韩毅按铃的动作僵在半空。   程梓嘉没有睁眼,只是将脸微微侧向另一边,避开了他的视线和气息。   那是一个充满了抗拒和自我保护的姿态。   薄被下的身体似乎也蜷缩了一下,仿佛要将自己缩进一个安全的壳里。   “嘉嘉……” 韩毅的声音哽住了,巨大的失落和心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看着程梓嘉侧过去露出的、脆弱的脖颈线条,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   所有的解释、所有的忏悔,都堵在喉咙里,显得苍白无力。   他知道自己罪无可赦。   他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他带给他的,只有伤害和痛苦。   “我……” 韩毅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干涩,“我知道你现在不想看见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我不说话……我就在旁边……我保证不吵你……你让我……让我在这里守着……行不行?”   他小心翼翼地,像捧着易碎的琉璃,“就让我……知道你没事……让我看着你……行吗?”   他不敢奢求原谅,甚至不敢奢求靠近。   他只想守在这里,确认他的呼吸,确认他和小生命的存在。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赎。   程梓嘉依旧闭着眼,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他还活着。   韩毅没有再说话。   他慢慢直起身,退后了两步,重新坐回那张冰冷的椅子。   他没有再试图去触碰,只是将身体挺得笔直,目光一瞬不瞬地、带着沉痛而执拗的守护,牢牢地锁在病床上那个蜷缩的背影上。   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固执地守着他失而复得的、随时可能碎裂的珍宝。   病房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两人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在昏暗的光线里无声地交织、碰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病床上那个始终背对着他的、单薄的身影,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幅度很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像是累极了之后无意识的动作。   但一直死死盯着他的韩毅,却清晰地捕捉到了!   那一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混合着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滚烫的岩浆,猛地冲垮了他强筑的心防。   滚烫的液体瞬间冲上眼眶,模糊了视线。   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汹涌的情绪化作哽咽冲出喉咙。   他知道了。   他默许了。   他允许他留在这里,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   这已经是此刻,他能得到的最大的恩赐。   韩毅抬起手,用指节用力抹去眼角汹涌的湿意,动作粗鲁得在脸上留下红痕。   他没有再出声,只是将身体坐得更直,目光更加专注地、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虔诚,凝望着那个背影。 第六十九章 角力   病房里那点虚假的平静,被门外传来的声音瞬间撕得粉碎。   那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属于上位者的沉稳和不容置喙的威仪,像冰冷的金属滑过地面,清晰地穿透了门板,也刺穿了韩毅刚刚因为程梓嘉那微弱点头而勉强粘合的心防。   “我的儿子在里面,我要带他走。”   巴兰·文森特!   韩毅周身的气息瞬间降至冰点,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高大的身躯如同最坚固的壁垒,一步就跨到了病床和房门之间,将程梓嘉完全挡在自己身后,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刀锋,死死盯住房门。   他刚刚才从地狱边缘爬回来,才得到一点可怜的、守护在侧的许可。   这个造成一切混乱源头的男人,竟然还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说要带走他的人。   “文森特先生,”韩毅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和浓烈的敌意,“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里不欢迎你,嘉嘉需要静养,任何人都不能打扰他!” 他刻意强调了“任何人”三个字,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门板,射向外面那个衣冠楚楚的男人。   门外的声音停顿了一瞬,随即响起一声极轻的、带着嘲讽意味的低笑。   那笑声里蕴含着掌控一切的傲慢和对韩毅不自量力阻拦的轻蔑。   “韩先生,”巴兰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冰冷,“我想你搞错了两件事。第一,程梓嘉是我的儿子,他的去留,由不得你一个外人来决定。第二,”他的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待在K市那个混乱的泥潭里,待在你这个只会给他带来灾难的人身边,才是最大的危险!文森特家族的私人医院有全球顶尖的产科团队。”   “灾难”两个字,像两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韩毅的心脏。   剧烈的痛楚混合着滔天的怒火瞬间席卷了他。   是他,是他没有保护好程梓嘉!   这指责如此精准,如此致命,让他瞬间哑口无言,只有眼底翻涌的戾气和痛苦几乎要喷薄而出。   “你……”韩毅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的伤口再次崩裂,渗出血珠。   他想反驳,想怒吼,想将门外那个道貌岸然的男人撕碎。   但程梓嘉苍白虚弱的脸、昏迷时毫无生气的样子、还有那句“灾难”……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让他所有的愤怒都化作了无力而尖锐的自责和痛苦。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死寂时刻——   病床上,一直背对着门口、仿佛沉沉睡去的程梓嘉,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韩毅紧绷的神经。   他猛地回头,只见程梓嘉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不再是之前醒来时的茫然脆弱,而是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清冷和锐利,只是眼底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强行卷入风暴的疲惫,有对门外那个自称父亲的男人深重的审视和疑虑,还有……一丝韩毅看不懂的、沉甸甸的决然。   程梓嘉的目光没有看韩毅,也没有看向门口。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天花板,仿佛在倾听门外那场无声的硝烟,又仿佛在积蓄着什么力量。   门外,巴兰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属于父亲的“关怀”和掌控欲:“嘉嘉,我知道你醒了。开门,我们谈谈。跟爸爸回家,这里不适合你。”   那声音透过门板,清晰地传入程梓嘉的耳中。   韩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紧张地看着程梓嘉,生怕那声“回家”会动摇他刚刚才默许的守护。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所有的语言在门外那个男人强势的“父爱”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能死死地挡在床前,用身体筑起最后的防线,眼神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守护和哀求——别答应他!别跟他走!   程梓嘉依旧沉默着。   病房里静得可怕,只有门外巴兰似乎失去耐心而轻轻叩击门板的“笃笃”声,像敲打在人的心弦上。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程梓嘉极其缓慢地、动作带着明显的虚弱和吃力,撑着手臂,试图从病床上坐起来。   “嘉嘉!”韩毅立刻想要上前搀扶,却被程梓嘉一个极其冷淡、带着明显抗拒的眼神制止了。   那眼神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韩毅所有的动作和希冀,只剩下冰冷的刺痛。   程梓嘉没有依靠任何人,自己慢慢地坐直了身体。   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刚刚积蓄的一点力气,他靠在床头,微微喘息着,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几分。   但他挺直了脊背,目光终于转向了紧闭的房门方向。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愤怒,没有怨恨,也没有期待,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冰冷的疏离。   他没有立刻回应门外的巴兰,而是微微侧过头,看向僵立在床边的韩毅。   韩毅的心猛地一沉,那双眼睛里的疏离感让他恐慌。   程梓嘉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眼神复杂难辨,像是穿透了他所有的狼狈和痛苦,看到了更深的东西。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着韩毅,点了一下头。   那点头的幅度太小了,小到韩毅几乎以为是自己绝望中的幻觉。   但那眼神里传递出的信息,却清晰地刻进了他的脑海——是默许?是暂时的不驱离?还是……一种无声的托付?   韩毅来不及细想这点头的含义,巨大的、失而复得般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在程梓嘉点头的瞬间,猛地转身,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守护姿态,一把拉开了紧闭的病房门。   门外,巴兰·文森特果然站在那里。   一身剪裁精良的深色大衣,衬得他身姿挺拔,气度雍容。   他身后站着两个身形健硕、面无表情的保镖。   巴兰的脸上带着一丝志在必得的从容,似乎笃定里面的人最终会跟他走。   然而,当门被猛然拉开,露出门内景象时,巴兰脸上那丝从容瞬间凝固了。   他首先看到的,是挡在门口、如同被激怒的雄狮般满身戾气的韩毅。   韩毅眼底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守护姿态,让巴兰湛蓝的眼眸瞬间沉了下去。   紧接着,他的目光越过韩毅的肩膀,看到了病床上坐着的程梓嘉。   他的儿子,脸色苍白如纸,虚弱地靠在床头,但那双眼睛却直直地看向门口,看向他。   那眼神……太陌生了。   没有他预想中的委屈、依赖或怨恨,只有一片冰冷的、拒人千里的平静,和一种深重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审视。   那眼神,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让巴兰精心维持的“父亲”面具,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嘉嘉……”巴兰的声音依旧平稳,试图带上温和的关切,“你感觉怎么样?爸爸来接你……”   “文森特先生。”程梓嘉开口了。声音不大,带着病后的沙哑和虚弱,却异常清晰地打断了巴兰的话,像一块冰投入滚油。   他没有称呼“爸爸”。   病房内外,空气瞬间凝滞。   韩毅挡在门口,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山。   程梓嘉靠在病床上,目光清冷如霜。巴兰站在门外,脸上的温和寸寸冻结。   三方角力,无形的气场在狭窄的空间里激烈碰撞,暗流汹涌,一触即发。 第七十章 托付   短暂的死寂被巴兰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打破。   那笑声很轻,却像冰冷的金属摩擦,带着掌控者的傲慢和一丝被忤逆的不悦。   “看来我的儿子,对我这个突然出现的父亲,还有些……生疏。”   巴兰的声音恢复了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宽容,仿佛在包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他向前迈了半步,试图越过韩毅的阻挡,目光直直落在程梓嘉脸上,“没关系,血缘是斩不断的。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了解。但现在,你的身体最重要。G市那边……”   他的话被程梓嘉骤然蹙紧的眉头和一声压抑不住的、短促的闷哼打断!   “唔……” 程梓嘉的身体猛地蜷缩了一下。   原本只是放在小腹上的手瞬间死死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暴起,呈现出骇人的青白色。   他紧闭双眼,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苍白的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角滚落。   一股突如其来的、尖锐的、如同被无形之手狠狠攥住内脏往下拉扯般的剧痛,毫无预兆地从小腹深处猛烈炸开。   那痛感如此尖锐、如此陌生,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不是恶心!不是眩晕!是……是孩子?!   程梓嘉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正不受控制地从身体深处涌出。   “嘉嘉!”韩毅的嘶吼带着撕心裂肺的恐惧。   他所有的戒备、所有的敌意,在程梓嘉那声痛苦闷哼和骤然扭曲的脸色面前,瞬间被碾得粉碎!   他猛地转身,一步就扑到了床边。   “哪里疼?告诉我!是不是肚子?”韩毅的声音完全变了调,恐慌让他目眦欲裂。   他不敢贸然触碰程梓嘉的身体,只能徒劳地伸出手,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   他看到了程梓嘉死死捂住小腹的手,看到了他瞬间惨白的脸和汹涌的冷汗,更看到了他眼中那灭顶般的恐惧。   那是……那是他曾经失去第一个孩子时,程梓嘉眼中曾有过的绝望。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韩毅的心脏,再狠狠搅动。   他浑身冰冷,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医生!叫医生!快!”   韩毅朝着门口的方向发出凄厉的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他猛地扭头,赤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睛死死瞪向门口那个始作俑者,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刻骨的恨意和狂暴的杀意。   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在这里纠缠不休!嘉嘉怎么会受刺激?   “滚出去!”韩毅的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狮子,只想将门外那个带来灾难的男人撕成碎片。   门外的巴兰显然也没料到事态会如此急转直下。   他脸上那丝阴沉和掌控一切的傲慢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真实的惊愕和凝重。   他看到了程梓嘉痛苦蜷缩的身体和韩毅那几乎要杀人的眼神。   他眉头紧锁,下意识地想要上前一步查看,但韩毅那狂暴的敌意和随后赶来的、被惊动的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让他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先生!请让开!”护士焦急的声音响起。   巴兰被医护人员推开几步。   他看着混乱的病房门口,看着韩毅如同护着稀世珍宝般扑在程梓嘉床边那惊恐慌乱、完全失态的样子,再看向病床上那个痛苦蜷缩的身影,湛蓝的眼眸深处,复杂的光芒剧烈地闪烁、碰撞——惊疑、算计、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被排斥的恼怒?   最终,都化为一片深沉的冰冷。   他不再试图靠近,只是站在门外几步远的地方,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目光沉沉地注视着病房内的混乱。   但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病房内。   程梓嘉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意识在剧痛和灭顶的恐慌中沉浮。   他能感觉到身下的温热在扩大,能感觉到小腹深处那撕裂般的坠痛!不要……孩子……不要离开……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却压不住喉咙深处绝望的呜咽。   “嘉嘉!看着我!看着我!别怕!医生来了!医生来了!”   韩毅的声音带着哭腔,一遍遍在他耳边嘶吼,滚烫的眼泪失控地砸落在程梓嘉冰冷的手背上。   杂乱的脚步声,仪器的移动声,医生急促的指令声……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边缘,一只冰冷、颤抖得厉害的手,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力量,猛地抓住了韩毅死死按在床边、同样冰冷颤抖的手腕!   那力道极大,指甲甚至深深陷进了韩毅的皮肉里!   韩毅浑身剧震!   猛地低下头。   程梓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被剧痛和泪水模糊的眼睛,正死死地、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哀求,死死地锁定着他!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翕动着,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破碎不堪、却如同惊雷般砸在韩毅心上的字:   “别……走……”   话音未落,他抓住韩毅手腕的力道骤然一松,眼睛无力地闭上,头软软地歪向一边,彻底失去了意识。   只有眼角残留的一滴泪,无声地滑落。   “嘉嘉——”   韩毅的嘶吼响彻病房,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   他反手死死握住程梓嘉滑落的手,那冰冷的温度让他肝胆俱裂。   “救他!快救他!救孩子!求你们!”   他像个无助的孩子,朝着围上来的医护人员发出泣血的哀求,所有的骄傲和冷静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原始的、最卑微的恐惧和祈求。   医生和护士迅速将程梓嘉放平,连接监护仪器,快速检查。   “见红了!宫缩剧烈!快!硫酸镁静推!准备抑制宫缩!通知手术室待命!”医生冷静却急促的声音下达着指令。   “心率过快!血压在降!”   “建立静脉通路!快!”   “家属让开!别妨碍抢救!”护士用力将几乎要扑到程梓嘉身上的韩毅拉开。   韩毅踉跄着被推到一边,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他像失了魂的木偶,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病床上那个毫无知觉、被医护人员围住的身影,看着他身下迅速洇开的刺目鲜红,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   巨大的恐慌和灭顶的自责如同两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扼住了他的心脏。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炼狱般的景象。   都是他的错!   是他没有保护好他!   是他让那个男人进来刺激了他!   如果孩子……如果嘉嘉……   他不敢想下去。   就在这绝望混乱的时刻,韩毅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病房门口。   巴兰·文森特依旧站在那里。   没有离开,也没有再试图靠近。   走廊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而冰冷的身影,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   他湛蓝的眼睛,如同最寒冷的冰湖,正静静地看着病房内这场因他而起的混乱和痛苦,看着程梓嘉身下刺目的鲜红,看着韩毅崩溃绝望的泪水。   那眼神里没有担忧,没有焦急,只有一种深沉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评估和审视。   仿佛在看着一件出现了意外状况、需要重新估算价值的物品。 第七十一章 裂隙   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特殊药剂的苦涩气味,浓重得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空气像是凝固的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寒意和刺痛。   只有生命监护仪发出的、规律而冰冷的“嘀…嘀…”声,是这死寂空间里唯一证明时间还在流动的刻度。   韩毅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背脊死死抵着冰冷的墙壁,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死死地、贪婪地锁在病床上那个毫无知觉的身影上。   程梓嘉静静地躺着,脸色苍白得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瓷偶。   氧气面罩覆盖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纤长脆弱的睫毛。   透明的软管从他手背上延伸出来,连接着悬挂的输液袋,冰冷的药液正一滴滴流入他同样冰冷的身体。   薄被覆盖下,他的身形单薄得令人心惊,仿佛随时会消融在这片刺眼的白色里。   韩毅的视线,无法控制地落在程梓嘉那只放在薄被外的手上。   那只手,曾经灵活有力,签下过无数决定性的文件,也曾带着薄茧,在情动时抚过他的脊背。   此刻,它无力地垂着,指尖微微蜷缩,皮肤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青色的血管在皮下清晰可见。   就是这只手,在昏迷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他,指甲深陷进他的皮肉,留下清晰的、带着血痕的印记。   那声破碎的、绝望的“别走”,像烙印一样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可现在,它只是无力地垂着。   韩毅的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一股浓重的、带着血腥味的酸涩猛地涌了上来,堵得他几乎窒息。   他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向着床边挪动了一小步。   他想碰碰那只手,想用自己的温度驱散那刺骨的冰凉,想确认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脉搏。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皮肤的瞬间——   病床上的人,毫无征兆地动了一下!   不是清醒的挣扎,更像是深陷梦魇中的无意识痉挛。   程梓嘉紧闭的眉头猛地蹙紧,形成一个痛苦而深刻的褶皱。   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模糊不清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呓语,破碎得不成调子。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般的惊惶。   那只放在被子外的手,更是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剧烈地往回一缩。   手臂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抗拒的弧线,直直地、带着一种本能的、决绝的力道,撞向韩毅伸过来的手。   “啪!”   一声不算响亮,却在死寂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的碰撞声。   韩毅的手被重重地打开。   他的手还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着即将触碰到的微凉触感,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明显抗拒意味的撞击,彻底打散了所有小心翼翼的靠近和希冀。   他……在抗拒他?   即使在昏迷中,在无意识的梦魇里,他的身体也在本能地抗拒他的靠近?   这个认知,比任何清醒时的拒绝都更残忍,更致命。   韩毅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后背重重撞回冰冷的墙壁,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高大的身躯沿着墙壁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颓然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剧烈颤抖的双掌之中。   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掌心,灼烧着他脸上被程梓嘉指甲划破的、早已干涸的血痕。   压抑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呜咽声,从他紧咬的牙关和指缝间断断续续地溢出,破碎不堪。   “对……不起……嘉嘉……对不起……” 除了这苍白无力的忏悔,他再也说不出任何话。巨大的痛悔和失落如同沉重的枷锁,将他死死钉在这冰冷的地面上,动弹不得。   他甚至不敢再抬头去看一眼病床上那个蜷缩在梦魇中、身体还在微微颤抖的身影。   *   病房外。   冰冷的走廊长椅上,巴兰·文森特姿态优雅地坐着,双腿交叠,深色的大衣没有一丝褶皱。   他手中端着一杯助理刚刚送来的、冒着袅袅热气的咖啡,姿态闲适得如同坐在某个高级会所的休息室里。   只有那双湛蓝的眼眸深处,如同最精密的仪器,闪烁着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光芒。   病房门紧闭着,隔音效果极佳。   但刚才门内那短暂的、失控的混乱,医护人员急促进出的身影,以及此刻门缝下透出的、仪器运行时特有的幽微光芒,都无声地诉说着里面发生的一切。   巴兰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门板,看到里面那个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的Omega,以及那个如同丧家之犬般跌坐在墙角、痛苦失声的Alpha。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担忧或焦急的神色,平静得近乎漠然。   甚至,在端起咖啡杯,轻轻啜饮了一口那苦涩液体时,他的嘴角似乎还勾起了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弧度。   一种如同顶级掠食者在审视自己领地内受伤挣扎的猎物时,所流露出的、带着冷酷计算的审视。   “先生,”他身后如同影子般静立的助理,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医院方面确认,胎儿暂时保住了,但情况极不稳定。程先生的身体……损耗很大。另外,”助理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韩毅先生的人,正在动用一切力量追查我们在K市几个关键项目的资金来源和……之前的舆论操作。”   巴兰放下咖啡杯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金属杯托与大理石小几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他湛蓝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如寒刃般的锋芒,随即又被深沉的平静覆盖。   “垂死挣扎罢了。”巴兰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掌控全局的绝对自信和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韩家现在自顾不暇,他以为他还有多少精力来翻盘?那点微不足道的反击,不过是困兽最后的嘶鸣。”   他的指尖在光滑的大理石台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规律的、如同倒计时般的轻响。   “倒是我的儿子……”巴兰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病房门,眼神里那丝评估的意味更浓了,甚至带上了一丝冰冷的玩味,“似乎比我想象的……更有韧性一些。”   他指的是程梓嘉在那种情况下,竟然还能暂时保住那个孩子。   这份顽强的生命力,在他眼中,更像是一件值得“收藏”的、增加了分量的筹码。   “不过,这未必是坏事。”巴兰微微眯起眼睛,深邃的蓝眸里算计的光芒流转,“一个血脉相连的继承人,或许能让他更快地……认清自己的位置和归处。”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仿佛在下一盘早已布局好的棋。   程梓嘉的痛苦和挣扎,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甚至是门外那个崩溃的Alpha,在他眼中,都不过是棋盘上可以移动、可以舍弃、也可以利用的棋子。   “派人盯紧这里。”巴兰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冷静和命令式,“任何风吹草动,尤其是关于我儿子身体状况的,第一时间报告。至于韩毅……”他停顿了一下,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半分,“让他守着。守得越久,看得越清楚,或许……就越明白什么叫‘无能为力’和‘徒劳无功’。”   助理微微躬身:“是,先生。”   巴兰不再言语,重新端起那杯早已微凉的咖啡,目光悠远地投向走廊尽头沉沉的黑暗,仿佛在欣赏一场由他亲手导演的、即将进入高潮的戏剧。   病房内外的痛苦、绝望、守护与算计,都成了这场戏剧无声的注脚。   而他,是唯一的、冷静的观众和掌控者。 第七十二章 代价   抢救室门上那刺目的红灯,终于熄灭了。   那熄灭的瞬间,韩毅像是被抽走了最后支撑的提线木偶,整个人从冰冷的长椅上滑落,重重地跪倒在地。   膝盖撞击地面的剧痛远不及心脏被反复撕扯的万分之一。   他双手死死抠着冰冷光滑的地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手背上被程梓嘉抓破的伤口再次崩裂,暗红的血珠渗出来,混着灰尘,狼狈地蜿蜒。   门开了。   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和血腥气混合的味道猛地扑了出来,带着死亡的冰冷气息。   韩毅猛地抬头,赤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走出来的医生。   医生摘下口罩,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和凝重。   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如同从地狱爬出来般狼狈绝望的韩毅,又看了看站在几步外、神色依旧深沉难辨的巴兰·文森特,才沉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韩毅心上:   “孩子暂时保住了。”   韩毅几乎要瘫软下去,巨大的庆幸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堵在喉咙口的那股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   孩子还在!他们的孩子还在!   然而,医生紧接着的话,瞬间将这短暂的狂喜冻结成冰。   “但是,情况非常非常危险。”医生的语气沉重得如同铅块,“胎盘位置偏低,这次突发剧烈宫缩和出血对胎儿造成了严重冲击。母体失血过多,身体极度虚弱,激素水平紊乱,加上之前腺体注射抑制剂遗留的隐患……”   医生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韩毅和巴兰,带着职业性的严峻:“程先生的身体,已经承受不起任何刺激了。哪怕再有一次微小的情绪波动或者身体上的意外,结果都可能是灾难性的,胎儿和大人……都极其危险。”   “极其危险”四个字,他刚刚落回胸腔的心脏再次被狠狠攥紧,提到了嗓子眼。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他就要永远失去他们了!   “另外,”医生的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这次大出血和剧烈的宫缩,对程先生的生殖系统造成了永久性的损伤。即使能平安度过这次孕期,以后……恐怕也很难再自然受孕了。”   永久性损伤……很难再自然受孕……   这最后一句补充,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带着冰冷而残酷的宣判意味,彻底击溃了韩毅强撑的最后一丝防线。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被割断了喉咙般的悲鸣从韩毅紧咬的牙关里挤出。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猛地弯下腰,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滚烫的泪水混杂着额头撞破流下的血,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是他!   都是因为他!   因为他没能保护好他!   因为他让那个男人进来!   因为他过去的混账!   他不仅差点再次害死自己的孩子,还彻底剥夺了程梓嘉未来再次生育的可能!   这比杀了他还让他痛苦千万倍!   巨大的、灭顶般的悔恨和自责如同最凶猛的毒蛇,疯狂地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恨不得时间倒流,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   “病人需要绝对静养,转入特护病房。家属探视时间严格限制。”医生交代完,没再看地上崩溃的男人和一旁沉默的巴兰,转身离开。   *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仪器规律的“嘀…嘀…”声,冰冷地切割着空气。   程梓嘉被安置在特护病房的床上,脸色比身下的床单还要苍白,氧气面罩覆盖着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脆弱得如同蝶翼般的睫毛。   透明的液体通过细细的管子,一滴滴流入他同样透明的手背静脉里。   薄被下,他的身体单薄得几乎没有起伏,仿佛随时会消散。   韩毅被允许短暂进入。   他几乎是挪进来的,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额头上简单包扎的纱布渗出点点殷红,脸上泪痕和血迹交错,狼狈不堪。   他不敢靠得太近,只敢站在几步之外,贪婪而痛楚地望着那个沉睡的人影。   他看到了程梓嘉放在薄被外的手。   那只手,苍白、纤细、冰冷,手背上布满了细小的针孔和瘀青。   就是这只手,不久前还用尽最后力气抓过他,指甲在他手背上留下深刻的、带着血痕的印记。   韩毅的心像是被那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多想走过去,握住那只手,用自己所有的温度去暖热它,去传递一点微弱的支撑。   可他不敢。   医生的警告如同警钟在他脑中轰鸣。他怕自己身上哪怕一丝一毫的气息,都会再次惊扰到他脆弱的安宁。   他只能像一尊赎罪的雕像,远远地、卑微地守着。   悔恨如同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锁在这方寸之地,动弹不得。   *   病房外。   巴兰·文森特依旧坐在那张冰冷的长椅上,姿态依旧挺拔优雅。   他面前的助理正低声汇报着什么,声音压得极低。   “先生,医院内部最新评估报告。”助理将一份薄薄的文件夹递到巴兰面前,声音不带任何感情,“确认程先生此次流产危机造成的子宫及生殖系统损伤为永久性,后续自然受孕概率低于百分之五。另外,由于腺体长期注射抑制剂和此次大出血冲击,其信息素水平稳定性已被判定为高危,伴随终身内分泌严重紊乱风险。”   巴兰接过文件,修长的手指缓慢地翻动着那几页冰冷的医学数据和结论。   他湛蓝的眼眸低垂着,平静地扫过那些触目惊心的专业术语——“不可逆损伤”、“高危”、“终身风险”……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没有痛惜,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失望都吝于流露。   只有那深邃如冰湖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评估一件商品价值骤降般的遗憾和冷漠。   助理继续低声补充:“韩毅的人动作很快,我们设在K市的几个空壳公司和舆论引导渠道已经被他们挖出了关键线索,虽然暂时无法构成实质威胁,但……痕迹已经留下了。他们似乎动用了非常规力量,追查得很紧。”   巴兰翻动文件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助理,随即又落回那份冰冷的报告上。   那眼神里没有意外,只有一丝被蝼蚁烦扰的不耐和轻蔑。   “知道了。”巴兰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   他将那份象征着程梓嘉未来健康与生育能力被残酷剥夺的医学报告,随意地合上,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份无关紧要的简报。   “一个失去大部分价值的Omega,和一个被愤怒冲昏头脑、困兽犹斗的Alpha。”他轻轻嗤笑一声,那笑声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G市那边准备的医疗团队,”巴兰将报告随意递给助理,动作优雅地整理了一下袖口,“撤回吧。”   助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立刻低头应道:“是,先生。”   “这里,”巴兰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特护病房门,眼神里最后一丝评估的意味也彻底消散,只剩下彻底的疏离和冰冷,“已经没有值得继续投入的必要了。”   他站起身,深色大衣的衣摆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不再看那病房一眼,仿佛里面躺着的是一个与他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清理掉所有不必要的痕迹。K市的项目,按备用方案执行,不必再顾虑。”   巴兰的声音带着掌控者最后的决断,冰冷而残酷,“至于我的儿子……既然他选择了留下,选择了依附那个自身难保的Alpha,那就让他……好好体会一下,什么叫‘代价’。”   说完,他不再停留,迈开长腿,步伐沉稳而冷漠地朝着走廊尽头的电梯走去。   助理紧随其后,如同两道融入黑暗的影子。   冰冷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   特护病房内,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韩毅压抑到极致的、沉重的呼吸。 第七十三章 诱饵   生命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如同精准的秒针,切割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程梓嘉半倚在摇起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眼下的乌青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刻。   长时间的卧床和药物作用让他看起来异常虚弱,薄薄的病号服下,身形单薄得仿佛能被一阵风吹散。   氧气面罩已经取下,只留下鼻尖一点淡淡的勒痕,但每一次呼吸都显得轻微而费力。   然而,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沉淀着一种近乎冰冷的清醒,所有的疲惫和虚弱都被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然压了下去。   他面前放着一台轻薄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更添了几分锐利。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和复杂的股权结构图无声滚动。   韩毅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距离保持在一个既能随时照应、又不至于带来压迫感的微妙位置。   他同样是一脸疲惫,下颌冒出青色的胡茬,额角纱布下隐约透出暗红,但这些都被他眼底那股专注和沉凝的气势压了下去。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屏幕上,而是紧紧锁着程梓嘉的脸,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守护和难以言喻的痛楚。   “你确定要这么做?”韩毅的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云渺’……那是你母亲留下的。”   他太清楚“云渺”对程梓嘉意味着什么。   那不仅仅是周氏的核心资产,更是周渺短暂而辉煌的一生留下的唯一烙印,是程梓嘉内心深处最珍视的、与母亲唯一的连接。   程梓嘉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落在韩毅脸上。   那眼神平静无波,没有韩毅预想中的挣扎和不舍,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它只是一件工具,母亲留下的工具。”程梓嘉的声音很轻,带着病后的虚弱,却异常清晰,“她的本意,是让它守护我,守护周氏。现在,它该履行这个使命了。”   他顿了顿,指尖在触摸板上轻轻滑动,调出一份标注着“绝密”的评估报告,“巴兰的触角伸得太深,常规手段无法撼动。只有‘云渺’的价值和它所代表的周氏核心传承,才能让他放下戒心,真正咬钩。”   屏幕上,是“云渺”品牌最新的一份内部价值评估报告。   那份报告被程梓嘉的人为“修饰”过,巧妙地隐藏了近期几项关键技术突破和市场预期,将品牌估值压在了巴兰心理防线最容易松动的区间。   同时,报告还刻意放大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隐患”,让这份诱饵看起来更加“可口”和“有机可乘”。   “他想要核心,我就给他最核心的。”   程梓嘉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猎人布下陷阱时的冷静,“用他想要的‘饵’,钓他手里的‘鱼’。”   他所说的“鱼”,是巴兰手中掌控的、韩家眼下最急需的、被A国严密封锁的几种高精度原材料的生产技术和稳定的供应渠道。   那是韩家科技命脉能否延续的关键。   韩毅看着程梓嘉眼中那近乎冷酷的决绝,看着他苍白脸上病态的平静,巨大的心疼和更深的敬佩如同汹涌的浪潮冲击着他。   程梓嘉是在用自己的“心头肉”做赌注,赌上他母亲唯一的遗泽,只为替他,替韩家撕开一道生路。   “抛售‘云渺’的消息,我会通过离岸的几家空壳公司,在二级市场分批、隐蔽地释放出去,制造出周氏内部资金链断裂、急于套现的假象。”   程梓嘉继续部署,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巴兰在K市的代理人,那个叫皮特的家伙,最近一直在通过各种渠道打探周氏核心资产的动向,胃口很大。他嗅到‘云渺’这块肥肉的味道,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报告给巴兰。”   “皮特……”韩毅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锋,“他名下控股的‘环宇资本’,最近动作频频,吃进了不少我们下游供应商的股份,动作很隐蔽,但尾巴没藏干净。看来是巴兰给他输血,准备在K市扎根了。”   他立刻明白了程梓嘉的用意——皮特就是巴兰伸进K市最贪婪、也最容易被引诱的触手!   “让他咬。”程梓嘉的声音冰冷,“巴兰生性多疑,直接抛售给他,他反而会起疑。但如果是通过皮特这个急于立功的‘白手套’,在看似混乱的二级市场‘意外’捡漏,他更容易上钩。我们只需要在关键节点,推波助澜,让皮特‘偶然’发现这份‘内部评估报告’,再‘偶然’遇到一个急于套现的‘神秘卖家’。”   “卖家我来安排。”韩毅立刻接口,眼底翻涌着商场上惯有的冷厉和果决,“我手里有几个绝对可靠、背景干净的‘影子’,操作二级市场的手法很老道,不会留下任何指向我们的痕迹。皮特那条贪婪的鬣狗,闻到血腥味,一定会扑上来。”   两人目光交汇,无需更多言语,一种基于共同目标、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默契瞬间达成。   程梓嘉微微颔首,眼中那冰冷的锐芒稍稍沉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悄然爬上眉梢。   他靠在床头,闭上眼,几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对抗身体深处涌上来的虚弱。   韩毅的心猛地一揪,他立刻站起身,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拿起旁边温着的药膳汤,舀了一小勺,小心翼翼地吹凉,递到程梓嘉唇边。   “喝一点,你太累了。”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和小心翼翼。   程梓嘉没有睁眼,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了那勺汤。   抗拒的姿态依旧明显。   韩毅的手僵在半空,眼底的痛楚一闪而过。   他没有坚持,默默放下勺子,只是将温热的汤碗轻轻放在床头柜触手可及的地方。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就在这时,韩毅放在静音状态的手机屏幕突然急促地亮了起来,一个加密的内部通讯号码不断闪烁。   韩毅看了一眼程梓嘉,见他依旧闭目养神,才迅速拿起手机走到窗边,压低声音接通。   电话那头传来他特助急促而凝重的声音:“韩总,A国那边有动作了!刚收到确切消息,巴兰·文森特通过中间人放话,他手里有我们急需的那批‘晶源三号’高纯度材料,而且……是现货!”   韩毅的瞳孔骤然收缩,“晶源三号”!   那是韩家下一代核心产品研发的命脉,A国对其禁运后,全球黑市都难觅踪迹!   巴兰竟然有现货?   “条件。”韩毅的声音瞬间冷得像冰。   “对方说……”特助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谬,“……点名要周氏集团的‘云渺’,整体打包。而且,必须是……程先生亲自签字交割。”   他猛地转头看向病床上依旧闭目、脸色苍白的程梓嘉。   巴兰!   他不仅咬钩了!   他甚至直接掀翻了棋盘,把陷阱变成了赤裸裸的、不容拒绝的掠夺!   他要的不是在二级市场捡漏,他要的是程梓嘉亲手、主动地将“云渺”奉上。   这不仅仅是对“云渺”的觊觎,更是对程梓嘉最彻底的羞辱和打击。   他要碾碎程梓嘉最后的尊严,让他亲手葬送母亲的遗泽。   更要让韩毅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人,再次因为他而承受无法挽回的伤害。   巨大的愤怒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韩毅,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手背上崩裂的伤口再次渗出鲜血。   病床上,程梓嘉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   那双清冷的眸子,静静地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里面没有震惊,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   仿佛巴兰这赤裸裸的、带着极致羞辱的“条件”,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缓缓地转过头,迎上韩毅那充满了愤怒、痛楚和难以置信的目光。   “告诉他,”程梓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清晰地穿透了病房冰冷的空气,“想要‘云渺’,可以。”   “拿他手里所有的‘晶源三号’现货,加上……”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苍白的唇边,勾起一丝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加上‘阿尔法级’碳基芯片的全套蚀刻技术图纸,来换。” 第七十四章 阳谋   程梓嘉的声音很轻,带着病后的虚弱,清晰地、冰冷地割开了病房里凝固的空气。   “阿尔法级”碳基芯片蚀刻技术!   那是文森特家族压箱底的、绝对的非卖品。   是他们在全球尖端半导体领域保持霸主地位的核心命脉。   其价值,远非一批被禁运的原材料可比。   程梓嘉这哪里是在谈判?这分明是在掀桌子!   是要用“云渺”这块诱饵,去钓巴兰身上最肥美、也最致命的那块肉。   “嘉嘉!”韩毅失声低吼,手机几乎脱手落地。   他一个箭步冲到床边,高大的身躯因为巨大的震惊和恐慌而微微颤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程梓嘉苍白的脸,“你疯了?那是文森特的命根子!巴兰怎么可能……”   “他会的。”程梓嘉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病态的虚弱,但那双望向韩毅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洞悉一切的笃定。   那是一种在生死边缘淬炼出的、将自身也作为筹码押上赌桌的疯狂冷静。   “他想要‘云渺’,从来就不只是为了一个品牌的价值。”   程梓嘉的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空间,看到大洋彼岸那个掌控一切的男人,“他要的是周氏的根基,是我外公和母亲留下的象征,更是……彻底折断我的脊梁。他要我亲手奉上,跪着奉上,让我永远记住这份屈辱,永远匍匐在他‘父亲’的阴影之下。”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穿透力。   “而‘阿尔法级’图纸……”程梓嘉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是他引以为傲的王冠上最璀璨的宝石,是他掌控力的终极象征。他自负,他狂妄,他习惯于掌控一切,将所有人视为棋子。他绝不会相信,有人敢把主意打到他的王冠上,更不相信,有人能用‘云渺’这样的‘筹码’,从他手里撬动他的根基。”   程梓嘉缓缓转回头,直视着韩毅震惊而痛楚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所以,他一定会答应。他会把这当成一个笑话,一个垂死挣扎的Omega在绝望中发出的、不自量力的呓语。他会答应,因为他笃定我拿不到,他笃定无论过程如何波折,最终,他不仅能得到‘云渺’,还能彻底碾碎我,碾碎你,看着我们在自以为是的挣扎中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然后像碾死蚂蚁一样,拿走他想要的一切。”   “这是他的傲慢,也是他唯一的破绽。”   程梓嘉的眼神锐利如刀,“他太习惯于俯视,太习惯于计算得失,却忘了……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掉狮子的喉咙。”   韩毅被程梓嘉眼中那股近乎偏执的疯狂和冰冷的算计彻底震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苍白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人,却感觉像是在凝视一座即将喷发的、沉寂了太久的火山。   那平静的表象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熔岩。   “可是……你的身体……”韩毅的声音干涩发颤,巨大的担忧几乎要将他撕裂。   程梓嘉刚刚才从鬼门关爬回来,身体脆弱得像风中残烛,如何能承受远赴A国、深入虎穴的波折和压力?   “死不了。”   程梓嘉淡淡地吐出三个字,重新闭上了眼睛,靠在床头,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谋划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只剩下浓重的疲惫。   但那微微抿紧的、毫无血色的唇线,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病房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两人沉重的心跳声和仪器冰冷的滴答。   韩毅僵立在床边,看着程梓嘉苍白脆弱的侧脸,看着他薄被下几乎看不出起伏的腹部,巨大的痛楚和更深的无力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他明白,程梓嘉心意已决。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他要用自己残破的身体和母亲最后的遗泽,去赌一个渺茫的、几乎不可能的希望,去撕开巴兰那看似无懈可击的堡垒。   而他,除了眼睁睁看着,还能做什么?   *   大洋彼岸,文森特庄园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外面的夜色,只留下壁炉里跳动的火焰和书桌上台灯温暖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顶级雪茄醇厚的香气和旧羊皮纸特有的味道。   巴兰·文森特靠在高背真皮座椅里,姿态放松而优雅。   他手中端着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冰块在杯壁上碰撞,发出清脆的微响。   他面前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韩毅特助刚刚传递过来的、来自程梓嘉的“条件”。   “‘阿尔法级’蚀刻技术图纸……”   巴兰低声重复着屏幕上的字眼,湛蓝的眼眸在暖黄的光线下显得深邃莫测。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反而缓缓地、极其愉悦地勾起唇角,那笑容越来越大,最终化作一阵低沉而畅快的笑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   “哈哈哈……有趣!真是有趣!”巴兰放下酒杯,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红木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像是在为这出戏码打着节拍。   “我亲爱的儿子……果然没让我失望。这份胆魄,这份……孤注一掷的疯狂,倒是颇有几分像我。”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赞赏,仿佛在欣赏一件突然展现出意想不到价值的藏品。   “先生,”屏幕一角,负责传递信息的虚拟助理影像发出平板的电子音,“对方要求二十四小时内回复,并且……指定交易地点在A国,需要程梓嘉先生亲自到场交割。”   “亲自到场?”巴兰眉梢微挑,眼中那抹玩味和掌控一切的愉悦更浓了。   他端起酒杯,轻轻晃动着里面琥珀色的液体,冰块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当然要亲自到场。”   巴兰的声音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优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酷,“这么重要的‘礼物’,怎么能不亲眼看着我的好儿子,亲手、恭敬地交到我的手上呢?那场面,一定非常……令人难忘。”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画面:在文森特家族守卫森严的私人机场,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那个苍白倔强、眼中燃烧着不甘和恨意的Omega,为了他身边那个自身难保的Alpha,为了那可笑的希望,不得不低下他高傲的头颅,颤抖着双手,将他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奉送到他这个“父亲”的手中。   那份屈辱,那份绝望,那份被彻底碾碎的骄傲……   光是想象,就足以让巴兰感到一种扭曲的快意。   “回复他们,”巴兰的指尖在桌面轻轻一点,下达指令,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我同意他们的条件。三天后,上午十点,文森特家族在纽伦市的私人机场贵宾厅,恭候程梓嘉先生大驾。”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加深,补充道:“记得提醒我亲爱的儿子,务必带上‘云渺’所有完整的、具有法律效力的转让文件。少一份,或者晚到一分钟……”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交易即刻作废。而他和他身边那位韩先生,就抱着那堆废纸和那点可怜的、苟延残喘的希望,一起……下地狱吧。”   “是,先生。”虚拟助理的影像微微闪烁,随即消失。   巴兰端起酒杯,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庄园精心打理的花园,在夜色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他望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望着那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幽深的蓝眸,轻轻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   “来吧,我的儿子。”他对着窗外的黑暗,如同对着棋盘上最后一枚即将被收服的棋子,低语道,“让爸爸看看,你的骨头……到底有多硬。这场戏的终章,理应由你……亲手来写。”   冰冷的笑意在他唇边无声地蔓延开,带着猎人对踏入陷阱的猎物,那种绝对的、残忍的掌控感。   消息几乎是同步传回了K市的特护病房。   当韩毅将巴兰的回复,尤其是那句带着赤裸裸威胁的“下地狱吧”复述给程梓嘉时,他握着手机的手背青筋暴起,几乎要将那冰冷的金属捏碎。   病床上,程梓嘉静静地听着。   听到“亲自到场”、“纽伦市私人机场”、“下地狱”这些字眼时,他闭着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放在薄被上的手指也微微蜷缩,但脸上却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三天后……”程梓嘉缓缓睁开眼,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空洞,“准备飞机吧。”   他转过头,目光越过愤怒得几乎要爆炸的韩毅,望向窗外。   K市的夜空依旧被阴霾笼罩,看不到一颗星星。   他轻轻地、几不可闻地低语,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对着某个无形的存在宣告。   “刀山火海,我来了。” 第七十五章 赴约   纽伦市的深秋,天空是一种被工业尘埃浸染过的灰蓝,低低压在头顶。   文森特家族的私人机场像一头蛰伏在荒原上的钢铁巨兽。   跑道延伸向天际,尽头消失在灰蒙蒙的雾气里。   巨大的机库反射着冰冷的天光,而那座矗立在主建筑群中央、全玻璃幕墙的贵宾航站楼,则像一颗剔透又冷酷的水晶,无声地彰显着绝对的掌控力。   航站楼顶层,最大的贵宾厅内,空气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   巴兰·文森特端坐在宽大的、如同王座般的单人沙发里,姿态闲适优雅。   他手里端着一杯剔透的水晶杯,里面琥珀色的液体轻轻晃荡,折射着头顶冷白灯光,映在他湛蓝如冰的眼眸深处,沉淀着掌控一切的、冰冷的玩味。   他身后,两名身着黑色西装、如同石雕般面无表情的保镖,以及几位西装革履、眼神精明的核心幕僚,无声地构成一道森严的背景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指向约定的十点整。   巴兰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微微侧头,对着身边一个金发碧眼、助理模样的男人轻声道:“看来我们的小朋友,终究还是……”   “来了。”   一个沉静到近乎冰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穿透了贵宾厅过分凝滞的空气,清晰地落进每一个人的耳膜。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掐断了巴兰未尽的嘲讽。   贵宾厅厚重的、镶嵌着家族徽记的双开大门,被两名穿着机场制服的工作人员无声地推开。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瞬间聚焦在门口。   逆着门外灰蒙蒙的天光,一道身影清晰地出现在门框之中。   程梓嘉。   他坐在一张宽大、线条冷硬的电动轮椅上。   深灰色的羊绒毯覆盖着他的腰腹和双腿,只露出穿着同色系柔软休闲裤的脚踝和一双纤尘不染的黑色软底便鞋。   上身是一件剪裁极为合身的白色高领薄毛衣,衬得他本就苍白的脸更是毫无血色,如同上好的白瓷,带着一种易碎的透明感。   长途飞行的疲惫和孕早期的极度不适,在他脸上刻下了无法掩饰的痕迹。   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晕开的墨迹,嘴唇是失血的淡粉,干涸得起了细微的皮屑。   额角渗着细密的冷汗,被门口灌入的冷风一激,几缕墨黑的碎发黏在光洁的额际,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脆弱。   然而,与这病弱躯壳形成极致反差的,是他那双眼睛。   那双深邃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沉淀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所有的疲惫、痛苦、虚弱,都被一种破釜沉舟后的极致清醒死死压住。   他端坐在轮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藏于鞘中、锋芒内敛却随时能割裂一切的利刃。   脆弱与坚韧,病态与锐利,在他身上形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矛盾美感,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推着他轮椅的,是韩毅。   韩毅高大健硕的身躯此刻却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下颌线绷紧,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穿着剪裁利落的深色大衣,气场迫人,但那双紧握着轮椅推杆的手,指节却因用力而泛着骇人的青白,泄露着他内心翻江倒海的担忧和压抑到极致的暴戾。   他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毫不掩饰地扫过厅内众人,最终,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毫不退让的守护,死死钉在巴兰·文森特的脸上,如同宣战。   轮椅平稳地滑入大厅中央,在地面光洁如镜的大理石上留下无声的轨迹,最终稳稳停下,正对着巴兰的“王座”。   距离恰到好处,既不失礼,又带着一种无声的、拒人千里的疏离。   程梓嘉微微抬起眼帘,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巴兰那双带着审视和玩味的蓝眸。   他没有开口。   巨大的贵宾厅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只有程梓嘉略显急促却竭力保持平稳的呼吸声,以及轮椅电机停止后极细微的嗡鸣,在无声地切割着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巴兰脸上的那丝玩味笑容,在程梓嘉目光迎上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湛蓝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讶异。   最终,是巴兰率先打破了这令人不适的死寂。   他轻轻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冰块碰撞杯壁发出清脆的微响,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看来,我们的航班没有晚点。”   巴兰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嘴角重新勾起那抹掌控者的微笑,目光却如同冰冷的探针,在程梓嘉苍白的脸上逡巡,试图找出强撑的裂痕,“只是……我的儿子,你的脸色看起来,似乎不太适合长途旅行。为了一个注定徒劳的交易,值得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他的话语带着居高临下的“关切”和毫不掩饰的嘲讽,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毒刺。   韩毅握着推杆的手猛地收紧,手背上青筋暴起,一股狂暴的Alpha信息素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   他死死盯着巴兰,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程梓嘉放在毛毯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   他依旧没有看韩毅,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巴兰脸上,开口了。   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和虚弱,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空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文森特先生,”他直接略过了那个充满讽刺意味的称呼,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时间宝贵。‘云渺’的完整转让文件,我已经带来了。”   他微微抬手,动作因虚弱而显得有些迟缓,但姿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掌控节奏的沉稳。   站在韩毅侧后方、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的何助理立刻上前一步。   他手中提着一个特制的、印有周氏徽记的黑色密码公文箱。   他动作利落地将箱子放在程梓嘉轮椅旁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光洁的金属小几上,输入密码,“咔哒”一声轻响,箱盖弹开。   里面整齐码放着一摞摞厚重的文件,每一份都加盖着鲜红的公章和骑缝章,泛着法律文书特有的、冰冷而权威的光泽。   程梓嘉的目光扫过那些文件,随即抬起,再次落回巴兰脸上,没有半分波澜。   “按照约定,请出示您的‘晶源三号’现货质检报告、仓储位置确认函,以及——”他的声音微微一顿,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一丝锐利到刺骨的寒芒,清晰地吐出那个足以震动整个科技界的名字,“‘阿尔法级’碳基芯片蚀刻技术的全套图纸、工艺验证报告及技术授权转让协议。”   “少一份,”程梓嘉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厅里,“或者晚一分钟……交易即刻作废。”   他微微后靠,将身体更深地陷进轮椅宽大的靠背里,脸上是极致的疲惫,眼神却是淬火的寒冰。   “现在,计时开始。” 第七十六章 对峙   巴兰湛蓝的眼底掠过一丝被冒犯的阴鸷,随即又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他并未立刻回应程梓嘉的要求,反而将目光投向何助理放在金属小几上的那只黑色密码箱,以及箱内那摞厚重的文件。   “云渺……”巴兰轻声咀嚼着这两个字,语调带着一种奇异的悠长,仿佛在品味一件稀世古董。   “周廷钧那个老顽固,用半生心血为女儿堆砌的象牙塔。周渺……倒也不负所望,用她短暂得像流星一样的人生,在上面刻下了最璀璨的一道印记。”   他的目光从文件上移开,重新落在程梓嘉苍白却锐利如刀锋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解剖般的审视。   “你以为,我想要的,只是周氏账面上那点可怜的估值?或者它每年贡献的那点还算可观的利润?”   巴兰轻轻嗤笑一声,放下手中的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强大的Alpha气场无声地弥漫开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你错了,我亲爱的儿子。”他刻意加重了那个称呼,带着冰冷的嘲讽,“‘云渺’真正的价值,从来不在它的财务报表上。”   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在空中虚点,仿佛在勾勒一件无形的艺术品。   “它在周廷钧穷尽半生搜罗、珍藏、并倾注了无数资源保护起来的,那个独一无二的‘艺术基因库’里。那些散落在世界各个角落、濒临失传的古老珠宝工艺图纸和实物样本,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中、被周家不计代价收入囊中的孤品宝石矿脉开采权,还有周渺本人留下的、那些惊才绝艳却从未公开面世的原始设计手稿。”   巴兰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像是在讲述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但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戳在“云渺”最核心、最不可复制的命脉上。   “那是周氏真正的根基,是‘云渺’这个品牌能凌驾于所有庸俗奢侈品之上、成为真正‘传世之作’代名词的根源。它代表的不是财富,是历史,是传承,是艺术本身不可估量的、足以跨越时间的价值。它像一颗心脏,源源不断地为‘云渺’这个躯壳泵入独一无二的生命力。”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向程梓嘉。   “你外公守住了它,你母亲点亮了它。而现在……”巴兰的嘴角勾起一丝残酷而笃定的弧度,“你,程梓嘉,正亲手把它从周氏的躯体里挖出来,捧到我的面前。为了什么?为了你身后那个Alpha手里那点摇摇欲坠的科技产业?为了换取几块冰冷的、终将被淘汰的金属和硅片?”   他摊开双手,姿态优雅,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悲悯和嘲讽。   “多么……壮烈的牺牲。多么……愚蠢的交易。”   巴兰的话语狠狠扎进韩毅的心脏。   他双目赤红,狂暴的信息素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握着轮椅推杆的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撕裂。   然而,轮椅上的程梓嘉,在巴兰这番赤裸裸地剖析和羞辱下,却依旧平静得可怕。   他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深处,甚至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只有放在毛毯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指尖冰凉。   “文森特先生,”程梓嘉的声音响起,沙哑依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您对‘云渺’的认知,很深刻,深刻得像个贪婪的窃贼在清点即将到手的赃物。”   他毫不客气地用“窃贼”回敬了巴兰的“父亲”。   巴兰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底的冰寒陡然加深。   程梓嘉却仿佛没看见,继续用那平静无波、却字字如刀的语调说道:   “您说得对,‘云渺’的核心是那些不可复制的孤品、工艺和传承。但您似乎忘了最关键的一点——它们之所以能被称为‘无价’,之所以能成为您眼中值得掠夺的‘心脏’,是因为它们被‘云渺’这个品牌承载着,被周氏数十年如一日地守护、解读、创新并赋予了全新的生命。离开了‘云渺’这个躯壳和它背后周氏庞大的资源网络、顶级工匠团队以及全球化的营销渠道……”   程梓嘉的目光扫过那只装着文件的密码箱,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酷清醒。   “您手里的,不过是一堆无法兑现其真正价值的、昂贵的‘历史标本’和‘技术图纸’。就像从活体上剥离下来的心脏,再完美,也只是一块供人观赏的、很快就会失去光泽的……死物。”   他微微停顿,看着巴兰眼中那丝被戳穿的恼怒和重新升起的评估,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   “它的价值,只有在懂得它、并能让它继续跳动的人手里,才能称之为‘无价’。在您手里?它顶多算一件……比较特殊的战利品,一件用来证明您掠夺能力的……昂贵收藏品。仅此而已。”   “所以,”程梓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厅里,“收起您那套虚伪的悲悯和艺术价值的论调。这是一场交易,赤裸裸的交易。我用周氏的心脏,换韩家的生路。各取所需,公平得很。”   他微微后靠,将身体更深地陷进轮椅的支撑里,脸上是极致的疲惫,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巴兰。   “现在,距离约定的时间,还剩十七分钟。”程梓嘉的目光扫过贵宾厅墙壁上巨大的电子钟,冰冷的数字无声跳动,“我的文件就在这里,随时可以交割。您的‘晶源三号’现货证明、仓储确认函,以及‘阿尔法级’蚀刻技术的全套文件……”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最后通牒:   “在哪里?”   程梓嘉一番话,如同最锋利的解剖刀,不仅撕开了巴兰冠冕堂皇的艺术价值论,更冷酷地揭示了这场交易最本质、最残酷的核心——交换的不是艺术,而是生存的筹码。   哪怕分量是蚂蚁与象,价值确实平等的。   他用最平静的语气,将“云渺”这颗被剥离的“心脏”的价值,赤裸裸地摊开在谈判桌上,也把自己置于了最决绝的位置。   巴兰脸上的从容彻底消失了。   他那双湛蓝的眼眸如同暴风雨前的深海,翻涌着被冒犯的怒意、被看穿的阴冷,以及……一丝更深沉的、对眼前这个苍白病弱的Omega那惊人洞察力和冷酷决断力的重新评估。   他沉默着,目光在程梓嘉苍白而锐利的脸庞、那只装着“云渺”心脏的密码箱,以及墙上的电子钟之间缓缓移动。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韩毅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出去撕咬的猛兽,死死盯着巴兰和他身后的保镖。   每一秒的流逝都如同重锤敲击。   终于,在电子钟的秒针即将划过又一个刻度时,巴兰缓缓抬起了手。   他没有看程梓嘉,而是对着他身后那个金发碧眼的助理,做了一个极其简洁的手势。   皮特立刻会意,迅速从随身携带的密码箱中取出一份薄薄的文件和一个类似平板电脑的设备。他快步走到程梓嘉轮椅前的金属小几旁,将文件和设备放在“云渺”的密码箱旁边。   “晶源三号,规格符合贵方要求的全部三批现货,已通过独立第三方机构复检,仓储位置坐标和实时监控权限,已录入这个设备。”皮特的声音平板无波,带着职业性的精准,“凭韩先生的生物信息,可随时查看和调取。”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巴兰,才继续道:“至于‘阿尔法级’蚀刻技术的核心图纸和工艺包……”皮特的目光转向巴兰,带着一丝询问。   巴兰的目光终于从电子钟上收回,重新落在程梓嘉脸上。   “图纸和工艺包的物理载体,以及技术转让协议的原始文本,需要程梓嘉先生亲自完成‘云渺’所有权的最终交割签字后,”巴兰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由我本人,亲手交付。”   他微微抬手,指向贵宾厅一侧。   那里,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早已准备好,上面摆放着早已拟定的、印有文森特家族徽记的技术转让协议。   桌旁,站着两名穿着律师袍、神情肃穆的律师和一名手持专业文件扫描录入设备的技术人员。   “签字桌在那里。”巴兰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催促,“程先生,请吧。让我们……完成这场各取所需的‘公平’交易。” 第七十七章 识破   巴兰指向红木书桌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终局的优雅。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程梓嘉苍白而平静的脸上。   每一秒的流逝都带着倒计时的沉重。   韩毅的呼吸几乎停滞,他握着轮椅推杆的手心全是冷汗。   那红木书桌像一张巨大的审判台,而巴兰递过来的笔,就是行刑的刀。   程梓嘉的目光,却并未立刻投向那张象征最终屈辱的书桌。   他的视线,平静地扫过皮特放在金属小几上的文件和那个平板设备,最终落在巴兰那张看似掌控一切、实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催促的脸上。   “文森特先生,”程梓嘉的声音响起,依旧沙哑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冰锥凿开了凝固的空气,“您似乎……有点着急?”   巴兰湛蓝的眼眸微微一眯,一丝极淡的愠怒在眼底掠过。   程梓嘉却像是没看见,他微微侧头,目光转向身侧的何助理,一个眼神,无需言语。   何助理立刻上前,动作精准利落。   他没有去碰皮特带来的平板,而是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另一个保密箱中,取出一台造型更厚重、带有物理加密接口的特殊设备。   他迅速将设备连接上皮特带来的平板,手指在加密键盘上快速敲击,屏幕上瞬间跳出复杂的验证程序和密密麻麻的数据流。   整个过程快得只在呼吸之间。   皮特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看向巴兰。   巴兰脸上的从容彻底消失,眉头紧锁,眼底翻涌起冰冷的警惕和一丝被冒犯的怒意:“程梓嘉!你这是什么意思?拖延时间吗?别忘了……”   “验证一下您‘晶源三号’的仓储位置而已。”程梓嘉淡淡地打断他,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毕竟,文森特先生的手段,早有耳闻。小心驶得万年船,您说呢?”   他的目光落在何助理操作的屏幕上。   只见屏幕上代表仓储位置的坐标点正被快速定位、放大,高精度卫星地图清晰显示出目标仓库的轮廓和周围环境。   紧接着,何助理输入一串指令,屏幕上瞬间跳出一个实时监控画面——画面显示的是一个巨大的、灯火通明的现代化仓库内部,一排排印有特殊编码的密封金属货柜整齐排列,货柜上的封条清晰可见,正是韩家急需的“晶源三号”封装规格。   看到实时画面,韩毅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松,巴兰竟然真的把现货仓储位置亮出来了?   这简直不像他谨慎到骨子里的作风。   巴兰的脸色在实时监控画面跳出的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他死死盯着屏幕,眼神里翻涌着被算计的暴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   他猛地看向皮特,眼神如同淬毒的冰刃。   是谁出卖了真实仓储位置?   皮特额角瞬间渗出冷汗,嘴唇哆嗦着想要解释:“先生,我……”   “闭嘴!”巴兰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带着冰冷的杀意。   就在这时,程梓嘉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重新落回巴兰那张因暴怒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上。   “仓储位置确认无误,货在,封条完好。”程梓嘉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文森特先生果然……‘信守承诺’。”   他特意加重了“信守承诺”四个字,讽刺意味浓得化不开。   巴兰胸膛剧烈起伏,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冷硬如铁:“既然确认了,那就签字!完成交易!别耍花样!”   “不急。”程梓嘉轻轻吐出两个字,仿佛没看到巴兰眼中几乎要喷出的火焰。   他微微抬手,指向金属小几上那份薄薄的、关于“晶源三号”现货质检报告的文件。   “这份报告……”程梓嘉的目光转向何助理,“扫描,接入周氏技术中心的核心数据库,启动交叉验证程序。重点比对……三号样本在超高压环境下的晶格畸变率。”   “是。”何助理毫不犹豫,立刻操作设备。   “程梓嘉!”   巴兰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猛地站起身,强大的Alpha信息素如同风暴般席卷开来,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冰冷的杀意。   “你在挑战我的耐心,立刻签字!否则……”   “否则如何?”   程梓嘉猛地抬起头,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第一次爆射出锐利到刺骨的寒芒,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和冰冷的嘲弄,直直刺向巴兰。   “否则就像您之前说的,让我们抱着废纸下地狱?”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好啊,那就一起!看看是您文森特家族核心命脉的图纸重要,还是我这个您眼中‘愚蠢的儿子’和他手里这点‘废纸’重要!”   巨大的贵宾厅内,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   程梓嘉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疯狂的强硬,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巴兰精心构筑的掌控假象上。   就在这时,何助理面前的设备发出急促的、刺耳的警报声。   屏幕上,代表验证结果的数据框瞬间变成一片刺目的血红。   “验证失败!”何助理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像惊雷炸响,“报告样本三号的晶格畸变率数据,与数据库内储存的、由我方秘密截获并分析的、文森特实验室泄露的原始基准数据存在0.47%的显著性差异。该批次‘晶源三号’纯度不达标,存在严重性能隐患。报告……系伪造!”   “伪造”两个字,如同两颗子弹,狠狠击穿了凝固的空气。   韩毅的瞳孔骤然收缩,巨大的愤怒和冰冷的后怕瞬间将他淹没。   巴兰!   他竟然在最后、最核心的原材料上做手脚。如果嘉嘉签了字……后果不堪设想。   巴兰的脸色,在警报声和“伪造”二字响起的瞬间,彻底变成了铁青色。   他猛地看向皮特,眼神里的杀意几乎化为实质。   皮特面无人色,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先生!我……我不知道!实验室那边给我的数据……”   “废物!”巴兰低吼一声,强压着将皮特撕碎的冲动。   他猛地转回头,死死盯住轮椅上的程梓嘉,那双湛蓝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被彻底看穿的暴怒、计划被打乱的狂躁,以及一丝前所未有的、对眼前这个Omega那可怕洞察力和决断力的忌惮。   他怎么知道?   他怎么知道实验室泄露了基准数据?   周氏的技术中心什么时候拥有了能触及文森特核心实验室防火墙的能力?   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震惊冲击着巴兰的神经。   程梓嘉却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身体在轮椅上微微颤抖。   何助理立刻上前,动作迅速地从一个恒温药盒中取出一支细小的针剂,手法精准地注入程梓嘉手臂的静脉。   冰冷的药液注入,程梓嘉急促的呼吸稍稍平复,但脸上的疲惫和虚弱更加深重。   他靠在轮椅里,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对抗已经抽干了他最后一丝生机。   然而,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眸子里的锐利和冰冷,却比之前更甚。   他无视了巴兰那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目光,也仿佛没看到旁边瘫软如泥的皮特。   他的视线,缓缓转向红木书桌旁,那两名穿着律师袍、此刻已是脸色煞白的律师,以及他们面前那份印着文森特家族徽记的、厚厚的“技术转让协议”。   “现在……”程梓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喘息,却字字清晰,如同最后的审判,“轮到您证明诚意了,文森特先生。”   他微微抬手,指向那份协议,指尖因虚弱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请将‘阿尔法级’蚀刻技术的核心图纸和工艺包的物理载体,以及……真正的、完整的、具有法律效力的技术转让协议原始文本,放在那张桌子上。”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巴兰那张铁青的脸上。   “在您完成之前……”程梓嘉的声音陡然转冷,语气中带着决绝,“‘云渺’所有权的最终签字,永远不会落下。”   他微微后仰,将自己更深地陷入轮椅的支撑里,脸上是极致的疲惫与脆弱,眼神却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   “我的耐心,不多了。您的图纸……还需要等多久?”   贵宾厅内,死寂得如同坟墓。   只有程梓嘉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何助理手中设备散热风扇极细微的嗡鸣。   巴兰站在原地,高大的身躯僵硬得像一尊石像。   他那张向来掌控一切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震惊、暴怒、被彻底看穿的难堪,以及一丝棋差一着的冰冷寒意。   他死死盯着轮椅里那个苍白脆弱、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眼神却锐利得能刺穿灵魂的Omega。   空城计。   他唱了一出空城计,用伪造的数据企图蒙混过关。   而对方,却早已洞悉一切,以自身为饵,以“云渺”为虚张声势的幌子,反过来给他布下了一个无法退却的棋局。 第七十八章 签字   贵宾厅内,时间仿佛被冻结。   巨大的电子钟无声跳动着,冰冷的数字每一次闪烁,都像重锤砸在巴兰心头。   皮特瘫软在地,面无人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那两名律师僵立在红木书桌旁,捧着厚重的协议文本,手指微微颤抖,额头冷汗涔涔。   巴兰身后那些如同石雕的幕僚和保镖,此刻也难掩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伪造的数据被当众戳穿,意图被赤裸裸地摊开在对手面前,甚至核心实验室的防火墙漏洞都被对方精准利用……   这一切,都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巴兰掌控一切的傲慢面具上。   他那张向来从容优雅的脸,此刻铁青一片,下颌线绷紧如同刀锋,湛蓝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惊怒、被彻底看穿的难堪,以及一丝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冰冷寒意。   他死死盯着轮椅里那个苍白脆弱、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的Omega。   空气凝滞得如同实质的铅块,压迫得人无法呼吸。   每一秒的沉默,都是对巴兰权威无声的鞭挞。   终于,在电子钟的秒针即将划过又一个令人窒息的刻度时,巴兰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些翻腾的情绪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极地寒冰般的死寂。   他缓缓抬起手,对着身后一名一直如同影子般静立、气息沉稳得如同山岳的保镖,做了一个极其简洁、却带着千钧之重的手势。   那保镖微微颔首,动作没有丝毫拖沓。   他迅速上前一步,从贴身内袋中取出一个只有巴掌大小、通体漆黑、表面没有任何标识、却隐隐泛着金属冷光的扁平盒子。   盒子的开启方式极其复杂,需要指纹、虹膜和一组动态密码的同步验证。   保镖的动作快而精准,几秒后,“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响,盒盖无声地向上滑开。   盒内,深红色的天鹅绒衬垫上,静静地躺着一枚比指甲盖略大、通体晶莹剔透、内部仿佛有无数微缩星河在流转的淡蓝色晶体薄片。   薄片旁边,是一个同样小巧、材质特殊的银色金属数据棒。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夸张的展示。   但那枚晶体薄片散发出的、近乎神性的微光,和那数据棒上镌刻的、属于文森特家族最核心实验室的古老徽记,无声地宣告着它们无可置疑的真实性和无与伦比的价值。   保镖捧着盒子,如同捧着整个文森特家族的科技王冠,步履沉稳地走向那张象征着最终交割的红木书桌。   他将盒子轻轻放在桌面上,与那份印着家族徽记的厚重技术转让协议并排。   与此同时,另一名穿着律师袍的幕僚快步上前,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封存完好的羊皮纸卷轴,郑重地放在盒子旁边。   卷轴用暗金色的火漆封印,印纹正是那枚代表“阿尔法级”最高权限的、繁复而古老的徽记。这是技术转让协议的核心附件,包含了图纸和工艺包的使用权限密钥和最终的、不可撤销的法律背书。   做完这一切,保镖和幕僚迅速退后,垂手肃立,目光低垂,仿佛不敢直视那代表着家族核心命脉被摆上谈判桌的一幕。   巴兰的目光没有离开程梓嘉,那眼神里最后一丝情绪也被彻底冰封,只剩下纯粹的、如同深渊般的冰冷。   “你要的东西。”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被强行剥离血肉的钝痛和极致的冷漠,“现在,签字。”   命令,不再是交易。   带着不容反抗的、属于上位者的最后威严。   图纸!巴兰竟然真的被逼着亮出了真正的图纸!   韩毅看着桌上那枚流转着神秘星辉的晶体薄片和那份沉重的羊皮卷轴,感觉像在做梦。   轮椅上的程梓嘉,在盒子被打开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放松下来。那枚晶体薄片的光芒映入他深邃的眼眸,却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金属小几上那只装着“云渺”完整转让文件的黑色密码箱上。   “何助理。”   何助理立刻上前,动作沉稳地提起密码箱,走到红木书桌前,与那个装着“阿尔法级”核心的盒子并排放在一起。   他打开箱盖,里面厚重的文件如同沉睡的巨兽。   程梓嘉的目光转向韩毅。   无需言语。   韩毅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推着轮椅,平稳地滑向那张象征着最终裁决的红木书桌。   轮椅停在桌前。   程梓嘉微微前倾身体,这个细微的动作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感,他猛地攥紧了轮椅扶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拿起早已准备好、放在文件最上方的一支笔。   那支笔沉甸甸的,笔身是冰冷的金属。   他的目光,没有看巴兰,也没有看桌上那枚象征着胜利的晶体薄片。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那份代表着“云渺”最终归属权的文件扉页上。   周氏集团的徽记,以及那个他母亲周渺亲手设计的、象征着“云渺”品牌精神的、缠绕着荆棘与星辰的“M”形Logo。   冰冷的笔尖,悬停在“受让方”签名栏上方。   巴兰的呼吸,在那一刻几近停滞。   他死死盯着那支笔,盯着程梓嘉颤抖的指尖,眼中翻涌着一种扭曲的、混合着掠夺快感和被冒犯痛楚的复杂情绪。   韩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紧张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住程梓嘉摇摇欲坠的肩膀。   就在韩毅的手即将触碰到程梓嘉的瞬间——   程梓嘉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力量,手腕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重重落下。   笔尖划过昂贵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程梓嘉”三个字,力透纸背,清晰地落在“受让方”签名栏上。   最后一笔落下,程梓嘉像是被彻底抽空了所有力气,身体猛地向后一软,重重地跌回轮椅靠背里,眼前阵阵发黑,剧烈的咳嗽无法抑制地爆发出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嘉嘉!”韩毅魂飞魄散,一把扶住他,惊慌失措。   “文件……生效……”程梓嘉在剧烈的咳嗽和眩晕中断续地挤出几个字,目光却死死盯着何助理。   何助理立刻上前,动作快如闪电。   他一手拿起桌上那份印着文森特家族徽记的、厚重的技术转让协议原始文本,另一只手则精准地抓向那个装着核心晶体薄片和数据棒的黑色盒子。   “你!”巴兰身后的保镖反应极快,下意识地想要阻拦。   “让他拿!”巴兰的声音陡然响起,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带着一种被彻底剜去心头肉的、极致的痛楚和扭曲的平静。   他死死盯着程梓嘉咳得蜷缩起来的身影,看着何助理将协议和盒子牢牢抓在手中,看着韩毅那搂着程梓嘉如同护着稀世珍宝般惊慌失措的样子。   “交易完成。”巴兰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空洞的、仿佛失去了灵魂的冰冷,“我的儿子……你做得很好。带着你们的东西……滚。”   最后那个“滚”字,带着刻骨的恨意和屈辱,清晰地砸在死寂的大厅里。   何助理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将协议和盒子贴身收好,转身推起程梓嘉的轮椅。   韩毅立刻接手,牢牢护在程梓嘉身侧,高大的身躯绷紧,如同最警惕的护卫,锐利的目光扫过巴兰和他身后那些眼神不善的保镖,信息素无声地弥漫开来,带着冰冷的警告。   轮椅调转方向,朝着贵宾厅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大门滑去。   程梓嘉靠在轮椅里,闭着眼,剧烈咳嗽后的身体微微颤抖,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他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连抬眼看一眼那被他亲手交出去的“云渺”文件的力气都没有。   巴兰站在原地,他看着那三道身影,逆着门外灰蒙蒙的天光,消失在巨大的门框之外。   箱内那些厚重的文件,此刻在他眼中,却像一堆散发着血腥味的、冰冷的战利品。   他赢了“云渺”,他拿到了周氏的心脏,他碾碎了程梓嘉的骄傲。   可为什么他感觉不到一丝胜利的喜悦?   贵宾厅内,死寂无声。   只有桌上那枚流转着星辉的“云渺”核心文件,和空气中残留的、程梓嘉咳出的淡淡血腥气,无声地诉说着这场惨烈交易的终结。 第七十九章 归途   引擎的轰鸣撕裂了纽伦市上空铅灰色的云层,私人飞机如同挣脱牢笼的鹰隼,急速爬升。   程梓嘉陷在宽大的航空座椅里,身体被柔软的支撑物小心地包裹着。   剧烈的咳嗽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和浓重的血腥味。   他闭着眼,信息素紊乱导致他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额发被冷汗浸透,黏在光洁的额角,几缕碎发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   韩毅半跪在座椅旁,他一只手紧紧握着程梓嘉冰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那刺骨的寒意。   另一只手拿着温热的湿毛巾,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程梓嘉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和嘴角残留的点点暗红血渍。   他看着程梓嘉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的样子,看着他为了这场交易几乎燃尽生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撕裂。   “嘉嘉……”韩毅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砂砾中磨出来,“没事了……我们拿到了……我们拿到了图纸……你坚持住……我们马上回家……”   他语无伦次,只能一遍遍重复着“拿到了”和“回家”,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本就恐高、晕机,再加上怀孕带来的身体不适。   眩晕和恶心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汹涌袭来,程梓嘉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痉挛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   “唔……”他猛地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此刻被生理性的泪水模糊,眼神涣散,没有焦距,只有一片被剧痛席卷的茫然和脆弱。   他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却被安全带和韩毅的手牢牢护住。   “别动!医生!”韩毅魂飞魄散,朝着前舱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慌而扭曲变形。   守在前舱医疗隔间的医护团队立刻冲了过来,动作迅捷而专业。   “镇定剂!静脉推注!动作快!”医生果断下令,护士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药液注入留置针。   冰冷的药液迅速流入血管,程梓嘉急促紊乱的呼吸和身体的痉挛终于缓缓平复下来。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挣扎的力气,重新软倒在座椅里,氧气面罩下的喘息依旧微弱而沉重,但眼神却慢慢聚焦,恢复了一丝清明的神采,只是那神采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近乎虚无的空洞。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座椅对面。   何助理沉默地端坐在那里。   他的膝盖上,放着一个特制的、带有恒温恒湿功能的银色金属手提箱。   箱盖打开着,里面深蓝色的绒布衬垫上,静静躺着那枚流转着神秘星辉的淡蓝色晶体薄片,旁边是那根银色的数据棒,以及那份用古老火漆封印的羊皮纸卷轴。   文森特家族科技王冠上最璀璨的宝石,此刻正散发着冰冷而诱人的微光。   程梓嘉的目光在那枚晶体薄片上停留了几秒,那光芒映在他深黑的眼底,却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随即,他的视线转向了何助理放在脚边的另一个箱子——那只印着周氏徽记、装着“云渺”完整转让文件的黑色密码箱。   他看着那只箱子,没有韩毅预想中的痛不欲生和不舍,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冷酷的平静,以及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嘲弄。   “韩毅……”程梓嘉的声音透过氧气面罩传来,带着浓重的喘息和沙哑,微弱得几乎听不清。   韩毅立刻俯下身,将耳朵凑近:“我在!嘉嘉,你说!”   程梓嘉闭了闭眼,似乎在积蓄力气,再睁开时,那空洞的眼神里凝聚起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锐芒。   “那只箱子……”他的目光示意着那个黑色的密码箱,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向性,“……打开它……最底层……暗格……”   韩毅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看向何助理。   何助理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提起黑色密码箱放在小桌板上。   他的手指在密码锁上快速输入一组复杂的指令,又用指腹在箱体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位置按压了三秒。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响,箱体底部一块看似严丝合缝的底板无声地向侧面滑开,露出了一个隐藏的夹层空间。   夹层里,没有文件,没有珠宝图纸,只有一枚小巧的、通体漆黑、没有任何标识的金属U盘。   何助理小心翼翼地将U盘取出,递到韩毅面前。   韩毅接过那枚冰冷的U盘,疑惑地看向程梓嘉:“嘉嘉,这是……?”   程梓嘉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起一丝苍白而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的疲惫和冰冷的嘲弄。   “巴兰他以为……他拿走的是‘云渺’的心脏……”程梓嘉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喘息,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他以为那是他掠夺的……无价之宝……”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韩毅慌忙轻拍他的后背。   咳声稍歇,程梓嘉喘息着,抬起被泪水模糊却异常清亮的眼眸,直视着韩毅震惊而困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秘密:   “他拿走的……是足以将整个文森特家族……拖入地狱的……证据!”   “什么?!”韩毅如遭雷击,握着U盘的手猛地一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洗钱……”   程梓嘉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平静,“过去二十年,文森特家族超过三分之一的非法所得都是通过‘云渺’遍布全球的高端定制珠宝渠道进行漂白……”   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氧气面罩内白雾氤氲。   “每一笔那些看似天价的孤品交易,背后都藏着流向不明数、倍于交易额的财富。”   “那些被周氏秘密标记并追踪了所有流转路径的‘特殊宝石’,就是串联起整个庞大洗钱网络的关键节点。”   “U盘里……”程梓嘉的目光落在韩毅手中的黑色金属上,“是完整的证据链。交易记录、资金流向、经手人名单,以及足以证明巴兰·文森特亲自授意并主导这一切的核心指令和加密通讯副本……”   韩毅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枚冰冷的、小小的U盘,感觉它重逾千斤。   洗钱!文森特家族三分之一的黑金!通过“云渺”!   程梓嘉,他根本不是被迫割肉。   他是用“云渺”这颗看似被剥离的“心脏”,给巴兰挖了一个深不见底的、足以埋葬整个文森特家族的陷阱。   “他太想要‘云渺’了……”程梓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冰冷的嘲弄,“想要它的艺术价值,想要它作为掠夺的象征,更想要彻底掌控这条他以为绝对安全且效率惊人的洗钱渠道……”   “他以为拿到文件,清除掉周氏的核心团队、换上他的人,就能无缝接管,继续神不知鬼不觉……”   程梓嘉剧烈地喘息着,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洞悉人性贪婪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可他永远不会知道……”他艰难地抬起手指,虚虚地点了点韩毅手中的U盘,又指了指何助理膝上那个装着“阿尔法级”核心的银色箱子,“他付出家族命脉换走的不是摇钱树……”   “是一颗已经启动倒计时的核弹。”   话音落下,程梓嘉仿佛彻底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猛地一软,头无力地歪向一边,陷入昏迷。   氧气面罩下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   “嘉嘉!!!”韩毅的嘶吼带着撕心裂肺的恐惧,紧紧抱住怀里冰冷颤抖的身体。   机舱内警报声尖锐地响起。   医护团队再次围了上来,紧急施救。   韩毅紧紧握着那枚冰冷的U盘,感受着怀中人微弱的心跳,看着对面银色箱子里流转着星辉的晶体薄片。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被更深的恐惧和后怕取代。   这场交易,他们赢了图纸,赢了生机,甚至可能赢了对文森特家族的致命一击。   但代价……   是他怀里这个人,用生命作为燃料,点燃了这场焚尽一切的豪赌。 第八十章 拒绝   飞机降落在K市机场时,已是深夜。   停机坪的灯光刺破浓重的夜色,巨大的引擎轰鸣声由强转弱,最终归于沉寂,只剩下机舱内恒温系统低沉的嗡鸣。   程梓嘉依旧被韩毅用厚实的毛毯裹得严严实实,小心翼翼地抱下舷梯,安置进早已等候在旁的、温暖如春的定制商务车后座。   他全程闭着眼,脸色在车内暖黄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脆弱,仿佛刚才那场横跨大洋的惊心动魄,已经彻底榨干了他所有的生气。   何助理紧随其后,提着那个装有“阿尔法级”核心的银色恒温箱和装着U盘的保密包,如同守护着比生命更重的战利品。   车子平稳地驶向城郊那处熟悉的、安保森严的别墅。   别墅里灯火通明,提前接到消息的医疗团队早已严阵以待。   程梓嘉被直接送入二楼早已改造完备的、配备了全套生命支持系统的特护病房。   冰冷的针头刺入他苍白的手背,透明的药液一滴滴流入他同样冰冷的身体。   各种仪器的导线贴片连接在他单薄的身体上,屏幕上跳跃的曲线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脆弱。   韩毅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   他看着医护人员忙碌,看着程梓嘉在药物的作用下陷入一种不安稳的昏睡,看着他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不安的阴影,看着他因为不适而微微蹙起的眉头……   他差一点又失去了他。   这个认知,比任何商场的失败都更让他恐惧。   直到所有紧急处理完毕,医护人员留下监测设备悄然退出,房间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程梓嘉清浅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韩毅才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他伸出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握住程梓嘉放在被子外的那只冰冷的手。   那纤细的手指,不久前还在文森特家族的贵宾厅里,用尽最后力气签下那份割裂过往的文件。   “嘉嘉……”韩毅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低下头,滚烫的泪水失控地砸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灼烧着程梓嘉冰凉的皮肤,也灼烧着他自己千疮百孔的心。   “对不起……对不起……”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忏悔,汹涌而出,带着血淋淋的痛楚,“五年前……是我混蛋……是我瞎了眼……是我没保护好你……让你一个人……受了那么多苦……”   他哽咽着,那些深埋心底、日夜啃噬他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程梓嘉被他刻薄话语刺伤后,独自蜷缩在冰冷角落里的无助;   他怀着孩子,在青石板路上绝望爬行求救时留下的刺目血迹;   他躺在手术台上,苍白着脸说“我们曾经有过一个,没了”时眼中的空洞和死寂;   他在丽宫顶层空等三天,最终黯然离去的身影;   还有……在文森特机场贵宾厅,他咳着血,却用最决绝的眼神逼退巴兰的疯狂……   “我知道……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韩毅将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的泪水浸湿了程梓嘉的手背,“……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用一辈子……来补偿……来照顾你和孩子……好不好?”   他抬起头,赤红的眼睛布满血丝,带着近乎卑微的祈求,死死盯着程梓嘉沉睡中依旧苍白的脸。   “我们复婚吧,嘉嘉?让我……重新成为你的Alpha,成为孩子的父亲……让我守护你们……”   巨大的房间里,只剩下韩毅压抑的哽咽和仪器的滴答声。   不知过了多久。   病床上的人,浓密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随即,那双深邃的眼眸缓缓睁开。   没有初醒的茫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所有的脆弱和痛苦都被死死压在那平静之下,只余下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近乎虚无的清醒。   程梓嘉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韩毅布满泪痕、写满痛悔和祈求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审视财务报表般的疏离。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明显的吃力,将自己的手从韩毅紧握的、滚烫的掌心中抽了出来。   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拒绝。   韩毅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嘉嘉……”他声音发颤。   程梓嘉没有看他。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和虚弱:   “在商言商,韩先生。”   韩毅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程梓嘉。   程梓嘉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仿佛在对着虚空陈述一件再小不过的公事:   “这次交易,‘云渺’是周氏集团的核心资产,其历史价值、艺术传承价值、以及……其作为文森特家族关键洗钱渠道的潜在‘证据价值’所形成的综合风险溢价,经过专业评估机构核算,折现率按最保守的……”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回忆精确的数字,随即报出一个天文数字。   “而你方提供的‘阿尔法级’蚀刻技术图纸及工艺包,其技术壁垒价值、市场独占期预期收益、以及对我方核心产业升级的战略赋能价值,经过交叉验证和未来现金流折现模型计算,公允估值约为……”   他又报出一个数字。   “两者之间存在显著的估值差。”   程梓嘉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平静无波的黑眸,如同最精密的计算器,不带任何感情地落在韩毅震惊而痛楚的脸上。   “这笔交易,周氏承担了核心资产剥离的沉没成本、不可逆的品牌价值损耗、以及潜在的后续法律风险溢价。而韩家,获得了足以扭转产业困局、奠定未来十年全球竞争优势的核心技术。”   他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这场交易最冷酷的本质。   “这是一笔基于各自核心诉求、在极端压力下达成的、带有显著不对等风险承担特征的战略性交易。周氏让渡了短期核心利益,承担了更高风险,换取了韩家技术壁垒的突破和长期生存空间。”   程梓嘉微微后靠,将自己更深地陷进柔软的靠枕里,脸上是极致的疲惫,眼神却锐利如刀锋。   “所以,韩先生,”他迎视着韩毅那双充满了震惊、痛苦和难以置信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残忍地宣告:   “关于复婚的提议,基于当前双方资产状况、风险承担比例以及未来收益预期的不对等性,我代表周氏集团……不予通过。”   冰冷的拒绝,裹挟着商业谈判般精准而残酷的逻辑,如同万载寒冰,瞬间冻结了韩毅所有的希冀和忏悔。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巨大的、灭顶般的空洞和冰冷,将他彻底吞噬。   程梓嘉的目光却已移开,落在了自己微微隆起、被薄被覆盖的小腹上。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抬起那只刚从韩毅掌心抽离的、依旧冰冷的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覆了上去。   指尖隔着柔软的布料,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新生命的搏动。   他的眼神,在触碰到小腹的瞬间,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那是一种深沉的、疲惫的,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守护和决绝的温柔。   那是对腹中骨血的承诺。   至于其他……   程梓嘉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脆弱的阴影。   房间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他清浅到几乎消失的呼吸。   窗外,夜色如墨。 第八十一章 割让   仪器规律的“嘀…嘀…”声切割着夜色。   程梓嘉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那只覆在小腹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着,是他此刻唯一流露出的、与这冰冷谈判氛围格格不入的柔软。   韩毅僵在床边,巨大的空洞和冰冷席卷了他,比文森特机场的寒风更刺骨。   希冀被碾得粉碎,他甚至失去了靠近的资格。   “韩先生。”   程梓嘉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依旧闭着眼,如同在会议室里宣读最终裁决。   韩毅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渴望——哪怕只是商业谈判,只要他还愿意和自己说话。   程梓嘉没有看他,仿佛对着空气陈述:“基于‘云渺’剥离造成的周氏集团结构性损伤、品牌价值永久性折损,以及我方在此次交易中承担的关键风险溢价,周氏有权要求获得‘阿尔法级’技术后续商业应用中的核心权益保障。”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积蓄力气,再开口时,每一个字都清晰冰冷:   “第一,技术共享权。韩氏集团在‘阿尔法级’蚀刻技术基础上衍生出的所有专利及技术迭代,周氏集团享有永久性的、排他性的优先共享权及使用权。具体实施细则,由双方技术团队在三十个工作日内敲定。”   何助理立刻上前一步,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厚达几十页的《技术共享与迭代优先权框架协议》草案,轻轻放在韩毅手边的床头柜上。   封面冰冷的“绝密”字样刺得人眼疼。   技术共享权!还是排他性的优先权!   这意味着韩家未来数十年在尖端芯片领域可能的垄断优势,被周氏生生撕开了一道永不闭合的口子。   这等同于将韩家未来科技命脉的一部分,永久性地交到了周氏手中。   韩毅的目光扫过那份厚厚的草案,脸上没有任何被割肉的痛楚,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甚至没有翻开,只是抬眼,目光沉沉地锁在程梓嘉苍白的脸上:“好。还有呢?”   程梓嘉的呼吸似乎更沉重了些,氧气面罩内凝结的白雾快了一些。   “第二,利润分成。”   他继续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韩氏集团在‘阿尔法级’技术商业化落地后,所有基于该技术产生的直接及间接营收利润,周氏集团享有百分之三十五的永久性分成权。”   百分之三十五!   饶是韩毅做好了被痛宰的准备,这个数字也让他身后的律师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几乎是在韩家未来最大的利润奶牛身上,硬生生切走了超过三分之一。   这已经不是合作,而是赤裸裸的、基于不对等地位的“进贡”!   韩毅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他身后的律师忍不住上前一步,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却被韩毅一个冰冷到极致的眼神钉在原地。   “可以。”韩毅的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具体分成细则,我会让法务部配合周氏完善。”   程梓嘉似乎并不意外他的爽快,甚至没有停顿。   “第三,无条件担保。”   他的声音果决,“韩氏集团需以集团全部资产及韩家家族基金作为抵押,为周氏集团在未来可能因‘云渺’剥离所引发的任何形式的法律风险、商业追责及信誉危机,提供无限连带责任担保。担保期限……永久。”   韩毅身后的律师感觉脑袋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无限连带责任担保!   还是以韩氏集团全部资产和家族基金为抵押!   这意味着,一旦周氏因为“云渺”的事情惹上任何麻烦,哪怕只是被一个不知名的小公司起诉索赔,韩家都要倾家荡产去兜底。   这已经不是割肉,是把整个韩家都绑上了周氏这艘船!   “韩总!这……”律师再也忍不住,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   这条件苛刻到令人发指,简直是自杀条款!   “闭嘴!”韩毅猛地低吼,声音不大,却带着雷霆般的暴戾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程梓嘉,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我同意。”   他看也不看身后几乎要瘫软的律师,目光只锁着程梓嘉:“还有吗?”   程梓嘉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此刻深不见底,有对韩毅这份近乎愚蠢的“顺从”的审视,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压抑的波澜。   他没有立刻回答韩毅的问题,目光却转向了何助理放在旁边矮柜上的那个黑色保密包——里面装着那枚足以引爆文森特家族的U盘。   “那份‘礼物’……”程梓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仿佛在斟酌词句,“需要最隐秘、最安全的‘司法通道’,确保它在最恰当的时机,递到最恰当的人手里。韩家……能做到吗?”   这才是真正的核心!   这才是程梓嘉用“云渺”和自身性命换来的、真正的致命一击。   他要的不仅是韩家的技术补偿,更要韩家动用手上所有的政治和司法资源,成为引爆这颗核弹的扳机。   韩毅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瞬间明白了程梓嘉的用意。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做到”,而是要将整个韩家拖入一场针对文森特家族的、不死不休的隐秘战争。   风险巨大,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看着程梓嘉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看着他那微微隆起的小腹,韩毅没有任何犹豫。   “能。”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韩家在A国国会、在最高检、在国际反洗钱组织内部的人脉和通道,会全力配合。我亲自负责打通关节,确保……一击毙命。”   他用了“毙命”这个词,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程梓嘉看着他眼中翻涌的冰冷杀机,放在小腹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评估韩毅承诺的分量,最终,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好。”他再次闭上眼,浓重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声音微弱下去,“所有条款,拟正式协议。何助理会对接细节。”   他的身体软软地陷进靠枕里,呼吸变得浅而急促,氧气面罩内的白雾凝结速度明显加快。   “嘉嘉!”韩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猛地站起身。   “韩先生……”何助理适时上前一步,挡在了韩毅和病床之间,动作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程总需要休息。协议事宜,请移步隔壁书房详谈。医生马上会过来。”   韩毅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程梓嘉苍白脆弱、仿佛随时会消散的侧脸,看着何助理那张公事公办的脸,巨大的无力感和痛楚再次将他吞噬。   他缓缓收回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照顾好他。”韩毅的声音干涩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然后猛地转身,带着一身几乎凝成实质的低气压和那个面如死灰的律师,大步走出了病房。   沉重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那令人心碎的仪器滴答声。   书房里,灯光冰冷。   韩毅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前摊开着何助理迅速整理打印出来的、密密麻麻写满了苛刻条款的协议草案。   他拿起笔,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些足以让韩家伤筋动骨、甚至可能万劫不复的条文,目光沉沉地落在签名栏上。   律师在一旁,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试图做最后的挣扎:“韩总,请您三思!这技术共享和利润分成已经……这无限连带责任担保更是……这等于把韩家整个身家性命都……”   不等话毕,他手中的笔尖重重落下,在昂贵的纸张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韩毅”两个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沉重,清晰地烙印在协议之上。   他签下的不是名字。   是割让的半壁江山。   是背负的滔天风险。   是他心甘情愿递上的、赎罪的枷锁。   只要他要,只要他有。   笔尖抬起,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   韩毅将笔丢开,身体重重靠回椅背,闭上眼,掩去眼底翻涌的痛楚和疲惫。   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一个韩家的心腹快步走进来,脸色凝重,俯身在韩毅耳边低语了几句。   韩毅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里面瞬间爆射出骇人的寒芒。   他看向窗外沉沉的、仿佛酝酿着风暴的夜色,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猎物,终于要入网了。 第八十二章 猎网   韩家书房厚重的红木门隔绝了外界的声响,只留下冰冷的空气和打印机吐纸时单调的“沙沙”声。   那份签着韩毅名字、墨迹仿佛还带着他体温的“割席”协议,此刻就躺在宽大的书桌上,像一份沉重的祭品。   韩毅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影挺直如标枪,深色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衬衫袖子挽至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   “韩总。”心腹助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开始了。”   韩毅没有回头,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继续。   助理快步走到墙边巨大的电子屏幕前,手指在触摸屏上快速滑动。   屏幕瞬间亮起,分割成数个窗口:跳动着复杂数字和红绿K线的全球股市行情图、实时滚动的财经新闻快讯、还有几个加密通讯频道的静默待命状态。   “伦敦市场,文森特集团(VNS)股价,开盘即跳空低开3%。”助理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市场风向明显转变,前期关于其在新兴市场投资失利、现金流紧张的匿名分析报告开始被多家主流财经媒体引用,质疑声浪加大。”   屏幕上,代表文森特集团的那条蓝色K线,在开盘后短暂挣扎了一下,便如同断线的风筝,开始加速下坠。   “华尔街跟进。”助理切换画面,纳斯达克交易所的开盘钟声仿佛隔着屏幕传来,“VNS ADR(美国存托凭证)开盘暴跌7%!恐慌性抛售出现,成交量瞬间放大!”   屏幕上,代表VNS ADR的红色数字疯狂闪烁下跌,触目惊心。   “做空盘正在疯狂涌入!”助理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紧绷,“我们的资金池,按照预设的‘剥洋葱’策略,第一层,通过离岸的十二个独立账户,开始分批建立空头头寸,杠杆率1:3,目标价位…击穿前期支撑平台!”   “太慢了。   韩毅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   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在窗外那片混沌的暗红上,仿佛那才是真正的战场。   “把‘剥洋葱’策略推到第二层。杠杆加到1:5。目标,打穿他们上季度财报公布前夜的跳空缺口。”   助理瞳孔微缩:“韩总,1:5杠杆,如果对方强力护盘,我们的保证金压力会急剧增大,风险……”   “执行。”韩毅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巴兰现在自身难保,他护不住。我要看到血流成河。”   “是!”助理不再犹豫,手指在屏幕上飞速操作,一道道加密指令瞬间发出。   屏幕上,代表空头力量的绿色柱状图如同被注入强心针,猛然拔高。   VNS的股价下跌速度骤然加快,像一块被投入深海的巨石,直坠而下。   *   特护病房里,只有生命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如同时间冰冷的心跳。   程梓嘉半倚在摇起的病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薄毯。   脸色依旧苍白,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化不开,氧气面罩覆盖着他的口鼻,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有些吃力。   然而,那双望向对面墙壁上巨大液晶屏幕的眼睛,里面没有丝毫病态的昏沉,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的清醒。   屏幕上,赫然是实时同步的全球金融市场动态,几个关键窗口正清晰地展示着文森特集团股价的断崖式暴跌。   何助理侍立在一旁,手中拿着一个加密的平板,屏幕上跳动着复杂的数据流和指令窗口。   “第一层空头压力已经打穿心理支撑位。”何助理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机器播报,“韩氏追加的第二层高杠杆空单正在加速股价下跌。金融街的秃鹫闻着血腥味都围上来了。”   程梓嘉的目光扫过屏幕上那刺目的、不断扩大的跌幅数字,没有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评估。   “还不够。”他的声音透过氧气面罩传来,带着沙哑的虚弱,却异常清晰,“巴兰的根基太深,这点失血,他输得起,也耗得起。金融的秃鹫……”他轻轻嗤笑一声,“只是食腐的鬣狗,墙倒时才会一拥而上。现在,墙还没倒。”   他微微侧头,看向何助理:“‘天网’,启动第一阶段。”   何助理眼神一凝,手指在平板上快速输入一串冗长复杂的指令,然后按下了屏幕上一个深红色的、如同滴血眼睛般的虚拟按钮。   “指令已发送。‘天网’第一阶段,启动。”   *   几乎在同一时刻。   太平洋深处,一艘豪华得如同海上宫殿的巨型游艇,正劈开墨蓝色的海浪,驶向公海深处。   巴兰·文森特站在顶层甲板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无垠的海天,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吹拂着他一丝不苟的银发。   他看起来依旧气定神闲,仿佛K市那场让他铩羽而归的交易,以及此刻全球资本市场上针对他家族的猎杀,都只是无关痛痒的微风。   然而,他身后巨大的屏幕上,那代表着家族财富核心的文森特集团股价,那根疯狂下坠的蓝色曲线,却像一根冰冷的毒刺,无声地扎在那里。   一名穿着考究、但脸色明显有些苍白的核心高管快步走进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先生,股价下跌速度超出预期,空头力量异常集中且凶猛,像是……有预谋的围猎。我们在F国和R国的托盘资金……被瞬间击穿了!”   巴兰缓缓转过身,湛蓝的眼眸深处,如同风暴将至前的深海,翻涌着冰冷的怒意和一丝被算计的警觉。   “韩毅……”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语气里带着刻骨的恨意,“还有我那个‘好儿子’……真是给我送上了一份大礼。”   他走到控制台前,修长的手指在触摸屏上快速滑动,调出几个极其隐秘的账户界面。   那些账户分布在全球各个避税天堂,资金流庞大而复杂,如同隐藏在深海之下的暗流。   “启动‘金蝉’计划第一阶段。”巴兰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将A7、B3、K9三个核心账户内所有非冻结流动性资产,通过‘信鸽’渠道,以最快速度转移至‘方舟’平台。切断所有与文森特集团公开财务的直接关联痕迹。”   “先生!”幕僚脸色剧变,“‘金蝉’是最后的应急方案!现在启动,等于主动承认……”   “承认什么?”巴兰猛地抬眼,“承认我们被两条丧家之犬逼得断尾求生?”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的狂躁:“愚蠢!现在断的是尾!再晚一步,断的就是头!执行命令!”   “是!”下属不敢再言,立刻操作。   屏幕上,代表资金流的复杂线条开始剧烈波动,巨额的数字如同流水般从一个账户涌向另一个更隐蔽的节点。   巴兰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想猎杀我?那就让你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猎手。”他端起酒杯,对着屏幕上那根依旧在下坠的蓝色曲线,仿佛在对着无形的对手致意,“游戏……才刚刚开始。”   他仰头,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   *   特护病房。   程梓嘉面前的屏幕上,文森特集团的股价依旧在狂泻,跌幅已经超过15%,触发了熔断机制。   然而,何助理手中的加密平板,却突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刺耳的蜂鸣警报。   何助理脸色瞬间凝重,手指快速滑动:“程总!‘天网’捕捉到异常高频资金流动!源头指向文森特集团核心控股公司旗下三个隐秘账户,资金正在通过多层嵌套的离岸通道进行超高速转移!目的地……指向一个代号‘方舟’的未公开加密资产托管平台!转移路径使用了我们从未标记过的‘信鸽’协议,隐蔽性极高!初步估算,转移体量超过……两百亿美金!”   程梓嘉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   他放在薄毯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氧气面罩下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   金蝉脱壳!   巴兰果然留了后手,而且是如此迅猛、如此隐秘的后手!   “信鸽……方舟……”程梓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喘息和冰冷的杀意,“好一个巴兰·文森特!”   他猛地看向何助理,眼中燃烧着破釜沉舟的火焰:“立刻锁定‘信鸽’协议特征码!启动‘天网’第二阶段——‘捕蝉’!调用所有算力,逆向追踪资金最终沉淀池!通知韩毅,猎物要跑!让他不惜一切代价,在资金完成最终沉淀前,打掉他们的‘方舟’!”   “是!”何助理的声音也带上了前所未有的紧迫感,手指在屏幕上化作一片残影。   病房内,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仿佛瞬间加速。   冰冷的屏幕上,无形的猎网骤然收紧,一场围绕着数百亿美金、决定着两个庞大家族最终命运的暗战,在数据与资本的洪流中,轰然进入白热化! 第八十三章 破晓   冰冷的蜂鸣警报如同死神的低语,在特护病房里尖锐地切割着空气。   何助理手指在加密平板上化作一片虚影,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天网’第二阶段‘捕蝉’已启动,正在全力逆向解析‘信鸽’协议特征码。但对方路径嵌套层数超预期,算法迭代速度极快!资金转移速度……太快了!”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迫感。   屏幕上,代表转移资金流的猩红色线条如同一条条疯狂逃窜的毒蛇,在复杂的全球金融网络拓扑图上急速穿梭,每一次闪烁都意味着数十亿美金消失在更深的暗影里。   那个代表最终目的地的“方舟”平台节点,依旧隐藏在层层加密迷雾之后,如同海市蜃楼。   程梓嘉的身体猛地绷紧,他死死攥住轮椅扶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氧气面罩下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破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眼前阵阵发黑,屏幕上跳动的猩红线条仿佛变成了无数扭曲的血丝。   “韩毅……”程梓嘉的声音透过手机语音,带着撕裂般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命令,“打掉‘方舟’……不惜一切代价!在他完成沉淀前必须截断!”   *   韩家书房。   冰冷的电子屏幕上,文森特集团的股价在熔断机制结束后继续疯狂下泄,跌幅逼近20%,整个市场弥漫着恐慌和血腥的气息。   但此刻,韩毅的目光却死死锁在另一个分屏上——那是何助理共享过来的、代表着巴兰“金蝉脱壳”计划的资金流追踪图。   那疯狂逃窜的猩红线条,如同巴兰滴着血的断尾,正以惊人的速度消失在黑暗的金融迷宫中。   “韩总!‘方舟’的定位被多层加密协议动态干扰,逆向解析需要时间!对方的资金沉淀速度太快了!‘天网’也无法实时锁定最终节点!”   何助理急促的声音从加密频道传来,背景里是程梓嘉压抑不住的、痛苦而剧烈的咳嗽声。   那咳嗽声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韩毅的心脏。   他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红木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桌上的水杯震得跳了起来。   “不惜一切代价……”程梓嘉嘶哑决绝的命令在他耳边炸响。   韩毅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屏幕上那如同鬼魅般闪烁、即将彻底消失的猩红资金流,眼底翻涌的暴戾和杀意瞬间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   “那就掀桌子!”韩毅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启动‘熔炉’!目标——文森特家族在全球所有公开和半公开的、与‘方舟’存在关联嫌疑的加密资产交易平台!无差别覆盖式攻击!给我烧!烧穿他们的乌龟壳!把巴兰这条老狗,从地洞里给我炸出来!”   “韩总!”他身后的技术主管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熔炉’是自毁性攻击程序!一旦启动,我们会同时点燃全球至少十七个顶级加密交易平台!这等于向整个暗网金融世界宣战!我们会被所有势力群起而攻之!后果……”   “我说!启动‘熔炉’!”韩毅猛地转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地狱深渊,狂暴的Alpha信息素如同实质的风暴席卷整个书房,压得技术主管几乎窒息,“天塌下来,老子顶着!执行命令!”   “是!”技术主管被那骇人的气势震慑,再不敢多言,手指带着颤抖,在另一台特制的、布满红色警示灯的控制终端上,输入了最终授权指令,用力按下了那个猩红色的、如同熔岩核心般的物理按钮。   嗡——!   控制终端发出一声低沉而危险的嗡鸣,所有警示灯瞬间爆发出刺目的红光!   *   几乎在“熔炉”启动指令发出的同一毫秒。   太平洋深处,那艘巨大的豪华游艇顶层控制室内。   巴兰·文森特看着屏幕上代表转移资金流的猩红线条正以完美的曲线,即将汇入那个代表着绝对安全的“方舟”平台节点。   他的嘴角,刚刚勾起一丝胜利在望的、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程梓嘉……我的儿子……”他低声念着,如同在咀嚼失败者的名字,“你们的挣扎,不过是让我这场狩猎……增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乐趣……”   话音未落!   控制室内所有屏幕瞬间被一片刺眼欲盲的猩红警报覆盖,尖锐得能刺穿耳膜的蜂鸣警报响彻每一个角落!   “警报!警报!检测到超高强度、无差别分布式拒绝服务攻击(DDoS)!”   “警报!攻击源数量指数级暴增!无法定位!”   “警报!‘信鸽’协议第3、7、11层加密节点被未知逻辑炸弹瞬间瘫痪!”   “警报!资金流通道……中断!中断!中断!”   “警报!‘方舟’平台入口遭受高强度饱和攻击!验证系统崩溃!节点……失联!”   一连串冰冷急促的电子警报声如同丧钟般疯狂鸣响。   屏幕上,那几条代表着数百亿美金、即将完成最后一步跳跃的猩红资金流,在距离“方舟”节点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如同被无形的巨斧狠狠斩断。   瞬间僵直,然后……化作一片刺眼的、代表连接失败和资金锁死的灰暗!   “不可能!”巴兰脸上的从容和残酷瞬间凝固、碎裂。   他湛蓝的眼眸第一次爆射出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狂怒,他猛地扑到控制台前,修长的手指在触摸屏上疯狂地点击、滑动,试图重新连接,试图夺回控制权。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屏幕上不断弹出的、冰冷的红色错误提示框和蜂鸣不止的警报。   “防火墙被洞穿!”   “备用链路失效!”   “核心验证服务器……离线!”   “谁?!是谁干的?!”   巴兰猛地回头,对着身后面无人色的技术团队发出野兽般的咆哮,银发在警报红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给我接回去!立刻!马上!”   “先……先生!”首席技术官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攻击强度……前所未有!不是常规手段!是……是‘熔炉’!是韩家的‘熔炉’!他们疯了!他们用自毁程序点燃了整个暗网交易圈!我们……我们被拖进了一片火海!‘方舟’……被烧塌了!”   “熔炉”!   那个只存在于情报碎片和传闻中、韩家从不轻易动用、一旦动用便是不死不休的终极金融武器。   韩毅!他竟敢掀桌子!他竟敢用这种同归于尽的方式!   一股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寒意瞬间从巴兰的尾椎骨窜上头顶。   他精心构筑的“金蝉脱壳”计划,他赖以保存家族核心元气、等待东山再起的最后退路,竟然……竟然在最后一步,被韩毅用最疯狂、最不计后果的方式,硬生生烧断了!   巨大的愤怒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被逼到悬崖边缘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废物!一群废物!”巴兰狂怒地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控制椅,昂贵的真皮座椅翻滚着撞在合金墙壁上,发出刺耳的噪音。   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困兽,在警报红光中暴怒地踱步。   就在这时,另一名幕僚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手中捧着一个打开的加密平板,屏幕上赫然是一份加急的司法文件扫描件。   “先生!大……大事不好!”幕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A国M州南区联邦法院!刚刚……刚刚签发了针对文森特集团及您本人的秘密逮捕令和资产全面冻结令!指控……跨国洗钱、证券欺诈、商业贿赂……核心证据链……指向……指向周氏集团移交的‘云渺’历史交易档案!还有……还有我们几个核心离岸账户的……穿透性交易记录!证据……非常完整!”   巴兰猛地停住脚步,高大的身躯晃了晃,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份扫描件上清晰的联邦法院印章和法官签名。   那冰冷的司法文书,像一把精准的铡刀,悬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程!梓!嘉!”巴兰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暴怒。   他终于明白了。   那个苍白病弱的Omega,他亲手割让的哪里是什么“云渺”的心脏?   那分明是一个裹着蜜糖的、足以将他整个家族拖入地狱的毒饵!   他不仅看穿了自己对“云渺”渠道的贪婪,更利用这份贪婪,将足以致命的罪证,伪装成交易的一部分,送到了自己手上。   而自己,竟然还像个贪婪的小丑,亲手签收了这份死亡判决书。   洗钱、证券欺诈、商业贿赂。   每一项都是重罪,每一项都足以让文森特家族百年基业灰飞烟灭。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之前的愤怒。   巴兰湛蓝的眼底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名为“恐惧”的裂痕!   “走!立刻离开这里!”巴兰猛地转身,对着船长室的方向嘶吼,“全速!离开公海!去……去……”   他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避风港,一个司法触角暂时无法企及的地方!   然而,船长室那边传来的,却是船长绝望的、带着哭腔的回应:“先生!走……走不了!雷达显示!三艘悬挂国际刑警组织旗帜的高速拦截艇!正从三个方向全速包抄过来!距离……不足十海里!他们……他们发出了最后通牒!要求我们立刻停船接受检查!”   嗡——   巴兰只觉得脑子里最后那根弦,彻底崩断了!   眼前控制室内刺目的警报红光、屏幕上冻结的资金流、幕僚手中那份冰冷的逮捕令、以及窗外海平面上隐约可见的、带着执法灯闪烁逼近的舰艇轮廓……   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铺天盖地、无处可逃的天罗地网!   他猛地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合金舱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张向来掌控一切、优雅从容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一种大势已去的、彻底的颓败。   完了。   文森特家族……完了。   他巴兰·文森特……完了。   *   K市,特护病房。   巨大的屏幕上,文森特集团的股价走势图已经变成了一条绝望的、几乎垂直向下的死亡直线,跌幅定格在恐怖的32.7%。旁边的小窗口里,滚动着全球各大财经媒体的头条快讯:   【世纪崩塌!文森特集团股价崩盘,一日蒸发千亿市值!】   【多米诺骨牌倒下!文森特帝国遭遇史诗级猎杀!】   【国际刑警突袭公海!文森特家族掌门人巴兰·文森特疑在游艇被捕!】   【A国联邦法院签发逮捕令!文森特集团深陷跨国洗钱重案!】   何助理手中的平板,蜂鸣警报早已停止。   代表资金流的猩红线条,在距离“方舟”节点咫尺之遥的地方,凝固成一片死寂的灰暗。   “熔炉”攻击的余波仍在全球加密市场引发震荡,但“金蝉脱壳”的资金,已被彻底锁死冻结。   “程总,‘方舟’节点确认被摧毁。巴兰转移的核心资金,超过两百三十亿美金,已被多国联合金融监管机构锁定冻结。”何助理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沙哑,“国际刑警在公海成功拦截目标游艇,巴兰·文森特已被控制。A国联邦调查局(FBI)探员已登船。”   尘埃落定。   巨大的胜利,却并未带来丝毫喜悦。   病床上,程梓嘉的身体在听到最后一句“已被控制”时,猛地剧烈痉挛了一下。   “唔——!”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到极致的闷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他猛地弓起身,双手死死捂住小腹,氧气面罩瞬间被喷溅出的、刺目的鲜红彻底染透。   “嘉嘉!”韩毅的嘶吼带着撕裂般的恐惧,他刚冲进来,看到的就是这让他肝胆俱裂的一幕。   程梓嘉的身体痛苦地蜷缩着,如同离水的虾米,身下洁白的床单迅速被大片温热的、刺目的鲜红浸染开来。   那红色,如同盛开的彼岸花,带着死亡的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病房。   “医生!医生!”韩毅目眦欲裂,扑到床边,想碰触却又不敢,巨大的恐慌让他浑身冰冷。   胎儿的生命监测仪发出尖锐刺耳的、代表生命线濒临断绝的直线长鸣!   程梓嘉的意识在剧痛和灭顶的恐慌中迅速沉沦,他最后看到的,是韩毅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和满世界刺目的、不断扩大的……血红。 第八十四章 降生   杂乱的脚步声、器械碰撞声、医护人员急促的指令如同潮水般瞬间涌了进来,淹没了那令人心碎的长鸣。   “血压骤降!心率160!”   “快!建立第二静脉通路!加压输血!”   “准备紧急剖宫产!通知手术室!快!”   “家属让开!别挡路!”   韩毅被粗暴地推开,踉跄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背脊传来剧痛,他却浑然不觉。   他僵立在墙角,眼睁睁看着程梓嘉被迅速放平在移动担架床上,被无数双手和白色的身影包围着,推着,朝着门外冲去。   担架床的轮子碾过光洁的地面,留下两道断断续续、刺目的鲜红轨迹。   那轨迹,像两把烧红的刀子,狠狠剜在韩毅的心上。   他失魂落魄地追出去,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看着那扇象征着生死的、冰冷厚重的抢救室大门在眼前轰然关闭。   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骤然亮起,像一个巨大的、流着血的警告。   红灯。   又是红灯。   韩毅高大的身躯沿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落,最终重重地跌坐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   他背靠着墙壁,双腿无力地伸开,双手死死插入自己汗湿的头发中,指甲深陷头皮,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中万分之一的煎熬。   时间失去了意义。   抢救室门外冰冷的走廊长椅上,韩毅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如同一尊被痛苦彻底凝固的雕塑。   额头上包扎的纱布早已被冷汗浸透,隐隐渗出血迹,混合着脸上的泪痕和灰尘,狼狈不堪。   昂贵的西装外套胡乱地扔在一旁,沾满了程梓嘉呕出的血污和抢救时蹭上的痕迹。   他的眼睛,布满蛛网般的血丝,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亮着红灯的厚重金属门,仿佛要将那门板看穿,看到里面那个正在生死边缘挣扎的身影。   巨大的悔恨如同最凶猛的毒蛇,疯狂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是他!   都是因为他!   如果不是他五年前的混账,嘉嘉不会承受第一次失去孩子的痛苦,身体不会留下隐患!   如果不是他没能保护好他,让他被巴兰那个魔鬼纠缠、刺激!   如果不是他最后掀桌子用了“熔炉”,引发了那场剧烈的情绪风暴……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将他淹没。   他仿佛又看到了五年前,那个躺在冰冷手术台上、脸色灰败、眼神空洞的程梓嘉,听到那句让他灵魂冻结的“我们曾经有过一个,没了”。   这一次……这一次……   他不敢想下去。   就在这无边无际的绝望和煎熬中,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不是完全打开,只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疲惫眼睛的医生走了出来。   韩毅像是被电流击中,猛地从地上弹起,因为动作太猛,眼前一阵发黑,踉跄着才站稳。   他扑到医生面前,赤红的眼睛死死锁住对方,喉结剧烈滚动,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只有粗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   医生摘下口罩,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   他看了一眼韩毅,又看了看旁边同样紧张得屏住呼吸的何助理,声音低沉而沙哑:   “程先生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   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断裂,巨大的庆幸如同汹涌的洪水瞬间冲垮了韩毅强筑的心防。   他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全靠扶着墙壁才勉强支撑住。   堵在喉咙口的那股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巨大的眩晕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孩子……孩子呢?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胆俱裂!他不敢问!他害怕听到那个答案!   医生似乎看出了他巨大的恐惧,顿了顿,才继续道,声音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胎儿……娩出了。孕周二十八周,体重九百克,极低出生体重儿。”   韩毅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九百克!那么小……   “孩子情况非常危险。”医生的语气严峻,“严重宫内窘迫,出生时Apgar评分极低,现在在NICU抢救。呼吸窘迫综合征、颅内出血、感染风险……每一项都是生死关。我们会尽全力,但……你们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最坏的准备……   他张着嘴,像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息,却吸不进一丝氧气。   巨大的痛苦和灭顶的自责几乎要将他撕裂。   “程先生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医生的话再次将他打入深渊,“大出血虽然止住了,但失血量太大,身体极度虚弱。腺体功能因之前的抑制剂和此次重创几乎完全紊乱,内分泌系统崩溃。更严重的是……”   医生停顿了一下,看着韩毅瞬间惨白的脸:“剧烈的情绪波动和应激反应,对他本就脆弱的生殖系统造成了永久性的、不可逆的损伤。以后……自然受孕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永久性损伤……基本为零……   这最后的宣判,比任何酷刑都更残忍。   韩毅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猛地转过身,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滚烫的泪水混杂着额头上再次崩裂流下的血,汹涌而出。   两次!两次都是因为他!   “医生!医生!”何助理的声音带着急促的恐慌响起。   韩毅猛地回头,只见医生已经快步走回了抢救室,而何助理正指着抢救室门上方的小观察窗。   韩毅踉跄着扑过去,透过那小小的玻璃窗往里看。   程梓嘉已经被推了出来,躺在转运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无菌毯,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氧气面罩依旧覆盖着,透明的罩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他似乎恢复了一点意识,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隙,眼神空洞而涣散,没有焦距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那眼神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痛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被彻底抽干了灵魂的死寂。   韩毅的心像是被那只空洞的眼神狠狠攥住,揉碎,痛得无法呼吸。   *   NICU外的观察区。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特殊药剂的冰冷气味。巨大的玻璃墙隔开了内外两个世界。   玻璃墙内,是无影灯惨白的光线,各种精密仪器闪烁着幽微的光芒,发出规律或急促的蜂鸣。穿着无菌服的医护人员如同精密仪器的一部分,在保温箱之间无声而迅捷地移动。   韩毅和何助理站在玻璃墙外,如同两个被遗弃在末日边缘的孤魂。   韩毅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其中一个最靠近角落的透明保温箱上。   那个保温箱很小,像一个脆弱的水晶棺。   里面躺着一个……小得不可思议的生命。   皮肤是近乎透明的暗红色,薄得能看到下面青紫色的血管网。   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只有成人的巴掌大小,细瘦的四肢如同枯枝,上面贴满了各种细小的电极片和导线。   一根细细的呼吸管插在他小小的鼻孔里,连接着旁边一台正在有节奏地发出轻柔“噗嗤”声的呼吸机。   他的胸口随着呼吸机的节奏微微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旁边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一条代表着心跳的绿色曲线微弱地跳动着,每一次起伏都牵动着玻璃墙外韩毅那颗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   九百克。   他的孩子。   他和嘉嘉的孩子。   在经历了那样惨烈的风暴之后,提前来到了这个冰冷的世界。   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将他吹散。   韩毅的双手死死抠在冰冷的玻璃墙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骇人的青白。   巨大的心痛和后怕如同两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不敢呼吸,怕惊扰了那个正在为生存而拼尽全力的小生命。   保温箱里的宝宝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极其轻微地、如同蝴蝶振翅般动了一下细瘦的小腿。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动,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韩毅强筑的所有心防。   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猛地低下头,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玻璃上,压抑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呜咽声从紧咬的牙关和喉咙深处无法抑制地溢出,破碎不堪。   那呜咽声里,是滔天的悔恨,是灭顶的自责,是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是深入骨髓的恐惧,更是……一种名为“父亲”的、沉重到几乎无法承受的爱与痛。   何助理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玻璃墙上那个颤抖的、被痛苦彻底压垮的高大背影,又看向保温箱里那个脆弱却顽强搏动的小生命,最终,目光投向NICU深处,那里,程梓嘉正在另一片死寂中独自挣扎。   尘埃落定,仇敌授首。   可这用至亲之人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惨烈胜利,留下满目疮痍的废墟,和三个被命运重创、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的灵魂。 第八十五章 余烬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韩毅猛地一震,像受惊的野兽般迅速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希冀,死死盯住走廊尽头。   是何助理推着一张特制的、可以调节高度的医用病床,正缓缓朝着NICU观察区这边移动。   床上,程梓嘉半躺着。   他刚从手术后的麻醉中彻底清醒,脸色是一种失血过多的、近乎透明的惨白,唇色淡得几乎与皮肤融为一体。   氧气面罩换成了更轻便的鼻氧管,透明的细管搭在毫无血色的脸颊旁。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那双眼睛。   他身上盖着厚厚的无菌毯,只露出一只放在毯子外、正在输液的、苍白得能看到青色血管的手。   那手背上布满了针孔和瘀青,指尖无力地微微蜷着。   整个人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冰冷易碎的玻璃人偶,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   韩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慌同时攫住了他。   他想冲过去,想触碰他,想确认他的存在,想告诉他孩子还在……   可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程梓嘉被推到了巨大的NICU玻璃墙前,与韩毅隔着几步的距离,平行停下。   何助理动作轻柔地将病床的高度微微调高,让程梓嘉能更清晰地看到玻璃墙内的情况。   程梓嘉的目光,终于缓缓抬起。   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空洞得没有一丝光亮,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烬。   所有的锐利、所有的冰冷、所有的决绝,都被那场几乎夺走他一切的手术和紧随其后的宣判彻底碾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无的沉寂。   他的视线,越过了玻璃墙外僵立着的、狼狈不堪的韩毅,仿佛他只是一团透明的空气。   他的目光,径直穿透了厚厚的玻璃,精准地、死死地锁定在那个角落的保温箱上——那个包裹在惨白灯光和冰冷仪器里、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小小生命。   保温箱里的宝宝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极其轻微地、如同蝴蝶振翅般又动了一下细瘦的小腿。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动。   程梓嘉放在毯子外的那只正在输液的手,猛地、剧烈地痉挛了一下!   输液管里的液体因为突如其来的牵扯而晃动。   那双空洞死寂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剧烈的波动!   如同死水被投入巨石,翻涌起惊涛骇浪——那是刻骨铭心的痛楚、灭顶般的恐慌,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想要触碰却又被无形屏障隔绝的无力感!   “孩子……”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浓重哭腔和撕裂般沙哑的声音,从他干裂的唇间艰难地溢出。   仅仅两个字,却像耗尽了他刚刚积攒的所有力气。   他猛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一行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瞬间浸湿了鬓角的碎发和洁白的枕套。   那泪水无声,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韩毅的心上。   韩毅再也无法控制,一个箭步冲到病床边,几乎是扑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握住程梓嘉那只痉挛的手,想要替他擦去那滚烫的泪,想要将他拥入怀中告诉他别怕……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程梓嘉冰凉皮肤的瞬间——   程梓嘉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此刻不再是空洞,而是翻涌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被逼到绝境的惊惶和抗拒。   他像是被毒蛇咬到,那只输液的手猛地往回一缩,手臂带着一种本能的、决绝的力道,狠狠撞向韩毅伸过来的手。   “啪!”   一声不算响亮,却在死寂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的碰撞声。   韩毅的手被重重打开,僵在半空。   程梓嘉的身体因这剧烈的动作而痛苦地蜷缩起来,他死死咬着下唇,才勉强将喉咙深处涌上的腥甜和痛楚的闷哼压下去。他剧烈地喘息着,氧气面罩内瞬间凝结起大片白雾,那双看向韩毅的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戒备和……恨意。   他在恨他。   恨他没能保护好他。   恨他为什么标记了却又忘了   恨他在绑架中为什么不选择自己。   恨他为什么挂了电话。   恨他……差点毁了这个孩子。   巨大的痛楚和灭顶的自责瞬间将韩毅淹没。   他张着嘴,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发不出一个音节。   那只被打落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手背上被程梓嘉指甲划破的伤口,正缓缓渗出新的血珠。   何助理立刻上前一步,挡在了程梓嘉的床前,隔绝了韩毅的视线和可能的靠近,动作带着无声的警告。   程梓嘉不再看韩毅,他急促地喘息着,目光再次投向玻璃墙内的保温箱。   那只刚刚撞开韩毅的手,极其缓慢地重新抬起,轻轻覆在了自己平坦得只剩下手术刀口的小腹位置。   指尖隔着薄薄的毯子和病号服,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那道象征着永久失去的疤痕。   他的眼神,在触碰到伤口的瞬间,再次被巨大的空洞和死寂覆盖。   泪水无声地滑落,一滴,又一滴,砸在洁白的被单上,晕开小小的深色印记。   玻璃墙内,保温箱里的小生命依旧在微弱地搏动着。   玻璃墙外,两个曾经最亲密的人,一个在无声恸哭,一个在绝望的深渊边缘,被一道无形的、名为“悔恨”与“伤害”的鸿沟,彻底隔绝。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程梓嘉的喘息终于稍稍平复了一些。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转过头,目光空洞地落在韩毅那张写满了痛苦和绝望的脸上。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耗尽生命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冰冷:   “韩毅……”   他叫了他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韩先生”。   韩毅的心猛地一缩,巨大的希冀瞬间冲上头顶。   然而,程梓嘉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将他彻底浇透:   “那份协议……”他指的是书房里那份韩毅签下的、割让半壁江山和背负无限风险的“赎罪书”,“……有效。”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但……”   程梓嘉微微停顿,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凝聚起最后一丝冰冷的、斩断一切的力量。   他迎视着韩毅陡然僵住的眼神,一字一句,清晰而残忍地宣告:   “从今往后……”   “你,离我远点。”   “离孩子……”   “……远点。”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地、狠狠地捅进了韩毅的心脏,然后……用力地搅动!   韩毅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猛地伸手扶住旁边的墙壁,才勉强没有栽倒在地。   离他远点。   离孩子远点。   在程梓嘉眼中,他是……不被允许靠近的存在。甚至是……需要被驱逐的危险源。   他看着病床上那个苍白脆弱、眼神却冰冷如刀的男人,看着他覆在小腹伤口上的手,看着他无声滑落的泪水……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他亲手打碎的。   韩毅颓然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八十六章 排斥   程梓嘉那句“离我远点”和“离孩子远点”,像两道无形的、带着倒刺的冰冷栅栏,将韩毅彻底隔绝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何助理推着病床缓缓离开NICU玻璃墙,轮子碾过光洁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韩毅僵在原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他知道,程梓嘉是说真的。   那不是气话,是判决。   是他用五年混账换来的、永恒的放逐。   日子在消毒水味和仪器冰冷的滴答声中缓慢爬行。   程梓嘉被安置在顶楼最安静、安保最森严的特护病房。   面对巨大的落地窗外、K市灰蒙蒙的天空,他终日沉默。   除了必要的检查和治疗,他几乎不说话。   医生来查房,他闭着眼;护士换药,他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营养师送来精心调制的流食,他机械地吞咽几口,便侧过头去。   只有何助理每日定时将加密平板递到他面前,屏幕上是NICU里那个保温箱的实时监控画面时,那双死寂的眼眸深处,才会极其细微地波动一下。   他会死死盯着屏幕里那个脆弱搏动的小生命,指尖无意识地抠紧身下的床单,直到指节发白。   有时候,看到宝宝极其轻微地动一下,他会猛地屏住呼吸,氧气面罩内的白雾凝结速度骤增。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看着,看着那微弱的心跳曲线,看着那小小的身体在无数管线的束缚下挣扎,然后,泪水会毫无征兆地、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鬓角和枕巾。   身体的恢复缓慢而艰难。   手术的创伤、大出血的损耗、腺体功能的彻底紊乱,如同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困在病榻之上。   每一次尝试起身带来的眩晕和恶心,每一次触碰腹部那道狰狞疤痕带来的尖锐痛楚和心理上的巨大空洞,都在无声地提醒他。   他变得更加苍白,更加沉默,如同一盏即将燃尽的残灯。   而韩毅,则成了这层楼里一道沉默而执拗的阴影。   他无法靠近病房,程梓嘉的命令如同圣旨,何助理和一众周氏安保人员组成的防线坚不可摧。他只能守在走廊尽头的休息区,那里有一张冰冷的硬椅成了他的据点。   他不再西装革履,胡子拉碴,眼下是浓重的乌青,昂贵的衬衫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沾着不知在哪里蹭到的污渍。   他像一头受伤后固执守候在巢穴外的孤狼,赤红的眼睛时刻紧盯着病房紧闭的门,以及偶尔打开门进出医护的身影。   他试图通过何助理传递东西。   最新鲜空运来的、据说对腺体恢复极好的冰莲炖品,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全球顶尖创伤修复专家团队的会诊方案和联系方式,石沉大海。   甚至是他亲手削的、刻成笨拙小兔子形状的水果……何助理只是沉默地看了一眼,便轻轻放在休息区的桌子上,任由其氧化变黑。   每一次尝试,都像往韩毅心口那把名为“悔恨”的刀子上又撒了一把盐。   他看着那些被退回或无视的东西,看着程梓嘉病房那扇永远紧闭的门,巨大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痛楚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只能通过何助理每日例行公事般、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寥寥数语,了解程梓嘉和孩子的情况。   “程总体温37.8℃,低烧反复。”   “程总进食量依旧不足。”   “宝宝今日撤掉了有创呼吸机,改为无创辅助,但血氧饱和度依旧不稳。”   “宝宝出现轻微黄疸,在蓝光治疗。”   每一个关于程梓嘉身体不适的消息,都让韩毅的心揪紧。   每一个关于宝宝病情反复的消息,都让他如同置身冰窟。   他只能像个最虔诚的信徒,将无处安放的焦虑和赎罪的渴望,倾注在疯狂的“远程守护”上。   整层楼的安保等级被他暗中提到了最高,所有进出人员的背景被反复筛查,空气净化系统24小时维持着最严格的无菌标准,走廊里甚至铺设了特殊材质的地毯以吸收所有可能惊扰的噪音。   他动用了所有的医疗资源和人脉,全球最顶尖的产科专家、腺体修复权威、新生儿重症专家……一个个名字被加密传输到主治医生的案头,提供着不间断的远程会诊支持。   昂贵的、带着特殊批文的特效药和医疗设备,如同流水般悄无声息地送入医院库房。   NICU里,那个小小的保温箱周围,所有设备都被升级为最顶级的型号,24小时有额外的专业护理团队轮班值守,数据实时同步到韩毅休息区的一个加密平板上。   他甚至请来了专门研究早产儿神经发育的顶级团队,为那个脆弱的小生命制定最精细的早期干预方案。   他在程梓嘉看不见的地方,用金钱和权势筑起一道密不透风的防护墙,沉默地对抗着所有可能伤害到他们的威胁。   他处理着堆积如山的集团危机后续,在视频会议里依旧杀伐决断,眼神冷厉,但每次会议结束,他都会立刻拿起那个监控宝宝生命体征的平板,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上那道微弱的心跳曲线,眼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和期盼。   他不敢奢望原谅。   他只想赎罪。   用这种笨拙的、不被看见的、近乎自虐的方式。   *   深夜。   病房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   程梓嘉从一阵剧烈的、带着血腥味的咳嗽中挣扎着醒来。   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黏在冰冷的皮肤上。   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刀割般的疼痛。   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床头柜上。   那里放着一杯水,温度应该正好。是何助理睡前准备的。   他艰难地撑起一点身体,伸手去够那杯水。   指尖刚触碰到冰凉的杯壁,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   “呃……”一声短促的闷哼。   杯子脱手而出!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病房里骤然炸响,玻璃碎片和水渍溅了一地。   巨大的声响瞬间惊动了门外值守的保镖和隔壁休息室里的何助理。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   “程总!”何助理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惊慌。   几乎在同时,走廊尽头休息区那道身影也如同离弦之箭般弹射而起。   韩毅的速度快到了极致,带着一阵风冲到了病房门口。   他看到病房里的景象——   程梓嘉半撑着身体靠在床头,脸色惨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氧气面罩内白雾急促翻涌,显然被刚才的突发状况惊得不轻。   他的一只手还悬在半空,似乎想去抓那掉落的杯子,地上是碎裂的玻璃和一滩水渍。   “嘉嘉!”韩毅的魂都快吓飞了,巨大的恐慌让他完全忘记了禁令,本能地就要冲进去!   “站住!”何助理厉声喝道,同时迅速上前一步,挡在门口,眼神冰冷如刀锋,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几个保镖也瞬间围拢,形成一道人墙。   韩毅的脚步硬生生钉在原地,他看着程梓嘉因为惊吓和不适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他望向门口时那双瞬间涌上惊惶和抗拒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滚出去!”程梓嘉的声音透过氧气面罩传来,嘶哑破碎,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怒和排斥,身体因为情绪激动而再次剧烈咳嗽起来。   “我……”韩毅张着嘴,喉咙干涩发紧,看着程梓嘉咳得蜷缩起来,看着何助理迅速上前扶住他,轻拍后背,看着保镖警惕而冰冷的目光……   所有解释和担忧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无力感。   他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高大的身躯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死死盯着病房里那个被何助理护着、依旧在痛苦咳嗽的身影,赤红的眼睛里翻涌着巨大的痛楚、自责和一种被彻底驱逐的绝望。   “清理干净!别让他再进来!”   程梓嘉喘息着,指着门口的方向,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冰冷。   何助理立刻示意保镖清理地上的狼藉,同时用身体和眼神牢牢地将韩毅隔绝在外。   韩毅没有再试图靠近。   他只是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颤抖的双掌之中。   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低呜咽声,从他紧咬的牙关和指缝中断断续续地溢出,破碎不堪,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凄凉。   病房内,程梓嘉在何助理的安抚下,呼吸终于稍稍平复。   他疲惫地闭上眼,不再看门口的方向,只是放在小腹疤痕上的手,指尖依旧在微微痉挛。   病房外,韩毅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肩膀无声地耸动着。 第八十七章 暗流   程梓嘉的病房成了真正的禁区。   除了何助理和固定的医疗团队,任何试图靠近的陌生面孔都会被严密盘查,而韩毅本人,更是被列入了绝对禁止靠近的名单。   那道门,成了横亘在他与整个世界之间、不可逾越的天堑。   他依旧守在走廊尽头的休息区,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布满灰尘的守护石像。   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昂贵的衬衫领口敞开着,露出嶙峋的锁骨,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透着一股被痛苦和焦虑反复熬煮后的颓败。   只有那双紧盯着病房门和NICU方向的眼睛,依旧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焰,里面翻涌着深不见底的痛楚、无休止的自责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守护欲。   他不再试图递东西进去。   那些被退回的炖品、水果、专家的联系方式,像一个个无声的耳光,提醒着他造成的伤害有多深。   他只能在程梓嘉看不见的地方,燃烧着韩家庞大的资源,构筑着无形的堡垒。   病房内,空气净化系统保持着几乎无菌的洁净度,连尘埃落下的轨迹都被精确计算过。   走廊里铺设的特殊吸音地毯,将所有可能惊扰的脚步声和交谈声彻底吞噬。   全球最顶尖的腺体修复专家团队,通过加密网络提供着不间断的远程诊疗方案,昂贵的、带着特殊批文的生物制剂悄无声息地融入程梓嘉的静脉。   NICU里,那个小小的保温箱周围,顶级的生命支持设备和24小时轮值的特护团队,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守护着那道微弱却顽强的心跳。   所有关于宝宝的数据——每一次血氧波动、每一次奶量增减、甚至每一次细微的肢体动作,都实时同步到韩毅休息区那个从不离身的加密平板上。   他在每一个深夜里,守着屏幕上那道绿色的心跳曲线,眼底的血丝浓得化不开。   无声无息,却沉重如山。   *   病房内。   程梓嘉的身体在顶级医疗资源的支撑下,恢复的速度终于勉强追上了时间流逝的脚步。手术的刀口开始结痂,低烧退去,腺体紊乱带来的潮热和眩晕发作频率也在缓慢降低。   他依旧沉默,大部分时间闭目养神,或是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何助理每日递来的平板,成了他与外界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连接。屏幕上,NICU保温箱里那个小生命的一举一动,牵动着他所有的神经。   他看到宝宝撤掉了无创呼吸机,小小的胸膛依靠自己的力量微弱起伏。   他看到宝宝身上的管线一根根减少。   他看到宝宝在特护护士温柔的抚触下,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下细瘦的四肢。   他看到宝宝第一次尝试吮吸特制的早产儿奶嘴,虽然只吸了几口就疲惫地停下,但那小小的吞咽动作,却瞬间击穿了程梓嘉冰封的心防。   那一刻,他放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了被单,指节用力到发白。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混合着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滚烫的岩浆,猛地冲垮了他强筑的堤防!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冰冷,在生命最原始的顽强面前,土崩瓦解。   然而,当何助理试探性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轻声询问:“程总,宝宝很坚强。韩先生那边……一直在问是否需要联系那位德国的神经发育专家来会诊,制定早期干预……”时,程梓嘉的感动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起头,眼里重新翻涌起冰冷的抗拒和深入骨髓的痛楚。   “不需要!”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斩钉截铁的拒绝,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我的孩子……不需要他的任何东西!”   那份巨大的、刚刚因孩子进步而升腾起的柔软,瞬间被韩毅这个名字带来的冰冷回忆和尖锐痛楚所覆盖。   腺体紊乱带来的潮热感不合时宜地涌上,混合着巨大的情绪波动,让他眼前一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呃……”他猛地捂住嘴,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剧烈的干呕声撕破了病房短暂的温情。   何助理立刻上前,熟练地递上温水和药片,眼神复杂地看着程梓嘉痛苦的样子,最终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   那道冰封的心门,在触及孩子时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光,却又在韩毅这个名字出现的瞬间,被更厚的冰层和尖锐的冰棱,狠狠地重新封死。   那缝隙里透出的,不是希望,而是更深沉的痛。   *   商战的余波并未因文森特帝国的崩塌而平息,反而在暗处涌动着新的漩涡。   韩氏集团顶层的总裁办公室,气压低得令人窒息。   巨大的电子屏幕上,复杂的全球金融数据流无声滚动,几个关键窗口闪烁着警示性的红光。   “韩总,‘熔炉’攻击的余震比预想的猛烈。”   首席财务官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我们点燃的那把火,烧塌了文森特,但也彻底捅了全球加密金融的马蜂窝。现在至少有七个暗网顶级交易平台和背后的势力,把我们列入了报复名单。他们在联手狙击我们在F国的新能源矿场项目,资金压力……很大。”   屏幕上,代表着韩氏F国项目的资金流被标注成刺目的黄色,正遭受着来自多个匿名账户的、如同群狼撕咬般的疯狂狙击。   “另外,”技术总监的脸色同样难看,“文森特集团破产清算程序启动,其核心的晶圆制造厂资产包,成了各方争夺的肥肉。周氏集团……出手了。程梓嘉先生的代理人动作非常快,利用我们那份技术共享协议赋予的优先权,联合了国际上‘克洛诺斯资本’,正在全力竞购。他们的报价……极具侵略性。”   屏幕上切换出周氏联合竞购团队的简报,核心策略清晰而凌厉,直指韩家同样急需的产能扩张要害。   韩毅靠在高背椅里,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烟雾缭绕中,他的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削。   连日来的守候、焦虑和巨大的精神内耗,让他眼下带着浓重的阴影,但那双眼睛,在听到“周氏”、“程梓嘉”时,却骤然爆射出锐利如鹰隼的光芒。   不再是面对程梓嘉时的痛苦和卑微,那是属于韩家当家人的、在商场上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冷厉和敏锐。   “F国的狼群……”韩毅的声音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用备用金池B的资金,启动‘荆棘’防御程序。把水搅浑,让他们互相猜忌。另外,联系我们在D国本土的‘朋友’,该让他们活动活动筋骨了。我要那些匿名账户背后的鬣狗,三天之内,听到风声就夹起尾巴!”   他的指令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至于文森特的晶圆厂……”韩毅的目光死死盯着屏幕上代表周氏竞购的标记,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昔日盟友背刺的冰冷怒意,有对程梓嘉在如此境况下还能精准出手的商业魄力的震撼,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痛楚的……骄傲?   他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浓白的烟雾,模糊了屏幕上刺眼的标记。   “让我们的竞购团队,”韩毅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按照原定最高预案,加码。不计代价。”   “韩总?”财务官和总监同时惊呼!不计代价?那意味着要动用韩家压箱底的战略储备金!那是在真正生死存亡关头才能动用的最后底牌!   “我说,不计代价。”   韩毅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掐灭了烟蒂,火星在烟灰缸里挣扎了一下,彻底熄灭。   “晶圆厂,关系到‘阿尔法级’技术能否快速落地,关系到韩家未来十年的根基。不能丢。”他的目光扫过两位重臣震惊的脸,最终落在屏幕上,“至于周氏……”   韩毅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带着自嘲意味的弧度。   “他想拿,就让他凭本事来拿。商场如战场,各凭手段。我韩毅……输得起。”   他输得起金钱,输得起地盘。   唯独输不起的,是病房里那个心如死灰的人,和保温箱里那个脆弱搏动的生命。   他加码竞购,不是为了与程梓嘉为敌。   恰恰相反。   他要让程梓嘉知道,即便他恨他入骨,即便他被驱逐到世界的边缘,他韩毅,依旧是那个能在惊涛骇浪中为他的未来,劈开一条生路的……守护者。   哪怕这守护,不被看见,不被接受,甚至……会被视为新的掠夺。 第八十八章 哭泣   韩氏集团顶层总裁办公室的硝烟还未散尽,医院顶楼特护病房里的寂静却带着另一种令人窒息的重量。   程梓嘉靠坐在摇起的病床上,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雪白的被单上投下细窄的光带,却无法驱散他周身弥漫的冰冷气息。   他刚结束一轮腺体修复治疗,脸色依旧苍白,但那种濒死的脆弱感已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沉寂。   何助理悄然走进来,手中没有平板,却多了一个印着韩氏集团徽记的、异常厚重的黑色文件夹。   他走到床边,将文件夹轻轻放在程梓嘉手边的移动桌板上,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程总,韩氏集团的代表刚刚送达了这份文件。”何助理的声音平板无波,“关于文森特集团晶圆制造厂资产的最终处置结果。”   程梓嘉的目光从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收回,缓缓落在那份厚重的文件夹上。   韩氏的徽记在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他没有立刻去碰,只是那浓密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空调送风的低鸣。   半晌,程梓嘉才极其缓慢地伸出手。   那手指依旧纤细,却不再像之前那般无力颤抖。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文件夹封面,带来一丝真实的触感。他打开搭扣,翻开厚重的封面。   里面不是预想中的、充斥着冰冷法律条款和财务数据的冗长报告。   第一页,赫然是一份措辞极其简洁、甚至带着一丝公式化冰冷的官方通知函。   【致周氏集团程梓嘉先生:】   【关于文森特集团旗下晶圆制造厂资产包(编号:VNS-FAB-07)竞购事宜,经韩氏集团董事会决议,我方决定退出最终轮竞标。】   【该资产包之所有权及一切相关权益,将依据此前双方签署之《技术共享与迭代优先权框架协议》相关条款,优先由贵方行使购买权。】   【特此通知。】   落款是韩氏集团鲜红的公章,以及韩毅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签名。   程梓嘉的目光在那“退出竞标”和“优先行使购买权”几个字上停留了数秒。   没有激烈的争夺,没有想象中的“不计代价”的厮杀,韩毅以一种近乎突兀的姿态,直接……放弃了。   他翻过这一页。   后面附着的,是晶圆厂资产包详尽的最终评估报告、交割流程说明,以及一份由韩氏顶尖技术团队出具的、关于该晶圆厂生产线如何无缝对接并最大化适配“阿尔法级”蚀刻技术的详尽改造升级方案建议书。   方案之细致、前瞻性之强,远远超出了商业伙伴的范畴,更像是一份呕心沥血的……礼物。   程梓嘉的目光在那份技术方案上快速扫过,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纸张边缘。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预想中的胜利喜悦,也没有被“施舍”的愤怒。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如同暴风雨过后的海面,看似平息,深处却潜藏着无数暗涌的涡流。   他合上文件夹,搭扣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知道了。”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他将文件夹推到桌板一角,仿佛那只是一份无关紧要的日常文件。   何助理微微颔首,没有多言,只是将一份新的文件递上:“程总,这是NICU今早的详细评估报告。宝宝的生命体征已基本稳定,达到转出重症监护的标准。主治医生团队建议,可以转入普通新生儿观察病房,进行下一步的发育支持性治疗。”   程梓嘉接过报告的动作明显快了几分。   他迅速翻开,目光精准地捕捉着那些关键数据:体重增长曲线、自主呼吸能力评估、喂养耐受度、神经反射测试……一行行,一列列,冰冷的数据在他眼中却仿佛有了生命的力量。   当看到“建议转入普通病房,启动早期发育干预”的字样时,程梓嘉覆在报告上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向何助理:“早期干预……具体方案?”   “院方提供了一份详尽方案。”何助理立刻回答,“主要包括环境光线声音的适应性调节、袋鼠式护理、专业抚触按摩、以及针对性的营养支持。另外……”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程梓嘉的脸色,才谨慎地继续,“韩先生之前联系的D国儿童发育中心团队,提供了一份非常详尽的、针对超低体重早产儿的神经发育早期干预方案,包括感官刺激、被动运动、音乐疗法等……院方认为其专业性和前瞻性远超本地水平。”   程梓嘉的眉头在听到“韩先生”三个字时,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眼底瞬间掠过一丝冰冷的抗拒,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   又是他。   无处不在。   哪怕他已经被驱逐,他的影子,他提供的资源,依旧如同空气般渗透进来,试图包裹住他和孩子。   那份刚刚因孩子脱离重症而升起的细微暖意,瞬间被一层寒霜覆盖。   “用院方的方案。”程梓嘉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冰冷。   他合上报告,不再看何助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阳光在他苍白的侧脸上勾勒出冷硬的线条。   何助理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收回了那份来自D国的方案建议书。   *   普通新生儿病房的单间,比NICU多了几分暖意。   柔和的灯光取代了刺目的无影灯,墙壁是温馨的淡黄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新生儿的奶香,取代了浓重的消毒水味。   小小的婴儿床被安置在房间中央,里面躺着那个依旧瘦小、却比在保温箱里舒展了许多的宝宝。   皮肤不再是可怕的暗红色,透出一点粉嫩。   细软的胎发贴在额头上,小小的鼻翼随着均匀的呼吸轻轻翕动。   身上那些繁杂的管线几乎都撤掉了,只留下一个小小的血氧监测夹在脚趾上,闪烁着柔和的绿光。   程梓嘉坐在紧挨着婴儿床的椅子上。   他身上穿着柔软的家居服,外面罩着一件无菌隔离衣。   何助理刚刚离开,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孩子。   这是他第一次,在如此“正常”的环境里,如此近距离地、毫无遮挡地看着他的孩子。   不再是隔着冰冷的玻璃和仪器屏幕。   小家伙似乎睡得很安稳。   小小的拳头松松地握着,放在脸颊旁。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柔和的灯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偶尔,小嘴巴会无意识地吧嗒一下,发出一点微弱的、如同梦呓般的声音。   程梓嘉的目光贪婪地、小心翼翼地描摹着孩子脸上每一处细微的轮廓。   那挺翘的小鼻子,像他。   那微微嘟起的唇形,似乎也带着他的影子。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酸楚和失而复得狂喜的情绪袭来。   他颤抖着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和小心翼翼的试探,隔着婴儿床的护栏,用指尖极其轻柔地、近乎虚触地,描摹着孩子柔嫩脸颊的轮廓。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温热皮肤的瞬间——   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程梓嘉的手如同触电般猛地缩回,眼底的柔软瞬间冻结,重新覆上冰冷的戒备。   他迅速坐直身体,眼神锐利地扫向门口。   门被推开一条缝,探进来的是护士长带着温和笑意的脸:“程先生,打扰了。宝宝该进行第一次袋鼠式护理了,您准备好了吗?”   袋鼠式护理。   程梓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知道这个环节。   让早产宝宝紧贴父母裸露的胸口,进行肌肤接触,有助于稳定生命体征、促进发育。   理论上,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然而……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   那里,手术留下的疤痕在衣料下隐隐作痛,更像一道刻在灵魂深处的、象征着失去和残缺的烙印。   让这个伤痕累累的身体去接触那个脆弱的新生?他……配吗?   巨大的自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我……”程梓嘉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嘶哑。   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可目光触及婴儿床里那个毫无防备、安然沉睡的小小身影时,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尖锐地疼。   护士长似乎看出了他的挣扎,声音更加轻柔:“程先生,别紧张。这是宝宝最需要您的时候。您的心跳和体温,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安抚剂。我们会全程指导您。”   程梓嘉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死死攥紧,指节用力到发白。内心天人交战。   最终,对孩子的渴望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自卑。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点了点头。   在护士长轻柔的指导和帮助下,程梓嘉僵硬地解开无菌隔离衣的前襟,露出同样瘦削的胸膛。   当护士长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温热、柔软、带着淡淡奶香的小小身体,轻轻放在他裸露的胸口时——   小小的脑袋靠在他的心口,柔软的发丝蹭着他的皮肤。   温热的、带着生命力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胸腔,清晰地传递到他的心脏。   那心跳如此微弱,却又如此顽强,一下,又一下,像微弱的鼓点,敲打在他同样剧烈跳动的心房上。   程梓嘉的身体瞬间僵直,如同石化。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连接。   巨大的酸楚混合着灭顶般的温柔,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   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一滴,又一滴,砸在孩子柔软的发丝上,晕开小小的深色印记。   生产以来,情绪显然比之前敏感多了。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痉挛般的笨拙,抬起双臂,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将那个小小的、温热的身躯,轻轻环住。   肌肤相贴,心跳相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所有的冰冷、抗拒、伤痛、仇恨……都在那微弱却真实的心跳声中,被短暂地消融。   程梓嘉低下头,将脸深深地埋进孩子柔软的发顶,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那细软的胎发。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呜咽声,终于无法抑制地从喉咙深处破碎地溢出。   “宝宝……”一声带着浓重哭腔和巨大悲恸的呼唤,如同受伤孤兽的哀鸣,在寂静的病房里低低回荡。   门外走廊尽头的休息区。   韩毅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坐在地上。   他手中那个从不离身的加密平板上,代表宝宝生命体征的曲线平稳地跳动着。   而另一个新增的、代表着病房内环境声音的微弱音频波纹,此刻正剧烈地、不规则地波动着。   那里面,隐约传来程梓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   韩毅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病房紧闭的门。   他听不到具体的声音,但那剧烈波动的音频波纹……   他的Omega在哭!   抱着孩子……在哭!   巨大的心痛和一种被彻底隔绝在外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升腾而出。   他知道那哭声里是什么,是劫后余生的巨大悲恸,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独自承担一切的委屈,更是……对他这个罪魁祸首无法言说的恨。   他多想冲进去,多想将他拥入怀中,多想告诉他,他就在这里!   他愿意用一切去抚平他的伤痛!   可他不能。   那道冰冷的禁令,如同天堑。 第八十九章 归巢   宝宝胸口传来的那微弱却真实的心跳,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在程梓嘉冰封的心湖上撬开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弥合的裂缝。   袋鼠护理的时间被护士轻柔地提醒结束,当那个温热柔软的小小身躯被小心翼翼地抱离他的胸口时,一股巨大的、如同被剥离血肉般的空虚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指尖划过空荡的衣襟,只留下一点属于孩子的、温热奶香的余韵。   巨大的不舍和一种更深沉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护士怀中那个重新被包裹起来的小小襁褓,眼神里充满了被强行中断连接的惊惶和无措。   “程先生,宝宝需要休息了。”护士长温和却不容置疑地安抚,“袋鼠护理每天都可以进行,慢慢来。”   程梓嘉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他看着护士抱着孩子放回婴儿床,看着那小小的身影重新陷入安稳的睡眠,胸口那巨大的空洞却并未被填满,反而滋生出一种更尖锐的渴望——他要带他离开这里。   离开这充斥着消毒水味和冰冷仪器的医院。   离开那些无处不在的、属于韩毅的阴影。   回到一个……真正属于他和孩子的地方。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   *   三天后。   周家位于K市近郊、依山傍水的祖宅老院,在深秋的薄雾中显露出沉寂已久的轮廓。   青砖黛瓦,飞檐翘角,庭院深深。   几株高大的银杏树早已褪尽了金黄,只剩下遒劲的枝干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肃穆与孤寂。   这里是程梓嘉母亲周渺长大的地方,也是她最后安息的所在。   院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沉淀着时光的痕迹和周渺清冷如兰的气息。   程梓嘉接手周氏后,将这里精心修缮维护,却鲜少回来居住。   这里对他而言,是回忆的圣地,也是心底最深处、不敢轻易触碰的柔软角落。   此刻,老宅厚重的大门无声地敞开。   一辆低调的定制商务车缓缓驶入院内,碾过青石板铺就的甬道,最终停在那座爬满了枯萎藤蔓的主楼前。   车门打开,何助理率先下车,动作迅捷地撑开一把宽大的黑伞,隔绝了深秋微凉的雨丝和窥探的视线。   随后,他极其小心地护着程梓嘉步下车。   程梓嘉的眼神却比在医院时多了一丝沉静的力量。   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只露出一顶柔软的浅蓝色婴儿帽边缘。   他站在伞下,微微抬头,望向这座熟悉又陌生的老宅。   屋檐下的风铃在微风中发出几声清泠的、带着岁月回响的低鸣。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微朽的气息和一种久无人居的、清冷的尘埃味。   没有医院的消毒水,没有仪器的滴答声,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属于时光本身的寂静。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老宅特有的气息涌入肺腑,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淡淡酸楚的安宁感。   仿佛漂泊了太久的孤舟,终于靠岸。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怀中襁褓上。   小家伙似乎被移动惊扰,在温暖的包裹里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发出一点细微的嘤咛。   程梓嘉立刻收紧了手臂,用下巴极其轻柔地蹭了蹭婴儿帽的顶端,眼神里瞬间溢满了笨拙却无比珍重的温柔。   “回家了,宝宝。”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落在寂静的庭院里,“我们回家了。”   何助理撑着伞,沉默地护着这一大一小,一步一步,踏着湿润的青石板,走向那扇敞开的、仿佛在无声等待他们的、厚重的雕花木门。   门内,提前安排好的、绝对忠诚于周家的佣人和专业的育婴团队早已垂手恭立,迎接他们的主人和小少爷归来。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温暖的檀香,驱散了久闭的微尘气息。   一切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却又刻意保持着一种不过分打扰的安静。   程梓嘉抱着孩子,穿过熟悉的厅堂,脚步最终停在了二楼尽头的一间房门前。   那是他母亲的房间。   他推开门。   房间里的陈设一如周渺生前。素雅的色调,巨大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艺术和珠宝设计的典籍,临窗的书桌上还摊开放着几本泛黄的画册和一支用旧的绘图铅笔,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缕若有若无的、清冷的蔷薇冷香。   程梓嘉的目光缓缓扫过房间的每一处角落,最终落在房间中央那张特意更换的、宽大舒适的软榻上。   旁边,摆放着崭新的、符合最高安全标准的婴儿床和各种育儿用品,显然是刚刚布置好的。   他走到软榻边,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襁褓放下,解开外层厚厚的包被。   小家伙被轻柔的移动唤醒,睁开了眼睛。   那双乌溜溜的、如同浸在水里的黑葡萄般的眼睛,带着初生婴儿特有的懵懂和纯净,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光线柔和的新环境。   没有医院刺目的灯光,没有冰冷的仪器,只有温暖的空气和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静谧。   程梓嘉屏住呼吸,半跪在软榻边,贪婪地凝视着孩子那双清澈的眼睛。   他颤抖着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近乎虔诚地,触碰了一下孩子柔嫩的脸颊。   那温热的、真实的触感,像一道暖流,瞬间驱散了心底最后一丝寒意。   “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程梓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眶瞬间湿润。   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孩子的额头上,感受着那微弱却鲜活的生命脉动,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柔软的婴儿服上。   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这份巨大的、沉甸甸的爱与悲伤,小嘴巴瘪了瘪,发出一点细微的、如同小猫般的哼唧声,小拳头无意识地挥舞了一下,轻轻碰在了程梓嘉的脸上。   那微不足道的触碰,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程梓嘉强筑的最后心防。   巨大的温柔和一种名为“母亲”的、不顾一切的保护欲破土而出。   他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小小的、温热的身躯重新拥入怀中,抱得那么紧,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温度都传递过去,驱散他过去经历的所有阴霾和寒冷。   这一次,不再是隔着无菌衣的触碰。   是真切的、毫无阻隔的拥抱。   是他伤痕累累的胸口,紧紧贴着孩子温软的心跳。   是他冰冷的泪水,滴落在孩子柔嫩的脸颊。   “别怕……爸爸永远都在……”一声带着浓重哭腔和巨大悲恸的低语,如同最温柔的誓言,在寂静的房间里低低回荡。   门外,何助理无声地关上了房门,将这方小小的天地彻底隔绝。   周家老宅巨大的庭院之外,隔着一条幽静的林荫道,一辆深黑色的越野车如同蛰伏的野兽,静静地停在浓密的树影之下。   车窗降下一条缝隙,露出韩毅布满血丝、憔悴不堪的侧脸。   他的目光穿透雨幕和层层叠叠的枝叶,死死地锁定在老宅二楼那扇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上。望远镜的视野里,他能清晰地看到那扇窗户后面,软榻边那个微微颤抖着、将孩子紧紧拥在怀中的侧影。   程梓嘉的肩膀耸动着,泪水在灯光下折射出破碎的光芒。   那压抑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悲伤,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如同实质的钢针,狠狠扎在韩毅的心上!   他看到程梓嘉低下头,将脸埋进孩子的颈窝。   他看到孩子小小的手,似乎无意识地抬起,轻轻搭在了程梓嘉的脸颊上。   他看到程梓嘉的身体猛地一震,随即更紧地将孩子拥住。   韩毅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吱的声响,青筋暴起。   巨大的心痛和一种被彻底隔绝在外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他多想冲进去!   多想将他拥入怀中!   多想告诉孩子,爸爸也在这里!   他像个最卑微的偷窥者,在冰冷的雨夜里,隔着遥远的距离,眼睁睁看着他的爱人独自舔舐伤口,独自承担着初为人父的艰辛与悲恸。   而老宅窗内那团温暖的灯火下,拥抱着新生的星火,终于归巢。 第九十章 微光   周家祖宅的书房,厚重的紫檀木桌上堆叠着周氏集团亟待处理的文件。   窗外是沉沉的夜,雨丝敲打着古老的窗棂,发出细碎连绵的声响。   程梓嘉靠在宽大的扶手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身体深处,那场大手术和腺体紊乱带来的疲惫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真正远离。   桌上摊开的是一份关于周氏旗下某高端珠宝品牌海外旗舰店遭遇当地工会恶意刁难的紧急报告,处理起来异常棘手,牵扯复杂的地方法规和人情脉络。   何助理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将一杯温热的、散发着淡淡药草气息的安神茶放在他手边。   “程总,海外事业部乔总监的加密连线请求。”何助理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扫过程梓嘉眼底浓重的倦色,“关于A国旗舰店的事态升级,对方工会刚刚提出了新的、更苛刻的条款。”   程梓嘉端起茶杯,温热透过瓷壁传递到冰凉的指尖,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疲惫被强行压下去,只剩下沉静的审视:“接进来。”   巨大的电子屏幕亮起,乔子琦焦急而疲惫的脸出现在画面中,背景音嘈杂。   他语速极快地汇报着对方工会代表刚刚提出的新要求——近乎无理地缩短工时上限,要求增设超出行业标准数倍的休息室设施,否则将组织大规模罢工和负面舆论攻击。   “程总,对方明显是受人指使,故意找茬!我们前期合规工作毫无瑕疵,这些要求根本站不住脚,但舆论战一旦打响,对品牌形象损伤太大,尤其是在这个敏感时期……”乔子琦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焦躁。   程梓嘉静静听着,指尖在紫檀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微响。   他当然知道这是有人在借机生事,巴兰虽然倒了,但暗处的蛇虫鼠蚁不会立刻消失。   然而,隔着大洋,鞭长莫及。   强硬的姿态容易引发更大的舆论反噬,而妥协退让……周氏不是不能,而是不该在这种原则性问题上退让,这是底线。   书房内陷入一片凝滞的沉默,只有屏幕里乔子琦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淅沥的雨声交织。   就在程梓嘉眉心紧蹙,权衡着是否要动用更隐秘、也更耗费资源的非常规手段时,何助理手边的加密平板突然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一个特殊的标识。   何助理目光一凝,迅速拿起平板操作了几下,随即快步走到程梓嘉身边,将平板屏幕侧向他,压低声音:“程总,韩氏集团A国分部总裁雷蒙·霍夫曼的私人加密邮件,最高优先级。”   屏幕上是一封极其简洁的邮件,没有任何寒暄:   “程先生:A国工会问题已获悉。涉及工会核心成员三人(名单附后)于三年前在本地某赌场有巨额非法债务及洗钱嫌疑证据链完整(附件1)。该赌场实际控制人与当地某强力部门高层关系匪浅(附件2)。可借力打力,不动干戈。雷蒙·霍夫曼。”   邮件下方,是三个清晰的压缩文件包。   程梓嘉的目光在那份名单和邮件内容上停留了数秒。   名单上的三个人名,正是此刻在A国跳得最欢、最核心的工会头目。   韩毅……   他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精准地切中了问题的核心,甚至准备好了足以瞬间瓦解对方攻势的致命武器。   这份情报的深度和时效性,绝非临时起意能够收集,更像是早有准备。   程梓嘉眼底的冰冷坚硬,第一次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援手”而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动摇。不是感激,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审慎评估的震动。   韩毅的能量和手段,他从不怀疑,但这份“援手”背后的意图……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屏幕里焦急等待的乔子琦。   何助理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程总,韩氏欧洲分部在A国的政商网络盘根错节,雷蒙·霍夫曼本人更是处理此类灰色地带的顶级专家。这份情报……真实性极高,操作空间明确。”   程梓嘉终于抬起眼,看向屏幕中的乔子琦,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却多了一丝掌控全局的沉稳:“乔总监,听着。对方工会提出的新条款,我们一条也不接受。准备好我刚才发给你的那份关于本地劳动法豁免条款的官方解释文件,以及过去三年我们旗舰店员工福利投入的详细数据报告。明天上午十点,召开线上媒体说明会,正面回应,态度强硬。”   乔子琦一愣:“程总,这……会不会太激烈了?万一他们真的……”   “没有万一。”程梓嘉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锋,“按我说的做。至于工会那边……”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何助理手中的平板屏幕,语气冰冷,“会有人让他们‘安静’下来的。”   结束通话,屏幕暗下。   程梓嘉靠在椅背里,书房再次陷入寂静。   他抬手,疲惫地捏了捏眉心,目光落在何助理手中的平板上,那封邮件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虽小,却搅动了原本死寂的水面。   *   深夜,宝宝房。   柔和的夜灯散发着温暖的光晕。   小小的婴儿床里,宝宝睡得正沉,小嘴无意识地吧嗒着,发出细微的鼾声。   程梓嘉坐在床边的小沙发上,身上披着薄毯,却毫无睡意。   身体内部深处,一股熟悉的、源自腺体功能紊乱的灼热酸痛感正悄然蔓延开来,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尖在刺扎,伴随着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空虚感。   这是那次重创的后遗症,医生说过会反复发作,尤其在疲惫和情绪波动后。   他烦躁地动了动身体,试图找到一个能稍微缓解不适的姿势,却徒劳无功。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   就在这时,房门外传来极其轻微、几乎被地毯吸收的脚步声,停在门口。   程梓嘉身体瞬间绷紧,警惕地看向门缝下方透出的微弱光线。   不是何助理的脚步。何助理的脚步声他熟悉。   门外的人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一个极轻、带着沙哑磁性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低得如同耳语,却又清晰地传入程梓嘉耳中:   “嘉嘉?”   是韩毅。   程梓嘉的心猛地一跳,随即被一股冰冷的抗拒和烦躁淹没。   何助理怎么会放他进来?来干什么?看笑话吗?   “滚。”一个冰冷的字眼从齿缝中挤出,带着浓重的厌烦和身体不适带来的火气。   门外沉默了几秒。   就在程梓嘉以为对方已经识趣离开时,那个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   “…我知道你腺体不舒服。张院长下午远程会诊调整的新药方,我让何助理熬好了……就放在门外小厅的保温壶里。里面加了安神助眠的药材,温度刚好……你…你试试看能不能好受一点?”   韩毅怎么知道他此刻腺体不适?   张院长下午的会诊……他竟一直关注着?   连新药方的熬制和送达时间都掐得如此精准?   门外,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离开的声音,很轻,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房间里只剩下宝宝均匀的呼吸声和程梓嘉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   他僵坐在沙发上,身体内部的灼痛感似乎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无声的“窥探”和“关照”而变得更加鲜明难忍。   那冰冷的“滚”字还停留在唇边,可门外却只留下了无声的药汤。   挣扎了几秒,身体深处的不适最终压倒了那层厚厚的冰壳。   程梓嘉咬着下唇,极其缓慢地站起身,每一步都牵扯着酸痛的筋骨。他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一道缝隙。   门外小厅的矮几上,果然放着一个素雅的白色保温壶,旁边还有一小碟精致的、他以前生病时最爱的桂花软糕。   保温壶的盖子微微敞开着,一丝带着药草清苦和淡淡甘甜的气息袅袅飘出。   他盯着那保温壶看了很久,眼神复杂地变幻着。   最终,身体的不适占了上风。他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握住了那温热的壶柄。   程梓嘉没有立刻喝。他端着保温壶,走回婴儿床边,靠着沙发慢慢坐下。   目光落在宝宝安详的睡颜上,又低头看着手中温热的药汤。   窗外的雨声似乎变得遥远了。   他端起保温壶,就着壶口,极其缓慢地喝了一口。   温热的、带着恰到好处苦涩与回甘的液体滑入喉咙,一股奇异的暖流缓缓扩散开来,并非立竿见影地驱散了所有疼痛,却像一只温柔的手,小心翼翼地抚平了那些最尖锐的棱角,带来一种久违的、细微的安宁感。   程梓嘉靠在沙发里,捧着温热的保温壶,在药力和疲惫的双重作用下,意识渐渐模糊。   在彻底陷入昏睡前,他最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极其轻微地,飘向了那扇紧闭的房门。   门外的走廊深处,一片寂静的黑暗。   仿佛刚才那个沙哑的、带着卑微关怀的声音,只是深夜里一个不真切的幻觉。 第九十一章 海陷   周家祖宅的书房内,程梓嘉指尖捻着一份刚收到的加密传真。   “A国旗舰店工会核心三人,昨夜因涉嫌巨额非法赌博及洗钱,被当地金融犯罪调查科(FIU)带走,配合调查。工会新要求自动撤回。舆论引导已完成,危机解除。乔子琦。”   程梓嘉盯着那几行字,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窗外深秋的寒意似乎顺着窗缝钻进来,韩毅那双布满血丝、写满痛悔与执拗的眼睛,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无处不在。   像一张无形的网,以“保护”和“赎罪”的名义,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悸动,随即被更深的烦躁和冰冷的抗拒迅速覆盖。   他不需要这种如影随形的窥探!更不需要这种裹着蜜糖的枷锁!   “何助理。”程梓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冷硬,“给乔总监回信:处理结果已知悉。后续收尾工作务必彻底,杜绝后患。”   “是。”何助理应声,目光掠过程梓嘉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色,“程总,D国儿童发育中心的埃里克森教授团队昨日抵达,希望能尽快安排一次对小少爷的全面发育评估。他们的方案……”   “按原定计划,用院方方案。”程梓嘉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韩氏的人,一律不见。他们提供的任何资料,直接归档,不必呈报。”   何助理沉默点头,眼底掠过一丝无奈。   *   两天后,一封措辞极其正式、印着K市国际商会徽记的邀请函,被送到了周氏。   “尊敬的程梓嘉先生:鉴于近期韩氏集团与周氏集团在海外项目合作中展现的卓越成效,为促进本地龙头企业深度协同、共谋发展,兹定于本周五晚七时,于‘海韵号’游轮举办‘K市商业领袖海上交流会’。特诚邀阁下作为核心嘉宾拨冗出席,并就未来产业合作方向发表洞见。此活动亦为韩毅先生归国接风之非正式场合。望允。K市国际商会会长,郑明远。”   何助理将邀请函放在程梓嘉面前的书桌上,补充道:“商会秘书处特别致电强调,此次晚宴规格极高,仅邀请最核心的十位商界领袖及夫人。郑会长亲自担保安全与私密性,并暗示……韩先生非常希望借此机会,与您就‘阿尔法级’技术后续的联合研发及海外市场协同,进行初步的非正式沟通。”   程梓嘉的目光扫过邀请函上“韩毅先生归国接风”和“非正式沟通”的字样,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鸿门宴?   还是韩毅又一次精心策划的、意图打破他划下界限的“偶遇”?   他几乎能想象韩毅此刻的神情——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又藏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不去。”程梓嘉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指尖将邀请函推向桌角,“回复商会,周氏近期重心在内部调整,程总身体欠安,不便出席。”   何助理迟疑了一下:“程总,商会那边姿态放得很低,郑会长在本地根基深厚,多次斡旋助力。若断然拒绝,恐失礼数,影响日后周氏在本地的商誉。另外……”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对方提及,韩氏欧洲分部在A国工会事件中动用的人脉资源,后续可能需要周氏在本地某些项目上给予象征性的‘配合’,此次晚宴或许是个私下交换意见的契机。”   程梓嘉的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停顿。   郑明远……本地商会会长,一个看似圆滑实则能量盘根错节的老狐狸。   他的面子,周氏确实不能轻易拂了,尤其是在对方刚刚变相“帮”了一个大忙之后。至于韩毅……那所谓的“后续配合”,更像一个交换条件。   利用。无处不在的利用和捆绑。   一股强烈的厌烦涌上心头。他厌恶这种被无形丝线牵扯的感觉。   “备车。”程梓嘉最终冷冷开口,眼底是化不开的寒冰,“只去露个面,半小时。何助理,你跟我上船。”   *   周五傍晚,暮色沉沉。   K市国际邮轮码头灯火璀璨,“海韵号”如同一座移动的奢华宫殿,安静地停泊在深蓝色的海湾中。巨大的船体在暮色中投下威严的阴影,舷窗透出暖黄色的光,映照着海面细碎的波光。   程梓嘉乘坐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入码头专用通道,在游轮舷梯前停下。   车门打开,深秋略带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   程梓嘉身着剪裁利落的深灰色羊绒大衣,里面是同色系的高领薄衫,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   刚踏上甲板,一个熟悉得令人心头一刺的高大身影便映入眼帘。   韩毅站在入口处明亮的灯光下,一身挺括的深色西装,身姿笔挺,英俊的面容轮廓分明,只是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他显然已等候多时,目光第一时间就牢牢锁定了程梓嘉,如同黑夜中锁定唯一的光源。   “嘉嘉……”韩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   程梓嘉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甚至没有在韩毅身上停留一秒,径直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冰冷的信息素如同无形的壁垒,瞬间将两人隔开。   韩毅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随即颓然落下。他眼底的光迅速黯淡下去,只余下一片苦涩的黯然。   商会会长郑明远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热情地寒暄着,将两人引入灯火辉煌、衣香鬓影的顶层主宴会厅。   水晶吊灯折射着璀璨光芒,悠扬的小提琴声流淌,侍者托着香槟穿梭其间。   郑明远将程梓嘉引至主宾席落座,韩毅则被安排在程梓嘉的斜对面。   程梓嘉全程面无表情,只维持着最基本的礼节性颔首。他端着一杯清水,指尖冰凉,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和翻滚的海浪上。   郑明远作为主人,开始发表热情洋溢的致辞,高度赞扬韩氏与周氏此次海外危机处理中展现的合作精神与强大能量。   宾客们纷纷举杯,气氛看似融洽热烈。   程梓嘉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袭来,腺体的位置隐隐作痛。   他强忍着不适,只想尽快结束这令人窒息的场面。他放下水杯,准备向郑明远示意提前离席。   就在这时!   整个宴会厅的灯光毫无预兆地剧烈闪烁了几下,随即“啪”地一声,彻底陷入一片漆黑!   “啊——!”女士们的惊呼声瞬间响起。   “怎么回事?”   “停电了?”   “备用电源呢?”   短暂的慌乱在黑暗中蔓延。   程梓嘉的心猛地一沉!   就在这绝对的黑暗降临的刹那!   他感到一只冰冷、带着厚茧、力量大得惊人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捂住了他的口鼻!一股刺鼻的、带着甜腥气味的化学药剂味道瞬间冲入鼻腔!   乙醚!   程梓嘉瞳孔骤缩,他瞬间屏住呼吸,同时屈起手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后撞去!   然而,身后那具身体如同铁铸,纹丝不动。   对方显然对他的反抗早有预料。   几乎在同一时间!   他清晰地听到斜对面传来韩毅一声压抑着暴怒的低吼:“放开他!”   紧接着是重物撞击和骨头碎裂的闷响,显然韩毅在黑暗中瞬间暴起,击倒了袭击他的人。   “嘉嘉!”韩毅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恐惧,朝着程梓嘉的方向猛扑过来!   然而,太迟了。   程梓嘉感到后颈一阵尖锐的刺痛,一根冰冷的针头刺破皮肤,强效的麻醉剂瞬间注入。   巨大的眩晕感和无力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   他最后残存的意识里,只听到韩毅那声绝望的嘶吼仿佛被拉长、扭曲,接着是几声沉闷的、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射击声。   “噗!噗!”   肉体倒地的声音!   “韩毅……”程梓嘉的思维陷入粘稠的黑暗前,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带着巨大的恐慌。   随即,便是彻底的、无边的黑暗。   *   冰冷、摇晃、浓重的海腥味和机油味混合着涌入鼻腔。   程梓嘉的意识在剧烈的颠簸和头痛欲裂中艰难地挣扎浮起。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他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   昏暗的光线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锈迹斑斑、布满冷凝水珠的金属舱顶。   身下是冰冷坚硬、散发着霉味和咸腥气的甲板。   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沉闷而规律,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节奏感。   他动了动,立刻感到手腕和脚踝处传来被粗糙绳索紧勒的刺痛感。   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紧紧捆住。麻醉剂的效力还未完全消退,身体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力气。   “唔……”他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试图撑起身体。   “别动。”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程梓嘉猛地扭头。   韩毅就躺在他身边不到半米的地方,同样被反绑着双手双脚。   他侧躺着,脸对着程梓嘉的方向。昏暗的光线下,程梓嘉清晰地看到他额角有一道狰狞的伤口,暗红色的血痂已经凝固,但新鲜的血液正顺着鬓角缓缓淌下,流过他苍白紧绷的脸颊。他深色的西装外套上,肩胛骨的位置有一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洇湿痕迹,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   是枪伤!   程梓嘉的心瞬间沉到谷底,韩毅受伤了!   而且看起来伤得不轻!   “你……”程梓嘉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你中枪了?”   韩毅扯了扯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因牵动伤口而痛得吸了口冷气,额角的血流得更快了些。   “……没事,擦伤。他们开枪警告,没想直接要命……暂时。”   他的声音虚弱,但眼神在昏暗中死死地锁定在程梓嘉身上,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焦急,确认他是否受伤。   “这是哪里?”程梓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迅速扫视这狭小的船舱。   除了他们两人,空无一人。   舱壁厚重,只有一扇紧闭的、布满铁锈的圆形舱门。   空气污浊,带着浓重的鱼腥和机油味,显然不是“海韵号”那种豪华游轮的环境。   海浪的颠簸感非常明显,他们此刻一定在一条高速行驶的小型渔船上!   “海上。”韩毅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戾气,“我们被算计了。郑明远……或者他背后的人,目标很明确,是我们两个。”   程梓嘉的心猛地一缩。   郑明远?那个看似八面玲珑的商会会长?是巴兰的残余势力?还是其他……他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舱门处传来一阵沉重的开锁声。   “吱嘎——”厚重的铁门被猛地拉开。   刺眼的手电筒光束瞬间射入,刺得两人同时眯起了眼睛。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黑色防水服、脸上戴着骷髅面巾的男人堵在门口,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般粗嘎难听,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戏谑:   “哟,两位金尊玉贵的总裁,醒了?睡得可好?” 第九十二章 破浪   程梓嘉被强光刺得偏过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冰冷的肋骨。   浓重的鱼腥味和血腥味混杂着涌入鼻腔,胃里翻江倒海。   他强迫自己冷静,眼角的余光死死锁住门口那个身影,以及对方腰间鼓囊囊的枪套轮廓。   “你们是谁?想干什么?”韩毅的声音带着一种强行凝聚起来的的镇定。   他侧躺着,额角的伤口崩裂,暗红的血线蜿蜒而下,滑过他苍白紧绷的下颌,滴落在肮脏的甲板上。   肩胛处的深色洇湿范围似乎更大了,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剧烈的痛楚,但他没发出一声呻吟,眼神锐利如刀锋,钉在骷髅面巾男身上。   “啧啧,韩总不愧是顶级Alpha,这时候还想着盘道儿?”骷髅面巾男嗤笑一声,往前踱了两步,沉重的皮靴踩在金属甲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回响。   手电光柱故意在韩毅流血的额角和染血的肩头晃了晃,“可惜了,咱们只认钱,不认人。有人出大价钱,要请二位去个‘清净’地方,做几天客。”   他身后又晃进两个同样装束的身影,一个端着老旧的AK步枪,枪口随意地指着舱内;另一个则拎着两副沉重的、锈迹斑斑的船用铁链和手铐,金属碰撞声在狭小的船舱里格外刺耳。   “动作麻利点!”骷髅面巾男不耐烦地朝拎铁链的同伙努了努嘴,“给韩总‘上点料’,省得路上不老实。至于这位程总……”他猥琐的目光像黏腻的爬虫,在程梓嘉苍白却难掩精致的脸上扫过,“细皮嫩肉的,可得‘轻拿轻放’。”   拎铁链的绑匪狞笑着上前,沉重的脚步带着甲板微微震动。   他目标明确,先走向看起来伤得更重、威胁更大的韩毅。   粗壮的臂膀抡起铁链,带着风声就要往韩毅身上套去。   就在这时,原本看似虚弱无力的韩毅,身体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他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借着侧躺的姿势,双腿屈起,蓄积了所有力量,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蹬在甲板上。   “砰!”一声闷响,身体借着反冲力猛地向后滑出半米。   同时,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反关节的扭曲角度奋力一挣。手腕处瞬间被粗糙的绳索磨破皮肉,鲜血淋漓。但就在这剧痛的瞬间,他竟将一直死死攥在掌心、用身体和衣袖遮掩住的一块边缘锋利的、不知何时从舱壁锈蚀处掰下的薄铁片,猛地向上一挑。   “嗤啦——!”绳索应声而断。   这电光火石间的爆发和挣脱,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那拎着铁链的绑匪一链子抡空,巨大的惯性让他身体一个趔趄。   “操!”骷髅面巾男惊怒交加,瞬间拔枪。   然而,韩毅的动作更快。绳索断裂的瞬间,他已如同挣脱枷锁的凶兽,不顾肩头撕裂般的剧痛,猛地翻身弹起。沾满自己鲜血的薄铁片如同淬毒的獠牙,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厉,直刺向那持AK绑匪握枪的手腕。   目标精准!快!狠!   “噗嗤!”   铁片深深扎入持枪绑匪的手腕。   “啊——!”凄厉的惨叫响起。   AK步枪瞬间脱手,哐当一声砸在甲板上。   “妈的找死!”骷髅面巾男目眦欲裂,枪口瞬间调转,指向韩毅。   “韩毅!”程梓嘉的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失声惊呼。   就在骷髅面巾男即将扣动扳机的刹那,韩毅如同背后长了眼睛,身体猛地向侧后方扑倒。目标不是躲避子弹,而是——扑向程梓嘉。   他用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如同最坚固的盾牌,将程梓嘉死死地护在身下。   “砰!砰!”两声装了消音器的沉闷枪响几乎同时炸开。   子弹擦着韩毅的后背呼啸而过,狠狠钉入他们身后的舱壁,火星四溅。   “呃!”韩毅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抱着程梓嘉翻滚出去,两人重重撞在冰冷的舱壁上。   程梓嘉被韩毅紧紧箍在怀里,鼻尖充斥着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和汗味,耳畔是他急促沉重的心跳和压抑的喘息。他清晰地感受到韩毅身体每一次因剧痛而发生的细微颤抖,感受到那宽厚脊背上肌肉的瞬间紧绷和放松。   那颗子弹……几乎是贴着他的脊椎飞过去的!   “别怕!”韩毅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剧痛下的粗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   他护着程梓嘉的头,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过舱内局势。   那个被刺穿手腕的绑匪正捂着手腕哀嚎打滚。拎铁链的绑匪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反抗惊得有些发懵。骷髅面巾男则是暴怒到了极点,枪口再次抬起,指向滚在一起的两人。   “操!给老子毙了他!”骷髅面巾男咆哮着,手指再次扣向扳机。   就在这生死一瞬,韩毅护着程梓嘉的头猛地向下一压。   同时,他那只还能动的左手,闪电般探向刚才翻滚时触碰到的一样东西——正是那个被刺伤手腕的绑匪脱手掉落的AK步枪弹匣。   沉重的钢制弹匣被韩毅当成暗器,用尽全力狠狠砸向骷髅面巾男持枪的手腕。   “啪!”   精准命中!   “啊!”骷髅面巾男手腕剧痛,手枪瞬间脱手飞出。   “机会!”韩毅眼中寒光爆射。   他强忍着肩背撕裂般的剧痛,猛地将怀中的程梓嘉推向相对安全的角落,同时自己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出,目标直指那把掉落的手枪。   “拦住他!”骷髅面巾男捂着剧痛的手腕嘶吼。   那个拎铁链的绑匪终于反应过来,怒吼着抡起沉重的铁链,如同毒蟒般扫向韩毅扑击的路线。   韩毅瞳孔一缩,他人在半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就要被铁链扫中。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角落扑出。   是程梓嘉!   他被韩毅推开时,同样看到了那致命的铁链,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厉瞬间压倒了一切。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借着韩毅那一推的惯性,身体猛地前冲,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那个抡铁链绑匪的腰眼。   “砰!”   这突如其来的、来自“柔弱”目标的撞击让绑匪猝不及防,下盘不稳,抡出的铁链轨迹瞬间歪斜。   铁链擦着韩毅的脚踝呼啸而过,带起一股劲风。   韩毅险之又险地落地,一个翻滚,沾满血污的手掌死死抓住了那把掉落的手枪。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如同握住了生的希望。   没有丝毫犹豫,韩毅单膝跪地,身体在剧烈颠簸的船舱中稳如磐石,枪口瞬间抬起。   “砰!砰!”   两声干脆利落的点射!   一枪命中拎铁链绑匪的膝盖,另一枪精准打在骷髅面巾男试图扑向另一把枪的手臂上。   “啊——!”   两声凄厉的惨嚎同时响起,两个绑匪瞬间失去战斗力,倒在血泊中痛苦翻滚。   舱内瞬间只剩下那个手腕被刺穿、还在哀嚎的绑匪。   韩毅的枪口稳稳地指向他,眼神冰冷如同万载寒冰:“钥匙!”   那绑匪早已被这电光火石间的血腥逆转吓破了胆,看着如同地狱修罗般的韩毅,抖得如同筛糠,慌忙用没受伤的手摸出一串钥匙,哆哆嗦嗦地扔了过去。   钥匙落在沾满血污的甲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韩毅没有立刻去捡。   他强撑着站起来,高大的身躯因为剧痛而微微摇晃,额角的鲜血流进眼角,染红了半边视线。他握着枪,警惕地扫视着舱门和地上的三个绑匪,确认没有威胁后,才踉跄着走到程梓嘉身边。   程梓嘉靠在舱壁上,脸色苍白如纸,刚才那一下撞击耗尽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胸口剧烈起伏着,惊魂未定地看着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中杀出来的Alpha。   韩毅蹲下身,染血的大手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捧起程梓嘉被绳索磨破的手腕,却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后怕和笨拙的温柔:“…伤着没?撞疼哪里没有?”   他仔细检查着程梓嘉的手腕、手臂,确认没有枪伤和骨折,才长长地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程梓嘉看着韩毅额角狰狞的伤口,看着他肩头那片刺目的深红,看着他握枪的手背上崩裂的伤口和绳索勒出的血痕,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的冰凉和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韩毅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吓坏了,强忍着剧痛,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极其轻柔地蹭了蹭他冰冷的脸颊,声音放得更低,带着哄劝的意味:“没事了,嘉嘉,没事了…我们马上离开这鬼地方。”   他捡起钥匙,迅速解开程梓嘉脚踝上的绳索,又费力地解开自己脚上的。   然后他扶着舱壁艰难站起,捡起地上那把AK步枪背在身后,又将手枪塞进程梓嘉冰冷的手中,动作不容置疑:“拿着防身,跟紧我。”   他走到舱门边,侧耳倾听片刻,猛地拉开沉重的铁门。   冰冷的、带着咸腥味的海风瞬间灌入,外面是震耳欲聋的发动机轰鸣和漆黑如墨的汹涌大海。   “走!”韩毅一把拉住程梓嘉的手腕,将他护在身后,率先冲出了这间充满血腥味的囚笼。 第九十三章 怒海   韩毅紧握着程梓嘉的手腕,将他死死护在身后,两人踉跄着冲出那间地狱般的船舱。   震耳欲聋的柴油发动机轰鸣声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的耳膜撕裂。   眼前是更加狭窄、堆满杂乱渔网、浮标和锈蚀铁桶的甲板通道,船体在漆黑汹涌的海浪中剧烈颠簸起伏,每一次摇晃都让人脚下不稳,如同踩在沸腾的油锅上。   “操!人跑了!”身后船舱里传来骷髅面巾男惊怒交加的嘶吼,伴随着另外两个绑匪痛苦的呻吟。   韩毅眼神锐利如鹰,瞬间扫过甲板布局。   通道尽头是驾驶舱,灯光通明,巨大的舵轮后隐约可见一个操控船只的身影。   而在他们侧前方不远处,被高高堆起的破烂渔网遮掩的地方,似乎有一个向下的舱口。   “这边!”韩毅压低声音,不容置疑地拉着程梓嘉,借着船体又一次剧烈右倾的惯性,猛地扑向那堆渔网。   两人重重摔在湿滑冰冷的甲板上,沾满腥臭的渔网和腐烂的海藻。   韩毅闷哼一声,肩胛处的伤口被狠狠挤压,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唔……”程梓嘉被他压在身下,肋骨撞得生疼,但咬着牙没出声。   “别动!”韩毅的声音嘶哑紧绷,带着巨大的痛楚和不容置疑的命令。他迅速将AK步枪从背后取下,枪口警惕地指向通道入口方向,同时用身体将程梓嘉尽可能掩藏在渔网和铁桶的阴影里。   沉重的脚步声和怒骂声从通道传来,伴随着拉动枪栓的冰冷声响!   “妈的!给我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骷髅面巾男的声音带着狂暴的杀意。   “老大!船!船不对劲了!舵机好像卡死了!浪太大了!”驾驶舱里突然传来惊恐的喊声,声音被狂风撕扯得断断续续。   “什么?”骷髅面巾男的咆哮被更大的浪涛轰鸣淹没。   船体猛地向左舷倾斜,几乎要倾覆。巨大的浪头越过低矮的船舷,狠狠拍打在甲板上,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将两人浇透。   “啊!”程梓嘉被这突如其来的巨浪和刺骨寒意激得浑身一颤,牙齿咯咯作响。   韩毅死死抓住旁边一个焊死在甲板上的铁环,另一只手紧紧箍住程梓嘉的腰,才没被这恐怖的颠簸甩出去。   海水冲刷着他额角和肩头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刺痛,但他硬是咬紧牙关,一声未吭。   “老大!发动机也……声音不对!好像进水了!”驾驶舱的喊声带着哭腔。   韩毅眼中寒光爆闪,剧烈的颠簸、失控的船只、混乱的绑匪……这是唯一的生机!   他猛地转头,对着被海浪拍得脸色惨白、浑身湿透的程梓嘉,声音压到最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听着!船要沉!我们必须抢到救生筏!就在船尾!看到那个橘黄色的东西没?”他快速指向船尾方向一个被绳索固定在甲板上的、鼓鼓囊囊的橘黄色包裹。   程梓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脏狂跳。   “我去引开他们!你找机会割断绳索,放下筏子!”   韩毅语速飞快,眼神如同燃烧的火焰,“别怕!我会跳下来!相信我!”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程梓嘉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信任。   程梓嘉看着韩毅额角不断被海水冲刷、却愈发狰狞的伤口,看着他肩头那片在湿透衣物下愈发刺目的深红。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厉猛地冲上头顶。   “不!”程梓嘉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尖锐,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一起!你伤太重!我去引!”   他猛地从韩毅身下挣脱,沾满血污和海水的手死死攥紧了韩毅塞给他的那把手枪,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狠戾和坚定。   他不能让韩毅一个人去送死,他伤得太重了!   “嘉嘉!”韩毅目眦欲裂,伸手想抓住他。   但程梓嘉的动作更快,他借着船体又一次向驾驶舱方向倾斜的瞬间,猛地从渔网后探出半个身子,朝着通道入口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在狂风巨浪中显得格外突兀!   “在那边!渔网后面!”骷髅面巾男果然被吸引,怒吼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瞬间朝着程梓嘉的方向扑来。   “操!”韩毅的心脏几乎炸裂,巨大的恐惧和愤怒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从渔网后扑出,AK步枪的枪口喷吐出愤怒的火舌。   “哒哒哒——!”   一个点射,压制性的火力瞬间将冲在最前面的一个绑匪逼得缩回通道拐角。   “走!”韩毅如同暴怒的雄狮,一把抓住程梓嘉的后衣领,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朝着船尾救生筏的方向狠狠一推。   “去放筏子!快!”   程梓嘉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但求生的本能让他瞬间稳住身体,朝着船尾那抹橘黄色的希望,跌跌撞撞地冲去。   冰冷的雨水和海水糊住了他的眼睛,脚下是湿滑颠簸的地狱,但他不管不顾。   身后是韩毅用生命为他撕开的通道。   “妈的!给我打!打死他们!”骷髅面巾男彻底疯狂,和仅剩的一个能动的绑匪躲在通道掩体后,朝着韩毅的方向疯狂射击。   “砰砰砰!”   子弹如同死神的镰刀,擦着韩毅的身体呼啸而过。他凭借着对危险的直觉和超越极限的反应,在剧烈摇晃的甲板上翻滚、跳跃,利用每一个凸起的障碍物作为掩体,手中的AK步枪以精准的点射还击。每一次扣动扳机都牵扯着肩头撕裂般的剧痛,额角的鲜血流进眼睛,视野一片血红。   “韩毅!”程梓嘉终于扑到了救生筏旁。   他跪在湿滑的甲板上,双手颤抖着摸索着固定筏子的粗壮绳索和卡扣。冰冷的海水不断冲刷着他,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他摸到了!   是三道沉重的金属卡扣,需要巨大的力量才能扳开!   “快啊!嘉嘉!”韩毅的嘶吼在枪声和风浪中传来。   程梓嘉咬着牙,将手枪插在腰间,双手死死抓住第一道卡扣的扳手,用尽吃奶的力气向下压!   纹丝不动,锈死了!   “轰——咔!!!”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船体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抡起,又重重砸下。   一个前所未有、如同小山般的巨浪,狠狠拍打在船体左舷。   “啊——!”驾驶舱里传来绝望的惨叫。   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呻吟,瞬间向左倾斜超过四十五度。   甲板上所有未被固定的东西——油桶、渔网、甚至沉重的铁锚,都如同玩具般朝着左舷疯狂滑落。   程梓嘉的身体瞬间被巨大的离心力抛起,他死死抓住救生筏的固定绳索,才没被直接甩进漆黑汹涌的大海。   韩毅同样被这恐怖的倾斜抛飞,他重重撞在驾驶舱外的金属舱壁上,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昏厥。   但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目光死死锁定在船尾那个身影。   他看到程梓嘉被甩得撞在船尾的栏杆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他看到那三道沉重的卡扣,在船体这恐怖的倾斜角度下,其中一道的金属插销似乎被巨大的力量拉扯变形,发出“嘎吱”一声令人心悸的呻吟。   “嘉嘉!扳手!最右边那个!往下砸!”韩毅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程梓嘉猛地抬头,他看到了韩毅染血的、焦急的脸,看到了那道在巨力下似乎松动的卡扣。   求生的意志瞬间压倒一切,他松开固定绳索,身体在剧烈倾斜的甲板上几乎是爬行着扑向那道卡扣。   他拔出腰间的手枪,倒转枪柄,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抡锤般狠狠砸向那道金属插销的根部。   “铛!铛!铛!”   金属撞击的火星在黑暗中迸射,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那道卡扣的插销,应声而断。   “咔哒!咔哒!”另外两道卡扣在失去了这道主要固定后,在船体又一次剧烈的回正晃动中,竟被巨大的惯性硬生生崩开。   沉重的救生筏包裹瞬间脱离束缚,顺着倾斜的甲板,朝着左舷汹涌的海面滑落。   “跳!”韩毅的声音如同惊雷。   程梓嘉没有丝毫犹豫,他几乎是扑向那滑落的橘黄色包裹,身体随着它一起,朝着漆黑冰冷、如同巨兽之口的汹涌大海,纵身跃下。   刺骨的寒冷瞬间包裹全身,咸涩的海水疯狂涌入鼻腔耳道,巨大的水压冲击着五脏六腑。   就在程梓嘉以为自己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时,腰间猛地一紧。   一只沾满血污却异常有力的大手,死死抓住了他腰间的皮带。   韩毅,他紧跟着跳了下来。   两人被巨大的海浪裹挟着,瞬间被冲出去十几米远。   救生筏的包裹就在他们不远处沉沉浮浮。   “抓住筏子!”韩毅的声音在海浪中破碎,他一手死死抓着程梓嘉,另一只手拼命划水,朝着那抹橘黄色挣扎靠近。   冰冷的海水如同亿万根钢针,刺穿着每一寸肌肤,也冲刷着韩毅肩头狰狞的伤口。   剧烈的疼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他的意志。   每一次划水,每一次对抗巨浪,都像是在撕裂伤口,榨干他最后一丝力气。   额角的伤口被咸涩的海水反复浸泡,带来钻心蚀骨的刺痛,视野边缘已经开始发黑、模糊。   但他不能停。   程梓嘉就在他身边,被他紧紧箍着腰。   他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冰冷和细微的颤抖,感受到那每一次被浪头打翻时瞬间的僵硬。   那只抓住程梓嘉皮带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指甲深陷进粗糙的皮带里,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那是他在人间唯一的浮木。 第九十四章 狂涛   “韩毅……你……”   程梓嘉呛了一口冰冷的海水,声音带着剧烈的咳嗽和无法抑制的恐慌。   他看到了韩毅肩头那片在海水中洇开、又被不断冲刷却依旧刺目的深红。   那不断被海水稀释又不断涌出的鲜血,像一条条红色的毒蛇,噬咬着程梓嘉的心脏。   他不看程梓嘉,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前方沉沉浮浮的橘黄色救生筏包裹。   又一个巨大的浪头如同倒塌的山峰,朝着两人狠狠砸下。   “屏气!”韩毅猛地将程梓嘉的头死死按在自己沾满血污的胸膛上,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弓起背脊,试图用自己的身体硬抗这灭顶的冲击。   “轰——!”   万吨海水砸下的力量让韩毅眼前瞬间一片漆黑!五脏六腑仿佛被重锤击中,肩头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咸腥的海水疯狂涌入鼻腔和口腔。   但他死死咬着牙,舌尖甚至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箍住程梓嘉腰的手臂如同钢铁浇筑,没有丝毫松动。   浪头过去,两人如同破布娃娃般被抛出海面。   “咳!咳咳!”程梓嘉剧烈地呛咳着,冰冷的海水从口鼻中喷出,肺部火烧火燎。他抬起头,看到韩毅的脸在月光下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眼神因为剧痛而涣散了一瞬。   “没……没事吗?”韩毅的声音带着粗重的喘息和浓重的血腥味,目光急切地扫过程梓嘉的脸。   程梓嘉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泪水混合着海水汹涌而下。   他看到了韩毅为了护住他,后背被浪头拍击得一片青紫,肩头的伤口在海水的浸泡下,皮肉翻卷得更加狰狞可怖。   “抓……抓紧我!”韩毅喘息着,声音已经虚弱了许多,但眼神却更加专注,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死死盯着那在波浪中起伏的救生筏。   “下一个浪……推我们过去……准备……跳!”   程梓嘉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反手死死抓住了韩毅浸满鲜血的衣襟,仿佛要将自己钉在他身上。   又一个稍小的浪涌推着他们靠近,就是现在!   “走!”韩毅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力量,如同濒死的凶兽发出咆哮。他双腿猛地蹬水,借着浪涌的推力,抱着程梓嘉,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近在咫尺的橘黄色包裹扑去。   冰冷的海水从耳边呼啸而过,程梓嘉死死闭着眼,感觉到身体撞上了某种坚韧的、充满气体的物体。   “抓住了!”韩毅嘶哑的声音带着巨大的狂喜。   程梓嘉猛地睁开眼,他的双手,正死死地抠在救生筏边缘的拉环上。而韩毅,就在他身侧,一只手同样抓住了拉环,另一只手……依旧死死地箍着他的腰。   “拉……拉启动绳!”韩毅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显然刚才那一下爆发耗尽了最后的力气。   程梓嘉没有丝毫犹豫,腾出一只手,摸到筏子侧面一根醒目的红色拉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拽。   “嗤——!!”   一声巨大的充气声响起。   橘黄色的救生筏如同瞬间绽放的生命之花,在漆黑汹涌的海面上猛地膨胀开来。   形成一个稳固的、足以抵御风浪的浮岛。   “上去!”韩毅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奋力将程梓嘉往上托举。   程梓嘉手脚并用地爬上湿滑的筏子,随即立刻转身,双手死死抓住韩毅的手臂:“上来!快!”   韩毅借着程梓嘉的拉力,用还能动的那只手臂撑着筏子边缘,奋力向上攀爬。每一次用力,肩胛处的伤口都传来令人牙酸的撕裂感,鲜血汩汩涌出,将筏子边缘染红。他的脸色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灰败。   终于,他半个身体爬上了筏子。   就在这时,一个稍小的、却异常刁钻的浪头从侧面打来。   筏子猛地一晃!   已经力竭的韩毅手下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朝着筏子外冰冷的海面倒栽下去。   “韩毅——!!!”程梓嘉的嘶吼带着撕裂般的恐惧,几乎破音。   他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快过一切。他整个人如同扑食的猎豹,猛地向前一扑。上半身完全探出筏子,双手死死地、用尽毕生力气抓住了韩毅正在滑落的手臂。   巨大的下坠力差点将程梓嘉也拖入海中,他闷哼一声,感觉自己的手臂几乎要被扯断!   但他咬碎了牙关,身体死死抵住筏子边缘的充气浮筒,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后拖拽。   “上来!你给我上来!”程梓嘉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混合着海水疯狂涌出。   韩毅的身体悬在海面上,冰冷的浪花拍打着他的下半身。剧痛和失血让他意识模糊,但他能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几乎要捏碎他骨头的巨大力量,能听到程梓嘉那充满了巨大恐慌的呼唤。   嘉嘉在救他……   这个认知瞬间刺穿了无边的冰冷和黑暗。   一股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的力气,支撑着韩毅用那只还能动的脚,猛地蹬了一下筏子下方的充气筒。   借着这一蹬的反作用力和程梓嘉拼死的拖拽,韩毅的身体终于被一点点拖上了救生筏。   两人如同离水的鱼,重重摔在筏子底部,剧烈地喘息着,浑身湿透,冰冷刺骨。小小的救生筏在漆黑狂暴的海面上剧烈起伏,如同狂风中的一片落叶。   程梓嘉顾不上自己几乎脱臼的手臂,挣扎着扑到韩毅身边。   韩毅仰躺在筏底,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痛苦的闷哼。   肩胛处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剧烈动作,彻底崩裂开来,深红色的鲜血正从被海水泡得发白的皮肉翻卷处不断涌出,迅速在筏底积起一小滩刺目的红。额角的伤口同样狰狞,皮肉外翻,鲜血染红了半边脸颊,衬得他脸色更加惨白如纸。他闭着眼,眉头因为剧痛而死死拧在一起,唇色灰败。   “韩毅!韩毅!”程梓嘉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恐慌,他手忙脚乱地去按压韩毅肩头那可怕的伤口,试图止住那汹涌的流血,但温热的血液依旧不断地从他指缝间涌出,染红了他的双手,也染红了他的视线。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程梓嘉淹没。   “药……急救包……”韩毅极其困难地睁开眼,眼神涣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沾满血污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指了指救生筏侧面一个密封的小口袋。   程梓嘉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慌忙扑过去撕开那个口袋!里面果然有一个密封的防水急救包。他颤抖着双手打开,里面是压缩绷带、止血粉、消毒片……   他撕开止血粉的包装,将白色的粉末不要钱似的倒在韩毅肩头那可怕的伤口上。粉末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染红、冲散。   “按住……”韩毅的声音气若游丝,用眼神示意。   程梓嘉咬紧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将一大块厚厚的止血纱布死死按在那狰狞的伤口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手下肌肉的抽搐和骨骼的轮廓,能感受到温热的血液依旧在缓慢地、顽固地渗透纱布。   他撕开压缩绷带,一圈又一圈,用尽全身力气,将韩毅的肩膀连同手臂死死捆扎固定,试图用压力止住那致命的流血。动作笨拙而颤抖,却带着不顾一切的狠劲。   处理完肩伤,他又颤抖着去清理韩毅额角的伤口。   沾着消毒药水的棉片触碰到翻卷的皮肉时,韩毅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忍一忍……马上就好……”程梓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动作却更加轻柔小心。他用干净的纱布将额角的伤口也仔细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程梓嘉几乎虚脱。他瘫坐在韩毅身边,浑身冰冷,看着被自己包扎得像个血人、气息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韩毅,巨大的无助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将他吞噬。   他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拂开韩毅被血水和海水黏在额头的湿发。   指尖触碰到那滚烫得吓人的皮肤。   韩毅在发烧,伤口感染了。   这个认知让程梓嘉的心瞬间沉入冰窟。   小小的救生筏在无边无际的、狂暴的漆黑大海上无助地漂流。狂风卷着冰冷的雨点砸落,海浪如同巨兽的利爪,一次次将筏子抛起又砸下。   程梓嘉脱下自己湿透的外套,拧干,盖在韩毅冰冷的身上,自己则蜷缩在他身边,用身体为他挡住一些风雨。他紧紧握着韩毅那只没有受伤的手,那只手冰冷得吓人。   “韩毅……别睡……求你……别睡……”   程梓嘉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一遍遍低语,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他抬起头,望向漆黑如墨、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海天交界处。   只有绝望的黑暗,和永不停歇的、要将他们彻底吞噬的怒海狂涛。 第九十五章 断水   无边的黑暗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墨色的海天彻底交融,分不清界限。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点,如同密集的弹丸,狠狠砸在橘黄色的救生筏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筏子像一片脆弱的叶子,被狂暴的巨浪肆意抛掷、揉捏,每一次剧烈的起伏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程梓嘉蜷缩在筏底,用身体死死抵住韩毅冰冷的身躯,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不断流失的热度。他脱下的外套早已被冰冷的雨水和浪花彻底浸透,沉重地盖在韩毅身上,却如同隔靴搔痒,杯水车薪。   韩毅的体温高得烫手,像一块灼烧的炭火。即使在昏迷中,他紧锁的眉头也未曾松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痛苦的、破碎的喘息。肩头厚厚的绷带早已被血水和海水浸透,变成了沉重的、深褐色的硬块。额角的纱布下,翻卷的皮肉在高温下呈现出不祥的红肿。   失血、感染、冰冷的海水……疯狂吞噬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冷……”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浓重鼻音和颤抖的呓语,从韩毅干裂出血的唇间溢出,轻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像重锤狠狠砸在程梓嘉心上。   程梓嘉的心脏瞬间揪紧,他立刻将韩毅抱得更紧,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更多风雨,可冰冷的雨水依旧无孔不入。他慌乱地摸索着筏子侧壁,指尖触碰到那个密封的急救包。他记得里面似乎有两片薄薄的、锡箔材质的救生毯。   撕开包装,程梓嘉用冻得僵硬麻木的手指,艰难地将那两张薄如蝉翼、却具有强大保温效果的银色锡箔展开。他小心翼翼地将一张紧紧裹在韩毅身上,另一张则覆盖在两人头顶,勉强形成一个能遮蔽部分风雨的狭小空间。   锡箔的保温效果立竿见影。   韩毅剧烈颤抖的身体似乎稍稍平复了一些,但滚烫的体温透过薄薄的锡箔传递到程梓嘉身上,反而让他更加心惊胆战。   这温度……高得可怕!   “水……”又是一声微弱的呓语,韩毅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喉咙里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水!   程梓嘉猛地想起,救生筏的应急包里应该有淡水。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立刻扑向筏子另一侧,摸索着那个更大的密封口袋。手指颤抖着撕开防水封条,急切地探进去摸索。   触手冰凉坚硬,是几个密封的金属罐。   压缩饼干……能量棒……信号弹……荧光棒……   程梓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没有水罐!   只有一个扁平的、大约500毫升容量的塑料水壶。   里面晃荡着大约……三分之一的液体。   只有这么一点!   在这茫茫无际的怒海之上,没有食物或许还能撑几天,但没有淡水……尤其是在韩毅高烧脱水的情况下……   他颤抖着拧开水壶盖子,一股淡淡的塑料味道飘出。里面的水清澈见底,只有可怜的一小半。   程梓嘉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跪回到韩毅身边,小心翼翼地将韩毅的头微微托起,让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他极其小心地将水壶倾斜,让宝贵的淡水一滴、一滴,极其缓慢地浸润着韩毅干裂出血的嘴唇。   清凉的液体触碰到唇瓣,昏迷中的韩毅仿佛本能般,喉咙微微滚动,艰难地吞咽了几小口。   程梓嘉只喂了大约五六小口,便立刻收回了水壶。   他紧紧拧上盖子,如同守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藏。这点水,是韩毅活下去的希望。   他不能浪费一滴!   看着韩毅唇上那一点点被滋润的痕迹,程梓嘉的喉咙也干渴得如同火烧。从被绑架到现在,他同样滴水未进,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砂砾。但他只是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同样干裂的嘴唇,接了些雨水咽下。   目光重新落回水壶上,只剩下无比的坚定。   他重新将锡箔毯仔细掖好,确保韩毅被包裹得严严实实。   然后,他蜷缩在韩毅身边,紧紧抱着那个装着最后希望的水壶。冰冷的雨点透过锡箔的缝隙砸在他的脸上、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筏子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他的胃里翻江倒海,但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节省着每一分体力。   只有无尽的黑暗、冰冷的雨水、狂暴的海浪,以及身边爱人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滚烫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小时,也许是几分钟。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巨大痛楚的闷哼从韩毅喉咙深处挤出。他的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   程梓嘉立刻惊醒,他慌忙掀开一点锡箔查看。   韩毅的眼睛不知何时睁开了。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布满了浑浊的血丝,眼神涣散而迷茫,失去了焦距。他似乎在看着程梓嘉,又似乎穿透了他,望向无尽的虚空。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在说什么。   程梓嘉慌忙俯下身,耳朵凑近韩毅干裂的唇边。   “……水……给……嘉嘉……”极其微弱、破碎不堪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执念的呓语,“……水……留着……给他……”   程梓嘉的身体瞬间僵住。   巨大的酸楚混合着灭顶的恐慌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愤怒,瞬间冲垮了他的心防。   都什么时候了?   他伤成这样,烧得神志不清,命悬一线。竟然……竟然还在想着把最后那点干净的水留给他?   “韩毅!你混蛋!”程梓嘉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哭腔,再也无法抑制。   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砸落在韩毅滚烫的脸上。   “你给我喝!听见没有!你必须喝下去!你必须活下来!”   他几乎是粗暴地再次拧开水壶盖子,一只手用力捏开韩毅的下颌,另一只手颤抖着将壶口对准他的嘴唇,将宝贵的淡水再次灌了进去。   “喝!给我喝!”程梓嘉的声音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   清凉的水流涌入干渴灼烧的喉咙,带来片刻的舒缓。   韩毅涣散的眼神似乎凝聚了一瞬,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终于落在了程梓嘉布满泪水和雨水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了平日的强势和掌控,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浓烈到化不开的疲惫、痛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想要将他刻入灵魂的眷恋。   “……嘉嘉……”他极其微弱地叫了一声,沾满血污的手指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似乎想要触碰程梓嘉的脸颊,却在半途就无力地垂下。   程梓嘉一把抓住他冰冷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   “我在!我在这里!韩毅!你看着我!看着我!不准睡!不准闭眼!”程梓嘉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巨大的恐慌和哀求。   韩毅的嘴角极其微弱地、极其费力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因剧痛而扭曲。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程梓嘉脸上,嘴唇翕动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浪吞没:   “……别……怕……”   “……活……下去……”   话音未落,他眼中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   眼皮沉重地阖上,紧握着程梓嘉的手也彻底失去了力气,软软地垂落下来。   他的呼吸,变得极其微弱、极其缓慢,胸膛的起伏几乎微不可察。   “韩毅——!!!”   程梓嘉的嘶吼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在漆黑狂暴的怒海上空回荡,瞬间被巨大的风浪撕扯得粉碎。 第九十六章 孤灯   韩毅昏迷前那破碎的呓语,如同淬毒的匕首,反复剜割着程梓嘉的神志。   活下去?怎么活?   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上,带着一个重伤濒死的人?   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那尖锐的痛楚才将濒临崩溃的理智勉强拉回一丝。   不能放弃!   韩毅用命把他推上了这个筏子,他不能让他最后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   程梓嘉猛地抬手,狠狠抹了抹脸。那双被绝望浸泡得几乎熄灭的眸子深处,终于燃起一丝斗志。   他小心翼翼地将韩毅被锡箔毯包裹严实的身体安置在筏子相对平稳的中央,用那根固定用的尼龙绳在他腰间绕了两圈,打了个死结,确保他不会在颠簸中滑落。做完这一切,他立刻扑向筏子侧壁的应急口袋。   压缩饼干,坚硬得像石头,散发着令人毫无食欲的油脂味。   他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塞进嘴里。   味同嚼蜡,干涩得难以下咽,但他强迫自己咀嚼,用宝贵的唾液混合着雨水艰难地咽下去。   胃里传来一阵空虚的绞痛,但这点食物带来的微弱热量,如同投入冰窟的一点火星,聊胜于无。   他跪在韩毅身边,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头,将水壶倾斜。这一次,他喂得更慢,更仔细,让每一滴珍贵的干净的水都浸润到那干渴的唇舌深处。昏迷中的韩毅似乎本能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发出极其轻微的滚动声。   这微弱的反应如同强心针,瞬间注入了程梓嘉濒临枯竭的力气!   “韩毅,喝下去……你会好的……我们会活下去的……”程梓嘉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异常坚定。他像是在对韩毅说,更像是在对自己立下血誓。   喂完几小口水,他拧紧盖子,将水壶如同圣物般紧紧抱在怀里。   接下来是伤口。   韩毅肩头厚厚的绷带早已被血水和海水浸透,变成了沉重的、散发着不祥腥气的深褐色硬块。   程梓嘉颤抖着解开湿透的绷带。狰狞的伤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皮肉翻卷,边缘红肿发亮,甚至能看到一丝黄白色的脓液混合着暗红的血水渗出。   触目惊心!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这个可怕的伤口微微颤动。   程梓嘉的心沉到了谷底。   感染比想象中更严重!   高烧不退的根源就在这里!   他撕开最后一片消毒棉片,用冻得僵硬的手指,极其笨拙又极其小心地清理着伤口边缘的脓血和污物。   每一次触碰,昏迷中的韩毅身体都会抑制不住地抽搐一下,发出破碎的、如同濒死幼兽般的痛苦呜咽。   “忍一忍……马上就好……忍一忍……”程梓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巨大的心痛,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他撕开最后一点止血纱布,将仅剩的止血粉全部倒在伤口上,然后用尽全身力气,一圈又一圈,死死地缠绕、加压、捆扎。   动作带着狠劲,仿佛要将那致命的感染源彻底隔绝。   处理完肩伤,他又仔细检查了韩毅额角的伤口,重新包扎固定。做完这一切,程梓嘉几乎虚脱,瘫坐在湿冷的筏底,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的刺痛。   大海无边无际。   小小的救生筏是汪洋中唯一的孤岛。狂风卷着冰冷的雨点,永不停歇地抽打着锡箔覆盖的顶棚。海浪如同不知疲倦的巨兽,一次次将筏子抛上浪尖,又狠狠砸入波谷。剧烈的颠簸让程梓嘉的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眩晕感如同跗骨之蛆。他死死抓着筏子边缘的拉环,指甲抠进了坚韧的橡胶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时间失去了刻度,只剩下煎熬。   程梓嘉不敢闭眼,强撑着精神,时刻警惕着筏子是否漏气,警惕着是否有更大的风浪袭来。他每隔一段时间,就小心翼翼地探一下韩毅的鼻息,感受那微弱却依旧存在的温热气流拂过指尖,才能勉强压下心头的恐慌。   天光已亮,雨停很久了。   他一次次地舔舐着自己干裂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却始终没有再碰那水壶一下。   身体的热量在流失。饥饿和干渴如同两头凶兽,疯狂啃噬着他的意志。寒冷深入骨髓,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他只能更紧地蜷缩在韩毅滚烫的身体旁边,试图从那异常的高热中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温暖。   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寒冷中开始模糊、飘散。   他仿佛又回到了周家冰冷空旷的老宅,独自一人坐在巨大的书房里,窗外是沉沉的夜。   又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那个冰冷的手术台,无影灯刺目,医生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我们曾经有过一个,没了……”   绝望的寒意,比此刻海上的冰冷更甚。   不!   程梓嘉猛地一个激灵,强行将自己从昏沉的边缘拽回。   他不能倒下!   韩毅还在,他答应过要带他活下去。   他颤抖着伸出手,再次探向韩毅的额头。那温度依旧烫得吓人,但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毫无生机地攀升?   是错觉吗?   还是那点水和笨拙的处理真的起了一丝作用?   就在这时,昏迷中的韩毅身体猛地剧烈痉挛起来。他紧闭着眼睛,眉头死死拧在一起,脸上呈现出一种极度痛苦的扭曲。   “韩毅!韩毅你怎么了?!”程梓嘉魂飞魄散,慌忙扑过去抱住他。   韩毅的身体滚烫,痉挛的力量大得惊人,程梓嘉几乎抱不住他。   “呃……嗬……”韩毅的胸膛剧烈起伏,却像是被什么堵住,无法顺畅呼吸。他的脸色迅速由不正常的潮红转向可怕的青紫。   呛咳!   肺部感染引发了剧烈的呛咳窒息!   程梓嘉的心瞬间沉入冰窟,他手忙脚乱地将韩毅的身体侧翻过来,用力拍打他的后背。   “咳!咳咳咳!”几声沉闷的、带着浓痰和血丝的呛咳从韩毅喉咙深处挤出。他痛苦地弓起身体,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肩头的伤口,带来更剧烈的痉挛和窒息。   “呼吸!韩毅!呼吸啊!”程梓嘉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恐惧,泪水汹涌而出。   他拍打着,嘶喊着,巨大的无助感几乎将他彻底击垮。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时刻。   程梓嘉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筏子角落那个被他忽略的、沾满血污的应急包。   里面……有信号弹。   求生的本能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   他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撕开应急包,手指在冰冷的物品中疯狂翻找。压缩饼干、荧光棒……找到了。   三枚细长的、橘红色的圆柱体,防水信号弹!   程梓嘉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抓起一枚信号弹,手指颤抖着拔掉保险销。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一瞬。   不知道绑匪的船只距离是否已经远了。   烟雾会呛到韩毅。   白天信号弹效果很差……   就这样,他默默等到了又一个夜色降临。   他挣扎着半跪在剧烈颠簸的筏子边缘,一只手死死抓住拉环稳住身体,另一只手将信号弹高高举起,对准漆黑如墨的夜空。   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压下击发钮!   “嗤——!!!”   一道刺目欲盲的、燃烧着炽白火焰的光柱,如同撕裂黑暗的利剑,猛地从信号弹顶端喷射而出。带着尖锐的呼啸声,直刺苍穹。   橘红色的火焰在漆黑的雨夜中剧烈燃烧,散发出惊人的光亮和热量。瞬间将筏子周围翻涌的黑色海浪映照得一片血红。   光柱持续燃烧着,成为这绝望怒海中唯一的灯塔!   程梓嘉紧紧握着那枚滚烫的信号弹,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燃烧的光亮,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光焰渐渐微弱下去。   黑暗如同贪婪的巨兽,再次从四面八方汹涌扑来,试图重新吞噬这微不足道的光明。   就在那橘红色的光芒即将彻底熄灭的刹那!   程梓嘉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捕捉到!   在遥远的天际线,那漆黑如墨的厚重云层之下,似乎……似乎有一闪而过的、极其微弱的红光?   不是星光!那红光在动!在云层中穿行!   程梓嘉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他屏住呼吸,眼睛瞪大到极致,死死盯着那个方向。   一秒……两秒……   那微弱的红光再次闪烁了一下!   这一次,更清晰!   而且……似乎在朝着他们这个方向移动!   紧接着,一道雪亮的、如同天神之剑的探照灯光柱,猛地穿透了厚重的雨幕和低垂的云层,在漆黑狂暴的海面上来回扫射。   光柱所过之处,翻涌的巨浪被映照得如同沸腾的银色山脉。   “这里!这里啊!!!”程梓嘉爆发出生命中最后、最狂喜的嘶。他扔掉手中熄灭的信号弹残骸,不顾一切地抓起第二枚。再次对准天空,狠狠压下击发钮。   “嗤——!!!”   又一道燃烧着生命和希望的橘红色光柱,刺破黑暗,冲天而起!   这一次,那雪亮的探照灯光柱,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调转方向,精准无比地锁定了这抹在怒海中顽强燃烧的橘红。   刺目的白光瞬间笼罩了整个救生筏!   巨大的、如同滚雷般的直升机旋翼轰鸣声,由远及近,撕裂风雨,如同天籁般降临。   程梓嘉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但他死死地抱着怀中滚烫的身躯,泪水混合着雨水疯狂奔涌。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脸深深埋进韩毅冰冷的颈窝,滚烫的泪水灼烧着对方同样滚烫的皮肤,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巨大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哽咽:   “韩毅……我们……得救了……” 第九十七章 暖流   震耳欲聋的直升机旋翼轰鸣如同天神战鼓,撕裂了狂暴的风雨和绝望的黑暗。   程梓嘉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只能死死地抱住怀中滚烫的身躯,将脸埋在那冰冷的、沾满血污的颈窝里。   “抓紧!准备起吊!”扩音器里传来模糊却充满力量感的指令。   一条带着金属挂钩的救援索如同灵蛇般垂下,在狂风中剧烈摇摆。   程梓嘉艰难地睁开被雨水和泪水糊住的眼睛,看到那晃动的挂钩。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一只手死死抱住昏迷的韩毅,另一只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晃动的挂钩奋力抓去!   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   “抓住了!”他嘶声大喊,声音被风浪和轰鸣吞没。   下一秒,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拉力猛地传来。程梓嘉只觉得身体瞬间腾空,巨大的失重感和剧烈的摇晃让他头晕目眩。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毕生力气,死死抱住怀中那个沉重的、滚烫的身体,如同藤蔓缠绕着即将倾倒的巨树。   “呃!”昏迷中的韩毅似乎被这剧烈的拉扯牵动了伤口,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闷哼,身体在程梓嘉怀中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程梓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只能更紧地抱住他,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缓冲。   上升的过程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冰冷的雨水、狂乱的气流、巨大的噪音……感官被彻底淹没。程梓嘉咬紧牙关,牙龈甚至渗出血丝,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一点:不能松手!绝对不能松手!   终于,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们拖进了机舱。   温暖干燥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全身,与外面形成鲜明对比。   “快!担架!伤员情况危急!”急促的指令声响起。   程梓嘉几乎是瘫倒在冰冷的机舱地板上,双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痉挛,怀中依旧死死抱着韩毅。几名穿着橘红色救援服的医护人员迅速围了上来,动作专业而迅捷地将他怀中的韩毅轻轻移开,平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担架上。   当韩毅的身体离开怀抱的瞬间,一股巨大的、令人心悸的空虚感猛地攫住了程梓嘉。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触碰到冰冷的空气。   “先生!先生!你怎么样?”一名救援人员扶住摇摇欲坠的程梓嘉,快速检查着他的状况。   程梓嘉的目光却死死锁定在担架上。   韩毅的脸色在机舱明亮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死灰,嘴唇干裂灰败,毫无血色。   肩头和额角的绷带早已被血水和海水浸透成深褐色,散发着浓重的不祥气息。   他的胸膛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只有旁边快速连接的心电监护仪上那条微弱跳动的绿色曲线,证明着生命还未彻底熄灭。   一名医生正迅速给他戴上氧气面罩,另一名则熟练地建立静脉通道,透明的液体快速滴入他枯槁的血管。   “失血性休克!严重感染!高烧!快!加压输液!上强效抗生素!准备除颤仪!”医生语速飞快地下达指令,声音凝重如铁。   程梓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他看着医护人员围绕着韩毅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看着那些冰冷的针头刺入他毫无反应的皮肤,看着除颤仪那冰冷的电极板贴上他赤裸的胸膛……   “Clear!”   韩毅的身体随着电流的冲击猛地弹起,又重重落下。心电监护仪上那微弱的曲线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令人窒息的缓慢。   “再来!”   又一次电击!   程梓嘉的身体也跟着那电流的冲击而剧烈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心率上来了!血压还在掉!快!通知地面医院,准备紧急手术室!开放伤严重感染,疑似败血症!需要立刻清创引流!准备血浆!快!”   机舱内弥漫着消毒水和紧张的气氛。螺旋桨的轰鸣声似乎成了背景音。   程梓嘉被安置在旁边的座椅上,一条温暖的毯子裹住了他冰冷湿透的身体。一名护士快速给他处理着手腕和手臂上被绳索磨破的伤口,动作轻柔。但他毫无感觉,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几步之外那个生死未卜的人身上。   他看着医护人员忙碌的身影,看着韩毅毫无生气的脸,看着他身上连接的各种管线和仪器……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差一点……差一点就彻底失去他了。   在筏子上,韩毅把最后的水留给他,把生的希望推给他……自己却倒在了冰冷的海水里……   那个用身体为他挡子弹,为他撕开生路,在昏迷前还念着他名字的韩毅……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灭顶恐慌和巨大酸楚的情绪,如同汹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程梓嘉冰封的心防。   *   K市第一中心医院,ICU重症监护室外。   程梓嘉独自一人坐在长椅上,背脊挺得笔直。   门内,是长达数小时、至今仍未结束的生死搏斗。   清创、引流、输血、抗感染、维持器官功能……每一项都是与死神拔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如同钝刀割肉。   就在程梓嘉几乎要被这无边的等待和恐惧彻底吞噬时,厚重的金属门终于无声地滑开。   主刀的张院长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手术帽和口罩边缘浸满了汗渍。   程梓嘉猛地从长椅上弹起,踉跄着冲了过去,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张院长摘下口罩,露出同样写满疲惫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脸。   “手术……暂时完成了。肩部的开放性伤口感染非常严重,引发了早期败血症,万幸发现得还算及时,清创很彻底,引流通畅。颅骨轻微骨裂,没有严重颅内出血,是不幸中的万幸。现在最大的风险是感染控制和多器官功能衰竭的预防,尤其是肺部感染引发的呼吸衰竭……”   他顿了顿,看着程梓嘉瞬间煞白的脸,语气放缓了一些:“命暂时保住了。但接下来24小时是关键期,需要严密监护。另外,他失血过多,身体极度虚弱,加上之前的重伤和应激……腺体功能紊乱非常严重,信息素水平跌入谷底,Alpha的自我修复能力几乎停滞,这会极大影响他的恢复速度和抗感染能力。”   程梓嘉的心猛地一揪。   “我能做什么?”程梓嘉的声音嘶哑干涩。   “他需要最熟悉、最契合的信息素安抚。”张院长看着程梓嘉,目光带着深意,“尤其是你,程先生。你们有99.2%的匹配度,你的信息素对他的稳定和修复作用,远超任何药物。如果能引导他建立起信息素的主动链接,对他的恢复将是巨大的助力。”   他沉默着,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   深夜,ICU探视时间。   程梓嘉穿着无菌隔离服,脚步轻得如同踩在云端,走进了这个充满冰冷仪器和微弱生命迹象的空间。   巨大的玻璃隔间内,韩毅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他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呼吸机的管道连接着氧气面罩,发出轻柔而规律的“噗嗤”声;心电监护仪的导线贴在他苍白的胸膛上,屏幕上跳动着微弱却稳定的绿色曲线;输液架上悬挂着好几袋药液,透明的液体正源源不断地流入他枯槁的血管。   他的脸色依旧灰败,但比在直升机上时多了一丝微弱的生机。嘴唇依旧干裂,但氧气面罩上凝结的水汽显示着他的呼吸。肩头和额头都裹着厚厚的、洁白的绷带,像两处触目惊心的勋章。   程梓嘉轻轻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描摹着韩毅沉睡的容颜。   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动作轻柔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冰冷的灯光下,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呼吸机轻柔的送气声。   程梓嘉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极其小心地、轻轻握住了韩毅那只没有打点滴、放在床边的手。   那只手冰冷而宽大,骨节分明,手背上布满了针孔和青紫的瘀痕。   他静静地坐着,就这样握着他的手。   韩毅的眉头在睡梦中微微蹙起,似乎陷入了某种不安的梦境。呼吸机的送气声似乎也变得有些急促。   程梓嘉的心瞬间提起。   他想起了张院长的话。   想起了在筏子上,韩毅滚烫的身体和微弱的呼吸。   想起了他挡在自己身前的身影……   想起了他昏迷前那句破碎的“活……下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种深沉的、源自本能的冲动,瞬间涌上心头。   程梓嘉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闭上眼睛,不再抗拒,不再压制。   如同冰封的河流终于迎来暖春,如同紧闭的花苞在晨光中悄然绽放。   一股蔷薇冷香的Omega信息素,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顺和安抚的意愿,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从他的腺体深处释放出来。   那气息很淡,很微弱,如同冬日里呵出的一口白气。   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温柔地弥散在冰冷的病房里,悄然包裹住病床上那个伤痕累累的Alpha。   奇迹发生了。   几乎在程梓嘉的信息素释放出来的瞬间,病床上昏迷的韩毅,那紧蹙的眉头,竟然极其轻微地、极其缓慢地……舒展开了一丝。   他那原本因为不安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在呼吸机的辅助下,也一点点变得平稳、悠长。   那只冰冷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在他温热的掌心里……动了一下。   仿佛沉睡在寒冬深处的生命,感受到了第一缕春风的气息,本能地,朝着那温暖的源头,轻轻地,靠拢。   他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看着韩毅那舒展开一丝的眉头,感受着掌心那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回应……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一种尘埃落定般暖流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不再抗拒这源于本能的纽带。   他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ICU病房内,无比契合的信息素交融,如同寒夜中悄然点燃的烛火,无声地驱散着死亡的阴霾。 第九十八章 燎原   K市第一中心医院,顶层VIP病房。   韩毅靠在摇起的病床上,阳光落在他依旧苍白的脸上,勾勒出清瘦却已褪去死气的轮廓。肩头和额角的绷带换成了更轻薄的敷料,透出底下正在顽强愈合的粉嫩新肉。虽然依旧虚弱,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如同被雨水洗刷过的寒星,此刻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近乎贪婪的暖意,落在窗边那个身影上。   程梓嘉坐在宽大的单人沙发里,膝上放着一台轻薄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清俊的侧脸,神情专注而沉静。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嗒嗒声。   他穿着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衫,阳光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沉静而强大的气场,仿佛病房里无形的中心。   韩毅的目光,几乎不受控制地胶着在程梓嘉身上。   从ICU转到普通病房已经一周了。每一天,程梓嘉都会准时出现。他不再像最初几天那样沉默地枯坐,而是带来了堆积如山的文件、电脑,开始处理周氏积压的事务。他也会在韩毅需要换药、复健时搭把手,动作虽然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疏和距离感,却不再抗拒他无意识靠近时散发的Alpha信息素。   冰封的河流在暖阳下悄然松动,虽然坚冰未消,但底下已有暗流涌动。   韩毅清晰地记得,就在昨天下午,他因为一个复健动作牵扯到肩伤,痛得瞬间冷汗涔涔,闷哼出声。当时程梓嘉正站在窗边接一个重要的越洋电话。听到声音的刹那,他几乎是瞬间挂断了电话,快步走到床边,眉头紧锁,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怎么了?扯到了?”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关切。   那一刻,韩毅的心像是被温热的泉水浸泡过,巨大的满足感甚至压过了伤口的疼痛。   此刻,病房里只有敲击键盘的细微声响和韩毅偶尔翻动文件的声音。   阳光暖融融的,空气里除了消毒水,似乎还萦绕着一丝极淡的蔷薇香——那是程梓嘉不再刻意压制的信息素,温柔地包裹着病房里的另一个人。   “咳……”韩毅轻咳了一声,打破了宁静。   程梓嘉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住,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他:“不舒服?”   “没有。”韩毅摇头,唇角勾起一丝极浅的弧度,目光扫过程梓嘉电脑屏幕上一闪而过的复杂金融模型,“在看什么?周氏的季度财报?”   “嗯。”程梓嘉应了一声,合上笔记本,将它放到一边的矮几上。他站起身,走到韩毅床边,动作自然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试了试温度,递过去。“文森特集团欧洲核心资产包的最终拍卖方案。”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商业事务。   韩毅接过水杯,指尖不经意间擦过程梓嘉微凉的手指,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韩毅低头抿了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眼神却变得锐利起来:“巴兰进去了,他那些藏在暗处的‘遗产’,也该清算了。拍卖只是第一步,盯上这块肥肉的鬣狗不少,背后扯出的藤蔓,才是关键。”   程梓嘉的目光落在韩毅肩头那片被阳光照亮的、新生的粉色皮肤上,眼神微暗。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的精准:“‘云渺’的暗桩已经启动了。过去二十年,经手过那些‘特殊宝石’的渠道商、拍卖行、私人收藏家名单,以及他们与文森特家族核心成员之间无法解释的巨额资金往来,正在通过加密通道,源源不断地汇总到国际反洗钱组织和几个重点国家的金融监管机构。”   他顿了顿,看向韩毅,眼神复杂:“U盘里的核心指令和通讯副本是铁证,但要想把这张网彻底撕碎,需要更庞大的、来自不同司法管辖区的交叉证据链支撑。周氏过去埋下的那些‘钉子’,是时候发挥作用了。”   “钉子?”韩毅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欣赏。他早该想到,以程梓嘉的缜密和未雨绸缪,在交出“云渺”这颗心脏时,怎么可能不埋下后手?那些看似被迫离开核心岗位的周氏旧部,那些被“清洗”掉的“云渺”元老……原来都成了散落各处的暗棋!   “名单在这里。”程梓嘉从随身携带的保密文件袋中抽出一张薄薄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纸,递给韩毅。“他们只认我的指令。启动的密钥,需要我亲自发送。”   韩毅接过名单,快速扫过上面一个个看似普通的名字和联系方式。他抬头,迎上程梓嘉平静却暗藏锋芒的目光:“你打算怎么做?”   程梓嘉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生机勃勃的草木,阳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沉默了片刻,他才转过身,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   “文森特家族的核心是巴兰,但盘踞百年的毒瘤,根须早已深入骨髓。巴兰倒了,他那些隐匿在暗处的‘遗产管理人’、家族信托的执行者、还有那些依附于这棵腐朽大树的藤蔓,不会甘心就此消亡。拍卖会,是他们最后套现和转移核心资产的机会,也是他们必然露头的时刻。”   他走回床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   “我要在拍卖会上,给他们送一份‘大礼’。”   “让他们亲眼看着,自己费尽心机想要转移的‘遗产’,如何变成埋葬他们的铁证。”   “让所有觊觎者都看清楚,触碰底线的代价。”   “让文森特这个姓氏,彻底成为历史书上的一个污点。”   韩毅静静听着,看着程梓嘉眼中那燃烧的、冰冷而炽烈的火焰。那不是单纯的仇恨,那是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带着绝对掌控力的清算意志。这样的程梓嘉,强大得令人心悸,也……耀眼得令人移不开视线。   巨大的欣慰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感在韩毅胸中激荡。   他放下水杯,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试探性的小心翼翼,伸向程梓嘉放在床沿的手。   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微凉皮肤的瞬间,程梓嘉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韩毅的动作顿住,眼神微微一黯。   然而,程梓嘉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抽离。他只是垂着眼睫,沉默地看着韩毅那只布满针孔和瘀痕的手,停在了距离自己手背咫尺之遥的地方。   几秒钟的寂静,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程梓嘉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将自己的手,向前移动了微乎其微的一点点距离。   指尖与指尖,轻轻地、如同羽毛般,碰在了一起。   没有紧握,只是那一点点微凉的、真实的触感。   韩毅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他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接触,指尖甚至不敢用力,生怕惊扰了这份小心翼翼的靠近。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程梓嘉。   程梓嘉依旧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阳光落在他微红的耳廓上,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他没有看韩毅,只是用那清冷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低声说:   “拍卖会的事,需要你的人配合。那边,韩氏的力量渗透更深,尤其是D国和F国的政商网络。”   “名单上的暗桩,我会亲自激活。”   “证据链的编织和引爆时机,你来把控。”   “至于最后的‘礼物’……”程梓嘉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冰冷而锋利的弧度,“……我要亲自送给他们。”   韩毅看着程梓嘉那冰冷而决绝的侧脸,感受着指尖那微凉却无比真实的触感。心中那场酝酿已久的、要将文森特家族彻底焚毁的燎原之火,终于找到了最契合的、足以焚尽一切的东风。   他反过手,用自己宽大的、带着薄茧的掌心,极其轻柔却又无比坚定地,覆上了程梓嘉微凉的手背。   这一次,程梓嘉的手指只是微微僵硬了一瞬,却没有再躲开。   温暖的阳光洒满病房,空气里,蔷薇冷香与雪松气息,在无声的触碰中,第一次不再抗拒,不再排斥,而是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开始交融。   一场无声的清算,即将拉开序幕。 第九十九章 旧事   周家老宅的书房沐浴在午后慵懒的阳光里。   空气里漂浮着微尘,书页特有的陈旧气息混合着窗外草木的清香,沉淀出一种时光悠长的静谧。   程梓嘉靠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中,膝上摊开着一本厚重而古旧的大开本相册。   指尖拂过略微泛黄、边角起毛的相纸,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   照片上的女子,眉眼清冷如远山初雪,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笑意,站在一片盛放的蔷薇花墙前——那是他的母亲,周渺。   风华正茂,眼神却已沉淀着远超年龄的深邃。   何助理无声地推门进来,将一个同样古旧、却异常沉重的雕花檀木箱放在书桌旁。   “程总,您母亲的遗物,按您之前的吩咐,都整理出来了。”   何助理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大部分是设计手稿和珠宝相关的典籍,还有一些零散的笔记和个人物品。”   程梓嘉的目光从相册上抬起,落在那个散发着岁月沉香气息的木箱上。   他微微颔首:“放下吧。”   何助理悄然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程梓嘉一人。   他放下相册,走到檀木箱前。   箱体上的雕花繁复而精美,锁扣是早已过时的黄铜搭扣,带着被岁月摩挲出的温润光泽。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有些发颤,轻轻拨开了那尘封多年的锁扣。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箱盖开启的瞬间,一股混合着纸张、墨水、干枯花瓣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几乎消散殆尽却依旧熟悉的冷冽蔷薇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是独属于周渺的味道。   箱子里整齐码放着厚厚的设计手稿,纸张边缘已经泛黄变脆,上面用流畅而有力的线条勾勒着惊才绝艳的珠宝雏形,旁边是密密麻麻的批注和演算。   还有几本装帧精美的外文艺术典籍,书页间夹着褪色的书签。   程梓嘉的目光扫过这些熟悉的物品,最终定格在箱子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用深蓝色丝绒包裹着的小方盒上。   那盒子很小,材质似乎是某种深色的硬木,没有任何装饰,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神秘感。   一种莫名的牵引力,让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些设计手稿,径直将那个丝绒包裹的小盒子取了出来。   丝绒布解开,露出里面一个约莫巴掌大小的深棕色木盒。   盒盖严丝合缝,没有任何锁孔,只在侧面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如同针孔般的凹陷。   程梓嘉的指尖抚过那个凹陷,眉头微蹙。   这不是常见的锁具。   他尝试着用力,盒子纹丝不动。   就在他思索着如何打开时,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桌一角——那里随意放着一枚造型极其古拙、镶嵌着一颗细小蓝宝石的银质胸针。   那是他昨天在整理母亲一件旧外套时发现的,觉得眼熟,似乎和留给他的蓝宝石耳钉是一套,被他随手放在了这里。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他拿起那枚胸针,仔细端详。   胸针的背面,银质的别针末端,赫然是一个极其微小的、与木盒侧面凹陷形状完全吻合的凸起。   程梓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胸针背面的凸起,对准木盒侧面的微小凹陷,轻轻按压下去。   “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机括弹响。   木盒的盖子,无声地向侧面滑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更加浓郁、仿佛被时光窖藏了数十年的陈旧纸张和干涸墨水的味道弥漫开来,混合着那丝若有若无、此刻却变得清晰了一些的冷冽蔷薇冷香。   程梓嘉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   他定了定神,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谨慎,将木盒的盖子完全打开。   盒子里没有珠宝,没有信件。   只有一本非常薄、非常小的笔记本。   深棕色的硬皮封面早已磨损得厉害,边角卷起,内页的纸张薄如蝉翼,呈现出一种不均匀的焦黄色。   笔记本被一根褪色的深蓝色丝带随意地系着。   程梓嘉解开丝带,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翻开了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几行流畅而略显潦草的字迹,墨水是深沉的蓝黑色,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冷硬和……压抑的愤怒。   “3035年,秋。   他像一头闯入瓷器店的蛮牛,带着金钱的铜臭和自以为是的‘保护’。他说爱我,眼神却像在打量一件稀世藏品。周家的‘云渺’?在他眼里,不过是又一个值得掠夺的‘战利品’,一个能完美洗刷他那些肮脏金币的渠道。可笑!”   程梓嘉的呼吸瞬间停滞!   3035年!巴兰·文森特!   他猛地翻过一页。   “3036年,春。   他用最昂贵的钻石和蓝宝石堆砌成囚笼。他说那是‘家’。冰冷的,巨大的,没有一丝人气的‘金丝雀笼’!他派人寸步不离地‘保护’我,切断了我与外界、与父亲、与‘云渺’设计团队的所有联系!这就是他所谓的爱?令人窒息的控制欲和占有欲!”   字里行间喷薄而出的愤怒、压抑和屈辱,烫得程梓嘉指尖发麻。   他仿佛能看到年轻的母亲,被困在华丽的牢笼里,眼神冰冷而绝望。   “3036年,夏末。   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我。在这个冰冷的囚笼里孕育他的孩子?不!绝不可能!这是耻辱的烙印!我必须离开!不惜一切代价!”   “离开”两个字写得极重,几乎要划破薄脆的纸张。   程梓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快速翻动着薄脆的纸页。   “计划失败了。那个叫皮特的走狗,像影子一样盯着我!巴兰发现了……他暴怒得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他砸碎了房间里所有能砸碎的东西,掐着我的脖子质问为什么背叛他的‘爱’!那一刻,我在他湛蓝如冰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人性,只有被冒犯的权柄和冰冷的占有欲!他说,我永远别想逃,我和肚子里的孩子,都将是他的所有物!”   窒息感扑面而来!程梓嘉几乎能感受到当年母亲濒死的绝望!   笔记在这里中断了很长一段,后面几页是令人心悸的空白。   直到——   “3036年,深秋。   机会来了。他家族内部似乎出了大问题,他必须立刻返回A国处理,只留下皮特和几个保镖。这是唯一的机会!我不能再等!父亲派来的人已经潜伏在附近……用他送我的那对耳环里的微型发报机传递了最后的信息……就在今晚!”   字迹变得极其潦草,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午夜,庄园后门。接应的人会切断电路三十秒……只有三十秒!我必须穿过那片该死的玫瑰园!肚子好沉……孩子在踢我……别怕,宝宝,妈妈带你回家……回我们真正的家……”   笔记在这里戛然而止。   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只有一行后来添上去的、墨色较新、笔迹却带着巨大疲惫和沧桑的小字:   “代价惨烈。永远失去了再做母亲的可能。但,孩子保住了,值得。至少……我自由了。”   轰——!   程梓嘉的脑子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一片空白!   初遇,囚禁,怀孕的恐惧,失败的逃离,暴怒的巴兰,掐住脖子的手……   最后,穿过玫瑰园的亡命奔逃,永远无法弥补的创伤……   透过母亲笔记里每一个冰冷的字,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时空里的母亲!   被一个强大、偏执、掌控欲极强的Alpha以“爱”和“保护”之名禁锢!   “砰!”   程梓嘉猛地合上了那本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笔记本。   巨大的力道震得书桌上的笔筒都跳了一下。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和颈侧瞬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身体内部深处,那源于腺体重创的紊乱空虚感,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一股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从腺体深处猛然炸开,远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地搅动、撕扯!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到极致的闷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他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身体控制不住地沿着书架向下滑落。   手中的笔记本脱手飞出,薄脆的纸页在空中散开,如同纷飞的、带着血泪的枯叶,飘飘荡荡地落在地毯上。   最后映入程梓嘉模糊视线的,是散落在地的那一页上,母亲最后那句带着巨大疲惫和决绝的字迹:   “我自由了。”   自由……   那他呢?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闪电,劈开他混乱的意识,随即,无边的黑暗带着腺体撕裂般的剧痛,彻底将他吞噬。   身体软倒在地毯上,失去了所有知觉。   *   老宅深处,宝宝房。   韩毅刚把睡醒的宝宝轻柔地放进婴儿床,小家伙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突然!   一股强烈到无法忽视的、属于程梓嘉的Omega信息素,带着前所未有的混乱、痛苦和濒临崩溃的绝望气息,如同失控的洪流,毫无预兆地、猛烈地席卷了整个空间。   那气息里夹杂着巨大的悲伤、愤怒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毁灭感。   “嘉嘉!”韩毅的脸色瞬间剧变。   他猛地转身,甚至顾不上安抚瞬间被这恐怖气息惊扰、瘪着嘴就要哭出来的宝宝,如同一道离弦的黑色闪电,带着狂暴的Alpha信息素和巨大的恐慌,朝着书房的方向狂奔而去。   沉重的书房门在他面前形同虚设,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   门内,散落一地的泛黄纸页,如同祭奠的冥钱。   而程梓嘉,倒在那片纸页中央,蜷缩着,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蝶,脸色灰败,气息微弱得几乎消失。 第一百章 拥抱   黑暗中,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疯狂地旋转、冲撞——   母亲清冷而绝望的眼睛,被困在巨大的庄园里,指尖抚过冰冷的栅栏;   巴兰·文森特那张英俊却如同恶魔般的脸,湛蓝的眼眸里翻涌着被冒犯的权柄和冰冷的占有欲,掐住母亲脖颈的手青筋暴起;   母亲在庄园地板上绝望爬行……   最后,定格在文森特机场贵宾厅里,巴兰那双同样湛蓝的、带着掌控一切玩味的眼睛,和他自己咳着血签下文件时,眼里的冰冷与决绝。   “不——!”   一声凄厉的的尖叫,猛地从程梓嘉紧咬的牙关和痉挛的喉咙深处挤出。   却不是响彻在现实,而是在他沉沦的意识里回荡。   他猛地睁开眼,视线一片模糊的猩红,伴随着剧烈的眩晕和撕裂般的头痛。   身体被一种强大到不容抗拒的力量紧紧禁锢着,滚烫的、带着汗意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灼烧着他冰凉的皮肤。   一股狂暴、灼热、却又带着一种奇异安抚力量的顶级Alpha信息素,如同决堤的熔岩洪流,蛮横地、不容置疑地冲刷着他濒临崩溃的腺体和混乱不堪的精神世界。   是韩毅!   他被韩毅死死地抱在怀里,以一种绝对占有的、几乎要将他勒碎的姿势。   “放开我!”程梓嘉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巨大的惊恐和深入骨髓的抗拒。   他如同落入陷阱的困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开始疯狂地挣扎、踢打。   指甲在韩毅箍紧的手臂上抓出血痕,“滚开!别碰我!滚——!”   母亲笔记里那些冰冷的字句,那些被囚禁、被剥夺自由、被视作物品的屈辱和恐惧,如同跗骨之蛆,瞬间被这个禁锢的怀抱点燃。   巴兰也是这样禁锢母亲的!   用所谓的“保护”和“爱”的名义,铸就华丽的牢笼!   历史在重演!   他不要!他死也不要!   “嘉嘉!看着我!是我!韩毅!”   韩毅的声音在他头顶炸响,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和一种被巨大恐慌扭曲的嘶哑。   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试图用自己滚烫的体温和狂暴的信息素强行镇压程梓嘉濒临失控的精神和身体,“你腺体紊乱爆发了!冷静!看着我!”   “放开!”程梓嘉的挣扎更加疯狂,泪水混合着冷汗汹涌而出,眼神涣散而狂乱,充满了巨大的惊惧,“别锁着我!别碰我!滚!让我走!让我离开这里——!”   他嘶吼着,声音里是彻骨的绝望,仿佛不是在对抗韩毅,而是在对抗那个跨越时空、禁锢了母亲、如今又要来禁锢他的幽灵。   “我不会锁着你!永远不会!”韩毅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程梓嘉濒临崩溃的脸,巨大的心痛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猛地低下头,滚烫的额头用力抵在程梓嘉汗湿的额头上,强迫他涣散的瞳孔聚焦在自己脸上,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承诺:   “听着!程梓嘉!我不是巴兰·文森特!我韩毅就算死!也绝不会用那种方式‘爱’你!更不会把你锁在任何地方!”   他的信息素在咆哮的誓言中变得更加狂暴,却奇异地开始剥离了攻击性,转化为一种纯粹的、带着强大守护意志的、如同磐石般稳固的安抚力量,强行灌入程梓嘉混乱的识海。   “我在这里!看着我!感受我!我是韩毅!是标记了你的Alpha!是宝宝的另一个父亲!我不会这样伤害你!永远不会!”   那如同惊雷般的吼声,裹挟着磐石般稳固的信息素,如同最锋利的凿子,狠狠凿穿了程梓嘉意识深处那层被恐惧和过往阴影冻结的坚冰。   “标记了你的Alpha”……   “宝宝的另一个父亲”……   “永远不会这样伤害你”……   几个破碎的词语,带着韩毅滚烫的体温和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存在感,狠狠烫在他混乱的意识里。   程梓嘉疯狂挣扎的动作猛地一滞,,涣散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一丝极其微弱的清明,如同风中残烛,在狂乱的猩红和冰冷的恐惧中艰难地摇曳起来。   他看清了眼前这张脸。   不是巴兰·文森特那张冰冷优雅、带着掌控玩味的脸。   是韩毅。   布满血丝,写满了巨大的恐慌、心痛、被误解的愤怒,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想要守护的赤诚。   禁锢着他的手臂,滚烫而有力,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量,却也带着细微的、因为用力过度和心痛而无法抑制的颤抖。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委屈和酸楚,混合着腺体深处被强行安抚后残余的剧痛和空虚感,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程梓嘉最后强撑的堤坝!   “呃啊——!”一声更加凄厉、却带着巨大悲恸的哭嚎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他不再疯狂地踢打挣扎,而是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瘫软在韩毅滚烫的怀抱里,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恸哭。   那哭声不再只有恐惧和抗拒,更多的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痛苦、被命运反复捉弄的悲愤,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这份禁锢与守护交织的怀抱的绝望依赖。   “为什么……为什么都要这样……妈妈……我……”   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泪水汹涌,双手不再抓挠,而是死死地、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攥紧了韩毅胸前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他不坠入深渊的地方。   “我知道…我知道…”   韩毅的声音瞬间哽咽,巨大的心痛和后怕让他眼眶赤红,滚烫的液体几乎要夺眶而出。   他紧紧抱着怀中颤抖哭泣的身体,下颌抵在程梓嘉汗湿的发顶,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温度、所有的悔恨和承诺,都通过这个拥抱传递过去。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他笨拙地、一遍遍地重复着,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混合着他强大而稳定的信息素,如同最温暖的潮汐,持续不断地冲刷着程梓嘉崩溃的神经和紊乱的腺体,“我在…我在这里…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永远不会…”   他低下头,滚烫的唇带着无尽的怜惜和一种近乎膜拜的虔诚,极其轻柔地、反复地落在程梓嘉被汗水和泪水浸透的额角、鬓发、颤抖的眼睫上。   那不再是带着情欲的吻。   是誓言。   是无声的忏悔和守护的凭证。   程梓嘉在他滚烫的怀抱和轻柔的吻中,恸哭声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巨大的抽噎。   身体依旧在剧烈地颤抖,但那种灭顶的恐慌和冰冷的抗拒,如同阳光下的坚冰,正在被这不容拒绝的温暖和力量,一点点地消融、瓦解。   他像一个在暴风雪中跋涉了太久、终于找到避风所的旅人,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下本能地蜷缩在唯一的热源里,贪婪地汲取着那份足以对抗整个冰冷世界的温暖和安定。   韩毅抱着他,感受着怀中身体从极度的僵硬抗拒到逐渐的瘫软依赖,感受着那撕心裂肺的恸哭变成委屈的呜咽。   他赤红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深入骨髓的心痛,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知道,程梓嘉心防上那道最深的裂痕,刚刚被强行撕开。   里面是无尽的伤痛和黑暗。   但至少,他抓住了他。   没有让他彻底坠入深渊。   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穿透了云层,斜斜地照射进一片狼藉的书房,金色的光柱里,尘埃无声地飞舞。   散落在地毯上的泛黄纸页,如同被遗忘的祭品,静静地躺在光与影的交界处。   那上面记载着一个母亲惨烈的过往和一个儿子刚刚经历的、跨越时空的共鸣与痛楚。   而在地毯中央,在初冬暖阳的照耀下,那个强大而疲惫的Alpha,正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拥抱着他失而复得的、伤痕累累的Omega。   无声的泪水,终于从韩毅紧闭的眼角滑落,混入程梓嘉汗湿的发间。 第一百零一章 付出   程梓嘉靠坐在宽大的扶手椅里,昨夜的崩溃和腺体紊乱的剧痛仿佛一场褪色的噩梦,残留的只有深沉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感。   身体内部那令人抓狂的空虚和灼痛奇迹般地沉寂下去,如同被安抚的凶兽,只剩下一点细微的、舒适的麻痒,温顺地蛰伏着。   这安宁感的源头,此刻正坐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里。   韩毅高大的身躯陷在沙发里,姿态带着一种放松后的疲惫,却依旧挺拔。   他换下了昨夜被揉皱的衬衫,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下颚的线条因为新冒出的青色胡茬而略显粗粝,眼下是浓得化不开的乌青。   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血丝褪去大半,此刻正专注地落在程梓嘉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   他手里端着一个白瓷小碗,碗里是深褐色、散发着浓郁药草清香的汤剂。袅袅的热气在他指间盘旋。   “温度刚好。”韩毅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夜未眠的干涩,却异常清晰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   他将小碗往前递了递,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却又无比自然的关切。   程梓嘉的目光落在碗中深褐色的液体上。   又是药,韩毅安排的药。   昨夜最后那碗将他从剧痛边缘拉回的汤药,他还记忆犹新。   巨大的烦躁和一种被“掌控”的屈辱感本能地想要升起,但这一次,却被身体深处那真实的、被安抚后的舒适感轻易地压了下去。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当那药香飘来时,腺体深处那点细微的麻痒似乎又温顺了一分。   这该死的、无可救药的生理依赖!   他抿紧了苍白的唇,没有立刻去接。   指尖在柔软的毯子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泄露着内心的挣扎。   韩毅没有催促。   他只是静静地端着碗,深邃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程梓嘉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耐心。   那目光里没有施舍,没有邀功,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纯粹的守护意志。   书房里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两人清浅的呼吸。   程梓嘉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从药碗缓缓上移,最终落在了韩毅的脸上。   那张脸,憔悴,疲惫,写满了昨夜守护的痕迹。   但那双眼睛——程梓嘉的心猛地一跳。   他见过韩毅很多种眼神。   商场博弈时的锐利如鹰隼,愤怒时的狂暴如雷霆,面对程梓昊维护时的偏听偏信,以及……在文森特机场贵宾厅里,带着刻骨恨意守护他时,那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决绝。   但从未像此刻这样。   那眼神太沉静了。   像暴风雨过后的深海,看似平静,深处却沉淀着无法估量的重量。   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心疼、失而复得的庆幸、深入骨髓的歉疚,还有一种……近乎澄澈的、不掺任何杂质的赤诚。   那是一种近乎笨拙的、毫无保留的交付感。   仿佛他整个灵魂的重量,都系于眼前这一碗药,系于他能否接受。   程梓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而胀痛。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他还只是个骄傲任性、以为自己是Beta的周家小少爷时,偶然撞见过的一幕。   那是在韩氏集团一个极其隐秘的技术实验室外,他去找韩毅,却隔着玻璃看到韩毅正亲自操作着一台极其精密的仪器,测试一种新型材料的极限耐受度。   周围的技术人员都紧张得屏住呼吸,韩毅却全神贯注,眼神沉静专注得如同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手臂的肌肉因为高度专注而微微绷紧。   那种纯粹到近乎执拗的、对认定的目标倾注一切的赤子之心,曾让当时的程梓嘉莫名失神。   此刻,韩毅端着药碗看他的眼神,与当年隔着玻璃看到的那一幕,何其相似。   不是为了利益,不是为了掌控,更不是为了掠夺。   仅仅是为了让他好起来。   那份沉甸甸的赤诚,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程梓嘉心中最后残存的那点冰冷的怀疑和抗拒。   母亲笔记里巴兰那双湛蓝的、带着冰冷玩味和占有欲的眼睛,与眼前这双沉静专注、只盛满关切和守护的黑眸,形成了最残酷也最鲜明的对比。   一个将他母亲视为可掠夺的“艺术品”和洗钱渠道。   一个将他……视为需要用生命去守护的珍宝。   巨大的酸楚混合着一种迟来的、穿透灵魂的理解,瞬间淹没了程梓嘉。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伸出手,接过了那只温热的瓷碗。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韩毅端着碗的手指。   那指尖滚烫,带着细微的薄茧。   两人俱是微微一颤。   程梓嘉垂下眼帘,避开韩毅骤然变得灼热的目光,将碗凑到唇边。   苦涩的药液滑入喉咙,带着一股奇异的暖流,迅速扩散至四肢百骸。   这一次,那暖流似乎更加熨帖,带着一种直达灵魂深处的安抚力量。   他安静地喝着药,浓密的睫毛低垂,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   韩毅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看着他喉结轻微的滚动,看着他因药苦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又缓缓松开,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在药力和暖意下渐渐透出一丝极淡的血色……   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和失而复得的狂喜,悄然漫过韩毅的心田。   一碗药喝完,程梓嘉将空碗轻轻放在旁边的矮几上。   他依旧低着头,没有看韩毅,只是轻声开口,声音带着药后的沙哑和一种深沉的疲惫:“……谢谢。”   这两个字很轻,却在韩毅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用……”韩毅的声音瞬间哽住,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才艰难地挤出干涩的声音,“……应该的。”   程梓嘉沉默了片刻。   身体内部的暖意和安宁感越来越清晰,昨夜残留的惊悸和冰冷被驱散了大半。   他抬起头,目光终于平静地迎上韩毅那双写满巨大惊喜和小心翼翼的眼睛。   “你……”程梓嘉的喉结也滚动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着词句,“……怎么知道张院长新调整的药方?”   韩毅脸上的惊喜微微一凝,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被触及了什么不愿深谈的隐秘。   他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端起旁边早已凉透的茶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声音有些含糊:“……张院长和我一直有沟通你的情况。他…他建议的。”   程梓嘉敏锐地捕捉到了韩毅那一瞬间的闪躲和含糊。   这不是他认识的韩毅。   韩毅做事,要么不做,做了就从不屑于掩饰。   这种刻意的回避,反而像是在掩盖什么更深的东西。   一个念头瞬间钻入程梓嘉的脑海!   他猛地想起自己昨夜被强行安抚后那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安宁感。   那不是普通药物能达到的效果!更像是……某种更本源的力量介入。   再联想到韩毅此刻异常憔悴的脸色、浓重的黑眼圈,以及昨夜他信息素中那股虽然强大稳定却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非自然的“疲惫”感……   一个大胆而恐怖的猜测瞬间升起!   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锐利,目光如刀锋般刺向对方,“看着我。”   韩毅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抖。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程梓嘉冰冷审视的目光,嘴角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显得无比僵硬。   “告诉我,”程梓嘉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张院长调整的新药方,是不是……有你的参与?或者……更直接点,提取了你的信息素?”   韩毅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   他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   那双沉静的眼眸里,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震惊、被戳穿的狼狈,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喻的痛楚。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否认,但在程梓嘉那双洞悉一切、冰冷锐利的眼眸注视下,所有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书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沉重得令人窒息。   程梓嘉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用力揉碎。   他看着韩毅惨白的脸,看着他眼中翻涌的痛苦和被戳穿的狼狈,那个恐怖的猜测,瞬间变成了冰冷刺骨的现实。   “你疯了?你才刚好!”程梓嘉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撕裂般的愤怒。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摇晃,羊绒毯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你拿自己的身体当什么?小白鼠吗?”   巨大的愤怒如同岩浆喷发,他以为韩毅只是安排、只是守护,却没想到他竟然疯狂到用自己的身体去实验,去为他的腺体紊乱寻找解药。   这算什么?迟来的赎罪吗?用这种自残的方式?   “嘉嘉!你冷静点!”韩毅也猛地站起身,试图扶住摇摇欲坠的程梓嘉,声音带着急切和恐慌,“不是你想的那样!张院长有把握!是安全的!我只是…只是提供一点辅助的…引子…”   “辅助的引子?”程梓嘉一把挥开韩毅伸过来的手,踉跄着后退一步,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心痛而扭曲变形。   “韩毅!你当我是傻子吗?顶级Alpha的信息素是能随便提取的吗?那对你自己腺体的损耗有多大你不知道吗?你这是在玩命!”   他吼着,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   昨夜那碗将他从地狱边缘拉回的温药,此刻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灼痛。   为了他?   为了治好他这具破败的身体?   韩毅竟然不惜拿自己当实验品?   “值得!”韩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不再试图靠近,只是站在原地,赤红的双眼死死锁住程梓嘉,那眼神里有被误解的痛楚,更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只要能治好你!只要能让你不再那么痛苦!这点损耗算什么?就算要我的命!我也给!”   “你——!”程梓嘉被这近乎癫狂的宣言堵得哑口无言,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韩毅,指尖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疯子!你就是个疯子!”   “是!我是疯子!”韩毅猛地踏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带着一种压迫性的气势,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和孤注一掷的告白,“从重逢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疯了!眼睁睁看着你被逼到绝路!差点再次失去你和孩子!我疯到只能用这种最笨、最蠢的方法来弥补!只要能让你好起来!我宁愿当一辈子疯子!”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的锤子,狠狠砸在程梓嘉的心上。   愤怒的火焰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灭顶的酸楚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巨大悲伤。   他看着眼前这个双目赤红、如同困兽般嘶吼的男人。   看着他憔悴不堪的脸,看着他眼底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为了他。   仅仅是为了他不再痛苦。   什么骄傲,什么权势,什么顶级Alpha的尊严,在这个男人眼里,都可以毫不犹豫地碾碎,只为了换他片刻安宁。   母亲笔记里巴兰的冰冷占有和眼前韩毅近乎自毁的守护,如同最残酷的镜像,将两种截然不同的“爱”血淋淋地剖开在他面前。   巨大的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程梓嘉强撑的愤怒和壁垒。   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你这个……笨蛋……”一声带着浓重哭腔和巨大悲恸的呜咽,从他颤抖的唇间破碎地溢出。   他不再是指责,不再是愤怒。   而是一种深深的心疼。   韩毅看着程梓嘉汹涌而出的泪水,看着他眼中那巨大的、毫不掩饰的心疼,所有的嘶吼和疯狂瞬间凝固在脸上。赤红的眼底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震动和难以置信!   嘉嘉在心疼他?   为了他……这个混蛋?   他再也无法控制,一个箭步冲上前,伸出双臂,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珍惜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小心翼翼,将那个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的单薄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拥入自己滚烫而坚实的怀抱中。   这一次,程梓嘉没有挣扎,没有抗拒。   他只是伸出颤抖的双臂,死死地回抱住了韩毅宽阔的背脊。   滚烫的泪水汹涌地浸湿了韩毅胸前的羊绒衫。   巨大的呜咽声在韩毅的怀抱里闷闷地响起,带着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痛苦、绝望,以及迟来的、汹涌的释然和依靠。   韩毅紧紧抱着怀中痛哭的身体,下颌抵在他柔软的发顶,滚烫的泪水同样无法抑制地滑落,滴入程梓嘉的发间。   他一遍遍地、笨拙地重复着:“对不起…嘉嘉…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让你痛了…”   窗外的阳光温柔地洒落,将紧紧相拥的两人笼罩在一片温暖的金色光晕里。   散落在地毯上的母亲笔记,静静地躺在光影交界处。   那上面记载着一个时代关于掠夺与囚禁的悲剧。   而此刻,在这个初冬的清晨,在温暖的晨光里,另一个关于伤痕、赎罪、与赤诚守护的故事,终于艰难地翻过了最痛的一页。 第一百零二章 序章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清浅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这份宁静,来之不易。   韩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程梓嘉搭在毯子外的手上。   那手指纤细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此刻正无意识地捻着毯子边缘。   阳光落在他白皙的手背上,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脉络。   鬼使神差地,韩毅极其缓慢地、带着小心翼翼,伸出了自己的手。   指尖带着细微的、无法抑制的微颤,轻轻地、试探性地,触碰到了程梓嘉的手背边缘。   那皮肤微凉,细腻的触感如同上好的玉石。   程梓嘉捻着毯子的指尖猛地一顿,长而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韩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僵在半空,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做好了随时被挥开的准备,眼底翻涌起巨大的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然而,预想中的抗拒并未到来。   程梓嘉只是停顿了那么一瞬。   随即,他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无声的默许,放松了下来。   不仅没有躲闪,反而极其轻微地、如同羽毛拂过般,向韩毅触碰过来的指尖,回蹭了一下。   那细微的、带着温顺依赖意味的回应,瞬间在韩毅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的狂喜巨浪。   他屏住呼吸,不再犹豫,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珍惜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激动,宽厚温热的手掌,坚定而温柔地,覆上了程梓嘉微凉的手背。   十指,终于再次交握。   不再是崩溃时的死死攥紧,也不是绝望中的挣扎抗拒。   这一次,是温顺的接纳,是无声的靠近,是劫波渡尽后,小心翼翼的、带着暖意的触碰。   程梓嘉依旧垂着眼,没有看韩毅。   只是那被韩毅温暖手掌包裹的手,不再冰凉,指尖甚至微微蜷缩了一下,轻轻勾住了韩毅的手指。   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悄然爬上了他的耳廓。   韩毅感受着手心包裹着的微凉和那细微的回应,巨大的满足感如同温暖的潮汐,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收紧手指,将那只手更紧地、更珍重地握在掌心,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失而复得的微光。   阳光无声地流淌,将两人交握的手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   *   宝宝房内,柔和的阳光洒满房间。   崭新的婴儿床里,小家伙醒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转动着,小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无意义音节,小拳头在空中挥舞着,试图抓住空气中漂浮的光尘。   韩毅抱着宝宝,动作早已不复最初的僵硬,带着一种熟稔的沉稳。   他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让宝宝靠在自己宽阔的胸膛上,面朝着窗外庭院里摇曳的银杏枯枝和澄澈的蓝天。   “看,宝宝,那是树。”韩毅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韵律,指着窗外,“叶子都掉光了,等春天来了,就会长出新的、绿绿的叶子。”   宝宝似乎被窗外移动的光影吸引了注意力,挥舞的小拳头停了下来,乌黑的眼睛好奇地追随着韩毅手指的方向,小嘴无意识地吧嗒了一下。   程梓嘉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身上依旧裹着毯子,手里捧着一杯温热的牛奶。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处理文件,只是安静地看着。   看着韩毅笨拙却又无比认真地,对着一个完全听不懂的婴儿絮絮叨叨。   看着宝宝在韩毅强大而稳定的信息素包裹下,露出懵懂却安心的表情。   看着那高大的Alpha,此刻眉眼间沉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一股奇异的暖流,悄然在程梓嘉沉寂的心湖里漾开。   酸涩、微甜,混杂着一种迟来的、巨大的安宁感。   就在这时,韩毅似乎感觉到宝宝的小脑袋动了一下。   他极其自然地低下头,用下巴极其轻柔地蹭了蹭宝宝柔软的发顶,声音放得更低更柔:“饿了吗?爸爸看看?”   他说着,极其熟练地用手背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宝宝柔嫩的脸颊,感受着温度和湿度。   那动作,那语气,那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爸爸”……   程梓嘉端着牛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眼眶不受控制地灼热起来。   他迅速低下头,假装喝牛奶,掩饰瞬间翻涌的情绪。   然而,那细微的抽噎声,还是没能完全藏住。   韩毅抱着宝宝的手臂几不可察地一僵。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程梓嘉低垂的眼睫下,那迅速滑落、砸入牛奶杯中的一滴晶莹,巨大的心痛和一种被需要的狂喜拥抱了他。   “嘉嘉……”韩毅的声音瞬间哽住,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言喻的激动。   程梓嘉没有抬头,只是将脸埋得更低,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韩毅不再犹豫。   他抱着宝宝,站起身,几步走到程梓嘉面前,然后,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在程梓嘉身边坐了下来。   柔软的沙发瞬间凹陷下去。   属于韩毅的、强大的、带着雪松冷冽气息的信息素,混合着宝宝身上淡淡的奶香,瞬间将程梓嘉包裹其中。   程梓嘉的身体瞬间绷紧,随即又在那熟悉而令人心安的气息中,极其缓慢地松弛了下来。他没有躲开。   韩毅空着的那只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环住了程梓嘉微微颤抖的肩膀。   程梓嘉的身体再次僵硬了一瞬,却没有推开。   韩毅感受到掌下单薄身体的默许,手臂收得更紧了一些,将程梓嘉轻轻地带向自己。   同时,他将怀里咿咿呀呀的宝宝,也稍稍调整了位置,让那小小的、温软的身体,轻轻挨着程梓嘉的手臂。   一家三口,以一种极其自然又无比亲密的姿态,紧紧依偎在洒满阳光的沙发里。   程梓嘉的脸颊被迫贴在韩毅温热的颈窝里,鼻尖萦绕着独属于他的气息和宝宝身上的奶香。   他伸出那只没有被握住的手,极其颤抖地、小心翼翼地,抚上韩毅臂弯里宝宝柔嫩的脸颊。   指尖触碰到那温热的、真实的皮肤,感受到那微弱的生命脉动。   宝宝似乎感受到了这份巨大的、沉甸甸的爱与悲伤,小嘴巴瘪了瘪,发出一点细微的、如同小猫般的哼唧声,小脑袋无意识地往程梓嘉抚摸的方向蹭了蹭。   那微不足道的回应,却像一道温暖的光束,彻底驱散了程梓嘉心中最后一丝阴霾。   他靠在韩毅温暖坚实的怀抱里,一手被韩毅紧紧握着,一手轻轻抚摸着宝宝柔嫩的脸颊,无声地哭泣着。   心是从未有过的安宁和圆满。   韩毅紧紧抱着怀中哭泣的爱人和臂弯里安睡的幼崽,下颌抵在程梓嘉柔软的发顶。他感受着怀中身体的颤抖和逐渐平复的呼吸,感受着臂弯里那微小却无比真实的心跳。   窗外的阳光温暖而明亮,穿过洁净的玻璃,将紧紧相拥的三道身影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晕里。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温柔地驻足。   那些斑驳的过往,如同被封印的旧梦。   迟来的守护,失而复得的圆满,正无声地、坚定地铺展开它温暖的序章。 第一百零三章 尘封   母亲的笔记被程梓嘉犯了又翻、看了又看。   韩毅不敢打扰他,只能总是陪伴在他身侧。   终于在读完了第七遍之后,程梓嘉开了口,“笔记……我看完了。”   韩毅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些。   他低头,下颌轻轻蹭了蹭程梓嘉的发顶,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看到了什么?”他问,声音放得极轻。   程梓嘉深吸一口气,鼻尖萦绕着韩毅身上令人安心的雪松冷冽气息和宝宝淡淡的奶香,这给了他一点勇气去触碰那冰冷刺骨的过去。   “3035年,秋天。”程梓嘉像是在复述一个遥远而残酷的传说,“我妈妈在A国求学,精于珠宝设计,她设计的‘云渺’系列初露锋芒,引起了……巴兰·文森特的注意。”   “他像所有傲慢的掠食者一样,带着文森特家族的光环和金钱的铜臭,闯入了她的世界。他说那是‘爱’,是‘一见钟情’。”   程梓嘉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韩毅胸前的衣料,“但在妈妈眼里,他打量她的眼神,和打量一件稀世藏品、一个能完美洗刷他那些来路不明金币的渠道——‘云渺’——没有任何区别。他所谓的‘爱’,是占有,是控制,是把她视为战利品。”   韩毅的呼吸沉了下去,他能想象出周渺那样清冷孤高的女子,面对这种赤裸裸的物化和掠夺时,内心是何等的屈辱与愤怒。   “3036年春天,”程梓嘉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用最昂贵的钻石和蓝宝石,在A国一个偏远的州,给她建造了一座巨大的‘家’。那是一座华丽的金丝雀笼!他切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系,切断了她与外公、与‘云渺’设计团队的所有沟通!派了一个叫皮特的走狗,寸步不离地‘保护’她……或者说,监视她。”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程梓嘉的声音哽住了,巨大的恐惧仿佛透过泛黄的纸页再次袭来。   “笔记里写满了她的绝望……‘在这个冰冷的囚笼里孕育他的孩子?不!绝不可能!这是耻辱的烙印!’她开始计划逃跑。”   第一次逃跑失败了。巴兰发现后,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暴君,砸碎了房间里所有能砸碎的东西,甚至……掐住了她的脖子质问她的“背叛”。那一刻,周渺在他湛蓝如冰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爱意,只有被冒犯的权柄和冰冷的占有欲。他宣告,她和肚子里的孩子,都将是他的所有物,永世不得逃脱。   “笔记中断了很久,那段时间……我不敢想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程梓嘉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韩毅的心被狠狠揪紧,他能感受到怀里身体的微颤。   “转机出现在3036年的深秋。”程梓嘉继续道,“巴兰的家族内部似乎出了大问题,他必须立刻返回本部处理,只留下了皮特和几个保镖。那是她唯一的机会。”   “外公……外公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她。他通过一些极其隐秘的渠道,联系上了她。妈妈向外公传递了最后的信息和逃亡计划——就在巴兰离开的那个午夜,庄园后门,接应的人会切断电路三十秒。她必须在那三十秒内,穿过那片……该死的、带刺的玫瑰园。”   程梓嘉的声音停顿了,仿佛能透过时光看到那个深秋的寒夜,一个怀着身孕、被恐惧和绝望逼迫到极限的年轻母亲,是如何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在荆棘丛生的黑暗中亡命奔逃。   “笔记的最后……”程梓嘉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悲恸,“她只写了几个字:‘代价惨烈。永远失去了再做母亲的可能。但,孩子保住了,值得。至少……我自由了。’”   书房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宝宝安稳的呼吸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韩毅抱着程梓嘉的手臂收得死紧,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   巨大的愤怒和对周渺的敬意在他胸腔里冲撞。   他终于明白了周渺为何在程梓嘉出生后不久便身体每况愈下,最终香消玉殒——那场逃亡,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生机。   “那……程新尧呢?”韩毅的声音压抑着风暴,问出了最关键的名字,“他在这个故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程梓嘉从他怀里微微抬起头,眼底是冰冷的洞悉和彻骨的恨意。   “程新尧……”程梓嘉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他根本不是偶然出现的‘好心人’,更不是妈妈的什么‘旧识’!他是巴兰埋下的一枚钉子!一颗监视妈妈逃亡后行踪的棋子!”   “妈妈历经千辛万苦逃回K市,以为自己终于安全了。外公当时虽然震怒,但也因为女儿失而复得和即将到来的外孙而压下怒火,只想保护她们母子平安。然而,巴兰的势力无孔不入。程新尧,这个在巴兰母族中毫不起眼、但野心勃勃的远亲,被选中了。”   “他带着伪造的身份和精心编织的‘偶遇’故事接近了身心俱疲、急需依靠的周渺。他表现得温文尔雅,体贴入微,甚至‘恰好’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他利用了她的脆弱和对外界的恐惧,一步步取得了她的信任,甚至……骗取了外公的部分信任。”   “巴兰通过程新尧,始终掌握着妈妈的行踪。程新尧的任务,就是确保妈妈生下孩子,然后将孩子……夺回去,作为文森特家族的血脉。同时,监视周家,尤其是‘云渺’品牌的动向,寻找机会将其纳入文森特家族的洗钱网络。”   “所以……”程梓嘉的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程新尧对我二十多年所谓的‘养育’,根本就是一场处心积虑的监视和等待!他等待我长大,等待外公老去,等待一个能名正言顺吞下周氏、将‘云渺’彻底变成文森特囊中之物的机会!他对我所有的轻慢、冷漠,以及程梓昊和他母亲对我毫不掩饰的敌意,根源都在于此!我根本不是他们的家人,我只是……一个被看守了二十多年的‘人质’!一件迟早要被‘主人’收回的‘物品’!”   巨大的真相穿透了过往所有看似合理的“家庭矛盾”表象,露出了底下肮脏冰冷的交易和算计。   韩毅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   他想起程新尧对程梓嘉的种种,想起自己曾经被蒙蔽、站在程家立场上对程梓嘉的“规劝”……   巨大的悔恨和愤怒几乎将他吞噬,他差点成了这些豺狼的帮凶!   “程梓嘉这个名字……”程梓嘉的声音带着一种荒诞的悲凉,“‘程’,或许来自程新尧这个虚伪的姓氏。‘嘉’也许就是……是妈妈在绝望中,对我这个不该出生的孩子,一点卑微的、祈求‘嘉许’的期望?多么讽刺……”   他闭上眼,靠在韩毅的颈窝。   “原来,我从出生起,名字里就刻着囚笼的印记。”   韩毅的心痛得无以复加。   他低下头,滚烫的唇印在程梓嘉的额角、眼睫,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无比珍重的承诺:   “不,嘉嘉。你的名字,是你母亲用生命换来的自由勋章。它不属于囚笼,它属于你自己。”   “从今以后,它只代表程梓嘉——我韩毅愿意用生命守护的爱人和家人,我们孩子的父亲。”   “巴兰也好,程新尧也好,他们加诸在你身上的枷锁,我们一根、一根,全部砸碎!” 第一百零四章 清算   K市第一医院,VIP病房。   心脏监护仪上的曲线猛地波动了一下,发出略显急促的提示音。   程梓昊费力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刺目的白光让他瞬间眯起了眼,模糊的视野里,母亲袁秀琴憔悴不堪、双眼红肿的脸庞逐渐清晰。   “妈……”他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发出一个微弱的气音。   “昊昊!你醒了!医生!医生!我儿子醒了!”   袁秀琴的眼泪瞬间决堤,扑到床边,紧紧抓住程梓昊的手,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却又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恐惧。   很快,医生和护士涌入病房,开始进行细致的检查。   程梓昊的意识在生理盐水点滴的冰凉刺激下逐渐回笼。他记得……仓库……韩毅的选择……还有……程梓嘉推开他,用手臂硬生生挡下砸向他的矮凳……然后就是一片黑暗和撕裂般的疼痛……   “我哥……程梓嘉……”他艰难地开口,声音依旧嘶哑,“他……怎么样?”   袁秀琴抓着他手的手指猛地一僵,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怨恨、恐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狼狈所取代。她眼神闪烁,避开了程梓昊询问的目光。   “他……他没事……”袁秀琴的声音干巴巴的,“你先顾好自己……”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袁秀琴如同惊弓之鸟般猛地抬头。只见穿着制服的警察走了进来,神情严肃。他们身后,还跟着两位西装革履、神情冷峻的男人。   “袁秀琴女士?”为首的警官出示了证件,“我们是K市经侦总队的。关于程新尧涉嫌非法操纵证券市场、巨额诈骗、职务侵占以及周氏集团股权非法转移等系列案件,需要您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袁秀琴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抓住程梓昊病床的栏杆,指节泛白。   “不……你们搞错了……新尧他……”她语无伦次,徒劳地想要辩解。   “妈!”程梓昊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爸他……到底做了什么?”   警察没有理会袁秀琴的失态,声音冰冷而公式化:“程新尧已于昨日凌晨在试图离境时被海关边检依法扣留。袁女士,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不——!”袁秀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整个人瘫软下去,被旁边的女警迅速扶住。她看向病床上目瞪口呆、脸色惨白的儿子,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绝望。   “昊昊……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她泣不成声,被警察带离了病房。   病房里只剩下程梓昊和那个冰冷的仪器声。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刚刚苏醒、脆弱不堪的大脑。   父亲被抓?非法操纵?诈骗?侵占?周氏股权?协助调查?   还有母亲那声撕心裂肺的“对不起”……   “程梓嘉……”他喃喃自语,这个名字此刻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沉重。   接下来的几天,对于程梓昊而言,是炼狱般的煎熬。身体上的虚弱和心脏的不适仍在持续,但更折磨他的是精神上的风暴。他无法下床,只能通过电视新闻和护士、护工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拼凑着外面翻天覆地的变化。   新闻头条触目惊心:   《周氏集团前实际控制人程新尧涉嫌多项经济重罪被批捕!》   《惊天骗局!程新尧被曝非周家血脉,二十余年卧底只为鲸吞周氏!》   《程新尧妻子袁秀琴因涉嫌共同犯罪及包庇被采取强制措施!》   《周氏集团董事长程梓嘉发布声明:与程新尧无血缘关系,将依法追回全部非法所得!》   他看到了记者围堵在周氏大厦前,镜头里一闪而过的程梓嘉的侧脸,冰冷、坚毅。   他也看到了父亲程新尧被捕时的画面。   那个曾经在他心中威严、精明的父亲,此刻穿着看守所的号服,头发凌乱,眼神浑浊而颓败,在闪光灯下狼狈地躲避着镜头,再无半分往日的意气风发。   “假的……都是假的?”   程梓昊躺在病床上,反复咀嚼着新闻里的每一个字,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欺骗的愤怒几乎将他吞噬。原来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他引以为傲的“程家少爷”身份,他潜意识里对程梓嘉那份优越感和难以言说的羡慕都建立在一个精心编织了二十多年的巨大谎言之上!   他不是什么周家血脉的“正统”,他只是一个骗子、一个窃贼的儿子。   而那个他一直视为“外来者”、“抢夺者”的程梓嘉,才是真正、唯一的继承人。他甚至……在仓库里,被那个他视为“敌人”的哥哥,用血肉之躯保护过。   羞耻、愤怒、茫然。   心脏监护仪的警报因为他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尖锐响起,护士匆忙赶来,给他用了药,他才在药物的强制作用下昏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病房里多了一个人。   程梓嘉安静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穿着简单的深色大衣,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沉静,正看着窗外萧瑟的冬景。他似乎瘦了些,侧脸的线条在冬日惨淡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   程梓昊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想闭上眼睛装睡。   “醒了?”程梓嘉的声音响起,穿透寂静。   他转回头,目光落在程梓昊脸上,没看到胜利者的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看透一切的淡然。   程梓昊喉咙发紧,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面对这个被他误解、伤害了二十多年,却在生死关头保护了他,如今又被他亲生父亲处心积虑算计的人,他羞愧得无地自容。   程梓嘉站起身,走到床边。他没有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眼神躲闪的青年。   “感觉怎么样?”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一个普通的商业伙伴。   “……还……还好。”程梓昊的声音细若蚊蝇,他不敢看程梓嘉的眼睛。   “心脏的病,要静养。”程梓嘉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医生怎么说?”   “说……说暂时稳定了,但以后要……要特别注意,不能受刺激……”程梓昊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淹没在喉咙里。不能受刺激?他这短短几天受的刺激,恐怕比过去二十几年加起来都多。   程梓嘉沉默了片刻。病房里的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   “程新尧的事情,”程梓嘉终于再次开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肃杀,“证据链很完整。他利用伪造的身份接近我妈,骗取信任,潜伏周家二十多年,目的就是鲸吞周氏。包括之前你母亲名下的股份收购、对赌协议的提前赎回、二级市场的非法操纵……都是他精心策划的一部分。还有,”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仓库那次绑架,胡长远那群亡命徒,他都有暗中联系。目的,是想借刀杀人,或者至少让我彻底失去对周氏的控制力。”   程梓昊浑身冰冷,原来仓库里那场差点要了他和程梓嘉性命的劫难,幕后黑手竟然是他一直敬仰的父亲。   “不……不可能……”程梓昊痛苦地摇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他……他怎么会……”   “他会的。”程梓嘉斩断了程梓昊最后一丝侥幸,“为了权力和金钱,有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他连自己枕边人、亲生儿子都可以利用、蒙蔽二十多年,还有什么是做不出的?”   程梓昊如遭雷击,巨大的痛苦和幻灭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至于你母亲袁秀琴,”程梓嘉继续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她并非完全无辜。她知晓程新尧的真实身份和部分计划,甚至参与了一些资金的转移和洗白。但她也确实……被蒙蔽了很多,或者说,她选择了相信程新尧给她编织的‘未来’。她对你,倒是一片真心。”   提到母亲,程梓昊的眼泪流得更凶。那个一直温柔呵护他的母亲,竟然也卷入了这场肮脏的阴谋……   “我来,不是看你哭的。”程梓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悲恸,“也不是来落井下石。”   他微微俯身,目光如同实质般锁定程梓昊盈满泪水的眼睛。   “程梓昊,你今年二十三岁。过去的二十三年,你活在程新尧为你搭建的虚假城堡里。城堡塌了,很残酷,但这就是现实。”   “现在,我给你两条路。”   “第一,”程梓嘉的声音清晰而冰冷,“带着你母亲离开K市,甚至离开这个国家。我会给你们一笔足够安稳度过后半生的钱,条件是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和周氏面前,也永远不要再试图联系程新尧。你们改名换姓,就当过去的程梓昊已经死了。”   程梓昊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程梓嘉。   “第二,”程梓嘉的眼神锐利如刀锋,“留下来。像一个真正的成年人一样,去面对你父亲犯下的罪孽带来的后果。你母亲涉案程度需要由法律裁定,该她承担的,她逃不掉。而你,作为程新尧的儿子,注定要承受世人的指点和周氏内部的审视。你需要用你自己的行动,去证明你和他们不一样。K市会有你一个位置,但起点在哪里,能走到哪一步,看你自己的本事和……赎罪的决心。”   程梓嘉直起身,恢复了之前的疏离姿态。   “选择权在你。好好养病,想清楚了,让护士通知我。”   他说完,不再看病床上失魂落魄的程梓昊,转身,步伐沉稳地离开了病房。   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程梓昊呆呆地躺在病床上,泪水无声地滑落。   城堡塌了,露出满目疮痍。   离开?   苟且偷生,背负着罪人之子的身份在异乡了此残生?   还是留下?   面对千夫所指,在一片废墟中,艰难地、用自己的双手,去重新垒砌一块刻有自己姓名的砖石?   他看着苍白的天花板,眼前闪过仓库里程梓嘉推开他时决绝的背影,闪过母亲被带走时绝望的眼神,闪过父亲在镜头前那颓败的面容……   巨大的痛苦和迷茫之后,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惨烈的清醒,在他年轻的眼底缓缓凝聚。   *   一个月后,K市中级人民法院席。   旁听席上,记者们的长枪短炮严阵以待,周氏集团的元老、核心员工、以及无数关注此案的民众,屏息凝神。   被告席上,程新尧穿着囚服,头发花白了大半,眼窝深陷,曾经的精明强干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抽空了灵魂般的颓丧和死寂。他身边,是同样穿着囚服、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袁秀琴。   公诉人声音洪亮,条理清晰地宣读着起诉书。一桩桩,一件件,从二十多年前伪造身份接近周渺,到潜伏周家窃取商业机密、转移资产,再到近期非法操纵股市、制造虚假对赌、挪用巨额资金、甚至策划绑架意图谋杀程梓嘉……   证据链环环相扣,铁证如山。   辩护律师的辩护显得苍白无力。当公诉方出示关键证据——程新尧与境外不明账户的加密通讯记录、他早年伪造身份文件的原始档案、以及胡长远手下核心成员转为污点证人的证词时,程新尧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在法庭要求袁秀琴就部分资金转移细节进行陈述时,这个曾经优雅的贵妇人,在经历了巨大的心理挣扎后,看着旁听席角落里那个戴着口罩、脸色依旧苍白却坐得笔直的儿子程梓昊,终于崩溃大哭。   “我说!我都说!是程新尧!都是他逼我的!他骗了我一辈子!他说等拿到周氏,我们和昊昊就能过最好的日子……我不知道他会对梓嘉下那样的毒手啊……昊昊差点也死了……我糊涂啊……”她的证词,带着绝望的哭腔,却成了压垮程新尧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坐实了她知情不报、协助转移的部分罪行。   轮到程梓嘉作为受害人和周氏集团法定代表人陈述时,整个法庭鸦雀无声。   他站起身,身形挺拔,面容沉静,眼神锐利如寒星,扫过被告席上那两个曾经以“父母”身份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法庭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法官大人,各位陪审员。站在这里的,不是周家的程梓嘉,也不是程新尧曾经‘养育’过的那个孩子。我代表的是周氏集团,代表的是被欺骗、被掠夺了二十多年的周廷钧老先生和周渺女士的在天之灵,代表的是千千万万信任周氏、却被程新尧的贪婪所损害的股东和员工。”   “程新尧的罪行,罄竹难书。他不仅窃取了周氏的物质财富,更践踏了周家几代人的信任与亲情,其手段之卑劣,用心之险恶,令人发指。他策划的绑架,意图剥夺的不仅是我个人的生命,更是周氏集团重获新生的希望。他的行为,是对法律最赤裸裸的蔑视,是对人性最彻底的背叛。”   “我恳请法庭,”程梓嘉的目光如同最冷的冰,钉在程新尧灰败的脸上,“依据事实和法律,给予程新尧最严厉的制裁!以告慰逝者,以儆效尤,以正国法!周氏集团将依法追缴其全部非法所得,一分一毫,都不会放过!”   他的陈述,没有歇斯底里的控诉,只有冰冷的、不容置疑的事实和斩钉截铁的诉求。   最终宣判的时刻到来。   审判长庄严的声音响彻法庭:   “……被告人程新尧,犯诈骗罪、非法经营罪、操纵证券市场罪、职务侵占罪、挪用资金罪、故意杀人罪(未遂)……数罪并罚,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被告人袁秀琴,犯包庇罪、掩饰隐瞒犯罪所得罪……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法槌落下,发出清脆而沉重的回响。   程新尧身体晃了晃,面如死灰,彻底瘫软在被告席上,眼神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光亮。袁秀琴捂着脸,发出压抑不住的恸哭。   旁听席上响起一片压抑的唏嘘和议论。   程梓嘉面无表情地看着法警将两人带离法庭。尘埃落定。二十多年的阴谋与屈辱,终于在这一刻,以法律的名义,画上了一个沉重而冰冷的句号。   他没有看旁听席角落里的程梓昊,径直起身,在助理和保镖的簇拥下,步伐沉稳地离开了法庭。阳光透过法院高大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坚定的影子。   清算已经完成。   *   几天后,周家老宅。   冬日的阳光难得温暖,透过洁净的落地窗,洒在客厅的地毯上。程梓嘉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文件,韩毅坐在他身边,正低声和他讨论着什么。婴儿车里,宝宝吮吸着手指,发出满足的咿呀声。   门铃响起。   管家开了门,程梓昊站在门口。他穿着简单的黑色大衣,身形依旧有些单薄,脸色也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眼神却不再迷茫和躲闪,而是多了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坚毅的东西。   他手里没有提礼物,只捧着一束素雅的白色马蹄莲。   程梓嘉抬起头,看向门口,眼神平静无波。   程梓昊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来。他的步伐还有些虚浮,但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他走到程梓嘉面前,将手中的花束轻轻放在茶几上。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着程梓嘉沉静的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清晰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郑重,吐出那个在他唇齿间徘徊了二十多年、却从未真正属于对方的称呼:   “哥。” 第一百零五章 结局   春寒料峭还未完全散去,城郊周氏陵园里,新栽的松柏挺直了腰杆,沉默地守护着这片安息之地。风掠过墓碑,带来远处青草初萌的微腥气息。   程梓嘉独自站在母亲周渺的墓前。没有带花束,他手里只握着一个小小的、深蓝色丝绒盒子。阳光落在他肩头,勾勒出清瘦却不再单薄的轮廓。   他缓缓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那枚曾被他愤然摘下、又被韩毅默默珍藏多年的蓝宝石耳钉。幽蓝的光泽在春日下流转,像母亲照片里那双沉静的眼。   “妈,”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我把那个姓,还回去了。”   指尖抚过墓碑上冰冷镌刻的“周渺”二字,仿佛能触碰到那个从未谋面、却用生命给他换来自由的女子的灵魂。   “以后,我叫周梓嘉。”他顿了顿,将耳钉取出,郑重地戴回自己的左耳垂。微凉的触感贴着皮肤,像一种无声的传承与锚定。“带着‘周’字,干干净净地活着。”   风卷起他额前的碎发,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墓园一片寂静,只有他自己平稳的呼吸声。他站了很久,像是完成了一场迟来二十多年的交接仪式。当阳光终于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他才转身离去,步伐比来时更显沉稳。   *   时光如指间流沙,倏忽便是七年。   玄关处散乱地放着几双大小不一的鞋子,客厅地毯上堆着乐高城堡和散落的绘本,空气中常年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淡淡的、属于孩子的奶味。   厨房里,韩毅系着围裙,动作利落地翻炒着锅里的排骨。油烟机轰轰作响,盖不住他扬声的叮嘱:“周周!别光顾着看动画片,饭前洗手!爸爸马上就好!”   “知道啦!韩爸爸!”清脆的童音从客厅传来,带着点不耐烦的拖长调子。一个眉眼像极了周梓嘉、却多了几分韩毅英气的小男孩,周予安正盘腿坐在地毯上,眼睛粘在电视屏幕上,身体却诚实地朝洗手间方向蠕动。   书房门打开,周梓嘉走了出来。   七年时光沉淀,他身上那种尖锐的防备感淡去许多,眉宇间是事业有成的沉稳和居家的松弛。他穿着一件柔软的灰色羊绒衫,袖口随意挽起,手里还拿着份文件。   “又催他,”周梓嘉走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语气带着点无奈的笑意,“你哪次叫动他了?最后还不是得我动手去拎。”   韩毅关了火,将糖醋排骨盛进盘子,转身挑眉:“我这不是给你创造展现‘严父’威仪的机会吗?”他凑近,很自然地用没沾油的手背碰了碰周梓嘉的脸颊,“今天怎么结束这么早?不是说有个跨国会议?”   “推到明天早上了。”周梓嘉微微偏头,蹭了蹭他温热的指节,目光落在色泽诱人的排骨上,“嗯,火候正好。周周念叨两天了。”   “那是,也不看谁做的。”韩毅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把盘子塞到他手里,“端出去,叫那小子洗手吃饭。”   饭桌上是最寻常不过的热闹。周周叽叽喳喳说着幼儿园的趣事,韩毅给他夹菜,偶尔板着脸纠正他拿筷子的姿势,周梓嘉则安静地听着,唇角噙着淡笑,时不时给韩毅碗里添块肉。碗筷碰撞的轻响,孩子的笑语,构成了这个“家”最坚实的底色。   他们没有那张法律意义上的纸。   最初是周梓嘉的抗拒,那纸契约曾带来太多冰冷的束缚与伤害。后来,是韩毅的不在意。对他而言,每日清晨身侧温热的呼吸,深夜书房门口那杯温热的牛奶,孩子扑进怀里喊的那声“爸爸”,远比任何文书更能证明归属。   日子就这样细水长流地淌过。周氏集团在周梓嘉的掌舵下稳步向前,韩毅的科技公司也攀上新的高峰。周周上了小学,聪明活泼,像个小太阳,驱散了过往所有的阴霾。   只是偶尔,在深夜相拥时,韩毅会吻着周梓嘉后颈上那道浅淡的疤痕,低声问:“真不打算给我个‘名分’?”周梓嘉总是闭着眼,往他怀里更深地缩去,含糊道:“麻烦……这样挺好。”韩毅便不再追问,只把人搂得更紧些。   *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春日清晨。   阳光透过纱帘,温柔地洒满卧室。周梓嘉是被一阵熟悉的、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弄醒的。他猛地推开被子冲进浴室,对着马桶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吐出些酸水。   “怎么了?”韩毅被惊醒,睡眼惺忪地跟进来,满脸担忧地拍着他的背,“吃坏东西了?还是最近太累?”   周梓嘉撑着洗手台,用冷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自己有些苍白的脸,心里咯噔一下。一种荒谬又熟悉的预感悄然升起。上一次有这种反应,还是……   “没事,”他压下心头的惊疑,尽量平静地说,“可能有点着凉。”   韩毅不放心,坚持要陪他去医院。周梓嘉拗不过,加上自己心里也打鼓,便默许了。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刺鼻。当医生拿着化验单,脸上露出职业性的笑容说“恭喜,周先生,您怀孕了,大概六周左右”时,诊室里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周梓嘉完全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七年了,他几乎已经认定,当年身体的重创彻底剥夺了他再次孕育的可能。那冰冷的地板,刺目的鲜血,锥心刺骨的失去感……回忆瞬间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指尖冰凉,脸色比刚才更白。   韩毅的反应则截然相反。巨大的震惊过后,是瞬间炸开的狂喜!他猛地看向周梓嘉,捕捉到他脸上毫无血色的惊恐和抗拒,心头的狂喜瞬间被泼了一盆冷水,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他太了解周梓嘉此刻的恐惧源于何处。   “医生!”韩毅一个箭步上前,几乎是急切地、紧紧握住了周梓嘉冰凉颤抖的手,目光灼灼地看向医生,“他的身体情况特殊!之前的腺体损伤很严重!这次怀孕风险大不大?我要确保他绝对安全!”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发颤,那份毫不掩饰的紧张让医生都愣了一下。   医生连忙安抚,详细解释了周梓嘉目前的身体指标,虽然需要格外精心,但并非不可为,并立刻安排了更全面的检查方案和顶尖的产科专家团队跟进。   回程的车里,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   周梓嘉靠着车窗,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   韩毅一手紧握着方向盘,一手始终牢牢覆在周梓嘉冰凉的手上。他掌心滚烫,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力量。   “嘉嘉,”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看着我。”   周梓嘉没有动。   韩毅将车缓缓停在路边僻静处,解开安全带,倾身过去,双手捧住周梓嘉的脸,强迫他转向自己。他的目光深邃如海,里面翻涌着心疼、后怕、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坚定。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他的拇指轻柔地拂过周梓嘉冰冷的眼尾,“以前,是我混蛋。是我没接住你,没护住我们的孩子。那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周梓嘉的眼睫剧烈地颤抖起来。   “但这次,不一样了。”韩毅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生命在起誓,“我发誓,我韩毅用我的命起誓!我会寸步不离地守着你!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你皱一下眉头,我都要弄清楚为什么!谁敢动你和孩子一根头发,我让他后悔生出来!”   他的目光灼热而赤诚,带着一种能焚毁一切阴霾的力量,直直看进程梓嘉惶恐不安的眼底。   “给我一个机会,嘉嘉。”他额头抵住周梓嘉的额头,滚烫的呼吸交织,“让我证明给你看,这次,我一定一定,会稳稳地接住你们俩。”   那滚烫的誓言,那磐石般的眼神,那几乎要将他灼伤的赤诚,终于一点点融化了周梓嘉心中冻结的坚冰。巨大的恐惧被另一种更汹涌的、迟来的委屈和酸楚取代。他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反手死死攥住了韩毅捧着他脸的手腕,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韩毅……”一声带着巨大哽咽和颤抖的呼唤,从苍白的唇间溢出。   “我在。”韩毅的声音瞬间哽咽,他猛地将人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像是要揉进骨血里,“别怕,嘉嘉,我在。一直都在。”   *   又过了几个月,胎儿情况稳定,周梓嘉的早孕反应也缓和了许多,只是人依旧清瘦。   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   韩毅开车,周梓嘉坐在副驾,周周兴奋地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街景。   “爸爸,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呀?神神秘秘的!”周周扭过头,乌溜溜的大眼睛充满好奇。   周梓嘉透过后视镜看了韩毅一眼,韩毅嘴角噙着笑,冲他眨眨眼。   “带你去个好地方,”韩毅卖着关子,“到了就知道了。”   车子没有开往游乐园或者商场,而是停在了一栋庄严肃穆的建筑前——K市民政局。   周周跳下车,看着门口硕大的牌子,小脸皱成一团:“民政局?爸爸,你们要离婚吗?”他最近刚在电视剧里看到这个词。   “瞎说什么!”韩毅哭笑不得地弹了下他的脑门。   周梓嘉也下了车,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韩毅立刻走到他身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让他扶着,另一只手则牵起懵懂的周周。   “我们是来结婚的。”韩毅低头,对儿子宣布,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在周梓嘉耳边。   周梓嘉脚步顿了一下,抬眼看向韩毅。阳光勾勒着韩毅棱角分明的侧脸,那眼神里的笑意温柔而笃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安稳。没有催促,没有询问,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等待。   七年光阴,点点滴滴的浸润,早已将那些对契约的恐惧和抗拒冲刷得圆润。此刻站在这里,看着身边这个高大沉稳、一手牵着他、一手牵着他们孩子的男人,周梓嘉心里竟奇异地生不出半分抗拒,只有一种水到渠成的平静。   “嗯。”他极轻地应了一声,反手更紧地握住了韩毅扶着他的手臂。   手续简单得出乎意料。拍照,填表,签字。钢印落下,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工作人员将两本崭新的、印着国徽的红色小本子递过来,笑容满面:“恭喜二位!”   韩毅接过,将其中一本郑重地放进周梓嘉手里。指尖相触,一片温烫。   周周踮着脚,扒着柜台,好奇地看着那红本本:“哇!爸爸,这个红本本比我的奖状还好看!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吗?”   “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傻小子。”韩毅笑着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另一只手却悄然下滑,与周梓嘉十指紧扣,掌心相贴,密不可分。   走出民政局的大门,春日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暖洋洋地洒在三人身上。空气里浮动着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   周梓嘉低头,看着手中那本崭新的结婚证。红色的封皮在阳光下有些晃眼。他指尖抚过上面烫金的字迹,又抬眼看向身侧。   韩毅正含笑看着他,一手牵着还在叽叽喳喳研究红本本的周周,一手与他紧紧交握。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七年的光阴,盛满了失而复得的珍重,盛满了此刻阳光下毫无保留的爱意与满足。   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感天动地的誓言。   就在这样一个最平常不过的春日,在送孩子去兴趣班的路上,顺道走进这扇门,签下两个名字,领取了两本薄薄的证书。   却仿佛,为过去所有漂泊无依的灵魂,为这七年间每一个相拥而眠的夜晚和清晨,为此刻掌心传递的滚烫温度,也为腹中悄然孕育的新生命,找到了一个最坚实、最温暖的归处。   “回家了。”韩毅紧了紧相握的手,声音低沉温润。   “嗯。”周梓嘉应道,唇边漾开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前路尚长,而家已在掌中,在身侧。   【正文完】 第一百零六章 番外(一)   夜已经很深了。   卧室里只留了一盏床头的暖光灯,光线昏黄柔和,像一层融化的蜜糖,轻轻裹住房间里的一切。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雪松沐浴露气息,混杂着一点周梓嘉常用的安神香薰味道,沉静又安稳。   周梓嘉侧躺在床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今天处理了一天的文件,下午又去接了周周放学,还陪着小家伙读完了一整本睡前故事,此刻呼吸均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脸色在暖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韩毅轻手轻脚地从浴室出来,身上只松松垮垮地围了一条浴巾。   他擦着半干的头发,走到床边,目光落在周梓嘉安静的睡颜上,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他依然会为这样的时刻心动——看着这个人卸下所有防备,在他身边安然沉睡的样子,像一只终于找到安稳巢穴的漂亮飞鸟。   他放轻动作,掀开被子一角躺了进去。   刚躺下,身边的人就动了动,似乎被惊动了。   “醒了?”韩毅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刚沐浴完的湿润暖意。   周梓嘉没有睁眼,只是往他这边靠了靠,鼻尖蹭了蹭他温热的颈窝,发出一点模糊的鼻音,像是在撒娇。   白天的疲惫还没完全散去,此刻赖在熟悉的气息里,连睁眼的力气都省了。   韩毅笑了笑,顺势将人揽进怀里。   手臂穿过他的腰,轻轻环住,掌心贴着他温热的腰线。隔着柔软的睡衣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底下皮肤细腻的触感和平稳的呼吸起伏。   “今天累坏了吧?”他低下头,嘴唇几乎要碰到周梓嘉的发顶,声音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周周那本《恐龙百科》,我听着都觉得绕。”   周梓嘉在他怀里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把脸埋得更深了些,闷闷地说:“他就喜欢这些……讲到霸王龙的时候,眼睛亮得像灯泡。”   韩毅低低地笑起来,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身体传递过去,带着令人安心的频率。他的手开始不规矩地动了动,手指轻轻描摹着周梓嘉腰线的轮廓,从脊椎到侧腰,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周梓嘉的身体微微绷紧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下来,只是呼吸的节奏似乎乱了半拍。他没有推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尾音拖得有点长,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纵容。   这个细微的回应像是无声的许可。   韩毅的吻落了下来,先是在发顶,然后是耳廓,轻轻的,带着湿热的气息。   周梓嘉的耳朵很敏感,被这样吻着,身体忍不住轻轻颤了一下,抬手抓住了韩毅在他腰间作乱的手腕。   “别闹……”他的声音有点哑,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却没什么力度。   “不闹你,”韩毅的吻移到他的颈侧,那里皮肤更薄,能感受到脉搏的跳动,“就想抱抱你。”   话是这么说,动作却没停。   他的吻越来越深,从颈侧到下颌,最后找到了那片柔软的唇瓣。   一开始只是温柔的触碰,像羽毛拂过。   渐渐地,呼吸交缠,吻变得灼热起来。   周梓嘉的手不知何时松开了他的手腕,转而抓住了他的睡衣领口,指尖微微用力,像是在索取,又像是在抗拒。   被子不知何时被踢到了一边,空气中的温度渐渐升高。   韩毅的手滑进了周梓嘉的睡衣里,温热的掌心贴着他微凉的皮肤,缓慢而坚定地向上移动。每一寸肌肤的战栗,每一次呼吸的加重,都清晰地反馈到他的感官里。   周梓嘉微微仰起头,露出优美的颈项线条,喉结轻轻滚动着。   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平日里清冷的眉眼此刻染上了一层水汽,显得格外柔软。   “韩毅……”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喘息,分不清是催促还是别的什么。   韩毅停下吻,额头抵着他的,鼻尖相蹭,呼吸灼热地喷在对方脸上。   他看着周梓嘉半睁的眼睛,那里面映着他的影子,漾着细碎的光。   “嘉嘉,”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压抑的暗哑,“看着我。”   周梓嘉的睫毛颤了颤,终于完全睁开眼。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有依恋,有沉沦,还有一丝被爱意包裹的驯服。   他没有说话,只是主动凑上前,吻上了韩毅的唇。   彻底点燃了所有的引线。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被云层遮住了,房间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和压抑的低吟。暖黄的灯光勾勒出交缠的身影,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里,是克制不住的靠近和沉沦。   韩毅的动作始终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他知道周梓嘉身体的敏感,也记得那些过往的伤痕,每一个触碰都带着安抚的意味,耐心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周梓嘉一开始还有些紧绷,但在熟悉的气息和温柔的对待里,渐渐放松下来。   他的手穿过韩毅的黑发,指尖抓着那浓密的发丝。身体的战栗从抗拒变成了迎合,呼吸的频率和对方渐渐同步。   肌肤相贴的温度越来越高,像是要融化在一起。   月光偶尔从云缝里漏下来一丝,照亮彼此汗湿的额角和交缠的手指。   没有激烈的冲撞,更多的是缓慢而深入的契合,带着默契和温情。每一次靠近,都像是在确认彼此的存在,每一次呼吸交缠,都像是在诉说那些不必言说的爱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放慢了脚步,只剩下感官的沉沦和情感的流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渐渐平息下来。   周梓嘉累得睁不开眼,浑身脱力地靠在韩毅怀里,脸颊贴在他汗湿的胸口,听着那有力的心跳声,像听着最安稳的摇篮曲。他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嘴唇红肿,眼角带着点湿润的红痕。   韩毅抱着他,手轻轻抚摸着他汗湿的后背,动作温柔得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他低头,在周梓嘉的发顶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声音里带着满足的喟叹。   “累了?”   周梓嘉没力气回答,只是往他怀里缩了缩,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很快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真的睡着了。   韩毅失笑,小心翼翼地调整了姿势,让两人都更舒服些,然后拉过被子,将彼此裹紧。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月光再次穿透云层,温柔地洒进来,照亮相拥而眠的两人。   韩毅看着怀里熟睡的人,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和满足。   他轻轻收紧手臂,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七年了,他们走过了那么多风雨,终于能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夜晚,拥有这样安稳的温存。   真好。   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然后低头,在周梓嘉的眉间又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带着睡意,渐渐沉入梦乡。   窗外的月光,温柔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