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幻觉》作者:藤花琅   简介:   控制欲很强的哥哥 x 钝感笨笨的弟弟   宋烁把宁珏当成自己养的小狗,他允许宁珏睡自己另半边床,允许宁珏恋爱,允许宁珏把新换的枕头哭湿,但不允许宁珏脱离他的控制范围。   预警:   不适合攻控、受控,受谈过恋爱。   攻受双方无血缘关系。   标签:伪兄弟 年上 HE 攻控制欲占有欲很强 虐恋 第1章   “本市于今夜到明天白天有中到大雪,需特别防范道路积冰——”   车载电台播报着天气,但与此同时宁齐也在说话,宁珏像筛豆子一样,留神从爸爸的话语空隙中收听天气。   宁齐:“等到了他们家里,见着你宋阿姨,记得嘴甜一点,可以直接叫‘妈妈’。”   宁珏:“哦。”不大情愿地靠着车窗。   宁齐语气温和:“吃饭的时候也要记得吃慢一点。”   这关乎宁珏肚子的切身利益,他一下坐直了,大脑开始思考运转:“那我趁阿姨不注意多吃点,可不可以?”   宁齐残忍否决了:“不行——还有,是叫‘妈妈’。”   瞬间,宁珏蔫了下去,“哦”了声,并关闭了大脑,不愿再想这样痛苦的事情。他今天早上吃了两个肉包,嫌撑肚,没吃一旁的茶叶蛋。   中午,宁齐忙完工作,领着他去买衣服,人靠衣装,买了两身贵衣服,将宁珏打扮得人模人样。宁齐实在太忙,宁珏也不好提起自己没有吃饭,只好忍着饿。   还好此事他一向擅长,到目前仍保持清醒状态。   宁齐又想起什么,趁等红绿灯的间隙补充了句:“他们家里还有个男孩,比你大一岁,你得叫‘哥哥’,尽量和他处好关系,知道了吗?小珏。”   宁珏点点头,心不在焉地想,早知道把早饭的茶叶蛋吃了。   从郊区开车到市中心的蓝湾里,共花一小时二十分钟,宁珏睡了三觉。打开车门,冷风卷刀地往脖子钻,宁珏陡然清醒了,连忙回车系上围巾,这才下车,对着一栋栋别墅惊叹。   不愧是本市有钱人家的聚居地!   他也是有好日子过了!   宁珏松开行李箱,忙不迭拿出手机——这是前两日宁齐刚买给他的。虽然是二手,但性能尚好,十分称手。   他连环拍摄二十张别墅外景,发给自己最好的朋友,钱阳。   【多吃多吃】:[图片x20]你看,我家!   【多赚多赚】:呵呵,谁信?你当我是傻瓜初中生吗?   的确,钱阳去年已经荣升高中了,来到了义务教育之外的食物链顶端了,而如今头上只有高三以及大学生,十分可贺。   【多吃多吃】:爱信不信,你会后悔嘲笑我的。   【多赚多赚】:哦[放屁.gif]   前方的宁齐见宁珏在周围徘徊,叹了口气,出声催促:“小珏,快点了。”   穿了多层保暖秋裤的宁珏艰难飞奔。   宋雅兰——即宁齐的现任妻子,宋阿姨,住在蓝湾里的36号。   雪花纷飞里,宁齐敲了两下门,里面传来小跑的脚步声,继而门打开了。里头光线太亮,宁珏一下子晃得没看清里面,只觉得那人逆光而站,十分光彩,于是叫:“妈妈!”   保姆捂嘴笑了声。宁齐似乎又叹气一声,将宁珏往后扯。   保姆:“宁先生请进,衣服和行李箱给我就行。这下着雪,车不好开吧?”   “路上还没结冰,还算好开,”宁齐态度温和,脱下风衣递给保姆,一旁的宁珏照葫芦画瓢地脱外套,宁齐又问,“徐阿姨,雅兰在家吗?”   “宋姐在厨房呢,”徐阿姨意有所指,“见您来,非得自己下厨。”   宁齐无需指引,轻车熟路地往厨房走。宁珏不确定自己是否要跟从,所以只是站在客厅,好奇地打量水晶顶灯,又盯着茶几上放着的车厘子。他实在是饿,于是装作不经意地走到正收拾衣服的保姆身旁。   徐阿姨:“您需要帮助吗?”   “那个,”宁珏顾左右而言他,“车厘子很新鲜呀。”   徐阿姨明白了:“您随便吃就行。”   有钱人家的保姆果然是善解人意,宁珏大喜,正准备吃,就听见了厨房方向的女声。宋雅兰将最后一道煲汤摆放好:“小珏,来吃饭了。”   宁珏万分挣扎,但终究是怕表现不好,给自己爸爸丢面子,但走前快速抓了几枚车厘子塞进兜里,跑过去,然后脆生生叫了“妈妈”。   宋雅兰明显惊讶,但很快笑起来。   不到四十的年龄,加上保养得当,让她具有十分凌厉明艳的漂亮:“我也没准备红包。”她索性找出了现金,厚厚一摞连号的,递给宁珏:“先凑合拿着吧,回头再给你补。”   宁珏眼睛一亮,正想接过,宁齐拦下:“小孩子拿什么钱?”   宋雅兰睨了他一眼:“这都叫我妈妈了。自己孩子,不能拿钱吗?”   “钱太多,他还是小孩,哪儿用得着?”   两人居然旁若无人地聊起,宁珏摸着兜里的车厘子,又瞄着餐桌上的丰盛菜肴,一时煎熬无比。所幸他们很快结束,红包最后仍是交给宁珏,终于得以坐到餐桌旁开始吃饭。   这并不是宁珏第一回见宋雅兰。之前宁齐带过他见过两三次宋雅兰,当时两人已经是热恋期,只是尚未求婚,宁齐让他表现得乖巧一点,但宁珏拿捏不好度,几乎演成了哑巴,不过宋雅兰没有察觉异样,反倒很满意。   宁珏觉得困惑。自己爸爸带着这么大的拖油瓶,怎么对方毫不嫌弃?   后来才得知,对方也有一个同他差不多年纪的儿子。   只不过那人没有出现过,可能是害羞。   经过两三年的相处,宁齐与宋雅兰成婚。只不过由于自身经济状况不佳,而宋雅兰又是公司CEO,两人经济地位差距过大,所以结婚方式不大体面,是入赘过去的,连带着捎上了毫无准备的宁珏,一齐入住。   本以为和前几次吃饭一样,宁珏只需要当吉祥物。   但或许因为是入住后的第一顿饭,宋雅兰问了他许多问题,在哪所高中,成绩怎么样,平日有什么爱好。   宁珏满心只有面前的煎鱼排、兜里的车厘子、早晨未吃的茶叶蛋,答得心不在焉。   “小珏比小烁听话多了,”宋雅兰说,“小烁有他一半听话,我都省心。”   宁齐笑笑:“调皮点说明脑子转得快,聪明。”   宋雅兰:“聪明也没有用,整天只知道玩。”   见话题已经转移,宁珏开始动筷吃饭。他记得爸爸的教导,没有吃得太快,动作幅度也不大。满亮的灯光下,宁珏的脸呈现不太正常的酡红——别墅的地暖太过旺盛,让他后背热得发麻,膝盖窝也不停冒汗,如坐针毡。   宁齐:“小烁还没回家吗?”   宋雅兰的神色微微沉了下去:“他今天有射箭课,六点多就结束了,估计跑去玩了——”   话音未落,玄关处传来咔哒声,门开,一阵裹着雪粒的风刃卷进来,让身处火炉的宁珏得到片刻清凉,他下意识望过去,看到单肩挎着黑色背包的高个男生随意踩脱了鞋,趿上棉拖,关上门,扫了一眼餐厅,没说话,自顾自地朝里走。   宋雅兰:“小烁。”   男生停住,侧目过来。这回宁珏看清了他的脸,一眼看出他的长相随母亲,肤色白皙,五官好看但凌厉,尤其是瞳仁颜色很深,头发上的雪化后,湿成一道细细的水痕,缓慢从耳朵滑到下颌。   宋雅兰隐隐有生气的征兆,但忍住了,只说:“洗洗手过来吃饭了。”   “跟刘航在外面吃过了,”宋烁说,“我回卧室了。”   说罢离开了,两三步并一步地跨上楼梯,很快二楼传来关门声。   重组家庭后的第一顿饭,宋烁明显不太接纳。   见宋雅兰神情不对,宁齐忙说:“估计上了一天课累了。没事,咱下班都不想说话,何况小孩。先吃,先吃,以后再慢慢熟络。”   边说边拍拍宋雅兰的肩膀,以示宽慰。   兴许因为一旁还有宁珏在场,宋雅兰不好发火,只是点点头,但明显兴致缺缺。   饭后,徐阿姨帮忙提着行李箱上楼。宁珏的房间也位于二楼,内部装修是轻快的明蓝色调,床铺也是新换的,干净整洁,宁珏缓慢踱步,两眼放光。   今非昔比。   今非昔比啊!他又拿出手机连环拍摄,发送给钱阳。   【多吃多吃】:我的房间,羡慕吗?[墨镜] [墨镜]   这回钱阳没有立马回复。一看时间已经九点多,钱阳一向早睡早起,想来已经休息了,宁珏遗憾收手。保姆一走,宁珏立马扑到床上幸福蛙泳,深吸一口清新香气,正幸福得无可复加之时,房门忽然敲响了。   打开门是宁齐,他的手里端着白瓷饭盘,上面码着热菜、水果与米饭。   宁珏一时有点感动。方才吃饭,碍于宋雅兰在场,宁珏没有吃很多,肚子半饱而已,没想到宁齐竟然看出——   宁齐:“你把这个给宋烁送去吧。”   宁珏:“……”   原来没有看出。   不过宁齐作为宁珏的父亲,但实打实从把小孩姑姑家里接回来,陪在身边的时间,也不过是十四岁之后的年月。或许也正因如此,宁齐并不太了解自己儿子的食量。   宁珏替他圆上理由,但仍有点不开心:“怎么不让阿姨去呢?”   “你去的话,正好和你哥哥认识认识。毕竟你们是兄弟,以后亲如手足,互相都得帮衬着,“宁齐说,”你哥的房间是斜右那间。嘴甜一点,该叫‘哥哥’的叫‘哥哥’,别直接叫名字,不礼貌。”   他将饭盘递到宁珏手中,揉揉宁珏的头发:“时间还早,可以聊聊天。聊完早点回来睡觉。”   宁齐离开后,宁珏端着饭盘,敲响了右面卧室的门。   敲了几声,都不见有人来开。宁珏困惑,正想趴门上偷听,房门倏地打开了,他僵硬着身体,慢慢抬眼,尴尬对上宋烁的眼睛。   宋烁已经换上家居服,灰色的,脖颈处挂着耳机,兴许是怕菜汤碰到自己身上,他往后退了步,嘴里含着根真知棒,语气并不客气:“干什么?”   “我、我给你——”宁珏想到爸爸的嘱咐,生生吞下“你”字,生硬地亲密,“哥哥送饭。”   从宋烁的身体与门框的空隙中,宁珏看到了他房间的半貌。只开着一盏台灯,摊着几张卷子,像是在学习。   宋烁冷淡地说:“不吃。”   宁珏脱口而出:“那我吃!”   宋烁沉默。宁珏发现自己反应过快,急忙补救:“……如果你不爱吃的话,我可以效劳。”   宋烁“嗯”了声,宁珏欣喜地正准备回屋,又听见身后的宋烁叫住他:“那个谁。”   宁珏回头,一脸“你不是说不吃吗怎么又吃”的神情,眼神灰败。   但宋烁只是说:“我不是你哥,以后少来烦我。”   宁珏松了口气,又问:“那你真不吃?”   宋烁无语:“不吃。”   “谢谢,”宁珏喜笑颜开,“那你可以别和我爸你妈说吗?万分感谢。”   宋烁的回答是关上房门。   宁珏也回到自己房间,没有他人目光,他大快朵颐,只是他的胃口不大,最后还剩了些,宁珏自觉可惜,秉承着光盘精神,将饭盘里的水果拣出,擦干净上面沾着的少许菜汤,连同兜里的车厘子一齐放进了抽屉里。   最近天冷,水果耐放,想来一周没有问题。   宁珏凭一己之力实现了自身的可持续发展,心满意足,在新家毫无忧愁地睡了好觉。 第2章   关上门后,宋烁坐回书桌前,椅子滑轮发出轱辘声。   他将桌面上的试卷推到一侧,拿出抽屉里压在书下的手机,重新戴上耳机时,听见刘航正在同队伍里的女孩搭讪。   刘航:“美女,等会儿你玩辅助,我带飞你。哎,别不信我,好歹我哥们是国服,我能差到哪里去?我哪能菜……我的号是小号,所以才名次低……”   宋烁退出队伍。   一分钟后,刘航发出组队邀请,并连着发了七八条微信消息磕头,宋烁这才点了进去,先发制人:“再带乱七八糟的人,你就滚边去。”   “我这不是没看着你回来了嘛,”刘航嘿嘿了声,“刚刚谁来了?我听着怎么是男的声儿?”   宋烁点开对局。手机屏幕的光线半明半暗地照着他的手,稍显乱的头发,以及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只有瞳仁浓缩出游戏明动的光影。   他咬碎了真知棒,将细棍扔进垃圾桶里:“姓宁的那男的儿子。”   刘航说了句脏话:“我草,你妈还真再婚了——”   “BP了。”宋烁打断他的话。   宋烁与母亲的关系如同热油与冷水,一向不和,相遇必然起冲突,宋烁也不喜欢提。   这是他的朋友都大致了解的事情,因而刘航也悻悻收口,很快转移话题,聊起BP选人环节,宋烁定了射手,靠在椅背上,胃部稍稍冒酸,他又拆了根糖,想起了方才送菜的男生。   忘记什么模样了,没太注意。   只记得一双眼睛了,很亮。   之前宋雅兰经常和他提起,说”你宁叔叔家的孩子,只比你小一岁,不知道比你乖多少”。   乖不乖的不清楚,蠢是真的蠢。   宋烁不再多想,开始对局。   游戏一直打到凌晨,由于太困,睡觉的时候宋烁忘记拉遮光窗帘,次日窗户折射窗外白茫茫的雪色,煞白一片,晃得宋烁不得不起床,烦躁地扯拉窗帘,但他睡眠困难,一旦醒了,不容易再睡着,索性直接换衣服洗漱。   下楼时,餐厅已经围坐三人。除了埋头喝粥的宁珏,宋雅兰与宁齐都抬眼看向他。宁齐先声:“小烁,起这么早,快下来吃饭吧。”   宋雅兰低头夹起水晶包,并不说话。   昨晚只吃了糖果,肠胃的确不舒服。宋烁拉开椅子,刚想坐下,听见旁边男生含混不清地叫“哥哥”,又说:“早上好。”   宋烁:“……”他瞥了眼,自顾自开始吃饭。   宋雅兰:“你弟弟在和你打招呼,你好好回应人家。”   弟弟。   宋烁忽然笑了声,白勺碰到碗壁发出一点脆声,他头都不抬地说:“弟弟,你早。”   宋雅兰没有听出其中的嘲讽,神情明显很满意,她趁胜追击,又要求:“宁叔叔你之前见过的,以后他就是你爸爸——”   宋烁感到身处喜剧的荒谬,没忍住笑出声。   宁齐假装没有听见,笑道:“小烁,以后咱们好好相处,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都可以来找我。”   “我接受你再嫁。这是你的自由,我不干涉,”宋烁看着宋雅兰,真诚地说,“但你能不能找点好的。这种工作由你分配,工资还没你高,到头来得分你财产,连我爸小拇指都比不上的男的,你到底看上他——”   听到“我爸”,宋雅兰浑身发抖,尖利地打断他:“宋烁!”   宋烁:“你看,让我说话,说了你也不爱听。”   他叼着三明治起身,取了箭袋,扯下玄关处的冲锋衣,关门离开时,听见门内传来玻璃爆裂的声音,是宋雅兰又摔东西了。   宋烁短暂停顿了下,离开。   而餐厅里,宁珏一脸茫然,手里还把着咬了两口的三明治,无措地看着宋雅兰,不确定自己要不要继续吃。   徐阿姨扫干净了地面的玻璃碎片,宁齐勉强安慰宋雅兰:“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叛逆期,等过了这个阶段就成熟了,你跟孩子置什么气?”   “他都十七了!还一点都不懂事,天天心思也不放在学习上,只知道打游戏!”宋雅兰眼睛通红,眼泪滚动,“早知道、早知道这样!”但也没有说出个结果来。   宁珏偷摸将三明治一口气塞进嘴里,差点噎住。   宁齐是被骂的主要对象,但无人在意,反倒需要他好声好气地哄,哄得口干舌燥,宋雅兰这才消气。   而过程中,宁珏已经横扫餐桌,撑得肚子圆润后,悄悄回到了卧室。   手机里有钱阳的28条消息,其中18条是“我杀了你!!”,剩下10条消息的主题分别为“你为什么发财了”、“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发财”、“我恨你”。   宁珏择优回复:不是我发财了,是我爸的老婆有钱。   他又想起宋烁的话。一时觉得不平,虽说自己的父亲是入赘到宋家,但业务能力可圈可全,工作十分上进勤奋,对宋阿姨——妈妈也很深情,再不济也落不到如此评价。   而钱阳还在回复消息。   【多赚多赚】:这又是为什么?   【多赚多赚】:我不管,等开学我要踢你[怒气]   【多赚多赚】:你作业写完了吗?再过一周开学了。   吃饱饭的饱满兴致一下子遭到打击,宁珏将手机扔到床上,终于想起自己冷落的寒假贵人,打开书包,开始翻牌。   作业进度只进行了10分之4、5,推进得很艰难,除去午饭时间都在想学习。其中最为困难的莫过物理与数学,宁珏艰难地套公式运算,终于得出结果,正准备写上时,房门敲响了。   声音轻脆,不像宁齐的敲门方式。   一打开门,果然是宋雅兰。   早晨在餐厅闹了一场,乍一见到宁珏,宋雅兰的笑容不大自然:“在忙吗?小珏。”   宁珏:“我在学习。”   “这样,”宋雅兰问,“我可以进来坐坐吗?”   这是她的别墅,宁珏自然不能拒绝。门半掩着,宋雅兰坐到另一张椅子上,涂着素色指甲油的手翻看着宁珏的作业本:“这是你们学校的作业?”   宁珏点点头。   “难不难?”   宁珏大吐苦水:“太难了!我做得脑袋要炸了。”   宋雅兰垂眼,轻声细语地说:“其实不一定是难,你是很聪明的孩子,估计是学校教学能力跟不上,这才会这样。”   鲜少被夸聪明的宁珏很受宠若惊。   “你的学籍是在二十七中学吗?”   宁珏点点头。   “咱家附近有所私立高中,叫明海。那儿学风很好,老师也很多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高材生,能力有保障,”宋雅兰说,“你想不想也去那里读书?”   宁珏睁圆了眼,忽略了“也”字,连连摆手:“我考不上的。”   “不用考,”宋雅兰轻飘飘道,“明海缺个游泳馆,正在募资,正巧我手里也有笔闲钱。你只要想去,咱们就能去了。”   这样轻飘飘的语气,好像并非买一个游泳馆,而是全款拿下全家福煎饼果子,宁珏一时恍惚。而宋雅兰见他沉默,思索片刻:“是不是你还有朋友在二十七中,你舍不得?”   宁珏迟疑着点头。   “这个好解决,你朋友叫什么名字?一块过去就行。”   宁珏惊恐地摇头。他们的身价怎么会值两个体育馆?万万不可如此。   说到一半,房门再度敲响,宁齐进来了:“聊什么的?”   宋雅兰:“聊让小珏转到明海读书的事。”   “那可是好学校,”宁齐笑起来。他是很英俊的长相,即便年近四十也只是多了几道皱纹,倒更显成熟,宁齐轻轻揉揉宁珏的头发,“还不谢谢你妈妈。到那儿好好读书,好好学习,争取考个好大学,知道了吗?”   宁珏:“但我——”   我比较喜欢原先的高中?我不想去新环境?我怕融入不进去?我怕学习更加跟不上?好像这些理由说出来太懦弱了,并不符合宁齐对他的期待。   况且,宁珏没有经济自由,没有人身自由,只是个做不出数学题目的普通高中生。因此,一旦有推力,要么往前走,要么岿然不动,活生生被碾得粉身碎骨。   所以宁珏纠结片刻,到底是交出了自愿同意的答卷,说:“……知道了。”   而牺牲诸多的宁珏也得到了相应的嘉奖,宁齐再次抚摸他的头发,说“好孩子”。   答卷的评分显然是A。 第3章   转学的事情办理得很快,年假后基本尘埃落定。   已经荣升明海高中的宁珏,即将面临一个陌生的校园,陌生的班级,陌生的同学。   并且更加不幸的是,他最好的朋友钱阳很快得知宁珏转学的消息,打电话将他恶狠狠怒骂一顿,甚至哭了。   钱阳:“你他妈、你他妈是不是不用写寒假作业了……”   “我写了也没有用,”宁珏沮丧道,“我正确率很低,你没法儿抄。”   钱阳大叫:“谁说我要抄你作业了!”他打了声像鹅叫的哭嗝,说,“等开学,以后谁和我一起打篮球?”   宁珏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友情比金坚,正想宽慰好友时,钱阳又说:“你一走,篮球队里再也没有球技比我烂的了。”   宁珏收回眼泪。   他忘记金子这样软的金属,是不堪一击的。   不过钱阳的不舍之情仍然是真的,哭过之后,钱阳再三嘱咐宁珏见过世面之后不要忘记自己,常出来玩,以及帮自己抄英语作业,这才勉强原谅了宁珏的断崖式转学。   现在,距离开学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   宁珏无事可做,每天除去玩手机,便是到处参观新家,不经意发送别墅背景的朋友圈。   只是他的朋友较少,点赞量不高,只有钱阳会一个个点赞。   年后,宋雅兰和宁齐也已经上班。   宁齐在宋雅兰所在的公司当主管,职位不高,但业务繁忙。宋雅兰在公司旁另有一所公寓,两人加班晚点时就不回家了,就近睡在公寓。   而宋烁虽然在家,但每天回来得很晚。   宁珏睡觉很早、很沉,所以基本不怎么同他打照面。   偌大别墅里唯一陪伴宁珏的,只有徐阿姨。   两人时常聊天,宁珏话多且密,才两天,徐阿姨已经知晓了他的全部家世,怜爱地握着宁珏的手,眼泪攒动:“你出生的时候,妈妈就没有了,那岂不是没有喝过母乳?”好像这是天大的灾难。   宁珏点点头,坚强道:“小米油和奶粉也不错,我现在也很健康。”   徐阿姨颤声:“天哪,小米油。你爸爸怎么让你喝小米油?”   “我小时候我爸不在身边,我住在我姑姑家。他们那个年代都是这样,所以应该没有问题,”宁珏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我爸当时在外地打工呢。”   徐阿姨说了句“可怜孩子”。   姑姑家共有两个孩子,加上宁珏之后,照顾难以面面俱到,所以总要有所取舍。而宁珏作为外人,变成“舍”的一部分,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宁珏倒是没有觉得可怜,反正好好长大,现在还住上大别墅,已经是大幸事了。   经过一番深入交流,两人结成忘年交,徐阿姨常为他做喜欢吃的饭菜,令宁珏十分幸福。   幸福在开学前消散。   二月尾,宋雅兰领着他去学校办理最后的手续,宁齐今天负责的项目开工,没有闲暇。   明海高中的校园很漂亮,宁珏拍摄了45张照片,短暂超过了相册里的别墅照片数量。冒着晶莹剔透水流的喷泉,银灰色的雕塑,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地面,都让宁珏惊叹。   办完手续后,宁珏领到了自己的校服。   有领结,西装外套上印着明海的徽章,是一只鹰。   这与之前二十七中的校服完全不同。二十七中校服是蓝白色样式,没有版型,穿上松松垮垮。   如果说二十七中的校服像是要饭的,那明海的校服就是施舍他人饭的,非常高贵。   宁珏很喜欢,对镜比划半天,徐阿姨来收走了,说是拿去洗衣机转洗,宁珏只好不舍交出。   宋雅兰目睹他的神情变化,笑了起来:“喜欢这个衣服?”   “太帅了,”宁珏诚恳地说,“特别喜欢。”   宋雅兰又笑,她站在一旁,与宁珏很有耐心地聊了会儿天,就在宁珏纳闷她怎么还不去上班时,宋雅兰忽然说:“这两天……你和你哥哥有没有交流过?”   宁珏回想,只有每天早上,他会对宋烁打声招呼。只是单方向的可以称为交流吗?宁珏迟疑着慢慢点头,说:“有吧。”   宋雅兰没有在意他模棱两可的态度,反倒是很高兴,她又斟酌着话语:“你在高二(四)班,和你哥哥在一个班级。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找他问问。”   原来宋烁与他同级。宁珏本以为宋烁比他大一岁,会在高三读书。   宋雅兰又说:“小珏,你晚上放学回家的时候,可以叫上哥哥一起,你们做个伴。”   宁珏愣住:“……我们一起吗?”   想起之前宋烁对自己的态度,宁珏一时犯怵。   然而宋雅兰表达肯定,点点头,并且语速很快地说:“你们一起回家。你看着他点,别让他去网吧、台球厅、酒吧这样的场所。”   她短暂停顿了下,语气恳切:“你知道的,那种地方很不安全,我工作又很忙,不能天天照看他,所以妈妈想拜托你——如果他实在不听你的,你一定给我发消息。行吗?”   最后两个字如同央求,给宁珏施加了压力。   他下意识同意:“行。”又磕绊加了称呼,“……妈。”   宋雅兰真情实感地笑了起来,但似乎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翻了身上,找到了一张银行卡,直接塞到了宁珏的手中,紧紧握着,不许宁珏推让:“你拿着,你拿着。麻烦你了,小珏。”   宁珏只好收下。   虽然不知道其中金额,但看着卡面上折射的金色,宁珏便感觉到了贵重。只是这份贵重并不因为宁珏的同意,而是因为宋烁。宋雅兰珍视他,所以才愿意用物质比量。   这是宁珏从小到大,都没有得到过的待遇。   他仰躺在床上,举着那张银行卡盯了很久,才说:   “真好。”   “好什么好?”   箭馆内。宋烁正在换弦,腿半跨弓身搭弦,他说话的间隙,刘航刚射完一箭,外环,成绩不理想,不过他是跟风,练得半吊子水平,能中靶已经是不错了。   刘航握拳,两肋插刀:“你不看不顺眼他吗?正好在我们班里,我叫上柯昭,咱们一块好好教育教育他,替你出出气!”   宋烁:“看校园男频文看多了?少犯你的中二病。”   刘航嘿嘿了声,拆了护具:“你弟叫什么?”   “不知道,”宋烁将外套搭在肩上,“赶紧走,快到比赛时间了。”   今晚六点在网吧有自办的英雄联盟比赛,宋烁和几个路人报名组队,比赛下午三点开始——宋烁一直乐此不疲地参加各类游戏玩,倒不是为了钱,只是单纯喜欢。   打完比赛,宋烁的队伍顺利进入决赛。刘航招呼他去吃晚饭,宋烁:“不去。”   刘航:“你有什么事?能比和我吃饭重要?”   “明天开学,我回家收拾书包,”宋烁拍拍他的肩膀,“你也赶紧的吧。”   两人分道扬镳。但宋烁没往家里走,去旁边糕点铺子买了份绿豆糕和千层酥,招手打了辆出租车。二十来分钟后,车子停在一所小区外,宋烁拎着糕点,来到一号楼三单元的三层,敲响门。   “来了来了!”里面的人打开门,探头,是一张很英俊帅气的脸,四十多岁的模样,林骋说,“儿子,怎么今天来了?”   宋烁:“我路过。”   “不就是想我了嘛!”林骋搭着他的肩膀,哈哈道,“三十公里,你路过个什么路过!——还带吃的了!”   林骋的家并不大,五十多平米,墙上挂着箭靶,一把弓。并不整洁,乱糟糟的,电视上正在放着体育直播,关于射箭的。   林骋是一名退役的射箭运动员,大大小小拿过些奖项,现在在一家中学当体育老师。平日没什么爱好,就看各种赛事,以及吃甜品。   宋烁窝在边角的小沙发里,抱着一旁开了的薯片袋子,吃了起来,点评:“下回别买番茄的,难吃,买原味的。”   林骋:“没问题!老爸听你的!”   父子俩都陷进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林骋问:“最近和你妈妈吵架了没有?”   宋烁:“前两天吵了。”   林骋:“你又跑网吧,让你妈妈发现了。”   宋烁:“她非让我叫那男的‘爸爸’。”   林骋哈哈笑了两声:“多认个爸,还多一份生活费呢!”   闻言,宋烁也笑:“她那边多认个‘爸’,你这边我再多认个‘妈’,这算什么?”   “可别污蔑,我打着光棍呢,”林骋又问,“如果弟弟人好,可以带来一起玩。人坏就不要来了,我最讨厌心眼多的小孩了。”   宋烁懒洋洋地说:“没怎么说话。”   林骋:“你就装酷。”   宋烁“切”了声。之后林骋没有再问起重组家庭的相关事情,两人照旧一起玩了会儿弓箭,一直到十点,林骋才赶他离开,担心宋烁回去得太晚,又要同宋雅兰吵架了。   临走前,林骋让他提了箱水牛奶回去,并嘱咐:“不要和你妈妈吵架了,知道吗?”   宋烁想,连年轻的你都做不到如此,又怎么能要求如今同样年轻的宋烁,达到如此严格的要求?   林骋与宋雅兰离婚,是在宋烁十岁。   双方都没有原则性的错误,只是性格难以磨合——林骋喜好自由,不拘小节,不注重卫生习惯,得过且过。而宋雅兰理性克制,洁癖,完美主义,脾气暴躁。   爱情的火花并不足以支撑长久的热度,吵来吵去,不和平地离婚了。   也正因如此,宋烁从父亲身上所习得的特质,自然也遭到母亲批判,久而久之,才造成对峙的关系,不和的气氛。   不过,宋烁仍是答应了:“知道。”   十点半,宋烁回到蓝湾里。家里没有人,他打开手机短信,迟迟看到宋雅兰发送的短信。说她今天赴上海出差,同宁齐一起,两天后回来。   宋烁没有回复,他接了杯温水,上楼时,听见右手边的卧室传来响声。   宁珏拖沓着步子,半睁着眼,游魂一般走了出来。走廊没有开灯,只有侧厅一点微弱的光。   虽说光线昏暗,但离得比较近,宋烁可以清楚看见他杂乱的头发。宁珏却似乎没有看见他,直冲冲走过来,宋烁不想让他碰到自己,侧身躲开了,但宁珏没停,因而结结实实撞到了墙上,一声闷响。   “哎哟……”宁珏自言自语,摸着墙,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卫生间,直到关门,都没有发现多了个人。   宋烁:“……”   十几天过去,宋烁对宁珏“蠢”的第一印象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回到自己房间后,或许因为晚上在林骋家里看赛事时过于神经兴奋了,宋烁睡眠很差,即便吃了药,也到三点才入睡。   次日六点来钟起床,吃早饭时不大提得起精神,因而宁珏叫他第三声“哥”的时候,宋烁才注意到,恹恹道:“干什么?”   宁珏:“以后我们就是同学了。”   宋烁“哦”了声,很挑食地将三明治里的鸡蛋拨出来——虽然他同徐阿姨说过好几回,但宋雅兰坚持认为鸡蛋营养健康,必须添加,所以他只得屈尊手动剔除。   “那个,”宁珏又踌躇着问,“我们班怎么样?”   宋烁终于抬眼看他:“我是导游吗?”   他应付完早餐,拎起双肩包出门。身后,宁珏也连忙地将剩下所有早饭胡乱塞进口中,手忙脚乱地跟上来,同宋烁一起去学校。   蓝湾里离学校只有十来分钟的路程,走路并不费时间。   因为办理的是走读,所以不需要去宿舍放置行李,直接去教室即可。   宁珏面对陌生环境的不安再度冒出来,他紧紧跟随在宋烁身后,即将进入教室时碰见了班主任。   班主任姓柳,戴着窄边眼镜的英语老师。她先领着宁珏到办公室取书,等到早自习的铃声响后,才一起进了教室,为全班介绍转学生。   底下乌泱泱的视线,宁珏后背冒汗,开口结巴了:“我、我叫宁珏。”   柳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珏”字,并冲他笑了下,宁珏稍稍放松了点,特地加了句:“是‘珏’,不是‘钰’。谢谢大家!”   先前读书的时候,别人匆匆扫过他的名字,经常读错。   于是宁珏养成了解释的好习惯。   柳老师:“你坐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那儿,看到了吗?”   顺着她的手指,宁珏看到空位的同时,看到了宋烁的眼睛。   过了两天,宁珏才反应过来,这样的位置应该也是宋雅兰安排的。   毕竟是照看,理应是越近越好。   不过在周围陌生的环境中,宋烁如同发着圣光,令宁珏倍感亲切。他来不及多想,连忙坐到自己的位置,在四周重新响起的读书声中,热络地说:“太巧了啊,哥!”   宋烁只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的搭话,侧过头,托着下巴打开了书本。宁珏只好收起热情,也开始背书。   明海高中的课程时间与宁珏先前就读的二十七中差不多,这点很好适应。只是经过一天的时间,宁珏发现最为恐怖的,仍是人际方面。   他转来的班级,经过一年半的时间,已经各自形成了自己的好友圈子。   而宋烁更是不缺朋友。每次课间,他的身边都会有男生聚过来,聊一些宁珏完全听不懂的话题。   有一名叫刘航的男生倒是和他打招呼了,但方式比较奇怪。   刘航说:“哟,就是你呀。”说罢,同周围男生一块哄笑起来。   宁珏感到紧张,手不自觉地掐着笔杆,点点头:“是我。”   宋烁听着了,但没有制止。   所幸宁珏并没有处于焦点位置太久,他们很快同宋烁说话,宁珏像一格工艺不佳的摆件,只适合点缀热闹的氛围。   除去人际交往,课程学习同样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尤其是当宁珏发现,英语课居然是半英文授课时,几乎两眼一黑。   在艰难度过一天的学习后,宁珏终于迎来了放学。   他和宋烁都是走读,宁珏谨记宋雅兰的嘱托,放学后飞快收拾好书包,只是书塞得太满,英语本一时没有挤进去,宁珏正着急,余光里扫见宋烁即将离开,连忙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但用力过猛,宋烁被他拽得险些踉跄,回头时目光不善。   宁珏:“你等等我,你等等我。”好不容易,终于将书包拉上,宁珏长呼口气,笑容灿烂:“走吧!咱们得回家了。” 第4章   宋烁看了眼宁珏拽着自己的手,抬眼看向他:“不认路?”   不等宁珏回答,宋烁又说:“往北直走,春山路路口东转。”   说完径直直往外走。宁珏连忙跟了上去,心中犹豫是否说出实情,但又后知后觉地想到,宋烁与宋雅兰关系差劲,兴许会对宋雅兰的安排十分反感,连带着不给宁珏好脸色。   而且宋烁看起来……脾气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宁珏只是保持着三四米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在宋烁的身后。   宋烁是和另外两名男生一起的,除去刘航,另一个男生宁珏不记得名字。他们都是走读,可以不参加晚自习,几人都没有回头。直到网吧门口,宋烁在贩卖机购买汽水时,才注意到在身后不知待了多久的宁珏。   接收到视线,宁珏下意识笑起来。   宋烁皱眉:“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宁珏闪烁其词,“我想和你一起回家来着。”   宋烁:“我没给你指路?你幼儿园小孩吗,放学还得结伴一起走?”   宁珏愣住。他并非嘴利口快的人,一时想不出回应的话,只小声磕绊道:“……去网吧不太好。”   “宋烁!没包间了,先开了外面的机位,柯昭进去了,”刘航走过来,一眼看到了杵在门口,呆呆愣愣的转学生,他“嚯”了声,说,“可以啊,你这刚开学就摸清网吧点位了,也来玩——”   “走了,”宋烁打断他的话,“别跟他墨迹。”   包间里,柯昭轮着给三台电脑开机,又挨个打开英雄联盟,听见身旁转椅发出声响,柯昭抬头,推了推黑框眼镜,抱怨说:“今天网吧空调开得太足了。”   刘航扔给他一罐冰可乐:“请你了。”   柯昭仍是给了钱,拉开拉环喝了一口:“不用。三块五,给你四块了。”   柯昭,年级前五的常客,凭借成绩保送进明海高中部的,为人谦和,或许因为额前几乎遮住眉眼的头发,显得面庞阴柔,有点女相。   喝了两口,身体有所降温后,柯昭又问:“你们怎么在外面呆了这么久?”   刘航:“看着宋烁他弟了。”   柯昭好半天才想起宁珏这号人物。因为宋烁弟弟的身份加持,他白天特地留意了宁珏。眼睛很亮,但冷得皮肤发白,他只穿着学校校服,三月份的低温里,连件外套都没有穿。   “他来干什么?”   “来找宋烁一起回家~”刘航捏着嗓音,大笑起来。   宋烁:“你自己开吧。”   刘航立马恭敬起来:“哥,我错了!咱开吧,我打辅助保你。”   这点小插曲很快被他们抛之脑后,七点来钟,刘航出去解手,回来之后说:“你猜我出去看着谁了?”   宋烁不甚有兴趣,低头收掉单走的敌方人头。   柯昭问:“班主任?”   “不是,”刘航说,“宁珏还在等着呢!”   宋烁的动作顿了下,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你跟他说,不怕冻死就继续等着。”   “人家可没在外面干等着,”刘航忍着笑意,两腮都忍得发酸了,“你看那儿。”   宋烁顺着刘航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宁珏头发松软的后脑勺,以及电脑屏幕中已经秃顶的特级教师,紧接着,视频慢慢浮现两个大字——“导数”。   宋烁:“……”   宁珏抱着书本,庄重地翻开对应页码。   毕竟是宋雅兰安排的任务,宁珏不敢轻易回家,只能硬着头皮跟进了网吧,斥巨资5元包了一小时。他的机位在宋烁北边隔两个过道的位置,一回头,他就可以看见宋烁了。   如果宋雅兰担心宋烁的安全,宁珏虽然不能拦下人,但可以充当保镖,尽职尽责守在一边。   只是等待的间隙太无趣,宁珏犹豫再三,打开了数学教学视频。   毕竟是学期初,加上明海的课程听不太懂,还是要厚积薄发,先行打好基础。   教学视频是在网站随便找的,已经有一定年头了,分辨率低下。   宁珏盯着面容模糊的数学老师,两眼发直,头脑发昏,头一点一点,笔也在书本上划出奇异线条。终于,在名师的谆谆教导中,宁珏坠入梦乡。   网吧暖洋洋的,适合宁珏单薄的穿搭。周边嘈杂,混杂着烟味,但宁珏丝毫不受影响,甚至做了美梦。梦见一桌丰盛的菜肴,酱香肘子软弹可口,酱汁配上粒粒分明的米饭,宁珏深吸一口气,被勾引得七荤八素。   直到网管前来提醒,问宁珏是否需要续费,宁珏才发觉一小时已经过去。   他下意识回头,发现宋烁三人的位置已经空了,陡然清醒过来。   完蛋了!   人没了!   宁珏绝望地想,第一天任务,他就跟丢了。   宁珏连忙收拾好书包,四处找人,都没有看见宋烁的身影,倒是撞见了卫生间里两伙人起冲突,动作间已经举起酒杯威胁。宁珏心里更加悚然,生怕宋烁也遇到同样的危险,连忙低头编辑给宋雅兰的短信,刚发送出去,便一头撞上堵肉墙。   宁珏往后踉跄两步,捂着发酸的鼻子,对上宋烁的眼睛。   “你在这儿!你没丢,太好了,”宁珏如释重负地抓住了宋烁的袖子,“一起回家吗?天很晚了。”   宋烁挣了两下没挣动,隐隐有生气的迹象,但生生克制住了:“……放开,等着。”   宁珏只好继续尾随,才发现宋烁一直没有离开,只是和朋友一起换到了包间。刘航和柯昭忙着游戏,没空理会他,嘴里喊着“上上上”。宁珏找了个空位坐着,等宋烁又打完两把游戏,这才起身离开。   刘航:“回去这么早?”   “困,”宋烁打了个哈欠,“回去睡觉。”   宁珏如主动帮宋烁背起书包,眼睛明亮地看着宋烁,虽然没有出声催促,但期盼之情溢于言表。宋烁一时无话可说,任由他背着,手揣兜里走出网吧。   近十一点,离网吧越远,街道上的人越少,只有路灯拉长的人影,两人一前一后,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低温的天气里,宁珏呼出的空气都凝成了白雾,他忍不住打着哆嗦,暗自发誓明天多穿一件外套,不能图帅气忘了身体的本钱。   快到蓝湾里的时候,宋烁忽然接到一通电话,步伐没停。   宁珏只听到他“喂”了声,之后没有再说话,停下了脚步声,一分钟左右挂断了,并回过神来,直直看向宁珏。   宁珏心里无由来地“咯噔”一声,冒出不详的预感。   宋烁问:“喜欢告状是吗?”   宁珏神情茫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嘴巴不自觉地微微张着,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模样:“什么?”   “才来家里几天,就这么想巴结我妈。她让你通风报信,给了你多少好处?”宋烁目光冷冷地盯着他,“说来听听看。”   宁珏背着一个书包,身前抱着一个书包,半晌,讷讷地说:“给了我一张卡,但——”   后面的“我没有用”还未出口,就听见宋烁笑了声,像是嘲讽。   “一张卡就把自己卖了,”宋烁说,“你和你那个入赘的爸也没两样。”   如同一把重锤敲击到头顶,连带着躯壳、心脏、尊严都四分五裂,变得羞耻,宁珏怔愣在原地,直到宋烁走出去快十米远了,才想起跟上,浑浑噩噩,也不觉得冷了,只是想:   他发送的短信,是属于告状吗?   但是宁珏只是担心宋烁的安全,并没有存着恶意。那张银行卡他也没有动,甚至于先前的改口费,他都只花了一点点。   宁珏不是为了钱,他只是听话。   但显然宋烁并没有听他解释的意思,回家之后重重摔门,吓得徐阿姨都一惊,她接过宁珏身上的大包小包,小声问:“你惹他不高兴啦?”   “好像是,”宁珏尴尬笑笑,“……我比较笨。”   他的心情有点沮丧,以至于徐阿姨问他要不要喝一碗小吊梨汤,宁珏都没有胃口。他拎着宋烁的书包,上楼后,放在了他的房间门口,没有再贸然敲门。   再讨嫌,又要挨骂了。   这是宁珏的人生经验。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宁珏仰躺在床上,觉得跟着宋烁的命题,比导数最后一问还要难解。 第5章   或许因为时间太晚,尽管宁珏心事重重,但仍是沾枕头睡着了。   次日闹钟响起。一夜过去,宁珏再次恢复活力,想,总归昨晚的事情算是误会,告状并非有意,银行卡也可以归还,努力澄清一下,应该可以得到谅解。   ——这是宁珏打开门之前的想法。   开门后,都还没有走两步,宁珏就听见了楼下客厅传来的争执声。   宋雅兰声音尖锐:“我之前和你怎么说的?开学之后晚上九点半必须回家,你在网吧玩到十一点,你哪里有学生的样子?啊?”   她穿着件红色风衣,头发有点杂乱,眼眶红着,风尘仆仆归来的模样。   相比宋雅兰近乎歇斯底里的神态,宋烁只是很奇怪:“我没有逃学、旷课、早退。我只是在我的放学时间,干我自己的事情,不可以吗?”   “你喜欢的事情,就是去网吧,和你的狐朋狗友混在一起!”   宋雅兰又说:“你下学期都高三了,天天只知道打游戏,游戏能当饭吃吗?”   宋烁:“怎么不能?”   “你能什么能!你赚过仨瓜两枣吗?现在让你去刷个盘子,你都刷不明白,还指望游戏能当饭吃!”宋雅兰说,“以后如果再让我发现你去网吧,以后生活费——宋烁!”   宋烁穿上外套,将拉链扯到顶,拎着书包想要离开。   宋雅兰叫了两声他的名字,气急一般抓住了宋烁的外套,扬起手,长指甲刮着宋烁的耳根过去,很快留下两道红痕,隐隐流了点血。   见了血,宋雅兰似乎愣住了,松开了手,胸口还在起伏着。   忽然,宋烁看向她,语气平静:“其实我不知道怎么样你才能满意。”   说完径直出门。这回宋雅兰没有再阻拦,待宋烁离开,徐阿姨这才敢上前宽慰宋雅兰,说着“青春期的孩子都是这样的”,说着“没事的”,说着“之后再好好聊聊”。   如果不是早自习,宁珏兴许会悄悄回房间,假装没有看到,留点体面给对方。但时间紧迫,宁珏只能下楼。   宋雅兰听闻声响,抬眼看到宁珏,哑声说:“……小珏起了啊。”   宁珏尴尬地点点头,拙劣地找话题:“我爸呢?”   宋雅兰低头仓促整理仪容,仿佛又恢复成职场中无往不利的模样:“他还在公司。我昨晚收到短信,忙完工作先赶回来的——昨晚辛苦你了。”   不等宁珏回答,宋雅兰又说:“之后也麻烦你了。”   宁珏张了张嘴:“……”   这顿早餐吃得味同嚼蜡,宁珏几次欲言又止,但看着宋雅兰哭过的眼眶,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饭后,宋雅兰驱车送他去上学的路上,宁珏意识到,事情并非他设想的这样简单,作为引爆这场争执的导火线,仅用三言两语,很难化解宋烁对他的误会了。   所以,还得继续跟着吗?   他仿佛面对电车难题,必须兼顾宋烁与宋雅兰两条轨道,达成圆满结局。显然,宁珏并不具备此等能力,他连走进教室后,直面宋烁的勇气都没有。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只敢悄悄侧目打量宋烁。   左耳耳根处的血已经止住,但两道红艳的痕迹,在白皙的皮肤上尤其显眼。   宁珏将方才在医务室购买的药膏,轻轻推到宋烁的桌面上。   还未开口,宋烁就将药膏推到地上,冷着脸说“滚”。   宁珏只好滚蛋,捡起药膏,放回自己的书包里。   今天有一场开学考试。   早自习结束,柳老师指挥着同学简单布置好考场,铃声响起时开始发放考卷。卷子难度适中,但对于从二十七中转学来的宁珏而言,还是比较困难的。   宁珏艰难答完选择题,忽然产生想法。   既然宋烁不爱学习,不如自己给他传答案,虽说自己学习不佳,但及格是没有问题的。这样一来,既可以提高宋烁的成绩,缓解其与宋雅兰的矛盾,又可以在宋烁面前提高好感度,一举两得!   然而扭头一看,宋烁已经答到第二面大题。   被甩半张试卷的宁珏:“……”   与设想中不同,宋烁考试时并非是吊儿郎当的模样,看上去也并不需要帮助。   宁珏只好收回助人的小纸条,继续苦苦做题。   考试于下午五点半结束。越临近晚自习结束的时间,宁珏越是紧张。   铃声一响,宁珏起身收拾书包,突然听见宋烁说:“弟弟。”   宁珏心脏猛然跳动一下,下意识望向宋烁。   “再跟着我,”宋烁盯着他的眼睛,“别怪我不客气。”   宁珏呆站在原地,直到宋烁离开教室,才回过神,连忙背起书包小跑过去。宋烁与朋友逐渐走远,背影浓缩成红豆大小。   宁珏犹豫着,只是远远跟着。   他如今受命于两方,但都无法违背。   宁珏能做的,只是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远远跟着,既完成宋雅兰的任务,又不惹宋烁心烦。   不过这晚,宋烁并没有去网吧,而是九点按时回到蓝湾里。这让宁珏松了口气。   一连两三天,宋烁都是如此。   而这段时间,明海高中开学考的成绩也公布出来,宁珏望着位列年级第十三的宋烁的名字,一时瞠目结舌。   成绩这么好?!   再望向倒数名次的自己,宁珏感到悲凉的同时,又对宋雅兰的苛求感到不理解。如果自己有这样的名次,宁齐兴许会夸赞自己。   不过这个问题,他也没有胆量去问宋烁。   晚上,宁珏照旧远远跟随宋烁出校。他同刘航一起,既没有去小巷子,也没有去网吧,而是打车。宁珏连忙也招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跟上前面那辆车。”   这句话突然让宁珏有了身为间谍的使命感。   司机原本还在回消息,闻言肃然,双手把着方向盘:“得令!”   虽说打车时间晚了一点,但所幸周围路况拥堵,并未与宋烁拉开太大距离。大概十来分钟左右,宋烁所在的车辆停在一栋白色建筑前,他同刘航下车,很快进入。   宁珏尾随进入前,看见建筑上写着“无束竞技射箭馆”。   ……射箭馆?   馆内灯光明亮,有不少人围坐在一楼座位处闲谈,宁珏慢慢往里走,并没有人来阻拦,他左顾右盼地四处打量,逛了一圈,才发现一楼似乎是休闲区,这才顺着扶梯往上走。   在二楼,宁珏看到了宋烁的身影。   箭馆内开着热风空调,灯光明亮,南面长镜显得场地更加宽敞。   宋烁已经脱了外套,只穿单衣,袖子卷到手肘处,站在起射线,正在将箭尾插入箭巢中,抬弓,左手握把,右手拉弦,小臂处的肌肉明显绷起流畅的线条,并不夸张的肌肉。   满弓后,宋烁轻轻松开手指,箭矢射出,正中靶心。   宁珏不自觉地睁大眼,差点想要鼓掌。   刘航:“可以啊。下回上课,教练铁定又要逮着我骂了!”   “谁让你不练,”宋烁走到靶子那儿拔出箭矢,“十次有七次脱靶,不骂你骂谁?”   刘航:“上次那是50米道!我能看见靶子就不错了。”   扶梯处在角落,宁珏没有走到顶,只露出半个上身,手臂搭在扶手处,好奇地注视着宋烁射箭。   射第三回的时候,宋烁忽然扫向长镜,宁珏毫无防备地从镜中与他对视,宋烁眼色一沉。下一秒,宁珏看见箭矢正对自己射了过来,他心跳骤停,猛然闭上眼睛,风刺破空气的声音尖锐,耳旁传来“登”的嗡鸣。   宁珏缓慢睁开眼,发现箭矢钉在自己身侧四十厘米处的广告牌里,箭尾在灯光下折射出蓝色的光。他险些站不稳,浑身发软,背后冒出冷汗。   一旁的刘航吓得魂飞魄散:“我的亲娘!”   宋烁放下复合弓,死死盯着宁珏:“谁让你跟过来的,没完了?”   “我的妈,”刘航还在心悸,看向宋烁,“你疯了?!”   宁珏终于回过神来,很小声地说:“……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   宋烁自然没有听见这点声音,他脱下指套,向宁珏的方向走过来。   宋烁朝他伸手时,宁珏以为这人是想揍自己,下意识又闭上眼睛,睫毛颤抖,但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嚓”的一声,宁珏睁开眼,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箭身,拔了出来。   宁珏抬眼,惊魂未定地仰视宋烁。   他站在二楼处,或许因为灯光笼下的阴影,或许因为与扶梯形成的高低差,宋烁的目光显得有点压迫。宁珏仰头看着宋烁,心脏还在因惊吓砰砰跳动。   “弟弟,”宋烁说,“现在回家,别让我再看见你。” 第6章   宁珏是步行回去的。   三月中旬,城市尚且没有回温。天际墨蓝,枯叶晃动间簌簌作响。   尽管穿了棉服外套,宁珏仍是感到寒冷,凭着记忆走回蓝湾里。   家里,徐阿姨在等着他,见宁珏面色煞白,担忧地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哎呀,看你冻的。”   她连忙找出棉拖,又将锅里熬着的热梨汤盛出一碗,递到宁珏手中。   宁珏终于慢慢解冻了,他捂着瓷碗,语调不自觉地哆嗦:“我、我在学校多学习了会儿,所以晚了。”   “小烁呢?”   “……他也在学习呢,还没结束,”宁珏含混地说,“我太困啦,就先回来了。”   平心而论,这段谎言说得并不完美,语气磕绊,眼神闪烁。但幸好徐阿姨并没有看出来,她只是“喔”了声,催促宁珏赶快将汤喝了,热水器已经打开,喝完再去泡澡,舒舒服服睡一觉。   这晚,宁珏梦里都是那支险些射中他耳朵的箭矢。   梦见自己站在城墙下,宋烁在城内指挥弓箭手射箭,箭如雨下,宁珏魂飞魄散地跑,还是被射得皮开肉绽。而宋烁俯视着他,不近人情地问:“弟弟,长教训了没有?”   吓醒时,距离闹钟响起还有两分钟。   由于睡得不好,宁珏白天上课也恹恹的。   老师在讲开学考的试卷,看见他的头一点一点,勒令他站起来,宁珏激灵一下,以为是在提问,站起来下意识说了“C”,又惹得满堂哄笑。   宁珏羞惭低头,看见宋烁左耳根处的伤痕已经结痂,快要痊愈。   这天晚上放学,宁珏没有再跟着宋烁。   “再说,我也没有很乐意跟!”宁珏与钱阳打电话的时候,全然不像那晚在箭馆扶梯处胆怯的模样,气势汹汹,“这么晚的天,他如果遇到打劫的,没有我的保护,吃到苦头再想起我的好就晚了!”   钱阳附和:“就是就是!”   他义愤填膺,“而且他的箭术也不怎么样啊,都没有射中。回头遇到坏人,他说不定都看不清人在哪儿。”   这点上宁珏无法立马苟同。那晚宋烁几次射箭,大部分都正中靶心,精准率很高,箭术应该毋庸置疑。   但后半句可以支持,宁珏说:“他真是糊涂!”   “你也不要叫他‘哥哥’了,什么人啊,一点都没有哥哥的样子,”钱阳继续道,“你可以叫我‘哥哥’,下回出来玩的时候,我可以给你带一包桔子糖——”   宁珏说:“快滚。”他的钱可以买一万包桔子糖。   同好友背后说了几句宋烁的坏话后,宁珏心情大好。   并且,因为无需再尾随宋烁,宁珏重新回归自由。   每天放学后,他可以在教室里多学二十分钟,复习白天学习的内容。回到家还可以喝到徐阿姨熬的各类热汤——昨天是乌鸡汤,非常鲜浓,宁珏畅喝三大碗。   只是这样的自由生活,在周四晚上消失了。   宁珏回家,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宋雅兰与宁齐,他们正在一起看电视,CCTV-6的电影频道。   闻声,两人抬眼看了过来,宁珏动作停滞,心里顿时一咯噔。   “小珏回来了?”宁齐戴着金丝细边眼镜,笑着又看向他的身后,不见有人,一时奇怪道,“你哥哥呢,没有和你一起吗?”   宁珏手脚僵硬地合上门,如同做错事一般,连书包都没有放下,他小声说:“……我自己回来的。”   宋雅兰问:“他没有和你一起吗?”   过了会儿,宁珏才点点头。   “他又去网吧了?”宋雅兰的语气隐隐有怒意。   “……”宁珏讷讷地说,“我不知道。”   宋雅兰起身去阳台,看样子是在打电话。   宁珏绝望地发现,怎么无论自己做,或是不做,都会成为告状的元凶。他慢慢趿着拖鞋走到客厅,宁齐让他坐到自己身边,语气温和:“你妈妈让你跟宋烁一起回家,你怎么没有听话?”   “他不喜欢我,”宁珏壮着胆,“我不想跟了。”   桌上有新鲜的桔子。宁齐剥开一颗,递给宁珏,低声说“吃点”。   在所有水果里,宁珏最喜欢吃桔子。   或许因为宁齐记得他的喜好,让宁珏少有地感到温情,小脾性也冒出来一点。他开始吃桔子,含混不清地说:“他对我态度太差了,我也不太喜欢他。”   “你们都是小孩子,”宁齐轻轻抚摸他的头发,“闹点脾气很正常。”   宁珏:“但是他对我——”   “无论他对你做了什么,他都是你哥哥,你应该和他打好关系,”宁齐又说,“明天我和你妈妈去广州出差一周,为了让她放心,你也得听你妈妈的话,不要惹她生气,对不对?”   宁珏怔怔的,手中还剩两瓣桔子:“……嗯。”   “这回就算了,”宁齐看了眼阳台,宋雅兰正在怒气冲冲地打电话,只是关了门,听不清具体内容,他看向宁珏,“爸爸相信你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明天你和哥哥一起回家,知道了吗?”   那两瓣桔子滋味发苦,宁珏低着头:“但是——”   “但是明天晚上不就大休了吗?”刘航难以理解,“至于今天还管着你吗,你妈是想让你考清华北大吗?”   宋烁:“那也得我乐意去才行。”   “少装!”刘航大笑着锤了他肩膀一下,“是你弟又告密了吧?”   宋烁踢了下脚边的石子:“不然呢?”   “那一箭还不够长记性的啊?我都快吓死了,”刘航说,“令弟真是勇士。”   接到宋雅兰电话的时候,宋烁的确正在网吧。   今天是比赛的四强阶段,他所在的队伍以积分第一晋级决赛。结束后,不等庆祝,就在电话里被宋雅兰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连着几天,宋烁都没有再发现宁珏尾随的踪迹,以为他已经消停,结果到头来还是重操旧业,继续告状了。   看来威胁对他而言并没什么用。   这让宋烁情绪烦躁。   “明天不是决赛吗?要是宁珏再给你妈说,万一惊动了老师来网吧抓你,你的决赛不得泡汤了?”   明海高中的周五不安排晚自习,两天假期,是宋烁为数不多可以自由支配的长段时间,而宁珏可能的告密是其中唯一的变量。   宋烁垂眼,离开网吧时,他忽然说:“不让他出现就可以了。”   微微an屿mao   ·   次日一早,宋雅兰和宁齐早早离开。宁珏吃早餐时,听见扶梯处传来的脚步声,一时提心吊胆。   昨晚那通电话,铁定又引起宋烁的反感。   上回射箭,这回岂不是拳打脚踢?   但宋烁只是拉开椅子,坐到他的对面,安静地吃早餐,没有只言片语。   居然相安无事。宁珏大大松了口气,原来这人是明事理的。   白天上课时,两人照旧没有任何交流。   天气预报说今日是小雪天气,因而天气一直聚着灰蒙蒙的絮状云。课间,所有人在扎堆一起嬉笑打闹的时候,没有朋友的宁珏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待降雪的到来。   只是到放学时间都没有下雪。   今天是周五,明海高中不安排晚自习,明后两天也无需上课,宁珏边起身收拾书包,边想,这回再跟得远一点,争取不让宋烁发现。   总归再尾随这一天,他就可以放松两天了。   宋烁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转角处,宁珏正想跟上去,忽然有人拍拍他的肩头,他下意识看过去。   “哎,宁珏,”刘航语气上扬,“柳老师让你去器材室搬两个椅子。”   宁珏一愣:“我吗?”   “不然呢?快去快去,老师那边正着急呢!”   催促之下,宁珏来不及思考,连忙点头,跟着刘航前去器材室。器材室位于一楼,宁珏走进去,环顾一周没有找到椅子,正想问刘航,却忽然听见门关的沉闷声响。   钥匙插入锁眼,旋转,咔哒一声。   “哎!”宁珏拍打着门,以为刘航忘记自己,急切地喊,“我还在里面!”   刘航的声音隔门传来,不甚清楚,隐约有钥匙串晃动的脆响:“谁让你一天天不老实的?等九点比赛结束,我再来放你。兄弟,好好呆着吧,拜拜。” 第7章   晚上6点23分,明海高中,器材室。   在意识到自己被反锁在这里之后,宁珏试图逃出去。   但门打不开,整间教室只有一扇高窗,很窄,除非宁珏现在可以变成一条宁珏,否则爬出去如同天方夜谭。   甚至于器材室的灯都是坏的,宁珏摸索着打开,灯管毫无反应。   “有人吗?”   宁珏拍拍门,忽然想起自己还有手机,连忙取出,结果发现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关机,兴许是没电了。   宁珏攥着书包肩带。茫然地站了会儿,才扶着墙慢慢往里走,脚踢到一处柔软的东西,俯身摸索了下,是海绵垫。   也管不了干净不干净了,宁珏累得要命,一屁股坐了下来,抱着书包发呆。   冬日的这个时间,已经是夜晚,只有窄窗处能窥看到橙黄色的天空。   除此之外,宁珏什么都看不见,器材室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抱着膝盖,百无聊赖地盯着那扇窄窗发呆。想,自己还是没有完成任务。   即便是不聪明的宁珏也能意识到,是因为宋烁,刘航才会将自己关在器材室。   这样一来,宁珏不仅没有与宋烁处好关系,也没有好好跟着宋烁。   什么都没有做好。   虽然这是宁珏一直以来的常态——在学习上,在生活上,在人际交往上,宁珏都并非出类拔萃,总是位列末尾。   但这样彻头彻尾的失败,还是让宁珏感到沮丧。   器材室没有暖风空调,宁珏逐渐感到寒冷,忍不住蜷在角落,手缩到袖口中,身体止不住打颤。   过了会儿,宁珏突然想到,不会以后每天放学,宋烁都会派人将他关在器材室吧?   此念头一出,顿时如同晴天霹雳,将宁珏的希望击得粉碎。   完了。   这样明亮整洁的校园,陡然在宁珏心中变得暗无天日。   他绝望地靠着墙壁,忽然发现,窄窗有点点白色飘落,并逐渐变大,柔软地堆积在窗边。   冬末,圣洁干净的雪,错误地降临于宁珏一潭死水的情绪里。   ·   九点,比赛结束。   宋烁所在的队伍以积分第一占据榜首,获得第一名。   网吧老板将1000元奖金送到队长宋烁手里,宋烁自己没留,全给队友了——他们有的是附近学校的学生,有的是社会人员,彼此都不太认识。不过这钱自己留着没多大用,索性都给出去了。   宋烁问:“去吃饭吗?我请客。”   众人叽叽喳喳,一起出去庆祝胜利。   外面还在下雪,他们选择了一家火锅店,几个男生仍处在游戏的兴奋里,边讨论着最后一局的来回拉扯,边在热气中夹涮肉吃。   结束时已经是十点。   几人在路口处分道扬镳,宋烁也往家走,他看着路灯晕黄的光,心情很好地挑雪厚的地方走,专门听踩雪的嘎吱声。   不需要在乎门禁时间,拥有属于自己的自由时间,对于宋烁而言是少有的体验。   因而他又在外面逗留很久,到处踩雪,直到十点半才回家。   “回来啦?”徐阿姨听见门响,见宋烁满头满身的雪,顿时一惊,“哎哟!怎么成这样了,赶紧喝汤暖暖。”   别墅内暖气充足,雪很快消融,湿漉地顺着发尾滴下来。宋烁问:“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吗?”   “我得等你们回来呀,”徐阿姨盛了两碗汤,听见宋烁关门,奇怪地问,“你弟弟呢?没有和你一起吗?”   宋烁正抱着汤碗取暖:“他不先回来了吗?”   “没,一直都没有回来,我以为你们在一起的。”   徐阿姨正困惑,忽然看见宋烁明显一顿,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走到一旁打电话。声音不大,只能听见他说“时间”、“器材室”这样的简短词语。电话很快挂断,宋烁匆匆穿上外套:“阿姨,我出去一趟,您先去休息吧。”   “这么晚了,去哪儿啊?”徐阿姨问。   宋烁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我很快回来,您不用等。”   在别墅里身体尚且没有完全回暖,宋烁再次回到低温的雪天里。这回的目的地是明海高中。   方才电话里,已经快要入睡的刘航,听见“宁珏”的名字后,终于回想起器材室里还有这号人物,惊慌失措地说“我忘了”。   宋烁问:“钥匙放哪儿?”   “门框上边,”刘航那头传来O@声,“我草,我本来想着在教室补会儿作业,就去给他开门的。结果我妈突然来接我——我、我现在过去!”   刘航的家在郊区,距离明海高中至少有半小时的车程。宋烁言简意赅地说了句“我过去”,没有再浪费时间。   不到十分钟,宋烁抵达明海高中。   只是时间太晚,学校已经关门,只有保安亭亮着灯。为了避免走正门被保安盘问,宋烁攀住围墙边缘,动作敏捷地翻跳进校园里。   教学楼并没有上锁,宋烁开着手机的手电筒,找到放在门框上的钥匙,插入锁眼,推开了门。   明亮的银白色光线四处扫动,照亮了器材室中乱飞的尘埃。   宋烁看见了蜷坐在角落的宁珏,他的半张脸埋在棉服立领里,头靠着墙,宋烁叫了两声,宁珏竟然毫无反应,宋烁心里一咯噔,走近却是听见细微的鼾声。   ……居然已经呼呼大睡了?   宋烁一时无言,正想叫醒他,却忽然注意到宁珏的脸颊烧红得不正常,他皱眉,探手贴到宁珏的额头,摸到了滚烫的温度。   “醒醒……”   “醒醒。”   宁珏隐约听见声音,但睡得太沉,一时难以醒来。叫到第三声,宁珏才挣扎着睁开眼,在手电筒的光线中,迷茫地与面前的人对视,不甚清醒的模样。   直到宋烁伸出手,宁珏才猛然反应过来,往后一缩,下意识伸手死死挡住自己的脸,身体发抖:“别打我!”   宋烁顿了下,收回手:“……我没要打你。”他站起来,“你发烧了,我送你去医院。”   宁珏慢慢放下手,警惕而小心地观察,确认宋烁的确没有动手的意思后,这才起身。头部传来晕眩的倒错感,他一时犯恶心,来不及缓冲,但听见宋烁的脚步声朝外走,怕器材室的门再关上,只能急忙跟上去。   眼前漆黑,宁珏不小心绊到地上的篮球,险些摔倒。   闻声,宋烁停下脚步,手电筒的光扫射到宁珏的脚下。宁珏松了口气,循着光线慢慢往外走。   走出器材室后,宋烁忽然问:“你有夜盲?”   器材室内其实并非全然漆黑的,加上联想到先前宁珏起夜撞墙的经历,宋烁得出这样的结论。   过了会儿,宁珏含混不清地“嗯”了声。   忘记是什么时候有的毛病,只是夜里没有灯光的时候比较麻烦,其余情况并不影响,所以宁珏也没有当回事。   只是此刻情况特殊,宁珏一刻都不想留在这里,于是紧紧跟在宋烁身旁,但一走出教学楼,来到有灯光亮起的校园后,宁珏立马与宋烁拉开距离。   “校门口不能走,让保安抓到容易记过,”宋烁问,“会翻墙吗?”   宁珏咳嗽两声:“……会。”   然而等宋烁先行翻过去之后,宁珏开始犯怵,鉴于大话已经放出,只得硬着头皮往上爬。   好不容易上去,宁珏跨坐在墙体上,一时看不见底下状况,不敢贸然跳下,只得好声好气地求助:“哥哥,给我开灯照一下。”   手电筒再次打开,宁珏这才跳下,然后摔得人仰马翻。   “……”宋烁真当他很会翻墙,见宁珏坐雪地里一副摔懵了的神情,正犹豫着是否伸手扶起,宁珏已经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瓮声瓮气地说:“我们走吧。”   附近有家医院,宋烁领着他挂了急诊,温度计显示宁珏已经烧到39度,护士拿着橡胶带绑住宁珏的手腕,动作利落地吊水,又嘱咐宋烁留心药水,别让针管回血。   待护士一走,病房里很快安静下来。   宁珏躺在病床上,脸颊不正常的烫红还未消下去,嘴唇干燥,恹恹地盖着被子。   明明在器材室时只是感觉头晕脑胀,然而一输液,浑身立马涌起疲惫酸疼的不适感。房间里除去滴液声,还有另一个人的呼吸。   宁珏三番两次偷偷扫视宋烁,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心中犹豫片刻,忽然说:“……之前开学那天,你去网吧的时候,我睡醒没有找到你,以为你遇到危险了,所以才给妈妈发了短信。我不是有意告状的。”   宋烁抬眼。   “也是妈妈来找我,问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回家。不是我想主动邀功,所以才跟着你,想从你身上捞油水——那张银行卡,我没有动过。”   宁珏望着他,眼睛因为发烧泛红,在灯光下显得有点脆弱。他轻声说:“卡我还你,短信我以后也不再发了。我知道错了,我只是想好好上学。所以你能不能……不要再关我了?我今天的作业还没有写完。”   在头脑不甚清醒的前提下,宁珏努力摆出自己所拥有的所有砝码,企图获得一次谅解。   他只想着结果,但忘记追溯原因,连带着忘记自己其实并没有犯什么错。   宋烁沉默片刻,问:“所以你必须跟着我是吗?”   “我不跟的话,爸妈都会生气。我没有办法。”   宋烁低头,盯着自己指甲处的半月牙,正想开口,又听见宁珏央求地说,“但是我可以站得远远的,不会打扰你,不会告状。只要你回家的时候叫我一起——不叫也可以,我自己会跟上去的。别让我挨骂就行,可以吗?”   宋烁再次看向宁珏。宁珏正巴巴地注视着自己,他的瞳仁颜色偏浅,茶水一样,并无攻击性,过于干净,若有若无的水意,写满了央求。   像是正在摇晃尾巴的小狗。   宋烁终于说:“可以。” 第8章   闻言,宁珏立马眼睛睁圆了,肉眼可见的雀跃:“真的?”   宋烁面无表情:“好话不说两遍。”   宁珏高兴地说:“太谢谢你了,你真是大好人!”   说罢又咳嗽两声,咳得脸颊酡红,但是眼睛仍是亮的,夸赞得真心实意,好像半小时前,讨厌宋烁、担心宋烁的拳头抡到自己脸上的并非自己一样。   宋烁:“你也记住你说的,别让我发现你再告状。”   宁珏忙不迭点头,嘿嘿笑了声,识相地没有再出声。   零点吊完水,拿药之后,宁珏跟着宋烁回家。   别墅里留着灯,徐阿姨已经睡觉了,那两碗热汤也已经冷了。宁珏怕起夜,于是都没喝,都放到冰箱里,预备明早再喝。   他登登抱着书包上楼,刚进房间,身后传来敲门声。   只敲了一下。   宁珏回头,看见宋烁站在门口,手里捏着几张试卷:“今天的作业。”   宁珏茫然地问:“我帮你交上吗?”   “……你不没写完吗?”宋烁的语气不像是帮忙,像皇帝下旨,“拿去抄。”   宁珏恍然大悟,连忙接旨,又惊奇地说:“你都写完了?”   “没有,”宋烁似乎不想回答这样笨的问题,“没写完的我给你干什么?”   是这个道理!但宁珏看了眼手中的三张卷子,仍是感到惊奇,又联想到开学考时宋烁的排名,这才发觉,原来游戏与学习竟能平衡。   宁珏:“那我明天早自习帮你一快叫上吧?我想明天再抄,现在太困了,得先睡觉。”   宋烁:“……明天周六。”   “哦,对,我忘记了。”宁珏忽然又想起什么:“哎!”   他拉开书桌抽屉。桌子放得离门口近,宋烁一眼看见了抽屉里排列整齐的桔子与车厘子,不等细看,抽屉很快又合上了,宁珏将银行卡递到他的面前:“卡还给你,但我不知道密码。如果你想知道,我回头问妈妈,打听一下。”   宋烁:“你真没花过?”   宁珏连忙摆手:“我又不买车,不买房,我用卡干什么?你拿着,你拿着。”语气巴结得像是在说“孝敬您的”。   在他的印象中,只有大额的金钱才需要动用银行卡。而他每天最大的开支只是吃饭,完全用不上银行卡。   宋烁只是“嗯”了声,将卡揣进兜里,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场高烧来得快,消得也快。   周末两天好好吃药,加上充足的睡眠,赶在周一前,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也多亏了徐阿姨的照料,替宁珏跑冲剂时,她问起周五的晚归,宁珏看了眼宋烁,无师自通地学会撒谎:“我那天迷路了,哥哥领我回来的。”   “这么大点地方,怎么会迷路呢?”不过徐阿姨没有追问,只是忧心地说,“下回一定得小心,知道吗?”   宁珏点点头,乖巧地说“知道了”。   只是这两天作业完成得尤为艰难,虽说宋烁给了他自己的作业,但字迹实在难以言喻,不好看,理科卷子还好说,只是语文的文言文翻译部分实在难以读懂,还得自食其力了。   周一,宁珏连同宋烁的作业一齐上交。   课间,刘航前来探望:“兄弟,你那天晚上……没事吧?”   他并非心眼多坏的人,那晚记起忘记开门的事情后,刘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直到确认宁珏安全后,这才敢睡觉,生怕自己捅出大篓子来。   宁珏脸色复杂。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但碍于兔子脖子上还系着绳子,且牵绳的宋烁正坐在旁边,他发火也不是,窝囊也不是,于是只好生闷气,不大不小地“哼”了声。   宋烁忽然说:“晚上他和我们一起。”   刘航转移了注意力:“今天晚上?”   “以后都是。”   刘航还想再开口,但上课铃声已经打响,只好作罢,回到自己的座位。   晚上放学后,宁珏边收拾书包,边观察宋烁的神色,确认他没有忘记约定后,这才悄悄松了口气,跟在他们的身后。   柯昭扫见宁珏的身影:“让他跟着?”   “宋烁让的,”刘航搭着他的肩膀,“不用管了。”   临到网吧门口,宁珏快走快两步,拽了下宋烁的袖子。   “今天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风,挺冷的,”宁珏犹豫着说,“你打快点行吗?我里面只穿了一件秋衣,忘记穿羽绒马甲了。”   “谁让你在外面了?”宋烁有点不耐烦,“不进拉倒。”   宁珏一愣,见宋烁已经往里走,连忙小跑跟上。   原来是开了包间。包间内有四个位置,宋烁和朋友只占三个,刚好多出一个位置安放宁珏。宁珏将书包放到身前,忽然眼前多出一碗热气腾腾的关东煮。   “兄弟,给你的赔礼,”刘航拍拍他的肩膀,“消消气,可以不?”   一见食物,宁珏很没有骨气地屈从了,勉为其难:“下不为例。”   他本身也不是气性大的人,忘事很快。再者刘航本来也是听宋烁的话,宁珏都已经和罪魁祸首达成一致,没有理由同关东煮——呸,同刘航置气。   刘航一回到自己的位置,宁珏立马双眼放光,正想吃,冷不丁听见宋烁的声音。   “想吃出去吃,难闻。”   说这话时,宋烁连眼神都没有分给他,是很不招人喜欢的语气。刘航正想说“关东煮而已”,就看见宁珏已经捧着杯子起身了,没有任何反抗地说:“好吧,等会儿见。”   刘航:“……”   宁珏在外面随便找了台空机位,吃完了全部关东煮。   他完全没有因为宋烁的语气生气,这张像刀子一样的嘴,在初来宋家的时候,宁珏就已经领会过了,相比之下,只是指责“难闻”,压根不算什么。   吃完回去时,宋烁已经开了第二把游戏。   刘航抽空抬头:“怎么样,好吃吧?”   “香!”宁珏笑起来时,左边脸颊处有一点小小的窝,“谢谢你请我。”   宁珏又想起什么,对宋烁解释:“我说‘香’,不是说你说‘难闻’是错的。你知道的,每个人的口味都不一样——”   宋烁忍无可忍:“闭嘴。”   宁珏老老实实坐回原位,边找出书包里的作业本,边想,解释不好,不解释也不好,这人真是难伺候。   一连几天,宋烁都是这样将宁珏带在身边。   不过网吧包间的环境的确优于大厅机位,不至于太吵闹,也没有烦人的烟味,并且暖气充足,宁珏可以舒舒服服地写作业,余下时间可以看数学名师的网课。   而在等待开局或者死亡时间的间隙,宋烁偶尔会同他说两句话。   “这怎么可能选A?”   “作文开头格式都不对。”   “你上课听讲了吗?”   都是挑作业的刺,不中听的语气。   只有宁珏会悉数听了,还想让宋烁稍稍讲解一下,然而下一把对局已经开了,宋烁不再同他说话,自顾自开始游戏。   不过宋烁并非网吧的常客,一周只会去两三个晚上,其他时间都是呆在射箭馆。宁珏本来想留在一楼的咖啡厅写作业,宋烁却要求:“你在旁边,给我看着外套。”   宁珏脱口而出:“外套又不会长腿跑了。”   “容易丢,”刘航哈哈大笑起来,“之前宋烁的冲锋衣放那儿,不知道让谁给顺走了。得亏还没入冬的天气,不然回去都得冻死。”   宁珏只好守在旁边的长椅上,一边听着箭矢的穿风声,一边抱着外套艰难学习。   一周后,宋雅兰与宁齐从广州出差回来,宁珏提前预备好了说辞。周一在班级自习到十点,周二射箭馆,周三夜跑……总归都是健康的、有学生样的活动。   其中有真有假。   中间这段时间,宋雅兰有打来过两回电话,宋烁都有在身边。因而她并没有多怀疑,听完后,找找身上的钱,不由分说地塞给宁珏。   “辛苦你了,”宋雅兰轻轻拍了他的手,“钱不多,你拿去买点吃的,啊。”   而这些钱,转天就进了宋烁的口袋里。   他良心尚存,没有全部私吞,取出三百块分给宁珏,懒洋洋地说:“拿着吃你的关东煮。”   双赢合作。 第9章   四月中旬,接连两场春雨后,气温快速回升。   宁珏逐渐适应了明海高中的环境,在最近一次的月考中,勉强摆脱了队尾的排名,排44/56。这次月考后,老师采取了按排名自主择位的方式,轮到宁珏时,班上大多人已经选择完毕。   那张座位表上的空白处不多,宋烁的同桌已经有了人选,宁珏看到时,莫名松了口气,经过认真抉择,远远选在了第六排的位置。   “下次考试好好努力,”柳老师轻轻揉了下他的头发,“不懂的及时问。”   宁珏连忙点点头,跑回自己的座位,心情很好。   第二周,(四)班更换为新的座位。   宁珏的新同桌是一名女孩,叫刘宥彤。及耳短发,一米六二的身高,皮肤很白。宁珏记得她的名次排在41,与自己邻着。   真是同病相怜。   刚换了座位,鉴于彼此都不怎么熟悉,班里上课都一度安静许多。直到大课间才逐渐活跃起来,抱怨着跑操。   跑操是最近一周安排的活动,所有学生都要到操场集合。宁珏跑了两回,再也不想去了。所有人都紧紧贴在一起,唯恐一个失误踢到前人,绊到后人,弄得人仰马翻。   不过幸好查得不严,只是会有学生会成员巡逻班级,抓没到操场的学生。   宁珏今天有点腿疼,打算逃掉课间操。   原因是昨天晚上宋烁夜跑,非要他拎着水杯跟在后面。一跑就是三公里,宁珏累得气喘吁吁,宋烁超了他一圈,抽空批评他“身体素质差”。   岂有此理。   既然打算逃掉,总要保证万无一失,避免让学生会的纪检委员抓到,宁珏灵机一动,随机钻在角落一个课桌底下。刚蹲好了,一抬头,对上了旁边课桌底下的一双眼。   刘宥彤与宁珏面面相觑。   宁珏:“……”双方像是突然打开某个开关,猛然笑了起来。班级外有人经过,宁珏连忙捂住嘴,指指外面示意刘宥彤,刘宥彤严肃地比了个“OK”。   跑操的音乐响起后,宁珏才从桌子下钻出:“你也没去跑操啊!”   “谁要跑那傻不拉几的操,”刘宥彤拍拍手,“还得喊1234。傻透了!”   闻言,宁珏无端有点心虚,可能因为跑操所有环节里,他只喜欢喊口号,认为很有气势。   两人坐到位置上,宁珏打开书本,正打算复习一下下节课英语课听写的单词,忽然看见刘宥彤偏头打量,问:“你真的是宋烁的弟弟吗?”   宁珏迟疑了下,点点头:“是呀。”   “那为什么你们的姓氏不一样?”   宁珏小声:“我们是重组家庭。”   刘宥彤恍然大悟,凑近,也小声问:“当宋烁的弟弟,肯定很辛苦吧?”   要是讲人文地理,宁珏兴许插不上话。但要是这个话题——他立马挺直了腰板,一副遇到知己的感动模样:“真是!你怎么知道的?”   “我闺蜜之前和他是一个学校的,都在明海初中部。初中的时候,宋烁打架违纪都吃了好多处分了,当时他的妈妈不还为此捐了个游泳馆吗?”虽然班里无人,刘宥彤仍是压低声音,窃窃私语,“他可太能打架了,脾气也不怎么好。”   宁珏侃侃而谈:“对对对,脾气一点都不好。不过我没有见过他打架。”   刘宥彤:“不过自从他初中不是休学过一年回来之后,打架就变少了。”   宁珏好奇地问:“你说他之前初中休学过一年?”   “对啊。”   “因为什么?”   刘宥彤耸耸肩:“我也不知道。”   跑操快要结束,两人不约而同起身前去卫生间,好伪造刚回来的假象。   这样的逃操现象,逐渐被年级主任发觉。于是宁珏只好勉为其难地前去跑操,但不影响在这段时间里,宁珏迅速与刘宥彤发展成为革命友谊。   本身同桌之间的交流就比别的同学多,刘宥彤又是爽朗外向的性格,不拘小节,比起宋烁来说好相处得多。   正好刘宥彤也是走读,晚自习结束后,会约着宁珏一起去吃宵夜。但出于之前的合作关系,宁珏提前告知了宋烁:“哥哥,我今天晚上想和朋友去小吃街。”   宋烁只是“哦”了声。   “你们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可以给你带一份。”   刘航正喜出望外地想开口,宋烁已经回答:“不吃垃圾。”   宁珏遗憾地说“好吧”,在心里偷偷说宋烁不识货。   宋烁:“十点半之前回来。”   宁珏立马领会意思。超过十点半,宋烁将会自己回家,而可怜的宁珏只能面对挨骂的结局。他凛然站直了,说:“好的!”   这晚,宁珏如约赶在十点半之前回来,举着三串狼牙土豆,分给刘航和柯昭。柯昭推推眼镜,似乎有点为难:“多少钱?我给你。”   宁珏连忙说:“不用不用,我请你吃。”   柯昭找出了张有点旧的十块钱给他,安静地吃了两口,冲宁珏笑笑。   宋烁的手几不可察地抬了抬,似乎理所当然地想接第三根狼牙土豆,然而宁珏已经大咬一口,对上宋烁不大高兴的眼神,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解释:“我的这串垃圾我会快点吃完的,你别骂我了。”   说完,吭哧吭哧吃完全部,腮帮鼓鼓地说:“走吧,GoGoGo!”   宋烁:“……”   之后几天晚上,宁珏都是和刘宥彤一起玩。连刘航都注意到宁珏缺席包间的频率了,这晚十点半左右,宁珏再次卡点赶到时,刘航故意问他:“你是不是在和刘宥彤谈恋爱?”   宁珏一愣,很迷茫地“啊”了声,反应过来后脸立马通红:“没有!”   “没有恋爱你们天天黏在一起,”刘航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别瞒着哥几个。这不是恋爱,什么是恋爱?”   宁珏结结巴巴地解释:“真、真没有!”   但所谓起哄,都是过程重于结果,图个开心。没有人听他的辩解。   回家的路上,宁珏少见地沉默不乐,话都少了很多——往常两人一路回去的时候,宁珏总是有很多的话,关于垃圾食品,关于路边表演,关于冒绿的柳芽,都乐意同宋烁分享。   这并非说宋烁是多么值得分享的人,只是宁珏天性如此。   不记仇,又好动乐观,加上宋烁是这个学校里最与他相熟的,于是宁珏总爱多说两句,并不在意宋烁的反应——多数情况下,宋烁只是单纯听,不打断,但也不回应。   而今天直到回家,宁珏都没有讲话。   宋雅兰和宁齐都在家,他打了声招呼后,回房间洗漱,关灯躺上床,又想起刘航问他的话,后知后觉意识到,和异性同学走得太近,的确是容易招致误会的。   但宁珏的确没有注意过这个问题。   因为从一开始,刘宥彤这样的女孩就不在他的性取向范围内。   宁珏是天生的同性恋。纯弯,对异性没有一点非分之想。   性向对于宁珏而言,并非是值得隐瞒的秘密。初中时,宁珏就告诉过自己最好的朋友钱阳,两人的关系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但在明海高中,宁珏不知道应该告诉谁,才可以排除绯闻的可能性。   绞尽脑汁思考解决的方法时,宁珏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凡事似乎都已经迎刃而解了。但实际并非如此,宁珏与刘宥彤之间的绯闻,如同一滴墨水,滴入清汤寡水的校园生活里,开始迅速漫开。   两人一起去学校超市里买零食,同班同学:“哟!”   两人一起从食堂出来,同班同学:“嚯!”   老师上课点名提问时,如果先后点到宁珏与刘宥彤,全班都会窃窃私语,发出奇怪的“啧”声。   而刘宥彤对此十分生气。虽然成绩不佳,但并不代表她的心思一定安在恋爱上。很多次面对班级的起哄,刘宥彤都神情不悦,晚自习结束后也不会主动约宁珏一起玩了。   宁珏心中焦急。   他所拥有的不多,朋友是其中重要的一项。何况这是宁珏来到新的环境后,第一个主动愿意同他结成朋友的同学,宁珏不想伤害到自己的朋友。   终于,五月份,一次逛超市的过程中,同班男生见宁珏拿着两瓶汽水,故意揶揄说“买汽水送给你女神刘宥彤的吧”,宁珏决意好好澄清。   “不是。”   宁珏正视回去,以郑重认真的语气坦白:“我和刘宥彤只会是朋友。因为我是同性恋,你听清楚了吗?” 第10章   说这话时,宁珏并没有任何挑衅、不耐烦的意味。   他只是单纯表达自己的观点,包括最后对于“听清楚了吗”的疑问,也只是表面意义。   但即便如此,对面的两名男生仍像是受到了震慑,呆滞许久。   宁珏于是再次重复了一遍,语气真诚:“这回可以听清楚了吗?”   男生终于反应过来:“你、你是同性恋?”   宁珏点点头,怕他们不知道定义,解释说:“我不喜欢女孩。”   另一名男生扯扯朋友的袖子,两人对视一眼,磕绊说“哦,知道了”,之后匆匆离开。   宁珏拿着两瓶汽水回到教室里,将其中一瓶递给刘宥彤。   刘宥彤想要给他钱,宁珏没要——这并不能表明宁珏具有不喜钱财的高尚品格,他只是想为这几天的谣言,给刘宥彤一点微不足道的弥补。   很快上课了,超市里的一点插曲被宁珏抛之脑后。   如同他所设想的那样,关于他和刘宥彤的绯闻在班级迅速降温,他并没有邀功,打算当一名谦逊的英雄。但刘宥彤仍是很快知道了。   一天大课间,她将宁珏拽出教室,拉到了教学楼之间的连廊处,吃惊地说:“你是男同?”   宁珏说“是的”。   刘宥彤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嫌弃,她问宁珏出柜的过程,听完之后,一时瞠目结舌,发现竟是自己的小脾性催使了宁珏的出柜,歉意地说:“我当时只是觉得他们嚼舌根很烦,没有烦你的意思。但你也太勇敢了,才刚来学校多久,就出柜了。”   “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又不费工夫,”宁珏又说,“而且你是我的朋友嘛。”   “不过会不会有人欺负你呀?”刘宥彤忧心忡忡的,“本来你刚转学过来,大家都还不了解你。再闹这一出,我怕他们会排挤你。”   宁珏宽慰刘宥彤,说:“不会的,你放心好了!”   在宁珏的设想中,这点小事,顶多在班里流传。   但实际上,不到两天,“高二(四)班的转校生是同性恋”的传闻,如同一场飓风,席卷学校这座封闭的小岛,引起轩然大波。   一开始,宁珏只是发现跑操时,邻班男生多看了自己两眼,到后来,连他进卫生间时,都会有男生露出复杂奇怪的眼神,并且快速系上裤腰带。   这天上课,宁珏打开英语课本,发现扉页处,有人用红色马克笔写了“死同性恋”四字,并在其他页码胡乱涂鸦,总共七页。   刘宥彤发觉宁珏保持一个动作的时间太长了,于是凑近:“怎么了?”   宁珏连忙扣上,从后打开翻到单词表——太好了,单词幸免于难。他佯装若无其事地说:“这节课老师提问哪个单元?我怕我没复习到。”   “没事的,”刘宥彤拍拍他的肩膀,“我会在下面提醒你的。”   等刘宥彤转过头去,宁珏才小心打开前面的课本试图涂掉这四个字,只是字写得太大,0.5的中性笔太渺小,宁珏只能化繁为简,将不吉利的“死”字划掉,改成“活的”。   然而,活着只是底层需求,在更高的精神层次上,宁珏难免郁郁不乐。   这一传闻既然已经遍及全校,宋烁自然也无法幸免。   “同性恋?”   听闻这一消息时,宋烁正在组装弹弓。这是刘航送给他和柯昭的——刘航就喜欢意林谱餍⊥嬉狻5弓通身银白色,冰冷的金属质感。   宋烁将橡胶皮筋扎进弹弓的弓门处,打量瞄准器,又说:“喜欢男生那种?”   刘航:“不然呢?”   宋烁单纯感到困惑:“男生有什么好喜欢的?”   柯昭:“谈恋爱应该和女孩更好吧。”   刘航:“反正这件事在学校都传开了,大家都知道了。真牛,不藏着掖着,直接摆在明面上讲了。”   柯昭:“不怕被排挤吗?”   刘航将弹珠分给他们:“反正我邻班的朋友说,他们班男生都不敢和宁珏一起上厕所,他一点都没影响?”   宋烁想,似乎是没有的。   得益于同刘宥彤之间的绯闻迅速降温,晚自习结束后,宁珏恢复了以往的娱乐活动,跟着宋烁的频率更加低。   像是今晚,宁珏跑到他的课桌旁来“请假”:“我今晚和朋友去小吃街,可以吗?”   宋烁:“今晚我妈十点回家。”   “我非常准时!”宁珏朝他敬礼,“阿Sir,请你放心!”   这哪里像是心情受到影响?   宋烁“嗯”了一声,看着宁珏同刘宥彤一起离开教室。   九点来钟,宋烁同朋友一起来到网吧,开了包间打游戏。今晚手感不佳,连打几把都是冗长的对局,临近十点,宋烁起身,柯昭问:“不打了?”   “不打了,”宋烁看了眼表,“得回家了。”   他正收拾好书包,柯昭忽然说:“下回要不……咱们去外面的机位吧?兴许还能找人组个五排,这包间太闷了点,也不便宜。”   “不去,”宋烁直截了当地说,“外面烟味太臭了。”   柯昭顿了下,似乎并不在意,微微笑了起来:“也是。那你路上小心,等会儿我也回去了。”   宋烁点点头,走出网吧。最近虽然天气回暖,但夜里风仍是有凉意,他等了一会儿,再度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过了十点。   而宁珏仍然没有出现。   迟到对于宁珏而言是少见的事情,宋烁正想打电话催促,忽然想起自己并没有添加宁珏的任何联系方式。   虽然宋烁缺乏耐心,但具有契约精神,不会主动毁坏合作关系,只是心情不悦,他一边臭着脸,一边慢慢往小吃街的方向走,打算见到宁珏的时候,告诉他,自己将克扣这回红包的90%。   路过一处巷子时,宋烁忽然听见了异响。   与此同时,声音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是宁珏的声音,因恐惧而发抖:“在、在卫生间的时候,我没有看他……”   “胡扯!我兄弟平白无故的,会泼你脏水?”   又有另一个人说:“别当我们不知道,你们同性恋玩得有多脏。你老老实实的,没人管你,偏偏自己管不住眼睛,尿尿的时候到处乱瞄,你不欠收拾吗?”   宋烁站在巷子拐角处,大致看清局面。   一共有两人,有一名男生拽着宁珏的衣领,另外一名男生站在旁边,手中把着一根木棍子。宁珏靠墙坐在地面,光线昏暗,看不清是否有伤。   “我告诉你,我今天就是替我兄弟教育你,”男生拍拍宁珏的脸颊,“让你知道知道,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惦记的,知道吗?”   宁珏:“我没有。”   “还敢顶嘴?!”   宋烁再次看了眼时间,已经十点二十,过了规定的时间太久。   如果宁珏准时呆在自己身边,兴许不会碰到这帮人,但显然,宁珏吃到了迟到的亏。宋烁弯腰抓了把石粒,继而摸出了兜里的弹弓。   巷子深处。   宁珏的小腹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他闷哼了声,只知道死死抓住面前人的胳膊,徒劳解释:“……我没有。”   说罢,又是一拳,这回宁珏说不出话了,一阵反胃的恶心感涌上。   宁珏不会打架,只会忍痛,但又不是太能忍,因而没出息地掉了眼泪。   忽然,宁珏听见一阵破风的嗖声,接着,面前男生吃痛地发出一声惨叫,另一人正问:“怎么——”又是一声“砰”,他捂住额头,摸到了一手湿漉的血:“他妈的!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又是两三声,分别击中脸颊、后脑勺与喉咙。   “我操,谁啊!”   男生捂着脖子四处望,只是巷子光线昏暗,什么都看不分明,他怒火中烧,正想拎起宁珏的领口再来一拳,石子正中他的鼻子,猛烈的酸意上涌,男生狼狈后退两步,鼻血顺着指缝流出。   宁珏不明所以然,只是蜷缩着,抱头护住发抖的身体。   “哥,我出血了,咱们去医院看看吧,我怕留疤了,”男生扯扯另一人的袖子,“疼死我了……”   两人骂骂咧咧的,临走前又踹了宁珏一脚,狼狈地离开巷子。   宋烁收起弹弓——这个弹弓他用不习惯,如果换成常用的复合弩,第一发原本瞄中鼻子的石子都不至于打到脸颊。   他坐在墙体上,看见底下的宁珏坐了好一会儿,才撑地艰难站起,左手捂着腹部,慢慢往前走,然后一头撞墙。   宋烁:“……”   又夜盲,又不会打架。   连独自走出昏暗的小巷都做不到。   宋烁嫌弃地“啧”了声,跳了下来。   宁珏正四处胡乱摸索,忽然听见身前传来脚步声,他误以为是两人重返,终于升起反抗的勇气,然而面前的人毫不费力地攥住他的拳头,压了下去,不由分说地拉着往前走,宁珏惊魂未定:“你、你干什么……”   然而那人并没有说话,只是引着他走,宁珏忽然意识到什么,反抗的力度骤然弱了,他试探地问:“刚才是你帮的我,是吗?”   那人默认了。   “你是用什么打的?打得好准。我、太谢谢你了,我怎么感谢你?”宁珏连忙道谢,在无法视物的情况下,全然依赖着身旁的人,另一只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身体也无意识地贴着,“我请你吃东西,好吗?”   忽然,身旁的人扣住了宁珏的手,接着,不由分说地拨了下来,像是讨厌亲密接触。随之,掌心按在宁珏的背后,轻轻朝前推了一下,宁珏尚未反应过来,眼前已经出现一点光亮,他扶着墙走出了巷子。   那点亮愈发得明盛,如同火车穿过隧道后的豁然开朗。   宁珏站在街上,稍显茫然地左顾右盼,终于想起什么,回头一看,黑漆漆的巷子口,并没有其他人影。   宁珏有点怅然若失地站在那里,说不清是心有余悸,还是遗憾。   “宁珏?”   宁珏下意识抬头,看见柯昭站在面前,奇怪地打量宁珏校服上的脏污痕迹,语气温和:“站在这儿干什么?你没有和宋烁一起吗?”   宁珏正想回应,目光忽然落到了露在柯昭外套兜外,那半截闪着银光的弹弓。 第11章   10点20分,宋烁原路返回网吧。   他站在门口,检查了书包边缘,确认不会露出弹弓的边角后,这才背上。   方才巷子里发生的情景,是很标准的英雄救美。   如果放在电视剧里,宋烁应该送宁珏走出巷子,在亮堂的地方,体面地接受来自宁珏的感谢。   但现在宁珏对于他,没有达到兄弟的亲密,又不足朋友的熟稔,况且宁珏已经三番两次放学不主动帮宋烁提书包和抱外套,如果宋烁屈尊主动伸出援手,好像显得自己多么想要示好一样。   所以宋烁选择不当明面的英雄。   不过出于一点同情,宋烁没有选择独自回家,而是继续等着宁珏,免得他在挨了一顿揍之后,回家又要挨骂。   不过与宋烁设想不同的是,即便亲自领宁珏出来了,宁珏仍是姗姗来迟,一直到36分,宋烁才看见了他的身影。   他双手紧着书包肩带,小跑过来,嘴里碎碎念着“我来了、我来了”。   宁珏的脸上明显有一层细细的汗,左脸颊处有红紫的淤痕,嘴角有干掉的血,眼睛的红仍然没有褪去,校服也脏脏的。   “我来晚了,你等久了吗?对不起,”宁珏气喘吁吁的,“对不起。”   之前在巷子里,宋烁虽然夜视较好,但也不足以看到宁珏的全部伤势,如今看清后,他下意识皱皱眉。   察觉到宋烁的视线后,宁珏自觉抬手遮了下脸,小声道歉:“是不是丑到你了?不是故意的。”   宋烁顿了下,明知故问:“……你怎么弄的?”   “有人打我,但我不认识他们,他们非要说我偷看他们的——”对此,宁珏也有点难以启齿,索性摆摆手,“没事啦!你不用担心我。”   宋烁面无表情地往回走:“你想多了。”   路上,因为右腿疼痛,宁珏走得很艰难,姿势也稍显笨拙。宋烁余光扫见了,勉为其难放慢了速度。   快到蓝湾里时,宁珏努力快走两步,拉住了宋烁的袖子:“哥哥。”   宋烁侧目。   宁珏:“你有口罩吗?”   他指指脸上的伤口,路灯下,眼波闪动,产生了如同在哭的可怜错觉,倒是很漂亮:“我怕爸妈看见,会问我。”   宋烁没有口罩,他想想,从书包里找出了一顶鸭舌帽,压在宁珏的头上,宁珏下意识扶住,手指短暂擦过宋烁的手背。   “回头洗干净还我。”   不过回家之后,宁齐和宋雅兰都不在家。据徐阿姨说,这两天公司有个大单子,估计得忙活一段时间,宁珏松了口气,摘下鸭舌帽后,徐阿姨“哎哟哎哟”的,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小心磕到了,”宁珏不好说实话,“不疼的,不疼的。”   虽然今晚一直非常倒霉,但在徐阿姨的精心照料下,宁珏短暂忘却疼痛,将自己脏了的校服交给阿姨,麻烦阿姨帮忙洗净烘干。   晚上洗澡的时候,宁珏看见自己身上的伤。大腿侧面有踢出的青紫,小腹也是,一碰就很疼。他小心清洗完,回到房间,将自己窝在被子里,如同回到安全屋。   原本,宁珏一沾枕头就可以睡着,但今晚,可能因为身体疼痛,宁珏难以入眠,他仰躺着,回想起小巷。   从小到大,寄居在姑姑家里的宁珏,没有听过太多的道理,也没有深入习得社会法则,以至于不明白同性恋是该讳莫如深的,所以才潦草出了柜,现在挨打了,知道同性恋是该沉默的,至少不可以张扬的事了。   然后又回想起走出巷子后,见到柯昭的第一眼。   开学这段时间来,宁珏虽然一直跟着宋烁,但对柯昭并不熟悉。   柯昭话语很少,性格安静,与喜好游戏的宋烁与刘航格格不入,但又形影不离。发现狼狈逃出的宁珏后,柯昭关切询问,宁珏看向那双黑框眼镜后的眼睛,一时无措,只呆呆站在那儿。   柯昭:“怎么成这样了,用我陪你去买管药膏吗?”   宁珏慌张地说“不用不用”,又突兀地说:“谢谢你救了我。”   柯昭怔愣,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回应:“没关系。”   这晚做梦,宁珏再度梦见了小巷的欺凌。不同的是,梦里日光大盛,他一回头,看见手持弹弓的柯昭,在恐惧与危险并存的情形下,宁珏却真切听到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次日早自习,全班很快发现了宁珏受伤的脸。   刘宥彤着急地说:“你怎么成这样了,都破相了!”   宁珏犹豫了下,像之前发现英语书上的红色笔迹一样,没有对刘宥彤说实话,沿用了之前对阿姨的说辞——毕竟他是因为与刘宥彤的绯闻而出柜,如果让刘宥彤知道实情,刘宥彤会愧疚。   但刘宥彤显然不好糊弄:“磕怎么会磕成这样?绝对有人打你了,是谁?我要替你教训他!”   宁珏不善撒谎,连着逼问两回,不得不承认了。   “但我不知道是谁,”宁珏毕竟连班里的人都认不齐全,他是在回去的路上,直接被人拽进巷子里的,“也有可能是别的班级的。”   刘宥彤眼睛一红,居然哭了:“都怪我……”   宁珏连忙拍背哄人,说“不是你的错”,“不是多疼”。   刘宥彤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吸吸鼻子,说:“怎么有人这么坏,这么欺负你?他们会不会再找你麻烦?”   宁珏却说:“不会的,会有人保护我的。”   刘宥彤迷茫地问:“谁?”   晚上放学后,宁珏收拾好书包,登登跟在柯昭的身后,距离比先前跟在宋烁的时候更近,像一根小尾巴。   柯昭虽然身形不如其他两人,比较瘦削,但目前在宁珏的心里,现在柯昭高大、英勇,是坚不可摧的盾牌。   进网吧后,宁珏也是抱着书包,直接坐到了柯昭旁边的位置。   刘航:“今天不和你哥坐在一起了?”   宁珏点点头,坚定地说:“我和柯昭哥一起坐吧。”   柯昭哥。   听到这个称呼,宋烁恶寒了下,皱皱眉打开电脑。   柯昭明显也很茫然,但因为宁珏是宋烁的弟弟,他依然给予照顾:“坐吧。你喝汽水吗?我请你。”   “不喝不喝,你不要破费了,”宁珏拿出作业本,笑容灿烂,“我写作业。”   如果仅仅是坐在一起,其实也没怎么,但偏偏柯昭出去接水,宁珏也跟着一起,他像是某种惧光的植物,必须待在柯昭的影子下才可以安全。   柯昭斟酌着问:“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宁珏的话似是而非:“你弹弓打得真好。”   柯昭:“什么?”   宁珏以心照不宣的眼神同柯昭对视,如同粉丝见到偶像,然后不好意思地笑笑。   柯昭没有等到后文,不明所以然,只好也尴尬跟着笑,再陪宁珏回包间。   一连几天,宁珏都是如此。   之后几天,宁珏都是如此跟在柯昭的身后。相较于性格不佳的宋烁,宁珏其实更乐意同柯昭一起。   倒也不算爱情,只是柯昭礼貌、谦和,脾气好,是值得崇拜的对象。   好几次游戏时,刘航抢了柯昭的人头,柯昭都说“没关系”,几乎温和到格格不入的地步。   拎书包的时候,宁珏都特地帮柯昭也拎着。   不过柯昭并非天天晚上和宋烁与刘航一起,有几天晚上都会提前回家。   “我家里有事,得回去一趟。”   宁珏遗憾地说:“好吧。那我们明天见。”   待柯昭走后,宁珏问他们:“柯昭哥家里很忙吗?”   “家里哪儿忙,他是忙着兼职,”刘航哈哈道,“在西桥路那边的朝田饭店打工的。”   “今天怎么来这么晚?”   朝田饭店后厨。经理看着匆忙更换清洁工装束的柯昭,语气很是不满,“我本来都不想招学生,看你老实才破例,跟上头打包票说你没问题,结果你这几天净迟到……”   “抱歉,抱歉,”柯昭戴上手套,低头洗油污的碗筷,“不耽误事的,我保证。”   经理用鼻子哼了声,监工了几分钟就出去抽烟了。   与宋烁和刘航的家庭不同,柯昭家庭贫寒,从小由外婆独自抚养长大。但柯昭足够出息,保送到了明海高中,校方承诺减免学费。   陈洲度嗨娄   柯昭以劣势开局走上好的支线,并且一直稳居年级前五。   只是除去学费,家里仍有一堆开销,柯昭不得不打工赚钱。   不同于明海里一群吃父母老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小姐,柯昭虽然晚上打工,但自恃活得更有尊严。   但这并不表明,柯昭想做“鹤立鸡群”的人物,相反,柯昭虽然不大瞧得上那群人,但也深知异类容易遭到排挤,所以从未表现出来。   比如网吧一小时20的包间,是柯昭合群的最低成本。   但这段时间,柯昭发现自己的合群出现了某种危机——这个危机来自宁珏,这个班级乃至全校皆知的同性恋。   宁珏对自己很特殊,不仅日日粘着他,更是课间会送他新鲜水果与零食,这样刻意的讨好,都让柯昭警铃大作。   同性恋的名声太难听了。   柯昭不想沾染。   打工到凌晨后,次日上学,柯昭又在桌面看到宁珏送来的水果。他心中厌烦不已,只是多年养成的八面玲珑的习惯,又让柯昭无法冷脸拒绝,只好私下退回。   宁珏只当他是客气,晚上在网吧又偷偷塞进他的书包侧兜里了。   而这些举动,很快引起了班级其他男生的关注:“柯昭,宁珏怎么天天来给你送零食,你俩在一块玩?”   “宁珏是不是喜欢柯昭啊?”   柯昭面色惨白,仿佛已经被架上了同性恋的十字架,身不由己,他急忙想要否认时,突然另一个男生拍拍柯昭的肩膀,大大咧咧笑起来:   “看不出来啊,你小子魅力够大的!连同性恋都对你念念不忘,够厉害啊!”   柯昭:“……”   其他人也附声:“牛逼!”   柯昭想要辩解的话一下子卡在咽口,他茫然片刻,喉咙滚动,突然发觉——原本,身上只附着“成绩好”这个单一标签的、普普通通的、毫无闪光点的柯昭,在攀比盛行的青春期,突然被标上了“魅力大”的特质,被这样捧到了高位。   沉默片刻后,柯昭咽下了否定的话,笑了起来,推推眼镜:“……可能是喜欢我吧。”   他轻描淡写地说:“不过那是他自己的事情,我也干涉不了。”   周围男生骤然哄笑起来,争相问起被同性恋追求的经历。柯昭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后位,确认宋烁不在后,才不紧不慢讲了起来。 第12章   “他怎么追你的?”   柯昭回答得慢慢吞吞:“就……天天送一些小零食、水果。每回晚自习放学,都跟着我去网吧,坐在我的旁边,赶都赶不走。”   男生猎奇地追问:“还有呢,还有呢?”   “还有——总是抱我的胳膊,跟甩不掉的口香糖一样。每次经过他的座位,都得抬头巴巴地看我,”柯昭稍稍顿了下,“而且,私下里喜欢我叫‘哥哥’这样的称呼。”   周围发出“喔”的声音,夹杂着兴奋的探讨。   “好腻歪恶心的称呼啊。”   “同性恋原来是这样。”   “妈呀,长见识了。”   柯昭低头,手指细微地发抖。   虽然他在虚荣心的驱动下说出了一点假话,但也不算太假——宁珏虽然没有抱过他的胳膊,但帮他拎过书包。路过时没有一直盯着,但也会打招呼。私下里只叫过宋烁“哥哥”,但“柯昭哥”的称呼也算吧。   而且,宋烁本身也讨厌自己重组家庭的弟弟,想来会允许柯昭挪用宁珏对他的称呼。   又有男生问:“那你对他什么感觉?”   “我又不是同性恋,”柯昭耸耸肩,“他找错人了。”   聊着聊着,忽然有人问:“宁珏这么喜欢你,他对你表白了没有?”   柯昭的动作短暂停滞:“现在还没有。”他推推眼镜,笑起来:“可能快了吧,到时候再跟你们说。”   大课间快要结束,宁珏和刘宥彤回到教室,手里拿着从校超买的糖。看到柯昭后,宁珏热情地冲他挥手。他是一双杏眼,笑起来有天真意味,一眼望到底的透明。   柯昭瞥了眼周围,确认无人注意后,这才挑起嘴角,不太自然地朝宁珏笑笑。   ·   最近,宁珏发现,柯昭对自己似乎变得热络起来。   他不再频频退回自己赠送的零食、水果。晚上在网吧包间时,柯昭还会主动邀请宁珏坐在自己旁边。   宁珏晚上的活动总是固定的。不是作业,就是网课。正在纠结选择题时,忽然听见柯昭的声音:“这个地方你不太懂吗?”   宁珏很是为难,含混“嗯”了声。   与其问他听不懂什么,倒不如问他听懂了什么。   “你们开吧,我下把先不来了,”柯昭对宋烁他们说,然后拿过中性笔,将椅子拉近了些,“你哪里不会,我教你吧。”   宁珏受宠若惊。   包间分开两片天地。宋烁和刘航在打游戏,而宁珏这里充满好学的空气。   离得很近,宁珏可以感知到对方呼吸的温热,说话时喉管发出的细微震鸣。柯昭轻声地讲着,放在桌下的手有意无意碰到宁珏。   宁珏浑身僵硬,几乎不敢乱动——懵懂的青春期,外加对于柯昭英雄色彩加持的崇拜,都让宁珏的心脏怦怦跳动,以至于产生头不知所措的甜蜜错觉。   连着几个晚上,柯昭都如此辅导宁珏。   并非出于同学情谊,只是发觉同性恋的喜欢并非坏事。况且,一味避让容易让宁珏降温,还不如稍加利用,也不是不可以为自己增色。   只是保持适度并非易事,柯昭怕叫人发觉,因而白天仍是冷着宁珏,不会明晃晃地示好,只有晚上在包间才热络。   毕竟包间里另外两个都是粗线条的直男,看不出什么来。   长此以往,宁珏明显动心了,看向柯昭的眼神容易躲闪,又容易脸红、结巴、慌张。但无论柯昭如何暗示,宁珏都没有进一步主动,好像只是每天听柯昭讲题,坐在柯昭旁边,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不必多求了。   同班男生多次催问:“那个同性恋怎么还不给你表白的?”   “他是不是就把你当兄弟啊,不然怎么喜欢这么久都不表白。”   “不表白就是不够喜欢。”   柯昭心下焦急,面上仍是笑着,拍拍那人的肩膀:“行了,到时候有消息第一个跟你说。”   ——宁珏之所以不表白,也不是缺乏勇气,只是十分安于现状,并不贪心,况且拿不准柯昭的好意有几分特殊,表白胜算较低,还是朋友关系更为稳妥。   至于柯昭的暗示,宁珏只当是嘘寒问暖,日常交谈,完全没有读懂。   但五月中旬,这个念头发生转折。   起因是体育课的课后,宁珏独自去器材室放篮球时,柯昭后脚来放海绵垫,他眼尖地扫见柯昭手指的疮伤。   “你在饭店打工的话,他们不给手套吗?”宁珏小心碰了下柯昭的手指,“这样冬天容易痒痛,很难受的。我之前得过,这两年才养好。”   听到饭店打工的字眼,柯昭倏地定住了,蜷起手指,连语气都沉了下来:“谁跟你说的?”   “我哥他们告诉我的,”宁珏小声说,“你好辛苦。”   柯昭任由宁珏握着自己的手指打量,盯着看了半晌,忽然抬手,将宁珏搂抱进怀里。偏瘦的身形,能轻易地环住,衣服很淡的橙花香味。   宁珏明显愣住,连手都无处安放,僵硬笨拙。   “本来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又觉得这个地点太不庄重了,”柯昭低声开口,“可能在我心里,表白的话,还是写封情书这样的形式更合适。”   宁珏懵然抬眼。   然而柯昭很快松开了他,眼神闪烁,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催促宁珏快回教室。   晚上,柯昭没有去网吧,兴许是打工了,兴许是家里有事,兴许——宁珏已经无法思考,大脑完全宕机。   回家路上,宋烁几次瞥见宁珏无故傻笑:“今天试卷及格了?”   宁珏蹦上路沿又蹦下来,精力过剩,脸有点红:“就不告诉你。”   晚上在床翻来覆去时,满脑子仍是柯昭的拥抱,以及那句似是而非的话。原来恋爱是需要情书的,不过,显然手上有冻疮的柯昭显然无法胜任,双手健康的宁珏,似乎才应该承担起这份任务。   次日,宁珏开始筹划写一封情书。   他费了两天功夫,认认真真写了一页纸的情书,装进白色信封里,在封口处的蜡印边,画了一颗小爱心。   晚上,宁珏将信偷偷塞进了柯昭的书包侧兜里。   宋烁扫见了这一动作,正要开口,宁珏慌乱地捂住他的嘴,脸颊飞红,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害羞。另一只手比了食指抵着嘴唇,摇头示意。   宋烁毫不客气地打掉了宁珏的手,明面的嫌弃:“脏。”   “对不起。”宁珏习惯性道歉,面上仍傻笑着。   回家的路上,宁珏心情很好。他预感自己的表白将取得成功,是一场两情相悦的奔赴,连带着对宋烁的坏语气都不加计较。   宋烁:“你塞了什么垃圾进柯昭书包里?”   “不是垃圾!”宁珏连忙否认,又显得腼腆,藏不住事情似的,支支吾吾地说,“我……写的情书。”   宋烁皱眉:“……你喜欢他?”   “柯昭哥对我特别好。他给我讲题,帮我辅导作业,还……抱我。”   “这样算好?”宋烁嗤了声。   反正比你好。宁珏只敢在心中念叨,他和宋烁是讲不明白的,索性不讲的,开始期待起柯昭的答复。   但一连两天,柯昭都没有回应,表现如常,照旧与他说笑,但绝口不提表白。宁珏都开始思忖起柯昭是否发现了那封情书,却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发问。   兴许柯昭只是想多考虑几天呢?   宁珏决定保持耐心。   ·   这段时间里,柯昭阅读了两遍这封情书。   情书内容简单,首段表达对于那晚巷子柯昭帮助自己的感谢,第二段讲了自己的心理历程,最后说明愿望,如果柯昭愿意,宁珏想和他谈一段恋爱。   第二三段是意料之中的内容。   只是首段里说的巷子里的欺凌,柯昭对这个毫无印象。   他很快意识到这或许是一场误会。而当晚手里有弹弓,命中率高,十点左右会出现在小巷附近,并且认识宁珏的人,不大可能是还在网吧打游戏的刘航。   是宋烁。   柯昭不是成绩吊车尾的宁珏,他学习优异,脑袋也转得很快,轻而易举地出答案。但显然,柯昭没有理由拒绝送上门来的功绩,他折好信纸,放进书包里。   周五下午,两节连课因为老师的临时起烧而取消了,转而上起自习,班里几个男生吆喝着去操场打篮球。   今天天热,打了半个多小时的篮球后,大家都出了汗,于是坐在操场的大榕树下纳凉。   刘航、宋烁另一伙男生还在打球。   柯昭捏着兜里的情书,扫视一圈周围,似是随口问道:“宁珏怎么没来?”   “宁珏?叫他干什么?”   “估计在教室里赶作业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聊天,终于想起了宁珏这号人物,连带着想起了先前的奇闻,问起柯昭:“宁珏最近赖着你没有?有没有什么好玩的,给哥几个听听。”   柯昭习惯性地扶眼镜,微微皱眉:“他最近对我表白了。”   此话一出,顿时引起轩然大波,众人八卦地问:“表白了?怎么表的白?”   柯昭适时地拿出兜里的情书,很苦恼的模样:“喏,你们想看的话,自己看看吧——别和他说,我还没想好怎么回复他。”   坐在邻位的男生立马抢了过来,展开大声念了出来,边说边笑。   而这封信很快传给下一个人,又是一通聚集围看。   柯昭心中畅快,指尖发麻。   现在情书已经传到朱杰手里,忽然,他高高举起情书,朝一旁打球的几名男生吆喝:“哎,你们快来看男同写的情书,别打了!”   柯昭身形一僵,坐直身体,想收回那封情书。   然而刘航已经走了过来,胳肢窝夹着篮球,接过了那封情书:“什么情书?你写给我的?”   “滚!”朱杰嬉笑着,“宁珏写给柯昭的!哎哟,你快看,真的恶心。”   柯昭眼睁睁地看见宋烁也走了过来,拿过那封情书,垂眼看了两秒,然后抬眼看向着不远处的自己,柯昭面庞血色尽失,强装镇定,伸出手:“把情书还给我吧。”   宋烁疑惑:“你给他们看宁珏给你写的情书?”   原本嬉笑热闹的氛围骤然安静下来了。   刘航说:“柯昭,你这样不地道吧。宁珏给你写的情书,你给大家都看一遍,不好吧?”   柯昭:“……只是大家好奇,我才——”   宋烁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大家想知道你内裤颜色,你也脱裤子给大家看吗?”   柯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别开玩笑了。”   “不能啊?我当你多舍己为人,”宋烁说,“宁珏天天跟着你,给你送吃的、抱外套、拎包、接水,你就这样吊着他?”   柯昭下意识辩解:“我没吊着他!”他慌张时又扶眼镜,勉强扯出笑容,让自己显得从容不迫,“同性恋又不是什么香饽饽,我为什么要吊着他?我只是可怜他,再说,同性恋本身是有得艾滋的风险——”   话语未落,宋烁一把提起柯昭的领口,拳头砸到他的左脸。   眼镜清脆掉落在地,眼前一片模糊,柯昭脑袋嗡嗡作响,周围响起的惊呼声让柯昭清醒过来,他颜面尽失,也扬拳反击。   但比起初中就擅长打架的宋烁,柯昭这样的书呆子压根不是对手,很快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脸涨得通红。   宋烁:“你不知道他是我弟弟?”   柯昭喘着粗气,高度近视让他的视线无法聚焦,只能盯着宋烁的眼睛,他抓攀着宋烁的手腕,居然笑了:“不就是……你弟弟不听你话,只听我的话,你不得劲嘛……”   又是一拳闷声打了过去,宋烁的语气冷冰冰的:“我弟弟听谁的话,轮得着你说了算吗?”   一旁有同学喊着:“叫老师,叫老师!”   “站着!”宋烁指着那人,“谁叫老师,我他妈下一个揍谁!”   想要跑去教学楼的几人立马站定了,面面相觑。宋烁这话完全没有玩笑意味,况且他本身也并非善茬,谁都不敢主动招惹。   宋烁再度看向柯昭,虎口处扼着柯昭的脖颈,盯着他说:“宁珏怎么给你表白的,你怎么回复拒绝,听到了吗?”   柯昭偏着头,嘴角流血。连打了四五拳了,柯昭已经没有力气,他感受到四周不断涌来的围观目光,如同被扒光衣服的羞辱感,让柯昭说不出话,无地可容。   宋烁不耐烦地重复:“哑巴了?说话。”   “……知道了,”柯昭声线发抖,“知道了。”   一直紧着领口的手终于松开了,柯昭大口大口呼吸着,撑地艰难地半坐起来,半边身体笼在宋烁的阴影里,模糊视野里,隐约能看见宋烁打开矿泉水瓶子,随意冲洗了手,如同碰过什么垃圾,接着看向柯昭:“记着你说过的话。” 第13章   宋烁走到二楼时,正好下课铃响。   他对着盥洗间的镜子打量——校服袖子脏了,脸上完好,只是手指指骨处有擦伤。不是柯昭留下的,应该是打完收手时,不小心擦过一旁橡树树干的原因。   毕竟柯昭手无缚鸡之力,连回手都做不到。   确认没有打架的迹象后,宋烁回到教室。   推开后门,他一眼看见正在接水的宁珏。宁珏闻声望过来,想要打招呼,又忘记热水开着,水溢出烫到手背皮肤,疼得直抽冷气。   ——蠢死了。   宋烁面无表情地别开眼睛,想,难怪能喜欢上柯昭这样的人。   虽然前脚刚给人出了头,但宋烁有一种逞英雄之后的正义感,自认为可以居高临下地对宁珏的大脑进行蔑视的批判。   宁珏:“哥哥,柯昭哥回来了吗?”   十分精准踩到雷点。   宋烁臭着一张脸,外套甩在肩膀上,不答,回到自己的座位。   宁珏只好作罢。   宁珏对于操场上发生的打架斗殴并不知情,班里也无人讨论。   目睹全程的男生有五六名,他们都看过宁珏的情书。出于对于性格易燃、善于打架的宋烁的忌惮,暂时没有人敢主动提及,生怕让宋烁听见,拳头下一个抡到自己脸上。   第三、四节课,柯昭没有出现。   晚自习放学,柯昭的座位仍是空的。   宁珏心里隐隐有不安的预感,于是跑去询问刘航。   “他?”刘航眼神不自然地闪烁,“他请假了!哈哈,他家里临时有事。”   宁珏:“是大事吗?”   刘航一边“嗯嗯”地想借口,一边以眼神求助宋烁,不确定是否说实情。   “问问问,”宋烁将自己的书包扔进宁珏的怀里,“不知道抱着书包吗?”   宁珏“哦”了声,稀里糊涂地抱着。   这晚网吧包间里只有三人,柯昭的位置空着。宁珏的书包里还有留给柯昭的饼干,已经开了包装袋,怕潮了,只好自己吃掉。不过最后一片宋烁夺走了,还说宁珏:“吃独食。”   宁珏:“……”   两天后,柯昭才回到学校。   戴着口罩,身形看起来更加瘦削了。他一进教室,那群叽叽喳喳的男生立马静音了。   而宁珏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正趁课间补觉,脸贴在课桌上。听见课桌敲响的动静时,宁珏猛然激灵一下,以为是班主任巡视,腰身立马弹直了,然后才发现是柯昭。   柯昭机械开口:“给你的。”   宁珏低头,看见他手里的薄薄的白色信封。   信封匆匆掷在桌面后,在周围男生若有若无的打量中,柯昭离开了教室。宁珏这才拆开信封,里面内容只有一行字。   “抱歉,我不是同性恋,不喜欢你,不能和你恋爱。”   是一封拒绝的回信。   宁珏的心脏咯噔一声,如同拧得皱皱的湿毛巾。   没有想到失恋来得这样快,说不上是怅然若失更多,还是悲伤更多。   同桌刘宥彤探头看见了,她同时见证了宁珏的情窦初开与铩羽而归,了解前因后果后,安慰地拍拍宁珏的后背:“没事的,至少柯昭人还不错,知道给你写信回应,至少没吊着你,也没说难听的话,对吧?”   宁珏难过地低头:“……嗯。”   是这个道理,至少柯昭给了个体面的结尾。   之后又是一个重磅消息,柯昭自己申请,转班去了(十)班。   宁珏震惊不已,完全不知晓缘由。   当晚晚自习结束后,他看见柯昭在收拾书本——书太多,书包压得沉甸甸的,怀里还艰难抱着一摞。   来不及多思考,宁珏刚想过去,就从天而降的一股力量拎住了他的卫衣兜帽,让宁珏险些窒息,“呃”了声。   宋烁低头问:“去哪儿?”   “你没有看到吗,柯昭哥要走了!”宁珏着急地扑棱,“你快放开我!”   宋烁没有放手的意思。虽然他认为宁珏是十足的蠢蛋,但到底算是弟弟,如果宁珏丢脸,也会让自己没有脸面:“看不到。”   但奈何宁珏挣扎得太厉害,四周一直有人投以目光,宋烁嫌丢人,索性一把捂住了宁珏的嘴。   宁珏唔唔叫着,但无能为力,只能目送柯昭离开。   “你拉着我干什么!”兔子急了也咬人,哥哥的称谓都剥夺了、不叫了,宁珏气得胸膛起伏,“柯昭哥也是你的朋友,你自己不挽留,怎么也不让我去?你太——”   宋烁:“柯昭为什么走,你不知道吗?”   宁珏发火发了一半,戛然而止,迷茫地“啊”了声。   “你自己给人表白,人家又不是同性恋,天天看你烦都烦死了,不转班等什么?”宋烁抱臂,“你不知道自己多讨嫌吗?还非得挽留。”   宁珏如同受到重击,面色惨白,恍惚失神,像是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是个讨厌鬼,半晌,眼睛有点红地“嗯”了声,慢慢走回座位收拾书包。   宋烁扫了一眼,看到点点水意,动作停顿了下。   今晚没有去网吧,直接回了家。路上,宋烁像是自言自语:“小吃街还开着,有点想吃狼牙土豆了。”   边说边不经意地瞥宁珏,然而宁珏像是没有听见,失魂落魄的。   宋烁又重复了遍,这回大声了点,宁珏终于抬头。   宋烁勉为其难地问:“你吃不吃?吃的话可以给你买一份。”   “……我不吃。”宁珏说。   宋烁别开脸:“爱吃不吃”。本身宋烁也不喜欢吃油炸食品,要不是、要不是——算了,想哭就哭,又不关他的事。宋烁不再主动说话,快步走回了蓝湾里。   失恋的伤心,直到两天后,才算是勉强抚平了。只不过跑操的时候,宁珏会忍不住往(十)班的方向远远望一眼而已。   就在宋烁以为这件事就此翻篇后,却发现宁珏开始频繁抱着那封回信阅读。   宁珏:“其实,柯昭哥人真的很好。”   宋烁深吸了口气,声音从齿缝中挤出:“你有病吧?”   “你看,现代人都很少写信了,柯昭哥明明不喜欢我,却还是很认真地写信回复我,”宁珏说,“这还不能说明他是大好人吗?”   或许因为先前柯昭拒绝得太体面,所以宁珏才无法这么快地抽离出这段感情。   宋烁:“……”   宁珏:“幸好第一次表白的对象是柯昭哥,不然——”   宋烁打断他的话:“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宁珏感到莫名其妙的荒唐,看样子已经生气,但碍于打架可能打不过宋烁的自知之明,宁珏只能捏紧拳头,义正严辞地告知:“请你,不要用这么脏的字眼评价别人。”   于是宋烁一视同仁地评价宁珏:“你也不是什么聪明东西。”   “……”宁珏睁圆了眼睛,茫然地指指自己,匪夷所思。   不等开口,宋烁已经走了,好像担心呼吸久了宁珏呆过的空气,也会变笨一样。   宁珏很是生气,冷静下来后,开始思索事情的来龙去脉。   ——其实这段时间,宁珏隐隐对柯昭与另外两人的关系觉得奇怪。   柯昭不再见自己有理可依,但碰见宋烁、刘航,彼此也都不打招呼,也不再一起去网吧,未免太过奇怪。而且某次听班里男生聊天,宁珏隐约听见他们讲宋烁和柯昭打了一架。   所以宁珏经过判断得出结论,即,他们与柯昭之间有了矛盾,不再是朋友关系了。   至于什么矛盾……宁珏问不出来。不敢问宋烁,刘航又不讲。   不过这并不影响柯昭在宁珏心中的高大形象。一个保护过自己、温柔且有礼貌的男生,即便作为失败的初恋,也让人难以忘怀。   宁珏一直将那封回信好好收藏着,经常拿出来看,小声念叨着什么。   宋烁三番两次明面嫌弃,宁珏都置若罔闻,顶多背着宋烁偷偷地看。   然而临近六月份,某天宁珏上课时,发现放在书包里的回信不见了。   他找遍了每个角落,思考可能遗落的位置,连带着回家后,自己的卧室都翻天覆地地找了一遍。   然而那封回信如同日出后很快弥散的晨雾,寻不到一点踪迹。   宁珏焦急不已,问过徐阿姨,问过刘宥彤,都没有答案。   又去问宋烁,总归宋烁上学放学一直与自己同行,发现的可能性更大一点:“你有看到我的信吗?一封白色的信。”   宋烁:“没有。”他瞥了一眼宁珏,像是幸灾乐祸,“让你天天捧着,终于弄丢了吧?”   宁珏小声:“不应该呀,我好好收着的。”   “丢东西不是很正常吗?你天天丢三落四的,一根笔、一块橡皮,连作业本都可能丢,你一封信怎么不可能了?”宋烁说,“再说,你留着那封信有什么用?都知道回应了,还天天念来念——”   他似乎发觉自己说了太多,生生止住了。   宁珏怀疑地问:“……你真的没有见吗?”   宋烁扔下一句“没见”,不再理会宁珏的喋喋不休。   似乎是这样的道理,一封薄薄的信,这样轻、这样不起眼,除去宁珏,不会有人在乎的信,丢了再正常不过。   但宁珏仍是找了好久,找到太阳更新换代三日,都没有找到,久而久之,宁珏也认命般放弃了。但难免难过,好像丢失了一段重要的回忆,空落落的。   直到这天周五,阿姨清理家中垃圾时,宁珏眼尖,从一堆垃圾中发现了熟悉字迹的纸张。   捡出来时,信纸只剩一小片的内容,写着“不喜欢你”,周边都是褐色的烧痕。   徐阿姨连忙说:“哎,小珏,那些都是垃圾,不要碰,太脏了。”   宁珏问:“阿姨,这是哪屋的垃圾?”   “那一袋都是小烁房间里的垃圾,”徐阿姨浑然不觉地笑笑,“快起来吧,不然身上得沾上味道了。” 第14章   附近新开一家甜点铺子,有现烤的菠萝包。   上午,宋烁特地早去,买了一堆甜品,去了林骋家里。   今天周末,林骋不用上课。   两人照旧坐在沙发里看体育赛事直播回放,对着一众运动员的发挥指指点点——林骋作为上过赛场的人,尚且情有可原。但宋烁半个门外汉,纯粹是不讲道理的批判。   吃过午饭后,宋烁才回家。   “这些你拿回去。”临走前,林骋把余下的菠萝包打包好。宋烁说:“我不吃甜的。”   “给你弟弟吃嘛。”   宋烁勉为其难拎着:“好吧。”   回到蓝湾里后,宋烁刚换下鞋子,就发现徐阿姨在对自己使眼色。眼睛不住往二楼房间的方向瞟,似乎在暗示什么。   宋烁奇怪地问:“怎么了?”   徐阿姨声音很小:“他生气啦!不知道为什么。”   宋烁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上楼向右敲了敲宁珏的房门。   门内传来宁珏的声音,显得闷闷的:“谁?”   宋烁:“开门。”   半天,宁珏才拖沓着脚步,打开了门。宋烁对上他的眼睛时一愣。只有十六岁的宁珏,还没有学会如何隐藏情绪,因而戒备、不悦得十分明显,像被抢了食物后,愤愤不平、怒目圆睁的的小狗。   “什么眼神?”   宋烁毫不客气地伸手,按住宁珏的眼睛,没控制好力度,害得宁珏朝后踉跄两步,还没来得及问“吃不吃菠萝包”,宁珏就打掉了宋烁的手,小声低吼:“不要动我!”   宋烁觉得好笑:“哟,都会发脾气了?”   宁珏“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回到卧室后,看到班级群里的消息时,宋烁勉强猜到了宁珏情绪的来头。   最近一次月考成绩出了,宁珏排名倒数第13名,比上回还退步2名,想来是因为这个。   可怜。   一直到晚饭,宁珏仍是不言不语。   不过宁珏平日里本来也不善言辞,说话不多,宋雅兰与宁齐都没有发现异样。   饭后,宋烁勉强发了善心,找出自己学习的笔记本,准备借给宁珏。   鉴于上回宁珏开门的迟缓,这回宋烁直接推门进了宁珏的房间,免了繁琐的程序。   房间没人,宋烁正想放下笔记本走人时,忽然瞥见桌面上一张残缺的纸。   刚拿起来,身后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你别动我东西!”   宁珏伸手去抢,宋烁下意识躲开,于是那封原本就不完整的纸张,陡然裂成两半。留在宋烁手里的半张,写着“不喜”。   宁珏茫然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碎片,一时没说出话来。   宋烁面露烦躁:“你又捡回来干什么?”   而宁珏与他同时开口:“你为什么烧我的信?”   宋烁还未来得及说话,宁珏又说:“你们和柯昭哥有矛盾,不能一起玩,但为什么要烧掉他给我的回信?”   “我没告诉过你吗?”宋烁说,“柯昭不是什么好东西——”   宁珏打断了他的话:“比你好!比你这样乱动别人东西、不尊重别人隐私、只知道说别人坏话的人好!”   宋烁险些气笑了:“他好个屁!你给柯昭写的情书,全班男生都看过,都会背了!”   宁珏瞪大眼睛,突然用力去推宋烁:“你出去!”   将宋烁推到门口后,宁珏煞有其事地警告:“你再动我东西,说胡话,我就要告诉爸妈了!”   房门在面前关上,宋烁使劲拍了下房门:“告去啊!”   坐在一楼客厅的宁齐听见声音,遥遥问:“怎么了?”   宋烁停顿了下,说“没事”,少年心性,不被相信后的火气也上来了,摔门回到自己房间。   坐到转椅上,宋烁仍是气不打一处来。   先前之所以没有告诉宁珏,为出于自尊心的考量。而如今坦白了,但又偏偏发生在撕毁信件这样的坏事之后,以至于没有任何的信服力,像是信口拈来的谎言。   是,信是他烧的。   谁让宁珏总捧着柯昭的回信,好像将柯昭看作天底下独一份的善人?   而宋烁又不是蒙在鼓里的人,他太明了柯昭的底细,心中憋闷难以言明,索性趁宁珏不在时,烧了信件一了百了。没曾想没烧干净,也没藏明白,竟又让宁珏翻找出来了。   这下好了。逞的英雄没有当成,还落得“乱动别人东西”的坏人名声。   宋烁又踢了桌腿,决心不再理会蠢笨、不通情理的宁珏。   次日周一,宋烁没有等待还在吃早饭的宁珏,自行上学。   在班里,宋烁也一句话不同宁珏讲,视他为空气。宁珏也在赌气,晚上连网吧包间都不进了。刘航出去买冰可乐,看见宁珏正在外面花坛边缘坐着。   宁肯挨两个小时的蚊子叮咬,都不肯服软。   回到包间后,刘航问:“他怎么了?”   “谁知道,”宋烁臭着脸,“别管他。”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周。偶然一天,宋烁才发现,每天下午的大课间,宁珏都会离开教室,然后到四楼去,大概率是去看望(十)班的柯昭。   明明说过再也不管,宋烁仍觉得不爽。   可能是因为自己受了冤屈,但迟迟无法平反的膈应。又可能是因为宁珏背叛阵营,让自己很没有脸面。   但一想到自己好声好气地同宁珏解释,宋烁又一阵恶寒,好像遭了天大的罪。   连着几天看着宁珏大课间离开座位后,宋烁终于无法忍受。   这天上午,宋烁来到四楼,敲了(十)班的后门,遥遥同柯昭对视,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说:“你出来一下。”   距离打架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但柯昭仍是心存戒备,这幅神情让宋烁联想到宁珏,心下更烦。他说:“我又不打你,你站这么远干什么?”   柯昭没有挪步:“你想干什么?”   “和你商量一件事情,”宋烁语气平静,“过两天,学校该收下学期的书本费,外加辅导材料的费用了。我听说,你外婆过两天也要手术。你现在很缺钱,对吧?”   柯昭身体绷紧:“你不用专门过来羞辱我。”   宋烁:“这些钱我可以借给你,只要你替我干件事情。”   柯昭沉默:“……你说。”   “你知道吧?宁珏每天下午大课间都会来看你。”   柯昭:“知道。”   宋烁:“你自己想办法,让宁珏对你死心,这笔钱我后天就可以打到你的账户里。”   明明是利大于弊的好买卖,柯昭却是再度沉默下来,半天才低声说:“……他不知道那件事情?”   宋烁不耐烦:“你就说你要不要这笔钱,别废话。”   柯昭拳头捏的死紧,骨节咔咔作响,好半天才说“要”,又说:“什么方法都行吗?”   “别动手,其他都行。”   柯昭过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看不分明眼神,因而显得阴郁。他终于答应了:“……好。”   ·   下午,宋烁坐在座位上,余光扫见宁珏起身。   大课间快结束时,宁珏回来,神情看似没有变化。宋烁不大确认效果是否达标,如果没有,还得劳烦自己去再去一趟四楼,和柯昭说明白,麻烦。   不过也不好明问,宋烁暂且抛之脑后,先写作业。   六点,窗外突降暴雨。   班里许多人哀鸣没有带伞。不过暴雨来去都快,九点来钟晚自习结束时,雨已经完全停了,地面积了大大小小的水洼。   放学时,刘航说家里有事,所以他们没去网吧,而是直接回了家。   宋烁与宁珏前后走着,照旧没有说任何的话。他时不时听见水声,侧目望过去,才发觉是宁珏心不在焉,走路也不绕水洼,总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入,才响起的水声,而他的校服裤子边缘已经洇湿了。   宋烁离远了点,免得宁珏踩水溅到自己的衣服上。   到家后,宋烁让阿姨帮忙为自己榨了一杯芭乐果汁,然后坐在客厅,抱着靠枕看电视。   徐阿姨问:“小烁,你有没有脏衣服?我准备去洗衣服了。”   宋烁让她稍等,起身回房间收拾衣服。   上到二楼时,宋烁忽然看见尽头阳台处有点点火光,他慢慢走近,隔着一扇玻璃门,看见了宁珏蹲着的背影,发旋小小的,有手拿着打火机。   或许因为风有点大,打火机的火苗总是熄灭。   而宁珏的左手中,是用胶带沾得乱七八糟的信。   ——这是同宋烁争抢信件的那天晚上,宁珏努力拼凑的结果。被烧过之后的纸张极其脆弱,一用力,就有碎屑掉下,宁珏用了一个晚上,才小心翼翼把信件还原成这样。   而此刻,宁珏点燃了信件。   火光明明暗暗地照亮他的眉眼。他是很明朗的、干净的面相,但此时,却有种特殊的脆弱,肩膀微微耸动着。   宋烁拉开了门,宁珏下意识回看,火舌舔到手指,他猛地松手,“嘶”了声。信件在地面开始慢慢燃烧,成了一滩灰烬。   宋烁抱臂靠着门框:“不要了?”   宁珏重新低下头,闷声:“……不要了。”   显然,宋烁沉冤昭雪,是最后的赢家,难免幸灾乐祸,他故意问:“怎么,不喜欢你柯昭哥了?”   宁珏安静好久,才小声告诉宋烁:“……他把我的信,都给别人看了。”   宋烁咄咄逼问着:“那我污蔑他了吗?”   “没有……”宁珏说,“对不起。”   他似乎想找扫把弄干净灰烬,但碍于宋烁挡在门口,只好用手一点点抓起灰烬,攥在手心里,然后站起身来,低头说:“我不该这么说你,对不起。”   宋烁:“知道该听谁的了吗?”   宁珏“嗯”了声。   明明宁珏已经明才真相,但宋烁没有那样的痛快,话语在喉咙里转了转,吐出来的却是:“以后别不知好歹了。”   宁珏哑声,讷讷地说:“我以后会知好歹的。”   或许今晚的宁珏过于听话,让宋烁有点不太适应。他喉结轻微滚动,一时没有想好说什么。   灯光明亮间,宁珏忽然抬头,宋烁看见他脸颊处满是泪痕。眼眶里的眼泪攒不住,飞快滚落,垂在了鼻尖,又闪烁着掉落。   宁珏一直在哭。   这一眼让宋烁如同定在原地,一下忘记自己想说的话,完全愣住了。   而宁珏已经越过他,闷头回到自己的房间。 第15章   “宁珏?(四)班那个同性恋吗?”   “他给你写过情书?”   “对啊。”   “里面写了什么……我们能看看吗?”   “有什么不能看的?不过我得找找。”   这是当天下午大课间,宁珏在后门处偷听到的对话。   字字句句十分真切,宁珏忘记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叫柯昭出来,待反应过来后,柯昭已经站在自己面前。   宁珏揍了柯昭一拳,说“你真恶心”。   似乎比起宋烁的拳头,宁珏会打自己这件事情,更加让柯昭感到意外。他偏着脸,如同被定身了,过了许久才抬起头,直直盯着宁珏。   宁珏朝他伸手:“你把情书还我。”   柯昭:“我已经扔了。”   宁珏胸膛起伏,想问“为什么”,又觉得没有必要。真的打架又怕挨处分,于是只是怒视柯昭几秒钟,自己扭头回了教室。   好吧,好吧。   宁珏一下午都在安慰自己,有关爱恋的都是波折的。   没什么好伤心的。   但晚上烧信的时候,宁珏还是哭了,这导致回房间睡觉时呼吸不畅,直到后半夜才得以入睡。   次日,宁珏是被一阵消息提示音吵醒的。打开手机,是一串钱阳发来的蛋糕图案,最后一条写着“十七岁生日快乐!!请我吃饭”。   宁珏后知后觉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回复:谢谢!等暑假我去找你,一定请你吃饭!   毕竟他现在也家缠百贯,不可小气。   放下手机后,宁珏去洗漱,他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肿起的眼皮,以及杂乱的头发。他泼了两把冷水洗脸,下楼时,看见宋烁正在餐厅吃三明治。   宁珏冲他打招呼,语气蔫蔫的:“哥哥,早。”   宋烁抬眼,明显顿了下:“……早。”   宁珏坐下,环顾四周:“爸妈去上班了吗?”   “他们去上海出差了,得一周才能回来。”   宁珏怔怔地“哦”了声,好像有点失望,但什么都没说,坐下安静吃饭了。   期间,宁珏几次余光里察觉宋烁瞟向自己,但一抬头,宋烁又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收回目光,专心低头吃饭了。   吃完早饭,宁珏回到房间,刚拿出书包,房门忽然敲响了。   是徐阿姨,她手里拿着两包冰袋:“小珏,你是不是眼睛肿了?冰袋可以消肿,你拿去用。”   宁珏没有想到阿姨观察得如此细致,连声说:“谢谢谢谢!”   徐阿姨小心地问:“没有事吧?”   “没事,没事,”宁珏摆摆手,“我已经好啦。”   关上门后,宁珏将冰袋敷在眼睛上,忽然又想起什么,半揭开冰袋,给宁齐拨了通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就接通了,宁齐:“喂。”   吃完早饭,宁珏短暂恢复活力,他仰躺在床上,很轻快的语气,像是撒娇地说:“爸,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宁齐那边有交谈的声音,显得嘈杂:“小珏,我这边在开会,得中午才结束。你那边有急事吗?”   眼皮上的冰袋在持续发散低温,融化的水顺着边缘滴到宁珏的太阳穴处,慢慢滑下。宁珏有点歉意:“没有……那我先挂了?”   宁齐“嗯”了声,挂断电话。   得益于冰袋的作用,敷了二十来分钟,眼睛终于不再胀热。宁珏这才起身,将冰袋擦干净水分,放到床底下的纸盒里。   下午,宁珏换了身衣服,预备出门时碰见宋烁,知会了声:“哥,我出一趟门。”   宋烁破天荒地问:“你去哪儿?”   宁珏含混地指了下门,又指了下北边,他不大想说明目的地,但又不知道如何表明,因而显得手忙脚乱的。   宋烁:“不想说就不说。”   宁珏:“今天是我妈妈的祭日,我去给她送花。”   宋烁卡壳了下,干巴巴地“哦”了声。   宁珏正想出门,忽然听见宋烁的声音。   “刘航问我晚上去不去吃烧烤。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话,点太多肉吃不完,很浪费,带回来放凉了肉容易腥,不好吃,”宋烁说得得快,看样子像是打了几遍腹稿,也不正视宁珏,因而显得不像邀请,倒像挑衅,好半天才绕到主旨,“……你去不去?”   什么烧烤,还得三人同行才能吃得起?宁珏试探:“这么贵吗?”   宋烁终于看向宁珏:“我可以请你。”   那可是烧烤,肉滋滋冒油的烧烤,还是免费的!宁珏道心动摇,实在不够坚定,连声道谢后说:“那可以等我回来吗?我大概六点多回来!”   宋烁“嗯”了声,宁珏冲宋烁摆摆手,眼睛弯起来:“那我走了!”   宋烁点头,敷衍地也摆摆手。   下午四点半,宁珏乘坐公交,来到位于郊区的安宁墓园。   他买了两束白色小雏菊,放在妈妈的墓前。妈妈的黑白照片在阳光下非常漂亮,宁珏同她有七分相似,眼睛最像,都是杏仁眼。   今天是宁珏的生日,也是宁珏妈妈的祭日。   他坐在墓碑前,其实并不知道说什么,毕竟宁珏没有见过妈妈,但血缘上最为紧密的关联,又让宁珏这样胆小的人,即便呆在墓园也不会害怕,忍不住依赖她。   宁珏说:“这两天有人欺负我。”   他的头靠着墓碑,如同靠着瘦削单薄的肩膀,很轻地叫了声“妈妈”,过了很久的沉默,才低声说:“……我会有点伤心。”   像宁珏这样不起眼的、不受欢迎的孩子,受了委屈之后,都找不到人给他撑腰,只好像其他同龄人一样来找妈妈诉苦。   宁珏:“不过我打回去了,他没打过我。”   有阵风吹来,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像是赞扬。   或许因为没有睡午觉,加上温度适宜,宁珏坐着发呆,居然靠着墓碑不小心睡着了。   等惊醒时,已经六点多了,宁珏想起同宋烁约好的时间,一时大惊失色,连忙往公交车站赶。偏偏公交迟迟不来,等了得二十多分钟,宁珏才坐上车。   完了,完了。   宁珏恐怖地想,宋烁在家等了自己这么久,不得剥了自己的皮放烧烤架上加餐。   怀揣着忐忑的不安,下了公交车后,宁珏狂奔,遥遥看见了坐别墅门口的台阶上的人影,大喊着“我来了”,气喘吁吁停在宋烁面前,撑着膝盖:“你、还在等啊?”   出乎意料,宋烁竟然没有生气:“里面冷气太足了,我坐着出汗。”停顿了下,这才用熟悉的批评语调问,“你干什么去了,回来这么晚?”   “我不小心睡着了,”宁珏双手合十,“不是故意的。”   他又小心问:“……还吃烧烤吗?”   “吃,”宋烁起身,“走了。”   是步行去的。疾跑所带来的肺部刺痛,在走了一段路之后消失。   六点来钟,正是暑夏里的黄昏时分,宁珏并排走在宋烁身边,看见地平线金红色的霞光延展铺平,在头顶逐渐演变为水墨蓝。   或许是因为今天宋烁罕见的好脾气,又或许是因为天气太好,风温温热热的,让宁珏忍不住多说两句话:“其实今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你知道吗?”   宋烁:“什么日子?”   宁珏:“是我的十七岁生日呢。”   大概从五六岁开始,宁珏开始发觉身边同龄人中,只有自己不过生日。经由姑姑的话,宁珏才知道,他的出生伴随着母亲的死亡,因而是不值得庆祝的日子。   所以上午,宁珏会谅解宁齐的遗忘。   但宁珏毕竟太年轻、不太懂事,所以才会在知道真理的前提下,依然希望得到别人的祝福话。   宋烁终于看向宁珏,不过并没有期待之中的祝福,只是“嗯”了声。   宁珏的心脏又慢慢落下来,但并没有太失望,保持安静走路,直到宋烁停在一家蛋糕店的门口。   宁珏仰头看牌匾:“蛋糕店也卖烧烤吗?”他严肃地告诉宋烁,“这样不够专业,可能味道不会太好吃——”   宋烁推着宁珏的后背,不耐烦地说:“进去。”   宁珏被迫进入,站在宋烁身边,听见他问店员:“现在有什么现成的、能直接拎走的蛋糕吗?”   店员用平板为他们展示几种款式:“这几个有现成的。”   宋烁对宁珏说:“选。”   宁珏稀里糊涂做出选择,一个六寸的慕斯蛋糕。店员包装时,宁珏这才回过神来,心中冒出某种过于不切实际的幻想,轻轻戳了一下宋烁的后腰,宋烁“哎”了声,语气不善:“干什么?”   宁珏:“你……这是给我买的吗?”   话一问出口,宁珏有点后悔。担心只是聚会随便买的蛋糕,是自己自作多情的话,未免太尴尬了。   宋烁:“不然呢?”   他接过店员递过来的生日蛋糕。透明外壳缠着白色丝带,蛋糕色泽诱人。宋烁理所应当地说:“过生日总得吃蛋糕吧?”   他们一起走出蛋糕店,在黄昏薄薄的金色里,宋烁自言自语,也不看宁珏,嘀咕着说:“不然也不像样子。” 第16章   刘航第四次拍打蚊子时,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在心里痛骂不守时的宋烁。   临近七点,刘航才看见宋烁的身影。不等开骂,刘航又凭借5.0的视力,看见了跟在宋烁身后的人。   宁珏远远冲刘航挥手,声音清脆:“刘——航——哥!你——晚——上——好——!”   见到两人一起出现,刘航有点惊讶。   毕竟前一周两人还处于冰封期,彼此秉持三不原则:不说话、不靠近、不提及,没想到这回宋烁会携带家弟出场。   什么时候和好的?竟然无人通知刘航。   刘航才迟疑着打了声招呼,突然看到宋烁手里提着的蛋糕,顿时心里一咯噔,汗已流下,亡羊补牢地对宋烁说:“兄弟,生日快乐!我早就知道今天是你生日,这才特地邀请你出来吃饭,绝对没有忘记——”   宋烁:“是他过生日。”   刘航明显卡顿了下,无缝衔接地转向宁珏:“生日快乐,恭喜发财,万事如意!”   宁珏明显心情很好:“同乐同乐!”   人到齐后,终于可以开始点单。几斤羊肉,几斤牛肉,外加烤面包与馍片。   菜还没上的时候,宁珏迫不及待先拆了蛋糕,像是头一回过生日的新手,生疏新奇,问宋烁:“这个蜡烛是直接插到上面吗?”   宋烁:“也可以插你头上。”   刘航:“是的,你别听你哥的。”   “好吧,”宁珏主要是怕弄脏蛋糕,用茶水沾湿纸巾,仔细擦干净了蜡烛底部,这才插入蛋糕胚体中,小心点燃数字蜡烛后,宁珏不长记性,又问宋烁:“那我可以许愿了吗?”   好像因为对流程尤其不熟悉,所以每件事都要征得宋烁的许可才能进行。   宋烁没再打诨,轻声:“许吧。”   宁珏双手合十许愿,虔诚得如同身处教堂做礼拜,萤黄色的光朦胧照亮了脸和眼睫,显得十分认真。   但许愿时间过于漫长了,长到上完了三份烤串,宁珏才睁眼吹灭。   刘航:“你这许了什么愿望,居然能说这么多?”   宁珏正想说,就听见宋烁的声音:“说出来就不灵验了。”于是连忙闭嘴。   吹灭蜡烛后,宋烁来分切蛋糕,余光里扫见宁珏正用纸巾擦拭数字蜡烛底部,接着换了张干净纸巾,小心包裹起来:“你在干什么?”   宁珏被突然的声音吓得抖了下,十分像偷藏松果被人类发现的松鼠。   “我想留着这个蜡烛,”宁珏说,“挺有纪念意义的呢。”   宋烁皱眉:“脏死了,扔掉。”   “兄弟!你今天生日太突然了,我都没来得及给你准备礼物,”刘航突然起身,“这样吧!哥给你准备一首《生日快乐》的歌曲汇演!”   宁珏连忙说:“好!”   刘航嗓门很大,中气十足,一首生日歌招来许多目光,甚至还有周边的人参与其中。在混乱中,宁珏偷偷藏起了数字蜡烛,假装无事发生,拍手打节拍。   这种兴奋热烈的氛围如同泡沫,折射出彩色的幻觉。   结束后,宁珏仍很幸福,笑得眼睛都眯着,他凑近拍拍宋烁的肩膀:“哥哥,你也得和我说生日快乐吧。”   宋烁:“我不。”   宁珏晃手央求:“拜托拜托,求你了。”   宋烁握着塑料叉子,置若罔闻地往嘴里送蛋糕。他的手偏大,那根小叉子显得可怜。终于,宋烁屈从于宁珏的不懈努力,勉强说:“生日快乐。”   宁珏立马笑了起来:“谢谢!”   这是宁珏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过生日没有强加妈妈去世后悲伤的感情色彩,而是纯粹的庆祝。蛋糕分成六份,多余的也吃不完,宁珏索性分给周围的人,他们也都在对宁珏宋祝福。   所以即便蚊子一直咬腿,即便天气炎热,宁珏也由衷地快乐着。   烧烤也恰到好处,滋滋冒油,散发着孜然的香气。宁珏埋头苦吃,还喝了刘航买的冰啤酒。这是宁珏第一回喝酒,只喝了一杯,麦芽微苦的香气顺着喉管滑入,冰冰凉凉的。   忽然,不远处有人发生争执。   是四个男生在吵架,其中一个男生几次抬拳威胁。烧烤摊老板兴许担心影响自己的生意,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前去劝架。   幸好并没有真正打起来,人群很快散开,叫骂声也远去了。   宁珏托腮,看得很专注。他忽然拍了下桌子,昂首挺胸,炫耀地说:“我打过架呢。”   宋烁抬眼,似乎并不相信:“是吗?”   “真的,昨天下午打的。”   刘航也来了兴趣:“打了谁?”   然而宁珏又安静下来。好像揭起这段话题的并非自己,不负责任地撂下话头之后,宁珏一直在嘴里塞烤肉。   从宋烁的视角,可以看见宁珏鼓得满满的两腮,随着咀嚼而动,嘴角有沾染的油光。   吞咽完后,宁珏才终于开口:“我打了柯昭。”   刘航瞪大眼:“我草!出息了啊。”   “谁让他对他们班的同学说想不想看我给他的情书。我太生气了,所以把他叫出来,打了一拳,”宁珏说得满不在乎,但手却在细微发抖,嘀嘀咕咕,“真是的。怎么这样?”   刘航:“嘿,你和宋烁真是一个样——”宁珏稍稍睁大了眼睛。   宋烁及时打断了他的话:“柯昭还手了吗?”   “没有。可能是我那一拳的力量非比寻常,把他打懵了。”   宋烁“嗯”了声,舀了勺蛋糕胚进嘴里:“那还可以。”   宁珏说:“不过,如果柯昭还手的话,我可能就没办法了,打不过的话太丢脸了。”他忧愁地叹气。   宋烁说:“不会。”   或许因为答得太快,笃定得像是有猫腻,他稍稍停顿了下,还没有想好理由,刘航已经抢先开口:“你放心,你哥会帮你的,毕竟前两周,你哥因为你,可是把柯昭打得屁滚尿流——”   宋烁:“吃你的吧!”   刘航“诶嘿”笑了声,做了一个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   而宁珏转头时,看见了宋烁发红的耳朵,像是觉得不好意思了。   之后叽叽喳喳的,又聊起其他的话题,八点半左右吃完晚饭,三人压了会儿马路,九点来钟在路口处分道扬镳,宋烁与宁珏单独走在路上。   一旁行道树上响着蝉鸣,有风吹动。   忽然,宋烁感到衣角被拽了下,一侧目,看到了宁珏傻乎乎的笑。   宁珏:“我今天特别高兴呢。”   宋烁:“那记得A钱。”   宁珏的嘴角一下子垮了下去,变得忧伤:“多少钱?如果太贵,我可能得分期……”   话没说完,宁珏就发现宋烁握拳抵住嘴唇,这样欲盖弥彰地笑。   “你在耍我吗?”宁珏宽容地说,“没事,我大人不记你过,因为我比较知恩图报。”   宋烁觉得稀罕:“你知什么恩?”   宁珏安静半晌,走路专挑砖缝,走得晃晃悠悠,他忽然说:“……前两周,你打柯昭也是因为他给别人看我的情书吗?”   宋烁微微顿了下,收回目光,不冷不热地说:“原来也不是很笨啊,弟弟。”   宁珏低头:“你都不告诉我,我怎么能猜得到呢?我还以为你们只是单纯有矛盾了。如果你早说了,你当时进我卧室,我也不会对你大声说话,还把你推出去的。”   说这话时,宁珏的神情很明显是自责的,有在认真反省。   他好像已经忘记是宋烁私闯房间,未经允许丢掉自己的物件在前,也忘记那晚在阳台,那通让自己半夜都睡不着觉的冷嘲热讽。   可能这些不好对于宁珏来说都是不足挂齿的。毕竟,人一共有28颗牙齿,宁珏牙齿上挂着的“坏”,吃吃东西也就吞进肚子里,并不留存太久。   宋烁神情不甚自然:“我为什么要说,领赏吗?”又偏过头,露出倔强的下颌线条,“你还误会我。”   宁珏道歉:“对不起。”   “不过,打不过柯昭也不用担心,”宋烁自顾自岔到另一个话题,与吃饭时的对话接轨,“有我在,他不敢动手。”   或许连宋烁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这话已经将宁珏囊括进自己的阵营之中,将宁珏视为值得保护的弟弟。   但宁珏发现了,他抓着宋烁的衣角,离得很近,然后严肃地说:“那我会好好谄媚你,好让你保护我的。”   宋烁居然点点头,说“可以”。   于是,宁珏发现第二件真相。   宋烁表面冷淡、不爱说话、不善沟通,讲话时也像豌豆公主层层床褥下的豌豆,时不时膈应人一下。但宋烁的心并不坏,十七岁少年有的真实与柔软,他只是藏得深一点。 第17章   今天对于宁珏而言,无疑是一次圆满、完整、具有新奇体验的生日。   回家后,宁珏从床底下取出一个硬纸板盒子。还未打开,里面满满当当的物件已经碰撞得叮当作响了。   打开后,入眼是一堆堪称乱七八糟的物件。对于旁人而言,可能只算是垃圾。但对于宁珏而言,这个盒子是收纳宝物的小型博物馆。   盒子里囊括了宁珏人生中关键节点中的部分物品。   比如六岁时,宁珏辛苦攒钱,在文具店买来的小人书、七岁时获得的第一个三好学生的奖状、十岁时第一次吃金币巧克力时留下的包装纸、十四岁宁齐接宁珏回家,为他置买羽绒服时,吊牌处赠送的鸭绒。   林林总总,都挤在纸盒里。   宁珏将兜里的数字蜡烛取出。蜡油已经完全凝固,数字头部也融得残缺,但所幸一路没有再损耗。宁珏小心地放进纸盒,十分满意。   真是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过完六月初的生日后,宁珏的生活再度回归至枯燥乏味的学校生活。不过返校学习一周后,又因为高考放假三天。   放假第一天,电视的早间新闻开始播放有关高考的新闻,各地考生陆续进入考场,警察热心帮助忘带准考证的考生解决难题,一派紧张凝重的氛围。   宁珏经过扫了一眼,像是身临其境进了考场,不由定住多看了两眼。   “明年就轮到你们了,”宁齐笑着看他,“心情怎么样?”   宁珏捂着胸口,忧心地说:“不太好。”   “没事,爸相信你,好好学习,争取考个好大学,”宁齐拍拍他的肩膀,笑笑,“到时候给你办个升学宴,好不好?”   宁珏不知道宁齐对自己的信任来自何处,但仍是点点头,说“好”。   而宋雅兰端坐一旁盯着新闻,并不出声,紧绷着嘴角。直到徐阿姨出声叫他们来吃早餐,这才起身。   早餐样式丰富,还差最后一道甜点,徐阿姨正在厨房忙活备菜。   宁珏正吃着灌汤包,汁水烫得舌尖发麻时,忽然听见宋雅兰开口:“明年你们就高考了,我打算给你们请个家教。每周一到周六,晚上九点半开始,上到十一点。”   宁珏连灌汤包都忘记吃,完全愣住。九点半的课,意味着放学回家后,基本没有休息时间,而且两小时课程直接衔接至深夜,长此以往,怕是铁打的人也会散架。   他下意识求助般看向宋烁。   宋烁:“我周三和周五有射箭课,上不了家教课。”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你那射箭课!明年你就该考试了,你知不知道!还有多长时间,能不能分清轻重主次?”宋雅兰如同陷入某种焦急、紧迫的咒语里,决断地要求宋烁暂且放下爱好,“射箭课先停了。”   宋烁皱眉:“不行。”   但宋雅兰的声音已经盖过了他:“我一开始就不赞成你学射箭,对你的学习能力没有一点帮助,还白白耽误时间,早点停了也好。”   在这个家呆了半年,宁珏已经对吵架的预兆有了感应,他眼疾手快地握住了宋烁的手腕,轻拍了两下,企图安抚宋烁。   但宋烁已然屏蔽了宁珏的暗示,直接了当地说:“你不早就想让我停了吗,用高考当什么幌子。反正你讨厌我爸,连带着否认——”   宋雅兰先斩后奏:“我已经给你们教练打电话,课全部停掉了。”   宋烁明显顿了下,继而愤怒地说:“那你还和我商量什么?”   最后一道甜品终于端了上来,是柠檬玛德琳蛋糕。   “小烁,你妈妈说得没错,高三时间紧张,射箭课可以等考完试再拾起来。”   宁齐开始充当白脸角色,以温和、体谅、将心比心的口吻,劝说宋烁专注考试,宋烁似乎几回想出声反驳,但目光又扫了一眼宁珏,生生克制下来。   “我们会好好读书的,”对话的最后,宁珏及时出声,努力缓和气氛,“您放心。”   这顿晚饭算是和平收尾,至少没有摔盘子砸碗的,可喜可贺。   饭后,宁珏正帮徐阿姨收拾碗筷,忽然见宋雅兰朝他招招手,宁珏连忙应了声,跟着宋雅兰到了茶室。   茶室中并没有烧茶,但空气中仍残留一些茶叶香。关上门后,宋雅兰才看向宁珏,语气比同宋烁讲话时温和许多:“这段时间,你和哥哥相处得怎么样?”   宁珏实话实说:“还可以。”   “看来你们已经成为朋友了。”   宁珏点点头。   宋雅兰:“难怪你肯帮他瞒着去网吧的事情。”   宁珏如遭霹雳,一时傻乎乎站在原处,茫然地看向宋雅兰,反应过来后,只挤出个“我”字,便低头盯着拖鞋上的史努比图案,连句反驳的话都想不出。   “你总是和我说,你们在晚自习结束后留在教室学习。我觉得奇怪,于是去问了班主任老师,才知道你们没有留过。既然不在教室,又没有去射箭馆,那只能去网吧了。”   宁珏不安地抿着嘴唇,脚底如同粘黏在地板上。   “没关系。我不是批评你,毕竟小烁从小就喜欢呼朋引伴的,初中学校组织模拟联合国,小烁也总是爱当领头的,你被他带偏也难免,”宋雅兰温声细语,“我知道你是个很懂事、听话的孩子。”   虽然宁珏没有接触过模拟联合国,不过可以想象出宋烁当领头羊的神气,一时有点艳羡。   听到宋雅兰夸自己,情绪又穿插进歉疚来,矛盾地纠结在一起。   宁珏小声说:“但是哥哥白天学习很认真,晚上玩一会儿也不耽误的。”   “你才来家里半年,对小烁不熟悉。他对喜欢的东西缺乏自控力,会一直玩,如果不管束着就没有节制,况且你觉得游戏是什么积极向上的爱好吗?”宋雅兰稍稍停了下,又继续说,“虽然我给你们请了家教,可以管着他晚上不去网吧,但总有空闲的时间,妈妈相信你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也希望你好好劝劝小烁,你们一起用功向上,考个好大学,好不好?”   大概聊了二十来分钟后,宁珏走出茶室,左顾右看,确定无人发现后,转头钻进宋烁的房间。   如果放在之前,这是宁珏必须独自应对的两难选择。但现在,宁珏可以将来龙去脉讲给自己的盟友,并要求宋烁共同为这个难题负责。   没曾想,宋烁轻而易举地说:“那就不去了呗。”   宁珏惊讶地脱口而出:“你这么听话呀?”   宋烁抬眼,眼神并不像是听话的乖孩子。他坐在人体工学椅上,两脚搭在床边,很没有坐姿地抱着靠枕,说:“谁说只有去网吧才能玩游戏了?”   “也是,”宁珏赞同地点点头,“比如井字棋,可以在纸上画四道线就可以玩了。”   宋烁沉默下来。宁珏遗憾地说:“好吧,你不懂我的幽默。”   在宁珏的再三催促下,宋烁才告诉宁珏自己的方法。   宋烁从收纳柜的第四层,一部厚厚的《浮士德》下,拿出了部笔记本电脑,又从第五层拿出键盘和鼠标。   宁珏眼尖扫见了一柄银白色的弹弓,还没来得及细看,宋烁就合上了柜子。   开启后,电脑外壳发出荧蓝炫酷的光,像外星人,键盘也五颜六色地闪烁着。宁珏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却被宋烁毫不客气地打了回去:“小心点,别弄坏了。”   宁珏只好悻悻收手,探头观察:“原来你有电脑。”   “前两天托刘航给我买的,”宋烁语气平淡,“我就知道高考之后,我妈肯定得管着了,我当然要有应急措施。”   宁珏由衷地说:“你脑子好好用。”   像是在对网购商品进行五星好评。   宋烁被他逗笑了,打开电脑开始游戏。宁珏在一旁围观:“那你的射箭课呢,真的不上了吗?”   宋烁目不斜视:“不上了。”   “你这么喜欢射箭,突然停课的话,不会伤心吗?”   宋烁的手指稍稍停顿了下,侧目看向宁珏,安静半晌,却是岔开话题,没有同宁珏推心置腹的打算:“打过游戏吗?弟弟。”   “……没有,”宁珏沮丧地说,“初中我朋友带我玩过,但我的手不太争气,按鼠标都比别人慢。”   宋烁又笑了起来,游戏开局后,宁珏听见他说“没关系”,又轻声说“以后有时间,我可以教你玩”。   ·   高考假期返校后,晚上的自由时间果然被剥夺。   宋雅兰请的两名家教一男一女,分别教授宋烁与宁珏。课程按小时收费,价格高得令人咂舌,宁珏知道数字后差点一个晚上没睡着觉,上课时更加不敢走神,恨不得字字咀嚼,意图最大程度回本。   只是宋烁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将原本教授宁珏功课的男老师换到了自己这里,让女老师带着宁珏学习。   可能是因为那名男老师教的知识更偏进阶,适合宋烁。   一开始,宁珏尚且有高涨的学习热情。上了几天课之后,已经浑浑噩噩,行尸走肉,边犯困边回答问题。   白天应付大量的复习,晚上还要面对家教。况且宁珏只是个消化知识速度很慢的普通孩子,担心被老师说“笨”,有问题也不敢提出,只好囫囵吞枣地学习。   宋烁尚且有电脑可以消遣,而宁珏只能溺死在学习的海里。   久而久之,晚自习放学后,连宁珏都不太想回家,开始想方设法地磨蹭。   只是独自迟到过于危险,临近暑假的一天晚上,宁珏特地邀请宋烁一起去附近夜市,用尽方法诱惑:“那儿的美食很多的呢。除了狼牙土豆,还有糖雪球、芝士牛乳茶。用料干净,健康美味。”   “走吧,”宋烁破天荒地同意了,“带够钱了吗?”   宁珏立马一身轻松,快乐地说“带够了”,然后飞快往小吃街里钻。   虽说宋烁肯屈尊,微服到访小吃街,但看起来还是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子,除了一杯牛乳茶,其余什么都没有买。   而宁珏倒是左手、右手、嘴里满当当,于是又让宋烁联想到松鼠了。   路过烤冷面摊位时,宁珏忽然发现一旁拐角处有一只小黄狗,畏怯地坐在那里。皮毛脏兮兮的,两只圆眼清澈润亮,尾巴晃动。   走近时,小黄狗先是往深处躲,宁珏将买的肉串扔到地上,小狗这才慢慢走近,警惕地缩起了尾巴,确认没有危险后,低头开始吃起来。   宁珏蹲在地面,小心伸出手,揉了揉小狗的脖颈。他如同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奇对宋烁说:“它让我摸呢!”   宋烁只是站在一旁盯着小狗,看起来毫无兴趣,一言不发。   宁珏:“你不摸吗?”   “不摸,”宋烁语调寡淡,“不喜欢。”   真没有品味,宁珏腹诽。揉着揉着,想要起身时,小黄狗可怜兮兮地跟着,宁珏心脏软塌:“要不我们带回去养吧?”   “不能养,”宋烁说,“走吧。”   宁珏依依不舍,又逗了一会儿小狗后才离开。   由于耽搁了时间,快要迟到,两人不得不抄近路往回赶,一路狂奔。   途中经过一条巷子,其中光线匮乏,宁珏不得不放慢步伐。正摸索着找墙时,忽然手腕被人抓住,宋烁把宁珏往自己的方向拉了一把,手掌贴在宁珏左边肩膀处,推着宁珏朝外走。   “知道自己夜盲就别乱跑,”宋烁说,“跟着点。”   离得很近,加上夏季衣物单薄,宁珏可以清楚感受到宋烁掌心的热度,以及闻见宋烁衣服上很淡的柔顺剂香味。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半靠在他人怀里的一幕让宁珏感到熟悉,像是曾经发生。   明明看不见,宁珏仍是频频往宋烁的方向侧头。终于,在即将走出巷子时,宁珏记忆中那晚在巷子里被欺凌,狼狈、仓皇、惊惶的片段,与当下奇异地重叠在一起了,宁珏不自觉停住。   宋烁:“走啊,踩着狗屎了?”   宁珏下意识回应说“没有”,被动地朝外走,眼前迎来光亮的街景。他抬头看向宋烁。   宋烁站在路灯下,发尾晕成金色,像末日来临时众人推举出、站在前列的英雄。英雄无往不胜,手持弹弓,驱逐所有小人恶人,提供不容侵犯的庇佑。   “看我干什么?”宋烁低头问。   宁珏稀里糊涂地说:“……我在想,你弹弓应该打得很好。”   宋烁说了句“废话”,催促宁珏快点跑起来,免得迟到了,还得加课到深夜,影响睡眠。宁珏应声,跟在他身后跑向蓝湾里。 第18章   七月,暑期开始。   学校留了许多作业,即便平摊在两个月的假期里也稍显拥挤。况且家教课不减反增,一周四天有课,时间于是更加逼仄。   每次下课,宁珏都会逮着下课的空档,端着温水来找宋烁:“你好!喝水吗?”   宋烁接过,以小人之心揣度君子:“想抄我作业?”   宁珏摆手:“我只是大发善心。”   宋烁好笑地打量宁珏两眼,“哦”了声,赶宁珏去上下一节课。   假期的一开始,照旧是两人分开上课。后来其中一名家教由于私事,暂停了课程,索性由另一名家教老师统一负责两人的课程。   授课地点也由卧室换到书房,两人并排坐在一起,听老师讲课。   显然,宁珏成绩不佳是有原因的。注意力不集中、总有小动作、单方面的交头接耳。一旦做不出题目,会习惯性地咬指甲,并用眼神偷瞄宋烁,窃窃私语说“你是不是没有纸了”、“修正带要吗”、“我这儿还有新的笔芯”,企图为宋烁提供帮助。   在宁珏第三回善良地发问时,宋烁转头,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宁珏:“再说话,找胶带把你嘴贴上,信不信?”   宁珏面露惊恐,终于老老实实地开始做题了。   家教在一旁笑着旁观了会儿,才催促他们快点完成。   下课后,宁珏忙里忙外,把方才上课时的书搬回各自房间,像个努力托运甜品的蚂蚁。   茂茂整理   宋烁抱臂旁观:“最近怎么这么懂事了?”   宁珏:“我得报答你。”   “报答?”宁珏总是顶着一本正经的神色,说出老成的话,这样的反差总让宋烁想笑,“怎么报答,以身相——”几乎是说出口的一瞬间,宋烁意识到这样的玩笑不适宜对一位男同性恋者开,于是戛然而止,换了句,“别捣乱就行。”   但宁珏顺着玩笑话讲了:“如果你发达了,我可以以身相许当你的秘书。”边说边挠了下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还挺会捡现成便宜,”宋烁赶宁珏回自己房间,“写你的作业去。”   回到房间后,宁珏开始订正测验的错题。   显然,从正确率上看,宁珏并非聪明的孩子。   小学时,每个学生都有一本学生成长手册,每学期末,教师都会为学生写上寄语,给出建议。而宁珏最常得到的评价是“努力”,而非“聪慧”。但即便如此,宁珏也可以从蛛丝马迹中推理出真相。   巷子里熟悉的温度、极高的命中率,加上宋烁个人性格的分析,宁珏猜测,之前对于柯昭的英雄救美,大概率是一场误解。   其实早该发现的,毕竟一开始说起弹弓,柯昭一脸困惑。   不过现在知道也不算晚。   宋烁不会邀功领赏,也不会像柯昭一样,做一些似是而非的暧昧举止,让宁珏产生不切实际的、朦胧的、动摇的幻想,所以可以保持清醒。   如果说,宁珏之前只认为宋烁是个不坏的人。那现在,宋烁在宁珏的心中,已经跃升为值得信任的高位。   一对二的授课方式适应之后,便顺理成章地沿袭下来。   九月份开学后,明海高中晚上加了一节自习,没有时间再填充课程,于是家教课只能安排在大休,这让宁珏稍稍松了口气。   茂茂整理   但宋雅兰似乎对他们仍不放心,尽管从蓝湾里到学校,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仍是安排了司机专程接送,免得二人又钻去网吧。   宋雅兰和宁齐也不再频繁加班,晚上基本都会回家。   宁齐在准备职位晋升,饭后往往居家办公做PPT和写策划案。宋雅兰则跟着徐阿姨学起了做饭,毕竟新闻里讲,备战高考期间需要健康饮食。   这段时间,宋雅兰鲜少再与宋烁发生冲突,尽量不影响宋烁的状态,甚至学着过年小品里的亲情片段,去好声好气鼓励宋烁。   但宋烁仍没有喝宋雅兰准备的,营养充足的虫草汤,说是不想起夜。   十二月份,学校举行一模考试,宋烁的成绩排名年级第17,跌出前十。宋雅兰难以置信地看着成绩单,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切都在按照她的意愿推行,结果却仍是不尽人意?   “我答题卡填错位了。”宋烁说。   “但你的英语作文扣了多少分?连语文的古诗词默写都错了两空!”宋雅兰不住点着试卷,“这是不是你的问题?”   宋烁平静地说:“是。”   “宋烁,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不是说‘是’了吗?”   宋雅兰胸膛起伏,将成绩单攒成纸球,砸到宋烁的胸口处:“回去好好看看!高考考不好,你别指望我给你兜底!”   宋烁捡了起来,回到房间。   这一周,宋雅兰都处于焦虑难忍的状态。卧室里,宁齐说:“孩子成绩起伏是正常的——”   “你懂什么?”宋雅兰打断他的话,一时口不择言,“你倒是放养了,省心了,你看看宁珏的成绩什么样。”   宁齐面色一阴,但很快恢复,笑着揽过她的肩膀,好声好气地哄着,安抚情绪。宋雅兰稍稍有所缓解,但仍是失眠,加上口干,她起身客厅去接水时,下意识看了眼宋烁的房门,身体一下定住了,盯着门下缝隙处几不可见处的光亮。   宋雅兰敲了下门:“这么晚还不睡,你在干什么?”   那点光亮立马消失了,宋烁却没有出声。直到又拍了两下门,宋烁才出声说“知道了”,印证了他的确半夜没有睡觉。   宋雅兰产生怀疑,之后连着几天深夜,她都特意起床观察,发现宋烁夜里睡得很晚。但房间隔音太好,并不足以听见宋烁在里面做什么。   这天白天,宋雅兰借着卫生打扫的名义,让阿姨帮忙清除各个房间的垃圾,最终在宋烁房间的柜子里,发现了那台笔记本电脑,以及键盘、鼠标这类配件。   从沉甸的电子器件中,宋雅兰已经窥见宋烁玩物丧志的未来。   从小,宋雅兰所教授给宋烁的道理,是一个人如果空有头脑、天赋,不付出努力,注定会走向坏的结局。这句话也是她的父母教习给她。   宋雅兰是山里孩子,靠自己一步步,凭借读书爬到现在的社会阶层。没有人比宋亚兰更加明白努力的好处。这是一条正确的道路,所以宋雅兰想摒除宋烁成长过程中可能遇到的诱惑、沉迷、不坚定,让孩子跟着自己的脚印,不要站在摇摇欲坠的半山腰,要站在山顶。   但显然宋烁没有答应。他利用自己的头脑,为宋雅兰制造了假象。   宋雅兰不知所措,坐在一边哭了会儿。   哭过后,宋雅兰一通电话打给了宋烁的班主任柳老师,想要寻求专业的意见。   柳老师听见宋雅兰的哽咽,先是沉默了两分钟,然后温声细语地说:“您现在有空吗?有空的话,可以来学校一趟,我和您当面聊聊。”   司机开车将宋雅兰送到学校,她戴着一副墨镜,在门口登记后进入学校。进入教学楼的必经之路上放着荣誉栏,从年级第一一直排到第二十,宋烁排得很靠后。   到了教学楼后,宋雅兰对着一扇扇门,一时找不到办公室。打电话也没有打通,兴许柳老师在忙。她只好叫住一名学生,问(四)班班主任的办公室在哪里。   那是位身形清瘦的男同学,戴着副黑框眼镜,让宋雅兰觉得眼熟。   “在那边走廊的尽头,”男生礼貌地说,“我带您过去吧。”   宋雅兰终于想起这位是谁:“你是这回的年级第一吧?叫……柯昭?”她方才在荣誉榜看到了他的照片。   柯昭微微愣了下,继而笑着点头:“是的,阿姨。”   宋雅兰点点头。柯昭引着去办公室的路上,他问:“您是学生的家长吗?”   “对,”宋雅兰问,“你认识宋烁吗?”   听见这个名字,柯昭明显顿了下,还没有回答,已经到了办公室门口,宋雅兰同他道谢,然后推门进入。   柳老师正在给其他同学讲题,见宋雅兰进来,暂且让同学先回教室,拉了张椅子来,同宋雅兰谈心。   宋雅兰原本希望柳老师可以给予她一点管教孩子的方法,但柳老师听完她讲的来龙去脉后,反而劝宋雅兰放松心态,不要过于焦虑,尽管高考在即,也应该劳逸结合,至于电脑游戏的事情,则建议他们好好沟通,避免争执。   “但玩游戏会毁了小孩呀!”   柳老师:“其实宋烁的成绩是比较稳定的,他也是个好沟通的孩子。现在孩子在青春期,如果手段过于强硬,容易起反作用。您好好和宋烁谈谈,可以引导他找更加合适的放松方式,尽量不要起争执。”   显然,尽管聊了二十来分钟,宋雅兰仍然没有得到想要的方法。   “这晚自习快开始,我得去看着孩子。”柳老师起身。   宋雅兰只好先行离开:“好,辛苦您了,”   走出办公室,宋雅兰慢慢往教学楼门口走时,忽然听见了男声。   柯昭站在身后,温声:“您好,您是……宋烁的妈妈吗?”   宋雅兰愣了下,说“是的”。   “我刚在这儿接水,”柯昭指了下办公室门口旁的饮水机,笑着,“隐约听到了您和老师的谈话,是关于他玩电脑游戏的事情吗?”   家丑外扬,宋雅兰不大想深谈:“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到了自己,”柯昭说,“之前初中的时候,我也一度非常喜欢游戏,沉迷其中,不过现在已经成功戒了。”   他故意停住,果然,宋雅兰问:“戒了?是怎么戒的?”   柯昭微笑起来,轻声告诉了宋雅兰实施的具体方法。 第19章   晚上十点,晚自习结束。   宁珏拖着知识侵入过的大脑、疲惫浸润了的躯体,搭着宋烁的肩膀,有气无力地说“回家了”,又说“我好困”。   “别睡,”宋烁没轻重地拍了两下他的背脊,“口水别弄我身上。”   宁珏争辩:“我不流口水!”之后强打着精神上车,回家的路上小眯了几分钟。   蓝湾里的灯光明亮,宁珏反身关门,正蔫着准备向前走,忽然撞到宋烁的后背,埋怨:“你怎么不走?”   然而宋烁只定在原地,宁珏心中产生不妙的预感,探头时,一眼瞧到了电脑。黑色外壳嵌在透明的茶几上,突兀得像劣质工艺品。   宁珏心里咯噔一声。   宋雅兰招手:“来,过来谈谈吧。”   别墅里只有他们三人——宁齐尚未下班,阿姨夜里也不住家里,而宁珏显然不善于调和,因而面对面坐下后,彼此之间的气氛尤为僵持。   宋雅兰问:“什么时候买的?”   宋烁反问:“你为什么私自进我房间?”   “什么叫你的房间,连你都是我生的!”宋雅兰深吸了口气,“这是阿姨打扫卫生无意中发现的。”   宋烁沉默片刻:“所以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宋雅兰竟然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平静,“是你该怎么样。宋烁,已经高三了,你再怎么样,也该有所自觉了。”   宁珏心中不安,开始偷扫茶几上的玻璃杯,已经在计划宋雅兰砸过来时,自己该怎么躲了。   但宋雅兰说:“电脑我可以还你。”   宋烁倏地抬起头。   “从初三你开始打游戏,我都数不清闹过几次,天天鸡飞狗跳的,我也累了,你是我的孩子,我不可能不管你,但也不想时时刻刻把眼睛钉在你的身上了。但是有个要求,半个月之后,你们学校有场八校联考的考试,”宋雅兰说,“只要你进了年级前十,电脑我还给你,以后周末。你可以放松的时候玩电脑。”   这下不仅是宁珏,连宋烁的神情都有了变化:“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没时间跟你搞弯弯绕绕的东西,”宋雅兰的手指点着电脑,“这个东西,我先暂时替你保管,半个月后,如果没有进,之后不要再提游戏的事。”   说罢,拿起电脑,自顾自回了二楼卧房。   待房门关上的声音响起后,宋烁才起身,到卫生间洗漱。虽然什么话都不说,但从绷平的嘴角还是能看出宋烁的心情不佳。   宁珏趴在门框处,小声问:“怎么办?”   宋烁没说话。   宁珏突然严肃地说:“我决定了,我们偷回来吧。就在明晚,我负责望风,你来潜入,怎么样?”   可能是宁珏的表情太鬼鬼祟祟,宋烁没忍住笑了,他抬起手,散漫地压上宁珏松软的头发:“你别想了,电脑肯定放在她房间里的保险箱,十个你都抬不起来。”   宁珏大惊失色:“这么沉?那怎么办?”   “怎么办……八校联考再努力吧,”尽管宋雅兰平和的态度让宋烁隐隐觉得怪异,像暴风雨前的平静,但事到如今,他也别无他法,“不是说了吗?考进前十就还我了。”   宁珏“哦”了声,站到宋烁的身旁开始洗漱。   ·   半个月后八校联考,成绩出炉后已近年末。   宋烁不仅进了前十,更是排在第四的好名次。   这段时间兴许因为没有电脑了,加上宋雅兰连带着管制两人的手机,生活里只有学习。本身宋烁也聪明,在这样的环境里,稍稍用点功便可名列前茅。   相较之下,宁珏的成绩则是一塌糊涂,又跌了两名。   不过坏成绩对宁珏而言是常态,伤心了一下午后又恢复生机,兴奋地问宋烁:“今天晚上是不是可以拿回电脑了?”   “又不是你的电脑,”宋烁笑着看他,“你高兴什么?”   宁珏的眼睛亮晶晶的:“你完成心愿,我当然高兴了。”   宋烁递给他一根真知棒,又给他讲解错题,直到上课宁珏才回到座位。   晚上回到蓝湾里,果真电脑放在茶几上,原封不动,宋雅兰坐在沙发上。宁珏站在原地,心中仍存着不安,总觉得下一秒宋雅兰会劈头盖脸怒骂,或者摔砸电脑,一场大战即将爆发。   但什么都没发生,宋烁居然毫无阻拦地拿回了电脑。   宋雅兰说:“虽然是还你了,但是周末才能玩,知道吗?”   宋烁正想打开电脑检查,闻言克制住了动作,在这样的和平里低头,安静两秒钟,生硬地说了“好”。   宁珏松了口气,洗漱后回到卧室。   由于白天学得太累,他很快陷入熟睡。睡梦中,隐约听见砰砰声,如同暴雨砸窗,并且愈加清楚,宁珏渐渐清醒,爬坐起身。   砰砰声还在继续,但隔着段距离,并非是自己的门在响。   饶是如此,宁珏仍是惊魂未定,他趿上棉拖,小心拉开门,光亮刺进房间里,宁珏半眯着眼,看见宋烁正拍主卧的房门,吼着“开门”。   “哥……”   话音未落,主卧的房门终于打开。穿着藏青色家居服的宁齐面容隐隐有怒气,但仍是语气平和:“小烁,大半夜的,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主卧内又传来脚步声,宋雅兰走出:“闹什么,睡不睡了!”   宋烁:“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宋雅兰的手紧紧攥着门把手,“回你房间睡觉去!”   宋烁大吼:“为什么把我的账号数据全都注销了!”   宁珏心脏猛然停跳了下——全部账号?虽然宁珏不会游戏,但也知道宋烁所玩的游戏门类齐全,从moba类游戏,到冒险闯关类游戏,再到RPG游戏,都囊括其中。   其中所有冰冷、机械的数据,都是以时间为计量单位的。   宁齐:“小烁,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是我给删了!”宋雅兰厉声,“几个游戏而已,你大吼大叫的像什么样子,几点了还不休息,明天不上课了?!”   宋烁胸膛剧烈起伏,眼睛通红,如同被侵占领地后逼到绝境的困兽:“你凭什么、凭什么给我都注销了。射箭课你说停了,好,我不上了,家教课你一周安排五天,我也听话了。我现在就这一点自由,你凭什么——”   “凭我是你妈!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为了个破游戏连你妈妈都能吼了,”宋雅兰浑身发抖,“你现在为了游戏能半夜砸门,之后为了游戏你能做什么,啊?杀人放火吗!”   宁齐握住宋雅兰的肩膀,将她往自己身后揽,同时看向宋烁:“小烁,有话好好对你妈妈说,冷静——”   宋烁:“那我宁肯你没生过我!”   宋雅兰瞪着眼,浑身发抖,像是要晕厥了:“你、你说什么?”   “你既然觉得我一无是处,觉得我样样比不过别人,觉得我又愚蠢,又不求上进,那当初你和我爸离婚的时候,你把我要来干什么!”宋烁说,“你有把我当过是独立的人吗,尊重过我吗?你只把我当成你养的小猫小狗,就为了满足你的控制欲——”   宋雅兰扬起手,巴掌清脆地落到宋烁的脸颊。   如同按下了静音键,所有都戛然而止,连宁珏都吓呆住了。   宋烁的头偏到一边,头发的阴影遮住了半边脸,只看得见鼻梁上的汗,以及喘着粗气、微微张着的嘴唇。   他的肤色随母亲,比较白皙,因而掌印尤其明显,红艳艳的。   “你听听你在说什么,我只不过是注销了你的账号,没了游戏你不能活了吗?”宋雅兰滚下泪来,“我天天供你吃、供你喝,从没让你比别人过得差!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对得起我吗?你玩物丧志,只知道打游戏,日后能有出息吗?”   这一巴掌明明是落在宋烁身上,却让宁珏觉得疼,他忍不住走近,想为宋烁求情,又想平息宋雅兰的怒火:“妈……”   宋烁慢慢抬眼,嘴唇处有自己咬破皮肉流出的血,再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声似乎都耗尽力气才能发出:“我从来都没觉得我有出息。是你!你认为我是天才,我应该保持在第一,应该有高雅的爱好。只要达不到这个标准,我也不配当你儿子。”   “哥……”宁珏害怕地握住宋烁的手腕,“先不要说了。”   宋烁:“这样好了,你再生一个孩子,我们断绝关系,你当我没来过。”   说罢,宋烁扭头进了自己的卧室,拉出收纳柜里的行李箱,将衣物胡乱塞进行李箱中,桌面上的东西一扫而空,手法粗暴,仿若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拉上拉链,几分钟草草收拾完毕。   拎着行李箱出门时,宁珏再度拽住了宋烁的手,急切问:“你去哪儿?”   宋烁没回答,自顾自挣开下楼。   宋雅兰在二楼怒吼:“你走了就别再回这个家!”   眼见宋烁已经到门口,宁珏顾不得其他,连忙跑下楼梯,但那时,他偏偏穿着双尺码偏大的棉拖,走不快。房门未关,宁珏跑出别墅,十二月深冬凛冽刺骨的风直往单薄的棉质睡衣中钻,咬牙赶上宋烁后,宁珏努力去抓他的袖子:“哥……”   宋烁甩开了,目不斜视地大步走着。   “回去吧。好晚了,外面太冷了……”宁珏已经冻得面色苍白,浑身发抖,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哥哥,你、你……”   身后,宋雅兰的声音远远传来:“小珏!回来!”   宋烁突然反握住宁珏的手腕,将他朝反方向推,声音嘶哑得难听,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的气音:“滚。”   一时,宁珏也无措了,只能呆呆站在原地,在吹不停的冬风、低温中,如同数学题目中,一条线段的中点,再次面临两难的选择,眼睁睁目送宋烁离开。   尽管只在室外待了十来分钟,宁珏回到卧室后,身体包在棉被里也在不停发抖。门没有关得严实,所以能隐约听见宁齐同宋雅兰在说话,说着“别生气”、“小孩子”、“没事儿,会回来的”这类的字眼,同时掺杂着宋雅兰的哭声。   为什么会这样呢?   明明晚上回家的时候,一切都是好的。   分崩离析竟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足足过了半小时,宁珏才逐渐回暖。门外的交谈声已经弱了下去,他们似乎下定决心,要让宋烁知道离开大人保护伞后的世界残酷,吃个教训,等着宋烁回来低头认错。   宁珏没有困意,他走进宋烁的房间。   宋烁这样爱干净的人,有朝一日房间竟会像被打劫过一样乱糟糟。   那台电脑扔在一边,没人管。宁珏抱在怀里,回到卧室后打开。   电脑密码是110103——前两位是无效数字,后两位是生日,基本宋烁所有密码都如此,玩得好的朋友都清楚。宁珏找到游戏图标,进入后,发现数据果真全空了。   宁珏愣了会儿,合上电脑,想,这样冷的天气,宋烁能去哪里呢?浑浑噩噩想了半天,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翻来覆去做了几个梦,先是梦见自己勇敢无畏拦下了晚上的争吵,又梦见自己跟着宋烁出门,到了一处地洞,宋烁揭开脏兮兮的布,露出篓筐里的米面粮食,告诉宁珏:这就是我们未来的家,我们不回去了。   闹钟准点响起,宁珏一下惊醒坐起,头晕脑胀,已然是感冒了。   出门洗漱时,经过宋烁的房间,里面仍是空空荡荡。   这一夜,宋烁没有回家。   一楼。   宋雅兰与宁齐正坐在沙发处,正在耳语。餐桌处,徐阿姨正在布置早餐。她今早五点才到蓝湾里,因而并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一切,还告诉宁珏:“小珏,快叫你哥哥下楼来吃饭,快迟到啦。”   “小珏,”宁齐抬眼招招手,“过来。”   宁珏走到沙发处,头一回见宋雅兰如此狼狈的模样,头发凌乱,面容没有血色,很柔弱地靠在宁齐的怀里。宁齐告诉宁珏:“今天在学校里见到你哥哥的话,好好劝劝他——”   宋雅兰哑声:“让他走!”似乎决断打定了主意。   “别说气话。小烁年纪还小,等长大了会明白你的苦心的。”   宁齐拍拍她的肩膀,以眼神示意宁珏先行离开。   宁珏带着鼻音“哦”了声,潦草吃完早饭。   徐阿姨悄声问:“你哥哥呢?”   宁珏摇摇头,背上书包独自上学。   然而来到学校后,直到早自习结束,宋烁都没有出现。   纵然在母亲的眼中,宋烁有千万种不好,但如今看来,一定有一点是好的,即:说到做到——说过不回家,那么在这场寒冬里,除去家人所在的所有地方,都将暂时列为宋烁的归处。 第20章   不止一个早自习。上午、下午、直到夜里,一整天,宋烁都没有出现。   宋雅兰终于无法以审视的姿态作壁上观,她报了警。   由于宋烁还差几天十八岁,属于未成年人,警方立即受理了。   报警后,宋烁离家出走的消息,如同干燥平原上的一点炭火星子,很快烧成连片,成为明海高中学生的课后闲谈。   “都删了?!”连廊处,刘航瞪大眼睛,“全部游戏账号都删了?”   宁珏忧愁地点点头,眼神已经不复十七岁的轻快,蜕变成了大人模样:“是呀。我看书上讲,青春期,家长和孩子的关系是一大难关。妈妈的处理方式太一刀切了,一点都没有顾及孩子的自尊心,这样不好……”   “这要是我,我也得气疯了!”   刘航脚步嗒嗒地转了两圈,生气过后,又很古怪地问:“你妈妈怎么知道宋烁账号密码的?”   “这个现在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人在哪里呢,”宁珏自言自语地望着窗外,“这么冷的天。”   刘航与他一同仰望:“是啊……”   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在寻找宋烁。而宁珏什么都做不了,不是不想找,是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就连宋烁的手机号,都是宁珏刚从刘航那里得知的。   从一开始认识,他们就没有怎么分开过,因此也一直忘记添加。   宁珏试着打过电话,和其他人一样,都是无人接听的忙音。   之后,宁珏又尝试发了条短信:哥哥,我是弟弟,你在哪儿?你的钱还够花吗?   没想到,次日下午,宁珏收到了宋烁号码的回复:够。   宁珏大喜过望,顾不上正在上课,偷偷打字:你在哪儿?   但宋烁一直没有回复,宁珏思考,可能是担心位置暴露,宁珏会带领亲属部队去围堵,因而又再三保证说一定保密,只是想见一面。   终于,晚上七点四十,宋烁发来一条位置信息,并说:别告诉别人。   宁珏生怕人又跑没影了,连忙向柳老师请了晚自习的假,借口肚子疼去医院,独自去找宋烁。   宋烁提供的位置是一家宾馆,离明海高中有十来公里的路程。搭乘公交车坐了五站,又走了十来分钟才到,宾馆看起来较为廉价,不太正规,前台也并未索要宁珏的身份证。   宁珏走到4楼,敲响424的门。   很快,门内传来声音,宋烁打开房门。   宁珏抢声,张开手臂,先行证明:“我没有带人!清清白白自己来的。你看。”   宋烁只是点点头,自顾自回到房间内。宁珏走进去时,宋烁已经躺回床上,背对着门,将自己包裹进白色棉被里,像一条幼年蚕蛹。   一旁,行李箱摊开放在地面,烟灰缸里都是烟头。烟味呛得宁珏隔着口罩也能闻见,他绕到床的另一边,坐下:“原来你还会抽烟。”   宋烁闭眼不说话,下半张脸埋在被子里,睡觉。   宁珏:“你这两天住在这里啊……你的钱够吗?我还以为你去你爸爸那里了。”   “……”   “你吃饭了没有?”   “……”   显然,宋烁没有想和宁珏沟通的打算。沉默半晌后,宁珏闷声开口。   “那天晚上追你,我都冻得感冒了,鼻子不通气还流鼻涕。而且我牺牲了一个晚自习的时间来的,作业还没写。结果来了你还不理人,真是的。”   宋烁终于睁开眼。这回离得更近,宁珏可以看见他眼睛里的红血丝,定定地注视着自己,忽然伸出手指宁珏的鼻子。   宁珏险些斗鸡眼,虽然宋烁没说话,但宁珏鬼使神差猜到了他的意思:“鼻子真的不通气。”   手指勾开了宁珏戴着的口罩,宋烁猝不及防的,伸手捏住了他的嘴,瘪得像一只鸭子。   宁珏迷茫地睁大眼,“唔唔”两声,很快因为无法呼吸挣扎起来,使劲拍了几下宋烁的手背,这人才松手,居然还笑了起来,但同样没什么声音。   宁珏迟钝地觉得奇怪:“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宋烁拿过床头柜的手机,敲了几下,将屏幕转向宁珏。是便签软件,上面只有四个字:说不出来。   宁珏吃惊:“怎么会说不出来?”他急得如同热锅中的蚂蚁,“你看看,你看看。是不是抽烟抽多了,嗓子坏掉了?那也不应该呀,烟抽多了顶多成了烟嗓,怎么会成哑巴了?还是你生病了——”   宋烁坐起身,忍无可忍,作出“嘘——”的手势,又指宁珏没有放下的手机。   宁珏住嘴了,眼巴巴地将手机递回。   宋烁又在便签写:失声了。   宁珏愈加茫然:“失声什么意思?”   宋烁写:情绪太激动就容易说不出话,过两天就会好。   显然,宋烁对自己的症状了解得很,一定不是第一回如此了,所以才表现得这么平静。   宁珏问:“为什么会失声?”   这回宋烁没有回答。他现在占了便宜,不爱讲话,直接熄屏手机即可抗拒交流。   宁珏等不到答复,只好作罢,过了会儿,才想起来要给宋雅兰和宁齐发条短信知会一声,免得他们再操心去警局询问进度。   然而刚拿起手机,宋烁便夺过,冷冷盯着宁珏。   宁珏明白他是误会了,连忙解释:“我不是要告诉他们你的位置,只是想报声平安。爸妈都报警了,你总不想回头睡着睡着,警察破门而入吧?”   宋烁仍是没有放手,宁珏的手小心接近,握住手机的边角时,忽然发觉宋烁的眼尾有破皮。可能是哭过,擦眼泪的时候太用力了。   这么伤心……   反应过来后,宁珏已经凑近抱住了宋烁。   宋烁的身体很僵硬,像是不适应。恰巧宁珏也不擅长宽慰,然而已经抱住,只好装模作样地拍拍宋烁的后背,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要难过。不能说话也没有关系,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语文月考,阅读理解满分35分,我有20分。”   宋烁并没有回应这个拥抱,但宁珏听见他从喉咙中挤出了声“嗯”。   取回手机后,宁珏又在房间里待了二十来分钟。如果说一开始,宁珏尚且抱着带宋烁一起回家的念头,在见到宋烁后,便几乎打消了——宋烁已经决心不再回家,甚至联系好了房东,定好出租房,后天搬入。   并且答应宁珏,之后会告诉宁珏出租房的地点。   宁珏操心地问:“那你的钱还够吗?妈妈不会停你的卡吗,我看电视剧里都这么演。”   他写着:我有存钱的习惯,在另一张卡上。   又写:猜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宁珏问:“那你还回明海吗?”   怕得到否定的答案,他又煞有介事地说,“你不在的话,没有人给我讲题,也没有人保护我。况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都很讨厌同性恋。”   这是假话,自从宋烁替宁珏公开出过头后,针对同性恋的小规模“猎巫行动”已经宣告收尾。要动宁珏,也得打过脾气不好的宋烁才行。   宋烁打字:我蠢吗?还有半年高考,我能不去上学吗?   宁珏松了口气,夸赞宋烁:“真是审时度势,有大局观。”   宋烁又笑起来,安静看了会儿宁珏。看到那双手伸向自己时,宁珏以为宋烁想揉揉自己的头发,然而只是额头一痛,宋烁弹了他一个脑瓜崩,然后用嘴型说他“笨”。   ·   九点四十分,蓝湾里36号。   宋雅兰已经在沙发枯坐两个小时,宁齐说:“小珏已经发短信,说小烁平平安安的。没事儿,人还好好的,别担心。”   宋雅兰依旧低语着重复过千万次的话,问宋烁为什么不听话,问游戏到底有多么重要,问自己多年来的辛苦,到底换来什么结果。   门口指纹解锁发出“滴答”声音时,宋雅兰倏地站起身来。只是进来的并非宋烁,宁珏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蓝色口罩,笨重地回身关门:“我回来了。”   宋雅兰急切开口:“他在哪儿?!”   宁珏慢吞吞走到客厅:“……哥哥现在挺安全的,没事。”   “小珏,你妈妈已经急成这样了,”宁齐严厉地盯着宁珏,“别藏着瞒着。你哥哥现在在哪儿?”   宁珏深呼吸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他盯着木质地板的纹理,“他只是给我打了通电话,我怎么知道他的位置?警察都没有找到的人,你们总不能指望我、我比他们厉害吧。”   过了会儿,宁珏又说:“……不过,他说他过两天会回学校的。”   宋雅兰再度崩溃,伏在宁齐的怀里呜咽哭泣,说着“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说“他是想让我死”。   那一刻,宁珏忽然对这个重组家庭产生尤为强烈的陌生。好像事到如今,也没有人认为删除账号信息是错误的,那些有关隐私、尊严、个体的特质,就这样在家庭中被悄无声息地抹杀了。   次日,宋雅兰也收到宋烁的短信,表明自己安全,除此之外没有再给出任何回复。宋雅兰无计可施,撤销了警局的立案。   两天后,宋烁发短信告知宁珏,自己已经在出租屋安置下来。   趁夜深,宁珏悄悄潜进宋烁的卧室——当晚走得倒是潇洒,东西没收拾齐全,还得委托宁珏打包一部分。不过都是一些衣物,宁珏都塞进书包里,又四处打量,看看是否有需要遗漏时,忽然看到了玻璃隔层中的药瓶。   舍曲林、帕罗西汀……   虽然宁珏不认识,却也知道这并非家庭常备的普通药物。他拍了张照,上网搜索,发现是治疗抑郁症的药物。   抑郁症?   宋烁得过这病?   由于之后是元旦假期,因而这周周末调休。第二天一早,宋雅兰与宁齐早早上班,气氛仍处于压抑之中。待人离开后,宁珏悄悄走到徐阿姨身旁:“那个……”   徐阿姨:“吃吧!车厘子吃吧!”   “不不不,我不是讨吃的,”果然,人到了一定年纪后会有刻板印象,宁珏连忙纠正,表明自己并非满脑只有食物,他犹豫了下,“我想问,您在家里工作几年了?”   徐阿姨:“我都工作六七年啦!”   宁珏“喔”了声,纠结思考半天,想不到什么旁敲侧击的问法,只好直接了当地问:“我哥是不是之前生过病?就,那种容易情绪不好的病。”   徐阿姨回想了下,叹息:“……叫抑郁症?是吧。”   原来徐阿姨知道病名,宁珏试探打听:“什么时候得的呢?”   “是小烁初二的时候,”开了个头,后续的话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小烁妈妈把家里养了十几年的狗送走了,小烁一直大哭大叫,吵得邻居都来问,都不得不打针了,叫什么镇定剂吧。”   宁珏愣住:“……狗?”他不可思议地问,“为什么要送走?”   “我也不懂,好像是说当时有一场很重要的物理竞赛,得去外地半个月,小烁不放心小狗在家,想带着一起去,他妈妈不同意,两人吵来吵去,小烁就赌气说不去了,他妈索性直接把狗送人了。这下好了,竞赛没去成,还生病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叫抑郁症,”徐阿姨又说,“之后那一年,小烁也没去上学,在家还怄气,不跟所有人说话。”   听到最后一句话是,宁珏突然觉得心脏像是有只手被死死攥住了,以至于无法呼吸。他很想替当时的宋烁澄清:不是怄气,不是的。   是失声了。   在孤立无援的十四岁,宋烁失去了陪伴自己十几年的狗,眼睁睁目睹一切发生,同时失去了伤心、表达与自由的权利。 第21章   离家出走四天后,宋烁返校了。   原本已经逐渐平息的校园,又如同油锅进了水,乍地沸腾起来,连课间班级门口都堵得水泄不通,时不时有邻班的同学前来围观,看看离家出走的珍稀物种什么样子。   相较于旁观者的窃窃私语与八卦的目光,宋烁倒是平静,像只是请假回家了一趟。   刘航挤过人堆,结结实实给了宋烁肩膀一拳:“你他妈的!给你打电话不回,发微信不回,死哪儿去了!”   宋烁没还手:“离家出走了啊。只顾着过好日子,忘记联系你了。”还笑着。   刘航险些气厥:“你有没有良心?”   宋烁懒洋洋地说:“没良心你都见不着我。”   直到上课铃响,早自习上到一半,柳老师将宋烁叫到办公室。   宁珏生怕再出事,连忙跟上,趴在门口偷听。   所幸办公室隔音不佳,可以粗略听见一些内容。   以主任为首,几个老师对于宋烁的行为进行批评,怎么说,也不过是“退一步讲”、“退一万步讲”、“再怎么样”这样的程度词颠来倒去,说离家出走不可取,得进行反省,写检讨。   但没有听见宋烁的声音。   最后,主任进行总结陈述,大声说:“反正!你今天晚上得回家了,将心比心!也替你家长着想,都快高考了,不要再胡闹了。”   宋烁竟然说“好”。   答应了?   宁珏又贴近了点,正想继续窃听时,门倏地拉开了,宁珏毫无防备,撞进五十多岁啤酒肚的中年主任的怀里。   宁珏看着主任。   宋烁看着宁珏。   主任:“年轻人真热情。”   宁珏猛然站直,满面羞愧:“老师好。”   宋烁无言提着宁珏的卫衣兜帽,对老师说“我们回去上自习”,然后拎着丢人现眼的宁珏回教室。   宁珏连忙问:“你今天晚上回家?”   宋烁不回答。   “真的假的?”   “……”   “你不回出租屋了?”   宋烁停下:“你要不去校广播站去号召一下,让大家都知道我租好房子,来家里坐坐好了。”   宁珏做了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好好说话嘛,不要动气。”   “没生气,”到教室后,宋烁轻轻推了下他的肩膀,“回去学习。”   后半节自习课,宁珏心不在焉的,回想起昨日去出租屋的景象。   ——是的,他是除宋烁外,目前唯一知道出租屋地点的人。   是位于一家老旧小区内,名叫锦逸苑。面积有九十平,上任租客是名女士,因而环境保持得整洁干净,可以直接拎包入住。   然而,相较蓝湾里宽敞的别墅,出租房仍是显得拥挤逼仄。   只搬来两天,宋烁已经将出租房里收拾得齐整有序,明显是有长住的打算。但现在却矛盾地告诉老师,自己会回家。   宁珏不太相信,甚至连带着不相信宋烁会好好上学,想,宋烁铁定只是返校取什么东西,之后再逃学。   不过这些设想都没有发生,白天宋烁的确在好好学习,晚自习结束后,宋烁也真真上了司机的车,踏上回蓝湾里的路。   宁珏悄悄侧目,看见宋烁靠着车窗玻璃。   路灯昏黄,树影斑驳掠过间,让人瞧不清眼中情绪,自然也猜不到宋烁在想什么。   到家后,宋雅兰已经早早在客厅等待。   宁齐拍拍她的手:“小烁回来了。”   闻言,宋雅兰飞快抬了下眼睛,但却没有出声,她优雅端坐在沙发处,等待宋烁主动认错。   然而宋烁走近后,只是推给宋雅兰一个蓝色文件夹。   宋雅兰:“什么东西?”   “这张表格是从出生到现在,你在我身上投入的所有钱。时间仓促,所以数额也只是估算的,加上我记忆也不准确,可能有错误。你觉得哪里需要补,可以和我说,”宋烁冷静地说,“我现在没有工作能力,还不了钱。读大学之后我会创业,慢慢把钱全都还你。”   宋雅兰明显愣住了,她慢慢拿起文件夹,手明显在发抖,翻了两页后,猝不及防地将文件夹狠狠摔在宋烁的脸上。没有掌控好力度,边角在额头磕出明显的伤口,血液渗出。   “宋烁!就因为几个游戏账号,你就要跟我闹,要跟我断绝关系!”   宋烁捡起来,近乎平和地站在原处,看着宋雅兰流泪,没有出声打断。直到宋雅兰自己累了停下,宋烁才出声:“可以冷静了吗?”   gz#h沉$舟&渡+海%楼   宋雅兰跌坐回沙发,一言不发。   宁齐开口:“小烁,不至于到这个地步,你好好和你妈妈沟通,断绝关系太过了。”   宋烁:“不是断绝关系。”   宋雅兰怔怔的。   宋烁平静地说:“十七年你投资我了这么多,没让你得到满意的回报,所以这些钱是我该还你的。”   沉默了会儿,宋烁又继续说:“这段时间,我会搬出去住。你不用天天操心我,可以过得轻松点,不用像仇人一样吵来吵去——”   宋雅兰:“你去哪儿?!”   “地点我不会告诉你,但总之在附近。我有基本的生活能力,在还完你的钱之前,我死不了,”宋烁说,“我知道你有能力查到位置,但就当为了我的高考,你别再来管我了。”   “不可能!”宋雅兰说,“我——”   “妈,”宋烁打断她的话,几乎是诚恳的语气,“你当然可以查我的位置,除非你想逼死我。”   闻言,宋雅兰浑身一震,几乎是失魂落魄。   “你自由点,我也自由点,”宋烁双手合十,“当我求你,行吗?妈妈。”   宋雅兰像是受到沉重的打击,眼眶迅速变红,偏头滚下来泪来,喃喃:“你是我的孩子,你怎么能……这么恨我?”   “不是恨。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好孩子,永远达不到你的标准,不够有自制力,不够聪明,成绩无法保持在第一名,”宋烁抬眼,“我只是不想只作为‘你的孩子’存在了。”   宁齐抽了纸巾,仔细替宋雅兰擦拭眼泪。   宋烁忽然又想起什么,真诚地问宋雅兰:“还有,我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想到注销我的游戏账号,以及怎么知道我的密码的?甚至连账号注销的冷静期都考虑到了,谁告诉你的?”   宋雅兰几不可察地顿了下:“……”   “我猜应该不是老师告诉你的,毕竟他们一向主张‘以和为贵’,起冲突对他们是件麻烦事,”宋烁自顾自说,“我账号密码只有一套,和我玩得好的兄弟都知道。不过既然告诉你,那应该得和我有矛盾。同时具备这两点要素的……”   宋烁问:“是柯昭吗?”   虽然宋雅兰没有回答,但从闪烁的眼神,以及不自觉捏紧的手可以得出“肯定”的答案:“是谁不重要,你不要觉得所有人都想害你。”   宋烁点头:“知道了,我回房间再收拾下东西。”   宁珏见宋烁径直上楼,又看了眼情绪崩溃的宋雅兰,再三犹豫,指指二楼示意宁齐,自己这才跟了上去。   到卧室时,宋烁正在收拾杂物柜,似乎在找什么。   宁珏连忙说:“电脑在我这儿。”   “先放你那儿吧,“宋烁又去收拾衣柜里剩余的衣物,之前宁珏只替他收拾了冬日厚重的衣服,既然打算长住外面,春夏装也得装上,“别给我弄坏了。”   总归这几天搬家收拾行李,加上账号已经尽数注销,宋烁也暂时没有兴致   他忽然想起什么,问宁珏:“有微信吗?”   宁珏诚实地说:“没有,我只有QQ。”   宋烁露出嫌弃的神情:“QQ太幼稚了,我不用。你下一个微信。”   原来社交软件也有尊卑之分,宁珏肃然起敬,听话照做。   下载完成后,宋烁拿过他的手机,没两分钟,就将手机归还给宁珏。微信聊天页面显示二人已经成为好友。   “想联系我可以发消息,不用一直发短信了,”宋烁指了指加号处,“这儿可以打电话。不用手把手教吧?”   宁珏懵然地点点头,开始认真学习。他无师自通地打开了宋烁的微信主页面,第一眼看见了宋烁的头像。   ——是一只马尔济斯犬。   小小一只,白绒绒的,趴在烈阳绿影的草坪上,正在朝镜头吐舌笑。   宁珏脱口问:“这是你的那条狗吗?”   宋烁扫了他一眼,很明显短暂停顿了下,没问宁珏怎么知道的,自顾自继续折叠衣服。过了好一会,就在宁珏以为这段话题已经翻篇时,宋烁没由来地冒出句:“它叫‘仔仔’,拍照的时候是八岁,现在……不知道。”   说这话时,宋烁身旁是散落的、乱七八糟的衣服,他蹲在地上,卧室明亮的灯光从顶投射,显得孤伶伶的。   “还能找到吗?”   “找不到了。”   宁珏也蹲下身来,手臂搭在膝盖处,小心瞧着宋烁,忽然觉得宋烁好可怜——同母亲结束争执的宋烁好可怜,酒店里一直抽烟和睡觉的宋烁好可怜,十四岁时说不出话、一无所有的宋烁也好可怜。明明有很多钱,成绩优异,却好像还是很孤单,没有人陪着。   “仔仔找不回来也没关系。”   宁珏说:“我可以当你的小狗。”   听到这话,宋烁本能地笑了起来,觉得滑稽,像听到本年度最荒唐的笑话。   但宁珏以不作假的郑重语气,单纯认真的眼神,告诉十七岁刚离家出走、宣告独立的宋烁:“我会陪着你的,就算你说不出话,我也可以明白你的意思——我会永远陪着你。”   在宁珏的定义里,小狗只是提供情感慰藉、信任、安抚的角色。   如果宋烁实在需要,宁珏愿意稍稍削掉自己的边角,挤进这部分缺口里。毕竟宋烁对宁珏很好,是特殊的。   宋烁的笑意慢慢敛起,安静了会儿:“你当我的小狗?”   宁珏“嗯”了声:“不过你以后可以好好说话吗,不要骂我——”   “什么情况都是吗?”宋烁轻声,又像玩笑话,“我杀人放火你也当吗?”   宁珏面露茫然,没架起两句话之间的联系。思考时,忽然注意到一旁床边角处的衣服即将掉下,宁珏下意识去捡。走神,不专注听的姿态,宋烁不得已抓住宁珏的头发,没使太多力气,只是为了让宁珏抬头,尽量不要走神。   “你衣服要掉地上——”   “先回答,”宋烁说,“别岔开话题。”   宁珏让他抓得头皮有点痛了,伸手拍打了下他的手背:“当!当,我的头发要断了!”   得到答案后,宋烁这才松开手,平静地告诉宁珏:“那你别反悔。” 第22章   当晚,宋烁没有留在家里。   宋雅兰并非没有试图阻拦,她让宁齐锁了门,勒令宋烁再反省。然而半夜里,发现宋烁的房间大空,窗户半开,宋烁已经跳窗逃跑。她养了近十八年的孩子,已经长出了翅膀,不再事事她的按照轨迹行进——宋雅兰迟迟意识到这一点。   她呆站了会儿,回房换了身套装,说想去公司独自呆着。   见状,宁齐也准备起床:“我陪你去吧。这夜里天黑,路上也不安全。”   然而宋雅兰心情不佳,一句都没有回应,也不肯叫人陪,摔门走人。门“砰”的一声关上,宁齐脸上始终温和的笑意一下消失了,面无表情的,显得有些阴沉,又回房补觉了。   次日清晨,宁珏收到宋烁发来的消息,是在出租屋的照片,配字简单利落:“安全着陆。”   早餐已经备好,餐桌旁只坐着宁齐——是少有的父子共处的时刻。   宁珏心不在焉地吃粥,忽然听见宁齐说:“小珏,你应该知道宋烁住的地方在哪里吧?”   兴许刚睡醒,脑子还没转弯,宁珏呆怔的,一时忘记否认。   “之后有时间,可以常去看望一下宋烁。你妈妈这人嘴硬心软,嘴上说着‘不管’,心里肯定也惦记着,”宁齐慢吞吞地搅着咖啡,“你陪着一起的话,你妈妈也能放心。”   宁珏点点头。本身也正有此意。   宁齐:“厨房里还有一箱水果,可以一块提去,你们分着吃了。”   话音未落,一通电话打了进来,宁齐接起后叫了声“誉哥”,眼神示意宁珏自己先走了,披了件外套出门。   圣诞节过后,马上迎来元旦跨年,以及三天假期。   这段时间,宋烁都在学校安分上课,诸事平静。   年前,宋雅兰同宁齐临时出差,假期并不回来。本年最后一天,宁珏索性也给徐阿姨放了假,课间问宋烁:“这几天放假,我去你家里玩吧?”   宋烁:“来吧。但只有一张床,你来了只能睡沙发。”   宁珏拍拍胸口:“没关系,我睡觉很老实,翻不下去。”   宋烁似笑非笑:“放着家里的大床不睡,跑来我这里干什么?”   “我一个人在家,房子那么大,太不安全了,还是你那儿好。”   宋烁垂眼,手指轻轻勾着桌洞里的书包肩带,过了会儿,才抬眼看向宁珏:“明天来吧,我今晚得去趟超市。”   正好明天正式放假,宁珏雀跃说“好的”,跑回座位。   最后一节晚自习上完,宋烁准点起身,走出教室前,随手揉了一下宁珏的脑袋,扔了一根真知棒在桌子上:“弟弟,早点回家。”   “我写完这张试卷就走,”宁珏拿起真知棒晃晃,“谢谢。”   宋烁离开学校,却并未往出租屋的方向走,而是停在小吃街附近一家饭店旁的拐角处,耐心等着。   不到十分钟,柯昭的身影出现在眼前。穿着廉价棉服,一路小跑赶往饭店。拐角位于视野盲区,因而柯昭并未及时发觉,走近看见宋烁的脸时,躲已经来不及了,腹部重重挨了一脚,整个人摔在地面,正想爬起,又被宋烁拎着领口扔到巷子里。   宋烁踩着柯昭的胸口:“是你告诉我妈的,是吧?”   柯昭呼吸困难,艰难扯出笑,眼中却是快意:“对,是我。怎么样?辛辛苦苦玩了这么久的号,一夜之间全消失了,是不是气死了——”   “你他妈想死吧?”宋烁一拳狠狠揍了过去,结结实实的一声,“背后捅刀子的事,干得挺爽的啊。”   柯昭:“我还叮嘱你妈,这招不成,还可以送你去戒网瘾学校。真可惜,你闹离家出走,没能去成——”   又是几拳重重捣向脸颊,柯昭头晕眼花,喘着粗气说不出话。   宋烁收回脚,蹲下身来。巷子旁的民宿亮着灯,因而可以清晰看见烂泥般趴在地上、鼻青脸肿的柯昭:“我真的很奇怪,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   “你配让我恨?”柯昭剧烈喘气,憎恶地盯着宋烁,“你跟刘航一样!都是靠父母送进学校的垃圾、败类!你配吗!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自己考进来的!”   莫名其妙。但宋烁还是好心提醒:“我是第一名考进来的。”   “你加了多少分你自己心里清楚!”柯昭恨恨道,“你们根本没把我当过朋友,从没瞧得上我!你有钱了不起吗,有钱就可以让人为所欲为,逼着宁珏厌恶我,亲自来打我的脸是吗!”   像是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柯昭的声音戛然而止。   宋烁拖长腔“哦”了声,恍然大悟:“所以你是看上宁珏了。”说完还笑了声,但目光却是阴冷的,“怪我让他知道真相了,是吧?”   柯昭死咬牙关,宋烁抓着他的头发,往墙上撞:“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   松开手后,宋烁正想开口,忽然后脑勺传来尖锐的钝痛。咔嚓一声,柯昭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酒瓶,死死握在手里,砸了上去:“去死!”   宋烁眼前聚起黑点,但本能抓住柯昭的手腕,狠狠揍了上去。   好像这才是正式厮打的开始,尽管柯昭不会打架,却还是拼尽力气回击。原本宋烁只是想给柯昭一个教训,但在头痛与强烈耳鸣中,宋烁的下手变得不知轻重,几乎是下死手。   突然,宋烁隐约听见一声“哥哥”,像是幻觉。   巷子口处,宁珏吓得扔掉了手里的狼牙土豆,飞奔过来,死死抱住宋烁:“别打了,别打了!”   但宋烁置若罔闻,宁珏无计可施之下,转而死死抱住了柯昭,闭紧眼:“别打了!”拳头停在宁珏脸前,宋烁吼着:“让开!”   “你再打他,他就死了!”宁珏害怕得浑身不自觉地战栗。   宋烁问:“你护着他是吧!”   “打死人是犯法的!”宁珏索性心一横,放开了柯昭,“你打死他好了!到时候警察来了,你主犯,我从犯。咱俩男子监狱还能一块踩缝纫机,一块做早操呢!你打吧!”   宋烁胸膛剧烈起伏,终于找回了点理智,扯着宁珏的手腕拉到身边,扶墙站了起来,看向柯昭:“还记得我之前给你转的那笔钱吗?”   “超过两千元,就可以达到敲诈勒索罪的立案标准。你猜十万块钱,你能坐几年监狱?”   柯昭的脸色一下子煞白:“那是你主动给我——”   “但不是你说的吗,我有钱,我不仅有钱,我家公司还有专门的法务部,”宋烁说,“如果不想蹲监狱,元旦开学之后,别让我在学校再看见你。”   柯昭如同被抽走骨头,茫茫然地趴在地上,没有再说话。   “我们走吧……”宁珏扶着宋烁往外走,等到灯光敞亮处,才骇然发现宋烁后脑勺处已经流到后脖颈的血,说话都不利落了,“你、你好多血!我打120,咱们去医院。”   宋烁头晕得厉害,最后意识消失前,沉沉压在宁珏的身上,昏迷了过去。   苏醒是在一个小时后,伤口缝合完毕,得益于经常锻炼所带来的良好身体素质,加上柯昭力气小,没有脑震荡,只是破了口子,会留一两厘米的小道疤而已。   宋烁头疼得厉害,好半天才聚焦目光到宁珏脸上。   “你怎么样了?”宁珏连声问,“头疼吗、恶心想吐吗、难受吗?”   宋烁让他吵得头更疼,皱眉缓了会儿,眼睛红得厉害,自顾自撑床坐了起来,却不答话。   宁珏伸出手:“这是几?”   宋烁压下宁珏的手,肉眼可见的烦躁,哑声:“别晃。”   “好吧,”宁珏试图抽回手,失败,只好放任现状。他看着宋烁失了血色的嘴唇,忍不住开口,“你打架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还骗我说去超市,要不是我去小吃街路过,你把柯昭打出什么好歹来可怎么办?”   宋烁冷着眼神:“你怪我?”   “我没有——”   “怪我打了柯昭,是吗?”   “……打架毕竟太危险了,你都破口子了。事情总有其他解决办法的。”   “什么办法?弟弟,你帮我想一个来看看。告诉家长,告诉老师,”宋烁说,“还是跟你一样,窝囊受着?”   宁珏愣住,手无足措起来。   碰巧护士进来查看情况。宋烁的伤并不严重,创口清洁,只伤及头皮,没有累及颅内组织。但最好留院观察,看是否发炎起烧。   待护士走后,宁珏安静了会儿,小声说:“上回都说过了,你可以好好讲话吗?”   宋烁喉结滚动了下,别开脸,闭眼休息了。   他们住的是普通病房,邻床是一个话痨的中年男人,护士走后和他们搭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什么话题都聊。   宋烁闭眼睡觉,宁珏只好独自应对,聊得倒是挺开心的。   时间点已经不早了,病房里也没有多余床位,再去买个行军床也贵,宁珏打算先坐着睡,只是板凳太硬,于是打算去想去问护士是否有坐垫。   但刚一起身,宋烁就睁开眼了:“你去哪儿?”   “……我?”宁珏让他问得自己都不确定了,“我没有地方睡觉。”   宋烁左右看了眼,居然直接坐起身来,拎起书包。   宁珏大惊失色:“哎!去哪儿?不住院啦?”   “不想在这儿睡,难闻,”宋烁扣着他的手腕,“回家睡觉。”   宁珏完全拦不住人,只能跟在身后。   病人执意出院,医生建议过后也没能改变心意,只好开了相关药物,又再三嘱咐饮食方面的注意事项,提醒明日复查后,这才放人离开。重新回到刺冷的冬夜里,宁珏忍不住哆嗦了下,然而宋烁不和他讲话,让这个晚上更冷了。   “你走慢点吧,你别昏倒了,我怕扶不动你。”   宋烁:“不用你扶。”但放慢了脚步。   走到蓝湾里和出租屋的分岔路口时,宁珏迟疑了下,宋烁也停住了。   就在宁珏想说什么时,不远处忽然传来“砰”的声音,几簇彩色烟花绽放开来,如同光亮的绸带,天空明明暗暗的。宁珏被吸引了注意力,瞳仁映着闪闪亮的烟花,新奇地望着,随之握住宋烁的胳膊:“你看,你看。”   宋烁:“以后不准再提柯昭。”   宁珏迷茫:“我什么时候提了……”   可见,宁珏的记性很差,也十分没有定性。所以才会前脚说当他的小狗,后脚转而护着别人,会不听话,会出尔反尔,是个不值得信任的弟弟。   但宁珏忽然冲宋烁笑了起来,抱住宋烁:“哥哥,新年快乐!”   宋烁下意识也说“新年快乐”,叹气了声,发觉自己无计可施,双手揣在兜里,领着宁珏一起往出租屋的方向走。 第23章   当晚,宁珏睡在宋烁出租屋的棉麻沙发上。   沙发是一体式的,靠背可以放下,所以睡起来也算宽敞。   这个睡觉地点是宁珏主动选择的。他堂堂男子汉,总不能和脑袋撞破的病人争抢吧。然而宋烁似乎并未体谅宁珏的善解人意:“床又不是挤不下——”   “沙发比较好!”宁珏已经趴到沙发,“我睡觉不老实,你现在脑袋开口,万一我睡觉挥胳膊踢腿的,给你砸坏了。”   沙发也十分柔软,宜睡。   然而临睡前,宋烁又提要求:“把你的外套扔了。”   宁珏低头看了两眼:“这么丑吗?”   “上面有血,”宋烁言简意赅,“扔掉。”   宁珏好不容易才在袖口和左胸处发现了点点血迹,应该是抱住柯昭时不小心蹭上的。宁珏解释:“这个很容易洗的,你放心吧。”   gz#h沉$舟&渡+海%楼   但宋烁听不懂中文,将外套草草团进塑料袋里,非常专制地从窗户外丢了出去。出租屋在三楼,加上宋烁本身练箭,精准度很高,居然投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之后我再给你买,”宋烁说,“睡觉吧。”   但趁宋烁睡觉后,宁珏又偷偷下楼,冒冷捡回外套。   垃圾桶里有人丢了一床旧被褥,外套窝在里面,没沾上脏臭的汤汤水水,一大幸事。宁珏边拍拍尘土,边想:真是的,这可是羽绒外套,很贵的。   将外套反叠,塞到沙发靠枕后面,宁珏这才入睡。   卡着高中生的生物钟,宁珏六点多起床了,拖沓着步子找卫生间,想起没有自己的洗漱用品,于是呆呆站在镜子前。宋烁打开门就看见宁珏这幅困得不知东南西北的模样,伸手弹了一个脑瓜崩。   宁珏痛苦后退两步,捂着头,颤巍巍打开手,果然额头通红:“你怎么真打?”   “你左手边抽屉有多的牙刷牙杯。”   宁珏又很快忘事,找出来,开始慢吞吞刷牙。结束时才想起说:“早上好,哥哥。”   宋烁擦手:“不好。”   “新年一开始,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避谶’知道吗?”宁珏要求宋烁,“赶紧呸三声,说不定老天爷就当没听见了。”   宋烁无语扫了他一眼,对着天花板大声说:“不好!”   宁珏站得远一点,以免沾到老天爷的怒气:“不管你了。”   宋烁又低头笑了笑。   早饭是买好的速冻食品,味道中规中矩,不过热乎乎的,很安抚宁珏的心灵。宁珏忽然想起什么,问宋烁:“哥,你昨晚和柯昭提到的钱,是他勒索你的吗?”   “想知道?”   宁珏点点头:“你别让他欺负了。”   “怎么可能,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笨吗?”   看起来并没有告知详情的意思,宁珏只好短暂住嘴。   快吃完时,宁珏收到来自钱阳的消息。   【多赚多赚】:新年快乐!!   【多赚多赚】:你都不给我发新年快乐!没有礼貌。   【多赚多赚】:我爸妈去泡温泉了,我一个人在家好无聊。   宁珏边吃鲷鱼烧,边回复:你怎么不去?   【多赚多赚】:我才不要!每次去都很晚才回来,很耽误我事!   宁珏随手回复了句“那你来找我玩”,忽然又想起什么,问宋烁:“我们等会儿去医院复查吧?”   宋烁:“不去。”   宁珏大惊失色:“那你脑袋坏掉怎么办?”   宋烁抬眼,以一种“你脑子坏的程度比我高”的敌视眼神,深吸了口气,告诉宁珏:“我今天有事,晚点再去,坏不了。”   与此同时,钱阳再次发来消息:给我地址,我要去你家玩!   宋烁将脏盘子扔进水池里,宁珏主动接活,说“我来我来”。   “那边有手套。”宋烁抬抬下巴。   宁珏没穿,解释说:“我对橡胶过敏,不能戴。没事,我不怕冷。”   宋烁顿了下,轻推开宁珏:“得了,我来吧。省得你给摔了。”   宁珏只好站在一旁,犹豫着开口:“哥哥,我朋友想来家里玩——”   宁珏的本意是想说,自己先回蓝湾里。然而宋烁打断了他的话:“哪个朋友,刘宥彤?”   “不是,我的一个初中朋友,我们很久没见面了。”   “……行吧,”宋烁表情有点勉为其难,在微信上把出租屋的地址发给宁珏,“来可以,别过夜。”   宁珏卡壳了下,不忍拒绝宋烁的好意,默默将原本的话吞了下去:“……好的。”   十点来钟,钱阳根据地址来到锦逸苑。宁珏下来接人时,看见钱阳一脸被蒙骗后的悲痛,他指着明显破旧的小区楼层,控诉道:“你明明说你家是大别墅!”   “这是我另一个家。”   “放屁,你是不是拍了别人的别墅,拿来给我炫耀的?”   “岂有此理,这是我哥的私有房产,”宁珏正色,“他自己买的,比别墅牛多了!”   钱阳被唬住了,但将信将疑:“……这么厉害?他就不是一个脾气差、事多、喜欢使唤人的傻大个吗?”   这是之前两人关系冰点时,宁珏背后蛐蛐宋烁的话。但没曾想钱阳记性这么好,至今都记得。宁珏连忙澄清:“他现在是大好人!真的。”   钱阳可疑地盯着宁珏,疑心他被夺舍了,但最终还是选择相信朋友,因而见到宋烁时,打招呼都十分热情:“哥,空你几哇!”   但是宋烁只是看了钱阳两眼,不冷不热说了句“你好”,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钱阳:“他不爱搭理我,是不?”   “没事,他也不爱搭理我,”宁珏宽慰着,“咱们看电视!”   其实宋烁回房间也并没有要事,只能学习,做枯燥乏味的卷子。原本成绩对宋烁而言并不重要,但在决定与家庭割席后,能否上好的大学,变得尤为关键。   房间门隔音效果很差,所以宋烁能清楚听见两人在客厅的笑声。   中午叫了份外卖。一块吃的时候,他们仍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宁珏和钱阳是认识了五六年的好友,话题很多,聊初中的同学,聊班主任,都是宋烁没有参与过的,并且与宋烁相处最大的不同是,在和钱阳一起时,宁珏明显很松弛,连饭都没吃两口,甚至说到兴头,还抱了钱阳两下。   明明说是我的小狗。   在之前,宋烁对宁珏并不抱有任何的期待。宁珏只是弟弟,只是又笨又莽撞的弟弟,勉强达到朋友的标准,值得相处。   但自从宁珏说过那句似是而非的话,将自己划归为宋烁的管辖领地内后,宋烁的心态就发生了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变化,变得钻牛角尖,反复重申“我的”,连一点失衡都觉得无法忍受。   又或许是因为后脑勺的伤口,头疼得厉害,宋烁很是烦躁,他盯着外卖餐盒上的水汽,突然抬眼,阴沉开口:“别吵。”   原本钱阳正在手舞足蹈,闻言呆住,与宁珏面面相觑。   宋烁起身,回房间时摔了门。   大概下午三四点钟,钱阳离开这里,宁珏应该出去送客,又玩了会儿,六点来钟才回家。宋烁听见开门声,假装没有在意,只是一味整理错题。   身后,宁珏敲敲门。   宋烁没回头:“干什么?”   “哥,你去医院复查吗?”   宋烁说:“不去。”   “哦,好,”宁珏又说,“那我先回家了?我有一件很忙的事情。”   原来不是问中午发火的原因,也不是来哄人的。意识到自己在抱有什么期待后,宋烁的心情变得更加差劲,伤口隐隐作痛,让他说不出话来。   宁珏没等到回复,迟疑着说“拜拜”,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晚上,宋烁点了份汤圆的外卖,自己一个人吃完了。   次日,宁珏没有来出租屋,连条消息都没有发。而宋烁伤口发炎,自己拖着去医院复诊,买了消炎和退烧药,回家之后一直在睡觉,睡得头疼。   宁珏都没发消息问问。   睡醒之后,那场高烧很快降下去了。宋烁打开微信,手指划来划去,不知道该联系谁,最后给林骋拨了一通电话——昨天林骋给他发了一条新年快乐的消息,宋烁忘记回复了。   打字时,宋烁忽然对父亲产生强烈的倾诉欲,想要告诉林骋家中发生的一切。实际也的确这么做了,然而电话接通,宋烁刚叫了声“爸”,便听见了女人的声音:“睡呀?”   宋烁愣住。   “我儿子,我儿子的电话,”林骋由远及近,“哟!怎么有空联络你爸了?”   宋烁:“就,跟你说声新年快乐。你在干什么?”   “我?我在外市爬山的,”林骋哈哈道,“回头带你一块来,这景真的不错,氧气充足,我人都焕然一新了。”   宋烁没有问女人是谁,但也忘记自己回复什么,只聊了几句,电话匆匆结束了。   外面仍在下雪,宋烁陷在床上没有动,好像低温透过玻璃,已经冻住宋烁的全部骨骼,没有办法思考任何事情。   微信发出提示音,是宁珏的消息:今天我可以去你那儿吗?   宋烁只看了眼,艰难起床,自己煮了份面当午饭。   尽管没有回复,宁珏仍是来了。穿着件米白色长款羽绒服,黑色针织帽,加上系着的红色围巾,背着的大书包,笨重得像企鹅。宁珏宾至如归,已经十分熟悉出租屋的布局,自己脱了外套挂在玄关,抱着靠枕哆嗦回暖。   宁珏问:“哥,你今天伤口怎么样了?”   “你还知道问啊。”宋烁不冷不热的。   宁珏眨眨眼,伸手轻轻碰了下,宋烁握住了他的手,态度很不客气地扔回去,说“我好着”。宁珏看了会儿电视,又起身去冰箱处,打开看了眼,很惊奇地对宋烁说:“里面什么都没有。”   宋烁别开脸。   “你一个人生存的能力也不好呀,连个食物都没有,你在这儿都不想念阿姨的饭吗?”宁珏浑然不觉,语气轻快,“而且,得亏有我在这儿陪着你,不然得多无——”   宋烁打断了:“我说需要你陪了吗?”   宁珏愣住。宋烁好像被刺中什么软肋,语气变得很冲:“我本来也没让你陪我,是你自己想来。”   宁珏挠挠头:“不需要吗?”   “不需要,”宋烁一字一顿地强调,指着门,“这儿也不欢迎你,出去。”   说完,宋烁回了房间。一关上门,宋烁便感到懊恼。他低头盯了会儿地板纹理,猛然拉开门出去,但发现客厅空无一人,宁珏居然真的走了。   宋烁站了会儿,坐回客厅沙发里。   好像不该那样说话的。   其实宋烁想要表达的概念,是“留下”,是“适度的指责”,让宁珏稍微记起自己陪伴的承诺,并非驱赶。但那些字眼从肺部到喉咙、舌头、牙齿,层层过滤,已经没有办法表达真正的含义了。   在宋雅兰的偏科教育下,宋烁尽管厌恶母亲的表达方式,却也难以避免地出现偏差,难以纠正。好像真像母亲所说的,宋烁很多事情都做不好,都达不到标准。   天一点点黑下来,宋烁始终坐在沙发里,脑海中走马灯闪过许多。闪过十四岁时的仔仔,闪过摔在额角的文件夹,闪过发现账号清除一空时的心脏骤停,闪过独自租房时,墙边的小广告。   好吧。   一个人住在这里,是很容易无聊。宁珏一语中的了。   宋烁强打精神,想拿起手机点一份外卖时,玄关处忽然传来开门声,一阵OO@@,昏黄色的楼道灯光照亮了宁珏的身形:“哇,好黑!你怎么没开灯?”   宋烁愣住,声音有点沙哑:“……你不是走了吗?”   “啊?没有呀,”宁珏摸索着打开灯,提了提手里的东西——左边是一袋子蔬菜肉类,右边是一盒蛋糕,“你不是今天过生日吗?家里又没有吃的,我得去买点菜。蛋糕的话,咱们上回吃的慕斯蛋糕没有了,买了草莓乳酪的,行不行?”   宋烁站起身来,好像有点手足无措:“……行。”   原来宋烁所历经的稍显痛苦、无助的孤单,只是宁珏出了一趟门而已。 第24章   “你看看,有想吃的菜吗?”   宁珏先将蛋糕放进冰箱里,以免让地暖蒸化了,又打开塑料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可以点菜哦。”   宋烁:“你会炒菜?”   “雕虫小技,这还用专门学?”宁珏拍拍宋烁的肩膀,“要不我自行发挥吧,一定让你跌掉眼镜!”   是大跌眼镜吧?宋烁却像陷入失声的困境,没有说出讽刺的话,只是稍显生硬地“嗯”了声,看着宁珏进入厨房。   今晚,小宁大师准备了三道硬菜。鸡、鱼、牛一应俱全。   宋烁第一次产生不妙的预感,是在鱼飞出厨房的时候。   “别跑!”宁珏手忙脚乱地抓住鱼,冲宋烁笑,“哎呀,新鲜呢。”   幸亏鸡和牛已经早早魂飞九天,不必亲自动手,不然宋烁的家可以更名为牧场,充满自然风味。   宋烁几次想帮忙搭手,但厨房里白雾缭绕,能看清人已经是万幸。索性可以帮着洗菜,但宁珏直接将人推了出去,意思是“寿星少掺和”。   大概八点来钟,宁珏端上三菜一汤,中间摆放草莓乳酪蛋糕。   得益于周围菜品的衬托,蛋糕显得十分光彩夺目。宁珏干巴巴笑了声:“有点黑了,不过应该不影响口感。”   岂止是有点黑,依据宋烁的判断,理应发生了碳化。   但他仍是低头夹进嘴里,很慢地咀嚼着。   外面的雪还在下,他们在出租屋内庆祝宋烁的十八岁生日。关灯、点蜡烛、戴上生日帽。宁珏已经熟知过生日的程序,催促宋烁许愿。   趁宋烁闭眼许愿的时候,宁珏悄悄录了段视频,预备当作一次珍贵的回忆,回头发给宋烁。   宋烁许愿时间比宁珏短,看样子不长。吹灭蜡烛后,宁珏鼓着掌,轻快唱着生日歌。青春期的变声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太深沉的痕迹,声音仍是干净的,最后鼓掌:“生日快乐!恭喜你成年了!”   宋烁:“鼓掌干什么?又不是汇报表演。”   宁珏嘿嘿笑了声,起身打开灯:“你期待我准备的生日礼物吗?”   “……”宋烁点点头,轻声说,“期待。”   宁珏弯腰,从背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嘴里念着“登登”,呈了上来。   宋烁愣了下,没忍住笑了起来:“你把我的电脑送给我当礼物呢?”   “礼物在里面,你打开看看。”   从看见自己电脑的那一刻,宋烁对这份礼物已经不抱有期待。然而打开电脑,看见其中夹着的一张A4纸时,宋烁仍是愣住了,盯着上面两行数字没有动作。   宁珏催促:“你打开游戏,输入看看。”   宋烁点开游戏图标,缓慢将那串账号密码输入。页面闪烁,伴随着一阵音效,游戏角色站立在大厅,穿着流光溢彩。   宁珏凑近,艰难摸索着触摸板,点开背包:“瞧!”   背包里各种装备齐全,与先前宋烁的账号几乎一样。宋烁抬眼:“……你从哪里弄的?”   “这是我买的账号,”说这话时,宁珏的眼睛比蛋糕上的糖晶还亮,“之前你打游戏,我在旁边可不是白看的,有记住一点你账号的样子呢。昨天我在家,一个个登陆账号试过了,都可以正常使用。”   原来是因为这个,昨天才没有来出租屋吗?   在账号被强行销毁的很长一段时间,宋烁都排斥打开游戏,好像游戏不再表达自由,而是荒芜、废墟的代名词。   但有人在残砖败瓦的废墟里,很辛苦地为宋烁搭了一间泥房子。   “怎么样,你觉得好吗?”   宋烁合上电脑,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手指轻微发抖。   僵坐了会儿,他才想起来吃饭,夹了宁珏炒的饭菜进嘴中,五官扭曲,但是生生吞了下去。   宁珏也吃了一口,停顿了下:“……我觉得外卖还是更好。”   “不用,”宋烁说,“可以吃。”   宁珏仍是拿起手机:“算啦,算啦,十八岁第一天不要自找苦吃了。”   等外卖的过程中,两人分吃蛋糕。宁珏对甜品情有独钟,连发腻的奶油都吃得有滋有味的,他含混不清地问:“你许了什么愿望?”   说完猛然意识到什么:“哦对,愿望不能说。”   门铃响了,宋烁起身取了外卖,摊开在桌子上。宁珏想把糊掉的菜撤下去,宋烁却不让,神情不甚自然:“放着吧,又不占地方。”   宁珏听从寿星的意愿,两眼放光,开始吃香喷喷的外卖。   其实和宁珏一起吃饭是不会无聊的事情,尽管没有开电视,没有手机,宁珏脆亮的话已经能将出租屋填充得小满。   吃到一半时,宋烁才注意到宁珏的羽绒服,是两天前自己扔掉的那件。宋烁盯了会儿,忽然抬头告诉宁珏:“我昨天发烧了。”   话题转得太猝然,宁珏一时愣住,宋烁紧接着又说:“我爸有女朋友了。”   “……”宁珏迟钝反应过来,此爸非自己爸,他咬着筷子,没头没尾冒出句:“原来你爸之前是光棍。”   随后探手,手背冰凉贴在宋烁的额头:“现在还烧吗?你看吧,我都说要去医院了,你不听我的。”   宋烁少见表现出顺从,任由宁珏动作。过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其实我拥有的很少。”   宁珏刚要开口,宋烁又补充:“除了钱。”   宁珏:“……”   不过这显然是句玩笑话。好像吐出真心话,对于宋烁而言的难度,不亚于宁珏下厨房。所以必须谨小慎微,将真话掺进玩笑里,才好讲出口。   宋烁的指尖一点点刮着筷子,哑声说:“……只有你说过,你是我的。”   宁珏心里想,其实比起自己,还是钱更加珍重。   宋烁强调:“我的小狗。”   宁珏又不自觉咬筷子,然后脸颊、耳根通红地摆摆手,有点害羞和尴尬:“好啦,好啦,你忘记好吗?不要再复述我的胡话了。”   听见“忘记”和“胡话”的字眼后,宋烁显然怔了下:“你说话怎么——”   但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就听见宁珏说:“不论是不是,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还没升起来的火,忽然迎面一泼水浇熄灭了。宋烁张了张嘴,“哦”了声,低头吃了好几大口蛋糕,都没吞咽干净,就说:“但我是个记仇、睚眦必报的人。就像柯昭,他撺掇我妈删除了我的账号信息,我就一定要报复回去。”   宋烁抬眼。嘴角还有一点点奶油,但那双颜色很浓的眼睛,直直盯着宁珏,配上顶光的照射,又弱化了奶油的温馨色彩,无端有点阴森森的:“如果你不守信用,我也会这样。”   或许因为语气太过认真,反而像随口讲的玩笑。宁珏拍拍他的肩膀,完全没有放在心上:“我可不是喜欢告状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不是说这个。”   “那是什么?”宁珏伸出小拇指,“哦,陪着你是吗?当然了!我很守信用。来来来,拉勾。”宋烁轻轻勾住了。   如果这道题放在试卷上,一定是最易解出的第一道选择题。   优等生宋烁犯难,而差生宁珏解出结果,并且告知宋烁,作为弟弟,陪伴宋烁本身就是宁珏不可推卸的义务一样——这样简单的道理。   这算是较为圆满的十八岁生日,晚上,宁珏留在出租屋。但照旧躺在沙发上时,却听见宋烁问:“你睡这儿?”   宁珏摊开四肢:“不然呢?”   “可以睡我房间。床很大,两个人睡得下。”   宁珏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声音也随之放轻了,小声咕哝着:“……我是同性恋。”是在提醒宋烁。   但宋烁却说:“我又不会对你干什么。”随后将干毛巾扔到宁珏头上,白色的、干燥毛绒的毛巾垂下来,像新娘的婚纱盖头,像一场入洞房的儿戏,“洗完澡睡我房间。”   对于同性恋,宋烁没有任何避嫌、介意的意思。好像同性恋是超市里随处可见的苹果,没有必要留心。但这也完全符合之前宁珏对于宋烁“好”的表述——宋烁不会似是而非的暧昧,只是对于弟弟,对于小狗,有不自知的、天然的保护欲而已。   宁珏只犹豫片刻,想明白了,有床不睡王八蛋。沐浴后心安理得爬到床上,窝在靠墙的位置:“我没有和别人睡过觉,如果睡姿很差,你不准生气。”   “知道了。”宋烁同意了。   床果然比沙发好睡,次日宁珏精神饱满,也并未有意外发生。洗漱过程中,宋烁突然发问:“你睡觉怎么这么快,一沾枕头就没声音了。”   宁珏困惑:“大家不都这样吗?”   宋烁不说话了,脸色臭臭的,不知道又怎么惹到他了。   ·   三天元旦假期结束,相较高一、二年级,返校的高三年级没有感叹的时间,很快淹没在一轮又一轮的试卷里。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高三年级常年的年级第一柯昭,转学了,传闻转去了市实验中学,一时众说纷纭,但都没有定论,随时间也淡出了视野。   到二月份,宋烁的伤口也已经差不多痊愈,只是留了一道小疤。   这段时间,宁珏越加频繁留在出租屋里——这是宋雅兰和宁齐都默许的事情,他们通过宁珏知晓宋烁的现状,宁珏则从蓝湾里偷渡食物到出租屋,各有各的打算。   银行卡没停,余额尚且足够生活,只是跟从前不能相比,幸好宁珏很好养活,晚饭只有一道菜也可以吃饱。   三月誓师大会,将高考从毛玻璃后拽出,产生真实的压迫。   队伍解散后,刘宥彤叫着宁珏一同去小卖部。回去路上,刘宥彤问:“你想好读什么大学?我家里都计划好了,以我的分数,应该可以进咱们这儿的服装学院。我要学服装设计,以后给大明星设计礼服!”   “我都可以吧,”宁珏拆开真知棒,含进嘴里,“我没有规划,我成绩好像——”   “哎,”刘宥彤突然出声,使劲扯了两下宁珏的袖子,示意着,“你看那边!快看快看。”   宁珏顺着刘宥彤的目光看去,树下一双身影。他视力很好,一眼看出右边的是宋烁,他面前的女生扎着高马尾,清爽干净,手中薄薄一张纸片,看不清是什么。   “是情书!”刘宥彤一眼瞄出,八卦得眼睛发亮,“那女生我见过!是(七)班的艺术生,学音乐的,超级漂亮!”   宁珏一时愣住。柠檬口味的真知棒慢慢融化,他有些心不在焉的,咬碎了糖果。刘宥彤拍拍他的胳膊:“你哥哥是不是要谈恋爱了?”   “……我不知道,”宁珏茫然,“他没跟我说过这个。”   “肯定要谈了!话说,宋烁桃花运还不错哎,之前高一,你没转学过来,不知道当时有个学姐给宋烁表白的声势多浩大,人也超级美!”刘宥彤说,“不过正好放暑假,也不知道后续谈没谈,你回头帮我打听打听。”   “应该谈了吧,”宁珏说,“你都说很漂亮呢。”   “我觉得也是——哎呀,打预备铃了,快走快走!”   也几乎是同一刻,宋烁和那名女生一起向教学楼的方向走,在冒芽的柳树胖,连背影都十分登对。   对了,宋烁是异性恋来着。这段时间里,宁珏险些忘记这一前提了。这是错误但正常的,毕竟朝夕相处一年多,宋烁又从未对他的性向产生任何偏见,宁珏难免产生同质化的错觉。   只是不擅长应对变化的宁珏,会有一点点即将被抛下的恐慌与不安,也是正常的,他必须学习适应。   晚自习结束,宁珏收拾好书包,照旧同宋烁一齐回出租屋。   正犹豫是否替刘宥彤打探情报时,听见宋烁说:“明天有时间吧?”   宁珏点点头,明天大休,晚自习已经写了1/3的作业,可以腾出时间,他肃然开口:“我想起来了,家里是不是没有鸡蛋了?我回家偷一袋——二十个够吗?”   “别忙活了,”宋烁搭着宁珏的肩膀,手正好垂在耳边,于是顺手捏了下脸颊肉,“明天不在家,你跟我去我爸那儿一块蹭顿饭吃。” 第25章   “这身衣服可以吗?”   宁珏艰难从衣柜里掏出一件米白色卫衣,已经试得满头大汗。在宋烁身边转了个圈,祈求指导:“你帮我看看。”   “都行,又不是——你紧张什么?”宋烁毫无兴趣,敷衍地抬了两眼,合上书本起身,提着卫衣下摆上提,“脱了换睡衣,睡觉了。”   实际上,宁珏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紧张。可能是因为不擅长同长辈相处,毕竟从小寄人篱下的宁珏,是没得过什么好眼色的,重组家庭后也常常透明化,不怎么起眼,不懂如何好好表现,这才惴惴不安。   洗漱后,宁珏爬上床,听见宋烁叫他,迷茫回头。   “你介意晚上我抱着你睡吗?”宋烁短暂顿了下,又解释,“这样我能睡着。”   这一结论是宋烁上个月发现的。睡眠质量极佳的宁珏,在身边像是安抚玩偶,抱着温温热热的,连觉浅、失眠、多梦的宋烁也能一觉到天亮。   宁珏眨眨眼,很大方地说“可以”,主动窝进宋烁的怀里,甚至拍拍他的后背:“睡觉睡觉。”   次日,两人打车去了林骋家中。   微博m酱整理   宁珏穿的是昨晚选的第三套衣服,干净得像一副肌理画,只是不老实,到处乱溜达,到家门口才老实,见到林骋后肃然站直了,说“叔叔好”,然后被林骋拉进家中。   “弟弟!”林骋乐呵着,“久仰大名,久仰大名!你叫什么来着?”   原来仰的是弟弟的名号。宁珏自我介绍了名字:“宁静的‘宁’,王玉‘珏’。”   林骋顿了片刻,在脑中组装词汇,然后开机了:“好名字!”   他扭头看向站在玄关处的宋烁:“不用爸招呼你了吧?自己进来坐。”   “知道。”宋烁换了拖鞋后轻车熟路坐在沙发里,调电视频道,很懒散的模样。   到访长辈家中,比宁珏想象中轻松。林骋完全同宋烁是截然不同的性子,更偏向同龄人,甚至悄悄向宁珏打听:“这臭小子有没有欺负你?要是有,你给我告状,叔给你出气!——我的微信是……”   “爸,”宋烁喊道,“你买菜了吗?我们没吃早饭来的。”   林骋连忙从冰箱里拿了零食礼包,扔到宋烁怀里:“买了!跟你弟弟分着吃,我去做饭。”又拍拍宁珏的肩膀,“去看电视吧。”   但毕竟是作客,宁珏不好意思干等着,正想去打下手,宋烁压着他的肩膀按到沙发处,自己起身:“坐着,我去和他聊会儿天。”   兄长的命令是金科玉律,不会出错的,宁珏老实坐在沙发处看电视,听见厨房里时不时有林骋的笑声,看得百无聊赖时,才起身到处闲逛,走到客厅与餐厅的衔接处时,忽然看见壁柜上有张照片。   是年幼时的宋烁,戴着虎头帽,站在雪地里,很神气提着把小弓,酷酷地望着镜头。身后站着林骋,比了两个“耶”在宋烁的头上。   午饭很快完成,三菜一汤。林骋的厨艺高超,饭菜色香味俱全,久经外卖折磨的宁珏如见天日,很幸福坐在了餐桌旁。   林骋解下围裙,脑门已经出汗,洋洋自得:“怎么样?弟弟。”   “太厉害了!”宁珏讲实话,“比我哥做得——”   宋烁面无表情地睨了他一眼。   宁珏改口:“旗鼓相当!”   林骋哈哈大笑两声,边说着“他没继承我的厨艺”,边坐下,给两人分别夹了肉菜:“吃吧吃吧。”   吃饭的宁珏同睡眠时一样,保有良好的习惯,只埋头苦吃。吃到一半时,听见宋烁问:“上回接电话的阿姨,是你女朋友吗?”   “这都让你看出来了,”林骋说,“这么聪明。”   宋烁随口问:“什么时候结婚?”   “这个还没打算。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现在在起步期,还想让我的爱情保鲜长久一点,”林骋又给宁珏夹了块藕盒,“你呢,家里最近怎么样,没闹什么幺蛾子吧?”   宁珏下意识看了眼宋烁,连咀嚼都停了。   “好着的。都快高考了,正是紧张的时候了,我妈再怎么着也该好声好气对我了,”宋烁面不改色,慢慢舀拌着海鲜粥,“是吧?”   林骋打了儿子肩膀一拳:“就你还紧张呢!全中国高考都找不出比你松弛的人了。”   宋烁笑了笑。   “你们打算考什么学校?你肯定是考A大了,小宁呢,想考哪里?”   宁珏骤然被问,饭都没咽下去,呆了两秒,才说:“我随便。”   话音未落,林骋突然站起,大惊失色冲向厨房,喊着“我的面包胚”,去补救遗忘了的小甜品。所幸没有糊,宁珏全都吃了个干净,撑得头晕晕的。   下午,林骋领着他们去附近的蓝湖公园,晚餐则是周边的自助饭店。吃饭中途,林骋接到电话,叫着对方“宝贝”,露出为难的神色:“我来不了,我这陪我儿子——”   “你去吧,”宋烁声音放得很轻,以免让对方听到,“我们吃完自己回去。”   林骋不好意思:“这多那啥……”   “别矜持了,赶紧走吧,”宋烁笑着赶人,“别怪我们耽误了你的爱情。”   林骋嘿嘿笑了两声,到底是起身走了。已经结完账,他们只需要慢慢吃即可。宁珏悄悄观察宋烁的神情,瞧不出任何异样,好像生日那天,失落告诉宁珏“我爸爸有女朋友了”的宋烁已经消失。   忽然,宋烁偏头:“看上瘾了?”   “哦,”宁珏连忙收回眼神,“不看了。”   因为是自助,宁珏为吃回本,硬生生吃到截止时间的最后十分钟,走出饭店时满脸痛苦,告诉宋烁:“我十年内不会吃饭了。”   “吃了怎么办?”   “当我没有说。”   宋烁低头笑了声,又问:“打车回去?”   “我会吐的,”宁珏连连摇头,“我们走回去吧,可以省钱。”   从住进出租屋以来,宁珏俨然成了另一名小主人,节约开支,用尽各种方式省钱,比如收集不知道哪儿找来的纸张来当学习的草稿纸,尽管宋烁已经告知过他钱尚且够用,但也无法阻止,只好放任,陪着吃撑的宁珏走路消食。   走回家大约是五公里,途径一家百货大楼时,宋烁说:“想问什么就问,别跟蚂蚁上身了一样。”   宁珏才发觉自己竟然这样明显。他犹豫着开口:“你和叔叔相处这么好,为什么当时离婚,你不选择叔叔呢?”   宋烁说:“我选了。”   宁珏茫然片刻,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一方面,他觉得跟着我妈,我能有更好的物质生活条件。另一方面,也是他确实不想带我,他很自由一个人,是不肯捆绑着小孩的。”   宁珏讷讷:“可带着你又不会麻烦。”   “麻烦的,”宋烁纠正他的话,百货大楼缤纷的光闪到眼睛里,瞧不太清,“就像之前过年,当时故意把炮仗攥在手里,炸得满手血。要是我爸在,让他大过年还得领我去医院,他肯定嫌麻烦。”   “炸手了?”   宋烁笑起来,语气轻快:“当时四五个小孩,就我敢攥,其他都不敢,倒是很威风,当时医生还说我胆识过人。”   宁珏却不笑,小声问:“……疼不疼啊?”   宋烁看着他,没说话,直到宁珏试探性碰了下自己的左手:“是这只手吗?”   宋烁沉默片刻,才说:“右手。”   宁珏牵了过来,认真端详着手心。小小的发旋、眼睫毛、有点红的眼圈。其实已经看不出受伤的痕迹,只有断开的掌纹,能加以佐证。   这并非宋烁第一回讲这事,只是其他朋友听到之后,都会哄然大笑,七嘴八舌赋予宋烁一些特质,比如“够野”、“大胆”、“大难不死的有福之人”。   但总会有笨蛋不把玩笑当玩笑,把他人的疼痛当作自己经历,真切觉得难过。   “弟弟,”宋烁忽然出声,“你好好学习,跟我考一所学校吧。”   宁珏“啊”了声,大惊:“A大?”   “考不上A大,考A市的高校也可以。”   “……我考不上吧,”宁珏迟疑,“咱俩又不是一个脑子。”   “我可以帮你,学习又不是多难的事,找对技巧,三个月也能提分。”   宁珏心神动摇:“真的吗?”   在得到准确的回答后,宁珏冲动之下,终于是点点头,眼睛亮亮的:“那我好好努力!”   出租屋餐厅的长桌子,平常不吃饭的时候,正好可以用来学习。宋烁写完作业之后,会来辅导宁珏的学习。甚至一度宋烁给自己讲题的时间,都超过了宁珏自己做题的时间。   在最初的冲动过后,宁珏逐渐发现,自己并不具有进入A大及附近高效的品质。宁珏写试卷会睡着,背书得重复七八遍才能记住,宋烁交给他的笔记,也没有仔细记忆。   只是承诺已经给出,宋烁又这样认真,宁珏无论如何都不该扫宋烁的兴致,只能寄托等到高考成绩出来时,宋烁自然而然掐断这个念头。   但得益于宋烁的辅导,尽管宁珏浑水摸鱼,成绩居然真的提升了。   在三模考试中,宁珏破天荒进入了年级前三百——这对于宁珏而言,意味着再冲刺一把,真的有机会挤进一本学校的队伍。   宋烁:“你看吧。只要多学一点,不是没有可能。”   看着成绩单,宁珏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万一走狗屎运,万一自己是天选之子,命中有好的学校呢?   带着这样的希冀,宁珏将全部心思放在学习上,一直到六月。   从三月到六月份,宁珏一共保有两个记忆节点。   第一个节点,是四月份,宋雅兰与宁齐举行了婚礼,春日明媚里,宣誓永结同心。   第二个节点,是在高考前两周,宁珏跳进湖中,高烧至肺炎。他所幻想的、在高考时可能发生的奇迹,如同一块薄冷的冰片,在暑热里迅速瓦解了。 第26章   第一个节点发生在上学时间,两人都未参加,所以暂且不提。   第二个节点,则是由于见义勇为,具体时间是在五月尾的周末。   那天,钱阳约宁珏在蓝湖公园散心。前两天钱阳的三模成绩不佳,父母争执不休,害得他背不下书,索性逃出家庭,同宁珏抱怨。但毕竟考前时间紧张,他们只相处了一个多小时,便各自回家。   宁珏在途径湖泊时,看见湖水中有小小的手伸出来,因为溺水而痛苦挣扎。   其实后来细想,宁珏应该首先呼救,其次寻找长的物体,来辅助救援。至少对于完全不通水性的宁珏来说是如此。   ——但是宁珏直接跳了下去。   这完全是没经大脑的反应。所幸,湖水深度只有一米八、九左右,宁珏拼命托起小孩,身体被压得下沉,嘴里咕嘟嘟冒泡:“救命——嘟嘟嘟,救——嘟嘟、命!”   所幸巡视的保安听见了,最终两人都得以获救,小孩脸色煞白地昏迷,不过呼吸尚存,至少命保住了。   孩子父母迟迟赶来。小孩是自己走散的,他们已经吓飞了魂,急忙送孩子去附近医院,连句话都没来得及同宁珏说。还是保安大爷领着宁珏去警卫室,给他找了件旧外套,让他披着好回家。   可能是因为这天风很大,宁珏又湿漉漉,回到出租屋后快速冲澡,但仍是浑身不舒服。不过最绝望的是,宁珏发现自己的手机进水坏掉了。   当时正值饭点,宋烁并不在家,应该是在外面买饭。   宁珏哆嗦着身体洗完澡,换了身清爽衣服,正想如何同宋烁解释手机的事,便听见门开的声音,宋烁提着外带餐盒,劈头盖脸问:“你怎么湿着回来的?”   宁珏低头看了眼新换的衣服,露出茫然,有点惊吓。   宋烁:“客厅、卧室、阳台、厨房都有监控,别一副‘我怎么知道’的表情。”   宁珏“哦”了声,瓮声瓮气:“原来家里有监控……”   那岂不是自己上周,趁宋烁不在,偷偷摸宋烁键盘的事情,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宁珏神游天外,宋烁叫了声“弟弟”,宁珏才想起回答一开始的问题,如实全盘托出了。   果然挨骂了,宋烁沉着脸:“你不知道自己不会游泳吗?”   “本能反应嘛,”宁珏讷讷地说,“而且你看,我没有淹死。”   “湖水再深点,你这话就可以留着下辈子说了,”宋烁毫不留情地说,“不会游泳,连呼救都不会吗?想死用不着这么迂回。”   是这个道理。其实仔细想想,宁珏之所以不假思索地跳湖,是因为联想到了姑姑家的龙凤胎孩子——是在宁珏六岁时出生的,姑姑、姑父工作忙碌,宁珏放学之后主动担起责任,帮忙着照料小孩。那么小又脆弱的孩童,让宁珏感受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所以看到湖面那双小手时,宁珏才会冲动。   斥责完后,宋烁皱眉从外卖软件下单药品。可惜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连风寒、热感冒的药种类都分不清,还是宁珏自己点的药品,宋烁付账。   不过吃完药后,宁珏仍是半夜起烧了,浑身乏力。   宋烁是次日早上醒来才发现。宁珏已经烧到走不动路,还是宋烁背着他下楼,然后打车叫了辆出租车。浑浑噩噩中,宁珏莫名其妙想到了之前刷到的帖子,说每个学生作文都必写的一个命题——妈妈背着发烧的我去医院。宁珏总是没得写,但现在他也有现成的素材可以用了,感天动地。   烧了半夜,宁珏患上轻度肺炎。   宋烁边打电话给老师请假,边用手背试温度。宁珏听见了,戳了下宋烁的腹部:“你去咳咳……上学吧,我好了——咳咳、去找你。”   宋烁挂断电话,语气冷冷的:“闭嘴。”   宁珏咳嗽个不停,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弟弟,你看有人念你见义勇为的好吗?连他爸妈都没说句‘谢谢’,还差点搭上你自己的命,现在烧成这样,” 宋烁说,“下下周高考,你吊着水去考试,看看有没有人称赞你,好不好?”   宁珏轻轻抓住了宋烁的衣角:“不要凶,行吗?”   肺部的刺痛,加上过于虚弱,让宁珏的声音几不可闻,眼圈红红的。   不过宋烁还是听见了,他深呼吸了下,生生忍住了,没讲更刻薄难听的话,而是半蹲下身来,平视着宁珏:“肺都成这样了,别说话了。还有哪里疼?”   宁珏连忙摇头,冲宋烁艰难笑了笑。   过了好久,宁珏半睡半醒间,感受到宋烁的手轻轻压在自己的肋骨处,好像在命令肺:“快点好。”   宁珏病成这样,还记得归还保安的外套。   他无法亲自前往,只能由宋烁勉强代劳,替宁珏送回公园。本想速战速决,结果到了公园保安亭,迎面而来一面锦旗,上写:   “敬无名英雄:见义勇为真好汉 韩朵朵一家留”   “那小孩救回来啦!他们一家是咱们昭宁市来旅游的,当时被小孩吓得,急着去医院,都忘记感谢了,回来之后等了一天没见人,又没联系方式,所以昨天回C市之前,特地做了个锦旗,让我看看有没有机会转交,”保安从兜里又掏出什么来,“哦对,还有红包呢!你是那个小伙子的……?”   宋烁:“哥哥。”   “好好好,那你帮我转交给你弟弟吧,”保安乐呵呵的,“好人有好报!”   好人有好报。   没有好报的前提下,宁珏都险些豁出性命了。这要是有好报,宁珏岂不是会赴汤蹈火?这回是肺炎,下回是什么?白白沾了好人的名声,红包的钱都不够医药费。   回去路上,宋烁把锦旗半路扔进了垃圾桶。   但不知道为什么,宋烁又半路折返,忍着臭味捡了回来,回家把锦旗用消毒水洗了几轮,甩干后,草草卷进了床下抽屉内。   如果宁珏日后变得聪明点,表现得好一点,知道把自己摆在首位了,也不是不可以给锦旗。但现在,还是好好藏着吧。   ·   高考迫在眉睫,没留给宁珏喘息的机会,住了两天院后,宁珏拖着病体返校。身体乏累,时不时咳嗽,即便宋烁监督宁珏按时吃药,病依旧好得缓慢。   宁珏的十八岁生日也在这期间,因紧凑的学习而潦草度过,不过宋烁答应,之后会为他补过一回生日。   高考前一天,已经等同于尘埃落定,宁珏跟着父亲回原先的家里取了相关证件,仍旧病着参加最后一节晚自习。柳老师在讲台上注视许久,临放学了,才开口:“今晚回去不要再复习到太晚,留足精力,明天好好考试,一定能金榜题名!”   放学收拾好书包,宁珏恹恹地跟在宋烁身旁。   “从小区到考点得花二十分钟,明早我提前叫车,我们七点起床,避开早高峰的时间,”宋烁敲了下宁珏的头顶,“听见了没有?”   宁珏咳嗽着:“听见了。”   “别担心,”兴许因为宁珏实在太蔫,连宋烁语气都放轻了,“你的基础知识已经很扎实了,生病不会影响你的发挥。”宁珏听完点点头,心不在焉的。   原本是想直接回出租屋,但出校门时意外看见了司机的车。   宋雅兰打开副驾驶车门,从车内走出。自从宋烁与家中断开联络,已经有六月有余,其间所有关于儿子的信息,宋雅兰都是从宁珏那里得知的。如今乍一见面,宋雅兰一时也没有想好说什么:“本来想给小珏先打个电话,问问你们在哪里。但是关机了,所以才来了学校,看看能不能见到你们。”   宋雅兰又问:“你们明天该考试了吧?”   宁珏悄悄瞄了眼宋烁:“对。”   “今晚要不回家来住,明早我叫司机送你们到考点。”   宋烁终于开口:“不用了,我那儿离考点更近一点。”   宋雅兰眼中闪过失落,吐了口气:“那上车里来聊聊天吧?我到时间送你们回去。”她又补充,“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   宋烁点点头:“聊吧。”   两人坐在后车座,司机很有眼力见地先行下车,将空间留给他们。   关上车门后,宋烁:“把冷风先关了吧,宁珏感冒还没好。”   宋雅兰伸手按停:“小珏感冒了?”   “小事,小事,我很健康,”宁珏自觉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摆摆手,“你们聊,不用管我。”   宋烁:“他没和你一起吗?”   “他”指的自然是宁齐。宋雅兰说:“他这几天都在外出差。我们四月份办完婚礼之后,我一直忙着治病,公司项目大部分都得他代劳。”   宋烁皱眉:“你怎么了?”   “心理上的毛病,焦虑症和强迫症。医生说不能过度操劳,需要保持良好作息,现在情况比较稳定了,”宋雅兰自嘲笑笑,“之前你总说我控制欲太强,我没当回事。后来你一走,我想着查查,没想到真查出了点毛病。”   宋烁抿着嘴唇,似乎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低头沉默。   气氛又很快陷入冰点。过了好久,宋雅兰才忽然说:“其实我这个母亲做得真的很失败,是不是?之前不顾你的反对扔掉了仔仔。后来又删掉了你的账号。想让你走正道,想让你当第一名,但没有问过你的意愿,也没想过是不是自己出了问题。”   宋烁只说:“你听医生的话,好好放松休息。”   宋雅兰:“你恨妈妈吗?”   “谈这个也没有意义,”宋烁垂眼,“与其纠结我恨不恨你,不如先好好治疗,过好自己的生活吧。”   余光里,宋烁扫见宁珏已经困得头一点一点。他伸手捻住宁珏裤子上一点滚起的毛球,本意是想揪下来,但不小心掐到了宁珏的腿肉,疼得宁珏立马清醒了,“嘶”了声,茫然四顾。   宋烁顿了下,假装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方才对话中,那点难以忽视的、压在心头上的沉重,好像又轻率地散开了。   宋雅兰没有再说什么。时间已经不早,她如约送他们回到小区。——没问地址,如同宋烁所言,宋雅兰想要查到他的住址轻而易举,但没有贸然来过,即便是这回,也只是停在小区门口。   “明天考试好好加油。”临分别前,宋雅兰又给他们塞银行卡,宋烁推了回去,“现在手头钱还有很多,不用给了。”   宋雅兰只好遗憾收回:“那回头考完,缺钱再和我说。”   宁珏只是站在一旁,以第三者的视角旁观全程。可能因为生病,心里产生很多坏情绪——艳羡、茫然、失落。层层叠叠,如同贝壳上的纹理,所有坏情绪顺着贝壳的口,咬住了蚌肉,带来细微的疼痛。   明明是一场离家出走,但即便是住出租屋的宋烁,是只会点外卖的宋烁,是不会好好讲话的宋烁,依旧有人爱他,愿意为宋烁兜底。不像宁珏,生病了都没被发现。   十点时,宋雅兰离开小区。回出租屋的楼梯上,宁珏忧心忡忡说:“真的还有钱吗?你给我买完手机,已经很穷了吧?我上个月都看见了,你的银行卡只有五千块钱了,家里的水电费都快要交不起了。”   “我不会找工作吗?”宋烁说,“又没缺胳膊少腿的。”   宁珏受到激励:“那我考完试也去找份兼职,好好赚钱!——去楼下的奶茶店怎么样?”   宋烁泼冷水:“你这么笨,说不定第一天就会把茶桶打翻,连订单备注都弄混。我不想去奶茶店替你交罚款。”   宁珏挠挠头:“那我怎么办?”   “你和我考得近点,”楼道的顶灯应声而亮,在钥匙插入锁眼的咔哒声中,宋烁告诉宁珏,“等我赚到钱,又不是不会养你。”   回到出租屋,宁珏脱下外套后,冲过去使劲抱了下宋烁,语气郑重:“我会好好考——阿嚏!”宋烁推开了他,说“别传染我”,但笑了笑。   ·   六月七号,高考拉开序幕。   尽管前一天晚上充满动力,生着病的宁珏仍然答得尤为艰难,浑浑噩噩,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填写正确准考证号。从考场出来后,宁珏呆站在教学楼下,看着烈日树影,并没有多难过,只是想——自己先前信誓旦旦答应宋烁,一定会去A市读书的承诺,可能无法履行了。 第27章   “第7题不是选A吗?”   “……我选了C。”   “选择题你只对了4个?”   “好像是的。”   高考结束后,班级举办了毕业聚餐。地点定在蓝海酒店,五星级的高档酒店,这对于家境普遍富裕的明海学生而言,并非难以承受。而宁珏也有幸以较低的AA价,蹭到美味菜肴。   只是都没吃几筷子,宋烁非要拉着宁珏对答案。   宁珏崩溃:“不要再对了!再对下去我真的要没有胃口了。”   “你怎么能做成这样?”宋烁揉揉太阳穴,“明明这些题,我之前都有给你讲过,家教老师也告诉过你这是重点。”   “我考试的时候肺也疼、头也疼,能写完已经很好了。”说罢又偏头咳嗽两声。   一旁的刘宥彤听见,感同身受,抱着宁珏再度哭诉“我英语作文还差四行写完”的悲痛事迹。   对面班长问宁珏:“这么急着对答案,你这是打算考到哪儿?”   宁珏脱口而出:“A市。”   班长愣住,周围同学哄笑出声。班级常年的吊车尾,居然扬言考A市高校。这简直等同于路边的清洁工,突然奋发图强,一夜建起商业帝国的荒谬。   宁珏挠挠头,也跟着笑起来。   只有宋烁自顾自开始吃饭,神情冷漠。   班级中大多人都已经成年,毕业聚餐上自然少不了酒品,宁珏实在身体不舒服,所以只喝了一杯果饮,脑袋清醒,只是神经有点兴奋了。   快结束时,有男生当众表白,大获失败,之后流泪离场。宁珏忽然想起先前同宋烁表白的高马尾女生,再没听到后续,也没有见宋烁约会,大概也是失败了。   是的,可能失败才是人生底色。回去路上,宁珏一直在絮絮叨叨:“其实我考不上很好的大学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解题很慢,又没有大家努力,我随便读一所大学,出来找份工作就好了……”   宋烁突然问:“那我呢?”   宁珏微微睁大了眼睛,眼睛因酒精而湿润、亮晶晶。   “你不是说过会一直陪着我吗?”这么温情的话,宋烁却说得不近人情,批判性质的冷淡,“你都考不进来,怎么陪?”   “我当然想和你一起读书了!”宁珏绞尽脑汁地安抚,“谁说我一定考不上了?我们只估了客观题,说不定,我主观题超常发挥呢!报志愿的时候,肯定还是优先填A市的高校,大不了专业差一点。到时候你帮我填,怎么样?”   宋烁闻言神色稍霁,但仍是不太高兴的样子,“嗯”了声。   总归,高中的一切都已经落幕。   出成绩之前,宁珏短暂得了空闲,在家好好养病,原本以为只能当吉祥物,却没曾想得了一份在家的兼职工作。   ——网络主播的助理。   负责做饭、倒水、陪伴。   从六月上旬开始,宋烁开始在网络平台进行直播赚钱。直播内容和游戏相关,凭借出众的相貌,外加过硬的游戏技术,在很短的时间里,宋烁涨粉了十几万。   用的账号是先前宁珏为他买的号,只是笔记本电脑换成了台式的。   出租屋没有专门的书房,所以电脑放在卧室。布局一分为二,一边是床,另一边则布置成电竞放的样式,方便直播。没有签MCN,所有的工作都是由宋烁自己操办,所以宁珏需要承担起多余的琐事部分。   宋烁的确履行了自己先前所说的话,在毕业之后开始学着独立。   工作一开始倒是还挺有意思,刘航还经常一起双排。但后来公屏把刘航的技术喷得一无是处,刘航就悻悻退下了,平日基本只有宋烁单排,且每次直播都到凌晨,活生生养成了西方作息。不过宋烁本身也并没有特别钟情的喜好,也不追求空泛的理想,得过且过,这份工作也可以适应,总归是为了赚钱。   有一天,宋烁播到很晚,余光中扫见桌旁的床上,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暴雨声宁珏正在熟睡,游戏屏幕的光明明暗暗地照到宁珏的脸上,连睫毛都分明。   那时宋烁无由来地想,其实工作也有意义。   养活自己,也能养好弟弟。   总归两个人一起,等回头都考到一所城市,一起生活,即便有伤口与失意,也是一分为二的。   ·   出成绩前一天,宋烁直播到下午六点多,而宁珏正在卫生间边洗袜子,边打电话外放同钱阳聊天。   宋烁正打算问宁珏有什么想吃的外卖时,听见钱阳说:“你真的打算报A市还有周边的学校?”   宁珏“嗯”了声。   “那不得浪费好几个志愿?”   “没事,反正还有几十个能填。”   “你怎么想着去A市那儿的?”   “我哪儿敢想啊,是我哥心心念念,想让我一块去读。我肯定考不上,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哥这人很拗的,特别容易生气,”宁珏语气轻快,玩笑着说,“我就算做做样子,也得把志愿都填上。等回头录取结果出来,他就知道我不是这块料啦。”   钱阳哈哈大笑:“你不是说陪着你哥吗?”   “不缺我啦。他读大学肯定会有女朋友——你都不知道之前我们学校多少人给他表白。”   盆中水倒入池子,哗啦声响盖住了大半声音,连钱阳都没大听清,也并不在意,只说:“你都没打算去,还答应一块去,你这是骗人。”   “哪里有骗人?我这是迂回战术——你打算考哪里?反正我估分和你差不多,我参照参照你的。”   “我都定好了,C市的工商学院,在南方。而且我打听过了,工商学院宿舍晚上不断电,门禁也管得很宽松,学校附近还很多夜市!”   宁珏语气兴奋:“那我也报这里好了,咱们开学还能一块去吃宵夜!”   “好!”   之后又杂七杂八聊了很多话题,直到都晾晒到阳台才挂断电话。宁珏打开卧室门,悄声问宋烁:“哥哥,晚饭吃什么?我去买。”   坐在电脑桌后的宋烁没什么反应。   可能是戴着耳机没有听见,宁珏走近了点,特地避开摄像头的直播范围,轻轻敲了下桌面,还未开口,突兀听见宋烁说:“滚开,别烦我。”   宁珏愣住,没有将这话与自己联系到一起,以为只是游戏对局中的交流,于是又气声问了一遍:“晚饭吃什么?我——”   “听不见吗?”宋烁抬眼,“滚开。”   语气冷冰冰的,尖锐、刻薄、毫不留情的态度。像迎面扔了块大石头,生生打在宁珏脸上,打得宁珏措手不及,站在原处,呆呆指了指自己,茫然地想:是让我滚吗?   好像是的。   宁珏混乱地滚出卧室,在客厅站了会儿,下楼买了两份盒饭,犹豫再三,将其中一份放在了卧室门口。   但一直到睡前,那份盒饭都没有动过的痕迹。   宁珏担心坏掉,将盒饭放进冰箱里。   洗漱完回到卧室准备睡觉,宋烁仍是对宁珏视而不见。宁珏自觉躺到自己那一边,冲宋烁远远挥挥手,小声说“早点休息”后,窝在被子里,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三点钟左右,宋烁点了下播键,借着屏幕莹亮的光,看见宁珏呼呼大睡,忽然对自己轻飘飘的信任感到荒谬。   宋烁在为乏味的工作赋加意义时,宁珏已经将宋烁剔除规划好的前景。原来不是笨,只是所有自作聪明的巧劲,都花在了执拗的宋烁身上。   宋烁吃了药,勉强入睡。次日是宁珏叫他起床时,已经下午两点多。   “你昨晚就没吃饭,现在不饿吗?”宁珏催促他,“快去吃吧,吃完正好来查成绩。”   宋烁睡得头疼,皱眉去洗漱吃饭。   过程中,宁珏一直在旁边紧张打转:“怎么办,怎么办?你说,会不会成绩比我们估得还低,不会都不到三百分吧?”   宋烁听得心烦,打断了他的话:“那不正好合你的意吗?”   宁珏震怒:“三百分怎么合我的意了?我也没有这么低的追求吧,我的目标可是定在了四百——”   宋烁语气平静:“工商学院需要这么高的分吗?”   宁珏愣住:“……”   “不用费尽心思做戏给我看。我没这么不讲道理、固执,也不需要陪读,你不用把自己的地位抬得这么高,”宋烁声音轻轻的,却好像一把重锤砸在神经脉络,“弟弟,我没你照样可以去A大,但你没我连大学都不一定考得上。知道吗?”   宁珏脸色变得惨白,好像犯错被抓的幼童,不知所措站在那儿。   宋烁懒得再理会,起身将饭盒扔进垃圾桶里,回到卧室,面无表情地反复刷新查分的网站页面。三点一到,网站开始卡顿,班级群消息疯长,宋烁一条都没有点开看。   五分钟过后,网站终于可以进入,宋烁输入自己的准考证号时,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   宁珏站在宋烁身边,声如蚊鸣:“那个,你在查分吗?”   页面加载出来,是意料之中的好分数,A大专业基本任选。宁珏在一旁小声抽气,宋烁将页面截图,按班级要求发送给班主任,向宁珏伸手:“准考证。”   宁珏连忙交上。   宋烁输入宁珏的准考证号。十来秒钟后,页面弹出成绩。分数比预估的低了十几分,A市高校怕是碰不到边了,宁珏心中忐忑,犹豫了下,仍是向宋烁解释:“哥,我没有不想和你一起读书,但你看,我真的考不上,我学习不好,就算最后一年紧抓死打,上了很多家教课,背了很多你给的笔记,但也来不及了,而且我又生病了——”   宋烁终于抬眼:“来不及是吗?”   宁珏点点头。   “那你去复读吧,”宋烁平静开口,“今年肺炎生病了,明年总不会再跳湖发烧了,而且A市的科技大学录取分数线只比你的一模分数高二十分,正常发挥,再努力一年,涨二十分不难吧?”   宁珏茫然地眨眨眼,好半天没有反应。   宋烁不耐烦地开口:“说话。”   “……复读?”宁珏反应过来后,惶然地连连摆手,“我不要!我不想再读一年高三了,太累了。”   即便是像宁珏这样并不努力的人,也会被高三沉重的压力、成山的试卷、少得可怜的睡眠时间压得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挣脱出来,考到可能旁人觉得差、但符合自我目标的分数,已经让宁珏觉得幸运,他不想再听一次起点的发令枪。   宋烁笑起来:“你不是说想和我一起上学吗?”   宁珏讷讷道:“我是想的,但是——”   “既然连复读都做不到,就别说漂亮话了,”宋烁面无表情地盯着宁珏,“我给你辅导功课、整理错题、一道道读英语听力,我说累了吗?倒不如早告诉我你只打算考个工商学院,也省得我浪费闲工夫在你身上。”   “但我和你本来就考不到一起的,”宁珏眼圈红红的,“我又没有那么聪明。”   “弟弟,你哪里不聪明,不是很能自圆其说吗?”宋烁恍然大悟,“原来只是学习一窍不通,其他几窍都开在忽悠我上面来了,是吗?”   宁珏吵不过,有点崩溃:“能不能不要这么说话?”   “不爱听就走,”宋烁打开游戏,“我没逼你留在这儿。”   房间安静几分钟后,随着直播间的打开,游戏音效的纷杂吵闹,宋烁听见房门开合的声音。余光里,房间里已经没有宁珏的身影,空气叫嚣着说“我永远走啦”,吵得宋烁耳朵嗡鸣。   和先前不同,只会说好话,实则谎话连篇的宁珏这回是真的走了。   宋烁咬牙咬得两颊发酸,突然将无线鼠标狠狠砸在墙上,冲空气吼:“走了就别回来!” 第28章   单方面吵架后,宁珏回到了蓝湾里。   尽管在过去的一年里,宁珏已经多次领会过宋烁的嘴有多坏,但仍是伤心了——他完美镜像了宋雅兰的这部分特质。但不同的是,宋烁只有十八岁,没有经过社会历练,所以只长出尖锐,但没有相补的圆滑。   而那些话语,压得宁珏无法呼吸,一刻都呆不下去。总归蓝湾里的大别墅好于出租屋,大床也可以自己独享,不必同宋烁挤,一气之下也不回去了。   高考成绩基本全部出炉,看班主任在群里所发的,宋烁是排在了全校第二名,第一名是邻班一名女生。刘航正常发挥,而刘宥彤的分数,比自己目标的服装学院分数线高十来分,也是稳上。   分数已经尘埃落定,之后是志愿填报的程序。早餐时,宋雅兰向宁珏打听:“你哥哥想报什么专业?”   “不知道,”宁珏低头吃粥,“我们最近吵架啦,我不好去问。妈,你想知道的话,只能自己打电话问了。”   宋雅兰:“怎么吵架了?”   宁珏含混其辞:“小事小事。”   “是不是在你哥那儿住,给人家添麻烦了?好好跟你哥哥道个歉,早点和好,知道吗?”宁齐忽然又想起,“你的志愿填报怎么样了,需不需要请人帮你选学校专业?”   “……知道了,”宁珏闷声,“应该不用,我自己可以选。”   宁珏和钱阳约着这周六一起填报志愿,然后去吃宁珏的生日宴——之前生日时还在备考,没有好好庆祝,但十八岁这样重要,趁报完志愿后的空闲时间,总该好好补一回。   之前宋烁说给他补生日,也没有守信。罪加一等。   这期间,宁珏闲来无事,除去翻阅高校专业介绍指南外,就是在家帮徐阿姨浇后院的花圃,以及学着做饭。只是后一件事宁珏实在没有天赋,屡战屡败。其余时间,宁珏只能玩手机。   不过手机玩来玩去,也只有那些内容。宁珏百无聊赖,索性打开视频软件,看宋烁的直播。   直播间有一两万人,公屏弹幕跑得飞快。游戏放在大屏,右下角才是宋烁的脸,但被层层叠叠的礼物遮住了。   宁珏好不容易才找到关闭特效的按钮,看见了宋烁的脸。没什么表情,屏幕冷光折射在瞳仁处,扣在鼠标上的手不停挪动着。   这张脸是很帅的,毋庸置疑,不然也不会引来大量观众。但说话实在不入耳、不中听、不讲理,把宁珏拒之门外,连消息都不发不回,害得宁珏想沟通都没有门道。   距离争吵已经过去一周,乍一看见宋烁,兴许是心理作用,宁珏总觉得宋烁好像瘦了。果然,没有小宁助理的准点送餐添水,小宋主播的生活质量急剧下降。   宁珏小小得意起来,趴在床上看宋烁打游戏,忽然扫见公屏在发:主播什么时候睡觉?   【主播真的劳模,连播两天了。】   【不怕猝死吗?要钱不要命啊。】   【QAQ主播你睡会儿吧,我不想在社会新闻看见你啊啊啊】   两天没有睡觉?宁珏立马坐起身,开始百度搜索“人不睡觉几天会死”的知识,结果显示7-9天,宋烁尚且在存活范围内,宁珏这才松了口气。   直播间里,宋烁忽然开口,语气懒洋洋的:“等会儿就睡,现在还不困。”   宁珏犹豫再三,混在公屏里发了条弹幕:哥你早点睡。   之后徐阿姨敲门告诉宁珏晚饭好了,他这才关闭直播,下楼吃饭。等吃完饭,宋烁已经下播了。   次日周六,宁珏早早起床,先去了趟墓园给母亲送了束花,下午坐公交去了钱阳家里一块填报志愿。   钱阳是独生子,父母是附近厂里的工人,此时都不在家。宁珏等钱阳填报完了,这才登陆自己的账号。钱阳坐在旁边沙发吃薯片:“你怎么不在你的大别墅填志愿?”   “我家里没有电脑,”先前因为宋烁常玩游戏的事,家里闹得不可开交,以至于连台电脑都没有,宁珏照着自己拟定的志愿一一填写,边揉不太舒服的肚子,痛得很轻微,可以忽视,“我的老天爷,怎么这么多志愿,你都填满了吗?”   钱阳:“那没有,还剩了几个——那你怎么不去你哥那里?我记得你哥有电脑来着。”边说边凑近看电脑屏幕,“你疯啦!A大、A工大、A商大……你还真填,好勇敢,睡醒觉了吗?”说罢,拍了拍宁珏的头。   “……我哥会在那边读书嘛,我凑合填填,”又填了几所定好的高校,宁珏点击提交,“走了走了,吃饭去。”   晚上,两人在附近商场吃了自助烤肉。价格是宁珏精心比对过的,价格实惠,据评价描述肉类齐全、品质新鲜。但到场发现并非如此,种类匮乏,且都是冷冻肉食,不过服务员说给好评送两杯巧克力圣代,两人还是屈服了,没有换店。   宁珏正在拆蛋糕,突然听见钱阳严肃地说:“等等!”   宁珏困惑:“怎么了?”   “现在吃蛋糕,那岂不是没有肚子盛肉了?”   宁珏肃然坐直:“有道理!”   于是只是吹蜡烛走了个形式,取下蜡烛后,宁珏让服务员帮忙将蛋糕暂存在冰箱里了,全心备战自助,蛋糕留着明天再吃。由于太想吃回本,两人吃到了截止时间。十点来钟,宁珏一手搀扶钱阳艰难向外走,一手提着蛋糕,腹痛更加明显了,眼见快回家了,仍是忍着。   为了消食,两人连公交都没坐,一路边走边聊,开始幻想未来读了大学的生活。宁珏没忍住,说起了先前与宋烁的争吵。钱阳自然站在宁珏这边:“复读多苦!而且凭什么为了他复读,他很好吗?一点都不讲理,也不考虑你的感受。”   “就是,”宁珏低声,“太累人了。”   钱阳:“而且也没有人会永远陪着对方吧,大家早晚都会分别的。”说完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社会嘛……”   明明觉得宋烁不太好,但一提分别,宁珏又感到空落。道不明白,索性岔开了话题,搭着钱阳的肩膀,直到路口才分开,宁珏挥挥手,待钱阳走后,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   走着走着,发现自己走到了锦逸苑。站了会儿,宁珏还是走了进去,轻车熟路地走到202门口,犹豫之后,敲了两下门。   声音很小,宁珏想,如果宋烁正在直播,没有听见,自己就走。如果听见了——   门打开了。   宋烁穿着宽松的白T恤和灰色睡裤,肩膀搭着毛巾,头发半湿着,眼睛也蒸了水汽般颜色浓深,平静地同宁珏对视。   宁珏下意识朝后退了步,僵硬伸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敬礼,只好尴尬地补了句“哥哥晚上好”,然后假装只是摸摸头发,放下手。   宋烁开场不善:“你来干什么?”   宁珏正想说“路过”,宋烁就扫见了宁珏手里提着的蛋糕盒子,神色发生某种变化,写着“果然如此”:“没人陪你过生日,才想起我来了,是吧?”   宁珏眨眨眼:“……”   宋烁松开手:“进来带上门。”   宁珏身不由己地进来,哆嗦了下:“家里怎么这么冷?”   之前出租屋里,空调遥控器都归宁珏管,因为宁珏怕冷,所以温度一般定在27度。此刻空调是18度,宁珏觉得自己进了冰窟。   宋烁:“又不是你家。”   话音落下,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   宁珏不知道说什么, 只好把蛋糕摆在桌子上,解开盒子外的丝带,来回找角度挪动底座,显得自己很忙。   是宋烁先打破僵局:“吃什么?”   听到“吃”,宁珏感到肚子里的烤肉自助又开始翻涌,有点反胃:“我不吃了。”   “没让你花钱,”宋烁坐在餐桌另一旁,“算了,你也只会点炒面、米粉、凉皮,我点吧。”   宁珏张张嘴,正想说“我吃过了”,可又难以开口。这是吵架后,宋烁少见的主动示好,或许是因为生日,又或许是因为宁珏迢迢赶来,让宋烁不得不招待。   而且垃圾桶里也没有外卖包装,宋烁自己可能也没吃晚饭。所以宁珏说“好吧”。   宋烁打电话向饭店订餐。通话时在阳台,宁珏也不知道宋烁点了几样,只能扒着阳台门框探头,用嘴型示意宋烁“少一点少一点”。   点完餐后,宋烁回了房间,直到四十来分钟后晚饭送到才出来取,放在餐桌上打开盒子,样样摆好。   宁珏瞪大眼睛:“太多了吧!”   足足有七道菜,即便是外卖送来,也是摆盘精致,甚至有蒸得金黄的大闸蟹,香气浓郁。宁珏呆呆地说:“……还这么好。”   “我自己不能吃点好的吗?”宋烁回屋取了打火机,问宁珏,“蜡烛呢?”   虽然蜡烛已经在吃烤肉前点过了,但幸好那袋蜡烛还有多余的。宁珏插上了,小声说:“我买的蛋糕没有你之前买的好看,都没有数字。”   “你得专门要,不然店里只给这样的细蜡烛,”打火机发出咔哒的声音,冒出蓝色火焰,宋烁点上烛心,“笨死了。”   宁珏“哦”了声。   关灯后,客厅黑了下来,宁珏怕许愿多次会被判定贪心,因而只是闭眼出神,不知道为什么又联想到之前吵架时,宋烁让他“滚蛋”的话。明明舍得分出半张床给宁珏,却又将宁珏当成可有可无的垃圾,让宁珏艰难将自己摆在很高的位置后,又自己失重摔下去。   其实也是小事,但好像在这样的温情下,委屈无限放大了。   宁珏一睁开眼,忽然眼泪掉了下来,怔怔对着宋烁。   宋烁也愣住,皱皱眉:“……我还没说什么吧?”   “太冷了,”宁珏吸吸鼻子,指着空调说,“把我冻得……”   宋烁调高了温度,打开灯,将手中的长盒扔到宁珏怀里。是一块机械手表,即便是宁珏这样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高昂来。他吸吸鼻子:“这是给我的礼物吗?”   “不要就扔了。”   “要!”宁珏揣进兜里,小声,“谢谢哥哥。”   宋烁自顾自吃东西,迟迟没有听见宁珏动筷子的声音,一抬头发现宁珏还在巴巴看着自己,眼睛、鼻尖都红红的。   “干什么?”   宁珏这才收回目光,说“没什么”,然后极其缓慢、试探性地夹起丁点菜,开始细细咀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腹部又开始一阵阵痛着。   见他只吃菜,宋烁说:“别好像我虐待你,不让你吃饭一样。”他扔了个大闸蟹到宁珏碗里,不耐烦的语气,“吃。”   宁珏低头停滞几秒,解开绳子后,艰难摆弄了两下,实在找不到下手之处:“……怎么吃?”   宋烁:“你没吃过?”   宁珏点点头,笑得很腼腆,做好了接纳宋烁嘲讽自己没见识的准备。   但宋烁却是拿过那只螃蟹,自己打开外卖提供的工具盒,垂眼开始剪蟹挑肉,蟹黄单独分到小碗里。快挑完时,宋烁忽然语气不大自然地开口:“你好好学着点,以后少麻烦我。”   宁珏“哦”了声,接过小碗。满满当当的蟹肉、浓香流油的蟹黄。   宋烁听见“咔嚓”一声,是宁珏拍了几张小碗的照片,他很珍贵地收起手机:“我有点不舍得吃。”   “那明天坏了你自己倒掉。”   “蟹肉只能保质一晚吗?”   宋烁面不改色:“对。”   宁珏立马正襟危坐:“我立马吃!”   他用勺子舀着吃肉,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恨不得细细抿过,一点都不要浪费。   只是宁珏实在太撑,吃得尤为艰难,半碗下肚后,腹部的不适感愈发明显,并演化成了尖锐的疼痛,带来恶心反胃的感觉。他实在吃不下了,撑着餐桌想起身去卫生间,却不小心绊到桌腿,竟然直接跪了下去,天旋地转,冷汗冒出,眼前布着密密麻麻的黑点,晕眩得看不清景象。   一阵当啷声后,宁珏闻见了宋烁身上的洗发水气味,柠檬的。   宁珏死死捂着腹部,眼泪一直在掉:“我、我好像吃太多了,我肚子疼……”   宋烁说了什么?听不清,耳朵一直在嗡鸣。只记得宋烁捏着自己的下颌,强迫张开嘴,两根手指探入,宁珏唔唔叫着,含不住的口水流到指根处,因而下意识地吮住。   宁珏听见宋烁说:“吐出来就好了,吐出来。”   手指用力向里深入,指腹压着柔软的舌根,宁珏痛苦得止不住后躲,脸颊因挣扎而飞速涨红,但宋烁死死扣着他的肩膀,宁珏动弹不得,终于,强烈的反胃终于让宁珏忍不住吐了出来,眼泪也涌了出来。   ……好恶心、好难闻,像垃圾场。   都弄到宋烁衣服上了。   完了。   会挨骂的。不,宋烁这么爱干净,肯定会杀了自己。   但宋烁没有,他甚至还在试图催吐,直到吐无可吐了,宋烁才抽回手。   吐过之后,强烈的饱腹感消减下去,但疼痛依旧尖锐持续,像是有把斧头拦腰截断,在五脏六腑搅动,以至于意识都变得模糊、不清晰。   宁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意识到问题的根源。他死死抓住宋烁的衣服,垂死之际告诉宋烁:“你、你别吃那个螃蟹,真的有毒……”   “我打120,”宋烁拨打号码,“你别说话了。”   可真的好疼。从没有这样疼过,疼得浑身发抖,疼得直不起腰来,疼得好像要死掉了。   宁珏茫然地想——原来,死亡竟然来得这样突然、这样快?   自己只有18岁,正值青春韶华,竟然这样草草了结一生?   而且,方才吃蟹肉的时候,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同宋烁说声谢谢。   ……为什么忘记讲呢?   是因为怕宋烁又凶自己吗?   宋烁是脾气很坏、不讲情理、冷淡。可世界上最好脾气、最通情达理、最热情的善人,不会像宋烁这样,为宁珏剥蟹、为宁珏庆祝生日、不计较呕吐物地催吐,不嫌弃呕吐物,这样紧地抱着他,好像将宁珏当作宝物。   宋烁同120说明地址信息,抱着宁珏飞快下楼。   期间宁珏在哭着交代后事,声音虚弱发抖:“我的QQ号里有抢红包的5.7,微信账号里还有537.6,是我之前的压岁钱攒的。我的账号密码是NingJue@123。你记得提钱之后帮我注销,不要被别人拿去用……钱你也都花了吧。”   救护车已经到了,宁珏意识模糊地躺在担架上,在轻轻碰着宋烁:“你听见了没有?我的密码……”   宋烁死死攥住了宁珏的手,T恤上还有呕吐物,他张开嘴了,宁珏却没有听见声音,他眨眨眼睛,眼泪顺着眼尾淌进鬓角里:“哦,你又失声了……”   原来宋烁为自己即将降临的死亡这样难过。宁珏想,其实自己才是坏人,不说“谢谢”,不听话,连去复读这样小小的请求都不答应。在恐惧、后悔、遗憾的加持下,眼泪湿着脸颊,宁珏昏昏沉沉间,告诉宋烁“如果可以活下来,我一定去复读”,又说“我听你的话”,并保证是真的。 第29章   交代完所有遗言后,宁珏放心去世了。   两个小时后,宁珏复活了。   入目是摇晃着的吊瓶、天花板,头疼得厉害,直到听见门开关的声音,宁珏这才转过头,呆呆望着宋烁:“你怎么也在……”   宋烁:“我在什么?”   “在天堂。”   宋烁走近,毫不客气地弹了宁珏一个脑瓜崩,非常用力——不过麻药效用还未消散,宁珏没有太疼,只是眼神迷茫。   “还他妈的天堂,”宋烁说了脏话,“急性阑尾炎!你在那儿要死要活的样儿,我真以为你——”他不说话了,稍显烦躁地揉了下头发。   过了好一会儿,宁珏“哦”了声,在大难不死的庆幸过后,提醒宋烁:“那你记得忘掉我的QQ微信密码……”   宋烁:“存款还没我零头多的号,有什么好记的。”   宁珏笑起来,他注意到宋烁已经换了身衣服。果然,像他这样的洁癖,是无法忍受呕吐物留在身上的。想问问宋烁是回家换的衣服,还是去附近现买的一身。但头又很晕,昏昏欲睡之际,宋烁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别睡,医生说,术后两小时不能睡觉。”   “可是我困了,”宁珏咕哝着,无意识将脸压在了宋烁的手心里,“两分钟,就两分钟。”   然而宋烁到处捣乱,又是拽头发,又是掐脸,又是扒眼皮的,强行给宁珏开机。宁珏崩溃地大叫了声,无计可施,只能保持清醒。   宋烁坐在一旁看单据,过了会儿,余光里扫见宁珏撑床坐了起来:“干什么?”   “我想尿尿了。”宁珏面色痛苦。   正好护士经过,拿了个塑料盆过来,看样子准备来接。宁珏大惊失色,脸颊涨红,连连摆手,说什么都不肯这样如厕。宋烁说了声“给我吧”,站在床边,直接去解宁珏的裤子。   ——说实话,这不比护士带来的冲击力弱,宁珏吓得大喊:“不行!”   然而这点抗拒是微小的,加上本身手术结束,没有力气,宁珏完全挡不住宋烁的手,绝望得脑中空白一片,开始胡言乱语:“我、我好歹是同性恋!你不能看。”   “怎么,你们同性恋镶金子了?”宋烁皱眉,“赶紧的。”   裤子已经脱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宁珏拿枕头捂着脸,好半天才淅淅沥沥地尿完。然后听见宋烁离开的脚步声,接着卫生间传来水声,洗手的声音持续了两分钟才结束。   回来后,宋烁将盆放回原位。宁珏忽然从床上跪坐起来,凑近抱住了宋烁,脸埋在宋烁的T恤里。   宋烁顿了下:“怎么,现在不是同性恋了?”   宁珏答非所问:“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又补充,“最好。”   呼吸一扑一扑地透过布料,温热的。宋烁低头,看见宁珏小小的发旋。他将手压在宁珏松软的头发上,又慢慢向下,半扣住了宁珏的脖颈,指腹抵在了动脉处。皮肤有规律地鼓动着,向全身输送鲜活的、生动的血液。   是活的。   宁珏抱了会儿,自觉松开手时,听见宋烁问:“对你最好,你就听话吗?”   宁珏茫然地眨眨眼。   宋烁问:“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   宁珏:“什么——”   救护车上的记忆闪回,宁珏方才因害羞蒸上来的红一下消退了,惶然得连连摆手:“我不复读!我当时都快疼晕了,乱说的话,你不要当真。”   宋烁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说:“那你是骗我的。”   宁珏支支吾吾:“也不是——”   宋烁稍稍俯身,平视着宁珏。宁珏对着那双眼睛,忽然一句话都讲不出,甚至于不敢用力呼吸。   “仔仔,”宋烁真切地感到疑问,“你为什么养不熟?”   仔仔。   宁珏迟钝地想起,这是那只马尔济斯犬的名字。但如今冠在宁珏的头上——兴许是因为麻醉药效,又兴许是宋烁浓得像潭水的眼睛,宁珏也会感到羞耻。他一时忘记自己想说什么,只是怔怔看着宋烁。   “救护车上是你答应我,会去复读。之前也是你答应会一起读书,但都食言反悔了,”宋烁面无表情,“我很好骗,是吗?”   是很平静的语气,但宁珏解读出了失望的情绪。是失望于自己的付出吗?付出给不识好的、不守信的、满嘴谎言的宁珏,是不值得的。   宋烁直起身时,宁珏看见了宋烁左手中指与无名指的指节处,一圈还没消下去的红色齿痕。是两个小时前催吐时,宁珏因为痛苦而咬住的。   咬得很重,都破皮流血了。但即便如此,宋烁都没有责备宁珏什么。   难道自己竟然这样坏吗?   眼前身影动作时,宁珏忽然产生失去的恐惧,下意识抓住了那只手,他听见自己说:“我答应你。”   为什么不答应宋烁?   除去宋烁,没有人会为宁珏买高昂的机械手表、剥蟹、忍着恶心与异味为宁珏催吐、因为害怕失去宁珏而失声,甚至于肯为宁珏接尿。那宁珏也总该学会适应宋烁的坏脾气、伤人与强势,为宋烁付出点什么。   宁珏的手还不能太使上劲,他几乎是耗尽力气抓着,指尖明显发白。他小声说:“我……我去复读,不会出尔反尔,不骗你。真的。”   宋烁垂眼:“你怎么保证?”   “……保证?”宁珏茫然了会儿,举起右手,“我发誓,可以吗?”   宋烁说“可以”。   发什么呢?宁珏举着右手,脑袋里空空如也:“我发誓去复读,考哥哥附近的学校。如果违背——”   宋烁面无表情:“如果违背,这辈子只吃苦瓜,晚上站着睡觉,不准吃甜食水果。”   宁珏如遭雷击:“只吃苦瓜?”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宁珏企图讨价还价:“南瓜可以吗?南瓜也很难吃,换一个吧。”   宋烁冷淡:“不可以。”   宁珏只能照葫芦画瓢地发誓,磕磕绊绊说完,宋烁罕见表现出温情,揉了下他的头发,很勉为其难的语气说“再信你一次”。   ·   尽管急性阑尾炎并非什么大病,但也好歹做了手术,足足住了四天的院,才能够回家。   而在这期间,也都是宋烁照料。   从第二天开始,宁珏已经可以独自就厕,不用再尴尬地用盆。唯一的不好,是只能清淡饮食。在第四次抱怨难吃后,宋烁受不了宁珏的念叨:“明天让你吃好的,行吗?”   宁珏连忙点头,躺了会儿,突然说:“要是你能和我一起就好了……”   宋烁笑起来:“以前没发现你这么不独立。”但问题的回答却是“不太能”。   毕竟宁珏这样笨,与其一直同他并排走,不如替他开路。宋烁的事业已经有了起色,他有能力在未来构筑安全屋,在家庭之外为宁珏兜底,让宁珏即便失败,也不要跌疼了。   宁珏安静眨眨眼,“哦”了声,闭上眼睛,没有再追问什么。   之后几天,宋烁都是专门去饭店为他打包了饭菜。虽然仍是素菜清粥,但味道格外鲜香,胜过医院食堂百倍。所以出院当天,宁珏不仅没有消瘦,反倒是面色红润,胖了两斤。   七月上旬,录取通知书陆续发放。   两人的通知书前后寄到了蓝湾里。宋烁理所应当录取到了A大的计算机专业,而宁珏的前几个志愿都落榜,甚至没有被C市的工商学院录取,而是由下一志愿,一个很冷门、调剂才凑够人数的专业录取了。   幸好,至少不用辜负钱阳了。   ——不过这个结果也不重要。   “我想复读,”宁珏告诉宋雅兰、宁齐,“我不想去这所学校。”   这一决定并没有招来太多的反对。毕竟宁珏的成绩不佳,想去复读情有可原,录取学校也叫不上名字。不过宁齐说:“你得考虑好,复读会吃很多苦头,而且很多人复读一年也未必有好的成绩,目标其实不用定得太高。”   “他为什么不会有?”宋烁忽然开口,“他又不笨。”   宁珏下意识扫了宋烁一眼,又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   宁齐卡壳了下,笑笑:“也是,小珏挺聪明的。”   宋雅兰:“那学校定了没有?还是我找人帮忙看看?”   “……定了,”是宋烁找的一所学校,宁珏说,“西雅中学。”   宋雅兰:“连学校都提前看好了,看来是真的想考上好学校了。”她轻拍了下宁珏的手背,“那这一年好好读,学费我回头转给你。”   宋烁:“不用,我给他交了。”   宋雅兰看向宋烁,眼神复杂,说不上是骄傲还是失落,最后叹了口气,说“你也长大了”。   事情尘埃落定。于是本年的七月——原本象征着高考后解放、自由、无拘无束的七月,已经蒙盖上了压迫的阴云。开学前的日子,宋烁陪着他一起去熟悉了学校环境。   西雅中学离蓝湾里距离较远,但离出租屋近。   宋烁:“等你开学了,可以放学直接回小区,房租我续了两年的。”   之后假期便一直在出租屋,捡回已经扔了的课本习题,再次学习了。宋烁将自己的笔记也全都给了宁珏,除去直播工作之外的时间,都在教宁珏题目。即便宁珏犯错,走神和粗心,宋烁也一次都没有凶过。   好像只要不撒谎,宁珏再笨拙,宋烁都可以接受。   临近九月,A大即将开学,比西雅中学早两天。   宋烁定了次日十点的机票,前一夜在出租屋收拾东西。行李箱摊开,衣物很杂乱地堆在一起。宁珏坐在床边,想到陌生的学校,长达一年的时间,钱阳、刘宥彤、宋烁都不在,宁珏的心里涌起未知的恐惧:“万一学校有人欺负我,怎么办?”   宋烁奇怪地问:“为什么欺负你?”   宁珏张了张嘴,但发觉自己想不出理由,如同自己想不出别人喜欢自己的理由一样,于是沉默下来,嘴唇抿着,好半天才终于想到一个:“因为我都十八岁了,再去读高中,就是大龄高中生了。”   明明是很悲伤的话,宋烁却笑了起来,他坐在地毯上,支起一条腿,很散漫、不靠谱的姿势与语气,向宁珏保证:“不会有人欺负你。如果有,我回来替你全都打回去。”   宁珏困惑:“你怎么回来?”   “坐飞机啊,”宋烁以“为什么问这么蠢的问题”的眼神看向宁珏,“不然走回来吗?”   虽然承诺虚无缥缈,不具有任何效用,但宋烁的眼睛尤为笃定,宁珏竟然真的得到安定,好像房间是暂时的庇护所,手边的草稿纸也成了护身符。他稍稍松了口气,眼睛亮亮地看着宋烁,说:“那就好。” 第30章   九月,西雅中学举行了开学典礼。   宁珏所在的班级为(13)班,共有72名学生,管理模式较明海更为严苛,桌子之间的空隙狭窄。密密麻麻的人头,总会让宁珏联想到搬运甜食的工蚁。   这么多人,宁珏一个都不认识。   这个班里有三名复读生,除去宁珏外的两人是朋友,而其他学生彼此之间都已经熟识,宁珏不得不又落单了,是和之前在明海很相似的境况。但不同的是,(13)班没有表面坏脾气,但会打弹弓替他教训人的宋烁,没什么人同宁珏交流,宁珏每天只有学习、学习、学习,枯燥乏味。   班主任是一名大腹便便的物理老师。唯成绩主义者,对于优等生和颜悦色,对于宁珏此类学生则严加批评。抓学习也抓得很紧,因而晚上总是拖堂,宁珏大多时候都是就近回出租屋,然后接听宋烁的视频电话。   ——第一次接到宋烁的视频电话时,宁珏很新奇,满怀期待地认为宋烁是想同自己联络感情。   但没有,宋烁只是为了检查宁珏的学习情况。   他穿着绿色迷彩的军训服,戴作训帽,回宿舍的路上提问宁珏物理公式。旁边应该是宋烁的舍友,一共有两个人,跟着宋烁喊“弟弟”:“我们宿舍正好还有个空位,明年等你来!”   “他能来那我就烧高香了,”宋烁打了哈欠,继续提问,“把你今天复习的文言文背给我听听。”   苦着脸背书的过程中,宁珏可以通过背景变化,短暂看到A大校园以及宿舍的景貌。宿舍灯光明亮,宋烁的身后的确有张空床,但属于宁珏的概率是千分之一。   两人交流仅限于此,只有在军训结束的那天,宋烁才想起问问宁珏的近况:“最近怎么样?”   “我都没有朋友,”宁珏的怨气终于找到出口,得以泄出,“他们都在学习,死气沉沉的。不学习的都坐在最后一排,离我很远,也没人跟我说话。”   宋烁说:“这不正好吗?省得你上课又走神。”   一瞬间,宁珏肚子里所有的话都哽住了,他安静两秒,才小声说“好吧”。   好吧,宋烁能快速适应A大新环境,自然无法共情交不到朋友的宁珏。宁珏想发点脾气,论证自己的坏情绪,但又怕宋烁当真,不再和他说话,自己真的沦为孤岛,只能说“好吧”。但还是嘴角耷下,兴致缺缺。   通话快结束时,宋烁忽然说:“如果实在想说话,可以发给我。”   宁珏的眼睛亮起来,又有点小心翼翼:“你都回吗?”   少见的,宋烁没有添加任何前置条件:“都回。”   宁珏心情复苏,声音很脆地说“好”。   同学关系好转是在十月,宋烁从A市寄了许多特产零食,宁珏分了一部分,赢得了一些好感。他们会在与宁珏碰面时打招呼,也会在宁珏站起来回答问题时偷偷告知答案。   但这样的好景终结于十一月底。   宁珏去楼道末尾的饮水机接温水时,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还没回头,沉甸甸、带着潮湿水汽的手,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体温浸过布料,让宁珏不自觉一激灵。   “宁珏,”寸头男生叫着他的名字,“原来你也在这儿。”   宁珏不记得这人的脸,呆愣了几秒钟后,宁珏的脸变得惨白,通过声音辨认出这是之前在巷子里揍过他的人。   男生很满意这个反应,揽着他的肩膀,很哥俩好地将宁珏带到人少的僻静角落。宁珏看见他的胸前名牌写着“方紫阳”。   方紫阳假意同他寒暄,说一些诸如“你也在这儿,真是有缘分”的话,然后看向宁珏的鞋子,问:“兄弟,你是不是很有钱?”   鞋子是宋烁给他买的,宁珏都没有概念,只是茫然地站着。   “我最近手头有点缺钱,你借我点钱,行不行?”   说话时,方紫阳的手肘撞撞他的胸口,宁珏被动后退两步,身体绷得紧紧的:“我没有钱。”   “跟哥们装是吧?”方紫阳压低声音,“给点钱,我就不把你是同性恋的事情说出去,怎么样?我给你保密——别这么小气嘛。”   方紫阳的出现给宁珏带来两重威胁。   第一是可能的暴力,宁珏不会打架,没有胜算。第二则是出柜,经过先前在明海的教训,宁珏明白了新的秩序规则,即——同性恋在封闭的校园环境里是容易滋生恶意的,莽撞只会带来灾难。   在这处狭窄的角落里,宁珏安静片刻,才终于开口:“我现在只有两百。”   方紫阳拿走了这两百块钱,宣告风波暂时告一段落。   而能用两百块度过难关,对宁珏而言已经是上上的选择了。只是宁珏变得身无分文,饭卡里只剩二十五,支撑不了两天。   当晚,宁珏回到蓝湾里,趁宁齐在卫生间洗漱的间隙,悄声问他是否可以给自己一点零花钱。   “钱都花完了?”   宁珏几不可察地点头。   “最近买了什么喜欢的玩意吗?这个月给你的生活费,月初就用完了,”宁齐拿毛巾擦干净手,“等会儿回房间我给你取,这两天我忙着处理你妈妈手头上的项目,脚不沾地的,都没睡过几次好觉,现在手头也没多少现金,先给你五百,不够再问我要,好不好?”   父亲并不知晓宁珏的性向,宁珏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倾诉,只有点头。之后宁齐取了五百块钱给宁珏。薄薄五张纸币,如同铁砣,压得宁珏心生羞愧:“我会省着点花的。”   “知道了,”宁齐温声,“睡觉去吧,啊。”   但方紫阳没有守信,第二周,他如同龙卷风过境,再次席卷走宁珏的钱财。   “下周再借我点钱吧,我想买双鞋,行不行?”   宁珏意识到不对,警告对方:“你再问我要,我就告诉老师了。”   方紫阳扇了宁珏一巴掌,轻蔑地说:“说呗。有监控吗,谁信你?今天说完,明天揍死你,信不信?记得拿钱,别让我再说第二遍了。”   方紫阳的成绩优于宁珏,而且善于在老师面前扮乖弄巧,倘若告状,宁珏大概率不占优势,第二天还要白白挨打——他拿准了宁珏这一心理。   夜晚,宁珏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计算五百块钱可以支撑多久,心下萌生焦虑,却又不能辗转,怕吵醒下铺的同学,直到三四点才疲惫睡着。   白天仍是无休无止的学习。已经快到期中,班级内一片死沉,都低头写着试卷。宁珏的同桌忽然瞥见他的动作:“你存这么多垃圾干什么?”   宁珏含混其辞,将手中用完的草稿纸,一齐塞进桌洞里。   桌洞里不止有草稿纸,还有用完的笔芯、笔壳,只剩一小块无法再使用的橡皮擦、一小截2B铅笔芯,许多许多无用的东西。机械地囤积这些有用或无用的零件、细碎的纸片、水果等等,才能让宁珏感到安心。   第一次发现自己有囤积的癖好,是在小学四年级,班级同学发现宁珏没有妈妈,试图排挤宁珏时,他开始囤积,后来逐渐成了日常的习惯。   当下这样严重的、必须囤积才能缓解的焦虑,已经一年多没有出现。但在半陌生的环境里,在方紫阳可能存在的窥伺目光中,宁珏故态复萌,以至于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   五百块钱很快用光了,碰上宁齐在外出差的时间,宁珏又不太敢问宋雅兰要钱,犹豫之下,向宋烁发送消息。   宋烁很快回复:要多少?   宁珏还没有想好,聊天页面已经弹出四千的转账,宋烁甚至没有问缘由,只说:不够再跟我说。   那一刻,宁珏迟钝地想起宋烁给出的承诺,如同找到依托,迫切地发送消息:你最近可不可以回家一趟?   宋烁:我在准备大创比赛,这个月都没空回来。   又说:早点睡觉,明天把今天没背下来的文言文抄两遍给我看,知道了吗?   即便求助,宋烁也无法回来。宁珏一点点删掉对话框里的文字,好像有一桶冰水,不由分说地浇灭才堪堪升起的小火苗。他关掉手机,窝在被子里,强迫自己入睡。   如果宁珏是一部历史史书,那么十二月,一定是这段历史中最为黑暗的岁月——方紫阳一共问宁珏要了三次钱,数额不等。但却没有恪守承诺,某次经过方紫阳所在的班级时,宁珏听见他们在探讨自己的性向,哈哈大笑。   当天下午,方紫阳再次问宁珏要钱,宁珏质问:“你是不是告诉他们了?”   方紫阳不耐烦:“快点给,别废话了。”   宁珏死死盯着他:“你说,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这事本来又不只有我自己知道,”方紫阳索性开始强行搜身,“快点给钱!妈的,磨磨蹭蹭的。”   “我没带钱,”宁珏大吼,“我以后都不会给你钱!”   方紫阳瞪大眼:“你说什么?”   “我说,”宁珏字字清楚,“我以后,都不会再给你一分钱——”   拳头重重砸到宁珏的脸颊,像一把铁锤,将冷得结冰的冬天,敲出了瓦解的裂纹。   12月25日,这段黑暗历史中,有了高潮节点。   宁珏第一次尝试打架。他的手法笨拙,只会单调的挥拳,与用头撞对方。但很遗憾,在场博弈中,宁选手注定无法赢得他人的投注,以失败告终。方紫阳的身形比他高大,力气也更为莽撞。他拎着宁珏的领口,一遍遍问“给不给”,宁珏耳朵嗡鸣,有温热从鼻腔里流出。   “小鸡仔,还学别人打架,”方紫阳捏着宁珏的脸,“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废物。”   他把宁珏扔进厕所最后一间隔间。宁珏软趴趴坐在地上,杂乱的刘海遮住眼睛,沾着血的嘴唇呈现不正常的红润。方紫阳多盯了眼,嗤笑:“你现在求求我,给我钱,我就不关你,怎么样?”   宁珏喘着粗气,艰难说:“就不给你。”   方紫阳骂了句脏话,反锁上卫生间的门前,又踹了脚:“他妈的,老子以后见你一回打你一回。”   方紫阳离开后,卫生间彻底静了下来。眼前伸手不见五指,身体又冷又痛,手机也因为学校严格的管制而放在家里,宁珏没有联络外界的方法,也提不起力气,只能浑浑噩噩坐着。直到十点左右,保洁人员来开门打扫卫生,才发现了角落里的宁珏。   “哎哟,”大爷吓了一跳,“小伙子,干什么的?”   宁珏艰难爬起来,低头缓慢朝外走,远远绕开保洁,以免校服上的脏痕沾到别人身上。   校园已经几乎走空了,办公室里老师也不再,宁珏呆呆站了两分钟,才走向教室,打算收拾收拾书包与作业。   所幸教室后门没有关,宁珏打开灯,发现自己桌面上放了一本破破烂烂的蓝色练习册,封面写着“优加练习册”。旁边同学的桌子上也放着同样的册子,但干净整洁。   班级统一发放的练习册中,总会有几本折了皱了。大家总会争抢干净的、漂亮的本子,留给自己,或者留给要好的朋友。   而最后剩下的册子,放在了宁珏桌面上。   宁珏将破烂的练习册放进书包里时,忽然发现自己的桌洞空空如也。他所囤积的笔壳、笔芯、橡皮、纸张,凭空消失了。   那一刻,宁珏感到莫大的恐慌,像是一脚踩空了。来回找了好久,最后也没有找到,可能是被人当作垃圾清扫了,也有可能是旁人恶作剧丢掉了。   宁珏六神无主,却也束手无策,只能背着书包沉默往外走。寒风像巴掌、口水,沾湿了宁珏的脸颊。   这段路上,宁珏其实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掉了两滴泪,但没有太悲伤。甚至回家后,都在担心校服脏了,明天该怎么上学。踏上回出租屋的台阶时,宁珏想起床下抽屉里应该还有一套校服,可供替换。   回家,拉开抽屉找衣服时,宁珏忽然看到一卷系着金穗条的红绸。他慢慢展开后,看见文字的末尾有日期。宁珏绞尽脑汁,终于想起这是自己见义勇为的时间。   ……是我的吗?   为什么会有这个?为什么会在这里?   宁珏茫然看了许久,才想起拨打电话。响了两三声后接起了,背景音嘈杂,似乎是在聚会,隐隐能听见众人大笑。宋烁笑着问:“放学了?”   宁珏问:“家里的锦旗是我的吗?”   对面沉默两三秒,宋烁再开口时已经听不出笑意了:“又乱翻什么呢?”   “是我的东西,你为什么要藏?”宁珏质问着,“你都不告诉我!”   “告诉你干什么,让你再愣头青似的跳湖救人?”   宁珏愣住,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发抖。一直以来,宁珏都对宋烁抱有全然的信任,即便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条宽敞马路,一条宋烁搭的细锁链桥,宁珏都会选择后者,默认宋烁会托住自己。但好像这份信任并非双向的,在宋烁眼中,宁珏是笨的,不会反思,只会一味撞南墙,什么都做不好,连张锦旗都没有权利自己保管。   “回来了就去睡觉,明天还得——”   “你根本就不信任我!我没有那么傻,我只是那时候冲动了而已,你凭什么自作主张不告诉我?那是给我的!”宁珏突然失控,大声说,“你从来都不信我!就像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我想和你一起读书,你也不信!志愿我都按你说的填了,我没有骗你,我努力过了,你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感受?”   这一串话没有经过思考脱口而出,在这样全然的发泄中,宁珏才忽然产生强烈的情绪——对于方紫阳的憎恶,对于学校的厌恶,对于宋烁的恨意。   是的,他有点恨宋烁了。   如果没有宋烁的强求,自己已经在读大学,虽然是普通的大学,调剂的专业,但宁珏可以有自由的时间,不再埋头书海题库,晚上可以同舍友一起吃宵夜,嘻嘻哈哈地尽情熬夜。   宋烁批评宁珏是不守信的人,可宋烁自己也没有守信。没有飞回来看望宁珏,没有多多回复宁珏的消息。   出租屋里,床旁的桌面空空如也,电脑这类工作必需的物件,宋烁已经都带到A市。   唯独最需要宋烁的宁珏,如同被遗忘的行李,被宋烁丢在了出租屋里。   这一刻,宁珏才恍然大悟。   原来,就像十四岁,宋烁想带着仔仔一起去其他城市竞赛一样。十八岁,宋烁也想捎带着宁珏——这并非因为宁珏有多么特殊,只是当下,宁珏是最听话,性价比最高的小狗而已。   “宁珏,”宋烁的声音失真,“你大半夜发什么疯——”   宁珏挂掉电话,脱掉布满脏脚印的外套、裤子,钻进被窝里。枕头边的手机振动,屏幕再次亮起,显示是宋烁的来电。宁珏发觉眼前湿润,眨眨眼,枕头出现圆圆的泪痕。   他又挂掉了宋烁的电话,彻底关机,然后蒙在被子里,呜咽小得如同指甲缝里的沙砾。微小,却又硌出血来。 第31章   很多时候,宁珏都会产生一种错觉。   即,世界是巨大的、轰隆运作的机器,而自己是最不起眼的小机器人。   但这天,ROBOT-宁的程序产生了BUG,表现为明明该去上学,却没有能量,只在脑中运行程序——洗脏掉的校服、整理书包、写作业、上学读书,但回过神,却发现自己压根没动,还窝在床上。   除去喝水、解手,宁珏都躺在床上,甚至忘记吃饭了。可能因为睡眠本身不需要太多的能量,所以宁珏没有感觉到饿。   在这间卧室里,宁珏短暂失联,真的沦为一座小岛。   但次日晚上,这座小岛有人光顾了。   当时是夜里,不知道具体时间,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窗外百货大楼的彩灯闪烁。宁珏隐约听见钥匙晃动的脆声,脚步声O@,他陡然清醒过来,意识到可能是有小偷到访。   然而宁珏没有任何防身用具,甚至夜盲导致眼前黢黑,胜算极低,宁珏起身想去开灯,然而还没有伸手,就听见卧室的门开了。   在过度的惊恐下,宁珏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跪坐在床上。   下一秒,“咔哒”一声,灯光大亮,宁珏下意识闭上眼睛,抬手遮住了。听见脚步声逼近,紧接着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压了下来。   宋烁盯着宁珏脸上未褪的伤痕:“谁弄的?”   宁珏怔怔的,像在做梦:“……你怎么回来了?”   “问你话的,”可能因为过长时间处于昏暗中,乍一见光亮,眼前涌动着黑点,显得宋烁的眼神也阴森森的,“谁打的你?”   同宋烁对视了十来秒钟后,宁珏突然钻进被窝里,闷声:“不用你管。”   宋烁抓着被角,企图将宁珏强行拖出蜗壳。尽管宁珏在内里死死角力,不肯松开被子,仍是以失败告终,灯光再度淋到宁珏身上。   “你别动我!”宁珏声音里很明显的哭腔,“又不关你的事。你好好读你的大学,忙你的好了,我也不用你回来,反正你也不管我。”   宋烁:“宁珏,你有没有良心,我什么时候不管你了?”   宁珏咬着后槽牙,好像再多说一个字,又会掉眼泪了。于是不肯张嘴,只是固执地同宋烁抢被子。眼尾通红,又一直冒着眼泪,脸颊湿漉漉。   其实这是很无理取闹的,欺负宁珏的并非宋烁,锦旗只是细小的导火线而已,他没有理由责备对方。可是宁珏又打不过方紫阳,只敢仗着宋烁对自己的好,朝宋烁发发脾气了。   宋烁松了劲头,沉默地任由宁珏抢了回去,再度蒙进被子里,却忽然听见宋烁说:“锦旗的事,是我考虑不周到。”   在氧气稀薄的黑暗里,宁珏没说话,忽然,肚子不争气地响了,声势浩荡。他捂着腹部,过了会儿,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心脏灌上沉甸甸的酸水,好像宋烁来或走,都是值得难过的事。忘记过了多长时间,房门再度打开打开了,接着,床边传来压感。   “我买了刚出炉的梅菜扣肉饼,还挺烫。”   塑料袋OO@@,两根手指勾着被角,揭开一道小缝。宁珏鼻子不自觉耸动,闻见了梅菜扣肉饼特有的甜咸香味。他听见宋烁问:“想吃吗?”   ROBOT-宁出现障碍的程序终于修复,但宁珏铮铮铁骨,没有屈从。   “没人吃的话,我只好自己吃了。”宋烁居然自顾自咀嚼起来,肉饼酥脆,“这么好吃。”他看见被子轻轻动了下。   宋烁勾着被角,这回毫不费力,轻松揭开了一大片空隙,露出了宁珏蓬松柔软的头发。他将梅菜扣肉饼递到宁珏眼前,宁珏探头张嘴时,宋烁收回了手:“这是我的晚饭。你的晚饭在餐厅放着,不吃我就扔了。”   说罢,宋烁离开了卧室,没有留下梅干菜扣肉饼。   在餐厅坐了几分钟,才看见宁珏迟迟走出。穿着单薄的米色睡衣,头发乱乱的,颧骨处有淤青,嘴唇干裂。   他飞快扫了一眼宋烁,远远坐在对角线的位置——可饭桌只有这么长,他们仍是很近,近到宋烁可以清晰看见宁珏咀嚼时鼓起的脸颊,以及湿黑的睫毛。   宋烁沉默地、以闲散的姿态坐在餐桌旁,并不吃饭,过了好久才开口。   “我说,你听着。可以不解释,但最后得给我个准信,”宋烁语气平静,目光定定看着宁珏,“十一月份,你问我有没有钱,我给你转了四千。按平常你的花销,加上家里给的生活费,其实不大需要我给零花钱。前两周,你问我能不能回来,我说没有空。之后,就是你旷课不去上学。”   宁珏咀嚼的速度变慢,没有吭声。   “这么不想去上学,说明学校里或外,有你讨厌的人,并且大概率和钱有关。要么偷窃,要么勒索。前者不至于逃课,所以是后者,对吗?”   宁珏的睫毛颤了下。   宋烁:“说话,弟弟。”   宁珏很轻地“嗯”了声。   “那之前给我的消息,是在求助?”   宁珏又“嗯”了声。   “你不能明白说吗?”宋烁烦躁道,“你说了,我能不回来吗?”   “我明白说了,你回得来吗?是你说你很忙,我又没有读过大学,不知道大学能有多忙。万一你忙到觉得我是麻烦了,怎么办?”宁珏又开始攒眼泪了,有点哽咽,“而且你只关心我学不学习。”   宋烁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他的眼睛沉沉的,也分不清情绪,等宁珏掉完眼泪,才轻声说:“行了,继续吃吧。”   明明饿了两天,但宁珏只吃了一半就撑得走不动路了,速度明显放慢。他用勺子凿着米饭:“……你今晚回去吗?”   “不回去。”   “真的?”   宋烁:“我没买到飞机票,坐了一个白天的硬座来的。就算赶我,也好歹让我歇一晚,好不好?”   明明昨晚才同宋烁大声争执,但听见这话后,愧疚仍是不合时宜升了起来,还有一点微妙的快乐,好像佐证自己并非被抛弃了。宁珏问:“那你的比赛……”   “不耽误,”宋烁忽然伸手,揩了下宁珏眼尾的水湿,“哭成这样。看会儿电视,然后洗个澡去吧。”   宁珏心不在焉地收拾好了饭盒,见宋烁真的没有离开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歪在沙发上看了半小时的电视,直到宋烁催促,才不情不愿起身去洗澡。   卫生间的门关上后,电视里CCTV-6的电影频道仍在闪烁。宋烁没有观看,而是打开手机软件。页面显示共有4处机位,宋烁打开2号,一阵波动后,卫生间内的影像出现在屏幕内。   宁珏已经脱完衣服,他背对着摄像头的位置,打开了淋浴头。   画质过于模糊,以至于看不太清身体,加上热水蒸腾的水汽很快蒙上镜头,宋烁判断不出宁珏身上是否有伤。   只洗了十来分钟,宁珏就出来了,身后的卫生间冒着乳白色的、轻盈的热汽。好像这才算是真正复活,连带着忘记对于宋烁的恨,只记得自己说话很坏,所以好声好气,无意识中求和:“哥哥,你去洗澡吗?”   “去,”宋烁递给他一杯温牛奶,“你喝完先睡。”   看着宁珏喝完后,宋烁收拾了毛巾睡衣,进卫生间冲澡。   等宋烁回到卧室时,宁珏已经睡熟了,如同蚕蛹包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脑袋。宋烁揭开了被子,垂着眼,一粒粒解开宁珏的睡衣、睡裤。   宁珏沉沉睡着,没有丝毫醒的迹象。   是一具偏瘦的少年身体。明明平日里吃饭也不少,但不怎么长肉。为数不多的肉都饱在尾椎骨下。宋烁握着宁珏的肩膀,左右轻轻翻动,如同在进行要求严密的试验,最后得出结论——腹部、大腿、左胳膊都有淤伤,其中大腿最严重,已经紫了。掌心隔着皮肉轻轻按了下,猜测应该没有伤及骨头,不然宁珏应该都下不了地。   可能是挨打的时候蜷缩了身体。   最后,宋烁的目光落在海蓝色的小裤边,迟疑了下,还是脱了下来,以免有漏网之鱼。   所幸没有伤,但两团白肉过于晃眼了,宋烁握着宁珏的脚踝,动作堪称温柔地替宁珏一件件穿上了全部衣服,最后卧在床上,定了明早六点的闹钟。   得益于牛奶里的两粒安眠药,宁珏睡得很沉。   听见叮当当的闹钟时,只觉得很遥远。但宋烁的声音很近,宁珏睡眼惺忪,问“几点了”,翻了个身,脸又陷在枕头里。   “起床了,”宋烁拍拍他的脸颊,很轻,松手时指腹还揩了下,“去上学。”   宁珏倏地清醒了,慢慢爬起床来,安静坐了两三秒,才起身脱睡衣。   宋烁坐在床边:“我以为你不会想去上学了。”   宁珏没有吭声,直到穿上校服外套,才忽然看向宋烁:“你回来不就是为了看着我读书的吗?我不去上学,你又该不高兴了。”   宋烁一愣。   尽管宁珏装作很不在意,但眼尾却有点红了:“……如果你今天走的话,能不能帮我把脏的校服扔进洗衣机里,再给晾上?我来不及洗了,但如果不洗的话,再脏了就不能换——”   “你说我不信你,”宋烁打断他的话,冷静盯着宁珏,“弟弟,你也不见得信我吧?我不是答应你,如果有人欺负你,我会回来保护你。——你觉得我在说空话吗?”   闻言,宁珏一直低落的眼睛好像重新亮了点,他小心说:“我以为不算数。”   “我答应过你的事,有不遵守的吗?”   好像没有。但是宁珏犹豫片刻,又说:“但你也不一定打得过。”   毕竟卫生间里的失败太过惨烈,让方紫阳在他心中的形象变得异常凶猛,以至于长久以来只会口头凶宁珏的宋烁,相比之下也变得弱小了。   宋烁笑了声,好像有轻蔑的含义,但却点头说“也是”,顺着宁珏的话来:“好,我一个人打不过。”他的手指轻轻压在宁珏的头发上,“那两个人总行了吧?你搭把手,输了一块挨打,该疼的也少不了我一份,赢了你也不亏,不是吗?” 第32章   方紫阳没有想到,宁珏还敢来上学。   而且换了干净的校服,身形单薄,依旧是一副好拿捏的畏怯模样。那张脸上的伤痕还没有消,那点青红色尤其鲜艳,像是油彩。   长成这样,难怪是同性恋。   这两天,由于没有收入,方紫阳只能屈尊自己,里脊卷饼都没有加蛋。不过今天显然可以吃个好饭了。   上午的课结束,方紫阳走到宁珏的桌旁,敲了两下,看见宁珏明显抖了一下,像受惊的幼兽:“喂,带钱了吗?”   本以为宁珏又会像上次那样负隅顽抗,谁知只迟疑两三秒,宁珏就点头了。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在里面,得去外面的ATM机取。”   方紫阳大喜过望。吃什么里脊卷饼?得去校门口的酥香阁!   gz#h沉$舟&渡+海%楼   他亲热地搭着宁珏的肩膀,边说着“早这样不就好了”、“我也不想打人”诸如此类的话,边揽着宁珏朝外走。   今天阳光金烈,商店外圣诞树上的彩灯还没有拆下来,发着暗淡的光。宁珏在ATM取完款后交给方紫阳,过程异常顺利,方紫阳低头数着钞票,跟在宁珏身后:“你小子,真够他妈有钱的,前两天问你要个几百还唧唧歪歪。”   他见钱两眼放光,全然没有觉察宁珏领着自己走到一处巷子里。   话音未落,突然后腰剧痛,方紫阳不受控制地趴在了地上,嘴里闷哼一声,重力压在后背,导致他站不起身。紧接着,腕部一紧,方紫阳拼命往后瞧:“谁、谁啊!”   宁珏知道宋烁会出现,但不知道时机,因此也吓了一跳。   宋烁踩着方紫阳的背部,拿着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粗绳,将手腕连带小腿捆绑住了。方紫阳成了一条滑稽的爬虫,已然吓得魂飞魄散:“我草,黑社会——”   在看到宋烁的脸后,又变了声调:“宋、宋烁?”   先前在明海时,大部分人都知道宋烁的名声。脾气坏、擅长打架。那回打柯昭,方紫阳恰好经过,目睹全程,因而之后也没敢再找宁珏的麻烦。谁曾想复读换了学校,本该远在A市的宋烁又来了。因此,方紫阳还没开始打架,气就已经泄了大半,哭丧着脸,前言不搭后语:“你也来复读吗?”   “谁他妈跟你叙旧的,”宋烁拎起他的领口,来了两拳:“就你问我弟弟要钱啊?”   方紫阳磕磕绊绊:“我就要了几百块。”   宁珏跑了过去,从他的裤兜里取出方才给的钞票,然后告状:“他之前要了我三千九百三十三块钱,不是几百块。”   宋烁问:“剩下的钱呢?”   “……在我右边兜里,”方紫阳的脸压在石子路上,咔咔作响,他吃痛地喊,“不要按!不要按,你松点劲。”   宋烁眼神示意宁珏拿回去。宁珏搜身后,仔细清点了,语气认真:“还少九百三十一。”   “我、我之后还!我回家立马拿!”方紫阳很是害怕,“我总不能天天揣这么多钱在身上吧!”   还没开始,敌方已经没了士气,宋烁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鼻音“嘁”了声,起身问宁珏:“他揍你哪儿了?”   宁珏小心开口:“肚子。”   宋烁捣了一拳方紫阳的腹部,方紫阳闷哼了声。   “还有呢?”   “踢了我的腿。”   之后十来分钟,宁珏像是这片小巷里的国王,指挥他战无不胜的骑士冲锋陷阵,指哪儿打哪儿。最后,方紫阳只徒劳蜷着身体,痛极了的模样。   宋烁甩甩手,指节明显红了,露出点索然无味的神情:“还有吗?”   宁珏低头:“他还……打了我两巴掌。”   可能巴掌比起拳打脚踢来,是更伤尊严的事情,即便宁珏这样天性乐观的人,也会感到丢脸,所以声音压得很低。   宋烁看着他垂在腿边的手不自然地蜷起,忽然说:“过来。”   宁珏不知所以然地走近。   “有纸吗?”   宁珏点点头,递过纸巾。   宋烁将那张纸巾压在方紫阳的脸上,很是嫌恶,胡乱、飞快地擦了干净。然后看向宁珏,语气平静:“你来。”   我来?   来什么?   打人吗?   反应过来后,宁珏的心脏飞快跳动起来。一直以来,宁珏都是乖孩子,没有越界的行为,不会骂人、不会打架。但是——宁珏盯着方紫阳,想起男生厕所里潮湿的地板,反锁时咔哒的声音,想起方紫阳的拳头。喉结细微滚动了下,半晌,宁珏才抬起手,扇了方紫阳一巴掌,声音清脆。   方紫阳的脸颊透出薄薄的红痕。他已经疼得没力气挣扎。   宋烁:“你倒是用点力气,弟弟。”   “啊,”宁珏低头望着自己的掌心,“……挺用力的。”   宋烁腾出右手,将宁珏拉向自己:“算了,我教你。”   一个名校出身的优等生,一个不太合格的兄长,把着弟弟的腕骨,皮肉抵着借力,这一巴掌扇得宁珏手心发麻。一股畅快如同破开的气球,开闸的洪水,将几天来的郁结豁然摧灭。   “这样打,知道了吗?”宋烁说,“下回再好好练练。”   这样半靠在怀里的姿势,声音离得很近,可以感受到嗓子的嗡鸣,闻到衣服上很淡的洗衣粉香气。宁珏抬眼,看见宋烁眼睫下的阴影时,忽然心底产生很强烈的安定,好像无论何时降落暴雨,都不至于淋湿的安定。   之后,方紫阳承诺,之后会将钱如数还给宁珏,也不会再犯。   “我们已经录音、录像了,文件会发给你们老师。如果再有下回,就不是这么简单了,”宋烁不客气地拍了拍他的脸,“哥们,你不想再见我一次吧?”   方紫阳点头如捣蒜,解开绳子后,连滚带爬逃出了巷子。   随后,他们也走出巷子。宁珏后知后觉发现,原来方紫阳很怯懦的、只敢欺软怕硬,并不高大可怖。   时间是一点来钟,离下午的课还有一段时间,他们在附近找了家面馆解决午饭。正值饭点,排了十来分钟才叫到号,吃完后,宋烁送宁珏到校门口时,宁珏突然抱住了宋烁,脸埋在黑色羽绒服里。   “怎么,”宋烁低头,“还得我进去陪你上课啊?”   宁珏声音闷闷的:“你要走了吗?”   宋烁:“对,下午五点的飞机。”   宁珏松开了他,呆呆站着,茫然无措的模样。直到宋烁弹了他一脑瓜崩,这才回神。   “周天才走,安心上你的学吧,晚上放学我来接你,”宋烁重新将手揣进兜里,无由来地岔开话题,“我之前送你的手表,你放在哪儿了?”   “卧室抽屉里。”   宋烁点头,懒散地挥挥手:“走吧,小心迟到挨骂。我这可不能帮你。”   宁珏一步三回头地上学了,像幼童第一次进幼儿园。   宋烁在校门口的花坛边坐了会儿,没什么表情,拈着根草叶玩。过了几分钟,才拿出手机,边给刘航打了通电话,边离开学校。   ·   下午,方紫阳没有来上课。   宁珏安全度过一日。好好听课、学习、课后复习,可能想着宋烁正在这座城市,连带着这间教室也沾光变成安全屋。   晚上,宋烁果然如约等在校门口接人。宁珏一路小跑,讨好地从怀里掏出塑料袋包着的热紫薯:“学校超市里买的!”   宋烁:“不剥皮我怎么吃?”   别说剥皮,宋烁下令想吃紫薯泥,宁珏都会现用手捶。   于是回家路上,宁珏辛苦一点点揭皮。只是快到家后才弄干净,手都冻得通红了,脸上却还挂着笑,眼睛亮盈。   “不是昨天还让我回去吗?”宋烁咬了好大一口,热紫薯蒸出乳白的雾。   宁珏双手合十:“求求你大人不要计我过。”   宋烁终于低头笑起来,手臂压在宁珏的肩膀上:“快点洗漱,把你作业拿给我看看。”   宁珏知道免不了这一关卡,苦着张脸,在宋烁的监督下复习功课,直到快零点才被允许睡觉。先前宋烁走后,他的用品也都收了起来,因而现在床上只有一张被子,只是时间太晚,将就着这么睡了。   半夜,宁珏昏昏沉沉间,被人叫醒了。   他迷茫睁开眼,什么也瞧不见,只听见宋烁说:“你哭什么?”   “我没哭……”但一摸脸颊,的确是冷湿的,宁珏怔怔了会儿,才回想起,“哦,我做噩梦了。”   梦里没有太诡谲扭曲的画面,更多是日常。梦见自己进入一间教室,所有学生直直背对自己,呆滞念着板书。梦见男厕所里,自己解开裤腰带,一歪头,发现门口人头攒动,远远打量宁珏,避如蛇蝎,窃窃私语。最后梦见有人站在自己面前——可能是方紫阳,又可能不是。什么都没有说和做,但宁珏猜到他会干什么,于是哭了。   “不都帮你出气了吗,还有什么好怕的?”   是的,已经还手了。但好像潜意识里仍藏着恐惧,隐匿在每一处相似的场景中,随时出来咬宁珏一口。宁珏只能说:“对不起,吵醒你了。”   宋烁又不说话了。   宁珏哭得稍微止住了,摸黑找到宋烁,庆幸只有一床被子,可以没有缝隙地蜷在宋烁的怀里。他咕哝着说:“你抱着我睡,行吗?”   本以为宋烁会说揶揄、嘲讽的话,但没有。宋烁抱住宁珏,手指轻轻扣在后脑勺的位置,低声说“睡吧”。   睡醒又是上学读书。白天累过之后,昨夜里的梦也忘得差不多了。   宁珏算着日子,周天宋烁得走,也就是跨年夜。越临近,宁珏越是惴惴不安,总是想,方紫阳现在是消停了,可之后会不会冒出新的“方紫阳”,让宁珏在学校里过得不安生?   好像只有宋烁在门口接他放学,宁珏才能安心。   宁珏已经全然忘记自己先前是如何恨宋烁的了,只心心念念着周末不要到,或者航班延误,让宋烁多留一天。   但周末仍是到了。这天没有课,阴天。宋烁让他在家里学习,自己出门,中午倒是记得点份外卖到家。直到下午才回来,而航班是晚上六点的,必须提早出门,最后一天也没有相处太多时间。   宁珏问:“我要去送你吗?”   宋烁没有回答,他坐在沙发上,冲宁珏招招手,示意过来。宁珏坐到旁边,看见宋烁拿出了一块手表——之前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你还记得刘航吗?”   宁珏不明所以然:“当然记得了。”   “他家里是开电子器材厂的,所以平时会做一些小玩意,”宋烁说,“我让他给我帮我做了个小装置。”他拎着那块手表,“在这里。”   宁珏睁圆了眼睛,显得茫然:“什么装置?”   “监听和定位的装置,只要你戴着,即便我不在,也可以听见你的全部声音,知道你的位置,不会再有人能欺负你。就算你做噩梦,我也可以打电话叫醒你,”宋烁的语气像是诱引,“弟弟,需要我保护你吗?”   手表边缘在灯光下,折射出银白色的光,他没有办法移开视线。半天,宁珏才问:“那我说梦话你不也听见了吗?”   “如果不想让我听见,那可以不戴。”   眼见宋烁收回手表,宁珏一时着急:“我没有不想。”   “只要戴上,不可以随便摘下,”宋烁平静地说,“弟弟,你好好想想。”   那块手表仍在闪烁折射着光,像眼睛眨动。监听与定位装置,隐在精密的齿轮后,一旦戴上,就代表将自己的隐私交付出去。   但可能存在的欺凌、暴力,以及伴生的恐惧,让不安全感在内心的天平上以压倒性的优势胜过。保护一词对宁珏有太大的诱惑。   他伸出手,尺骨凸出,可以看见手背薄薄皮肉下青紫色的血管。宁珏说:“……我想戴。”   宋烁低头,将手表扣在宁珏留有淤青的手腕上。   “洗澡、洗手要摘吗,会不会坏?”   “手表是防水的,坏不了。”意思是不可以摘。   宁珏点点头,又问:“你用什么听呢?”   宋烁给他看自己的手机页面。一个小小的绿点,在蓝色地图中闪动,代表宁珏的位置。而右下角波动的曲线,是他的声音。   明明在被监视,宁珏却无端松了口气,在这样病态的依赖里感到安定:“那你要记得经常听,不要忘记我了。”   宋烁答应了。   下午四点左右,宋烁坐出租车前往机场,没让宁珏送机。   因而这个晚上,出租屋里只有宁珏自己,开着电视,一直写作业到深夜,听见外面烟花炸开,才想起是跨年了。   宁珏看着手表,忽然想检查一下,于是对手表说:“新年快乐,哥哥。”   过了半分钟,手机弹出一条消息。宋烁回复:新年快乐。 第33章   二月份,春节。   宋烁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公寓,并不回家。得知这一消息时,宋烁正在复盘宁珏各科的期末试卷,视频电话里很头疼的样子,一直在揉太阳穴:“你上课认真听课了吗?”   宁珏辩解得没什么底气:“肯定听了呀,你有听见我课上打呼吗?”   “谁说非得睡觉,”宋烁不冷不热,“你走神我也听不见。”   但宁珏的成绩较之前已经有了进步,卡在一二本线的区间内,连一向严苛的班主任都告诉宁珏,努努力是可以冲击一本的。   这段时间,方紫阳如期归还钱,没有再敢勒索。宁珏交到了一两个朋友,同学关系融洽和谐,不过平日里仍是学习、学习,因而格外盼望寒假。   “你真的不回家?”   “没什么好回的。”   “好吧,”宁珏有点遗憾,“那我只能自己一个人了。”   原本宁齐说来接他回蓝湾里,但临时安排了工作——年底,宁齐升至成为市场部门经理,出差大幅增多,实在抽不出时间,司机又放假回家了,于是安排让助理来接。   助理名叫赵誉,清秀的青年模样。宁珏和赵助理先前就认识,十四岁那年,宁齐把他从姑姑家接回来时,也是赵助理担任司机,帮忙提运的行李。赵誉和宁齐是大学同学,两人一起打拼过事业,关系交好,因而宁齐入职如今的公司后,他也跟了过来。   赵誉提前到了楼下等着,宁珏远远见了人便叫“叔叔”。赵誉应了声,去接宁珏的行李:“只有一个箱子吗?小珏。”   宁珏说:“我只带了两身衣服,一身穿身上了。”   赵誉笑着点头,打开后备箱,将行李放好:“听你爸爸说,你去复读了?”   宁珏坐在副驾驶座,解开围巾,很忧愁地叹气:“对呀,没考好。”   “今年好好努力,叔相信你。”   宁珏使劲点点头,说“好”。   车开出几里了,宁珏才忽然觉得手腕空空的,左右摸兜也没发现手表,是忘记带了。   从跨年夜开始,这块手表一直戴在手上。只是经过考量,平日洗澡、解手时,宁珏仍会取下手表,宋烁暂时未察觉这样短暂的空白。但是到放假后,由于不在学校,没有不安全的因素,宁珏忘记戴的时间变得更多了。   想来宋烁也没有这么无聊,会天天守着观察手表,因而宁珏也没放心上,仍是开心同赵誉聊天。   下午三点来钟到达,家里只有宁齐在,宋雅兰从上海回来的飞机还没有落地,赵誉还得再去接机。   临走前,宁齐给赵誉备了杯小吊梨汤,待人走后,才问起宁珏最近的学习情况,语气温和:“没事,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实在不行,可以送你出国读书,我看了几所学校,回头拿给你看看。”   宁珏的第一反应居然宋烁又要生气了。他连连摆手:“我英语不好,出去话都说不明白,还是留在这儿吧。”   “也行,”宁齐说,“不管什么决定,家里都能给你兜底。”   可能是“家里”这两个字眼所带来的归属感,让宁珏觉得感动,之后又黏着宁齐聊学校的事情。   大概六七点钟宋雅兰回家。   年夜饭已经做好,徐阿姨没有留下,将饭菜罩进保温层里后坐巴士回郊区的老家过年了。宋雅兰进门,只见到两人:“宋烁呢?”当是在自己房间。   “他在学校的,没回来,”宁珏小声说,“……说是忙实习。”   宋雅兰怔怔愣住,在电视机欢闹的背景音下,整个人显得孤零零的。还是宁齐上前替她解了围巾,温柔地说:“没事,又不是只过一次年,明年再回来也一样。小烁刚开学,难免忙点。”   “那也不能过年也不回家,”宋雅兰说,“要么以后都别回来了。”   宋烁不在,宁珏又嘴拙,只有宁齐在哄人,以至于这个年夜饭吃得没什么热闹劲。中途宁齐接了个电话,回来后喜上眉梢,说是之前难啃的大项目,对方终于松口了。   宋雅兰:“Eric那人就是附庸风雅,喜欢充文化人,你送的那套祖宅拓片,他肯定动心。”Eric是她的老客户了,这个法子也是她支给宁齐的。   宁齐都没顾及孩子在场,响亮亲了一口宋雅兰的脸颊:“你真是我的福星!”宋雅兰也笑了笑。   由于啃下这根硬骨头,宁齐兴致高涨,喝了许多酒,醉醺醺的。宋雅兰收拾桌面,让宁珏先把宁齐扶回主卧休息。   醉鬼没劲,浑身重量都压在宁珏身上。宁珏艰难搀扶着宁齐回二楼,宁齐还在说着醉话:“小珏,小珏。爸爸跟你说,你之前在你——嗝,姑姑家过得不好,爸都知道,是爸没能力,给你过富贵日子……”   宁珏:“爸你别说啦,酒怪臭的。”其实是想说嘴巴。   “爸也知道,你在宋烁那儿也受委屈了。”   宁珏:“没有,其实还挺好的。”   好不容易将人放到床上,宁齐拍拍宁珏的腿,脸颊通红,大着舌头说:“以后不会了!等我、等我回头……咱们就不用看别人眼色,咱们挺着腰板,过好日子!”混沌说了几句后睡了过去。   宁珏替他掖好被子,回到房间,看见窗外烟花正盛,颜色缤纷。他连忙弹了个视频电话给宋烁。响了两三秒就接了,宋烁将手机立在屏幕边,戴着耳机,目不斜视地看着电脑屏幕:“干什么?”   “给你看烟花,”宁珏单手掌着手机,打开窗户,将烟花框进去,但发现宋烁压根没有在看,很是着急,“你在打游戏吗?哎呀,先暂停,不然就放完了。”   他平日只玩消消乐、贪吃蛇这类的单机游戏,不知道宋烁所玩的游戏不能暂停。但宋烁也没戳破,只是笑了下,扫了一眼镜头:“看见了——是弟弟打来的电话,听不出来是男生吗?不是对象。”   宁珏:“你在跟谁说话?”   宋烁:“弹幕问的。”   宁珏“哦”了声,关窗户时,冷不丁听见宋烁问:“手表呢?”   “……在那个家里,”宁珏心中咯噔一声,声音因心虚而变弱,“本来放在床边的,我回家过年的时候忘记带走了。”   宋烁冷声:“你怎么答应我的?”   “对不起,”宁珏放软声音,“我过两天就回去了嘛,到时候再戴行不行?”   可能因为还在直播,也有可能是大过年的,不便说刺耳的话,宋烁言简意赅地警告:“不许再忘。”   算是逃过一劫,宁珏小小松了口气,伏在床上看宋烁直播,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手机都没电了。开机后,聊天页面显示昨晚通话时间近三个小时。   看来昨晚宋烁打到很晚,才想起挂掉这个电话。   年假还没过完,宁齐和宋雅兰就去上班了。宁齐让赵誉领着宁珏去附近的5A景点游荡一轮,算是放松,之后又回出租屋备考。   开学后的一模考试,可能是题目较为简单,宁珏勉勉强强进了一本线。   今年夏天开始得很早,四月底已经隐隐热了起来,到六月份,已经飙升至30多度。   这同样是宁珏度过的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夏天。因为宋烁要求:“在家别开空调,别吃雪糕,也别喝冰汽水。”   宁珏满头大汗:“不开空调,你想让太阳融了我吗?”   “照你的身体素质,开一晚上空调,明天就得进医院了,”宋烁语气冷漠,“我没空再去医院捞你。”   宁珏卷起袖子,企图绷起肱二头肌,来证明自己的强壮伟岸,但失败了,还惹得宋烁发笑,只得悻悻收手。他忽然说:“怎么办?我很紧张。”   “紧张什么?”   “我怕我考不上。”   “那就再来一年。”   宁珏眼前一黑,安慰没有讨到,反而完全陷入绝望的境地里。   如果再来一年,再呆在复读学校里,反反复复整理错题,做试卷,挨批评,没有终点地学习——好痛苦。宁珏正郁结着,又听见宋烁问:“怎么才能不紧张?”   宁珏想了想:“如果能吃到酥香阁的抹茶白玉卷,应该会好一点。”   这是这个月宁珏发现的美味甜点。但平日里人太多了,队列能排半小时以上,正巧那天人少,让宁珏赶上了,之后便再也没有这样的好运气。闻言,宋烁果然沉默了:“……你脑子能不能腾空装点别的?”   真可怜,宋烁已经失去了对美食的向往。宁珏叹气摇头:“真是,跟你说不明白。”   聊了几分钟,挂断电话后又投入复习。   宁珏很快将那段对话置于脑后,直到发放准考证的那天,宁珏走出校园,看见宋烁等在门口,手里提着酥香阁的袋子,里面满装着抹茶白玉卷。   宁珏险些认为是幻觉,呆了两秒,随即大叫一声,冲过去拦腰撞到宋烁怀里:“哥!”   宋烁没有防备,踉跄两步才站稳,没好气地推开宁珏:“再用点劲,都能直接把我撞回学校了。”又将袋子递到宁珏手里,“吃吧。”   见宁珏汪着眼泪,宋烁警告了句:“敢哭今晚做十张卷子。”   宁珏立马收放自如了,边吃边好奇问:“你怎么回来了?”   “在宿舍呆得烦了,回家来住两天。”   宁珏揭穿了他:“你是来陪考的!”   宋烁轻轻“嗯”了声,即便没有说话,宁珏也能听出“不然呢”的意思。他情绪高涨,叽叽喳喳绕着宋烁说话。   回家后,宁珏原本想再拉着宋烁再说几句话,但宋烁赶着他去学习,给他讲最近一次试卷中的错题。结束时已经十二点,宁珏幸福全无,四肢虚弱疲乏,还热得浑身冒汗。   “洗个澡去睡觉吧,”宋烁大发慈悲,“别学了。”   起身时,宁珏看见宋烁的T恤背后明显洇湿了一片。他身体力行,也没提开空调,宁珏的怨气这才稍稍散了。   一进到卧室,宋烁明显停顿了下。宁珏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枕头边的五六张纸团时,身形僵硬,脸也因羞愧而涨红。   宋烁低声谴责宁珏:“都快考试了,你不能节制点吗?”   宁珏满脸涨红:“……就哭过一回。我压力太大了,再不哭要炸了。”   宋烁愣了下,意识到误会后,神情变得不大自然,欲盖弥彰地清清嗓,说“睡觉吧”。   考前一天,两人一同踩了考点,最后检查了考试用品。虽然照旧没开空调,但买了台风扇凑合。宁珏原以为自己会紧张到失眠,但听着宋烁的呼吸,又切切实实心安下来,一觉到天亮。   高考的两天过得飞快,试卷难度相较去年有所降低。宁珏每一个字都小心书写,细细验证。   由于神经过于紧绷,考试结束后,宁珏走出了考场也没有如释重负,只觉得心脏闷闷,情绪里夹杂着微妙的恐惧——对于可能再来一年的恐惧。他看着校门口的蓬勃生机的橡树,有一瞬间感知不到颜色,像是溶成了默片般的黑白,不复现任何生机。   “罚站呢?”宋烁拎过他的书包,“考得怎么样?”   宁珏声音低低的:“……不知道。”   “会做多少题目都不记得吗?”   实际上,的确一走出考场,关于题目的记忆便清空了。可能是逃避,也可能是单纯记性差。宁珏始终安静,像条尾巴缀在宋烁身后,直到拐角路口才敢试探发问:“哥哥,我暑假干什么?”   背书、做题?像宋烁讲的,准备可能到来的失败,再一次的复读?   宋烁:“你回家收拾一下行李,别住那儿了。”   宁珏一愣,继而有种兔死狐悲的壮烈。果然,果然,一考完试,就要将自己驱逐出去,一刻也不许多留,这样绝情。他的声音也随之变得悲观:“今天就走吗?”   “明天走。”   还算留有一丝温情,没有立马扫地出门。宁珏正想说话,又听见宋烁说:“暑假先住我学校那儿的公寓,省得你在家又惹麻烦。” 第34章   6月10号,是宁珏人生中又一个的关键节点。   ——他第一次坐飞机了!   宁珏的衣物都放在宋烁的行李箱里。夏天衣物本就单薄,两个男生的挤挤塞塞,一个箱子倒也够用。抵达机场后,宁珏只背着书包,轻装上阵,满脸惊叹地左右巡视:“机场居然这样大!”   “别乱跑,”宋烁空出只手,提拎着宁珏的卫衣兜帽,“要是走散了,赶不上飞机,你就自己爬到A市。”   宁珏悚然,老老实实跟在宋烁身后。   由于没有经验,宁珏对乘坐的流程十分生疏,全然依靠宋烁。直到进了飞机后才继续巡视,趴在舷窗不住往外看,并在起飞后,用手机拍摄足足53张照片,分批次PO到了朋友圈。   可惜网络太差,迟迟发不出去。   宁珏只能展示给宋烁:“你看,好看吗?”   “嗯,”宋烁半揭开眼罩,很敷衍,“好看。”   宁珏大受鼓舞:“我也觉得。我之前看书里说,人未来一定会从事自己具有天赋的行业。我已经发现我的天赋了,你说,作为一名知名摄影师,我未来的第一套影集叫什么名字好?”   宋烁都已经快入睡了,让他叽叽喳喳得头疼,猛地揭开眼罩,阴森森盯着宁珏:“再说话,就把你的手机扔出去喂鸟。”   宁珏卡壳了下,假装若无其事地别过头,又开始拍寡淡的飞机餐。   下了飞机后,宋烁将人同行李,一起安放在了校外的公寓里——两室一厅,装修风格与先前的出租屋相差无几,都干净简洁。   “你先收拾行李吧,”宋烁说,“钥匙在茶几下面的抽屉里,如果出门记得带上,我去上课。”   宁珏点点头,待宋烁走后,将行李仔细收拾进进房间里。他的房间位于北边,空间较为狭小,床垫的塑料膜都尚未揭开,连桌椅都没有。所幸宁珏适应能力极佳,费了一天时间收拾整理好了。   晚上宋烁回家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整洁明亮的房间,在宁珏爬上床,向他展示床单是多么平整时,沉默许久的宋烁终于开口:“这是杂物间。”   正在翻滚的宁珏定住,迷茫:“……这不是有床吗?”   在他的标准里,有床即为卧室。很快,他反应过来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试探问:“我不能……没有房间吧?”   虽然进门时,他已经注意到沙发比较柔软,但倘若两三个月都睡沙发,未免过于不人道了。   @啵啵布丁猫酱   宋烁:“这是原先房东放这儿的,你住不习惯的话,可以先睡我的房间。”顿了下,又补充,“这太小了。”   “没事,没事,我喜欢小的,杂物间也睡得开,”看样子没有剥夺宁珏居住的权利,他连忙表态,“你有杂物也可以放这里,我会一起收拾好,不会乱的。”   宋烁扔下句“随你”,关门离开。   虽说住在杂物间,但这一天,仍是轻快明亮的。宁珏暂时退出高考的阴云下,一晚好觉。   次日醒来后,宋烁并不在家,宁珏打了一天的消消乐,甚是寡淡,下午五点来钟听见门开,宁珏这才活过来,高兴打了声招呼,却见宋烁径直走进房间,在衣柜上方放了什么。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摄像头。   宁珏迷茫地问:“为什么放这个?”   宋烁面不改色:“小区治安不好,最近入室盗窃的很多,不安全。”   “A市这么不安全?”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宁珏也自觉有理,但犹豫了会儿,又说:“那我岂不是干什么,你都会看见了?”   “怎么,你想干坏事?”   这倒没有,宁珏连连摆手,良民二字显而易见。宋烁:“那你怕什么?”   好像怕摄像头,就等同于会干坏事,心思不正。不善于逻辑推理的宁珏,没有察觉其中的概念偷换,犹豫过后只能同意了。但之后,看见摄像头明晃晃摆在面前,宁珏多少有点不自在,转念一想,之前在锦逸苑的时候,宋烁告诉过自己,卧室和其他地方也都有监控,他照样生活得好好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总归,宁珏的暑假生活已经正式开始!   六七月正是大学期末周的时间,白天宋烁基本都在学校,如果晚上没有考试,则会回来直播。而宁珏过了放假前两天的轻松劲后,开始变得乏味无聊。   目前,宁珏和猪唯一的区别,可能只有宁珏会打游戏。   这天在小区附近闲逛时,宁珏在一家奶茶店门口看到招聘公告。   经过应聘后,宁珏成功取得茶饮师的工作,定于明日培训。   这下终于不再是无业游民,有事可做了,宁珏心情大好,在附近商场又散步了几圈。回家时已经晚上,推门一进去,宋烁正坐在沙发,手肘搭在膝盖处,正在看手机。他闻声抬眼,不等宁珏开口,先行质问:“手表呢?”   宁珏愣了下:“哦,我给忘了……”   “当初怎么说的,无论怎么样都不能取下,”宋烁盯着宁珏,“现在手表不戴,电话也不接,是吗?”   宁珏这才发现手机里有十来个未接来电,他开了静音,完全没有发现,于是连忙道歉,但宋烁仍是冷着张脸。宁珏已经总结出了同宋烁相处的技巧,在发现有吵架的前兆时,应该马上岔开话题,而不是延续对话。   于是他向宋烁报喜:“哥,我今天出去是干大事了,我找到了一份兼职!”   宋烁没什么表情。   “是奶茶店的兼职,”宁珏开始无实物表演,手虚虚握着,来回晃动,“就这样摇摇摇奶茶。”说完,以很期待的眼神看向宋烁。   宋烁皱眉:“辞了。”   宁珏的动作停滞:“……为什么?”   宋烁反问:“你工作有什么用?”   “我可以赚钱补贴家用,”宁珏想到一个完美的理由,且善解人意,“这样可以减轻你的压力,你也不用太辛苦了。”   “用不着,家里不缺你那三瓜两枣。”之后宋烁又重申“辞了”。   “可是我很无聊,我在家里什么事都没得干。”   “那继续来给我当助理,还可以管直播间。”   是的,这是一份清闲且高薪的工作,但宁珏潜意识里仍存在排斥心理,想朝外走,想尝试新奇的事物,不想周而复始回到原点,也不想这样毫无长进。   想了想,宁珏以无法否定的理由拒绝了宋烁:“但是在奶茶店,我可以学会杨枝甘露的制作方法。”   宋烁嗤笑了声。   宁珏如同被羞辱:“难道你会吗!”   “二十来块钱能买到的东西,我为什么要会?”宋烁又突然问,“弟弟,你到底是无聊了,还是单纯不想和我呆在一起。”   宁珏露出困惑,好像这是毋庸置疑且有唯一定论的问题,脱口而出:“我当然想和你呆在一起了!”   这句话说出后,虽然宋烁的神情变化不大,但周身的气场明显熄火,不再那么尖锐,宁珏虽然不知为何,但却知道该乘胜追击,于是靠近抱住宋烁的胳膊,以毫无意识的撒娇口吻,央求宋烁:“你让我试试吧,奶茶店每天都有小蛋糕,卖不完的话我可以带回来给你吃。等我发了工资,我也可以请你吃大餐,好吗?哥哥,求你好吗?”   宋烁显然没有预料到,身体有点僵硬:“……我用不着你请。”   “用得着,用得着,”宁珏说,“而且我保证,我工作的时候一定记得戴手表,不会再忘了,好吗?”   围+脖+啵^啵%布&丁_猫_酱   过了会儿,宋烁终于松口,但要求宁珏“最多干一个月”。宁珏立马答应,双方达成共识,终于开始吃饭。   次日,作为充满干劲的新人,宁珏早早到店接受培训。经过两天的学习后,宁珏已经基本掌握奶茶的制作方法,正式上任。   奶茶店位于路口拐角处,客流量大,没有什么坐下的时间。宁珏正忙活添茶加料时,忽然听见面前熟悉的声音:“一杯杨枝甘露。”   宁珏抬眼,看见自家哥哥的脸,一时惊喜,突然又想到什么,收敛笑容,假装并不认识,偷偷在制作时加了巨量的西柚粒与芒果,又趁机舀了一勺自己爱吃的椰果粒。插入吸管时,内部都传来了强大的甜蜜阻力,宁珏很是满意,将这满满当当的一杯交给宋烁。   原以为宋烁会感激涕零,却没曾想,晚上下班后,宋烁再度提起“辞职”的老话。   在问起原因时,宋烁说:“这家店的品控太差,奶茶稠得像粥,早晚倒闭。”   宁珏:“……”   他一口气憋得出不来,怒冲冲给宋烁倒了杯水:“你不会多喝点水,稀释一下吗?”然后重重踏步回了房间。   工作自然是没有辞的,仍在继续。每天早八晚十,累得宁珏腰酸背痛。不过之后宋烁再来点奶茶,宁珏都不再走后门多添小料了,力图原滋原味,因而也没有再被宋烁挑剔。   六月末,逐渐快到高考查分的时间。   宁珏的心情变得沉重,一种比站班一天还要辛苦的沉重。上班半个月以来,同事之间也彼此知根知底了。茶饮师小孟劝慰宁珏:“没事的,放平心态。成则大学生,败则长期工嘛。”   宁珏苦着脸,又长长叹气。   czdhl   “话说,明天出成绩,这么庄严的事情,你不请个假,在家里查个成绩吗?”   请假的话,全勤奖就会泡汤。不可不可。况且宋烁也有考试,不在家,倒不如在奶茶店,还热热闹闹的有人陪。   因而这日,宁珏仍是留在奶茶店。但显然心不在焉的,顾客点芋泥波波奶茶,宁珏出品波霸奶茶,顾客点茉莉绿茶,宁珏出品牛乳茶。   得亏顾客多是附近大学的学生,好说话,重做后便走了。   “你好好坐着吧,”小孟将宁珏按到一旁塑料椅上,“还有十分钟就查成绩了,等你查完再工作吧,我已经没肚子喝奶茶了。”   作废的奶茶,基本都进了小孟的肚子,撑得他午饭都没有胃口。   于是宁珏坐在一旁,开始端坐等待成绩出炉。   还有十分钟。这段时间里,宁珏捏着手机,可以清楚听见自己心脏突突跳动的声音,冷汗涔涔,头脑中走马灯般想起许多片段。   想起第一天入学,周围哄闹,只有自己寂静的角落,以及老师点名批评,问宁珏为什么这样笨的斥责。最后想起方紫阳、潮湿的厕所隔间、传到自己座位最后一本破烂的习题册。   即便已经来到A市,对于宁珏而言,过去在西雅的一年仍是充斥恐惧、不安、压迫,如同蒙在塑料膜下,毫无透气的可能,以至于仅仅回想,在六月末,宁珏仍会手脚发冷,心神不定。   终于,时针走到整点,可以登入查分网站。   宁珏依此输入准考证号、身份证号、验证码,在页面显现的一瞬间,手指猛地扣了上去,胸膛起伏,过了很久,才慢慢张开手指。   正在往奶茶杯里舀珍珠的小孟,突然听见身后一声嚎叫,吓得手一抖,一整勺珍珠都倒了进去。不等回头,腰部一紧,是宁珏抱住小孟号啕大哭,说着“我成功了”,说“我、我不用再来一年了”,又说“我真的要吓死了”。   ·   “平时没见你胆这么小。”   金澄饭店内,圆桌上摆了五道肉菜,全都按宁珏的喜好点的,半点绿色都没有。   “其实我这是夸张手法!我已经有所预感,”宁珏两腮塞得满满的,面上已经看不出哭过的痕迹,神采飞扬,“复读一年,我是悬梁夜读、废寝忘食,能取得如此佳绩那不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嘛!”   出成绩后,宁珏给父亲、钱阳都分享了好消息。钱阳一连发了十几条语音消息,又拨了视频电话兴奋道贺。宁齐也很高兴,说等忙完这段日子,会好好选一家升学宴的饭店。   只有宋烁的反应最平静。   “你这过了一本线多少分?”   宁珏忙着吃饭,抽空比了个数字。   “我要是考了这个分,”宋烁说,“我都——”   宁珏抬头,稍稍睁大了眼睛,停下了咀嚼,左边面颊鼓起,筷子还夹着半片冷吃牛肉。   宋烁说“算了”,低头看手机了。   很明显,他对宁珏的成绩并不满意。这太正常,一个一直名列年级前茅的名校学生,很难正眼瞧这份成绩单。连庆功宴都是宁珏要求后,宋烁勉为其难应下的。   他不怎么饿,只是点给宁珏吃,自己在一旁搜索学校历年档位线,备忘录列着志愿高校的顺序。   今年,志愿照样全权由宋烁填报,宁珏只当甩手掌柜。至于专业,宁珏也没什么特别中意,一切都听宋烁的。   出成绩的一周后,宋烁大致填报好了志愿,拿给宁珏过目。   “只有A市的学校吗?”宁珏问,“不填几所保底的学校吗?万一考不进……”   宋烁:“放心,进得了。”   宁珏拿不准这是他的主观意愿,还是客观分析的结论,沉默了会儿,仍是点点头,说“好吧。”   在志愿系统关闭的最后一天,宁珏做梦,梦见了录取失败,宋烁履行了他所说的“那再来一年”的承诺,将宁珏送到新的复读学校。   独自站在校门口时,宁珏看见天空漆黑如石油,不停有黏稠滴答,又像是一张血盆大口。走进班级的那一刻,宁珏吓醒了,大口喘息。缓了一会儿后,宁珏突然爬起,用衣服盖过摄像头,打开手机,在后续志愿中悄悄填报了几所他市的院校。   宁珏仍然希望同宋烁在一所城市,一同生活,这个想法从来没有改变。但如果真的没有录取到A市的院校——宁珏想,即便背负懦弱、失信、不勇敢的坏名声,他也决不能再来一次了。   如果宋烁仍是强求,那宁珏可以跑得远远的,跑到宋烁找不到的地方,等大学毕了业,尘埃落定,再去同宋烁道歉。 第35章   事实证明,宁珏确实不用保底。   录取结果很快出来了,宁珏录取到了A科大,并且是较为不错的机械工程专业。七月下旬,录取通知书寄到蓝湾里,升学宴也在筹备之中了。   这下阴云是彻底清除了,宁珏十分得意,来向宋烁显摆:“怎么样,我厉害吗?快说,我厉害吗?”   宋烁似笑非笑望着宁珏:“当时谁填报志愿的时候不信我,觉得自己得填几所保底的院校的?”   宁珏稍显心虚:“我这不是怕万一。”   “我说你能考上,就是能,你又不笨。”   毕竟这是宋烁翻了一周的志愿填报指南,以及综合分析历年录取档位线的结果,不存在万一。见宁珏得意,宋烁忍不住伸手,轻轻揉了下他的头发:“升学宴什么时候?”   “下周四,”宁珏问,“哥,你去吗?”   “我去不了,最近直播排得很满——记得带录取通知书回来,”宋烁打开手机,“帮你订高铁还是飞机票?”   宁珏选了前者,毕竟只跟过宋烁坐过一回飞机,并不熟悉流程。   其实他大致能猜到宋烁不肯回家的原因,估计仍是因为母亲。过于强势的母亲,与不善表达的宋烁之间的沟渠,无法凭借三言两语填补分歧。虽然没有再明面上争吵,但也没有契机完全和好,只能维持现状。   “早点回来,别忘了戴手表。”   宁珏回神,敬礼:“好的长官!”   周四,宁珏坐上回昭宁市的高铁。   升学宴定在了一家五星级酒店,金碧辉煌,满堂明净。钱阳也以亲友的身份参加了好友的升学宴,与有荣焉,端坐着只等上菜了。意料之中的是,前来参宴的宋雅兰没有见到宋烁,面露失望,像再度历经除夕夜的冷清。   这是宁齐擅长的交际场合,他与旁人敬酒抽烟,热闹非凡,而宋雅兰端着茶杯,独自坐到空席。宁珏望了会儿,拍了拍吃得正高兴的钱阳:“你先吃,我等会儿再来找你。”   钱阳嘴巴忙得没空说话,抽空点点头。   宁珏起身,坐到了宋雅兰的身边。见有人来,宋雅兰勉强打起精神,同宁珏道喜,将自己准备好的红包递给宁珏:“这回考得挺好的,进了大学也不要松懈,好好努力。”   “没问题!您最近过得怎么样?”宁珏坐在她的身边,“工作忙吗?”   “工作倒是不忙,你爸爸替我分担了许多,我天天和心理咨询师聊天,闲得要命,”宋雅兰无意识伸手拨头发,佯装随口说,“……小珏,你哥哥最近在干什么?”   宁珏正为此来的,他打开手机相册,里面有一张A大布告栏的照片,上放奖学金获得者的荣誉榜——是先前宋烁领他逛校园时,宁珏拍下来的。   左边第三个就是宋烁。穿着白色衬衣,同旁人一样的蓝色背景,但连头发都没有好好打理,并不上心,耳旁别出一小缕头发,嘴角平直,眼睛如同浸在冷水底的圆石,颜色很浓,五官沉锐,在一堆照片中好看得尤为明显。   宋雅兰看得认真:“小烁拿了奖学金?”   “对!他现在很厉害的,成绩名列前茅呢。”   宋雅兰点点头,声音几不可闻,说“挺好”。手指不停将那张照片放大、缩小,又问宁珏:“还有其他照片吗?”   宁珏诚实摇头:“……没有了,我不大拍人。”即便是未来的知名摄影师,也会有不足之处。   “那以后如果还有小烁的照片,还能再拿给我看看吗?”   或许因为宋雅兰握着他的手,又或许是温柔的语气,让宁珏似乎短暂成为拥有母亲的孩子,他下意识点点头,说“好”,答应之后会多拍。   升学宴结束后,宁珏没有搭乘宁齐的车离开,而是同钱阳一起散步。已经一年多没有见面,甚是想念。钱阳问:“还有半个月假期,你打算干什么?”   “在家吧。”毕竟奶茶店的工作已经辞了,暂时无事可做。   “去不去山里露营?”   “什么?”   “我和我一个舍友,打算趁放假前去爬山露营,大概去两天左右,”钱阳撞了下宁珏的肩膀,“一块去吧!一直在家,你不嫌无聊吗?”   宁珏很是新奇:“露营能干什么?”   “早起看日出、烧烤、玩桌游。晚上咱们可以睡在帐篷里,山里多凉快,都不用开空调了。”   越听,宁珏的眼睛越亮,不假思索一口应下。怀揣着激动兴奋的心情,回到蓝湾里后,宁珏飞快收拾了背包。想着应该告知宁齐一声,没有在房间找到,见卫生间亮灯,于是走近:“爸爸!”   里面却有两人。是赵誉助理,他的手里拿着柄电动剃须刀,顶端还沾有泡沫,闻声冲宁珏笑笑,宁齐转过身来:“怎么了?”   宁珏感到奇怪:“叔你还没走呢?”   “我来借卫生间刮下胡须,”赵誉笑笑,“你要用吗?”   原来如此,宁珏摆摆手,说“不用”,又看向宁齐,“爸!我明天想出门和朋友玩一趟。”   “可以。用我给你点钱吗?”   “不用啦,”宁珏摆摆手,“我很快回来。”   “好,路上注意安全。”   临睡前,宁珏取下了手表,想来山中路不平,万一磕碰坏了,难免又招宋烁的训斥,于是次日出发前,将手表放在了家中。   七点宁珏准时抵达集合地点。舍友名叫韩铭,小麦肤色,逢人就笑,很好相处的性格。他们租了辆越野车,开往郊区的云屏山。   十点来钟到了地方。韩铭是露营的老手,卸下背包,熟练地撑起帐篷支架:“包里有防潮垫和睡袋,你们拿出来收拾一下。”   宁珏连忙帮忙,等到收拾齐整,已经是正午。钱阳摆上烧烤架,从包里拿出一大包新鲜牛羊肉,外加木签。宁珏在河流洗干净手,蹲在一旁串肉。   韩铭:“等会儿第一串肉得给我,我忙里忙外的。”   “都给你都成,”钱阳说,“我领着孩子钻木取火吃野菜。”   宁珏傻笑两声,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我是孩子?我要当爸爸。”   钱阳:“真冒昧!你好歹尊称我一声‘父亲’。”   威武强壮的准大学生宁珏,为争夺自己的地位挠向钱阳的嘎吱窝,钱阳又不小心倒到韩铭怀里,一时乱成一遭。在这样的混乱中,宁珏听见了手机铃声,是宋烁打来的。他连忙起身,到一旁接听。   “升学宴办完了吧,”宋烁问,“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   宁珏:“可能得过几天,我爸……想让我在家呆两天。”   宋烁没多说什么:“手表戴着了吗?”   “当然了,我记性很好。”   同朋友去露营是正常的,但悄然将手表放在家中,没有履行随身携带的承诺,又是错误的。在这样的矛盾下,宁珏好像只能撒谎了。   山里信号时好时差,声音也不连续,没说几句便挂断了。回到烤架旁后,韩铭随口问:“谁呀?”   “我哥,”宁珏拿起烤肉,“他来提醒我戴手表。”   钱阳觉得奇怪:“怎么专门提醒这个?”   宁珏毫不设防:“哦,因为手表里有定位和监听。”   此话一出口,空气都静了,只听炭火哔啵,两人都定住了,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钱阳看了眼正给烤串扇风的宁珏,试探问:“……这件事,你哥经过你的同意了吗?”   “同意了啊,”宁珏觉得奇怪,“怎么了?”   钱阳大惊失色:“你为什么会同意?”   宁珏不大想讲先前西雅中学里发生的事,只含混说:“因为这样可以保护我的安全,万一发生意外,他可以第一时间找到我。”   钱阳脱口而出:“你现在有什么不安全的吗?”   宁珏忽然愣住了,后知后觉发现,好像现在……宁珏的身边确实已经没什么不安全的了。   先前在西雅中学里潜伏的霸凌、孤立与担惊受怕,已经在录取结果出炉时彻底瓦解了,宁珏即将拥有全新的生活,他的世界不会再突降雷暴、急雨、狂风,也不需要一味躲在宋烁的身后了。   韩铭严肃说:“而且,监听、定位人的隐私,那可是犯法的。”   宁珏吃惊:“犯法?那我哥在我房间装监控,也是犯法的吗?”他陷入失去兄长的恐惧。   闻言,两人再度静默。   兴许有了先前的手表作前提,监控竟也在意料之中了。韩铭点点头:“都犯法。”其实他也不懂法律,但眼下,让宁珏明了其中的严重性才是根本,他又问:“你平时不会觉得不舒服吗?”   “……会有一点。”   是的,宁珏并非全然不在意监控,不在乎隐私的,只是在他的潜意识里,宋烁是正确的、聪明的、无所不能的,是可以全然相信的,因而宋烁的指令,他应该全部遵循,所以才会忽视自己心底的不适应。现在,在旁人的引导下,宁珏终于发觉异样,肯定地说:“我会有点不舒服。”   “这就对了!你不要什么都听他的,”钱阳搭着宁珏的肩膀,软硬兼施,“回去赶紧扔了那破手表,对你好,对他也好,知道了吗?”   宁珏点点头:“好。”   之后,这个话题很快揭篇,他们争着吃烤肉,夜里又围坐看星星。一连玩了两天才出山。临走前,宁珏还从山脚下的商店,买了一串木吊坠以及内含山景的水晶球,打算送给宋烁。   开车将宁珏送到蓝湾里门口后,韩铭再度提醒:“千万别再戴手表了。”   “我会回去和他好好商量的,”宁珏朝两人挥手,“回头见!”   钱阳也大大挥手:“再——见——!”   回程的车票是下午两点半,坐了三个小时的高铁后,宁珏回到了A市的公寓内。宋烁并不在家,宁珏发了条消息后,冲澡换了身睡衣,舒舒服服歪在沙发里看电视。   兴许这几天玩得太累,宁珏在电视机的白噪音中睡着了。   因而宋烁回家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副景象。天已经黑了,只有电视机的光亮闪烁,宁珏歪着头睡觉,嘴巴微微张着,怀里抱着米白色的靠枕,袖管里探出两截白皙的小臂,腕骨处空空的,可能是嫌硌着,手表捏在了手里,但也不算乱放。   宋烁将纸袋放到茶几上,半蹲在宁珏面前,伸手轻轻捏了宁珏的面颊,不见醒,又把抹茶白玉卷放到宁珏鼻下晃晃,宁珏鼻翼微动,终于迷茫醒了,惹得宋烁笑了下。   电视机的亮度也正巧暗了下来,宁珏瞧不太清,但还是凭本能叫了声“哥哥”。   宋烁起身,开灯前,先伸手遮住了宁珏的眼睛:“什么时候回来的?”   “五点多。”   满室亮堂后,宋烁放下手,递过抹茶白玉卷。宁珏问:“你去买酥香阁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宁珏很是感动,边大口吃着,边露出很幸福的神情,又想起什么,将白玉卷分享给宋烁,“你也吃——咬旁边吧,那儿我没吃,没有口水。”   但还未说完,宋烁已经大口吞下,半个白玉卷都消失了。宁珏眼神震动, 没想到这一口如此扎实,难以置信地问:“……我们只买了一个吗?”   宋烁是故意逗弟弟的,两腮塞得鼓鼓的,含混不清地说“别小气”。虽然抢食物是很幼稚的,但宁珏又递了过来:“如果你实在想吃的话,好吧,但得给我留一小口。”   “吃你的吧。”   宋烁搭着宁珏的肩膀,没再吃了,很闲散靠着沙发,直到宁珏吃完后,才取过一旁的手表,自然而然地,预备戴在他的手腕处:“等会儿出去吃饭吧。”   宁珏却稍稍往后抽手。察觉到细微的躲闪后,宋烁抬眼,听见宁珏说:“哥,我要不不戴手表了吧。”   宋烁顿了下:“什么意思?”   “你看,我已经考上大学了,不用再复读了。大学生的素质肯定都很高,不会再有人欺负我、勒索我,”宁珏天真地笑,“所以你不用再保护我了。”   宋烁僵在原处,定定看着宁珏,重复他的话:“不用了?”   宁珏使劲点点头:“是啊。”又说,“我们把房间里的监控也拆了吧,就算我不干坏事,也会有点不自在。”   宋烁眼中的笑意慢慢消失,平静盯着宁珏:“是我‘不用’再保护你了,还是你‘用不上’我了?”   宁珏愣了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只有在你被欺负、被孤立的时候,才需要我,是吗?”宋烁疑惑地问,“宁珏,我是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吗?”   从认识以来,宋烁对宁珏的称谓,往往都是不大正经的“弟弟”。而如今咬准音节,直呼名字,在某种程度上似乎表明了生疏,与刻意拉开的距离。   宁珏一下慌张了,然而没想好如何解释——怕你犯法,不想让你坐牢?这太不吉利了。他犹豫了下,只说:“没有,我只是觉得,手表不太方便——”   “我告诉你里面有装置的时候,你有觉得不方便吗?你答应我永远不会摘下的时候,有觉得不方便吗?在学校里担惊受怕的时候,有觉得不方便吗?”宋烁嗤笑,“现在不需要我了,才终于想到不方便了,是吗?”   宁珏像是干了坏事,劈头盖脸挨训斥的孩子,很苍白说“不是”。   然而宋烁已经越过宁珏进了卧室,晚上的大餐看样子已经泡汤。   关于手表的讨论是一个死结,难以短时间解开,但宁珏又不想让宋烁不高兴,忽然想起背包里的景区纪念品,兴许送给宋烁便可消气,他连忙取出,敲了两下门。但没有回应,宁珏试探着闪开道门缝,小心走近。   宋烁背身坐在电脑后,戴着耳机,闻声也并不抬眼。   宁珏将礼物捧近:“哥哥,我给你买了东西,你看看——”   话音未落,宋烁抬手摘耳机,手肘打到他的手腕。宁珏一时没抱住,满怀的纪念品失手摔落,水晶球砰然炸开,白色颗粒顺着液体流出,半没过木吊坠上的字样。宁珏吓到了,茫然站在原地。   宋烁停顿了下:“谁让你进来的?”   “……我想给你送礼物来着。”   “你没看见我戴着耳机吗?”   “我敲门了,可是你不应我,我才进来的,”宁珏指着地上的碎片,很小声说,“这是我专门买给你的纪念品,一路上怕压着,都是抱着背包,很小心、很小心才没有弄坏,好好带回来的,虽然不贵,但是我很辛苦。”   他眼眶有点红:“……你得和我讲‘对不起’。”   宋烁盯着纪念品上的字眼。云屏山。这两天,定位一直显示宁珏位于蓝湾里。难怪这两天没什么声音,宋烁抬眼,冷冷着说:“不是说在家呆着吗,为什么骗人?”   宁珏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是你不诚实,故意隐瞒在先。你为什么不道歉?”   “我如果告诉你,你又该管我,不让我出去玩了,”宁珏低声,“我都成年了,我可以自己决定,不用和你报备了。”   “你是才成年吗?你十八岁挨打、考试前紧张得睡不着觉的时候,怎么不说‘我不用你保护’,说‘我不用你来陪考’这样义正言辞的话?”   宁珏捏紧手,一年来积攒的情绪在这一刻崩溃,他大喊着:“可是如果不是你非得逼我复读,那我也不会挨打啊!”   水晶球内的液体慢慢淌到鞋边,如同一双手环住宁珏,在哭诉,希望宁珏替它伸冤。在被摔坏的纪念品面前,宁珏不能低头,他绷着身体,好像陷入松脂的飞虫,无法呼吸:“你还让我考不上再读一年,但我根本不想复读,一次都不想,也不是非要来A市。我是人,我不是你的小狗,你不能要求我全部听你的话。”   宋烁的手指细微抽动了下,明显也生气了:“你怪我?我给过你选择,也没把刀架你脖子上!高考之后,是你自己拎着蛋糕来家里,生病哭着说‘我会去复读’。”   宁珏含着眼泪:“我没有别的选择了啊。”   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但却比前面的指责都更加有力,强行敲碎了毛玻璃,扎进宋烁的耳朵里,连同心脏也猛然抽动了下。他点点头说:“原来是因为没有人对你比我更好了,所以才选择了我,是吗?换一个人对你好,保护你,替你出头,你就去当别人的小狗了,是吗?”   宋烁的眼神冷冰冰:“早知道这样,我管你干什么?你乐意读你的破学校,你就去读,乐意在奶茶店做学不到任何东西,还累死累活的工作,你就去做。你死在外面我都不会——”   宁珏耳朵嗡的一声,原本气得涨红的脸一下子失去血色,他终于低吼出声:“你不怕我生气吗!”   宋烁摊开手臂,盯着宁珏:“来,你生一个我看看。”   宁珏僵硬地站了会儿,绝望地发现,自己连生气都不敢。宋烁打架没有输过,而宁珏唯一成功的打架,是宋烁站在他的身后,才大获全胜。已经成年,已经成为准大学生的宁珏依旧渺小,面对宋烁是以卵击石。   “我说我不想复读,但我也去了啊,”宁珏掉了眼泪,“……你总是这样!用成绩要求我、说这么难听的话、很少夸我。这和之前妈妈对你有什么区别——”   “滚出去,”宋烁的脸色彻底冷下来,“我现在也不想看见你。”   宁珏僵站了片刻,见宋烁真的开始游戏,才终于走出了房间,但宁珏即便生气,却连关门都是轻声合上的。   ——如果让宁珏导游介绍宋烁的卧房,宁珏会说,这扇门内关着这个世界里最无情、最冷漠、讲话最坏的恶兽,不可靠近,否则将被撕咬得遍体鳞伤。   晚上吃饭时,宁珏趴在房门处,听见宋烁在餐厅吃饭的声音。监控已经自作主张扣掉了电池,不会有人看见宁珏这副傻样。   宁珏想,宋烁应该首先求和的,他摔坏宁珏的纪念品、恶意揣测宁珏的想法、固执地监视宁珏的行踪,这样不好。或许宁珏也有错,不够听话、出尔反尔、用宋烁最难过的家庭刺伤他。但都是在宋烁的话语之后,被激怒了才说出来的。   如果宋烁可以敲敲门,来叫宁珏一起吃饭。宁珏想,自己不会固执己见,也不是不可以道歉。   但宋烁没有。   半夜,宁珏饿得厉害,只能悄悄潜出,在冰箱里找到一颗罗马生菜,以及两根火腿肠。盗回卧室的路上,他看见垃圾桶里反光,似乎是水晶球残骸——宋烁已经没有任何留恋地扔了这份礼物。   由于夜盲,看不清其中全貌,也担心玻璃片扎手,因而无法捡回。没有为其伸冤的宁珏,只能对着垃圾桶哑声说“对不起”,之后蜷在床上,仍是很伤心。   一连五六天,两人之间都没有发生任何对话。   唯一一次说话,是宋烁先说的,但并非求和。   是在开学当天,宁珏拖着行李箱,在餐厅吃买来的早餐。三明治吃到第五口时,忽然听见宋烁说:“既然你不想。”   宁珏抬头。   “那我以后不会再管你了。”   宁珏微微睁大眼睛,忘记了咀嚼。   “你说得对,你已经成年,读大学了,不必事事经由我的同意再做,那块手表你可以扔了,”宋烁没什么表情,语气平静,“正好我最近也忙,没什么工夫管闲事。”   宁珏怔了片刻,只憋出句:“可是手表很贵。”   往常,宁珏说出一些不聪明的话时,宋烁都会笑,但这回没有:“不是你觉得不自在吗?宁珏,做人不能这么贪心,既想吃甜食,又不想蛀牙,没有这么两全其美的打算——戴还是不戴,你最后选一回。”   宁珏用力攥着筷子,低声说:“……我不戴。”   宋烁点点头,说“好”,起身时又听见宁珏说:“我开学你也不去了吗?”   “不去,”宋烁冷淡地说,“我没空。”   以前宋烁也总说自己很忙,宁珏知道这并非谎言。十七岁时,宋烁同家里决裂,开始谋求独立,所以即便是在大学阶段,宋烁依旧是用实习与工作填满时间。   不过,在宋烁的世界里,宁珏总是以另一套时间标准计量,如果是宁珏哭了、考试前紧张了、有不会的难题了、有想吃的甜品了,宋烁总能挤出时间,来完成宁珏的心愿。   但显然,从这一刻开始,宋烁说的“没空”,是真的“没空”,宁珏和其他人没有区别,不再特殊了。   @啵啵布丁猫酱   为什么?明明只要说对不起——哪怕不说,只是朝宁珏笑笑,宁珏就会递台阶,会叫“哥哥”的。但为什么一点都不让步,一点都不低头?   为什么轻易撇开宁珏,好像先前的珍重都是假象?   宁珏埋头吃粥,喉咙噎得难受,好不容易吞咽下去后,才终于再度抬眼。字字清楚,是同样的生分、决绝,只有微弱的沙哑,他说:“那我自己去。” 第36章   十点来钟,宁珏坐上出租车,前往A科大了。   宋烁信守承诺,没有送人,也没有多问,只是坐在房间里,重复着拆开手机壳,又合上的机械动作,最后打开了手机右下角的软件。   地图中,绿色光点仍在闪烁着,但位置不变,是在客厅的茶几上。   宋烁卸载了软件,强迫自己打了两把游戏,下午也返校了。   到达宿舍时,还未进门,已经听见了里面的吵闹声。其他两名舍友同一名面生的男生坐在一起,正在商讨晚上聚餐的地点,宋烁走进时,舍友许昌浩说:“宋烁,来跟新舍友打招呼了!”   “你好,我叫李鸣玉,医学专业的。”男生左眼尾下一点小痣,微微笑着同宋烁打招呼。   去年,他们宿舍一直是三人寝,空着张床位。今年新生数量增多,开学前导员便通知过他们,宿舍会再进一人,让提前腾出空间来,因而宋烁也未太过惊讶:“你好,我是——”   许昌浩:“我早跟他介绍过你了,咱宿舍奖学金获得者,不得专门讲!”   另一边的庄恩搭着李鸣玉的肩膀:“这可是学霸!回头公共课的笔记,都可以找他借!——学霸,都来新人了,不请我们吃饭吗?”   闻言,李鸣玉抬眼看向宋烁,又笑笑,但并未太热络。   “滚吧,”宋烁坐到自己位置,“去年放假刚请你们吃完饭了。”   “新生还没吃呢!”   “就是就是,让我们沾沾新生的光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晚上自然免不了一顿聚餐。选了一家火锅店,然而宋烁兴致缺缺,并没吃太多,吃到中途,又习惯性想打开软件,才想起已经卸载了,而微信里也静悄悄的,并没有宁珏发来的消息,于是手机倒扣在桌面,不再打开了。   这个点,宁珏理应已经在宿舍安顿好了。同舍友彼此自我介绍,夜里聚餐,兴许会商讨未来两周的军训日程。自由、光明、飞过了头。   虽然不再管宁珏,但此时宋烁仍然希望宁珏发来消息,哪怕只是一张宿舍照片的。他是不会回复,但也不会删除拉黑——宁珏为什么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吃完饭回宿舍的路上,许昌浩问李鸣玉:“你家里只有你一个?”   “还有一个哥哥,”李鸣玉说,“我是双胞胎。”   其余两人拖长腔“喔”了声,很是好奇,吵着要看两人的合照,好去研究双胞胎是否真的相像。李鸣玉笑了笑:“没拍过合照,我只有他的照片。”但单人照也并未给他人看,只岔开讲旁的话题。   之后回了宿舍,宋烁全程只听着,没说太多的话。   开学后的日子过得很快,宋烁仍旧淹在实习、学习与工作中,并且开始尝试小规模创业,与学校文创店合作,开发小程序进行线上销售。   但由于宁珏不在身边,睡眠质量又回到原点,直到天蒙蒙亮才能睡着,索性夜里回出租屋直播。宋烁像是抛弃宠物的主人,虽然不合格,但偏偏又余有一点良心,所以难免想起,只有填满时间,才能不想七想八。   期间,宋烁曾不经意得知宁珏的消息。   是快十一假期时,李鸣玉的哥哥来了学校,那时并不知道名字,后来才知道叫李青序。果真是长得一模一样,如果没了那点痣,很难区分开来。但明明是兄长,个头却比李鸣玉低一些,怕生似的,进门时还得由李鸣玉牵着手。   许昌浩说:“这就是你那个双胞胎哥哥?”   李鸣玉“嗯”了声,将李青序轻按在自己椅子上:“我去洗漱,很快,你先坐这儿。”   原本宿舍其他两人便话多、热闹,待李鸣玉走后,更是好奇追问不停。宋烁没想说话,正想戴上另半边耳机,忽然听见李青序说:“……不是,我是旁边学校的,A科大的。”   宋烁几不可察顿了下,扫了眼坐在下边的李青序。   庄恩:“什么专业的?跟你弟弟一样,都学医吗?”   “不是,我学历史的。”   不是一个专业的。宋烁兴致缺缺,又收回目光。   “你们课多不多?我们这都大二了,天天课还塞得满满的。”   李青序说“多”,又被问有什么课程,连番答下来,明显笑容挂不太住,有点烦,手指一下下刮着虎口。   虽说专业不同,宋烁仍是只戴了一半耳机,勉强从李青序的回答中,了解A科大新生的现状。   许昌浩突然说:“哎,我对床他弟弟好像也是A科大的,好像姓——”   话音未落,李鸣玉已经从卫生间走出,手轻轻按在李青序的肩膀:“在看什么?”   这个话题无疾而终,之后李鸣玉同哥哥出门旅游,也没有机会再谈起。   不过十一月,这场冷战有了转折的小节点。是宁珏主动发来了消息,说:周六一起去KTV吗?我们宿舍人太少了,想多叫几个人。   这个邀请并非多么有诚意,而且连“哥哥”的敬称都没有加,十分不妥。   但毕竟是主动的破冰,即便是宋烁这样挑剔的人,也不会多加刁难。不过,为了表明宋烁没有那么迫切,过了十来分钟,宋烁才打开消息框回复。   一句“好吧”还没打完,页面却又弹出一条消息。   【弟弟】:我发错了![小熊下跪.gif]对不起打扰你。   宋烁希望得到的道歉,以滑稽的方式变相实现了。   他删除了打字框里的全部内容,收起手机,没有回复宁珏。   据新闻报道,今年冬季将是十年以来最为寒冷的冬季。一场小雨过后,还不到十二月,气温便骤然跌至五度以下。   周六,宋烁走出实习的互联网公司时,真实察觉到冷。他站在路口等红绿灯,抽完一根烟后,想起公寓里还有条羊绒围巾,于是变了行程,决定回公寓待一晚上。   钥匙刚插入锁眼,宋烁便意识到不对劲。   上次回家后,他明明反锁了门。   吵完架后,宁珏不再住在公寓,宋烁赌气般拆了所有的监控。不过现在看来,拆得太全面了,以至于眼下也无法确定家里是否安全。他冷静看了眼四周,发现了一根钢管。握在手里后,才慢慢拉开了门。   随着门隙变宽,房内的声音也涌出。油烟机发出轰隆的运作声,隐约有白汽飘出,并非想象中遭到盗窃后的狼藉场面。   饶是如此,宋烁仍未放松警惕,直到看清厨房里忙活的身影。   宁珏背对着宋烁,正在打开一包挂面,他似乎在纠结量,拇指和食指捻了一小把干面条,准备往沸水里放。   “你在干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结结实实吓了宁珏一跳,手中的一大把面条全都倒进了沸水里,猛然回头,惊恐望着宋烁,本能想往后退两步。   宋烁及时抓住了他的胳膊,避免宁珏撞到正在沸腾的锅。站定后,两根手指卡着他的下颌,皱眉:“脸怎么弄的?”   宁珏的脸花了,左边脸颊有很明显的淤青,可能有段时间了,下唇也有伤口,那张脸也因此变得不那么好看了。他偷偷回来被抓包,明显很尴尬,推开宋烁的手:“上楼磕到了。”   “磕到了?”   宁珏点点头,他突然想起面条,连忙回身用筷子拨,但已经有几根烫到锅边焦糊了,散发难闻的味道,宁珏拙劣地岔开话题:“面条我下多了,你吃吗?想吃的话,我可以打两个鸡蛋。”   但是家里没有鸡蛋。   宋烁还未说出口,余光先扫见了旁边的红色塑料袋,里面兜着十几枚沾着草叶的鸡蛋,圆溜溜的。还有两袋挂面,看起来宁珏已经在这里囤粮,预备长期驻扎了。   或许当下,宋烁应该先质问宁珏为什么不经许可回来,但他已经两个月没有见宁珏,时间太久了。针锋相对等同于在已经斑驳的伤口上再划一道,即便是宋烁也会怕失血过多,因而最后只说“吃”,然后放下钢管,坐在餐厅等待。   大约十来分钟后,面条端了上来,两碗都放着煎蛋。   蛋已经糊了,宋烁有点嫌弃,拨到一边只吃面条,但面条也黏了。   这是一碗失败的面,然而一抬头,宁珏却是埋头苦吃,宋烁盯了几秒,觉得他的吃饭姿势好像有说不上来的奇怪。   一出口,却是问:“为什么回来当小偷?”   宁珏呆住,本能否认:“我没有偷。”   “偷用我家的水、电、煤气,不算偷吗?而且私闯民宅。”   宁珏小声:“我只是想回来做顿饭吃——”   话音刚落,宋烁就笑了声:“你的饭做得有这么好吃,还值得专门回来一趟吗?”   宁珏自知理亏,脸渐渐涨红起来,半天憋出了句:“可是会便宜一点。”   宋烁的笑意收敛,皱眉:“你的钱呢,都花光了?”   开学之前,虽说宁珏并非腰缠万贯,但也算小康。宋烁常给他发零花钱,加上家里给的生活费,不该两个月耗光,生活得如此拮据。因而宋烁问:“花哪儿了?”   没有听到回答,宋烁说:“不说的话,之后别想再进家里——”   “我补了个牙齿。”   宁珏指了指左边脸颊:“左边掉了一颗。”   说罢,宁珏又灌了两口温水进肚,假装自己很忙,避免宋烁再追问。但忽视了宋烁没什么眼力见的问题,他问:“哪颗牙齿?”   “没什么问题了。”   宋烁又重复:“哪颗牙。”   宁珏犹豫了下,只好张开嘴,稍稍仰头,给宋烁指倒数第三颗牙:“这个。”   灯光自上而下,形成一片阴影区,看不分明。宋烁皱眉片刻,忽然起身,身体前倾,餐桌本就长窄,因而他很轻易捏住了宁珏的脸颊肉,食指居然要往里探。   宁珏吓到了,挣动起来:“我靠——”   宋烁的声音一下冷下来:“说什么?”   先前宁珏笨但是乖,但不会说脏话。如今跑了两个月,什么坏的都学会了。这又让宋烁起了无名火,眼神愈加阴沉:“别动。”   宁珏陡然噤声,只敢用一双黑亮的眼睛可怜地望着宋烁。   但宋烁视而不见,冰凉的手指探了进去,一颗颗摸着牙齿。口腔是温热的,灯光下可以看见发抖的红舌,以及无法自控流出的一点口水。脸颊鼓起一点指节的形状,很柔软。   可能是探得太深,宁珏忍不住反胃,眼眶里攒了泪,很艰难地吞咽口水时,咬住了宋烁的指节,意识到后又松开了,怕宋烁再凶自己。   宋烁又探了根手指,轻轻捏着补过的牙齿,似乎想靠触觉判断牙医水平如何。   “花了多少钱?”   “两塞多……”两千的意思。   “怎么弄的?”在宁珏回答之前,宋烁又说,“再撒‘磕到楼梯’这样的谎,就把你舌头剪了,信不信?”   宁珏面露悚然,不疑这话,只是合不拢嘴,说话很含混:“有、有人耍酒疯,打到我了……”眼睛红红的,“所以才掉牙齿了,很痛。”   已经野了两个月的宁珏,会说脏话,弄伤了脸,被人打掉了牙齿。如同获得生命的布偶,非得在泥潭里滚一圈,棉絮沾湿了泥水,沉重得走不动路了,觉得疼了,才知道回来。   一个好的兄长,此时应该心疼、宽慰。可宋烁盯着宁珏的发旋,看着他狼狈、可怜、孤立无援,却是不合时宜地感受到一阵快意,那股快意几乎让他指尖发麻。   “不让我管,这才两个月,就把自己自己弄得这么可怜啊,”宋烁低声,“弟弟。”   看吧,没了我,你过得一点都不好。   被打之后,连个能出头的人都找不到,没钱吃饭了,到头来能依赖的只有我吧。   也是这一刻,宋烁后知后觉发现,宁珏对他的指责并无错误,原先他在家庭中所厌恶的控制,确实在自己的身上完全复制了。   从小,母亲用规矩浇铸宋烁,即便后来宋烁挣脱出模具,经年累月形成的形状,也难以更改——不会直白表达、严苛要求、过度掌控。甚至变本加厉,全部施加在了宁珏身上。   只有宁珏适应了他的模具,可以从“滚出去”中听出“留下来”的潜台词,可以将宋烁的“不耐烦”转译成“需求”的暗号。宁珏和他窝在一起,即便是铁制的模具外壳,也会变得如同蛋壳温热。   但在上回的争吵中,宁珏捂上了眼睛和耳朵,不肯再解读了宋烁。宋烁说着不再管,却又忍不住听有关宁珏的消息,半夜睡醒了,也会摸摸床边,去次卧看一眼,幻想宁珏可能已经回来。即便不想承认,可能失去对方的恐惧,在这段时间里也始终蒙罩着宋烁。   直到看到宁珏脸上的伤口,这样的恐惧才稍稍消弭了,宋烁几乎觉得庆幸,想,原来他还是需要我的。   是的,宋烁是希望宁珏过得好,但这种好,最好不要是剔除了宋烁的好,最好是宋烁提供的好,这样才能佐证宋烁的价值。   他也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项圈并没有系在宁珏的脖颈上,关系的主导权,也从来不在自己手里。   从始到终,都不是宁珏多么需要宋烁的保护,而是宋烁太需要宁珏的依赖了。 第37章   检查完毕,宋烁收回手,擦干净了指节处的口水,不冷不热地说:“我当你过得很好,连条消息也没有,原来都吃不起饭了。”   宁珏闷声:“可以不说风凉话吗?”   “……”宋烁岔开话题,“谁打的你?”   “不知道是谁。当时我们去KTV,都喝多了,可能是有人发酒疯,认错人,不小心打到我了,监控是坏的,找不到人。”   宋烁沉下脸色:“谁让你喝酒的?”   “我成年了,我可以喝酒,”宁珏别开脸,“不用经过你的同意了。”   “是,”宋烁抱臂,“所以偷来我家也不用经过我的同意,偷用家里水电也不用经过我的同意。”   宁珏语言匮乏,干巴巴地回击:“可我都下面给你吃了。”   “很难吃,”宋烁语气冷漠,“黏得都快成粥了,布施都没有人会吃。”   “但我给你盛了很大一碗,我自己都没有吃饱。”   “我给你提供厨房,你不该给我大碗的面吗?”   宁珏没有一点牙尖嘴利,辩驳不过,很快败于下风,只徒劳注视着宋烁,嘴唇紧紧抿着,眼眶有点红,不知道是委屈的,还是方才检查牙齿时呛到的。   在这样的对视里,却是原本获胜的宋烁首先错开目光。他起身:“去穿件外套。”   宁珏正想说“我自己会走”时,就听见宋烁说:“我陪你再去检查一下。”   十一月的下午五点,天已经半黑下来,路灯迟迟未亮。宋烁打了辆出租车,领着宁珏去了A市人民医院就诊。   路上,宁珏虽然多次表明“已经好了”、“不用再检查”,但都被宋烁驳回,只好作罢,本本分分跟着到了医院。   专家号已经放完了,普通号又排到晚上。只能等着,然而两人才吵架完,彼此都不说话,甚至隔着一个位置坐,各自玩手机。   快七点时,宁珏接了个电话。由于中间隔着人,之后的内容宋烁没有太听清,但注意到宁珏的神情雀跃,藏不住的高兴,眼睛亮灼。   大约八点叫到了宁珏的号,宋烁陪他进去的一小程路上,问:“谁给你打的电话?”   宁珏含混其辞:“我舍友。”   已经到了科室,因而也没有再追问。检查结果是,恢复得不错,但得注意此后一段时间不吃坚硬食物,少用左侧咀嚼。   宋烁问:“需要吃药吗?”   “暂时不用吃药,现在创口恢复良好,也没有炎症,保持口腔清洁就行。”   “那大概多久时间能恢复?”   “没损伤牙髓的话,再过一两周就能好了。”   诊断结束后,又买了消炎消肿的药膏。等到一切结束,已经九点出头了。宁珏明天上午十点有课,本该返校了,但又和宋烁僵持着,一时不确定如何开口。   犹豫时,目光飘忽着,对着路边的糖葫芦摊位思考。   “你现在不能吃。”   宁珏:“啊?”   这样的迷茫在宋烁眼中更像是被揭穿后的无所适从。一个脸上还有淤青的病人,最好对医嘱上点心,不要违背。但是——宋烁还是走向摊位:“可以买了先放在冰箱,等牙好了再吃。”又问宁珏,“一串豆沙和一串糯米馅的,可以吗?”   然后,宁珏稀里糊涂得到了两串晶莹甜亮的糖葫芦。   宋烁:“高兴了吗?”   尽管一开始并无此意,闻着糖的甜味,宁珏也难免蠢蠢欲动,说了句“高兴”,背着宋烁时,偷偷舔了好几口糖壳解馋。   由此造成的结果是,回到家后,宁珏彻底错过了开口的时机,只好试探性开口:“我睡这儿啦?”   宋烁:“嗯。”   “真的吗?”宁珏不太放心,“你不会半夜反悔,又把我——”   宋烁咬牙:“滚去洗澡。”   宁珏“哦”了声,将糖葫芦放到冰箱里后进了卫生间。尽管有地暖,冬天洗澡仍是一场挑战。宁珏等着浴霸将浴室晒暖了,这才开始洗澡。洗完正想回房间时,发觉宋烁坐在沙发里睡着了。   电视机正在放着综艺节目,声音吵闹,宋烁却是全然没有被吵到,头稍稍偏着,手里甚至还拿着手机,屏幕都熄了。   宁珏叫了两声“哥哥”,宋烁也没有醒的迹象。   想走近晃醒宋烁时,宁珏才注意到摆在茶几上的两个物件——拼凑好的水晶球,以及一条木吊坠。可以看出,此人并不擅长手工,修补得尤为艰难,胶水沾得溢胶,又动用透明胶带,水晶球中的雪花液体已经流干净,一圈圈缠裹的胶带,如同雾气蒙住其中的云屏山模型。   宋烁不会示好,也学不会让步,但又不希望宁珏只看见他的外壳,只好别别扭扭地将礼物放在显眼的地方,将外壳撬开一道空隙,借以暗示。   结果没有等到宁珏出来,自己先睡着了。   这两个月,虽然没有联系过对方,但依据宁珏的了解,宋烁一定是很忙,在学业与工作之间连轴转,缺乏休息,眼下乌青,以至于连宋烁这样睡眠质量很差的人,都能看着电视睡着了。   但尽管很忙,宋烁还是腾出一个下午和晚上的时间,领着宁珏复诊、买药,违背了之前所说的“我很忙”、“不再管你”的话。   对宁珏冷嘲热讽、幸灾乐祸的是宋烁,但眼下,没说辛苦、肯为宁珏买糖葫芦的也是宋烁。   其实这两个月里,宁珏并非没有冲动,想同宋烁和好的时刻。   比如周六的KTV,宁珏是真心想邀请宋烁的,只是迟迟没有等到回复,这才改口说发错了。   毕竟宁珏不是犯错之后多么冥顽不灵、固执己见的人,他甚至很少同人起争执,是好脾气的。如果旁人挑宁珏的刺,宁珏可能只会笑笑,过后再自我舔舐伤口。但如果是宋烁,宁珏会不假思索地顶嘴、反抗。   他所有的任性、小脾气和逆反心理都给了宋烁。   难道那场争吵里,只有宋烁是错的吗?宁珏先不经许可进入房间,所以戴着耳机的宋烁,也并非有意摔坏礼物的。吵架一上头,自己又出尔反尔,说着不想去A市,不想一起的气话。而且,宁珏明明知道,家庭是宋烁长久以来都不愿提起的事,却仍然以此来反驳宋烁。他们都太熟悉彼此,才会吵起架来用很多刺耳的、尖锐的话伤害对方。   就像宋烁说的,想吃甜食,就得接受蛀牙的风险。如果想完全拥有宋烁对自己的特殊,就必须学会接纳宋烁不那么好的脾气、伤人的话与苛责,这是不可分离的。   既然宋烁给予的特殊,已经是最好的了。那偶尔争吵说出的坏话,又为什么总斤斤计较,挂在心上?   “哥哥。”   宁珏轻轻晃了两下宋烁的肩膀。宋烁皱眉,终于是醒了,眼睛里很明显的红血丝,似乎有点迷茫,在看到茶几上的礼物后反应过来,神情不大自然地起身,并不看宁珏:“我去洗澡。”   宁珏问:“你还想吃面条吗?”   他竖起手指:“我发誓,这回会煮的时间短一点,不会黏得像粥。而且加两枚鸡蛋,可以吗?”   宋烁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好吧。”   或许老天爷也想为他们的关系添砖加瓦,晚上的鸡蛋面较为成功,正正好的软度,就是味道咸了点,宋烁添了两回水,才得以入口。   这晚,宁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睡觉。   次日,宁珏八点来钟起床时,宋烁已经醒了,并且买好早点,但还没有洗漱。两人挤在盥洗池前,可能因为共同生活太久,连刷牙的动作都是镜像复制的。   宋烁突然出声:“家里的监控我都拆了。”   但是:“手表里的装置拆不了,等明年生日,我送你一个新款的。”   宁珏抹了把脸上的点点牙膏沫:“知道啦,但是刷牙的时候不要说话。”   他十分恪守这个规矩,直到洗漱结束,才抱住宋烁。宋烁说“别把脸上的水擦在我身上”,但还是回复了这个拥抱,鼻尖碰到了宁珏的头发,低声说:“周末多回家吧。”   早餐是烧卖、豆浆和包子。都是很对宁珏胃口的食物,因而大快朵颐。   宋烁都忘了多久没吃早饭了,并不饿,因而吃得很慢。抬手拿起水杯时,不小心刮掉了宁珏放在桌边的手机。   咔嚓——屏幕四分五裂。宁珏惊呼一声,连忙捡了起来,很是心痛,尚且能开机,但即便有钢化膜,手机屏幕仍是花得厉害。   宋烁顿了一下,同之前吵架类似的场景,但这回他说:“是我不小心。”   “怎么办?”宁珏一脸悲痛,“等会儿上课,我怎么用学习通扫码签到?”   宋烁噎了一下:“……我那儿还有台备用机,你先拿去用。等你的手机维修完了,我再给你送到学校。”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宋烁的备用机倒是和新的相差无几,宁珏匆匆换了手机卡,下载学习通后,来不及多说什么,连忙往学校赶,说是快迟到了。   宋烁替他打了辆出租车:“给你转了零花钱了,不够再跟我说。”   宁珏终于不用再过挂面鸡蛋的便宜日子,叫了声“哥”,眼神巴巴着说“我以后还你”。宋烁笑了声:“得了,你好好上课吧。”   车已经开动,宁珏还打开窗,冲宋烁晃手:“哥——拜拜——”   待看不见车影后,宋烁垂眼看着手中屏幕四分五裂的手机,慢慢走回公寓。   ·   两天后,手机修好了。   甚至换掉了原先发黄的手机壳,新的手机壳是小熊维尼的,宁珏十分钟意,捧着看了半天,由衷赞扬家兄的审美,无以为报决定领宋烁去买报刊亭的火山石肉肠,顺带逛逛校园。   A科大比A大小得不是一星半点,三四十分钟便逛得差不多了。   “好像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宁珏与有耻焉,担心宋烁内心嫌弃,“如果你觉得无聊,我们可以去逛外面的商场。”   但一向挑剔的宋烁,却没有表现出不耐烦:“你平时在哪里上课?”   走进教学楼时,宁珏看到有两名女生在悄悄打量宋烁。随后,在其中一人推动下,另一名女生小跑过来,问宋烁能否加微信。宁珏全然八卦的态度,但宋烁拒绝了,不了了之。   待两人走后,宁珏问:“你现在谈恋爱了吗?”   宋烁看他的眼神莫名其妙:“为什么要谈?”   “谈恋爱会很有意思呀,”这是宁珏天天蹲守大学表白墙的结论,“可以有人一起散步、吃饭、陪伴,多好?”   宋烁随口问:“怎么,你谈过?”   谁知,宁珏竟然不言语了,面颊涨红,眼神闪烁。宋烁停住脚步,心中冒出不太好的预感,果然,宁珏小声说:“我有一个喜欢的男生。”有点不好意思似的,“不过还在追,没有谈。”   宋烁心中咯噔一声,好像硌了块石子,非常不痛快。冷战的时间里,自己睡不好觉,忙里抽闲操心宁珏,结果宁珏一点良心都没有,居然还有了中意的人,忙着追求。   见宋烁不应声,宁珏误以为他在等后话,于是又说:“很好看的!”   宋烁咬牙:“什么时候追的?”   “九月下旬吧。他是我的舍友,”宁珏说,“我一开始不好意思追,后来钱阳给我支招,我才开始尝试的。不过两个月啦,也没有成功。”   还是近水楼台。宋烁面无表情:“别又跟高中那个一样,是故意吊着你的。”   宁珏摆摆手,否定了这一观点:“不会的,又不是所有人都是柯昭。”   甚至还记得柯昭的名字。   实际上,宋烁并不认为宁珏有独立恋爱的能力,他太冒进,什么都不为自己保留,因而很难得到他人的珍惜。如果放在以前,宋烁已经将正确且难听的客观分析摆在宁珏的面前,劝他放弃,但偏偏是冷战才结束的阶段,好不容易才一针针修补好的裂缝,如果再用只言片语崩开,太得不偿失了。   “那真是恭喜你了,”宋烁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祝你成功。”   “我会努力的!”得到激励的宁珏万分鼓舞,迫不及待同家兄分享心得,“而且我觉得,至少他不讨厌我,而且在一步步了解我,这已经是良好的开端了。”   宋烁:“有照片吗?”   “没有,”宁珏挠挠头,“我不好意思拍。”   宋烁深吸了口气,不想再问其他信息,决定了结这个话题,不给自己找罪受。   不过,说起照片,倒是让宁珏想起,之前升学宴时,宋雅兰曾经拜托自己,多拍几张宋烁的照片,但返回A市后又是争吵,又是冷战,全然忘了这一回事了。   他亡羊补牢,打开手机摄像头,一连偷拍了十几张宋烁的照片。只是拍宋烁扔垃圾时的侧脸照时,不甚被宋烁觉察到了:“干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宁珏藏起手机,“我们再去买根肠吃吧?”   逛完校园后,两人各回各校。路上,宋烁多次打开手机,查阅他人恋爱的帖子,仍觉察不到任何宁珏所说的好。青春期时,宋烁忙着同母亲对峙,成年后,又在为独立而忙碌,桩桩件件,都摆在靠前的位置,完全没考虑过恋爱。在宋烁的印象中,恋爱只等同于浪费时间和麻烦。   即便是奔着结婚的恋爱,但宋烁这里也并无价值。如果真的挑一个未来可能一同生活的人,宋烁能想到的,好像也只有弟弟。   结果现在,宁珏居然打算恋爱了。   不过,同性恋在国内又得不到承认,结不了婚,就算真谈了早晚也得分。宋烁心情又转好了。   回校后,两人恢复了往常的联系状态。宁珏喋喋不休,经常给宋烁发送照片。大部分时间,宋烁都是较为愉悦的,但偏偏聊天记录中,经常穿插另一个人的存在。   【弟弟】:我们今天要一块出去吃饭^0^   【弟弟】:前两天,他不小心崴脚了,是我背着他去的校医院呢!   回复消息时,舍友李鸣玉也在,他听见语音内容,几不可察顿了下,随口问:“你朋友吗?”   “我弟弟。”   “啊,”李鸣玉点点头,“知道了。”   宋烁瞥了他一眼,之后,但很快又被宁珏新发来的消息转移了注意力:我是不是很强壮?   大一上学期,宁珏捡起了高中时打篮球的爱好,虽然技术垫底,但出勤率高,他认为这有效增强了自己的体魄。然而宋烁难以想象宁珏背着人的画面——可能潜意识里,他认为宁珏应该处于“被照顾”的地位,而非照顾他人。   不过,从消息内容来看,宁珏的明恋对象并未有回馈。   宋烁持乐观态度,认为宁珏太笨,这样一味付出,是很难谈上恋爱的。   ——但这一论点,在寒假遭到了致命打击。   在实习公司上班时,宋烁收到了宁珏发来的消息。内容言简意赅,却能看出发信人的羞涩与紧张。   【弟弟】:哥,我舍友生病了,现在在我们家里。   【弟弟】:可以让他住两天吗?[小熊拜年.gif] 第38章   宁珏捡到李青序,是在一月末的下午。   据当事人宁珏回忆,那天,自己是独自来人民医院复诊,目的是检查牙齿的恢复情况。   其实宁珏本无此意,毕竟已经过了两个多月,平日也不痛,完全不需要检查。但这是宋烁的要求,说“免得长歪了,之后吃饭都嚼不利索”,并直接转了钱,说多余的部分可以自由支配。   有钱不拿王八蛋,宁珏来了。   检查结果一切良好。走出诊室时电梯正好满员,宁珏走了安全通道,边走边玩手机,慢慢吞吞。   在走到二楼中间时,宁珏听到了楼上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一回头,一枚人型导弹直直撞进宁珏怀里,宁珏惊吓得心跳骤停。   那人踉跄摔倒,只穿单薄的蓝白色病号服,待反应过来后,宁珏心有余悸:“怎么走路不看着点?”正想扶起时,看见眼前的人抬起了脸。   宁珏一时愣住了,不可思议道:“李青序——”   话音未落,一只冰凉的手如同水蛇死死攀住宁珏的胳膊。李青序如同找到救命稻草,哀求着:“带我走……”   半小时后,公寓楼下诊所。   医生用橡胶皮带勒住李青序的手腕,输液针刺入。可能疼了,原本沉沉睡着的李青序短暂清醒几秒,之后又合上眼睛,连宁珏伸手探额温时都没有动弹。   直到现在,宁珏都有种不真实感。李青序——他开学时一见钟情的对象兼舍友,在不合理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并且主动请求宁珏带他走,简直像梦。   原本,宁珏想送李青序到急诊,然而一提医院,李青序恨不得黏在地面,拖都拖不动。宁珏拗不过,但又不能放任他的病情,思来想去,带李青序到诊所来吊水了。   “青序,”宁珏点点他的手背,“你给我一个家里人的联系方式。”   李青序尚在昏睡,自然不回答。   宁珏无计可施,待吊完水,只能背着李青序回了公寓,放到自己床上,过程十分艰难,之后也不敢乱走,挪了小板凳过来,坐在床边看守,以免病情加重。   已经夜里十点来钟了,宁珏困得眼皮打架,趴在床边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有人叫自己,宁珏惺忪醒来,看见李青序已经坐起身,正在观察自己,顿时一个激灵,飞快直起身,呆呆望着李青序。   李青序含蓄地指指宁珏的嘴角:“擦一擦。”   昨晚趴着睡,胳膊压着脸颊,导致睡相差劲。宁珏满脸通红,胡乱擦了两下后,又是仪表堂堂:“青序,你身体好点了吗?”   “好多了,”李青序问,“你怎么趴在这儿睡?”   “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还有一个是我哥哥的,”宁珏挠挠头,“我又不敢跟你睡一床,你不是有洁癖吗?怕你嫌弃我。”   男同追爱,取之有道,占便宜万万不可。李青序果然被宁珏的君子气概打动,眼神微动,笑着说:“谢谢你。”他下床又问,“我能借用你家卫生间洗个澡吗,身上不舒服。”   领人到了卫生间后,宁珏看了眼时间,发觉已经快到午饭的点。   寒假,宋烁又找了份实习工作,早出晚归,常常加班,因而昨天全然没见面,今早也错开了。宁珏发消息提醒宋烁吃饭后,自己也开始精心烹饪。   毕竟家中有病号,得健康饮食。看教程,制作味道清淡的饭菜步骤很简单,宁珏大展身手,做出了一盘盘颜色斑斓的菜。   冲完澡的李青序走出浴室,目光落到餐桌,一时连头发都忘记擦了:“这是什么?”   宁珏:“饭。”   李青序有点不可思议,慢慢移步坐下,深呼吸了口气,夹起一筷吃下,动作定格了几秒,拧眉皱鼻,艰难吞咽后放下筷子,强颜欢笑:“好吃,我吃饱了。”   宁珏垂头丧气:“我不会做菜。”   “没事,我不饿,”李青序宽慰着,“而且我也不会。”   宁珏终于放弃厨艺,点了外卖。等待时,两人坐在茶几旁剥砂糖橘。宁珏问:“青序,我记得你家不在这附近的,你怎么会跑这么远?”   李青序动作顿了下:“我来找我弟弟。”   既然是来找弟弟,又怎么会独自在医院看病,而且那样伤心地哭?宁珏试探问:“你是和你弟弟吵架了?”   “啊,”李青序胡乱点头,“嗯嗯。”   李青序有位双胞胎弟弟,名叫李鸣玉,宁珏曾见过他,两人感情极佳,李鸣玉常来学校看望哥哥——原来这样亲密的关系会吵架。宁珏以自身经历开导李青序:“吵架不能太置气,更何况你们俩是亲兄弟嘛,哪儿有过夜仇?”   李青序干笑两声,并不接话。   但很快,宁珏意识到什么,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外裤缝线:“……那你过两天气消了,是不是就回去了?”   话音未落,李青序立马拒绝:“我不要!我不回去。”他连连摇头,央求着:“宁珏,你再收留我两天吧。”   还为此保证:“我不添麻烦,吃得不多,求你了,行吗?”   说话时,李青序抓着宁珏的手,语气放得不能再软,宁珏满脸通红,待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应允。   “你真是大善人。”李青序立马松手,微笑得体。   理智回笼后,宁珏才想到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这好像是宋烁租的房子。于是连忙发送消息,询问家兄意见。   过了一个小时,才得到回复。   【哥哥】:是你喜欢的那个?   【宁珏】:是的[小熊脸红.jpg]   在这条消息后,宋烁没再回复任何,也不说同意与否。但宁珏并不担心,一方面心仪对象从天而降,正晕头转向。另一方面,上回吵架和好后,宋烁基本对他有求必应,想来不会拒绝。   估计实习工作太忙,这才没空回复,看来又得加班到深夜。但晚饭时,玄关传来开门声,宁珏听见钥匙晃动的咔剌声,立马探头叫“哥”,在看到宋烁嘴里咬着的烟时,明显愣了下,才接上话:“……你今天回来得好早。”   一旁,李青序悄然端坐,还未想好称呼,便看见宋烁抬眼,或许因为在阴影处,显得宋烁来者不善,目光沉沉,他动作停了两秒:“李鸣玉?”   李青序如蒙晴天霹雳,面色苍白。   “不是,哥,我舍友叫李青序。”宁珏连忙澄清,担心冒犯了客人,又说,“你看到我给你发的消息了吗?我想让我舍友在我们家小住两天,行吗?”   宋烁平静扫了他们一样,语气冷淡:“好啊。”   他没有再看向餐厅,径直回了房间休息。关门后一共抽了两根烟,过程中,可以听见餐厅中的对话交谈,多是宁珏在说,吵闹、毫无意义的单向输出,慢慢才安静了,接着门敲响了,咚咚咚——   不是宁珏,他只会敲两下。   宋烁起身拉开门,看着后退两步的李青序:“做什么?”   “我,”李青序强自镇定,“我想跟你聊聊。”   宋烁让身,坐回床边。余光里看见李青序关上了门,远远杵在门边,也不说话。宋烁索性先开口了:“我记得你,你是李鸣玉的哥哥。”   “我来打扰你,只是想拜托你,能不能不要把我寄宿在你们家的事情告诉他?”李青序照搬先前搪塞宁珏的说辞,“我们两个吵架了。”   宋烁点点头:“好啊。”   这样的顺利让李青序有些意外,下意识“啊”了声。   “但我有个问题,倒是想请教你,”宋烁诚恳发问,“你不喜欢宁珏,又来招惹他干什么?”   李青序僵在原地,连句否认都没有。反应过来后慌张开门:“我要走了。”   宋烁起身,踢上了才开了一道缝的门,免得声音传出,抱臂垂眼,语气不解地问:“看他好骗,还是图新鲜?平日爱答不理,他照样把你领回家,很有成就感,是吗?”   李青序有求于人,不能起冲突,只能徒劳瞪着对方。   “你什么本事,把一个男的弄得五迷三道,让我那个笨弟弟这么喜欢你,”宋烁虽然笑着,但笑意并不达眼底,反而显得阴冷,“不如让我也见识见识,嗯?”   李青序明显吓到了,又恼怒又畏怯,小声骂了句“疯子”后,仓皇逃出房间。   宋烁又在房间坐了会儿,咬着香烟,推开次卧房门的一瞬间,宁珏正坐在床边同李青序说话,大笑戛然而止,动作定格,呆呆望着宋烁。   宋烁半点目光没分李青序,只盯着宁珏:“去我房间睡。”说罢走了,留着房门大敞。   在房间等了两三分钟,宁珏抱着枕头小跑来,刚关上门,便听见身后宋烁冷声开口:“我不叫,自己不知道过来?”   宁珏迷茫:“我这不来了吗?”   他很快反应过来了:“哦!你不用担心,我有道德素养的,才不会趁人之危,故意和他睡一张床,昨天晚上我都是趴在床边睡的。”   闻言,宋烁脸色更加难看:“昨晚他就来了,你们还睡在一个房间?”   看来已经选择性筛掉了宁珏的辩词。他放弃解释,索性岔开话题,将枕头扔到床上,一回头,却见宋烁又开始点烟。宁珏拍拍他的肩膀,提醒“吸烟有害身体”。   但无效,宁珏只好凑近,两根手指夹走了宋烁的烟,飞快碾灭:“别抽了,今天风好大,开窗散味太冷了。”   “你还管上我了,”宋烁说,“不乐意闻去睡沙发。”   “可是我枕头都抱过来了。”   宋烁又不言语了。宁珏凑近歪头,小声问:“怎么又想抽烟了,今天上班不开心了吗?”   印象中,上回见宋烁抽烟,还是在离家出走后的小宾馆房间。宁珏为表宽慰,靠近抱抱宋烁:“只是实习,不高兴我们辞了好了!反正——”   宋烁静静看了宁珏一会儿,突然伸手去挠他的痒痒肉。宁珏毫无防备,“哎”了声,一下跌在床上,他太怕痒了,边笑边往后缩,不停求饶,说着“哥哥”,说着“我不行了”,睡衣的第一颗扣子崩开了,敞开的领口泼出白皙的皮肤,宁珏完全没有反制的手段,也没想过还手,受不住也只会掰宋烁的手指,踢蹬着腿而已。   以免宁珏磕到墙面,宋烁的膝盖卡在他的尾椎骨处,但这也导致宁珏连闪躲的空间都狭小。   突然,宋烁停下动作,宁珏才从险些窒息的痒中脱身,气喘吁吁,脸颊通红,他擦了下眼泪,生气控诉:“……你要弄死我了!”   宋烁垂眼,安静看着宁珏——用着自己沐浴露的宁珏,穿着他买的睡衣的宁珏,出门之前必须问自己头发翘没翘的宁珏,好像已经不把自己放在第一顺位,也不再听自己的话了。   宁珏浑然不觉,还在笑着,却发现宋烁好像没什么表情,只垂眼看着自己。于是也慢慢收敛了笑意,语气忐忑:“你怎么了?”忍不住思考是不是自己偷吃零食被发现了。   宋烁:“你非得和他谈恋爱吗?”   宁珏面露茫然,没想好回答,但忽然回想起宋烁回到家时叫出的名字,他半支起身体:“哦对,哥,原来你认识李青序的弟弟!”   “那是我舍友。”   “好巧!”宁珏语气兴奋,“你看,我们果然是天定的缘——”   宋烁打断他的话:“缘个屁,你们成不了。”   这盆冷水激得宁珏立马坐直身体,也不笑了,绞尽脑汁思考一击毙命的话,最终憋出了句:“你又不是同性恋,你凭什么这么说?”   “如果能成,不至于追了半年也没声,”宋烁毫不客气戳了两下宁珏的头,“你能不能想想,他对你表现过一丁点在意吗?如果不是借住在家,他乐意和你说话吗?”   宁珏紧紧抿着嘴唇,如同立起尖刺的刺猬,没理由反驳,却也不肯认同,他用力搡开宋烁,作势下床:“我不跟你一块睡觉!”   宋烁勒着他的腰身,重新押回了床上,按住了宁珏的肩膀,说“行了”,深呼吸了口气,发觉自己无计可施,咬牙道:“好,我不干涉你。但如果失败了,你最好也别找我哭鼻子。”   “死都不哭,”宁珏转向墙壁,“关灯关灯。”   熄灯后,宋烁很快听见宁珏睡了,呼吸平稳。真是天塌了都不耽误睡觉,没心眼,笨得要死。虽然宋烁也生气,但毕竟明天有班,睡觉第一,仍是将宁珏抱在怀里。   也是这时,宋烁放在枕边的手机亮起振动,显示出一条微信消息。   【李鸣玉】:明天有时间吗?   不等回复,下一条消息接踵而至:和你商量一下李青序的事,方便吗?   ·   次日,下午五点,金澄饭店。   李鸣玉做东,点了一桌饭菜。但都没怎么动过,他戴着耳机,似乎在听什么,过了会儿才取下耳机,看向宋烁:“前两天我和我哥吵架,他不肯回家,跑到你家里了,我来找你,是想——”   “先别说这个,”宋烁语气平静,“那天KTV,是你打的我弟,对吧?”   李鸣玉正想开口,宋烁又说:“别否认,不是所有人都跟我弟一样笨。”   毕竟李鸣玉同哥哥打电话时表现乖巧,平日里也只和李青序来往密切,空闲时间都跑去A科大,知道宁珏在追求李青序再正常不过。而宁珏——缺少防备、追求得过于坦诚,李鸣玉有所戒备,甚至于做出不理智的行为,也在预料之中。   “我当时以为他在欺负李青序,没办法,”李鸣玉靠着椅背,“不过毕竟是你弟弟,你生气也情有可原,可以打回来,我不还手。”   宋烁垂眼转着手机,过了会儿,却突兀笑了起来,声音轻轻的:“为什么生气?我感谢你都来不及。多亏你,不然他也不会回家。”   他伸手:“不过医药费得还我吧。”   李鸣玉取出银行卡,递过去时,宋烁一拳抡到了他的面颊,将那张银行卡扔到他的面前:“喏,现在是你的医药费。”   李鸣玉偏头,头发罩下的阴影遮住眼睛,出乎意料的平静,拇指揩掉了嘴角的血渍。确实也并未还手,毕竟在此之前,两人还有交易未达成,他还需要宋烁的帮忙。但还是有点苦恼:“好歹过几天再打吧。我们是双胞胎,我一疼,他也容易不舒服。”   宋烁恶寒,发觉除了自己和宁珏,自己竟然没见过正常的兄弟。索性低头开始吃菜,语气不耐烦:“赶紧领人走,我养一个都养不过来,没空管你哥。”   李鸣玉:“现在还不能,他生病了。”   “怎么,”宋烁抬眼,“我家很像三甲医院吗?”   “没办法,他在和我闹脾气,在我身边总跑,不会好好养病,”李鸣玉又将那张卡推到宋烁眼前,“里面不止医药费。还有这段时间的伙食费、住宿费,包括你的精神损失费,都在里面了。”   宋烁:“我不缺钱。”   “又不是说只有这一个砝码,”李鸣玉嘴角的血痕还没擦净,却微微笑着,“我还有一个交换条件。听听看吗?” 第39章   “你有什么想玩的吗?”   李青序摇摇头,没长骨头似的歪在沙发上:“看综艺吧。”   但这一期已经反复看了三遍,连宁珏都觉得乏味。住家已经三四天,但两人的娱乐活动依旧非常匮乏,并非宁珏没有待客之道,而是李青序视户外为恶兽聚居区,死都不肯出门,活动范围大大缩小。   在家里只能打游戏了。但是宁珏所擅长的贪吃蛇、消消乐这类游戏,太缺乏竞技性,导致李青序兴致缺缺。他思索片刻,跑到卧室,专门拉出床下囤积物品的纸箱,找出纸笔,打算同李青序来一把紧张刺激的双人竞技五子棋,李青序也拒绝了,眼神复杂,还是说“不想玩”。   身为一家之小主的宁珏,这下也束手无策了。   但将纸箱推回床下时,宁珏灵光一闪,终于想到家兄才是这个家里最会游戏的人。他热情招呼李青序来主卧,自作主张坐到电脑桌前:“这样,我们来玩电脑吧。我哥电脑的配置很高的,运转特别快,有很多游戏。”   这回,李青序连门都不进了。好像这个房间闹鬼。他只站在门口,警惕探头:“……我不玩。你先把遥控器给我,我要换台了。”   “真的很好玩,”宁珏撺掇着,“你来看看。”   电脑已经打开。宁珏正想向李青序展示,却忽然发觉,宋烁的电脑软件竟隐藏了名称,只能依照图标判断软件类型。他除了基础软件,其他都不怎么认识。一开始点开了Ae软件,之后又不小心打开一个写满编程的文档。   不过,既然是游戏软件,那应该是彩色的,明快的颜色?   宁珏试探着打开右下角的软件,“是否一键开播”的弹窗跃出,还未读完,已经手快点了“是”,随之在电脑屏幕中看到了自己的脸。宁珏对着右边一列快速到看不清的弹幕,很迷茫问:   “这是什么?”   “这是让给咱们的新功能写个测试用例,”同事小王说,“得注意代码格式规范,组长特别注重这个。写完就能下班了,加油干!”   说罢,拍了拍宋烁的肩膀。宋烁“嗯”了声,手才放到鼠标上,忽然微信弹出一条消息,是自己直播间的管理员发来的。   【管理员】:你家里是不是有亲戚啊?   宋烁心中冒出不详的预感:怎么了?   【管理员】:[0125直播切片]哈哈哈哈哈你自己看吧!   视频一共只有两分钟。一点开,便是宁珏的脸。凑得很近,穿着米白色纯棉睡衣,很深沉地皱眉:“这电脑中病毒了吗?”   录屏连同一旁的弹幕列表也一齐截出了。   【我靠靠靠,怎么突然开播了?吓我一跳。】   【主播do脸了?怎么长这样了?】   【这是换人直播了吗?】   【这不上不下的时间,现在直播了我吃饭看什么?】   【笑死,是不是亲戚给不小心开播了?大家放心,我已经录屏,回头做直播切片!记得来看030】   终于,宁珏认出这熟悉的页面是什么,一时大惊失色,侧头看向门的方向:“完了,我好像直播了!”   一旁有很小很小,几乎不怎么能听见的声音:“不要拍到我。”   宁珏手忙脚乱,脸连同脖颈迅速变红,急得找不到下播键,索性直接关机了。视频至此结束,同时两条消息弹了进来。   【弟弟】:哥,我好像闯祸了。   【弟弟】:这一周的碗我来刷,地我来拖,可以原谅我吗?[小熊下跪.gif]   宋烁拨了电话过去。一接听便劈头盖脸训斥:“在家乱动什么?”   “我们在家太无聊了,”宁珏声如蚊鸣,“两周的碗和地,好吗?别生我气。”   宋烁深呼吸了下:“……动其他软件了吗?”   宁珏老老实实:“动了两个,都没看懂,之后都关了。”   宋烁这才稍稍放松下来,再度警告:“不准再动我的电脑。”   毕竟他们已经共同生活了两年之久,都睡过一张床,彼此之间不存在太严苛的边界。如果电脑里只有游戏,宁珏不小心点开了,即便直播也无可厚非,但是——宋烁熄屏手机,专心完成手头工作,好早点回家,以免宁珏又乱意痢   忽然又想到什么,宋烁打开微信,缓存了管理员发来的视频。   下班后,又是李鸣玉发来消息——宋烁的手机从没这么热闹过。   【李鸣玉】:[转账]晚餐买瑞华斋的松露翡翠粥吧,他病还没好利落,吃不了别的。   【宋烁】:还点上菜了是吧?   【李鸣玉】:[转账]请你和你弟弟也吃一份。   想着可以给宁珏顺带买一份抹茶白玉卷,宋烁这才勉强答应。今天没带钥匙,敲了两下门,门内很快传来脚步声,是宁珏开的门——他满脸泪水,眼睛红红望着宋烁。   宋烁顿住:“你哭什么?”又很头疼,想不到宁珏这样脆弱,白天只是说了两句就要哭。   “我们在看电影,”宁珏指指电视上的《忠犬八公》,看了一眼又抹眼泪,“我的妈呀,太惨了……”   沙发上,李青序正在玩宁珏手机上的消消乐。在看到宋烁后,立马坐直身体,不动声色往远缩。   不是自己惹哭的,宋烁伸手去揩拭宁珏眼尾的眼泪,低声:“看你出息的,哭成这样。去洗把脸吃饭吧。”同时晃晃手中的瑞华斋纸袋,宁珏果然两眼放光,冲宋烁敬礼说“好”,出声叫李青序:“青序!走吧,洗手吃饭了!”   “……”   宋烁走到餐厅,重重放下纸袋。取出抹茶白玉卷时,动作却停住。以他对弟弟的了解,宁珏定不会吃独食,但自己又不吃甜食,所以宁珏很大可能会与李青序分吃。   宋烁面无表情将抹茶白玉卷扔进冰箱保鲜层。谁知道李青序饭量多大,万一害得宁珏吃不尽兴,得不偿失。不如等人走了,再单独领宁珏去吃。   果然,吃饭时,宁珏很热情给李青序夹菜。由于餐桌较小,李青序几乎坐在宋烁正对面,头埋得很低,别说讲话,连咀嚼吞咽也不怎么出声,力图降低存在感。   宋烁咳了声,宁珏对上他的眼神才反应过来,连忙给宋烁也夹了片肉,以示弥补。宋烁这才脸色稍霁。   这顿饭同前几天一样,异常沉默,基本只有宁珏活跃气氛。饭后,宁珏趁机开展调研,悄声问李青序:“你怎么都不说话,是不是有点怕我哥?”   李青序眼神闪烁,迟疑着点点头。   “我哥只是看着难接近,熟了之后很可爱的,你别怕他。”   听见“可爱”的形容词,李青序面色变幻,干巴巴笑了两声:“算了吧。”   目前还不确定李青序留家多久,总归得营造良好的环境。因而晚上睡觉前,宁珏又苦口婆心劝宋烁:“哥哥,你对李青序态度好一点,不然他怕你。”   “怎么算好一点?”   宋烁正在脱衣服,背部薄肌在灯光下显出流畅的线条,又很快没在睡衣下。起身将衣服扔进脏衣篓时,听见宁珏说:“像你对我一样就好了。”   “像我对你一样?”闻言,宋烁笑了下,好整以暇望着宁珏,“像你之前做噩梦了,得让我抱着才能睡一样?还是像你看电影哭了,得让我擦眼泪一样?”   宁珏的脸慢慢涨红,结结巴巴的:“这、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我是你弟弟,”宁珏声音很小,“他又不是。”   “原来你还知道,”宋烁恍然大悟,他看见宁珏的耳朵都红了,脸皮很薄的宁珏,比直播切片里更生动、真实一点,忍不住伸手拧了下他的耳朵,“我天天这么忙,没什么闲工夫,能给你分出这点耐心已经顶天了——弟弟,你自己好好想想给谁。”   “哎,”宁珏吃痛一声,自己揉揉耳朵,“……那还是只给我吧。”   好吧,宁珏必须承认,自己并非全然大方的。他可以同李青序分享食物、游戏、遥控器的使用权,但无法分享自己的兄长。即便宁珏再笨,也知道在宋烁这里,自己是珍贵的。但如果这点特殊也如汤水泛滥,均摊下去,分给宁珏的可能也不再会满溢,只会有小小一碗了。   所以还是都给宁珏吧。至于李青序,宁珏在其他方面稍加补偿,比如明天对弈五子棋时,多让李青序两步。   之后,日子仍是这样度过。白天,宁珏同李青序玩游戏,晚上一同吃饭。长此以往,宁珏也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模式,甚至一度忘记李青序是暂住的客人。   直到年关将近,一场大雪,从超市回来的宁珏看见了李青序的双胞胎弟弟站在玄关处,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李青序该走了。   “我来接我哥回家。这段时间麻烦你了,方便给我账户吗?”李鸣玉语气客气,“我把这几天的开支给你转过去。”   宁珏站在楼梯口,手上还提着晚饭火锅预备吃的蔬菜与肉,一时愣神:“……回家?”话音未落,一旁李青序抢声:“我不走!”并躲在宁珏身后,戒备地又重复了遍,“你自己走,我不走。”   宁珏终于反应过来,短暂纠结过后,却将李青序拉到自己身前。他认真告诉李鸣玉:“他弟弟,你和青序闹矛盾,我不知道谁对谁错,但他既然都生病了,烧得这么严重,你不该在医院和他吵架的。你得和好好道歉,青序才会愿意和你回去。”   是的,宁珏是很不舍的,但同时,可能因为吃过之前吵架时,没人在中间疏导,以至于冷战两个多月的苦头,宁珏不想让兄弟之间存在龃龉,也想努力调解,以免再生嫌隙。   李鸣玉明显一顿,随后看向李青序,竟真的低头了:“对不起,哥哥,别生我气了。”   李青序明显没有料到宁珏的反应,好像快气过头了,敌视李鸣玉一眼,闷头冲向客厅。   “你进来一起吃火锅吧?”宁珏招呼李鸣玉,同时压低声音,“你再多说两句,他一定原谅你了。”   李鸣玉礼貌点头:“好,谢谢。”   宋烁发消息说加班,并不回家吃晚饭。不过多了李鸣玉,饭桌上仍是三人,同之前吃饭时也并没有不同,但安静得诡异,说不上哪儿不对劲。尽管宁珏有意张罗,一顿饭结束,两人却仍未和好。   “哥哥,时间不早了,”李鸣玉说,“我们该走了,回去我再好好道歉,可以吗?”   宁珏正想开口,忽然脸颊传来触感。他茫然侧目看向李青序,在意识到是他亲了自己的脸后,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了,呆呆放空了自己。   “弟弟,忘记和你说了。我和宁珏谈恋爱了,所以想和他多待一段时间,”明明刚亲完宁珏,李青序却没有任何羞涩,紧紧盯着李鸣玉,“你先回去吧,毕竟多一个人我们也不自在。”   李鸣玉笑笑:“谈恋爱?”   不止李鸣玉,连宁珏都想如此发问。原来这一周的朝夕相处等同于恋爱吗,什么时间开始的?宁珏正艰难搜寻记忆时,听见李鸣玉对自己说:“让我和哥哥单独说两句话,可以吗?”   “啊,可以,”宁珏下意识答应,稀里糊涂地指指自己的房间,“……去卧室里聊吧。”   心脏跳动的剧烈声音已经淹没理智,以至于宁珏没有发觉李青序恐惧的神情,也没有注意到李鸣玉攥着李青序手腕时,手背绷起的线条。   卧室门轻声合上,宁珏终于回神。他尤为兴奋,先跑到阳台,关门大叫了两声,又在客厅小跑,随后取出纸笔,跪在茶几毛毯上,开始计划今后的恋爱日程:   牵手、拥抱、接吻。博物馆、公园、游乐场也该都去一回。在这半小时里,宁珏几乎快写完一生了。   他太过专注,以至于没有听到卧室内咚的一声。   李青序搡开了李鸣玉,怒目圆睁,正在气头上的模样:“谁说我要跟你回去的,我已经和宁珏恋爱了。”   李鸣玉笑了声,像只是在看耍小性子的孩子。   “你不相信吗?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们就是恋爱关系,我们甚至——”   李鸣玉像是无聊了,低头替李青序捋平衣领:“我知道你想透透气,但为什么要故意惹我生气?”   他翻开李青序外套下最后一粒纽扣,一个圆形电池形状的监听器现于天日,李鸣玉笑着:“哥哥,你在哪里,有没有恋爱,我或许比你清楚。”   李青序面色惨白,强自镇定着:“你就算知道我在哪里又怎么样?我不会跟你回去,李鸣玉,你有本事就当着宁珏的面把我绑走,等他报警,我不介意去牢里给你送顿年夜饭吃。”   他再度恢复了冷静,一时得意洋洋,手握上门把手,准备出门时,却听见身后李鸣玉说:“是吗?前两天,妈妈问我七年前,你带我去的地方是哪里,也不重要吗?”   李青序猛然回头,身体僵住。   “和我再待一会儿吧,哥哥,”李鸣玉微微笑着,“好好考虑一下,留在这里,还是回到我身边。”   半小时后,咔哒——卧室房门打开。宁珏闻声望去,看见李青序站在李鸣玉身边,不复方才的对峙,失魂落魄般。在看到他们牵着的手时,宁珏短暂感到不快。不过,虽然李青序已经是自己的男友。但毕竟同李鸣玉是兄弟,宁珏最好不要太计较,以免李青序的弟弟认为自己是小心眼的人。   因而仍是笑着:“你们聊完了?怎么样,是不是说开了?”   “宁珏,这几天麻烦你照顾我了,我……”李青序勉强笑着,“我得跟我弟弟回家了,快过年了。”   “啊,好!”宁珏又想起什么,眼睛忽又亮了起来,“那等年后,我去找你玩吧!”毕竟恋爱才开始,最忌讳长期异地恋了,宁珏应努力维护这段感情。   李青序却木着声音道歉:“对不起,我刚才不该突然亲你,你别放在心上。”   宁珏一愣,待反应过来这句话的语意后,像是平白无故挨了一把重锤,又像是一盆冰水泼了满身,以至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茫然地望着李青序。直到李青序快要出门时,宁珏才回过神来,跑过去拉住李青序的手腕,急切发问:“你、你不是喜欢我吗?那你为什么——”   李青序打断了:“不喜欢,我走了。”然后拨下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公寓。   天空仍在降雪。   今天是宋烁实习的最后一天,走出公司时收到了李鸣玉的消息,说是已经领李青序走了,这也意味着先前答应宋烁的附加条件,大概也已经履行了。   宋烁心情很好,特地买了份抹茶白玉卷,又买了酥香阁新出的香草圣代。总归冬天天冷,路上不容易化。   然而一回到家,入目却是漆黑一片,尤为安静。   宋烁打开了灯,没在客厅见到人影,直至推开主卧门,开灯后,才发觉宁珏抱着枕头蜷在床上。突来的光亮让宁珏有点迷茫:“……哥,你回来了。”   “这个点睡什么觉?”   宁珏慢吞吞下床:“我刚有点困,就想来眯会儿。”   宋烁明知故问:“你舍友呢?”   “他,”宁珏卡壳了下,挠挠头,“……跟他弟弟回家了。”   “出来吃东西吧,”宋烁将打包袋放到餐桌上,“我买了抹茶白玉卷,还有圣代。过来吃吧,别化了。”   宁珏“哦哦”两声,小跑过来,将包装盒摆在桌面,拿小勺舀起圣代,吃了两口却忽然不动了,低着头,像是按下暂停键。   宋烁正想坐下,便看见眼前人两颗豆大的眼泪,直直坠进圣代里。宁珏仓促放下勺子,抹着眼睛,却还是不断冒出眼泪。   宋烁顿住:“哭什么?”   宁珏摇摇头。   宋烁起身,走到他的身边,不轻不重地握住宁珏的手腕,轻轻向下扯,另一只手的指节抬起宁珏的下颌,皱眉观察着。一双红着的眼睛,脸颊濡湿,睫毛都黏连在一起,眼泪成串流了出来。   “说话,”宋烁低声,“为什么哭?”   宁珏话都说不利落:“他、他说不喜欢我。”   “为什么,为什么说了谈恋爱,又说不喜欢我呢,”宁珏仰视着宋烁,抓住他的衣服,嗓音含混不清,用哽咽、委屈的语气追问,“我、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可我已经很尽力了……难道我就没有一点点,哪怕一点点好,值得被喜欢吗?” 第40章   宋烁垂眼,很轻地抚摸宁珏的头发,并未说话,任由宁珏发泄情绪,以及弄湿自己的衣服。   过了四五分钟,宁珏才稍稍止住了,松开衣角后,还记得捋平自己攥出的褶皱,这才仰头去看宋烁。   “哭完了?”   宁珏点点头。   “想先吃圣代,还是先说?”   宁珏犹豫了下:“先吃吧,别化了。”   能记着吃,说明还不算太严重。宋烁拆开勺子包装:“吃吧。”   吃圣代时,宁珏动作慢吞吞的,鼻尖仍是红的,脸颊还有濡湿的水痕,模样可怜,但又安安静静的。   尽管与李鸣玉的交易已经达成——宋烁代为看管李青序,李鸣玉让宁珏不再存在不切实际的想象,将宁珏全然归还给自己,但宁珏的眼泪在意料之外。平日里表现得迟钝、缺心眼,失恋却成了易碎品。   宋烁边在心里批判,边走到厨房,借着切苹果的理由搜索失恋的解决方法。网友们建议失恋应该通过其他的娱乐活动,转移注意力,以免太伤心了。   走出厨房时,宁珏已经吃完一份圣代进肚,发呆看着宋烁收拾残局。他的目光扫到一旁客厅茶几上的糖果。玻璃糖纸,青苹果味的糖,是之前一起看电视时,李青序递给他的。宁珏没舍得吃,写恋爱日程规单时,那粒青苹果糖卧在纸旁,闪烁晶亮,像宁珏天真的希冀。   宋烁:“等会儿想玩电脑游戏吗?”   宁珏:“我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我了!”   两人同时开口,宋烁先停,抬眼看向宁珏。而宁珏如同沙漠中发现绿洲的行路人,浑然不觉,眼睛放光:“我知道了!是因为我太不成熟了,这周总带他玩单机游戏,让他觉得无聊了,所以才提了分手,这样,我去给他发条消息,说我会努力改正,哥你说他会不会——”   “弟弟,”宋烁打断了他的话,“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别去犯贱。”   宁珏的脸霎时没了血色,过了会儿才嘴唇嗫嚅说:“……但是万一呢,况且这是我的初恋。”   宋烁嗤笑了声:“只谈了不到半小时,连句‘喜欢你’都没说,算哪门子恋爱?”   宁珏正想反驳,却突然想到什么,一下定住了:“你怎么知道不到——”他反应过来什么,跳下椅,起身登登跑到客厅,环顾四周,戒备望着宋烁:“你装监控了,是不是?”   宋烁重复着他的话:“我装了监控?”   “没有监控,你怎么可能知道具体时间,知道他说了什么,”宁珏不可思议地说,“你明明答应过我,已经拆掉所有监控了!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毕竟是失恋,是单方面的分手,即便是宁珏也不想轻易被他人得知,这像强行扒了底裤,羞耻、尴尬,宁珏攥紧了手:“……你不能侵犯我的隐私。”   “如果我装了监控,一开始我就不会放任你领外人回家,也不会允许你进我房间动电脑,你能不能想明白?”宋烁指指地面,“而且你也想清楚,这是我租的房子,即便我装了监控,你也没有资格干涉。”   宁珏红着眼睛:“我们当初商量好的!”   “那之前还商量好,失恋了也别找我哭鼻子,你怎么忘了?”宋烁嗤笑,“再说,我装了监控能看什么?看你天天变着法子讨好别人,没有底线、原则,一厢情愿,缺爱到指望别人施舍的样子吗?”   宁珏没想过宋烁会这样看待自己,身体抖得厉害,半天没说出话来。他突然拽过晾衣架上的外套:“那我走好了!”   “好,你现在走,”宋烁盯着他,“别在外面冻得受不了,再求我给你开门!”   宁珏一气之下,潦草套上外套,真的一头顶进漆黑的楼道中,门砰地合上——都学会摔门了。   宋烁猛踢了椅子一脚,想不明白这段恋爱有什么值得惦记,时间这样短,明摆着是被戏耍,却一无所知,甚至准备上赶着和好,又不是高中没吃过亏,为什么一点经验都不长。   在上回吵完架后,明面上可见的监控器,已经不再是宋烁将宁珏笼在自己身边的首选了。下午,李鸣玉告知宋烁自己去接人。宋烁留出时间、空间,并利用李鸣玉开放的监听权限,选择性听完全程。即便这样了解的方式也见不得光,但家里也确实没有监控,宁珏也不应该因为李青序直接污蔑到自己头上。   所以宁珏应该为此长点教训。但坐在沙发上换了几次频道后,宋烁看了眼手机天气所显示的最低气温,深呼吸了口气,仍是出门了。   小区基础设施不够完善,没有电梯,楼道里灯忽闪忽闪,宁珏出门连手机都没带,联系不上,宋烁心底有难以言说的焦躁。他快步下楼,在楼栋附近找了一圈,都没有见人。这下才彻底慌神,几乎都想报警时,终于在单元楼之间狭小的夹缝中,看到了窝在化肥袋里的宁珏。   化肥袋应该是某个喜欢种植花卉的业主留下的。宁珏蜷在其中,天气太冷,他的身上还压着空化肥袋,身体瑟瑟发抖,已经昏睡。   宋烁慢慢走近,蹲下身,手指小心搭在宁珏的鼻下——应该搭在脖颈动脉处的,但这一刻,宋烁已经将学过的生理知识全都忘记,只记得一点电视剧里的手法。有温热的鼻息,宋烁心中的石头轰然坠地,风一吹,才发觉自己出了冷汗。   他的手指轻轻扣在宁珏的面颊,发觉都吹得冰了。也是这时间,宋烁忽然想起,几年前,两人最初认识时,宁珏被关在器材室里,也是这样睡着了。长久时间来,其实宁珏没有变化,仍是天真、莽撞、见证规则却又不适应规则,可以不在乎他人目光地追求与挽回。宋烁指责他出尔反尔,但其实也不希望,宁珏真的在除宋烁之外的人面前示弱、流泪。   是宋烁控制欲作祟,在宁珏一步步的退让中因为惯性占据了太多。   而且宁珏才刚刚失恋,作为兄长,宋烁也应该多包容一点。   宋烁脱下羽绒外套,包住宁珏的身体,动作很轻地抱起宁珏。   一失重,宁珏猛然醒了,开始挣动起来。宋烁扣住宁珏的大腿外侧,低声说“别乱动,小心掉下去”后,宁珏意识到是谁,才停止挣动,他的脸埋在宋烁的毛衣里,走到三楼时,宋烁听见他带着哭腔小声说:“你不都让我走了吗?”   “我和你说过那么多话,”宋烁低头,“你为什么只记得坏话?”   宁珏不说话了,到家后主动下到地面,缩在沙发里,宋烁找了厚被将宁珏包成俄罗斯套娃:“我去洗碗,别乱跑。”   是晚上的火锅还没洗,宁珏慢慢点头,看着宋烁走进厨房。幸亏在外面呆的时间不久,没有发烧,宁珏捂得热了,自己解开被子去洗澡,出来后,胃部却隐隐作痛。他强撑着准备回主卧拿回枕头,结果一坐到床边时,已经疼得动不了,手死死捂着肚子。宋烁才洗完碗筷,找不到人,这才寻到卧室,见状皱眉:“怎么了?”   “……肚子疼,”宁珏低声,“难受。”   可能因为吃了太多冷的,又受冻,这才胃疼了。宋烁在客厅抽屉找到胃药,端着温水回房间,将药粒挤到手里,稍稍凑近了点,宁珏太知晓他小动作后的暗语,手一靠近,便低头含住药片,干燥柔软的嘴唇短暂擦过宋烁掌心断纹处。   之后又将杯子贴近嘴唇,只是宋烁不擅长照顾病号,杯口倾斜幅度太大,导致宁珏来不及吞咽,呛咳出声,泼出的水湿了一大片睡衣。   宋烁正放回水杯,便听见宁珏说:“我只是想来拿枕头。”   宋烁很快反应过来,宁珏是在回应自己先前说他不经允许进主卧的事。但他不想再同宁珏争执,只冷声说“睡在这儿”,伸手去解宁珏的睡衣扣子。宁珏有挣扎的,但力气太小,衣服仍是脱干净了。   胃疼尚未消失,宁珏只能任由宋烁替自己擦干身上的水,换上更大一号的睡衣,松松垮垮如同男巫。在系上最后一粒扣子时,宋烁直视着宁珏的眼睛,放轻了声音:“睡在这儿吧。”   宁珏别开脸,艰难卧到床上,虾米似的蜷着,手捂着肚子:“都怪你给我买圣代。”   “……你够没良心的,”宋烁低声,“吃不完不能放冰箱吗?”   宁珏不说话了。   “还疼吗,要不去医院?”   宁珏摇摇头:“有点困了。”   宋烁静静看了会儿,这才关灯。宁珏正合上眼,忽然身后传来热度,宋烁拨开了他的手,烫热的掌心取而代之熨在腹部:“这样好点了吗?”   宁珏不自觉松了手,“嗯”了声,任由宋烁抱着自己,抽抽鼻子。   “明天上午去买年货吧,”宋烁说,“可以多买两包薯片,而且明天应该是酥香阁年前开业的最后一天了。”   宁珏已经在宋烁的安抚中渐渐产生困意,自然无法回答,睡着时已经不再腹痛,但朦胧中宋烁也并未松手。   次日,宁珏起床时鼻塞咽痛,是感冒了,连带着身体酸乏。   “我不去买年货了吧,”他蔫蔫地坐在床上,“我有点头疼,想睡觉。”   宋烁摸摸他的额头,没发烧就行:“那想吃什么?我去买吧。”   “抹茶白玉卷。”说完,宁珏又重新钻回被子里,但一时半会没有困意,正想玩会儿手机时,忽然听见宋烁说:“把手机给我。”   宁珏愣住:“……为什么?”   “免得你趁我走了,又给他发消息低声下气地求和,”宋烁并不觉得宁珏病得多么严重,能舍弃酥香阁,也必须留在家里,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性了,他又想起先前宁珏讨好的模样,声音不自觉更冷,“给我。”   宁珏不可思议:“我不会发了。”说话的同时往后缩身体,将手机紧紧握在怀里。   这更加笃定了宋烁心中的念头,他皱着眉,不由分说夺过宁珏的手机。宁珏本能去抢,在床上跪直了身体,努力抬手去摸宋烁的手腕,整个身体几乎都贴着宋烁,但还是够不到,束手无策,不由得急了:“那是我的手机,你不能抢,你还我……”   “什么你的手机,”宋烁垂眼,“不是我给你买的吗?”   他按着宁珏的肩膀,一双黑沉的眼睛盯着宁珏:“或者你现在删掉他的联系方式,我就还给你。”   宁珏红着眼框,胸口剧烈起伏着:“他还是我的舍友,我不能删。”   “那我先代为保管,等你冷静下来了再还你。”   宁珏喉咙发痒,剧烈咳嗽起来,却又推开宋烁想为他顺气时伸出的手,怒吼着:“我不吃你给我买的零食了!”   “爱吃不吃,”宋烁直起身体,“餐厅有早餐,饭后去吃药,我等会儿回来。”   房门合上,宁珏呆坐片刻,忽然哭了。可能因为感冒,可能因为手机,也可能因为没有尊严、毫无自主权的自己,他爬下床,站在客厅许久,也只能想到“不吃早饭、不吃药”这样报复宋烁的办法。   或许李青序真如宋烁而言,是玩弄戏耍宁珏的。可真切想对自己好的宋烁,才是给予宁珏更多眼泪、无助和难过的人。   大约一小时后,宋烁拎着大包小包回家。不仅有零食瓜果,连春联福字也一应俱全。是很重的,放下塑料袋后,掌心都勒出道道红痕来。宁珏正在看电视,他忽然说:“我答应你。”   “我删掉他的联系方式,不会求和,”宁珏伸手,“你还我可以吗?”   只是一名联系人的位置,宋烁本不该如此计较,但李青序占据了宁珏在大学的太多时间,耗费了宁珏的感情,害他伤心,既然宁珏优柔寡断,那么宋烁应该替他快刀斩乱麻。   宁珏确实当面删掉了李青序的联系方式,但拿回手机,得到作为奖赏的抹茶白玉卷,也并无高兴的神色。   直到次日,宋烁才知道宁珏这样固执,宁肯删掉初恋也要要回手机的目的。——在宋烁正在张贴福字时,他听见宁珏说:“我要回家。”   宋烁顿住:“你现在不就在家吗?”   “我要回昭宁市,不在这儿过年,”宁珏说,“我已经候补上下午的票了。”   福字贴歪了,宋烁问:“为什么?”   “我爸叫我回家过年。”   “把电话给我,”宋烁伸手,“我跟他说一声。”   宁珏终于无法克制情绪,崩溃大叫:“我不想和你一块过年了!”   宋烁不可思议地问:“为什么?”   “你对我一点都不好,根本不尊重我,你限制我的交友自由,侵犯我的隐私,强迫我删掉别人,”宁珏又掉眼泪,“我明明和你说过我不会再求和好了,但你不信我,你只相信自己的直觉,一点不考虑我的感受!”   “我如果想限制你的交友自由,从你高中开始,你的好友列表就不会再多出任何一个人,我也不会让你复读上A科大,不会让你有机会交到新的朋友,”宋烁眼神冷冰冰的,“你指责我到底是因为我干涉你,还是因为删掉的人是李青序,宁珏你自己心里清楚。他才认识你几年,我认识你几年,你要因为他跟我翻脸?”   宁珏被他的眼神吓到,后退了两步,但仍是说:“反正我要回去。”   宋烁盯着他半晌,倏地撕开了那张福字:“早点滚。”   下午,宁珏连行李箱都没收拾,背着个包便出门了。宋烁躺在主卧的床上,听见咔哒的声音。他面无表情看着那张从茶几上找到的恋爱日程单。这是一个恋爱上头、不理智、不听话,不识好的宁珏写下的。   而前天晚上,专门排队为宁珏买了酥香阁的甜品,昨天又买了一堆宁珏喜好的零食当年货的宋烁,到头来还比不上什么都没干的李青序,讨不着好,成了“对宁珏一点都不好”的坏人。   宋烁揭被起身,打开电脑,将文档里的编程符号导入。一张地图出现在电脑页面,名为弟弟的小圆点,正缓慢驶向高铁站。这是先前宁珏手机摔坏时,他植入的软件,时间仓促,只有定位的功能。虽然平日对于宋烁而言,只需要了解宁珏的位置即可,但此刻,宋烁却忽然觉得,只知道位置其实并不足够。   好像只有把宁珏锁起来,关在除了自己谁都见不到的房间,宁珏才会安分守己,乖乖当一只小狗,陪在自己身边。 第41章   下午六点来钟,宁珏抵达昭宁市。   回家过年的消息提前告诉了宁齐,因而一出车站,赵誉助理已经在门口等待,帮忙提运行李,甚至副驾驶有备好的零食水果,让足足坐了八九个小时的硬座,屁股都坐疼了的宁珏,终于得到一点慰藉。   “叔叔,”宁珏拆开一包妙脆角,“我爸妈还在公司吗?”   赵誉启动车子:“公司已经放假了,都在家里的。”   “那你还没有放假,得来接我,好辛苦,”趁等红灯的间隙,宁珏又拆了包坚果,塞到赵誉手中,“叔你吃点。”   赵誉才吃了两枚夏威夷果,红灯转绿,便不再吃了。快到家时接到宁齐的电话,手机自动连接了车载通话,一连响了两三声,赵誉都没有动作,想来是开车不方便,于是帮忙按下接听键。宁齐的声音响在车里:“赵誉,我跟你说,那个项目——”   赵誉打断他的话:“宁哥,接到人了,小珏已经上车了。”   宁珏也打招呼:“爸爸!”   对面明显卡顿了下,才又开口:“小珏回来了啊。我看你这边半天没动静,以为还没找到人。行,行,辛苦了,回头给你发奖金。”   赵誉笑着:“没问题。”   二十来分钟后到家,赵誉只帮忙把行李送到蓝湾里门口,并没有进去。宁珏同他道别后,独自回家。宁齐同宋雅兰果然都在家,连徐阿姨也在,电视机开着,厨房里油烟机隆隆作响,一派热闹。   “小珏回来啦,”徐阿姨上前接过背包与行李箱,“来来来,给我。”   “这几天都没动静,我还以为不回来了,”宋雅兰看向他的身后,“只有你自己吗?”   “我哥有事,”宁珏含混其辞,“我自己先回来啦。”   宋雅兰点点头,似乎已经有所预料了。   “坐车累了吧,”宁齐说,“上楼歇会儿。”   宁珏点点头,上楼简单收拾完行李后,窝在床上,临睡前看了眼手机,并无宋烁的消息,这才松了口气。回到蓝湾里后,宋烁鞭长莫及,宁珏已经完全自由,不必事事都在他人眼皮下进行,如同放出笼的雀鸟,万事顺意,一时心中舒畅,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醒来已经是次日清晨。   距离除夕不过两三天时间,徐阿姨即将放假回家,她听出宁珏感冒了,煮了热汤,又去药店开了药,宁珏坐在厨房吃药时,听见客厅里传来争执声,隐约能听见些内容。   “这个项目的ROI虽然短期内不明显,但是雅兰,咱们得看长期,长期项目增值肯定是没问题的。”   “你连市场调研都没深入做,预算也超了,这明显没有可行性。”   宁珏悄声问:“他们在说什么?”完全听不明白。   “吵架呗,”徐阿姨叹气,“前两天就在吵了,没事,夫妻哪有不吵架的。”   关于这个项目争论良多,到晚饭时才终于停止,听起来宋雅兰仍未同意,宁齐也只能妥协,决定年后再议。没吵得太凶就好,宁珏松了口气,毕竟宋烁不在场,自己不大会处理这种场合。   徐阿姨回老家时,宁珏也已经不再咳嗽,感冒初愈。宋雅兰闲来无事,兴许心情较好,主动提出领宁珏一起去买件新衣服。这个时间点,商场大多已经关门,但宋雅兰有认识的客户,为她专门延长部分门店的开门时间。   有钱真的很好。   宁珏受宠若惊。路上,宋雅兰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两人的话题难避开宋烁,宋雅兰问:“他最近怎么样了?”   “他——”宁珏突然想起什么,调出手机相册,将近期拍的照片一一展示给宋雅兰看。   除去吵架的两天,这段时间宁珏足足拍了四五百张宋烁的照片,还有一段在家时的视频,专门建了一个相册存放,原先命名为“哥哥”,但吵架后改成大名“宋烁”了,至今未改回。   宋雅兰着重看了视频,只有十来秒,同时因为是偷拍,镜头晃得厉害,对不准,但声音很清晰。宋烁晃着一袋薯片:“想吃?也没个敬称,没礼貌,叫声‘哥哥’再给你吃。”虽说画面到此为止,但宁珏清楚后续,自己连叫了四五声哥哥,宋烁将薯片扔进他的怀里,另外多给了一包QQ糖,玩笑似的说“哎,好弟弟”。   “看起来过得挺好的。”看到最后,宋雅兰又向前划了两张,同宁珏说,“也谢谢你陪着他。”   宁珏连忙摆手:“我是弟弟嘛。”   在商场买了件冲锋衣、羽绒服,又挑了条裤子,这才回家。新衣服叠在床边,春联福字也已经贴上,在宁珏的记忆中,这可能是度过的最有年味的除夕,但翻看手机相册时,宁珏仍是觉得空落落的,有点想念宋烁。   无论他们吵多凶的架,都不妨碍他们是亲密的,所以在放言不一起过年的狠话后,在矛盾还未消除时,仍让宁珏产生和好的念头。但如今年都没过,临阵反悔,难免像戏耍,只能压下冲动。   除夕夜后,新年到来。   因为宁齐是入赘,先拜访了宋雅兰那边的亲戚,都不怎么认识。之后又去拜访了姑姑家,这才是来到了宁齐的主场,不必畏手畏脚,喝了许多酒。原先两个双胞胎男孩若若和安安也都快上高中,已经长大了,同宁珏不再如儿时亲密,有点生分,只打了两声招呼。   推杯换盏中,宁齐又喝醉了,饭后姑父开车送他们到家:“你自己能扛动不,用不用我帮你?”   宁珏连忙说“不用”,艰难负着宁齐的肩膀朝家走。宁齐又在说胡话,叫了声赵誉的名字。宁珏说“爸,人家都放假了,不能使唤了”后,宁齐仍说着,手掌摩挲两下宁珏的脸颊,带来古怪又悚然的感觉。但不等多项,宁齐很快垮下手,一副喝多了的醉态,呼呼喘着酒气。   宋雅兰还在亲戚家中没回来,宁珏搀扶宁齐进了主卧,安顿好后轻声合门,准备回自己房间时,忽然看到了宋烁房门,站定了两秒,宁珏鬼使神差走进去了。   年前,徐阿姨已经将全屋打扫过一遍,没积灰尘。宁珏坐到转椅上,轻蹬了一下,滴溜溜转了起来。有点晕,等待灵魂归位时,宁珏看到了桌面上的一叠草稿纸。并非刻意窥看,全然摆在明面上的两种字迹。   圆体:借我一支铅笔,哥,我画辅助线用。   草体:用英语说。   圆体:pencil, please[后面画有两只张开的手], my brother.   草体:是A pencil。[A描黑大写]   宁珏不自觉笑了起来。是之前家教课时,他传给宋烁的小纸条,居然至今还好好保留着。宁珏将草稿纸放回原位时,手机叮咚一声,顶部弹出通知,提醒宁珏宋烁开播了。   点进直播间,宋烁正在游戏。新年仍坚守岗位,弹幕都在刷“劳模”,除去这个和游戏相关的弹幕,宁珏惊奇发现还有一部分居然在问自己。   【上回那个弟弟呢?】   【我也在等,天天看主播的帅脸看烦了,偶尔也想换个口味】   【支持主播更新换代![嘉年华x1]】   还有不少人发送付费的醒目留言,在说:“哥,下把换个英雄”、“哥哥,我是对面女巫,别抓你弟弟了,要被举报了求求了”、“哥,我也是你弟,你别入侵我野区了,我经济快比辅助低了”。   “谢谢‘今天不吃鱼’送来的嘉年华,”宋烁扫了眼弹幕,“没弟弟,只有我,不能看的话我戴头套。”   弹幕顿时一片“不不不”的声音。   宁珏并不知道,自己先前短暂的误打误播,做成直播切片后,热度竟然一直连绵到今日。他安静看着宋烁打游戏,手指不安分地蜷起松开,最终冲动消费,购买发送了条醒目留言。   【owe9932】:哥,在家有点无聊。   是乱码生成的初始用户名,留言时间只有短暂30秒,游戏正在激烈时,宋烁似乎并未看到。但突发意外,草丛阴出一人,宋烁操纵的英雄死亡,他扫了眼弹幕,但很快收回目光。   应该是没有认出来,宁珏有点失落,也正常,毕竟这么多人叫哥哥,他的语气又没什么稀奇。   忽然,宋烁抬眼:“无聊的话就回来。”像是随口说的,很快移开目光,“给你压岁钱。”   宁珏心尖一跳,像隔着屏幕实现一场对视。   直播间观众只以为是互动效果,纷纷要求主播发红包。宋烁也的确发了,宁珏抢到了500钻石代币,他存不住钱,又购买了条项目留言:这两天没有车票了,得过几天。   宋烁:“买商务座,给你报销。”   顿了下又说:“算了,我给你买吧,你留意着点消息。”   【太好了,主播给我们报销。】   【重生之两周漫游全球,全程报销,请大家期待我的vlog[咬玫瑰] [叼烟]】   【哥啊,我螺蛳粉想加炸蛋,你给报销吗】   直播里,宋烁打开手机,几分钟后宁珏的微信弹出消息,是一张机票订单截图,时间是明天上午,商务座。   附言:“上飞机前发消息给我,我去接你。”   又问:“会坐飞机了吗?”   宁珏连忙回复“会”,并转账:“我还有一点小钱,不用你报销的。”   宋烁不回消息,也不收转账,重新戴上耳机,继续直播了。   没有人提先前不愉快的争吵,也不提泼出去的坏话。可能在矛盾面前,想靠近是真实的,想逃避也是真实的。难过、悲伤、眼泪是宋烁给予的,但快乐、安全与自在也只有宋烁能给予,宁珏好像没办法不回他的身边。   次日一早,宁珏快速收拾完行李,告知父母这一消息。问起只说是学校有事情,大人便不多问了,宁齐宿醉后头疼,边按着太阳穴边拨打了赵誉电话,让他帮忙送宁珏到机场。   “叔不是在放假吗?”宁珏有点不好意思,“会不会麻烦?”   “不会,”宁齐摆摆手,“他是爸爸的亲信。”   宁珏放下心来,坐着赵誉的车到机场,经过两个半小时的飞行后,降落A市机场。   拿到行李后,在出口处见到了宋烁的身影,本能想大步跑过去,但又有点微妙的别扭,于是生生克制住了,很规矩站在宋烁面前:“我们走吧?”   宋烁只“嗯”了声,两人一同坐上出租车,都坐在后座,但并未说话。宁珏已经消气,只是在脑中排练对话,快到公寓时,才想好应对话术,看向宋烁时,忽然发觉宋烁脸色异样——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嘴唇干裂,神态恹恹,方才预制的话语全忘了,脱口问:“你怎么了?”   “发烧了。”   宁珏大惊失色:“昨天不还好好的吗?”难不成虽然自己人走了,但病毒却心软留下,陪宋烁过年,以至酿此惨剧吗?   “你怎么知道我昨天没有生病,”宋烁声音沙哑,“你又不在。”   “多少度了?我们现在改道去医院吧。”   宋烁:“去医院干什么?我烧死了你也自在,省得我再管你,也——”   “我没有!”宁珏打断了他的话,眼眶泛红,低声说,“我没有这么想,没有自在,也一点都没有想过你不好。你别这么说话行吗,我只是当时太生气了。”   宋烁:“生气了就不要我了,是吗?”   即便宁珏设想很多应对方案,仍不知道如何接这话。他住在宋烁的公寓里,他是弟弟,明明只有宋烁放弃他的可能,但在当下的语境里好像反了过来。   出租车已经到达公寓,对话无疾而终。宁珏小跑两步,跟在宋烁身后:“可你装监控,偷听我们的对话——”   宋烁突然停下,打开手机,点开什么,随即递到宁珏面前。   是一段聊天记录,联系人显示为李鸣玉。在宁珏分手当天,两人有一段几分钟的通话,对于这场恋爱,李鸣玉评价说“只谈了半小时,应该只是玩笑”,依据是“毕竟连喜欢都没说”。只看到这儿,宋烁便收回了手机,咳了几声后强调:“我没装监控。”   他看着宁珏:“就算我没有好好沟通,过度干涉了你的社交。你也可以和我吵架,可以反驳,穿着鞋踩我床都可以,但为什么不回家?而且你一走,抹茶白玉卷都放坏了。”   如果宁珏在,一定可以第一个发现宋烁的病情,可以陪同去医院挂号、吊针、开药,监督他不要带病工作,好好休息。但明知宋烁在已经同家庭决裂,过年只能独自度过的情况下,宁珏仍是赌气抛下宋烁,连句新年好都不说。可能正是因为少了那句祝福,宋烁才会开年不利,很不好地病了。   “对不起,”宁珏终于说,“我不该误会你。”   又轻声说:“那你也该相信我啊,不会再犯、犯贱,不会在你提醒之后,还没有尊严地求和。我又不是木头,我也会生气。”   “那我也和你说‘对不起’,”宋烁说,“我原谅你,你也原谅我,可以吗?”   对不起。虽然先前吵过架,冷战过,但宋烁从未正式道歉过。好像这三个字是会曝光一切秘密的吐真剂,是会刺得人鲜血淋漓的尖刀,最好不去使用。但宋烁仍说了,去挽回,以及变得透明,只是希望以后过年,宁珏不要再留他一个人在家里。   宁珏点点头:“可以。”在机场没有给出的拥抱,在此刻归还了。毕竟宋烁一个人在家也照顾不好自己,会生病,会熬夜工作,小宁助理最好实时监督,签订下这份停火协议。   和好后,宁珏心情马上变化了,话都变多了。   “真的不用去医院吗?”   “不用,已经吃药了。”   宁珏点点头,又问:“哎,你怎么知道发弹幕的人是我,万一认错怎么办?”   “我不知道啊,”宋烁说,“猜的。”   毕竟都藏在网名后,宋烁不能完全确认。但比起认错,宋烁更需要考量的是“错过”与“认不出”的可能性。   公寓仍是先前样子,连玻璃上的福字都还只有半片,桌上有收拾好但还没来得及扔的外卖盒,想来一个昨天都在直播的人,是没有好好过年的。自然不能劳累病号,宁珏大展身手,仔细整理家务到一半,又想起什么,找出温度计,打算再测一次温度,以防烧又起了。   一进主卧,宁珏哆嗦了下,抬眼扫视四周:“你房间好冷,是窗户坏了吗?”   宋烁像是没有听见:“睡午觉吗?”   “不睡了吧?我还没有拖完地。”   “那陪我睡会儿吧,”宋烁又咳了两声,抬眼注视着宁珏,“你知道的,病号都需要休息,你在外面叮叮当当的,我也睡不着。”   宁珏思索片刻,想来自己病才好,还有抗体,因而同意了,钻到了被窝里。宋烁问:“以后还因为李青序跟我吵架吗?”   这几天以来,其实宁珏都没大想起李青序。可能分手时,那一刻的悲伤太过载,但同宋烁争执后,愤怒、难过占据上峰,导致其他情绪都无法侵蚀进入了:“我都快忘了……”   “那现在,假如只有一颗苹果,给李青序还是给我。”   宁珏瞬间觉察出,这是两人掉河题目的变式,呆滞片刻后,说“给你”,弯着眼睛,很讨好乖巧地笑起来。   虽然稍有迟疑,但也是标准答案,宋烁没有再追问。可能阳光太好,亮亮茸茸照到床上,宁珏即便不困乏也慢慢睡着了,但在病中的宋烁却仍没睡,他平静垂眼,轻轻按着宁珏的后颈,想:   如果在返程的出租车上,宁珏看那段聊天记录时再认真一点,对聊天界面的布局的观察再细致一点,一定能发觉其中的假冒伪造痕迹。又或者,在困惑宋烁房间是否太冷时,决定打开空调回温,一定也能看见液晶屏上还未来得及更改的制冷模式,他开了一夜,才勉强冻得生病——前者弥补先前谎言中的缺口,后者利用宁珏的心软与自我检讨的坏习惯,软化他的气性,强化宁珏离家出走后的恶劣结果,降低再出现类似事件的概率。   已经达成和好的目的,是比较成功的,不必采用另一套方案。不是万不得已,宋烁还是希望宁珏活蹦乱跳,偶尔吵架也没关系,别乱跑就好。他低下头,将脸埋在宁珏的头发里,迷迷糊糊的,很快也睡着了。 第42章   睡饱一觉后,宋烁的烧并未退下。在宁珏的催促下,尽管不情不愿,宋烁还是得去一趟医院。经诊断,除去受冻的因素外,生活连轴转也是宋烁身体垮台的推动力之一。过于劳累,昼夜作息颠倒,免疫力下降,才会轻易病倒,因而这段时间必须多加休息。   回到家后,宁珏开始谆谆教导。   “这段时间,我们要好好修养。我负责给你炖大补汤,你负责休息,”顶梁柱倒下后,小主俨然已经扶正,宁珏说话都威风起来,摇头叹气,“真是,没了我,这个家早晚得完蛋了。”   “炖汤?”宋烁说,“小心你别把厨房炸了。”   出乎意料的是,宁珏头次炖汤竟然大获成功。满室肉香,再撒入细盐、枸杞、葱花,红红绿绿,煞是美丽。然而宋烁喝了一口后,皱眉:“怎么没有味道?”   “是你发烧,把味蕾烧死了,”宁珏义正严辞,“已经很咸了。”又指指自己的外卖盒,“你看我只能吃卤肉饭,你知足吧,这么健康的汤只能让你喝——”   “来来来,”宋烁舀了勺汤怼到宁珏唇边:“尝尝你健康的汤。”   宁珏正想拒绝,然而一张口,汤已经喂了进去。他咂了两口,沉默下来:“……”但努力强词夺理:“你本来就在生病,应该清淡饮食。”   不过还是起身去厨房,小小捏了一撮盐洒入,很宽容地说:“只此一次。别说我对你很坏。”   在攻克饮食难关后,宋烁的直播工作也暂时停止了,原定每周一三五下午八点到晚上十二点直播,如今只能请假。但这晚,宁珏起夜时,发现电脑大亮,与坐在电脑后的宋烁面面相觑:“……”   五分钟后,电脑关闭。宁珏很是痛心疾首,看宋烁的目光像是在看幼儿园大班最喜欢抢滑梯的小孩子:“还直播呢!”   “……只是直播一小时,”宋烁自知理亏,“没大影响。”他也没想到一向睡眠质量极佳的宁珏会半夜突醒,抓个正着。   “你一小时,他一小时,我一小时,日子还过不过了?”宁珏站在床上,居高临下审视宋烁,“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是1!没有1,后面再多0也没有用,知道吗?”   他强行将宋烁拖入被窝,掖得严严实实:“睡觉。”   但次日,宋烁仍坚持直播。宁珏挡在电脑前,试图阻拦。   “祖宗,不能一点都不播,”宋烁无奈,“不播我吃什么?”   宁珏打开手机:“我这儿还有一点钱,你等我转给你。”   那点钱够干什么。宋烁嗓子疼,不想同他辩论,手仍按在鼠标与键盘上:“一个小时,不会多一分钟,行不行?”   直播工作有很强的惯性,一旦中止,观众会迅速流失。宁珏也知晓这一道理,只能悻悻让开,退而求其次坐在一旁监工,负责掐准时间:“那我看着你,最多一小时。”   宋烁打开直播软件与游戏。弹幕瞬间涌出,如流水不止,让人眼花缭乱。   “感冒了,只播一小时,”宋烁哑声说,“得少说话,过几天再照常直播。”   弹幕在问“怎么感冒了”,又说“主播多休息”,倒是一片平和气氛。不过有一小部分弹幕格格不入,说“没事,主播不说话更有利于敌方心情平和”、“才封印嘴巴一小时,还是病轻了”,也很快淹没在游戏开局后的战况里了。   宁珏看了会儿,但由于不会moba,一时看得昏昏欲睡。   忽然一声咔哒,是宋烁嗓子干痒,想拿水杯喝水时,胳膊碰到了电脑,直播页面摇晃,尽管宋烁眼疾手快扶正了,摄像头仍是不小心照到了一旁的宁珏。   【旁边怎么还有人?】   【我靠!我认出来了,是那回直播的弟弟!】   【新人不用担心,老人也不太认识这位弟弟,大家一律平等。】   【副主播就在后台,让我们把他请出来!】   【主播身体不舒服,怎么不让弟弟代播一下?】   这条弹幕一出,底下一众支持的声音。宋烁看到后,明显顿了下,思索片刻后,忽然似笑非笑地问宁珏:“你想打游戏吗?”   “打游戏?”宁珏茫然,“我只会玩消消乐和贪吃蛇。”   “够用,差不多难度,”宋烁问,“试试吗?你来玩,正好我休息。”   这句话顿时激发了小宁助理的责任心,况且难度不高,想来可以胜任。宁珏义无反顾站起身来,浑身升起光芒:“好,我来吧!”   宋烁隐藏直播弹幕列表,让出坐着的位置:“我可以在旁边教你,来,副主播。”这个称呼说出来,宋烁自己都笑了声。   宁珏坐到电脑前,同直播页面中的自己大眼对小眼。宋烁已经创好新号,坐在旁边尽兴讲解。只是嗓子发疼,说得很言简意赅:“现在是新手指引,讲基本操作的。这个游戏只需要打兵、打龙、杀人就行。”   宁珏有了信心:“这么简单?我已经会了!”   “是吗?”宋烁笑了笑,“这么聪明啊。”   可能因为鲜少从宋烁口中得到褒奖,宁珏一时大受鼓舞。过完新手教程中,第一局都是人机对局,但从未接触过此类游戏的宁珏并不清楚,在开局前过度紧张,唯恐自己操作太差,帮了倒忙。   他悄声问:“哥哥,现在有多少人在看直播?”   宋烁面不改色:“三个人。”   “……真的假的?”宁珏难以置信,“但是刚才那么多弹幕——”   “都是那三个人发的。”   “我之前看直播间人都很多。”   “我花钱找人刷的,大部分都是人机。”   宋烁的语气毫不迟疑,过于笃定,即便有种种不合理之处,宁珏仍迟疑着相信了,慢慢放松下来,开始对局。想象中的惨烈战况并未发生,宁珏居然大杀四方了,信心也随之快速增长,得意道:“你看,怎么样?”   宋烁托着下巴,比拇指,语气散漫:“厉害。”   “哈哈,一般,一般,”在拿到第15个人头时,宁珏已经开始畅想,他捣捣宋烁的手臂,“你说,我这样的能打职业吗?”   手机中的弹幕助手疯狂刷动,都在“哈哈哈哈”。宋烁握拳挡住嘴唇,笑得不明显,倒像在深沉思索:“可能……年龄不太行,职业选手都是十五六就开始打比赛了。”又揉了下他的头发,“可惜了,不然你肯定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直播?”   “可能够呛,”宋烁话语含蓄,“你现在会的英雄太少,再练练吧。”   生不逢时。宁珏叹了口气,趁着手感火热,马上又开一局。   过程中,宋烁都会引导宁珏同观众聊天,比起自己直播已经轻松太多。两个长相出色的男生坐在那儿,加上宁珏又有点不自知的喜剧效果,一小时播下来,人数不减反增,礼物更是没停止过,这下彻底坐实了副主播的名号。   之后几天,都是宁珏代为直播。在最初的新手局后,开始步步艰难,又要分心说话,累得够呛,但也没提换回宋烁。   三四天后,宋烁身体完全痊愈,才替回宁珏。   “怎么样,还想直播吗?”宋烁说,“没看起来那么风光吧。”   本以为宁珏会打退堂鼓,拒绝都来不及,却听见他说“想”。   “不然你太辛苦了,”宁珏趴在床上,小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你回头教教我吧,我可以多工作一点,这样你不会太忙,不容易生病。”   但其实无论宁珏回答什么,宋烁都不会同意。他已经踩过了这条路,知道日夜颠倒、剥夺时间的压力,以及面对质疑、辱骂的麻烦——他是必须接受,但宁珏不一样,他没有剥离家庭关系,有后路可走,不必同他吃一样的苦。   况且,宋烁将宁珏带在身边,是为了好好养着,如果反要宁珏吃苦,那他未免太没用了。   “你现在好好复习你的四级考试吧,别跟上学期一样424分。”   人的枯萎只在一瞬间。宁珏蔫着脑袋,老老实实做题了。   不过,虽然不能直播,但宁珏仍忙里抽闲找开学后的兼职,想稍稍减轻宋烁的负担。斜在沙发上看手机看得眼酸时,宁珏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抬眼,一看到电视屏幕,身体明显顿住了。   “李青序?”   是重播,画面中的人正是李青序,正出席善方药业的慈善晚会,穿着整齐的黑色西装,佩戴宝石胸针,显得贵气,站在集团董事长及夫人一旁。但看见左眼尾下一点小痣,宁珏才反应过来,这人好像并非李青序。   “是的,鸣玉是我和舒仪七年前捡到的孩子,当时鸣玉情况特殊,精神状态不佳,我们于心不忍,于是收留做了养子,今年终于不负所愿,找到了他的家人……”   宁珏大为吃惊,连忙去叫宋烁来看。还未走近,便听见卧室里传来的声音,是在打电话。   “你在那儿了?”   过了会儿,又说:“跳楼跑了?你怎么不干脆游过大西洋啊?这更便捷。”   “知道了,机票订单等会儿发你。”   见宋烁挂了电话,宁珏这才敲了两下门,探头:“你在跟谁说话?”   宋烁顿了下:“怎么了?”   “我在电视上,看见李青序的弟弟了,你快过来看看。”   结果领着宋烁到电视那儿一看,重播已经结束,在放广告了。宁珏只好口述,很好奇问宋烁:“电视上说,李鸣玉是七年前被善方药业收留的养子,那岂不是富二代,过得很好?我都没提李青序提起过。”   宋烁一下一下转着手机,像是没听见,并不回答。   不过谈及此,宁珏想起什么。他踌躇片刻,试探性开口:“那个,哥,我现在能不能加回李青序?”   宋烁抬眼,目光如同冷锐的刀片刮了过来。宁珏连忙解释:“不是求和,不是。毕竟我们都是一个宿舍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删除好友太尴尬了,而且万一以后选到一节公共课,还得一起完成小组作业……”   最后祭出杀手锏:“你难道不信我吗?”   闻言,宋烁微微怔了下,随后笑了起来,抱臂打量宁珏:“变聪明了?还会反将我一军了,弟弟。”   宁珏不好意思地笑了声,趁胜追击:“所以可以加回来吗?”   为了表明信任,不再起争执,宋烁也得同意。宁珏发送添加消息后,过了半天时间对面才通过,并发来一个“?”,明显困惑。宁珏已经找好借口,说是手误不小心删除,李青序回了句“好”。   但这也同样佐证,在这半个月里,李青序确实没有联系过宁珏。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宁珏发现自己竟然不怎么伤心,也是这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对李青序可能并非喜欢,更像是逛超市时看到了漂亮玩偶,拥有会开心,丢了也会哭,但如果塞一个新的进来,或者有了别的乐事,又马上抛之脑后了。   毕竟先前同李青序分手的伤心,都不如同宋烁吵架后的伤心绵长深刻。   不过,这也说明,宁珏好像不完全明白喜欢的定义,所以总是在别人给出暗示后,才有所察觉,慢一拍动心。但暗示在多数情况下又别有所图,为了维系好意,宁珏只能付出更多,对方却又不为所动,这样的不对等,才让宁珏频频失败。   他纠结手指,忽然问宋烁:“我是不是真的很缺爱?”   “没有。”   “你之前说的。”   “我乱说的。”   宋烁又补充:“你只是眼光差。”伸手,不客气点着宁珏的脑门,将人戳得后退两步,“你说你非得喜欢男人干什么,没看见吗,世界上除了你也没几个正常的同性恋。”   宁珏一下被冠以全球唯一正常同性恋的殊荣,小声反驳:“哥,你这是以偏概全。”   剥夺正常大学生的恋爱资格,可能确实比较残忍。宋烁想了想,忽然伸手压住宁珏的头发,轻轻往后拎,迫使宁珏同自己对视:“你觉得我怎么样?弟弟。”   宁珏睁大眼,神情空白:“啊?”不自觉眼神闪躲,“……挺好的。你问这个干什——”   “既然挺好的,那好歹按我的标准找。少天天谈一些歪瓜裂枣、品行不端、牛鬼蛇神的东西,”宋烁松开手,眼神平静,“不然就别谈了,知道吗?”   宁珏这才松了口气,他险些以为宋烁灌错了药,发烧烧弯了性向。还好,还好。毕竟宁珏骨子里仍是好孩子,即便再想恋爱,也不会毫无道德地将目标定在兄长身上。他点点头,说:“好!”   三月初,高校开学。   宋烁将人送到校门口,之后分开。一想到即将见到自己莫名其妙开始与结束的初恋,虽然已经决定成为具有独立人格、从容不迫的新青年,宁珏仍是有点不安。   结果还未准备好,便在宿舍楼下碰到李青序。   四目相对,两两无言。宁珏没憋出从容的话,索性直接越过李青序,冲进了宿舍楼里,爆发出巨大潜力,提着行李箱直跨三楼,结果到宿舍才发现没带钥匙,顿时心生绝望,只能原地罚站,眼睁睁看着李青序走近。   “你怎么不进去?”   “……我没带钥匙。”   “啊,”李青序低头找包,“我带了,等一下。”   这十几秒里,宁珏只能观察李青序了。相较半个月之前,在医院捡到时的苍白病弱,这时明显面色好了许多,更有生机了,他们双方好像谁都没吃到失恋的苦头,形成滑稽的平衡。宁珏突然说:“我不打算再追你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我已经蜕变了,之后只会专心学习。”   门应声打开,李青序稍显茫然,随后点点头“哦”了声,随后想起什么,告诉宁珏:“那个,其实我已经恋爱了。”   宁珏提着的行李箱啪嗒坠地,他语气震惊:“脱单了?半个月前在我家,你明明还是单身!”   “也没有多久,”李青序摸摸鼻子,“所以你说的那些话,我也很赞同。”   新学期,新的打击。   不是余情未了,只是单纯震惊于有人可以在仅仅半个月的时间,便达成恋爱。这事对他人竟这样轻松?宁珏难免郁闷。见宁珏不说话,李青序多次悄然打量,忽然问:“你吃午饭吗?我给你点外卖吧。”   宁珏摆摆手:“我吃食堂。”   “晚饭呢?”李青序说,“附近新开了家西餐厅,有外送。”   在连续的示好中,宁珏终于发觉什么:“你为什么请客?”   李青序纠结手指,很难以启齿,声音如同蚊鸣,含混说了句什么。宁珏没有听清,李青序这才大声了点,原来在说“对不起”,又说“我包里有零食,都给你吃吧”。   宁珏不擅长索取,甚至都没有想过得到歉意,一时也无措了,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的。”但零食仍是塞进怀里了,满满一大包,难怪在宿舍楼下,见李青序背包这样饱胀,如同龟壳。   虽说不生气,但宁珏仍有一点不解:“所以,你当时为什么亲我?”   “我是……想气我弟弟来着。”   “这样不好,”宁珏语气认真,“乱亲人的话,你现在的男朋友也会介意,这是损人不利己的行为。”   李青序身形几不可察僵了一下,胡乱点头。之后也不再咨询宁珏意见,自作主张,点了西餐厅外送。   在这样的行为中,宁珏看到了点宋烁的影子——即便犯错也难以启齿道歉,补偿得不言不语。宁珏心里一动,有点不忍心让李青序过于纠结,因此扯了善意的谎:“真没事的,我都已经另有喜欢的人了,早忘了那回事了。”   这下轮到李青序吃惊了:“谁?”   宁珏自然说不出人物来,所幸外送正好到,拎回来后两人分吃,这个话题自然而然淡去。李青序只象征性吃了两口:“我有件事还想请你帮忙。”   “你说。”   “你能给我推一下宋烁的微信号吗?”   宁珏一时呛咳住,目光震惊:“你要我哥的微信号干什么?”   “你别误会,”李青序连忙澄清,“我只是有点事想咨询一下他。”   宁珏这才松了口气,正想推名片,又想起什么:“你怎么不问你弟弟要?他们不是一个宿舍的吗?”   李青序答不上来了,只巴巴看着宁珏,眼神祈求,好像宁珏不给的话,便成了恶人,只好答应。李青序很快添加上,看样子在看宋烁的朋友圈,像在探查军情,忽然,他压低声音问:“那个,你喜欢的人,是不是宋烁?”   宁珏呆住:“……什么?”   “毕竟他长得也不差,而且近水楼台。是他吧?”   宁珏回过神来,一时大为震惊:“怎么能这样想?他是我哥,我怎么能对自家人下手?”   李青序卡壳,似乎很尴尬。宁珏突然想起什么,好奇问,“对了,你对象是谁?”   “哈哈,”李青序干巴巴地笑,“没谁,没谁。” 第43章   A大。   “已经联系上张贺了。他说愿意作证,但要求化名以及不露脸,”李鸣玉说,“说是害怕曝光,会对他的家人有影响。”   宋烁:“正常。”   他的手指敲着键盘,是在同媒体交涉,确定日期与地点——去年以主播身份参加网络论坛时,和一些媒体号有交换过微信号。   “那现在算上张贺,一共有43名证人。”   李鸣玉打开一张EXCEL表格,上面有详细数据。姓名、年龄、用药时间、药品类别。重复出现的字眼,是善方药业。届时,李鸣玉会在直播面前,公开揭露善方药业的罪行。   宋烁:“你确定你可以上吗?”   李鸣玉不假思索:“可以。”又补充,“之前晚会已经试过了,短时间面对镜头没有问题。”   “我这边也没问题,”一个捡来的养子,搜罗了有关养父母犯罪的证据,已经是引人注目,如果再冠上名企的口碑,届时直播间的盛况可想而知了,宋烁说,“但你最好再考虑一下。”   李鸣玉不置可否:“过两天我得回家一趟,你也可以休息两天。”   “好,”宋烁想起什么,“让你哥守好口风,别让我弟知道了。”   李鸣玉点点头,将一沓纸张放到桌面上,起身离开。   阳光折射到纸张上,宁珏捡了起来。是从星火四级里掉落出来的内页。他在跳蚤市场淘来的二手资料,质量实在不佳。   黄嘉走向阳台,手里拎着正在滴水的袜子:“哟,开始学习了?”   “没事干,”宁珏语气闷闷,“只能学习了。”   开学后,宁珏原本在校外奶茶店找到一份兼职。结果没干两周,奶茶店竟倒闭了。其他门店暂无空缺,加上这学期周一到周五课程密集,只好放弃,安心学习。   但原本除了学习之外,宁珏是有事可干的。宋烁约好日后直播,可以一同连麦双排。但实际上,这段时间宋烁没怎么同他游戏,甚至上回聊天,还停留在开学第一周,内容是:   “对了,之前青序加了你微信,你收到通知了吗?”   宋烁“嗯”了声。宁珏问:“你来咨询你什么?”   “咨询我怎么换宿舍,说和你睡一个宿舍,空气都变笨了。”   这明显是玩笑话,但无论宁珏怎么问,宋烁都不直白回答,宁珏也只好作罢。   做完一套题目后,宁珏打开电脑开始游戏,照常放松。电脑是先前宋烁高中的游戏本,他有了台式后不大用得着,但也运行流畅。正好宁珏没有电脑,于是要了过来,没让宋烁再买台全新的,一直用到现在。   他的水平不高,宋烁又不在,于是不去排位祸害队友,只玩匹配模式。但战绩同样菜得可怕,连黄嘉从阳台回来经过,都要感叹一句“可惜了这么高配置的电脑”。   这局游戏中,身为中路的宁珏,甚至被敌方打野抓死足足13次。   并且玩得越多,越了解英雄联盟游戏中的生态环境,被连续几次加好友怒喷,加上没有宋烁双排,缺乏乐趣后,宁珏最终决定放弃游戏,寻找其他娱乐活动。   但很快,宁珏重新有事可干了,他新加入了一个摄影社团。   是舍友方名将他拉进来的。原因是社团人员不足,如果本学期再不足5人,即将面临解体风险。   “我本来是想以后竞争部长,加个综测分,看能不能争取保研名额,”方名推推眼镜,叹气,“没想到出师未捷,营地已经保不住了。”他是保送进本校心理系的,成绩优异,开学之初已经规划好人生,是宿舍的老大哥角色。   闻言,宁珏十分激动,如同找到知己:“其实我一直很喜欢摄影!而且我觉得,我很大可能有一点摄影天赋。”   “是吗?”方名说得一板一眼,“可否有作品供我鉴赏?”   宁珏挠挠头,稍显腼腆:“……只有手机照片,可以吗?”   方名点点头:“好作品不拘泥形式。”   于是宁珏打开手机相册,呈到方名面前:“你看,这一张的光影,是我在网上看了名师课程之后学习的,是不是很好?”   方名凑近。照片主体是位穿着黑色外套的男士,正将一木棍(目测为烤肠签子)扔进垃圾桶中,树影阳光交织在一起。虽然物品不上档次,但架不住模特脸好,他点头表示赞许:“是很有天赋。”   宁珏连忙又往左翻:“还有还有,这张构图我也很满意!”   方名一看,又是这位男士,这回正在打游戏,戴着耳机,嘴里叼着根棒棒糖。他夸赞:“是很好。还有呢?”   结果一连几张,都是该男士的照片。   “……”   方名尽量委婉暗示:“其实也不必局限于照片,视频也很好。”   宁珏骄傲打开一段视频:“这个吧!我的珍藏。我觉得拍得很有电影感。”   结果一看,还是这位男士——正走在路上,手里提着俩大大的塑料袋,阳光迎面照射,模糊了脸部线条与轮廓,只有一双眼睛尤为浓深。   之前,宁珏追求李青序的事情闹得全宿舍,乃至全班皆知,虽说目前二人是朋友,没有太不愉快,各种绯闻风声也已经逐渐平息,但显然,宁珏的性向已经不是秘密。平日里,方名也与他交流甚少,不怎么熟络,没曾想宁珏会如此恋爱上头,不见外地将自己新男友展示给自己看。   看来相册里已经没有不是男人的照片了,方名想。   他终于放弃了再鉴赏,担心出现亲密照片,自己无从应对:“照片我们可以回头再看,到时候加入社团,会有其他摄影活动,到时候我们可以再拍摄其他照片。”   他郑重伸手:“请加入我们。”   czdhl   自此,宁珏成为社团一员,开始参加相关活动。   由于社团规模较小,所举办的活动也极为有限。加入之后,拍摄活动没有进行太多,反倒是跟着方名到处拉外联,借物质来复苏社团活力。   三月中旬,他们打算与一家奶茶店开展外联,正回到宿舍,准备洽谈的相关资料时,有人破门而入。黄嘉大呼小叫的声音传入耳中:“我的天,你们知道吗?李青序出车祸了!”   A市人民医院。   “怎么会突然出车祸了?”   “这我哪儿知道,据说是让大货车撞了。我们班主任跟我说,让我代表同学去探望。——好像是在305病房。”黄嘉同李青序是一个专业,加上是团支书,知晓内情更多一点。   路上,他们买了鲜花、牛奶和水果。直到医院,宁珏都不可思议。本以为只是周末回家,延迟返校,没曾想出了事故。   “不过好像只是骨折,不算太严重,”黄嘉说,“到了。”   宁珏正想推开305病房门,忽然听见门内传来对话。   “这是那天直播会到场的记者媒体名单,章群手伸得太长,加上你车祸在先,他们也怕自己被报复,其余敢来的不多。”   “你们已经联系好直播场地了?”   “对,过两天可以踩点。”   其中有一道声音很熟悉,宁珏还未多想,身后黄嘉与方名催促搡着他,宁珏一时没站稳,门都没敲,直接踉跄进去了,猝不及防对上宋烁的目光——他坐在另一张病床上,明显愣住。   黄嘉:“青序!导员让我来探望你,你身体怎么样了?”   李青序连忙坐直身体,他左臂打了石膏,动作艰难,身旁人扶了一下,是他的弟弟,原来病房中有三人。李鸣玉尚可理解,宋烁又怎么会在?甚至先于他们这些舍友得到消息,宁珏一时很困惑,左右扫视。   “你们聊,”宋烁起身,垂眼扣住宁珏的手腕,低声,“出来。”   关上门后,宁珏先行开口:“你怎么在这儿?”   “还学会先发制人了,”宋烁说,“我来探望病号,和你一样。”   但先前,宋烁同李青序明明并不熟络。不过,眼下不是讨论这个的时机,宁珏问:“为什么李青序出车祸是被报复了?”又问:“你们在干什么?”   宋烁一顿:“好好念你的书,别管。”   “你和我说说,”宁珏不住追问,一种置身局外、被排斥、拒绝的急切,“万一我能帮上什么忙——”   “你什么忙都帮不上。”   宁珏一怔。   似乎觉察到说得太凶,宋烁放缓语气。靠着墙壁,同宁珏之间仍隔着一段距离,玩笑着说:“连四级考试都没通过,真让你碰着这事,你只能帮倒忙。好了,别操心了。”   像是有团湿水的棉絮塞在喉咙里,让宁珏无法反驳。   好吧,这是事实,是剥夺宁珏知情权的合理理由。如果这盘局是一道菜,宁珏顶多成为点缀的葱花、香菜,是无法从根本更改口味的,所以即便用筷子轻轻撇掉,也情有可原,宁珏不能责备什么。但他还是小声争取:“就算没用,只是听听也不可以吗?”   宋烁沉思:“……也不是没用。”   宁珏稍稍振作起来:“什么?”   手机塞了瓶牛奶——应该是方才走出病房时,宋烁顺出来的:“喝完这瓶牛奶,就是你的最大作用了。”   正想揉一下宁珏的头发,宁珏突然后退两步,眼神失落又掺杂着伤心,只看了宋烁一眼,如宋烁所愿,没有再打听任何,沉默回到病房了。   病房里,李青序已经快维系不住微笑了。他没有生命危险,但有社交难关。黄嘉正在念班里同学的祝福,字字真情。一旁,李鸣玉忽然说:“同学,你把留言发一份word文档给我吧,之后我们再好好阅读。现在得去复查了。”   “好,好,”黄嘉连忙答应,他也念得口干舌燥了,“你也是苹果?那我隔空投送给你。——哎,宁珏,牛奶你喝不?给我来口。”   宁珏将牛奶递给他,看向李青序:“那我们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临走前,也没有再看宋烁,同舍友一起离开医院。   返校后,其余两人仍在探讨车祸。已经近饭点了,正巧附近有馆子,黄嘉提议一同去吃。宁珏心情不佳,连带着没有胃口,因此只有方名一同去了,宁珏独自返回学校。   途中经过天桥,宁珏停住。看见车流栽进桥的边缘线,像是火锅涮菜、雨打芭蕉。   他开始思考,如果将时间看作区间,该如何模拟车流量的定积分——这是宁珏出给自己的、没有分值的问题,他总觉得,如果答出来,兴许可以向宋烁证明自己并不笨,进而可以要求宋烁讲给自己听了。   但很遗憾,没有答出来。   忽然叮咚一声,手机上方弹出微信消息,宁珏心脏一跳,急忙打开,本以为是宋烁,结果是方名发来的。   【方名】:你和他吵架了?   【宁珏】:他?   【方名】:我认出来了,你之前拍的那些照片。   宁珏不大方便讲其中细节,也不想讲宋烁的坏话。但却突然想到方名是心理学专业的学霸,想来心中郁结,可以找他稍稍咨询一下,于是宁珏斟酌发言:你说,如果他有危险,但是不让我多管,是为什么?   【方名】:觉得你帮不上忙吧。   宁珏心脏一沉,再度变得垂头沮丧。但很快,手机又振动一声,方名又发来一条消息。   【方名】:或者想保护你。   作为心理学学生,方名深知,在已经知晓宁珏与该男士关系的前提下,最好挑好话讲,以免扰乱亲密秩序,酿成恶果,自己容易成为罪人。   望着那几个字,宁珏心中一动。是的,好像在与宋烁的关系中,他始终是被保护的角色,无论是在明海,还是在北桥中学,宁珏都心安理得接受这一定位。但在医院时,宁珏好像第一次产生越位的想法,希望可以站在宋烁身前。   希望可以平等接收信息,变得也对宋烁有陪伴之外的价值,可以……保护宋烁。   【方名】:先别想这个了。   【方名】:来活了。   后面跟着他与附近奶茶店的聊天记录,店长希望获得社团的更多资料,需要宁珏回宿舍之后整理PPT发送过去。   得益于社团活动的忙碌,宁珏的坏心情并未存续太长时间,他一向擅长自我愈合。   毕竟笨是事实,派不上用场也是客观依据。宁珏最好保持安静,不去打扰。因此一连几天,都没有主动给宋烁发过消息,也不再邀请宋烁一起游戏了。   大约一周后,李青序出院返校。宁珏尽量克制住打听消息的冲动。但越不打听,越在心中加剧对其中危险的想象程度。甚至有一天午觉,宁珏梦见宋烁出了车祸,天地如沥青浓黑,大货车停在路旁,宋烁浑身是血,宁珏呆滞站在一旁,好不容易抬脚,却踩到什么,低头一看,是一只眼球。   宁珏惊醒了,发觉自己睡的时间过长了,已经下午四点。   头疼得厉害,他慢慢爬下床,正想背会儿单词,忽然微信叮咚一声。   【哥哥】:在宿舍吗?   【哥哥】:下来。   宁珏连忙穿好外套,飞快下楼,果真在宿舍楼门口站到宋烁。黑色夹克、牛仔长裤,戴了顶鸭舌帽,正在玩手机。活着的。宁珏慢慢走近,隔着铁栅栏,叫了声“哥”:“你怎么来了?”   “没事不能来?”宋烁抬眼,“别站那儿,显得我像探监的。”   真不吉利。宁珏挪步出来,仍低着头。宋烁说:“还没消气呢?差不多行了,又没说什么重话,这几天消息也不发,电话也不接,气性这么大——”   在看到面前人掉下的眼泪时,话语戛然而止。   宁珏抽抽鼻子,红着眼睛说:“我梦见你死了……”又用手比划,“这么大的货车,把你撞死了。”   他飞快眨眨眼,很成熟、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告诉宋烁:“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但你得注意点安全,如果太危险,可以报警。”又喋喋不休,说着可能用到的方案。   宋烁沉默片刻,忽然叹了口气:“算了。”   宁珏还未反应过来,一只手轻轻压到头发上。宋烁说:“口头保证我一定安全好像也没可信度。这样吧,明天早上七点,你和李青序一起来我们学校。到时候有问题,我尽量都回答你。”又伸手擦了下宁珏的眼尾,好像在对自己不怎么听话的弟弟说“好吧,真拿你没办法”。 第44章   次日,由于道不明的紧张,宁珏早早起床,没曾想李青序起床更早,已经在阳台关门念念有词,同宁珏挥挥手,示意他先行等待。   宁珏听不见,于是发送消息:你在背什么?   李青序:六级单词。   宁珏大惊失色,去年424的阴云又笼罩心头,更加忧愁,他搜索一系列有关内卷的文章分享给李青序,希望唤醒李青序的良知。   所幸并未卷太久,九点来钟,李鸣玉开车来接两人去A大。不见宋烁,说是在布置场地——多大的事,竟要专门的场地。宁珏问:“我哥也要发言吗?”   “要的,”李青序语气严肃,“他是主持人加场务,到时候还会收取你的入场费——”   “哥。”李鸣玉语气无奈。   “好吧,不用交费,”李青序收起玩笑,“马上你就能见到人了。”   十来分钟到达A大。租的场地位于学校附近的酒店,灯光亮堂,东侧有一群衣着朴素的人围坐,什么年龄段都有,记者扛着长枪短炮,灯光打到木质长桌,明亮如昼。宁珏正好奇观察,肩膀忽然压下重量,是宋烁搭了上来:“不先来找我,乱跑什么?”   宁珏:“你们搞得这么亮!”   “你以为?”   “我以为得在很狭窄的空间,没有灯,只有一扇小窗户,光线惨淡,墙壁还有苔藓……”   宋烁面无表情:“我们是来坐牢的?”   宁珏下意识替他捂嘴,连连摆手:“得避谶,快‘呸’三声。”   宋烁只露出一双眼睛,笑了笑,照做,之后领着宁珏看场地,顺道介绍情况:“这是李鸣玉组织的。还记得吗?他养父的公司——善方药业涉嫌制贩假药、禁药。他打算都抖落出来,所以即便坐牢,那也另有其人。”   果然是大事,宁珏心中凛然:“那你呢?”   “我提供直播间,”宋烁给他指已经摆在支架上的手机,“喏,下午开播。过程中我不会露面,寻仇也寻不到我这里,所以没有危险,放心了吗?”   宁珏松了口气。之后宋烁又远远介绍那边围坐的人,他们是曾受假药禁药危害的证人,这场直播的关键所在。宁珏忧心忡忡:“都包括什么药呢?”着重问,“阿莫西林、三黄片、999感冒灵会有危险吗?这些我吃得比较多。”   两人沉默对视了回,宋烁先笑,欲盖弥彰咳了两声:“应该不造便宜的假药。”   宁珏放下心来。   下午三点,准时开播,李鸣玉站在聚光灯下,身着西装,光彩非常,所准备的发言也通俗易懂。在看到他手臂的石膏时,宁珏察觉异样,悄悄碰了下宋烁。   “对,”宋烁垂眼,声音很轻,“不是李鸣玉。”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最前面穿着卫衣、戴着墨镜的男生,俨然是李鸣玉了。一出移花接木。宁珏很是惊奇,小声问“为什么”,宋烁说“李青序背稿子背得更熟”,宁珏果然信以为真,不住点头,惊叹于双胞胎还有此等效用。   两个小时的时间,直播间人数飙升至30万+,各大媒体发稿,舆论催化,直播结束后更是上了热搜。宁珏看见李青序同弟弟正在与其他证人交流,身旁宋烁也已经和媒体交涉完:“他们还得和那些人一起吃饭,我们先回去。”   宁珏点点头,忽然说:“其实还是有危险的吧。”他指着宋烁的手机,“毕竟是你的直播间,观众都见过你的脸,如果失败,一定能找到你的,对不对?”   宋烁看了他一会儿,无疑坐实宁珏的猜想:“你怎么——”   “天天这么多问题,”宋烁压着他的头发往下揉揉,“你当我想不到吗?已经报警了,有警方保护。事成算我功劳,不成也死不了,仁至义尽。满意了吗,十万个为什么?”   “满意,满意,”宁珏艰难抬头,“快松手……”   这场直播会里,两人并非主角,可以暂时退场。晚上睡在公寓,宁珏兴奋劲仍在,翻着热搜评论,他人还蒙在鼓里猜测真假,宁珏已经知晓内情。   “什么时候会出结果?”宁珏追问。   “得过一两个月,”宋烁已经困了,“急什么?”   “应该可以成功吧?”   “睡觉吧。”宋烁闭眼,本想准确捂住宁珏的嘴,抬手时却不小心打到其他部位,立马清醒了,开灯看见宁珏捂着弟弟,眼眶攒泪,明显痛了:“虽然我们同性恋没有断子绝孙的说法,但是、但是——”   “我看看,”宋烁皱眉,强行挪开宁珏的手,脱裤,表面看不出问题,只是红了点,又把着左右检查,宁珏在体力方面完全处于弱势,挣扎不过,连说“你放开”都声音发抖,忽然宋烁一顿,欲盖弥彰咳了两声,稍稍别开眼睛,“行,好歹没有功能问题。”提上小裤时,松紧带啪嗒一声,看见宁珏满脸通红,闷声侧身,蜷起身体。   宋烁好心提醒:“可以去卫生间。”   “……我要睡觉。”   “正常生理反应,不用介意。”   “睡觉睡觉!”   ·   五月份,天气回温。先前舆论之后,网上已经骂声一片,经过警方调查,章群在南方的禁药仓库被一窝端,其妻子也主动检举,章群的牢狱之灾已经是板上钉钉。   为了庆祝,几人约好在本市一家火锅店聚餐。到店时,李鸣玉同李青序已经点好菜品,将菜单递给宋烁:“你看看再添点。”宋烁又转手让宁珏点,没什么兴趣:“这个天来吃火锅,不嫌热。”   李青序不好意思:“是我想吃的。”   “我也想吃!”宁珏不挑食,咨询宋烁,“这个、这个、这个,可以点吗?”   “随便点,当成自助吃。李鸣玉请客。”   但毕竟不是与宋烁单独吃饭,宁珏还是有所收敛,只加了三道肉菜,宋烁扫了眼,铅笔在后面写了X2:“怕什么,我在这儿,你全点了他也不能说什么。”   李青序只听见后半句,悄声问:“你带够钱了吗?”   “没有,”李鸣玉眨眨眼,“得哥哥接济我一点,好吗?”   宋烁:“怎么,我上周给你转的直播礼物分成,你全吃了?”   李鸣玉坐直身体,恢复如常,假装没有听到,正巧服务员上菜,他起身帮忙端碟,宋烁接过肉菜,放到离宁珏更近的位置。   上菜后,说话的时间便少了,宁珏专注吃肉,还不忘替宋烁夹菜。吃到一半,服务员走近:“您好,我们门店现在有活动,大众点评五星好评外加50字评论,可送两瓶果酒和果盘,您看有兴趣参加吗?”   宁珏率先举手:“我来!”   他绞尽脑汁写完好评,一旁宋烁问:“你会喝酒?”   “但是免费的!”宁珏义正严辞,“怎么可以放过?”   事实证明,有了果酒后,一碰杯,确实更有庆祝的气氛。宁珏猛灌一杯,甜甜的,并不辛辣,又倒一杯,但先前有过醉酒的经历,宋烁没收了酒瓶,不准再喝,因此宁珏第二杯喝得缓慢。   面前,李青序指指地面,宁珏顺着目光看去,一瓶果酒站在他脚边位置。连忙点头,很讲义气冲李青序打暗号,比了“OK”。   连续喝了几杯,虽度数不高,但膀胱堪忧。宁珏起身去卫生间时,饭局也接近结束,李鸣玉前去结账。已经喝了几杯的李青序酒壮人胆,短暂忘记社交的恐惧,看向餐桌另一角的宋烁:“那个。”   宋烁抬眼。   “你知道……宁珏现在有喜欢的人吗?”李青序压低声音,“是谁呀?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奇。”   宋烁一顿:“喜欢的人?”   “我都在学校观察过了,他没跟谁来往密切,还是说校外的?”   宋烁沉默片刻,就在李青序以为宋烁不会回答时,他突然开口:“他没喜欢的人。”语气笃定。   “真的有。之前开学,他亲口告诉我的。”   开学的三月份,距离宁珏上一段分手,也不过一个月时间。这样短的时间里,又有大半时间在照顾病号,怎么可能结识中意的男生——宋烁脑中忽然闪过荒谬的念头,但又很快打散:“他开玩笑的。”   原来宋烁也不知情,李青序只好收起好奇心。李鸣玉已经结完账回来:“在聊什么?”李青序:“在讲八卦。”   上完卫生间的宁珏也迟迟回来,兴许酒劲上来了,两颊酡红,眼睛倒是明亮,尚且还清醒,同其余两人分别时大大挥手,回去路上还在念叨方才火锅的贡菜:“真的很好吃。下回该点两份贡菜,不要肉了,嚼肉嚼得牙疼。”   宋烁并不言语。   是周末,可以回公寓歇息。到家后,宁珏先行洗澡。浴室门关上,宋烁正坐在沙发调台时,听见咔哒一声,门又敞开一道缝隙,露出宁珏的眼睛来:“哥,我手机在沙发上,你帮我充个电。”   “自己出来充。”   “求求你,求求你,”宁珏说,“不然洗完不能打消消乐了。”   “……知道了,”宋烁起身,“快洗。”   宁珏这才心安,缩回浴室,很快水声响起。宋烁拿起他的手机,插上充电线后,“登”的一声,右上角亮起闪电绿标。正想放下手机时,突然想起吃饭时,李青序所问的话。他坐在一边,毫无心理负担打开了宁珏未设密码的手机,打算找找是否真有其人。   一打开,宋烁却顿住了,盯着那张照片没有动作。   那是一张方才吃饭时,宋烁低头夹菜的照片。   明显是之前拍摄后熄屏手机,还没来得及关闭,所以一打开便是。   宋烁心生古怪,返回后,却错愕发现这个相册便命名为“宋烁”。他迟疑打开,其中有关自己的照片,竟然足足有976张。日常生活中的讲话、直播打游戏、下楼梯,甚至于扔垃圾,宁珏都会悄然拍摄储存,如同藏宝。   一个同性恋者,存了近千张同性的照片,显然是不正常的,加上先前宁珏对李青序坦白的话——宁珏正在暗恋的人,好像已经是一目了然了。   宋烁几乎是震惊的,放下手机后,又很是困惑,不明白宁珏为什么会喜欢上自己。作为兄长,宋烁从未有过任何不合理的引导,行为妥当,且宁珏一直知道自己并非同性恋。是之前分手时,过于伤心,产生了移情作用?或是相处太久,感情变质?   但无论如何,可能因为自身太过失败的原生家庭,也有可能单纯嫌麻烦,宋烁没动过恋爱的念头——他熄屏手机,一时头疼如何矫正的问题。   并非是矫正同性恋,他对性向并无偏见。只是自己身为兄长,理应做好表率,而非引着宁珏走上歪路。   浴室门开,宁珏穿着干净棉质睡衣走出,肩膀搭着毛巾,发尾水滴滴答答:“报告,有大问题!”   宋烁语气不甚自然:“……什么?”   宁珏小跑到宋烁面前,浴室里新换的柑橘沐浴露,蒸成温热、潮湿、润甜的水汽,钻进宋烁的眼睛里。他看见宁珏撩开衣服下摆,惊叹向他展示:“哥哥,你看,我是不是瘦了,还是裤子旧了,裤腰老往下掉。”   由于贴得太近,一截白瘦的腰身冲击力极强地进入宋烁的视野,阴影中隐约能看到棉质内裤的边缘。宋烁身体僵硬。   “我们回头再买一件吧,”宁珏低头又拽开了点,“真的大——”   突然,手背被滚热的温度扣住。宋烁抓着他的手,强迫宁珏松开裤腰。他抬眼,又很快稍稍别开眼睛,语气严厉地警告对方:“……以后不准再这样。” 第45章   “不准什么?”   “……不准随便脱裤子。”   宁珏面露迷茫,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对。毕竟他们已经一同住了三四年之久,睡过一张床,用过一个杯子,甚至于先前急性阑尾炎时,宋烁都为宁珏接尿擦身。现在裤子穿大了,同兄长抱怨两句再正常不过了。   “可是真的大了,”宁珏以为是他不信,强调解释说,“都能再塞只手进去——”   宋烁突然起身,匆匆扔下一句“再买一条”后,快步进卫生间洗澡了。   从客厅到卧室,不过两步路的距离,裤腰掉了几回,估计就是质量太差,在洗衣机里甩过后变松了,宁珏只能脱了,但又不舍得扔,草草塞进床下纸箱里。   之后,宋烁又为他买了套新的睡衣,此事不了了之。   先前的风波过去后,宋烁依然忙碌,两人交流的时间甚少,更别提游戏。那台电脑便不怎么打开,宁珏转战手游。   之所以玩手游,是因为社团拉到外联后,人员增多,为联络感情,加上害怕有人退团,再度成为光杆司令,方名特地组建战队,方便团建。   社团里大多都是大一学生,青春活泼,五排时间一久,便什么都讲。其中有名姓何的学弟,讲起自己的感情经历:“我有个喜欢的女生,之前在学校餐厅认识的,特别漂亮。但我追了好久,天天聊天,按理来说木头都该开花了,但我怎么暗示她都无动于衷……兄弟们,她是不是在钓我?”   队内辅助说:“你怎么不表白?”   小何:“那万一失败,不是太丢脸了吗?我好歹得先知道她对我有没有意思,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吧。”   “你试探试探!”   “怎么试探?”   “这还不简单,你找别人绑定个情侣关系,再拉她双排,不经意露出情侣标识。她如果吃醋生气,那铁定对你有意思。如果还是无动于衷,sorry了兄弟,真拿你当哥们处了。”   小何大喜,大赞其谋略。但很快产生新的烦扰:“但是我找谁啊?总不能真找个女孩,万一洗不清误会,我岂不是成了渣男?那个,兄弟们,你们……”   结果队内五人,竟有三人都有女友,不能冒此风险。   见状,身为社团核心成员的宁珏挺身而出,主动说:“可以和我绑定,我没有对象。”毕竟他亲密关系全空,留有位置。小何连声道谢,游戏结束后绑定关系:“太好了,而且你这个ID真是神来之笔,完全看不出是男生。”   宁珏的游戏ID为奶油泡芙汪,是之前随机生成的,宋烁坏心眼,故意将原ID中的“喵”改成“汪”,不过宁珏也不在意,一直用到今天。   结束游戏后,小何直接去拉女神双排了,而宁珏又去研究手游中的亲密关系,发觉有多样关系可供选择。于是主动给宋烁打电话,分享这一发现。   宋烁:“是吗?我没玩过手游。”   “你去下载一个吧,我们也可以一块绑定关系,”宁珏沉思,“不绑兄弟吧,这个好烂大街,我们可以绑个特殊的!”   两人同时开口——   宋烁:“不绑情侣。”   宁珏:“绑个知己!”   彼此都沉默下来。宁珏呆滞片刻,轻轻“啊”了声。他很快反应过来,可能特殊表达唯一,而亲密关系中唯一有数量限制的即情侣。他正想解释,忽然听见宋烁说:“宁珏,我没想过恋爱。”   闻言,宁珏有点吃惊。怎么读了大学,其他人青春蓬勃,宋烁反倒像出家了?他连忙规劝,企图将宋烁唤回红尘:“你不要这么想,谈恋爱是很好的,你想想,会有人一直陪伴你、支持你,你们可以一起去约会,坐摩天轮,还可以在最顶端——”   宋烁:“好了。”   “乐观一点,哥!”   “……我先去复习了,”宋烁打断他的话,“考完期末周,你自己回公寓,我还有一门考试,暂时不用来找我。”   宁珏遗憾住嘴:“好吧。”   几天后,小何的追爱很快也迎来结果——女生对此毫无反应,宣告失败。受了情伤的小何一蹶不振,加上这学期期末周考试,索性卸载了游戏,令人唏嘘。宁珏的期末考试也安排紧凑,几乎一天一门,考完之后,几乎熬掉一层皮。结束最后一门英语的公共课考试后,宁珏在同李青序返回宿舍的路上,看到了在校门口等待的李鸣玉。   李青序明显惊讶,大步跑过去抱住李鸣玉,仰头问:“你怎么来了?”   “帮你提行李啊,”李鸣玉笑着,“都收拾好了吗?”   李青序点点头,看向宁珏:“宋烁不来接你吗?”   “他下午还有场考试,”宁珏突然想到小何,向李鸣玉委婉打听:“话说,我哥最近在学校怎么样?”   李鸣玉:“正常。”   “感情方面呢,有没有受什么情伤?”宁珏不得不提供更多思路,“比如被人拒绝了,喜欢的人有了对象?”   “他?”李鸣玉重复了遍,“……情伤?”   宁珏笃定地点点头。   “可能有吧,”李鸣玉忽然笑笑,语气模棱两可,“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在宁珏的眼中,这句话已经等同定论。   难怪宋烁如此悲观,连恋爱都不想谈,这样可怜。   下午,宋烁考完最后一门数理统计,回到家中。发现餐桌已经布好菜品(虽然是外卖),宁珏见他回来,这才收起手机:“菜好像有点凉了,我去加热一下。”   “怎么不先吃?”   “我想等你一起。”   “……行,”宋烁说,“吃吧。”   毕竟宋烁才受情伤,不便打听,以免哪句话过于尖锐,刺痛了过于伤心的宋烁。他只能靠实际行动,给予宋烁家庭的温暖。因此吃饭时一直好声好气,晚上睡觉前,更是主动抱着枕头,爬到宋烁的床上。   “我陪你睡觉吧,”宁珏故作老成,拍拍他的后背,将宋烁抱入自己怀中,“没事的,没关系。”   但宁珏毕竟不如宋烁高大,拥抱也十分勉强,不得不四肢并用,像极了考拉抱树。宋烁身体僵硬,在宁珏的视角里如同受了委屈,小宁心理咨询师试探问:“哥哥,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听到回答,宁珏又说:“无论怎么样,我都会永远陪着你——”   话音未落,宋烁突然坐起身,在顶灯照射下,眼神沉沉盯着宁珏。不等反应过来,身上骤然盖下棉被,宋烁将宁珏裹好,连四肢都锁在其中,如同蚕蛹。宁珏大为震撼:“你干什么!”   “老实点,”宋烁俯身,食指顶着宁珏的脑门,“再乱动把你丢下楼。”   不仅不听好人言,还企图让好人自由落地。世态炎凉,宁珏终于放弃开解宋烁,拼命点头,以这样的姿态睡了一夜。   今年暑假,宋烁又找了份实习,重新回归至忙碌的状态里。因此白天只有宁珏在家,预习了新学期功课后只能游戏。   开学后,方名那儿传来重磅消息。   在努力半学期后,摄影社团不仅起死回生,更是被评为优秀社团,获得学校经费奖励。这对于半年前还险些解散的社团,几乎是奇迹。为此,社团众人在附近酒店举行庆功宴,买了花束、酒水,齐聚一堂。   方名:“其实,社团能有今天,离不开我们的副部长。”   已经荣升副部长的宁珏受宠若惊:“我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小何:“什么绵薄之力,是起死回生!”   鲜少得到嘉奖,在各个方面好像都平平无奇的宁珏,终于在他的二十岁,后知后觉找到自己的发光点。几人碰杯,宁珏过于高兴,率先干杯,加上酒品度数高,已经飞快上头,脸颊通红,但还在咕哝着说“再来”。   结果庆功宴过半,宁珏已经撂倒,趴在桌上神志不清。   “副部长怎么这就倒了?”小何忧心忡忡,“才两杯。”   方名:“没事,等会儿我搀他回宿舍。”   准备先将宁珏转移到一旁沙发处躺着歇息,免得趴麻了胳膊时,方名听见了宁珏手机在响。是一通电话,来电人为哥哥。   方名接起:“喂,你好?”   听到他的声音,对面明显停了两秒,开口时语气不善:“你是哪位?”   “我是宁珏的舍友,”方名看了眼沙发上已经醉如烂泥的宁珏,“他喝醉了,现在可能接不了电话——”   “部长……”宁珏抓住方名的衣角,“谢谢你让我进社团,没有你的话,我都不知道我这么厉害呢……”   “我去接他。”电话那头突然开口。   还不等方名反应过来,电话已经结束。十来分钟,包间外传来敲门声,方名连忙开门,一见人愣住了。又是那位照片里的男士,原来不是亲哥,只是情趣称呼。不同的是,相较照片里更加不近人情,很不苟言笑的模样。   “我来领我弟弟。”宋烁言简意赅。   方名让空,宋烁走近,旁若无人走到沙发旁,短暂迟疑了下,似乎在纠结姿势,但宁珏已经睡着,于是手臂穿过膝弯下,将宁珏打横抱起,对方名说:“我们先走了。”   方名点点头。直到人走了,才忽然想起,他似乎并没告知那人地址与包间号。   出租车停在门外,宋烁抱着宁珏上车时,兴许因为失重,宁珏稍稍清醒过来,眼神迷蒙:“哥……”   “让你喝酒了吗?”宋烁低声,“还得麻烦我来接。”   宁珏笑起来:“我今天是功臣。”他爬起来,头不小心撞到车顶,“哎呀”了声,但又很快低头找什么,下一秒,宋烁眼前出现了一小束花。   是向日葵。宁珏咕哝着:“我今天去买花,很大一捧,店长送了我一支。”如同邀功般笑,“他们都不知道,我偷偷留给你的。”   那支向日葵一直放在兜里,衣服压着,花瓣已经有点蔫了。宋烁并不接:“我不收你的花。”   宁珏着急起来,努力往他手里塞:“求求你。”   按理来说,醉酒的人应该没什么力气,宋烁轻而易举可以推开。但车内空间狭窄,倘若用力过大,又该弄疼宁珏了。宋烁不得已接下。   “为什么给我留?”   宁珏撑不住身体,软趴下来,脸颊贴着宋烁的脸颊,轻轻蹭了下:“因为你、你……”但也没说出什么所以然来。   本以为又睡了,结果抱回家,宁珏重新清醒,让宋烁难免怀疑是否宁珏只是不想走路,这才故意装睡。他四处摸着兜,找出手机,认认真真点戳什么。   “一身酒味,”宋烁去解衣服,“先洗澡,别玩手机了。”   宁珏举起手机,咔嚓一声,闪光灯亮起。他低头鉴赏那张照片,将手机捂在胸前:“你别看……”   正大光明的偷拍,宋烁深呼吸了口气:“你拍我的那些照片还不够吗?”   宁珏明显没有听到,蜷起身体,呼吸绵长起来。   晚上只好宋烁帮忙洗澡,又担心宁珏醉酒,晚上睡觉不老实,因此勉为其难放到自己房间的床上。 第46章   次日酒醒,宁珏已经全然不记得昨晚的事情,头有点疼,一起身便看见那束向日葵插在主卧桌面一个小塑料瓶中,插花者虽无经验,但也好好收纳。但宁珏全然没有自己给出去的记忆。   更恐怖的是,手机里意外出现的照片。夜晚里过曝的一张脸,冷冷盯着镜头的眼睛。   宁珏胆战心惊,唯恐宋烁发现自己暗渡陈仓,发送照片给妈妈的事实,他慢慢走出房间,看见宋烁正在餐厅吃饭,目光平静,与昨夜的照片有异曲同工之妙:“过来吃饭。”   宁珏连忙坐下,小心观察对方神色,见他不提照片,这才小小放心下来,主动解释醉酒:“昨晚是社团活动,我不小心喝多了……”   宋烁却问:“方名是谁?”   “是我舍友,”宁珏滔滔不绝,“他人很好!而且是学霸,性格稳定,跟大哥哥一样。还会打英雄联盟,不过应该没有你的技术好。”   听前面时,宋烁明显臭着脸。直到最后一句,才面色稍霁,但仍说:“没用的社团活动可以少参加。”又强调,“我不在的时候,不准再跟他喝酒。”   这段时间,宋烁并非没有察觉宁珏的忙碌。拉外联、组织活动、开展团建。在宋烁眼中,都可以同兼职一样,定义为浪费时间,无法学习有用高效的知识的事情。   宁珏太了解宋烁的想法,而且已经习得应对这类话语的方案,含混点头,表示自己同意。总归都在学校,宋烁手伸不到这么长,无法多加干涉,只要不再如昨晚那样醉酒,也可以得到宽容。   不过,即便宁珏有心少参加社团活动,但评为优秀社团后,各种活动仍是接踵而至。   十一月中旬,社团迎来了最大一次联动活动,即将负责话剧社的圣诞节活动录制。   “话剧社是咱们学校的老牌社团了,如果录制的视频发到公众号,热度有了,拉赞助不愁问题,”方名推推眼镜,“到时候我们得参加彩排,先简单录制一个版本,看看效果再进行修改。”   于是周六,宁珏同方名一起去参加话剧社彩排。   彩排压轴戏是一场欧式轻喜剧,名为《新古堡新娘》。是在现代背景下,男主爱德华即将与从未谋面的千金小姐联姻,为了逃婚,追求自由,不惜沿路扮演不同角色,逃离众人视线,却不知始终跟随自己的马夫,便是千金小姐假扮。话剧内容便是爱德华逃离路程中发生的奇闻逸事。   男主是由本校的一名外籍学生Alex扮演,蓝瞳金发,很是漂亮。彩排过程中,作为专业表演系的学生,即便还未穿上戏服,Alex的表演已经无可指摘。   宁珏感叹:“难怪穿裙子跑了一路都没被发现。”   方名点头表示认可。   前两次彩排一切顺利,但在正式彩排前,采购服装的环节却出现问题。在逃跑过程中,有一段情节为Alex穿上裙子,假扮模特。但社长对道具组购置的裙子极其不满,认为不是过于臃肿华丽,便是过于朴素小家子气,不上台面,效果不佳。她是完美主义,事事追求一丝不苟。   “没办法,女装嘛,”社员说,“预付款,让你过十天半个月才能收到货,再退换又得再来半个月。”   “尺寸也有问题。你看看Alex穿的,副乳都勒出来了。”   社长又下令:“再买再买!”   结束后,方名回宿舍剪辑彩排宣传片,宁珏打开淘宝,结果页面赫然是女装推荐。大数据果然偷听人讲话。虽然他们负责摄制宣传,服饰道具与其无关,但社长焦头烂额,也影响总体进度,宁珏理应担起责任,于是一条条比对看了下去,加了不少购物车。   “社长对裙子颜色有要求吗?”   “简单不失清雅,高贵不缺典雅。”   那得是浅色裙子。宁珏又问:“样式呢?”   “这个不确定,只知道目前排除了泡泡袖、针织裙、鱼尾裙。”   方名忽然发觉什么,抬眼:“你问这个干什么?”   宁珏摆摆手,看着页面上的香槟色裙子——看样子符合要求,如果也正合社长心意,也算解决燃眉之急。   但毕竟只是略尽绵薄之力,不敢确认一定合适,因此不便张扬,先自费购买了。   裙子是现货,三五天便已经在派送。等到派送成功,宁珏才突然发现派送到了公寓楼下菜鸟驿站。是前两天家里碎了杯子,他买完之后忘记修改默认地址。   周五下课,宁珏只得先回家去取快递。   家里安安静静的,宋烁下午有课,并不在。   他在房间拆开快递,香槟色丝绸面料吊带裙,目测质量过关。但正想装回袋子,忽然低头看了眼自己,停顿了下。   五分钟后,宁珏脱去身上衣物,艰难穿上裙子,并非出于好奇,只是打算试试尺码——毕竟他与Alex身高体格有相似之处,如果他穿着合适,再交给社长,也免了后续麻烦。   只是穿上之后,死活摸不到背部拉链,只能敞着。而且卫生间只有半身镜,看不到整体上身情况。   家里不常用全身镜,通常在卫生间照照仪容出门,于是镜子一直收纳在宋烁房间衣柜与墙壁的缝隙中。宁珏踩着拖鞋跑到主卧,趴在衣柜边取镜子。   太过专注,以至于宁珏忽视了细小的开门声,以及走近的脚步。   身后的门突然推开时,宁珏猛然激灵了下,惊慌失措看向门口,对上了宋烁的眼睛,宋烁明显愣住,正想开口,目光便落在香槟色裙子上。   宁珏完全呆住了,反应过来惊呼一声,立马后退两步,来不及思考太多,拽过手边的衣服挡在身前,是一件棒球服外套。他脸颊涨红:“哥……你怎么回来了?”   宋烁皱眉:“你身上穿着什么?”   “没穿什么,”宁珏结结巴巴的,“那个,我、我先回房间了。”   他企图逃离,却不小心踩到不小心掉落在地的衣服,过于紧绷的吊带裙也发出次啦的裂声。身前笼上阴影,宋烁沉着脸:“谁教你这么穿衣服的?”   “……没有谁。”宁珏几乎快哭了。   之前宋烁便一直不赞同宁珏浪费太多时间在社团活动上,如今宁珏又自费买裙子,怕会让宋烁对社团印象进一步恶化。他只溜圆着一双眼,以可怜的眼神,企图求得宋烁的宽容。   宋烁咬牙:“你还知道你是男生吗?”   宁珏的手指徒劳捂着自己的那件外套,半遮半掩,可以隐约看到裙子与丝袜的边角。加上肤色白皙,打眼看并不突兀,只有仔细端详才会产生性别错乱的怪异。   “如果别人看到了,他们会骂你是变态,”宋烁问,“知不知道!”   宁珏语气急切:“我、我不是变态……”   方才进房间时,只看见外开的衣柜门。宁珏向内探身,塌着腰身,明显在偷拿宋烁的衣服。如果宋烁没有因为回家取比赛的相关材料,及时出现,宁珏会做出什么也不难得知,恐怕会穿着裙子,盖上他的衣服,寻求心理上的慰藉。   到底从哪儿学来的不三不四的招术?   “我、我只是觉得好看,好奇才买来穿的,”宁珏更不敢提社团,眼眶攒了眼泪,示好般拉住了宋烁,“我再不这样了,可不可以?”   宋烁重复了遍:“好看?”又说,“你喜欢裙子?”   “一点点好看,”宁珏前言不搭后语,“没有很多。”   宋烁觉得头疼,吐了口气:“把裙子脱下来。”   “我回房间再脱,好吗?”   宋烁厉声:“现在!”   宁珏又被吓得激灵了下,不再讨价还价,开始脱衣服。原本便没拉拉链,敞着清瘦的后背,脱掉的步骤也不繁琐,然而最难克服的心理关卡,是当着宋烁的面脱去裙子。   “你先转头,”宁珏央求,“不要看我,行吗?”   “不行,”宋烁靠墙,平静盯着宁珏,“脱。”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宁珏只能开始艰难脱着裙子,下摆撩上来后,卡在了腰部的位置,以至于难以呼吸,憋得脸颊连同脖颈、锁骨都是红的,像瘀了血。等了许久的宋烁终于耗尽耐心,捏住裙子下摆,低声:“抬手。”   哗啦——终于脱了干净。宁珏只穿小裤,站在宋烁的面前,皮肤冷出鸡皮疙瘩,看着宋烁将裙子搭在自己的手肘处。   宋烁将掉落在地的外套披到宁珏身上,本想再训斥两句,但看见宁珏泛着泪光的眼睛、无所适从的眼神,又有点心软。一直以来,他们都处于爸妈放养的范围内,宋烁难免自居为家长,所以才会在发觉宁珏喜欢自己时自我反省,才会希望宁珏不要误入歧途,希望矫正他的错误思想,不要因为得不到兄长的爱,就自甘堕落。   “裙子先放在我这里。正好家里厨房缺块抹布,可以顶上。”宋烁又问:“有意见吗?”   宁珏使劲摇头。   “下次再让我看见你乱穿衣服,扣你半年的零花钱,知道了吗?”   宁珏使劲点头,恨不能将头埋进胸口。   “回去吧。”   宁珏如释重负,狼狈回到房间,换上了正常衣服,半小时后脸部温度才稍稍降了下来。裙子已经被没收,宁珏注定帮不上忙,只能悻悻收手。   走出房间,宋烁正在吃晚饭。   宁珏小心坐到对面,忽然听见宋烁叫他:“弟弟。”   “不要因为想得到别人的喜欢,就委屈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宋烁语气平静,但并不同他对视,“知道了吗?”   宁珏含混点头,又开始尴尬得脸颊发热。   临走前,宋烁忽然扔给了他一件衣服。是那件棒球服外套。毕竟他们同住一间房,如果宁珏依然想要他的衣服,并非没有门径,万一天天牵肠挂肚,为此烦扰,耽误日常生活也得不偿失。   况且只是一件衣服而已。   宁珏却误以为宋烁要自己以此为警戒,时刻铭记裙子事件的羞耻,脸腾地热了起来,抱着衣服,结结巴巴道:“哦、哦,好的……”   不过所幸次日社长挑到了合心意的裙装——其实原先款式也并不满意,又连夜修改版型,最终成型。   圣诞节,话剧社活动准时开场。几大院系的学生都前来观看,人声鼎沸。宁珏负责摄影,全程没敢上一趟卫生间,始终站着,加上前几夜赶制宣传片,已然累得腿酸腰疼了,但看到《新古堡新娘》圆满落幕,仍是掉下眼泪来了。   方名负责剪辑:“这段时间也没活动了,你正好可以放松一下。”   宁珏趴在床上,尚未缓解过来情绪,擦了两下眼睛,带着哭腔“嗯”了声。   李青序站在床边,露出半颗脑袋:“你怎么了?”   “剧目太感人了,”宁珏闷声,“你去看了没有?。”   李青序:“没有。”   “那你错过很多,记得关注我们公众号。A科大摄影小队,可以获得一手资讯。”   “……”李青序说,“用我帮你带饭吗?”   “一份麻辣香锅,加面和米饭。”   李青序:“没问题。”   如果可以不必同工作交流,食物也是很好的。宁珏短暂振奋,正打算下床,却意外接到了来自姑姑的电话,说是若若、安安即将生日,问宁珏是否回来庆生。   十四岁,宁齐将宁珏从姑姑家接回后,他同姑姑家便鲜少联络。但从六岁时开始陪同自己长大的双胞胎孩子,对宁珏却有极为重要的意义。两人是1号的生日,正好元旦假期,可以回去。   因此宁珏没有太多犹豫,很快同意了。   也是结束通话后,宁珏才想起,马上也要到宋烁的二十二岁生日了。   看宋烁的朋友圈,他正在准备竞赛,想来很忙,因此宁珏并未告诉他自己回家的消息,1号过完生日立马回来,可以赶上宋烁的生日,还可以给宋烁顺道买一个草莓乳酪蛋糕!   ·   本年的最后一天,宁珏搭上回昭宁市的火车。   返回前,宁珏已经在网上挑了一套礼物,邮寄到蓝湾里的家里。回家的消息并未提前告知宁齐,如果说了,宁齐一定派赵誉助理前来接送,未免又扰人假期。   抵达后,宁珏自己打车回了蓝湾里。先去驿站取了快递,这才进家门。   家里静悄悄的,连灯都没开一盏。毕竟明日才是正式放假,可能宁齐与宋雅兰仍在上班,情理之中。宁珏抱着快递,预备先放回房间时,却发觉玄关处有两双男士皮鞋,沙发上也搭着件西服外套。   “爸爸?”   宁珏叫了声,无人回应,又往二楼走,看见楼梯上散落着的衬衫、领带。   也是这时,宁珏听见了奇怪的声音,掺杂暧昧与痛苦的声音。越靠近主卧,越是清楚。门是虚掩着的,宁珏慢慢走近,视线穿过半掩的房门缝隙,向里看去。 第47章   下午四五点,宁齐离开蓝湾里后,又去了公司一趟。   这个月宋雅兰在外出差,琐事都得由他来处理,很是麻烦,回蓝湾里的频率也低,所以连阿姨一同放了两周假。所幸赵誉做事细致,已经完成大半,今日才有机会一齐休息。   晚上七点来钟,宁齐回到家时,出乎意料地在客厅看见了宁珏的身影。   宁珏怀里抱着羊绒抱枕,眼睛一眨不眨,正在看电视中的纪录片。闻声,他抬起眼睛,嘴唇嗫嚅两下,没有同往常一样笑着叫“爸爸”。   “放假了?”宁齐换了鞋子。   “嗯,”宁珏仍是勒着抱枕,“若若和安安过生日,姑姑叫我回来的。”   “哦……对,是,那俩孩子是该过生日了,可以去一趟,”宁齐思索着,忽然想到什么,随口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多久。”   宁齐点点头。宁珏又问:“妈妈呢?”   “她在北京出差,得明天下午才能回来。”说罢,走到岛台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只是茉莉花茶,浓茶的话晚上容易睡不好。宁齐端着茶杯,正想去二楼书房时,突然听见宁珏说:“我都看见了。”   宁齐笑着:“什么?”   “今天下午,”宁珏声音轻轻的,“你和赵誉,我都看见了。”   由于惯性,那张笑容仍裱在脸上,过了会儿才慢慢褪色,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宁珏。   “你这是出轨!”宁珏再也控制不住声音,“你在骗妈妈!”   “闭嘴!”   宁齐又惊又恼,冲过去一把捂住了宁珏的嘴,即便是在家里也无法安心,左右扫看了一圈,确认无人后,才稍稍冷静下来,最后才看向自己儿子。宁珏被他捂着嘴,眼睛已经红了,好像有恨意,以至于都逼出了点眼泪。   宁齐慢慢松开了手,压低声音:“我们小点声,别吵到邻居。”虽说蓝湾里是别墅区,但难免有人路过。   宁珏的下半张脸明显压出了指痕,他抖着声音:“……为什么?”   宁齐反问:“不是说刚刚回来的吗?”他沉下脸,“什么时候学会撒谎了?”   “你先撒谎的,”宁珏说,“是你先骗了——”   “骗骗骗,你知道什么!”宁齐粗暴打断他的话,吐了口气,“今天下午,是我喝多了酒,才没控制住自己。这是意外,不然我疯了,我在家里乱来?你这孩子,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又说:“这件事情,不准告诉你妈妈。”   宁珏喃喃着:“但是你不能、你不能……”也说不出所以然。   余光里,宁齐看见宁珏的手指用力抓着抱枕,好像将其当成了唯一的靠山,后背自始至终都紧绷,小幅度发颤。宁齐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儿子毕竟只有二十出头,太年轻,控制不住情绪,才会见了一点小事,便如同世界崩塌了,这样脆弱。   于是,他软下态度来,轻轻拍了拍宁珏的手。宁珏的手细微颤了下,像是要躲,这让宁齐不大高兴,但仍是语气温情:“小珏,这段时间,你也知道你妈妈生病了,都是我在操持业务,难免压力大,才会干了错事——人不能保证一辈子不犯错,对不对?”   “而且你看,多亏我一直陪着、宽慰她、照顾你妈妈,上个月,医生说你妈妈的心理状况都已经好了大半,可以少服药,”宁齐搭着宁珏的肩膀,“如果你现在告诉她,万一她动气,又得犯焦虑症,工作又得延缓。那到时候公司怎么办?底下的员工怎么办?再近一点,阿姨的工资谁来发?你想让阿姨连过年回家的车票都买不了吗?”   宁珏终于有了反应,嘴唇动了动。   宁齐拍拍他的肩膀:“好了,这事都过去了,别再想了。闹出去对你也不好,对不对?总不能说大别墅住够了,这样的好日子也腻了,想回原先的老房子了?这样的话,爸爸又得天天出门打工,也没空陪你了。”   宁齐又想到什么:“对了,你的手机是不是从来到这儿就没换过了?正好最近除了新款,咱们正好换了。手机这东西,还是得更新换代。”   在宁齐的了解里,宁珏自小听话、懂事、知晓分寸,关键是心软,不忍心伤害别人,其中自然也包括对宁珏还算不错的宋雅兰,所以笃定他不会乱讲话。这个晚上,宁齐已经为宁珏付出太多耐心,之后又陪宁珏坐了会儿,这才起身,将冷掉的茉莉花茶倒掉,揉了揉宁珏的头发,说“别想东想西的了,早点休息”,然后走上二楼。   回到卧室后,宁珏迟迟未能入睡,一闭上眼,脑海中就是两具肉体。   从门缝里窥见的一幕,像是摄像机失灵后闪回的片段,不停复现。他至今记得自己怎样慢慢后退,跑出别墅,在外边草坪吐得昏天暗地。晚饭也没吃,按理来说胃里什么都没有才是,但只要一想起,仍是胃疼,泛着恶心,于是又跑到卫生间干呕,只吐出点酸水。   重新躺到床上后,宁珏还是在想为什么,怎么办。这些好无解的问题。   没有人告诉宁珏,是该说,还是不该说。同样压在天平上,哪方会沉底。宁齐已经先分析了利弊,如果宁珏说了出去,宁齐的话是否会一语成谶,反而会害了更多的人。   手机叮的一声,宁珏迟缓转头,看见宋烁的微信消息。   【哥哥】:怎么放假了不在学校,去哪儿了?   宁珏打字又删,过了四五分钟才回复。   【宁珏】:我回家了。   【宁珏】:给我姑姑家的小孩过生日。   【哥哥】:怎么不跟我说?   【哥哥】:早点回来,买了抹茶白玉卷放冰箱里了。   宁珏只回复了一个表情包。   他不敢告诉宋烁。如果他知道了,讨厌自己了该怎么办?毕竟宁珏是变相的帮凶,和宁齐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况且,宁珏一向没什么主见的,小时候没有主见地呆在姑姑家,十四岁没有主见地被接回来,十六岁没有主见地跟随父亲入赘,十七岁之后没有主见地由宋烁安排自己的生活。   这好像等同于不会犯错,即便犯错,也不必独自承担后果。但明明现在,他也在遵循以往的行事逻辑,随波逐流,什么都不会改变,却仍是茫然。   这晚,宁珏始终清醒着。世界完好,宁珏却成为最小单位的痛苦,并且无法化解。   次日醒来,宁珏顶着泛红的眼睛与黑眼圈走出房间。宁齐正在餐厅,闻声甚至可以照常同宁珏微笑。宁珏闪开目光,不与他对视,沉默低头喝粥。   “今天得去你姑姑家了吧?”宁齐拿了两个红包,递给宁珏,“别空着手,不礼貌。”   “我买了礼物。”宁珏一出声,才发现自己嗓子哑掉了,可能因为昨天吐了太多回。   宁齐不由分说塞进他的手里:“他们如果不要红包,你拿去花。”   手指的温度短暂触碰,让宁珏想起宁齐来正式接走宁珏时,宁珏已经不再是需要牵着的年纪了,于是宁齐只是抚摸他的头发,将买好的衣服、手机、水果一并交给宁珏。那时手心的温度,与现在相差无几。然而宁珏已经失去觉察温情的能力,只觉得恶心,身体却因为通宵没有气力,只能垂头,说“好”。   大约十点来钟,宁珏到达姑姑家。   家中,两名双胞胎男孩已经起床,正在看电视了。见宁珏来,纷纷跑了过来,安安大声叫着“哥哥”,很兴奋的语气。若若则是更加安静的性格,只抿着嘴唇笑。   安安探头:“你这是感冒了?”   若若:“眼睛也红红的。”   宁珏笑笑:“我昨晚睡少啦,没事的。”   送出礼物后,宁珏被姑姑叫到厨房,才知道这回叫自己来的真正目的——双胞胎马上读高中了,其中安安沉迷游戏,对学习很不上心。他们希望已经读了大学的好学生宁珏,可以好好劝学一番。   宁珏点点头:“我努力一下。”   于是生日宴后,宁珏将安安叫到卧房,一对一劝学。安安生性好动,多次岔开话题,他忽然拍拍宁珏的肩膀,秘密说:“前两天,我在家里捡到你的东西。如果你可以和妈妈说,给我加50块的零花钱,我就交给你,怎么样?”   “50块?”   “若若25块,我25块。”   “好吧,”宁珏心不在焉,“但你之后真的得好好学习。”   安安痛快“耶”了声,领着宁珏到杂物间,从一本书中取出牛皮信封。安安说:“这是你以前的绘本吧?写着你的名字。我那回找笔的时候看到的——你放心!我完全没有动信,我很义气!”   宁珏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有过一封信,暂且先收了起来,笑着同安安道谢,并履行诺言,之后在姑姑面前说了好话,成功将零花钱升到50块。   下午三点多,宁珏从姑姑家离开。他安静贴着车窗。玻璃振动,凉凉冰冰,窗框边结了层薄薄的霜。也是这时,宁珏想起了方才随手放进兜里的信封,取出拆开。   一张泛黄的红色横线信纸,已经发脆,宁珏很小心摊开,看见开头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亲爱的妈妈”。   “亲爱的妈妈:   你好!我是宁珏,今天是我的六岁生日。你已经在天堂生活六年了,天堂好吗?我很想你,爸爸也很想你。如果你想我们了,可以来找我们吗?   不来也没有关系,我已经很大了。姑姑说天堂也有工作,会很忙。我的手工作业也没有完成,但我会努力有小红花。妈妈,希望你在天堂开开心心,我爱你!”   宁珏绞尽脑汁才终于想起写信的时间。是六岁时,幼儿园毕业典礼,所有孩子的家长都须到场,但姑姑、姑父在医院照顾新生儿,旁边的家长抱着孩子,让孩子跨在脖颈上骑大马拍合照,只有宁珏双手比耶,孤单站在满央央的人群中。回家后,宁珏边查字典,边写下这封信。希望母亲来接自己,又怕母亲太忙,自己的请求成为负担,才说自己长大了。   然而信是无处可寄的,只好夹在书页里。放得太久,以至于离开姑姑家时也忘记了,直到此时才再见。   他握着那张信纸,中途下车,去了安宁墓园。墓园之中静静悄悄,只有风刮动草叶的O@声。第二排第三个,宁珏的妈妈——徐静怡墓旁的丛丛杂草已经长到小腿长度,久未清理。   宁珏才坐下,便听见手机铃声。是宁齐的电话。   接起后,宁齐问:“从你姑姑家回来了吗?”   宁珏答得驴唇不对马嘴:“你有多久没来看我妈了?”   “什么——哦,你那个妈。最近太忙,抽不出时间来。”   “从你再婚,你就没有来看过妈妈了。没有扫过墓,也没有送过花,”宁珏轻声,“你其实没有爱过妈妈,对不对?”   宁齐没有兴趣同他讨论爱的课题,这并非中年男人的必修课:“我现在在公司开会,说不了几句闲话。你妈妈已经下飞机了,回家之后,见到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心里掂量清楚,知道吗?”   “我不用你给我换手机了。”宁珏自说自话,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你没有发现吗?高中的时候,我已经换过一回手机了,是我哥给换的——”   “我先开会,”宁齐匆匆说,“晚上回家再聊。”   电话嘟嘟两声,是挂断了。宁珏怔怔的,又看向那张黑白照片。妈妈仍在笑,在阳光下眼睛也明亮。宁珏将那封信烧给了妈妈,坐公交车回家。   回到蓝湾里时,一推开门,宁珏看见了宋雅兰的身影。她正从二楼下来,怀里抱着书房里的文件:“小珏回来了?”红色风衣、栗色卷发、鲜明得像是走动都会留下印子,步履很快。   “……嗯,”宁珏轻声说,“我元旦放假。”   宋雅兰闻声抬眼:“你这怎么了?蔫头蔫脑的,嗓子也哑了。”宁珏摇摇头,看着宋雅兰将文件放进挎包里,她忽然想到什么,拉出抽屉:“我这回出差去北京,买了稻香村。我记得你不是爱吃甜的吗?等你嗓子好了再吃。”   她将礼盒递给宁珏。阳光金烈地泼进来,正好照到她的眼睛。   好像有那么一瞬间,宋雅兰笑起来的眼睛,跨过二十年的维度,与方才在墓园烧信件时,点点火光映亮的、墓碑上黑白照片里的眼睛重合了,以至于连视野都包有虚幻的毛边角,好像梦。   一个并不合格的、删除孩子账号、过度管控孩子的妈妈,但也是为自己购置新年衣物、记得自己吃甜食的妈妈,一样蒙在鼓里,不明真相的妈妈。   “我这还得回趟公司,你爸也还在公司忙的,”宋雅兰拎起包,登登踩着高跟鞋,火急火燎往外走,“等会儿我打电话叫阿姨过来,你在家先——”   “妈妈。”宁珏拉住了她。   宋雅兰停住,发觉宁珏异样:“怎么了?”   “可以晚点去公司吗?”宁珏轻声说,“我想和您说一件事。”   向宋雅兰告密,其实是一个很蠢笨的抉择,宁珏得不到任何好处,反而会失去别墅、金钱、优渥的生活,甚至于名义上的兄长。这并不是说明宁珏多么伟大,舍己为人,相反,他还是很贪恋自己的房间,贪恋茶几上永远新鲜的车厘子,和十四岁一样,没有主见,眼界狭窄——但宁珏仍是叫住了她。   他只是觉得,妈妈不该如此。 第48章   谁都能看出宋烁心情不佳。   表现为冷脸、频繁打开手机再扔到桌面、不主动讲话,浑身罩着低气压。舍友许昌浩在庄恩的眼神鼓舞下,拍了下宋烁的肩膀。   “那个,组长,”许昌浩问,“咱们离散结构那门课,下周得进行汇报了,你看看谁来……”   宋烁:“我来。”   “得令!”   不必受汇报罪的两人击掌庆祝。宋烁再次打开手机,发现页面上光点已经停止移动,停在A市的高铁站,是已经下车了。快一小时后到达A科大,然而直到下午五六点,宋烁才收到宁珏的消息。   【弟弟】:生日快乐,哥哥!   【弟弟】:我给你订了生日蛋糕,礼物也在派送了,是一双鞋,你记得去取^o^   从十八岁到现在,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的每年生日都是一同度过。从来没有一年生日像今年这样不见面、不一同庆生,甚至连礼物都是同城派送,敷衍程度可见一斑,像是暗中耍小性子,表明自己仍在同宋烁置气。   但分明宁珏有错在先,宋烁没收一条裙子,训斥两句再正常不过。因此,从早上一直等待消息的宋烁更加火大。   【宋烁】:我之前是这么送你礼物的吗?   过了两三分钟才收到回复。   【弟弟】:对不起……   【弟弟】:我刚从家里回来,一直在睡觉,有一点累,不太想走路。等之后空闲我再给你补过,可以吗?   【宋烁】:那我去你们学校。   宋烁起身拎上外套,打车到了A科大,在楼下拨打电话,接通后直接说:“下来。”   “我,”宁珏没有料到,“我在图书馆复习的。”   磕磕绊绊,连撒谎都撒不利落,况且宋烁有定位:“那我去图书馆。你把分区和桌号发我,坐着别动。”   “不用!不用!”宁珏明显慌乱,“我现在过去找你。”   挂掉电话后,过了四五分钟,宋烁远远看见侧门处宁珏的身影鬼鬼祟祟潜出,到一边树下,随后小跑过来,怀里还抱着一本单词书,佯装从图书馆才回来的模样,然后停在宋烁身前:“我来了。”   “不能站近点?”   “……很近了,”宁珏说,“哥,生日快乐!祝你——”   尽管宁珏故意站在阴影处,但宋烁仍是看得清楚,他扣住宁珏的肩膀,强行拉到面前明亮处,明显一顿。才几天不见,宁珏如同换了副模。黑眼圈、眼中的红血丝、嘴唇干裂,显然多日没有好好睡眠,精神萎靡。   宁珏不住挣动着,很抗拒展示这样的自己。但宋烁另一只手捏着他的下颌,不准乱痛,仔细打量时发觉宁珏居然还消瘦了。   本以为只是没收一条裙子、训斥两句、刻意疏远,并不伤筋动骨,但宋烁在这一刻,也难免自省,想——自己是否太不近人情了?宁珏只是没有习得正确求爱的方式,才会剑走偏锋。况且,也没有旁人看到,没有酿成严重后果。   如果允许宁珏回房间脱下裙子,耐心纠正他的性别观念,语气再多一点和缓,是否更适用于稍显脆弱的宁珏?   于是宋烁放轻了声音:“这几天没睡好?”   宁珏低头:“没有。”   安静了几秒,宋烁忽然伸手掐住了宁珏的嘴唇:“什么没事?你看你嘴噘的,还生气,差不多行了啊。”   宁珏唔唔两声,企图躲开,然而宋烁又挠他的痒,宁珏不自觉笑了起来,断断续续央求:“别、别,哥!”   笑得冒出了很多眼泪,跟哭了一样,站都站不住了,好像贴在宋烁怀里,呼吸温温热热的,宋烁意识到太近后才松开:“出去吃饭吗?顺便去拿你订的蛋糕。”   宁珏胡乱擦着眼泪:“我不去了吧。我想先回宿舍……”   忽然,身旁传来声音。是宁珏的舍友黄嘉:“哎,你在楼下站着干嘛呢?”   宁珏:“我在和我哥说话。”   黄嘉:“我刚送秦可佳回宿舍。”秦可佳是他的追求对象,追得全班皆知。说起这个如同开了话匣:“你都不知道一路上多安静!我都不知道怎么找话题,我喜欢的她又不懂。”   宁珏勉强笑笑:“可能得聊一点她喜欢的吧。”   聊及此,黄嘉如同打开话闸,很迫切寻求指导。   宋烁突然出声打断,眼神平静地盯着宁珏:“我专门来学校找你,在楼下等了这么长时间,你跟别人有说有笑的,但跟我两句话都没得说,是吗?”   宁珏怔怔站在原地。   “行,”宋烁点点头,“不想说就别说。”说罢走了。   “我是不是害你和你哥吵架了?”   回到宿舍后,黄嘉忧心忡忡,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然而他是这样的性格,没什么眼力见,情商不足,不然不至于追求学姐的道路坎坷。   “没有,”宁珏说,“是我没有处理好。”   尽管如此,黄嘉仍是尽力弥补,将自己买的糖果分给宁珏一把。是进口食品,味道酸甜醇香。只是宁珏没有吃,只是放进桌下纸箱里——已经快囤满了,他得到一点安定。   爬上床后,宁珏蜷缩在被窝里,看见名为妈妈的联系人仍是静悄悄的。   前天,昭宁市的咖啡店里,两人添加联系方式。   在告知宋雅兰实情后,猜想的崩溃并未发生,也没有责备,她只是把着铁勺,轻轻撇乱咖啡上的拉花。过了四五分钟,才点点头:“这样……”   “其实之前我已经觉得不太对劲了,毕竟他们天天在公司拉拉扯扯,还有一回让我撞见他在给赵誉系领带。所以之后他问我要项目,我给了他一个皮套工程,”宋雅兰吐了句脏话,冷笑一声,“真当我休养两年,是打算为他洗手作羹汤,当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家庭主妇了?”   咖啡杯重重一放,宋雅兰揉着太阳穴,忽然问:“他和赵誉什么时候认识的,你知道吗?”   宁珏迟疑:“应该之前他读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了。”   “那你妈妈……”   “我妈妈应该不知道,”宁珏笑笑,“她在我出生的时候已经去世了。”   宋雅兰只知道宁珏的母亲已经亡故,却不知道具体时间,于是说“抱歉”。又安静了会儿才开口:“无论如何,都谢谢你告诉我。”   时间已经不早,她正想起身,忽然想起什么:“你需不需要心理医生?”毕竟目睹父亲出轨,理应是很严重的打击。   但宁珏连忙摆手,不肯麻烦他人:“我没什么的。”   “有需要的话,可以再告诉我,”宋雅兰打开微信,等待宁珏扫码添加,“之后有任何进展,我也会告诉你。”她忽然想起什么:“你现在还和小烁有联系吧?”   宁珏动作一停:“嗯。”   “这件事先别告诉他,”宋雅兰说得轻描淡写,“远水难救近火,他现在也比较忙,听了心里也容易添堵。”   宁珏答应了,所以只言片语都没有告诉宋烁。但他很不擅长撒谎,加上频繁失眠,思考能力下降,难以隐瞒。只能努力避而不见,以免把不住口风,但又事与愿违,再度惹了宋烁不快。   派送单显示,宋烁拒收的礼物与蛋糕,退回至宁珏所在的地址。冬日天冷,宁珏将尚未融化的蛋糕分给舍友,鞋盒留待日后再赠,忽然手机叮咚一声,是提示扣费失败。宁珏看看自己的余额,发觉已经只有三位数了。   宁齐知晓真相后,一定不会再给宁珏半毛钱。而一旦离婚,自己同宋烁的关系也瓦解冰消,不能再住在公寓,居无定所,日后放假的去处也得考量。   没有任何喘息的空间,宁珏必须立马成为独立、自给的大人。   再次收到宋雅兰的消息,是在一月下旬。当时,宁珏正在校外的24小时便利店整理货架——这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兼职工作,一天100,不包食宿。只是比较辛苦,白天在学校复习期末功课,晚上必须加班至凌晨。   【妈妈】:差不多搜齐证据了,顺利的话,这个月可以提起诉讼。   宁珏笑了起来,真切觉得高兴。   【妈妈】:到时候,我会说是私家侦探搜寻的出轨证据,不会牵扯到你,不用担心。   宋雅兰尚且不知道宁齐对宁珏的胁迫,只以为宁珏单纯撞见,并未声张。宁珏顺着她的话讲,说“谢谢”。   一月底,宋雅兰提起诉讼那天,A市降下大雪。这段时间的缺乏休息,导致宁珏竟轻易病了,在期末周结束的当天起了高烧。   宁珏窝在床里,听见李青序问:“你退烧了吗?”   “……快了,”宁珏有气无力,“你准备回家了吗?”   “嗯,等会儿我弟弟来接我,”李青序不大放心,“你这样自己不能回家吧,用我帮你给宋烁发个消息吗?”   宁珏已经申请寒假留校,但困得睁不开眼,压根没听清话,只含混“嗯”了声,听着李青序收拾行李的声音再度睡着了,再醒来时,宿舍已经空无一人,枕旁的手机响着,在看到来电人的瞬间,宁珏清醒了过来。   他迟疑两秒才接了起来。电话那头传来宁齐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现在在哪儿?”   宁珏嗓音沙哑:“……我在学校。”   “好,”宁齐说,“五分钟后我到你们校门口,你下来一趟。”   不等宁珏开口,电话便挂断了。早晚是有这么一天见面,宁珏无法一辈子躲在学校里。宁珏强打精神下床,一件件穿着衣服,想要拖慢时间,连毛线帽、围巾、耳罩这样多余的防寒饰品都套上了,企图增添时长,却也不过二十分钟而已。   天气放晴得不合时宜,阳光消着雪堆,成了棕褐色的雪泥。才出校门,便看到了停在路边的车。车窗摇下,露出宁齐的脸,车厢内满当的烟味。两人同时开口——   “上车。”   “是我说的。”   烧得长长的烟灰掉落,宁齐盯了他一会儿,又抽了两口烟,这才开门下车,手直接掐上宁珏的脖子,怒吼:“我怎么跟你说的!老子养了你这么多年,供着你吃,供着你喝,哪里对你不好!到头来,你想害死你老子!早知道生出来的是你这样的白眼狼,我在产房里就该把你掐死!”   力度极重,宁珏呼吸不进氧气,眼前冒着黑点,在快要窒息时,宁齐松开了手,宁珏猛烈咳嗽起来,他看见宁齐哭了:“我怎么办啊?你这是想毁了我,你知不知道!小珏,我没工作了,法院那边让我净身出户,我不能净身出户,不能什么都没有。这样,你去帮我找宋烁,让他去跟他妈求个情,好不好?”   他甚至下跪,苦苦哀求宁珏。   那一瞬间,宁珏感到困惑,好像从来不认识自己的父亲。先前,他当然爱父亲的。在姑姑家的十几年,吃不好饭、不敢说话的时候,宁珏都会想念父亲。每回快过年时,都会趴在阳台玻璃处,远远望着小区门口的方向,看父亲今年有没有来看自己。   趴了十几年,也习惯了见不到,习惯了家长会身旁永远空着的位置。从来没有满足过宁珏需求的父亲,反过来希望一无所有的宁珏给予什么,比喜剧滑稽。   “我不会找他,”宁珏低头,“你本来就错了。”   已经有零零散散的人围观,宁齐恼羞成怒,站起身后高扬起手:“那我不如先打死你——”   本身在生病的宁珏反应迟缓,无法及时反应,徒劳闭上了眼。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降临,反而听见一声闷响,周围惊呼一片,同时整个人被扯了过去,宁珏下意识睁眼,看见宋烁紧紧盯着宁齐:“你打谁呢?”   而宁齐被踢翻在地,脸颊涨得紫红:“他妈的……关你个外人什么事!你别以为我不敢动你!你个小畜生——”   宋烁正要开口,怀里的宁珏却突然挣扎起来,如同激怒了的小牛,红着眼睛冲宁齐大吼:“你不准骂他!”   还没说完,又咳嗽起来,两颊呛红。宋烁按着他的肩膀,低声说“没事”。但宁珏置若罔闻:“你没有当好丈夫,你也不配当父亲!”   宁齐:“你!”   “这一下,当我还你的,从此以后我也不欠你的,”宁珏指着自己脖颈的指痕,因为生病,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字字清楚,“我和你,以后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第49章   第一人民医院。   将近年关,医院里人头攒动。宋烁缴完费,提着药物回到输液室时已经没有空位了。   宁珏正昏昏欲睡,头歪着,小幅度点动,怀里抱着酥香阁的外带纸袋。   宋烁现借了塑料小板凳,比较局促地坐在宁珏身前时,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膝盖,宁珏激灵了下,惺忪睁开眼:“哥……”   “先别睡了,抬点头,”宋烁挤出消肿的药膏,“我给你涂药。”   宁珏听话抬头,露出脖颈已经发紫的指痕。宋烁皱眉,指腹药膏点涂在脖颈红痕处,动作不甚熟练。涂完后,宁珏才重新看到宋烁。一双烧得发红的眼睛直直望着,他忽然伸手点了下宋烁的手背,咕哝着:“是真的啊……”   直到现在,宁珏都无法确认,眼前的宋烁究竟是真的,还是自己在过于无助的情形下,自行产生的幻觉。   ——那段冗长、没有结论的争执,在围观群众逐渐变多时,终于不得不停止。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与两名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生打架,无论成功与否,都十分丢面。宁齐终于甩开手,最后怒斥几句,盯了宁珏一眼,上车驶离。   而只顾大吼发泄的宁珏产生了短暂的耳鸣,伴随生病后的头晕,一度站不住,是宋烁背着他来医院挂水。   宋烁一定听到了他们的争执内容,但具体听到了多少,宁珏不得而知。但大概率已经得知了父母离婚的事宜。   宋烁按下他的手指,语气不善:“不然?”   宁珏轻声:“你怎么……来我们学校了?”   “李青序给我发微信,说你发烧了,让我来接你。”宋烁看向他怀中的纸袋。本来他可以再早到一点,但是他买了份酥香阁,排队耽误了时间。   涂完药膏后,宋烁擦净手指,抬眼看向宁珏,语气平静:“你现在发烧,嗓子哑,我不跟你计较之前隐瞒的事情,你只回答一个问题。”   他放轻了声音:“跟不跟我回家过年?”   宁珏犹豫了下,小声问:“不是弟弟也可以吗?”   宋烁安静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点头:“不是弟弟也有压岁钱。”   “再说,我好歹比你大一岁,你不是弟弟是什么,还想压我一头?”说罢,宋烁揉揉宁珏的头发,“好了,别想东想西的,老老实实养病吧。”   无家可归的宁珏,终于也有了定点可以降落。   过了会儿,旁边空出位置,宁珏靠着宋烁的肩膀睡觉。待吊完水,又回学校收拾行李。已经放假了,宿舍大爷通情达理,放了外人进去。鉴于宁珏还在生病,不便劳累,于是享受坐在桌边,指挥宋烁收拾行李的特权。   “晾衣绳左边是我的衣服。”   “衣柜里,那条毛绒睡裤要带着。”   “桌子,咳咳、上的电脑。”   “行了,别说话了祖宗,”宋烁将衣物叠好放进箱子里,“我知道什么该拿。”他的目光扫到桌下的纸箱:“垃圾桶这么大?”   “不是。”宁珏又开始咳嗽,只摆摆手,表示这个不用带。   这段时间来,因为情绪不佳而复辟的囤积欲,在宋烁出现时有所消退,所以暂且不必带纸箱回家。   到达公寓时,天还没有全黑。   为了照顾病人,宋烁跟着教程煮了锅白粥。第一回生了,又多熬了回才正正好。宁珏已经退烧,但味蕾尚未恢复,更加尝不出味道,且一边吃,一边眼睛瞄着酥香阁的袋子。   “想都别想,”宋烁无情开口,“等你好了再说。”   宁珏瓮声瓮气:“那你吃了吧,不然浪费了。”   宋烁对甜品并不热衷,但宁珏巴巴望着自己,只好勉为其难拆开,两口吞下,又去给宁珏冲药了。   晚上,宁珏本想睡到自己房间。但宋烁以“你万一半夜起烧了,我发现不了”的理由驳回了。   “但我会不会传染你?”   “不用操心,我比你强壮,”宋烁拿着宁珏的手,放到自己的肱二头肌处,很刻意绷起。但又顿住,不甚自然地松开了宁珏,语气欲盖弥彰,“好了,去拿枕头。”   宁珏只能从命。与宋烁同床共枕不算陌生,他照旧躺在里侧。关灯后,可能因为白天睡得太多,宁珏暂时没有困意,在无法视物的黑色环境里,宁珏小心摸索,然后抱住了宋烁,脸埋在他的颈窝处。   吐息温热,像小动物。宋烁稍显僵硬:“……干什么?”   “我十岁的时候,过年姑姑、姑父领着我们三个孩子去景区玩,“宁珏没来由讲起,“当时他们吵架了,姑姑领着若若,姑父领着安安,谁都不理谁。”   宋烁沉默了会儿:“然后呢?”   “然后我跑去找姑姑,姑姑让我去姑父那儿。我去找姑父,姑父又把我推开,说别烦他,”宁珏说,“我好像一个皮球。”   宋烁两只手合着他的耳朵:“嗯,是挺圆的。”   空气中细微的哭声,宁珏又往他的怀里挤,宋烁放任了,听见他抽噎着睡了。   吊了两天水,在过年前,总归好得七七八八了。除夕前两天,宁珏在喝寡淡无味的白粥时,听见宋烁的手机响了,无端心里有所预感,想,可能是宋雅兰打来的。   过了十来分钟,接完电话的宋烁回到餐厅,果然说:“我妈来的电话。”   宁珏搅着粥,斟酌着问:“你们聊了什么?”   “她让我除夕回家过年,”宋烁说,“我打算回去。”   宁珏点头表示赞同:“是该回去看看妈妈,她也很想你——”   宋烁:“你和我一起回。”   “……我算了吧,”虽说出轨并非宁珏的错,但宁珏也是间接受益者,是他的儿子,脱不开干系,大过年的,宁珏最好还是安分呆着,不去碍眼了,“我自己在家煮饺子。”   “如果你不想,可以自己待在锦逸苑,那边我还交着房租。”宋烁说:“不然怎么一起过年?”   在寒冷的冬日,宁珏无法拒绝一起过年的诱惑,也很怕孤独,所以次日选择同宋烁一起坐飞机回了昭宁市。   锦逸苑仍是那副老旧模样,楼道处的顶灯还坏了,不停闪烁,害得宁珏上楼梯时磕碰了下,所幸有穿秋裤的好习惯,拍拍灰即可。   家里已经提前找家政打扫过,干净明洁。速冻水饺也已经买好,不至于饿着宁珏了,厨房里,宁珏拉住他的袖子,苦口婆心说:“你和妈妈一定好好沟通,不要吵架,知道了吗?她其实很想你。”   宋烁:“你觉得我专门回来吵架的?”   宁珏咕哝:“我只是担心……”   宋烁弹了他一脑瓜崩。下午七八点钟准备走时,宋烁忽然叫他过来,摊开手指,给宁珏看掌心的物件:“还记得这个吗?”   一条银白折亮的机械手表。宁珏十八岁时的生日礼物,由此引发了一系列争吵后,其中的装置难以拆除,又买了副其他款式,这条手表也再没见天日了。   “和你保证不会吵架,你也不会信,倒不如自己听听,”宋烁将手表戴到自己的手腕上,声音很轻,“小宁先生,欢迎您实时监工,放心了吗?”   宁珏轻摸了下表盘,点点头。   软件也是宋烁帮忙下载的。但如今是否点开的决定权交由宁珏,产生奇异的倒置反应。宋烁走后,估计着快到了,宁珏打开手机听了会儿。   比较嘈杂,听不太清内容。不过可以听到宋雅兰以及徐阿姨的声音,还有电视机中春晚的音乐声。   宁珏没有听到有效内容,于是发送消息:“我在监工了,你说句话。”   勃勃布丁茂将   软件页面中声波起伏,宋烁说:“摩西摩西。”   宁珏心满意足,虽说独自一人,但好歹是在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出租屋,且有人一直在发送信号,即便窗外烟花劈啪,衬托得宁珏也不那么孤单了。   宋雅兰:“什么西?”   “我说,春晚不如《西游记》,太无聊了,”宋烁语气如常,“等会儿我得走了,宁珏一个人在家的。”   虽说没有吵架,但乍听到自己的名字,宁珏十分惊慌,潜意识里害怕听到宋雅兰对自己的评价,心有不安,因此又很快关上了,但也确定两人没有争吵。   大约十点半,宁珏趴着窗边,看到宋烁下了出租车。又跑到门外,打算热情迎接,结果楼道灯彻底失修,光线灰暗,原本夜盲的宁珏完全无法视物,下楼时结结实实绊倒自己,撞到了宋烁的鼻子,嘴唇擦过什么。   宁珏,后退两步,又险些跌下楼梯,如果不是宋烁及时拉住,宁珏又该为新年期间的医院急诊贡献KPI了。   “太黑了……”   宋烁语气生硬:“过来点。”   “哦……”宁珏攥住了他的两根手指,跟着上楼,“妈妈都和你说了吗?”   “说了。”宋烁问:“吃饭了吗?”   “吃了速冻水饺。但好像现包饺子会比较有年味,速冻的不好吃,”宁珏听见卫生间里叮叮当当,走近时看见宋烁提着工具箱朝外走,“你干什么?”   “换个灯泡,太暗了。”家中正好有备用的灯泡,型号也合适,可以一用。   毕竟他们还得再在昭宁市待几天,灯总这样暗,宁珏难免摔倒,又要麻烦宋烁送医院。他搬了椅子,踩着拧下灯泡,一旁宁珏看得魂飞魄散:“你徒手换?”   “不然?”宋烁指挥,“你举着手电筒,给我照着点。”   宁珏打开手电筒,高高举着,心惊胆战地看着宋烁的动作。拆开底座后,两根不同颜色的电线裸露出来,宋烁微微皱眉,很认真用钳子夹着电线。宁珏不敢大声说话:“……你慢点,小心一点,不要碰到。”   其实是想说,你不要被电死了。但大过年的也太不吉利,只能憋在心里。   “没事,”宋烁说,“电不着。”   但那一刻,宁珏的脑中已经闪现无数社会新闻,不停想着,如果不小心触电,自己该如何救宋烁——玄关处有根拖把,可以先行拨开。   但拖把管子好像是钢的,也会导电。   那该怎么办?宁珏心不在焉思索来去时,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来这么、这么害怕宋烁的死亡,甚至有一瞬间,他都在想,如果宋烁出现意外,自己好像也活不下去了。   一月份,在母亲的墓前,给宋雅兰拨打的电话,如同一把尖刀,斩断了宁珏所有的退路。是的,宁齐是不合格的父亲,但也是父亲,是世上最重要的两段关系之一。宁珏生来只有半段篱笆,如今又自己扯开了另外半边,彻底失去遮风避雨的可能性。   宁珏没有准备好,所以才会纠结过年的去处,才会煎熬。   但宋烁出现了,在这段兄弟关系不再具有合法性时,仍然领着宁珏回家了,在合法性之外,依然为宁珏划定唯一的、既定的、不会变更的亲密。   所幸,在拆换灯泡的过程中,没有出现任何意外,宋烁安安全全,楼道也重新变得明亮。   宋烁跳下椅子,准备拿出怀里准备的红包时,忽然被抱住了,宁珏埋在他的怀里,抬头时眼睛有点红:“哥,以后可以不要再干这么危险的事情了吗?”   又语气郑重地说:“因为你是我在全世界最重要的人了。” 第50章   小区太旧了,即便是新换了灯泡,灰色的水泥台阶、褪了红色的扶手、泄风的窗框,仍不大起眼,只有站在面前的宁珏,一双眼睛映得亮莹,这么坦白又直率地示爱。   按理来说,宋烁最好不回应,但宁珏毕竟才遭逢变故,即便自己很有边界,也不好拒绝宁珏的依赖。只是这段时间——宋烁为自己划定期限,等宁珏走出阴影,宋烁再教导他正确的交流方式。   所以他也抱住了宁珏,轻轻揉了下后脑勺:“知道了。”   给了压岁钱,晚上他们也不守岁,可以早早睡觉。睡前,宋烁告诉他:“明天我们吃饺子。”并强调,“我来包。”   宁珏呆滞片刻:“……你?”   单一音节,往上翘,表示困惑。宋烁冷冷瞥了他一眼。宁珏吞下后续话语:“太好了。”   次日,宋烁在附近超市购买了相关材料——酵母粉、面粉以及肉馅,严格按照视频步骤醒面,发酵一晚即可擀成面皮。   宁珏看着满满一盆的面,很胆战心惊:“我记得,之前我看姑姑包饺子,面没有这么多……”   宋烁言简意赅:“不会有错,明早等着。”   大年初二,夜里仍有放烟花鞭炮的,连宁珏这样睡眠质量极佳的人都难以入睡,还是宋烁捂着他的耳朵,这才慢慢睡了。   但半夜,宁珏仍是醒了。虽然无法视物,却也立马察觉床铺另一侧没有人,冰冰凉凉的,宁珏陡然清醒了,惊慌下床,还不小心磕到了桌角,他摸墙走出卧室后,看见厨房亮着灯,宋烁正背身在厨房忙碌,心脏才重重放下。   他看见宋烁正在和面。   站在身后偷看。发现面已经干了,又加水。过湿了,又亡羊补牢加面粉。盆中面团已经高高隆起,地面也洒有面粉。哪怕现在发生饥荒,想来干吃面也可以撑过半个月。旁边手机放着视频教程,宁珏拍拍他的肩膀 ,宋烁才猛然回头。   头发、衣服都是面粉。担心在弟弟面前失去权威的宋烁,为降低清早失败的概率,特地大半夜练习。没曾想宁珏起夜,少见露出尴尬,但很快恢复正常:“怎么醒了?拖鞋也不穿。”   “我以为你走了,”宁珏没说“怕你不要我了”,只是问,“是包饺子给我吃的吗?”   宋烁:“不是,给楼下流浪小狗吃的。”   宁珏“哦”了声:“给我吃的。”   他抬手,拍拍宋烁头发上的面粉,指腹也轻轻揩拭,连同喉结那点面粉也没放过。宋烁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好了。”   顿了下,又说:“……今年应该吃不到现包的了。明年吧,我尽量学会。”   他必须承认,自己并非无所不能的。不能一夜学会包饺子,也不能面对宁珏的眼神无动于衷。唯一能的是将宁珏牵回房间,以免又乱跑。   但次日,他们仍是吃到了现包的饺子。   因为宋雅兰来了。时间为早上十点,是宁珏开的门。他毫无防备与宋雅兰打了照面,反应过来后立马让空,嘴巴动了两下,很艰难选择称呼:“……阿姨过年好。”   “过年好,”宋雅兰对他笑笑,走进,“小烁呢?”   出租屋空间狭小,才走两步,宋雅兰便察觉异样,低头看着鞋底沾的面粉:“……”   十分钟后。宋烁站在厨房,听宋雅兰教如何和面。   “不知道你怎么和成这样,”宋雅兰实在忍不了,“还以为你把地板当面板了。”   宁珏趴在厨房门口,只露出一双眼睛,并不入内。宋烁朝他招手,宁珏飞快摇头,跑到客厅坐下了。   电视机开着,但仍是清楚听见厨房内的对话交流。并不亲昵,处处有几年隔阂的痕迹,但仍算平和,毕竟和好也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宁珏不便打扰,独自看节目,直到午饭快好了,才去帮忙摆碗筷。   吃饭时,宋雅兰才有时间观察房屋,评价:“太旧了。”   宋烁给宁珏夹菜:“当时没钱。”   “现在在A市租的房子大了?”   “多个几十平。”   宋雅兰显然看不上几十平的空间,但还是没有说出口,只问:“你们现在也住在一起?”   宁珏察觉到什么,唯恐宋雅兰因为宁齐的同性恋身份,也连带对自己与宋烁的关系产生质疑。但还未开口,宋烁便说:“我们一直住在一起。”   语气坦然,宋雅兰点点头:“挺好,互相照应着点。”又看向宁珏,“我听小烁说了那回你和你爸的事情。”   宁珏耳根发烫,是觉得尴尬:“嗯……”   “他去找你,确实是我没有考虑周到。他如果之后不再管你,你读书的学费、生活费,我也会负责,这边有张卡——”   宁珏正想拒绝,便听见宋烁说:“不用给,他不缺钱。”   宁珏连忙点头:“我有钱的。”   之后无论宋雅兰再怎么说,宁珏都不肯收下,只好作罢,让宁珏有需要可以同自己讲。饭后,宋烁收拾碗筷,宁珏正擦桌,抬眼见宋雅兰也来帮忙收拾,忙说:“阿姨,我来吧。”   “没事,人多比较快。”   于是宁珏让开位置,正擦着桌子,忽然听见宋雅兰问:“最近过得还好吧?”   “挺好的,”宁珏低头,“没什么大事。”   宋雅兰“嗯”了声,又说:“昨天小烁问我你和你爸爸的事——你没有告诉他?”   宁珏摇摇头:“……没有。”   “挺好的,他当时问,我只说是你看见他和助理在外面又搂又抱的——其实我也能看出来,比起原因,他更在乎结果,比如你以后生活的问题。所以如果有需要,随时和我讲,”宋雅兰声音放得很轻,只有他们听得见,“正好,那档子事之后也别和他讲了,毕竟不怎么光彩,听了白白脏耳朵。”   本来宋烁也不认识赵誉,在刻意模糊性别的前提下,再聪明也不会乍地联想到。作为母亲,不想让孩子知道肮脏下流的事情也可以理解。   所以宁珏答应了她:“我不会说的。”   又在家里待了半天后,宋雅兰这才离开。宁齐已经开除,余下许多业务都得她来善后,加上搜集相关证据,诉讼官司,忙得脚不沾地。   之后又在昭宁市呆了几天,趁寒假,宁珏也有时间同钱阳见面。虽说平日里也有联系,但之前没提过家长里短。所以出去玩时,钱阳才得知这几天的消息,先是呆滞几秒,随后居然哭了。   “之前你爸结婚的时候,我、我说怕你发财是玩笑话,”钱阳没曾想好友如今真穷了,爹还不管了,于是死死抱着他,很是内疚,“对不起,我再也不说这话了。你还有住的地方吗?你来我家吧,我睡地铺,你只要下床别踩到我就好……”   宁珏反倒来安慰他:“我很好的,我和我哥住在一起的。”   “那他还监控你吗?”钱阳眼泪汪汪,“他会不会以此要挟你,让你在他们家当牛做马?”   “我在当人,”宁珏解释,“他也没有再监控我了,我们都讲明白了,你放心。”   但钱阳仍是很不放心,去附近市集买了许多零食塞给宁珏,又请他一起去看电影。   一部新春档爱情电影,配可乐爆米花。宁珏很久不看电影了,很是专注。但可能爆米花太油腻,电影厅闷热,看到男女主修成正果的亲热戏时,宁珏胃有点不舒服,泛着恶心,之后也不再吃爆米花了。   “你等我,我马上毕业了,说不定我能找到A市的工作,”分别前,钱阳说,“到时候我们又能一起了,日子苦尽甘来!”   宁珏用力点点头:“好!”   回A市的前一天,还得再去一趟墓园除除杂草。毕竟是过年,即便已故的人也不该太冷清。宁珏本想独自去,但宋烁以“我在家没事干不如一起”的理由,陪同一起。   安宁墓园。   宁珏抱着的一大捧白色小雏菊,以及一堆纸钱,遮挡了视线,他只能跟在宋烁身后慢慢前进:“第四排第三个是我的妈妈,叫徐静怡,你不要走错了。”   “到了。”宋烁停下。   看到墓碑上的照片,宋烁才发现,原来宁珏长相随妈妈。线条柔和,眼睛明润,很天真亲和的面相。宁珏咕咕哝哝着,同妈妈说了很多话,声音很小,只听见他说“我很好”。   即便宋烁并非有意,也看见了宁珏掉下的眼泪,砸到石灰地面。   过了好一会儿,宁珏才起身,佯装无事:“我们走吧?”   宋烁:“我能和你妈妈说两句吗?”   宁珏一时迷茫,点点头,看着宋烁将鲜花放到墓前。白雏菊细细瘦瘦卧在大理石面上,风动摇起花瓣。   “阿姨您好。我是宁珏的哥哥,我叫宋烁——唐宋的‘宋’,闪烁的‘烁’。”   宋烁低声:“我以后会好好照顾宁珏,您别担心。”   风声吹得花叶作响,是回应了。   次日下午两点,两人乘坐飞机回了A市。宁珏对宋烁讲他的规划:“我打算继续干便利店的兼职,多参加参加活动,看下学期能不能拿到奖学金。助学金的申请时间也在下学期……”   “那这学期怎么办?”   宁珏正想说“可以多干两份兼职”,便看见宋烁食指、中指之间夹着一张银行卡。闪闪亮亮的。他说:“帮我财务管理吧,密码是620103。”   原先宋烁设置密码,前两位总是重复的无效生日。如今变了,宁珏很快反应过来,62是指自己的生日。   “毕竟我答应你妈妈了,”宋烁随口说,“别让我失信。”   同时及时捏住了宁珏的嘴唇,警告:“少哭。”   宁珏点头,含混说:“谢谢哥哥……”   但尽管如此,开学前的一段时间,宁珏仍是好好打工去了。在楼下的便利店,为自己好歹赚来了住宿费与一个月的生活费。   开学后,即将大四的宋烁开始面对一个选择。读研或是工作。不过并未思考太久,便排除了前者的选项。学业会折损太多时间,让宋烁设定的目标一推再推,况且他对学术也没兴趣,不如准备工作。   先前,宋烁已经有了小规模创业的经验,在四月份,他组建了团队,其中成员多是本校学生,来研发游戏相关内容。   “游戏?”宁珏问,“像英雄联盟吗?”不过他已经卸载,很久不玩了。   “不是一种类型,类似RPG游戏吧。”现在游戏还在设计阶段,demo版本还未制作出来,宋烁说,“等回头出来了给你玩玩。”   宁珏兴奋地直接扑进他的怀里,仰头笑:“哥,你太厉害了!”   眼神里很明晃晃的崇拜,神情轻快。宋烁垂眼望着他,说“这有什么”,但也跟着笑,指腹轻轻蹭了下他的耳朵。   但心里有声音在说:应该推开的,在宁珏从父亲所带来的痛苦中走出来后,应该推开的。但宋烁没有,他一而再、再而三推迟自己划定好的界限。   为什么?宋烁也没办法讲清。最好的解释理由,是万一推开,宁珏哭了或者伤心了,还是得由宋烁来哄,又该买很多抹茶白玉卷了。   没办法,先抱着吧。这是成本最低的方法了。   在气温回升、树枝冒绿的五月,离婚诉讼终于出了结果——鉴于恶意转移财产,以及婚内出轨的事实,宁齐净身出户。同时,公司方面还有针对宁齐挪用公款的起诉,虽然未出结果,但牢饭大概率是免不了了。   其中最令人咂舌的是赵誉。在丑闻闹得人尽皆知时,赵誉大难临头自己飞了,已经在别市的一家小公司入职,看来决心划清界限。   通话结束后,宋烁将这一消息告诉了宁珏。   宁珏愣了会儿,才点点头,说“好”,原先虽然并无太多亲情的联系,但也难免短暂低落,不过很快恢复如初了。他说:“我最近在参与谋划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等事成再告诉你!”   六月份,A市迎来高温天气。   宋烁同团队成员在附近的星巴克开了一次小型会议。结束后,宋烁还有直播工作,同他们先行分开了。走到半程,宋烁忽然看到了道路一旁,商店橱窗里挂着的新款夏季裙子。   太阳明烈,玻璃折射的光线如同水面波纹,流淌至杏色的裙面。   不知道为什么,宋烁停下了。他站在街边,忽然想到了宁珏的香槟色吊带裙。已经裁掉当作抹布了,只是那晚宁珏裸露皮肉下骨骼的线条,通红的耳根与脸颊,他仍记得很清楚。   搞不懂,怎么会想到穿裙子?   男孩最好不要穿裙子,容易受到非议。这个观念,宋烁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不过,如果宁珏以后还想再穿,最好买再大一点的尺寸,免得拘束了,不舒服,最好只在家里穿,最好——   最好只穿给自己看。   这句话冒出的一瞬间,宋烁听见了心脏轰然一声,像是拆墙破山,但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怔怔愣在原地,车仍流动,烈日依旧当空。 第50章   小区太旧了,即便是新换了灯泡,灰色的水泥台阶、褪了红色的扶手、泄风的窗框,仍不大起眼,只有站在面前的宁珏,一双眼睛映得亮莹,这么坦白又直率地示爱。   按理来说,宋烁最好不回应,但宁珏毕竟才遭逢变故,即便自己很有边界,也不好拒绝宁珏的依赖。只是这段时间——宋烁为自己划定期限,等宁珏走出阴影,宋烁再教导他正确的交流方式。   所以他也抱住了宁珏,轻轻揉了下后脑勺:“知道了。”   给了压岁钱,晚上他们也不守岁,可以早早睡觉。睡前,宋烁告诉他:“明天我们吃饺子。”并强调,“我来包。”   宁珏呆滞片刻:“……你?”   单一音节,往上翘,表示困惑。宋烁冷冷瞥了他一眼。宁珏吞下后续话语:“太好了。”   次日,宋烁在附近超市购买了相关材料——酵母粉、面粉以及肉馅,严格按照视频步骤醒面,发酵一晚即可擀成面皮。   宁珏看着满满一盆的面,很胆战心惊:“我记得,之前我看姑姑包饺子,面没有这么多……”   宋烁言简意赅:“不会有错,明早等着。”   大年初二,夜里仍有放烟花鞭炮的,连宁珏这样睡眠质量极佳的人都难以入睡,还是宋烁捂着他的耳朵,这才慢慢睡了。   但半夜,宁珏仍是醒了。虽然无法视物,却也立马察觉床铺另一侧没有人,冰冰凉凉的,宁珏陡然清醒了,惊慌下床,还不小心磕到了桌角,他摸墙走出卧室后,看见厨房亮着灯,宋烁正背身在厨房忙碌,心脏才重重放下。   他看见宋烁正在和面。   站在身后偷看。发现面已经干了,又加水。过湿了,又亡羊补牢加面粉。盆中面团已经高高隆起,地面也洒有面粉。哪怕现在发生饥荒,想来干吃面也可以撑过半个月。旁边手机放着视频教程,宁珏拍拍他的肩膀 ,宋烁才猛然回头。   头发、衣服都是面粉。担心在弟弟面前失去权威的宋烁,为降低清早失败的概率,特地大半夜练习。没曾想宁珏起夜,少见露出尴尬,但很快恢复正常:“怎么醒了?拖鞋也不穿。”   “我以为你走了,”宁珏没说“怕你不要我了”,只是问,“是包饺子给我吃的吗?”   宋烁:“不是,给楼下流浪小狗吃的。”   宁珏“哦”了声:“给我吃的。”   他抬手,拍拍宋烁头发上的面粉,指腹也轻轻揩拭,连同喉结那点面粉也没放过。宋烁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好了。”   顿了下,又说:“……今年应该吃不到现包的了。明年吧,我尽量学会。”   他必须承认,自己并非无所不能的。不能一夜学会包饺子,也不能面对宁珏的眼神无动于衷。唯一能的是将宁珏牵回房间,以免又乱跑。   但次日,他们仍是吃到了现包的饺子。   因为宋雅兰来了。时间为早上十点,是宁珏开的门。他毫无防备与宋雅兰打了照面,反应过来后立马让空,嘴巴动了两下,很艰难选择称呼:“……阿姨过年好。”   “过年好,”宋雅兰对他笑笑,走进,“小烁呢?”   出租屋空间狭小,才走两步,宋雅兰便察觉异样,低头看着鞋底沾的面粉:“……”   十分钟后。宋烁站在厨房,听宋雅兰教如何和面。   “不知道你怎么和成这样,”宋雅兰实在忍不了,“还以为你把地板当面板了。”   宁珏趴在厨房门口,只露出一双眼睛,并不入内。宋烁朝他招手,宁珏飞快摇头,跑到客厅坐下了。   电视机开着,但仍是清楚听见厨房内的对话交流。并不亲昵,处处有几年隔阂的痕迹,但仍算平和,毕竟和好也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宁珏不便打扰,独自看节目,直到午饭快好了,才去帮忙摆碗筷。   吃饭时,宋雅兰才有时间观察房屋,评价:“太旧了。”   宋烁给宁珏夹菜:“当时没钱。”   “现在在A市租的房子大了?”   “多个几十平。”   宋雅兰显然看不上几十平的空间,但还是没有说出口,只问:“你们现在也住在一起?”   宁珏察觉到什么,唯恐宋雅兰因为宁齐的同性恋身份,也连带对自己与宋烁的关系产生质疑。但还未开口,宋烁便说:“我们一直住在一起。”   语气坦然,宋雅兰点点头:“挺好,互相照应着点。”又看向宁珏,“我听小烁说了那回你和你爸的事情。”   宁珏耳根发烫,是觉得尴尬:“嗯……”   “他去找你,确实是我没有考虑周到。他如果之后不再管你,你读书的学费、生活费,我也会负责,这边有张卡——”   宁珏正想拒绝,便听见宋烁说:“不用给,他不缺钱。”   宁珏连忙点头:“我有钱的。”   之后无论宋雅兰再怎么说,宁珏都不肯收下,只好作罢,让宁珏有需要可以同自己讲。饭后,宋烁收拾碗筷,宁珏正擦桌,抬眼见宋雅兰也来帮忙收拾,忙说:“阿姨,我来吧。”   “没事,人多比较快。”   于是宁珏让开位置,正擦着桌子,忽然听见宋雅兰问:“最近过得还好吧?”   “挺好的,”宁珏低头,“没什么大事。”   宋雅兰“嗯”了声,又说:“昨天小烁问我你和你爸爸的事——你没有告诉他?”   宁珏摇摇头:“……没有。”   “挺好的,他当时问,我只说是你看见他和助理在外面又搂又抱的——其实我也能看出来,比起原因,他更在乎结果,比如你以后生活的问题。所以如果有需要,随时和我讲,”宋雅兰声音放得很轻,只有他们听得见,“正好,那档子事之后也别和他讲了,毕竟不怎么光彩,听了白白脏耳朵。”   本来宋烁也不认识赵誉,在刻意模糊性别的前提下,再聪明也不会乍地联想到。作为母亲,不想让孩子知道肮脏下流的事情也可以理解。   所以宁珏答应了她:“我不会说的。”   又在家里待了半天后,宋雅兰这才离开。宁齐已经开除,余下许多业务都得她来善后,加上搜集相关证据,诉讼官司,忙得脚不沾地。   之后又在昭宁市呆了几天,趁寒假,宁珏也有时间同钱阳见面。虽说平日里也有联系,但之前没提过家长里短。所以出去玩时,钱阳才得知这几天的消息,先是呆滞几秒,随后居然哭了。   “之前你爸结婚的时候,我、我说怕你发财是玩笑话,”钱阳没曾想好友如今真穷了,爹还不管了,于是死死抱着他,很是内疚,“对不起,我再也不说这话了。你还有住的地方吗?你来我家吧,我睡地铺,你只要下床别踩到我就好……”   宁珏反倒来安慰他:“我很好的,我和我哥住在一起的。”   “那他还监控你吗?”钱阳眼泪汪汪,“他会不会以此要挟你,让你在他们家当牛做马?”   “我在当人,”宁珏解释,“他也没有再监控我了,我们都讲明白了,你放心。”   但钱阳仍是很不放心,去附近市集买了许多零食塞给宁珏,又请他一起去看电影。   一部新春档爱情电影,配可乐爆米花。宁珏很久不看电影了,很是专注。但可能爆米花太油腻,电影厅闷热,看到男女主修成正果的亲热戏时,宁珏胃有点不舒服,泛着恶心,之后也不再吃爆米花了。   “你等我,我马上毕业了,说不定我能找到A市的工作,”分别前,钱阳说,“到时候我们又能一起了,日子苦尽甘来!”   宁珏用力点点头:“好!”   回A市的前一天,还得再去一趟墓园除除杂草。毕竟是过年,即便已故的人也不该太冷清。宁珏本想独自去,但宋烁以“我在家没事干不如一起”的理由,陪同一起。   安宁墓园。   宁珏抱着的一大捧白色小雏菊,以及一堆纸钱,遮挡了视线,他只能跟在宋烁身后慢慢前进:“第四排第三个是我的妈妈,叫徐静怡,你不要走错了。”   “到了。”宋烁停下。   看到墓碑上的照片,宋烁才发现,原来宁珏长相随妈妈。线条柔和,眼睛明润,很天真亲和的面相。宁珏咕咕哝哝着,同妈妈说了很多话,声音很小,只听见他说“我很好”。   即便宋烁并非有意,也看见了宁珏掉下的眼泪,砸到石灰地面。   过了好一会儿,宁珏才起身,佯装无事:“我们走吧?”   宋烁:“我能和你妈妈说两句吗?”   宁珏一时迷茫,点点头,看着宋烁将鲜花放到墓前。白雏菊细细瘦瘦卧在大理石面上,风动摇起花瓣。   “阿姨您好。我是宁珏的哥哥,我叫宋烁——唐宋的‘宋’,闪烁的‘烁’。”   宋烁低声:“我以后会好好照顾宁珏,您别担心。”   风声吹得花叶作响,是回应了。   次日下午两点,两人乘坐飞机回了A市。宁珏对宋烁讲他的规划:“我打算继续干便利店的兼职,多参加参加活动,看下学期能不能拿到奖学金。助学金的申请时间也在下学期……”   “那这学期怎么办?”   宁珏正想说“可以多干两份兼职”,便看见宋烁食指、中指之间夹着一张银行卡。闪闪亮亮的。他说:“帮我财务管理吧,密码是620103。”   原先宋烁设置密码,前两位总是重复的无效生日。如今变了,宁珏很快反应过来,62是指自己的生日。   “毕竟我答应你妈妈了,”宋烁随口说,“别让我失信。”   同时及时捏住了宁珏的嘴唇,警告:“少哭。”   宁珏点头,含混说:“谢谢哥哥……”   但尽管如此,开学前的一段时间,宁珏仍是好好打工去了。在楼下的便利店,为自己好歹赚来了住宿费与一个月的生活费。   开学后,即将大四的宋烁开始面对一个选择。读研或是工作。不过并未思考太久,便排除了前者的选项。学业会折损太多时间,让宋烁设定的目标一推再推,况且他对学术也没兴趣,不如准备工作。   先前,宋烁已经有了小规模创业的经验,在四月份,他组建了团队,其中成员多是本校学生,来研发游戏相关内容。   “游戏?”宁珏问,“像英雄联盟吗?”不过他已经卸载,很久不玩了。   “不是一种类型,类似RPG游戏吧。”现在游戏还在设计阶段,demo版本还未制作出来,宋烁说,“等回头出来了给你玩玩。”   宁珏兴奋地直接扑进他的怀里,仰头笑:“哥,你太厉害了!”   眼神里很明晃晃的崇拜,神情轻快。宋烁垂眼望着他,说“这有什么”,但也跟着笑,指腹轻轻蹭了下他的耳朵。   但心里有声音在说:应该推开的,在宁珏从父亲所带来的痛苦中走出来后,应该推开的。但宋烁没有,他一而再、再而三推迟自己划定好的界限。   为什么?宋烁也没办法讲清。最好的解释理由,是万一推开,宁珏哭了或者伤心了,还是得由宋烁来哄,又该买很多抹茶白玉卷了。   没办法,先抱着吧。这是成本最低的方法了。   在气温回升、树枝冒绿的五月,离婚诉讼终于出了结果——鉴于恶意转移财产,以及婚内出轨的事实,宁齐净身出户。同时,公司方面还有针对宁齐挪用公款的起诉,虽然未出结果,但牢饭大概率是免不了了。   其中最令人咂舌的是赵誉。在丑闻闹得人尽皆知时,赵誉大难临头自己飞了,已经在别市的一家小公司入职,看来决心划清界限。   通话结束后,宋烁将这一消息告诉了宁珏。   宁珏愣了会儿,才点点头,说“好”,原先虽然并无太多亲情的联系,但也难免短暂低落,不过很快恢复如初了。他说:“我最近在参与谋划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等事成再告诉你!”   六月份,A市迎来高温天气。   宋烁同团队成员在附近的星巴克开了一次小型会议。结束后,宋烁还有直播工作,同他们先行分开了。走到半程,宋烁忽然看到了道路一旁,商店橱窗里挂着的新款夏季裙子。   太阳明烈,玻璃折射的光线如同水面波纹,流淌至杏色的裙面。   不知道为什么,宋烁停下了。他站在街边,忽然想到了宁珏的香槟色吊带裙。已经裁掉当作抹布了,只是那晚宁珏裸露皮肉下骨骼的线条,通红的耳根与脸颊,他仍记得很清楚。   搞不懂,怎么会想到穿裙子?   男孩最好不要穿裙子,容易受到非议。这个观念,宋烁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不过,如果宁珏以后还想再穿,最好买再大一点的尺寸,免得拘束了,不舒服,最好只在家里穿,最好——   最好只穿给自己看。   这句话冒出的一瞬间,宋烁听见了心脏轰然一声,像是拆墙破山,但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怔怔愣在原地,车仍流动,烈日依旧当空。 第51章   下午2点出头,宋烁回到公寓。   电视机敞着,始作俑者没有看,而是趴在沙发上,小腿晃晃荡荡的,正玩消消乐。闻声,宁珏立马爬了起来:“哥!”同时眼神扫向他垂在身侧的手,“我的抹茶白玉卷……”   宋烁全然忘记了,顿了下,说:“今天排队的人太多了。”   “好吧,没关系。”宁珏善解人意,有则吃无则忘,又搂着抱枕。像是察觉到什么,他抬眼同宋烁对视,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吗?”   宋烁抛下句“没什么”,回房间直播了。   直播时间三个小时,可能空调温度过高,没拢严实的窗帘泄进一道明光,宋烁心不在焉的。方才商店橱窗旁一闪而过的困惑,没来得及思索,身后便有电动车的哔嘀声,思绪全都打乱,至今也捋不清白。   中间,宋烁出门接了杯水,看见宁珏仰在沙发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手机,消消乐显示还余2步。上衣微微上掀,露出一小片随着呼吸起伏的肚皮。   再平常不过,甚至于不知道接触过几遍。都知道皮肉什么温度,身体有多重。但似乎有吸引力,想去捏一下,或者单纯抱着。   宋烁对这样的感情很陌生,但也做不到像宁珏那样,坦诚去说“我对你可能有感觉”,好像这等同于将自己置于薄冰层,一不小心踩碎,没有可挽回的余地。想直白,得等到下半辈子。   所以说不上来地烦,于是宋烁胡乱划了两下手机,浪费步数,故意让宁珏通关失败,然后抱着他回房间午觉了。   大约5点时,宁珏被宿舍群聊的提示音吵醒。   【黄嘉】:兄弟们!我已经计划好了!   【黄嘉】:这回势在必行!   【黄嘉】:@宁珏 快回宿舍,只缺你一员大将!   宁珏连忙爬起,睡得头昏脑胀,以为消消乐熄屏太久自动关闭,不疑其他。宋烁还没结束直播,宁珏悄悄潜入主卧,蹲在他的身边,戳了戳宋烁的胳膊,吓了他一跳。   宋烁看见宁珏仰视的眼睛,没忍住伸手轻轻挠了下他的下巴:“干什么?”   “我回宿舍了,拜拜,”宁珏没任何反抗,只是摆摆手,笑着,“哥,你记得吃饭啊。”   又原路猫腰潜出房间。   晚上,回到宿舍后,黄嘉跪立在床上,压手示意安静,满脸的斗志昂扬:“兄弟们,听我讲,我的计划已经成功一半,秦可佳已经答应我出来了!周六晚上,长月小筑。到时候,她一推开包间门。方名,你负责氛围组。宁珏,你负责递花。都明白了吗!”   宁珏握拳:“明白!”   方名推推眼镜,困惑问:“什么叫氛围组?”   李青序:“是让你嗷嗷叫的。”   “这样,”方名问,“看来你见解颇深,怎么不参加表白仪式?”   “我周末旅游,”李青序说,“周五晚上走,来不及。”   这场表白仪式,便是宁珏先前提及自己参与的大项目。黄嘉追求秦可佳,是从上学期便开始的,但学姐迟迟没有回应,也并不热络,黄嘉绞尽脑汁思考了许久,决定在本市的一家西餐厅包间,展开一场隆重的表白,为这段关系添柴加火。   宿舍里,除去有活动的李青序,其他人都会参与其中。为了正式,黄嘉甚至打算一人租套西装,力求体面、统一、到位。   结束会谈后,宁珏悄声问李青序:“你是自己去旅游?”   “不是,和我对象一起去厦门看海,”李青序眨眨眼,“你们好好加油,回来帮你们带份纪念品。”   情侣恋爱后果然甜蜜,连李青序这样平日里不喜外出的人,都愿意花两三天时间奔赴外地。   这天周五,李青序下午便没了人影。   晚上,其余三人去服装店更换西装——他们都是第一回穿,除去心情不安的黄嘉之外,都在新奇打量。宁珏拍了张全身照,还没来得及发给宋烁,便听见黄嘉说。   “我准备接人去了,注意微信群消息,over!”   “好!”宁珏拍拍他的肩膀,“加油!”   之后分开行动,宁珏同方名先取了鲜花,随后来到长月小筑的273包间。里面已经布置完成,粉色气球缀在墙面,地面铺有心型蜡烛,玫瑰花瓣铺洒,甚至连红酒都备好了,只静候佳音。   方名准备好了礼花筒,宁珏紧抱花束。大约半小时后,微信群叮咚一声,两人连忙站直,听见门外传来女声。   “这家店我听说过,好像很贵的样子。”   “不贵!走这儿,这儿,这个包间。”   “还是包间?”   脚步声愈发逼近,门一推开,礼花筒砰一声炸开,秦可佳明显惊吓,后退了两步。待看清室内布置后,却并未有惊喜,扭头看向黄嘉:“什么意思?”   “可佳,我一直很喜欢你,”黄嘉语气庄重,宁珏连忙小跑将鲜花塞进他怀中,黄嘉随之递出,紧张得破音了,“你、你愿意当我女朋友吗!”   方名发挥氛围组的气势:“答应他!”   闹得太大,已经有其他食客探头围观,还有人附声。众目睽睽下,秦可佳脸色一变再变,尤为难看,也没有接花,突然扭头离开包间。黄嘉茫然,反应过来后,匆匆将花扔下,跑去追已经走远的秦可佳。   宁珏茫然:“……她怎么了?”   方名也同样不解:“不知道。”   大约十来分钟,黄嘉的身影再次出现,却是独自一人,穿过围观人群,接着摔门,将那些好奇、打量的目光隔绝门外。拉开椅子,坐下后开了红酒瓶木塞,也不醒酒,直接灌进嘴里。   宁珏大惊失色:“这酒很贵!”   “她说不喜欢我,”黄嘉哭了,“说我没有耐心,太小孩子心气,只是表白非得闹出求婚的架势,让她下不来台,还说、说以后都不想见我了。”说罢又仰头灌酒。   宁珏连忙安慰:“下回我们换个温和的方式就好了。”   但黄嘉已经心碎,一瓶红酒很快下肚,又点了两瓶啤酒。毕竟是大学生,布置表白场地已经倾家荡产,再伤心也不能喝红酒了。其他两人也不敢吃饭,都在安抚黄嘉。   方名发挥心理学专长:“根据情绪ABC理论,你现在的痛苦并非源于失恋本身,而是你对这件事的看法和评价。尝试换个角度看待,也许能好受些。”   黄嘉一听专业知识,哭得更厉害了。加上酒喝得太猛,很快上头,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地开始讲自己的暗恋情史,抱着方名痛哭流涕。   “我先送他回宿舍,再开导开导吧,”方名束手无策,“这饭他应该吃不下了。”   宁珏连忙:“那我收拾一下场地。”毕竟他们一堆道具都是租来的,还得还给店家。   方名比了个“OK”的手势,将黄嘉的手臂扛在肩上,扶着慢慢朝外走了。   待人走后,房间彻底冷清下来,宁珏捡起了地上的花束,放桌上摆好后,看着包间内的表白气球,一时唏嘘。   餐桌上还摆着两盘西冷牛排,以及沙拉、甜品、意面。一应俱全,原封不动放在那儿,没人动。原本计划成功之后,方名和宁珏功成身退,留黄嘉与学姐共享烛光晚宴,他们去附近的面馆解决晚饭,但现在没人吃,实在太浪费了。   于是宁珏坐下了,准备开吃,看到对面空位,忽然想到什么。   与此同时,公寓。   放在桌面的手机叮咚两声,宋烁正在直播,电脑弹出结算页面。耳机挂在脖颈处,宋烁打开手机,显示来自弟弟的两条微信消息。   【弟弟】:哥!来不来吃大餐?[位置分享·长月小筑]   【弟弟】:可能有点冷了[小熊哭泣.gif],不过味道应该还是不错的。   “先不播了,”宋烁看了眼弹幕,“得去吃饭了,等明天晚上多补点时长。”   弹幕一堆问号,说着“都九点了才吃饭”,宋烁佯装没有看见,关闭直播,上车后回复:来。   【弟弟】:273包间!   还是包间。宋烁:发财了?   宁珏发来一个表情包,仍是小熊系列的,宋烁鬼使神差地保存了。几次点开聊天框,想说点什么,但直到出租车停靠,都无话可说。   餐馆环境优雅,伴有大提琴演奏,不像宁珏平时请客吃饭的朴素风格,过于隆重了。   在服务员的指引下,宋烁走上二楼时,听见擦肩而过的路人同朋友的交谈。   “273包间的有表白?”   “有!弄得跟求婚一样。”   “表个白而已,至于吗……”   宋烁明显顿了下,后知后觉从这场地点、时间都不太合理的邀约中,隐约觉察到了什么。他握住门把手,短暂迟疑后,推开了273的门。   穿着黑色西装的宁珏坐在粉色气球前,烛光明明暗暗的摇曳里,闻声抬眼,在看到宋烁时笑了起来,比桌上的花束更明快,清脆叫了声“哥哥”。   那一瞬间,宋烁清楚听见了一声咚。好奇怪、好突兀,周边没有水池,没有坠落,甚至没有风。像是石子打到树枝上的麻雀惊飞。直到那声音再一次出现,宋烁才反应过来。   那是自己的心跳声。   ·   本以为宋烁会迟到,毕竟并未提前告知,时间又不早了。   所以宁珏开了局消消乐,大展身手,但才打了四五关时,便听见了门开的声音。宁珏连忙抬眼,挥手打招呼,游戏页面显示还有3步空间,远远不满足任务要求,注定失败了,索性关上了游戏,一抬眼发现宋烁仍站在原地。   “你进来呀。”宁珏提醒了声。   宋烁这才有所动作,动作稍显僵硬,坐到了桌子对面。   宁珏按了服务铃,让服务员将菜稍微加热,并加了两道热菜——毕竟餐桌上的饭菜,一人绰绰有余,两人难以填胃,既然是宁珏邀请,也该有请客的风度,不可小气。   “再来一份烤三文鱼配柠檬奶油汁,一份西班牙海鲜饭,”宁珏悄悄吞咽口水,询问宋烁意见,“可以吗?”   宋烁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只点点头。   事到如今,这晚的邀约目的已经显而易见了。在点餐的过程中,宋烁一直看着包间内的布置。并不合格的表白仪式,鲜花掉了几瓣,地上的彩带过于杂乱,墙面上投影灯的图案也过时了,甚至于连宁珏本人所佩戴的领结也是歪的,达不到合格线。   但是给我的。   宋烁想,是给我的。   服务员离开后,宁珏发觉宋烁的目光,终于想起解释什么。解释这间包间的布置,以及自己别出心裁的服装。但表白失败毕竟不是佳事,他们这个年纪的男生都太要面子,说出去难免丢人。为了维护舍友的自尊心,于是宁珏说:“这是这家店的主题包间。怎么样,好看吗?我精心选的。”   但如果宋烁再追问服饰,宁珏真的没有办法。   所幸宋烁只是“嗯”了声,并不问。宁珏才松了口气。   餐品很快呈上,宁珏已经饿得冒酸水了,他纠结问:“是左手刀,右手叉吗?”   “又没别人,怎么合适怎么来,”宋烁嗓子有点哑,“都可以。”   也是这个道理,宁珏直接用叉起吃了,很专心致志,宋烁慢慢咀嚼着,眼见这份晚餐即将结束,宁珏都不开口,终于按捺不住:“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啊,”宁珏迷茫,反应过来了,“有!”   他指指旁边的道具,含混其辞:“等会儿吃完饭,这些道具得还回去。如果你不忙,可以帮我提一袋吗?我一个人可能抱不过来。”   宋烁顿了下:“不是主题套房吗?”   “……但是道具是我单独租的,”宁珏绞尽脑汁,发觉自己无法弥补逻辑上的漏洞,只好压低声音,“好吧,我和你说实话。是我舍友表白失败了,所以我得替他归还——你不要和别人讲,好吗?”   宋烁眼神复杂。这个谎言更加拙劣。可见,宁珏并未做好表白的准备,临时起意,却又怯场了。他冷冷扔下句“知道了”。   饭后,宁珏打开一旁的黑色大号塑料袋,开始往里兜道具。投影灯、LOVE的字母道具、彩色布条、玻璃瓶装的彩灯。装了两大袋子,一人提着一个往外走,很惹人目光。   已经十点来钟了,街上有点冷清,路灯将黑夜烫出一排排小洞,热得光晕都在波动。等待红绿灯的过程中,宁珏将袋子放到脚边,稍作休息,又去接宋烁手里的塑料袋:“你也放一会儿。”   两人的手指短暂接触,宁珏的手有点凉,像总戴在脖颈处温着的玉石。宋烁放下,看见红灯倒计时还有43秒,宁珏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宋烁瞥了他一眼,“没吃饱吗?”   “当然吃饱了!我都吃得干干净净的,”宁珏很唏嘘,“我只是觉得,当众表白失败好尴尬,而且印象这么深刻,会伤心很久吧。”   宋烁的手指动了一下,再度看向宁珏。夜间仍暑热,加上提着重物,宁珏已经明显出汗了,那点汗水流得很慢,从鬓角到耳边再到下颌,在路灯下闪闪着,像眼波眨动。   “不过这家店真的好吃,难怪名列榜单前茅呢,”宁珏又扭头看向宋烁,兴致勃勃,“下回我们再来吃吧!不过可以不点海鲜炒饭,这个性价比不高——”   “我答应你了。”   宁珏茫然:“……什么?”   “我说,”宋烁强自镇定,决定为宁珏的不勇敢让步,“你想要的,我都答应你了。”   可能就像高考失败的宁珏,因为畏惧学习的痛苦而不肯复读一样,在高中、大学都经历失败的爱恋后,也会害怕失败,可能很难再鼓起勇气,去向宋烁表白了。   这本是宋烁所希望发生的事情。毕竟长久以来,原生家庭如此失败的宋烁都认为恋爱是无意义的、浪费时间且保质期短暂的,他希望宁珏放弃,退回原点,好好约束自己。   但即便是宋烁,也无法在明了对方的心意后,在看到七百多张照片、得到专门留给自己的向日葵花束、看到穿给自己的裙子后,完全推开对方。他总是无法完全拒绝宁珏的要求,一次次纵容,为宁珏兜底。   因为宁珏不止是宁珏,他是宋烁的小狗,是弟弟,是宋烁18岁到21岁的生日愿望,是每晚最希望抱在怀里的温度,是失声后可以被解读的密码,他的小存钱罐,他的目标,他的意义。   是,宁珏是有很多缺点。容易动摇、不上进、出尔反尔、天真冒失。但只要宁珏在身边,晚饭可以多点两道菜,可以开着电视机但不看,只是靠在一起,可以放任自己干没有意义、但快乐的琐事。   这是即便失去兄弟关系的合法性,依然存在的联结。   如果想穿裙子,最好只有宋烁在场。如果想哭,最好只在宋烁面前示弱。如果太想恋爱,宋烁也不是不可以回应。   毕竟他们已经共同生活太久,十分熟悉彼此,如果有一份有关宁珏的试卷,考察宁珏起床的时间、睡觉的小癖好、说话的口头禅,应该只有宋烁可以得满分。所以可能也只有宋烁,才能知道怎样好好去爱宁珏。   他的心脏跳动飞快,目光定定注视着宁珏,等待一个回应。   “哦,”宁珏不明白只是约顿饭,为什么回答得如此郑重,但还是点点头,模仿宋烁的语气,“好吧,我也答应你了。”   如果不是晚上,不是光线不足的路边,宁珏一定能看清宋烁通红的耳根。但现在——红灯还有7秒转绿,宁珏很快扭过头去,准备提起袋子过马路,但宋烁说:“我来提吧。”   他几乎是抢过宁珏的袋子,左右各一个,大步穿过人行道。   “哎,”宁珏小跑上去,“我又没说累。”但宋烁仍是不松手,争抢过程中,宁珏很多次擦过宋烁的手背,有点痒,导致宋烁不小心松了力气,不过宁珏也只抢过塑料袋的半边提手,将就着一人提半边,塑料袋里的道具晃晃叮咚,也算稳当。   商店位于A大与A科大的中间位置,归还道具后,宁珏本以为两人会分道扬镳,直接各自返校,宋烁却说送他回去。像是才认识没多久,这样的生分客套。宁珏提醒对方:“有路灯,我看得见路的。”   宋烁推着他的肩膀:“走吧。”   不明白有什么好送的,七八分钟就到了。在校门口,宋烁忽然替他正领结——今晚的宋烁有点奇怪,变得温和、好脾气、安静了。好像有心事,又好像不高兴了。还没想明白,忽然宋烁说:“我都准备回学校了。”   宁珏:“啊?”   宋烁:“你不打算抱我吗?”   宁珏不明所以然,但仍是抱了宋烁,宋烁也抱住他,力度很紧,微微低头埋在他的脖颈处,过了好久才松开,说“回去吧”。 第52章   本学期期末周,对于黄嘉而言尤为残忍。即便表白失败,仍沉浸在痛苦之中,也必须拖着疲乏的躯体、麻木的头脑去复习功课。他已经认清现实,决心沉淀自己,再想恋爱。   对于身心健康的宁珏而言,期末周同样煎熬。   “老师划的知识点太宽泛了,”宁珏忍不住同宋烁抱怨,“都背不过来。如果挂科了,我暑假还得准备补考。”   为强调自己的忧心,宁珏说:“那我两个月都没办法笑了。”   宋烁:“不会的。”   没理没据的许诺,只有宁珏会得到安心,照旧复习。但结束通话后没几天,宁珏收到一份整理好的文档,将期末周几门功课的知识点,按照主次重新归纳梳理,比书本缩水1/2的内容,更加简练。   宋烁附言:放心了吗?   同在期末周的宋烁,忙里抽闲,为他整理重点。为回馈这般大恩大德,宁珏特地买了零食跑到A大。宋烁已经等在门口,迎面便是大抱,听宁珏说“谢谢你”、“你太好了”、“恩人”这样的车轱辘话。   “这个很费时间吧?你不要为了帮我,自己挂科——”   宋烁捏住他的嘴唇:“专门跑来咒我的啊?”   像小鸭子,嘴唇软软的,唔唔出声时微弱震动着,鼻息温热扑到指节上。宁珏连忙摆手,很讨好的、投降式的笑容。宋烁喉结轻微滚动,收回手:“你挂八百回科,我都挂不了,少操心。”   零食也没收,送宁珏回校时塞回他的手里,理由是不爱吃。临走前又说:“我这学期只有三门考试,不是很忙,如果你……想见我的话,我可以来,你好好待在学校,不用乱跑。”   说得含混不清,不确定是否打算让人听清,并且很快催促宁珏:“回去复习吧。”   “哦,好……”宁珏摆摆手,“哥哥再见!”   没有恋爱经验,又学不会太坦率的宋烁,好不容易表达自己,但好像并未得到正确解读。接下来两周,宁珏居然真的专心复习,没提想念,期末周结束当天才再次见面。   可能不该说“想见我”,而该直接说“想我”,这样更便于理解。但一路上,宋烁努力多次,也没问出“你想我吗”。像什么样子?好像他在讨喜欢,没道理。   “我后天开始兼职,在楼下那家便利店,”宁珏还在咕咕呱呱,“店长说了,我之前干过,算是老员工,可以加薪500。”   宋烁顿了下:“不留时间出去玩吗?”   宁珏纠结:“能去哪里玩呢?”   “去博物馆、公园、游乐场吧。”   宁珏觉得惊异:“你居然会想去这些地方!”   宋烁瞥了他一眼,不补充理由:“等你兼职结束吧。”   至于宋烁,假期时间安排虽然忙碌,但相对自由,可以耐心等待。然而,假期才开始没多久便出了意外。那天,宁珏起床晚点了,连早餐都没吃两口,匆匆出门。宋烁收拾好碗筷,正准备修改游戏脚本时,听见手机铃声。   是宁珏的来电。   “哥……”声音里有点哭腔,发着抖,宁珏说,“我好像崴到脚了,在二楼那儿,走不了路了。你不忙的话,能来接我一下吗?”   ·   半小时后。   “脚自然放着就行,不用抬高。”   宁珏稍稍放松,躺在床上,脚踝已经明显肿起。一旁医生正在打石膏,疼痛还未消失,但宁珏太好奇了,忍不住探头观察,直到医生训斥,才蔫蔫躺好。   “之后注意睡觉的时候脚抬高一点,高过心脏位置就行,不然容易压迫,”医生已经打好石膏,又看了眼宋烁的睡衣,“可以垫两块枕头。平日也要少走路,饮食清淡一点。”   宋烁点点头,已经记住了。   医生走后,宋烁才坐到床边,看见宁珏已经没再哭了——接到电话后,宋烁太过慌乱,连睡衣都没来得及换,匆匆下楼。宁珏坐在台阶上,见到宋烁才立马掉眼泪了,好像在他面前很忍不了痛,同时伸出手:“哥……”   宋烁以最快的速度打车,背宁珏到达医院,挂了骨科号。   所幸不算太严重,是韧带部分撕裂,不用手术。   “不知道慢点走路吗?”宋烁沉着脸。   “我怕迟到了,店长扣我全勤奖,”宁珏小声解释,“所以才没看清台阶。”   “全勤奖才多少钱,分得清主次吗?”   “我这是偶尔不小心……”   在宋烁又要开口前宁珏双手合十:“我知道错了!不要再骂我,求求你。”   宋烁无计可施,好半天才说“不省心”,没再训斥别的话。   打完石膏,取药之后即可出院了。宁珏得到了一副拐杖。一撑、一跳、一落,非常灵活,但还比较生疏,走不快。现在看来,别说全勤奖了,连长时间站立都困难的宁珏,这个假期可能都无法再去兼职了。   下车后,先在宋烁的陪同下去了楼下便利店,向店长辞职。   店长明显神色不快,但人都打上石膏了,还有个穿着睡衣、好像不太正经的男人在旁边,眼神冷冷的,好像只要听到“不放人”,就会立马砸店。于是店长高瞻远瞩,挥手结了这几日的工资,一共450块钱,让宁珏回家了。   这样一来,家中的小顶梁柱塌了,上楼都是难题。原本宋烁打算抱着,在宁珏的坚决拒绝下,才改为背着上楼。回家后,宋烁说:“坐沙发上,先把衣服换了。”   毕竟穿着这身衣服在病床上躺了太久,已经脏了。宁珏正想接过睡衣时,宋烁却已经去解宁珏的裤子。宁珏本能后缩,连忙说:“我自己换吧!”   宋烁顿了下,将睡衣还给宁珏:“换吧。”   见宋烁仍坐在原处,宁珏:“……你不走我怎么换呢?”   可见,一直以来只有追人经验的宁珏,并不知道如何恋爱。像是上楼梯时,拒绝宋烁抱着。平日里拥抱的频率很低,也不知道牵手和亲一下,仍是保持着原先兄弟抑或是朋友的相处模式,丝毫没有变通。   像现在,连当面换件衣服都不肯。   在宋烁冷淡的沉默里,宁珏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只好开始换衣服。上衣尚且容易,但宁珏穿着牛仔裤,布料较硬,很难坐着脱下,一开始不小心带下了小裤,臊着脸再提上,努力将牛仔裤卷到小腿处,却不知如何跨过石膏,只好求助宋烁,凑近了点,放软声音:“哥,不要再生气了,帮帮我吧。”   灯光下,宁珏的眼睛透得像琥珀。宋烁很难对这样的宁珏生气,况且正在热恋期,很容易动摇,伸手帮忙脱下裤腿,手却并未挪开,指腹轻轻抚摸石膏外缘的小腿肚肉,软软的、温热的:“现在还疼吗?”   这个动作稍显怪异,有点暧昧。倘若换个男生,宁珏一定会有所察觉。但宋烁是他的兄长,宁珏不会多想:“还有一点。”   “下回知道慢点走路了吗?”这是消气的征兆。   宁珏笑了起来,使劲点头,敬礼说:“Yes sir!”   这个下午宋烁还有事情,说是和团队成员在附近星巴克讨论游戏的相关事宜。待宋烁走后,宁珏开始尝试拄着拐杖,在家里慢慢走动学习。   晚上七八点钟,宋烁回家时,宁珏自觉练习得炉火纯青,难免飘了,轻盈拄着拐杖迎了上去,但由于速度过快,拐杖不小心擦滑,向前踉跄,多亏宋烁及时接住,宁珏这才没有摔。   宋烁:“不是说知道慢慢走路了吗?”   宁珏艰难仰面,冲宋烁讨好笑笑:“我看见你才着急了。”   宋烁明显感受到心脏好像坍塌下来,变得柔软。手指轻扣着宁珏的腰身,语气温和:“不用着急,我又不走。”   晚饭基本是素食,谨遵医嘱,清淡饮食。如果不是为了保持生命体征,宁珏都不想动筷子。吃到一半时,听见宋烁说:“今天晚上睡我房间吧。”   宁珏茫然抬眼。   “毕竟你现在腿脚不方便,如果睡姿不正确,或者半夜翻身,容易压到脚踝,”宋烁客观分析,“如果起夜的话,也容易看不清路,最好有人陪着。”   宁珏只思考了几秒,很快同意了。   饭后,宋烁将他卧室里的东西尽数收拾到主卧:“正好阳台有些杂物放不下了,可以先存在你房间。”   除去枕头、被子,连衣物也一并转移了,像是准备打持久战。   十点来钟熄灯上床,宁珏仰躺着,脚踝下垫了三个枕头,他并不适应这样的高度,同时疼痛也蚕食着困意。好像天底下所有的痛感都具有趋暗性,天一黑才出现。   宁珏不太能睡着,他通过宋烁的呼吸判断他也没睡,但也不想诉苦,免得宋烁担心,只好用捣乱转移注意力,手指乱戳着对方,直到手被握住,掌心滚热,宋烁低声:“干什么?”   “你玩过那个游戏吗?”宁珏说,“一个人在手心写字,另一个人猜。”尽管窗外有百货大楼的灯光,宁珏仍是看不见,本能靠近,呼吸都压在宋烁的耳边,“我们来玩吧?”   宋烁:“无聊。”   但还是张开手心,宁珏的指甲很短,刮着手心痒痒的,好像顺着血管一直痒到心脏,连带着呼吸都沉重。宁珏写完了:“你猜。”   宋烁压根没注意,胡乱猜了个:“我。”   “哈,”宁珏短促笑了声,获胜后的得意洋洋,“我写了个‘宋’!你这样也算答对一半吧。轮到我了,你写慢点,我一定能猜出来。”   宁珏递过手心,不知道为什么,宋烁写得很轻,害得宁珏猜不出来:“你重一点。”手又往前递,好像碰到了什么,有点鼓,宋烁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限制宁珏动作:“别乱动。”强制将宁珏的手压在旁边,飞快写了个字:“猜吧。”   宁珏很迷茫:“‘宁’吗?”   “错了,是‘宋’,”宋烁很轻笑了声,“你连自己写过的都认不出来了。”   宁珏不服输,又要求再比几句。但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平局。赢完一局便会立马输一局,慢慢也有了困意,不想玩了。迷迷糊糊中,他告诉宋烁:“我知道我刚才摸到你哪儿了。”   过了会儿,宋烁才出声:“说说看。”   “你的腹肌,是不是?”宁珏笑起来,“真好,你有肌肉。又强壮、又有钱、又帅,未来肯定能给我找到很——漂亮的嫂子。”   很多时候,宁珏都在不自觉地引诱,像是明明知晓自己碰到什么部位,却不提。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却故意说反话,好像在提醒宋烁哄哄自己,说点好话平复自己的不安全感。宋烁也确实这样做了,他说“不会”:“我只有你。”   宁珏已经困得不知天南海北,依稀想起十八岁的宋烁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所以不特别,但如今的宁珏依然会给予回应,比如抱抱宋烁,含混说“会的”,为十七岁自己许下的承诺延长保鲜期。   ·   崴脚后,在进行艰难学习后,宁珏已经可以独立生活——不独立的日子太灰暗,比如无法平衡的解手与擦身,宋烁帮助时的难以启齿——不能再多想。但如今总算学会了,拄拐如飞。   这天周六,正将消消乐过到2137关的宁珏,听见宋烁在房间里喊自己。他拄着拐杖走近,正想坐下,宋烁却拿开了他的拐杖,把着宁珏的腰,以几乎背后拥抱着的姿势围住了。   失去拐杖的宁珏等同于失去正常行走的能力,只能呆在宋烁的怀里,太亲密了,宁珏奇怪地扫了一眼宋烁,但很快转移了注意力。   “你玩玩看,”宋烁将鼠标塞到他的手里,“一个新游戏。”   宁珏很快转移了注意力,之后在宋烁的指引下操作游戏。是一款RPG游戏,主角赛珈在名为“锈”的势力侵入大陆后,为拯救世界,所进行的一系列战斗。入手简单,难度逐级增加,但即便是很少玩游戏的宁珏也会不自觉被其吸引,不自觉玩了快两小时,直到其中一个副本难以通关才停下,他想起什么,惊奇看向宋烁:“这是你做的吗?”   宋烁“嗯哼”了声,笑着看他:“怎么样?”   “好玩!”   “现在只是demo,之后还会再一步步修改,可能等到下半年再推广,看能不能拉到投资,”宋烁轻声问,“以后如果赚到钱了,你来我公司上班,怎么样?”   宁珏迟疑:“……我和你们专业差别太大了吧?”   “不是你之前说过的?等我发达了,你来当我的秘书,”宋烁竟然记得高中时期如此久远的话,“如果你想,我可以教你。”   下学期,宁珏也将大三,虽然仍有两年的时间,但看着铺天盖地关于就业率下降的社会新闻,偶尔自己也会担忧未来。但宋烁为他铺路了,像高中时的节点一样,为他划明一条方向。   于是宁珏点头:“好,那我试试吧。”   在商定之后,宁珏开始慢慢学习基础内容,比如编程。   宋烁教完理论知识,在一旁直播游戏时,宁珏就坐在桌子另一边苦苦消化复习。他先前从未接触过,虽然一开始新奇,但这些内容也确实枯燥,啃得举步维艰。   还没两周,宁珏已经想打退堂鼓了:“我好像不适合这个。”   “入门都是这样,”宋烁记不起自己学的时候是否觉得难了,他似乎学什么都容易,但仍是努力共情宁珏,“先写我给你布置的运费计算的逻辑判断代码,写完的话——”   宋烁想了想:“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宁珏眼睛一亮:“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宁珏卷起袖子:“不要打扰我,我要写代码了。”   兴许因为有了动力,宁珏写得确实快了,次日交上作业,但还得检查运行,宁珏不自觉凑得很近,嘴唇抿着,很专注盯着屏幕,连宋烁近在咫尺的眼神都未发觉,催促着:“快点快点。”   运行下来基本没怎么大的BUG,宁珏这才松了口气,得意地说:“怎么样?”   宋烁轻轻捏了下他的面颊:“很好。”   本以为宋烁会说“这算什么,自学两天的新手都能写”,或者“只是一个逻辑判断,还以为你写了个网页出来”,结果竟出乎意料得到夸奖,看来宁珏确实是个代码天才。   “说吧,”宋烁关掉软件,“想要什么?”   宁珏立马说:“想去厦门。”   “厦门?”   “我想看海。”   宁珏找出先前聊天时,李青序分享给他的海边景观照,向宋烁边展示边强调:“而且你看,真的很好玩。”   有十来张照片。青蓝色的波光、白贝壳、金海滩。   虽然宋烁认为暑夏去海边挨晒是愚蠢的行为,但看到一张两只手比心的合照时,宋烁后知后觉想起,恋爱快两个月,他们竟然连约会都没有。   “怎么样,”宁珏期待地望着他,“可以去吗?”   宋烁没有理由拒绝约会,也应该为自己的缺乏经验而买单,因而点点头,说“可以”。 第53章   八月初,宁珏拆除石膏,医生仍是建议少走路,尽量不要长时间站立。因此又修养了半个多月,等到月底,两人乘坐飞机,下午两三点钟抵达厦门。   酒店订在黄厝海滩附近,房间是大床房,正对大海,落地窗明净透亮。宁珏很是新奇,整个人都趴在玻璃上,听见海浪拍打的声音,一时目不转睛,从未发现天地这样宽广。   宋烁将买好的泳裤扔给他:“试试大小。”   宁珏拉上窗帘,坐在床边换好泳裤。尺寸正好,但他与宋烁穿上全然不同,宋烁腿部薄肌在动作牵引间很明显,宁珏暗自较劲,悄悄在背后练了几个扎马步,企图瞬间增肌。   “挺好的,”宋烁看了眼,“脱了吧,下午去沙滩再穿。”   午饭在附近的小吃店解决。下午眼光正晒,宁珏换好衣服,正抱着泳圈准备冲向大海,又被宋烁拽回,按在沙滩椅上强制涂抹防晒——宋烁对此并无研究,是购买泳裤时,商店老板提到厦门太阳毒辣,下午容易晒伤,这才留了心眼,在老板力荐下买了支防晒霜。   “不用涂吧,一下水不溶了吗?”   “说是防水的。”   “那我自己涂吧。”   宁珏伸手去接,被宋烁毫不客气地拍了回去:“后背你涂得着吗?”   宁珏只好悻悻收手,趴在沙滩椅上,催促宋烁快点帮自己涂。泳裤是深蓝色的,有一斜阳光盖到小腿肚处,白得透明了。掌心下的皮肤滑腻、柔热。他是偏瘦的,后背骨头硌人,只有泳裤下是圆润的。宋烁注意力不自觉分散,并且头回发现,宁珏右边后腰处有一点小痣,随着动作摇晃。   宋烁的呼吸不自觉变沉。   “好了吗?”宁珏又想爬起来了,“太热了,我想去海里凉快一下。”   宋烁欲盖弥彰别开目光:“好了。”   得到许可,宁珏直接从宋烁手臂下钻了出去,抱着游泳圈直冲海水,像放出动物园的猴子,宋烁叹了口气,在沙滩椅上又坐了会儿,等反应消下去后,这才去找宁珏。   八月的厦门是很热的,但宁珏如同来到新世界,新鲜劲很足,不肯休息。直到夜里回酒店的出租车上,才不知不觉睡着了。迷迷糊糊中觉察到失重,宁珏惺忪睁眼,看见宋烁的下颌线。   “睡吧,”他低声说,“没人看见你。”   宁珏又闭上眼,稍稍偏脸,呼吸贴着宋烁的胸口位置。将人放到床上后,宋烁先去洗漱,出门时却看见宁珏正怔怔坐在床上,抿着嘴唇。   “怎么醒了?”   “……我们可以换个房间吗?”宁珏小声,“隔壁很吵。”   宋烁走近才听清,顿了下。是暧昧的撞击声、水声以及喘息,夹杂着污言秽语,不适宜宁珏的睡眠。他说:“你收拾一下行李,等一会儿,我去前台换张房卡。”   宁珏点头,先起身去洗漱,节约时间。宋烁独自下楼,房间里陡然变得安静,宁珏再次听见一墙之隔的声音,没忍住干呕了声。记忆闪回半年前,他在蓝湾里门隙里窥见的一幕,太过相似,好像鼻间还充斥着类似夏日暴雨天气的腥气,让宁珏忍不住反胃。   没道理再想起,他心不在焉地想,都过去了。   所幸,没五分钟,宋烁已经换好房间。新的房间尤为安静,宁珏稍稍轻松,晚上也睡得安稳。   这点小插曲,宁珏很快全然忘记。之后几天,他们坐船去钢琴码头、提着小桶收集贝壳与捉小螃蟹、骑摩托艇,玩得尽兴。   印象最深刻的是后者。是宋烁带着他开的,短暂经过培训,了解基本操作后便很快上手,摩托艇在海面刺出银浪时,坐在后面的宁珏忍不住大叫,大喊着:“你别开太远!小心回不来了!”   “谁说我要开回去的?”宋烁笑起来,“把你劫持了,信不信?”   宁珏哈哈大笑起来:“不信!”   宋烁太有良心,按既定路线兜了一圈后,还是将人质放回沙滩。乍一踩到地面,宁珏有点腿软,得亏扶着宋烁才没摔着。这样半靠在怀里的姿势,如果宋烁再低头,可以轻易亲到宁珏的嘴唇。心脏咚咚跳动起来,然而还未贴近,宁珏已经直起身体:“吃饭吃饭!我饿了,我们去吃姜母鸭吧?”   宋烁:“……”   他臭着脸:“走。”   按照宋烁制定的旅游攻略,第四日,他们将完成看日出这一艰巨的任务。宋烁:“你能起得来吗?”   “搞笑,”宁珏共订了七八个4:30点的闹钟,“没有人比我起得更早。”   然而次日清晨,闹钟没吵到自己,先闹醒了宋烁。开关啪嗒一声,灯亮了,出声也叫不醒尚未到生物钟的宁珏,只好强制开机,直接将人扶正坐好,宁珏晕晕乎乎,半睁着眼,看到宋烁在帮自己换衣服,可能因为实在太困,都没产生羞耻的心理,也有可能单纯太熟悉了,直到牙刷塞进嘴里了,宁珏才勉强清醒:“几点了……”   “5点10分,”宋烁催促,“快点,今天天气好,说不定你还能拍几张照片。”   宁珏激灵一下,立马加快速度,飞快漱口,跑出酒店。   黄厝海滩已经有了不少的人,走到东边礁石区才变得安静。两人就地坐在柔软的沙滩上,还好,不算晚,地平线才堪堪有了红光。   一开始还聊天,逐渐升起的太阳转移了宁珏的全部注意力,他不再吵闹,只轻轻扯着宋烁的胳膊,嘴里咕哝着:“你看,你看——我的天,太漂亮了。”   相较宁珏,宋烁显得兴致平平。毕竟他去过太多国家、景点,日出并不新奇。因此并没有看海边,只是目光散漫地看着宁珏。   时间是5:23,太阳半悬,咸风温热,白日与夜晚的边界溶成了蓝色,偶尔有鸥鸟飞鸣,但连半片扫兴的、遮挡视野的云都没有。   他看见宁珏的眼里泛出红色的波光,像正在拍打礁石的海水。他们靠在一起,宁珏的短发扫到宋烁的脸颊、脖颈。   原来日出的光线是痒的。   原来漂亮的另有其人。   那一瞬间,宋烁心里忽然产生一个念头,自己可能会与宁珏过一辈子了。一辈子,永恒。宁珏等同于永恒——这个原本宋烁觉得虚无缥缈的词汇,在这一刻有了真实的表现形式。   他垂眼看着宁珏喋喋不休的嘴唇,喉结轻滚。   “海水也照得很好看,你看到了没有?”   “弟弟。”   “嗯?”宁珏目不转睛,“怎么了?”   “看我一下。”   宁珏这才抬眼。宋烁拢着他的后颈,在熔金色的日出里,低头亲了下宁珏的嘴唇。   时间好像也按下暂停,如藕丝拉长。很多次——在表白的餐厅里,在拥抱的时刻,在海水浴场的沙滩椅上,宋烁都想这样做,他必须承认,他对宁珏并非无所求。   接吻与和想象中大差不差,柔软的,一点薄荷味。宋烁含着他的唇瓣,轻轻咬了下,慢慢松开了。   宁珏如同定在原地,天边红光打到脸颊,如同羞赧,又像是平白挨了一耳光,怔怔望着宋烁,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可以再亲一下吧,”宋烁说,“我想再试试。”   第二回亲吻更加深入。他生疏撬开了宁珏的牙齿,尝到了更加柔软湿润的舌尖。大手扣住宁珏的后脑勺,啧啧水声完全淹没在了海水翻涌间,宋烁几乎沉浸在这样的亲昵里,像是有电流穿过身体,带来微妙的颤栗,以至于没有发觉宁珏僵硬的腰背,以及不自觉推拒的手臂力度。   再度松开后,宁珏才从缺氧的窒息中脱身,大口呼吸着氧气,气喘吁吁,嘴唇透着不正常的红,有些惊慌,又有点茫然。   他听见自己问:“……你为什么亲我?”   “怎么,不给亲吗?”宋烁心情很好,故意逗弄宁珏,指腹刮了一下他的下唇,“都请你来旅游了,别这么小气。”   太阳已经全然升起,天光大亮,宋烁起身,又拉起宁珏,拍干净他身后的沙粒:“回酒店吃早饭,还是去附近饭馆?”   宁珏眼神闪烁,回答得磕磕绊绊:“酒、酒店吧。”   机票是中午的,慢慢悠悠也来得及。酒店自助餐也不输外面,于是宋烁顺从了他的选择。吃饭时,宁珏一直埋头苦吃,好像必须时刻将嘴巴塞满。   宋烁不怎么饿,简单填了两口,让宁珏回房间先等待,自己出门了。   面前的位置一空下来,宁珏才陡然松下身体,他艰难咽下食物,慢慢摸了下嘴唇。还是头脑空白。即便再迟钝、再笨的宁珏,也该知道,亲嘴不该发生在兄弟之间。   但宋烁仍是宋烁,没有换成旁人。会在海边,帮自己提着小桶,挑选精致的贝壳与海螺,骑摩托艇时会陪宁珏大喊大叫,也会为宁珏买他认为是垃圾的小吃的宋烁。是明了分寸,不会冒犯自己的宋烁。   但宋烁亲了自己。宁珏头快炸了。   吃完早饭回到酒店,没一会儿,宋烁也回来了。   宁珏抬眼又别开,手指不自觉攥住,紧张不安,很刻意说“你回来了”,结果声音大得像唱山歌。   “没聋,”宋烁坐到他的身旁。只隔着薄薄两层布料的温热,轻撞到膝盖,从未觉得呼吸如此清楚过。一只拳头伸到宁珏面前,“猜猜是什么?”   宁珏:“……钱?”   “脑子里没点别的了,”宋烁张开手指,“猜错了,回家拖地一周吧。”   他的手心里躺着一串项链。灰蓝色的陶土基底,上面卧着一个很小的海螺,以及一颗珍珠。整体穿过一根木色细绳,组成项链。宁珏微微睁大了眼,一眼认出,这是前两天自己在椰风寨捡到的海螺,捡了许多,只留下了两个最袖珍的,他很宝贝地收进了小瓶中,也不知道宋烁什么时候窃走的。   “喜欢吗?”   宁珏迟疑点头。   宋烁解开锁扣,替他系上项链。但手法不娴熟,总是穿不进去,呼吸温热吐在后颈处,让宁珏产生他随时会亲自己的错觉,又不自觉绷紧身体,等系完,才发觉自己忘记呼吸了。   “我也有一个。”宋烁勾出自己领口里的吊坠。灰色基底加鹅黄色贝壳——是情侣款式。 第54章   海螺吊坠冰着皮肤,到上飞机时已经温热。   宁珏仍旧坐在靠窗位置,不敢对话,脑袋很混乱,不知道怎么面对宋烁,只好假装睡觉,连舷窗外的云彩照片都没有拍张照片。结果由于今早醒得太早,缺乏休息,假戏真做,最终香香睡着了。   但离开机场后,在出租车上就没有再睡的理由了。   宋烁接了通电话,应该是团队成员,聊的是游戏研发的事情。十来分钟后结束通话,拿过宁珏的手,垂眼捏弄着。   宁珏平日很少干粗活,最苦的体力劳动是洗碗、拖地,但实际也只干过几回。所以指腹柔软,没什么茧,掌心透着健康的红润。指尖一扫过,便不自觉合拢,又僵硬展开。   宋烁观察着:“看,这是你的生命线。”   宁珏被吸引注意力,不自觉凑近,他很相信玄学:“我活得久吗?”   “看起来能过九十。”   “那我的财运呢?”   “这么财迷,”宋烁唔了声,“也还可以,看样子小康没有问题。还有这条是你的姻缘线。中间劈开了一道,说明感情坎坷,可能会变心。”   宁珏看向宋烁低垂的眼睛,抿着嘴唇,纠结片刻,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小声叫“哥”。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很怕叫人听着:“我们现在……在谈了吗?”   “怎么,”宋烁瞥了他一眼,“已经想找下家了?”   宁珏不知道如何回答,更加声如蚊鸣:“你在喜欢我吗?”   “不喜欢三心二意的,”宋烁随口回答,散漫点点宁珏的手心纹路,笑着,“所以你最好改掉。”   一连两句玩笑话,已经让宁珏分不清真实与否。如果在恋爱,为什么没有互相表白的程序?如果没有恋爱,又为什么接吻,赠送情侣项链?他已经不知道再从何发问,只茫茫然愣着。   回到公寓后,先将行李中的衣物放回衣柜。   “那个,”宁珏指指自己的脚踝,“我已经好了。”又指已经等同杂物间的次卧,“……是不是可以回去住了?”   宋烁:“明天开学,再费劲收拾也不值当的,回头再说,我那儿也睡得开。”   宁珏干巴巴说:“可是,我得一个人睡觉了。”   宋烁抬眼,好像是没有听清:“嗯?”   “我说,”不知道为什么,宁珏又改了口风,“人还是得睡觉。”得到了宋烁“废话”的答复批文。   于是当晚仍是睡在一床。原先正常的、毫不介意的肢体接触,对于宁珏而言如同照片锐化,异常敏感。他不动声色往床边挪动,努力了十分钟,在险些掉下的前一刻,被宋烁拉回原点:“脚才好,又不长记性。”   白努力。宁珏只好认命,窝在宋烁怀里睡觉。   次日返校。原来开学如此美好,伟大的开学,可以不必面对尴尬的现实了。宋烁先把他送到校门口,在出租车里,亲了一下宁珏:“走吧。”   下车后,宁珏从未如此有力气,提着行李箱火急火燎,闷头前冲,在拐角处躲了几分钟后慢慢探头,察觉出租车已经消失,这才松了口气。   原来竟然有朝一日,他会不希望同宋烁待在一起。   不是讨厌宋烁——宁珏很难对宋烁产生消极的情绪。只是呆在宋烁身边,要提防亲嘴、牵手,思维全都被宋烁的呼吸占据,没有办法思考。至少得抽离出来,才能好好分析这段关系的错位。   但两周过去,宁珏依然毫无头绪。从他的视角来看,一切如常。如同进了死胡同。   手机的消息提示宋烁开播了。宁珏点进去,灵光一闪,又重新换了ID,发送弹幕:“主播谈恋爱了吗?”   好像太突兀了,又补充一句:“哈哈,不是很在乎,随便一问。”   没钱买付费留言,所以很快淹没在一水发言中。但有几人注意到了,友好回复。   【新来的吧?这都不知道。】   【主播都热恋仨月了,你这网速得提一提。】   【指路6月12号录屏。可惜了,你错过了主播恋爱当天的红包雨。不过可以蹲蹲周年纪念,应该还会有。】   三个月了?宁珏一阵头晕目眩。他退出直播间,一番搜索后找到当日录屏。   只有五分钟,竖屏,并非游戏直播。更像是回家路上随手播的,光线昏暗。宋烁在轻轻哼歌——他很少唱,但架不住音色好听,又有点失真。   “为什么这么高兴,是不是恋爱了……”宋烁念着弹幕,明显有笑意,但只是“嗯哼”了声。   弹幕顿时飞速流动,包括“???”和“我草”这类无效情绪化发言,以及“妈的恋爱了爹你得给个红包吧”、“你这张嘴也能谈上恋爱,别回头被辟谣了”这类有效文字发言。   “知道了,有红包,”宋烁低眼点了两下屏幕,发了十几个大额红包,“没开玩笑,你们不认识。”   屏幕晃动,过了会儿,宋烁又回答弹幕:“什么时候谈的……刚刚。”   【你刚刚不是出去吃饭了吗?】   【你跟大米饭谈的?】   【不是,这饭馆里究竟有谁在啊?】   【怎么有人吃个饭还能谈恋爱?公道在哪里,正义在哪里,帅哥的微信账号又在哪里?】   【你到底怎么谈上的,求你给个教程。】   “之前就认识,”宋烁说,“没什么教程。”   只有这点内容。之后又发了几次红包,很快下线,应该是回了宿舍。手机屏幕自动熄屏,映出宁珏的眼睛来。他绞尽脑汁,在看到买饭回来的黄嘉时,终于回想起来。那天自己只干了一件事情,即帮舍友黄嘉表白,以及邀请宋烁一起吃饭。   宁珏悚然地想:所以,宋烁是将那晚误会为自己对他的表白吗?   好像这样一想,很多奇怪的地方都变得合理。比如,宋烁突如其来的郑重、分别时的拥抱、几次闪烁又正视的眼睛。   至此,真相已经明了,原来是闹了一场乌龙。   宁珏有点懊恼,怪那天自己一开始的欲盖弥彰,不讲实话,又怪自己假期里的迟钝。但怪来怪去,一星半点没怪宋烁的似是而非——宋烁性格一向有点拧巴,不坦率。是宁珏套错公式,不能怪运算结果不标准。   既然如此,总该澄清误会。   比起推理原因,这是更加困难的环节。毕竟宁珏总不能明说:“啊,你不用和我谈恋爱了。”这像是在超市,吃了两口试吃装,嫌难吃后不买了。   看来,必须采取高明的暗示,来让宋烁自己悟到——这很为难。   而且在此期间,宁珏无法避免与宋烁见面。   才开学一月,宋烁已经来学校不下五回。没有正当理由,只发一个“下楼”的消息,每次都能精准逮到正在宿舍偷懒的宁珏。如果找借口说在图书馆,宋烁也有耐心等待。只能下楼,但不敢对视,含含混混叫声“哥哥”。   忽然,眼前垂下酥香阁的袋子,宁珏下意识后退两步,闻到香气后立马忘记尴尬:“给我的吗?”   “买了五个,吃不完和舍友分分,别一次性吃完,小心坏肚子,”宋烁揉揉他的头发,“回去吧。”   前几回都是如此,同先前没什么两样,好像是宁珏过分小心。真是淫者见淫,只想到亲嘴了,很不好。于是强迫自己慢慢放松下来。直到十月初,兴许因为假期,楼下人少,宋烁将宁珏压在僻静的角落里亲吻。   宁珏毫无准备,大脑如同放了烟花,手脚僵硬。不同于厦门海边时的接吻,在宋烁的手掌抚上后颈时,宁珏已经有所发觉,但没躲开,全部感官在一瞬间被宋烁占据,耳边全是暧昧的水声,不由自主地张嘴,腰身发软。   如果不是宋烁搂着他,兴许宁珏已经腿软跪在地面了。微妙、难以言喻的恐惧、排斥,让宁珏本能推拒,但没有力气。   好不容易结束,宁珏大口喘气,声音几不可闻:“不要亲了……”   “怎么还学不会换气?”宋烁指腹揩过他的嘴角,话语责备,但又是笑的,“笨死了。”   宁珏别开脸:“我没有。”   宋烁:“我们团队这周末打算去外地拉投资,得去一个月左右。”   宁珏很快抬眼,忘记了自己方才的不安:“这么久?”   “本来想能不能带你去,毕竟你没去过那些城市。但你又有课,只能等以后了,”宋烁说,“我会早点回来。”   对于还没澄清的亲密关系的不适,与即将分别的想念,矛盾组合在一起,暂时分不清何者更沉重。宁珏看见宋烁又靠近,可以躲开的,但仍只是站着。   这回只是蜻蜓点水的亲。宋烁:“记得准点吃饭,没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稀里糊涂回到宿舍,宁珏看到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澄清计划。第一步,将那晚宿舍众人的西装合照PO到朋友圈,表明那晚表白的真正男主角是谁。第二步,刻意在宿舍群里提及黄嘉的表白,不经意让宋烁发现聊天记录。最后一步,收拾次卧杂物,重新分开睡觉,慢慢恢复正常关系。   完美的流程。既不会让宋烁太过尴尬,也不会扰乱他们的关系秩序。   只是宋烁明日将去外地,计划只好推迟。   然而宁珏忘记了,如今科技发达,身处异地也有交流方式。才走一天,宁珏便接到了宋烁的视频来电。画面里的宋烁还没出机场,举着手机问:“你的脸呢?”   不是骂人,是宁珏没开摄像头画面。他边咕哝着“我的脸呢”,边连忙打开,一张脸怼贴得很近,眼睛溜溜圆:“哦……我有脸了。”   宋烁:“在干什么?”   “我们宿舍在看恐怖电影,”宁珏额头还有冷汗,他压着声音,举着手机给宋烁看拉上窗帘后较为昏暗的宿舍,以及整整齐齐坐在方名电脑前的三人,“《午夜凶铃》呢。”   必须澄清,宁珏没有一点害怕,只是宋烁打开电话,不能不接,只好勉为其难不再看了,走出门外接听。也没说两句,只是听宋烁汇报位置,很快结束。   共同生活五六年的时间,打视频电话的次数屈指可数。上回还是宁珏复读时,宋烁打来电话检查他的复习情况。不会昨日才见过,今日又不厌其烦地想再见,好像担心独自出门后担心宠物拆家的主人。   十月中旬,A市降了两场秋雨,已经有了降温的前兆。   周五,宁珏回了趟公寓,因为宋烁有一份设计方案,放在书桌上忘带,需要他拍两张内页。发送过去后,宁珏正想放回,却发现了压在键盘底下的纸角,以为是掉页了,正准备抽出放回时,宁珏看到了上面的文字。   “恋爱日程单:   博物馆天文博物馆。虚拟太空漫步、天文主题密室逃脱。   公园不知道有什么好去的。红桥公园,冬日冰滑梯。   游乐场可以去迪士尼,住主题酒店。或者本市新开的欢乐纪元。   ……”   这是先前李青序答应自己恋爱时,宁珏在过度的兴奋下,写下的恋爱日程单。分手之后弄丢了,也没有再找过。如今却多了另一种字迹,写满密密麻麻的批注。   宋烁无比认真捡起了宁珏曾经被人抛弃的真心,一片片粘连拼凑起来。   也是这时,忽然一个念头冒出来:他好像真的喜欢你。   从厦门回来后,宁珏先入为主地认为宋烁同自己一样都误会了,因此想方设法澄清,在恋爱上屡战屡败的宁珏,是想不到有人会轻易喜欢自己的。他只觉得这是兄长的纵容,面对那晚的表白,不好拒绝只能答应的下下策——但好像不是的。   这段时间的接触,不是出于义务、责任、妥协,而是可以归于爱情的喜欢。   明明宋烁先前从未表现过同性恋的倾向,怎么会喜欢自己?是宁珏给出了不当的暗示,接触得太不知分寸,亦或是其他?   宁珏头脑混乱,还捋不出头绪。他和其他考生不同,他是先得到了答案,却要一步步倒推题目,这已经很困难,但是宁珏一直在被推着不停往前走,所以总会慢一拍。   那他呢?宁珏想,他有喜欢宋烁吗?   十六岁,宁珏   第一回在蓝湾里见到宋烁。当时在下雪,他的冲锋衣湿着雪。没有正眼看宁珏,总是说坏话。磨合了好多年,才撬开外壳,相依为命寄居在这个世界里,拥有契合彼此的相处方式。宋烁是宁珏在孤立无援的时刻,唯一的支点,是家人的代名词。所以即便知道是误会,也没有直接戳穿,不想伤害到宋烁的尊严,不想叫他难堪。   但这些出发点,好像都不基于爱情。他对宋烁没有接吻的冲动,也不想再更进一步的亲密。   心不在焉放回那张日程单时,宁珏又想起了宋雅兰。   一个经历过丈夫与男助理出轨的母亲,如果再经历儿子的出柜,恐怕是天塌的大事。宋烁对宁齐出轨的实情一无所知,但宁珏没办法冷眼旁观宋雅兰可能产生的痛苦。   既然如此,好像应该尽早分手。不要给妈妈造成自己带来的痛苦,也不要拖着宋烁,让这场误会继续。两全其美的解决方式。 第55章   但提出分手,对于宁珏而言,难度不亚于试卷的最后一道压轴题。   原本打算在微信里发文字消息提出。这很适合口才不佳的宁珏,提前组织好语言,更加理智。然而尝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聊天框里,宋烁发来所到城市的景观照,还有美食,甚至会发小熊表情包。设身处地地想,如果自己是宋烁,正说着“山楂酥味道不错”,对面骇然抛下“我们分手吧”的话,恐怕会没有胃口再吃。   这很坏了。   不然在视频电话里说?十月下旬,宁珏主动拨过一次,时间为晚上十一点半左右,尽量错开可能正在拉投资的饭点,宋烁又是夜猫子,这个点一定没睡。   过了十来秒才拨通。宋烁眼神疲倦,头发也乱乱的,背景光线昏暗,应该只开了一盏床头灯。   宁珏:“你已经睡了啊。”   宋烁闭上眼睛:“才下飞机,打算补会儿觉,忘记和你说了。”又睁开眼,“你怎么没睡?”   已经打好的腹稿咽了下去,宁珏连忙摇头,临时找了借口:“我刚做了个梦,突然醒了。没事,你快休息吧。”他看见宋烁眼里的红血丝,“……你不要太辛苦。”   宋烁却坐起身来,同他闲聊。讲了白天飞机上大哭到呕吐的小孩,难吃的午餐。最后结束时,宋烁以“我都明白”的语气说:“现在不害怕了吧?”   “啊?”   “下次做噩梦吓醒了,觉得害怕可以直说,我又不嘲笑你——不过,胆小就少看《午夜凶铃》这样的影片。”   胆小的宁珏无话可说,只能“哼”了一声,说“再见”。   文字与视频通话这两条路都走不通后,只有面对面这最后一个方式。   十一月份,宋烁终于回到A市。落地当天,原本说要回公寓,但有一名游戏行业的前辈临时提出同宋烁见面。宁珏只好自己先回公寓,将准备好的说辞背了几轮,已经滚瓜烂熟,但迟迟等不到人回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两点来钟,宁珏隐隐听见动静,惺忪走出主卧,在看到玄关处坐着的人影时陡然清醒了。   “哥,”宁珏蹲下,晃着他的肩膀,“哥!”   宋烁穿着黑色西装,但领带稍乱,浑身酒气,满脸通红。他迷茫睁开眼,眼珠直勾勾盯着宁珏,突然拽过他的领口,将宁珏抱在怀里。   呼吸灼热喷在颈窝处,宋烁的话语含混不清:“我、我给你带吃的了……”   宁珏:“你先起来——”   话音未落,宋烁突然搡开宁珏,踉踉跄跄往卫生间走,宁珏连忙跟上,宋烁趴在马桶边吐了出来。乌黑的头发凌乱遮住眼睛,只能看见嘴唇张着,在大口呼吸,按着马桶圈的手也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很难受的模样。   “你、你这是喝了多少啊?”宁珏吓坏了,“难不难受,有哪里不舒服,用不用吃药?”   “……没事,没事,”宋烁按下冲水的按钮,瘫坐在地,吐了口气,“帮我倒杯水。”   漱了两回口后,过了会儿宋烁才扶墙慢慢站起,宁珏抱着他的胳膊,搀扶到主卧床上休息。正想起身,就被宋烁握住了手。一回头,对上双浓深的、一眨不眨注视自己的眼睛。   “你去干什么?”   “我去找药。”   “我不用吃药,”宋烁声音含混,“过来。”   醉鬼的力气没太大,宁珏脱开他的手,仍是先去找药。家里药箱居然有解酒药,可喜可贺。倒了温水回主卧时,宋烁已经睡着,宁珏好不容易叫醒,监督他服药后,正想将被子放回客厅,手再度被攥住了。   掌心滚热,宋烁自言自语似的:“我很想你,这个月。”他问,“你想我吗?”   宁珏犹豫几秒,点点头:“……想的。”   “我也觉得,”宋烁笑了起来,将宁珏的手捂在胸前。心脏在掌心下跃动,咚、咚、咚——“你肯定想我了。”   宁珏:“你今天喝了多少酒?”   “三两白的,还有一瓶红的。”   “不能不喝吗?”   “不能啊,他们都会劝你,光动嘴皮子说是没用的,大家都得喝,”宋烁闭上眼睛,“没办法,我太想要钱了。”   只比他大了一岁的兄长,在宁珏仍在计较老师布置课后作业的多少时,已经吃了很多苦头。宁珏心脏难受,伏身抱住了宋烁。   “我没刷牙,”宋烁却说,“今天不亲嘴。”   “……”宁珏苍白地辩解,“我没有要亲。”   但仍抱着对方,离得很近,宁珏可以看见宋烁眼下的乌青,这个月一定缺乏睡眠了。宁珏小声:“其实你不用这么拼命,钱可以慢慢来的。”   “但我想给我们换个大点的房子,还想买车,这样以后送你上学就不用打车了,”宋烁没有忍住,亲了一下宁珏的脸,又咬他的耳朵,“我有在好好爱你吧?”   语气像是寻求夸奖的小孩,动作间,领口里的项链掉出,小贝壳的透明封层在灯下闪闪亮亮。宋烁抱着宁珏:“睡吧,明早我就不难受了。我抱你睡。”   如果再清醒一点,宋烁一定能发觉,这张床上少了一个枕头,宁珏也没有戴相配的小海螺项链。十月中旬,宁珏已经收拾好了次卧房间,仔细存好项链,预备还给宋烁,之后分开睡了。甚至于现在宁珏放在枕边的手机相册里,都还存着澄清的聊天记录。   但这晚,宁珏仍留在主卧,抱着宋烁睡觉了。   次日,宁珏早早醒来。尽管吃过解酒药,但宿醉之后,宋烁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他悄悄回到次卧,将枕头抱回,又将杂物重新摆回原位,以免宋烁起疑心。   出门买早餐时,宁珏也是挑清淡、好消化的粥类。   九点来钟回到公寓,宋烁竟然已经起床了,浴室传来水声,宁珏正摆着筷勺,就听见浴室门开的声音,宋烁穿着简单的白T黑裤,肩膀搭着的毛巾半湿,潮湿的眉眼锋利。他明显不悦:“我说你人跑哪儿去了,发消息也不回。”   “啊,”宁珏看了眼手机,果真有两条消息,但那时自己正两手提饭,“我没有看见——你头还疼吗?”   “不疼。”宋烁坐到餐桌旁,但明显不太舒服,神色恹恹,忽然抬眼,“我脸上有饭?”筷尾敲了一下宁珏的手背,“好好吃饭,别走神。”   宁珏“哦”了声,低头吃饭。   饭后收拾完垃圾,宋烁坐在沙发上冲他招手,宁珏走近,被他拉了下手腕,圈抱在了怀里。很淡的沐浴露清香,干净清爽。宁珏想起昨晚他浑身的酒气,以及难受时的皱眉,想推开的手抬起又放。   “看见我给你带的特产了吗?”   宁珏点头:“两箱呢,到时候我们一块吃。”   “我吃过了,”宋烁打开手机,“你看。”   宁珏凑近,是两名新添加的微信联系人。宋烁:“上面这个人愿意给我们投资,估计下半年可以开工作室。下面这个人是昨晚见的,可以给我们提供技术指导。”   宁珏点开第二个人的头像,咕哝:“就他让你喝酒……”   “怎么,心疼我啊?”宋烁笑了起来。   宁珏抬眼,随后轻轻点头。   “只有昨天喝多了,其他时候不这样,放心。等忙完这段时间,十二月可以休息,”宋烁手指挑出宁珏领口里的小海螺项链,捏在手里,“到时候,我们可以出去玩。游乐场想去吗,或者天文博物馆?”   即便再迟钝、再不解风情的宁珏,也该从不远万里拎回来的特产,从醉酒后的话语中,明白自己对于宋烁多么珍贵——他的喜欢不是临时起意,不是雨停后水滩一样浅浅的喜欢,是将宁珏视为全部的喜欢。   所以在经历了一个月的辛苦出差后,仍惦记着恋爱日程单里的地点,希望陪同宁珏玩乐。   上个月,宁珏已经搜索过如何判断自己是否喜欢一个人,高频答案为关注、占有欲、心跳加速。   宁珏关注宋烁的举动,却好像不存在占有欲,也没有心跳加速——在亲吻的时候有,但兴许惊吓更多,这应该无法称为喜欢。   但从宋烁孤立无援的十八岁,到如今艰难创业的二十三岁,无论多晚回家,都会记得给宁珏买一份抹茶白玉卷,宋烁已经将宁珏的陪伴视为理所应当的了。   怎么提分手呢?   可能对于大部分人而言,宋烁都像石壁铁墙,不会被轻易推倒。但只有宁珏见证过他太多脆弱的时刻,正因如此,无法毫无顾忌地在上面乱涂乱画。在宋雅兰与宋烁的天平上,宁珏只能偏心宋烁,所以他想,要不就这样吧。   兄长与恋人,不都代表关心、保护与陪伴吗?只是会多亲两下,多抱两下,更加亲密一点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尽管这个结果是既定的,宁珏没有选择的权限,只有说说服自己的自由,但他确实希望宋烁快乐,不要留下自己伤心的刻痕。   所以宁珏说:“我们不要乱跑了,可以在家约会的。”   他主动抱住对方:“我想你好好休息一下。”   下午,宁珏拆了那两箱沉重的特产,都是符合宁珏口味的甜品。宋烁不喜甜食,最后只能全进宁珏肚子里了。   虽然已经初步拉到投资,但工作仍不消停。开视频会议时,宋烁汇报完成,关掉了摄像头与麦克风,指着头像,领宁珏认识自己团队中的其他成员。   “这是于嘉v,管理学专业的。这是唐夏,计算机系的师姐。这是池浩……”   团队成员不多,几分钟即可认完。毕竟日后宁珏会来自己的公司上班,最好提前认识核心成员,更好融入。宁珏一一认完,高度概括地评价:“都很高知分子的样子。”   宋烁将自己的防蓝光眼镜别到宁珏脸上:“你现在也是了。”   两天周末过去,宁珏还有课程,周一得返校。在出租车上,他已经学会接纳宋烁的亲吻,不闪躲,并叮嘱宋烁好好睡觉:“如果你半夜睡不着,可以给我打电话。”   “能叫醒你?”   宁珏卡壳。宋烁笑了起来,揉揉他的面颊:“我知道了,走吧。”   今年冬天冷得快,十二月时已经到零度。虽然宁珏并未提任何要求,但中旬,宋烁仍是领宁珏出门玩了一趟,周末两天来不及去外地,于是去了本市的欢乐纪。   本以为宁珏这般胆小的性格,顶多玩玩旋转茶杯、木马这类无伤大雅的活动,没想到开局直奔跳楼机,蠢蠢欲动,但不敢独自前往。   “他们都说,这是检验男人胆量的试金石,”于是宁珏扯扯宋烁的手,“我可以陪你一起。”   宋烁瞥了他一眼:“你陪我?”   宁珏眼神巴巴,企图蒙混过关:“求求你,求求你。”   五分钟后,跳楼机上升,从最高处极速坠落,宁珏死命抓住宋烁的手,跟着人群大叫,下来时腿脚发软,但兴奋不已,心脏仍砰砰跳动,结束后,宁珏立马又去玩过山车、大摆锤等刺激项目。   宋烁强装冷静,在宁珏再返回挑战过山车时终于开口:“你自己去吧。”   “你不和我一起吗?”宁珏劝他,“这个很适合你工作之后舒缓心情的。”   舒缓心情。宋烁扯了下嘴角:“我先去买摩天轮的票,到时候你下来可以直接玩,节约时间。”   宁珏不疑有他,宋烁坐在旁边长椅,看着宁珏缩成小小的影子——排队、上机、招手。他横着手机,在跳楼机下坠时,拍下了一张宁珏头发乱飞的丑照,不自觉笑了起来。   一向喜欢偷拍自己的宁珏,有朝一日也会被偷拍。宋烁添加相册,命名为“宝贝”。里面已经存了几张照片,以后可以打印下来,装进相框里留作纪念。   最后一个项目为摩天轮。城市已经亮起灯光,轿厢摇摇晃晃的,宁珏不敢乱动,只小心贴着窗户向外看。   宋烁:“快到顶点了。”   宁珏点点头:“好高!”   宋烁旁敲侧击:“情侣在最高点可以干什么?”   宁珏面露困惑。直到宋烁进一步明示,指指自己的嘴唇,这才恍然大悟。于是凑近,柔软贴了一下,眼睛亮亮的:“我亲你啦!”   他其实并不记得自己曾经所说的,情侣在摩天轮最高顶点接吻,会相爱一生的誓言。他只是太会解读宋烁的潜台词,既然宋烁想要,宁珏就会当合格的恋人,愿意满足他的愿望,学习爱他,仅此而已。 第56章   在恋爱这件事上,宁珏虽然新手,但实际上用功良多。   临近宋烁生日,为了准备完美的生日礼物,宁珏浏览完了情侣礼物这一词条下几乎全部的帖子,最终才敲定买什么。   1月,据闻A市将降大雪,但跨年夜悄无声息,只是天一直灰蒙蒙地沉着,漂着不成形状的散絮云。宁珏将礼物藏在杂物间抽屉里,鬼鬼祟祟关门时,让宋烁抓个正着:“干什么的?”   宁珏吓得一激灵,猛然回头,不打自招了:“没、没藏东西,随便逛逛……”然后急急推着宋烁,“好了,我们去看电视吧。”   宋烁被动走到沙发。宁珏问:“你想好明天怎么过生日了吗?”   “明天我可能不在家。”   宁珏一呆。   宋烁将手机拿给宁珏看。是微信群聊记录。上月月底,游戏beta版本顺利诞生,即将发布测试。作为团队主创,宋烁自然功不可没。又赶上生日,团队其他成员便提议一同庆祝。   关于地点众说纷纭。KTV、电影院、酒吧、台球厅太俗套,最后唐夏提议,考虑到他们天天埋头于电脑,决定徒步爬山,健康养生,竟得到一直响应。   地点则是选在本市的寻秦山,两千多米的高度。   宋烁:“我会早点回来——”   宁珏:“我也想去!”   两人同时出声。宁珏眼神发亮,跃跃欲试:“我可以去吗?正好我也想运动运动。”   宋烁:“今早叫你晨跑,也没见你起床。”   “但我吃完饭,已经围着茶几走了八圈,”宁珏狡辩,“有锻炼到腿部肌肉。”   原本宋烁打算独自前往,没想捎带家属。他其实很小气,将自己的幸福视为很私密的事情,也将宁珏视为很珍贵的藏品。先前直播高兴过了头,也没有透露宁珏的身份,很小心将对方圈在自己的小范围里。   “你过生日,我得一起吧?”但宁珏如此说,脸贴在他的手臂处,咕哝着,“我们之前生日都不分开的。”   “好吧。”宋烁勉为其难同意了。   趁天还没黑,他领着人去附近商店买了徒步鞋、冲锋衣,全副武装。   次日,宁珏早早起床,八点来钟两人到达集合地点。人已经差不多到齐。宋烁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善于交际的宁珏很快同众人打成一片。相貌白净,笑起来眼睛都眯弯着,完全没有攻击性,过分亲和了。   “我知道你!你是嘉v哥,”宁珏视察基层般地握手,“我见过你的照片,你好高。”   于嘉v受宠若惊:“在哪里见到的?论坛?网络新闻?我好像最近是有接受过报道……”   “腾讯会议!”宁珏已经口快,“当时你正在展示PPT。”   于嘉v:“……”   又去和唐夏、池浩等自己认识的面庞打招呼,打算全都认完之后,再加一句“多谢你们对家兄的关照”。但被宋烁截胡了,拽过卫衣兜帽,扯回自己身边,语气不善:“歇会儿。”   但已经引起广泛关注了,唐夏忍不住笑,问:“你是宋烁的同学吗?”   宁珏正想开口,突然想起什么,然后凑近宋烁的耳朵,小声:“我能说吗?”   宋烁:“什么?”   “说你是我的男朋友。”   宋烁明显一顿。心脏产生奇异的热胀,甚至窃喜。完全说不明白理由,明明与自己先前的理念是冲突的,却又很难拒绝,于是状似勉强地点点头:“可以。”   这瞬间引起轰动,不过毕竟都是见过世面的大学生,没有歧视,顶多惊奇,以及善意地祝福。于嘉v:“怎么没人告诉我可以带家属!早知道我领我女朋友来了。”   八点半左右,人已经全部到齐。已经亮明身份的宋烁,在爬山的过程中,可以光明正大将宁珏固定在自己身边。   才一月出头,越往山上走空气越冷,宋烁没觉得累,但缺乏锻炼的宁珏已经支撑不住,迈腿艰难,连登山杖都颤悠,手心汗湿都冷凉的,紧紧抓着宋烁的手,颧骨、鼻尖也冻得红了。   休息时,宋烁故意问:“爬不动了吗?”   宁珏揉揉肋骨,觉得肺部刺痛:“有一点。”   “实在爬不动,可以坐缆车上山。”   没想到宁珏却拒绝了:“我要自己爬。”很认真的语气,“我只会坐下山的缆车。”   或许宁珏的表象太具有欺骗性,很容易让人认为他脆弱、不坚韧。但实际上,从小吃过很多苦的宁珏并不易碎,不介意尝试困难。只有尝试过,实在够不到的,才可以说不要。   宋烁没忍住亲了一下宁珏,宁珏毫无防备,睁大眼睛,面颊肉眼可见地涨红。宋烁:“好吧。”揉揉他的头发,“那听你的。”   午饭也在山上解决,宁珏果真登上山顶,只是腿直发软,同行其他人也已经筋疲力竭。又坐了会儿后,几人分批次乘坐缆车下山,穿着同款黑色冲锋衣的宋烁坐在对面,背后山体青绿。   察觉到宁珏的目光,宋烁伸手挠了下他的下巴,宁珏痒得笑起来。   下山后,出了一点小插曲,于嘉v同女友吵架了。原因是山上信号不佳,没有及时回复消息。团队其他人对此见怪不怪了,两人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闹。果然,晚餐时已经和好。唐夏:“你这日子真够热闹的。”   “你不懂,这说明我老婆在乎我!谈恋爱就是这样的,”于嘉v说,“不信你问问烁哥。”   宋烁:“假的。”又引起哄笑。   他们订了14寸的双层蛋糕,庆生与庆功双重效用。寿星许愿是首要环节。宋烁闭眼,几秒后吹灭蜡烛,宁珏率先鼓掌:“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烁哥!”   “快吃快吃,爬了一天山饿死我了!”   菜肴精美,只有宁珏专注蛋糕。为了不浪费,一个人吃了许多,面包胚晕碳。加上白日劳累,到后面已经吃得昏昏欲睡,解散时也蔫头蔫脑的,强撑精神挥手:“再见——”   解散后,只有他们二人。被牵着走了两步,忽然听见宋烁问:“要不要背?”   宁珏思维迟钝:“……嗯?”   宋烁蹲下身:“上来吧。”   宁珏不大好意思,一来路上人多,二来自己不轻。但宋烁催促两声,很不坚定的宁珏只好佯装被石子绊到,趴到宋烁背上,抱住他的脖颈。想起幼儿园里骑大马的孩童,兴起拍了下他的肩膀:“驾!”   宋烁:“……老实点。”   但仍是稳稳当当托着宁珏走着。才走了几百米,发觉宁珏已经呼吸绵长,累得睡着了。直走最近,但宋烁却左拐,绕远走了大路,专挑明亮的灯下走。好像是故意想叫别人发觉两人相爱,已经已经组有最完美的恋人关系,胜过千万人了。   宁珏是被脸上的冰冷惹醒的。发觉天空飘下点点雪花。他迷茫望了会儿,才抱住宋烁的脖颈:“下雪了呢。”   “嗯,”宋烁纠正路线,往公寓的方向走,“下雪了呢。”故意学对方的腔调。宁珏跳下背来,决心自己走完剩下的100米。   回家后,宁珏说:“我还没有给你生日礼物。”他将宋烁按到沙发上,强硬要求,“你不许乱动,老老实实的。”   宋烁散漫点头,目送宁珏进到杂物间。   房门不隔音,能听见细细索索的动静。昨晚,他已经藏在抽屉里的礼物了,是一枚手工皮革钥匙扣,但尽量不扫兴。还是表现出点惊讶吧。   两分钟后,宁珏再度出现,左手攥着那枚钥匙扣,正想递到宋烁面前,却又突然收回手,两三步站到沙发上,高高举起胳膊:“你来拿。”   是模仿之前宋烁总逗弄、欺负人的把戏,眼睛亮亮的,得意自己的灵思,笃定宋烁够不到,只能央求自己。还没有想好怎么大发慈悲,整个人突然被拦腰抱起,宁珏惊呼一声。   “给不给?”宋烁拍了下他的屁股。   “给、给!”宁珏连忙说,“快放我下来,哥、烁哥!”   宋烁将他抱到主卧,扔到床上:“叫我什么?”   “烁哥,”宁珏气喘吁吁,但止不住笑,“他们都这么叫你,我也要。”   宋烁无可奈何,垂眼挑开他紧扣的手指,取出那枚皮革钥匙扣。圆圆的。他说:“好了,我的了。”   宁珏却稍稍抬起上身:“可以打开……”   原来有道暗扣,宋烁微愣,打开看清后整个人如同定住了。   是一枚银戒。为固定系上了红绳,在灯下熠熠闪亮。   “你喜欢吗?”宁珏试探,“虽然不是很贵——”   宋烁喉咙滚动:“……什么时候买的?”   “上个月买的,”宁珏大吐苦水,“我怕被你发现,专门起夜的,好几个晚上才成功起来去量你的指围。但如果尺寸不合适,好像也不能退了……”   “量了哪根手指?”   “无名指,”宁珏觉得奇怪,“因为我们在恋爱呀。”   宋烁沉默很久,好像头一回见到戒指,自己戴到一半又取下,要求宁珏为自己戴上。宁珏自然答应。象征安全感、永远、婚姻的戒指,套到了无名指上,冰冰凉凉的,宋烁弯曲张开手指,尺寸合适。他垂眼盯了宁珏几秒钟,突然靠近亲他。   亲得很凶,一点换气的时间都不留。宁珏被动张开嘴唇。水声咂咂里,脚踝处传来指环的凉,是宋烁握住了。   “……疼,”爬了一天的山,腿还酸着,又有点痒,宁珏含混笑着,“我不玩了。”   宋烁哑声:“没跟你玩。”   宋烁咬着锁骨,又向下亲。脖颈、胸膛。宁珏突然大幅度后缩,但仍未躲开:“哥……”   宋烁呼吸沉重,盯了半天,家里什么准备都没有,容易受伤。只是咬了一口他的肩膀,声音哑得要命:“不用怕。”又低头,“帮帮你而已,弟弟。”如同以往每次学习新知识一样,从生疏到熟练,以兄长的姿态去教导弟弟。   ……   宁珏的声音变调、软绵、瑟瑟发抖,宋烁前所未有地兴奋,血液沸腾,动作也近乎暴力、残忍。   他看着宁珏细瘦的腰身短暂弓起、绷紧、陷落,皮肤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着,泛着光泽的潮汗,全然任由他掌控着的模样。   宋烁没忍住,低头吃了口宁珏脖颈处的汗。太过沉迷,以至于没有发觉宁珏近似恐惧的眼神。   “今天不用你帮我,”宋烁知道宁珏什么都不会,因此宽容得不加苛责,“别乱动。”   ……   结束后,宋烁松开宁珏的手,长吐了口气,前所未有的满足。他的戒指,他的新娘。又很想亲宁珏了。   “好了吗……”宁珏声音轻轻的,“我、我得去洗澡,身上都是汗。”   宋烁:“再抱一会儿。”   过了三五分钟才舍得放开,宁珏像是折腾坏了,下床时差点没站稳,皮肤汗湿,领口掉到肩膀处。不敢正视的低头像是亲密后的羞赧,宁珏左右看:“毛巾呢……哦,我的睡衣。”   “这儿,笨,”宋烁将纯棉睡衣搭到他的肘弯里,声音里有克制后的喑哑,“去吧。”   不能一块洗,容易擦枪走火。因此,一门之隔的宋烁自然也没有听见,关上浴室门后,在花洒水声掩盖下宁珏干呕的一声。 第57章   “你买了怎么不吃?”   方名拎着晚饭回到宿舍时,看见宁珏正将一盒奥利奥饼干放到桌下纸箱里:“又囤物资吗?”   宁珏腼腆笑笑:“留着以后再吃的。”   方名最后只是比了“OK”的手势。   纸箱里零零散散装着杂物。前天放了卷纸,昨天放了一包青梅,今日是饼干与一支黑笔。   元旦假期结束,大学生的期末周也随之到来。宁珏强迫自己专注复习考试科目,熬到零点,比平常的生物钟推迟一小时左右,按理来说应该倒头就睡,但一闭眼,就好像腿根还留着齿痕的热,他被攥住了,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   但蓝湾里的门隙闪回至记忆里。像有一只手搅动着五脏六腑,以及与此相伴的恶心、反胃。   那晚他们轮流洗澡,宋烁走出浴室时,其实宁珏醒着,但刻意装作熟睡,感受到宋烁抱住自己,指甲不自觉刮过床单。不过什么都没发生,宋烁只是亲了他的耳朵。   但次日早晨,送宁珏返校前,昨晚的事复现了。耳朵里塞满热烫的呼吸,感官也全被占据。宁珏仍会觉得恶心,但却动作呆滞、无所适从,所以表现得更像笨拙。   他只学会拒绝作为兄长的宋烁,但没学会拒绝作为恋人的宋烁。   “什么时候考完试和我说,我去接你,”宋烁替他擦净,提上小裤时,松紧带发出啪的一声,掌心熨着尾椎骨,“背不完的知识点也可以发给我整理。”   宁珏迟钝点头,还记得说“谢谢哥哥”。   分隔两校后,宋烁重新忙碌起来——写毕业论文,忙游戏研发。他们团队在创厦写字楼租了一间场地,只有39平米,宁珏在视频电话里粗略扫过一眼。   “得亏我们只有几个人,挤得开,”宋烁转向前置摄像头,“你还有几门考试?”   宁珏想了想,比了个“三”:“后天考完。”   “那我估计没法儿接你,那天有个投资商叫我们吃饭。你是在宿舍等一天,还是自己先回家?”   宁珏心中喜悦,但已经学会表面不动声色,很懂事:“我先回家等你!”   宿舍桌下的纸箱满满当当,很难全部带回公寓,只好又腾出一个新的快递纸箱,安定地放到了杂物间角落。期末周结束的晚上九点来钟,宁珏躺在主卧床上,仍没等到宋烁回来,如同头顶悬剑,紧张得睡不着觉。   又得亲了,得抱着了。万一又想干呕,又觉得反胃,该怎么办?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次日醒来,宋烁已经刷新在床上,将他抱在怀里。呼吸平稳,隐约闻到一点点酒味,可能昨晚又喝多了,所以才回来得晚。他们相隔很近,近到可以看见宋烁下巴处冒出的一点青色胡茬。   宁珏正想起身,忽然想起什么,犹豫片刻,凑近轻轻亲了一下宋烁的嘴唇,又扣住宋烁的手指,一项项进行精密的实验,最后得出结论——他不排斥牵手与拥抱,接吻次之。   不过也并不热衷,所以以防万一,最好不要再亲密了。   但这事不由宁珏主导。中午,宋烁醒后冲澡,浑身沾有温热的水汽,从背后抱住宁珏,密密亲着他的脸颊时,宁珏仍是没躲。   “你昨晚又喝酒了吗?”   “只喝了两杯。”   “下回不要喝了。”   “我论文初稿还没写完,”宋烁低声,“这几天得熬夜了。晚上你先睡,不用管我。”   下学期得答辩,初稿截止日期在即,老师那边催得也急,最好赶在年前完成,不打扰彼此的春节假期。这对于宁珏而言是天大的好消息——据他观察,一旦自己睡着,宋烁不会闹醒他,自然也不必担心亲密行为了。   晚上,宋烁坐在书桌后敲电脑。太亮的灯光不利于睡眠,所以只开了一盏床头灯,电脑屏幕冒着莹莹蓝光,宁珏想说“你早点休息”,又怕宋烁真听进去了,来脱他的小裤,只好咽下。   两周后,宋烁如期完成初稿,交给指导老师,等待年后的意见再修改二稿。这才算是放假,得了空闲,可以去超市购买年货。   超市真是天堂——宁珏边往购物车里扔零食边想。   结账时,他扫见货架上的套子,悄然观察宋烁神色。   “你用不了,”宋烁忽然说,“别看了。”   宁珏呆滞两秒,随即轰然脸红,结结巴巴想要辩解,但只说了两个“我”字。那点红很快透到脖颈,闷声装着零食,不说话了,宋烁轻轻笑了起来。   ·   今年除夕,宋烁留在A市,没有回一趟昭宁市。   因为宋雅兰公司那边有紧急短期项目,需要调派到洛杉矶分公司,预计六月份才会返回总部。走得仓促,也没有一起吃饭,不过除夕时,宋烁和她通了一次视频电话。16小时的时差,他们这边放着春晚,宋雅兰那边天还蒙蒙亮。   “过年餐桌上全是外卖,都多大人了……”宋雅兰的声音失真,“可以照着网络视频学学,又不算难事。”   宋烁明显搪塞:“等忙完这段时间。”   又聊起工作相关的内容,无非是投资,以及工作室后续发展。快结束时,宋雅兰才想起问:“小珏呢?”   一直在旁偷听的宁珏不得不露面,有点拘谨:“阿姨,新年快乐。”他刻意站得很远,但在视频通话的盲区里,宋烁牵着他的手,拉到自己身边,手搭在宁珏的腰身。   宁珏强装镇定,听见宋雅兰笑着:“新年快乐。这段时间多谢你照顾小烁了。”   那一瞬间,宁珏产生强烈的负罪感,想,很对不起,我把宋烁照顾成同性恋了。   结束通话后,宋烁领他外出放烟花时,宁珏也闷闷不乐,并且在宋烁亲他时第一回躲开了,但又道不明理由,只好找茬:“你静电太多了。”   宋烁:“不是你穿了毛衣吗?”   宁珏眼神闪烁,蹲在一旁拆放着烟花爆竹的塑料袋,小声说:“我要玩了。”   所幸宋烁并未多计较。但可能太心不在焉,晚上回家洗澡时,花洒忘记调节温度,宁珏冻得激灵了下,手忙脚乱,但忽然想到什么,生生停住了动作。   次日,宁珏感冒了。鼻塞、喉咙痛、流鼻涕,所幸没有发烧。为避免传染,在家也戴上口罩。   “怎么还突然感冒了,”宋烁出门买药回来,“之前免疫力也没这么差吧?”   “你抢我被子了。”   “有吗?”宋烁毫无印象,热水,冲泡药剂。   宁珏点点头:“今晚换两床被子吧。”又忽然叹气,“太遗憾了,这几天不能亲嘴,不然会传染给你。”   这似乎太刻意,宁珏欲盖弥彰:“但我会尽快痊愈。”   说罢,又往后退了两步,打了声喷嚏。他说话时鼻音很重,加上戴着口罩,宋烁压根没有听清,他将药递给宁珏:“再吃两粒胶囊。我先去洗碗,喝完把杯子送过来。”   宁珏啜饮时眼睛偷瞄厨房,悄悄把药汤倒掉了一半。   晚上睡觉,果然多了一床棉被,也有合理的借口不面对面拥抱。好像因此心里的愧疚也稍稍减弱,这场疾病让宁珏心脏轻快,更加不好好吃药了。   但这天晚上,宁珏忽然半夜醒了。房间熄灯,眼前什么也瞧不见,但却觉察到温热的吐息。很近,很近。他陡然意识到宋烁也醒着,身形绷紧了。但不是亲,额头短暂传来触感,又消失了,宋烁重新躺回,将宁珏抱在怀里。   过了会儿,宁珏才反应过来,方才宋烁只是在试额温。   那一瞬间,宁珏产生强烈的愧疚感,为自己的逃避,与感冒时的庆幸感到可耻。是他答应这段恋爱,却又瞻前顾后,在亲密后嫌恶心,不履行作为恋人的责任,故意生病。他难道不清楚年假期间,找一家营业的药房必须走更远的路吗?不清楚因为担心自己而起夜的宋烁,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吗?   之后宁珏没有再倒掉药汤,老老实实养病。   年假结束,宋烁回到工作室。游戏测试阶段收集了不少的玩家反馈,包括战斗手感、页面设计以及剧情多个方面,还有一堆BUG修复,白天并不在家。   二月初,凌晨宋烁回到公寓时,看到主卧灯亮着。宁珏抱着手机,头微微歪着,估摸是玩游戏玩到睡着了。他正想抽出手机,宁珏突然惊醒,见到宋烁后慌张抱紧手机,又取下耳机:“……几点了?”   “一点多了。玩什么的,这么晚不睡?”   “没什么。”   宁珏含混其辞,跪起身,前倾去找充电器,突然被拦腰抱住了,压在宋烁的怀里接吻,宁珏睫毛轻颤,少见地主动抱住了宋烁的脖颈,青涩回应。   已经熄屏的手机里,是一部播放完毕的成人影片,时长为1小时46分钟,宁珏一眨不眨,全部看完了。前天百度搜索时,专业医师提出的脱敏疗法。宁珏认为颇有道理,于是照做。虽然还是会觉得恶心,还是会吐,还是会想起门隙里的肮脏画面。但宁珏希望自己快速适应。毕竟X生活是日后情侣之间无法避免的、早晚的事。   总不能到时候吐宋烁一身吧,洗床单和衣服很累的。   宋烁已经为宁珏付出很多——金钱、时间、爱。那么宁珏也可以多看两部影片,克服心理上的恐惧,去学着回应,尽量不再拒绝宋烁的请求。 第58章   “测试问卷里,65%的玩家认为第四章 ‘熔炉工厂’的副本节奏有问题,战斗安排太紧密,剧情又有点拖沓,”宋烁转着电子笔,“所以最好优化后面的双BOSS战,重点还是放在叙事上,以及场景互动模型上。”   于嘉v:“得令!”   唐夏:“今晚又得加班了。”她搓搓自己的脸,“我导问我要数据模型,我都拖了三天没给了——完了,我要延毕了!”她是A大的计算机系研究生,研二,当下正是开题的关键期,忙得焦头烂额。   “上个月不也拖了几天?”一旁的同门师弟池浩拍拍她的肩膀,“没关系,你导该学会适应了。”   抱怨归抱怨,工作仍得推进。临近十一点钟,原本充斥键盘声忽然响起手机铃声。于嘉v接起:“宝贝?”他起身,“哎,不是故意不回你消息,我这儿太忙了……别生气。就和我同学呆一块儿呢,真的……”   关门声响起,对话消失。唐夏率先笑了起来:“他对象来查岗了,估计等会儿又得拍我们的照片了。”   池浩:“好羡慕,我都快过第二个本命年了,连个愿意查我岗的对象也没有。”   于嘉v回来坐下后,果然对着大家拍了报备视频,唐夏大笑起来。   “我服了,”池浩忍不住追问,“你们都怎么谈上恋爱的?教教我呗,我不想孤家寡人了。”   于嘉v率先讲起,不过他的恋爱史诗在工作室里不算秘密,经常谈起。更少提及私事的宋烁变成这段对话的锁定目标,他说话时目光仍放在电脑屏幕上:“时间长了,慢慢就喜欢了。”   “嚯,没点曲折,”于嘉v问,“你们谁先喜欢对方的?”   宋烁回答说“我”——好像在世俗眼光中,太久的追求以及苦恋,并不冠以积极的象征,所以最好不说实情。但这引起更大热闹,池浩更在乎:“那你们怎么确定关系的?”   “办了个表白仪式,就确定了。”   于嘉v重温起自己表白时的浪漫场景——是他在宿舍楼下,弹了一首女友爱听的《特别的人》,结束时说“我爱你”还潸然泪下了,最终两人相拥,互诉衷肠。   “好了,先工作吧——池浩,我把文件发到群里了,”宋烁打断他们的对话,“早点下班。”   也聊足了天,众人回到工位,识趣不再八卦了。   宋烁起身接水。这是合理的休息时间。宁珏的微信头像安静卧在消息列表里,宋烁回想起方才的对话,突然想到,宁珏表白时,似乎连说“我爱你”都没有说。   他心不在焉地搅拌咖啡,又想,或许因为他们从17岁已经认识,太过熟悉,很难讲出“喜欢”、“爱”这样腻歪的词汇。但生活或许该有点仪式感,来更好地维系感情。   这晚回家,宋烁洗完澡上床时,察觉到宁珏醒了,轻轻黏黏地“唔”了声,转身贴靠在他的怀里。字眼在喉咙里吞咽,过了良久,宋烁突然说:“我爱你。”   “哦……”宁珏睡眼惺忪,“好。”   宋烁无可奈何,不能指望高中时数学选择题前五道都会出错的宁珏能一夜习得甜言蜜语,只能指望自己多加引导了。他抱住宁珏睡觉。   二月上旬,年假也结束,城市恢复原本的生活秩序,宋烁的工作也暂时告一段落,下班时天尚且亮着,清润温和的黄昏光线。家里牙膏告罄,于是宋烁顺路进了超市。门口花店,以及摆的小黑板都写着情人节标语,超市里也放着情人节的歌曲,爱情已然成为主色调。微信里叮咚一声,是宁珏回复的消息。   【宝贝】:可以帮我带包薯片吗?[小熊伸手.jpg]   【宝贝】:也不知道酥香阁排队的人多不多呢……   已经算明示了,宋烁也回复小熊表情包,附言“看情况吧”。放下手机后,往购物车里放了两支香薰蜡烛、起泡酒,以及牛排、意面。味道可口,上手难度低,不易糊锅,适合在情人节食用。他太专注,以至于忘记买牙膏,不得不返回,在拿完牙膏,扫到旁边货架上的商品时,宋烁动作一停。   晚上七点来钟,宁珏听见玄关处的开门声。   他关掉消消乐,趿着棉拖、喊着“薯片”跑了过来。宋烁将左手的袋子递给宁珏,都是零食,抹茶白玉卷也有。宁珏语气兴奋说“谢谢”,抱着零食回到沙发了。   “别吃太多,”宋烁提醒,“等会儿还得吃晚饭。”   只看见沙发那儿冒出半边圆脑袋,翘起的一缕头发,宁珏举起手:“好的。”   没听话,仍然吃多了零食。为了不挨骂,宁珏佯装饥饿,仍是塞下了半碗米饭。只是太撑了,似乎一坐下食物就会挤压,于是自告奋勇去洗碗。   冲洗泡沫时,宋烁从背后抱住了他:“知道明天什么日子吗?”   “明天……”宁珏动作放缓——他的小习惯,只能思考一件事情,多线运作容易程序错误:“快开学了?”   宋烁叹了口气。吐息灼着锁骨处的皮肤,痒痒的。他终于肯施舍答案:“情人节了。”   “情人节,”宁珏重复了遍,决定先完成手头任务,冲洗干净最后一个碟子,才回头认真问,“我是不是应该买束玫瑰花呢?对不起,我忘记了。”   “还知道自己忘记了,”宋烁替他放好碗筷,“不用买玫瑰花。明天在家吃饭吧,我都买好了。”   宁珏自然没有二话。   今天宋烁回来得太早,宁珏没有时间脱敏,视频暂且搁置了。幸好,晚上没有考试,只是两人坐在一起看了综艺节目,睡前接吻,都是学过的内容,没有及时预习的宁珏也不必担心挂科。   次日一早,宁珏悄悄订了玫瑰花束。   毕竟这是恋爱以来,第一次正式庆祝的节日,不能得过且过。下午两点来钟,玫瑰花束送到家门口。宋烁正在直播,宁珏于是先将花束藏到厨房,准备晚餐时再送。   也是这时,他看到了一旁储物架上的袋子。蜡烛、酒水。没有零食,正想收手时,宁珏看到了一小瓶液体。   全英文的,但SEX三个字母,以及瓶身上的身体曲线,以及足以表明用处了。准备什么时候用?应该是今天了。宁珏放回原位,首先冒出的情绪是恐慌,有点害怕,大考的时间提前到来。   下午,宁珏亡羊补牢,偷偷看了两部成人影片。明明前两天,勉强可以面不改色,不会再回想起蓝湾里的门隙。但越到关键时刻,却越掉链子,熟悉的恶心感再次涌上,宁珏及时按下暂停,甚至不敢剧烈呼吸。   不然故技重施?再生一场病吧,或者崴脚。宋烁不会霸王硬上弓的。   “牛排意面应该吃不饱,”头顶忽然响起宋烁的声音,正在沙发坐着的宁珏吓得激灵,立马抬头,同时藏起手机,所幸宋烁正划着手机,并未看见,“再订点吧,你看看想吃什么?”   宁珏接过手机。是金澄饭店的菜单。他才选了一样三文鱼,头发便被轻轻揉了下。   “看到你买的玫瑰花了,”宋烁低声,“很漂亮。”   宁珏迟钝眨眨眼,笑了起来,同宋烁接吻了一下。再次低头时,打消了自己方才的念头。很重要的节日,不要因为生病而扫兴。   那应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在晚餐时有了答案——餐厅暗着,只留有一盏灯,长桌两边的香薰蜡烛摇着光影,照得菜肴也精致。而宁珏看到了那瓶起泡酒,茅塞顿开。   既然清醒会产生恐惧、恶心、忧虑的情绪,不如喝醉,没有主动意识,可能更容易投入其中。   宁珏陡然放松下来,连坐下时都轻快了。他主动倒酒,给自己斟得满满当当,同宋烁碰杯:“情人节快乐!哥哥。”说罢急急灌入口中。   “又没人和你抢,”宋烁说,“喝慢点。”   但不吃饭更容易醉,宁珏少有的聪明。他吃两口意面,就会喝一杯酒。酒精很快上头,以至于听不太清宋烁的话,只看见他的嘴唇在动。   “之前我们都没有……”   “其实,和你恋爱是我……”   最后听见他说“这是我们第一次”。第一次。宁珏好像被老师叫到名字的学生,一下坐直身体,有点惶然。但宋烁并未走近,原来这句话没有性的颜色。宁珏却无法放松,他的神经始终绷着,忽然,宁珏起身,走到宋烁身旁,抓住了他握着叉子的手指。   “不要吃了,早一点吧……”   他面对宋烁,坐到了他的腿上,急切亲了上去。先前接吻,总是宋烁占据主动,宁珏吻技生涩,全然胡乱地亲着。滚热的手扣在后颈处,宋烁问:“什么早点?”   宁珏咕哝着,拿着宋烁的手放到自己的腰上,天真地引诱:“我已经准备好了。”声音轻轻发抖,“……真的。”   脑袋混混沌沌的,什么都记不清,只记得宋烁亲了自己。好像失重了,身下床垫软绵绵的,之后意识全无,再醒来已经是次日白天。   他茫茫然的,头痛欲裂,起身后也并未觉察身体异样,他看向站在床边的宋烁,稀里糊涂的:“我们昨晚做了吗……”   “做什么?你占了一整张床,我抢不过你,打了地铺,”宋烁面无表情,“满意了吗?”手指狠狠揉了揉他的头发,表达不悦。 第59章   晚上8点24分之前,宋烁将情人节的烛光晚餐定义为一次全新的表白仪式,弥补之前双方都没有说“喜欢”的缺陷。而超市里买的那瓶润滑液,只是以备不时之需。毕竟宁珏对橡胶过敏,不能用套。   只是表白的话没有说完,宁珏先坐到自己腿上了,同时引导宋烁的手,眼睛在明明暗暗的烛光里,波动得像眼泪。   宋烁不是不明白情 欲的概念。   这一概念的具像化是在恋爱后的暑假。宁珏的手指短暂按住宋烁,指腹柔软,掌心温热。那晚,宋烁连梦里都是宁珏的呼吸。之后,看到宁珏抬手时露出的一小节白皙腰身、说话时红润的嘴唇,宋烁也会产生强烈的冲动。   面对这样的场景,宋烁自然不会克制,只是都什么都没做,宁珏自己喝多吐了一通,之后呼呼大睡。等清理完地板与衣服上的呕吐物,再从宁珏身下抢回自己的被子后,宋烁已经心平气和。   “什么,”宁珏看起来快晕了,“没做?”   宋烁一顿。好像成了自己的过错,没有履行伴侣的义务。有点恨恨揉了他的头发:“怎么,你这么不怕疼?”然后勉强给出承诺,“好歹过两天,等我忙完。”   宁珏宿醉后的脸色苍白,嘴唇动了动,但最后也只是轻轻点头,说“好的”。   实际上,这一阶段所剩工作不多,不至于加班加点。但毫无经验的宋烁,为了履行伴侣的义务,最好提前学习,而不是只会买润 滑。   不过已经在心里定好日期,最好是本月17日,这是去年表白时的房间门牌号,较有纪念意义。但出现了误差,16号晚上,在看着宁珏吃抹茶白玉卷时,宋烁没有忍住,亲了他沾着奶油的嘴唇。   之后一切顺理成章。   宋烁竭力克制,解睡衣扣子时也是一粒一粒,循序渐进。但突然,所有学过的画面与理论都清空了,全凭本能,宁珏突然挣起身,关灯。房间终于昏暗。   “原来还知道害羞啊,”宋烁低声,“弟弟。”   宁珏含混“嗯”了声。可能房间有点冷,声音也发抖:“你等会儿……一直抱着我,可以吗?”   “可以,”宋烁难得好说话,“会抱着的。”   他的掌心贴着宁珏的肩头、肋骨、腹部,呼吸沉重,但无法保证始终抱着宁珏,中间短暂起身,宁珏立马说“你要抱我”,宋烁只好托起宁珏的屁 股,以艰难的姿势勾开床头柜抽屉,取出里面的润滑。   ……   他想,平日里宁珏也不常哭,如今多掉几次眼泪,也没什么吧。   弄脏了也没关系,可以洗干净。   ……   凌晨三四点钟才结束。   宁珏已经累得昏睡了,身体软绵绵的,无意识地抽噎着,眼下还挂着泪痕。一开始宋烁记得克制,但到后面,已经全然忘记。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罪魁祸首,毕竟宁珏太顺从、乖巧,让宋烁心里难以启齿、卑劣的占有欲也蓬勃旺盛起来。宁珏确实很害羞,不肯让宋烁碰自己前面,也不肯叫太大声。宋烁边想边抱着宁珏去洗澡。宁珏皮肤上的红色痕迹,让宋烁产生强烈的幸福与快乐,好像打下烙印。   宁珏。定语——宋烁的。   不能戴套,所以得细致清理。洗完已近五点,回到卧室,又换了被宁珏哭湿的枕头套,冬日的天也尚且暗着,宁珏呼吸均匀,宋烁将他抱在怀中,很快入睡。   几乎通宵一夜,次日宋烁却早早醒来。先检查了宁珏的身体,没有发烧,但从身体状况,也能发觉自己昨晚的过度放纵。   出门买了消肿药膏,回来时,宁珏正从浴室出来,只穿着一件宽大的长袖T恤,面颊与发梢湿了水,面色稍显苍白,茫茫然望着宋烁,如同冬天室内蒙了水汽的玻璃片。   “怎么醒了?”   “……我去尿尿。”   宋烁走近:“来,我背你回房间。”他发觉宁珏后退了一小步,顿了下,补充了句,“昨晚是我有点过分了。”   “你还知道。”宁珏带着哭腔说,但还是趴到宋烁的后背,“我现在,屁 股都不好了……”   宋烁将他背到主卧,轻轻放下:“以后我会轻的。”   “以后?”宁珏面色更惨白了,“一次不可以吗?”   宋烁差点笑了,捏了他的耳朵,只当玩笑话来听:“趴着,给你涂药。”   宁珏趴伏到床上,脸埋在枕头里。一开始身体仍绷着,手指抓着床单,之后才慢慢放松。宋烁看着他头顶小小的发旋,好像心脏塌陷,有点不合时宜的酸软,忍不住亲了一下他的耳朵:“涂了药,等会儿再穿裤子。你先玩游戏——中午吃番茄肉酱意面可以吗?”   “好的,”宁珏说,“我还想吃抹茶白玉卷。”他低声,“昨晚的没有吃完。”   亲得太突然,白玉卷都掉到地上了。宋烁自然不会拒绝,出门买了十份,统统存进了冰箱里。   宁珏打开时有点惊讶:“你在玩消消乐吗?”   “不是,”宋烁说,“我在养小猪。”   还没思考,宁珏已经先笑了起来,踢了下他的小腿,坐在沙发慢吞吞舀甜品吃了。   大约两天后,宁珏身体完全恢复,痕迹也基本消失了。已经尝过甜头的宋烁,没办法晚上只单纯抱着宁珏睡觉。但还记得宁珏委屈的眼睛,所以学着轻、学着温柔。   宁珏依旧只会抱着自己,要求关灯,看不到面部神情。   一周的时间几乎都在床上度过,宁珏连裤子都没穿过几回。直到开学前两天,宁珏突然吐了,才有所停缓。是吐在了客厅地板,眼睛激起生理性的眼泪,捂着肚子,说“对不起”。在宋烁伸手时,几不可察地后躲了下,又好像错觉,宁珏很快握住他的手,低声说“我好像吃多了”。   宋烁隐隐觉得奇怪,但医院检查的结果却一切正常,再三确定,医生也说大概率为积食,并非肠胃问题,这才打消疑虑。回去路上,宋烁问:“今晚哪道菜很好吃吗?”   “茄汁大虾,”宁珏小声,“汤太适合拌饭吃了。”   “好吃也没必要一次性吃这么多,”宋烁无奈,“又不是以后不给你吃了。”   晚上睡觉时,宋烁掌心熨着宁珏的腹部,帮他缓解不适。宁珏如同小动物贴着他的脖颈,慢慢也睡着了。   ·   三月初,高校开学。   宋烁已经没课,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工作室,进行游戏正式上线前的准备,以及在校修改论文终稿。《锈》正式定于五月下旬份上线发布,届时,宋烁需要和工作室的其他成员各地出差,参加发布会以及各类展会。   出差前,宋烁进行了毕业答辩。   宁珏请假来旁听,看见宋烁穿着简单不过的短袖与牛仔裤穿搭,尤为清爽利落,冷静、理性、一丝不苟地讲解专业内容。   答辩顺利通过。下台时,众目睽睽下,宋烁揉了宁珏的头发,坐到身边,以只有他们听到的声音问:“今晚回公寓吗?”   宁珏迟疑两秒后说“回”。毕竟即将半月不见,作为情侣,理应单独温存。晚上,宋烁将提前准备好的生日礼物送给宁珏。是一枚指环。   “你模仿我,”宁珏笑了起来,“都是一个款式的。”   “是,”宋烁替他戴上,“不得配对吗?”之后同宁珏接吻,将他抱到主卧,“‘生日快乐’到时候再补给你。”   次日分别后,宁珏独自回到学校。   宿舍里只有方名在。黄嘉在图书馆准备考研,李青序上学期已经同伴侣在校外租房,而方名申请本校保研,已经联系好了心仪的导师,只需要准备好相关材料,因此最为悠闲。   “回来了啊,”方名说,“吃不吃烤肠?”   “不吃了。”   宁珏蹲下身,将方才路过小超市买来的小零食尽数倒进纸箱里,慢慢整理,正想再塞几支笔时,忽然听见方名的声音:“其实我之前一直想问你来着。”   宁珏抬头:“嗯?”   “你这两个月是不是心情不好,比如很焦虑、不安?”   宁珏一愣:“……为什么这么说?”   方名指指他囤积物品的纸箱:“你这段时间又开始囤东西了。按照心理学的角度,物品可以作为情感的替代品。当一个人缺乏安全感时,就会通过囤积来填补心理的空缺。另一种情况是恐惧生活的失控,担忧未来生活的不确定性,所以才会囤积物品,来让自己安心。”   “……”宁珏挠挠头,“我以前也这样。”   方名:“所以我说‘又’,你最近囤得太频繁了。”   宁珏:“那我是生病了吗?”   “我不能确诊,”方名推推眼镜,“不过这样的情绪,如果你自己不能排解,可以咨询专业人士。”   宁珏眼睛一亮,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但又很快灰暗:“但应该很贵吧?”听说都得好几百一小时。   方名沉吟片刻:“其实可以找我的。虽然心理咨询的双方最好私下没有交流,但如果情况实在特殊,也不是不可以破例。”   宁珏茫然:“……”   “不要这副表情,我都已经取得咨询师证书了。”   宁珏纠结:“那你收费怎么样?”   “免费,”方名肃然,“我很有专业素养,只是苦于没有实战,得攒攒经验,正好我们互利互惠。   宁珏心中一动,指尖轻轻刮着纸箱边缘:“那你不会告诉别人,是吗?”   “这是咨询师的基本素养,我虽然没有工作,但有职业道德。”   纠结片刻,拥有正常恋爱关系的念头胜过其他。宁珏起身:“那我明天请你去喝奶茶吧?” 第60章   买了两杯茉莉奶绿,拎着去了空教室。奶茶店太吵,不适宜咨询面谈,容易打乱思绪。但尽管如此,宁珏仍费了一番功夫,才将来龙去脉捋个清楚。   陈述结束后,方名沉默喝完整杯才开口:“原来你才恋爱不到一年吗?我还以为——”   宁珏有些局促,闻言微微睁大眼睛。   “你放心,我绝对保密,”方名语气冷静,“所以两年前,你撞见了父亲出轨的画面,之后再亲密接触的过程有排斥心理?”   宁珏点点头:“就……不太喜欢,想吐。”   “你知道心理学上有个名词叫作‘情绪闪回’,是说人在经历创伤性事件后,在之后的特定情境里,也会突然闪回到当时的情绪与感受里,这是很正常的,”方名说,“你认为父亲的出轨是违反道德、等同背叛的行为,所以在你心里,性和背叛的场景形成条件反射,才会产生排斥,这是不由自主的。”   方名:“而且,嗯……按照你的说法,在过程中,你其实没太有反应,是吗?”   宁珏挠挠耳朵,含混“嗯”了声。   “对方没有发现吗?”   “我有挡着,也不让开灯,”宁珏小声,耳根发热,“有时候后面没力气挡着,他也会发现,但会觉得……呃,我太快了。”   方名神色如常:“没事,性是正常的,不用羞于启齿。”   宁珏稍稍放松了点。   “所以你一直没有正视这个问题,企图强迫自己适应,”方名问,“为什么没有想过和你的伴侣开诚布公来讲讲?两个人一起面对会事半功倍。”   宁珏:“如果我说‘恶心’,让他发现我……那个不起来,有点太伤他的自尊了。”   “你不想伤害对方,这件事却一直在伤害你。”   “而且,他不知道我爸出轨的事情。之前妈妈也隐瞒了这件事情,”宁珏迟疑开口,“所以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因为潜意识里,你觉得和对方恋爱已经是伤害妈妈的行为,所以不希望再违背她的其他话了。”   宁珏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你好像有读心术。”   方名纠正:“这是专业素养。”   “但其实除了你本身的创伤事件外,你过于顺从你伴侣的不加节制,也是加重排斥心理的重要因素,”方名说,“你要先学会表达自己的感受,将自己的心理需求摆在首位。比如,你今天不想,希望早点睡觉,适当降低频率,来减轻自己的压力,不要把这当作任务。”   这是门功课,宁珏点点头,听得比上课认真。   聊了一个半小时才结束,宁珏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我怎么报答你呢?”   “这个容易,你每天晚上帮我从食堂捎份饭上来就行,我懒得出门。”   别说捎饭,哪怕现在让宁珏下厨房烧出三菜一汤,也是义不容辞。   从奶茶店回到宿舍的路上,虽然问题尚未解决,但夏日光线明亮,这段时间如同墨水渍不断晕开的慌张、不安,好像也一下蒸了干净。以后还是可以好好谈恋爱,说不定可以享受其中。这个概念让宁珏有点难为情,但又开心起来,决定今晚请方名吃食堂最时髦的旋转火锅。   “我们主要从三个维度来打造游戏击打特效的真实感——视觉层面、物理模拟以及音效配合,”游戏发布会上,宋烁回答观众的提问,“这个在第四章 支线里最明显。”   Hyper工作室的游戏发布会里,共有几十家媒体参与,现场气氛热烈,十点结束时全场掌声如雷,所有人都对新生的《锈》报以极大的期待。   回去的路上,于嘉v伸了懒腰:“他妈的,终于弄完了……累死了,我肚子都还饿着,吃宵夜去吧?”   “我已经看好店了!”池浩搭着他的肩膀,“有家烤肉自助,大众点评第一名,走走走!”   宋烁:“你们去吧,我先回酒店。”   于嘉v奇怪问:“这才几点,你生物钟这么健康吗?”   “你懂什么?”唐夏捣了他一手肘,“人家得和对象视频。”   于嘉v迟钝想起自己忘记同女友报备,惨叫一声,于是回酒店的队伍变成两人。果然,于嘉v的女友已经不回消息,他在电梯里愁眉苦脸,向宋烁讨经验:“平时你对象吃醋的时候,你都怎么哄?”   宋烁:“他不吃醋。”有点炫耀的成分。   “滚!”于嘉v气笑,随口玩笑,“说明他不够爱你,知道吗?吃醋怎么了,我就爱哄人。”   宋烁拍拍他的肩膀,表达好运的祝福。   电梯到达9楼,他们回到各自房间。插上房卡的动作与拨出电话是同步的,灯亮起五六秒后,宁珏才接起电话。   照样脸怼得近近的,眼珠黑亮,又很快举远了。看样子是坐在床边,穿着米色的纯棉睡衣,左边翘起一缕头发:“哥哥!”   “准备睡了?”   “没,”宁珏说,“我们宿舍都才看完你们的发布会直播呢。”   从下午三点开始化的妆至今没卸,一丝不苟,西装也是量身定做。也算有头有脸,看来没有白费功夫。但宋烁问得云淡风轻:“怎么样?”   “很专业!也很有吸引力呢,我周围很多人都在玩——”   “我是说,”宋烁重复,“人,怎么样?”   宁珏反应过来,连忙补救:“很帅!”又问,“C市怎么样,好玩吗?”   “还可以,这边也有海,”宋烁说,“等暑假领你来玩。”   其实也没有必须聊的话题,只是无法忍受一整天都见不到宁珏。聊到快十一点,估摸着到宁珏的生物钟了,准备结束通话时,忽然听见宁珏叫他。   “怎么了?”   “……也没什么,”宁珏摆摆手,“等你回来再说。晚安!”   只是能否早点回来不随主观意志而更改,开完游戏发布会后,还有几个地方的展会需要参加。但6月2号,宁珏生日时,宋烁仍卡点送上祝福,又点了生日蛋糕的外卖,连带象征爱情意义的红包,让宁珏同宿舍众人一起庆祝。   在上海参加最后一场展会前,宋烁接到了宋雅兰的电话。   她已经完成了洛杉矶的短期项目,将于两天后回国。她说:“不忙的话,最近可以见面一块吃个饭,正好我也得去一趟上海出差。”   “好,”宋烁说,“那我订饭店。”   宋雅兰落地的时间是结束展会的第二天了,与机票时间冲突,工作室的其他人先行回了A市,宋烁则是改了时间,不耽误旁人的行程。   这晚宋烁到饭店时,宋雅兰已经坐在位置上了。仍是那副张扬明艳的模样,批评道:“迟到可不是好习惯。”   宋烁拉开椅子,坐下:“路上堵车,没办法。”   时间仓促,没订到包间,只能坐在大厅位置。不过饭店环境清雅,也不算吵闹。宋烁问:“你洛杉矶那边的事务都结束了?”   “结束了,还得再在上海开个会议,”宋雅兰点好餐,“我看最近网上都是你那个游戏的新闻,热度还挺高。”   宋烁点点头:“还可以。”   “之前我总觉得,游戏都是无用的、浪费时间和青春,我还记得我问你,游戏能赚钱吗?你说能,我当时觉得太荒唐了,”宋雅兰说,“现在看看,确实是我以前眼光狭隘了。”   先前离婚时,虽然已经算是和好,但关于游戏仍是避而不谈。宋雅兰一直知道他有从事主播的职业,虽然不支持,也没法儿干涉太多。直到《锈》的横空出世,才让她真正肯承认自己的不足。   而宋烁已经不再处在事事都得分出高低对错的青春期,只是客观分析:“换成其他人也不一定,只是我比较聪明。”   宋雅兰失笑,不痛不痒骂了他一句:“直播现在还干吗?”   宋烁:“偶尔,需要宣传的时候会播。”   宋雅兰点点头,饭菜很快上齐,才聊起近况来。关于毕业,关于生活,自然绕不开宁珏:“他也快毕业了吧?”   “明天这时候该毕业了。”   “他如果有实习需要,可以来我们公司。”   “不用,”宋烁说,“我们公司也在扩招人员了,他可以不实习,直接来我这儿。”   可以当秘书,或者助理。总归是清闲岗位。如果宁珏希望上升,也并非难题,自己可以带带他,他最了解宁珏的学习方式。宋烁心不在焉的,正在心里规划时,忽然听见宋雅兰问:“还没问过你,都快毕业了,在学校里有女朋——”   手机铃声响起,宋雅兰接起电话。应该是工作事宜,四五分钟后结束通话,尚未熄屏的手机放到桌面上,宋烁随意扫了一眼,突然愣住了。   宋雅兰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的手机屏保。   是一张宋烁正在下楼梯的照片。应该是下午,楼道里光线较好,正好照到脸上,五官明锐。宋雅兰与儿子一样,都不是感情外放的性格,加上照片来源渠道不透明,因而被发觉后,在职场上雷厉风行惯了的宋总,也难免尴尬。   正想倒扣手机时,她听见宋烁的声音:“这是宁珏拍的吧?”   宋雅兰惊讶抬眼:“他都和你说了?”   “说了?”宋烁重复着他的话,疑问的尾音上扬不明显,更像肯定句。   她稍稍放心:“原来你都知道,也是,他拍这么多照片,你肯定知情——毕竟你和我联系太少了,我实在怕你捅什么幺蛾子,来不及给你收拾。就只能拜托小珏,好了解你的近况。”   宋烁僵坐着:“……照片是你让他拍的?”   “是啊。不过现在看来,你独自生活的能力还可以,也算省心,”宋雅兰浑然不觉,“好了,快吃吧。等会儿吃完,我领你去附近商场买身衣服。都开工作室的人了,还是得多注意外在形象。”    第61章   6月4日晚上,宋烁落地A市时,正是降雨天气。   一开始是小雨,出租车行驶没多久,雨丝密集成网,天地也哗然一片。车内开着冷气,导致车窗蒙着水雾,什么也看不清。宋烁重复熄屏、打开、熄屏、打开的动作,最后发送微信消息,告诉宁珏自己回来了。   【宝贝】:你回来了?   【宝贝】:我在上课!早知道你这个点回来,我就去接机了。[小熊打滚.gif]   从下车到公寓门口的路上短暂淋了雨,裤脚湿了水,发梢也湿了,滴滴答答,将屏幕上的宝贝二字晕开。宋烁回复:没事,等你下课再说吧。   过了两分钟,得到了“好”的回复,后面跟着三个感叹号。   暴雨天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洗完澡,换完干净衣服时,雨已经停了,宋烁去了A科大。门口的电子课程表显示机械工程专业有三节连课,他站在后门处,轻易从人堆里认出宁珏。   左手托着下颌,头一点一点的,看样子昏昏欲睡了。   宋烁安静注视着,二十来分钟后下课,走出教室的宁珏在看到宋烁后,明显眼睛一亮,飞奔过来:“哥!”   抱了满怀,都卷起了风。   距离昨晚同母亲的见面,只过去了不到24小时。几小时里,宋烁思考良多,想过指责、诘问。甚至有一瞬间,怀疑宁珏是否喜欢自己。毕竟照片是他们这段关系的起点,如同多米诺骨牌,骤然少了第一张,连带着后续也存疑。   但宁珏一抱住自己,那些疑惑突然烟消云散了。   为什么会怀疑宁珏?   即便拍照是任务,其他也并不会作假。如果因此吵架,损害感情就得不偿失了。充其量只是宁珏偷拍行为不当,作为兄长,宋烁理应客观理智,原谅弟弟的一点小错误。   “慢着点吧,”宋烁捏着他的后颈,“想撞死谁?”   “我跟你说!”宁珏叽叽喳喳的,“我们班好多同学都在玩你研发的游戏,特别火,你是名人啦!”   “你玩了吗?”   “玩了,”宁珏点点头,“不过我才玩两天,还没有解锁好友功能,等我升到10级可以加你吧?”   宋烁为难:“可我是CEO,很难加的。”   “弟弟也不可以吗?”宁珏又开始拜年了,“求求你。”   经过多番央求,宋烁才勉强松口会添加他的好友。出差回来,自然该庆祝一番,准备去附近的金澄饭店。临走前,宁珏又跑了一趟食堂,点了一份烤肉拌饭的外带:“我给我舍友带的。”   宋烁皱眉:“他使唤你?”   “没有没有,怎么会?我自愿的,”宁珏连忙摆手,接过食堂阿姨递来的打包盒,“他人很好的。”   宋烁不置可否,舍友下楼时,他多留意了一眼。确定宁珏同他的氛围和谐,不像霸凌,这才收回目光。   在金澄饭店吃完晚餐后回了公寓。暴雨已经结束后的空气潮热,背后也汗津津的。两人挤在浴室洗澡,水汽是新买的果香沐浴露气味,白瓷砖上湿答答的水凝气往下流,贴到了宁珏的肩胛骨。宋烁呼吸沉着,手才放到宁珏的胸膛,就被制止了。   “先洗澡吧,”宁珏小声,“太亮了。”   宋烁:“你哪儿我没见过。”   宁珏又以“床更软”、“站着太累”、“灯太亮晃眼”等理由,让宋烁无法拒绝,忍到了回主卧。半个月没见,又到凌晨才结束,但宁珏居然坚持到了最后,他明显强撑着精神,困得话都压在舌下,含含混混的:“我得和你……商量一件事。”   “商量一件事,”宋烁又学他的腔调,“什么事?”   “以后我们可以早一点结束吗?”宁珏说得流畅,像是打过几遍腹稿了,“如果太晚睡觉,我第二天会没有精神。”   宋烁答应得很利落:“可以。”   “还有,我想我们应该规律一点。”   宋烁看他眼皮直打架,觉得好笑:“怎么规律?”   “一个月1-2次,每次最多2回,怎么样?”宁珏困得声音慢慢减弱。   “怎么,”宋烁不悦,“你觉得不舒服吗?”   宁珏摇摇头:“但会有点辛苦。”手指搭在宋烁的手腕处,“你也辛苦。”   他浑身都是宋烁留下的痕迹,脸枕着宋烁的手臂,嘴唇红润。甚至专门等到结束,顽强着保持清醒,好声好气地商量。虽然这个要求对于宋烁而言稍显压榨,但如果再拒绝,宁珏的入睡时间又要延后,只好先同意了。   ·   这几天雨水颇丰,如同浇到烧红的铁板上,激起的水汽也是热的。   《锈》发行之后,很快占据各类榜单之首。忙不停的工作、应酬不完的投资、持续上涨的访客量,Hyper声名鹊起,成为游戏界的黑马公司。不再蜗在几十平米的场地,在创厦写字楼内也可以占据几层空间。   如今在筹备第二款游戏,开会结束后,于嘉v问:“走这么早,准备约会去了?”   周围顿时“喔”了一声,齐齐看向宋烁。   宋烁拍拍他的肩膀:“别打听大老板的私事。”   于嘉v乐得直笑:“哎哎哎,先别走,正好你有车,顺路捎我回家。”   新提的车停在地下车库,62号车位。于嘉v习惯性拉开副驾驶座,被宋烁一句“后边去”打回原形,灰溜溜绕后:“我就当你心甘情愿给我当司机。”又问:“你家那位还不知道你提车了?”   “明天晚上再说。”   “合着正宫还没坐过,难怪不让我坐副驾驶座。”于嘉v嘀咕两声,“怎么是明天晚上,什么黄道吉日吗?”   “恋爱一周年纪念。”   明天。6月12日。像是随口一提,但语调尾音微微上扬,很隐晦的笑意。于嘉v捣了他一拳,说“你可以啊”,提前备好邮件,准备届时抄送全公司,通知提前下班。   “得,提前祝你恋爱周年快乐,”下车前,于嘉v说,“好好玩!”   将于嘉v送到后,宋烁才到长月小筑。下车提着两大袋子道具——字母气球、投影仪、彩色布条、玻璃瓶装的彩灯、玫瑰花瓣,来到了217房间。   他这两天都在布置装饰。得益于极强的记忆力,宋烁可以大致还原去年的场景,眼下已经大体成形。   布置时,服务员来问是否需要帮助。   “不用。”宋烁自己已经基本完成了。   服务员小李是名20出头的青年,眼神好奇,不住乱飘着。他话密,忍不住打听:“你这是打算明天表白吗?”   宋烁随口答得敷衍:“差不多。”   服务员点点头,说“这样”。这时,身后推着收餐车的服务员小赵经过,探头打量:“嗨,去年这时候,也有人在这房间表白,可劲得轰轰烈烈——小李,你记得不?”   小李一拍手,连说几声“对对对”:“我记得没成!”   小赵:“可不,那闺女都哭了。”边说边将脏餐盘放进推车里,“闹得可难看,女的哭完,那表白的男的也哭上了,还是他舍友给他搀回去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已经聊了起来。宋烁忽然说:“当时应该是给男生准备的吧。”   “男生?”小李笑了起来,“怎么可能!”   小赵也说:“你看这粉的,男生怎么会喜欢?”   宋烁微微一愣,很快神色如常:“可能因为大家表白都用粉的吧。”   小赵斩钉截铁:“但我绝对没记错,就是给一个女孩表的白。当时我送的开瓶器,印象深着呢,那女孩可漂亮……”   “就你能耐,”小李捣了他一下,嘻嘻哈哈着,将菜单取了过来,与宋烁核对,“你看看——烤三文鱼配柠檬奶油汁、西班牙海鲜饭、罗马青椒培根蛋面……”   结束时已经近五点,宋烁并未将二人的话放在心上,说到底时间太久,记忆有所混淆太正常。晚上又去附近商场买了宁珏之前心心念念的switch,当作周年礼物,以及预定玫瑰花束。   晚上视频时,宋烁不经意打听:“明天晚上没课吧?”   “没有,准备在宿舍躺着了,”宁珏伸了个懒腰,身体舒展,长长地“嗯”了声,“怎么啦?”   虽然周年纪念的庆祝预备制造惊喜,是瞒着宁珏的,但宁珏全然忘记重要日子的态度,仍然让宋烁稍有不悦,于是训了一句:“一天天的,只知道躺着。”   宁珏不痛不痒,又在床上滚了一圈。   “如果我明天晚上下班早,可以带你去吃好吃的,”宋烁说,“在学校别乱跑。”   宁珏抬手敬礼:“好的长官!”   次日下午,宋烁早早完成工作,四点来钟取了玫瑰花束,摆在了副驾驶座,车载音乐也换成宁珏的歌单,到A科大校门口时也不过五点,天色尚明。   车停在路边,宋烁先惯性打开了手机里的定位程序。   先确定位置后,再佯装凑巧遇见,就好像两人天生默契。   光点的命名已经由之前的“弟弟”更改为“宝贝”,在黑底白线的地图上闪烁,显示位于教学楼内。随即拨打电话,准备叫宁珏出来,好在路边偶遇。   但拨了电话,却始终无法接通。定位信号仍在,应该没有关机,只是开了勿扰模式在上课。   宋烁在车里坐了片刻,指尖敲着方向盘,实在等不到天黑,按捺不住,下车走向教学楼,决定先同宁珏碰面。定位只能显示平面位置,但依据方位,再按照楼层顺序,也能找到对应教室。走到三楼时,光点定位信号增强,是在这层了,正走近对应教室,忽然听见后门未掩紧的门隙处传来宁珏的声音。   “其实之前,我一直没有表达我的感受,还有一个原因。”   另一个男声:“什么原因?”   “我会想,是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他,所以才会在亲密的时候觉得恶心,会……没有反应,所以才没办法对他说。”   宋烁突然定在原地。   “不喜欢?那你为什么会和他恋爱?”   “因为误会呀。之前黄嘉表白失败那回,我不是怕浪费,所以有请人一起来吃饭吗?他误会我在表白了。”   “啊……我有印象。当时你有在群里说,想让我们复述那晚的经过。是因为这个误会吗?”   “对,我想澄清来着。”   “那为什么最后没有澄清?”   “因为已经稀里糊涂误会太久了,现在再澄清的话,他会很伤心,也很伤他的自尊,”停了两秒,宁珏才说,“所以先这样吧。”   无可奈何的声音轻轻薄薄,如同纸张薄刃,宋烁只是翻开都刮伤指腹,裁出细小的血珠来。   六月中旬,夏风卷热,空气烫热扭曲,宋烁却如坠冰窟。   树叶晃动的O@如同爆炸开来,耳边传来尖锐、持续的鸣响,很熟悉。在十四岁,仔仔的声音消失在蓝湾里时,宋烁也有同样的反应。无法集中注意力干任何事情,也不能离开房间,没什么胃口,也没什么力气,只是日复一日坐在床边,盯着窗外杨树的叶边锯齿发呆,思考无意义的问题。比如:是不是不该养小狗,小狗还会不会回来找自己。   会的吧,总是围着自己打转的小狗、伸着热热的舌头舔舐自己指尖的小狗、睡觉都窝在自己床上赖着不肯下来的小狗、好像离不开自己的小狗,应该是会回来的。   甚至出现幻听,听见窗外小狗汪汪叫着,但探出窗户,却发觉什么都没有。   在重度失温的情况下,出于自我保护机制,人会出现幻觉,幻觉自己处于温暖之中,甚至觉得热,因此放弃自救,走向死亡。在这场恋爱中,宋烁后知后觉发现,原来自己也是失温者。   被爱、依恋、安定都是幻觉。   可怜、同情、欺瞒才是真实。   已经听不太清对话的内容了,宋烁只好走出教学楼。他将玫瑰花束扔到垃圾桶里,之后回到长月小筑的217房间,砸碎了布置两天的装饰。满地狼藉,碎片莹莹闪亮。    第62章   这回咨询结束的时间,是在晚上六点半左右。   微微an屿mao   在咨询的过程中,为了不影响专注度和精神状态,通常手机会静音,以免消息提示音扰乱状态。走出教学楼时,宁珏这才看见宋烁的三通未接来电。   “我问你的几个问题,你回去再好好思考一下,”方名拍拍他的肩膀,“我导师有事找我,我先走了。”   宁珏同他分开后,这才回拨电话,但却迟迟无人接听。   于是又发送微信消息:哥,我刚才没看手机,怎么了吗?   直到八点左右,宁珏才收到回电,接得很快,清脆叫了声“哥”,听见宋烁问:“现在在学校吧。”   “在的!怎么了?”   “等会儿八点半来校门口,我接你回家一趟。”   宁珏不明所以然,但仍说“好”。已经期末周了,所幸下一门考试在后日,比较水的课,明天返校也有时间复习。八点半,宁珏准时等在校门口,他不知道宋烁已经提车,因此车停在身旁时,下意识往旁边闪躲让空,直到车窗降下才发现。   宁珏目瞪口呆:“哥?”   他连忙跑近,坐到副驾驶位置,迫不及待追问:“你今天怎么开车来接我,是你同事的车吗?”   宋烁:“新提的。”   “你买的?什么时候买的,怎么没有告诉我?”宁珏满眼新奇地四处打量,好像第一回领略现代科技,“你不是专门来带我兜风的吧!”   “不是。”   宁珏发觉宋烁兴致缺缺,心中咯噔一声,试探问着:“……不会买完车以后,我们没有钱了吧?”   “有,”宋烁说,“系上安全带。”   宁珏松了口气。车开始往公寓的方向驶去,路上,宁珏闻到若有若无的玫瑰香气,终于,他眼尖扫到一旁的玫瑰花瓣,伸手捡了起来,随口问:“你车上怎么有花瓣?”   宋烁安静两秒:“别人送的。”   “还挺香的,”宁珏低头撕着花瓣玩,跟着车载电台里的音乐哼唱,忽然想起什么,“哥,明早可以再送我回学校吗?我还有考试。”   他没有看见宋烁握着方向盘的手收紧,指节发白,只听见宋烁“嗯”了声。   到了公寓,宋烁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先后上了楼梯。到家后,将手机扔给宁珏,让他点菜。在等待外送的过程中,他们坐在沙发看电视里的综艺节目。   手指似有似无地贴着,膝盖抵着。宁珏拆了薯片,将袋子递给宋烁。宋烁却忽然说:“昨天送我花的人,也坐在副驾驶座。”   “我知道呀,”宁珏觉得奇怪,“因为我在副驾驶座捡到的。”又晃晃袋子,OO@@的响声,“你不吃吗?是原味的。”   宋烁:“我今天回来没有亲你。”   宁珏思考片刻,稍稍凑近:“是现在亲吗?”手指搭在他的胳膊处,“可以亲。”   宋烁盯着他的眼睛。天真、一无所知的眼睛,永远置身事外的态度,一瞬间,宋烁再也无法忍受,他突然抓住宁珏的手腕,不由分说将人扯到卧室。   宁珏整个人几乎是被粗暴拖拽,扔到了床上。还没爬起来,腕部便被一条墨绿暗纹的领带绑住了。只有门隙投进竖条条的灯光,夜盲症的宁珏完全无法视物,语气惊慌:“哥?”   宋烁不由分说地扣住他的肩膀,右手则一粒粒解开宁珏的衣服,如同剥开荔枝,白润全都暴露在空气里。宁珏还未再开口,宋烁便堵住了他的嘴。   算接吻吗?有点痛,过于激烈了,宁珏甚至能尝到铁锈味。而且亲了好久,宁珏都含不住口水,险些窒息,松开后胸膛剧烈起伏。   宋烁跪立在他身前,盯着宁珏毫无反应的部位。   宁珏后知后觉有点害怕:“你、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明明已经亲耳听到了,但宋烁依旧不肯相信,固执地想找出宁珏坦白时的矛盾点。于是又强行去亲宁珏的脖颈、肩膀、胸膛。一一试验,但都没有反应。   耳边传来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像是陷入死局,迟迟无法通关。   他不肯相信宁珏对自己没有一点点需求。   忽然,宁珏惊呼一声,尽管无法视物,但依然可以看见一团暗暗的影子,头发扫扎着腹部的皮肤,口腔湿热,舌头柔软地含住自己。他吓坏了,拼命后缩:“哥、哥!……”   宁珏蜷腿闪躲,齿尖刮到了,有一点疼。   “你到底干什么呀?”宁珏声音带着哭腔,“不要这样……”   宋烁声音哑得厉害:“你觉得舒服吗?”   “我——”   “先回答我!”   宁珏被吼得激灵了下,磕绊道:“舒、舒服。”   撒谎。   “你平时喜欢和我做吗?”   “……喜欢。”   撒谎。   宋烁喉结滚动,最后轻声问:“那你喜欢我吗?”   昏暗的光线如同单面镜,宁珏无法看清自己,只赋予宋烁观察的特权,他看见宁珏嘴唇动了动,在他开口时,宋烁心里已经有道声音同时回答了。   “喜欢。”   撒谎。   如果宁珏可以看清,一定能发觉宋烁眼神的异样——那是十八岁吵架,自己赌气离开出租屋后,宋烁独自留家的眼神。是宁珏扔下机械手表,宋烁放到抽屉里,之后用胶布一点点拼起自己打碎的雪花球礼物的眼神。   一种面临无可挽回的失去,强装镇定,却又痛苦的眼神。   耳鸣再度出现了,混在擂鼓般沉重的呼吸声里,宋烁的手指不自觉收紧,床单沙沙作响。他低头片刻,才终于起身,打开了灯。宁珏下意识闭眼,好不容易才适应灯光,茫茫然望着宋烁。   “你喜欢什么啊?”宋烁掂着宁珏软趴趴的部位,“这也算喜欢吗?弟弟。”   宁珏的脸一下褪去血色,想藏,但宋烁压着他的腿,残忍地将真实暴露在两人的视野里。他磕磕绊绊地解释:“不是的,因为、因为我今天太累了,我背了好几门专业课。”   “好,那换个你能硬的时间。明天、后天、大后天。你选。”   这样的宋烁对宁珏而言太陌生了,眼神极具压迫性,逼问宁珏的答案。宁珏想尽快逃离这个场景:“但是我们这个月的额度已经用完——”   “额度、额度,你知不知道我们是在恋爱,不是在谈生意!”宋烁突然厉声,“你知道什么算喜欢吗?会说‘我喜欢你’、‘我爱你’,要见面主动牵手、接吻,会想亲密,看到副驾驶座的玫瑰花会吃醋、质问,而不是像你这样!”   声音逐渐嘶哑,嗓子塞满滞涩湿水的棉絮,最后几个字几乎已经出不了声。   下午,在长月小筑217包间里,砸毁所有布置后,宋烁坐在去年宁珏的位置,忽然想起去年自己推门进入时,宁珏的手机画面其实是消消乐的结算页面。如同歪歪扭扭的领结一样,是全然不专心的态度。   他只是随意等一个人。同学、朋友、舍友……不是非自己不可,只是自己恰好有空,恰好应允,在那一时刻,推开了217这扇门,浸入误会的泥沼。   宋烁的社交圈很小,私下没有什么来往密切的朋友。他为所有人设置了过高的阈限,只让宁珏拥有一把万能钥匙。因为珍惜,所以愿意对宁珏表达挽留、道歉、尊重、好脾气、爱,也单方面认为自己对于宁珏也如此重要,所以从未怀疑一切,认为宁珏平日里的依赖、亲昵、天真都是真实的温度。   但一向聪明的宋烁,也会在笨蛋身上栽了跟头。   可能宋烁在感情方面是蠢的,一厢情愿地认为所有都是宁珏爱自己的证据。但宁珏就算不知道宋烁最需要的是什么,也该知道宋烁最不需要同情。   宁珏可以从一开始,就不给宋烁任何爱,但不该给宋烁似是而非、随时会收走的爱,让宋烁的心脏留有缺口,再也无法容纳别人的形状。   宁珏本能后缩了下,但又艰难膝行凑近:“我以后会主动亲你,好吗?”努力仰头,但宋烁不低头,他也只能碰到下巴。   那一瞬间,宋烁如同卸掉浑身力气,觉得荒唐,又很好笑。他猛地搡开了宁珏,宁珏的后脑勺撞到床头,咚的一声,随即,腕部的领带松开了,宋烁拽着他的胳膊,将人推出主卧。砰——所有央求的眼神、话语也都隔绝门外了。   ·   这个晚上大起大伏、稀里糊涂。所有情绪都没落地,茫茫然的,眼前已经只有这扇门。宁珏徒劳敲门,发了太多消息的手机已经没电了。   “我喜欢你,”宁珏的嘴唇贴着细细的门缝,企图让声音潜入,“我以后每天都说给你听,可以吗?”   没有回应,宁珏斟酌着换词:“我爱你呢?”   还是没有回应。宁珏又说“很对不起”、“不要生气”,之后安静贴墙坐着。   明明有两个人,但却冷冷清清的。   宁珏。失去可信度的、满口谎言的宁珏。   之后金澄饭店的外送到了,宁珏努力将香味扇进门缝里,但宋烁也不为所动。他坐在地上,最后也什么都没吃,两滴眼泪砸下。幸好饭盒盖着,没有破坏食物风味。   宁珏抱着膝盖,下半张脸埋在胳膊里,慢慢睡着了。睡醒时,身旁房门大开,里面空无一人。他呆呆站了会儿,还有考试,还得复习,宁珏被推回学校,但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记不住。   他其实想让宋烁抱着自己。    第63章   “得两天没回家了吧?”   “好像是的,这是什么成功人士的必备素养吗?”   创厦写字楼14层,Hyper工作室茶水间。两名员工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忽然,肩膀拍下一只手掌,那人激灵了下,猛然回头,看见了于嘉v。   “在背后议论老板都不关门的吗?”于嘉v嬉笑着,“那份数据报告今晚得交给我了,不然加班可别怪我压榨你们的睡眠时间。”   两人面露尴尬,干笑两声连忙出了茶水间。   于嘉v接了杯温水,敲开办公室的门,放到宋烁面前。   “别怪我不给你咖啡啊,我怕你猝死了赖我头上。”   宋烁:“死不了。”   “你这两天拼个什么劲,事业心大爆发了?”   于嘉v端详这人——宋烁这两天一直憩在旁边的休息室,眼中布着红血丝,眼下乌青,不死也快成厉鬼模样了。见他不回答,为了工作室的长远发展,于嘉v理应担起开解的重任:“其实分手了也没什——”   宋烁阴冷抬眼,面无表情地盯着于嘉v。   于嘉v:“哦哦,好好,没分没分。”他换了话术,“其实恋爱吵架、冷战都很正常,你这头回恋爱,觉得天崩地裂太正常了。不如跟我说说,我经验丰富,替你想想办法。”   总归宋烁一定在恋爱上出了问题。这是于嘉v自己推导出的结论。先前宋烁说要庆祝周年纪念,结果次日六点就来上班打卡,浑身罩着黑云,晚上也不抽空打视频电话,不回家了,铁定出问题了。   而让于嘉v确证自己猜想的关键证据,是最近写字楼下,总站在第二顶路灯下的身影。   “他又来了,”于嘉v向下望,“你不见见他吗?”   从14从向下瞧,路灯圆成散散虚虚的黄色,宁珏小小的、圆圆的一团,只有影子扯得长长的。背着牛仔蓝的斜挎包,小幅度走来走去,时不时抬手拍腿、胳膊,应该在打蚊子。他抬头也看不见什么,都是单面玻璃。   于嘉v一回头,发现宋烁也在看,但很快收回目光,不知道是在问楼下的人,还是问于嘉v:“为什么见?”   于嘉v看见宋烁敲下delete键,将方才打下的“周年轻轻”删掉,修正为“周年庆典”,心不在焉的低级错误。   于嘉v:“今天池浩请假了,咱们订的三明治多了一份。这个天也放不住,你看是扔了,还是……”   宋烁:“随便。”   于嘉v得令,将三明治随便扔给了楼下的宁珏,告诉他不必再等,宋烁今天也得加班。已经连续两周跑空的宁珏稍显失落,但仍说“谢谢嘉v哥”,临走前拜托于嘉v将一张纸条塞给宋烁。   真稀罕,高中生的传统交流方式。   上电梯时,由于人太多,纸条不小心挤掉了,于嘉v艰难捡起后,被踩了几脚的小纸条已经半展开了。他看见里面的字。   【030 亲你,不生气了,好吗】   ·   后天下午是本学期最后一门考试,宁珏艰难复习,强迫自己清除杂念,努力记忆知识点。十点来钟回到宿舍,他忍不住问方名:“真的没有更快的方法了吗?”   方名从书本中抬眼,他明天也有考试,背得头晕眼花了:“……什么?”   “克服心理障碍更快的方法,”宁珏说,“我有点急。”   方名被他的语气逗笑了:“这个急不来,需要时间慢慢来,谁也不能一口吃成个大胖子。再说,你现在不是已经状态好多了吗?”   宁珏挠挠头说“也是”,这时黄嘉推门进来了,于是这个话题无疾而终。晚上,宁珏趴在被窝里打开手机,浏览器页面还停留在上一次搜索的内容:男人快速boqi的方法。   这几天,宁珏试图复盘,记忆却总混乱到宋烁开灯后的眼睛,以及失声的三分钟。如同十七岁时,坐在廉价宾馆里的宁珏应允宋烁的一样,二十二岁,他也解读出了那晚宋烁失声后的情绪。是宁珏没有习得正确的爱人方式,才害得宋烁伤心、失望、痛苦。   得做点什么,挽回自己的偏差。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急于求成。在浏览相关帖子,最后宁珏在不知名网站下单了一瓶药。据说强力有效,可坚挺一夜。   考完最后一门试,药也送到了,宁珏藏到了公寓的小药箱里。撕掉外包装的英文字样后,一板胶囊瞧着与其他药物无异。   但实际上压根派不上用场。宋烁连家都不回,宁珏也进不了写字楼,只能独守空房。   忽然,手机叮咚一声。但不是宋烁,是方名发来的。   【方名】:定好了,明天晚上七点。吃完之后估计得再去趟KTV唱歌。   【宁珏】:好!   【宁珏】:我会准时的[小熊敬礼.jpg]   明晚是他们社团的聚餐。前部长大四毕业,在出国读研前得再聚一回。共有十来个人参加,而宁珏作为副部长,即便心情不佳,也最好不要扫兴,拂了大家的面子,因此也同意了。   宋烁第三回看向楼下。   第二顶路灯下干干净净,一整天都没有人影。收回目光后,停了两秒,宋烁才拿过桌面上的手机,打开了定位程序。   光点仍命名为“宝贝”,不是故意不改,只是没有时间。   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往常宁珏已经睡觉了,但此时定位却显示在一家KTV内。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是宁珏打来的。宋烁顿了下,响了四五声才接起,也并不说话。然而对面也没有开口,能隐约听见嘈杂的背景音,说着“来来来,再来一把”、“切歌,这个我不唱了”,最后有道男声很清楚:“你喝了几杯了?”   宁珏含混不清着:“没有——”   还未说完,通话突然挂断。明显只是意外按到。宋烁阴沉地盯着,忽然想:应该有个了断。   没理由拖着,不清不白继续下去。   从工作室开车到KTV,二十来分钟的车程。宋烁还未走到包厢,便看到了过道里拉拉扯扯的两人。   方名正在拼命拽起宁珏。他们刚才在玩掼蛋,宁珏心不在焉,加上手气不佳,一连输了好几局,只能喝酒,但从上脸的速度能明显看出是一杯倒的酒量。见宁珏独自摇摇晃晃出门上厕所,方名不太放心,跟了出去,果然宁珏一出门,便如同烂泥栽到地上,于是连忙走近搀扶。   然而平日缺乏锻炼的方名没什么力气,不得不蹲下,艰难将手臂穿过宁珏腋下:“你倒是起来……”   忽然听见脚步声,停在身前,影子半罩住他们。方名迟迟抬眼,那人语气平静:“给我吧。”   “……你是?”   适应顶灯的光线后,方名终于看清。那张脸与先前在宁珏相册里看过的照片重合。是宁珏的男友。反应过来后,方名连忙松手起身,下意识推推眼镜,说“好的”,目送他抱起宁珏离开。   从KTV到车里的一小段路程里,热闹逐渐消失。宋烁给副驾驶座的宁珏扣好安全带,开车驶向公寓。   没开车载电台,车内静静悄的,冷气吹得宁珏的发梢浮动,路灯又照得他脸色酡红。嘴里叽里咕噜地说话,说“我没有输”、“我不玩了”这样的话,但眼睛闭着,明显醉得厉害。   半睡半醒中,宁珏挪动了下身体,哼哼着侧身,额头抵着车玻璃。红灯还有4秒转绿,宋烁的指腹抵着他的右额角,重新将面向角度正到左边。   直到宋烁将他抱回公寓,宁珏才陡然一个激灵醒了,惺忪撑着眼皮,迅速左右转了下头,没看到宋烁,挣扎踩到地面,嘴里叨叨念着“厕所、厕所”,踉跄跑向卫生间。   喝了太多酒,膀胱都快炸了。但宁珏的意识尚且混沌,眼前事物重影、打转,虽然站在马桶前了,但连运动裤的系带都解不开,急得快哭了。   忽然,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住他的手背。   宋烁站在他的身后,垂眼替他解开死结。   宁珏迟钝回头,眨眼,不知道认没认出:“谢谢。”但宋烁并未松手,托掂着,还有口哨声,轻轻贴着耳朵。酒精也麻痹了羞耻心,水声淅淅沥沥的。   一身轻快。宁珏又咕哝说“谢谢”,摇摇晃晃出了卫生间。   宋烁洗净了手,回到主卧时,宁珏已经趴在床上不省人事。嗡——兜里亮起薄薄一片光,宋烁取出他的手机。是来自方名的微信消息:安全到家回复一声。   他打开手机,垂眼看完两人全部的聊天记录,都是不痛不痒问晚饭吃什么的内容,只有前两周稍有不同,是一条公众号消息分享——情绪成熟才是长久的陪伴:短期关系与长期关系的分歧所在。   宋烁熄屏手机,盯了宁珏片刻,忽然垂眼开始解他的衣服。宁珏毫无意识,没有半点反抗,任由宋烁扳动他的身体,一点点检查着。   两次见到方名,宋烁已经将他的声音,与教室里的对应起来。没有对宋烁诉的苦,没有对宋烁挑明的真相,没有与宋烁探讨的亲密关系,都对方名说了,一副更信任、依赖的模样。   脖颈、胸膛、肩部、小腹……最后检查到大腿。没有亲密痕迹。   “如果我没来,你是准备尿裤子,还是打算求别人给你把尿?”宋烁低声,“求你的舍友吗?”   忽然宁珏侧身,大腿夹住了宋烁的手,睡得正熟,嘴唇微微张着,单纯又无害的模样,却残忍界定对宋烁的感情。   宋烁的指尖压着下唇探入、搅动,宁珏迷糊中含住,指节湿漉漉后抽出。   宁珏不自觉皱眉,偏头,手指小幅度曲起,抓了下床单。好像热了,酒醉后的酡红漫延下来。他半睁开眼,瞳孔涣散,但醒不过来,喉咙里憩出急促、软绵绵的声音。   只有喝醉酒才会这样,不遮掩,不要求关灯,能让宋烁看清他皮肤上的汗水。   忽然,宋烁停住。声音轻轻的:“原来你也能有反应啊,我还当我技术太差。”   所以,只要没有意识,认不出宋烁,就不觉得恶心了。   ·   次日中午,宁珏醒来时头痛欲裂,他呆坐了会儿,好像一个刷新错出生点的NPC,艰难起身时,才注意到坐在桌后的人影,吓了一跳,随即眼睛亮起:“哥——”   身体隐隐酸痛,好像被人打了一顿,宁珏不自觉皱眉,轻轻抽了口冷气:“……你回家啦?”   宋烁说:“我的地方,我不能回吗?”   冷淡的语气如同尖锤,将宁珏从不清醒、混沌的蛋壳中敲醒,他愣了两秒:“也是……你今天不上班吗?”   宋烁并不回应。宁珏声音慢慢变小:“哦,对,你不理我来着。”   他安静几秒,忽然膝行向前,凑近贴了下宋烁的嘴唇,说:“我喜欢你。”   宁珏还想再亲时,宋烁躲开了,冷漠问:“什么意思?”   宁珏解释:“我主动亲你,说‘我喜欢你’。”   “所以这是表白,还是道歉。”   宁珏卡壳,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一台设定了新程序,但执行路径单一的小机器人,当出现其他选择分支时,就会引发程序错误,出现这样的呆滞状态。最后他说:“都是的。”   “半夜不回家,这就是你道歉的态度吗?”   “可是我回家,你也不在。”   “我为什么回来?”   “我们可以……一起睡觉。”   “我不想。”   宁珏低头,手指一下下抠抓着睡裤:“那我可以睡沙发嘛……我有一直说‘对不起’了,但你又不见我,也不接电话,不回消息。”   “别哭,”宋烁打断他的话,“我没时间哄你。”   宁珏“哦”了声,生生忍住眼眶的酸意。他凑近了点,看宋烁的手机页面。是在预定机票,目的地显示为C市,宁珏忽然问:“我们要出去约会吗?”   “约会?”宋烁重复他的话。   “之前你说,暑假会带我去C市旅游。”   宋烁答得言简意赅:“公司出差。”   “出差也可以,”宁珏立马说,“我可以自己出机票钱!上学期实习我有攒钱。”很不经意地示好,“也可以给你报销呢。”   他小心碰到宋烁的手指。指腹软软的、有点凉,蹭过宋烁手背微微凸起的青色血管。   宋烁应该随身携带自己——这对宁珏而言是太理所应当的事。他是尾巴、后缀,是旧衣服上的小毛团。   闻言,宋烁嗤笑了声,他勾起宁珏的衣服领口:“你给我报销?你浑身上下,哪一件不是我买的。”   “而且我为什么要带着你,”宋烁盯着宁珏的眼睛,一双茶棕色的眼睛,像未凝固的琥珀,内里包着伤心的小翅虫、薄薄的、快要掉眼泪的红,但宋烁视而不见,“我需要你吗?”   他松开领口,起身收拾公文包:“之后别再来公司烦我。”   没有再看宁珏,不知道哭没哭,宋烁径直出了公司。后面一周,果然没有再见第二顶路灯下的身影。   宁珏是最懂知难而退、最吃不了苦的,宋烁应该清楚。说几句话便刺痛,一个月见不到便去玩乐,以为亲两下,套宋烁所说的标准答案,即可回到原点。做弟弟是这样,做恋人也是。宋烁强迫自己不去打开定位,不想宁珏,用工作填满时间。   直到八月初,A市航站楼内,宋烁再次见到了宁珏。   他拖着22寸的黑色行李箱,白色T恤,黑色短裤,遥遥叫了声“哥”,手里晃着一张机票。一张与宋烁同一时间、同一架飞机的机票。他还是来履行约会的承诺了,即便只有自己记得应约。    第64章   最先表现出惊喜的是于嘉v,他满脸激动:“弟弟,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我哥,”宁珏腼腆笑,“我想和你们一起出差。”   于嘉v自然求之不得,毕竟这段时间,宋烁天天跟个界碑似的扎根办公室,苦得办公室众人也只能兢兢业业,不敢懈怠。   如今看来,两人甜蜜出行,宋烁回家指日可待。于嘉v满面春风,接过宁珏的机票,结果眼前一黑:“你怎么在经济舱?!”   “显然,”上了飞机后,坐在头等舱的于嘉v给唐夏发消息讨论着,“他们还没有完全和好。”   池浩一上飞机就蒙着眼罩呼呼大睡,没机会参与八卦。   唐夏:“但我觉得快了,你没有发现吗?弟弟一来,烁哥面相都好了,也不随地大小办公了,明显在等弟弟搭话的。”放在前两天,早在候机就打开笔电了。   “效果显著!看来弟弟再多说两句话,铁树也能开花,”于嘉v下了定论,“推把劲儿就好了。”   下午两点来钟,一行人落地C市时,不赶巧是阴天。灰压压的云层。他们打了两辆出租车,坐上车后,于嘉v直接将宁珏推到后排宋烁的身边,自己坐在副驾驶座,立起耳朵窃听。   宋烁:“谁让你来的?”   宁珏:“我让的。”如果不是他好声好气,这听起来更像挑衅,“但我没有买得起头等舱。”   “我是来工作的,没空照顾你。”   “我知道呀,”宁珏说,“你放心,我不乱跑的。”   之后再无交流。一堵围墙,一枚不具备进攻性的橡胶子弹。子弹在铜墙铁壁弹来弹去,毫无进展。于嘉v叹了口气,深感任务艰巨。   很快到达酒店。他们一共订了四间套房,虽然先前不知道宋烁会携家属出差,但总归是套房,空间宽敞,睡一起也不碍事。   于嘉v正递身份证登记,忽然听见池浩迷茫问:“……弟弟是不是没订房间?”他粗线条、低敏感度,每天准点上下班,都没注意大老板精神状态,更别提情感生活,因此脱口问出。   前台:“我们这边还有大床——”   于嘉v心中警铃大作:“酒店已经没有房间了!”   前台微笑:“怎么会?先生,现在还有很多——”   “全C市都订满了,不住一块,难道等着睡大街吗!”于嘉v一把夺过宁珏的身份证,“来来来,登记入住。”   前台:“……”   他们的房间都在十二层,空间宽敞,除了基本配置外还有客厅、厨房。宁珏最终住进宋烁的套房,他四处环顾,回头说:“比我们家还大、还亮。”   又回头:“我在房间等你回来吗?”   宋烁:“别弄得太乱。”顿了下,又说,“也别出门。”   “好!”宁珏蹲在地上,开始收拾行李。忽然抬头扫了眼宋烁,不经意遮住一处行李小袋——隐约能看出胶囊板的形状,“你们大概几点回来呢?”   “十点。”   出门前,宁珏牵了下宋烁的手,同时凑近,亲了一下他的面颊:“我爱你。”   宋烁扫了他一眼,语气不冷不热:“去午觉吧。”   他们此行出来,是为了和C市一家名为新象的美术工作室,新象擅长打造富有文化底蕴的美术作品,契合Hyper在第二款游戏中想要打造的东方元素。今天已经过去大半,所以晚上吃饭只是先简单了解彼此情况。   很快,新象的负责人到了饭店,几人边吃边聊。   负责人为人热情,话密,吃完之后又请他们去附近的清吧喝酒。他们点了几杯度数不高的酒水,继续交谈。十一点结束时,宋烁才有空打开手机定位,却发现宁珏的位置变了。不再位于酒店,而是附近的一家医院。   宋烁独自到达医院时,宁珏正在吊水,面颊、颈部起了红疹,另一只手在玩消消乐,时不时抓挠一下皮肤。听见脚步声后,宁珏才迟迟抬眼:“哥哥……”   宋烁沉着脸:“怎么回事?”   “过敏了,”宁珏没忍住,又挠了下脸,被宋烁压住了手:“别乱碰。”又问,“碰了什么?”   “……房间里有瑜伽垫,我躺了会儿,不知道里面有橡胶。”宁珏不自觉躲闪眼神,很想抓挠,却又抬不起手,眼睛水着眼泪,忍不住用面颊蹭了下宋烁的外套袖子止痒,“难受。”   宋烁一直知道他对橡胶过敏,因此家里从来没有橡胶制品,但来到C市后,不过离开宋烁几个小时,宁珏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对自己丝毫不见上心,也照料不好自己。他并未多怀疑,强忍怒气:“没事乱碰什么——哪里痒?”   “胳膊、后背……”   宋烁力度尚轻,替他一点点挠。宁珏的脸埋在他的衣服里,恹恹的,只发出一点幼猫似的哼哼声,忽然抬脸:“我给你的工作添乱了吗?”   “现在才想起来问,”宋烁垂眼,“有意义吗?”   宁珏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他重新低头,闷声说:“对不起,我以后不麻烦。”   吊水回到酒店后,宁珏吃了药,身体依旧不适,所幸没有呼吸困难这类的严重反应,宋烁能听见他在另一边忍不住抓挠、翻身,但却没有求助,慢慢也睡着了。   次日,宋烁说:“你和我们一起。”   “我?”宁珏呆呆的,“我好像不会你们的工作。”   “没让你工作,跟着就行。省得你待在酒店,又到处惹祸,”宋烁将衣服扔到他的面前,“换上。”   宁珏点点头,说“好”,老老实实开始换衣服。宋烁看见他后背的红疹已经消了大半,收回目光,进卫生间洗漱了。   今天,他们去了新象工作室进行进一步的洽谈。宁珏则被安置在最后一个座位,他听不懂,但作为“公司员工”,为了不抹黑,显得专业一点,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背脊挺直,居然还在笔记本记着什么。   于嘉v凑近一看,宁珏画了个或许可以称为大象的生物,在旁边默写“New elephant”。原来在摹画图标,还自行翻译了。他于心不忍,压低声音:“没事,嫌无聊你就玩吧。”   宁珏写“没有”,又写“我很爱听”,并加了一个^v^的笑脸,表示不用照顾自己。   白天都在外面,没睡午觉、又走了太多路的宁珏明显困了,行尸走肉般跟在最后面,晚上十点来钟结束后,池浩原本还想再去酒吧喝两杯,但宋烁说“先回去吧,明天还有工作”,这才作罢,几人分坐两辆出租车回酒店。   于嘉v坐在副驾驶座。他低着头,突然悲鸣:“完了,我好像真胖了!怎么回事,我明明有健身!”   宋烁随口:你不只去过两天?”   “你能不能宽慰我一下?”于嘉v沉浸在悲伤离,“费钱办了健身房终身会员,还胖了。我对象肯定又该骂我,和我吵架了。”   宋烁随口:“她骂你也不止因为这事吧。你瘦的时候也没少见你们吵——”   忽然,手背上覆盖温软的手,宋烁话语一停,看见宁珏比了食指抵在唇前。之后很快换了话题,无人发觉这点小插曲。   直到回了酒店,宋烁才问:“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   宁珏正在刷牙,已经困得大脑迟钝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因为你那样说,嘉v哥会伤心的。”   他吐掉泡沫,捧了温水洗脸时,听见宋烁说:“原来你这么保护大家的心情。”   宁珏摸索着拉下毛巾擦脸,睁开眼,才发觉他的神色冷淡。宁珏说:“我只是觉得不好。”   “但大部分人都没你想象得这么脆弱,容易伤心,”宋烁说,“也不需要你的可怜。”   宁珏有点茫然,不知道为什么宋烁突然生气。他又解释几句,也不再得到回应,只好关灯,摸黑爬到自己的位置。房间很静,只能听见窗外的风声。   过了会儿,宁珏忽然说:“你说的,喜欢一个人会主动说‘我喜欢你’,亲很多次,我都照做了。”声音低低的,“为什么你不说,也不亲了?”   依旧安静,于是宁珏面墙,闭眼睡觉了。   这天的工作流程是去新象工作室的美术基地,宁珏跟在宋烁身后,但宋烁不理会自己,走得很快,他慢慢落后到于嘉v身边。   十点来钟,几人到达新象工作室的基地,原本宁珏在宋烁身后,宋烁却说“别跟着我”,只好挪步到其他人的身旁。   于嘉v不知实情,笑着:“你怎么不跟着宋烁?快去。”   宁珏只好小跑两步,他跟不上宋烁,也退回不到人群,身形慢慢缩小,小成一个皮球——幼儿园里滚过脏泥,没人肯洗,没人肯要的小皮球,踢来踢去,没有了定点。   在同新象洽谈完合作内容后,这趟出差也近尾声。他们订了后日上午的机票,最后一天去附近沙滩公费放松。是大晴天,烈日当空。   这几天,作为编外人员,宁珏帮忙处理了很多琐事,并且没有怨言,不惹麻烦,总笑,混了很高的好感值,因此玩乐的时候,其他人也多照顾他,池浩还偷偷往他的小桶里扔螃蟹,弥补宁珏的一无所获。   唐夏:“你的项链很好看啊!”她凑近,仔细观察,是小海螺项链,细绳串了指环,在阳光与海水波光里熠熠闪亮,“在哪儿买的?”   “我之前和我哥旅游的时候,他在厦门找人做的,”宁珏说,“很好看吧?”   “烁哥这么有品位呢?”唐夏感叹,又打听,“你们现在和好了没有?”   宁珏正想开口,被岸边的于嘉v所喊的“来喝椰子水”打断了,于是只冲唐夏笑笑,慢慢扶着游泳圈走回岸上。   于嘉v递给宁珏两个,小声:“和你哥分一分。”   宁珏捧着走到宋烁所在遮阳伞下,纠结比较之后,将左手更大的一枚椰子递过去:“哥哥,给你。”但宋烁只看了眼,随即垂眼看笔电:“不用。”   宁珏“哦”了声,自己捧着两枚椰子,低头慢慢啜饮。   晚上,海滩有篝火晚会,外加烤肉,快十一点了几人才尽兴回到酒店。于嘉v喝了点酒,颧骨飘红:“回去都、都早点休息,明早飞机别误了。”   池浩:“喝成这样,小心明早你自己起不来。”   “怎么可能!”   唐夏扫了眼走在最后,但没有交流的两人,叹了口气。   咔——房门合上,宋烁坐在桌后,打开笔电处理最后一点收尾工作。耳边是宁珏收拾行李的声音,OO@@。忽然,步伐变得急匆匆,宁珏跑出卫生间:“哥!”   宋烁抬眼,见他神色慌乱:“你见我的项链了吗?”   “项链?”   “你送我的那条小海螺的项链,”宁珏扯着领口,颈部空空如也,只有一点先前过敏时,不小心抓破皮肤的痂痕,“我找不到了。”   微博m酱整理   宋烁顿了下:“没见。”   “怎么会……我没有乱放,”宁珏到处翻着背包、行李箱,沙发也找了个遍,好像快哭了,“怎么会突然没了?”   房间里,外加身上,都寻不到项链的痕迹,宁珏突然想起什么,站起身来:“好像掉在沙滩椅上了,今天喝椰子水的时候还在的。”他重新穿上外套,“我去找找。”   然而手腕被一把攥住,宋烁:“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宁珏语气急切:“可是明天一早我们就走了!没时间再回去了。而且你送我的戒指也在上——”   宋烁打断他的话:“那很重要吗?”   宁珏陡然定住了,话语也戛然而止,看向宋烁的眼神混着不可思议、伤心、不解:“……不重要吗?”   “不重要。”宋烁字字清楚,“既然是你粗心弄丢了,至少对你来说,没有那么重要。”之后松开了他,错开眼神,“好好呆着,我去洗澡。”   收拾毛巾衣物时,宁珏已经不再闹着出门。毕竟是一座陌生的城市,又是深夜,一向胆小的宁珏是不敢贸然出门的。走进浴室时,宋烁放缓了语气:“好了,本来也不值什么钱,没必要惦记,早点睡觉。”   说罢,关门开始冲澡。水声阵阵里,没有再听见宁珏翻找行李的声音,理应冷静下来了。关停温水,换干净衣服时,宋烁却觉得外面静得过分了,心里无端冒出不祥的念头,他猛然拉开浴室的门,房间里已然空无一人。   凌晨,宁珏独自去找遗失的海螺项链了。    第65章   已经凌晨01:34分,夜里有风,刮得窗外的棕榈树摇晃。宋烁打开手机,定位程序里的光点正在匀速移动,接近白日去过的海滩。   嘟、嘟——   电话接通,另一头有失真的猎猎风声。宋烁强忍怒气:“现在回来。”   “我找到了就会回来的。”   “你知不知道危险?”宋烁厉声,“现在回来!”   电话那头安静几秒,忽然传来忙音,是宁珏主动结束了通话。宋烁盯着仍在固执移动的光点,深深吐了口气,倏地起身,拽过一旁的外套,大步走出酒店,打车去海滩。   然而上车没多久,定位程序上的光点突然消失了,只留地图崎岖的线条,电话也拨不通。一瞬间,巨大的恐慌没过宋烁,他只能机械刷新程序,手指无法自控地抖。   司机师傅说:“你大半夜来什么海边嘛?又有风,又涨潮的,多不安全了。前两天有一堆小孩,非得夜里赶海,溺水都没救回来。”   他碎碎念着,后排的乘客并不与他交流,只好放弃,转而哼着车载电台的音乐了。   车一停下,宋烁立马推开车门,大步跑向海滩。   目之所及之处空无一人,沙滩椅那儿也空空如也,只悬着一弯细瘦的、亮得如同沸腾的月亮,煮得海水不住翻涌。失去定位的宋烁,如同无头苍蝇,只能深一脚浅一脚踩着软沙,徒劳找着宁珏的身影。   会不会出事了?   宁珏不通水性,如果被卷进海里,很难活下来了。   死亡。死亡。宋烁手脚发麻,除去水声、风声,整个海滩只有他的声音了,在一遍遍叫宁珏的名字。   终于,在走到海滩西区时,宋烁看见了宁珏的身影,一颗心骤然松落,然而下一秒,便看见宁珏正在一步步往海水的方向,步伐艰难地走着。   宋烁大步跑了过去,一把扯住宁珏的手。宁珏痛哼一声,这才回头:“哥?”   宋烁死死盯着他:“你干什么?”   “我去捡项链。”宁珏面色煞白,另一只手指着前面,“你看,丢在那儿了。”   顺着他的手指,宋烁看见海水短暂褪回后,埋在沙里的一点闪亮,弧度像是指环。但海水很快复卷,完全盖了过去。宋烁面无表情地扯着宁珏往回走:“回去。”   宁珏被他拽得踉踉跄跄的,完全被动地往岸边走,带着哭腔的声音嘶哑:“你放开我!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同时竭力挣扎着,但毫无作用,声音又逐渐弱了,哀哀的,“求求你,我想捡回来……”   宋烁不明白此时此刻,为什么宁珏仍分不清项链、指环与生命的价值孰轻孰重。脑中仍不停闪回宁珏往海里走的画面。水打湿裤脚,淹到脚踝。再晚来一步,毫无安全意识的宁珏会捡回项链,还是被海水卷走?   突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该锁起来的。   一点都不听话,只会乱跑,该锁起来的。   他置若罔闻,强行将宁珏拽到安全地带,随着距离渐远,宁珏挣动的力度也渐弱。到了光亮处,宋烁低头,这才突然看见宁珏正在流血的右手,以及滴答在沙滩上一串深红色圆痕。心脏一瞬间几乎停跳,宋烁倏地松手。   方才海边光线太暗,加上怒火中烧,这才全然没有发觉异样,一直抓着宁珏受伤的右手。宋烁问:“怎么弄的?”   宁珏低头,一言不发。   所幸不远处便是人民医院。挂了急诊后,医生对宁珏掌心处的伤口进行消毒,冲出混着沙砾以及玻璃渣的血水。   是方才在沙滩,宁珏拨开沙砾时,手掌不小心按到玻璃碎片的划伤。   涂药、缠绷带后,医生说:“伤口不深,这段时间记得手别碰水,如果之后出现红肿、渗液、发热再来复诊。也别用力,按时吃消炎药。”   宋烁一一记住,取了药品,回到酒店房间时已经两点半。   咔哒,房门合上。宋烁质问:“为什么乱跑?”   宁珏蹲在地面,开始用健康的左手收拾行李。   “你没有听见我问你吗?”   宁珏仍不作声,他一只手不便拉上行李箱,索性不管,爬到床上。能看到他缠着绷带的右手指缝里,还留有猩红的血渍。   宋烁坐到床边,强行去扳他的肩膀,宁珏却拼命后缩,身体蒙在被子里:“我不想说!”   “因为我不让你捡项链,还是因为你受伤了,我没发现。”   见宁珏置若罔闻,宋烁忽然起身,拿过一旁茶几上的水果刀。宁珏一时惊吓,本能后躲时,却见宋烁将刀刃攥在手里,语气平静:“公平了吗?”   宁珏头脑空白,惊恐抓住宋烁的手腕,不敢用力:“你快松开!”   宋烁盯着他的眼睛:“为什么乱跑?”   宁珏快哭了:“我带了手机的。”   “那为什么不接电话?”   “没有电了,”宁珏哀声,“你先松开,不要这样,好吗?”   是的,手机没电关机,也会导致植入的定位程序失效。宋烁慢慢松开刀刃,扔到一边:“为什么不听我的?”   他咄咄逼问着:“我没有告诉你吗?时间很晚了,晚上的海边有多危险,你自己心里有没有数?如果我不去接你,手机没电,你准备怎么回来,你认识路吗,你——”   “可是项链丢了就没有了啊!”   宁珏突然情绪崩溃,眼泪不停冒了出来,话都说不利落,沙沙着:“你都已经不喜欢我了,以后也不会再送我了……”   宋烁手指反射性抽动了下。   他的目的达到了,即便再迟钝的宁珏,也可以从这段时间宋烁的冷淡、疏远、不近人情中,明白宋烁不爱他了,自己完全失去了特殊性。他所占据的项链,淹没在海水泥沙里,很难再复现了。   但难道这个项链对于宋烁而言,真的只具有金钱价值,所以丢失也不必找回吗?不是的。黄厝海滩边的亲吻是真的,心动是真的,只是那时宁珏的惊慌失措、茫然、躲闪也是真的,知晓真相的宋烁也已经明白,那条项链并非恋爱的纪念物,而是宋烁自作多情的愚蠢证据。   所以他说不重要。他不希望自己表现得太重视,他筑起层层壁垒,不表现关心、不心跳剧烈、不亲密,不要让不被喜欢的宋烁显得太可怜了。   但宋烁也该问问自己,为什么不挑明全部真相,让宁珏不必辛苦演戏?为什么任由办公桌上的纸条叠罗成山?为什么不拉黑宁珏的电话、微信?为什么出差的这几天,要半夜偷偷抱着宁珏,才能睡个好觉?   宁珏有很多朋友,有平凡但平坦的未来,不一定非要依靠宋烁,但宋烁只有宁珏。他的弟弟,他的恋人,他的小狗。   所以,宋烁应该知道,在这场虚无缥缈、摇摇欲坠的恋爱关系里,谁才是那个自欺欺人,维护虚假表象的胆小鬼。   “没有。”   宋烁慢慢抬起了手,指腹贴着他的眼尾,轻轻揩拭,但忘记手受伤了,害得血弄脏了宁珏。声音艰难挤出,艰涩地说:“……没有不喜欢。”   宁珏冒着眼泪,抽泣着:“就是有的。你都不要项链了,不亲我了,不说‘喜欢我’了,也不抱我了。”   他问:“我们是分手了吗?”   宁珏是很矛盾的。他的表象是天真、纯白、顺从,内里却是得寸进尺、索取与占据。   明明说“不喜欢”,却表现得如此珍重确定关系后的第一件礼物。说厌恶与宋烁的亲密,却又必须抱着宋烁。他只是惯性依赖哥哥,需要哥哥,却给宋烁营造被爱与被需要的假象,在患得患失中摇摆不定。   但宁珏覆盖他的手,血液沾湿他的绷带,如同共享伤口,也共享疼痛。   宋烁突然卸掉力气。   ——算了。   他抚着宁珏的面颊,慢慢靠近,贴上他的嘴唇。柔软的,附着着海水的温度,不算温热。   算了,宋烁想,我不要宁珏的爱了。   只要留在身边,他们的一辈子未尝不算相爱。   “以后会再买的,”宋烁说,“没有分手。”   宁珏红着眼睛:“……真的吗?但厦门太远了。”   “再远都会买给你。”   宁珏终于破涕为笑,点头说“好”。之后,宋烁打电话问前台要了紧急药品,两人在客厅处理宋烁伤口。每人贡献一只健全的手,艰难涂着碘伏。   伤的右手,掌心新旧伤痕叠加。旧的是幼年,新的是眼下。宁珏说:“你的手也太多灾多难了,真是。”   “不怎么疼。”   “你攥鞭炮的时候也不疼,”宁珏嘀咕着,“你是无敌金刚。”   他故意说俏皮话,活跃气氛,但宋烁没笑,只是垂眼注视着宁珏的眼睛。   简单处理完伤口后,已经是半夜三点,终于得以睡觉。找了半宿的海螺,情绪过度起伏的宁珏,如今眼皮打架,已经困得支不起精神,很快睡着。   这一夜拢共也只睡了三四个小时。次日早晨,宁珏困得要死,连刷牙都是宋烁挤好牙膏,塞进他的嘴里。他突然想起什么,清醒过来,惊恐说:“我忘记买机票了!”   “我给你买了,”宋烁正在扣行李箱,“快点收拾。”   宁珏骤然松了口气,吐掉泡沫,又很委婉问:“那会不会有人不能和大家坐在一起呢?”   “都是头等舱的。”   宁珏又喜笑颜开了。   几人打车前往机场的路上,都注意到了两人如同对称的伤口。   于嘉v面色惨白:“你们昨晚打起来了?!”   他指指宋烁,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他打得过你吗,你就打!你这是家暴,你你你——”   “没有,没有,”宁珏急忙解释,“我们只是、那个,嗯……我们不小心。”更加欲盖弥彰了。   宋烁接过话茬,语气平静:“切水果的时候不小心划到的。”宁珏松了口气,连连点头。   池浩迷茫:“什么水果还得两个人切——”   唐夏撞了一下他的胳膊,努力使眼色,几人面面相觑,最后看向后排的二人,宁珏正在附耳,指着车窗外的洒水车咕哝说着什么,而宋烁虽没什么表情,但头稍稍左倾,是在仔细听着。   原来已经和好了。   ·   飞机降落A市时,已经是黄昏时分。这不是八月天气最佳的一天,温度偏高,风烈而热。在附近简单吃过晚餐后,宁珏与宋烁同行回家。   鉴于两人掌心都有伤口,不便沾水,只能一起同洗,各借一只健康的手,勉强完成这项任务。   但实际上,也是宋烁出力。他戴了只塑料手套,皮筋扎口,让宁珏抬高手臂,溢着泡沫的浴花擦着身体。在快要擦到胯部时,宁珏忽然开口,很难以启齿的模样,小声说:“哥,我现在好像还……硬不起来。”   宋烁动作一停。宁珏又说:“我想了想,我可能可是——”   宋烁突兀打断他的话:“好了,我不想听。”   宁珏愣住。兴许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太凶,宋烁缓和了些:“不用解释。”   他重新低头,替宁珏搓洗泡沫:“那天晚上是我太钻牛角尖了,其实这也不重要。”   态度前后变化太大,宁珏犹豫不定:“……不重要吗?”   “你只是反应慢一点,这很正常,每个人情况都不同,”宋烁将浴花放到一边,将花洒调到合适的温度,并不看向宁珏的眼睛,“况且,这是双方的事,不能全归结为你的原因,也有我的原因,那天晚上我动作太重了。”   宁珏被带跑思路:“是有点疼。”   “所以,‘性’本身不能作为衡量喜欢与否的唯一标准,”宋烁说,“你总不会讨厌我,对吗?”   他的语气太像闲谈,让宁珏也慢慢放松下来,回答“不会”。但心里隐隐不安,好像这道曾让他们冷战近一个月的坎,过得太过容易了,他试探开口:“……所以,你不介意这件事吗?”   “不介意,”宋烁轻声,“我们只是需要磨合。”   磨合——恋爱中必经的阶段,给予一切问题消化、解决的时间,宁珏终于有了缓冲期,他的恋爱也前途平坦,似乎也不再有任何阻碍了。他使劲点头表示赞同,忘记右手受伤,冲动同宋烁击掌:“好!合作愉快!”   于是晚上又费时间换了绷带。   大约两天后,宋烁如约补送了宁珏一枚指环,是同之前一致的男式素环,垂眼替他戴上时,宋烁问:“下学期学校有课吗?”   “还有一门课,”他们学校大部分学分在前三年修完,之后留足时间准备毕业论文,“不过大家都说很水,应该不难。”   宋烁点头,状似随口说:“那下学期办理走读吧。毕竟没什么课了,在家也清净。等过两天,我陪你回学校收拾行李。”   宁珏一愣:“其实住宿也——”   “小海螺项链的话,现在不能送你,”宋烁好像没有听见他在说话,岔开了话题,“这段时间没有去厦门的行程,得过段时间再送你。”   “哦……那等明年夏天吧,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捡。”等宁珏再想起住宿的话题时,已经绕出了八里路,没有契机再提起,好像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默许了。   回学校收拾行李的这天,宿舍里只有方名在。他正在宿舍换相机镜头,听到宁珏下学期准备走读的消息,也稍显吃惊:“这么突然?”   “放心,还会回来上课的。”   方名注意到他的右手:“你受伤了,怎么弄的?”   宁珏含混其辞,打哈哈过去了。他与宋烁几乎同一时间受的伤,但宋烁已经好了七八,自己却还尚未结痂,因此收拾行李的过程,也只是宁珏指挥宋烁,他在一边,忍不住同方名交流:“你这个新镜头,对焦速度怎么样?”   宋烁突然出声:“这个还要吗?”   宁珏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桌下的囤积箱,连声说“要”。已经差不多收拾完毕,宁珏这才与方名神色轻快地说“回头见”。   这一天再寻常不过,挥手也只是循规蹈矩的告别。在宁珏看来,一切都已回到正轨,他与宋烁结束冷战,挽回了爱情,仅存的难题只是如何消磨假期。   但次日,宁珏起床时,听见了金属撞击的脆音。锁链如同细蛇,森冷爬到他的脖颈——他的脖颈处不知道什么时候,扣上了一道银白色的项圈。    第66章   在送出戒指的当晚,宋烁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云如同像素组合在眼前,天空像失修的、不停冒着雪花点的电视机。宋烁推开蓝湾里的门,看见了坐在餐桌后,两腮填得满满的宁珏。   “哥哥,”他说,“我是弟弟,你认识我吗?”   宋烁听见自己说:“我不是你哥哥。”随即走上楼梯。   楼梯很长,盘盘绕绕,每走上一步,后面的阶梯便开始塌陷,越往上走,二楼的身影越清楚,是宁珏举着手机。他穿着香槟色的裙子,裙摆下一截白生生的小腿。   闪光灯咔嚓一声,宁珏歪头,露出笑眼来:“我可以拍你吧?”   “好吧,”楼梯已经快塌陷到脚下了,但宋烁站定了,他僵硬举起剪刀手,“随便你。”   宁珏:“但我拍了只是发给妈妈,你不要误会。”   宋烁想夺过他的手机摔碎,但地板塌陷,他摔了下去,不疼,是跌在了沙滩上,宁珏坐在他的怀里,日出的紫红光线照得他面容模糊,但宋烁知道是漂亮的、可爱的,宋烁无法控制地抱住他,在亲上时,宁珏惊恐躲开了:“你为什么亲我?”   “我们在恋爱,”宋烁僵硬说,“亲一下也没关系吧?”   手机扔到他的面前。宁珏:“你不是很爱看我的手机吗?我整理好的证据,你怎么没有看到?”   “但表白仪式也不重要吧?”   “你吃的是我舍友的剩饭也不重要吗?好可怜。”宁珏抱住宋烁,“好可怜,没关系,我说爱你好了。”   周围又变得黑漆漆,身下仍是柔软的,但变成床榻。宋烁沉沉喘息着,手指抚摸过宁珏的皮肤,凉凉的,手背却突然传来温热,是宁珏吐了,他哭着说:   “我说爱你,对你好,你怎么对我做这么恶心的事?”   宋烁手指发麻,说不出话,但知道宁珏可以解读他的眼神,所以他说:“这是正常的,不是恶心的。”   “谈恋爱才是正常的。”   “那我们谈恋爱。”   “你是我哥哥,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我不是,”宋烁想抓住他的手,却抬不起胳膊,“我是你的男朋友。”   宁珏拍拍屁股起身:“我要去谈恋爱了,等我有了真正的爱人,会带给你看的。”   说完这句话,他身体的像素块开始迅速剥落,如同游戏副本通关后的瓦解,同时,象征浪漫、爱情的玫瑰花开始降落,淹没过宋烁的眼睛,像红艳的一滩血。   五点来钟,宋烁惊醒了,心脏悸动快速跳着。   夏天的这个时间天已经半亮,他看见宁珏睡得正香,面颊压着他的胳膊。明明开着空调,他却一身冷汗,许久才回神,然后慢慢抽回胳膊,走出了房间。   “你在干什么?”   下午三点来钟,宁珏看着宋烁蹲在墙前,正在往上面钉契银色的铁环,他很好奇地凑近:“是固定窗帘的吗?”   宋烁只“嗯”了声。这个铁环实在与房屋风格格格不入,太过冰冷,宁珏无聊地看了会儿,很快转移了注意力。   两天后的晚上,睡前,宁珏接过宋烁递过来的牛奶,毫无防备地饮尽,很快陷入昏睡。宋烁取出抽屉里的项圈,垂眼扣上宁珏的脖颈。   由于药效,宁珏睡得太沉,比平日晚了两三小时才醒。晌午时分,宋烁正在沙发打电话时,听见了宁珏跑出房间时锁链拖地的哗啦声,叫了声“哥”。   电话另一端,于嘉v还在喋喋不休,说着新游戏的方案。   “等我回公司再说吧,我这边有事。”结束通话后,宋烁这才抬眼,神色如常:“怎么了?”   “昨晚有人进家里吗?”宁珏努力扯着脖颈处的玩意,很惊慌失措,“我一睡醒,莫名其妙多了这个!哥,你快帮我看看怎么解开。”   看见宋烁起身,宁珏自然而然松开手,扬头露出脖颈。皮肤薄得透出青紫色的血管。他毫无防备地,将人体最脆弱的、最易受到伤害的部位之一暴露在宋烁眼前,希望得到解救。   他感受到,宋烁探进两根手指,在项圈内侧轻轻转动。指腹薄薄的茧,气定神闲,不像在寻找锁扣位置。随即,宁珏听见他说:“很合适。”   又问:“你觉得硌吗?”   项圈松紧适宜,衔接的锁链也轻巧细长,不会沉坠。   直到这时,宁珏注意到宋烁打量——或者称为观赏的眼神时,又想起床边的铁环,才后知后觉察觉到什么。   他完全呆住了:“……是你吗?”   “是,”宋烁抬手,轻轻压下宁珏因睡觉不老实而翘起的头发,“去洗漱吧,我去热早餐。”   “为什么?”   “听话,”这回语气加重了点,宋烁说,“先去洗漱。”   之后,宋烁没有再看宁珏的眼神,他回到厨房,将冷却的早餐放进微波炉里加热。身后安静片刻,才传来锁链拖地的O@,随即卫生间传出水流声。   十来分钟后,宁珏坐到餐桌边。宋烁已经吃过了,他只是坐在另一边,打开笔电,处理工作事宜。才敲了两个字,便听见宁珏问:“哥,为什么要戴着这个?”   他皱着眉头,不解地点评:“不太舒服。”   “我试过了,没什么不舒服的。”宋烁仍看着电脑屏幕,又说,“还有,以后不要再叫我‘哥’。”   宁珏像是来到了新世界,所有都在重构,一时很混乱:“那叫什么?”   “叫,”宋烁思考两秒,很勉为其难的模样,“可以叫‘老公’。”   宁珏的眼神像是今早发现项圈一样迷茫:“老公?”   这两个字太生涩,在他的唇舌间盘盘绕绕,才犹豫吞吐出来,不太适应。他混乱几秒,才想起他们该争论的主题并非称谓,于是又艰难绕回:“我可以不戴吗?”   “锁链的长度足够你在家里活动,不会影响你的生活。”   宋烁如常的神色、语气,给予宁珏一种假象,仿佛掌控宁珏这件事情并不突兀,属于他的权限范围。   “但是戴着这个,上厕所、洗澡都不能关门了,”宁珏强调,“门会卡住。”   “你很怕我看吗?”   “……好像不怕,”毕竟他们都干过最亲密的事,身体都彼此都不算秘密,“但是、但是——”宁珏不知道如何准确描述自己的感受,被牵着鼻子走,努力思考自己不必被锁的理由,突然,他灵光一现:“对了!这样的话,我好像不能出门了。”   终于,宋烁抬眼注视对方:“你想去哪儿?”   很平静的眼神,但却像涨潮前无波纹的海面,随时会掀起风浪,将宁珏无情拍在岸上,冷得吓人。宁珏愣了两秒,才说:“唔,可能会想去超市、公园……哦,对,还有学校。”   “超市里有什么想买的,我下班回来会给你带,周末和工作日的晚上,也会抽空陪你逛公园。”至于学校,离开学还有半月,现在说为时尚早,于是宋烁忽略了这一地点,只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不要想着外面。”   他想起什么:“如果你怕无聊的话——”   宋烁起身,拉开客厅抽屉,将标有Nintendo Switch的红色盒子放到宁珏面前,盒面有几不可察的细微划痕。宁珏很吃惊地问:“你什么时候买的!”   “之前客户送的,”宋烁说,“你在家可以玩。”   宁珏被吸引注意力,捧着Switch,新奇地左右打量。宋烁盯了他几秒,突然手指搭在了宁珏的后颈处,指节弯曲,勾住项圈,向后轻扯,宁珏被迫仰头,接纳这个吻。   项圈已经融进宁珏的体温,并不冰冷,但却刺着宋烁的皮肤,心脏泵着血液滚热流出,另一道奇异的满足与安定重新注入,成为了新的心脏。   宋烁松开宁珏,低声:“在家不要乱跑,我下午五点下班回家。”   至今仍没有弄清状况的宁珏,稀里糊涂地点头,宋烁揉了一下他的头发,提上公文包,走了两步又停住了,回头说:“以后我上班前,最好这样亲我一下,和我说‘老公再见’。”   “……哦,”宁珏坐在餐桌后,抬起右手时打到了细链,只好换成左手,摆了两下:“老公再见。”   咔——宋烁反锁房门,慢慢走下楼梯。   楼梯间回响着什么,他仔细听,才发觉自己在哼歌。   囚困、限制宁珏的自由,对于宋烁而言并非难题。毕竟从十六岁到现在,大部分的节点,宁珏都在被宋烁决策。小到穿衣,大到升学,他都信任且依赖宋烁。如今只是多个项圈,要求他留在家里,宋烁替他决定这样渺小的节点,也不算过分。   出差之后,宋烁一直居家办公,直到今天才回工作室。一堆策划案、分析报告、等待签字的合同积攒在桌上,   尽管如此,宋烁仍放心不下,他看不到宁珏的情况,也不确定项圈到底结不结实。于是提早了一小时回家,开门后,他看见宁珏正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玩Switch,细链如同小河绵长,项圈仍系在脖颈,这才松了口气。   宁珏闻声转头:“哥!”   宋烁面无表情:“老公。”   宁珏骇然,磕磕绊绊应声:“……哎。”   “我是说,”宋烁深吸了口气,“你叫我。”   宁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叫了声“老公”。他的游戏已经失败了,只好先放下游戏机,起身差点绊到细链,跑近亲了他一口,然后左右低头看宋烁的手,面露失望:“……没有抹茶白玉卷吗?”   虽然知道宁珏较为迟钝,但没有任何反抗,仍在宋烁的意料之外。   不过仔细想想,宁珏一直如此,无论是高中转学,还是接受复读,进入新的关系,他都可以轻易移植进新的环境里,不挑阳光水源,蓬勃生长着。   “今天卖完了,”急着回家,全然忘记这件事的宋烁面不改色,“等明天吧。”   但是,能看得出来,宁珏不太适应项圈。   他走路会绊到,会抱怨有点疼,而且只能自己脱穿系扣的上衣,如果是T恤,必须宋烁用钥匙解开项圈后,来帮他穿上。   不过宁珏没有再问原因,只要求过一回:“你在家的时候,可不可以解开?”   宋烁沉吟片刻,觉得并不影响,所以说“好”,但是:“睡觉的时候要戴。”宁珏点头同意了。   晚上睡觉时,宁珏听话低头,让宋烁为自己戴上项圈。随后熟练爬到他的怀里,很快睡着——这段时间,得益于没有床事,连带没什么心事,宁珏睡得很好。   之前在浴室里的坦白,让他可以理直气壮地不谈及此事,也可以不主动,连自己答应过的一月两回全都忘记。但不同的是,宋烁对他是爱情,会有性 欲。   但之所以不提,无非是为了维稳这段恋爱的假象。避免想到教室里对自己的定论,避免碰到宁珏没有反应的身体,不再不自量力地问喜欢与否的问题,以此来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看了眼床头柜上放着的,已经空了的水杯,垂眼解开了宁珏的睡衣扣子。   但忽然,宋烁余光里扫到了宁珏的右手,在掌心已经结痂的伤口上方,被蚊子咬出了一个小包,红红的,挠出了指痕。他动作一停,先起身拿过旁边的花露水,轻喷了两下,轻轻涂抹开后,将右手晾搭在床边,以免夜里宁珏太痒,会挠破皮。    第67章   水里加了一粒药,只是让宁珏不易醒来,但宋烁也没有趁火打劫,干太过分的事,只是借用宁珏的手心与腿。   毕竟在床事上,宋烁一向缺乏自控力,如果不加克制,即便宁珏服了药,但也不是傻子,次日醒后,也总会觉察身体的异样,宋烁无法接受宁珏眼神中可能出现的厌恶。   显然,宋烁之前说的算了,没能真的算了。   宋烁还是想要宁珏的爱,不是爱兄长的身份,而是具体的人,想填充恋爱的空壳。   所以,他限制宁珏的活动区域,但会赠送游戏机,晚上下班会排长队买抹茶白玉卷,也不没收他的手机。当然,最后一点不是全然出于仁慈。一来,是为了营造好的环境,让宁珏不至于想到出逃。二来万一出逃,手机里的定位程序,也方便宋烁找到对方。   可见,宋烁侵犯宁珏的生活边界,侵犯得张弛有度,也算是好好表现。   果然次日醒来,宁珏对此毫无察觉,之后几天也是如此,顶多提及晚上会热,总睡不醒:“哥哥,我们晚上调低一度空调吧?”   他仍习惯叫哥哥,而非老公。不知道是常年累月养成的惯性,还是难以启齿,刻意忽视,宋烁纠正过几回仍不见成效后,终于放弃了,任凭宁珏自由发挥,说:“随你。”   这样的平和一直持续到八月底——两人掌心的伤口脱痂,天空暴雨,学校即将开学。   “什么,”宁珏睁大眼睛,“不上课?”   因为雨水,宋烁今天居家办公,身穿灰色睡衣坐在客厅沙发上,腿上放着笔电:“一门水课而已,没必要浪费时间去上,留在家里好好写你的毕业论文。”   不是没想过直接替宁珏办理休学,没有学位证书,也不耽误宋烁替他安排工作,但如果日后宁珏升职,想当二把手,这个学历水平难免叫人背后议论,不利于事业发展。何况宁珏又这样脆弱,恐怕会伤心,再者也不过一门水课,期末考试不挂科,不影响正常毕业即可。   但宁珏闻言,露出一副天塌了的表情:“逃课?!”   他连连摆手拒绝:“不行不行,万一老师点名,或者让学习通扫码签到怎么办?”   宋烁:“你不知道表白墙能找替课?”   “怎么可以?”宁珏哭丧着脸,“而且如果老师叫人回答问题,对不上脸,很容易被发现的。”   这算什么大事?宋烁很不可思议似的:“你大学一次课都没有逃过吗?”   “没有,”宁珏摇摇头,“不听课的话,我怎么学习知识,好好准备考试呢?”   “……平时我会给你整理复习笔记,保证期中、期末考试不会挂科,可以了吗?”   没想到宁珏仍不同意:“但是这样的话,学费回不了本了。”   他开始掰手指,认真计算:“你看,一学年学费五千五,一学期是两千五百多,这学期18周的课,一节课划下来得……”宁珏卡壳了下,左右看看,发现没有纸笔,不好列式计算,只好到处为止,“得好几百呢!怎么能不上课?”   或许因为没有长时间分开过,宋烁难以发现,十六岁的宁珏,与眼下二十二岁的宁珏,到底有什么区别,他好像依旧是坐在后排,不起眼但会认真誊抄板书,在网吧里也要写作业,但成绩依旧不太理想的高中生。   宋烁深吸了口气,有点烦躁:“花的是你的钱吗?”   “可你赚钱也很不容易呀!‘粒粒皆辛苦’的道理,你怎么不明白?”   宋烁看着宁珏痛心疾首,背手左右踱步,谴责地望着自己,好像是宋烁很不懂事的样子。从这样的眼神中,宋烁可以确定宁珏没有撒谎,故意找出门的理由,而是切切实实不想旷课。   大约从小学三年级,宋烁学会逃课,一开始逃体育、美术,后来读了初高中,太过简单的、太乏味的课,也都统统逃掉了。不像视规矩为无物的宋烁,宁珏笨但乖,永远听话。   这是坏事吗?所有人都可以说这是愚笨、不知变通,但只有宋烁作为既得利益者,不能这么定性。   如果不是听话,宁珏不会好好复读,不会来到这座计划之外的城市,不会同居,不会接纳他的亲吻,不会佩戴项圈——正是宁珏的顺从,填补宋烁太多的空白。   所以,如果宋烁要求他叛逆,在学会逃课之前,宁珏可能先学会逃离宋烁的身边。   可能宋烁沉默的时间太久,宁珏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倒反天罡,都胆敢训斥顶梁柱了,于是又放软态度,两只手抱住宋烁的右手,前后晃动了下:“老公,求求你。”   还企图做利益交换:“而且,如果我考高分,你也很光彩的吧?”   终于,宋烁松口了:“周几的课?”   “周三!下午三节连堂,从两点到五点二十。”宁珏很体贴,知道这是工作日,所以说:“上学放学我都可以自己坐公交车的。”   “到时候我会接送你,”他不相信宁珏会准点回家,“这下满意了吗?”   宁珏使劲点头说“满意”,同时右手拎着锁链,像拎着裙摆,靠近抱了宋烁,正想开口,又听见他说:“既然我答应了你,有来有往,你是不是也该答应我一个要求。”   取得阶段性胜利的宁珏立马说:“是的!”又问,“什么要求呢?”   好像无论说什么,能力所及,他都会答应。宋烁垂眼,手指一点点摸他的头发,只说“等我想想”。   很快,九月初开学后,宁珏在看到客厅的监控时,知晓了宋烁的要求。   “电脑上右上角有PPT,”宋烁一边安装,一边说,“你自己看看。”   宁珏滑动鼠标,点开右上角名为“11.pptx”的文件,赫然几个红字映入眼帘——客厅安装监控的必要性,右下角“汇报人:宋烁”。共有8张PPT,先列举几个入室抢劫的案例,之后逻辑阐述了安装监控的依据。   鼠标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宋烁余光里,可以看到宁珏在一张张放映,仔细阅读。之所以制作PPT,是想到之前,他们曾经因为监控吵过一架,闹得过年都不团圆。虽然有“偿还要求”的合理性加身,但为了杜绝宁珏抗议的可能性,宋烁还是费尽心思,也希望宁珏能事理,体谅自己的良苦用心。   他不动声色打量,终于,宁珏播放完了PPT,站在一旁:“监控能不能——”   宋烁心稍稍沉下,不想再同他商量,正打算一言堂下定论,却听见宁珏飞快地说:“不要照到冰箱和厨房。”   “……”宋烁动作一停,“你同意了?”   宁珏点点头,又好声好气说“可以吗”。宋烁稍加思索,很快从这两个地点中找到共性:“怕我看见你偷吃?”   “我怎么会偷吃!”宁珏如同被扎了一下,戒备地提高音量,又很快弱声,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似的,眼神闪烁,“我只是……最近很想学习做饭,但如果被你看到的话,我会做不好。”   他小幅度挪动,手指捏着摄像头的圆脑袋,往客厅的方向扭了扭:“让它也看看电视,好吗?”   宋烁看向厨房里,从买来之后几乎没有动过的全新厨具,想起之前冷战时,宁珏独自回家煮面,背身站在沸腾的锅前,两根手指小心拈着挂面的模样。水汽蒸腾,锅水咕噜,也会让在争吵、控制、严苛为主色的家庭中长大的宋烁,短暂产生对家庭的幻想。   可能家里,至少得有个人会做饭。   何况宁珏这样笨,学东西又慢,还是交给自己比较合适。   “想吃什么告诉我,”宋烁没有纠正摄像头的角度,“最近工作不忙,可以我来做。”   宁珏一下忘记自己的谎话,开始蹬鼻子上脸点菜了:“糖醋里脊!”但又想起一年半前,宋烁半夜煮包饺子的一地狼藉,又转了话头,“……其他简单的也可以。”   但次日晚上,逛超市时,宋烁仍买了糖醋里脊的相关食材。周三送宁珏到学校后,他回到家里,依据视频教程一点点学习,用了一下午时间,炒出一锅黑肉,又苦又酸,手背还烫出一个小水泡来。   宋烁坐在沙发上,自己烧红了针,没什么表情地刺破水泡,挤出脓液,敷上药膏后,金澄饭店的糖醋里脊外送也到了,他倒进锅里,沉思几秒,又加了几滴醋和生抽,这才盖盖出门去接宁珏回家。   宁珏已经等在校门口的白杨树下,上车后,还没打招呼,一眼看见了宋烁的伤,眼前一黑似的:“你的手又怎么啦?”   “油溅了一下,”宋烁不想多谈,很快岔开话题,“我已经做好饭了,糖醋里脊。”   宋烁还未说完,便觉察到宁珏凑近了,眉头皱着,鼻息温热扑到伤口处,忽然轻轻吹了两口冷气,低声:“很烫吧?”   “……没有,”宋烁问,“听到我后面说的了没有?”   宁珏这才迟钝反应过来,微微睁大眼:“糖醋里脊?”   “你   第一回就成功了?”回到家后的宁珏迫不及待夹了一筷子,眼睛亮起,“太好吃了!哥哥,你原来是天才!”   “本来也没什么难的,”宋烁轻描淡写,“看看教程就可以了。”又问,“还想吃什么?”   一向自诩无所不能的宋烁必须承认,自己在做菜上一窍不通,不比宁珏煮面成粥的厨艺好多少。只是一年前,包不好饺子的宋烁在被发现时,尚且可以对弟弟承认,自己无法履行应允宁珏的承诺,煮出一碗漂亮的饺子,但眼下,宋烁却将外卖充当自己的作品,面不改色应下奉承。   毕竟,一旦承认自己有一点点的不完美,原本就不爱宋烁的宁珏,会更难产生爱意。所以宋烁偷梁换柱,确保在宁珏面前光鲜亮丽。 第68章   “看什么的?这么热闹。”   Hyper办公室内,于嘉v听见宋烁手机里叽叽喳喳的声音,一时好奇,凑近了去看。   宋烁倒扣手机:“干什么?”   吃了闭门羹的于嘉v悻悻收回目光,将游戏策划案扔到他的桌面:“第三版了,有意见抓紧返。晚上我订好包间了,咱们提前一点,七点到。”   在《锈》之后,Hyper开始着手研发一款新的动作冒险类游戏,融合东方玄幻元素的《蝉刃》。虽然仍在研发阶段,但也要提前营销造势,因此今晚约了一家知名平台运营商一同吃饭,商谈之后的活动安排。   宋烁应声,待于嘉v离开办公室后,这才翻过手机。仍停留在监控画面,宁珏正在斜在沙发上看电视,脖颈处系着项圈,身穿着米色棉质睡衣,戴着塑料手套吃薯片。很懒,不想洗手的做法。   “我今天会晚点回去。”   宁珏身体一弹,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了,头迅速左右摆动,最后目光锁定摄像头的位置。   锁链拖地发出金属的冰冷声音,他跑近,直勾勾盯着摄像头里的红光,皱着眉头,说话间有明显的鼻音:“……你在说话?”   已经十月中旬,一场秋雨一场寒,两场暴雨后,气温起伏过快,增添衣物不及时的宁珏感冒了,鼻塞流涕,现在还没好全。   “是,”摄像头内传出的声音稍显失真,夹着杂音,宋烁又说,“冰箱里有意面,自己煮的时候别看电视,小心锅溢了。”   宁珏头回这样对话,很新鲜:“你要去干什么呢?”   “有个饭局,”宋烁又说,“吃完饭记得吃药。”   他看见宁珏点头,说“再见,你早点回家”,然后伸手,画面上方隐约显出手的形状,宋烁意识到他在摸摄像头的圆脑袋。   咔嚓——截屏,保存。   宋烁说“知道了”,之后关掉麦克风,和同事一起出门。   七点来钟到饭店,点好菜,等了二十来分钟后,对面老总才来到。对流程已经不再陌生的宋烁已经可以面不改色说违心的奉承话,饮下一杯杯酒。   快两年的时间里,宋烁的酒量也有所提升,不再一杯上头,直到酒局结束,也可以勉强保持清醒,送人到车库,又聊了几句后,这才算饭局的结束。   宋烁叫了代驾,同众人打过招呼后上车,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多。在玄关换了拖鞋后,先推开主卧房门——门隙里的灯光照到床边,折射得宁珏脖颈处的项圈朦胧闪烁,手指搭在床边。   宋烁听了会儿他的呼吸声,才想起自己忘了放下公文包。   冲澡洗漱过后,才上床抱住宁珏。温温软软的一具身躯,他没什么困意,忽然想:今晚给宁珏吃药了吗?   虽然宋烁不算醉酒,但酒精也麻痹了神经,稍显迟钝,甚至都忘记了自己才回家没多久。目光扫到床头柜上的玻璃杯——空的,喝干净的样子。宋烁愣神时,忽然宁珏无意识往怀里钻了钻,喉咙里挤出哼哼声,所有顾虑又尽数抛之脑后,只记得宁珏了。   呼吸喷在他的颈窝处,手从衣服下摆探入,摩挲他的皮肤。宋烁低头反复亲着宁珏。额头、鼻尖、面颊、嘴唇。好几天没有亲密过了,只是抱着,他便轻易起了反应,难以克制。   ——宁珏是热醒的。   先是听见耳边沉重、不规律的喘息,腿根明显的刺痛,加上感冒时呼吸不畅,宁珏很快清醒,反应过来时,已经推开了宋烁。   像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宋烁浑身热度骤然降了下来,僵在原地。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宁珏迷茫爬起,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又低声问“我的裤子呢”,没人应答,只好一点点摸索床单,然而,在摸到了掉在床尾的睡裤,正要捡起时,却被宋烁攥住手臂,听见他沙哑的声音。   “为什么推我?”   或许是酒精,又或许是情绪积压太久,让宋烁难以控制自己,眼睛发热,语气近乎逼问:“我不是说过,我不介意你没有反应,说每个人的情况不同吗?怎么,是我说的好话不够多吗?是我没有给你时间适应吗?”   安静两秒,宋烁喃喃自语:“我哪里做得不好吗?为什么推开我?”   半夜从睡梦中被扰醒的宁珏,被一连串的质问砸得头昏,手腕也疼,他有点惊慌,本能后缩。鼻畔有浓重的酒味,宁珏磕磕绊绊开口:“你、你是不是喝多了?”   宋烁扯着宁珏的手,按着自己,声音冰冷:“别假装自己不知道。”   宁珏下意识蜷住手指,正想开口,突然浑身一抖,偏头打了响亮的喷嚏,闷声说:“哥哥,纸……”   强烈的无力感像一针镇静剂,让所有指责、不甘都疲于出口。不该同宁珏计较什么,他只是不喜欢,但足够听话了,何况这是自己选择的隐瞒。如果天光大亮,宁珏能看见宋烁低着头,像投降,但在黑暗中,宁珏只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忽然,宋烁松开宁珏,抽了张纸巾,借着窗外薄薄的亮光,找到他的鼻子捏住,声音稍哑:“用力。”   宁珏照做,鼻子终于通气。宋烁揭过辈子,严密掖住宁珏,语气已经平静,好像同方才咄咄逼问的不是同一个人:“好了,你先睡。”   不等宁珏再开口,宋烁起身离开房间,过了会儿,浴室传来水声。   宁珏本想等到他回来,但生病了实在太困,不知不觉睡着了,次日醒来时,床边空无一人,如果不是床单留有褶皱,他都会怀疑昨晚宋烁是否回来过。   走出房间时,听见厨房方向有油烟机的声音。空气中很浓的海鲜香气,他短暂抬眼,又低头盛粥:“去洗漱,过来吃饭了。”   宁珏立马说“好”,快速洗漱后,坐到餐桌对面。   早餐是宁珏之前想吃的海鲜粥,米粒煮得软烂,鲜虾的外壳红莹剔透,还缀有蔬菜丁。宁珏惊叹道:“你这个和外面卖的一样!”   宋烁慢慢搅粥:“还好。”   真是天赋异禀。宁珏每喝一口都会抽空夸赞,被虾肉烫到舌尖时,他突然想到什么:“对了,昨晚——”   “我昨晚喝多了,”宋烁打断他的话,“都不记得了。”   宁珏想说的,无非是“昨晚我没有故意推你”、“我只是睡懵了”,但这么打岔后,也一时拿不准是否该提。又看到宋烁眼下淡淡的青色,不由地问:“你几点回来的?”   “十二点。”   准备粥得起很早,宁珏有点内疚:“对不起,下回我不吃麻烦的饭了。”又问,“那你还睡回笼觉吗?”   如果宋烁想睡,自己可以倾情作陪,毕竟昨晚没有等到宋烁从浴室出来便睡着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抱着。但宋烁不睡,说得上班,宁珏只好作罢,在宋烁出门前想起什么,跑过去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很响亮。   “今天还没有说‘喜欢你’和亲你,”宁珏解释,松开退后一步,笑着摆手,“拜拜,下午记得送我上学。”   宋烁眼神微动,说不明白情绪,但揉了下他的头发:“知道了。”   下午,宋烁准时送宁珏上课。   抵达教室时,里头已经坐了满满当当的人。方名已经替他占好后排位置,面前放着的电脑里一堆文献亟待整理。   宁珏很吃惊:“你几点到的?”   “中午吃完饭直接过来了,”方名目不斜视,手指敲着键盘,语气平静,“我导师让我晚上八点发汇报过去,还没写完——他妈的。”   方名这学期已经没有课,只是太久没有咨询,不放心宁珏的心理,所以来教室自习,顺道问问近况:“等会儿下课还是直接走?”   宁珏点点头:“我哥来接我。”   方名:“他最近管你管得很严。”   这已经是含蓄的说法,上周偶遇时,方名问起“你脖子怎么红红的”时候,宁珏惊慌之下辩解“没人绑我”,已经让方名大致了解了他的家庭地位。   “是的,”宁珏愤愤,“他最近一周只让我吃两次抹茶白玉卷,说吃太多甜食不好。可笑,我的牙明明很健康。”   方名:“……”   这学期,宁珏只有上课的时间留在学校,进行咨询的条件很苛刻。但三节连课中间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可以简单聊聊。   教室里人声嘈杂,于是两人换到旁边的空教室。宁珏挑着捡着,将自己的近况告诉方名。   “你吃了药?”方名常年稳如泰山的神色,也出现了一道裂缝,批评说,“你太莽撞了——什么时候的事?”   是八月份,两人仍在冷战期间,急于自证的宁珏,在确定宋烁回房间的时间后,提前吃了药。结果出现过敏反应,宁珏急中生智,将责任推卸给了房间里的瑜伽垫。所幸当时只吃了一粒,不算严重。   宁珏连忙保证:“我没有再吃了。”   他微微皱眉:“……而且,我发现,我们很久没有性生活了。”   “你是觉得高兴吗?”方名问,“毕竟你也不喜欢。”   安静片刻,宁珏摇摇头,很认真地说:“但是恋爱得磨合啊,没有磨合的话,我们很容易走不长远的。”   方名:“那你觉得你们迟迟没有磨合的原因是什么?”   “不知道。可能……他在给我时间适应。我最近都没有再想囤东西了,睡得也很香,我总觉得下回我们亲密的时候,我会表现得很好!”   说这话时,方名一直在观察宁珏的神色。眼睛像燧石擦燃后冒出的火星,亮得不输窗外的阳光。面色红润,稍稍长了点肉。是一副被养得很好、爱得很好的模样。   甚至在面对性的时候,   第一回表现出跃跃欲试的神情。   “好,”方名看了眼手表,还有几分钟的时间,他说,“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宁珏:“什么?”   “我有个博士的同门师兄,他最近开了一个有关‘性与亲密关系’的研究课题,我觉得和你的情况很符合。现在课题还缺志愿者,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报名。”   宁珏迟疑:“但我的时间……”   方名:“有报酬。”   宁珏立马接话:“挤挤总会有的。请问什么时候?”   “我和师兄协调时间,确定之后再告诉你,我们微信联系,”方名起身,“走吧,回去上课了。”   从一开始焦虑得失眠、频繁囤积,到如今的慢慢好转,方名功不可没,这回更是替宁珏占座,牺牲了自己的自习时间。为了报答恩情,宁珏特地点了一杯加了三份小料的奶茶,下课后一同去奶茶店的路上,在校门口便看到了宋烁的车。   “你先回去吧,”方名说,“我自己去拿就行。”   宁珏只好将自提号发给方名,摆手道别后,小跑上车。副驾驶座前已经放了一盒抹茶白玉卷,宁珏面露喜色,正拆开木勺,听见宋烁问:“那是方名吗?”   “你记得他?”宁珏有点吃惊,“对!我舍友。”   “你们同一门课?”   宁珏解释:“不是,他来上自习的。”   宋烁“嗯”了声,视线仍放在道路上,神情瞧不出什么来。就在宁珏以为这个话题就此揭篇时,到家后,宋烁却又再次提及:“你们看起来关系很好。”   话语中很明显的考究态度。之前,宋烁不怎么打听宁珏宿舍里的成员,只认识李青序。如今少见地表现出好奇,想要认识宁珏的朋友,宁珏有点激动,恨不得将方名美化成仙人,从性格、成绩再到为人处事都夸赞许多,希望得到宋烁的认可。   “当时我们还一块参加的摄影社团,他是部长,我是副部长,”宁珏说完,才想起之前宋烁对社团活动的诸多批评,眼珠转了转,预判式地辩解,“不过绝对没有浪费时间,我们一起组织过好多大型活动,很有利于我的个人成长呢。”   宋烁:“是吗?”   貌似没有不悦,宁珏趁热打铁,打开社团的微信公众号,献宝似的呈到宋烁眼前:“当然了,你看!”   本以为宋烁只会简单瞄两眼,但却见他一条条翻阅,足足看到了两年前。宁珏主动邀请的,不好打断,只好枯坐一旁等待,热情都快熄火时,看到宋烁的动作忽然停住,只盯着其中一则内容。   宁珏好奇凑近——是之前录制《新古堡新娘》时与话剧社的合影,宁珏与方名站在左边,而中间位置是身穿香槟色裙子的主角Alex。   宁珏倏地想起什么,心中咯噔一声。   果然,宋烁说:“这和你之前穿的裙子很像。”   宁珏干笑两声:“是我给社长提供的建议……”他努力解释,“主要服饰一直定不下来,我又正好在淘宝刷到一件,他们都说我和主角的身材比较相像,所以我想着要不买一件,看看合不合适……”   他小心打量宋烁的神色。先前宋烁抓包时,他一时慌张,唯恐宋烁认为自己不学无术,所以不提社团,只推卸给自己的好奇心。时间过去太久,宁珏都快忘记这陈年的谎话了。   “这样,”忽然,宋烁笑笑,像是随口一说,“我还以为,你故意穿给我看的。”   见宋烁没有生气,宁珏松了口气,也当玩笑,连忙摆手:“怎么会?我哪儿有这么变态,故意穿裙子给别人看!”   宋烁垂眼,目光仍放在那张合照上。方名与宁珏搭肩站在舞台上,投射灯明亮,笑得都开怀。他轻声说:“也是。”   这晚的菜单是鱼香肉丝、宫保鸡丁。趁宁珏在卫生间的时间,宋烁将外卖倒进锅里,包装扔到楼下。他心不在焉地盯着锅里仍冒着热气的菜,原样盛到盘子里,才想起撒点葱花、香菜再加工,完成伪装工作。   晚饭时,宁珏大快朵颐,又开始畅想菜品:“我今天刷到一个视频,讲煲仔饭的。”他很期待地望着宋烁,“我们下回可以吃这个吗?”   宋烁:“馋了?”   “一点点,”宁珏拇指捻着小指,嘿嘿笑了声,但又说,“不过好像很费时间。到时候我帮你打下手,我们一块做,怎么样?”   宋烁动作一顿,很快恢复如常:“不用,我自己可以,下周三吧,到时候你放学回家直接吃。”   感冒养了两天后,宁珏终于痊愈。这天晚上,散步消食前,宋烁解开项圈,放宁珏到主卧换衣服,自己在客厅等待时,忽然看见宁珏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有微信消息。   宋烁动作一停,抬眼看向主卧方向。能听见哼歌声,一时半会儿换不完,他垂眼拿起手机。   【方名】:下周三怎么样?   【方名】:[位置·翠源大厦]这儿,咱们下课直接过去。   主卧传来脚步声,宋烁左滑消息标记未读,在宁珏推门走出时,熄屏放好手机。   这几天降温,晚上空气也凉,吹得枯叶簌簌动着,他们只在小区周边散步。途径街边商店时,宋烁余光里看见宁珏打开微信,看到那则消息。   快回家时,宁珏忽然说:“哥。”   宋烁动作一顿。   “下周三我可以晚点回家吗?”果然,宁珏问,“我想和舍友一块出去玩。”   附近路灯黯淡,宁珏看不太分明宋烁的眼神,只听见呼吸声。他不确定宋烁是否会同意,于是保证“到时候结束我会提前告诉你,你如果没空来接我,我会自己早点回家的”,又轻轻抓住宋烁的手,好声好气地商量:“好吗?”   安静片刻后,宁珏听见回应:“好啊。”   宋烁半张脸都隐没在阴影中,看不太分明,只听见他说:“在家太久,是应该出去玩玩。”   宁珏没有料想这么容易,宋烁甚至不问去哪里,为什么出去,正想开口,却忽然又想到:“那我们的煲仔饭……”   “我忘记了,下周三我得出差两天,煲仔饭等我回来吧,”宋烁走上楼梯,脚步回响在空荡的楼道里,听不出情绪,“好好玩,到时候记得早点回家。”    第69章   出差的航班定于周三下午四点,宋烁尚且有时间送宁珏上学。这天,A市降了一场阴雨,雨不大,灰的云流得很散。车停到校门口,宁珏还在担心:“都下雨了,今天飞机还能飞吗?”   “能,”宋烁将雨伞递给他,“没通知航班取消。”   宁珏又扫了眼天,雨不大,可能确实不影响,他有点为这件幸运的事遗憾,但还是说:“那你注意安全。”下车又冲宋烁摆手,“我在家等你回来。”   隔着车玻璃,看到宋烁也摆了两下手。等宁珏进了校门口时,宋烁的车已经驶离。   下午方名要见老师,不来自习,两人约好课后在校门口集合。宁珏来晚了,惨坐第一排,熬完三节课后直奔校门口,却只见方名一人。   “师兄有组会,晚点到,”方名边走边打开大众点评买券,“咱们先去他推荐那家五楼的粤菜排号,到时候等师兄到了边吃边聊。”   宁珏自然没有二话:“好!”   路上,方名看见宁珏手指快速戳着屏幕,凑近一看,他在搜索“本科生如何与博士生对话”。   “……他不是来研讨学术的,”方名强调,“只是聊天,而且他人很和善,不用担心。”   宁珏松了口气。到地方时,因为正是饭点,前面排了二十几小桌,等到博士生师兄赶来,都还没轮到他们的号。   “来晚了,来晚了,真不好意思,”师兄满头热汗,怀里抱着蓝色文件夹,“你们等急了吧?”   “师兄好!”宁珏连忙起身,两人握手鞠躬,郑重得像两国首相会晤。   师兄名叫周逸,戴着眼镜,但遮不住一双学术施压过的乏累眼神,如同方名所描述的,师兄并没有什么距离感,笑起来眼睛眯眯的,很憨厚老实的模样。   三人在店外简单寒暄十来分钟后,终于排到了号,跟随服务员入座点菜。周逸打开蓝色文件夹,里面是关于课题的项目内容,包括参与人员,经费说明等:“我们这个属于国家社科项目,保证正规,所有志愿者的名字也会匿名处理,不会暴露隐私。时间的话,应该从明年1月份开始。”   宁珏正看时,周逸又说:“其实你的情况我不是很了解,方名说没有经过你的许可,所以只言片语都没对我透露。”   方名:“毕竟我有专业素养。”   宁珏坐得笔直,认真回答:“其实我的情况很简单。是这样的,首先,我是一名男同性恋。”   周逸正喝了一口茶水,被他的郑重其事呛到了,仓促擦了擦嘴:“这个我清楚的。”   宁珏“哦哦”两声。之后饭菜上来后,在周逸的引导下,宁珏慢慢吐露,或许因为环境并不正式,声音嘈杂,外加饭菜实在可口,宁珏很放松,没什么压力,纯当闲聊,吃到一半,如果不是周逸有道德素养,宁珏应该已经说出家里的银行卡密码了。   忽然,周逸问:“你小时候是和父母一起长大的吗?”   “不是,我在我姑姑、姑父家长大的,”宁珏说,“妈妈不在了,爸爸的话……小时候很少见他。”   周逸:“那小时候,你和姑姑、姑父沟通得多吗?”   “不多,”宁珏回想,“他们很忙,后来也有自己的小孩了,所以不怎么沟通。”   周逸:“难怪,我发现你很独立。”   宁珏:“有吗?”   “你看,抽纸放在我和方名的面前,你宁愿起身,自己绕过大半个桌子自己拿,也不会出声让我们帮忙。茶壶空了,你也是自己找到保温壶满上,没有出声叫服务员,”周逸笑着,“你更习惯自己解决困难,而不是向外求助。”   好像是褒奖,宁珏挠挠头说“谢谢”。   “所以你的心理问题,如果不是方名先发现症状,你也会选择独自解决,是吗?”   “当时已经在解决了,”宁珏不好意思说,“……我有脱敏来着。”   周逸:“所以你也没有和你的伴侣说明你的情况吗?”   “我说了,”宁珏连忙说,“他之前很介意我没有反应,后来我和他解释了,说我的反应很慢,他说他理解,还说‘性’不是衡量喜欢的唯一标准。”   周逸重复了遍:“他没有再问别的?”   宁珏摇摇头。   “那他有提出带你去医院查查吗?”   “……也没有。”   “所以,他在知道你的反应不是生理机能问题的前提下,不追问根本原因,就表示理解了,”周逸问,“是吗?”   宁珏被他问得迟疑了:“好像……是的。”   “你的伴侣是很善解人意、体贴知心的性格吗?”   这两个形容词字字铿锵,如同巨石滚落,震得宁珏心口发颤,想象不出来宋烁细声细气说话的温柔模样,连忙摆手。   “既然如此,”周逸说话很慢,语气温和地问他,“你觉得,他不追问你,是真的完全理解了、不介意,还是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找了另一个可以解释你的反应、但你可能无法认可的理由?”   宁珏动作停住。   周逸:“那句‘性不是衡量喜欢的唯一标准’的话,他自己相信吗,还是说给你听的?”   餐桌旁摆着的灯台,晕出鹅黄色的、并不明亮的光团,让宁珏回到六月时,只开着一盏床头灯的卧室,再次听见宋烁失声前的句句质问。他迟疑着摇头:“所以……他还是觉得,我不喜欢他。”   周逸:“所以这是他为你找的、但你不认可的理由,是吗?”   他看见面前穿着薄毛衣的宁珏好像迷茫,又好像纠结思考,指尖一点点刮着筷子,像握着一支笔,写一道关乎命运走向的题目。   周逸说:“这个问题很重要,有了答案之后,无论是否,你都应该及时告诉你的伴侣。有时候真相不一定击垮一个人,但隐瞒会带来不安全感。可能学着向外寻求帮助,会比你自己解决容易得多。”   吃到九点来钟,周逸的导师突然袭来电话,发来论文修改意见,要求今晚反馈,周逸不得不提前离开。他们点了五六道菜,吃到后面没有胃再盛,剩了许多,宁珏要来打包盒,将干净的、没人夹过的肉都装进盒里。   方名:“准备回去当夜宵吗?”   “不是,我准备让我哥尝尝,他觉得好吃的话,我们可以再来。”宁珏忙忙碌碌:“你要不要也打包?”   方名摇摇头,只看着宁珏动作——打包盒里的肉都叠得整整齐齐,缀有配菜,用心良苦。忽然,他看见宁珏脖颈处细绳串着的指环:“这是他送你的?”   宁珏低头,点点头。正系打包袋时,他突然冒出一句:“我觉得我们可能快结婚了。”   方名沉默片刻:“你们领证了,还是求婚了?”   “都没有。不过我们互送戒指了,而且他让我叫他老公,这样算,我是他的老——”   路人经过,方名及时咳嗽一声,以免不加掩饰的声音外泄。待走出餐厅后,才开口:“好吧,提前祝你们新婚快乐。”   趁商场还未关门,方名准备去B1层的商超采购点宿舍存粮,宁珏选择一起。   “你今天不急着回去?”   “我哥今天出差,”对着货架,吃撑了的宁珏对食物毫无冲动,纯当散步消食,但对方名很大气地说,“你随便买,今晚我请你!”   方名自然不会客气,提了一袋零食。两人走出商场时,经过一家相机店,门口立牌写着“按下快门,定格幸运,下一个0元抱走相机的就是你”,宁珏不自觉停下脚步。   这家门店正在搞活动,购买即有抽奖资格。特等奖免单,一二三等奖则是价格优惠,最次的奖项也有相机套赠送。   方名:“想买相机了?”他指着立牌右上角的相机型号一览图:“可以买我那款,性价比高,也在活动范围内。”   先前社团活动时,宁珏借过方名的相机,质感胜过手机千万倍。做许多事情都三分钟热度的宁珏,只有拍照的喜好坚持到如今,如果有好的设备在手,辅之宁珏日益精进的高超技艺……   方名:“而且很适合拍人像。”   宁珏头脑一热,冲了进去:“买!”   已经确定型号,宁珏直接全款拿下。或许真的是幸运之神眷顾,在抽奖环节,宁珏居然中了特等奖!   店员笑着:“恭喜恭喜,你是这两天唯一一个抽中特等奖的。”   巨大的惊喜砸晕了宁珏,他抱着相机,不住道谢,头顶冒着幸福的粉色泡泡,走出门店时脚步还虚浮着,如同踩着云彩。他忍不住抱了一下方名:“多亏你劝我买!”   “我自己运气好,”方名拍拍他的肩膀,“让我沾沾。”   宁珏头脑梦幻,同方名分别后,他没急着回家,毕竟没人等着自己,早回去也只是面对冷空气,独守空房,加上对相机新鲜感十足,宁珏在附近拍了近百张照片,又拍了一张自己,发现这款相机的人像效果确实不负期待。   特等奖的好消息暂时没有告诉宋烁,等他回家,再不经意显摆出来,亲眼看见宋烁为自己的好运气吃惊的表情,会让宁珏更有成就感。   十一点多,宁珏才舍得回家,一路哼着歌,打开门时却看见门内的光射到脚边——客厅的灯亮着。出门前忘记关灯了吗?宁珏正迷茫着,推门而入时却看到坐在沙发上的人影,整个人被吓得激灵了下,后退一步,定睛一看,才发觉是宋烁。   原本应该正在飞机上的宋烁,此时却坐在客厅。仍穿着下午那身衣服,黑色外套、宽松长裤,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宁珏,像……在专门等他回来。   他靠着沙发:“舍得回来了?”   “哥?”惊吓过后,宁珏有点茫然,“你不是出差了,怎么回来了?”   宋烁问:“去哪儿了?”   虽然尚不清楚宋烁在家的原因,但快乐胜过讶异:“我们今天去了翠源大厦,吃了一家很好吃的粤菜!我打包了点,你要不要尝尝?”   打包袋挂在手上,方才一路乱蹦乱跑,塑料提手在手指上缠绕打结了,宁珏好不容易艰难解开,正想递过去,却听见宋烁问:“相机哪儿来的?”   宁珏顺着他的目光,才想起自己挂在脖颈上的相机,一时兴奋起来,双手捧着:“登登登——你猜我怎么得到的?”   神秘的气氛营造到位,但宁珏迫不及待,自己揭秘了:“今天店里搞活动,你猜怎么着?我抽中了特等奖,免单了,免费买到了一个相机!”   他手舞足蹈,双目放亮,满眼期待地望着宋烁,却发觉宋烁没有一起笑,自己也慢慢收敛笑意,终于觉察到了不对劲,小声问:“你怎么了?”   “弟弟,”宋烁轻声问,“我很好骗吗?”   宁珏呆声:“……骗?”   “这么巧今天和你舍友出去玩,这么巧想买相机,这么巧抽到了免单,又这么巧,和你舍友是相同款式的相机,”宋烁问,“是吗?”   宁珏不明白宋烁不悦的点在哪儿,但仍尽力解释:“你是觉得我在跟风吗?可能会有一点,但我当时没有想好选什么型号的,所以他帮我参谋——”   宋烁:“承认这是你舍友送的很难吗?”   宁珏的话语戛然而止,整个人都愣住了:“……什么?”   “你们到哪一步了?”宋烁自言自语般:“既然已经收了礼物,差不多也该互通心意了吧?”他看向宁珏,近乎残忍地发问。   今晚所有的幸福、好运的泡泡,突然全部破灭了。原来泡沫里装的是灰色的水泥,劈头盖脸蒙住宁珏。耳朵嗡的一声,宁珏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觉得……觉得我出轨了吗?”   这两个字仅仅是说出口,都在烫着喉管、舌尖、嘴唇,以至于声音发抖。   他看着客厅的灯光、沙发旁静立的行李箱,脑中浮现出另一个更荒唐的猜想:“所以,你今晚是专门来捉奸的吗?”   从宋烁的沉默里,宁珏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好不可思议,好荒诞,宁珏眼眶发红,声音不自觉发抖:“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们只是一起玩,吃了个饭,你同意了的,而且、而且……”怎么为莫须有的事情辩解?况且,宁珏现在脑袋混乱一片,完全组织不好语言。   宋烁语气冷漠:“你难道不喜欢方名吗?”   宁珏终于无法忍受,大喊:“他是我的舍友!”   宋烁笑了笑,声音轻飘飘的:“你之前喜欢的不是舍友吗?”   宋烁轻蔑的眼神,像是隔空打了他一拳,宁珏的脸一下子失去血色,变得煞白,忍不住后退了步。一时间只能听见肺部鼓动的急促呼吸,心脏被一只手攥紧了,四分五裂。脖颈处挂着的相机也骤然变得千万斤重,压得宁珏喘不过气来。他张了张嘴,但不知道该辩解什么。   忽然,宁珏解开挂在脖颈处的相机,松开手指,直直砸到地面。他抬头看向宋烁,眼眶滚下一粒豆大的泪水,说:“那我不要了。”    第70章   咔嚓——   相机镜头碎裂的声音像按下快门,将画面全部定格,宋烁僵在原处,不合时宜地想:原来眼泪掉到地上会这么响。   还未再开口,宁珏已经越过宋烁,摔门进了主卧,客厅骤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见宋烁一个人的呼吸声,他盯着溅到脚边的玻璃碎片,过了会儿才起身走向主卧。   门没锁,也锁不了,在宁珏入住前,宋烁就卸掉了所有房间的门锁,并且告诉宁珏,这是上任租客耍酒疯时破坏的。宁珏没有怀疑,也没有问宋烁为什么不修,可能觉得宋烁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当时宋烁还没有爱宁珏,但已经学会了欺骗。   房间里,宁珏背身缩在床上,肩膀细微耸动着,站在床边的宋烁,能清楚看到宁珏冒泪的眼睛,哭得脸颊、脖颈都是泛红的,但声音很弱,好像快喘不上气。   方才牙尖嘴利的宋烁,此刻张了张嘴,却如同丧失语言能力,好半天才出声:“哭什么?”   宁珏不应声,宋烁伸手握住了宁珏的肩膀,想扳正姿势,让他至少看着自己说话,但却被拍开,宁珏声音带着哭腔:“别动我!”   宋烁的手僵在空中,缓慢收回。他试图为自己补充证据,以证明宁珏摔砸相机是不理智的行为:“……我不该怀疑你吗?你答应我早点回家,但你看现在几点了?”   宁珏仍然不说话,只用手背抹眼睛。   “而且,”宋烁停了下,才说,“你不觉得你有点冲动吗?我也没让你非得摔了相机,你——”   “但我不想让你伤心啊!”   宁珏突然崩溃,声音又很快弱下来,带着很重的哭腔:“我能怎么办?”他哽咽着,“你不信我,我有什么办法……”   宋烁短暂怔愣,手指抽动了下,但面上仍是强装镇定。他意识到,如果任由事态发展下去,或许会走向不可逆的失控,于是想中止这段对话,抽了张纸巾,在擦到宁珏的面颊时再度被推开了。   宋烁攥着那张纸巾,有点无措,像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指节泛白,正想再说什么时,突然,宁珏爬起身来,他跪坐在床上,低头,抖着手翻着外套,终于,在侧兜里找到一张硬卡片。   “你看!”宁珏情绪激动,递到宋烁面前。   一张红色卡片,上面书着“免单券”的三个烫金字。方才在气头上,宁珏完全忘记自己拥有证据,如今沉冤得雪,他一时连哭都忘记了,抽抽鼻子:“不是方名送的,是我自己买的!”   他红着眼睛,抓住宋烁的手:“你要给我道歉。”   宋烁神色僵硬,过了会儿终于有了动作,却是拨下宁珏的手指,不正视他的眼睛:“好了,很晚了,你该困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顿了下,又说,“我今晚会睡在沙发。”   宁珏怔住,没有料想到他如此冷漠的回应,眼神近乎伤心欲绝,在宋烁即将关门离开时大声说:“我讨厌你!”   咔哒——房门合上。“我讨厌”三个字被扔在屋外,“你”被卡截屋内,两厢孤零零的。   宋烁低着头,头发的阴影遮住大半神色,他握着门把手,金属的冰冷温度顺着指腹,流到四肢百骸,以至于坐到沙发上时,他都无法思考,只是盯着地面的镜头碎玻璃出神。   我讨厌你。   这四个字拉长扯高,轰鸣而立体地不断回响,仿佛字字敲着神经,几乎成了长线般的尖叫,锐利地刺着耳膜。宋烁无意识掐着指腹,忽然想,我搞砸了。   这晚的争执中,一向笨拙的宁珏突然开窍,聪明地命中许多猜想。比如宋烁的出差是假的,捉奸的心思是真的。   从下午开始,宋烁的车就没有离开过校门口,藏在很隐蔽的角落,看着他们一同走出校门,进入商场。   商场内部太过空旷,被发现的风险极高,于是宋烁只是等在门口,九点,定位程序里的光点位移到商场门口,宋烁看见两人一同出来,进入街边的相机门店。   隔着一扇玻璃门,在彩灯的折射下,宋烁无法看清商店全貌,只知道宁珏再出来时,脖颈处已经挂了新的相机,他很快乐地抱了下方名,笑容灿烂。   之后,宋烁的车不远不近跟在四处拍景的宁珏身后,直到十点半,宁珏折返回家,宋烁也不再尾随。   但这是板上钉钉,可以直接定宁珏罪的证据吗?   不是——两人没有越界的,暧昧的举动,充其量只有一个拥抱可以勉强称为过分。   但宋烁常常想起,教室里宁珏对方名全然信任的倾诉、微信消息里关于亲密关系的探讨,进而不可控地联想,那天自己喝醉,对宁珏做出过分举动后,宁珏事后会不会对方名抱怨,对宋烁加以更多、不那么悦耳的定语。   这才是支撑宋烁猜想的证据。   但宋烁说不了。   所以宋烁质问的最初目的,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让宁珏对自己的错误有所察觉,进而维护好这段恋爱关系。毕竟在他们之间,出轨、变心是一道不可解答的伪命题,只能寄希望于宁珏泛滥的责任心,既然答应恋爱,就要为此负责。   但真正走到这一步时,却像是刀片再度割开情绪沉甸甸的皮袋,所有刻薄、伤人的字眼争先恐后地涌出。   最后宋烁得到了什么?   一地的相机残骸,哭湿的枕头,以及一句我讨厌你。   这段时间,宁珏每天都会履行恋爱的义务,主动说“我喜欢你”,再亲一下,虽然只是照本宣科,复刻之前宋烁教他的内容,但也营造出甜蜜的、近乎真实的恋爱氛围。   宋烁也会早起十五分钟,提前理好衣服,梳子蘸水,刻意打理好每一缕看似随意的发丝,等待宁珏起床后的表白。下班回家记得买抹茶白玉卷,平日虽然用外卖充当自己的饭菜,但也有在等待时间里好好观摩视频教程,前两天还煎出了一个完美的、焦脆的鸡蛋。只是铺在外卖饭菜里,显得不那么出彩而已。   长此以往,相信不用多久,宁珏会慢慢爱上宋烁,幻觉也会成真。   但无疑,在宁珏说出“我讨厌你”时,宋烁前功尽弃了。   他终于发现,自己做不到无私地爱宁珏。他的爱是有重重限定条件的、不那么坦诚、带有欺瞒性质的爱,尖刃向外,所以才让宁珏伤心。   宋烁感到焦躁,手指无意识刮着掌心的疤痕。   但一切尚可挽回,他突然想——给宁珏想要的,去道歉,去说好话,像从前那样好好表现,那么就都不算迟。   ·   这晚,宋烁没有睡。幸好他还年轻,只是眼里有红血丝,不至于颓丧,只需要简单拾掇。他早早出门,去附近的早点铺打粥,买叉烧包,并做好伪装工作。   这是前几天宁珏提到的菜单之一,但一直等到十点,饭都冷透了,也没有听见主卧的动静。   宋烁推开房门,看见宁珏仍在睡觉,脸上留有干涸的泪痕,嘴唇干燥,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呼吸绵长。可能哭到很晚,所以睡得很沉,没有半分醒的迹象。   床的另外半侧空着,宁珏蜷在自己常睡的内侧位置,像是专门为宋烁留的,如果躺下,可以正正好抱住宁珏。   宋烁解开他的衣服,换了身干净睡衣,全程动作很轻。停了几秒,又取出抽屉里的项圈,扣在宁珏的脖颈处,之后回到客厅。   快十二点时,主卧才传来声响。宁珏像个小牛犊一样气势汹汹地冲出门时,宋烁也正好走到门口。   猛一拉开门,可能没有想到这么近,宁珏小惊地后退了步。宋烁背出昨晚打的腹稿:“对不起。”   “昨天是出差行程临时取消了,不是故意骗你,我也……不该怀疑你,相机我会买新的赔你,”宋烁并不正视他的眼睛,稍稍错开,“能原谅我吗?”   宁珏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可能也很难明白,昨晚又哭又闹都没有得到的道歉,为什么今天便毫不费力地得到了?但他很快想起什么,问:“可是你为什么怀疑我喜欢方名?”又说,“我都可以解释。”   宋烁重复:“我没有怀疑了。”   “你有,”宁珏指着自己脖颈间的皮质项圈,“你是不是怕我出去见他,才大半夜给我戴上?”   他今早起床,是被压在手臂下的锁链硌醒的。对何时戴上的没有任何记忆,不禁想,宋烁是不是守在门口,专门等自己睡着后潜入房间戴上的。好像不在意宁珏哭了多久,有多伤心,只在意宁珏是否留在家里。   “你还说,我之前喜欢的也是舍友……”宁珏又难过起来,“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又不是很随便的人。”   宋烁:“我说了,我不怀疑你了。”他拉住宁珏的手,若无其事地牵着往卫生间的方向走,“先洗手吧,不然饭又要凉了。”   “可我都从来不会怀疑你,”宁珏被动走着,“不管你回来得多晚,你和谁一起吃饭,我都——”   “那是因为你不在意。”   宋烁突然停住,像是无法再忍受般,出声打断了宁珏。   “……我不在意?”宁珏微微睁大眼睛。像是蒙受更大的污蔑,情绪有点激动,“我怎么会不在意你?”   他想摆出更强有力的证据,让宋烁心服口服,为此绞尽脑汁:“我每次看到好笑的视频,都会分享给你。有好吃的甜品,也会分给你。哦对!我昨晚吃到好吃的饭,都会记得打包回来给你。”   明明提醒自己,要好好表现,但听到宁珏的话,宋烁仍是无法保持冷静,他忍不住反驳:“这算哪门子的在意?你分享视频用得了两秒钟吗,甜品谁买给你的?而且我没说想吃剩饭。”   “可那是干净的!我用新筷子夹的,都是没被碰到的肉,我怕你觉得太油,还垫了生菜……”   但他已经不想再吃剩饭了。在脱口而出之前,宋烁突然想起什么,清醒骤然回笼。他提醒自己:好了,不要再说了,不要再同宁珏争论,不要再让他失望。   喉结滚动,宋烁咽回失控的情绪,深呼吸了口,放缓语气:“是,你很在意,我不该这么说,对不起,好吗?”   他假装没有察觉宁珏抗拒的力度,打开水,扣着宁珏的手开始冲洗。宁珏力气不如他大,手也比他小一点,很轻易被他包住,挣扎也逐渐变弱。   泡沫搓洗指缝时,他听见宁珏难过的声音:“你其实根本没有觉得‘对不起’,对不对?” 第71章   拧大的水流声淹过这句话,宋烁用温水湿了毛巾,拧干后合在宁珏面部,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以防乱动,动作小心地替他擦净泪痕。   但一松开手,宁珏立马后退:“你总是这样。”又说,“我不要和你好了!”   宋烁动作顿住:“不要说胡话。”   为了表明并非胡话,宁珏亮出自己的全部底牌,眼睛瞪得圆圆的:“我以后也不会再和你说话,不和你一起吃饭,也不抱你睡觉了!”   可能这对别人而言是软刀子,是不值一提的,却是宋烁真真切切所在意的,他必须反驳:“每天都是我先和你说话,饭也是我做的,觉也是我抱你睡的。”   “是我抱你的!你说你总睡不好,我才抱你的!”宁珏气得脸涨红,大声说,“但我以后都不会管你了!”   这话说得,好像宋烁才是不明事理、总惹是非的弟弟,宁珏才是包容、仁慈、为这个家谋生计的兄长。   宋烁动了动嘴唇,还想说什么时,宁珏已经趁机钻出卫生间,径直回了主卧,关门时锁链不小心卡住,一双手探出,用力一拽。砰——关门谢客。   宋烁深呼吸了口,先晾毛巾,才走到主卧门口,敲了两下门,没有回应,推门时,内部传来极大阻力。透过门隙,宋烁看见抵在门后的矮柜。   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攥了又松,宋烁竭力保持平和:“再生气,也不能不吃饭吧?”   又说:“我给你煮了粥,还蒸了叉烧包。”他强调,“都有肉。”   等待了会儿,依旧没有回应。宋烁将放在碟子里的叉烧包与粥端到门口,独自出门,前往商场购买相机。是同品牌,但更高价格的款式。   回到家时,叉烧包连同碟子都不见了,只是主卧的门仍关着。   “相机我给你买来了,不出来看看吗?”   “……”   “不看我就退了。”   “……”   宋烁僵站片刻,仍是将相机盒放到门口,走了两步忽然停住,又折回,蹲下,解开自己的墨色领带,绕了一圈光秃秃的相机盒,最后在顶部系成一个不太漂亮的、歪歪扭扭的蝴蝶结后,这才出门。   这两天,Hyper在筹备十一月新版本的发布会,各方面内容都进展顺利。开完部门会议后,宋烁打开监控软件,进度条向前拨。   在自己出门的五分钟后,宁珏探出脑袋,鬼鬼祟祟左右巡视,确定无人后走出,捧起相机盒,许久没动。突然,他跑到摄像头面前,身体绷得笔直,似乎想说什么,憋了半天,才说:“你在看我吧?”   “你得知道,这件事情性质非常恶劣的!”   “我不能收你的相机,也不能原谅你。”   “我不是很随便的人!”   “我,”宁珏指指自己,义正言辞,“是有底线的!我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棉花!”   明明是在表明立场,位于占理的高地,说到后面,宁珏的声音仍然稍显沙哑,有点哭腔,镜头像素不佳,也能看到他泛红的眼睛。   宋烁手指蜷动,心脏隔着一片屏幕,仿佛被攥住了。   宁珏仍在自顾自发泄情绪,明明没有回应,却给自己越说越气,最后跑到厨房,拎着一块抹布,蒙住圆溜溜的摄像头。   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很快,客厅传来综艺节目的阵阵笑声。   终于,宋烁意识到,念出不真心的讲稿,说不痛不痒的道歉,是不能将一切都揭篇而过的。   其实,昨晚同宁珏吃饭的人即使不是方名,是圆名,三角名……宋烁大概率也会怀疑。因为宁珏眼睛亮亮的、面庞温热、头发又蓬软,是可爱的。所以他永远会恐惧心无所属的宁珏,会中意他人。   但显然,这个理由,不能为他的疑心病正名。   即便宁珏不是恋人,只是弟弟,摧毁信任也是相处中极其严重的错误。   在这段关系中,宋烁认为自己总在退让、妥协。但宁珏难道没有妥协吗?他包容宋烁阴晴不定的脾气,恪守恋爱的小规矩,乖乖留在家里,学习甜腻的称呼,他只是不喜欢,但其他都做得够好了。   如果宋烁再得寸进尺,因为没有得到更多而指责,也太没道理。可能只有重新道歉,才能不把宁珏推得更远。   ·   晚上,宋烁在附近的连锁饭店打包煲仔饭,外套搭在手肘处,借以掩藏。但实际上,回家后,坐在沙发上的宁珏压根不看他,只是把茶几上的相机盒往外推了下。   相机盒上贴了一张淡蓝色的便签纸,便签纸上用黑色马克笔,写着浓深的、大大的“退”字,后跟五个感叹号,以表决心。   宋烁像揭开新娘盖头那样揭开抹布,又揭掉便签纸,站在一旁,轻轻吐了口气,决心等到吃饭时再说——吃饱的宁珏,可能更容易原谅自己:“我去做饭了。”   走进厨房时,看见宁珏故技重施,将抹布盖了回去,明显作对。宋烁一停,像是并未看见,关上了厨房的门。   今日的伪装工作是独立烫两棵上海青,以及煎蛋。打开外卖餐盒时,忽然,宋烁余光里,看到了一旁垃圾桶里的袋子,整个人突然顿住了。   袋子上写着“李氏包子铺”的字样,粥与叉烧包的打包盒也放在里面。为了伪装工作的万无一失,他之前都会将打包袋专门扔到楼下的垃圾桶,不会放在家里。   ——是宁珏扔的,他发现了。   好像迎面浇了盆冰水,只听见油烟机轰鸣。宋烁想起今早自己站在门前,大言不惭地说“我煮的”、“我蒸的”,而宁珏来到厨房觅食时,看到残留汤水的外卖盒,再笨,也应该明了宋烁的谎言了。   方才听见宋烁说“我去做饭了”的时候,又会想什么?   死要面子,善于欺骗,错事一桩连着一桩。   宋烁要道歉的事多了一样,可是获得原谅的筹码却少了一件。   宋烁站了很久,离开厨房,将外带包装的锡纸碗放到宁珏面前。而宁珏梗着脖子,眼睛钉在沙发上,只有鼻子轻轻动了下。   宋烁:“你的这份,多加了一份腊肉。”沉默了会儿,又说,“对不起。”   宁珏悄悄瞄了一眼他的脸,又飞快收回目光,板着脸:“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   但好像要解释的太多,如同打结的毛线团,连捋出开端都困难。宋烁的喉结轻轻滚动,语气稍显艰涩:“饭……不是我做的。我不会做饭,之前也不会。”   揭开痂痕,承认自己不光鲜亮丽,也不完美,承认自己就是在爱里犯了错,是好难的事。宋烁声音低低的:“今天早上,不该说你不在意。你打包回来的饭菜,如果没扔的话,明天我会带去公司吃。戴项圈不是怀疑你,是我……担心你会——”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显示为于嘉v的来电。   宋烁的话戛然而止,接起电话。坐得较远的宁珏什么都听不见,只看见他的脸色变得难看。   “我去趟工作室,”结束通话后,宋烁穿上外套,“你自己先吃,不用等我。”   说罢匆匆出门。   ·   晚上十一点。   吃完煲仔饭的宁珏,几次听见楼道里的脚步声,趴在猫眼处向外看,都不是宋烁。   眼见快到说明白的关口,偏偏戛然而止,害得宁珏准备谅解的宽容无处安放。作为没有得到完整道歉的受害方,在冷战中,又不好主动打听什么。   但宁珏在客厅来回踱步时,突然脚下一滑,不小心摔跤了,手指摔到手机屏幕上,正扶着茶几揉摔痛的屁股,又失手点开通讯录,滑到G的首字母,拨了联系人哥哥的号码。   摔倒了很难爬起,只能眼睁睁看着号码拨通了。   响了两三声后,宋烁接起:“我今晚不回家,公司有事。”   由于有前车之鉴,宁珏难免怀疑:“你又在诈我吗?”   电话另一端只听见呼吸声,过了会儿,宋烁才说“没有”,又说:“明天可能也会忙,冰箱里有吃的,明天先将就一下。不用等我,早点睡觉。”   “也没有等你,我只是在消食。”宁珏故作轻快:“你不在,我一个人吃了两份煲仔饭,现在太饱了,睡不着。”   “不要吃太撑,”宋烁顿了下,“也不要生着气睡觉。”   在激烈争吵的热战后,阻动条左右滑动,虽然取不到和平的中间值,但也很难互不理会。宁珏“哦”了声,挂断电话,慢慢走回主卧。   睡眠质量一向极佳的宁珏,这个晚上却醒了好几回,床边依旧空空的,他摸黑走到客厅,开灯后,客厅沙发上也没有人影,宋烁还没回家。   没曾想,一连两天都是如此。   宁珏不至于饿着,甚至可以很自在地不理会宋烁的管教,一口气吃很多垃圾食品。但只有自己吃饭,伴着电视机的声音,家里空荡荡的,像是等不到家长的留守儿童。   得知Hyper的危机,是在周末的上午。宁珏的手机振动一声,弹出一则娱乐新闻——惊爆!《锈》版本更新内容大泄密,点击即看>>   点进去才知道,这两天《锈》的版本更新内容泄露,新地图、隐藏副本的位置、新角色人物设定等统统端上了桌,新版本发布会延期。   宁珏从链接点进游戏论坛,里面骂声一片。说新角色数值膨胀、技能机制超模的,说新地图缺乏新意的,指责工作室不干实事,浑水摸鱼的都有,不乏对家的水军混在其中,可谓怨声载道。   滑了十几个帖子后,里面发言个人情绪浓烈,不乏夹带脏字的指责,宁珏越看越生气。终于,在看到一条攻击宋烁的言论后,宁珏倏地坐直了,无法再忍受,飞快注册账号,手指啪嗒啪嗒敲着屏幕,开始逐条回复。   【momo(演唱会见过版本)】:我真吐了,Hyper的那个ss天天营销青年企业家,结果做个游戏就这??脑子被门夹了吗?不知道怎么做游戏趁早进厂子。   【我】:他很厉害的!你不知道不要乱讲![愤怒]   【冬瓜消灭者联盟盟主】:不是,哥们,Hyper的人自己玩过游戏吗?副本做得稀烂,新版本内容还能泄露,666   【我】:当然玩过了,你不要信口雌黄!给别人一点改正的空间,得饶人处且饶人!   【徐俊大(爱说中文)】:同意,Hyper工作室能不能集体辞职,新版本连点新意都没有,别太想圈钱了。   【我】:你骂人也没有新意![喝倒彩]真是,怎么动不动就让人辞职,现在工作很难找的!   宁珏语言攻击力不强,言语不够犀利,但胜在时间充裕,能拉扯个把小时,把对面扰得烦不胜烦,主动结束论战。   只是论坛中攻击工作室成员的、游戏的言论层出不穷,无论如何,宁珏都是孤军奋战,是小小一粒沙石,很难左右整体风向。   但他无法坐视不理。   因为在宋烁这门科目的答卷上,可能只有宁珏,可以毫不费力地取得高分。旁人指出宋烁n个不足,宁珏却总能找出宋烁n+1个优点来。   手指有点酸,宁珏甩甩手腕,看向窗外。树叶半黄,窗框将天空分成平整的方格,兜着同样的阴阴灰色,快要下雨了。   这两天降温,新闻里说,今年冬天,将是近十年最冷的冬天,大家都在讨论“会不会有雪”、“供暖什么时候开始”、“羽绒服价格”等等,但宁珏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宋烁出门时,穿的是一件薄外套。   不知道会不会冷。   正发呆时,忽然,宁珏想起先前与周逸的对话。   ——“他还是觉得……我不喜欢他。”   ——“所以,这是他为你找的、但你不认可的理由,是吗?”   那晚,宁珏依照先前百度里搜索的喜欢特征,一样样比对,企图套进模板,得出标准答案。回家后,面对宋烁的污蔑、责难,讨厌的情绪又占据上风——讨厌宋烁不说人话,讨厌宋烁道歉也不低头,讨厌与宋烁冷战,也讨厌宋烁晚上不推门进来,抱着宁珏睡觉,害得宁珏总是惊醒。   但是,在这场争执的余温里,虽然有过生气、失望、伤心,也为此流过很多眼泪,从头到尾,宁珏却没有一点点恨过宋烁,也……没有真的想过结束这段恋爱关系。   说不和宋烁好了,都是气话。他仍然觉得,他们应该长远。   再痛苦,也只是磨合的一部分。过程中总要削掉一点边角,契合对方的形状,宁珏希望跨过这道坎坷。   毕竟,在这场恋爱的双人游戏里,他们都是新手。只会用昂贵的领带包装相机盒的宋烁,不比气头上,只能通过摔砸相机,来快速洗清自己冤屈的宁珏聪明多少。   宁珏想,前两天宋烁指责自己不在意的时候,宁珏应该换成更好的说法——看到好看的视频,是会第一个分享给宋烁。有好吃的甜品,是第一个想起宋烁。打包饭菜给宋烁尝,也是为了以后和宋烁再来很多回。   终于,他想到了最有力的、彻底打消宋烁疑虑的方法!   宁珏跑到摄像头前,思考与组织语言过后,凑近了,小声对着蒙着抹布的摄像头说:“我觉得,我不认可。”   这句话冒得没头没脑,可能太晦涩,宁珏想了想,换成更加通俗的表达:“我觉得,我爱你。”   但这样说,过于不正式了,最好面对面将一切说明。宁珏编辑文字,发送消息。   【宁珏】:你什么时候回家?   【宁珏】:我们谈谈吧,我有事想和你当面说。   宁珏希望宋烁早点明白质疑他的心意,是多么荒诞的错误,也希望宋烁快点结束工作,早点回家。只要再好好解释解释,宁珏不是不可以原谅他。   毕竟今年冬天这样冷,宋烁最好抱着宁珏睡觉。    第72章   于嘉v边敲键盘边大骂:“要是让我知道谁泄露了新版本,我非得踩着他游街示众!他妈的,内容全都端上论坛了,要是发布会不推迟,咱们上去讲什么,演相声啊?”   池浩捧哏道:“哎,您这可说对了!”   唐夏憔悴道:“好歹还给我们剩了个宣传PV。”   “好了,”宋烁语气冷静,“等会儿3点各部门再开个会。”   整个Hyper工作室都忙得热火朝天,不仅要推出新内容,保留玩家的新鲜感,还要应对版本泄露后的舆论危机。原本投入《蝉刃》的开发资源被分散,测试版推出时间大概会也会推迟。   作为CEO,宋烁的责任不容推卸,后续工作也必须随时跟进,已经两天没怎么休息。   因此,下午五点,在开完会议后,好不容易回到办公室休息的宋烁,这才看到宁珏发来的消息。   [宝贝]:你什么时候回家?   [宝贝]:我们谈谈吧,我有事想和你当面说。   宋烁动作一停,盯着那两行字。   宁珏说话,总是不大正经、轻快的语调,说“哥哥,我想吃抹茶白玉卷了”、“今晚我们吃什么,好饿”,不吝啬使用感叹号与表情包,如此少见的郑重,更像正式谈判前的预告。   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宋烁清楚听见,自己心脏咯噔一声。   宋烁打开监控软件。由于出门前忘记揭开抹布,画面蒙着黑影,完全看不分明。忽然有敲门声,于是宋烁关掉软件。   源,两个都是上回那个外包公司的测试账号——妈的,签了保密协议还敢这么整。”   “先固定证据,”宋烁说,“等公关准备好官方声明,再发律师函。”   于嘉v比了“OK”的手势,他也熬了大夜,身不清气不爽的,随手拿过宋烁桌上的苹果,草草擦了表皮便塞进嘴里,同时含混不清地说:“咱们够倒霉的,早不泄露,晚不泄露,偏偏离发布会还有一周了泄露,天生加班的命。”   边说边扯过一旁的椅子坐下:“我对象前两天还和我吵架,要跟我分手。”他不小心呛到,抽了张纸巾咳嗽两声,没有发觉宋烁僵住的神色,又说,“结果一看我这么惨,立马体贴了,今晚还说给我送爱心餐。”   他将苹果核掷到垃圾桶里,显摆着:“哎呀,兄弟,你的爱心餐呢?”   宋烁忽然开口:“那个。”   这对宋烁而言,是少见的、表现迟疑的开场白。于嘉v洗耳恭听。   宋烁:“你对象每次和你提分手之前,都会和你说什么?”   于嘉v:“你真会聊天。”   但见宋烁诚心发问,仍是赐教了:“都提分手了,能说什么说‘你有病’、‘你怎么不回我消息’、‘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你了’,要么删除拉黑一条龙服务,情绪冷静还能好好聊聊。”   他开始模仿,板着张脸,勾勾手指:“喂,过来,我们谈谈——你说,你有错没有?”   说罢哈哈大笑,在看到宋烁明显难看的面色后,笑声慢慢减弱了,于嘉v大惊失色:“我草,兄弟,你被踹了?!”   “没有,”宋烁立马否认,完全是强装镇定,捏着钢笔的手都在不自觉用力,“我只是随口问问。”   正巧有人敲门,是于嘉v的组员,咨询他公关文件的相关问题,于嘉v只得先行离开,拍拍他的肩膀,眼神可怜:“别灰心,好好谈谈,分了也能再和。”   待门合上后,宋烁松开钢笔,靠着椅背,很久没有动作。再愚笨的恋人,也该从犯错之后,对方突兀的用词中,理解背后的隐喻。   即将失去的恐慌,如同身体浸在海里,水压迫着五脏六腑,以至于呼吸不畅。   好像晚了一真心的话,敷衍的话,全都说过一遍了,但依旧是不合格的道歉,蝴蝶结系得很丑,饭菜的真相也已经被揭穿。即便谎话里掺杂了一点真实,也还是晚了。   宋烁应该知道,自己有多少缺点。别扭又不直率的性格不够健全,说话太过尖利,无论得不得理都不饶人,控制欲过强,心眼又很小。再好脾气的宁珏,在被迫摔砸相机后,也难免失望,他没理由一直包容宋烁了。   他不要相机,也连带着不要宋烁了。   而且这两天,新版本泄露的事件,已经在网络上流传得甚嚣尘上,宁珏一定看到了。如果处理不当,品牌形象受损、公司收入下降,届时宋烁也不再拥有囚困宁珏的资本,这时提出,确实是最佳时机。   再想一想,宋烁强迫自己冷静,一定有办法的。   然而在公司连轴转了两天,极度缺觉的宋烁,在压力过载的情况下,连正常思考都困难,更何况快速想出万无一失的、能百分百挽留宁珏的对策。   过了快一小时,宋烁回复:这两天都不回。   [宝贝]:这么忙吗?   [宝贝]:好吧,那你别太辛苦,等你回家再说。   想不出对策,只能暂缓见面的时间,自欺欺人地推迟。   于是这天,宋烁仍留在公司,抽空打开监控,画面下方一小截是露出来的,能照到沙发一角。他看见宁珏小腿搭在沙发扶手处,脚晃晃悠悠的,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了,也只能听见电视综艺的闹声,很轻松自如。   下午,微信业主群弹出一则消息:由于附近道路检修,今晚11点到明早6点停电,请业主做好准备。   这个时间段通常为宁珏的睡觉时间,不大影响。但以防万一,宋烁仍是转发复内容。一条4秒的语音,宋烁斟酌迟疑,做足心理准备后,才缓缓点开,听见宁珏稍显失真的、有点抱怨的语气,先拖长腔说了句“好吧”,又问“你怎么还不回来?”   好像一刻都等不及,不想再与糟糕至极的宋烁浪费一点时间了。   宋烁熄屏手机,没有回复。   这晚是与投资商的饭局。   毕竟新版本泄露这一事件闹得太广,得对他们有所交待。只是饭局并不愉快,对方频频质疑,话语毫不客气:“合作最看重信任,你们连自家游戏都守不住,新版本再上线,市场占有率估计也够呛。之后什么资金、商业计划,我们怎么敢信你们工作室?”   “这回确实是我们疏漏,之后会提供整改方案,后面项目也会定期同步,”宋烁说,“我担保,等正式上线,首月流水不会低于原计划的85%。”   “你担保?年轻人,嘴里都是空话可不行。”   为了安定投资人,又是喝酒喝到深夜,饶是养出了酒量,送走投资人后,宋烁也是头昏脑胀。白天下了一点小雨,地面潮湿,低温冻着着泥土、树叶的气息,手指都冻得迟钝,宋烁按了两下手机,没有反应,才意识到没电了。   “我给你叫了代驾,”于嘉v说,“回家赶紧休息一下吧,别新版本还没重新上线,身体先垮了。”   不能回家——但鬼使神差的,宋烁仍是坐到车上。   可能太累,没力气说推拒的话。也有可能因为好几天没有见到宁珏了。况且今晚停电,宋烁难免担心,夜盲的宁珏万一没睡着,会不会害怕。毕竟他很胆小,先前看完恐怖片都睡不着觉,要同宋烁通话。   回到公寓时,已经快十二点。   客厅已经漆黑一片,宋烁轻轻推开主卧房门,听见宁珏熟睡了,呼吸声绵长均匀。   他走近了点,摸黑找到宁珏的面颊,轻轻抚了两下,怕酒味太冲,熏到睡梦中的宁珏,正想退出房间时,却忽然听见一声惺忪的“唔”。   宁珏再一次夜半醒了,习惯性摸摸床边,又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正想去客厅扫一眼时,猝不及防照到一双腿,吓得险些撅过去。手机跌到地面,让宁珏得以看清面前的人。   “哥?”宁珏惊吓过后,爬起身来,“你回来了?”   宋烁身形僵硬:“我……刚吃完饭。”   宁珏鼻子翕动:“你是喝酒了吗?”   “喝了一点。”宋烁不想多说:“你继续睡,我先洗漱。”   之后逃一般离开主卧,走进卫生间,按了开关,才想起今晚停电,不过不影响洗漱。宋烁刻意拖延时长,刷牙都恨不得逐颗清洗,然而回到主卧时,宁珏却没有睡觉,他坐在床上,正在玩消消乐,闻声抬眼,也放下了手机:“你好了?”   宋烁顿住:“怎么不睡?”   “之前不是说好,等你回家,我们要谈谈的吗?正好我也不困呢,”宁珏斟酌字眼,“我觉得,我们之间……”   “我不想听。”   宋烁突兀出声。宁珏愣住,他看不仔细宋烁的神色,一时茫然。宋烁也觉察到自己语气异样,仓促开口:“我喝多了,去吃个解酒药。有事明天再说。”   说罢径直出了主卧。   快到客厅时,打算打开手电筒,才想起手机没电了。但身后如同有洪水猛兽,宋烁无法折返,只凭记忆找到抽屉里的常备药箱。解酒药单独放在左边小盒里,宋烁稀里糊涂摸到胶囊板的形状,抠出一粒后,没就水,干吞了下去。   胶囊黏着喉管,舌尖泛苦,宋烁接水时,听见宁珏走出的脚步声。圆圆的手电筒光线,在地板面一摇一晃地逼近,加上锁链拖地的簌簌声,像即将劈来的滚电。   宋烁仓促喝水,佯装忙碌,然而宁珏还是很没眼力见地开口了:“你今晚在家睡觉吗,还是——”   突然,不知看到什么,宁珏的话语戛然而止。再开口时语气惊慌,声音抖得厉害:“你吃了这个?”   宋烁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药箱旁红色药衣的胶囊板,迟钝发觉自己方才吃错了药,并非解酒药。但也不是头孢,只吃了一粒的小剂量,也不妨事。   然而宁珏面色煞白,抓着他的手臂,急切问着:“你有没有身体不舒服,比如起红疹,觉得痒?”他好像吓坏了,言语混乱,“有没有。……过敏反应?”   从宁珏异样的反应中,宋烁隐隐觉察到什么,他捡起药板,锡箔皮上写着外语——法语,或者德语,看不明白,但一定不是药箱里该有的,他问宁珏:“这是你买的?”   又问:“什么药?”   “是,”宁珏好像快哭了,慌张失措,“……是春 药。”   宋烁耳朵嗡的一声,张了张嘴,但什么话都没有说出。他盯着已经空了两粒的胶囊板,半晌轻声问:“你吃过啊?”   宋烁看见宁珏艰难地点了点头。这么轻微的幅度,一瞬间,却像抽走了宋烁的全部力气、全部体温,指尖发麻,思维空白,只说:“这样。”   “我们去医院洗胃吧,不然等药效起来了,你——”   宋烁忽然说:“那天你和方名在教室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一时,客厅里如同按下静音键,静得只闻彼此的呼吸声,宋烁垂眼,看见手电筒圆圆、毛边的光线,照着自己的手指,在轻轻发抖。他无法控制,但语气却是平静的:“有件事,我一直很想问你来着。”   宋烁抬眼看向宁珏,困惑地问:“和我做爱,就真的这么恶心吗?” 第73章   这两天,为挽救这段恋爱,宋烁初步列出了长达十条的方案,包括但不限于加盟酥香阁,逐步垄断本市的抹茶白玉卷,使对方不得不动摇、写道歉信或者检讨书,表明自己的诚意、购置新的房产,按宁珏的喜好装修,让他迷失在纸醉金迷里等等。   其他几项方案都需要时间,只有道歉信,宋烁抽空写了两版,不够完美,都胎死腹中。还没有来得及再写第三版,蒙在恋爱表象上的遮羞布,便被宋烁扯了下来,全部失效。   其实宋烁的失败,是有据可循的。   因为宋烁的努力,总是伴随着太不想、太想——太不想让别人出现在宁珏的视野里,太不想让宁珏和别人拥抱,太不想吵架冷战。太想以完美的姿态出现在宁珏面前,太想独自占有宁珏,太想要宁珏每天早晨都记得说“老公再见”,太想永远。   有时候,宋烁也会怀疑,是不是之前学业上、事业上太过顺遂,分走太多好运,才导致他在爱情上屡撞南墙。但成为一贫如洗的文盲,获得青睐的难度,不比现在低多少。   又或许宋烁该重装高情商的大脑、能言会道的嘴巴、体贴宽容的思维,但这样的宋烁,可能也不算宋烁。   而到这一刻,宋烁终于意识到,原来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才最讲究与考官的眼缘。   刻意营造、只有单一支点的恋爱,只会像厨房垃圾桶里的外卖袋一样,再怎么苦心遮掩,朝夕相处中,也很难瞒天过海一辈子。   既然分手是既定的结局,也该说个明白。   借着手电筒笔直的光,他看见宁珏溶成了黑团团的、难以看清的影子,有弧度,有热度,但却如同雾气,一碰就散开。   “……教室?”   宁珏好像很混乱:“什么时候的事?”他与方名在教室里聊过很多回,很难在短时间里精准对号,“你听见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那你又为什么不告诉我?”   或许因为连轴转了几天,太过疲累,又或许因为喝了太多酒,依旧心存不甘,宋烁难以控制情绪:   “为什么明明知道是我自作多情,却不澄清表白仪式是假的,我们其实没有恋爱?为什么在我一次次像蠢货一样要拥抱、接吻的时候,不说你只是同情、可怜我? 为什么觉得我恶心,还要和我上床?”   “我没有!”宁珏急急辩解,“我没有这么想你……”   说到底,宋烁也不过大宁珏一岁,即便经历再多,心智再如何磨砺,也没有太成熟,何况爱总是私心的,是无法不索取的。终于,宋烁问他:“我就这么不值得你喜欢吗?”   “从你住进来,我没有让你干过家务活。你嫌冷,拖着忘记刷的碗,我都刷了。你嫌麻烦,不想换的被套,我也都换了。礼物我给你买最好的,每月都准时打给你生活费,我对你没有很差吧?”宋烁抓住他的手臂,“就算骗你,用外卖假装自己做的饭菜,可是我下班在酥香阁排的长队总是真的。很多时候就算犯错,之后也有好好道歉,只有这回道歉得晚了点,但之前的好,不能稍微抵消一点吗,不能再给我多留两天时间反省吗?”   一定要分手吗?   不能留在身边吗?   但说到后面,宋烁只能发出嘶哑的音节,满腔情绪淤结在喉管中,最后的问题也没能问出——命运注定如此。在最需要声嘶力竭,最需要表达的时候,目睹一切发生,但无能为力。   “你不要着急……你慢慢说,不要激动,”宁珏慌乱开口,“你没有不好,我没有不喜欢。”   他磕磕绊绊的,急切说:“我、我喜欢你的!真的。”   阵阵耳鸣中,宋烁夹缝穿针地听见了“喜欢”二字。同时,宁珏抱住了他,眼前手电筒的光线短暂消失。   失去视觉后,触觉无限放大了。怀抱是热的,柔软的,像护住蛋壳的羽毛,宋烁没有动作,手臂垂在身体两侧,牙关咬得发酸,胸腔剧烈起伏,身体始终紧绷着,像是一旦松懈,会整个溃散瓦解。   他闭着眼睛,强迫自己冷静,反复深呼吸着。在喉咙的滞涩感稍微减弱时,推开了宁珏,声音嘶哑得厉害:“不要再学我教你的话。”   宁珏:“我没有学。”   没道理之前好好表现时,没有得到的喜欢,现在破罐子破摔却得到了。可能看在过往兄长的身份,长久相处的份上,宁珏无法一走了之。宋烁替他决定:“回你的房间。”   宁珏:“我有喜”   “你想被我操一晚上吗?”   宁珏的话戛然而止。手电筒的光照到宋烁骨节分明的、泛起薄红的红——他没有过敏反应,药开始起效了。   宋烁重复:“回去,关好你的门。”   客厅陷入死一般的静。宋烁坐到沙发上,不再看向宁珏的方向。过了会儿,余光里,他看见手电筒的圆光摇晃、缩小,锁链O@的声音也远了,最终消失在主卧门里——宁珏走了。   宋烁一动不动坐着,像舞台剧落幕后定格的镜头,头始终低垂着。要很仔细听,才能捕捉到一点水砸下的声音。   还好停电,还好一切都黑着,没有人会看见他的狼狈。   明明有所预料,可真的看到宁珏决绝地离开的时候,强烈的痛苦仍是铺天盖地,与欲望一同,将他的身体瞬间劈成两部分。欲望烧着身体,让他的呼吸杂乱,痛苦则让他的眼眶发热,蒸出更多难解的情绪。   他旁观自己的反应,却连解决的念头都长不出来。   ——沙沙。   忽然,宋烁听见细链拖地的声音。   他意识到什么,僵硬抬眼。像是慢镜头,目光扫到摇晃靠近的圆光。   宋烁看见宁珏走向他的方向。   手电筒的光线比方才暗了许多,但即便有照明,在夜盲症的作用下,宁珏依旧看不太清,所以走得很小心,慢慢的。   “我手机快没电了,不能开最亮,”宁珏边说,边朝他伸出手,“哥哥,你接接我。”   没听到回应。宁珏摸索到沙发托手,这才照到宋烁的手,轻轻“啊”了声,语气惊喜:“我看见你了!”   宋烁:“……我不是让你走吗?”   “我不走呀,”宁珏解释,“我回房间找东西了。”   他将手机腾到左手,右手探进裤兜,随后将手指摊开——他的手心里,放着一瓶已经用了大半的润滑液。   “我不知道你放的位置,所以费了好长时间,”宁珏语气有点抱怨,“怎么放在抽屉最里面?还好我仔细看了眼,不然都找不到了。”   他摸到宋烁的手臂:“你还好吗?”很明显的担心,“都出汗了……”   宋烁突然抓住他的手:“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知道,”宁珏说,“我想帮你。”   “我没有说明白吗?我们没有恋爱,你犯不着帮我,”宋烁握着他的手臂,向外推,“回去!”   没有控制好力度,害得宁珏踉跄了两步,却依旧不走,好像浑然不觉危险,无论宋烁甩开几次,都反复凑近,莽撞、固执,甚至劝说:“可是这种药,如果我不帮你的话,你会很难受的。”   宋烁无法忍受:“我让你回去!”   这回宁珏的手机跌落在地,手电筒的光彻底消失,只金属边缘蒙着毛茸的光。宋烁喘息沉重:“我不用你帮,也不用你可怜,你”   “但我就是喜欢你啊!”宁珏突然哭了,吼着,“凭什么我的喜欢不算喜欢?”   “是,表白仪式是假的,当时同情你也是真的。可那时候我又不知道你说’答应’的时候是在爱我,抱我是在想我,邀请我去厦门的时候是在约会。你亲嘴也不提前告诉我,害我在飞机上紧张得睡不着觉,”宁珏有点哽咽,“可是我们天天都在一起。就算是外卖的饭菜,但只要你说爱我,每天的晚饭不是都能算作表白仪式吗?”   他摸索着,重新找到宋烁的手臂,靠近,小心爬到他的腿上,面对面抱住了:“我讨厌上床,觉得这事很恶心,每次结束都想吐。但如果你一直抱着我,多亲亲我,我也会有点舒服,也是想要你的。”   “我也很怕黑,怕什么都看不见会滚下床,但就算关灯,只要你抱着我,我也没那么害怕了,”宁珏贴着他的额头,“而且我可以摸到你,你耳朵的软骨,你的鼻梁,你的掌纹……我知道你在我面前,所以我也没有那么害怕啦。”   宁珏一样样摸着:“你给我很好的家,很勇敢的爱,我怎么会不知道?难道在你眼里,我是很没良心的白眼狼,一点点爱都不舍得留给你吗?”   从耳朵,摸到鼻梁、手指,停在多灾多难的右手,不再完整的掌纹,宁珏握住了,也同时握住他的幼年、当下,手指穿入指缝,十指交扣,严密合在一起。他亲了好几回,才贴到宋烁的嘴唇:“我只是爱你爱得晚一点,笨一点,但为什么不能等等我,为什么推开我?”   “要主动说‘我爱你’、’我喜欢你‘是你教我的,主动亲也是,可是’爱你‘是我无师自通的,”宁珏难过地问,“你为什么不相信,也不夸我?”   他感受到,宋烁的呼吸灼热烫在自己的脸上,像蒙了新鲜的眼泪。宁珏啄吻他的嘴唇,尝到了一点濡湿的温热。宋烁的手臂勒着他的后背,慢慢收紧,滚热的心脏只隔着衣物、皮肉,跳得那么快,好像可以抵达彼此胸腔的真心,也没有那么遥远。   过了好久,才听见宋烁哑声问:“真的爱我吗?”   “爱呀,我全世界最爱你了。”   “但你之前说讨厌我,说不想和我好了。”   “可是我明明说’喜欢你’更多遍,你为什么只记得坏话?”   前宁珏初恋失败,自己的口不择言导致宁珏离家出走后,他将宁珏抱回家时所说的话——我和你说过那么多话,你为什么只记得坏话?   原来他们都这样,坏话留下刻痕,好话轻飘浮过。   “我知道的,你每次说让我走,都是想让我留下,”宁珏抽噎着说,“你根本不聪明!你又不是第一天嘴巴很坏,第一天不会做饭,我们也不是   第一回吵架,但我都没有走呀!我不是说过,我会永远陪你,会当你的小狗吗?”   “我是你的,你怎么能不信我?”   我是你的。   这几个字像是擦过火柴盒磷面的火柴,只是轻轻擦过,才燃起一点火星,便轰然烧毁全部,触摸这样的高温,人的神经元,第一时间却会传递错误的低温信号。   但这次宋烁没有再收回手,他感知到冷幻觉结束后的真实温度。   在很多次,宋烁企图通过精心装饰自己,来获得爱的筹码时,在反复斟量错误与正确的天平时,在只有依靠项圈才能获得安全感时,却忘记了十七岁,自己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时,其实什么都没有。   但宁珏追了出来。   之后七年,再没有分开过了。 第74章   他们没有回卧室,而是共同挤在长沙发里。   没有光源,什么都看不见,宋烁反复亲吻宁珏的嘴唇,顶开齿关,手指从锁骨抚摸到胸膛,再到肚脐,声音中显而易见的克制,问“可以吗”。   “可以,”宁珏说,“如果你一直抱我的话。”   这是个无效要求,因为从来没有不抱过。但宋烁依旧好好答应了。衣服掉到沙发边,咔一指节顶开液体瓶盖,宋烁倒进掌心时,有从指缝溢出的液体,冰凉凉顺着皮肤流下。   宁珏先是抓住锁链,又摸索抓住宋烁的小臂。宋烁感知到他的手心温热,指腹柔软,在随着自己的动作前后轻轻晃着。   药效远比想象中强烈,像烧着四肢百骸,仅靠一点清明支撑。宁珏腿根的肉战栗得更厉害,简直像藏了颗心脏。好几次本能想要并拢,但又很快张开了。   宁珏:“你这几天不在家,我都只能在家煮意面吃……”   “好吃吗?”   “速食不都一个味道吗……”宁珏的呼吸稍显急促,“但是你不在家,开着电视机也很无聊。”他强调,“你把我自己丢在家,很不好。”   宋烁低声:“以后不会了。”   他将宁珏重新捞抱回自己怀里,让宁珏再度面对面坐到他的腿上。完全拥有宁珏的安定,带来一种很不真实的梦幻,仿佛他们已经生活十几年、二十几年,有着很强烈的、能踩到实地的幸福。所以宋烁短暂失了理智。在留足缓冲适应的时间后,很快变得凶狠。   世界短暂缩小成沙发的形状,空间狭窄,空气冰凉,每一声呼吸都交融,回到最原始、最本能的状态里。   黑暗中只凭借想象的画面,比视觉看到也更加丰富。宋烁想象出宁珏流出的汗液,背脊突出的单薄蝴蝶骨形状,他们每寸皮肤都贴着,完全分不开,黏腻得好像快生出青苔了。   宁珏的嘴唇一下下擦过宋烁的脸、耳朵、面颊,声音断断续续。细链撞着沙发,发出一声声闷音。   在这样的占有中,所有患得患失全部瓦解,过于猛烈的爱意在胸腔里四处乱撞,难以宣泄,最后冲出齿关,宋烁抱着他,沙哑地说“我爱你”。   “哦……”宁珏有点迷糊了,“我也爱你。”   中途宁珏哀声说“渴”,宋烁托抱着他,腾出右手来拿方才吃药时倒的半杯水,宁珏怕掉下去,抱紧了他的脖颈,微微凑近,嘴唇贴着杯口,慢慢啜饮着,不小心呛了两口,水流出来,又被宋烁舔舐干净。   沙发太窄,无论如何承纳两个人都过于拥挤,宋烁将他抱回主卧后解开项圈,扔到一边。   宁珏摸摸脖颈:“……不戴了吗?”   “以后都不戴了。”   应该是“我”都不会让“你”戴了一以后,这个第二次提到的语境,共同囊括作为主体的他们。   后半夜,药效逐渐过去,只残留一点冲动,但宋烁没有再继续,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他摸到宁珏面颊湿润。   随后,手指探向他的身前,宁珏稍显迟钝,但反应过来后,没有像以前那样阻止宋烁的动作,也没有再试图掩盖。   虽然宁珏没太出力,只用全程像个考拉挂在宋烁身上,但仍疲乏了,眼皮困得直打架。忽然,他听见宋烁问:“当时在酒店,不是因为橡胶瑜伽垫过敏,是药物过敏了,是吗?”   宁珏“嗯”了声,抱怨:“花了我很多钱,结果没用。”他努力打起精神,“毕竟我们孤男寡男,干柴 烈火,我没有反应很不好。前两天我还看微信公众号,管这叫‘无能的丈夫’。”   觉得自己说了很有趣的比喻,笑了两声,但宋烁没笑,   “是一直都讨厌做爱吗?”   宁珏迟疑片刻:“从两年前才开始讨厌的。”   “因为会失眠、吃不下饭、呕吐,不过后来想到方法了。你猜是什么?”宁珏只停两秒,便揭开悬念,“只要少吃一点晚饭就好了,不要太撑,就不会容易恶心。只是半夜会饿”   最后补充:“只是讨厌这件事,不讨厌你。”   “两年前?”   宁珏点点头,想到对方无法看见,犹豫片刻,贴近耳语。即便房间里只有他们二人,依旧很小声,像怕泄漏秘密:“因为当时元旦,我回蓝湾里的时候,撞见我爸和他的助理上 床了——也是男的。他们没关紧门。”又说,“我之后想起来,才会觉得恶心。”   宋烁忽然安静。   准备坦白时,其实宁珏希望用稍稍美化的语言来陈述,不违背答应宋雅兰“不脏他耳朵”的承诺。但想保留完整与真实,让宋烁完全相信,就注定事实无法干净,宁珏只能有所舍弃,但是说:“不过现在没有总是想起来了,不要担心。”   迟迟没听到宋烁的看法,宁珏只好继续说:“你听到我们在教室说的话,是我上学期期末周的时候,对不对?”   他伸手摸摸宋烁的脸:“那天你失声了,好伤心。”   “我们只是在心理咨询。方名是心理学专业的,他都保研了,很有水平的。而且之前咨询,我夸你很多,坏话说得很少,”宁珏贴着他的额头,听着耳边的呼吸声,又闭上眼睛,“不要再伤心。”   头顶传来压感。是宋烁的手指穿进他的头发里,贴着汗湿的发根,右手掌心贴着宁珏的背脊,慢慢收紧,好像狩猎的捕蝇草,但宁珏知道,这只是合蚌的壳,没有一点进攻性的尖刺。   还是没等到回应,可能卖力一整晚的宋烁也累了。宁珏凑近了点,小动物般蜷在宋烁的怀里,慢慢也陷入熟睡。   这一觉睡了很久,只有中途醒过一回。在浴缸里,温水没到胸口位置,宋烁正在用清洁他的身体,宁珏迷迷茫茫,水汽熏得眼睛热酸,只呆呆看了宋烁几秒,很快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晌午。宁珏半睡半醒中翻身,发觉床宽敞得可怕,睁开眼,果然床上只有自己,宋烁可能上班去了。宁珏坐了会儿,无端有点失落,他趿着拖鞋,慢慢走进卫生间 。   没两分钟,门内传来干呕声。   虽然昨晚没吃太多,只吐出点酸水,但喉管还是烧得厉害。宁珏最后一点力气按了冲水键,彻底起不来身,索性趴在马桶边歇息,都快睡着了,才看见半罩住自己的影子。   宁珏迟钝抬眼,看见宋烁蹲在自己身边,眼睛微微睁大了,明显惊喜起来。   宋烁用纸巾擦净他嘴角的一点口水,轻声问,“是我抱你起来,还是你扶着我?”   宁珏短暂思考,决定选择毫不费力的前者,手臂搭着他的脖颈,说“要抱”,起身后才不情愿地松开,接过宋烁递来的水杯、牙刷,开始慢慢吞吞地刷牙。   才坦白许多真心话,饶是宁珏,也会有点不好意思,含混不清地说:“我以为你去上班了。”   “没有,出去买饭了,今天留在家里。”   “真的?”宁珏还没高兴两秒,又忧心忡忡起来,“游戏的事不是没有处理完吗?你不要色令智昏,万一耽误了事一”大早上要避谶,因此宁珏并不挑明,只以“你明白的”的眼神望着宋烁。   “我带电脑回来了,会议也可以线上开,一天不回工作室不会破产。”   “晚上也在?”   “一整天都在。”   不必独自在家,也不必顿顿煮好吃但单调的意面,宁珏重新高兴了,说“太好了”。   待宁珏洗漱结束后,宋烁又问:“身体有不舒服吗?”   宁珏仔细感受,点头:“有。”他开始可汗大点兵:“腿疼、腰疼、屁股也有点疼,胳膊还有点酸……像跑了体测。”   对于大学生而言,这是很严重的评价。宋烁:“我买了药膏,可以现在涂——”   “不要!”宁珏连声拒绝,“我要吃饭了!”   才吐过,胃里空空,已经可以生吞墙皮,怎么还能再等?宁珏抢到餐桌前——午餐十分丰盛,宋烁什么品类都买了点。煎包、馄饨、面条、甑糕……宁珏饿得狼吞虎咽,埋头苦吃。   直到快饱了,速度慢下来,宁珏才得空抬眼,他看向宛若监工的宋烁:“你怎么不吃?”   “我不饿。”   “怎么可能?”宁珏夹了煎包到宋烁碗里,义正言辞:“你昨晚可是出了大力气,很辛苦。”   他看见宋烁定定望着自己,怀疑一觉醒来,全世界的幽默水平都上涨一万倍,只有自己原地踏步,不然没道理说了很多次俏皮话,宋烁都不笑。   正想开口,忽然宋烁起身,握住他的手:“先看我。”   宁珏侧过身体,以平日不会有的俯视角度,看向蹲在自己面前的宋烁。今天太阳金烈,但他的眼里有很难化开的情绪,宁珏有点迷茫:“怎么了?”   “以前也经常吐吗?”   原来只是这事。宁珏稍稍松了口气,思考过后,点了点头:“不过只有时间太长、睡得太晚才会吐。”   “当时想着买药吃,是因为我凶过你,是吗?”   宁珏下意识摇头,但又迟疑着点头,不想说谎:“我当时有点怕表现不好。”   宁珏清楚看见宋烁的眼神波动,喉结也轻轻滚了下。他迟迟没有再发问,只是伸手抚着宁珏的面颊,指腹轻轻揩着。对视太久,连宁珏都有点脸热时,却听见宋烁哑声说:“……对不起。”   “哥哥不是很好的哥哥。”   。   ——自负。   很多次,宋烁都收到这样的评价。读书时,老师批评他眼高手低,自诩聪明,上课不好好听课,课后作业过程过度简洁。而毕业后,在《锈》发行之后的采访中,宋烁也曾因稍显目中无人的言论,被编辑打上自负的标签。但宋烁从未放心上过,直到昨晚,抱着熟睡的宁珏,捋“恋爱”时的诸多节点时,宋烁才终于承认,这样的评价没有错。   为什么连舍友都能发现的问题,作为枕边人,宋烁却迟迟发现不了?   因为宋烁认为,待在自己身边,手机装有定位程序,大部分时刻都住在自己眼睛里的宁珏,是不会有机会受到伤害的。他自信他保护宁珏保护得很好。   所以宋烁将情人节表白,宁珏主动时流下的眼泪,视为激动。将关灯后宁珏身体剧烈的发抖,视为紧张。将事后宁珏心不在焉的神情、苍白的脸色,只归咎于自己不知节制。   所以,宋烁也一厢情愿相信,那晚宁珏的呕吐,是由于茄汁大虾拌饭吃得太多,而非恐惧。   但是,从医院检查回来的路上,宁珏连牵手都没力气握紧,却因为表现不佳,对宋烁说“对不起”。   原来有很多次,宋烁都将宁珏独自丢在蓝湾里的门隙前。他的浑然不觉,都对应着宁珏重复且单一的痛苦。   之后,宋烁自欺欺人说“算了”,将宁珏的真心困在玻璃罩里,任由他的呼吸起起伏伏,水汽打湿内壁,他不擦拭水汽,不肯注入氧气,却在玻璃罩变得模糊时,指责宁珏没有付出真心。   宋烁不是达标的恋人,也不算合格的哥哥。   宁珏却立马否定:“怎么会?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了。”   “但我给你的爱,”宋烁说,“……不是很好的爱。”   “我爱你爱得很早。在爱你之前,我其实觉得恋爱是太耗费心神,没什么意思,性价比很低的事情。”   宁珏睁大眼睛,嘟囔着“胡言乱语”,但还是好好听着。   “但一想到可以合理地给你买很多甜品,抱你、亲你、牵手,可以一起去博物馆,坐在公园长椅上,很多无聊的事你都会在旁边叽叽喳喳,我没办法不爱你的。”   “我第一次很爱一个人,有很多错一太小心眼,总是胡思乱想,不信任你,沟通效率低下,向你索取,却没能好好保护你。我爱你的时候,总让你很痛苦,”宋烁每个字都说得艰涩,“我的性格也不够讨喜,口是心非,很自私,不坦荡,太别扭,我其实是一个。……有很多缺口的人。”   他像用手术刀,一点点剖析自己。健康的骨骼、变质的血肉,都一一摆出来了,浑身鲜血淋漓地承认自己不能与最好的爱等价:“但是一”   宁珏:“但是我知道啊。”   他凑近,也捧住宋烁的脸,眼睛明亮,很认真地说:“因为你有缺口,所以我掉进来了呀!” 第75章   “但是我会改正。”   没有沉溺在甜言蜜语里太久,宋烁很快补全自己的话,短暂停顿后,他看着宁珏的眼睛:“然后我来追你,可以吗?”   宁珏呆滞:“……追我?”   在挑开真相,否定过往错误的恋爱程序后,在废墟之上,还需要重建新的恋爱关系。宋烁说:“你可以慢慢考察我,根据表现,再来选择要不要和我恋爱——”   话音未落,宁珏毫不迟疑地点头:“要和——”   宋烁及时捂住他的嘴,提醒对方:“我还没有开始追。”   宋烁自然知道,只要自己提出恋爱,宁珏不会拒绝。但是,彼此喜欢只是门槛,想要走完一生,要面临更多难题,譬如信任、忠诚、沟通。   先前,宋烁急功近利,吃了太多苦头,所以这回希望慢慢来,多多积攒真心,经由正确的程序,抵达无可更改的一生。   见宁珏唔唔几声,不太认同又迷惑不解的眼神,宋烁问:“你不想试试被追的感觉吗?”   这是很新的概念,宁珏安静了,眼睛微微睁大。但宋烁也没有追人经验,只能根据想象诱引对方:“我会答应你任何事,会经常送你小礼物,比如鲜花、甜品、奶茶,也会好好说话的。”   松开手后,宁珏面颊都捂住了淡红色指痕,但他明显道心动摇,完全忽视此事:“可是,我们没有恋爱的话,我不能再叫你’老公‘了。”   宋烁神色凝滞:“……”   “也不能亲嘴了,”宁珏说,“但我有时候,会很想亲。”   不知道是否错觉,宋烁稍稍松了口气:“是我追你,不是你追我。你可以做任何你想的事。”   追求只是表象,本质上,是宋烁将之前从宁珏身上剥夺的同意权限,连同自己那份,一起移交给对方——宁珏拥有万能钥匙,可以挑选心仪的日期,对宋烁做任何事。   这也是能最大程度,保证他们之间的所有互动,都在宁珏的心理阈值内进行,不会加剧他的心理障碍。   对宁珏而言,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好买卖。眼睛提溜转了回,忽然,宁珏向后稍倾身体,胳膊搭着椅背,手支着额角,很为难地说“好吧”,很快进入了身份:“不过,我会有点难追。”   他拍拍宋烁的肩膀:“小宋,你好好加油吧。”   宋烁从善如流地点头:“我会的。”   为了精准评测,宁珏在备忘录里制作了个表格,为宋烁每日的表现赋分,当分数达到100时,宁珏便有正当理由同意恋爱了。   但出师不利,宋烁当天——10分,原因为“撺掇跷课”。   “我约了下午三点的心理咨询,到时候陪你一起去。”   说这话时,宁珏的小腿正搭在宋烁身上,宋烁正替他揉腿,缓解昨晚放纵后的酸胀感。动作稍显生疏,但掌心烫热,骨节分明的手指陷入腿肚里,慢慢揉着,力度适中,很舒服,可以加10分。   宁珏舒服得昏昏欲睡,时不时从喉咙发出一点哼哼。   但还没来得及加分,便听见宋烁此番言论,宁珏醒盹了:“你忘了,今天周三,我下午有课。”   “先请假。”   “都快期中考试了,不能请假的。”   上午,宋烁已经提前查好信息,预约了本市专业的心理咨询机构,一刻都不想再拖延:“课程的钱,我会给你报销。”   “你又这样挥金如土!”宁珏象征性蹬了下腿反抗,什么都没有踢到,只有气势,在备忘录写下——10分后,又说:“而且,换心理医生的话,我得先和方名说一声。他帮我很多,我如果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换到别的医生那里,会害他伤心的,这叫……’卸磨杀驴‘,是很恶劣的行为。”   得到了真心、甜言蜜语的宋烁,听到“怕他伤心”的此类言论,已经可以大度。宁珏的话不无道理,经过思考,宋烁同意了:“那请他吃顿饭吧,到时候当面说。”   “你要一起去。”宁珏说:“毕竟万一有好吃的,我不能打包,有人不吃呢。”   说这话时,眼神飘忽乱看,指桑骂槐,一点刺挠人的坏心眼,全都摆在明面上。原本宋烁也打算一同前往,闻言有点想笑:“不是原谅我了吗?”   “心里原谅,但嘴巴另当别论,”宁珏说,“你付钱,我请客当老板。”露出一点得意的笑。   宋烁看着他红润的嘴唇,以及说话间露出的舌尖、牙齿,很快别开眼睛,拍拍他的右腿:“知道了,换另一条。”   最终课仍是上了,心理咨询时间改至周末。   请客的地点则定在金澄饭店,时间为周五。宋烁提前完成手头的工作,回家接宁珏时买了抹茶白玉卷,宁珏眼睛发亮,但又想起自己很难追的人设,欲盖弥彰咳了声:“既然你都买了,好吧。”   到到校门口时,宁珏已经吃完了,坐在副驾驶座不住左右晃动身体,看方名是否出现。宋烁说:“你可以坐在后座,到时候方便你们聊天。”   副驾驶处有许多零食、糖果,宁珏不会舍得走,宋烁表现大度,也能在追求中留下好的印象分。   “对啊!”宁珏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竟真的爬去后座,称赞宋烁:“你想得好周全。”   宋烁面无表情盯着前方道路:“不客气。”   不过几分钟,方名赶到校门口,还背着笨重的黑书包,显然才从图书馆自习回来。宁珏打开后座车门,热情同方名打招呼,然后介绍司机:“这是宋烁,我的男——前男友。Hyper工作室的CEO,毕业于A大计算机科学专业,高考分数位居——”   “停,”宋烁再厚脸皮,也有点架不住百度百科一样的介绍方式,最后只说,“你好。”   方名点头:“真是久仰。”   之后宋烁没有再说话,路上悄然窃听后座二人的聊天。声音压得很低,但是宋烁听力不错,全都收入耳中。   方名:“怎么变成前男友了,你们分手了吗?”   “唔……算是吧。”   方名:“之前不还好好的吗?”   宁珏:“他非要分。”又补充,“反正不关我事。”   说得煞有其事,但逻辑来讲,又确实如此。是宋烁提出重走流程,被称为前男友也理所应当,但在方名听来,像是莫名被喂一泵柠檬汁,很难尝出甜味,因此神色凝重。   驱车十来分钟到达金澄饭店,包间位于二楼,点菜任务交由宁珏与方名。待菜都上齐后,才提到心理医生的事。   “这是好事,是应该寻求更专业的帮助,”方名推推眼镜,“不用担心我会伤心,你们现在关系……有所变化,找专业医生进行后续治疗,效果也会更好。”   宋烁将准备好的卡推到方名面前:“但无论如何,这段时间,谢谢你对宁珏的关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怎么没有人通知宁珏有这一环节?   宁珏看着黑色流光的卡面,一时受到惊吓。在“送卡这样的物质手段太侮辱友情”与“但好像没有实质性的报答也会显得自己很舍不得钱、很小气”之间徘徊不决。   方名面上显出同款的惊吓,他抽了张纸巾,假装忙碌地擦嘴角,又擦到额角的汗,摆摆手:“不用,不用了。我只是尽我所能来帮忙,他也为我提供很多经验,我们各取所需。”   最终方名没有收下银行卡,饭局快结束时,宋烁将卡推进宁珏裤兜里,同时轻拍一下他的背脊,低声:“老板,结账了。”   或许因为太近,宋烁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好像可以感知到喉咙的震动。又或许因为新鲜的、稍显亲昵的称呼,宁珏眨眨眼睛,耳根肉眼可见地变红,不知道是火烧屁股,还是害羞了,“腾”地站了起来:“哦……好吧。”   待宁珏出门,房间里只有他们二人时,宋烁思考措辞,但还未开口时,便听见方名说:“有件事,想冒昧问一句——你为什么会提出分手?”   这原本也是乌龙,只需要简单澄清即可化解。但不知为何,宋烁沉默片刻,却顺应宁珏的说辞:“因为我有一点难处。”   虽然先前,向宁珏表示坦然接受他的考察时,宋烁没有露怯。但宋烁其实无法保证,从缺口掉进来的宁珏,在未来动荡时,一定从宋烁还未填补完的缺口中,被再度颠晃出来——毕竟无波无澜,对于爱情而言难如登天。   所以宋烁希望得到专业人士的建议:“我不知道,怎么让他感受到我的爱。”   方名:“你为什么觉得他感受不到?”   “因为他和我在一起,好像痛苦的时候会更多。”宋烁顿了下,又说,“……会经常哭。”   认识宁珏七年的宋烁,最清楚他的性格。天真、迟钝、过度乐观,与朋友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都嘻嘻哈哈,相处融洽。在自己身边,宁珏却被迫敏感,眼泪很多,好像在宋烁身边,作为附加品的痛苦,出现的概率远远超过幸福。   闻言,方名却是松了口气:“这不是很正常吗?”   “正常?”   “人在爱自己的人面前,不是都很不能忍痛吗?”方名说:“就像幼儿园小朋友摔跤摔疼了,见到爸妈了,就会嚎啕大哭一样。爱也会让放大人的情绪,好的坏的、痛苦的幸福的,这是不能抵消的代价,但这反而说明,在你身边,他觉得安全。”   方名神情严肃:“不过,如果因为这个理由提分手,或许会有点草率。站在宁珏朋友的立场,我希望你再斟酌一下,毕竟我还想参加你们的婚礼。”   婚礼?   难怪宁珏能与方名成为朋友,宋烁恍然大悟,这说话方式未免太令人如沐春风。他点头:“我会尽快复合的。”   “那太好了。对了,我这儿还有些之前心理咨询的资料,之后宁珏治疗可能用得到。不过我最近在帮导师打杂,等过两天整理完我一并传给你。”方名打开微信:“我们先添加个联系方式吧。”   才扫完码,结完账的宁珏便推门而入,说着“前台好多人,挤了好久才到我”,坐到宋烁身边,对话也无疾而终。   晚饭结束,也算正式移交了宁珏的“治疗权”。   将方名送回学校后,两人回家。路上,宁珏将那张未归还的黑卡对光打量,真真流光溢彩,很是新奇。等待红绿灯的间隙,宋烁扫见路边正在拉卷帘门的花店,忽然想起什么:“之前我来接你,副驾驶座有玫瑰花瓣,你为什么不担心,也……不吃醋?”   围+脖+啵^啵%布&丁_猫_酱   “之前?”   “上学期你期末周,我们吵架那天。”   宁珏有了印象,奇怪看向宋烁:“因为只有一片呀,你如果收下了,就不会只有一片了。”又收好卡,拍拍裤兜,露出得意的神色,“而且我知道,你只有抱着我,才能睡好觉。”   车停在公寓楼下,宋烁借着明黄色的内灯,看见宁珏瞳仁黑亮,头发毛茸茸的一圈光,稍稍偏头与宋烁对视,浑然不觉自己轻易解开了一道对于宋烁而言难如登天的题目。   宋烁喉结滚动,声音轻轻的:“你感受到我爱你了?”   宁珏点头:“当然了,你今晚怎么总问傻里傻气的问题?”   原来宁珏笃定宋烁的爱,笃定宋烁不会收下别人的花,笃定流了眼泪,也会有人为他擦净。同样笃定,即便命运充斥无可规避的风浪,宋烁依然是他命运之外的安全屋。   可以放心流很多眼泪,却不必担心被痛苦吞吃。   所以宁珏不会怀疑,不会吃醋,他对宋烁的信任始终明亮,不像宋烁,总是忽明忽暗。   宋烁忽然发觉,他们之间的波折,原来根源在于爱情定义的完全错位。   宁珏所定义的,是完全信任、包容、奉献,而宋烁定义的则是保护、全部拥有。只是最后,宁珏的奉献在宋烁眼中成为诚实的反义词,宋烁的保护成了破洞的雨伞。他们像两根对不齐、对不准的毛线,所以织成了件漏风破洞、只能勉强合身,却无法保暖的毛衣。   但在初冬,宋烁找到了毛线杂乱的开端。他重新拥有了缝制这件毛衣的机会。 第76章   心理咨询的时间定于周末下午四点。   这天有雨,空气绵甜得像潮软的曲奇饼干,一开窗,冷风裹挟雨丝,吹得宁珏睡意全无。这样的天气独自在家太孤单了,于是宁珏一同去了工作室。   开车去的路上,宁珏说:“等到了地方,你把我放在外面空的工位上就行。”   “不来我办公室吗?”宋烁扫了他一眼,“我这儿有水果甜点。”   宁珏:“但你总看我。我在旁边,你不好好工作怎么办?多看我1秒,几个W就没了,公司收益下跌,咱们家也会完蛋的。”   宋烁不知道他又从哪儿看来的霸总生活:“我的时间没这么值钱。”又不得不保证:“我会管好眼睛,只看工作。”   “那好吧。”   自觉维护了家庭美满的宁珏,下车时都挺直腰板了。但在进入电梯前,又临时变卦:“也不要完全不管我。不然今天不追的话,我不好给你加分。”   昨晚睡觉,宋烁曾偷看自己的评分表,看完之后险些失眠一夜——想过可能不高,但万万没想到是负分。   表格显示,前两日,宋烁帮助宁珏通关游戏副本加了10分,但之后,睡觉时压到宁珏的胳膊、洗脸时踩到宁珏的脚、故意将冰凉的手贴到宁珏的后颈,分别扣了5分——加上之前扣的10分,总分-15。   宋烁很想提起正在熟睡、四仰八叉的宁珏,质问他,明明洗脸时,是他非要凑近摸宋烁还未来得及刮的青胡茬,导致踩脚事件的发生,但为什么却要宋烁承担全部。但为了不扣更多的分,只使劲揉了宁珏的头发,让他第二天吃一点头发打结的苦。   不过,有件事情十分明了了。   即,所谓追求不只是面子工程,爱情里的小把戏,而是真刀实枪。想来照这个形势发展下去,分手也是如履平地的事。   所以,为了尽快加分,宋烁在办公室多放了一张单人桌,邻着自己的桌面,同时桌面放了一盘甜点,宁珏在这儿自习,以及完成期中小论文。宋烁则在一旁处理工作,各自做事。   “有什么不会的,可以随时问我。”   “知道了。”宁珏敲下“摘要”,开始发呆。余光里,宋烁看见宁珏过了许久才开始打字,与他的键盘声重合在一起。   这个场景,极大程度契合了宋烁最初创业时的想象。未来,宁珏会同他一起工作,一起出差,他们的生活同频,过平凡而美满的生活。而等到宁珏毕业,想象完全成真也不再遥远。   因此于嘉v推开办公室门,便看到前两日说自己被踹的宋烁与男友并排坐着,甜蜜得宛若鸳鸯爱侣的画面,眼前一黑:“不是,兄弟,你他妈在办公室约会?”   宁珏:“嘉v哥,上午好!你吃了吗?”   宋烁:“他有爱心餐吃。”   能插科打诨,说明爱情确实恢复得完好如初了,精神焕发,于嘉v开始在乎:“我们公司现在这么人性化,还能申请家属陪工。可以走流程吗?我也很需要。”   “可以,走钉钉申请吧,”宋烁将文件递过去,“今天下午四点半的会议改到线上,别忘了。”   于嘉v没好气地夺过文件,揉了下宁珏的头发,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中午吃饭时,宋烁陪他四处逛了逛,介绍会议室、工作区域、茶水间,最后来到餐厅。午餐品类丰富,中西皆有,宁珏独自待在角落位置,看见端着两个餐盘的宋烁,在过来的路上与不少员工打招呼——稍显严肃,只是点点头,笑容很少,没人知道宋烁今早起床时,弹了他一脸的水。   上午,宁珏写论文耗掉许多脑细胞,正在食补时,听见宋烁问:“你觉得我这儿怎么样?”   “嗯?”宁珏迷茫两秒,随即点头如捣蒜,“很好啊,你领导有方!”   宋烁放下心来,下午,则陪同宁珏一起去了心理咨询机构。   机构位于几公里外的写字楼七层,走廊摆有绿箩、文竹,灯光温亮。何医生已经在咨询室中等待,面相亲和、语调和缓,也并未像宁珏想象中穿着严肃的白大褂,而是更为休闲,没太多距离感,她笑着与两人招呼。   之后,宋烁在外面等待。他将会议改到线上,但开会间隙,仍在留意门内动静。   快五点半时,宁珏走了出来,宋烁站起身,发觉自己在紧张,手心都出了汗。但宁珏神色轻快,没有想象中的失魂落魄,没有流泪的痕迹,甚至在笑,左边脸颊一点小窝:“我好了!”   “你先回车里,”宋烁稍稍松了口气,将车钥匙塞进他的手里,“我和医生说两句。”   从窗边,看到宁珏坐进车里后,宋烁才进了咨询室。何医生正在整理笔记,闻声抬眼,含笑说“你好”。   在车里足足等了二十分钟,宁珏才看到宋烁的身影。幸好宁珏耐心十足,加上有小零食,嘴巴没有闲过,所以没有怨言,自然而然捻起一片完整的、饱满的猫耳朵,递到宋烁嘴边:“给你留的。”又问:“你和何医生说什么了?”   宋烁咬住时,嘴唇短暂擦过宁珏的指腹,边换挡边说:“问问小宁同学表现得好不好。”   原来心理咨询也有表现好坏一说?宁珏挺直了点腰板,睁大眼睛:“她怎么说?”   “说你是她带过最好的一届学生。”   宁珏眨眨眼,随即笑了起来,忍不住又奖励宋烁一片,指腹替他抹掉嘴角的一点残渣。可惜宋烁不享受美食,咔咔嚼碎快速吞咽,问:“你觉得何医生可以吗?”   “人很好,很温柔,跟她聊天很舒服。”犹豫片刻,宁珏又说:“我问过她了,费用好贵。我的时间从来没这么’一寸光阴一寸金‘过。”   宋烁扫了他一眼:“你之前就不珍贵了吗?”   “……是吗?”宁珏疑心宋烁好像在说情话,但太过自然,溜溜滑过耳朵,只留一点似有似无的的感觉,宁珏又说,“但如果我好得很慢,时间很长,花钱很多,怎么办?”   正好到了红灯,宋烁捏住他的嘴唇,带点警示意味地看向宁珏:“说点好话吧。”   反应过来这一行为可能减分后,又欲盖弥彰松开,捏了下他的脸颊:“我的钱除了你用,还有别人用吗?花不完的,放宽心吧。”   该后缀点什么称呼,但“弟弟”到了嘴边,却又咽下。在红灯倒计时为0时,轻轻叫了声“宝贝”。   宁珏有点吃惊,原本都已经打开备忘录,敲下“把我的嘴巴捏成鸭嘴,-10分”,但一手抖,后面多加了个0,耳根的红像潮汐浸到脸颊、脖颈,感受到心脏跳得很快,语气困惑:“你从哪儿学的?”谴责宋烁,“不带我。”   但这个感受并不陌生,之前很多次,在不明恋爱的真相的宋烁,大老远过来,将宁珏叫到宿舍楼下接吻时,在情人节烛光晚餐,宋烁生疏说着情话时,在还没爱上宋烁,却拥抱、牵手、袒露时,都出现过这种感觉。心脏失控,跳得过快,要冒很多汗,发出多次危险警示的信号。   原来某种程度上,爱和不安、慌张是同等概念吗?   脑袋晕乎,难以思考出定论来,但至少有一点明确,即作为宝贝,宁珏更应该努力提现自己的时间,让宋烁少辛苦一点,留更多精力来追求自己。他打开浏览器,开始搜索简历模板。   ·   收到方名传来的文件时,是十月末的下午五点。   当时天色已经昏暗,会议室内暖气充足,玻璃窗蒙着的水汽正缓慢滑落。方名发来一份名为《心理咨询记录》的PDF文件,以及四个标注时间段的录音文件。   【方名】:这是之前心理咨询的资料。   【方名】:祝你们早日复合[玫瑰]。   由于正在开会,没有时间细看,宋烁先认真道了谢,缓存之后又继续开会。   桌上放着文件,分别为发布会流程单、嘉宾名单以及媒体传播方案。先前游戏新版本泄露的事件,基本到了收尾阶段,11月中旬将如期举行发布会,现在则是确定流程,安排相关场地。   体谅宋烁忙碌,宁珏独自打车去了心理咨询室。   直到看到定位程序的光点,定于心理咨询机构所在的位置不再移动时,宋烁这才放心地收起手机。   先前,出于各种见得光的、见不得光的理由,宋烁没有坦白定位程序一事,这个已经四年了的习惯根深蒂固,即便明白这是畸形的、稍显病态的,也难以快速戒除。   毕竟宁珏现在可以自由活动,这是宋烁知道宁珏的位置,从而知道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以及……有没有可能受伤害的最便捷方式。生病了的宁珏,如今在宋烁眼里,过分脆弱,也不堪一击,不能揣在兜里,只好装在眼里。   宋烁知道自己的保护曾经缺位,所以如今更希望面面俱到,打开定位程序的频率都大幅上升。   不过,宋烁只看,平日里不会干涉对方的行动去向,想来不算错误,目的向善。等未来,宋烁为他安排好安全、平稳的生活,宁珏的心理问题痊愈之后,宋烁自然会慢慢戒断这一习惯。   会议结束后,原本可以准点出门,但又突然来了通电话,导致宋烁来咨询室接宁珏时,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半小时。   “他已经走了,”何医生说,“你在楼下没有看见他吗?”   宋烁又匆匆下楼,不见人影,打了电话也无人接听。所幸只是静音,没有关机,定位程序的光点仍在闪烁着。十分钟后,宋烁走到附近新开的一家连锁超市,在面点区域,找到了正在与工作人员聊天的宁珏,悬着的心才扑通落地。   宁珏背对着他,正在不住点头:“是的,我也觉得抹茶慕斯比草莓慕斯好吃。草莓的太甜了,抹茶有苦味中和,正正好。”   试吃员大叔如遇知音:“太会吃了!下回你来,抹茶慕斯的试吃,我给你切最大份的!”   像是感受到什么,宁珏突然回头,撞上宋烁的目光,一下笑了起来,大步跑了过来:“你来了!”   微微an屿mao   原本想要指责宁珏乱跑,但宁珏撞进怀里时,柔软、温热、发丝刮过下巴的痒,产生如有实质的、流动的幸福,让宋烁短暂忘记自己想说的话。   “我走了!”宁珏回头冲大叔摆手,“回头见。”   大叔笑呵呵说“再见”。   宋烁接过宁珏递过来的包装袋——里面装了一角抹茶慕斯,但方才抱住宋烁时,慕斯被撞得歪歪扭扭,不过宁珏并不肤浅,更注重内在,所以没有更换:“今天你追我的话,可以送我这个。”   “不再买点别的吗?”   宁珏说“不用”,但宋烁依旧为他多选了两款甜品带走。   结账时,宁珏忽然出声:“你给我打电话了?我好像不小心静音了,没听见。”   方才寻找宁珏的急切压过一切,以至于险些忘记自己的方式见不得光。但宋烁动作只是僵了一瞬,很快恢复如常,将甜品放进塑料袋里,状似随口:“我想问你在哪儿来着,得亏何医生下班路过的时候看见你进了超市,不然我都找不着你。”   这并非完美的说辞,且不说何医生是否下班,宁珏来超市时,走的大路还是小道,是否有被看到的可能性,宋烁也来不及考究。但说话间,又想了许多补全的说辞,增强可信度,然而多此一举,宁珏完全没有多想:“这样!”   “我想四处走走,忘记和你说了,”宁珏走出超市时,牵住宋烁的手,“不过你放心,我记得回家的路。”   宋烁很快反握,手指穿入指缝,紧紧扣住:“知道了。”   走向停车场的路上,途径一处昏暗的小巷子,宋烁扫见一对难舍难分的情侣,他及时捂住宁珏的眼睛,推着他往前走。   “怎么了?”   “没什么,”两人在视野里全然消失不见后,宋烁松开了手,“上车吧。”   有一刻,宋烁也会阴暗地希望,此刻可以降落一枚陨石,轰击全世界不分场合,在嘴巴上涂胶水,亲密又忘我的情侣,也许眼睛会清净许多,宁珏的疗程也可以大大缩短。但所幸宁珏夜盲,应该没有看到太多。   上车后,宁珏系上安全带:“对了,今天何医生同意我开始脱敏训练了。晚上如果不忙的话,你陪我一起脱敏,可以吗?”   宋烁心跳加快,强装镇定:“要做什么?”   宁珏思考片刻,终于有了答案:“我们一起看黄片吧!”    第77章   “准备好了吗?”晚上八点半左右,宁珏点开手机投影,紧张得深呼吸了口气:“我要点播放了。”   坐在一旁的宋烁面无表情:“点吧。”   加载时的短暂黑屏过后,电视开始播放影片。   十五岁的宋烁,拿着罐装可乐经过网吧大厅,扫过一旁路人电脑屏幕上的下流影像时,怎么也不会想到,十年后的今天,会和自己喜欢的人,心平气和坐在一起,庄重且正式地做同样的事。   澳门新葡京的开头,没有片名,画质模糊,影片中的两个男人从玄关处,便像蜕皮的蛇,衣服滑溜溜地掉,不说剧情,连对话都没有几句,直入主题,声音直白露骨。   演员更是大腹便便,难以入目。在开始之前,宋烁还一点想入非非的盼望,想着虽然是黄片,但如果氛围到位,两人看得心猿意马时,宁珏会送上嘴唇,说一些“老公,你看他们”这样的话,但影片中宛如拉风箱般呼哧呼哧的叫声,几乎碾灭宋烁的所有绮念。   他看了眼进度条的小圆点,怎么还有这么久?   所幸音量适中,不用担心吵到邻居,也不会突兀地将宋烁从走神中扯回。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宁珏——相较于宋烁胡思乱想的走神,宁珏的眼睛则一眨不眨,嘴唇抿着,脸色与唇色都稍显苍白,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   他在不舒服,宋烁想。   这段时间,宁珏表现得太正常,太健康,以至于宋烁难以将前段时间,宁珏趴在马桶边呕吐后,抬脸时眼眶泛红的脆弱模样相重合——对于宋烁而言都觉得恶心的影片,对于宁珏而言,更像是一个多小时持续不断地灌入苦涩、反胃的中药汤。   忽然,宋烁握住宁珏的手。   毫无防备的宁珏整个人都激灵了下,好像吓了一跳,茫茫然侧目,听见宋烁问:“要不要抱?”同时摊开手臂。   宁珏点头说“要”,随后爬到他的腿间,自己摆好姿势,将宋烁的胳膊抱到腹前——宋烁体温烘热,衣服有熟悉的洗衣液香味,像回到筑好的巢,宁珏很快放松下来,甚至有点犯困。   影片1小时15分钟,好不容易结束,宋烁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看见宁珏打开手机,娴熟地滑动缓存视频列表,俨然在找下一部了。   没遮没掩,宋烁清楚看见,列表上方68的数目。   “你上哪儿一天存了这么多片?”   “不是一天,”宁珏低头,“我之前攒的。”   宋烁:“之前你也看过?”   宁珏点点头:“之前脱敏的时候看过。不过只有我自己看,所以不太成功。”又说,“我之前最高记录,一天可以看5部呢。”   终于,宁珏找到了一部只有22分钟的,可以快速结束战斗,早点入睡。然而想要点击播放时,宋烁却按住了他的手指,声音变得冰冷:“不看了。”   他强行熄屏宁珏的手机,将人牵到卫生间:“我困了,今天先到这儿,洗漱睡觉。”   想来没有剧情,只有肉体单调运动的影片,宋烁觉得乏味也在情理之中,今天的治疗只好到此为止。回到卧室,关灯,宁珏摸黑钻到宋烁怀里,眼皮已经困得打架:“今天你抱我一起看,好像也不管用……还是软软的。”   宋烁低声:“明天我去问何医生,看看换个方法。”   “你说,”宁珏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咕哝着说,“是不是因为,那些演员的脸和那什么都不好看,所以才不成功。”   安静两秒,宋烁突然说:“你还盯着他们那里看?”   “不是盯!”宁珏连忙抬头,不小心撞到宋烁下颌,边补救揉了两下,边说,“我不是很色的人。”   宋烁将他重新按到怀里,语气生硬:“睡觉。”   次日,两人来到咨询室。   “看片?”何医生沉默片刻,“……也不是不行。但可能对你来说,刺激强度会过高,不够温和,还是不建议采用这个方式。”   闻言,宋烁松了口气。毕竟看黄片虽然轻松,但风险极大。倘若黄片演员都丑得令人心安,对宁珏的眼睛与心理却是很大的伤害。如果英俊得令宁珏的眼前一亮又一亮,对于技巧性不比专业选手的宋烁,又是另一重伤害。   很快,宋烁又意识到什么:“所以这不是您说的方法?”   “是的,因为他之前告诉过我,他有接触过脱敏训练,既然上一阶段的心理咨询中已经有了熟悉的疗法,所以我这回只和他说了注意事项。”   “不是上一阶段的疗法。”宁珏挠挠头:“……是我之前自己摸索的。”   宋烁一顿,何医生也稍显惊讶,但没有责备:“这样……但是你看,我们脱敏的目的,还是为了促进亲密关系的发展,所以最好有关双方的互动。比如拥抱、接吻、抚摸,从低强度的刺激开始,慢慢增加刺激强度,循序渐进,效果会更好。”   离开咨询室,回到车里,宁珏立马打开手机,开始删除缓存视频:“我之前就很想删了,占了我好多内存,我玩游戏都卡卡的。”   宋烁:“看片不是方名教你的方法?”   “不是呀,是之前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我百度搜索的时候,三甲医院精神卫生科医生推荐的方法……”   百度?   宋烁心头无端升起火气来。想来之前曾导致过敏反应的烈性春药,这么不正经的疗法,也是宁珏搜索得来的。对医学一窍不通,固执走了很多弯路,却不告诉宋烁,徒劳浪费时间。   “红灯了!”   一个急刹车,宁珏的手机脱手掉落,整个人被惯性压到椅背上,“唉哟”了声:“你怎么开车走神?太危险了。”待车停稳在线后,这才艰难弯腰去捡手机,然而脚下喀嚓一声,再捡起手机时,左下角已经出现裂纹。   “……还能开机吗?”宋烁有点心虚。   “能,”宁珏抹掉上面的脚印灰痕,试了试,还好内屏没问题,“唔,只是钢化膜碎了。”   他又看向宋烁,很认真地教育:“你开车得专心一点,我总不会每回都坐在车上。”好像宋烁真的很不省心。   宋烁自知理亏:“等会儿手机给我吧,创厦楼下有家手机店,我找他们修一下,顺便检查下其他功能。”   “不要!我要自己换,”闻言,宁珏立马抱住手机,很警惕似的,“我之前在网上买的钢化膜还有一张没用呢,才9.9,更划算。”   有时候,宋烁都会疑心,自己是否穷养了宁珏。但实际上,他在物质方面从未亏待宁珏,给他的银行卡的余额也是少了就补,浑身上下衣物的价格也没有低于四位数的,但宁珏总表现得精打细算,连专门换张贵的手机膜都不肯,物欲也很低,手机用了好几年都不换。   不过聪明的宋烁依旧想到了妥善的解决方式,托助理在楼下买了手机膜后,自己在办公室为宁珏更换。   一旁,宁珏屏息凝神,歪头观察,好像很不放心宋烁的技术,直到宋烁将手机还给他,宁珏这才松口气,还没开口,脑门突然挨了宋烁手指一敲,痛得后退了步,想揉揉,却握住了宋烁的手。   宋烁的掌心捂着宁珏额头,稍稍俯身,平视他的眼睛:“以后不要瞒我,不管什么难题都要想到我。”顿了两秒,放低了声音,“不要让我觉得,我很没用。”   很快收回手。总归是负分了,宋烁脸稍稍别到一边,显现出超凡脱俗的淡然,等待宁珏的减分判定,但身前忽然温热,宋烁僵硬着低头,看见宁珏抱住自己,拍拍他的后背,好像安抚:“会的,我已经在学着寻求你的帮助了。”   ·   咔——   关门后,宋烁独自下楼,将厨房垃圾扔到公寓旁的垃圾桶里,没有立马回家,而是来到附近的便利店,不同口味的糖果都买了一包。   “你饿了吗?”   已经洗漱完,在卧室床边不安等待的宁珏,见到这么多糖,一时也很吃惊,“买这么多。”   宋烁:“选个你喜欢的。”   宁珏没有纠结地选择了抹茶口味,他看见宋烁剥开糖纸,正想张开嘴,糖果却进了宋烁嘴里,一时目瞪口呆:“你怎么吃独食?”   在嘴里含了几秒后,宋烁吐掉糖粒,坐到床边:“好了,可以亲了。”   在安排脱敏训练时,拥抱没有参与排序,每晚都窝在宋烁怀里的宁珏,对这一行为适应得极其良好,所以直接跨到接吻。   为了不再犯上次脱敏的错误,这次宋烁特地咨询何医生。何医生告诉他,可以将宁珏可能产生厌恶、排斥的行为,与积极的刺激相关联,从而引发愉悦的条件反射,让宁珏亲了还想亲,所以宋烁买来糖果。   他站到宋烁面前,即将开始训练,紧张得手心都有点冒汗:“那我亲啦?”   “觉得不舒服,自己随时停,不要勉强,”宋烁表面平静,心跳也难免加快,叮嘱后才说,“亲吧。”   两分钟后——   宋烁睁开眼,心如止水地,看着宁珏微微皱眉,很忘我且专注地啃他的嘴巴。   先前接吻,多是宋烁主导,而如今脱敏,总是被动接受的宁珏一时主导,不足便暴露无遗,他只会浅尝辄止,在换气的间隙却责备宋烁:“你为什么不动动舌头?我已经很辛苦了。”   好像宋烁不配合,才让他无处发挥。   “我来的话,”宋烁说,“今晚不一定能结束。”   平心而论,宋烁的自控力极其薄弱,否则之前开荤之后,不会无节制到宁珏在家一度都没有小裤可穿。   但宁珏浑然不觉地央求:“拜托你了。”   宋烁叹了口气,无法坐视不理,只好换另一种方式,话语引导对方。放松、舔弄上颚、可以含咬舌尖……堪称温柔的言传身教,说话间喉咙的震动传到耳朵,宁珏学着顶开他的齿关,尝到自己喜欢的抹茶香味。   宁珏不明白理论,但心脏跳得热快,简直震得耳膜发疼了。迷糊中,宁珏想起,之前黄厝沙滩旁,第一次与宋烁接吻时,心脏跳得比如今快,骇然要跳出喉口,错误发出危险讯号的提示音,恐惧、不安的情绪压倒性胜出。   宋烁的嘴唇柔软,头发有日出金晖。但当时,明明宋烁的嘴唇没有宁珏喜欢的抹茶香,但宁珏记得所有细节。而那场日出新生的光,在闭眼无法视物的情况下,却依旧明亮。   宁珏后知后觉发现什么。那一点落败的、被冤枉的、匿藏起来的心动,在这一刻也沉冤得雪了。   结束后,宁珏活像被狐妖抽空精气的书生,整个人瘫软在床,胸膛起伏,掀起衣角的上衣露出一点肚皮来,累得不行的模样。   “有想吐吗?”   “没有,只是嘴巴很酸。”宁珏扯扯宋烁,示意宋烁躺到自己身边,头靠住宋烁的肩膀,小腿也搭到身上,像只亲人的小动物,忍不住贴近,眼珠湿润,忽然说:“我爱你。”   宋烁看了他一眼。   宁珏又说:“我觉得我已经亲得不错了,可以跳级了——下回的话,是你先摸我,还是我摸你?”   宋烁盯着他一张一合的、湿润的嘴唇,喉结滚动,不自觉伸手,指腹压在他的下唇。宁珏迷茫得不明所以然,但仍含住他的指尖。温热,柔软,牙齿坚硬。宋烁突然收回手,起身前往卫生间前,匆匆扔下句“随便”。   周三下午,宁珏参加期中考试。   得益于高出勤率,勤能补拙的复习,考试难度适中,宁珏也是十拿九稳。结束后,来到校门口与方名和周逸汇合。   才十一月初,但近十年最寒冷的冬日已经显现出端倪,气温降至5度左右,大风摇得树叶波动,日光凄淡,高楼灰暗,几人都穿上了羽绒服。   进了咖啡馆后,才终于回温。馆内放着舒缓的音乐,咖啡机嗡嗡作响,宁珏作东,请他们咖啡与甜点。   “他给我钱了,让我请客,”宁珏解开围巾,又脱掉羽绒服,“让你们放开了吃。”   周逸:“看样子,你们感情状况很好。”   方名看到宁珏点头,心里涌起众人皆醉我独清的惆怅,前两天,他旁敲侧击,询问宋烁是否和好,得到的结果不容乐观,据说在宁珏的评分表里,宋烁已经-135.5分,但宋烁却还在困惑0.5分是怎么扣的,本末倒置,让方名很忧心。   幸好,宁珏只规定100分时恋爱,没有规定多少分此生不复相见。   简单寒暄后进入正题,周逸拿出参与协议以及保密协议,在让宁珏签字前问:“你确定不要报酬吗?”   宁珏笃定点头:“和你说话,我启发很多。”他挠挠头,“而且本来也只是填填问卷,答几个问题,举手之劳而已,又不辛苦,再说以后工作,钱都会有的。”   这是约定见面前,宁珏所要求的。协约内容也因此更改,周逸点点头,将协议推到他面前:“你明年毕业对吧,你现在工作有着落了吗?”   宁珏低头签字:“还没有。”   周逸:“有什么心仪的公司吗?”   签完,合上笔帽。宁珏想了想:“万合、锐影、极创……”说得他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都高攀不起。”   不过都是闲谈,想来畅想一下也不过分。周逸忽然说:“锐影?他们经理,之前投资过我导师的项目,还当过志愿者来着。你是想进他们公司吗?”   宁珏微微睁大眼睛,有点吃惊,又不敢确信猜想,只好先迟疑点了点头。   锐影是本市一家知名的影像器材生产公司。不仅专业对口,而且难得爱好也契合,但这种大厂对宁珏而言,又像是难以企及的目标。甚至今年秋招,锐影连招聘渠道都没开,春招消息也不得而知,一时想入无门。   周逸继续说:“我这儿有他的联系方式,如果你有意愿,我可以帮你问问,看能不能走内投,先进公司实习,说不定有机会转正。”   在短暂茫然与讶然后,宁珏的脸上出现难以克制的激动,眼睛亮起:“真的?”巨大的幸福罩住了他,带来短暂的呼吸不畅,脸部涨红,声音都不自觉发飘,“我可以吗?”   “哎,我不能打保票,只能帮你引荐,其他还得靠你自己,”周逸笑笑,“毕竟没给报酬,总得在其他方面帮帮你,师兄总不能占师弟的便宜。如果可行的话,我把你的微信推给他,到时候你们再约面试。”   七点来钟,几人分道扬镳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宁珏独自走向学校旁的公交车站,风依旧冷,马路依旧灰色,但心脏却跳得很热、很快。他像是爬了很久的山,四肢酸累,但知道会见到日出的人。即将毕业,即将有心仪公司的面试,学会了接吻,也在学着亲密,好消息有心爱的人会听……好多力气灌进血液里,变得轻盈,必须得跳着、跑着才能发泄,宁珏忍不住大步跑了起来,迫不及待想要快点坐上车,快点回家。   也是这时,身旁缓慢行驶的车降下车窗,宁珏看见宋烁的脸,以及副驾驶座的鲜切玫瑰花束。    第78章   晚上,六点四十左右,天色全黑。宋烁坐在车里,透过咖啡馆的玻璃,看见宁珏正在与面前两人兴致勃勃地交流。   方名认识,另一人宁珏也提前知会过,都是同学。   大度、宽容、善解人意的宋烁,已经不会因为宁珏的视线停留在别人身上而斤斤计较,也不会再满脑子捉奸、出轨这类的苦情戏戏码,只是单纯等待接人。   虽然宁珏说自己回家,但发布会的布置工作完成大半,早早下班,加上大风低温天气,出行不便,作为追求者,宋烁理应来接送。   车内鲜浓的玫瑰花香,花束旁边放着盒抹茶白玉卷。   宋烁戴着耳机,听录音文件的同时,在手机上打开《心理咨询记录》。   才看到第4页。其实按照宋烁读书时的速度,半天即可阅读完毕。但有关宁珏,必须字字细读。   另外,宁珏的如影随形也成为极大的干扰因素。勤勤恳恳,一刻都不歇,像只蜜蜂环环绕着宋烁。为了不让宁珏看见“病历”,引发不好的记忆,在转发给何医生后,宋烁只能挑拣宁珏不在的碎片时间,眼耳并用,尽量高效率地读与听。   在记录里,方名将宁珏简写为N。   「在经历创伤性事件后,患者N采用观看成人影像资料的非标准化暴露疗法尝试自我干预,积极进行自救。虽然方式专业性不足,但在应激状态下仍积极寻求改变。」   自救。   这一概念,在后两页描写烈性春药时再次出现。宋烁盯着这两个字,回神时,咖啡馆内宁珏的身影已经不见。   车子拐弯,慢慢减速,最终停在大步跑动的宁珏身边。   愣了两秒后,宁珏面上出现惊喜,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人还没坐进去,上半身已经探入,脸埋进花里深深嗅闻,说着“好漂亮”、“好香”,经宋烁提醒,才看到花束旁边接近失宠的抹茶白玉卷。   “你怎么来接我了?”   宋烁并未因自己的体贴太过得意,而是表现得云淡风轻:“今天下班得早,没什么事。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结束,就先在校门口等你了。”   他问:“今天玩得好吗?”   问完,宋烁才发觉背着挎包、抱着鲜花、端着抹茶白玉卷的宁珏,系安全带系得很艰难,这才放下姿态,靠近去帮宁珏系安全带。咔哒扣上时,脸颊传来痒意,宁珏亲了他一口,眼睛晶亮:“我跟你说,我有个天大的好消息!”   宋烁不自觉勾起嘴唇,挂档:“什么?”   宁珏眼睛提溜转了回,想到之前宋烁开车走神的事,决定先不提,以免宋烁高兴过头,一急刹车,怀里的鲜花与甜品都会遭殃:“回家再跟你说。”   半小时后。   “锐影?”宋烁皱眉,眼神中全然不见惊喜、欣慰,反而微微沉着,“你毕业要去那儿?”   这副神情,让宁珏原本得意的笑,都有所收敛,想到宋烁的高标准严要求,宁珏迟疑回答:“……虽然,锐影不是世界100强,但是我很喜欢的公司。”   宋烁突兀出声:“你毕业之后,不是来我这儿吗?”   宁珏指着自己:“我?来Hyper?”   他试图唤醒宋烁可能沉睡的记忆:“我是机械工程专业的,和你们都不沾边。游戏我也只会玩个皮毛,原理更是什么都不懂,帮不上忙的。”   宋烁:“你可以来当我的助理、秘书。高中的时候,你不是这么说的吗?”   记忆力极好的宋烁,搬出高中时,宁珏以身相许的玩笑话。然而也知道,这是很单薄的证据,很难支撑得住。穷途末路似的,又一股脑摆出全部好处:“而且你在我这儿,可以迟到,可以不加班,工作也会很轻松,不会吃苦,待遇我也给你最好的,想学什么,都可以慢慢学。”   他总结,诱惑宁珏:“当关系户不比在锐影好吗?”   关系户?   那岂不是可以不劳而获?   像是闻到肉香,人性骨子里的惰性立马被勾了出来,然而内心甫一动摇,宁珏突然想起,之前新版本泄露事件后,游戏论坛上针对宋烁的种种言论,玩家对作为创始人,年轻有为的宋烁有着天然的高关注度,一点错误都会无限放大,进行批判。   倘若种种真假难辨的谣言里,加上一条板上钉钉的安排内人工作,恐怕宋烁的名声更是雪上加霜。   到时候,走了后门、没有真才实学的关系户宁珏,也很难有底气地反驳。他知道,宋烁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但宁珏介意别人看向宋烁的眼光:“不行,不行的。”   他连声拒绝,犹豫着握住宋烁的手:“我不想让你挨骂。”   “那你可以学一学。你去锐影也要学,来Hyper不同样也是学吗?”宋烁反握住他的手,“而且我可以教你,之前我教你编程,你——”   与宁珏对视时,宋烁忽然想起,之前教宁珏编程时,他很多次说过“不喜欢”,这个答案,同样可以应用于宁珏对Hyper的态度。从始至终,宁珏其实都没有倾向于来Hyper。   也察觉到自己即将不可控的情绪,所以戛然而止。   宋烁安静片刻,问:“所以你不想和我一起,是吗?”   从宁珏欲言又止的眼神里,宋烁得到答案。太多话淤积在肺部,想要指责宁珏为什么不选自己,想惯性用难听的话,摧毁他们之间的平和,但又有个声音告诉宋烁——他爱你——不要筑起坚硬的、布有尖刺的壁垒,错误隔开宁珏,不要像以前,说冲动驱使的坏话了。   “算了,”宋烁错开眼睛,竭力保持冷静,“你再好好想想,我们回头再说。”   顿了下,又低声说:“扣我的分吧。”   这晚,宋烁都没怎么说话。   说不上是吵架,也不能算冷战,但这场分歧,宁珏都捋不清来由。先不说宁珏连HR的面都没见上,能否入职都是未知数。而且,只是不在一起工作,但每天早晨都挤在卫生间里刷牙,每晚都抱着睡觉,不算一起吗?   饶是擅长解读宋烁的宁珏,也难免困惑宋烁到底在钻什么牛角尖。   况且,今晚他们还要一起脱敏。   亲吻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了,宁珏不仅会动舌头,也会换气,按照原定计划,今晚进阶到抚摸阶段,由宋烁主导。   然而宋烁坐在床边,说“脱吧”,眼神漠然得像冰冷的无机质,好像宁珏干了背信弃义的大恶事,平白辜负了宋烁,却还要糟践他的身子,于是宋烁露出这种不得不从的眼神。   宁珏跪立在床上,解开睡衣纽扣,但在这样的目光下,脱下小裤都很难为情,如芒在背,皮肤接触到空气,刺激出小颗粒来。   膝行两步后,宋烁握住他的手臂。掌心烫热,温度刺过皮肤,右手半扣住宁珏的脖颈,指腹抵住动脉的位置,血管鼓动、跳跃,好像宁珏活在他的掌心下。摩挲得慢,很痒,之后一寸寸向下,离心脏很近,硬粒硌在指腹间,慢慢揉着。   突然,宁珏向后缩:“不要这样。”   语气伤心地说:“你带一点感情摸我,好吗?”   宋烁的手停滞,他收回手:“我还是觉得,你最好不要去锐影。”   宁珏睁大眼睛:“……”   “你那个师兄,才见面没几回,就给你介绍工作,说不定是传销组织,可信度不高,”宋烁罗列证据,“而且,你之前没在锐影实习过,不了解公司风气,说不定内卷、加班、压力大。再说你的病情,看不了太多亲密画面,如果来Hyper,我可以禁止办公室恋情,让所有员工上班期间不亲嘴——”   “你不要污蔑我的朋友,”宁珏听不下去了,“而且,我只是生病了。但没有这么脆弱,连亲嘴都看不了。”   宋烁困惑:“你为什么这么想去锐影?”   因为摄影?因为专业契合?宁珏纠结之后,给出答案,说“因为我很费钱”,说“我想替你分担一点”。   有时夜深人静,宁珏也会幻想,有朝一日,当自己功成名就时,可以听见宋烁问“老公,我想买XXX,可以给我你的工资卡吗”这样的话,自己大手一挥,无奈且宠溺地说“好吧,随便花”。   届时,宁珏会从一家之小主,自然而然变成不可或缺的顶梁柱:“我想和你一起赚钱养家。”   “以后你有难处,也可以向我求助。”宁珏想了想,又补充:“我们相互依靠。”   宁珏总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连妥善照料自己都是难题,却天真地以为,仅靠打工赚来的钱,可以派上大用处。宋烁的手指动了动,显然想反驳什么,但生生忍住了,披着纸一样薄的冷静,当理中客:“但是客观分析,Hyper的工资也比锐影高。”   “但我去Hyper上班,不是相当于把左兜里的钱,掏到右兜里吗?”   宋烁:“你现在连我的兜都不想掏了吗?”   面对胡搅蛮缠,宁珏急得结结巴巴。“你、我”说了半天也没说个明白,但也终于明白,宋烁劝说是假,胡搅蛮缠,企图混淆宁珏的逻辑是真,他应对不了,只能徒劳气得头冒青烟。宋烁一边说,一边揭起被子,包住宁珏裸露的身体保暖:“再说,Hyper也不是我独占的,你来也不影响你赚别人的——”   “停!”宁珏捂着耳朵,“我想去锐影,我不想去Hyper!不要再说了。”   说罢,裹着被子,爬到床内侧蜷起,只露给宋烁后脑勺,成为一条与世隔绝、孤独的蚕蛹,硬邦邦地说:“我意已决。”   宋烁伪装冷静、理智的外壳也终于破裂:“那算了,我不管你了。”   这晚,两人背对背睡觉,矛盾卧居中间。   脱敏训练暂且中止,宁珏无法接受来自专制的、不近人情的宋烁的抚摸,也不去工作室,背着挎包,在期中考试结束后,本可以放松的间隙,独自跑到学校自习了。如果不是冬天被子太厚,兴许会直接裹着被褥,连觉也不和宋烁一起睡了。   即便宋烁来学校接,也不发一言。   晚上八点,两人前后脚进门,宁珏将手机充上电后,独自进了浴室,很快,水声哗哗响起,如今没有锁链,门关得很严实,什么都瞧不见。   宋烁坐在沙发上,看见茶几上装在可乐瓶里的玫瑰花已经有点蔫了。   收到鲜花的第一时间,宁珏跟着网络教程,裁剪玫瑰花枝。只是家里没有花瓶,所以两人分喝了瓶可乐,腾出塑料水瓶装水。   当时,气体上涌,太久不喝可乐、又喝得太快的宋烁忍不住打嗝,宁珏露出很惊奇、稀罕的神情,大笑起来,说“好响,太厉害了”。但不过两小时,就拒绝很厉害的宋烁给他的建议。   讲道理,宋烁已经进步许多。没说难听的话,没咄咄逼人,而是很通人性地地替宁珏分析,权衡利弊,但依旧失败了。   忽然,叮咚一声,宁珏放在沙发托手上,正在充电的手机亮起。宋烁扫了眼浴室紧闭的门,如同往常般拿起手机。   是联系人周逸的两条消息。   【周逸】:[个人名片]   【周逸】:这是锐影HR的微信,我和他打过招呼了,你加他的时候备注你的名字就好了。祝你成功!   干涉宁珏的选择,其实不是难题。   只要多选消息,点击删除,短时间内宁珏不会发觉,过段时间再发现,也为时已晚,到时候,不会有除Hyper之外的Plan B选项,宁珏只能留在身边。   对这样的流程,宋烁不该陌生。毕竟先前,他已经决定过宁珏许多个人生节点——志愿填报、复读、学校专业、来到自己所在的城市、合住……或许宁珏会反抗、愤怒,但时间过去,也会慢慢接受适应,早晚会明白宋烁替他决定的都是最优解。   他当然可以这样。   如果可以接受,否定宁珏的选择,会像之前否定宁珏的爱那样,得到激烈的、真实的,但伴随眼泪的回应的话。   可以接受,宋烁的爱只能放大痛苦的话。   也同样接受,这件还未织成的毛衣,将被宋烁撕毁的话。   一向果决的宋烁垂眼,瞳仁中浓缩着手机屏幕的冷光,手指悬停在删除键的上方,却迟迟没有动作。 第79章   “明明可以好好商量的,但他都不问我的想法,真是。”   走出图书馆后,宁珏边在手机系统中点击退座,边同方名说。天已经黑了,今晚月亮尤为圆,白得像冒着冰冰蓝蓝的寒气,他将手机揣回兜里,忍不住将下半张脸埋进围巾里:“这样太不尊重我了。”   方名忧心:“所以你又扣他的分了?”   宁珏很老成地叹气:“扣不扣,都一样了。”   毕竟都负分到这个程度,神仙来也难以补救。宁珏摇摇头:“关键是,他还拿我的病说事!难道以后大街上有人亲嘴,我就不出门了吗?”   方名:“是这个道理。”   “所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替我做决定,好像我什么都做不好,”宁珏说,“现在就这样了,以后结婚了,那还了得?”   方名想了想:“毕竟他是你哥哥。”   与宋烁亲了太多回,叫了太多回“老公”,总以恋人标准看待宋烁的宁珏,听到这句话,也一时愣住,显出迷茫来。这个身份如同空气阳光,理所应当存在太久,简直令人记不太清了。乍一点出,才重新如有实质地看见了。   手机响了声,方名低头回复完导师消息,再抬头时,忽然看到了台眼熟的车:“你让他来接你了吗?”   宁珏打了喷嚏,带着鼻音回答“怎么可能”,但很快,顺着方名的目光,宁珏看到了宋烁的车,愣了两秒,好像也很无可奈何:“……好吧,也算是。”   A科大虽然校园面积不大,但分三个校门。如果宁珏没有通知,宋烁怎会如此准时、准点出现在学校正门?   方名再度看向宁珏——神色中全然是小情侣闹了别扭后,不肯多谈,又有点高兴的小别扭。像风干后的糕点,表皮脆硬,切开后才能发现内里仍在流心。   他叹了口气,拍拍宁珏的肩膀:“回去再好好沟通,我也回宿舍了,拜拜。”   八点半。   从浴室出来时,客厅不见宋烁的人影。宁珏套着毛绒睡衣,体温回升,连带咽喉也舒服许多。他边擦头发,边拿起手机,看到了周逸发来的消息。   宁珏尤为激动,好不容易才按捺住,点击申请好友。对方应该已经下班,估计得等到明天才能通过。   对周逸道谢后,兴奋的、昂扬的情绪冲散了这两天的郁结,当看到坐在床上,正在用笔电工作的宋烁时,内疚有了可乘之机。   他应该想到,那天,宋烁领他参观工作室,边边角角都介绍个遍,连窗台上新入职的多肉,都允许宁珏捏捏叶子,不是为了讨宁珏一句“领导有方”的夸赞,而是在与宁珏巡视他们的未来。   宋烁有关未来的规划里,都写有宁珏的名字。   因为在恋人的身份之前,宋烁先是他的哥哥。   在没有母亲,父亲失职的前提下,宋烁承担起太多身份。作为他的家长,他的朋友,他的恋人,提供物质载体的金钱、家,提供精神载体的注视、爱。   他必须比宁珏思考得更长远,承托得更多。   如果很多人对宁珏说“不管你了”,宁珏只会很有底气地判定,宋烁说的是假话。   因为,当宁珏的人生被吹破一角,外界裹挟着沙砾、粗石的风,在刮伤宁珏前,一定会先刮过宋烁。因为他们命运的肥皂泡,从宁珏承诺永远陪伴宋烁的那晚,就已经融在一起,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所以,拒绝宋烁,会比拒绝其他人更艰难。   可是也无法抗拒心仪的工作,一时拉拉扯扯,考量不出结果。宁珏爬到床上,瞄了几眼宋烁,悄悄慢慢、不动声色地靠近,面颊贴着他的手臂:“哥哥。”又叫,“老公。”   宋烁动作稍停,对上宁珏黑黑亮亮,藏不住情绪的眼睛里。加到HR微信了,高兴了,情绪满溢出来,才分给宋烁一点,肯搭话了。   宁珏没话找话地问:“你在忙吗?”   宋烁:“我又没有助理,忙点不也正常吗?”又说,“没事,也习惯了。”很坚强的样子。   宁珏一时卡壳,宋烁忽然垂眼:“怎么不吹头发?”   他起身找吹风机时,宁珏看到电脑屏幕,文件上方有发布会字样。日期已经确定,将于本月15号,在本市的国际会展中心举办。在低迷的舆论风波后,这场发布会无疑是Hyper的重要转折点。   “我忘记了。”   宁珏爬到床边,坐好。吹风机嗡嗡响起,风流温热,他感受到宋烁的手指穿过头发,指腹不时擦过头皮,痒痒的。想起之前两人刚合住时,宋烁连药都不会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样,但现在照顾自己已然很熟练了,热风不会烫到宁珏。   他抬头看向宋烁,又怕头发扎眼,只好又低头,抓住宋烁的衣角反复揉捏。   吹完后,宋烁按亮熄屏的笔电,宁珏的脑袋靠着他的肩膀,语气讨好:“到时候,我坐在哪里呢?”   宋烁指着彩色方块的座位图,第二排的右侧位置:“这儿,离媒体区远,没有那么吵。”   邀请宁珏参加发布会,是先前已经确定的事,无关矛盾。他收回手,不经意问:“锐影那边怎么样了?”   “我加到HR的微信了。”   “约好面试时间了吗?”   “还没有。”   “如果,”宋烁突然问,“到时候,面试和发布会时间撞到一起,你选哪一个?”   宁珏茫然,再度露出纠结的神色。   总结先前吵架的经验,宋烁应该能发现,强硬不适用于宁珏,与其命令、要求,而恰到好处的示弱,却能在避免争执的同时,迂回达成目的。可惜,这段时间工作需要,宋烁发不得烧,不能动用以前的手段,只好生涩运用语言。   果然,面对宋烁的语言软攻击,宁珏已经有所动摇。说“不会这么巧的”,又抱住他的胳膊:“我今晚陪你工作吧!”   说着陪,才十二点,便扛不住生物钟,脑袋后仰,香香沉沉地睡着了。   但宋烁毫无困意,放倒宁珏后,打开《心理咨询记录》继续阅读。在第7页,他看到囤积的字样。   啪嗒——   杂物间亮起灯来。   除了一张床,已经看不出这儿原本是间次卧,地面堆放着行李箱、一条缺了腿的椅子、放着旧鞋的鞋盒、工具箱,以及一些季节性的衣物袋,稍显杂乱。   依据咨询记录里的内容,宋烁找到了压在衣物袋下,沉甸甸的两个快递纸箱。   这两个纸箱太过普通,外面还贴有快递纸单。平常整理卫生时,即便宋烁再聪明,也无法将其与曾经宁珏的焦虑程度相关联。   他蹲在旁边,慢慢翻看其中的物品。   几卷未开封的纸,几包零嘴,几本印有大学学院名的笔记本……这个箱子应该是之前从学校宿舍搬来的。   宋烁打开第二个纸箱,入目的是明海高中牛皮本,扉页写着《生物必修二》,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手写笔记。旁边放着一摞课本,几乎囊括整个高中时期。   高考结束后,来到A市的宁珏,连衣服都没带几件,却带了这么沉重的课本,为什么阿团睡不醒?   这样简单的问题,宋烁应该可以明了答案的。   ——因为宁珏认为,自己或许还用得上。   如果考不好,不近人情的宋烁会要求宁珏再次复读,来到自己所在的城市。对于宁珏这样有点笨、学习方法单一的学生而言,获得好成绩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但当时还没有学会关心,学会爱的宋烁,要求宁珏太多,却又很少抱他。   宋烁垂眼,沉默翻看宁珏的课本。在打开英语选修课本时。红色水彩笔写的“死同性恋”,张牙舞爪的,赫然跳到宋烁眼里。   次日,宋烁再一次明目张胆偷看宁珏消息,发现他与HR相谈甚欢,已经在约电话沟通的时间。   周五,照常从心理咨询室接回宁珏,到家后,宋烁以“公司有事”为由出门,再度返回心理咨询室。   何医生:“你说,想让我一起劝说宁珏,留在你的公司?”   虽然有点惊讶,但仍耐心地问:“为什么呢?”   “因为他的能力有限,很难胜任锐影的工作,之后如果面试失败,很容易挫伤他的自信心。毕竟摄影只是他的爱好,理论知识很难比得上专业人士,”宋烁说:“而且,锐影的工作强度很高,经常出差,他不一定能负荷得了,去了外地,也不太安全。”   何医生:“所以,你希望宁珏留在你的公司,是因为觉得,他在你的身边最安全。”   宋烁点头。仿佛何医生已经体悟他的良苦用心。   何医生温和说:“但现在他的身边,有不安全的因素吗?”   “现在没有,但不能保证以后。”宋烁安静许久,忽然说:“之前,有同学勒索、霸凌过他。”   他说:“他会睡不好觉。”   宋烁看向心理咨询室的门。很多年前,坐了一夜硬座的宋烁推开主卧的门,按亮灯,看到宁珏跪坐在床上,眼神惊惶,眼尾泪痕干涸,眼下青黑,被打后的伤痕青青紫紫,将他的世界分成许多版图。   宋烁疑心自己住进其中某块版图中,所以之后一周,常常梦见宁珏流泪,却要强装镇定,哄做噩梦的宁珏睡觉,觉浅到听见宁珏夜半呓语,也会惊醒,误以为他要抱。   之后,他将装有定位程序的机械手表,戴在宁珏的腕部,宁珏变成圆圆的光点,浓缩进他的眼里存在也近五年之久。   心理障碍的事实也证明,宁珏一离开宋烁的视线,就会受到伤害。宋烁只能尽力遮蔽伞面的破洞,和他一起躲冷湿的雨。   何医生:“之前宁珏告诉我,从十七岁开始,你们就相依为命,一直生活在一起了。所以你觉得保护宁珏是你的责任,是吗?”   宋烁:“因为我是哥哥。”   他强调:“他没有比我更亲的人。只有我保护他。”   “但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是过度保护?”   宋烁正想否定,却看见何医生打开笔电,鼠标咔哒几声后将屏幕转向宋烁。   电脑页面的Word文档里,是先前每次宁珏结束心理咨询后,宋烁询问情况时,所准备的问题——疗程分为几阶段,痊愈后是否有复发的可能性,如何及时发现对方的排斥心理,如何安抚……序号一直标到97,全部滑完都要好久。   饶是专业的心理医师,也很难一次性回答完毕,只好先行记录,再逐个回复宋烁。   宋烁卡壳了下,但很快想好说辞:“这也是因为,他太天真,太笨,对谁都没有防备,又很脆弱,所以很容易受到欺负。”   并且找出证据。手机里的一张照片——写有“死同性恋”的课本扉页。宋烁:“就像这样。”   何医生皱眉,观察片刻,却忽然笑了起来。   “但是,你看,”她指着划过“死”字的中性笔黑线,以及左下角,极其容易被忽视的,太细、太小、明显字迹不同的“活的”二字。   “他不是没有褪色吗?”   ·   嘟嘟——   响过几声后,电话接通,有男声传出:“你好,是宁珏吗?”   宁珏磕绊道:“对,是、是我,您好。”   尽管走内投,该有的入职程序却一样未缺。一轮电话面谈,一轮笔试,再进行终面,综合考量合格后,才算通过。   今天则是面谈时间,饶是准备良久,知识在脑中打转,宁珏也难免紧张,甚至手心冒汗。   但与想象中不同的是,HR没有太多架子,态度温和,俨然平等交流的态度:“能谈谈你为什么想来锐影吗?”   一共问了五个问题,三个宁珏有所准备,其余竟也超常发挥。果然,电话面谈结束后的次日,宁珏收到笔面试通知。   锐影的笔面试在同一天进行,效率极高。然而在看到日期时,宁珏眼前一黑。   15号!   怎么是15号!   下午两点开始,四点结束笔试后进行面试,而发布会的时间,是从下午三点开始。   竟然真让宋烁一语成谶了!   果然,应该多说吉利话的。宁珏憔悴拨打电话,企图协调时间,然而HR回复:“这个月我们承接了国际电影节的拍摄项目,这个项目多方合作,也明确服务时间了,只有15号有时间,如果不方便,只能再等通知。”   这次机会本就是周逸争取来的,再等通知,恐怕等同打水漂了。   宋烁:“15号?”   “我争取早点写完,”宁珏可怜兮兮的,“早点结束,可以赶得上的。”   宋烁垂眼看着对方。瞳仁黑亮、嘴唇红润、阳光照出皮肤细细,金色的绒毛。   一个没有褪色的宁珏。   在被何医生拒绝当说客后,这个说法,没能完全打动宋烁。毕竟,在旁人面前,与在自己面前,宁珏所展露的脆弱程度是不相同的。   但宋烁该发现,一向懒怠、得过且过的宁珏,这段时间为准备锐影的考试,努力良多。   重啃专业书的同时,买了一堆摄像理论的书,夜夜复习到零点。十八岁时,鞭策宁珏多背一篇文言文的宋烁,怎么都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宁珏挑灯夜读的小盏灯光,会照到宋烁的被子上。   ——他太心仪这份工作,兴趣远超乏味的助理、秘书工作。   而没有身份的追求者,又早早失去合法性的兄长,不能打着保护的名义,动用私心的行为。他只能问:“要去吗?”   “应该……得要去的,”宁珏迟疑开口,又很讨好地说,“以后你不叫我’老公‘,我也会把工资卡给你的。”又说,“我给你加520分,助你扭转乾坤,好吗?”   “好了,”宋烁心中涌出说不清的感觉,但面上不显,只是起身,“回去复习吧,不是快考试了吗?”   “哦……”宁珏稍显失落,“知道了。”   很少自己选择的宁珏,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其实很需要来自宋烁的支持。但宋烁不算大方,不阻拦已经是宽容,将宁珏主动推离自己身边,未免太难。   日子将近,这天,进行完发布会的最终彩排,独自留守办公室的宋烁,戴上耳机,不受打扰地听第三段录音。   也是最后一段录音,只有11分钟的时间。   录音日期为6月初,而那段时间,恰巧也是《锈》上新发布会的时间。前5分钟,方名询问宁珏近期的心理状况——兴许因为当时分隔两地,没有机会亲密,宁珏状态较好,语气也轻快。   6分03秒时,方名问:“如果要用三样物品来形容你的伴侣,你想用哪三样?”   宋烁不自觉坐直,稍稍转动耳机角度,好让声音更清晰地传入,全神贯注。   “游戏、成绩单和……”前两个词轻易得出,但最后一个,宁珏足足思考一分钟之久,才说,“指南针。”   对这几样物品,宁珏分别解释:“他很擅长游戏,无论什么副本,都可以很快通关。成绩优秀,脑袋聪明,不需要费很大功夫,就可以取得很高的成绩。你看我分享给你的采访视频了吗?很厉害的!别忘了点点红心。”   宋烁不自觉笑,好像宁珏坐在他的怀里,眼睛亮亮莹莹,手舞足蹈地夸赞。   说完后,音频出现短暂的安静,方名出声提醒:“那第三样物品呢,’指南针‘怎么解释?”他引导对方,“是说他是你的指南针,为你提供方向吗?”   “不,”宁珏立马否认,迟疑片刻后说:“我是他的。”   方名:“为什么这么说?”   几秒后,宁珏说:“因为他需要随时知道我的位置。”   宋烁无意识敲击桌面的动作,突然定住了。   几乎连心跳都停了瞬,但耳机里的录音还在播放。方名:“是他需要你随时向他报备位置吗?”   “唔,是的,就……发消息,打电话这样,”宁珏含混其辞,明显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我形容完了,我们换下一个问题吧。”   下午三点。   翠源大厦,三楼臻郎男装店。   导购员:“这件非常适合您呢,显得身材修长,沉稳有力,整个人气场都提升了!”   身着深灰色西装的宁珏,在称赞之中迷失自我,对镜左右转动:“真的吗?”   “这能有假,”导购员又取来一条黑绸领带,“再搭配这件,气场全开!全套只要2499,再送两双羊毛袜子,您要不要考虑一下?”   价格让宁珏清醒,他矜持表示要再多逛逛。   出门后,导购3D环绕的声音消失,商场中音乐舒缓,宁珏看着手机中的14号日期,忽然发觉,自己对即将到来的笔面试,没有那么紧张,相应也没有那么期待了。   因为没有得到宋烁的祝福。   宋烁是豁住他河口的石,是浑浊扬起但又沉淀的河床,因为宋烁不快乐的眼睛,宁珏没有办法流动了。   为什么自己选择,也没有变得自由?   宁珏透过商场宽大、透明的玻璃,向外看时,突然产生很强烈的预感——未来,自己会面临很多这样的选择。   而这些选择,很难保证,宋烁会完整参与他未来,如同他会错过发布会,错过宋烁熠熠闪亮的时刻一样,“永远”也会遥不可及。   可是,在宋烁这里,宁珏一直都是默认选项。饭菜里最大的一片肉留给宁珏,办公室里阳光最好的位置留给宁珏,学会的爱先实践给宁珏。但宁珏学着长大,第一件事居然却先要学着舍掉宋烁吗?   这未免太没道理。   宁珏坐扶梯下楼,双手空空,没有购买正装。   他终于发现,古来今往所称颂的爱情,原来落到个体身上,一点都不光明伟岸。爱情是不公正、偏心,是理智之内的减分,理智之外的回头与赋分。   他还是很想留在宋烁身边,像他选择自己一样,选择对方,不想规划里剔除宋烁的名字,不想让永远太远。   登登下楼后,正想打车去写字楼,忽然,一辆车停在面前,宁珏睁大眼睛,短暂茫然后喜上眉梢,拉开车门:“哥!你怎么来了!”   习惯性看了眼副驾驶座——没有玫瑰花,没有抹茶白玉卷。他坐了进去,宋烁却不与他对视:“来商场买什么的?”   “想买身西装,但没有合适的,”宁珏叹了口气,“都太贵了,我刚看的那一件的都要四位数,而且只送两双袜子!”   宋烁一言不发,沉默开车。   原以为开往写字楼,或是公寓。然而宁珏很快发觉,宋烁拐得极其随意,不开导航,全然凭借心情,好像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宁珏正想出声,忽然听见宋烁问:“不问问我为什么会来这儿接你吗?”   好像宋烁在问很笨的问题,宁珏说:“你路过了呀,不是吗?”又问,“你也来这儿买东西吗?”   正在等待红灯,因此宋烁没有错过他眼神中,短暂的闪烁。红灯倒数到3时,宋烁重新看向前方,同时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在你手机里装了定位程序的?”   宁珏愣住,本能否认:“我不知道!”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之后,明显变得慌张,眼睛也左右乱瞄,“有吗?什么定、定位程序……我不知道。”   心中的猜想落定,有了答案。宋烁的心脏微微沉下,想:   难怪——   难怪在新开的超市里找到宁珏,他没有任何惊讶。难怪之前坦白时,宁珏不问宋烁如何找到他们所在的教室,听到对话的。难怪很多很多次,宋烁借着惊喜的理由,来接宁珏时,他从不问宋烁为什么如此准时、准点。   宋烁有太多疏漏。   善于隐瞒、欺骗的宋烁,很多时候,反而会因为聪明,只注重逻辑,却无法补全很多基础的细节。   或许反应过来,自己欲盖弥彰的话,等同于不打自招。宁珏声音减弱,不再反驳。直到车停到路边,他捂住宋烁的手,没头没脑地说:“你放心,我没有告诉别人。”   宁珏凑近了点,压低声音,明明车内只有他们二人,却生怕叫旁人听见的音量:“你不会蹲监狱的。”   宋烁一顿:“……蹲监狱?”   “之前钱阳他们告诉过我,监控、定位程序这种侵犯隐私的事,都是犯法的,”宁珏轻轻拍他的手背,好像安抚,语气笃定,“别害怕,我没有告诉别人,也没有让别人动过我的手机。你很安全的。”   手背温热、柔软的触感,摧枯拉朽顺着血管,一路烧到心脏,带来难以言喻的震动,宋烁想到荒谬的可能,不可思议:“你……在保护我?”   “嗯,”宁珏很可靠地点头,“我保护你。”   保护这两个字一出口,几乎产生荒唐感。一向自诩无所不能、强大的宋烁,居然在被他认定脆弱的宁珏所保护着。   宋烁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安静了会儿:“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告诉我,你已经发现了,让我取下来。”   “因为你很想看着我呀,”宁珏解释,“我怕我告诉你,你会在其他地方装定位,万一装在衣服上、鞋垫里……我不注意的话,太容易被别人发现了。”   一时间,宋烁看着宁珏,居然觉得陌生。   那么笨拙、又藏不住事的的宁珏,都能为保护宋烁而难得聪明,苦心经营。独自守住秘密,即便在心理咨询时,也处处小心,不肯透露。   忽然,宋烁又想起英语课本扉页的字迹。   七年过去,红色稍显褪色,纸张也发黄,只有黑色清晰浓重。   只是黑色字迹太细,太小,颤颤巍巍的,让旁人产生脆弱、无助,会随时消散的误判。然而事实上,黑色不会被其他颜色盖住,不易褪色,可以顽强地、韧性地在发黄变脆的纸张上留存很久,成为幸存到最后的胜者。   所以,宁珏并不脆弱,脆弱只是宋烁所希望的特质。   他希望宁珏只能向宋烁诉苦,希望只有宋烁可以打开那扇紧闭的门,看见他脸上的伤痕,只有宋烁可以像个战无不胜的英雄,为他斩除一切绊脚石、杂草、树桩。   他希望收获宁珏钦佩的目光、永远的依附,又希望宁珏不受伤害,所以替他决定所有。   但这只是假象,即便没有宋烁,受了委屈的宁珏,其实也只会躲在被窝里哭两天。从小没吃过太多甜头的宁珏,比任何人都会自救,他会反抗,会争取。就像脱敏失败,也会一次次尝试新的方式,直到有片平坦的路,可以让他爬起来。   宋烁只是在恰好的时间,为他及时打开了房间里的灯。   所以,不必担心宁珏,他的骨骼坚硬,眼睛明亮。未来,雨水仍会从四面八方吹来,他仍会受伤,磕得膝盖流血,冒很多眼泪,这是无可避免的。所以他需要的不是最优解,而是兜底。也不必担心,宋烁不成为英雄,就不能永远拥有宁珏,因为爱才是永远的锚点,只要宋烁在家,宁珏就会准时回来,宋烁只需要替他涂药,抱抱他就好了。   迟迟没有听见回应,宁珏瞄着宋烁——皱眉,垂眼,好像又在不快乐了。他想了想,伸出手,手肘搭在主副驾驶座中间的阻隔:“我们玩个游戏吧!”   宋烁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什么?”   “掰手腕,”宁珏说,“谁输了,就答应对方一个要求,怎么样?”他委婉暗示对方,这一比赛的重要性,“当助理也可以的呢。”   宋烁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你?跟我掰手腕?”   “嗯!”宁珏用力点头,“来吧!”   宋烁看着他与强壮毫不沾边的小臂、凸起的腕骨,明白这是一场毋庸置疑的比赛。宋烁连手都比他的大上许多,掌心温热干燥,沉稳有力。难道宁珏不清楚,他几乎是将胜利铺在宋烁面前吗?   他最清楚,他只是无法舍弃爱好,又无法舍弃爱人,只好以对弈的方式,打消自己最后一点犹豫。   宋烁的手肘放在自己腿上,向前握住了宁珏的手。   宁珏深呼吸了口气:“3、2、1——”   已经准备好全力以赴,然而甫一用力,宁珏却是毫不费力地,压过了宋烁。他吃惊抬头,看向宋烁,以为他误判赛制:“三局两胜是吗?好吧,那我们再来一次——”   “不用了。”   宋烁的手指穿入宁珏的指缝,十指相扣。他注视着宁珏,轻声说:“做你想做的吧。”    第80章   “再往左一点,对对对。”   宁珏举着相机,向后退了两步。昨夜,A市刚降了场大雪,树枝挂白,湖水结冰,泛着大片的光。   面前,宋烁右手扶着松树,笑容僵硬。   “放松,笑得高兴一点,”宁珏从取景框后抬眼,右脚点在左脚后,“然后摆成这样,好吗?”   周末下午,正是公园人来人往的时刻。身旁不时有大爷大妈,以及前来玩雪的小孩经过。   在   第三回有小孩,指着宋烁背后的湖面,问妈妈“为什么那儿挡着不让进”的时候,宋烁终于忍无可忍,委婉问:“没有更体面一点的姿势吗?”   “艺术,”宁珏摇摇头,睿智地说,“都是这样的。”   但明白,已经快近宋烁耐心的阈值,宁珏及时收手:“最后一个,最后一个好吗?你侧对我,仰望天空,惆怅一点。对对对,太好了,就是这样!”   咔嚓——   回家路上,宁珏还想重新欣赏一遍自己的佳作,但宋烁拿过他的相机,放进相机包里:“回家再看,手不嫌冷吗?”   他自然而然地,将宁珏的手揣进自己兜里。手指包住,掌心熨热、干燥。一边听宁珏说“这点冷,才哪儿到哪儿呢”,一边慢慢走回公寓。   所谓“这点冷”,是同上回,宁珏的出差相对比的。   十一月,经过笔面试的考察,宁珏收到录用邮件,成功蜕变为光荣的实习生。录用邮件才显摆几回,都没还有打印到处张贴,便被要求出差,去西部的某处雪山,跟随拍摄新品宣传片。   对此,宋烁颇有微词,说着“我从来没让入职不到一周的实习生出差过”、“你们公司最好学一下人性化管理”、“工资不多,事不少”,然后不大情愿地,将长款羽绒服放进压缩袋里:“这个一块带着。”   但开车送宁珏去机场,与同事汇合时,脸色仍很难看。   宁珏正式入职时,宋烁卸载了定位程序。卸载时义正严辞,卸载后夜不能寐,一度很不适应,连通过微信、电话沟通位置的方式都觉得原始。而在这样的戒断期,却强制分隔两周,实在很残忍。   停车后,宋烁仍在叮嘱:“如果到了地方,有人想收你的身份证,记得别给,往人多的地方跑。”   宁珏看着已经沉浸在危险剧本里,仿若生死离别的宋烁,想不到开解的方法,只能凑近亲了口:“你放心,会想你,也会经常报备的。”   这很难作数,宋烁想,适应能力极强、随时准备落地开花的宁珏,到了地方之后恐怕会乐不思蜀,很难想起宋烁了。   然而根据消息的数量显示,除睡眠时间外,宁珏想念的频率为1-2次/小时,常常发送自拍报备——脸冻得红红的,头戴米色毛线帽,笑得眼睛眯着,但每回都只会比剪刀手,笨像复制粘贴,同时附文字。   “雪山太好看了,但是好冷[照片]。”   “哥啊,你吃了什么?”   “今晚早收工的话,不知道有没有老公有空打电话呢?”   但夜里打电话的时候,只能眼巴巴凑近屏幕,怕吵醒酒店房间里已经睡着的同事,只能小声说:“想你。”   宋烁竭力克制,才没有卑鄙地怂恿对方辞职回家。   不过出差两周回家后,宋烁领会到小别胜新婚的真谛。当晚,宁珏迟迟不睡,嘴巴絮絮叨叨,手还不停摸着宋烁,很新鲜似的:“发消息、打电话实在很不好。”   并感慨:“还是热热的好。”好像之前宋烁的躯体十分冰冷无情似的。   然后亲来亲去,抱来抱去,宋烁也难以置信,两三个月前,亲密接触后还会呕吐的宁珏,如今却连喉结都亲,甚至伸出舌尖舔了口。   宋烁也情难自控,但在快脱到小裤时及时清醒,起身揭起被子,将宁珏严严实实包住,恨恨地咬了下他的耳朵:“不要乱动。”   然后将一条宁珏抱在怀里:“等明天问问何医生再说。”   次日,他们咨询了何医生,确定宁珏心理状况良好后,停摆两周的脱敏训练,也重新开工,如今除去敏感部位,基本都已攻略完毕。   而拍照的事,则可以追溯到十二月上旬,宋烁短出差回来后。   锐影内部举行了友谊第一的摄影小赛,第一名的照片将获得新款手机,第二三名也有现金奖励。   在听说宁珏打算参加后,宋烁提了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这只是意思意思,毕竟他对此一窍不通。但宁珏竟真有此意,当晚,宋烁便在公园摆各种怀旧又复古的姿势了。   往常他们只是散步,走一圈就回家。如今逗留得久了,好几回,宋烁都不情不愿地遇见了公司员工,甚至还有几回碰见粉丝。   不过几天,Hyper工作室CEO财政窘迫,兼职模特副业维持生计的谣言,便在论坛不胫而走。   “如果你想换手机,”这天晚上,结束拍照后,宋烁说,“明天我可以带你去买。”试图打消宁珏比赛的激情。   之前卸载定位程序后,宋烁本来也有这打算,只是紧接着出差,没来得及更换。   “我不是想要奖品,我只是很喜欢拍你。”   宁珏解释:“不过这款相机,拍人没有上回的效果好,更适合拍景。”   宋烁正想问哪回,忽然想起先前宁珏抽中特等奖,免单得来的相机。已经摔坏,进了垃圾桶里。当时没有学会尊重的宋烁,以为更高昂的款式,可以弥补全部错误。   他试探问:“……当时也是想拍我吗?”   宁珏毫不迟疑地点头,低头摆弄相机,又说:“其实之前拍过很多你的照片呢。”   他小心观察宋烁神色,“因为当时妈妈很担心你”,有点心虚,边说,边不自觉来回捋他的手臂,但宋烁只是顺着他的话题问:“我上镜吗?”   见宋烁没有不悦,宁珏开始兴致勃勃地展示。   宋烁垂眼看着,照片一张张划过的色彩闪过瞳仁。展示到中途,宋烁指着相册上方的1358的总数量:“这么多,你一张照片都没有删过吗?”   “没有,”宁珏诚实说,“都很好看啊。”   尽管宋烁作为门外汉,对摄影一窍不通,但也能看出,其中有很多张照片要么不完整,要么模糊,与好看全然不搭边,理应属于废片,但宁珏一张都不删,即便占了太多内存,手机稍有卡顿了。   简直当成宝物。   “你也发现了吧?”察觉到宋烁的目光后,宁珏靠近,心有灵犀地耳语:“因为你,我发现我的梦想了。”   宋烁与他对视片刻,没有说明自己的发现,只是抬手揉了下他的头发,轻轻“嗯”了声。   虽然如此,宋烁仍带他换了新手机,旧手机里的全部数据,包括相册照片,也有了的新的载体。当天,宁珏还没有玩明白新手机,便看到借口出门扔垃圾的宋烁,带回来一台熟悉的、崭新的相机。   弥补错误,当然早早益善,但迟到总好过不到,因为真心会延续爱情的最佳赏味期。   从公园回家后,宁珏一张张查看照片,很是满意。身穿烟灰色风衣的宋烁,身材颀长,虽然笑容稍显僵硬,但得益于怎么摆表情都丑不了的五官,以及雪后空净的背景,仍可称完美。   宁珏坐在沙发上,将照片导入手机时,宋烁则在厨房备菜——发布会结束后,闲散下来的宋烁,再度拾起厨具,决心一步一个脚印,慢慢锻炼,或许因为不再强求完美,压力较小,几次尝试竟虽然不算佳肴,但也没有糊锅,最近更是小有风味。   在宁珏的鼓励夸赞下,更是信心倍增,扬言今天要做番茄牛腩这道硬菜。   然而等宁珏传完照片,却没听见厨房传来油烟机的轰隆声。他起身,刚将厨房的门拉开了道缝隙,便听见宋烁打电话的声音。   “嗯,已经胜诉了,法院那边判了赔偿,外加公开道歉。”   宁珏鬼鬼祟祟靠近,正想出其不意,钻到宋烁面前,却忽然看见宋烁朝他比了食指抵在唇前,又握住他的手拉近。打开外放时,宁珏听见了宋雅兰的声音。   “之前说借你法务团队,你说不用,我还担心你那边的不靠谱,好在结果争气。不过赔偿到账前,最好别掉以轻心,道歉声明的发布时间、平台得盯紧了。”   宁珏一下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知道了,”宋烁问,“最近忙吗?”   “还行,刚从旧金山回来,准备歇段时间,”宋烁难得寒暄,宋雅兰也立马接过话茬,“2号那天我会去趟A市,正好赶上你生日,到时候可以一块吃个饭。”又补充,“如果不忙。”   两人对视,宁珏连忙点头,指指屏幕。宋烁明了他的暗示:“不忙,到时候我和弟弟去接你。”   宋雅兰说“好”,对话陷入长段的沉默里——他们平日打电话,话题基本只有工作。对于宋雅兰而言,怕勒太紧,会再酿青春期的苦果,放太松,又不放心宋烁的业务能力,掌握不好平衡,导致也无话可说:“行,那你继续忙吧,回头见面再聊。”   电话挂断后,宁珏才猛然吐了口气,后知后觉想到什么,呆声说:“……我好像忘记打招呼了。”   “回头见面再打也一样,”宋烁捏捏他的手指,“去洗洗手,过来帮忙切菜。”   洗手过后,宁珏接过切西红柿的重任。去蒂、切块。余光里,宋烁稍显艰难地应付牛腩肉,皱眉看完视频教程里的刀法,实践时动作缓慢,宛若在进行精密实验。   宁珏抬眼几回,正找合适的时机开口,便听见宋烁说:“放心,暂时先不出柜。”干净的指节敲了下他的额头,“我心里有数。”   已经阅读完全部《心理咨询记录》,对前因后果再清楚不过的的宋烁,也最明白宁珏心中的顾虑。从小父母缺位的宁珏,其实更难学会与长辈相处。而如今受父亲道德败坏的牵连,如今又与宋烁恋爱,对宋雅兰的歉疚只会多不会少,出柜难免增加心理负担。   况且,已经实现经济独立的宋烁,即便没有母亲支持,也不会左右未来走向,因此出柜实在没必要急这一时。   “真的吗?”宁珏委婉说,“很多人都很在意的。毕竟,出柜是关乎名分的事。”   “同性恋还有这规矩?”宋烁他慢慢切好牛腩:“名分不是你给我的吗?”   虽然照分数统计,宋烁的名分并非遥遥无期,但没有最终的表白流程。所以,两人只有恋爱之实,但还没有恋爱的身份,出柜延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因此宁珏终于放松。   不过——   “回头妈妈来,我们最好掩饰一下。”   炖上牛腩时,宁珏在厨房左右踱步,已经开始布局了:“你不要叫我’宝贝‘,我也不叫你’老公‘。唔,最好像之前在蓝湾里那样相处,这样不会惹人怀疑。”   宋烁:“哪样?”   “就是,你使唤我,态度差一点,懂吧?”宁珏开始讲戏,板着张脸,指着宋烁,“喂,弟弟,给我拿着书包。我的外套呢,怎么忘了?好好听课,别下课让我给你讲。”   又转而扮演自己,唯唯诺诺:“哦,哥哥,好的,下回不会忘了。”   宋烁脸黑:“我当时对你有这么差吗?”   “可是你如果对我太好,我接不住戏,情不自禁,那岂不是完蛋了?”宁珏稍显惆怅,“你知道的,我这种人,一天总要亲很多次。”   此言非虚,亲吻脱敏后的宁珏,总喜欢啃咬宋烁。生日时烛光摇曳,气氛烘托到位,宁珏难以自制也很正常,所以剧本需要,宋烁也最好保持距离:“好吧。”   他们思考对策时,灶台上无人在意的牛腩,误打误撞中炖得又软又烂,宁导演吃得又好又饱。   1月1日,新年到来。   剧本部署完毕,演员也已经到位,然而在生日前一天,宁导突发意外。   具体时间为2号晚10点。睡前,正坐在床边,观看蒸鲈鱼教程的宋烁,忽然听见浴室方向传来一阵哗啦声,紧接着是摔倒的闷响。   来不及思考太多,宋烁快步推开浴室门。   满室热气里,一片狼藉,光着屁股的宁珏坐在倒地的置物架旁,正艰难支着身体,想要爬起来。见宋烁到来,宁珏眼眶陡然攒了泪,哭丧着脸求助:“怎么办?”   他捂着下身,艰难开口:“我的蛋,可能不好了……” 第81章   今年冬天,很对得起近十年最冷的名号。   从公园散步回来后,宁珏感到自己仿若一块千年寒冰,在温暖的室内,蒸蒸冒出白汽。宋烁催促:“去洗澡。”   宁珏懒斜在沙发上,踢踢宋烁的小腿,以示驱赶:“你先你先,我过会儿再去。”   然而一时拖延,无法永远逃避。宋烁结束后,宁珏拖沓步伐,行尸走肉般走向浴室时,听见宋烁问:“要不要我帮你?”   “不!”   宁珏立马拒绝,毕竟他们都是新人演员,最好步步慎重,在会见长辈的前一夜,也要恪守本分:“你先睡吧,明早还要早起呢。”   说罢,正直关了浴室的门。   洗前万般磨蹭,一进浴缸,浑身筋骨却都舒展开来,泡得昏昏欲睡。中间,宋烁敲门催促后,宁珏这才慢吞吞动作,然而起身时,或许因为泡得太久,眼前一黑,他下意识拉住置物架,物品哗啦倒地的同时,整个人也扑到地上。   人仰马翻。   鸡飞蛋打。   而导致受伤的元凶,是置物架上摔开盖的剃须刀。   主卧内,宋烁坐在床边,小心拨开小宁后,看见腿 根软肉处的细长伤口,还在冒着血珠。所幸那柄剃须刀只是刮蹭过,没有造成严重事故,蛋安然无恙。   但由于伤口靠近连接处,皮肉较薄,因此宁珏仍是疼得直掉眼泪。衣服半遮,他看不太清,只能看到宋烁神色凝重,一时绝望不已:“你和我说实话,我以后是不是……不大行了。”   “应该没事。”宋烁叹了口气:“我去买药,等我回来。”   宋烁穿上外套,下楼,在附近诊所咨询医生,确认问题不大,买了碘伏、药贴回来时,宁珏已经四仰八叉睡着了,被子一角压在身上,白净的腿露在外面,呼吸均匀。   宋烁小心揭开被子。   还好回来得早,不然伤口要愈合了。   宁珏惺忪睁眼时,看见宋烁低垂的眼睛,头发与眼睫投下阴影。伤口处发痒,有冰冰的凉意,他意识到宋烁在涂药。   兴许因为太近,又或许因为那片皮肤太敏感,宁珏可以清楚感知到宋烁吐息灼热,目光也如有实质。指节每回划过伤口边缘,都引来不可控的的战栗。   忽然,宋烁顿住。   正支起上身的宁珏,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负伤挺立的小宁,一时喜不自胜:“我可以了!”   但对上宋烁难以置信,又有点宽慰的复杂眼神,才反应过来这次的精神勃发,似乎很不合时宜。宁珏下意识想合腿,一时忘记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结果发现小宁更加活力了。   宋烁微妙地问:“你恋痛?”   “我,”宁珏茫然,“应该没有……吧。”   不过眼下,重点显然不在于分析原因,而在于如何应对。面对苦苦栽培数年、一朝冒芽的植物,作为园丁,宋烁浇水怕淹了,施肥怕烧了,一时无从下手。已经深夜,又不便打扰何医生与方名寻求对策,只能复习之前的知识。   最好将亲密,与积极正向的刺激相关联。所以,不能通过看恐怖片的方式,把小宁吓回去,也不能动用五指兄弟,毕竟来来回回扯到伤口,即便再恋痛恐怕也承受不住,不算正向刺激。   所以,要怎么快速消下去?   宋烁皱眉思考,仿佛应对世纪难题,忽然说:“算了,我帮你含出来吧。”   反应过来后,宁珏磕磕绊绊说:“不、不用了吧,它自己会下去的。”   “太慢了。”宋烁答得言简意赅。   但他不确定,宁珏是否能接受这画面,于是起身揭过搭在椅背上的围巾,打算借以遮住宁珏的视线时,却对上一双惊慌、隐隐恐惧的眼睛,宋烁愣住,后知后觉想起,自己之前,也这样对待过宁珏。   但当时不是帮忙,是急于求成地寻找证据,因此用领带强行捆住手腕,限制行动的同时,关灯剥夺视觉。毫无经验的宋烁,齿尖很多次刮到宁珏,听到宁珏哀求也不为所动。他只负责审判,咄咄逼人地质问,唯一想到的处理方式,是将宁珏赶出门外。   对宁珏而言,这件事只代表疼痛、被动、被抛弃。   所以,尽管眼下宁珏没有拒绝,没有后缩,但仍会不自觉发抖,会畏惧无法视物后的失控,也会畏惧粗暴。   他是没有主导权的。   宋烁僵了片刻,突然将围巾扔回原处,取过放在床头柜上的项圈——锁链另一端已经焊住,仍固定在墙边锁扣处,无法解开。   宋烁低头,将项圈干脆利落扣到自己的脖颈处。宁珏睁大眼睛,茫然又不知所措时,宋烁握住他的手指,卡在项圈边缘。   “等会儿如果觉得疼了、不舒服了,随时往后扯,我会停下。”宋烁注视着宁珏,停顿两秒,又说:“学会了,就和我说’知道了‘。”   宁珏下意识回应:“知道了。”   他眼睁睁看着宋烁俯身。   先前,宁珏所掌握的,不过是言语、亲密时的主动,而如今,他捏住项圈的手指,成为最直接的号令。   先是客观存在的牙齿、舌尖、嘴唇、头发。后来感受到柔软、热烫、酸意。   宁珏整个人好像都被衔在宋烁的舌尖,缺乏氧气,晕晕的,潮湿的。恐惧好像成了水溶性的,慢慢消解掉了。   他们的呼吸在推着房间飘飘扬扬,船在荡,金属碰撞的声音像水拍岸。头绪悬浮、四肢软颤,手指无力,想要扯一扯宋烁,停一会儿,让宁珏缓缓,然而只有流泪、笨重呼吸的力气,他蹬了下腿,声音陡然变调,头脑如同炸开烟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看来,一向学习能力很强的宋烁,只是不精通厨艺,其他地方,都能轻易举一反三。   宋烁起身,吐在纸巾上,正想扔掉纸团,却忽然对上宁珏涣散的、迷茫的眼神。他垂眼,轻拍了两下宁珏的脸颊:“爽晕了啊?”   度秒如年,但实际只过了两三分钟的宁珏,脸埋在他的手心里,晕晕乎乎,颠三倒四地说:“……辛苦你了,谢谢。”又说,“我好像死了。”   “出息。”宋烁笑了笑。   纸团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发出闷声。他问:“有想吐吗?”   宁珏终于回神,摇头说“不想吐”,艰难动用酸软的四肢,爬起床来:“钥匙在哪儿,我帮你解开——”   话语未落,宋烁不知捏住项圈哪里。咔哒。应声脱落。   宁珏乐于助人的手停住:“不是得用钥匙……吗?”这与他回忆中的解锁方式对应不起来。   “两种解法,不用钥匙也可以,”宋烁随口说,“有个活扣,找准位置一捏就开。”不过得动用巧劲,找准位置也决非易事,否则当时的宋烁,不会放心留宁珏独自在家。   宁珏:“那我当时,岂不是可以随便跑?”   宋烁替他敷上药贴,抬眼,语气平静:“你可以试试。”又问,“想跑去哪儿,说来听听。”   “跑进被窝。”宁珏原地卧倒。敷药贴穿不了小裤,双腿自由,他扯过宋烁,顺势窝进他的怀里。亮起的手机屏幕上,时间已过零点,宁珏靠近,响亮亲了口宋烁:“老公,生日快乐!”   “你也快乐,”宋烁拍拍他的后背,轻声,“睡吧,宝贝。”   次日,伤口已经结痂,虽说经受不住大幅度的动作幅度,但正常行走不成问题。   开车前往机场接人的路上,宁导正话语激昂地讲戏时,宋烁突然问:“我的生日礼物呢?”   宁珏神秘地说:“放在家里了,你猜猜在哪儿——”   宋烁:“卧室里的相框?”   宁珏一副被雷劈的表情:“你怎么知道!”   宋烁能知道,实在是因为位置太显眼。光明正大倒扣书桌桌面上,但想来,宁珏的心思也好猜。一定认为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笃定近期没有居家办公需求的宋烁,不会注意桌面。   但相框实在新得太突兀,宋烁很难不注意到。   相框内装的是专人定制的水彩画,所依据的,是先前公园散步时,委托路人拍的双人合照。两个剪刀手,虽说一个傻笑一个表情寡淡,但仍见甜蜜。另外,宁珏的实习工资卡也朴实无华地倒扣相框下。   宁珏本想等宋雅兰走后再赠送,没曾想已被发现,不由叹了口气,露出很无奈的神色:“密码是你身份证号后六位。里面的钱,你随便花。”一副成熟、看淡红尘的模样,“你看,老公没有亏待你吧?”   学习独立的宁珏,仍记挂对家庭的责任担当,尽管在评分表中严于律他,扣分扣得毫不客气,但也交付自己的全部家当、信任与坦诚,毋庸置疑,宁珏未来将成为值得依靠的伴侣。因此宋烁从善如流,说“是,没有亏待”,收下了这份礼物。   ·   10:23,时隔近两年的时间,宁珏再度见到了宋雅兰。   换了短发,新染了栗色,单手揣在黑色羊毛大衣的兜里,右手握着行李箱拉杆,仍是那副利落而雷厉风行的模样,左右扫视,微微皱眉,看到两人时,这才露出笑容:“我以为你们路上堵车了。”   宋烁:“只是快到的时候堵了会儿。”   宁珏摆摆手,稍显拘谨:“妈——阿姨好。”   口误之后,宁珏恨不得咬掉舌尖,忐忑看着宋雅兰,所幸她并不计较,也说“你好”,从机场到车上的这段路上,一直在同宁珏聊天。放假了吗,工作找了吗。直到上车后,才将话头转向宋烁。   虽然两人都并非热络的性格,谈话更像上下级的一问一答。但问的都是家长里短,细枝末节,竟也让坐在后座的宁珏,咂摸出一点温馨来。   晚餐时再正式庆祝生日,午餐则在附近饭店暂且将就。宋雅兰才下飞机,没什么胃口,只随意点了两个菜,之后交给宋烁。   一旁宁珏已经入戏,降低存在感,一言不发。   “看看,有什么想吃——”宋烁将菜单递给宁珏,想起剧本中自己的人设,硬生生转了语气,“你吃了也是浪费。”他察觉到宋雅兰的目光,意识到语气过重,僵了片刻,但又圆不回来,索性啪地合上菜单,“先点这些吧。”   宋雅兰皱眉:“你怎么这么和你弟弟说话,这有什么浪不浪费的。”   “没事的,”宁珏立马回应,“我平时在家吃得也很少。”   这与宋雅兰印象中的宁珏大相径庭。虽然体格不强壮,但胃口健康,不挑食,每道菜雨露均沾的同时,还能再配两碗米饭。本以为只是客气话,但上菜之后,却见宁珏只一小筷一小筷地夹菜,小口吞咽,时不时偷瞄宋烁,好像……很害怕。   宋雅兰几不可察地皱眉,目光在二人之间巡视,随后给宁珏夹了几筷:“多吃点,看你瘦的。”   宋烁:“你这回来准备留几天?”   “两三天,下周得回分部处理工作。”宋雅兰佯装顺便,也给宋烁夹了片肉:“你那边的客房收拾好了吗?如果杂物多,没收拾完,我自己来也行。”   宋烁凝滞片刻:“……我这边房子比较小,没有客房。”   “没客房?”宋雅兰反应过来,“还住原来那个小地方?”   “对,”宋烁说,“只有两间卧室,我和弟弟一人一间。”   宋雅兰似乎想说什么,但又生生忍住:“赚了钱,可以早点换个房子,钱我可以帮你先垫着,毕竟以后结婚也用得着。”   同时很不经意的打听:“对了,现在交女朋友了吗?”   宁珏心中咯噔,宋烁倒是面不改色:“现在不急。”   饭后,宋雅兰去酒店存放完行李,马不停蹄去商超购买食材,准备晚餐:“你其他不听我的就算了,但做饭得尽早学,别天天逮着外卖吃。”   宋烁:“在学了,昨晚刚煮了番茄牛腩。”   “是吗?”宋雅兰面露惊讶,“好吃吗?”   宋烁拿了两枚圆溜溜的番茄放进袋子里:“今晚尝尝就知道了。”他停顿片刻,将一堆袋子递给宁珏,颐指气使,“去称重。”   剧本进行顺利。去蛋糕店提了定好的抹茶蛋糕,回到公寓时,已经近五点。   与先前很多次相同,为了不打扰两人难得的和平相处,如今也为了不露馅,宁珏假装忙碌,收拾客厅与餐厅的卫生。   直到中途,宋雅兰走去阳台接电话时,宁珏才得钻空子,溜进厨房里,见到背对自己正在洗番茄的宋烁,一整天没有正常交流的宁珏异常激动,猛然跳起,从背后攀抱住了宋烁:“老——”   “老公”还未说完,突然下 身一阵剧痛。   宋烁毫无防备,险些踉跄,下意识托住他的屁股:“乱动什么,不怕摔了?下来。”   还未痊愈的伤口,在方才大幅度的动作下,雪上加霜,痛得如同撕裂,完全不敢动作,宁珏艰难搂住宋烁的脖颈:“完蛋了,我好像不能动……”   宋烁无法断定,这个“完蛋”究竟是语气词,还是客观事实。一时束手无策,只得先安抚对方,说“没事”,又说:“你慢慢下来。”   他小心放低身体,好让宁珏顺势踩到地面。然而,降落不过一半,门外却传来脚步声,来不及多想,宁珏急切跳下,不小心踩到宋烁的拖鞋,一时失去平衡。   哗——   宋雅兰拉开厨房门,便是看到这一幕——宁珏跪趴在地,站在他的面前的宋烁却不为所动,姿态居高临下,冷漠无情。   一时,三人都僵在原处。   宁珏的脑筋从未转动得如此迅速,脱口而出:“对不起!”他捡起方才滚落的番茄,脱离剧本临场发挥,“不小心弄掉了,抱歉抱歉,不要生气,我马上给你。”   反应过来的宋雅兰,快步走近,搭手扶起宁珏,同时看向宋烁,语气震惊:“这点事,至于让你弟弟给你跪下吗?”   宋烁:“……”   宁珏连忙说:“没有没有。”他艰难撑地站起,企图笑笑圆场,但由于太痛,笑容也有几分扭曲,显得苦涩,“哈哈,其实我们在玩。”   “你们忙,你们忙,”宁珏摆摆手,“我先去擦擦桌子。”   他顶着两人目光,一瘸一拐,坚强地走出厨房。   ·   “疼得厉害吗?”   主卧内,宋烁皱眉看着伤口。先前出于私心破坏的门锁,如今也成了隐患,说话不敢张扬,只得低声:“不知道自己受伤了吗,乱蹦什么?”   “很想你,所以才忘记了,”宁珏小声,“现在不疼了。”   宋烁重新替他涂药,期间宁珏不停啄着他的脸颊。宋烁无可奈何,抬眼与他对视,安静片刻后,靠近接吻。   隐约听见门外的油烟机声音消失,想到正在盛菜的宋雅兰随时可能进来,宁珏心跳加速,却又不想停,本能勾住宋烁的脖颈,主动张嘴,含住宋烁的舌尖。   晚餐时,宁珏的嘴唇异常红润,他不住抿嘴、喝水,欲盖弥彰地掩饰。面前菜肴丰盛,四菜一汤,中间摆放蛋糕。宋雅兰点上蜡烛,正想起身关灯,却听见宋烁说:“直接吃吧,也不是小孩了,没那么多仪式。”   宋雅兰停顿,慢慢坐回,看着宋烁分切蛋糕,接过时忽然说:“你有什么生日愿望吗?”   “你小时候,我天天忙,总忘记给你庆祝生日,”宋雅兰轻声说,“我记得,有回你过生日,吵着闹着想买乐高,我怕你贪玩,也没有给你买。现在想想,当时也没必要抓这么紧,连生日没好好给你过。”   她似乎也说不清,自己提起旧事的目的,停顿片刻,又拐了回来:“你现在有什么想要的吗?”   “没有,”宋烁语气平静,“我想要的,都差不多得到了。”   显然,25岁的宋烁,不需要宋雅兰再像小时候那样紧抓他的学习,但同样的,也不再需要乐高。过了有效期的愿望,难以维持色彩,也不会随年岁而前进,只会以陈旧的状态停留过往。   宋雅兰动动嘴唇,最终不再提,只说:“生日快乐,小烁。”   这顿晚餐,比想象中更安静、寡淡。   九点来钟结束,宋雅兰将碗筷洗净后,两人一同送她回酒店。坐在后座的宁珏,趴在车窗处,看着宋雅兰的身影没入拐角处。他转头看向宋烁——始终沉默、安静,好像没什么情绪,也没什么愿望的宋烁,好像在低落。   从进入蓝湾里的家开始,宋烁与宋雅兰之间,总是争执、对峙居多。很多时候,没有感知过母爱的宁珏,会不自觉认为,宋烁也同样不需要来自母亲的关心,他足够独立,在努力挣脱母亲掌控的过程中,自由胜过一切。   但事实是这样吗?   小时候心爱的玩具,长大了也不想买给自己吗?小时候没有得到的关爱,长大也毫无怨言吗?如果笃定不再来往,又为什么担心迟到,定三个闹钟,早起去机场接宋雅兰?如果不需要证明自己,又为什么要将第一碗番茄牛腩汤,放在宋雅兰面前?   亲情或许是难解的,即便无所不能的宋烁,也会有一部分的自己被遗留在童年,会有所需求,会在经过乐高门店时,短暂侧目,会希望得到迟来的,但平和的爱。   宁珏忽然问:“明天妈妈来家里吃早饭吗?”   宋烁回神,神色如常:“应该不来。”他正要挂挡,驶离酒店,又听见宁珏问:“可是,你最近才学会煮粥,不该露两手吗?而且,我们两个每回都吃不完一锅粥,妈妈来的话,应该正好够。”   宋烁侧目,又低头。车内看不清神色。但不过片刻,宁珏听见他“嗯”了声,拨打电话:“我问问她。”   次日,宁珏醒来时,床边空空荡荡,不见宋烁,他腾地坐起身来,又扯到伤口,倒吸一口冷气。   手机里有两条来自宋烁的未读消息,说“家里没糖了,我出门买两袋”、“很快回来”。从未关严的卧室门隙内,也可以听见厨房内高压锅吱吱冒汽的声音,粥正在熬煮。   宁珏松了口气,重新跌躺回床上,目光扫到了搭在床边、正闪着银光的细链与项圈。   昨晚涂药时,色剧重演,项圈又重新派上用场。宁珏显然是只记吃不记打的忘性,不过   第二回,便将畏惧、羞耻的本能全然抛弃,稀里糊涂,被宋烁哄着,什么称呼都叫,什么话都说,正式涂完药时,已经哭得眼睛酸热。接吻时,还尝到了难以形容的味道,他将脸埋在枕头里躲避,命令宋烁:“别亲。”   又说:“明天早上,我好像不能陪你接妈妈了。”他的声音里明显的哭腔,咕哝着:“我真的……太累了。”   宋烁好像笑了声,拍了下他的屁股:“知道了,睡觉。”   太荒银无度了。   宁珏空空茫茫望着天花板,想,明明一开始,只是脱敏、治病而已,真是的。他翻了个身,再度看到项圈时,忽然想起宋烁解开时的利落干脆。   真有这么容易?   宁珏皱眉盯了会儿,倏地爬起床来,拿过项圈,稍稍仰起脖颈。咔哒,成功系住后,他回想宋烁捏住的位置,指腹用力。   毫无反应。   宁珏皱眉,到处捏来捏去。胳膊抬了太久,很快发酸。明明看宋烁摘取得如此轻易,亲身实践起来,却难如登天。   几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昨晚耗尽力气的宁珏很快疲惫,正纳闷宋烁买包糖,为什么迟迟不回时,忽然听见门外熟悉的,钥匙转动的脆音。   宁珏立马下床,登登跑出卧室:“哥!救救——”   在看到宋烁,以及站在他身旁的宋雅兰时,如同画面定格,话语戛然而止。   宋雅兰的目光,从宁珏脖颈处的项圈,缓慢下移至拖在地面,如同囚困犯人的锁链。她回想起先前吃饭时,宁珏连菜都不敢多夹的畏畏缩缩、恐惧不安,超市里宋烁的颐指气使,以及厨房里身不由己的下跪……恐怖的猜想浮现在心头,脑袋如同断开根弦,嗡的一声,宋雅兰不可思议地看向宋烁,一时怒不可遏,扬手给了宋烁一巴掌。   “这是你弟弟!是人,不是狗!”宋雅兰说,“你怎么能这么虐待他!” 第82章   尽管,青春期时,宁珏曾经目睹过宋烁与母亲的多次冲突,但大多旁观。后来关系转好,也只是会站得离宋烁近一点,沉默地表达立场。毕竟在他们之间,只能算作外人的宁珏,是不便干涉家事的。   但这回,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后,宁珏几乎出于本能,冲过去将宋烁挡在身后:“不要打!”   以宁珏单薄的身板,这完全是小鸡护老鹰。   在过度慌张下,四肢像是被完全抽空力气,不住发抖,心脏也砰砰直跳,宁珏的脑中混乱:“没有虐待,那个,当狗是我自愿的,项圈也是我自己戴的,不要怪他……”   说得颠三倒四,更像吓傻了。宋雅兰怒其不争:“我在这儿,你怕什么?你说实话!”   “我没怕,”宁珏脸颊涨红,“都是我的——”   忽然,胳膊传来温热。宋烁压下他的胳膊,指腹捏住项圈。宁珏脖颈间微沉的坠感,在咔哒声后,骤然消失。宋烁垂眼,将细链在手心里缠了两道,随后抬眼看向宋雅兰,平静地说:“我们在一起了。”   “别在门口站着了,进来坐吧。我们单独聊聊。”   高压锅仍在冒着蒸汽,粥香从厨房弥漫出来。主卧门不隔音,宁珏趴在上面,耳朵贴住门板,窃听屋内的对话。   宋雅兰:“你们谈恋爱了?”   宋烁:“是。”   “……多久了?”   “两年多了,是我主动追求的他。”宋烁说:“我是同性恋。”   这与剧本设定得大相径庭。即便瞒不住恋情,宁珏想,也至少该先摘出宋烁来,说是宁珏追的他,再不济,说他只是尝试,让曾经被迫成为同妻的宋雅兰,心中也有所宽慰。   宁珏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但也只能小幅度抓挠房门。   安静良久后,宋雅兰突然开口:“你还不知道你是男的,他也是男的,你出去看看,谁和你们一样!而且,你怎么能确定你是同性恋,你和女生谈过吗,你——”   “我当然可以谈。”   他问:“但我这样,和宁齐有区别吗?”   房间陡然安静下来,宁珏一时停住,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可能很难接受我是同性恋,和男生谈恋爱的事实。就像以前,你接受不了我参加夏令营也要带着仔仔的贪玩,接受不了我玩游戏的不上进,接受不了我跌出十名开外的成绩单的事实一样。”   “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很难令你满意,也很难达到你的标准,”宋烁说,“即便你接受不了,我也不能分手。”   完了。   宁珏预感到,现在形势一触即燃,战火即将爆发,他握住门把手,做好随时冲进去的准备。乍一听到宋雅兰开口,来不及听清内容,宁珏便急急推门而入。   “我没有对你不——”   话音未落,忽然听见扑通一声闷响,宋雅兰扭头便看见,推门时用力过猛的宁珏,以昨天厨房里的同款姿势,趴在门口。她动作一顿,正想起身,宋烁已经先她一步,走近扶起宁珏。   不只是搭把手,而是先蹲下身,右手搀住掖下,很小心、很慢地借力,扶起宁珏后,宋烁俯身拍拍他睡裤上的灰,像是责备,却又很轻缓的的语气问“疼吗”,又问“不是说过小心点吗”。好像不奇怪宁珏很笨的举动,也不奇怪自己如此娴熟的照顾。   与此同时,宋雅兰闻见从厨房所飘来的淡淡粥香。   她怔怔望着宋烁。窗外日光明亮,亮到屋内摆设都成了铺天盖地的白,眼前宋烁一米八几的个子也逐渐变得小、变得痩,变成幼年时,才学会走路的模样。周围成了旧记忆里的脆黄色,她看见宋烁摇摇晃晃,但又精力过盛,在不同的地方摔不同的跤,弄得浑身脏兮兮的。   当时事业仍在起步阶段的宋雅兰,还有很多时间陪伴宋烁。她走了过去,弯腰拍净他衣服上的灰尘,捞抱起尚且听不懂人话的宋烁,说“要慢慢的,知不知道”,朝家的方向走去。   她教宋烁慢慢走,却很多次,无法接受他变慢的时刻,也在之后,跟不上他之后走得快的时刻。   年岁增加,骨骼生长,二十多个春去秋来,以前总让她放心不下的宋烁,竟也学会煮饭,学会弯腰照顾他人了。   她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宋烁已经长大,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爱好,也有自己每天下班后,开车回家的固定路线。   “我以为门锁了,”宁珏想逞英雄,但却忘记门锁早已坏了,如今顶着两人目光,满心绝望,恨不得直钻进地缝里,“你们聊,你们聊,不要在意我……”   他正想功不成名不就地退出房间,却忽然听见宋雅兰的声音:“不是说煮了粥吗,该煮好了吧?”   她站起身:“先去吃早饭吧。”   八点来钟,闷在锅里的八宝粥,终于得见天日。   又是一次因为延误时间,误打误撞大获成功的一餐。米粒软烂,汤汁浓稠,红枣糯得绽皮,桂圆肉也透亮。宁珏慢慢搅动着,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打量二人,又很忧心地看着宋烁左脸处的指痕。   进门时太过匆忙,只扫到一眼。现在细看,才发觉如此明显,还微微泛肿。虽然不算破相,但也很突兀。   宋雅兰安静良久,忽然出声:“之前总劝你学做饭,也没见你听。怎么现在想着学了?”   “为了追人,”宋烁舀了勺粥,“他当时看不上我,太难追,所以想着学学做饭,看能不能留住他的胃。”   宁珏呛住,扯过纸巾咳嗽两声。   任谁都很难相信,不过一小时之前,还毫无人权、饱受虐待的宁珏,如今摇身一变,成为高高在上的的被追者了。所以,宋雅兰无话可说的沉默,也是情理之中的了。   本以为,这顿早餐也会像昨晚,一直安静到底。但宋雅兰再度开口了:“其实,我这回来,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   宋烁明显一顿:“……礼物?”   宋雅兰打开手机,短暂迟疑后,将手机转向宋烁。   在看到屏幕后,宋烁动作突然定住,久久没有出声。本该好好吃饭的宁珏太过好奇,悄悄凑近后,看到了内容。   是一张小金毛的照片。   毛发蓬松,正趴在地毯上玩球,黄绒绒的尾巴翘着。而照片的背景,是蓝湾里的客厅。   “之前,我把仔仔送给了我们公司营销部的经理Alice。她和她老公是丁克,喜欢动物,家里猫猫狗狗都有,他们对仔仔也很好,经常给我发视频,”宋雅兰说,“仔仔没生过什么病,前两年十六岁的时候器官衰竭,也就安乐死了。”   “……所以,我没办法把仔仔还你。”   “上个月,Alice家的金毛生了崽,我要来了一只。因为到家的时候是九号,我也不会起名,所以直接叫’九九‘了,阿姨说’长长久久‘的也吉利。当时是想着,家里有小狗,可能……你过年也想回家,也不怨恨我了,但养着养着,发现它很亲人,也听话,很讨人喜欢,”她停了几秒说,笑了笑,“难怪你当时很想带仔仔去夏令营。”   “我知道,我是很失败的母亲,我没有给你太多尊重,没有及时支持过你,但有一点——我没有对你不满意过,”宋雅兰说,“能成为你的妈妈,其实幸福的时候会更多。”   她收回手机,手指在屏幕滑动两下,好像很忙碌,但也不过多看了两眼时间、天气。和母亲太过相像的宋烁,也应该能轻易解读出,宋雅兰背后没有说出的、更加厚重的千言万语。   纸巾递到眼前时,宋雅兰才发觉什么,仓促点了两下眼睛,语气恢复如常:“不过九九我现在自己养着,也不全算作你的礼物。你如果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再——”   宋烁问:“九九几个月了?”   宋雅兰一愣,马上说:“三个月大。”   “认人吗?”   “认,它跟徐阿姨、我都很熟悉了。”   宋烁侧目,问宁珏:“到时候过年回家,想摸小狗吗?”   放在桌下的右手,合住宁珏的手背,指腹摩挲两下。宁珏犹豫看了眼宋雅兰,举棋不定时,听见宋雅兰说:“你们这个年纪的,哪儿有不喜欢小狗的?”   饶是不善与长辈来往,稍显笨拙的宁珏,也能隐约听出言外之意来。然而,宋雅兰又说:“但这不代表,我同意你们恋爱。”   她语气严厉、不赞同:“你觉得你们这样能长久?”手指着宁珏,问宋烁,“因为恋爱,就能随便奴役、虐待、使唤他吗?他接受能力再强,早晚也会受不了!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把他关起来吗?恋爱之前,至少得学会尊重人,只学做饭不算尊重,知道吗?”   平日里,都是宁珏使唤得居多。去洗碗、去拖地、抹茶白玉卷要双份的。勉强能算虐待的,应该只有床事结束后,宋烁拍他两下屁股的动作。   然而听到后面,宁珏想要辩解的话,一时滞塞住了,他与宋烁对视几次,两人又心照不宣地别开目光。   “……是,”宋烁终于承认,“会改。”   让宋雅兰短时间内接受他们恋爱的事实,未免天方夜谭,没有强硬干涉,已经是万幸了。   饭后,宁珏听见宋雅兰正对厨房里刷碗的宋烁絮叨,说着:“以前在家,也不见你给我刷碗。这不也能做家务吗?谈个恋爱倒是什么都学会了。”   这样一看,宁珏虽然闲散,但变相督促宋烁学会许多,也算善事一桩。   下午去陪同她去Hyper工作室逛了逛——这是宋雅兰的擅长领域,一时如同领导下基层,各处都提了意见。   由于公司业务,宋雅兰明早将坐飞机赶往外地,晚餐则在家里解决,由宋雅兰掌勺。宁珏不必再吃剧本的苦,可以大快朵颐。在一旁打下手剥蒜洗菜,闻着菜香时,已然蠢蠢欲动了。   中间,宁珏去了趟卫生间。再回来时,厨房里却只有宋雅兰了。她正往锅里加水,合盖后看向宁珏:“我让他下楼去买瓶饮料了。”   宁珏意识到,这是单独会谈的时间。   果然……要来了吗?   是甩给他空白支票,还是银行卡?或者送宁珏去国外深造,自此离开宋烁的身边,不复相见?即便经受得住金钱的诱惑,弱小的、只有实习生身份的宁珏,恐怕也无法与宋雅兰的势力相抗衡。   宁珏视死如归,深吸了口气,正想再最后争取一回,却听见宋雅兰问:“你妈妈叫什么?”   宁珏愣住,下意识回答:“徐静怡……”   “你把这几个字微信发给我,”宋雅兰说,“我记得你说,她葬在安宁墓园,是吗?”   宁珏迟疑点点头。宋雅兰说“好”,将菜盛出,似乎没有后续了。宁珏实在不明所以然,试探问:“怎么了吗?”   “你去年不也没空回家吗?太久不去,墓地杂草都得比人高了,我提前找人去除除草,好歹拾掇得干净点。”   宁珏睁大眼睛,很受宠若惊,又无措,瞳仁在灯光下,呈现出很漂亮、透净的琥珀色。   宋雅兰想起,离婚前,她与宁珏在咖啡店见面时,第一眼看到的,也是这双琥珀色的眼睛。只是当时的宁珏疲累、缺眠,眼中太多红血丝,虽然笑着,但也不难猜到,他在背后流过很多泪。   她再善恶不分,也不能将前夫的欺骗,牵连到经常流泪的小孩身上,但也说不出直接邀请他过年回家吃饭的话,所以换成更隐晦的表达:“徐阿姨平时买了车厘子,都会提一嘴你爱吃,过年不忙,可以来陪她聊聊。”   停顿片刻,又问:“你真的喜欢小烁吗?”   宁珏毫不迟疑地点头:“喜欢的。”他唯恐宋雅兰不放心将宋烁托付给他,正想向宋雅兰保证“不辜负”时,听见她说。   “你再喜欢,平时也不能这么听他的话。项圈这东西,他不扔,你不能偷偷扔了吗?今天戴项圈,明天戴脚铐,后天准备戴点什么……”   玄关处传来开门声,她很快岔开话题,将菜碟递给宁珏,示意他端过去的同时,最后补了句:“如果他实在太过分,可以给我发微信,我来调解。”   晚上七点来钟开饭,宁珏刚坐下,突然弹起,宋烁扫了坐垫一眼:“有针?”   宁珏登登跑到主卧,再出来时,怀里抱着相机:“我给你们拍个合照吧!”   他支开三脚架,镜头里,宋烁与宋雅兰坐在餐桌旁,正想按下快门,忽然听见宋烁问:“不是能设置倒计时吗?一块过来拍吧。”   宁珏小心抬眼。宋雅兰不为所动,但目光下移,他看见宋雅兰的手,向着他的方向,小幅度勾了两下。读懂暗语的宁珏立马说“好”,在5秒倒计时里,大步跑向自己的位置坐好,同时伸出剪刀手,探头笑了起来。   咔嚓——   一周后,趁休息日,宁珏洗出了这张合照。   平心而论,这张照片称不上完美。除了宁珏,其他两人笑得各有各的不自然,宋雅兰端正得像领导会晤,宋烁想比剪刀手但又临时反悔而放下的胳膊,被捕捉到了残影。但灯光明亮,菜肴冒着白白袅袅的热气,仍是那个小家,但背后的窗帘,正好被风吹起一小角,照片也因此生动,好像生活。   而这张照片也在锐影一个月后的比赛里,也荣幸斩获三等奖,获得200元奖金。   他将照片寄给宋雅兰的两天后,迎来了自己的期末考试。虽然只有一门,但宁珏也用心准备,休息日跑来Hyper时,怀里还抱着打印出来的专业课PPT。   从办公室向外看,大风摇得树叶波动,日光凄淡,高楼灰暗,好像只有他们的方寸之地充满色彩。宁珏走着学,坐着学,靠着宋烁的肩膀学,枕着他的腿学,最后不知怎么坐到他的怀里,宁珏没有印象,但既来之则安之。   他向下缩缩身体,耳朵贴着宋烁的左胸位置听心跳,加上键盘啪嗒声,很快有了困意,然而迷糊时,突然激灵醒了过来,宋烁下意识揽住,但用力过度,几乎是掐住他的腰身,宁珏反射性坐直起来,惺忪说:“……我睡着了。”   “困的话去休息室睡会儿。”   宁珏从他怀里爬出,但一踩到地面,又毫无困意。忽然,宁珏问:“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恋痛?”他掀起毛衣,露出方才侧腰处掐出的红色指痕,很迷茫,“我还想让你再掐掐我。而且我发现,我也喜欢你拍我屁股。”   宋烁沉默,决定先拽下他的衣角:“我都没用力,你痛什么痛?”   “是吗……那我下周问问何医生。”   尽管接受,宁珏可以与心理医生畅所欲言,无话不谈,但简单表述这一事实,极其容易让何医生将两人的关系,误解为某个小众圈子里,从而更改治疗方案,这对于已经完成大半的治疗进程,是十分不利的。即便不在意面子,宋烁也必须制止,说“别问”。   “等你考完,”宋烁不得不保证,“我可以帮你检验。”   一月末,期末考试结束当天,A市降下大雪,天地通白,雪堆吞吃杂音,车慢慢停在心理咨询室楼下。   何医生:“你下周要回昭宁市过年了?”   “对!我们订好机票,准备回家了。”   家——这个概念,这几天在宁珏脑中,又扩充范围。很多次都会具象地想到蓝湾里的客厅、茶几上的车厘子、满地乱跑的九号,想到宋雅兰、徐阿姨、钱阳,想到妈妈,以及已经被宋烁购置的出租屋,恍惚间,时间从未前进过,又拨回青涩、懵懂的青春期。   所以,这也是年前,同何医生的最后一次咨询。   何医生:“你最近,已经很少和我提及’恶心‘、’想吐‘的字眼了,脱敏训练进行得也很顺利,是吗?”   “嗯,我很喜欢和他一起,”宁珏思考后又补充,“在任何地方,做任何事。”   何医生记录下来后:“你现在对亲密,其实已经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和应对能力,所以这回回家,可以尝试’暴露疗法‘。”   “暴露疗法?”   结束咨询后,坐车回家的路上,宋烁听到这一关键词。   “就是说,要重新回到引发心理障碍的环境里,模拟当时的过程,”宁珏大致复述——先自行想象,之后模拟类似环境,如果一切顺利,再进行实景暴露,“这可能算是期末考试。”   回到公寓后,经过仔细比对,宁珏认为,次卧房门的方位,与蓝湾里卧室的最为相像:“过两天,你可以帮我收拾收拾吗?我想先在家里模拟。”   宋烁:“我要全程参与吗?”   宁珏拒绝了他的陪考。毕竟宋烁心理无碍,性功能健全,怎么看都没有考试的必要。更何况,宁珏即便失败,印下不合格的烙印,也不必担心,因为他已经发现,世界万千里,除了爱具有唯一性,其他都可以反复定义。   再浓墨重彩的失败,也极其容易稀释,变得平淡。   更何况,今晚宋烁另有重任。   啪——   “疼疼疼,”宁珏出声制止,踉跄爬出宋烁身边。他捂着明显泛出指痕的屁股,眼眶攒着眼泪,又难以置信又伤心欲绝,“你是不是故意报复我?”   宋烁坐在床边:“不是你想检验自己恋不恋痛的吗?”   宁珏既对恋痛的痛,竟要这样的痛感到绝望,又对自己没有异于常人的癖好,感到一丝丝宽慰。   “好了,”宋烁自知没收劲,稍有心虚,因而及时补救,“过来,我帮你揉揉。”   宁珏抹了把眼泪,又慢慢爬了回去,坐到宋烁怀里,仰头承纳接吻。他这样的记性,很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抚摸过身体的手掌,曾掌掴过他的屁股,也忘记疼痛的可再生性。   由于低温,窗户泛着的水汽慢慢流淌,室内潮湿,熨热。宋烁觉察他的反应,正想起身,拿过抽屉里的项圈时,宁珏忽然搭握住他的小臂:“不要这个。”   “何医生说,我已经进步很多了。所以今天,我们可以换个脱敏项目吗?”宁珏语气诚恳,“我想和你做爱。”   他注视着宋烁。沾了汗水的发尾、乌深的眼睛、曾含咬过的嘴唇。很强烈地希望不要关灯,发觉原来情到深处,希望完全拥有对方,是自然而然流淌过的事。宁珏又说:“我想要你。”   宋烁:“不怕疼了?”   “你不会让我疼的,”宁珏得意说,“因为你太爱我了。”   宋烁不自觉笑,指腹轻轻揩过他的脸颊:“是,我太爱你了。”他贴上宁珏的嘴唇,低声,“那我们练练新的。如果不舒服,记得告诉我。”   但其实很多时候,宁珏不用说“停”,也不用推拒,宋烁就会先察觉他不大舒服的神色,从而中止。在照顾病人的过程中,宋烁学会安抚、克制等种种不等同爱,但组成爱的技巧,无意识为宁珏搭建了一个足够安全的巢穴。   所以,宁珏愿意更进一步,同宋烁分享体温、汗水和喘息,也不足为奇。   ·   “这件?”   商场内,宋烁取下宁珏所指的那件深蓝色西装。宁珏竭力思考,皱眉:“嗯……还有一条深红色的领带。像这条!”   一共选购了两件西装、两条领带,外加一双男士皮鞋。因为只是为了模拟先前宁珏在蓝湾里进门时所看到的场景,之后不再穿着,所以都是平价品牌。   回家后,两人一同布置场景。即将结束时,宁珏站在客厅中央,左右环视时短暂愣神,像陷入梦魇。忽然,手被握住了,真实的温热将他从难以描述的回忆中扯回。   宋烁:“走吧。”   今晚的模拟场景,只有宁珏单独参与。下午则是预留的缓冲时间,车停在锐影总部楼下时,宋烁再次问:“确定不用我陪你吗?”   “不用,”宁珏笃定,凑近亲亲他的嘴唇,“你放心,等结束,我会打电话通知你回家的,你好好工作。”   宋烁勉为其难点头,宁珏下车后的回了三次头,都对上宋烁的眼睛。   但车驶离后,宁珏后知后觉发现心跳得剧烈。   其实,他会有点害怕。在布置场景的途中,也为自己找了几百个不必进行的理由——可以亲,可以抱,可以做爱的宁珏,已经很了不起了,不必追求太多。但看到宋烁,看到阳台上晾晒的床单,看到茶几上立起的合照时,又生出更强烈的需求,想要完全健康,不会再被摧折的关系,因此没有叫停。   六点下班后,宁珏独自打车,回到公寓。   他站在门前,依据何医生所教的方法。吸气、呼气,保持冷静。在心律正常后,宁珏插入钥匙,咔哒,打开眼前这扇门。   室内静得可以听见针落地的声音,皮鞋斜在玄关处,西装随意搭在沙发靠背处,领带散落在地。与两年前相同的季节、低温。宁珏定在玄关处许久后,慢慢走向次卧,暧昧、压抑的声音,时隔两年,好像再度进入他的耳朵,慢慢变得尖锐、响亮。   直到看到从次卧门隙里投射出的灯光,宁珏这才停住,他盯着地板纹理,手松开又攥紧,耳膜随着心跳鼓动着,过了许久,宁珏终于鼓起勇气,看向那道曾经打破他安定生活、污秽、令人作呕的门隙。   宁珏忽然愣住。   他的目光穿过门隙,看见床上摆放的一束满天星。   原本紧张、焦躁的心情戛然而止,宁珏像是溺水的人,口鼻都灌进海水时,却忽然踩到了岸,噩梦变为如同幻觉的美梦。他推门走近后,看见了放在满天星花捧里的的红绒方盒。   方盒里,放着一条项链。灰蓝色陶土基底,小小的的海螺屿珍珠。项链下则压着一张硬卡片,是宋烁的笔迹:   【结束了?出来吃饭吧。】   今夜无风,抱着满天星的宁珏,顺利坐上了出租车,依据卡片里的地址,烁:“师傅,去长月小筑。”   十来分钟后抵达,服务员前来迎接:“您好,几位?”   “我来找人,”宁珏问,“217包间在哪儿?”   听见包间号,服务员多看了他一眼,露出笑容:“先生,在二楼左边拐角处。”   宁珏独自走上楼梯。正是饭点,周遭热闹,他听见路人闲谈。   “217包间是不是有表白?”   “好像是,我刚经过的时候瞄到一眼,全是气球和玫瑰花!”   “又不是情人节,整这么隆重……”   宁珏意识到什么,他站到217紧闭着的门前,在身边纷至沓来的脚步里,他感受到吊在脖颈间的海螺吊坠冰凉,也听见椰风寨海水泛动、海鸥飞过的声音。   宁珏握住门把手的身影,与两年前前来赴约的宋烁,慢慢重叠在了一起。   当时空气炎热,楼梯狭长,宋烁推开这扇门,坐进座位里,形成误会的闭环。很长一段时间里,宁珏都认为,错误的节点,无法走完真正的爱。毕竟当时宁珏不善求助,宋烁又不善坦白,他们掉进对方的缺口中,爱情也成为充斥怀疑、质问与痛苦的慢性病。   但会解读暗语的宁珏,在很多次听到宋烁说“我爱你”、“我们的家”、“你想我吗”的时候,因为不想摸到他湿润的眼泪,失声的喉咙,所以宁珏不得不违背本心,以至于没有发现自己想要点头,想要抱住对方的本能,其实才是真正的答案。   但在不明白爱也等同退让的时间里,在慢慢痊愈的时间里,在搅得浑浊的爱河里,他们也磕磕绊绊学会求助,学会真实,虽然呛了点水,但也浮出水面,呼吸到干净的空气。   至此尘埃落定,美梦成真。   宁珏按下门把手,看见穿着西装、无比正式地坐在餐桌后的宋烁。   灯光昏暗,烛焰摇晃,LOVE的粉色气球摆在身后,地板洒落玫瑰花瓣。宁珏居然也没那么紧张了,不自觉笑了起来,最后看向宋烁。   宋烁清清嗓子,站起身来:“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有,”宁珏跑了过去,连同花束,一齐抱住宋烁,“我答应你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