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沙》作者:白玉将军   简介:   春天,项目被砍烦闷不堪的谭霏玉学别人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目的地大西北。   运气不好,赶上扬沙天气,他刚到鸣沙山门口就吃了一嘴沙,只好狼狈折返,待在民宿看窗外暗黄的天。   民宿老板来送餐时,谭霏玉正在在房间里饮酒流泪,人倒霉起来走去开个门也会被绊倒,连带着手里的酒瓶子摔个稀碎。   谭霏玉手握玻璃残片,哭得更狠了。   看见谭霏玉这样子,老板赶紧把他手上的碎玻璃片夺走,老板言讷,半天才憋出一句:“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想不开……”   喝了酒正晕晕乎乎的谭霏玉止住了哭,只盯着老板薄薄T恤下隐约可见的好身材。   心想,妈呀,好大的扔子。   河西走廊旅行/做书/可能有一点点音乐   自由图书编辑谭霏玉(受)×啥都干的乐队鼓手石含章(攻)。   ----------   内容标签: 美食 甜文 轻松 治愈 公路文   主角视角:谭霏玉 石含章   一句话简介:我心间的沙,开出一朵花。   立意: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第1章   啊,原来男人的胸肌真是软的。   这念头在谭霏玉脑海中浮现的同时,对面那个刚被他戳了胸肌的男人低下了头。   男人在看他的指尖,仍按在胸口的指尖。   谭霏玉的指尖便发起烫来,或许是男人略高的体温透过布料传递至他的皮肤,又或许是对方的注视重新点燃了他被酒精浇灭的羞耻心。   随后男人不知为何突然绷紧了身体,于是谭霏玉感到……   啊,变硬了。   谭霏玉迅速收回手,对面的男人也缓缓抬起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僵持了许久,拥有完美身材的大胸肌男人深呼吸一口气,问:“你的手……没割伤吧。”   这男人是民宿老板。十几分钟前老板来送餐,谭霏玉喝了酒哭得起劲,正要去开门,酒精让他失去平衡能力,才走两步就左脚绊右脚摔得灵魂都要被抖出去。   他在丁铃哐啷声中爬起来,手中握着乍破的棕黄色啤酒瓶残片,望向迸了一地的啤酒,痛惜自己还没喝完就让地板捷足先登了。   倒霉,怎么这么倒霉!   他哭得更凶了,一边哭一边不忘给人开门,眼泪模糊了视线,再加上精神恍惚,他当时倒也没太注意来人的表情……隐约感觉对方很是紧张,再之后自己的手腕几乎是被粗暴地圈住。   他手中那片玻璃酒瓶的残躯被夺走了。   模模糊糊的,他还听到来人说:“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想不开……”   想不开?在和谁说?谭霏玉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的精神和视线都重新集中。   他看见男人穿着薄薄的T恤,T恤下面鼓起漂亮的肌肉。   胸肌!   谭霏玉伸出另一只手,戳了戳。   又戳了戳。   ……   以上都是谭霏玉彻底酒醒以后的回想,他最后的记忆,是听到老板问自己手有没有割伤,他抬手,把手心对着那人,歪了头还嘻嘻笑道:“请检查~”   大概还是夹着嗓音说的。   谭霏玉靠在床头痛苦地捂住了脸。   他想如果刚才真能被碎玻璃片取走性命就好了,此刻也不用被尴尬刺得难安。   看向地板,满地狼藉已经被收拾好,“给人添了麻烦”的愧疚感涌起来,让他更感煎熬。   这实非他的本意。   成年人小酌解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两瓶半的啤酒一般来说也不能喝到醉。谭霏玉一想,可能这回喝的这个黄河王啤酒杂醇含量高,再加上他心情不佳,喝得急,就容易上头。   唉。   他开始思考留下点小费然后退房换个酒店的可能性,当初订这民宿是图它离景区近环境好价格也合适,但民宿嘛,很多事情都是老板亲力亲为,也就意味着在这住着和老板的交集少不了。   在发生了这样尴尬的事件后,谭霏玉很难直面被他醉后骚扰的可怜老板。   要不干脆先在房间里装一阵子死吧,反正这沙尘暴天气也出不了门。   ——说来,如果不是这场沙尘暴,他现在应该正在感受大漠风光,所有的烦心事大概会先被他扔到一旁。   又何苦在房间里痛饮。   本来昨天傍晚他落地敦煌时,天气还晴好着,把行李扔民宿之后溜达去吃网上别人推荐的胡羊焖饼,当时刮起来的最大一阵风可能是他趁热吃肉被烫着时用手给舌头扇的风。   谁知过了一夜就变了。   早上六点出头他被//干(干燥的干)醒,起来喝了水,想到别人说鸣沙山上的日出景象十分震撼,决定趁着日出时间还没到,去爬鸣沙山。   敦煌地处祖国西边,当地实际时间和北京时间差了两个小时,三月份七八点才日出。   他全副武装地收拾好,出房门前听见了玻璃窗在啸叫,拉开窗帘一看,以为这家店给窗子加了什么复古滤镜,随后才反应过来,窗户上黄蒙蒙的那一层,是西北春风带来的馈赠——沙子。   江南的三月莺啼绿映红,西北的春天黄沙卷风中。   不过没关系,在三月远赴大西北,谭霏玉早就做好会遇到各种恶劣天气的准备。   总的来说看命,出发前谭霏玉就和朋友说,什么降温刮沙都只是概率事件,要是运气好,那就美美享受一路晴天和淡季低价机酒和景区门票,要是运气不好,顶着坏天气游览风景也是一种修行,根据运气守恒定律,在这里多吃点苦,把该吃的苦都吃完了,回去以后总该交上好运了。   而且据说沙尘暴不严重的话也不影响出行,顶多是风大一点能见度低一点,就算今天看不到日出,体验一下风沙也挺有意思——谭霏玉是个土生土长的广东人,对“沙尘暴”的印象还停留在课本上不带感情的释义,人对没见过的事物总是心怀期待,即便风沙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把冲锋衣拉上,戴好帽子口罩出门。   民宿在月牙泉小镇,步行就能到鸣沙山中门。天还没亮,加上淡季小镇上没多少家店是营业的,沿路几乎是两眼一抹黑。起初谭霏玉把手机拿出来当手电筒照,没多久发现手机屏幕上也覆上薄薄一层沙,怕沙子钻进里头把手机搞坏,他只好把手机收起来,凭着远处零星几块招牌灯箱的亮光前行。   风越来越大,迎面而来的风推得谭霏玉每迈一步要比平时花更多力气,还没进景区爬山,仅仅在平地上走一小段路,他已经微微喘气。   但与天斗其乐无穷,谭霏玉凭空冒出一种自己在和大风玩儿推推乐游戏的中二念头,又艰难地往前继续迈步。   原本预计走十几分钟的路程,谭霏玉走了近半小时,好容易到了鸣沙山景区检票口,那里站着好些和他一样顶着风沙等开园的游客。   他听到有人说:“这沙尘暴刮得太厉害了,可能要闭园。”   另外有人应和:“不能吧,要闭园的话不得提前通知吗?”   “今天这沙尘暴是突然刮起来的,怎么提前通知?”   “我感觉不会闭园,这边沙尘暴很常见,这种程度闭什么园。”   “我们大老远过来的,就来这么两天,今天要是爬不上去看不了月牙泉,以后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了。”   “谁不是呢。”   七点一到,工作人员赶过来,没明确说不开门,但又说由于突发大风沙尘天气,为保证游客安全,景区将延迟开放,等天气好转重新开园了会再行通知,但具体什么时候能开,现在也没个准数。   有些游客还想争取,说来都来了,被拒绝后众人哀怨几声,各自散了。   谭霏玉在原地等了会儿,也打了辆车回去。   他做好了冒着风沙爬山的准备,谁知老天这苦也不让他吃。   他最善自我开解,转念一想,人生之中总有很多求而不得的时刻,如果这都是有定数的,那么他这次白来一趟,下次想要什么就不会再扑个空了吧。   到了民宿附近,谭霏玉看隔壁的小超市竟然开了,先拐了进去,准备随便买点吃的。手机一振,有人给他发了信息。   孟亦:我那本书真的一点希望都没了吗?   谭霏玉盯着手机屏幕看,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随着屏幕变暗,他强行明媚的心情也跟着暗了下去。   就像电量耗尽关机的电子产品,被强制重新启动后还是撑不了多久就会休眠。   最后谭霏玉在超市里拎了几瓶啤酒走了,又随便点了个外卖。   他回到房间脱了外套抖了抖沙子,给孟亦回了个鞠躬道歉的表情包。对方马上一个电话打来:“喂,石榴。”   “喂,孟老师。”谭霏玉一边扒拉着头发,他刚才戴了帽子,头发里没进多少沙,但发型已然全塌了。他拉了张椅子坐下,“怎么那么早?”   这是一种明知故问,对方说不定整晚没睡。   “我知道你也很为难,但我还想再争取一下,就《一粒神》这本,”孟亦叹口气,说,“上一本销量确实不好,我本来也不好意思开口,不过我最近在微博发了新书试阅片段,读者反响很好,很多人问我什么时候出版上市,你跟赵主任说说,其实这本是有潜力的,要能拨多点资源做好营销说不定能成爆款,需要怎么配合我都可以……要是真的因为涉及封建迷信,我也可以改。”   谭霏玉其实不知如何回应。   孟亦是他合作了好几年的作者,开刃作《隙居者》讲述一群离乡去往大城市打拼的小镇青年在时代中起伏之事。外乡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寄居在光鲜大都会的破败缝隙中,做着在此落地生根又或者衣锦还乡的幻梦。   孟亦的笔像一根温柔针,轻轻地戳破了这场幻梦。   当年这本书一出版,刚好被一名大V录了个声泪俱下的视频强烈推荐,于是许多小镇青年慕名来读,在他乡找不到的归属感,在这本书里却寻见了……在那年,《隙居者》一再加印,年底谭霏玉作为责编,和原作者孟亦一起拿了不少奖。   原以为这是一名青年作家平步青云的开始,谁知此后孟亦再写多少本都不见第一本的盛况,上一本甚至只有不到三千册的销量,出版社领导直接让谭霏玉不要再签孟亦的新书。   谭霏玉此前就婉拒过孟亦了,当然没有明说是因为可能卖不动领导不让签,只说题材涉及封建迷信过不了审,实际上都没送去审,有什么过不过得了的。   没想到孟亦还会再给他发信息。文人都清高,谭霏玉很明白孟亦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开了这个口。   其实谭霏玉个人很喜欢孟亦的新书,他觉得是孟亦的突破之作,书名叫《一粒神》,实际是一本文集,收录了好几篇小小神明的故事,浪漫瑰丽且耐人寻味。为了争取出版机会,谭霏玉同领导吵了八百个来回,吵到最后把自己工作都吵辞了。   谭霏玉把头发往后捋,长出了口气,道:“对不起,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讲,我已经离职了。”   “啊。”   “我帮你问问其他社的编辑。”最后谭霏玉这样说。这话听着就像敷衍,可谭霏玉确实没办法了。   孟亦语无伦次说了几句寒暄用语,飞快地挂了电话。   谭霏玉心情跌落谷底。   他之前是个图书编辑,毕业之后不顾全家人反对考进了新声出版社,因为怀抱一点对出版业和实体书的情怀,从事这份毫无前途工资极低的工作五年之久。   起先在外国文学编辑室,后来转去做当代文学,从最开始做做校对核红打打杂到后来能独立完成策划选题组稿,跟进图书出版全流程,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像前辈们一样在案前奋斗到退休。   辞职当然不只是因为这一本书,但确实因这本书而起。孟亦说的那些,什么多做点营销之类他全跟领导讲过。   领导说我们社今年特别困难,钱要花在刀刃上。   谭霏玉说不给营销预算也行,我自己去吆喝。   领导反过来阴阳他,说上一次你也这么说,结果呢?社媒上发了推文一点水花没有,平均点赞量都是个位数,找的达人也不看书写书评,拍个封面敷衍一下就算是帮你推荐了……这你已经做了几本赔钱书了,我们愿意给你一些空间让你去探索,但方向不对的话是不是应该适时往回拉?   说到后面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为了灭他的气焰,领导甚至透露接下来准备把他别的项目都被砍了,说社里以后主要和文化公司合作出版,说直白点就是只卖书号不自己做书了,让他看什么《新手爸爸育儿圣经:教你如何拿捏青春期叛逆孩子》之类的稿子……   谭霏玉感觉真是干不下去了,凑了之前没休完的年假交接完就跑。   挂了电话,听着玻璃窗被风痛击发出的惨叫,谭霏玉开了一瓶酒,无言地灌了一口又一口,工业啤酒的口感说不上好,满嘴的苦味,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苦。   工作上的理想已然破灭,本来就烦,出来玩虽说早已提前宽慰自己要碰运气,但任谁一大早出门吃了一嘴沙子都会有一点本能的委屈。   更何况西北扬沙本是常事,很少有景区会因为这就暂停开放的,回来的路上谭霏玉搜了下,鸣沙山一年到头可能也就有两三次暂停开放,这都能让他这倒霉鬼碰上。   平日里谭霏玉调节情绪的能力尚可,此时就着酒,他压在心下的那些烦闷也被酒精撬出来了,不知不觉变成眼泪淌了他满脸。   他喝得脸有点热,如果他能看得见自己,会看到一张飞着薄红的脸,眼镜不知道扔哪儿去了,眼里蓄满水,眨一次眼就有一条世界上最微小的溪流蜿蜒而下,在源头的睫毛上留下几颗摇摇欲坠的露珠。   然后民宿老板提着他点的外卖过来敲门。   ……   几个小时以后,谭霏玉望着依旧黄蒙蒙的窗,正想着要不要退房逃跑时,房门再次被敲响了。   谭霏玉问了一句是谁,听到老板的声音,硬着头皮下床跑去开了门。   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视觉上几乎要将门框填满,他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一碗粥。   “我看你在里面待了很久,不知道你还好吗,所以来看看,”老板面无表情问,“还好吗?”   谭霏玉感到不太好意思,不敢直视老板,只到处乱瞟,含混道:“好多了。”   “那你把这个端进去。”老板抬了抬下巴,指他手上的托盘,“我煮了点稀饭,喝完酒难受的话喝点稀饭缓一下。”   “哦哦……谢谢!”谭霏玉还有点蒙,稀里糊涂接过了粥。   他悄悄打量老板,刚才第一趟来似乎还穿的短袖,这会儿加了件外套。   但屋里头有暖气,不至于冷得加衣服吧……   随后他就看见老板把外套拉链拉到了最顶上。   老板说:“别看了。”   谭霏玉这才发现自己瞟来瞟去还是忍不住盯着别人的大扔子看……失礼,太失礼了,他恨不得把脑袋扎到粥碗里。    第2章   谭霏玉洗了个澡,喝完粥,把碗洗了送回前台,前台没人,老板在门前的小院子里和一条边牧玩接球游戏。   在房间里透过窗子往外看还是一片惨黄,出来才发现天已经晴了,原来只是窗上一层薄沙还未清理,给世界染上暗淡的颜色。   老板见有人来,把手上的球远远一扔让狗自己玩儿去,拍了拍手进门,坐回前台:“东西放着就行……啊,其实碗你不用洗也行。”   谭霏玉连声道谢,之后就这么干站着。平时不管去哪住酒店民宿,和前台的交集几乎都只是办个入住和退房,一般不会有多余的寒暄。但这次不同,自己给人添了麻烦,人家老板还好心给送了解酒的粥,高低得说上几句。   谭霏玉尬聊:“刚才真不好意思,没想到那个黄河王啤酒这么上头。”   老板对此酒到底上不上头不做评价,只说:“没事,我也是怕出命案。”   谭霏玉:“……”   “误会误会,”谭霏玉双手合十抵在唇边,满脸真诚道,“那到时候我补点清洁费吧……还有粥的钱。”   老板:“不用,顺手的事。”   谭霏玉:“不好吧。”   老板:“说不用就不用了。”   谭霏玉越发尴尬,正酝酿着告辞,老板主动开口:“早上出去遇到沙尘暴了?”   “嗯?……嗯!”是个能往下说的话题,谭霏玉接着道,“早上本来想去鸣沙山看日出,结果因为沙尘暴闭园了。”   “刚看了一下,好像重新开放了,你再休息会儿晚点去也行,能看日落,”老板说,“我们这边天气是这样的,有时候刮一会儿沙尘暴很快就晴了。”   谭霏玉说:“蛮神奇的,我在南方没碰见过。”   “不过你早上喝了酒,要是还难受的话别勉强自己。”   谭霏玉赶紧说:“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由于早上对人家练得很好的身材又戳又盯的,这会儿谭霏玉为了洗清流氓罪名,视线不敢再往老板脖子以下一点,只能望着他的脸。   昨晚办入住和今早都没仔细看老板的脸,只大概知道是个帅哥,现在目光停在人家脸上,才发现这张脸也是颇具姿色,如果他在抖音刷到这种长相的擦边男会忍不住点进主页从头把每个视频品到尾的程度……更何况老板比他随手关注的那些空有大扔子却只会扭来扭去一脸惨白的擦边男都好看,还不油腻。   也许是因为常被西北的风打磨,这人俊朗的五官带着一点粗糙的野性,肤色也深,令谭霏玉联想到这边路上随处可见野蛮生长却挺拔的白杨。   “我脸上有东西?”   直到老板又出一声,谭霏玉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从盯着人家胸看变成盯着脸看,流氓的形象似乎没有洗脱还更坐实了。   “没,没。”谭霏玉到处张望,也不知道看什么好,总之先让视线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吧。   老板接着前面的话题继续说:“人生也一样,不会一直刮沙尘暴的。”   谭霏玉一愣。   老实说这句话挺土的,而且十分突兀,不过谭霏玉很快明白过来,大概是老板看他早上喝酒哭得像傻逼,因此说几句鸡汤安慰他。   “……谢谢。”谭霏玉说。   是有点感动,这老板人还怪好的,但也实在丢人,除了反复说“谢谢”,谭霏玉真无话可说。   天再次聊死之前,在院子里撒欢的边牧叼着球进来了,果然狗是狗边牧是边牧,此犬进屋前还知道拿爪子在地垫上蹭一蹭,进来以后绕着谭霏玉转了一圈,边转边嗅,最后把球吐到地上,仰着脑袋摇着尾巴看着他。   谭霏玉看了看边牧又看了看老板,问:“我能摸摸吗?”   “摸吧,”老板同意了,“它想跟你玩。”   谭霏玉刚一弯腰,边牧就把脑袋拱到他手心里蹭来蹭去,皮毛油光水滑,手感很好。   “它是你养的吗?”谭霏玉问,“叫什么名字呀。”   “嗯,”老板说,“叫黑白狗。”   谭霏玉以为自己听错:“啊?”   老板:“黑白狗,过来。”   边牧噔噔噔跑过去了。   谭霏玉:“……”当然,确实,这狗是黑白配色,叫黑白狗也没什么问题,但这跟生了个小孩给他起名“黄种人”有什么区别……   谭霏玉直起身来,问:“老板你贵姓啊。”   “免贵姓石,石头的石,”老板撸着狗头,“怎么了?”   谭霏玉赶紧摆手:“没事。”   还好不是姓黄,不然孩子真叫黄种人怎么办?   又沉默一阵,谭霏玉想,好了,尬聊到这里应该可以结束了,一句“那我先回屋了”即将到嘴边时,石老板再次开口,说了些爬鸣沙山的小贴士,比如什么买鞋套的话在景区外面买更便宜之类。   谭霏玉一边听一边点头,想到了点什么,又问,“不是听说还能看什么沙漠星空……”   “啊,到晚上天气还晴的话确实可以看到,但我个人不太建议。这个季节看星星最好的时间段是晚上九点多十点,我们这边昼夜温差大,会很冷,加上淡季景区黑灯瞎火,也没几个人,到时候要从山上下来比较危险。”   “这样啊。”   大概是看见谭霏玉脸上露出了些失望,迟疑了一会儿,石老板竟然提议道:“要不然你看完日落吃个饭以后回来,看看天气情况……我拉你去别的地方看星空,冷了就回车上,也不怕不安全。”   “真的吗?”谭霏玉语气都雀跃起来,不过很快又意识到这太麻烦别人了,又改口道,“哈哈也不用啦,这个东西就随缘好了。”   老板说:“嗯,随你,想去的话喊我就行。”   正好有其他住客过来和老板要什么东西,谭霏玉趁机说了拜拜,终于回了房间。   回房之前他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一块牌子,上面贴着民宿负责人照片和写着负责人名字和联系方式,原来老板的名字叫石含章。   ……   谭霏玉又睡了一觉,六点多,卡着景区即将停止入园检票的时间出了门。如果说清早顶着风准备上沙山时还有些隐隐的兴奋,这么一整天折腾下来只剩下“来都来了总该去看看吧”的心情。   然而这种疲怠在真正站到鸣沙山山脚时,瞬间荡然无存。   千万年来的风是大漠上的精卫,衔来一粒又一粒沙,堆成这片绵延的沙山,堆出它如刃般锋利的山脊,堆出它金黄且圆融的沙面。   每一粒沙子都是异乡客,停在这里之后不再远走,每日每夜同风和鸣,安定地立在广阔天地间,等待源源不绝的、新的异乡客奔赴它的山脚。   谭霏玉看着这沙山,忍不住“哇”了一声。   这是一种本能反应,是久被圈养在格子间里的人,回到灵魂之乡时的本能反应。   他仿佛回到某个还是原始人时的前世,在这个瞬间,他脑袋一下空了,没有梦想也没有压力,也忘了自己来之前在烦些什么,只想和这沙山再亲近些,在它宽阔的怀抱里撒开了欢跑。   ……当然他毕竟没有真的回到他的前世,作为一个四体不勤的弱鸡现代人,他撒不了一点欢。刚才为了感受爬最原汁原味的沙山,他对架设在一旁的木梯不屑一顾,踩进细软的沙里,陷进去时有一点下意识的惊慌,不知道踩到哪里是底,总不会整个人都被吞噬了吧?不过仅仅是虚惊一场,踩下去一段后,人就能稳稳站在沙里。   想迈步时发现脚竟如千钧重,每往上攀一步都耗费不少体力,谭霏玉爬了几分钟开始气喘吁吁,回头望,只爬了一咪咪。   谭霏玉:“……”   他抬头,峰顶似乎也不算太远,有些游客已经上去游览完往下走,谭霏玉觉得别人都能爬那他肯定也能爬,于是咬咬牙,手脚并用地又悄悄挪到木梯那一侧,人不要当犟种,为了到达目的地走点合理的捷径不丢人。   在梯子上爬依然累,“峰顶不算远”是最大错觉,明明爬了许久却好像怎么也到不了头……现代人谭霏玉在爬山过程中已经完全接管了原始人谭霏玉,很悲凉地想到自己做书也这样,每做一本书都觉得这本肯定叫好又叫座,每次书上市他又发觉离目标还差好大一截。   但是……爬吧!   淡季人少,即便在梯子上爬也不用担心中途停下来会造成“堵车”,谭霏玉后头压根没几个人,因此他边爬边休息,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踩上峰顶,再无路可继续向上。   谭霏玉喘着气,转过身,后知后觉自己爬了那么长的一段路,他的视野变得开阔,儿时课本里神奇的月牙泉就在底下,在沙山的环抱中清澈地卧着。   远处骆驼队慢悠悠晃着,千年前的行商穿越无垠的大漠时,望见这汪泉水,也真会觉得像天上月一般珍贵吧。   谭霏玉席沙而坐,迎面而来是比早上和煦许多的微风,他开始放空,莫名想到来之前看的书,说敦煌研究院最开始那任院长以前还在月牙泉里养鱼,抓了鱼招待客人……   在这看似寸草不生的地方,其实有各种人类想象不到的生灵栖息着。   ……嗯,想吃鱼了。   在上面又坐了一会儿,到了八点左右,落日也如约来了,比平日看到的似乎要大几圈,橘红色的夕阳悬在空中像颗溏心蛋黄,缓缓下落时,光芒便像迸射的汁液那般,流得整片沙山熠熠生辉。   很快太阳完全落下去了,只剩一些余晖让天幕维持着最后的光亮,谭霏玉不无遗憾地想,可惜这个星球太大了,他不能搬着椅子追赶太阳,在一天内看几十次日落。   他只能看这一次,看完就下山了。   ……   回来感觉有点累了,加上谭霏玉还是不太好意思给石老板增加额外的工作量,要是老板收他钱还好说,不收钱的话他到时候也不能心安理得。于是路过前台的时候特意跟老板说了一声要不今晚先不去看星星了。   下午石含章说的是“随你”,这会儿语气却不像能随谭霏玉的便,像说定了似的:“那明晚去。”   说完才问:“明晚你有别的安排么?”   那倒是没有,谭霏玉摇头。   保洁阿姨路过,和石含章搭话,口音很重,谭霏玉勉强听懂了,阿姨说:“不是说今晚看星星去么?一下午都在那背什么星图知识,怎么不去了?”   石含章看了一眼谭霏玉,又把视线收回来,保持面无表情:“没有,阿姨,别胡说。”    第3章   “那就……走?”谭霏玉试探着问。   此言一出,倒是地上趴着睡觉的黑白狗最先做出反应,耳朵支起来,脑袋也转过来,嘴筒子咧开,一张狗脸满是期待。   石含章没管狗,问谭霏玉:“不是说累了吗?”   谭霏玉改口了:“也还好,看星星应该不费什么体力吧?”   “别勉强,明天就明天吧。”石含章又补了一句,“不看也行。”   一直支在这儿听两人讲话的阿姨哈哈笑着插话:“明天去好啊,让他多一天时间背那个观星指南。”   石含章:“……”   石含章摸了摸鼻子,向谭霏玉解释:“没别的意思,就觉得要是干看挺无聊的,提前做做功课。”   谭霏玉眼神乱飘了一会儿,也拿出手机搜索观星APP,一边小声说:“那我也提前做做功课。”   石含章:“嗯。”   有客人召唤,阿姨忙去了,又剩这两人干杵着,杵了一会儿,石含章问:“鸣沙山怎么样?”   谭霏玉:“挺好的。”   石含章:“嗯,那就好。”   谭霏玉:“……”   石含章又问:“明天白天去莫高窟?”   谭霏玉:“是的。”   石含章:“挺好的。”   谭霏玉心里:啊啊啊啊啊……!   谭霏玉实际上回答:“是的,挺好的。”   虽说老板看起来就不是那种活泼热络的类型,但白天给他些爬鸣沙山的建议时好歹也小讲了几句,就这么几个小时过去是不是变得有点太惜字如金了?!   关键是自己,平时和不管什么人都挺能聊的,要说早上是因为在人面前出糗了尴尬,这会儿又是因为什么突然开不了口?   这不行,谭霏玉偷偷吸气,接着主动说了一点:“下午爬鸣沙山,没想到那么累,差点以为自己要死在上面。”   结果老板没充满优越地说什么“也还行不难爬”之类的话,也没应和他,来了一句:“要好好活下去。”   谭霏玉:“……”真有点聊不动了。   再努力一下。谭霏玉接着说:“可能还是平时锻炼得少了。”   对了,说到锻炼……谭霏玉又情不自禁往石含章身上看,这人在暖烘烘的屋里依旧穿的是短袖,其实不仅是胸,胳膊的肌肉也很完美,不是那种辣眼睛双开门壮男,线条流畅得恰到好处,肱二头肌不发力的时候也微微鼓起,真想掀开他衣服下摆看看腹肌……啊罪过罪过……谭霏玉猛地把头扭过去:“……我先回去了!!”   石含章:“……好。”   ……   谭霏玉是真累了,回房洗漱完倒到床上困意立刻上涌,但还坚持玩了会儿手机。他从出版社离职的事有几个熟人知道,有人给他发了文化公司的内推信息,还说现在除了大出版社都一个德行,基本都靠卖书号度日,真想做书还是得去文化公司。   谭霏玉看了一眼,这也是个除了大作者和热点题材之外基本懒得搭理的出版公司,说是能做书,还不是只能做包赚钱的书。   于是谭霏玉礼貌回复:谢谢,我再看看。   又说:也不一定继续做出版了,没什么前途。   既然已经辞职了,他这段时间什么也不想想。   就想玩。   但他确实是精力上的弱者,出来玩爬一趟鸣沙山就失去了所有力气,只能回民宿躺着了,要不然现在可能在和石老板看星星看银河呢……   谭霏玉把微信关了打开抖音,弹出来的几个擦边男令人很是提不起劲,谭霏玉眼神呆滞地滑走一个又一个。   啊,要是石老板也是擦边男就好了。   这样至少可以光明正大透过屏幕欣赏美好肉/体。   这样想着,谭霏玉鬼使神差地在搜索框输入了“石含章”三个字,本来想着应该是什么也搜不到,结果出来不少视频……   当然不是擦边视频。   是石含章在什么摇滚乐队里打鼓的视频……此人原来还是个鼓手。   和这两天接触时的感觉很不同,这些视频中的石含章要更有野性一些,他依然沉默,抿紧了唇,但鼓棒每敲一下都发出能穿透人心脏的强音,谭霏玉感觉自己的心跳也随同密集的鼓点一起越来越快。   他连着看了好几个视频,看到最后一个,画面定格在石含章打完最后一个节奏把鼓棒一扔的时刻,一滴汗从他额角流下,谭霏玉伸手去擦。   石含章就这么任由他动作,音乐声停了,台上的其他乐手消失了,观众也消失了,舞台上就他们二人,追光灯打在他们身上。   谭霏玉做了今天很想做的事,此时他面对面跨//坐在石含章腿上,掀开他的T恤下摆,真诚发问:“我能摸摸吗?”   “摸吧,”老板同意了,“我想跟你玩。”   两人愉快地玩耍。   某一个极乐瞬间过后,谭霏玉惊醒过来,他坐起身,再次痛苦地捂脸。   ……怎么能对着刚认识两天的人做这种梦啊!!!   刚才刷着视频不小心睡着了,醒来时这视频里的石含章还在卖力打鼓,谭霏玉有点不能再直视他的脸,反手就把抖音关了把手机倒扣上。   他开始反思。   离职前那段时间压力太大,谭霏玉根本没心思和自己玩耍,大概是有点憋得慌。   所以人还是要及时排解。   本来想再去洗个澡,洗着洗着某些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谭霏玉叹了口气,重新出去,在行李箱里掏掏掏,翻出一个小玩具——出发前搜了搜看到说这东西也能托运,没有过安检时被公开处刑的风险,几经犹豫把它也塞进箱子里了。   有时候这是他助眠的工具,带过来的初衷是以防万一,但这时候拿出它来纯粹就是想了。   回到浴室开始玩。   其实谭霏玉很少做这种梦,就算有,梦里的人也是一张模糊的脸,这是他第一次梦到这么具体的人。   ……也是他diy的时候第一次脑子里想着这么具体的人。   母胎单身二十九年,自己动手对他来说和饿了就要吃饭是一个性质,只是为了满足人的正常生理需要。   就算时不时看看擦边男,也从来没有把这些男的当成幻想对象。   不知道是因为梦里已经来过一次,还是因为幻想一个具体的人让他的羞耻心倍增从而感到分外刺激,他很快就小小声呜咽着去了。   完事后谭霏玉躺回床上抱着枕头很狼狈地想,对不起石老板,真的很对不起,明天我会在佛前好好忏悔的。   ……   次日谭霏玉确实平静了一天,在莫高窟待到了下午,看完十个普窟,下午又把所有开放的特窟都看了。   来敦煌的人,十有八九是为了莫高窟。   而爱莫高窟的人,千人千种想法,喜欢壁画的,说这是最高的艺术成果,不同朝代不同的飞天造型,精美绝伦的线条和颜色运用对这样的艺术爱好者来说如数家珍;对宗教有研究的,讲起每幅经变图都滔滔不绝;历史爱好者,感怀过去文明之璀璨,痛惜近代国破山河碎时大量敦煌珍宝遗落于世界各个角落……   谭霏玉觉得自己对莫高窟其实没那么爱,来朝圣也颇有些附庸风雅的意味,但他来前的确是看了不少相关的纪录片和书籍,反而每每看到那些近代以来的莫高窟守护者时心头一颤。   在上世纪那些条件艰苦的岁月里,总有人背井离乡奔赴这片荒芜的土地,吃不太好穿不太暖也发不了财,但这些人义无反顾扎进早已破败的洞窟中,擎一盏灯,日复一日在洞窟中或临摹或修复,直到自己也成为一盏明灯,重新照亮失落了几百年的千佛洞。   在听讲解员讲时,谭霏玉有时也分神想,他们现在待遇怎么样?印象中工资好像还是不高,每天对着游客讲一样的讲解词,像NPC一样永远被固定在这个离俗世遥远的偏僻角落……为的是什么呢?   为的是什么,他不是最清楚了吗?   参观完莫高窟,坐大巴回游客中心的路上,谭霏玉靠着窗,想起他转正后想做的第一个独立选题,那年他在根本无人查看的公共邮箱里翻出一名新人作家的投稿。   是一篇诡谲又凶狠的小说,讲了受到校园霸凌的主角如何笑眯眯地把欺负过他的人一个个送上西天。作者虽然是新人,但运笔如用刀,割开十五六岁风华正茂少年少女靓丽的皮囊,捧出其下腐臭的心灵,再让读者咽下——即便读者一边读一边已经作呕,但仍要咽下,因为已经被作者的层层反转的行文绑住,根本无法逃脱。   且也只有咽下才会知道,不是所有正当时的青春之花都纯洁美丽,也有这样腥、呛、只会给人带来痛苦的灵魂。   谭霏玉记得他读完时寒毛倒立,半夜爬起来开始做PPT,想着一定要做,这本书一定要做。   然而选题会上这个提案被领导批得一无是处。领导驳回的理由十分充分,写得过于血腥和猎奇,三观不正导向不对容易给青少年造成不好的影响甚至会被举报云云。   谭霏玉勉力争取,说那我们可以在保留作品内核的前提下做些删改,总是有办法的。   领导说,小谭啊你还是太年轻。   最后这个选题自然没做成,好心的前辈私下跟谭霏玉说,其实说那么多都是借口,题材确实过激了点,但主要还是因为这是个没名气的新人作家写的,不下力气营销的话也不知道能卖几本,还要担被举报的风险,拒稿的性价比总是更高一些……你看那谁谁,首印几十万册的名家,最近甚至写了主角分/尸反派的情节,照样写得十分细节,先在个人网站上连载的,出实体书的时候,编辑还洋洋得意出来宣传几乎只字未删。   之后的几年他逐渐不再那么愣头青,也会在喜欢和效益之间找平衡。   可是最开始他当编辑,明明是想把自己觉得好的、珍贵的人类思想结晶实体化成有温度的书,递到更多有缘人手上……如果只是为了赚钱的话,他做别的什么说不定早发财了,何苦每天埋头与蝇头小字相伴。   他忽然觉得那些莫高窟守护人似乎才是佛,点化了他。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莫高,他应该想清楚自己要任其风化还是进窟里点燃一盏灯。   再想想,再想想。   ……   谭霏玉的平静在回到民宿以后就结束了。   早晨出门还好,当时在前台值班的是另一个人,现在坐在前台的还是石含章。   和对方视线对上的时候,谭霏玉全想起来了,昨晚的种种罪孽,今天在佛洞里泡了一天仍然没有洗清半点。   甚至人家只是清清白白看自己一眼,他都能联想到梦中被他虚构出来的深情眼神。   想打个招呼赶紧溜,没想到石含章拦下了他:“晚上九点半,出去观星吗?”    第4章   晚上九点半,谭霏玉还是坐到了大堂等石含章一起出发。   虽说谭霏玉和石含章的相识从尴尬开始,昨晚之后谭霏玉更是获得一个“见到石含章自动僵直”的buff,可毕竟石含章对他的梦境一无所知,说好的去看星星,他要是反复拒绝,显得矫情且不知好歹。   出发前石含章打量了谭霏玉几眼,做出一点指示:“还有更厚的外套或者羽绒服么?你这身有点薄……晚上很冷的,这两天还有点降温,要是有什么毛线帽围巾之类的也一起戴上。”   谭霏玉确实没带更厚的衣服来,知道这边昼夜温差大,但他原本想着晚上就在住的地方待着,白天出门大多数时候一件卫衣一件冲锋衣就能应付过去,带多一件厚衣服行李箱就要炸了。   他摇了摇头,又说:“其实也还好,我们广东人很抗冻的。”   此言不虚,广东的冬天湿冷,看起来有十几度,实际上像泡冰水里一样。   “那你等一下。”石含章说完上了楼,过了一会儿拿了件黑色的厚羽绒服下来,递给谭霏玉,“你先穿着吧,前阵子刚洗了晒过的。”   谭霏玉起先没接。   石含章又重复了一遍递的动作:“冲锋衣可以先脱了,把这个换上。”   “……谢谢。”谭霏玉稍稍别过脸去,思来想去怕自己真的冻死在外面,还是接了。因为梦里某些场景的影响,他脱原来的外套时分外不自在,脸也控制不住发烫。   仅仅是脱个外套,却让他有一种被剥光的感觉。他偷偷深呼吸,又告诉自己,没事的,石老板又没有读心术,看不见他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废料,他现在就是很普通地换件外套而已,没事的……   衣服换上了,有点大,不过的确很暖和。拉链拉到顶上再戴上帽子,一点风都进不来。   结果换完发现石含章背过身去了,正蹲在地上让狗跟它握手,但狗兴致缺缺,反倒是发现谭霏玉准备妥当以后,抛下自己主人猛扑了过去。   不过它力道控制得很好,duang大一只撞过来人也没被撞飞,谭霏玉也蹲下去,挼了一把它的脑袋毛,小狗解救了他单方面的难为情。他问:“小狗一起去吗?”   石含章反问:“你想让它一起去吗?”   “……我决定吗?”谭霏玉仰起头看他。   “嗯。”   “那就去吧,”谭霏玉持续给狗脑袋顺毛,小狗眼睛眯了起来,“不然一个狗在这里加班多可怜啊。”   整装待发的二人一狗上了车,车子是一辆甘C车牌、外形漂亮方方正正的五门红色吉姆尼,这是一辆较为迷你的越野车,后排放倒了,被狗熟练地霸占,谭霏玉坐到副驾上,坐上去感觉尚可,但他余光里的石含章坐在里头就稍显逼仄。   谭霏玉心想这老板真有意思,大人开小车。   各方面都有意思,不仅开的车有意思,给狗起的名字有意思,偷偷背星图知识有意思,人机一样的对话方式也很有意思。   随后车里响起谭霏玉没听过的外国歌,曲调很舒缓。   石含章沉默得像个包车司机……尽管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谭霏玉在一阵如坐针毡后主动挑起话题:“老板平时经常自己去越野吗?”   “偶尔吧。”石含章想了想,“刚提的车,去的地方其实不多,就这附近的野外去过。”   谭霏玉:“那接下来是准备自驾去哪儿玩吗?”   “是有这个打算,”石含章顿了顿,说,“不过不是去玩。”   “嗯?”   石含章:“下个月要去上海搬砖,想着直接开过去,路上遇到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可以顺便逛逛。”   谭霏玉捕捉到一个关键词:“搬砖?这边的民宿不干了吗?”   石含章:“嗯,转给别人了。”   “这样子,”过了最初那阵,谭霏玉的话匣子逐渐打开,而且这次石含章说话比较正常,能有来有回地进行问答,于是谭霏玉接下去说,“我还以为至少开到旺季结束呢……说起来其实我订民宿的时候感觉几乎都没开,你家是为数不多开着的。”   “这边是这样的,”石含章说,“旅游城市么,这几个月淡季基本没什么客人来,很多民宿和饭店都不开,一般人就算来,住也是住到市区去……你呢,怎么会想到这个时间来敦煌?”   结果谭霏玉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反过来问:“老板你是本地人吗?”   石含章:“算是吧,不是敦煌的,但是甘肃的。”   谭霏玉心说普通话真标准啊,说的竟然不是咚煌——之前天天刷到甘肃口音笑话,说甘肃人发不出韵母un的音,这两天在这儿待着听人说话确实如此,春天说成冲天,裙子说成穷子,十分可爱。   这话他没敢说出口,尽管他是真心觉得有趣,并没有什么负面的看法,却怕冒犯人家,回过头去答老板的问话,当然各种前因他没有详细解释,只是粗略一说:“就辞职了想出来玩,又不知道去哪,刷到网上说这边淡季门票半价,不管不顾地就来了。”   石含章:“也挺好,错峰出行,至少不会人挤人,夏天来可能车都打不到。”   谭霏玉尝试着开玩笑:“夏天来就享受不到定制观星服务了。”   谁知石含章一本正经地回答:“沙漠露营观星的团挺多的,不至于享受不到。”   “……哎呀。”好了,就正常聊了会儿又转回人机了,谭霏玉抓了抓头发,“就是挺谢谢你的,我感觉你们这儿人都很好。”   谭霏玉其实想单说石含章人很好。   “不客气……我也没别的意思,”石含章顿了顿,“就是看你早上哭得真伤心,想着还是得让来玩的客人带点美好回忆回去。”   随后石含章的目光瞥过来一些:“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能说么?”   谭霏玉没立刻答话,石含章撤回前面的问题:“抱歉,不能说就不说了。”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就是有点,嗯……”谭霏玉斟酌了一下言语,“做不了想做的工作了,烦得要死,挺搞笑吧,对一份工作真情实感到为了它哭的地步,明明只是工作而已,能糊口就行,但是就,唉……当然也是因为喝了点酒啦,平时也不至于,见笑了。”   一边说,谭霏玉一边用余光悄悄观察石含章的侧脸,发现他的确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似乎是没想到谭霏玉哭的理由是这个。   “我不会笑你,也没什么可笑的,”石含章说,“敬业爱岗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体现。”   谭霏玉:“………………”   石含章:“……”   石含章:“对不起,我只是在活跃气氛。”   谭霏玉真被逗乐了,发出低低的笑声。后排的黑白狗听见动静拱了个脑袋过来,很快又趴回去。石含章悄悄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石含章接着说:“其实你说的工作,对你来说应该不只是工作吧?做不了喜欢的事,不高兴也正常,我跟你一样,我差点做不了想做的事时也很崩溃……但是后来想想,其实没有什么绝对做不了的事。”   这话是在安慰他吗?还是真的有过类似经历?谭霏玉想问石含章喜欢做的事是什么,是打鼓吗?那现在还在打吗?但又怕问了之后暴露自己像个变态一样搜索人家信息的事,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嗯,谢谢你。”谭霏玉说。   车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车载音乐还在流淌,谭霏玉仔细分辨了下歌词,竟然有些应景。   “A thousand miles away   We've traveled to so far to play   We've put our fears aside……”   车子一路向外开,已驶离有建筑和灯火的地方,只能凭借车灯看见前方是一条笔直的似乎没有尽头的公路,谈不上欣赏什么路边的风景,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谭霏玉问:“我们现在是去哪儿?”   石含章:“一个地方。”   谭霏玉:“……”   石含章:“没明确的地名,就是沿着215国道开,开到离市区二三十公里的戈壁滩上,没有人,没有光污染,很适合看星星……你要是去西线,阳关玉门关之类的,也是往这边走。”   没多久,车停了下来,两人带狗跳下车。   实时温度在-10℃左右,但因为裹着石含章的羽绒服,谭霏玉没觉得太冷。   他仰头,毫无遮挡的、无垠夜幕中明亮的星群压进他的眼里,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离繁星如此近,仿佛一抬手就能摘下一颗暗夜滴落的闪烁眼泪。   保持了这个仰头站立的姿势不知道多久,石含章也没有像来之前说的那样开始给他讲解哪几颗星是什么星座,他们就这样站着,但是忽然,石含章递来了一张纸巾。   “嗯?”谭霏玉并没有接,他的疑问带着点鼻音。   石含章:“你又哭了。”   “没有啊,”谭霏玉不解,但是眼睛一眨,他感觉到温热的液体在脸上淌的触感,于是他慌乱起来,“啊我真的不知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石含章轻轻叹气,没再等谭霏玉接过纸巾,伸手将他滑落到颊边的眼泪擦去:“好爱哭啊。”   谭霏玉依旧难为情,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5章   “我自己来吧。”谭霏玉把纸接过来自己擦擦,又笑,“其实我真不爱哭,今年以来哭的时候刚好都被你撞上了……可能还泪来了。”   “这不好乱说吧,”石含章道,“而且今年才过去三个月。”   “啧,”谭霏玉撇嘴,“我刚才自己都没发现……你怎么知道我要哭了。”   “眼睛里水一抖一抖的,”石含章望着天,随口说,“不知道的以为天上的河掉进去了。”   谭霏玉一怔。   这两天接触下来,谭霏玉明白这大概就是石含章在以他独特的冷幽默在消解别人掉眼泪这件事而已,可他打的这个比方实在是让人……让人想深呼吸一口气。   谭霏玉也真的深呼吸了一口气,冷空气刺得他鼻腔隐隐生疼,丢人丢多了,谭霏玉有点破罐破摔,反而没之前那么不自在。   他解释道:“其实我没什么复杂的情绪,就是看到星空觉得……有点感动?就那种仰观宇宙之大的感觉。我已经很久很久没看见过这样开阔的夜空了。   “上次看到这样的星空好像是我很小的时候,我老家靠海,还在家里的时候也会在海边看星空。好奇怪哦,明明这里和我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是刚刚有一瞬间,怎么说,好像同时穿越了时间和空间。”   西风正拍打戈壁黄沙,和记忆里被海风推着的浪花奇异地重叠了。   “昨天去爬鸣沙山,看到沙漠第一眼也好感动,类似的心情吧,觉得人类的天性还是亲近自然的,但那时候没哭。”谭霏玉一顿输出之后又爽又懊恼,瞄静静听他说话的石含章一眼,补充自嘲道,“不好意思……我好像说得有点多了,我们文艺b就这样。”   “文艺b啊,”石含章问,“那你是坐绿皮火车来的吗?硬座靠窗,带一本诗集,耳机里放点民谣。”   谭霏玉:“坐不了一点,飞过来的,书倒是带了,一页没看,一上飞机就睡了。”   石含章道:“那你称不上一个合格的文艺b。”   谭霏玉:“哈哈哈哈。”   话锋一转,石含章淡淡道:“不用一直自嘲,不管因为工作还是看到星空而哭,对事物保留有饱满的感知能力,并能坦率地流露出情绪,在我看来是非常珍贵的特质……反正我就一个路人,随意点就好,就算给我留下一些社会上约定俗成的‘好印象’也没什么用,等你回去了,我们可能根本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谭霏玉:“……也是。”   “你在这等我一下。”石含章说着回了车里,过了会儿拿了两张露营椅下来,“坐吧。”   石含章还往谭霏玉手里塞了个保温壶,说里头有热水,要是觉得冷就喝点。   随后他打开手机里的观星APP:“还是来看一下吧,不枉我真的做了点功课……虽然没记住多少就是了。”   黑白狗身上也套了小衣服,撒了一会儿欢,又跑回来趴到主人旁边。   石含章和谭霏玉一人拿着一部手机各自对着APP上的星图辨认夜空中的群星,成功认出了高悬的北斗七星,狮子座,春季大三角等等,至于APP里提到的什么巨蟹座星云,因为没有望远镜,用肉眼看得不是太清楚。   认得差不多了,两个人又坐原地聊了会儿。   石含章突然说:“你家乡在海边啊。”   谭霏玉:“对。”   石含章:“甘肃没有海,我从小一直想看看海到底是什么样的,所以考大学的时候我专门报了个有海的地方,最后去了厦门……第一次看见海,跟你看见沙漠可能是差不多的心情,回去跟室友提了一嘴,他说我真是个死装哥。”   谭霏玉:“……”   石含章说:“海对海边的人来说确实是司空见惯的东西,就像我看沙漠和大山也不会太心潮澎湃……但我觉得这不能简单用‘旅行就是去别人待腻了的地方’来解释,就像你说的,人天性应该是亲近自然的,后来这种天性慢慢被磨没了,只有看见从没见过的风景,或者好久不见的星空,才能突然想起自己是自然的一份子。   “我知道社会化的人很难对抗这种天性被磨没的过程,而且我也没有脱离社会当个野人的打算,但我想尽量多收集一些面对自然时感动又感激的瞬间,所以我才想自驾去南方。”   最后石含章学着谭霏玉说话:“不好意思,我说得也有点多了,我们死装哥是这样。”   “啧,”谭霏玉翻了个白眼,“不对啊,死装哥不是应该很高冷话很少吗?”   石含章说:“你觉得我话很多吗?”   谭霏玉:“……不多。”   石含章:“平时看起来只会‘嗯’,其实脑子里一直在想怎么像刚才那样装一段大的。”   谭霏玉:“还好啦,你也不用一直自嘲。”   石含章:“嗯……我不太爱说话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一说多了,别人就老说我不讲人话,久了我就懒得说了。”   “其中一个原因?”谭霏玉问,“那还有别的原因吗?”   “说多了口渴。”石含章应景地拧开保温壶,喝了一口水。   尽管身在无人戈壁之中,伴着浓稠夜色,应该有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忐忑,谭霏玉却从石含章的动作间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定感,他们彼此很陌生,对谈却像老朋友。   “哦……”谭霏玉也跟着拧开了刚刚石含章塞他手里的另一个壶,两人用保温壶碰杯,谭霏玉抿了一口,又道,“但你今天跟我还说挺多的。”   “是啊,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石含章又说,“我和你对于彼此来说互相为过客,就没有必要再装了吧。”   说得完全对,谭霏玉却不知为何听得有点淡淡的失落,刚刚他还在心里暗想两人话很投机一见如故呢……他开玩笑问:“不过你开民宿的话,每天应该都能遇到不同的‘过客’?”   石含章只是笑,并不作答。他笑的时候嘴角扬起的弧度很小,要不是打着电筒,谭霏玉又恰好看着他,可能也捕捉不到这个笑。   “回去吧,”石含章说,“越坐越冷,别为了装文艺在这里冻感冒了。”   ……   翌日白天谭霏玉包了个车去参观阳关和玉门关,按说一般去敦煌西线大家都得顺便去一趟雅丹魔鬼城,看独属于干旱地区的风蚀地貌。但这对谭霏玉来说不太行,雅丹他是想看的,只是一天之内不想安排如此密集的行程,毕竟辞职了也没什么要紧事,时间多得是,积蓄也有一点点,不想太累,干脆随缘出行。   而且幸运的是除了第二天一早遇到沙尘暴,后来都是好天气。   玩完回来谭霏玉又在民宿前台和石含章碰上面,石含章问他今天玩得怎么样。   他的回答和之前无异:“挺好的。”   谁知石含章调侃他:“文艺青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吗?”   这两天黑白小狗和他混熟了,见他过来,也要凑过来,谭霏玉就和之前一样,一边抱着狗挼,一边跟石含章分享他的感想:“倒也是有,把课本上的古诗词提到的地方踏了个遍,很难没有特别的感受吧?我在阳关要办‘通关文牒’,守城的‘军爷’还一定让我背诗,不然不放我通行,说‘劝君更进一杯酒’让我接下句……”   石含章问:“那你背出来了吗?”   “那当然,看不起谁呢,我上过学的,”谭霏玉很是得意,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说,“你有看过一部叫《长安三万里》的动画电影吗?这电影也一直背诗。”   “没呢。”   谭霏玉说:“总之我当时和我表弟一起看的,他不爱读书,对这电影也没什么兴趣,整场都呵欠连天,我看得热泪盈眶的,被他看见了,很不好意思,立刻也装作自己在打呵欠。”   石含章评价道:“……的确很爱哭啊。”   谭霏玉:“这不是重点吧!”   “那我晚上闲着也看看吧,”石含章问,“你晚上什么打算?”   “去夜市随便逛逛吧。”   “淡季好像都没开几家店。”   “有个书店好像。”说到这,谭霏玉抢先道,“好了,不要再提什么文艺青年了啊。”   “好的。”石含章接着说了个风很大的网红书店的名字,问谭霏玉去过没。   “去了,第一天到四处溜达的时候就去了,不过感觉也就那样。”   “确实,都是卖点文创小商品,让大家打个卡,”石含章说,“全国的网红书店应该都差不多这个德性吧,你说的夜市里的书店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你在这里开民宿你都不知道啊,问我一个外地人,”谭霏玉还是说了,“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吧,就是我在网上刷到书店老板开了个帖子吐槽顾客,骂别人搬了一堆书凹造型拍一整天照结果一本不买之类的,感觉真有意思啊。”   石含章:“……行。”   其实作为一个编辑,谭霏玉最爱去最常去的地方就是书店。还记得自己做的第一本书上市时,他每天都要去附近的书店看一看,看见他做的书摆在角落里,就悄悄抽出来,放到显眼的位置上,不过往往第二天再来,就会发现书被店员摆回了原处。   后来再逛书店倒不怎么关注自己做的书了,要看最近流行什么题材,看有没有什么值得参考的装帧……   现下出来玩,逛当地的书店,谭霏玉想试着回归最原始的读者心态,花原价当冤种买一两本有缘的书。   整个出版行业都是夕阳产业,书店老板在网上吐槽的什么大家只打卡不看书不买书只是实体书没落的其中一个表现而已……但每个人都有不看书不买书的自由,现在娱乐方式那么多,时间那么宝贵,没有人必须抱着一本旧世纪的遗产细细翻阅。   就算还有喜欢看书的人,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都喜欢在网上买便宜的打折书,在阅读软件看免费的电子书。   如今能畅销的书,除了学生必须用的教辅资料,很多都算不上书了,而应该称之为收藏品,不管是纯文学还是通俗小说,有明星效应的大作者写上一本,搞些特别的设计再给些签名,粉丝买回去连塑封都不拆,束之高阁,这的确是对作者的一种很好的支持,却不是对书这种载体的支持。   出版社和出版公司为了效益,渐渐不再什么书都做,因为做了也不会有太多人买,于是做来做去都还是教辅资料和当下流行的明星作者新书。   这些都无可指摘,都是在特定的时代之下再正确不过的事,甚至是经济和科技发展之下的必然。   但只要还有人在这种环境下坚持,谭霏玉还是想尽自己所能做一点支持给一点鼓励。   所以晚上谭霏玉还是来到了这个藏在夜市一角的独立书店,悠哉游哉地逛了许久……然后抱了一堆书回去。   都是看书名和腰封上的简介凭感觉盲买的,其中有一本的书名叫《带上我走吧》,是一个没听说过的国内作家写的。   谭霏玉坐在房间里捧着这本书,也不拆塑封,正看反看。   他在犹豫要不要把它送给石含章。   因为昨晚听见石含章说想自驾去南方,收集更多感动的瞬间时,他其实满脑子刚好就是书名的这句话——带上我走吧。    第6章   在敦煌的最后一天,谭霏玉还是去了雅丹国家地质公园,这里离敦煌市区近两百公里,与传说中的罗布泊相连,又被称为雅丹魔鬼城。   这里贫瘠,荒无人烟,风经过时发出诡谲的呼啸,就像魔鬼的居所。从前不管是旅人还是远处的住民,大概都是不喜欢这种地方的,甚至人们要时刻提防魔鬼开疆扩土侵占人类的耕地和水源,使得人类宜居之处又少一些……可反过来想,这样的地方也许才是最纯净的,它的戈壁上长不出人类需要的粮草,长不出四四方方的房子,只有被风切割得奇形怪状的小山包肆意生长,一切都是没有被人类世界污染过的、最原始的模样。   当然现在不是了,现在修了游客服务中心,修了公路,人们坐上景区的大巴走马观花地远望这些魔鬼的雅丹,在指定的地方下车,做短暂的参观。   说是要保护雅丹地貌,其实这些限制是在保护人类才对。   下车之后,谭霏玉就在被风蚀而成的“西海舰队”旁喂专门来打劫游客的猫,再次感慨自然造物之神奇。   为了在入夜前回去,他没像大多数人一样去追赶雅丹的落日,毕竟这里太远。   晚上照旧回到民宿经过前台和石含章搭上几句话,流程固定得让谭霏玉觉得像在玩游戏做日常,每天都要按时回某个重要NPC这里交任务。   不过重要NPC今天给了他新的奖励,一小瓶杏酱酸奶。   石含章道:“尝一下,本地的李广杏做的,网上没什么人说,但是很好吃……你能吃酸奶吧?”   “这么好……谢谢!”谭霏玉也没客气,笑着把酸奶接过来,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一边,两人像相熟的人一样聊天。   实际上,至少对于谭霏玉来说是在装熟,又或者说是在装作很自然。   石含章接着问:“今天去雅丹了?”   谭霏玉点头。   “一般别人都是去完阳关玉门关顺带去雅丹,你还拆成了两趟。”石含章说,“这样也好,不累。”   “是啊,就是不想太累。我看大家一般来敦煌都是两三天吧,我待到现在都第五天了,”他撕开酸奶包装,金灿灿的果酱铺在最上一层,小勺子往下挖,摇摇晃晃的膏状酸奶伴着酸酸甜甜还带着些沙质颗粒感的杏酱一起放进嘴里,果香和奶香谐和地融为一体,谭霏玉眯起了眼,“天呢这个也太好吃了吧……我来的时候去吃饭,喝了杏皮水,没想到杏子还能就酸奶。”   石含章神色也放松下来。   本来正在小院子里和围墙上的狸花对视的黑白狗,不知道是听到了撕包装的声音还是闻见味了,立刻冲了进来,坐到谭霏玉边上,咧着嘴伸长了舌头,期待地望着谭霏玉手里的酸奶。   谭霏玉并不护食,问:“它能吃吗?”   石含章:“它看见别人吃什么都这样,别理它,它吃不了。”   “好吧,真可怜。”谭霏玉又挖了一勺,给黑白狗看看,然后自己吃了。   黑白狗急得尾巴拍出残影,见人类实在没有要喂它一口的意思,又气急败坏地跑了。   石含章又问:“那明天去东线吗?去完就回家了?我看你明晚没续住了。”   谭霏玉想了想,说:“东线不去了,听说夏天去瓜州比较有意思,能吃到应季的瓜……也还没有要回家,可能想接着去周边继续逛逛吧。”   从广州出发时他就只凭一腔冲动,攻略可以说做得很随便,小红书刷到什么就去哪,敦煌玩完之后也没想好接下来去什么地方。   他反过来问石含章:“那你呢?你之前说要去上海搬砖来着,什么时候出发?”   石含章说的搬砖,谭霏玉后来在搜他的资料时才知道说的应该是去上海录音演出之类的,这人在一支用日文单词命名的中文乐队里打鼓。   并且他很惊讶地发现,虽然他几乎不关注什么摇滚乐队,但这支叫夜这星的乐队的歌他听过不少。   石含章说:“其实随时都可以走了。”   谭霏玉觉得这个回答颇为微妙,随时都可以走,那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他没问出口,而是问:“打算经过哪些地方啊?”   “暂时还没太详细的规划,我时间也比较宽松,”石含章打开地图APP,滑拉几下后大致说了几个要途径的点,“逆着人家张骞出西域的路线走吧,先走河西走廊,河西走廊上挺多地方想看看的。再到陕西,河南,安徽,最后去上海。”   自西向东,由北到南。   “还挺长的一段路,”谭霏玉问,“以前待在老家都没去甘肃其他地方玩过吗?”   “很少,也就对家附近几个城市稍微熟悉点。一心想着出去,想看大海。而且人总是这样,觉得自己在这儿,这些东西也不会跑,总有一天会去看的,其实这个‘总有一天’基本就约等于‘没有这么一天’了。”   谭霏玉咬了咬勺子,表示赞同:“就像我在广州待那么久都没上去过广州塔。”   石含章:“……我上过。”   谭霏玉:“哈哈哈哈哈,什么感觉?”   石含章:“想跳下去。”   谭霏玉:“……”   谭霏玉:“算了你别说了,我回去自己感受一下这个身边的风景吧。”   石含章笑了笑:“好。”   谭霏玉继续问:“后来怎么就想回来了?”   石含章说:“在外面也没搞出什么名堂,家里人说你要不回来,我说好,回来也没回到家里,脑子一热就跑敦煌来了……敦煌离我家也有差不多八百公里。”   “脑子一热?”   石含章微微眯起眼似在回想,给谭霏玉讲了一些。   大致就是那时候他在搞乐队——说到这里谭霏玉还要装作惊讶的样子说哇你还搞过乐队啊——后来乐队散了,他感到无处可去,某天下饭看的纪录片正好在讲莫高窟怎样怎样,他看得也想去凿个洞窟度过余生。   当然现代社会不可能让他真去开凿什么洞窟在里面坐地成佛,但他还是来了敦煌,从别人手里接过这家民宿,重新装修之后当作一个落脚点。   刚开始来敦煌的时候,每个月都去一次莫高窟,220窟看了好几次,因为很喜欢壁画上的乐舞,去到后来讲解员自己说自己的,他就在西方净土变那面墙前盯着画看。   谭霏玉疑惑:“为什么专看这一幅……?”   “我觉得莫高窟像一面镜子,你想看到什么都能在上面找到答案。”   这点谭霏玉也很认同,只是不知道为何石含章突然说出这样的结论。   石含章问:“220窟你有看吗?”   “看啦。”   “你去看的时候,讲解员会跟你说,西方的阿弥陀佛在莲池中间,周围的菩萨悉心聆听其教诲之类的,最后会讲那些乐器不鼓自鸣……下面也画了在奏乐的乐手。”   谭霏玉对此窟印象也颇深,佛说的极乐世界就是这样一个充满乐音没有痛苦的世界。   “因为我是个乐手,所以我就只能看到这些,我看的时候想的是,天上的神佛也要听音乐,音乐可以消弭众生的痛苦,那我继续敲鼓,可能比敲木鱼还功德无量。”石含章说,“所以就算我们乐队暂时散了,我后来还是一直找地方打,自己打着玩。”   谭霏玉恍然。   之前谭霏玉想问的问题,石含章在闲聊中一并说了,大概这就是那天石含章为什么会说,没有什么绝对做不了的事。   “好自由。”谭霏玉评价道。看了纪录片想找到一些答案就来了敦煌,想打鼓就继续打了,现在想出发,就把店关了。   听完石含章说的这些,谭霏玉手里那盒酸奶也吃完了。从昨晚一直萦绕在他脑海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他抿了抿嘴唇,坐了一会儿,下定决心似的从随身背的邮差包里翻出昨天买的那本书,他带在身上增加负重一整天了。   这也像一块悬在他心上的石头似的,如今他把书取出来,站起身,快速塞到石含章手里。   “这是……?”石含章问。   谭霏玉似很随意道:“这几天承蒙你照顾……这是回礼。”   石含章捧着书,也不拆塑封,同样正着看又反过来看,最后目光久久停在书名上。   谭霏玉感觉如芒在背,想说“那我先回去了”,话未出口,先听见石含章说:“我有这个荣幸吗?”   “什么?”   “我有这个荣幸吗?”石含章重复了一遍,“不是带上你走,是想邀请你跟我一起走。”   谭霏玉先是一愣,随后感到一阵轻飘飘的眩晕——不是因为石含章说带上他走而开心,而是因为对方这样轻而易举地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甚至不用多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   谭霏玉弯了弯眼睛,他的眼尾略上挑,眯眼笑起来的时候被人说过有点像狐狸。此刻他的笑也的确带了些狡黠:“不是说我们互为过客吗?”   “是啊,但也可以晚一点再道别吧。”石含章语气如常,他把书的塑封拆了,摩挲着烫了色的书名几个字,眼睛直盯着书名,像要给封面再盯出个镂空工艺。   谭霏玉瞄他,鬓边的碎发藏不住微微发红的耳郭,于是谭霏玉后知后觉意识到,石含章好像也在不好意思。    第7章   并非在竞赛,但谭霏玉忽然觉得自己也并不处于下风,他回收了自己不为人知的难为情,转而刻意地、直勾勾地盯着石含章的侧脸看。   第一天他无意识地盯着石含章被点破时,完全被尴尬控制了大脑,回过头想,当时石含章是不是也……   “那什么时候走?”谭霏玉深吸一口气,干脆撑着下巴注视石含章,“我出个油钱吧,还有你要是累了也能换我开开,虽然我没开过你的那种车。”   果然石含章感觉得到谭霏玉的目光,还微微偏过头去躲避。   谭霏玉终于也不再看他,推了推眼镜,低下头,嘴角噙着笑,捧着手机开始假玩。   “什么时候走都行,这店前几天就已经跟下家交接完了。”石含章顿了顿,又说,“不过,你就这样跟着一名陌生男子长时间出行没问题吗,中途可能还要穿越各种没人也没信号的雪山草场,万一我心生歹念把你杀了再抛尸野外怎么办?”   “现在担心这个是不是太迟了?前晚我还半夜三更跟你到戈壁上看星星呢,”谭霏玉笑说,“而且我相对于你来说也是陌生男子,万一是我心生歹念……”   石含章:“就体格而言,感觉你打不过我吧。”   歹念也不一定是……算了。谭霏玉没再继续这话题,还在手机上乱戳,想起了什么,把微信二维码调出来,递到石含章眼前:“加个好友吧老板,这样就不是陌生男子了。”   订民宿是在平台上订的,有什么注意事项之前也都在平台上沟通了,这么些天谭霏玉的确没有加过石含章的微信。   石含章配合地掏出手机来扫:“那要正式认识一下吗?你好,我叫石含章。”说完伸出了手。   谭霏玉也伸手和他握了一下,但觉得这个场面很搞笑,眼睛一直弯着:“谭霏玉。”   两人交握的手一触即松,石含章把手收回来摸了摸耳垂:“其实我知道你叫什么,订房的时候就看到了。”第一次看到这名字石含章还觉得眼熟,但确实不认识这个人没见过这个名字,也许他是想到了“谈霏玉屑”这个词。   谭霏玉不甘示弱:“其实我也知道你叫什么,那上面写着呢。”他指向墙上挂着的公示牌。   “马上换下来了。”石含章看向手机上已经通过的好友请求和顶部显示的id,挑了挑眉,“你微信名和我还挺像的。”   谭霏玉一看确实是,他微信名叫石榴,后面加了个红苹果的emoji——因为没有石榴的emoji。石含章的微信名叫石头,后面也跟了个石头的emoji。   谭霏玉开玩笑:“你学我。”   “嗯,我学你的,”石含章应和他,又问,“为什么叫石榴?”   谭霏玉:“多籽多福。”   石含章:“……”   石含章:“真的吗?你学我。”   “哈哈哈哈哈。”谭霏玉确实在模仿石含章那种奇怪的说话方式,随后还是解释道,“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单位要搞什么扁平化管理,让我们每个人起个外号,刚好那段时间看的书上说石榴一生都在开花,很喜欢这个意象,就拿来做外号了。”   “哦……”礼尚往来,石含章也解释,“我叫石头是因为我姓石。”   谭霏玉:“……呃,这个能猜到。”   “‘参加工作’这个说法很老派啊,”石含章问,“体制内?”   “不是,事业单位改制成企业的出版社,”谭霏玉说,“之前在当编辑。”   “那你也很自由啊。”   石含章这么说的时候,谭霏玉还以为他想说这份工作清闲之类,正要破除一下他的偏见,又听他说:“当编辑要接触很多书吧?比起普通人靠肉身点亮地图上几个位置,在书里能游历的地方好像更加接近于无限……”   谭霏玉又感到被抚平了。   虽然这人自嘲“不讲人话”,可是他好喜欢听他说话哦。   毕竟一直以来跟人提到自己的职业,要么是换来一句欲言又止的“也挺好至少稳定职场关系也简单”,要么是被问“那你一定认识很多有名的作家吧”“哇这本书是你做的啊这个作者私底下怎么样啊,听说他是找人代笔的这是真的吗”之类的,就算和同行交流,聊来聊去也都变成“这个季度码洋达标了吗”“这傻叉作者这次版税要得也太高了,上一本书能卖动还不是我们发行那边给力,真以为自己牛逼了,忘本的东西”“他上本书连首印都没卖完你还准备接着签他新书啊”……   实在是无趣,很无趣。   明明一开始是喜欢书才做的编辑。   他的理想被困在这些鸡毛蒜皮的言辞间,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出版社最后决定断尾求生,砍掉自己的图书品牌,大量缩减内部自主出版项目。但是现在石含章跟他说,他是自由的。   “是啊,”谭霏玉说,“抛开各种有的没的,我还是挺喜欢这份工作的。”   石含章没往下探听,只是说:“喜欢的话就会想继续做的……对了。”   “嗯?”   “真的要跟我走吗?”   “真的呀。”   “我其实有点紧张。”   他竟然直说了。谭霏玉问:“紧张什么?”   石含章:“那天我车里放的歌你听得惯吗?”   这问的什么,紧张的是这个吗?奇怪的脑回路,谭霏玉哼哼了两声:“喜欢听。”   石含章又问:“那你要不要听我们乐队的歌?”   以为石含章要打开网易云,就听他补充道:“我说的是现场。不过不是和我们乐队的人,他们不在这儿。就是我平时会在附近的小酒馆和几个这边的朋友一起演着玩,想着马上要走了,跟他们说一声。明天白天可以休整一下收拾收拾行李,明晚在敦煌最后演一场,后天就出发……你觉得可以吗?”   咚、咚、咚。   那天在视频里听到的鼓声此时又在脑海中响起,隐约和心跳声重叠在一起,谭霏玉应了一声:“好的呀。”   咚、咚、咚。   真正的鼓声贴着谭霏玉耳膜炸开,从耳朵钻进身体,经过心脏,像一种起搏器,引起他一阵震颤。   翌日晚上八点,谭霏玉人生之中第一次听乐队现场。   因为酒馆还不到营业时间,这并不是公开演出,除去小酒馆里的员工,观众只他一人。几位乐手各司其位,还算和缓的音乐奏起,谭霏玉起初还端着水,看看甲再看看乙,没多久感觉眼睛忙耳朵也忙,干脆只盯着唯一认识的鼓手看。   坐在架子鼓前的石含章比平日更自如些,仿佛他也是这一组鼓的一部分,他在每个恰到好处的时刻挤进音符与音符之间的空隙,游刃有余地选择下一棒要打在鼓面或是镲片上,打上去的时候一种原始的力量炸开变成乐声,赏心悦耳,赏心悦目。   歌曲行进到后半部分,节奏越来越快,鼓点也越发密集,偶尔鼓手会看过来一眼,眼中有锋利的掠夺感,和白天说几句就隐隐露出些赧意的人仿佛不是同一个,他像在确认这仅有的观众是否跳进了他制造的声浪中,他要他留在这样的浪潮中。   当然是有的,谭霏玉整颗心整片灵魂整个人像被向上抛又接住,他感觉他在这浪潮中起起又落落。   一连演了好几首,台上的人终于停了下来。   谭霏玉缓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如何表示,抬起手生涩地鼓掌。   石含章穿着工字背心,胸口被汗洇湿一块,他微微喘气,对谭霏玉勾勾手:“要上来吗?”   谭霏玉指了指自己:“我?”   石含章干脆起身,走到舞台边缘,俯下身伸出手,把谭霏玉拉了上来,然后推着他的肩,把他按到鼓前坐下,又把还带着自己手心温度的鼓棒塞到谭霏玉手里。   谭霏玉慌乱仰头:“我不会呀。”   石含章冲着谭霏玉笑:“随便打,有什么不高兴的都可以用力地打,把它们都留在这里,明天就不带着走了。”   咚、咚、咚。   谭霏玉胡乱地敲出一段不成形的声音,和他的心跳一样乱。   接着其他几位乐手竟然配合着也弹了一小段伴奏,谭霏玉敲了没几下就觉得没力气了,关键是难听,他把鼓棒放下,又求助似的抬头看向石含章。   石含章开始向谭霏玉介绍台上这几位,弹吉他的是小酒馆的老板,贝斯手和键盘是老板的朋友,唱歌的是石含章之前的学生,但因为学打鼓怎么也学不好,干脆放弃,凑成他们这支临时乐队的主唱。   谭霏玉和大家一一互相点头问好之后,颇为惊讶地偷偷问石含章:“你还带学生啊?”   谭霏玉还在架子鼓前坐着,为了和他说话,石含章蹲了下来,仰头的人一下对调了。   “嗯,兼职,在机构里带学生……主要是自己想打。”石含章说,“这个‘乐队’也是我在本地的社群发帖组的人,乐手不专业也没关系,没观众也无所谓,有个地方能打鼓就行,他们也是这样想的,能有人一起组就行,平时大家各有各的工作和生活,想排练想演出了就凑一块。”   刚好谭霏玉不小心踩了一下底鼓,发出一声闷响。   其实只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对话,谭霏玉忽然一个激灵:“原来是这样。”   没有什么绝对做不了的事。   一种由衷的高兴让谭霏玉暂时忘了边界感,他情不自禁往下给了石含章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要不是对方下盘稳,差点给人拱倒在地上。   “谢谢你呀石老板!!”谭霏玉大声说,然后他松开手,从口袋里把手机掏出来,在石含章惊讶的目光中开始打电话。   电话接通了,谭霏玉对着电话那头道:“孟老师,我想好了……《一粒神》我一定要做,明天我就去给别的出版社送选题——”   语气很亢奋,对面吓得直问他是喝了酒还是拿他玩什么真心话大冒险。   当然,做一本书涉及到的环节有许多,也不是他单枪匹马想做就能马上做成……   他只是单纯想做书,做自己喜欢的书,他没办法改变环境,但他可以想办法。    第8章   之后石含章他们又演了几首,谭霏玉的情绪也从醍醐灌顶的兴奋到逐渐平静下来,夜色深了,小酒馆准备开张,乐队从台上撤下。但乐声没有停止,中控开始放轰隆隆吵死人的歌,谭霏玉原本以为这应该是个清吧,没想到播起这么劲爆的音乐。   石含章和那几位乐手朋友说了几句后带着谭霏玉找了个卡座坐下,两人面对面坐着,谭霏玉问:“怎么不继续表演了呀,观众刚要进场。”   背景音太大,导致两人面前短短的一截大理石台面变得像太平洋一样宽,石含章听不见谭霏玉在说什么,侧过身,耳朵对着他,问:“你说什么?”   谭霏玉于是往前倾,双手拱成小喇叭凑到石含章耳边,大声地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缤纷的灯球闪烁,谭霏玉说完话恢复原坐姿时,斜斜打在石含章耳朵上的光刚好变成了红色,谭霏玉还能看见他耳郭上细小的绒毛。   石含章:“*%……&%……”   梅开二度,这回变成谭霏玉听不清石含章的话。他干脆挪了位置,坐到了石含章旁边。   两人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绝不至于挨到一起,但衣物之间率先有了些交叠。   谭霏玉转过脸去,对着他,眼睛一眨,也问:“你说什么?”   石含章盯着桌上的扑克牌,重新回答:“不爱在这些观众面前演,来喝酒的基本不是真为听歌而来的,有些人会点一些奇怪的歌。”   “奇怪的歌?”   “‘男人就是累男人就是累,地球人都知道我活得很疲惫’之类的。”石含章并没有将它唱出来,而是将这歌词字正腔圆地念了出来,谭霏玉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狠了动作幅度也大,于是原本那点恰好的距离被不小心消弭了一些,他的膝盖蹭到了石含章的小腿。   石含章摸摸鼻子,扫码看酒水单:“喝点什么吗?”   谭霏玉咳了一声,坐正了,问:“你喝什么?”   “我不喝,明天还开车。”石含章先前虽然问了谭霏玉意见,这会儿又帮他做了决定,“你想喝的话,喝个姜啤吧。”   “姜啤是什么?”   “姜汁啤酒……类似你们那边的菠萝啤?”石含章道,“不含酒精但是带点酒味的饮料。”   谭霏玉鼻子都皱起来:“瞧不起我。”   石含章赶紧道:“没有,这饮料也算是甘肃特色,武威产的……喝吗?”   谭霏玉:“喝。”   很快几瓶写着“西凉姜饮”的罐装饮料和小吃被送了过来,两人各自拿了一瓶拉开易拉环,碰杯。谭霏玉抿了一口,浓郁却不辛辣的姜味在他口齿间扩散,碳酸气泡送来清爽的口感。   石含章看着他:“喝得惯吗?”   “喝得惯,”谭霏玉说,“有些人很受不了姜的味道,但我还好啦……而且这个姜味也不算浓。我们那里还有一种叫姜撞奶的东西,热热辣辣,奶香醇厚,冬天吃完一碗身体都会变暖和。”   “没吃过。”石含章说,“只吃过双皮奶。”   “那你有机会来广州的话告诉我,我带你去吃。”   为了能听清彼此说话,两人之间的分界线逐渐模糊了,但不知是他们都没觉察到这一点,还是装作没发现。   谭霏玉又续上刚才的话题:“那如果观众不点歌,你有演奏任何曲目的自由呢?那你还愿意在他们跟前演吗?”   “看情况吧,万一他们不爱听,我也会很烦……他们嘴上不提要求,但是总会有自己的偏好。”石含章想了想,举了个例子,“我感觉任何东西不一定分得出高下,但肯定分得出受众,就像你当编辑,编了一本叫《放下一切重新归零》的书,但是卖给了一个正在努力奋斗马上就可以得到一切的人,人家只会觉得这本书晦气死了,怒打差评……所以我不喜欢在对不上电波的观众面前表演。”   他又补充:“……除非给我很多的钱。”   谭霏玉:“哈哈哈哈哈。”   谭霏玉以手背支着脑袋,望着石含章:“那你怎么愿意让我当你的观众啊,万一我也不喜欢你们的音乐,就是爱听‘男人就是累’呢?”   石含章拿出手机打开收款码:“给我点钱。”   “不给。”谭霏玉又抿了一口姜啤,道,“认真说,虽然我对音乐一窍不通也给不出什么评价,但是……我感觉还挺喜欢的。”   石含章把手机收回去:“那给你免单了。”   “谢谢老板,”秉承着夸人要夸具体一些才不会显得像敷衍的原则,谭霏玉接着道,“表演风格很有感染力,歌也挺好听的。对了,那些歌都是你们自己创作的吗?”   谭霏玉在明知故问,其实石含章所在的乐队基本情况他已经摸得一清二楚,他知道词曲多半是另外的成员作的,石含章有时候会参与鼓的节奏的编排。   但他不能暴露自己对石含章感兴趣到查了很多公开资料,怕被当作变态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尽管他对引诱一个人这事不大熟练,也许还有些笨拙,常常自己先紧张起来……然而再怎么没经验,他也知道,钓鱼的时候,没有人会把饵料一股脑全撒出去。   果然石含章说:“歌基本是我们一个很厉害的成员写的,我个人作曲编曲都不会,兴趣也不在这上面,就是一身牛劲,想敲一些自己喜欢的歌……”石含章说到这里卡了壳,看得出他原先认为自己不事创作也没什么问题,不知为何现在又改口找补,“呃,也不是只有一身牛劲,之前尝试过写词,但是一写就容易写成长篇大论,前因后果都要说明白那种,我们成员说我适合写论文,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成了一名论文代写。”谭霏玉正色道。   石含章:“……又学我。”   谭霏玉:“哈哈哈哈哈。”   谭霏玉举起易拉罐,石含章和他再次碰杯。   随后石含章说:“也不是,学术造假不行的。后来我有表达欲的时候会写点那种类似论文的科普稿子,跟音乐有关的,然后做视频……当然只是做着玩儿,也没几个人看的。”越说越小声。   这的确是谭霏玉在网上查不到的情报,大概石含章发出去也不是以原来乐队鼓手的名义。   接着石含章竟然以手掩面,谭霏玉问他怎么了,他迟疑了一阵才道:“我有点想在你面前展现一些长处,但是说出来之后又感觉死装死装的,难受。”   ……靠。   谭霏玉别过脸去偷偷深呼吸,转回来时作出很平静的样子:“不会啊,我想听你讲更多自己的事情……”在这里一顿,瞄石含章一眼,谭霏玉眼睛转了转,又说,“毕竟当编辑对各行各业各种各样的人和事都需要保持旺盛的好奇心嘛……那你视频都发在哪呀,能让我也看看吗?”   这回石含章却怎么也不肯再透露更多,反过来问:“你刚才打电话说的那本书呢?就是你之前说做不了的那项想做的工作吗?”   “是吧。”话头猛地来到谭霏玉身上,他又想起刚刚自己在台上颇为失态的样子,不过石老板抱起来的感觉很好,当时对方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扶到他腰上,掐住了他,隔着一片并不厚的卫衣。   谭霏玉晃晃脑袋,把一些废料晃出去,认真和石含章谈论起这个话题:“好了接下来轮到我卖弄了。”   “请。”   谭霏玉组织了下语言:“客观来说要以一己之力做一本书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在今天之前,这是我想都没想过的事,虽然听说有人在做自由编辑,但这都只停留在‘听说’这个层面上,而且有些自由编辑更像是出版社的外包编辑,随心接一些稿来做,不是那种‘一个人就是一个行走的出版社’的情况。   “因为我一直在出版社这样的平台里工作,图书制作每个环节紧紧相扣,需要很多人通力合作才能做成一本书,我觉得离开了这个平台我就失去了做书的可能性。   “但是就像你说的,原先你的乐队解散了,你好像没有地方可以打鼓了,可其实你可以凑一些‘临时队友’和你一起演奏……我刚才坐在你的位置上,忽然就想明白了,我也可以找一些临时队友。”   他说自己要卖弄,但考虑到石含章对出版可能也没什么了解,并未说得太详细,只说各个环节应该都可以找到人配合,只是他得先简单核算一下成本再做个详细的方案。   长篇大论之后,谭霏玉对石含章说:“所以我说很谢谢你。”   “其实没我什么事,”石含章没在客套,他说得真心实意,“我一直信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职,只要是想做的事,怎样都能想到办法去做……今天你恰巧看见我跟朋友们演出,联想到了自身现状,这两件事看起来有点因果关系,但我想如果你碰上别的事情,甚至什么事也没碰上,你也总会冒出‘想去做,可以做’的想法的。”   谭霏玉哼哼唧唧道:“我不管。”   实际上对他来说,想通这点之后,做一本像《一粒神》那样的书倒不是很难了。   首先选题就很容易通过,《一粒神》也许藏了些隐喻,却没什么过激内容,原先在新声社里,领导不愿意做是因为觉得会赔钱,但如果谭霏玉是去买书号,那对出版社来说是稳赚不赔的生意——当然谭霏玉也不会去给前东家送钱,等着做合作出版的大有社在。   接下来三审三校他可以自己来,这是他最本职的工作,排版和设计他也可以自己来,被当成一块到处搬的砖那么多年,他什么技能都掌握了一点,如果他做得不好,找个外包美编也不难。   印厂也好找,以前经常跑来跑去亲力亲为跟进选纸封面调色和特殊工艺制作之类,谭霏玉微信里一堆印厂师傅联系方式。   发行渠道可能需要他再去打听打听,但是上几个电商渠道和连锁书店应该不成问题。   唯独营销这块对他来说确实是个难题,这个时代好东西太多,摆在一起令人眼花缭乱,同样好的东西打乱了随机摆放,人们过来挑选,视线先被放在前排的甲吸引,中间的乙丙丁可能还能被看一眼,更后面的戊己庚辛就直接被埋了。单单只有“好”,很难被看见。   一般来说,不管什么领域,一个一开始没有群众基础的东西想成为爆款,过硬的质量是非充分不必要条件,这玩意儿要么靠命,靠上天恩赐的一堆自来水口口相传,要么靠大量的钱搞铺天盖地的推广……当然,还有很多很多花了钱也没有带动产品热度的案例。   从这个层面上说,谭霏玉也不是不能理解之前社里为什么不愿意做一些书,本来实体书市场就不太景气,与其拿有限的经费去做营销赌它爆,还不如稳稳当当做一些本就有市场、一定会赚钱的项目。   现在谭霏玉想自己做,他就没有这个钱去做营销,所以这条路直接被堵死了。   只从他朴素的理想主义出发,他当然可以不计后果去做一本将会赔光他裤衩的书,感动自己,感动作者,然后0人去书店买下这本书来看,过一段时间书店把库存退回来,他连租仓库的钱都没有,把这堆书收拾收拾卖给收废品的,终于回收了一点成本,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必然不能这样。   他不奢求做出什么狂印几十万上百万册的爆款书,但不管是出于让更多的人能看到这本书的初衷,还是之后实现良性循环——做完一本书小赚一点之后可以接着做新的书——的需求,他还是得想办法做点吆喝。   最省力的方法是看看能不能忽悠到哪个冤种给他投点钱,这也是备选项之一,不过,刚刚石含章关于观众的观点也给了他一些新的启发。   诚然舞台上的表演者总是想要更多的观众,就像做书的人总是希望经他手的书能有更多读者,但广撒网不一定能找到知音,就像石含章在更重社交属性的小酒馆里演出时虽然不缺观众,却遇不到真来听他音乐的人,病毒式营销铺得再广,来了一堆非受众说“这什么东西难看死了天天给我推”也很浪费金钱和情绪。   但他想到的不是早已不新鲜的精准投放之类。   “对了。”谭霏玉开口。   “嗯?”   “其实我很少看这类演出,演唱会啊livehouse表演什么的都没听过,能想起来的在现场当观众的时刻基本上都是什么看学校里的文艺汇演……看单位的年会表演……”喝着不含酒精的饮料,谭霏玉却莫名有些飘飘然,他微眯着眼,迷蒙地看石含章,像在注视他,视线又没有焦点,放空似的,“第一次看乐队演出,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喜欢这样的表演,但成为了一个被表演者选中的观众,这种感觉好特别。”   石含章“啊”了一声:“你是这样想的……我还怕你听不惯之类的。”   谭霏玉扶了下眼镜:“我就是在想,等我之后要卖书,有没有什么营销方式能让读者觉得自己不是被按头安利,而是被作者和编辑选中,这样心理感受会好很多。”   “……哦你想的是这个。”   “这样他们看书的时候,说不定就会像我在听你们表演的时候一样,”谭霏玉停下来,眼珠子一转,又瞟向旁边,笑说,“我坐在台下,心想因为我是被你选中的观众,所以……我和你们的音乐有缘分。”   石含章张了张嘴,看着这位被他选中的观众,迟滞了半晌才道:“嗯……相逢就是缘。”   人渐渐多了,吵闹的音乐声杀伤力都变小了,旁边一桌人一边喝酒一边玩“十五二十”的声音更加震耳欲聋。   谭霏玉凑近石含章耳边:“太吵啦,再这样下去说话都要靠喊了,我们回去吧。”   说完,谭霏玉先起身准备往外走,又被石含章拉住了。   “嗯?”   石含章把谭霏玉刚刚脱下来放到一旁的外套递回给他:“衣服,别忘了。”   “哦哦。”谭霏玉接过,但只是将它挂在手臂上。   石含章只好又说:“先穿上,外面冷……你们那边没有集体供暖,你可能习惯了室内室外差不多温度。”   “……是,我完全忘了要穿外套。”   石含章盯着谭霏玉把外套穿好拉链拉到最上面,才跟在他后头往外走,路过吧台的时候和熟人又打了下招呼,说明天就要走了。   掀开挡风帘出门,果然被风吹一个激灵,谭霏玉把脸缩在立起的领子里,手也插在衣兜,小酒馆离民宿不远,他们走着回去。谭霏玉话变多了些,语气也带着雀跃:“我们明天就要出发了,几点走呀,能睡到自然醒吗?我有点小时候要去春游的感觉……晚上要是睡不着怎么办?”   石含章还是惯常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说一些很离谱的话:“睡不着可以去民宿前台帮忙值夜班。”   谭霏玉龇牙:“………………我不要。”   石含章说:“没事,睡不着就玩吧,你想几点睡几点醒都行,等你准备好了再走。不过最好还是早点睡,对身体比较好。”   石含章认真起来,谭霏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开玩笑的,应该能睡着吧……哎呀,我就是想表达我很期待!”   石含章此时特别想拍拍谭霏玉脑袋,不过他忍住了,说:“我也很期待。”    第9章   次日一早,并没有怎么睡但精神万分的谭霏玉心怀雀跃坐上石含章的副驾,听着依旧陌生的外国摇滚乐,从月牙泉小镇被带着驶离,开上被命名为“阳关大道”的公路出城。吉姆尼越野性能好,但在平整的路上反而会让人有点飘,恰似谭霏玉的心情,被轻轻颠起来一点,在空中漂浮。   当真像一个出发去春游的小学生——不过,春日出游又怎么不算是春游?   谭霏玉侧着身子隔着车窗看不断往后倒退的白杨,后排的黑白狗动作和他几乎如出一辙,甚至还要更胆大些,咧着嘴吐着舌的狗头探出车窗,逆着风,狗毛向后飞舞。   万里无云,天空高远,倒是称不上清澈——西北春季沙尘暴天气高发不是开玩笑,昨晚又刮了一夜风,好在早上晴了,可见度不错,不过天色依然像蒙了一层薄纱。   谭霏玉横着手机对着窗外猛拍一通,因为车在行进,拍出来效果非常一般,石含章问他要不要找个地方停下来,下去拍,谭霏玉摇头。   他在这一堆废片中精挑细选出一张毫无美感可言的照片。拍摄角度刁钻,构图歪歪斜斜,本来辽阔的天空被只剩下残影的杨树切割成小块,反倒是车窗的存在感更强,玻璃反光的边缘还能模模糊糊看到人影。   谭霏玉终于发了此行第一条朋友圈,配文是:cmyk模式下的天[偷看emoji]   发完也懒得看评论,他把手机收起来,又看了很久窗外。   石含章问他:“外面都没什么变化啊,看不腻吗?”   谭霏玉:“不看这边就是看那边,要不我转过来看你好了。”说完还真这么做了,盯了石含章好一会儿,直到对方受不了了,让他还是看风景。   从阳关大道开上314省道,路像一把拥有无尽长度的直尺,笔直地嵌在大地上,行道树渐渐少了,广袤而荒凉的黄戈壁上缀着星星点点的骆驼刺。   这样的景色一直延续了很久,的确没有太大变化,谭霏玉把注意力收回来。   车里正在播的歌有几段旋律重复了几遍,谭霏玉已经能哼出来,他问:“这歌叫什么?俄语歌吗?”   “嗯,俄语歌,叫《渴望改变》,”石含章说,“其实是苏联人唱的。”   像是开了个话头,谭霏玉还等着他接下去科普,结果石含章没往下说。   一首歌播完换下一首,车开了一个多小时,途中经过人造的雕塑群,两人下来逛了逛。谭霏玉原先没有计划参观敦煌东线的风景,谁知后来阴差阳错跟着石含章一起走,自西往东,顺路经过了这个本来将要错过的路线。   石含章拿着一台大疆飞了会儿,无人机传回的画面中,红砂岩砌成的巨大婴孩匍匐在戈壁上酣睡,侧边的丘陵像母亲环绕的臂弯。   谭霏玉自告奋勇要牵着狗,绕着大地之子跑了一圈又气喘吁吁地回来,凑在石含章边上看航拍画面。   石含章问:“怎么喘成这样,是黑白狗又爆冲了吗?”   谭霏玉:“没有,你别说它,是我自己四体不勤体力不支……”   “喝点水。”   谭霏玉脖子上挂着一个雪王的水壶,一开始不知道是不是怕石含章说他幼稚,明明人家也没问什么,他主动强调这是之前办公室同事买喝的送的,不用白不用。不过倒是很方便,他掀开雪王的天灵盖咬住吸管吸了几口水,嘴唇泛着湿润的闪光。   盯着谭霏玉喝完水,石含章又问:“你会觉得这种近年人造出来的景点没什么看头吗?”   “不会啊,”谭霏玉想了想,道,“那你说莫高窟之类的古迹不也是人造的吗?第一个在岩壁上凿洞的僧人只是把洞窟当成自己修行的场所,等几百上千年后这个场所就变成了宝物,当然对于今人而言肯定是宝物……我只是感觉判断一个景点有没有看头不只取决于它存世时间的长短啦,去看窟的时候还有人说明清时期修复的雕像就没什么价值不看也罢呢,真有意思。”   石含章:“嗯,说不定我们现在看的也是未来人眼里的宝物和遗产,属于是提前享受了。”   谭霏玉又说:“忽然想到其实这算不算一种‘别人碗里的才是香的’?就像那天我们聊的,戈壁上长大的孩子最想去海边,我这样的南方人一直很向往北方的雪,我们把古人留下的东西当成宝藏,又总想穿越到未来享受便捷的生活……说不定未来人又像小说里说的那样,因为只能喝营养液所以很羡慕我们这样的古代人有新鲜食物可以吃。”   石含章:“是,反正自己目前拥有的总是最没存在感的。”   谭霏玉弯了弯眼睛,又盯着石含章看,语速飞快地说道:“那我会珍惜我们现在这段短暂的同行时间的!”   “……好,我也。”石含章吸了一口气,准备把无人机塞到谭霏玉手里,“你要不要玩一下?”   谭霏玉起先是拒绝的:“我牵着狗呢。”   “把狗绳给我,”石含章说,“孩子调皮,我来带吧。”   黑白狗:“……”   谭霏玉:“……”怎么感觉被反将了一军?   两人在这里没有停留太久,几处雕塑看完,继续开到悬泉置遗址。这是汉代丝绸之路河西走廊段上的邮驿站,如今复原的遗址除了像别的景区一样供人参观游览,也被打造成高速公路服务区,各地游人驱车在这里进行补给,和两千年前策马停在驿站暂歇的使节遥遥打了一声招呼。   不久前谭霏玉还在说古今之人不能感同身受,谁想这么快就有了一些交错时空的重叠。   简单吃了饭在车里晕着碳眯了一会儿,下午继续往嘉峪关的方向开,路过锁阳城,这里不让私家车进,于是两个大人自己跑下去参观,给车窗留了一条缝,孩子留在车上继续呼呼大睡。   还是遗址,河西走廊最不缺的就是遗址,随便看向哪里,都看得到沧海桑田。   据说这里曾经也是一座繁华非凡的城池,如今只剩下些断壁残垣,曾经鼎沸的人声被持续千年的风卷走,在残城上留下些风蚀过的痕迹。   坐在摆渡车上,谭霏玉又感慨:“还是刚刚那个话题……你说古代人如果想到他们的家园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但被我们当成遗迹保护起来,会有什么想法?”   “不知道,因为我不是古代人。”石含章的回答似乎很煞风景,但紧接着,他又说,“但是有些城市湮没在历史中,也有新的城市会被建立起来。”   石含章第一次提起他更具体一点的家乡:“我的家乡金昌就是这样的城市。因为盛产金属镍,我们那里成立了专门开采有色金属的金川公司,然后全国四面八方的人都来了,人多了以后又在原地建立起一个新的城市……金昌设市也就四十多年吧。我们晚上要到的嘉峪关市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最后石含章说:“城市会消亡,但是人类总会找到新的栖息地,生生不息。”   “是哦,”谭霏玉又开朗起来,“以前我还老是想要是我们家那边被淹了怎么办,不过如果真被淹了,人类也会找到高地生活吧。”   石含章:“如果实在没有可以住的地方了……”   谭霏玉:“那还可以流浪地球。”   石含章抬手,谭霏玉会意,和他击了个掌。   “对了,”石含章又说,“因为金昌的居民来自全国各地,所以我们都是讲普通话的。”   谭霏玉琢磨了一下这句话,恍然大悟,普通话讲得好也是要展示一下的。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谭霏玉感觉和石含章已经有点熟了,于是跟他开玩笑:“怪不得你没有什么口音……不对,你不会是装作没有口音吧,你讲几个词我听听会不会露出马脚。”   石含章哼了一声。   谭霏玉:“你讲一下‘春天来了’。”   石含章很配合,但是面瘫着一张脸:“冲天雷了。”   谭霏玉:“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   谭霏玉:“你再讲一下‘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石含章:“命用的齿龙开始转动。”   谭霏玉笑得前俯后仰,摆渡车前排别的游客甚至转过来看了他一眼,冷不丁又听石含章说:“你用粤语说一下‘各个国家有各个国家的国歌’。”   回旋镖扎到自己身上,谭霏玉皱起鼻子:“哎哟。”   石含章戳了一下他的手臂:“快说。”   最后谭霏玉还是学了鸡叫——这句话在粤语里基本就是“咯咯咯”个不停——而且不仅说了一遍,因为他头几次都没成功说完整句话,每次说到后面就开始笑,石含章很不满意,让他一定要说完才算。   好不容易过关了,谭霏玉给自己顺了顺气,可能没转过弯来,还是脱口而出用了白话吐槽:“好烦哪你。”   石含章听不懂,只听得见拖得有些绵长的尾音,像撒娇一样。   他问:“什么意思?”   谭霏玉还是笑:“夸你。”   石含章:“真的吗?”   谭霏玉眨眼:“真的。”   石含章:“好吧,那我信了。”   ……   看完锁阳城,又在双塔水库停留了一阵,晚上到了嘉峪关市区,去吃了当地有名的烤肉,晚点又去遛了一次狗,天色暗下来时两人终于去酒店办了入住。   标间,两张床,浴室墙十分正常,不是那种磨砂玻璃,这多少让谭霏玉松了口气。   石含章说他先去洗澡,谭霏玉把电脑拿出来,狗蹲在他旁边看他接电源连Wi-Fi。他先前说要想办法做《一粒神》不是说说而已,今天在车上没别的事时他就问了几个相关人士,当然他没说是自己要做,也没说暂时只做一本书,用的说辞都是“朋友成立了个新的出版工作室,我跳槽过去了,想谈谈长期合作出版的事,我们手上有不少优质选题”之类的,免得别人觉得他太草台班子。   反正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确实有人感兴趣,让他发详细一点的书籍简介和选题呈报表过来。   谭霏玉把在前单位做的PPT又找出来改,中途打开小红书准备搜点作者经历——虽然这玩意儿跟作者要也行,但他搜一下可能更快。结果刷了一下又忘了自己本来是要搜资料的,看到首页给他推石含章早上跟他说的那首歌。   大数据恐怖如斯,偷听他们的对话。   谭霏玉心念一动,切到B站上,开始叠加“科普向”“苏联摇滚”“渴望改变”这几个关键词,页面上弹出不少视频,他浏览着这些视频小窗口,视线定格在一个叫“老石人”的Up主上。   这么搞笑的ID不会真的是石含章吧。   谭霏玉点进去,望浴室方向张望一眼,做贼似的戴上耳机。   ……一听还真的是石含章的声音。   他暂时先从视频里退出来,又点进“老石人”的主页。   靠,二十多万粉,很多视频都有几十万播放量,这叫做着玩没什么人看,也太凡尔赛了。   如他所说,里头基本都是些音乐科普视频,从某种曲风的起源到某位传奇音乐人的介绍应有尽有,前几天还在更什么“从敦煌乐舞中寻找本土音乐的新可能性”,标题确实很像论文……谭霏玉大致看了一点,叙述条理分明,但不枯燥,时不时在出其不意的地方幽观众一默,看得他职业病都快犯了,这转成文字不是润色一下就能组个稿报选题了,书名可以叫什么呢……   浴室里传来一声咳嗽,谭霏玉赶紧把B站先关了,他切到微信界面假装自己在玩手机。   不过石含章还没出来,谭霏玉看见自己朋友圈那里又多了一个消息提醒——他今天那条动态发了很久,该点赞留言的人都已经留下了痕迹。   谭霏玉点进去,是石含章的留言:形容得很贴切。我还查了一下cmyk模式是什么。   cmyk是印刷时常用的一种套色模式,对比平时电子屏幕上常看的颜色模式,看起来饱和度会更低一些,就像早上那稍微发暗的天色。   他在查石含章的视频账号时,石含章也在查他朋友圈里看起来随便乱发的话。    第10章   谭霏玉转过去和黑白狗对视,偷偷捏了一把狗的嘴筒子,狗立正了乖乖地让它捏,只是眼神之中流露出一些不解。   哎呀。   美得很。   谭霏玉松了手,拍拍小狗脑袋,重新捧起手机,回复石含章那条评论:不是在洗澡吗,怎么在玩手机[偷看emoji]   石含章直接从浴室出来,答他:“洗好了。”   谭霏玉循声看过去,黑白狗也哈着气跑到主人身边。按理说屋里这么暖和,正常男的洗完澡出来甚至可能光着膀子,再不济也是穿件单衣,结果石含章穿得整整齐齐,睡衣之上套了件薄外套,要不是头发丝确实沾着水汽,都看不出来这个人是刚洗完澡。   还想着能看点猛男湿衣,结果什么也没有。谭霏玉失望扭头,越想越不忿,好像被当贼防了,但这话又不能说出口。   不就是一开始戳了一下吗,那时意识不太清醒,到底什么手感都忘了。   这人又说想在自己面前展示点长处,最大的长处却藏得严严实实的。   石含章问谭霏玉要不要去洗,谭霏玉摇头,其实是觉得对方刚洗完自己就进去,说不定里头还有他的气息在蒸腾,实在奇怪!但他说的是:“等一下吧,现在忙着呢。”   说着倒是真忙了起来,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把作者经历那一页美化完,谭霏玉伸了个懒腰,后知后觉发现房里一直很安静,他转过头,看见石含章盘腿坐在床边捧着本书在翻,小狗趴在一旁地上也睡着了。   仔细一看那本书正是前几天谭霏玉送的那本。   谭霏玉侧过身来坐,面朝石含章那个方向,手肘支在椅背上,道:“你竟然真的拆来看了。”   石含章从书里抬头:“你送书给我,我看不是很正常吗?”   “也是。”   其实也没有很正常……谭霏玉以前经常给别人送书,并不是所有收到书的人都会去看的。当然他不是莫名其妙给什么人都送书,以前看到别人偶尔在动态里分享书摘,他就觉得别人有阅读习惯,送完书也会收到十足真诚的感谢,结果有次去一个朋友家,他看见两年前自己送的书还保留着塑封好好地在书柜里作为一件饰品。   当然读书这件事很看缘分,有的人和这本书没有缘分,看了简介或者翻阅几下之后不想往下读,又或者疲于应对生活中种种,没有空把书拆了来看,久而久之就忘了,这些情况他都很能理解,但他也的确因此不再怎么给别人送书了。   就包括这次给石含章送的这本,说来惭愧,他自己也不了解这是一本什么书,送的时候与其是希望对方能阅读这本书,倒不如说想让这本书成为一件传递信息的工具。   谭霏玉问:“好看吗?讲的什么?”   “才开始看呢,还不知道讲的什么,有点像童话书,”石含章说着把书反过来看封面,“但看装帧又不像。”   “那你继续看,”谭霏玉起身,“我也去洗澡。”   拿换洗衣物的时候鬼鬼祟祟地把小玩具塞在箱子最里面的夹层了。   ……   晚上十一点,什么都收拾完了,谭霏玉钻进被窝,石含章问他要睡了吗,他说要睡了,关了灯,房间里一片静谧。   晚上……可能十二点了?谭霏玉轻轻把手机捞过来,眯着眼看了一眼时间,才十一点二十。   熄屏,重新尝试入睡。   翻身。   再翻身。   石含章明明应该在隔壁的床上安睡,却频频未经同意造访谭霏玉的脑海。   说来可笑,他迟来花开,快三十的人像中学生一样蠢动。即便白天算和石含章玩得很熟了,但共同夜宿又是不同的,多多少少有种互相侵略了生活边界之感。   想到石含章就睡在他旁边,他就有点失眠。   而且又累又睡不着,实在很难捱。   他本来睡眠质量就比较一般,经常需要各种辅助手段才能睡觉,但现在要是起来吃褪黑素也不知道会不会吵到人家。他有点懊恼,刚才应该提前拿出来,他以为昨晚没怎么睡加上白天舟车劳顿,他能睡着的。   谭霏玉很轻声地叹气。   睡不着就容易乱想,他又开始不由自主想一些白天无暇细想的事情。   他对石含章一见钟情,并且认为石含章对他同样是有一点好感的,但现在稍加分析,又觉得很可能是错觉。   敞开心扉说话可能是因为真的把他当过客,就像人对着亲朋好友都要装一下但在网络上经常放飞自我,对他比较照顾可能是因为人好,有时候流露出一些不好意思……可能因为是直男?所以被另一个男的凝视了觉得不自在……?   不会真是直男吧。   要不别想他了,八字没一撇先恋爱脑上了,这实在很可怕,还不如想想工作。   谭霏玉又翻了个身。   随后脑子里的人回到隔壁床上,倏忽发出声音:“睡不着?”   谭霏玉有点尴尬:“不好意思,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我也没睡,”石含章说,“不过明天如果按原计划去爬悬臂长城的话,睡眠不足可能会导致爬的时候比较辛苦。”   谭霏玉想想也是:“那我播点白噪音我们一起听?”   石含章稍微翻了身,按亮床头柜上的一盏小灯,坐起来:“我念书给你听。”   “……什么?”   谭霏玉还没反应过来,石含章就坐起了身,把那本封面设计得很简洁的《带上我走吧》拿起来,翻到正文前那一页,他先顿了顿,说:“你闭上眼睛睡吧。”   他开始念。   和平时说话声略有不同,和录视频时的声音也不大一样,低沉的,安定的,动听的朗读声响起,石含章念:“献给我的挚友阿寻。”   又是一次翻页声,纸页摩挲发出轻轻的沙沙声。   谭霏玉闭上了眼,仍有些恍惚。睡前故事吗?上一次听睡前故事时他还是未开蒙的孩童吧?基本没有印象了。   石含章他,为什么……?   石含章的声音很快轻轻地盖过了这些胡思乱想:“阿寻的脑袋插在一个倒扣的鱼缸里——实际那并非真的鱼缸,而是宇航服的面罩。他以这面罩中的气体为生,他说不清这叫什么气体,总之和地球上的氧气不同。”   “啊。”谭霏玉小声发弹幕,“像《海绵宝宝》里那只松鼠。”   石含章接着念:“面罩中的气体越来越少了,顶多够他再呼吸十八个地球天。他得在这之前回到他的星球,或者找到能充气的地方。   “深思熟虑之后,他扶着脑袋上的缸,踏上了人类的街道。   “……”   之后谭霏玉没再插话,他默默地听,起初还在关注剧情,出于职业本能在脑内点评:这是在开篇就放了一个激励事件吸引读者注意;转折有点过快;写作风格确实有点像在写童话……但看这本书当时在书店里摆放的位置和这个装帧又的确不太可能真是儿童读物……嗯?主角找到了个什么洞穴来着?   他意识逐渐涣散了。石含章念书时的声音像一条安静的河,把他卷进了梦的漩涡里。   石含章又念了几段,听见谭霏玉的呼吸声逐渐变得缓慢而平稳,把书的勒口夹在刚刚读完那一页做标记,再将其合上小心放好。   他看向另一张床上已经安睡的谭霏玉,也用极轻的声音道:“晚安。”    第11章   “早上坏!”   谭霏玉是在闹钟响前醒的,起来先轻手轻脚地去洗漱,出来时发现石含章也醒了,石含章盘着腿坐着头发睡得有些乱,平常不说话时经常抿着的嘴松懈下来,表情也略带一点茫然,听见谭霏玉精神很足地跟他打招呼,转过头来。   之前把他遮起来的外套,在睡觉时早就被脱了放到一旁。此刻石含章只着一件背心,肌肉处于放松状态,但依然有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谭霏玉用视线在石含章身上画了个圈,心里偷偷吹口哨,随后改口:“早上好!”   石含章抓了抓头发,懒散道:“早。”   两人收拾停当,在富强市场吃糊锅,七块钱一大碗,有点像胡辣汤,里头是麻花和面筋,担心不顶饱,又在隔壁包子铺买了几个大肉包。   黑白狗比人类更早享用早餐,但毕竟要它干看着人吃还是有点惨,它的主人就把它留在了车里,音乐没关,给它听着解闷。   吃东西的时候谭霏玉把眼镜摘下放到一旁,以免热气蒸腾到镜片上糊得他什么都看不清。他吃得认真,头都不抬,连手机也没看。   石含章问他:“这个能吃惯吗?”   谭霏玉终于抬眼,脑袋小幅度往右歪,像在思考,随后笑笑说:“一开始觉得有点奇怪,但是吃多几口又觉得还挺好吃的。”   明明是石含章先发问的,却像走神了似的,谭霏玉说完了,他顿了一顿才反应过来,说:“那就好。”说完又没有然后了。   谭霏玉只当石含章在找话题,又接着埋头苦吃。   确实石含章本来是想随便聊点什么,谁知谭霏玉那双眼没了眼镜遮挡,抬头望过来的一瞬间竟然让他忘了要说什么。   第一眼看见谭霏玉就觉得他哭得很好看,当时也没戴眼镜,双眼像雨季水位过高的汹涌湖面,比梨花带雨要秾丽一些,因为他哭得鼻尖眼尾都是红的。后来得知谭霏玉有个外号叫石榴,石含章终于想到更贴切词去形容他看见的景色,并非梨花,而是榴花泣露。   西北很少雨,谭霏玉的眼泪像不远万里而来的一场春雨,滴落他心间。   尽管谭霏玉当时真的哭得很伤心,但石含章本能地想多看几眼。   他承认自己是双标龌龊了点,对着这样一双泪眼,竟然觉得对方喝醉还在房间摔破酒瓶的行为一点也没给他带来什么困扰,如果是别的房客这样他嘴上也不会说什么,但心里面应该骂了千百句傻逼。   更何况要不是这样,他和他也不会有什么交集吧。也无法像剥开石榴皮一样,看见他心里一颗又一颗晶莹可爱的籽。   尽管暂时只露出来了一部分。   后来这么多天似乎都没有和谭霏玉的眼毫无阻隔地正面对视上,直到刚刚。   这双眼哭的时候漂亮,含笑的时候同样像藏了小钩子,微微上翘的狐狸眼天然带一些狡黠,但可能因为没了眼镜的帮助看不太清楚,微微眯着,又造成一种离世界很远的纯真。石含章实在是有点昏了头了,总觉得这人摘了眼镜看他,他就有种想言听计从的冲动。   偏偏谭霏玉没什么自觉。   石含章不再想了,也埋头苦吃。   吃完早饭上路,沿着兰新东路向外开,左边是白雪皑皑的祁连,右边是苍凉深邃的黑山,嘉峪关市夹在其中,窄窄一段。   嘉峪关市是年轻的城市,但嘉峪关不是年轻的关隘,它的关城屹立在两山之间最狭窄的山谷中几百年,和两翼的明长城一同成为巍巍华夏的一道坚固防线。   以前读书看到某地险要,总不知其所以然,如今从祁连山和黑山之间穿行而过,眼看近得似乎伸手就能触及的山,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这里会被称作河西走廊天然的咽喉——毕竟古人很难绕过天堑般的大山,只能从这狭道经过,此处的关隘隔绝了不怀好意的外敌继续深入腹地的可能。   石含章把车开到离嘉峪关关城有一段距离的蒋家庄。小狗不能进关城景区,先带它来这里撒会儿欢。   狗坐下远眺雄关,人开始飞无人机。石含章把机器给谭霏玉玩,在旁边指导他慢慢推摇杆,首飞很成功,谭霏玉看着传回来的画面,看了好一阵,最后说关城像一个印章似的,四四方方,被历史盖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   来都来了,总不能只远观,狗回车里,人上了城楼。从城垛上的瞭望孔往外看,已经看不见六百年前的烽火狼烟,取而代之的是兰新铁路上缓缓驶过的列车,和酒泉钢铁集团工厂烟囱之中袅袅升起的白烟。   世事总是这样更迭。   只有祁连山永恒地凝望着它脚下的子民,慈悲地流下眼泪,在春日汇聚成清澈的讨赖河,成为一代又一代人类生命的源泉。   ——此时此刻两人一狗就站在这蓝绿色的河流跟前。   逛完了关城,他们就驱车到十公里外的讨赖河大峡谷。极目望去是一马平川的戈壁,但经年的高山冰雪融水在大地上撕开一道深深的裂缝,造就了陡峭的河壁。   谭霏玉对此评价:“别的水是穿石,祁连山的雪水直接凿开了地表……明明看起来水流这么缓慢。”   “只要它流淌的时间够久。”石含章说。   这里除了他们,只有零星几个人,除了因为是淡季,其他非自驾的游客一般会选择去边上的长城第一墩景区,里头有个玻璃观景台,还有铁索桥,从那之上也能俯瞰讨赖河谷。   石含章大概是看见稍远处的两位游人在互相给对方拍照,像是想到了什么,问:“怎么好像很少看到你拍照?出来玩不是一般都会拍很多照片留念吗?”   不发朋友圈倒很能理解,但照片都不拍的人还是比较罕有。   以为有什么特殊理由,结果谭霏玉说:“啊因为我拍的照片都很丑,还不如在网上看别人拍的图。”   石含章:“……”   石含章不太委婉地问:“所以那天发的朋友圈配图,拍成那样其实也没有什么深意,纯粹就是因为拍得不好看吗?”   “……对。”谭霏玉迟疑了一会儿,又说,“对吧。”   石含章:“吧?”   谭霏玉:“真的很不好看吗?”   石含章:“……”   石含章:“你刚刚不是自己说你拍的照片都很丑吗?”   谭霏玉佯怒:“我可以自嘲,但你要装一下说句‘也还好’之类的啊!”   石含章:“……”   石含章立刻紧张道:“也还好。”   结果谭霏玉又哈哈大笑起来:“哎哟,笑死我了。”   石含章:“……?”   “逗你好好玩,”谭霏玉深吸一口气,也许因为在水边,风里难得夹带一丝微不可察的温和湿意,“确实拍得不好看,不过那张是故意那样拍的啦。”   谭霏玉解释:“我一般不爱拍照,理由除了刚刚说的,还有就是觉得什么事情都是体验过就好了,以后忘了也就忘了,不是很在意,换手机除了工作资料,别的我自己的东西,什么照片啊聊天记录啊我都懒得备份的。   “也不爱发朋友圈,主要是有点自闭,不是很想让人知道我去干吗了……特别是我突然辞职一个人跑这么远的事情我姑妈她们都不知道,要是看到我发朋友圈肯定又要问这问那,我还没想好怎么跟她们交代,发分组又很麻烦。   “但是那天有一些想要记住的东西,但又不想暴露行踪,于是决定拍一张谁也看不出来是什么玩意的照片。”   石含章问:“想要记住cmyk模式的天色?”   “才不是,”谭霏玉瞥他一眼,又说,“不告诉你。”   石含章:“好吧。”   两人又在河谷旁安静坐了会儿,头顶是飞鸟掠过的长空,脚下是缀着些雪的碧波,谭霏玉忽然道:“你再给我讲讲……昨晚念的那本书,主角找到了个什么洞来着?我听着听着睡着了。”   石含章:“水帘洞。”   谭霏玉无语:“……别闹。”   石含章:“狐狸洞,他听说狐仙什么都知道,所以想问问它知不知道他要怎样才能回到母星。”   谭霏玉点评:“这主角一个外星人倒是挺入乡随俗的,马上就搞起了封建迷信。”   石含章:“说不定是走投无路了。”   “也是,”谭霏玉又说,“外星小男孩和狐狸,会让我想到《小王子》。”   石含章:“确实,我小时候也看过这本书。”   谭霏玉:“我小时候可喜欢看这本书了。怎么说呢,虽然我从小就挺爱看书也看了蛮多书——眼睛就是看书看坏的——但都是蹭的别人的书或者图书馆的书看,没几本属于自己的书。”   他说得潦草,实际情况是,他从小寄宿在姑妈家,姑妈待他如亲子,也会给他零花钱,几乎同龄的表弟却看他哪里都不顺眼——长大以后表弟主动提起过,说自己那时候很傻逼,希望哥能原谅他,谭霏玉也笑笑说这有什么。   他都理解,而且表弟后来和他也玩得挺好的。   毕竟那时表弟和他一样都只是小孩子,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本来自己独享的资源全都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外人分走了,妈妈还总是表现得更喜欢他的样子……很难不讨厌。   表弟的恶意很直接,第一次看见谭霏玉拿着零花钱买了书,就很刻薄地说你没有爸爸妈妈,我们家好心收留你,你吃我们的住我们的凭什么还花我们家的钱。然后表弟狠狠挨了一顿揍。   但这件事给谭霏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敢再乱花不属于自己的钱,自然也很难再新得到一本属于自己的书。   谭霏玉接着说:“后来好像是小学三年级参加了一个什么作文比赛来着?拿了二等奖,奖品里面有一本《小王子》,终于有一本书是自己的,那时候可爱惜了,包了当时觉得很符合故事主题的蓝色星空图案书皮,翻看了很多次但还是让书保持新新的状态……结果后来搬家还是搞丢了。”   石含章:“……可惜。”   谭霏玉又笑:“不过我现在是个大人了,想买什么书买什么书,这几年陆陆续续买了各种版本的小王子摆在住的地方,所以也没什么可惜的。有一本还是那种立体书,就你还记得小王子的玫瑰有个玻璃罩吗?翻到这一页的时候书上面也有个用pvc做成的透明罩子盖着小玫瑰。”   “听起来很有意思,”石含章沉默许久,不知道在思索什么,思索完了之后换了个话题,“其实这里好像偶尔也有野生狐狸出没。”   谭霏玉眼睛一亮,原本靠着露营椅的背都挺直了:“真的吗?”   石含章:“不一定能遇到吧。”   “啧,”谭霏玉靠回去,忽然露出恶作剧的笑容,“啊,我知道在哪里能找到狐狸。”   “嗯?”石含章看了看他一脸有诈的表情,又看了看趴在地上惬意吹风的狗,“你不会是想说这里有只黑白狐吧……”   谭霏玉举起食指摇了摇,一脸煞有介事:“不不不。”   随后他将中指和无名指并起,指尖同拇指捻到一起,形成一个小圈,看起来还真颇像犬科动物的脑袋,食指和尾指像竖起的耳朵。他把手侧过来对着石含章:“你看,就在这里~”   石含章盯着他修长漂亮的手指。   心想,他真可爱。    第12章   后来两人真在附近找了一圈,很遗憾没遇见真的狐狸,倒是有些叫不出名字的鸟在沙砾中蹦跳一会儿又振翅飞走。   接着他们溜达到了长城第一墩,明代万里长城由此开始,但现在只剩一个土墩,被围栏围起来保护着。   听到旁边有游客吐槽这有什么好看的,谭霏玉想到之前他去阳关玉门关的时候也是如此,总有人被这些地方的盛名吸引而来,到了实地却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视觉盛宴,只剩一些历史的残骸进入眼中,于是他们败兴而归,最后还有些人会在网上发帖——避雷这个地方!   也没有很雷人吧,谭霏玉想,虽然只剩个土墩,但他看见的是漫长岁月凝聚成的实体。人很难看见无形的时间,人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真真切切地看见时间。   何况除了这块土墩,放眼望去,身前的河谷悬崖,宝石般的河水,辽阔的戈壁,棱角锋利却又宁静的远山,哪一处不是好风景?   石含章大概也听到了旁边人的吐槽,等人走远了,他才对谭霏玉道:“我觉得看这土墩还是挺有意义的……可能我比较能联想。”   谭霏玉问:“联想了什么?”   石含章:“这个墩台以前的具体功能我也不是很清楚,但至少我知道我肯定有祖先被它直接或者间接保护了,他们活下来了,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之后才有了我,所以我能出生在这个地球,某种程度上要感谢这个墩子。”   “……有、有道理,这样说的话它就是你的救命恩人,”谭霏玉思索一番,“按你这个逻辑它应该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然后谭霏玉双手合十,对着它拜拜:“谢谢这块大石头。”   石含章:“等一下。”   谭霏玉侧过来:“嗯?”   石含章:“它和石头还是有区别的。”   谭霏玉想问你也有校对的职业病吗?不容许任何词语的概念被混淆。   结果石含章说:“石头是我,它是土墩。”   谭霏玉哭笑不得:“……痴线。”   石含章:“这我听得懂,你在骂我。”   谭霏玉赶紧否认:“没有没有,夸你呢。”   下午去爬了悬臂长城,比起第一墩这一小块遗迹,沿着黑山四十五度的山脊修建的长城看起来壮观且险峻许多。不过这是几十年前翻修的,据旁边的本地人说当年还是私人修的,修完想围起来卖票就被国家收走了,不知真假,但听起来荒谬得有点搞笑。   谭霏玉站在山脚酝酿决心。   在遥远的广州,海拔约10米的地方,谭霏玉是一个爬三楼就会有高原反应的弱者。前些天爬鸣沙山已经突破了他的极限,属于他人生中不可多得的奇迹。   但奇迹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次发生吗?   石含章看出他的犹豫,体贴道:“如果不想爬就在下面看看也行……”   激将出奇迹。   “谁说我不想爬了,我最喜欢的就是爬山——”谭霏玉深呼吸,健步如飞地踩上了台阶。   然后在十分钟左右开始喘得像漏气了一样,缓慢地抬腿,艰难地攀爬。   石含章在他前面一点,走几步就要转过来看他,欲言又止。   几度的气温,谭霏玉身上出了些汗,感觉不到一点冷。   走一段停一下,嘴硬说要慢慢走才能看风景,石含章没揭穿他,陪着他放慢了脚步。   好几次谭霏玉想伸出手问这位哥哥你能不能拉我一把我真的不想努力了,但还是咬紧牙关迈步。   好几次石含章也想伸手给他借力,想牵着他爬到最高点,但觉得这过于冒犯,蠢蠢欲动的手在空中虚晃一枪,最后改成插兜的动作,假装是在找手机。   眼前的台阶数量逐渐减少,剩下最后几步时谭霏玉重新变得轻盈,几乎是蹦跳着上了最高处,微风扑面而来,山下的世界像缩小了比例尺的地图,行走的人变成一个个移动的像素点。   石含章嘴角的笑也像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像素点,他近乎面无表情地鼓掌:“恭喜石榴王登顶,史书将会记载这天是石榴王黑山封禅的日子。”   “哈哈哈哈哈,”刚才的疲累一扫而空,谭霏玉迎着风,笑着问,“这什么野史?”   两人的谈话被身后的声音打断,后头有个小木屋,屋里的大叔对着他们卖力吆喝:“都爬到这里了买个冰箱贴回去纪念一下吧!”   带着丑丑的冰箱贴下了山,回去路过暗壁长城,是没修复过的野生长城遗迹,石含章说他家那里有个县城叫永昌,那边到处都是野生长城。   他说:“如果你感兴趣,到了我们家那边……我带你去看。”   先这样说完,石含章才补充道:“之后路过金昌我可能会在家里待几天,说实话金昌能玩的东西不像其他地方那么多,可能会有点无聊,你要是有别的安排……”   谭霏玉想说暂时也没别的安排,但话临到嘴边了,他又福至心灵,故意说得模棱两可:“那过几天再看看。”   逛了一天爬了长城,回程时顺便遛了狗,吃了个羊肉汤粉回酒店,谭霏玉感觉体力槽已经完全清空,只想躺在床上当尸体。但石含章竟然说他要去撸铁。   谭霏玉先是感到不可思议,随后恍然大悟,难怪别人只要脱个衣服随时可以转变赛道去当擦边男,反观自己,孱弱得可怜,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爬个四百级台阶的山像爬珠穆朗玛峰。   是该锻炼一下了。   等石含章出了门,谭霏玉一个人躺着的时候,终于开始了他的锻炼。   锻炼一下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点来点去。   他们接下来的行程大概是路过一下酒泉,然后去张掖,路上有啥看啥。   在张掖待的时间会稍微长一些,他确认了一下住的酒店的地址,下单了一套不算专业但够用的街头采访设备。   上次说想要换一个“选中读者”的推广方式,他隐隐有一些想法,不知道能不能成,但总可以试试。   等到了张掖已经是四月,临近清明假期,张掖又是更知名一些的旅游胜地,游人应该会更多,也更方便他实施自己的想法。   下完单切回微信界面。谭霏玉昨天一连给好些出版社同仁都发了选题呈报表,大部分出版社效率都很慢,不知道多少年才会告知他结果,他早就习惯了出版社这种仿佛停留在上世纪的工作模式,也不着急。不过也有人先大致和他说了一下如果选题能过,后续管理费用怎么算,审校人员由哪边出,印刷款怎么走账之类的。   谭霏玉和孟亦说了一下大致的进度,还要跟对方讨论合同的事宜——其实这个有点麻烦,他现在是自由人,是先跟他个人签著作权使用许可协议还是等他回去注册个公司?又或者他可以稍微转变一下身份,不拘泥于做个编辑,而是做个经纪人,双方签个经纪协议?   他想和孟亦商量一下,问问对方怎么想。   他同孟亦合作了好几年,从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编辑时他就开始做孟亦的书,一千多个日子里他和孟亦频繁交流写作相关的一切,孟亦问他意见,他帮孟亦把关。他们基本都在网上沟通,线下只见过几次面,拿奖的时候,签售的时候,风光时到社里做客的时候,还有对方专门跑到广州请他吃饭局促地问他新书进展的时候。   他们是编辑和作者的关系,但谭霏玉想他们之间也是有一些文人的友谊在的,他虽然依旧客气地称孟亦为孟老师,但认为孟亦绝对称得上是他的朋友。   因为把对方当作朋友,所以也不像一般商业合作那样什么合同都走完了板上钉钉了才去送选题,才开始思考要为这本书策划一些什么活动。   谭霏玉也是想着事情稍微有一点眉目了再跟孟亦说,免得别人每天都在期待中度过最后却换来一些失望。就比如现在,他能确定会有出版社做这个选题,也有了些不知道能不能把书盘活但值得一试的想法,他把这些理清楚了,才决定和孟亦从头到尾好好聊一下。   毕竟那天在小酒馆里打的电话听起来更像一时兴起,之后谭霏玉一直没抽出时间和孟亦详谈。   结果刚开了个话头没多久,孟亦回复他:石榴,我觉得要不算了吧。    第13章   看见信息时,谭霏玉第一反应还是怔了下,不过他很快注意到孟亦的用词——对方不是以抱歉开头,再笃定地说做不了了,这至少意味着不是版权卖给别人了。孟亦说的是“要不算了”,虽然带着否定的倾向,但多少包含商量的余地,而且以谭霏玉对孟亦的了解,其实回旋的空间还很大。   他想了想,孟亦之所以会这么说,有两个可能。一是又在哪里看到些不中听的话,可能是哪个读者说他写得烂——当然读者是完全有权利去评价作品的,怎么评也是读者的自由;也可能是哪个同行私下嘲他新书到现在还没出版社愿意接;还有可能是家里人给他压力,让他不要以全职写小说为生,赶紧找份正经工作。   二也有可能是孟亦听谭霏玉说要自己做,了解了之后觉得成本太高,个人来做出书这件事实在不容易,他不好意思让朋友为了出自己的书而承担亏损。   这不是谭霏玉在过度解读孟亦的一个简单用词,作者们通常很敏感。   敏感是作家们的天赋也是命门,因为敏感,所以能洞察到更多世界的细节,并将其变成写作的养料,但也因为敏感,他们比一般人更容易感到受伤——身披铠甲的坚强心灵面对一根针刺无动于衷,但不着一物裸露在外的柔软灵魂往往会因为一片叶子落在身上就无法呼吸。   后者这种特质在正常的社会交往中也许不太受欢迎,极端情况下还会有人评价这种人“作”“戏多”之类,说句老实话,如果只是普通交友,谭霏玉也会觉得和这类人相处压力有点大。   但是他是个编辑,帮作者把落到身上的叶子轻轻摘下是他该做的事,他需要察觉到作者的敏感,不然作者被叶子闷死了谁来给他写书。   和他合作过的年轻作者,十个有七个因为“在作品本身之外但和作品有着微妙关联”的事情崩溃过,来找他谈心——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觉得孟亦变卦是因为又看到些什么话了——剩下两个不是心脏强大,而是找了别的倾诉对象,还有一个拥有超乎常人的精神力。   谭霏玉于是敲字问他:怎么了?   孟亦说话弯弯绕绕的:就是感觉运气一直不太好,印出来可能还是会像之前那样没几个人买,之前每个季度结版税的时候我都不好意思点开对话框……   这种说话方式已经是谭霏玉极力改造出来的了。还记得孟亦第二本书上市时销量大减,那时候谈合同首印三万本是保守估算的数据,大家乐观地觉得应该能卖完再加印,结果上市一年都没卖完,其实在图书市场萎靡的当下这成绩也算不错,但对比上一本落差实在很大。那时孟亦偶尔会自暴自弃向谭霏玉说“可能真的写得很差”“我不想再写了”之类……没想到后来每一本的销量都比前一本差,这是后话。   总之一开始谭霏玉还会好声好气说不会啊你写得很好啊,然后长篇大论给他分析这分析那,后来实在受不了了,小发了一次雷霆,在电话里怒斥孟亦:“你够了啊,书卖得不好有多方面原因,大家都不好受也都能理解,但是你天天说自己写得差什么意思,你写得差我还上赶着签你的书意思是我爱吃屎对吗?你攻击自己得了,别攻击我,我没有觉得自己品味很差,再听到你说一次这样的话以后我们就不用再合作了。”   这之后孟亦不敢再在谭霏玉面前说自己写得不好,只敢把不受欢迎归结为老天爷不眷顾他。谭霏玉也还是尽力帮他完善作品,尽力去实现作品的实体化,在职权范围内尽力争取资源为他推广作品。   因为谭霏玉也清楚,这人嘴上抱怨几句,但销量扑街成这样都没真的放弃不写了,这需要很大的勇气。   这世界上多的是写了个开头、写了几万字、写了一本之后发现没什么反响、写了一本火了但下一本又糊了于是承受不住就不再写的、半路夭折的作家。   起码孟亦一直在写。   ……   孟亦继续他弯弯绕绕的小作文:主要是之前如果是出版社公费做,就算有亏损我负罪感也没那么重,但是让你一个人来做,你现在刚辞职,生活过渡都需要钱,你之前还说要在珠江新城买房……   猜中了。   谭霏玉:……   谭霏玉:我真有说过这种话吗?如果我说过应该也只是口嗨,你不要记在心上……这个年代一个穷编辑如果真能在珠江新城旁边买房,每天从出版社下班之后应该是偷偷杀人越货去了。   谭霏玉:你先别乱想了,我找师傅看过,你八字好得很,什么伤官生财木火通明的,天生作家圣体,马上就要扬名立万了。   这句是驳他那句“运气一直不太好”,当然这当不得真,只是一个稳住孟亦的说辞。谭霏玉还没想好怎样说服孟亦心安理得把书交到他手上,如果只从自己对这本书的喜爱出发,说一些自己不在意亏损的话可能更容易让对方不安,人有时候就这样,自己可以不顾一切不顾利益吃点亏去做一些事,但如果是别人为了自己吃亏,那是万万不能的。   他又和孟亦说了几句,清了微信上一些积攒了一天的红点,暂时无事可做了,看见石含章那边床头柜上那本《带上我走吧》,他有点好奇后续剧情,就走过去,拿起来读。   只是一本五六万字的小书,没多久就看完了。   一开始故事讲的是名叫阿寻的外星男孩为了找到回母星的方法四处问路,问了从早干到晚的清洁工,放学跑过的小学生,小学生们认定很有见识的小卖部老板,在村子里搞发明的民间科学家,问了黄狗,问了他们说的狐仙。   最后遇到和他一样头顶了一个缸的白衣服男人,男人说我跟你一样来自他星,我能带你走,我带着你走吧。   那你带上我走吧。阿寻流着眼泪说。   男人把他带进了洁白的大楼,洁白的房间,铺着洁白床单的床,说这就是通向母星的基地,看这里是不是和母星一样纯白无暇?   阿寻点点头。   阿寻躺上去之后,看见走到房间外的白衣服男人把头顶的缸摘了下来,还听见他跟别人说——总算把镇上最后一个精神病人抓过来了。   故事结束了。   是让人有些忧伤的黑/暗/童/话。   人们终此一生可能都在寻找能带上自己走的、来自同个星球的同乡人,如果所遇非人,就会有被当成精神病人的风险。   晚些时候石含章回酒店,到了休息时间,石含章问谭霏玉要不要继续给他念昨晚那本书。   谭霏玉的表情和刚刚因为把主人衣服从行李箱里拖出来踩而挨训的黑白狗有一点微妙的相似,都是心虚地看向一边。   谭霏玉不好意思道:“你刚刚出去锻炼的时候我把书看完了……”   石含章:“好吧。”   感觉他的语气有些失落,关了灯,过了一会儿,谭霏玉又小心翼翼道:“要不换我给你念?”   “嗯?”   “虽然我没念过这种,朗诵什么的还要追溯到上小学……”谭霏玉说得飞快,“给你念一下我想做的那本书,你也评价一下。”   “好啊。”   谭霏玉把放在床头充电的手机摸过来,微眯着眼找手机里存的pdf,手机屏幕发出的荧荧白光打在谭霏玉脸上。   他稍作酝酿,正准备开口,石含章打断了他:“等等。”   “怎么了?”   石含章起来开了灯:“这么黑看手机对眼睛不好。”   谭霏玉心想自己眼睛早就近视加散光,也不差这一次两次摸黑玩手机,他道:“但这样就没有那种念睡前故事的氛围了欸。”   石含章想了想,下床去翻自己的行李箱,谭霏玉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从他的角度只看得到一个背影,背肌宽阔,肩宽腰窄,真是让人很想摸一把。   时刻惨遭凝视的石含章转过身来,手上多了个墨水屏的阅读器,他把它递给谭霏玉:“你把pdf导到这里面?这个阅读器是背光的,也能在夜里看,稍微没那么伤眼睛。”   谭霏玉把东西接过来,稀奇地问:“你还有这个呢。”   “都说了我是死装哥。”石含章一边说着一边帮谭霏玉操作,文件导进去了,他又点开阅读软件里统计阅读时长的地方给谭霏玉看,以证明自己买阅读器不是为了压泡面——上面显示他一共读了两千多个小时。   因为知道谭霏玉是编辑,他又补充了一句:“觉得好看的书也会买实体的。”这也不是说谎,虽然买得比较少……毕竟他时常需要奔波,买了实体书要搬家换地方之类的都不好处理。   “其实确实还是看电子书方便,”谭霏玉能感受到石含章补充的那句话中夹带了一些对自己的宽慰,“我们希望大家都去买实体书也是因为那样我们能多赚一点,但作为书来说,不管在什么载体上,能被人阅读就已经实现了它的使命了……而且你在微信读书上看,我们也是能赚一点点啦。”   重新把灯关上,谭霏玉清了清嗓子,在万籁俱寂的暗室中轻声念了《一粒神》的开篇第一句——   “你听说了吗?我竟然是神。”    第14章   你听说了吗?我竟然是神。我和阿姐说。   听谁说?   听我说的。   阿姐已经见了周公,还从与周公的应酬中抽空答我,声音含含糊糊。我怀疑她根本没听清我在说什么,也许等明天她清醒了我再向她托付这个秘密会比较好,但我实在已经憋不住,白天她一直在店里帮忙,周围都是大人,我找不到机会说。想来天亮了我们都会重复前一天的日程,我同样很难再找到机会说。   唯独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不管她是不是身在梦中,总之我自顾自地继续讲我的事情。我说,我可能比神还厉害一点……比神厉害的,应该也是神吧?   可能吧……你怎么就比神厉害了?   我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说,我今天来那个了哦,我终于知道妈妈的黑色塑料袋里装的是什么了,她教我用了袋子里的东西。下午本来她要我跟她一起去拜神,每个初一我不是都要和她一起准备拜神用的点心吗?现在她说不用我帮忙了,来那个不能去。   阿姐应和我,是啊……来那个不能去拜的。   你不好奇为什么吗?我很好奇哦,我问了妈妈,妈妈说因为神讨厌那个,那个会让神的法力失效,那就白拜了,拜完也没办法发财平安还有读书聪明。   那我很厉害不是吗?我流出来的血,竟然能让一个万能的神瞬间失灵,我肯定是更厉害的神。   阿姐只是很长地嗯了一声,我认为她已经彻底睡着了。   我也只好睡觉。   ……   第二天。谭霏玉和石含章从嘉峪关的酒店离开,开出市区以后上312国道。今天谭霏玉问石含章要不要换他开开,虽然他驾驶经验不算那么丰富,但这一路上几乎都是直路很好开,没什么难度,石含章说好。   于是对调了座位,这几天谭霏玉坐底盘这么高的车看外面也已经习惯了,适应良好。   谭霏玉坐熟人副驾的时候不是那种只知道睡觉的,因为知道司机开车很无聊,会强忍睡意找些话说。换石含章坐副驾了,对方竟也是这样,平时话还少一点,现在开始找话了。   石含章说:“昨天你给我念书,还说让我评价来着,结果我听着听着睡着了,不好意思。”   谭霏玉:“没关系,这项活动本来也是为了助眠……那你怎么评价?”   石含章:“声音很好听。”   “……”真是出人意料的评价,谭霏玉耳朵一红,但仍作波澜不惊状,“谁问你这个了?说一说故事吧。”   石含章于是正色道:“不知道你念到了哪里,我大概听到自称是神的小女孩进入梦境去了几百年前,工匠拉着她指着一个神台说这是你以后的家还让她坐上去试试时就睡过去了……因为只了解了个开头,我不好做出什么评价,但是仅从‘想知道后续’这一点来看,它暂时算是个吸引我的故事。”   谭霏玉直接剧透:“是哦,她真的是那个神台上的神明,她回到几百年前也不是在做梦,而是……”   石含章赶紧打断他:“好了你别说了。”   谭霏玉:“哈哈哈哈哈。”   笑完了,谭霏玉又问:“还有别的想法吗?”   石含章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说:“应该是有提及到一些女性困境,但我觉得我作为一个男的在日常生活中本来就没办法切身体会她们的不便之处,读这本书甚至也还没读完,就这么贸然下评论是不是有点太傲慢了?……等你给我念完吧,或者等它出版了我看完再说。”   谭霏玉:“你说得也有道理……好有原则啊石头哥。”   石含章又顿了顿。之前谭霏玉在他那里订房,他看身份证时有留意到对方和自己同龄但早自己五个月生,所以这一声“哥”,他要不要纠正……?听着倒是挺舒心的。   还是算了,这么细枝末节的东西有什么好纠正的。石含章想。我是怕他尴尬才不纠正的。   石含章又问:“话说那天听你打电话,作者好像也是男的吧,写这样的题材不会有蹭热度的嫌疑吗?”   谭霏玉:“作者是男的,不过他有四个姐姐。”   作者的家庭情况是人家的隐私,谭霏玉没有多说,但是……总之……也挺讽刺的,孟亦的老家和他一样在靠海但封闭的小城,他们家追男宝,前面一连生了四个女孩,最后生出了孟亦,孟亦成了男同性恋。   孟亦和姐姐们关系很好,青春期被“直男”骗时二姐找了几个小混混把那男的打了——虽然这并不值得提倡。长大后出柜,孟亦和他爸他叔伯之类的闹掰,但和姐姐们一直保持联系,和妈妈也偷偷保持联系,后来他爸死了,他和妈妈的联系也从偷偷改为光明正大。   用孟亦的话说,《一粒神》的其中一部分流淌着妈妈和姐姐的血脉,他看到了,他不一定完全感同身受,但他有写作的才能,那他就要写出来,被骂蹭热度就被骂吧,都写书了,就算不是这方面被骂,也会在别的地方全方位多角度被骂,不差这么几句骂了。   谭霏玉回答得言简意赅,不过这么一说石含章大概就懂了。   谭霏玉又说了一句很地狱的话:“没事的到时候就算被骂,大家也都是骂作者,不会有人骂编辑的。”   石含章:“……也是。”   主要大部分人看书也不会在意编辑是谁。   车继续行驶,这时间段国道上的车不算多,偶尔有些大货车超了他们。两旁依然荒凉,不过有一段路的行道树不再是光秃秃还没生出绿意的胡杨,有几棵缀着粉色花苞的树在漫漫黄色戈壁公路上特别显眼。   春天真的来了。   “欸等一下,”谭霏玉忽然发问,“你看前面那是什么?怎么有人在国道上摆摊?”   石含章定睛一看:“还真是。”   谭霏玉也把车停在路旁,石含章把狗牵下来。路旁荒地上停了一辆黑色的大G,后备厢开着,车旁堆了几个小型香蕉箱,支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竟然摆了一些……书?!   一个戴墨镜的阿姨坐在桌子后面,还对他们招了招手。   谭霏玉上前去和阿姨打招呼:“阿姨您好,这是在……?”   阿姨摘了墨镜:“摆摊呢。”   谭霏玉:“卖书?”   “是啊,卖书,都是我自己的藏书,”阿姨站起来,又指了指旁边那几箱,“你们要是感兴趣都可以看看,什么书都有的……”她开始介绍。   谭霏玉感觉奇怪死了,他一边接过阿姨递过来的一本书,确实是旧书了,书页泛着黄,翻开来里面还有些划线和笔记,但保存得很好,边缘只是磨损却没有折角,一边忍不住问:“怎么会在这里摆摊啊?”   阿姨说:“退休了嘛,出来自驾游,就想顺便在路上卖点东西筹点路费。”   石含章问:“您一个人?”   阿姨也给他塞了一本,道:“是啊。”   黑白狗看到有书递过来,也好奇想凑过去嗅,石含章怕它把书给咬了,往回扯了扯狗绳。   “哎哟真可爱。”   黑白狗立刻坐好,仰头,一副随时待命准备被人摸的表情。阿姨看了石含章一眼:“不咬人吧?”   “不咬人。”   阿姨弯下腰摸了摸小狗脑袋。   石含章翻了翻阿姨递过来的书,他说话比较直白:“……您开这车看着也不像要筹路费的样子。”   阿姨边摸狗边爽朗大笑,笑完给他们解释前因后果:“有天看到新闻,说哪个老头老太死了,藏书全让孩子当废品卖了,看得我吓一跳……我也不知道哪天就死了,这些书带不走,还是趁着活着的时候转到有缘人手上吧。   “比较有价值的书我都捐图书馆博物馆了,这都是些闲书,你们看看有没有能看上的。”   谭霏玉很好奇:“那怎么不去闹市什么的,在这路边真的有人停下来买书吗?”   “你们不是停下来了吗?”阿姨笑道。   谭霏玉:“……确实。”   “哎呀,其实我都试过了,在路边摆比在闹市里摆更容易卖出去呢,一般人在这啥也没有的路上看到摆摊的都好奇,反倒是在什么市里摆还没隔壁卖淀粉肠的受欢迎,”阿姨又说,“而且在这条路开车自驾的很多都是文艺青年,下车买书的概率很高的。”   “……”被扫射的两个文艺青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相视一笑。   两个人挑起了书,早上十点多的阳光很温和,打在人身上暖融融的。石含章拿了一本《普通逻辑》,封底印着“高等学校教材”“定价2.00元”,边上用很潇洒的字迹写着“八六年九月十日黄美英于师院”,阿姨看了他拿的书一眼,说:“这是我上大学的时候用的教材……我那时候是学中文的。”   “这么多年前的教材,保存得好好啊。”   黄美英阿姨颇为自得:“当然。”   石含章小声问谭霏玉:“你是不是也是学中文的?”   谭霏玉摇头,也和他交头接耳:“不要有刻板印象。”   石含章:“那你是学什么的?”   谭霏玉:“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   石含章:“……”   “其实也算是学中文的,硕士读的比较文学,”谭霏玉又说,“但我一开始是学日语的。”   说来可笑,当时正因为他本科学的日语,反而比纯学中文或学编辑出版的更容易进出版社——尤其是学编辑出版的,毕业之后根本找不到出版社的工作,因为人家要其他专业背景的人才,而出版知识全都可以上岗之后边工作边学。   也因此他刚进社那段时间跟进的基本都是从日本引进的书,虽然所在部门是外国文学编辑室,但那时做的日本文学书也很少,反而做了一堆什么设计书摄影书,他不太感兴趣,争取了很久才转了部门专门做中文原创小说。   “确实看不太出来,我的刻板印象让我觉得学日语的不是二次元就是别的什么亚文化爱好者,”石含章想了想,又道,“不过好像也有迹可循。”   谭霏玉:“怎么说?”   石含章:“你听到我们乐队那个奇怪的名字时没有问我‘夜这星’是什么意思。”   谭霏玉:“哈哈哈哈哈,すみません。”   一边挑一边聊,谭霏玉抽了一本蓝白封面的台版旧《台北人》出来,爱不释手,问阿姨还有没有白先勇别的台版书,阿姨在箱子里没找到,说家里应该有,让谭霏玉加自己微信,下次回家了再给他寄。   石含章也挑了一本讲唐代建筑的书,准备付钱的时候阿姨说今天心情好免单了。   石含章:“这怎么行?”   黄美英阿姨:“你们的狗也让我玩了这么久,就当互免了呗。”阿姨用了互免这个很时髦的词。   石含章:“我们的狗本来也是免费……”说一半忽然觉得这句话怪怪,石含章没继续说,又想开大G的阿姨也不是真因为缺钱才卖书,再推辞显得做作,于是应下了。   谭霏玉也蹲下和狗玩,搓搓黑白狗的脑袋,搓得小狗耳朵乱晃。人类是一种对着小动物就会情不自禁变成夹子音的生物,就如此刻的谭霏玉,他正在对着狗说话:“哎呀小狗好厉害,帮爸爸省钱了。”   石含章觉得这句话也怪怪的。   但是……他还是决定不纠正了。    第15章   谭霏玉也反应过来,颇不好意思地改口:“我刚才说得不够准确,是帮你爸爸。”说着又指了指一旁的石含章,“帮他省钱了……我沾了你爸的光。”   小狗只是伸长舌头舔了舔鼻子。   谭霏玉松了玩狗的手,又说:“去,找你爸去。”   小狗重新把脑袋拱进谭霏玉手心。   谭霏玉仰起头冲着石含章无奈……也有那么一点点得意地笑笑。黄美英阿姨不明就里:“哎呀多个干爸不是挺好的么,过年多收一份压岁钱。”   谭霏玉:“当叔叔也得给压岁钱。”   黄美英:“也是。”   石含章觉得他们好荒唐:“小狗能懂什么花钱,压岁钱可以直接给我,我帮狗保管,狗长大了我再给它。”   ……   告别黄美英阿姨,重新上路还是谭霏玉开,嘉峪关到酒泉这一段路不长,他们打算离开酒泉的时候再换人。谭霏玉从后视镜看渐远去变成一个小点的书摊,感慨道:“阿姨好潇洒啊,我以后退休了也想这么潇洒,开个车随便去哪里玩,在路上和陌生的有缘人聊几句……真是完美的生活,好羡慕。”   “我们现在不也差不多吗?”石含章反问,但说完马上开始自我反驳,“当然开的小吉比不上大G,结束旅程之后还要去打工,确实也不是很能相提并论。”   秉承着谁开车播谁的歌单这一原则,现在车里连着谭霏玉的手机蓝牙。谭霏玉的音乐品味……怎么说……很混乱,他不像石含章那样会按音乐风格、语种等要素分门别类建立歌单,他的网易云就一个默认歌单,听到觉得好听的就往里塞。   早上那几十分钟随机播放了上世纪港乐、世纪初华语流行乐、泰勒斯威夫特、几年前流行过的中文说唱……然后现在,一首日本乐队的《新宝岛》猛地响起。   歌里面在唱“下一站下下一站仍不是我的目的地,我还在寻找梦想的景色”,谭霏玉笑着接上石含章的话:“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现在也差不多……我们本来也很潇洒,不用总是羡慕别人。何况我们和阿姨也只有一面之缘,就这么武断地觉得人家的生活很完美也挺那个的,也许阿姨也有阿姨的烦恼,不过还是祝福她没有烦恼吧。”   “怎么还反思上了?”   “嗯哼,”本也只是在信口闲聊,谭霏玉思维跳得很快,“对了,小吉是你给你的车起的昵称吗?”   石含章习惯了谭霏玉经常换话题的说话方式,已经不会再怔一下,他很快否认了:“不是,只是为了和大G对仗一下……也是碰瓷上了。”   谭霏玉又问:“那你给车起名字了吗?”   一般也没人会给车起名字吧,都是按厂商给的品名来叫,谭霏玉纯粹是顺着话胡说八道,结果石含章说:“有啊。”   谭霏玉讶然道:“那它叫什么?”   石含章:“红色小越野车。”   谭霏玉:“………………”   谭霏玉用余光瞥了石含章一眼:“真的假的,你是不是诓我。”由于这人说什么都一个表情,开玩笑时也一本正经,有时还真分不清是不是说笑。   “真的啊,”石含章为了让自己的话有说服力,又举了几个例子,“我的鼓叫红色鼓1.0,红色鼓2.0,红色鼓3.0……”   “等等,怎么那么多套鼓啊?”   “因为不好带,所以在常驻排练的地方都备上了,有时候用场地准备的鼓,”石含章解释,“红色小越野车太小了,塞了鼓就塞不下别的了。”其实这辆吉姆尼顶上还加装了行李架,但也只是堪堪够用。   谭霏玉:“那为什么不买大一点的车?”   石含章:“我喜欢可爱的东西啊,吉姆尼小小的很可爱。”   真是出人意料的答案。   但好像也能理解,边牧小狗也很可爱,中型犬,不像刻板印象里硬汉猛男会养的那种狗。   这种可爱又还不到那种软软糯糯之类的另一个极端,是一种处于中间的可爱,红色越野小车虽小但谭霏玉领教过它在沙地上优秀的越野能力,黑白狗虽萌但边牧毕竟是牧羊犬,厉害得很。   谭霏玉又问:“喜欢红色?”   “喜欢,很热烈。”   “我也喜欢红色,”谭霏玉接着总结道,“我发现了,你的起名逻辑就是颜色加属性。”   “也不全是,”石含章翻了翻他的好友列表,继续展示他的起名案例,“就好比我给我们乐队主唱的备注是‘唱歌好听的敏感小男孩’。”   “这也没差多少吧!!”真是令人咋舌的起名能力!谭霏玉好奇了,“那你给我的备注是?”   “没改备注,就留着你的原ID。”   “怎么不改?我也想要个备注。”谭霏玉微微噘嘴以示不满,又说,“如果非要你给我起个外号的话,你会怎么起啊?”   “……我想想。”   石含章说想想,被问及这个看起来很简单的问题,他脑子里却乱七八糟的。   谈话声停了之后,下一首歌是《Melt》,是那个传说中绑着绿色双马尾的虚拟歌姬唱的歌,石含章曾经和队友们排过这首歌,队里的吉他手是个二次元。   所以他大概知道这首歌在唱什么。   少女的暗恋心情?快要融化了但说不出“喜欢”这样的字眼之类的?   当然石含章不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情应该和这首歌有哪点共通,八天以前谭霏玉对他来说还完全是个陌生人,可实际上他听到这首歌响起时竟然真感到了共情。   融化的感觉。   这种感觉来得太快了,他不知道这对不对,如果以他过往的感受为参照的话,根本找不到可以参照的经验,毕竟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这样的感觉。   大家在电影之类的虚构故事中看到一见钟情的桥段会觉得浪漫非凡,可现实中谁要是对一个认识没几天的人上头,就会被认为不大靠谱,尤其是他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很少有人再像青春期那样对视一眼就开始蠢动。   甚至更多的人连日久生情都不相信了,到了年纪,遇到也要谈对象的,双方比比条件,差不多了就开始走恋爱或者结婚的流程,互相可以成为自己人,却很难成为有情人。   情是世间罕有之物。   然而……这种感觉真的来得太快了吗?   确实情是世间罕有之物,所以他足足等了二十九年才遇见,经过了这么长……这么长的时间才等来的感觉,真的太快了吗?   石含章一直知道自己是个奇怪的人。   他自己其实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奇怪,只是周围的人都这么觉得,他也姑且这么认为。   他几乎只凭感受行事,这种行事风格打小没变过:小时候选班干部,每个被指定担任要职的小朋友都感到非常光荣,只有石含章去跟老师说我不要当班干部,不想承担责任,不想被占用时间。   高中其实留了一级,高一读完觉得读书没什么意思——不是觉得知识没意思,是学校生活很没意思——办了休学打工去了,打了一年黑工发现没自己想的那么容易,又回来好好上学。   玩乐队玩到大学毕业,为了能一直和朋友们待在一起做喜欢的音乐,顶住压力放弃了待遇不错但是要经常加班的工作offer,去打好几份工,但乐队要商业化的时候他宁愿散伙,无处可去也执着地不去组新的队,就这么等到重组。   个中曲折都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完。   反正都是自己想好后果觉得能承担就去做了,只要他有确定的想法,别人怎么劝他都懒得听。别人觉得好的又不一定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就算别人跟他说不好,他也要自己试过才相信。   想去海边就考过去了,看到海的第一瞬间其实也掉了眼泪,被人笑也无所谓,有空还是常常看海。   终于他遇见一个抬头看星星会掉眼泪的人……一个和他一样奇怪的人。   第一次看见谭霏玉哭时只是觉得他漂亮。   第一颗眼泪是远道而来的春水,他很喜欢,但他以为那是一次意外,是一次错乱的降水。   然后他看见了谭霏玉的第二颗眼泪,一颗久别重逢的眼泪,是那年他在遥远的海边哭出来的泪,蒸发,上升,被命运带到谭霏玉眼里,最终回到他身边。   对一个人心动是那么难的一件事,石含章在这之前从来都没法体会这究竟是什么感觉。   对一个人心动又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以至于刚刚认识的人只需流两次眼泪就能淹得他的心脏不受控制上下起伏。   可是……   那天谭霏玉开玩笑说自己是来还泪的,石含章偷偷想过也许是这样,那还完之后呢?泪可以留下来,人总是会有不同目的地。   毕竟他们是交集这样浅的人。   所以其实,他根本没有办法给谭霏玉起个在他这里的专属昵称。   狗和车子是他的,朋友很稳定待在他的生活圈里,可谭霏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下车了。用一句很土的话来说,名字是最短的咒语——给谭霏玉起了名字,告别的时候,自己怎么办?   想了半天,想到谭霏玉都开始催了,石含章才把视线投向别处,装作漫不经心道:“起不出名字,给人乱起外号是陋习。”   “好吧。”谭霏玉说。   石含章也换了个话题:“刚刚那个黄阿姨车牌是沪A的,我们应该问问她能不能让我们搭便车,把我们拉到上海。”   “你自己的车呢?”   “原地卖了。”   “这也太草率了吧!别对车子说这种话啊,它听到会不高兴的,等下你就要花钱去修车了。”   “……对不起了红色小越野车。”   “它说没关系。”谭霏玉说,“那个……对了。”   “嗯?”   已经进入酒泉市区,正准备往西汉酒泉胜迹的方向去,车子停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绿灯的间隙,谭霏玉扶了扶眼镜,迟疑着说:“我感觉我不一定能跟你到上海,可能到兰州就顺便飞回去了……但是还在想,还没决定好。”   “啊。”果然,石含章心想,他抿了抿嘴,最后说,“那要提前看看机票。”    第16章   “好哦。”谭霏玉应道。   其实这种时候不应该多问什么,别人有自己的安排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何况相遇时先强调彼此只是过客的也是石含章自己,但他沉吟许久,还是忍不住问:“怎么突然想回去了?出来太久了想家?还是……?”   “就……我不是想自己做书吗?这几天和出版社或者作者沟通过程中发现我以自由人的身份去做这件事还是有些阻碍,所以就想回去看看能不能拉点人合伙搞个工作室什么的,这样谈合作也方便,”谭霏玉解释说,“虽然等玩完了再回去弄也可以,毕竟这都不是一时半会能弄好的,不过我是个急性子……”   谭霏玉确实是个急性子,有了想法不马上去落实浑身就像有火在烧,也知道俗话说不打无准备的仗,可还有另外的俗话还说迟则生变。边准备边做才是最适合他的做事方式。   “但是。”谭霏玉欲言又止。   “但是?”   “但是……”他脸颊微微发烫,目视前方,不敢分一点余光看旁边的人,“但是我特别特别……舍不得你。”   石含章愣住了。   谭霏玉接着说:“这么说有点奇怪,好像也很假,我们才认识没几天,但我感觉已经和你非常要好了。”   车开到景区的停车场,泊好,熄火,两个人都还没下车。   狗从后面探了个头过来催促人类,是要留它在这还是带它一起下去,赶紧给个准话。   没有人搭理狗。   石含章说:“……其实我也是的。”   安全带解开了,谭霏玉问:“可以抱一下吗?”   石含章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又不是在这里就要告别了。”   “可是还没告别我就开始舍不得你了。”谭霏玉还是没正视他,低垂着眼睫,身子却转过去,倾向了对方,明明发了问,但没等对方同意就抱了上去,当然,石含章也下意识地伸手回抱住了他,双手虚虚搭在他的腰上。因为车里开着暖气,此时谭霏玉并未穿着笨重的厚外套。   好细。石含章想。   车内空间狭小,两人姿势都很别扭,不是轻轻抱一下那种,肌肤隔着薄薄的衣物相贴,谭霏玉把下巴搁在石含章肩上,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或者柔顺剂的味道,他故意这么说:“我觉得我已经把你当很好的朋友了……兄弟抱一下怎么了。”然后偷偷地笑,反正这个角度石含章也看不到。   当然不可能只是好朋友,谭霏玉是个急性子,早就决定想要和石含章谈恋爱,能确定的是对方正单身,取向大概率和自己一样,如果不是人生三大错觉的话,应该对自己也有些好感。这就没什么难办的。尽管他还不能完全确认石含章是什么想法,但他必须进攻,同时留有一些余地……又或者说是以退为进。   被发了好朋友卡的石含章全身僵硬,有一点失落,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哥,”谭霏玉这样叫了他一声,又换一种更暧昧的方式叫了一声,“哥哥。”   “……”石含章直接屏住呼吸了。   谭霏玉只是说:“到时候路上要给我发照片,等你们演出的时候我也会争取去看的。”   “……”石含章说,“好。”   把人家的思绪搅个乱七八糟之后,谭霏玉终于松开手,开门跳下车,下一秒接过石含章递过来的外套穿好,又像无事发生那样笑得很灿烂:“想喝饮料了我们去买饮料吧——”   说完他自己先去找卖水的地方,石含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深呼吸,又深呼吸,终于平静了一些。   ……   骠骑大将军霍去病西征匈奴大获全胜时,将御赐的美酒倒入泉中与将士共饮,酒泉从此诞生在人间,酒在泉中涌动两千年,至今还能成为过路人解渴的甘泉……才怪,现在当然是将其围之保护起来。   过路的石含章和谭霏玉自有别的法子解渴,他俩一人拿着一瓶百事可乐在这眼古酒泉前干杯,倒没有胜利可以庆祝,就当庆祝又活了一天吧。   ——买可乐前还争论了一番,谭霏玉说他是可口可乐派,不能做出背叛之事,又问石含章不是喜欢红色吗怎么可以喝蓝色包装的百事,有理有据,令人难以反驳。   石含章用了游客很难抗拒的话术来说服谭霏玉:“但是甘肃的百事可乐你真的可以试一下,兰州产的,不知道是因为水质比较硬还是海拔气压之类的有差异,反正兰州百事和别的地方的百事喝起来不太一样。”   谭霏玉将信将疑:“真的假的?你不会是为了骗我喝百事才这样说的吧。”   石含章:“你试试就知道了。”   说着把已经拧开的可乐瓶递到谭霏玉手里。   谭霏玉只好接过:“你都开了我也不能浪费……”喝一口,咂咂嘴,“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好像确实跟平时喝的百事有点不一样,口感很微妙,还稍微甜了一点点。”   石含章抓住谭霏玉露出的破绽狠狠发动攻击:“你说你平时不喝百事,不喝怎么还能对比上?”   谭霏玉也是戏瘾大发,眉头一皱,嘴角一撇,十分可怜:“我都为了你放弃信仰了,你还这样说我……”台词说一半自己先不行了,捂着肚子开始哈哈哈哈。   石含章笑着看他,又说:“这是我自己的小发现,还没跟别人分享过,在甘肃的朋友没喝过外面的百事,外面的朋友也没有跑来这里的。”   当然认识的人里喝过两地可乐的人肯定也有,只是其中还没有石含章觉得能分享这种无聊小事的人。   在这个拥有罕见巨大湖泊的神奇西汉园林里逛了一圈,两人并未多做停留,沿着213国道往张掖方向开。   这应该是河西走廊上风景最好的一段,比起目的地,沿途的一切更让人心醉,绵延的山怀里躺着还未绿的草甸,正在静候夏天到来给自己换个颜色。但或许只有想出片的人类在意草绿不绿,牛和羊是不在意的,无论草是什么颜色,它们都赖之以为生,于是虔诚地俯下身,把青黄不接的草也吞吃入腹。   看见路上的羊群时,谭霏玉第一反应是扭头去看黑白狗,看它果然已经急得上蹿下跳了,没一会儿又把脑袋贴在车窗边,一脸神往。   谭霏玉:“它是不是DNA动了?”毕竟是牧羊犬。   石含章答说:“可能吧。”   谭霏玉跟狗一样兴奋,提议道:“我们放它下去吧!”   提议被石含章轻轻地否决了:“这些羊都有主人的,而且黑白狗从来没放过牧,我怕它反过来被羊追着打。”   谭霏玉:“羊这么凶的吗?”   石含章认真道:“对啊,羊还喜欢吃狗肉你不知道吗?”   谭霏玉:“……你在骗我。”   石含章笑了一下。   狗发出了渴望的吠声。   谭霏玉想了想,虽然很可惜但确实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也很麻烦……结果石含章忽然靠一边停车了。   他说:“你先在车上坐着看着狗,我下去看看。”   谭霏玉点了点头。   眼看石含章越走越远,而且不是往羊散步的方向走,谭霏玉机智地拿手机摄像头对着他,放大N倍之后看到石含章走到一个看起来应该是牧民的大叔旁边开始和对方交谈。   石含章从兜里掏了烟盒出来,抖开,递了一支烟给大叔,自己也点了一根。   他平时应该是不怎么抽烟的,谭霏玉一直没见他抽过烟,刚才抱了他,也没闻见他身上有什么烟草味。   从镜头里看见的模糊人影夹着烟的样子也很游刃有余,谭霏玉顺手按了拍摄键,之后转过去捏蠢动的狗爪子,对着狗说:“你爸真的好帅。”   谭霏玉继续说:“怎么办,我也想叫他Daddy。”   狗根本不知道谭霏玉叽里呱啦在说什么,只想下车狂奔。   Daddy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已经把没抽完的烟处理掉,可能是不想在谭霏玉和狗面前抽。他在底下敲敲车窗,谭霏玉把车窗降下,听见他说:“带小狗下来吧,我和羊主人说好了,他说可以让狗玩一下,只要别把羊撵不见了就行。”   车门一开,黑白狗就跟疯了似的往外冲,两人远远看着它在草上疾奔,羊群变成流云,由散开的一片,又汇成一条白色的线,再在小狗的追逐下变幻新的阵型,在辽阔的草场上羊卷羊舒的。   “我们小狗也太厉害了~”谭霏玉感到与有荣焉,平时明明什么雪山河谷壮丽自然都不拍,这会儿却像幼儿园家长看见孩子参加运动会一样,又打开了手机相机准备录像。   石含章凑过去看,然后一不小心,看见左下角相册缩略图里好像是自己刚刚和牧民大叔说话时的影像。   谭霏玉似乎也察觉到了他在看,开始编造一些话大大方方地解释:“啊,刚才拍给小狗看的,我跟它说你爸爸在给你争取一份牧羊的工作,让它长大以后记得孝敬爸爸。”撒谎的时候耳朵尖都在泛红。   如果是平常,石含章可能会顺着说一句“让它去当童工赚到的钱全都上交我这里是吧,我是这样的黑心父亲吗?”之类的话,但现在他憋了半天,憋出了两个字:“……这样。”   小狗撵着羊跑过来又跑过去。   有人的心也落下再被颠起。    第17章   小狗撒欢撒够了,赶着羊群从远处回来,立正坐好,咧着嘴仰着头,神色颇为得意。羊主人过来清点,谭霏玉趁机也近距离看了看羊,有些羊的脸居然是黑的,跟小羊肖恩似的。   清点完了,羊一只不多一只不少,于是牧民大叔夸了小狗几句,问狗要不要留下来给他打工。   狗爸说孩子还小,每天吃喝玩睡就行了,什么工都不打。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大叔是祁连山下的裕固族人,讲话时带着浓重的口音,谭霏玉听着还是有一点吃力,但觉得很有意思,听他讲哪个季节哪里的草最好,说好多地方建了工厂之后就放不了羊了,又说年轻人大多都去了外面打工,还愿意当牧民的很少。   聊开心之后大叔竟然热情邀请他们去家里吃羊,讲起西北的羊毫无腥膻之味,即便不加任何调味也无比鲜香。谭霏玉很认同,来西北前他连羊的味道都闻不得,小吃一口就会呕,早听说西北的羊非常好吃,但并不完全信,到敦煌时也是抱着来都来了总得试试特色菜的心态点了胡羊焖饼,想着如果不好吃就只好浪费掉,结果吃得干干净净,就差把盘中的汁子也舔了。   后来又吃了炝锅羊肉、烤羊肉串和羊肉粉,每一次吃之前都提心吊胆,每一次动筷都无伤通关。不加调味的白条羊肉的确还没挑战过,但去牧民大叔那里吃怎么想都还是太地狱了,小狗刚放完羊呢,难道就要把工作对象给宰了。   而且两人也都不想给人再添麻烦,以要赶路为由谢过大叔,并且婉拒了他的邀请。   大叔也没强留他们,又说他们自己开车的话可以顺道去巴尔斯雪山看看。   那是裕固族人心中的圣山,高大、雄伟、神圣。   回到车旁边,石含章先蹲下去给狗把跑得脏兮兮的四个爪子都擦干净了再把它抱上车后排,黑白狗玩累了,安安分分地趴着,闭上眼安眠。   两人也上车,谭霏玉坐在副驾上开始搜大叔说的巴尔斯圣山:“……好家伙,海拔五千多米,西藏那个布达拉宫海拔也才三千多米吧。”   “去吗?”石含章问。   按他们的计划,今天的行程只有往张掖开……但旅途的美妙之处就在于它存在着不确定性。   “想去,”谭霏玉老实说,“但担心高反,我们好像什么也没准备……你想想我爬个长城都那样了。”   甘肃地界海拔普遍在一千到两千之间,除了买的零食容易产生包装袋鼓起来这种“高原反应”,人和动物一般都没什么问题。但更高的地方,谭霏玉心里也没底。   “爬长城累应该只是纯粹因为平时没怎么锻炼,那地方海拔也就一千多……巴尔斯雪山应该也不可能真让人爬上去,”石含章说,“其实我车里还真有氧气瓶之类的。”   谭霏玉:“怎么什么都有?你是哆啦A梦吗?”   “有备无患。”石含章说,“这样吧,我们开过去,开上山的过程中有一点不对劲就折返。”   谭霏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反而说:“我真是太喜欢和你一起玩了。”   “……嗯?”石含章被这突如其来的赞美又搞得一怔。   “因为我很喜欢这种‘试一试’的感觉,”谭霏玉说,“比如同样面对要不要去雪山的问题,有人可能一开始就不会考虑,因为这打破了计划,有人可能深思熟虑觉得风险太大不去为妙,有人去了之后说不定遇到问题了也要硬撑……但是你的方案是先去,去了不对劲马上撤。”   “当然这只是每个人行为模式不同,没有优劣对错之分,但是你的想法刚刚好和我的一样,所以我很开心~”谭霏玉的开心一点不假,说话时尾音都在上扬。   “我爷爷奶奶也是牧民。”石含章忽然说。   “啊?”话题转得太快,谭霏玉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出生的时候,他们还在放牧,其实那时候我爸已经在城里面稳定下来了,要把老人接过来住,他们坚决不要,说是过惯了自由的生活。”石含章接着道,“你知道的,牧民……特别是以前的牧民,其实居无定所,哪里有水草就在哪里待着,一年迁徙好几回。但靠天吃饭,也不知道去年水草丰茂的地方今年还适不适合放牧,以前又没别的消息渠道,只能自己过去看看试试,不合适就换条路走。”   “所以我在想,可能我隔代遗传了一点这种牧民的基因吧,什么都可以试试。”石含章把话题绕回来,再扯远去,“我爸倒是很稳定的,我们家好几代人就出了他那么个知识分子,爷爷奶奶放羊供他读书,据说其实也没想着要他出人头地或者是不要像他们那样奔波,就是看别的孩子都在读书那我们家的孩子也要去读,读完之后他就很正常地回来上班成家……”   “那你小时候放过羊吗?”谭霏玉问。   “放过,”石含章说,“我小时候骑着羊去上学的。”   “啧。”谭霏玉不甘示弱,“那我骑着鲨鱼上学。”   “那还是你厉害点,”石含章微眯了眼回想,“也不能算放过羊,纯粹就是小孩儿去给爷爷奶奶添乱,具体的不太记得了,那时候太小了……就记得他们在羊肚里塞肉和石头直接煮。”   谭霏玉想象了一下,不太能接受这种食物。又说:“你要这么说的话,说不定我也遗传了一点。我们家往上数几代还是渔民来着,我以前也听过家里大人说这些事,其实也差不多,靠天吃饭,刮台风的时候要是刮得不太厉害也要试试看,但是不对劲是真得马上回来,不然小命都要搭上……以前的人真的很厉害,没有什么高科技辅助,就靠着一些长久以来积累的经验和直觉做判断。”   “靠天吃饭……老天总是要让他的子民吃上饭的,所以总会有办法。”最后石含章这么说。   途经肃州服务区,给车加满了油,之后继续沿着连霍高速继续开了一段,转进373乡道,祁连雪山群就在道路尽头,当然这一路他们都在祁连山的注视下前行,只是此前一直未曾觉得离它这么近,仿佛一直往前开就能闯进一个纯净无暇的新世界。   中午时分,开进了巴尔斯圣山的地界,绕着盘山公路缓缓向上攀,谭霏玉在中途已经换了位置去后排,不仅要注意自身有没有什么不适,也要时刻关注狗的状态。   石含章还开玩笑说:“其实最有可能出现高原反应的应该是我,不是说健身的人需要的氧气多,更容易高反吗?”   万幸,一路开到巴尔斯圣山的游客中心,人没问题,狗也呼吸平稳一如平常活泼,不过景区不让小狗进入,也不让自驾的车继续往上开了,又观察了一阵看它确实没什么异常,两个大人再次留狗一个在车里,自己潇洒去了。   当然摄像头是一直开着的,谭霏玉比石含章还要牵挂狗的情况,坐在大巴车里隔三岔五就打开手机绑定的APP看一眼狗。   石含章说:“等你回去了恐怕最想的是黑白狗吧。”   谭霏玉脱口而出:“才不是。”   他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挪开,瞄石含章一眼,抿着一点笑,很快又补充道:“当然是想念这种毫无班味每天眼睛一睁就能拥抱自然的惬意生活啊哈哈哈哈。”   石含章摸了摸鼻子,有时候感觉有些自作多情,有时候又觉得不是,到底什么意思,好难懂啊。   坐车坐了快四十分钟,终于到了主景观台,栈道底下是流淌的冰川融水,两旁是将绿未绿的高山草甸,山下的经幡随着风动,跋涉而来的旅者心绪翻涌。   在栈道上拐了个弯,雪山出现在视野里。   它安定地、温柔地伏在大地上。   午间的日光为它穿上一层柔软的银色鳞甲,光芒跃进旅人的眼中。   谭霏玉在栈道上停了下来。   他一开口,声音有些哽咽:“我……”   石含章紧张地转过去看他:“不舒服?”   谭霏玉摇头,但是一开口说话声音又有些变调:“没有没有,身体好得很……就是觉得好幸运。”有点说不下去了,他停了停,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说,“这一趟出来、什么都很幸运,今天突然决定要来这里也没有高反,天气也很好,能那么清楚地看见雪山……”   谭霏玉说得断断续续,石含章模模糊糊地想如果已经是友人也可以不只是给他递张纸,不过行动早就先于思考,他看见谭霏玉低下头瘪起嘴把眼镜摘了的一瞬间就下意识地把人揽了过来,轻轻拍他的背。   然后石含章想,幸运吗?也未必啊,来的第一天就够倒霉的,但他好像不记得了,只记得些好的。   他哭好了——其实哭泣时间可能持续不到三分钟,应当又只是一种本能反应——重新把眼镜戴上,又扬起头来,睫毛被打湿了,眼里亮晶晶的。他吸了吸鼻子,笑得很灿烂,冲着石含章说:“你不要笑话我啊……肚子饿了,走,我们去休息区泡个面吃——”    第18章   如果给世界上好吃的食物排个名,名列前茅的一定有景区的泡面和烤肠。平平无奇的速食品,大多数时候人吃泡面都是在匆忙的时刻对付一口,但在景区里它不知为何总会进化成美味珍馐。   尤其是在此时此景,低温和持续的舟车劳顿将人的一部分活力带走,但变钝的人坐在海拔五千米的休息区里,隔着一层透明玻璃望近在眼前覆着皑皑白雪的圣山,捧起热烘烘的纸泡面碗,先喝下一口汤,灵魂解冻了,神志清明了,再咬一口烤肠,肉汁在嘴里炸开,人生没有一点遗憾了。   比什么大鱼大肉都香。   吃饱喝足以后谭霏玉步子都变轻快了,重新拉着石含章到外面的栈道上,栈道通向雪山,但并没有修到尽头,走着走着就没路了。   实际上仍是有路的,人踩出来的路,路边还有堆起来的玛尼石——藏民们认为石头是唯一不锈不腐的物质,于是将经文和祈愿刻在石头上,以求信仰永存。也许有虔诚的朝圣者或好奇的游人会继续跋涉到神山真正的山脚下,不过谭霏玉他们停下来了。   两人不言不语专心发呆,呼吸着稀薄的空气,脑海中浮尘似的杂念从躯壳中游出,飞得很远。   原地站了不知道多久,谭霏玉忽然开口:“你觉得神山上真住着神吗?”   石含章说:“那得上去看看才知道。”   谭霏玉:“上不去吧。”   石含章:“上不去。”   真要登山就不像他们现在来景区溜达一圈这么简单了。   石含章又说:“就算能上去,神也有神通,也许祂不会让我们看见祂的居所——所以这又是个悖论了,你永远不能知道山上到底是不是住着神。”   “我问一个大不敬的问题,”谭霏玉双手合十冲神山的方向鞠了三个躬,又侧过身来问石含章,“如果你也是神的话,你会有哪种神力?——不能说自己不是神回答不了之类的。”   石含章:“……”   谭霏玉预判了他的答案,他只好开始认真思考,但这样的问题他确实从来没想过,一时之间也想不出自己到底会有什么神力,他很老实地回答:“我还需要再想一下,想到了再告诉你吧。”   “好哦。”   蓦地一阵风卷起,远处的经幡猎猎翻动,谭霏玉逆着风站,一开始石含章借他看星星穿的羽绒服现在依然在他身上,帽子工工整整戴好,立起来的领子盖住他小半张脸,露出被冻得有些红的鼻尖。   石含章没问他为什么突然问这种问题,只当是他看见神山时的突发奇想。等回到车上,继续往张掖方向开的后半程,谭霏玉接着给石含章念《一粒神》的片段。   ……   睁开眼时我在庙里。   有个模糊的人拉着我的手,我第一反应是挣开他赶紧跑。不是因为害怕他,而是害怕妈妈骂我不听话,她明明跟我说过来那个不要到庙里,神明不喜欢,神明不喜欢就会生气。   其实比起神明生气,我更怕妈妈生气。神明生气降下的神罚离我很远,但是妈妈生气我可能要吃藤条焖猪肉。   我没能挣开,那个模糊的人喊我的名字。他说细细粒,你怕什么,这里以后就是你的新家。他指着神台,空荡荡的神台,说你不用怕,你坐在上面,你爹娘会来看你的,你也终于到了能孝敬他们的时候,你只要坐上去——   我终于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这座据说庇佑了本地几百年的庙我再熟悉不过,从小我就被妈妈带着来这里拜拜,哪条砖缝长了几根杂草我都一清二楚,然而现在庙里的砖缝根本还未长出杂草——它很新,空气中还漂浮着新鲜红漆的气味。   神台上是空的。   那上面本应趺坐着一尊神女,经过岁月的洗刷,她身上的金箔和彩绘都已灰败了,琉璃造的眼珠也不知所踪,唯有垂首看向座下时嘲弄的笑意未被夺走——我跟阿姐说过她笑得很诡异,阿姐说不要乱讲,不能乱讲。   但现在那上面是空的。   我知道了,这是梦里。   ……   ……   我是被很多个模糊的人推上神台的,我很好奇这个梦会怎样发展,不再挣扎了,顺从地攀到神台上,学着我看过的那尊神女的姿态,盘起腿,垂首微笑着看他们。   底下的人叫好,说细细粒是有慈悲心的,这之中远远还飘来妇人尖细的哭声,紧随其响的是一声呵斥,妇人的哭声于是戛然而止。   他们开始举行仪式。   有人敲开我的头颅,从其上裂开的缝隙里灌入冒着热气的泥浆,又在我耳边轻轻呢喃……神女保佑此地海水不再起风浪……保佑风调雨顺……保佑……   神力源源不断地灌入我的身体里。   我脱胎换骨了。   ……   ……   “打生桩?”石含章问。   两个小时后车子经过弱水收费站,即将进入张掖市区,西北的落日时间太晚,六点多了天色还格外明亮。金张掖银武威名不虚传,一来到张掖的地界,来往的车都多了起来,开进市区以后也是肉眼可见的热闹。   这阵子大部分时间都在空旷的路上,在少有人的野外,虽然也在敦煌和嘉峪关市区逛了,但彼时彼处街道上的行人基本就是零星几个。谭霏玉都快忘了由人构成的小社会是什么样的。   他把手上的阅读器关了,伸了个懒腰,顺道把手伸长去后面挼了一把狗头,然后才答:“是啊。”   “真够可以的……”石含章沉默了一会儿,“那她的神力是什么?”   “你猜。”   “猜不到,但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想用神力把这地方全淹掉,人类都没救了,有一个算一个全淹死。”石含章的语气尽管还是淡淡,谭霏玉却从中听出一些难得的义愤填膺。   忽然石含章像反应过来了似的:“所以这是为什么你问我,如果我是神,会有什么神力?”   “Bingo,”谭霏玉打了个响指,“但也不只是针对这一篇提的问题,其实这本书是个合集,《一粒神》应该是里头我们认为最重要的一篇,所以决定以它为书名,但成书里我想把它放在书的最末……其他几篇也差不多都是以‘小小的神’作为主题展开的,比如被遗忘在外婆家的布娃娃,小时候主人公经常向它祈愿天上能掉零花钱,祈愿爸爸妈妈别吵架之类,这种发愿让娃娃成了神,但主人公长大之后不会再向娃娃祈求什么,所以它成了一个快消散的神,想要找到办法拯救自己……”   谭霏玉接着解释:“之前我不是和你聊,说想要选中读者,让读者产生一种和这本书有强烈关联的感觉吗?”   “嗯。”   “来张掖之前我就想,在这个地方挑读者很合适。”谭霏玉说着,看向了窗外。   这里是七彩张掖。谭霏玉认为这个七彩不仅仅源自此地最著名的“七彩丹霞”,更加源于它斑斓多彩的文化融合。   古时这里是陆上丝绸之路重要的交通枢纽,西域各国各族行商使者僧侣在此熙来攘往,并留下了许多不被磨灭的痕迹。就像遥远的海上丝绸之路起点泉州一样,那里各种教堂寺庙鳞次栉比,人们远离家乡来到这里,心要有安处就要有能放置信仰的地方,于是在此修筑能让故乡的神明落脚的庙宇宫堂——张掖也同样。   光是他们开过来这一路就路过了木塔寺西夏大佛寺西来寺……   车开到酒店附近,路过一个十字路口,中间竟然竖着一尊马可波罗雕像。   谭霏玉说:“因为这里也是神明栖息的地方。”   石含章似懂非懂。   谭霏玉又道:“讲人话呢就是,一来这里氛围和这本书很贴,二来我查了一下这边本来人流量就会大一点,加上快放清明假了,人会更多。我计划是这样,等我买的街采设备到酒店了,就去七彩丹霞之类的地方随机逮一些看起来像文艺青年的游客问他们问题再顺便让他们试读样章……   “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城市里可能没什么人会鸟我,在路上拦人可能只会被当作卖游泳课的……但发生在旅途中那就不一样了,我敢说如果我真去随机采访,十个受访者中有八个可能会觉得天哪真是好特别的体验,然后发小红书发朋友圈,他们不一定真会对我们的书感兴趣,但是总是一个传播的开始……如果能抓到几个博主大V之类的就更好了。   “如果顺利的话,之后还能在别的城市找书店联合做活动,反正我想法还挺多的……主要是现在太匆忙了,只能先走着做着,就算不顺利也能当作攒点素材。”   “前面说的我还是比较认同,普通的文艺青年要是遇到采访还被问一些哲学问题……这算哲学问题吗?挺抽象的,”石含章顿了顿,“总之他们可能确实会挺高兴,说不定也真会觉得自己是‘被选中’的那个,等他们发到社媒上你也可以赌一赌会不会有哪条爆一下。但博主和大V倒未必,就算你真遇上了,有些签了MCN的,或者深耕固定垂类的,不会乱发东西,更不太可能帮你无偿做推广。”   “思路是挺好的,说实话如果真的有大V发一条,别的受访者就算本来不想发动态,也会在大V的影响下发一发。”石含章又说,“呃,那个,你要是不介意……”   在酒店的地库,石含章已经把车停好,两人暂时还坐在车里。   谭霏玉手撑在脸上,笑眯眯地看着石含章。   石含章:“等等。”   谭霏玉非常谄媚地说:“哥哥,我知道你有个二十万粉流量还很好的号,帮帮我~”    第19章   多重暴击之下,石含章一时之间不知道要先茫然还是先难为情,指腹在安全带上摩挲几个来回,以此平复心绪,他解下安全带,道:“先上去放东西吧。”   随后跳下车打开后备厢,把两人必要用上的箱子拎出来,谭霏玉依旧神情谄媚地跟在后面:“我来牵小狗。”   办好入住,在电梯里,石含章才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号有多少粉?我记得我应该没有跟你说过我的ID和账号详情,你不会认错了吧……”   谭霏玉像说一个秘密一样压低了声音小声说:“不是‘老石人’吗?”   石含章:“……”   前几年刚回家,民宿稳定开着,每天闲得发慌,恰好有一次机构里的学生来问他怎么区分蒸汽波CityPop和复古迪斯科,石含章一开始嫌麻烦,说“这分得也太细了没必要吧好听就行了而且各种曲风之间本来也是相互融合的”,后来还是找了很多资料给对方掰扯清楚。   掰扯完之后觉得资料都找了,干脆做个视频投到B站上吧,B站ID是中学的时候随便起的,叫“老石人”,长大后看着有点招笑也不符合文艺青年的格调,但石含章懒得改了……谁知视频一发,反响还挺热烈。   于是他就一直断断续续做着这个账号,不算很用心经营,跟真正的大V是比不了,但可能因为干货多视频风格也还算轻松,有一群固定的受众,流量也一直还行。   只是,谭霏玉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石含章朋友圈不怎么发东西更不会提到这个号,所以排除谭霏玉从他朋友圈里得知的可能。   他还有一个台前的身份,是夜这星乐队的鼓手,这谭霏玉是知道的……但如果只是搜夜这星相关,也是关联不到“老石人”身上的,他做视频的时候不露脸,只讲话,且没有提过自己是个乐手,在乐队里他只打鼓,不怎么讲话,从来没人把他两个身份联系到一起过。   说句题外话,他们乐队停了好几年没活动只有主唱独自爆红,加上他的鼓手微博号长期长草,其实知道乐队鼓手石头的人可能还不如知道老石人的多。   石含章再次发问:“你怎么知道的啊?”不会有读心术吧。   谭霏玉还是挂着那副笑容,目线从下往上抬:“我搜的呀……不好意思啊。”   石含章呼吸一滞:“呃,没事的。”   之前不说,是觉得在那个阶段提出来容易吓到石含章,但现在不同,是时候该向对方透露“我对你的事情很感兴趣查了你的许多资料”这一讯息了……这是新的饵料。   谭霏玉接着说:“不过也是巧合啦,那天你说苏联音乐的时候,我好奇就搜了一下,然后看到这个id点进去听了一下,感觉应该是你。”   加上这些补充说明,是为了不显得用力过猛——虽然是我搜的,但也只是巧合。   没有半句虚言,不过说话的语序和材料怎么编排是有讲究的,如果先说后半句,可能就无法达到让对方心跳停一拍的效果。   出电梯,在走廊里拐来拐去,找到他们的房间,先敲了敲门再刷门卡。石含章抓了抓头发:“晚点我们研究一下这个街采具体怎么做……”   行李箱放好,狗哒哒哒地跑进屋,石含章又说:“其实我觉得你这个策略可能真有点用,我现在就觉得我是一个被你选中的读者,好像真的很有义务帮这本书做推广。”   谭霏玉伸出手,石含章和他轻轻击掌。   “哦对了,”石含章再次抓了抓头发,摸了摸鼻子,很忙乱的样子,“其实我好像比你小几个月……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你叫我哥我会感觉我在占你便宜。”   谭霏玉又笑:“我知道呀。”   石含章:“……?”   谭霏玉:“我都说我搜过你的资料了,当然知道你的生日。”   石含章:“我还以为是我长得老。”   不过光看脸,谭霏玉看起来的确更显小一些,之前他在社里带新人,两人一起在印刷展上看纸样,跟纸商交换联系方的时候对方说一开始以为谭霏玉才是实习生,直到他说话了才知道哪个是更懂行的。   “瞎说什么呢……哥是一种感觉,”谭霏玉问,“还是你不喜欢被这样叫?”   石含章:“还好吧。”   谭霏玉蹬鼻子上脸:“哥——”   噢。石含章耳朵红了,开始转移话题:“等一下我喂完狗我们也出去找吃的吧。”   ……   出门,去明清街,一路上不至于人头攒动但也充满烟火气,两人找到一家吃炒拨拉的店,点了牛肉、羊内脏和饼子,还有几瓶荔枝味大窑。   店里的大叔端着一个巨大铁鏊子放到他们面前的炉上,里头的食材已经由大火翻炒过,但仪式感还是要做足,留了铲子让食客接着边炒边吃。毕竟炒拨拉,顾名思义就是铲子在食材里拨拉来拨拉去。   谭霏玉先夹起一片对他来说绝对安全的牛肉——他平时是不吃内脏的,尽管到了这里常常念着“来都来了”这四字圣经,尝试了各种往常碰都不会碰的食物,大多数也都真还挺好吃——但多年来对内脏的抵触心不是马上就能消去,需要再做一会儿心理建设。   此地独有的甘谷辣椒香而不呛,风味浓郁,是吃辣弱者广东人能接受的辣度,再加上蒜苗洋葱香油爆炒,重口味的调味品让牛肉的鲜香更上一层楼。   谭霏玉终于下定决心,夹了一块他也分不清是什么部位的羊杂放入口中,没有想象中的任何怪味。   香。   “真无语。”谭霏玉说。   “嗯?”   谭霏玉:“凭什么甘肃人天天吃这么好——”   石含章笑了笑:“还担心你吃不惯。”   “会吃胖还差不多。”   “广州也很多好吃的啊。”   “别提了,天天被吐槽没味道。”   “虽然我就去过一次,但是对早茶印象还挺深刻的。”   “可以可以,得闲来广州揾我饮茶。”   “什么意思?”   “有空来广州找我喝茶~”   石含章在心里偷偷想,等下回去要下个多邻国开始学粤语。接着他又说:“别吃太多,留点肚子,晚点带你去吃张掖麻辣烫,我觉得它是甘肃最好吃的麻辣烫。”   “麻辣烫?几年前倒是听说过天水麻辣烫,原来甘肃麻辣烫这么多种类的吗?”   “嗯,每个地方麻辣烫都不同的,虽然你来旅游我推荐你吃麻辣烫有点奇怪……”石含章补充了一句,“但我认为张掖麻辣烫应该当成国宝申遗。”   谭霏玉:“……这么夸张!”   吃完出来,天色渐暗,两人漫无目的地走,也没说话,街边的商店播着劲爆的土嗨歌曲,谭霏玉感觉终于组织清楚内心的想法了,给孟亦发信息。   谭霏玉:孟老师,其实我想做你的书不单单是因为我喜欢这本书,也不存在什么拿着自己的钱倒贴为你做书这种事。我是想以此为契机,尝试一下做点自己的事业,我想做个工作室,做点我觉得值得的书,不是你这本书的话也会是别的书。   谭霏玉:当然我希望是你的书^^   这样说的话,孟亦是不会拒绝的。他这人就这样,假使谭霏玉真的只是为了他的书吃苦奔波,他的良心绝对承受不住,但如果谭霏玉说是为自己,那可以,他不仅会答应谭霏玉,可能还会再想点别的法子鼎力支持,而且如果是为了做点事业,创业伊始就算亏了也很正常。   这也不仅仅是为了说服孟亦而想出来的话术,也是谭霏玉的真实想法。   一开始他因为离职闷闷不乐,这么一趟下来,心境完全变了,现在想想,如果他不离职,可能永远不会迈出尝试的一步,永远拿着选题呈报表揣摩领导的心思,为不知道能不能过选题惴惴不安,过不了选题会不甘心,过了选题又要开始跟领导battle各项预算,不停被否决,偶尔有哪个想法被认同了一下竟然还会感恩戴德……永远、永远要在别人的想法框架内行事。   诚然自己做未必就会顺利,但是试试,试试也不会怎么样,失败了就重新找个班上,没什么大不了的。   果然孟亦说:真的假的啊!   孟亦:如果是这样那我不收你版权费都行XD   谭霏玉:那还是要的!   两人又详细谈了一会儿,把图书出版授权范围和版税之类的说了,谭霏玉也明说暂时给不了预付,只能上市后再结算——如果约定的期限内实在出不了,他再赔他一笔钱。孟亦说没关系,虽然大家都很想要钱,但有些时候有些事也不全是为了钱。   本来谭霏玉说等他回去注册好公司再拟合同,他信得过孟亦,结果孟亦说:我信不过自己,万一过几天突然有个人高价来买我版权我一定会忍不住卖掉,所以你还是赶紧先跟我签了吧,以个人身份也行。   聊完谭霏玉把手机塞回兜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石含章转过来问他怎么了。   不远处甘泉公园石桥上灯火闪烁流光溢彩。   谭霏玉感叹道:“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石含章不知道他刚才手机上跟人聊了什么发出这种感慨,但还是“嗯”了一声。   谭霏玉:“对了,我们那房间不是有个投影吗?”   石含章:“对。”   “等下我们不出去吃了吧,”谭霏玉说,“点个麻辣烫外卖一边吃一边看电影怎么样?”   石含章点点头。   谭霏玉问:“文艺青年石头哥有什么推荐的电影吗?”   石含章想了想,说:“《逐梦演艺圈》。”   谭霏玉:“……想打你。”   说完真的上手轻轻锤了石含章胳膊一下。    第20章   结果最后他俩随便找了个复仇爽剧看,就着麻辣烫看主角把前世负他的人全杀了,简直酣畅淋漓。   文艺青年也不总是一天装到晚的。   文艺青年还爱刷抖音呢,睡前谭霏玉缩在被窝里滑视频,滑到一个擦边男点一下“不感兴趣”。   戒色了。   把手机放一边,再看向另一张床,石含章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在某些方面还是很防着谭霏玉,也被被子裹得很严实。谭霏玉又不想像个登徒子一样说他“别那么小气你练这么好给我看看怎么了”,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闭上眼开始畅想,迟早骑他腹肌上。   这样的想法一冒出来又觉得自己太过狂野,谭霏玉把被子往上拉了一些,盖住自己发烫的脸。   石含章问:“我关灯了?”   谭霏玉:“嗯……嗯。”   住脑,不能再想了。谭霏玉翻个身,好在今晚确实吃得太饱一晕碳就很容易睡着,没多久他就入梦乡了。   第二天不赶路也没做太多安排,谭霏玉早上睡到九点多自然醒,抓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又继续睡回笼觉,第二次醒来是听到了开门的动静,他惺忪着眼坐起来,见石含章一手提了两个打包盒,一手牵着狗回来了。   谭霏玉刚起来,说话时声音也含含混混的,带着点鼻音:“你去哪啦?”   石含章给狗擦了脚把它赶进去,又在桌上铺一次性野餐布,把打包盒放上去,暂时没拆盖子:“一早去锻炼完,又回来带黑白狗去溜达,顺便买了午饭回来,张掖的牛肉小饭。”   谭霏玉立时清醒了:“你一大早做了这么多事!”搞得他怪不好意思的。   石含章接着倒了杯温水递给谭霏玉:“看你睡得很香就没叫你。”他说得挺囫囵的,实际上是心虚,昨晚不知道怎么就梦到谭霏玉了——可能是高强度朝夕相处加上自己起的那些小心思。   梦里谭霏玉和他玩叠叠乐,他躺着,自下往上仰望正在颠簸的谭霏玉,不知过了多久谭霏玉泪眼朦胧地趴下来,脑袋埋在他胸膛,抽抽噎噎地说自己好累。   石含章把手插进谭霏玉发间,耐心地哄他:“宝贝乖,你可以的。”   醒来之后石含章感觉非常抱歉,做贼似的去洗洗刷刷,又觉得自己也像狗一样需要释放一些精力,所以一大早就在附近找了个健身房驱除一下邪念。   回来看见刚睡醒的谭霏玉,眼神有些迷离,说话时微噘着嘴……不禁开始想他的双唇也像梦里一样柔软吗?   石含章啊石含章。   石含章在想象中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明面上仍故作平静:“快去洗漱吧,然后出来吃东西。”   “好~”   牛肉小饭也是挺奇怪的一种食物,明明叫饭,实际是一小粒一小粒的面食,和牛肉一起泡在汤里。吃完稍作休息,下午两人先去了一趟博物馆,接着在市区参观了各个寺庙,在长睡千年的卧佛前三叩首跪拜,听白塔之上铃铛同风和鸣。   买的街采设备还要再等一天才能到,山高路远,快递的时效都会稍慢一些。晚上两人在酒店里商量这个活动到底怎么开展。谭霏玉原本想的是去七彩丹霞那种应该比较热闹的地方抓人访问,石含章提议可以等过两天要去马蹄寺了再做这件事。   马蹄寺是一整个风景区的统称,同样落在雪山脚下,其中有崖壁上的药师殿和三十三天秘境石窟,有格萨尔王殿,汉族寺庙的红墙飞檐和藏传佛教的巨大转经筒交相辉映,深入进去还有比莫高窟飞天年代更久远的金塔寺肉雕飞天。   那里也许是更具象化的,神明在人间落脚之处。   起初谭霏玉担心在那里问路人“如果你是神”之类的问题会不会太过不敬神明,虽然自认为自己应该是唯物主义者,但他在迷信氛围十分浓郁的地区出生成长,从小耳濡目染,就算不完全相信世上有鬼神,也不敢真在神佛前造次。   石含章问他:“你觉得问了这种问题就是不敬神明的逻辑是?”   谭霏玉:“就是那种凡人竟敢肖想自己是神的感觉……”   石含章又说:“神佛之所以能成为神佛,不管是天生的还是后天飞升或修炼才得道的,有一点毋庸置疑,祂们一定是有一些超越人类的点吧?”   谭霏玉:“对。”   石含章:“我觉得这个超越人类的点,除了拥有一些神力,更多的应该是……神佛没有嗔痴心。”   谭霏玉仔细想了想,隔了一会儿他两手一拍:“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接着说,“神佛不会因为人幻想一下自己是神就发怒,甚至如果有哪个真的新神出现,神佛应该也会高兴的,能救苦救难的又多了一个。”   石含章点头:“嗯,我就是这么想的,皇帝才会因为平民幻想自己是皇帝而震怒,然后把平民拉出去杀头吧……话又说回来了,按照这个逻辑,其实我觉得《一粒神》里面说神明会因为经血生气要么是人类的投射,要么这个神是个伪神。”   谭霏玉:“扯太远了吧,哥哥。”   不过聊天就是这样,开头好像是要聊正事来着,说着说着就会跑题到千里之远。把话拉回来,最后两人决定就去马蹄寺那里做采访,录得的素材到时候再由石含章整合发到自己号上——因为老石人是个音乐博主,所以他打算先做一期以神为主题的音乐视频做铺垫,可以从古代祭祀用的雅乐讲到现代人对神的不同看法,最后再引申到谭霏玉想拿这本书探讨的问题上。   《一粒神》里有各种各样令人意想不到的神,仿佛什么微小的人和物都可以一念之间成神。   那么,如果你也可以成为神……?   你觉得你会成为什么样的神?   会有什么样的神力,又想用这样的力量去做什么呢?   也许问一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可以洞见内心最不加掩饰的欲求。   谭霏玉则又做了一版样章,连夜找了附近的打印店请老板明天帮忙印一批出来。对比原稿,他改动了一些文字段落的安排,参考了更具互动性的剧本杀的模式,到时候塞到路人手里,人家读起来也更容易。   因为还在等设备和样章,所以次日的安排还是……玩。   依旧睡到了自然醒,刻意等到临近日落的时候再驱车前去离市区三十多公里的丹霞国家地质公园。   黄昏时分,落霞染尽长空,流淌至彩色丘陵之上,山与天竟共成一色,不同层次的丹色金光流转,热烈得像火焰,这是荒凉的西北大地上最浓情艳丽的一簇火。   尽管这句话说了很多次,但来到这里之后,谭霏玉的第一反应依然是——大自然当真有鬼斧神工。   踏着霞光在视野最好的四号风景台,有不少人排队在国家地理杂志的框那里等着合照,谭霏玉照旧只是用眼睛看风景,远眺了一会儿,他突然对石含章吐槽:“你听过‘五彩斑斓的黑’这个梗吗?”   石含章点头。   谭霏玉:“我之前做一本书,封设都做好了,被领导打回去,他真的说了一句想要一个五彩斑斓的黑的效果,我和设计师差点双双跳楼。”   石含章:“别乱说这种。”   “好吧,呸呸呸。”谭霏玉接着说,“没想到现在看见了五彩斑斓的橘色,真的太漂亮了——欸等等,我怎么感觉听见有人叫我?”   “没有吧,”石含章没听到,而且在这地方能有谁会叫谭霏玉?但还是又凝神听了会儿,“没人叫你。”   “我真听到了。”谭霏玉说着开始张望,在寻找声音的来源。   “谭霏玉——丢,我还以为我认错人。”   随着声音而来的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几的男生,长得干净帅气,他几乎是小跑到谭霏玉跟前,脸上惊讶同笑意并存,搭上谭霏玉的肩。   石含章明白过来了,不是他没听到别人叫谭霏玉,是他没听懂,因为对方好像是用粤语叫的。   他站在谭霏玉身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谭霏玉的一个后脑勺,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得见他们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忽然谭霏玉转过来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对他说:“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下哦……”说完扯着那个男生袖子走到远一些的地方再继续交谈。   怎么勾勾搭搭的。   看起来是很熟的人。   石含章抿住嘴。   是啊。这段时间以来谭霏玉每天只和他待一起,让他有一种这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人的错觉,他有时会忘了谭霏玉是远道而来的人,他在自己原本生活的地方会有更熟悉更亲近的人,就像不远处这个让石含章感觉很不舒服的男生一样,可以用他熟悉的语言跟他对话,两人之间的肢体交流也很自然……   比如说现在,石含章远远看到谭霏玉抬手像要打对方似的,对方就配合地双手交叉护在胸前。   他就这么一直看着。   过了有十年那么久谭霏玉才回来,那个男生好像被打发走了。   石含章看似很随意地问:“你朋友?那么巧。”   谭霏玉说:“我表弟。”   石含章:“…………”   刚才心里突如其来卷起一阵狂沙,他看不见天日,一时陷进自暴自弃和患得患失之中,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同样陌生,像沙砾硌进肉身,不痛但是难过。   然后谭霏玉一句简单不过的解释就让他的心放晴了。   真是。   没救了。   但谭霏玉看起来有点抓狂:“我的天啊在外面遇到表弟这种这么小概率的事也被我遇见了。”   表弟林嘉许,凑了几天假期再加上清明假出来玩,走的其实是青甘大环线,但今天在这里刚好交汇碰上了。其实人家天天有发朋友圈,只是谭霏玉根本懒得看。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里似乎也有提到林嘉许出去旅游,但谭霏玉当时瞄了一眼,看对方好像在西宁,就没怎么放在心上。   石含章带着一点吃了别人飞醋的心虚,不自觉地帮这个根本不认识的表弟说话:“遇见表弟不开心吗?”   谭霏玉:“他问我怎么会在这里,怎么都不跟家人说一下,又说我不是很难请假的吗,问我玩到什么时候几时回去,说我好久没去家里——巴拉巴拉说了一堆,搞得我有点焦虑。我上次不是跟你讲过吗,我辞职出来玩他们都不知道的。”   谭霏玉反复提到家这样的字眼,石含章又想起他那天说的要回去的事。   心情又稍稍沉了下去。   短时间内起起又落落的情绪成了某种助推器,石含章下定决心问出口:“那个,你之前说要回去,机票看了没?”   谭霏玉一方面确实是想早点回去落实计划中的很多事,但想到要和石含章暂别,也的确想再拖延一下这个时间:“看了几眼,但不是,还没完全确定回去的日子嘛。”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许微妙,远处的斜阳慢慢降到群山的身后,露出一小块通红的面庞。   石含章说:“张掖玩完之后我也要回金昌一趟,金昌那个地方,来旅游的人都不会去的。”   谭霏玉:“……嗯?”   石含章:“但是我回去可能会待挺多天。”   谭霏玉有点摸不准石含章什么意思,想劝他从这里离开之后直接去兰州然后回去吗?   石含章稍稍别过了脸,声音很轻地飘到谭霏玉耳朵里:“我是想问你,愿不愿意晚一点再回广州……愿不愿意和我回家?”    第21章   诸如“他会不会拒绝他要是拒绝的话我该说什么”之类的心理活动还没来得及在石含章脑内铺开, 谭霏玉竟然已经很爽快地答他:“好啊。”   石含章稍稍睁大了眼看谭霏玉,下意识开始说话:“我不是光说到金昌来玩,我意思是你可以在我们家住几天……啊因为订酒店也浪费钱, 我家刚好有空房……在这地方订酒店只是为了旅游的话, 又没什么好玩的,没有必要, 就还不如直接走,金昌还有直飞广州的航班……呃,不是,不要直接走。”啊这到底说的什么!   越说, 石含章的眉头就皱得越紧。   谭霏玉:“哈哈哈哈哈。”   石含章闭上嘴, 眼神变得有点忧郁。   谭霏玉说:“别紧张。”   石含章重新别过脸:“没有。”   谭霏玉靠过去撞了撞他:“我还担心你不想带我了呢。”   “明明是你先不想继续跟我一起走的。”这话说完石含章也觉得自己有点酸溜溜的,赶紧很识大体地打补丁,“开玩笑的, 正事重要。”   之前谭霏玉已经说了自己为什么要提前结束旅程,但说得比较模糊, 他又解释了一遍, 这次说得更具体:“我想提前回去,除了跟你说过的那些理由, 还有就是前两天和一些朋友聊, 朋友又介绍了对我想法感兴趣的朋友,对方过阵子也会到广州。如果我想骗点投资或者别的资源肯定还是要去和人家吃个饭再详细谈谈……”   这么一板一眼的解释把石含章给说惶恐了:“我真是开玩笑的。”   然而谭霏玉说:“你不要只是开玩笑。”   “……什么?”   “我想要你是真的舍不得我, 这样我会很开心,”谭霏玉偷偷笑,又说,“然后我再认真给你解释一下理由,这样你也会知道我很在意你的情绪。”   石含章:“……啊。”   “和你一起玩也是正事啊, 只不过如果放在‘重要-紧急’四象限里面,暂时会被挪到‘重要但不紧急’那个象限里,”天色渐暗,谭霏玉转过身倚着栏杆,看边上陆陆续续走下观景台准备回程的游客们,“来日方长嘛,我说还要去找你看你演出,又不是客套话。”   “我确实有在纠结是不是客套话……因为你只是说‘争取’来看我们的演出,不是说一定会来。”石含章脑子还是胀胀的,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   谭霏玉哼哼两声,心想因为那是他故意那么说的,故意让石含章猜那是不是客套话,他也真是太坏了。   更坏的来了,谭霏玉说:“虽然我还没去过金昌,但金昌应该也挺多好玩的吧,网上搜了一下还有什么神奇罗马人古城……而且旅游能去当地人家里住欸,深度融入当地人日常生活场景,很有意思的。之前和几个大学同学去昆明玩,也去了一个当地朋友家吃饭,人家一样留我们住了……”   石含章没说话,但引以为傲的表情管理有点失效了。谭霏玉的目光在他脸上摸索,摸来摸去摸出一句“你就把我当体验当地日常生活场景的当地工具人而已吗”,谭霏玉很想笑,他告诉自己别玩脱了,又将话拉了回来:“不过我没有住到别人家里哦。”   “为什么?”   “不熟,不想。但是想去你家。”能观察当地人的生活场景是很有趣,但谭霏玉此刻对石含章从小到大成长生活的地方更感兴趣,甚至在石含章邀请他的那一刻,他就开始幻想自己坐在人家客厅里翻相册看小小石头的场景,不过这些他没说,他话只说到这里,随后话锋一转,“太阳落山啦,走了走了。”   ……结果翻相册看小小谭这件事先一步发生了。   傍晚在七彩丹霞遇到表弟,当时林嘉许被朋友催着于是匆匆和谭霏玉道了别,晚上大家都还在张掖,而且看了一下订的酒店还相隔不远,林嘉许喊谭霏玉出来吃烧烤。   谭霏玉带上石含章一起去了,如实介绍说这是在敦煌住民宿的时候认识的。   石含章坐立不安,很怕对方来一句“住民宿认识的你也敢跟着人家跑?!”,好在这种情况没有发生。   谭霏玉说石含章是玩乐队的,林嘉许给石含章做了个松松垮垮的敬礼动作,然后说:“Respect,我高中的时候读不下书差点也去搞音乐了,那时候我想当个rapper。”   石含章一边因为第一眼的吃醋而对表弟心怀愧疚,一边也想给人家家里人留个好印象,一改平时对陌生人不怎么爱搭理的模样,热情给表弟倒大窑,应和他:“那最后怎么没当成rapper?”   林嘉许:“我哥每天苦口婆心劝学。”   石含章:“他怎么劝的?”   林嘉许模仿谭霏玉说话:“他就说什么‘你去参加中国新说唱海选一定可以获得很多镜头,别人会把你当笑料反复处刑……或者你去上正大综艺,那边对参赛选手表演的艺术种类比较宽容,鼠来宝也是可以在那个舞台上展示的’。”   石含章看了一眼谭霏玉:“好刻薄啊石榴……”   林嘉许笑得十分清澈:“没事的,我是M来的。”   谭霏玉真有点后悔出来吃夜宵了,他踹了林嘉许一脚:“……你少说几句吧。”   林嘉许笑了几声接着说:“我真是大受打击啊!不过后来他跟我彻夜长谈帮我分析了一下到底是辍学好还是读书好,跟我讲对知识不感兴趣也没关系,对有些人来说读书可以不是为了学知识,是为了争取更多的可能性,最后我决定还是好好学习……然后突破了我平时的极限考了个民办二本,哈哈哈,给我爸妈高兴坏了,他们以为我最多上个大专。”   石含章:“现在毕业了?”   林嘉许:“毕业好几年咯,我就小他一岁。”   人家没说自己在做什么工作,石含章就没问了。   林嘉许很自来熟,烤串吃得差不多了,大家都歇着的时候,他把凳子挪到石含章边上,掏出手机翻开相册给石含章看:“给你看看我哥以前的照片。”   谭霏玉:“问过我这个当事人了吗?”   林嘉许对着谭霏玉挤眉弄眼:“放心吧没有黑历史都是小可爱。”   石含章很老实道:“你不想给人看的话我就不看了。”   谭霏玉扶着额头:“看吧看吧。”   林嘉许的手机相册跟万花筒似的,什么图他都存,换手机了也要把他的珍藏导到新手机里。   “可爱吧,不过最早的只有小学毕业照,”林嘉许给石含章放大看图里小小一个系着红领巾留着锅盖头迎着太阳眼睛眯成一条线的谭霏玉,那时候他还没戴眼镜,“一开始我跟他关系不太好,家里都没几张他更小一点的时候的照片。”   “初中代表学校参加了区里的演讲比赛,穿的这个小西装也蛮可爱的,头发梳成大人模样。还拿了三等奖。你看这张也是这个比赛的时候拍的,拿着奖状呢。   “这个是我们一家去长沙玩拍的游客照。   “我们瞒着大人偷偷喝酒了,然后谭霏玉喝完醉得像猪。”   本来谭霏玉还觉得有点尴尬的,不过确实林嘉许说起这些照片时勾起了他的回忆,他也搬了凳子,凑过去看图。又说:“就是正常睡着了而已啊,什么醉得像猪。”   林嘉许没鸟他,接着介绍:“这张是非常稀有的自拍!他现在都不拍照了……哈哈哈当时的发型现在看有点非主流……”   谭霏玉“啧”了一声。   石含章说:“好看的,感觉是会被别人当网图偷去做头像的程度。”   林嘉许:“你还别说,那时候真有人盗他图还去跟人网恋的,笑死我了。”   谭霏玉哼哼唧唧说:“亏死了,我自己都没有网恋过呢。”   石含章又开始莫名其妙发酸:“没网恋过很亏吗?”   林嘉许:“你听他胡说八道吧,他对谈恋爱一点兴趣没有的,初高中的时候不早恋还被我妈当正面例子拉踩我,结果上大学甚至上班了也不谈恋爱的,把我妈急坏了。”   谭霏玉:“别说得我好像老僧入定一样好吗?”   林嘉许:“那你赶紧找一个吧。”   谭霏玉:“没问题啊,争取过年带回去。”   林嘉许:“真的假的?”   谭霏玉:“真的。”   石含章:“……”什么意思呢,是在敷衍还是有在谈的对象了……?怎么看也不像啊。   林嘉许继续往左滑,又翻到某一张抓拍:“这是他前几年回家说自己考去出版社上班的时候,我妈在训他,我在外面幸灾乐祸拍下了他被骂的全过程,被他看到了,他还瞪我,哈哈哈哈。”   “行了行了,”谭霏玉拦着林嘉许没让他继续往外抖,“老底都被你揭没了。”   接着看了一会儿,林嘉许终于把手机收好,坐回刚刚的位置上,又说:“你还没跟我说你怎么突然跑出来这么远呢……你放心我不跟我妈说。”   谭霏玉拿起桌上已经吃完的签子,在铁盘上乱戳:“就辞职了呗。”   林嘉许大惊:“你?你会辞职?”   谭霏玉感觉解释起来很费劲,敷衍道:“回去再跟你说。”   林嘉许刨根问底:“那你什么时候回啊?”   “不回了,”谭霏玉又换成白话讲,“广东远嫁大西北……”   林嘉许翻了个白眼:“痴孖筋。”   石含章:“前面那句我听懂了,我也刷到过那个博主。”   简而言之就是有个远嫁大西北的广东博主,经常在视频平台上分享她的日常,这句话算是她的slogan。   谭霏玉:“……”   吃完聊完回去,谭霏玉主动和石含章讲了一下他那略复杂的家庭情况:“我是在姑妈家长大的——就是林嘉许他们家,所以他们会格外关心我的工作啊生活啊什么的。”   石含章正在哄狗,因为刚才没带它出去它现在在给人脸色看,石含章手里拿着一个做成骨头造型的布艺玩具,他扯着一头,黑白狗嘴里咬着另一头,一人一狗正在拔河。   听到谭霏玉的话,石含章有些恍然,刚才听他们哥俩对话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奇怪,一般姑姑对侄子的关心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原来是这样。”   石含章很有分寸感,谭霏玉不说他就不继续问。谭霏玉也确实不爱说这些,但又觉得这些基本的家庭情况还是得让石含章知道,希望他能接受吧,总之谭霏玉接着说了:“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车祸走了,然后我才被姑妈接到广州的。”   石含章松开手,黑白狗获得了这场拔河比赛的胜利。但他松了手之后暂时还蹲在原地,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谭霏玉有点难为情地搓搓脸:“啊你不用那个表情,他们一家对我都很好的……而且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短短一瞬间石含章想了很多。   可以看出来谭霏玉的姑姑应该是真的关心他爱他。但小孩子寄人篱下哪有不辛苦的,石含章忽然想到谭霏玉之前跟他说过他小时候很少拥有属于自己的书,又结合表弟刚刚说他们最开始关系不好……   失去至亲这种事多少大人都承受不了,遑论一个孩子,在这种最痛苦的时候来到一个陌生的家,面对同龄原住民的敌意,面对此后永远悬在自己头上的剑——和亲爸亲妈可以吵到不可开交最后以家长一句“出来吃饭”收场,但和收养自己的亲戚会有这样的底气吗?不管被怎么说都只能乖乖听着,甚至直到现在,辞职出来玩他也不太愿意告知姑姑一声。   在还不懂什么是人情世故的年纪就被迫开始察言观色……难怪他好像总是很懂得别人是怎么想的,吐槽合作的作者一句看似普通的话底下藏着多少深意时说得头头是道,说不定是因为打小就把阅读理解当成日常。   石含章坐到了谭霏玉身边。   “我知道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说,“但……反正我现在想抱抱你,可以吗?”   谭霏玉眼睛都亮了亮:“哇。”   石含章:“……?”这什么反应?   “咳咳。”谭霏玉刚刚有点没藏住,意识到之后很快正色起来。   然后他很不客气地扭过身,把脑袋埋到石含章胸口。   情不自禁“哇”了一声是因为,虽然这个石含章还是穿着一件很碍事的薄外套,但是毕竟在开着暖气的室内,外套之下就是他肖想已久的大扔子。   嘿嘿。   乐得直偷笑。   因为真的在偷笑,肩膀一抖一抖的,石含章这个角度又看不到,紧张得以为谭霏玉哭了——虽然刚才还神采奕奕的吧——他又像哄孩子一样,一下一下地拍着谭霏玉的背。   谭霏玉也发现石含章似乎是误会了,干脆顺水推舟,就这么扒着他不放了。   不过……这种几乎没有阻隔的拥抱感觉真好啊。和之前的拥抱都不一样的,和与其他任何人的拥抱都不一样。   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这种感觉很难找到确切的语言来描述。石含章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气让他很安心,拍着他时轻柔的动作和恰到好处的节奏也让他很不贴切地联想到自己还在摇篮里的日子。   他当然已经没有了任何还在摇篮里的记忆,也许是一种潜意识吧。   他有记忆以来都在漂着,几乎忘了有家是什么感觉。这种话在别人听来可能会有种忘恩负义的意味,他也知道姑妈极尽所能对他好,然而——   去出版社上班的时候为什么会被训?当时姑妈原话说的就是“我一直都说你读完书就可以直接来我这里,工资待遇都比你现在这份工好得太多,你以后完全不用担心任何生活上的问题,甚至可以和你弟一起接我们的班……说真的,如果是林嘉许这样我都无所谓,但是我希望你能过得更好,不然我怎么对得起你爸?”   就是这种很幽微的,他察觉到了却无法言明的细小情感。   姑妈自然对他有很深的亲情,希望他过得好,甚至早年姑妈姑丈的事业还没什么起色,家里条件还比较一般的时候,只能买一件新衣服的情况下姑妈也会优先把新衣服给他,让表弟先凑合。   表弟犯错了会挨揍,他犯错了会换来一句“下次注意就好”。   这看起来很好不是吗?那个时候表弟也很受伤,表弟觉得明明自己才是亲生的却得不到偏爱。谭霏玉却很难真的享受这种优待,因为他知道其实很多人会觉得亲生的、自己人反而可以往后稍稍……他甚至还隐隐羡慕表弟能够拥有这种痛苦,已经没有人会因为把他当真正的家人而“随意”对待他了。   他已经永远失去他的家了。   只是这种念头稍微冒出来一下,谭霏玉就要痛骂自己几声白眼狼……姑妈他们对自己好成这样了,怎么能因为被关心而难受?   而且也是因为他的存在,姑妈才要额外增加养多一个孩子的负担,表弟小时候也平添了多少本来不用有的烦恼。   他有一段时间甚至会想,如果他也在爸爸妈妈那辆车上就好了。   林嘉许是个好孩子,明明自己受的伤也是真的,稍微懂事之后却总觉得是自己太坏了欺负了可怜的表哥,于是大概从初中有一次他帮考不及格的表弟伪造了签名之后,表弟开始彻底进化成了他的狗腿子。   这些真的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小时候微妙的不满足也早就被他埋到地心里去了,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也没再去想过,姑妈家就是他的家。   但是现在,因为这个拥抱,他好像抓住了一点点从前觉得虚无缥缈的、家的感觉。   他就这么伏在石含章胸口,听他的心跳从有些急促到逐渐平缓。   真好啊。   就是这个姿势有点累。   如果能面对面坐他腿上抱抱就好了。   但不宜操之过急。   也不知隔了多久,谭霏玉重新直起了身,两人恢复了排排坐的样子。   石含章也清了清嗓子,问他:“好点了吗?”   谭霏玉:“其实本来就没什么啦……”   他想,他离家很久了,但也许他很快就能走回一个新的家。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到来得如此之快。   字面意义上的,他莫名其妙就闯进了一大家子里。   ——那天之后,林嘉许和他们说了拜拜,热情邀请石含章有空去广州玩,叮嘱谭霏玉有什么情况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他,然后继续和朋友们接着走他们的环线。   石含章和谭霏玉又在张掖待了两天,一天去了平山湖大峡谷,那里就像武侠小说里主角常常掉进去捡到武功秘籍的神秘崖底,虽然他们在那里什么也没捡到。最后一天去了马蹄寺,按照之前说好的,在那里取了材,收获还算可以,当晚就搜到有人发了小红书,意料之中的没有太多点赞。   不过他们自己之后也要发视频,对这方面倒是没有很焦虑。   从张掖离开以后谭霏玉跟着石含章去金昌,到达的时间正好是饭点,刚过收费站没多久石含章就接到了家里打来的电话,说在外面一起吃个饭。   挂了电话后石含章问谭霏玉:“我爸妈说请我们去吃开锅羊肉,你可以吗?”   谭霏玉说:“可以啊,我不怕生的。”   本来他就做好了要和长辈应酬的准备,毕竟要到人家家里去。   他没什么问题,车才开到吃饭的地方外面,石含章却开始皱眉。   谭霏玉问他怎么了,他迟疑着说:“好像看到了好几辆熟悉的车。”   “嗯?”   石含章:“可能来了很多人。”   谭霏玉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没关系啊,吃饭人多才热闹。”   “真的可能会有很多人。”石含章“啧”了一声,“要不我跟他们说一声,然后我们随便找个地方先简单吃点好了。”   “不好吧,来都来了。”   几番犹豫之后,石含章道:“……那行。”   他们穿过羊肉馆子长长的走廊,到了最里面的大包间门口,进去前石含章最后说了一次:“我突然不是很想吃羊肉……”   谭霏玉不理解:“你这是近乡情怯吗?”   服务员帮忙开门,映入谭霏玉眼帘的是一张他见所未见的巨大圆桌,他甚至看见有个叔叔拿着遥控在操纵桌上的转盘。   石含章没有骗他,这个包间里真的坐了很多人。   他俩一进门,全场像玩一二三木头人一样都安静了,也不动了。   不知道谁先说了句:“含章带他朋友回来了——”   石含章不太好意思地介绍:“我王爷爷王奶奶——哦就是你们说的外公外婆,我爸妈,我小姨和小姨夫,大舅大舅妈,二舅二舅妈,表弟……”   谭霏玉小小声说:“……你们家还挺,怎么说,人丁兴旺。”   石含章:“哈哈。”   不过谭霏玉没在怕的,立刻挂上了得体的笑容和大人们打招呼,自我介绍,再把本来要给石含章爸妈的保健品改递给了他外公外婆,解释说不知道今天有这么多长辈所以没准备周全。   这种多人应酬对他来说不在话下,虽然只是个编辑,但他跟各种文化公司的人、跟作者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合作方吃饭的场合还真不少。   然而这些长辈给他的感觉不太一样,很热情,不是那种一句社交辞令里藏了八百个心眼子那种热情,用句不太礼貌的话说,他们热情得有点……笨拙。   桌子太大,还余了几个空位,石含章找了个位置坐下,谭霏玉挨着他坐。   谭霏玉还没完全把刚才石含章介绍的亲戚和他们的脸对应上,这桌人里其中一个比较健谈的阿姨先开口:“南方孩子就是好看着呢,白白净净的。”   边上另一个阿姨附和:“是啊,含章他妈通知我们说他带朋友回来了,我们都是又高兴又好奇……”   谭霏玉:“……”等等,怎么感觉他们说的话怪怪的?   石含章赶紧制止了她们:“停,停,舅妈你们别胡说了,我朋友只是很普通地过来玩几天,你们别再给他吓坏了。”   刚才那舅妈笑眯眯说:“好好好我们不说,点菜,点菜。”   谭霏玉向石含章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谁知道很稀奇地看见他一副面红耳赤的样子。   什么意思啊这是。   石含章接收到谭霏玉的疑问了,但他真的没法解释。   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被家里人疯狂催婚,一开始石含章说自己是不婚主义,没用,家里人还是那种过来人的口吻,说什么你以后就知道结婚生小孩组建一个自己的小家庭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还总想要给他介绍对象,石含章忍无可忍直接摆烂出柜,说他就是个男同性恋也不可能去祸害女孩子。   起初家里为他这个事吵得鸡飞狗跳,再过了两三年大家逐渐接受了……接受了之后说那你带个男老婆回来也行。   石含章印象中什么男老婆之类乱七八糟的话他们也就提了一次,之后都绝口不再言什么找对象的事,以为是他们终于放弃了,他也渐渐没再把这当回事。   这次谭霏玉来,他也就是很平常地跟爸妈说了一声要带朋友回家,麻烦他们帮忙整理一间客房出来……谁知道他们到底误会成什么了?他妈甚至还把所有在金昌的亲戚都通知了一遍!   石含章只能编一些很拙劣的谎言试图欺骗谭霏玉:“呃,他们就是第一次看见活的南方人,很稀奇,所以……”编一半编不下去了,什么年代了第一次看见活的南方人?他又使用转移话题大法,“别管他们了,点菜吧,我记得胡萝卜你吃的吧?我们这里有个胡萝卜油饼挺好吃的……”   谭霏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第22章   谭霏玉这么一笑, 石含章绷得更紧了。   “胡萝卜我吃。”谭霏玉拍拍他的腿,示意他放松一点……真不知道谁才是来做客的。   边上不知道哪个舅舅听到他们讲话,又说:“再把甜丸子给他点上嘛, 他们广东人爱吃甜的。”   谭霏玉笑盈盈道:“谢谢叔叔。”   石含章脑袋嗡嗡的, 请来服务员,把两道甜食加上了。   来之前石含章就说过, 开锅羊肉,顾名思义就是把羊肉放进锅里,水开了就能吃了,类似火锅。不过因为这圆桌实在是大得有点离谱, 不像一般吃火锅时中间一个锅大家一起吃, 而是每个人面前一个小小锅,要下什么菜再转桌夹。   随后石妈妈也发话了:“你给人家小谭搛点肉。”   谭霏玉凑过去石含章耳边小声嘀咕:“什么意思?”   石含章莫名有种“终于轮到你问我了”的得意之感:“搛……就是夹菜的意思。”说完换公筷给他夹了几块肉放进小锅里。   谭霏玉:“哦~”   羊肉很好吃。汤底清淡简单,就是菌汤和少许滋补药材, 不同部位的羊肉切好了直接下锅里,烫一会儿捞起来蘸蘸料吃。   谭霏玉在万众瞩目之下吃了一块羊肉, 大家轮着问他“怎么样”“好吃吗”“吃得惯吗”……他竖起大拇指, 大家竟然齐齐流露出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谭霏玉还给他们讲:“我们那边也有类似的牛肉火锅。”   “哦哦潮汕牛肉火锅嘛。”   “这种类型的火锅,要是肉的品质不好就会很灾难, 你们这里的羊肉就是厉害啊……”谭霏玉说, “据说潮汕牛肉火锅的牛大多也是从甘肃或者宁夏运过来的。”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唯独石含章分外不自在。   吃完回到石含章家里, 很寻常的小区居民房,不过看起来挺新的,不一定是石含章从小住的地方。谭霏玉先和二老在客厅里看了会儿电视,石爸爸也挺沉默的,没多久就躲回了房间, 石含章抱着被子过来,阻止他妈妈还要继续和谭霏玉扯些有的没的,又对谭霏玉说床给他铺好了,让他可以去洗洗睡了。   谭霏玉洗完澡关了水,本来想直接出来,隐隐约约听到外头石含章在和他妈妈讲话。   石妈妈:“你们睡一起不就好了吗?”   石含章:“都说了不是那种关系,就是路上认识的朋友,你们在想什么啊……还有你刚刚把亲戚都叫来了,太恐怖了,万一他很内向被吓到怎么办?”   石妈妈:“那他不是挺开朗的嘛……”   石含章:“……”   石妈妈:“哎哟,生气啦?”   石含章:“……”   石妈妈:“好吧,是我们没考虑周到。”   石含章:“也别这样说……反正你们正常该干吗干吗吧。”   石妈妈:“你也加油啊小伙子,别老闷得跟块石头似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就算你说不是那种关系,那你也是挺喜欢人家的。”   石含章:“妈!”   等他们开始拉别的家常了,谭霏玉才假装什么也没听到那样从浴室出来,和他们点头打了招呼以后缩进客房里。   手机上收到了石含章发来的信息。   石含章:早上不用调闹钟,睡到自然醒就行,我爸妈白天都不在家的。   会来事儿和乐意来事儿不是同个意思,石含章没发信息给他之前,他确实想着住别人家里得早点起来别给长辈留下什么坏印象,他擅长与人交际,但确实不代表这不会耗费他的心神。   石含章:就算在家也不用管他们,你就当住民宿吧。   谭霏玉:收到[/玫瑰]   加了好友之后他们一直待在一块,聊天框里几乎都是空的。现下谭霏玉卷在被子里和一墙之隔的石含章发信息,感觉还挺有意思。   谭霏玉:那明天睡醒以后什么安排啊老板。   石含章:先休息一两天吧,前面一段时间天天在外面当特种兵,有点疲惫了。   谭霏玉:好滴。   石含章:我明天下午打算洗狗洗车然后去随便逛逛,买点菜什么的,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谭霏玉:去去去。   谭霏玉:洗狗是自己洗还是送去外面洗啊?   石含章:送去宠物店洗。   石含章:好多天没洗,变臭狗了。   谭霏玉:不要这样说它。   石含章:不臭吗?你都不爱抱它了。   谭霏玉:哈哈哈哈被发现了。   石含章:我明晚想做垫卷子,你要吃鸡肉还是排骨?羊就算了吧,感觉最近天天吃羊。   谭霏玉:鸡//吧。   谭霏玉撤回了一条消息。   谭霏玉:鸡肉吧。   石含章:……   谭霏玉:哈哈哈哈哈哈。   谭霏玉:垫卷子是什么啊。   石含章:一种面食,明天你就知道了。   谭霏玉:我可以上网搜。   石含章:……   石含章:睡觉吧。   谭霏玉:那晚安~   石含章给他发了个看不出物种的小动物给另一只小动物盖被子的表情包。   猛男用的表情还怪可爱的,谭霏玉点开表情专辑,把这套表情也加入自己的收藏之中。   关灯,睡觉。迷迷瞪瞪中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靠什么褪黑素或者小玩具入眠,真好啊,真幸福。   幸福除了睡得着觉,还有睡到自然醒之后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安定的地方——睁开眼不是酒店里单调的陈设,而是普通家庭里不一定很讲究但充满人味的布置。   说实话出门在外玩的时间久了,多少是会感到倦怠的,这时候刚好能停下来,从风尘仆仆的过路人变成一名归客,也是一种细小的幸福。   大约是中午时分,谭霏玉醒来以后赖在床上玩了会儿手机,玩无可玩了再爬起来洗漱,出客房门时悄悄观察了一下屋里的情况,石含章确实没有骗他,他爸妈都不在。   石含章在厨房里不知道做什么,看见他出来,转过头跟他打了个招呼。   刷牙洗脸完谭霏玉像小学生一样安安分分坐在饭桌前,看见石含章端出来两大碗……皮蛋瘦肉粥。   谭霏玉问:“哇你们也吃皮蛋瘦肉粥吗?”   石含章:“很少。”   谭霏玉:“……那?”   石含章:“早上出去遛狗看到市场上有卖皮蛋的就想煮个粥吧,晚上再做垫卷子……主要是怕你天天吃这边的东西吃烦了。”   谭霏玉瘪起了嘴,眉头微微往下撇,看向石含章时眼神湿润润的。   “……吃。”石含章又补充了一句,“小心烫。”   谭霏玉舀了一勺吹了一下送进口中,在心里面说老公我要永远追随你……!   刚睡醒不久,谭霏玉确实胃口一般,这时候喝一碗粥是最舒服的,而且还是熟悉的家乡菜。   就像出来玩的时间久了会累,很久没吃到熟悉的东西的确也是会想念的,人就是这样。   谭霏玉也确实有一点吃特色菜吃到麻了的感觉,当然他没有明确想念哪种具体的食物,只是自己悄咪咪想着等过阵子到了兰州和石含章拜拜之后上飞机之前他要狠狠吃个麦当劳……然后等回了广州他要再吃这这那那的。   他完全没想到石含章会给他做一碗皮蛋瘦肉粥。   胃里心里都暖洋洋的。   一碗粥喝完,谭霏玉还没来得及自告奋勇说去洗碗,石含章倏然开口:“对了。”   “嗯?”   石含章食指在饭桌上无意识地敲了敲,犹豫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昨晚找到个东西,蛮神奇的……你要不要看看?”   谭霏玉心想你都这样问我了那我当然是要看的:“看什么,夜光手表吗?”   石含章:“……”   “不是,我去拿。”石含章起身回了自己房间,过了一会儿拿着一本书出来了。他把书递到谭霏玉眼前。   看起来有点眼熟……   蓝色星空图案的书皮,现在看来已经是非常过时的纹样,有很明显的磨损痕迹,书脊处都是白色毛边,但是被重新用透明胶带封好了。当然,用来加固的透明胶带看着也很有年头了,边缘泛着黄色。   谭霏玉心怦怦跳了起来。   “你那天跟我说你那本《小王子》的时候我就觉得听起来有点……熟悉……但又怕是我的错觉,所以一直没说,”石含章说,“昨晚回来,忙完之后我就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了一下,真给我找到了,你……翻开来看看。”   谭霏玉依言翻开,翻到扉页。   除了印刷在上面的书名和插画,上面还有一行一笔一划写就的,工工整整的蓝色圆珠笔字。   ——三年(5)班谭霏玉   谭霏玉抬起头看石含章,眼里盛满了讶然。   “以前学校附近有一个旧书店,这本书我是在那里买的,”石含章说,“昨晚把它翻出来,看到上面的名字之后,我终于知道为什么‘第一次’看到你的名字就觉得好眼熟。”   他还以为是“谭霏玉”这三个字和某个成语相似,没想到是因为,二十年前他就见过这个名字了。   这个名字被写在书的扉页上,经历了许多周折,跨越了这个国家辽阔的疆域,从南到北,由东到西,最后流浪到了彼时同样也是小学生的石含章手中。   错着时空,小小的他们曾共读过同一本书。    第23章   谭霏玉又翻了两页。他购入过很多个版本的《小王子》, 后续几页是什么内容他几乎倒背如流,再翻一页就会看到装着大象的蛇。他现下翻书页的动作不是为了看内容,纯粹是一种无意识的机械行为, 他脑袋像是空空, 又像突然涌进许多来不及处理的信息从而过载。   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很多年前就弄丢了的书,谭霏玉还能依稀想起发现这本书找不着时的心情, 怕被觉得不懂事甚至一声不敢吭,也不敢哭,哭了会被问眼睛怎么看起来有点肿,于是只能努力地左右脑互搏:为什么不问问他就把他的书处理了啊。那还能怎样呢, 怪自己没有提前把它收拾好, 而且只是一本书而已啊,没了就没了吧,以后再买就好了。什么时候才能赚到钱花自己的钱买书啊, 离变成大人还有那么久,而且以后再买也不是这一本了。可是这只是一本书而已。   虽然在童年时期是很重要的一本书, 但慢慢长大后, 不去刻意想的话也早就不当回事了。   小时候的烦恼,现在回过头看, 真的好小好小。   他根本没有想过这本书还能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这样概率极其微小的事件, 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刮刮乐刮多少张都出不了奖,喝冰红茶从没见过“再来一瓶”, 玩抽卡游戏一定抽到保底次数才会出金……当然他也很少觉得自己运气不好,能吃饱喝足做自己想做的事健康活着已经是个幸运的好命人,小概率好事不怎么砸到他头上,那就脚踏实地生活。   怎么会呢?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石含章把椅子拉到谭霏玉旁边,挨着他坐, 给他递纸巾:“其实你是不是有泪失禁体质……”   谭霏玉开始胡言乱语:“冤枉啊,我真的没有,我靠,我真服了……虽然我这个样子是没什么说服力……不是,可是谁看到这个都会觉得大受震撼吧。”说话时声音都还在抖。   谭霏玉想要把纸接过来,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手总是不稳,拿了几次都没拿住,石含章有点看不下去了,把他的脸扳过来,摘掉他的眼镜。   其实是想帮他擦眼泪的。   捧着他的脸,注视着他蓄了一泓水的双眼。   石含章不受控地将自己的脸也靠了过去。   然后他看见谭霏玉合上了双目,眼泪滚下来了,眼珠子在薄薄的眼皮下发着颤,沾着露水的睫毛也在战栗。   白净的脸庞上泛起了淡淡的红。   他靠得很近了,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鼻息。   两人的唇快要碰上的前一刻,黑白狗冲过来猛地吠了两声。   石含章如梦初醒般松了手——刚刚差点出大事,真要亲下去了就该挨巴掌了……不不不好像也不至于,他觉得谭霏玉应该对他也是有好感的,只是在别人脆弱的时候这样总不是君子之举,多少有点乘人之危了,而且他总觉得不应该这样随意开始。   总之他拉回安全距离,心脏狂跳,也不敢再做什么擦眼泪的举动,只是把纸巾精准塞到谭霏玉手心。   谭霏玉:“……”   黑白狗跑过来,又吠了几声。   谭霏玉睁了眼,有点不高兴地别过脸去,自己把眼泪擦了,声音还带点鼻音:“你先去看看它怎么了。”   石含章摸了摸鼻子,走过去看狗,狗带他到一个柜子前,原来是它刚才自己玩的时候把玩具拱到柜子和地板之间的缝隙里,它艰难地把嘴筒子钻进去,结果玩具被越推越里面,现在它拿不出来了,只能求助人类。   帮狗把玩具拿出来再回到餐桌前,谭霏玉基本上已经平复完心情了,他把书先放到一旁干净的桌子上,一边收碗筷一边说:“先把碗洗了吧。”   “我洗。”   他们都默契地没提刚才差点发生的吻。   “那就你洗。”谭霏玉一点没推辞,虽然也就两个碗,他把碗放水槽里,洗了个手又坐了回去。   他想了想,又从自己包里拿出一支黑色水笔,再次把那本《小王子》翻到扉页。   在小学生谭霏玉的名字下龙飞凤舞地签上了现在的自己的大名。   ——谭霏玉(29)   等石含章从厨房里擦完手出来,谭霏玉故作开朗地给他展示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字有多帅,又说:“早知道当年在上面写个Q/Q号,说不定你看到了还会加我呢。”   “可能真会加的。”石含章又坐了过来,也尽量用平时那样的方式说话,“我回想了一下,我那时候应该有好奇过这本书原主人是什么样的。”   黑白狗和它那玩具玩了一会儿可能觉得没劲了,又跑过来拱人类,石含章把手放它脑袋上摸了摸。   谭霏玉问:“那你想象中他是什么样的?”   石含章很老实地说:“……忘记了。不过应该也没什么太具体的想象吧,就是有个模模糊糊的形象,字写得挺工整的应该是个文静的学霸。”   “哈哈哈哈那你真没猜错,我小时候确实比较安静,学习还很刻苦。”说着谭霏玉把书合上了,推到石含章面前,“收起来吧。”   石含章:“收起来?”   “不是你的书吗?”谭霏玉说,“小时候也是攒了零花钱买的吧。”会去买旧书说明也不是那种可以挥金如土的小学生。   还没等石含章说什么,谭霏玉又道:“唉我还是觉得好神奇,太巧合了……感觉像三流创作者编出来的十八流桥段。你知道吗?有时候看稿子给作者意见的时候,我们都会建议他们不要在故事里设置太多巧合,不要让所有桥段都是为了达到作者的目的而发生,要让读者相信就算没有任何巧合主角也会照常行动,更别说是这种极端到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巧合……”   石含章打断了他:“不是巧合。”   “嗯?”   石含章又重复了一遍:“不是巧合。”   回家伊始,石含章一心只想验证自己的记忆到底有没有出错,把书找出来以后,掸去岁月留在其上的尘埃,小心翼翼翻开封面,当时石含章的第一反应也和谭霏玉一样——怎么会真的这么巧?   可是,这样的小概率事件发生在了他们身上,不是发生在其他任何人身上,那年放学拐进旧书店时望着琳琅满目的书,他偏偏抽出了这一本,不是旁边没有包封皮的其他的《小王子》,翻到扉页上面写的不是张三李四而是谭霏玉。   二十年后他开民宿,本来店早就转让给了别人,在谭霏玉入住前的一天他就打算走了,最后一天在订房系统里看见这个名字时,虽然没任何印象了,也不是抱着要和这个陌生的客人产生什么交集的心态,却莫名觉得可以再待几天。   总之一切都很巧,就这样发生了。   然而,如果这些都是巧合,那世界上其他的什么事不都是巧合吗?为什么他出生在甘肃而不是在海边?为什么他的父母刚好是这对夫妻?为什么他姓石不姓赵钱孙李?这些事情有谁能给他解释清楚清晰的前因后果吗?   因为他爸妈都在此地,相爱了然后生下了他?那为什么生下来的不是别人?非要再往前推,为什么茫茫人海中一定是他爸妈相爱?如果他们当年分别和其他小伙子小姑娘看对眼了呢?   好像也都是恰巧而已。   可每个人的人生轨迹都是由这些巧合组成的。   看起来是小概率事件,但当它精准地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就是必然。   他必然会降生在这个世界,在三年级的某个放学后的傍晚走进一家旧书店,在那里买回一本另一个孩子丢失的珍藏,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那个孩子保管好他薄如蝉翼的童年,并在未来的某一天,重新把书交到他手上,为他补上孩提时代破碎的缺页。   谭霏玉还有些愣愣地问他:“为什么不是巧合?”   石含章恢复了那个死样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其实这不是我在旧书店买的,是我当年半夜潜入你们家偷的。”   “……”谭霏玉翻了个白眼,之后还是很配合地顺着他说,“哇那你好厉害,你一定有瞬间移动的超能力吧,我要把你上交给国家,看看能不能在你身上提取什么元素,发明个让人能瞬间到达工位的黑科技……”   石含章:“有这能力你竟然只想着瞬间到工位吗?”   谭霏玉:“我爱岗敬业。”   石含章:“你现在都没工位了吧,也没岗可以爱,下岗了都。”   谭霏玉皱起鼻子:“……我马上要自己当老板了你不要小看我。”   石含章唇角微微扬起一点弧度,这次他真的伸手摸了摸谭霏玉的脑袋:“好的谭老板。”   谁知谭霏玉给他拍开了:“你刚才摸了狗现在就摸我头!!”   路上这么多天黑白狗都没有机会洗澡,现在是一只十分臭小狗。   石含章:“……”   “走,去洗狗。”石含章站起身,“书……要不就先放我这儿。”   “嗯,先留在这儿吧。”   石含章却说:“等我去找你的时候再塞你现在书柜里。”   当然不是因为谭霏玉说的什么那也是他攒钱买的书,所属权这么混乱那这就是他们两人共有的书好了,反正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他还想去找他。    第24章   红色小越野车送去洗了, 黑白小狗也送去洗了。从宠物店走出来,石含章偷偷跟谭霏玉吐槽:“我感觉刚才那个帮忙洗狗的店员叫黑白狗的时候发音很怪。”   谭霏玉憋笑:“你难道在嘲笑别人有口音吗?你这人怎么这样。”   石含章赶紧反驳:“不是,你不觉得很怪吗?他不是有口音, 他说别的话都很正常, 就是叫名字的时候很怪。”   谭霏玉憋不住了,笑得好夸张。   石含章一头雾水, 谭霏玉把手机相册打开给他看。刚刚填宠物信息的时候是谭霏玉自告奋勇要填的,名字那一栏他填的“Hey bye go”,填完沾沾自喜拍照留念。   店员还说了句这名字真洋气啊。   石含章:“……”   “我错怪店员了,对不起。”石含章说, “原来是小狗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走向了国际化。”   “人家小狗本来就是国际上的好吧, ”说着谭霏玉又搜索上了,一边看百度百科一边念,“边境牧羊犬起源于英格兰与苏格兰边界……”   “养狗也是计划外的事。”石含章突然说, “本来没想过养什么宠物的,可能还没到空巢老人的年纪, 不认为自己需要小动物陪伴, 那时候觉得一个人过得挺好的,养宠物还很麻烦, 每天额外增加一堆事做。”   此前石含章没有讲过黑白狗的来历, 但养狗不是什么稀奇事,很多人都养狗, 谭霏玉也没觉得这背后还能有什么小故事。   谭霏玉问:“那怎么会养它?”   “它是客人扔在我店里的,”石含章说,“自驾过来玩的客人,一对情侣,退房的时候没把狗带走, 我打电话过去电话打不通,线上联系被拉黑,发帖子吸引了一些义愤填膺的网友但并没有找到原主人……我到现在都觉得很匪夷所思,都愿意带着狗自驾走那么远,结果说扔就扔了。”   谭霏玉也一脸疑惑:“这么可爱的小狗都有人不要,在想什么……所以你就决定自己养了?”   “嗯。我看别人找领养还要验证各种条件啊回访啊,我又是个特别怕麻烦的人,就自己养了,每天两眼一睁就开始学习怎么科学养狗……久了之后觉得每天和狗相依为命也挺好的。”   “喂,说相依为命是不是有点过了!”   “怎么说呢,不养狗的时候没觉得缺什么,但养了狗也体会到了一些新的幸福,”石含章又说,“说起来小狗一开始性格挺自闭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弃养了,我感觉它当时对我的态度就是又有点防备又有点讨好,牵出去遛的时候不像现在这样会疯跑爆冲,狗绳调到最长它都只挨在我旁边慢慢地走,好像很怕我把它丢掉。”   “哎呀……”   “现在好了,成天蹬鼻子上脸的。”   确实。谭霏玉想,爸爸和准爸爸马上要亲亲了它都不读一点空气……!不过谭霏玉其实也挺好奇的,氛围都到那了,石含章在想什么呢?   难道也是因为觉得一个人挺好,怕麻烦,怕关系更进一步也意味着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吗?   谭霏玉觉得石含章应该不是这样想的。   那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当然谭霏玉没有真的问出来,还是围绕着养狗的话题继续说:“那我在这方面跟你还挺不一样的,我从小就特别想养狗,但是你知道的,小时候没有那个条件嘛……工作之后搬出来自己住,也有纠结过要不要养狗,最后还是放弃了。”   “为什么?”   “因为要上班啊,”谭霏玉说,“想了一下每天去上班算上通勤的时间那么长,待在屋子里都没几个小时,我去上班了狗就得一直在家等,租的房子也小,它也没什么活动空间,不像在乡下散养它还能到处去溜达,而且它又不会玩手机打发时间,好可怜啊,受不了,所以还是算了。”   “说得也是。”石含章又问,“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你会想养什么样的狗?”   “我之前喜欢那种爪子肥肥的狗,土松或者伯恩山那样的,”谭霏玉瞥了石含章一眼,“不是,我说狗呢你看自己爪子干吗?”   石含章刚才的确下意识抬手看了看:“……”   “咳,”当作无事发生,石含章又说,“那现在呢?”   谭霏玉看向旁边:“现在Hey bye go就是我的梦中情狗,你要小心我到时候把它偷回去。”   石含章:“逮捕你。”   两人说笑着往前走了一段,忽然看见地面上有两格一绿一橙的盖子,谭霏玉好奇地凑过去:“这什么……垃圾桶?怎么长这样?这怎么用啊?”   石含章跟着停在他旁边:“你踩一下旁边的滚轮,盖子就会弹开。”   谭霏玉按着石含章说的做:“哇,真的是垃圾桶啊,居然是在地上挖个洞当垃圾桶吗?!”   垃圾桶既然都叫桶了,就应该是桶的样子,谭霏玉第一次见这种样子的垃圾桶。   石含章说:“有专利的,全国只有金昌用这种垃圾桶。”   谭霏玉还在那里踩滚轮:“多新鲜哪,怎么不推广到全国?怪不得我说这里街道看起来好干净……而且这样扔垃圾也不脏手,还没什么味道。”   石含章:“因为这里干旱,晴天多,换别的地方都不太行的,你想想放在你们那,一下雨那酸爽……掀开盖子再跑出一群广东特产……”   谭霏玉面目马上变得狰狞,赶紧制止了他:“好了好了,可以了,别说了。”   石含章笑笑。   “你们这里……真的很有意思。”离开了垃圾桶继续沿着路走,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这么晃悠,谭霏玉走到一个路牌前,“路名好多都是用各个城市命名的。”   什么上海路南京路重庆路大连路青岛路……   其实没有人会因为独一无二的地下垃圾桶和有趣的路名就专程跑来这里玩,就算有人在这里停留也是为了看紫荆花海、矿山公园或者去永昌县看骊靬古城——甚至在整个河西各类更广为人知的风景面前,什么罗马人古城和花海都是小巫见大巫。   正如石含章所说,即便这是西北工业重镇,却也是一座河西走廊上很容易被游人略过的城市。   在出发之前,谭霏玉也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到金昌来——甚至此前他压根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座城市。   但他还是来到了这里,就像他那本曾经丢失的《小王子》一样,他们都被无法解释的命运带到了这里。   和踏上那些名城时的感受完全不同,没有几个外乡人知道这里,然而他知道了,他还触摸到了这座城市最微小的、可能不足为外人道但绝无仅有的胎记,吹着这里同样不算温柔的风,就像听见了城市的一呼一吸。   就像和这座小城有了彼此共享的秘密。   十分神奇。   想来遇到石含章就很神奇,虽说谭霏玉出来前没有做明确的计划,但当时大概率去完敦煌就会回家,顶多在中川机场转机的时候顺道逛一逛兰州。   回家以后躺几天,每天玩手机点外卖对着笔记本屏幕看电影,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的时候出去取个快递以此宽慰自己今天的运动量又达标了,在空虚达到最顶峰的时候打开boss直聘开始投简历。   这趟旅程也会像以前很多次出游一样逐渐堆在记忆里积灰,只有和朋友同事偶然说起的时候会来一句“哦哦敦煌我之前去过”,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当然,也有可能换了新的工作之后会有新的际遇,在新的岗位上大展拳脚。   其实对于未曾走过的那条路,不管是美化它还是丑化它都毫无必要。   就像那次他跟石含章说谢谢,说如果不是石含章,自己也不会想到尝试一下组班子做书。当时石含章没有接下他的感谢,说什么只要他想去做总会去做的。   谭霏玉觉得石含章说得对。   但在那个时刻,他决定赋予石含章意义。   没有遇到石含章,他自然很有可能也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但那天切切实实是因为石含章,他才看到了新的可能性。所以他决定赋予石含章意义,让对方成为自己人生旅途上一枚闪耀的印记。   这同样是命运,也是他的决定。   就在这上海路的路牌下,谭霏玉突然开口:“我想拍个游客照,出来这么久一张自己的照片都没拍过。”   他不知道命运还会将他推向何处,至少在这个与他结缘颇深的地方,和城市的街景合影留念一张吧。   石含章:“在这里?”   实在是周围毫无特别之处,还没完全长出新叶的行道树,普通的商圈和民居……   谭霏玉把自己手机递给石含章,指着路牌说:“也是来到大上海了!快帮我拍一张!”   谭霏玉确实已经很久不拍照了,对着镜头时略显僵硬,想不出别的pose就只比了个耶,以为会收获一张没什么美感的标准游客照,结果石含章把手机递给他看时,意外地还挺好看的,比着小树杈笑得很开心,只是……   “你怎么不拍我和‘上海路’的合影啊,这整张图几乎只看得到我了,你倍数别放那么大。”   谭霏玉还在低头看照片,石含章看似很平淡地说了句:“你好看。”   谭霏玉一时之间忘了自己本来要说什么话来着,有点卡壳:“谢、谢谢。”   “那重新拍一张?”   “好、好的。”谭霏玉又说,“那个,我们要不要拍张合照啊。”   “嗯,好。”   谭霏玉把镜头换成前置打算自拍,石含章站在他身后微微俯下身,谭霏玉在取景框里看见石含章耳朵发着红……原来刚才夸人的时候也不是看起来那么平静嘛。   但还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取景框挪来挪去调整了半天,刚要按拍摄键的时候电话响了。   来电显示上的联系人是“姑妈”。   石含章重新站直:“你先接吧。”   谭霏玉:“……好。”    第25章   谭霏玉对石含章歉意地笑笑, 接起电话,走到一旁:“喂,姑妈?”   搬出去住以后, 谭霏玉和姑妈通电话的频率大概是一两周一次, 几乎都是谭霏玉打过去,报报平安, 有时候说一声回家吃顿饭,姑妈主动打来的次数很少。   所以看到来电时谭霏玉有些许忐忑,如果是家里有什么急事应该会是林嘉许来跟他说……怎么会是姑妈打来?   电话那头的谭湘月只是和谭霏玉拉家常,问问他最近忙不忙, 说林嘉许那个臭小子最近跑出去玩了真不知道跑那么远干什么, 又说让他们有空都回来吃饭。   挂完电话谭霏玉茫然了一会儿。   石含章问他怎么了,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谭霏玉说没有。   心里存着点疑窦,但并不影响心情, 谭霏玉小跑回刚才那个路牌下:“我们去把刚那照片拍完吧!”   “好。”   拍了几张,谭霏玉看了会儿, 光看图他还是挺满意的。为了挤进有限的画面中, 石含章稍微弯着腰把脑袋凑过来,唇角勾着一点, 因为构图错位最后拍出来像是他把下巴搁到自己肩上, 非常亲昵,看起来像已经谈了很久了。   但他还是想要拍“上海路”。   穿着校服的一男一女从他们眼前路过, 谭霏玉干脆拦了人家,请求他们帮忙拍张照。   两个人自拍,在不让人脸畸变的同时要把路牌和周围的街景囊括进去也是挺难的,还是让别人来拍吧。   那两个被拦住的路人第一反应和石含章刚刚的一样,一头雾水, 在这里拍?   不过他们还是按着谭霏玉的要求来,先是那个男生拍了几张,女生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不太满意,说我来我来。实际上等谭霏玉拿回手机一看,不管是他们两个谁拍的,都是标准游客照,谭霏玉比耶,石含章站直了,一手虚虚搭在他肩上。   这正好就是谭霏玉想要的效果。   谢过他们之后,听到他们边往前走边互相吐槽。男生说“你拍得也没比我拍的好看多少吧”,女生说“你再说一句我就告诉妈妈你上周五补习班没去,说你去上网了”,男生赶紧求饶说“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妹妹,别告诉妈妈我求你了”。   原来是一对兄妹。   谭霏玉又看了一眼照片,锁屏的时候看见屏幕上的日期。   他又望向已经走得很远的那对兄妹,后知后觉地,有一点点明白了姑妈打来的那个电话是什么用意。   今天是四月四日,明天是清明,传统上应该去拜山扫墓的日子。   谭霏玉从小是没去过拜山的,他爸妈葬在老家,每年清明姑妈会以小孩子回去麻烦,读书要紧之类的理由拒绝带谭霏玉回乡扫墓,她自己也很少回去。   小时候谭霏玉懵懵懂懂,大了倒是没什么感觉了,渐渐只把清明节当作一个普通节气。   后来谭霏玉有想过,这对于一个初一十五都要给家神上香的家庭来说,不太正常。   高考完后那个暑假他自己回了趟老家,在乡里其他亲戚的帮助下找到了父母长眠的山头,终于认认真真地上了香烧了纸,给墓碑上刻的字重新描了红色。来之前还想象自己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坐在父母坟前说些心里话,说什么自己好好长大了之类的……来了之后发现其实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的双亲走得太早了,那时候他还很小,四五岁或者五六岁?伤心难过肯定是自然的,可说句薄情但却实在的话,他记事以后和父母相处的时光实在太短暂了,残存下来的那么点记忆被后来漫长的年岁稀释再稀释,现在他对父母的怀恋与其说是对一双具体的人的怀念,倒不如说是渴望一份永远不再会被填补的空缺。   他看到别人和爸妈相处其乐融融,可能会幻想自己父母如果健在会是何种场景,却无法调取任何明确的记忆去想念他们——他其实,不太知道自己爸爸妈妈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之间也有着一道淡淡的隔阂,不是阴阳相隔,而是缺少共同回忆导致的疏离,让他即便坐在坟前也没有办法开口倾诉。   倒是几个来帮忙的亲戚在旁边七嘴八舌地讨论,先是说阿玉长这么大了读书也好,爸爸妈妈知道了会很高兴。又感慨他们生谭霏玉生得也晚,老早结婚了,三十多岁才喜得一子,没几年人就没了。   说着说着话题绕到姑妈身上,一个说她太无情了,这么多年都很少回来看,另一个说也不能这样说,要不是有情有义也不会把哥嫂的孩子培养得这么好。   最后有个老叔哀哀叹气,大体上的意思是说,湘月不是无情,是一直都接受不了哥哥嫂子离世,不来可以当作有一个在远方久不见面的亲戚,来了看到这坟,只能被迫清醒。   然后亲戚们给他讲爸妈和姑妈的以前,倒也不是什么太稀奇的事。说他爸比他姑大将近十岁,姑妈还在少女时代,爸爸已经成家立业。那个年代多的是书没读完就辍学打工的例子,更遑论乡下大家普遍重男轻女,他们爷爷奶奶觉得姑妈读到高中就差不多了。   老叔说:“湘月自己都不想读了,说又不是读书的料,每次考试分数也就那点,都找好厂准备去打工了。她哥她嫂听说之后一定要让她读完,把人接到他们自己家里去,什么也不用她操心,就要她读书,最后把她托举到广州上大学去了。   “你们想想那个时候我们一整个村能有几个考上大学的,还是个女孩子。”   这些东西姑妈没给谭霏玉讲过。   最后话题还是回到谭霏玉身上,一群人讲他们这一支文昌运还是好,出了好多个会读书的。   他们东拉一句西扯一句,那年才十七八岁的谭霏玉听完只是朴素地觉得怪不得姑妈对他那么好,原来因为她和爸爸妈妈感情也很好,以后他也要好好孝敬姑妈之类。   今天的谭霏玉站在异乡的街头,看见一对兄妹打闹着从他眼前离去,忽然想起了当年老叔给他说过的那些话。   他慢慢地,终于明白过来。   谭湘月想念自己的哥哥了。   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她没有勇气回去看哥哥嫂子的墓一眼,二十多年来她都缺乏这个勇气,她只能打个电话给哥哥的孩子,也许还想见见哥哥的孩子。   在故人之子身上,找到一点故人之姿。   和他不一样……姑妈的想念,想念的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和她有许多共同回忆的亲人。   石含章抬手在谭霏玉面前晃了晃:“在看什么呢?”   谭霏玉回过神来:“没有……就是,忽然想通了一些事,但也没有完全想通,还要再想想。”   这话说了像没说,颇有“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的喜感。   石含章也没问他是什么事:“嗯,不急,慢慢想。”   他俩也没在路牌下继续停留,接着往前走,谭霏玉主动把自己那想得半通不通的事透露给石含章:“我在想,我要不要直接跟我姑说一声我到底想干吗。”   “嗯?是因为刚刚姑姑跟你说什么了吗?”   “也没有,”谭霏玉说,“我跟你说,其实我从小到大一直还比较听家里人的话,就连大学专业都是按姑妈建议选的。”   那时候他自己没什么想法,因为姑妈在经营跨境电商公司,他就去读了小语种,同时还修了会计双学位。   大三有一次机缘巧合被找去帮忙做一套日语高考教辅资料的校对工作,去一家出版社实习了一段时间,虽然很短暂,但是他在那里看见了全新的世界。   看稿子看到心水篇目连拍大腿的人,逐字校对时埋头爬格子眉头紧锁的人,为了拿到授权给海外版权方发了无数封邮件每天打开收件箱比查看考试成绩还紧张的人,一本书过五关斩六将终于上市后眉飞色舞请同事们喝奶茶的人。   谭霏玉从小就很喜欢看书,书是唯一能让他灵魂自由畅游之地。   但他从来没想象过书是由一群什么样的人制作出来的。   原来是一群这样的人。   他们终日与文字为伍,身上沾着灰扑扑的铅字颜色,却在谭霏玉眼里熠熠生光。   很酷,像扫地僧,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谁也不知道他们有神奇的魔法,能把人类思想的结晶做成可以千秋万代永远传递下去的书籍。   那时他第一次有了“想成为这样的人”的念头。   他第一次大胆地自己做了决定,跨专业跨院校考了研——被问及的时候尚能糊弄说不想那么早进入社会,后来读完研去考出版社,先斩后奏,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姑妈很少批评他的,就算他犯点小毛病也被溺爱,那次被训算是少有的,他就乖乖地听,最后说木已成舟了我还是先去外面上班吧。   习惯了听从安排,知道姑妈是为他好,走向自己选择的路时,心里会冒出“我辜负了她”的强烈自责,但这种自责最终没有打败他的自我意愿,他还是沉默地踏上了这条路。   除了真的挺喜欢做编辑以外,也不想再在姑妈的庇护下生存了。可能这个想法看起来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但从小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最后工作也去姑妈的公司,让他感觉自己像寄生虫。   于是他终于出去了,在每次通话和回家的时候都说自己现在挺好的——不管到底好不好。   离职了也不敢说,很怕听到一句“我是不是早就和你说过”。   可是,他其实从来没有主动跟姑妈提起过自己有什么理想,却事先预设许多惨烈的结局。   谭霏玉思考了一下,小时候听从安排,有点类似黑白狗讨好他的主人,后来虽然去做自己了,面对家人时却对此事长存回避,就连跟表弟也不怎么爱说这些事,归根结底还是怕仅剩的家人也不要他了。   唉……怎么说……狗养一阵也养熟了。   他不能让自己一直养不熟。   就像他父母曾经托举年轻的姑妈成为更好的自己一样,也许,只要他说了,姑妈也会由衷希望他去做理想中的自己。   毕竟那些恨铁不成钢的话语,也是姑妈在不了解他内心真实想法的情况下才说的,她按照世俗的标准,想要为他提供更好的物质条件,没有任何值得指摘的。   不知不觉走得很远了,谭霏玉说了挺多,最后说:“但我确实还要再酝酿一下,拧巴了这么久了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开口的,等回去了我再好好跟我姑说一下吧哈哈。”   他说的时候带上一些略显尴尬的笑意,剖白内心多少还是使他感到难为情。   石含章拍拍他脑袋:“这回我没有摸了狗再摸你头,可以摸吧。”   谭霏玉:“你都摸了,说这些……”   石含章再拍拍他:“不要说自己养不熟什么的,人和狗本来就没可比性,狗每天只要吃饭睡觉玩,人知道得更多感受得更多,你没有安全感不是你的错,有负面情绪也不是你的错,姑姑对你好和你还是没有安家的感觉没有冲突。”   谭霏玉“啊”了一声。   石含章又说:“我说句你可能不爱听的,你姑对你特别好,所以你会因为他不像随意批评亲儿子一样对你而微妙,但是如果你姑跟对表弟一样动不动拎你耳朵一顿揍,你说不定又会想‘如果是我亲爸亲妈就不会揍我’——不是恶意揣测你,人之常情而已——这是无解的,在她对你的爱是不变的前提下,她对你好不好其实不重要,因为你是寄人篱下,别人不管什么态度你就是会谨小慎微,不怪她,也不怪你,只能说没有办法。”   谭霏玉沉吟许久:“……确实。”   石含章:“但是我支持你回去以后和姑姑好好聊一下,人有什么追求有什么情绪都正常,因为这些而跟身边的人渐行渐远很可惜。”   “好!”谭霏玉弯了弯眼睛,“谢谢你啊人生导师。”   石含章:“……别这样说。”   谭霏玉:“我是真心实意的。”   “我知道,就是这高帽确实有点太高了,”石含章叹了口气,“我以前很傻逼——现在也不一定不傻逼吧——反正以前很自以为是,因为想坚持自己的追求也伤害过朋友,一直感觉挺抱歉的。虽然跟你的事情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但总觉得有什么情绪一开始就好好交流的话说不定很多事都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好了不说这些了。”   “嗯?”   “带你去我以前上学的地方看一眼,然后去接狗,回去做垫卷子。”   “好~”   石含章往前走,谭霏玉也小步快走地跟了上去。    第26章   去了石含章以前读过的小学, 正好赶上小学生放学了,他俩站在街对面没过去,孩子们吵闹闹地过马路, 迎面涌来。两个大人颇为怪异地尾随着小学生, 有几个小孩拐进了书店,谭霏玉听到她们在说什么小马宝莉的卡。   石含章说那就是他买《小王子》的旧书店。   当然, 现在看上去已经不旧了,不知何时已经装修一新,坐在前台玩着手机看店的是个和他们看起来年纪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挺面熟的, 石含章猜测她是前一位老板的女儿, 当年每次来也看见她在店里写作业。   隔着玻璃窗看店里,再没有排得很密集只能容纳一人侧身穿行的书架,没有旧书, 没有了租一天两毛钱的租书卡,取而代之的是教辅资料, 漂亮的文具, 放在最显眼位置不知道正版还是盗版的二次元谷子,小孩们在那柜台前抽着盲盒。   “回去吧。”石含章说。   “好啊。”   谭霏玉好奇了一天垫卷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回去发现石含章爸妈已经回来了, 打过招呼之后谭霏玉跟着石含章一起钻厨房里。   看石含章开始处理鸡肉, 剁块焯水,油锅爆炒, 加料酒生抽香料各种调味,其间谭霏玉给他递一递食材打下手。最后再加水炖煮,离能出锅还久,香气已经四溢。   捞出一碗汤汁备用,然后石含章开始和面。   谭霏玉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吃惊:“竟然要从和面开始吗?不是, 你竟然会和面。”   石含章解释:“要做卷卷子。”   谭霏玉:“你怎么卖萌?”   石含章有点百口莫辩:“……不是,这个卷卷子就是垫卷子里面的那个面食,它就叫卷卷子。”   不知道是过了哪个临界点,石含章现在已经不防着谭霏玉了,屋里反正也不冷,他大大方方地穿一件背心,揣面的时候手臂上肌肉偾张,青筋隐隐鼓起。   谭霏玉有点不正经地想,他做饭很厉害,做饭应该也很厉害。手劲很大,也很灵巧,毕竟打鼓嘛……最近每天看他打哑鼓保持手感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了,手上说不定还有茧子。   啊。   和完面之后擀开,在上面刷上油,撒上胡麻粉香豆粉和葱花,撒上一层干面粉,卷起来,切开,一圈一圈的卷子在砧板上绽开。   “哇真的太厉害了吧,我们那边——反正我们家是这样,什么面啊饺子啊都是直接在市场上买的,我第一次看见真人擀面呢,”谭霏玉又说,“而且别说擀面了,我做个普通的饭也觉得很麻烦……”   谭霏玉赞不绝口,石含章其实暗爽不止,还要表现得很淡定:“也还好。”   把正在炖肉的锅盖子揭开,卷卷子铺在其上,最后再在最上面铺上一整层面皮,淋上汤汁继续炖,直到卷子吸饱肉汁。   这顿饭谭霏玉吃了将近两盘。   石妈妈又问谭霏玉吃不吃得惯,一开始还担心他只是说客套话,结果谭霏玉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是真的爱吃。   石妈妈一鼓作气,趁机推销自己儿子:“他什么菜都会做的,你想吃什么就跟他说,要是真有不会的他就学……人么看起来是闷了点但是心地是好的。”   谭霏玉:“不闷的其实。”   石妈妈反应了一下:“哦,那就是不给我们知道的一面了。”   石含章:“……妈。”   石爸爸难得开口帮腔:“你也少说两句。”   石妈妈:“还不让人说话啦。”   石爸爸:“你没看他不好意思着呢吗?”   石含章:“爸!”   谭霏玉心想,啊真是可爱的一家人。   黑白狗也吃上了给他特制的无调味料零添加版鸡肉垫卷子,鸡肉里的骨头人类提前都挑走了。   撑得难受,吃完持续晕碳,晚上石含章把自己关房间里做视频,谭霏玉抱着狗坐他边上昏昏欲睡,挺大一只狗,刚洗完澡,冒着蓬松的香气,还有一点小狗味,有些热有些重,就像一床被子……抱着它,谭霏玉感觉更困了。   石含章说:“要不然你先去睡吧。”   谭霏玉拒绝了。   困的时候心眼都没那么多了,轻飘飘打出一记直球:“想跟你一起待着。”   石含章把语气放得更缓:“不是一直一起待着吗?”   “就算一直一起待着……”谭霏玉说,“现在也想一起待着。”   毫无逻辑的一句话,听得石含章心里像被黑白狗的大尾巴扫过一样。   不,应该是被狐狸的大尾巴扫了。   蓬松的,绵软的。   石含章说:“嗯,实在困了也别勉强。”   “好。”   石含章在做的视频还不是他们前几天在马蹄寺录的那个随机采访,直接放那个太突兀了,他打算先做一期以神明为题材的音乐视频过渡。   稿子之前就写好录好了,现在在插素材。   他的视频转场一向被人夸赞做得很丝滑,就像现在在做的这一段,前一秒还是西周祭祀乐里空灵的编钟声,接下来编钟声敲出了一段让谭霏玉听着有点耳熟的旋律。   “这不是那首……”这歌在谭霏玉歌单里,去年还蛮火的,他也挺喜欢,他知道是石含章那个乐队的主唱唱的,歌名都快到嘴边了但是一时之间脑子一卡壳又说不出来了。   “《神意》,我蹭蹭热度。”   这首歌讲的是一些信徒对神明过于功利的索取,信徒这个身份也是弹性的,平时搞不好坏事做尽,想升官发财消灾的时候就想起了神。   谭霏玉下巴搁在狗身上,太困了,一只手做着撑开眼皮的动作,另一只手在滑手机,他已经打开网易云页面在看了:“这哪能叫蹭,你不也参与了。”歌词前面写了每种乐器演奏者的名字,谭霏玉看见上面写了“鼓/石头”。   “主要是蹭俞沅热度,他比较火,放点他的片段能引流。”   俞沅就是他们那单飞后成了当红歌星的主唱,这首歌在他个人专辑里首发,实际上也是他们乐队的歌,贝斯手写歌写得天旋地转,第一版伴奏里的鼓还是他跑到兰州的录音棚录的。   “说实话他要是转发一下随便说几句,不敢说这个项目就有多高的关注度,毕竟关注他的人肯定以focus他的动态为主,但是基础的曝光肯定有了。”石含章又说。   “确实,”就算谭霏玉不怎么关注娱乐圈也知道这个歌手,同事里也有喜欢他的,“但这不好吧。”   合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这没错,但没道理因为石含章认识一个大明星就要叫人家转发……   石含章也没反驳:“当然不好。”   谭霏玉松了口气,他还挺怕石含章真的跑去问。   “叫他转他肯定会转,也没什么为难不为难的,但是这样没什么意思。”   “嗯?”   “我们乐队除了我,两个福建人,一个盲目追随福建人的人,”石含章说,“然后你再听听这首歌,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谭霏玉:“你们乐队福建人比较多。”   石含章:“……你要这么说也没错。”   谭霏玉:“你们是个喜欢搞封建迷信的乐队……?”   “嗯,以前经常被贝斯手拉去拜神。”石含章又说,“这歌是贝斯手写的。”   谭霏玉有点懂了:“他应该会对《一粒神》感兴趣的意思?”   石含章:“对,我们今天第一个视频倒是无关紧要,第二个视频说不定能诱捕到他。”   谭霏玉又有点没懂:“但我们刚才说的不是主唱吗?”   石含章:“啊。忘了跟你说,贝斯手是其中一个福建人,主唱就是那个盲目追随福建人的人,我感觉福建人一声令下他什么都会去做。”   谭霏玉:“……”   石含章:“贝斯手要是上头了,直接给你写一首歌,主唱唱一下,我们演一下,完美的联动。”   谭霏玉忍不住开始畅想,但是又不太敢畅想:“这是不是有点过于爽文发展了?万一他不感兴趣呢,而且就算感兴趣,也不一定至于到要写一首歌的地步吧,怎么说得好像写首歌轻而易举似的。”   “嗯……对有些天才来说只要有了想法,写歌不一定是多难的事,可惜我没这方面的才能,”石含章说,“你说得对,他感不感兴趣,感兴趣到什么地步其实我们也猜不到,反正不管怎么样视频我们也是要做的,等我发给他看,万一他也成了被选中的读者呢?”   谭霏玉做点头的动作,下巴在狗毛毛里一蹭一蹭,眼睛快眯成一条线了。   石含章看了他一眼:“先睡吧。”   谭霏玉看着恋恋不舍的:“那明天什么安排呀。”   石含章:“你想去哪玩吗?”   谭霏玉含含混混道:“都可以……对了,你回家不用和朋友聚一下什么的吗?”   “是有人喊我了,我还没回说去不去,”石含章说,“基本都是喝酒吹牛之类的活动,挺无聊的……你想去吗?”   谭霏玉点了点头,干脆闭着眼说话:“喝酒好啊,跟你证明一下我是有一定酒量的。”   初次见面的时候太丢人了。   “这有什么好证明的。”石含章边调整视频素材边说,说完隔了一会儿都没有听到回音,转头一看谭霏玉好像真睡着了,他把黑白狗弄下来。   叫醒他让他回客房去睡?   石含章盯着谭霏玉看了一会儿。   ……困应该是真的,睡着了是假的,在装睡呢。   石含章想了想,先开门看了一眼外面,凌晨一点了,他爸妈都睡了。   又折返回谭霏玉面前,轻轻叹气,俯下身把人捞了起来,因为谭霏玉是坐在椅子上的,所以只能采用这种面对面的抱姿。   本来想捞起来之后再打横抱,这样也不会太冒犯,结果谭霏玉果然在装睡……手脚一下子就缠上来了,脑袋埋到他颈间。   石含章也没戳穿,犹豫了一下还是托住他,不然人就要掉下去了,只不过尽量拖着的是他的大腿……好软……罪过。   他把人抱回客房床上放好,盖好被子。   关灯,关了门出来之后,终于敢开始呼吸,感觉鼻尖还残留着谭霏玉身上的香气,真奇怪明明在他家洗的澡用的也是同样的沐浴露,但这个气息就是有些微乎其微的不同。   刚才还在调侃俞沅盲目追随李萤心,现在他感觉自己也是中了这个谭霏玉的邪了。    第27章   谭霏玉原本是真困了, 坐在椅子上迷迷瞪瞪有睡了过去的瞬间,但他本来就不是睡眠质量好的人,石含章把狗从他身上弄下来的时候他就醒了。人有时很敏锐, 即便还闭着眼, 也能感受到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清醒了一些, 知道石含章在盯着他。   其实也没有什么缜密的小心思,那一刻纯粹就是有点好奇石含章接下来有什么举动,甚至已经准备好随时睁眼自己走回去客房睡觉了。   谁知石含章想把他抱起来。   被抱起来之后缠上去的动作是出于下意识的反应,他怕自己掉下去, 被托住的时候彻底清醒了, 感觉整个人都要烧起来,更加用力闭紧双眼,很不好意思, 头却矛盾地埋到人家颈间。   他只能装睡到底,装得很拙劣, 石含章大抵也发现了, 没有戳穿他,把他抱回去之后还好好地给他掖好了被子。   石含章离开房间后, 谭霏玉睁开了眼。   这还怎么睡啊。   被抱回来的一小段路上, 尽管石含章已经尽量走得很稳,但还是有一起一落的颠簸感。隔着睡衣彼此相贴, 腿就这样盘在人家腰上。   想。   但是在人家家里,这真的不好吧。   经过一番天人交战,他坐起来拿过床头柜上的纸巾。   不再是纯粹为了纾解或是为催生一些困意,脑海中全是想象,弄了有点久才出来, 下嘴唇被自己咬得有点痛——本来这边气候干躁嘴唇就比平时还脆弱点。   疲惫地把纸巾包好,想偷偷溜去洗手间冲掉,发现石含章好像在里面洗澡,门口可以隐约听到一些水声。   但他刚才其实已经洗过一次了。   那他现在是在?   藏在水声下更细微的、略重的呼吸声给了他答案。   谭霏玉揉了揉脸,他家另一个洗手间在他爸妈房里,更不可能进去,只能做贼似的先回屋,再伺机而动。   ……   在石含章家里无所事事地又待了两天。一天纯粹是犯懒,两位长辈好像是去扫墓了,他俩起来后就在家里玩手机看会儿书再看看电影。   两人之间的界限明显又互相突破了一些,一起看电影的时候,那么宽一张沙发,两个人挤在边缘,几乎挨在一起。   傍晚流量最好的时候把视频发出去,播放量稳定上涨,确实因为蹭了一下俞沅热度还吸引到一些额外的观众,他们时不时看一下评论,不少人说期待下一集。   再过了一天本来想去火星基地看看,结果又刮起了沙,依旧在家里饱食终日。   谭霏玉看窗外树杈上挂着一个鼓起的塑料袋,跟石含章说其实他们那儿刮台风也能看见似曾相识的场景。   只是这边空气中弥漫着沙,那边天地间飘满了雨。   晚些时候风停了,外面全是扫沙的人。   “一直在家待着我怕你无聊坏了,”谭霏玉还来不及说也不无聊,石含章就接着说,“我朋友又叫我出去喝酒来着,你要一起吗?”   “要要要。”   于是在夜色浓郁的时分,两人溜达去了石含章说的文化街,拐进一家小酒馆。石含章的几个朋友已经在里面某桌,坐下来之后互相介绍,有两个是发小,还有些高中同学,石含章说谭霏玉是“从广东来的老板”。   因为他就算讲玩笑话也是瘫着一张脸,发小无从判断真假,问:“哦我之前听你妈说你民宿关了,那你也要去广东打工了吗?”   石含章依旧一本正经答:“对啊。”   发小:“准备做什么啊?”   石含章:“给老板当司机。”   谭霏玉嗔他:“听他乱讲。”   发小看了一眼谭霏玉,又看了一眼石含章,脑子开始高速运转。   好人石含章的朋友们人也都挺好的,简单聊了几句之后就拿了套扑克牌提议玩游戏喝酒,这十分体贴,因为谭霏玉不是他们这个小社交圈里的人,如果他们纯聊天,就算不是从头叙旧到尾,他一个局外人难免也有插不进话的局促时刻。   他们问谭霏玉酒量如何,答曰还行。说完还是有些心虚瞄了石含章一眼,石含章没驳他。   只不过玩游戏的过程中……从谭霏玉输第三次开始,石含章就说:“我来吧,打工仔哪有让老板亲自喝的道理。”   朋友们自然是更乐得灌他的,说他喝得喝双倍。   起先谭霏玉还拦了一下说不用了他自己喝就行,结果发小说:“你不用管他,他就爱喝,瘾犯了给自己找理由多喝点呢。而且他喝不醉,我们这群人里属他最能喝,有时候感觉不行了去一趟厕所回来又行了。”   “真的吗?”谭霏玉将信将疑。   “真的啊。”   事实证明还真是真的。   托石含章的福,他玩这一整晚下来只有口渴了才喝点润润。嘴上说自己要证明酒量,实际上他也没有非要在这方面逞强,差不多得了,之前在石含章面前丢人倒罢了,在一群人面前丢人那就有点……   石含章也的确如他们所言,喝酒和喝水似的,脸色和神态都没半点变化,喝到两点多散场的时候他还非常清醒地给朋友们和自己分别打了车。   谭霏玉对他肃然起敬,还在车上和他讨教:“这是天生的还是练出来的啊?”   石含章说:“天生的吧。”   到了家,轻手轻脚地进门,把沾上烟味的外套挂起来,轮流去简单洗漱了下,又去石含章房里坐着聊了会儿天。   讲些有的没的,说今晚那谁也太搞笑了之类,石含章还跟他说了他们以前别的有意思的事。   聊得有点晚了,谭霏玉说要先回去睡,石含章站起来送他。   谭霏玉:“晚安哦。”说着握住门把手准备走。   然后石含章用很稀松平常的语气说:“晚安宝贝。”   “……?”谭霏玉开门的动作一下僵住了,睁大了眼,惊讶又困惑……还有些悸动地看向石含章。   石含章好像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对谭霏玉愣在原地表示不解:“嗯?不是困了吗?”   谭霏玉刹那间明白了。   这人看起来正常得很,但他一定是醉了的,倘若不是醉了,不会叫出此种称呼。   甚至大家也是因为他喝完酒表现得实在太过正常才会觉得他喝不醉,搞不好他本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谭霏玉深呼吸一口气,改变主意重新坐回刚才那椅子上,石含章虽然疑惑,也跟着坐下。   然而谭霏玉没想好要不要开口,他本来想问为什么那样叫他?问句都快脱口而出了,临了又咽回去。   诚然他现在醉了,看起来是个套话的好时机,但万一他明天醒来都记得那不是很尬?   石含章凑过来一点:“怎么了?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谭霏玉抬眼看他,心想都记得也行,都到这个份上了,那就谈个恋爱吧。   谭霏玉问:“你是不是醉了?”   果然石含章皱眉:“没有啊,怎么突然这样问?”   谭霏玉再次吸气:“那为什么叫我宝贝?”   石含章开始思考:“我说了吗……啊,心里面想的,不小心说出来了。”   是醉了的,谭霏玉拍了拍自己有点发烫的脸,强撑着盯着石含章的面庞,在有了“他醉了”这个认知之后,是可以察觉出石含章异于平常的地方的,此时此刻他的表情都变丰富了不少。   “……为什么不能直接说出来?”   “还没确定关系。”   “你……想和我交往吗?”   “想。”   提问话音刚落,他的回答立刻接上了,丝毫没有犹豫。   石含章接着说:“喜欢你。”   谭霏玉心想自己上雪山的时候尚且不觉得缺氧,现在在海拔仅一千五左右的城市里却感到有点呼吸不畅了。   就算能察觉到他对自己的好感,但亲耳听到他说出来,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谭霏玉感到眩晕,他没喝多少,却也微醺,或许是酒意通过石含章的话浸到了他心里。   “但是,还不是时候。”石含章补了一句。   谭霏玉努力地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问:“为什么不是时候?”   石含章那看似清晰的神志到现在已经开始漏洞百出。他说得有些神神道道:“在等。”   “……等什么?是等我先开口吗?那倒是也不成问题……还是你觉得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了你还要再考察一下我?”   石含章很着急地摇头:“都不是的……不要说这种话。”   说着他抬手捂住了谭霏玉的嘴。   谭霏玉以为他的动作是不想让他说话的意思。   然而石含章的脸凑近了,他维持着捂着谭霏玉下半脸的姿势,越靠越近,谭霏玉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双手板正地摆在腿上,紧紧抓着裤子,抓得皱皱巴巴。   石含章就这样一边注视着他,一边靠过来,他们的鼻尖已相抵,但石含章吻在了自己手背上。   那个位置,如果把手抽开,就正好是谭霏玉的唇。   石含章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了,他认真地望进谭霏玉的眼:“不要说这种话……跟认识时间长短一点关系都没有,第一眼看见你时就有了想随时都能看见你的冲动,喜欢你,很喜欢你。”   谭霏玉愣愣地看他,嘴唇还被他的手心温柔地覆着。   “想亲你,”石含章又说,“但是还没确定关系,不行。”   所以才拿手盖住他的嘴。   谭霏玉瞟向一边,毫无原则地小声说道:“也可以亲……”   声音被盖在掌心里,听起来有些闷。刚才没有真亲上,但谭霏玉有种错觉,仿佛已经跟眼前人接了个缱绻的、湿淋淋的吻,潮水浇灌到他心里,浸润了心头摇摇晃晃的花枝。   结果石含章摇头:“不行,再等等。”   所以到底在等什么啊?难不成要搞什么有仪式感的告白吗?那也不必吧,又不是小孩子了。   石含章看谭霏玉不说话了,语气带上些讨好:“宝宝,再等等可以吗?”   “乱叫什么,”谭霏玉红着脸,“又没跟你确定关系,谁准你这么叫了。”   石含章:“……对不起。”   谭霏玉又哼唧道:“那就等吧。”   不管他是说的真心话还是醉话,都这样说了,谭霏玉也挺好奇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反正明天醒来想起这些事尴尬的人又不会是他,谭霏玉把石含章的手拿下来,泄愤似的咬了他食指一下,当然力道不算重。   石含章唇角勾起一点,看起来……很满足?   真变态,谭霏玉想。   不过石含章这种喝醉了几乎有问必答又任人摆弄的机会不常有,谭霏玉也想变态一下,他又搓了搓自己的脸,深吸一口气,提出一个大胆的要求:“腹肌让我摸摸,不许拒绝。”    第28章   “好。”石含章钝钝地点头, 但马上也提出了条件,“就一下。”   “行。”   谭霏玉抿住唇,一手掀开石含章的衣服下摆, 另一只手覆上去。   哇哦。八块。   因为石含章正吸着气, 所以这肌肉是很结实的、很有力量的,块块分明, 手掌在上面蹭了一会儿,谭霏玉用指尖在块与块之间的沟壑轻轻挠一挠,随后听到石含章变重的呼吸声。   石含章说:“说好就一下的。”   谭霏玉:“我手还没拿起来过,就还在这一下的范围内。”   石含章的脑子果然变迟钝了, 竟然被这样的歪理说服:“是吗?”   谭霏玉脸像被蒸过一样热, 但还是继续上下其手,石含章好像有点不舒服,下意识地扯了下裤子, 有个东西的脑袋直挺挺探出了睡裤松紧带边缘。   如此可观。   谭霏玉掌心往下滑,快要碰到的时候被石含章抓住了手腕。   他有点艰难道:“可以了……回去睡吧。”   抓手腕的动作逐渐变成十指缠绕, 谭霏玉轻声问他:“你真不想吗?”   石含章憋了很久才憋出一句:“霏玉, 别欺负我了。”   他很听话地没有再叫什么宝宝,但是第一次叫了谭霏玉的名字, 平时都是叫石榴, 叫谭老板谭老师。   听着还怪可怜的。   “好吧。”虽然色心大起,但谭霏玉选择尊重, 把手抽开,帮石含章把衣服理好,坐直了身子又拍拍他的脑袋,想想还是不解气,像平时捏黑白狗的脸一样掐住石含章脸颊, 带着一丝难为情假意埋怨他,“这么有原则做什么?”   谁知石含章竟然认真答他:“因为喜欢你。”   谭霏玉动作顿了顿。   石含章接着说:“所以不想随随便便开始。”   石榴花的花期是什么时候?五到七月?记不清了,无所谓,别的石榴什么时候开花与他无关。   他只知道他心上本就欲放的花苞在这一瞬争先恐后地绽开了,一朵又一朵,挤挤挨挨,他心田的方寸之地甚至已经很快挤不下这么些怒放的榴花,热烈的绯色延烧到了他颊边。   谭霏玉撑着椅子扶手,再一次凑近了石含章,也学着他那样将掌心盖在他唇上。   把吻落在了手背。   “我也喜欢你,”谭霏玉也用湿润的眼注视着石含章,“所以我可以等你。”   ……   翌日谭霏玉醒得还挺早的,长辈照例出门了,两位都是退休后被返聘,比他们两个无业年轻人忙多了。   他出去刷牙洗脸完,看了一眼狗应该吃过了自动喂食机里出的粮,他也随便找了点东西垫垫肚子,然后把狗招进房间,拿了个垫子坐在地上,一手摸狗一手捧着本书。等到书都快看完了,敲门声终于响了,他拿起手机一看,已经中午十二点多。   一开门,黑白狗先冲过去拱他那立在门边局促不安的主人,主人连狗都顾不上摸了,支支吾吾半天结果说:“那个……你饿了吗?”   石含章洗漱好也整理好仪容了,看来他醒了之后纠结了不少时间才来敲谭霏玉的门。   哈哈,看这样子就知道他没断片,现在难受死了吧。谭霏玉在心中大笑,脸上尽量装得严肃:“还行。”   石含章:“昨天晚上……对不起。”   谭霏玉:“来,具体说说有什么对不起的。”   石含章:“……”   石含章抓了抓头发:“我那个意思不是要吊着你。”   谭霏玉其实知道的,即便猜不出石含章到底想干什么,也确信老实人没有这种吊着人的想法。但他确实还是有很小的不爽,于是逗弄他:“晚了,发小红书挂你了已经。”   石含章:“……”   谭霏玉装模作样道:“被玩弄了感情好难过,我已买了今晚飞的机票马上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石含章伸手来拉他:“别。”   谭霏玉把他的手拍开:“欸,没确定关系,保持距离啊。”   石含章那看不见的立耳耷拉了下来。   谭霏玉笑了,去抓他的手,捏捏他的手心然后迅速松开:“好了好了好了,我没生气,逗你玩呢。”   石含章:“所以真的买了今晚的机票吗?”   谭霏玉:“没,不过确实要看一下哪天走了。”   石含章吞吞吐吐道:“我是打算在你走之前再跟你说的。”   谭霏玉:“啧,即使昨晚你的计划你的心情都暴露得差不多了,还是要在我走之前说吗?”   石含章还挺固执:“对。”   谭霏玉心想卡在走之前说是他特殊的仪式感吗?差这几天能有什么区别?搞不懂。他又道:“那我现在来买一下今晚的机票。”   石含章又可怜巴巴地喊他:“霏玉……”   猛男卖惨,好犯规啊。   谭霏玉又有点想搓脸,他深吸一口气,最后只是说:“我饿了,我要吃你说那个土豆饼,你去遛狗顺便买回来吧。”   “只吃这个吗?”   “不是你说好吃的吗?”   说的是石含章初中旁边小摊上卖的土豆饼,这么多年过去店主早就做大做强,直接在旁边开了个店面。但也并不是什么稀罕的食物,就是两块烤饼中间夹些炸土豆片和别的乱七八糟的火锅丸子之类。上学的小孩爱吃。   石含章:“上学的时候吃什么垃圾食品都觉得好吃。”   大概是昨晚听见石含章亲口说喜欢他,谭霏玉现在讲话有点恃宠而骄了:“我就要吃。”   石含章:“好,吃,给你买十个。”   谭霏玉:“……吃不下那么多。”   石含章正要走了,谭霏玉又拉了拉他:“欸你等等。”   “怎么了?”   谭霏玉问:“不难受吧,有没有什么头疼脑热的。”   石含章:“……嗯?”   谭霏玉嗫喏道:“昨晚你不是喝醉了吗?宿醉起来难不难受?”   石含章笑:“不难受的。”   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么多年了,直到今天醒来我才知道,我就是喝醉了也太正常所以一直以为自己喝不醉。当然别的什么宿醉症状我也都没有。”   谭霏玉摆摆手:“行那你赶紧去吧。”   石含章:“要跟我一起出去吗?”   谭霏玉:“不去,我要和你保持距离的,孤男寡男在外面一起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石含章:“……”   下午孤男寡男还是一起出门了,谭霏玉是来旅行的,不可能真的天天窝家里。   今日风和日丽,坐上刚洗过不久焕然一新的红色小越野车,驱车一小时左右到了离石含章他们家小区六十公里外的骊靬古城。   这个神奇的古城谭霏玉早有耳闻,它的出名并非因为它是一座西汉保存至今的古城遗迹——实际上现在能看到的也已经不再是两千多年前的古城了,而是现代人修筑的人造景点。   它之所以为人知,一是因为传说古罗马军队跟安息军队打仗的时候一部分兵士流落到了此地,并在此定居,还说当地人之中有些罗马人后代,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卷曲的头发,长得跟罗马人似的。描述得有鼻子有眼的。   谭霏玉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还问石含章,那你不会也是罗马人后代吧?罗马人在的地方就是罗马,所以你们金昌的永昌县就是罗马,天哪,条条大路通罗马,你出生就在罗马。   石含章说自己根正苗红得很,出生就是牛马。   其二是因为这个新修的所谓骊靬古城景区……它真的十分超乎人的想象。   谭霏玉从来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   这个古城的荒诞早有端倪,进入景区的必经之路上有个怪异的雕塑——装饰着罗马柱的碑石上有两身雕像,分别是一个中国古代将军和一个罗马将军在相互作揖。   再往前开一段路,到了景区,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宽阔的圆形中心广场,两侧分别有半圆形欧式建筑夹拱,中间是各种罗马人雕塑,恺撒大帝之类的。   再走几步,建筑唐突变成中式古城,底下还树了一尊弥勒佛。   这竟然还是一座寺庙,它叫金山寺。   走进金山寺……大雄宝殿是一座带有金色穹顶,外用罗马柱和十字架修饰的欧式神庙。   踏上层层台阶,谭霏玉觉得自己已化身希腊人。再一抬头,看见洁白的墙身上用类似word打出来的艺术字体写着“阿弥陀佛”。   大门还是基督教堂常用的那种彩窗样式。   石含章说:“这就是我们罗马人,有着无限的包容力,建了这样一个文化大融合的寺庙。”   谭霏玉真的感到非常震撼:“而且还不收门票,罗马人真好。”   进入神庙内部,里头供奉着的却是五方佛和千手观音。   原本谭霏玉是个只要看到有供奉的佛像都会拜一拜的信男,但在这里总觉得有点奇怪,绕了一圈就出去了。   出来之后发现后面还有两座石狮子,石狮子脚下不知道被谁摆了四个小手办,走近去一瞧,居然是唐僧师徒四人。   “这要素是不是有点太多了……”谭霏玉的灵魂被这种艺术震得要跳出宇宙了,“我现在感觉像在看一本书,主角是个魔法师,他戴着尖尖的巫师帽走回他的住宅——一座中式园林,到了厨房他开始用柴火灶和大铁锅煮魔法药水,煮完之后他拿着这药水去和隔壁的道士对瓶吹,道士唱起了Twinkle,twinkle,little star……”   石含章:“听起来有点像《爱丽丝漫游奇境记》。”   谭霏玉:“《小谭小石漫游奇境记》。”   石含章:“《小石潭记》?”   谭霏玉:“哈哈哈哈,还记得怎么背吗?”   石含章:“记不得一点。”   建筑虽荒诞,风景还是好的,上了城墙散步一圈,慢悠悠绕到后面的湖,四月已经快过了一个旬,蓝绿色的湖面上还结着一层薄薄的冰。   石含章突然说:“其实我来这里已经来得快吐了。”   “嗯?”   “小时候什么亲戚朋友来,必定要参观这个景点,我爸妈陪人家逛还一定要拉上我,”石含章解释,“后来我就说我不想再来了,那时候好像也没手机玩,每次宁愿坐在车上发呆一两个小时都不愿意下来逛。”   谭霏玉“啧”了一声:“点我呢。”   “不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石含章眺着湖面,“和你一起逛就会觉得这里还是很有意思。”    第29章   谭霏玉也眺着湖面, 眼睛悄悄一弯,只用余光看石含章,但并未说话。望着湖面久了, 他又突发奇想:“这湖水颜色就是魔法师熬的药水啊。”   石含章:“原来确实有道士和魔法师在这里对瓶吹。”   谭霏玉:“在这里对瓶吹的说不定是那尊神秘大雄宝殿里的佛。”   石含章:“怎么口出狂言?赶紧撤回一下让佛祖原谅你。”   谭霏玉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景区边上两公里有真正的骊靬城遗址, 不过也只剩一些残垣。往回走,绕回刚才那个中心广场罗马人雕像的时候, 谭霏玉还是停下来拍了照,发了朋友圈。   配文:也是来到罗马咯。   ——这系列的朋友圈他前几天已经发过一条。那天和姑妈打完电话,在上海路的路牌之下,他发了一条没有屏蔽任何人的朋友圈, 图片是路牌本身, 定位定了金昌市,配文是:也是来到大上海了。   之前在国道边加的上海阿姨还给他点了赞。   没多久姑妈也评论了他:你怎么也跑去那么远了[/呲牙笑]   谭霏玉回复:回去给你带手信[/呲牙笑]   姑妈:玩开心点[/微笑][/玫瑰]   想象中被追问为什么有那么长的假期为什么出去玩不说一声进而发现他辞职再说到他职业规划之类的事情一应没有发生。   发完到罗马的朋友圈之后,石含章突然问:“去不去北京?”   “北京?”   石含章道:“永昌还有个北海子公园, 你去那儿也可以拍一张,然后发朋友圈‘也是来到北京北海公园啦’。”   谭霏玉跃跃欲试:“走走走, 立刻带我去。”又自言自语, “国际化大都市们我来啦——”   石含章说的这公园和骊靬古城相距也就半小时车程,是个傍山临水而建的湿地公园, 像干躁荒凉的戈壁上的一朵含雨云, 里头不少当地人在散步溜达。   谭霏玉确实也拍了下进门处的大牌坊,同样定位永昌县, 但是配文:也是来到北儿京儿了儿。   发完还胆战心惊道:“好怕我朋友圈里的北京人打我。”   石含章:“不会的吧。”   谭霏玉又说:“但是很享受这种犯完欠之后提心吊胆的感觉。”   石含章:“……”   没一会儿红点提醒就亮起来,谭霏玉点进去,第一个点赞和评论确实是个北京人,曰: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   林嘉许:啊?你怎么一天去了那么多地方?   谭霏玉回他:……你看定位。   林嘉许:定位出错了吗, 你不是去北京了吗?   林嘉许:北京好玩不。   谭霏玉脸上的表情变得精彩纷呈,石含章好奇他是说了什么让谭霏玉一副幼师面对疯狂儿童的脸色,无语,无奈,最后都化成平静的假面微笑。他凑过去看,过了一会儿点评道:“表弟好像……不太聪明。我可以这么说他吗?”   “可以,”我弟反正就是你弟,谭霏玉又说,“我已经习惯了,你也可以习惯一下,不过他人虽然有时候笨笨的,但是个好孩子。”   从北京离开,顺道去看了之前石含章提过的明长城永昌段,去吃了个美味炒拉条子,回石含章家。晚上石含章又在剪视频——其实前两天也处理得差不多了,最后再调整一下明晚就能发了。   谭霏玉坐一边看机票。定了16号左右去和人见面吃个饭聊合作,他在看这之前合适的航班。   想来还是有点惆怅,来的时候两手空空,走的时候带走一份牵挂。   关键是石含章不知道在卖什么关子,就非要在他走之前才能交往吗?一谈恋爱就要异地恋吗?走之前都不让他吃上一口好的吗?   绝无此种可能。   谭霏玉很极限地定了15号下午的机票,然后跟石含章说:“机票买好了,我13号就要走。”   “啊。”石含章动作停了一下,椅子旋过来,就这么看着谭霏玉,半天没说话,最后憋出来一个字,“好。”   “没有什么心情吗?不说点什么好听的吗哥哥?”谭霏玉问他。   这个犟种还是很坚持:“现在不说。”   这到底有什么必要?谭霏玉还是没想明白,从石含章脸上也能看出此人颇为不舍。   结果犟种犟了两秒之后突然垂下了眼,道:“想你。”   谭霏玉马上乐了,起身站到他面前,张开手:“我也是,抱一下。”   石含章还在迟疑,看起来在和自己作斗争,谭霏玉又说:“兄弟抱一下!”   石含章:“……”   还没等石含章也起身,谭霏玉直接很嚣张地一只腿屈膝磕在石含章椅子的空隙上,石含章一惊,抬头仰视就开始自顾自动作的谭霏玉。   “你……”   “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谭霏玉才不管他,已经以跪姿跨上去了,随后环住他的脖子,满脸理所当然:“抱啊。”   石含章下意识想别过脸,脑袋转来转去都还在谭霏玉胸口,淡淡的带着体温的香气萦绕在他鼻尖。   他的手也还撑在扶手上,身体颇为僵硬,随后听见谭霏玉抱怨道:“我这样很累,你扶一下我。”   石含章抿着嘴,双手虚虚地握住谭霏玉的腰。   谭霏玉还是不满:“扶稳点啊,我快滑下去了。”   于是石含章手上多用了点劲,谭霏玉满意了,他坐下来,让自己视线和对方齐平。   石含章说话声音都变得没底气:“兄弟有这样抱的吗?”   谭霏玉:“和含章哥哥这样抱一下怎么了?”   石含章深呼吸一口气:“……”   抱了一会儿,谭霏玉脸红红地恶人先告状:“只是抱一下你怎么又顶起来了?好过分。”   石含章:“……”   谭霏玉磨磨蹭蹭地起身,很是欣赏了一番石含章痛苦的脸色,报复这一下抵消了他的离愁和因悬而不决生出的少许烦躁。他重新坐回自己那张椅子上,哼着不知道什么歌,像无事发生一样滑着手机。   石含章坐那儿平复了许久呼吸才重新变得平缓,只不过再开口时他的声音还有点哑:“要不先看一下视频吧,没问题的话就可以导出了。”   “好。”   于是谭霏玉目光落到屏幕上,思绪也跟着飘回那一天的马蹄寺。   雪山、未完全绿的草原和松林、嵌进崖壁的寺庙和佛殿。   叫不出名字的鸟群不知是从崖壁上的洞穴还是从佛殿的檐下齐齐振翅飞出,盘旋一阵之后复又飞回原处,周而复始。   绝壁上居住着神佛,也栖息着飞鸟。   平地上善男信女星星点点,沿着栈道上山,不知进了哪个佛殿,一眨眼在外面就看不见了,仿佛也被吞吃进了崖中。   片头的BGM用的还是上一期视频最后安利的歌曲,这样更有连贯性,乐声陡然停了,如画的航拍画面也直接变黑,伴随一记悠远的钟声,字幕上提出了那个问题——如果你是神,你会有什么神力?   随后是多位受访者的答案交错剪辑。   一开始是无一例外的“发财”“暴富”,间或夹杂一个“身体健康”之类的……美好祝愿。   字幕变成了:呃,这不对吧。   之后的画面变成了很正常的vlog该有的样子,穿着白色羽绒服鼻尖微微发红的谭霏玉对着镜头外的人说话:“啊?你开始录了吗?”   镜头外老石人的声音:“开始了。”   谭霏玉于是有点做作起来,冲着镜头招手,说自己是老石人的朋友老石榴,今天借他的号一用,希望观众朋友们看完不要取关。   简单说了做访问的意图就开始沿路抓人。   考虑到视频的趣味性,放在前面的几个受访者基本只截取了他们对话中比较有意思的部分:比如遇到一个小孩子,他说他是作业消失之神,要让全世界的作业全都不翼而飞,再比如真的抓到了一个旅游博主,结果那个博主说自己才三万粉,让他们发视频的时候@一下他让他蹭蹭老石人热度。   谭霏玉对他要蹭热度的行为表示:“你之前知道这个up主吗?”   旅游博主:“不知道啊,没听说过,但是粉丝这么多我肯定要蹭,求求两位大佬给个机会。”   谭霏玉:“哈哈哈哈哈。”   最后一个受访者是位独自旅行的女青年,谭霏玉问她的时候,她第一反应也是:“我要发财。”   谭霏玉第N次重复这句话:“你都是神了,你还要发财做什么?”   女青年:“那我要当财神。”   谭霏玉:“财神应该是保佑大家有钱。”   女青年:“……啊那不行,我看不得别人有钱!”   谭霏玉:“啊哈哈哈哈你也太坦诚了,你再想想。”   女青年仔细思考了一番:“其实就像你说的,财神要保佑大家有钱,别的什么神从一存在也都是为了实现人的心愿,后来飞升的神也都是对人有帮助才被供成了神,神有了神力就能为所欲为吗?从来也没人描述过神佛是怎么潇洒的,倒是看到一堆什么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   她又说:“所以我不想成为神,也不想拥有神力,因为我没有这个觉悟也不想承担这个责任,不想永远被索取。”   谭霏玉还蛮惊讶的,他设想的情况是,大家随意回答,怎么答都行,反正这些问题都只是做个引入,等嘻嘻哈哈完了他再掏出样章让他们代入文中的细细粒神,头脑风暴一下,猜测她会得到什么神力以及会利用这样的神力做什么。   谭霏玉:“但是神会被万人敬仰——”   她:“他们敬仰的是神,谁来当神他们都敬仰,又不是敬仰我。”说着转头看身后的寺庙,“不可否认当初在这样的绝壁上凿出寺庙的人心中充满虔诚,但你看,就像刚刚大家排着队去爬药师殿……”   要上马蹄寺的药师殿,需要钻上一个几乎垂直的崖壁内凿出的通道,借力之处只有洞穴里面凹下去的几个小槽。   很险,很难。   那女青年又说:“大家爬上去之后都在说,啊我都费尽千辛万苦爬上来了,这么虔诚,肯定心想事成了,说白了不就是自我感动么?……怎么说呢,佛祖救苦救难应该是自愿的,但我觉得人类不值得,所以可能我不会成为神吧。”   这段对话在谭霏玉预期之外,但意外地扣题,所以他们后来做剪辑分镜时,临时决定在这里插上一帧定格帧,附上《一粒神》后文的两段原文。   ——人们敬我,渴求我,但无人知道我,无人爱我。每一个来我面前五体投地的人,连我活着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却希望我给其上等的命运。   ——我一点也不喜欢当神。   ——节选自孟亦短篇小说《一粒神》   BGM配的还是那首《神意》。   之后谭霏玉继续问:“那如果你遇到什么机缘,被迫成神了呢?”   女青年:“那还能怎么办,在其位谋其职,既然当上了,那就只能神爱世人了。”   还是超乎意料的回答,谭霏玉最后问:“冒昧问一下您现在从事的是什么职业?”   她说:“在星巴克拉咖啡,哦对了我看你俩挺顺眼的,给你们一人一张伙伴券吧,可以免费喝咖啡,也可以再多花几块钱升个大杯的。”   谭霏玉:“……谢,谢谢?”   她:“来加个微信。”   当然之后的步骤和原来设想的一样,大家都花时间大致通读了《一粒神》的开头——这部分谭霏玉自己做了一段简短的火柴人动画,以图更高效地向观看vlog的读者传递剧情。   几百年前的主人公细细粒被村里德高望重的通灵者选中,认为她身怀神力,只要把她生身塑成泥像,她就能坐化成为神女,让这个海边的村子不再起风浪,也不会再有出海的渔民会被风浪卷走生死未卜。   几名受访者都对后续做了猜想,有人说她肯定会黑化,说不定马上就会有海啸把这个村子全淹了,有人说没那么复杂吧,应该是没有神明,所以人们这样做也白费,这个故事可能只是想讽刺一下封建思想竟然害死了无辜女孩。   视频最后也留了互动活动,邀请观看视频的观众朋友们以各种形式——图画也好文字也好——一起猜想后续,原文的一部分已经上架阅读平台,完整版将在某个期限放出以供大家阅读,届时也将从参与活动的朋友之中挑选出几位最脑洞大开的,最贴合原文之类的给予一定奖励。   奖励全是真金白银,谭霏玉掏了几万块出来,虽然这钱在其他大的营销活动面前根本不够看的,不过这也让他的买房梦又远了一点。   ……   视频刚发出去时热度稳步上升,讨论也基本都比较正向,大家关注的问题基本上和看到这个视频之后来戳石含章的李萤心一样。   李萤心是视频发出去第二天来找石含章的。   李萤心:兄弟你卖号了?你签MCN了?怎么推广起小说了?   石含章依次回答他的三连问:没卖,没签,帮朋友忙。   石含章又说:不过这小说你应该会喜欢。   李萤心:确实,我看了他发出来的部分了,给我看后续!!   石含章:后续我也没有。   李萤心:你帮朋友忙帮到拍视频剪视频都亲力亲为吗?什么朋友啊这是。   石含章:^_^   李萤心:……   李萤心:小说是你这朋友写的吗?   石含章:不是,他是图书编辑,但是这本书出版遇到些困难,他想给这本书炒一下热度。   李萤心:怎么不采访我,我也有话要说。   石含章:你有话要说那你就去参加视频最后那个活动。   李萤心:……   李萤心:我要加你那个朋友,感觉他讲话听起来比较顺耳,跟你很难沟通。   石含章:换俞沅一次转发。   李萤心:成交,额外送你三次。   石含章:[联系人名片]   李萤心:哟呵,情侣id。   李萤心:朋友?   石含章:……   石含章:嗯。   李萤心:哦~   李萤心:还有你搞快点啊,我们都等你排练呢[兔子揉脸.gif]   石含章:快了。   和李萤心扯完,又说了点他们录音的事,石含章和谭霏玉说,果然他们的贝斯手就喜欢这种调调的东西。   加好友之前谭霏玉赶紧把自己那几条什么到罗马到上海的朋友圈给隐藏了,生怕这位舞台上看起来也很酷的贝斯手觉得他是个傻逼。   没想到加上以后对方还挺友好的,上来就给他发了可爱的表情包做开场白。   他们正聊着呢,随着视频在各个平台被推流数据持续上涨,不知道谁先开始带起节奏,视频下面忽然出现了不少骂声。    第30章   其时谭霏玉和石含章坐在武威文庙供人休息的长椅上。   向石含章谎称13号就要走之后, 行程又赶了起来,去了火星基地,和石家爸爸妈妈最后吃了顿饭, 可惜还不是紫荆花开的时候, 无缘看见紫色的花海,石妈妈说希望他有机会能再来。   接着出发去了武威, 白天就在市区的景点逛,博物馆,雷台汉墓,再到文庙。   逛累了坐着休息玩手机, 谭霏玉和刚加上的李萤心聊了几句之后切出去看视频评论, 本来还在感慨这个播放量简直像坐了火箭似的,才发了不到二十四小时就比石含章平时其他视频要热门得多,忽然发现一些负面评论后来居上, 楼中楼更是吵得不可开交。   一开始炮火主要轰向说不想做神的那位女青年。   “咋都是夸的,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个视频的内容很傲慢吗?现在环境这么差年轻人压力那么大, 求神拜佛当个心理安慰怎么了, 这也要被说成想不劳而获想天上掉馅饼吗?拜佛之后大家也没有真的脱离苦海啊”“马蹄寺我也去过,上药师殿那个洞是真难爬, 爬上去感慨一下而已也要被嘲讽说自我感动, 有点大病”“莫名其妙,倒是真来个救苦救难的神啊, 要是真能让我心想事成那我做什么都愿意”。   上升到人身攻击——“还人类不值得,有本事别当人啊,是因为自己现生一团糟连份好工作都找不到,所以怨天怨地吗?”“你自以为清醒的样子真的很[小丑emoji]。”   当然这种评论在最开始不能算是主流,有些觉得视频有意思的观众看见了就反驳了几句, 或者给一些过分的言论点了举报。   但人就是这样的,有时候看见自己不喜欢的内容,留下一串反对意见,说完也就忘了。可一旦有人反驳,那就没完了,你一句我一句,三句之后已经不见观点,全是情绪。要是谁的发言被系统Ban了那更是火上浇油,发言者火气直冲天际,你这博主竟然捂嘴删评,怎么,只能听夸的不能听批评?   于是没多久战况就扩大化了,沾边的东西全被扫射。有人反击前面觉得视频傲慢的人,“怎么《神意》那么火的时候没人喷这首歌,是因为怕被俞沅和他制作人的粉丝冲吗?你们去《神意》的网易云评论区说这些啊,怎么只敢在小UP主评论下撒野?”   反过来也有人说,“是不是看这首歌火所以要蹭这种题材啊,没点自己的想法吗?”   有人攻击UP主老石人“你不是音乐博主吗?发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对你很失望取关了”,又骂视频策划人石榴“在佛门清净地搞这种不敬神佛的内容还是注意点吧别遭报应了,想当自媒体也不能光靠博眼球,还不如当个花瓶颜值博主”。   原书作者孟亦难逃一劫。“这作者是不是第一本买了一堆营销说什么天才黑马作家结果后面一点水花都没有那个孟亦?天天刷到说可以比肩这个超越那个,我看过他之前的书真的很普通啊,不知道什么人在喜欢”“我去看了一下这篇《一粒神》放出来的部分,一个男的蹭什么女性议题啊,这口饭真是谁都想来吃”“笑死了之前在他微博看到他回复别人说新作暂时还没出版机会,所以现在是急坏了又要开始大营销了吗?”   ……   谭霏玉微微蹙起了眉。   石含章也浏览了一下,想把谭霏玉手机拿过来,谭霏玉制止了他,接着又往下滑了滑屏幕:“没事,我就是没想到这么一会儿能吵得这么丰富,早点看到的话还能找点人控一下评论。”   毕竟出门在外不能实时监控舆情,谭霏玉觉得这确实是他做得不到位的地方。   谭霏玉问:“你对这种负面评论接受度如何?”   石含章:“……其实好评差评我都没太大感觉,不影响我,我很一根筋,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按自己想的来。你呢?”   “我觉得也是,你看起来就这样。那就行,害你也跟着挨骂,我挺抱歉的,”谭霏玉把评论界面暂时关了,切回微信,一边好像在给谁打字,一边说,“我也还好。刚入行的时候书上市,看到一个差评我能失眠一整晚,现在习惯了已经没太大感觉了,而且怎么说……还有点失去人性地觉得吵起来了那就是泼天的富贵要来了,不管做什么最怕的就是没人讨论,只要不是出了什么原则性的恶劣问题,其实吵吵是有利于提高热度的。”   “就拿这视频来说,有些路人本来不感兴趣,看到吵得飞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那怎么着也要亲自看一眼视频看一眼原文再来审判一下。”   石含章盯着谭霏玉的脸,像是在分辨他这话是真的还是自我开解。   感应到他的打量,谭霏玉转过头来笑说:“真的!当然看到不合心意的评论第一反应是会无语,毕竟我也还没彻底失去人性。”   石含章也说:“那就行。”   “大家有言论自由嘛。而且被骂多以后脱敏了,我有时候还会想,其实有些差评吧,抛开对方用了不客气甚至具有攻击性的描述,讲得也是有点道理的——我也是挺奇葩的吧,”谭霏玉又说,“就像刚刚那些说大家只是拜个神何必上纲上线的,我完全能理解啊,因为我看到有神佛我也会拜拜,希望自己能顺利一点。”   谭霏玉接着在屏幕上敲敲打打,很忙,打字的同时还要跟石含章解释:“我就是怕那个被我们采访的女生接受不了,所以我要和她聊一下,不行的话我们等下就回酒店把她的片段先剪了,还好那天加了微信……还有孟亦,他是精神上的豌豆公主,看到一句不好的就会开始怀疑人生,凌晨三点发来信息问你‘我写得真的有那么差吗我第一本书是不是纯粹走狗屎运’,我早跟他交代过不要看网上的任何评论,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偷偷看。”   跟人聊完了,谭霏玉把手机屏幕一熄:“你怎么了?怎么一直不说话?”转头一看石含章也在屏幕上点来点去,“干吗呢?”   石含章说:“你说得对,大家有言论自由,我也有。”   “你……?”   石含章:“把骂你的都喷了一遍。”   谭霏玉:“……”   石含章:“我逗你的,幻想了一下而已,真喷了是解了一时之气,但纯属于给你添乱,我没那么蠢……就拉黑了几个说得比较过分的。”   谭霏玉伸手摸了摸石含章的脸:“Good boy.”   石含章:“……”   谭霏玉又说:“我刚跟那个女生说了下,她也看到了,她挺硬气的,说这就是她的观点,她就是要这样表达,又说其实大部分人还是友好的,也无所谓。孟亦还没回我……我们这个视频就先这样吧,晚点我多看看后面还会怎么发展,不过骂声一般也是一次性的,热度过去以后也就没多少人讨论了。”   石含章把谭霏玉的手拿下来,反客为主揉了揉他的头发。   这是个安慰的动作,谭霏玉哭笑不得:“我真没太大感觉啦……”   石含章只是“嗯”了一声,但仍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毛。   都被骂了,倒也不是要比较谁受的伤害更多点,但不管是路人小姐还是敏感作家,都能得到谭霏玉的安慰和开解。但谭霏玉自己呢?是靠被骂多了习惯了脱敏的,硬逼着自己站在上帝视角“反人性”地拥抱骂战带来的流量红利,把自己变成理中客,被刺了也要说大家说得都有道理——可能真有道理吧。   阻止不了石含章的动作,谭霏玉也懒得管了,他稍眯起眼,感到一阵惬意:“师傅干这行多久了?”   石含章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谭霏玉说着靠到了石含章肩上:“手劲刚刚好啊,给你评个金牌技师吧。”   石含章:“……行,那谢谢老板。”被这么一说他也不光给谭霏玉顺毛了,还像模像样地给他按摩了几下。   “快睡着了……”谭霏玉懒洋洋地说,“不过说真的,我其实能理解大家都有不同的观点和看法,毕竟每个人的生活环境和成长轨迹都不一样,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嘛,没有任何一种观点是放之四海皆准的。”   “而且很多时候人也是知行不一的,就像我说我看到庙就会拜,但我也同样会在鄙夷文艺作品里整天痴心妄想在神那里以小博大的人。不过这本质上又是两回事,那些最开始说这个视频傲慢的人,他们和视频说的也都不是同一个频次上的事,结果大家居然能为此大吵半天……当然,这个展开说要说到天荒地老……”   “我能明白。”石含章说。   谭霏玉捂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又说:“唉,我只是觉得有不同观点可以好好说嘛,不用那么呛的语气也是能说话的呀……而且为什么每个人都想着说服别人,你可以有你的观点,我也可以有我的观点啊。”   说完他又自己总结:“不过,这也是人性的一部分吧,既然我作为一个人,也要去接纳人就是这个样子的。”   石含章的动作停了,他把谭霏玉额前已经有点长的刘海往耳后拨了下,没有接谭霏玉的话。   心里却想,普通的人有什么责任和义务去接纳一群跟自己无关的人?   他们在这里坐得有点久了,恰逢金乌坠落时分,斜阳照红墙,石含章这个角度看谭霏玉,正好背着光,微芒勾勒出他脸的轮廓。   石含章是最先被问那些关于神的问题的,当时他说要再想一下。现在他大概有了答案,他也不想成为神,不会拥有什么神力。   然而,倘眼前人是小小神仙,并没有通天的本领,却注定要为人燃烧一点自己的价值——一根筋地只想编书,挨骂没关系,遇到别的困难不要紧,好像也没有幻想太多金钱上的回报,怎么不算一种自我燃烧?——那石含章愿意做那个五体投地的同时,也叫得出他名字,听得见他心声的信徒。   小神仙对自己在石含章心中突然就位列仙班一事丝毫不知情。信徒拍了拍小神仙的肩:“反正先不想了,你也说了适当的骂战有利于破圈,就当这是好事吧……我们先去找吃的,带你试一下这边的‘三套车’。”    第31章   后来孟亦也回复谭霏玉了, 果然这人根本不可能真的不看评论。   出乎谭霏玉意料的是,孟亦这次似乎不太在乎,给他连发了两条语音过来, 听起来应该是正在走路不方便打字, 语调还挺轻快。   “没事的,”孟亦说, “不好意思啊石榴老师我还是在一开始就忍不住偷看评论了,不过我觉得大部分人还是在夸所以我不会在意那么一小撮评论的!而且我本来就应该多听听不同的声音,这样才不会闭门造车……哈哈哈当然主要是书在线上平台阅读量多了好多啊——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好多关于书的讨论, 好高兴。”   和他第一本书比起来只是九牛一毛, 但人在低谷久了,稍有起色就算是天大的喜事了。   这种喜悦是能冲淡其他负面情绪的。   孟亦的第二条语音是:“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短短一天已经有两个出版公司的编辑来给我发私信了, 说想拿我的书报选题,还有一个关注了我但还没动静, 可能想再观察观察, 笑死。”   谭霏玉被石含章带到了北关市场吃三套车,正坐在店里, 听了这条语音也笑了。谁说做出版的反应迟钝跟不上社会的高速发展?这不是嗅觉很灵敏嘛。   甚至他前单位的领导下午也给他发信息了, 说小谭啊你有这个营销方案当初怎么不早说啊?现在是在哪个文化公司高就啊?还明里暗里表示虽然他小谭离职了但是如果愿意也是可以和社里合作出版这一本的。   谭霏玉当时逛文庙呢,看到这种消息就烦, 但还是很有素质地抽空回了领导一句:当初给我批预算了吗就问我有方案怎么不早说?   领导:哎呀,社里的困难你也是知道的嘛。   领导:年轻人不要老是别人说一句就着急[/微笑]   谭霏玉:主任您忙去吧啊[/玫瑰][/玫瑰]   当然他以前也不是没做过类似的事,说实话有时候书还没全看完呢,被催着赶紧去联系作者,趁着书或者作者刚有点热度但又没那么火的时候以一个相对低的价格拿下来, 万一最后翻车了或者热度转瞬即逝,那就拖到解约好了。   他不想说这样做的编辑或者领导有什么天大的错,人在其位有时候身不由己,被KPI异化不是很多人的本意……做没热度的书没效益,没效益就做不了更多书,再说句更现实一点的,大家都是要张口吃饭的,高尚不能当饭吃。   这个行业已经日薄西山了,这些问题无解的。   一看到什么东西有热度就立刻发私信的编辑,说不定自己内心也在挣扎。   有一次他还逛过一个做书的展览,展览上有一句醒目的标语“出版是为了继续出版——但是要有钱”。   但是要有钱。   他也发语音回孟亦:“那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孟亦:“那只能Say Sorry咯。”   谭霏玉有点得意,打了一串“哈哈哈哈”过去。   孟亦接着说:“我连他们联系方式都不加。”   谭霏玉:“干吗不加啊,这次合作不了,加个好友以后有机会也能合作啊。”   大概是觉得这些话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孟亦没再发语音了,隔了一会儿打了几句话过来。   孟亦:我不敢保证以后还能写出我俩都认可的书,但是只要你觉得我写得还行,有出版的价值,我就想把书都给你做。   孟亦:虽然你会说运气来了自然就有人看我的书了,但我觉得我的每一本都离不开你的努力,可能我的好运气是遇到你这样的编辑。世界上的书不胜枚举,但能畅销的没多少,很多有才华的作家只知道埋头写,根本没有人想方设法把他们的作品带到读者面前,那你说这些没被人看见的书就真的很差劲吗?我觉得也未必。   孟亦:我还记得做《隙居者》那时候,我是新人作者,其实争取不到多好的待遇,你是新人编辑,做事情也莽莽撞撞,为了帮这本书做个好点的封面,明知道报销不下来还是自掏腰包请了外面很厉害的设计,然后吃了半个月泡面。   谭霏玉:干吗呀,说这些。   谭霏玉:那你不也在支付宝又把封面那五千块转我了吗,我压根没看支付宝信息,隔了一个月开始集五福了我才发现。   孟亦:听我说谢谢你~   谭霏玉:别唱了孟老师。   谭霏玉:写你的书去吧,别想那么多。   没多久饭菜上了,吃着就忘了烦了。一碗浇着浓稠卤汁的行面,一盘卤肘子肉,一杯冰糖红枣茯茶,这就是武威当地有名的三套车。   名字有点奇怪,相传是左宗棠收复新疆途经凉州时吃过并命名的,说此乃我军“三套车”也,缺一不可。   卤肉鲜香肥而不腻,茯茶甘甜可口。   吃完喝着茶,暂且把书和视频的事抛在脑后,谭霏玉说想到武威博物馆里的某个视频还是想笑。   其实说“武威”这两个字许多人会感到陌生,但说到“葡萄美酒夜光杯”或者“黄河远上白云间”这两首《凉州词》,那便无人不知了。武威就是凉州。   同样是河西重镇,这里出土过包括国宝级文物马踏飞燕在内的许多宝藏。   然而大部分被拿到兰州甘肃博物馆去了。   馆内天梯山石窟相关展览的介绍视频里写,什么什么文物当年因为条件有限所以只能搬迁至甘博,后经过多少多少专家和部门的努力,部分文物终于回归武威了。   但马踏飞燕的真品还是在兰州。   石含章说:“马踏飞燕已经被当作甘肃的标志了,火车站啊机场啊全都有马踏飞燕雕塑,但很多人不知道它其实是在武威出土的。”   谭霏玉飞敦煌时在兰州中转待了几个小时,在T3航站楼没见到马踏飞燕,不过对于这个甘肃标志也略知一二。   “所以武威要大力宣传自己是‘天马故乡’。”   对于博物馆系统内文物到底怎么归属,谭霏玉也不了解,就是觉得很好玩,说句缺德的,他觉得地域间暗戳戳的打架很有意思。不仅是此地,什么桑海宁苏波宁吵架,什么北京爷们儿要脸,什么散装江苏,什么川渝一家亲,什么湖南省会深圳……天天他就在网上看这些,当然了,他从不参与相关讨论,只是每次看见都觉得乐。   虽然这么调侃,但谭霏玉还是补充:“实际上也是有必要大力宣传的,这里很值得来,要不是太赶了我觉得还能多待一天。”   少年将军霍去病打下的江山,大汉的武功军威,在历史的长河中浮沉几千年,不能够只是变成课本上几句诗,更应当被人看见。   可惜他们明天路过一下天梯山石窟和白塔寺,就要去兰州了。   石含章:“是有点太赶了。”   不知怎的,他讲话忽然不太有重点:“武威民勤最近还有种树活动呢,有个大哥回乡创业在沙漠种树,带动很多大学生过来跟着一起种,治沙,好事情,要不是太赶也能去凑个热闹。   “明天不是去天梯山石窟么?其实四大石窟甘肃占了两个,除了你去过的莫高窟,还有一个麦积山石窟,在天水……要是不太赶也能去看看。”   说了半天,石含章又绕回来说车轱辘话:“是太赶了。”   话里话外意思都是,怎么这么快谭霏玉就要回去了?   谭霏玉听得出来。   而且比起先前不知道在克制什么,有意保持距离的样子,这两天石含章明显黏人很多。   比如之前遛狗石含章通常会一个人去遛,现在非要叫谭霏玉一起。   最后一口茯茶喝完,结账出门,上车安抚了一下在车上等了好一会儿的黑白狗,他们决定先开回酒店再出来遛一次狗。   坐上车,连上蓝牙,打乱的歌单随机播起了伍佰的《泪桥》。   两人都没说话,听到间奏的时候,谭霏玉忽然问:“欸石含章,你不会第一次谈恋爱吧?”   石含章:“……?”   不知是该先为谭霏玉连名带姓叫他而惊讶,还是先探究这个问题有什么深意。思考了一会儿后,石含章答他:“第一次恋爱……都没开始谈。”   但他有点忐忑,快三十了,说没谈过恋爱,会被觉得在开玩笑吗?还是说会被觉得没经验,简直是个可笑的处/男之类……石含章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谭霏玉一脸恍然大悟:“难怪。”   “嗯……?”   “我就是在想,”谭霏玉说,“到底是什么人会想一开始恋爱就异地恋,又不是网恋没办法……但也说不通,没谈过应该也见过呀,我也没谈过,我照样知道异地恋最烦了。”   石含章愣了愣:“我确实没想到……啊也不是完全没想到。”   谭霏玉很是无语:“那你能稍微提前一下你的计划吗?我想趁着还没走恋一恋啊。”虽然在回程时间上说了谎,可他还是觉得不够,每天看得见吃不着的,晚上酒店定的还是标间,滑天下之大稽。   石含章竟说:“可是,等我说完你也不一定会答应啊。”   谭霏玉:“……你认真的吗?”   石含章抿了抿嘴:“那计划提前,你先等我一下,回酒店说。”    第32章   回到酒店, 被谭霏玉猜中的一项是石含章给他准备了礼物,这不难猜到,因为谭霏玉也一直在思考给石含章准备什么礼物——既然两情相悦, 那表白这种事也不是单方面的。不知道这些天里石含章一直把礼物藏哪了, 谭霏玉和他几乎形影不离,陡然看见他变魔术似的掏出一个纸袋出来, 感觉很神奇。   “可以现在拆出来看吗?”谭霏玉问。   石含章抓了抓头发:“钢笔可以……里面还有一封信。”他顿了顿,又说,“要不我一个人去遛狗吧,你先看, 看完了再发信息给我。”   原来是钢笔。   不想被当着面看信也能理解, 很多事情用文字铺陈会比口述袒露更多的心声,当面读他人的心声,就像面对面打量一颗赤/裸的心灵, 对方会难为情无可厚非。   谭霏玉冲他笑:“你去吧。”   “好。”   石含章带着狗落荒而逃,小狗什么都不知道, 只知道又要出门转悠了好开心。   等房间重新安静下来, 谭霏玉先把纸袋里的礼盒拿出来。方形的盒子,上面是他很熟悉的小王子插画, 但并非书中的原情节, 盒子上的小王子和狐狸一起待在小星球上。   是万宝龙的钢笔,并且是十几年前产的、如今已经停产不太容易再找到的一款钢笔。钢笔他平时用得不算多, 但对这个牌子和小王子的联名系列也有所耳闻,出于对小王子这个ip的喜爱,他当年也在网店浏览完详情页将这系列的几款钢笔全加入购物车,但也仅仅是加入购物车而已,毕竟那时候还在上学的他的确囊中羞涩。   就像每个小孩子都曾经路过玻璃橱窗邂逅心仪的玩具, 心中渴慕,但长大了也不会有太多人回过头再将那件玩具买下,就算真的回头了,那家店也未必在了。   谭霏玉也如是,后来有点闲钱了想起来,再回去翻购物车只看到一个“宝贝已失效”,那就失效吧,他也懒得再去二级市场找,何况这款笔停产以后价格被炒得老高,一万多块买一支笔,对他来说有点夸张了。   结果现在这一支笔竟然来到了他的手上,他从来没和石含章提过这事,因为他自己都忘了。   谭霏玉都有点怀疑石含章是不是有什么超能力……啊但是真的好贵重,他一个流浪鼓手这样花钱没问题吗?乐队不是也还没正式重新合体演出吗?能分到钱吗?   再揭开一层,打开内里黑色的盖子,谭霏玉轻轻将笔身拿起。   流畅的形状,像宇宙一样通透又深邃的蓝色金属漆,上面刻着平铺的狐狸图案。   笔的顶端还刻了一圈字——Créer des liens?...Tu seras pour moi unique au monde.   原文的一句话,意思是:创造关系?…你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   谭霏玉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把笔妥帖放好,盖子重新盖上,终于拆开石含章说的信。   很好看的字,遒劲且略带一点草,颇有点字如其人的意思。   谭霏玉开始看。   “霏玉:   想了很久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这封信大概分为五个部分, 第一部分同时也是终极结论:我喜欢你,想更了解你,希望能得到很长很长的时间去了解你。说句不踏实的话,我希望这段时间是到我死为止,这种话短时间内无法验证真伪,听起来像轻浮的调情的话,但的确是我的真心话。   第二个要放在开头说的是,你应该会对我坚持要等到你走再跟你告白感到疑惑,或许你看到这封信时已经在飞机上。其实我也没有要搞个什么大的,希望你不会对此感到失望,我只是思来想去都觉得应该给你留拒绝的余地。   一开始我能接收到你释放的好感讯号,但总在纠结我会不会是自作多情,喝醉的那晚亲耳听到你说也喜欢我,第二天醒来还觉得在做梦,被幸福砸晕。可是正因为这样,更觉得一定要给你留考虑的空间和拒绝的余地。   我们最近每天在一起,观念很合得来,其他方面也互相吸引,氛围一到顺水推舟是非常容易的事,说句老实话也是我很渴望的事。每天都这么待一起,处在这种令人上头的暧昧氛围里,发生什么和开始什么都很简单,但那之后呢?可能我对自己不是太有底气吧,总是在想如果你回去以后脱离开这种氛围发现也没那么喜欢,或者你更了解我之后觉得哪些地方其实不太对你胃口,又或者分开以后你会觉得异地恋很麻烦后悔开始这段关系……当然我的意思不是揣测你,我是希望你能在物理距离和我拉开之后,在一个相对不受干扰的环境下,经过深思熟虑再决定要不要接受我。(因为总感觉我在你身边的话你会直接答应)    第三部分是关于礼物。因为觉得是很重要的事情所以郑重地挑了礼物,希望你会喜欢。《小王子》这本书和我们很有缘,我有时候也会偷偷类比,但我和小王子不同,我是沙漠里的原住民,你是从远方光临沙漠的狐狸,所以选了狐狸这款。   就算抛开这层关系,我本来也挺喜欢这本书的。我很喜欢书里狐狸和小王子的那段对话——对我来说,你无非是个孩子,和其他成千上万个孩子没有什么区别。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你来说,我无非是只狐狸,和其他成千上万只狐狸没有什么不同。但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就会彼此需要。你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我对你来说也是独一无二的。*   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翻了一页,谭霏玉接着看。   “ 第四部分是我的一些心路历程。   接着上面《小王子》的话题,我不知道你的具体想法,我觉得我才是被驯养的那个,你应该还记得狐狸说小王子要是定在四点来,到了三点它就会开始很高兴。我对你也有过类似的感受,刚开始认识那几天,其实我也有别的事要做,但是一直赖在前台,因为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出来什么时候会回来,怕错过能遇见你和你说话的时机,很奇怪,从来不会这样的,除了打鼓的时候上班只会想快点下班。   好荒唐,在这个年纪,对一个人一见钟情,终于第一次萌生恋爱的冲动……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我是无性恋呢,以前这么跟别人说的时候,有些很ky的人会非要说一句‘那是你没遇到那个人’,当时我嗤之以鼻不以为然,直到我遇到了你,被打脸了。   我也不得不承认,一见钟情说难听点就是见色起意,一开始的确是因为看到你哭,眼泪好像滴到了我心上,我整个心乱掉了。然后发现你想的很多东西和我不谋而合,二重暴击。   在你没有给我递那本书的时候我也有想过找什么理由加一下好友呢,但觉得很猥琐所以还是算了,也根本没有想到你会想跟我一起走,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就到萍水相逢这里,然后不会有然后了。   很高兴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同行,和你待在一起,每天都会比前一天更喜欢你,每一秒都比前一秒更喜欢你,喜欢你总是很开朗的样子,喜欢你会脆弱但不逞强该哭哭,哭完还是会打起精神的样子,喜欢你明明没什么精力却还是有超强的行动力(不过我也会希望你好好锻炼身体和照顾自己),喜欢你天马行空的想象,喜欢你踏踏实实地做事情,喜欢和你聊那些别人可能都觉得很装的话题,聊我们永远想不通的人生,也喜欢和你斗嘴,喜欢逗你笑,喜欢你钻到我怀里,其实我特别想紧紧抱住你。   越说越像痴汉,对不起。”   又翻一页。   “人们常把过晚才萌动的春心叫老树开花,我现在就觉得自己每天都在开花。因为喜欢上了你,我也发现了自己竟然还有新的可能性,在了解你的同时每天也很惊讶我居然会有这样那样的反应,好新鲜,好像也在重新认识自己一样。   哦对了,我之前只跟你大概说过我们乐队解散又要重组的事情,但是我没有说过其实我出发前也胡思乱想很多,怕又发生什么很难处理的矛盾,怕自己退步,怕很多。后来了解了你的事,怎么想都觉得你面临的情况比我不明朗多了,起码我们乐队已经重组好了也有一定的乐迷基础,我不很了解做书,但任谁都不会觉得一个人能做书吧,可是你很勇敢地开始尝试了,明明还在旅途中已经开始卷生卷死,我真的大受鼓舞……不要去想最后会成功还是失败,先迈开一步再说。   你去我家那几天我也觉得很幸福,好像我们已经是彼此的家庭成员了一样,人真的是会不断被打脸,我爸妈他们以前催婚就喜欢说什么有个自己的小家庭多好多好,我照样嗤之以鼻,但是现在觉得如果是和你那我愿意跳进这个围城,当然如果真正组建家庭可能也会有很多这这那那的矛盾吧……呃当然说这个为时尚早,我想得过于远了,抱歉,不是有意冒犯。    第五部分是我的个人信息和自我推销^_^   肉眼可见的部分和你知道的那些就不说了,不知道你需不需要了解这个总之我是INTJ,天秤座,属蛇,如果你需要拿八字合一下的话我问一下家里我是几点生的,还有什么别的吗?朋友对我的评价都还行,说我还是比较靠谱吧应该,是个好人,会扶老奶奶过马路。做家务什么的都没问题。虽然玩乐队但是没什么不良嗜好,烟也不爱抽,有时候爱喝点。目前在金昌有房但应该不会回老家,收入可能不太稳定但总体还行……?什么工作都能干点所以不愁没有活路。   对于在哪里发展完全是无所谓的态度,去上海是因为乐队新签的经纪公司在上海,如果你以后留在广州那我也去广州待着,要排练和演出的时候再飞。   呃怎么说得像在相亲。   唉写都写了就这样吧,真的有点像傻子,啊啊啊啊。”   此处可以看见从“肉眼可见”那里开始先是被划了删除线,后来又被重新涂改写上去了。   “最后,很喜欢和你一起不停探索新的景色,想要和你看更多的、好的坏的风景。你可以慢慢考虑愿不愿意和我继续同行,我会尊重你任何的决定。”   落款是“不管怎样都希望起码能当好朋友的小石”,时间是四月八号晚上,这封信应该是他在家里提前写好的。   谭霏玉看完了。   又花了十来分钟重新看一遍。   然后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摸起身边的手机给石含章发信息。   谭霏玉:老公你能不能十分钟内回来[哭泣emoji]    第33章   石含章收到信息的时候就在酒店楼下徘徊, 黑白狗正在和另一只路过的萨摩耶友好社交,追在人家雪白的大尾巴后面绕着圈互相闻来闻去,还没社交完, 感到狗绳一紧, 但它不管,和绳子的拉力对抗, 仍倔强地嗅着新认识的狗朋友。   石含章对萨摩耶主人颔首说了句抱歉,然后把黑白狗扛起来就走。   越走越快,小跑到电梯。   到房门口把一脸凌乱的狗放下,拍拍狗脑袋, 整理一下呼吸, 再看一眼手机,堪堪十分钟。   他刷房卡进门,看见谭霏玉双腿交叠坐在窗边。   石含章站着没动, 心里直打鼓。   谭霏玉说:“你先给狗擦一下。”   石含章变成接到指令才会动一下的机器人,应了一声之后抽了宠物湿巾给黑白狗擦了爪子, 擦完之后的干净小狗封印解除, 在不大的房间里转了一圈之后,溜到谭霏玉脚边趴下。   石含章还是在那儿站着没动。   谭霏玉也有点支吾:“你……你过来吧, 我们先聊一下。”   发微信的时候情绪浓度达到最高, 很狂野地喊人家老公,真当面了却有点奇异的羞耻心。   再次接收到指令的石含章走到谭霏玉身边, 隔着小圆桌坐到谭霏玉对面,桌子上还摆着他的礼物和信。   靠得近了,这时候观察谭霏玉,眼镜片像隔绝了潮湿水汽的玻璃窗,但石含章还是能窥见湿漉漉的眼。乍一看似乎可怜兮兮, 但谭霏玉眼角眉梢都飘着笑意。   难道哭过了吗?石含章本就有些紧张,现在更加不知所措。本能上对谭霏玉的泣颜是无以复加的喜欢,但并不希望惹哭他……尤其他摸不准谭霏玉是因为什么才红了眼眶的,这次应该,应该也是高兴的吧。   说要聊一下,这个小空间却像被施了时间停止魔法,凝滞许久之后石含章先打破僵局:“……你刚才是哭过了吗?”   谭霏玉笑说:“哭一点点,但是是觉得开心,别慌……而且你不是喜欢看吗?”   石含章摸了摸鼻子:“我……”   “你喜欢的话,我以后也不用再忍了,”谭霏玉说,“其实我就是很爱哭,之前是为了面子才说平时不会这样——当然平时确实都忍了,毕竟大家对一个动不动就要哭的成年男性应该只有嫌弃吧,都会觉得很那个……”   “我不会这样想。”   “我知道,一开始你就说过啦。”   石含章有点懊恼:“早点回来就可以给你擦眼泪了。”   “我可以再哭一下的。”   “别。”石含章说,“虽然哭可以释放情绪,但是哭完眼睛也不舒服吧,可能还会缺氧什么的……”   “流一滴泪而已不至于那么夸张吧!”不过谭霏玉没再哭了,自我调侃道,“欸你说我有这个本领是不是应该去当演员才对。”   石含章只这么看着他。   酝酿得差不多了,谭霏玉深吸一口气,“好了,说正经的吧。我也先上结论,跟你说的一样,我在你身边确实会直接答应。我喜欢你,想和你发展一段长久的稳定的关系,我也希望期限是到生命尽头,虽然现在这样说好像有点扯,但我确实感觉整个人有点恋爱脑了。”   为了让气氛轻松一点,谭霏玉开了个玩笑:“你肯定给我下什么蛊了。”   石含章也长长地松口气:“这句话我说才对……谢谢你。”   随后他试探着伸手,掌心朝上摊着,谭霏玉就把手放了上来,和他虚虚扣住。   “那现在……”   谭霏玉嘟囔着说:“现在你可以叫那些……那些称呼了。”   石含章轻声叫他:“宝贝。”   谭霏玉:“哈哈哈哈哈感觉又羞耻又高兴怎么回事。”   然后谭霏玉起身,移动了一下位置:“那个,其实我很喜欢和你body touch……所以你现在可以抱我吗?”   “当然可以……”   “那你先把外套脱了。”   石含章依言这么做了,谭霏玉又黏了上来,还是那个面对面坐他腿上的姿势,脑袋靠在他肩上。石含章摸了摸谭霏玉脑袋,谭霏玉慢慢开口:“不过,我还是要跟你说,如果我真的是在飞机上看到你的信,可能会有点生气的。”   石含章顿了顿:“为什么?”   谭霏玉:“我能明白你的意思,能感受到你的尊重,这一点也很感动啦……虽然你也说你不是揣测我只是想给我空间,但我会本能地产生一种‘啊怎么不相信我是真的很喜欢你’的被否定感,现在看了你的信可以及时和你沟通,如果在飞机上看,那真的只能对着空气挥拳。   “换作我现在跟你说‘我觉得你可能只是一时上头,怕你后悔,再想想吧’,你也不会好受吧,会觉得自己根本没这样想为什么我要这么说……对不对?”   “对不起……”石含章说,“确实,你说得对。”   “倒也没什么对不起的,你出发点我get到了,所以总的来说我还是很幸福很感动,”谭霏玉又说,“不过从理性的角度讲,你的担忧我觉得是有道理的,就拿我现在说的这个小分歧为例……我们之前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和共同的观点,但我觉得世界上不会有完全一模一样的人,我们越接触越互相了解,可能会发现更多不同之处,会有更多的分歧。”   “嗯。”   “不要害怕有分歧。”   “好。”   “有分歧的话,能好好说最好了,但是大家都是人,都会有有情绪的时候,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也不要怕吵架。”   “好。”石含章想了想,又说,“我知道我们是不同的,嗯……好比玩游戏的时候做隐藏成就,每次发现一些你身上的新特征——当然是我的视角里的新特征——我都会觉得很有意思,像探索到新宝藏一样有意思。当然这些都是正面的,也许以后会发现一些带来摩擦的‘不同’,这些我都有想过,但我觉得这些都是人和人相处中必然存在的,和朋友尚且会有不愉快,更别说和亲密的人。我不会怕分歧。”   谭霏玉很认可地哼哼,接着说:“礼物我很喜欢,你怎么知道我以前曾经加购过这款钢笔?”   石含章意识到谭霏玉正在按照他信里面所分的部分来回答他。对于礼物的反馈他稍稍有些讶然:“这还真是误打误撞。”   谭霏玉声音带着笑意:“可能这就是天生一对吧……不过我觉得有一点点贵了,我不是扫兴啦,真的很喜欢,我会好好珍惜的,我要拿它去签各种合同。”   “不要有心理负担。”   “嗯。”谭霏玉说,“等我俩都发财吧,突然想到那些网络小说里的霸总,他们谈恋爱一掷千金的样子真是令人羡慕啊……如果我俩正在一篇恋爱小说里的话,作者能不能给我们打个‘豪门世家’的标签啊,我不想再奋斗了。”   “喂。”   谭霏玉:“哈哈哈哈哈哈。”   笑完之后谭霏玉继续道:“我的心路历程跟你差不多吧,但我是本身就有点好色……”说到这里谭霏玉有点不好意思,好在因为这样抱着,也不用直视石含章,“和你不一样的是,我没有觉得自己是无性恋过,也不像林嘉许说的那样对恋爱不感兴趣,我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取向,有朦朦胧胧的偏好,只是没能遇到那个符合我对理想对象幻想的人。”   石含章问:“你的理想对象是怎样的?”   谭霏玉坐直起来正视他,瞪他一眼:“你这问题真的假的?”   石含章装可怜道:“想听夸不行吗?”   谭霏玉歪了下脑袋,开始细数:“就长得帅啊,身材好,文艺b,能聊一些装装的话题,不会在我想探讨一些文艺b问题时说这都很假大空都是故弄玄虚还要用‘表达了作者的思乡之情’来讽刺我……”   说到这里时石含章低低地笑了笑:“我懂,我懂,确实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但是……”   谭霏玉接着他的话说:“但每次听到这种话还是会觉得‘你懂个屁’。”   石含章又给他顺了顺毛:“你继续说。”   “我继续夸是吧,”谭霏玉说了下去,“但不能是网上段子里说的那种,上一句跟你聊什么尼采黑格尔,下一句说看看X的,这才是真的很猥琐。也不能是个完全沉湎于虚假精神世界中的胆小鬼,要敢于直面生活的风暴。”   “我再想想……要随心所欲又井井有条,要很有自己的主意,但是也会尊重我的主意,我想尝试什么的时候不会觉得我异想天开还会陪我一起讨论可行的方案,要会讲奇怪的笑话,会念书给我听,会做饭还会养狗,会打鼓还会做视频。   “要和我有同一本《小王子》,要2001年10月12日出生在甘肃省金昌市,还要名字叫石含章。”   最后一部分个人信息和自我推销的部分,谭霏玉暂时无法再做出回应了,因为石含章把他的眼镜摘了下来放到桌上,然后捧着他的脸,他的唇,将剩下的话语都以吻封缄。    第34章   他吻他, 也许是不得其法,也许是珍而重之,轻轻含住下嘴唇后却只长久地吸吮这片柔软的唇瓣, 谭霏玉有点受不了了, 其实他也没经验,不管了, 先探出一点舌尖,在对方唇缝间试探。   石含章像忽然明白了关窍,自然而然地抵了回去,缠住他的舌, 掠夺他口腔中的空气。一只手原本捧着谭霏玉的脸, 慢慢绕到后头托住,另一只手和他十指交缠。   谭霏玉双眼紧闭着,睫毛微微颤抖, 但石含章没有错过他面庞上每一瞬的变化,他甚至在想, 也许他不是在和他接吻, 而是在作画,在为他染上色彩, 他的眼尾, 他的颊边,榴花彻底红了。   花满枝头, 沉甸甸的,压得他无法保持平衡,快要往后倒,石含章扣住他的腰,把他又往怀里带。   谭霏玉鼻间逸出细小的哼声。   吻到缺氧, 吻到眩晕,终于两双唇分开,谭霏玉在石含章肩头趴了一会儿,慢慢地喘着气,过了会儿才重新坐起来。   还是那双湿漉漉的眼,带着些初次接吻后藏不住的新奇感,石含章奇异地感到这样的目光竟然有种新生儿第一次睁开眼探究世界的纯真。   然后谭霏玉拿起石含章的手指玩,用清爽又甜蜜的语气对刚刚结束的初吻做出评价:“舒服,喜欢。”   他没有说的是,不仅是生理上的舒适,如果只求快//感,有很多方式都可以得到,但接吻怎么都没办法自己一个人完成。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和石含章亲吻时,那种湿润又温暖的感觉,让他仿佛回到了还在母亲羊水里的时候,是绝对安全的,幸福的,暖洋洋的。   是无法用生理上的快//感来概括的。   感觉怎么会这么好……?   谭霏玉仰起头,鼻尖去蹭石含章的鼻尖:“还要亲亲。”   石含章就靠下来啄吻他的唇。   这次亲着亲着谭霏玉的手就开始不老实了,当然腿也不老实,蹭来蹭去,在亲吻间隙松开彼此时直接明示:“你知道我很好色的。”   石含章声音有点哑:“明天不是还要去玩。”   “不去也可以,”谭霏玉说,“我骗了你其实。”   “嗯?”   “我15号才走,我们可以不用那么赶,明天就在酒店躺一天也行。”谭霏玉顿了顿,“当然你要是觉得太快……”   “我不会,”石含章犹豫了一下,“但是……没套。”   谭霏玉瞟向一旁:“我买了。”   石含章:“什么时候买的?”   谭霏玉:“哼哼,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   石含章:“……放在哪里?”   谭霏玉:“行李箱夹层。”   石含章把他抱起来先放到床上,想了想,先和一直趴在地上弱弱地看他俩互相啃来啃去的黑白狗对视一眼,狗绳一拿过来,小狗嗖地站起来抖抖毛,还以为怎么又要出去玩,结果被绑在了门边。   人类真讨厌啊……   洗了手出来按谭霏玉说的去拿套,在夹层里还看到了奇怪的小玩具,石含章稍怔,看向谭霏玉。   谭霏玉整张脸都快红透了,但很坦诚:“你说想找借口加我好友的想法有点猥琐,其实我做过更过分的事……”像是刻意让石含章发现这东西,谭霏玉继续说,“我在你民宿的第二个晚上,就拿你当幻想对象了。”   石含章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把东西扔回箱子里,走近了谭霏玉:“不要再用这个了,好嫉妒。”   ……   石榴熟透了。   ……   第二天醒来,相似的场景,石含章已经打完他遛狗锻炼等一整套连招,还带了吃的回来。   谭霏玉躺在床上玩手机,腰后背后各垫了个枕头,看见石含章回来了他把手机放下,笑盈盈地看他。   石含章把东西放好,走过去蹲到他边上,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谭霏玉佯装埋怨:“腰酸。”   “对不起,”石含章坐过去,手放到他腰上,“那我给你按一下。”   谭霏玉:“谢谢师傅。”   其实订标间挺好的,谭霏玉想,是他没这个经验,先前不知道两张床有多方便。   另一张床昨天被弄得乱七八糟根本没法睡……虽然他想在房间里躺一天,不过最好还是稍微出去溜达一下,不然他都不好意思让人来换布草。   不过这都等下再说吧。   因为谭霏玉瘾又犯了:“……师傅我又想和你接吻了。”   石含章耳郭红红,靠过去和他亲亲。   之后谭霏玉发出十分满足的喟叹:“唉,谁懂。”   但很快又有点沮丧:“我那么黏你,等我走了我怎么办啊。”   石含章沉默了一下:“别走了,我也不想走了,私奔吧。”   谭霏玉:“走,去沙漠里挖个洞,开始过我们的穴居生活。”   石含章从背后抱紧谭霏玉,不说话了。   “干吗呀,”谭霏玉反手揉他脑袋,“我开玩笑的。”   “我理解了你说不想刚恋爱就异地恋了,现在很后悔……不知道自己在装什么,虽然这段时间天天在一起,但感觉还是很不一样,不知道怎么说这种不一样。”石含章学谭霏玉说话,“我那么黏你,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谭霏玉摸摸他脸:“石师傅,你好可爱。”   石含章听起来不是太满意:“你比较可爱吧。”   谭霏玉:“好了好了,先不想了,饿死了,吃饭!”   石含章:“好的哥哥。”   谭霏玉脸皱起来,瞪了石含章一眼。   如果是之前,谭霏玉对这个称呼应该无所谓,本来也比他大几个月。关键是石含章从来没叫过他一声哥,直到昨晚,失心疯一样故意这么喊他,而且说的都是些奇怪的话。   虽然他也挺爱听的。   但在日常情景下特意强调这个称呼也蔫坏了点。   吃过饭带着小狗出门闲逛了一圈,昨天市区内该去的景点都去了,倒也没特定的去处,再加上谭霏玉的确有些疲惫,散散步之后回去。   晚上看了部电影,睡前两个人挤一个被窝,谭霏玉先看了一下之前发的那视频底下的战况,视频热度还在往上走,只是较昨天走势平稳许多,吵架的人还是有,这无法避免,不过现在谭霏玉心情不错,看见糟心评论也无动于衷。   接着处理了一些信息,之前他拿选题报了几个社,按说也不到递交增补选题的时候,肯定没那么快有结果的,然而有个编辑突然来戳他,说应该可以保证选题能过,如果想趁着有热度尽快出的话他们可以插队一下,但是要尽早签合同,管理费五万。   谭霏玉回他:哈哈,我不着急。   心里想,你是傻子还是觉得我是傻子,现在这本书终于稍微进入一下大众视野了,没什么意外的话以后只会有更多想合作的,变成卖方市场了还想跟我要五万吗?   回完信息把手机放一边充电,谭霏玉说:“其实我感觉还挺矛盾的。”   “怎么说?”   谭霏玉道:“一方面觉得好起来了,另一方面开始对这些后来涌过来的人有点厌烦了,会觉得不管是找孟亦说想签下版权的,还是急着找我定下合同的,感觉他们也不是真的喜欢这本书,当然我知道商业合作喜不喜欢不重要,我也还是始终觉得大家都是为了找口饭吃而已,都没错,可就是别扭,没热度的时候全世界都不给我和孟亦好脸色看,明明是同一本书。   “而且现在是有一点点热度,他们会表现得很着急让你觉得他们压根没了解过作品,如果是那种长期无人问津的小作者乍有热度真的会不管不顾地有人来问就签了。但是我敢说等到了热度真的起来的时候,这些人全部会开始调查作者的各种背景,写非常详尽的对作品的分析和准备各种精彩绝伦的方案,来让你感受到他们的真诚,可这种真诚也是为了在竞价中脱颖而出……虽然这本孟亦已经签给我了,不会再有什么竞价了,就是这么一说,有这种现象。”   说完深深地叹了口气。   石含章沉吟一阵,说:“关于这点,我确实可能有一点发言权。”   “请讲。”谭霏玉翻了个身侧躺,和石含章面对面。   “我以前很在乎‘纯粹性’,一开始去夜这星打鼓是因为认同贝斯手的音乐理念,很欣赏他做的歌,虽然乐队一直不温不火但对我来说完全无所谓,说句冷漠一点的话,我能理解贝斯手因为不受认可而产生的焦虑,但我共情不了,我压根不在意别人怎么想,就想做喜欢的音乐,”石含章说,“所以后来他开始做些更讨好听众的歌时,我觉得受到了背叛,说了很难听的话,和朋友们大吵一架。”   “然后呢?”   “一开始我后悔,但后悔不到点上,总觉得自己是单纯在懊恼不应该说些伤人的话,很久以后才回过味来,其实就像水至清则无鱼一样,太追求纯粹,反而会把事情搞砸的,”石含章往谭霏玉身边又靠了一点,环住他的腰,“我们乐队的歌后来不是被俞沅一个人唱红了吗?我看有些乐迷在讨论唱的都是一样的歌,编曲之类的也没做太大改动,顶多是主唱唱功进步了,为什么热度会差那么大。”   石含章说:“其实非常简单,俞沅签了公司,走的是商业化的路线,即使唱的歌没变,包装和推广方式却都换了套流程,面向的受众也更广,这里先不讨论换条路线和成功之间是否有什么必然联系,只说他选择了‘不纯粹’。他在唱这方面没迎合,但其他部分都是往讨人喜欢的方向去做的。   “正是因为他走了这样的路,通过努力把知名度抬到一个我们以前不敢想的高度,才给我们专门搞创作的贝斯手争取到最大的自由。   “再说句傲慢一点的,他们现在这个热度,李萤心不用再担心他的个人创作和市场偏好有冲突,他就算随便编一首让俞沅去唱都会有一堆固定受众去听,就算做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自有大儒为他辩经——当然我不是说他会这么做,他还是在很认真写歌,我就是举个例子。   “所以你说的这件事也是一样的,就算来的人目的不纯粹又如何?话语权在你们手上,你们才有更多自由。而且,你们争取到的自由,也正是为了把书更原汁原味地、尽可能广地递到真正有可能喜欢它的那些受众上,如果没有这些目的不纯的人做桥梁,还未必能达成你们想要的效果。”   谭霏玉想了一会儿:“好的,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不过其实我也没有纯粹到哪儿去,就是别扭一下,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所以我说你这方面比我强,没我那么死心眼。”   “欸,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强不强的,不同性格特征在不同环境下都有它的优劣吧……”谭霏玉忽然把石含章的手拿开,坐起来,在石含章的不解中,跑去把那个阅读器又翻出来,再钻回被子里,他道,“石老师,我给你把《一粒神》最后那点念完吧!”   石含章:“……”   怎么以前在那老公哥哥的喊得极顺口,现在不是师傅就是老师,什么意思啊,泡到手了称呼就降级了吗?    第35章   这晚上谭霏玉没能真把《一粒神》的后续念完。因为石含章对称呼心怀不满, 又觉故事什么时候都能听,春宵长夜却稍纵即逝,大着胆子装得十分霸道, 把谭霏玉手里的阅读器抽走, 小心观察他的反应,发现他只惊讶地挑挑眉, 并没有不高兴,反而含着笑明知故问:“不想听故事,想做什么呀石老师。”   石含章:“谁是石老师。”   谭霏玉双手攀上来,像春夜最柔韧的枝条:“不喜欢这个称呼吗?”   “一般般吧。”石含章说。   “那石老板。”   石含章:“再换一个。”   谭霏玉:“石含章先生?”   石含章:“……好吧。”   谭霏玉笑:“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要听什么啊。”   石含章犹豫着开口:“宝宝, 可以叫老公吗?”   谭霏玉凑到他耳边:“Daddy……唔!”   ……   书是第二天去天梯山石窟的路上念的。   ……   就在我成为神女的那一瞬间, 祈愿声环绕我的耳边,实际上我并不想听,我不想做神除了因为我不认识他们也不想帮助他们, 还因为我没有实现他们心愿的能力。   我确实是有神力的。   但我想我的神力是死亡。   所谓的成神和脱胎换骨当然是他们的心愿而已,实际上哪里有神?   众人观念中的神力应是创造奇迹的能力, 死亡本身不是奇迹, 每个人都会死的。可按照自然的法则,我十三岁, 身体康健, 无病无痛,我总不应该在人生的开端就面临死亡吧?   这种时候我莫名其妙死去了, 又怎么不算是一种奇迹发生呢?   我也确实脱胎换骨了,身体里的空腔原本想用来装多点世界的边角料,就像在厨房看妈妈为一家人做饭时,她总是偷偷喂我一口,但现在被泥浆填满了。   眼耳口鼻也被封上了, 从此有了最坚硬的外壳,跑几步路跌一跤就会破皮淌血的肉身再也不会破碎,也不会再疼了。   不过这样也好,那些吵闹烦人的祈愿,我不用再听到了。我的世界已经变成虚无,看不到听不到也闻不到。   我肯定死了。   后来的事我不太清楚,这个村子的人得到他们想要的了吗?风浪真的不再起了吗?反正我应该没有这个本事呼风唤雨再让风平浪静。自然有自然的法则,台风季就是要下大雨刮大风,人总想要逆天而行,为什么还指望天会庇佑人?如果真有天和天神,祂们也不会喜欢逆反的孩子吧。我在学校里顶撞老师一句,老师也会瞪我一眼,天怎么会喜欢和天对着干的人?   想到这里我会反应过来我在梦里,我是梦里的这个神女,于是思想稍微活泛起来,在无声无色的世界里想着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怎么都——醒不过来——   ……   ……   直到我听到了眼泪的声音。   我不知道时间已经流转到何年何月了,但哭声和眼泪滴落的声音总是如期而至,频率有可能是每天一次。起初我只能听到一些嗡嗡的响声,后来我的外壳可能被眼泪泡软了些,我终于听见,那是我坐上神台那天,被喝止的声音。   它重新飘到我耳朵里了,只是我在水中,听得不太分明,依稀听出是那个妇人——我似乎是她的女儿。她怨命运不公,偏偏挑中我,她想念我,她恨自己无法保护我,她说带了我爱吃的糖糕,供在神台上,她问我怎么从不托一个梦给她。   我也是梦中人,又如何托梦给她?   我想睁开眼,想看见她,想亲口告诉她。她流的泪水在几百年间已成了一汪深海,我身上的壳也在漫长岁月中,被温柔的水流剥落,我吃下的泥巴,被细细淘洗,再沉到最底。我身上不再有任何禁锢,我想我可以开口了。   于是我出生了。   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原来之前几百年,我一直在妈妈的羊水里。   我不是身负众望的神女,不是不能流着血踏入庙里的凡人,我是妈妈用千百年的痛苦磨砺吐出的——   一粒珍珠。   ……   ……   “所以最后确实没有什么爽文复仇展开,没有把那些愚昧的人都淹了,但也不是一些读者猜的那样什么也没发生。”石含章说。   念到这里的时候,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了,车正绕着最后一段必经的丘陵行进,光秃秃的黄色山体就这样迎面压来,似乎与行车之间毫无阻隔。   这又是新的冲击,面向巨大的雪山时,因为隔得远,即便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也不会产生这种下一秒要被山丘吞噬的错觉。   谭霏玉把阅读器关了:“是啊,你感觉如何?”   “感觉淡淡的,”石含章评价道,“不是那种详写起承转合让人抓心挠肝的类型,哪怕有人说他蹭热门社会议题,其实他好像也没在直白地煽动什么情绪,浅浅地扫了一下,又没有真的撕裂现实,不够辛辣,所以你说他后来那几本书……如果都是这种风格,我倒是也能理解为什么没受欢迎。”   “是啊,但我个人还蛮喜欢的吧,第一是因为我不觉得提到社会问题就一定要搞得很辛辣,搞得所有人都很痛苦,”谭霏玉又说,“第二是相对来说,我其实更喜欢没那么直白的作品。有段时间大家都在嘲笑中学语文的阅读理解训练,题目问这表达了作者什么思想感情,结果作者出来说我就是乱写的。当然作者确实可以信笔写一下,但我很不喜欢这种说法。”   “嗯?”   “比起看一个紧张刺激但是除此之外再没其他的故事,或者在阅读的时候被作者很直接地教做人,我更喜欢在读的时候去揣测作者某一句话是不是藏了什么隐喻,作者没有明确的写作动机也没关系,我喜欢过度解读的过程,我觉得我的解读也是一种再创作。甚至我也喜欢作者写一句模棱两可、怎么解释都行的话,不同读者可能有不同看法,这很有意思……虽然这样可能有点不顾作者死活了哈哈哈。”   “当然孟亦不算很不直白那种,他顶多算是在文字上再裹一层包装纸,拆一下就能看见他想说什么。”谭霏玉拿刚刚念罢的书来举例,“就好比,他这故事里,曾经无能为力的小女孩,哭泣了几百年的母亲,几百年后终于有机会开口但还是会被这样那样的规矩束缚的新生的小女孩,蛮好对应现实的吧。”   “而且几百年前的祭品女孩没有成为神,新生以后却会说自己比神厉害,觉得自己是由痛苦磨砺出来的一粒珍珠,标题却还是叫一粒神欸,那你说她到底是不是神?”谭霏玉最后说,“也许她能开口以后拥有了一点改变自己的力量,那她就是自己的小小神明,说不定还能改变一点世界。”   “她是新时代的所有女孩吧,阿姐和妈妈是对照组,可能不太进步但也都还是怀着很多爱意的。”石含章总结。   “可以是,你想这样觉得,那就是。”顿了顿之后,谭霏玉又说,“唉真是可笑,两个……呃,男同性恋在看另一个男同性恋写的文章里涉及到关于女性的部分,然后在这高谈阔论。”   “为什么不行,大家都是人。而且这篇小说也还可以从别的方面再去拆解吧。”   车终于驶出那片丘陵,眼前出现一片开阔的湖水,这里是黄羊河水库,它就修在天梯山石窟边上。   下了车,先眺了一下湖面,饱和度有点低,却是很纯净的蓝,大抵因为天气算不上太好,看不清远处,湖的尽头和对面的不知是山还是沙漠连成一片,几乎找不见明确的边缘,也算得上是水天一色了。   而且很奇怪,同样是水,不同地方水的模样也不同,这个水库虽然看着一望无际,但总给谭霏玉一种寂寥之感,它也不翻涌,只在风过时轻轻皱一下。他想起以前去西湖,那里的湖水油润润的,是真正的波光粼粼。   这样的对比真有意思。   来这里这么多天了,身体都已渐渐习惯了这里的气候,不会像开头几天那样流鼻血,睡前在床头放一杯水也不会再被渴醒,这几天他甚至面霜和唇膏都懒得搽了,也不觉得难受。   但每次在这里看到新的风景,还是会觉得有意思。   可惜他就要离开,地图上的很多区域都来不及点亮了。   不能探索更多风景,也暂时不能探索石老板的腹肌。   真是遗憾啊。   谭霏玉问了句:“对面是沙漠吗?还是什么。”   石含章还真不知道,说看着不像,但要查一下,不过被谭霏玉拦住,他临时又不想知道答案了,道:“别查了,留点悬念吧。”   “好。”石含章于是把手机又收起来。   “等我再来吧,”谭霏玉看向石含章,镜片后的双眼弯了弯,“说真的,如果不是和你谈恋爱,这种‘下次再来’的话基本不会兑现……人和地之间也有缘分深浅的。”   有些地方就是一辈子都不会踏足,有些地方可能去过,但只是走马观花旅游一趟,就算是去某地深度游,也很少听说谁会反复去一个地方深度游。   人这一生能长久停留之地十分有限。   “但因为这里是你的家乡,我知道我肯定会一次又一次回到这里……和你一起。”    第36章   天梯山石窟景区不能牵狗进去, 但可以选择把狗背着,石含章拿了个背狗专用的双肩包,一头雾水的黑白狗突然腾空, 被打横着背到背上, 还掂了掂,像一种时尚单品。   背好之后石含章摊开右手手心伸向谭霏玉, 问他:“可以牵吗?”   被乍一问,谭霏玉还有点蒙,这有什么好问的直接牵不就行了……或许是看到谭霏玉有些许怔愣,石含章解释了下:“怕你不喜欢在外面拉拉扯扯的。”   确实, 俩男的, 其中一个还背着一只很招摇的狗,回头率肯定很高。   但谭霏玉不在意,把手塞到石含章手心:“要牵。”   四月中旬的甘肃还是冷, 最后石含章圈着谭霏玉的手揣进自己外套口袋里了。   这样走得很慢,两人一狗慢慢走着往前游览, 偶尔给后面要超车的其他旅人让一下路, 再被人看两眼。谭霏玉说:“哎呀,幸福。”   忽然石含章说:“我也想回到你的家乡, 过阵子我就去。”   “好, 快点来啊。”谭霏玉又补充,“我做方便面招待你。”   石含章:“那还是去买菜我做饭吧。”   “计划通, ”谭霏玉嘻嘻笑,“我这样卖卖惨,你就会来给我改善伙食了。”   说着穿过一道狭长的罗汉洞,绕过水边的回廊,来到仅存的13号窟大佛面前。   佛高近三十米, 正对祂时人会产生一种跟在雪山前或是野山间不同的、新的渺小之感,佛就这么望着你,仿佛能看穿你。   其半个身子都在水平面之下,修了个大坝做围栏,如果从远处眺望,水库就如同佛祖垂下的一滴泪。   在佛祖面前谭霏玉不敢不端庄了,把手从石含章兜里抽出来,走下楼梯,规规矩矩顶礼膜拜。   倒也没再许什么愿了。   先前他说自己知行不合一,喜欢看文艺作品里对一些“信徒”的讽刺,但自己也会祈求万事如意。   来了这里——尤其是前天在武威博物馆看过关于天梯山石窟的介绍之后——忽然觉得佛祖对很多事也无可奈何。   建国后为了修水库解决附近流域灌溉问题,原先天梯山崖壁上大大小小洞窟里的数十尊佛像和壁画都被抠下来送到甘肃博物馆去保护,只留下这唯一的一尊大佛。   人们想祈愿和弘扬佛法时拼命凿石窟,于是佛只能在这里一站就是一千六百年,一有别的需要就会把佛像拆去,也不知是否有问过神佛同意。   造像何去何从,神佛从来无法做主,都是由着人来。修水库这种事还能说心怀苍生的佛祖并不会在意人类建了又拆拆了又建的行为,那莫高窟里被盗走的那些呢?也是不在意吗,或是别有深意?   诚然神像佛像也只是祂们在大千世界的一个分//身,并不代表神佛本身,可是……   想不通了,谭霏玉干脆不想。   他以后也许还是会许愿,他却也明白了,他的任何愿望不再是祈求上苍垂怜。   是向自己许愿,希望自己能一步一个脚印实现每一个心愿。   他从巨佛前的蒲团起身,看着边上背着狗还要伏身的石含章感觉非常滑稽,狗的前肢扑腾两下,乐得咧开了嘴,可能以为这是人在跟他玩什么游戏。   等石含章也重新站起来,谭霏玉就跟在他身后捏小狗爪子和狗玩,一边说:“快回去吧,别给它急坏了,感觉它很想下地。”   出了景区在附近带着狗跑了一圈,下午去白塔寺,最后路过乌鞘岭,由于时间和体力有限,只遥遥在外面一望,他们决定以后有缘再去。   从乌鞘岭离开,也就告别河西走廊了。   谭霏玉趴在车窗往回望,入目的依然是这些天来已经看得不再新鲜的CMYK模式的天,连绵且缺乏植被覆盖的光秃远山,一望无际的荒野,唯一的绿是高速路两边的护栏……他降下一条车窗缝,不讲道理的风迅速灌进来,头发马上被拍得贴在脸上。   他的视野有限,只能看见这一小片正在倒退的景色,装不下整个河西走廊。   但他已经把它装到心里了。   或许众人眼里,这道走廊苦寒,荒凉,然而自张骞通了西域,霍去病十九岁打穿这条走廊,两千年来,行商从西域带回新奇的物种经过这里,再把种子埋入中原的土地,八百里加急的信使从这里带回戍边将士不屈的意志与家书中的柔情,即便是如今,大国重工也将这里富饶的能源永不止歇地输送往东部。   人们总能从河西走廊上带回些什么。   谭霏玉和那种种宏大的意象无法相提并论,在它们面前,谭霏玉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然而他也同样,只在此地停留了短短二十一天,却从这里带回了说不定能长留一辈子的珍宝。   独一无二的记忆,萌芽初生的爱情。   还有在沙砾中开花的勇气。   那天爬鸣沙山,想的是怎么好像总也爬不到顶,如今他好像不很在乎了,如果到不了顶,就绕着山腰逛一圈,想在哪里停,就在哪里停,停在哪里,就在哪里开花。   这风实在吹得人头疼,谭霏玉把车窗重新关上,在心里默默向河西走廊告别。   石含章盯着前路,问他:“怎么了?”   谭霏玉说:“没怎么,就想再看一眼,然后奔向兰州——等一下我要吃牛肉面!”其实甘肃别的地方同样遍地都是牛肉面,但谭霏玉是游客心态,抱着一种兰州的牛肉面最出名所以他一定要忍到兰州再吃的心理,对各家牛肉面店过门不入——就算进去了也是进去吃别的东西,比如炒拉条。   石含章很难得地直接扫了他兴:“我们到兰州市区应该已经八九点了,晚上的牛肉面不好吃。”   “还有这种说法吗?”   “有,早上最早的牛肉面最好吃,头汤,”石含章说,“早上第一锅最浓最鲜的汤,大家都会专门早起去吃。而且牛肉面在我们这儿本来也是早餐,以前很多店下午就不开了……晚上的牛肉面我也吃过一次,反正不会再吃了。”   谭霏玉笑:“差别这么大吗?”   “差别真的很大,”犹豫了一下,石含章说,“还好你没说‘兰州拉面’,不然就算你是我男朋友我也要蛐蛐你。”   谭霏玉:“我是有做过功课的好吧。”做了一点但不多。   他又说:“我想起之前招待一个作者,请他吃潮汕牛肉火锅,点了份牛肉丸,他赞不绝口地说‘这个撒尿牛丸真不错’,当时我听着也是怪怪。”   “确实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但听着就是别扭。”   一个多小时后开到兰州市区,这次订的酒店就在中山桥附近,于是办好入住安顿好狗之后直接到楼下的张掖路步行街。   这条小吃街在兰州人眼里褒贬不一,但胜在方便,一路上什么都有,石含章给谭霏玉买了同样在旅行攻略里很少见到的油壶喧。   刚做好的,薄薄一张饼,飘着胡麻油的香气,上面铺满香豆粉,切分开来装袋,递到初次尝试这种饼的外乡人手中,最外一层酥脆,咬下去之后软香,简直是世界上最无敌的饼。   一小袋很快就见底了。   然后买枣糕,同样是刚做好的,什么蛋黄蔓越莓原味各来两个,按斤称。   口感松软,甜度刚好,一点也不腻,也是边走边逛走没多久就吃完了。   路过一家牦牛酸奶店,虽然这是藏区特产,和兰州没什么关系,但谭霏玉没试过,推着石含章一起进去,一开始说为了留点胃,两人分食一碗,吃到最后谭霏玉后悔了,说就算会撑死他也应该一个人吃一整碗。   石含章问他那要不要再点一碗,他又很快拒绝了,还想再试点别的。   烧烤打算留到明晚再吃,最后两人一人捧着一杯甜醅子奶茶站在中山桥上,欣赏黄河夜景。   谭霏玉兴奋异常,在还没走上中山桥,只是沿着黄河走时他就是这个状态了。黄河欸,从小到大在歌里听到在课本里见到的母亲河,孩子长这么大了第一次见到母亲当然激动难当。   可惜夜深,就算灯光照着,也窥不清河水的真容,只能望见幽深的颜色。   谭霏玉问了一个最朴素的问题:“所以黄河的水真的是黄的吗?”   石含章:“明天白天再来看看。”   谭霏玉又突发奇想:“合影留念一下吗?”   “合,”石含章知道谭霏玉没那么爱拍照,“怎么突然想在这里拍照?”晚上拍照效果也不好。   谭霏玉唱:“兰州~夜晚温暖的醉酒~兰州~淌不完的黄河水向东流~”   声音脆脆的唱起歌还怪好听,尽管似乎不在调上。   唱完他跟石含章解释:“这可以发朋友圈。”   石含章问:“发和我的合照吗?”   “可以发吗?”   “当然。”   “向大家介绍你。”   “啊。”石含章有点不好意思了。   谭霏玉接着说:“说这是我在西北拐的……”   石含章期待地看着他。   “……社会主义好兄弟。”谭霏玉说完自顾自地大笑起来,顺便跟石含章解释,为了避免被路人偷听,他趴在石含章耳边悄悄说,“我有朋友做过那种双男主青春爱情小说,不管什么男同全都变好兄弟,她之前负责一本校园文,原文说主角和他男朋友趁着家长出差,在家里偷偷做了个天昏地暗,她忍痛给改成他们做题做了个天昏地暗,真是一场紧张刺激的刷题啊。”   石含章:“……”   但照片还是想拍的,谭霏玉把手机掏出来。   他“咦”了一声,没有马上打开相机。   石含章也看过来。   谭霏玉说:“水晶老师在微博上直播欸。”   石含章:“……”   石含章再瞄了一眼谭霏玉的手机屏幕,酸溜溜道:“你干吗给他微博设置成特别关注,直播就直播,还专门弹个推送提醒你。”    第37章   “我不知道啊, ”谭霏玉打开微博看了一眼,笑说,“我都不怎么用微博, 估计加关注的时候不小心点上了特别关注吧……你好酸啊。”   石含章问:“不可以酸吗?你不喜欢我吃醋的话我就不吃了, 我偷偷憋着。”   “可以可以。”谭霏玉觉得也太搞笑,“你说话怎么茶茶的?”   “卖一下惨让你特别关注一下我。”   谭霏玉赶紧把微博关了, 打开前置相机,勾勾手让石含章看镜头。   石含章凑过来,和谭霏玉脸贴脸。   仍旧是不太能把背后景色容纳进取景框的一张图,再加上在夜晚拍摄, 谭霏玉还有点手抖, 看起来很多噪点,但有一种多年前手机像素还不好时拍出来的朦胧的好看。   谭霏玉看了会儿,内心挺满意的, 但说:“再拍一张再拍一张。”   石含章很配合地又贴近来,谭霏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过脸, 在石含章脸上啵了一下, 然后笑嘻嘻地走了——原来他并没有真的要再拍一张的意思。   石含章在原地站了会儿,摸了摸脸, 看向谭霏玉低着头玩着手机往前走的背影。他也笑, 摇摇头跟上谭霏玉。   谭霏玉在换朋友圈封面图,他把刚刚拍的那张照片换上去了, 直接发动态对他来说还是太张扬了,就这样吧。   换完还不忘跟石含章说:“快来给我点个赞。”   石含章依言点了赞,谭霏玉顺便点进去看看他的主页,发现这人比他还早就换了封面图,是那张他在金昌上海路的单人照。   因为平时一直待一块, 谭霏玉除了刚加上他的时候点进去看了一眼,后来都没再看过他的主页,仅在前两天石含章莫名发了个笑脸emoji的时候点了个赞。   尽管当时也没搞明白怎么他突然发了一条这么水的朋友圈。   “你什么时候换的封面?得到照片上的人许可了吗?”谭霏玉还怪不好意思的,别人会点进石含章主页看吗?看到会问他什么吗?他又会怎么回答?   石含章开始事后要授权:“那我可以把你展示在朋友圈封面吗?”   “‘展示’是什么鬼啦。”   石含章解释:“就,看到我们家石榴了吗,他没丢,我就是给你们看看。”   谭霏玉:“哈哈哈哈。”   石含章抓了抓后脑勺,主动说:“我换封面的时候还发了条朋友圈引流了。”   “嗯?”谭霏玉反应过来,“那个emoji吗?”   重新定义引流。确实有时候发了朋友圈,别人刷到了就会顺便点进主页看一眼。   石含章开始夸大其词:“然后被人骂了,真可怜啊我。”   谭霏玉:“哈?”   石含章给谭霏玉看其中一个聊天记录,他说是他们吉他手陈悦,备注也花里胡哨的,一大长串,谭霏玉晕字了,只看清楚说对方是个二次元。   陈悦:封面的帅哥谁?   石含章:我老婆。   陈悦:。。。   陈悦:真心话大冒险输了?   陈悦:你也不玩这种游戏吧。   石含章:骗你做什么?   陈悦:。。。   陈悦:恶心!!我要一把火把你们都烧了!!!   陈悦:话又说回来了怎么认识的?怎么如此突然?   石含章:懒得讲。   陈悦:。。。我讨厌你们。。   ……   接下来的内容谭霏玉没再看了,手机烫手似的塞回给石含章。中山桥上灯光闪烁,映得人面亦红,被恋爱对象介绍给朋友是这种感觉啊,还“我老婆”什么的。   忽然又想起来些事,谭霏玉问:“所以你给我备注了没?”   “嗯。”   得到肯定的答案,谭霏玉的心情又在好奇和羞于知道之间摇摆,最后还是问:“是什么?”   石含章:“不告诉你。”   谭霏玉:“回去趁你不注意偷看你手机。”   石含章说了个前后矛盾的:“看吧。”   最终谭霏玉也没真偷看石含章手机。   走向对面《千与千寻》汤屋似的建筑,又慢慢走回来,在桥边看了会儿河水映着灯光翻涌,真是五彩斑斓的黑。此处夜景美不胜收,兰州真是一个和河西走廊上的城市气氛完全不同的地方,少了些肃杀,多了些悠然和璀璨。   再沿着黄河边散步回去,谭霏玉很快已经忘了这随口一提要看石含章手机的事,等石含章真在那边一个人打哑鼓时,谭霏玉正在照例查看上传了《一粒神》的阅读软件的后台,此前一个小时点击量和评论忽然骤增,有些人留言说“从水晶那里过来的”。   谭霏玉于是去搜李萤心刚刚的直播切片。   切片视频里化着精致全妆有着夸张瞳色和发色的贝斯手凑近镜头,微微眯眼在看观众提了什么问题。   “最近是不是很忙,这么忙居然还想写新歌吗?”谭霏玉并不知道先前的直播内容,可能是前面李萤心提到了自己想写新歌之类的。   接着李萤心自问自答:“会啊,越忙越容易有新想法,闲的时候脑子反而都是空的,人就这样……不过也就是有点想法而已,还没落实。”   “什么感觉的歌?让小沅来哼哼。”   接着是另一声迷茫的“嗯?”,镜头一晃移到了就挨在旁边坐着的俞沅身上,李萤心用手打节拍,然后俞沅淡淡地看镜头一眼,开始啦啦啦地哼唱起来。   哼了一小段,李萤心说灵感来源是他最近看到的一个视频,视频里问如果你是神会有什么神力,他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说希望拥有让大家听了他们的歌就能感到幸福的能力。   这种话更像idol会说的,不像摇滚乐手的台词。   谭霏玉并不了解李萤心,却没有觉得他在说什么假大空的话,因为刚才俞沅在哼的时候,谭霏玉真有感受到这一小段未成形的旋律听起来很暖和。   李萤心没有明确提他们的书,也许是他对书本身的兴趣没有对问题的兴趣大?又或许是不想显得像在插播什么软广似的?只是在弹幕说“是不是那个在马蹄寺的采访视频”时,他说了句“对啊你们也可以看一下那个视频,幻想一下也无妨”。   又说:“如果他们出第二期可以采访一下我,哈哈哈哈哈。”   原视频下其实还有一些说BGM蹭了《神意》热度的,结果原作出来说喜欢这个视频。   水晶老师人真好啊,谭霏玉想。   想起以前做别的书找人宣传的时候,有些人光转发带点人机文案都报价几千块,尽管李萤心没直接提他们的书,但也是引了许多流,换成钱真不知道得给他多少。   那天加了好友其实李萤心只是跟他要了一下文档来看而已,两人互相没有提及其他任何。   石含章练完了,谭霏玉颇为感慨地问他:“我命是不是有点太好了?”   房间里暖气关了,石含章仍打出一身薄汗,他起来把工具收好,一边问:“怎么突然这么说?”   谭霏玉把李萤心在直播里间接为他们做宣传的事说了,又说:“感觉一切都有点出乎意料地顺利,虽然才刚开始,说这种话也有点为时过早……但就觉得好梦幻。”   真可爱,石含章想。最开始在原单位受的气他好像都忘了,冥思苦想怎么搞推广怎么一边玩还一边完善方案的过程他不记得了,每天和很多人聊为了找资源其实也碰了不少壁,视频和书引来的争议他也无视了,后面还有很多未知的困难他也没去想——这些都已经远远超出一个常规编辑应该做的事了,只是为了编一本书,做了很多额外的努力。   稍微有起色了就会说自己命太好了。   就像上雪山时一样,仅仅因为不会高反就十分满足地说自己太幸运……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抛开他前期的所有准备不谈,别人会被这个视频的提问和这本书的内容吸引到,也只能说是对应的受众被选中了,怎么也不能简单用命好来概括吧。   不过石含章没说些什么“那你也还是遇到不少麻烦了吧”之类的话来扫兴,他想了想,说:“我之前看过一本书。”   “什么书?”   “叫《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石含章说着打开了手机上的阅读软件,“里面有几句话我印象挺深的,搜一下……哦,是这么说的,‘完成自己的天命是人类无可推辞的义务。万物皆为一物。当你想要某种东西时,整个宇宙会合力助你实现愿望。’”   “最后那句好像经常在什么句子合集里见到。”   “是,”石含章又说,“所以想做什么就做吧,如果觉得命好,很顺利,不是更说明你很适合做这个吗?这是你的天命。”   谭霏玉又用那种湿润的眼神看他了。   石含章拍拍他脑袋,说要拿衣服去洗澡,于是谭霏玉眼里的光芒又带上些新的意味:“一起洗可以吗?整个宇宙都会合力助我实现愿望的对吧?”   石含章无奈道:“……这也不用整个宇宙合力吧,我一个人就能做主的事。”   谭霏玉:“那?”   石含章张开双臂,谭霏玉迅速扑到他怀里,被托着抱起来。一边接吻,石含章一边把人抱进了浴室。    第38章   第二天一早六点多谭霏玉一脸生无可恋地走进牛肉面馆。   石榴王夜夜荒/淫无度, 却还是起来早朝。石含章知道他想吃头汤,又想他多睡会儿,纠结了下没叫他, 谁知他一听到闹钟就弹射起身, 眼睛都还没睁开就说:“我要去喋个牛大。”   这句话也是昨天现学的,学会了立刻要派上用场, 喋牛大意思就是吃大碗牛肉面。   在床上坐了一小会儿,谭霏玉用上以前上学时极速洗漱的本领,再催促着石含章跟他一起下楼,狗被吵醒了一会儿, 难得没什么兴趣跟人类下楼的样子, 看他们一眼,又继续侧躺成一个反犬旁呼呼大睡。   只是热情抵挡不了困意,谭霏玉呵欠连天, 开始懊悔自己不加节制,但看石含章一眼, 这人仿佛铁打的, 明明也没睡多久,脸上看不出来一点疲惫。   谭霏玉随口问:“你是不是吸我阳气了?”   石含章:“?”   石含章脸色复杂:“也可以这么说。”   谭霏玉本来没想那么多, 石含章这么一说, 他“嘶”了一声,一些几个小时前被充满服务意识的石老板照顾得灵魂出窍的记忆开始在脑海中晃荡, 谭霏玉恼羞成怒起来,在石含章背上拍了不重的一掌:“一大早胡说八道什么呢。”   石含章笑:“什么也没说,想哪去了。”   谭霏玉瞪他一眼,晃晃脑袋转移话题:“走快点走快点。”   天还未明,街道上行人寥寥, 路上好几家牛肉面馆都亮着灯,进了其中一家,掀开挡风帘,浓郁的汤汁香味就飘到了鼻间。   本来还半死不活的灵魂立刻就被这香气唤醒了。   因在路上没见到几个人,谭霏玉对“兰州人真的会一大早起来吃牛肉面”这件事将信将疑,结果一进店,发现里头人还不少。   兰州牛肉面的面由顾客指定粗细,师傅现场拉制。好些人排着队说要细的要二细要这要那,取餐口小哥重复一遍就记下了,谭霏玉看了一会儿肃然起敬:“他怎么记得住这么多人分别要吃什么宽的细的?”   “要不然人家是做这行的呢。”拿了小菜,找了个位置坐下以后,石含章问,“你想吃哪种?”   看谭霏玉一脸茫然,石含章看一眼左右两桌几位大哥,又凑到谭霏玉耳边悄声说:“这边大家很喜欢说‘真男人就吃二细’,比如你看旁边的大哥吃的都是二细。”   谭霏玉:“那我也要吃二细。”   石含章:“但我觉得细的更好吃,而且真男人什么的听起来就很……”   谭霏玉:“那我吃细的。”   石含章:“你怎么没有主见?”   谭霏玉:“你怎么不一次性把话说完?”   石含章:“对不起。”   “没关系。”谭霏玉有点好奇,“所以二细和细的有什么区别?”   石含章解释:“二细更粗一点。”   “哦~”谭霏玉恍然大悟,小声蛐蛐,“真男人喜欢吃更粗的。”   石含章:“……”   谭霏玉挠挠头:“对不起,我好像说了有点猥琐的话。”   石含章:“没关系,刚刚我也开黄腔了。”   谭霏玉又“嘶”一声:“那你刚还说我‘想哪去了’。”他推推石含章,“你觉得什么好吃就吃什么吧,我听你的。”   石含章拍拍谭霏玉脑袋说:“臣遵旨。”   很快两碗牛肉面被石含章端了过来,细的和二细的,两种都让谭霏玉试试。   一碗面是一个小世界。汤底是浸着面的浓香之海,面是探出头的灿黄山丘,汤上一半撒满葱花芫荽,另一半辣子的红油正在流淌,白萝卜片像小舟浮在其上,点缀几颗牛肉粒,再把另外碟子里的牛肉片往汤面上一倒,稍作搅拌,夹起一筷面条,送进嘴里,二细的面吸饱了汤汁,筋道的口感和醇厚鲜香的风味立刻侵略了一个初次品尝本地牛肉面的灵魂。   “我靠,香成这样。”   说完这句之后谭霏玉有一小段时间没再说话,面和汤的热气蒸到他镜片上让他看不清,他干脆摘了放一旁,埋头苦吃一会儿,才擦擦嘴小声道:“我最开始真的只吃过那种‘兰州拉面’,当然也没吃过几次,但印象中面是没多久就坨了的,汤是味精下太多导致喝一口舌尖就麻掉的,肉也没几片,所以不爱吃……后来在商场吃过传说中正宗的牛肉面,是连锁店来着,觉得已经挺好吃了。”   想了半天,谭霏玉词穷道:“但是没想到这里的牛肉面能好吃成这样。而且本来我是不太理解一大早就吃味道这么重的东西的,但我现在一吃,又觉得起个大早为了吃这个面真的非常值得……”   这不是什么溢美之词,是事实。原本兰州的牛肉面就是和外面的都不太一样,再加上清晨第一锅汤的加持,让这碗看起来平平无奇且便宜的面美味加倍。   石含章想了想,分析道:“复刻这碗面也不是什么难如登天的事,我觉得就和兰州百事味道不同类似?面粉用的小麦品种估计是不同的,黄河水质可能也有影响。”   “有道理……所以很多东西只有到了当地吃,才明白为什么它会让本地的人魂牵梦萦。”   一方水土不只养一方人,每种草木生灵都与众不同。   “这家店是汤好,面也还行,还有面做得更好吃的店。”石含章又说,“每一家店长处不同的,还有的是小菜好吃,辣子好吃,我之前还想过如果他们能全合在一起那就无敌了……可惜你在这儿待不了太久,不然带你多试几家。”   “太遗憾了,”谭霏玉喝了口汤,问,“你是在兰州生活过吗?”   “对,”石含章回想了下,“十一二年前了,那会儿不想上学,就跑来这里,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在饭馆里当服务员,提着水壶走来走去,看别人喝了一点就给人加水。还跑过外卖。也去酒吧打过鼓,想起来怪离谱的,我那时还未成年,一边觉得自己可牛了已经是个大人了,一边提心吊胆怕别人说我打黑工,但是其实也没人查。”   石含章还想着谭霏玉会不会对他这段中二经历有些微词,抬眼就看见谭霏玉因近视而微眯着,却莫名亮晶晶的双眼。他道:“哇那你也太酷了吧,那么小的时候就见过那么多世面了。我那时候每天应该就是很无聊地在教室里刷题……”   虽然回想起来会觉得当年自己太不成熟,但此刻听见赞美,石含章不免开始摇尾巴:“也还好。那个时候就是中二病,觉得应试教育傻透了,天天想着反抗世界,跟爸妈吵得家里鸡犬不宁,非要离开学校不可,气得我爸说让我自生自灭去……最开始学打鼓玩乐队也是整天觉得这样能表达态度,和全世界为敌,啊跑题了。”   “后来呢?”   石含章接着说:“在外面混了快一年,也不是挨了生活的揍之后觉得还是上学好,可能精力比较旺盛吧我其实还挺喜欢干活的,就是那时候认识了挺多工友……虽然任何职业都没有高下之分,但大家肯定都想过得轻松点,很多人是迫不得已才做服务业和体力劳动的,我放弃掉的是他们渴望的生活。怎么说呢,我后来渐渐觉得我的行为像家里囤了粮的人在饿肚子的人面前大喊上天真是不公平然后把米倒掉,怪讨人厌的。”   “嗯……我们确实微不足道,也不可能真的改变世界,”谭霏玉想了想,“不过,努力活着就是在反抗世界。”   石含章马上领会到了:“加缪啊。”   谭霏玉:“哈哈哈哈哈。”   面馆里聊完人生,把位置让出来给新的客人,慢悠悠踱回酒店。刚才吃面聊天时还挺精神,出来后谭霏玉后知后觉开始晕碳。   正好回去重新刷个牙睡个回笼觉,刷牙的时候谭霏玉捏了捏自己的肚子,在甘肃每天高强度摄入碳水,还是胖了一点。   谭霏玉想着他回去也得办个健身卡了,但是运动真的好累啊,除了做//爱他不喜欢做任何运动,多做几次能减肥吗?……虽然他们做的频率有点高了,毕竟刚在一起没多久又马上要分开,每天晚上简直跟有性//瘾似的胡闹。   而且说句肤浅的,他俩还没在一起时石含章非常礼貌克制,做了一次之后开窍似的变得非常能干,谭霏玉对他的喜欢程度又指数上升了。   这就是色鬼朴素的恋爱观。   抬头看镜子时发现石含章站在门边盯着他,刚才偷偷摸肚子的样子应该也被尽收眼底了。   被发现了,石含章就大大方方过去,也把手放到谭霏玉腹上:“手感挺好的其实。”   谭霏玉有点怕痒,躲了一下:“别玩。”   石含章没听他的,还用那种若无其事的语气说:“昨晚这里凸起来的样子也很可爱。”   谭霏玉耳朵红了:“……唉我真怕我还没回去就精/尽/人/亡了,戒一天色吧好吗?”   “嗯。”石含章吻了他的发顶,等他漱完口又把他抱起来,谭霏玉个子也不算很低,穿上普通的空军鞋也有一米八出头,但偏瘦,尤其是被石含章抱着时显得薄薄一片。抱回去之后石含章也跟着钻进被窝,“睡吧,睡醒了出去玩。”   可能是“出去玩”三个字触发了什么开关,人躺下了,黑白狗一个激灵站起来了,冲着这两个明明有两张床却非要挤一起的奇怪人类叫唤两声。   谭霏玉:“……”   石含章:“……”    第39章   剩下的一天半时间里, 去了甘肃省博物馆,看见了在武威没看到的马踏飞燕真品,在文创店带走两个丑得很可爱的绿马, 现在人们逐渐也忘了绿马不只是绿色的铜奔马, 在某个时期这谐音字玩具还包含了一些祝福,愿人无病无灾, 一路畅行。   慢慢爬上了白塔山,从高处俯瞰穿城而过的黄河,发现原来河水不似想象中黄,于是想起了遗忘许久的高中地理知识。   去了读者咖啡厅, 本想在里头点杯咖啡捧本书小装一把, 没想到即便在工作日的下午,这个临水而建的两层咖啡厅依然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去点单时店员说要等四十分钟, 两人干脆扭头就走,只拍了挂满《读者》杂志的那面装饰墙——小时候上学没别的课外书看, 谁不是天天抱着本《读者》《意林》?被老师抓包就振振有词说自己是在积累作文素材。   尽管长大后回想里面有些文章夸张得令人紧皱眉头, 但看到这些杂志时,想起的绝非是内容, 而是自己的青春。   书本除了用来记录知识和思想, 有时也承载了人的记忆和情感。   终于吃了手抓羊肉,用最简单的烹饪方式制成且不加任何佐料却没有任何膻味的羊回去就很难吃到了, 谭霏玉心想自己以后还是会给自己贴上“讨厌吃羊肉”的标签,但西北的羊除外。   喝了三泡台,是配料很多的茶,枸杞桂圆红枣冰糖,加第二遍水的时候配料的香甜彻底渗入茶汤中, 甘香无比。   最后一个傍晚在兰大附近的麻辣烫店,桌子在路边,拿完菜,人弯着腰坐在小矮凳上。   石含章说自己在这里打过工,老板娘还是当年的老板娘,只是岁月在她脸上多刻了一些沟壑。谭霏玉问那她认不认得你?石含章摇头说自己就在这儿待了不到两个月,而且那时候还是青少年,长相体型都不太一样,也没必要刻意寒暄,别把人搞尴尬了。   结果老板娘给他们拿胡萝卜素——一种小小瓶,要从饮料屁股上扎孔的胡萝卜味果汁——的时候,很是盯着石含章看了一会儿,东西煮好了再端上来,他们发现里面多加了两块火锅鱼排,是石含章那时候爱吃的。   谭霏玉推推石含章手臂:“去,快去跟老板娘打个招呼。”   吃完去机场,一直到去机场的路上,两人都还在说说笑笑的。他们没开车去,坐的城际列车,中川机场离兰州市区实在有点太远。   谭霏玉在列车上给他吃过的甘肃麻辣烫排名,除了张掖麻辣烫和兰州这种带汤汁的麻辣烫,还吃了金昌的和轩麻辣烫,排来排去他觉得张掖的最好吃,又说怎么会有人旅行出来吃了那么多种麻辣烫?   讲起在石含章家时看了他的相册,确实他读书的时候和现在长得好像不太一样,谭霏玉评价说那时候认识的话说不定就不会对他一见钟情了。   石含章问为什么,坐在列车里,谭霏玉也不敢笑太大声,最后隔着外套戳了戳石含章胸口,小声道:“因为你那时候还没有大胸肌。”   石含章:“……”   最后石含章不知怎么得出了一个离谱的结论:“我要是灭霸,我消灭的一半人类就都是除了我以外有胸肌的男的。”   “喂!”谭霏玉又说,“那可能达不到人类一半的数量吧。”   石含章“哼”了一声。   谭霏玉依恋地去拉他的手,依然是在窸窸窣窣地讲小话:“应该还是会喜欢你的。”   石含章睨他:“换个肯定点的说法可以吗?”   “那我肯定会喜欢你,”谭霏玉说着开始编,“班上来了个一脸冷酷的甘肃转学生。”   石含章:“天天跟踪你。”   谭霏玉作惊讶状:“这么变态。”   石含章:“就这么变态。”   谭霏玉接着他的话编:“因为我天天被跟踪,吓得报警了,你被警察抓走,全剧终。”   石含章“啧”了一声:“……这个剧情我不满意,重来。”   “好吧,”谭霏玉想了想,“因为我天天被跟踪,反正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和你早恋了,可能我也是变态,喜欢被跟踪,然后被姑妈发现,被打断腿。”   石含章:“……”   谭霏玉说:“其实我不知道我姑妈能不能接受,我会找机会说的。”   石含章只是这么定定地看他:“宝宝。”   “嗯?”   能别走吗?我其实也跟家里人说了我们在一起了,他们还想再叫你回去吃饭。或者我跟你走,我突然哪也不想去了。我好想你。   石含章这么想,但也只是想想,怕真说了给谭霏玉压力——即便是用开玩笑的语气。   最后他只是笑了笑,说:“就喊喊你。”   列车播报到站提醒,中川机场站到了,石含章帮着推行李上楼。先前还夸这个机场和城际列车接驳坐得很好,坐个电梯就能上航站楼,现在又恨它太方便,同行的路被缩短了太多。   忽然他们就不怎么说话了,有对话时都是在再确认航班信息,沉默地去托运行李,沉默地停在安检口。   站了很久,石含章先开口:“进去吧。”   谭霏玉说:“没关系的,还有四十分钟才开始登机。”   石含章:“过安检也要时间,还要进去买酸奶呢,别等下急急忙忙的。”   谭霏玉低着头扯了扯电脑包的包带没说话。   石含章摸了摸他的脸:“别难过,宝贝,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倒也不是在哄他,两人说好的,等石含章到了上海安顿好,就找个时间去找他。   “好。”谭霏玉扯了个笑出来。   “去吧。”   “好。”   “去吧,乖。”   “……好。”   谭霏玉之前说过觉得在公众场合黏黏腻腻的情侣有点那个,牵个手就算了,有的臭情侣就在那么多人面前亲来抱去的,不太成体统。   可是现在,不成体统也没关系了。   石含章把他抱住,温存地吻去他的眼泪,很轻地拍他的背:“要不然我现在买张机票跟你一起走吧。”   旁边有人侧目,谭霏玉发现在这样的时刻他根本已经懒得不好意思,就这么在石含章怀里又赖了一会儿,然后才翻出湿纸巾擦擦脸:“你走了狗怎么办?”   石含章:“打个电话给它让它也买张机票,跟石榴爸爸一起回家。”   谭霏玉笑了,从他的怀抱里钻出来:“好了我没什么事的,先去安检了。”   “嗯。”   一步三回头地走进安检区域,直到再回头时看不见人,谭霏玉深吸一口气,恢复一个有行为能力的正常人该有的样子,把包里的东西掏出来放篮子里安检。   然后才发现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塞了一封信。   过完安检,走到登机口附近,谭霏玉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拆开用笔记本纸自制的简陋信封,打开一看用的还是带着酒店logo的纸。信并不太长,字迹看着有点飘,可能是拿东西垫着托在手上写的。   “霏玉:   想到你之前说如果你是在飞机上才看到我那封信可能会生气,所以临时决定补一封让你在飞机上看了不会生气的信,不过你应该过了安检就会拆了吧。   我也不太知道要说什么,写的时候你在边上睡得像小猪,嘴张了一点点还有点噘着,好可爱,怎么会这么可爱。我亲了亲你又继续写,你完全没察觉。谈恋爱真好,还好没有真的让你回去想……对不起,我要是知道和你谈恋爱这么幸福,我会在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像个登徒子一样缠着你。   总之感觉很奇妙,喜欢你的时候已经觉得自己有很多以前从未想过的反应,在一起虽然才不久,也得到了非常多的新情绪,各种初次经历带来的新鲜的甜蜜,笃定的安全感,还有我不太好意思说但切实存在的,做/爱的时候对你有种近乎失去理智的痴迷,把你欺负得每晚都在哭,对不起但是不改了。   我想以后还会有更多新的情绪出现,来补完我们的人生,比如正在浓情蜜意的时候就要异地了,应该会有点戒断反应吧,这都是不和你谈恋爱就不会有机会体验到的情绪,可能会难受,但我觉得它很珍贵,所以我希望我们都能直面这种情绪,然后期待下一次相见,小别再见应该也会是新的心情,我们就这样一起一点点收集每一种新的心情^_^。(虽然我是在你旁边幻想着我们已经分开再期待着见面……心情也是很特别……)   还想跟你说,我和你不一样,在此之前没有考虑过理想对象是怎样的,但是你出现以后,我们在一起以后,我总觉得不管你做什么那就是我理想中的伴侣的样子。如果穿越回哪怕是一个月前,我跟我自己说我是个恋爱脑,那时的我应该会觉得这个世界疯了。   你又翻了个身,感觉你快醒了,就先写到这里吧。不要一个人坐在机场伤心,去买酸奶吧,我觉得苦水玫瑰和百合这两个味道最好吃,吃不完那么多的话就只买这两种好了,不要很难过地去想如果和我在一起就能多买几种来试,反正下次还会来的,买完记得发给我让我也馋一下。我爱你。   你的。4月14日早晨。”   谭霏玉把信收好,自己挤眉弄眼了一阵,然后深呼吸,笑,起身去旁边的酸奶售卖机。   中川机场的酸奶也是兰州一绝。   谭霏玉拍照给石含章看,说:前面还有两个人在排队,这个机子感觉笨笨的一次只能抓一包酸奶,让hey bye go去应聘酸奶售卖员可能都比这个机器抓得快。   石含章几乎是秒回:那顾客就别想拿到酸奶了吧,都被小狗自己吃了。   谭霏玉:你在质疑我孩子的工作能力?   石含章:不敢不敢。   排到谭霏玉了,他按石含章说的选了那两个口味——其实来的时候在这里转机他已经试过什么坎儿梨味的,不过当时是随手乱选。   拿到酸奶之后又给石含章拍了个照,真实心情未知,但发了一句看起来很嘚瑟的话过去:我独自享用,没人跟我抢,美了。[/墨镜]    第40章   ……   凌晨时分, 飞机降落在广州白云机场,一下飞机谭霏玉就被潮热的空气包裹,外套早就脱了, 仅仅是走几步就开始出汗, 好不容易扬起一小阵风也不会舒服一点——用雪上加霜的延伸义可以解释境况,但实际上应该是热上加黏。   明明处在同一国度, 却像分于两个世界,过着不同季节。   取完行李,坐上机场大巴,谭霏玉习惯了往窗外看, 车开离机场范围, 渐渐进入市区,夜里的世界依然亮着灯,城市被高架桥、大马路和高楼建筑瓜分完了, 不知道去哪里可以看见她本来的样子。谭霏玉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这片土地本来长什么样?   绿化带上也再看不见光秃秃的白杨和其他叫不上名字但同样秃的树, 取而代之的是郁郁葱葱发量很足的绿叶子树。   谭霏玉的心情前所未有地复杂。   一方面是思乡的情绪被安抚了,是想家的, 就算玩得很开心,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也是会想家的。   以前他只知道自己是个南方人, 这种“知道”是自出生就茫茫然被打上的身份烙印,然而因为与生俱来,根本没有太大感觉,不就是生活在南方的人吗?南方人和南方人之间的共性还没人家拿MBTI贴标签时同种人格间的共同点多。   此前他对这个身份认同感最强的时候,是有一次给陌生网友的一句“我们这边过什么节都不吃饺子, 也不自己包饺子,想吃饺子会去买湾仔码头”点了个赞,楼中楼里有人惊讶,说你们真不觉得速冻水饺很难吃吗,然后大家又开始打架——网友就是说句什么都能开始打架,也许这从侧面说明了大家表达欲和精力都很旺盛,是一种国民精神面貌欣欣向荣的体现。   这趟去了再回来,他才恍然大悟,自己确实是一个南方人啊。   这种微妙的感觉很难描述,他从未去那样远的远方并待上近一个月,以为习惯了当地的气候和饮食,结果一回到这里,虽然又热又粘腻,难受得很,却是让人熟悉且安心的难受。   或许这里的一切对他而言都不再新鲜,但也不会有探索出什么雷区的危险,他待在这里就像鱼待在水里,这里是他的领域。   自飞机落地的那一刻起,他切切实实放松了下来。   也会因为明天可以去楼下的小店吃肠粉而开心。   在回来之前,他没料想过一趟旅行还能加强他对家乡的归属感……不过这应该不是什么罕有的感受,那些早早就背井离乡去求学或工作的人大概都会有所体会。   另一方面,他也真的很想念甘肃。   两种互相矛盾的情绪混杂在一块,他既高兴,又感到惆怅,简直精神分裂。   他想念荒野中未经雕琢的大自然,想念人类心血凝结成的处处古迹。   想念敦煌的星空,酒钢的烟囱,祁连山的雪,马蹄寺的飞鸟,中山桥的夜风。   想念坐在红色小越野车里颠簸的感觉,想念黑白狗刚洗完澡时蓬松的毛发。   想念睡前为他念书的那把声音,想念那人温热干燥的手心,结实的怀抱。   想念了就发信息。   刚才飞机滑行的时候就已经报过平安,因他落地时已经不早,就主动结束了话题让石含章快去睡,石含章回他说好的,聊天界面停在晚安的表情包上。   等三点多快四点,谭霏玉终于到达住处时,想了想还是给石含章说了一声,以为对方应该已经睡了,结果又是秒回。   石含章:辛苦了,快去休息。   谭霏玉:?不是睡了吗?   石含章:我说我是突然醒了你信吗?   谭霏玉一手拿手机另一手还艰难提着装满手信的袋子,用膝盖抵住行李箱把它推进屋,东西暂时放地上,关门落锁,靠在门边给石含章回信息。   谭霏玉:不信。   石含章:好吧。   石含章:就是想等你到了我再睡。   谭霏玉:那刚刚怎么不和我聊天=皿=   石含章:你在大巴上不睡会儿吗?   的确也是在车上眯了一会儿,谭霏玉无话可说。   谭霏玉懒得说那些多余的,直言:老公我想和你打视频[/可怜]   石含章:。。。   谭霏玉:你。。。什么?   石含章:之前不肯这么叫,走了又叫。   和这行字同时发过来的是一个视频通话邀请,谭霏玉接起来,对着前置摄像头,找了一会儿角度,他几乎没跟人打过视频电话,跟家人也不打。他不大习惯,但在视频里看见石含章还是很开心,他靠坐在床上,对着镜头笑,还把手机转了一下让他看睡得正香的小狗。   谭霏玉拨了拨额前的头发:“我之前哪里不肯叫了?”   “除了做/爱的时候叫几声,平时哪里叫了?”   “……”谭霏玉皱了皱鼻子,“你怎么能这么一脸平静地说这么狂野的话?”   “狂野在哪?”石含章依旧淡淡道,“不是恋爱中的正常行为吗?”   “也是,”转过去看了眼行李箱,实在有点懒得收拾,谭霏玉干脆就让它暂时停在玄关,他往里面走,二十多天未回的房子里有一股淡淡的潮湿气味,恰似他此刻略微忧郁的心情,他喊了他的名字,“石含章。”   “嗯?”   “想你。”   说完谭霏玉叹了口气。   石含章说:“我也想你,霏玉。”   又说了一会儿腻歪的话,因为明天还要出门,加上两人确实都累了,视频通话没持续多久。   谭霏玉又困又累,凭着仅剩的毅力洗完澡,以为能倒头就睡,结果翻来覆去好一阵,困成傻子了也没睡着。   第不知道多少次翻身以后他爬起来把空调温度调低,又把衣柜里本来已经收好的棉被抱出来,裹在身上,仿佛这样就能模拟一个怀抱。   恍恍惚惚还是睡了过去,睡了几个小时就起来,出去先请了朋友和他拉来的富二代吃饭,下午去理了个发,傍晚又和别的人吃饭。   都是之前说对他想成立的出版工作室感兴趣的,以为聊完能一拍即合,结果聊完就都一拍两散。   一个说什么听说了你最近运营了一本书的成功案例,我这手头上还有好几个有潜力的ip,全都抓住了最新的社会热点和年轻人的痛点,要不你也给这些ip一起运作一下,手上拿捏几个爆款ip还怕之后没钱赚?   另一个挑挑拣拣地说你这工作室要做项目的话,虽然需要的投入也不算大,但回款周期也很长啊,而且还赚不了多少,你不如再看看还能不能拓宽一下赛道?现在拍短剧还是很赚,招几个编剧把你那些书改一改,书不用实体出版也行嘛,现在谁还看实体书,在网上发一发炒作一下原作就行,这样资金运转的速度才快你才能赚到钱。   然后跟他聊创业就是要吃得了苦不择手段什么都做云云。谭霏玉觉得人家说得没错,只是和自己的情况不同,他没想发大财,和一般意义上的创业者可能没什么可比性,但这也没必要说太多,于是一顿饭他基本就是笑着附和了。   可以料想以后要碰壁的地方还很多,但没什么关系。   吃完晚饭谭霏玉终于有空。白天忙加上怕石含章在开车赶路不方便,拢共也没说几句话。现在空下来了,他回到住处先简单收拾了下,思来想去打开前置给自己拍了张照。   除了前阵子那两张自拍合照,他已经很久没有自拍,别别扭扭拍完还是发给了石含章,说:看我剪了个靓头。   去甘肃之前就有小段时间没修剪过头发,再过了近一个月,顺毛的时候刘海都能扎眼睛了。   石含章很快回他:好看,清爽。   配了个打call的表情包。   又问:忙完了?   谭霏玉发了两条语音过去,大概说了一下今天做了什么,但没说太详细,只说这几天可能还要再拜访一些人,还讲了下自己接下来的其他安排,什么时候回家里吃饭和姑妈聊,什么时候去找找办公场地之类……都是很琐碎的事,汇报完了又反过来问:你今天到哪啦?   石含章:还在兰州。   谭霏玉:不是说要不眠不休直接开到西安吗?   开了个玩笑,实际上石含章就算在兰州多待几天也挺正常的,毕竟这个地方有他一些朋友,见个面吃顿饭很应当。   谭霏玉接着问:是去找朋友吃饭了咩。   石含章:没。   谭霏玉:那干吗去了?   石含章打了挺久字,同样发来一段流水账行程汇报:睡得有点晚,起得也有点晚,起来之后不是很想继续开,就又续了一晚房。那天我们没去读者博物馆,今天我自己去了,又去了一遍读者咖啡厅,今天有位置,在那里坐了一阵,吃的东西和咖啡就凑合吧。[图片][图片][图片]   石含章:晚上随便找了点东西吃,带小狗出来散步,现在在中山桥上吹风。   又传来几张照片,似乎是现拍的。   依旧是璀璨的灯火,斑斓的河水和熙攘的人群,还有不小心蹭进镜头的小狗尾巴。   石含章说:那天你就在这里亲了我一下。    第41章   恨人类科技不够进步, 还没发明出手伸进屏幕就能摸摸对方脸的技术,谭霏玉又想起之前和石含章闲扯,说希望有能瞬移到工位的黑科技, 现在想想真荒谬, 如果真能瞬间移动,想下一秒就回到他身边。   ……   之后几天, 谭霏玉首先把孟亦找过来,和一个名气还挺大的独立书店主理人见了面,初步定了要办一个《一粒神》座谈会,先在广州试一下, 效果好再去别的城市分店巡回座谈。   那时在景点里被他们拉住采访和塞了样章却没在社交平台上有什么动静的游客, 在看见视频有了热度以后,纷纷回过头来发起repo,尤其是被公众人物提过一嘴后, 有些人本来和这个活动毫无关系,也会发一些“啊啊啊我是第二天去的马蹄寺错过了采访不然就能被水晶看见了”之类的动态来关联一下。   而且这东西有马太效应, 也有人当天被采访完就发了博, 并无人在意,然而在有了基础热度后, 现在提及这个街采和这本书的动态似乎都会被推流, 形成良性循环。   这个热度不能断,过一阵这一篇目的全文会上传在线阅读平台, 到时候再找一些达人发文评,发酵一段时间后,举办这样的座谈会正好。   按照惯例,这种活动一般都是新书上市才会举办,但谭霏玉已经决定等这本书敲定好出版社之后直接开众筹, 所以上市前的声量一定要大,之前的推广视频只是一个开始。   开众筹倒不是因为没钱,只做这一本的话无论如何还是能想办法做下来——谭霏玉所说的没钱,想找合伙人主要是考虑工作室的长期运营,不是缺做单独某一本书的钱。   实际上众筹更多时候也是一种营销方式,这种营销方式在各行各业都已不新鲜,当然也爆过雷。然而对这本书来说,谭霏玉认为这同属于“选中读者”这一范畴,还是值得一试。   说到底众筹的模式和预售区别也不大,但换成“众筹”这两个字,提前花了钱的顾客会对商品产生一些责任感,尤其如果编辑和创作者出来说说做这本书所遇到的困难——当然也要把握好度,不能太夸大其词,否则有卖惨之嫌——大家的心情会从“我只是买一本书”变成“我是在帮助他们做出一本书”。   有了责任感之后卖安利都会更积极,如果到时候书真做出来了而且销量可观,只要销售方的任何一环都没闹什么幺蛾子,大部分读者比起“作者赚麻了吧”,反而会隐隐觉得“太好了这本书终于还是出了,卖这么好也有我一份力”。   同样是卖书,通过众筹的方式,读者拿到书以后除了可以享受文字,还能获得更多的情绪价值。对出品方来说也能拿到实打实的好处,至少印刷款之类的都不用提前垫太多钱,现金流也能健康一点。   这种营销方式也许“不纯粹”,可为了走上理想之路,有时候要牺牲一些纯粹性。   ……不过这都是很理想的情况下才能达成的,等到了真办活动时可能会有很多预案都预不到的奇葩问题。   带着孟亦应酬完,把书店老板送走,两人很朴素地去了对面商场的麦当劳点了两份穷鬼套餐,应酬中一直没有怎么说过话的社恐小说家扯了扯连帽衫的带子,终于开口了,谭霏玉以为他要说什么跟书有关的事,谁知竟是要八卦。   “石榴老师,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孟亦问谭霏玉。   谭霏玉咬薯条的时候差点咬到舌头,他点点头。   孟亦小声说:“哦~我看到你朋友圈封面换了,但是当时不太确定。”   谭霏玉:“那现在怎么就确定了?”他又不是带着男朋友来的,也很有职业素养没有在别人面前不停玩手机聊天。   孟亦有点不好意思:“就……热恋的人周身的颜色是不一样的啊,你身上有一圈桃花一样的颜色。”   “噗。”谭霏玉觉得这比喻用在他身上实在很令人起鸡皮疙瘩,如果是林嘉许这么跟他说话他会抄起扫帚打他,但因为是孟亦,他只好委婉地说了一句,“这就是作家的通感吗?”   孟亦托着腮看他:“真好啊。”   谭霏玉:“你也找一个吧。”   孟亦:“感觉被诅咒了,不管靠近什么男的都会倒霉。”   谭霏玉:“……”   “你除外。”孟亦想了想又补充,“没有说你不是男的。”   谭霏玉:“……”你这么说我也不会更高兴一点啊!!这表达能力怎么写书的啊!   孟亦接着打补丁:“应该说只要和男的搞暧昧,不管和谁,马上就会开始倒霉,我倒霉,对方更倒霉。”他举了例子,“上星期和一个帅哥date,朋友介绍的,拖了很久我一直不想见面,因为怕生嘛……实在拖不下去了说出来看个电影,结果本来要看的电影因为技术故障播不了,去哪家餐厅哪家就开始排号,反正都吃不上,最后还是决定各回各家,回去以后我点了个麦当劳,发现店员没给我放番茄酱,但那个帅哥直接让路边的电驴撞伤了腿。”   “这么邪门啊,”谭霏玉只好说,“可能是写作之神想让你抛却这些儿女私情专心写书。”   “好吧。”   谭霏玉突然想到什么,在包里翻出一个从莫高窟带回来的药师杖钥匙扣塞给孟亦,之前已经给他寄了敦煌的画集,不过这种小东西不嫌多,谭霏玉开玩笑说:“这个也给你,拿去辟邪吧。”   “哇,谢谢。”孟亦把东西收好,话锋一转,话题又回到谭霏玉的恋爱上,“石榴,看到你幸福我真的很高兴。”   谭霏玉虽然觉得有点肉麻但还是道了谢。   孟亦说话神神道道的:“我觉得你会一直幸福的,有些人谈恋爱,是孽缘,周身愁云惨淡的。”   谭霏玉:“这么玄乎……你以后不写书了可以在路边摆个摊给人看相。”   孟亦很认真地否决了:“我不行的,我害怕和陌生人说话。”   谭霏玉:“……”   除去在外面奔走,谭霏玉终于抽出一天在住的地方收拾东西,洗衣服,拖地,整理收纳。   把石含章送他的钢笔摆到那个全是《小王子》的柜子里。   又把之前心血来潮买的手工书材料包翻出来——买了很久了,一直想做,但不知道做什么内容,就没拆出来过。   现在他有了想表达的主题,可以每天挤一点时间做一点。   晚上全收拾好了,照例在睡前和石含章打视频电话,这人现在白天就一直开,几乎不去什么地方逛了,谭霏玉让他可以慢慢来,反正离他们乐队说好的集合时间还很宽裕,但石含章说一个人逛很无聊,还是早点过去吧。   因为这,再加上谭霏玉白天一般都有别的事情做,两人也只有晚上才有一长段的时间可以交流。   石含章已经到郑州了,但没去太多地方,吃饭的时候去了二七广场,于是拍了二七塔给谭霏玉看。两人又闲聊了一些琐碎事,说着说着谭霏玉有点困了,石含章说那他也去洗个澡准备睡了。   说完这句,谭霏玉马上精神了,他是色中饿鬼,又改口:“要不再聊一会儿吧哥哥。”   “不是困了吗?”石含章问。   谭霏玉没有正面答:“明天晚上回姑妈家吃饭,早上可以睡晚一点,没关系。”   “行。”石含章坐了回去。   谭霏玉“啧”了一声:“你该干吗干吗去啊,怎么又坐下了?”   石含章:“你不是说再聊会儿吗?”   谭霏玉:“非要我直说吗?我想看你洗澡直播。”   石含章:“……行。”   答应是答应了,石含章摸了摸鼻子,又开始考虑可行性:“要怎么固定设备?用手机支架吗?这个酒店的浴室淋浴间好像有点小,我没有防水袋,放外面的话玻璃挡着也看不见吧。”   谭霏玉:“好严谨。”   谭霏玉是不会放弃的:“那你别进去了,就在外面脱了给我看看嘛。”   石含章说好,把手机竖着架在支架上,后退了一点,开始脱上衣,沟壑分明的麦色腹肌先露出来,已经看了很多遍了,谭霏玉还是忍不住“哇哦”了一声。   “真想摸摸,”然后他没怎么过脑子地感慨了一句,“果然比我关注的擦边男好看。”   石含章捕捉到这句话,动作停了停,上衣扔到一边,臭着脸凑到手机前:“你关注的擦边男?”   谭霏玉:“……哈哈,都是以前的事了,早就全都取关了,那都没什么好看的。”   石含章仍旧盯着屏幕,谭霏玉有种隔着屏幕被盯穿的错觉,他软下声音道:“我现在都只看你了。”   没反应。   谭霏玉补充:“以后也只看你。”   还是没反应。   谭霏玉开始装可怜:“老公。”   “嗯。”石含章总算应了一声,还意味不明地笑了,“虽然吃这种飞醋不对,但我本能地还是很嫉妒……宝宝也让我看一下你可以吗?安慰一下我吧。”   “……好。”谭霏玉也偷笑,又不知死活地补上一句,“老公这样好S哦,喜欢,让我有种想故意惹恼你然后这样那样的冲动。”   石含章:“……”   本来说要早睡的,这下彻底早睡不了了。    第42章   周末, 谭霏玉回了趟姑妈家,饭桌上一家人东拉西扯,姑妈也挺反常, 甚至不问一句他怎么休了这么长的假期。   吃得差不多了, 谭霏玉鼓起勇气重大发表,在这个家里, 他应该是第一次主动“宣布”一件事情:“姑妈,姑丈,我有事想跟你们商量。”   林嘉许本来都吃完了,瞄了眼谭霏玉, 欲言又止, 不知为何又把碗端起来,脸继续埋饭碗里,一整套假动作。   谭霏玉说自己上个月就离职了, 还说接下来想试试自己干。   气氛凝滞几分钟,姑妈才“哦”了一声, 道:“你辞职的事情我之前听你弟讲了, 但是你有什么安排,我是不知道的。”   林嘉许把碗放下:“阿妈你出卖我!”   谭霏玉瞥林嘉许一眼, 无语道:“你也出卖了我。”   一条出卖链, 果然世界上最不可信的话就是“我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   林嘉许:“……”   “弟弟给我打预防针啦,他说你辞了职, 我说那不是挺好的,每天辛辛苦苦赚那点钱不如回家里帮忙,弟弟气死了,让我千万不要在你面前这样说。”姑妈叹口气又说,“我问为什么, 他说你特别喜欢你的工作。”   姑妈:“姑妈也不是完全不知道你喜欢这份工作,但可能还是老一套的想法,觉得无所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能赚到钱就好,我和你姑丈那时候刚开始做电商,请不起人,每天又要打包发货,又要当客服被那些顾客骂得狗血淋头,谁喜欢这工作,那还不是要干?”   谭霏玉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只盯着眼前的空碗,开始数碗身上的花纹。   没想到姑妈轻轻地转折了一下:“因为从小到大你和你弟都很听话,我怎么安排你们都没意见,所以我确实也忽略了你们可能也有自己的想法。前段时间你弟也说不想继续在家里帮忙了,想自己出去闯闯,我当时很不理解,我说家里面有事给你们做还不好吗?有些人还羡慕呢。弟弟说人各有志,他讲了一句话把我说服了。”   “什么?”谭霏玉问。   “他说‘你老是怕我们在外面赚不到钱,可是就算我们在外面赚不到钱你也可以给我们打钱啊’,我说这小白眼狼真的不知道怎么会讲出这种话,但又觉得有道理。”   谭霏玉皱着脸看向林嘉许:“……”   林嘉许嘟囔道:“本来就是。”   姑妈说:“也不只是赚钱,怕你们辛苦嘛,在自己家起码什么都方便。”   林嘉许:“好男儿志在四方。”   姑丈出来附和:“就是啊,幸福是奋斗出来的。”   “得啦,”姑妈问,“想自己干又是怎么一个说法?”   谭霏玉硬着头皮大概讲了一下自己的构想,果不其然看到姑妈皱起眉头,沉吟许久说了一句:“不好做。”   只是,姑妈没有否定他,当然也并未鼓励他,反而突然说起些别的:“我们家就是有这种不爱给人打工的基因。”   以为姑妈是想说自己当年怎么利用自己的外语专业优势和国内外商品价格差,在还没什么人搞跨境电商的时候自己先搞起来,结果姑妈说起了意料之外的人。   姑妈说:“你爸以前也做生意的,最开始在镇上做香料调料批发,什么八角啊胡椒粉那些,一分钱没有就敢去做了。”   谭霏玉愣了愣:“一分钱没有怎么做?”   姑妈追忆起往事,微微眯着眼:“一分钱没有也是我夸张了,但确实没有钱,就每种香料调味料都买了一点点,自己拿回家炒菜都不够的分量,然后背了个包每个饭店都进去问,特别是那些新开的店,你爸骗人家说自己在哪里哪里有店面的,其实有个鬼的店面,又说现在只是带些样品给老板们看看,量大从优之类天花乱坠说了一堆,问十个人总有一个被说动的嘛。   “然后他就让人先交定金,给人家开收据,拿着收到的钱去把人家要的东西买回来,赚中间点差价。你还别说,他很快还真的赚了个店面出来,后面赚的钱多了又去倒腾别的。”   谭霏玉几乎没有在姑妈嘴里听过任何他父母的事情,现下听她当成饭后闲话讲,觉得也不是太沉重,很奇妙。   而且怎么有种莫名其妙的既视感?他之前拿着孟亦的书去报选题时也虚张声势了,说自己跳槽到了新工作室,有个别人想知道工作室详情,他也以工作室还没正式开业还没确定合作之前先不方便透露详情之类的鬼话糊弄过去了——因为大家都很想赚钱,再者说编辑石榴也不是什么诈骗分子,能加上好友的过往多少有过交集,因此除了不缺业绩的大社,很多人确实不会刨根问底。   谭霏玉评价道:“我爸原来是个投机倒把分子啊。”   姑妈:“确实。”   谭霏玉:“……”   姑妈补充说:“不过现在这样不一定行,几十年前人都很淳朴的嘛,没看到货也敢先把钱给到你爸手上,要不是人与人之间还有一点信任,他也做不成这个生意。”   林嘉许反驳说:“老是说你们那时候的人就淳朴,显得我们有多坏似的,现在大家不也在搞预售吗?”   “预售有平台保障的啊。”   “那不一定,还有一些不走平台的,凭的也都是人和人之间的良心,”林嘉许拿自己的经历举例子,“上大学的时候我不是玩一个日本游戏吗?然后日本那边出了周边,我就跟着人家拼团买,提前给钱的,唉然后那个团长拿着钱跑了还在朋友圈给自己发讣告……”   谭霏玉有点痛苦地皱眉:“我求你别说了。”完全就是在应证现在的人很坏的论点啊!   随后姑妈问出了非常关键的问题:“你钱够吗?”   谭霏玉有点忐忑,按前面聊的氛围来看,姑妈应该也不反对他去折腾,那问这个问题是想甩钱给他吗?如果真的这样,他还是很难心安理得接受,但拒绝又真的很装,因为他确实缺钱。最后他还是如实说:“好像不太……不过我在找合伙人或者投资人之类的。”   姑妈又“哦”了一声:“找也可以,就算不缺钱也可以找,风险可以分摊,不过我建议你自己拿死这个比例,不然做到最后如果合伙人意见很多的话,又变成你给别人打工,钱的事……”   谭霏玉抿了抿嘴。   姑妈说:“你爸妈给你留了钱的,虽然在通胀,但我有在打理这些钱,想说等你准备成家的时候再跟你说,这笔钱可以当彩礼啊买房子什么的,不过你要做的这个生意也不大,拿一点出来没什么影响。   “他们会很高兴你找到自己想做的事。”   谭霏玉听完反应了好一会儿,他低下头,一手插进发间,深呼吸几下,咬紧了牙才没让眼泪有出来的机会。   姑丈过来拍了拍他的背去客厅看电视去了。谭湘月挪了椅子坐到这个唯一的侄子身边,揽住他的肩:“傻猪来的。”   谭霏玉忍不住了,趴到姑妈肩上哭了起来。   这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姑妈也说他很省心,以前哪有什么需要大人安慰的时刻?更何况就算真的有什么心事也都是优先跟身边的朋友说。   姑妈一边拍他的背说好了好了不哭了,一边又跟林嘉许嘲笑他:“你看他哭到打嗝了,真是小孩子似的,都三十一岁人了……小的时候都没哭过几次。”   谭霏玉抬起头来反驳:“生日还没过,二十九周岁。”   姑妈:“好好好。”   林嘉许也说:“不要有年龄焦虑啊哥哥,三十岁才是真正的十八岁嘛。”   其实谭霏玉也说不清自己在哭什么,是因为自己跟已经没什么记忆的爸爸很像,这种血脉的呼应让他思绪万千吗?还因为是在自己为了未知的未来迷茫时,已经远去的父母突然降下一笔财宝不仅解了他的烦恼还让他久违地感受到被父母疼爱的感觉?   又或者是忽然发现,姑妈姑妈,这个词之中也有一个“妈”字。   他小时候是很羡慕别的小孩在妈妈怀里哭闹不讲理撒娇的,但他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客观上他就做不了。   快要而立了,在外面已经是个游刃有余的职场老狗,在男朋友面前非常爱哭就算了,现在也终于在一个类似母亲的怀抱之中与一切和解了。   谭霏玉自己抽纸擦眼泪,很矫情地说谢谢姑妈姑丈这么多年辛苦照顾他,又怕说完整个场面会变得更抓马,赶紧弹射起来说自己去洗碗。   其实只是把锅碗瓢盆收拾一下扔洗碗机里,花不了多长时间,但够他平复心情了。   出来以后被林嘉许拉到房间里打游戏,玩的是《人类一败涂地》。   林嘉许不敢说什么话调侃谭霏玉,谭霏玉也假装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了一会儿还是问他:“怎么姑妈说你也要去闯一闯,你要去干吗?真要去当rapper吗?”   林嘉许:“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喜欢干吗,但我知道自己不喜欢干吗,我实在不想再当会计了,我妈真要让我算账的话这个公司迟早会因为税务问题完蛋。”   “没那么夸张吧,而且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会计,以后姑妈肯定也不会让你一直当会计的……不过你说得对,又不是没条件,不想干就换别的试试,”谭霏玉玩游戏的时候身子会跟着屏幕上的人物动,人物一歪,他也跟着一歪,但他自己似乎没发现,还照常开着玩笑,“来给我打工。”   林嘉许:“真的假的?”   谭霏玉:“来我们这里上班要先交培训费,等你转正了再退给你。”   林嘉许:“你在骗我钱。”   谭霏玉哈哈笑起来。   很突然的,谭霏玉又说:“还有件事和你说,这个就真的先别跟姑妈说了。”门关着,但说这话时还是下意识往外看了一眼。   林嘉许保证道:“我真的不说。”   谭霏玉说:“我谈恋爱了。”   林嘉许差点要把手柄扔了,转过来一脸惊讶,连珠炮似的发问:“我靠什么时候的事,我认识吗?是同学还是同事?还是怎么认识的?嫂子人好吗?给我看看照片。”   谭霏玉听到“嫂子”两个字还是笑了:“你见过的。”   “谁啊。”林嘉许绞尽脑汁开始猜,说了好几个名字。   谭霏玉又说:“在张掖一起吃过饭的。”   “哦……啊?!”林嘉许真把手柄掉下去了,屏幕上他操控的小人定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瞪大了眼,“男嫂子啊。”   震撼了一会儿之后,林嘉许才幽幽提问:“卧槽那你们搞对象成家的话我们家也要给他出彩礼吗?”   谭霏玉:“…………”这是什么奇怪的关注点啊!   谭霏玉也把手柄放下,摸出手机,给石含章发信息:你们那里彩礼要多少钱?   石含章:?    第43章   石含章昨天到达南京, 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他在南京稍作了停留,没去夫子庙秦淮河,猛男也有一颗热爱毛茸茸的心, 反而去了红山动物园, 赶上周末,也不知道是去看动物还是去看人头。   当时他就边逛边给谭霏玉发照片和小视频, 给他发熊猫馆里围着一圈圈的人,看到国宝动了一下就发出夹子音惊叹,发各种长得很怪异的鸟,发挂在树上大尾巴垂下来一晃一晃的小能苗, 还有躲在远处怎么都不肯靠近玻璃的赤狐, 石含章只能拍到它一个模糊的倩影。   但最后他发来两个在该动物园才能买到的专属赤狐趴趴,小小的很可爱,放在手心里正好, 石含章给它们精心套上小花环,还跟谭霏玉说:这个可以当代餐。   谭霏玉问:什么代餐?   石含章:你。   谭霏玉:我这么萌。   谭霏玉:怎么有两只?   石含章:一只会孤单。   谭霏玉:天呢, 那你要好好照顾它们。   那是白天的事了, 彼时姑丈在厨房忙碌,姑妈临时去了趟公司傍晚才回来, 谭霏玉和林嘉许坐在外面看电视, 本地新闻又在播谁家水管炸了,林嘉许在旁边一直讲一直讲, 讲他们去西宁的时候怎样怎样,讲他哪个朋友身上发生了什么惊天大八卦,谭霏玉有时盯着手机傻笑,有时抬头回林嘉许几句。   现在,到了晚上, 谭霏玉说了自己在谈恋爱以后,林嘉许终于回过味来:“怪不得你下午一直跟在跟人聊微信!”   “不只下午,”谭霏玉已经不顾屏幕上游戏进度如何了,反正这游戏很难玩,他还怕他们玩着玩着兄弟阋墙,打游戏不如跟人聊微信,他说,“我现在也要聊了。”   “好吧,”林嘉许说,“你早说啊,那我就不会当你谈恋爱路上的绊脚石了,游戏哪有恋爱好玩。”   谭霏玉一边给石含章打字说彩礼什么的是林嘉许正在胡说八道,打完字又和林嘉许聊了一下,主要是满足表弟的好奇心,把一些石含章的基本情况稍微交代了一下。   然后他问林嘉许:“怎么不说那种台词,我还脑内预演了一下。”   林嘉许:“什么台词啊?”   谭霏玉:“‘他要是对你不好我饶不了他’之类。”   林嘉许眉头紧锁:“短剧看多了吧你。”接着又认真作答,“第一,我觉得我应该打不过阿嫂,所以没办法‘饶不了他’,除非我们家突然变成什么手眼通天的财阀,我可以找人把他给暗杀掉。”   谭霏玉:“喂。”   林嘉许:“第二,我哥喜欢的还能有差的吗?我跟他只有一面之缘,确实不了解他,但是我了解你啊。”   谭霏玉被奉承得十分舒适:“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偷偷报班了。”林嘉许又突发奇想,“叫阿嫂是不是很怪,男嫂子怎么称呼?叟子?”   谭霏玉真的好痛苦:“……我好心你啦大佬。”*   “嘻嘻。”随后林嘉许起身,去换了个《怪物猎人》的卡带,“你聊你的吧,我自己玩。”   谭霏玉跟林嘉许比了个“ok”的手势,就接着跟石含章聊天,看到石含章问:这么快就跟家里人说了吗?   后面还配了个多啦A梦紧张得直冒汗,张着嘴靠在墙边往后退的表情。   如果是在自己的出租屋,他一般会和石含章视频,但在表弟房间他还是不太好意思,发语音也略尴尬,只打文字。   谭霏玉:先跟表弟说了。   谭霏玉:他说要给你彩礼。   过了一会儿石含章发来一条语音,又撤回,谭霏玉根本来不及听。   反反复复好多次,终于发来一条能听完的:“唔该细佬。”   蹩脚的粤语,一字一顿的,谢谢弟弟的意思。   谭霏玉在耳边听了一会儿,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外放给林嘉许听:“你石哥哥说谢谢你。”   “没事谢我什么,有我什么事啊,你说我什么了?”林嘉许又说,“我也要跟石头哥说话。”   谭霏玉把手机递过去,给他按下录音键,林嘉许眼睛还盯着屏幕,手上动作也没停,在那砍龙砍得正起劲,只是脑袋凑过来,礼尚往来地模仿了一下在网络上学习来的甘肃口音,也是一个过气老梗:“不用客气,请给我买安分守己(iPhone手机)。”   谭霏玉:“不要突然说过气网络用语啊,好土。”   林嘉许恼羞成怒,加上屏幕上战况正酣:“你拱,我要专心打机。”   石含章回了一句:是中国人就用华为。   谭霏玉笑着回石含章:神经。   谭霏玉:什么时候偷偷学的粤语?   石含章:在多邻国学的。   说着又展示了几句,这个是什么?这个是虾饺。说得磕磕巴巴,又问:我语言天赋还可以吧。   谭霏玉说:你的语言天赋很可爱。   石含章:好吧,谢谢老师的认可。   谭霏玉又跟石含章说了一下晚饭时他和姑妈聊的内容,煽情的部分他略去了,就说了结论,说就算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合伙人也可以先顶一下。   石含章说:恭喜我们小谭总[/欢呼]   之前石含章也问过谭霏玉,说如果急用钱的话他手上也有一点,虽然不多,但也可以算他一份。谭霏玉拒绝了,倒不是在分什么你的我的,一来是觉得石含章自己在外面也有很多需要用钱的地方,二来他认为这件事有失败的可能,如果是他自己失败了无所谓,然而若是自己人伸出援手,他一想到别人对他的帮助有打水漂的可能就浑身难受——即便清楚人家可能不在意。   倘使面对的是没太多感情基础,纯粹只对他项目感兴趣的人,他就不会有任何压力。   理智上知道亲人朋友的好意不是为了给他负担,是他自己在给自己负担,然而自小性格如此,他知道这不太健康,有点别扭,以后他慢慢调理,但至少目前他还没办法接受。   就连这次回来,在知道自己有一笔被代管的遗产之前,他也真的只是想跟家里人说一声自己的计划,还提前想过如果姑妈要给他钱他该怎么拒绝,虽然没想出好的答复,好在也没有真的发生被塞钱的情况。   感谢石含章,没有觉得他只是因为不好意思而假意推脱,更没有做出什么自作主张给他打钱之类的事。   两人又开始互相汇报行程,石含章问:今晚是在家里过夜吗?   谭霏玉:对。   石含章:有自己的房间吗?   谭霏玉:有的。   石含章:可以给我参观一下吗,看看我小时候幻想的安静的学霸的课桌长什么样。   谭霏玉:那你该失望了,前几年重新装修过,旧的课桌早扔了,也没留下什么当年的生活痕迹了,以前有些奖状什么的都收在柜子里。   谭霏玉:噢,给《小王子》包封皮写名字的时候还不是在这个房子呢,那时候在老房子,还占的林嘉许的房间,我记得当时我过来,为了让我有睡的地方,他原来从小睡到大的床被换成上下铺,大概这也是他当年讨厌我的原因hhhh   谭霏玉:不过给你参观一下倒也无妨。   石含章:好。   说到这,谭霏玉本来要跟林嘉许打声招呼然后回房间,忽然又改变主意了。   谭霏玉说:等你过阵子自己来看吧,欢迎来我们家吃饭,嘉许他叟子。   石含章:……叟子是什么?   谭霏玉自己边打字边笑,隔着屏幕,他都能想象出来石含章现在估计正眉头紧锁地看着手机。    第44章   谭霏玉在家里住了两天, 之后继续投入工作。又谈了几个有意向一起做的,都没谈拢,谭霏玉干脆先把场地找了, 最后在偏郊区的地方租了个小小的共享办公室, 大概二十平米左右,注册公司时发现最大的困难竟然是起名字。   想来想去不知道叫什么好, 林嘉许建言,这个公司是石榴在做书,谭霏玉点头,林嘉许继续说, 石榴是红色的, 谭霏玉说嗯嗯,林嘉许又说公司的规模暂时很小,谭霏玉说没错。   林嘉许说, 那这个公司就叫小红书。   然后林嘉许就被谭霏玉拉到黑名单里关了三分钟禁闭。   这种东西有时候靠灵光一闪,有天晚上谭霏玉在做他那手工书, 想在纸页上做出立体的沙山场景, 于是在纸上面涂了胶水又撒上金黄色的闪粉,工作室的名字忽然溜进他的脑中, 要不然叫“一粒沙”吧。   这三个字对谭霏玉而言饱藏深意, 他自然也是一粒沙,渺小如沧海一粟, 却说不定也能聚沙成塔。还让他想到《天真的预言》这首诗里的“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一粒沙中见世界。   让他想起他和其他沙子一样作为异乡客踏上鸣沙山的那天,那天早晨的风沙如刀割面,但那也是一切的开始——这其中多少有他自己的一点点私心。   他从那里取下了另一粒沙,永恒地嵌入自己的心脏。   他在这场旅行里带回的最好的纪念品, 就是石含章这一粒沙。   当然,跟《一粒神》也能挂上钩,毕竟这本书是他工作室的第一本书。只是有个问题,不知道孟亦对此是否乐意,所以谭霏玉去问了孟亦意见,孟亦很大方地表示当然没问题,还说非常荣幸。   注册一个公司是非常快的事,资料递交完过了两三天“广州一粒沙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执照就下来了,因为暂时只是他独自抱着台电脑去办公的一人有限公司,家里人说要不要剪个彩,他也很尴尬地说免了免了。   工作,工作……工作!   《一粒神》的版权代理合同从个人对个人转到个人对公司,谭霏玉用那支狐狸钢笔在合同末尾被授权方代表人那里签了字。   本篇目全文在网上发了,其他篇目也发了一部分,宣传视频的互动活动评出奖了,同时预告了新的活动,比如街采二期和接下来的座谈会等活动——值得一提的是,后来官博雇了无所事事的林嘉许来打理,没想到这人天生自媒体圣体,因为很会玩梗和网友们打成一片,林嘉许乐得仿佛找到了自己命中注定的职业。   谭霏玉在心里祈祷,希望万一哪天出了什么岔子网友也看在平时聊得很开心的份上,少骂他这人傻但好心眼的弟弟几句。   李萤心给《一粒神》写的歌也发了,整首歌没有器乐伴奏,只有一个小女孩哼唱的声音,不知道怎么调的效果,那段哼唱飘渺且空灵,先缓后急,最后如潮水退去,又是轻轻。听起来就像真有这么一小粒神在诉说这个故事。   歌曲和文章同名,发完上热搜了,于是托这首歌的福,小说的热度又往上爬,诚然知名度一高褒贬不一的评价都来了,但这些都已经不太重要。   李萤心给书写歌,且并未很正式地发布,只是自己这么在主页上一发,虽然热度高,本质上却也就是一种同人二创行为,其本意大概是想让一切都更自然,让粉丝不会觉得他是接了推广,也让作者和编辑他们压力不会太大。然而谭霏玉和孟亦心中无限感谢,合计一番后一起给他送了一把琴,好不好用不太知道,但很漂亮,黑粉配色,闪闪亮亮,和最近他在社媒里发的黑粉色布丁头造型很相衬。   合作的出版社也敲定了,递到六月份的增补选题里,还在等省局批复,谭霏玉在这期间抓紧了自己这边的审校和设计流程,设计是外包的,估计也是做副业的社畜,经常半夜两三点给谭霏玉弹信息说老师你看看这样改行不行。   开了投稿邮箱,有空的时候还要看稿子。   ……   石含章亦到达了目的地,房子经纪公司的人提前帮他找好了,他基本就是拎包入住。接着是每天高强度排练排练排练,之前虽然他一直有做一些保持手感的练习,但找回状态还是得打真鼓。   练歌,录完歌,专辑还未发布,在宣传期开始前有一段假期,竟长达半个月。   自兰州分别以来将近两个月,这期间倒也互相飞来飞去地见了几次,但因为各自都忙,见面都是匆匆,经常一起吃个饭过一夜甚至不过夜就走了,连谭霏玉过生日那天也只是一起吃了蛋糕,不管是谁去谁那里都没空去外头逛一逛好好约个会——这次终于可以了。   只是这天谭霏玉带着孟亦还有个书店活动,早就定好的。晚上七点开始九点结束,准备的时间则更长,下午四五点他们就到场了,他不是主角,活动也是书店策划的,但他全程一直跟进各项流程,几乎没有能喘口气的时候,活动结束了,还要和书店方寒暄复盘,等最后在书店外目送完孟亦上出租车时已经十点多。   石含章的航班是晚上八点多到,谭霏玉有交代过让他直接回住的地方,不知道现在到了没。这一天下来谭霏玉已有些累,蹲在路灯下给石含章发信息,问他到哪了。   石含章:宝宝抬头看对面^^   谭霏玉一怔,接着抬头,望见马路对面熟悉的身影,那人一手握着一束花,另一手向他挥了挥。   路灯的光分出一点微芒落进谭霏玉眼里,谭霏玉整个人都明亮起来,他起身,笑着冲对面喊:“等我过去——”   路过一个散步阿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谭霏玉冲着阿伯也笑,阿伯更诧异了,谭霏玉不管,小跑超车阿伯,来到斑马线前,恨红灯的几十秒长如几十年。不过在这期间石含章也走到了斑马线另一端。   城市的夜晚总不缺往来的人,很快这里聚集了一小撮等待过马路的路人和外卖骑手之类,谭霏玉依然非常、非常高兴地冲着对面喊话,他将手比作喇叭状:“你别过来了,等我过去——”   旁边的人都转过来看他。   石含章也冲他喊:“好——”   倒计时结束,谭霏玉奔过去,夏夜的热风将他的头发稍稍拂起。   还在甘肃旅行时,出门没法带上黑白狗的时候,每次他们外出回来,门一开,小狗就会撞上来,两只前爪往上抬,做出直立姿态想要扒在主人身上,尾巴扫出残影。   谭霏玉此刻恰如彼时的小狗。   石含章那只空着的手也张开臂来迎接他。   谭霏玉扑了石含章个满怀,石含章把花举高了点,以防这束花被过度的热情撞飞出去,感觉到谭霏玉抱紧了他,就摸摸他的脑袋。   过了一会儿才松开。   路人不路人的,反正全是些虚化的影像。   “你怎么来啦,”谭霏玉又看了看石含章手里的花,“给我的吗?”   “接你下班,”石含章嘴角也扬起一点,依次回答问题,“给宝贝的。”   谭霏玉“哼哼”两声:“那就是给我的。”他把花接过来,看了一会儿之后埋头嗅嗅,“香香的,谢谢,这叫什么花?”   “我也不太懂,觉得漂亮就选了,花店老板说叫粉雪山。”   “噢,很合适的名字。”   温柔朦胧的粉色,在路灯下显得更加淡雅。   谭霏玉又补充了一句:“这好像是我除了拍毕业照的时候,第一次收到花,感觉好奇妙。”   “怎么个奇妙法?”石含章和谭霏玉拉手,但也没完全牵住,小拇指勾着小拇指。   “以前会想这东西好像也没什么用吧为什么人家谈恋爱都喜欢送花,”谭霏玉说,“现在懂了,但是这种感觉很难描述,反正就是开心——下回我也要送你花。”   两人往前走了一段,去方便打车的地方,坐上滴滴,谭霏玉抱着花开始跟石含章大说特说,说今天这活动来了个讲话很犀利的读者毫不留情对着孟亦输出一堆,说孟亦退步得厉害还疯狂搞营销,吓得他差点心跳骤停,又说还好主持人圆场打得好最后没闹出什么幺蛾子。   石含章又摸摸他头,说辛苦了,说他们以前巡演签售也遇到过这种乐迷,不过主要是对着贝斯手输出,说他不为团队着想不思进取写不好歌什么的,又说但是他们玩乐队的和文人不一样,不打什么圆场,他们直接把人踹出去了,对方还报警了,最后赔了些医药费收场。   书店到谭霏玉住处大约二十分钟车程,很快就到了。在车上两人还不停说小话,一进门什么话也不说了,灯都没来得及开,花和谭霏玉提的袋子被着急地扔在玄关处的柜子暂置,石含章把谭霏玉抵在墙边用力地吻他,一手扶着他的后脑勺以免他被磕到,另一手已经探进T恤下摆沿着腰间向上探索。    第45章   ……   第二天谭霏玉在石含章臂弯里睁开眼, 一动,那人也醒了,微眯着眼朦朦胧胧亲了亲他发顶。拉得不甚密实的窗帘缝隙中漏了点光进来, 照在床头的粉雪山上——昨晚谭霏玉累得闭上眼就睡过去, 石含章没忘了翻出个长得像花瓶的容器,把花束拆了养到水里。   经过一夜花都醒了, 更加饱满可爱。   人也差不多是这样,谭霏玉醒来时眉眼间都是餍足,是一颗汁液丰沛的石榴了。   赖了一会儿起来,两人之间像粘了胶水, 挤在不大的洗漱台前一起刷牙, 杯子牙刷都换成成对的了,赏心悦目。   石含章下巴冒了点胡茬出来,谭霏玉捏他下巴, 感觉有点扎,顺手挤了一泵剃须泡沫抹到他下半脸上, 凑近了去帮他刮。   谭霏玉神情专注, 石含章很想吻他。奈何此刻脑袋动弹不了,只能手上动作, 石含章两手都握着谭霏玉的腰, 手指动了动,谭霏玉一紧绷就停下了动作, 严肃地警告他:“别动啊,等下把你的脸刮烂了。”   石含章无视了警告,直接靠过去亲他,把泡沫也蹭到谭霏玉脸上。   谭霏玉龇牙:“啊啊啊啊石含章你好烦!”   石含章心虚地看向旁边,最后还是乖乖配合谭霏玉让他把冒出来那点青灰色的茬子清理干净了。   重新洗完脸, 石榴王榴颜大悦,拍了拍手:“现在可以来亲亲了。”   一个还带着水汽的吻就这样覆了上来。   由于两个人都不断地练习,吻技日益精进,一大早本应该是最清醒的时候却亲得醉醺醺的,亲完了谭霏玉趴在石含章肩上微喘,并毫不吝啬地给出夸奖:“越来越会了啊哥哥。”   石含章脸上表情没怎么变,摇着看不见的尾巴,道:“还需要继续努力。”   换好衣服出门,今天谭霏玉决定不工作。自从开始尝试创业,非常自由,有活就干,没活就休息,但很不幸,目前为止全都是活,谭霏玉早已不知道周末和假期为何物。   下楼吃了肠粉,吃完路过快递柜时谭霏玉让石含章提醒他晚上回来取快递,说是之前国道上遇到那个黄美英阿姨真给他寄了书来。   谭霏玉跟石含章说:“我不是加了阿姨好友吗?回来以后有一次刷朋友圈,看到她在宣传什么项目,我去搜了一下才知道她是一个还蛮厉害的影视公司的老总,去年很爆的一个悬疑剧也是她们公司出品的。”   石含章对影视剧这些不太了解:“好厉害,怪不得开大G,然后呢?”   谭霏玉笑:“然后我就厚着脸皮跟人家套近乎了啊,我先问她之前说的几本台版书的事,她还真给我找了,还说她也有看到我们那个视频来着,让我等书出版了也给她送几套。我们相谈甚欢啊,她让我有机会去上海的话去她们公司坐坐,我说当然有机会。   “笑死了,阿姨可能在客套话,但是我真的非常厚脸皮马上跟她约了时间说我要去。”   石含章:“这不是厚脸皮,是善于把握机会。”   “谢谢,”谭霏玉说,“其实出版业和影视行业的关系还挺密切的,之前有人劝我不如搞短剧,我自己这个阶段是不想搞,还是更想做书,但是如果授权给更专业靠谱的团队,对IP做更进一步的开发那我还是很乐意的,不只是影视化吧,别的衍生有机会都想接触一下,故事知名度高了对实体书也是一种反哺……你说我想的东西是不是越来越不像一个图书编辑该想的了?”   “也不会吧,”石含章说,“马云发迹以后还是坚持说自己只是一名人民教师,只要你觉得自己是个编辑那就是。”   谭霏玉:“我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你是不是在阴阳怪气。”   “当然不是阴阳怪气啊,开了个小小的玩笑,”石含章说,“不过我觉得你想做什么都行,不用给自己贴任何身份标签,不用因为觉得自己初心是‘做个编辑’就被绑住,就算你明天突然痛恨做书决定在路边摆摊卖小蛋糕我也觉得可以。”   谭霏玉沉思:“可我不会做小蛋糕。”   石含章:“我会。”   “真的假的,”谭霏玉又露出崇拜的眼神,“你怎么这也会?”   “我们可以分工一下,我做完你去摆摊。”   “哈哈哈哈,”笑完谭霏玉正色道,“等你要回上海的时候我跟你一起去吧,我要找黄阿姨吃饭抱人家大腿……而且我也想孩子了,这么久没见了它会不会不认识我了?”   “怎么会,它每天都问我什么时候能见到石榴爸爸,我让它懂事点,爸爸在外面辛苦打拼为了给它买罐头,它要学会体谅。”   “你学狗语了?”   “狗学说人话了,孩子的语言天赋和我们一样好。”   “神经,”谭霏玉又问,“还是寄养在宠物店吗?”   “这次时间有点长,”石含章说,“暂住在它水晶叔叔家,昨天他还发了遛狗的微博呢,什么解锁遛狗捡屎初体验,俞沅评论说不是他捡的吗,他俩在评论里大吵几个回合……你不是特别关注他了?怎么没看到?”   “早就取消特关了,”谭霏玉这才打开微博看,李萤心在视频里说贝斯手日常除了要帮乐队成员拿外卖还要帮成员遛狗实在很劳苦功高了,谭霏玉又说,“不过你可以再酸一点,我就爱看你吃醋。”   “行。”   说话间走到了有轨电车站,两人在站台等待只有短短四节小车厢的列车被头顶的电缆牵着驶来,阳光穿透彩色玻璃棚,在地面打出缤纷的影子。这是一条沿着珠江岸生长的短途轨道,上车以后坐上沿江一侧,先在满是蓝色玻璃幕墙的城市高楼和车水马龙中穿行。   经过某处时谭霏玉还给石含章指了一下,说那是他之前上班的地方,他要是起得早就慢慢走过去,来不及就扫个单车骑去上班,但有时候路上看见八百辆车其中有七九九辆二维码都被涂黑,特别是快迟到的时候这种现象会尤为频发。   现在人的素质真的不行,谭霏玉痛心疾首道。   不过现在好了,他不会再迟到了,只是每天要坐很久地铁去工作室。   说到这里石含章趁机问:“你要搬到工作室附近吗?”   “想,”谭霏玉说,“等这边的房子租期到吧,同样的价格在那边还能换个大点的。”   石含章:“我能搬来和你一起住吗?”   谭霏玉摆起点小架子:“那你在OA上提交一下同居申请吧。”   石含章:“你那两人有限公司也做了OA系统吗?”此公司连财务工作暂时都是老板和老板表弟兼任的。   谭霏玉瞪他:“你再说。”   石含章笑:“小的不敢。”   搬过来一起住本来也是之前讨论过的,只是没具体定下来。乐队的工作比较机动,不像偶像男团之类需要高频密集的营业,而且在巡演期本也要到处飞,从哪飞都是飞,石含章也和经纪人确认过,需要长段时间集中排练或者活动再去上海和成员们待一块就行,虽然还是有不方便的地方,但总比一直分开好。   等电车经过琶洲大桥南,开始看见珠江的模样,转过身望向窗外,日头下,水波粼粼闪动。   虽然是周日,车里却意外的没太多人,两人安安静静地望了一会儿窗外平静的江水,石含章忽然问:“不会也是为了带我来才第一次坐这个车吧。”   谭霏玉说:“那也不是,因为我就住车站附近,有外地朋友来我就带他们坐这个车去广州塔……十一月左右更好看呢,轨道两边都是异木棉,粉色花绿色叶子,跟春天似的。”   “那还是很擅长发现身边的风景啊。”   “还行?”说完隔了一会儿谭霏玉才想起来石含章何出此言,之前他们在戈壁上看星星,他隐隐约约好像是自嘲过自己会忽视身边的风景,他当时还说等他回来会自己去上一下广州塔,现在他转头看向石含章,“晚上跟我一起上去小蛮腰啊。”   “好。”石含章又勾了勾谭霏玉的小拇指。   到站,下车,沿江走了一段,遥遥望着白天在灰扑扑的天色中也不甚明艳的小蛮腰,尽管如此依旧游人如织。六月的风热气熏人,近距离看水,水面上折射的阳光竟然也有点刺眼,谭霏玉手挡在眼睛上遮了一会儿阳,但无济于事,有点后悔为什么大下午出来,在屋子里躺着多好,他思考几秒,看向石含章:“走走,坐地铁,去博物馆避一下暑。”   没有计划,漫无目的,一起浪费时间。   一起浪费的时间……又真的是被“浪费”了吗?   从广州塔站坐上APM线,下一个站叫海心沙。   谭霏玉吐槽:“其实不是海,倒是有人造沙滩,但准确一点应该叫江心洲才对。”又跟石含章介绍,说什么博物馆啊剧院啊这这那那的都修在这里,是一条中轴线。   石含章说:“我之前来过的。”   “对哦。”   石含章:“当时好像也是没有看过攻略,跟着朋友们在这附近逛完,看到APM线有个站名叫海心沙,感觉名字真好听,以为是什么海上小岛……也知道这里是珠江畔,但不知道APM线是什么东西,还以为这条线路会开得比较远是什么海底隧道之类,真是想太多了,坐上去以后发现没一会儿就到站了,出站一看更是傻眼。”   谭霏玉哈哈笑,又思索了下:“说不定不知道多少年前这里是入海口……我乱说的啊。”   “有可能。”   谭霏玉又问:“这么喜欢海吗?”   “喜欢,”腻歪话不想让车厢里别的路人听见,石含章就凑到谭霏玉耳边小声说,“还喜欢海边的孩子。”说完又重新看向对面。   谭霏玉弯了弯眼睛,也靠到石含章耳畔:“我也喜欢沙漠,和沙漠里的孩子。”    第46章   晚上去了小蛮腰。谭霏玉长久生活在此地, 无数次路过它,无数次仰望它,但在人生的第三十年才初次登上它。   他和石含章一起在460米高的观景摩天轮上观赏了闪烁的江水游船和缤纷的钢筋森林。   要说有什么感受……也有, 后来他全写进他那手工书里了。   由于忙碌加上他在手工活方面确实不算太灵巧, 这书他断断续续做了快两个月,直到石含章来广州之前还差一点收尾, 之后的日子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待在一块,他灵感勃发,又有了些新增内容想要补充。   形影不离也有坏处,谭霏玉很难找到机会继续他这个物理意义上的做书大计。   毕竟这是他准备送给石含章的礼物, 礼物如果在没完成之前被发现, 对方正式收到礼物时的惊喜程度就会大打折扣——也真有一些差点被发现的瞬间,比如一开始石含章要看他书架上的书。   石含章是这么说的,说一个人的书架就像他的外置大脑, 我想更了解你,所以我想看看你都在读什么书。   话是没错也很浪漫, 谭霏玉听得心花怒放, 起先很大方开始介绍书架,他租的房子房间不大, 有一面墙几乎都改成了书柜。他跟石含章讲这一排是各领域一些通识类入门书, 专门用来长见识的,那一排是社科类, 这一排是工具书和专业书,那一排是小说,还有这排是他做过的书……讲到这里谭霏玉瞥到那本还没做完被他隐藏在书架上的那本手工书,脑中警报拉响。   于是紧急随手抽出一本书做掩护,一看是《红拂夜奔》, 谭霏玉信口开河说最近我在看这个,王二真的太幽默了你也可以看看。石含章看一眼书封,先是问你在看的不是床头柜上那本吗?又说我上大学的时候已经把王小波的书全看了,现在就想看看你做的书。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一排上,谭霏玉只好使出一些计策,拉着石含章的手眼巴巴地看他。   石含章问怎么了,谭霏玉说想亲了,尽管石含章觉得很奇怪,怎么前面还在聊文学,突然就想亲了?然而色令智昏,石含章被他的眼神看得晕乎乎的,一下忘了什么书架什么大脑,先亲了再说。   之后谭霏玉就把书藏到别的地方去了。   再比如他有一些做书的材料,偶然被石含章看见了,但这个很好糊弄,说是工作上需要的东西,石含章也不懂。   还好石含章有锻炼的习惯,每天谭霏玉就趁着石含章出去锻炼时做贼似的赶工,全程保持警惕,一听到开门声音就飞快把书和材料包一起收拾起来,利落的程度不亚于初中时和表弟一起偷偷上网,在姑妈回家前算准时间关闭电脑,一人给主机扇风,一人给屏幕降温,以免被发现偷玩。   就这样斗智斗勇许久,直到这天,谭霏玉带着石含章去姑妈家吃完饭,也参观了他那已经没什么过往生活痕迹的旧房间,回来之后他才把堪堪做完的书交给石含章。   小客厅里,石含章对突如其来的礼物有些惊讶。   谭霏玉算了算:“庆祝我们恋爱二点三周月。”因为实在是没赶上两周月。   石含章一怔,随后郑重地将书接过来。   就像那天他在民宿前台接过了那本《带上我走吧》一样。   那天递出书的人抿紧了唇,收到书的人也不敢呼吸。   今天两人一起挤在小沙发上,递出书的人挨着收到书的人,下巴搁在他肩上,有些不好意思,却催促他快翻开来看看。   石含章先将封面翻来覆去地看,谭霏玉一边还要跟他讲解。   是一本没有名字的线装硬壳书,封面是黄色大地纸,被手工裱在灰板上,中间挖了空,塞进了一张小王子和狐狸的伪合影胶片——也是谭霏玉自己画的,他没有任何绘画功底,仅会画点火柴人,对着原著描了好多张才画出一张勉强成型的图来。   画面中狐狸比了耶,小王子手搭在狐狸肩上,身后是倔强的上海路路牌。   这个胶片可以投影,谭霏玉很是得意地展示了一下。   玩了一阵这个封面,石含章终于翻开书,扉页上写着:献给我的挚友石头。   再翻一页,是覆了满天星膜的纸,深蓝色,按3月24日晚的星图在每颗星该在的位置贴上了星星图案。接着翻页,是画成了藏宝图样式的从敦煌到嘉峪关的路线图。然后是一页立体的悬臂长城弹出来,看得出来谭霏玉实在不太懂怎么画了,在最高处画了一块豆豆眼的石头和一颗戴着眼镜奄奄一息的石榴。   一页又一页,每一页都是他们一起去过的某地,从敦煌到兰州,甚至中间金昌的垃圾桶都被单独拎出来做了一页,垃圾桶的盖子掀开是一张鬼脸……每一页底下都有一张小标签,标明了到此处的日期和地点。尽管他们两个都不怎么爱拍照,但这些地方却变成各种各样装饰画,变成立体装置,永远地留在了这本书上。   石含章刚开始翻阅时,谭霏玉多少感到有点难为情,不过等他多翻几页后,两人开始忆往昔,讲起当时在每个地方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边讲边笑。   书中甘肃的旅程结束以后,结页是一张闪着细小光芒的沙山,上面用红绳固定好了一小枝石榴花标本,五六月,是榴花正燃的时节。   这一页标签上时间画了个正无穷符号,另一行空白处他写:很高兴认识你。   石含章暂时停了翻阅的动作,谭霏玉笑着看他,说:“你接着翻,后面还有。”   后面一页是这一段时间飞来飞去的登机牌折页,再往后翻,是谭霏玉记的石含章来广州获得的新成就,比如第一次喝廿四味,第一次喝苦瓜柠檬茶之类,也记了自己的,说自己第一次上广州塔。   最后一页是一个信封。   石含章看了谭霏玉一眼,从中抽出了两张信纸。   前面都还好,到这里谭霏玉确实对看自己写的信有些羞耻,视线一飘,看向并没有开起来的电视,又看向旁边的白墙,他盯墙盯得专注,仿佛墙上有什么数独游戏等着他解。   石含章开始看信。   “含章:   哈哈轮到我给你写信了吧!这真是一种非常古老的交流方式,不过我很喜欢,现代社会互通信息很方便,一些话打在对话框里随手按下发送,总好像没有提起笔反复斟酌那般郑重。而且信看得见摸得着,拿着信纸时,仿佛还能感受到写信人留下的余温,就像那天我在机场看你给我留的信时一样。总之一封亲笔写就的信件和一本实体的书一样,看起来好像已经被时代抛弃了,可是,假如某天数据的洪流褪去,说不定这些纸制的东西反而能超越这个时代,永久留存下来。   这是我做的第一本‘书’,我和你同样觉得谈恋爱这件事情很重要,所以也想认真地给你准备礼物,所以做了这本书,一是想让那段旅行可以无数次在我们翻开这本书时重来一次。二是你知道的,我是个编辑,为不少作者做过书,却从未自己表达过什么,现在我做了这限量发行一本的书,只交付到你手上,所以,你成为了我有生以来,也是往后余生,唯一仅有的读者。   扉页上写的是‘献给挚友’,确实这句话我是在call back我第一次送你的那本书,那上面作者也写了送给他的挚友——然而我也是完全真心地认定你是我的挚友。有人认为朋友是朋友,恋人是恋人,不是同一回事,但我的恋人一定是我的灵魂挚友,我不用问你是否也这样觉得,因为你肯定和我想的一样。   说到这,我给你的微信备注也写的是‘挚友’,其实你好像也看到过了吧。你虽然一直对我卖关子不肯主动告诉我你到底给我备注了什么,但前几天帮你接电话的时候我也看到了,第一眼看过去还愣了一下这什么意思,为什么叫‘在春天来到果园’,搜了一下才知道是鲁米的诗,那一整段是‘在春天,来到果园。在石榴花中,有光明、美酒、心上人。如果你不来,这些就无关紧要。如果你能来,这些就无关紧要’。我之前没有读过这首诗,读了之后很喜欢。   我有时候也会像诗里说的那样想,在还没遇见你之前,很多事确实很无聊,但和诗里不同的是,你来了之后,我会觉得任何平平无奇的事情都变得很珍贵。   另外还想对你说,不止春天,在任何季节,都请光临石榴的果园^^   跑题了,回到这本书上,这本书上留下的一切地点,也正是一些原本对我来说没有太多特殊意义,甚至可以说是无关紧要的地点,并不是说这些地方本身如何,在没有和你同游之前,它们只是地图上的一个点,是课本上的一个片段,也许曾经我同样对它们心驰神往,但这种神往总是不一样的。如果我那次没有出发,我不会因为没有出发而心生太多遗憾,这次去不了就下次,去不了敦煌就去别的地方。   然而站在此时此刻往回望,我一想到如果我那次没有出发,我真的会遗憾得想死掉,因为如果我没有出发,就不会遇见你了。还好我出发了,还好我也遇见你了,因此这段旅途对我来说,是那么‘有关紧要’。   书的后半部分都是空白页,不是我偷懒,是我希望以后能慢慢填满它,毕竟我们的爱情和理想都才刚刚开始,我们一起在地球的皱褶上远眺过神的居所,也在人造的地标顶俯瞰了璀璨红尘,我们会一起走更多的路,去更多的地方,看更多的风景,创造更多回忆,填完一本就发行新一册,这个系列的书永远不会断更。   最后,礼物除了这本书我还咨询了你的朋友买了一套你喜欢的知音K系列镲片,出货的时候没赶上你在上海排练,希望下次能在你的音乐旅途中派上用场~我想在台下看你,一直忘了跟你说,做你的听众时我也觉得非常心动和幸福。   你的。”   石含章看完信,侧过头去把还在左右乱瞟的谭霏玉脸扳过来,吻住他。   嘴是最能直接表达情绪的器官,大多数时候人们用它来说话。然而偶尔心里千丝万缕的思绪无法用嘴说出来,那么就用嘴去亲吻,让所有的想法不用经过语言的加工和过滤,直接传递到爱的人心上。   一直到——心间沙万里,榴花彻底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