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拉斯加的春天》作者:勺棠   简介:   在某个雪还未化的春天,粉丝无数的天才歌手顾灯,在微博宣布退隐。   粉丝难以接受,经纪公司发疯寻人,顾灯却独自买了张通往阿拉斯加的单程票。   他想来这里观鲸,或者在这里死去。   但最终他活了下来。   和一个男人,还有无数在这里诞生的作品。   章离是个沉默的男人,因为长期追踪拍摄野生动物,往往好几天都不说一句话。可他每次开口,都能准确击中顾灯。   “想看驯鹿迁徙吗?”   “想听英纽特人唱捕鲸歌吗?”   但顾灯最心动的,还是他们在雪山木屋,男人递给他一个热气腾腾的钛杯:“老坛酸菜面,吃吗?”   横渡冰河,翻越雪山,跟随极地驯鹿行走一千里返回出生地。   顾灯看见小熊被公熊捕食,看见壮丽雪山被夕阳染成粉红,看见伫立在北极荒原中的硕大鲸骨。   当他真正决定去死,才发现他其实是想活着。   活在这生灵遍布的大地,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天才艺术家×野生动物摄影师   高敏小蝴蝶×直觉大猛兽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成长 治愈 日常 公路文   主角视角:顾灯 章离   一句话简介:一场救赎之旅   立意: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第1章 极地初遇   为了躲避一头横穿公路的驼鹿,顾灯连人带车冲进了雪地里,万幸人没有受伤,只是发动机熄了火。   3月,阿拉斯加道尔顿公路风雪肆虐,室外气温低至零下30度,信号全无,只有无线电可以和附近的司机通信。顾灯发布求救信号后十几分钟,频道内都没有任何回应。   车窗玻璃开始结冰,顾灯呼出一口冷气,从背包里翻出户外羽绒服穿上。   依旧无人回应。   窗外大雪弥漫,一场北极风暴正在形成。   直到现在顾灯才不得不承认,自驾道尔顿公路的行为确实太冒险了。他经常会在轻躁狂发作时轻率做出决定,等恢复正常后又追悔莫及。   起初他来阿拉斯加只是想观鲸,可观鲸团最早也要4月开放,他来早了整整半个月,于是他决定开车去北极。   当时租车公司的人就劝过他不要单独前往,说道尔顿公路环境恶劣,是全球最危险的公路之一。可惜顾灯对此毫不在意,他当时信心十足,渴望冒险,觉得自己能做一切事情——典型的轻躁狂前期征兆。   他本该心生警惕,联系主治医生和值得信任的亲友,交出车钥匙,不再做出任何重大决定。   可顾灯把躁狂预防合同撕了,去户外品牌店购入耐极寒冲锋衣,灌了两桶油,去超市打包了3天的食物,兴冲冲地把车开上了死亡公路。   他受够了一次次的情绪反复,也疲于持续去做情绪管理。他想要自由的哭,放肆的笑,而不是每次情绪波动都要腾出时间,去写那个该死的情绪日记!   当他开车沿着道尔顿公路一路北上,听着旅行歌单,看着逐渐荒芜的原野,顾灯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幸福和自由。   这种幸福只持续了两小时,然后他的车抛锚在了无人之地。   频道内依旧没有回音,顾灯已经疲于一遍遍描述自己的事故遭遇。更重要的是,他突然有些记不清,当时究竟有没有驼鹿横穿公路。   可如果没有驼鹿,他怎么会出事?可如果有驼鹿,他又怎么找不到任何脚印?   顾灯吃了一粒拉莫三嗪,意图冷静。可药效似乎没有发挥作用,因为他决定下车去找驼鹿的脚印。   他独自走在雪地中,大雪模糊了公路和荒原的痕迹,只有两排窄窄的路标指引方向,仿佛末日里的场景。   顾灯看着这一幕,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感动和宁静。他想,死在这里似乎也没什么好可惜。   偏偏事与愿违,前方突然传来一阵轰鸣,黄光穿透风雪,一辆改装福特猛禽缓缓驶近。车窗降下,露出司机高大的身影。   “是你发的求救信息?”   一个相当英俊的亚裔,英语没有口音,顾灯无法分辨他的国籍。   “是我,”皮卡太高了,顾灯不得不仰起头说,“我的车抛锚了,能搭个便车吗?”   “你去哪儿?”   “死马镇。”   “我只到冷脚。”   “也可以。”   男人于是打开车门,顾灯先是道谢,又请对方允许他回去拿行李。男人没说话,人下车和他一起过去。   顾灯行李不多,但后备箱里还有两桶油。油桶太重,顾灯一下没能提起来,还想再试,一只大手伸来握住手柄,男人一只手拎着一桶油,垂眸问他:“还有吗?”   “没了。”顾灯说。   男人便转身往回走去,他有着一身令人羡慕的肌肉,提着两桶油走在雪地中,如履平地。   顾灯提着行李箱跟在他身后,说:“非常感谢您的帮助,我叫顾灯,请问您怎么称呼?”   “章离。”   “中国人?”   “是。”   “啊……!”顾灯开心地换成了中文,但又立刻失落起来,“你不认识我啊?”   “认识。”章离用中文回答。   “吓我一跳,”顾灯这才笑了起来,“我刚才都有点儿伤心了。”   章离:“抱歉。”   “我开玩笑啦,”顾灯摇头,语气真诚道,“而且该我说对不起才对,还好遇见了你,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章离摇摇头,似乎早已习惯路人的热情感谢。他把油桶放进皮卡货箱,顾灯也放好行李坐进副驾驶。   看着前面的茫茫风雪,顾灯突然问:“你看到驼鹿的脚印了吗?”   “什么脚印?”   “我撞到驼鹿才出的意外,可我现在找不到驼鹿的脚印了。”   章离抬头看向前方,只有两道歪斜的车辙印。他说:“可能被雪盖住了。”   “哦。”顾灯似乎被这个解释说服,松了口气。   二人驱车上路,车内暖气充足,顾灯觉得有些热,脱掉羽绒服搭在了膝盖上。章离依旧沉默,除了最初的简短交流,此后就没再开过口。   顾灯有点儿憋不住,问:“可以听歌吗?”   章离点头,顾灯就连上蓝牙,轻快的音乐弥漫在车厢中,他随着音乐晃动身体,看起来似乎很高兴。   过了一会儿,顾灯又问:“我有点儿饿了,可以在车里吃东西吗?”   得到允许,顾灯探到后座打开背包,从里面拿出两个三明治,拆开一个递过去:“你吃吗?”   章离说不用,顾灯于是自己吃了起来,他双手捧着面包,几乎没有发出咀嚼声。吃完三明治后,顾灯把垃圾塞回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开始写东西。   这时候,顾灯突然变得非常安静。这种安静具有一种排他性,他彻底沉入了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章离停车喊他名字,顾灯这才从自己的世界中抽离,有些茫然地抬头:“怎么了?”   章离说前方有车辆侧滑,他要下去看看情况,顾灯看了眼GPS,才发现他们已经抵达了手指山。这里已经快要接近北极,偏偏又是一处长上坡路段,因为山体孤立,冬季盛行大横风,再加上风吹雪掩埋道路,极易发生事故。   前方这辆车就陷进了雪地里,目前来看只是轨迹稍有偏离,没有侧翻的痕迹。   章离和车主做了简单沟通,连上绞盘给受困车辆做牵引。他似乎已经很习惯这样的场景,全程操作熟稔,游刃有余。   车辆成功脱困,车主下车依次和他们说谢谢,还硬要塞一个鹿角给章离当谢礼。章离数次婉拒。   顾灯热闹看得正起劲儿,没想到又有个女人下车朝他走来。   对方怀里抱着一坨东西,顾灯义正言辞说不用。没想到女人掀开帽子,竟露出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   顾灯人都懵了,女人笑着说:“宝宝想亲自感谢你们。”   “啊?”顾灯茫然,“怎么感谢?”   “哥哥,手。”小朋友才刚学会说话,口齿不清。   顾灯有些茫然地伸手,小女孩儿挥着胳膊,往他掌心里放了两颗糖。   这种体验有些新奇,顾灯捏了捏小朋友手套,笑着说了声谢谢。   小朋友却急了,哥哥的手那么大,她给的糖也太少了!   于是她又伸进口袋掏啊掏,戴着手套一通乱抓,不仅没抓到糖果,反而把糖全都弄到了雪地里。孩子更急了,身体一挣就要下去捡,妈妈差点儿没逮住。   顾灯哪儿能让孩子真落地,外面风这么大,孩子才这么丁点儿,指不定一下就被吹走了。顾灯下车捡起糖果,客客气气地把这对母女送了回去。   爸爸在章离那里遭遇滑铁卢,一脸遗憾地扛着鹿角回来,看见顾灯又眼前一亮,举着鹿角朝他飞奔而来,吓得顾灯拔腿就跑。   “吓死我,差点儿没跑掉,”顾灯坐进副驾驶,又有些好奇,“不过那是真的鹿角吗?”   章离说是。   “哦。”顾灯应了一声,突然变得有些安静。   事故车辆重新上了路,章离驱车缓缓跟随,直到这家人顺利翻过五指山,才超车往前去了。   大雪散去,阳光重新照亮极地针叶林,一只驼鹿突然出现在静谧的森林里。它仰头去吃树上的枝叶,巨大、温柔又安静,像是只会出现在梦里的情景。顾灯目光追随,直到驼鹿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顾灯:“你看见那只驼鹿了吗?”   “没有。”   “抱歉,我应该早点叫你。”   “没关系。”   “下次看见我提前告诉你。”   “嗯。”   皮卡沿着输油管道朝北前进,顾灯剥了个糖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很浓的葡萄味儿。   他拆了个给章离,后者没接。   “吃吧,”顾灯说,“小朋友特意送你的谢礼。”   章离于是拿起糖吃了,他其实长得有些严肃,高大健壮的体格也很有压迫感,但此时脸颊因为吃糖鼓起一小块儿,看起来莫名有点儿呆。   经过手指山后再开20公里就是北极圈,顾灯下车打了卡,但说实话,他觉得这个景点非常普通,除了有个写着北极圈的路牌,压根儿没有什么特殊的风景。   他反而更喜欢后面停车的地点,那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天空中出现一大片粉紫的云彩,章离突然把车停下,拿着相机下了车。这里的树比之前的更矮了,稀稀朗朗地长在雪地里,把大地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章离朝着森林走去,顾灯也跟着下了车,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终于看见了章离要拍的那群小东西。几乎只有巴掌大的小山雀,羽毛蓬松,有着漆黑的头顶,正在林间一起一落地跳跃,时不时发出阵阵脆鸣。   很可爱的小东西,顾灯被它们吸引,可章离却放下相机往回走,一张照片也没有留。   “你怎么不拍了?”顾灯纳闷。   “我认错了。”   “什么?”   章离用相机拉近距离,让顾灯凑近取景器:“看见这些山雀的头顶了吗?黑的。”   顾灯:“嗯,看见了。”   章离又说:“我在找一种和它们很像的鸟,叫西伯利亚山雀,我刚才弄混了它们的叫声。”   “哦,原来是这样,”顾灯点头,又问,“可你为什么要找那种鸟?”   章离收起相机,解释:“西伯利亚山雀很少出现在阿拉斯加,我在帮助本地一所大学的鸟类实验室搜集资料。”   “听起来很有趣,”顾灯眼睛亮了起来,“所以你是鸟类学家?工作就是在野外研究鸟类?”   “不,”章离说,“我是野生动物摄影师。”   天空蔚蓝,雪粉被夕阳照亮,发出钻石一样的光芒。雪地里有黑影起伏,是黑顶山雀在树枝间跳跃。   顾灯面露憧憬:“做这种工作很幸福吧?”   章离:“还行。”   顾灯:“我能录一下它们的声音吗?十分钟就行。”   章离说可以。   顾灯连忙跑回车里拿设备,麦克风、录音器、监听耳机一样不缺,他甚至还给收音话筒套了件毛衣。他早就想录一些环境音了,但坐着车别人的车,一直没好意思开口。   顾灯小心翼翼地靠近,把麦克风对准山雀,耳机里同步传来清脆的鸟鸣。   他说是十分钟,果然一点儿也没超时,第9分钟时顾灯就取下耳机,回了车里。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应该是录到了很满意的东西。   他们在天黑时抵达了冷脚镇,这是道尔顿公路上唯一一个小镇,大部分人会在这里停车补给,休整一晚再去死马镇。   章离停好车,顾灯还在看手机,他戴着耳机,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变化。   “嗡嗡——”   手机声响,章离下车接通电话。   “你在哪儿?”史密斯的声音响起。   “停车场。”   “行,我过来找你,”男人又说,“正好一起吃晚饭。”   “再说。”   “那我先来拿东西。”   章离挂断电话,发现顾灯已经取下耳机,有些茫然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章离重新回到车里。   顾灯问:“到冷脚镇了?”   “嗯,”章离抬手一指,“旅馆在那儿。”   “好,谢谢你。”顾灯解开安全带,绕到后座去拿行李。   天已经全黑了,淡绿色的极光在头顶闪烁,一排重卡停在周围,像是汽车人集结。   顾灯背上背包,章离帮他拿行李箱,还有两个油桶。   顾灯抽起箱拖杆,说:“油你留着吧,算这一路的油费。”   章离:“不用。”   顾灯开始翻钱包:“那我给你现金。”   章离:“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把油收下,”顾灯说,“你不带走,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处理。”   章离沉默几秒,这才说了行。   顾灯挥手:“那我先走啦。”   章离:“再见。”   顾灯说完却没有离开,他指了指身后的旅馆,问:“你今晚也住这儿?”   章离:“我住朋友那儿。”   “哦,”顾灯有些失落,“那我们应该见不着了。”   这话不好接,章离没有回应。   与此同时,史密斯过来找他拿设备。章离把东西给他,一转身却发现顾灯还在这里。   他穿着一件颇有设计感的硬壳冲锋衣,头戴复古监听耳机,黑色外套和极白的肤色对比,看上去剔透又纯净。   “章,一起吃晚饭?”史密斯的声音响起。   章离却径直朝着顾灯走去,站在他面前问:“你还有事?”   顾灯冲他招了招手:“你头低一点。”   章离低下头,顾灯往他头上扣下耳机。   降噪耳机瞬间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噪音,章离有些茫然地抬头——闭眼。他看见顾灯做出口型,然后按下播放键。   阿拉斯加夜空下,寒风呼啸而过。章离闭上眼,安静地听完了这两分钟。一首温柔的钢琴曲,情绪很淡,透着孤独,却也有一种很浅的感动。   音乐结束,章离缓缓睁开眼睛。   他有着一副深邃的眉眼,鼻梁高挺,面部折叠度高,再加上话少,给人一种凶悍冷漠的印象。但当他低头取下耳机,眼神却多了一分温柔。   “你在路上写的?”他听出了里面的鸟鸣和雪落。   “嗯,”顾灯问,“你喜欢吗?”   “喜欢。”   “那送你吧。”   章离愣了下:“送我?”   “对啊,”顾灯说,“我把音频发你,你想怎么用都行。”   暂且不论顾灯身份摆在这里,就算是一个普通的作曲人,也不会随手送出这么珍贵的东西。   他们用的是同一款手机,顾灯把文件隔空投送过来,章离依旧没有做出反应。   顾灯挥手,说:“再见。”   章离终于抬起头,他开口叫住顾灯,眼中多了一些别的东西:“为什么送我这个?”   “谢谢你啊,不过也是收买你,”顾灯冲章离眨了下眼,笑着说,“我的行踪,还请替我保密。” 第2章 酒吧重逢   旅馆环境不太好,外面又一直有卡车进出,顾灯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第二天,顾灯吃了顿难吃的早餐,和保险公司处理完后续工作,报了个小团去死马镇。没人认出他,顾灯戴着口罩耳机,一路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窗外景色全变了,山和树木完全消失,连动物也不见踪迹,积雪仿佛沙漠覆盖大地,他们正行驶在极地荒漠里。   很难想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更难想象的是,连这样的地方居然也有了人类的足迹。   他们在天黑前抵达了死马镇,这是一个因石油开采繁荣起来的小镇,也是道尔顿公路的官方终点。但从地图上看,这里距离北冰洋还有七八公里的距离。   顾灯找到领队想要继续北上,导游很有原则,说因为政策和安全原因,死马镇就是游客能抵达的最北点。   顾灯:“我加钱。”   领队:“加钱也不行。”   顾灯说出个数字,领队被他的真诚打动,联系石油公司员工,让他顺利混了进去。   顾灯换乘公司内部车辆入内,可哪怕如此,他依旧没有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这里到处都充斥着人类工业的痕迹,沿途布满钢架和集装箱,领队指着前方,说那里就是北冰洋。   顾灯抬头望去,沿海油田亮着一排灯,突兀又诡异。   回程路上顾灯突然变得非常安静,他又失眠了,不得不服用安眠药和镇定剂。轻躁狂迅速消失,他开始进入漫长难熬的抑郁期。   接下来的旅程顾灯都提不起任何兴趣,他浑浑噩噩地回到费尔班克斯,呆在酒店再也没有出去。直到一周后,他接到旅行社电话,说他预约的观鲸团就要出发了。   顾灯其实已经没那么想看了,毕竟他早就在网上看了无数遍鲸鱼视频。   今晚睡着前,他又打开了手机里的视频。   正值黄昏,天空呈现漂亮的粉紫色,海水平静,像西湖水一样浓稠、肥厚、富有光泽。突然间,水面荡起一阵涟漪,座头鲸跃出海面,留下一片梦幻的光影。   顾灯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又把视频保存到手机,借此熬过了无数次难捱的抑郁期。   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顾灯还是决定去看看鲸鱼。观鲸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西沃德小镇色彩缤纷,顾灯戴着口罩墨镜,用望远镜搜寻鲸鱼。   出航3个小时,他们始终没有看见鲸鱼,顾灯几乎已经快要放弃。就在这时,广播突然传来播报,说前方发现了鲸鱼的踪迹。   游艇一路飞驰,20分钟后顾灯终于看见了座头鲸。   周围霎时响起一阵欢呼声,顾灯也跟着兴奋起来。这时候他确实是开心的,也拍了很多照片和视频。可这种开心存在的时间太短了,别人看见鲸鱼能开心好几天甚至是几个月,可顾灯的开心却只能维持几小时,几分钟,甚至是只有看见鲸鱼的那一瞬。   返程时,同船旅客兴奋地交流着观鲸体验,顾灯独自回看视频,突然发现座头鲸皮肤布满旧伤,大片白色藤壶寄生表面,像一只只患了白内障的眼睛。看着密密麻麻的藤壶,他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忍不住低头干呕起来。   有人过来询问是否要帮忙,顾灯摇头,说自己只是有些晕船。   下船后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更明显了,顾灯不敢开车回安克雷奇,打算在西沃德住一晚再回去。   他在西沃德睡了两天,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变得更加焦虑。因为他始终无法忽视看见藤壶的冲击,哪怕他删掉视频,吃了镇定剂,依旧不能从绝望中逃离。   对他来说,鲸鱼是自由和美好的象征。在他因为各种事情陷入痛苦时,在遥远的阿拉斯加,却有鲸鱼正在跃出海面。每当这时,他心里就会涌出一种治愈的东西,支撑着他继续活下去。   可这一刻,那种美好的想象幻灭了——原来连鲸鱼都不是完全自由,它们同样会遭遇环境污染,被藤壶寄生,受到螺旋桨的伤害,甚至是人类的捕猎。   第三天,顾灯终于驱车返回安克雷奇,车载广播说海边有一头搁浅的虎鲸,有工作人员抵达,正在组织救援帮助虎鲸重回大海。为了驱散藤壶给他带来的冲击,顾灯决定去看一看这头虎鲸——不被藤壶寄生的鲸鱼。   抵达时空中正下着小雪,路面泥泞,顾灯停好车,挤入围观的人群。人群中传来一阵叹息,然后有人轻声哭泣。   此时顾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他走到最前面,霎时间愣在了那里——他看见了一头死去的虎鲸。   顾灯面前就是虎鲸的眼睛,非常小,灰白的眼球堆在耸立的眼皮上,像是月球上被砸出的陨石坑。   顾灯呆呆和它对视,大脑突然轰的一声,他的世界崩塌了。   一股强烈的恶心直冲脑门,顾灯转身冲出人群,忍不住弯腰呕吐。食物残渣从他喉咙里涌出,像是被嚼碎的内脏从身体里脱落。顾灯闻见自己身上发出的臭气,看见腐液渗出毛孔,就好像,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叔叔,你还好吗?”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顾灯埋着脑袋,没有回应。   “叔叔,需要帮你叫救护车吗?”小女孩儿的声音又近了些。顾灯终于抬起了头,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儿,她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双眼漆黑,表现沉着而冷静。   不用。   顾灯张嘴想要拒绝,可奇怪的是他一开口就变成了抽噎。顾灯想让自己停下来,喉咙却堵得厉害。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得虚弱地抬起右手,用力摆动。   小女孩儿蹲在他面前,说:“可是叔叔,你看起来真的很难受。”   顾灯用力呼吸,终于挤出一句破碎的回应:“没关系的,对不起……”   “行吧,那我就在这里陪你,”小女孩儿在他旁边坐下,双手圈住膝盖说,“难受记得告诉我。”   顾灯摇头,不想给小朋友留下阴影。   小女孩儿却拍了拍他肩膀,用大人的语气安慰:“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顾灯把脑袋埋进臂弯,肩膀小幅度地颤抖起来。   他情绪崩溃得非常突然,但也消失得极为迅速。滔天的痛苦瞬间蒸发,顾灯抬起头,已经有些想不起来,自己刚才在难过什么。   真神奇,他又恢复成了正常人的样子。   也就是这时,顾灯发现小女孩儿还在这里。   见他抬起头,女孩儿非常自来熟地说:“我叫阿里,有狮子、太阳、海洋的意思。你也可以叫我阿格维奇,这个名字传承自我的曾外婆,在因纽特语言里是弓头鲸的意思,不过大家都说这不太好发音。”   顾灯吸了吸鼻子,说:“你可以叫顾灯。”   女孩儿没听清,歪头问:“Good?”   顾灯没有纠正她的发音,于是阿里又问:“Good叔叔你好些了吗?”   顾灯:“好多了,谢谢你。”   阿里点点头,抱着膝盖继续坐在沙滩上。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虎鲸的尸体。   阿里一直都是一个人,直到顾灯准备离开,依旧无人接应。顾灯有点儿不放心,问阿里家长在哪儿。   “爸爸在叔叔店里,妈妈在工作。”阿里说。   顾灯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你自己出来的?”   “还有曲奇,”阿里说,“我们一起来看虎鲸。”   顾灯这才松了口气,说:“好,叔叔陪你去找曲奇。”   “曲奇不用找,它一直乖乖待在那里。”阿里抬手往自行车旁一指,喊,“曲奇,和叔叔打招呼。”   阿拉斯加犬:“汪~!”   顾灯:“……”   顾灯头又疼了起来,蹲下身问阿里:“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阿里:“我可以自己回去。”   顾灯语气严肃起来:“上车,我送你。”   阿里表情警惕:“爸爸告诉我,不能随便上陌生人的车。”   顾灯:“你拍照把我车牌号发给爸爸,然后我送你回去。”   “噢饶了我吧,”阿里翻了个白眼儿,埋怨起来,“你看起来就像是一只保护欲旺盛的母鸡。”   顾灯拍下车牌号,面无表情:“离家出走的小孩子没有资格抱怨。”   “我没有离家出走,我只是出门玩稍微走远了一些,”阿里哼了一声,嘟起肉肉的脸颊说,“而且我马上就六岁了,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是,我们大人骑自行车都用辅助轮。”   阿里:“……”   顾灯把儿童自行车塞进后备箱,在导航里输入阿里告诉他的地址。到了后才发现那竟是个酒吧,顾灯把车停在门口,回头问翘着二郎腿的阿里:“你家在这儿?”   “yes,”阿里打了个响指,“实话告诉你,我是这家酒吧的乐队主唱。”   顾灯:“你父母同意吗?”   “当然不同意,”阿里说,“但我威胁他们,如果不同意我当主唱,我就回老家跟外婆学习做萨满。”   顾灯:“……”   “我很感激你的帮助,但我现在没心情陪你玩游戏,”顾灯正色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告诉我你家的正确地址,或者让你爸爸来接你。如果你都不愿意,那我就送你去警察局。”   “叔叔你变了,”阿里瘪嘴,“你变得和我爸爸妈妈一样唠叨了。”   顾灯:“我们成年人都这样。”   “……”   阿里委屈拨通电话,喊爸爸出来接她。   几分钟后,突然“哗啦”一声响,卷帘门拉开,一个穿着黑色冲锋衣的男人走了出来。   “Daddy!”阿里朝着男人扑去。   男人单手摸她头顶,用很熟稔的语气喊她阿格维奇——竟然是章离。   顾灯关上车门准备离开,章离松开阿里走到他面前,说又见面了。   顾灯嗯了声。   章离:“进来坐会儿?”   “不了。”顾灯转身离开,阿里却一把抓住他右手,很霸道地说,“进来,我唱歌给你听。”   顾灯被阿里逮了进去,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了一个开阔的房间里。酒馆左边是酒柜和调酒区,中间是一片桌椅,房间另一头做了抬高,摆放着架子鼓、钢琴等乐器。   阿里抓着顾灯一直走到吧台旁,手脚并用爬上单人椅,冲吧台后的男人打了个响指:“史密斯,给我朋友一杯酒,我请。”   吧台背后,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抬起头,他单手拎起阿里,表情严肃:“我警告过你,不许自己偷偷跑出去。”   “我没有自己偷偷跑出去,”阿里手脚在空中乱晃,大声驳斥,“曲奇和我一起的!”   “汪汪汪!”曲奇兴奋地加入了游戏。   两人一狗进入混战,顾灯找了张椅子坐下,章离在他面前放了杯热水,顺势坐下说:“你后来去死马镇了?”   顾灯:“去了。”   章离:“感觉怎么样?”   顾灯沉默了一会儿,说:“有点奇怪,说不上什么感觉。”   章离没再说话,没过多久,吧台战斗结束,史密斯一手拎着阿里,另一只手端了杯鸡尾酒过来,取得了单方面的压倒性胜利。   “你是章离的朋友吧?我们那天见过的。”史密斯把鸡尾酒放到顾灯面前,说,“我女儿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送她回来。”   顾灯表情茫然。   “在冷脚啊,”史密斯笑了起来,“那天章给我们送设备,我那时候见过你。”   “啊……”顾灯想起来了。   史密斯又说:“听章离说你后来要去死马镇?去了吗?感觉怎么样?”   顾灯:“嗯。”   史密斯:“嗯?”   “去了,”章离说,“他觉得有些奇怪。”   “该死的油田开发把一切都毁了,”史密斯低声咒骂,“这些贪婪的家伙,现在连北极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都不放过。”   “爸爸,别伤心。”阿里小脸皱成一团,把自己塞进男人怀里。   “抱歉,让你担心了,”史密斯揉了揉她脑袋,缓和了语气,“我只是有些生气。”   阿里把脸埋进史密斯怀里,过了一会儿又抬头问:“棕熊都看完了?”   “看完了,”史密斯说,“6头棕熊电池全换了,但99号生病了,我过几天还要回去。”   顾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章离就和他解释,史密斯是动物学家,正在追踪布鲁克斯山脉棕熊的生活习性,会在每年冬季给冬眠的熊更换追踪设备的电池。几天前章离开车去冷脚镇,就是给他们运送考察设备。   顾灯听完,觉得自己应该要做出反应才行。可奇怪的是,大脑却仿佛没有收到讯号,让他一直面无表情,冷漠得几乎有些不礼貌。   不行,不能继续这样下去。明明只是萍水相逢,这些人却都给了他最大的善意,他不能辜负大家的一片好心。   顾灯喝了口冰凉的鸡尾酒,强迫自己抬起头说:“原来是这样啊,听起来很有趣。”   他甚至试图做出轻快的语气,可颤抖的双手出卖了他的真实情绪。   章离:“你还好吗?”   顾灯:“我很好啊。”   章离看了他一眼,没再出声。顾灯也顺势安静了下来,不用和人交谈,不用寻找话题,让他感到了片刻的安心。他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杯子里的冰融化成水。   短短几天不见,顾灯就完全换了副样子。曾经的他活泼、热情、才华横溢,可现在,留在他身上只有不安和焦虑,能量从他身上飞快溜走,把他变成了一块枯萎的土地。   章离试图做点儿什么,可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他甚至无法进入顾灯的世界。   时间在安静中逐渐过去,随着大门被第一个客人推开,酒吧营业时间到了,安静的空间逐渐热闹起来。   顾灯仿佛终于找到机会,起身说:“谢谢你们的招待,我先走了。”   阿里在和乐队的成员准备演出,闻言从后台探出身体:“Good叔叔,你还没听我唱歌!”   顾灯停下脚步,变得有些犹豫。   章离说:“她的音乐很特别,你应该会感兴趣。”   说实话,顾灯现在对音乐毫无兴趣,这只会让他更加厌恶自己。但他确实也答应过阿里,顾灯犹豫了十几秒,又坐了回来。   工作人员开始发放乐队海报,乐队主题是抗议阿拉斯加北极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油田开发计划,海报上印了一对被石油染黑的北极熊母子。   顾灯之前只在网上见过白色的北极熊,憨厚可爱的模样,让人心生向往。可海报上这对熊母子却狼狈又丑陋,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视觉冲击。   顾灯又想起了虎鲸的尸体,还有那只被藤壶寄生的座头鲸,北冰洋沿海油田灯光刺眼,酒吧里的人群让他感到焦虑。帽子和耳机都在车里,顾灯只得把脸埋进掌心,持续做着深呼吸,强迫自己不会逃离。   有人从他面前路过,不小心碰到桌面,顾灯瞬间绷直了身体。理智上他知道没人在看他,可潜意识里又总会觉得,这些人都在偷偷议论自己。   直到一顶棒球帽落在他头顶,顾灯警惕抬头,却看见章离用身体隔开人群:“你不舒服?我送你回去。” 第3章 丧失意义   顾灯几乎立刻就站了起来,早在章离开口之前,他已经无数次想要逃离。   可他一起来就后悔了,因为阿里正从后台走出来,仰着脑袋在人群中搜寻他的身影。一直没能看见顾灯,阿里眼神逐渐暗淡下去。   顾灯呼吸一点点急促,台上焦急期盼的阿里,和多年前的他有了部分重影。那时他比阿里就大了一丁点儿,第一次登台演出,同样的满怀期待,同样的大人失约。   这件事其实已经过去了很久,事后养父母向他解释了失约的原因,也用别的方式做了弥补。顾灯能够理解他们,也没有任何埋怨的情绪。可不知怎么的,就突然不合时宜地在这里想起了。   舞台上,队友拍了下阿里肩膀,提醒她演出即将开始。阿里点头,但依然舍不得收回视线。   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情,不过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失约,小孩儿或许认为一次演出很重要,可大人也有自己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他今天依旧没有忘记……   顾灯轻轻吐出一口气,抬起右手在空中晃动,阿里找到了他,表情由阴转晴,直接在台上蹦了起来。旁边一个男人吹响骨笛,演出开始。   顾灯重新坐了回来,对章离说:“抱歉,我没事,刚才谢谢你了。”   “没事。”章离在顾灯对面坐下,抬头看向舞台。   阿里开始唱歌,是一种很独特的民族风格,粗犷、原始、带着远古的神性。顾灯听不懂歌词,但能感受到其中的情绪。   章离告诉顾灯这是因纽特语,歌词是对自然和先祖北极熊的致敬。因纽特人多信仰萨满教,认为万物有灵,在各个部落的神话传说中,北极熊、鲸鱼、渡鸦都曾是他们的祖先。   不应该在这间酒吧里,顾灯心想,这样的歌声应该响在旷野中,飞到天空里。   唱到第二首歌时,史密斯过来问章离:“你什么时候出发?”   “一周后。”   “你真要全程跟完?那可是接近一千里的路程,太危险了,我很担心你。”   “我有数。”   “……唉,算了,你这个人,决定的事情就不会轻易更改。好好保重吧,希望我们今年夏天还能再见。”   台上的音乐成为谈话的背景音,就连最亲密的人,也无法彻底接收阿里传递的情绪。   顾灯拉低帽檐,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史密斯起身给他调新的酒水,章离却摇头,说给顾灯气泡水就行。   “我要喝酒。”顾灯抬头说。   史密斯看章离,章离说:“他醉了,给他气泡水就行。”   顾灯看了眼章离,没再吭声。   史密斯带着气泡水回来,又和章离谈起了北极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油田开发计划的最新消息,两人态度都很悲观。油田开发会改变周围生态环境,破坏野生动物的栖息地。   从他们的对话中,顾灯逐渐得知章离正要做的事情。每年春季,阿拉斯加驯鹿群会从布鲁克斯山脉南麓出发,北迁至北极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年复一年,这样的迁徙已经存在了上万年。如果不受外力干预,可能还会一直延续下去。   可现在,这条存在了上万年的驯鹿迁徙路线,就要因为油田开发而彻底消失。章离打算记录下这一族群的最后迁徙路径,刚才史密斯和章离讨论的就是这件事情。   顾灯抬头看向章离,意图从他冷漠的脸上发现情绪。可他表情依旧淡淡,和情绪饱满的史密斯相比,显得有些过分冷静。   可章离要去记录驯鹿迁徙。   这个工作既不挣钱,甚至还要耗费无数财力精力。更别提路途艰辛,稍有不慎就会失去生命。   什么样的人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并且能够做出执行?顾灯有些疑惑地看向章离。   “怎么了?”章离问。   “这是你拍的?”顾灯看向海报上被石油染黑的北极熊母子。   史密斯好奇:“你怎么知道?”   顾灯:“直觉。”   史密斯又谈北极油田开发计划,这人身材壮得像熊,性格却多愁善感,泪点极低,絮絮叨叨地说如果不是工作和家庭,他也想和章离一起,见证这最后一次的大迁徙。   章离和他碰杯,将水一饮而尽。   史密斯哭了一会儿被他弟弟叫走,只剩下顾灯和章离。   台上的歌又换了一首,唱到第三首歌时,乐队的真实水平终于露出原型。除了第一首歌稍微能听,后面这些都编曲粗糙,乱七八糟,一言难尽。   可阿里还在唱,乐队的其他成员也很认真,哪怕并没有多少人真正欣赏他们的作品。   “有意义吗?”顾灯突然说。   章离:“什么?”   “你记录驯鹿的迁徙路线,有什么意义吗?”顾灯抬头盯着章离,死气沉沉的眼中突然冒出一股狠劲儿,“就算你记录下来,你又能改变现状,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吗?”   这几乎就是故意找茬,但凡换个脾气大的人,现在估计已经和顾灯吵起来了。   可章离却垂下眼眸,认真思考起来。   “我也不知道,”章离说,“或许不能吧,所以我才想记录。”   顾灯只是在发脾气,章离却认真地和他讨论起意义。   顾灯突然就说不下去了,他张了张嘴,低下头把脸埋进掌心:“抱歉,我刚才……”   明明章离什么错都没有,他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挑衅,让对方承受自己的糟糕情绪。   章离摇头说没事,顾灯却没有收回视线。   他注视着章离,模糊中察觉章离身上有一种罕见的包容能力。他不侃侃而谈,但他知道许多事情,也能处理棘手的问题。他话少,但并不冷漠,既不打探隐私,也不交浅言深。和他相处时,顾灯有一种被理解的感觉。   顾灯又说了声对不起,然后端着水杯去了离章离最远的桌子。   史密斯端着一大盘烤肉肠和烟熏三文鱼过来,见顾灯找了张最角落的桌子,好奇:“他怎么坐那边了?”   章离抬头望去,顾灯伸手拉低帽檐,仿佛要彻底和他们划清界限。   “要不要叫他过来吃东西?”史密斯又问。   “不用。”   “那我给他送一份过去?”   “也不用。”   以顾灯现在的状态,估计也不愿意在这里吃东西。   顾灯确实吃不下,他甚至不想再多看章离一眼。他不喜欢和章离这样的人待在一起,这些人高能量、高效率,像个战士一样目标明确,衬得他越发阴暗,爬行。   顾灯仰头把水喝完,在杯下压了两张现金准备离开。面前却突然坐下一个人:“不好意思,请问您是顾灯吗?”   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儿,年轻,礼貌,生机勃勃。   “不是,”顾灯说,“我是顾灯哥哥顾火。”   “啊?”女孩儿有些恍神,“真的啊?”   “假的,”顾灯笑了起来,说,“你想签名还是合影?两个都要也行。”   “啊啊啊啊啊,那我两个都要!”女生手忙脚乱打开前置摄像机,挨着顾灯拍了张合影。   拍完照片,又开始翻自己手提包,可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一张纸。   顾灯拿过一张乐队海报,问:“签在这里可以吗?”   “可以可以,”女生连连点头,“可以写送给珊珊吗?”   “哪个珊?”   “珊瑚的珊。”   顾灯写下,还在后面画了个笑脸表情。   女生兴奋得坐立不安,立刻拍照片想和朋友分享,发出去前又迟疑道:“对了,我看到你之前的微博了……那你现在在这里,是不是要替你保密?”   顾灯:“可以的话,谢谢你。”   “当然可以,您别这么客气。”女生立刻按下息屏键,又说,“我回国后再发,保证不会透露您一丁点儿行踪!”   “嗯,谢谢你。”   女生捂着手机坐了一会儿,没忍住又问:“您是真的要退隐了吗?”   顾灯没有回答。   女生还想再问,手机却响了起来,电话接通,她和顾灯道别,急匆匆跑了出去。   顾灯也起身和阿里道别,又把棒球帽还给章离,戴上冲锋衣帽子离开酒吧。   室外空气寒冷,街角,几个青少年把两个女生围在中间,其中一个女生刚找顾灯要过签名。   顾灯把冲锋衣拉链拉到顶,走到人群中央:“怎么回事?”   一个男生抬头瞪他,语气很冲:“滚开,没你的事。”   女生露出祈求的神情。   顾灯看着女生,语气不耐:“你还来不来了?大家都在等你。”   女生会意,立刻点头:“我们马上跟你过去!”   她朋友一脸懵逼,女生缓缓摇头,拉着她躲到了顾灯身后。   顾灯侧身让二人先走,确定那群青少年没跟过来,这才转身进了酒。   “太谢谢您了,”女生率先开口,“那些人逼着我们买大-麻,还好遇到了您。”   顾灯:“国外治安不比国内,你们出门注意安全。”   两个女生连连点头,又是一番道谢。   顾灯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长发女生追来,往他掌心塞了张纸条,让他一定要看。   酒吧灯光昏暗,顾灯捏着纸条回到车上,打开——   [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情,但无论如何,小夜灯都会一直支持你的!就算不做音乐也没关系,保重身体,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小夜灯是他粉丝的自称,每次演唱会都有无数小夜灯连成星海。顾灯最喜欢关灯时,歌迷和他一起清唱的环节。   那种感觉像是置身黑暗的宇宙里,他独自站在台上,看着星光一点点亮起,每一颗星星背后,都是一颗热烈跳动的心。   顾灯喜欢演唱会,喜欢和歌迷面对面实现情感连接。对他来说,演唱会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原本素不相识的几万人,却因为一次演唱会产生共鸣,在短暂的三小时内,体会同样的悲伤和快乐。   状态最好的时候,顾灯曾一年内举办了近100场演唱会。他的演唱会不仅场次多,而且质量也高,是公认的行业标杆。   同行让他别卷了,也有小夜灯担心顾灯被经纪公司压榨,提早透支自己。但后来他们发现,顾灯是真的在享受,他没有被逼迫,只是真心喜欢而已。最兴奋的一次,顾灯即兴演出长达2个小时,回应了粉丝的每一句安可。   这次演唱会大受好评,但也造成了一系列后续影响,地铁延期不说,也给安保带来了巨大压力,顾灯本人更是体力透支高烧不退。经纪人在他耳边念叨了好几天,明令禁止顾灯以后私自加时。   但那时候是真的开心,他喜欢音乐,喜欢创作,喜欢和小夜灯们面对面。只有这些时,他才觉得自己是鲜活的,正在活着。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这种感觉逐渐变得遥远起来,歌迷依旧对他有所期待,可顾灯却几乎已经回想不起来当时的感觉。于是他开始逃避,甚至刻意不去想当初的场景。   他已经四年没有产出任何作品,以为大家早已经把他忘记,直到他又遇见了自己歌迷……   短短一行字,顾灯反复看了好几遍。然后他收起纸条,去吧台顺了两个啤酒瓶踹兜里,又从车上拿出口罩戴上,尾随那群青少年进了小巷。   说是一群,其实也就只有四个人而已,一个个身材纤细,神情萎靡,毛都没长齐就开始胡作非为。   “早知道就不和她们废话这么久,那两个中国佬这么有钱,背的都是爱马仕,我看根本用不着卖东西,直接抢包就行。”   “你说得有道理,不然我们回去试试?”   咕咚咕咚……   玻璃酒瓶滚进小巷,身后跟着一个穿冲锋衣的男人。   “干什么?”其中一个男生站起来,气势汹汹朝男人走去。   顾灯掏出啤酒瓶——   两分钟后,四个少年逃出小巷,嘴里一阵骂骂咧咧。   顾灯把啤酒瓶扔进垃圾桶,又觉得非常没劲。   没意思透了,顾灯站在异国他乡的陌生街道,突然被一股巨大的怆然击中了。   他抛下一切来到阿拉斯加,看了鲸鱼,去了北极,也曾目睹极光在夜空闪烁——他获得了绝对的自由。   可为什么,他依旧不快乐?   顾灯回到停车位,车旁多了个熟悉的身影。章离穿着黑色冲锋衣,安静地站在那里。   顾灯绕过章离上车,后者伸手抵住车门:“你喝酒了,不能开车。”   “你都看见了?”顾灯答非所问。   “看见了。”章离说。   “看见了还不走,不怕我也揍你?”   “你先下车。”   顾灯懒得和他争论,妥协道:“我叫代驾,行了吧?”   他刚掏个手机的功夫,章离已经坐进了驾驶席。   顾灯:“喂!”   “你去哪儿?”章离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回头看他,“我送你过去。”   顾灯翻了个白眼,不情愿地坐进副驾驶,又恢复了那种恹恹的神情。他单手靠着车窗,把脸转到窗外说:“不知道,你随便开就行。”   章离:“说个地名。”   “我说了你随便开就行。”顾灯语气冷硬,已经快要失去耐心。   可章离又问:“那你现在想做什么?”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顾灯坐起身体,提高了声音,“我让你随便开,不开就给我滚下去!”   章离没再说话,可他也没有开车。   顾灯伸手开门,门纹丝不动,章离竟然落了锁。   顾灯把自己扔回座椅,用冲锋衣帽子盖住眼睛说:“滚。”   邻座一动不动,顾灯耐心全失,他一把抓住男人衣领,几乎是凶狠地问:“章离,你究竟想干什么?”   戏弄他,曝光他,看他笑话?   顾灯做好了最坏准备,可当他低下头,却看见了一双清澈的眼睛。   顾灯见过太多各式各样的眼睛,可从来没有一双像章离这样单纯。这种单纯不是小孩儿未经世事的懵懂,章离的单纯是野性的直白,就像是荒野上的动物——坦荡,直白又纯粹。   只一眼顾灯就明白过来,自己刚才那些揣摩根本毫无依据。这个人就是想知道他要去哪里,而他要开车送他过去,仅此而已。   别人好心帮忙,顾灯本该就此作罢,老老实实报出一个酒店地址。可他心中却升起了一股恶劣的报复心理,谁让他要当圣母,谁让他多管闲事?   顾灯:“我去哪儿你都会送我过去?”   章离:“是。”   “那我要去看鲸鱼,”顾灯说,“那种游在大海里,没被寄生的,自由自在的鲸鱼。” 第4章 出海观鲸   顾灯提了个荒唐的需求,等着章离知难而退,可过了很久章离都没有开口。   顾灯又心软下来,正要说算了,章离突然说:“好。”   “好什么?”顾灯有些没反应过来。或者说他其实理解了,但因为太离奇,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章离又说:“看鲸鱼。”   “不信,除非你带我去看。”   “好。”   但直到现在,顾灯都不相信章离的说辞,他只是怀着一种“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要做什么”的心态,想要戳穿章离的把戏。   夜晚的城市很安静,他们一直往南开向东南部沿海。夜间光线微弱,路上还有未化的积雪,但章离开车很稳,顾灯睡不着,只侧过脸看远处的路灯。   顾灯不想说话,章离也很沉默,两个刚认识的人,冲动地在阿拉斯加开夜车,给人的感觉挺奇怪。   但顾灯已经摆烂,章离又沉默得仿佛能包容一切怪东西,竟然谁都没觉得这件事有多荒唐,或者说神奇。   轿车一路向南,快天亮时顾灯终于睡了一会儿。再次睁眼已是晨光熹微,道路蜿蜒,峡湾被晨雾笼罩,翠绿的山峦下是碧绿的大海。   阿拉斯加半岛地处高纬地区,但得益于阿拉斯加暖流经过,南部地区有少量温带海洋性气候,常年温暖湿润,呈现出了和北部截然不同的风景。   轿车经过蜿蜒幽静的河湾,缓缓驶入小镇,最后停在了一个小型港口旁。港口停泊着各种型号的小型船只,岸边森林碧绿,远处是莹白的雪山,一栋红色房子笼罩在晨雾中,宁静悠远,像是童话世界里的场景。   顾灯打开车窗,深深吸了一口气。   章离下车走向红房子,和里面的一个老人交谈起来。顾灯看了眼导航上的定位,小镇名字很陌生,几乎从未出现在旅行攻略里。   没过多久,章离拿了把钥匙回来,说:“走吧。”   直到现在顾灯才终于意识到,章离不是死鸭子嘴硬,他是来真的——他真的要带自己去看鲸鱼。   顾灯无端感觉一阵慌乱,他看了眼他手里的钥匙,故作镇定:“你还兼职做导游?”   章离:“你是第一单。”   顾灯:“你知道鲸鱼在哪里?”   章离:“不确定,但可以去看看。”   顾灯沉默了下来。   小镇里安静极了,这种沉默便造就了更大的静谧,就仿佛周围的群山和大海向他涌来,让顾灯有一种被自然淹没的错觉。   再次回神,是听见了海鸥的叫声。   顾灯掏出手机说:“怎么收费?我先转给你。”   章离:“不用。”   “不行,你得收。”顾灯态度坚决,“谁知道你是带我去看鲸鱼,还是要卖器官?”   “不会卖你器官,”章离说,“你整人卖更贵。”   顾灯:“……”   他懒得和章离掰扯,干脆直接坐在了路边的长椅。阳光明媚,峡湾宁静悠远,顾灯闭上眼,有橙色的光影在眼皮上跳动。   但章离并未放过他,而是继续刚才的话题,又说:“报酬我已经拿到了。”   顾灯睁开眼睛。   章离拿出手机,里面传出一段陌生的旋律,是顾灯在道尔顿公路上写的曲子。   顾灯经常在轻躁狂时写东西,那时的他灵感爆棚,信心大增,会不吃不喝泡在录音棚一整天,觉得自己创作出了前所未有的优秀作品。可等他第二天起床一看,又会愤怒地撕碎手稿,把这些作品当做垃圾。   起初经纪人还会从垃圾桶里捡手稿,可顾灯死活不愿意让这部分稿子见光,甚至和经纪人吵了好几次。次数多了,经纪人也就随他去了。   可顾灯万万没想到,他这次竟然把一个半成品送了出去。   “你别放!”仿佛看见洪水猛兽一般,顾灯立刻捂着耳朵说,“别让我听见这个东西!”   章离有些意外,但还是关闭了音频。   空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息,过了好一会儿,顾灯才松开双手,说:“抱歉,我不能听这个。”   “好,”章离说,“我不放了。”   顾灯点点头,又沉默了下来。   海鸥声大了起来,然后是风声,海浪声。空中传来嘤鸣,一只白头海雕从树枝滑向海面捕猎。   “算了,回去吧。”顾灯站起身说,“我之前就是随口一说,也不是很想去看鲸鱼。抱歉耽误你的时间了,地陪费用我给你。”   顾灯抽出现金递过来,章离挡了下,说:“可以再考虑一下吗?”   他的眼神深邃又认真,被他注视时,会让人产生一种无所遁形感觉。   顾灯一把甩开章离手臂,冷着脸说:“我不去。”   章离又说:“这里可以看见你想看的鲸鱼。”   顾灯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幕熟悉的场景,他看过太多遍,甚至已经可以完美的复刻每一帧画面——粉紫色的天空,浓稠的海水,黄金一样的水花,自在游弋的鲸鱼。   曾经的他光是想象这些画面,就会感到开心。可现在……连他最喜欢的风景也无法激起他的情绪。   “章离,你放过我好不好?”顾灯半蹲下身,几乎快要哀求起来,“我真的不想去。”   他不敢去,他害怕自己看完鲸鱼还不满意,害怕自己见到了梦寐以求的风景,却依旧无法变得开心。   顾灯的样子太可怜了,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抓住,缠上,无法脱身。   章离终于放弃,后退一步说:“好,那不去了。”   似乎没想到妥协来得这么容易,顾灯震惊地抬起头,眼眶微红。   “抱歉,”章离组织着语言,“我没有强迫你的意思,带你过来只是希望你能开心。”   顾灯吸了吸鼻子,有些内疚:“对不起。”   章离摇头,说:“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其他的问题以后再说。”   顾灯点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   他现在的状况不适合开车,章离通宵赶路,他自然也不好意思让人家立刻把车开回去。   那栋红色房子是码头管理员的住址,也当做民宿出租。   顾灯和章离各自住了一间,顾灯的房间在二楼,窗户正对大海,能听见海鸥的叫声。   顾灯和衣躺上床,他原本只想休息,可小镇太安静了,阳光从窗户斜斜洒进来,有一种小时候在老家午睡的感觉。顾灯看着这一片光晕,渐渐合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已是下午,顾灯下楼时,房东大叔告诉他午餐在厨房,章离出海了,但可以通过卫星电话联系。   顾灯自行解决了午饭,结果又困了起来。但这次他不想再回房间,而是坐在码头长椅上晒太阳。   突然间,一只白头海雕飞到帆船桅杆顶部,发出一阵嘤嘤的叫声。顾灯有点儿想笑,这鸟长得威风凛凛,叫声却这么娇气。   顾灯上楼拿录音设备,下来时却发现白头海雕已经飞走。算了,本来就是一时兴起,录不到也没关系。顾灯转身离开,结果又听见了一阵嘤嘤声。   他用望远镜找了半天,才发现这只鸟飞到了旁边的一个小岛上。距离不算远,海面也很平静,顾灯询问码头大叔有没有办法过去。   “有啊,”大叔往旁边一指,“浆板、橡皮艇、皮划艇都能过去。”   顾灯租了个皮划艇,穿上救生衣,带上gps定位器,朝着小岛划去。   为了缓解病情,他之前尝试过许多运动类型,因为医生说运动可以改善心情。顾灯确实承认,运动分泌的内啡肽和多巴胺,曾经让他变得健康有力,但最终,这也只是延缓病情而已。   顾灯划到白头海雕旁边录音,紧接着,他又被别的声音吸引了。岛上物种丰富,有许多他不认识的动物。等他录音告一段落,才发现陆地已经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而他面前是蜿蜒的峡湾,海水平静,在阳光下呈现出浓稠的质地。顾灯回头看了眼陆地的方向,决定继续往前滑去。   小岛星罗棋布地分散在海面,乍一看和千岛湖没什么区别。顾灯朝着远方的海面划去,接连把一众小岛抛到身后,当他手臂开始酸软时,终于来到了一片辽阔的海域。   天空蔚蓝,海水碧绿,远处有一片洁白的冰川没入大海,浮冰四散。   顾灯继续朝着冰川划去,外海风浪大了一些,但靠近浮冰海域又平静了下来。太阳把浮冰照得晶莹剔透,顾灯陆续穿过散落的浮冰,冰川离得更近了。两片纯白的冰墙以V字形延伸至陆地,庞大、纯净又剔透,顾灯尝试打开手机,却发现手机完全拍不出这种震撼的感觉。   继续往里滑行,他看见一艘红色橡皮艇停泊在冰川下,空无一人。   被遗弃的船?还是主人出事了?顾灯正要过去查看,海底突然传来一声鲸鸣。   顾灯突然停了下来,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地愣在那里。他在原地呆了一分多钟,继续朝无人小船前进。   鲸鸣声变得更大了,海底出现模糊的深灰色阴影,带着海面也轻微晃动起来。顾灯赶紧划到小船旁边,海面突然咕嘟咕嘟冒泡,章离穿着潜水服钻出海面,旁边是一头仰躺着的鲸鱼。   顾灯之前看见的鲸鱼都是在游来游去,要么就是鲸跃,它们一直保持着运动,不会让人类太过靠近。可这头鲸鱼却不一样,它安静地翻着肚皮,像人仰漂一样,完全露出了下巴和腹部。   这情景着实有些诡异,顾灯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们在干什么?”   这个们字用得有些不妥,但章离却没有纠正顾灯,而是把手背到身后,说:“没什么。”   这态度,看起来更奇怪了。   顾灯又看了眼海里的鲸鱼,是这片海域常见座头鲸,因为体型庞大游速相对缓慢,所以容易被藤壶寄生。幸运的座头鲸只被寄生下巴,倒霉的那些就惨了,浑身上下都被入侵,连鱼鳍都没法儿逃过。   可这只座头鲸却干干净净的,下巴又白又软,只有零星一两个黑点。   章离看了眼这个黑点,眼疾手快一把薅下,又迅速把手背到身后,仿佛什么都没有做过的样子。   顾灯看了看鲸鱼,又看了眼章离,难以置信:“你在给鲸鱼抠藤壶?”   章离自有一套逻辑:“抠掉就没有了。”   顾灯:“……” 第5章 动物一样   顾灯一时哑口无言,又觉得章离这套逻辑实在是无懈可击。   “你要试试吗?”章离又问。   顾灯还是觉得有些恶心,但又确实有点儿被吸引了,迟疑道:“这只鲸鱼已经被你弄干净了吧。”   “还有只小的。”章离说完潜进水底,又领了只小座头鲸上来。   说是幼崽,但也有橡皮艇那么长,而且性格比成年鲸鱼活泼,一上来就到处喷水,把顾灯衣服都弄湿了。但怎么说呢,没人会讨厌这种调皮。   顾灯抹了把脸,弯腰给鲸鱼抠藤壶。这玩意儿确实恶心,但抠起来还挺爽的,非常解压。   抠完脑袋还有下巴,可小鲸鱼依旧脑袋朝上,顾灯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抬头喊:“章离。”   后者会意,伸手拍了下鲸鱼脑袋,鲸鱼就乖巧地翻身,朝顾灯露出了肚皮。   顾灯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它怎么这么听你的话?你认识它们?”   “算认识,”章离说,“4年前我在这里划船落水,这只座头鲸用鱼鳍把我送回了船上。自那以后,我每年都能在这里碰到它。”   顾灯睁大眼睛,难以想象鲸鱼竟然有这么深厚的记忆。同时也忍不住羡慕起来,人和鲸鱼竟然可以建立起这样神奇的联系。   听完这个故事,顾灯抠藤壶的动作都认真了起来。抠了一会儿他嫌手软,又招呼章离一起,两人合力,终于清理完了整只鲸鱼。   当顾灯抠下最后一只藤壶时,鲸鱼仿佛也知道似的,尾巴一甩就游开了。顾灯还来不及失落,小鲸鱼又游了回来,一边围着船转圈圈,一边发出嘤嘤嘤的声音。   近距离听鲸鸣更是震撼,顾灯迅速录了段声音,可没想到他收起录音设备,小鲸鱼还在叫。   顾灯有些不放心,抬头问章离:“它怎么一直响啊?”   章离表情很放松,但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顾灯还没想出原因,座头鲸又不停地把脑袋拱出水面,像猫脑袋一样拱来拱去。   顾灯又问:“它怎么一直拱水?”   章离还是不回答。   顾灯都要生气了,结果又看到小鲸鱼在水里挥动鱼鳍,很着急的样子。   顾灯是真急了,一把抓住章离胳膊:“你快看看,它怎么一直动来动去?该不会我抠藤壶时弄伤它了吧?”   章离这下是真笑了。   顾灯有些意外,这人平时看着凶巴巴的,但笑容却意外地爽朗,有很强的感染力。   “章离!”可惜顾灯无暇欣赏美色,语气反而更凶了。   “还看不出来吗?”章离笑着说,“它是在邀请你。”   顾灯:“啊?”   什么意思?鲸鱼折腾了这么半天,结果是求人撸?顾灯试探着伸出右手,快要碰到鲸鱼时又抬头问章离:“真的可以摸吗?”   章离:“你再晚一秒摸它,它就要自闭了。”   顾灯一咬牙,把手放了下去。   这种感觉很神奇,鲸鱼皮摸起来湿湿滑滑的,但又有些粗糙,比想象中硬。顾灯一下就迷上了这种感觉,撸完脑袋又撸下巴,一只手撸不过瘾,干脆双手左右开弓。鲸鱼叫声更大了,鼻子吭哧吭哧地喷着水,很兴奋的样子。   直到鲸鱼离开,顾灯才依依不舍地直起身体,他低头看了眼双手,又翻手把掌心展示给章离,掩饰不住语气的兴奋:“我摸到鲸鱼了,好神奇!”   章离正要开口,却突然脸色一变。下一刻,海面突然一阵翻滚。   顾灯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章离迅速游到他身边,双手扶住橡皮艇,同时交代:“坐稳。”   根本没有顾灯反应的机会,章离话音刚落,海面就冒起了烧开水那样的大泡泡。顾灯只感觉身下传来一股巨大的推力,随即一阵天旋地转——噗通!他整个人都被掀翻在了海里。   最初的喧嚣过去,入水后其实是非常安静的。再加上顾灯本来就会游泳,屏住呼吸后,就坠入了一片深蓝的寂静里。   但和一般的海底不同,因为这里有冰。浮冰像小岛一样飘在海面,不知哪里传来冰裂声,然后座头鲸发出鲸鸣。真的太漂亮了,顾灯一下就爱上了这里。   就是太冷了,他的衣服也不方便行动。顾灯正要上浮,章离从远处游来,托着他身体往上。   二人哗啦一声钻出水面,顾灯对上章离焦急的表情。   “没事吧?”   “没事儿,我会游泳。”   章离表情稍缓,托着顾灯上了橡皮艇。   顾灯脱掉湿漉漉的外套,问章离:“怎么回事?”   章离面露尴尬,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它想和我们玩,结果没轻没重的。”   顾灯愣了下,简直哭笑不得,什么鱼啊这是?   不过他也没生气,又伸手摸了摸小座头鲸的脑袋。小鲸鱼又开始喷水,看这架势还想再来一遍,被章离冷漠地赶走了。母子返回族群,在海面喷出两条水柱,画出两道淡淡的彩虹。   船上,顾灯正低头脱衣服,硬壳,羽绒,抓绒……最后只剩下一套紧身压缩衣。   章离从橡皮艇里拿过一个防水袋,让他把衣服换上。   运动产品速干,再加上今天大太阳,其实没有很冷,顾灯拒绝了章离的好意。可惜不管他如何推辞,章离都不松口。   穿不穿衣服都是小事,顾灯没太放在心里,只是说:“我也不是故意要和你客气,我就是怕你感冒了。”   “没事,”章离说,“我的潜水服是半干衣,保暖性很好。”   顾灯便没再客气,低头打开了防水袋。   章离的装备很齐全,从外套、加绒到打底,甚至连袜子和内裤都有。顾灯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穿章离的内裤。   早在他打开防水袋时章离就转过了身,顾灯穿上章离的衣服,直接大了两个号。他其实不矮,也就比章离低了半个头。但章离骨架比他大,肌肉也多,背对他坐着时肩宽腰细,哪怕厚重的湿衣也挡不住鼓囊的肌肉。   顾灯有些羡慕,他当年也有腹肌出圈神图,可惜生病后体能越来越差,现在只剩下薄薄一层肌肉了。   但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不过是自怨自艾。顾灯把湿衣服塞进袋子里,说:“我换好了。”   章离转过身来,连胸肌也很大,顾灯更羡慕了。   或许是他眼神太直白,章离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顾灯轻咳一声,说:“你身材真好,怎么练的?”   他本来只是转移话题,没想到章离真说了一连串训练计划。训练量之多,进食量之大,远超常人。   见顾灯表情震惊,章离又解释,倒不是他痴迷健身,只是最近恰好临近他出发前,体能和体重都达到了最高峰。   每次外出拍摄前,章离都会尽可能增肌、增重,进行耐力训练。   他的拍摄多在无人区,少则半个月,多则几个月,虽然有少量补给点,但露营设备和摄影器材都要他自己背进去。动辄二三十公斤的行李,没点儿体力压根儿承受不了。   大体重背负的重量也更多,章离身高189cm,状态最好的时候,他体重能增到85kg。这个体重听起来很吓人,但身上其实一点儿赘肉没有,都是硬邦邦的肌肉。进山时他会尽可能增重,出来时往往会瘦10kg不止。   “就像动物一样。”顾灯说。   章离没有说话,但看表情,他似乎并不排斥这个形容。   今天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回去的路上,顾灯感觉有点儿兴奋。   他之前一直觉得自己和世界隔了一层,就像是在玻璃罩里看世界,不管看什么都是雾蒙蒙的,就算亲身经历了也没有什么真实感。可当他摸到鲸鱼时,突然觉得世界变得清晰起来。顾灯莫名想说点儿什么,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强烈的表达欲了。   他看了眼章离,有些犹豫要不要开口。对着刚认识的人说人生感悟,怪冒昧的。   “怎么了?”章离问。   顾灯还在犹豫,按理说,顾灯这样的公众人物,是不可能对刚认识几天的人吐露心声的,可章离就是有这种能力。   或许是常年在野外活动,章离身上有一种罕见的真实感。这种真实感不是说他性格鲜明,情绪外露,就像一些人喜欢用力大笑、擅长做出夸张表情,或者第一次见面就拉着你的手喊你亲爱的。   相反,章离看起来挺平淡的,可这种平淡平等地包容着所有人,让人觉得他很真。想到这里,顾灯终于找到了一个准确的形容词——真诚。   真奇怪,他竟然在这个寡言少语、略显沉默的陌生男人身上找回了倾诉欲。或许正因为是陌生人,所以才更愿意吐露心声。   顾灯告诉章离:“我是一个很追求价值的人,觉得做一件事必须要有意义。如果我找不到这件事的意义,我就没法儿说服自己继续做下去。”   他写歌,是因为创作赋予了他价值。他来阿拉斯加看鲸鱼,是想从中获得某种治愈。所以他看见长满藤壶的座头鲸后崩溃了,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可是……”顾灯抬头看向夕阳,莫名有些鼻头发酸,“可奇怪的是,我现在竟然会因为一些无意义的事情感到开心。”   他缩在章离宽大的冲锋衣里,皮肤白得几乎透明。他明明在笑,却露出了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脆弱气息。   章离说:“我们来玩个游戏怎么样?我问你答。”   顾灯:“但我不一定会回答哦。”   “可以。”   顾灯现在比较好说话,便同意了这个有些突兀的提议。   他们一起划到冰川那边去,顾灯停在硕大的冰川下,听见章离问他:“你觉得冰川是什么?”   怎么还要考他地理题?别人问这个问题,顾灯压根儿不会回答,说不定还会在心里把这个人骂一顿。可问这个问题的是章离……   顾灯不觉得章离是这种无聊的人,他试着调动大脑储备的知识,说:“冰川应该是不会融化的冰体,主要出现在高纬度和高海拔地区。占地面积很大,但因为全球变暖,消融趋势加剧。”   章离又说:“你凑近看看。”   顾灯靠近冰川。   章离:“你看见了什么?”   “冰?”顾灯说完觉得这个回答太简单了,又补充道,“白的,不过有些地方是蓝色。”   章离:“摸摸看,有什么感觉?”   “冰……?冷的。”顾灯有些没底气,这问题也太简单了。   章离:“你能听见什么?”   顾灯听了一会儿,说:“好像有碎裂的声音。”   章离:“它们是静止的吗?”   “是吧,”顾灯犹豫了一会儿,又说,“好像在很慢的移动。”   “好,我的问题结束了。”章离说,“接下来换你。”   这就结束了?顾灯被章离搞得一头雾水,最初他还以为章离要问他隐私,譬如问他为什么要退隐,或者为什么要独自来阿拉斯加,为什么害怕听自己写的歌,再不济也得问他为什么不敢看鲸鱼。   没想到竟然说了半天的冰川?   “这些问题有什么意义吗?”顾灯又开始寻找那该死的意义。   “没什么,只是想让你近距离看看冰川。”   “……?”   顾灯更迷惑了,他又不是没看过。可看章离的表情,也不像是戏弄他的样子。顾灯想不出答案,也不想继续纠结这些事情,否则会显得他很没魄力。   “好,那换我问了啊,”顾灯抬头看向章离,“你为什么要带我来看鲸鱼?”   话音落下,空气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章离才回答:“因为你送了我那首曲子。”   又是这个原因,顾灯此时已经没那么抗拒谈论这首曲子,只是觉得不好意思:“不过是一首半成品……”   “但我很喜欢,”章离看着顾灯,露出他特有的直白而真诚的表情,“我觉得这首曲子很好听,哪怕它只是半成品。” 第6章 生死边缘   顾灯更不好意思了,他给许多人写过歌,外婆、姨妈姨父哥哥、工作室团队、甚至连经纪人的猫都收到过。   那时的他才思敏捷,各种灵感信手拈来,肆意地浪费着天赋。而当他真正想写一首歌送给别人时,却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顾灯捂住脸,突然感觉有点儿崩溃。   可这种崩溃很短,顾灯就抬起头说:“朋友一场,总不能让你吃亏,我再给你点儿别的报酬吧。”   “不用,”章离说,“这样就够了。”   接下来无论顾灯说什么,章离都不改口。回到民宿,顾灯心想,不然就把曲子写完再送给他吧。他觉得自己状态还可以,说不定可以写出点儿什么。   顾灯挑灯夜战,一无所获。   中午时他和章离在餐厅碰面,原计划是下午返程,可顾灯却突然说不走了。   章离从满满当当的鱼和肉中抬起头:“你还有事?”   顾灯:“想在这里多待几天。”   章离:“要我留下来吗?”   “不用,我自己就行,”顾灯说,“而且我记得你要去拍驯鹿吧?”   章离点头,没再说话,把餐盘里的肉全吃了。顾灯心不在焉地用刀切香煎三文鱼,分量估计只有章离盘里的十分之一,他都拖拖拉拉费了好半天才吃进去。   镇上没有租车点,午饭结束,顾灯让章离把车开回去。又说等他玩够了,他会自己想办法离开。   “我已经找到车去西沃德,”章离说,“这边你不熟悉,车你留着用。”   顾灯说:“哦。”   虽然他已经用不上车了。   随后顾灯陪章离在外面等车,今天风很大,把他头发吹得乱七八糟。顾灯眯起眼睛,抬头看向章离。却没想到章离也在看他,四目相对,顾灯有些恍神。   章离倒是一脸坦然,问:“你接下来还有安排吗?”   顾灯:“没了。”   “那你……”章离罕见地迟疑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想去看驯鹿迁徙吗?”   顾灯愣了下,又摇头:“我这个体力可不行。”   “我重新制定了一条低难度的路线,你只要跟随几个关键地点就行。”章离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用手绘了驯鹿迁徙地图,在每个节点,都详细地标注了停留信息。   原本500公里的徒步路线,现在改为小飞机和徒步结合,只在几个关键的地方停留,难度大大降低。   纸和蜡笔都是民宿的,这份计划应该是昨晚熬夜赶制。可章离为什么要邀请他?甚至不惜更改自己的路径?   顾灯有些感动,可他确实没法儿再去了,只得把路线图还给章离,说:“谢谢你邀请我,但还是算了吧。”   章离没再说话,顾灯也保持沉默,只有海浪声此起彼伏。不知过了多久,路边传来发动机的声音,顾灯迅速抬起头,才发现车只是经过。   他微微吐出一口气,问:“章离,你想和我睡觉吗?”   这话太突兀,也太过自然,章离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顾灯又说:“啊,我的意思就是上.床,做.爱。”   章离依旧没吭声,但脸色却变得有些难看。   顾灯明白了:“原来你不想。”   顾灯有些苦恼,他已经写不出歌,除了这副还算不错的皮囊,是真没什么能给出去的了。   可章离不要。   空气变得更安静了,仿佛连海浪声都一同消失。就在这时,又有一辆车过来,顾灯还想说点儿什么,章离已经起身朝路边走去,没有一丁点儿犹豫。   章离大概是生气了,这让顾灯最后想说点儿什么的想法也破灭了。   也是,他刚才多冒犯啊,差不多都是性骚扰了。顾灯沮丧极了,他低下头,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可奇怪的是章离并没有就此离开,他向开车的人借了支笔,正往纸上写东西。然后他又回来了,把那张手绘地图放在椅子上。   顾灯抬头看他,紧抿嘴唇。   章离注视着顾灯紧绷的脸,说:“我3天后从安克拉治出发,如果你改变主意,打上面的电话找我。”   顾灯愣愣地看着那张纸,风把纸吹得飘起来,他连忙伸手按住。等他重新抬起头,章离已经搭车离开了。   顾灯在海边的椅子上坐了一下午,随后续订民宿,又开始写首歌。硬写的感觉很痛苦,可顾灯还试图写点儿什么。   他之前在网上看过一个帖子,有人说他明明过得很幸福,不缺钱也不缺时间,全世界到处玩儿,可不知道为什么依旧会觉得空虚。   当时那个高赞的评论说,那是因为你只是享受,没有创作和输出,时间久了自然就无聊了。   当时的顾灯还很庆幸,心想他比大多数人都要幸运,早早就选择了创作这条路,不用再烦恼这些问题。只要他还在写歌,他就拥有自我价值,不会感到虚无。   直到有天,他发现自己写不出东西了。   这种发现不是瞬时的,而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时期。就像是衰老剥夺人的健康、好奇心、专注力,上天也以这种缓慢又残忍的方式,逐渐剥夺了他的才华、灵感和创造力。   起初顾灯并没有在意,乐评人和歌迷也没有察觉,直到一年过去,顾灯没能写出任何东西。   这对顾灯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   从他12岁出道一直到25岁的鼎盛期,就算是开演唱会,顾灯也雷打不动一年出一张专辑,状态好时甚至可以出两张。他也经常在社交平台发各种demo,即兴演奏。   那时音乐对他来说就仿佛和呼吸一样简单,他天生就有一副好嗓子,再加上极强的创造力,随便玩玩就能写出大家喜欢的音乐,《宇宙糖》他甚至只花了5分钟就写出来了,至今还是打榜情歌人气榜第一。   那时的他年轻气盛,以为生活会永远闪耀快乐。直到第二年,他依旧没能写出东西,就算勉强写出来也不对劲,怎么看都不对劲。   圈内好友评价他对自己要求太高,可顾灯完全不觉得,在他的标准里,这堆东西就是垃圾,他不会容忍这些东西以他的名义发出去。   又有人建议他停下来好好休息,顾灯照做,却引发了更大的焦虑。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就停不下来。就算他强迫自己停下,脑海里也充斥着各种旋律。   顾灯以为自己只是在瓶颈期,直到私人医生在他体检单上加了项心理评估——他竟被查出了重度抑郁。   这个结果完全出乎顾灯意料。   周围的人毫无头绪,顾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虽然他小时候是被收养的,但收养他的是他亲姨妈,对他也一直客客气气,没有任何偏心虐待之举。他没有遭遇过重大打击,也没有经历过勾心斗角的职场环境。   他出名又有钱,只不过是写不出来东西,怎么就重度抑郁了呢?   确诊头一年,顾灯完全无法接受自己有了抑郁,他还在认真生活,积极配合治病。却没想到一年后,他又被确诊为双相障碍。心理医生解释之前的抑郁症是误诊,因为双向障碍有很强的误导性,病人大多只会在抑郁期求医。   双相就双相吧,他已经无所谓了,而且顾灯还挺喜欢轻躁狂发作的感觉。   顾灯又治了半年,连心理医生都说他状态好转,可奇怪的是,他还是写不出东西。顾灯又以为这是药物影响,他偷偷停了三个月的药,还是只能写出一堆垃圾。   从发病后到确诊,他努力了整整四年。可最后却发现,他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了。   完蛋了。   顾灯的天塌了。   写不出歌的歌手还是歌手吗?不当歌手的他还是顾灯吗?   不是了,一旦他停止创造,属于他的意义就消失了。   顾灯被一股巨大的无意义感击溃,无法享受,也无法停止,除非他再次写出自己满意的歌曲。   章离离开后,顾灯又熬了个大夜。他看着漆黑的大海,试图回忆起灵感充沛的曾经。可直到天边泛白,他依旧没能写完那首歌曲。   至此,他终于放弃。   他又想,世界是公平的,这些年来他凭借创作脱颖而出,收获了无数喜爱和荣誉。但终于,也被老天爷一点点收了回去。属于他的赦免消失了,他也开始和世间大部分人一样,变得痛苦、迷茫又彷徨。   第二天,顾灯买下了一艘皮划艇,说自己要去远途旅行。房东大叔很热情,还送了他两根香蕉让他路上吃。   顾灯又去了那个峡湾,峡湾依旧纯净静谧,但这次没有鲸鱼和章离。   他关掉发动机,用大海和冰川隔绝一切人类踪迹,置身其中,会让人感到一股巨大的震撼和孤寂。但顾灯不怕,他喜欢这样待着。只有当他独处时,他才是完整的自己。   顾灯躺在皮划艇上,看着夕阳从海面坠落,然后头顶升起满天繁星。微凉的海风穿过他身体,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安抚着情绪。   真好,临近生命结束,他似乎又拥有了感受美好的能力。   顾灯闭上眼,跳进海里。   入水时很冷,可很快他便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海水温柔地包裹他,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   他想,他马上就要死了。那些开心的、难过的、痛苦的情绪都将消失,他不会再看见今天这样温柔的日落,不会再听见大海深处响起鲸鸣。音乐、美食、猫咪小狗,钢琴、贝斯、吉他和鼓,山川、大海、太阳月亮,还有他的思想,他的品味,他的创作……什么都没有了。世间所有都将随着他的死亡而消失。他再也无法发出声响,甚至唱不出一个音符,他的痛苦无人知晓,他的欢乐无人感受。一切意义都将消融,一切存在都会灰飞烟灭。世界在此刻坍塌,化为虚无。   想到这里,顾灯突然有点儿伤心,心跳也开始加剧。氧气消耗增多,他开始感到痛苦。   可为什么要是他呢?   为什么要让他在小小年纪就接触音乐,让他再也无法做别的事情呢?   从7岁时第一次登台唱歌,到29岁决定结束生命,他人生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和音乐绑定,音乐陪他长大,也让他实现了人生价值。   人人都说上帝偏爱他,可为什么,又要让他在最鼎盛时期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   最初丧失灵感的那几年,也有人劝他写不出歌也没关系,你现在名利双收,完全可以去做别的事情。世间那么多人比你穷比你苦,还不是在挣扎着活下去?你怎么就不行呢?   是啊,他怎么就不行了?顾灯也试图这样安慰自己,可他很快就发现这种假设毫无意义。他不能没有音乐,一旦放弃音乐,他就不再是他自己。   他死磕了四年,撕碎无数手稿,一遍遍自我怀疑,还是无法回到曾经。   其实他早该明白,当他把一切都寄托于音乐时,就应该明白这是把双刃剑,一旦他哪天写不出来歌,他就完蛋了。可人在幸福时很难反思自己,他被这绚烂的幸福迷晕了眼,以为自己是特殊的,以为这种天赋源源不断,绝不终结。直到光环褪去,才发现原来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真可笑,都到了这种时候,他竟然还会感到不甘。   是啊,难道他就要这样死掉吗?   不然呢?除此以外,你还能在哪里找到安宁?   想要呼吸的欲望更强了,求生本能涌向他的神经。可顾灯只是屏住呼吸,放任身体往大海深处沉去。心跳变得更缓了,血液开始往心脏和大脑聚集,顾灯逐渐感到身体麻痹,大脑中开始出现幻觉。   他想,这就是传说中的走马灯吧。   他这一生也算波澜壮阔,登上过高峰,也经历过低谷。可奇怪的是,临死之际,他却想起了高中的一个普通午后。   那时他早已大红大紫,却也和每一个普通的学生一样,坐在拥挤的教室里背古文。   和大部分高中生一样,当时的他也不能完全理解这段古文的含义。但他是个好学生,他会听老师的话,好好记下这些。   他背下的……是什么呢?   氧气消耗加剧,顾灯开始感到孤独、痛苦、无助,几乎无法继续思考下去。   他清晰地意识到,死亡马上就要来了。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诵读声: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①   那些早已面目模糊的高中同学,夹杂着十几年前顾灯自己的声音,穿过时空抵达了这里。   背下来的整整十年里,顾灯都没法儿理解这段话的含义。他当时太年轻,也太顺遂,不知道这段文字里的痛苦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先贤们忍受这些痛苦,需要多大的决心和意志力。   他只是记住了这段话。   又在十几年后从鼎盛跌入低谷,恰好和这段文字实现了共鸣。   原来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有这么多人和他有同样的遭遇。他不是孤单一人,这世上还有人和他一样痛苦,迷茫,不知所措。   浑厚的海水包裹着他,仿佛一个无形的拥抱。   肺部的氧气更少了,连大脑也开始变得迟钝。浓稠的黑暗中,顾灯猛地睁开眼睛——原来他不是真的想死,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活着。   顾灯拼劲全力游向海面,可周围一片漆黑,根本不知方向在哪里,他只是凭借本能往上游去。   嘴巴和鼻腔溢出一连串小泡泡,这是氧气被带走的证据。海水挤压着他,渴望呼吸的痛苦加剧。又一个泡泡像小鱼一样溜走,他终于呼出了身体里的全部空气。   顾灯漂浮在黑暗的海水中,感到了一股强烈的恐惧。   曾经他觉得死亡是解脱、是安详,能给他带来平静。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死亡还是痛苦,是掠夺,是一种毁灭。   他出现了短暂的晕厥,再次恢复意识时,他听见了一阵海浪声。   顾灯拼尽全力朝着声音方向游去,此时他的身体已经没有储存任何氧气,肺、心脏、大脑也濒临罢工,只有身体还在机械性运动。   他不想死,他还不想死在这里!   顾灯“哗”地一声钻出水面,像初生婴儿那样大口地呼吸。   星星消失了,可东方传来光亮,太阳即将升起。   大海和冰川在晨曦中逐渐显形,顾灯爬上橡皮艇,感到了一股强烈的不知所措和欣喜。他第二次获得生命。 第7章 行踪暴露   天边的云彩越来越浓,逐渐把冰川染成浪漫的粉紫色。然后太阳升起,平等地照亮每一寸土地。   顾灯一件件脱掉湿透的衣服,赤.裸身体在阳光下吃香蕉。   一整天没进食,他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第一个香蕉吃完都没尝出味儿来,又立刻拿起了第二个。他开始注意到香蕉的形状,颜色,纹理和气味。   香蕉其实是一种非常质朴的水果,方便携带也易于食用。果肉香甜绵密,余味有点儿涩,所以催促人去咬下一口。当整条香蕉都吃完时,顾灯会感到一种质朴的幸福。   顾灯收起果皮,坐在船上继续晒衣服。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新鲜极了,水是冷的,冰是凉的,皮肤是滑滑的。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可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具体的感觉了。   他精神放松,逐渐睡了过去。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到头顶,顾灯穿上半干的衣服划船返程。   不知是不是太热,不一会儿他就热出了汗水,顾灯拉开冲锋衣继续划船。可他还是觉得热,太阳晒得他头晕目眩。口渴,想要喝水。   这才4月,按理说不应该这么热才对啊。顾灯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又伸手摸了下额头,才发现他是发烧了。   顾灯用水拍湿脸颊,咬牙继续朝岸边划去。太阳越来越大了,他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液,双手因为划船变得酸软,喉咙干涸,让他不停地舔舐嘴唇。   远方群山高耸,小镇在山脚下变成一条短线,顾灯机械性地转动双手,朝着小镇一点点挪去。   又过了一个小时,皮划艇终于触碰到柔软的沙滩。顾灯丢开船桨站起来,突然头晕目眩,身体跟着栽进了沙滩里。   他度过了一段混乱的梦境,被丧尸追,被狗咬,反复从天台上往下跳。   再次睁眼,顾灯看见了医院冷白的天花板。床边坐着一个穿西装戴眼镜的年轻男人,正低头看手里的平板电脑。   顾灯刚动了下手指,男人便放下平板过来说:“你醒了?”   顾灯张嘴,声音哑得不像话:“哥,你怎么来了?”   “你晕倒的视频上了热搜,我离得近就先来了。妈和你经纪人在飞机上,大概还有2个小时落地。”   “哦。”顾灯没再说话,似乎有些累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   “臭小子,你知道就好,”周必弹了下他额头,语气倒是听不出有多生气,“知不知道你一声不吭就跑到这里,妈有多担心?”   周必是典型的北京男孩儿,自信热情又大方。顾灯第一次见到周必时,是他父母过世后2个月,那时他跟随姨妈北上,初来乍到,整个人惶恐又彷徨。   他刚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就有个男孩儿抱着天文望远镜推门进来。男孩儿约莫十来岁,穿着北京天文馆的文化衫,戴着棒球帽,先冲到冰箱里喝了半瓶汽水,回头看见沙发上的顾灯,突然哟了一声,满脸好奇:“这就是我那个老家来的小表弟?”   顾灯被吓得往沙发角里缩,周必便哈哈大笑起来,还说他活像只猫。   晚上大家一起吃了顿饭,顾灯就这样安在姨妈家顿了下来。   他是正经办了收养手续的,又过了一个月,顾灯改口叫姨妈姨父爸妈,也开始直接叫周必哥。   当时的顾灯和姨妈并不怎么熟悉,只知道姨妈是当年的高考状元,后来一路读研读博,在北京的大学里当老师。   据说她生周必时只有25岁,一边准备研究生毕业论文,一边待产,还要准备申请博士。放到普通人身上,这桩桩件件都是大事,可她竟然同时完成了。   姨父也是大学教授,周必继承了二人的基因,打小就聪明。而且他不是那种埋头苦学的书呆子,在顾灯看来,周必主业就是玩耍,什么去动物园研究大熊猫,参加天文馆夏令营,大半夜不睡觉,一个人骑自行车到门头沟看星星。可奇怪的是,他每次考试都能考第一,回回都能刷新奥赛成绩。   周必偶尔也带顾灯一起玩儿,他那个年纪已经有了善恶心,自然愿意照顾这个可怜巴巴的小弟弟。可惜他们年龄差太多了,见识和体力都不匹配,顾灯虽然懂事,但在一群大男孩儿面前就是个小累赘,再加上顾灯也表现得不是很积极,兄弟俩也就各玩各的了。   周必玩了整个童年和高中时期,直到十八岁出国念书,又一路从研究生念到博士,随后深耕科研,现在是麻省理工学院数学系教授。   这些年来,顾灯和周必都在忙工作,也就逢年过节见一见。现在周必为他特意跑一趟,他还挺不好意思的。顾灯本想说点儿好听的话,又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表达,只得尴尬地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一个护士进来说了什么,周必刚听了个头就和护士出去了。大约一分钟后,又回来对顾灯说,他要出去处理些事情,大概十几分钟就回来。   “去吧,我没事儿的。”顾灯说完重新躺下,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哥?”以为是周必回来了,顾灯睁眼睛,却看见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男人把手机摄像头对准他,很兴奋地朝屏幕里说:“老铁们,说到做到,我这次真是冒着被抓的风险,千辛万苦才潜进大明星顾灯的病房,要你们一个赞不过分吧?感兴趣的老铁也点个关注哈!”   顾灯脸色一变,迅速拉起被子遮住脸,同时按下呼救铃。   男人却没有就此离开,而是伸手扯他被子,又把脑袋凑过来要和他同框。   顾灯死死抓着被子,把所有尖叫都咽下去,只在心里一遍遍默数。当他数到44时,主播尖锐刺耳的声音终于消失,一只大手按在他头顶。   “没事吧?”周必掀开被子一角,说,“哥回来了。”   顾灯没有说话,但也没松开双手。又过了十几秒,当他终于确认安全,才钻出脑袋说没事。   他又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周必说:“你住院是被网友爆出来的,你经纪人已经撤了帖子,但还是有不少媒体和网友追到了这里。”   “你刚才下去就是处理这件事?”   “嗯,没想到被人混了进来,”周必拉了张椅子抵在门口,大马金刀一坐,“从现在起我就坐在这儿,谁也别想进来。”   顾灯似乎是笑了下,说:“要不要这么夸张?”   周必:“那必须的。”   顾灯其实不太喜欢这种被看守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他生病的那段日子里。但他也知道周必是为他好,便做出一副受用的表情。   “哥,”顾灯问周必,“如果以后你不研究拓扑学了,你打算做什么?”   周必:“我不会不研究。”   “那假如呢?”顾灯说,“如果你因为某些客观原因不能继续研究,那你打算做什么?”   周必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   顾灯有些意外:“你也不知道啊?”   “我为什么要知道?”周必笑了,“我又不用操心这种问题。”   “哦。”顾灯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假设没有意义。   “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周必说,“可能我也会和你做一样的事情。”   顾灯惊讶地抬起头。   “很意外吗?”周必问。   顾灯摇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是,我就是……”   “公路电影里不都这么演吗?主角因为工作生活或者情感失意,说走就走,在旅行中重新找回生活的勇气。”   顾灯低着头没有回答。   周必又问:“你呢?这一路有没有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   顾灯呆了一会儿,突然开始低头翻身上的口袋。可他穿着医院的病号服,里面没有任何东西。   “哥,我外套呢?”   “在这儿呢。”周必把冲锋衣递给他。   顾灯拉开口袋一看,却只掏出了一团软趴趴的废纸——纸张早已被海水泡烂,地图变得模糊不清,他失去了章离的联系方式。   “怎么了?丢东西了?”周必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事儿,”顾灯吸了吸鼻子,摇头说,“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顾灯躺在病床上,这一瞬间想了许多问题。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他打算继续活着。   其次,也是最困难的一个问题,继续活下去,就会继续承受痛苦。既然他的痛苦来自于写不出歌,那不如干脆放弃。放弃音乐,放弃写歌,放弃创作,痛苦自然也就消失了。   可如果不写歌,他又还能做什么事情?   “嗡嗡——”   手机振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妈?”周必接通电话,说,“你们已经落地了?……我在医院,小灯看起来还不错,就是发烧了,还有点儿贫血,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了。……行,那我等你们过来啊。要不要先和小灯聊聊?”周必抬起头,把手机递给了顾灯。   顾灯犹豫一会儿才接过,冲电话那头喊妈妈。   “听说你生病了,严不严重?”   “不严重,就是发烧而已。”   “自己这么大了,要保重身体。”   “嗯,我知道。”   “你经纪人也在我旁边,是她告诉我你在这里,来的路上也一直在处理你的事情,她其实很担心你。”   顾灯低下头,小声说:“对不起。”   “你有空道歉,不如振作起来收拾这堆烂摊子。”一道清脆爽利的声音响起。   顾灯和沈青岚认识十几年,早就摸清了双方的脾气和秉性,张口就来:“这点儿摊子算什么,都不用岚姐亲自出手,你指导小米处理就行。”   小米是工作室2年前新招的助理,大学刚毕业,主打一个清澈愚蠢。   “又贫嘴,”沈青岚笑骂,又说,“看你这么生龙活虎我就放心了,好好休息,我们半个小时后到。”   “好。”顾灯点头,很是乖巧。   “听周必说医院门口聚集了不少粉丝,你先想想,等会儿要不要露面,我不干涉你的决定。”   “谢谢岚姐,我知道了。”顾灯说完挂断电话,把手机还给了周必。   “终于要来了,”周必伸了个懒腰,也跟着松了口气,“说实话,外面你那堆狂热粉丝,靠我自己还真搞不定。”   顾灯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突然问:“哥,能帮我买身衣服吗?我不想穿这个见她们。”   周必笑了:“都是一家人,你别扭个什么劲儿?”   顾灯:“你就当我有偶像包袱吧。”   顾灯也是个大明星,衣品确实不错,还是什么奢侈品牌的全球代言人,让他穿病号服确实有些委屈了。   周必点头:“买衣服倒是没问题,可我怕离开这里,又有人闯进来。”   顾灯:“这是私人病房,你走了后我把门反锁就行。”   “那也行。”周必又仔细问顾灯要穿什么类型,才拿着手机出了门。   一秒、两秒、三秒……十秒钟后,顾灯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单手扒掉输液针,又留了张手写纸条,穿着脏衣服就往外面跑。   他走得干脆,却在医院门口猛地停了下来。门外亮起了一排小夜灯,每一盏灯光背后,都是一张忧心忡忡的脸。   这么偏僻的地方,竟然能在短期内聚集这么多人。虽然也有网红闯进他病房,但顾灯能看出,更多还是担心他的普通人。大家都在关心他,他不该这么不负责任的离开。   可……可他已经四年没出专辑,甚至以后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他还有资格再得到大家的关心吗?   顾灯隔着玻璃注视着人群,然后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费了些力气才离开医院,却没想到竟在停车场遇到了经纪人她们。顾灯下意识缩到了车后,可医院规模不大,停车场也空旷,这边有经纪人,那边就是歌迷,顾灯环顾四周,竟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滴——”   停车场角落突然响起一道喇叭声。   沈青岚抬头看了眼,发现是一辆改装皮卡,北美地区常见的车型,车和人她都不认识,于是转身朝医院走去。   顾灯躲在角落,心脏却猛地跳动起来,他心中有个猜测,可是又不敢细想。   不能够吧?章离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顾灯毫不犹豫转身离开,头顶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上车。”   车窗降下,顾灯看见了章离。 第8章 逃避有用   顾灯躲进副驾驶,直到看见经纪人离开,这才抬头:“你怎么过来了?”   “我在网上看到你住院,过来看看。”   “那你怎么不上去?”   “周必不让我上去。”   “你们认识?”顾灯有些意外。   “我是他们学校的客座教授,有一些交集。”   顾灯表情警惕起来。   “我不知道你们是兄弟,”章离说,“要是我和他有联系,也不会被拦在这里。”   顾灯沉默了一会儿,似乎相信了他的说辞。   章离发动引擎,问顾灯:“你要走还是?”   “走,”顾灯说,“先离开再说。”   顾灯其实没想好要去哪儿,让章离先随便开。皮卡车围着小镇转了一圈,顾灯还是没想好要怎么办。   一直在镇上逛反而很奇怪,章离建议先找个地方先坐下,顾灯同意了。不久后,皮卡车停在海边的一家小店旁,推门进去,里面放着密密麻麻的书籍。   守店的是位老奶奶,笑着说:“你怎么过来了?”   章离:“带朋友来看看。”   奶奶:“还是老位置?”   章离点头,带顾灯上了二楼。   楼下是一间紧凑的书屋,没想到二楼竟有一大片落地玻璃,窗户框住冰川和大海,赫然一副天然的挂画。窗户前放着三张小木桌,等人落座。   这座楼建得太巧妙了,风景和品味都是顶级。就是位置太过偏僻,还没火到ins和小红书。   顾灯和章离在床边坐下,奶奶端来两杯咖啡,还有一小盘赠送的蓝莓树莓混合果干,说是她们去年秋天自己在野外采的。   顾灯礼貌地尝了下,听见章离问:“要我下去吗?”   顾灯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感激道:“麻烦了。”   “行,”章离端起咖啡起身,“我下楼查点儿资料,你有事叫我。”   顾灯松了口气,又对章离说谢谢。   章离离开后,二楼就彻底安静了下来,但也不是完全的寂静,玻璃窗开了一扇,能听到外面的海浪声和海鸥声。   顾灯就坐在窗户前,像个普通游客一样慢悠悠的喝完咖啡,又把果干也吃干净,这才分析起当下的情境。   虽然有些愧疚,但顾灯并不后悔当时离开医院。他知道别人都是关心他,但身体的反应比想象中更诚实,他不想待在那样的环境里。   一想到要在母亲面前装没事儿,要配合经纪人处理那一堆烂摊子,还要面对心理医生的重重询问,顾灯就会感到窒息。   可直接消失,他也做不到这么决绝。   有了家人、经纪人和粉丝的支持他才有了今天的成绩,要是拍拍屁股就走人,未免也太过决绝。   顾灯叹了口气,有些头疼地想,要是他当初没晕倒就好了,哪怕是变成一只动物,一张桌子,也好过面对今天这种困境。   黄昏时,章离再次上楼。   顾灯正看着窗外的大海发呆,看见章离上来,立刻露出了可怜巴巴的表情。   章离:“还没想好?”   顾灯摇头:“毫无头绪。”   他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一个让双方都满意的方案。   “那先吃饭。”章离递来一张菜单,让顾灯选更喜欢哪个套餐。   顾灯随便指了一个,单手撑下巴看着章离。   “还有别的?”章离抬头问,因为是起身时做的这个动作,所以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顾灯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看着他。章离天生就长了一副食欲旺盛的样子,大浓眉、高鼻梁、双眼皮,嘴唇偏厚,人中明显,下颌线也很鲜明——章离五官相当肉.欲,只是平时气质凶冷,压过了这种原始的感觉。   顾灯突然问:“你是不是三餐都很规律?”   章离抬眉:“你不是?”   顾灯当然不是,他三餐可太不规律了。作息颠倒,暴饮暴食,又或者一天只吃一顿,活得潦草又随意。   章离试图理解顾灯这么问的原因,问:“你不想吃晚饭?”   顾灯确实没什么胃口,可又觉得吃点儿也没关系。   “没,”顾灯摇头,“我就是有点儿好奇,你就没有压力大,或者感到焦虑的时候吗?”   章离停下动作,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有。”   “那你怎么解决的?”   “我的方法不适合你。”   “哦,那算了吧。”顾灯点头,语气倒也听不出失落。   章离却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说:“你遇到麻烦了?要我帮忙吗?”   顾灯有些想笑,随口问:“你能帮我什么啊?”   章离:“什么都行。”   顾灯这下是真笑了,摇头说:“我的问题你解决不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什么问题。”   章离看了他一眼,没再出声。   顾灯感觉有点儿尴尬,他不想气氛太沉重,又主动挑起话题:“我们在这儿吃?”   “是。”章离说完,拿着菜单离开了。   晚餐来得很快,上桌时太阳都还没落山。顾灯食欲一般,吃了四分之一就饱了。   章离迅速解决完食物,抬头问:“你不吃了?”   顾灯说是,又有些懊恼地补充:“忘了少点一些。”   “这里只卖套餐,你少点也没用。”章离说完,朝顾灯伸出右手。   顾灯:“?”   章离点了点餐盘,说:“给我吧。”   顾灯脑袋都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把东西递了出去。章离餐盘,继续吃里面的东西。   顾灯终于反应过来,然后就是尴尬。   他从来不会干这种事情,让别人吃他剩饭什么的……可章离的表情太自然了,没有一点儿强迫或者嫌弃的意思。又或者是他只是单纯地珍惜粮食?毕竟章离常年在野外活动,肯定对食物有更深的感情……吧?   嗯,应该就是这样而已。顾灯喝完半杯水,也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情。   章离吃完东西,又主动收拾桌子,拿着餐盘下了楼。   门外有游客好奇张望,明明还是营业时间,店里也有人,怎么就挂上了“CLOSE”的牌子。   有人隔着玻璃询问,老奶奶就说今天有事闭店啦,请明天再来吧。   章离把餐盘放进洗碗机,说:“谢谢您。”   奶奶摇头,笑着摆手说:“你帮我们这么多,这点事不过小菜一碟。”   章离端着两杯热水上楼,发现顾灯从座位走到了楼梯口。   “抱歉,我刚才不该说你帮不上忙,”顾灯侧身让章离过,又说,“你来医院看我,把我从医院接走,又给我找了这个安静的地方,你其实已经为我做了很多。”   章离听他说完,摇头说没事。   沉默了会儿,他又说:“我那个方法,你确实没法儿做。”   顾灯点头:“嗯,我知道。”   这件事就算说开了,章离把水杯放到顾灯面前,顺势坐下了。顾灯捧着杯子,说了声谢谢。   没人再说话,但奇怪的是顾灯并不觉得尴尬。对顾灯来说,这是一件很难以置信的事情,毕竟他们刚才还差点儿闹不愉快,现在又能安静地坐在一起喝热茶。   顾灯又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他在章离面前不会感到压力?   是因为旅行特殊环境加成?好像也不是,他之前也旅游过,但很难彻底放松。   或者是因为他们萍水相逢,所以他不用在乎章离如何看待自己?毕竟章离不是他粉丝,而且早就见过了他狼狈的样子。   可顾灯也不觉得全是,他感觉,章离身上有一股神奇的特质,他的体型、性格、举止,让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巨大的玩具棕熊,温暖而柔软,会耐心地听孩子入睡前的喋喋不休。   “那个……”顾灯食指摩擦着水杯,试探地开口。   “嗯?”章离已经抬起了头。   “你应该也知道一点我的情况吧?”顾灯组织着语言,说,“我遇到了一些问题,本来打算消失一段时间,等想清楚了再和大家交代。没想到突然晕倒上了热搜,让这么多人大老远飞过来。但其实我还没准备好和大家见面,可就这样消失也不行,他们千里迢迢过来,我不想让人伤心。”   “我听懂了,”章离点头,说,“你现在的情况是不想见他们,但也不想直接失踪。进一步说,你其实是想让大家理解你的处境,然后给你留出一段时间独处。同时,也尽可能不损害你们之间的感情。”   很准确的总结,顾灯点头:“是这样。”   章离:“你如果不想露面,那么在社交软件上表达呢?”   顾灯想了想,说:“方法没问题,但我微博是经纪人在管,我登不上。”   倒也不是经纪公司限制他,这个账号最初就是岚姐运营。顾灯出道时太小了,12岁的漂亮小男孩儿,私信简直不堪入目。为了保护顾灯,微博一直是岚姐在打理,只有二人见面,岚姐才会允许顾灯自己回一些评论。   顾灯自己也有小号,各种梗玩得飞起,倒也不觉得有什么限制。   直到成年后,顾灯才彻底接管了自己微博,偶尔他被黑子攻击,也会把微博交给岚姐打理。   因为他有个被工作室成员广为诟病的弱点,他至今依旧接受不了别人对他的恶意。   公众人物不可能没有黑粉,顾灯虽然是原创歌手,可他长得好看啊,一下就大火了,粉丝多了,无可避免会吸引黑子。   偏偏顾灯又怂又敏感,他不敢看恶评,真看了又会被气哭。最搞笑的一次是他一边哭一边和黑子理论,结果还被黑子拉黑,岚姐一边心疼一边怨他不争气。   但顾灯朋友严静不同,他会逼着自己看,尤其是看那些骂得最狠、最脏的,强迫自己脱敏。看了还不算,严静甚至会亲自下场,和黑粉大战三百回合。   外界都说静哥哥真猛,是华语歌坛反黑第一人。顾灯也曾经这样打趣过他,当时严静还笑着说:“骂不过的黑子转给我,我来帮你骂!”   可顾灯也碰见严静在洗手间里哭,原来这么强大的人,也没法儿完全消化网上源源不断的恶意。   自那以后,顾灯就对恶评看开了。对于这部分不喜欢他的人,他也不再执着辩解,而是选择忽视,物理远离。   后面就是工作室和他一起打理账号,直到顾灯创作瓶颈,又被查出生病,他不敢看歌迷的询问和期待,又把账号交给了工作室。   顾灯再次登录微博是一个月前,当时他住在热带别墅里治疗抑郁,岚姐来看他时,顾灯说想和歌迷们聊聊天。当时岚姐手下还带着别的艺人,顾灯四年不干活儿可以,但工作室团队都要人养活。   岚姐签了两个老牌艺人,又带了几个新人,成绩都还不错,越发忙碌了,逐渐忽略了顾灯。也因岚姐心有愧疚,没有犹豫就把密码给了顾灯。   结果她万万没想到,顾灯拿到微博第一件事,竟然是宣布退圈,然后彻底消失。   有过这样的前科,顾灯是不可能再有机会登录。可他不想和她们碰头,甚至连打电话都觉得有压力,从社交软件上传递消息自然就不行。   章离却说:“大号用不了,那申请小号呢?”   顾灯觉得这是个办法,但很快又觉得不行,摇头道:“小号谁能看到?而且就算看见了,也不会以为我就是顾灯。”   “加上照片呢?”章离问,“你介意吗?”   他的照片?他现在状态这么差,被看到了多尴尬啊?   可又确实没有别的方法了,顾灯沉默了一分多钟,终于点头说:“只是照片的话,也可以。”   ·   顾灯失踪后,沈青岚几乎把医院翻遍了,直到报警后查看监控,才发现是顾灯自己跑出了医院。   警察不管离家出走,沈青岚只得自己派人找。   她这趟来得匆忙,美签也不好拿,只带了零散几个人过来。现在这些人一半被她分去处理舆论,一半四处找人,就连顾灯母亲和哥哥都没闲着。   可还是找不到人,小镇就这么大一点儿,顾灯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   时间越来越晚,门口的粉丝情绪也逐渐高涨,沈青岚却毫无进展,焦虑得脱掉鞋在病房里走来走去。   “岚姐!”就在这时,小米气喘吁吁举着手机跑来,“有条微博疑似灯哥小号,现在已经有一千多转发了!”   沈青岚低头一看,一个叫@灯灯灯灯灯灯灯的id五分钟前发了条微博。   【@灯灯灯灯灯灯灯:谢谢大家的关心,我现在人很好,只是暂时还没法儿和你们见面。我想离开一段时间,去思考一些事情。归期未定,请原谅我的任性。】   照片中,顾灯穿着监控视频里那件冲锋衣坐在窗前,他双手捧着水杯,有些紧张地看向镜头。他身后是阿拉斯加南部峡湾,海水闪耀,一只白头鹰振翅冲向蓝天。 第9章 初次矛盾   发完微博,顾灯把手机还给章离,不敢看任何评论。他不仅自己不看,还让章离看见骂他的话也别读给他听。   章离于是收起手机,可一抬头,又发现顾灯用渴求的目光盯着自己。   章离刷新微博,说:“才发了两分钟,没多少人看见,不过评论区也有人问是不是本人。”   “当然是!”顾灯说,“你再拍张我的照片回复!”   章离打开手机摄像头。   “等等!”顾灯却又迟疑起来,他看向玻璃窗上的反光,伸手抓了抓自己头发,“我这样是不是很难看?”   章离:“不难看。”   “啊不行啊,丑死了,我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顾灯越看越伤心,发型全无,衣服丑,脸色也很差。   他脱掉冲锋衣,里面是一件泡水后又晒干的羽绒服,更丑了。顾灯纠结了好久,又把冲锋衣穿了回去,语气恹恹的说:“算了,还是别拍了。”   章离:“为什么?”   顾灯:“因为我现在很丑啊!”   看着顾灯现在的模样,章离突然想起在道尔顿公路第一次遇见顾灯的场景。那时顾灯穿着颇有设计感的冲锋衣,头发精致、戴着耳机,年轻时髦又漂亮。   可现在,哪怕顾灯穿着毫无设计的冲锋衣坐在他面前,也并不丑。   “你现在也好看,”章离说,“你骨相和五官都很优秀,发型和衣服只是锦上添花。实际上,你就算剃光头穿麻袋也好看。”   顾灯:“……感觉有点儿恶心。”   “我只是陈述事实,”章离丝毫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又强调,“我是摄影师,你要相信我的审美。”   “你是拍野生动物的!”顾灯反驳,“谁知道你审美点点在哪里?万一你是觉得我好看,是觉得我长得像动物呢?”   章离皱眉,有些茫然地问:“你不喜欢这种形容?”   顾灯反问:“谁会喜欢这种形容?”   “抱歉,”章离说,“那我以后不会这样形容你了。”   章离有些遗憾,其实在他看来,动物都长得很漂亮。   他没敢告诉顾灯,他甚至还偷偷用动物比喻过顾灯。顾灯像鸟,因为有好听的声音和漂亮的外表。不过性格上,章离觉得顾灯更像猫。   沉默了一会儿,章离又问:“那照片还拍吗?”   顾灯看了他一眼,说:“可以拍,但拍完要先给我看,我满意了再发。”   “行。”   章离虽然是个拍动物的,但顾灯没想到,他拍起人来也有模有样。   或许是拍野生动物时养成的习惯,章离其实不怎么指挥模特,他更擅长的是抓捕人的神态。   顾灯之前合作过许多摄影师,有拍了许多明星的网红,也有国外权威的时尚摄影大拿。那些照片当然也很优秀,时尚、精致、充满美感和艺术性。   但当顾灯看见章离拍的照片时,却霎时愣在了那里,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自己。   这张照片没有精妙的构图,也没有充满张力的姿势,他就只是坐在窗边,姿势普通,眼神安静,带有淡淡的攻击性。   他以为自己现在的状态一定很糟糕,没有漂亮的衣服,没有完美的发型,皮肤也很差,可他没有想到,自己还能露出这样的表情。   这张照片让人忽视掉他的穿着和打扮,而是透过神态,看见他的内在和灵魂。   原来他是这样的人吗?   顾灯看着照片,都有点儿不认识自己了。   “满意吗?”章离问。   顾灯点头,忍不住又补充:“我很喜欢这张照片。”   章离把照片发到微博评论区,热度瞬间飞涨,每一次刷新都有新消息,转赞评越来越多,十分钟后,章离把手机递了过来:“你看这个。”   其实顾灯一直在偷瞄章离,前面章离表情都很淡定,但这次刷新却变得有些严肃。   顾灯咽了下口水,说:“骂我的?”   “不是,”章离说,“你的大号转发了微博。”   岚姐看见了这条微博?!   顾灯拿过手机,看见他大号转发微博,留言:等你回来。   后面还有一张配图,是他妈妈哥哥、经纪人和工作室团队,还有小夜灯在医院门口的合影。   顾灯一张张脸看过去,每一个人都那么熟悉。他停顿了一分多钟,不知怎么点到了刷新。   于是,他看见自己的圈内好友、粉丝站、无数小夜灯在评论区刷着“等你回来”,配图五花八门,他们和顾灯分享自己的日常,学习、工作、旅行、美食、艰难取得的成绩。   无数人生碎片在网络上汇聚,生活有苦有甜,但大家都还在继续。   顾灯低头捂嘴,可最后还是哭出了声。   ·   二人没有多做逗留,当晚就返回了安克雷奇。倒不是顾灯急着离开,而是他记得章离行程,如果不是因为他,章离已经在去看驯鹿迁徙的路上了。   抵达安克雷奇已是深夜,顾灯担心耽误章离行程,章离说不急,让他先睡一觉,明天醒来再讨论。   第二天,顾灯被一阵狗刨门声吵醒。顾灯打开房门,迎面飞来一头阿拉斯加,一下就把他扑倒在地。顾灯好不容易抬起头,狗背上又压了一个双马尾乱飞的小朋友。   一人一狗一百多斤,顾灯被压得嗷嗷大叫,很夸张地求饶。   “投降!”邪恶双马尾抓住他头发。   “好,我投降!”顾灯举起双臂,很没骨气地说,“求求长官,请你放过我吧!”   阿里终于爬起来,露出一副“算了,暂时饶过你”的骄傲表情。   顾灯坐起身,伸手揉了把小朋友的头发:“有没有想我?”   “想!”阿里回答得超大声。   “汪!”曲奇也跟着叫。   阿里又问顾灯:“那你有没有想我?”   “想!”顾灯也回答得很大声。   “阿里,”一道更响亮的女声从楼下传来,“下来吃饭,不然你上学要迟到了!”   阿里抱着曲奇,没有答应。   顾灯:“怎么不回答妈妈?”   阿里嘟哝:“因为我不想上学。”   顾灯:“为什么不想上学?”   “因为我们小朋友都不想上学!”阿里冲他扮鬼脸,拖着曲奇哒哒哒下了楼梯。   吃完早饭,章离、顾灯和史密斯三人凑到一起,讨论这次旅行的详细安排。   这支驯鹿队伍四月初从布鲁克斯南篱出发,预计五月底抵达北冰洋沿海平原,总时长50天,迁徙里程超过500公里。   章离把行程分为五段,除了起始点和终点,他还会在中间进行3次补给。   史密斯是章离的联络人,负责章离的后勤保障工作。他会开小飞机把章离送到目的地,再每隔十天提供一次物资。   至于顾灯,会搭乘史密斯的小飞机多次往返。   “等等,”顾灯看向章离,“什么叫做我跟着史密斯一起走,你在中间进行三次补给?”   “你不知道吗?”史密斯说,“章要徒步全程。”   顾灯愣了愣,看向章离:“你不坐小飞机?”   章离:“我要徒步。”   顾灯表情难看起来。   “是不是我说错话了?”史密斯看了眼章离,有些尴尬,“难道他还不知道你的安排?”   “是我没有解释清楚,”章离看向顾灯,说,“是我徒步,你和史密斯一起……”   “我知道,”顾灯打断他的话,“上次在酒吧时我就知道了。”   “顾灯,我……”章离试图解释。   “没事,”顾灯笑着打断他的话,说,“继续吧。”   史密斯看了眼章离,章离点头,会议继续。   接下来就是一些细节确认,例如中途三次补给点史密斯能不能准时抵达,如果不能,又有什么备选方案。   至于徒步过程中的潜在危险,章离没有多做描述。这是他自己要处理的事情,史密斯户外经验不如他,顾灯就更不行了。   这个小会开了近两个小时,最后,章离问史密斯和顾灯:“你们觉得还有哪里要调整的?”   顾灯没说话。   史密斯说:“你真不带枪?遇到熊怎么办?”   章离:“真遇到熊,带枪也没用。”   “怎么没用?”史密斯说,“两年前你不是在布鲁克斯山,从一头发狂的棕熊手下救出过观光客?”   章离还是不带,史密斯没辙了,干脆转头和顾灯吐槽章离的臭脾气:“你看看他这幅样子,一旦他决定好的事,别人说什么他也不会听。”   顾灯“嗯”了一声,还有些情绪。   “你呢?”章离转头看他。   “没有。”顾灯说。   会议解散,顾灯回了房间。因为还有工作要做,午餐他们是叫的外卖,典型美式巨无霸汉堡薯条套餐,分量奇大,又油又腻,是顾灯营养师看到会尖叫发疯的食谱。   顾灯食欲全无,象征性吃了几根薯条,从冰箱里拿了根黄瓜啃。史密斯咬了一大口油腻的肉,调侃顾灯吃得比自己女儿还要少。顾灯于是又吃了一根香蕉。   下午,他们本计划陪顾灯去买装备,可章离独自出了门,顾灯又闷声不吭。史密斯左看右看,最后耸耸肩离开,他可不想掺和这种麻烦事。   看着空荡荡的客厅,顾灯感觉自己有点儿可笑,别人说不定只是随口一说,偏偏他还当个宝似的捧起来,当了真。   顾灯回到卧室,拉起被子蒙住脸,决定不去想那些烦心事情。算了,反正他也没有很想去。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章离敲响房门:“可以进来吗?”   顾灯没说话。   章离:“你是不是生气了?”   顾灯语气凉凉:“我有什么资格生气?”   章离:“我知道你担心我,是我没有解释清楚,让你产生了误会。”   “没误会啊,”顾灯说,“这是你的旅行,你想怎么安排都行。”   门外安静了一会儿,就在顾灯以为人已经离开时,章离声音再次响起:“顾灯,我要开门了。”   顾灯盯着门把手,没说好,但也没有拒绝。   章离开门进来,顾灯蜷缩在被子里,捂得严严实实,像是只缩进壳子里的乌龟。   听见开门声,被子里的人动了一下,又很快保持了安静。   章离没有继续往前,只是站在门口说:“我有必须要徒步的原因,你愿意听听我的解释吗?”   顾灯依旧没反应,可章离也没再继续,只是很有耐心地等在原地。   又过了一会儿,顾灯终于从被子里钻出脑袋,头发乱糟糟,红着眼尾问:“什么原因?” 第10章 他的私心   章离却松开门把手,说:“我煎了银鳕鱼,下来边吃边聊。”   顾灯:“……”   还想用美食收买他?虽然心里埋怨,但顾灯还是掀开被子下了床。   他没吃过章离做的饭,心里没抱任何希望,没想到色香味俱全。不过阿拉斯加本地就产银鳕鱼,鱼肉新鲜,怎么做都不会难吃。   顾灯吃了七八分饱,放下餐具抬头说:“说吧,你的原因。”   章离给他倒了杯橙汁,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这样安排是我的私心。”   顾灯“哦”了声,没什么表情。   章离:“我有个哥哥。”   顾灯继续切鱼:“巧了,我也有哥哥。”   “我哥死了。”章离说。   顾灯震惊地抬起头,突然就跟不下去了。   章离表情倒是挺平静的,又说:“跟随驯鹿迁徙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之前我们都以为还有大把时间,直到现在……”   章离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顾灯已经懂了他的意思。如果新闻报道属实,那今年就是章离最后的机会了。   章离继续道:“我表面上说是为了保护环境,才会记录驯鹿迁徙,但其实是为了完成我哥的遗愿。”   顾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觉得自己之前有些小题大作了,缓声道:“对不起啊,我不知道这些事情。”   “没事,”章离说,“我明白,你和史密斯一样,只是担心我的安全。”   “那当然了!”顾灯挺起胸膛,又来了底气。   而且说到底,他本来就是担心章离才会那么生气。听到自己朋友要在那么危险的阿拉斯加荒野徒步,谁能不担心?当初在酒吧,连是史密斯都不支持章离的决定。   “可你一定要徒步吗?”顾灯还是有些不放心,“天气那么差,路也不好走,还有熊啊,狼之类的。”   章离说是。   顾灯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又觉得对已死之人不太尊重,只得憋了回去。   “但安全问题你不用担心,”章离向他保证,“我横穿过可可西里,也深入过非洲腹地,亚马逊丛林,我户外经验很丰富,也非常爱惜自己的生命。”   人家话都说到这地步了,顾灯也不好再说什么了,点头道:“你自己有数就行。”   谈话进行到这里,章离面色不再紧绷,他似乎笑了下,对顾灯说:“我会安全回来见你。”   “说得好像没有我你就不回来了一样,”顾灯才不吃他这套,嘲讽拉满,“我们这半路搭子的关系,我可受不起。”   章离又说了遍对不起,为了惩罚章离,顾灯命令他陪自己去买露营装备。   他们去了一家大型户外用品店,按照章离的设想,顾灯只需要一些保暖衣物就行,可顾灯却径直看起了帐篷,又问阿拉斯加野外睡袋的规格。   店员推荐了一个1500g填充的鹅绒木乃伊睡袋,说可以适应零下30度的极低温。又说除了睡袋,防潮垫的R值也很重要,还有帐篷的防风指数等。   顾灯听得很仔细,可章离不明白,顾灯又不徒步,为什么也要准备这些?   “哦,”顾灯说,“因为我打算和你走一段路。”   章离愣了愣。   顾灯看着琳琅满目的户外商品,说:“反正我也没事做啊,正好去看看呗,光等着多无聊。”   章离:“你可以开我的车随便逛,也可以报旅行团去景点,阿拉斯加有很成熟的野外路线。”   顾灯抬眸看他:“既然都是去野外,我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和别人一起?”   章离:“因为这条线强度很高,我怕你遇到危险。”   顾灯冷笑:“你也知道难度高?容易遇到危险?”   章离突然不说话了,表情似乎有些感动,但更多是一种无可奈何。   顾灯没想到这人还扮起可怜了,放下东西正对章离,语气也严肃起来:“章离,我是个成年人了,会对自己安全负责,体力不行了自然会离开。而且野外又累又冷,还洗不了澡,我就是图个新鲜而已,又不会和你走完全程。”   章离还是没有说话,他安静地注视着顾灯,漆黑的眼眸在灯下亮得可怕,像是什么锁定猎物的野兽。   顾灯被他看得有点儿不自在,正想说点儿什么岔开话题,章离已经移开视线,很自然地问:“你会滑雪吗?”   顾灯:“巧了,我还真会。”   章离:“那再买一副越野滑雪板,方便在雪里赶路。”   顾灯点头说好。   “还有,帐篷你不用带,我换成双人帐。”   “也行吧。”顾灯没有拒绝,章离这么多肌肉就是拿来用的,他自然乐意给自己背包减重。   顾灯挑选着睡袋,又突然警惕起来:“等会儿,你睡觉打呼噜吗?”   章离想了想,说:“我不知道,但应该不打。”   顾灯表情怀疑,警告道:“先说好啊,我不和打呼噜的人一起睡。要是你骗我,我要生气的。”   章离摇头:“不会。”   确认好睡眠环境,顾灯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往前走。路过水上活动区时,章离说还要准备一个过河用的橡皮艇。   顾灯:“皮划艇也要带?那你行李得多重啊?”   章离想了想,说:“大概25kg。”   这还是在不算无人机、相机、三脚架、充电宝、备用电池、太阳能充电板的前提下,他全部设备加起来估计有30kg。   顾灯:“……”   “我请问,你是准备把自己当成骡子用吗?”   章离觉得这个比喻不严谨,纠正道:“骡子负重比我多得多。”   “……”   还和骡子比上负重了。   顾灯彻底无语,又问:“路上河流很多吗?一定要带橡皮艇?”   “不多,但有。”   “你之前也会带橡皮艇吗?”   “不会。”   “那你怎么过河?”   “游过去。”   “……”   顾灯明白了,章离这个皮划艇就是给他准备的。   “不用你带,”顾灯说,“我也可以游过去。”   “你游不过去。”章离说。   顾灯:??   顾灯正要生气,章离又推荐他MRS有款氮气背包船只有0.88kg,几乎不会给负重增加负担。顾灯掂了掂,确实很轻,只比一瓶水重一点而已。   “那我自己背。”顾灯说,这次章离没有拒绝。   大件基本买完了,但顾灯还需要一个专业的徒步背包。这家店有一整面墙的户外背包,大部分都很丑,只有少数几款颜色绚烂,时髦又好看。   顾灯一看就喜欢得不行,伸手一通点点点:“这个我要,还有这个,那个银色的也好看,我全都要了。”   店员和他讲功能,讲面料,讲背负系统。   顾灯通通不管,好看就行,对店员说:“你先把包给我叉下来。”   章离是这家店的熟客,刚去找店员借了个卷尺,准备给顾灯量背长。回来时顾灯脚边已经摆了好几个一日徒步包,正挨个试背。   “章离,”顾灯转头问他,“你看这个怎么样?好看吗?”   他似乎又变成了他们刚见面时,那个活泼热情、对世界充满好奇的顾灯。   章离:“好看。”   顾灯又拿起另一个:“这个呢?”   章离:“也好看。”   顾灯满意起来:“看来我们审美还是比较接近。”   他不喜欢没有审美的人,如果章离品味不好,他会有点儿伤心。   “你呢?刚才干嘛去了?”顾灯又问。   章离拿出卷尺,说要帮他量背长,根据背长选择背包尺寸。   “哦。”顾灯站在原地,转过身背对章离,让他帮自己测量背长。   可等了好一会儿,身后都没有任何动静。   “怎么了?”顾灯回头问。   章离这才说:“可能会有身体接触。”   “那不行,”顾灯板着脸说,“摸我一下罚五千。”   章离呆了下,然后开始掏手机,又问顾灯要银行卡账号。   顾灯一愣,随即笑得直不起腰:“你傻啊?怎么还真给钱?”   章离握着手机,表情茫然。   “玩笑你看不出来?”顾灯擦掉眼角的眼泪,摇头说,“都是男人,摸一下又怎么了?更何况,我又不是什么珍稀物品,摸一下还能掉肉吗?”   “那冒犯了。”章离说完,伸手掐住了顾灯的腰。   确实是掐这个动作,四指并拢掐住,虎口朝上,双手拇指在后腰滑动,最后按在了腰上最突出的两块儿骨头上。   顾灯腰上一圈痒痒肉,章离摸得他有点儿敏感,但他努力忍住了。   然后章离张开大拇指和中指,一只手按住了那两块儿凸起的骨头,另一只手腾出空来摸顾灯后颈骨,还按了下最凸出的那块儿椎骨。   太痒了,顾灯忍不往前躲,刚动一下,就立刻被章离拉了回来。   “别动。”   男人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一只手按住顾灯后腰,一只手抵住后颈,无形中传递出的控制欲,让顾灯有些不知所措。   然后是卷尺拉出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章离终于松开双手,说出了一个数字。   顾灯根本没听清,他胡乱地“嗯”了声,没有抬头看章离。 第11章 探索世界   测完身体数据,章离拿出一个很丑、和一个更丑的登山包,让顾灯选更喜欢哪个。   顾灯一个也看不上,问:“没有别的了?”   “有。”章离说完,拿出了一个特别丑的。   顾灯:“……”   “太丑了,我下不去手。”   章离转身离开,又拿了几款包过来。顾灯看完后沉默了,无一例外,都很丑。   顾灯服了:“全世界那么多做登山包的企业,怎么就没一家想做好看的?”   章离:“我觉得都挺好看的。”   顾灯:“……”   但这种必备品,再丑也要买一个,顾灯挨个负重试背,最后选了一个65L黑白配色的超轻重装包。   令他惊讶的是,这种包虽然丑是丑,但负重确实很好,顾灯试背10kg的负重沙袋,手拎着很沉,但背起来就跟玩儿似的。这让顾灯信心大增,又试了20kg的负重,竟然也没有太大压力!   “我也能背这么多?”顾灯很意外,“那我不也可以跟完全程?”   章离只说:“你先背半小时试试。”   试试就试试,顾灯信心大增,觉得自己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他背着包选了衣服,徒步鞋,各种御寒衣物。看着这些一件丑过一件的物品,顾灯都已经放弃美感,能保命就行。   最后剩下的一大部分是餐厨系统,气罐、锅、滤水袋、小桌子可以用章离的,但食物还是需要顾灯自己背。   顾灯早就很好奇,章离徒步这么久要吃什么东西。总不能像个野人一样打野吧?可如果自带,十天食物一次带完,重量也不容小觑。   直到章离带他走到一个货架前,指着那一排像是零食包装的塑料袋说:“选你喜欢的口味就行。”   标签上写着冒险餐,口味有肉酱通心粉、培根炒鸡蛋、麦片、炖牛肉、米饭鸡肉……顾灯又翻过背面,终于明白这玩意儿是脱水食物。   超轻,一袋也就100来克,体积也很小巧,保质期……   “30年?”顾灯难以置信,“保质期竟然有30年?”   章离:“这也是应急食品。”   顾灯:“……”   他以为自己在应对末日危机。   虽然嘴上吐槽,但顾灯还是选了十天分的分量,还尽可能搭配各种口味。但一想到接下来十天都要吃这种东西,他又觉得生无可恋起来。   顾灯还是不懂,章离为什么执意要走完全程,这么恶劣的条件,连自虐都不算了,那几乎就是自杀。   章离说是为了完成哥哥的遗愿,那他哥又为什么会有这么离谱的愿望?   “怎么了?”   直到章离开口,顾灯才发现自己盯着人家看了好久。   “我肩膀有点儿痛,”顾灯说,“你帮我接一下。”   顾灯放下包继续逛,至于生活物品就能省则省,洗发水沐浴露这些是别想了,在野外用也污染环境,带块儿速干布擦脸就行。   听完后顾灯的表情:-_-||   “我突然又不想徒步了。”顾灯转身佯装要走,章离已经用身体堵住前路,垂眸看了过来,漆黑明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人看,野兽似的。   顾灯被看得有些心虚,干笑一声说:“我开玩笑的。”   章离听完终于缓和表情,顾灯没敢再胡言乱语,他还记得刚才章离看他的眼神,怪吓人的。   又逛了好久,他们终于买完了全部东西。顾灯推着购物车去前台结账,却被告知已从卡里扣了金额。   顾灯抬头看向章离:“你这就有些不够意思了吧?”   章离把物品一件件装车,解释:“我知道你不缺这点儿钱,但是我邀请你一起,该我置办装备。”   “放屁,”顾灯说,“是我要去,和你有什么关系?”   章离执意:“是我邀请你。”   顾灯皱眉:“可我不喜欢欠人情。”   “你没有欠我人情,”章离说,“你已经……”   “你可别提那首歌了,”顾灯以为他又要旧事重提,满脸抗拒,“我早试过了,我根本写不出后半段。而且我……我……”   他抬头看向章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章离,我已经放弃写歌了。”   四月初,阿拉斯加逐步进入极昼范围,下午六点依旧日头高照。章离背对太阳站着,身体被阳光勾勒出毛绒绒的轮廓。   他就这样看了顾灯一会儿,然后说:“好,我知道了。”   说完这话,他继续往车上堆装备,仿佛刚才只是听到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消息。   顾灯愣在原地,松开了右手。   章离装完东西,关门上车。顾灯坐进副驾驶,依旧呆呆的,他机械地系上安全带,眼睛却有些失焦距。   “顾灯,”章离喊他,直到顾灯抬头才继续说道,“你写不写歌,对我来说都一样。”   顾灯还是呆呆的,一副被太阳晒懵了的表情,只是脸颊逐渐有些发烫。   章离继续说道:“而且我刚才说你没有欠我人情,不是因为你送我的作品,而是指你愿意陪我徒步。”   顾灯终于回了神,有些茫然地重复:“因为我陪你徒步?”   “嗯,”章离眉眼柔和下来,“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很感激。”   晚餐章离请客,请顾灯和史密斯一家三口,在进山前吃了最后一顿大餐。   帝王蟹量大管饱,阿里吃得嘴巴就没空过,吃饱后还要打包,给加班的妈妈送去当晚餐。   饭后,史密斯开车带着阿里去找妈妈。朱迪在安克雷奇一家物流公司当中层管理,收入颇丰,但工作量也很大。   顾灯和章离先回家,他们还有工作没完成——要在今晚打包好全部行李。   不想让自己显得太无能,顾灯拒绝了章离的帮助,说他可以独自装好所有东西。直到章离离开,顾灯独自面对小小的登山包和多多的行李,突然觉得要完蛋。   顾灯一直过着极繁的生活,度假出门能带两个28寸行李箱,回来加上购物还要再多两个。   但他本人毫无打包技能,有助理帮忙还好,如果只有他自己,就只会买个大行李箱,一股脑儿把所有东西都塞进去。   这次他也是如法炮制,可包装满了还有一半东西留在外面。   章离洗完澡出来,见顾灯还坐在地毯上,沮丧着脸,敲门问:“需要帮忙吗?”   “要!”顾灯瞬间就应了,神色委屈。这已经是他第三次重装,还是没能搞不定。   章离进来盘腿坐在地毯上,先把包清空。顾灯抱着曲奇,好奇地看着他放置物品。   因为是借住史密斯家,章离一直穿得很保守,哪怕洗完澡出来也是一身黑色长裤长袖。站着时还好,一旦他坐下,裤子立刻被撑得满满当当,顾灯用目光粗略估算,章离腿围目测超过60cm,都快赶上他腰了。   这对顾灯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他抓了个抱枕,打算遮一遮自己瘦弱的大腿。   不知是不是动作太大,章离抬头看了他一眼。   章离抬头时,顾灯那个抱枕正放在裆前,一时间放也不是,挪走也不是。最终他自暴自弃,用手肘压着抱枕说:“看什么?”   “没。”章离转过头,继续打包行李,不知是不是太热,耳朵有点红。   在章离的操作下,背包被一点点填满,刚好放下顾灯的所有行李。不算外挂滑雪板,竟然只有13.9kg重,背上身也很轻巧。   顾灯千感万谢送走章离,去浴室美美洗了个澡。明天就要进山了,他得趁现在有条件洗头洗澡,再敷个面膜,可惜没有条件,不然他还想做个spa。   出来时听见敲门声,顾灯开门,走阿里抱着一只毛绒阿拉斯加玩具站在门口。   “怎么了?”顾灯把毛巾搭在头上,蹲下身问阿里。   “听说你明天就要离开了,我来和你道别。”阿里说完,把毛绒玩具放进他怀里,“这个送你,这是我在学校手工课做的曲奇,希望它能替我陪你一起。”   小朋友一片好意,顾灯自然是收下了。打包时却犯了愁,这玩具倒是不重,但差不多有他小臂那么长,根本塞不进包里。   留下他于心不忍,但又确实没想好要怎么带,包里绝对塞不下,太大只挂起来也不行。   隔壁房间,章离已经关灯准备睡觉,又听见一阵敲门声。   门外,顾灯压着嗓子问:“章离,你睡了吗?”   “没,”章离拉开房门,“什么事?”   他自己准备睡了,身上是睡觉穿的背心和短裤。   顾灯本打算在门口说,但又担心被阿里听到,问:“可以进去说吗?”   章离侧身让他进来,打开了壁灯。   “阿里送了我一只曲奇,”顾灯说,“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把它带过去,你有办法吗?”   章离有些意外:“她把曲奇送你了?”   “是啊。”顾灯双手握着玩偶放到身前,说,“阿里自己做的,可爱吧?”   章离:“……”   “我看你挺可爱。”   顾灯:?   他怎么觉得章离在骂他?   “所以你究竟有没有办法?”顾灯没好气道。   章离转身在背包里一通翻找,转身时手里握着三捆绳子,问顾灯:“你喜欢哪个?”   顾灯面露警惕:“你要干什么?”   章离:“绑小狗。”   顾灯:??   他还是不太明白,但选了红色那条。   接下来,章离拿着小狗玩偶和绳子去了顾灯房间,一通操作后,把玩偶用弹力绳捆在了背包外侧,像是给小狗造了一个家。章离还在玩偶外面套了个透明防水袋,这下连下雨都不怕了。   顾灯越看越喜欢,还拍了张照片分享到微博小号。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他们起了个大早,朱迪开车送他们去机场。窗外是初升的太阳,顾灯坐在小飞机后排,心中思绪万千。   他想起自己决定来阿拉斯加时的时候,那时他刚爆发了一次重度抑郁,整个人自闭又压抑。出发对他来说,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可现在坐在这里,他却感到了一股奇异的安定。这次他不是为了逃避,而是带着期待和好奇,渴望探索世界。   塔台传来起飞指示,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机舱因为气流发出持续嗡鸣,周围的一切都在迅速后退,然后飞机腾空——   陆地在脚下收缩,建筑变成微缩模型,城镇之外,是广袤无垠的大地。   顾灯透过玻璃俯瞰这一幕,突然有些哽咽。   他依旧茫然不知前路如何,病情也没有好转,还是写不出歌。可奇怪的是,当他看着冰川和大地,却感到了一股其妙的治愈。   这片土地究竟抚慰了多少失意者的心灵?又有多少人和他一样,在看见这片美景后想要哭泣?   顾灯没有和任何人对话,也没有分享自己的心情,他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一幕,有些孤独,但也觉得自由。 第12章 初次露营   飞机行驶在阿拉斯加上空,大地荒凉,河流蜿蜒,雪山像地球的脊背一样高高隆起,不见人类的踪迹。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地面终于出现了人类活动的痕迹。街道和建筑沿着河流分布,像是末日电影中的庇护所。   越过费尔班克斯继续往北,再穿过北极圈,布鲁克斯山脉终于出现在地平线。山体高耸,东西延绵一千公里,像是一堵挡在北冰洋前的冰封岩壁。   飞机高度降低,森林、山川、雪原逐渐变得清晰。   顾灯戴上雪镜,心中好奇:“这里这么大,你们怎么知道驯鹿在哪里?”   章离拿出一块儿小显示屏,说:“有卫星定位器。”   史密斯解释:“科研团队标记了一些驯鹿,通过这些项圈,可以记录下它们的族群、迁徙、以及生活习性。”   顾灯这才明白,原来早有团队研究过驯鹿迁徙。仔细一想也很正常,驯鹿群体如此庞大,年年都要迁徙,不可能只有章离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可章离既然都能拿到数据,为什么不和科研团队一起行动?同行至少还有保障,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   顾灯好奇但也没有继续问下去,有时候人和人的相处,需要一些模糊不清。   定位显示驯鹿就在前方的森林里,但飞机不能在山区降落,史密斯就把他们放到了山脚的平原里。   这里的雪厚极了,一脚踩下,瞬间没过了顾灯膝盖。但因为无人抵达,整片雪原洁白又细腻,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旷神怡。   顾灯张开双臂深吸一口气,严寒消灭了一切气味,只有冷意沁人心脾。   道别史密斯,二人背上登山包,踩着又宽又长的越野滑雪板,朝着驯鹿所在的方向前进。   顾灯爱死了滑野雪时的感觉,他喜欢雪板掠过积雪时松软的触感,还有冷风吹过脸颊的惬意,更别提此刻还能独享美景。   滑雪的时间过得很快,顾灯意犹未尽,他们已经抵达了山脚桦树林。   登山就要辛苦多了,滑野雪的兴奋很快被登山的疲倦取代,顾灯起初还能八字步往上走,可随着山体陡峭增加,他只能横放雪板,像是螃蟹那样一步步往上挪行。   章离在前面开路,用滑雪杖敲掉可能引起雪崩和滑坡的积雪。顾灯缓慢跟在身后,逐渐落后了好长一段距离。有一次他雪板被树根卡住,整个人往下滚了好几米。   雪地松软,顾灯没有受伤,他自己爬起来,又去取脱落的雪板。   前方林地溅起雪雾,章离已经来到他面前:“先别动,放下包活动身体,看有没有哪里疼。”   “没事,”顾灯拍掉雪镜上的积雪,说,“被绊了下而已。”   章离忧心忡忡,似乎在自责让顾灯跟来的决定。   “我真没事儿,我之前滑雪时受的伤比这严重多了。”顾灯甚至笑了下,又说,“这次是我不小心,下次不会了。走吧,别耽误行程。”   章离沉默地拎起背包,重新让顾灯背上。   他没有帮顾灯承担的行李,野外帮同伴负重或许可以降低难度,但也很有可能造成他们失散后,顾灯失去所有保命的物品。   这次章离没有先找驯鹿,而是走到半山腰一个相对平坦的空地,打算先在这里扎营。   顾灯有些意外:“不继续走了吗?”   “今天先住下,”章离看向两山间的凹陷处,说,“目前驯鹿群还比较分散,只有零星部分聚集在这里。可能因为前几天降了场雪,推迟了迁徙的时间。等大部队通过垭口,我们再跟上去。”   顾灯听明白了,但他又觉得章离可能是在迁就自己体力不行。他不想成为累赘,主动提议:“我来搭帐篷,你去拍东西吧。”   章离:“不用。”   顾灯以为他是不放心,又说:“我开车露营过,会搭帐篷。”   “不差这点时间。”章离说完,从包里拿出帐篷布和地钉,开始工作。直到他搭完帐篷,铺好床,这才走到空旷处飞起了无人机。   已经快到蓝调时间了,太阳光变得温柔起来,给森林染上一层柔和的光影。驯鹿栖息在林地中,山雀在枝头跳跃,置身其中,给人一种童话世界的感觉。   顾灯被这一幕吸引,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一阵簌簌声,一只驯鹿正在穿过森林。   看见远处的顾灯,驯鹿好奇地停了下来。   鹿在看他!   意识到这点后,顾灯一下就不敢动了,他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只是放轻脚步,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生灵。   好小,驯鹿体型比他想象中要小得多,他起初还以为这是幼崽,又意识到冬季不会有驯鹿出生,大概是成年驯鹿饥寒交迫熬过冬天,所以才变得瘦弱起来。   这头鹿不仅瘦,毛发也乱糟糟的,像是一片干枯的稻草。但它眼睛却很亮,黑漆漆的,透着不属于人类的纯真和懵懂。   驯鹿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顾灯抬脚追上去。他方向感还不错,来路都记得,但荒郊野岭也不敢走太远,一直保持在无线电能接收信号的距离。   可驯鹿动作太快,他最终还是没能追上,只得转身往回走。   就在这时,无线电通讯器里传来一阵沙沙声:“顾灯,你在哪儿?收到回复。”   顾灯:“我就在附近,马上就回去。”   “别动,”章离却说,“你描述一下周围的环境,我马上来找你。”   顾灯觉得章离小题大做,他自己也能找到路回去。但章离声音比平时都要紧绷,毕竟是担心他,而且自己刚才没打招呼就走开,确实有些不对。   顾灯详细描述周围的环境,停在原地。没过多久,身后传来积雪被踩的咯吱声。   “章离,”顾灯冲他挥手,兴奋地分享着见闻,“我刚才看到了鹿!”   章离却沉着脸走到他跟前,只是问他身体有没有事。   顾灯说没有。   章离又说:“下次别一声不吭就走开。”   “哦,”顾灯应了声,又解释,“但我知道回去的路,也没有走出无线电的联络范围。”   章离皱眉,语气严肃起来:“这也不代表就能万无一失。”   “我当然不觉得就能万无一失,但是章离,你不觉得你反应太大了吗?”顾灯仰头看他,一字一句,“我是个成年人,我不可能像个小孩子一样,一举一动都要在妈妈的视线范围内。”   章离深吸一口气,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最终闭眼把所有情绪都按了下去。   “先回去。”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顾灯一声不吭,跟着章离的脚印前进。   短短几百米的路,章离每过一会儿就要回头看他,也不说话,仿佛只是在确定他平安无事。顾灯虽然知道章离是担心他,但也有些烦恼,章离这种反应,几乎已经称得上应激了。   二人一路走回营地,章离搭好小桌子,把积雪装进钛杯里加热。雪水融化,咕嘟咕嘟冒起泡。   章离泡了两包冻干米饭,把其中一份递给顾灯:“吃吧。”   顾灯看了他几秒,最后还是接了过来。   这情形着实有些狼狈,顾灯再不堪的时候,也没有捧着个塑料袋儿吃过东西。但人都来了这里,再讲究精致那也太矫情。   好在米饭味道还可以,顾灯赶在饭冷掉前吃光。就是美国人口味实在是重,顾灯吃完口渴得要命,又化了点儿雪水煮茶。   水喝多了的后果就是半夜尿急,顾灯本来就睡不惯帐篷,好不容易才睡着了,没想到又被尿意憋醒。   深夜的森林也不是完全安静,有各种动物和落雪的声音。顾灯迷迷糊糊睁开眼,还没下地就感到了一阵凉意,夜里气温降到零下30度,这样出去能冻掉他一层皮。   他憋了又憋,最终还是憋不住,顾灯披上最厚的羽绒服冲出睡袋,打算速战速决。   他冒着寒风,迅速跑到了厕所旁。是的,他们在这里挖了一个厕所。当地政策规定,小便可以随意,但大便必须要掩埋到一定深度才行。   还好他现在只想嘘嘘,要是大晚上还要埋屎那也太绝望。顾灯一把扯开裤子,酝酿尿意。   一秒,两秒……直到五秒过去,他又搜一下把小顾灯塞了回去。   靠,太冷了,他紧张得都尿不出来了!   其实他就没在外面尿过,睡前他出来转了一圈,也是什么都不出来。   可又实在憋得厉害,就这样暖了快一分钟,顾灯这才继续。连哄带骗还要鼓励,可小顾灯就是修得不行。   顾灯犹豫要不要再加件衣服,却不料头灯一照,面前突然多了一道人影。   “啊——!!”   顾灯被吓得叫出了声,与此同时,有什么热热的液体跟着流了出去……   连同他的尊严,一起。 第13章 信任问题   顾灯拉好裤链,心如死灰地回了帐篷。章离还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直到顾灯脱掉外套,钻进睡袋,章离这才进来,拉上帐篷拉链。狭小的空间里一片寂静,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章离。”   “嗯。”   “你刚才为什么要出去?”   “……”   “回答我。”   “怕你出事。”   啪——   是顾灯打开了帐内灯,这个动作其实是没有声音的,但章离觉得自己听见了声音。   顾灯跪在低矮的帐篷内,低头注视着章离:“商量个事儿。”   “什么?”章离被光刺得眯起眼睛。   “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我希望你能给我留出一定独处空间。我不是小孩子,我能负责自己的安全问题。”   账内安静了一会儿,甚至能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声。然后章离说:“不行。”   顾灯深深地呼吸,试图控制自己的脾气:“章离,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我不喜欢被人盯着。”   “别的都可以,只有这点不行,”章离说,“阿拉斯加的危险性远超你的预期,除了驯鹿和山雀,这里还有刚结束冬眠饥肠辘辘的棕熊,结队捕猎的狼群。就算以上我们都没有遇到,也还可能遭遇极寒、雪崩、甚至是蚊蚁。顾灯,我明白你想要空间,但我确实不能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说这话时,章离的语气并没有很急切,甚至还相当平静。可他本来就长得很有压迫感,不苟言笑时,就会无形中传递出压力。   这种压力刺激着顾灯的神经,让他几乎是立刻就反驳:“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但你这样全方位监控,根本就是不信任我的表现。”   “我没有不信任你,”狭窄的内帐中,章离眼睛显得漆黑无比,他注视着顾灯,一字一句,“我相信你知道回来的路,也不会走出无线电通讯范围,我甚至认为你不会拿自己生命冒险。但你忽视了一个问题——个人能力,在荒野生存中只占一小部分而已。”   顾灯紧抿嘴唇,一言不发。   “顾灯,我知道你可能暂时很难接受,”章离放缓语气,继续说道,“可我见过太多经验丰富的求生者丧命,他们可以幸运无数次,但事故只需要发生一次,就能夺走我们的生命。”   顾灯依旧沉默着,他不喜欢这种不被信任的感觉,也不希望别人觉得自己无能。可他也确确实实无法反驳章离,如何在荒野里生存,章离比他经验多了去。   顾灯没再说话,关灯缩进了睡袋里。风声更大了,把帐篷吹得哗哗作响,仿佛地球在哭泣。   大风,极寒,还有偶尔响起的鸣叫声……周围一切无不在提醒他,这里是北极圈,阿拉斯加荒野,野生动物聚居地,方圆100公里只有他们二人的踪迹。   这本该是一个充满宿命感和治愈的场景,可他竟然和章离在吵架。   但顾灯其实也没有多生章离的气,他更多是厌恶成为累赘的自己。   他终于决定放弃创作,鼓起勇气尝试别的东西,可好像……也不能很好地完成。   除了音乐,他没有特别喜欢的领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事情。   早在当初创作瓶颈期,就有人建议他去演戏、或者当老板搞事业,再不济学学别的明星参加综艺,直播带货,总能找到能做的事情。以他这些年的积累,转行当然没有问题。   可顾灯不喜欢,他觉得那些都不是他想做的事情。人生短短几十年,他不想把生命浪费在不喜欢的事情里。   于是他离家出走,想要通过旅行找到答案,想要找到能让他付诸热情、甚至足以为之献出生命的东西。   第一次阿拉斯加旅行以自杀未遂告终,他又跟着章离来北极看驯鹿迁徙。自然短暂地治愈了他,可依旧无法解答自己的困境。   他依旧是个失败者,依旧什么也做不好,一事无成。   很难相信,这是他接近30岁时的境遇。   在他小时候甚至是20出头时,他想象中30岁的自己应该是坚定优雅,充满力量,正处于人生最美好的时期。   可实际上他陷入抑郁,又突然爆发了严重的人生危机,甚至比之前更加困惑、痛苦、迷茫。   在别的同龄人风风火火地奔向人生下一程时,他却在原地踏步甚至是倒退,还要回过头来处理成长期的遗留困境。   怎么会这样呢?究竟是哪里出了错?让他活成了这幅样子?   顾灯蜷缩在冰冷的睡袋里,突然感觉有点儿伤心。   ·   后半夜他没怎么睡着,辗转反侧好久终于困了,又听见隔壁章离发出了动静。   起初顾灯还以为章离没睡,可后来又听见一阵痛苦的呻吟。顾灯小声叫他名字,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于是他猜测章离是做噩梦了。   过了一会儿,呻吟声消失了,只剩下一道道沉重的呼吸。又过了一会儿,章离呼吸放轻,彻底安静了下来。他的噩梦过去了。顾灯闭上眼,也跟着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因为闹铃,床边已经没有人,帐篷外传来章离做饭的声音。   太冷了,顾灯刚拉开个缝冷气就灌了进来,他重新缩回睡袋里,只伸出一只手在帐内四处摸索。   可是他衣服怎么不见了?帐篷就这么小,也不至于找不到啊。   顾灯都准备问章离了,直到他掀开旁边的睡袋,才发现衣服被章离塞进了睡袋里。   羊毛裤、抓绒衣、羽绒服……连袜子都暖呼呼的。   顾灯心情复杂地穿好衣服,拉开拉链钻了出去。只一眼,他就愣在了原地。   帐篷外的风景完全变了,昨天还是晴空万里,冰川在阳光下一眼看不见尽头。可现在他周围只有一片浓郁的雾气,能见度不超过五米,甚至连山上的垭口都消失了踪迹。   什么都看不见了,就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自己。顾灯心跳加速,产生了一种被世界抛弃的恐惧。   城市浓雾更多是一种奇景,除了影响通行效率,其实不太会影响人们的日常生活。可荒野的浓雾却像是剥夺,浓雾隔绝了阳光和视线,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神秘莫测,仿佛随时会出现可怕的生物。   “章离。”他张嘴喊道。   幸运的是浓雾中迅速出现一抹亮橙色,是章离身上的橙色冲锋衣。   “什么事?”章离走到他跟前问。   顾灯终于松了口气:“怎么这么大的雾?”   “半山腰一向多雾,一般日出后就会散。”章离抬头看向日出方向,又说,“但今天是阴天,我们可能要在浓雾中登山了。”   果不其然,早饭后雾还未散去。他们擦干露水凝结的帐篷,收起所有装备,穿上雪鞋,缓慢地朝着垭口走去。   在他们身边不远处,鹿群在母鹿的带领下陆续翻过垭口,往北冰洋沿海平原迁徙。   顾灯背着滑雪板和沉重的行李走在山脊上,他双手抓着登山杆,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辛。   越往上,视野就变得更差,除了他自己,顾灯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能跟着章离的步伐缓慢往前。   亮橙色冲锋衣在浓雾中时隐时现,像是指引方向的灯塔。偶尔顾灯没跟上,章离就会停下来等他,又提醒他注意积雪和碎石。   就这样走了两个小时,他们终于抵达了垭口。   风吹得衣服哗哗响,但浓雾依旧没有散去。偶尔有鹿经过,又很快消失在了浓雾里。   好消息是山上积雪浓密,下降可以用滑雪板,但如何挑选路线却是一大问题。浓雾遮蔽视线,稍不注意,就会遇到暗石、冰川裂隙、甚至引发雪崩。   但再危险也要继续前进,章离在前开路,顾灯紧随其后,尽量保持不丢视线的距离。   前半段还算顺利,直到下降到半山腰时,旁边突然冲来一只驯鹿,顾灯紧急转向刹停雪板。他避开了驯鹿,却丢失了章离的踪迹。   天还是昏昏沉沉的,顾灯呼吸急促,心头逐渐浮现出恐惧。但他刚经历了一场极限运动,内啡肽和肾上腺素减轻恐惧,增加了他的信心。短暂思考了几秒,顾灯决定继续往下滑去。   刚转了一个弯,他就看到了那抹亮橙色身影。原来章离一直在前面等他,距离他不过十米的距离。顾灯松了口气,又说自己刚才遇到了一只鹿,差点儿跟丢了章离。   “别怕,”章离说,“我能看见你。”   顾灯突然愣了下。   “怎么了?”章离问。   顾灯终于回神,摇头道:“没事,走吧。”   他们光是下山就花了一个小时,滑野雪不比机压雪道,甚至不如雪场里的大粉雪。这里积雪不均,碎石嶙峋,不能有任何一点分心。   一个小时的高集中滑行,让顾灯累得脖子酸,肩膀疼,大腿肌肉僵硬,浑身上下都难受得要命。他以为他们已经到了山脚,可没想到一抬头又是一个陡坡。   原来他们只翻过了一座山,而布鲁克斯山脉宽超过100公里,哪怕他们选了相对狭窄的路段,也有几十公里的距离。   看着隐匿在大雾中的山体,顾灯心中萌生出打退堂鼓的念头。但这才是他们出发的第一天,顾灯丢不起这个脸,还是咬牙跟了上去。   一整天他们都穿行在浓雾笼罩的山区里,时而上升,时而下降,直到下午7点,终于找了个地方扎营休息。此时顾灯早已累得前胸贴后背,光速吃完一袋米饭,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顾灯舔了舔嘴唇,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旺盛的食欲。   而且他突然发现,过去这一整天里,他再也没有想过什么抽象的东西,譬如人生的价值、意义、自我实现这些。摆在他面前的只有生存,跟上去,活下来,仅此而已。马斯洛还是太权威了。   吃完晚饭,顾灯脱掉厚重的登山鞋,简单洗漱,就一股脑钻进了睡袋里。   他困得要命,可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白天发生的事情。登山、滑雪、在浓雾中穿行……明明已经躺下来了,却觉得自己还在步行。   为了防熊,章离每晚都会把食物用隔味袋密封起来,挂到远离营地的地方。等他回来时顾灯已经睡着了,身体缩在木乃伊睡袋里,闭上眼,发出均匀粗重的呼吸。   对顾灯来说,果然还是太辛苦了吧。可他什么都没有说,一直紧紧跟随着自己。   章离想伸手碰碰顾灯脸颊,或者替他按摩放松身体。但最终,他只是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脱掉外衣关灯睡去。 第14章 还好有你   顾灯是被痒醒的。有很轻的气流落在他脸上,像是有人用羽毛挠他痒痒。想挠,但手还关在睡袋里,顾灯只得往旁边蹭,睡袋摩擦发出窸窣声响,软软热热,像是压着人的身体。   顾灯睁眼,人懵了。   他几乎是贴在了章离身上,脑袋挨着人家颈窝,身体隔着睡袋压着身体。而刚才弄痒他的,竟然是章离的呼吸。   顾灯:“……”   他睡觉确实不太老实,但睡袋一裹,再不老实的人也要安分守己。   而且木乃伊睡袋为什么叫木乃伊?就是因为严严实实,把人裹得像是一个木乃伊。顾灯也是服了,明明手脚都被困住了,他竟然还能像条虫子一样蛄蛹到章离那里,都怪这天气太冷了。   还好章离没醒,顾灯挪动身体拉开距离,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还想再睡会儿,可帐篷外已经透出光亮,体内皮质醇逐渐升高,将身体从睡眠中唤醒。   完全睡不着了,顾灯干脆盯着营帐灯,心想大自然可真神奇,当初他整宿整宿地失眠,现在只不过是在野外呆了两天,就恢复了昼夜节律,晚上倒头就睡,早上不到6点就自然清醒。   又过了一会儿,闹钟终于响了,顾灯听见章离起床的动静。章离穿好衣服,又把顾灯冻了一夜的衣服塞进自己睡袋,弯腰出了帐篷。直到冰冷的衣服变得暖和,顾灯才穿上衣服出了帐篷。   今天还是阴天,而且因为风大,体感温度更低了。顾灯脸颊暴露不到一分钟,就被冻得冰冷。   他回帐篷戴上面罩,出来时看见章离拎着食物袋子返回营地。   今天还是有雾,但能见度稍微高了一些。顾灯烧上炉子,章离拆帐篷打包行李。他们在晨雾中喝完咖啡,吃掉黏糊糊的麦片,拔营继续翻过山地。   今天的路程也不轻松,大部分都是在林间穿行。滑雪板派不上用场,只能套上冰爪步行。   昨天赶路堆积的疲劳还没有得到缓解,肌肉里又有新的乳酸堆积。登山包和滑雪板的重量拽着顾灯,让他必须弯腰才能保持平衡。   而且真的很冷,只有活动起来才能勉强维持体温。一旦停下,身体就迅速被冻得僵硬。   他们经过的林地里布满积雪和乱石,偶尔有驯鹿经过,皮毛上沾着白色的霜雪。   顾灯光是跟着就累得不行,更别提在前方开路的章离。作为先锋,他需要判断路线,选择落脚点,避开雪崩和暗冰。   看着章离的身影,顾灯数次累得想要休息,但最终还是没有叫停。   他们翻过一个山头,然后下降,又继续上升……午餐也只简单吃了些干粮,又跟着驯鹿继续前进。   有一次顾灯实在累得不行,有些赌气地问章离,驯鹿怎么一点儿都不休息。章离听到后停了下来,说休息20分钟再继续。   顾灯有些尴尬:“我不是这个意思……”   虽然他确实也有点儿这方面的意思。   章离没再说话,只是放下包拿出相机,然后一边装镜头一边和他解释:“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驯鹿在迁徙时不遵从昼夜活动节律。”   昼夜节律顾灯懂,简单来说就是生物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世界上大部分哺乳动物都遵循这一规律。   可驯鹿不用遵守?顾灯难以置信:“你说驯鹿迁徙时不睡觉?”   “也不完全,”章离说,“驯鹿也会短暂休息,但它们一天只需要睡很少的时间,大部分时间都在迁徙。”   顾灯这下彻底懂了,又暗自祈祷祈祷他们的行程不会和驯鹿迁徙一样拼命。   短暂的休息时间后,路程继续。   喝了热水,又吃了巧克力,顾灯身体恢复了一些。只是越往山顶走,气温就变得更低了,寒风如有实质地划过身体,把他雪镜弄得模糊不清。   看着镜片上模糊的白影,顾灯伸手掌心朝上,不一会儿,手套上出现几枚白色冰晶,竟然下雪了。   顾灯是南方人,哪怕后来搬到北京,也极少见到雪景。雪景罕见,再加上影视作品渲染,导致他每次看见下雪都很兴奋,觉得这是非常浪漫的场景。   但下雪代表浪漫,这仅限于城市环境。荒野里的大雪,会演变成一场可怕的危机。   刚开始还是稀疏的小雪,再加上能见度还行,而且路程已经过半,二人商量后决定继续下撤,争取在平原地区过夜。   此时时间还是下午,但天气却黑得仿佛半夜,天空堆积的黑云,昭示着一场即将抵达的暴风雪。   他们约定不要走出对方的视线距离,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不管哪方失联,都会造成可怕的危机。   顾灯同意了,又有些不解:“既然害怕走散,为什么不在我们之间绑条登山绳?”   他看登山者都是这么操作的,可以保护同伴的安全。   章离也有些喘了,气息很重地说:“林地地形复杂,但没有太大的垂直落差,登山绳提供防护有限。一方坠落可能会绊倒另一方,会造成不必要的危险。当然,最重要的是这里有熊,绑绳不利于逃生。”   顾灯有点儿被吓到,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害怕有棕熊出没。   “别太担心,”章离又说,“就算有熊也不太可能攻击人类,它们不喜欢陌生的东西,驯鹿更符合它们的口味。”   顾灯:“……”   这可谈不上是什么好消息。   二人在风雪中前行,顾灯起初确实有点儿惊弓之鸟,但很快就累得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机械地驱赶着身体。   直到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低估了这趟徒步的难度。昨天的浓雾让他心慌,可今天的暴雪却能让他绝望。   浓雾是对未知的害怕,更多是一种心理恐惧。可暴风雪却是实打实的威胁,大风、极寒、厚厚的积雪也在阻碍他们前进。   顾灯打起十二分精神跟着章离,偶尔因为地形或者方向丢了目标,就会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直到章离再次出现在视线中,才终于感到安心。   在一次下降过程中,因为视线不佳,顾灯再次跟丢了章离。   他跟着地上的痕迹下去,前方却突然传来一道吼声:“停下。”   顾灯立刻立刃刹停,雪板尾部扬起大片的粉雪。他在原地环顾四周,依旧没能发现章离。他又循着痕迹找去,发现雪板压过了一个大蘑菇雪包。雪包下头是一条暗河,章离就倒吊在暗河里,要不是滑雪板卡着岩壁,他整个人都会栽进去。   惊险程度,吓得顾灯都来不及掏出手机拍照,就立刻冲了下去。   他来到章离身边,想帮忙又不敢贸然挪动滑雪板,章离连人带行李200斤,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这么强大的臂力。   顾灯只得趴在旁边问:“你还好吗?我要怎么帮你?”   “我没事,”章离的声音从暗河里传来,听起来还算平静,“附近有树吗?”   “有。”   “取下登山绳,围绕这棵树打个布林结。”   “好的。”顾灯脱掉滑雪板,从背包上取下登山绳。   接下来都不用章离交代,顾灯就明白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他在树这边打好结,又在绳子那头绑上锁扣,把绳子丢进了洞穴。   最先起来的是登山包,顾灯把包拖上来,又把绳子丢了进去。   章离没穿安全带,锁扣用不上,他只得单手抓住绳子缠圈,又让顾灯从他包里拿出冰镐。   顾灯把冰镐递给章离,又问还有没有什么能做的。   章离接住冰镐,抬头往上看。顾灯半跪在暗河边,表情焦急,大半个身体都探了出来。以为他没听清,顾灯甚至又问了一遍。   能先取下滑雪板当然更好,这样他脚就可以借力。可取滑雪板,也有可能让顾灯因此摔下去。章离摇头,左手拽着绳子,右手用冰镐固定冰壁,然后倒着踩下了滑雪板的固定器。   顾灯连忙收起滑雪板,不一会儿,章离就自己爬了出来。   顾灯心有余悸,问意外是怎么发生的。   章离:“遇到了一头驯鹿,我就临时换了道,没想到雪包下面是条暗河。”   顾灯点头,松了口气:“人没事儿就好。”   章离目光真诚地道谢:“谢谢,还好有你。”   顾灯愣了下,突然想起昨天和章离的那场争执。   曾经他以为自由是无拘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于是他抛下一切离开,来到遥远的阿拉斯加腹地,可他还是不自由。   他讨厌规则,觉得这是限制。也不喜欢被时刻紧盯,因为觉得自己不被信任。   但不可否认的是,当他在浓雾中丢失方向,听见章离说我能看见你时,他心中感到了一股安心。   当他成功救援章离,确保对方安全无虞时,自己心里也跟着涌出欢喜。   他又觉得,自由不是那么直白的东西。   “章离。”   “嗯?”   “抱歉,昨天对你发了脾气。”   章离已经穿戴完毕,正往头上戴雪镜,听到这话停下动作,低头看着顾灯。   他看了好一会儿,久到顾灯不得不开口问:“怎么了?”   章离这才用雪镜遮住眼睛,说:“我也有问题,我当时太急切,没有考虑过你的心情。”   顾灯本来还有点儿不舒服,听章离这么讲,就什么火气都消干净了。他摆摆手,大度道:“算了,我现在也理解了。毕竟一不留神,就真的会出问题。”   章离再次道谢。   顾灯哼了一声,面露得意:“没有我你可怎么办。”   章离点头:“我一个人没办法。”   顾灯觉得章离在胡说,依照章离的身手和经验,肯定也有办法脱困,无非就是麻烦了一些。可他也确确实实很受用,让他觉得自己至少不是累赘,不至于一事无成。   “你知道就好。”顾灯双手叉腰,胸膛高高挺起,活像一只骄傲的长尾山雀。 第15章 濒临失温   再次出发,雪变得更大了,能见度也跟着降低,顾灯呼出的水汽在面罩上凝结成冰。   明明前不久才休息过,可不一会儿肌肉又酸得要命。顾灯身体疲倦不已,靠着一口气撑着继续前进。   没过多久,章离说雪太大,就地扎营。此时顾灯手套和脸上都结了一层冰,他呆呆地站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同意了这项提议。   他们在附近的密林里扎营,章离把四块滑雪板插在迎风面,又用冰镐加固帐篷锚点。顾灯想要帮忙,一伸手却发现胳膊抖个不停。他太累了,连续多日徒步,已经远超身体负荷水平。   狂风吹得帐篷布哗哗响,厚重的雪块打在头顶,但无论如何,他们躲进帐篷,终于暂得喘息。   章离将救生毯挂在内帐外保温,又在靠出口的地方生起炉火。顾灯早已脱掉外套钻进睡袋里,他太困了,几乎一闭眼就能睡过去。   “醒醒。”有人拍他手臂。   顾灯鼻腔里嗯了声,人却没动静。   “顾灯,醒醒。”章离开始拍他脸颊。   顾灯终于掀开眼皮,声音含糊不清:“干什么啊?我好困。”   “别睡,”章离说,“睡着可能会失温,你先坐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   “哦。”顾灯嘴上应着,人却一动不动地缩在睡袋里。   “顾灯。”章离再次出声,语气严肃起来。   “知道了,知道了。”顾灯终于钻出睡袋,有些丧气地抓了抓头发。   章离递了杯水给他,顾灯说了声谢谢,低头用水蒸气熏脸,热气散得很快,顾灯几乎把脸埋进了杯子里,才终于感受到那稀薄的暖意。   热水很快变温,顾灯低头喝了口,抬头时却对上章离愣怔的表情。   顾灯茫然:“怎么了?”   章离指了指他的脸。   “我脸怎么了?”顾灯摸了下,没感觉哪里有问题。他又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先是一愣,随后“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搞什么啊!”他整张脸都白了,是水蒸气凝结而成的白霜。   顾灯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么奇特的事情,用手机拍了张照片留恋,又看了眼旁边的章离:“来,咱们也拍个合影。”   章离说好,顾灯就把脑袋凑过去,和章离拍了个合影。可惜现在没网发不了朋友圈,顾灯无法和人吐槽现在的遭遇。   他们在帐篷里吃了晚饭,又烧水灌满两个保温杯,做完这一切后就迅速灭了炉火,因为要节约燃气。   雪还在下,沉甸甸地压着帐篷。吃完东西后,顾灯身体终于暖和了一些,但脚还是冷,摸起来木木麻麻的,几乎快要失去知觉。   顾灯盘腿把脚压在屁股下面,用双手暖另一只脚。可惜脚没焐热,手也变冷了。顾灯冷手揉冷脚,开始怀疑,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参加这场自虐之旅。   为什么人类的身体这么脆弱?如果他是驯鹿就好了。顾灯闭上眼睛,开始想象驯鹿穿过暴风雪的场景。   它们不需要行李,不需要食物,甚至没有御寒的外衣,只凭借一副肉身,就能穿越几百公里抵达极地。   顾灯想起了自己在国内的三层大别墅,泳池、花园、健身房、录音室、衣帽间,还有各种艺术品和奢侈品。他拥有远超常人的物品,可他真的需要这么多东西吗?   他又想起自己过去的作品,发售的每一张歌曲和专辑,还有在舞台上演出的经历。可这些所谓的创作,就能够代表他吗?   如果抛下工作和财富,不谈外表、兴趣和品味,那他又是谁?   他能像斑头雁一样飞跃珠峰,像驯鹿一样穿越极地,像那只叫“E7”的雌性斑尾塍鹬一样,不吃不喝连续飞跃一万多公里,跨越太平洋从阿拉斯加抵达新西兰的土地?   不能吧,他连徒步2天都累死累活,一不小心就要失温死去。   “顾灯——顾灯——”   “啊?”顾灯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醒醒,”章离说,“你已经睡了十五分钟,缓缓再睡。”   “我睡了吗?没有吧?”顾灯用力睁开眼睛,很大声地说,“我很清醒,刚才闭上眼睛只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章离嘴上闲聊,但手里也没闲着,又拿出水银温度计给顾灯量体温。   顾灯说:“我就是觉得驯鹿真厉害,什么东西都没有就可以穿越暴风雪。而我们人类却要用各种装备,每天也只能走一点点距离。”   章离:“但实际上,有三分之一北美驯鹿会死在迁徙途中,驯鹿幼崽刚出生就要学会奔跑,不然就会被熊和狼群杀掉。”   顾灯呆住了。   章离取出体温计,看了眼数字说:“脚给我。”   顾灯还没反应过来,章离已经把他双脚捂进了怀里。   顾灯震惊得脸都红了,他下意识想收回脚,却被章离双手牢牢握住,无法挣脱分毫。   男人体温透过羊毛袜传到脚底,顾灯臊得脸都红了,小声道:“别,你不用这么做,我没那么冷。”   而且脚多脏啊……   他自己碰都有点儿心理障碍,更别提被别人捂进怀里。   “讨厌被我碰?”章离问。   “……”   “不是,”顾灯把脸转到一旁,不去看章离的眼睛,“就是感觉有点儿奇怪。”   “再坚持一会儿,”章离捏着顾灯的脚,说,“你有点儿失温了。”   顾灯当然知道失温有多可怕,更何况还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他不可能因为奇怪就拒绝这一切。但确实还是有点儿难为情,干脆闭上眼,不去深究那些奇怪的情绪。   气温越来越低,衣服外层已经没什么热气,羊毛袜也在降低热量传导效率。章离干脆扯下顾灯袜子,让他的脚直接挨着自己腹肌。   顾灯在章离脱他袜子时就懵了,当章离掀开衣服时,更是整个人都不知道用什么表情。他尴尬得蜷起脚趾,却无意间踩中了章离腹肌。   柔韧滚烫的感觉让他一愣,好不容易才冷下去的脸,又烧了起来。 第16章 驯鹿迁徙   “章离,”顾灯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又羞又恼,几乎快要求饶,“还是算了吧,我已经没事了。”   章离并不回答,只是握着他的脚踝说:“我不该让你来的。”   顾灯想起这一路吃的苦,也有些委屈:“早知道这么辛苦,我也不来了。”   “抱歉。”章离说。   早在顾灯提议要和他一起时,他就应该制止才是。顾灯是新人毫无经验,但他清楚这一路的困难和风险。可他私欲膨胀,反而在无形中怂恿了顾灯……   章离沉默着,用身体温暖顾灯冰冷的双脚。   顾灯也没再说话,又过了一会儿,这才说:“等暴风雪停,我想回去。”   “好,”章离说,“我帮你联系飞机。”   顾灯“嗯”了声,又问:“你还要继续吗?”   “我继续。”   “为什么啊?”   章离正要开口,顾灯就摇头道:“算了,我都知道了。”   章离看了顾灯一眼,没再说话,只是又伸手暖他小腿,直到顾灯双脚彻底有了温度才松开。   随后他们躺在睡袋里,安静地等着暴风雪过去。   顾灯还是很困,又睡了一刻钟。因为担心失温,章离不让他久睡。   睡一会儿又被打断,顾灯越睡越困,但也不能他一个人休息。顾灯揉了揉眼睛,强撑着精神说:“不知道雪还要下多久,你也睡会儿吧,到时间了我叫你。”   “不用,”章离说,“你休息就行。”   顾灯“嗯”了声,但也没继续睡了,他有点儿不好意思。   可帐篷里的生活实在毫无乐趣,顾灯把目光范围内的物品都清点了一遍,又问章离:“你为什么不休息?担心我不叫醒你?”   章离愣了下,有些意外地摇头。   “那是为什么?”   章离解释说他要监测帐内温度,关注顶端积雪,还要预防雪崩的发生。   “这些我也可以做啊,”顾灯说,“你交给我,自己去睡就行。”   “我不累……”   “不行,”顾灯打断章离,又将人推倒在地,“听我的,现在睡觉。”   章离表情有些复杂,但最终败下阵来:“麻烦了。”   顾灯摆手:“你帮了我,我自然要回报你。”   章离又说了声谢谢,这才闭上了眼睛。   顾灯支起耳朵注意周围的动静,紧张的情绪逐渐逼退了睡意。等他有模有样地检查了一遍帐篷,确保没有意外发生,这才抽空看了眼章离。   男人眉头微皱,呼吸平顺,赫然已经睡去。   他就知道章离是在假客气,就算身体再好,经历了这么长的徒步肯定也要休息。章离嘴上说着不累,还不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这么想着,顾灯居然有点儿开心。   他们轮流休息了好几轮,直到帐篷不再被风吹出恐怖的声响,压在头顶的积雪也逐渐减轻,章离拉开帐篷,外面雪小了许多,远处山体露出朦胧的身影,风速下降,于是他们拔营下撤。   脚下的雪又黏又深,哪怕穿着雪鞋也无法完全阻止身体下陷。顾灯每走一步,都要花费额外的力气把脚扒出雪地。   好在他们已经走到最后一个山头,等高线地图显示只要翻过垭口,就能滑雪抵达北方的平原地区。   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顾灯打起精神跟在章离身后,雪还在下,但和之前的暴风雪相比已经温柔许多,更像是旅途的点缀。   几百米上升,他们爬了接近两个小时。下降过程倒是十分迅速,顾灯踩着滑雪板一路往下,偶尔栽进深厚的粉雪,又把自己挖出来继续。   春分后,北半球白昼越来越长,他们所在的纬度要晚上10点多才日落。下山后天还没黑,只是雪又大了起来,他们在一处避风灌木后扎营,潦草地吃完晚饭,累得没有一句交谈,就迅速睡了过去。   从早上7点出发,到晚上10点入睡,哪怕剔除中间躲避暴风雪的时间,也走了十多个小时。   顾灯体力条早就耗光了,最后能安全下撤全靠毅力坚持,浑身上下他没一块儿肌肉不痛的,晚上困得一边吃饭一边打瞌睡。   他就不该来的,要不是当初冲动,他现在说不定还躺在星级酒店里过着惬意的生活,网络、美食,在暖气充足的房间里穿着轻薄的睡衣,隔着窗户欣赏大雪。   他如果不来,也不会变得像个野人,三天不洗澡,吃饭狼吞虎咽,形象全无,累得半倒头就睡。   再也不徒步了!他明天就回去!!   睡前,顾灯这样想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回去太激动,顾灯第二天又提前醒了。   此时天刚蒙蒙亮,但风已经完全停了,四下寂静,顾灯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橘黄的帐篷透出光亮,露出随意堆在床尾的行李。抬手时,顾灯摸到下巴上新长出的胡茬,不用照镜子,他都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   因为想早点回去,顾灯这次没有赖床,醒来后第一时间就穿好衣服,又在行李旁找到炉头点火。他打算烧水洗个脸,如果可以,他还想洗个头再回去。   顾灯爬到门口,出帐篷前却有些犹豫,又回头看了章离一眼,担心记忆不牢靠,又用手机拍了张照片,这才拉开帐篷出去。   一夜暴雪,他们帐篷被埋了一半,顾灯好不容易才挖出一个足以通行的距离,他揉了揉发酸的后腰,站直了身体,然后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雪过天晴,他置身于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新雪里。太阳还没有升起,但已经把半边天空染成粉红色,剩下另一半是粉蓝,粉蓝和粉红交界的地方,是一片浪漫得不可思议的粉紫色。   布鲁克斯山脉就笼罩在这片粉紫中,褪去昨夜的凶险,显得浪漫而宁静。   帐篷旁边的灌木从里,避风的北美驯鹿逐渐苏醒,它们在粉色的天空下抖落积雪,遵循一股神秘强烈的指引,再次向北行进,走得轻巧,优雅,又安静。   世世代代,年复一年,北美驯鹿都在经历这样的暴雪和日出前的宁静。   何德何能,他居然能站在这里,欣赏到如此震撼的风景。   强烈的冲击让顾灯鼻头发酸,几乎就要落下泪来。可最终他止住了情绪,只是安静站在原地,目送驯鹿远去。 第17章 消化情绪   顾灯正想回头叫章离,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嗡嗡声,原来章离已经起床,正在飞无人机。   但他似乎还没有完全醒来,懒洋洋地看着遥控器显示屏,头发胡乱翘起,抬头看无人机时打了个哈欠,露出了平日里罕见的稚气表情。   没想到章离也会睡不醒,他还以为这人永远精神饱满,时刻无敌。   章离旁边三脚架立着一台长焦相机,正在记录驯鹿迁徙的细节,打开的相机包里还一台哈苏胶片机。这么多东西,怪不得章离要疯狂健身增肌。   前几天天气太差,他们都忙着赶路了。这还是顾灯第一次见章离拍摄,比他想象中要普通一些。   顾灯想起之前拍时尚照时的庞大团队,随便一凑就是几十号人,摄影师排场也极大,光助理就有好几个,打光的、吹风的、扛设备的,摄影师掌控着一切,像个发号施令的将军。   但章离拍摄时很安静,他只有一个人,设备也有限,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融入荒野,记录着动物的身影。   无人机还在高空,但地面,驯鹿已经走出相机的取景范围。   顾灯过去问:“要帮忙吗?”   章离有些意外地抬起头:“你会吗?”   顾灯说:“不专业,但跟焦还是可以的。”   章离:“那你帮我看视频,我去前面拍点儿照片。”   顾灯点头说好,章离操控无人机返回停机坪,拿着胶片机朝驯鹿走去。   顾灯没挪三脚架,只简单的转动镜头,寻找有用的画面信息。他不玩摄影,甚至不怎么会用相机。但被拍过这么多次,镜头感早练出来了,也比较清楚什么样的画面更吸引人。   特写镜头拍了不少,顾灯又拍了些全景,远山、雪地、驯鹿群出现在取景框,也包括正在拍摄的章离。   章离离驯鹿很近了,他的胶片机是定焦头,要拍特写只能人肉变焦。   幸运的是这里的驯鹿不怕人,哪怕章离已经走到了跟前也只是抬头看了眼,又继续沿着原有线路前进。   但章离也没有和驯鹿接触,只是站在旁边,低头操作手里的胶片机。   顾灯发现,章离拍摄的节奏相当缓慢。   在顾灯之前接触的摄影里,不管是拍MV还是时尚照,场面都很混乱,节奏也很快,风风火火像打仗。   但章离有一种沉进去的感觉,他几乎不说话,如果不是手里拿着相机,他看上去和生活在这里的动物几乎毫无区别。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意外发生,有一只驯鹿被快门声吸引,脱离大部队走向章离。章离没动,他们野生动物摄影师都有自己的准则,不会贸然干预动物的行为。   但他不惹动物,动物却要惹他。那头离队的驯鹿直接走到他跟前,抬起嘴筒子就他镜头里钻。章离被逼得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   驯鹿还不愿走,又要低头啃相机。这可是他花大价钱买来的中画幅胶片机,章离立刻转过身,把相机藏进怀里。没想到驯鹿又低头啃他头发,还嚼了两口,没尝出啥味儿,一脸嫌弃地离开了。   顾灯围观全程,看到最后简直笑得直不起腰。等章离回来他把视频给人看,又笑了一遍。   “你们野生动物摄影师,拍摄都这么惊险刺激吗?”   “还行,”章离抓了把被口水打湿的头发,表情淡定,“动物都知道,不能吃摄影师。”   顾灯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一大早除了搞笑就没干别的了,蓝调时刻转瞬即逝,一眨眼太阳就升了起来,把雪地变成一片明晃晃的白,章离收起了摄影装备。   顾灯烧化雪水灌满两个保温杯,又烧了一锅开水泡麦片。另一边,章离拔营收拾行李。没有特别规定,他们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这样的分工安排。   太阳有点儿大,顾灯又不想戴眼镜,就背对着太阳吃东西。抬头时,他看见章离一股头发高高翘起,那是被驯鹿口水打湿的地方结了冰。   顾灯笑着指了指章离头顶,章离露出茫然的表情。   顾灯又说:“你头发,立起来了。”   章离伸手压了下,一点儿用没有。   顾灯懒得指挥,直接抬手帮他按了下去。担心头发又翘起来,他还又拍了两下。   章离全程低着头,直到顾灯收回手,才低声说了谢谢。   “小事,”顾灯摆摆手,又有些好奇,“你当初怎么想到要当野生动物摄影师的?”   章离说:“喜欢动物。”   顾灯愣了下,没想到原因竟然这么简单直接。喜欢动物,所以就当了野生动物摄影师。明明是很顺畅的逻辑,可他为什么会这么震惊?   顾灯猜测,章离一定有一个良好的家庭背景,不说出身豪门,但至少不用操心经济来源,不然实在很难从事这种花费巨大的小众职业。   或许是顾灯沉默得有些久,章离又补充:“最开始我只是四处旅行,后来发现比起美景,我更感兴趣生活在这里的动物,就逐渐把这当成了事业。”   顾灯有些羡慕章离,他已经忘记自己做音乐的初衷了。喜欢吗?应该也喜欢吧,可随之而来的痛苦也很真实。当他把音乐和痛苦一起抛下,却又开始迷茫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事情。   顾灯问章离:“如果你不做摄影师,以后打算做什么?”   他其实没抱太大希望,因为他能看出来,章离是真的喜欢摄影,觉得章离也会给出类似周必那样“没想过”的回答。   “做厨师。”章离却回答得很干脆。   顾灯愣了愣:“做厨师?”   章离点头,说:“如果以后不拍摄,我想开一家小餐馆,做个普普通通的厨师。”   如果可以,他还想做饭给自己喜欢的人吃。   顾灯脑海中浮现出章离做厨师的样子,系黑色围裙,握着锅柄的胳膊强壮有力,他长得又帅,估计还是个网红餐厅。   “挺好的,”顾灯笑了下,“以后我来照顾你的生意。”   章离点头,说欢迎光临。   他们聊了很久,聊到早餐的麦片都凉了,顾灯硬着头皮吃下,把外包装塞进了垃圾袋里。   太阳越升越高,章离开始收拾桌椅。顾灯却变得沉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直到章离拿出卫星电话,顾灯抬起头,一把抓住了他手臂。   章离抬眸。   顾灯欲言又止,问章离有没有联系小飞机。   “没有,”章离说,“昨天暴雪没信号。”   顾灯抿了抿唇,又说:“可以先不联系吗?”   章离没说话,但目光却死死盯着顾灯眼睛。   顾灯被看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小声道:“我又改主意了,我还想继续走下去。当然,要是你不想我跟着,我回去也可以。”   “没有,”章离立刻说,“我没有不想你跟着。”   顾灯眼睛亮了起来:“那就这么说定了?”   章离却沉默下来,眉头微皱,仿佛在挣扎什么。   顾灯:“还有什么问题吗?”   章离问:“你为什么想要继续?”   “昨天放弃主要是太累了,”顾灯实话实说,“但休息一晚我觉得自己又可以了,而且我看到了日出,我很开心,想多看看这样的风景。”   章离沉默了许久,最终点头道:“行,我们继续。”   顾灯松了口气,踩上滑雪板继续前进。   他们正处于山地和平原的交接地区,坡度长而缓,再加上刚降过一场大雪,非常适合滑雪板滑行。   这一天他们几乎都在滑雪,速度比驯鹿还要快一些。傍晚时,他们在一处平地上扎营,远处能看见鹿群缓缓经过。   和非洲角马迁徙时的磅礴狂野不同,驯鹿移动时有序而安静。   它们由年长的雌性驯鹿率领,排成单列缓慢前进,在雪地上留下细线一样的痕迹。   黄昏把驯鹿群勾勒出一道剪影,顾灯看得入迷。突然间,原本有序的驯鹿群发生骚乱,在雪地上四散开来。   顾灯想过去看看怎么回事,章离却突然抓住他手腕,变了脸色:“别去。”   “怎么了?”顾灯有些着急。   “是熊。”章离说。   顾灯愣住了,他抬头看向骚乱中心,果不其然发现了一道黑色身影。   “那怎么办啊?”顾灯更着急了。   章离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去那边扎营。”   他们尽可能远离骚乱中心,又把食物用防熊袋密封,挂到了很远的位置。   顾灯心不在焉地吃完晚餐,夜幕降临,棕熊引发的骚乱逐渐平息。随后顾灯央求章离,能不能用无人机看看那边的情况。   章离说好,无人机朝着棕熊的方向飞去。   驯鹿已经恢复平静,在雌性驯鹿的带领下逐渐恢复秩序。骚乱下场只留下一堆凌乱的蹄印,越往中间走,蹄印就越加密集。   然后顾灯看见了血迹。   画面中央,一只饥饿的棕熊正在大快朵颐。   顾灯闭上眼,不敢再看下去。   一整晚顾灯都浑浑噩噩,一闭眼,脑海中就会出现驯鹿遇害的场景。   大片鲜血染红雪地,肢体破碎,内脏流淌,甚至还在冒热气……这给顾灯带来了极大的冲击,他不会做饭,连超市里屠宰好的肉都没有处理过,更别提看见大型哺乳动物的尸体。   顾灯又想起章离之前说的,有三分之一的驯鹿会死在迁徙途中。   他作为食物链顶端的人类,高高在上地羡慕驯鹿自由,却不曾想过它们要经历怎样的生存危机。   在他欣赏日落的时候,那些驯鹿是否也能享受到这样的美景?它们温驯的眼神究竟是安详还是恐惧?是否驯鹿也时刻活在惶恐中,不知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顾灯大脑一片混乱,但最终还是敌不过疲倦,沉沉睡了过去。好不容易睡着了,他又梦见自己变成驯鹿,被棕熊袭击。   顾灯被噩梦吓醒,盯着黑漆漆的帐篷顶,直到天亮,都没能再睡着。   他总是睡不着,这次也比闹钟先醒。顾灯钻出睡袋,隔壁的章离也睁开了眼睛。顾灯停下动作,面露歉意:“抱歉,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章离摇头,说他是自然醒的。   顾灯没再说话,他穿好外衣,把狭窄的帐内空间留给了章离。   还是顾灯烧水做饭,章离拔营。其实顾灯都知道,收帐篷比做饭要麻烦太多,以往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章离的照顾,他一度觉得自己是个新人,经验体力都不如章离,少做一些事情也没关系。   可他又想,凭什么呢?章离凭什么就要多做那么多事情?   顾灯在炉子外立好挡风板,过去和章离一起取地钉。一夜过去,雪地钉已经和冰块儿黏在一起,顾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拔下一枚,当他拔第二枚时,章离已经取完剩下所有地钉。随后他们拍掉积雪,把湿润的外账搭在登山杖上晾晒。   吃饭时顾灯很沉默,章离话也不多,却突然提及自己第一次看见捕猎的回忆。   顾灯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又听章离说:“我当场就吐了,回去后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章离极少谈论自己的过去,现在突然提起,大概是在安慰自己。   “我就是有点儿不习惯,”顾灯戳着袋子里黏糊糊的麦片,试图打起精神,“我缓缓就好了,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章离摇头,说了声客气。   其实他们都明白,就算有心帮助,但外人能做的也有限,只能顾灯自己慢慢消化情绪。 第18章 营救小鹿   一整天都是枯燥的赶路,最初的兴奋过去,徒步逐渐变成了一种折磨人的酷刑。   肩膀被背包勒出红痕,小腿在无数次起伏中变得僵硬,有些地方不能滑雪,他们就一会儿穿着滑雪板,一会儿改为步行。频繁穿脱给顾灯身体带来压力,让他心情和天气一样沉郁。   当登山鞋一遍遍踩入泥泞的雪地,顾灯开始怀念文明世界里的一切。他需要美味的食物,舒适的居住环境,便利的交通,三五好友,甚至是网上那些他曾经嗤之以鼻的垃圾信息。   这些他曾经迫不及待想要摆脱的东西,却也是它们赋予了他自由和便利。   途中章离数次提出休息,顾灯不愿意拖人后腿,全都摇头拒绝。   直到他们出发十小时后,章离宣布扎营休息。顾灯再也坚持不住,一屁股坐在了湿润的雪地里。他看着周围荒凉的雪地,突然有些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事情。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要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这场徒步的必要性在哪里?   隔壁,章离开始往雪里打地钉,顾灯想要过去帮忙,起身时却双脚一软,竟然一下跪在了雪地里。   章离丢下东西过来扶起他,问他怎么回事。   顾灯感觉有些丢脸,把脸转到一边说:“没事,我就是有点累了。”   章离先装好椅子,让他坐着休息。   顾灯坐不住,又想帮忙做饭。   “听话,别动。”章离丢来一个眼神,轻微的压迫感,让顾灯愣在了那里。   章离其实不怎么用这种语气和顾灯说话,他虽然长得凶,但本身性格温和体贴,很少露出强势的一面。   顾灯习惯了章离的和颜悦色,此时突然被凶,竟然觉得有些委屈。他瞪了章离一眼,有些不平:“你凶什么凶?”   章离愣了下,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立刻换了副语气:“抱歉,我没有要凶你的意思。”   “哦。”顾灯干巴巴地应了声,又觉得自己有些扫兴。   他当然知道章离是担心他,凶他也是怕他出事。与其说不高兴章离凶他,顾灯更多是厌恶没用的自己。说是陪章离一起,但其实装备是章离买的,路线是章离规划,这一路干活儿的全是章离,他什么忙也帮不上,不过是个累赘而已。   章离已经搭好帐篷,又烧起了一锅热水。顾灯坐在椅子上看他忙活这一切,有些烦心,但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   晚餐的气氛有些低沉,吃完晚饭天还是亮的,春分过后白昼越来越长,再过不久,整个北极圈里就会完全进入极昼。   漫长的白昼改变了顾灯的昼夜节律,他身体明明疲倦不已,精神却得不到松懈,就像是被季节控制的动物,还在本能地渴望迁徙。   不过他毕竟是人,白天睡觉也没什么关系。顾灯盯着天空看了一会儿,低头脱掉硬脚上邦邦的登山鞋,过程中不小心蹭到脚上的水泡,疼得皱眉直抽气。   章离把食物用密封袋装好放到远处,回来就看到顾灯这幅表情。   顾灯脚后跟上长了个大水泡,被磨破又结痂,又重新被磨破,因为每天都在走路,一直得不到痊愈。半干的伤口渗出组织液,把袜子和伤口紧紧黏在了一起。   “这么严重了,怎么不早说?”章离半跪在地上帮顾灯脱袜子,他目光担忧,没有斥责的语气。   顾灯抿了抿唇,摇头说:“没事,我都没什么感觉了。”   刚开始确实很疼,但习惯了也就没往心里去了。   章离又想起第一次见顾灯时的样子,他突兀地出现在大雪中,哪怕穿着冲锋衣,都时髦好看得不行。他又想起顾灯在台上魅力四射的样子,这样的人,本该享受一切财富和荣誉,而不是被他圈起来,困在荒地。   章离垂下眼眸,帮顾灯一点点撕下袜子,又用医药包包扎脚后跟。   弄完左脚,章离又问他右脚有没有受伤,顾灯摇头说没有,章离就给他套上羽绒脚套,又烧了一大锅水。   饭都吃完了,顾灯不明白章离重新开火是要做什么,直到他看见章离腾出一个桶形防水袋,先在里面倒入融化的水,又把那一锅热水倒进去,然后拎着袋子朝他走了过来。   章离蹲在他面前,说:“条件有些简陋,你将就用。”   顾灯还是没反应过来,章离又说:“泡完脚再睡。”   顾灯睁大眼睛,才明白章离是烧水给他泡脚。防水袋并不能完全防水,也无法自立,于是章离不得不一直用手抓着袋子。   现在拒绝就是浪费章离的一番好意,顾灯没有犹豫太久,就把双脚伸了进去。   水蒸气模糊了顾灯的眼睛,他双手抓着裤腿,低头使劲儿地眨着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对章离说了句谢谢,又说了句对不起。   章离跪在他面前,垂着眼睫:“不用道歉,是我没照顾好你。”   顾灯正要反驳,章离又说:“我比你有经验,应该提前想到这些事情。”   顾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实在不好意思。他看着章离头顶泡完了脚,直到暖意逐渐爬上身体。   睡前,顾灯躲着章离吃了药,祈祷明天是个好天气。   可惜事与愿违,次日,灰蒙蒙的云层压着雪地,一片萧瑟之景。   顾灯穿好鞋子,去远处取回装食物的防熊密封袋。袋子好好地挂在高处,这么多天过去,从来没有熊光顾过这里。顾灯甚至开始怀疑,这种所谓的防熊措施究竟有没有意义。直到他远远看见一抹深褐色身影……   章离在顾灯起床时就醒了,他睡觉浅眠且警惕,每天都能察觉顾灯的提前醒。他觉得顾灯应该不想被问原因,于是一直在装作不知情。   直到今天,他刚钻出睡袋,远处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章离!”顾灯声音前所未有的着急。   他记得顾灯是去取食物了,难道他……   章离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就钻出帐篷,却见顾灯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门前,怀里抱着一只气息奄奄的小鹿。   “怎么办?”顾灯仰头看他,神情焦急。   章离伸手去测小鹿的体温,又问:“哪儿来的?”   “取食物路上捡到的,”顾灯说,“我看它还有气,但怎么一直没有反应?”   “失温了,估计撑不过今天。”章离说完,转身回帐篷穿衣服。   “那怎么办?”顾灯有些着急。   “什么怎么办?”章离回头,有些莫名。   顾灯愣了下,章离的表情太冷酷,也太理所应当。他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你不打算救它吗?”   “为什么要救?”章离说,“这种被母亲抛弃的小鹿,就算被救活了也不可能活下去。”   “被母亲抛弃?”顾灯有些茫然,“不是因为熊捕猎了它母亲吗?”   章离:“你是说昨天那只鹿?”   顾灯用身体护住小鹿,小心翼翼地点头。   “哪儿那么多巧合,”章离摇头,“事发地距离这里已经有几十公里,小鹿不可能走这么远的距离。它会出现在这里,应该是早产后跟不上大部队,被母亲遗弃。”   这个事实太残酷,顾灯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   章离看出他的不舍,说:“你如果不忍心,等它死后,可以挖个坑埋了。”   顾灯难以置信:“它还没死!”   章离:“早晚的事。”   顾灯:“我要救它。”   章离看向顾灯,足足过了四五秒才说:“顾灯,这是自然规律,只要你还在野外,以后还会无数次遇见这样的事情。”   “我当然知道,可我都看见了,”顾灯颤抖起来,“我有什么办法?我都看见它了,你让我就这样放它去死吗?”   章离没有说话,顾灯也不期望他能帮忙了,抱着小鹿钻进帐篷,打算用睡袋保存体温。   “不能用睡袋。”章离制止了他的行为。   顾灯以为章离是嫌弃,皱眉道:“我用我的,不会弄脏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章离说,“别让鹿沾上你的私人物品,棕熊可能会因此攻击你。”   顾灯愣在原地,但他很快又开始质疑章离这番话的专业性。   “把鹿给我。”章离站在门口说。   顾灯没动,警惕地看着章离。   章离:“我帮你。”   顾灯这才把小鹿递了过去。   章离抱着小鹿走到一个背风处,说:“给我急救毯。”   顾灯连忙打开急救毯递过去。   章离单手抱着鹿,另一只手把急救毯铺在雪地上,又说:“把我的抓绒衣拿出来。”   顾灯这次使了个心眼儿,递上的是他自己的抓绒衣。章离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让顾灯把衣服铺在急救毯上。   顾灯一一照做,章离把小鹿放上去,用抓绒衣裹紧,又隔着衣服放了个温水袋在附近。   顾灯看了章离一眼,试探道:“这样就好了?”   章离点点头:“接下来就只能靠它自己了。”   吃早饭的过程中,顾灯一直在关注小鹿的动静,发现它身体逐渐停止抽搐,呼吸也明显了许多,和刚被发现时的奄奄一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顾灯松了口气,又愧疚自己刚才对章离的态度,只得连说了好几遍谢谢。   章离问:“你想救它吗?”   “当然。”顾灯毫不犹豫。   “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现在救活了小鹿,没有母乳喂养,它甚至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顾灯支支吾吾:“总会有办法的。”   章离:“你有什么办法?”   顾灯:“大不了我把它带在身边,我养它!”   “然后呢?”章离说,“你一时兴起养它十几天,等你离开阿拉斯加,又把它放回野外?这不过是推迟了它的死期。”   顾灯哑口无言,这么小的驯鹿,一旦被人类驯养,不可能再适应野外的环境。可难道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驯鹿死掉吗?他还记得小鹿躺在他怀里时,用鼻子软软地蹭他掌心。   可现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死在雪地里,沦为棕熊、野狼、或者什么猛禽的食物。顾灯抱着膝盖,感觉有些伤心。   章离嘴上说着不管,但还是冲了些奶粉,又往里加了些电解质粉,用容器装着喂小鹿。小鹿奄奄一息,却支起脑袋,把奶粉全都吃了进去。   看见这一幕,顾灯又多少有了一些信心。随章离说可以联系野生动物保护中心,让他们把鹿接过去。   没想到他竟改了主意,顾灯又问:“不会耽误你时间吗?”   章离摇头,拨通救援电话说明了情况。一回头,就发现顾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章离放下电话:“还有事?”   顾灯摇头,又冲他笑了下,说:“救援多久能过来啊?”   “说要四个小时。”   四个小时有点儿久,但一想到小鹿可以得救,又觉得这点儿时间不算什么了。顾灯看向小鹿,有些开心。   “顾灯。”章离突然喊他名字。   “怎么啦?”顾灯抬头,一副期待的表情。   章离说:“你和救援一起走吧。”   顾灯愣了愣,有些没反应过来:“走什么?”   “你没发现吗?”章离注视着他憔悴的眼,“你现在的状态,已经不适合再继续走下去。” 第19章 暂时分别   顾灯张嘴想要反驳什么,可话涌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疲倦的身体和恍惚的精神,无一不在提示他已经到了极限。章离说得对,他确实不适合继续下去了。在此之前,他也数次生出想要放弃的念头。可真到了紧要关头,顾灯却发现很难做出这个决定。   坚持很痛苦,可放弃也不容易。这一路有痛苦也有收获,虽然痛苦的时候真的很难受,可当他看见粉红色的日出,救助了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鹿,又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顾灯抬头看向章离,想问是不是自己给他添麻烦了,所以章离才想让他离开。可他又想起这一路章离对自己的照顾,现在还要故意问他这种话,实在是太没良心,这是把自己放弃的理由推给了章离。   而且,他身体确实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长线徒步中,风景确实可以短暂地治愈一切,就像是肾上腺素一样刺激他前进。可更多时间里,顾灯感受到的是疲倦和痛苦。   是该放弃了,更何况,他当初本来也没有打算走完全程。   顾灯点点头,接受了这个提议,又问章离:“我走了,那你怎么办?”   这个问题其实有些不恰当,他离开或者留下对章离来说都没多大关系。   可章离听完后却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自己走。”   这条路,本来就只有他自己而已。   顾灯“哦”了一声,又有些失落:“我其实还挺喜欢这一路的经历,可惜没有体力再走下去了。”   “顾灯。”章离突然喊他名字。   “怎么了?”顾灯抬头,有些期待的表情。   “我……”章离却说了个字就停了下来,坚毅的眼中多了一些复杂的情绪。   “怎么啦?”顾灯又问。   章离合上眼睛,关闭所有情绪。等他再次睁眼,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抱歉,没事,就想叫叫你。”   顾灯“哦”了声,坐在雪地里等待救援飞机,没有网络、书籍、运动消磨时间,短短几个小时被无限拉长,缓慢得几乎永远也不会过去。   顾灯又问章离,下个目的地是否已经确定。章离说没有,又说他已经想不到要去哪里。   说这话时,章离脸上露出了一种类似寂寞的神情。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快得顾灯几乎没能看清,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天依旧灰蒙蒙的,布鲁克斯山脉在远方露出模糊的身影,有驯鹿排成一列横穿雪地。   顾灯看着缓慢移动的驯鹿,对章离说:“我还会再来的。”   章离点头:“好,我等你。”   没人再说话,周围再次恢复安静。没过多久,顾灯听见了一阵窸窣声,回头一看,竟是小鹿顶着抓绒衣爬了起来!   它自己挺过来了!   顾灯开心地陪小鹿玩了一会儿,可惜一直没有等到母鹿返程。   直到远方传来螺旋桨的嗡嗡声,顾灯突然喊:“章离。”   章离抬起头,顾灯直勾勾地看着他,眼里涌出许多情绪。   章离心头一软,放缓了声音:“怎么了?”   “我……”顾灯喉结滚动,足足过了十几秒终于说,“离开前,我想抱一下你,可以吗?”   他脸上流露出脆弱、敏感、不舍,也有孤注一掷的决心和勇气。   “当然可以。”章起身,将顾灯抱进了怀里。   这是一个几乎完美符合顾灯想象的拥抱,温暖、厚实、安全,有力的双臂带来恰到好处的压力,但又不会让人喘不过气,就像是小时候被妈妈抱在怀里的感觉。在这个怀抱中,可以卸下一切担忧和防备。   顾灯又有点儿想哭了,可能是因为这几天的战友情谊,又或者是一些别的原因。但他努力忍了下来,因为不想在离别时哭哭啼啼。   可章离却伸手摸了摸他脑袋,仿佛察觉出了他的不安,给出抚慰。章离什么都不知道,但还是选择包容他的情绪。顾灯鼻头一酸,最终还是湿了眼眶。   他哭得很克制,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身体的颤抖,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他觉得章离发现了,因为顾灯感到章离双臂逐渐收紧。顾灯闭上眼睛,眼泪掉得更凶了。   整个过程中,他们都没有任何语言交流,但肢体带来一种不同于语言的真实感,这让顾灯有一种自己被理解的感觉。   当救援飞机在头顶盘旋时,章离拍了拍他后背,微微松开了距离。   顾灯还有些不舍,额头抵着章离肩膀缓了好一会儿。他伸手抹了下眼睛,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狼狈。   “十天后再见。”章离神色自如,替他拿起行李。   “到时候再见,”顾灯点点头,又说,“你要什么告诉我,到时候我们一起带过来给你。”   “行,”章离说,“晚点儿电话联系。”   顾灯这才想起来,他们还可以通过卫星电话联系,因为离别而闷闷不乐的心情终于好受了一些。   “那我走啦。”他挥手向章离道别。   “再见。”章离伸手揉了下顾灯后脑勺,因为他发现,顾灯似乎很喜欢被他摸这里。   果不其然,顾灯立刻眯起了眼睛,露出很舒服的表情。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随即身体一僵,有些不好意思地拉开了距离。   章离收回手,语气平静地解释:“你头发翘起来了。”   “噢噢!原来是这样,谢谢你!”顾灯胡乱地抓了把头发,转身背对着章离。   直升机降落在空旷的雪地,工作人员带着驯鹿上了飞机,顾灯坐进后排,隔着玻璃和章离挥手道别。   飞机越飞越高,最后在空中变成一个小点。   章离背上行李,独自朝北走去。 第20章 哭泣表情   把小鹿送到救助站后,顾灯转乘飞机回到安克雷奇。史密斯开车来接他,热情地和他打听旅途中发生的事情。顾灯捡了些有趣的说,不一会儿就靠着车窗睡了过去。   每天都徒步时还没什么感觉,一旦松懈下来,积攒的疲倦就全部涌了上来。顾灯回去时还是下午,本来只打算小憩,没想到一口气睡了五个小时。晚上醒来吃过晚饭,竟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顾灯被一通电话吵醒,史密斯请他帮忙去接阿里放学。   史密斯和朱迪是双职工家庭,夫妻工作都忙,一个到处出差一个疯狂加班,带娃全凭感觉。顾灯在人家家里白吃白喝,数次提出交房费都被拒绝,自然不可能拒绝这种事情。   答应史密斯后,顾灯挂断电话下床,双脚刚一沾地,就直直跪了下去。   小腿太痛了,轻轻一碰就痛得要命。顾灯硬着头皮爬起来,又发现自己走路姿势变得非常诡异。   他就拖着这样一副半残的身体去接阿里,阿里绑着一头摇滚小麻花辫儿,在校门口来回张望,都没有认出顾灯。   顾灯冲她挥了挥手,阿里反而倒退两步,目光警惕。   顾灯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戴着口罩帽子,他毕竟是个公众人物,出门在外还是有些包袱。平时这副扮相还称得上是高冷酷哥,可惜今天浑身都疼,顾灯神情萎靡蹲在小学校门口,像是什么不轨分子。   顾灯扯下口罩,又喊了声阿里。阿里表情一下就变了,瞬间化身阿拉斯加犬,哒哒哒跑过来扑向顾灯。   “哎哟喂你慢点……!”顾灯最终还是没接住,双腿一软倒了下去。   “叔叔!”阿里抓着顾灯衣领,发出惨叫声。   都要引起骚乱了!   顾灯丢不起这个脸,连忙爬起来让阿里小声些。   “你是不是哪儿受伤了?”阿里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动手检查起他身体。   “没有,”顾灯嘴硬,“我好着呢。”   阿里后退一步,表情有些一言难尽:“那你怎么连我都抱不起来?”   顾灯:“……”   接下来这几天里,顾灯的日常就吃了睡睡了吃,再负责接送阿里上下学,偶尔还要负责阿里的伙食。   阿里倒是不挑,超市里的预制菜买来微波炉一热,就能大口大口地吃下去。   这种预制菜主打一个量大便宜,制作简单加热就行。但糖油含量极高,顾灯吃一顿就腻得要命,最后只得去有机超市当冤大头买蔬菜,甚至还自学起了厨艺。   3天后,史密斯研究回来,此时本应该给章离进行第一次补给,但因为顾灯离开时把食物给了章离,所以他们还要推迟几天才会过去。   顾灯重新过上了舒适便利的城市生活,可奇怪的是,他又忍不住开始想念阿拉斯加的荒野。   连史密斯都看出了他的无聊,邀请他去看棕熊栖息地。这是他们的一项研究,但野外考察相对轻松,阿里也会去。   自从上次袭击驯鹿后,顾灯就对棕熊这种生物没什么好感。但待在家里实在无聊,顾灯还是决定和他们一起去。   研究地点在费尔班克斯郊外,史密斯和他研究所的同事们一起,一共开了三辆越野车过去。   他们这次的任务是评估新修建的一条公路,对棕熊栖息地的影响。越野车行驶在崭新的泊油路上,又从岔路驶向砺石路,最后停在一座山脉旁。   最后两公里需要步行抵达,一方面是保护地表植被,另一方面也避免引起棕熊应激。4月中旬,冬眠的棕熊逐渐苏醒,这时候的熊大多暴躁饥饿,有很高的攻击性。不过他们这次不会和熊面对面,只是通过定位项圈,辅助沿途的粪便和足迹,研究棕熊的迁徙路径。   顾灯穿上雪鞋,跟随大部队往前走去。他本来还担心阿里小短腿跟不上,没想到小孩儿穿着雪鞋,吭哧吭哧走得比他还快。   原来阿里从2岁起就被父母带着滑雪徒步露营,别看她小小年纪,户外经验都足以吊打顾灯这个成年人。   随着徒步深入,他们逐渐发现了棕熊的粪便和足迹,顾灯看不懂,也没什么兴趣,就和阿里在一旁坐着,听树上的鸟叫声。   本来是很惬意的环境,但突然间,一个放哨人突然拿起麻醉枪,目光警戒。一公里外,一只棕熊正朝着他们飞速前进。顾灯想起被袭击的驯鹿,紧张得一下抱起了阿里。直到他听人说棕熊爬不上山崖,这才松了口气。   队伍继续前进,顾灯用望远镜时刻注意着棕熊的动静。   也就是这时,他发现棕熊还带了一只小熊仔。小熊又瘦又小,速度也不快,像粒黑芝麻一样落在雪地里。跑不动了,就咕咚咕咚的滚下去。憨态可掬的模样,让顾灯一下笑了出来。他虽然对大熊有意见,但没人会讨厌这样可爱的小崽子。   顾灯举着望远镜看得正起劲,旁边突然有人说:“糟了,这头小熊估计活不了了。”   顾灯:“为什么?”   那人告诉他,后面还有一只雄性棕熊在追。   顾灯这才明白,原来小熊乱跑不是在玩,而是慌不择路的在逃命。这头雌性棕熊带着幼崽,也曾数次想要击退雄性棕熊。可它太瘦了,体型都比雄性棕熊小了一圈。这头雄性棕熊刚结束冬眠,正饥肠辘辘,渴望吞下一切可以入腹的东西。   眼看棕熊越来越近,马上就要逼近小熊崽。   阿里急得直哭,抓着史密斯脖子喊:“爸爸,我们去救小熊好不好?”   史密斯叹了口气,伸手捂住阿里的眼睛。   这场厮杀最终还是未能避免,雌性棕熊痛失幼崽,发出阵阵悲戚的呜咽。   研究团队目睹这一切,回程时情绪都很低落。阿里哭累躺在后座睡着了,连梦里都还在抽泣。   顾灯坐在副驾驶,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感觉表情应该很难看。   ·   阿拉斯加腹地,章离正站在河中沐浴。   他习惯在徒步过程中洗冰水浴,这是他从康复师那里学来的经验,运动后的冰水浴可以减轻炎症,改善血液循环,减少肌肉酸痛。   只是前几天河流还未解冻,而且有顾灯在,他也不太好脱光身体。   但现在,周围百里内只有他自己,也就无所谓那些了。岸边有动物好奇地打量他,章离坦坦荡荡,大方地展示着赤.裸的身体。   十天的持续徒步消耗了一部分肌肉,但也让他的身型更加流畅、健美。宽肩窄腰,臀部挺翘,大腿肌肉饱满,他赤身在河流中沐浴,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原始的野性。   突然间,放在岸边的卫星电话响起,章离伸手拿起。   电话那头,顾灯声音有些沉闷:“你现在方便讲话吗?”   “方便,”章离走到岸边,“你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顾灯说,“就想问问你这边怎么样了。”   章离仔细和顾灯说了自己的进度,还有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他说话太言简意赅了,顾灯追问:“就没别的事情了吗?”   章离沉默了一会儿,说:“没了。”   “啊?那行吧……”顾灯有些失落。   “徒步其实挺枯燥的,”章离说,“除了少部分时候,都没什么乐趣。”   “我觉得挺有趣啊,”顾灯在床上翻了个身,“我这几天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那几天发生的事情。要是有体力,我也想继续走下去。”   “你呢?”章离又问,“回去后还好吗?”   “挺好啊,”顾灯说,“就吃饭睡觉,和阿里玩儿,没什么别的事情。”   章离“嗯”了一声,旷野冷风吹过他赤.裸的身体。他把手机放到一旁,给自己穿上保暖衣。   顾灯听见动静,问:“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没事,”章离说,“你不用挂电话。”   通话还在持续,但一时间又没人再说话。直到章离穿完衣服,顾灯才又出声:“章离,我看到小熊了。”   “小熊?”   “嗯,”顾灯点头,声音里带上了些许鼻音,“我看见小熊被公熊吃了。”   章离耳边突然变得异常安静,能听见野外呼啸的风声。远处夕阳照亮河谷,隐约能看见棕熊的身影。   “顾灯。”章离喊他名字。   “嗯?”电话那头传来闷闷的气息。   “别难过。”   “我也没有很难过,”顾灯说,“我就是有些接受不了。”他似乎有些语无伦次,过了一会儿又说,“也不是接受不了,就是第一次见,我受不了这些。”   章离:“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啊,”顾灯摇头,“我又不是要怪你,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而且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能和谁说这些事情。”   只有章离知道他对熊的恐惧和厌恶,所以他觉得,章离一定也能理解他此刻复杂矛盾的心情。   章离听完后安静了很久,顾灯猜测,大概是自己这番话让他不好回应。   顾灯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语气听起来开心些:“你别往心里去,我只是……”   “顾灯,我——”章离突然开口抢话,可话说到一半,又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顾灯问。   章离诡异地沉默着,只是呼吸越来越沉。如果顾灯在他身边,就能看见他紧绷的肌肉,还有复杂压抑的神情。   顾灯等了一会儿,那边依旧没有回应,于是他说:“那我不打扰你啦,好好休息,三天后见。”   “嗯……三天后见。”   话题已然结束,但谁都没有挂断。   就在顾灯准备挂断前,章离又说:“抱歉,没能给你什么有用的意见。”   顾灯哎呀一声,又摇头:“都让你别道歉了,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章离于是闭上了嘴。   “而是和你聊过后我好多了,”顾灯说,“你千万别有负担,不然我下次都不敢找你了。”   “别。”章离立刻说。   “嗯,早点休息吧,再见。”   “再见。”   电话终于挂断,章离垂下右手,握着电话的手臂因为用力暴起青筋。   他刚才,几乎冲动得想要立刻结束徒步飞过去。   闭上眼,章离脑海中又浮现出顾灯哭泣时的表情。   他比谁都清楚,顾灯现在需要的不是口头上的安慰,道歉,或者一些可有可无的建议。他需要的是拥抱,抚慰,还有被人吻得喘不过气。 第21章 章离出柜   小熊事件后, 顾灯逐渐理解了章离对小鹿的冷漠态度。人类在温室里生活太久,早已经忘记野外的危险和残酷。   章离起初不想救助小鹿,并非代表他内心毫无怜悯, 他的冷漠更像是一种自我保护。就像是医生面对生离死别,必须要收起多余的共情, 才能继续工作下去。   只是不知道章离从第一次见到尸体时整夜做噩梦, 到现在的尊重自然规律, 中间又经历了多少次这样的辗转反侧。   和章离通话后,顾灯勉强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情。阿里却没他这么好运,当晚回来后就开始发烧,一整夜都在呓语。   顾灯第二天去看她时, 阿里躺在厚重的小床里,抱着一只巴掌大的木雕人偶,看起来可怜极了。   朱迪请假在家照顾阿里, 见顾灯过来, 小声说阿里还没醒, 顾灯便退了出去。直到傍晚, 阿里终于起来吃了东西, 可没过一会儿,又哭了起来。   朱迪向顾灯解释:“她今晚有乐队演出,这下只能取消了。”   阿里抱着木雕人偶,撒娇说:“可是我想去。”   “可你去了也唱不了呀,”朱迪替她擦掉眼泪,说, “难道你要让大家听见这样的声音?”   她烧得声音都哑了,精神也不好,甚至无法唱完一首歌。阿里意识到这点, 瘪着嘴又要哭了:“可今天有粉丝从外地过来,还提前一周就在ins上通知我们了。”   “那也没办法,人生总有意外发生。”朱迪叹了口气,商量道,“妈妈打电话给店里,说今晚的演出取消吧。”   阿里嘴唇紧抿,默默用手背抹眼泪。   顾灯安静了一会儿,问阿里:“你必须要去吗?”   阿里瓮声瓮气:“我们乐队粉丝很少的,这次好不容易有人过来,我当然想去。”   顾灯又问:“你介意有两个主唱吗?”   阿里眨了眨眼:“什么意思?”   “我可以和你一起上台,”顾灯说,“我们一起完成演出。”   “真的吗?”阿里立刻瞪大眼睛。   顾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不介意,这简直太好了!”阿里哑着嗓子喊妈妈,让她告诉乐队成员,今晚的演出多加一个人。   早些年,顾灯干过不少救场的活儿,虽然成名后不再做这种事情,但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不过这次是阿里主场,他没打算露面,戴了个木雕面具混入乐队。   如阿里所说,今晚听众稍微多了一些,但也只是比平时多十几个人而已。乐队成员在外面和听众解释阿里身体抱恙,顾灯在后台学等会儿要用到的歌曲,又顺便帮他们顺了新歌的编曲。   乐队作曲认识顾灯,听完编曲后兴奋地问:“可以写你的名字吗?”   顾灯犹豫了一会儿,说:“写古德吧。”   因为顾灯的加入,乐队成员明显亢奋起来,阿里抱着她专用的小电吉他,一边咳嗽一边滑出一串小颤音。顾灯试了试手里的乐器,有些久违地兴奋。   .   阿拉斯加荒野,章离正独自穿过雪原地区。他刚和一群北极狼结束周旋,绕了些远路,消耗了不少体力。好在有惊无险,目前已经摆脱了狼群的包围圈。   章离放下登山包稍作小憩,突然间,胸前的卫星电话响了起来。   “章离,你现在方便吗?”顾灯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   “有,我准备休息了,怎么了?”   “想让你听个东西。”顾灯神秘兮兮,自以为压低声音但酒吧很吵其实超大声。   被狼群威胁的紧绷神经缓解,章离笑着说好,把电话举到耳边。   这是章离之前从未有过的体验,他站在万年不变的荒原里,脚下是泥泞的雪地,有驯鹿在远处缓慢迁徙,但他耳边却有歌声响起。   歌还是阿里原来那首,但顾灯却在演唱中赋予了独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又通过电话传到了他这里。   章离停在原地,安静地听完了整首歌曲。   “怎么样?”激烈的掌声中,顾灯喘着气问章离,隐约能听见语气中的笑意。   “很好听,”章离说,“我很高兴你打电话给我,让我在这里听见你的歌声。”   顾灯大受鼓舞,又唱了第二首,第三首……阿里身体撑不住中途退场,顾灯挂着她那把小电吉他,无缝衔接了下去。   朱迪替他拍了视频,顾灯戴着面具,穿着奇怪的民族服饰,看起来玩得很开心。   演出结束后顾灯收到了视频,看完后接着叹了口气。可惜章离没网,看不见他唱歌的视频。不过这没关系,毕竟他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顾灯在外网上小火了一把,不过他完全没有关注这些,而是早早就收拾好行李,整颗心都飞到了阿拉斯加荒野。   明明没离开几天,顾灯却已经有了一股怀念的感觉,他趴在玻璃上看章离点的信号烟,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行李。   奇怪,他之前是这么放行李的吗?算了,不管这些,可能是在路上被颠乱了。   再次回头,顾灯已经可以看见章离的身影,史密斯把直升机停在一旁,张开双臂,很自然地和章离拥抱问好。   顾灯站在一旁,有些激动,又因为分别有点儿生疏。他还在犹豫不定,章离已经松开史密斯把他搂进了怀里。顾灯脸颊靠着章离锁骨,鼻息间都是他身上好闻的气息。   这个拥抱比史密斯的要久一些,但谁都没有说要松手。直到顾灯睁开眼睛,看见飞机那头闪过一道模糊的身影,有些好奇地抬起了头。   “怎么了?”章离问。   顾灯再看,却什么也没有了,他摇头,顺势拉开距离:“没事,可能是我眼花了。”   史密斯从飞机上给章离拿补给品,又把已经用不上的滑雪板放上飞机。   看着顾灯背后的登山包,章离问:“你不走?”   顾灯点头:“我联系了小飞机,三天后接我回去。”   章离看他:“你不累?”   “谁说不累,我都要累死了,”顾灯打开话匣子,迅速抱怨起来,“你不知道我小腿有多痛,回去后我整整5天都不敢碰。”   章离很自觉:“以后我每天替你按摩。”   顾灯满意起来:“这还差不多!”   史密斯呆了挺久,除了运送物资,还要留时间给章离充电,他们甚至还带了星链让章离上网。   两个小时后,头顶传来一阵嗡嗡声,史密斯开着直升机腾空而起。顾灯背上登山包,收紧腰封和背带。   见章离不动,又提醒:“我准备好了,走吧。”   章离却摇头,伸手把他挡在了身后。   顾灯:“怎么了?”   “嘘,”章离把食指放到嘴前,往旁边的石头指了指,“有东西。”   熊?还是北极狼群?   顾灯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跟着章离绕到后方。可他们转到后面却没看见。   这动物竟然这么聪明?还会和他们转圈圈?顾灯看了眼章离,有些拿不定主意。   章离放下背包,拿出冰镐,朝着石头径直走去。   “啊——”石头背后传来一阵尖叫声,原来是章离抓住那东西的后颈。   “阿里?”顾灯难以置信,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你怎么在这里?”   阿里耷拉着脑袋,语气还挺嚣张:“跟你们一起来的啊。”   安检呢?这么大个孩子怎么就没人发现?不对,这次他们出发的机场私人飞机可以自由起降,压根儿就没有安检。   顾灯又问:“你爸爸知道吗?”   阿里不说话,只是脑袋埋得越来越低。   顾灯头疼起来,又问章离:“怎么办?”   章离已经拿出了电话:“我打给史密斯。”   阿里却突然尖叫起来,像一只灵活的猴子抓住章离胳膊:“别打!求你了,别打给我爸爸!求求你了!!”   阿里其实挺讨人喜欢的,虽然偶尔不着调了一些,但活泼又有礼貌,没有一般熊孩子那种讨人厌的感觉。就是这次实在是乱来,顾灯扶额,隐隐有些头痛。   章离倒是表情镇定,和阿里讨价还价:“那你保证不乱跑。”   “我保证!”阿里立刻说道,章离果然挂断电话。   顾灯难以置信,小声问章离:“你就这样放弃了?”   章离摇头,说:“史密斯飞行时不会用手机。”   电话本来就打不通,佯装找人,只让小孩儿听话的手段而已。   顾灯:“……”   5分钟后,三人坐三块儿石头,三足鼎立,面面相觑。   阿里像模像样地背起登山包,系紧鞋带,抬头对两个大人说:“我准备好了。”   顾灯没动,章离也沉默着。   阿里又问:“你们怎么不走啊?”   章离问她:“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阿里张口就要回答,但看见章离表情后又咽了回去。好凶,她有点儿怕这样的章离。   阿里走到顾灯旁边,抱着他胳膊喊叔叔。   顾灯放缓语气:“你为什么要偷偷来这里?”   “没什么,”阿里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回答道,“就来玩玩儿而已。”   这个年级的小孩儿,还没学会表情管理,浑身上下都写着我在撒谎,我很心虚。但硬问又怕把人弄应激,顾灯和她闲聊:“那你怎么不让你爸爸妈妈带你出去?”   阿里:“我还在上学,我爸才不同意。”   顾灯:“那你不能放假后出门吗?”   “不行,”阿里说,“必须现在过去。”   “为什么?”   阿里又不吭声了,只低头踩泥巴分散注意力。   话是问不出来了,顾灯又问章离能不能联系上人。章离摇头,史密斯还是没接电话。   顾灯又问要不要先联系朱迪,说不定她已经发现孩子丢了。章离拨通朱迪电话,随后回来告诉顾灯,朱迪会亲自过来,他们预计要在这里等四五个小时。   本来兴致勃勃的旅行,没想到被一场意外临时中止。   顾灯倒也没有生气,就是惊讶阿里一个六岁小孩儿,竟然能做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情。要知道他六岁时还怂得要命,连小区门口都不敢一个人去。   两个大人原地休息,阿里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一脸警惕:“你们是不是在等我爸妈过来?”   “是。”章离说。   顾灯:“……”   他本来还想找点儿借口,让小朋友没那么抗拒。   阿里果然生气了,背着登山包转身就走,被章离一把抓住后颈。   “啊啊啊,放开我!”   章离把人平移挪到旁边,毫不留情:“等着。”   阿里双脚落地,一弯腰又从他胳膊下钻了出去。但这次章离没追了,阿里跑到一半也觉得奇怪,回头看了一眼。   章离:“不走了?”   “谁说我不走?”阿里绷着张小脸,凶巴巴地说,“就算没有你们,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去。”   “行。”章离干脆道,竟然真不管她了。   阿里:“……?”   大人这幅态度,阿里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了,也知道野外潜藏的危机。   “你爸爸没告诉你吗?这里到处都是棕熊,北极狼的踪迹,”章离口吻平铺直叙,“还有金雕,你知道它们是怎么捕猎的吗?”   阿里没敢接话。   章离又说:“金雕喜欢捕猎小型哺乳动物,它们会先驱赶猎物,直到猎物筋疲力竭才发动攻击。它们双爪握力强劲,因此喜欢把猎物抓到空中,丢到地面砸晕,然后再分尸。”   阿里满脸惊恐,一动不动呆在原地。   恰好空中传来一声鹰鸣,阿里尖叫一声,迅速跑了回来。   终究还是小孩儿,遇到危险就本能地想依靠大人。但她又害怕章离说的那些,转身扑到了顾灯怀里。   顾灯摸了摸阿里脑袋,有些无语:“你用得着这么吓人?”   章离:“我只是陈述事实。”   空中又传来一阵鹰啸,阿里被吓得瑟瑟发抖。顾灯摸了摸她脑袋,抬头望天。   “不是金雕,”章离说,“这种叫声是红尾鵟。”   “红尾鵟?”顾灯抬头,可惜距离太远,什么也看不清。   章离掏出相机打鸟,咔嚓咔嚓拍了一堆照片递给顾灯。   在章离的解释下顾灯才明白,原来电视剧里那些很有压迫感的鹰叫声,甚至是凤凰、神鸟的声音,都是红尾鵟的配音。金雕的叫声更接近雀形目,是类似嘤嘤嘤的声音。   “这都什么跟什么!”顾灯想起上次在海边听见的白头鹰的叫声,忍不住有些想笑。   章离又让顾灯猜,以下哪种猫科豹支系动物无法发出吼叫声,它们分别是:虎、狮、云豹、雪豹、美洲豹、巽他云豹。   顾灯没有这种动物学储备,阿里被吸引注意,钻出脑袋抢答:“我知道!是云豹和雪豹!”   顾灯有些意外地看着她,阿里被他的眼神鼓励,又说:“云豹和雪豹不会吼叫,而是像猫一样咕噜咕噜~喵喵喵~嘤嘤嘤~~”   说到最后,阿里甚至还模仿起了各种动物叫声,可爱得让人都要忘了她刚才做出的叛逆事情。   章离又问:“那你知道猎豹是怎么叫的吗?”   “这样,”阿里扬起脑袋,双臂往后夹,嘴巴朝向天空,“嗷呜~嗷呜~~”   顾灯没忍住笑出了声。   章离顺势和阿里聊起了各种动物,阿里听得很认真,偶尔会被逗得咯咯乱笑。但她毕竟还是小孩儿,又在飞机里藏了这么久,情绪大起大落,没过多久就耷拉眼皮,靠着顾灯睡了过去。时间还有一会儿,章离干脆搭了个帐篷,把阿里放进睡袋里休息。   章离习惯独来独往,硬朗的外表也让人难以接近,但当他弯腰把阿里放进睡袋,又替她戴上帽子时,看起来就非常温柔细心,像是很会照顾老婆孩子的类型。   “你想说什么?”章离突然问,“盯我看半天了。”   顾灯有些心虚,摇头:“……有点儿冒昧,还是算了。”   “冒昧什么?”章离仿佛毫不在意。   顾灯看了章离一眼,实话实说:“就是觉得你挺会照顾孩子,应该会是个好父亲。”   章离仿佛被这种说法震惊了,消化了十几秒钟,摇头:“不会,我不会成为孩子的父亲。”   顾灯呼吸一滞,心中霎时一片翻江倒海。他把目光移向别处,试图做出正常人的反应:“对不起,我不知道你……”   “顾灯,”章离注视着他眼睛,“因为我喜欢男人。”   顾灯心跳得更快了,他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就算章离喜欢男人,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抬起头看向章离:“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章离不说话,只是安静地注视着顾灯,直到顾灯快要招架不住,才撤回视线说:“没什么,只是刚好谈到,所以就说了。”   说这话时他语气很平静,仿佛只是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顾灯“嗯”了一声,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章离:“讨厌吗?”   顾灯愣了下,摇头:“不会,这是你的自由。”   章离没再说话,顾灯也埋着头,表面看起来很淡定,其实心里早乱了。   两个小时后,朱迪终于开着飞机姗姗来迟。阿拉斯加交通不便,小飞机驾照类似汽车驾照,持有率非常高。   朱迪明显急坏了,全程匆匆忙忙,和他们打过招呼就钻进了帐篷里。没过多久,帐篷里迸发出一阵哭声,阿里一边哭一边往外跑,直往章离怀里冲。朱迪跟在她后面,表情有些难看。   顾灯:“怎么了?”   “她不走。”朱迪说完要去抱阿里,后者又是一阵猪叫声。   孩子这么抗拒,大人也不好硬来,只得放缓语气,耐心地讲道理。   阿里其实比同龄孩子早熟,日常沟通起来几乎和大人差不多了。可她现在却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只一口咬定要和顾灯他们一起。   朱迪要硬来,阿里就哭着往章离怀里钻,把章离冲锋衣都哭湿了。   “阿里,你能不能听话点儿?”朱迪有点儿崩溃,伸手去拉阿里胳膊,又被挣脱。她把头发扶到脑后,也红了眼眶,“你知道我工作有多忙,前几天因为你发烧,我已经请了两天假,刚恢复工作又接到章离电话,说你偷偷跑了出来。”   朱迪深吸一口气,几乎快要按奈不住情绪:“逃学,离家出走,你告诉我,你究竟还想干什么啊?”   阿里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朱迪双手叉腰走到旁边,也哭了起来。   顾灯突然有点儿看不下去了,不管是小孩儿还是妈妈,都让他感到一阵窒息。他说不上来谁对谁错,可他受不了这样的氛围。   “先冷静一下,20分钟后再谈吧。”章离开口,给这场斗争喊了暂停。   阿里抱着木雕人偶躲进帐篷里,朱迪抹了把脸,终于冷静下来:“抱歉,我不该冲她发火的,最近事情太多了,我刚才没忍住。”   章离没有对此做出评价,只是递给她两个巧克力。朱迪拆了放进嘴里,说了声谢谢。   终于安静下来了。顾灯松开紧握的双手,缓缓吐出一口气,再次找回了呼吸。   “还好吗?”章离问他。   顾灯摇头,实话实说:“我有点儿看不了吵架。”   章离:“我也是。”   顾灯愣了下,有些意外:“你刚才那么冷静,我还以为你……”   章离:“不喜欢吵架,所以才要解决问题。”   顾灯很赞同他的说辞。   “吃吗?”章离摊开右手,上面放着两粒海盐太妃糖。这其实不在章离的补给物品里,还是顾灯自己嘴馋从糖果店里买来的。   “吃。”顾灯拿起一粒剥开糖纸,章离接过糖纸,吃了另一粒。   他们吃完糖后不久,朱迪收拾好情绪,走到帐篷外问阿里,妈妈可不可以进去。阿里拉开一个小缝,神色委屈。朱迪向她道歉,阿里就哭着扑进了她怀里。   看到这里,顾灯又有点儿羡慕了。虽然她们会吵架,但也会道歉、和好。   过了一会儿,朱迪抱着阿里出来,从双方表情看,似乎已经重归于好。   顾灯问:“解决了?”   朱迪摇头,又说:“她想说给你们一起听。”   顾灯有些意外地看向阿里,阿里抱着木雕人偶,缓缓开口:“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两个大人不可能和小孩子计较,都摇头说没事。   阿里又说:“我过来其实不是想看驯鹿,我想跟你们一起去外婆那里。”   驯鹿迁徙的终点是北冰洋沿海平原,确实会经过一个因纽特人聚集地,那是朱迪的故乡,阿里的外婆也住在那里。   “外婆?”朱迪愣住,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她安慰阿里,“等你暑假,我们再一起过去好不好?或者把外婆接过来陪你。”   阿里摇头,有些慌乱地说:“来不及了。”   朱迪:“为什么来不及?”   阿里:“因为外婆生病了。”   “不会啊,”朱迪摇头,“妈妈上周才通过电话,她自己都说身体没事。”   阿里抓着木雕,低头说:“可是我梦见她病了……”   听到这话,顾灯表情变了变。   章离抬头看他:“怎么了?”   顾灯摇头:“没事。”   他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接下来无论怎么问,阿里都在重复这句话。小孩儿精力本来就差,刚才又哭了这么久,很难长时间进行对话。   终究还别人的家事,顾灯和章离都没有开口。最后朱迪妥协,说:“这样吧,我们今晚去找外婆,住一晚再回家。”   “十天好不好?”阿里仰起头讨价还价,“我住十天再回家。”   “阿里,”朱迪语气严肃起来,“妈妈没时间陪你呆十天,外婆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你自己过去没人能照顾你。”   阿里伤心了一会儿,又突然抬起头说:“那古德叔叔呢?古德叔叔可以陪我一起!”   朱迪摇头:“叔叔自己也有事,而且就算叔叔没有事,凭什么就要人家花十天陪你呢?”   阿里也知道自己强人所难了,支支吾吾地说:“我可以给叔叔报酬。”   朱迪:“你能付什么报酬?”   阿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要哭了。   顾灯犹豫了一会儿,试着开口:“我能理解阿里的心情,如果你不介意,我陪她待几天也没问题。”   朱迪很不好意思,摇头道:“不用,我们没理由让你做这些。而且那边风俗和环境不一样,你语言也不通,过去很难适应。”   顾灯倒是没想过这点,他对因纽特人的了解完全来自高中地理课本,什么住冰屋、吃生肉,感觉相当原始。但朱迪和阿里又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而且因为都是黄种人,相处起来甚至感觉更亲切。   顾灯虽然理解阿里想陪伴老人的心情,但又确实有些害怕去陌生的部落里,顺势保持了安静。   阿里大约也知道希望落空了,她没哭出声,但眼泪却掉个不停。吵闹的孩子令人厌烦,但安静哭泣的孩子却可以唤起怜悯之心。   朱迪心里也不好受,低声安慰阿里。阿里再也忍不住,哭得几乎要背过气。   “我可以去。”一旁,安静的章离突然开口。   阿里已经哭得话都听不清了,倒是朱迪抬头看向了章离。她不放心顾灯去,但对章离却毫无疑义。   她和史密斯从小就热爱自然,也有许多登山和越野滑雪的经历。考虑到婚后工作和即将到来的孩子,他们决定乘船穿越阿拉斯加,以此庆祝新婚蜜月。   食物、交通工具、通讯全都考虑周全,唯独算漏了蚊虫大军。   阿拉斯加是高纬地区,不是生活在本地的人,很难把这里和蚊子联系在一起。但事实上,每到夏季,在北冰洋草原、尤其是河口三角洲地区,几乎就是蚊子的天地。铺天盖地的蚊子大军弥漫草原,不放过任何一头带血的动物。   北美驯鹿夏季往南迁徙,主要原因就是为了躲避蚊虫攻击。仅一天时间,蚊子就可以从驯鹿身上吸走300ml鲜血,甚至有许多驯鹿是死于蚊子攻击。   朱迪和史密斯对此一无所知,几乎没有任何防蚊措施就驶入了河口三角洲地区。空中蚊子遮天蔽日,仿佛乌云盘旋不尽。   蚊子不放过外露的每一寸皮肤,直往耳朵鼻子里钻,甚至快要堵住了他们的呼吸。朱迪和史密斯全身瘙痒,疼痛难忍,几乎片刻也坚持不下去。   绝望之际,有个摄影师出现在三角洲,送了他们驱蚊液和网纱面罩,连名字都没留就离开了。那是他们第一次见章离。   再次见面,是在朱迪老家,因纽特人聚居地。   朱迪幼年和母亲一起在城市生活,过的日子很普通。直到朱迪成年,母亲突然独自搬回部落。朱迪独自留在城市,只是偶尔回来探望一二。   这是她婚后第一次回来探亲,听说村里有外人要找翻译,没想到竟然是章离。不过她这个翻译只当了一回,第二年章离就自学了因纽特语。   朱迪和史密斯都热爱自然,但因生活所迫,难免还是要妥协一些,因此格外羡慕章离的自由和经历。   不过章离不常驻阿拉斯加,只是偶尔过来拍摄。虽说最近几年来得越发频繁,倒也还不至于置办产业,他买了架小飞机和改装皮卡,只偶尔使用,大部分时间都存放在她们家里,让她们一家当交通工具。   相识近十年,又是他们夫妻两最好的朋友,朱迪自然放心章离的能力和人品,只是……   朱迪问:“你不是要拍摄驯鹿迁徙?”   章离只是摇头,说没关系。   顾灯看了章离一眼,有些疑惑,但又松了口气。   阿里千辛万苦终于争取到了和外婆的重逢,去村子的路上主动和他们介绍,说她手里的木雕人偶是外婆亲手雕刻送给她的,可以带来健康和好运。难怪上次发烧时,阿里一直抓着这个东西。   小飞机低低飞过阿拉斯加上空,大地冰封,一片荒芜之景。渐渐的,雪白的荒原中出现了村落的痕迹。   顾灯贴着玻璃往外看,飞机在上空盘旋,然后降落在了平地。顾灯走下飞机,雀跃又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这里的房子又低又矮,但也不是地理课本上写的传统冰屋,而是更加现代化的预制板房搭配倾斜的钢材屋顶。旁边架子上晾着一排深褐色海象肉干,透露了些许本地人的生活痕迹。   不知道是太冷还是人少,村子外围没有一个人,当他们走进村里,才终于有了一些人气。   村民不多,大部分都是中老年人,几乎看不见小孩子。这些人身材矮小,四肢粗大,已经有人认出朱迪和阿里,招呼他们往一栋房屋走去。   路边有人干活儿,神奇的是他们竟然穿着罩衣。顾灯使劲儿眨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阿拉斯加,北极,因纽特人聚居地,竟然有人穿着中国农村嬢嬢身上的那种罩衣,款式花色都非常熟悉,说不定还是中国进口的商品!   这也太奇怪了,可奇怪之余,顾灯心中又有一种模糊的温暖感觉。四川嬢嬢和因纽特人,她们隔着上万公里的距离,这辈子都不可能遇见彼此,却因为一件罩衣产生了联系。这个世界可真神奇。   村子很小,等顾灯回过神来,他们已经抵达了一栋类似毡房的建筑前。   厚厚的皮毛掩盖圆筒形建筑,屋顶像圆锥一样倒扣下来,这是村子里罕见的传统建筑。   领路的是个面带刺青的中老年女人,用顾灯听不懂的话和朱迪一路交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朱迪和阿里表情看上去不太开心。   女人走到门口就离开了,朱迪掀开厚重的门帘,牵着阿里走了进去。顾灯看了章离一眼,不知道该不该进去,直到章离点头才进了建筑里。   第一感觉就是黑,直到他取下墨镜,才终于看清了周围的一切。屋子很小,堆放着一些织物和兽类制品。一个老人坐在椅子上,顾灯听见朱迪叫她妈妈。   朱迪母亲比想象中要显老,满脸沟壑,一头银发,看上去几乎接近八十。顾灯心中震惊,却不好发表评价,沉默地站到一旁。   朱迪又喊了一声妈妈,但还是没有回应,老人目光直直看向前方,只偶尔低下头,好奇地打量着朱迪。   阿里又喊外婆,抓着她的手说我回来了。老人嘴里吐出陌生的话语,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这和顾灯想象中的重逢毫无关系,顾灯看向章离,心中涌出了一丝不妙的感觉。   朱迪和阿里的喊声越发急促,昏暗的毡房内照进一片亮光,刚才刺面的女人进来,低头和朱迪说话。朱迪听完后满脸呆滞,突然落下泪来。   阿里也跟着哭了,匍匐在老人膝盖上泣不成声。刺面的女人默默抹眼泪,拍了拍朱迪肩膀走了出去。   顾灯还不知道事情的原委,虽然语言不通,但他能从她们的动作和神态中感受到情绪。顾灯红着眼睛看向章离,后者抓住他右手,带他离开了那里。   他们一直走到离毡房很远的地方,直到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才终于停了下来。   顾灯面前是一大片洁白的雪原,中间有一条小路通向海边。海面没有结冰,哗哗地冲刷着海岸——原来这就是北冰洋。   冷风吹散了他的泪意,顾灯眨了眨眼,抬头问章离:“怎么回事?”   章离刘海被风吹到脑后,露出微红的鼻尖和冷白的脸颊。不知道是不是顾灯错觉,他觉得章离现在看起来似乎有些难过。   但很快章离表情就恢复了平静,说:“老人不记得她们了。”   “怎么会?”顾灯虽然猜到结果不好,但也没想到会这么糟糕,“朱迪不是说上周才和母亲通话了?”   章离沉默了一会儿,说:“可能也有少部分时间清醒,所以才在那时和女儿通话。”   顾灯垂下眼眸,突然有些难过。   后来他们和朱迪见面,事情和章离说的大差不差,原来老人早就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只有偶尔清醒的时候才和女儿通电话。村子里网络不便,朱迪工作也忙,竟然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要不是阿里吵着要过来,我说不定……说不定就……”朱迪捂着脸,泣不成声。   章离拍了拍她肩膀,顾灯别过脸抹眼泪。   当晚,他们在村子里歇下。朱迪和阿里住在老人屋里,顾灯和章离住进了面部刺青的女人家里。从女人口中,顾灯得知了朱迪母亲的过去。   老人名叫卡莉(Carly),是她当年学英语后给自己取的,有自由的意思。卡莉青年时,正是阿拉斯加经历现代文化的冲击时期。   传统语言、习俗、宗教在现代化的冲击下节节败退,大部分原住民被同化,丢失了自己的文明与语言。只有极少数极端保守派,迁徙到了比这个村落还要闭塞的地方,固守一隅。   顾灯这才明白,这里看起来为什么这么现代,几乎和外界村子没有区别。   很长一段时间里,卡莉她们这辈人都被两种文化反复拉扯,破碎,自我怀疑,找不到价值。她一度离开阿拉斯加,成为了一个嬉皮士,四处流浪,用音乐、酒精麻痹自己。   再后来她有了朱迪,朱迪的诞生是个意外,让她原本就混乱的生活变得更加忙碌,但也带来了一些别的东西。   卡莉带着朱迪安定下来,工作、生活、学习,成为了大城市里的一对普通单亲母子。那时卡莉已经彻底融入城市,身上看不见半点儿少数民族的影子。直到朱迪成年,卡莉却突然选择回到村子里。   朱迪从小在外长大,文化和习惯早已彻底西化,自然不可能跟随母亲一起。她多番劝阻无果,只能保持通话联系。倒是阿里上学前都是在这里被卡莉带大,反而更能融入这里。   故事听完,顾灯久久不曾言语。他心情很复杂,但也无法做出恰当的评价。她们是独立的个体,却也被烙上了太多时代的痕迹。   顾灯又想到他自己,他一路走来最后变成他自己,又有多少是自身原则?多少是在外环境?   顾灯又失眠了,爬起来吃了两粒安眠药,才终于在后半夜睡去。   第二天他们去探望卡莉,后者还是不认人,看见人影晃动,就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笑得无害又单纯。病情洗掉了岁月带来的伤痛和痕迹,重新把她变成了孩子。   朱迪陪卡莉说了一会儿话,转身送他们出门。她看起来已经度过了最脆弱狼狈的时期,虽然依旧面色苍白,但眼神中多了坚毅。   寒风烈烈,朱迪把头发别到耳后,告诉顾灯和章离:“谢谢你们陪我过来,我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你们留下离开都可以。”   顾灯都可以,抬头看向章离。   朱迪却理解错了他的意思,说:“章离有驾照,可以开小飞机回去。”   顾灯又问章离:“你想走吗?”   “我想再呆几天,”章离看向大海的方向,说,“快到捕鲸季了。” 第22章 本能靠近   每年春季4-6月, 北冰洋冰封海面解冻出现裂隙,生活在这一区域的弓头鲸会沿着裂隙迁徙,以此获取食物和氧气。   因纽特人会沿着裂隙布点, 以此捕获鲸鱼。不过这些年来,因纽特人生活习惯逐渐现代化, 鲸鱼数量也在减少, 鲸鱼保护协会规定因纽特人每年只能捕猎限额鲸鱼, 满足传统和生存所需。比起生存,捕鲸更多是一种古老习俗的延续。   章离第一次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拍摄当地人捕鲸。   捕鲸活动太过难得,顾灯也难免心生猎奇。可一旦想起鲸鱼的惨状, 又于心不忍起来,没有继续追问细节。   第二天上午,顾灯独自在村子里散步, 碰巧在海边碰见了阿里。白茫茫的雪地里, 阿里坐在一张红色塑料小马扎上, 正低头用刀削一根木头。   “你在做什么?”顾灯问。   “我要把自己刻下来送给外婆。”阿里头也不抬, 只用小肉手握着刻刀, 随着她的动作,一些木头碎屑纷纷扬落在雪地里。   “我可以看吗?”顾灯又问。   阿里终于抬头看他一眼,吸了吸鼻子说:“随便你。”   顾灯打开折叠凳子坐了下来,这是他徒步时带的椅子,又轻又小,收起来揣在兜里就能带走。村子里没什么业余活动, 顾灯就揣着椅子到处散步,遇到喜欢的地方就打开凳子坐一会儿,像个退休的老大爷。   阿里还在刻木雕, 顾灯左看右看,都看不出那截木头会如何变成阿里。顾灯看了一会儿就收回视线,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阿里照顾他那样,只是安静地坐着。   北极已经入春,但风还是冷,顾灯把双手揣进口袋,低头看向阿里通红的手指。   他掏出保温杯,往杯盖里倒了杯热水:“歇一会儿吧?”   雾气弥漫阿里的眼睛,给人一种她快要哭了的错觉。可阿里只说了声不用,又低下头继续戳木头。   阿里动作越来越快,可不管她多努力,木雕还是不能成型。刻刀划过手指,鲜血像红梅一样落进了雪地。   顾灯连忙掏出纸巾按压止血,又低头安慰阿里:“别怕,小伤而已。我们先按着伤口,等止血了就回去拿创可贴。”   阿里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目光呆滞地看着他。   顾灯:“阿里?”   阿里表情变得委屈,她和顾灯对视几秒,突然哇哇大哭出声。   顾灯有些无措,自从生病后,他就不太擅长感知他人的情绪。他担心自己理解错误,或者做出不合时宜的反应。之前阿里哭都是朱迪和章离哄,可现在这里只有他们,他总不可能丢下阿里跑回去叫人吧?   顾灯深吸一口气,右手按着阿里伤口,然后缓缓伸出左手,不太熟练地把人抱进了怀里。阿里立刻抓住他衣服,哭得更凶了,也不知道是因为伤口疼,还是别的原因。   过了十几分钟,阿里终于冷静下来,一边吸鼻子,一边低头看自己被割伤的手指。伤口已经止了血,在左手食指指甲盖下留了一条不长不短的红痕。   顾灯用纸巾帮她擦鼻涕,又捡起掉落的木头和刻刀,用纸包好交回她手里。   阿里攥着木头,声音难掩失落:“昨天萨满来给外婆治病了,可她还是没能认出我。”   顾灯知道这件事,昨晚有萨满来到卡莉房里,戴面具、熏草药、擂手鼓、唱着各种模糊的歌,试图寻回老人失落的魂魄。可惜他们都知道结果如何,所谓仪式,也不过只是一种心理慰藉。   “我想外婆了,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和我说话?”阿里抹掉眼泪,又说,“都是我不好,我总梦到她,却一直没有过来,我应该早点过来的。”   “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顾灯叹了口气,摸着阿里脑袋说,“如果不是你坚持,你妈妈也不会发现外婆生病了。”   阿里低着头,一言不发。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么小的年纪,就要经历这样沉重的感情。   顾灯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巧克力递过去,阿里摇头,顾灯只得又收回来揣进自己兜里。   “至少你比我幸运,”顾灯说,“你外婆虽然病了,但至少还能和她见面。而我当年离开家里整整三年,甚至没能见外婆最后一面。”   阿里伸手拍他胳膊,稚嫩地安慰:“古德,别难过了。”   “我已经不难过了,”顾灯说,“我只是觉得,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与其为过去的遗憾而难过,不如珍惜当下的可能。”   阿里点点头,稍微打起精神来了。   “走吧,我带你回去包扎伤口。”顾灯站了起来,没想到一转身,就看见了不远处的章离。   “抱歉,”章离脸上出现撞破他人隐秘的尴尬,扬了扬手里的东西说,“我不是故意要偷听。”   他路过看见阿里受伤,回去拿了创可贴。   顾灯摇头:“我早看见你了。”   章离愣了愣,顾灯已经走到了他跟前。   阿里伤口不深,贴上创可贴,就抱着木雕跑回了外婆那里。   两个大人没有立刻回去,而是一前一后地走在雪地里。积雪被踩得咯吱响,不远处传来哗哗的海浪声。顾灯停在海边,抬头看向冰川上方闪烁的积雪。   北极,冰川,大海,无人之境……如果不是发生这些事情,走在这样的地方,其实是非常浪漫的感觉。   顾灯继续往前想碰一碰海水,距离海边还有一米多距离时,章离突然抓住了他手臂。顾灯有些意外地抬起头,后者神情紧绷,目光锐利。   “怎么了?”顾灯问。   章离这才回神,松开手说:“水凉,别过去。”   顾灯“哦”了一声,果真就停在了这里。他打开小板凳坐下,章离也坐在了阿里的红色小马扎上。   两个身高超过一米八的成年人,岔开双腿坐在两张小马扎上,这情景其实看起来有点儿诡异。但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形象,只是安安静静地呆着。   直到一只海鸥从空中飞过,章离这才开口:“是不是因为你外婆,你才会陪阿里来这里?”   顾灯沉默了一会儿,说:“也有部分原因吧。”   外婆是在顾灯18岁时去世的。   那几年正是他的事业腾飞期,发唱片、接综艺、开演唱会,整个人忙的不行,已经有三年没回老家了。当时顾灯正在海外举行演唱会,8个小时的时差,登台演出前,妈妈打电话来说外婆病了。   顾灯当时已经快要上台,再加上外婆有慢性病一直在服用药品,顾灯就说等他工作结束就回去。   演唱会开了三天,顾灯在观众的欢呼声中下台,妈妈来电告诉他,外婆已经过世。   顾灯大脑空白了好几秒,然后他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我马上回去。   顾灯拒绝所有庆功,推迟后续工作,马不停蹄地回国参加葬礼。一路上他都浑浑噩噩的,完全不敢接受这个消息。为什么这么突然?不就是一次常规病情吗?怎么突然就过世了呢?   他甚至祈求这是一场捉弄他的恶作剧,直到他抵达外婆老宅,看见肃静的灵堂和陌生的亲戚,还有外婆最喜欢但已经空了的座椅。   一切尘埃落定,顾灯的眼泪决了堤。   周围亲戚都在看他,甚至还有年轻小辈用手机偷拍他哭时的视频。可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只是躲进卫生间,宣泄濒临崩溃的情绪。   他该怪谁呢?是妈妈言辞模糊,不告诉他外婆即将过世?还是他自己不上心,借口工作忙糊弄了这一切?   可就算妈妈说了他能离开吗?一场演唱会涉及金额上亿,票早就卖了、听众已经到场、工作人员也早已准备就绪。就算他真得知外婆的病情,他能抛下这一切过去吗?   谁都没有错,他只是觉得遗憾而已。   “当然,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顾灯深吸一口气,试图放松紧绷的语气,“我真没事儿,过去这么久,我早放下了。”   章离沉默不语,只是向他张开双臂。顾灯看了他一眼,没有过去。   章离站了起来,顾灯拽着小板凳后退半步,露出防备的表情:“章离,别可怜我。”   章离停下了脚步,但没有移开目光。他的眼神平静而包容,仿佛这辽阔的大地,足以容纳一切。   在他的注视之下,那些深埋顾灯心底的情绪逐渐涌现,然后喷发。   是啊,谁都没有错,于是他只能把情绪压抑,一次次、反反复复地责怪自己,直到无人问津,而他自己也假装忘记。   可真能忘掉吗?在此之前顾灯一直逃避,可直到今天才意识到,原来他还陷在曾经的情绪里……   每次想起外婆,他都会感到难以言喻的后悔和自责。更痛苦的是,他再也无法改变过去,他将一辈子承受这样的痛苦。   凳子从手中滑落,顾灯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才发现他哭了。他伸手想擦眼泪,章离却往前一步抱住他。   “我没有可怜你,”眼泪滚进章离衣领,头顶传来一声叹息,“我只是有些难过。”   顾灯呆呆愣在原地,大脑霎时一阵轰鸣。   在章离强壮有力的怀抱中,顾灯身体从紧绷到瓦解,然后变得颤抖,颤栗。他用力抱住章离后背,身体紧贴身体,然后闭上了眼睛。   真神奇,仅仅只是一个拥抱,为什么就会有这么强大的治愈力量?明明只是听到章离这句话,为什么连心脏也变得酸酸胀胀?   就像是经历了一次漫长的徒步,然后终于可以休息。顾灯用力地呼吸,胸腔因为哽咽而堵塞,却有一种被柔软接住的感觉。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独处时强大锐利,几乎察觉不到伤痛,凭借自身就能对抗世界。可奇怪的是一旦察觉自己被人理解,就会变得软弱,迟疑,忍不住想要落下泪来。   海边积雪未融,寒风凛冽,顾灯被章离抱在怀中,呼吸和眼泪变成热气,熏得五官通红一片。   他不敢放声大哭,只是不停地颤抖着身体。哪怕落魄至此,也不敢彻底纵容自己。   自从出道起,顾灯就没有过任何绯闻,负面新闻也几乎绝迹。他天资聪颖,还努力、阳光、积极。黑子就算黑他,也没有多少可以发挥的余地。   生病这四年来顾灯藏得严严实实,没敢让粉丝知道半点儿消息。这是他自己的坚持,那么多人把他当偶像,榜样,痛苦中的治愈,所以他要一直耀眼下去。   可最终,他辜负了所有人的期盼,狼狈逃离。   顾灯抓紧章离衣领,泪水决了堤。怀抱更加收紧,勒得顾灯几乎快要喘不过气。大手反复抚摸他头顶,无形中传递着支持和鼓励。顾灯感觉自己身体被一种无法估量的感情填满,温暖的几乎满溢。   他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忍不住想要说点儿什么,然后他对上了章离的眼睛,深而沉,平静表象之下,涌动着和他类似的感情。   鼻子被哭得堵住了,于是顾灯只得张嘴呼吸,他仰起头,无意识朝着章离靠近。   男人注视着他,嘴唇紧抿。   章离有一双丰满的嘴唇,下唇圆润,上唇是明显的M形,唇色是深玫红色,饱满而肉.欲。今天早上没刮胡子,章离下巴上冒出一片青茬,但这并不会让他显得邋遢,反而多了一股模糊的吸引力。就像是脱离现代社会的规则秩序,变得原始,肉.欲,可以随心所欲。   顾灯被这种奇异的特质吸引,本能地想要靠近。   章离眸色越来越深,心跳加剧。   就在顾灯快要碰到他下巴时,他却伸出右手,将顾灯脑袋用力按回了怀里。 第23章 尝试写歌   回程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顾灯独自走在前头,有一种自我剖析后的尴尬和别扭。   他们继续住在村子里,章离偶尔会飞去拍摄驯鹿。至于顾灯, 初来乍到的新奇逐渐褪去,他迅速变得无聊起来。   这个村子特别小, 周围也一片荒凉,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这里甚至没有网。待一天是修心, 三天以上就是流放宁古塔的待遇。   顾灯出生在信息过载的时代里,完全无法习惯这样的宁静。在乡下生活太久,会让他有一种和世界脱节的恐惧。   但没网其实不是最难受的,最主要的问题是无所事事。他和章离徒步时也没网, 但每天都有事情做,日子过得非常充实。可在这僻静的村子里,他有大大把把的时间用来浪费。   起初顾灯还试图给自己找点儿事情做, 可他和当地人语言不通, 对所谓的传统生活也没有太多好奇。朱迪和阿里要陪卡莉, 顾灯也不好一直缠着章离。大部分时间他就一个人在村子里, 或者踩过泥泞的小路去海边, 看着辽阔的冰墙,发呆。   这里确实很美,如果他只是走马观花地打卡,一定会此生铭记。   可当他像个当地人一样在这里生活,当他体会到了美景之下的贫穷、匮乏、不便,就很难再把这里当做世外桃源, 或者什么治愈心灵的场所。   有一次顾灯午睡醒来,发现时间竟然只过去了半小时。周围安静极了,顾灯看着明晃晃的屋顶, 突然没由来感到一阵恐惧。直到他意识到自己只是过客后,才又松了一口气。   生活在这里的人辛勤而伟大,可对顾灯来说,他无法适应这样的生活——他渴望内心的平静,却也害怕陷入这种一成不变的重复里。   可当地人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无聊,或者对他们来说,繁忙的现代生活才是恐惧。   除了无所事事的孤独,住宿和食物也是一大问题。   他和章离寄宿在卡莉妹妹家——那个刺面的女人家里。他们没有单独卧室,天天和这家三代男人一起睡大通铺,毫无隐私,外加鼾声此起彼伏,甚至不如当初住帐篷里。   顾灯每天都睡不好,睡眠勉强还能靠安眠药维持,吃饭更是一大问题。   早在抵达村子前,顾灯就已经对这里的食物有了心理预期,什么吃生肉、喝鲜血、鲸鱼脂肪拌蓝莓当冰激凌。   果不其然,第一顿正餐就出现了这种抽象的食物。备餐的女人把食物放到他面前,因为语言不通,淳朴地冲他笑着。   顾灯提前就做了准备,硬着头皮吃了。直到他吃完,朱迪突然惊讶地说:“你都吃了?”   顾灯有点儿想吐,但他保持礼貌:“吃完了。”   朱迪:“好吃吗?”   顾灯委婉:“还可以。”   “我的天,你竟然喜欢吃这个!”朱迪表情震惊,又把另一碗血糊糊端到他面前,说,“太不可思议了,你继续,喜欢就多吃点儿!”   顾灯真的快吐了,忙摇头拒绝:“不不,我不喜欢。”   朱迪面露疑色:“既然不喜欢,那你怎么不拒绝?”   顾灯:?   他愣了愣,几乎是茫然地问:“还可以拒绝?”   “为什么不可以?”朱迪说,“我们都不喜欢这些,只有老人还在吃而已。”   顾灯:“…………”   小丑竟然他自己。   但不吃这些传统食物,剩下的东西也没有多好吃,就是一些口味奇怪的肉,还有每顿都离不开的罐头食品。难以置信,预制菜竟然都卖到了北极。   连吃三天纯肉,顾灯没拉过一次屎,从不长痘的脸甚至都开始冒痘了。   啊啊啊再也不想吃肉了!   他要蔬菜,水果,膳食纤维,还有维生素!!   可惜他只敢在心里嚎叫,当地本就物资匮乏,顿顿吃肉已经是最高标准,他再挑剔未免也太矫情。   算了,忍忍到离开那天就好了,顾灯这样告诫自己。   却没想到第二天,章离说他要送人去镇上买工具维修太阳能热水器,问他要不要一起。   顾灯二话不说:“傻子才不去!”   顾灯在路上列了一个长长的单子,兴致勃勃地计划着要购置的东西。蔬菜、水果、牛奶、蛋糕、咖啡……还要在镇上吃一顿大餐才行!   直到他们抵达目的地,顾灯人傻了。   镇子小得要命,没有餐馆,更别提蛋糕店,咖啡店,连超市都只有一家,角落里摆着一些半死不活的蔬菜,价格贵得要死,看起来还令人毫无食欲。   章离在外面给飞机加油,耽误了一会儿时间,进来时就看到顾灯拿起一个干瘪的苹果,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   章离:“这里不通公路,每周只有一趟货运。”   顾灯把干瘪的苹果放进篮里,叹了口气:“怪不得这些苹果比我还老。”   章离:“但今天是他们进货的日子。”   顾灯眼睛刷一下亮了起来!   不远处的停机坪,一架货运飞机落了地。舱门打开,一筐筐新鲜蔬果被卸载下来。除了常规肉类蔬菜水果,还有酸奶,牛奶,蛋糕,甚至还有一箱火锅底料!   顾灯难以置信:“超市还卖火锅底料?”   章离:“我找人买的。”   生肉蔬菜水果分量都很大,而且还有一箱火锅底料,他们肯定吃不完,应该是要分给全体村民。   顾灯有些好奇:“他们能吃惯火锅吗?”   章离:“可以。”   既然章离都这么说了,顾灯也不再犹豫,开开心心地把东西带回去。阿里因为外婆的事情一直闷闷不乐,不知道看见这些零食,会不会稍微开心一些。   顾灯还想用零食安慰阿里,没想到飞机落地时阿里突然跑过来,很开心地说:“叔叔,外婆认出我了!”   顾灯难以置信,也顾不上这些吃的了,立刻跟着阿里一起过去探望卡莉。他们到时卡莉已经睡着了,身体安详地在躺椅上起伏,有一种不属于任何时代的感觉。   顾灯低头看阿里,阿里倒也伤心,只是拉着顾灯去外面,兴致勃勃地和他分享卡莉醒来的经历。   顾灯听完后终于明白,又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所以是因为你唱了一首歌,才唤醒了你外婆的记忆?”   “是的!”阿里表情很惊喜,“我本来只是在里面刻木雕,因为无聊嘛,就随便唱歌打发时间。当我唱到外婆自己写的一首歌时,她突然就醒来,还喊了我的名字!”   顾灯由衷地替她开心,又招呼阿里吃火锅庆祝。   他们都以为事情就此好转,却没想到当阿里再次唱歌时,卡莉却逐渐失去了反应。   顾灯看得清清楚楚,卡莉起初还对歌曲有反应,可很快就沉浸在了她熟悉的寂静里,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只蜡烛逐渐走向熄灭。阿里歌声越来越急,可卡莉却再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帐外的世界白得晃眼,白雪刺痛人的眼睛。阿里垂着脑袋,手里的木头人偶已经初具人形。   顾灯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头顶。   阿里这次没有哭,反而笑着告诉顾灯:“没事儿的,外婆醒来一次我就很高兴了。”   顾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又有些好奇:“你刚才为什么一直重复唱那两句?”   阿里有些沮丧地说:“因为我只记得这两句。”   顾灯:“没别的人会唱了?”   阿里摇头:“我问过妈妈,她也不会。”   顾灯:“有乐谱吗?”   阿里继续摇头:“我们找过了,但是没找到。”   顾灯沉默下来,说了声抱歉。   “没事儿,”阿里摇头,鼓起勇气说,“但我觉得外婆肯定会想起来的!”   顾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一整晚都在想这件事情。第二天,他悄悄潜进卡莉房间模仿阿里小声唱歌。他虽然没抱什么希望,可几次尝试都毫无效果,难免还是有些伤心。   他试图扩写这两段音节,但手边没有乐器,总找不到灵感。   又一次从卡莉帐篷里出来,顾灯在门口遇见了章离。这个距离,章离估计已经听见了他那些不成曲调的声音,他有些尴尬:“我就想碰碰运气。”   章离递来一把旧吉他:“我找到了这个,你要试试吗?”   “哪儿来的?”顾灯很意外,伸手接过吉他。   “找村民借的,”章离说,“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顾灯试了下,音不太准,但勉强还行,点头道:“可以,调一下弦就行。”   “行,你用吧。”章离说完转身离开。   “章离。”顾灯又喊他名字。   “还有事?”章离停下脚步,回头说。   顾灯摇头,冲他笑了一下:“谢谢你。”   有乐器后确实方便了许多,但进展还是不顺,这让顾灯逐渐有些烦躁。   章离问他:“你没想过和阿里一起写歌?”   顾灯摇头:“我怕她伤心,而且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章离:“你可以先问问她。”   顾灯确实毫无进展,犹豫了一下,旁敲侧击试探着阿里。他担心勾起阿里的伤心往事,不料阿里没有任何犹豫,很干脆地答应了这件事。   他们在卡莉的房间里排练,顾灯顺着节拍扩写,阿里在旁边把控走向和细节。   “这里要开心些。”   “这里要更悲伤一点。”   “不对不对,”阿里摇头,“我记得这里应该更‘哇塞’一点。”   朱迪过来,听到这话一脸莫名:“什么叫更'哇塞'一点?”   顾灯面不改色,只是又换了种弹法:“这样?”   阿里亮起眼睛:“对对对,就是这样!”   朱迪哭笑不得,转头问章离:“你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昏暗的房间里,顾灯盘腿坐在地毯上,怀里抱着吉他,正认真地听着唱歌,又随时可以配合阿里,给出许多不同的音乐和弹法。此时的顾灯一扫之前的郁闷和沮丧,神情专注,认真得几乎在发光。   “不懂,”章离目光注视着顾灯,“但我觉得很厉害。” 第24章 出海捕鲸   除了吃喝拉撒, 顾灯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写歌上。他和阿里熬了一天一夜,终于写完了整首歌曲。   阿里马不停蹄就要去唱给外婆听,可刚走到门口就直直倒了下去。顾灯还以为她怎么了, 没想到翻过来一看,竟然是睡着了。   顾灯抱着孩子去找朱迪, 后者和女人们在忙活捕鲸前的祭祀用品, 见顾灯抱着阿里, 擦干净手站了起来。   “怎么了?”   “太困睡着了,”顾灯托着阿里后脑勺,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放到哪儿?”   “给我吧, ”朱迪伸手接过,“我抱她去床上睡。”   顾灯把阿里交给朱迪,打着哈欠往外走去。雪地白茫茫一片, 阳光晃得刺眼, 顾灯眯起眼睛, 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撞上了一个温热的物体。   见顾灯要掉, 章离顺势搂住他的肩, 低头问:“怎么这么困?”   “昨晚通宵了,”顾灯揉了揉眼睛,叹气道,“果然是老了啊,当初我可以熬三天三夜的。”   章离:“去睡会儿吧。”   “还不能睡,”顾灯摇头, “我要听阿里唱歌。”   章离:“她醒了我叫你。”   顾灯思考了两秒,说:“好吧。”   话音刚落,他就一头栽在了章离肩膀上。   青年体温隔着布料传入身体, 章离身体有片刻僵硬,直到顾灯快要掉下去才反应过来,不太熟练地搂住了顾灯的腰。   好细,估计只有他大腿粗。这么瘦弱的身体,是怎么负重陪他徒步几十公里?   章离看着顾灯的脸,五官也很精致,睫毛浓密鼻梁高挺。长着一副娇气的外表,却有着远超常人的韧性。   章离一时几乎看入了神,直到路边有人经过才弯腰将人抱起,朝屋里走去。   白天男人们都在干活儿,眼下房间里只有顾灯自己。章离替他盖上被子,静静地坐在床边,直到有人喊他干活儿,才终于起身离去。   顾灯是被饿醒的,但他顾不上吃东西,立刻就跑过去找了阿里。阿里还在睡,直到午饭结束,才睡眼惺忪地下了床。朱迪招呼她吃完饭,然后一起去了外婆那里。   越靠近阿里就越紧张,频频回头看向朱迪和顾灯。朱迪拍了拍她肩膀:“去吧。”   顾灯抱着吉他站在门口,表情也不比阿里轻松。随着一首歌唱完,他的心脏重重沉了下去。   .   章离收到消息回来时,看见阿里趴在朱迪怀里哭,顾灯却不见了人影。结合双方的反应,章离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结果。   他问朱迪:“没醒过来?”   朱迪摇头:“还是老样子。”   阿里还在哭,似乎接受不了这样的结局。   章离又问:“顾灯呢?”   朱迪抬了抬下巴:“去海边了。”   章离道了谢,转身朝海边走去。   冬日高纬度地区的大海有一种独有的寂静,热带海域生机勃勃,极地的大海却显得苦寒而压抑。   顾灯提着破旧的吉他,一遍遍走在海边的雪地里,他看着满眼的纯白和深蓝,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低落的情绪。他倒也没有那么伤心,毕竟那是阿里外婆,说到底也是萍水相逢的路人而已。   他只是有些模糊地难受,顾灯无法准确地形容这种情绪,只是反反复复地来回散步,用运动驱散负面情绪。   海边还有积雪,水漫过的地方偶尔会结冰,顾灯喜欢听它们被踩碎时,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厚重的登山鞋防水防滑,让他可以轻松地继续这个游戏。当顾灯又一次踩上碎冰时,却有人从身后一把拽住他手臂,这人力气大得要命,疼得顾灯吉他都落在了雪地里。   “别过去。”章离呼吸粗重,漆黑的眼中涌现复杂的情绪。   顾灯皱眉,被疼得直吸气:“轻点儿,我疼。”   章离卸了两分力,却依旧没有放开顾灯的手臂。   顾灯皱眉:“你放手。”   章离一言不发,只是目光越来越沉。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跳海?”顾灯突然抬头盯着章离。   “没有。”   “那你先放开我。”   章离沉默地和他对视,大概四五秒后谨慎地松开了右手,但身体依旧寸步不离。   顾灯捏了捏自己被弄疼的手臂,弯腰想拿吉他,章离已经先他一步捡了起来。   顾灯看了他一眼:“你来干什么?”   “我……”章离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说,“捕鲸队明天就要出发了,我来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明天就要出发了啊?原来春天已经来了吗?顾灯有些好奇,但想了想还是摇头:“不了吧,我不太想看到那种场面。”   章离点点头,没有劝他。   有章离在,顾灯也没心思踩碎冰了,就转身往岸边走,章离拎着吉他跟着他。   “你要去?”顾灯问。   “去。”章离说   对话结束,又陷入了安静。   他们一直在海边散步,把附近的积雪都踩得瓷瓷实实,章离才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小心翼翼:“过来时,我听到阿里哭了。”   “是啊,歌根本没用,”顾灯自嘲一笑,表情有些落寞,“也不知道当时我们怎么想的,怎么就觉得自己真能成功呢。”   “别太沮丧,”章离说,“毕竟萨满都没能让她醒来。”   顾灯:“……”   这话说得……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就是脸色有些难看。   但顾灯做这件事,目的确实没有表现出来那么纯粹。实际上,他也在用帮助阿里作借口,满足自己的创作私欲。   他嘴上说再也不写歌了,决定要放弃音乐。可一旦有任何一丝希望,又阳奉阴违地偷偷尝试。   说什么放弃音乐,其实都是骗人的,他用这套说辞欺骗别人,也试图骗过自己。   就像是那些买彩票的人,嘴上说能保本就行,可扪心自问,谁不想中500万大奖?所谓的保本,不过是一种不敢直面自身欲.望的托词。   因为害怕失败,所以就预先把自己放在了失败者的境地。这样一来,就可以为每一次微小的成功而沾沾自喜。他选择自甘平庸,沉浸在微小的胜利中,却再也不敢触碰那高悬于顶的明月。   海边风声呜呜作响,仿佛有谁在哭泣。   顾灯抬头看向章离,他忍住了寻求慰藉的念头,只问:“还有事吗?”   章离沉默地摇头,顾灯便往前一步,从他手里拿过了吉他。   距离最近的时候,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顾灯闻到了章离身上的草药味道,是他这些天和当地人一起工作时染上的。树木和泥土的味道和冰雪混合,让人想起温带地区的针叶林,辽阔坚毅,仿佛可以容纳一切。   他当然可以再向章离讨一个拥抱安慰自己,可经过上次的拥抱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克制,没有再进一步的靠近。   顾灯从不否认章离对自己的吸引力,这些吸引来自于章离俊美的脸蛋儿,性.感的肉.体,包容的态度,还有性格带来的安全感。   他也不是没想过要用一段爱情替代成长,用性.爱治疗抑.郁。可他同样明白,这样的治疗太过表面,不恰当的肉.体接触,会毁掉一段美好的友情。他不希望以后想起章离,留下的只有模糊不清的情.欲。   章离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远处村落里传来模糊的音乐。顾灯低头拨动琴弦,发出一串毫无意义的音节。   “顾灯!”突然有人喊他名字,刚才离开的章离竟然又回来。男人胸膛起伏,喘着粗气,竟是一路跑了回来。   毫无由来的,顾灯心脏突然抽了一下,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只是问:“怎么了?”   “你想听因纽特人唱捕鲸歌吗?”章离一边喘气一边说,眼睛看起来比以往都要明亮,炽热。   “想,”顾灯立刻回答,“我想听。”   没想到顾灯答应得这么干脆,章离一怔,他突然有点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   顾灯朝他走来:“我跟你一起回去。”   章离点头,顺势接过顾灯手里的吉他。   回去路上,顾灯从章离口中了解了因纽特人捕鲸前的仪式,他们这个部族已经是比较现代化的了,大部分传统步骤都已简略,只有出发前的歌舞还保留完整。   出发前,所有捕鲸船员会围坐在海边,人们在萨满的带领下唱歌,跳舞,召唤鲸鱼,祈求鲸鱼为它的子民献出身体。   因纽特人主张万物有灵,不同部族都有类似的神话与传说。有的部族认为自己是鲸鱼的后代,也有部族认为他们祖先是北极熊、渡鸦。他们捕猎只是拿取动物的肉.体,而动物的灵魂会进入灵魂,再次回到这里。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顾灯就醒来,和捕鲸船员们一起参与了这场神秘仪式。   几十个男人围坐在空地,中间是戴面具的老者,周围船员有节奏地敲鼓,夜幕远去,古老的歌声逐渐响彻大地。   歌词很简单,音节也多重复,顾灯听了两遍就已经学会了整首曲子,但他唱不出当地人的感觉。   此时太阳还没有升起,但周围已经全亮了。天空呈现漂亮的粉紫色,雪地闪闪发光,大海深邃静谧,冰间缝隙里散落着诱鲸的油脂和干鲑鱼。   听着耳边重复的音节,顾灯突然想起乐理学习中描述的关于音乐起源的一种猜测——音乐与祭祀、劳作口号高度关联。   那时的音乐不是自我表达,也不彰显审美体验,而是有它实际的功能和作用。   功能性……作用……   顾灯脑海中多了一些模糊的感觉,却又无法把它们整合起来。   顾灯开始抓自己的头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抓耳挠腮的烦躁了。就仿佛回到高中时期做卷子,明明有思路和灵感,甚至能清晰地回忆相关知识点在课本上的位置,可偏偏就是写不出答案来。   仪式在太阳彻底升起时结束,船员陆续乘舟滑入大海。   顾灯还是没能抓住那转瞬即逝的感觉,有些丧气地离开了人群。他耳朵一直嗡嗡的,仿佛听了一个小时的洗脑神曲,哪怕刻意不去想,脑海中还是会浮现刚才的旋律。   说起来,祭祀歌曲和洗脑神曲确实有很高的相似性,重复的音型、节拍偏快、简单的歌词而且普遍押韵。只是洗脑神曲音频更高,几乎已经接近婴儿哭声。捕鲸歌则要低沉许多,在演唱时多用喉音,增加了神秘性。   顾灯问准备出发的章离:“他们这种唱法有什么含义吗?”   章离解释:“是在模仿鲸鱼的声音,传说捕鲸歌可以吸引鲸群。”   模仿鲸鱼声音,用歌声吸引鲸鱼……   顾灯隐隐觉得自己抓到了什么,他又问:“有用吗?”   章离说:“我不确定,但有科学研究,说因纽特人的歌声和鲸鱼发音同频。”   因纽特人模仿鲸鱼声音唱歌,重要的不是歌曲本身,而是要让对方听见。   仿佛被当头棒喝,顾灯猛地睁大眼睛:“难道我一开始就错了?!”   “什么?”章离抬起头。   顾灯却一把抱住他,激动起来:“谢谢你,我有新想法了,出行顺利,我去找阿里了!”   这个拥抱来得突然,结束得也迅速,章离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顾灯就松开他风一样地跑远了。   捕鲸船员陆续上船,有人远远喊他名字。   章离汇入大部队,划桨出海。   船桨有节奏地拂过水面,推动小船安静地前行。清晨的风很凉,却吹不散顾灯在他身上留下的气息。   ·   阿里昨晚难过了一宿,到后半夜才累睡了。第二天早上醒来也恹恹的,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她已经放弃了挣扎,磨灭七情六欲当一个无情的雕刻机器。   阿里刚雕出自己嘴巴,顾灯又来找她说:“阿里,会不会我们一开始就错了。”   “什么?”阿里死气沉沉地敷衍。   “我认为,我们不应该想那首歌应该怎么唱,而应该让外婆听,她听什么有反应,我们就把这些音节写进歌里。”   阿里眼睛亮了一瞬,又很快暗淡下来,要哭不哭地问:“会有用吗?”   顾灯蹲在她面前,眼睛亮得吓人:“再试试,好吗?”   阿里憋住眼泪,点了点头。   听到他们对话,朱迪也提供了新的信息。   “有一次我喊她妈妈,她也看了我一眼。虽然没有叫我名字,但我觉得她是认出我来了。”朱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过只有一次,后面我再试就没用了。”   但无论如何,这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   顾灯和阿里来到卡莉房间,室内昏暗,卡莉坐在熟悉的寂静里。朱迪走到面前,深深地呼吸。   “外婆?你还记得那首歌吗?小时候你经常唱给我听……”朱迪唱出熟悉的音节,顾灯同步弹响吉他。   他们尝试着不同的唱腔和音律,就像是用捕鲸歌召唤鲸鱼,他们也在试图用音乐唤醒卡莉。   一次次变换音节和旋律,一切都要依据卡莉的反应做决定。顾灯从来没有写过这种歌曲,但当他看着卡莉对某一个音节做出了反应,又觉得音乐本就应该如此,被人聆听,然后产生共鸣。   顾灯还在不停地尝试,同一时间的大海却是一片寂静。   北冰洋沿岸海域,十余艘小船迅速划过海面,安静、有力地追逐着弓头鲸的身影。   虽然有些现代化的因纽特人会使用摩托艇和声呐探测器,但这个部族还在沿用传统的木舟捕猎。长老认为现代科技是作弊,这是对鲸鱼的不敬。   出海第二天,他们依旧未能发现鲸鱼身影。夜幕降临,捕鲸队员轮换着在船上休憩,有人低声谈起了自己的妻女。   男人们又询问章离是否娶妻,章离摇头,把目光投向遥远的陆地。浅紫色的月光下大海一片静谧,不知道顾灯现在在做什么事情。 第25章 双重好运   两天过去, 他们依旧没有取得明显的进展,顾灯睡不着觉,干脆坐在海边看月亮。   晚上天已经不黑了, 哪怕晚上12点,依旧有浅浅的光亮笼罩大地。悄无声息地, 他身边突然出现一个穿戴华丽的老者——萨满。   顾灯虽然是个唯物主义, 但独自面对萨满, 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大晚上的,也不知道对方找他干什么。   顾灯尴尬地笑了笑,对方向他递来一支骨笛。顾灯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老人头上围着羽毛,脸上沟壑留下风霜的痕迹,眼神却依旧漆黑明亮, 在月光下亮堂堂的。在对方鼓励的目光中, 顾灯伸手接过骨笛。   老人冲他比划起来, 顾灯试探地把骨笛放在嘴边, 看见老人满意地点了头。   直到离开海边, 顾灯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虽然语言不通,但老人竟然教会了他骨笛。   第二天,顾灯把这件事告诉阿里。阿里想了想,说:“他应该想让我们试一试骨笛。”   不仅如此,村里的人听说他们想用歌声唤醒卡莉, 纷纷主动献出了自己的乐器。离开时,又有人谈起出海的捕鲸队。   “不知道捕鲸队什么时候回来。”   “希望这次能有收获。”   “想吃新鲜的鲸脂。”   “鲸舌也非常美味。”   顾灯已经稍微能听懂一些日常用语,在阿里的提示下, 拼凑出了对话的意思。   还有人谈到章离,打探他是否已经结婚。又说可惜自己女儿都已成家,不然一定要把握住这个好机会。   顾灯八卦听得正起劲儿,没想到又有人说他也可以,章离虽然身强体壮充满男人味,可顾灯长得好看啊,还有才艺可以搞文化传承。   “咳咳……”顾灯顿时被吓得满脸通红,女人们不知道他能听懂,又说了一会儿才离去。   周围终于安静了下来,顾灯得以喘息,缓缓吐出一口气。出海三天,不知道章离那边怎么样了,他看了眼手边的卫星电话,最终还是没有打过去。   .   章离盯着平静的海面,精神高度集中。   今早他们小队追到了鲸鱼,但小队长在投掷标枪时被勒伤掌心,没能抓住鲸鱼,让鲸鱼拖着长长的绳索潜入海底。现在他们分散守在冰缝裂隙里,等待鲸鱼上浮换气。   这是一场双向捕猎,猎人和猎物都必须倾注全力。   漫长的等待过去,远处海面终于出现一片水汽,是鲸鱼呼吸喷出的气体。船长集结小队,悄无声息地朝着鲸鱼划去。   章离迅速安静地滑动船桨,海风咸湿的味道,让他想起顾灯哭泣时的表情。   .   “呜呜呜……我不想再唱了……”阿里埋着脑袋,不停地用手背擦拭泪水。   “为什么?是累了吗?”顾灯摸了摸她脑袋,温声道,“那今晚我们先休息。”   “不是。”阿里拽住顾灯衣袖,脑袋胡乱地拱来拱去。   顾灯又重新蹲了下来,问:“那是为什么?”   足足过了一分多钟阿里才抬起头,红着眼睛说:“我好累,我不想继续了。”   顾灯耐心安抚:“可我们比上次好了,外婆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多。”   “才两次!碰运气都比这好!”阿里说完,又沮丧起来,“我感觉,我这辈子叫不醒外婆了……”   这样的情景重复了无数次,他们因为微小的收获而喜悦,但更多时候,要和茫茫的绝望战斗。   顾灯没再开口,安静了好几分钟才说:“那你决定要放弃了吗?”   阿里眼巴巴地看着他:“你会怪我吗?”   “不会,”顾灯摇头说,“我尊重你的决定。”   阿里却不说话了,她双手环着膝盖,下巴磕在膝盖上。   “我好想曲奇,”她突然说,“我好久没有看见曲奇了。”   顾灯解下背包上的曲奇玩偶放到阿里怀里,说:“别想那么多,吃点儿东西,睡一觉,养好精神,我们明天再继续。”   阿里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安静了一会儿又抬头问:“真的可以吗?”   “可以的,”顾灯用肯定的语气说道,“我觉得我们很快就要成功了。”   阿里收拾好情绪,吃完东西,抱着玩偶去找妈咪。   顾灯也歇息了,现在他已经不去想能不能成功,也不再做或许会失败的假设。他尽可能地吃饱睡好,养精蓄锐,因为明天还要继续。   顾灯闭眼睡去,梦见章离正在捕猎鲸鱼。   .   三天后,卡莉卧室内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卡莉失神的双眼逐渐聚焦,准确地叫出了阿里的名字。然后是朱迪,妹妹,还有闻讯赶来的每一个村民,最后,卡莉目光看向了顾灯。   阿里立刻拉着顾灯衣服介绍:“这是和我一起唱歌的古德叔叔!多亏了他,我才能一直唱歌给你听!”   卡莉点头,很缓慢地说:“我在梦里,听见了你们的歌声。”   阿里“哇”一声扑进卡莉怀里,朱迪抱着母亲和女儿,也落下了泪。   一些村民也哭了,又震惊于他们真的唤醒了卡莉。没有过往经验,没有科学依据,没有巫术辅助,可他们确实唤回了丢失的灵魂——奇迹!这两个人创造奇迹!!   所有人都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了过来。   顾灯:“……”   在众人崇敬的目光中,他默默退出了房间。   然而在顾灯离开后,讨论他的声音反而更大了,大家有理有据,说他和阿里唤醒卡莉就是证明,是他们可以沟通天地的原因!   顾灯臊得满脸通红,正要制止,前方突然有人大喊:“捕鲸队回来了!”   那人边跑边兴奋地叫着:“捕鲸队回来了!他们捕到了鲸鱼!!”   大家全部涌出房间,不约而同地向海边聚集。   深蓝的海面逐渐浮现出人影,等顾灯过来时,已经可以看见小船身后的鲸鱼。船员们背光而来,最初还只是一个个小黑影,但顾灯一眼就认出了章离。   等他完全可以看清时,才发现章离似乎似乎晒黑了不少,也瘦了一些。但眼睛比以往更加黑亮,有一种动物一样的兽性。   船员陆续抵达岸边,齐心协力把鲸鱼拉到岸上。人们温柔地抚摸着弓头鲸的身体,感谢神灵赐予他们享用美食。   章离揭下兽皮帽走向顾灯,他脚步很大,直到站在顾灯面前才停了下来。   四目相对,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章离微微张开双臂似乎想拥抱顾灯,想到自己几天没洗澡又忍了下来,只是说:“我回来了。”   返航时的兽性从他身上褪去,章离整张脸都温柔起来,被太阳一照就闪闪发着光。   顾灯有片刻恍神,直到章离喊他名字,才终于从那种暖洋洋软乎乎的感觉中回神,又问:“还顺利吗?”   章离:“出了一点儿状况,但最终解决了。”   “那太好了,”顾灯点头,又突然弯起眼睛,有些狡黠地说,“我也有个好消息,你猜是什么?”   章离:“阿里外婆醒了?”   顾灯睁大了眼:“你怎么知道?”   这个答案实在太过简单,这些天来顾灯只忙活这一件事情,不会有第二件事能让他这么开心。   但章离还是很配合地说:“因为我很聪明。”   顾灯果然笑了起来,又有些嫌弃:“你什么时候也这么自恋了?”   章离摇头:“因为我相信你。”   顾灯愣了愣,章离说:“那天离开前,我就觉得你们一定可以。”   顾灯其实也很难说清,这一切究竟是运气还是能力。但无论如何,结果还是比较令人满意。   不远处,朱迪正推着卡莉过来看鲸鱼。随后大家围绕鲸鱼祭祀,祭祀结束,就开始解剖鲸鱼。   有船员在叫章离,章离只得低头对顾灯说:“我先过去了。”   顾灯点点头。   朱迪听到这话,面露惊讶:“原来是他们小队捕到了鲸。”   顾灯:“你怎么知道?”   朱迪说:“刚才有人叫他过去解剖鲸鱼,这是只有猎到鲸鱼的小队才有的荣誉。”   原来是这样?   顾灯抬头看向章离,他没有动手,只是帮忙做一些递工具、搬运鲸鱼肉的辅助工作。   顾灯本来以为自己会害怕,或者有心疼难过的情绪。但其实并没有,或许是人们期待的情绪感染了他,也可能是大家对鲸鱼心怀尊重之情。   这种感觉有点儿像是参加杀猪宴,区别只在于杀猪宴是宰年猪,因纽特人是宰鲸鱼。   鱼鳍被划开,漆黑的鱼皮被剥下,露出乳白色的鲸脂,还有厚得像砖块儿一样的鱼肉。   鱼皮连着鲸脂被切成拇指大小的肉丁,砖块儿一样的瘦肉被规整地垒在雪地,内脏、鲸舌还在冒着热气,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除了可以食用的肉,鲸骨也被收集起来留着建造房屋和墓地。下巴骨归还大海,因为因纽特人信奉转世来生,他们只留下鲸鱼肉.体,鲸鱼灵魂在下巴骨里返回大海。   “欢迎明年再来!”   人们送走鲸鱼灵魂,然后开始分享鲸鱼肉.体。优先分给老人、小孩儿,还有参与捕猎的家庭,剩下的则会通过宴会宴请全村。   章离的份额送给了朱迪一家,连顾灯也分到了一小块儿鲸肉。顾灯看着鲸肉,一时间有些沉默。   朱迪解释章离没有家属,所以也给了关系最好的他一份。如果顾灯吃不惯,可以把肉送到今晚的宴会里。   之前顾灯吃鲸鱼肉的恶心感觉还历历在目,可此时他却摇头,笑着说:“我没有不喜欢,我想留下来。”   .   哗哗哗——   热水沿着皮肤滑下,打湿章离的鼻梁、下巴、喉结,一路流到饱满的胸膛、腹肌,饱满的臀和结实的腿。   章离没有参加宴会的筹备工作,解剖完鲸鱼就回去沐浴了。   村里别的没有,但洗澡的热水倒是不缺。这里许多人家装了太阳能热水器,除了冬季偶尔会冻爆水管,其余大部分时间里,都可以提供源源不断的热水,让生活更加便利。   章离洗了三遍澡,终于洗净了那股腥臭的味道。当他关上花洒时,门外传来顾灯的声音。   “章离,你在洗澡?”   章离嗯了一声,嗓音被热水浸得湿润。   顾灯没听出区别,又说:“晚宴要开始了,朱迪让我叫你过去。”   章离没有回答,他单手撑着墙壁,未散的热气笼罩他精壮的身体。   在野外活动接近一个月,章离身体不再像刚出发时那样块垒分明,充满直白的攻击力。长时间的户外运动让他的肌肉变得紧实、优雅、克制,更加符合亚洲人含蓄的审美情趣。   但也因为一直得不到解决,某个器官越来越张狂,破坏了整体的含蓄。章离看了十几秒,没理,直接套上衣服走了出去。 第26章 怦然心动   门外, 顾灯躺在摇摇椅上看搞笑视频,一边撸狗,一边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有网了?”章离一边用毛巾擦头发, 一边朝他走去。   “有!”顾灯仰着脖子,从摇摇椅上面看他, “史密斯来了, 可以连星链wifi!”   章离转身穿上抓绒衣, 冲锋衣外套。等他转过身来时,发现顾灯正仰头看他。   “你为什么要把肉给我啊?”   “什么为什么?”   “就是……”顾灯有些支吾,“朱迪说鲸鱼肉是分给家人的。”   “嗯。”   “那你……”   “我什么?”   时值傍晚,未落的太阳照得房间一片明亮, 其他人都去准备宴会了,原本永远人满为患的房间此时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中有尘埃飞舞, 安静异常。   一半阳光照在章离脸上, 让他身上那种硬朗的雄性气息变得暖洋洋的, 就像是毛发蓬松的狮, 正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顾灯和他对视半响, 终于垂下眼说:“没什么。”   “顾灯。”章离却开口。   “曲奇!”顾灯却抓起曲奇一只手,打断了章离的话,“好久不见了,来汪一个~”   “汪汪汪~!”大狗热情地冲着章离摇尾巴。   章离却没有摸曲奇脑袋,一双黑而沉的眼睛看着顾灯,带着一丝不明显的强势。   顾灯莫名有些心慌, 他起身想要离开,曲奇却想和章离玩,竟抬脚跳到了摇摇椅上。   摇摇椅被撞得向后躺倒, 顾灯脑袋也顺势后仰,脸颊几乎擦过章离的腰。清新的沐浴露混着男人的雄性气息争先恐后涌入顾灯鼻腔,明晃晃的光线里,有个东西正在膨大。   顾灯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摇摇椅还在因为惯性而摇晃,顾灯感觉自己几乎快要撞了章离的腰……或者是某个更尴尬的东西。   顾灯被吓得心惊肉跳,正要翻身起来,椅子却突然停止摇晃,章离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章离此时刚洗完澡,骨节分明,青筋突出,连手指关节都泛红粉,让人想起社交平台上点赞很高的手控神图。   这双手就落在顾灯耳边,只要一动就能碰到他脸颊,或者脑袋。顾灯保持端坐,连呼吸都放轻了。   可哪怕他屏住呼吸,依旧能看见章离隆起的胸肌,突出的喉结,下颌线轮廓凌厉,还有正盯着他仿佛捕猎一般的眼睛。   顾灯喉结滚了滚,莫名感觉有些口干舌燥。空气逐渐浓稠,有什么东西正在发酵。   就在这时,大门“砰”一声被人踢开,阿里蹦蹦跳跳走了进来:“古德叔叔,章叔叔,你们好慢,妈妈让我来叫你们!”   看见小主人过来,曲奇飞奔冲向阿里。顾灯同时从椅子上弹起来,装模作样地整理着衣服。章离淡定地收回双手,穿上长款冲锋衣挡住身体。   阿里松开曲奇,好奇道:“古德叔叔,你的脸好红。”   “有吗?”顾灯摸了摸脸,有些气弱地反驳,“没有吧。”   阿里又看了眼章离,霎时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章叔叔,你的耳朵也红了!”   “……”   “……”   二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转身背对阿里。   “我就知道还是得我来,”门再次被人推开,朱迪抱着两套民族服饰进来,“给你们借了两套衣服,可以换上感受一下气氛。”   顾灯和章离回头说谢谢,阿里立刻大声说出自己的发现:“妈妈,他们的脸好红,是不是发烧了?我可以把木偶借给他们治病。”   朱迪狐疑地抬起头,看了几秒后说:“应该没发烧,就是太热了。我们先出去,让他们换衣服。”   阿里相信妈妈的话,伸手招呼曲奇走了。   一大一小一狗先后离开,热闹的房间重新恢复了安静。空气呈现出一种浓稠的质地,和黄昏时蜜橙色的阳光搅在一起,散发出类似蜂蜜的甜蜜气息。   他们在这样的甜腻的空气里换上厚实的兽皮大衣,毛茸茸的帽子,雪鞋,还有民族风刺绣腰带做装饰。   抬头对视,双方都是一愣,又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走向宴会场地。   入夜后,太阳变得柔和起来,浅金色的光线笼罩着村落。村外的平地上燃起熊熊篝火,大人们穿上华丽的民族服饰烹饪鲸鱼,有小孩儿追着狗跑来跑去。   朱迪和史密斯招呼他们过去,说章离送给顾灯的那块肉被制成肉干,以便长期保存。   晚宴开始前,大家围在一起击鼓跳舞,偶尔模仿鲸鱼的叫声。歌声哀婉悲切,不太像是庆祝收获的喜悦。章离向顾灯解释,这是悼念鲸鱼,感谢鲸鱼为他们做出的牺牲。   直到悼念结束,人们才开始享用美食。气氛终于活泼起来,变成了顾灯想象中的热闹情景。   大家分食鲸鱼的各个部位,顾灯还是吃不太惯,但或许是新鲜的原因,口感比第一次吃时要好了一些。   除了鲸鱼肉还有烈酒,章离和捕鲸小队的人一起庆祝,吃了许多肉,也喝了不少酒。   顾灯和小孩儿一桌,看着孩子们开心地绕圈跑。偶尔曲奇过来,顾灯就用鱼肉喂它,又顺手摸摸它脑袋。   卡莉坐在椅子上,孩子气地拒绝鲸鱼皮,说她要吃鲸舌。而在不远处,一个婆婆吃到新鲜的鲸鱼皮,高兴得哭了起来。   整个现场都闹哄哄的,但并不吵闹,而是有一种喜庆的温暖。顾灯看着这一幕,心中感到了一股强烈的治愈。在最寒冷、最荒芜的极地,依旧有人认真地生活在这里。这种存在治愈着顾灯,让他心生勇气,可去面对更艰难的事情。   晚宴尾声,音乐声变得欢快起来,吃饱喝足的人们演奏乐器,跳着舞蹈。   阿里拉着顾灯和他一起演奏,小姑娘敲着一个小鼓,脑袋甩得比谁都猛。顾灯用吉他伴奏,磕磕绊绊地唱起了本地语。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或者随着音乐而起舞。顾灯在人群中搜寻章离,却始终不见人影,正要放弃,却发现章离不知什么时候拿出了相机。   阿里率先发现镜头,冲着章离做出各种夸张的动作。顾灯随后加入,火光照亮他温柔的眼。他唱歌时的风采,连厚厚的皮毛衣服也掩盖不住。   人们陆续围在顾灯身边,加入了这场盛大的欢庆。唱到最后,顾灯都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了,英语、因纽特语甚至连中文都有。但是无人在意,因为大家能从他的表情里感到善意和欢乐。   顾灯唱着唱着,又忍不住有点儿想哭,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为音乐而快乐了。   唱完歌,阿里又拉他去跳舞。一轮结束,阿里兴奋得满脸通红,拉着顾灯又要跳第二轮。顾灯却停了下来,冲一旁的章离招了招手。   顾灯猜测他一定是醉了,不然怎么会对章离做出这种动作?   章离从人群中抬起头,暂时没有动作。   恰好此时更换曲目,密集的鼓点和有节奏的吼唱加入,顾灯的心脏也跟着咚咚咚地跳着。   第二个音节开始时,章离抓住顾灯的手,融入了欢乐的人群中。   不知是谁加了燃料,篝火燃得更旺了,熊熊火焰照亮鲸鱼硕大的骨头。顾灯在月光下看向章离,觉得自己的心也变成篝火,轻飘飘地飘向了半空中。   晚上十一点,宴会还未散场。极昼把世界变成一个巨大的游乐场,人们在这里庆祝收获,分享快乐,和远古的神灵交流,盛宴永不落幕。   他们接连跳了好几支舞,直到顾灯发现掌心触感不对,这才抓着章离的手走到了篝火旁。顾灯已经半醉,几乎要凑到章离手心才能看清。   章离掌心有两道深深的勒痕,血迹已经干涸,只留下一些粗糙的组织。   “刚才我就想问了,”顾灯想碰最终还是收回了手,只抬头问,“你手怎么回事?”   章离:“捕鲸时被绳子勒的,现在已经不疼了。”   顾灯:“怎么不包扎?”   章离本来想说不用,结痂后过几天就好了。但话到嘴边对上顾灯担忧的眼睛,又改口道:“太忙了,没来得及。”   顾灯果然生气起来,埋怨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又说要带他去包扎。章离乖乖跟着。   卧室里还没人回来,顾灯安排章离坐在床头,自己去包里翻急救包……急救包……   章离等了半天都没见顾灯动,过去一看,这人竟然抱着背包睡着了。青年嘴唇微张,脸颊在月光下白得发亮,嘴里还不时嘟哝着什么。章离蹲在旁边看了会儿,正要喊他顾灯就自己醒了,又开始醉醺醺地翻找医药包。   顾灯一向不收拾行李,出来玩就把所有行李一股脑塞进大包,东西又多又杂,根本找不到急救包在哪里。   就在他准备把全部东西抖出来挑选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过来。”   顾灯回头,看见章离分开双腿坐在凳子上,垂眸喊他。灯光从章离头顶洒下,让他五官有些凶悍的冷漠,和平日的温和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反常。   顾灯莫名有些心跳加速,可他没有立刻过去,只是说:“我要找急救包。”   “在我这儿,”章离说,“你不是要帮我包扎手吗?”   顾灯说:“对啊。”   章离:“你过来。”   顾灯懒得站起来,直接半蹲着挪到章离跟前,仰头说:“伸手。”   章离摊开手心,顾灯却把下巴搁进他掌心,傻乎乎地笑了起来。章离顺势捏住顾灯下巴,漆黑的眼中多了一些别的情绪。   “唔……”顾灯被迫仰起头,身体被钳制,他只得困惑地眨着眼睛。   “顾灯,你喝醉了。”章离低沉的声音响起。   “我没醉!”顾灯回答得超大声。   “怎么证明你没醉?”男人粗粝的大手摩擦着他下巴。   顾灯浑然不觉,沉默两秒后张口:“汪汪汪~”   “…………”   章离松开手,放弃了继续欺负傻孩子的想法。   顾灯浑然不觉,开开心心地打开急救包。他先是给章离伤口消毒,然后又用医用绷带缠绕。他虽然脑子有些迷糊,但这套动作还是做得很漂亮。   “好啦!”包完伤口,顾灯又拍了拍章离手背安抚受伤部位情绪。然后他装好急救包,站起来——却不料久蹲后大脑供血不足,顾灯眼前一黑,竟然直接跌坐在了章离膝盖上。   “对、对不起……”顾灯酒都被吓醒了,脸颊一热就要起身,却突然碰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   顾灯身体一僵,抬头想看章离的表情,后者却用那只缠绕绷带的手捏住他下颌,强迫顾灯把脸转向别处。   参加晚宴的人陆续回来,顾灯呆呆盯着门口,满脑子都是我在哪儿?我碰到的是什么?章离为什么又会有这种反应?   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人的交谈声,门被人推开,章离松手,顾灯立刻站了起来,迅速拉开了距离。男人们醉醺醺地打着招呼,然后洗漱上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围鼾声此起彼伏,顾灯却完全睡不着了,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刚才发生的事情。   他怎么就非要帮章离包手,怎么就站不稳要去坐人家大腿?现在好了,该你尴尬了吧?   更尴尬的是他还得和章离睡在一起,挤一张小床,睡一个被窝,稍有不慎就会碰到对方的身体。虽然他们平时都尽可能不挨着,但总有意外发生。   顾灯只得尽可能往床边挪,几乎半个身子都挨着了床沿。身后,章离突然掀开被子起身,顾灯好奇地抬起头。   章离沉默了一会儿,说:“抱歉,我出去睡。”   顾灯愣了愣:“这么冷,你能去哪儿睡?”   章离:“我有地方。”   “你有个屁。”顾灯打断了他的话,这个村子里几乎没有外来客人,建筑材料有限也不会留出客房。要不然,他也不会和章离和人家祖孙三代挤在一起了。   “睡吧,”顾灯按住章离手臂,为了让对方安心,又说,“我坐你腿上时什么都不知道。”   章离:“……”   他只得重新躺下,小心翼翼地往另一侧靠,不让身体碰着顾灯。   银色的月光铺满房间,顾灯闭上眼睛,尽量让自己不要去想那些画面。可他本就思维发散,每天晚上睡前都要在脑内演小电影。   就算不去想那件事,脑海里也充斥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从他满岁时的露鸡婴儿照到死后要写的墓志铭,什么乱七八糟的都逃不掉。   不然还是吃安眠药算了,可起床又好冷,顾灯反复纠结,在这种纠结中,逐渐睡着了。   顾灯做了一个梦,之所以是知道是做梦,是因为他回到了一个早已出现过的场景里。   在挂满登山包的户外用品店,顾灯梦见章离正在帮他测背长。章离一只手按着他后腰,说那是髋骨最上方,可顾灯回过头,却只看见章离手指按在了他腰窝上。另一只手也不在C7椎骨上,而是绕到前方,掐住了他脖子。   男人手掌粗粝,缓慢而不容置疑地收紧,很快就让顾灯有了窒息的感觉。   然而下一刻,场景却突然切换到了酒店的房间里,章离将他抵在浴室镜子上,用那只缠绕绷带的手抬起他下巴说:“记住你现在的模样。”   顾灯抬起头,看见自己迷离的眼神和微张的嘴巴,章离紧挨着他后背,肌肉隆起,仿佛黑豹一样起伏。   这又是什么情况?顾灯心中一惊,身体一动就被压到镜子上,冰凉的玻璃刺激着他的身体,腰被牢牢掐住,脖子上的大手逐渐收紧。顾灯几乎快要窒息,可这在种濒临窒息的痛苦中,又伴随着一阵令人羞耻的快意。   顾灯醒来时房间里已经没人了,阳光依旧耀眼,门外传来模糊的交谈声。   他低头看了眼裤子,沉默数秒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第27章 鲸骨墓地   狂欢之后的清晨格外宁静, 时间不算晚,但太阳已经升得很高。顾灯偷偷摸摸地收拾完自己,出门时听见了一阵狗叫声。他蹲下使劲儿揉曲奇脑袋, 抬头时,看见章离正朝他走来。   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一切, 顾灯莫名有些脸热, 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距离。   章离倒是神色自如, 伸手摸了下曲奇说:“要不要吃早饭?”   顾灯:“吃、吃吧。”   餐厅里,朱迪正在给阿里梳头,准确来说是解她那一头杂草一样的小辫子。   阿里昨天high了一夜,一头精致的小麻花辫全炸了, 树根一样盘根错节,朱迪已经和麻花辫奋斗了一早上。   阿里还困着,一边点脑袋, 一边睡眼朦胧地打招呼:“叔叔好。”   声音又低又哑, 吓了顾灯一跳。   朱迪数落:“让你昨晚多穿点儿不听, 现在感冒了。”   “我没有感冒, ”阿里一本正经地反驳, “我只是嗓子哑了。”说完她朝顾灯眨了眨眼睛,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   顾灯:“……”   他回忆起了昨晚阿里摇头晃脑的模样,还有他们一起飙过的那些高音。   “high不high?”   “high死了!”   “燃不燃?”   “燃爆了!”   “炸不炸?”   “炸翻了!”   “可惜没有电吉他!”   “我也没有架子鼓!”   “但我可以唱!”顾灯张口就来,也不知道他怎么发声的,声音像极了电吉他。   阿里眼睛都直了,难以置信:“你怎么唱的?我也要唱!”   顾灯却不回答, 一边后退一边故意逗她:“还有跳音!海豚音我也会!”   他每说一句就能当场清唱,阿里简直要崇拜死了,追着顾灯满场跑:“我也要唱!教我教我!求求你了!”   然后二人一阵狼哭鬼嚎, 摇头晃脑,各种音调乱飞,直到章离加入才终止了混乱的局面。   回忆结束,顾灯默默扶额,阿里头发和嗓子变成这样有他一半的责任。他跟着坐下,帮阿里拆小辫子。   章离过去帮史密斯准备早餐,当他们把阿里拆成一只爆炸小狮子时,章离和史密斯也做好了早饭。   朱迪让阿里去叫外婆起床,阿里啪嗒啪嗒跑进去,过了一会儿出来说:“外婆还在睡觉。”   “可能是昨晚太累了,”朱迪点头,“那我们先吃,让她再睡会儿。”   阿里:“好哦,先吃饭,等离开前再和外婆道别。”   他们计划今天就返程,朱迪和史密斯都有工作,朱迪在这里呆十天已经休光了年假,而且阿里也还要上学。卡莉现在状况好转,朱迪想请她搬回城里住,这样至少有个照应。   章离也要回去继续徒步了,顾灯有了一些创作灵感,想回去找个录音棚落地。   众人一边交谈一边吃饭,不知怎么的,曲奇突然叫了起来。   “怎么啦?还要吃吗?”阿里摸了摸它脑袋,又递给它一块鲸鱼肉,“真是拿你没办法,这是最后一块儿咯!”   曲奇盯着那块肉看了两秒,“嗷呜”一声张嘴吃掉了。   早餐热热闹闹地结束,朱迪和史密斯收拾行李,顾灯只有个登山包,决定在离开前再去趟海边。   真奇怪,在这里吃不饱睡不好,连语言也不通。可当现在真要离开,竟又有些不舍起来。   顾灯穿过小路走向海边,小路两侧的积雪在阳光下开始融化,漆黑的冻土里钻出浅绿色的嫩芽。春天就要来了啊!   不过海水还是很冰,沙滩和海里都还有大块的浮冰。顾灯一个人呆了一会儿,转身时看见章离举着相机。   顾灯问:“你要拍照?”   章离点头。   “照片能拷我一份吗?”   “可以,你给我个地址,洗出来后我寄给你。”   顾灯点点头,有些好奇地看章离拍照。这台相机是胶片机,有一个腰屏方形取景器,透过取景器看景时,有一种在美术馆看画的感觉。   或许是他看得太认真,章离问:“你想试试吗?”   “那我试试。”顾灯接过相机,又问章离怎么操作机器。   “取景器构图,按这个按钮就行了。拍完后再拨一下拨杆卷胶卷,然后再拍下一张。”   操作倒是不复杂,顾灯对着大海按下快门,只听咔嚓一声响,取景器里却空空荡荡。顾灯把拨杆往后拨,没什么真实感:“感觉怪怪的,明明拍了照片却看不见。”   章离鼓励他再拍几张,胶片没有容错率,顾灯不敢乱按快门,谨慎地挑选着拍摄画面。   这种感觉有些新奇,当他透过取景器观察世界时,世界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特殊滤镜,每一帧都充满了电影感。   顾灯拍了大海,浮冰,海鸟,村落……然后他取景器里出现了人影。   顾灯犹豫了两秒,便借由相机掩饰肆无忌惮地注视着章离。高画质相机捕捉下章离身体的每一个细节,被风吹起的头发、根根分明的眼睫、甚至能看清他脸上的皮肤纹理。   太清晰了,简直就像是在偷窥一样。   顾灯无端有些心虚,正想移开镜头,突然听见“咔嚓”一声响,他不知何时竟按下了快门键。   顾灯心跳加速,迅速移开相机,好消息是章离没有发现他刚才的慌乱。顾灯屏住呼吸,再次把镜头对准章离。   海浪声哗哗作响,可顾灯耳边却一片寂静,甚至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他在剧烈的心跳声中按下快门,把章离永远留在了这一刻里。   顾灯突然理解了胶片摄影的含义,他用机器截取下独属于他们的那一秒,封存在小小的胶卷里,又在冲印后重见天日,重新体会当时悸动的心情。   顾灯舔了舔嘴唇,喉咙有些发干。他身体里烧起了一把火,烧得他掌心发烫,几乎快要握不住相机。   章离还是没有注意到自己,于是他肆无忌惮地拍下章离锋利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肉.欲的嘴唇。   这种类似偷拍的感觉让他神经高度紧张,同时又带来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刺激。顾灯一次次拨杆,按下快门,直到拨杆再也无法拨动。   怎么回事?   顾灯还未回神,章离突然抬头,透过取景器看了过来,顾灯下意识放轻了呼吸。   “这卷拍完了。”章离拿过相机说。   “啊?哦!”顾灯后知后觉地松开手,看章离取出胶卷又放了新的进去,重新把相机递给他。   顾灯:“我拍完了。”   章离点点头,收回了相机。   顾灯有些心乱,回程路上目光一直牢牢盯着章离装胶卷的口袋,直到走到村口,终于忍不住说:“我刚才拍的照片……”   章离:“我洗完后寄给你。”   顾灯商量道:“你徒步期间洗不了吧?我想先把胶卷带回去冲洗。”   章离突然停下脚步,垂眸看了过来。   他没有立刻回答,顾灯还以为他要拒绝,但大约四五秒后,章离把胶卷递了过来,又说:“需要我推荐安克雷奇的冲印店吗?”   他语气太平静,仿佛丝毫不知道顾灯偷拍的举动。   顾灯松了口气,摇头:“不麻烦你了,我自己找就行。”   章离没再说话。   阳光融化路边的积雪,顾灯握紧胶卷跟上章离,保守住了秘密,他应该是要高兴的,毕竟他本就没打算和章离发生什么,保持距离对他们来说都好。   可不知为什么,当他看着章离远去的背影,却莫名有些伤心。   ·   从海边回来,顾灯发现村里的气氛有点儿怪。许多村民围在卡莉门外,不约而同地露出凝重的表情。   顾灯挤进人群,看见阿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见他过来,哇滴一声扑了过来:“呜呜呜我外婆走了!”   顾灯顿住脚步,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他感到了一股奇怪的难过和愤怒。是的,他感到愤怒。   说来奇怪,他又不是卡莉的亲属,可听到这个消息后,大脑却突然一片空白,以至于半响都无法行动。   怎么会这样呢?卡莉才醒来一天而已,怎么这么突兀就走了呢?   可顾灯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不过几秒愣神,他已经压下所有情绪,弯腰抱起了阿里。   朱迪急匆匆离开房间,拜托顾灯帮忙照看一下阿里,她要去请萨满主持告别仪式,史密斯留在屋内忙仪式需要的器具。   有人询问卡莉去世的经过,毕竟昨晚大家还看见她参加宴会,似乎就像一个正常人,怎么这么突然就……   “我们也很意外,”史密斯叹了口气,“早饭前阿里去看她时都还在睡觉,结果等我们离开前再去看她,才发现她已经没有了呼吸。”   谁也没想到会这么突然,顾灯拍了拍史密斯的肩膀,说节哀顺变。   史密斯情绪还算稳定,直到和章离拥抱时,才有些哽咽地说:“还要再麻烦你几天了。”   章离用力拍他肩膀,声音沉稳有力:“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   不久后,朱迪请萨满巫师进入卡莉卧室,并依据当地习俗,举行仪式送走卡莉的灵魂。顾灯和章离站在一旁,见证了仪式全程。   在萨满的安排下,卡莉亲属围绕站在床边,在鼓声中唱歌为她送行。   哀怨的歌声充斥房间,不知哪里来的风把床帘吹起,顾灯意外看见了帘后的卡莉。她安详地躺在床上,身体僵硬,皮肤上开始出现暗红色斑痕。   顾灯眨了眨眼,疑惑地看向章离,后者小幅度点头,显然也发现了问题。   史密斯说卡莉是在早餐后过世的,可根据尸斑出现时间推算,卡莉去世时间至少在2个小时前,那时候他们还在外面吃早饭。   可是史密斯为什么要说谎呢?而且朱迪似乎对此也没有异议。顾灯又突然想起阿里进去叫卡莉吃饭,她以为卡莉还在睡觉……其实上已经……   至此,顾灯终于明白过来。   帘子缓缓垂落,仿佛在给卡莉的人生谢幕。在亲人们的歌声中,卡莉灵魂脱离躯体,随着旷野的风飞向高空。   卡莉和她祖祖辈辈一样,死后被葬在了鲸鱼骨墓地。   葬礼在清晨举行,太阳还未升起,天空残留着一轮弯月,和浅紫色的朝霞一同照亮大地。浓稠的晨雾中,顾灯跟随人群穿过小路,来到鲸鱼骨墓地参加葬礼。   这不是顾灯第一次听说鲸鱼骨墓地,也从旁人描述中,模糊地想象过类似的场景。可当他置身其中,亲眼目睹,还是被震撼得几乎失语。   苍凉的旷野里,一米多高的鲸鱼骨密密麻麻,呈圆形排列。它们一头扎进泥土,一头指向天空,和苍茫的大地组成了一幅震撼人心的奇景。   代表卡莉的弓头鲸骨伫立在晨雾中,阿里小心翼翼地献上两朵碗状淡紫色小花,那是她挖脏十个指甲才找到的白头翁——北极地区最早绽放的花朵。 第28章 吵吵闹闹   葬礼结束后顾灯突然病了, 浑身发烫,烧得连路都走不了。朱迪一家按原计划返回安克雷奇,章离留下照顾顾灯, 等他康复再走。   顾灯浑浑噩噩一整夜,章离也就守了一整夜, 直到第二天清晨顾灯退烧, 才终于靠在床边打了个盹。   顾灯这场病来势汹汹, 晚上情况一度非常危险,可神奇的是一晚上就退烧了,只是醒来后精神很差,直愣愣地看着房顶, 好半天都不眨一下眼睛。   章离伸手摸他额头,确定已经退烧后又喊他名字。直到第三声时顾灯才回神,笑着对章离说谢谢, 声音轻得像是一阵风。   章离沉默了十几秒, 又问:“想吃什么?我去做。”   顾灯:“都可以。”   这里物资稀缺, 他一向懂事, 从不提过分的要求。   章离炖了一锅生滚粥, 大米沸水下锅煮到开花,浓稠后加入新鲜肉片和香葱。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顾灯吃得很慢,但是吃得比往常都要多。   到中午时他已经能下床活动,看起来几乎和生病前没什么两样。可他总是在走神,而且不管章离问他什么, 他总是给出“好”、“可以”、“我都行”这类答复。看似很随和,但似乎又将自己置入了封闭中。   章离多少能猜到是卡莉去世的影响,或许这让顾灯想起了自己外婆, 可这无法解释顾灯对他的冷漠。   返回安克雷奇前夜,章离终于挑明,直接问顾灯要不要谈谈。   顾灯坐在窗前,微弱的光亮从窗户洒进,勾勒出他模糊的身影。他就这样安静了十几秒钟,然后才抬起头,很缓慢地说:“抱歉,我不想。”   房间陷入沉寂,谈话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逐渐失控的走向,让章离变得有些焦躁。   在章离温和的表象之下,藏着深深的控制欲。他的生活看似随机,但每一环节都有不可撼动的确定性。当事情按照他设想的那样通向终点时,他会感到成就和满足。   可偏偏顾灯无法被计划,也无法被规定,哪怕章离有无数设想,也很难做出准确解读。   他能接受顾灯把背包塞得乱七八糟,因为他可以解决这种混乱,对他来说,可以被解决的意外不叫意外。可当顾灯对他说“抱歉,我不想”时,章离却感到了一股久违的无措。   他感觉自己正被顾灯支配、掌控,就像是站在悬崖边,却把安全绳头交给了其他人。   理智告诉他应该及时撤退,可无形中却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拉扯他,并向他许诺当前所经历的不安、惶恐、失控、屈服、放弃自我,将带领他通往终极的幸福。   “你找好录音室了吗?”再次开口时,章离听见自己说,“录音室一般要提前预约,如果你需要,我可以……”   “不用,”顾灯却说,“我不录歌了。”   章离愣了愣:“为什么?”   “写了也没用。”   “因为卡莉去世影响了你?”   “章离,”顾灯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温和但非常坚决地说,“可以不谈这些吗?”   谈话再次终止,直到次日清晨,章离发现顾灯不在房间。   他在沙滩上找到了顾灯,后者一个人蹲在大海边,被风吹红了眼。章离一度以为他会想不开,可顾灯只是静静地看海,又在日出时分归来。   章离从房间里出来,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地问:“出门了?”   “嗯,”顾灯语气平静地说,“去海边散步。”   章离没再追问,又照顾顾灯吃早餐。   早餐过程异常安静,餐具碰撞的声音让气氛越发冰冷。在这几乎冰冻的安静中,顾灯吃完了早饭。   章离突然开口:“阿里让我问你怎么样了。”   顾灯起身收拾餐具,说:“我等会儿联系她。”   章离却伸手抓住他手腕,抬头看了过来。   顾灯垂眸,眼里没什么情绪:“还有事吗?”   对视半响,章离终于妥协,仿佛认输一般垂下眼眸:“阿里只是借口,是我想知道你怎么样了。”   顾灯古怪地沉默了一会儿,又很快恢复平静说:“谢谢你关心,我挺好的。”   章离却不松手,固执地说:“你知道我不是指这方面。”   顾灯沉默十几秒,突然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凳子上,他问章离:“你为什么想知道?”   这次轮到章离沉默了。   顾灯又说:“你应该很习惯帮助别人吧?”   章离继续沉默着,因为他不知道顾灯这句话的意图。   “我们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我确实受过你许多帮助。”顾灯自顾自地说道,“你见多识广,成熟又有风度,不仅能解决问题,还能够包容我、安慰我、理解我。我一度也很依赖、甚至是享受被你帮助,甚至连心理医生都不知道的事情,我也对你说过。但是章离……”   顾灯话锋一转,突然前所未有的冷静:“我不想继续和你聊这些了。”   章离面部出现了细微的抽搐,但很快就被他控制住了,只是声音有些哑:“为什么?”   顾灯闭上眼,他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却还是忍不住声音的颤抖:“因为……我不想再向你暴露自我了。”   章离猛地站了起来,在狭窄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像是一只焦躁的野兽。可他又重新坐了回来,浑身肌肉紧绷,对着顾灯说:“我不是不想谈自己,我只是……”   “没事,”顾灯却笑了起来,“你不用和我说这些。”   他这番话说得体贴又温柔,章离脸色却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以章离的体格和气场,真正发怒时其实是相当可怕的。可就在顾灯以为他会生气时,章离却把全部情绪都压了下去,仿佛海底岩浆在接触到海水后又迅速冷却。   章离沉默地收拾行李,做完清洁,一手拎着一个几十公斤的登山包走到停机坪,发动了飞机。   漫长的飞行时间更是让气氛降至冰点,顾灯不想说话,戴上耳机假眠。   降落却比他想象中要快一些,顾灯打量着陌生的机场,露出茫然地表情。   “怎么停在了费尔班克斯?”按照行程,他们会一直飞到安克雷奇。   “加油。”章离扯掉手套,丢出两字。   顾灯闭上眼,没有再问。   不久后飞机再次起飞,却没有按照既定的轨迹飞行。   看着偏离的航线图,顾灯出声提醒:“章离,你是不是飞错了?”   章离直视前方,语气平静:“没有。”   顾灯:“安克雷奇在南边。”   章离:“不去安克雷奇。”   顾灯:“那去哪儿?”   章离转头看来,却没有立刻回答。从他的沉默中,顾灯感到了紧张的讯息。   飞机掠过辽阔的平原上空,在平原尽头,一片宝塔状积雨云正在生长,以一种不容逃避的态度遮蔽天空。他们靠近时这片云还在不断膨胀,仿佛生活在大气里的怪物。   飞机离云层越近,持续以30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往前飞去。窗外的气流和白云不断后退,硕大的积雨云以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方式高速逼近——他们一头撞进了白云。   其实是没有感觉的,但当飞机冲进云层的时候,顾灯耳边却嗡地一响,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有人用力握住了他掌心。   飞机因为气流发出阵阵颠簸,连飞行噪音都无法掩盖顾灯心跳的剧烈。在最紧张的时候,顾灯甚至一度以为,章离要带着他一起去死。   渐渐的,这种可怕的颠簸逐渐缓解,顾灯在剧烈的心跳声中睁眼,发现他们正穿行在云层里。   飞机前方只有一片白雾,能见度为零。他理智上知道飞机靠雷达避障,可失去视野还是给了他很大的压力,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撞到什么物体。   顾灯是真的生气了,他一下甩开章离的手,大喊出声:“章离,你不要命了吗?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突然间,在顾灯视野前方,一座陡峭的山峰劈开云层,露出锋利纯净的身影。山顶松软的积雪被风吹起,在阳光下仿佛点点碎金。   顾灯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好一半响才回神:“这是……”   “麦金利山,”章离说,“六年前,我大哥在这里遇难。”   阿拉斯加山脉延绵不绝,麦金利山雄伟壮阔,在冰雪覆盖的山脉中央,鲁斯冰川倾泻而下,凝固成一条气势磅礴的冰冻之河。   顾灯却无暇欣赏眼前的美景,满脑子都是刚才章离说的那句话。章离大哥在这里遇难?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难道章离想我安慰他?   顾灯本来还在生气,可想到这里又霎时心软下来。可他终究还是有些生气,于是决定:如果章离不求他,那他也不会主动安慰章离。   飞机盘旋在山间降落,四周雪山环绕,中间是一片被雪覆盖的冰川。冰川靠山的地方有一栋山小屋,没有人生活的痕迹。麦金利山在山小屋对面拔地而起,彰显着北美第一高峰的壮丽。在刀削般陡峭的山体上,有人像蚂蚁一样缓慢移动,是登山队的身影。   阳光晃得刺眼,顾灯收回视线躲进飞机阴影里。章离从驾驶位过,顾灯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章离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说:“我没想瞒着你,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章离,或许你误会了什么,”顾灯抬头看他,语气平静,“我不想打探你隐私,也无意用冷暴.力逼你妥协,你不用觉得必须要对我透露什么。而且原因我之前就解释得很清楚了,我不想再把你当心理医生,继续和你聊创伤,聊原生家庭,聊理想和人生的意义。”   章离听完后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才说:“那你想聊什么?”   “不知道,”顾灯耸了耸肩,说,“大概是吃喝拉撒,爱好八卦?普通人旅行聊什么我们就聊什么。”   “行。”章离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安静了一会儿,顾灯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小声补充:“那个……虽然我刚才说只聊普通话题,但如果你因为大哥过世感到伤心,我还是可以安慰你。”   “不用,”章离说,“我不想让你可怜我。”   这话太熟悉了,顾灯大脑都没思考,嘴巴就自己先动了:“我不是可怜你,我只是替你难过。”   章离:“…………”   顾灯自己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神奇的是他这一笑,之前那些别扭和烦躁都消失了。顾灯推了一把章离胳膊,又说:“你能不能别闹别扭了?两个成年人,搞得还没初中生痛快。”   章离:“我哪里闹别扭?”   顾灯:“你哪里没闹?你这一路脸拉得比驴还长。”   章离:“那能怪我?你自己说不想和我暴露自我,不就是不想和我继续处了?”   顾灯:“我是那个意思吗?明明是你什么都不说,就我一个人在那儿自爆。就好像我们现在面对面站着,我都快脱.光了,你还穿得严严实实,换你你能自在吗?”   章离:“……”   话赶话说到这儿,顾灯自己也有点儿尴尬了。   这比喻实在不太高明,他又打了个补丁,试图挽救:“我就是比喻,不是说真要在你面前脱光。”   “我懂。”章离淡定别过脸,就是耳朵有点儿红。 第29章 朋友关系   章离这一笑, 让顾灯感觉更尴尬了,还莫名其妙有些心跳加速。   他深吸一口气,移开视线后继续说:“我刚才有点儿没控制住脾气, 但我本意不想赌气或吵架,我是认真的和你讨论这个问题。真的, 如果你不习惯说自己的事也没关系, 我们就当朋友相处, 这并不会影响我们的友谊。”   章离盯着顾灯眼睛,点头:“我明白。”   顾灯点点头,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说出来后那种不舒服的感觉终于没有了。反正他已经表明态度, 接下来说不说都是章离的事情。   顾灯没有催促章离立刻给出答案,他戴上墨镜穿上冰爪,打算在附近转转。   章离提醒:“带上登山杖和电话, 别走太远。”   顾灯比了个ok的手势, 转身朝山脚走去。   他其实挺喜欢独自散步的, 一个人时可以什么都不想, 也不用再注意自己形象, 考虑言行举止是否得体。一个人时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尤其当他面对这么漂亮的风景时,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就仿佛他短暂地拥有了整个世界。   鲁斯冰川在阳光下渗出蒂芙尼蓝,麦金利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顾灯站在山脚,吸入一口凛冽的冷空气,所有情绪都在这壮阔的风景中消散了。   顾灯歇了一会儿, 决定继续往上。当他爬得气喘吁吁时,章离打电话说要过来找他。顾灯也累了,就地坐下等人过来。   太阳晒得人头晕, 顾灯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有点儿想喝水。但章离已经走到半路,他也不好意思让人家倒回去。却没想到章离过来时,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保温杯,问他要不要喝水。   顾灯当然没有拒绝。   章离拧开杯盖倒水,稀薄的热气上涌,熏得顾灯有些心跳加速。他抬头看着章离,眼睛眨也不眨。直到章离喊他名字,顾灯这才回神,仿佛掩饰什么一样低头喝水。   他把杯盖还给章离,又问:“你什么时候烧的水?”   “早上。”章离说。   那时候他们还在闹别扭呢,没想到章离还记得帮他烧热水。   完蛋了,顾灯觉得自己心脏又开始猛跳了。不至于吧?他就算对章离有好感,也不至于因为一杯热水就心跳剧烈,呼吸急促,仿佛爱得欲罢不能。   顾灯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好在休息一会儿后心跳缓和了许多,顾灯站起来打算继续上爬。   可他刚站起来突然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章离面前。   顾灯:?   “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他抓着登山杖想站起来,可就连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都变得非常吃力。直到章离拽他手肘,才终于重新站稳。然后他半靠在章离怀里,整个人都开始眩晕。   顾灯是真被吓到了,现在已经进展到看见章离就开始晕了吗?   可他也不恋爱脑啊。   他之前也对一些人有过好感,可为了工作全都忍住了,再后来这种喜欢也淡了。他这辈子偶像包袱无比重,压根儿就没打算过要出柜,连经纪人都不知道他喜欢男人。   还是说他其实是个隐藏的超绝恋爱脑?只是之前没有察觉而已?   顾灯有点儿被打击到了,他从章离怀里站直身体,可脑袋还是晕。   章离想伸手扶他,顾灯却摇头,又说:“我感觉自己有点儿奇怪,你先让我缓缓。”   章离:“因为你高反了。”   “啊?高反?”顾灯之前压根儿没想过这茬,他打开运动手表海拔高度计一看,3421米。   “……”   竟然是因为高反,顾灯都被自己气笑了。   “你没事吧?”章离表情有些紧张,顾灯反常的表现让他有些担心。   “没事儿,”顾灯却松了口气,摆手道,“我就是没想到原来是高反,吓死我了,刚才一看你我就心跳加速,还以为自己爱上你了。”   章离看了顾灯一眼,但什么都没有说。直到顾灯休息好说要下山,才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山下海拔只有3000出头,顾灯在这里稍微有些高反,但不至于难受到喘不过气。他爬进副驾驶,问章离什么时候回去。   章离没有回答,只问:“你还难受吗?”   顾灯感受了一下,说:“还行,不剧烈运动就好。”   章离:“那可以再待一会儿吗?”   “也行吧,”顾灯往头上扣了个棒球帽,重新戴上墨镜,“那我先睡一会儿。”   章离点头,关闭了飞机引擎,浓稠的寂静霎时爬了上来。顾灯闭眼靠着椅背,有一种置身真空的感觉。   太安静了,顾灯完全睡不着,又摘下墨镜坐了起来。也就是这时候,他发现章离正在偷看他,目光毫不掩饰,直白得令人心惊。   章离被抓包了也不慌,只是问:“你不睡了?”   顾灯摇头:“太安静了,睡不着。”   章离:“是很安静。”   顾灯:“你一个人徒步时也这么安静吗?”   “看情况,”章离说,“森林动物多,通常很热闹,草原和沙漠会安静一些,雪地如果不刮风,偶尔就会出现这样极致的宁静。”   顾灯好奇:“那你一个人不会觉得闷得慌吗?”   章离:“大部分时间不会,太久没说话也会自言自语,偶尔会唱歌。”   “唱歌?”顾灯坐直了身体,眼睛亮了一下,“我还从没听过你唱歌呢。”   章离:“你想听什么?”   “我不挑,你随便唱就行,”顾灯说,“反正别唱我的歌,那也太尴尬了。”   章离唱了一首非常大众的旅行歌曲,曾出现在各大自驾318、独库公路、西北大环线的车辆里。   章离说话音色偏低,语气也比较冷淡,但他唱歌时却出乎意料的温柔,有一种温暖厚重的感觉。似乎被他盯得不好意思,章离突然笑了一下,伸手捏住顾灯下巴,把他的脸转了个方向。   顾灯偏要看,又立刻转过了脑袋。却没想到章离还没松手,嘴唇直接碰到了章离掌心。   湿湿热热的柔软触感传来,让章离霎时一愣,停下了歌声。   “我……”顾灯张嘴想说点儿什么,但因为嘴唇还贴着章离,看起来就仿佛是在舔章离的手心。   章离掌心泛起一阵奇异的麻和痒,这种感觉顺着掌心传到四肢百骸,让他大脑都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直到顾灯转开脑袋,他才终于收回手,像个闯祸后再也不敢乱动的幼儿园小朋友,把双手塞进了口袋里。   章离表情看起来冷静极了,却偷偷在口袋里蜷起手指摩挲掌心。   顾灯看见这一幕,脸轰地一下红了起来。他感觉自己得说点儿什么,不然也太尴尬了。可他能说什么啊?不管说什么都尴尬死了。   “你今晚想留下吗?”章离突然问。   “什么?”顾灯难以置信,“留留……留下?”   “不、不是,”章离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连忙改口,“我是问你要不要留下露营?这里晚上可以看见星星。”   “哦,原来是这样!”顾灯松了口气,“那就留一晚。”   这里有山屋不用搭帐篷,只需要把睡袋和厨具搬过去就行。   山屋风景绝佳,但条件比较艰苦,只有上下铺单人床,好在还算干净,来这里露营的人都会自觉带走垃圾。   顾灯把登山包放在空床上,看见章离站在门口,有些出神。过了十几秒章离才进屋坐在单人床上,又说:“之前和我哥来登山,就是住在这里。”   怪不得刚才章离表情不太对,顾灯拍了下他肩膀,没有继续追问。   “我……”章离试图开口,然而话到嘴边却停了下来,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阻止他继续。   “你还好吗?”顾灯有些担心,“如果你想自己呆着,我可以去外面。”   章离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仰头看着顾灯。山屋窗户变成画框框住雪山,顾灯站在窗前,仿佛出现在了画里。太阳照亮他的身影,让章离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顾灯出现在暴风雪中的情景。   “不用,”章离收回视线摇头,“你让我再缓缓就行。”他刻意加重了语气,仿佛在暗示自己下定决心。   可顾灯却觉得,自己的行为让章离强行撕开结痂的伤口,露出下面血淋淋的过去。   他一时间有些难受,拍了拍章离紧绷的肩膀说:“不用勉强自己,不想说也没关系,有些事确实难以启齿。我看了四年心理医生,也有很多事情说不出口。”   章离却只是摇头,把双手小臂搭在膝盖上方,十指交叠紧握,露出沉思的表情。这个姿势让他颇具压迫感,但因为眉头紧皱,又多了一些脆弱的感觉。   山屋面积很小,章离往前靠时几乎要碰到他的身体。顾灯顺势靠在长桌上,又说:“而且就算你不说,也不会影响我们的关系。”   “不会吗?”章离抬头问他。   “不会啊,”顾灯摇头,目光坦坦荡荡,“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朋友。”   “可是顾灯,”章离伸手抓住他手腕,浓眉下一眼睛亮得惊人,“我不想只和你停留在朋友关系。” 第30章 雪山木屋   霎时间, 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顾灯听见自己心脏却怦怦直跳,响得厉害。   “我……”他迟疑着开口。   “嘘,”章离却伸手抵住他嘴唇, 说,“不用立刻回答我, 你先听我说完再说。”   顾灯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点头说好。   “我不是不想和你谈隐私, 只是我不习惯和别人说这个。”章离垂下眼眸,闭上眼睛说,“如果不是我,我哥不会出事。”   章离告诉顾灯:“五年前, 我哥和朋友计划攀登麦金利山。他们提前半年做了准备,并计划在三周内登顶,我得知消息后决定和他们一起。但那时我刚从非洲拍摄回来, 身上有外伤。”   顾灯皱眉:“可你还是去了?”   “去了, ”章离说, “但我没能登顶。那时我错判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当时我以为外伤不会影响我登山, 却没想到在登山过程中开始发烧,我最后只得停留在三号营地。”   “我哥和他朋友继续登顶,他们在登顶过程中遭遇了暴风雪,我哥体力不支决定下撤,可我……”章离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说, “我当时睡着了,没能接到他的求救电话。”   顾灯愣了愣,又觉得不对劲:“你当时都发烧晕倒了, 你哥朋友怎么还让你救援?他们不送你哥下山?”   章离摇头:“他们不是商业登山队,只是一起登山的爱好者同盟。大家都有自己的目标,队友在登山中下撤,其余人续继登顶也很正常。”   说白了,大家都是成年人,极限运动不可能百分百安全,最终能为你生命负责的只有你自己。   章离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等我醒来看见消息已经是4个小时后,而当我和救援队一起找到他已经过了十个小时。我哥睡在帐篷里,已经没有了呼吸。”   章离不擅长诉苦,又天生长了张冷漠脸,哪怕讲到最后也没多少难过的表情。但顾灯能从他紧绷的身体中,以及比平时都要凝重的表情,察觉到他的难过情绪。   怪不得从第一次见面起,章离就给了顾灯一种亲近的感觉。因为死亡都曾带走过他们重要的人。   他对章离倾诉那些连心理医生都不知道的事,所需也是因为他冥冥中察觉,章离可以理解自己。   顾灯鼻头有些发酸,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说不出来“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都能好起来的”这种话。因为他们都知道,有些事情永远也不可能过去。   或许偶尔他们也可以忘记,去享受一些单纯的快乐。可每当夜深人静时,痛苦就会化为寒气上涌,一寸寸入侵他们的身体。   可那能怎么办呢?事情已经发生,没有回转的余地。语言又苍白无力,无法完全传递他的感情。   顾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曾经他假装一切都过去了,直到他在海边崩溃恸哭,才明白有些事情永远过不去。   他又想起章离给他的拥抱,还有在因纽特人村落狂欢的夜晚,阿里肉嘟嘟的脸颊,永恒闪耀的雪山……他想,或许痛苦不会完全过去,但这也并不代表人就再也无法感受幸福。   顾灯给了章离一个有力的拥抱,就像章离曾经对他做的那样。   体温和气息随着拥抱一同落下,章离身体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他从来没有这样被人抱进怀里——以一个绝对弱者的姿态。   他习惯帮助他人,却从未以一个弱者的身份寻求慰藉。章离额头抵着顾灯温热胸口,浑身肌肉紧绷,却迟迟不敢伸出双手。他像是一头负隅顽抗的野兽,陷入了激烈的争斗之中。   “不是你的错,”顾灯抚摸他后脑勺,同时轻声安抚,“章离,别自责了。”   无形的寂静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垮塌。章离伸手抱住顾灯的腰,把脸埋进了顾灯的怀里。   章离这番动作又凶又急,顾灯被顶得后腰靠在桌子上,连骨头都被章离勒疼了。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忍着疼痛,耐心地接受着章离的情绪。   这个拥抱漫长的不可思议,这一刻顾灯心想,就算他们没有在一起,就算以后终将分别,他也会永远记得这一幕——在阿拉斯加的雪山下,他和章离曾经直面伤痛,心无芥蒂地拥抱过。   章离松开双手时,顾灯递给他一张手帕,章离却摇头说自己不用。   他脸上没有哭过的痕迹,从始至终,章离都没有哭过。能在别人怀里露出脆弱,已经是他能做到的全部。   每个人都有处理情绪的方式,顾灯没有多说什么。   “我只是想不明白,”章离突然又说,“他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什么?”顾灯问。   “我哥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要去攀登麦金利山。”   顾灯霎时就明白了章离在意的地方,或者说是他难过的点。他没有得到自己亲近之人的信赖。   从章离的视角来看,他早早就开始了户外活动,可当他大哥有这方面的需求时,却没有寻求他帮助,甚至压根儿没有通知他。   “你们关系不好?”顾灯只能这么猜测。   出乎意料,章离却说:“家里我们关系最好。”   顾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有些悲观地想,或许他们永远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这么做了。   人类天性渴望与人亲近,可矛盾的是,哪怕最亲密的人之间也有隔阂。夫妻、兄弟姐妹、父母、最亲密的朋友……或许,人终其一生都无法遇到可以完全共鸣的人。   就像是他对章离,哪怕确实有好感,可也有自己的顾虑和担忧,迟迟不敢往前。   顾灯还想说点儿什么,可当他情绪最复杂最浓烈的时候,恰恰是语言最匮乏的时候,经常词不达意,一开口意义就开始坍缩。   太阳逐渐西移,山屋陷入刀削一般的阴影里。顾灯坐在窗前,吹奏起了萨满送他的那支骨笛。   哀婉的笛声如水流般溢出,流淌在冰川和雪山上的这个黄昏。   结束时,章离泡了杯热茶递给他。顾灯捧着钛杯喝了一口,又听见章离问:“所以你呢,为什么不高兴?”   顾灯愣了愣,下意识摇头:“我没有不高兴啊。”   “在阿里外婆过世后你情绪就不对了,”章离说,“当时我以为你是想起自己外婆伤心,可后面却觉得不止如此。”   “我也不知道,”顾灯放下杯子,有些茫然地说,“说实话,情绪变化的原因,连我自己都很茫然。我只是有种感觉,觉得这不对劲。”   章离:“什么不对劲?”   “最开始让我有这种想法是卡莉过世,”顾灯皱眉,继续补充,“当时卡莉明明都醒了,我们全部人包括她自己都很高兴,结果第二天她就走了。萨满教信奉生命轮回,可我接受的是唯物主义教育,人死了就是死了。”   章离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我就在想,凭什么啊?凭什么它想来就来?想带走谁就带走谁?”   顾灯没有解释,但章离明白这里的“它”指的是死亡。   顾灯继续说:“而且不只是卡莉,还有我外婆,也包括你大哥的过世,这些事情让我很生气。可我找不到生气的对象,这种脾气毫无缘由,更像是无理取闹。而且我又想反正都要死的,那能不能写歌又还有什么意义?当然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可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这么想。”   “你……”章离喉咙发紧,伸手抓住了顾灯手腕,“你别想不开。”   “你别误会,顾灯摇头,目光变得坚定起来,“虽然之前确实有过类似念头,现在偶尔也还会觉得难受,但我已经想好了,我不会自杀。”   章离愣了愣,顾灯在他的目光中继续说道:“说真的,这些人的过世让我很生气,有一种自己被戏弄的感觉。虽然死了或许就能一了百了,但我偏不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这种令人讨厌的感觉干上了。而且会一直对抗下去。   从顾灯开始说这番话起时,章离眼睛就没有移开过一秒。他眼中不止是庆幸顾灯选择求生,其中还有一些别的、隐秘而复杂的情绪。   顾灯在自己歌迷身上见过类似的眼神,他们被自己的歌曲打动,产生了触动之情。这种感情也是顾灯最引以为傲、同时也最能激发他创作动力的感情。   “说起来这件事还要感谢你,”顾灯告诉章离,“是你让我明白,死亡不是和解,活着才是反抗。”   章离闭上眼,摇头:“是我要感谢你。”   顾灯笑了笑:“这种时候,就不要和我客气了。”   “不是客气,”章离抬头看向顾灯,不掩敬意,“在我心里,你一直很厉害。”   “那我就勉为其难咯。”顾灯笑了下,伸手揉了揉章离脑袋。   章离才在村子里自己剪过头,现在头发硬得要命,软刺一样戳着顾灯掌心。毛刺扎得人有点儿疼,但顾灯却没有收手,而是顺着章离头顶摸到脸颊,又捏住章离棱角分明的下巴,微微俯下身说:“不谈这些沉重的话题了,不如我们先做点儿实际的。”   章离抬起眼眸,身体有些紧绷:“什么?”   “譬如说解决我们身体的欲.望……”顾灯顺势俯下身,鼻尖几乎快要碰到章离。   “你……”章离喉结重重滚动,却还保持了理智,神情严肃地说,“高原亲热容易高反,你先忍忍。”   “你想哪里去了?”顾灯哈哈大笑,松开章离的脸说,“我是让你想想今晚我们吃什么,解决口腹之欲。”   章离:“…………”   十分钟后,章离从机舱里拿着一袋东西回到山屋,他把袋子放在顾灯面前的桌上,问:“红烧牛肉,香菇炖鸡,上汤排骨,老坛酸菜,你想吃哪个?”   前面三个高档菜名让顾灯自动忽略了最后一个的不对劲,他太馋了,也不是饿,就是疯狂想吃中餐,听章离这么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但他毕竟还要形象,故作矜持地问:“可以都要吗?毕竟放到明天就坏了吧?”   章离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表情,排出几个塑料袋到桌上:“方便面怎么会坏?”   顾灯:“…………”   “事实证明,小气的男人要不得,”顾灯板着脸,故意用生气的语气说,“还没在一起就只给我方便面吃。”   章离思考了两秒,起身说:“不然我们回去?”   “不要,我要留下看星星。”顾灯说完就转身离开了,故意露出一副冷淡的神情。   顾灯一口气离开房间,还以为自己装得很高明。可他却没留意到玻璃反光,他背过身时掩饰不住的笑意,其实全都落进了章离眼底。   顾灯装模作样地在外面绕了一圈,盘算着章离煮好面,又一言不发地转了回去。室内亮起一盏露营灯,暖黄的灯光倾泻而出,把简陋的山屋变成了童话故事中的房子。   就是在这仿佛童话一样的氛围中,章离关了火,抬头对顾灯说:“老坛酸菜面,吃吗?”   “我不……”顾灯下意识反驳。   章离:“我加了火腿肠和牛肉丸。”   顾灯伸长脖子看了眼豪华泡面杯,忍住咽口水的冲动说:“既然你强烈邀请,那我就勉为其难吧。” 第31章 高空一吻   顾灯端着泡面坐在窗前, 双手捧着钛杯,酸爽香辣的味道霎时扑鼻而来,光是想象就知道第一口会有多美味。   他不疾不徐地喝了一口面汤, 直到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才开始正式吃面。当他消灭一半的牛肉丸和火腿肠时, 才又抬头问:“你哪儿来的火腿肠和牛肉丸?”   章离:“吃火锅剩的, 真空包装, 没坏。”   顾灯给他比了个大拇指,又把剩下的半根火腿肠也吃了。吃着吃着,他又突然叹起了气。   “怎么了?”章离问。   “就觉得人挺奇怪的,”顾灯夹起最后一颗牛肉丸, 看了半天才说,“就比如现在,虽然我丧得要命, 但还是会因为一杯泡面、一粒牛肉丸感到开心。”   “不挺好?”章离说完, 张嘴把顾灯叉子上的牛肉丸吃了。   这都要抢他的?顾灯难以置信:“你自己没有?”   他伸着脖子去看章离的碗, 早空了。在他还在感慨人生的时候, 章离就唏哩呼噜把两包泡面都吃完了。   “我早吃完了。”章离咽下牛肉丸说。   顾灯还在骂人, 却不知道章离把全部火腿肠和牛肉丸都放进了他碗里。章离也不反驳,又把顾灯剩下的面汤也喝了,以免处理厨余垃圾。   此时天已经快黑了,太阳从冰川上褪去,逐渐只剩下雪山顶端还有亮光。顾灯坐在室外的折叠椅上,端着热气腾腾的红茶, 看着阳光一点点消散,然后月亮升起。   在没有人类活动的野外,天黑会给人一种正在经历死亡的感觉。但顾灯看了眼章离, 又觉得稍微好了一点。   他们安静地坐在雪地中,看着夜色中升起纯净的月光,银河铺天盖地落了下来。   这个季节已经没有极光了,但夏季北半球的星空同样绚烂。在他们头顶,大小不一的星星铺满天空,肉眼就能分辨出色彩的不同。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彩色的星星,”顾灯仰着脑袋,惊叹不已,“城市条件太差,完全看不见这样的星空。以后估计也很难看见了。”   说完他掏出手机想拍照,却完全拍不出肉眼看见的样子。   顾灯也不气馁,反而收起手机有些骄傲地说:“看来我还是挺值钱的。”   “嗯?”章离抬头。   “你想啊,那些几万块、甚至十几万的高档相机,都拍不出肉眼看见的样子。这是不是也侧面说明,人是很珍贵的东西。就算一个人什么都不做,他本身存在就有足够的价值。”   夜空下,章离静静地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顾灯眯起眼睛,不爽道,“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没有,”章离正色道,“我是笑我自己。”   “笑你自己?”顾灯愣了愣。   章离却不说话了,只是笑容进一步加深。   章离不怎么笑,别说笑了,他平时连表情都很少。但当他笑得眼睛都弯起来时,身上那种冷漠硬朗就全没了,整个人看起来温暖又爽朗,竟然还有些孩子气的可爱。   可爱?他觉得章离可爱?完蛋了。顾灯捂住胸口蹭一下站了起来,心道这下他是真完了。   章离迷茫地抬起头,顾灯突然说:“章离,我们拍个照片吧。”   “行,我去拿装备。”   等章离拿着设备过来,顾灯在前方的雪地中挥手:“我站这儿可以吗?”   “可以。”章离定好倒计时,站到顾灯旁边。   相机倒计时声音滴滴作响,这一瞬,顾灯和章离脑中不约而同地闪过许多类似的念头。但最终他们都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肩并肩,正对着镜头。   在北美第一高峰下,在海拔3000米的冰川上,顾灯和章离留下了他们和世界的第一张正式合影。   拍完合影,顾灯又学着拍了星空,他知道了如何在夜空中寻找银河,还了解了不同焦段、iso、快门速度在星空摄影中的应用。当他拍下第一张由自己完全独立操作诞生的星空图时,那种油然而生的成就感,简直幸福得让人快要哭了。   拍照的时间过得飞快,等他们收起仪器已经是后半夜。银河逐渐沉入地平面,麦金利山山脊上亮起点点星光,那是登山者们准备冲顶。   顾灯又失眠了,虽然身体已经困得要命,但满脑子都是各种星星乱飞,兴奋得根本睡不着。他在睡袋里翻来覆去,隔壁床的章离发出阵阵呓语。   又做噩梦了?   顾灯突然想起他们露营第一天,章离也半夜做了噩梦,但后来就再也没有过了。当时顾灯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想到现在又听见了章离的声音。   顾灯裹着睡袋坐起来,月光下,章离眉头紧皱,露出痛苦的表情。   “章离?”顾灯小声喊他名字。章离暂时安静了一会儿,但很快又被噩梦拖了回去。   于是顾灯又叫他,循环往复,一声叠着一声。直到天边泛白,章离呼吸终于平缓,顾灯才疲倦不堪地睡了过去。   ·   章离是被热醒的,五月阿拉斯加已经入春,-30℃温标的睡袋烧得他浑身发热。他把睡袋拉到胸口,转头去看隔壁床的顾灯。   顾灯还没有起床,侧脸在清晨的光线中呈现出瓷白的质地。章离看了一会儿,用胶片相机拍了一张照片。   之前章离只拍动物,偶尔拍摄少量风光。但自从遇到顾灯,却不由自主地想把镜头对准人。他喜欢拍摄顾灯在旷野中,拍宽阔的景和渺小的人。他也喜欢记录顾灯局部身体,让眼睛、嘴唇、喉结铺满整块中画幅取景器。   当章离镜头对准毛茸茸的眼睫毛时,顾灯突然睁开了眼睛,透过取景器和他有了数秒的对视。   章离按下了快门。   顾灯被快门声惊醒,他在睡袋中转动脑袋,有些茫然:“你在拍我?”   章离沉默了几秒,说是。   “你现在拍我干什么?”顾灯一脸莫名其妙,“我脸都没洗,说不定脸上还有眼屎!”   “没有,”章离说,“我刚刚看得很仔细。”   顾灯有些无语:“你拍可以,但是不许发。”   章离:“我可以把底片给你。”   “也行吧。”顾灯勉强妥协。   章离:“那你让我把这圈底片拍完。”   顾灯:“…………”   他怀疑这才是章离的真实目的。   好在一卷胶片只有12张,不一会儿就见了底。吃早饭顾灯时拿到底片,顺手揣进了口袋里。章离放下相机,开始收拾行李。   “你怎么安排?”顾灯问。   “先送你回安克雷奇。”   “然后呢?”   “联系飞行员送我回去。”   “哦。”顾灯点头没再说话,喝完了最后一勺麦片粥。   半个小时后,直升机在晨光中盘旋升起,麦金利山晨雾萦绕,壮阔的鲁斯冰川一览无余。在冰川向光的地方,散落着蓝宝石一样的小水坑,比洁厕灵还蓝得纯净。   哪怕已经在这里呆了两天,顾灯还是被眼前这一幕美到眩晕。多么幸运,他只是过客,却也能看见如此壮美的风景。   顾灯一时心潮澎湃,又忍不住伤心起来。他想,他以后或许再也不会来这里了,包括旅途中的风景、见过的人、发生的事情,也都会一同失去。这么想着,他就更珍惜眼前看见的风景。   顾灯抬头看向章离,后者注意到他的视线,也转头看了过来。四目相对,顾灯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他又想起了自己外婆、卡莉、章离大哥的去世……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可能在当下结束,死亡残忍地剥夺了我们的规律、理性、认知,甚至包括未来。   顾灯曾因为这样的想法悲观不已,陷入虚无。可此时他脑海中却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如果人类没有未来,那是否就可以认为,当下的他享有绝对的自由?   顾灯心中升起一股难以克制的澎湃激情,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第一个这么想的人,可这个念头给了他极大的冲击。   霎时间,整个世界都变了。   曾经他觉得自己永远得不到自由,但此刻自由却多得仿佛快要溢出。人活着的每一个当下都是自由的,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是的,只要他愿意。   顾灯被解放了。   心底有什么正在破土而出,再也抑制不住了。   “章离,我喜欢你,”他突然喊出了声,“你要不要和我谈恋爱?”   直升机盘旋在麦金利山上空,螺旋桨声嗡嗡作响,却掩盖不住顾灯的告白。章离把直升机切换成巡航模式,听见了自己心脏震动的声音。   “好。”章离几乎没有犹豫。   “能接受包月吗?”顾灯又问,“先谈一个月,到期了我们再商量要不要续。”   “能。”章离继续说。   章离答应得太快,简直没有一丁点儿犹豫。但顾灯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清楚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像是渣男的台词,但我确实是真心实意的喜欢你。我这个人表面洒脱,但其实一直活得小心谨慎,我从青春期就知道自己喜欢同性了,但我一直不敢出柜,甚至连男朋友也不敢偷偷谈。”   “我现在也不敢保证以后如何,或者现在立刻就发誓说我能爱你一辈子,这不现实,现在的我也不能代表以后的我。但是章离,”顾灯看着章离眼睛,一字一句,“我敢保证在我告白的当下,此时此刻,我真心实意的喜欢你。”   他们都是三十来岁的成年人了,早已不是十七八岁可以为爱抛弃一切的年纪。对顾灯来说,在爱情之外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   成年人的爱情抠抠索索,在反复的斟酌衡量下,才会谨慎地漏出一点儿稀薄的光。   这就是顾灯当下的现实,他已经有了一套习惯的生活模式,三五交心的朋友,虽然受挫但也还有些积累的事业。   如果不是限定时间,如果没有抛弃歌手这个身份,他做不到全心全意地爱谁。   “我懂,你不用解释。”章离全程听得很认真,说话时连呼吸都有些不稳了。他浑身肌肉紧绷,胸膛不住起伏。要不是已经提前切换自动驾驶,他能把直升机开到山上去。   “我理解,”在顾灯澄澈的目光中,章离用力地点头,“我完全可以接受你说的一切。”   顾灯歪了歪头:“那我们谈一个?”   章离用力点头:“谈。”   顾灯终于笑了起来,他握着章离右手,开心地宣布:“那你就是我男朋友了。”   “嗯。”章离点头,用力握紧了他。   飞机驶离麦金利山,朝着安克雷奇上空驶去。顾灯和章离手牵手,完全控制不住嘴角的笑意。   他没谈过恋爱,从来不知道,谈恋爱是这么令人高兴的事情。要不是安全带绑着,他感觉自己都能从窗户飞出去。   他们飞了一会儿,章离突然喊他名字。   顾灯笑眯眯地抬头:“怎么啦?男朋友。”   章离却一言不发,一双眼睛牢牢盯着他,哪怕隔着墨镜也挡不住他目光的炽热。   顾灯被他看得有点儿不好意思,稍微移开了视线。   下一秒,一只大手突然按住他后脑,顾灯惊讶地抬头,看见章离俯身吻了下来。   顾灯大脑出现片刻的空白,他先是一愣,迷迷糊糊地意识到他们正在接吻。章离的嘴唇果然很软很热,很好亲。   然而当他合上眼睛时,脑袋却突然“嗡”地一声响——他们在飞机上接吻了!!   这真的可以吗?不会影响飞行吗?虽然他也很想接吻但这样会出事吧?!   顾灯转头想看方向,章离却死死按住他后脑勺,舌头凶狠撬开了他嘴唇,厚实的舌用力扫上颚,霎时爽得顾灯头皮发麻。   初吻的刺激在生与死,性与爱的双重叠加下被成倍放大。顾灯被动地张开嘴巴,爽得连眼神都涣散了。   疯了吧,他一定是疯了吧!不然怎么会和章离一边开飞机一边接吻?!   可当飞机穿过浓厚的白云,当阳光照得他几乎快要眩晕,顾灯又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死就死了吧,如果注定没有明天,那么他愿意和章离一起死在这里。   飞机划过阿拉斯加上空,顾灯伸手搂住章离脖子,用力地回吻。 第32章 旅行终点   直升机停落在安克雷奇市区, 按照原定计划,章离落地就要返程,但一时间他们谁都没开这个口。   直到他们走出机场, 站在路边等车,顾灯这才抬头说:“你回去吧。”   “我不走。”   “啊?”顾灯愣了愣。   章离拦下一辆出租车, 说:“朱迪和史密斯手头都有工作, 我另找了一位飞行员, 他要等到明天才能送我。”   他们先回史密斯家放行李,稍作休息后再去超市采购,进行最后的补给。顾灯本来只是陪同,可他一进超市就购物欲发作, 也给自己买了一大堆东西。   晚饭过后,顾灯洗完澡躺在床上,一边敷面膜一边玩手机。社交平台还是热热闹闹, 充斥着五花八门的信息和视频。   当他在野外没网、没床连热水澡都洗不上时, 曾经做梦都想回归这样的生活。可当他真正躺在床上玩手机, 又突然觉得这些都没什么意思了。   闭上眼睛, 顾灯脑海中出现了阿拉斯加荒野, 夕阳染红雪山,驯鹿穿过草地。想到这里,他一股脑儿从床上爬起来,揭下面膜走了出去。   楼下传来阿里和曲奇玩球的声音,顾灯深吸一口气,敲门问章离:“我可以进来吗?”   “进。”   顾灯拧开门把手, 章离穿着黑色四角裤坐在床上收东西,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浓烈的雄性气息。   顾灯看了眼行李,问:“驯鹿现在走到哪儿了?”   章离拿出平板, 打开动态地图向他解释:“定位的驯鹿目前分部在这片区域,预计十天后抵达目的地。”   “哦。”顾灯点点头,又问,“那这是你最后一次补给了?”   章离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顾灯还以为自己的想法已经被看穿了,正要开口,章离却俯身吻了下来。   顾灯刚洗完澡,身上穿着新买的丝绸睡衣,敷过面膜,还涂了身体乳,浑身都散发着柔软的香气。章离按住顾灯后颈,咬住他湿而软的唇。   顾灯身体轻微地颤抖起来,丝绸睡衣在章离掌心松落,露出大片细腻的肩颈,隐约可见肌肉线条的痕迹。   章离另一只手握住顾灯的腰,抱着顾灯顾灯横坐在他大腿上。硬邦邦的黑色四角裤抵着柔软的丝绸睡衣,触碰的那一刹,双方都不约而同地颤抖起来。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爽当中又带着麻,让顾灯忍不住动了下腰,又立刻被章离按了回去。顾灯闭上眼,发出了声音。章离顺势翻身将他按在床上,大手伸进柔软的丝绸睡衣里。   刹那间,顾灯脑袋都空了。他应该是想停下的,可完全说不出一个准确的词。身体背叛了理智,本能地追寻着快乐。   直到章离挑开他睡裤,顾灯在强烈的兴奋中终于回神,伸手掐住章离手腕,一边喘气一边说:“停、停一下……”   章离抬起头,眼睛都红了。如果说之前章离还会试图控制自己,那现在已经完全不装了,他虎视眈眈的看着顾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强烈的兽性。   “今晚不行,”顾灯态度坚决,用力推开章离说,“我想跟你一起去。”   章离浑身肌肉紧绷,那神情仿佛能立刻扑上来把人撕碎。但他却在听见这话后,硬生生停下了所有动作。   章离深深地呼吸,起身坐在床边:“你想去吗?”   “想,”顾灯点头,又有些不确定地问,“你觉得我能走完吗?”   说话时,顾灯面孔笼罩在温暖的光线里,五官精致漂亮得不可思议。他看起来那么娇气,似乎天生就应该挂满珠宝,陷入柔软的大床里。   如果章离没有和他一起旅行,没有看见顾灯崩溃大哭又迅速振作,没有在雪山下听见那句我不会自杀,他会以为顾灯本身就是这么娇气。   可在章离心中,顾灯更像是他一直寻觅的西伯利亚山雀,看似孱弱娇嫩,却能度过北极零下50度的寒冬。   章离俯身和顾灯接了个绵长的吻,然后抬头说:“如果你想去,那我们就一起。”   顾灯还是有些不放心,又问:“会不会耽误你行程?”   章离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哥会理解的。”   顾灯:“……”   这是什么地狱级笑话。   顾灯忍不住笑了出来,开心地回去收拾行李。   次日清晨,他们登上飞往北极的飞机,要见证驯鹿迁徙的最后一程。这次行程稍微作了一些调整,他们会在驯鹿群前方降落,争取同时抵达目的地。   没有滑雪板和厚睡袋,背上的行李也轻了起来。顾灯背着登山包,脚步轻快地走在春日的苔原里。   沿路积雪融化,嫩草萌芽,灰噪鸦叽叽喳喳,北极的春天热热闹闹地来临。   第一天没遇到驯鹿,直到第二天中午,他们被一条大河拦住去路,于是决定停下用午餐时,才在远处的山丘上看见了驯鹿的影子。   此时他们已经距离目的地不到30公里,卫星地图显示,只要过了眼前这条河,翻过河对面的矮山,再徒步20公里,就能抵达羊胡子草丰盛的平原地带。   吃过午饭,他们收拾行李准备过河,顾灯准备了这么久的皮划艇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顾灯一边给皮划艇充气,一边抬头问章离:“你真要游过去?”   春季暖阳下,章离已经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一边活动身体一边说:“我准备好了。”   顾灯:“……”   看着章离跃跃欲试的表情,顾灯合理怀疑,章离不带皮划艇根本就不是嫌重,他就是单纯想玩水而已。   顾灯实在无法理解章离的冒险渴望,低头把两个登山包绑在船上,慢悠悠朝着岸边滑去……他本来是这么设想的,但眼前这条河又宽又急,他几乎要拼尽全力才能前进。   划船都这么困难,更别提游泳了。顾灯有些担心地回头,见章离牢牢跟在身后,水性极佳,才终于放下心来。   顾灯划着船登陆时,章离也到了岸边,正站在河边清理身体上残留的泥沙。一身紧致的小麦色肌肤,被河水打湿后又被阳光一照,漂亮得闪闪发光。他游泳时只穿了一条白色内裤,被水打湿后变得半透明,贴在前凸后翘的腰腹间。   直到章离弯腰脱掉内裤,顾灯才终于收回了视线,小声嘟哝:“说你是驴还真没错。”   章离穿好衣服转身,黑色紧身衣包裹着饱满的肌肉:“你说什么?”   顾灯盯着章离看了两秒,招手道:“你过来。”   章离走到他跟前。   顾灯又说:“转过去。”   章离转身背对顾灯。   “我刚才说……”顾灯凑到章离耳边,然后伸出右手。   “啪——”的一声脆响,章离愣在原地,表情有一瞬的空白。   顾灯被手感震惊,竟然又拍了两下,直到被章离一把抓住手腕,才一弯腰从他胳膊下跑开,还边跑边评价:“你没少做深蹲吧?屁股这么翘……啊!”   他被章离一把抓住,按在了草地上。   河水潺潺,旁边草地上开了一串不知名的黄色小花,春天来了啊。   因为这个小插曲,当晚扎营时两人都有点儿不约而同地浮躁。   也正常吧,毕竟春天来了啊!   顾灯心里这样想着,又翻身去摸章离胸肌。没想到刚放上去,就被人一把按住。   顾灯不悦嘟哝:“摸一下都不行?”   章离深吸一口气,推开顾灯的手说:“别瞎撩,除非你想在这里被我上。”   “唉,”顾灯讪讪收回手,故意很大声地说,“看到又吃不到,早知道就不来了。”   话音刚落,章离突然跪坐起来,刷一下拉开了他睡袋拉链。顾灯还没反应过来,章离就动作奇快地扯下他裤头,往下埋脑袋。   顾灯:?   “不是,你等会儿?”顾灯弓腰按住章离脑袋,难以置信,“你干什么?”   章离半跪着抬眸,目光坚决。   “不、不用了,”顾灯有点儿尴尬,连忙补充,“我刚才就是开玩笑,没有生气或者埋怨你的意思。当然了,我也没有急着想做这种事!”   他紧接着又提高了声音,义正言辞地补充:“真的,我就是开玩笑,一点也不急!”   “可是我想做。”章离说完,把头埋了下去。   顾灯哪里做过这种事,几乎立刻就弹了起来,又被章离按着小腹压了回去。   午夜时分,还有明亮的光线照着帐篷,顾灯爽得头皮发麻,又忍不住理智的挣扎。   太夸张了,帐篷小得转身都转不了,真有必要这么极限吗?算了算了,极限就极限吧,外面的动物连个帐篷都没有呢。顾灯闭上眼睛,放弃了挣扎。   可惜他们都高估了帐篷的空间,他们带的虽然是双人帐,但两个男人平躺都有些施展不开,更别提进行这么高难度的动作。   不知是谁动作太大,只听得哗的一声响,顾灯难以置信地抬头——帐篷倒了。   章离:“……”   顾灯:“……”   重新搭好帐篷,两人都有点儿沉默。   顾灯:“不然还是等回去后吧。”   章离:“……好。”   就这样清心寡欲地走了四天,他们终于抵达了羊胡子草丰盛的平原地区。   抵达目的地前,顾灯对这里充满了美好的憧憬。蓝天白云,湖水碧蓝,岸边开着棉花一般的羊胡子草,一定浪漫极了。他已经开始想象和章离在湖边沐浴,说不定还可以再做一些少儿不宜的事情。   直到他遇见了无处不在的蚊子大军。   嗡嗡嗡——   嗡嗡嗡——   嗡嗡嗡——   到处都是蚊子,毫不夸张地说,几乎是每时每刻,顾灯都能听见蚊子的声音。   密密麻麻的蚊群如大军压境,哪怕他们穿上全副武装的防蚊服,喷了一层又一层的驱蚊水,依旧无法完全隔绝蚊子的攻击。毕竟人还要吃饭,尿尿,拉屎……顾灯也是经历过惨痛的教训才明白这个深刻的道理。   抵达目的地后,他们在长着羊胡子草的湖边扎营。顾灯上厕所时不听章离的叮嘱,把防蚊服脱了,结果就是jj和屁股被咬了好几个大包,疼痒难耐。   可这实在是太丢脸,顾灯不敢告诉章离,就趁着章离外出拍摄,自己躲在帐篷里偷偷涂药。结果更难受的一件事出现了,也不知道章离的药是什么玩意儿,涂上去竟然辣唧唧,直接把他变成了烧鸟,前后都辣得要命。   顾灯这辈子哪里吃过这种苦,又气又可怜,整个人缩进睡袋,霎时委屈得不行。   章离回来就看到顾灯像只蚕蛹一样躲在睡袋里,脸上蒙着抓绒衣,把自己封得严严实实。   “你睡了?”   “没有。”顾灯隔着衣服回答,声音瓮声瓮气。   这声音一听就不对劲,章离掀开衣服一看,顾灯眼睛、鼻子、脸蛋儿都是红的,看起来可怜极了。   “这是怎么了?”章离摸了摸他额头,没有发热。   顾灯声音有点儿委屈:“我被蚊子咬了。”   章离:“咬哪儿了?涂药没有?”   顾灯小幅度点头:“涂了。”   章离亲了下顾灯脸蛋儿,放软了声音:“我联系了飞行员,明天就回去。”   “你不再呆久一点吗?”顾灯仰头看他,秉持着创作者的严谨问,“你素材拍够了没有?”   “够了,留在这里会打扰驯鹿分娩。而且……”章离拇指拂过顾灯下唇,声音微沉,“我想早点儿回去。”   顾灯有些纠结,但还是实话实说:“可我这几天要禁欲。”   他们目前没有矛盾,章离也没有察觉到顾灯的冷淡,很自然地问:“为什么?”   顾灯紧抿嘴唇,一言不发。   章离故意问:“你后悔和我在一起了?”   “我没有!”顾灯立刻反驳。   章离:“那是为什么?”   顾灯感觉有点儿丢脸,小声说:“因为我被蚊子咬了。”   章离更困惑了。   顾灯缩在睡袋里,小声补充:“我被蚊子咬了唧唧……”   章离愣在原地,脸上出现了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出现的表情。   “你被咬了那里?”他难以置信。   “不信你自己看。”顾灯了豁出去,直接扯下裤子说。过程中碰到了蚊子包,又有点儿可怜的补充:“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肿了?”   “咳……”章离扫了眼又很快移开视线,竭力控制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还好。”   顾灯哼哼唧唧:“但我好痒,还痛。”   章离:“我帮你揉揉?”   顾灯犹豫了两秒:“有用吗?”   “不知道,”章离说,“但可以试试。”   顾灯心一横,闭上了眼睛:“试试就试试。”   章离伸出右手,顾小灯软绵绵地躺在他掌心,温温热热,轻微地搏动着,仿佛一只脆弱的雏鸟。   “疼吗?”章离轻轻捏了捏。   顾灯摇头:“一点点,就是很痒。”   过了一会儿,他又可怜巴巴地说:“但是长大了。”   “都这样你就别想了。”章离无视他的暗示,堪称冷漠地收回了手,“等你好了再说。”   顾灯:“……”   一直缩在帐篷里太难熬了,顾灯找章离借了个相机,打算拍拍附近的风景。   胶片只能拍不能看,顾灯不太感兴趣,借了章离的长焦数码相机,机身加镜头重得像个秤砣,顾灯举了一会儿就手软,又不想拍了,只带着手机到处乱逛。   现在正是驯鹿换毛的季节,空气中除了蚊子还有毛发,顾灯感觉自己有点儿过敏。但还算在可忍受范围内,于是又继续逛了下去。   前方有母鹿分娩,顾灯远远地看着,并不靠近。章离告诉过他,分娩前后的母鹿十分敏感,容易发动攻击。出乎顾灯意料的是,母鹿分娩过程十分迅速,胎儿以一种可怕的重量脱落母体,不到一个小时就能自由行走跑动。   刚诞生的小鹿呆头呆脑的,灵巧又活泼,可爱得要命。但顾灯没有上手,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那里。   这边依旧是鹿,数不清的驯鹿散落在平原各个地区,不管往哪个方向看去都是驯鹿的踪迹。换毛期的驯鹿谈不上多漂亮,顾灯看多了就有点儿审美疲劳,干脆坐在湖边发呆。   有驯鹿来湖边喝水,和顾灯保持着互不打扰的距离。   过了一会儿,顾灯感到有人拍他肩膀。   他还以为是章离,头也不回道:“你拍完了?”   “章离”没有回答,又戳了下他屁股。   顾灯有些生气了,章离明知道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怎么还来撩拨?他生气地回过头,却对上了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一头刚出生不久的小鹿,正用脑袋好奇地拱他身体。   “哎呀怎么是小鹿,宝宝你怎么过来啦?”顾灯弯腰说,声音都夹了。   小鹿并不回答,只好奇地嘬嘬嘬,尝尝顾灯衣服咸淡,又嫌弃地吐了出去。   顾灯也不躲,而且用手机拍了一个视频,很苦恼地配音:“我知道人不能接触野生动物,但架不住野生动物非要接近人。”   来湖边喝水的驯鹿逐渐多了起来,顾灯端着小板凳儿起来,挥手和小鹿道别。没想到小鹿拔腿就跟,顾灯刚开始还很高兴,直到小鹿跟了他几十米,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十分钟后,顾灯和章离双手环胸,分析着小鹿的前景。   “走丢了?”   “应该是。”   “怎么又走丢了?”   “太多了,这片草地上少说有十万只鹿。”   “那怎么办?”   “等吧。”   好在这次运气不错,半个小时,小鹿在他们的注视下和一只母鹿顺利汇合,重新喝上了奶水。小鹿喝着喝着就打了个喷嚏,它也被蚊子咬了。   顾灯:“……”   还有完没完了!   确实没完,吃过晚饭后,顾灯和章离躺在帐篷里,耳边也萦绕着蚊子嗡嗡嗡的声音。   “还痒吗?”   “不痒了。”   “那睡吧。”   “晚安。”   “晚安。”   过了一会儿,帐篷里声音再次响起。   “章离,你睡着吗?”   “没。”   “可以陪我聊聊吗?”   “你想聊什么?”   “不知道,就是感觉有点儿舍不得。”   “我也是。”   “你说油田开发会成功吗?会不会影响驯鹿的迁徙?”   “影响肯定有,但我认为驯鹿会适应新路线。”   “我也觉得,它们很厉害的。”   又过了一会儿,顾灯打了个哈欠,说:“太困了,我要睡了。”   “晚安。”   “嗯,晚安……”   顾灯睡着后,章离却睁开了眼。他把脑袋转向顾灯,在几乎永恒的极昼中,深深地注视着。 第33章 此刻永恒   第二天离开驯鹿群时, 顾灯还有些依依不舍,然而当飞机穿过阿拉斯加上空,章离在后座牵住他的手, 这种不舍很快又被一种隐秘的期待取代了。   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他们返程时没有回安克雷奇, 而是去了之前观鲸时的南部小镇。这个地方并不知名, 但对顾灯和章离来说, 都有不可替代的意义。   他们在这里短租了民宿,是一栋临海的两层小木屋,进门处摆放着一排种植箱,郁金香、大丽花正得热烈。客厅和主卧面朝大海, 能同时看见大海、冰川和雪山。   顾灯站在窗户,猜测他们会在这里度过一段愉快的假期。   民宿有厨房,但他们舟车劳顿都累得不行, 而且又实在想念油腻的肉制品, 于是去餐厅吃了顿牛排, 又用各种高油盐、糖油混合物填饱身体。   晚饭过后, 顾灯放了两个玫瑰味儿的浴盐, 美滋滋地泡起了澡。   这才是生活啊!他忍不住感叹。   生活中的顾灯是个享乐主义者,审美也非常挑剔,如果条件允许,他质量和品味都要最好的。   可惜他这些天来要么是在野外徒步,要么就是用河水沐浴,或者在简陋的浴室里淋浴, 已经好久没有停下来舒舒服服地泡澡了。   顾灯躺在满是泡泡的浴缸里,一边喝饮料一边看海景,脸上还贴着面膜, 舒服得浑身毛孔都打开了。   他知道不能泡太久,可实在是太舒服了,过去一个多月积攒的疲倦纷纷上涌,顾灯脑袋靠着浴缸,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二十分钟后,章离拿起一张干净的浴巾,俯身把人抱出了浴缸。   顾灯睡得迷迷糊糊的,泡完澡的皮肤滑嫩细腻,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迷人的香气。他先是睁眼看了一眼,发现是章离后又闭上眼睛,很依恋地把脸靠在章离颈窝里。   章离低头亲了下他头顶,顾灯不躲也不避,直到章离托着他屁股往外走,才小声说:“我困……”   “睡吧,”章离拍了拍他肩膀,“今天不做。”   顾灯这才安静下来,又和章离接了个黏黏糊糊的吻,睡了过去。   章离用吹风机给顾灯吹干头发,又看了眼自己依旧精神的部位,习以为常地叹了口气,收起吹风机去了浴室。洗澡时他依旧没管,仿佛有意等着顾灯醒来帮他解决。   ·   顾灯这一觉睡了十几个小时,仿佛要把之前缺的觉一口气都补回来。要不是被肚子饿醒,他觉得自己还能再睡下去。   可实在是太饿了,睡前吃的东西全部消化,顾灯摸了摸自己肚皮,空空荡荡,连腹肌轮廓都清晰了起来。   章离不在,窗外太阳依旧很大,顾灯打了个哈欠去洗手间。等他洗漱完毕,章离拎着两大袋食物走了进来。   “你去买东西了?”顾灯懒洋洋地坐在桌上,他精神已经恢复了大半,只是刚睡醒身体还有些乏力,“怎么不叫我一起。”   “看你睡太熟,就没叫你。”章离把东西放进冰箱,转身问,“饿了没有,想先吃饭还是做别的?”   顾灯明知故问:“什么别的?”   章离不说话,只是眸色一点点加深。   在章离朝他走来,并伸手抬起他下巴时,顾灯却说:“我饿了,想先吃甜品。”   章离盯着他看了四五秒,然后转身打开冰箱,拿出刚买的小蛋糕。   顾灯却仰头亲了下他嘴唇,又在章离愣怔的表情中评价:“确实很甜。”   下一刻,章离把顾灯推在冰箱上,低头吻了下去。   顾灯身上只穿了件轻薄的丝绸浴袍,几乎瞬间就察觉出了章离身体的变化……还有他自己的。一时间,双方都有些喘气。   章离双手握着顾灯的腰,往上一托就把人抱了起来,大步走回卧室。他把顾灯放在床上,反手脱掉身上的外套,露出被黑色紧身短袖包裹的壮硕身体,又俯下身来接吻。   顾灯迷迷糊糊地仰起头,感觉自己确实饿了,两方面都很饿。可在食欲和肉.欲之间,还是食欲更胜一筹。   在章离进一步动作前,他伸手抵住他胸膛,说:“我饿了。”   章离没动,压在他身上发出粗重的呼吸。   “章离,我真饿了,”顾灯有些撒娇地说,“我睡了十几个小时呢。”   章离终于妥协,深吸一口气起身说:“我去做饭。”   顾灯拢了拢睡衣,也跟了上去:“我帮你。”   “不用你帮忙,”章离塞了块儿蛋糕进他手里,安排人坐到旁边,“你吃了先垫垫肚子。”   顾灯下厨本就业余,听章离这么说也不坚持了,坐在中岛台上吃蛋糕。蛋糕有点儿噎人,顾灯又倒了杯牛奶。一口巧克力蛋糕,一口牛奶混着来。吃着吃着,他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了起来。   “笑什么?”章离忙里偷闲,做饭空隙中又过来亲了亲他头顶。   顾灯看了眼章离鼓鼓囊囊的胸肌,笑着说:“巧克力奶。”   章离没有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不过他乐意看顾灯这么开心,于是说:“你喜欢巧克力奶,下次再买给你。”   “哈哈哈哈哈!”顾灯笑得更大声了。   他们一起做饭、吃饭、又在饭后把碗放进洗碗机。做饭时身上沾了些味道,顾灯又去洗了个澡章离在门外回史密斯的消息。   -你们徒步结束了?   -结束了。   -怎么都不说,也不让我来接你。   -不想麻烦你。   -那你什么时候过来?   -有事,不来了。   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章离看了眼,直接调成了静音。   顾灯洗到一半时章离进来了,他问:“你也要洗澡?”   章离一言不发走进淋浴间,把顾灯推在墙上,低头细细亲吻。   但最后他们还是回到了卧室,以一种很传统的方式,完成初次。顾灯和章离都没有经验,不想在浴室吃新手村的苦。直到第二次,章离终于掌握诀窍,握着顾灯的腰让他转过身。   顾灯把脸埋进枕头,有些呼吸不畅,但章离仿佛尤为喜欢这个动作。   章离手很大,一只手就能完全握着顾灯的腰,但他却喜欢用双手,拇指分别按着腰窝,那是他们在户外用品店,章离曾经触碰过的髋骨最高处。   章离力气大得惊人,他在无数次深蹲中练就的强健大腿,以及在长距离徒步里锻炼出来的持久力,以一种可怕的程度爆了出来。   甚至哪怕已经结束,还要把手搭在顾灯后腰,细细地抚弄。   顾灯被弄得有些痒,正想让他别弄,章离就说:“你有腰窝。”   “……是吗?没注意。”   顾灯转身想看,却被章离按着腰,又压了回去。   最后一次是洗完澡后,章离用浴巾给顾灯擦干。顾灯半眯着眼睛,漂亮的脸上满是残留的红晕。章离丢开浴巾,把人按在镜子前又覆了下去。   ·   他们在小屋里漫无边际地厮混,除了吃饭睡觉,基本都在干那种事情。   偶尔顾灯也喜欢坐在章离身上,抓着巧克力奶,从高处俯视章离的神情。这时候他能看见章离深沉的眼眸,还有随着他动作露出的隐忍表情。顾灯喜欢按着章离的胸肌,看他们身上明显的肤色对比。   他们身体比想象中还要契合,直到顾灯终于吃饱,吃腻,短期内再也不想继续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周。   顾灯精神和身体都被掏空了,当章离又一次俯身靠近时,顾灯及时叫了停,说想在离开阿拉斯加前,再去做一些别的事情。   章离:“你想做什么?”   顾灯想了想,摇头:“我也不知道。”   徒步登山是不想去了,雪山和动物也看遍了,最后他们租了辆小船出海钓鱼。   不过出海其实也没那么浪漫,尤其是他们船小,一整晚都在晃来晃去。   但钓鱼确实挺有意思,顾灯抓着他钓起的那条鱼,让章离给他拍了张照片。照片中顾灯稍微晒黑了一些,但笑容灿烂,表情自豪,焕发着和初见时截然不同的生机。   六月初,阿拉斯加大部分地区进入极昼,只有南部低纬度海域还有短暂的黑夜。   亲热完时,顾灯仰头躺在甲板上平复呼吸,北半球夏季壮阔的银河猝不及防撞入了他眼里。顾灯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星星,五颜六色,密密麻麻,在漆黑的夜空中爆发出蓬勃的能量。   人这一生能看见多少次这样璀璨的银河?又能和多少人亲密无间,心意相通?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夜,哪怕这样的感情只存在于一瞬,也已经弥足珍贵了。   顾灯转身挤进章离怀里,伸手搂着他脖子说:“章离,我发现一件事。”   “什么?”章离单手搂着顾灯腰,拇指缓慢地抚摸着腰窝。   顾灯用手肘撑起身体,看着章离的眼睛:“我真的好喜欢你,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章离眉眼舒展,漆黑的眼中是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柔情。他低头亲吻顾灯额角,声音在夜风中温柔得不可思议:“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   北半球星空璀璨夺目,顾灯和章离拥抱,用力接吻。 第34章 双向救赎   和章离在一起这些日子, 是顾灯这四年来最快乐的时期。甚至在他过去30年的人生中,都是一段浓墨重彩的快乐。   这不同于他写歌时感受到快乐,创作是从无到有, 是独自在漫长的黑暗中挖掘,最后终于得见天日的成就。这也不是和粉丝们一起开演唱会时, 群体间共鸣带来的震撼。   爱情是发生在两个人之间, 微小而毫无保留的快乐。因为一些契机和原因, 在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里,他和世界上某一个人心意相通,灵魂和身体同样赤.裸。这让顾灯感到满足和幸福。   顾灯和章离继续住在海边的小屋里,仿佛全然忘记了时间, 也不去探讨下一个月还要不要继续。爱意在短暂的时间里被极度浓缩,又爆发成令人惊心动魄的快乐。   但他们的相处其实非常普通,就是日常起居, 吃饭睡觉, 然后亲热。神奇的是, 过去他觉得毫无意义的生活琐事, 现在却让他感到非常快乐。   一天傍晚, 章离正在厨房准备晚餐,顾灯突然跑过来亲了他一下。   “饿了?”章离问。   “没有,”顾灯摇头,“就是突然想亲你了。”   章离沉默了两秒,问顾灯:“介意把晚餐改成宵夜吗?”   顾灯说可以,章离就放下手里的餐具, 把顾灯抱在中岛台上亲吻,缓缓进入。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又有一天中午, 顾灯随口说了句感觉有点儿无聊,当天下午章离就弄来了一台游戏机,连上客厅电视让顾灯玩。   “游戏机?”顾灯难以置信,“你怎么知道我想玩游戏?”   章离:“之前在史密斯家,你和阿里说过。”   连顾灯自己都忘了,没想到章离连这都记着。顾灯是个很三次元的人,几乎没有任何和宅相关的爱好,连王者荣耀都不打。第一次接触主机游戏玩得欲罢不能,直接沉迷到半夜,睡了几个小时第二天又起来继续。让章离都有点儿后悔弄来一台游戏机了。   但第二天中午,顾灯却突然关掉机器,连手柄都收了起来。   章离:“不玩了?”   顾灯点头,过来亲了下章离:“感觉还是和你在一起更有意思。”   章离搂着顾灯的腰,把人抱进了卧室。   等一切都结束后,顾灯枕着章离健壮的胳膊,意犹未尽地感叹:“要是能一辈子这样该有多好。”   他只是情绪到了所以脱口而出,章离却突然安静下来,数秒后,又发狠把他压了回去。   数百次撞.击后章离终于退出,俯身在顾灯耳边,气息很重地说:“我想给你拍照,可以吗?”   顾灯脑袋还嗡嗡的有些没缓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问:“拍什么啊?”   明亮的阳光下,章离手指缓缓拂过顾灯身体:“想拍你。”   “可以啊,”顾灯翻身正对他,干脆道,“你想怎么拍?”   章离:“就这么拍。”   顾灯:“……”   他算是明白了,章离想给他拍私房写真。   章离仿佛早已经在脑内模拟过类似场景,又解释说:“拍完胶片都给你,你不用担心隐私泄露。”   顾灯有些纳闷:“照片都给我,那你拍照还有什么意义?”   章离没有回答,他安静地看了顾灯一会儿,突然问:“你当初在海边偷拍我时是什么感觉?”   顾灯有点儿脸红:“原来你知道啊?”   章离亲了亲他额头,笑着说:“你当时什么感觉,我现在就和你一样。”   对着自己喜欢的人按下快门,记录下他生命的某一刻,哪怕以后看不见照片,但一旦想到自己曾经留下爱他的一秒,光是这样一件事,就足以令人心潮澎湃了。   “那拍吧,”顾灯之前拍过内裤广告,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很干脆地脱掉衣服问,“这样行不行?”   章离却摇头,说:“你不用摆姿势,正常活动就行,我会看时机抓拍。”   顾灯愣了愣:“什么正常活动?”   章离:“吃喝拉撒,做你想做的一切事情。”   顾灯:“…………”   这多少有些太羞耻了,顾灯忍不住问:“为什么啊?”   “我想记录你在生活里的样子,”章离说,“不是工作中的状态,而是真实的模样。”   顾灯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那我试试吧。”   但他多少还是有点儿介意自己的形象,虽然和章离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但这也不代表就能肆无忌惮地展示自己的身体。   反复试了几次后,顾灯变得有些焦虑:“章离,我摆不出来,我不知道自己生活中是什么样。”   他面对镜头太久了,一旦有摄像机、或者是被别人注视,就会不自觉地进入工作状态。但他又不是演员,能对着镜头展示最真实的自己,他展现出来的是一种精心雕琢后的自然感。   章离伸手抱住顾灯,亲吻他紧皱的眉:“那我们不拍了。”   顾灯有些难受:“可我都答应你了。”   章离:“反悔也没关系。”   顾灯仰头和章离接吻,说自己还想再试试。章离摸了摸他头发,耐心道:“那过几天再试。”   此时时间已经进入6月,极昼彻底照亮了阿拉斯加这片土地。顾灯的生活沐浴在阳光中,明亮而耀眼,只有些许微不足道的烦恼还在困扰他。   就在顾灯正努力习惯自己自然的状态时,突然接到史密斯消息,问他是不是和章离在一起。   顾灯:是啊。   史密斯:他在你旁边吗?   顾灯:在,怎么了?   史密斯:我有急事,你如果方便,找个章离不在的时候回我电话。   顾灯抬头看了眼章离,后者正在准备今天的午餐,顾灯拿着手机出去,打给了史密斯。   史密斯接通电话,声音鬼鬼祟祟的:“章离在你旁边吗?”   “不在,”顾灯说,“你什么事找我要避着他?”   史密斯顿了顿,小声道:“你们现在在哪儿呢?”   顾灯说了小镇的名字,史密斯:“那他这几天状态好吗?”   “挺好啊,”顾灯都纳闷了,“所以你到底有什么事?”   史密斯声音有点儿抖,但还是努力保持镇定地说:“那你先稳住他,我和他爸妈现在就过来。”   “怎么了?”顾灯心跳得有点儿快,还以为自己和章离在一起的事情被发现了。   史密斯:“既然他状态好那你就装作不知道,总之先别刺激他,他真要做什么你这个体型也拉不住。我们傍晚就能到,一切等我们过来了再说。”   顾灯越听越茫然:“你在说什么?”   史密斯:“章离有自杀倾向。”   顾灯一愣,仿佛听见笑话一样笑了起来:“怎么可能?是不是有哪里误会了?”   “顾灯,”史密斯说,“他留下了遗嘱。”   直到现在顾灯才开始认真思考史密斯这番话的可能,他几乎是茫然地看向章离,后者兴致勃勃地做着饭,神情愉悦,眉梢舒展。这样的章离会想要自杀?甚至留下遗嘱?   “是不是有哪里弄错了?”顾灯还是不敢相信。   “我也不愿意相信,但章离父母通过一些不那么正规的手段,从律师那里拿到了他的遗嘱。”史密斯顿了顿,又说,“而且他大哥当年过世时,他……”   “我知道,”顾灯说,“可这件事和他毫无关系,章离当初甚至都没有去登顶。”   “不,”史密斯摇头,“我之前也这么以为,但是……”   “但是什么?”   史密斯:“但他当初找到他哥时,他哥其实还活着。是在他背人下山等待救援过程中才去世的。更残酷一点说,章离大哥是在他后背上咽的气。”   “怎么会……”顾灯大脑嗡地一声响,整张脸都白了。   “而且他大哥根本没说过要看驯鹿迁徙,”史密斯声音激动地说,“章离骗了我们所有人,他是以此为借口想死在路上!”   顾灯呆呆愣在原地,手机从掌心滑落。   他感觉自己一部分灵魂都抽离了,剩下的那部分却还在保持身体的冷静,捡起手机对那头说:“我等你们过来,在你们抵达前,章离不会出事。”   顾灯挂断电话,魂不守舍地走进客厅,被章离塞了只虾仁到嘴里。   “帮我尝尝咸淡。”章离说,但这种简单的料理哪里用得着尝咸淡,就是找个理由过来而已。   顾灯机械地咀嚼,下咽,什么味道都尝不出。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不舒服?”章离用手背碰了下顾灯额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是不是我昨晚弄到里面,你发烧了……”   顾灯却一把抱住他,急切地亲吻。   章离被撞得后退两步,一边和顾灯接吻一边问:“刚才谁给你打的电话?工作上出事了?”   顾灯一言不发,抬脚缠上了他的腰。   两具身体重重撞在一起,章离念着顾灯身体,下手克制且耐心,顾灯却一把抓住他手腕,喘气说:“别弄了,直接进来。”   …   一切结束后,顾灯趴在章离胸膛上,白皙的后腰上能看见两道清晰的掌印。   章离刚松开不久,大手又覆了上去:“愿意和我谈谈吗?”   顾灯盯着窗外的大海,过了很久才问:“章离,你想过我们以后吗?”   “我已经想好了,”章离说,“等这次回去我……唔……”   顾灯却不敢继续往下听,又仰头堵住了他嘴唇。   不知为何,今天顾灯变得格外粘人,吃饭时盯着人不放,午睡时要抱着他,连他去卫生间都要跟着。章离本就有不轻的控制欲,他一方面很享受这种被粘着的感觉,但也担心顾灯遇到了什么问题。   他看着顾灯在睡梦中依旧紧皱的眉,把人搂进怀里,留下一串细密的吻。   章离突然想起了雪山木屋上的那个晚上,还有更早在布鲁克斯山的时候,顾灯也曾经这样安慰过陷入噩梦的他。   下午3点,顾灯被闹钟吵醒,说想去外面逛逛,也让章离起床换衣服。这些天他们呆在这套小屋里,大部分时候都穿得清凉,或者什么都不穿。当他们换好衣服准备出门时,门铃突然响了。   顾灯站在门口却没有动作,只是脸色沉了下来。   章离从卧室出来,问:“谁来了?”   顾灯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拉开了房门。   门外是一脸焦急的史密斯,史密斯身后是章离许久不见且早已分居的父母,旁边还有个陌生男人,介绍时自称心理治疗师。   顾灯本来还心怀侥幸,可当他看见章离脸上复杂的表情,一瞬间全都明白了。   “什么事情不能好好商量?”打扮体面的妇人已经哭成泪人,用仿佛快要晕厥的表情说,“你非要选择自杀这种方式?”   章离看着这一幕,浑身血液霎时涌上大脑,撞得耳膜咚咚响。   他转头看向顾灯,后者却后退一步,有些冷漠地说:“你们谈,我去外面。”   顾灯转身要走,章离却猛地攥住他手腕,伸手关上了门。   “砰——”   门外几人大眼瞪小眼,门内,顾灯和章离沉默地对峙。空气紧绷浓稠,仿佛随时都要炸开。   “是真的吗?”顾灯抬头看向章离,强行控制着颤抖的语气,“他们说看驯鹿迁徙是你自己的意愿,你还为此留了遗嘱,章离,这件事是真的吗?”   章离呼吸粗重地盯着顾灯,一双眼睛又黑又深,仿佛一头发狂的野兽。他没有回答,他把顾灯抵上墙壁,几乎是凶狠地吻了下来。   门外响起阵阵敲门声,章离却把顾灯按在墙上,缓慢而凶狠地亲吻,仿佛要在此刻烧光他们的全部理智。   直到双方都气喘吁吁,章离才松开彼此嘴唇。   “是真的,但也不全是,”章离深深地呼吸,试图安抚顾灯,“别担心,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你如果不想见他们,就去阳台等我好吗?别离开我视线,我会担心你。”   顾灯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十几秒后红着眼睛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他看起来那么痛苦,绝望得想要立刻逃离,可却还强迫自己留在原地,试图原谅章离。   章离心脏猛地颤了一下,他用力把顾灯按进怀里:“可以,可以的。”他反反复复地亲吻顾灯脸颊,是祈求,也保证,“顾灯,一定要相信我,我会告诉你一切。”   顾灯鼻头一酸,眼泪落了下来。   章离和在客厅里和别人说话,顾灯蜷缩在阳台椅子上,把脸埋进了臂弯。   大约半个小时后,屋内传来关门声,随后章离推开阳台玻璃门,蹲在顾灯旁边问:“你还好吗?”   顾灯把自己缩成一团,肩膀小幅度地颤抖着,十几秒后他终于抬起头,也不知哭了多久,整张脸全红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们会联系你。”章离把人搂进怀里,细细地亲吻,“我都解释清楚了,他们不会再找你了。”   顾灯喃喃道:“那你也不想自……”   “不想,”章离一边吻他嘴唇,一边严肃地保证,“遇见你就不想了。”   顾灯眼泪又要掉了,他哭了那么久,整张脸变得湿热又潮气,被章离一吻,几乎快要不过气。可哪怕如此他都没有松开,而是一边哭,一边比章离更加急切地亲吻。   直到顾灯濒临窒息,章离终于停了下来,一下下抚摸着顾灯后颈,又问:“好点儿没?”   顾灯点点头,他已经不再哭了,只是鼻音依旧很重。   “那你现在能听我解释吗?”   顾灯点了点头,用红彤彤的眼睛看着他。   章离心疼得要命,放轻了声音:“抱歉,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但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我的工作有一些风险,留遗嘱只是以防万一,我每次外出都会留遗嘱。”   顾灯:“如果只是这样,那你家人怎么……”   章离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和父母不亲近,大哥过世后就联系更少了,可能他们误会了。”   顾灯心里酸酸的,伸手抱了下章离。   “我没事,我早就不在乎了。而且我也没想要自杀,只是……”章离突然停了下来,他看向远处仿佛永恒闪耀的大海,说,“只是有时候,我会感到厌倦。”   他厌倦了感情破裂却不愿离婚的父母,于是他早早就沉迷于摄影,试图用拍照跳出困境。   他用拍摄逃避父母的争吵,令人喘不过气来的课业,实现人生的意义。可后来他逐渐发现,摄影也不能完全解决问题。于是他开始远离这一切,走向荒野,探寻地球上最偏远的陌生地区。   这些年来,他几乎已经走遍了地球上每一片的土地,也拍摄过许多精彩的作品。从撒哈拉沙漠到南极北极,从阿拉斯加到喜马拉雅,从可可西里到亚马孙丛林。   可问题是之后呢?   去更偏僻的地方?尝试更危险的行为?拍摄更新奇的作品?   当他看遍了世间的新奇之后,他还能去哪里?   当一位朋友在翼装飞行中去世时,章离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结局。他想,或许他也会在某次探索时死在荒野里。   大哥遭遇山难后,章离这种预感变得越来越强烈,于是他给自己留下遗嘱,在一个非常年轻的年纪里,早早就处理好了身后事。   “可是现在不会了,”章离着看向顾灯,一字一句,“遇到你之后,我发现了世界上还有比挑战危险,更打动我的存在。”   道尔顿公路的初遇,安克雷奇酒吧的重逢,海边小镇邀请他加入驯鹿迁徙……过往一幕幕涌进顾灯脑海,但故事的最初,其实是一声鲸鸣。   “章离,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顾灯突然抬起头说,“我当初是看到你拍的鲸鱼视频,才决定来阿拉斯加的。”   章离愣住了。   顾灯告诉他:“如果不是你拍的那些东西,我可能已经活不下去了。”   章离心脏剧烈跳动,眼眶逐渐泛红。   顾灯捧着章离脸颊,一字一句:“你或许觉得自己的生活陷入停滞,就像过去的我一样,一时找不到存在的价值。但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你也拯救过他人的生命。”   顾灯看进章离眼底,一字一句:是因为你的作品,还有我们一起的经历,让我在彻底绝望之前,还想再试一试。你救了我,我很感激。”   章离身体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在眼泪落下前一秒,他用力地抱紧了顾灯。   顾灯察觉到了自己颈窝里的湿润。他有些错愕地抬起头,章离却咬住他嘴唇,深深地亲吻。随后章离拦腰将人抱起,大步走进卧室。   卧室,章离一只膝盖跪在床边,同时反手脱掉自己的外衣,俯下身时,顾灯伸手抵住他胸膛,说:“我想拍照。”   “现在?”章离声音低哑。   “现在,”顾灯拉住章离衣领,说,“我们一起。”   卧室刷着白色墙漆,且有一整面墙的落地窗,极昼终日不落的光线从窗户进入,让房间明亮得几乎炫目。   三脚架安静地立在一旁,外接电动卷片马达和定时控制器,一亿像素的中画幅相机让每一个细节都一览无余。   顾灯和章离都刚经历过一次情绪崩溃,情绪浓烈得不可思议。他们在镜头前肆无忌惮地拥抱,纵情。丧失了一切,又容纳了一切。   章离几乎丧失了全部自控力,凶狠地撕咬,纠缠,拥抱顾灯。   顾灯情绪崩溃后更是敏...感得要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阵深入骨髓的颤抖。当这种冲击积攒到某个临界时期,顾灯身体突然紧绷,随后扬起脑袋,再也抑制不住地尖叫出声。   在这极致的痛苦和愉悦中,在灵魂被反复拉扯融化的时刻,顾灯渐渐意识到,生活中的痛苦,并不会因为一次精彩的旅行、一段甜蜜的爱情、亦或是遇见某个人就消失。   旅行回来,伤痛也不会就此消失,问题依旧没有得到解决,世界同样没有以他期望的方式运作。   不会再有这种时候了,不会有人永远都能保持快乐,再也感受不到孤独、虚无和难过。痛苦更像是一种终生疾病,只要人还活着,就需要和生命中的低谷战斗。   可痛苦虽然不会消失,但它会缓解。漂亮的风景、爱人的陪伴、陌生人的善意,小猫小狗,一本好书、一首歌曲、一顿美食同样能带来心灵触动。这些细微的美好支撑着他。   他依旧会感到痛苦,可也会感到快乐。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了。   顾灯用力抱紧章离,让咔嚓咔嚓的快门声记录下彼此最狼狈、最真诚、最痛苦、也最愉悦的时刻。   窗外,极昼的光线逐渐暗淡,让卧室进入了温柔的蓝调时期。相机电池也全部耗尽,章离也终于拍完了最后一卷胶卷。   一切都结束了,可顾灯身体还在颤抖,腰上两个清晰的掌印,身体青紫斑驳。顾灯就这样凑到章离耳边,拥抱章离炽热的身体说:“章离,现在我们都死过一次了。”   他们在极致的湮灭和消融中,一起对抗来自死亡的注视。   高潮和低谷交错,一如四季流转,潮汐起落。   ·   一周后,他们在安克雷奇的机场里道别。顾灯登上回国的飞机,明白自己不会再经历第二个阿拉斯加的春天。 第35章 再次相逢   回国第二天, 顾灯和心理医生约了见面,主动交上了服药记录,情绪日记。   “我想我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写不出歌了, 我想请你帮我一起解决这个问题。”   两个小时的咨询结束,心理医生离开房间。沈青岚推门走了进来, 有些诧异地问:“听说你主动提出要继续治疗?”   “是啊, 我想通了, ”顾灯点头,“病了就治,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青岚愣了好几秒,严肃的脸上突然露出笑容, 由衷道:“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真的,我太高兴了, 我们都觉得你会熬过来的。”   顾灯上前给了她一个拥抱:“岚姐, 对不起, 这些年让你们操心了。”   沈青岚眼眶有些湿, 用力拍了拍顾灯肩膀:“我们之间谈什么对不起?要不是当年遇见你这个天才,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这番事业。”   她当年离婚后没有再婚,一心拼事业,这些年也没有小孩儿,几乎把顾灯当成了半个儿子。   “你能想通,我们都特别高兴。”沈青岚松了口气,又说, “昨天你在机场被拍,现在大家都知道你回来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顾灯:“写歌, 治病,对了,我还要在家装一个暗房。”   “在家,装暗房?”沈青岚心里一咯噔。   她虽然已经不年轻了,但混迹娱乐圈多年,圈内这些龌龊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就算顾灯以前一直洁身自好,保不准不会在生病时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   难道顾灯这一趟出去染上了什么不良癖好?   “有什么困难吗?”顾灯不解。   “咳,也不是,”沈青岚轻咳一声,说,“就是想问问你装暗房干什么,我们也好配合你需求。”   “暗房还能干什么?”顾灯一脸莫名,“洗照片啊。”   “是这个暗房?”   “你以为是什么暗房?”   “……”   她还以为是小黑屋呢,专门布置任务惩罚人的那种。   沈青岚松了口气,哈哈大笑朝外走去,顾灯却又叫住了她。   沈青岚:“还有事?”   顾灯欲言又止,话到了嘴边又摇头:“算了,等确定了我再告诉你。”   “什么事?”沈青岚却走了回来,眯着眼睛问,“你可别又给我来个大的,不管什么事,你先告诉我,工作室也好提前应对。”   顾灯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那我说了啊。”   沈青岚有些紧绷:“你说。”   “我……”顾灯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岚姐,我喜欢男人。”   “吓我一跳,原来是这个啊。”沈青岚松了口气,大度道,“行,我都知道了。”   顾灯:?   “你是不是听错了?我说我喜欢男人。”   沈青岚:“我知道啊。”   “啊?”这下轮到顾灯懵了,“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沈青岚回忆了一下,说:“大概十几年前吧。”   顾灯难以置信:“十几年前你就知道了?”   “对啊,”沈青岚说,“你青春期时不看美女总盯着帅哥看,我能不知道吗?”   顾灯:“…………”   亏他忍了这么多年,结果早就柜门大开了?   “我当时可吓死了,还做了几套预案来着,”沈青岚当时也还只是个新人,顾灯爆火后好几年都紧张得不行,现在想起来还有些怀念,“结果你一直不谈恋爱,也没偷偷和哪个男的私底下有牵扯,后来我忙起来就忘了。”   “那行吧,”顾灯有点儿无语,“那你现在知道了。”   沈青岚:“你怎么突然要出柜?因为遇到了谁?”   顾灯:“算是吧。”   沈青岚:“你谈恋爱了?”   “谈了,”顾灯说,“现在暂时分了。”   沈青岚:“什么叫做暂时分了?”   “他在纽约,我在北京,如果要一直在一起,总得把异地问题解决了才行。”顾灯说,“所以我们就打算先分开处理好自己的事情,等问题解决了再正式确定关系。”   沈青岚冷笑:“你就这么有把握?不怕那人移情别恋?”   “不怕,”顾灯摇头,“过去三十年我都没爱过别人,这辈子好不容易才遇到了他,我觉得他也是。在我心里,我们的经历有不可替代性,如果他在短短几个月内就爱上了别人,那只能说明我看走了眼。既然不爱了,那我也没必要和他在一起了。”   “你倒是有自信,”沈青岚抬眸,“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打算公开出柜?”   顾灯也没想明白,犹豫了一会儿问:“你觉得怎么处理比较好?”   沈青岚:“我是觉得,你也不用大张旗鼓说自己喜欢男人,我们工作室的人知道有个预案就行。”   顾灯皱眉:“那我就得一直躲躲藏藏?”   “也不用,拍到就拍到呗,只要你不公开出柜,谁敢一口咬定你喜欢男人?”处理这种事沈青岚有经验多了,“毕竟国内还是比较保守,你如果公开,演出和代言都会受限。这种心照不宣的程度就好了。”   顾灯狐疑地看着她:“那你不会给我安排女明星炒cp吧?”   沈青岚哎哟一声,惊讶道:“谁敢给你安排女明星炒cp?您忘了自己怒怼节目组的光荣战绩了?自那以后,就没有真人秀再敢邀请你了。”   顾灯哈哈一笑:“倒也是。”   他也是到了今天才发现,自己之前以为的那些沉重得能压死人的、逼疯人的事情,其实都能解决。   “当然,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有一个好经纪人,”顾灯给了沈青岚一个拥抱,说,“谢谢岚姐。”   “干什么?黏黏糊糊的。”沈青岚面露嫌弃,但也没有躲开顾灯。   “嘿嘿嘿,”顾灯就把脸埋在她肩头滚来滚去,说,“岚姐我爱你。”   “去去去,少肉麻了,没事儿自己去玩儿,别耽误我工作。”岚姐板着脸推开顾灯,转身时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嘴角的笑意。   “看您这表情,应该是有好消息?”小米守在门外问,笑着迎了上来。   “还行吧,”沈青岚矜持,“灯哥要准备新专辑了。”   “啊,那太好了!”小米激动起来,“我就说灯哥一定行!!”   顾灯开始闭关写歌。   曾经的他给自己戴上一层又一次层面具,用一种积极快乐的姿态讨好所有人,甚至连自己都信以为真。所以在他生病以后,再也写不出一部满意的作品。   那时的他总觉得有一天痛苦会过去,疾病会痊愈,等太阳再次升起,他又会变成那个快乐、阳光、积极的顾灯,照亮许多不如意的人。   可现在,他开始写自己的疾病,写他在旅途中的经历,写他的爱人。他不再把希望寄予未来,不再想象会有一个更优秀的自己替代当前的自己而存在。他开始书写悲伤、挣扎、痛苦,写他最不敢直视但也最真实的部分。   他依旧没能成为理想中的完美形象,但这一次,他看见了真实的自己。   .   一个月后,录音棚内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在熬了无数个夜、吃了无数的外卖、又掉了许多头发后,顾灯新专辑终于完成了。   沈青岚带着手下其他艺人去国外参加活动,回来后听见这件事,有些纳闷:“不是半个月前就说做好了?”   快要疯掉的制作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因为我们写了2张两张专辑啊!26首歌啊啊啊哈哈哈哈哈!!我现在没疯已经很坚强了!从现在起,我要回去睡个三天三夜,地球毁灭了也别叫醒我!!”   制作人疯疯癫癫的走了,沈青岚推门进去,看了专辑名:“在阿拉斯加的春天?倒是很符合你的经历。”   小米这些天负责顾灯饮食,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名字,她歪了歪头,有些疑惑:“怎么感觉有点儿熟悉……”   沈青岚:“什么熟悉?”   小米“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附近有个餐厅也叫这个。”   角落里正在补眠的顾灯摘下棒球帽,顶着乱糟糟的头发问:“阿拉斯加的春天?”   小米想了想,又摇头:“不对,是叫阿拉斯加的餐厅,你之前还说他们家外送好吃来着,最近都是定的这家。”   顾灯倒是没注意,他“哦”了一声,又躺了回去。   但过了几秒后,他又坐起来问:“为什么叫这个?因为老板去过阿拉斯加?”   沈青岚眯起眼睛,看了眼有些反常的顾灯。   “不知道诶,”小米说,“他们店里有只阿拉斯加犬,我猜可能是因为这个吧。”   顾灯不说话了。   他这一个月几乎不眠不休,甚至还要抽空和心理医生见面,还没联系过章离。   就在小米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顾灯却又问:“老板长什么样?”   “你这么问我我也不好说,但挺帅的,很多人去打卡,吃饭还要预约呢,都成网红餐厅了。”   顾灯又问:“老板是不是三十来岁,个子很高,一身肌肉,虽然长得凶但性格很好相处?”   “不是,”小米很笃定地说,“老板挺年轻的,估计也就20来岁吧,个子确实很高,留着寸头,纹了花臂,还戴了耳钉,看起来很帅但脾气冷冷的,有些不好接近。我别人好像叫他阿萌?”   也太搞笑了,一个凶得像□□的人,名字竟然叫阿萌。小米本来还想吐槽一下这个名字,结果顾灯已经失去兴趣,又重新躺了回去。   ·   晚上十点,阿拉斯加的餐厅,一个穿着黑色短袖的寸头青年在柜台后算账。   没过多久,一个头戴口罩墨镜帽子的青年推开了餐厅大门。   “谁?”阿萌抬头,露出一张年轻冷淡的脸。然而还不等他说打烊,来人又退了回去。   但奇怪的是这个人又不走,反复在餐厅门口徘徊,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   看来又是一个沉迷师父美色的追求者,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师父这款格外吸引男人。阿萌驾轻就熟地拉开门,用死气沉沉的声音说:“客人您好,餐厅已经打烊了,如果用餐请提前预约,如果不用餐请别骚扰老板……”   “打烊了?”男人开口打断他的话。   “是啊。”阿萌有些不耐烦。   “没有。”一道微沉的声音同时响起。   “汪汪汪~!”是章离遛完狗回来了。阿萌皱眉,有些疑惑地看了师父一眼。   “对你不是。”曾经冷淡拒绝每个示好者的章离,此刻却破天荒地笑了起来。他牵着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年轻人进了餐厅,语气温柔地问,“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阿萌有些好奇,但他不是一个八卦的人,一边低头给小阿拉斯加擦脚,一边仰头说:“师父,我想把加加带回家睡……操!”   他吓得往后一缩,脏话都飙出来了。   他师父和男人在接吻……   准确来说是他冷淡的师父把男人按在墙上亲,餐厅暖黄的灯光照亮他们的侧脸。   二人呼吸交织,缠绵深情,一如这世间每一对热恋的情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