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后遗症   作者:二月竹   简介:   十年前遇到陆绝时,俞汀还叫俞汀。   周末他帮妈妈给小城最神秘的庄园送花,一只纸飞机落到他头顶,他抬头,一个男生坐在二楼窗台,又丢了一只纸飞机下来,问他,“你们这儿会下蓝色的雨,真的假的?”   十年后,他迷失在汹涌的车流里,一个男人冲来将他抱进了安全区,无名指的婚戒死死硌进他皮肤,哭着埋进他的脖子,“你终于回来了,乐乐。”   后来他才知道,男人叫陆绝。陆绝有一个深深爱着的恋人,和他有着一模一样的脸,死在了十年前。   阅读指南:   有生命力坚韧清冷美人受*恋爱脑躁郁症绿茶疯批攻   极致的古早狗血味,棒打鸳鸯绝症车祸失忆破镜重圆发疯伪替身。   内容标签:花季雨季 校园 古早 失忆   主角:俞汀,陆绝   一句话简介:死亡也无法停止他爱他   立意:宿命的恋人终会再次遇见 第1章   2010年,夏。   下午放学后,高二三班的天花板的风扇“嘎吱”转得快冒烟了,教室内还是热得像蒸笼。   又闷又热,十来天没下雨了,翻腾的灰尘味从挥动的扫把里不停往上冲。   俞汀刚收拾好书包,一本习题集落到他桌上,戴着厚眼镜的男生反身坐到他前排,擦着脖颈的汗说:“汀神,有道数学题不会,帮我算算呗!”   俞汀看了眼手表,5点01分,他又拉开书包链,取出笔袋和草稿本,偏冷的声线消散了空中的几丝酷热,“哪道?”   男生指了一道题,俞汀扫了眼题目,从笔袋抽出笔,低头在草稿本沙沙算了几分钟,撕下给了男生。   教室后方不时传来说话声。   “千真万确,京市来的,我姨在他家厨房工作。”   “男生,跟我们差不多大。”   “不会转到我们学校,生着大病呢!”   “你说对了!就是回来养病,我姨说他每天得吃大把药,远远看到过他一次,皮肤白得吓人,不说话不出门,吸血鬼一样!”   ……   俞汀提上书包要走,身后传来李成蹊的声音,“汀哥,明早九点接你,大陈他们要出海钓鱼!”   俞汀没回头,“不去了,家里有事。”   “什么事啊?要帮忙不。”   俞汀挥了下手表示不需要,走出了教室。   到家一如既往没人,俞汀放下书包,提着路上买的海肠去了厨房。   处理好海肠,他打开冰箱取出剩的米饭,两只土鸡蛋,白萝卜和一小包虾皮。   先炖上白萝卜虾皮汤,等海肠捞饭出锅,汤也翻滚了。   俞汀装好虾皮汤和满满一盒海肠捞饭,就站在厨房解决干净剩下的海肠捞饭,迅速洗好碗筷,又打开冰箱拿出半块西瓜,拎着出门了。   出门右转,直走500米左转海滨大道,再往前走20分钟,就到了“如菲花圃”。   推开小木门,走几步就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在修剪一盆蓝色无尽夏。   “妈。”俞汀小跑上前,放下饭菜和西瓜搁到树下桌子上,弯腰拍了拍短发女人肩膀,“先吃饭。”   赵如菲早听见了俞汀的脚步声,她手上沾着泥,放下剪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着回头比划了几个手语。   俞汀笑着点头,“吃过了,你自己吃,我来剪。”   赵如菲又打着手语,俞汀挽起衬衫袖口,蹲下拾起剪子说:“不累,课程很轻松。”   赵如菲笑了笑,这才洗干净手去吃饭,   掀开保温盖,热气香气一齐漫出来,赵如菲竖了大拇指。   俞汀熟练修着花枝,还一边和赵如菲说今天学校发生的事。   俞汀他爸去世得早,家里就剩先天性哑巴的赵如菲,青春期的男生容易起摩擦,赵如菲总会担心俞汀在学校被欺负,俞汀就每天都事无巨细报告,好让赵如菲放心。   母子俩一个吃饭倾听,一个修花说话,炙热的太阳总算快落海了,一串自行车铃声从苗圃外飘来,一个女人放缓了车速,大声喊话,“明早九点,千万别迟到了!”   赵如菲马上放下饭盒,伸手比了个“知道”的手势,女人就风风火火骑走了。   俞汀修剪完绣球花,擦掉额头汗去打开水龙头,提起最粗的那根水管给绣球喂水。   绣球花最吃水,这段时间热,花圃的绣球花隔一会儿就得浇水养着。   夕阳西落,橘红的霞光模糊了海愈w宴边交接的地方,花圃不远就是大海,海面吹来的风弥漫着淡腥味和咸味,湿润的水汽很快冲淡了白日的闷气。   少年身姿清俊挺拔,海风扬起他的黑发,左耳后露出一颗小小的红痣,被霞光染成了浓墨重彩的金色。   他皮肤遗传了赵如菲,白皙透亮,就算晒着大太阳,也清清爽爽的干净。   赵如菲吃完饭切开了西瓜,俞汀放下水管过去,赵如菲立即递了一块最红的西瓜过来,他没接,拉过椅子坐下凑上前咬了一口,眯了眯眼睛,“甜!”   赵如菲无声咧嘴,把剩下的西瓜塞到俞汀手里,比划问他,“明天周末和同学出去玩吗?”又比划,“不要出海,很危险。”   俞汀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秒,说:“不去。”他低头咬西瓜,“明天没事,和你去送花。”   提及明天的大单子,赵如菲眼睛又亮了,那一单能赚一笔大钱,足有她两三年收入那么多,俞汀上大学的学费生活费就不用操心了。   距离俞汀高考还有一年,但赵如菲已经开始划日历,满心期待着俞汀离开这座海边小城的日子。   她厌恶大海,她要她的俞汀早点远离这个吞人的地方。   *   翌日天未亮,俞汀和赵如菲就出门工作了。   花圃平时都是小生意,赵如菲买的小皮卡车一趟拉不完今日的大单,天擦亮才装好了第一车货——   无尽夏,散尾葵,龙血树,龟背竹,尖尾芋,还有一棵中华木绣球,两棵玉兰,三棵白山茶,五棵桂花……   赵如菲打着手语,“还要跑两三趟。”   俞汀点头,坐进了副驾驶。   昨晚还是没下雨,太阳还没爬多高,天气就闷热得难受了,赵如菲启动车就开了空调,开最低码出了花圃,上了车道也没加速,俞汀望着后视镜里一路没甩开的自行车,没有说话。   赵如菲时间算得很准,九点准时到了目的地。   郁郁葱葱的庄园外观并不算奢华,甚至算朴素,门卫室的窗户被推开,昨日路过如菲花圃的女人探出头笑,“汀崽又跟着妈妈送货了!如菲你开到尽头左转,再往里开一段,看见穿工作服的园丁就到地了。”   女人叫张敏华,是赵如菲的好友,这次的生意就是她给赵如菲介绍道,赵如菲咧嘴笑,拿出早准备的笔记本,上面写着——晚上到家吃饭!   “必须的!”张敏华笑着开了雕花铁门。   赵如菲开进庄园,与院外的朴素不同,院内开阔无比,几栋漂亮的洋楼掩映在远处的绿树之中,前庭院还建有一个极大的喷水池,比市中心大酒店门前的还要气派。   赵如菲没敢多看,开到尽头又左转,开过一片打高尔夫的草坪,终于看到了几个穿着工作装的女人在聊天,院子的小路足够宽阔,她停在路边,俞汀就先下车了。   几个园丁看到俞汀很惊讶,“就你一个人搬啊?”   少年瘦瘦高高的,一件白T和黑色阔短裤,脚上是纯黑色沙滩人字拖,手腕比她们小孙子的还要细,能有力气搬东西吗?   她们说:“我们可不帮忙!”   “嗯。”俞汀利落打开车后斗,赵如菲也要下车,他赶紧比划“待会儿你还得开车,这些我来”,随后抱起两盆无尽夏礼貌问,“绣球摆哪儿?”   他左边衣角被花盆往上蹭高了一截,露出一小截劲瘦的腰身,白是太白了点,但也看得出经常干活,很有劲。   其中一个园丁指向旁边一块挖了一半的空地,“先放那儿。”   快到中午俞汀搬完了,他满头是汗,随意擦了擦,上车又跟着赵如菲回花圃继续下一趟。   路上碰蚬子煎饼,俞汀下车买了两份,又买了两碗鲜鱼丸汤,母子俩在车里简单填饱肚子,就又往回赶。   又搬了一车货,俞汀后背被汗水浸透了,薄薄的衣料紧贴着他的肩胛骨,凸出两根尖锐的痕迹,赵如菲纠结了一会儿,拿过手机准备找几个临时工来帮忙。   短信没来得及发,俞汀就抽走她手机,笑着说:“力气睡一觉就回来了,别浪费钱。”   赵如菲知道俞汀是为了她,她舍不得花人工钱,凡事亲力亲为,大城市房价不比小地方,她想在俞汀上大学前,再给他存出一套房子钱。   赵如菲快步去拧了凉毛巾,回来给俞汀细细擦脸,又找了顶遮阳帽给他戴上,打着手语嘱咐,“以后别来花圃帮忙了,快高三了,时间要用来学习。”   俞汀调整着帽檐说:“老师说我体格弱,得劳逸结合多运动,不然到高三熬不住。”他眨眨眼,“我现在就在劳逸结合。”   赵如菲被逗笑了,轻轻拍了拍他手臂,比划说:“晚上给你做海鲜锅。”   “好!”   就这样来回跑了两趟,最后一趟剩几棵桂花树,赵如菲就独自回花圃,俞汀被张敏华留下了。   “汀崽,这几盆绣球你搬后院去。”张敏华指着路,“这条路过去,最尽头有栋白色洋房,随便找块地移植吧。”   她突然接到管家电话,少爷指明要种蓝色绣球花。   说完瞥见俞汀满额头汗水,张敏华怪心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着的点心塞给他,“累坏了吧!吃完再过去,到那儿动作轻点,这家的少爷还在睡觉。”   纸团冰冰凉凉的,俞汀低头看了眼,好像是凉糕,他顺手搁推车架上,笑着点头,“谢谢敏姨。”   通往尽头的两侧种满了树,颇有年头了,高大又郁郁葱葱,层层叠叠的树叶遮住了头顶烈日,零散阳光透下来,在干净平整的地面投下大大小小的光点。   这座庄园是小城最神秘的地方,主人早搬走了,每年都请着人照看打理。   一路过去寂静无声,推车的车轮滚过地面发出细微的动静,十分钟过去,就看见了掩在绿树里的砖红色屋顶。   洋房离主别墅特别远,仿佛是隔绝在此处,洋楼前面有一棵枇杷树,树顶比洋房还高,绿油油的树叶遮在屋顶,倒是减轻了几丝酷热。   俞汀找了块空地停稳车,洗干净手拿过点心揭开包装纸,却不是凉糕。   晶莹剔透的凉皮之下,透出浓郁的金黄色,俞汀低头咬了一小口,冰冰凉凉的,糯米皮软软糯糯,口齿间是芒果清甜的味道。   俞汀喜欢这个没加奶油的小点心,小口着慢慢吃完,指尖沾到一点糯米粉,他抿了一下,去水龙头冲了手就开始移花了,   有枇杷树遮阳,他取下了遮阳帽,将开得大朵的无尽夏连着土小心移植进新土里。   清风袭来,几瓣蓝花洋洋洒洒飘到泥地,俞汀埋头压着花根四周的土,耳畔忽而传来一丝细微的风声。   有东西轻轻落到了俞汀头顶。   俞汀腾出左手摸向头顶,轻脆的手感,他抓下一看,竟是一只白纸折的飞机。   他拿着纸飞机回头,背后空无一人,他视线又上扬,不期然就撞进了二楼那双深邃的黑眸里。   二楼窗户开着,黑发白衬衫的男生靠窗而坐,右腿懒懒曲着搭窗沿上,冷白的肤色在炎热的天气里有一种冰冷的凉意,他手中还捏着同样一只纸飞机,见俞汀看上来了,他手往下一掷,那只纸飞机穿过树叶间的金色光线,携着风稳稳落到了俞汀面前。   男生垂眼望着俞汀,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沉沙哑。   “你们这儿会下蓝色的雨,真的假的?” 第2章   蓝色雨是这两年小城在打造的旅游亮点。   每年4-7月份,海里发光藻细胞内的荧光素酶跟氧气发生反应,在夜里会释放大片浅蓝色的冷光,被称为蓝眼泪现象,爆发蓝眼泪时碰到下雨,海面就像在下一场蓝色的雨。   【京市、男生、跟我们差不多大,回来养病,每天吃大把药,动作轻点,还在睡觉……】   听见的话从俞汀脑海一股脑儿钻出来,他擦了擦手,捡起另一只纸飞机说:“我见过一次。”   男生马上从窗户里探出,大半身体毫无遮拦悬在窗户外,他扬起下巴问,“种的什么?”   “无尽夏。”俞汀回,“绣球的一个品种。”   他望着男生悬着的身体,还是说:“你要不先缩回去?”   男生当即缩了回去,跳下窗户消失了。   等了一会儿,男生没再出现,俞汀低头看了看两只纸飞机,找了块干净的地方搁好,又继续工作。   不多会儿,他耳朵拂过浅浅的热气,“你知道你左耳后面有粒小红痣吗?”   俞汀心脏下意识颤了一下,他满手污泥回头,高高瘦瘦的男生弯身俯视着他,脸离他极近——   眼型狭长,眼窝深邃,瞳仁黑沉浓郁,下眼睑挂有两大团青紫色,殷红嘴唇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异常病态。   确实像电影里的吸血鬼。   “你叫什么?”那两瓣似刚喝完血汁的嘴唇微微张合。   俞汀回神,“俞汀。俞然俞,水丁汀。”   男生在俞汀对面蹲下,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陆绝,陆地陆,姓绝的绝。”   他伸出手,冻肉一样的指尖在土里一勾一划写出“陆绝”。   从树叶间挤进来斑驳的光影,落在那瘦极的手背,交错的粗大蓝色血管清晰可见,肤色是病态的茄青色,像一只精心雕刻的艺术品。   俞汀第一次知道绝姓,这么取名是他母亲姓绝?俞汀猜测着,一时不知接什么,他拨掉指尖的泥土说:“喔。”   陆绝摩挲着指尖的泥,又问了那个问题,“什么时候有蓝雨?”   蓝眼泪一年难出现一次,蓝雨就更难了。   俞汀摇头,“我上次看见是5年前。”   陆绝挑眉,俞汀又说:“涨潮会下雨,你可以在涨潮天去碰碰运气。”   陆绝问:“什么时候涨潮?”   “不知道。”瞥见陆绝病态的脸色,俞汀停顿说,“手机号多少,我回去问了告诉你。”   “没手机。”   俞汀愣住,是不能接触手机辐射的病?他抿了下嘴角,“你能外出吗?”   “翻墙可以。”陆绝懒懒指了一下洋楼左侧,“那边有围墙。”   这次他手从俞汀眼前掠过,毛细血管是冷到极致的浅蓝,以及指关节那些深深浅浅痕迹。   那种痕迹俞汀非常熟悉,那是反反复复啃咬指关节才会有的痕迹。   俞汀低头按着土,“行,明早……”余光瞥到快晒冒烟的草皮,默默改了口,“下午太阳落了,你到那堵墙等我。”   回到家,赵如菲已经做好了一桌丰盛大餐,张敏华也到了。   吃着饭,张敏华突然感慨说:“哎,这段时间吃多了大户人家的剩饭,海胆鲍鱼都不香了。”   赵如菲疑惑地眨眼,张敏华乐呵呵解释说:“我工作的地方不是有个少爷来了嘛,厨子都是从京市跟着来的,好几个呢,专门做中餐、西餐的,点心的……食材也都是空运拉来的,我这种小老百姓也算是见过世面了,就猕猴桃还有树莓味的呢,就那么一小个。”赵敏华夹了一颗红烧肉里的鸡蛋,“跟这鸡蛋差不离大吧,就要上百块钱呢!”   “……”赵如菲很惊讶,她悄悄瞥了俞汀一眼,放下筷子比划着,“还有一个上百块的猕猴桃呀?”   “有呢!”张敏华越说越起劲,“猕猴桃都不算是什么,那陆家少爷连喝的水都是来自什么几千米海拔的冰川,一次运费都够我们喝几年水了!瞧瞧人家这日子,才17岁就胜过我们这辈子了。”   赵如菲沉默了,不是滋味地戳着碗里的红烧肉。   她和俞汀上次吃红烧肉,还是两个月前。   俞汀看出了赵如菲的想法,夹了一块红烧肉满足咬了一大口,嚼着给赵如菲比了个“还要”,赵如菲才又笑了,拿过勺子给他舀了一大勺红烧肉和酱汁,比划着让他多吃点,多长肉。   张敏华瞧着母子俩的互动,笑眯眯说:“不过照我说啊,汀仔这样也不赖,那陆家少爷有钱没用啊,是只病秧子药罐子,那些好菜好饭也吃不了,还从不理人,脾气很差的样子呢……”   俞汀安静吃着饭,等吃完饭送张敏华出门,他才礼貌问:“敏姨,最近会涨潮吗?”   张敏华的父亲是老渔民,比本地台发布的潮汐预测更准。   打完电话,张敏华跨上单车,“你爷爷说下周三有一场小潮。”   门口有截路的路灯坏了三年多了也没人来修,俞汀打着电筒送张敏华到有路灯的地方了,他才快步跑回家。   进屋他查了周三的天气。   晴,还是没雨。   *   次日俞汀六点起床,卫生间也亮着灯,赵如菲也一如既往起了。   俞汀先钻进厨房蒸好了包子,稀饭和一小碟咸鱼,他弄好早餐,赵如菲也洗漱好了,她打着手语,“周末不多睡会儿?”   俞汀伸展着四肢,“睡饱了。”   赵如菲咧嘴笑,吃完早餐,她告诉俞汀中午不用送饭就出门了。   时间还早,俞汀打扫了一遍房间,没事做就开始刷题,持续不断的沙沙笔声,窗外的花都被太阳快烤焦了,接连不断的手机震动才将俞汀从题库拽了出来。   他看了眼屏幕,下午三点了。   来电是李成蹊,“汀哥出来玩!他们约去壹号星球打球。”   壹号星球是小城非常热闹的一个娱乐场所,有各种球场还有最新的游戏机,年轻人都喜欢去玩。   “你们去吧。”俞汀继续算题。   “又做题啊。”李成蹊听见动静,笑着说,“成,我也不去了,去找你。”   俞汀放下笔,“我要出门了。”   “又去你家苗圃帮忙?”   俞汀顿了顿,“见一个朋友。”   俞汀在家匆匆吃了几块饼干垫肚子,就去仓库推单车。   单车是赵如菲淘汰下来的女士单车,俞汀喜欢走路背单词,加上赵如菲总担心他会出交通意外,他一年难骑几回。   单车许久没用也干净发亮,俞汀和赵如菲都有洁癖,不常用的东西也会擦得一尘不染。   三点的太阳晒得厉害,俞汀翻出一顶鸭舌帽戴上,骑上单车,两轮比四轮慢不少,等他到陆绝家快四点半了,他停在约定地点,脚刚支到地上,围墙便翻出一道人影。   围墙特高,陆绝跳下来,肤色在最烈的午后也白得发冷,胸膛剧烈起伏着,一副随时会晕倒的状态,俞汀赶快下车扶他——   “你怎么提前来了?”   “你真来了。”   两人同时开口。   陆绝单手撑着膝盖,太阳晃着他病态的脸特别刺眼,俞汀沉默一秒,取下鸭舌帽扣到了陆绝头上。   陆绝抬眼,他说:“我不说假话。”   陆绝笑了一下站直了。   大片阴影盖住阳光,俞汀才发现陆绝比他高出大半个头,快接近1米9了,肩也比他宽不少,体格看着比他更健康,除了肤色。   俞汀也是冷白皮,但陆绝白皮里还透着吸血鬼一样的茄青,大太阳照着也没有热度。   “下周三涨小潮。”俞汀收回目光,“但不下雨。”   陆绝看着俞汀的单车,黑色女士单车,他轻挑一下眉,“女朋友的车?”   俞汀摇头,“我妈。”   他垂眼看手表,赵如菲快下班了,“我要回家了,你翻回去……”忽想起陆绝身形高大,却是病秧子,他又改口,“你踩我单车上去吧。”   “周三你能带我去瞧瞧吗?”陆绝却没动的意思,他眼下挂着的两团硕大的青紫色,靠着墙懒懒地拨了一下帽檐,“我不认路。”   周三不下雨,就算爆发蓝眼泪也不会看见蓝雨,俞汀沉默两秒,还是点头了,“我放学来接你,还在这儿碰面,六点左右。”他又补充,“我家有门禁,只能待到9点。”   陆绝无声勾着唇,从裤袋掏出一张银行卡,摘下鸭舌帽一起递给俞汀,念了六个数字,“再帮个忙,下次过来给我带部手机和电话卡。”   俞汀没接,“你不怕手机辐射?”   陆绝微微错愕,片刻他哈哈大笑,两只手都按着肚子,眼角闪着水色,竟是笑出眼泪了。   俞汀,“……我说错了?”   陆绝又一秒停住了笑,漫不经心说:“哦,你也听说我有病了。”   俞汀张嘴要说话,陆绝先一步反手将帽子戴到他头上,曲食指叩了一下帽檐,“放心,我的病不怕辐射。”   ……   回家途中,俞汀拐车头去了一趟菜市场。   菜市场门前的马路全是店铺,卖的东西五花八门,俞汀提着菜出来,瞥见了几家卖手机的店。   裤兜的银行卡突然很有存在感。   他最后还是接了陆绝的银行卡。   俞汀观察了一下客流量,选了一家手机店进去了。   手机店里,陈列柜摆着最新款手机,俞汀仔细看着价格,基本都是四位数,他用的赵如菲的旧手机,没关注过手机价格。   老板笑眯眯过来问:“同学,想看什么牌子,什么价位?”   陆绝让他随便买,俞汀回:“功能齐全,价格合适。”   老板从陈列柜拿出一台深灰色手机,“最新款的苹果4!这手机现在可火了!目前全市到货仅5部,我店里有2部,中午才有个学生提走了一部。”   俞汀瞥了眼价格,16GB,售价4999。   贵得咂舌。   他摇头,“便宜点的。”   老板又推荐了几部两千左右的,俞汀最后选了一部2100块的智能机,又办了张电话卡,充了100块话费,一共2200。   他掏出银行卡,老板打着包说:“pos机坏了,隔壁有自动取款机,你去取现金,我给你打包。”   俞汀去自动取款机取了2200,余额弹出来,后面的0一长串,俞汀收回目光,退卡收进了裤兜深处。   买完天已经有点黑了,俞汀蹬着车往家里赶。   快到家了,隔着院栏,隐约瞧见门前台阶坐有一个人。   俞汀下车推门进去,李成蹊立马提起纸袋,起身几步跑到车头前方,笑着递过纸袋,“汀哥,我明早的飞机,这是送你的离别礼物,其他朋友也有,没事多找我开视频。” 第3章   李成蹊和俞汀从初中到高中都同班,初中时代两人没任何交集,熟悉起来是高一。   那是开学没多久,有几个男生放学拦俞汀要“聊聊”,李成蹊跑来化解了,两人便渐渐熟络了。   李成蹊家境好,他爸开了个国际海运的公司 ,去年底申请移民,上周李成蹊转学手续已经办下来了。   李成蹊递过的纸袋有一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logo,刚在手机店见过,俞汀没接,“我手机还挺好,你自己用吧。明天几点?我送你。”   李成蹊满脸沮丧,上前一步,下巴搁俞汀肩上,瞧不见表情,声音闷得厉害,“汀哥,都不留我啊。”   他其实比俞汀大几个月,开玩笑喊了几次汀哥就没改了。   俞汀身体有些僵硬,他还是不习惯李成蹊偶尔的肢体接触,他脖子下意识避开,李成蹊就松开了,他比俞汀高出半头,俯视着俞汀,眼里又浮起笑意,“没关系,就十几小时飞的,放假我马上回来。”   俞汀没接话,取下车把的袋子问:“吃了吗?”   李成蹊咧嘴,“还没!特意空着肚子来你这儿蹭吃。”他抬手要拍俞汀发顶,又缩回插进兜里,“明天不用送我,我怕……起飞早,瞧你那两大黑眼圈,又去你家花圃帮忙了吧!你明天多睡会儿,又不是见不到了——”   他突然停住,嬉皮笑脸揽着俞汀肩膀,“干脆今晚住你家得了?”   这不是李成蹊第一次提出留宿,但俞汀总是拒绝,他家就两间卧室,他不习惯与别人同床。   这次也不例外,俞汀掏出钥匙上台阶开门,夕阳落在他侧脸,镀了暖暖绒绒的金光,模糊了坚毅流畅的下颌线,“等我赚钱买大房子了再留你。”   李成蹊的手还停在空中,他眼底满是失落,只是很快他又满血复活,嬉笑着上前推俞汀进屋,“行行行,在俞大老板赚钱买大别墅前,我先委屈点只蹭饭!”他哼着饿,熟练点菜,“我要吃海肠捞饭!哪天你听到我在国外死了,不用怀疑,就是想你做的海肠捞饭馋死了……”   吃过晚饭,李成蹊待到快半夜,直到他家里追了几十通电话,又派来司机,他才垂头丧气走了。   俞汀洗完澡出来,书桌摆着李成蹊留下的手机,白色苹果4,手机盒上贴着一张便条贴,狗啃一样的草字——   常找我视频,最差两、一天一通!要是忘了我,我立即飞回来哭你看!   俞汀抓着毛巾用力擦了一把湿润的黑发,拉下搭在椅背上,拖出了椅子坐下。   李成蹊的手机太贵重,他真不想收,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只铝皮饭盒。   铝皮饭盒很旧了,赵如菲要扔,俞汀就要来做了存钱罐,尺寸刚刚好能放下一张百元纸币。   俞汀打开饭盒,里面存着一叠红红绿绿的钞票,有的是奖学金,有的是俞汀参加竞赛的奖金。   俞汀数了钱,一共有3905块,苹果4价格是4999还差1094块。   他上学期有篇作文被出版社选中了,下月会有一笔稿费进账,应该有几百块。   俞汀翻开台历,离李成蹊的生日还有三个月,来得及。   他把饭盒放回抽屉,拿着新手机去敲了赵如菲的门。   “妈,比赛给了一部手机,我用不惯,换你那部手机用。”   ……   次日周一,俞汀一路进校都有人在议论李成蹊出国的事,李成蹊人缘好,是高二三班有名的成哥。   俞汀进教室,同学也大多在讨论李成蹊出国的事,声音很大,他到座抽出一本数学题,戴上耳机提笔刷题。   上午课结束,俞汀又做了会儿题才去吃午饭。   学校设有食堂,价格实惠,平时俞汀午饭都在学校解决,今天时间晚了,俞汀就没去食堂,去了学校后街,后街有许多小吃店,量大便宜,偶尔俞汀也会去觅食。   找了间面馆填饱肚子,俞汀出来往学校走了一小段路,借着等绿灯时微微侧头,离他七八步的距离,确有几名男生跟着他。   那几个男生互相说了几句话,就快步走向他了,俞汀眼皮动了动,突然前方有人喊他。   “俞汀!”   那群男生转身走了。   俞汀收回视线,校门口一个腋下夹着公文包,大夏天衬衫也扣到喉咙的的中年男人朝他招着手,是教导主任郑德荣。   等绿灯亮了,俞汀小跑过去,“您好。”   郑德荣不大的眼睛笑得又大又圆,“吃过午饭了?”   俞汀点头。   郑德荣又笑了,抬头纹舒展得光滑又平整,“碰见顺便告诉你了,你好早做准备,咱们市的物理竞赛的名额出来了。有你!下个月你就要去京市比赛了!”   他难掩激动,拍了拍俞汀的肩膀,“二中上次有学生入围还是十年前!你这个月再加把劲儿,争取给咱们学校带回第一块奖牌!”   俞汀点头,郑德荣又鼓励了他几句才离开了,俞汀侧目,先前跟着他的几名男生不见踪影了,他对那几张脸没印象,是不认识的陌生人,但他们刚才确实是要找他。   俞汀的判断没错,周三下午放学,他出学校就被几个男生拦住了。   “大校草,我哥们儿有事找你,跟我换个地方’聊聊’?”   挤眉弄眼说话的男生正是上次跟着俞汀的之一。   俞汀看了眼时间,5点02分,他沉默两秒,跟着男生去了学校后面的巷道。   放学后常有男生在巷子里打架。   巷道尽头等着一名男生,校服松垮地套着,头发染着当下最流行的金黄色,手指夹着烟在吞云吐雾。   俞汀鼻子敏感,闻到烟味鼻尖动了动。   黄毛男见俞汀来了,随手丢了烟,抬脚用鞋尖碾着烟蒂,慢悠悠说:“以前看李成蹊面子不动你,现在他走了,我们的旧账该好好算算了。”   俞汀平静说:“我不认识你。”   “嘿,你是不认识我。”黄毛笑着挥手揍向俞汀的脸,“我他妈可太认识你了!我……操!你们快来帮忙!”   ……   十几分钟后,俞汀缓步出了巷道,他拨了赵如菲电话先打探,“妈你到家了吗?”   他猜测这几天会有人找麻烦,就没带陆绝的手机,得回家取一趟。   赵如菲敲了两下手机,意思是她还在忙,今天也要晚归,不回家吃饭。   俞汀松了口气,“嗯,我待会儿要去图书馆查资料,十点前回来。”   他校服脏得明显,有路过的学生在瞄他了,挂了电话,俞汀难得奢侈一把,快步去路边叫了一辆出租车。   到家俞汀马上检查脸,好在那几个混混不敢闹大,动手避开了他的脸,只脖子,手臂,大腿有不同程度的淤青。   不过那个黄毛没比俞汀好多少。   一对N没优势,俞汀只逮着黄毛输出,他挨多少揍,全原封不动还给黄毛。他从小跟着赵如菲劳动,体格不大,但力气并不小。   快到和陆绝约定的时间,俞汀快速拧毛巾擦了擦脖子,抹上药膏换了套衣服,把校服塞洗衣机洗着,从冰箱翻出几片吐司咬着就出门了。   *   到约定地点,远远便看见了那道奇瘦的挑高身影。   俞汀蹬快了些,刹车停在陆绝面前,右腿撑到地面,先递手机给陆绝,“银行卡也在里面。”   陆绝也提着一只牛皮纸袋,自然递给俞汀。   俞汀,“我不要报酬。”   “是糯米糍。”陆绝接过俞汀给的纸袋,顺手将牛皮纸袋挂到俞汀的食指,没有检查手机,直接坐上后座,“不想吃就丢了。”   陆绝一上车,整架单车猛地往下坠了几下,这辆女士单车载他俩着实有些迷你了。   俞汀低头挑开牛皮纸袋,看了一眼,真是一盒点心,上次张敏华给他的那种。   原来叫糯米糍。   俞汀收手擦了擦额角,“谢了。”   “走了。”陆绝仰头眯着眼,“太热。”   今天最高温到39度,躲在树阴也热得难受,俞汀踩上踏板,一溜烟儿窜出老远。   吹来的风裹着粗糙的热气,俞汀总感觉他脖子刺疼得厉害,那里似乎有块破皮的伤,他腾出一只手,拉高了一下衣领。   地方有点远,落日时分才到海边,单车停路边,俞汀目光在车把那只微微晃动的牛皮纸袋停留两秒,还是取下提着走了。   俞汀没去沙滩,去了海礁那片的一个海蚀洞,带着陆绝在暗洞里左拐右拐,最后停在一处不起眼的洞壁,咬住小纸袋提手,双手攀着洞壁上去了。   “上来。”   陆绝紧随其后,很快视野有了几分亮光,等那只修长的手伸下来拉他上去,视线瞬间开阔了。   洞穴上方竟藏着一方隐秘的洞中洞,空间不算大,极其平坦,面朝大海的方向有着一个长宽一米左右的正方形缺口,天然的一扇落地窗,大海与落日一览无遗。   橘粉色的余晖斜斜照进来,在洞内打了光一样。   只是陆绝太高了,俞汀刚好能不低头行走,他得弓着腰才不撞头。他俩又都是高个,平日俞汀一人十分充裕的空间,顿时变得有些拥挤,俞汀解释说:“这儿位置高,涨大潮也淹不到,比较安全。”   陆绝视线扫过左侧的一只桶,蓝色,比较小,平日小朋友带到沙滩捡贝壳的大小。   桶内塞着几本书,陆绝瞄到封皮的几个字——船海工程。   俞汀注意到他视线,转身挡住了那只小桶。   陆绝就收回目光,席地坐下,“常来这儿?”   “偶尔。”俞汀也就地坐下,他拨开牛皮纸袋,取出那一盒糯米糍,透明打包盒内,整齐摆放着四块饱满的糯米糍,水果不一样,分别是芒果,草莓,榴莲。   草莓糯米糍有两块。   俞汀没吃过榴莲,只在水果摊闻过味道,他揭开盖子,递过盒子先给陆绝选,“我吃过饭了,吃不了四块。”   陆绝没拒绝,消瘦苍白的手指十分修长,比常人多出一个指节似的,他的手直奔芒果,俞汀眼皮很轻地跳了一下,就瞥见那只颀长的手指越过芒果糯米糍,取走了旁边的草莓糯米糍。   三块糯米糍对俞汀还是有点多了,天黑尽了,他才解决掉。   榴莲,比他闻到的好吃。   时间越来越晚,洞内彻底暗下来了,缺了口的洞,偶尔会掠过远处的航行灯,有船路过了。   俞汀目光跟着航行灯,小小的灯光在他瞳孔里明亮,又很快消失,融进黑暗。   他低头看手表。   9点了。   他掏出手机开了灯照亮,“我得回去了。”   陆绝点头,他表情很淡,看不出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俞汀想安慰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沉默着爬下洞,又一路安静着往回走,他来不及送陆绝回家了,计划到市区再给他叫一辆出租车。   沿着海滨大道骑了一会儿,眼睫毛突然有一点凉意,接着是铺天盖地的水。   竟是下大雨了。   天气预报太不准了……俞汀猛蹬车,路过一家亮着灯的店,身后突然传来声音,“买点东西,停一下。”   俞汀骑到了店铺前的屋檐下,还不到落汤鸡的程度,但衣服湿了大片,布料紧紧贴着皮肤,他脖子破皮的地方现在刺痛得厉害。   俞汀两只手都沾了雨水,他没有碰伤口,仔细盯着街道,小城出租车不多,很难碰到,更别提下雨天。   一团模糊光影穿过雨帘,是车灯,只是不确定是私家车还是出租车,俞汀跨步上前想看清楚,刺痛的地方忽地大片清凉,短暂的疼过去,   薄荷的气息弥漫开,他破皮的伤口很快就不再痛了。   俞汀扭头,便利店照出的光被陆绝挡住了大半,消瘦苍白的手还捏着刚拆开的药膏包装纸,那张沾满雨水的脸说:“你脖子破皮了。”   俞汀,“……”   陆绝嘴角微微上扬,另一只手递过一把崭新的大雨伞,“你撑着回家吧,我在附近找个酒店住一晚就行了。我不回去也没人会发现。”   车灯越来越近,车轮碾过,溅起浅浅的水花,脖子处传来的冰凉还能嗅到淡淡的薄荷味,俞汀的嘴唇微微张开。   同时出租车呼啸着开过了。   “去我家吧。” 第4章   这场雨来得又急又猛。   到家除了头发,俞汀陆绝的衣袖裤腿都不同程度湿透了。   客厅的窗户亮着,在雨夜里橘色的光影都蒙了一层水汽,雾蒙蒙的。   担心赵如菲出来,俞汀直接去了仓库,停好车,他思考两秒还是没开灯,掏出手机点亮屏幕递给陆绝,“我妈不习惯有人留宿,她睡得早,我进屋她就会放心睡了,等一会儿我来喊你。”   昏暗的空间里,手机光投在俞汀脸上,过长的眼睫毛在脸颊落了两大扇阴影,陆绝笑着接过了手机。   俞汀走后,他手机就亮了,有来电,没备注的号码,地址是国外。   陆绝直接挂掉。   过两秒,一条短信弹出来——   【汀哥睡了?这我在国外的号,明天再联系!李成蹊。】   陆绝眉心动了动,放开了手机。   没几分钟俞汀跑回来了。   这次他打开了灯。   仓库灯也是橘光,瓦数不高不刺眼,陆绝还是微微眯了眯眼。   视野里,俞汀换了身衣服,简单的黑白条纹T和米色阔腿短裤,短裤到他膝盖上方,两条腿在裤腿里晃不到边一样,又直又细。   俞汀一手擦湿发,一手递过一块蓝色毛巾,“走吧,我妈睡了。”顿了一下,突然问,“姜汤能喝吗?”   姜汤基本不出现在忌口里,不过世上多的是疑难杂症,俞汀为了保险,还是多问了一嘴。   陆绝反应了一秒,笑意在灯光里荡了好几个圈,他抓着毛巾擦头发,淡香绕过他鼻尖,是特别干净的皂角味,晒过阳光那种,他弯着嘴角,“能。”   屋内安静,只有暴雨拍打着窗户的声响,俞汀先瞧了赵如菲的房间几眼,确认门紧关没动静,他马上回头示意陆绝跟进来,指着右边亮灯的地方,小声说:“那是卫生间,你先去洗。”   陆绝忽然凑近俞汀的左耳,放低声音,温热的气息喷在那颗殷红的小痣上,“你不洗?”   俞汀家用的是最老款的电热水器,一次只能烧固定的热水,用完得再烧几个小时才有热水。平时赵如菲用水特别省,烧一次热水基本够母子俩洗澡。   今天多了陆绝,再多洗一个人只能用冷水了。   “我过会儿。”俞汀脱了鞋,光脚踩上了客厅的水泥地。   这栋小屋没有地板,是最简单的水泥,却擦得十分干净,干净到镜子一样在反光。   陆绝余光观察着玄关。   玄关下沉,比客厅矮了几公分,摆着一个塑料鞋架,三层,白色,不少地方磨掉了皮,但特别干净,整齐放有四双鞋。   一双男款帆布鞋,一双男款跑鞋,两双女士运动鞋。   地面则齐齐摆着一双女士凉鞋和一双男式纯黑人字拖。   俞汀示意陆绝穿他的人字拖。   陆绝换上鞋,俞汀就迅提着装手机的纸袋和陆绝的鞋跑进他房间了。   俞汀房间就在卫生间隔壁,他全程踮脚无声,像一只在偷吃东西,怕惊醒主人的小猫。   陆绝无声勾唇,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很小,只四五个平方,进门左侧就是洗手台,柜面印着褪色的花卉,墙面贴着一片圆镜子,中间挂有透明水波纹浴帘,蹲便在最里间,上方挂着台电热水器,有些生锈了,红色数字显示着55,另一侧墙挂着手持花洒。   正对着有一扇小窗,贴着凹凸的菱格窗花,窗台上摆有一小瓶洗发露,瓶身的贴纸又贴有一张歪着的小红纸,写着黑色粗体“赠品”,紧挨着洗发露的是香皂盒,放着半块水粉色香皂。   卫生间同样是水泥地,反光的地面残留着一点水迹,狭小的空间弥漫着淡淡的香皂味。   洗手台面还摆着一只空矿泉水瓶,插着两朵开得大朵热闹的蓝色绣球花。   俞汀说这花叫——   无尽夏。   永远不结束的夏天。   叠成豆腐块的浴巾和换洗衣物装在一只透明塑料袋里,挂在门后的排钩。   陆绝挑开塑料袋。   一件俞汀刚才穿着的相似宽松黑T,一条黑色大短裤。   陆绝取出T恤捧到鼻尖,有一股和毛巾同样的阳光皂角粉味。   也是俞汀身上的味道。   暴雨砸得玻璃支离破碎的响,很快一阵剧烈的心跳声盖过了大雨声。   几分钟后,陆绝从T恤里抬起脸,将衣服放回塑料袋,转身拧开了花洒。   *   隔壁房间,俞汀将陆绝的鞋放进床底,以防万一又重新铺了床单,往外扯了好几公分,几乎与地面持平,彻底挡住那双鞋。   等他出来,卫生间响着淅淅沥沥的水声,俞汀松了口气,迈脚就要去厨房煮姜汤。   “吱。”   对面的门突然开了。   穿着睡衣的赵如菲从屋内走出来,她眼睛没有完全睁开,手里拿着一只空杯子。   应该是口渴醒了,出来接水。   “……”俞汀僵在了原地。   听到水声,赵如菲稍微清醒了些,眼睛也在恢复正常状态,她扭头看向卫生间,见俞汀站在卫生间门口,她疑惑着划了一串手语。   “怎么开着水不进去洗澡?”   俞汀脑子第一次当机了,嘴巴张了张,还是没挤出声音。   “?”赵如菲更清醒了,就要走过来。   “我就进去!”俞汀猛地加高音量,“忘了东西,出来拿!”   默数两秒,俞汀侧身抓紧门把试着扭了一下。   “咔嚓。”   锁开了。   俞汀紧绷的背脊总算放松了几分。   赵如菲忍俊不禁,她笑着摇了摇头,也就在这种时候,她才能感觉到俞汀跟其他男生一样,其实还是个会丢三落四的孩子。   她稍稍举高杯子晃了两下,意思是她是出来接水。   余光里,赵如菲还在原地,目光已经往他的光脚移动了,俞汀心一横,往里推开了一条门缝,快速闪身进了卫生间,又迅速关门反锁上了。   刚才锁开了,陆绝应该……听到他在外面说的话了吧?   做好了——他会进来的准备吧?   俞汀从来都是单独洗澡,第一次闯进别人的洗澡现场,缭绕的雾气让狭小的卫生间更窄了,俞汀根本来不及转身背对,隔着朦胧的热气,瞥见了一块很标准的腹肌。   病那么严重还有腹肌……   俞汀嘴巴微张,不能大声怕被赵如菲听到,他侧着身体往里挪了两步,尽量不看陆绝,但空间过于小,陆绝实在太有存在感,他不得不看到了陆绝宽阔滚着水珠的肩膀。   “我妈醒了。”俞汀接近无声,垂眼瞥着挂满水珠的墙,“你继续洗,等她回屋我就出去。”   说完就要走,突然一只手横来挡在俞汀胸前。   同一时间,水声停了。   熟悉的香皂味靠近,温温热热的喷在他耳后,他听到陆绝说:“我洗完了,你洗吧。热水还剩35。”   陆绝没见过电热水器,他洗的时候见红色数字一直往下掉,就猜热水不是持续有。   果然关了花洒,热水器数字不再掉了。   俞汀赶紧抬脚抵着门,说话又低又快,“你现在不能出去,我妈……”他吐了一口气,“我妈还在客厅接水。”   陆绝轻笑一声,“我没说现在出去。”   “……”   其实俞汀家附近有一所澡堂子,冬天特别冷的时候,赵如菲还会咬牙奢侈去光顾澡堂子。   用赵如菲的话说,比起在家洗澡感冒了影响她赚钱,她还是愿意多花这一笔洗澡费。   俞汀是再冷都在家洗,澡堂是公共浴池,他不习惯。   他垂眼,“哦,我待会儿洗——”   “叩叩。”   突然有敲门声。   俞汀家的卫生间用的是木门。   俞汀瞳孔张开了一下,他马上回:“妈,有事吗?”   回应他的是一连串叩门声。   这是母子俩的专属语言,赵如菲在问他,“这么快没热水了?妈用水壶帮你烧点。”   赵如菲听到卫生间没水声了。   陆绝眼露诧异,这种目光,俞汀并不陌生。   小时候妈妈带他去买东西,他总是能听到别人小声的议论。   “她在比什么?怎么是小孩子买东西。”   “你不认识她?她是远近闻名的哑巴西施!老公死在海上了,她又不会说话,我们看不懂她的比划,也不认字,她只能带上她孩子来买菜了。”   家长会,那些大人也会追着问:“哎哟,班上有个家长是哑巴呀?”   “她是俞汀的妈妈,可怜得很,孤儿寡母特别不容易。俞汀这小孩是真乖,就没见过比他还懂事的,也是真可怜,爸爸死了,妈妈还是哑巴。”   ……   他早习惯了。   俞汀不再看陆绝,他绕过陆绝开了花洒,热水倾泻而下,淋在了他身上。   他回赵如菲,“还有,我刚洗头发,妈你早点睡,不用管我。”   同时他平静看向陆绝说:“忘告诉你,我妈不会说话。”   热水淋湿了俞汀半边头发和T恤,薄薄的衣料紧贴着他皮肤,他锁骨处深深凹了下去,脖子后方贴着药膏的地方也淋湿了,上方那颗小红痣被水浇透了,红得更加绚丽。   陆绝漆黑的眸凝着那颗红痣,很快外面响起一声关门声,赵如菲回屋了。   他轻声,“我没见过我妈。他们说在我百日那天,她没抢救过来,死在了手术台上。” 第5章   水开始变温了。   温热的水溅上俞汀的眼睫毛,隔着氤氲的热气,他看到陆绝利落套上他的T和短裤,似刚才没说过那句话一样,“快洗吧,我出去了。”   又回头挑眉,“给你拿套衣服?”   俞汀衣服淋湿了大半,贴着皮肤很是不舒服,他扯了一下贴着胸口的布料,垂眼说:“不用,浴室柜有一套。”   陆绝就出去了。   门关上,俞汀懊恼着抓了抓头发,背身脱了衣服。   洗完澡出来,俞汀擦着湿发瞥了眼隔壁房间,关得严实,只门底露出光来。   俞汀思索了两秒,还是先转去厨房了,打开冰箱拿姜,门上的几个鸡蛋擦得干干净净,静静卧在袋子里。   他正长身体,每周末赵如菲都会去菜市场买一次土鸡蛋。   俞汀拿了两个鸡蛋。   姜汤煮好,醪糟鸡蛋也好了,俞汀装了两碗姜汤,两只醪糟鸡蛋只装了一个碗,找了个托盘端着,无声快速跑回屋了。   屋内,陆绝倚着窗,正认真看着外面的无尽夏。   大片蓝色的花在大雨里越开越茂盛,陆绝听到脚步声微微侧目。   俞汀换了套衣服,款式和陆绝身上一样,只颜色不同,是白T白短裤,灯光落到他柔软的发梢,显得他更白了。   陆绝眼尾微微动了动,唇角翘了起来,音量很低,“你这里的无尽夏,比我那儿开得好多了。”   他比俞汀高出六七公分,身形也要宽阔一圈,俞汀穿上宽松的衣服,到他身上像紧身衣,哪哪都紧。   俞汀上前放下托盘,解释说:“绣球花吃水,多来几场大雨,你院里的无尽夏就长起来了。”   他先端了醪糟鸡蛋递过去,“你没吃晚饭,吃点东西再喝姜汤。”   奶黄色灯光照进碗里,两只圆嘟嘟的鸡蛋挤在白瓷碗里,周边飘满了香喷喷的醪糟,汤里加有红糖,颜色十分喜人,还撒了一小把干桂花,浓浓的桂花味和蛋香混合出清新的香甜。   陆绝接过碗,窝蛋煮得又滑又嫩,白瓷碗很薄不隔热,滚烫着手心,他抬眼看俞汀。   俞汀也捧着一只碗,不过碗里只有淡褐色的液体,陆绝问:“你不吃?”   俞汀小口小口吹着碗,“不饿。”他低头喝了一口姜汤,又烫又辣,他轻轻嘶了下舌头。   喝完抬头,陆绝还是刚才的姿势,两眼深深望着他,这种眼神俞汀饿极了也有过,他空出一只手推托盘到陆绝面前,“你是这碗。”   陆绝笑了,没说话收回视线,拿过勺子几口吃完了窝蛋,汤也喝见了底。   吃完东西,也喝了姜汤,到睡觉时间了。   不能去客厅睡沙发,如果赵如菲再起夜撞见无法解释。   也不能以床不够睡为理由,俞汀的床宽一米五,躺两个一米八以上的男生会有些挤,但也还能凑合。   俞汀在洗澡时想了一个理由。   他关了顶灯,留了书桌的台灯,从抽屉拿出一份竞赛试卷,拉开椅子坐下说:“你先睡,我再做套卷子。”   陆绝看了一眼,挑眉,“你要参加物理竞赛?”   “嗯。”俞汀又抽出一本草稿本。   俞汀的草稿本是A4大小的柠檬黄纸,没有装订,用三只银色小夹子扣着,词典厚的草稿纸和印刷的一样,每一页都写着工整秀丽的公式和演算。   翻到一页新草稿纸,俞汀就全神贯注开始演算了。   此时屋内仅有的光源照着俞汀的脸,那两扇纤长密集的眼睫毛在他脸下方,投下了两扇清晰无比的阴影。   陆绝也没打扰他,他站在床边,俯视着简单的床铺。   床和它的主人一样简洁干净,浅蓝色的床品,铺着一床凉席,四条床腿绑着四根光滑的竹杆,挂着一顶白纱蚊帐。   蚊帐提前放下来了。   陆绝撩开蚊帐,又闻到了俞汀的味道——晒过阳光的皂角味。   喉间凸出的锋锐喉结来回滚动了几次,陆绝才躺下了。   蚊帐将床罩成了一个四方的、狭小的密闭空间,开着窗,外面下着暴雨,房间里也有一些闷,更别提蚊帐里。   俞汀算了一半题,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他回头看去,隔着白纱帐,陆绝侧躺着,还盖着——   薄被?   那条薄被是赵如菲放的,她总觉得俞汀会冷,尽管前几天地表温度破40度了,她还是担心俞汀会凉出病。   其实俞汀大半月没盖被子了。   见陆绝密不透风盖着薄被,俞汀先是惊讶,很快想到了陆绝虚弱的脸色和病,他会惧寒吗?   俞汀放弃了去搬电风扇,握紧水笔甩了甩墨,回头继续做题了。   *   第二天,俞汀喊醒了陆绝。   外面还下着下雨,淅淅沥沥响着,下了一夜雨,凉爽了不少,陆绝睡眼惺忪,望着穿着蓝白外套校服的俞汀,他嗓音是刚睡醒的沙哑,“早。”   “早。”俞汀说,“吃早餐了。”   陆绝掀开被子下床,迷糊跟着俞汀出去,落座了他才想起来问:“你妈走了?”   俞汀在对面落座,“嗯,她都是六点半出门。”   “这是什么?”陆绝拿起勺子,点着碗里的东西。   俞汀看过去,沉默两秒说:“豆腐脑。”   他差点忘了,张敏华说过陆绝的一日三餐都是五星大厨掌勺,大概是没吃过豆腐脑。   他干脆连其他早餐一并介绍了,“这是海菜包子,鸡蛋灌油条。”   陆绝也真是第一次吃,他夹起一根鸡蛋灌油条,试着咬了口,门外忽然传来插钥匙的响声,俞汀瞬间起身,他刚张嘴,陆绝先动了,咬着油条飞速回他房间关了门。   大门同时开了,赵如菲急匆匆进来,看到俞汀站在饭桌边,嘴角还挂着笑,她也跟着笑了,比划,“忘带出货单了。”   又问:“自己傻笑什么呢?”   俞汀压了下嘴角,“今天鸡蛋灌饼很好吃。”   赵如菲丝毫不疑,“好吃?我觉得今天没灌好呢。”   她忙着去苗圃,进屋没几秒拿着一小袋票单出来走了。   俞汀跟到门口,确定赵如菲走了,他才松气跑回屋,“好了——”   声音戛然而止,屋内空空如也,窗户开着。   同时手机在口袋震了一下,俞汀掏出来,一条陌生号码短信。   【先走了,还在下雨借伞一用,下次见面还。顺便,鸡蛋灌油条很好吃。——陆绝】   俞汀嘴角无声上扬,他点击号码保存,输入了备注,陆。   *   俞汀两只手臂都有伤,他穿着校服外套上学,好在早上一直下雨,倒也没引起其他同学的注意。   中午雨停了一阵,到放学又淅淅沥沥落下雨。   俞汀没伞,昨天的新伞赵如菲带走了,他常用那把陆绝拿走了,仓库还有一把,他找好一会儿却没找到。   其实陆绝不算借伞,赵如菲带走的新伞是陆绝买的,比他那把旧伞值钱很多。   二中门前有一段长台阶,有55步,校门还很气派,两侧都有保安亭,中间连着廊。   昨夜开始下雨,今天带伞的学生很多,俞汀和零星几个学生在连廊下等雨停。   俞汀观察着雨,下的急雨,没一会儿就会停了。   没几分钟,来了几名不速之客,为首的男生满头黄毛,是昨天堵俞汀的几个混子。   这些混子在学校臭名昭著,其他避雨的学生没敢再留,头顶着书包跑着下楼梯溜了。   俞汀没动,他知道混子的目标是他,走也无法避。   他安静望着雨,黄毛张口就骂,“操,俞汀你拽尼马——”   没说完,语调微扬的喊声打断了他,“俞汀。”   俞汀眼皮跳了两下,断断续续的雨丝里,那把他在菜市场几块买的天蓝色雨伞走近了。   白糖粒似的雨滴从伞尖滑下,顺着蓝色伞面涓涓往下滴,修如竹节的手微抬起伞面,露出了来人的脸。   陆绝停在台阶下方,仰头只望着俞汀,眼睛在笑,“我来还伞了。”   黄毛背后的男生猛瞅了陆绝好几眼,脸色大变,快步上前和黄毛低声交耳几句,黄毛脸色也跟着变了,他诧异瞟了陆绝几眼,不爽着向俞汀比了中指朝下的侮辱手势,快步跑了。   陆绝突然出现,俞汀有些意外,他下,陆绝上,很快那把蓝伞遮到了俞汀头顶。   俞汀问:“你知道我学校?”   陆绝眉稍微挑,下巴点向俞汀胸口,“那儿不是写着,陵江二中。”   俞汀,“……”   早上瞧着没睡醒,原来眼神好着呢。   他又问:“你又翻墙?”   陆绝不置可否,“附近有躲雨的地方吗?”   雨暂时没有停的趋势,俞汀带陆绝去了后街。   后街是二中背后的一条小吃街,长一百来米,两侧路边是各种美食小店。   路过一间冷饮店,俞汀停了。   冷饮店独栋,装修精致,外立面刷的天蓝色,墙面装饰着大小不一,七彩缤纷的贝壳,支出一块遮风雨的外檐,地面刷着乳白色的地漆,屋檐下方悬挂着几只笑脸晴天娃娃、一盏贝壳风铃。   下雨天,店内的桌都坐满了,两人站在屋檐下,俞汀说:“在这儿吧,我去买水。”   目送俞汀进店,陆绝懒懒转过身,掏出有线耳机戴上了。   没一会儿俞汀回来,陆绝看一眼他手里的一瓶矿泉水、一根冰棒,眼尾微微动了动,取下右边耳机塞进俞汀右耳,顺手抽走了那根冰棒。   耳机里是熟悉的旋律,女声在唱——   “without you i will be so far away from home……”   这是俞汀很喜欢的一首歌,分神一秒陆绝就撕开了冰棒的透明包装袋,他伸手赶紧抢回来。   陆绝,“?”   两人并排站着,俞汀拧松了常温矿泉水的瓶盖,塞到陆绝手中,“这瓶才是你的,你不能吃冰吧。”   说完俞汀转头看下雨,微微低着头,咬了一口盐水冰棒,冰冰凉凉,最适合夏天的味道。   这时陆绝说了一句话,俞汀听着歌没听清楚,他稍稍偏头,“什么?”   雨停得猝不及防,最后几滴雨蹦到俞汀的鞋尖,耳机里的歌也至尾声,全世界静止一样安静了。   忽地,一阵海风悄无声息吹来,屋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来回碰撞,声响又清又脆。   陆绝向前俯身,又离俞汀近了些,在他耳畔轻色耳语,“能吃冰。”   “我的’病’是,同性恋。” 第6章   俞汀回到家,推门进屋,客厅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赵如菲和张敏华在开着餐盒,把丰盛的菜色一一倒进餐盘里。   “汀仔快洗洗手来吃饭。”张敏华笑着喊他,“今天给你带了大餐!”   大餐是没见过的菜色,张敏华说:“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反正全是不要钱的好东西,你们放开肚子吃,明天我还带来。”   赵如菲笑着比划,“发财了?”   “发财就请你们下馆子了……不对,咱这儿馆子还做不出这些菜,都是什么法国意大利的大厨师做的呢。要不是我和厨房的杨姐关系好,还拿不到这些菜。”张敏华突然放下碗,憋不住的笑意,“猜猜今天发生什么了?”   赵如菲摇头,张敏华乐不可支,“今天陆家少爷可算愿意吃饭了,但你们猜他点了什么?他要吃鸡蛋灌油条!”   俞汀筷子停住了,两秒后,他跨过张敏华带回来的菜,夹了一筷炒蔬菜继续吃饭。   同时张敏华在说:“那几个老外厨师哪会做这个,听都没听过!管家赶紧派人去市中心那间大饭店找来几个大厨,哈哈哈,今天厨房那叫忙得人仰马翻,就为了一道鸡蛋灌油条呐!”   张敏华又唏嘘,“人比人气死人,人家做鸡蛋灌油条的鸡蛋都用的什么无菌蛋,我还是第一次见能生吃的鸡蛋。”   赵如菲笑着突然不是滋味了,她瞄向俞汀,夹了一块牛仔骨给他,“多吃肉。”   张敏华也说:“是啊汀仔,瞧你瘦得都快见到骨头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好了才有精力学习嘛。”   提到学习,赵如菲露出骄傲脸,笑着比划,“他今年又是年级第一。”   张敏华乐呵呵,“我就说汀仔会有大出息,打小就第一名,也就……”她咬了咬舌头,赶紧换了话,“等过两年考上名牌大学,就接你去大城市享福咯!”   赵如菲笑,“哪那么快,现在赚钱不容易。”   张敏华嚼着米饭,“现在学计算机可赚钱了,我对门那小孩学的计算机,去年毕业,他妈说他一个月能有一万多工资呢!”   陵江普遍工资就两三千,赵如菲张大眼睛,“那么高?”   “可不是,他读的还是专科呢!要名牌大学肯定更高,干脆汀仔以后学这个吧!”   赵如菲没在意,“只要不是海上相关的专业,他学什么都行。”她又夹一块排骨,筷子刚伸向俞汀,俞汀放下碗筷起身了,“我吃饱了。”   俞汀回了房间,张敏华又和赵如菲继续先前中断的话题,“你还是尽早去医院做个检查,胸不舒服可不正常啊。”   赵如菲赶紧看了一眼俞汀的房间,示意她小声,“不着急,下月阿汀去比赛了我就去。”   ……   房间里,俞汀点进了手机网页。   家里没电脑,他查资料都是用手机。   俞汀的房间信号弱,好一会儿页面才出来,他按着键盘打字——同性……   嗡嗡。   一个来电跳出来,来自国外。   俞汀接听了。   “汀哥你可算接电话了!”李成蹊笑嘻嘻说,“我逛街看到个特别适合你的玩意,我回国……”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李成蹊说了快一小时才挂电话。   俞汀保存了李成蹊的号码,再次点开网页,搜索栏的“同性”还在。   俞汀不是第一次听到同性恋驭盐兀。   俞汀的初中,学校里有位教物理很棒的男老师,戴着眼镜,总是很温和。   后来某天,那老师再没来过学校。   据说是被开除了。他是同性恋,和同性恋人旅游的时候,被学校其他老师撞见了。   这在学校引起了很大的轰动,那时班上很流行推一个男生去撞另一个男生,然后一堆人哄堂大笑,起哄要他们亲个嘴。   那两男生通常也会配合着夸张撅起嘴唇,快贴上时两人就同时发出作呕的声音,嫌弃着猛推开彼此,动作夸张着用力擦着嘴唇,掐着刻意甜腻的腔调吐着口水,“呸呸恶心!人妖快滚啊!”   又引起满室口哨哄笑。   俞汀没笑。   男老师讲课好,他很喜欢他的物理课。   他只觉得,失去了一个好老师。   今天再次从陆绝口中听到了同性恋,遥远陌生的词,似乎一瞬间鲜活了。   这时屋里响起嗡嗡声,俞汀找了一会儿没找着蚊子,干脆没管了,屋里还没开灯,他推开了窗户。   傍晚一直断断续续下着雨,到现在彻底停了,没有月亮,只偶尔闪过一两颗星光。   俞汀又坐回椅子,拉开了台灯。   柔和的奶黄色光亮照到手机屏幕,俞汀删除了搜索框的字,重新输入了一行字——和同性恋交朋友的注意事项。   答案有许多页,直到赵如菲敲门,“太晚了该睡了,明天再学吧”,俞汀才收起手机出去洗澡。   脑子里接触了太多陌生的信息,俞汀洗完躺在床上,盯着蚊帐顶好一会儿,终于是拿过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发信人选择“陆”,点击了发送。   *   手机响了一声,陆绝神色明显变了,他拿起手机,点开了短信。   【下次见面,请你吃盐水冰棒。】   陆绝眼底的冰冷消失了,虽只有一瞬,他对面的年轻男人还是捕捉到了。   年轻男人悄悄松了口气,微笑说:“陆先生同意你去上学了,我调查了,陵江二中在公立算拔尖,但最好高中是一所私立,或许你看看这所私立的资料再做决定?”   陆绝指尖摩挲着“下次见面”四个字,似笑非笑,“他怕公立不如私立好监控我吗?”   年轻男人赶紧解释,“你误会了,是我自作主张,陆先生除了同意你的要求,没提其他任何条件。”   陆绝不说话了,过几秒,他淡淡抬眼,“许特助还不走,是还有其他事要吩咐我?”   许陵满头大汗了,该说不愧是陆先生的儿子吗?才17岁就给人难以喘息的压迫感。他鞠躬要走,走前还是没忍住偷瞄了一眼陆绝拿着的手机。   质感做工皆普通的手机,不像陆绝会用的手机。   不过许陵没多想,也不敢多想。   他的职责只是照顾好、监控好这个随时“暴雷”的大少爷。   在这段时间只要陆绝不惹事不发疯,他就谢天谢地了。   “噢对了。”突然陆绝笑着喊他,“许特助。”   许陵汗流浃背了,他深呼吸一次笑脸回身,“还有别的事吗?”   陆绝眼眸微眯,“你那么老远来一趟,只给我办理转学太大材小用了。”   许陵眼皮连着跳了几下,他冒出个想法,现在要他做的这件事,其实才是陆绝叫他来的原因吧?   他赶紧颔首,“明白,我立即去处理。”   —   翌日,俞汀照常第一个到校,他背了一会儿单词,陆续就有学生来了。   俞汀位置在第六排,他前座是两个女生,还没打铃,两人吃着早餐聊着天。   “没骗你,真被开除了!我哥和他们同班,现在他们QQ群都传疯了!”   “我还是不信,那个谁的舅舅是副校长哎,去年把一个男生打住院了都没开除呢。”   “你等着通报吧!他们那一群全被开除了!”   “嗯嗯,真全开除就好了,放学碰到他们,其实我都挺害怕……”   课间操时间,通报来了。   等学生做完课间操,郑德荣面色凝重走上了主席台。   高二三班的位置在操场最边上,隔着一道铁网墙就是学校大门。   俞汀站在男生队伍的最后,郑德荣刚念完一串被开除的名单,他隔壁队伍的男生突然拍了一下他前排的男生,压着声音惊呼:“卧槽快看!劳斯莱斯幻影!卧槽卧槽!是真幻影!”   前排男生往校门口瞥一眼,也接连“卧槽”了好几句,“比杂志上还帅!谁的车啊?太有钱了卧槽!”   两人又碎碎聊了会儿车,没多会儿郑德荣的通报名单也念完了。   这会儿郑德荣表情特别轻松,他十分有力量的做了最后总结,“二中是知识的摇篮,只培养学生,不欢迎混子!各位同学牢记他们的教训,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今天你们以二中为荣,未来二中以你们为荣!”   散操回教室的路上,所有人全在议论今天被开除的那群学生。   俞汀刚进教室,数学丁老师路过在门口叫他,“俞汀去我桌上把试卷先拿来发了,下节课讲卷子。”   教室里顿时一片哀嚎,“老丁你改卷子比火箭还快!”   老丁哈哈笑,“别担心,这次你们班都考得不错,还有两个满分!”   俞汀的同桌感叹地看着俞汀,“肯定有一个是汀神!”   俞汀没接话,去了办公室。   教师办公室统一在二楼,二楼走廊尽头是校长的办公室。   俞汀刚下到二楼,远远瞥见三班班主任,郑德荣和一名年轻男人进了校长办公室。   教师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俞汀停住敲了两下门。   几个老师听见声音,全笑眯眯让他进来。   俞汀去丁老师的办公桌拿了试卷,回教室发完,他拿着他的卷子回了座位。   试卷最上方,鲜红的笔打着145分。   满分150,这次他没拿满分。   考前一天,他跑去沙滩的秘洞里看书,碰上吹大风,第二天发烧了头晕,有一道题没来得及做。   同桌偷瞄了一眼俞汀的卷子,窥见145,嘴巴不可思议地张开,俞汀没反应,翻开笔袋拿了笔,在上课铃打响前,填上了那道空白着的题。   上课没几分钟,教室外响起不同的脚步声,不多会儿停在了高二三班门口,老丁看见校长,赶紧放下粉笔过去。   “那谁啊?”   “转学生?有点帅……”   教室里窃窃私语,俞汀低头做着新买的题册,自动屏蔽所有声音。   突然,熟悉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路。   “陆绝。”   笔尖停住,俞汀微微抬头,就看到熟悉的人站在讲台上,身旁是笑容满面的校长。   四目相对,陆绝嘴角轻勾,只朝着俞汀说:“以后多指教了。” 第7章   同时体育老师搬来了一张新桌。   三班有60名学生,五组六排,刚好坐满。   校长视线在台下扫了一圈,很快定格到靠窗最后一排——第六排的俞汀脸上。   二中有近2000名学生,校长自然不会对每名学生都有印象。   他记得俞汀。   中考第一名进校,开学典礼代表新生发表过讲话,高一开始的每月学生国旗下讲话也全是他。   高二文理分班,文科理科成绩都是俞汀第一。   校长让体育老师把新桌加到了靠门第一组第一排,笑眯眯点了俞汀的同桌,“那位同学暂时换个座,等这次月考结束,你们杨老师再重新调整。”   杨老师是三班班主任。   她喊了一声,“周桥你换前面来。”她和陆绝说,“你同桌的男生叫俞汀,他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有不懂问他就行。”   陆绝点头。   周桥收拾着书,小声哀怨,“再见我的黄金座位!以后上课不能看手机了……”   校长,杨老师以及一堆老师又走了,陆绝走下讲台,他提着一只黑红相间的跨包,没多会儿走到了俞汀旁边。   他俯视着俞汀,天气从早就开始热了,少年还是规整地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校服链拉到了顶,露出内搭白T的一圈边缘。   窗外一棵刚开始冒花的栾树高大茂盛,高度遮了大半窗户,大片绿里藏着几朵金花的花串,一小片阳光从最窗户最上方挤到课桌上,照到俞汀握笔的右手,透明到能看到脉脉清晰的血管,他的手也瘦到出奇,每根手指的骨节尖锐得像是会随时挑破那层薄透的皮肤。   陆绝弯眼,“学委让让?”   俞汀微微抬脸瞥陆绝一眼,浅棕色的眼睛被阳光照着,像两颗纯净的猫眼石,他停笔起身让陆绝进去了。   前排女生回头朝陆绝小声打招呼,“新同学好啊。”   陆绝笑,“你好。”   很好亲近的样子!前排的前排,一个平头男生也回头咧出一口大白牙,“陆同学——”   一截儿指甲盖大小的粉笔头飞到男生后脑勺,男生赶紧回头,反手熟练地拍掉了后脑勺沾上的粉笔灰。   老丁在讲台上又抽了一根粉色粉笔,转身在黑板上边写边说,“ a,b均为正整数,设直线l……”   写一半回头喊俞汀,“俞汀,你卷子分陆同学看一堂课,下课你跟我去取张新卷子。”   卷面工整的试卷往陆绝那头推了几公分,俞汀继续刷着题,陆绝单手支着下巴,余光扫了一眼全红勾的卷子,立即又移到了俞汀侧脸。   少年的脸也很瘦,只有他巴掌大,下颌比他在用的直尺还锋利,鼻梁又挺又直,过长的眼睫毛是他脸上唯一的凌乱,有几根翘老高,有几根被压得贴着眼皮。   昨晚睡很好的样子。   陆绝眼眸更弯了,也有了困意,他没再看俞汀,放下胳膊枕着头,趴下就睡了。   俞汀算完一题,微侧目瞥向旁边,只看到了半张睡香极了的脸。   “……”   俞汀想了几秒,没有叫醒陆绝,他前同桌周桥偶尔也睡觉,他也没叫过他。   下课铃响了,老丁在黑板上争分夺秒写完一个数字才放下粉笔宣布下课,朝俞汀招了手,示意他跟着去拿试卷,就捏着卷子走了。   俞汀旋上笔盖刚要动,隔壁睡香的人同时醒了,揉着眼睛问:“下课了?”   俞汀回了声,“嗯。”   刚要走,突然被拉住手腕,或许是刚睡醒的原因,陆绝的手心很烫,隔着校服外套也能感受到热度。   “给我带根冰棍?”陆绝眼尾微微上挑,漆黑眼里倒映着俞汀的脸。   抓着俞汀的手,很紧,也不易发觉的在颤抖。   他说过,下次见面,请他吃盐水冰棍。   不是疑问,是肯定。   他愿意和陆绝交朋友。   二中除了走读生,还有部分住校生,学校就在食堂隔壁开了一间小买部,除了必备的生活用品,还卖零食和饮料。   从教学楼到食堂有一段距离,俞汀算了下来回时间,点头,“好。”   紧绷的五根手指松开了,这时好几个男生围过来,热络找陆绝聊天。   陆绝笑着一一听着,等俞汀离开了教室,他眼底的笑意瞬间荡然无存,淡淡地转过脸看向窗外,盯着楼下某一点。   他慢慢记数,数到121,那道清瘦的身影出现了。   少年跑起来的样子也很好看,离着十几米的高度,风扬起他的头发,陆绝还是一眼看到那颗耳后的小红痣。   他闭上眼,鼻尖似乎又闻到了少年身上的味道。   淡淡、干净的皂角味道。   好闻到要命。   *   高二三班来了新转学生的事成了校园的新热闻。   那时高中还流行贴吧,陵江二中的贴吧首页都刷爆了。   【高二三班新转学生好帅!】   【转学生190!叫陆绝!】   【我靠!陆绝这个名字我听过!全市最有钱那家儿子!】   ……   高二三班更是热闹,从早到下午最后一节课的课件,俞汀和陆绝的座位永远都有人。   最后一节课的上课铃打响,总算安静了。   最后一节课是班会,班主任晚来了几秒,上了讲台就宣布了一条重磅消息。   “明天开始上晚自习,六点半上课,九点放学,你们安排好时间。”   顿时哀嚎遍野。   “六点半!来不及回家吃晚饭了哎!”   “呜呜竟然是三节晚自习!我姐她们之前才两节……”   也有欣喜的。   俞汀前桌女生就捅了捅她同桌的胳膊,压低声音羡慕她,“羡慕了,你有男朋友送你回家,不怕走夜路!”   女生脸颊飘红,悄悄掏出手机低头发信息。   俞汀也在思考晚自习的事。五点放学,来回加上吃晚饭的时间,一个半小时太紧迫了。   以后周一到周五也不能回家吃饭了。食堂的盘子饭很划算,素菜通通一块,二两米饭五毛,汤免费。   每天再多支出一块五——   俞汀正算着钱,陆绝突然凑过来,小声问:“会做饭吗?”   俞汀愣了一秒,不明白陆绝突然问这做什么,但他还是点头,他是第一次在课上讲小话,声音压特别低,“一些家常简单的菜。”   赵如菲只会做简单的饭菜,平时家里基本是买最便宜的食材,俞汀没有环境做复杂的硬菜。   陆绝说:“我家在学校附近有一套房子,空着没人住,不如我们搭伙,我出食材,你出厨艺,中晚饭就不用跑回家麻烦了。”   “……不用了。”俞汀旋开笔,抽出题册。“我习惯吃食堂。”   陆绝脸上的笑容忽然暗淡了,他僵硬着点出一个失落的点头,回头看窗外了。   笔尖落到纸上,半晌没动,只点出了一个黑漆漆的圆点。   俞汀第一次走神了。   他拒绝只是不想麻烦别人,并不是避免和陆绝独处,但陆绝似乎误会了?   俞汀想要解释,但陆绝很快又表现如常了,笑着问他明天的课程安排,俞汀写了一张详细的课程表给他,陆绝收起来,等下课铃响,陆绝就走了。   俞汀没时间解释。   他在教室刷完了剩下的题才回家,出校门时碰到几个男生在校门口的炸串摊撸串,站着聊得热火朝天。   “真的!贴吧有人发了图,那辆劳斯莱斯幻影来接他了!还有司机开门呢,卧槽,跟他妈看电视剧一样!”   “啧,有钱又帅,我在女生那里的行情又要下跌一位了。”   ……   俞汀走远了。   从学校到他家最近站台的公交车要一块,站台到他家又要走十分钟,没有特殊情况,俞汀都是走路回家。   快到家,俞汀忽然停住了,回头望去却只有年轻女人牵着一个小孩在走路,没有其他异常。   但被盯着的感觉挥之不去。   俞汀又观察了几秒,确实没再看见别的人,他才转身走了。   他到家赵如菲还没回来,俞汀回房间放好书包,仔细洗干净手去了厨房。   他淘米煮饭,架上蒸锅又炖了一个蛋花。接着从冰箱拿出几根白菜洗干净,切成细细的长丝,又切了半块鸡胸肉切好,炒了一道白菜鸡肉丝。   炒好菜没一会儿,赵如菲回来了。   窗外天色已经黑尽,赵如菲去洗了手,到饭桌坐下笑着比划,“路口的路灯修好了!”   俞汀有些意外,坏了三年多总算来修了?上次载陆绝回来,在那儿看不清路还差点摔了。   两人家常了几句,俞汀舀了一勺黄澄澄的蛋花拌饭,说:“明天开始要上晚自习,我晚上也不回来吃饭了。”   赵如菲放下碗,比划着,“学校食堂的饭没有油水不顶饱,你找好一点的馆子吃饭,妈每天多给你五……十块。”   她和俞汀一周的饭钱也就几十块钱,俞汀没反驳,“嗯。”   俞汀答应得干脆,赵如菲还是不放心,又比划,“一定要好好吃,不准再省钱!”   以前俞汀小学也发生过,学校离家远,俞汀中午不能回家吃饭,小学也没食堂,赵如菲就每天给他五块钱吃午饭。   那时一碗素面两块五,加肉的四块五,还能剩五毛吃根冰棍。   结果有一次赵如菲中午送货路过俞汀的学校,碰见小俞汀在校门口吃馒头。   最便宜的馒头,连滴油星子都没有。   赵如菲以为小俞汀也像别的小孩花钱抽奥特曼的小卡,气急了回家给他小腿抽了一顿扎实的鸡毛掸子,小俞汀全程只紧闭嘴,不哭也不说话。   最后倒是赵如菲悄悄哭了。   半夜小俞汀跑进赵如菲的房间,拿着热腾腾的毛巾给赵如菲擦着红肿的眼睛,然后抱住赵如菲,把一叠码得整整齐齐的票子,全是一毛,两毛,五毛的,小小声说:“妈妈别哭了,我没乱花钱买小卡,我想攒钱买一双球鞋,我想和同学踢足球……对不起妈妈,钱全给你,我再不惹你哭了。”   赵如菲那晚哭得整只枕头湿透了,天一亮,她就跑去商场给俞汀买了一双最新款的球鞋。   回想起往事,赵如菲又是心疼又是欣慰,轻轻点了点俞汀的额头,“打小就不听话。”   俞汀跟着笑,始终没答应不再省钱。   他有一套喜欢的书,原版难买,还特别贵,他想要很久了,只是存的钱要给李成蹊买生日礼物,他又要再存一段时间。   隔天早上,俞汀洗漱完出来,赵如菲满脸急色,边穿衣服边往跑。   俞汀快步追上前,“妈,出什么事了?”   赵如菲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手忙脚乱比划着,“花圃出事了!”   说服赵如菲请了早上的假,俞汀跟着去了如菲花圃。   到了花圃,俞汀眼皮猛猛跳了几下。   现场状况比张敏华说的还要糟糕,外面的花田盆栽,赵如菲年初花大钱刚搭的温室花棚,全被砸得稀巴烂。   张敏华气得浑身发抖,她上班要路过花圃,早上看见惨状差点没撅过去,赶紧给赵如菲去了电话。   她青着脸大骂,“哪个偷鸡摸狗做的下贱事!被老娘逮到,给你头都卸了!挨千刀的!欺负孤儿寡母有个屁的能耐!”   赵如菲脸发白,突然她拔脚往里冲,俞汀赶紧跟上。   满地泥泞碎玻璃碎瓷瓦片,俞汀的球鞋很快踩脏了,他跟着赵如菲跑到花圃最里面的温室花棚,花棚的玻璃全部砸破了,顶部的玻璃也没被放过。   昨天还开得热热闹闹的花全死了。   绿叶,红的、粉的、白的、黄的、蓝的花散落在泥污里,半辈子心血就这么毁了,她和俞汀的生活来源就这么断了,赵如菲眼前发黑,一口气没提上来,身体一晃猛地往前栽。   俞汀抢先接住了赵如菲,他紧紧搂着身体发凉的赵如菲,冷静着安抚她,“妈,别急,先报警。”   赵如菲咬着发白的嘴唇,双手紧紧抓住俞汀的衣襟,嘴唇无声在动,“怎么办……怎么办……今天要交的货全没了……” 第8章   俞汀报了警,等待的时间,他仔细翻看今天的订单。   太阳出来了,他没穿外套,阳光落到白色的校服短袖上,清瘦高挑的背影渡了绒绒的金边。   赵如菲靠着椅子在休息,椅子也被砸断了有一条脚,瘸腿的地方用几叠废弃的报纸垫着,张敏华出去打电话请假了。   几秒后俞汀回来问赵如菲,“妈,你现在有多少钱?”   他常年耳濡目染,对花市行情了如指掌,要从其他花店买齐单子上的货,价格要翻四五倍,得准备七八千。   赵如菲比划,“3921。”   除了定时给俞汀存定期,家里的钱全投进温室大棚了,前几天庄园的入账,大部分存了定期,就剩3000周转。   她又问:“你要用钱?”   俞汀点头,他折好订单放进裤兜,看着时间说:“我去买货,警察到了有消息打我电话。”   赵如菲立即站起身,她惊讶打手势,“你一小孩去哪买?这么多货还得用车拉,你不能开车,再说钱也不够。”   俞汀轻轻将赵如菲按回椅子,笑了一下,“我有办法。”   俞汀骑车离开花圃的时候,张敏华还在讲着电话,“杨姐你帮帮忙,和管事的求个情,我朋友家碰上大麻烦了,孤儿寡母的我走不开,哎,对,就上次送花那个,她家花圃不知道被谁砸了!可不,成废墟了……行了?哈哈,谢谢谢谢,行,欠你一顿!海肠水饺怎么样?我朋友她儿子包得特好……”   此时的高二三班。   “汀神竟然迟到了!”   “不是迟到,我去办公室拿作业,听到他打电话和班主任请假呢。”   “第一次见他请假哎!”   “对呀,我高一也和他同班,有次放学在医务室碰到他拿退烧药……烧一天都若无其事上课,汀神就是汀神,强到可怕!”   ……   前排压低的聊天声不断飘进陆绝耳中,早自习下课铃没响,他抓过书包从后门走了。   陆绝边走边摸出手机,指尖划到俞汀的号码,欲拨的时候又停住了。   他第一次看到俞汀,是在俞汀来送花的那个早上。   白衣黑裤的少年在太阳地里搬花,比他怀里的蓝花更要耀眼。   陆绝给管家去了电话,他住的院子也要栽几株蓝花。   很快一个女人去找俞汀说话了,还给了俞汀一块糯米糍。   他问了女人名字,叫张敏华。   出教学楼,太阳毒辣到晃眼,陆绝微微眯眼,停住回忆了一会儿,重新在拨号键盘敲了一串数字。   管家很快回了陆绝电话。   “张敏华说她朋友花圃被砸,要请假一天去帮忙。”   陆绝抬脚便跑。   送花那辆小车的窗玻璃上,贴着广告——如菲花圃,地址临海大道……电话157……   *   陆绝到如菲花圃的时候,警察刚离开。   张敏华叹气,“这一段路没监控,我看要找出那杂碎是难了!你再好好想想,最近有没有得罪人。”   赵如菲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她每天都是两点一线,很少跟人打交道,接单也几乎都是熟客,从未跟人有过摩擦,她实在想不到会得罪谁来砸了她的花圃。   她按着胸口,突然抬头看前方。   看到是一个很高很帅气的男生,赵如菲下意识比手势,“找谁——”   又猛停住,想着他不会看手语,胳膊拐了拐旁边还在说话的张敏华。   “干什麦儿……”张敏华转脸,看到花圃门口站着人,她转而说,“今天不营业。”   她没见过陆绝。   陆绝礼貌说:“阿姨好,我是俞汀的同桌,他从不请假,我担心他病了就来看看。”   “原来是汀仔同学啊!”张敏华很是稀奇,笑着招呼陆绝,“快进来。汀仔没生病,他去进货了。”   赵如菲反而有些犯怯了,她不愿意俞汀带同学朋友到家,就是怕他们发现俞汀是单亲家庭,妈妈还是哑巴,会瞧不起俞汀,欺负俞汀。   她默默垂下脸,推着张敏华挡前面,侧身想降低存在感。   陆绝注意到了,他上前也比着手语,“阿姨,我不太会比手语,不过能看懂。”   赵如菲惊了,她忘了要避开,“你会手语?”   陆绝点头,“我姑是手语老师,我跟着学过。”   距离瞬间就拉近了,赵如菲还跑去买了一瓶冰矿泉水给陆绝。   陆绝没拒绝,他余光观察着狼藉的地面,问:“俞汀去进什么货?”   比手语到底慢一些,就由张敏华回了,“小陆你也看到了,花圃被砸,你赵阿姨今天交不出货,汀仔不想砸花圃招牌,去花店进货了,这次要赔不少……”   赵如菲赶快制止了张敏华,她不懂牌子,但陆绝穿的衣服肉眼看就质感好,肯定不会是便宜货,家庭条件应该很不错,她不想俞汀在同学面前丢脸。   陆绝喝光了水才离开。   回到车上他先拨了个电话,赵如菲没得罪人,加上出事时间,他几乎肯定黑手是那群被开除的小混混。   通完电话,他搜索了陵江所有的花店,一间挨着一间找过去。   三小时后,加长版幻影悄然停在“今生缘花店”对面。   陆绝降下车窗。   临近中午,酷烈的阳光晒得地面都在冒气了,清瘦的少年帮着老板把一盆龟背竹搬上了三轮车,狭小的车厢挤得密不透风。   那是一辆最简单的三轮车,和环卫工人的保洁车差不多,没有遮阳挡雨的顶棚,俞汀全程暴露在阳光底下,白衬衫已经湿透了,紧紧贴着他的后背,两边肩胛骨凸得十分明显。   陆绝开车门,“今天的事传到——”   司机马上说:“我今天送您到校就一直在外等着,什么都没看见。”   咔。   清脆一声,车门关上了。   俞汀付了钱,从裤兜摸出订单,划掉倒数第二行,5盆散尾葵,3盆龟背竹,2盆黄金榕,7盆葡萄风信子,还差——5盆郁金香粉鹦鹉。   这是能搜到的最后一间花店了。   俞汀擦了擦额头汗,准备沿街再找一遍,这是最后一张订单,交完货就解决了。   准备上车,有人喊他,“汀仔。”   俞汀错愕回头,一道人影瞬间遮住了热辣辣的太阳,将他严密罩进了阴影里,没那么热了。   近了才看到少年的皮肤还是晒到了,白里透出明显粉色,额头刚擦过,亮晶晶的,两只眼珠也被水浸泡过一样明亮。   周身弥漫着旺盛蓬勃的活力,和第一次见面一样。   陆绝喉结滚了滚,垂眼轻笑,“听你阿姨这么叫你。”   俞汀愣了两秒,马上反应过来,“你从花圃来?”   “你请假了,我去看看。”   俞汀还没开口,陆绝递来一瓶冰水,“刚赵阿姨请我喝了一瓶冰水,挺好喝。”   赵如菲请人喝水不奇怪,只是她向来排斥和俞汀的同学碰面,李成蹊去家里找他,不是刚好撞上,赵如菲都会反锁在屋假装不在。   今天竟然没避开,还请陆绝喝水了?   “谢谢。”俞汀接过水,他搬了几小时花盆,十根手指勒得又红又肿,乍然碰到冰凉的瓶身,舒服了不少,他去拧瓶盖直接就开了,陆绝提前拧了。   俞汀顿了顿,想到网上的资料,同性恋通常比较细心。   陆绝的确很细心。   俞汀一口喝掉小半瓶水,他知道陆绝是来找他,想了想说:“我还差几盆花要买,附近书店,网吧,冷饮店都有,你是找个地方等我,还是跟我一起?”   陆绝凑近他拿着的单子,“我都来了,当然跟你走。”   俞汀斜着三轮车上的副座,说副座,实际是驾驶位旁边的一块小木板,陆绝除了在学校,应该木椅子都很少坐。   俞汀还在想,陆绝就绕过车头到副座,他没坐过,猜测那应该是一个位置,他上去长腿都还贴在地上,没有丝毫不适应,仰头催俞汀,“走啊,不是还差5盆粉鹦鹉。”   既然陆绝没所谓,俞汀就上了车,三轮车还不需要驾驶证,但俞汀还是尽量走小路,也开得很慢。   穿梭在两侧满是苍蝇小店的老街里,不时飘来浓重的油齁味,街边随处可见汪着的油腻水沟,还有喇叭循环喊着——“最后一天跳楼清仓价!全场通通一块!”   天气闷热,骑车带起的风都含着火气,汗不时顺着少年笔直的脖子往下流,明明处在肮脏、充满各种气味的环境里,陆绝还是能闻到俞汀身上淡淡的皂角味。   他闭眼无声嗅了一会儿,掀开眼帘,发了条信息后侧头问俞汀,“附近有吃饭的酒店吗?”   “只有苍蝇馆子。”   “苍蝇馆子?”陆绝发出疑问。   “……”俞汀沉默两秒,示意他看前方一个灶头摆在店铺门口的小炒店,言简意赅,“卫生不过关的店。”   陆绝说:“那找一家吃?我饿了。”   俞汀从早到现在只喝了一小瓶水,他很饿,却不想吃东西。   他想了想,粉鹦鹉应该是买不到了。   陵江少有卖郁金香的,他家花圃的郁金香是赵如菲实验了几年才培植成功,更别提粉色的粉鹦鹉。   他轻轻吐了口气,找了个空着的临时停车位停车了。   这条街沿街全是小炒菜馆,中午饭点都是人满为患,俞汀挑了一家店领着陆绝进去了。   老板炒着菜,抽空招呼他们,“自己找空桌!菜单在墙上。”   店内不大,摆着八张小桌子,他们运气不错,找到了最后一张空桌。   俞汀念了一遍菜单,陆绝全没听过,他微微挑着下巴,“你点,我不挑食。”   想到张敏华说的话,俞汀不是很信陆绝的话,买完货还剩点钱,他点了一荤一素,一道大拌菜。   饭菜上得很快,锅气十足的小炒香气扑鼻,俞汀用热水烫了一遍碗筷,放到陆绝面前,“你吃吧。”   陆绝挑眉,“你不吃?”   “不——”   没说话,俞汀手机响了。   他掏出手机,是张敏华的来电。   接通后张敏华激动着连说了几分钟才停,俞汀安静听完,转脸去看陆绝。   陆绝在舀米饭,他装了两碗米饭,拎着其中一碗放到俞汀面前,勾唇笑道:“现在有胃口了吧。”   俞汀是有胃口了。   电话里,张敏华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有人去警局自首了,供出他和他同伙共六人,于凌晨偷偷砸了如菲花圃。   第二件,张敏华的熟人,刚才送来了5盆粉鹦鹉。   “你……”话到嘴边,俞汀又咽了回去,说了两个字,“谢谢。”   他知道肯定是陆绝帮的忙。   陆绝又要了一对筷子,夹着最大的一块牛肉说:“只是谢谢不够。”   俞汀认真道:“还需要什么你说。”   喷香的牛肉落到俞汀面前的餐盘,陆绝放下筷子,眼梢微微翘起。   “听说你特别擅长包海肠饺子,带我去你家吃一顿就扯平了。”   俞汀,“……” 第9章   吃完饭,俞汀还没开口,陆绝先拎起书包走了,“先走了。”   俞汀的话咽回肚了。   他确实不方便带陆绝去警局。   结完账,俞汀找老板要了个方便盒,将剩下的菜打包了,三道菜大部分是他吃的,陆绝没动几筷。   俞汀先骑着三轮车回家,从家骑单车去了辖区派出所。   还没进接待大厅,就听到了张敏华的声音,“不懂事了不起啊!不懂事就能砸人吃饭的饭碗了?太没家教了!”   接待大厅里站着一群人。   赵如菲挨着张敏华,张敏华怒气冲冲在和对方家长谈判,这时一办公室内又走出一名警察和一个黄毛。   黄毛看一眼人群,忽然冲过来揪住其中一个男生的衣领,抬脚就踹他膝盖,压着人到地上猛揍脸,“蒋宇我操你妈!你出卖我!”   蒋宇发出痛苦的嚎叫,“妈!救命……”   变故发生太快,还是警察反应过来,上前拉开了黄毛。   黄毛两只手被制住了,还试图抬腿踹蒋宇,“出卖老子,绝对不放过你!”   蒋宇嘴唇破了,流着血,他哭喊着躲到他妈背后,“我没办法!都我舅逼的!你有本事找他去。”   俞汀知道蒋宇,经常在升旗仪式结束后作检讨,而他舅是副校长。   这时黄毛看到俞汀了,他远远朝他吐了一口唾沫,“草!早知道昨晚老子先揍死你!”   俞汀知道了,昨晚不是错觉,果然有人跟着他。   同时他看到了黄毛的脸,被人狠揍过,两只眼睛都有淤青,脸上也有清晰的巴掌印。   “俞汀你他妈等着,害我被开除,我不会放过……”黄毛还在骂,警察听得直摇头,也联系不上他家长,只好现带他回里走。   赵如菲被黄毛吓得心惊肉跳,赶紧跑到俞汀面前拉着他上下检查,两眼都包着泪水,俞汀马上解释,“没事,他们没欺负到我……”   赵如菲掀开他袖子,就找到了他手臂还没恢复的淤青。   “……”俞汀闭麦了。   眼泪彻底从眼眶滚出来了,赵如菲颤抖着捏着手指,忽然转身,朝着那群家长激动地比划。   他们看不懂,面面相觑着。   赵如菲比划得特别激动激动快,张敏华勉强翻译着,“你们欺负我儿子,我们不要赔偿!我要告你们!你们通通去坐牢!”   几名家长赶紧上来道歉,要赔俞汀的医药费。   蒋宇偷瞄了俞汀几次,到底没说那次堵人,黄毛受的伤其实比俞汀更严重……   ……   在警局待到快日落,赵如菲始终不愿意接受赔偿私了,警察让他们先回家了。   张敏华出来一天了,出警局就回家了,俞汀到家没歇气,开着三轮车去花圃搬上5盆粉鹦鹉,跑去送了最后一单,还了三轮车才回家。   快八点,客厅灯开着,饭桌上摆着三只盘,用碗倒扣着,一副空碗筷,一只装有米汤的白瓷碗和一木甑子。   甑子里是米饭,赵如菲有时间就不会用电饭锅,将米下水煮到夹生,沥干水再倒进甑子蒸甑子米饭。   俞汀是喝米汤长大的,五岁开始,家里特别困难,那段时间赵如菲死命省,一周也只能挤出一瓶牛奶的余钱,俞汀从不哭闹要喝牛奶,往米汤里添一点儿白糖,说比牛奶好喝。   此时赵如菲房门关着,俞汀洗干净手,换了身干净衣服才去敲门。   “妈,我不是故意瞒你。”俞汀敲一下就停了,他轻声笑,“我好饿啊妈,你快出来吧,我一个人吃饭不香。”   门内马上有了动静,没两秒门打开,赵如菲眼睛通红,俞汀离开后她又哭了一场。   俞汀没有再故意遮伤口了,简单的白T不仅露出手臂的伤,脖子贴着的药膏也露了出来。   母子俩对视了一眼,赵如菲有些报复性质地拍了一下俞汀贴药膏的地方,“臭小子!”   不重,俞汀“嘶”了一声,赵如菲紧张着收回手,急急上前,“真打疼了?”   俞汀借机揽住赵如菲肩膀,带着她去饭桌,“吃饱就不疼了。”   赵如菲总算被逗笑了,她坐下快速揭开三只扣碗,热气喷出来,都不是俞汀打包的剩菜,一碟酱香浓郁的红烧肉,一碟西红柿烩牛肉,一碟葱油鸟贝。   赵如菲擦了下红肿的眼角,比了个拳头,“多吃有力气了!”   就不容易被欺负了。   俞汀端起碗,中午吃太多,他不太饿,但还是吃了两碗米饭。   赵如菲满意了,端过米汤给他,突然想起来问:“今天有男生来花圃找你,说是你同桌。”   米汤加了合适的糖,恰到好处的甜,俞汀喝了一口,点了头,“嗯,他叫陆绝。”   赵如菲比着,“有空请他到家里玩啊。”   “咳……”米汤呛进喉咙,俞汀咳了好一阵,脸皮泛成了深红色,他不可置信和赵如菲确认,“到我们家吗?”   赵如菲笑着点头,“很乖的孩子,还是刚搬回陵江呢,也没熟人,你请他来家里吃饭,妈做几道拿手菜招待他。”   喉咙还有点难受,俞汀又端碗喝米汤,快见底了,他放下碗说:“他想吃海肠饺子,我问问他周六有空没。”   掏出手机,俞汀给陆绝发了信息。   刚要放手机,手机“叮”一声,陆绝回复了——   好。[笑脸]   晚饭后,俞汀回到房间,从口袋摸出剩下的钱。   只剩三百多。   他抬眼看桌历,离李成蹊的生日,没多久了。   *   周六早上,赵如菲早起去市场买鲜活海肠。   俞汀在刷牙,突然有敲门声。   以为赵如菲落东西了,他咬着牙刷跑去开门,门开他就愣住了。   陆绝也愣了。   门内的少年头顶乱糟糟的,穿着跨栏背心和短裤,嘴边是柔软的白色牙膏沫,眼睛也还没彻底睁开。   很好欺负的样子。   陆绝先回神,他提着一只精致的水果篮,嘴角上翘,“我好像来太早了。”   俞汀拔出牙刷,指了指鞋架上一双没拆封的男士拖鞋,“自己拆,我去洗脸。”   他跑回卫生间快速洗漱完,出来茶几上摆着果篮,陆绝在客厅站着,专注盯着摆沙发那面墙。   那面墙贴着俞汀从小到大的奖状,赵如菲舍不得扔,整面墙贴得密不透风。   俞汀想打断,想想又作罢了,喊了声,“吃早餐了吗?”   陆绝还在看奖状,摇头,“没。”   “我妈去买海肠和韭菜……”俞汀顿了一秒,“你吃韭菜吗?”   其实俞汀不是太清楚,只是他去李成蹊家吃过几次饭,李成蹊全家都不吃味道重的食物。   陆绝这才回头,“吃。”   “我妈很快回来,待会儿就吃饺子吧。”早上七点已经有热气了,俞汀打开了电风扇,“要喝点什么?”   他很少喝饮料,一般太热了才吃一根盐水冰棒。不过离他家不远有小卖部,市面卖的饮料都有。   “冰水。”   俞汀去厨房倒了一杯冰水,递给陆绝说:“你先坐,我去备饺子皮。”   赵如菲出门前揉好面了,他擀好皮,等海肠韭菜到就能包饺子下锅。   陆绝喝了一口水,马上跟进厨房,“我帮忙。”   俞汀没拒绝,但几分钟后,他瞥着案板上四处漏风的渔网饺子皮,婉拒了陆绝的热心帮忙。   俞汀擀皮快又好,等赵如菲提着鲜活的海肠和新鲜韭菜回来,一盆面团都成了大小均匀的薄薄饺子皮。   俞汀拌好馅料,没一会儿第一锅海肠饺子出锅了。   满屋香味。   第一锅先煮了六十只饺子,满满三大盘。   端上桌,饱满的饺子透出淡淡的绿色,赵如菲热情比划着,“小绝,快尝尝乐乐的手艺。”   俞汀,“……”他妈妈是真喜欢陆绝,连他小名都曝光了。   陆绝余光瞥了一眼俞汀,“乐乐?”   赵如菲笑,“汀汀小名。他说肉麻,不让我在外面喊。”   陆绝也笑,“不肉麻啊,很可爱。”   俞汀,“……”   赵如菲笑呵呵的,又给陆绝夹了一只饺子,“小绝你以后想学什么专业?”   俞汀低头,安静咬着饺子,陆绝回:“还没想。”   赵如菲放筷比划,“我准备让乐乐学计算机,你了解吗,不用出海和上船吧?”   陆绝瞄一眼俞汀,脑海闪现那次在海蚀洞穴看见的几本海洋书籍。   他咽下饺子,弯唇说:“不了解。”   赵如菲点点头,又说:“你家在京市,对那边很熟吧!下周乐乐要去京市参加比赛,我要守着花圃重建走不开,他独自出那么远的远门,人生地不熟我特别不放心,那边住宿安全吗?”   “我下周要回去一趟。”陆绝放下筷子,笑容灿烂,“乐乐几号出发?”   俞汀,“……”   赵如菲,“下周五!”   “巧了,我也是。”陆绝这才转头看俞汀,“那我们一起?”   俞汀还没开口,赵如菲欣喜答应了,“太好了!有你一起,我放心多了。”   俞汀就闭麦了,继续专注吃饺子。   这时陆绝口袋持续震动,他没理,几筷解决了大盘饺子,笑眼眨眨,“乐乐大厨,再来一盘!”   俞汀,“……”   回家陆绝漫不经心摸出手机。   屏幕显示99+未接,全部来自一串未知号码。   几乎是立刻,来电又弹出屏幕。   陆绝接通,元气满满的男声抢先说话了,“哥!猜猜我是谁!” 第10章   陆绝直接掐了电话,顺手将号码拖进了黑名单。   他坐在窗台,背靠着墙,和第二次看俞汀一样的姿势,望着楼下的无尽夏。   接连几天大雨,花园那几株无尽夏长势越来越茂盛,大碗口一样的花,花瓣是蓝到发紫的颜色。   翻到微信,陆绝登陆输入他以前的手机号,刚进页面立即弹出一堆信息,他全没理,搜索着俞汀的号码。   该用户不存在。   陆绝点了退出,一个火苗头像的聊天弹出来,“被你爹关哪儿去了?我下周天去部队,手机上交,几年后再见了!”   陆绝随手回了,“下周五联系。”   回完他删了微信,点进信息找到俞汀号码,“乐乐,我到家了。”   发出时间是12点21分,下午4点才收到了回复。   【俞汀:哦。】   那张冷淡脸仿佛就在眼前,还是刚睡醒的时候可爱,陆绝笑了一声,有点口渴,他跳下窗台下楼了。   他没再马上俞汀,拨通管家号码,“有个叫张敏华的——”   ……   张敏华接到调令,跑着都是飘的,在有钱人家做事,厨房油水最高,尤其给她换的采购更是油水充沛,甚至每月基础工资已经比她看大门翻了两倍!   她换了个闲差、肥差!!   张敏华一路跑到厨房储物间。   厨房在一楼,除了料理间备菜间,还有一间连通二楼的储物间。   储物间有一扇后门通往后园,此时后门敞开着,成片茂密的草地在阳光底下野蛮生长,草尖一点点黄,大部分是果绿色,一只圆滚滚的狸花和一只橘猫躺草地里懒懒晒着太阳。   “杨姐,是你找管家说好话调我来的吧!太感谢你了!你就是我亲姐!”   说话声清晰传到通往二楼的楼梯间。   楼梯间是装了一块封闭的透明白玻璃,太阳光被外面的栾树遮住了,只有零碎的光照着木地板,以及一双深灰色的家居鞋。   陆绝抓着杯冰水,斜靠着楼梯扶手,接下来的聊天一一印证了他的猜测。   “对啊,我那朋友的儿子特优秀!小升初,中考都是我们那片第一名!”   “可不,我朋友他老公十几年前就去世了,出海嘛,碰上意外沉船了,尸体现在还没找全乎。哎,可怜得很,我朋友不能说话,那时小孩也才五岁,那没天良的公司还宣布破产了,一毛抚恤金没给,真不知道她母子俩是怎么熬过来的……”   ……   储物间说话声渐渐没了,脚步声走远,陆绝抬高杯子,冰水已经成了常温水,他一口喝见底,摸出手机敲了一行字。   嗡嗡。   俞汀的手机同时进来两条信息,他瞥了一眼,放下笔拿过手机。   第一条是陆绝,“买几点机票?”   俞汀,“……”   陵江飞机场还在建,坐飞机要去隔壁市,他也没想过坐飞机。   陵江到京市的大巴,一天一趟,早上10点出发,晚上7点半到京市,车费178块。   俞汀敲字——“我坐大巴……”想到陆绝可能没坐过,他回车删除了大巴,改成了“我坐汽车”。   发出去,俞汀点开第二条信息,是李成蹊发来的一张彩信——   照片里,李成蹊站在船头,怀抱着一大筐螃蟹鱼笑出一口大白牙,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有两艘大船驶过。   底部一行字:【汀哥你还不注册微信!本来想开视频让你看我钓的鱼!有一条大比目鱼4.6公斤!还被一头海豹追了几公里,哈哈哈。】   俞汀回:“上大学再说。”   回完他就放开手机,看了一眼桌历时间,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   他现在没足够的钱送同等礼物给李成蹊了。   昨天稿费到了,有500块,加上他剩下的存款,只够买700块左右的礼物。   俞汀拿笔算了一会儿题又放下了,他有些烦闷。   他不喜欢欠人东西,人情或是钱,他都不愿意。   这段时间一次欠了两个人,一个李成蹊的新手机,一个陆绝。   陆绝没提过,是他猜测。   蒋宇犯校规不是一两次四五次,没被开除全靠他舅是副校长,这次找他麻烦的那伙儿人全被开除,只有一个解释,要开除他们的人比副校长更厉害。   以及上次花圃被砸,蒋宇主动自首供出同伙……   他认识的人中,唯有陆绝能办到。   陆绝对他好,又是同性恋,他有想过陆绝可能喜欢他,只是万一是误会,陆绝是真心与他交朋友,他的拒绝会成为跟那些同学一样的伤人尖刀。   他的初中同学曾说物理老师,“他是同性恋啊?草草草,真恶心!早说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奇奇怪怪!”   “没错没错!他也经常偷看我!老子要起鸡皮疙瘩了!”   “哈哈哈,他指定是看上你们了!”   “不会同时喜欢两个人吧……”   “怎么不会!他可是同性恋!”   ……   欠李成蹊的手机,这次还不上,还有下次,再下一次,始终是会还上。   唯独陆绝,似乎除了缺朋友,他什么都不缺。   手机又震一次,俞汀瞥过去,刚好瞥见“陆”字。   来新短信了。   他收回视线,捡回笔继续算题,下周六的复试,早上笔试,下午实验,他时间不多了。   半夜,俞汀终于休息了,他放下笔,洗完澡后出来才拿手机看。   点开信息,下午陆绝发来的是——一张下周五去京市的汽车票。   *   转眼到了出发那天,俞汀带了一个小随身包,装了两本资料书,一套换洗衣服日用品,他在京市要待两天两夜,回陵江的汽车是周日晚上十点。   还提着一袋零食。   有两盒泡面,两包饼干,两瓶水,两瓶红牛,两包晕车药,一小瓶风油精。   是赵如菲买的,一份俞汀,一份陆绝。   赵如菲比划着,“路上自己注意安全,别给人家小绝添麻烦。”   俞汀耐心等赵如菲交待完了才上公交车。   到汽车站的站台,俞汀下车没走一会儿,就看到了入站口格格不入的陆绝。   来往的人皆大包小包,来去匆匆,陆绝穿着黑T,浅蓝牛仔裤,连只小包都没有,就像出门在门口转一圈散步一样,咬着一根盐水冰棒,另一只手拿着没开封的冰棍朝他晃了几下。   “……”   有路人瞄,俞汀干脆跑过去,陆绝递冰棍过来,下巴朝他提着的随身包抬了抬,“换一下。”   俞汀反应一秒,“不重。”但他接过了冰棍,“谢谢。”   陆绝收回手,咬着冰棒往里走,“往里走?”   俞汀是第三次来汽车站,前两次都是短程,今天是长途,好在汽车站不大,几分钟后找到了去京市的大巴。   车是新款空调车,只是还没发车,司机没舍得开空调,封闭窗,车内热烤炉一样,不少乘客就没上车,在外面等着十点发车。   俞汀买票晚了点,座位排到了48座,这个车型是49座车,最后一排了,陆绝是1座,靠车门有风。   他说:“我去放包,你先上车?”   陆绝先上车了。   车内闷又热。   49座的年轻女人喝着冷饮,低头在玩手机。   冷不丁视野里出现一双黑色帆布鞋,还闻到了干净的皂角味,女人抬头,入目是一张阳光帅气的笑脸,“我和朋友没连号,能换位置吗?我在1座。”   女人红着脸点头,欢喜着从最后一排走到最前排。   俞汀放好包上车,看到1座是个女人,他错愕了一下,往里走到底,果不其然最后一排右侧过道位置,陆绝皱着脸坐着。   “乐乐,我好像——”   “……在外别这么喊我。”俞汀从塑料袋拿出一包晕车药和一瓶水给他,侧身进去坐下了。   陆绝眼底有光影淌过,“不在外可以喊?”   “……”俞汀沉默了,他拧开另一瓶水的瓶盖,一口咽下了晕车药。   陆绝也撕开晕车药,放嘴里慢吞吞咽下去了。   他不晕车,只是第一次坐汽车,加上新车味特别重,车出发没一会儿,他还是吐了。   俞汀拿出泡面饼干,腾出塑料袋给他,陆绝捧着塑料袋干呕了好久才消停。   此时车已经上了横海大桥,无边际的蔚蓝大海,望不到头。   “这桥通哪儿?”陆绝擦着嘴问。   俞汀扭头看他,“你怎么来的陵江?”   陵江市离陆地有一段距离,去其他城市的唯一途径只有这座30公里的陵江长桥。   飞机场在建,就算陆绝家富有到有私人飞机,也无法直接空降到陵江。   陆绝笑容停了,短暂一秒,还是被俞汀捕捉到了,他来不及思考,陆绝先探过上半身,凑他耳畔,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声音笑,“被绑着丢来的。”   靠近时,俞汀又看到了陆绝手指上的新鲜痕迹。   不是旧伤,是新的啃咬伤口。   陆绝的家人说陆绝生病了,因为他是同性恋。   陆绝是同性恋,所以他们把他,丢到了陵江?   俞汀怔了。   这时陆绝又在他耳边说:“我不被允许出现在京市,用身份证住任何一家酒店都会被我爸发现,这两天你收留我吧,乐乐?” 第11章   晚七点半,大巴准时到了京市。   考场在一所中学,俞汀搜过附近的住宿信息,因为在市中心,最便宜的酒店,一晚住宿费也是他和赵如菲一个月伙食费。   好在京市交通发达,搭地铁方便,俞汀选了一个离考场有20站的区域,明早六点搭上第一趟地铁,到考场还能有半小时富裕,属于老城区,市井气息浓,有许多便宜的小旅馆招待所,以及小吃炒菜小馆子。   唯独有个问题——   随着人流出站,俞汀望着陆绝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背影。   除了李成蹊,以前他也有过几个朋友,开始关系都不错,时间久了,他放学、周末都不参加活动,渐渐也就淡了。   友情需要维持,他没有时间,也没有钱。   李成蹊是太热情,热情到俞汀无法拒绝,但他们出去玩和吃饭的消费都是AA,俞汀也事先说明,他不去高消费的地方。   俞汀不清楚陆绝家里究竟多有钱,只是20块的招待所,陆绝肯定没住过,10块一份的盖饭,他没吃过。   出汽车站,同晚八点街上就没人的陵江不同,京市的夜晚四处霓虹,人行道上全是乌泱泱的人影。   俞汀还没开口,陆绝先停住问他,“先找酒店放东西还是先吃饭?”   白天两人都没吃东西,一个全程睡,一个全程刷题。   俞汀睫毛很轻地扇了一下,他坦诚说:“住处我选好地方了,条件不好,二三十块一晚,晚饭就附近吃碗面或是盖饭。”   陆绝点头,“行,哪个地方。”   “……”俞汀沉默一秒,说了地方。   两小时后,两人出了地铁。   快十点,街上基本关店了,几个烧烤店和一家川菜馆还开着门。   陆绝问:“烧烤还是炒菜?”   “炒菜。”   两人去了川菜馆。   店里没人,老板夫妻俩收拾着准备关门了,突然来客,男老板摆手道:“哎哟,晚了没剩多少菜了,两位要不去其他店看看?”   俞汀问:“有面吗?最简单那种。”   女老板看了两人几眼,放下抹布说:“还有点肉,要不给你们包两碗抄手?”   俞汀没听过抄手,陆绝扭头和他说:“就馄饨,有清汤红油,还有……”又问女老板,“能做海味吗?”   女老板回:“应该还有点虾皮,可以煮一碗。”   俞汀说:“谢谢。我要清汤。”   陆绝,“那我海味。”   “好嘞,你们先找桌子坐。”女老板进厨房忙活了。   两人找了张空桌坐下,刚收拾过,桌子擦得亮又干净,摆着一瓶醋,一个调料盒,一包软抽,一个筷筒,筷筒里插满了用旧的筷子。   男老板又送来一壶热水,两只水杯。   俞汀倒了一杯热水,抽了两对筷子放杯子里烫着。   街面和店内都很安静,男老板也拖着地去了店门口,同时厨房里传出剁肉的动静,以及开火烧水的声音。   筷子烫差不多了,俞汀抽了两张纸巾,捞出两根筷子擦干净,陆绝瞥向他,“明天中午你在考场附近吃,下午怎么打算。”   俞汀就猜到陆绝有安排了,他将擦好的一双筷子横摆到没用过的杯子上,“没打算。”   陆绝说:“我有个朋友要去部队了,后天出发,明晚我约他吃一顿,你也去?”   俞汀,“我四点半结束。”   “行,明天我去考场接你,直接过去。”陆绝询问,“今天这顿你付,明天我付?”   俞汀没意见,“可以。”   不多会儿厨房熄火了,女老板送来两碗热腾腾的抄手和两把白瓷勺子,笑着推荐了醋,“我老家的醋,加几滴更美味哦!”   俞汀往碗里倒了一点儿醋,抄手皮特别薄,大概有二十个,包得滚瓜溜圆,透出饱满粉色的肉馅,汤底是店里熬了整天的高汤,清透满是骨头肉香,还淋了一大勺猪油,油亮亮的,除了鲜绿的葱花,女老板还切了几条鸡蛋丝摆在汤面,扑面而来的诱人。   饿了一天,俞汀搅了几下就开动了。   他吃东西安静又快,没咀嚼声,吃相还特好看。   突然陆绝说:“我还吃过一种馄饨,叫敲馄饨。”   俞汀微微抬头,刚喝了汤,他嘴唇也亮晶晶的,颜色粉得很漂亮,“敲击的敲?”   “没错。”   俞汀问:“是卖馄饨的时候要敲什么东西?”   陆绝慢吞吞捞了一个馄饨,没用勺,用的那双烫过的筷子,“你吃过?”   “没有。”俞汀瞥一眼陆绝的碗,几乎没动过。“小时候吃过一种敲敲糖,顺着猜了猜。”   陆绝扬唇,“还真是,敲竹筒卖馄饨,所以叫敲馄饨。”他放下筷子感叹,“我当时怎么没想到,还跑去买了碗,味道一般,还咸,还被我爸逮到了。”   俞汀收回视线,舀了一勺汤,又鲜又烫,俞汀缩了缩舌尖,几秒后问:“你爸对你很凶?”   “凶。”陆绝一口吞了整个馄饨,眉梢抽了抽,不知是不是也烫着了,声音含糊,“非常凶。”   热腾腾地吃完抄手,俞汀去结账,大碗8块,两碗一共16块。   付了钱,俞汀礼貌问了女老板附近的住宿,女老板热情推荐了一家,“前门酒店环境还行,出店左转隔壁的巷道进去,一直往里走到头就看到了!”   *   五颜六色的小灯泡在黑夜里闪着——前门酒店。   民房改的一间小门脸儿,发黄的墙面贴着价目表。   标间20一晚,单人间15一晚,24小时提供热水!   前台的老头打着盹儿,听见脚步声抬头瞄了一眼,没说要验身份证,低头拉开抽屉,“标间20。”   稀里哗啦的钥匙碰撞声,是在找房间钥匙。   俞汀掏出的身份证又收回了,“开两间单间。”   老头抓到钥匙又扔回抽屉,“单间没了。”   捏着三十块,俞汀抽了两张,“一间标间。”   啪!   老头扔来一把挂着小牌子的钥匙,一手抓过钱,“二楼左转第一间201。”   楼梯狭窄,应该是喷了花露水,逼仄的空间弥漫着香味,陆绝咳嗽了几声,上二楼到201,隔音特别差,走廊里交错着不同的电视声。   俞汀拿的钥匙,插钥匙打开门,倒是没闻到花露水味了,俞汀摸到开关打开灯。   门边摆着两双很旧的凉拖鞋,进屋右侧是卫生间,房间不大,两张1.2米的床几乎挨着了,中间只隔着一个床头柜,床尾对着的墙挂了一小尺寸电视机。   临巷的墙开了扇窗户,往外推了半边窗户通风,夜风灌进来,吹得白色的纱帘轻沙沙地响。   俞汀先进屋,冷不丁踩到东西,他低头挪脚,一堆暴露的小卡片在灯光——   【极致的性感,包您一夜拥有不歇气的火热激情!】   【今夜不眠不休!战到天亮!腰细翘臀,小嘴吹箫!】   【包退包换包满意!绝对的漂亮迷人,联系159………】   ……   俞汀弯腰,安静全捡起来,进卫生间丢进了垃圾桶,顺便环顾卫生间。   蹲便,单持花洒安装在蹲便上方,意外的全新,应该是刚换的,洗漱台摆着两套一次性牙刷牙膏,一小块香皂。   卫生都打扫得挺干净。   唯独——   俞汀望向靠床那面落地磨砂玻璃,顶部和底部还是透明玻璃,他眉峰皱了皱,他每天都要冲澡,更别提今天坐了快十小时汽车,浑身全是车味。   这时传来关门声,俞汀出卫生间,陆绝朝卫生间瞥了一眼,又往外走,“我去买点东西,要带东西吗?”   俞汀问:“去多久?”   “这条街没看到超市,去远一点来回大概四五十分钟?”   俞汀在心里松了口气,说:“一瓶冰水。”   陆绝出去了,俞汀看了眼门锁,到底没反锁。   他冲澡很快,出来才过去十几分钟,没有吹风机,俞汀用干毛巾使劲擦了一会儿头发,挂在窗口晾着。   他只带了一块毛巾,要是陆绝没买毛巾,吹一会儿勉强还能接着用。   此时快十一点了,俞汀想想给陆绝发了条短信,“找到超市没?”   此时巷口,街两边的店全关了,寂静得只有街边暗沉沉的路灯。   陆绝的背懒懒抵着墙,微垂着头在聊天框敲字,俞汀的短信弹出来了。   陆绝眼梢微扬,这么快洗完了?他切出来回:“找到了,很快回来。”   等了两三秒,俞汀回了个,“注意安全,我先睡了。”   陆绝回了个笑脸,这才回到微信页面,火苗头像发来一句,“便宜点的地方?我去部队可是一去不回,你再抠点试试?”   陆绝慢条斯理,“不会成语就少用,我要带个人,太贵他下次不跟我去了。”   对面也过一会儿才回,“男的啊,啧,你是真不怕你爹抽死你。成,找着地儿明天发你。”   陆绝没回了,退出微信,又一串京市的手机号弹出来,他直接掐掉,没一会儿,两束车灯从远处靠近。   许陵放缓了车速,降下窗左右找了几秒,看到陆绝身影,他赶紧靠边刹车,拎过副驾的几只纸袋和一只塑料袋下车,几步并作一步跑到陆绝面前,余光打量着附近环境,擦着汗笑,“东西带来了!”   陆绝挑开塑料袋,找见冰镇的苏打水,接过就走,“谢了。”   许陵又看了眼两侧都乌漆嘛黑的墙面,还是追上去说:“这种地方哪能住得舒服啊!用我身份证去五星酒店开间套房吧,陆先生不会知道。”   陆绝没回头,“不换,没躲他。”   许陵脚步渐渐停了,他望着走进巷道深处的背影,摇了摇头。   得,太子爷不换,他上赶个什么劲儿!   陆绝回屋的时候,屋内静悄悄的,灯却还亮着,靠窗的床被子微微隆起,只露出一颗蓬绒柔软的后脑勺。   陆绝放轻脚步,从塑料袋拎出那瓶冰苏打水搁到中间床头柜,关灯进卫生间了。   淅淅沥沥的水声响了,很快又停了,屋内再次恢复寂静。   陆绝套了条运动裤,光着上身出来,没关卫生间的灯,朦胧的亮光透过磨砂玻璃照出一小方光亮,床头柜的苏打水开过了,已经空瓶。   陆绝默不作声,坐到他那张床的床尾,背对着无声擦着湿透的黑发。   没一会儿,清亮的音色打破了屋内的无声。   “你背上是针孔?”    第12章   陆绝后脖颈,后腰各有一片密密麻麻的针孔,暴露在晦暗不明的光里,似陈年褪色的墨点,皆是旧痕。   上次陆绝在俞汀家洗澡,热气氤氲加旧痕迹,俞汀便没发现。   两块突出的肩胛骨僵硬了一两秒,陆绝擦了一把头发,放开毛巾抓过背心套上,回头对上俞汀的注视,低笑一声,“嗯,再几个月就消了。”   俞汀望着他肩头,“因为你的性向?”   陆绝几步到卫生间门口,淡橘色的光亮照亮了他半边轮廓,削薄的唇线微勾,“算是吧。最开始找我爸出柜……坦白我的性向,他先找了一堆心理医生给我做心理辅导,关禁闭,没什么用,又找人每天给我注射几针’药’……”   啪嗒。   陆绝关了灯,灯源缓缓暗了,没两秒房间瞬间陷入黑暗,快凌晨了,还有断断续续的电视声传来。   电视声在黑暗里异常清晰起来。   激昂的男声连珠炮一样,“无论你疼得多严重!无论你疼了多少年!只要用了它,效果立竿见影——”   又戛然停止,关电视了。   狭小房间里只余纱帘微微卷动的声音,离俞汀极近的地方发出一声窸窣声,随即隔壁床发出一阵嘎吱声。   俞汀适应了黑暗,他看到陆绝躺进了被窝,向他的方向侧躺着,那双漆黑的眸子不远不近地望着他,比窗外的月亮更加亮。   陆绝若无其事、鼻音很轻地笑了。   “晚安,俞汀。”   随后朝内翻过身,带起一小阵窸窣,房间又归于了安静。   ……   俞汀参加过很多次比赛,每一次他都检查到最后一秒才交卷。   这次也没例外。   他走出考场,校门口几乎没人了,他左右看了一眼,摸出手机开机,正要左转,两条短信跟着开机弹了出来。   两条时间都是考试结束后。   【李成蹊:汀哥必胜!】   【陆:出学校左转步行5分钟,左侧的银鼓锣巷往里走21步,第一家福旺堂的炸酱面不错。】   俞汀收起手机,左转走十分钟进入银鼓锣巷,他真数了。   “1、2、3……21。”   刷得干干净净的白色帆布鞋停住,俞汀微微仰头,悬在头顶的招牌上,龙飞凤舞地刻着略微落漆的三枚烫金大字——福旺堂。   招牌炸酱面15块一碗,比俞汀平时吃的面贵了一些,不过还在他能接受的范围。   他点了一碗炸酱面,正是饭点,店内人不算特别多,但也单独的空桌了,他和几个大爷拼了桌。   炸酱面上很快,酱料配料用小碟子装着,卖相很精致。   几位大爷是熟人,边吃边聊着天,讨论着下午去哪个公园练毛笔字,或是下棋。   俞汀安静吃着面,他吃完,几个大爷还在悠闲搅着拌面。   从福旺堂出来,俞汀掏出手机发了陆绝一条短信。   “味道不怎么样。”   隔几秒,回复进来:“那下午去吃正宗炸酱面?”   俞汀停住敲字,“不去,我不喜欢炸酱面。”   刚要发出去,他指尖停顿一秒,往回一一删除,重新回了一条。   “你们决定。”   下一秒,陆绝电话进来了,俞汀划过接听,迈脚往回走,陆绝在环境安静的地方,声音清晰,“算了,最正宗的炸酱面是在家做,回陵江了我做你吃。”   俞汀回想一秒陆绝包的那几只奇形怪状的饺子,很是怀疑,“你会做?”   “以后就会了。”陆绝乐一声,“我朋友发地址来了,嘶,是烤肉,行吗?”   “可以。”走出巷子,俞汀右转原路返回考场。   京市天气与陵江很是不同,中午太阳浓烈,却并不湿闷,人行道两侧栽种着高大茂盛的槐树,遮挡了大半的灼热,细碎阳光从树叶缝隙晒到干净的路面,静好得俞汀眼皮有些重了。   他昨晚睡得不算好。   他清楚陆绝不需要同情,以他的境遇同情别人,也有些不自量力了。   却无法避免,他总觉得陆绝很可怜。   俞汀主动找了新话题,“附近有车票购票点吗?待会儿结束,我先去买车票。”   “没有。我附近有,办完事顺道买。”   “谢谢,我快到考场了,挂了。”   回程比去路要快,俞汀回到考场外,离下午比赛还有一小时左右,周边的几间奶茶店和书店已经挤满了考生。   学校正对面那间奶茶店,一楼喧闹,二楼却寂静万分。   来电不歇,台面的手机屏幕亮了灭,灭了又亮,陆绝毫不在意,他靠着墙,垂眼盯着学校门口的俞汀。   中午太阳热辣,虽有遮阳的屋檐,还是只有俞汀一人站那里。   俞汀刚站定,扎着马尾辫的女生,穿着蓝色棉布连衣裙,如纷飞的蝴蝶一样捧着杯奶茶跑到俞汀面前。   陆绝眯起眼睛。   女生脸颊红红着和俞汀说了几句话,举起加了冰块的珍珠奶茶。   粉红的奶茶,应该是草莓味。   俞汀似乎很习惯,也很擅长应对这样的场面。   他礼貌回了一句,女生羞涩的红脸蛋闪过失望,可她还是没有收回奶茶,又坚持说了几句话。   过了26秒,女生落下手,捏着奶茶慢慢回了奶茶店。   陆续又有不同的女生搭讪俞汀,相似的奶茶,同样的流程,陆绝沉默着抓过手机。   楼下,学校门卫出来开门了,俞汀正要进去,口袋又震起来,他摸出手机,屏幕闪着“陆”。   俞汀接听,“有事?”   “学校正对面的奶茶相当不错。”旁边的立式空调有些老,偶尔吱嘎一声,冷不丁喷出一大捧冷气,悉数喷到陆绝裸露的皮肤上,迅速爬起了一小片鸡皮疙瘩。   他望着楼下的少年,眼睫从未眨过,“你有微信吗?我转钱请你喝一杯,尽下地主之谊。”   俞汀讲着电话进了学校,“不用,我不喝奶茶。”   他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黑色长裤,背影挺拔漂亮,后脖颈修长白皙,和骄傲的天鹅一样耀眼,背后不少考生悄悄看他。   陆绝手指收拢,拇指轻轻摩挲着手机背壳,细腻的触感,仿佛是在触碰那片白皙的后脖颈,突然,他拇指用力摁了一下手机,眼里迸出几分无可奈何的笑意,“行,比赛加油。”   *   下午实验比赛结束,俞汀留了一会儿,等其他考生走差不多,他才提着包下楼。   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   快到一楼,俞汀从包里翻出手机,摁下开机,他突然顿住,抬眼看向前方。   教学楼大堂也静悄悄的,三面无窗,阴沉沉的竟有些凉意,而出口处,太阳依旧灼热,照着没有遮挡的地方,地面都热腾腾反着光。   陆绝就等着明暗交接的地方,他低头按着手机,同一时间,一串手机铃声在空旷的大堂飘荡。   陆绝抬头,就看到俞汀看了他一眼,摁掉手机。   俞汀没想到陆绝已经来了,还进学校找他,他放回手机,脚下加快走到出口,“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来了。”   “刚到。”陆绝挑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俞汀毫不迟疑,“坏。”   走近了,他看到陆绝手里还握着一杯奶茶,粉到浓郁的色素,杯底厚厚一层深褐色的小珍珠,肉眼可见的甜到牙掉。   陆绝挑眉,“明天回陵江的车票售罄了。”   “……”俞汀眼皮跳了几跳。   明天不能回去,就要等周一,和学校再请一天假容易,但这意味着他得在京市多住一晚。   俞汀开始考虑网吧包夜了。   他偶尔会去网吧查资料,网吧大堂包夜一晚不到十块。   京市物价贵一些,翻倍也还是比旅馆便宜。   他没开口,陆绝又说:“你要忙着回去,可以搭明天飞隔壁市的飞机。”   “不忙。”俞汀又问,“另一个消息呢?”   陆绝眨眨眼,“好消息就是我朋友明早走,我们可以免费去他房子住一晚。”   “……”   ……   四十分钟后,俞汀见到了陆绝的朋友。   陆绝够高了,他朋友还比陆绝高出几公分,顶着刺猬一样的刺头,又高了几公分,倒是没有染发,浓眉大眼的,瞥了俞汀一眼就挪开了,简单打了招呼,“陆炎。”   俞汀也很简单,“俞汀。”   这家烤肉店装潢不错,还是炭烤,周末光顾的年轻人不少。   他们这是一张四人桌,陆绝自然坐到俞汀旁边,他放下只喝了几口的奶茶,拿菜单递给俞汀,“他点过了,你点吧。”   俞汀接过菜单,价钱意外的便宜,他就点了一盘五花肉,一盘牛舌,一碟紫苏叶。   刚放下菜单,头顶猛地砸下一道欣喜万分的声音。   “哥!炎哥,我来了!”   俞汀侧目,看到了一个特别漂亮的男生,皮肤很白,五官特别立体,微卷着的棕色头发,像混血儿。   男生没看俞汀,走到对面陆炎旁边坐下,他背着一只小羊皮托特包,取着包,眼睛亮亮着只望着陆绝,甜甜笑着抱怨,“哥,你怎么老挂我电话啊!不知道是我吗!”   陆绝烦躁拧了下眉,侧头看俞汀,唇线又柔和了,“我爸朋友的孩子,管宁。”   管宁这才注意到俞汀,他视线在陆绝和俞汀之前徘徊两秒,马上不高兴了,“你谁啊?”    第13章   管宁的语气带着理直气壮的颐指气使。   俞汀还没开口,陆炎先啧了声,“管宁你属狗啊,闻着味儿跟来了。”   管宁得意了,鼻头微微翘高,“你不去陆伯伯给你组的饭局,我就猜是我哥来了!真让我猜着了。”欣喜从他眼里蹦出来,比隔壁桌烤肉滋油声还澎湃,亮晶晶望着陆绝,“哥,我聪明吧?”   陆绝表情淡淡的,“要吃就安静待着。”   管宁马上抿紧双唇,严丝合缝的一条直线,不过嘴巴不能说话,他还有眼睛质问俞汀。   “你到底谁!”   见俞汀第一眼,他就警铃大响!   从小到大,他从未见过陆绝对谁这样、这样的……和颜悦色?   他中文只是日常交流的程度,还在学习成语中。   被管宁高强度盯着,俞汀简洁回答了管宁,“我是陆绝同学,俞汀。”   陆绝眼梢跳了一跳,没说什么,他拿过菜单,在牛舌、五花肉的备注里各加了五盘,没找着冰水,就勾了一扎冰柠檬水,备注——不放柠檬。   “雨—停?”管宁卷着舌头,没张嘴哼了两声。   不等俞汀诧异,陆绝又在旁边开口,“他混血儿,一直住国外。提醒他无数次,别乱喊别人哥,就听不懂。”   管宁要张嘴,陆绝不耐瞥了一眼,他又委屈着抿回去。   俞汀找陆绝要了铅笔,在菜单顶部的空白处写了“俞汀”。   管宁盯着看了好几眼,鼻子轻轻“哼”了一声。   有什么了不起,他现在每天都在认真学写字,迟早他会写一手比俞汀更漂亮的字!   点了单,菜上得特快,基本是肉,算得上很宽桌面摆了结结实实一圈,还不够,服务员又推来一架三层的推车。   最后端来的是一壶冰块水,服务员还怕弄错,和陆绝确认了一遍,才放松着在菜单上一一划了横线,笑着说:“菜上齐了,用餐愉快。”   陆绝倒了一杯水拎了起来,管宁刚提起眼睛,那杯水果不其然搁到了俞汀面前。   管宁郁闷极了,嘴里叽里咕噜冒着声音,陆绝没理他,又揭开奶茶盖,端着冰水往奶茶里灌。   管宁两只瞳孔震惊着颤动,眼睁睁瞧着陆绝端起加了水奶茶一口喝见底。   上次回国,他精挑细选了一顶棒球帽送陆绝,就因为外盒绑了一条粉丝绒飘带,陆绝甚至没打开。   当时以为陆绝真不喜欢粉色,他还生气将那条粉飘带丢碎纸机碎了。   管宁憋不住了,“哥,你不是不喜欢粉色吗?”   这时另一个服务员来了要帮烤肉,陆绝拿过夹子,“我们自己来。”   服务员离开了,陆绝先夹五花肉,再夹牛舌铺满了烤盘。   这才淡淡回:“现在喜欢了。”   陆炎在倒蘸料,他另要了一只小碗,只倒了原味蘸料。   陆绝动作利落,完全看不出是第一次烤肉,牛舌,几秒夹起搁到了俞汀的餐盘,又捡了一块牛舌扔到陆炎的餐盘,“蓉城主辣你怎么办。”   蓉城位于西南,与京市天南地北,口味更天差地别,以辣为主。   陆炎望着烤好的牛舌,对陆绝的“贴心服务”无声“啧”了一下,“该怎么办怎么办,吃不死就行。”   陆绝目光扫过陆炎手腕,陆炎从不戴饰品,从幼儿园到现在,陆炎身上只出现过打架留的伤,今天戴了一串黑檀木珠子,珠上有金色纹路。   他收回手,牛舌接二连三熟了,在管宁期待的注视下,他一连夹了几块牛舌搁到俞汀盘子里,顺嘴说了一句,“陆炎要去蓉城的部队。”   俞汀和陆炎不熟,但话到这里了,他礼貌问了一句,“去当兵?”   陆炎回他,“当几年兵考警校。”   俞汀点头,他很少和人约饭,但不代表他不会与人交流,他反而很善谈,主动谈起蓉城特色。   比如蓉城并不只有麻辣,还有许多适合北方人口味的美食。   他语速不疾不徐,声音又很干净清爽,陆绝比陆炎还听得仔细,烤着肉侧目问了一嘴,“你喜欢蓉城?”   “去过一次。”四岁的记忆总是很模糊,但那次蓉城之行的甜味却始终清晰。   那种甜品叫凉糕,淋上厚厚一层红糖浆,挖上一勺,闷热的夏天也变得很甜。   “要不吃完直接送他去蓉城。”陆绝半开玩笑说了一句,“他搭私人飞机,多两人也不占位。”   俞汀还没开口,陆炎先回了:“得了吧,我爸恨不得我吃不了苦回家,他要我必须坐绿皮火车硬座。”   管宁总算找到插话的机会,哼哼唧唧问:“绿皮火车是什么?”   陆绝和陆炎都没理他,气氛瞬间冻住,俞汀就开口解释了。   俞汀搭理了管宁,管宁马上来劲儿了,他本长得漂亮,甜起来就不那么惹人厌烦了,“俞汀哥,你家是做什么的啊?”   “我妈开了一间小花圃。”   管宁吃惊,“种花的!就是园丁——”   剩下的话在陆绝瞥来的眼神里断了,又一批牛舌快好了,管宁不吃牛舌,但怕陆绝又全夹给俞汀,他抢着拼命往他盘里放,全进他盘里了,他才松口气挑挑拣拣了一块塞嘴里。   嚼了一嘴又猛扯纸巾,掩嘴吐了出来,“好油!”他呼着嘴抱怨,“品质也差,怎么吃啊。”   “不吃拉倒。”陆炎放下筷子。   管宁想反驳,陆炎已经起身喊来服务员,“卫生间怎么走。”   陆绝也起身,“我也去。”   两人离开了,俞汀的餐盘里堆满了烤好的肉,陆绝的烤肉服务还可以,烤肉的口感都很嫩,俞汀包着五花肉,对面的管宁又开口了,“俞汀哥,你和我哥关系好像特别好?”   俞汀望着油光水亮的肉,点了点头,“嗯。”   同时卫生间里,陆绝在洗手台慢吞吞冲着手,等陆炎过来了,他笑问:“你那佛串开过光?”   任由冷水冲到手腕的百万珠子上,陆炎嫌弃地拧了一下左眉毛,“还不我爸,怕我死了,找了一个什么大师开光,就一串破木头,哭天抢地要我天天戴着,否则不让我去部队。”   陆绝却问:“有位置吗?”   陆炎诧异,“你也信这个?”   陆绝勾了勾唇角,“随便问问。”   陆炎不置可否,打了他爸电话,问到地址告诉了陆绝,还补了一句,“那大师明天闭关,一个月后出来。”   陆绝没再说,扯了一张擦手纸仔细擦干手,率先出了卫生间。   等他回去,俞汀已经吃差不多了,变成他在烤肉,管宁在吃,陆绝皱了皱眉,随即若无其事回去坐下了。   后半程俞汀都闷头烤肉,基本是管宁在说他自己的事,陆绝和陆炎偶尔聊几句。   桌上的肉逐渐空盘,快吃完了,陆绝就和陆炎借房子了。   “赶火车,先走了。”陆炎擦了嘴,除了手机什么也没拿,“你们今天就可以过去,住多久都行。”   陆绝挥了下手,“谢了。”   陆炎懒得回他,倒是朝俞汀笑了,他对俞汀印象不错,“俞同学,下次有机会去蓉城,我请客。”   俞汀也笑,“行。”   陆炎走了,又吃了一会儿,陆绝就去结了账。   烤肉店没在商场,从烤肉店出来就是居民区,不在商业繁华地带,基本是矮楼平房,鳞次栉比的小商铺。   管宁知道陆绝会赶他,就贴着俞汀,“俞汀哥,你什么时候走啊?”   “后天。”   “太好了!明天我带你在京市逛一圈吧!”管宁积极说,“国内我哪儿都不熟,京市可是熟得很,好吃好玩的我都知道!”   此时陆绝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喊了管宁,“过来。”   管宁兴高采烈过去了,刚要开口,陆绝就按住他肩膀塞进出租车,跟司机说了地址,出租车就走了。   送走了管宁,陆绝重新走到俞汀面前,“走吧,回酒店拿行李,陆炎的住处很清净。”   俞汀点头,问他:“公交车还是打车?”   就他自己一个,他肯定坐公交,只要一块钱。   陆绝挑眉,“这么近公交吧。”   说近其实也不算太近,有20个站,只是直达不用换车。   这一片不是商业中心,也过了晚饭高峰期,两人没排队直接上了车,甚至车上还有大半空座。   后车厢有一个连座的靠窗位,俞汀坐进里面靠窗的座位,车内没开空调,他推开了一丝窗户,瞬间溜进来一丝风,不特别凉快,但吹到脸上还算解热。   陆绝很快在坐到了他旁边,俞汀望着窗外倒退的小店铺,突然说:“陆炎住处附近有商场吗?”   陆绝扭头看他,“应该有,你要逛商场?”   俞汀也回头,“给我妈和阿姨买点礼物。”他想了想又说,“还有一个朋友,快到他生日了。”   陆绝忍住了问那个朋友性别的欲望,清晰凸出的喉结烦躁地滑动了几次,他才不轻不重回:“回去看看。”   大约是刚吃过饭,又或是车内安静,两人都没再说话。   俞汀看向窗外,临近傍晚,京市的夕阳是粉调的橙光,接连几站都没有乘客上车,空旷安静的公交车穿过热闹小街,慢慢驶进了一条两侧都种有月季花的单行小道。   两侧地栽的安吉拉堪比花树,拔得比公交车还高出一小截,恰是爆花期,深粉浅粉的花瓣缀满了枝头,路道窄,偶尔有花枝垂下,层层叠叠的粉花几乎是贴着车窗玻璃。   夕阳笼罩着花树,成片的粉花瓣又多了一层梦幻的橙光。   司机特意放缓了车速。   打瞌睡的乘客一一醒了,纷纷举手机拍照。   俞汀以为陆绝睡着了,回头正要喊他,就撞进了那双漆黑深邃,深不见底的黑眸里。   到嘴的话延迟了两三秒才说出,“外面的风景很漂亮。”   又擦过一棵月季花树,夕阳穿过玻璃,斑驳陆离地落俞汀脸上,他脸部轮廓平时冷峻分明,此时被夕阳晕染着,线条柔和得意外的乖顺。   陆绝的声音都跟着柔和了,他轻轻笑了一声,“早看见了,漂亮到过分。”    第14章   回前门酒店取了行李,又退了房,陆绝这次叫了出租车,到陆炎住处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俞汀下车看到两层高的花园小洋楼,长睫动了动。   他知道陆炎肯定也家庭条件好,但在京市独自住这样的花园洋楼,还是超出了他的认知。   他默默跟着陆绝进去。   门锁也是第一次见到密码锁,陆绝掏出手机,翻到陆炎的聊天界面,看一眼留的密码,忍不住笑了一声,边输入边说:“密码6个1。”   俞汀没有马上回,他就住两晚一天,似乎用不上密码,不过陆绝说了,他还是“嗯”了一声回他。   陆绝应该也是第一次来,屋外屋内都黑漆漆的,他进门摸了一会儿才打开开关。   房内瞬亮。   温暖的奶黄色灯光照亮了有俞汀家所有房间大的客厅,客厅三面是落地格子窗,墨绿色的格子很是有些年头。   木地板拖得很干净,电视沙发茶几之类的家电家具都没罩防尘布,大概是有人会来定时打扫。   陆绝在一楼简单转了一圈说:“一楼有间客房,床铺刚换过很干净,你住一楼还是二楼?”   俞汀说:“一楼就行。”   陆绝点头,“我先去洗澡,一会儿出去逛逛。”   陆绝上二楼就没动静了,俞汀也进了一楼客房,说客房,其实是套间,有单独卫生间,还分内外间。   外间摆着一架顶天立地书柜,一套书桌椅,内间只摆着一张双人床,也是落地的格子窗,没拉窗帘,奶黄的灯光照到外面的小花园,隐约看见几簇开着的花,只是外面太暗了,看不出具体的品种。   房间看得出来很少有人住,或是就没人住过,书柜里的书都是装饰用,书塑封全部没拆,但都干干净净,不见灰尘。   俞汀只扫了几眼,已经看到了几本感兴趣的书,但书都未拆封,他深呼吸几口气才放下行李去洗澡。   洗漱用品很齐全,沐浴液洗发水都全新没开封,用的燃气,热水不会断,俞汀洗了一个非常舒服的澡,从卫生间出来,才听见了噼里啪啦的声响。   他看向格子窗,大雨大力砸着玻璃,竟是下大暴雨了。   俞汀擦着头发,隐隐约约听到门外有动静,他又擦了几下头发,挂好毛巾开门出去了。   客厅里,大电视打开着,陆绝只穿着浴袍,浴袍系带松垮地打了个结儿,头发快要干了,一手握着装有半杯淡金色液体的杯子,靠着沙发低头挑着游戏卡带。   听到脚步声,陆绝稍微抬了头,看到清清瘦瘦站在客厅口的俞汀,两根修长的手指夹起一盘马里奥,朝俞汀晃了晃,他唇线微勾,“出不去了,玩几盘游戏?”   *   俞汀玩过马里奥,次数不多,是李成蹊强拉着他玩的。   但他反应特快,几关过后就一直无痛通关,两人挪到了地毯盘腿坐着,客厅里只有欢快的游戏声和窗外越来越暴的暴雨声。   陆绝玩了一会儿,视线就全都聚到了旁边的少年身上。   刚洗完澡,俞汀的头发柔顺又蓬松,他的头发乌黑,修长漂亮的脖颈白得和刚拔出来的藕节一样,衬得他左耳后方的那粒小红痣越发腥红。   和陆绝身上一样的淡淡沐浴液味儿,不断从旁边扑到陆绝脸上。   这时电视屏幕里的马里奥往空中连蹦几下吃到了一长串金币,俞汀唇角微微翘了一下,过长又浓密的睫毛也跟着他的笑意颤了几下。   陆绝的心脏就跟着那两扇漂亮的睫毛颤动了起来,他喉间涌上一股无法自持的渴望,他很饿,也很渴。   俞汀正专注躲着机关,鼻尖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   他下意识扭头,一袭淡淡的木质香向他倾泻下来,视野是一片从浴袍里漏出来的胸膛,有几个快消褪的指甲掐印。   陆绝低沉带点沙哑的声音从头顶落进他耳朵,“喝酒吗?”   “不喝。”俞汀想到刚才陆绝端的液体,原来是酒。   两人挨太近,俞汀闻着不算大的酒气都有些晕了,他往后退了退,回头抢救屏幕里快摔下来的小人,“我是一杯倒。”   陆绝似乎笑了声,“真假的?”   “真吧。”俞汀不太确定。   他对那次醉酒没任何印象。   赵如菲在花圃栽了几藤葡萄,去年大丰收,能送的人全送了还剩两大筐,她就泡了酒,去年过年说味道特别好,让俞汀喝了一杯。   毫不夸张,俞汀喝完再有印象,就是第二天睁眼在他房间。   他问赵如菲,赵如菲只笑着让他以后别喝酒了。   大约他酒品不太好。   俞汀认真盯着屏幕,岔开了话题,“你和陆炎是亲戚吗?”   陆绝缓缓回到他的位置,他像是微醺了,懒洋洋按着手柄,“不,以前一个大院的,从幼儿园到初中都同个学校。”   他不喜欢俞汀和他聊别的男人,陆炎也不行。又转了话题,“刚查了,附近没大型商场。明早我要出去一趟,下午再去逛?你早上想逛逛可以去对面公园,风景还成。”   “好。”   雨一直下,俞汀通关了就去睡了,伴着雨声他入睡很快,也睡很好,等睁开眼,窗外已经消停了,太阳也出来了。   俞汀支起身,望着窗外好一会儿,这次看清外面的花儿了,也是月季,粉色安吉拉。   又看眼时间,竟是十一点多了,他基本不睡懒觉,上次睡懒觉还是小学。   俞汀下床洗漱换好衣服,出去外面静悄悄的。   他走到楼梯口,望了眼二楼,同样静悄悄的。   他掏出手机给陆绝发了条短信。   【出去了吗?】   下一秒陆绝电话来了,俞汀划了接听,陆绝那头很安静,还能听到清幽的鸟鸣,“我出门了,买了点吃的在冰箱。”   又问:“大门密码没忘吧?”   俞汀,“应该很难忘吧?”   陆绝低低笑了一声,说出了点意外,下午六点左右回来。   挂了电话,俞汀握着手机去了厨房。   厨房分西厨中厨,冰箱也有两台,俞汀第一次见双开门的冰箱,他动作轻,打开右侧的冰箱门,冰箱里装满了食物。   新鲜的水果牛奶,各种面包蛋糕。   俞汀还不饿,他拿了一只苹果一瓶酸奶,一小块吐司。   刚到餐厅,门铃突然响了。   俞汀顿了顿,放下早餐去了玄关。   可视门铃里是一张还算眼熟的脸,管宁。   俞汀松了口气,虽然他是得到陆炎的同意借住两天,但门外要是陆炎的父母朋友,还是难免尴尬。   打开门,管宁见是他,一点儿也不意外,陆绝可是陆家唯一的少爷,他怎么可能给人开门!   管宁今天穿得很休闲,他笑着往里走,眼睛直往客厅瞅,“我哥还没起吗?”   俞汀关好门,走他后面说:“他出去了。”   “!”管宁回头,“我哥有事吗?”   “不知道。”   管宁理所当然点头,甚至很高兴,“我哥的事是不会随便告诉别人。”   他不再往里走了,回身问:“我哥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俞汀眉梢动了一下,“没有。”   管宁又点点头,他摸着鼻尖想了一会儿,他现在掌握了另一个接近陆绝的好办法——   跟着俞汀!   他笑容天真无邪,“俞汀哥,这么待着怪无聊的,我带你四处逛逛吧!”   比起和管宁单独待在房间,俞汀也认为出去是更好的选择。   他把苹果酸奶吐司原样放回了冰箱。   快十二点,太阳晒得厉害,管宁走到小区门口就不肯走了,打电话喊来司机,带着俞汀直奔商场。   “凉快多了,就这儿随便逛逛吧!”管宁带着俞汀进了一家奢侈品店。   店内摆着琳琅满目的包。   店员看到管宁马上笑迎,“管少爷您今天怎么亲自来了?”   管宁习以为常,没搭理店员,他拉着俞汀直奔最里面的展示柜,打量着琳琅满目的宠物胸背,“我的狗又长胖了,得换几条胸背。”   他快乐地挑着,“这条漂亮,这条可爱,那条也很适合我的狗,都要好了,小林你拿大号!”   小林店员笑意藏不住,麻溜替管宁打包。   结完账,管宁提着打包精美的纸盒笑着问俞汀,“你有看中的东西吗?”   他当然知道俞汀有看中的东西,奢侈大牌谁会不心动!不过俞汀肯定买不起,一条狗狗胸背就四位数,快接近五位数,别提其他东西了。   他看得出俞汀是个穷光蛋,真不知道他哥怎么会和这种人交朋友。   管宁心情大好,“有看中的我送你吧!”   俞汀礼貌婉拒,“不用,我现在还没能力消费这个牌子。”   他声音没刻意压低,也没局促难堪,小林也悄悄打量过来。   穿搭看得出不是大牌,但被这年轻人穿得很好看,很有质感。   管宁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俞汀说得好像以后有能力消费一样!   他少爷脾气上来,不愿意再逛了,“俞汀哥,太累太饿了,我们找个地方吃东西吧!”   见俞汀犹豫,他马上抱住俞汀胳膊撒娇,“俞汀哥,真的很累,我看看……”他瞄着手表,张大眼睛惊呼,“都走一千两百步了!”   俞汀听着他字正腔圆的一千两百步,一时愣住,管宁就趁机拽着他走了。   管宁比俞汀矮了五六公分,不到一米八,块头也薄薄小小的,力气却大出奇,轻松拽着俞汀上了车。   开了漫长一段时间,车终于歇了火。   下车后管宁给陆绝连发了好几条短信。   陆绝没通过他的微信。   【哥!我上次要带你吃的私房菜,你今天一定要来哦。】   【哥,没骗你,超绝好吃!】   【哥,俞汀哥也在。】   俞汀抬头看了眼饭店招牌——紫·Moon。   不像吃饭的地,更像酒吧之类的娱乐场所。   他微微顿脚,已经五点多了,他终于有了饥饿感。   管宁更是嚷着快饿死了,迫不及待拽着俞汀进店。   确实是私房菜馆。   装潢是热带雨林风,有两层,一楼挑高就接近十米,屋顶是全玻璃,天花板吊满了热带植被,遮住了光亮,长垂下来的藤蔓都冒着冷气。   二楼设有包间,管宁直上二楼,挑了一间四人桌的包间。   服务员送来了几碟小点心,管宁随便点了七八道菜,又推给俞汀,“点吧。”他扫了一眼又说,“我会结账,随便点吧。”   俞汀接过菜单,价格的确超出他的消费能力,他点了一道菜和一碗米饭,“AA就行,我点了76。”   管宁耸耸肩,“随你。”   他摸出手机看,没回复,陆绝还是没理他。   俞汀点完菜,在店员极力推荐下,拿了一块招牌巧克力,入嘴先是清新的柚子巧克力味,一咬破,热烈浓烈的朗姆酒立即爆了满嘴。   是酒心巧克力……   “……”   来不及吐,俞汀默默咽了,同时掏出手机,快六点,陆绝快回来了。   俞汀按了几次,手机始终黑屏。   昨晚睡觉前他有充电,不过这部旧手机很有些年头,赵如菲有说过偶尔充不进电。   俞汀想想还是没找管宁借手机,起身说:“我离开一会儿。”   管宁才不管他,“哦。”低头继续给陆绝发短信。   下一秒,他抬眼瞥了一下俞汀走远的背影。   看错了吗?俞汀的脸变好红!   俞汀去前台借充电线,下楼是一条非常长,坡度很小的坡道,两侧墙壁爬满了幽绿的藤蔓,地板栽着柔软的真草。   俞汀走很慢,他清晰感到他头变重了,他稍停用力按着太阳穴想要保持清醒,突然有人拉他肩,俞汀回头,拍他的是一个比他高大许多的外国男人。   男人笑看着他,嘴里不知是哪国的小语种,俞汀摇头表示听不懂,就要转身离开,男人却又凑近他,手也碰上了他脸。   俞汀本能觉得不适,抬手要推开,还没动作,身后袭来一阵风,他眼眶发暗,还没反应过来,外国男人轰然倒地,发出了极大的动静。   模模糊糊的视线里,俞汀看到了熟悉的背影,耳边也传来吃痛的呼救声。   俞汀头越来越重,他用力甩了一下,周遭声音到他耳里都碎裂成了无数层,越来越远,身体也控不住地下坠,他赶快伸手抓住了墙壁的藤蔓,这才勉强站稳。   随后他听到了管宁的尖叫。   “俞汀你快来拉拉我哥啊!他快打死人了!”    第15章   俞汀脑袋昏沉,他费劲睁着眼皮,勉强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陆绝来了。   他像头失控的猛兽,曲膝压着一名金发男人猛揍,他左手揪紧男人衣领,右手打桩机般狠命招呼男人的脸。   金发男人脸上溅满了血,额前金发也被血糊住黏在了头皮上。   管宁跑来推了一下俞汀,“别站着啊!快去!只有你能拉住我哥!”   管宁不是想长俞汀志气,陆绝发了狠,他亲爸都拦不住,何况其他人。   他其实不信俞汀能拉开陆绝,只是他不敢去,怕被陆绝无差别揍,只好怂恿俞汀了。   餐厅的工作人员赶来了,来了两个,都是男性,一左一右赶忙上去拉陆绝手臂,“顾客您冷静——”   陆绝毫无反应,他瞳孔幽红,爆出青筋的手臂直接甩开了工作人员。   趁着陆绝双手离开,外国男人终于得了机会,手脚并用着从陆绝手下挣脱,猛地掀开陆绝,踉跄着往前逃跑,嘴里喷出一口血泡沫,“操……”   只说出一个字,他后背猛然巨痛,被一脚踹飞前扑滚地,下巴砸进草里,柔软的触感下是坚硬的铁板,男人下巴砸破了,黏稠的液体倒灌进他嘴里。   密集的拳头再次落下,只是这次不是陆绝,是俞汀。   俞汀脑袋晕得厉害,下手却又稳又准。   “我……错错了,不敢了……”金发男人用流利的中文哀嚎求饶。   “……”所有人惊呆了。   管宁同样傻眼了,俞汀不应该是劝架的吗?怎么他也打起来了!   陆绝被掀开撞到墙,赤红的瞳孔在看到俞汀揍人时瞬间恢复了清明。   最后拉开俞汀的是陆绝。   他半搂紧少年清瘦的腰,嘴唇擦过俞汀耳垂,很低地在他耳边说:“好学生,不怕记过吗?”   不等俞汀回,他就抱起俞汀,等俞汀站稳了,他手也没彻底挪开,上移握着俞汀的手腕,拉着直接走了。   管宁在后面喊,陆绝充耳不闻,摸手机给许陵拨了个电话,就关机丢回口袋,牵着俞汀出了餐厅。   俞汀全程都很安静。   外面天色开始暗了,界于黄昏和夜晚的交接点,还有点残阳,路灯也亮了。   陆绝嘴刚动,俞汀先开口了,“你受伤了。”   刚撞墙,陆绝右耳被叶蔓刮了一下,有点刺痛,他脑海还是男人靠近俞汀的画面,被他藏很久的戾气又窜了上来,他闭了闭眼,吐了口气,“没事。”   “流血了。”俞汀低着头。   陆绝跟着低头,就看到他抓着俞汀手腕的那只手,掌骨位置掉了深浅不同的皮,还在往外冒血。   那个外国男人戴有耳钉,大概揍他时候刮到了手。   陆绝两手都硬得没知觉了,也没疼感,还没开口,俞汀抬头看了一圈,突然翻手反抓住了陆绝的手腕,抬脚往左走。   “那边有药店。”   路灯光交错着那还剩下的几分残阳,落到俞汀精致的轮廓上,陆绝浑身的戾气忽然就没了,他乖乖被俞汀牵着过了人行道。   *   药店隔壁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从药店出来,俞汀又牵着陆绝去便利店。   便利店喂,于小衍比较小,货架间挨很紧凑,塞满了琳琅满目的零食。   俞汀还是没松开陆绝,闷着头在货架上拿东西。   他问:“我饿了要吃面包,你吃吗?”   陆绝身形比俞汀高大,两人并排挤在狭窄的过道里,陆绝看到俞汀拿了一块老奶油面包和一瓶乌龙茶,他忍不住笑了,“吃,老奶油面包。”   “喝什么?”   “乌龙茶。”   俞汀又拿了一块老奶油面包和一瓶乌龙茶。他原地站了几秒,又拽着陆绝去了收银台。   收银台摆有两台机器,一台加热包子馒头、烤肠玉米的蒸包机,一台关东煮机。   包子玉米看着不太新鲜了,关东煮机倒是咕噜冒着热气,插满了各式各样的串串。   俞汀又说:“我要吃水煮丸子,你吃什么?”   陆绝的手腕被俞汀握得发烫,少年的掌心干燥微热,热度从他们肌肤相贴迅速蔓延到陆绝的喉咙,他燥热着咽了几下喉,“都行。”   俞汀盯着锅,耐心地点单,“两串甜不辣,两串章鱼烧,两串鳕鱼卷,两串墨鱼丸,两串咖喱鱼丸,两串昆布,两串豆腐,两串萝卜、白萝卜,装两盒。”   点完单,他又礼貌问收银员,“有番茄酱吗?”   本来没有,收银员看着俞汀,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儿,“有!”   他拆开自己薯条的番茄包,满满挤到关东煮上。   “一共56块,堂食还是打包?”   便利店有一个长条休息区,靠窗有一张长条桌,几张高脚凳。   现在没人。   “堂食。”俞汀结了账,终于松开了陆绝。   手腕乍然重获自由,陆绝不爽地舔了一下后槽牙。   俞汀抓起奶油面包、两瓶乌龙茶,搁到陆绝没受伤的另一只手,他自己端着两杯关东煮,慢吞吞走去休息区。   陆绝隐约感觉俞汀有点不对劲,可打量俞汀,除了脸色因为刚打架激动发红,其他没异常,没发现哪里受伤。   陆绝拉过高脚凳在俞汀旁边坐下了,他端详着俞汀,少年的耳朵也发红,他忍不住上手检查,“哪儿受伤了吗?”   俞汀安静将陆绝的手按到桌上,摇头没出声。   他从药房袋子里摸出碘伏棉签创可贴,拆开一根棉签掰断,低头耐心地擦掉陆绝掌骨上的血污。   有几处刮落了几条肉皮,皮下的肉清晰可见。   碘伏擦到肉,陆绝忍不住闷哼一声,又是好笑,垂眼笑看着那颗蓬松柔软,安静不动的头,“好学生打什么架。”   俞汀换了一根棉签,“你打他。”   “……”陆绝喉咙有些痒,“我打他又怎么?”   又换一根棉签,“你打他,我就打他。我们是朋友。”   陆绝喉咙猛然收紧,终于消毒好,俞汀撕开一张创可贴,贴在了陆绝手背,陆绝就迅速收回手,转身也没看,从纸杯里随便抽了一根串。   放进嘴里,才尝出是他最讨厌的墨鱼丸。   以及他最厌烦的番茄酸味。   他勾唇,“好吃。”   俞汀没回,他饿得厉害,将垃圾收进塑料袋,这才埋头安安静静吃东西。   两人吃着东西,都没再说话,店里一直没进其他人,只收银台那边偶尔飘来几声电视剧声。   俞汀将所有东西都吃干净了,瞥见陆绝的纸杯里还剩两串,他也拿过来解决了。   吃完快八点了,两人从便利店出来,天彻底黑尽了。   陆绝走在前面两三步,他正要开手机找路,俞汀突然在背后说:“你背我回去。”   陆绝心脏瓣都在颤抖,他猛然回身,“你说什么?”   俞汀身后是便利店门前的照明灯,他沉沉静静地站在光影里,鼻尖皱着,但还是直视着陆绝。   再开口,语气竟有些委屈的意味,“我头重,你背我回去。”   陆绝迅速冷却了,他终于确认俞汀不对劲,一步跨上前,摸了下俞汀额头,正常温度,他稍稍松了口气。   他端详着俞汀一如往常,只是红得艳丽的脸,突然想到了,他确认道:“你喝酒了?”   俞汀摇头,微微张开嘴,抬手指着说:“我吃了一块酒心巧克力。”   “这也醉?”陆绝乐了,难怪没闻到酒气。   俞汀咬字,“我没醉。”   “是,你没醉。”陆绝附和他,转身半蹲下去,没让俞汀动,拉过俞汀双臂轻松将人托上了背。   也不找路了。   他随便找了条路,背着俞汀慢吞吞走着,不一会儿,一个刚蹒跚学步的小孩超过了他们。   小孩妈妈跟在后面,接连鼓励,“宝宝走得非常棒!真快!”   不一会儿声音就远去了。   背上一直没动静,陆绝以为俞汀睡着了,他又换了一条更安静的路,忽然他后脖颈袭来一阵清凉。   “疼吗?”   陆绝反应了两秒,轻笑,“不——”   俞汀又靠近了,嘴唇似乎都烫得在冒气了,他扒着陆绝肩头,靠近那一片密密麻麻的针孔,很小心吹着,又问:“还疼吗?”   陆绝改了口,“疼。”   俞汀就继续吹,很认真地吹。   小时候他被苍蝇叮了,妈妈就给他涂了风油精,然后给他很轻很轻地吹,他就不疼也不痒了。   陆绝没有丝毫打断俞汀的想法,背着俞汀走过一条街,又换一条街。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街上人很少,车也很少,信号灯是红灯,已经开始闪数字了。   陆绝背着俞汀走到斑马线。   此时信号灯闪烁。   3。   2。   1。   黄灯亮了,即将变绿。   脖间的热气同时停了。   俞汀突然问:“你喜欢我吗?”   不远处,黄灯跳到绿灯,两侧车道的车全缓缓停留。   陆绝的帆布鞋,也在踩上第一道斑马线时顿了一秒,随即彻底停下了。 第16章   却也只是一秒。   “是,喜欢你。”   陆绝回。   托住俞汀的双臂也同时收紧。   绿色数字跳跃着,身后的行人陆续从两人身边匆匆走过,大概信号灯时间短,还有路人小跑着。   等几秒没等到回应,陆绝迈脚动了,帆布鞋不快不慢踩过斑马线,漆黑的眸子望着对街商店闪烁的霓虹,略略绷直的唇线看不出情绪。   又几秒过去,肩上依旧没有动静。   俞汀还是没回应,也没动,只浅浅、温热的鼻息偶尔擦过陆绝的皮肤。   信号灯一格一格往下跳,29、28、27、26……   这是陆绝目前为止的人生里,同样最漫长的几秒。   上次,是他第一次见到俞汀。   那日早上,他快到门口了。   忽然一辆小车驶过,停在远处。俞汀就这样奇迹般出现在了他眼前。   隔有一段距离,万物皆不清晰,唯独俞汀的每一个细节清楚得刻进灵魂。   白T,黑色阔腿短裤、沙滩拖。   黑发浓密蓬松,阳光照出淡淡的金光,眼皮偏薄,大双眼皮,瞳仁几乎占满了整个瞳孔,像两颗晶莹剔透的琥珀宝石,昨晚的睡眠应该不太好,眼睑处有两条浅浅的黛青眼袋。   但这也是俞汀皮肤太白的缘故,藏不住一点儿暇疵,站在烤人的太阳地里,他白得在发光,皮肤之下,脉络清晰可见,冷冰冰的蓝色血管从手腕蔓延至袖管,藏进去看不见了。   嘴唇也偏薄,唇形漂亮,天然的淡粉色,很适合——   接吻!   他心底第一次,涌出肮脏、难以遏制的渴望,他想狠狠亲坏那两片柔软的嘴唇,咬破它,将那温热的血液融进他的身体,和他彻彻底底融为一体。   这股野蛮疯长的欲望在看到俞汀搬花时攀至了巅峰。   少年抬着两大花盆,手臂绷出了两条极富生命力的弧线,雪白的皮肤不断摩擦着那廉价、粗糙的破花盆,轻易磨出了淡粉色的痕迹,烈日暴晒着,越来越红。   他轻易地——   有了反应。   他纹丝未动,静悄悄藏匿在树荫深处,不眨眼窥探俞汀,直到少年完成工作。   沸腾的血液终于恢复了平静,他转身、主动回到那栋狗屎一样的地方,联系了管家。   “你们这儿会下蓝色的雨,真的假的?”   他已演练千万遍,在俞汀仰头瞬间,还是失控了。   得拥有。   无所不用其极,拥有俞汀。   绿色信号灯闪烁了。   10、9、8……   3、2。   1。   人行横道上,只剩陆绝背着俞汀,在车流恢复流动的最后一秒,陆绝跨上了台阶,他侧头,在斑驳交错的车灯里,勾唇轻笑。   “第一眼见你,就喜欢。”   陆绝右肩,俞汀睡得很安静,他半边脸枕在肩头,下巴埋进锁骨,只露出小半张脸,长长的眼睫毛是板栗一样的褐色,在眼皮下方投下一小扇温和的阴影。   不知是何时睡着了。   陆绝,“……”   时间静止几秒后,陆绝无声勾了下唇,回头找路。   这次走了一条更安静的路。   *   回到陆炎的房子是半夜了。   陆绝脚尖轻踢开虚掩的院门,背稳俞汀快到门口,就看到了坐在台阶上打瞌睡的管宁。   陆绝没有丝毫喊管宁的意思,踩着台阶径直到门前。   调整了手臂姿势,单手托稳俞汀,空出手一刚要解锁,身后猛地响起,“我知道你为什么被送到乡下!”   陆绝拧着眉,立即回头俯视管宁,食指摇了两下,示意他闭嘴。   管宁站台阶上,眼眶微微发红,他盯着陆绝背上睡熟的俞汀,第一次没有听话闭嘴,“你是同性恋,你喜欢这个乡巴佬!”   陆绝立即扭头看俞汀。   俞汀还是最初的姿势,连眼睫毛都没动。   管宁看见陆绝那么在意俞汀,更加爆发了,他泪流满脸,歇斯底里跳着吼,“他到底有什么好!他是哪里了不起?可以让你为他温柔,为他弯了腰!”   陆绝无动于衷,只冷冷说了一个字,“滚。”   管宁擦了擦眼睛,将提着的打包袋重重砸在地上,冷掉的食物流了满地,他声音弱了几分,“我要去告诉陆伯伯!他绝不会允许你跟俞汀这个乡巴佬一起!”   怕被陆绝揍,管宁放下话就跑。   陆绝根本没搭理他,他只又看了一下俞汀,确认俞汀还没醒,他转身开门进屋了。   直接去了一楼客房,没有开灯,借着外面的灯光,陆绝弯身将俞汀轻放到床上。   给俞汀枕好了枕头,他蹲下仔细解开了俞汀的鞋带,缓慢脱下两只鞋,并拢搁到了地板上。   起身去卫生间拧了一块热毛巾回来,他仔仔细细帮俞汀擦干净脸,他探着上半身扯过凉被给俞汀盖好,突然停住了。   屋外照进来的光,少许拂过俞汀的脸颊,他的嘴唇也醉了,比平时红了几个颜色,水润润的就在距离陆绝几公分的地方。   温热的气息喷到陆绝鼻尖,只要他稍低头,就能侵占他梦寐以求的双唇。   而这一切,俞汀甚至不会知道。   陆绝的呼吸厚重了几分,他凝视着毫无防备的睡颜,过了一会儿,他不可思议地笑了一声,抬手摸乱了俞汀的头发,俯身在俞汀长红痣的那侧耳边说:“晚安,乐乐。”   又检查一遍被子,陆绝摸出一串珠子,套喂,于小衍进俞汀手腕才离开了。   他关上门,快步冲回二楼。   ……   俞汀迷迷糊糊间,断断续续听见淅淅沥沥的水声。   他眼皮定了动,猛然睁开眼。   视线漆黑,俞汀坐起身清醒了几秒,下床拉开窗帘。   落地窗外,天大亮,细雨飘落,月季被冲刷得更加粉嫩,叶片也绿得发亮。   原来下雨了。   俞汀揉着额角,时间过了一夜,他记忆还停留在昨天吃了一块酒心巧克力。   很明显,他昨天醉了。   管宁不像会送他回来,是陆绝去接他了吗?   正想着,他突然感到手腕很清凉。   举手看了一眼,俞汀愣住。   他昨天喝醉后做了什么,手上怎么多出一串珠子?   俞汀取下珠子,有21颗珠,颜色深浅不一,或浓郁的黄褐色,或白黄色,表明有纹理斑点,色泽油润,还有一股很甜,又像蜜糖又像花香的香味。   俞汀快速洗漱,换了衣服就出去找陆绝。   客厅没人,厨房有声响。   俞汀找到厨房,陆绝正在灶台手忙脚乱,举着手机在往锅里加水果。   俞汀喊他,“陆绝。”   陆绝马上回头,他观察着俞汀神色,一如既往的沉静,他眼梢微微上挑,“终于醒了,醒酒汤快好了。”   又觉好笑,“酒心巧克力都会醉,干脆去申请一个世界记录。”   俞汀倒没有尴尬,一滴倒和一杯倒,差别不算大。   他上前瞥了眼锅,有苹果有橙子,他收回视线问:“你接我回来的吗?”   陆绝不动声色,“全忘了?”   俞汀摇头,“记得几个单词。”   “单词?”   “没什么。”   陆绝关了火,“嗯,我接的你。”   俞汀松了口气,“抱歉,我酒品不好,有给你添麻烦吗?”   陆绝舀了一碗醒酒汤,“没。”他端汤走到冰箱,拉开急冻室放进去快速降温,这才侧头看俞汀,似笑非笑,“你的酒品简直不要太好。”   “……”   俞汀组织了一下语言,摊开手掌问:“这是你的手串吗?”   陆绝瞥了一眼,“哦,景区买的,就一木串子,你戴着玩,腻了就扔。”   俞汀直觉没那么简单,是木珠子,却不像普通的木珠子,只是他第一次见,要说出多特别,他也没头绪。   陆绝开了口,加上比起五千多的手机,木手串似乎没那么难以接受,俞汀思考片刻,还是戴回了手腕。   喝了加了蜂蜜的醒酒汤,俞汀舒服了不少,回陵江的车票是晚上十点,他还有礼物没买,又吃了点早餐出门了。   他没喊陆绝,自己出的门。   昨天跟管宁出去一趟,他第一次直面了和陆绝消费水平的差距。   要说没点儿想法,那是假的。   十七八正是少年自尊心最强烈的时候,俞汀也不例外。   他搜了一个平价商场,给赵如菲,张敏华选了同款不同色的丝巾。   给李成蹊挑礼物费了点儿功夫,是一只最新款游戏鼠标。   300块,目前他能拿出的所有钱。   摸了摸手腕油润的木珠,回陆绝的礼物,只能等下次了。   *   晚十点,回陵江的汽车准时出发,次日天微亮进了陵江汽车站。   俞汀和陆绝在车上都睡了一觉,下车呼吸到清新空气,又在汽车站附近小店吃了早餐,就各自回家收拾了。   “学校见。”陆绝上了出租车。   早自习时间还早,俞汀还是搭的公交车,到站下车,他提着行李回家,刚进院门,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坐在台阶上。   男生指间夹着一点火星。   俞汀突然回来了,李成蹊赶快掐灭烟,他笑着站起来。   脸上的烦躁一扫光,抬起右手,捏着一只很漂亮的纸袋。   英文logo是——焦糖蛋挞。   李成蹊勾着手指晃了晃纸袋。   一个大步跨到了俞汀面前,咧嘴笑道:   “汀哥,我回来了!” 第17章   “有事回来一趟,在机场买的蛋挞。”李成蹊伸过纸袋,“味道还不错,你试试!”   他在说谎。   李成蹊攥紧了食指骨。   离开小半月,他想见俞汀的欲望见天增长,终于在前天爆发了,他翻出学校直奔机场。   焦糖蛋挞也是最近外国最火的新品,他想让俞汀也尝尝。   李成蹊胸口强烈澎湃地跃动着,注目俞汀,不愿意浪费一分一秒。   俞汀错愕一秒,很快接过蛋挞说:“谢谢。什么时候到的?”   “前两天。”李成蹊随口编。   俞汀走上台阶要开门,李成蹊赶紧喊住他,“我不坐了,得赶回……”   突然看见俞汀手腕的手串,他眼里流露出诧异,停住了声音。   俞汀戴的手串很像他妈那串沉香,他爸说是什么天然白奇楠,花了一百多万拍的,被他妈骂了一个星期。   俞汀的珠子还更大些,香味也更好闻,分外清雅的花香,和俞汀给人的感觉一样。   再次近距离嗅到俞汀的气息,李成蹊眼神越发温柔,没有再在意那串手串,大概是俞汀他妈给他买的小玩意儿。   “汀哥!”李成蹊没憋住,上前以抱兄弟的姿势松松抱一下俞汀,“记得好好吃饭!你瘦得快没肉了!跨年再见,我一定回来!”   俞汀没想到李成蹊那么快就要走,他回拍了一下李成蹊肩膀,“一路平安。”   又想到给李成蹊的礼物,他退后放下行李包,蹲下拉开包链,翻出已经包装好的礼物,“正好,给你的生日礼物。”   李成蹊欣喜跟着蹲下,迫不及待拿过礼物,“这么早就准备了?”   他连撕包装纸都舍不得扯坏,手几乎没用力,小心完整着剥开了外包装。   “是游戏鼠标!”李成蹊抬头笑看俞汀,“太好了,我最近正需要新鼠标!汀哥你简直是我的神!”   李成蹊总是这样好脾气,待人接物情商高,所以他朋友特别多,不过他对俞汀始终会更好一些。   “你是我最好的汀哥,我还嫌对你还不够好咧!”李成蹊大大咧咧。   以前俞汀不会多想,现在认识了陆绝,陌生又遥远的同性恋在他的世界逐渐清晰了,他冷不丁冒出了一个念头——   李成蹊会不会是喜欢他?   从初中到高中,李成蹊在学校始终很受欢迎,上下课经常有其他班、其他年级的女生来找他,最后李成蹊和她们都只是成了朋友。   又觉得他最近太敏感了。   从小到大,给他递情书的从来是女生,男生大多排挤他。   俞汀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   两人此时距离有些近,他往后挪了几公分,拉上包链起身,“你能用上就行。”   李成蹊连盒揣回包里,极为有型的挎包瞬间走形,他也不在乎,站起身露出满口灿烂白牙,“走了,新年见!”   俞汀也笑,“新年见。”   *   进屋没一会儿,赵如菲出来了。   俞汀已经煮好了面条,简单的番茄鸡蛋面,他和赵如菲各一大碗。   都说他瘦,俞汀的食量并不小,大约是基因遗传,他们家都是吃不胖的体质。   几天不见俞汀,赵如菲笑容满面,没顾上吃面,赶紧比划告诉他好消息。   俞汀边吃边看。   赵如菲说,上次砸花圃的结果出来了。   五名从犯拘留十天,除原价赔偿,还有罚金5000元,主犯黄毛赵如菲坚决不收赔偿道歉,以故意毁坏财物罪进少管所一年,留案底。   “他们不会再欺负你了!”赵如菲特别高兴。   最近事接事,俞汀还没告诉那天的情况,他放下筷子,将黄毛他们堵他那天的情况原原本本告诉赵如菲。   “他们打我,我也还手了。”在赵如菲惊讶的目光里,俞汀握拳展示了一下手臂有力的薄肌,“我能保护自己。”   赵如菲震惊了,俞汀打小文静懂事,她第一次知道俞汀还会打架。   俞汀看到赵如菲的表情,其实他小学就学会动手了。   那是爸爸去世没几年,某天早上,赵如菲的窗口底下突然出现了几截烟头。   妈妈不知道,俞汀发现了。   蹲了一天终于看到了那个人,一个男人。   俞汀捡了一大包碎石子,晚上妈妈睡觉了,他爬起床拿着弹弓偷溜出去,藏花丛里,不敢眨眼睛,守着妈妈的窗口。   不记得等了多久,附近全熄灯了,没一会儿,男人出现在月影下,翻过围墙无声跳进院子,蹑手蹑脚去妈妈的窗口偷看。   俞汀捏着最大一块石子,将弹弓拉到最大,对准男人后背马上射了上去。   接连不断的石子砸得男人滋哇乱嚎。   妈妈听不见,吵不醒她。   俞汀冷冷弹出飞一块又一块石子,直到男人仓皇逃走。   后来妈妈的窗口再没出现烟头了。   俞汀垂了垂眼睫,再抬头眼尾是灿烂的弧度,“今天开始我晚饭也在学校吃,晚自习上到九点,我到家很晚了,你早点睡,不用等我。”   回房间换课本,俞汀看着手腕的手串,想想还是取下来,放进了他存钱的那只铝皮饭盒。   ……   同一时间,又一杆高尔夫球杆砸上陆绝后背。   沉闷的击打声在房间回荡,陆绝脸色白得发青,薄唇却始终紧抿着,没发出半点儿声音。   挥着球杆的,是一名四十出头的男人,他五官与陆绝如出一辙,只是更成熟冷漠,身材也更高大。   片刻,男人丢开球杆,松了松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带,“警告你,好好藏好你的东西,这段时间要给我惹出事,你是我的种我不下手,别人未必。”   沙发靠背扔着一件西装外套,男人拿过外套穿好,从胸袋摸出眼镜戴上,将领带重新系回原样,没再回头,开门出去了。   他吩咐门外的许陵,“你今天不用跟我回去,消息处理干净。”   “是。”许陵恭敬颔首。   男人下楼后,许陵微微叹气,提着医药箱上前叩门,“我进去了?”   自从陆绝出柜,挨打是家常便饭,但今天他总感觉陆绝有在故意激怒他爸。   门内没有回应。   许陵说:“我进去了。”   按下门把,门缓缓打开。   客厅静悄悄的,陆绝并没在。   房间不算太大,许陵在卫生间找到了陆绝。   陆绝脱了T恤,只一件纯黑背心,背心没遮住的地方是层层叠叠的长条血痕,遮住的地方,黑色浓成了黑红色。   而陆绝在挤牙膏。   许陵熟练地翻开医药箱,“上了药就去休息吧。”   陆绝挤了一条蓝色的啫喱状牙膏,拿到鼻尖嗅了嗅,和无尽夏的味道没有丁点关系。   他很是不爽,牙刷塞进嘴里,“不擦了,我马上去学校。”   许陵震惊,“还要去学——”   猛地想到那名叫俞汀的学生,他闭了嘴,“行,我送你去。”   陆绝快速刷好牙,擦掉嘴边的泡沫,他突然改了注意,“不去了,晚上再去。”   他立即往外走,“去看房子。”   *   俞汀到教室刚坐下,班里几个成绩好的学生就围过来打听竞赛的情况。   他们今年没入围,明年还有机会。   俞汀耐心还原了所有题目,上课铃响,那几个学生才满足回座。   俞汀这才有时间开书包,他拿出第一堂课的课本,看了一眼空着的隔壁,又收回视线上课了。   第一堂课结束,俞汀又被物理老师喊去办公室复盘竞赛题。   再回教室,已经是第四堂课,他的同桌还是没来。   中午放学,俞汀没去食堂,也没去校外,他从家带了一盒饺子,同学陆续走光了,他才起身将窗户开更大,回位置打开饭盒。   饺子已经凉了,俞汀也不在意,安静吃完了十二只饺子,等味道散去,他又将窗户关了,趴在桌上睡会儿午觉。   昨晚睡在汽车,虽然睡眠时间足,质量却不怎样,俞汀这顿午觉直接睡到了上课铃响。   他睁开眼,下意识先看隔壁。   还是空。   俞汀搓了搓脸颊,抽出书上课了。   下午三堂课,两堂数学,一节化学,放学铃刚响,老师才出教室,大部分学生就丧尸一样去打球觅食了。   俞汀收好课本,也去食堂吃饭了。   食堂饭菜实惠,他要了一荤一素四两米饭,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吃完,他又返回教室。   路过篮球场特别热闹,有个高二三班的男生看到俞汀,远远招手,“汀神,我们少个人!来打几球呗!”   俞汀笑着婉拒了。   他不太会打篮球,其他运动,他其实都不太擅长。   回教室,已经没人了。   窗外时不时飘来欢笑声,俞汀轻轻吸了口气,坐下从桌肚深处掏出一本半月刊。   《船舶科学技术》   日期是上个月,他一直没时间看,新刊……他算了一秒他存款,还是下个月有钱了再补齐吧。   翻开书页,俞汀很快看进去了,周遭的嘈杂声再听不见。   等他意犹未尽放下杂志,倏地一怔。   第一节自习课已经开始了,老师搬了张凳子在讲台坐着批作业,其他同学都安静在自己位置看书或摸鱼。   俞汀怔的却不是这些。   他微微偏头,他的同桌趴在桌上,不知是睡是醒。   陆绝没穿校服,搭在背上,教室的白炽灯找到他身上,一条没结痂的血痕从他肩井消失在校服领子处。   俞汀呼吸一紧。   他第一次做了一件很没边界感的事,他轻手撩开了陆绝的校服一角。   就看到了白T之下,密麻新鲜的条状红痕。   这时陆绝忽然扭过头,额前的碎发睡得有几分凌乱,他神色淡淡的,嘴角噙着笑,无声动着嘴唇。   “轻点,疼死了。” 第18章   俞汀放开手,突然弹了一下陆绝脖子。   “嘶!”   这次是真疼,陆绝没压住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安静的课堂上,动静足以让前排学生往后瞅。   班主任也抬头扫了下面一眼,“老实看书,下周要月考了,别影响其他同学。”   俞汀神色自若,从笔袋翻出一支自动铅笔,陆绝眼尾疼得抽抽,他支着胳膊,还是没坐端正,扭头正要开口,裁剪整齐的草稿纸推了过来。   少年的字飘逸工整,无论看几次都会惊艳。   草稿纸面隐约残留着笔迹,反复使用了多次,就算用橡皮擦很干净,还是有印记了。   陆绝来回看了几次“谁打的?”,向俞汀伸过手,瞳仁带着笑意,“笔。”   上课连笔都不带……俞汀顿了顿,拿着笔递到了陆绝手上。   纤细的笔身上还残留着俞汀指腹的温度,陆绝握着摩挲了几秒,这才在俞汀三字问下方写,“我爸,发现我回京市了。”   陆绝只推了纸回来。   俞汀伸手过来了,陆绝挑眉,“你就一支笔?”   “……”   总比一支没有的强。   俞汀顿了顿,拿过笔袋拉开给陆绝看,其他水笔钢笔有,铅笔就一支。   陆绝“哦”了一声,终于还了笔。   俞汀写:“没擦药。”   不是问号,是句号。   隔有衣服看不真切,但露出的那几条痕迹就不像上过药。   陆绝接过笔,沿着下方回:“我手是长,但也没那么长。”   俞汀,“……”   他执笔刚要落,停顿了一秒还是放弃了,搁笔起身找老师请假离开了教室。   校医室小,只能处理小毛病,外伤膏也只有一种,俞汀估算了一下陆绝的伤,买了两支。   只是没有能擦药的地方。   要是被人看见,不定会传出什么奇怪的谣言。   把药膏揣进口袋,俞汀回教室想了一路,终于想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体育器材室。   晚上没人去体育器材室,而体育器材室的钥匙,体育委员保管着一把,他也有一把。   回教室俞汀写,“下课去体育器材室上药。”   陆绝眉心微动,他回:“行。”   俞汀没再写了,拿着橡皮将两人对话全部擦掉了。   二中有三栋教学楼,高二三班在一号楼,体育器材室就在一号楼一楼,只是器材室在教学楼背后,得出教学楼正门再绕过去。   出了教学楼,俞汀先观察了一下不远处的篮球场。   篮球场非常安静,没有人影。   做了最后的确认,俞汀放心了,他掏出钥匙推开器材室,没开灯,关上门也没反锁。   假如还是有人来了,锁门更不好解释。   器材室是一间大通间,用多层置物架隔成了几个小空间,摆放着各种体育器材。   俞汀记得体操垫是堆放在最里面。   今天最后使用垫子的班级没有规整放回原位,地面横七竖八地堆着一叠体操垫。   倒是方便了俞汀和陆绝。   陆绝脱了校服外套,没脱T,他捞高T恤搭肩上,转身交后背给俞汀,顿了一秒还是说:“真会疼,你轻点。”   俞汀坏起来,其实也挺坏。   俞汀没回,后墙上方有一页小天窗,小小一块只能借进少许光,光线要暗上好几分。   可即便昏暗,也没遮住陆绝血红的后背。   密密麻麻,似细长藤条抽的。   俞汀垂眼,安静旋开了药盖,他要了几根棉签,挤上一大节药膏,两手同时上药。   力度特轻。   “你爸追来陵江了?”俞汀问。   “没追,他先到,在家堵我……嘶!”   药膏擦过一块掉皮的肉,陆绝背部的所有肉都疼得跟着颤了几下,额角随即沁出了薄薄的冷汗。   “……对不起。”俞汀轻咳一声,“这次真不是故意。”   “嘶——”陆绝倒抽着凉气,“要不停停?”   他舌尖抵了下后槽牙,“让我缓缓。”   已经快上课了,俞汀想了一下,掏出手机低头发了条信息。   【杨老师,我要请一节课的假,胃不舒服,陆绝送我到医务室了。】   “你知道吗?你说谎的时候。”左耳后突然喷来热气,“这颗痣会更红哎。”   同时班主任回俞汀了,“要紧吗,需要提前回家休息吗?”   俞汀只得先回班主任,“不需要,只是要留个人观察,陆绝也要请一节课。”   “没问题,要严重了马上联系我。”   俞汀感谢班主任后收起手机。   “不知道。”他回陆绝,“不过你再乱动,我知道你结痂的口子又会裂开。”   同时屁股往旁边垫子挪了一下。   陆绝笑了声,“行,我不动。全听你的。”   接着上药陆绝真老老实实没动了,也不再哼疼。   两管药膏没用完,还剩半管,俞汀将用光的连包装盒装在左边口袋,剩下半管搁右口袋。   “全吸收要等几分钟。”俞汀说,“先别放衣服。”   陆绝捞T的动作停了,“你不觉得别扭我没问题。”   俞汀有些疑惑,“什么?”   陆绝转过身,光亮落进他眼里,深得瞧不见底,彻底消失了,“我是同性恋。你刚不也离远了。”   “……”俞汀抿了下唇。   他刚才是下意识的动作,倒不是介意陆绝离他太近,是……   他那块皮肤天生的敏感,有时洗澡碰到,他都全身发痒。   但这个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俞汀沉默两秒,还是开口,“我初中学校有个物理老师也是同性恋,被发现后他就被开除了,但到现在,我最喜欢的物理老师还是他。”   “我没排斥同性恋,就算喜欢一棵树,一个物件,全是个人的选择和自由。所以——”他说,“你喜欢同性还是别的什么,都不会影响我们是朋友。”   后背还湿润着,陆绝就拉下T恤e,“那就好。”他低低笑了一声,“我以为又被抛下了。”   俞汀错愕,“又?”   “我妈,我爸。”陆绝数着,“海螺号……”   “海螺号?”   “我三岁养的一条草鱼。”   “……”   两人聊着往回走,快到门口,冷不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的说话声。   以及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俞汀瞬间拉着陆绝闪进了第三排置物架和第四排置物架的过道。   嘎吱!   同一时间,器材室的门打开了。   灯也亮了。   隔着摆放着的篮球,丝丝白光照到俞汀脸上,他屏息观察外面的情况。   来的是七八个男生,穿着足球队的球服,好几个男生都抱着足球。   “……”   漏了足球队。   足球队的男生放回足球,也没有走的意思,关上门就地开始换衣服。   还聊着天。   “你们听说没?校花放话要追高二三班新来的转学生!”   俞汀睫毛动了一下,他微微侧头,不期然就撞上陆绝的注视。   陆绝也没避开,嘴角微勾,无声问:“躲什么?”   俞汀一下噎住了。   是啊,为什么要躲?   两个男生出现在器材室是一件无比正常的事,他可以说是来还器材,甚至可以不解释。   是他先入为主,是他知道陆绝是同性恋,就自以为是地以为别人会误会。   现在出去却也来不及了。   “对不起。”俞汀有错就认。   陆绝在俞汀额头轻如羽毛一样弹了一个钢镚儿,“傻。”   外面又有男生说:“校花是不是也追过高二三班的学神俞汀?操,我转高二三班得了。”   “醒醒吧你,人校花是喜欢帅哥,不是眼瞎了。”   “转学生好像挺牛逼,上次来学校的劳斯莱斯幻影就他家车!”   “我靠,那车得上千万吧。”   “牛逼,有钱!”   “有钱又帅,给不给活路了。”   “啧啧啧,人生真尼玛不公平!狗哥让个路,我拿个篮球明天用。”   一男生套着校服,往第三排置物架来了。   “哎狗哥,里头放的篮球是不是新些?”   “是啊,上周来的新球!”   脚步声快过第三排了,俞汀神色微变,几乎是瞬间,陆绝的手臂跃过他后背,抱着他直接卡进了——置物架与墙壁间空出来的一小条溜儿缝隙。   两人挤得狭窄空间严丝合缝,俞汀被陆绝面对面抱着,整个人全嵌进了陆绝怀里。   陆绝背抵着置物架,面朝着墙,一手紧搂着俞汀,一手提着校服。   俞汀被陆绝搂高了几公分,下巴卡在陆绝的肩窝里,胸口紧贴着陆绝的胸口,两颗心脏都跳得又快又急。   他半张脸淹没在陆绝的头发里,他发质偏软,陆绝的头发硬不少,擦过脸上的皮肤有点痒又有点刺。   俞汀又不敢动,两眼凝视前方。   半米不到的距离,男生停在他们刚站的地方挑着篮球。   “狗哥,全旧球啊!哪有新的,你别是驴我吧!”   “驴个蛋,上周体育老师喊我来放的,你好好找,颜色干净的肯定新球。”   “我再找找!”   脚步声越挪越近。   俞汀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两只手下意识地揪紧了陆绝的T恤。   突然他想到什么。   挪过头,“压着你背了!”   陆绝登时浑身一震,他的五官,他身上的每一块皮肤,都在俞汀的这五个字里,瞬间都柔软了。   他抬高校服,将外套严严实实地罩在俞汀头顶,在俞汀耳畔轻声笑。   “别怕,被发现了,就说是我强迫你。”    第19章   下一瞬,近在咫尺的欢呼声。   “找到了!”   男生抱着篮球跑开了。   俞汀的头被外套罩着,视线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其他感官异常敏感起来。   他闻到了校服外套上的很多味道。   血腥气,干净的洗衣液,还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   俞汀没见过陆绝抽烟,但对陆绝会抽烟不意外。   他们这个年纪的男生,像俞汀这样烟酒不沾的反而是凤毛麟角。   外面是足球队那群人热闹嬉笑声,没一会儿声音远去了,最后被关门声彻底隔断,只留下尚未飘散的汗味。   器材室恢复了寂静。   头顶的外套拿走了,灯关掉了,俞汀的视线依旧漆黑,他还没动作,温热的气息滚过他耳畔,“没人了。”   搭着他的手臂同时松开了,陆绝拉他出了窄缝,彻底收了手。   俞汀,“哦。”他继续问,“你伤口裂开没,药还有,要不重新上次药?”   “裂是裂了,不过你给的药超绝药效。”陆绝笑,“不痛了。”   俞汀点头,刚抬脚,陆绝突然问:“校花追你怎么不答应?”   “……”俞汀不记得谁是校花。   但他拒绝所有人的理由都一样。   “不喜欢,也不想谈恋爱。”   陆绝穿上了校服,单手插进兜里,走了几步问:“那喜欢了呢?”   俞汀,“?”   到门的距离不长,陆绝打开门,外面的路灯骤然照进屋,陆绝微微侧头,唇边挂着若有似无的认真。   “你喜欢了某个人,愿意谈恋爱么?”   ……   回教室是第三堂晚自习了,班主任杨舒云留俞汀在走廊问了几遍,俞汀再三保证胃没事了,杨舒云才让他进教室。   俞汀回位置的时候,前排的女生扭头在和陆绝说话。   陆绝不怎么回,面前翻开了一本书,似乎在看题。   陆绝刚才的问题,俞汀没有回。他无法回。他没有喜欢过某个人,他也不知道,等他喜欢某个人的时候,会不会想要谈恋爱。   他只能肯定他现在不会,他现在只想不断学习,被梦想的专业录取,以后有足够的能力给赵如菲提供优渥的生活。   俞汀翻开题册,还没刷几题,就有人跑来找他解题。   刚解完,又一个男生跑来,抱着厚厚一本题,得到杨舒云允许,还搬来了凳子,靠俞汀极近,只有半个拳头的距离,时不时还伸手在草稿纸上指指点点,偶尔会碰到俞汀的手。   陆绝眼神冷了下来。   直到放学铃,俞汀都在和男生讲题。   “陆绝、同学……”   杨舒云出了教室,前排一名男生突然跑来喊陆绝。   对上陆绝的冰块脸,男生悄悄缩了缩脖子,声音低了几个度,“有人找你。”   他指着教室前门。   陆绝眼皮都没抬一下,他余光围着俞汀。   俞汀给男生讲完题了,男生还是不理解,约了明天继续,男生才心满意足走了。   俞汀开始收拾,课本题册、笔袋放进书包,最后是一只老式饭盒。   收拾好,他终于有时间和陆绝说话,“先走了。”   拎着书包从后门走了,路过前门,等在门边的女生瀑布般的黑长发,皮肤白白的,化着淡淡的妆。   俞汀知道了,她就是校花。   高一新生入学典礼后,女生来找过他几次。后来和李成蹊还调侃过他,“汀哥你以后到底会喜欢谁啊!校花都入不了你眼。”   看见俞汀,女生尴尬地笑了笑,飞快扭了头。   俞汀沉默着路过,右转下楼。   *   回到家赵如菲果然还等着他,还煮了山药小米粥。   “胃还疼吗?”赵如菲比划。   赵如菲满脸紧张,今晚俞汀的班主任联系了他,说俞汀胃不舒服。   俞汀面不改色,“没事,是晚饭吃撑积食了。”   赵如菲这才放心,又眉开眼笑了,“你现在每天要用脑,多吃点也好补充营养,等高三考个名牌大学的计算机专业!”   想到俞汀身穿学士服,捧着鲜花的模样,赵如菲更开心了,已经畅想俞汀念计算机系后的美好大学生活。   俞汀垂眼,默默喝着山药小米粥。   喝完粥,俞汀和赵如菲又说了会儿话才回房间。   走到书桌坐下,他放下书包打开,拿出了那本《船舶科学技术》。   这期的封面是奥林匹克号。   1910年下水,1935退役,最后被拆解,但它留在海上的每一张影像都美得摄人心魄。   俞汀触碰着冰凉的封面,仿佛穿越时光,见到了在大海里雄伟壮观的奥林匹克号。   对不起妈妈。   俞汀手掌收拢,握成了一个坚定不移的形状。   他会向着他的理想而飞。   *   隔天进教室,俞汀就算不想听,源源不断的八卦还是从前桌飘进他耳朵。   “昨晚校花堵陆帅告白了!”   “……和我说干嘛,不想听。”   “你会想听!陆帅拒了!毫不留口拒了!直说他有喜欢的人!”   “……得,更不想听了,呜呜,彻底失恋了!”   ……   陆帅是学校贴吧给陆绝取的外号,俞汀第一次知道。   也第一次知道陆绝有喜欢的人。   他翻开书,却没有很意外,早恋的人很多,班上就有几对偷偷在谈,在李成蹊的生日会做过很大胆的游戏。   陆绝有喜欢的男生再正常不过了。   也挺好,这样他们相处会更自在。   正要翻页,陆绝从后门闪进来,落座就找俞汀。   “借作业抄抄。”   俞汀,“……”   他抽出作业本递过去。   陆绝一顿抄,俞汀瞥了眼,昨天没觉着陆绝字丑,今天简直狗爬字。   他一直以为陆绝成绩不错,因为陆绝长着一张学习会很优异的脸,尤其是物理化学。   他脑海突然飘过管宁的一句话。   在京市,去餐厅路上管宁曾说过,“我哥无聊才去上学的吧,我们又不需要学习也有最好的大学念。陆伯伯是舍不得太早送我哥出国,等到大学,我哥肯定要上国外的大学!”   成绩是他通向梦想、未来的唯一途径,导致他差点忘了,对出生就在终点的人而言,成绩不过锦上添花。   俞汀收回了视线。   课间只有十分钟,昨天来问题的男生只要下课,马上跑来俞汀的位置继续算题。   俞汀讲解三遍,男生还是没懂,下午放学,他换了个解法又给男生演算半小时,用掉三张草稿纸,男生总算一蹦而起道谢,“懂了懂了,谢谢学神!”   “不用谢。”俞汀将笔袋和用过的草稿纸放回桌肚,“喊名字就好。”   男生咧嘴笑,“真不好意思,今天占用你这么长时间,现在食堂只剩冷菜冷饭了,我请你吃吧!后街新开了家火锅店,可新鲜好吃了!”   “不用。”俞汀拒了。   他看一眼旁边的空位,放学就有人喊走了陆绝,多半又是告白之类的事。   从教学楼出来,操场上学生还不多,大部分都还在食堂。   这个时间点食堂抢到饭也没位置,俞汀就出了学校,准备在附近吃碗面。   出校门没几秒,口袋震了。   来电是陆绝,俞汀摁了接听,“喂——”   马上被低沉急促的喘息声打断了,陆绝在电话里无奈笑了一声,“乐乐,得麻烦你马上给我带支药膏。”   俞汀停住脚,“你爸又来了?”   “他没来,是……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来这个地址。”陆绝发来一条短信,“离学校步行三四分钟。”   “还有。”他一抽一抽地呼气,“再带根老冰棍,我有点热。”   俞汀拎着两盒盖饭,一根老冰棍到了陆绝发的地址。   在二中对面的小区,是一老小区,绿化很好,最高六层。   俞汀一路过去,还碰到几个小朋友跟在他后头一直问:“哥哥、哥哥你找谁呀?小区的人我们都认识!”   有小朋友领路,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六号楼。   上到二楼,一梯两户的布局。   地址是201。   俞汀走到201门前,将单独提着的老冰棍暂时挪到提有盖饭袋子那只手,曲起手指敲门。   叩叩。   两下门便开了,还没看清门内情况,高大的身躯就倒向俞汀。   熟悉气味扑来。   血腥气,烟草味,以及干净的洗衣液。   俞汀赶快抓住陆绝的腰,拖着不让他滑地上去。   “出什么——”   没说完,陆绝的头重重栽进俞汀的肩膀,整个热得像块烧红的铁。   “……”   陆绝发烧了。   陆绝比俞汀重不少,俞汀费劲搬他进房间躺好,这才折回关门。   他打量一圈屋子,两室一厅的布局,装修有年头了,家具全新,有的甚至没拆箱,陆绝应该搬来不久,或是今天才住进来。   不抱希望在几个抽屉翻了会儿,果然没药。   附近有间小药房,但陆绝烧糊了,又不能敞着门离开,客厅没找着钥匙,他跑进卧室。   床头柜,陆绝的外套找了一圈,也没找着。   最后他目光落到陆绝的长裤口袋。   他马上弯身去摸,离他近的这只没有,他单手撑着床沿,探过身去摸另一侧口袋。   总算摸到了类似钥匙的形状,他马上摸进口袋,刚抓着钥匙,身下猛然一动,他猝不及防被掀进了柔软的床铺。   那烧糊的人迅速扯出他手,用力压到他头顶上方,猎豹一样翻身压到了他身上。   两只瞳孔皆烧成了浓郁的黑红,陆绝俯视着俞汀,几秒后才吐出三个含着热气的字。   “别乱摸。” 第20章   俞汀下意识解释,“找钥匙——”   他猛地停住。   抵在他腹部位置,有一包……   大脑瞬间当机了,正值荷尔蒙爆发的青春期,俞汀也会有正常的生理反应,他马上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他耳后皮肤惊人着迅速发烫,他几乎就要推开陆绝了,又迅速控制住双手。   昨晚在体育器材室,无论他是有意无意,他的举动都两次伤害了陆绝。   今天换成其他人,陆绝也正常地出现生理反应,不是因为他俞汀。   而且陆绝有喜欢的人。   理顺这一点,俞汀很快坦然了。   卧室内还没开灯,窗帘拉了半变,另一扇窗开着通风,微风和夕阳一起挤进了屋,些许橙又带点粉的光线照到俞汀眼底,那琥珀色的眼仁变得更加清透明亮。   他平静说完:“没找着退烧药,我找钥匙出去买药。”   因为发烧,陆绝的嘴唇比平日红润不少,呼出的鼻息都带着火,他俯视着近在咫尺的脸,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下一秒,头往左一栽,埋进了俞汀的黑发里。   滚烫的脸颊贴着俞汀凉凉的脖子皮肤,陆绝闭上眼,“不吃药,吃老冰棍。”   “……”   俞汀还是拿着钥匙下楼了,他还是一盒退烧药,清火消炎片各两盒,一根水银体温计,以及一份蔬菜热粥,两块麻辣腐乳。   回小区的路上又碰到刚才那群小孩,他们很喜欢俞汀,又跟着他跑了一路,到六号楼才又一窝蜂跑了。   俞汀终于得空摸出手机,快到晚自习时间了,他组织着语言,拨了杨舒云的号。   “又不舒服了?”杨舒云严肃了,“不行,校医室条件不够,我现在带你去市医院做系统检查。”   “……”俞汀沉默两秒,“不是我,是陆绝。他发高烧了。”   杨舒云松了口气,同时诧异,原来他们关系那么不错了!也是,她目前不了解陆绝,俞汀却是她从高一一路带着的得意门生,成绩优异又沉稳听话,没人和他相处会不愉快。   杨舒云痛快批了假。   挂了电话,俞汀这才提着东西上楼。   插钥匙推开门,天色暗了,屋内也没开灯,客厅电视打开了,屏幕光照着陆绝,他裹着条薄毯在沙发吃着冰棍,头发难得有些凌乱。   俞汀关门换鞋,又找着开关开了灯,提着东西进去搁茶几,他瞥着桌面,昨天用剩的外伤药管盖分离,管身扭成了麻花,挤的人应该没耐性,挤几下没出药膏就扔着了。   棉签更是没拆盒。   “伤口怎么又裂了?”俞汀问。   陆绝嚼碎最后一块冰块,嘴唇被糖水沁得姹紫嫣红,声音倒是冷静了,“被打了。”   “?”   陆绝拉下薄毯,这一次是直接脱了T恤,转过背给俞汀看。   遍布整块后背的层层叠叠的伤痕,今天又全恢复了鲜红,有几条伤口还绷开了,翻出了白森森的肉。   “放学有人找我。”陆绝说,“说我抢他女朋友。”   “……”   俞汀很熟悉这套流程,唯独没想到陆绝原来不会打架。   旧伤未愈又被打了一顿,难怪会发高烧。   他说:“再有人喊你去后巷告诉我。先喝点粥吧。”   说着俞汀拿上温度计去卫生间了。   没一会儿,卫生间传来水声,又停了,俞汀洗干净双手,拿着消过毒的体温计回来了。   陆绝收回视线,抬胳膊夹了温度计,另一只拿起勺子,弯身凑到茶几喝粥。   蔬菜粥就是加了点时令蔬菜的普通白粥,没放盐也没放糖,后面阵阵干净皂角味,陆绝没一会儿吃得干净。   药上完,俞汀擦擦手去取体温计。   39.2……   俞汀掏出了药,“半小时后一颗退烧药,四颗清火片,四颗消炎片。”   陆绝点头。   药快干了,他重新套上T恤,看着俞汀,“你回去吧,别影响你学习。”   他此时脸色又苍白了,俞汀说:“等你吃完药,我和杨老师请假了,也给你请了。”   陆绝咳嗽两声,“谢了。”   还有半小时才能吃药,刚找钥匙和药箱,俞汀曾在另一间卧室门口看了一眼,除了床,还有一台电脑。   他问:“能借用电脑吗?”   陆绝点头,俞汀就进了房间。   电脑桌,电脑椅全是新配,电脑也是最新款,配置比网吧还好。   俞汀点开网页,在搜索栏输入了一串音译字。   没出结果,他又打开了电脑麦克风,原封不动复述记忆中那句话。   上次在京市,他跟管宁去餐厅吃酒心巧克力醉了,记忆里就剩这句话。   念完点击识别。   下一秒,熟悉声音传来,“宝贝儿,你美丽得像阿芙洛狄忒。”   不是电脑,是右侧。   俞汀扭头,看到陆绝病怏怏靠在门边。   “什么?”俞汀眼皮跳了几下。   陆绝眼尾发着红,微微上挑,“你说的那句话。”   同时电脑识别缓缓出现一行字——   【宝贝儿,你美丽得像阿芙洛狄特!】   俞汀,“……”   陆绝勾唇,“你意大利语很标准。”   俞汀这才知道那句话是意大利语,他关上电脑,“你哪里不舒服吗?”   陆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泛白的脸色涌上了短暂的红晕,“想喝水,没力气烧。”   “……”   饮水机还没通电,俞汀也不习惯用饮水机,进厨房找到全新的烧水壶,回来接了一壶水,去厨房烧开了,倒了四分之三杯,又添了点冷水才给陆绝。   陆绝试了几次没接稳,俞汀干脆喂他。   “谢谢。”陆绝垂下眼,慢吞吞喝着,“咽水嗓子也疼。”   俞汀点头,“慢点喝。”   一杯水陆绝喝了足足十分钟,到吃药时间,俞汀拆掉药盒,也分好药才给陆绝。   陆绝老老实实地一把吞了,又吞咽了几口水,脸色十分难看。   “睡一觉应该就会好。”陆绝有气无力说,“我没事了,太晚你快回家吧,我就不送了。”   他还没退烧,俞汀当然不会走。   “你先去睡,我在客厅写会儿作业,等你温度降了再走。”   “麻烦你了。”陆绝回了房间。   关掉电视,房间瞬间安静无声,俞汀没带书包,就用手机算题。   他下载了一套去年公认最难的高考数学试卷,做完差不多十点。   他看向陆绝的房间,卧室门虚掩着,静悄悄没有丁点儿声响。   他放下手机,体温计消毒一遍,将水银甩回原处后,去了陆绝房间。   叩叩。   他轻声叩了两次,“陆绝,我进来了。”   过几秒,陆绝低低在屋内说:“进来吧。”   俞汀推开门,也没有开灯,客厅照进来的光线够用了。   他递温度计过去,“再测一次。”   陆绝接过去夹在腋下,再次取出来,俞汀对着光一看,两条眉毛都重重拧了结。   39.6……   更高了。   俞汀也烧过一次39.5,当时整个头疼欲裂,连躺着呼吸都难受。   “没降吗?”陆绝凑上前,眯着眼睛,“看不清楚。”   “39.6。”   “还好,没上40。”陆绝咳了几声,“太晚了你还是快回吧,别没车了,我好多了,再吃一片退烧药就行。”   俞汀不置可否,“你先躺着吧。”   俞汀带上门出去了,拿过手机去了阳台。   这套房的阳台至少有十平方,非常大,没封,空荡荡的。   俞汀关上阳台门,给赵如菲电话说了陆绝发高烧的事,“我今晚不回去了。”   这是俞汀第一次夜不归宿,不过既然陆绝生病没人照顾,赵如菲还是同意了,又发来一条短信。   “小陆是好孩子,没家人在身边怪可怜的,不用担心我,你留下好好照顾他,等他病好,多请他到家里玩。”   俞汀轻轻吐了口气,收起手机回屋,他先去了厨房找冰块。   意外的,冰箱琳琅满目,除了冻有冰块,食物食材也应有尽有。   俞汀取了几块冰,拿干毛巾裹着,直接推开了陆绝房间。   大约是背疼,陆绝此刻趴着,被子不只是踢的,还是特意拉到了腰下方,看俞汀回来,他问:“要走了?”   “不走,公交车停了。”俞汀上前,顿了顿问,“得物理降温,你翻得过来吗?”   “疼得厉害,我试试。”   见陆绝动身都困难,俞汀放下毛巾,帮着他翻身体,只是他手还托着陆绝脖子,扯过另一只枕头塞陆绝脖子下方,这才抽手,“这样行吗?”   陆绝气音笑了一下,“行。”   俞汀收了手,“我想洗澡,有衣服——”   “衣柜有。”陆绝接话,他呼吸重了几分,“你随便拿,应该都能穿。”   他身材比俞汀大一圈,衣服俞汀自然能穿,俞汀拿了一件黑T和短裤。   陆绝的洗漱用品全是进口货,除了英文还有其他文字,俞汀辨认了一会儿才洗澡。   这套房子虽是老小区,在以前也是实实在在的富人聚集地,也是第一批用上天然气的小区。   热水不断,不用节省水,俞汀洗澡时间比平时长了点,洗完换上陆绝的衣服,款式常见普通,上身才知道别有洞天,亲肤又凉快。   俞汀随便擦了几下头发,出去倒了杯热水,间隔时间差不多,能吃第二道药了,他拿上退烧药又去了陆绝房间。 第21章   屋内静悄悄的,陆绝一动不动躺着,看不出醒还是睡。   俞汀走到床边,客厅照进来的光成了浅光,陆绝闭着眼,额头盖着的毛巾纹丝未动,和俞汀洗澡前一模一样。   俞汀取走了毛巾,翻过手背很轻地落到陆绝的额头。   还是烫,但没之前烫得厉害。   总算开始退了。   俞汀松了口气,正犹豫要不要叫陆绝吃药,手背突然扫过一阵很柔软的触感,是陆绝的眼睫毛扫过。   陆绝掀开了眼皮。   漆黑的眸子还是掺杂着淡淡的红色,他喉结滚了一下,似乎说话很困难,“洗好了?”   “嗯。”俞汀收回手,“你再吃次药。”   陆绝就要坐起来,他动作极慢,动一下都万分痛苦,俞汀微微弯身,两手臂穿过陆绝的腋下,将人轻轻往上托。   少年刚沐浴完,发丝、身上,全是和陆绝同样的味道,略微发尖的下巴近在咫尺。   陆绝垂下眼,配合着被俞汀放靠着床靠。   俞汀递过药,“四小时后我会再来给你测体温。”   “好。”   俞汀出去了,门关上瞬间,陆绝抬眼,眼眸里的混沌褪去,他很轻地勾了下唇。   凌晨俞汀又来了一次,确认陆绝体温降下来了,他终于放心睡着了。   闹钟响的时候,他睁开眼,花了几秒才想起他没在家。   换好衣服出去,意外的,陆绝已经在客厅了,脸色已经恢复正常。   身体弱是弱,恢复能力倒是很强。   厨房里吸油烟机在响,陆绝和他说:“阿姨在煮早餐,你吃什么?”   陆绝要搬来这住,一日三餐都有阿姨定时来煮。   俞汀要了碗面,阿姨五十多岁,很是内敛话少,端了一碗香喷喷的海鲜面送来,还一碟脆皮萝卜条,一碟海蛎饼,一小碟坚果碎辣椒油。   俞汀默默吃了干净,离开前,他去拿放冰箱里的盖饭。   昨天带了两盒,陆绝没吃上,可以做他今天的午饭。   打开冰箱,放盒饭的位置空着。   俞汀又仔细找了一遍,没在冰箱发现盒饭,他突然想到什么,走到垃圾桶,果不其然瞧见盒饭掺在一堆瓜果皮里。   这时阿姨端着碗盘进来,见俞汀在看垃圾桶,她突然紧张,“同学怎么了?”   她今天第一天试用期,只做三餐和整理卫生,开的工资比本地平均工资高五倍!还只需要话少,会做陵江本地家常菜,要求简单到不可思议。   她差点以为是骗子没敢来。   阿特别紧张,她从进屋便谨慎万分,绝没有出半点纰漏!不会还是……不合格吧?   五倍工资呢!阿姨急切地望着俞汀。   “没事。”俞汀抬头。“丢垃圾。”   他朝阿姨点点头,快步出去了。   陆绝瞥着他两手空空,“盒饭呢?”   “半夜饿了,吃了。”俞汀面不改色,“我给忘了。”   陆绝问:“中午你吃食堂?”   俞汀不挑食,他说:“中午再说。”   陆绝退了烧,也要去学校,两人步行到校就几分钟。   他俩第一个到校,俞汀落座就抽出待会儿要用的课本,趴下补觉了。   昨晚满打满算,他只睡了三个小时,困得厉害。   夏天亮得早,七点多太阳就灿烂了,晒身上却不会热,清清爽爽地笼罩着少年,他睡觉很安静,整张脸都埋进了胳膊里,只露出耳朵。   阳光照着,俞汀的耳朵变得晶莹透亮,陆绝眼眸微微眯起。   俞汀的耳朵,一定很柔软。   不多会儿,陆续有学生来了。   一个男生见俞汀在位置,几口咽下嘴里的油饼,放下书包抽出题册,翻开做好标记那页,熟练着就要去找俞汀,刚转身,对上一道冷冷的目光。   陆绝一脸生人勿近的冷漠,男生打了个寒颤,突然想到昨晚在贴吧刷到的回复。   那是一张学校里几个最受欢迎女生的图贴告白贴,盖有上万层了,他昨晚如往常一样去灌水。   【卧槽,一直死追校花的那个高三老大被打进市医院了!】   【真??!被谁打的?】   【保真!我妈就在市医院上班,我去送饭亲眼看见了,还有一堆他朋友也挂了彩,像是社会上的混子……不信你们明天找高三的熟人问问,他绝对请假了。】   【悄悄说,我好像看见了……放学高二新来的转学生跟他们去了后巷。】   【看错了吧,N打一还全进了医院,搞笑呢。】   ……   不管看没看错,陆绝刚才的眼神直让男生发怵,男生放弃了,在心里祈祷快点月考。   他们按成绩排座位,年级第一、班级第一肯定是俞汀,他是没机会,但他有把握冲班级第二。   俞汀选最后一桌,他也选最后一桌,一定要成为学神同桌!   *   俞汀睡到了上课铃响,他侧头看了一眼陆绝。   陆绝在赶昨天的数学作业。   俞汀多看了几眼,抿了下唇角。   全错。   老师还没来,陆绝感受到旁边视线,他偏头,“有事?”   俞汀顿了顿,抽出草稿本,低头沙沙写了几分钟,推给了陆绝。   “正确答案。”   陆绝挑眉,“这今天要交的作业,你没写?”   俞汀昨天课间就写完了,“写了。”   陆绝问:“直接给我抄多方便,还多写一遍。”   俞汀回答委婉,“解法不同,照抄我的容易被老师发现。”   他是临时想了一个更简单的解法,方便陆绝能看懂。   只要学过一点高中数学知识就会。   陆绝淡淡勾着唇角,勾过了草稿本。   接下来几次课间,往常总来找俞汀问题的几个男生都没机会插进来,下课陆绝就会有题找俞汀。   到中午放学,俞汀收拾好课桌准备去食堂,刚拉开椅子,陆绝喊住他,“俞汀。”   俞汀,“还有题?”   “不是。”陆绝食指指了指他后背,“疼得厉害,我站不起来了。”   “……”   最后是俞汀扶着陆绝回的小区。   阿姨做完饭就走,桌上摆着刚做好的饭菜,碗筷等她下午来做饭再收拾。   饭桌摆着两副碗筷,陆绝反手关上门,整个人还靠着俞汀,咳了好几声说:“留下一起吃吧,下午还得你带我去学校。”   俞汀略微想了想,点头,“好。”   菜色是本地家常菜,三菜一汤,唯独米饭能吃出不同。   超级浓郁的米香,粒粒分明有嚼劲,泛着天然的油光,光吃饭已经能吃两碗以上。   俞汀吃了两碗饭,陆绝胃口也不错,也吃了两碗。   盘子里还剩一些菜,俞汀也解决干净了。   就是山药绿豆排骨汤实在太多,他还要再添一碗,陆绝拦住他了。   “给我剩点,我下午还要喝。”   俞汀有些惊讶。   他不是刻板印象,是张敏华提过一次,陆宅别说过夜菜,新鲜菜过几小时没用上都会弃用。   不过陆绝这样说了,他便放了碗,他要去刷碗,陆绝挑眉,“你做了阿姨的工作,她反而会心慌多想。”   俞汀想到早上阿姨的紧绷,点点头放弃了。   陆绝的住处离学校实在太近,回来又吃过午饭,也还不到十二点半。   吃太撑不能马上午睡,陆绝慢吞吞挪回房间,抱回一大堆崭新的习题集。   “做题消食吧。”   俞汀眼睛看亮了。   陆绝的习题册非常齐全,有几本常年断货王,本地书店买不到。   这一做题就到了快上课,俞汀又扶着陆绝回学校。   杨舒云和同事走进教学楼,就看到两道眼熟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   略略惊讶后,她满是欣慰,俞汀和陆绝相处得那么不错,俞汀肯定能帮助陆绝很快融入高二三班这个大集体。   旁边同事说了什么,杨舒云没听清,笑着扭头。“什么?”   同事也笑,“我说你运气好,第一次当班主任接的就是好班,次次月考都年级第一,这个月年级第一肯定还是高二三。”   ……   晚上到家,赵如菲依旧在客厅等着俞汀。   一天一夜没见到俞汀,赵如菲还挺不习惯的,她打着手势,“小陆怎么样了?”   “退烧了。”   赵如菲点着头,又比划,“他病着没人做饭,明早我弄两份盒饭,你带一份给他吧。”   俞汀换好鞋进屋,想想还是没告诉她,陆绝就是张敏华口中的高不可攀的大少爷。   俞汀答应了,要回屋又想起一件事,回头问:“妈,我能拿两盆花吗?”   赵如菲点头,问:“你要做什么?”   俞汀想着陆绝那个很大却空旷的阳台,抓了抓下巴,“送朋友。”   隔天早晨,天没亮俞汀就去院子里挑了两盆开得最好的无尽夏。   他第一次见陆绝,就是陆绝要在院子里种无尽夏。   用纸袋包好,又套了两个塑料袋,俞汀提着去了公交车站。   他坐的第一趟公交,车上学生,上班族不少,但不算挤,也不会挤到花。   到了二中站,俞汀下车看了时间,不到七点。   他找了站牌没人的地方放下花,先拨了陆绝的号码。   响两声接通。   “你在家还是学校?”俞汀直接说,“我带了两盆花。”   “家。”陆绝声音听着还没睡醒。   俞汀挂了电话,提着花穿过斑马线,进了对面小区。   快到六号楼,突然一只纸飞机从天上飞到他脚尖。   是一张草稿纸折的,上面是俞汀的笔迹。   昨天中午在陆绝家做题,没铅笔,用的水笔。   俞汀眼皮轻轻动了一下,他弯身捡起纸飞机,抬头准确找到2楼。   初升的太阳照着201的阳台,陆绝穿着黑色背心,肩头的几条伤口已经结痂了,他嘴里咬着一根粉色牙刷,另一手拿着一只同款纸飞机。   如同第一次一样,往下一掷,写满数学公式的纸飞机携着清晨第一缕阳光,稳稳飞进了俞汀怀里。   陆绝拔出牙刷,沾着些许牙膏沫唇角微微扬起,趴阳台和俞汀打招呼,“早上好,乐乐。”    第22章   两盆无尽夏摆上阳台第四天,月考悄然而至。   考试是单人桌,一个班会被拆成两个考场,排座交错,一号是文科班,二号就是理科班。   俞汀还分在原来的教室,只是座位到了第二排。   第一天上午考语文,俞汀第一个进考场,惯常刷着物理题册。   才勾了一道选择题就有人来了,同时一盒糯米糍落到他手边。   白胖胖的四只糯米糍像是四块奶油香皂,两块透着淡粉的是草莓糯米糍,两块透出淡金色的是芒果糯米糍。   又落下一瓶牛奶。   玻璃瓶,没贴任何标签。   俞汀抬头,陆绝已经走到隔壁组第一排去了。   陆绝除了糯米糍和一瓶牛奶,只带了一支笔,落座就趴下睡觉。   俞汀微张的嘴又合上了,安静几秒,他无声拆开糯米糍,草莓芒果各吃掉一块,牛奶也喝空了。   牛奶瓶非常精致漂亮,玻璃明净透亮,瓶口光滑平整,俞汀就收起来了,清洗干净可以做笔筒,或是插两三枝鲜花。   到考试时间,监考老师上了讲台,俞汀把剩下两块糯米糍收进桌肚。   拿到试卷,俞汀摁着笔帽,突然抬眼看了一眼右前方。   陆绝已经在答题了。   “……”   不会是没审题盲选吧?   俞汀按下笔帽,收回了视线。   俞汀理科一骑绝尘的拔尖,语文单科却也是排得进年级前十,尤其他写得一手好作文,高一期末考,老师实在没控制住,给了他作文满分。   这次的语文卷难度偏难,作文题还很抽象,容易审错题写跑,但俞汀还是提前半小时答完了。   水笔在最后一格圈了一个代表结束的句号,俞汀摁了笔帽。   他基本不复查卷子。   这是他的经验,一遍过正确率最高。   但他也从不提前交卷。   结束铃响前一分钟,他收好笔袋,等铃响了,俞汀才去交卷。   路过右前方,他瞄了眼陆绝,陆绝还在争分夺秒写作文,格子页填得满满当当。   下午考数学,这次数学月考卷异常简单,开考半小时后,陆续有人交卷了。   俞汀卷子干净地放下一边,在草稿纸算着他脑海中的题目,铃快响了便停笔,他想到什么,瞥了一眼前方。   陆绝果然还在奋笔疾书。   此时考场内就只有五六个学生了,监考老师等铃响就马上催促,“停笔了停笔了,养成习惯,高考不会让你多写一分钟……”   俞汀在走廊里等着陆绝,教学楼不远处是篮球场。   高二三晚上还有一科,考完的学生已经齐聚打球了。   场上有好几个学校里高人气的男生,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   俞汀只扫了一眼,回头就看到陆绝顺着他视线看过去,   “想打球?”陆绝问。   “不想。”   两人并排下楼,俞汀突然问:“答怎么样?”   “不错。”陆绝自信得不像假的。   “……”   交卷时俞汀有扫几眼陆绝卷面,公式是套了,每一题也都算得密密匝匝。   就是全错了。   甚至步骤分都拿不到。   俞汀刚想说点什么,下一秒就抿了下唇角,或许陆绝是真觉得不错。   李成蹊有次考试,数学56分,他爸妈就高兴得给他发了六位数红包,还要给教了李成蹊一个月的他也包一个。   他当然没要。   这时陆绝说了句什么,俞汀没听清,偏头问:“什么?”   陆绝也扭头看他,嘴角微勾,“这样我们还是同桌。”   出教学楼,篮球场那边的欢呼声更清晰了,俞汀反应了两三秒,明白了,是按月考成绩重调座位的事。   他一直是选最后一桌,他粉尘过敏,前排经常吃粉笔灰,尤其在夏天。   也没在意过同桌是谁,不影响他学习,谁都没所谓。   俞汀一时不知回什么,就“哦”了声,转移了话题,“我去食堂。”   “我也去。”陆绝笑,“今天阿姨请假。”   没一会儿,烧好菜摆盘的阿姨收到消息:“不回,菜您自便。”   *   月考完是周末,早上天还没亮,赵如菲就跑渔场买回来一大箱活章鱼。   赵如菲比划着,“才下船可新鲜了,晚上喊上你张姨他们,吃活章鱼火锅。”   又笑着比,“你也喊上小陆,人多热闹!   俞汀电话进来的时候,陆园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管宁跺着脚发誓,“哥,你信我!我是嘴巴上说说,绝对没去找陆伯伯打小报告!”   陆绝没什么表情,电话来了,他冷漠的五官瞬时柔和,他终于看了一眼管宁,“出去。”   见陆绝理他了,管宁马上弯弯眼,“喔!”连蹦带跳跑出去带上了门。   陆绝同时接了电话,“早。”   俞汀在写作业,有沙沙的笔声,“我妈晚上煮活章鱼火锅,你来吗?”   “去。”   俞汀又说:“张姨、我阿姨在你家工作,她也来,你方便吗?”   陆绝推开窗户,俯视着院子里结成了大片的无尽夏,嘴角微扬,“哦,你阿姨在我家工作啊,她应该没见过我。”   “好。”   定好六点,俞汀挂了电话,他刷了一会儿题,还是搁笔出去提前收拾卫生。   地板拖得发亮,饭桌茶几也擦得发亮,沙发巾也换了一条,院子里的花草全淋了一遍水,俞汀又拿剪刀剪了两支开得碗口大的无尽夏,进屋插进那只牛奶玻璃瓶中,摆在了饭桌。   打扫完卫生,俞汀又骑车去商店买饮料和零食。   张敏华有个女儿,六岁多,俞汀挑了小女孩喜欢的糖果饼干,又拿了几根奶油小布丁,视线拂过盐水冰棒,俞汀手指顿了顿,也抓了几根塞进袋子,拿着去结账了。   快到家,手机在口袋里狂震,俞汀就停在路边,摸出手机,来电是李成蹊。   “汀哥,我给你申请个微信吧!”李成蹊似乎喝醉了,声音很低,笑着说,“打你QQ视频总接不上。”   俞汀单手掌着单车,讲着电话推着车往家走,“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李成蹊笑,“就是想……看你长肉了没!”   “好。”俞汀说,“到家秤看看。”   “你在外面?”   “嗯,买点东西。”   李成蹊马上问:“上次的蛋挞你喜欢吗?我有朋友这周要回国一趟,给你捎几盒?”   “不用。”俞汀说,“我吃不惯。”   “行。”李成蹊低低笑了声,沉默两秒,正当俞汀以为他要挂了,他突然问,“你和新同桌相处挺好吧。”   已经到家了,俞汀停住车,也没奇怪李成蹊知道陆绝,李成蹊和他联系,肯定也和二中其他朋友还联系,知道陆绝很正常。   他取下塑料袋,提着进屋,“嗯,他人很好。”   李成蹊突然就很低落,“汀哥,我后悔了,我不该听我爸妈的话出国。”   俞汀进厨房打开了冰箱,他蹲下往冰冻室放雪糕冰棒,“到底出什么事了?”   电话里一阵沉默,俞汀耐心等着,没有出声打扰李成蹊,一分钟过去,李成蹊才很轻地笑了一下,“汀哥,最近有喜欢的女生了没?”   话题一下转换,俞汀关上冰箱门起身。“没有。”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   “没想过。”俞汀斟酌了一下,还是说,“是感情问题吗?这块我帮不了你。”   李成蹊乐了,“算是,年底回来告诉你。”   *   下午五点多,张敏华一家来了。   张敏华的老公是个老实勤快的男人,进屋自觉拎着大包小包进厨房处理去了。   她女儿敏敏更是直奔俞汀房间,“雨停了!”   小女孩吐字还有奶音,雨停了是她给俞汀取的外号。   没跑几步被张敏华拎了回去,“别打扰哥哥学习,客厅看电视去!”   俞汀开门出来,他眼眸微微弯着,“我学完了,带她出去玩会儿。”   “万岁!”敏敏麻溜从张敏华怀里滑下来,风一样冲过去抱住俞汀的大腿,白白胖胖的脸小太阳般灿烂,“哥哥,要吃小布丁!”   讨东西的时候还是会喊哥哥。   俞汀弯腰拍了拍小敏敏的头,“好。”   张敏华乐呵呵,“只准吃一根啊!马上吃饭了!”   又问俞汀。“你妈说你有朋友要来,姓李那个?”   她总记不住李成蹊名字,只大概有个模糊的印象,是高高大大,挺帅气一男生。   “不是。”   “噢。”张敏华没再多问,也进厨房帮忙了。   俞汀去拿了一根小布丁,领上小敏敏去了院子。   他撕开包装纸,取出小布丁蹲下递到小敏敏手里,小女孩眨巴着大眼睛,“你不吃吗?”   “我吃过了。”俞汀弯唇,“你吃吧。”   小敏敏突然凑到俞汀嘴边,像小狗一样嗅来嗅去,嘟起嘴不高兴了,“你嘴巴没有小布丁的味道,雨停了你骗人!”   俞汀还是笑着,抬手很轻地揉了一下小敏敏的头发,“没骗你,我吃的冰棒,不会有小布丁的味道。”   小敏敏马上把小布丁杵到他嘴边,“小布丁比冰棒好吃,你也咬一口!”   俞汀就听话地在侧面咬了一小口。   小敏敏这才心满意足开始吃雪糕了,边吃边从口袋掏出一只漂亮的小沙包,“哥哥,我们来玩丢沙包!”   “好。”   俞汀刚站起身,手机冷不丁在口袋里震了一下。   他摸出手机。   是一条短信。   【陆:冰棒比小布丁好吃。】 第23章   俞汀抬头,就看到院门口站着的陆绝。   不知何时来的。   俞汀放回手机,朝着他说:“门没关。”   院门是一扇简单的木栅门。   小敏敏也发现有人来了,她咬着小布丁转身,看到了陆绝。   陆绝笑的时候也挺冷,更别提没表情的时候,小女孩有些害怕,几步躲到俞汀背后,只大眼睛机灵地偷看着陆绝,小小声问:“哥哥,他是谁呀!”   俞汀还没开口,陆绝走过来回她,“雨停了哥哥的朋友。”又看俞汀,眼梢微挑,“昵称还多,要不我也取一个?”   “……”   俞汀没理他,简单介绍了小敏敏,“我阿姨的女儿,敏敏。”   陆绝显然对小孩不感冒,他提着一只果篮和一箱牛奶,“我自己进去放?”   果篮里基本常见水果,唯一贵的就是车厘子,牛奶也是常见的牌子,俞汀接过了,“一起进去吧。”   他喊小敏敏,“敏敏,回屋玩。”   小敏敏跑得更快,兔子一样窜进屋,先把来了个新哥哥的事告诉了大人。   赵如菲擦了手立即出了厨房,陆绝刚换好鞋,看到赵如菲马上礼貌打招呼,“菲姨打扰了。”   赵如菲关心问:“身体好彻底了吗?”   陆绝点头,“好了。”他又看俞汀,“我那天烧得厉害,又找不到人,全靠俞汀照顾我。”   赵如菲笑着,“以后有事就找俞汀。”   陆绝目光没从俞汀身上离开过,闻言他嘴角微扬,“好。”   又聊了几句,张敏华在厨房里喊开饭,赵如菲就回厨房了,没一会儿端着热腾腾的火锅出来了。   俞汀家的饭桌是很普通的方桌,平时就母子俩吃饭,也不大,今天有五个大人一个小孩,挤挤还够坐,只凳子不够,只有四张,赵如菲去仓库翻来一条长凳,让俞汀和小敏敏坐。   “我要自己坐!”小敏敏先爬上一张单人凳,宣布说,“我是大人了!”   大人全被她逗笑了,赵如菲摸摸她头,正要去和俞汀坐长凳,一道高大的身影先坐下了,陆绝笑着说:“我坐吧。”   张敏华又瞅了陆绝好几眼,她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似的。   这么扎眼的外形,她肯定见过!   没一会儿,张敏华老公端着活章鱼出来了。   “啊啊啊啊啊还会动!”小敏敏马上盖住眼睛,又忍不住好奇张开两条指缝,偷偷往盘子里瞅。   张敏华老公拿剪子迅速剪了几只章鱼,一大盘全倒进了锅里。   锅里有扇贝螃蟹大虾鱼饼,张敏华还带来了几盒牛肉卷。   “这盒是什么澳洲和牛,M12级,说吃着有奶香味,一盒就五片!你们试试。”张敏华拆了一盒牛肉,呼呼往里下,“那陆家少爷最近不知道哪去了,不在家,厨房进的食材全便宜我们了。”   俞汀余光看了当事人一眼,陆绝没什么表情,眼里淡淡的,发现俞汀在看他,陆绝看过来,眼底瞬间浮现笑意。   “怎么?”   俞汀摇头,夹了一块章鱼,新鲜的章鱼口感很脆,但俞汀不太喜欢,吃了一块没再夹了。   和牛卷他也没碰。   吃饭的时候赵如菲不方便,张敏华就找俞汀他们聊,“汀仔,听你妈说你决定要考计算机了?”   俞汀筷子停了一秒,他扒拉了一口米饭。“还没有。”   赵如菲放下筷子,还没比,张敏华笑着说:“我也觉着学计算机不错,每天坐办公室,敲敲电脑就能赚钱,比我们做力气活的轻松多了。”   张敏华老公接了一句,“我同事儿子去年也考的计算机,现在计算机是最热的专业。”   赵如菲也比划着,“我问过乐乐班主任了,以乐乐的成绩,肯定能进全国最好的大学最好的专业。乐乐听话,就学计算机。”   俞汀埋头吃饭,没有出声,刚才还热闹的氛围,一下冷却了。   赵如菲还要比划,小敏敏突然奶声奶气说:“我也要上大学!上缝衣服的大学!”   小孩现在最喜欢给她的洋娃娃缝衣服。   几个大人忍不住笑,“好好,敏敏肯定也能考上全国最好的缝衣服大学。”   一句童言融化了饭桌差点僵硬的气氛,俞汀还是埋头吃饭,忽然一块牛肉卷落到他碗里。   他偏头看陆绝,陆绝放下公筷,“吃一片味道还不错。”   俞汀吃了,陆绝没说错,非常厚重浓郁的牛肉,吃一片刚刚好,再多吃一片,就腻了。   一碗饭俞汀遍放碗了。   用过晚饭,张敏华一家又待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快九点,陆绝也起身告辞。   他问俞汀,“我回学校那边,坐几号公交。”   俞汀以为陆绝和李成蹊一样,天色晚了会有司机来接。   他回头喊一声,“妈,我送陆绝去车站。”   从他家到公车站要走十来分钟,骑单车三四分钟。   赵如菲马上从卧室出来,她比划着,“明天也不上学,留下睡吧!”   俞汀垂了下眼睫,陆绝笑着说:“下次,我回去有事。”   赵如菲点头,叮嘱他们路上小心。   俞汀推出单车,出院门他骑上车,等半天陆绝都没上来,他微微侧头,月色和不远处的路灯混合着照陆绝脸上,他神色不太好。   “怎么了?”俞汀问。   “吃撑了,动了难受。”陆绝脸色更难看了,“要不走过去?”   “可以。”俞汀没意见,他下了车,突然想到冰箱里的盐水冰棒,“等我一会儿。”   他跑回屋拿了一根盐水冰棒。   今晚的月色太明亮,照在陆绝眼里,漆黑的瞳仁和到了几百墨一样浓。   他接过冰棒,“谢谢。”   撕了包装袋也没扔,捏在手里。   路灯修好了,照得路边爬出来的花藤都粉粉嫩的漂亮,路两边都是民居,时不时飘出来电视声和说话声,偶尔会飞快跑过一只小猫。   陆绝似乎是真的不太舒服,走了一节路都没说话,慢吞吞吃着盐水冰棒。   俞汀也不是话多的性格,不说话就这样走着也不觉得尴尬。   快到公交车站了,陆绝突然问:“你觉得呢?”   俞汀没听懂,“什么?”   “冰棒和小布丁哪个好吃?”   “……”   俞汀忍不住冒出个念头,小布丁得罪过陆绝?   他只是称述,“我没吃过小布丁。”   “那以后也别吃了。”陆绝咽下最后一口冰棒,眼尾弯得很厉害,“很难吃。”   末班车很快来了,车上就几个乘客,陆绝要上车,俞汀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有零钱吗?”   陆绝,“没有。”   俞汀从口袋摸出一块硬币,用学生卡会便宜点,但他周一还要用。   陆绝直接拿走了,“谢了。”上了车。   直到公交车门关上,俞汀推着走往回走,没几步他突然回头,看了一眼站台前的垃圾箱。   陆绝好像没扔冰棒包装袋?   公交车上,陆绝将一张粉色纸币塞进了投币机。   司机眼尖,“哎哎哎!别乱投,没钱退啊!”   陆绝回:“不用退。”   找了个单座坐下了。   *   周一早上,上课铃刚响,杨舒云就抱着一摞卷子进来了。   她有些严肃。   看了俞汀和陆绝的位置一眼,没先发试卷,先说了考试成绩。   “这次月考,年级第一还是俞汀同学。”   高二三班的学生都没反应了,习惯成自然。   接着杨舒云话锋一转,“年级排名,我们班平均成绩排第二。”   教室里顿时议论纷纷。   二中不分什么火箭班实验班冲刺班,但高二三班和四班是最受重视的两个班,按老师们的估计,三四班的本科率得有百分之七十之高。   这次三班不是第一,那只会是四班。   这也是小小激励了一下三班的学生,下课的时候明显出去玩的人少了,都待座位上看卷子。   “俞汀,到我办公室一趟。”杨舒云喊了一声。   俞汀起身,离开前瞥了陆绝的试卷一眼,鲜红的29分。   办公室内除了俞汀,其他班老师的办公桌前都分别站着学生。   只是那些学生是考太差被喊来训。   杨舒云端起茶缸喝了几口茶水,叹了声气,“俞汀,你能帮助陆绝学习吗?他除了英语,其他科目都很差。”   “以前你帮李成蹊一个月提高了一百多名次,他说你的教法他能听懂。”   “你拒绝也没事,还是要以你的学习为主,不能耽误你自己的学习。”   俞汀问:“他自己愿意吗?”   杨舒云愣了一下,她没考虑这一点,“你们关系不错,他应该不会反对。”   俞汀沉默了,短暂的几秒,他平静说:“他愿意我没问题。”   杨舒云松了口气,“那行,你回教室喊他来办公室,他要同意,这个月我就不公布成绩排名,不换座了。”   俞汀回到教室,已经又发了一套卷子,他的卷子被物理课代表拿走了。   “汀神,卷子借我看看!”   俞汀落座,陆绝趴着在睡觉,半张试卷推到了他的试卷。   写满的试卷,33分,比数学强点。   俞汀神色不变,喊他,“陆绝,班主任让你现在去她办公室。”   本来睡很沉的人秒醒。   陆绝支起身,拉开椅子走了。   俞汀想了想,他抽出草稿纸,埋头沙沙写了起来。   没一会儿陆绝回来了,上课铃也刚好响了,俞汀写完最后一题,突然一股盐水冰棒的气息靠近,陆绝在他耳边低声说:“俞老师,这个昵称可以吗?” 第24章   物理老师还没来,俞汀刚写满的草稿纸推到了陆绝那边。   “先做这套题。”   陆绝挑眉,“不听课了?”   物理老师小跑着进来了,俞汀不再说话,他拿过铅笔,在纸上写,“先答。”   陆绝也拿铅笔写,过会儿推过来五个字——   【好的,俞老师。】   俞汀眼皮跳了一下,拿橡皮擦掉了字,这一节课讲试卷,俞汀一边听,一边在草稿纸又编了一套题。   等陆绝做完物理题,他又写好了数学题,“做这张。”   中午放学,抢食堂的老师前脚出教室,他们后脚也出了,回家吃饭的学生稍微慢点,但也陆续走光了。   教室很快只剩俞汀和陆绝。   “先去吃饭?”陆绝问。   俞汀说:“我再待会儿。”   “阿姨做的菜快凉了。”   “?”俞汀转头,“我没说去你那儿吃饭。”   “去我那儿更方便补习?”陆绝本来在收草稿纸了,又放回去。“你觉得麻烦,那我以后也吃食堂。”   “……”   俞汀没觉得麻烦。   去陆绝住处补习的确更方便,离学校近不会浪费时间,还安静。   晚上回家他有自己的学习计划,能帮陆绝补习的时间就是午休和晚自习之前的休息时间。   但要他白吃陆绝两顿饭,他不愿意。   俞汀提出了一个解决办法,“我A饭钱给你。”   陆绝,“可以,我也付你补习费。”   “……”   俞汀沉默几秒,把笔放进了笔袋,“不用了,走吧。”   小区门口有卖水果的,俞汀还是买了一袋橘子。   不多,四五个。   陆绝没说什么。   到家还是荤素搭配的三菜一汤,没有昂贵夸张的菜品。   无论如何,这让俞汀松了口气。   吃过饭,俞汀给陆绝补了几个知识点,陆绝拨开俞汀买的橘子,挑了一个,剥开橙黄的皮,清新的橘子味在空气里爆开。   陆绝吃了一块,“甜。”他递给了俞汀,又重拿了一个,自然说,“睡会儿午觉,你还睡上次那间。”   俞汀没再拒绝,他通常会睡半小时午觉,这样下午课效率会更高。   俞汀进房间关上门。   床品换了新,好似吸满了阳光的淡粉色,点缀着小朵绿色四瓣花,是那种淡雅清新的绿,撞色在一起,有种异常催眠的美。   柔软香喷喷的床铺比旧课桌强太多,俞汀碰到枕头就睡着了。   下午三节课,俞汀又给陆绝编了一套化学题。   晚饭的时候阿姨也没在,陆绝解释了一嘴,“她明早会收拾。”   俞汀还是把碗筷收到了洗菜池里,饭桌宽,适合讲题。   俞汀讲题十分耐心,陆绝旁观他和其他讲题时就见过了。   也易懂,他会调整理论来引导别人的思维。   “俞老师。”   陆绝听了一会儿,去厨房拿来两根盐水冰棒,“休息会儿,我热得头晕。”   今晚闷热得厉害,屋内空调打得十足,俞汀不热,但吃上一根盐水冰棒,还是很舒服。   俞汀咬了口冰棒,这时门铃响了,有人在外喊。   “国际快递!”   陆绝拿回来一个看着不大,但很重的纸箱子。   他放到茶几上,找了把拆刀,“我拆下书。”   俞汀视线看过来了。   没一会儿,陆绝拆出来一摞书堆在桌上。   全是外语原版。   俞汀只懂英语,每本书封却都让他挪不开眼。   有纪录片里的造船师,还有各式不同的船,是关于造船的书。   “……这都什么。”陆绝突然冒出一句。   “不是你买的?”俞汀问。   “我会买这种书?”陆绝反问,眼梢挑了一下,“一长辈寄的礼物。”   他随手塞进了抽屉。   “……”   俞汀眼睛没离开过抽屉,过几秒,他还是开口了,“能借我看吗?”   陆绝看他,“书?”   “对。”   陆绝拉开抽屉,“哪本。”   “……全部。”俞汀停顿一秒,“我不带走,来这儿的时候看。”   陆绝低头抽书,看不见表情。“都行。”   *   一晃过去半个月,周末俞汀去花圃帮忙。   花圃终于收拾好,明天就重新开业,重搭的阳光花棚扩建了一点,赵如菲喜欢得不得了,一会儿功夫,进去了好几趟。   “有个家,花草也好过冬。”赵如菲喜气洋洋的。   张敏华今天休息也来帮忙,洗着花盆和赵如菲边干活边聊天。   俞汀在旁边搬花,突然来了电话,他手蹭了蹭围裙,摸出手机。   来电是杨舒云。   俞汀和赵如菲说了一声出花棚去接电话了。   张敏华瞄一眼俞汀走远的背影,赶紧压低声音问赵如菲,“你前几天乳房又不舒服,去医院怎么说?”   赵如菲,“还没去,这几天又没事了。”她比划,“就是内衣太勒了吧,我买了一款没有钢圈的背心内衣,穿着可舒服了,你要不要?我买了好几件。”   张敏华心动了,“那待会儿拿件给我,好穿我也买几件,夏天戴胸罩真受罪,捂出来好多热痱子。”   她还是不放心又说了句。“还是找个时间去医院做个检查,放心嘛不是。”   赵如菲点头,也没往心里去。   花棚外,午后太阳晒得地面都滚烫,俞汀挂了电话,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去花田里移植了一盆花,抱着回了花棚。   张敏华和赵如菲聊着家长里短,俞汀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忙到六点多,母子俩才关上门回家了。   “妈。”俞汀骑车载着赵如菲,“联赛成绩出来了。”   赵如菲马上紧张着揪住了俞汀的T恤。   也不敢催,紧张等着答案。   傍晚的海风凉爽了,从海上吹起,温柔了吹翻了俞汀的刘海,露出他光洁饱满的额头。   向来沉稳内敛的少年,这次嘴角也没压住。   “我是省一。”   ……   俞汀物理联赛拿了省一的事,周一早上,郑德荣在升旗仪式结束后满脸喜气地全校宣布。   这还不够,午休时间的广播,郑德荣又全校通知了一遍。   十年前二中还是有学生入围,十年后可是省一!全省第一!   要决赛能拿到金银铜牌其一,就直接保送全国排第一的大学王牌专业。   杨舒云更是满面喜气,叫上俞汀去拍证件照,要一张新照片贴学校光荣榜。   第三节课是班会,杨舒云这周也不做全班批评了,一直在笑。   “放学我请客,咱们全班替俞汀同学庆祝!”   “哇哦!”   班里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大家都抢着提议。   “老班吃烤肉!”   “吃炒菜炒菜!”   “酒吧!”   有人趁乱喊了一声,被杨舒云笑着制止了,“都给我注意点,高中生禁止去酒吧。”   又是一阵笑声,又有人喊:“火锅!后街的火锅店位置还多!”   杨舒云最后问了俞汀的意见,毕竟今天是为他庆祝。   俞汀不挑,但他不给个准确答案,又要讨论好一会儿,他就回了,“火锅。”   “我也去凑个热闹!”郑德荣特意在高二三班门外转着。   笑眯眯说:“我借花献佛,和杨老师一起请你们。我现在就去订位。”   下午放学,高二三班热热闹闹去后街。   俞汀不习惯太热闹,走在最后,陆绝也慢吞吞走在旁边。   不多会儿,一个女生也渐渐落后,逐渐和他们走在了一起。   女生扎着可爱的丸子头,皮肤很白净,笑起来很甜,是高二三班的班花。   她偷偷瞄了陆绝好几眼,暗示得很明显,陆绝也没走开,女生没办法,就小小声和俞汀说话,“俞汀,恭喜你啊。”   俞汀,“谢谢。”   女生指尖都快把口袋扣烂了,终于鼓起勇气说:“等会儿吃完饭,你能跟我出去一会儿吗?”   俞汀不确定女生的意思,“去哪儿?”   女生脸红都快要喷血了,她迅速瞥了一眼陆绝,吐了一口气小小声,“随便哪里都可以。”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坚定又清晰,“就我们两个。”   俞汀明白了。   他平静地拒绝了。“抱歉,我有事。”   女生还想争取,“几分钟就好。”   “抱歉。”   女生红着眼走开了。   后街的火锅店是中式装修,朱红回廊,有两层,中庭有个小花园,挂着喜庆的大红灯笼,进店就是喷香的火锅味。   饭点店内特别热闹,一楼快坐满了,赵德荣提前定了大桌,都在二楼,一张桌可以坐八个人。   除了高二三班的学生,杨舒云还请了高二三班的所有任课老师。   老师们单独一桌,二楼都是单独的包房,杨舒云挨间交待,“不准喝酒,吃完赶紧回学校,晚自习我掐点点名。”   “知道知道老班!”   学生气氛起来了,都笑嘻嘻赶着杨舒云。“你再不回去只能喝汤底啦!”   “你们这些小鬼,再说一遍啊,吃饭归吃饭,都给我乖点,哪桌要是点了酒,小票可是打得清清楚楚。”杨舒云笑着回老师的包间了。   俞汀和陆绝在同一间包房。   他们这桌除了他和陆绝,只挤进来一个男生,剩下全是女生。   那个成功挤进来的男生特别高兴,笑嘻嘻递菜单给俞汀,“今天我们都是沾汀神的光!谢谢汀神!汀神您先点!”   客套只会浪费时间,也懒得再纠正男生的称呼,俞汀直接勾了一盘肉和一盘菜,转手递给陆绝。   陆绝是完全没勾菜,只勾了一根盐水冰棒。   有个女生马上说:“陆绝,你很喜欢盐水冰棒哎!看到好几次了。”   陆绝整个散漫地靠着椅子,语气淡淡的,“嗯。”   女生又说:“这么好吃啊,我也要吃一根!”   陆绝没再回,他微微偏头,旁边少年安静着在烫碗筷。   雕花大红木窗开着散味,悬挂在外面的大红灯笼飘着一穗黄色的流苏,有点微风,流苏微微晃动着。   夕阳落下,天要黑未黑,火锅店的灯全打开了,暖橘调的光让食物变得更加鲜美可口,也让俞汀的手变得更加漂亮。   俞汀的手指修长又细直,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中指的指腹有一圈明显的写字茧。   他皮肤是冷白皮,平时是极冷的质感,现在镀上淡淡的橘色,显出了几分柔软。   陆绝看着俞汀烫好筷子、烫好碗,又倒掉茶水,他才懒懒收回目光。   不是很上心地也烫了一遍他的碗筷。   锅底和食材一起送来了。   点的三种口味锅底,两侧锅一半红汤一半番茄,中间是一个圆形小锅,是菌菇清汤。   “二楼调料台就在走廊,刚补了料,各位可以去打蘸水料了。”服务员说。   刚才找陆绝搭话的女生主动说:“陆绝你吃什么碟?我给你打!”   另一个女生也问俞汀,“俞汀你什么碟?我顺便帮你打。”   陆绝,“不用。”   俞汀也说:“谢谢,我不用蘸碟。”   女生们出去了,另一个男生麻溜飞快跟了出去。   红汤锅率先滚开,咕噜咕噜冒着热气,陆绝淡淡开了口,“今天第二个了。”   俞汀理解了两秒,陆绝在调侃他,他垂眼,“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   陆绝,“行。”他换了话题,“一会儿回我那儿拿你昨天看的书?”   陆绝那堆原版书俞汀看很入迷,昨天在看一本造船师的人物传记,快看完到晚自习时间了,他心念了一夜,本计划今天这时候看完。   俞汀点头,“好。”   他们说完,门口飘来说话声,女生们打蘸碟回来了。   陆绝没碰火锅,他夹了几口米饭便搁了筷子,咬着盐水冰棒,隔着热气,微眯着眼看俞汀吃。   俞汀不能吃辣,吃了几筷子红汤锅,脸皮就有点飘红,鼻尖也沁出了淡淡的汗水。   女生们也爱吃番茄锅,没一会儿汤面也飘了一层红油。   后来俞汀只吃清汤锅。   他不爱吃肉,尤其羊肉卷一片没碰,他喜欢蔬菜,免费赠送的蔬菜篮子,每一种蔬菜他都涮了。   蔬菜也基本是俞汀在吃。   见俞汀快吃完了,陆绝拉开椅子起身,说:“我去卫生间。”   俞汀侧身让陆绝出去了。   陆绝刚出去,之前两次找他聊天的女生马上跟着出去了。   包间门关上,马上开始八卦了。   “哈哈,太勇了!真去告白了。”   “啧啧,陆帅太高冷了,祈祷不要被拒绝得太惨!”   有个女生突然坐到俞汀旁边,“汀神,你和陆帅关系那么好,你知道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吗?”   俞汀顿了一下,他放下筷子,“不知道。”   突然俞汀手机响了,他摸出一看,是赵如菲。   正好也吃完了,他拉开椅子起身。“你们慢吃,我回学校了。”   他拿着手机出去了。   走廊里都是高二三班学生的说话声,俞汀接通电话下楼。   “嗯,吃完了。”   很快下到一楼,天色已经暗了,一楼客人少,很安静,中庭花园站着两个人。   有个是陆绝。   悬挂在四面的灯笼透出淡淡的灯光,陆绝淡淡拒绝了女生。   “我有喜欢的人。”   视野一瞥,那个人从前方转角走了。   ——   晚上的后街比白天还热闹,鳞次栉比的招牌霓虹灯此起彼伏闪烁,绿化带栽的景观树也通通挂着白色、蓝色的灯带。   一闪一闪地亮着,满街璀璨星光。   俞汀和赵如菲讲完电话,挂了手机收回口袋。   冷不丁一阵跑步声。   向他而来。   他还没回头,先被一只手抓住了手臂。   俞汀回头,映入眼帘的是陆绝微微喘息的脸。   陆绝额前刘海因为跑得急微微散开,显出几分凌乱。   头顶倾泻下来的蓝白光在陆绝脸上一闪一闪,他嘴角微勾,眼底都是暖暖的笑意,“走那么快。”   俞汀刚要回他,陆绝又问:“可以吗?”   可以什么?   俞汀茫然,“什么?”   “喜欢你。” 第25章   旁边有一家糖炒栗子铺。   吹来的夜风里带着一股子栗子味和烤红薯味。   俞汀难得沉默了。   陆绝喜欢的人,是他?   他试着抽回手。   没抽动。   陆绝看了他好一会儿,松了手,“乐乐,我认真的。”   手落回原处,俞汀大脑短暂地一片空白,他组织着语言,半晌都没用上,他轻声,“抱歉。”   和拒绝所有人一样。   陆绝笑了,笑意在他眼底晕染,他声音也很轻,“行,你当没听过。”   “……”   ……   俞汀回到教室,满教室的火锅味。   他看了一眼旁边空着的位置,如同往常一样抽出习题册刷题。   笔尖落在纸上,几分钟过去,纸上只有一个很轻的笔点。   不写了。   俞汀放下笔,他揉了下太阳穴,索性趴下闭上眼。   因为这次告白的是男生,所以他思绪很乱吗?   还是他在担心会伤害到陆绝。   俞汀猛然抬头,动静有点大,前排的女生好奇回头。“汀神?”   “没事。”俞汀低头掏出手机。   他翻到陆绝的短信页面,敲了一行字——我拒绝不是因为你是同性恋……   又觉不对,他连击删除键,删光又重新输入——我不想谈恋爱……   再次删除。   俞汀盯着手机屏幕——男生女生我都不喜欢……   继续删除。   他正想要不算了吧,突然有东西落在他面前。   下意识抬眼,就看见昨天没看完的、那本书的封面。   陆绝从他背后走过,拉开椅子坐下了。   俞汀余光看过去,陆绝和往常一样,抽出他编的题准备做。   察觉到他的注视,陆绝扭头,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有事?”   “……没。”   俞汀摇头,收回了目光。   似乎那句话,真是他的幻听。   晚上到家,赵如菲给了俞汀一本小册子。   封皮写着——如何选择适合自己的专业。   赵如菲拍拍他肩,“你不喜欢计算机就不学,妈不是要逼你学赚钱的专业,只要远离大海,什么专业都行。”   俞汀低低应了声。“我回房间了。”   赵如菲笑,“晚安。”   “晚安。”   进屋俞汀也没有锁门,赵如菲从不乱翻他房间。   小学语文暑假作业,老师布置过假期日记,班上的同学只有他没被家长翻过日记。   俞汀拉开抽屉,抽屉里静静躺着那本封面是奥利匹克号的杂志。   雄伟壮观的船只在光影里熠熠生辉。   俞汀沉默看了好一会儿,将小册子放到杂志上,关上了抽屉。   他再出去,赵如菲房间已经熄灯了,热水给他留了一半,俞汀快速冲了个澡,天气闷热得厉害,他去冰箱翻出一根盐水冰棒,开门去台阶坐着,手机随意搁在旁边。   他家对面没房子,百米外是大海。   远远瞧见,海上已经在闪电了。   大雨要来了。   俞汀穿着薄T短裤,人字拖,从海上吹来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刚洗完澡的热气,他咬了一口冰棒,冰凉的糖水在舌尖蔓延。   他眺望着海面,莫名想起陆绝想看的蓝雨。   不知今晚会不会有。   手机震了一下。   俞汀歪头看了一眼,弹出“陆”字,他咯嘣咬碎了嘴里的冰块,拿过手机,点开简短的信息。   “这道题不会。”   又进来一条彩信。   俞汀点开彩信,是一张照片,拍的一道数学题。   屏幕上方的时间显示11:01。   啪啪啪!   屋檐猝不及防砸下大雨珠。   顷刻间暴雨如注,远处的闪电还带着紫光,俞汀两条长腿都搭在最低那级台阶,有雨点溅到他皮肤上,特别凉快。   这个天气在这儿坐着还挺舒服,他不想回屋算题。   他几秒没回,陆绝又发来一条消息。   【不好意思,你应该睡了,下次我注意。】   俞汀连字也不想打了,直接回了电话。   陆绝一秒接,“还以为你不会理我了。”   “……”俞汀拔出冰棒,只剩下小小一块冰裹在冰棍上,“不会,你不是要我当没听见。”   陆绝低低笑了一声,他嗓音很沉很磁性,像是低音炮在耳边响,“行,是我多虑了。”   “你现在方便看题吗?”陆绝又问。   俞汀咬掉最后一口冰棒,这一块已经没有甜味了,纯冰块,他慢慢抿着,“你Q多少,我加你开语音讲。”   陆绝笑,“没有,加微信不方便吗?”   “……”   几分钟后,俞汀甩了一个微信号给陆绝。   他登陆微信,通讯录已经有了一个小红点。   他第一次用,看几眼就懂了,点开小红点,头像是一张绣球花。   乍一看,和赵如菲张敏华用的花开富贵挺像。   再看一眼,俞汀认出来了,是他摆在陆绝阳台的那两盆无尽夏。   俞汀头像还是微信默认头像,他也没换,陆绝一个邀请弹出来,他直接点了接受,突然屏幕里出现陆绝的脸,俞汀嚼冰棒的动作卡住了。   他以为陆绝弹的语音。   他随意拿着手机,从陆绝那头看,视频里是少年的细长脖颈,还有干净光滑的下巴。   陆绝淡淡问:“还在外面?”   俞汀安静一秒,翻转手机,让镜头扫过屋檐外的瓢泼暴雨。   他又转回手机,这次对准了他的脸,“屋里热,在外面吹风。”   感觉这样脸对脸聊天有点奇怪,俞汀说:“你镜头对着题,我口述。”   视频倾斜了一圈,很快对准了卷子,也看到了陆绝所在的地方。   他在阳台,后方是那两盆无尽夏。   他这头下得热闹,市区还没开始,陆绝那边很安静。   俞汀放下吃干净的冰棍,进入状态给陆绝讲解题思路。   *   下过暴雨的第二天,空气清新得不像话,天也蓝得澄亮。   俞汀到学校,教室意外有人了,一个人,陆绝。   陆绝在做他编的物理卷。   “……”   俞汀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陆绝这么拼命学习,是不想重新调座和他分开吧。   他落座说:“短时间内,你再努力也无法冲到前十。”   高二三班的前十,在年级都是前五十。   陆绝停笔看他,俞汀认真分析,“以现在的学习进度,期末可以试试冲刺班级前三十。”   他想了想,到底没说他每次都是选最后一排,最后挑座也没关系。   “打个赌。”   俞汀侧头,陆绝表情还是淡淡的,微微勾着唇,“下次月考我进前十,俞老师你就给我一个礼物。”   俞汀反问,“没进呢?”   陆绝,“条件随你开。”   俞汀同意了。   有同学来了,俞汀抽出课本正要翻开,陆绝在旁边低声说:“我先提我的礼物。”   男生很沉很低的声音在俞汀耳畔萦绕。   “进前十,允许我喜欢你。”   ……   下午第一节课是化学,杨舒云突然出现在走廊,和化学老师说了一声,叫俞汀出去了,还让俞汀收拾了书包。   没去办公室,杨舒云在楼梯口就和俞汀说了:“你妈妈打电话来说有点不舒服,喊你现在回去。”   杨舒云下节有课走不开,她问俞汀,“身上有钱吗?打车回去吧。”   俞汀,“有。”   跑出学校,俞汀冲到路边拦车,到家门口,他付了车费一路狂奔回家。   打开大门,他没换鞋往里跑,却在下一秒,错愕看着他房间。   赵如菲从他房间出来,脸色正常,没有哪里不舒服的样子,她手里拿着两本书。   一本是昨晚她给俞汀的选专业小册子,另一本奥利匹克号,封面大字写着《船舶科学技术 221期》   赵如菲指尖都在颤抖,她捏紧手,试图挤出一个笑。   她克制着比划,“这是同学、小陆的书吗?”   俞汀有一瞬的手脚冰凉。   但他很快镇静,他没再隐瞒,“不,是我的。”   赵如菲静止了一秒,血液从脚底板直冲脑门,她忽然扔了小册子,瞬间将《船舶科学技术》扯成了两半。   她还不满意,快步走到饭桌,拔出剪刀将杂志剪成一片又一片。   俞汀看着赵如菲疯狂的行为,他深吸了口气,突然说:“爸爸的死是意外,您能不那么偏激吗?”   剪刀停了,赵如菲抬头看俞汀,她眼眶通红,将手中捏着的残片用力扔地上,她激烈地比划着——   “不准你去造船!不准你靠近海!你要不听妈妈的话,以后别喊我妈!”   屋内很安静。   赵如菲情绪再激烈,她的手也仅仅是在屋里带起几缕微不足道的风。   俞汀嗓子眼有点痒,他很久没有这样的情绪了。   他压制住和赵如菲吵架的冲动,手指交缠着用力掐进掌心,他没看赵如菲,“我出去一会儿,会晚回来,您别担心我。”   没等赵如菲回,俞汀转身快步出了家门。   他没搭公交,更没叫车,沿着公路一路向海,在天黑前到了他的秘密海蚀洞。   水桶里各种关于造船的书尽管有书衣保护,还是因为临海的环境变潮了。   俞汀捧着湿漉漉的书,小口小口吹着书页,知道是徒劳无功,他只是不想让自己停下来,不想思考。   什么都不想。   洞壁那块缺口面朝着大海,没有一丝儿光亮,海浪翻滚的声音在黑暗里异常明显。   他想造船。   他想造全世界最安全的船!   俞汀抱紧书,脸用力着埋了进去。   安静了一会儿,不明显的窸窣声夹在海浪里,俞汀瞬间抬头,他扭过头,一大束橘光从洞口下方涌了进来,一张脸随后出现。   俞汀眼睛适应了黑暗,轻易看清了来人的脸。   他愣住了。   陆绝也马上发现了不远处呆呆,抱着自己双膝的身影。   他轻松攀上洞。   拿着手电筒上前,在俞汀面前半蹲下,陆绝抬手很轻地拨一下俞汀有些乱的头发。   眼里是融不开的漆黑,“乐乐,离家出走可不是乖孩子。” 第26章   俞汀只是看着陆绝,浅琥珀的眼眸融入了黑夜,第一次黑漆漆的。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洞里静极了,只偶尔闪过海浪翻涌的声音。   下一瞬,陆绝突然拎起什么东西,往俞汀怀里一倒。   哗啦啦。   包装亮纸的摩擦声打破了洞内的安静。   饼干、威化饼、妙脆角、小熊软糖、薯片、盒装燕麦奶、坚果植物蛋白奶、苏打水……   俞汀怀里塞满了,抱不了的掉到地上,堆得他像坐在零食堆里。   陆绝说:“先吃点,待够了回家,我下去等你。”   他转身要走,后背忽然被揪住。   他回头,俞汀长时间没开口,嘴唇被海风吹得有些发白干燥,开口声音也有点沙哑了。   “一起吃。”   俞汀随便拆了包饼干,薄薄脆脆的,有淡淡的柚子清香。   他轻轻咬了一口,一盒插着好吸管的燕麦奶递到了他嘴边。   俞汀接过喝了一大口,干涸的口腔被细腻的麦香液体滋润了,俞汀突然有了说话的欲望。   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的话。   “我爸曾经是一名船长。”   “每年有十个月在海上,可他只要在家,每天都会陪我玩到我睡着。”   “他说等我再长大些,他要带我出海,去看陆地看不见的世界。”   “他等不到我长大了。”   “他的船在海上翻了,一具尸体都没能找回来。”   “那时侯我还不懂死亡的意义,只知道每天都有人到家里来哭,公司老板跑了,没有人赔钱,妈妈把家里存折全拿了出来,白天找工作,晚上带上我挨家挨户去道歉。”   “钱没了就写借条,那么厚。”   手电筒只照着俞汀坐着的这一小块地方,他咬着吸管,抬手虚空比了一个厚度。“可以装满一整只饭盒。”   “直到过年,我问妈妈,爸爸什么回来,我想爸爸了。妈妈给我包了一碗饺子,一个人躲回房里悄悄擦眼泪,我再也不敢问了。”   “我爸曾从海上给我带回一尾蓝色小鱼,通体深蓝,眼珠也是大海的颜色,我特别喜欢它,给它弄了一个大鱼缸,每天去沙滩捡各色各样的贝壳给它,按时喂它吃饭,换水。”   “隔年它也死了。”   “那时候我终于懂了,那就是死亡,我爸不会回家了,我没爸爸了。”   俞汀声音平静,也很平静望着缺口外面,其实海上黑漆漆的,今夜一艘船都没有路过,半点儿光亮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   “我爸死的那天,我一滴眼泪也没流。懂得死亡意义那天,我想哭,却还是哭不出来。”   “我想造船,是有一部分因为我爸。但更多的是我喜欢。”   俞汀又喝了一口燕麦奶,声音没那么哑了,“没事我就会到海边坐一天,看那些路过的船。”   “它们是死物,在海上航行的样子,却又都活过来一样蓬勃漂亮,晴天雨天下雪天,每一天都那么美丽。”   “我想造船。”俞汀声音低下去,“我特别想造出我自己的船。”   洞内又恢复安静。   俞汀也没想得到陆绝的回答,突然,他头又被拍了。   这次不是一碰即离,陆绝很轻很轻地一下又一下拍着他头,“我等着成为你船的第一个乘客。”   *   吃光所有零食,收拾好吃空的零食袋盒子,俞汀就要走了。   他先下去,陆绝没跟下来,只传出声音。   “桶我能带走吗?”   俞汀,“什么?”   “提去我住处。”陆绝说,“放我那儿方便看。”   全部书俞汀倒背如流,不过放这儿确实太潮湿,他稍一思索,“好。”   俞汀拿着手电筒照路,陆绝提着一水桶书走沙滩上。   远处路边停着辆车,开着车灯。   “找你开车快。”陆绝解释道。   俞汀问他,“你去我家了吗?”   “去了,菲姨说你跑了。”   “……我妈……她还很生气吗?”   “没有。”   两人聊着就到了路边,司机看到他们马上开上前。   车内空调打得十足,在洞里待了近十小时,俞汀上车时皮肤瑟缩了一下,瞬间冒出一小片鸡皮疙瘩。   他有点冷。   陆绝关上车门,自然地调高了空调,和司机说了俞汀家地址。   又找了条薄毯给俞汀,“睡会儿,到了叫你。”   “谢谢。”俞汀没推辞,裹上毯子,头微微歪向车窗就睡着了。   没一会儿驶上了滨海大道,终于有了路灯,斑驳的灯影快速从窗外闪过,陆绝靠着软垫,也歪着头,只是没睡,沉沉、又安静地望着俞汀在光影里若明若暗的侧脸。   俞汀今天真的很累,他睡很沉,听到陆绝的声音,他困难地掀开眼皮,视线缓慢地清晰。   车已经停了,路灯从窗外照进来,俞汀望着陆绝微低着的下巴,大脑轰然懵了一下,猛地从陆绝肩上弹开。   他不是靠窗睡的吗……   “抱歉。”他道歉,“我睡觉不太老实。”   陆绝稍理了一下肩膀处的褶皱,安慰他,“没事,我睡觉也不老实。”   俞汀看窗外,是眼熟的建筑了。他拿开毯子折好放座位上,“今天谢谢,我回去了。”   又和司机道了谢,俞汀下了车。   到院门口,俞汀回头看了看,陆家的车没走,停在原处,车灯照着他回家的方向。   他家门前没路灯。   走进院子,院内漆黑,门口的照明灯没开,屋子里也黑漆漆的,没有一处光亮。   俞汀眼皮瞬时猛跳,大脑还没来得及发出指令,腿先冲进屋。   赵如菲就算睡了,就算还在生气,也不可能不给他留灯。   嘭!   俞汀几乎是撞开门。   打开灯冲进赵如菲房间,看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赵如菲,俞汀呼吸有一瞬的停滞,他冲过去跪下扶起赵如菲,“妈!”   赵如菲双眼紧闭,脸色白得发青,倒在一堆呕吐物里,嘴角还沾有呕吐物的残渣。   俞汀喊了几声赵如菲都没反应,他皮下的血液全凝结了,手脚冰凉,完全无法思考,抬几次手才终于碰着赵如菲的鼻尖。   微热的气息喷进他手指。   眼泪这时才从他眼睛里冲出来,他背上赵如菲马上往外冲。   刚跑出院子,陆绝迎面跑来了,“出什么事了?”   他听到了俞汀的脚步声。   “医院……”俞汀埋头就跑,“要去医院!”   陆绝看到了昏迷的赵如菲,他神色一变,追上俞汀拽住他,“上车。”   司机开车过来了,俞汀看了陆绝一眼,这才松手让陆绝接过了赵如菲。   俞汀和赵如菲在后排,俞汀只坐了很小一块地方,让赵如菲躺得舒服些,赵如菲的头枕他腿上,陆绝给了他一包湿纸巾,他低着头,认真擦着赵如菲嘴角的呕吐物。   陆绝在副驾,他望着后视镜。   少年低着头,细碎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脸上的所有情绪。   刚才……看到俞汀的眼泪了。   陆绝攥紧手。   车内安静无比,司机一路飙车,提前半小时到了市医院。   进了急诊室,护士就来喊俞汀去交钱。   俞汀什么都没带,手机都还在书包里,他嗓子疼得厉害,还没张嘴,陆绝在旁边说:“我去。”   急诊室外有一张靠墙的长凳,俞汀没坐,僵直站着,不眨眼盯着急诊室紧闭的门。   半夜也有二十来度,甚至还有少许闷热,俞汀整张脸却冰僵硬了,只有手指还能动,不断地、来回掐着掌心保持清醒。   “对不起。”他低声。   冷不丁一袭温热贴上他脸,他缓缓转动脖子,是一瓶草莓味的李子园。   温热的。   陆绝收回李子园,拧开盖了给他。“喝了。”   另一只手捏着缴费单,“还得做各项检查,你要倒了,谁照顾你妈?”   俞汀点了点头,他现在浑身都冷,被陆绝拉到凳子坐下,他低头盯着那小小的瓶口,许久才捧起来小口小口喝着。   温热的,特别甜。   俞汀想说句谢谢,但他实在没力气再多说一句话,喝几口也喝不下了,抱住温热的瓶子往后靠着墙,下巴微微抬高,眼睫毛上扬,盯着上方斑驳的墙皮,以及那根白得晃眼的灯管。   陆绝也没再开口,深夜的医院走廊,死一般的寂静。   过去一会儿,俞汀无声吐了口气,轻声说:“钱可能要过段时间还你。”   花圃重新开业,他和赵如菲都没钱了。   陆绝,“不急。”   俞汀还想说点什么,急诊室的门打开了。   俞汀几乎是立刻站起身,他快步走向医生,眼睛往急诊室里找,嘴唇动了几下才发出声音,“医生,我妈……”   医生取下口罩说:“患者没大碍,她是疼晕了,再过几个小时能醒,具体情况得等明天做完检查才能判断,你们办好住院手续了吗?”   陆绝递过缴费单。医生看了一眼,就安排赵如菲去了病房。   医生又和陆绝说了一句,“你们要做好长期住院的准备。”   俞汀没说话,他跟着到了病房,守了赵如菲一会儿,他决定趁现在回家一趟,给赵如菲拿点换洗衣服和日用品。   陆绝还等在病房门口,俞汀看着他,“谢谢,剩下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你回去休息会儿吧,快上早自习了。”   陆绝不置可否,“现在不好叫车,我送你回去。”   残留的那点自尊心,在担心赵如菲面前不值一提,俞汀没怎么犹豫,“麻烦你了。”   回家的路上也始终安静,回到家里,俞汀直奔赵如菲房间。   收拾了两套换洗衣服,俞汀又回房间拿钱。   住院费检查费暂时有陆绝垫了一笔钱,但还有其他用钱的地方。   几步到书桌拉抽屉,俞汀突然就停住不动了。   窗外已经有了光亮,晨曦照着书桌上的《船舶科学技术》。   扯破剪破的碎片,已经用透明胶布小心仔细着粘回了原样。   啪嗒。   接连不断的眼泪砸到重新拼凑好的杂志上。   房门口,陆绝望着少年微抖着的双肩,无声帮他拉上了门。 第27章   俞汀从房间出来,表情已经恢复正常了。   快六点,第一趟公交开始营运了,他没再麻烦陆绝,独自坐公交回的医院。   中途下过一次站,在一家小店买了一份红糖甜粥,这家店的甜粥会加百合银耳红枣,赵如菲怕花钱,几乎不在外吃早餐,唯独这家甜粥,一个月里会买两三次。   还买了几块赵如菲喜欢的蒸饼。   到医院门口,俞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今天赵如菲要做检查,还不能进食。   想到那堆呕吐物,他手指发紧,用力捏了下塑料袋,没胃口,还是飞快咽完了甜粥和几块蒸饼。   病房里,时间还早,其他床位的病人都还在睡,赵如菲已经醒了,竖着枕头靠着床头,盯着窗外在走神。   俞汀进来,她却第一时间发现了。   她飞快扭头,对上俞汀的视线,她很是不知所措,脸上有几丝慌张,着急着要比划。   下一秒,俞汀上前放下包,弯身便用力拥住了赵如菲,头深深埋进赵如菲的肩膀,脸在女人肩头用力蹭了蹭,“妈,对不起。”   赵如菲鼻头酸了,也马上抱住俞汀,说不了话,她摇着头。   是她错了。   母子俩抱了好一会儿,俞汀才松开赵如菲。   他眼眶、鼻尖都通红,难得有了几分孩子气,他抬着手背擦了擦眼角,赵如菲眼眶也红着,比划着,“小陆全告诉我了。”   俞汀一怔,陆绝?   赵如菲继续,“他说你在看许多造船的书,你看那些书的时候,眼睛会发光,会笑。”   俞汀,“……”   他看书的时候会那样?   “以后你要造出最气派的大船哦,你爸肯定会看见。”   俞汀瞳孔颤了一下,“妈……”   赵如菲温柔地打断他,“我希望我的乐乐,永远在笑,永远发光。”   ……   其他病人陆续醒了,都好奇打量着俞汀。   少年气质太好了,一看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病房是八人间,床位紧俏,都住满了,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姨边吃早餐边瞅着俞汀,忍不住开口,“老妹儿,这你儿子啊?真俊啊。”   赵如菲说不了话,有些尴尬,刚想找手机打字,俞汀就礼貌和阿姨打招呼,“我妈说不了话。”   还有礼貌!阿姨更喜欢俞汀了,拉着俞汀问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可以做检查了。   赵如菲心疼钱,还是不想做检查,她让俞汀回学校,“回去上课吧,我没事了,待会儿只是做检查,也没别的事。”   俞汀当然清楚他要走了,赵如菲根本不会去做检查。   他打开包,翻出一套干净衣服,“请假了。”顿了一秒,“这周都是讲月考卷,不去也不影响。”   阿姨听见又问:“哟,看来小伙子成绩也不错啊!”   有人夸俞汀,赵如菲笑容更多了,她抬手帮俞汀理着些许凌乱的刘海,“要谦虚。”   俞汀拉好赵如菲这床的蓝布隔帘,放下衣服撩开一角站到了外面。   知道骗不走俞汀,赵如菲只好换了衣服,跟着俞汀去做检查。   医生开的检查项目有:血常规,全身B超,心电……   他们来得早,没怎么排队,这样一轮检查下来,还是中午才做完了所有检查。   有几个项目要几天后才出结果。   俞汀垂眼,他在等赵如菲检查时,搜过相关词条,没有确切的答案。   最糟糕的情况……   癌症。   呼吸重了几分,俞汀怕赵如菲看出来,他弯弯眼睛,“门口有炒菜馆,先去吃饭。”   赵如菲犹豫,“医院附近都溢价……”   “菲姨!”突然一声。   俞汀和赵如菲顺声看去,就看见陆绝提着一只大食盒跑了过来。   他跑得急,额头、鼻尖都有汗,赵如菲在包里没掏到纸巾,问俞汀有没有,又问:“小陆你怎么会来?”   俞汀也没带纸巾,兜里只有一条手帕,他想一秒还是没掏出来,“没有。”   陆绝微喘着气,“放学了,来给您送午饭。”   赵如菲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听乐乐说了,昨天也是你送我们到医院,太麻烦你了。”   “上次我发烧,乐乐也照顾了我一夜,”陆绝自然走到赵如菲另一侧,“照您这么说,我下次也不敢找乐乐了。”   他还探头看了俞汀,“是吧乐乐。”   俞汀,“……”   有些凝重的气氛因为陆绝的到来轻松不少,回到病房,早上特喜欢俞汀的那个阿姨和一个女孩说着话。   他们刚进去,阿姨见到俞汀马上喊他,“小俞过来过来。”   “这是我孙女,刚考上大学,几个月前和你一样还是高中生呢。她特孝顺,知道我病了特地赶回来照顾我。”阿姨乐呵呵地介绍着女生。   女生瞄了俞汀几眼,脸皮“唰”地爆红,低头快速削好苹果,递给了俞汀。“给阿姨吧。”   赵如菲也看了女生几眼,倒也没拦着。   俞汀没接,“谢谢,我妈刚检查完没吃东西,得先吃饭。”   女生被拒绝了,又热情说:“我打了热水,阿姨要一杯吗?”   俞汀,“谢谢,我们打有热水。”   女生这才不说话了,阿姨不放弃还要牵线,忽然瞥到了陆绝,阿姨惊喜,“哟,妹子你还有一个儿子啊!我还有一个大孙女——”   赵如菲赶紧要解释,陆绝礼貌着和阿姨点了下头,扶着赵如菲到病床坐下,拉过餐桌放好餐盒,抬手拉上了左侧的蓝布床帘。   “唰”一声,隔开了那个阿姨和女生。   阿姨,“……”   女生,“……”   食盒有两层,菜色不算多,全是清淡爽口的营养常见餐,赵如菲吃得也没负担,胃口不错地吃了两大碗米饭。   见赵如菲能吃下饭,俞汀绷紧的脊背稍稍放松了一些,等赵如菲睡着了,俞汀掖好每一处被角,另一侧床帘也拉上,轻声和陆绝离开了病房。   在走廊的长凳坐下,俞汀一夜未睡,又在医院跑检查,来来回回忙了整个上午,他头才碰着墙就差点睡着了,又马上清醒,掀开眼皮和陆绝说:“对不起,你刚说什么?”   “菲姨的检查结果下午出来。”陆绝收回手机。   俞汀愣住,“不是三天——”   他停住,想到了陆绝的背景。   他敛了下唇角,能说的也只有,“谢谢。”   “换单间吧。”陆绝说,“多人间人多嘈杂,不利于养病。”   俞汀没回。   陆绝偏头,旁边少年闭着眼,安安静静的,眼睑下方有两团淡青眼圈,不过一夜,他下巴又瘦尖了一些,一米八几的大男生,小敏敏的巴掌都快比他的脸大了。   时间一秒一分过去,不踏实地睡了一小觉,俞汀掀开眼皮,马上两点了。   他低声,“你回——”   “报告出来了。”陆绝突然起身,“去听听医生怎么说。”   *   “明天再做一次穿刺吧。”   医生翻着B超结果,“左侧乳腺三点钟方向有一块肿块图像,约22x18mm,形状不规则,边界不清晰,凹凸不平,右侧乳腺也有一块边界不清晰的肿块,目前看是有肿瘤,得做个穿刺才能确定是不是乳腺癌。”   俞汀有心理准备,没太意外,他垂下眼睫毛,问医生能不能开一间单人病房。   医生接到院长的电话,知道这家人有钱,但他还是说:“等做完穿刺看结果吧,现在换病房也是浪费钱。要真是乳腺癌,我建议你们立即送病人去省会的大医院,最好能去京市的医院接受治疗。”   离开医生办公室,俞汀一路没说话,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他突然停住开口,“陆绝。”   陆绝停脚,他歪头看着毫无生气的少年,“我在。”   “走吧,别再帮我了。”俞汀脸上没什么表情,他说,“我不会喜欢你。”   “我从没想过造船和照顾我妈之外的事,欠你的钱我会尽快还你,现在开始,你不要再管我的事。”   他一字一句,“我还不起,更不想欠你。”   少年连轮廓都是倔强的模样,陆绝看了一会儿,“可我就是想帮你。”   他特想触碰一下少年的脸,手抬一半又忍住了,突然很沮丧地低头,“乐乐,明天穿刺结果出来,我们再谈行吗?现在让我留下来,我保证一句话也不说,什么事都不做。除非你同意。”   “……”   俞汀抿了下唇,“我是哪里好了?”   他是有一张算讨喜的脸,学习不错,但他这样的男生,在陆绝的圈子里肯定不少见。   为什么会喜欢他?   他们认识甚至不到两个月。   俞汀脑子一夜间塞进了太多的事情,他乱七八糟想着,突然听到——   “你哪里都好。” 第28章   “也来不及了。”   陆绝又说:“医生快到了。”   俞汀脑子转得飞快,“京市的医生?”   陆绝摸出手机,在屏幕操作几下递俞汀跟前。   手机屏幕里,是一页医生信息。   京市协和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女性。   俞汀捏住指尖,钱他能自己想办法解决,找全国排第一的顶尖医生,他现在还办不到。   陆绝说:“我不否认做这些是为你,但我也是真心希望菲姨能好。”   他不动声色上前半步,离俞汀更近了一些,垂眼静静望着俞汀,“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没妈。”   俞汀瞳孔颤了两下。   “还有。”陆绝下颌微微扬了一下,“很早前,我就和你表白过一次。”   忽然的话题,俞汀回忆几秒,完全没印象陆绝还有在什么时间表过白。   “你吃酒心巧克力喝醉那次。”陆绝缓声。   俞汀,“……”   这时远处飘来说话声,陆绝也没停,很淡的口吻说:“我们第一次见面,在你下车那一刻就开始了。”   “你救了我,俞汀。”陆绝眼底倒映着俞汀的脸,轻轻勾了唇,“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俞汀瞳孔倏地震动,“你——”   “所以俞汀。”陆绝淡淡拦住了俞汀的话,“我也在欠你。”   俞汀刚要张口,陆绝来电话了。   来电显示,沈医生。   与资历界面的医生同姓。   “可以接吗?”陆绝曲起食指,在俞汀额头弹了一下。   和先前那次相同,轻似羽毛的力度。   “再不同意,喂你酒心巧克力了。”   从昨晚到现在,俞汀甚至没时间痛苦,一直高强度运行着,终于在现在短暂的停止了。   那张森白的脸色恢复了一点儿血色,不再生人勿近。   俞汀点头,“嗯。”   指尖在少年凉透的皮肤上停留了一秒,陆绝收手接了电话。   ……   市医院妇科的医生听闻沈医生来飞刀了,全涌来了赵如菲的病房学习。   十分钟后沈医生到病房,病房已经挤满了白衣大褂手拿笔记本的医生。   沈医生习惯了,并不寒暄,直接要了片子。   看过片,沈医生看向俞汀和陆绝,用眼神询问是出去还是当赵如菲面说。   俞汀深吸口气,多少猜到结果了,他低头看赵如菲,赵如菲早有预感,她露出笑,比划着,“没关系,我想听。”   俞汀和沈医生说:“您说吧。”   “中期乳腺癌,淋巴有转移。”   做足了心理准备,听到确诊结果的时候,俞汀还是一颗心猛地下沉,呼吸也重了。   赵如菲没听过乳腺癌,但知道沾癌就是身体出了大问题,她手悄悄揪紧了床单。   是陆绝开的口,“今天安排手术?”   沈医生回:“患者肿块已经比较大,淋巴也转移了,现在手术风险很高。”她没给选择,直接说,“先药物治疗,待肿瘤缩小再进行手术治疗。”   沈医生开好药又马不停蹄要走,俞汀送她下楼。   医院门口,沈医生要了俞汀的手机号,“我每周六会过来一次,有异常情况随时通知我。”   俞汀道谢,“辛苦您了。”   沈医生打量着俞汀,比她女儿还小几岁,待人接物沉稳冷静,脸庞还是没褪去未成年的稚气。   她行医多年,见过太多家庭,单俞汀独自一人守在母亲病房,他的家庭情况沈医生就猜到了八九不离十。   她不清楚俞汀与陆家的关系,能联系上她飞刀,但此刻站她面前的,不过一未满18的小孩。   沈医生声音多了几分柔软,“他们安排了私人飞机,来去很方便。你妈妈的治愈率还是很高的,你不要太紧张,你的情绪会影响你妈妈,良好的情绪对她的病情会有帮助。”   “我明白。”俞汀点头。   送沈医生的车驶进车流,俞汀才转身,回头就看到了陆绝。   陆绝上前,递给他两张单子,“菲姨转单人病房了,你的张阿姨也来了,她们在说话。我们去吃点东西?”   陆绝带的营养餐只赵如菲吃了,他俩都还没吃午饭。   他挑眉,“我饿了。”   *   医院附近有很多小餐馆。   他们随便进了一家小餐馆。   这些店都没装修,没空调,只天花板挂着几盏吊扇,过了饭点没有客人,老板只开了一盏吊扇,聊胜于无地在转着。   陆绝挑了吊扇正下方的桌子,菜单搁在桌面,陆绝看俞汀一眼,也没问他意见了,点了几道清淡小炒,一份汤,两碗米饭。   菜是现炒,还能听见后厨洗菜声,陆绝要了两瓶冰水,正拧着瓶盖,俞汀突然说:“你当时怎么了?”   停顿一下,他看着陆绝,“就我去你家送花那天。”   俞汀还记着他刚说的话,陆绝眼梢微扬,“咔”一声旋动瓶盖,搁到了俞汀面前,“没什么特别,就突然觉得没劲儿。”   这时老板送来饭菜,俞汀拿开水瓶盖,喝了两口水,等老板走了,他放下水瓶继续问:“以前也出现过这种情况?”   “没有。”   偏偏是那一天。   陆绝望着俞汀,“这是不是命运?”   漏了汤勺,老板拿着过来就听见了这句,她感觉特耳熟,像她昨晚看的偶像剧。   男女主角一天内连着碰见五次,男主告白的时间就是说:“我们的相遇是命运。”   老板抖了一下鸡皮疙瘩,上前放下汤勺说:“两位慢用,有事叫我。”   俞汀没回了,他嘴里又干得厉害,抓水迅速喝了几口 ,端碗吃饭了。   吃完俞汀付的钱。   出了小餐馆,陆绝意外地没再跟回医院,“我回学校了。”   俞汀,“你没请假?”   “没有。”   “……”   俞汀给陆绝拦了辆出租车,等车开走,他马上给杨舒云打了电话。   他简单说赵如菲住了院,他还需要请一天假,就转到了陆绝身上。   “我找他来医院帮忙,耽误了时间,他下午课会迟到。”   “好,我找纪律委员说一声。”杨舒云顿了顿,走到了一处安静地方,声音压低几分,“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一定告诉我。”   她知道俞汀家里的情况,要是动手术的大病,俞汀家里怕是凑不够钱。   “谢谢老师。”   挂了电话,俞汀拿出昨天和刚陆绝交给他的手费单,仔仔细细翻了一遍,陆绝一共垫付了两万块。   加上后期手术费用……   俞汀深吸口气,去了新病房。   单人病房房间不大,安安静静的,隔着门能听到张敏华的笑声。   看来安抚好赵如菲了。   俞汀稍稍松了口气,他轻声叩门,“妈,我进来了。”   张敏华在里面回,“进来吧!”   俞汀推门进去,赵如菲靠着病床,眼眶还有点红,但精神还不错。张敏华削了一盘苹果,招呼俞汀去吃,“汀仔快来吃苹果,削多了,你妈吃不完。”   赵如菲见俞汀一个人回来,比划问:“小陆回学校了?”   俞汀点头,“嗯。”   他拿了一块苹果,咬了口,很浓的苹果味,还有溏心。   赵如菲又比划,“你也回学校吧,我现在就是吃药治疗,不用你照顾。”又指指张敏华,“你姨也会来陪我。”   “是啊。”张敏华吃着苹果,她眼眶也发红,还是装作笑眯眯说,“你好好上你的学,你妈这边有我呢。我从今天开始带薪休假两个月,正好没地儿去!”   带薪休假两个月和天上掉钱没差别,俞汀知道又是陆绝弄的。   他小口咬掉最后一口苹果。   张敏华又待一会儿回家了,赵如菲望着俞汀关上门,这才喊过他问:“住院费是小陆垫的?”   她看得出陆绝的家庭条件不错,能请来大医院的名医,还轻松给她换了单人病房。   一些事不仅仅是有钱就能办到。   俞汀点头。   “多少?”   “两万。”   赵如菲无声叹气,她比划,“在我房间衣柜第二格抽屉有一本存折,密码是你生日,你明天去取两万五千块,两万还小陆,五千你收好,有事再拿出来。”   俞汀知道这张存折,从还完所有受难者家属的赔偿,赵如菲每个月都会固定存一笔钱,手头再缺钱,她都从不动那笔钱。   “生活再难撑一撑总能挨过去。”赵如菲比着,“人情却欠不得,你和小陆还是朋友,不能让你们的友情变得不纯粹。”   俞汀轻点着头,没再多说,等到晚上赵如菲吃药睡下了,他才回家。   公交车已经停了,俞汀也没叫出租车。   现在一块钱要掰成几份花,他以前不打车,现在更不会。   走路还能让他冷静思考一下接下来的安排。   赵如菲的病,物理竞赛联考……   嗡。   手机在口袋震了一下。   以为是陆绝发来信息,俞汀停住摸出手机。   解锁屏幕,却不是陆绝,是微信来了一条好友申请。   “汀哥?”   头像是动漫,名字是X。   是李成蹊,俞汀见过他的微信页面。   俞汀继续前行,点了添加。   刚通过,李成蹊立马发来一句。   【汀哥??????】   俞汀正在输入,李成蹊的视频邀请弹了出来,俞汀摁掉了。   他也没再敲字,回了一条语音,“在走路不能接。”   李成蹊也回了语音,“真是你啊汀哥!我无聊搜了一下,没想到这次真有号,我太开心了,怎么突然想通开微信了?”   俞汀回忆了两秒,似乎是因为陆绝没有Q,这么回又很奇怪,他敲字回,“方便。”   没几秒,李成蹊发来60秒语音,俞汀现在没心情听,他没点开,回了几个字,“在走路,下次聊。”   发出去他就调成静音,手机放回了口袋。   沿着人行道又走了一条街,快十点,路上几乎不见车,行人也少了。   俞汀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忽而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他微微侧目,果然看到了人行道后方,有一条拉长的影子。   想到上次黄毛跟着他回家的事,俞汀脚下加快,同时他观察着四周,想找个有人的地方。   他脚下不动声色快了,身后的人也跟着快,俞汀攥紧手,突然前方转来一辆出租车,他猛然加速,冲到路边就要拦车。   身后人比他更快,急促脚步声贴近,修长五指先一步抓住他手,来人在他耳后微喘着气,“突然跑什么?吓我一跳。” 第29章   出租车同一时间停住,副驾玻璃降下,司机扯着嗓子问:“打车啊?”   “……”   俞汀喉结滑动了一下。“不用了,谢谢。”   司机开走了。   俞汀回头,果然是陆绝。   陆绝胸口剧烈起伏着,额头还有着薄汗,垂眼看着他。   适才的紧张烟消云散,陆绝还抓着他手,他借力直接拉着陆绝退回人行道,回他,“没什么,你怎么来了?”   陆绝稍微平息了一两秒,“下课了来医院看看菲姨,没想碰见你了。”   他余光扫过俞汀的口袋,“有急事?停路上看手机。”   俞汀回想了一下,他刚才是在回李成蹊的微信,他简单说:“回信息。”   深夜,白日的灼热散了干净,这时吹的风总算凉快了,陆绝缓缓松开了俞汀,他刚张嘴,俞汀从口袋摸出一方手帕,“没纸巾,用手帕吗?”   俞汀又说了一句,“才洗干净,没用过。”   陆绝伸手,“用。”   手帕散发着很干净的皂角味,和俞汀身上的一样,陆绝随意擦擦脸,攥掌心里绕到俞汀右边,“要回家?”   俞汀点头,“我妈目前还不需要陪床。”   “我送你,司机就在附近。”陆绝说,“晚上不好叫车。”   同一时间,一辆出租从他俩面前驶过。   陆绝打了电话,没一会儿那辆上千万的车悄然驶到他们面前。   上了车,俞汀靠到柔软的靠垫,虽然他极力控制着,还是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蒙太奇般的梦。   梦里他一会儿是小时候,坐海边看路过的船,一会儿在初中,在花圃拎着水管浇那一大片蓝得像大海的无尽夏,又一会儿,去了黑夜里的海蚀洞。   那天他看书忘了时间,是被暴雨声抽离了书里的世界。   洞内就亮着一盏煤油灯,只照着俞汀拿着的书,其他地方乌漆墨黑。   忽然,缺口处的视野跳跃起蓝色的光点。   先是一小片区域,点滴的蓝光在黑夜滴答跳动,接着是更大片蓝色光点,跟着倾盆雨声,瞬间连通整个海面,此起彼伏的蓝点蓝丝,像是黑夜在下一场盛大的蓝雨。   唯一的观众,只有俞汀。   那是俞汀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蓝雨。   “噼里啪啪……”   相同的雨声唤醒了俞汀,他掀开眼皮,视线模模糊糊,他循声找去,鼻尖碰上了被大雨拍打着的车窗。   温热的鼻息喷上玻璃,凝起了一小圈雾气,不太清晰的外面,隐约看见了他家院门。   他瞬时清醒,他还在车上。   他扭头,陆绝那侧的车灯开着,灯光特别暗,只照在陆绝拿着的书、草稿纸上。   熟悉的字写着几道物理题,是俞汀自编的那张物理卷。   陆绝在做题。   “……”   俞汀摸出半边手机点亮了屏幕,时间,1:21分。   他睡了两个多小时,车早到了他家门口。   俞汀瞥了眼前排,司机正襟危坐,后视镜里瞧着是闭了眼,不知是真睡着还是在假寐。   俞汀没发出大声响,靠近陆绝轻声说:“我回家了,谢谢。”   陆绝停笔,转头还没出声,干燥温暖、残留着苹果气味的手冷不丁盖住了他双唇。   他嘴唇触上那块柔软的掌心,耳垂也染上温热的气息,俞汀在他耳边低声,“这题你算错了,后天学校给你答案。我先走了。”   手心和温热的气息抽离,俞汀无声开门又无声关上了车门。   那瞬间钻进的凉意和雨水气息很快湮灭在车内温暖的气温里,陆绝唇上还残留着俞汀手心的触感。   温热柔软,苹果味。   他侧过身,隔着被雨冲刷着的车窗,目送俞汀跑进屋,直到俞汀关门,屋里亮了灯,他才来回摩挲了数次嘴唇,哑声开口,“回去。”   司机秒睁眼,“是。”   *   屋内,俞汀目送车灯走远,他才回屋拿了换洗衣服,去卫生间快速冲了澡。   回到房间,那本黏好的《船舶科学技术 221期》还摆在桌面。   漂亮的奥利匹克号被透明胶布仔细黏回了原貌,灯光照在胶布上,还有波光粼粼的效果,仿佛真在海上乘风破浪一般。   俞汀拿起杂志,拉开抽屉轻轻放了进去,瞥到那只铝皮饭盒,他眸光闪了闪,停顿一秒,还是取出了饭盒打开。   饭盒里除了几张纸币,那串木头手串也静静卧着,每一颗珠子在光影,都流动着水波纹般的温润流光。   良久,俞汀深深吸了口气,盖好饭盒放回抽屉,无声推回了书桌深处。   他拉开椅子坐下,抽出每天的学习计划,很快进入状态,连刷了几道题。   突然手机跳出来一条微信。   【陆:我到了。】   俞汀看到备注,搁笔拿过手机。   陆绝没想到会收到回复,他望着正在输入中,嘴角扬了一下,关上车门上楼。   下一秒【早点休息,晚安。】弹了出来。   陆绝不想停止,“你要睡了?”   “刚在车上睡了一觉,不困,在算题。”   到了二楼,陆绝摸了一下钥匙,没摸到他也懒得继续,后背靠着门板,低头敲着回复。   【我也在算题,有道题不会,数列{a……}前N项和是S……】   暴雨还在持续,楼梯间的感应灯时亮时灭,感应灯暗下去的时候,手机屏幕亮了,幽光照着陆绝上扬的嘴角,漆黑不见底的眼眸弥漫开清晰的笑意。   【乐乐:后天到学校一道给你讲题,我要睡了,晚安。】   指尖触碰了几下顶端的“乐乐”两个字,陆绝摸出口袋里藏着的手帕。   攥到鼻尖用力嗅了嗅,他喉结滚动了几下,缓缓发了一条语音。   背景音是滴滴答答的雨声。   “晚安,乐乐。”   同时俞汀听完了语音,他凝神几秒,放下手机继续做题。   几分钟后,他停笔挪开题册,重拿了一个笔记本,翻开写着——   数学十日提高计划。   9月21,集合逻辑。   9月22,映射函数。   9月23,三角向量。   ……   *   次日清晨,俞汀第一时间去银行取钱。   因为是定期提前取用,柜员确认了几次才操作。   两万五千块,薄薄的两叠半新钞,俞汀在银行就用报纸仔细分包成了两包,一包两万,一包五千,他翻了下存折的余额,连着那包五千放进了书包的夹层,两万放在单独的隔层。   取完钱他马不停蹄去花圃,打理几个小时才结束工作,他这才添加了赵如菲的微信。   赵如菲做生意常用微信,接到俞汀要她添加微信的电话,她差点怀疑是骗子。   “你注册微信了?”赵如菲非常惊讶。   “嗯。”俞汀催她,“快通过好友开视频,你的花草想你了。”   赵如菲添加了俞汀的好友,接了视频,瞧见她一手打理出的花圃,她笑容肉眼可见地扩大了,她比划,“医生说我状态不错,化疗完可以自由活动,我想每天下午回花圃一趟。”   怕俞汀不同意,她还下床走了一圈,“也不是不能走动的病,要不是住院才能用医保,还不用住院呢,我现在感觉特别好,没不舒服……”   俞汀询问了沈医生,沈医生同意,他才同意了。   赵如菲望着视频里又瘦了一圈的俞汀,拒绝了他来送饭,“医院食堂什么都有,我自己会买!别天天往医院跑了,回去吃顿好的,今晚好好睡觉休息,明天安心回学校上学。”   俞汀锁上花圃,跨上自行车,“我给你送钱去,等上课你想我去,我还去不了。”   赵如菲无声咧嘴,“就今天一次啊。”   自行车到医院三点多了,俞汀停好车在医院楼下的水果店买了点水果。   全是赵如菲平时舍不得买的水果。   提上楼,赵如菲果然心疼了好一会儿钱,分出大半要俞汀带回家。   这些高级水果,俞汀也没吃过!那两串进口的阳光玫瑰是按颗卖的,她听吃过的人说真有玫瑰味,还没有籽。   俞汀马上要拒,忽然想到什么,他望着饱满清透的大葡萄,连颜色都与普通葡萄不同,青翠欲滴,光看着就很好吃。   到嘴的话吞回肚,他拿了一串阳光玫瑰,几个红心猕猴桃,一盒硬币大小的蓝莓果王。   快到晚饭点,俞汀在医院陪赵如菲吃了食堂才走。   没回家,走的二中方向。   市医院到二中不算远,正碰上放学,路上是乌泱泱的学生。   俞汀骑着单车转进对面的小区,到小区门口他就下车了,推车到了陆绝楼下。   6号楼前划了一片自行车和电瓶车停放区域,俞汀找到空位停好车,拨了陆绝电话。   响两声便通了。   陆绝旁边有个男生在说话,“陆哥,你同意吧!求求你了!”   俞汀听出来了,是班里体委付狄扬,下一秒付狄扬声音就消失了,陆绝问他,“吃过饭了吗?”   俞汀回:“吃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在你楼下。”   听筒登时有了跑步声,陆绝说,“我马上到。”   真是马上,才挂电话,陆绝没一会儿出现在前方走道。   两分钟不到。   俞汀望着闪现一样到他面前的陆绝,他眼睫快速扇了两下,脱口问:“体委找你参加跑步比赛?”   下月底有校运会。   陆绝跑太急,双手还撑在膝盖喘息,闻言他抬眼回俞汀,“不是,找我打篮球联赛。”   他随口答完,立即问:“出什么事了?”   俞汀摇头,“来还你钱。还有——”   稍停顿,他递过装水果的袋子,“给我妈买水果买多了,你看看有喜欢的——”   “喜欢。”陆绝马上站直接过,“你给的都喜欢。” 第30章   俞汀没回这句话,他掰过书包想拿东西,手指还没碰到拉链,陆绝就说:“上楼吧。”   他挑眉,“财不外露。”   说着不等俞汀,提着水果上楼了。   俞汀只好跟了上去。   屋内冷锅冷灶,俞汀换好拖鞋进去,把包好的两万块还给了陆绝,“周姨没来?”   周姨就是来做饭清洁的阿姨。   陆绝接过钱随手扔进抽屉,提着水果进了厨房,“我让她这两天别来。”   没一会儿陆绝端着洗干净的水果出来,阳光玫瑰沾着水珠,看着更诱人了。   俞汀诧异,“你今天都没吃饭?”   “没胃口。”陆绝掰了一颗葡萄仍嘴里,嚼了一下眯眼,“酸。”直接推水果盘到俞汀面前,“你解决吧,我吃猕猴桃。”   阳光玫瑰价格贵,不能试吃,赵如菲刚才也没吃,俞汀还真不知道口感,他也掰下一颗葡萄,咬了一口,清甜的滋味在舌尖爆开,他眉心微皱。   明明很甜。   是因为陆绝整天没吃东西?   俞汀思索两秒,突然问:“吃海肠捞饭吗?”他没胃口的时候就吃海肠捞饭。   “很喜欢。”陆绝低头削着猕猴桃,看不见表情,“就是周姨不会做。”   陵江靠海,除了个别海鲜,全天都能在菜市场买到新鲜海产,俞汀记得附近就有一个菜市场。   “我做吧。”他转身进了厨房。   应该有几天没开火了,冰箱除了矿泉水,其他一无所有。   好在还有米,俞汀淘米煮好饭,出厨房说:“饭煮好了,我去买菜。”   陆绝咬着猕猴桃,抽了张纸巾擦着手指,“我也去。”   ……   老式的女士单车穿过街道,夜幕降临,天没全黑,马路两边的路灯已经亮了。   下了一夜雨,今天傍晚的风有一股湿润的凉意,俞汀的白衬衫被风吹鼓起来,时不时擦过陆绝的鼻尖。   干净的、淡淡的皂角粉味。   属于俞汀的味道。   陆绝光明正大盯着俞汀的后腰。   俞汀的衬衫布料很薄,离得近了,轻易就看到里面套着的白色背心。   背心紧贴着俞汀的皮肤,和宽松衬衫隔着一段缝隙,腰线细得厉害,陆绝抬手擦着布料比了一下。   他一只手就能握住。   “乐乐。”陆绝开口,“以后别穿白色了。”   俞汀莫名其妙,“为什么?”   “不适合你。”陆绝收回手,“黑色,紫色什么的,深颜色衬你。”   俞汀买衣服都是便宜实用,从不穿搭,他没往心里去。   到菜市场,俞汀效率很高,很快买好了所需的食材——   海肠,猪肉馅,虾仁,韭菜,一板鸡蛋。   路过一家蔬菜很新鲜的菜摊,他又挑了几兜嫩嫩的生菜。   “炒一个蚝油生菜。”俞汀计划着。   陆绝只是笑,“行,我都爱吃。”   买完菜,两人提着几袋菜原路回去,马路对面,一个男生讲着电话,“保真,今天在学校没见他,噫——”   男生突然上前几步,眯眼盯着那辆骑走的黑色女士单车,诧异道:“看到了,汀神在菜市场!”   对面说了句什么,男生就说:“就我们学校附近的菜市场,还拎着菜呢!”   这时单车转进另一条街看不见了,男生收回视线,“跟他一起的好像是你们班……你前班的转学生陆绝。啧啧,最近二中贴吧首页全是他的花痴贴,有钱还长得贼他妈帅……”   *   俞汀提着菜刚进厨房,手机就震了,他掏出手机,来电是李成蹊。   这个时间点,李成蹊那儿不是半夜吗?   他摁了接听,还没开口,李成蹊声音很急,“汀哥你在哪儿呢?”   “朋友家。”俞汀问,“有事吗?”   他看着时间,离上晚自习只有一个小时了,他就肩膀夹着手机,拧开水龙头清洗海肠。   “你——”李成蹊停顿两秒,突然笑了,“你送我那只鼠标坏了,我问问保修期限,年底带回去修。”   俞汀说:“修不了。等你回来我重新送你一个。”   “噢。”李成蹊闷了一声,又问,“汀哥,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问。”   李成蹊吸了口气,“你对同性恋怎么看?”   “……”俞汀抓着海肠的手慢慢停住。   “喔是这样。”李成蹊笑,“我在这边交了几个朋友,今天有个男性朋友和我告白了,国内是比较少见啦,在这边还挺常见的,我现在有点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想你给我个意见。”   李成蹊声音能听出紧张,“我要不要远离他?”   俞汀看了眼旁边,陆绝正在打鸡蛋,动作比上次包海肠饺子熟练了,察觉到俞汀的视线,陆绝侧头,微微挑眉。   “怎么了?”他无声动着唇形。   俞汀摇头,耳朵下压更贴紧了手机,避免声音外漏,他简单回:“看你自己想法。”   “我没想法,同性恋和异性恋在我看来一样,我没成见。”李成蹊马上说。“只是第一次有男人和我告白,我不会处理,汀哥你直说吧,你要觉得恶心,我就和他绝交,不恶心我就正常跟他来往。”   俞汀走神了,陆绝会碰到这种事吗?被人恶心远离……   水冲着手指,有一节海肠突然从俞汀指缝滑了出去,他回神赶紧抓住,深吸口气,“不恶心。我在忙,先挂了。”   他抽手挂了电话。   “什么不恶心?”陆绝突然问。   “我朋友想看一部血腥片。”俞汀镇定找了个理由,“我看过,他问我画面恶不恶心。”   “你喜欢血腥片?”陆绝捏着筷子,慢条斯理搅着蛋液。   “不喜欢。”俞汀冷静说,“只看过一部画面不恶心的。”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影片?”   俞汀对看电影没喜好,他更喜欢看书,但非要拎一个出来——   他把洗干净的海肠放进碗里,说:“纪录片。”   新鲜米饭做捞饭口味欠佳了点,但没胃口的陆绝把一锅海肠捞饭吃得干干净净。   快上晚自习了,俞汀和陆绝在小区门口分路,他拿出昨晚写的快速提高数学成绩的计划表给了陆绝。   “明天开始按这张表补习,你今晚可以先提前温习集合。”   陆绝扫一眼计划表,“什么时候写的?”   俞汀张嘴要回,又觉得没必要,万一陆绝误会他还想跟他同桌……   话到嘴边拐了弯,“前段时间。”   他跨上单车。“走了。”   不等陆绝出声,俞汀骑上车走了。   *   次日早上,付狄扬进班级看到俞汀在座位,书包都没放,狂奔过来哀嚎,“汀神!只有你能拯我于危难之中,挽高二三名誉之澜!”   “……”俞汀默默,“我不会打球。”   昨天听陆绝说了,下周全市高中要打篮球联赛,高二三班也要出一个队。   平时打着玩还可以,真要组篮球队,高二三班基本一群书呆子,付狄扬哭爹喊娘凑了一天,死活还差一个人。   “我知道。”付狄扬口直心快,“你的成绩碾压全市,但要上场打球嘛,那是纯纯给对面送温暖!”   “……”俞汀按下笔帽,低头算题了。   “嘿。”付狄扬附身贴着笑脸,“汀神你帮帮我吧,你和陆帅关系好,你开口他肯定给面子!”   俞汀毫无波动,“你自己找他。”   “找了呀。陆帅腕太大,我实在请不动!”付狄扬马上苦瓜脸,“我只差没以身相许了!”   笔尖差点勾破纸,俞汀提了提笔,挪了一厘米继续平稳写着公式,“我找也没用。”   “有用!”付狄扬一听有戏,马上来劲儿了,“昨天陆帅说了,你上他也上。”   “……你不怕我给对面送温暖?”   “怕啊。”付狄扬说,“但这不是凑不齐人嘛,你上就直接齐了!凑合用吧。”   “……”   陆绝踩着铃声进的教室,落座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同桌气压很低。   没看他一眼,也没检查他的作业。   他刚靠过去,俞汀就不动声色往左边挪走了。   陆绝挑眉,是在生他气?   这时英语老师进来,喊英语课代表带着领读。   俞汀翻开英语课本,跟着念了几句,一张草稿纸推了过来。   简笔画着两个小人,一个小人拿着一本《船海工程》,另一个小人背着荆条单膝下跪,头顶顶着一个说话气泡,写着——   【俞大人,小的知错!原谅一次,别生气了。】   “……”俞汀用力抿了下唇角。   他嘴上跟着念英文,执笔在拿书小人的头顶也圈了一个气泡,在里面写——“为什么拉我下水,我不会打球。”   推过去没一会儿,陆绝又推回来。   负荆请罪的小人头顶又多了一个气泡,“我打球菜,一个人害怕。”   俞汀,“……”   想想也是,陆绝外强中干,外表像体育王者,实际风吹即倒。   去凑凑人头其实也没什么。   俞汀也圈了一个气泡,写——   “不用紧张,只打一场。”   下课付狄扬就收到了让他痛哭流涕的好消息,他冲上来想抱俞汀,“汀神你就是我唯一的神!嘴一个——”   还没靠近,后衣领猛然被拎住,188高,165斤的付狄扬直接被陆绝拽走了。   “体委,去挑个篮球。” 第31章   下午放学,放学铃一响,付狄扬就跑来喊俞汀和陆绝,“汀神陆帅,今天我请客,吃完去球场打球!一班约我们先打一场练练手。”   俞汀眼睫动了动,陆绝先淡淡说:“今天不行,我有事。”   付狄扬哀嚎一声,“没办法了,找人凑人头吧。”他直接算俞汀也不去了,又问,“饭呢,你们吃不?就上次老班请客的火锅店,我定了包间。”   陆绝,“不吃。”   付狄扬这才走了。   俞汀拉书包的动作停止,“你有事?”陆绝今天不能补课,他就不出学校了,去食堂觅食。   “有啊。”陆绝自然抽出俞汀书包搭肩上,起身就走,“你今天不是要讲集合和逻辑?”   俞汀,“……”   周阿姨又来做饭了,桌上摆着四菜一汤,葱油鲍鱼,番茄肉末烧腐竹,蛤蜊蒸蛋,一碟清爽大拌菜,还有鱼头豆腐汤。   俞汀吃饭时间也没浪费,边吃饭边和陆绝讲着重点。   三节晚自习也在讲,到第三节下课铃响,还剩下一节重点,两人又留了一会儿才讲完。   此时班里只剩他们了,最后一趟公交车也快过了。   俞汀还要赶去医院看赵如菲,他收书包的动作快了一些,陆绝突然说了一句,“这段时间你住我那儿吧。”   “咳咳……”俞汀第一次被口水呛咳嗽了,冷白的脸色迅速浮了一层红晕,他猛地拉上书包链,没看陆绝,“我走了。”   他往外走,陆绝也跟了上来,“俞老师你是不是想歪了?我是不想影响我们的补习。”   “……”俞汀眼皮跳了两下,“补习?”   “你现在午休傍晚帮我补习,晚上剩点时间又得赶去医院,到家不得凌晨啊。我不想过两天同时去医院看你和菲姨。”   俞汀沉默了。   陆绝突然停住,“你要是不放心我,我可以晚上回那边住。”   楼道里有了脚步声,保安来巡楼了,看到他们还在很惊讶,催促道:“宿舍要锁门了,快回去了!”   以为他俩是住宿生。   俞汀脚下加快,出了教学楼,篮球场还有拍球的声音,还有住宿生在打篮球。   俞汀始终安静,快到校大门他才说:“我没有不放心你,我知道你是好人。”   陆绝眼梢微挑,“别发我好人卡,不收。”   学校里的几根路灯都不太亮,低瓦光照俞汀脸上,他五官都很认真,“对不起,我刚才的确想歪了。”   停顿一秒,“但我从没有觉得你恶心,也不认为你会做不好……”   他声音戛然而止。   晚风拂起陆绝额前的碎发,他眼底盈满笑意,就这么温温柔柔地看着俞汀,等俞汀停住不说了,他才温温柔柔问:“那你同意住吗?”   ……   病房里,赵如菲和俞汀说了几句话都没回应,她轻轻拍了拍俞汀,“乐乐?”   俞汀回神,“您说什么?”   第一次见俞汀呆呆的样子,赵如菲好笑,她比划,“我说你别每天跑来了,怪折腾的,你还得学习呢。”   俞汀不置可否,转话题问了赵如菲今天的情况,等他终于到家,的确是凌晨一点多了。   洗完澡回房,他从床底拖出一只20寸行李箱。   几小时前,他给陆绝的回答是——   “住到下次月考。”   *   翌日,陆绝还没起床,俞汀就到了。   次卧收拾得干干净净,电脑桌还摆着一大摞造船相关的书。   行李箱靠到墙根,俞汀思索两秒,还是没等陆绝,先去学校了。   陆绝又是踩着上课铃进教室,落座他随手在俞汀手边放了一枚新钥匙,没说什么。   谢谢说了太多,俞汀已经不想说了,平静收了钥匙。   一天课如往常一样过去,下午放学付狄扬又跑来喊陆绝去练球。   “我打听到了!我们班第一场就撞上一中的高二四班了!”   “靠靠靠,太倒霉了!”付狄扬哀嚎,“他们班有个球神啊!我们真要一轮游了。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付狄扬抹着嘴巴,“闻风丧胆不是咱班班风!打的就是逆风局!走走走,现在开始往死里练球!陆哥汀神今天谁都不准有事,咱们练到天亮!”   俞汀,“……”   付狄扬的理想很美好,然而现实很残酷。   晚自习铃刚响,郑德荣准时出现在篮球场赶人,“停停停!都回去上课了!”   看到俞汀,郑德荣语气秒和蔼,“俞汀啊,打球千万注意安全,可容易受伤了!”   付狄扬在喝水,直接笑喷,俞汀就不可能受伤!   他之前是对俞汀有滤镜了,俞汀上场不是给对面送温暖,是让他们四打六!   刚练了两小时,俞汀没碰过一次球,倒是撞倒了队友两三次。   但也还是有优势……   今天来看球的女生围了篮球场几圈!   有女生趁着赵德荣去赶人,抓紧机会追上俞汀送水,“俞同学打球辛苦啦,喝点水吧!”   俞汀拒了,“不喝谢谢。”   他快步回了教室。   三节晚自习俞汀都平静按计划给陆绝补习,回到陆绝的房子,他才一言不发进屋关门看书。   只是书翻了几页,一个字没看进去。   多少……有点郁闷。   俞汀望着书走神,忽然听到敲门声。   他放下书去开门,陆绝抱着篮球站在外面,挑眉说:“陪我再去练会儿?”   俞汀,“……”   傍晚练球,他不懂球都看得出陆绝水平不输篮球队的付狄扬。   几分钟后,两人到了一中后门墙根。   这个地方经常有学生翻墙逃课,俞汀以前戴过红袖标来这儿逮过人。   老小区没篮球场,学校大门现在锁了,他们得翻进学校借用篮球场。   陆绝抱着球蹲下,“踩我背——”   旁边响起衣料摩擦,陆绝仰头就看到俞汀已经攀上墙了。   俞汀往墙内看了一圈,这才回头向下伸手。   “看得到我手吗?”   这块区域没路灯,漆黑一片。   陆绝无声勾了下唇,他起身精准抓住了俞汀的手,“看到了。”   与白天的喧闹不同,晚上的学校寂静无声,教学楼、宿舍楼全熄了灯,只校门处的小保安亭透出一点灯光。   到了篮球场,陆绝运了几下球,“一对一,你得一分就回去睡觉。”   侮辱性还是有点强。俞汀的胜负欲上来了,他伸出三根手指,“三分。”   陆绝挑眉,“行。”   ……   两小时后,俞汀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抱着球,陆绝挡在他三四步的地方。   他轻吐一口气,回想着陆绝投过的三分球,膝盖微微弯曲,双手同时放在篮球两侧,沁着汗水的目光越过陆绝,锁定了篮筐。   随后他毫不犹豫起跳,双手朝前一投,篮球呈抛物线越过迅速起跳的陆绝,空心投进了篮筐。   咚!   篮球在场地上弹了几次才安静。   俞汀胸膛激烈起伏着,他视线一直跟着那颗篮球移动,篮球尘埃落定了,他才放松了,大口大口喘息。   陆绝走了过来,刚张嘴,忽然一束灯光穿过铁网照进来。   保安大叔的大嗓门响起,“哪班学生啊?不睡觉偷跑来打球!记过!抓住通通记过!哎哎哎……别跑……”   俞汀拉着陆绝跑得飞快。   身后的电筒光越甩越远,俞汀跑更快,墙都是牵紧陆绝的手翻的。   又从后街跑到大道上,凌晨路上没有一辆车,街边的店铺都关门了,人行道的路灯倒是很明亮。   俞汀这才停住,他松开了陆绝,掌心黏糊糊的全是汗,他也顾不上了,微微弯腰,两只手撑着膝盖,胸膛鼓噪的心脏激烈得快蹦出来了一样。   第一次翻墙,第一次被保安大叔追着跑。   也第一次投进篮球,还是三分。   这段时间积攒的压力,在这一刻彻底消散了。   俞汀微微抬眼,陆绝也在看他,四目相对,两人同时笑了。   两人对着笑了好一会儿,陆绝突然抬手拍了一下俞汀的头顶。   “笑得太犯规,别笑了。”   俞汀,“……”   他完全没收敛,嘴角弧度越扩越大,他揉着酸涩的手腕,擦过陆绝往前走。   说——   “我偏笑。”   *   几天后周五,迎来了高中篮球联赛第一场。   球赛下午两点开始,中午二中校门口就来了很多外校学生。   女生居多。   “听说今天来打比赛的有一中校草!”   “难怪来了那么多人。”   “啧,区区一中校草,今天我们学校可是出两个校草呢!”   “贴吧说一中校草已经到了,我去看看。”   “等等!我也去。”   讨论声在楼道里走远,俞汀给陆绝发了条微信,“老师找我,中午不回了,你先预习对数,下午比完赛我再系统给你讲。”   他收起手机,来到办公室门口,门开着,他叩了两下门。   物理老师给俞汀讲了一套往年的竞赛卷,等讲完出来快两点。   刚在办公室物理老师要给俞汀打份饭,他没要,现在有点饿了。   他掏出手机,陆绝发了两条微信,一条是两小时前回他:“好。”   另一条是十分钟前,“两点十分在器材室集合。”   还有十分钟。   俞汀迈腿往小卖部跑,还来得及买块面包垫肚子。   小卖部在教学楼左边,此时学生要么在教室,要么在篮球场占位,店里第一次那么冷清。   俞汀刚进店,迎面走来一个穿着球服的男生,店面不大,两侧都是长条货架,塞满了各种食品,俞汀往旁让了让,擦身而过的瞬间,那人突然重重撞上俞汀肩膀。   俞汀没站稳,哐当撞进货架,他吃痛地闷哼了一声。   同时货架最顶层的商品从头顶掉落,砸过俞汀的头、肩膀,噼里啪啦掉了满地。 第32章   俞汀眼皮似乎被刮倒了,有刺痛感,那个男生马上停住了。   男生比俞汀高几公分,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黑色球服胸前印有四个小红字,陵江一中。   是一中学生。   他拿着两罐冰可乐,抱歉看着俞汀,“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店老板跑来,他吼道:“走路注意点啊!东西掉地上谁还买——”   “地上的我全买了。”男生打断老板。   老板就没说了,撤回去收银台扯塑料袋。   俞汀回男生,“没事。”   他就要走,男生又问一遍,“要不去医务室看看?”   “不用。”俞汀没看男生,走到货架尽头拿了一包面包,走另一条过道去结账了。   俞汀在路上解决了面包,到器材室里面站着或坐着七八个男生。   全是高二三班的。   除了要上场的五个,另外几个名义上是替补,是付狄扬临时拉来的凑人头的。   关上门,付狄扬原地脱衣服裤子换球服,“兄弟们待会儿加油大点声,咱们气势上先赢一中!”   付狄扬几下脱光,只穿着裤衩,他拿过球衣突然扔给俞汀,“汀神我给你和陆帅都借了一套,洗干净了的。”   他们不讲究,平时打球都是乱捞球服就套,俞汀可不一样,他每次路过俞汀桌边永远都是干净的洗衣粉味。   干干净净,香香的,他形容不出来,反正俞汀不仅成绩和他们不同,还没汗味!   付狄扬昨晚借了球服难得主动搓洗了一遍,还加了两勺洗衣粉。   俞汀接过球服,还没开口,陆绝淡淡道:“有其他换衣服的地方没?”   付狄扬咧嘴,“哟,看不出啊,陆帅这么羞涩呢!”   陆绝拿上球服就走,“没你大方。”   付狄扬说:“出门右转走到头,以前的多媒体教室,拉上窗帘就行!”   陆绝到门口拉开门,侧头看俞汀,“你去不去?”   俞汀抬脚,“去。”   到多媒体教室,陆绝挑眉,“我先换。”进去关了门。   两分钟不到出来了。   俞汀进教室,陆绝直接从外关了门,窗帘全拉上了,多媒体教室的窗帘比普通教室的厚重遮光,屋内特别黑。   俞汀摸到开关,摁了一下灯没亮,灯坏了。   他摸出手机照亮,电脑全搬走了,只留着几条大长桌,教室后方还立着几大只文件柜。   俞汀没脱贴身背心,换好球服出去了。   二中篮球队的球服是白色,俞汀身上这套对他而言尺码大了,宽宽松松挂他身上,显得他脸更小,脖颈更细了。   陆绝皱眉,“要不你别上场了。”   俞汀,“?”他倒没有很想打比赛,可快上场了,他说,“我不会拖后腿。”   “不是。”陆绝突然眯了下眼睛,他凑近俞汀,盯着他眼睛问,“眼皮怎么了?”   俞汀眼皮早不疼了,陆绝提起他才想起来,“没注意刮了一下。”   他抬手要碰,“没事——”   手被陆绝拦住了,“没消毒别碰。”   这时付狄扬他们出来了,蹦蹦跳跳热水喊他俩,“汀神陆帅,走了!”   陆绝收回手说:“比完赛去医务室。”   俞汀,“……”   *   篮球场已经围了里三圈外三圈,有外校跑来的,也有本校逃课来的。   还是女生居多。   付狄扬他们快到球场,已经听见了热烈的加油声。   全在喊一中加油。   付狄扬旁边的男生很嫉妒,“不就一个校草,这阵仗还以为是来了男明星!”   付狄扬嘿嘿笑,“无所谓,我们有两个校草,更帅!”   果然俞汀和陆绝一出现,场外尖叫瞬间爆发。   “汀神加油!”   “陆帅秀翻一中!”   ……   走进篮球场,付狄扬脸上突然有一点凉意,他摸了一下,不是鸟屎。   学校里经常有海鸟飞来,成群结队,掉鸟屎不稀奇。   “水?”付狄扬嘀咕,看了眼天色,“不会要下雨了吧!”   “少乌鸦嘴啊!早打完了事!”   付狄扬反驳,“我哪乌鸦了?我明明是喜鹊嘴……”   俞汀在最末,发现有人在看他。   他余光瞥一眼,是一个高大的男生,男生旁边还有个球员在热身,是刚在小卖部撞到他的男生。   不过男生很快移开了目光。   大概是在观察对手。   俞汀突然听到陆绝的声音,“认识?”   他不解,“什么?”   “对面一中的一直在看你。”   “……”正常的话从陆绝嘴里出来就多了股别样的意味。   俞汀迅速看了付狄扬他们,几个男生热血澎湃在热身,完全没有注意他们。   俞汀松了口气,刚要开口,哨声响了。   比赛开始了。   刚看俞汀的男生,小卖部撞到俞汀的男生都上场了。   场外有人尖叫,“盛星辰是我老公!”   场内外都激动炸了,一中篮球队的男生笑着拍了一下看过俞汀的那个男生。   付狄扬在俞汀旁边碎碎念,“靠!他就是一中球神盛星辰啊!还长他妈那么帅!”   俞汀觉得盛星辰的名字有点耳熟,他想了两秒,没记忆就没再想了。   经过几晚练习,俞汀的水平有了质的飞跃。   但今天还是没能碰到球。   那名在小卖部撞他的男生打的大前锋位,一直严防死守他,不让俞汀有任何碰球的机会。   场上格局变得很诡异。   俞汀和那个男生单独在一块区域一对一,其他八人在打比赛。   付狄扬心里乐开了花,“一中肯定是看脸认错了对手,以为俞汀是篮球高手,结果浪费了一名大前锋!”   大好事!   付狄扬又燃起希望,对面盛星辰运球过来,他铆足劲儿跑上去要抢球,结果盛星辰一招变向运球,轻松晃过他。   付狄扬再转身,就只来得及看到盛星辰原地起跳,单手持球利落扣进了二中篮筐。   咚!   篮球落地,全场安静一秒就沸腾了。   “啊啊啊啊!盛星辰你帅爆了!”   “一中必胜!”   “嗷嗷,校草继续扣!干翻二中!”   ……   计分员翻着一中的记分牌。   “一中先拿2分!”   二中学生还没来得及沮丧,瓢泼大雨瞬间砸下来,没给丝毫缓和的余地,顷刻席卷天地,连旁边是谁都看不清了。   付狄扬,“……”他可能真是乌鸦嘴。   体育老师紧急吹哨,“比赛暂停,都回教室,雨停再继续!”   *   暴雨来得迅猛,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除了打比赛的学生,本校学生回教室继续上课,外校学生全赶走了。   一中的球员也安排到了体育器材室避雨,乌泱泱一群人往器材室跑。   场上是对手,场下是朋友,俞汀刚到器材室,虚掩着的门内全是付狄扬激动的声音。   “绝啊!盛校草你不愧是球神,刚那扣篮太他妈漂亮了!”   “哎,人没在!你们盛校草呢?”   一堆人聊得热火朝天。   俞汀往前去了多媒体教室。   他不习惯人多的地方。   他没关多媒体教室的门,下着大雨,外面天色暗沉沉的,他借着些微的光亮,在文件柜后面找着了椅子。   文件柜不知是原来就这么摆放,还是撤教室的时候故意挪了,和墙壁离了半米左右的距离,隔出一个小空间,堆着十几把椅子。   俞汀取了一把椅子,教室外忽然传来声音,“俞汀?”   是陆绝。   俞汀放下椅子,腾手又去取椅子,“我拿椅子。”   陆绝过来了,他眼睫毛还沾着雨珠,球衣也基本湿透了,衣领紧贴着他锁骨,锁骨上也满是雨水。   俞汀,“……”   当时陆绝第一个跑出篮球场,怎么淋成这落汤样?   他拎椅子要过去,陆绝两步先过来了,直接拉过椅子按他坐下,另一只手托起他的下巴。   “!”俞汀当即弹起来,陆绝按稳他肩又压他坐回椅子。   “坐好,给你上药。”   俞汀这才看到陆绝食指勾着一只小塑料袋。   平时食堂装包子馒头那种。   陆绝挑开袋子,拿出一根蘸过消毒水的棉签,一张迷你创可贴。   俞汀眼皮忽然跳很快。   许是动得太频繁,眼皮再次有了刺痛感。   他们在的这方角落离门很远,只有微末的光亮。   看不清楚,陆绝往前倾了几公分,离俞汀的眼皮近一些。   温热的鼻息喷到俞汀的鼻尖,两人几乎是快撞着鼻尖了,俞汀下意识要别脸,又生生停住了。   要擦药……这么近也正常。   消毒水擦过破皮的地方,反而没有刺痛感,陆绝撕开创可贴,圆形的透明膜,指甲盖那么丁点儿。   陆绝轻轻贴到了俞汀眼皮上。   一分钟漫长得像是一个世纪,俞汀刚要退后,门口忽然咚一声。   门重重关上了。   些微光亮被挡在门外,整间教室陷入黑暗。   俞汀起身要去查看,突然听见一阵激烈暧昧的吞咽声。   以及男生微喘的声音。   “唔……盛星辰,你还喜欢俞汀对不对!”   俞汀听出来了,说话的男生是在小卖部撞他的男生。   同时他感觉到,陆绝在看他。   暧昧的吞咽又出现,几秒后,另一道男生低声回应,“别吃飞醋,人家不是同性恋。”   “……”   俞汀明白了。   刚才的激烈吞咽声是——   接吻。   有两个男生,在接吻。 第33章   “你什么意思!他是同性恋你就要和我分手是吧!”   黑暗里,男生的磨牙声都异常清晰,“你立刻说——你不喜欢俞汀了,他现在只是你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初中同学!”   安静了几秒,盛星辰才出声,“江孟你别幼稚了。”   “你不说就是心虚!”江孟声音忽然拔高,“好!你不敢我敢!我去找俞汀,告诉他你初中暗恋他三年,现在还忘不了……唔唔……”   江孟没声音了,取而代之的是激烈湿润的摩擦声。   ……   俞汀有印象了。   初中三年的国旗下讲话,一直是他和隔壁班的一个男生轮换。   那男生就是姓盛。   正想着,他手背被戳了一下,俞汀扭头,适应了黑暗,勉强能看到陆绝的轮廓。   陆绝离他两三步的距离,低头看着他,长睫在暗影里轻轻眨了两下。   俞汀立即明白了,他松开手,陆绝慢吞吞在他掌心写字——   【你初中同学不行啊,喜欢你还和别人乱亲。】   俞汀,“……”   外面的黏腻声越发缠绵,江孟还发出了略显古怪的声音。   走不了,又不能出去打断,俞汀听得有点烦,他反手抓着的陆绝手心飞快写。   【与我无关。】   陆绝又翻他手掌慢吞吞写,【你初中同学长得真丑。】   俞汀,“……”   一秒后,他面无表情写:【不同班,顶多是校友。】   【你初中校友真丑。】   俞汀回了他六个点。   这时外面少儿不宜的动静终于消停了,江孟猛猛喘息着,还要断断续续说话,“少、少来这招!我……我刚……在小卖部和俞汀说话了!”   “你说什么了!”   【他找你麻烦了。】   陆绝写字速度和盛星辰说话一样快了。   俞汀没来得及写,江孟冷笑一声,“和你心肝宝贝说‘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不愿意好好说话就算了。”盛星辰没惯着江孟,语气冷了下去。   紧接着是开门声,几缕光亮照进教室。   江孟明显急了,“真就这句,没哄你……你等等我……”   声音逐渐远去。   多媒体教室终于安静了,担心两人去而复返,俞汀抬脚要离开,突然被陆绝弹了下手心。   力度依旧是很轻,羽毛拂过一样。   陆绝在笑,唇角弧度却很冷。   ……   雨四点左右停了,比赛继续,场外只零星几个学生还在围观。   雨后空气湿润,气温也降了几个度,场上的比赛却更火爆了。   接下来的两节比赛,付狄扬也进了不少球,无奈盛星辰更猛,等第三节结束的哨声响起,比分67:25。   下场休息,一中一个球员勾着盛星辰的脖子开玩笑,“辰哥今天打鸡血了啊,这么猛,也给二中留点面子嘛。”   一中67分,盛星辰就占48分。   付狄扬听到了,扯着嗓子笑,“留个屁!尽管放马过来,我们二中不是吃素的!最后反超你们可别哭!”   “哈哈,来超!哭了你负责哄好就行。”   “哈哈哈,滚蛋!”   只有江孟阴阳怪气,“逮着机会了,可不得拼命表现孔雀开屏。”   盛星辰只是擦着汗,没理他。   二中休息区,付狄扬拧着脉动一屁股坐凳子上,正要灌看到俞汀过来,他马上递给俞汀,“汀神喝水,今天辛苦了!”   “谢谢,不渴。”俞汀基本没跑动,江孟还是一直严防死守他。   “喝嘛别客气!”付狄扬凑近压低声音,“你今天是绝对大功臣!防你那小子叫江孟,打球挺牛掰的,今天要不是判断失误死防你,我们估计得被他们打三位数,脸丢到姥姥家了!”   俞汀,“……”   付狄扬感叹,“瞧,他还在看你!太有竞技精神了!”   俞汀没出声,他余光看着旁边,陆绝懒洋洋靠着椅子休息,一手抓着瓶没开的冰水。   发现俞汀的目光,陆绝马上看他,抬了下水瓶,“要喝?”   俞汀摇头。   他是在奇怪,以陆绝的篮球水平,不至于全场一分都拿不到。   付狄扬突然凑到陆帅旁边蹲着,大咧咧说:“陆帅,老郑答应我了,参赛和替补队员今晚都不用上晚自习,打完我们去搓一顿大的,输了我请,赢你请。”   “噗!”有男生笑,“老付你想请客直说!”   就目前的差距,二中要赢,最后一节比赛除非奇迹降临。   付狄扬咧出大门牙,“反正输赢都去搓一顿,今天这天气太适合涮火锅了!”   大约是都对比赛没期待了,他们马上开始讨论铜锅涮肉还是自助烤肉。   “我们这么多人得多少盘肉啊!太贵了,还是自助烤肉划算。”   “半坡街有一家自助涮肉,我上周去吃过,肉不限盘还新鲜,饮料水果也免费,就酒另算。”   半坡街是夜市街,离二中不远。   “老付你请你决定!”   已经默认他们输了。   付狄扬一锤定音,“半坡街涮肉!”   聚餐就这么定了。   休息结束,最后一节比赛吹响。   哨声刚落,江孟就跑到了俞汀面前,他盯着俞汀,刚张嘴——   一道身影就站在他们不远处,原地起跳,投球。   “哐当!”   篮球落地声。   “3分!”围观的人群发出惊呼。   江孟嘴唇还保持着微张,他扭头看过去,是一个很帅的男生。   好像总跟着俞汀,叫陆——   “啊啊啊啊,陆帅我爱你!!你是我的神!”付狄扬激动大喊。   陆绝。   江孟在心里补齐了。   他更不爽了,怎么优秀的男生总和俞汀有关系。   不过三分球再帅,也还是三分,差盛星辰还有一段很长的距离。   接下来二中的分数牌不断翻页。   31。   34。   37。   ……   67。   比分拉平,九分钟内,陆绝全投三分球追平了。   场外不知何时围起了黑压压的人群。   场内更是一触即发。   时间只剩45秒了。   付狄扬被热血得都要原地红温了,他握拳挥到半空打气,“二中必胜!”   场外也是激昂的,“二中必胜!”   一中那边很沉默,队长和盛星辰比了一个手势,又悄悄和江孟暗示。   江孟瞪了俞汀一眼,终于回防,四人防守陆绝。   一中最后的策略很明显了,除盛星辰外的四人严防陆绝,不给他拿球机会,盛星辰负责拿分结束比赛。   果然盛星辰到球瞬间突破二中防守,利落起跳投篮。   三分线内。   又进一球。   比分成了69:67。   比赛还剩十秒,场内外大气都不敢出,这时俞汀得空截住球,瞥到盛星辰快速奔向他要抢球,他毫不犹豫传向陆绝。   那个位置,三分。   他也笃定陆绝能接到。   陆绝原地起跳,他身高优越,手也很长,轻松从四人围堵里稳稳接住了那颗篮球。   “稳了!”   “三分!”   “赢了!”   场外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一中彻底绝望了。   陆绝就是三分机器,球球必进。   他们输定了。   江孟落地,气恼地盯着陆绝再次起跳投篮。   陆绝手往前一托,篮球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   “嘀!”   “啊!”   哨声和痛呼声同时响起。   江孟捂眼倒地,疼得整个蜷缩在地,砸到他的篮球弹跳着,慢慢滚回到陆绝脚边。   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有人愣住了,完全不在意比赛结束了,裁判也不知道还要不要宣布一中以69:67获胜。   陆绝弯身单手捡起篮球,他没上前,俯视着还在打滚的江孟,淡淡说——   “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   比赛输了,付狄扬请客。   他咧着八颗大白牙,掏出钱包扔桌子上,“今天高兴!你们往死里点!钱管够!”   男生们就嘻嘻哈哈跑去自助区拿肉了。   半坡街的自助涮肉店,摆牛羊肉的冷柜就有几十个。   俞汀没去,他没胃口,只倒了一杯大麦茶。   左眼皮还贴着小小的透明创可贴,不疼,却有点发麻。   他脑海里还是陆绝投篮,篮球砸的却是江孟的画面。   他很确定,陆绝是故意。   正想着,一篮新鲜蔬菜落到他手边,都是他爱吃的绿叶菜,他抬眼看到陆绝咬着一根盐水冰棒在他旁边坐下了。   “你——”   一个字被付狄扬打断了,付狄扬抱着一箱青啤乐滋滋回来,“来来来!大家先放筷子,先敬我们今晚的功臣一号和二号各一瓶!”   俞汀还在想功臣二号是谁,付狄扬单手开瓶,满满一瓶啤酒放到了他面前,“汀神今天全程拖住江孟,是除了陆帅最大的功臣!”   俞汀,“……”   他们今天虽败犹荣!最后十分钟简直是爽翻了!付狄扬眉开眼笑,拿起一瓶仰脖直接吹瓶。“我先干为敬!”   俞汀沉默一秒,手刚抬起来,那瓶酒被陆绝先抓走了。   陆绝没看俞汀,勾唇笑道:“留个人善后,俞汀的酒我来喝。”   “行啊!”付狄扬他们也没觉得不对,“陆帅你喝双份!”   陆绝淡淡笑了笑,来者不拒,每次都是吹两瓶。   俞汀以为陆绝和他截然相反,千杯不醉,直到散场,所有人醉醺醺挥手回家,陆绝还坐着没动。   从半坡街回去步行十来分钟,他正要喊陆绝,陆绝先抬头看他。“乐乐,我动不了了。”   “……”   几分钟后,俞汀扶着陆绝出了涮肉店。   陆绝的头压在俞汀肩上,整个人几乎是挂在俞汀身上。   陆绝实在很重。   俞汀抿着嘴唇,走得特别慢,余光里陆绝闭着眼,好像睡着了。   进小区快到楼下,脖子处突然温温热热的,有点痒。   陆绝低声喊他,“乐乐,我好嫉妒。”   俞汀,“?”   陆绝又不说话了,似乎又睡了过去,俞汀吸了口气,拖着陆绝上楼,掏出钥匙开了门,刚把陆绝架进屋,陆绝忽然翻身将他压到门板上。   门重声关上,屋内漆黑,陆绝的呼吸声急促,还带着点委屈的抽噎。   陆绝哭了?   俞汀一愣,完全忘记推开身上的重物。   下一秒,陆绝两只手穿过俞汀的腰线,紧紧扣住他后腰,劲儿大的像要把俞汀嵌进他的身体里。   俞汀快无法喘气了,他抬手去推陆绝肩膀,陆绝先埋头进他肩窝,低声嘟囔着什么。   俞汀听几遍,终于听清楚了。   “所有人都比我早认识你。”   所以,我好嫉妒。 第34章   翌日早上,俞汀早早到了教室。   陆续有人进教室,付狄扬还跑来问了一嘴,“汀神你昨天安全到家了吗?”   俞汀回他,“你看我现在够安全吗?”   付狄扬反应了好一会儿,哈哈哈笑出大白牙,揉着后脑勺说:“昨天喝太多了,今早起来头跟炸过一样,根本爬不起来!我妈给我捣鼓了一碗醒酒汤才下了床,现在脑瓜子还嗡嗡响。那成,大家都安全我就放心了!”   付狄扬走了,俞汀又做了一道题,陆绝还是没来。   笔尖划了几下,俞汀突然放了笔。   二中不禁手机,但他很少在教室用手机,登陆了微信,李成蹊聊天框又弹出红点。   李成蹊住在微信一样,每天能发十几条朋友圈。   【汀哥这是国外的早餐……我快吃吐了,怀念你的海肠饺子QAQ】   【我今天午饭,吃不下,一口都吃不下。】   【晚饭,汀哥你说这是人能吃的吗?我进化成人就是为了吃你包的海肠饺^_^】   最新一条——【汀哥你快早自习了吧!早餐拍我眼睛吃吃,是不是海肠饺子!】   ……   俞汀快速回了,“包子。吃过拍不了。”   对方还在输入中他就退出了。   他的通信录就赵如菲,陆绝,李成蹊,前几天加了张敏华。   赵如菲不让俞汀天天跑医院,最近母子俩都是微信交流,互发照片报平安。   第二条聊天框是赵如菲,昨晚赵如菲发来了在医院食堂的晚饭照片。   “两荤一素一汤,味道很好。”   第三条聊天框就是陆绝。   两人天天见面,上一条记录还停留在一周前。   俞汀敲字。   “还没醒?”   要十分钟内没收到回复,他准备回去看一眼。   他望着屏幕,对方已经在输入中了。   莫名松了口气。   只是等几分钟,一直还在输入中,没有一个字弹出。   马上打早自习铃了,俞汀拉开椅子就要站起,屏幕终于弹出了七个字。   【醒了,你没生气吗?】   俞汀很是莫名,【生什么气?】   这次回复快,【昨晚醉了,擅自抱了你,对不起。】   “……”   俞汀感到有点热,椅子都拉开了,他干脆起身推开了窗户。   早上的风还不闷热,有淡淡的清凉,俞汀坐回位置,回复他,【没事就快来上课。】   【我抱你不恶心?】   俞汀,“……”   他没恶心,朋友之间偶尔的拥抱,应该都不会恶心。   本想回两个字,敲了第一个字母,他又删除,工工整整回,【不恶心。】   【那下次还能抱你吗?】   俞汀,“……”   他还在思考回复,紧接着又弹出一条,【得你允许的情况。】   俞汀无法回了。   回能,好像他就允许了。   不回——   陆绝马上又发来一条消息,【果然还是觉得我恶心吧……】   早自习铃响了,还在走廊啃饼的学生纷纷往班里冲,俞汀手指先敲字了。   “能,上课了。”   没两秒,陆绝从后门进来了。   俞汀没抬头,按着笔头沙沙写单词。   陆绝从背后走过,拖出椅子坐下,身上还有股淡淡的沐浴液味。   昨晚喝醉了没洗澡,他早上冲了个澡。   前排女生鼻尖动了动,写了张纸条推同桌。   “最近男生都用同一个牌子的沐浴液吗!我闻着一个味儿!还怪好闻。”   她同桌背着单词,回了三个字,“你变态!”   *   陆绝虽然问了能不能抱,但接下来几天俞汀反而在教室才能见到陆绝。   陆绝在早出晚归学习。   早上比俞汀先到教室,晚上也最后一个离开教室。   快月考了。   这次月考,学号再次打散分考场,俞汀和陆绝没在一个考场了,考试的两天,俞汀甚至都没见过陆绝。   考完最后一场物理,隔天是周末放假,俞汀没回陆绝的房子,出考场给陆绝发了条微信,【我回家了。】   陆绝回微信倒是很快,“路上注意安全。”   俞汀敲了几句话,想想又删除,回了一句,“你也是。”   还不到九点,他算着最后一班回家的公交时间,先去了一趟医院。   到病房门口,先听到了张敏华的笑声。   俞汀推门进去,病床的饭桌推出来了,摆着一份香喷喷的提拉米苏蛋糕,切了一角,赵如菲和张敏华各自端着一块,张敏华挖着蛋糕笑,“我今天特地去拿的,人家这手艺在我们这儿还真买不着——哟,汀仔来了,快来吃蛋糕。”   张敏华马上放下蛋糕,要给俞汀切蛋糕,“是意大利蛋糕师做的,叫提拉米苏,特别好吃!”   俞汀知道,中午回陆绝住处,桌上摆着同款的提拉米苏,是陆家派人送的。   他放下水果,“我吃了宵夜,吃不下,您带回家给敏敏。”   张敏华还要切。“蛋糕大着呢!不饿你带回家放冰箱,明早吃。”   俞汀没再拒绝了。   张敏华切了好大一块,包好递给俞汀。又和赵如菲继续聊,“那孩子真特漂亮,除了咱们汀仔,我还是第一次见那么漂亮的男孩,粉雕玉琢的,乍一看还以为是小女孩。”   张敏华好奇,“混血小孩都会那么好看吗?”   赵如菲气色也好了很多,她吃完蛋糕,放下勺子比划,“听说混血儿都大眼睛高鼻梁,五官立体。”   张敏华感叹两声,又乐呵呵看俞汀,“不过咱们汀仔不是混血也好看,他比陆家那个混血儿还好看!”   俞汀睫毛扇了一下,他突然问:“什么混血儿?”   张敏华端起蛋糕,挖了一勺说:“我上班的那户人家,今天来了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男孩,我远远看到了几眼,漂亮得很,听说他妈是外国人,头发卷卷的,颜色还像巧克力一样!”   俞汀就知道了。   是管宁。   同一时间,管宁拨出去的电话又一次忙音结束。   他嘟囔,“又拉黑名单!”   他把手机还给管家,苦思冥想半天,突然有了办法。   他笑容灿烂地看着管家,“我哥只是不让你告诉我他读的学校,没错吧?”   管家有不好的预感,硬着头皮回:“是。”   “那好,我现在找另一个人。”管宁眯着眼睛。“他叫俞汀!”   *   月考成绩,周一早上就出来了。   周一早自习是杨舒云,满教室哀嚎,“老班你们批卷也太快了!”   杨舒云笑容满面,“两天不快了。”   付狄扬嗓门最大,“这次题目太难了!老班我反对一周第一天给我们暴击,申请挪到下堂课!”   好几个起哄着附和。   杨舒云看了一眼靠窗最后一桌,俞汀一如既往在刷题,陆绝也在翻着书。   杨舒云非常欣慰。   她笑着说:“这次试卷是偏难,不过我们班总体成绩还是很不错,还有这次年级第一,年级第二都在我们班。”   全班目光不约而同飘到俞汀身上。   那年级第二是谁?   班上几个优等生已经翘首以待了。   杨舒云说:“陆绝。”   其他学生还没反应过来,顺滑的笔尖停了,俞汀眼皮跳了一下。   果然下一秒,听到杨舒云说:“陆绝这次英语数学和俞汀同学一样都是满分,拿了年级第二。”   付狄扬意外得爆了粗,“卧槽!”   杨舒云瞪他,“付狄扬!”   付狄扬讪笑,“老班我错了!”   宣布了月考排名,杨舒云简单带过下午班会调座的事就走了。   月考排名的小插曲导致高二三班沸腾了小一会儿,却也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晨读。   唯独俞汀没动。   他握着笔没动,下课铃响,陆绝刚侧身,他放下笔就出去了。   接下来的课还是一样,俞汀没有往他旁边看一眼。   下午班会换完座位,两人都是原地没动。   前排换了。   总找俞汀问题的男生叫丁斯南,他这次月考成绩班第四,他个子偏矮,总是选第一二排,这次他下定决定,成不了俞汀同桌,就坐他前排!   丁斯南回头找俞汀,满脸激动,“汀神以后多多指教了!”   不过俞汀似乎情绪不太好,脸色淡淡的,丁斯南赶紧闭嘴回头了。   估计碰上极难的题了!他还是先不打扰学神了。   最后一节晚自习打量,俞汀收好书包就走。   他知道他幼稚了。   但他止不住生气。   他还没那么自负,十五天能把陆绝的成绩拉到年级第二。   他被陆绝演了。   “乐乐。”陆绝追上他。   “在学校别那么叫我。”俞汀面无表情。   “那学校外随时可以叫?”   俞汀加快脚步不理他了。   俞汀连后脑勺都在生气,陆绝唇角扬了一下,快步紧跟上俞汀,“没装,我底子是不错,是从高中就没学了。”   俞汀脚步慢了一些。   本来要去公交车站,出了学校,俞汀看着对面小区,还是上前走斑马线。   陆绝嘴角更翘,“我是中考结束出柜,高中我爸一直想法要给我治病,经常不上学。”   俞汀脚步更慢了。   “我也没兴趣学,高中学习就落下了。但我不想换座,我想永远跟你坐一块。最近拼命学习就是不想有任何意外,我不能让任何人有机会比我先选座。”   陆绝解释一路,到六号楼楼下,他冷不丁抓住俞汀的手,拉着人到墙根阴影处。   这块地方路灯光照不进来,只楼上的住家户漏下来少许零碎的光影。   俞汀身上是二中的短袖校服,校服除了袖口那一圈一厘米的蓝色,其他地方纯白。   没有人比他还适合白色,站在昏暗的地方,俞汀还是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陆绝脖间喉结清晰地凸出,他低垂着眼,漆黑的眼眸只望着俞汀。   低声——   “乐乐,我现在可以抱你吗?” 第35章   俞汀被陆绝抓着的那块皮肤,像是逐渐沸腾的热水,灼热得喷出危险的信号。   他本能地感到他此时的感觉很危险,他几乎就要抽回手了,嘴里却鬼使神差,“嗯。”   陆绝同时又说:“拥——”   陆绝声音戛然而止,下一秒他倾身抱住了俞汀。   同上次一样,下巴深嵌进少年柔软的脖间,他放轻了呼吸,小心翼翼嗅着那股独属于俞汀的气息。   这才低声继续,“拥抱会让幸福翻倍。再多抱一会儿行吗?”   温润的鼻息比天气还燥热,俞汀越来越热,他嘴唇动了动,“一会儿是多久?”   陆绝,“五分钟?”   “……”   沉默一秒,俞汀说:“一分钟。”   陆绝低低笑了声,“好。”   不远处,一道人影缓缓后退,很快跑走了。   隔天早上,早自习下课,杨舒云喊了俞汀去办公室。   “你母亲身体最近怎么样了?”杨舒云关心问。   俞汀回:“还好。”   杨舒云还是不放心,“医生有说什么时候手术吗?”   她不知道赵如菲的具体病情,只知道不是小病,在等安排手术。   上周六沈医生来了一趟,说赵如菲的肿瘤大幅度缩小了,最快月底或下月初就能动手术。   杨舒云面露担忧,“你月底要去参加决赛,要撞上……”   她沉思两秒,“这样吧,要真撞上了,我去守着你母亲手术,你不要有顾虑,专心备战比赛。”   俞汀婉拒了,“谢谢老师,我会安排好,您不用担心。”   杨舒云没再多说,她拍拍俞汀的肩,“有需要帮忙一定告诉我,千万别一个人硬扛。”   后来杨舒云又说了些赛前动员,鼓励之类的话,快打铃俞汀才回教室。   他刚落座,前排的丁斯南马上转身问:“汀神你下周要出发去参加决赛了吧?”   俞汀点头。   丁斯南又凑近几分,“那几天我也要去京市找我爸,不如一路?”   这时打铃了,俞汀说:“不了,和朋友约好了。”   丁斯南很是失望,“早点约你就好了。”他转了回去。   俞汀翻开课本,旁边推了草稿本过来,写着——【班主任找你什么事?】   俞汀简洁回了,陆绝又在草稿纸上写了十几秒。   【要真撞时间了,我去守菲姨。】   俞汀写了几个字,停了停又拿橡皮擦掉,没有再回陆绝。   周末沈医生来陵江,决定了手术时间。   下周六,俞汀比赛日的晚上十点。   没完全撞,只是俞汀要当天赶回陵江,只能搭飞机,而京市到邻市的唯一一趟航班是早上的航班。   查完航班,赵如菲笑着比划,“没关系,手术要上麻醉,我醒来得第二天了,你坐汽车回来刚好赶上呢。”   她又比划,“也别告诉你张姨了,总麻烦人家不好。”   俞汀捏着手机没出声,点了点头,赵如菲就摸了摸他发顶。   “妈一个人能行,沈医生说了,手术成功率很高!你别担心,专心比赛,没什么比你比赛更重要了。”   俞汀知道赵如菲最在乎他,他没有反驳,起身提过热水瓶,“我去打水。”   热水房里没人,很安静,俞汀低头拧开水龙头,只拧了一点儿,水丝线那样细,悄无声息落进热水瓶里。   但还是有热气蹦出来,熏到俞汀眼睫毛上,他出神地盯着热水瓶的瓶口,不知过去多久,背后隐隐有脚步声,水壶也终于要灌满了,他眨掉睫毛上的湿气,正要关上水龙头,一只手先擦过他的手,稳稳拧上了水龙头。   “吃午饭了吗?”   陆绝抽出他捏紧的软木塞,堵住了瓶口冒着的热气。   俞汀回:“不饿。”   他还是盯着热水瓶的瓶口,低声喊,“陆绝。”   他很少这样喊陆绝,也没打算要陆绝回应他,继续说:“我可以自己考进京大的船舶与海洋工程。”   陆绝说:“是,你可以。”   俞汀突然歪头,浅色的瞳孔看不出任何情绪,“我不想去比赛了。”   从收到沈医生排手术的消息,俞汀就做出了选择。   错过比赛固然可惜,但最好的结果也不过保送京大,他有九成把握通过高考拿到船舶与海洋工程的录取通知书,至于另外一成风险,在赵如菲的手术面前不值一提。   “我支持你的任何决定。”陆绝也侧头,勾唇说,“不过我还有个更好的办法,要不要听一听。”   俞汀问:“什么办法?”   “比赛五点结束,赶到机场最快的时间是七点半,搭八点飞机,九点能到陵江。”   俞汀马上明白了,陆绝说的是私人飞机。   陆家有私人飞机,沈医生曾说她往返都是搭陆家私人飞机。   俞汀刚要开口,陆绝拎过热水瓶往外走,“你不搭也不会取消航班,我那天确实要从京市回来。”   俞汀诧异,“你能去京市?”   陆绝很随意的说:“你比赛那天是我爸生日,他需要我露脸。”   俞汀沉默着,跟着陆绝出了热水房。   走几步他又停住,望着陆绝的背影说:“陆绝,我其实很差劲。”   陆绝也停住了,转身看着离他大概三四步的俞汀。   走廊窗户开着,午后的风都裹着热气,吹进走廊也闷热得厉害,吹到俞汀身上,却都泥牛入海,他脸色苍白,染不上丝毫热气。   “我那些话,是知道你比我有办法特意说的。”俞汀垂着眼,安静又单薄地望着那双很近的帆布鞋,“我在利用你。”   视野里,帆布鞋动了,一步到他眼前停住。   那只画着牡丹花的大红热水瓶微微晃了几下也停稳了。   下一秒,熟悉的沐浴液气息扑面而来,他听到陆绝含着笑意的低声。   “保持住,往后也只利用我。”   *   转眼到了月底,俞汀周五请了假,独自坐汽车去了京市。   决赛换了个考场,俞汀只住一夜,他就近找了个小旅店,次日考完试,他出考场直奔路边拦车。   陆绝在相反方向,不来接他。   没几秒,一辆白色轿车停在他面前,不是出租车。   俞汀要换个地方,后座车门推开了,一个人影猛地冲出来拉住他手臂,满脸都是惊喜,“俞汀哥你什么时候来的京市?我以为看错人了呢!”   俞汀抽回手,他不傻,哪有那么巧的事,管宁是特意在等他。   他简单回:“昨天。”他扫了一眼马路,刚结束考试,人流量大,很难叫车。   “喔!你是要去哪儿?”管宁笑嘻嘻说,“我待会儿才去陆伯伯的生日宴,现在可以送你哦!”   俞汀礼貌回:“机场。”   车内宽阔,后座却只能坐一个人,其他地方堆满了礼物。   管宁直勾勾盯着副座的俞汀,终于不再挤假笑,语气倒还是很可爱,“不好意思俞汀哥,没想到会碰见你,我给陆伯伯准备的生日礼物全堆后面了,只能委屈你坐副座啦。”   他就是故意,他不乐意跟俞汀坐一起。   上周他查到俞汀的学校,兴冲冲跑到二中,果然找到了陆绝,然后他——   墙根两人拥抱的画面再次浮现,管宁两排牙咬得咔咔作响。   俞汀看着时间,“副座很好。”   管宁又笑眯眯的,“俞汀哥你认识陆伯伯吗?就是我哥的爸爸。”   “不认识。”   “什么?你没去过我哥家吗!”管宁天真烂漫地张大嘴。“你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俞汀眼皮微动,手机来电话了,他摸出手机,管宁一直密切关注,立即看到了屏幕闪烁的“李X X”。   不是陆绝,管宁很快收回目光,掏出手机玩游戏。   俞汀说:“接个电话。”   点了接听,李成蹊笑着先说:“恭喜汀哥彻底解放!说吧,想要什么奖励,我包办到!”   俞汀还真提了一个,“一本书。”   他说了一串英文。   李成蹊满口答应,又事无巨细说他最近的生活。   俞汀听得认真,偶尔附和一两句,也没有挂电话的意思,快到机场了,管宁终于按捺不住喊他了。   “俞汀哥你还没讲完?”   李成蹊听见了,马上问:“你同桌陪你去比赛了?”   李成蹊突然提到陆绝,俞汀眼皮跳了跳,他淡淡说:“不是,我在车上,先挂了。”   挂了电话,管宁终于迫不及待说出了他的目的。   “俞汀哥,你应该见过陆伯伯的!”   他完全没有给俞汀说话的时间,紧盯着俞汀的侧脸,带着炫耀又恶意的语气说:“你打开电视,每天新闻都有陆伯伯哦。”   车同时在机场出发口停住了。   管宁再次扬起笑脸,“到机场啦,我就功成身退了,俞汀哥一路顺风!”   ……   俞汀下了车,手机同时响了。   这次来电是陆绝。   “喜欢黑色还是棕色?”   莫名其妙的开场,俞汀说:“黑。”   “顺毛还是卷发?”   “顺。”   “男生还是女生?”   “……”   陆绝的低音在俞汀耳畔回响,“乐乐,下次别对管宁笑了。”   俞汀迅速抬头,出发口的自动感应门缓缓打开,陆绝讲着电话向他走来。   听筒里,陆绝声音很淡。   “他那种蠢货,不配。”    第36章   俞汀第一次来机场,他跟着陆绝往机场内走,很快发现他们路线跟其他乘客不同。   路过一块显示屏,大屏幕正播放着今日的新闻。   “每天新闻都有陆伯伯。”   俞汀想到了管宁的话。   他很少开电视,偶尔打开也是看纪录片,赵如菲倒是会准点看新闻,那时他通常回屋学习了。   他收回目光,没再关注大屏幕。   管宁的话对他没有任何意义,他知道管宁是在警告他,他和陆绝的差距巨大。   但这份差距,他从开始就非常清楚,就算陆绝的父亲不是新闻常客,他和陆绝的差距也是天差地远。   视野闪过一片黑,俞汀平静停脚,微掀眼皮,陆绝就转过身看他了。   “饿吗?”   俞汀只早上吃了一颗水煮蛋,他极力控制了情绪,但无可避免,他从早七点到现在都没胃口,一口水都没喝。   陆绝这样一问,他突然就感到很饥饿。   他诚实点头,“很饿。”   陆绝笑了声,没再往前,左转去了电梯厅,进专用电梯按了负二楼。   出电梯是一片辽阔的平地,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飞机,模糊的远方不时有飞机起飞。   前方一两米处停有辆小车,有工作人员等着,陆绝一出电梯,工作人员立即上前打开了后座车门。   俞汀往左边看了一眼。   远处有一个专用出入口。   他就明白了。   搭私人飞机有专用进口,不用和大众一样从二楼出发口进机场。   “我故意没告诉你。”陆绝突然说。   俞汀收回视线看他,“什么?”   “私机有专用通道。”陆绝唇角微扬,“我私心想跟你单独走一遍机场,所以没告诉你。”   “……”   俞汀脸色总算有了几分人气,他不疾不徐说,“我智商还不错,这种蹩脚的借口只够哄小敏敏。”   他往前在走,陆绝停着没动,走过陆绝面前,他轻声,“谢谢。”   比他还顾及他那早没有了的自尊。   小车沿路开了一小段又停住了,下车没走几步就到了贵宾休息室。   休息室安静,只有俞汀和陆绝两个人,自助餐台上摆满各式各样的美食,饮料机也应有尽有。   闻到食物香气 ,俞汀饿得更加厉害,他拿了一份黑椒牛柳面,一杯白水,还有一盘切好的水果。   陆绝只拿了一根冰棒。   不是一块钱一根的盐水冰棒,包装壳是外语,陆绝撕开包装壳,咬了一口就拧眉去拿了一只一次性纸杯,把冰棒扔进了纸杯。   “难吃。”   他点评完就坐回俞汀对面,目不转睛望着俞汀进食。   俞汀吃了几口,实在被看得吃不下了,他握紧筷子抬头,“别看了,我吃不下!”   陆绝慢吞吞转脸,“行。”余光盯着俞汀红透的耳垂,他嘴角微微翘了一下。   等俞汀吃完,也能登机了。   过了安检直接上机,飞机不大,容纳十二三人的样子。   就一个双人座,其他都单人座。   俞汀正要去双人座,陆绝先落座了单人座。   俞汀就在隔了过道的单人座落座了。   他刚坐下,陆绝递过来一个小药瓶,瓶身写着茶苯海明片,“晕机药,以防万一,吃两颗。”   俞汀会晕车,只是不是每次都会晕,他和陆绝坐汽车那次,他有不舒服,却没晕车,不知陆绝从哪儿发现的。   空少同时端来一杯温水。   “谢谢。”俞汀拧开瓶盖,倒了两颗药。   起飞瞬间,俞汀没有任何不适,空中遇到气流颠簸,他也没有闭眼,望着窗外的星海。   万米高空的夜晚,天空原来和深海一样,蓝到黑。   无数星星散落在云层里,闪烁得前所未有的漂亮。   俞汀突然好奇了。   机舱内非常安静,他边说边扭头,“你为什么想看蓝雨——”   尾音消失在陆绝的目光里。   舱内灯光起飞后就调低了,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此刻陆绝的瞳色显得不那么漆黑,是和窗外星河一样的黑里掺了点深蓝,又浓又深。   和刚才吃饭看他一样,没说话,眼睛却无时无刻在告诉他——   陆绝好像真的很喜欢他。   “好奇。”四目相对,陆绝丝毫没有移开视线,他回俞汀,“我妈的日记写过,她见过最美丽的风景,是一场蓝色暴雨。”   随后他抬手摸了一下俞汀的额头,眉梢微动,“是有点烫,不舒服?”   俞汀这才发现,原来陆绝的手很长,那么宽的过道,他轻松就碰到了他额头。   俞汀脖子挪了一下,让额头离开了陆绝的手,被触碰的地方比先前还烫了,他平静说:“热。”   陆绝收手调低了空调。   飞机降落着,窗外偶尔闪过未知的光亮,俞汀突然想到一件事,“你妈是在陵江看见蓝雨?”   “是。陵江是我奶奶的老家,我爸毕业陪她回来探亲,遇见了我妈。”   陆绝语气冷淡,“他们遇见那天,我妈看见了蓝雨。”   陆园的主人姓陆,俞汀以为是陆绝的爷爷,没想到他奶奶也姓陆。   他沉默两秒,说:“你妈妈的姓很特别。”   “还行。”陆绝挑眉,“你今天对我很好奇。”他探身,眸里是很亮的笑意,“还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   “……”   俞汀闭了嘴,头扭回后靠,闭眼不理陆绝了。   视线陷入黑暗,陆绝的声音更加清晰。   “不问我想哪儿说哪儿了。陆绝,男,189……”   俞汀没想听,那些话还是源源不断钻进他耳朵。   飞机落地的瞬间,最后一句清晰撞进了他耳膜。   “没谈过恋爱,初恋,俞汀。”   *   俞汀到医院的时候,赵如菲看到他,紧绷的眉眼瞬间全展开了。   怕不影响俞汀参加比赛,她之前都是伪装轻松。   她其实很怕。   沈医生说手术成功率大于百分之九十,可到底是要在身体上动刀子,她的情况只能全切乳房,最近无论睁眼闭眼,她眼前总是一幅血淋淋的画面。   她昨天给俞汀写了一封信,假如她没出手术室,俞汀会在一周后收到那封信。   俞汀包住她手,双眼弯弯,“就是进去睡一觉,我会在外面等你。”   赵如菲反握住俞汀的手,俞汀的手其实有些糙。   除去十指修长,指腹是常年劳动和写字磨出的手茧,也很单薄,然而只要握住他手,总会很有安全感。   赵如菲重重点头。   赵如菲被推进了手术室,白色的门关上,门头上方的红灯亮了,在发黄的墙皮上晕出一圈并不讨喜的红圈。   走廊里有一张给家属等待的长凳,俞汀没去,他笔直等着,眼睛只看着那盏红灯。   任何安慰,此刻在手术门前都苍白无力,看着少年又变得毫无血色的脸色,陆绝低声问:“手术要三小时左右,喝点热的?”   他没想俞汀回复,问完就走,俞汀却扭头喊他,“不要热的,要盐水冰棒。”   陆绝直奔楼梯间,他没耐心等电梯,不过六楼。   一口气跑下楼,拿了一根本地产的盐水冰棒,去结账,收银台摆着一桶花花绿绿的棒棒糖。   “一块。”收银员扫完冰棒。   陆绝没反应,他转着棒棒糖,终于在密密麻麻的口味里找到了一根草莓味。   他拔出草莓味棒棒糖,“一起算。”   嘀!   收银枪响了一声,收银员说:“棒棒糖五毛,一共一块五。”   俞汀以为这个夜晚会异常漫长,实际他吃完冰棒,又咬碎掉那根粉红色的棒棒糖,手术室的灯就熄了。   门打开,沈医生第一个出来,她摘下口罩,俞汀吐字很慢,“我妈……”   “明早九点二十分左右醒。”沈医生笑得很开心,“别担心,手术非常成功!”   她又朝陆绝点点头,摘着手套快步赶去卫生间。   陆绝悄声吐了一口气,正要找俞汀,熟悉的气息先撞了过来。   就那么猝不及防,俞汀主动抱了陆绝。   两秒后他松了手,酸甜的草莓味还在舌尖萦绕,开口说:“拥抱果然会——”   最后五个字,消失在陆绝强势又密不透风的拥抱里。   这次陆绝抱得无比用力,他一手扣紧俞汀的后腰,一手五指全深深插进俞汀后脑勺的黑发,将人紧紧按在他怀里。   俞汀视线骤然黑暗,隔着薄又柔软的布料,他被狂跳、像过年夜爆炸烟花一样的心跳声彻底包围着。   他靠着的地方是——   陆绝的心脏。   俞汀悬空的手顿了一秒,最终是没有挣开,逐渐安静地垂落,任由陆绝抱着他。   “嘟……”   回铃音响一声就被摁断了。   气喘吁吁的李成蹊望着远处拥抱的身影,他满脸热汗,挎着的书包也像浸过水。   他望着俞汀乖顺的背影,几秒后捏紧手机转身走了。   进电梯,他掐了电话,来电终于挤了进来。   刚接通,李崇胜在电话里气急喊:“李成蹊你又逃学……”   李成蹊摁断了,把他爸的号暂时拉黑。   下楼他买了一包烟,抽一支点燃咬嘴里,一条信息弹出来。   李成蹊马上低头。   【蹊哥确定没!我在医院见到的女人是汀神他妈吗?前天就拍到了侧脸,太模糊了,要不我再去医院拍一张?】   不是俞汀。   李成蹊丢开手机,他猛抽几口烟,呛得胸口疼,他咳嗽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向对面,六楼走廊,灯刺眼的明亮。   那个男生,就是陆绝? 第37章   六楼走廊。   “一分钟了。”俞汀提醒陆绝。   抱着他的手没有丝毫松开的迹象,陆绝低声,“你数错了。”   “没有。”   “你对秒针了?”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没数错?”   “……”   手术室内的滚轮声越来越清晰,护士就要推着赵如菲出来了,俞汀耳后那块皮肤越来越烫,他忍不住稍微拔高了声音,“陆绝!”   陆绝就松开了他。   走廊白炽灯是很冷的白色,照着俞汀的脸,也没盖住他微红的皮肤。   陆绝眼尾垂下,他声线很低,有几分可怜的意味,“乐乐,戴回来行吗?”   俞汀裸着的手腕冷不丁冒出几粒鸡皮疙瘩,果不其然,陆绝下一句是,“那条手串。”   ……   次日九点二十分,赵如菲醒了。   俞汀陪她到中午吃过午饭,正好礼拜天,太阳大,他收拾了赵如菲的衣服回了家。   赵如菲再过几天就能拆线回家,俞汀换下了赵如菲的全部床品,把洗衣机拖到了院子里洗衣服。   洗衣机是双桶,俞汀把赵如菲的衣服手洗了放进脱水桶脱水,洗涤桶同时洗着床单被罩。   一桶衣服需要洗一小时左右,俞汀回屋大扫除了。   长时间没人住,里里外外打扫干净,洗衣机在搅第四桶床单了,院子里晒满了浅蓝浅白的床单床罩。   最后打扫的是俞汀的房间。   蚊帐也拆下来洗了,擦完地板又去擦窗,进十一月,窗外地栽的一片无尽夏已经凋零了,只一两支还残留着枯萎的一两朵残花。   玻璃窗框刚擦完,明亮的天色转瞬暗了,屋内陷入昏暗,淅淅沥沥的雨飘了下来。   陵江的雨总是来得快,也很大。   俞汀扔下抹布,直接从窗口跳进花地里,绕着屋檐飞速跑院子收床单。   大雨来临前,俞汀把所有衣物转移进了屋,晒了一下午,薄点的床单衣服都干了,只两只被套还有些润,俞汀在客厅拉了一条绳晒被套,有些口干,他喝了几口水又回房擦最后的书桌。   海边灰尘重,门窗关得严实,桌面和书还是落有不少积灰,来回洗了四五遍抹布,木头桌面都亮反光了,每一本书也变新了。   屋外暴雨倾盆,也到了晚饭点,就一个人吃饭,俞汀打算煮碗面条,他抓着抹布要出去,忽然又停住了。   他回身放下抹布,拉亮台灯,屋内瞬间有了一小团暖橘色的光亮。   俞汀又拉开了右侧的抽屉。   冰冷的铝皮被橘光照着,却也有了几分柔和的暖色,俞汀盯着铝皮饭盒好几秒,原来陆绝早发现他取了手串。   片刻,俞汀取出饭盒拿开了盖子。   清新的甜味和花香味扑鼻而出。   手串长时间密封的饭盒里,香味更浓了,颜色也更丰富统一,21颗珠子几乎都成黄褐色了,一段时间没戴,木珠也依旧油润。   俞汀指尖碰了一下珠子,不凉也不热的触感。   他拿出手串,套进了左手腕。   不紧不松,好似量着俞汀的手腕打造的一样。   细腻的珠子贴着皮肤,俞汀眼前闪过陆绝勾着唇笑着的样子。   “真不值什么钱,就是寓意好,会保佑你一生平安。”   *   吃上面条是一小时后的事了,雨还没停,俞汀只开了厨房的灯,面条煮得简单,放了点猪油酱油,外加几粒葱花。   他也没去桌上,拌好面站厨房里吃,没吃两口,放在料理台的手机闪了一下。   来微信了。   赵如菲发微信的时间点都比较固定,早上或是睡前,这个时候……   俞汀放碗拿过手机。   发微信的却不是陆绝,是李成蹊。   【汀哥,阿姨生什么病了?怎么不告诉我!】   俞汀回:【癌症,告诉你也只是对一个人担心。】   李成蹊:【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不用,手术做完了,很成功,谢谢你关心。】   回完俞汀放下了手机,解决掉剩下的面条,洗干净碗筷后才重新看手机。   李成蹊发了两条微信。   【你又没亲戚朋友,一个人忙不过来,我还是去搭把手,我马上回去!】   几分钟后第二条。   【你希望我回去吗?】   俞汀正在回复,李成蹊的消息又弹出来,【好啦,知道你独立,我是去陪阿姨讲讲笑话解闷,你又不会讲笑话,阿姨天天这么待着太闷了,好心情可是会对病情大有帮助!】   指尖停了停,俞汀思绪有些飘。   他不会,但陆绝会。   陆绝表达能力特别强,每次讲故事笑话赵如菲都特别喜欢,总是笑得合不拢嘴。   垂下的长睫稍微动了动,俞汀继续敲字回复了。   【有朋友,你真不用回来。】   彼时机场,广播循环催促着:“李成蹊旅客,李成蹊旅客!您乘坐的CA4267次航班即将起飞,登机口即将关闭,请您听到广播后尽快……”   李成蹊望着弹出来的朋友两个字,鼻尖酸得厉害,他用力揉了揉鼻子,起身大步走向登机口。   同时他有了决定。   无论凌晨看见的拥抱代表了朋友还是安慰,他都不想等了。   新年回来,他要捅破窗户纸,明明白白告白,明明白白告诉俞汀,他是同性恋,他喜欢俞汀,喜欢了很久很久。   *   大雨持续下到了快零点,动静终于小了一点。   俞汀背完了五十页意语词汇,还没有困意,转秋了屋内还是有些闷,他抬高上身,越过书桌推开了窗户。   湿漉漉的风立刻钻进了屋,夹杂着清新的泥土味,俞汀很喜欢雨后的空气,他伸展着酸涩的双臂,拉椅子起身到窗边,趴在窗口猛猛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两只眼睛也酸涩着肿胀,他又按了会儿眼睛,然后眺望远方放松眼睛。   小雨还飘着,远处却并非始终乌黑沉闷,偶尔跳起蓝色的光点。   蓝光?   俞汀猛然站直,仔细观察远处。   墙的上方,的确有隐约的蓝色闪烁,俞汀马上跑出房间,打开大门,一阵凉意袭来,他穿的长袖长裤,也感觉到了冷,还飘着小雨,他跑回屋找了件雨衣,翻出手电筒,家里只有赵如菲的雨鞋,他就只穿了人字拖,套上雨衣打着电筒出门了。   出院子到外面的马路,视野更清楚了,远处海面跳跃着一小片湛蓝光点。   真是蓝雨!   俞汀立刻掏出手机登了微信,直接拨了陆绝的视频通话。   拨出响了两声,他后知后觉瞟了眼时间。   0:21分。   他住陆绝那儿的时候,陆绝偶尔也熬夜,大部分作息还是比较规律,他就要摁掉视频,陆绝的脸就弹了出来。   “还没睡?”陆绝先问。   “蓝雨。”俞汀马上说,“蓝雨出现了!”   他翻转镜头对着远处,却是一片漆黑,陆绝在刷牙,他拔出牙刷,嘴角还沾有一点浅粉色的牙膏沫。   “什么蓝雨?”   “……”俞汀非常确定刚才不是幻觉,那就是蓝雨。   蓝眼泪爆发的时间是4-9月份,但大自然那么神奇,11月出现蓝眼泪也不稀奇。   俞汀决定过去海边再找找,不过没找到前,还是别给陆绝希望,他切回镜头说:“没事了,晚安。”   陆绝的“在外……”还没说完,俞汀先挂了视频,他把手机放回口袋,拿着电筒朝海边走。   几分钟后雨几乎没落了,雨衣的遮脸沿很挡视线,他干脆拨下了雨帽,朝海边快跑。   这段路俞汀从小到大走过无数遍,闭眼都能走,他走了七八分钟,就到沙滩了。   这片沙滩是白沙滩,刚下过大雨,人字拖踩着很是黏腻,也没往下陷进去。   俞汀没再往前,夜里的海很危险,更别说刚才下过暴雨。   他关了手电筒,耐心在漆黑的海面搜寻,除了偶尔的落水声,昙花一现的蓝光消失得无影无踪。   俞汀沉默着原地站了两秒,转身准备回家。   也许。   是他太希望陆绝也能看见蓝雨,真看错了。   刚走两步,他左脚冷不丁踩到一块硌脚的东西,不像沙砾。   俞汀停住挪开脚,手电筒往下照。   不太亮的光里,有一道浅浅的蓝光,俞汀心念一动,蹲下刨了几下沙,一块蓝色贝壳露了出来,很小,和他手腕上的珠子差不多大。   俞汀拾起贝壳,虽迷你,却是一块少见的渐变蓝色贝壳。   俞汀从不捡贝壳,或许是这块贝壳漂亮得不像话,他仔细擦拭掉壳面缝隙里的沙,揣进了口袋。   回到家,俞汀快速冲了澡,回房又到窗口看了一会儿,远处还是漆黑,这才关灯回床休息了。   只是他睡得并不踏实,闭眼几次,还是睁开了。   大概是洗衣粉的味道太浓了,刚洗过晒过的被罩床单都还有洗衣粉味。   俞汀想着掀开被子,下床又推开了窗户,眺望着远方。   外面有淡淡的天光,院墙外也闪过一束车灯光,俞汀收回视线,关了上窗。   摸黑回到床上,才掀开被子,突然听见了敲门声。   第二声响了,俞汀才出去开门。   敲门声不重,俞汀在玄关问:“谁?”   “我。”   熟悉的声音气喘吁吁。   俞汀立即开了门。   同时开了灯,延迟的亮光缓慢照亮了陆绝。   陆绝一身纯黑睡衣,脚上两只家居拖鞋,都溅了不同程度的泥水的。   院外的出租车掉头走了,车灯很快走远不见了,陆绝胸口剧烈起伏着,嘴角还沾着一点淡粉色的牙膏沫。   他一言不发,漆黑的眼眸只深深望着俞汀。   “……”   俞汀愣了两秒,心脏也莫名跳了两三下,他轻声问。   “你牙膏草莓味?”   问出口俞汀就后悔了。   他在问什么蠢问题……   陆绝显然也愣了,只是他反应迅速,目光扫过俞汀的手腕,那串白奇楠沉香手串亮得反光。   他点头,“对啊,草莓味。”   抬着拇指缓缓擦掉牙膏沫,“很甜,适合接吻。” 第38章   俞汀突然问:“你接过吻?”   恋爱与亲密接触可以分开。   以前李成蹊组织的聚餐聚会,男生聊天的内容偶尔会限制级。   许多男生都有不谈恋爱,吻和其他亲密行为却都进行过的行为。   陆绝上次说没有恋爱过,初恋是他,那初吻呢?   俞汀有理有据,“没吻过你怎么知道很甜?”   下一秒,陆绝倾身靠近了他,高挺的鼻尖离他鼻尖只有一两毫米的距离,说话间,冷淡的唇形呼出草莓味的气息。   “没有,闻得到。不信你闻。”   却又秒撤开,“借下厕所。”   绕过俞汀快步去了卫生间。   温热香甜的气息扑到嘴上,有一种真被亲吻上的奇怪感觉,俞汀思绪短暂地停滞了七八秒,进屋瞥到卫生间的灯光,他猛然明白了陆绝去厕所的原因,全身皮肤也隐隐跟着发烫。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从未深想过,喜欢也包括生理喜欢。   男生对男生的欲望,也和异性恋一样?就像江孟和盛星辰,他们在废弃的多媒体教室躲着接吻。   俞汀调节了一会儿便降温了,初中生物课讲到两性相关,同学或红脸或埋脸,只他全程认真记着笔记。   动物有生理欲望很正常,人类也不过高级动物,陆绝对他有生理反应,是正常又平常的一件事。   只俞汀嘴唇还是微微发烫,那股淡淡的草莓甜味始终在唇上萦绕不散。   他关好门,目光又扫过那双被雨水打湿的家居鞋。   已经不用问陆绝没换睡衣就急着跑来的原因了。   他担心他那么晚在外会出事。   俞汀眼睫动了动,蹲下把因为太急迫了,没有些分开的拖鞋并拢摆了整齐。   家里没有第二双男性拖鞋,夏天光脚踩地板还行,现在会很凉。   俞汀转身去了仓库。   他记得仓库有一双他的棉拖鞋,是赵如菲去年买的,只是买大了,足足大了三个码,穿着和踩船里一样,他就收起来没穿。   到仓库打开灯,他翻了四五个储备大纸箱,终于翻到了那双纯蓝色棉拖。   还用透明塑料袋包装得很好,俞汀拆开了袋子,拿着拖鞋回屋,客厅安静,卫生间门还关着,灯也还亮着。   俞汀耳垂又有点发烫了,虽然没听到任何声音,他斟酌两秒,离卫生间有一段距离就停住了,音量稍高了点,“拖鞋放门口了。”   几秒后才传开陆绝很低很沉的声音,“嗯。”   俞汀吸了口气,上前飞快放下拖鞋,正要走,卫生间门开了。   陆绝神色如常,“有吃的吗?饿了。”   俞汀卡壳了一秒,“没饭,有面条。”   俞汀又煮了一碗猪油酱油面条,不过比他吃的多了一只煎鸡蛋。   吃面的时候两人都各有心事,只有筷子偶尔碰到碗沿的声音,陆绝突然停住,“开电视看看?”   俞汀开了电视,房间马上有了声音,尽管左右邻居都离了一段距离,听不到电视音,俞汀还是降低了几格音量,是本地台,在重播晚间新闻,他问陆绝,“看什么。”   陆绝,“就看这个。”   俞汀放下遥控器。   电视里主持人兴奋在宣布,“即将迎来的跨年,今年零点将在东海岸燃放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场烟花……”   东海岸离俞汀家不远,就一公里左右,他专注看新闻,忽听到陆绝问:“明天不上课,我能住一晚吗?”   俞汀没侧头,点头,“睡我房间,我今天才换的床单。”   陆绝就没说话了,吃完主动去洗了碗,又吃了一根冰棒就去睡觉了。   俞汀去睡了赵如菲的床,这次他很快睡着了,一夜无梦,再醒来窗外天光早大亮了。   他起床叠好被子,出去先看了他房门,还关着,静悄悄的,陆绝还没起。   他先去厨房发了面粉,准备包顿饺子,又从冷冻室拿出一块瘦肉跑进冷水解冻,他就去了卫生间。   洗漱完,他将洗脸巾整齐挂好,视线突然被放在洗手台的渐变蓝小贝壳吸引了。   昨晚捡回来他清洗了一遍,那时候已经很漂亮,现在天亮了,贝壳看着更漂亮了。   指尖拨了一下手腕的手串,俞汀放下贝壳,转身出去了。   他带上赶海工具直奔昨晚发现贝壳的沙滩,昨夜大暴雨,冲上岸不少东西,不多会儿俞汀就翻到两只梭子蟹,甚至还有两个野生海参。   就是没有蓝色小贝壳。   快八点了,陆续有人来赶海,俞汀没再继续,带着两只梭子蟹和海参回家了。   后院赵如菲弄了一小块菜地,平时种点葱和小白菜,今年春天,赵如菲撒了点茴香种子,现在长了一小片。   俞汀先去后院拔了点茴香,拎着还沾着土的回屋,刚到门口,门从内先拉开了,陆绝头发还凌乱着,看到俞汀瞬间,他眼底的紧张也没褪去。   他声音很沙哑,“这么早出去?”   俞汀稍微提高茴香,“摘了点茴香包饺子。”   又挪开小桶盖,“还去赶了会儿海,可以煮梭子蟹粥了。”   陆绝视线不离俞汀,“赶海有趣吗?”   俞汀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以前赶海,都是为了翻到好东西补贴家用。   不过大概是有趣的。   那是他少有能彻底放松的时间,什么都不用思考,只用不停挖那些细腻漂亮的沙子。   他侧身进屋,“有趣。”   陆绝yan驭vip关好门,跟着俞汀进了厨房,他视线还是如影随形,凝望着俞汀的背影,“下次带我去?”   “可以。”俞汀放下小桶,从柜子里翻出一袋干木耳,撕开拿了几朵泡水里。   他一直背对着陆绝,却清楚陆绝还在看着他,也记得刚在门口,无意窥见的,陆绝眼底的浓浓紧张。   怕他出意外,或是像妈妈那样生病吗?所以昨晚连夜赶来,早上找不见他,紧张得声音都在颤抖。   这就是爱情吗?   俞汀第一次对这陌生的情愫好奇了。   如此赤诚,如此浓烈。   *   四五天稍纵即逝,张敏华开车接了赵如菲回家。   张敏华还记着手术没通知她的事,一路念进屋,赵如菲哭笑不得,赶紧比划,“下次一定告诉你。”   张敏华马上,“呸呸呸,一次就够了还下次?你少说晦气话啊!”她喊,“汀仔,柚子叶水准备好没?可得让你妈把所有霉气都洗掉!”   俞汀早早就准备好了。   等赵如菲洗完澡,俞汀也做好晚饭了。   张敏华留下来吃晚饭,她兴致勃勃告诉赵如菲,“今年跨年要放一场特大烟花,听说好几十万呢!这辈子没看过超过二十的烟花,我一定要去看!”   “就在东海岸,离你这儿可近了。”张敏华说,“你们也去凑凑热闹呗。”   自从俞汀父亲去世,赵如菲就不再去人多热闹的地方,她咽下饭,笑了笑,没有说去,也没说不去。   等张敏华吃完饭走了,赵如菲才和俞汀比划,“乐乐,你想看大烟花吗?”   赵如菲眼里有犹豫,也有向往,手术再成功,也有复发的概率,她现在心态和以前不一样了。   很多事情,她都错过了。   这一次,她也想看美丽的烟花。   眼里的犹豫消失了,赵如菲坚定起来,她继续比,“妈妈想去看看。”   俞汀就笑,“我也想。”   跨年夜活动就定下来了,隔天到学校,付狄扬也跑来找俞汀和陆绝。   不是跨年邀约,而是圣诞夜邀请。   “下去和一中的人打场球,打完去吃自助烤肉。”付狄扬飞快扫一圈四周,压低声音迅速说,“晚上去KTV通宵!有几个外校女生也来,特别热闹!”   俞汀刷着题,头也没抬,“你们去吧,我有事。”   付狄扬张大嘴,“圣诞节也有事啊?!”他猛然反应过来,捂着嘴羡慕,“你有单人约会了!”   俞汀没解释,正好也是个好理由,他点头,“是。”   “那陆帅您?”   “不去。”   “喳,那小的告退!”   付狄扬羡慕着走了。   陆绝瞥一眼俞汀,俞汀还在认真刷题,他拧开水,一口喝见了底。   直到晚自习放学。   “你有本书落我那了。”陆绝挑眉,“明天我有事,现在去拿一下?”   俞汀放在陆绝住处的东西,他上周末全拿回家了,他想半天,也没想到落了哪本书。   “这本。”陆绝从茶几抽屉拿出一本《内河航运权与轮船公司》。   “……”俞汀安静两秒,“这是你的书。”   “是吗?”陆绝散漫地翻了书,“没印象了,还以为是你的。”   俞汀往外走,“我走了。”   陆绝抓过外套,“等我,买点东西。”   同样的路,两人十分钟内走了两次,到公交车站,大部队学生都坐前一班公交全走了,只剩俞汀了。   陆绝没有走的意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棒棒糖,递给俞汀选,“圣诞节和谁约了?”   其实也不需要选,一把棒棒糖全是草莓味。   俞汀随便抽了一根,撕着糖纸说:“花棚。”   陆绝快速搜着班上的人名,好像没有叫花鹏的女生,男生也没有。   其他班?   陆绝不露声色,俞汀好像是有一个经常联系的朋友。   这时俞汀又说:“我妈弄的温室花棚,要准备明年夏天的绣球花了。”   原来是花棚。   陆绝咬着糖果,嘴角微微勾起,他不再说话,静静陪着俞汀等公交车。   站台安静,偶尔响起一两声清脆的嘎嘣,是咬碎糖果的动静。   最后一班公交车在十分钟后缓缓进站,车内没多少乘客了,很多空位,俞汀和陆绝告别上了车,刷完学生卡,他视线在左右两侧空位转了转,找了靠站台的左侧单人座坐下了。   公交车又往前开了,俞汀扭头,窗外陆绝还原地站着。   心口猝不及防地跳了两下,俞汀飞快推开窗,陆绝的身影逐渐后退,他微微探头看他,“还有事?”   陆绝似乎笑了,双手搭在唇边,大声问:“圣诞节去赶海怎么样?”   俞汀眨了眨眼睫毛,嘴角也微微上翘,他点头,“好!” 第39章   圣诞节在周六,早上五点还在飘雨,七点左右才停。   俞汀提前准备了两套赶海工具。   两只耙子两只小水桶一把钳子,一双手套和两双雨靴。   耙子是花圃用的松土小耙子,俞汀偶尔赶海就只用耙子挖沙,抓螃蟹海星这些都是徒手,这次多备了手套和雨靴。   最近天天下雨,海水涨涨停停,俞汀问好了赶海的最好时间,早上七点半。   陆绝七点到了。   冲锋衣和工装裤,还戴了围脖鸭舌帽。   他提着一只纸袋,掏出一件同款冲锋衣,同款的围脖和鸭舌帽。“换上。”   他递给俞汀,“冬天赶海风大,冲锋衣抗风。这是送你的第一年圣诞礼物,你不收我就付赶海费,我问了人,找本地人带着赶海要付——”   “没说不收。”俞汀平静接过了。   陆绝唇角上扬,手也没收回来,“你给我准备圣诞礼物没?”   俞汀直接塞他一双雨靴。   陆绝马上换鞋,嘴里继续说:“我有太多黑色鞋,明年给我买粉色。”   俞汀,“44码没粉色。”   他也换上冲锋衣,他里面是一件打底长袖和一件毛衣,套上冲锋衣刚好合适,他又戴上围脖和鸭舌帽,提起小水桶出了屋,说:“雨靴不是圣诞礼物。”   陆绝立即提着桶跟上,“你还准备了其他圣诞礼物?”   俞汀还没准备,主要没找齐材料。   上次捡到的渐变蓝贝壳在夜里真会闪着蓝色光,他想找到21颗贝壳,串一根贝壳手串还礼。   只是去了十几次沙滩,每次都无功而返。   贝壳很多,漂亮的也不少,只是都不是蓝色贝壳。   俞汀低头拉冲锋衣的拉链,一次拉到顶,下巴藏进了高领里。   “没有。”   陆绝眼梢微挑,也不在意,跟上俞汀并肩出院子,“明年送也行。”   赵如菲开着皮卡车出来,她今天要去医院复查,她追上两人,停车降下车窗笑着比划,“你们中午回来吃饭吗?要吃我现在去买点菜放冰箱。”   俞汀早有安排,沿沙滩到尽头,有一条小路往上走四五百米,就在他读过的小学。   小学门口有许多小店,因为靠海,偶尔有游客来,街上还有卖特产美食,手工饼干手工果茶的店铺,还有手工艺品店,今天圣诞节应该会很热闹。   俞汀说:“不在。”   赵如菲又比划,“我复查完去找你张姨,晚点回来,晚饭你们也在外面吃吧。”   俞汀点头,赵如菲就笑笑和陆绝比划,“跨年去看烟花吗?”   陆绝问:“什么烟花?”   赵如菲开心地比划,“跨年夜会在附近的东海岸放大烟花,可漂亮了。要不那天你来家吧,我给你和乐乐包海肠饺子,吃完载你们去看烟花,你也别回家了,和乐乐睡,他床宽,你们挤一挤能睡。”   陆绝答应了,“行。”   赵如菲开车走了,陆绝说:“你要觉得别扭,到时我找个借口不来。”   俞汀,“……”   安静两秒,他脚下加快,“我之前不是带过你回家?”   望着俞汀耳后那颗颜色变深了的小红痣,陆绝轻轻勾上唇,加快跟上了他,“那我却之不恭了。”   七点多天还没大亮,天空灰蒙蒙的,海风也呼呼刮着,冷得冻人,所以赶海的只有俞汀和陆绝。   才停了雨,沙滩湿漉的,白沙滩也成了灰沙滩,俞汀给陆绝划了一片区域,“你在这块挖。”   陆绝问:“你呢?”   “我去前面。”俞汀的目标是蓝色贝壳,这片沙滩他几乎翻遍了,他想去浅海区找一找。   “有事喊我。”想到风大可能听不见,他又补充,“打电话也行。”   “不行,我一个人害怕。”陆绝马上跟上俞汀,“我旱鸭子,还有淤泥恐惧症。”   俞汀,“……”   他眼皮跳了两下,“那你还赶海?”   “跟着你就可以。”陆绝又离他近了些。   俞汀,“……”   他安静两秒,“跟紧点,别乱踩。”   陆绝,“行。”   向海又走了一小段,沙滩越来越湿润,被海水推来的淤泥也越来越大片,俞汀不太信,但还是问:“你怎么恐的淤泥?”   海风特别大,吹得陆绝的声音断断续续,“就……看着淤泥……晕。”   俞汀换了个方向走,虽避免不了有淤泥,但淤泥明显少了不少。   陆绝眼底都是笑意,路过一片泡有一滩水的沙地,他拉住俞汀,“在这儿挖试试?”   俞汀看了看,这里挖不到好东西,但陆绝想在这儿挖,他也没扫兴,放下小桶蹲下开挖。   如俞汀判断的那样,挖了快半小时,只挖到一点儿蚬子,别的都没有。   “乐乐,我挖到了!”陆绝在后喊他。   俞汀回头,修长食指立即送到他眼前,一只还不如黄豆大的滤沙海星紧紧贴在陆绝的食指尖。   “……”俞汀憋着笑,两侧肩膀微微抖动着,“恭喜你。”   陆绝挑眉,“你别看它小,做成戒指绰绰有余。”   他突然拉过俞汀左手,在他无名指比了一下,“看吧,不大不小,刚刚好配你的手。”   俞汀,“……”   他迅速抽回手,“它是活的!”   被陆绝握过的皮肤有点烫,他就插进沙滩里,来回翻了好几下。   陆绝不紧不慢,他拔下小海星,往前一抛,丢回了海里。   轻飘飘扔来,“不是活戒指就可以?”   俞汀指尖突然碰到一块硬物,像是贝壳,他马上抓出来,天只是稍微亮了点,四周都还是灰蒙蒙的,他掌心的那块蓝色物体却异常流光溢彩。   可惜不是贝壳,而是一块碎玻璃。   俞汀把玻璃放进了垃圾袋,他一直没回陆绝刚才的问题,陆绝也没再追问。   快到中午,挖到沙滩尽头了,俞汀突然冒出一句。   “不可以。”   他平静说:“戒指意义不同,我不随便戴。”   陆绝终于挖到一只海螺,他丢进小水桶,忽然看向海面,眼睛微眯,“有船来了。”   俞汀马上看海。   是一艘大货船,天气不好,海面还有浓雾,货船打着灯,穿过雾气,在海上照出了一条橘色的光道。   俞汀不眨眼盯着,直到货船走远。   陆绝望着他专注的侧脸,轻声问:“这么喜欢?”   “喜欢。”俞汀依旧望着海,“最喜欢。”   “那我能不能提前申请,成为你第一艘船的乘客?”   俞汀猛地扭头,差点撞到了陆绝的鼻尖,他脸有些烫,往旁边挪了一下,“对不起。”   “我的错,是我靠太近。”陆绝扬眉,“你还没回答我。”   脸皮越来越烫,俞汀提桶就走。“等我造出来再说。饿了,去吃饭。”   他快本走上小道,陆绝嘴角弧度扩更大了,他抓着水桶追上去,“等等我啊造船大师,我不认路……”   俞汀没理他,只脚下速度明显慢了。   *   赶了一上午海,两只水桶里只有零零碎碎的一小桶蚬子,两只海螺,以及一只螃蟹,两只海星。   俞汀问过陆绝后,就把它们都倒回海里了。提着两只空桶,带着陆绝去了凌江小学。   “海鲜炒面不错。”俞汀推荐着,“那家炸串也可以,隔壁的海鲜粥也鲜……”   “你小学真没偷偷谈过恋爱?”陆绝望着街上成群结队小学生。   好几对光明正大牵着手。   俞汀,“……”他放弃了等陆绝的选择,陆绝心思根本不在吃饭上!   他直接去了最近的海鲜炒面店,“没有。”   店内放着圣诞曲,除了小学生,也有几桌年轻情侣,人不多,但店小桌子少,老板说得等十分钟左右。   俞汀瞟了陆绝一眼,放下水桶说:“我去买喝的,有奶茶和汽水,你要什么?”   陆绝淡淡,“草莓奶茶。”   “……好。”   这条街几年不变,俞汀先去奶茶店点了一杯草莓奶茶和一杯原味,付了钱,他让店员做好打包,他则跑去了一家手工艺品店。   找不到21颗贝壳,那就用一颗贝壳编手绳。   俞汀挑了一根纯黑线的手工绳,加钱让老板把那块渐变蓝贝壳编上去了。   老板是个年轻女孩,她给贝壳钻好孔,套上绳后说:“好漂亮的蓝贝壳啊!我正好编了一个草编蓝色首饰盒,要一起带走吗?”   “特别漂亮的!”老板拉开展示柜,拿出一只小巧的首饰盒放到柜面。   也是渐变蓝色,盒子里铺着一层浅黄色拉菲草。   老板热情推销,“和你的蓝贝壳手绳超配的,你女朋友收到一定会特别喜欢!”   俞汀,“……”   沉默几秒,他拿过草编盒一起买了单。   送礼物确实需要一只礼品盒。   他准备晚上陆绝回家的时候再给他,就没要手提袋,把小礼盒放在口袋。   跑去奶茶店取了饮品,他又跑回了炒面店。   陆绝已经等到桌子了,他拿过草莓奶茶,插了吸管喝了一口,温热,还有椰子果肉,他微微挑眉,“买那么久?”   俞汀淡定,“人多。”   陆绝递过菜单,“哪个好吃?”   俞汀推荐了几道,陆绝全点了,俞汀就没另点,他撕开吸管的保护纸,刚插进奶茶,手机震了一下。   掏出手机,是李成蹊发的微信。   一张机票图,一条文字。   【我31号下午落地!到了先去老地方吃饭?】   老地方是以前他们去过的一家海鲜火锅。   俞汀眼睫动了一下,垂眼敲字——   【31号我有安排了,元旦再……】   屏幕冷不丁黑屏了。   “怎么了?”陆绝吸着奶茶问。   “手机没电了。”俞汀收起手机,只能晚点再回了。   这时陆绝手机也震了。   他睨一眼来电。   屏幕闪着,爸。   陆绝直接关了机。 第40章   隔壁桌是几个小女孩,初二初三的样子,桌上摆着一堆红苹果,以及一叠亮闪闪的透明亮纸和贺卡。   还没上菜,小女孩们分了工,两个拿亮纸包装苹果,一张纸包一颗红苹果,然后系上一根蝴蝶结红丝带。   另三个小女孩就拿彩笔写贺卡。   翻开贺卡,清脆的纯音乐随着贴在贺卡上的闪烁的小灯带欢快地响起。   是《铃儿响叮当》。   小女孩们兴奋讨论着苹果和贺卡即将的归宿。   有老师同学,朋友,还有悄悄喜欢着的人。   “今晚下雪就好了!”有个女生憧憬说,“下雪的圣诞夜好浪漫啊!”   “今年还没下过雪呢!第一场雪要在跨年夜就更浪漫了!”   起哄声、笑声不断飘来,陆绝喝了一口甜腻味的草莓奶茶,黑眸含笑看对面,“我们吃完就回花圃?”   俞汀,“嗯——”他停住,“时间早,晚点去也行,你有想去的地方?”   “想去附近逛逛。”陆绝勾唇,“把你曾经走过的地方看清楚点。”   俞汀低头喝了一口奶茶。   非常劣质的味道,零天然,全是添加剂,唯一好点的是椰果肉,很有嚼劲。   旁边桌有小女生还在说:“吃完饭我不跟你们去玩啦,我要跟男神去逛街约会!”   几秒后,俞汀含糊回了一声,“哦。”   在两人的奶茶快见底后,老板终于端着盘子来了。   桌子不大,陆绝点的东西轻易就摆满了。   一份招牌海鲜炒面,一份锅煽海蛎子,一份鲅鱼饺子,一份碳烤鱼饼,还有几小碟风味泡菜。   “久等了!店里就我一个人,今天实在忙不过来,海鲜炒面给你们多加了点,不够再叫我,免费加!”   老板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她还拿了一只空盘给他们分装,“慢用!”   陆绝位置在外,他先拿过空盘夹炒面。   现炒的炒面锅气十足,是手擀面,老板还特别舍得下料,大虾牛肉鱿鱼都给得特别多。   陆绝筷子避开了鱿鱼,夹了一盘满满是牛肉和虾的海鲜炒面,搁到了俞汀面前。   俞汀不吃鱿鱼,虾还行,牛肉是特别喜欢。   原装炒面的盘子里,剩下的可以算是鱿鱼炒面了。   俞汀记得陆绝吃牛肉和虾,他拿过筷子,夹了几只大虾和几块大牛肉又放回陆绝的盘子。   “我不太饿,你多吃。”   陆绝欣然接受,夹了一筷炒面裹牛肉一口吃了,“味道不错。”话又一转,“老板很年轻,你上学的时候应该不是她做的吧?”   俞汀摇头,“我小学没钱吃炒面。这几年条件宽松了点,偶尔会带我妈来打打牙祭。”   这其实算是私密话题,俞汀没有和任何人提过私事和家里情况,包括他唯一的好友李成蹊。   面对陆绝,他却轻而易举,自然而然就说出来了。   俞汀咀嚼的动作停了一秒,又很快恢复了,垂眼吞咽着。   他眼睫毛眨动的频率明显比平时快了。   他有点紧张。   同情安慰的目光,他见过太多次。   校长,老师,还有知道他家情况的邻居。   初二之前的每一年,他都是无法按时交学费的唯一学生。   开学前一晚,赵如菲总会提上几袋水果,和亲手包的海鲜饺子,带上他去找校长。   要延迟交学费,就要解释原因,赵如菲无法说话,每次只能由他和校长交流。   也是每次回家,赵如菲都会悄悄抹眼泪。   其实俞汀没觉得伤自尊,他想读书,只要能继续读书,他无所谓别人如何看他。   但不想,也在陆绝眼里看到对他的同情。   莫名的、非常的,不想。   他抓过奶茶喝了一大口,闷声说:“有点辣。”   他快速瞥了陆绝一眼,陆绝没看他,在吃面,闻言才抬头,眼里没有同情,没有可怜之类的情绪,什么都没有,平静着另抽了一双干净筷子,自然地伸进俞汀的盘子里挑着洋葱,“我的也辣,可能洋葱没炒熟。”   刚才俞汀那句话,对他似乎只是一句极其平常的聊天内容。   俞汀眼睫毛总算恢复了往日频率,他也去挑不多的洋葱,“应该是。”   吃完出店铺,整条街响着此起彼伏的《铃儿响叮当》。   各色小店的玻璃上都贴着、挂着各种圣诞元素的装饰。   陆绝是真要走遍俞汀曾经走过的地方,还翻墙进陵江小学转了一圈。   看见了俞汀小学读了六年的教室,还有他坐了六年的课桌。   双人桌。   教室门锁着,陆绝看着第二组第二排左边的空位置,问:“你小学同桌男生女生?”   俞汀,“……”他没印象,不过他的记忆告诉他,是一个从一年级就戴酒瓶底眼镜的小男孩,四年级换了同桌,是一个瓜子脸,头发总是扎得很工整的小女孩。   “忘了!”他转身要走。   突然手臂被抓住,陆绝低声,“乐乐你可别骗我,你说什么我都会信。”   “……”   俞汀深吸一口气,“一个男生,一个女生。”   “男的帅吗,女生漂亮吗?”   “不关注不知道!”   “初中同桌呢?”   俞汀耳后的皮肤越来越滚烫,他抽回手,拔脚走得飞快。   “初中单人桌!”   陆绝望着那颗越来越红的红痣,眼底的笑意溢出了眼眶,他快步追上——   “那你觉得你高中同桌怎么样?就姓陆叫陆绝那个……”   声音越来越远。   两人又从后墙翻出了学校,从没翻过的墙,今天翻了两次,俞汀走回街上才放慢了脚。   快两点了,他和陆绝提着水桶,穿着雨靴在街上也很另类,不时有人偷瞄他们,俞汀就回头说:“回花圃——”   同时陆绝又抓他胳膊,拉着他进了临街的一家手工店。   “进去看看。”   正是刚才俞汀串手绳那家店。   俞汀眼皮一跳,他当即反抓住陆绝的手,扯回他直接进了隔壁店。   他根本没看是什么店,“我喜欢这家……”   余下的声音消失在眼前五颜六色的贴纸机器上。   竟是一家拍大头贴的店。   俞汀,“……”   要走已经来不及了,陆绝笑,“原来你喜欢拍大头贴。”   俞汀,“……”   店面不大,只有三台机器。   两台机器有人了,还剩一间粉红色,贴满各种爱心的小房间。   这时进来两个小女孩,陆绝神色自若,拉着俞汀撩开粉色门帘进去了。   小房间里空间不算窄,但同时来了两个头都快顶到小房间天花板的男生,还是略拥挤了。   空气仿佛变稀薄了,热得厉害,俞汀连脖子那块皮肤都跟着发烫,他突然庆幸陆绝送了他冲锋衣,衣领够高。   他下巴悄悄往下藏了藏,只露出一对眼睛和鼻尖了,看着屏幕上粉粉蓝蓝的可爱边框,他难得语塞。   “……要不算了?”他试图挣扎。“这台不太适合我们。”   “适合。”陆绝一手还抓着俞汀,一手点开机器屏幕翻了几页,最后停在一套蓝色绣球花的相框,扭头挑眉,“你种过的无尽夏,多适合。”   俞汀看了一眼,天蓝色的边框,缀着几朵蓝紫色的无尽夏。   适合肯定还是不适合,只是比起第一页的粉色棒棒糖,爱心小熊,这套边框也就能接受了。   俞汀放下水桶,“就这套。”   他不爱拍照,更不会摆姿势,他问陆绝,“怎么拍?”   陆绝马上揽住了俞汀肩膀,将人拉到他旁边,帮俞汀取下了鸭舌帽,面不改色说:“这样拍。”   拍一套照片的时间,陆绝的手全程没离过俞汀肩膀。   两套大头贴从机器出来,俞汀完全没看,陆绝把一套塞进信封里递他,他直接装进了口袋。   “不看看?”陆绝还在原地旁边,“拍得特好,你太上镜了乐乐,要不我们再拍——”   俞汀拽着陆绝马上走,“没时间了,去花圃!”   到花圃快四点了。   俞汀放下赶海的工具,直奔玻璃花房。   入了冬,这段时间花圃也没开门,花房里冷清萧条,花盆的植物叶子都掉光了,看不出是什么。   花房入口摆着一只装满的大口袋,俞汀蹲下拆开袋子,拿过水瓢舀着粉末往水桶装。   “花肥?”陆绝蹲到他旁边。   “硫酸铝。冬天用硫酸铝调蓝,明年夏天绣球花就会开蓝花。”俞汀动作不停,到了需要的数量就停了手,起身提着水桶往里去,边走边捏着水瓢往花盆里撒硫酸铝。   这是经验活,陆绝便没插手,他跟在俞汀身后,两侧是花盆,隔出一条半米宽的走道通行,他慢慢跟着俞汀挪动,“吊着那些也要调无尽夏?”   除了地面,空中也吊着满满当当的花盆,俞汀点头,“无尽夏好卖。”   “明年夏天,这儿就是一片蓝色花海了。”陆绝说,“花开了先让我来挑几盆?阳台就两盆无尽夏,不够。”   俞汀嘴角小弧度地翘了两秒,“你期末排名能保持住,明年让你挑十盆。”   陆绝马上摸手机,“录条音——”   他正要开机,身后传来礼貌的声音。   “打扰了。”   陆绝眼里的笑意瞬间沉底,他脸色迅速冷了。   俞汀看向门口,一个穿大衣的年轻男人站在花房门口。   虽只有无意识的一眼,俞汀还是看见了年轻男人对陆绝恭顺的眼神。   年轻男人是来找陆绝。   俞汀正要开口,陆绝先和他解释,“他是我爸的助理许陵。”   对许陵,陆绝声音瞬间淡到零度,“你先走,我晚上回去。”   许陵先朝俞汀礼貌微笑了两秒。   他对俞汀一直是闻其名不见其人,今天第一次见本人,他就明白了,高高在上的陆家少爷,甘愿留在这儿小渔村的原因了。   俞汀也回了许陵一个礼貌微笑。   许陵重新看向陆绝,眼里闪过几分无奈,但还是不得不说——   “抱歉,恐怕您现在就得跟我走。”   他恭敬垂手,“您父亲在外面等着您。” 第41章   花棚左边临着马路,俞汀看出去,隔着一块玻璃,几块花田,缠满了枯叶的木栅栏缝隙里,隐隐窥见了,一辆黑色轿车。   只看一秒,俞汀收回了视线,他又看陆绝,从他的视角,只看到陆绝的侧脸,淡淡的,和平时差不多。   下一秒,陆绝感应到了一样,也回头看俞汀,轮廓那淡漠的线条瞬间温和了,他扬唇,“晚饭下次吃,我先走了。”   俞汀点头,“好。”   陆绝就走了,许陵挪开几步让了路,陆绝出了花棚,许陵就朝俞汀点点头,抬脚欲走,余光扫过站在密集花盆里,手里还捏着瓢的少年,他敛住眉,还是多说了一句。   “来前陆先生替陆绝请了一周假,到元旦。”   说完许陵又礼貌笑笑,这才离开了。   水瓢里还有一小勺硫酸铝,俞汀蹲下,一点一点铺满了土。   他听明白了许陵的提示。   跨年那天,陆绝回不来了。   花圃外的马路,靠边停着一辆低调的红旗轿车,司机在后排车门等着,陆绝一出花圃,司机就无声开了车门。   陆绝上了后座。   车门无声无息关上,另一侧的陆山京头微微后仰靠着座椅,双眼闭着没有动静。   似是睡着了。   陆绝也没跟他爸说话的意思,他侧头,隔着浅浅的茶色玻璃,隐约能看见花棚,他出神忘了几秒,却没再看见俞汀的身影。   许陵默默上了副驾驶,隔板升着,尽管隔音效果很好,许陵也没敢发出丁点儿动静,向司机使了眼色,司机便驱车走了。   俞汀给绣球花调完蓝,又拎着水管结结实实浇透了水,外面的天色也黑了。   以前俞汀也常独自在花圃忙到天黑,唯独今天他突然觉得过于安静了。   静悄悄,半点儿声音也无,安静得有点落寞。   静静站着休息了几分钟,俞汀提着桶,锁好花圃回家了。   赵如菲不回家吃晚饭,俞汀就没忙着赶回家,他沿着海慢慢往家走。   这一段路都还没有路灯,反而是海上偶尔路过货船,会有零散的光照过来。   快新年了,来往的货船比其他月份都要频繁,时不时就会开来一艘海运货船,看得专注,俞汀到家就快八点了。   赵如菲还没回来,家里又黑又冷,俞汀站在玄关有一瞬的出神,延迟了两三秒才打开灯。   橘色暖光亮了,屋内也添了几分温度,俞汀放了水桶,他不饿,先提着雨靴去卫生间刷鞋,整理好出来,他突然想起他手机没电关机了,浓密又长的睫毛扇了两下,赶快充了电。   开机弹出几条信息,却不是陆绝,是李成蹊发来的外国圣诞节活动。   拒绝李成蹊跨年夜聚餐的回复还在聊天框,俞汀按着删除键一一删除了,他重新回复。   【好,不过我十点前得回家。】   李成蹊秒回,【明白!汀哥,圣诞快乐!圣诞礼物等跨年夜一起给你!】   俞汀后知后觉。   圣诞礼物……他还没给陆绝。   从口袋里摸出那只礼品盒,俞汀想了想,放进了抽屉。   只能等陆绝回来再给他了。   不一会儿赵如菲发来微信,她和张敏华还有活动,要十一点才回,还问俞汀和陆绝吃了什么美食。   彼时俞汀在炒饭,昨天还剩一碗米饭,他去后院菜地拔了点小葱,打了一个鸡蛋做蛋炒饭。   他其实不饿,只是一时之间,好像除了吃饭,他找不到别的事情做。   香喷喷的蛋炒饭装进碗里,俞汀端着到饭桌坐下,回了赵如菲,【大餐。】   赵如菲回了一个笑脸,手机又沉寂了。   俞汀退出聊天框,瞥了一眼下方陆绝安静的聊天框,他舀了一勺炒饭,送进嘴里,很重地咬了一下。   *   隔天早上到校,旁边座位果然空了。   俞汀照旧上课放学,一夜之间,生活恢复了以前的两点一线。   好像没变,又有些变了。   俞汀突然觉得不太习惯,少了一个陆绝,好像哪里都不习惯了。   周五晚自习最后一节课打铃,年轻人就开始躁动了,纷纷开约跨年夜的活动。   付狄扬跑来找俞汀,还问了一嘴陆绝什么时候回来。   “不清楚。”俞汀收着书包。   付狄扬正想问邀请俞汀明天和他们去酒吧通宵看球赛跨年,俞汀已经出了教室。   丁斯南收着书包,瞄见俞汀走了,他立即拽上书包链追上去了。   “汀神等等我!”丁斯南快步追上俞汀,喘着气和他一道下楼。   丁斯南几乎是贴着俞汀的肩膀走了,俞汀稍微挪开了一点距离,礼貌又疏离,“有事吗?”   丁斯南支支吾吾半天没说话,快到公交车站了,他才苦瓜脸摊牌了,“就我姐,亲姐,高三四班的丁斯雅,她想约你明天出去玩。”   俞汀拒绝了,“我有事。”   丁斯南摸着后脑勺,大大松了口气,“是吧!我早说你不会答应了。”   丁斯南完成任务就撤了,最近天越来越冷,等公交的学生也少了,大多有家长开车来接。   有个等车的男生一直在旁边讲电话,从说话内容能判断对面是他女朋友。俞汀主动走到另一侧,这才听不清男生的声音了。   俞汀很少用手机,只是怕会错过赵如菲的电话,他才会带手机到学校。   此刻手机寂静地躺在棉服口袋里,吹到脸上的风和刀子一样尖锐,俞汀压低了鸭舌帽的帽沿,沉默了几秒,还是伸手摸出了手机。   陆绝那天走后,一条消息都无。   那句话在脑海中盘旋了几日,俞汀点开和陆绝的聊天框,自然就发出去了。   【你还好吗?】   他望着屏幕,直到屏幕光熄灭,陆绝都没有回复。   公交车进站,还有几个空位,俞汀没去坐,他找了个空位拉着吊环,安静地看着漆黑的窗外。   没一会儿,他又掏出手机,点开了从未打开的朋友圈。   有赵如菲发的花圃广告,张敏华晒的小敏敏日常,还有李成蹊的刷屏。   李成蹊把朋友圈玩成了日记,从早上记录到晚上,每天打卡一样准时发布。   而陆绝,没有一条朋友圈。   俞汀垂眼想了一会儿,还是发了一条信息。   【你今天见过陆绝吗?我是俞汀。】   随后输入一串数字,点了发送。   数字是管宁的手机号。   上次管宁带他去京市的紫·Moon吃饭,管宁报过一次他的手机号订的包间。   他不想再和管宁接触,也清楚管宁讨厌他,但除了管宁,他现在没其他办法能打探陆绝是否安全。   他忽略了一件事,陆绝的父亲能找到花圃,那是否说明,也知道了陆绝对他的感情?   知道了,会更加严厉地处罚陆绝吗?   俞汀下意识用力抓紧着吊环,同时手机“嗡”   一声。   来短信了。   俞汀呼吸轻了几分,他赶快点开。   【你联系不上我哥了?喔,大概是他没空吧,快新年了,这两天我们两家都好多社交活动,我每天都会在不同场合见到我哥耶^_^】   确认了陆绝没有被关被打针和被抽球杆,俞汀瞬间像是泄完气的皮球,彻底轻松了。   心情好了。管宁的酸话看着也觉得异常可爱,俞汀真诚回复。   【知道了,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还复制了管宁的笑脸表情贴在尾巴,一同发送过去。   到家赵如菲在客厅泡着脚,电视里是本地新闻台。   “紧急通知,受寒潮天气影响,明天零点在东海岸的跨年烟花秀取消,部分地区也从明天下午两点断电,次日八点才恢复供电,请各位市民提前做好准备。以下是停电区域——”   不出意外听到了自家所在区域,赵如菲难掩失望,只是俞汀回来了,她赶紧捞出脚擦干,招呼俞汀也来泡脚。   “水还很烫,快来泡脚。”   俞汀放好书包过来了,赵如菲又往泡脚桶里倒了一壶热水。   脱掉袜子,俞汀双脚早冻成了紫白色,他还没动手,赵如菲先拧了一块热毛巾要帮他擦脚。   冻僵的脚不能直接泡热水。   上次这样由着赵如菲帮擦脚,还是俞汀五岁的时候,俞汀赶快抢毛巾,“我自己——”   赵如菲笑着举高热毛巾,比划着,“十多年了,一直是你自己照顾自己,今天就让妈再给你擦一次脚吧。”   俞汀从没觉得赵如菲没照顾好他,一个无法正常说话交流的女人,接手了巨额赔偿,还养大了他,只有赵如菲那双烂过数次的手脚知道她付出了什么。   俞汀点头,并不擅长地用撒娇的语气笑,“先擦左脚,超级冷!”   赵如菲赶紧捧住俞汀嘴角,用热毛巾轻轻完全包裹住,低头专注地、轻轻擦拭着。   笑容褪去,俞汀垂眼,赵如菲头顶是比同龄人更多的白发,他抬手也很轻地触碰着赵如菲的白发,认真低语,“妈,我上大学就有能力养你了。到时你不用再做生意,每天睡到自然醒,一日三餐也找人做,大口吃肉,吃最好的水果,冬天穿最暖的棉服,夏天穿最漂亮的裙子。”   赵如菲无声咧嘴,她抓着俞汀的左脚猛地按进热水里,俞汀受不了,烫得要缩脚,她赶紧按紧不让他跑,五六秒的时间,俞汀便适应了水温,舒舒服服泡脚。   赵如菲这才仰头,收手比了一句,“没问题,我等着两年……一年半后享福了!”   *   次日,12月31日,2010年的最后一天。   取消了那场耗资几十万的跨年烟花秀,对大多数普通人、成年人,这一天又变成了极其普通的一天。   对俞汀也是。   吃过早餐,赵如菲去了花圃,他在家清扫卫生,到中午房间里里外外全打扫干净了,他又煮了两份水饺送到花圃,再回到家背了会儿意语单词,很快到了和李成蹊约饭的时间。   两点准时断了电,没有小太阳取暖,俞汀冷飕飕地换了衣服,戴上围巾帽子出门了。   到老地方是六点,李成蹊早到了。   李成蹊订的包间,空调十足非常温暖,俞汀取着帽子和围脖,李成蹊扫了一眼。   他认出花纹,同牌子的围巾他有一条,他妈上周买的。   这个牌子最低价五位数起,不会是俞汀的消费水平。   他送的手机不过五千多,俞汀已经不愿意接受了……   李成蹊猛地捏紧手指,嘴角有些僵硬,“菜我点了一些,你看看还点什么。”   俞汀拿过菜单,什么都没点,他常点的几样,李成蹊全点了   “够了。”   超大豪华包间只他们两人,却不显冷清,李成蹊话太多,又太密了。   俞汀安静耐心地听着,偶尔问一两句,回一两句,火锅上菜很快,他烫了几片牛肉,他吃饭也很安静。   李成蹊这才停住不说了,包间只有热汤咕噜翻滚的声音,直到俞汀吃完了,李成蹊马上放下筷子,笑着、带着点急切,“汀哥,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火锅吃到后面有点咸,俞汀倒了一杯大麦茶,“什么?”   “我爱你。”   李成蹊眼里的深情,比快熬干的汤锅还要浓烈,他鼓足了勇气,“是男人对男人的爱,我是同性恋。” 第42章   俞汀喝水的动作停住了。   包间陷入了沉默,锅底的残汤滋啦啦响着,快烧干锅底时,俞汀放下杯子关了火。   李成蹊全程望着他,俞汀刚要开口,李成蹊就抢先开口,“你不用急着回答,慢慢考虑,我会等,多久都没关系。”   俞汀摇头,他平静说:不用考虑,我对你只有朋友情。”   李成蹊说不上失望,他一直清楚,俞汀对他只是朋友,所以他一直谨慎藏着心思,就怕俞汀厌恶他远离他。   他有足够的耐心等着俞汀,可陆绝的出现,让他害怕了。   【俞汀会被抢走】这个认知越来越猛烈,他   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得挑破,打探俞汀的心意。   他要俞汀还是从前的俞汀,哪怕会厌恶他恶心他,哪怕是抗拒同性恋,只要俞汀没有喜欢陆绝,他还有一大把时间可以和俞汀重新开始!   李成蹊后脊椎紧绷成一条拉满的弓弦,他喉结迅猛地吞咽了几下,“你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   俞汀话音一落,李成蹊忽然重重后仰,头砸到椅背发出一声“咚”,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被抽空气力。   俞汀问:“你没事吧?”   李成蹊抬高左手摆了几下,“没事。”他是太高兴了!   没喜欢陆绝,俞汀没有喜欢陆绝!   打探完,要善后了。   李成蹊歪头,他知道答案,明知故问:“还是朋友吗?”   俞汀点头,“你愿意就一直是。”   李成蹊双眼都笑弯了,“我当然愿意!”他坐直说,“那礼物你不许拒绝了。”   他从袋子里拿出两样东西。   一本书和一双外皮内羊绒的手套。   书是圣诞礼物,上次俞汀电话要他找的帆船设计原版书,羊绒手套是跨年礼物,陵江的冬天最低零下十几度,靠海又湿度大,气候湿冷,俞汀还要去花圃帮着干活,每个冬天手都会有冻疮。   李成蹊低声,“今年好好戴手套,不要长冻疮了。”   俞汀没拒绝了,结账的时候,他掏出准备好的纸币先付了。   知道这家店不便宜,俞汀带了一千块,这顿饭一共是六百多。   李成蹊不乐意,“太贵——”   俞汀说:“我没准备礼物,这顿饭应该我付。”   李成蹊想也没想,掏出手机直接在微信给俞汀转了700,笑着眨眼,“你赚钱那么辛苦,自己留着。”   俞汀眼睫毛扇了一下,没有再说话了。   走到街边,市中心没停电,四处挂满了霓虹灯带,夜色降临,人行道上基本是年轻人,大多是情侣。   李成蹊偷瞄着俞汀,咳了两声,“晚上附近有跨年倒计时活动,我喊了几个朋友,大家一起玩挺热闹的,要不和你妈说一声,跨完年回去?我租有车,送你回去很方便。”   他比俞汀大一岁,刚满18就考到了驾照。   俞汀拒了,“不用,你们好好玩,我回家了。”   李成蹊又说:“那我开车送——”   “不用。”俞汀打断他,“你刚落地好好休息,我坐公交很方便。”   李成蹊还想说什么,俞汀就继续说:“抱歉,我暂时没想好以后怎么和你相处,目前还是别频繁见面。”   俞汀的话堵死了李成蹊,李成蹊沉默两秒,轻轻苦笑一声,“都听你的,你别永远不理我就成。”   “不会。”俞汀说,“我们是朋友这点永远不会改变。”   俞汀说完就走了,他能感受到李成蹊的视线一直跟着他,他没回头,走到十字路口,左转消失在了热闹的人流里。   *   俞汀没马上回家,他去了精品店。   家里只剩两根家用蜡烛,明天是新年,他要给赵如菲买些礼物。   首先是一只香薰蜡烛。   薰衣草精油的,助眠,赵如菲总是睡不好,手术过后,更是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就失眠了。   然后是一瓶香水,一管口红。   赵如菲不舍得花一毛钱在自己身上,以前俞汀悄悄给她买过几次衣服和鞋,还撕掉了吊牌,赵如菲还是有办法原价二手转了出去。   “我衣服够穿,每天都在花圃里忙,这些漂亮衣服还不如我的工作服!”赵如菲假意掐了一把俞汀的脸颊,“奖学金是你自己赚的钱,自己存着,以后你上大学了可有用钱的地方呢。”   离开精品店,俞汀又去了一家女装精品店。   出来他手里又多两个纸袋,一个纸袋是单排扣羊毛大衣和纯羊毛连衣裙,另一个纸袋是一双含毛的真皮短靴。   这次他没拆吊牌了,还去大排长龙的蝴蝶酥店排队半小时,买了一盒刚出炉的蝴蝶酥。   赵如菲爱吃蝴蝶酥,尤其是刚出炉的。   提着大包小包上了公交车,这个时间点大家都是往市中心涌来,返程的人寥寥无几,车上全是空位。   俞汀坐在了靠窗的单座,他没把纸袋当地下,全搁膝盖上。   热闹的街景在窗外倒退,逐渐安静,逐渐驶进了黑暗。   零星的烛火在近处,也在远处亮着,车内也没开灯,暗暗的,手机在口袋震动了几下,俞汀没反应,他望着幽黑的远处,第一次觉得,孤单一个人,有点太安静了。   到站下车,更是漆黑一片,他家这片的民居都有院子围墙,烛火光照不出来。   俞汀也没打开手机灯,那根坏掉的路灯今年没修好前,他摸黑走了好几年了。   何况回家的路,他闭着眼也能走到。   快到家,俞汀突然停住,他歪头微扬起下巴,望着路旁隐没在黑暗的路灯。   他记得第一次带陆绝回家,第二天坏了几年的路灯就修好了,不会是陆绝修的吧?   不过这想法太过夸张,俞汀自己都不信,他唇角翘了翘,心情突然就好了不少,他提着大包小包快步回了家。   到家钥匙还没掏,门就开了。   屋内透出淡淡的烛光,赵如菲笑着比划,“回来了,我刚吃完,饭菜都还热,要不要再吃点?”   俞汀笑着摇头,“饿是饿了,不过不吃饭,吃这个。”   他举起蝴蝶酥摇了两下。   俞汀要了两只袋子,将蝴蝶酥严实地包了好几层,但气温太低,还是凉透了。   赵如菲从仓库搬出了一只小火炉,炉子里的炭刚刚好烧透了,红彤彤的,沙发周围都暖洋洋的,赵如菲找了个铁丝网放炉子上,摆上蝴蝶酥烤热,母子俩就围着小火炉,边取暖边吃蝴蝶酥。   那只薰衣草精油蜡烛,赵如菲也点着了,淡淡的薰衣草味在空气里弥漫,赵如菲还是轻轻点了一下俞汀的额头,“又乱花钱,下不为例。”   俞汀咬着蝴蝶酥,点头说:“知道了。你也不许再转卖给别人。”   赵如菲莞尔,“我也知道了!可惜烟花取消了,不然今晚可以穿新衣服去看。”   她咽下蝴蝶酥,跑去卫生间洗干净手,回来才拿过羊毛大衣,喜悦地来回抚摸着,真是好衣服,摸着就暖和。   俞汀瞟着赵如菲,女人在笑,却还是难掩遗憾失望。   她太期待去看烟花了。   路上俞汀其实想过带几箱烟花回来,只是普通的烟花,不是赵如菲期待的盛大烟花秀。   他现在还没能力给赵如菲一场盛大美丽的烟花秀。   俞汀低头望着红彤彤的炉子,咽下了蝴蝶酥。   “妈——”   话到嘴边,还没办到的事情,俞汀还是不想提前说。   赵如菲看过来,俞汀伸手烤着火,翻过手心,他抬头浅浅笑着,“烤火真舒服。”   赵如菲忍俊不禁,她抬手理了一下俞汀的刘海。   “舒服就抬去你屋里,今晚大降温,别冻感冒了。”   最后火炉还是抬去了赵如菲屋里,俞汀装了一盐水瓶的热水,捧在手心里回屋了。   他抬着蜡烛去了书桌,落座双手紧紧捂几秒热水瓶,就把热水瓶揣进了兜里,他随便抽了本物理题,不过没马上刷题,掏出手机点开了微信。   刚才果然是李成蹊发的微信。   【到家了说一声。】   【到家了吗?】   【不愿意和我说话,安全到家发个。就行。】   【记得收钱。】   ……   俞汀没收钱,他转账了一笔4999。   【到家了。今天的礼物我收了,手机太贵重,我无法收。】   下一秒,4999就被接收了,同时李成蹊回了一条,【全听你的,我都收回!你别不理我就好,700明天会自动退回。】   上方还在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俞汀敲了四个字,【睡了,晚安。】   俞汀调了静音,放下了手机。   翻开物理题册,俞汀认真刷起了题。   偶然一眼瞥到手机屏幕亮了,俞汀也没理,继续刷题。   刷完题他又翻译了一篇意语文章,这才放笔准备去洗漱。   蜡烛即将燃尽了。   他拉开椅子起身,这时手机屏幕又亮了。   俞汀拿过手机往外走,到卫生间才解锁了屏幕看手机。   屏幕一亮,俞汀拿牙刷的动作就停了。   微信弹出的消息开头是——陆。   陆绝!   俞汀立即放开牙刷,点开了微信。   陆绝一共发了三条微信。   第一条是两小时前。   【乐乐快出来,我在你家门口!笑脸.JPG。】   第二条两分钟后。   【你屋还点着蜡烛,是去洗澡了?停电了有热水吗就洗澡。撇嘴.JPG。】   第三条是刚刚。   【乐乐你理理我,我在外面快冻死了QAQ哭泣.JPG。】   俞汀马上往外跑,快到客厅他又停住,转身跑回房间,两秒后攥紧那只小小的礼品盒,几步奔到玄关,猛地拉开了门。 第43章   门拉开,冷风带着寒意瞬间灌进了屋。   院子里漆黑一团,俞汀还是一眼看见了台阶上的陆绝。   陆绝穿着黑色羽绒服,戴着一只黑色毛线帽,听到动静回头,看到俞汀的刹那,笑意就从他深黑的眼底蔓延开来。   两人隔着一两米距离,陆绝比了一句手语,“穿件外套出来,零下了!”   俞汀穿了陆绝送他那件冲锋衣,他带上门快步过去,没有月光,陆绝的脸也越来越清晰。   在外面冻了两个多小时,陆绝的脸白得快起霜了。   俞汀道歉,“对不起,以为是别人发的信息,我没看……”   陆绝挑眉,“是我的你会马上看?”   俞汀,“……”   陆绝嘴角上扬,心情十分好,他直接拉过俞汀的手,“没时间了,开始吧。”   陆绝的手倒是有温度,反而是俞汀的手很凉,他一直在写字,手指又僵又冷,陆绝就牵住他手揣进了兜里,快步往外走。   陆绝手掌温暖干燥,俞汀指尖微微蜷了一下,没有抽出来,他跟着走,问道:“去哪里?”   “摆烟花。”陆绝说,“还差一部分,留给你了。”   烟花?俞汀云里雾里,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   他家门前那块空地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烟花盒子,只差正对着他家的那一块还空着,堆着一摞快有他们高的烟花盒。   陆绝主动松开了俞汀的手,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去摆了,还有十分钟到零点。”   俞汀脑袋麻麻的,他一言不发走向烟花盒,沿着陆绝摆好的位置,将剩下的烟花盒全摆好了,回头找陆绝。   没有光亮,陆绝站在他身后,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俞汀很确定,陆绝在笑。   俞汀嘴唇发干,他稍微抿了一下,终于找回了声音,“这是什么烟花?”   “蓝水母。”陆绝走了过来。   近了一些,只有两三步的距离,陆绝的脸清晰了,他嘴角噙着笑,“菲姨说今晚东海岸的烟花是水母烟花,我应该没记错。”   夜色太深,俞汀看不到陆绝摆的烟花盒边缘在哪儿,但就他刚才摆的烟花,就有一百多盒。   寒风不断刮着脸,俞汀搓了搓冻僵的嘴唇,冒出一句,“京市能看到凌江本地台?”   不然陆绝不会知道烟花秀取消,他家这片通宵停电了。   陆绝说:“看不到。”他看了眼时间,还有两分钟到零点,他从口袋摸出打火机,“你点还是我点?”   俞汀没动,陆绝眼梢微挑,“这是我送菲姨的新年礼物,你要替她拒绝?”   俞汀没想拒绝,他就是……   他说:“谢谢。”   不等陆绝开口,他两只眼都笑弯成很漂亮的月牙,“这是替我妈道谢,你也不能拒绝。”   陆绝乐了,他把打火机塞到俞汀手里,“你来点,我计时,引线燃15秒,倒数到15你就点火。”   他拨开袖口看表。   “45、44、43……”   “15!”   俞汀蹲着点燃了引线,他起身往回走,突然拉过陆绝往家狂奔。   陆绝反手就插进俞汀手指,紧紧扣住他手,跟着俞汀一路跑回院子,绕到了赵如菲的窗口。   窗口有一米高,延展出来一方长方形平台,夏天赵如菲会摆上几盆绣球花,冬天她就收走了,现在摆着两双刚刷干净的鞋。   俞汀拉着陆绝蹲到了窗台下方,空间很大,两人蹲着也并不拥挤,还有几秒零点,陆绝小声问:“跑这做什么?烟花动静能叫醒你妈。”   俞汀点头,他正要收手,陆绝倒是先松开了他的手,他敛了下唇角,“我想在这儿看。”   砰!   砰砰砰!   他尾音落地的瞬间,烟花爆破声划破了零点黑夜的寂静。   接着是铺天盖地的砰砰声,天地也在一瞬间发亮。   绚烂的蓝光一闪而过陆绝的眼睛,俞汀在那双漆黑的眼底看清了他的脸。   “乐乐,新年快乐。”   陆绝看着他,声音低低沉沉的,很有质感的温柔。   俞汀脸皮忽然热得厉害,他迅速转过脸去看烟花。   成片的蓝色烟花在不远处的半空绽放,真像是一朵又一朵盛大的蓝色水母。   没两秒,他伸手进口袋,摸出那只礼品盒扭头,“陆绝——”   声音消失在两根滋滋响着的烟火棒里。   陆绝的脸在金色烟火里若隐若现,他递过一根烟火棒,声音在此起彼伏的烟火声里还是清晰传进了俞汀的耳里,“这根是送你的新年礼物。”   俞汀嘴角微微翘起,接过烟火棒的同时,也把礼品盒递了过去,“本来是圣诞礼物,现在是新年礼物了。”   两根烟火棒绽开的小烟火相互碰撞着,俞汀说——   “新年快乐,陆绝。”   陆绝眼眸一震,他迅速单手翻开了礼品盒,虽然只有一块贝壳,幽幽的蓝色荧光却不输烟火的闪耀。   俞汀轻声说:“本来也想找21块,没找着。以后找到,我再给你补上。”   陆绝立即戴上了,贝壳还有一股特属于俞汀的干净香味。   他突然说:“活着真好。”   烟火声太大,俞汀没听太清晰,“什么?”   烟火棒烧尽了,陆绝放下半根小棒,他往前靠去,停在离俞汀两三毫米的地方,面对面望进青年略显慌乱的漂亮眼眸里。   很轻又很重地说:“活着真好,可以遇见你。”   彼时窗台上方,两扇窗户都推开了,赵如菲眼底倒映着不远处漂亮盛大的烟火,打开手机在拍照,拍了两张,她又放到窗台,用眼睛认认真真看着、记着。   她身后,刚关上的的卧室门后,悬挂着的干花篮微微晃悠了两下,落下了几小片干花瓣。   同一时间,京市的宴会还在持续。   花园里的宾客都在欣赏着烟火。   盛大的烟火秀在夜空绽放,二楼书房,陆山京端着半杯酒听着报告。   “八点跑的。”年轻男人恭敬垂着头,却不是许陵了,“现在去找少爷回来吗?”   “不必了。”陆山京淡淡说,“他正是叛逆的时候,我反对他倒是会来劲儿,先让他玩,玩够就正常了。你注意好媒体,锁好消息,有一个字曝光,你就不用来了。”   “是。”   陆山京尝了一口酒,和陆绝相似的细长下垂眼微眯了一下。   那个男孩叫什么来着?   俞汀?   品行、成绩也都还不错的样子。   要是女孩,家里穷点也没关系,偏偏是个男生。   可惜了,注定进不了他陆家的门。   *   元旦收假,早自习俞汀被杨舒云喊去了办公室。   杨舒云喜气洋洋,告诉了俞汀刚收到的好消息,“你在物理决赛里拿了金牌!全国16名!进国家集训队了!”   这就意味着俞汀拿到了保送名额,提前预定了京大。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参加高考。”杨舒云说,“以你的成绩,只要正常发挥考京大完全没问题,这样你能选择的专业也更多。”   保送的专业只有两个。   俞汀点头,“我会参加高考。”高考前三名有奖金,加起来是一笔不菲的数目。   周围的老师听得直羡慕,不只二中,整个陵江市,俞汀都是第一个拿到保送京大名额的学生。   现在俞汀还要参加高考,省状元不确定,但市状元肯定没跑了。   隔壁桌的一班班主任笑着羡慕,“老杨你真有福气了,班上不只出了个物竞状元,明年又要出高考状元咯。”   杨舒云嘴上谦虚,心里也是认可,俞汀的确有机会争省状元,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单子,“这是住校申请单,你家离得远,每天来回麻烦还耽误时间,你的成绩可以申请免费住校,你拿回家和你妈妈好好商量,从我的角度,我是建议你下学期住校。”   俞汀拿着单子回教室了。   他落座夹进课本里,还是被丁斯南眼尖瞥见了,丁斯南马上回头,“汀神你下学期要住校啊?”   丁斯南高兴说:“我也要住校,我要申请和你住同一间宿舍!”   陆绝转着笔,稍停了一秒,又继续转飞起。   俞汀说:“不住。”   他没想过住校,留赵如菲一个人在家他不放心。   但他不想听杨舒云劝话,就没有马上拒绝。   回到家惯例和赵如菲说了一嘴,赵如菲却意外地比划,“小陆是住学校附近吧?上次我住院,你是住他那儿吧。”   俞汀在喝水,“他住学校对面。”   赵如菲比着,“宿舍人多,休息不好也吵,不如你付房租,下学期和小陆一起住。”   “咳咳……”俞汀被水呛住了,白白的脸皮咳出了几分红色,他惊异看着赵如菲,“为什么?”   赵如菲咧嘴,“杨老师说的对,下学期开始学业重,你来回跑太累了,你和小陆住一起有照应,这样妈也放心。”   赵如菲继续打着手语,“不用担心我,医生说我恢复得特别好,再说快夏天了,我要搬花圃去守花,你回家我也不在。”   俞汀没有马上答应,一是他还是不放心赵如菲,沈医生说过乳腺癌不能完全治愈,再成功的手术都有复发的可能。   二是他怎么开口找陆绝说租房的事……   洗完澡回房,俞汀刷了会儿题还是闷闷的,他索性推开了窗户,冷风不断灌进屋,他按着笔头,又松开,再按,再松开……   房间里不时响起咔咔的声响,好久才安静了。   俞汀放下笔,拿过手机点开了微信,他在聊天框打字。   才敲两个字,一条消息先弹出来了。   【乐乐,你有条内裤落家里了,粉色四角的,明天我包好给你带学校去?】   “……”   俞汀指尖都硬了,他确定他带走了所有东西,而且他没有粉色内裤……   他删掉聊天框的字,回——   【我放学去拿!】    第44章   隔天晚自习下课了,俞汀才去了陆绝的住处。   进屋是一股浓郁的草莓味。   陆绝换鞋走了几步,没听到后面的动静,他侧头看了看,俞汀停在玄关没动。   俞汀也在看他,说:“赶公交不进去了,内裤直接给我吧。”   他倒要看看,陆绝要给他什么样的粉色内裤。   陆绝勾唇,“逗你的,你搬的时候床底都拖得发亮,怎么会漏东西。”   他又折回门后,自然关了门,“我做了东西,找你试吃。”   俞汀这才换鞋。   尽管是老房子,也是陵江市第一批用上地暖的小区,屋内热得有点厉害,陆绝脱了外套,又脱了毛衣,打底是一件短袖T,左手腕一直被遮住的贝壳手绳露了出来。   俞汀瞥了一眼,又迅速收回了目光。   陆绝进了厨房,没多会儿端着一筐又大又红的冬草莓,一碟疑似糯米糍的食物回来了。   “我第一次做糯米糍,卖相不行,味道应该还可以。”陆绝说。“实在下不去嘴,吃草莓就好。”   还真是草莓糯米糍。俞汀眼睫毛轻眨了两下,他戴上一次性手套,拿了一块糯米糍咬了一口。   糯叽叽的皮,也不甜腻,新鲜的草莓入口清甜不酸,巨浓的草莓味。   “好吃。”俞汀又咬了一口,他习惯用左牙,左边脸颊微鼓了起来,站在橘色的灯光里,冷冽的下颌线也变得柔和了。   陆绝目不转睛看着,说:“乐乐,你真可爱。”   “咳咳咳咳……”草莓差点呛进喉咙,俞汀好不容易才咽进肚,止住咳嗽了,他瞪向陆绝,眼睛微微泛了点生理性眼泪水,他用力眨掉水汽,两只耳垂变得通红,“你再胡说我走了。”   “是真的可爱。”陆绝直直看着他眼睛,神情意外的严肃,“所以乐乐,能不能别住宿舍?”   俞汀没跟上陆绝的思路,“?”   “不想让别人看到你这么可爱的样子。”   俞汀转身就要走,陆绝马上拦他,“我不说了别走。”   又说:“乐乐,下学期搬回来吧。我去住校。”   俞汀没走了,也没理陆绝,他手里捏着半块糯米糍,塞嘴里嚼干净了,这才说:“房租多少?”   陆绝眼梢微微动了一下,报了一个数字。   房租不便宜,好在不是天文数字,下学期2月26开学,今年2月是28天,俞汀思索一秒,“我3月1号搬过来,房租一月一付,现在先转你3月份的房租。”   他立即掏手机转了一笔钱。   陆绝也不拖泥带水,拿手机点了接收,同时从口袋摸出一把钥匙,“物归原主。”   俞汀突然说了一句,“你怎么没涂成粉色?”   这次换陆绝愣住,“什么?”   “你说的。”俞汀取过钥匙晃了两下,眼里一闪而过的笑意,“我落了这把粉色内裤。”   反应过来俞汀在开玩笑,陆绝几乎抑制不住就将人狠狠抱进怀里了,他深呼吸几口,只觉得热得厉害,他不敢再看俞汀,食指挑开衣领散热,快步去了阳台。   刚到阳台,他就喊俞汀,“快来,下雪了!”   2011年的初雪来得猝不及防。   俞汀到阳台,就听到了楼下叽叽喳喳的欢呼声。   雪悄悄下了好一段时间,他垂眼望去,地面已经铺了一小层雪,几个小朋友穿着厚厚的棉服,已经在团学雪玩了。   俞汀伸手出了阳台,他摊着手,一片鹅毛般的雪花落到了掌心,微微的凉意。   想到什么,他歪头去看陆绝,没想到就直直撞进了那双漆黑的眼眸里。   “有事?”陆绝看着他问。   俞汀不自觉合拢手,将那片雪花握在手心,他扭回头,看着扑簌簌落下的雪花,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   他其实想问陆绝春节会留在陵江吗?   陵江的春节会下特别厚的粉雪,粉末一样的雪,摔进去也不会疼,他知道一处滑雪的好地方,小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常去。   后来爸爸出事,再没去过。   假如今年陆绝留在陵江过春节,他想带他去那儿滑雪。   只是——   那只是假如。   *   期末时间过得异常快,最后一门考试结束,考场瞬间解放,呼啦啦便跑没人了。   只剩俞汀。   现在正是公交车高峰期,他不喜欢挤“罐头”,干脆抽出一本意语专业书籍继续看。   他这段时间自学意语,大部分意语书都能轻松阅读了,只有专业性的还有点难啃。   他边看边查着词典,一时入神忘了时间,等啃完了一篇论文,他才发现教室亮了灯。   他抬眼,旁边趴着的人也睡眼惺忪撑起胳膊,眯眼问他:“看完了?”   窗外天色早黑尽了,俞汀看了眼时间,快八点了,陆绝的考场在另一栋楼,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俞汀收起书,“嗯。走吧。”   两人出了教室,走廊的窗户关着,但还是冷得冻人,呼吸的热气都清晰可见。   陆绝冷得“嘶”了一声,问俞汀,“去后街吃火锅?”   俞汀给赵如菲发了条微信,赵如菲回他已经吃过晚饭了,他就点头,“好。”   还是上次高二三班聚餐那家火锅店。   陆绝点了三宫格,红油汤锅、番茄汤锅,还有松茸菌汤。   冬天吃火锅是一件太幸福的事,加上两人都是在长身体的时候,陆绝点了一大桌菜,俞汀也比平时多点了不少。   两人聊着天烫着火锅,不知不觉就到了九点。   有几盘肉没动,蔬菜篮里也还有几片娃娃菜,俞汀把剩下的娃娃菜倒进了菌汤锅里。   烫好他刚夹出来,火锅店门口忽然一阵吵闹的喧哗声。   吵得厉害,店内还有几桌顾客,纷纷往店门口瞥去。   是一大群年轻人,有男有女,有的穿常服,还的套着二中校服。   应该是刚喝完酒来吃饭,闹哄哄的还特别浓的酒气。   人群里有一个男生本来醉醺醺挂在一女生身上在说笑,余光冷不丁扫到左边的一张桌子。   男生马上离开女生站直了,酒也醒了,拉过还在喋喋不休的一个男生就往外狂跑。   “你们吃,我们有点事先走了!”   “蒋、蒋宇你他妈有病吧!”被拽着的跑男生喘不上气,还是骂骂咧咧,“老子、老子泡着妹,走、走个几把啊!”   蒋宇往后瞅了好几眼,离火锅店有一段距离了,他才喘着粗气停住了,他甩开男生的手,气都没喘匀说:“煞笔!你、你泡个、屁!陆、陆绝在那家店里!”   男生乍一下没反应过来,“陆绝是谁?”   蒋宇踢了他一脚,“煞笔啊你!把我们从二中搞开除那樽神!”   男生眼睛猛然张大,总算清醒了,他惯性要爆粗,话到嘴边又悄悄低了几个度,“草!是他啊!”   想到又是被开除,又是进局子赔钱,男生气得牙痒痒,却实在怕了陆绝,反扯着蒋宇往前继续跑了老长一段路,才拍着胸口说:“还好宇哥你眼尖,真不知道咱们怎么惹到那大神了!我都被他整死了!”   蒋宇哼哼,“你偷着笑吧,我们也就是换个学校赔点钱,赵远霄可是进去了。”   想到曾经的老大,男生吞咽了几次口水,压低声音问:“宇哥,陆绝到底什么背景啊?能把你都整开除,还给霄哥整进去蹲一年呢。”   赵远霄家里不管他,他打小在社会上荡,打架狠不要命出了名,认识不少社会混混,连那些大人老师都避着他走。   可那样的狠人,加上蒋宇这种二代,陆绝轻轻松松解决了。   蒋宇闭紧嘴,他四处观察,确定附近没人,他才竖起一根食指,暗示着朝天空指了几下,压声说:“上面。我们下辈子都惹不起那种,以后碰到直接绕着跑吧!”   男生惊出一身冷汗,连“草”了好几声,“懂了懂了,真尼玛倒霉!”   两人说着,突然一个男人过来问:“打扰了,你是蒋宇同学吗?”   蒋宇撇一眼,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戴着副黑框眼镜,外表斯斯文文。   没见过,看着不像本地人,不会又是——   蒋宇心里一阵发毛,“你谁啊?”   男人笑着递过来一张名片,“别紧张,我是京报的记者,有点事想采访你。”   ……   同时俞汀和陆绝走出火锅店,九点多了,后街还是人来人往,不过有点飘雪米,大部分人都是往店里钻,街面比较冷清。   离末班车还有一段时间,两人就顶着雪米往公交车站慢慢走。   大约是刚吃饱,两人都没说话,安静走路,只肩膀偶尔会碰到一起。   剩的几盘肉俞汀全打了包,有五盒,装了满满一袋,到了公交车站,他提着袋子扭头,刚要让陆绝回去,陆绝也开口了,“乐乐,我现在连这些菜都羡慕了。”   他望着俞汀提着的塑料袋,“可以被你打包回家。”   “……”   俞汀没忍住,抬手敲了一下陆绝额头,“你疯了。”   陆绝笑,“好像是。”他还是望着俞汀,“第一眼看见你就疯了。”   俞汀耳朵又发烫了,他有时候都不理解,陆绝为什么能若无其事说出那么肉麻的话……   这时公交车进站,他迈脚要上车,手臂冷不丁被抓住。   他回头,陆绝还是那副肉麻脸,“乐乐,放假了还能给你发消息吗?”   今天的外套明明很有厚度,被陆绝抓着的那块皮肤却被烫着一样热,俞汀想了一秒,他没抽回手。   长睫微眨。   “你的手机你做主。”   陆绝眼里笑意直接爆炸了,拉住俞汀的手又紧了一些。   舍不得,真舍不得松开。   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都不松开。   他声音低下去,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温柔。   “晚安,乐乐。” 第45章   俞汀到站的站点叫松郊二路站,十点出头公交停在松郊二路站。   下车雪米变成了鹅毛雪花片,俞汀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没新的信息,短信没有,微信也没有。   他又揣回口袋,沿马路往家走。   走了大概七八米,他又摸出手机,依旧没有信息,他按着音量键,确认手机没调成静音,长睫毛眨了两下,抖掉了睫毛上的一片雪花,默默将信息震动调成了铃音,手机也没再放回口袋,握在手里继续回家。   到家进了院子,刚踏上台阶,一串清脆泉水潺潺声划破了安静。   来信息了。   俞汀立即停脚低头,屏幕光照进他眼底,倒映着李成蹊三个字,还有一句未显示完整的微信:【汀哥!我落地意大利——】   俞汀关了手机。   进屋放了菜,俞汀和赵如菲说了会儿话,就拿上换洗衣服去洗澡了。   天冷洗澡也冷,俞汀快速洗完回了屋。   赵如菲给俞汀买了一床电热毯,早早打开了,俞汀钻进被子,热腾腾地被包裹着,他又拿过手机看了一眼。   多了几条信息,全是李成蹊发来的意大利街景照。   俞汀直接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   在暖和的被子里躺了十几分钟,俞汀翻了身,伸手从枕头底摸出了手机。   点开微信,他点开陆绝纹丝不动的聊天框,伸出被子就冷,手指头冻得僵,俞汀一个一个慢慢敲字。   【我到家了。】   点了发送,他盯着屏幕。   几分钟后,俞汀干脆关了机,又把手机塞枕头底下,他平躺着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好一会儿才睡着了。   这一觉俞汀睡的特别不踏实,断断续续醒了又睡着,等他再次睁眼,窗外大亮了。   假期第一天,俞汀睁眼第一件事是开机。   旧手机的开机音乐喜庆还热闹,开机倒是弹出来几条信息。   这次不是李成蹊,是两条垃圾短信,以及一条手机营运商发来的交话费送手机活动。   俞汀深吸口气,起床洗漱了。   直到大年三十,电视里的春晚主持人在倒数。   “3、2、1——新年快乐!”   俞汀同时收到了陆绝的信息。   不是微信,来自一条陌生号码发的彩信。   照片里陆绝拿着两根燃烧的烟火棒冲着镜头在笑,身后是漫天绚烂的烟花,和一幢灯火辉煌的别墅。   文字是——   【乐乐新年快乐!这是别人手机,勿回。】   俞汀望着照片里没受伤,或者说至少脸上没看出有伤的陆绝,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   陆绝一直没联系他,他就猜想陆绝是又被他爸带走了。   还好照片里陆绝看起来状态不错。   俞汀松了口气,等赵如菲看完春晚回房间休息了,他去了院子里。   外面温度低,但没有风,倒也不是太冷,电视里都是在放烟花迎接农历新年,俞汀家附近都是放鞭炮。   夜空黑沉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持续不断响着,俞汀蹲在花架边,借着屋里照出来的灯,从花盆后面摸出了一包烟花棒。   白天和赵如菲去农贸市场买过年菜,菜市入口是一家杂货铺,门口堆了很多鞭炮烟花,一堆小朋友围着在挑。   春节这天的菜市人山山海,买鱼都排了两三米,赵如菲排队买鱼,让俞汀去买其他调料和蔬菜。   俞汀买完东西,赵如菲还在排队,他看了一眼小朋友围着的地方,脚转了方向去买了一包烟火棒。   赵如菲不会因为烟火棒说他,他还是藏起来了。   本能的,赵如菲提着鱼过来找他时,他本能地藏进了怀里。   他心虚,却也不知道在心虚什么,   他抽出两根烟火棒,摸出一盒火柴,点燃烟火棒的引纸。   引纸燃了两秒,或是三秒,两根烟火棒“呲呲”两声,先后喷出了金色的烟火。   俞汀还是蹲着,他静静望着两根烟火棒燃烧、绚烂,最后湮灭。   一包烟火棒二十根,他每次都是点燃两根,烟火棒亮了十次,也熄灭了十次,空气里的火药味都很浓烈了。   俞汀又发了一阵呆,火药味都散没了,他才慢吞吞回屋了。   *   假期结束很快,除了春节那条彩信,俞汀再没收到过陆绝的消息。   开学第一天,俞汀第一个到校,抽了一本数学题刷着,每当教室门口有了脚步声,他都会抬头看一看。   直到上课铃响,杨舒云上了讲台,陆绝都还没出现。   俞汀握紧笔身,他忽地涌上了不好的预感,手上无意识用力,笔尖在草稿纸上一拉,划破了一块纸。   同一时间,杨舒云在讲台说:“上学期考试成绩出来了,年级第一第二还是在我们班,俞汀和陆绝。”   同学们纷纷回头看最后一排,很快有人问:“陆绝没来啊?”   杨舒云说:“他转学了。”   全班哗然。   丁斯南马上回头问俞汀,“汀神!陆绝怎么又转学了?”   他满脸开心。   上学期期末考他是班级第三,陆绝转学了,那他就是班级第二,可以和俞汀同桌了!   俞汀沉默两秒,摇头又低头算题了。   他不知道陆绝为什么转学,也不知道,陆绝已经转学了。   下课付狄扬也跑来找俞汀,问了相似的问题,俞汀停了笔,平静回——   “不知道。”   一天课结束,和往常没不同,俞汀算着题,等同学都走了,他才收拾书包回家。   关灯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陆绝的座位,就在今天晚自习,桌面已经堆满了丁斯南的书。   陆绝来得悄无声息,也同样悄无声息离开了。   就好像从没出现过。   “啪。”   俞汀摁了开关,教室缓缓陷入了黑暗。   离晚自习下课快半小时了,只有住校生的宿舍楼还亮着,路上只剩下俞汀。   他安静地出了学校,走了几步,身后一阵小跑声,有人喊他,“俞汀。”   俞汀停住回头,路灯照着,一名年轻男人跑了过来。   光不算太清晰,俞汀还是认出了男人。   男人去过他家花圃,许陵。   俞汀心跳加快了,他往前走了两步,差点撞上了许陵。   “您好。”俞汀先打了招呼。   许陵看出俞汀认出了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你总那么晚出来吗?”   “偶尔。”俞汀直视着许陵的目光,开门见山,“陆绝出什么事了吗?”   许陵自认他气场不弱,加上他在陆山京身边工作五年,大部分成年人,包括陵江二中的校长,面对他都是谨慎小心。   这位未成年的俞汀同学,反而不卑不亢。   许陵对俞汀的好印象又加几分,他微笑说:“找个方便的地方聊吧,不用担心,晚了我开车送你回去。”   俞汀带许陵去了一家咖啡店。   离二中不远,装修不是特别高档,但也是不错的谈话好地方,私密性不错。   咖啡店里只两三桌人,俞汀和许陵坐了最角落的一张桌子。   俞汀要了一杯水,许陵点了一杯咖啡和两块蛋糕。   蛋糕送来,许陵推了一块给俞汀,“高中生用脑多,多吃甜食能补充能量。”   “谢谢。”俞汀没拒绝,只是他也没动蛋糕,再次切入正题,“您能告诉我陆绝现在还好吗?”   许陵回:“除去不自由以外,其他很好。”   俞汀眉心微微揪了一下,又很快收起了情绪,他问:“您找我什么事?”   俞汀没碰蛋糕,许陵微叹一声,“看来我不先说清楚,你是没胃口吃蛋糕了。”   许陵看了一眼蛋糕,还是先放下了叉子,带着些许疑惑,回答了俞汀。   “陆绝要我转告你,别住校。”   俞汀,“……就这样?”   许陵笑着点头。“就这样。”他拿过叉子舀了点蛋糕,吃了一口默默放下了,连喝几口咖啡才说,“其他我能告诉你的,我知道的,就是一个多月前出了一点小意外,陆绝目前不能联系任何人,也不能来陵江。”   许陵摸出一张卡片递给俞汀,“这是我的邮箱,现在陆绝在用。你可以试试发邮件联系他。”   蛋糕的甜腻味许陵实在受不了,他端起咖啡一饮而尽。   俞汀接过卡片扫了一眼,放进了口袋。   事情确认完了,俞汀在许陵佩服的目光里淡定解决了整块蛋糕。   送俞汀到家,俞汀准备关车门的时候,许陵还是多了一句嘴。   “这段时间,陆绝逃跑过36次。”   他轻轻咋了一下舌,似是在自言自语,“你们放假那晚,他被抓回去的时候,还跳了飞机。”   许陵开车走了,俞汀原地站了很久,才转身回家。   他按部就班地看书刷题,洗澡上床。   关了灯,他触亮了手机屏幕,申请了一个邮箱。   在收件人输入邮箱,他写了一句话。   【不住校,3月1号搬。】   发送出去,几秒后他又发出去一封。   【再跳飞机,下次见面揍你。】   没打算收到回复,俞汀平静收了手机,刚放到床边柜,手机“嗡”地狂震了两下。   俞汀马上抓回手机。   来了两封新邮件。   【我想你】   【我好想你】   俞汀刚要回邮件,又一封邮件进来了。   【乐乐,你有想我吗?】 第46章   【想过一秒就算】   紧接着又弹出一封。   俞汀望着屏幕。   不是一秒,是很多个一秒。   只是他还分不清,这个很多个一秒的【想】,是不是陆绝的【想】。   但能让他思考的时间太短暂了,也许下一秒,陆绝就不能看他的邮件。   他迅速回了一个字。   【有。】   无论是哪种想念,这段时间,他的确每天都在想陆绝。   手机不再进新邮件了。   俞汀握着手机等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手机躺回了被子里。   这次他入睡很快,次日醒来,天微微亮,立了春,气温还是零度左右徘徊,窗户有雾气,不知是不是还在下雪。   俞汀点开手机,没有新邮件。   赵如菲难得还在睡,俞汀到厨房热了几只菜包子,煮了一碗鸡蛋面,正要吃,他突然想到什么,拍了鸡蛋面和菜包子,发了陆绝的邮箱。   【今天早餐。】   直到晚上,俞汀才收到了新邮件。   一共三张图片。   陆绝今天的早餐、午餐和晚餐。   种类很丰富,都是俞汀没见过的菜色,摆放菜品的餐桌也有很大,却只摆有一副碗筷。   陆绝还附了一段文字。   【难吃,想吃你带我去的那家海鲜炒面。】   俞汀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周围是几个二中的学生,兴致勃勃聊着班里的八卦。   他拉着吊环,单手回了陆绝一封邮件。   【下次来再带你去。】   隔天陆绝也没回复。   俞汀还是拍了他的晚餐——一盘海鲜炒面,还有早上,偶然在上学路上看见的一朵小花。   一朵不知名小野花,野草都还没拔绿色,它独自盛开了两小片蓝紫花瓣,在还很凉的早风里成了一抹亮色。   俞汀停住拍下了它。   一朵小野花,一盘海鲜炒面,俞汀在晚上九点发到了陆绝的邮箱。   邮箱却始终没有新邮件进来,但俞汀新养成了一个习惯,他爱拍照了,每天都会拍上一张照片——   一张算出大题的演算纸。   一份校门口的小吃。   一颗停在篮球场的篮球。   一辆深夜驶过的公交车。   也每天定时在晚上九点,准时发到陆绝的邮箱。   有时也会简单提几句白天做了什么。   3月1号,俞汀早上先把行李袋提到了陆绝的房子里。   他没进屋,搁行李袋在玄关就去上学了。   下晚自习回来,开了灯,俞汀才注意到屋内积了一厚层灰。   陆绝被关着,没能按时付费,家政阿姨有两个多月没来了。   好在鞋柜有门,拖鞋能穿。   俞汀换上拖鞋,去厨房拿了围裙,就开始大扫除了。   清理到快半夜,只剩冰箱没清理了。   俞汀打开冰箱,浓郁的腐烂味直冲进鼻。   两个多月前的新鲜食材水果,全都有了异味。   俞汀拿来一只大塑料袋,除了几瓶纯净水,其他全不能食用了,还有两板无菌鸡蛋。   俞汀取出两板鸡蛋,刚要扔塑料袋,一张纸片从板壳的夹缝里飘到了地上。   放下鸡蛋,俞汀蹲下捡起了纸片。   写满了英文。   俞汀扫了几眼,就翻译出来了。   是做糯米糍的食谱。   应该是陆园厨师手写的。   俞汀想到陆绝做得很丑,味道却还不错的草莓糯米糍,嘴角微微扬了一下。   他掏出手机,正要拍下这张食谱,新邮件进来了。   【你去打篮球了?】   【和盛星辰?QAQ】   俞汀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盛星辰是谁,他就蹲在一大袋垃圾旁边,迅速敲字。   【没有,前天下课路过篮球场,随手拍的。】   陆绝秒回:【那么晚还不睡】   俞汀敲着字,又立即进来一封邮件,【现在家了吗?屋里太久没人打扫肯定乱糟糟的。】   【还行,有点灰,打扫干净了。】俞汀拍下糯米糍的食谱一起发过去,【还发现了你的食谱。】   【我现在厨艺精进了,下次再给你做。】   俞汀刚看完,又一封进来,【不能碰电脑了】   甚至标点符号都没来得及打,俞汀知道陆绝已经看不到了,他还是回了一个字。   【嗯。】   *   陵江几乎没有春天,才过完冬,没几天就进入了夏天。   六月初已经热得冒汗,周末赵如菲要送一批无尽夏,俞汀早早就到花圃帮忙了。   无尽夏刚开,已经有大碗的碗口那么大朵了,装了满满一皮卡车,赵如菲去送货了,留俞汀守花圃。   皮卡车越驶越远,看不见了,俞汀才回了花圃。   他还有几个月满18,他准备不等高考结束,这个假期就报驾校。   多年跟着赵如菲送货,他早会开车了,周末去刷学时就行,早拿到驾照,他就能早点开车送货。   满花圃都堆着绣球花,天热晒得花瓣都要焦掉一样,俞汀拎着水管来来回回浇了快两个小时,花田里的绣球花都吃饱水了,他才去了玻璃花房。   花房里意外的不热。   房顶挂着的绣球花今年爆开了,绿油油的叶子比A4纸还大片,层层叠叠的大绿叶子遮住了玻璃顶上的阳光,地上的无尽夏也开得茂密,最矮的花都到俞汀腰部。   隔出供行走的小道早被大簇大簇的无尽夏淹没,开得最厉害的几丛无尽夏,和藤蔓爬墙一样,花房有两面墙的玻璃全爬满了纯蓝,或是蓝到发紫的大花朵,有的有锅口那么大。   刚进门,凉丝丝的空气里还有淡淡的香味。   绣球花本没有香味,多了却也有了花香。   踏入花,仿佛就入了一片深绿、浅绿,又蓝色的花海,来过无数次,俞汀对每一块地都了如指掌,他没有迷失,准确穿梭在每一条走道里,仔仔细细挑着花。   他答应过陆绝,上学期的期末排名能稳住,就送陆绝十盆无尽夏。   陆绝保持住了,他欠陆绝十盆无尽夏。   在花房里挑了很久,俞汀才离开了花房。   他抱着一盆满是花苞的无尽夏,放地上了,才看到张敏华来了。   张敏华擦着汗,说:“你在花房啊!我刚去找过,没看见你啊!”   俞汀笑,“花太高了。”他问,“您找我妈吗?她送货去了,快回来了,房里有风扇,您进去吹着等等。”   张敏华摆手,“没事,我路过来找你妈聊聊。”   她明显不高兴,“我没工作了,闲得慌。陆家少爷病养好走了,园子里要不了那么多人,裁走了一大批人。”   “那么高的工资,真舍不得。”张敏华发着牢骚,“这陆家少爷怎么不再多病会儿!”   俞汀没接话,张敏华也意识到盼人生病挺没品的,她尬笑两声转了话,“你妈的病彻底好了吧,大半年没毛病了,不会再有事吧?”   俞汀说:“医生说治愈不了,目前是没事。”   张敏华叹气,也是,是癌呢,还在身上动了那么大刀子的手术,她还要说话,车喇叭响了一声,赵如菲回来了。   张敏华马上跑上前,赵如菲停稳车,两人就进屋聊私密话了。   周日晚还要回校晚自习,吃过晚饭,俞汀没让赵如菲送,打车带着十盆无尽夏回了小区。   阳台原本的两盆无尽夏开得还不错,加上俞汀新带来的十盆,整片阳台全鲜活了,一大片蓝幽幽的花,很是生机勃勃、赏心悦目。   俞汀站着,弯腰,蹲下,拍了一堆照片,挑选了两张,发到了陆绝的邮箱。   【欠你的十盆无尽夏。】   陆绝还是没回。   这几个月,俞汀每天都按时给陆绝发着生活里的点滴,陆绝回复的频率不高,偶尔找到机会了,两人能聊上六七封邮件。   距离上次陆绝回他邮件,俞汀掰着指头算了一会儿。   16,16天。   也到了转房租的时间,俞汀又登录微信。   他和陆绝的聊天记录从一月开始,只有三条转账记录。   又转了六月房租,有四条转账记录了。   俞汀轻轻吐了一口气,捏着手机起身,趴在阳台吹风。   白天气温高,小朋友晚上才出来玩,楼下有两小孩在快乐地疯跑,好一会儿才不见了。   俞汀收回目光,抬头看夜空。   满天繁星,月亮也比较圆了,俞汀静静看了很久,嘴里燥得发干,他去了厨房。   打开冷冻室,里面装了一箱盐水冰棒。   全是同一个牌子,俞汀蹲在冰箱前面,挑了一会儿才拿了一根。   他继续蹲着,撕开包装纸慢慢咬着甜甜的冰块。   他吃冰棒的速度提高了。   以前一根冰棒21口,现在只需要16口。   吃完了冰棒,俞汀站起身关上冰箱门,将剩下的冰棍儿裹进包装纸,卷整齐了正要扔垃圾桶,俞汀的手指顿住了。   过长的眼睫毛缓慢地眨了几下。   他分清了。   他的【想】,和陆绝是一样的。   *   接下来的几天,还是没新邮件。   俞汀照常每天给陆绝发一封日常邮件,然后定时和赵如菲打一通视频电话。   周四晚上,还在第三节晚自习,窗外突然电闪雷鸣,一场又急又暴的大雨轰然而至。   教室里的灯管还晃了几次,黑了一秒才稳定亮着。   教室里有些许骚动,丁斯南停住笔,侧头找俞汀小声说话。   “那么大雨,你晚上别回了吧,去我宿舍睡,有一张空床!”   他不知道俞汀住学校对面。   “不用。”听着雷雨声,俞汀莫名有点焦躁,他草草算着题,铃声刚响,他迅速收好书包跑了出去。   还在楼道,他就拨了赵如菲的视频电话。   他心口突突跳着。   早上赵如菲给他发了一条微信,说在去医院复查的路上。   视频通了,久久没接,直到自动挂断。   眼皮跳动越来越厉害,俞汀拨赵如菲号码时手开始抖了。   电话也能打通,只依旧无人接听,教学楼外狂风暴雨,俞汀有伞,他匆匆撑开,伞开一半已经拨了张敏华的手机号冲进雨里。   “没在一起。”张敏华背景音非常热闹,“我今天回娘家聚餐,没跟你妈联系,出什么事了?”   “没事,不打扰您了。”俞汀挂电话跑出学校,他头发,额头,脸早被雨水淋湿透了,在路边快速招手叫车。   好不容易才叫到一辆空车,回家路上俞汀脑袋是空的,快到了,远远瞥见家里没亮灯,出租车还没停稳,他就扔了一把钱给司机跳了车。   司机吓一大跳,“还没停好找死啊你!现在的年轻人胆真肥!”   司机骂骂咧咧开车走了。   俞汀浑身湿透跑到门口,他浑身都在发抖,掏了几次钥匙才掏出来。   进屋他忘了开灯,直接往里跑,“妈——”   轰隆!   窗外一声巨雷,闪电一晃而过,屋内短暂地亮了两秒。   卧倒在卫生间门口的身影,也再次融进了黑暗里。   俞汀声音彻底消失了。 第47章   俞汀大脑一瞬间空白了,却也只是一秒,他便强自冷静,在黑暗里找到赵如菲单膝跪地。   屋外雷声隆隆,声音近在咫尺,震得玻璃窗户跟着在颤动。   俞汀弯身贴近,探着赵如菲鼻息。   没有。   他又轻轻触碰赵如菲的脸颊。   冰凉,在闷热的夏夜格格不入。   肌肉也开始僵硬了。   俞汀肌肉也跟着僵硬了,他几近机械地摸出手机,屏幕触亮那一秒,幽幽的手机光照亮了赵如菲的脸。   她双眼紧闭,与平常没什么两样,似乎只是睡熟了,只是她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凉得可怕。   俞汀无意识拨了120,接线员声线在暴雨里断断续续,“你好120……”   手机从手心跌落,重重砸在水泥地面,接线员的声音很快随着熄灭的屏幕消失了。   除了泼天雷雨声,屋内再无其他声音了,俞汀双膝跪着了,他垂着眼,静静看着在黑暗中模糊不清的脸庞,许久双手无声地穿过赵如菲后背,用力抱紧着,将头深深埋进了赵如菲怀里。   他才知道,原来人的皮肤还会那么凉。   比任何一个冬天都更要冰冷。   他没闭眼,也没哭,视野早已漆黑一团,圈住赵如菲的双手一寸一寸地收紧,他低声唤道:“妈?”   没有回应,他仍执拗地一遍一遍,低声、彷徨无措地继续。   “妈、妈,妈妈……”   雷雨声持续到次日早上,抱着的人僵到发硬了,俞汀也发不出声音了,他缓缓抬头,模糊、逐渐上扬的视野里,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窗台那盆无尽夏,细细碎碎地落在赵如菲脸颊。   她还是紧闭双眼,脸比平时肿胀了,嘴唇又乌又青。   前几天视频,赵如菲还在念俞汀买的那支口红,她拆了只用过一次,总舍不得用,“那么丁点儿东西一百多块,卖几十盆花才赚回来呢,得省着用。”   俞汀忽然恢复了力气,他拦腰抱着赵如菲回了她房间。   衣柜最深处挂着一条法式长裙,那是赵如菲最喜欢的一条裙子。   当年俞汀父亲跑船路过法国,花掉身上所有钱给赵如菲带回来的。   以前赵如菲爱穿各种裙子,后来家中巨变,她卖掉了其他裙子,只留下了一条,也再没有穿过。   俞汀取出那条长裙。   深蓝色,大海似的蓝。   给赵如菲擦干净全身后,俞汀帮她换上了长裙,像赵如菲幼时帮他梳头洗漱那样,他将赵如菲的每一根头发丝都梳得很漂亮,学着给她化了妆。   那支没舍得用的口红,俞汀涂了很多次才涂好。   他的手太抖了。   一切做好,他才出去捡起手机,第一通电话联系杨舒云,请了到周五的假。   第二个电话,他通知了张敏华。   半小时不到张敏华就来了,进赵如菲的卧室愣了好一会儿,终于爆发出了哭声。   俞汀站在门口,他沉默着一言不发。   次日凌晨三点去的殡仪馆。   没有亲人,车是平日送花的皮卡车,开车的人是张敏华的老公,没让小敏敏来,三人一路安静着到了殡仪馆。   到殡仪馆也不到四点,焚烧炉附近有一片供烧纸的空地,此刻已经有两三家人了。   天色微微发灰,还很黑,焚烧炉区域的照明灯也很暗,只有烧纸的红光很亮。   从赵如菲离开,俞汀始终很冷静,只在赵如菲要被推进焚烧炉那刻,他突然冲上前,吓了工作人员一大跳。   工作人员有点不高兴,瞥到俞汀的脸色,他的话又咽进肚,往旁边让了两步。   “看快点啊,后面还排着队呢。”   五点的风有点大,赵如菲的头发被吹乱了几缕,俞汀仔仔细细理顺了,弯身最后抱了一次赵如菲。   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   “妈,再见。”   一小时后,工作人员给了俞汀一只盒子,不小,也不大,挪动时候还能听到轻微的动静,那是没烧干净的骨头。   张敏华哭得都没力气了,是她丈夫扶着她,三人又原路返回,这次张敏华的丈夫打破了沉默。   他问俞汀,“想好埋哪儿了吗?”   俞汀说:“没有,过两天决定了告诉您。”   车内又恢复了寂静。   回到俞汀家里,张敏华和她丈夫没再进去了,她现在看见任何和赵如菲有关的东西都会哭。   “汀仔你……”张敏华想安慰俞汀几句,刚开口又泣不成声了,赶紧别过脸说,“有事马上联系我,记住了吗?”   俞汀点头。   张敏华和她丈夫才离开了。   上了车,张敏华老公不免唏嘘,“他们母子俩太可怜了,眼瞅着快熬出头,要过上好日子了,这出其不意就天人两隔了。”   张敏华没出声,她老公又说:“俞汀也太懂事了,出事到现在一滴泪没流,特别冷静,哎,以后他一个孩子怎么过啊。”   张敏华哭得更难受了,到家更是哭得停不住,吃饭也没胃口,晚上她想到俞汀了,才匆匆洗了把脸,装上两大盒热饭菜,喊上她老公赶去俞汀家送饭了。   两人七点到的,俞汀家没开灯,乌漆嘛黑一片,敲了几次门也没反应。   “出去了?”张敏华丈夫纳闷嘀咕   张敏华摇头,鼻头一酸又要哭了,“院门没锁,他还在屋里。”   她拉着她丈夫走了,“出这么大事,他需要时间独处,别打扰他了,明天再来。”   “他滴水未进——”她丈夫还是担心,转念一想,俞汀到底是大男生了,饿个一两天扛得住。   他叹着气,没反驳了。   然而第二日夫妻俩又来送饭,再敲门还是没回应,张敏华急了,几脚踹了门进屋,屋内空旷安静,根本没人。   “人呢!”张敏华急得不行,马上赶去了二中。   她只知道俞汀是高二的学生,在门卫处说了俞汀名字,门卫马上认出来了。   “成绩最好那男生是不?”门卫领着张敏华往学校里走,“怪不得昨天今天没见他,这是出什么事了?”   张敏华含糊了两句,门卫领她到办公室就走了。   杨舒云不认识她,“您是?”   张敏华眼圈又红了,“我是俞汀的阿姨。”   办公室另一张桌子,男生听到俞汀的名字,好奇瞥来一眼。   “我有急事找您,出去说。”张敏华拉着杨舒云火急火燎走了。   男生马上和他班主任说:“老师我先走了!”   一溜烟儿跟了出去。   到消防间,男生贴着耳朵偷听,听了会儿他脸色都变了,转身边跑边掏手机打电话。   “蹊哥出大事了!俞汀他妈妈死了……”   *   同一时间,陆绝找到机会碰到了电脑。   他飞速登陆邮箱,看到一连几页的俞汀未读来信,他笑了一下,从最早一封依次点开。   点开最新一封,陆绝又退出确认收件箱。   确是两天前。   唇角弧度瞬间紧绷,陆绝退出邮箱,这次他没有再从阳台翻走,直开书房门冲到一楼。   客厅有人,他完全不在意是谁,冲上去直接要手机,“手机给我!”   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陆山京的首席秘书,他叹气,“你就——”   余下的话在陆绝阴冷的目光里卡住了,陆绝一字一句,“手机给我。”   秘书掏出了手机。   “解锁。”   秘书不得不解了锁,同时他提醒陆绝,“陆先生要发现——”   手机被陆绝拿走,秘书发现陆绝压根儿没在听,索性闭嘴。   陆绝马上拨了俞汀的手机号。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   陆绝扔开手机拔腿就跑。   秘书没追,直到陆绝跑出别墅,他捡起手机,联系了陆山京。   “陆先生,陆绝又跑了。”   他用最快的速度说明情况,“这次情况不同,应该是俞汀那边出事了。”   过几秒陆山京回了,“新闻全处理干净了,由他去。”   秘书,“是。”   ……   陆绝联系上了张敏华。   得知赵如菲死讯,站在39度高温太阳地里,陆绝浑身直冷得发颤。   赶不上飞机,他去车库开了车一路飙回了陵江。   到陵江快天黑了,陵江比京市更热,还闷得慌,柏油马路更是弥漫着难言的臭沥青味。   陆绝一路开到沙滩,车扔在路边,他拔足狂奔,不停歇到了俞汀的秘密基地。   海蚀洞内什么也没有,曾用水桶装着的一桶造船书,早在半年前被陆绝提到了小区。   陆绝又马不停蹄赶到他和俞汀的住处。   推开门,屋内一阵干净的皂角粉味,地板拖得发亮,沙发、茶几、餐桌,每一块地方都被俞汀收拾得干干净净。   还有阳台。   陆绝看着只在邮件里见过的无尽夏,比俞汀拍照的时候开得更好了,有几簇快盆口那么大了。   俞汀把它们养得非常好。   只是养它们的人,不见了。   陆绝没进屋,他攥紧门把手,在脑海里挨个分析着俞汀可能去的地方。   他们的家,秘密基地都没有,俞汀还会去哪儿?   “学校两天没去了。”张敏华的话闪过,“家里翻遍了不见人,花圃我们也去过,大门锁着,他也没在。”   花圃……   陆绝反手拉上门,又赶去了花圃。   入夜一阵凉风吹来,闷热的天气转瞬凉了。   远处乌云密布,已经在下雨了。   陆绝直接从上锁的铁门翻进花圃。   花田里的无尽夏没有阳台的无尽夏那么好运,两日暴晒没有按时喝水,花瓣都蜷缩着恹恹的。   陆绝一块花田一块花田找着,到了玻璃花房,他往里看,蓝幽幽、绿油油一大片绣球花海,他正要换地方,忽而瞥到花房玻璃门有一条缝。   门开着。   心脏轰然一跳,陆绝快步上前推开了玻璃门。   他冲进无尽花海,花房比外面黑,根本辨不清方向,他一路往里走,不知撞到了多少花盆,他闻到了,俞汀的气味,俞汀就躲在这里!   轰隆!   雷声同时在头顶爆开,闪电闪亮天地,也照亮了玻璃花房。   就在这一瞬间,陆绝看到了前方一闪而过的黑发顺毛头顶。   陆绝噤声了。   他拨开层层叠叠的花与叶片,小心翼翼地走近。   走了一会儿,他终于找到了俞汀。   少年安静坐在地上,怀抱着骨灰盒,一齐深埋进他膝盖里。   一米八的个头,此时小小一团。   陆绝每块皮肤都生疼,他无数次被按着电疗,扎针的时候都没有现在这样疼过。   他无声上前,蹲在俞汀面前,嗓音沙哑得厉害,“乐乐,我回来了。”   就在这时,密急的雨点从天而落砸着玻璃花房,四面八方都像是有重物在砸玻璃一样。   俞汀缓缓抬头,太久陷在黑暗里,他没用太长的时间就看清了昏暗里的那张脸。   干涸的眼睛忽然就模糊了。   一滴泪从俞汀左眼,嘀嗒砸到了骨灰盒上。 第48章   几乎是同时,陆绝倾身用力抱住了俞汀,俞汀的脸紧紧贴在了陆绝的胸口。   暴雨声轰隆不绝,陆绝的声音跟着跳动的心脏,却清晰传进了他耳朵。   “哭吧,雨很大,我听不见。”   压抑着的眼泪汹涌着冲了出来,俞汀再次紧紧抱住骨灰盒,他无声大哭了。   这几天他只是一具忙碌的躯壳,他不让自己有任何时间去思考。   但人总会停下来。   夜晚来临,他第一次发现家里原来是那么空旷,他喊出的每一声“妈”,永远不再会有回应了。   他告诉过陆绝,父亲海难去世的时候,他还不懂死亡离别的意义,后来是父亲从海上带回来的那只蓝色小鱼也死了,他就明白死亡的意义。   其实他不懂。   前夜探不到赵如菲的呼吸了,他才真正懂了。   死亡是不再会有温度的皮肤,是永远不会再睁开的眼睛。   死亡是,只剩下他一个人。   俞汀疼得厉害,却不知道哪里在疼。   等他回神,他已经离开家,抱着骨灰盒躲进了无尽夏的海里。   陆绝的前胸全湿透了,他双手更加用力抱紧俞汀,试图温暖怀中毫无生气的少年。   眼泪夺眶而出,他想压住,却无法控制,成片的泪水掉进俞汀的头发、脖子,滑进他的衣领。   他们谁都没有出声,在小小的花房里,用力地拥抱,无声地哭泣。   花房外,李成蹊全身都被浇湿透了,他眼睛被暴雨砸着,几乎快睁不开了,也没有丝毫光亮,他还是清楚看见了俞汀被陆绝抱得很紧。   俞汀没拒绝。   密急的雨砸头上也疼得厉害,李成蹊却感受不到了,他最后看了一眼花房里还没分开的身影,转身走了。   他翻过花圃的栅栏,随便走了一个方向。   上次找俞汀告白后,他没有再出国,找了个酒店住着,那些国外旅游照,全是以前拍的。   他有很强烈的预感,他会失去俞汀。   他怕,他很害怕。   这一天却还是来了。   热泪混着雨水钻进李成蹊嘴里,苦涩到发咸。   他猛然停住,回头看向远处,暴雨倾盆,漆黑着完全看不清楚,他发疯了一样冲着花圃方向大喊——   “俞汀,我不会放弃,永远不会放弃,我爱你!我爱你!”   ……   哭到眼泪都快流干了一样,俞汀突然抬了头,他眼睫上还挂满了泪水,抬手按下陆绝的头,另一只手就去扒陆绝的衣领。   他动作又急又凶,陆绝开始不知道俞汀要做什么,乖顺任他动作,直到那冰透的指尖在后背摸索,陆绝心脏便如同灌入膨胀剂般,涨得他胸口又满又堵。   他下巴轻轻去触碰着俞汀额头,低低、沙沙地说:“放心,我没被打。”   俞汀没头苍蝇的摸索才停了。   他手还停在陆绝后背,他现在很迟钝,不知道接下来他该做什么。   眼泪还在不受控地从眼角溢出,忽然陆绝稍微松开了他一些,托起他脸,一只手很轻地擦着他眼角。   “乐乐,我不会走。”   俞汀下巴微微仰着,模糊的视野里,陆绝双眼红肿,望着他保证。   “今天开始,我保证会好好吃饭,好好运动,每年定期做两次体检,我会活得比你长,不会再留你独自一人。”   俞汀怔怔望着陆绝,似乎一秒,又似乎过了很长的时间,他终于开口了。   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陆绝,我想回家。”   *   到家是半夜了,雨还在下着,俞汀擦了几遍骨灰盒,放到赵如菲房间的桌上,才出来问陆绝。   “吃过饭了吗?”   灯光下俞汀消瘦的样子一览无遗,几个月不见,俞汀整个瘦了两圈,他现在的脸小得惊人,下巴尖尖的,两只眼睛却又大又红肿,自眼眶里突兀地凸了出来。   陆绝攥紧手,强制扯了一个难看的笑容,“没,你给我煮碗面?”   俞汀去厨房了。   陆绝马上跟过去,他没进去,看着俞汀机械地拿锅烧水,下面条,还煮了两只荷包蛋。   知道陆绝守着他,俞汀也没回头,他望着蓝幽幽的火苗问:“要吃葱吗?”   “要。”   俞汀去菜地拔了一把小葱,他没打伞,衣服湿了一小片,他毫不在意,认认真真冲洗着葱,又仔仔细细切好,只撒在了一只碗里。   端到饭桌,没葱那碗搁到了陆绝面前,俞汀垂着眼坐下,安静搅着面条。   其实陆绝不爱吃葱,有葱的食物,陆绝从不碰,唯一次碰的,是他上次煮的鸡蛋面。   拌好面,他提醒陆绝,“面要坨了。”   “我马上吃。”陆绝目光没有离开俞汀,他转着筷子随意搅了两下,夹了一柱塞进嘴里。   他吃不出味道,吃着面瞄着俞汀。   忽然俞汀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妈走了?”   陆绝吞下面条,“看到你发的邮件停在两天前,我联系了张敏华,她告诉我的。”   俞汀眼睫毛费劲地眨了两下,才抬眼看对面,“你逃出来,你爸生气怎么办?”   陆绝说:“现在还没来抓我,说明没事了。”他深深望着俞汀,“别操心我了,菲姨……后事你决定好了吗?”   俞汀又低头吃面,“我现在想。”   只是过了很久,他碗里的面都没见少,陆绝深吸口气,索性放下筷子,过去拉起俞汀,“去洗澡,洗完睡觉。任何事都明天再想。”   俞汀没反抗,跟着陆绝到了卫生间。   陆绝望着他毫无生气的样子,直接打开了花洒,转身出去了,“我去拿换洗衣服。”   扬手带上了门。   怕出意外,陆绝还是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听到了淅淅沥沥的洗澡声,他才跑去俞汀房间。   俞汀房间就一只小衣柜,他也只有几套衣服,几乎全带到了陆绝的住处,陆绝只翻到了一条内裤,一件白T恤,没找到能换的外裤。   陆绝回到卫生间门口,听到俞汀还在洗澡,他无声吐了口气,到底没问他,无声去了赵如菲房间。   赵如菲房间的衣柜大了不少,陆绝推开柜门,衣服同样少得一目了然,几床棉被叠整齐堆在最下方,旁边有一叠折好的衣服,他蹲下找了找,还真翻到了一条旧校服裤子。   应该是俞汀初中校服。   陆绝抽出校服,他拿着起身,一样东西从校裤口袋滑出,掉到了他脚边。   陆绝弯身捡起,是一只常见的信封,封面写着三个字——   乐乐收。   知道俞汀小名的,只有赵如菲和他。   是赵如菲写给俞汀的信。   陆绝马上翻到背面,还用胶水封着,没拆开过。   他拔脚便走,大步到了卫生间,水声停了,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俞汀从内开了门,伸出了手。   这只手戴着佛珠。   俞汀的手也瘦了,原来尺寸合适的佛珠现在显得有些松垮。   陆绝眼眸又红了几分,他强忍情绪,递过衣服。   门关上了,待门再打开,陆绝马上上前,“菲姨好像给你留了信。”   俞汀立即接了信,他站在卫生间门口一动不动,盯着信封上赵如菲的字,良久才小心撕开封口,掏出里面的纸展开。   【我最爱的乐乐:   假如你看到了这封信,说明妈妈的手术失败了。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但是对不起呀,妈妈只能陪你到这里了,但我的乐乐那么勇敢,在别人扔烟头到我窗下的时候,都如此勇敢地站出来保护了妈妈,你那时候才六岁呀!   你以为妈妈不知道吧,其实那天晚上我全看见了。正是乐乐勇敢地保护了我,我再也不恐惧了,曾经我以为你爸离开后,我会活不下去,但是你瞧,妈妈活下来了,还养大了你,这是妈妈最骄傲的事了!(笑)   所以我的乐乐会比妈妈更加的坚强勇敢,会好好活着,健康快乐地长大,造出一艘艘安全美丽的大船。   你会答应妈妈,我知道,我的乐乐总是那么听话。   最后妈妈有一个请求,活着的时候没能找到你爸,让我死后去找他吧,撒我的骨灰进大海,我会跟着大海,再次找到他。   停止悲伤了,我的宝贝,我和爸爸永远爱着你,我们依然在守护着你,只是在另一个世界(开心笑)   一直以你为荣的妈妈】   俞汀咬紧下唇,才没让哽咽溜出来。   下面还有一段,从墨水深浅,是最近才写的。   【最近身体又不太舒服了,医生从鬼门关给妈妈抢来了半年多的时间,能再多陪陪你,妈妈再没遗憾了。   而且知道有陆绝会陪着你,你不是孤单一人,妈妈也更放心了。   陆绝看你的眼神,和你爸当初看我一样,妈妈不会认错。   我悄悄查过,原来同性也会相爱,虽然比例少了点,那也只是比例少了点,没什么大不了,就像有人喜欢甜食,有人喜欢吃辣,如果你也同样喜欢陆绝,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和目光,妈妈就算不在你身边,也在支持着你,你开心的事,就是全世界最正确的事,大胆去追求你的幸福吧!   又一次最后了,愿我的乐乐,永远做自己,永远快乐健康。   爱乐乐的妈妈。   2011年,1月1日。】   是陆绝跑来放烟花那天。   俞汀眼前再次模糊了,眼泪快掉到信纸上,他赶快收起来,小心着叠回原样。   陆绝退后了几步,没看到信的内容,他也没询问信的内容,默默跟着俞汀进了俞汀房间。   俞汀走到书桌,他拉开抽屉,取出那只铝皮老饭盒,打开盖子,小心地将信放进去,摩挲了两遍,他盖回盖子,锁进了抽屉最深处。   他回头,望向陆绝说:“明天我要出海。”   停顿一秒,他又说:“你陪我去。” 第49章   隔天,俞汀借了一艘老渔船。   张敏华的父亲是老渔民,一辈子在海上,也因为大海养活了一家子,老爷子今年七十多了,子女早不让他出海了,老爷子不开心同意了,所有工具都处理了,只那艘跟他一生的老渔船,他死活不给处理,时不时偷跑去渔船待一宿。   在以前困难的日子,老爷子每逢出海捕捞,必来接俞汀,笑眯眯说人手不够,要借俞汀去帮忙。   那时俞汀十岁出头,瘦得电线杆子一样,压根帮不上忙,不过是老爷子找个理由帮帮孤儿寡母,每次打渔回来,都会分俞汀一筐海鲜,碰上运气好,一筐海鲜能卖四五百块钱。   也是在那段时间,俞汀学会了开船。   后来老爷子更是常让俞汀一个人开船,他自己回床上补觉。   “你遗传你爸,天生属于大海,放心大胆开,翻不了。”   没人告诉老爷子赵如菲去世的事,他毫不怀疑借出了船。   张敏华一直闭嘴,等离开房间,老爷子听不见了,她马上说:“我也去,你们两小孩独自出海怎么行!”   她眼圈又泛红了,“而且我跟你妈好了一辈子,最后一次了,我必须得去送她。”   俞汀说:“您晕船。”   张敏华晕船特别严重,上船就吐,她摇头,“我吃晕船药。”   俞汀没再说,从口袋摸出一包晕船药,张敏华眼睛一酸差点又飙泪了。   这么聪明懂事的孩子,怎么命运待他那么不公平……   张敏华吃了晕船药,船刚离岸,她努力憋了几秒,还是没忍住大吐特吐,整张脸跟着白了。   俞汀耐心等她吐完,递过纸巾说:“张姨您回吧。”   他没给张敏华反驳的时间,继续说:“您的心意我妈早收到了,让您受难着去送她,她第一个不同意。”   张敏华也清楚她确实撑不住,她还在犹豫,陆绝也蹲下说:“您放心,我也会开游艇,还有游艇驾驶证。”   俞汀眼睫毛动了一下,张敏华注意力转到陆绝脸上,想想也差是,俞汀快满18岁,陆绝比他大几个月,那是成年了。   这时张敏华又哇一声往外吐,胃里没东西了,吐的全是酸水,她这才同意下船。   “别去太远。”张敏华叮嘱。   俞汀答应了,回到船上,他熟练操作船出海了。   那时主流是落叶归根,几乎是土葬,海葬是很少、几乎没人采用的下葬方式,海事部门在东边离岸一段距离的海洋划了一块专门海葬的区域,还奖励五百块钱。   俞汀望着前方,突然说:“你真有游艇驾驶证?”   旁边,陆绝抱着骨灰盒,“不信我来掌舵?”   “好。”俞汀真让开了。   陆绝却没动,“我开也行,有个条件。”   “可以。”俞汀直接同意了。   两人换了工作,俞汀抱骨灰盒,陆绝掌舵,陆绝的确会开船,且是熟手。   俞汀就问:“什么条件。”   陆绝挑眉,“现在才问会不会太迟了?”   “不会。”俞汀平静说,“我知道你不会为难我。”   陆绝心脏狂跳,他指腹用力摩挲着船舵,片刻才说:“回陆地了,跟我去一个地方。”   俞汀没再接话了,他抱紧骨灰盒,浅色的瞳底雾蒙蒙一片,无焦距地望着前方。   良久他呢喃,“得先去一个地方。”   陆绝听得很清楚,“去哪里?”   俞汀没回,到了海葬那片海域,陆绝停了船,俞汀悄悄用力搂紧骨灰盒,没有动。   陆绝没催促,他无声离开驾驶室,在外面等着,留给俞汀单独的告别时间。   俞汀没待太久,出来的时候眼眶有些微红,但没有哭过的痕迹。   陆绝抬手轻轻揉了一把俞汀的发顶,“天气很好,菲姨会喜欢的。”   今天天气确实好,天空和海面一样的湛蓝,万里无云,互对着像两大块光滑澄澈的镜面。   “我妈喜欢下雨。”俞汀嘴角很浅地翘起,“因为绣球花吃水,下雨绣球花开得好,她就能多卖点钱。”   陆绝也跟着弯唇,“那要不要换个下雨天?”   “不用。”俞汀低头,他手指眷念地抚摸着盒面,只是两三秒的时间,他翻开了盒盖。   没风,盒里的东西很俞汀脸色一样平稳安静。   俞汀又看了两三秒,抓了一小捧,展开手撒进了大海。   整个过程缓慢又宁静,俞汀和陆绝都没有再出声。   最后一捧骨灰撒进海里,俞汀手指在半空下意识做了一个抓的雏形,只他很快反应过来,收回了手,回头和陆绝说:“刚才没有回你,回到陆地,我得先去海事管理处一趟,要不了多长时间,来得及去你说的地方吗?”   陆绝说:“来得及。”他观察着俞汀神色,还算平静,但他还是先揽着俞汀肩膀离开栏杆,“去海事管理处做什么?”   “海葬奖励五百块。”俞汀攥住食指尖,“我得去拿。”   陆绝只知道赵如菲的遗书写她要海葬,现在得知海葬还奖励五百,他就明白了,寻找亡夫不假,但更多还是在生命的尽头,最后再给俞汀留下一笔钱。   五百块,五张轻飘飘的纸币,却比泰山还重。   俞汀将五张崭新的百元钞票也放进了铝皮饭盒,连着那封信锁到了抽屉深处。   陆绝去的地方似乎不远,两人还在家吃了一顿饭。   陆绝掌勺,做了两菜一汤。   半年不见,陆绝的厨艺翻天覆地,每一道菜都色香味俱全。   只是俞汀还是只吃了一碗饭,他从不浪费食物,陆绝怕他硬塞,生生清了盘。   一小时后,两人上了私人飞机。   “六个半小时左右。”陆绝说,“你可以先睡会儿。”   俞汀到底起了好奇心,陵江飞祖国最南,要不了六个半小时。   他心算着飞机时速,算出了两位数的地点,他不想浪费时间,就要问陆绝,扭头旁边座位上,陆绝裹紧一条薄毯,头靠椅背,朝他的方向歪着睡了。   脸色微微发青,两条眉毛也都不舒服地揪着。   俞汀到嘴的话改了,“你哪不——”   旁边那颗脑袋直接栽到了他肩上,陆绝还是睡很沉的模样。   下午两点,窗外阳光正烈,俞汀拉下了遮光板。   这架飞机挺宽,座位离得远,他们坐的双人座单独一排,遮光板一盖,他们这一方地方瞬间陷入昏暗。   累到了极点,昨夜也只睡了不安稳的几小时,俞汀困意袭来,他没推开陆绝,头还往陆绝的头顶靠了靠,也很快睡着了。   这一觉俞汀睡安稳了。   他没做梦,睡得很沉,恍惚间听到有人叫他,七八次了,他才掀开眼皮。   视野里逐渐清晰淡淡的橘光,陆绝的声音离他右耳很近。   “乐乐,降落了。”   陆绝呼出的气息有清新的海盐味,俞汀迷瞪了一秒,立即坐直了,右耳热得厉害,他下意识去打开了遮光板。   当窗外闪过星星点点的霓虹,他又尴尬地捏了下手指头。   闷热应该调的是空调。   他仰头去调温度,视线冷不丁扫过一眼窗外,左手的指尖还没碰到出风口,他整个冻在了座位。   时间却很短,两秒不到,俞汀几乎是立刻扑到窗口,从那方小小的玻璃,俯瞰着近在咫尺的忙碌景象。   不再是地理书上狭窄的一条,这个东方的十字路口宽阔无比,黑夜里,无数条亮着灯的货船,生机勃勃着在来回穿梭。   飞机持续下降,成千上万的货船越来越清晰,俞汀深深地震撼了,他没眨眼,贴着窗口没有错过一只船。   无数船只来了,又驶过,蓬勃且盛大,忙碌又繁荣。   这幅景象就这么鲜活着,突然地出现在他眼前了。   俞汀胸腔剧烈跳动着,直至飞机掠过海峡的小小一角,他终于找回语言,回头问陆绝。   “你带我来的地方,是马六甲海峡。”   陆绝再次看到了俞汀眼里的光,他舌尖抵了一下后槽牙,尽量压住对那些货船的嫉妒情绪,开口说:“本来是为你生日准备的。”   俞汀的十八岁,他想送他一份特别的成人礼。   不过现在,他想要这份成人礼留住俞汀。   俞汀沉默了,他回头看了眼窗外,离马六甲海峡有段距离了,还能看见成千上万的灯火。   一闪一闪的,蓬勃到无法自拔。   他又回头,望着陆绝问:“担心我会承受不了做傻事?”   俞汀没想听答案,正要接着说,陆绝先回他了。   “怕。”   陆绝深深望着俞汀,“理智在说,你那么坚韧,任何事你都会扛住,撑下去。”   他试图扯出一个笑容,但失败了,“俞汀,我其实是胆小鬼,还很自私,只要能留下你,我什么事都可以做,除非我死,否则永远不会放你走。”   瞬间安静了,甚至呼吸声都听不见。   陆绝指尖发着抖,正要开口,淡淡的皂角气息涌向了他。   俞汀倾身抱住了陆绝,“陆绝。”   他喊他。   陆绝止住了回抱俞汀的冲动,哑声回应,“我在。”   “你答应的事要做到。”俞汀闭上眼,“以后的每一天,你会好好吃饭,好好运动,以后的每一年,你会定期去做两次体检。”   他收紧了抱在陆绝后背的手,声音轻而坚定——   “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活得比我久,你都会好好地活着。”    第50章   飞机绕一圈返程,落地陵江是次日早上。   在飞机上睡了一觉,两人精神都不困,天刚亮,天空一片绚烂的红彩云带着橘,六点的风也不热,陆绝余光一直在俞汀脸上。   俞汀基本不会泄漏情绪,除了前日在花房的崩溃,他总是很冷静。   现在俞汀看着也很冷静。   拦到一辆出租车,陆绝上前先开车门,侧身让路,再回头问俞汀。   “去哪儿?”   俞汀说:“吃面。”   陆绝眼梢微动,随后上了车,听见俞汀跟司机说了一个地址。   他听着耳熟,到了地方,隔着车窗看见了海鲜炒面店的招牌。   俞汀在邮件说过,等他回来会带他来吃海鲜炒面。   出租车停在炒面店门前,两人下车进了店。   还是上次的桌子,除了海鲜炒面,陆绝点了五六道小吃,俞汀就没点了。   等上菜的时间,俞汀安静烫着筷子和碗,他垂着眼,过长的眼睫毛在阳光底下颜色浅了许多,洋娃娃的假睫毛一样,还有几根野蛮生长,各自翘得天南地北。   片刻那几根长睫毛微微朝上眨了几下,俞汀抬眼,抽纸擦干筷尖和碗,搁到了陆绝面前。   陆绝看出俞汀还没有说话的意思,他马上找了话题,“吃完去哪里。”   俞汀说:“买地。”   他父亲出事那年,祖宅和几块地都卖掉换现金还债了,只留了他们住的房子,赵如菲的花圃是租的。   十几年前陵江地皮几乎是白菜价,房东唯一要求就是十年起租,前两年房地产突然火爆,花圃也满了十年,房东给了新合同,涨了租金,方式也改为一年一续。   “这个月底到期。”俞汀说,“那几天期末考,今天有空就提前去谈。”   陆绝问:“你要继续经营花圃?”   “花圃是我妈的事业,我知道她一直想买了那块地。”俞汀简单解释。   陆绝马上明白了,再过几个月俞汀18岁,到可以贷款的年龄了,他拿房子抵押贷一笔,加上赵如菲留下的现金,买花圃的地就差不多了。   这件事,或许在赵如菲出事那刻,俞汀遍做了决定。   俞汀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强。   可坚强的双生子就是苦难,他宁愿俞汀永远别学会坚强。   密密麻麻的心疼侵噬着陆绝每一块骨头,他目光深深,只望着俞汀,“我能帮上什么忙?”   俞汀却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来咯!招牌炒面!”这时老板端着海鲜炒面来了。   老板嗓门大,完全盖住了俞汀的声音,他正要重说一遍,陆绝回他了,“不走,我没落这学期的课程,高三应该还能坐你隔壁。”   陆绝挑眉,“你现在的同桌是丁斯南?”   炒面摆到面前,热腾腾的锅气香气瞬间冲到俞汀眼睫上,他动作停顿了,静止了两三秒,才拿过筷子,低头搅了几下面条,“嗯”了一声。   转了满满一筷子面条,俞汀塞进嘴里,慢慢嚼完了,他又抬眼看陆绝。   一下就撞进陆绝眼里,陆绝还没动筷子,漆黑的眼里有浅浅的笑意。   “乐乐,我们又要成同桌了,你没点表示?”   他眸光深邃,“比如——”停顿一瞬,“笑一笑,说一声欢迎我回来。”   俞汀似乎怔住了,直愣愣望着他。   陆绝微勾了下唇角,低头转面,说:“逗你玩呢,快吃——”   “谢谢你回来。”   旋转的面条停住,陆绝猛地抬头,俞汀目光还是望着他,随后那两弧轻薄的唇角上扬了很暖的弧度。   俞汀又认真说了一遍。   “谢谢你回来,陆绝。我很高兴你回来了。”   *   下午俞汀便和房东谈妥了价格,签订合同交了定金。   晚上他带上几行礼物拜访张家。   张敏华看见俞汀恢复了生气,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   张敏华老公更是发挥毕生厨艺,做了一锅丰富的海鲜锅留俞汀吃饭。   俞汀没有拒绝,陪小敏敏玩了一会儿,等吃完饭,他说出了来意。   “张姨,您愿意接受我妈的花圃吗?”   张敏华早有此意,她失业那段时间一直在如菲花圃帮忙,两人已经商量过攒够钱,就合伙做大做强的事,只是赵如菲刚去世,她没心情,也没好意思找俞汀提,结果俞汀先提出来了。   她擦了擦眼睛,“当然愿意!我就一个要求,租金和折旧全按市场价!”   俞汀没反驳,只是说:“张姨你误会了,我不是转花圃,是找您合作,您不用出钱,继续经营花圃就行,利润您拿七成,分我三成就行。”   张敏华反应了好大一会儿,起初这不是她占大便宜了吗!细细一想,还真是不错的主意!   俞汀还在读书,学费生活费持续不断都需要钱,有稳定的收入来源,是比拿着一笔钱坐吃山空强。   她找她老公商量了几句,就拍板了,“合作可以,但必须五五分!”   俞汀马上要了纸,手写了两份合同盖章。   张敏华隐隐觉得不太对劲,等俞汀走后,她拉过他老公说:“我还是觉得我占便宜了,我这一毛不拔,每天就料理料理花圃,拿三成都多了!”   张敏华老公琢磨了一会儿,也觉得是这个理。   两夫妻顿时面面相觑。   俞汀开始是故意以退为进吧!   又同时“噗嗤”笑出来,感叹着——   “汀仔脑子就是好使!”   ……   同一时间,脑子好使的俞汀被陆绝载回了小区。   是一辆摩托,下午陆绝去陆园取的。   盛夏的夜晚走街串巷,路上年轻人特别多,回头率特别高。   两人头发都被夜风吹得肆意飞扬,俞汀一路安静,到居民楼下,他下车才看向熟练停车的陆绝,问了一句,“你真不会骑单车?”   陆绝把钥匙的动作停了一秒,又快速拔出来,钥匙圈套在是食指上微微颤动,“不会。”   俞汀没再出声,先进了楼梯。   陆绝一看就急了,追上去说:“会,就一点点,没套路你……”   两人的说话声渐远,楼道的感应灯亮了。   不多会儿,201的灯也亮了,橘色暖光透出来,照着阳台的十二盆无尽夏花团锦簇,恣意蓬勃。   *   转眼假期来临,陵江也进入了最热的八月份,俞汀和陆绝白天几乎不出门。   高三提前开学,假期就二十天,俞汀在陆绝强制下,终于会睡几天懒觉了。   陆绝没再请家政保姆,每天他睡醒,陆绝就做好了午饭,吃过午饭,他通常是刷四小时的题,偶尔刷腻了,顺手出几套卷子给陆绝练习。   到晚上,吃了陆绝做的晚饭,外面也没那么热了,两人大部分时间会出门消食,没有目的地,随便挑一条路闲逛。   有时懒得出门,就在客厅铺一片凉席,搬来两个落地电风扇吹着,挑一盘游戏通宵。   就这样两人快逛完了陵江的大街小巷,高三悄然而至。   2011年,九月。   陆绝跟着杨舒云出现在高三三班时,丁斯南天都快塌了,他瞥了眼隔壁的俞汀,咬紧牙发誓。   他不再是以前的他了,现在他才是高三三班的第二名!俞汀同桌的名份,他绝不让人!   结果第一次月考,丁斯南眼含泪花慢吞吞收拾着书包,小声问俞汀:“汀神,你没私下给陆帅开小课吧?”   俞汀,“……”   他回以沉默。   陆绝挑眉,“动作麻溜。”   丁斯南一步三回头挪去了俞汀前排。   付狄扬这次发挥不错,轮到他了,见陆绝前桌还空着,呲着两大排白牙就来了。   落座他立刻回头找俞汀和陆绝说话,“汀神下下下周生日准备怎么庆祝?”   他是体育委员,见过俞汀的学生档案,10月25。   俞汀过生日的记忆还停在幼时,不是生活拮据赵如菲没钱给他过生日,相反到他生日,赵如菲总会挤出点钱给他买只小蛋糕,是他对过生日没兴趣。   俞汀继续刷题,“不过生日。”   付狄扬张大嘴,“我超爱过生日!特别好玩,而且是你成年生日哎,不过多遗憾!过吧汀神!我帮你筹备,你只用出钱!”   丁斯南也转头,“别啊,我们AA呗!”   付狄扬总算反应过来,俞汀家庭条件不好,他伸手要拍俞汀的肩,“嘿嘿,也是,没有让寿星掏钱的道理!我爸开的餐厅味道还不错,我做东请——”   他手离俞汀肩膀还有一段距离,就被拍开了。   陆绝收着手,淡淡说:“教导主任在看你。”   付狄扬秒看走廊,果不其然郑德荣贴着窗户紧盯着他。   “卧槽……神出鬼没啊老郑!”付狄扬赶紧转回去乖乖坐好,还不忘帮新同桌也扯回去,“嘿嘿,不用谢我学习委员,以后咱们是同桌了,互帮互助应该滴!”   丁斯南白他一眼,刷刷翻了一页书,继续做题了。   这一打岔,他们忘了俞汀快过生日的事,俞汀松了口气。   他是真不想过生日。   正要收回状态翻译一篇意大利文,熟悉的草稿纸推过来,写着一句话。   【乐乐,生日那天交给我安排行不行?】   还画了一只大眼睛眨巴着的陆绝QQ人。   不得不说陆绝画技确实好,把自己画得很萌很可爱,俞汀敛紧嘴角,好一会儿回复了一个字。   【行。】   嗡。   俞汀手机在桌肚子震了一下。   晚自习回到家,俞汀才想起来看了一眼手机。   是一个陌生号码。   【好久不见,我回来了。】 第51章   俞汀在脑海过了一遍,对这只号码没丝毫印象。   他按了回拨。   刚接通,机械音响起。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   俞汀拿开手机确认手机号,没有错漏。   他依次输入数字又拨一次。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俞汀摁掉了通话。   发错?   还是恶作剧?   门外陆绝声音传来,“乐乐,开饭!”   陆绝厨艺大涨后,每晚都做宵夜,俞汀也被养成了吃夜宵的习惯。   没再思索那条短信,俞汀放下手机出去吃夜宵了。   ……   高三的日子又快又慢,转眼又过去半月,高三生所在的楼层连课间都安静,大家基本都是待在教室奋力突击,高三三班的冲刺氛围更浓,以往付狄扬下课十钟都要跑篮球场投几球,现在不到吃饭上厕所不出教室。   “你不走体育生?”丁斯南瞥了眼付狄扬的数学摸底卷,第一道大题,付狄扬做几节课还在第二步。   “走啊,京体文化分也要四五百啊!啊!”付狄扬哀嚎一声,搁笔不做了,“休息会儿!”   丁斯南没想到付狄扬目标会是京市体育大学。   陵江高考是全国二卷,满分750,付狄扬拿400分的概率就跟俞汀跌下700分一样是不可能发生事件。   丁斯南拍拍他肩,“朋友加油,任重道远!”   付狄扬又嚎一声,从桌肚掏出一大包巧克力,用脑多了,他最近特爱吃巧克力,给了丁斯南一小包,他转身往俞汀和陆绝桌上倒了一大堆,笑嘻嘻说:“我妈从比利时带的,叫什么橙丝柠檬丝,黑巧裹着真水果丝,可好吃了。”   俞汀没动,陆绝挑了包橙丝,撕开挤出一截巧克力丝才递给俞汀。   在家习惯了,俞汀也自然接着,咬了一口继续算题。   付狄扬眼珠子瞪大了,离上课还有几分钟,他嚼着巧克力聊天,“陆帅,你也考京大?”   俞汀不用问,已经保送京大。陆绝年级第二,跟俞汀还是老铁,两个都应该是京大吧!   陆绝不吃巧克力,他指间夹着笔慢吞吞转着,淡淡说:“还没想。”   俞汀嘴里的巧克力才化,黑巧丝毫不甜,浓郁的巧克力味,橙丝酸酸甜甜,听到陆绝的回答,他舌尖轻轻扫了一秒尖牙,笔尖也在纸上停留一秒才勾出选项。   付狄扬来劲儿了,“考吧!我查过了,京体离京大两个站!以后咱们三每天都能约着打球。”   丁斯南忍不住插了句嘴,“京体四百分起步。”   付狄扬,“……”他面目狰狞地嚼着柔软的柠檬丝,马上转回桌子拿笔算题,“我一定可以!我算算算!”   恢复了安静,俞汀突然推开试卷,抽过草稿本要写字,旁边推来一张演算纸。   陆绝问他——   【乐乐,我考京大计算机批准吗?】   俞汀嘴边终于翘了一个小弧度,他落笔,打了一个流畅的大勾。   晚自习下课,只有零星几个还走读的学生走了,大部分住校生都还在位置学习,不过教室不再特别安静了,有少许的说话声。   俞汀和陆绝要走了,付狄扬取下在窗边挂了一天的新篮球,笑嘻嘻往俞汀怀里丢。   俞汀下意识接住,付狄扬咧出大白牙,“生日不过,那就收礼物!提前祝你成年快乐!”   明天就是俞汀生日了。   他愣了一秒,抱住篮球,嘴角扬起浅浅的微笑,“谢谢。”   “送礼都不会送,学神又不打球。”丁斯南吐槽着,也飞速从书包掏出一只牛皮袋和一只粉嫩礼品盒。   “学神生日快乐!这是一套2000到2010的高考学生精华卷,我送的!”丁斯南放下牛皮袋。   他抓了抓下巴,又尴尬小心地放下礼品盒,“这盒是我姐寄回来的,非喊我拿给你……”   付狄扬马上凑过来,嗓子眼都掐尖儿了,“你姐和学神……”他嘿嘿笑着看俞汀,“不显山不露水啊学神!”   俞汀余光瞥着陆绝,陆绝跨着书包,神色淡淡的,没什么表情,甚至嘴边还噙着点笑意。   但他知道陆绝在不高兴。   他莫名心虚,他没时间细究心虚的由来,脱口说:“不认识,不用。”   他迅速抽出数学精华卷,“谢谢你的礼物。”   转身就走。   陆绝跟了上去。   除了高三,其他年级下晚自习还很热闹,一路都是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学生,沉默的俞汀和陆绝反而有些格格不入。   俞汀走在前面,陆绝落后他两步,不多不少,不远不近,一路安静跟着他。   出学校了,俞汀停了,陆绝也跟着停,还是不远不近的两步。   俞汀深深呼吸了两次。   未到深秋,呼吸也隐隐现雾气了,他回神,就撞进了陆绝似笑非笑的注视里。   耳朵发着烫,俞汀没避开目光,简单解释,“丁斯南的姐姐约过我一次,我没答应,就这样。”   陆绝还是笑,没说话,俞汀就有些恼了,吃醋就说,这样阴阳怪气很烦!   俞汀转身就走,下一秒,他手臂被拽住,陆绝跟上来,在他耳边笑,是那种哄小孩的语气,“知道了,我们乐乐没答应,做得很好。”   “……”俞汀脸颊也跟着烫了,他懒得再跟陆绝掰扯,也没抽出手,待人行道绿灯亮了,立即回家了。   到小区门口,他忽然感受到一注很强烈的视线,来自右边。   陆绝在他左侧。   俞汀脸微微右侧,视线里是一条马路,几辆车驶过,对面是二中校门,一坛绿化带。   没有人。   俞汀收回了目光。   吃过夜宵,陆绝也没透露明天生日的安排,只告诉俞汀六点起床。   俞汀平日五点半起床,他调了六点闹钟,刚准备放下手机,一条短信弹进来。   外地陌生号码。   【好久不见,我回来了。】   俞汀眼熟,回忆了两秒,半个月前他似乎也收到过类似的短信。   拨回是空号。   这次他拨过去,不是空号,不过关机了。   俞汀凝神想了两秒,登微信找到了李成蹊的号,瞥到时间快十二点了,他想想还是没问。   明天吧。   他关了手机,闭眼休息了。   *   闹钟六点准时响了,俞汀洗漱完,陆绝就拉着他出门了。   天只微微亮,路灯还亮着,风挟着凉意灌进楼道,刚到门口就冷得有点厉害了。   陆绝回身,取下他围巾给俞汀围得层层叠叠,下半张脸全遮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   “干脆送你这条围巾。”陆绝挑眉。   俞汀要点头,下巴就被陆绝捧住固定不让动了。   陆绝手掌很大,两只手就包住了层层叠叠的围巾,两人距离很近,他微低下头,说话间的热气喷到了俞汀鼻尖。   带着很浓的草莓气息。   陆绝牙膏都是粉色草莓味。   “不许同意。”陆绝语气带笑,话却强硬,“要求我替你安排一个最棒的成人礼。”   俞汀刚要开口,这时楼上忽然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他心脏突突跳了两下,拉住陆绝就猛冲下楼。   陆绝乖乖由他牵着,跑了一段路了,俞汀才停住,刚要抽手,陆绝就扣住他手,黑眸在低瓦泡的橘色路灯里,柔和得像两湖初春的春水。   “跑什么?”他问。   俞汀抿紧唇,好在围巾遮住,他的眼睛看不出任何变化。   他是觉得刚才两人的距离,太近了。   近得,太暧昧。   俞汀镇定说:“不是去赶海鲜早市,再不走就散场了。”   陆绝看出俞汀在转移话题,也没非要追着问到答案,他慢慢松开了俞汀的手,扬唇笑:“什么时候发现了?”   手被放开,清早的风刮过,俞汀攥了下手,走神地想,原来一只手是这么冷。   他转身往小区大门走,“半个月前去花圃帮忙,你和张姨对话我听见了。”   张敏华说:“陵江靠海而生,陵江人过生日,当然是来一顿最新鲜的海味呀!”   最新鲜的海味,自然要去早市。   陆绝快步跟上俞汀,瞥了眼少年露出的那一块红耳朵,他无声勾唇,靠近了俞汀一些,不再逗他了。   海边的早市其实就是在岸边的一条临时卖场,路两侧摆着大大小小的盆和桶,全刚从渔船搬下来的鲜货。   俞汀对早市很了解,两人从街头买到街尾,俞汀负责砍价,陆绝付账,出了海鲜市场,两人双手都提满了袋子。   “……”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出了声,俞汀说:“买太多了。”   “没事。”陆绝止住笑,“你吃不下了我解决。”   俞汀刚想回话,那被紧紧盯着的感觉又来了,围着围巾,他后脖颈的皮肤还是冒出了一片密麻的鸡皮疙瘩。   俞汀马上回头。   是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早市,叫卖声、砍价声此起彼伏。   “看什么?”陆绝也顺着他视线往后看。   俞汀摇头,“没什么。”   重新到家,陆绝就扎进了厨房,俞汀在客厅玩游戏。   游戏刚开始,他还是拿过手机,拨了昨夜的那支电话。   彩铃音响了,俞汀脊背微微拔直。   “找谁?”   女人的声音响起,是南方某地的方言。   俞汀说:“您昨晚发了一条短信找我。”   女人回了一串话,俞汀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出女人的意思。   女人是卖手机的,不知谁试留了电话卡在这部手机里。   “谢谢。”   俞汀挂了电话。   他觉得这事有点古怪,两条同样的短信,一条号码空号,一条在手机店,不像是李成蹊。   正想着,一通电话弹了出来。   是张老爷子。   俞汀摁了接听,“张爷爷。”   张爷爷语气很激动,“小汀仔,你不是一直想看蓝雨,我观察了海水,今晚很大可能会出现!” 第52章   10月25日,陵江东海岸,50%的下雨概率,预计下雨时间11点。   俞汀望着天气预报,眉心轻轻鼓动着。   蓝眼泪的爆发期是春夏,没人在十月见过蓝眼泪,更别说在十月的尾巴。   这时厨房内传来陆绝的声音,“乐乐,开电脑微信帮我接个视频电话。”   俞汀放下手机起身,电脑在他住的房间,陆绝偶尔会去打游戏。   电脑开机,俞汀点击微信,陆绝微信就直接登录了。   原始头像的视频邀请闪烁着,ID是俞汀很眼熟的名字——   一位当世船舶领域里,他最敬仰的教授工程师。   俞汀意识到了什么,他心脏突突跳得厉害,他迅速接通了视频。   下一秒,满头银发的老奶奶出现在视频对面,笑着先和俞汀打招呼。   老太太今年80多岁,精神奕奕,背后墙壁上,挂满了她这一生造出的所有船只。   俞汀脑子当机了两秒。   两秒后,陆绝听到了俞汀的回答,很快两人畅聊起来,陆绝才从门板撤回耳朵,握着剪刀,轻手轻脚回厨房继续处理水池里的小青龙。   俞汀沉浸在与教授的交流里,等视频结束了,他望着聊天框出神了几分钟,才惊醒般用力揉着双颊,从椅子上弹起身。   抬脚刚要走,他瞥到了什么,又侧身看向电脑屏幕。   微信列表弹出来了,他瞥着置顶的联系人,头像很熟,是他,备注是——   【我的光】   俞汀,“……”   略中二。   陆绝的微信在电脑一直是自动登录,他没在意,今天是第一次看见备注。   也可能是陆绝才改的备注,知道他今天会看见。   这样理智地思考着,俞汀还是按了按跃动的心脏,轻轻拍了两下胸口,关机出去了。   晚上七点多,外面静悄悄的,客厅没开灯,厨房也没灯,只阳台亮着灯,奶黄色的灯光照在陆绝头顶,他蹲着在给一盆无尽夏捉虫。   很神奇,十月底了,有一盆无尽夏前两天竟然冒出来两小朵花苞,这在以前是没碰见过的事。   所以陆绝这两天又多了一件事,精心照料这盆无尽夏。   俞汀安静看了快半分钟,才上前说:“谢谢你的礼物,我非常喜欢。”   陆绝回头,他还套着围裙,没等他开口,俞汀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你做的饭!”   陆绝手指沾着一点泥,他拍到花盆里,起身说,“还没做。”   俞汀,“?”   陆绝勾唇,“知道我们乐乐是好学生,必定会忘我沉浸在学术的海洋,海鲜火锅就另一个味儿了,等着,我现在做。”   往厨房去了。   阳台外冷不丁唰唰大响,俞汀瞧出去,是楼前那棵树的叶子被大风吹得四处掉。   俞汀猛然想到早上张爷爷那通电话,他快步追上陆绝,直接上手去解围裙,“来不及了,快换衣服走!”   陆绝被俞汀拉回了卧室,也听明白了原因,他笑看着俞汀帮他拿衣服,到嘴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不过海鲜不能带,他还是装上了他做的蛋糕。   就他和俞汀两人,蛋糕做得不大,路过小区门口的小卖部,陆绝又下车拿了点零食饮料,还有两包海鲜干脆面。   上车把袋子递给副驾的俞汀,陆绝又启动了车。   车是陆绝上次从京市开来的,一直在停车场吃灰。   八点出头到了东海岸,气温比市区低不少,风很大,海浪声很清晰,还没落雨的迹象,也不见蓝眼泪。   陆绝找位置停了车,方圆几里漆黑,只远处的海岸线有星点的光影。   俞汀提着零食蛋糕先下了车,他掏出手电筒照路,等陆绝去后排座拿了两只蒲团坐垫,两人熟门熟路去了海蚀洞。   海上风大,海蚀洞的秘密基地却隔绝了风,干燥、甚至有些温暖。   摆好蒲团手电筒,又摆出蛋糕,小小的洞内又有了几分温馨。   俞汀很久没来秘密基地了。   赵如菲发现他的秘密后,他再不用藏到这里看书。   陆绝一看俞汀的神色,就知道他又想到赵如菲了。   他说:“又想菲姨了。”   俞汀没否认,他点头,在左边的蒲团盘腿坐好,他望着前方。   洞穴的缺口和黑夜融为了一体,外面黑得什么也看不清,只偶尔听见海浪声,风越来越急了。   俞汀突然开口,“你相信光会存储记忆吗?”   陆绝也在俞汀旁边坐下,从袋子里翻了一罐咖啡牛奶,拔开拉环反面扣稳,插了吸管递给俞汀,歪头认真看着俞汀,“没听过。”   俞汀接过牛奶,咬着吸管喝了几口,也歪头看陆绝,琥珀色的瞳仁在手电筒微弱的光亮里,比光还亮,“你看过天狼星吧。”   陆绝点头,“看过。”   “天狼星的光要到达地球,需要8年7个月。”俞汀又喝了一口牛奶,他松开吸管,“也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天狼星,是她8.7年前的样子。”   他挪开视线了,重新望向缺口外面的海面,“宇宙的每一刻都被光记录着,天狼星,大海,我爸,我妈,我,还有你。在8.7年后,或是7.8年后,也或是10年前,10年后,在宇宙的某一个地方,也存在着我们的此刻。”   俞汀嘴角微微上扬,抬高那罐还温热的咖啡牛奶,微微晃了两下。   “也许我妈现在就在另一个地方,看我喝这罐热牛奶。”   “你说的我都信。”陆绝眸里全是笑意。   这时俞汀歪头,微微眯眼瞅着陆绝,像喝牛奶都喝醉了一样,“因为我是你的光?”   陆绝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延迟两秒想起来了。   他给俞汀的备注。   他也不尴尬,笑着点头,“是。”   俞汀反而没话说了,他舌尖舔掉嘴角的奶味,对上陆绝坦荡的目光,胸口又和傍晚一样,突突着跳了起来。   这一次不是几下,持续不断地跳着,   俞汀迅速低头,把吸管当陆绝来咬,来回蹂躏了好一会儿,吸管口子承裂出好几条缝了,他才吐出来,又含回去狠狠吸了一大口牛奶。   大半罐牛奶灌进肚子,俞汀胸口的突突声才消停,又折磨了几秒吸管,他彻底抬头了,“陆——”   “嗡。”   口袋震了一声,透出一点点亮度。   俞汀的话断了,他摸出手机,是一条微信通知。   【李成蹊:汀哥,18岁快乐!礼物下次见面补。】   俞汀点开回复,“谢谢。”   又想到那两条古怪的短信,他刚要敲字询问,陆绝靠了过来,“叫我?”   陆绝吃丁斯南姐姐的醋历历在目,一个陌生人都醋成那样,要知道他最好的男性朋友也喜欢他……   俞汀自然收起了手机,点头,“嗯。”刚才的冲动被打断了,他找了个理由,“饿了,切蛋糕吧。”   两根数字蜡烛都是粉色,一根1,一根8,蛋糕和陆绝手掌差不多大,他单手点亮了蜡烛,就关了手电筒。   海上吹来的风越来越急,秘密基地里也有了风,两道烛光微微摇曳,微弱的光影里,俞汀的脸漂亮到不真实。   两张年轻的脸近在咫尺,甚至能闻到俞汀发梢的洗发水味,陆绝喉结剧烈滑动了几下,他不动声色后撤,离俞汀远了些,轻声唱起了生日歌。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乐乐每年都生日快乐……”   “乐乐,成年快乐。”陆绝伸长手臂,蛋糕往前递了几公分,“吹蜡烛吧。”   俞汀正要吹蜡烛,狂暴的落雨声打破了宁静。   与此同时,缺口外先是闪过不太明显地一片蓝光,仅仅是一秒的时间,铺天盖地的蓝乍然出现,轻易盖过了那两道微小的烛光,秘密基地内瞬间被蓝光照亮。   俞汀眼尾一颤,他马上转向缺口,登时被眼前的美景震撼了。   比第一次还迅猛美丽的蓝色占据了整片海域,仿佛成千上万的蓝色星辰同时在这个时空坠落。   蓝雨真的出现了!   俞汀惊喜着往前挪了几下,眼前的蓝雨更加广袤震撼,只是很快,他发现陆绝没有跟上前,他迅速回头,嘴边的话却再无法出口了。   陆绝丝毫不在意难得一见的蓝色奇迹,只是在看他。   他眼里从始至终,只有他。   雨声越来越鼓噪,呼啸的海风灌进秘密基地,那两根生日蜡烛顽强着又燃烧一秒,悄无声息熄灭了。   洞内蓝光也渐渐微弱,几秒洞内彻底暗了,只俞汀背后的蓝雨还在持续扩张。   俞汀的视野已经看不清陆绝,仅是一道模糊的影子。   他张了几次嘴,才问:“你不是想看蓝雨?”   昏暗里,陆绝很低地笑了一声,“骗你的,我想做的从不是看什么破雨。”   那天他望着俞汀,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一个龌蹉,他又无法压制,也不想压制的念头。   他想亲俞汀。   亲到他窒息,俞汀窒息,也不放开。   俞汀敏锐地感觉到,他在被一头猛兽盯着,只是这头猛兽还被关在牢笼里。   他知道的。   他明明很清楚地知道。   他的话,将是那把打开牢笼的钥匙。   却还是问了。   “那你想做什么?”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又或许只是两三秒的时间,陆绝说:“亲你。”   胸口之下,心脏剧烈的跳动声被暴雨淹没了,一瞬间又照进洞几秒的蓝光。   俞汀对着那张一闪而过,短暂清晰的脸,轻声说——   “那你亲啊。” 第53章   俞汀的尾音还没彻底落地,他后脑勺就被按住了。   没有一秒的时间反应,陆绝铺天盖地的气息压过来,俞汀被紧紧按着抵到了缺口旁那块石壁上。   昏暗里陆绝的身影还很模糊,另一只手强迫地抬起俞汀的下巴,低头亲了上来。   翻滚的海浪声与暴雨交错着,俞汀视野一片漆黑,他的呼吸被陆绝堵住了。   密不透风,湿润、滚烫。   俞汀全身瞬间紧绷,心脏更是激烈得要从胸口跳出来,被压得喘不过气,他下意识抬手要推开陆绝。   完全没用。   陆绝胸膛压得更近,整个将俞汀困进冰凉的石壁里,亲得更密不透风了。   俞汀缺氧得厉害,他惯性张开嘴要呼吸,一条柔软滚烫的东西就强势挤进了他口腔,细细密密地亲吻着他每一颗牙。   陆绝亲得很强势,两人胸膛严丝合缝紧贴着,俞汀丝毫动弹不得,隔着几层衣服,他后背被粗粝的石壁硌得有点疼,陆绝眼睫也比他的要硬一些,扫过他眼皮也有轻微的刺痛感。   俞汀却丝毫不想挣开。   他喜欢陆绝亲他。   呼啸着的海风挟着浓烈的湿意和冷意从他耳畔刮过,他也没感觉冷,浑身火炉一样发烫,他主动扬起下巴去索吻。   洞外冷雨越来越喧嚣,昏暗的洞穴内安静得只有低沉的喘息和交缠的吞咽声。   不知过去多久,禁锢在俞汀下巴的手才松开了,陆绝稍稍撤开了一些距离,他粗粗地喘息着。   俞汀也急促地吸氧,他嘴唇又肿又麻,这时陆绝又低头在他唇角落下一个很轻的吻。   “对不起。”   陆绝嗓音哑得像是包裹着一团火。   俞汀又深深呼吸了几口新鲜的氧气,他抬高眼帘,两人离得极近,没有光亮,这一次他还是看清了陆绝的脸。   陆绝也在喘息着,那双漆黑的眼眸似是染了点别的颜色,深深俯视着他。   俞汀嘴唇微微张开,问:“你真是初吻?”   陆绝眼梢微挑,“是。”反问他,“你不是?”   俞汀没回,他上身也快掉地了,他肩膀往上靠了靠,坐直了些,垂着眼睫说:“小时候被我爸妈亲算吗?”   陆绝拇指擦了一下唇角,气音笑了一声,他半跪着,翻身就靠到了俞汀旁边坐下,他胸口还有些微起伏,“不算。”   俞汀没回了,片刻他才低低笑出了声。   “真不看蓝雨?”他侧过身,两只手都撑在缺口的石壁上,凌乱无序的刘海被海风吹得乱飘,他微微眯着眼,望着海面说,“特别奇迹。”   陆绝挪了过来,他手臂贴着俞汀,望着海面跳跃的蓝色光点,唇上还残留着淡淡的咖啡牛奶味,他抿了抿唇,“还行。”   又马上扭头拉俞汀往回退,“风大,小心感冒。”   还是对蓝雨没兴趣。   今晚蓝眼泪爆发得厉害,持续了很长时间,暴雨反而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势渐渐弱了。   俞汀没反抗,任由陆绝拉他坐回蒲团。   两人都默契地没再提刚才的吻,许过愿,吹过蜡烛,没有切蛋糕,两人凑在一起你一勺我一勺就解决干净了。   没多会儿,雨势弱了,洞内气温也越来越低,两人收拾好垃圾,提着回家了。   到家是半夜,距离俞汀生日结束还有几分钟,俞汀换了鞋要回屋,有东西掉进了他的连帽里。   陆绝在他身后说:“第二份礼物。”   俞汀伸手从帽子够出东西,是一只粉色大信封。   “……”   情书?   俞汀马上否定了,这么大只信封,是情书未免太离谱了。   长睫动了两下,他问:“现在能拆?”   陆绝笑,“当然。”   俞汀撕开封条,抽出来是一叠发票,以及一份——   花圃那块地的永久性土地转让合同。   俞汀还没开口,陆绝先解释了,“欠银行不如欠我,等你工作了,双倍三倍……随你高兴多少倍付我利息。”   俞汀抬眼看陆绝,嘴角翘着小小的弧度,“不用解释,我接受。”   他把发票合同推回信封,转身要回屋,“我洗澡。”   手臂忽然被拉住,他侧头,陆绝黑漆漆的眼看着他,“还能亲你吗?”   俞汀,“……”   他脸迅速红温,他想回点什么,却半天发不出声。   陆绝也没催促,耐心地望着他。   屋内静得厉害,秒针一秒一秒转着,过去好一会儿,墙上的报时钟“叮”一声,到12点了。   俞汀抿了下唇角,“看情况。”   陆绝又问:“现在可以吗?”   “……”   俞汀整颗头都热炸了,他知道他的脸一定红得非常明显,他只想马上回房间,锁上门冲个冷水澡。   他找个理由,“灯太亮……”   “啪嗒。”   陆绝伸手摁掉走廊墙上的开关,客厅的灯延迟一秒,逐渐熄灭了。   光亮褪却,屋内陷入了黑暗,只远处的阳台照进来缥缈的路灯光。   俞汀张嘴正要说话,陆绝就低头封住了他的唇。   这一次的吻很温柔平静,两人从车上跑进居民楼的时候,淋了一点雨,现在嘴上都有一点儿淡淡的雨水味,俞汀被陆绝轻轻推到了门上靠着,安静地接着吻。   不知过去了多久,陆绝忽然就撤开了,头也不回大步回他房间,关上了门。   没几秒淅淅沥沥的水声传了出来,俞汀还靠着门,他抬手摸着滚烫的嘴唇,半晌低低地,接近无声地说了一句。   “俞汀,你疯了。”   *   接吻好像会上瘾。   接下来的日子,下晚自习一回家,陆绝就要拉上俞汀亲好一会儿。   单纯的接吻,两人都默契着没提交往的事。   时间就这么缓慢又迅速地流逝,转眼就到了下学期。   最后的冲刺时间,迎来了一个热得反常的夏天。   天天高温,中午最热的时候快四十度,教室里那几扇老旧的风扇完全不顶用,学生热得完全没精神学习,杨舒云就自掏腰包要添一批电风扇。   下午第一节课下课,她喊上俞汀,一个班委去了办公室。   “这是五百块钱。”杨舒云把装着钱的信封交给俞汀,“放学你们去附近的电器店买几台风力大的落地风扇。”   又嘱咐,“买完早点回学校,晚上还要讲新的数学冲刺卷。”   从办公室出来,俞汀看到了陆绝,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找你什么事?”陆绝开门见山问。   俞汀说了买电风扇的事,陆绝问:“要我陪你去吗?”   出学校左转走一段路就有电器店,俞汀想着不远,就说:“不用。”   下午放学,俞汀和班委出发买电风扇了。   两人都是沉默的性格,互不干扰地各走各的。   到了卖电器的地方,一条街几乎都是电器店,都有卖电风扇,款式也差不多,班委琢磨了一下,和俞汀说:“我们分开看吧,问好价钱回这儿汇合,看谁家便宜再决定。”   俞汀没异议,两人分了工,俞汀负责马路左侧的店。   他进了第一家店,进店他视线斜过展示柜的镜面,店外,一道身影一闪而过。   上学期他就感到有人在看他,最近更甚,只是从没发现异常,他以为是他太敏感。   刚窥见的身影……   俞汀敛了下眉,暂时没理会,专心问价电风扇。   半小时后,他跟班委汇合,两人交换了价格,最后在一家店铺以480块买到了5台落地电风扇。   付钱填了地址,老板会送货上门,俞汀和班委就先回学校了,走出电器店,俞汀说:“我有东西要买,你先走吧。”   天气闷热,走路上汗水跟开了水龙头的水一样,控不住地从头顶往脖子流,班委恨不得立即闪回学校吹风扇,聊胜于无嘛。   但马上撇下俞汀也不好,他还是礼貌提了一嘴,“我陪你去吧。”   俞汀说:“不用。”   “行!那你早去早回,别误了晚自习!”学委笑了一声,抬脚走得飞快。   目送学委走远,俞汀转脚穿过斑马线,朝学校相反的方向走。   他记得再往前走一会儿,有一座市民公园。   俞汀没记错,很快到了市民公园。   往常这个时间点,市民公园总有一堆老头老太在公园里散步下棋,或是跳广场舞,最近实在太热了,大家不愿出门,此时公园里静悄悄的。   连日暴晒,那些绿植花卉全死气沉沉的,水池也毫无生气,俞汀不快不慢走着,到了一条鹅卵石铺的小径,两侧是一小片竹林。   竹林绿葱葱的,这一块区域视觉上似乎要比其他区域凉快几个度。   远处有几个路人走过,俞汀停住了。   他说:“别藏了,我知道是你。”   过几秒,身后有了脚步声。   俞汀转身,果不其然看到了李成蹊。   生日过后,他再没收过奇怪的短信,估计先前那两条短信也是李成蹊。   快到俞汀面前,李成蹊握了握指尖,还是停在离他五六步的地方,他笑容有些勉强,“被你发现了。”   他道歉说:“对不起,我太想你了,今天想远远看你几眼就走,还是没忍住跟到了这里。”   俞汀不置可否。   隔着一条河便是马路,下班高峰期,拥挤的车流使这个傍晚越发燥热,快入夜了,气温还是40度,连风都是热的,每个人都在喊热,唯独俞汀,他整个人凉凉的,脸上没有一滴汗。   他平静看着李成蹊,那双浅极的漂亮眸子里倒映着李成蹊慌张的五官。   李成蹊很慌,莫名的,无来由的恐慌,他第一次不想听见俞汀的声音,他想逃,他迫切地抬脚,“你快上晚自习了,我先——”   “你别再喜欢我。”俞汀打断了他,“我有喜欢的人了,他是男生,叫陆绝。” 第54章   天色渐渐沉了,路边的路灯一根接一根亮了。   返校路上,俞汀逆着人流,拎着两杯炒冰。   一杯芒果,一杯黄瓜百香果。   也有草莓炒冰,不过俞汀觉得应该不太好吃,而且陆绝并不像他说的爱吃草莓,就像他说想看蓝雨那样,于是俞汀要了前面的女生要了两个一直听到的口味。   现在气温比傍晚低了一些,风也不再温热,吹脸上甚至还有点清爽了,但俞汀还是走很快。   炒冰化太快了。   他刚离开,炒冰摊附近出现一道身影,往地面吐了一口痰。   炒冰老板瞥见,嫌恶地撇了下嘴,不过这儿是步行街,不在她摊位,而且那男人大热天戴着顶鸭舌帽,穿着长袖黑夹克,拉链拉到顶盖着下巴,很是奇奇怪怪,她就低头继续削水果了。   没几秒,男人竟来了她摊位,近了才看见他左唇口处还有一道约两三厘米,凹陷下去的肉色疤,随着他吊儿郎当的声音起伏,像一条缓慢蠕动的小虫,“一杯芒果,一杯黄瓜百香果。”   ……   后半段路,俞汀跑了起来,快七点,天越来越黑,风也大不少,人行道两侧的树叶子刮得唰唰作响。   晚自习快打铃了,二中校门前很空旷,绕过一片绿化带,俞汀就看见了陆绝。   校门前的路灯下,陆绝低头在看手机,橘色的光笼罩在他头顶,距离有些远,看不清他表情。   也是同一时间,俞汀手机响了。   来点铃音一小段音乐,女歌手唱着——   “The world I see beyond your pretty eyes…… ”   是那次下雨天,陆绝第一次来二中接俞汀,两人吃盐水冰棒时听的歌,陆绝截取了一小段,前段时间设成了两人的来电铃音。   轻快的吟唱打破了街面的安静。   陆绝侧目看了一眼,很快对上俞汀的视线,他迅速收了手机跑向俞汀。   陆绝腿长,几步就到俞汀面前,笑着问:“怎么这么晚?风扇早到了。”   应该是在路灯那儿等太久了,周围大片绿化,生态绝佳,陆绝左边脸颊被蚊子叮了一个挺大的包,他自己却没察觉。   俞汀睫毛动了一下,提起两杯炒冰,“买炒冰……”   炒冰还是化了大半,实在太热,大半杯都成了水。   “化了。”俞汀鼻尖皱了一秒,炒冰化水和普通没差别。   陆绝马上凑上前,天气太热了,放学他跑回住处冲了个澡,身上还有淡淡的沐浴液味,非常清新的橘皮薄荷味。   他低头认真挑着,还问:“哪杯更甜?”   俞汀说:“芒果。”   芒果自然是金黄色那杯了,陆绝拿过去,也没用勺,仰脖喝了一大口,他喉结凸出一大块,随着他吞咽的动作滑动着。   俞汀挪开了视线。   他刚才对李成蹊说的话,不是假的。   他喜欢陆绝。   不是朋友的喜欢,是心理生理都喜欢。   他不知道他算不算同性恋,他对其他男性没出现过生理反应,但他会觉得陆绝的喉结非常性感,也喜欢和陆绝接吻。   发现这件事,其实很早了。   在他过生日之前。   他没告诉陆绝,并不是在抗拒犹豫,他做事向来很有规划,有些事发生,就是发生了,他不会逃避,也不想逃避,只是他们还在读书,他想高考结束后再重新确认与陆绝的关系。   如果到那时,陆绝还像现在一样喜欢他。   他没有谈过恋爱,也没喜欢过别的人,不过他见过别人谈恋爱。   大部分短暂,年轻的荷尔蒙作祟,头天还爱得要死要活,隔天感到无趣分手的也有。   俞汀瞳仁沉了沉。   突然生出些不高兴、烦闷的情绪。   陆绝一口喝掉大半杯沙冰水,他很快发现俞汀的情绪,问:“怎么了?”   俞汀摇头,喝了一口黄瓜百香果味的沙冰水,没他以为的难喝。   陆绝看着俞汀,也没出声了,两人在路灯底下喝完了炒冰水,快上晚自习,两人回了学校。   进教学楼,俞汀让陆绝先回教室,他转了方向,穿过一楼的长廊去了医务室。   他找校医买了一罐林可霉素利多卡因凝胶。   淡绿色的透明药膏,一元银币大小的一小圆罐,镇痛止痒效果很好,他以前被蚊虫叮咬,赵如菲就爱给他涂这个,药膏凉飕飕的很舒服。   跑回教室还是迟了几分钟,数学老师看到是他,点头让他进教室,继续讲着题。   俞汀回到座位,坐下把药膏放到了陆绝桌上。   陆绝目光看过来,他目不斜视说:“擦药,你左脸被叮了。”   陆绝勾了下唇,拿过药膏旋开盖,沾了点药膏随意抹了抹左脸。   新电风扇风力很大,俞汀和陆绝身后摆了一台,风呼呼吹脸上,清凉的药膏更凉爽了,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这张冲刺数学卷,俞汀拿了满分,他没听老师讲题,在做一张新的题,忽然一张草稿纸推过来。   俞汀瞥了一眼,呼吸很轻地停了一瞬,又恢复如常了。   他继续算题,算出答案了,才扯过那张纸,在陆绝那句【乐乐,我好喜欢你!】下面回了三个字。   【我知道。】   *   时间转眼到了高考前半个月,周五下了晚自习到家,俞汀进屋正要开灯,陆绝突然从后捉走他手,一个跨步进屋带上门,将俞汀密不透风压在了门后。   屋内昏暗,阳台门开着,晚上十点的风吹得纱帘沙沙作响,隔壁楼的几盏灯光丝丝缕缕地穿过阳台,落在在阳台连接客厅的地板上,也是丝丝缕缕的橘色光。   陆绝倾身压下来,俞汀视野漆黑一片,只能感知到他嘴上滚烫又激烈的亲吻。   陆绝今晚又亲得很凶又很霸道,左手牢牢扣住俞汀的腰,右手揽在他脑后,俞汀使不出一丁点儿力气,被动地扬高下巴,双唇轻易被撬开,陆绝的舌尖滑进他嘴里,嘴里被搅动得俞汀脑子都迷糊了。   暧昧的口齿交缠声比擂鼓声还要激烈,俞汀有一种他会被陆绝亲死的感觉。   稀薄的氧气让他的神经绷到了极致,这时陆绝终于松开了他舌头退了出去,俞汀迫切地吸着新鲜的空气。   只是下一秒,他手指脚趾瞬间绷直,唇边溢出一声陌生的嘤咛。   陆绝在亲他耳后那粒红痣。   羽毛那样轻,滚水一样烫,雨点般细细密密地亲吻着他的痣。   陆绝埋在他耳后,发梢也密密实实地扫着俞汀脸颊,他皮肤现在又烫又敏感,鼻尖全是陆绝身上清凉的橘皮薄荷气息。   垂在两侧的手用力揪紧了裤腿,俞汀终于忍不住了,他开口,声音也湿漉漉的,“陆绝,别亲了。”   陆绝便没亲了,却也还埋在俞汀耳后,滚烫的呼吸喷在他皮肤上,几乎是同时,陆绝揽在他后脑勺的手往下收,连着另只手紧紧抱住了他腰。   力道大得俞汀被动提高了几毫米,脚尖微微踮了起来。   “乐乐。”   陆绝声音闷闷的,像是喝了酒,“我得回京市考试。”   俞汀现在思考也很缓慢,他延迟了一两秒,鼻音“嗯”了一声。   原籍回原地高考很常见,下学期开学,他们班就陆续有几个学生回原籍地上课了。   “半个月。”陆绝鼻尖蹭了蹭俞汀的皮肤,“15天见不到你了。”   15天,360小时,21600秒。陆绝声音更闷了,“我受不了,会想你想得发疯。”   俞汀想了想,说:“京大军训是一个月,不同学院去的部队也不同。”   短暂的安静,陆绝双肩微微颤抖起来,他闷闷笑出声,他终于从俞汀脖子里起来,昏暗的光影里,他的眼眸又黑又亮,又低头亲了亲俞汀的额头,“我会乖乖回去考试,考上京大计算机,不过你要答应我三个要求。”   “好。”   “不许再熬夜刷题。”   “好。”   “早上多睡半小时。”   “好。”   “晚自习结束就接我视频。”   “嗯。”   陆绝还是不满意,又封住俞汀嘴唇安安静静亲了好一会儿。   次日早上,俞汀多睡了半小时,起床是七点了,客厅,厨房,陆绝的房间都安安静静,只餐桌上摆着还温热的早餐。   陆绝回京市了。   俞汀安静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走到餐桌,他的椅子陆绝也提前帮拉开了,俞汀坐下去,如往常一样拿了一只菜包子。   包子喂到嘴边,俞汀迟迟没张口,几秒后,他放下包子,脸栽到桌面埋着,郁闷地闭了眼。   他也想陆绝了。   ……   隔天晚上九点半,陆绝的视频邀请和晚自习铃声同时响。   为了能及时接视频,俞汀还买了一副蓝牙耳机。   高一高二九点下晚自习,到高三放学,走读的学生又少,楼道里几乎都只有俞汀一个人。   算着俞汀下楼时间,隔天陆绝稍微把视频邀请时间推后了三分钟,等俞汀出教学楼再视频。   “过马路不要看手机。”陆绝说着小学生过马路常识,“十字路口看信号,左右无车再通行,不闯红灯要牢记,机动车辆要避让——”   俞汀懒得纠正陆绝,他走路也不看手机!握手里而已。   陆绝声音却停了,过了马路,陆绝声音才又出现在耳机,“乐乐,你后面好像有个男人跟着。”   俞汀停了脚。 第55章   俞汀眼皮很轻地跳了一下。   他回头。   信号灯跳了红灯,几辆车缓缓起步驶过,对面人行道有几个站着等过街的人。   里面没有李成蹊。   俞汀转回视线瞥屏幕,小小四方的取景框里,陆绝套着件黑色背心,左肩搭着块草莓粉毛巾。   黑发湿漉漉的,是刚洗完澡。   俞汀走进小区,“没看见。”   小区门卫眼熟俞汀了,二中校服总是干干净净的,上下学风雨无阻,通身一副好学生乖学生的气质,都特别喜欢他,热情和他打着招呼,“才放学啊。”   俞汀礼貌点点头,过了保安亭,陆绝眼梢挑了挑,“你漂亮,总有人偷瞄你正常。”   俞汀没有回他,进屋换好拖鞋了,才轻飘飘说:“你帅,今天有两个女生找我要你联系方式也正常。”   陆绝只听前两个字,笑着问:“你觉得我帅?”   俞汀放下书包,摘下蓝牙耳机进了厨房,“嗯,很帅。”   他拉开冰箱冷冻室的门,里面堆着整整齐齐,满满当当的保鲜盒。   保鲜盒里是不同馅的饺子,一盒十六只,俞汀一顿的份量,是陆绝包的。   俞汀蹲下慢慢挑着口味。   他吃夜宵的习惯,算是被陆绝彻底养成了。   晚饭在食堂吃的盘子饭,菜要么炖太烂水油泡着,要么都是细细碎碎的肥肉,俞汀现在还觉得腻,他想找一盒纯菜陷饺子。   他记得他有让陆绝包几盒纯茴香。   “找什么?”陆绝问。   “纯茴香馅。”   一只手翻得慢,俞汀刚要搁手机,陆绝就说:“第二层抽屉最里面有三盒。”   俞汀拉出第二层抽屉,最里面一排的保鲜盒叠了三盒,最上方的盒子盖上贴着标签——乐乐要的纯茴香。   俞汀嘴角微微勾了一个弧度,取出顶上的保鲜盒,关上冰箱门去煮水饺了。   视频一直没挂,陆绝擦头发,俞汀煮水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偶尔聊上两句。   厨房里水饺咕噜咕噜翻滚着飘起来了,俞汀又调了一个辣椒醋碟,捞起胖滚滚,肚子透出点绿色的水饺,打了一碗饺子汤去了饭桌。   视频里陆绝好一会儿没出声,估计是放了手机去做事了,俞汀也没问他,安安静静吃着饺子。   进食快是俞汀多年养成的习惯,陆绝在的时候总给他夹菜、打岔说话,他吃饭就稍微慢了些,这段时间陆绝不在,他又吃得很快了,16只饺子没多会儿便光了盘。   饺子汤飘着些许的油花,俞汀端碗尝了一口,还很烫,有淡淡的茴香味很清爽,他轻轻吹着汤面,手机冷不丁传来陆绝的声音。   “乐乐,商量件事。”   饺子汤面的几滴油花荡了几下,俞汀又吹了一口,问:“什么。”   “高考完我回来,谈谈我的名分?”   吹差不多了,俞汀低头喝汤。   估计是睡下了,陆绝的声音低低沉沉,带着点慵懒的笑意,“没名没分的,我总不好一直免费当鸭吧。”   “咳咳咳……”   温热的饺子汤灌进喉管,俞汀咳得惊天动地。   “呛着了?”陆绝声音瞬间清晰。   “咳咳……”俞汀还咳着,摸着滚烫的脖根。   有次陆绝亲太厉害,两人都有了生理反应,陆绝用手帮了俞汀,他自己则默默去了卫生间。   隔天俞汀一天没理陆绝,陆绝再亲他就稍微克制了点。   但……不至于到鸭的地步?   还一直……也就那一次。   俞汀脑子杂七杂八想着,咳嗽渐渐弱了,陆绝还在说着什么,他听不太清,轻轻回了一声,“好。”   陆绝声音秒停,房间骤然安静,过了两三秒,陆绝才问:“什么好?”   俞汀没马上回他,他点回和陆绝的聊天界面,又月初,到交房租的时间了。   听着陆绝压着的呼吸声,俞汀转帐了6月房租,才又点开视频,对上陆绝的视线,眉眼微微弯着——   “等你回来,谈谈你的名分。”   *   7号8号都是高温天,考试时间点车辆都限行,全陵江的公交车都贴上了考生免费的宣传语。   俞汀没坐公交。   他被分到了五中的考场,陆绝提前一天就给他安排了车。   司机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木讷没话,安静地送俞汀到考场了,又准时到考场接他回家。   8号中午,车又接着俞汀走了。   “嗬喀!”   男人往地面连吐了几口浓痰,从小区旁边的垃圾桶走出来,他视线一直盯着载俞汀走的车,抬手狠狠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老子不信你天天有人跟着!”   最后一科是英语。   下午两点半,风扇转成陀螺了,考场里还是热成了蒸笼。   英语试卷一发,更热了,已经有人自暴自弃趴着睡觉了。   其实昨天下午考过数学后,今早考场便空了好几个座位,下午考英语,又空了不少。   俞汀座位靠窗,隔着玻璃太阳光都非常晃眼,其中一名监考老师发完试卷,特地过来拉上了窗帘。   监考老师随意瞥了一眼俞汀的卷面,凝重的眉心舒展不少,轻轻折回讲台。   俞汀答完卷,又复查了两遍,结束铃响了,监考老师声音响起,“全体立即停笔,卷子放桌上马上离开考场!”   走廊外已经有口哨声和跑步声了。   俞汀放下笔,他所在的考场已经没多少人了,他收好准考试,拿过笔袋去讲台找到到书包,提着出了教室。   走廊楼道学生都还多,俞汀出教学楼才从书包翻出手机。   开了机,陆绝视频邀请就弹了出来。   俞汀翻出蓝牙耳机戴上,接了视频。   “我两个半小时到。”陆绝说。   俞汀看了看屏幕,陆绝周围看着像是飞机内部,一看就是提前半小时交卷了。   俞汀说:“我回家一趟,晚饭想吃什么?我顺路买回来。”   “速度最快的菜。”   “?”俞汀还在想什么叫速度最快的菜,陆绝又说,“吃完早点谈我的名分。”   “……”   俞汀出了学校,门口乌泱泱一堆家长,他眼睫垂了一下,往公交站台走。   和俞汀一样独自回家的考生也多,公交车一辆接一辆地进站。   人群太拥挤,俞汀拿着手机不方便,“挂了,车到了。”   陆绝应了声,突然俞汀身后有一道身影挤上前,陆绝眼眸眯了一下,视频断了。   没一会儿飞机起飞了。   陆绝还望着黑屏的屏幕,片刻他瞳孔猛然收缩。   在脑海里搜索出在派出所看见的档案,校园暴力俞汀、领头砸赵如菲花圃的男生,名字是——   赵远霄!   赵远霄被判一年少管所,已经出来快一年了,上次尾随俞汀的也是他!   陆绝手背血管全爆出皮肤,他马上拨俞汀的号码。   卡顿一秒,机械音说:“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陆绝脸都青了,他立即冲到驾驶舱,声音发着抖,“必须一个小时到陵江!”   ……   四十分钟后,公交车驶进俞汀家附近的站台。   这一站是倒数站,车内已经没多少人了,俞汀下了车。   赵远霄也跟着下车了。   赵远霄阴测测地盯着俞汀的背影,恨得牙痒痒,他跟踪俞汀快一年了,总算陆绝没在旁边了!   在少管所待了一年,他多少知道了一点陆绝的背景,他更恨俞汀了,不是俞汀,他根本不会惹上陆绝那种人物。   还有他的脸……   赵远霄抚摸他嘴角的伤疤,那是他在牢里和人起争执,彻底毁了容。   现在出来,家里人彻底不认他,往日的朋友听到他借钱也不再接他电话……   他所遭遇的这一切苦难,全是因为俞汀害!   他出少管所就来找俞汀了,还换号给俞汀发过短信,但俞汀和陆绝总形影不离,他始终找不到机会。   后来快高考了,赵远霄就到一个更歹毒的主意。   干脆等俞汀先高考,考完他再给他干成残废!   两条腿两只手全给俞汀干残了,他看俞汀还怎么上大学!   赵远霄越想越得意,他死盯着俞汀,就要追上去,这时前面房子走出一个女人,热情喊着俞汀,赵远霄眼珠转了转,快步闪到旁边墙根躲了起来。   “俞汀回来了啊。”女人笑眯眯喊住俞汀,“好久没见你,是考完试了?”   俞汀礼貌回:“是。”   女人突然想到什么,“你等我会儿,千万别走!在这儿等我啊。”   说着往家里跑。   俞汀原地等着,女人没一会儿回来了,提着一兜鸡蛋,她塞给俞汀,眼睛笑眯了,“你奶奶养的鸡下的蛋,就十几个,你别嫌弃!”   这户人家条件也困难,家里有老有少,俞汀正要拒绝,女人叹了气,“赵姐……她在的时候常送我花和葡萄酒,现在我想送她点东西都没办法了,这些鸡蛋你替你妈收下吧。”   俞汀就接过了,“谢谢。”   女人这才笑了,“成,回家去吧,出成绩了千万说一声,我们这还没出过大学生呢!大家也替你高兴高兴。”   俞汀答应了,告别女人后再走几分钟便到了家。   屋里太久没住人,家具都蒙了一层灰,俞汀一边擦家具,一边计划着待会儿的晚餐。   有好吃的土鸡蛋,去菜市场买点虾,做一道虾仁滑蛋。   陆绝喜欢吃避风塘排骨,得多买点新鲜的小排。   天热,还可以做一道爽口的凉拌海蜇皮,清爽的炒时蔬。   水果也要买,家里没水果了。   一边想着菜单,时间快速过去了,窗外渐渐黑了,俞汀擦干净赵如菲的相框,仔细摆回原处,这才提着鸡蛋,关灯出去了。   正是饭点,错落着的人家灯火里夹杂着各自饭菜香,偶尔还有几声犬吠。   路灯亮了,路边大簇大丛的绣球花分不清颜色,但飘浮着淡淡的花香,应该是安娜白绣球,俞汀轻轻地吸了一口新鲜的花香,想着陆绝快到了,他脚下加快往公交车站飞奔。   “俞汀!”   忽然有人喊他。   俞汀回头,视野里一道瘦高的人影飞速冲过来,他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重重扑倒在地。   鸡蛋瞬间在地上碾碎了。   “俞汀你他妈害我!老子打死你!”赵远霄下死手揍着俞汀的脸。“害老子,我草你妈!”   下一秒,赵远霄再挥向俞汀的手被接住,俞汀支起膝盖顶翻了赵远霄,握拳原封不动挥中赵远霄的嘴。   汹涌的热流从赵远霄嘴里流出来,赵远霄的下巴歪了,嘴里不断冒出血,他疼极地吐出了一颗断掉的碎牙,说话都不利索了,“草……你,他妈敢还手!我操你妈!”   赵远霄发了狠,又扑上去打俞汀。   俞汀也没避开,任由赵远霄揍他,他只盯着赵远霄的嘴揍。   一拳接一拳,手骨裂了也不停止。   直到赵远霄嘴里再无法发出声音,躺地上喘着粗气,他沉默擦掉遮住视线的血,捡起尚存的两只鸡蛋,拖着腿往公交车站方向走。   赵远霄红着眼,他晃悠悠爬起来,突然伸手进怀里的侧兜里,掏出一把小手臂长短的刀,拔掉刀鞘握着刀冲向俞汀后背。   “俞汀!”   俞汀视线朦朦胧胧的,他隐约瞧见一道飞奔而来的人影,同时听见陆绝破音的嘶吼。   是陆绝!   他眼前一亮,迈腿刚要朝着陆绝跑,陆绝已经狂奔到他面前,展开双手将他紧紧用力抱进了怀里,再转了身。   一切发生过快,俞汀耳畔闪过一声极其沉闷的声响,像是尖锐的物体穿过层层皮肉。   滴。   滴答。   黏稠的、温热的血不停滴到路面。   前方听到动静开门出来看的女人,又迅速关门锁好,恐惧的尖叫划破了黑沉沉的马路。   “杀人了!” 第56章   俞汀被陆绝严严实实抱在怀里,他视线漆黑,只听到三个字。   杀人了?   杀了谁?   陆绝!   他惊慌着想要抬头,陆绝却牢牢抱紧他,不让他动弹。   前方有脚步声跑来,陆绝瞥去,看到许陵和司机赶来了,他手臂的力道这才稍稍卸掉,后背到胸口的地方疼得厉害,他下巴轻轻抵在俞汀头顶,抬手抱住俞汀剧烈颤动的后脑勺,视野逐渐模糊,“我没事,别怕。”   俞汀听到了很多声音。   喊声,骂声……   以及,刀掉地上。   抱着他的力量不见了,俞汀却不敢动了,他僵硬着小心抽出手,不敢碰到陆绝的身体,绕到陆绝后背,试探着触摸。   指尖擦过湿漉的布料,黏稠的液体顺着他指尖流到指缝里,滴滴答答的液体不时砸在他手背,血腥味在闷热的环境里弥漫。   下一瞬,陆绝重重跌进他身上,俞汀往后踉跄几步,他手动了又停,果断揪紧陆绝的衣角,往上拉紧紧捂住最湿润的地方,同时他后背重重撞上路边的围墙。   粗粝的墙面划破了衬衫,脖子处有强烈的刺痛感,俞汀浑然不觉,他只是更加用力用衣服堵住陆绝的伤口止血,同时去口袋掏手机。   “陆绝,别睡……”   他来回重复,“求你了,睁着眼睛,救护车就到了。”   陆绝声音低低的,他下巴安心地嵌入俞汀的脖子,低声应着,“好。”   急救电话……   112,120……   俞汀强迫自己镇定,有脚步声跑向他们,他更加严实地单手稳住陆绝,另一只手拨出了120。   这时许陵跑过来,他拎着那把还在滴血的刀,整把刀沾着血。   许陵另一只手握着手机通话中,他想问俞汀这条街的具体地址,就听见俞汀抓着手机迅速又详细说明了地点与情况。   许陵掐掉了电话,他想上前查看陆绝的情况,便对上俞汀冰冷的视线,俞汀哑着声音,“别过来!”   许陵怔了一下,顺着俞汀视线才发现俞汀是在看那把刀,他赶紧收刀说:“我是许陵,我们见过一次。”   俞汀眼里松动了少许,他记得许陵,他牢牢抱稳陆绝,没有晃动过一毫米,他余光瞄着马路口,迅速问许陵,“你系皮带吗?”   许陵马上明白了俞汀的意思,救护车来之前,要尽量给陆绝止住血,许陵快速解下皮带说:“有,我不会碰到他,我帮你们捆一起,你自己来会动到陆绝。”   俞汀点头,许陵便拿着皮带上前,近了他才勉强看到陆绝的情况。   陆绝应该是晕了,趴在俞汀肩头一动不动,俞汀拿衣服紧捂着的地方,离陆绝心脏特别近。   许陵整颗心直接坠到了底,他咬紧牙,拿着皮带从俞汀和陆绝中间穿过,绕半圈压住俞汀的右手背,又看了俞汀一眼,这才下劲收紧皮带。   俞汀被皮带压着的皮肉瞬间凹了进去,勒出两道青紫的痕迹,他没半点反应,只望着路口。   终于,警报声出现了。   两道警报声的频率不同,一道是110的,一道是120。   几束车灯照亮了狭窄的小马路,俞汀在医生指导下抱着陆绝上的救护车。   许陵沉默看着,救护车门关上,又闪着红灯开走了,司机也满头大汗跑来,和他报告,“许助理,那小子关警车了,警察喊我们配合做笔录。”   许陵点了点头,司机走开了,他低头看着捏紧的手机。   天人交战了一会儿,他下定了决心,摁下了关机键,没立即报告陆山京。   就算要地震,也等天亮吧。   *   俞汀又一次站在急救室门外。   他静静望着门上那颗闪烁的红灯,一动不动。   没一会儿许陵赶来了,他看着也该进急救室的俞汀,脸、手、身上没有一处完好,他无声又叹了次气,上前说:“这台手术没那么快,我守着,你快去包扎,好了再回来。”   他猜想俞汀会拒绝,固执地守在原地不肯离开,他整理了一堆劝解说辞,没想到没用上。   俞汀点了头,向他深深鞠了一躬,“麻烦您有任何情况立即通知我,我号码是199——”   俞汀说完快跑走了。   许陵目光不自觉跟着俞汀移动,在陆绝联系他来陵江的时候,他其实并不理解两个年轻人之间为何会有如此深的羁绊。   他们相处不过两年,不短,却也不长,许陵的困惑更在目睹陆绝为俞汀挨刀时,震惊到了顶峰。   疯了!   陆绝真是疯子。   许陵那时还那么想。   他认可俞汀非常优秀,心理素质还特别强大,事发后的每一步处理都理智且正确,大部分成年人都未必做得到他那么冷静。   但那又如何,俞汀能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可现在他似乎有些理解了,保护俞汀是陆绝的本能,今天如果中刀的是俞汀,陆绝才会疯。   ……   俞汀不到半小时回来了,他换了件长袖病服,手臂、身体看不出异常,脸颊有几块大小不一的淤青,右手背裹着厚纱布。   那块地方,皮肉全都被皮带勒烂掉了。   急救室闪烁的红灯落到俞汀脸上,都没半点血色,许陵又离开了,再回来提着一个便利店袋子。   许陵掏出一瓶李子园,一块三明治塞给俞汀,都加热了,“吃点东西。”   俞汀只看着急救室的门,“谢谢,我不饿。”   他现在没有饥饿感,没有任何感觉。   许陵还想说什么,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他将食物重新放回袋子,走到一旁待着,再也没有出声。   窗外天色从漆黑到有些微亮,四点左右,急救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医生摘着口罩走了出来。   俞汀的指头瞬间掐入了掌心,他不敢上前,唇也紧抿着不敢出声。   他害怕,怕医生说出他最恐惧的字眼。   下一秒,医生走向了许陵,他以为许陵是家长,“刀刺中了患者心脏,好在有个血凝块堵住了,你们的急救措施也很到位,没有继发性大出血,患者明天10点左右醒。”   医生说着突然回头看了一下俞汀,皱眉说:“你这小同学,伤得快挂了还跑出来,快回病房!”   俞汀听见了陆绝明天十点左右醒,他双腿一软,直接就蹲到地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   他全身的每一块皮肤都在激动。   太好了。   手术成功了!   眼眶再次涌上湿意,俞汀两只眼睛都在膝盖的布料上用力蹭掉眼泪,陆绝被推出来了,他才又抹了下眼睛跟了上去。   *   俞汀寸步不离守着陆绝,十点了,陆绝的眼皮刚有点动静,他就要起身去喊护士,刚离开椅子,他的手就被抓住了。   只是力气很轻,陆绝的手很快又掉回床上,俞汀靠上前紧张问:“是不是哪里疼?”   陆绝掀开眼皮,没有焦距的目光渐渐汇总到俞汀脸上,他眼梢动了动,目光在俞汀脸上来回移动,试图要起身。   俞汀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酸涩从他骨子里冒出来,他握住陆绝的手,摇头说:“我一点儿事都没有,不疼。”   陆绝反手扣住俞汀的右手,开口声音很低,“手……”   “手也不疼。”俞汀眼泪终于从眼眶滚了出来。   他所有的担心,害怕,绝望,在陆绝醒来的这一秒再止不住。   他压着哭腔说:“陆绝,你下次别这样了。”   陆绝抬了下手,示意他靠近,俞汀马上低头靠很近,左手稳稳撑在床沿,保持上半身不会压到陆绝。   陆绝吃力抬手,他拇指擦着俞汀湿漉的眼角,“担心我了?”   俞汀说:“是。”   “早知道挨刀这么有用。”陆绝嘴角翘起,“我早应该用。”   俞汀知道陆绝是安慰他,想他安心,眼泪又从他眼眶滚落,砸到陆绝鼻尖,“答应我,下次别这样了,就算我死——”   嘴唇被陆绝按住,陆绝拧着眉,“乐乐,有件事……”   俞汀脸色秒变,怕他不舒服,肉眼可见的紧张,“我去喊医生。”   “不是,咳……”陆绝咳了一声,胸腔共鸣扯到伤口,他疼得“嘶”了好几下,但还是目光灼灼望着俞汀。   “该给答案了。”   俞汀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陆绝拇指很轻地按了一下俞汀的唇肉,非常虚弱地咳嗽了两下,脸色白白惨惨,“咳咳,你愿意做我男朋友吗?”   同一时间,许陵和医生确认陆绝脱离危险了,他礼貌道了谢,出办公室才按紧狂跳不已的胸口。   谢天谢地,地震等级不至于太高!   他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准备下楼给陆绝和俞汀买营养餐,穿过长廊,他到了病房区的电梯。   他按了下行键,电梯渐渐上升,他摸出手机开机。   界面弹出来,许陵点开电话,拨了陆山京的电话。   回铃音与电梯开门声同时响了。   电梯门缓缓开启,电梯内站着一名高大的男人。   看见男人,许陵嘴边的弧度冻住了,还响着回铃音的手机从他手中滑落,重重摔到地上。   电梯内的手机仍在震动。   陆山京面无表情摁掉来电,走出电梯没理会许陵一秒,左转目标明确往605去。   605,陆绝的单人病房。 第57章   605病房。   两扇窗临着医院后花园,窗户开了一条两至三厘米的缝隙,吹进屋的风带有淡淡的花香。   十点的太阳光也很好,灿烂明媚,也不晒人。   有几缕金光跳到俞汀眼睫毛上,他垂眼望着陆绝,眼睛轮廓被浅浅的金光模糊了,看不见眼底的情绪。   病房安静得只有两道一深一浅的呼吸声。   不过医院的隔音不太行,还能听到门外走廊的脚步声。   陆绝后脑勺垫着枕头,脸微仰着,漆黑的眼眸望着俞汀,没催促。   下一秒,俞汀低头在陆绝鼻尖亲了一下。   “好。”   说完要离开,陆绝就按住他腰,将人压到被条上。   俞汀猝不及防被拉下去,他瘦,但也是成年男性的身板,压到陆绝身上,陆绝胸口抽疼,闷哼一声。   俞汀赶快去抓床头想起身,“对不——”   “疼。”陆绝收紧手打断。   俞汀没动了。   陆绝嘴角轻轻勾了一下,抬高脖颈,想亲俞汀的嘴,只是稍微动一下就扯着了胸口,他脸瞬间发白,又跌回枕头苦笑一声,还没开口,俞汀微微抬起上身不压着他,同时靠近亲上陆绝的嘴唇。   两人的嘴都很干,两人却都没张嘴,细细柔柔地摩挲彼此的嘴唇。   走廊的脚步声停了,病房门上有一小块玻璃,陆山京淡淡收回目光,转身走了。   许陵追上来,见陆山京没有进病房,他不敢问,也不敢打听陆山京静止那三四秒看见了什么,默默折身跟在陆山京身后下楼。   电梯内一路无声,直到出医院,许陵看见了等着的专用红旗车,他就知道赵远霄即将完蛋了。   许陵小跑着想去开车门,陆山京发话了。   “你留下,马上安排小绝转院,陵江医疗水平太差。”   许陵不意外,他问:“京医还是蓝康医院?”   京医是京市,也是国内最好的医院,但不如私立的蓝康医院私密,蓝康医院同样也是京市顶尖的医院。   陆山京却给了一个许陵完全意外的答案,“不用太折腾,去连市。”   连市在陵江隔壁,许陵一怔,不过只是一两秒,他恭敬回:“明白。”   下午陆绝便转院到了连市最好的私人医院,顶楼的豪华单人间。   顶楼只有两间病房,左右尽头,相隔特别远,配置了卫生间,单独的淋浴间,俯瞰医院花园的阳台,还有一间陪护房。   俞汀也带了一只小行李包,放进了陪护房。   从陪护房出来,陆绝喊他咬耳朵,“男朋友,给我买支盐水冰棒,想吃。”   许陵还在病房,俞汀余光斜了一眼,“还没拆线,不能吃冰的东西。”   陆绝说:“嘴里全是药味,太苦了。”   “……”俞汀同意去买一盒草莓软糖。   陆绝讲价,“一盒太少,两盒?”   俞汀下楼了。   病房门关上,陆绝等了一分钟,俞汀应该进电梯了,他才淡淡问许陵,“我爸来了?”   早上陆山京突然出现医院,许陵心脏差点吓停,他不清楚陆山京为何没进病房,默许了俞汀陪护,但他非常清楚,陆山京没任何可能同意陆绝和一个男人谈恋爱。   陆绝出事,他一夜未报告陆山京,已是在老虎头上拔过一次毛,这种危险行为,仅此一次。   他笑说:“来了,知道你脱离危险期,他就先去处理赵远霄的事,处理完突然收到京市紧急消息,他就先回京市了。”   为了更可信,许陵还先发制人,“陆先生让我转告你,别再惹事,老实养病,他得空就来看你。”   别再惹事,老实养病确是陆山京的口吻,陆绝却又问一遍,“他没去过陵江市医院?”   “没有。”   陆绝没再出声了,淡淡看着许陵,许陵紧张着吞了一下口水,陆绝面对俞汀以外的人其实很冰冷,和陆山京一样,对视就会给人无限窒息的压迫感。   许陵避开了陆绝的目光,他内心万般无奈,好在除了沉默,陆绝没再多言,突然说了声,“谢谢你昨晚陪着俞汀。”   许陵,“……”他第一次得到陆绝的感谢,动了动嘴皮,实在不知道回什么,说了句,“领了工资,是我份内事。”   陆绝口气仍是淡淡的,“你可以走了,你在我不自在。”   许陵笑,“你不说我也要回去了,有事随时联系我。”   他走到门边,手握着门把了,停顿了一秒,愁着五官默默摇头,这才扭动门锁离开了。   彼时俞汀提着一只小纸袋,听着电话进了电梯。   “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张敏华絮絮说着,“我找熟人打探了,姓赵那混子除了杀人未遂,还犯有其他事,这次全查到了,数罪并罚,最高可以判无期徒刑呢!”   俞汀按了顶楼,他安静听张敏华说完,到顶楼了,他才说:“我最近不在陵江,辛苦您多操心花圃。”   “咳!哪里话,花圃我也拿一半钱,不觉得辛苦!”张敏华又说,“这次幸亏有小陆在,不然真不知道得出多大事,附近传遍了,满街都是血……”她还在后怕,“小陆在哪家医院?周末我去看看他。”   俞汀找了个理由拒了,挂掉电话,他走回605。   进屋不见许陵,他也没问,走到病床拿出一包糖,撕开一角递给陆绝,   亮晶晶的糖纸写着——草莓味棉花糖。   陆绝软软绵绵抬了下手,表示他没力气,张嘴送上前,问:“男朋友,没软糖?”   俞汀只好倒出一颗淡粉色的棉花糖,喂到陆绝嘴里,认真说:“软糖有明胶,嚼着费劲。”   棉花糖轻轻一嚼便化了,不用劲儿也不会扯到胸前胸后的刀口,陆绝翘起嘴角,“我男朋友买的棉花糖就是甜。”   俞汀,“……”   从早上确认关系到现在,陆绝开口必是男朋友。   耳后悄悄滚烫,俞汀又倒一粒棉花糖,直接堵住陆绝的嘴。   手心却被陆绝抓住机会亲了一口。   陆绝眼尾上挑,他是很标准的凤眼,没情绪看着很寡情,但望着恋人,两只漆黑的眼眸都是浓得无法忽视的深情。   “乐乐,你也喊我一声。”   俞汀掌心发着烫,简单的三个字就在唇边,他微微张嘴,门外有人敲门。   “您好,送营养餐。”   晚饭时间了。   俞汀刚要收手去开门,被陆绝抓住了。   陆绝嘴角挂着笑,“你还没喊。”   俞汀敛了下唇,声音很轻,但也很正式。   “我要去拿饭了,男朋友。”   陆绝这才松开他。   门打开,送餐的是一名年轻护工,穿着粉色的制服,她看到俞汀,眼睛亮了亮,“您好。”   俞汀礼貌,“您好。”   侧身让人进屋。   护工推着餐车进了病房,瞧见病床上的陆绝,她脸红了红,一边取餐一边问陆绝,“您需要换男护工吗?”   陆绝表情淡淡的,“什么意思。”   年轻护工解释说:“我们医院包护理,我负责您这段时间的护理,您——”到底是面对两个长得很帅气的年轻男孩,她脸涨红得厉害。“拆线前都不建议您沐浴,只做简单擦身,前三天您也不能自己动手。”   她解释完,有几分害羞有几分期待,“您要是觉得不便,可以为您换男护工。”   “是不便。”陆绝说。   护工失望了,取出最后一份鲜切水果,刚挂上职业微笑,陆绝又说:“也不用换,有人帮我。”   护士反应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偷瞄着俞汀,还是有点诧异。   两人都长得很好看,可是五官气质南辕北辙,没想到是兄弟呢!   她真诚地说:“你们兄弟关系可真好!”   营养餐用保温盒分门别类装着,俞汀本来在拆保温盒,闻言动作一顿,又继续了。   晚上睡觉,俞汀打了一桶热水,提着到了病床。   虽然是顶层,周围也没有高楼,俞汀还是拉上了窗帘。   病房有空调,俞汀调高几度,这才撩开被子安静解陆绝的病服扣子。   病房里静幽幽的,没有半点声响,陆绝突然开口,“你要愿意,我可以告诉所有人我们是恋人。”   护工的话他听见了,也看见了俞汀那一秒的停顿。   俞汀摇头,病服解开,陆绝胸膛厚厚一圈纱布露了出来,病房用的白织灯,照着纱布,更显得冰冷。   俞汀拧干热毛巾,先擦了陆绝的脸,然后避开那厚厚的纱布,擦着陆绝的手臂、腹部。   擦了一会儿,他眼角又湿润了。   他很少哭,也不让自己哭,他很小就明白,哭解决不了问题。   但他控制不住,哪怕现在陆绝睁着眼,心脏也在跳动,他还是怕得恐惧。   他忘不了指间沾满陆绝的血的触感,也忘不了陆绝闭眼时的样子。   他不在意别人如何看他。   恶心的同性恋,或是喜欢男人的变态,他都无所谓。   没什么会比陆绝活生生在他眼前重要。   陆绝看见他通红的眼眶,马上就道歉,“对不起……”   俞汀哑着声打断,“道什么歉?”   他没停下擦身,避开胸口,到了陆绝腹肌。   陆绝不敢动,他深深望着俞汀,“你不想别人知道,我会保密,再不提了。”   俞汀突然掐了一下陆绝腹肌,很轻,陆绝喉结用力滚动了两下。   俞汀拿开毛巾去清洗,又拧干透透的,这才说:“我不在意这个,我在意的是——”   他目光沉沉,眼睛通红看着陆绝,“你骗我。”   陆绝诧异,“我骗你?”   “你答应我会好好活,活得比我久。”俞汀说,“才半年,你就没办到。”   陆绝张口要说话,俞汀先拿手捂住他嘴,“陆绝,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你都必须好好活,你要再骗我——”   他想了一秒,陆绝唯一怕的事,大概只有——   “我再不亲你了。”   说完俞汀咬了下舌头,他是不是疯了,怎么会说出这么社死的话……   陆绝也古怪地沉默着。   俞汀想说点什么补救,视线突然往下一瞥,他的手,乃至全身瞬间僵硬了。   忘了哭,也忘了难受。   这种时候……怎么会……   陆绝也很无奈,他默默拉过棉被遮住腹部以下。   俞汀的手还贴着他嘴,他低哑的声音从俞汀的指缝里钻出来,“乐乐,你能暂时回你房间吗?” 第58章   俞汀两侧太阳穴都突突跳了起来,掌心覆盖着的两片嘴唇滚烫,俞汀烫手地冒出一句,“稍等,我上网搜搜。”   医生叮嘱里没有。   但也不好问医生。   呼在俞汀掌心的气息热气蒸腾,陆绝的嘴捂住了看不见,但俞汀知道他肯定在笑。   果然下一秒陆绝闷哼一声,笑太用劲又扯着伤口了。   “……”   俞汀懒得搜了,答案肯定是不行。   他也收了手,暂时不刺激陆绝,淡淡说:“不回,心静自然凉,你想办法冷静。”   说完没看陆绝,空调降低了几度,提着桶去淋浴间倒水,没几秒回来,拉了椅子在病床旁边坐下,想想拿过手机,搜了一部纪录片。   病房内瞬间响起一声浑厚悠长,神性肃穆的钟声。   旁白浩然正气,“凌晨三点四十分,小空师傅如往常一般,准时敲响了——”   陆绝双肩微颤着,但扯着伤口真的太疼,他努力控制着,“在看什么?”   “纪录片。”   “什么类型?”   “道。”   陆绝再也忍不住,乐得飙出了泪水,扯得胸口又紧绷又疼,他嘶嘶呼着气,半天才发得出声音,“关了吧,冷静了。”   俞汀斜着棉被,犹豫着要不要掀开验明正身,陆绝勾唇保证,“真冷静了,胸口疼太厉害。”   俞汀慢慢关了视频,他侧目,就撞进了陆绝漆黑的注视里。   陆绝语气无奈,“乐乐,你总那么可爱,我想把你藏起来了。”   俞汀默不作声,直到关灯休息了,他才平静说了句。   “不用藏,我只在你面前可爱。”   不等陆绝反应,他迅速关上陪护房的门,“晚安!”   ……   陆绝刀口极深,一个月后才拆线。   陵江医院没条件,当时做的普通缝合,后来转院到连市,医生想了些办法,但还是永久地留下了两道疤。   一条胸前,一条后背,淡淡的肉粉色,三四厘米左右。   医生离开了。陆绝系好病服扣子才喊俞汀出来。   俞汀扫过他系得严实的病服,“伤口——”   “挺好。”陆绝挑眉,“医生的缝线很漂亮。”   俞汀说:“我想看看。”   沉默一秒,陆绝妥协了,他又解开衣扣,“颜色也漂亮,粉色……”   他停住了,朝俞汀招招手,“想看就近点。”   俞汀站在病床边,他弯身靠近,下一秒陆绝冷不丁抬手拉他,他跌进陆绝怀里,陆绝双臂收紧,马上密不透风抱住他,在他耳后笑着说:“男朋友,听说明天游乐场有活动,我们去约个会?”   知道陆绝不让他看,俞汀放弃了,他脸埋进陆绝的颈窝,两只手伸着穿过陆绝后背,也用力抱住他,声音闷闷的,“你怎么知道有活动?”   沐浴间就一瓶薄荷味的沐浴液,一瓶薄荷味洗发水,俞汀发梢身上都是淡淡的薄荷味,陆绝满足地又收紧了手,“医生拆线的时候和护士聊天,她女儿放暑假了,要她明天带她去游乐园玩一天。”   “我去问医生,她同意你外出就行。”   “我刚问了。”陆绝笑,“她说除了跳楼机,大摆锤那种刺激项目,都能玩。”   俞汀同意了。   隔天早上,陆绝没吃医院的营养早餐,拉着俞汀去外面狠狠吃了一顿路边小店。   “嘴巴快淡得失去味觉了,辛苦我的男朋友陪我受苦了。”陆绝挑眉,“下月回家天天给你做大餐。”   通常拆完线再观察两三天就可以出院了,但陆山京来了电话,必须观察满一个月才准陆绝出院。   俞汀口味淡,倒没觉得医院的营养餐淡,他先吃完了馄饨,拿手机买游乐园门票。   他对游乐场的记忆很模糊,还是很小的时候,他爸还在,一家三口去过一次。   连市是省会,有两个大游乐场,其中一个游乐场还有水族馆,俞汀翻着宣传照问:“有活动的游乐场是哪家?没看见。”   陆绝面不改色,“医生没说,游乐场搞活动时间都差不多,你挑想玩的买。”   俞汀就选了偏儿童的那家游乐场,最刺激的项目是过山车。   俞汀买好票,陆绝也吃完了,到游乐场有直达的公交车,俞汀还是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   暑假的游乐场旺季,路上堵了快半小时,终于在九点到了游乐场门口。   九点开园,入口处已经大排长龙了,全是大人带小朋友,还有一些是情侣,俞汀和陆绝在其中极其惹眼。   俞汀还特别有小孩缘,前后左右的小朋友爱找他说话。   “哥哥你是和你哥哥来游乐场玩吗?”   “你敢玩过山车嘛?”   “哥哥,你有妹妹吗?”   “哥哥,你哥哥会欺负你吗?我哥可坏了,老是欺负我!”   有个小女孩还童言无忌,“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我长大要嫁给你!”   ……   家长都很不好意思,检完票赶紧拎着自家孩子飞奔跑了。   陆绝这才得和俞汀说话,“乐乐,叫哥哥。”   俞汀斜他一眼,没搭理,陆绝又勾唇,“是那个长大要嫁你的小女生说的,我是你哥哥。”   俞汀还是没理他,进门右侧是一座大的旋转木马,排队已经挺长了,他停住问:“玩旋转木马吗?”   陆绝望着俞汀柔顺的后脑勺,“你还没叫哥哥。”   俞汀猛地回头,早上太阳已经很晒人了,他脸颊有淡淡的粉晕,“陆绝你烦不烦!”   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孩醋……   后一句俞汀没好意思说。   陆绝慢吞吞上前,“你叫一声,我什么都听你的。”   俞汀转身就走,脸红得更厉害了。   旋转木马没坐成,前面的设施是过山车,头顶呼啸着的全是尖叫声,俞汀完全没考虑,再往前又是水上滑道。   夏季水上滑道是最热门的项目,一只小皮艇可以容纳两个人,从有水的滑梯冲进水池,1米2以上的小朋友就可以玩。   俞汀犹豫两秒,还是pass了,他正要继续往前,陆绝在后面喊他,“乐乐,想玩那个。”   俞汀停住回头,顺着陆绝的手看过去,是另一侧的迷你漂流。   陆绝勾唇,“这个总能玩吧?”   俞汀观察了一会儿,迷你漂流只有一小段还算刺激的路,设施中间造了有假山,皮艇要穿过漆黑的隧洞,大约两三分钟,其他都是很温和的人造水道。   俞汀点了头。   这个项目玩的小朋友就比较少了,大多是成年人,一条圆皮艇六个人,轮到俞汀和陆绝,和他们同船的是三女一男,一男一女应该是情侣,坐在俞汀右侧。   圆皮艇是圆圈座,另外两个女生坐俞汀对面,已经偷瞄俞汀和陆绝好几次了。   工人人员发了雨衣,又确认一遍六人安全扣都系好,圆皮艇便漂了出去。   还是有点刺激。   高低不同的水道交错,皮艇起起伏伏,还不时360旋转一圈,不时有水泼进皮艇内,出发没一会儿那对情侣的女生就在喊害怕了,男生安抚着抓紧了女生的手。   俞汀侧眼看陆绝,陆绝懒洋洋靠着皮艇,感受到俞汀的视线,他也歪头看他,问:“晕了?”   俞汀摇头,他以前跟张爷爷出海,这种颠簸司空见惯。   这时进了隧道,明媚的光影就被隔绝了,皮艇进了隧道,瞬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漆黑寂静,只有湍急的水流,以及频繁从洞顶落下的水滴。   突然一个急拐弯,又一大泼水溅进皮艇,俞汀套着雨衣,裤腿还是全打湿了,不过这次没有任何尖叫声。   除了水流声,他耳畔还有另一道水声。   虽然很细微,但俞汀马上听出来了。   他旁边那对情侣,在接吻……   “……”   他默默侧过脸。   出隧道没一会儿就到站,等其他人下了皮艇,俞汀和陆绝才下。   但那两个年轻女生等在出口,他们一出去,稍高一些的女生就上前,笑吟吟问陆绝,“可以加个微信吗?”   陆绝淡淡的,“不行。”   女生也很大方,“打扰了!”又问俞汀,“你好,我朋友想加你微信,方便吗?”   她指向后方脸通红的女生。   俞汀说:“抱歉。”   为了朋友,女生还想争取一次,俞汀继续说:“我有恋人了。”   女生失望走了。   俞汀抬脚也要走,下一瞬,他耳畔落下陆绝低沉的声音,“乐乐,我现在想抱你。”   “……”   俞汀还没开口,手腕就被陆绝抓住,拉着他往前走。   俞汀眼皮突突跳,他没有抽回手,任由陆绝拉着他穿过人流。   太阳灼热,俞汀感觉他思绪都被晒得有点晕了。   拥抱……   在游乐场吗?   游乐场随处是欢乐的音乐,没一会儿音乐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在炎炎夏日里,特显清凉的阴测测笑声。   陆绝停脚了,俞汀抬头,就看到了两个言简意赅的大字——   【鬼屋】   鬼屋漆黑不见五指,还有扮成鬼的工作人员神出鬼没,加上立体环绕的逼真音效,任何人都可以在这个环境里用力拥抱。   同性也不会引来异样的眼光。   进鬼屋没一会儿,行至一处偏僻的角落,陆绝便用力将俞汀搂进了怀里。   耳畔充斥着鬼哭狼嚎,还有陆绝沉稳又急促的心跳声。   俞汀没迟疑,同时抬手用力回抱住陆绝。   “乐乐。”   陆绝在他耳畔说:“在这儿待到关门吧。”   俞汀无声勾起嘴角,好一会儿他才说:“不太行,我还想坐摩天轮。”   对小时候那次游乐场最清晰的记忆,大概是爸爸妈妈带他坐摩天轮。   升至最高空,俯瞰全市夜景,真的很美丽。   陆绝整张脸深深埋进俞汀耳后,低声,“那待到摩天轮最后一趟。” 第59章   两人最后还是错过了摩天轮。   晚上闭园前十五分钟,最后一轮摩天轮,到他们前一人,工作人员说:“人满了。”   每只小房子亮着一盏灯缓缓升空,逐渐也成为夜景里的一部分。   俞汀扭头说:“陆绝,你真烦。”   是真的烦!   他们在鬼屋来来回回进出多次,最后一次,陆绝突然拽着他到几尊牛头马面造景后面接吻。   亲了还要亲,鬼屋的灯都亮了。   阴森音效也替换了工作人员温柔的声音,“鬼屋即将关闭,请各位游客按时离开哦。”   因此错过了最后一轮摩天轮。   即将闭园,白日拥挤的走道空了,只稀稀落落的人往出口走,陆绝落后一两步,望着那颗似乎跟着气鼓鼓的后脑勺。   俞汀性格内敛,不爱说话,加上他的五官太精致,总会给人一种他难以接近的错觉。   不会有人觉得俞汀可爱。   但陆绝觉得俞汀连头发丝都可爱,会在接吻的时候小心地揪住他前襟,全身害羞得滚烫,还会发出很可爱的哼声。   生气的模样也可爱,每一秒的神情都特生动漂亮。   他勾唇,一步追上俞汀,“别气了,明天第一个带你坐摩天轮行不行?”   俞汀没回头,“不来。”   又停住偏头看陆绝,“你有点病患自觉吧,再观察一个月没任何后遗症,你想怎么玩都行。”   陆绝突然低头靠近,笑着问:“真的?我想做什么都行?”   俞汀反应极快,瞬间明白陆绝话里的做是什么,他故作镇定,“在神圣的游乐场,请说健康话题。”   转身耳根子却烫得厉害,连左耳那粒小红痣都变得更加殷红。   “哪不健康了?”陆绝很快又走到他旁边,“是俞乐乐你思想不健康。”   俞汀斜他一眼,陆绝便闭了嘴,夜风拂来,清爽又凉快,出游乐场了,陆绝才又开口:“京市的游乐场有全亚洲最高的摩天轮,下个月我们再去。”   录取通知书,下个月就到。   俞汀高考裸分排省第二,前几天好几所顶尖学府招生办已经联系他了,京大招生办也在其中。   俞汀报了京大的船舶与海航工程,下个月陆绝出院,他们便可以出发。   “我妈也是京大毕业。”陆绝说,“她在京大家属区有套老房子,空十几年,家具全老化了,我们提前一周过去添家具?”   没提同居,却字字在说同居。   俞汀脸上的灼热被晚风吹淡不少,他嘴角小小翘起,回来个,“哦。”   陆绝还要逗他,“哦是下个月去坐摩天轮还是去添家具?”   不远处站台,两根橘色光柱穿透黑夜,越来越近,是最后一班公交车进站了,俞汀拉住陆绝的手往公交站台跑。   晚风扬起两人头发,柔软的发丝在风中恣意飞扬,俞汀也在风中回答了陆绝。   “两个都是哦!”   *   一个月过去,早上陆绝去做了最后一次全身检查,医生终于在出院诊断书签了名。   俞汀同时接到电话,中午派送他的京大录取通知书,他得回陵江一趟。   陆绝以最快速度订好了飞京市的两张机票,“我也去。”他解着病服扣子。   俞汀拎过书包,拒绝了,“你明天才能出院,乖乖待着,我下午……”   明天的飞机,下次再回陵江,应该是大一暑假了,他得找张敏华道个别。   俞汀改了计划,“晚饭你自己吃,我晚点回来。”   陆绝马上问:“去这么久,要去哪儿?”   “去看张阿姨。”俞汀挎好书包,想想说,“你听话待在医院,我回来给你带奖励。”   陆绝手指松开了纽扣,上前抱住俞汀亲了下他眼睛,低声说:“早点回来,我会想你。”   俞汀走了。   回陵江的短途汽车三小时一趟,定点发车,票价50块钱,车程两小时,车站外有那种不正规的小面包车,凑满7人立即发车,价钱贵两倍,一人100块,车程也只需要一小时20分钟,还送到家。   俞汀算了算,搭小面包车来回能节省两小时左右,他速度快点,还能赶得及回来和陆绝吃晚饭。   “……”   他没必要赶回和陆绝吃晚饭吧?他们天天对着吃了一个多月饭,很腻歪。   俞汀这样想着,还是在看到揽客的小面包车师傅时,默默跟上了车。   俞汀上车便满员了,小面包车一路驶出连市,车内很安静,不过人太多,司机没舍得开空调,车内闷热又难受,俞汀旁边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阿姨,她临着窗,实在受不了就降了车窗。   走的二级公路,风不大,起初风甚至有些闷,快到陵江地界,风渐渐清凉了,到了那架跨海大桥,清新的海风更是源源不断灌进车内,车内跟开了空调一样。   阿姨看着大海激动了。   她掏出手机打电话,源源不断和她小姐妹形容着,“大海可太大了,压根望不到边儿!那水蓝幽幽的,颜料调的一样……对对对,桥也老长了,得有好几百米吧……”   司机插话,“全长765.89米!”   阿姨赶紧挂了电话,“我给你们拍几张瞧瞧!”   俞汀也望了眼窗外,天蓝,大海也蓝,随便一眼皆是美景,他也掏出手机拍了一张,发给了陆绝。   陆绝秒回,“回来了?”   俞汀忍俊不禁,他敲字,“你说呢。”   陆绝发来一个可怜巴巴的小泪人脸,“我想你了。”   俞汀瞄一眼顶部的时间,距离他离开医院,确切说走出605病房,不到一个半小时。   他点开表情,在拥抱小人和飞吻小人里纠结两三秒,最后点了拥抱小人发送。   旁边突然有声音,“女朋友啊?”   俞汀眼皮跳了两下,他收起手机,侧脸看向阿姨,阿姨笑眯眯的,“是女朋友吧,瞅你满脸幸福。你这么帅,你女朋友也很漂亮吧!”   俞汀眼皮又跳了几下,礼貌地点点头,没有接话。   阿姨没聊上天,又扭身拍大海了。   半小时后,小面包车停在俞汀家所在的街道,他家距离市区远了点,司机收了120块。   小面包车下午五点还要返回连市,俞汀和司机订好了返程的一个座位。   他进屋没一会儿,EMS来了。   录取通知书封皮印着水灵灵的京大校徽和名字,邮递员羡慕道:“小伙子厉害啊!我这辈子送出的第一封京大录取通知书!”   邮递员很快走了。   俞汀拿到录取通知书,没在家多待,收了几件衣服,锁好门离开,去超市买了几件礼品,提着去了张敏华家。   张敏华在花圃,接到电话火速赶回了家。   得知俞汀被京大录取,张敏华高兴得不行,一定要留他吃饭,俞汀没拒绝,在张家吃过饭,快到五点才离开。   返程走的高速路,比来时更快,六点出头,小面包车准时到达医院。   还是120块车费,俞汀付了钱下车,他没有马上回医院,去了医院门口的超市。   夏天,冰柜里堆满了品种丰富的雪糕,却没有冰棒,俞汀翻找好一会儿终于找着一根盐水冰棒,他继续要找,口袋震了一下。   他一手继续找冰棒,一手摸手机,果然是陆绝的微信。   陆绝发来一张营养餐照片,“难吃。”   菜色丰富,是陆绝常吃的那套搭配,俞汀正要回复——“我马上到,别找事”,突然又翻到一根盐水冰棒。   他就没回了,揣回手机,拿着两根盐水冰棒去收银台结账。   收银员给了一只小塑料袋装冰棒,俞汀拎着出超市,连市比陵江黑得晚,六点的天还很亮,夕阳又橙又粉,很是美丽。   俞汀担心冰棍化得快,抬脚要跑,一道意外的身影走向他。   许陵笑容亲切,“俞同学,陆先生要见你。”   俞汀一愣,顺着许陵身后看去,一辆低调的红旗车停在路边,车窗严实,瞧着漆黑一片。   俞汀下意识捏紧塑料袋,他心脏收缩了两次,才找回声音,“可以先给陆绝送东西吗?”   他稍稍提高塑料袋,“冰棒容易化。”   许陵深深看他一眼,侧身让路,“抱歉。”   俞汀深吸口气,脚转了方向,没一会儿到了红旗车旁。   许陵打开后车门,“请。”   俞汀弯腰进车,后座没人,他瞥了眼副驾,也没人。   许陵及时解释,“陆先生在另一个地方,司机会送你过去。”   俞汀坐进车,余光里许陵没上车的动作,他主动说了一声,“谢谢。”   许陵话到嘴边,到底没出口,他微笑点了点头,从外关了车门。   车驶进车流,车内空调恰到好处,让人的皮肤感到非常舒适,只是司机一言不发开车,车内连呼吸声都没有。   好在没一会儿便进了一个地下停车场。   车停稳,司机下车给俞汀开车门,他微低着头,从头到尾没看俞汀,“请跟我来。”   进电梯司机按了顶楼,随即无声退了出去。   电梯门缓缓合上,俞汀微微抬眼,望着跳跃的楼层,一路未停,直达顶楼。   电梯门打开,是一家装潢精致的空中花园咖啡厅。   服务员候在电梯外,他同司机一样,低垂着眼没看俞汀,“请随我来。”   通铺发亮的大理石地板响起哒哒的脚步声,是服务员皮鞋走路发出的声响。   周围寂静,越发显得服务员的皮鞋声嘹亮。   一分钟后,服务员领着俞汀到了尽头包间,他曲手轻叩,“您的客人到了。”   低沉的声音在门内回应,“进来。”   服务员小心翼翼摸到门把。   按动。   咔。   几近无声的一声,门开了。 第60章   包厢里明亮简洁。   花费了快七位数的落地窗外,是鲜花盛开的空中花园,坐落于方圆几公里最高的地方,触目所及是油画般的橘粉色夕阳。   窗边有一张宽阔的桌子,五官与陆绝有五六分相似的男人坐在桌子左侧,面前摆着一杯咖啡,他的对面,也摆着一只杯子,透明玻璃杯,不是咖啡,看着像是普通的水。   门无声在俞汀身后关上。   “坐。”陆山京没看俞汀,平淡的语气自带命令的口味。   在同意和陆绝交往之前,俞汀就明白迟早会有这一天。   只是在真见到陆山京这一刻,他还是悄悄捏紧指尖。   两秒后,他走上前。   椅子提前拉开了,俞汀无声坐下,抬眼对上了陆山京的注视。   陆山京的眼神极具压迫感,尽管身处明亮开阔的环境里,却有一种身处昏暗逼仄的密闭空间里,被一头狼王密不透风注视着的窒息感。   俞汀预想过无数次应对这个场景的方案,但真面对陆山京,他发现他的方案全是纸上谈兵,对方是真正成熟有社会地位的成年人。   于是他沉默着,等陆山京先开口。   陆山京却也没开口,他收回视线,往咖啡里丢了一颗方糖,银制勺子轻搅着咖啡,偶尔刮过哑光黑色的瓷杯,细微的刺啦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尤为清晰。   整个过程持续了五六秒,陆山京拎出小勺搁在杯盘里,端起咖啡杯刚要喝,一阵急切突兀的来电铃声打破了他的动作。   俞汀的口袋在震动。   陆山京笑了,他不紧不慢尝了口咖啡,说:“接吧,让陆绝也过来。”   他在医院门口拦了俞汀,自然不是真心想陆绝过来,这一点俞汀也清楚,他眼睫微颤,掏出手机接了电话。   “在路上,快到了。”   又听陆绝说了几句,俞汀挂了电话。   陆山京没掩饰,露出了赞许的神色,“你确实非常优秀。”   他放下咖啡杯,“我查过你的档案,这次高考扣掉附加分,你裸分实际是第一。”   陆山京开场是高考成绩,俞汀摸不准他的意思,他思忖两秒回,“我想您并不想在我身上浪费太多时间,有事您直说。”   陆山京意味深长笑了一声,“和陆绝分手。”   “我拒绝。”俞汀说,“假如您只有这件事,您不用再浪费时间。”   他轻轻吸了口气,继续说:“我喜欢陆绝,除非他要分开,否则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左右我的决定。”   陆山京不意外俞汀的回答,和他分析的一样,是一个有主见有行动能力的优秀人才。   少有人面对他还能对答如流,并且俞汀才18岁,未来必定前途无量。   可惜,那是未来,可惜,俞汀现在才18岁。   一个刚成年的学生,开局便没有赢他的底牌。   因此陆山京放任了陆绝一段时间,年轻人的荷尔蒙来得快,去得更快,他强行干预反会适得其反。   他不信陆绝真喜欢俞汀。   却在几个月后,收到了陆绝挨刀进急救室的消息。   陆山京震怒,到605病房门口,他几乎控制不住踹门进去毙了俞汀。   可窥见陆绝满心满眼的喜悦时,他生生忍住了。   毁了俞汀,就会毁了陆绝。   意识到这一点,陆山京迅速改了主意,暴力分开两人只会引起更不可控的风暴,唯一解法——   俞汀主动分手。   陆山京,“还有一个人可以,你自己。”   俞汀心中诧异,但他没有表现欲盐未舞出来,“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用钱利诱你,依你的品行,你肯定不屑一顾。用学业威胁你,你这样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又非常不忍心。”陆山京曲着食指,不轻不重叩了一下桌面,“只能看你说的是否真心话了。”   俞汀知道不能被陆山京牵着走,可不得不被他主导思路,“什么话?”   “你真喜欢陆绝,就得和他分手。”   俞汀一怔。   陆山京说:“你应该清楚陆绝的性格,我若是让他在你和我二选一,他毫不迟疑会选你。”   他看似随意地补充一句,“正如他毫不犹豫为你挡刀。”   俞汀脸色发白了,陆山京提到了他最后怕的事。   他再懂事,也才18岁,表情细微的变化落入陆山京眼里,陆山京继续说:“然后陆绝会离开陆家,我不会让他再读大学,在我有生之年,他也不会找到任何一份工作。”   俞汀震惊不已,“陆绝是你儿子!”   陆山京似笑非笑,“正因为他是我儿子,我有权利决定他的人生。”   他话锋一转,“你知道陆绝认识你之前,他没有过雨鞋吗?他不需要在雨地行走。他住的病房,一日花费是普通人家一年收入,他出生就在所有人遥不可及的终点,但非常可惜,他的顺遂人生即将终止于你。”   桌下,俞汀左手还提着塑料袋,他无意识攥紧,发出响亮一声,随机他无力着松开了。   他懂了,见到陆山京那刻的无力感来源何处。   现在的他,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坚守他和陆绝的感情。   小时候妈妈偷偷躲房里哭泣,他那时以为18岁能做很多事,他就希望快点长大到18岁。   可如今他18岁了,还是没有变化,他还是小时候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无法反驳陆山京的每一句话,他现在的确没有能力对抗陆山京。   陆山京未必真会毁掉陆绝的未来,可他没办法赌这个可能性,哪怕是百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愿意。   俞汀的转变陆山京看在眼底,他絮絮善诱。   “假如你依旧选择和陆绝在一起,第一年你们感情浓烈,以为你们坚持足以抵抗整个世界。次年你们的感情也许还浓烈,再多几年呢?你进入社会,而他永远停留在原地,你们接触的世界不再平行,结识的朋友不再一致,你确定你还会爱他如初?”   陆山京说:“陆绝亦如此。他现在爱你到能为你挡刀,放弃我放弃陆家,但这种强烈的情感又能持续多久?多年后他恍然发现,他的人生原来因为你一塌糊涂,万劫不复,你认为他还会爱你如初?”   俞汀全身冰凉了。   他知道,陆山京的每个字都是为了说服他离开陆绝,但现实的是,每个字,每句话都是事实。   俞汀垂头,他十根指尖都掐进了膝盖,却是麻木的。   他还是不语,陆山京这时又突然说:“你们的爱情真是那么伟大,分开四年而已。除非你认为你们的感情不过四年。”   俞汀抬头,陆山京冷冷说着,“这是我给你的第二个选择,离开陆绝四年,成长为能与我抗衡的成年人,届时你们还相爱,我不会再阻止。”   这当然是陆山京找的一个缓兵之计,时间是最好的手段,他不信他们分开四年还会相爱。   包间内再次寂静,只有陆山京喝咖啡的动静。   几分钟后,俞汀终于说:“我有个条件。”   这是答应了。   陆山京不动声色,“说说看。”   俞汀拉开椅子起身,这一次,他平静直视着陆山京,“别再打陆绝,同性恋不是病。”   陆山京第一次被当面指责,对方还是一名半大小孩,他沉默片刻,同意了。   “我保证。”   俞汀颔首,“谢谢,明天我会离开。”   陆山京习惯地挥了下手,示意俞汀可以离开了。   *   回程只有俞汀一个人,走出大楼,外面全黑了,两侧霓虹闪烁,路上车来车往,路人也是急匆匆赶回家。   每个人都很忙碌,唯独俞汀很慢,很慢很慢地往医院走着。   到医院的路却太近了,无论俞汀走多慢,那几栋亮着灯的建筑还是越来越近。   路过医院门口的超市,俞汀后知后觉,他低头看了眼塑料袋。   透明塑料袋里,积攒了两包水。   盐水冰棒全化了。   俞汀捞出那两只包满水的冰棒袋,他很耐心地撕开封口,走到路旁的下水道,蹲下慢慢将冰棒水倒进水沟。   重复了两遍,他又叠好两张冰棒袋,塞进塑料袋里,找到垃圾桶扔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又去了超市。   还是那只冰柜,俞汀翻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最后一根盐水冰棒。   到收银台,有个男人在结账,柜台上摆着几个小架子,除了口香糖,糖果一类的小零食,还有一个架子摆着安全套。   男人顺手拿了一盒。   俞汀往常不会注意,今天他看着收银员扫描了安全套,再装进了购物袋里。   男人走了,轮到俞汀结账,他垂眼想了两秒,伸手在小架子上拿了两盒安全套。   “一起结账。”   ……   605很安静,俞汀推门进去,病床上的陆绝放下书,挑眉说:“现在才回来,我澡都洗好了。”   俞汀笑了一下,他关门反锁,进去把购物袋扔向陆绝,“给。”   陆绝轻松接住,他挑开撇了一眼,笑道:“一根盐水冰棒就当奖励了,俞乐乐你会不会太小气了?”   俞汀还在笑,“爱吃不吃,我去冲个凉。”   他快步进了淋浴间。   温热的水从头顶砸下来,俞汀用力揉着眼睛。   陆绝吃完冰棒又看了二十一页书,淋浴间的水还在淅淅沥沥响。   平时冲凉十几分钟,今天快半小时了。   陆绝支着上神朝淋浴间喊了一声,“乐乐?”   水声应声停了,俞汀淡淡的声音飘来,“好了。”   陆绝眼皮跳个不停,他躺回靠枕,无聊着又翻了一页书。   没一会儿淋浴间门开了,陆绝听着脚步声瞥过去,登时愣住了。   俞汀头发湿漉漉的,漆黑的发梢还往下滴着水珠,身上只套了一件白衬衫,宽松款,但也只遮到臀部,隐隐约约露出白色的内裤边缘,两条修长白皙的长腿暴露在灯光下。   陆绝卡壳了。   俞汀还在擦着头发,他边擦着头发边朝病床走。   他擦得很用劲儿,到陆绝面前的时候,头发不怎么滴水了。   扔开变重的毛巾,他低头看陆绝,陆绝瞳孔又黑又深,四目相对,陆绝先扭头避开了,他去拉被子,“空调低,感冒——”   没说完被俞汀打断了。   “陆绝,我们做吧。” 第61章   病房内静止了。   过一两秒,窗户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的动静。   俞汀转头,窗帘拉了大半,没窗帘遮挡的两块玻璃,外面漆黑一片,屋内灯光照着,很快显出几条蜿蜒的水痕。   下雨了。   沿海几座城,夏季总是出其不意降临一场大雨,尤其在夜间。   俞汀又转回看陆绝,陆绝仍是微微仰视他的姿势,一动不动凝视他,没出声。   俞汀垂眼,刚要再问一次,陆绝动了,瞬间凑到他唇边用力嗅着。   “……”俞汀怔了一秒,“我刷了——”   三次牙。   陆绝打断了,“没喝酒。”   俞汀,“……我没醉。”   他没时间再等陆绝回答了,伸手摁掉床头开关,头顶灯光霎时熄灭。   房间陷入了黑暗,窗外倒是有了丁点儿的亮度,投进屋淡淡的光亮,只两人近在咫尺,也仅仅是看到彼此模糊的轮廓。   这场雨来得急又暴,重重砸着玻璃窗,满屋回荡着雨声,俞汀没有犹豫,倾身抱紧了陆绝。   他下巴深埋在陆绝耳后,淡淡的沐浴液留香清晰可闻,他闭上眼,两手用力搂着陆绝,声音坚定而柔和,“陆绝,抱我吧。”   急切的暴雨声被粗重的呼吸声轻易压没了声息,俞汀耳边只剩那道滚烫的气息,陆绝还是没动作,只不再平稳的声音显示他的主人正在失控的边缘,“今天不行,没安全套。”   陆绝是咬紧牙在挤声,“下次……”   “我买了。”俞汀打断他,低声说,“两盒。”   陆绝最后一丝理智荡然无存。   下一秒,俞汀两侧腰被两只大又宽的手狠狠扣紧,眨眼就被陆绝翻身压进了柔软的床铺里。   也是今天才换的床品,晒了一天太阳,有一股阳光味道,混合着沐浴液的香味,俞汀脑海里也下着一场暴雨。   猛烈的、无法停歇的暴雨。   俞汀没有闭眼,他认认真真,一点一点记牢上方那张对他而言,吸引力爆棚的脸。随后他两手挪到陆绝后脖颈,十指交握着,猛然压低了陆绝的头。   鼻尖猛然相撞,俞汀的瞳仁在昏暗里亮得惊人,他微仰着脸,主动贴住了陆绝的嘴唇。   回应俞汀的是更加猛烈的深吻,陆绝腾出一只手穿过俞汀后脑勺,用他的掌心托住俞汀的头,更加用力地往下亲。   陆绝吻得密不透风又强势,俞汀全身很快变得柔软,十根手指深深掐进柔软的床铺,他还是不太会换气,快窒息的最后几秒,陆绝终于离开了,沿着俞汀左侧唇角一路往上亲。   俞汀小口小口吸着新鲜空气,只是没消停两秒,他全身皮肤猛然紧绷,差点没忍住哼出声。   他死死咬住唇瓣,尽量让自己忽略耳后的厮磨。   陆绝在亲他那颗红痣。   滚烫的温度在耳后最薄弱的地方,感官被无数倍放大。   俞汀憋了十几秒还是忍不住了,他放手掐了一下陆绝的后背。   杀伤力却近乎没有,他现在全身无力,抬一次手都很费劲。   “别亲了……”俞汀声音沙沙的,“难受。”   陆绝稍稍离开,灼烫的呼吸不时喷着俞汀的皮肤,“套在哪儿?”   俞汀说了,陆绝马上下了床,熟悉的温度离开,俞汀有一瞬的恍惚,他下意识想抓住陆绝,手才伸出又软绵收了回来,双目失神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   窗外雷雨声越来越响亮,掺杂着几声不耐烦的撕包装壳的声响。   熟悉的温度又回来了。   俞汀安心地闭上眼,全身心地记住独属于陆绝的温度。   四年,其实很快……   俞汀思绪被打断了,他脑子再无法思考,十根手指全重重掐进了陆绝的皮肉,像一条抛锚的船,再无法自主启航,只能随着大海流动颠簸。   他听不见雨声了,耳畔只有陆绝沉沉又温柔的声音。   “别收手,让我知道你多疼。”   俞汀想说点什么,只身体意识都浑浑噩噩的,他来不及回答了,身体仿佛沉入了非常温暖的大海里,被辽阔无边的海水温柔地包裹着,再不冰凉。   ……   天微亮,俞汀先醒了。   全身酸痛无比,被两只手臂紧紧搂着,微微抬眼,就窥见一截流畅的下巴,以及一小片淡青色的胡茬。   他在陆绝怀里。   俞汀难得迟钝了几秒,昨夜的事才逐渐浮现,恢复了他的记忆。   结束后他没力气了,是陆绝抱他去浴室做了清理。   然后又……   “还有一只套。”陆绝轻啄着他耳后的红痣,“别浪费。”   清凉的墙砖摩擦着他手腕的木头珠子,发出阵阵令他心悸腿软的动静。   陆绝的声音也断断续续。   “乐乐,这串珠走开过光,会佑你平安,以后也别摘下来。”   ……   俞汀伸手摸了下手串,在陆绝怀里待着,珠子一点儿也不凉,温温润润的。   窗外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俞汀静静看了陆绝好一会儿,抬起下巴,无声地亲吻了一下陆绝的青色胡茬。   很硬,很刺。   前段时间陆绝动不了,都是他来刮,今天,他刮不了了。   俞汀捏紧指尖,几秒后,他无声从陆绝怀里溜走了。   *   八点多,俞汀回到了陵江。   他搭的第一班小巴车,已经坐满了乘客,拥挤又狭小,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座椅也只有薄薄的一层软垫,刚下车,俞汀就吐了。   他没去汽车站的卫生间。   车站的卫生间气味只会让他的恶心感加倍,而且他根本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是难以抑制的干呕。   他拿着纸巾盖住嘴,在垃圾桶旁吐了好一会儿,团紧纸巾扔进了垃圾桶。   口袋里手机震动无数次了,俞汀回到家才掏出手机,没看塞爆的信息,将陆绝的号码拉进黑名单,又点开微信,看着99+的红点,他静止了好几分钟,到底没舍得删掉陆绝的微信,只是退出了登陆。   陆绝从连市过来,应该还有段时间。   俞汀去卫生间洗了把冷水脸,行李箱也放在卫生间没管,去了赵如菲的房间。   长时间没住人,房间里、被褥都有了潮湿的霉味,俞汀不在意,他钻进棉被里蜷缩着,自嘲地想,他真的很坏,可以在医院和陆绝分开,却还是故意再拖延,让陆绝跨海跨市追来找他……   再见一面,还不是要分离四年……   可他实在好想陆绝,才分开几小时,他已经在想他了。   俞汀越想脑子越混沌。   他把戴有手串的手紧紧抱在怀中,一米八几的大男生,蜷缩成了一小团,无助地一遍又一遍喊着妈妈。   妈妈,为什么我才18岁?   妈妈,可不可以一睁开眼睛,就是四年后……   ……   迷糊中,俞汀听到了猛烈的拍门声。   是拍门,不是敲门。   是陆绝!   俞汀猛地掀开眼皮,明亮的光线被窗帘挡在窗外,寥寥几缕光照着地面。   俞汀全身发着烫,脑袋也很重,他知道他应该是发烧了。   他掀开被子下床,没有马上去开门,他换了个套干净衣物,又去卫生间认认真真洗漱干净,让脸色看起来不至于太差劲。   大门摇摇欲坠,俞汀又回他房间,打开抽屉拿出和铝皮饭盒放一起的牛皮纸文件袋,这才去开门。   门打开,陆绝的手差点砸俞汀身上,他迅速抽回手,通红的两只眼睛紧紧望着俞汀。   屋外放晴了,阳光灿烂明媚,天空蓝得是那么漂亮,院子里的无尽夏又爆开了,蓝幽幽一大片,昨夜下过雨,大片大片的叶子绿得快嫩出水了。   一切都那么好,唯独眼前的陆绝,他是那么糟糕。   身上还是病服拖鞋,头发也没梳,和他的神情一样凌乱万分。   陆绝确认俞汀安然无恙,这才问他,“怎么一声不吭跑回家,落东西了?”   “没有。”俞汀说。   他没让陆绝进屋,陆绝垂下眼皮,“办其他事也来得及,可以改晚上机票。”   俞汀摇头,“我不和你去了。”   陆绝若无其事,“行,哪天去你决定。”   “我自己去。”俞汀平静地对上陆绝的视线,“我——”   “你自己去也行。”陆绝打断他,“地址是——”   俞汀也打断他,“我们分手吧。”   瞬间寂静了。   陆绝淡淡地望着俞汀,好一会儿才勾唇,“乐乐,你知道的,除非我死——”   “求你了。”俞汀捏紧手,“陆绝。”   陆绝沉默了,两人无声对视着。   有风吹来,院子里一株无尽夏晃悠悠掉下几片花瓣,俞汀又重复一遍,“求你了,陆绝,我想分手。”   陆绝喉结坚硬地滑了好几下,挤出两个字,“理由。”   “昨晚我尝试过了,不行。”俞汀平静说着无懈可击的假话,“我接受不了和男人做。”   陆绝马上说:“你不愿意我抱你,可……”   “不行。”俞汀摇头,“我是接受不了男人。”   他重重咬了下舌尖,强烈的疼痛感才让他有力气继续说完,“陆绝,我真的尝试过,我以为我可以,但我欺骗不了自己,有些事接受不了就是接受不了,趁着现在我们都还陷得不深,我最后一次求你……”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慢也很轻,“和我分手。” 第62章   同时俞汀递过牛皮文件袋。   “花圃的地契,如果你还愿意给我四年时间,四年后我会找你买回来。”   停顿一秒,他轻轻吐了口气,“你要讨厌我了,现在处理掉也没关系。”   陆绝低眼扫了一眼薄薄的文件袋,一秒后接过了。   掌心空掉,俞汀停顿了一下才收回手,安静着垂在身侧。   他也不再看陆绝了,越过陆绝,淡淡望着院子里的无尽夏。   时间仿佛静止了,就在俞汀腿软到快站不住的时候,陆绝抬了一下手,是向着俞汀额头的方向,却又很快收回了,陆绝神色又恢复了第一次见面时的懒散。   “你好像发烧了,别忘了吃药。”   他捏着文件袋,转身走了。   院门开又关,俞汀望着关闭的院门,心底忽然涌上一阵恐慌。   他下意识抬腿要去追,眼前突然一花,一脚踏空着从台阶摔了下去。   密麻的刺痛四面八方袭来,清晰又无可奈何,俞汀挣扎几次没爬起来,他手掌狼狈地攥紧,不动了。   他扑进了太阳地里,阳光灼热,他却浑身发着冷,似乎血液都跟着冷掉了。   俞汀脑袋更昏沉了,加上滴水未进,他有些低血糖,更是没力气再动,他闭上眼,任由自己就狼狈趴着,磕破的每块皮肉被阳光直射着,又辣又疼,他却没有丝毫反应。   陆绝会处理掉花圃吗?   他会等他四年吗?   他能不能……再等他四年……   俞汀翻来覆去想着,恍惚中,忽而一声推门声,俞汀猛地睁眼,他急切抬头,视野被太阳光晃得模糊了几秒,隐约看到一双男鞋跑向他。   “陆——”   “汀哥!”李成蹊打断了他,快步上前要扶他。   俞汀视线清晰了,他吞回声音,避开了李成蹊的手,左胳膊撑着地面,自己站起身。   “没事。”他低头简单拍了两下上衣的灰尘,“低血糖了。”   手掌好几条划破的口子,俞汀翻过没在意,抬头说:“回来了。”   李成蹊脸皮紧绷着,他望着俞汀说:“我听见了,你和那个人分手了。”   俞汀有点意外,但并不在意,淡淡“哦”了一声,他实在是太不舒服了,他说:“今天不招待你了,改天联系。”   他转身要进屋,手臂忽然被拉住。   李成蹊声音有些哑,“究竟出什么事了?”   俞汀眸光淡淡的,他抽回手,“就你听见的,我不喜欢同性,你也别再对我有任何期待。”   他头疼得厉害,没再理李成蹊,进屋关上门,他在药箱里翻了一会儿,找到一盒退烧药,过期一两个月了,他掰出两片药片,水得现烧,他直接塞进嘴里吞了,又蹲在地上发了会儿呆,才慢吞吞起身回屋睡觉。   头和身体一起难受,直到药效上来,俞汀才浑浑噩噩睡着了,沉睡中他身体倒是暖和了,感觉被火炉包围着,只是偶尔还是会醒过来几秒,模糊着睁开眼,又沉沉睡着。   反复了多次,又一次睁眼,屋里全黑了。   俞汀碰了下额头,好像退烧了,头也轻盈了许多,他这时也终于有了饥饿感,他下床去厨房,打开冰箱没亮灯,空空如也,他才反应过来,他很久没回家了。   去洗了脸醒神,俞汀就出门买饭了。   刚开门,几个塑料袋晃悠悠撞到他手背,他低头一看,有东西挂着。   俞汀看了两秒才取下袋子。   一只袋子小菜和粥,一只袋子是水果,还有一只袋子是感冒药。   会是陆绝吗?   俞汀走神片刻,取下袋子回屋了。   门关上了,院外的陆绝才收回视线,天黑了,看不真切,大概能看出俞汀状态比早上好不少。   陆绝背身靠着院墙,从口袋摸出盒烟,是在附近小卖部买的,一个不认识的牌子,认识俞汀后,他就没抽烟了,俞汀讨厌烟酒味。   抽出一根烟点燃,他慢慢吸了一口,黑眸微微眯起。   院内的灯光过两小时熄了,陆绝周围也多了一圈烟蒂,抽完最后一根,他蹲下把烟蒂全捡进空烟盒里。   俞汀说过一次,他爸刚去世那段时间,他妈妈窗台下方经常出现一堆烟头。   捡完最后一个烟头,陆绝缓缓收拢手,烟盒就到他掌中变形了。   片刻陆绝起身,低声说:“乐乐,早点好起来。我们不会就这么结束。”   我保证。   *   这一次发烧,俞汀一周后才彻底缓过来。   他这段时间几次想联系张敏华都放弃了,病好才去了花圃。   “没人找我啊,”张敏华在洗花盆,“有什么人要找我吗?”   看来至少目前为止,陆绝还没处理花圃,俞汀松了口气,上前帮忙说:“没有。我下周要去出发了。”   张敏华轻易被转移了注意力,“京大开学那么早啊!”   “嗯,比其他学校早一周。”   张敏华笑道:“不愧是全国第一的学府,开学都比其他学校早。”她突然问,“对了,小陆出院了吧,他考上哪所大学了?”   俞汀垂眼,“京大。”   张敏华震惊,“小陆成绩也那么好呢!也是,他那张脸瞅着就是天之骄子,我前东家你还有印象没,也姓陆,老富贵了!小陆不会是他家亲戚吧?还真别说,男主人有次回来我远远偷看到了一眼,和小陆是有些像……”   俞汀抱起一摞洗好的花盆,“放仓库吗?”   “别,仓库最近堆满了花肥,没地儿了。”张敏华指着花房方向,“放花房。”   俞汀去了花房。   临近九月,无尽夏基本谢了,偶有一两盆还开着花。   俞汀走到当初陆绝找到他的地方,无尽花海枯萎了,仍是非常壮阔一大片,现在他要蹲进去,张敏华也很难找到他。   他忍不住想,陆绝那天怎么就找到他了?   好一会儿才听到张敏华叫他,他揉了揉脸,快步跑出了花房。   接下来几天,俞汀都待在花圃里忙碌,出发前一天,他早早去汽车站买好了明天去京市的汽车票。   行李也收拾好了。他东西不多,那只铝皮饭盒,几套换洗衣服便是他全部行李。   汽车站附近有不少早餐店,俞汀随便吃了一碗面就搭公交车去花圃。   张敏华今天有事不来,花圃只俞汀一个人。   他没时间去考驾照,订单只能骑三轮车去送。   订单不多,俞汀还是快到傍晚才送完所有订单的货。   又给明年的绣球花调好蓝,花田都浇足水,天黑尽了,俞汀才锁好花圃回家。   这一条路他走过无数次。   以往要么是赵如菲开皮卡车带他回家,要么是他骑单车载赵如菲回家,要离开至少半年,今天他打算步行回家。   一小时左右的路程,不算长。   沿着路边回家,最近多添了几根路灯,照得路面很清晰,从海上吹来的风带有大海的气息,俞汀的心情也在这美丽的氛围里轻松不少。   四年而已……   他和陆绝都一定可以!   俞汀仔细想着未来四年的计划表,太过专注,手机震动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   掏出手机,来电是京市号码。   管宁。   俞汀心脏忽然重重跳了一下,他很快划了接听。   “好久不见啊,俞汀哥。”   管宁的背景音隐约有不同的人声,他所处的环境似乎是宴会之类的。   俞汀开门见山,“找我什么事。”   管宁“噗呲”乐了一声,“你还跟以前一样冷冰冰啊!我不能是没事找你……”   他语调愉悦地上扬,“回忆一下我哥吗?”   看来管宁知道他和陆绝分手的事了,至少知道他和陆绝不再联系了,俞汀摸不准管宁的意图,但他知道他越在意,管宁越会吊着他,他语气更淡了,“不能,挂了——”   他不动声色停了一两秒,果然管宁先着急了,“我在我哥的升学宴!”   俞汀静静听着。   “你不知道吧,全京市有头有脸的人今晚全来祝贺我哥了!”管宁很得意,“像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肯定没见过这种场面,但这只是我哥日常而已,他从出生就过的是这样的生活,只有你是在他寂寞无聊的日子里,沾上的一段小……微不足道的插曲!你——”   突然一阵刺耳的电流音,俞汀以为是手机坏了,刚要挪开,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里清晰传了出来。   “我是同性恋。”   俞汀愣住了。   下一秒通讯断了。   俞汀整颗心脏在狂跳,陆绝在陆山京准备的升学宴会上,向所有人面前宣布他是同性恋!   他为什么……   陆山京会怎么做?他会打陆绝?给陆绝扎针……还是会……杀了他?   俞汀颤着手回拨了管宁的电话,传来的是忙音,他立即迅速另拨了一串数字。   是陆绝的手机号。   然而拨出去,一两秒的沉默后,机械音说:“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俞汀咬紧唇瓣,回忆着许陵的电话拨过去,同样的:“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   他强迫自己冷静,一个字一个字回忆着刚才通话中所有听到的声音。   似乎有那么几个字。   松花——酿春?   俞汀飞速点开手机地图,他定位了京市,果然有一家松花酿春酒店。   他立即搜索连市飞京市的机票。   三小时后有最后一班红眼航班。   俞汀又拨了一串号码,上次从连市回来坐的面包车,司机有递过名片,他记得手机号。   这一次电话拨通了,司机说:“你运气太好了,再晚一分钟都赶不上了,车刚出发!还有一个位置,你在哪里上车,我过来接你。”   俞汀说了位置,挂了电话,他才发现他所有手指都发白了。   他握紧手机,紧紧贴到他疯狂跳动的心脏位置——   陆绝等我,我很快到! 第63章   “滴!”太安静了,俞汀听见一滴水砸到了路灯盖上。   他微仰脸,透明沙一样的雨丝从奶黄色的光圈里往下落。   一滴水落在他眼睫,又有一滴落到鼻尖、脸颊。   下雨了。   起初雨势不大,面包车到了才逐渐变成大雨。   拥挤的小车厢因为下雨显更拥挤了,还有一股刺鼻的烟味。   靠车门的地方空着一个座,俞汀还没坐下,察觉到一道求助的目光,他眼皮微抬,往车的尾部看去。   车尾是挨着的三个座位,右侧靠窗位坐着一个跟俞汀年龄相仿的女生,女生紧紧抱着书包,应该是个学生,她旁边是一名四十出头的男人。   男人左边是一年轻男生,男生跟男人的间隔很宽裕,男人半边身体却都坐到了女生的位置,手臂几乎是压着女生的手。   盛夏高温,女生穿的短袖,被男人油腻滚烫的皮肤紧贴着,她委屈得眼框发红,但又不敢提出要下车,她第一个上车,没想到后面乘客全是男人,唯一年轻的男生上车还戴了耳机,她只得小心侧身尽量缩着身体避开男人的贴近,祈祷着快点到连市。   这时俞汀上车了,她差点激动得要喊出来了,眼睛红红地望着俞汀。   他能看出她的窘境吗?   他会愿意帮忙吗?   女生心焦想着,突然就听见了干净得像蒸馏水一样的声音,“方便换位置吗?我喜欢坐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男生望着她,眼睛同泉水般澄澈干净。   女生激动得差点飙泪了,她抱着书包起身就往外走,挤过男人死死不动的双腿,用了最大的力气点头,“方便方便!”   俞汀无视男人骂骂咧咧的目光,坐到了后排靠窗的位置。   他身形比女孩高大,男人默默撤回了半边屁股,离得近,那股刺鼻烟味更加浓,还混合着长久没洗澡洗头的酸味,来源都是旁边的男人。   雨拍打着窗户,越下越大了,有人问司机,“今天是不是会晚点?”   司机说:“晚不了多少,最多半小时。”   又有人焦急了,“赶时间啊!师傅你还是开快点!”   ……   俞汀掏出手机,车内没开灯,屏幕一亮,手机光照亮了他附近一小圈,旁边假寐的男人瞥了一眼,眼珠子转了一下。   苹果手机!   二手也能卖好几千块,要运气好是高配置,万把块了!!   男人动了心思,斜眼盯着俞汀找着机会。   俞汀又拨了陆绝的号码,依然关机,焦灼的情绪比砸在车顶的暴雨声还强烈,俞汀将手机塞进挎包,侧头望着窗外。   路灯穿透大雨,偶尔可以看见一团淡橘色的光晕。   听着雨声,俞汀在脑海思索着接下来的事——   他到酒店,陆绝应该早不在了,不过应该能打听到一些能用上的信息……   就在这时,一只夹子迅速从俞汀包里夹走了手机,又悄无声息拉上了书包链。   手机同时滑进男人衣袖,他淡定着插手进了口袋。   他平时就靠小偷小摸混日子,偷一部这么近距离的手机,得手轻而易举。   不过他很会看人,新上车这小子非常精明,他得早点下车,这单才算彻底稳了。   男人瞥着窗外,眯眼看到一闪而过的路标,上跨海大桥了。   他视力比大部分人好很多。   跨海大桥七八百米长,雨天还容易堵车,万一真堵了,那小子随时会发现手机被偷。   眼咕噜转了几下,男人马上探身喊司机,“路边停一脚!我有急事不去了。”   这时车上了跨海大桥,司机啧了声,“早点不说,上桥不能停,等了桥吧!先说好,不退钱。”   男人赔笑脸,“哪会要你退钱,规矩我懂!哥你帮个忙,过了桥我不好找回头车,我事太急了,靠边开慢点我就下去了,保证不耽误你。”   司机松动了,“你到门边等着。”   “好嘞!”男人喜滋滋抬起屁股,猫着腰就往前挤。   忽然俞汀说了声,“等等,我手机——”   男人反应迅速,翻手先将手机塞进旁边男生的兜里。   他回头,“你什么意思……”   他的话被一声响亮刺耳的巨响盖过了。   紧接着几声压过雨声的碰撞声,男人根本没瞧见发生了什么,整个身体随着乍然翻转的车往后重重甩到后窗玻璃上。   “轰!”   爆炸声在一片瞬间窜高的火焰里震醒了每一个陵江人。   跨海大桥上,七八辆车接连相撞,在一片火海里冲断了桥栏,火红着冲进大海。   面包车冲向桥栏,起火一瞬,俞汀在血红的视野里准确推开了车窗。   他眼皮,脸颊,手臂全被溅起的碎玻璃刮破了,在视野倾斜的第一秒,他从扑来的火焰里跳了出去。   咚咚咚……   接二连三的落水声远又近,俞汀单手死着还剩半截的桥栏,悬挂在大桥边缘,断开的石块尖锐锋利,他整只手都黏糊糊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他的血。   俞汀的神志却在痛疼里越来越清晰。   不想死!   他不要死!   手腕的手串摩擦着不再光滑的石块,俞汀凭着本能拼命朝上爬。   他得活着!   他还没告诉陆绝,他那天说的全是假话,他喜欢陆绝,喜欢得不得了,他喜欢和陆绝接吻,喜欢被陆绝拥抱!   也还没有设计出乘风破浪的大船……   俞汀视野被血水糊得模糊,他看不清,只不断地往上蹭,往上爬。   世界似乎停止了。   爆炸声、火焰声、雨声都停止了,安静得什么声音都没有。   当俞汀的身体触碰到了有实感的地面,他似乎听见了脚步声,以及呼喊声。   他在喊着谁?   俞汀意识像被无形的手抓住,来回搅动着成了万花筒,他费劲抬起眼,红色的,湿润的视线里,是一双越来越近的鞋。   他没力气了,抬起唯一能动的那只手想要求救,有一个名字冲到嘴边,他几乎要喊出来了。   却又忘记了,他指尖很轻地虚空抓了一下,视野里的鞋模糊了,沾满雨水鲜血的眼睫毛急速落下,微抬着的手也终于无力砸进满地的血水里。   哗啦啦。   这一次,俞汀终于听清楚了。   是——   木头珠子散落的声音。   很快又听不见了,俞汀彻底闭上眼,陷入了漫长的黑暗。   ……   同一时间,灯火通明的会客厅,陆山京还没动手,但他失控了。   永远系得分毫不差的领带被粗暴地扯断了,陆山京笑得很瘆人,低声问陆绝,“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与他相比,陆绝非常的淡定,他随意站着,“知道。”   “你他妈知道个屁!”陆山京爆发了,不断地骂出他曾经看不上的、粗鄙肮脏的言辞,他就像是发了疯,脸红脖子粗地怒吼,“犟种!我早该打死你!”   陆绝眼皮都没抬一下,“因为你俞汀才会离开我。”   他不信俞汀的话,一个字不信。   “俞汀俞汀俞汀!”陆山京揪住陆绝的头按下去砸到茶几上,“你他妈才18岁!你懂什么是爱!你以为永远爱一个人很伟大?我告诉你,全是狗屎!只有你自己最重要!”   陆绝额头破了,热血顺着鼻梁滑了一点到他嘴唇,他没还手,无所谓地说:“打快点,我要去见俞汀。”   陆山京却没再动手了,他气得胸腔痉挛,松开了陆绝,紧紧胸口粗声喘着气,这时他手机来了电话。   陆山京缓和了几秒拿过手机,看到来电,他划了接听。   秘书声音在安静的会客厅隐隐约约。   “陆先生,陵江跨海大桥出了特大事故。”   陆绝猛地起身,上前夺过手机,“俞汀怎么了!”   陆山京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突然,竟没发火,秘书更是被陆绝吼噤声了。   陆绝成了刚才失控的陆山京,“谢围!”   谢围是电话另一头的秘书,陆山京最得力的助手。   谢围不为所动,依旧没有下一句,直到陆山京发话,“继续。”   谢围继续报告,“一辆保X捷失控,连撞七台车自燃,有两辆车当场爆炸,六辆车落海,目前送往医院抢救的伤者有两人,均为女性,桥上找到的烧焦尸体共三具,海上打捞工作还在持续进行。”   陆绝嘴里都是血味,他一个字一个字咬,“我问你俞汀怎么了!”   谢围说:“俞汀在其中一辆落海小型商务车上。”   回应谢围的是一声门板磕着墙面的巨响。   ……   曾经最美的跨海大桥,在8月21日,成了人间炼狱。   雨停了,哭喊声在海岸线飘荡,久久不听。   紧急调用的探照灯,救援人员飘满了横跨两岸的海面。   不断捞出鞋,衣服,包……   一辆红旗车悄然抵达跨海大桥,车还没停稳,陆绝就跳了车。   乌泱泱的人群挤在警戒线外,陆绝无声推着人群。   许陵和一个中年男人赶来,中年男人朝桥上喊了几声,马上跑来几个工作人员疏散人群。   陆绝上了桥就跑,有人想拦他,中年男人赶紧给了眼色,那人就没动了。   陆绝往人最多最亮的地方跑。   快到了,他脚下却越来越慢,最后停住了。   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听得他恐惧,他甚至往后退了几步。   咔嚓。   鞋跟踩到了什么,陆绝轻易摔到了地上,许陵追上来想扶他,就看见陆绝发疯了一样,趴在地上死命捡着什么。   跑近了,他看清了。   是珠子。   满地都是沾着血的沉香珠。   许陵心头顿时一沉,来时他便没有抱希望,但始终没捞着俞汀的尸体,他还是抱有一丝侥幸。   但现在……他无声叹了口气。   两年前陆绝花四百万买了一串大师傅开光的沉香手串,那次陆绝被捅一刀送进急救室,他看到那串手串戴在俞汀手上。   这时,前方传来几道声音。   “张队,又捞到半截手!”   “还套着半边衣服,有手机!”   “没坏,能开机!”   “快联系家属来认领!”   “通了!”   下一秒,陆绝口袋震了。 第64章   救援人员的对话,陆绝口袋里的振动声,许陵都听见了。   他心脏跟着振动声跳动,他第一次碰到如此棘手的事。   他脑海只剩一个念头,再不想出办法,陆绝会死!   振动声还在持续,陆绝没听见一样,四处找着沉香珠。   他手中抓满了珠子,偶尔他的指缝会掉几滴血到地面。   许陵咬咬牙,还是上前说:“俞汀只有你了,你不去处理他的——事。”后事两字到底没忍心说,“再没有人会帮他了。”   “还没找齐。”陆绝开口了。   许陵听不懂,“什么?”   陆绝却没出声了,他半跪在地上,目不转睛找着。   许陵现在视线不敢离开陆绝一秒,他特别怕陆绝转眼跳海了。   但俞汀的手……   也不能不管……   许陵果断蹲下,从陆绝口袋摸出了手机。   “不准接。”陆绝淡淡说。   许陵说:“是陆先生。”   同时救援人员那边也接通了电话。   “对,位置是跨海大桥,麻烦您过来一趟……”   陆绝后背剧烈颤抖着,他埋头不语,许陵才接了电话。   陆山京次日晚上落地陵江,到跨海大桥快半夜了。   救援工作在进行最后的收尾继续,救援人员基本都撤了。   遇难的人数基本确定了,包括名字。   有谢围替换,许陵得空去车内向陆山京报告,“打捞出了一辆小型商务车,车牌号连A67503,车内乘客加司机共7具烧焦的尸体,后排一名年轻男性手机在修复中。”   许陵嘴唇干裂,低声说:“那名男性可能是俞汀。”   陆山京少见的在抽烟。   他闷声抽完烟就下车了,许陵正要跟,他淡淡说:“你可以走了,给你两天假休息。”   陆山京走向跨海大桥,等候在警戒线的几个中年男人赶紧挪开警戒线送他上桥。   许陵愣了一秒,微微拧了下眉。   能休息固然好,但他很担心陆绝。他算是看着陆绝长大了,是第一次见陆绝这个模样。   一天两夜滴水未进,找遍整座跨海大桥,整个人似乎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陆绝没发疯,却比发疯更让他恐惧。   他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原来人的情感可以浓烈到这个地步!   许陵叹了口气,刚要走,桥那边忽然传来几声尖叫。   “有人跳海了!”   ……   海里很冷,很黑。   陆绝还要继续下潜,就被抓住浮上水面,他被陆山京拖上了沙滩,还没站稳,左右脸颊就被连扇两耳光。   只是下一秒,陆山京到嘴边的暴怒荡然无存,他张开双臂用力抱住陆绝,哑着声音说:“回家,爸给你煮吃的。”   陆绝脸颊凹进了阴沉的阴影里,黑夜里只看到他两只鼓出来的眼睛,黑漆漆盯着前方海面,他说:“还差一颗。”   陆绝没有挣脱的动作,陆山京还是后怕地抱紧他,问,“什么一颗?你在找什么,我叫人给你找。”   陆绝依然望着海面。   一颗沉香珠。   俞汀的手串有21颗,还差一颗,他得找回来。   ……   病房里,俞汀聚焦了好几次,又礼貌问了一遍,“你是谁?”   李成蹊红肿不堪的眼忽而张开了。   他错愕望着俞汀 ,嘴唇微微颤动着,他想到了医生的话。   “伤者脑部受过强烈的气压冲击,极有可能造成脑部损伤,建议你尽快转到大医院治疗。”   脑补损伤包括……失忆?   李成蹊微微张开的手心,猛地攥紧了,死死捏紧那颗沉香珠。   这段时间他怕俞汀出事,一直悄悄跟着俞汀,昨夜下大雨,他跟丢了一段路,快到跨海大桥就看到桥上出事了。   他拨了急救电话,冲到桥上就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俞汀,等不及救护车,他载着俞汀先去了医院。   沉香珠就是俞汀进急救室时,从他手里脱落的。   俞汀一直紧握着的那只手,在手术室前终于松开了。   咚咚咚……   沾血的珠子在地面弹了几下,滚过救护人员急促的奔跑,滚过推车的滚轮,骨碌碌着滚到李成蹊鞋尖。   停住了。   李成蹊喉结吞咽了三次,发际线冒出密麻的冷汗,他沙着声音问:“你不记得我了?”   俞汀试图回忆,脑海里还是混沌一片,他不记得眼前的人,也不记得他自己。   他微微摇头,“抱歉。”   就在这一瞬间,李成蹊把珠子塞进了口袋。   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知道他以后会下地狱,他一定会进地狱,即使这样,他也不想抗拒眼前巨大的诱惑。   只要能拥有俞汀,他心甘情愿下地狱!   李成蹊上前弯身平视着俞汀,很温柔地弯唇,“我是你男朋友,李成蹊。”   *   两天后,手机复原了。   陆山京第一时间叫人送来了陆宅。   这两日他寸步不离陆绝,还加强了陆绝房间的安保。   陆绝却没有发生任何他以为的偏激行为。   除去那夜突然跳海,陆绝平静得不得了,没有半分像以前的陆绝。   也不再像是人,是一具会呼吸的躯壳,送来饭菜他会吃,让他睡觉也会关灯休息,却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谢围放下密封袋,说:“核对过了,机主是俞汀,最后一通电话是拨给阿绝,事发前他接过一通管宁的电话,通话记录与阿绝宣布性向的时间吻合。”   他公事公办补充,“出事故前,俞汀还联系过许助理,没有拨通。”   “俞汀还购买了一张连市21日晚11:45分飞京市的机票。”   陆山京就明白了俞汀出事的原因。   他拿过密封袋,划开拿出手机开机,当着谢围的面删掉了管宁,许陵,以及陆绝的通话记录,购票记录。   沉声说:“你待会儿联系管宁,告诉他永远忘记这件事。”   谢围应声,又报告一件事,“连A67503在过跨海大桥收费站的时候被拍到了5秒的视频,当时车内有8人。”   谢围没再往下,陆山京却说:“说说你的想法。”   谢围便说了:“跨海大桥收费站离跨海大桥不到两公里,8个人捞出7具尸体,有两个可能,第8人在那两公里范围内下了车,剩下就是尸体冲出车外,沉海没找着。”   海水每分每秒在流动,这次事故的遇难者也不是每一个都找回了遗体,困在车内的烧焦尸体也不同程度地缺少了部分。   压着俞汀手机的遗体,就是少了头,一截手,一截腿。   陆山京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问:“遗体领回来了?”   谢围颔首,“在车上。”   陆山京说:“拿进来。”   五分钟后,陆山京提着一只檀木盒敲了陆绝的房门。   陆绝第三天才从房间出来。   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脸色很白,脸颊缩了一圈,他找到陆山京,说了这几天的第一句话,“我要去花圃。”   陆山京亲自送陆绝去了如菲花圃。   张敏华没在,陆绝翻进去了,陆山京没时间找人来开门了,他拧了下眉,到底是也翻进去了。   陆绝去了种满无尽夏的花田。   他没用工具,跪田里用手挖坑,陆山京看得直皱眉,但他现在对陆绝毫无办法,只要陆绝不自杀,他只能干看着。   “爸,你走吧。”陆绝突然又开口了,他平静挖着土,“我不会找死,我答应过俞汀,会好好活着。”   陆山京沉默了,他清楚陆绝的性子,如果是俞汀,陆绝是真会听话。   思忖片刻,他一步三回头离开了。   陆绝始终没有别的动作,不停歇地挖着坑。   天黑尽了,终于在花田挖出了一个坑,陆绝拿过檀木盒子,埋头深深亲吻了好一会儿盒面,缓缓推开了。   冰凉的月光照进盒内,小小一堆乌黑的残肢。   陆绝终于哭了,他双膝跪地,用力抱紧檀木盒子。   压抑的哭声在花园里久久回荡,直到天又快亮了,陆绝才小心翼翼把那一堆残躯放进坑里,又将土原封不动撒回去。   天又快黑了,陆绝才起身,跪了太久,他两只腿没有半点儿直觉了,差点摔进花田里,他用力呼吸好一会儿,才摇晃着走了。   许陵在花圃外等着,瞧见陆绝此刻的模样,他没忍心,别过头不再看。   陆绝径直走向他,声音淡淡的,“许助理,借我钱。”   许陵马上摸出钱夹,抽了全部钱,瞄了一眼问:“800够吗?”   “够。”   陆绝接过钱就走。   许陵没问陆绝要钱做什么,要去哪里,只不远不近跟着。   一小时左右,许陵眼前出现一条略显萧条的旅游街。   陆绝进了一家手工店。   手工店的老板在吃饭,有客人到了,她马上放下碗,热情迎上前。   “欢迎光临!店里的首饰全是我手工做的,全世界独一无二!喜欢可以试哦。”   陆绝说:“要两个同款男戒。”   老板明显愣住了,她打量着陆绝,挺年轻帅气,就是两只手破破烂烂的很奇怪,反正一个月没生意了!她拉开玻璃柜,取出两只男款银戒指。   她介绍说:“这款最近非常受欢迎哦,外圈是素圈,内圈我有手工雕刻——”   “800够不够?”陆绝问。   老板嘴巴还没合上,她下意识点头,“够!”   陆绝放下钱,拿过两只戒指便走。   老板都傻了,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许陵在店外倒是看了、听得清清楚楚。   他被震撼得无法思考了,难道陆绝是想……   一小时后,陆绝回到了花田。   今晚的月光特别亮,在花园里铺了一层银白的霜。   陆绝蹲下将一只戒指埋进葬着尸体的坑里,随后将另一只戒指套到他左手无名指,嘴角竟隐隐有了弧度,声音轻柔又缱绻。   “乐乐,我们今天结婚了。” 第65章   2022年,6月。   二十桥白日最高温飙到了41度,晚9点了,也还有34度。   【Whirl】酒吧302包间,空调打得低得离谱,像是冷冻库一样,服务员路过都加快脚步跑走。   倒不是冷到了,是被里面传出的歌声惊跑了!   有个服务员却抢着送果盘。   她刚进302送酒,悄悄瞥见了。   是两个超级英俊的男人!   两人都特高,其中一个都快两米了!就是长得很凶的样子,看着有些害怕,她更喜欢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很沉默,半张脸隐在阴影里,样貌看不太真切,但气质就特别帅。   到302门口,服务员整理了一下衣领,叩了两下门。   “打扰,送果盘。”   才推门,跑调到天上去的粤语冲击波一样响亮。   “怪你过分美丽,如毒蛇狠狠箍紧彼此关系——”   然后她惊恐瞧见那快两米的男人拿着麦,单手利落接住了从后飞来的酒杯,嘴角噙笑回头,“陆老板,谋杀未遂也判刑。”   她望沙发的方向看,那个英俊的陆老板还是她送酒时候的姿势,懒懒靠着沙发,手悬空着,刚飞了一只酒杯。   手也特好看!   302包间是无主灯设计的星空顶,沙发上方有一颗小灯泡,浅浅的光源照着陆老板的手,笔直修长,瘦削又极富力量感,等等!服务员瞳孔猛地张大,盯着无名指上的戒指。   婚、婚戒!   已婚了!!!!   服务员正惊讶,一道冷淡的声音淡淡说:“放下出去。”   是陆老板!   服务员一哆嗦,赶紧放下果盘离开了。   “啧,瞧你那副死人脸,吓跑服务员了吧。”陆炎放下麦走到沙发坐下。   “没你唱歌吓人。”陆绝眼皮都没抬一下,探身取了只新酒杯倒酒。   “成,下次你求我也不唱了。”陆炎抓过空调遥控器打高了温度,“你死人脸就算了,连体感也非人类是吧?12度……我说越唱越冻。”   陆绝递酒给陆炎,手腕闪过一抹渐变蓝光,“喝口暖暖。”   “就这时候还有点人味。”陆炎一口闷了,他挑眉,“路易十三,你是真不客气。”   陆绝笑,“难得陆副队请客,客气多见外。”   “上次请你……”陆炎停住了。   他脑海中闪过一道模糊的身影,他当兵那年离开京市,请陆绝吃了一顿烤肉,当时他的小男友也来了。   样子陆炎实在没印象了,就记得名字。   雨停了的谐音,俞汀。   十年前出事故死了。   陆炎拍了拍也和死在十年前没差别的好友一巴掌,“难得碰上,你还待几天?”   “明天去一个地方,后天走。”陆绝似乎有些困,喝了一杯没再倒,往后靠着沙发闭目养神,“你呢,来二十桥出任务?”   陆炎黑眸微眯,“算是吧,调查……一个人。”   说完陆炎突然沉默了,两人各自想着事,包间静得厉害,直到陆炎手机响了。   他看了来电马上接通,“回来了?你看紧点,我马上到。”   收起手机和陆绝说:“对不住了老友,有急事先走,今晚你随便开单,我报销。”   陆绝没有说话的欲望,挥挥手就打发了陆炎。   陆炎跑得火箭发射一样,转眼消失在走廊。   一分钟后,通往302包房的走廊出现一道格格不入的身影。   刚成年的男生脸庞青涩,还有微脱的稚气,柔软细腻的黑短发打理得很学生气,干净雪白的白衬衫,简单的黑色长裤,像来上学一样。   到302门口,他曲手叩门。   五下,屋内都没回应。   男生抿了抿嘴唇,试着推门,门缓缓打开了。   他松了口气。   他进去关了门,包间内静悄悄的,光线又暗,男生适应了几秒才看见深陷在沙发里的男人。   他心脏咚咚咚加速跳了,放轻脚步到了沙发,他半跪在男人面前,伸长脖子靠近,天花板有些微细光洒下来,落在男人沉睡的脸庞上,男生轻易就红了脸。   比照片里更要英俊!   他心跳得更快了,着魔般靠近想亲男人,拿那双闭着的眼忽然睁开了。   漆黑不见底,冰冷得毫无生气。   男生只错愕了一秒,就被揪住领口掀翻脸贴到了冰冷的茶几上。   杯子砸落到地面,发出连绵不绝的动静。   男生害怕了,挣扎着想脱离,却被更加强硬地死死摁在桌上。   陆绝冷冷俯视着男生,“你是谁。”   男生害怕极了,他掐着声音喊,“陆绝……”   清冷干净的嗓音,陆绝眉头却皱得更深了,他拇指和食指卡住男生的脸,用力转了过来。   男生琥珀色的瞳仁里噙满了泪花,是疼,也是害怕,一双大双眼皮剧烈抽搐着,恐惧地仰视着陆绝。   连脸都有七八分像俞汀。   陆绝拇指和食指猛地掐入男生脖子,男生惨叫一声,陆绝冷冰冰问:“指示你的人在哪儿?”   男生痛得快窒息了,一股脑儿全招了,“他、他在208。”   陆绝松了手,男生赶紧捂着脖子缩躲一旁小声喘着气。   陆绝拿过茶几上的纸巾盒,连抽数张纸巾擦着拇指和食指,擦完扔到茶几上,说:“衣服脱了,你不配。”   男生怕得眼泪直往下掉,赶紧哆嗦着解着白衬衫扣子。   陆绝下楼了,208包间紧闭着,他一脚踹开,管宁惊恐着从沙发弹起来,紧张吞着口水,“哥……好巧——”   陆绝上前拿了一瓶开盖的酒,直接从管宁头顶浇下去,冰凉的液体顺着发丝往下流,管宁紧闭着嘴巴,也不敢乱动。   门外有听见动静跑来看热闹的人了,酒吧经理也赶来了,瞥见包间内的人,没敢进去。   酒吧来贵客,他们第一时间就悄悄查背景,陆炎和陆绝的背景,他们谁都惹不起,但要出事也是砸酒店招牌……经理急得都快需要吸氧气瓶了。   这时包间内安静了。   一瓶酒倒了个干净,陆绝放回茶几,淡淡说:“没有下次。”   管宁委屈咬紧后槽牙。   他这十年每天都在后悔和害怕,如果那天他没打那一通电话,俞汀就不会出事,不会死!   可他不是故意的,他不知道俞汀会出事,也不知道陆绝失去俞汀就和死了没两样!   所以他想还陆绝一个俞汀,那个男孩他花大精力才找到,像极了当年的俞汀!没有十分也有八九分像了,他还培训了一段时间,保证男孩言行举止也有俞汀的风采!   为什么还是不行?!   管宁快忍不住了,他鼓起勇气朝着陆绝后背嚷嚷,“俞汀死了十年了!你到底还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   陆绝已经到门口了,所有人自动让开一条路,这是惹不起的人,看气场就八九不离十。   听到管宁的话,陆绝回身大步一拳揍管宁脸上,管宁一屁股撞进沙发,鼻管涌出两道温热的液体。   左脸也流血了,被陆绝手腕那颗贝壳刮到了。   管宁顾不上疼,更气了!俞汀死后,陆绝不只戴上了婚戒,还戴了一串沉香木加一颗贝壳的手串。   他不用动脑想都知道,那颗贝壳肯定又跟俞汀有关!   俞汀俞汀!   十年了还不够送走他吗?!   管宁手忙脚乱堵住鼻子,愤懑抬头,看到陆绝神色,又马上吓得不敢再说话了,颤抖着往后缩。   陆绝走了。   临近午夜,气温终于降了,风也不再有温度。   陆绝没叫车,今晚他没喝多少,头却疼得厉害。   走回酒店,陆绝洗完澡还没睡意,又倒了杯酒去露台,带上了电脑。   邮箱有几封新邮件,最近有个跨国项目在谈。   陆绝没看,点开网页搜索二十桥可以潜水的地点。   二十桥没有直接的海岸线,但与海洋相连,水域丰富,与大海相通的每一处水域,都有可能找到俞汀的其他遗体,以及最后一颗沉香珠。   这几天他陆续潜了二十桥的所有湖泊,还剩一处——   渡口湖。   *   “嗡嗡嗡。”   男人从浴室出来,听到了手机在振动。   他松松系着浴袍,擦着湿发走到桌边,看到来电,他划过接听开了免提。   “才洗好?”手机里是男人含笑的声音。   “嗯。”他淡淡应着,拉开椅子坐下,顺手打开了电脑。   开机声被对面听到了,男人笑着说:“沈叙沈副总,我嫉妒你老板了,你的时间全属于他,什么时候挪给我这个未婚夫一点儿?”   沈叙点开邮箱,陆氏的副总发来了一封新邮件。   标准的道歉信,大意是陆氏总裁目前还没回来,详细情况要等见面详谈。   沈叙不意外,虽是第一次与国内公司合作,但华国陆氏难啃在圈内是共识,他早有准备。   他敲着键盘回复邮件,一边回电话,“现在不是在通话?”   李成蹊乐了,笑着问:“这几天回国还适应吗?”   沈叙“嗯”了一声。   很适应,无论气候还是饮食,他都非常喜欢,尽管这是他第二次来华国。   第一次来华国,应该是在十多年前,他生病一段时间,对那段时间的记忆异常模糊。   李成蹊告诉他,他是孤儿,出生便被弃养了,是李成蹊父母的下属收养了他,他们一直住意大利,后来他养父母去世,他被李成蹊父母带回李家,他19岁那年知道真相,回华国寻亲。   结果途中出了意外,他脑组织严重损伤,失去过往所有记忆,关于他的养父母,关于他正和李成蹊交往中。   他现在还时常会对李成蹊陌生,甚至他的名字。   沈叙?   “宝贝?”李成蹊喊了几遍,“又有新工作?”   沈叙回神,依旧无法习惯李成蹊亲密的称呼,尽管三个月后他们会举行婚礼。   他淡淡“嗯”了声,合上笔记本。   李成蹊还在说:“二十桥得名好像是因为有二十座古桥,很值得游玩,不如我现在订票过去,明晚就落地了。”   沈叙想结束这通电话了,“我是来工作,明天考察结束就走。”   李成蹊问:“明天上哪儿考察?”   沈叙点开行程表。   “渡口湖。” 第66章   早上三点左右,陆绝出门了。   司机准时等在酒店门口,陆绝上了车,司机无声启动车去渡口湖。   这段时间他负责接送这位京市总公司来的领导,具体职务他不清楚,不过他老总特别紧张,反复交代这位年轻领导不会开车,他务必每天按时接送,绝不能有丝毫懈怠,以及领导喜欢绝对的安静。   渡口湖是二十桥的大热景点之一,逢旅游旺季,不到九点就会堵成一条血红的粗红线。不过现在不到四点,小路两侧很安静,只有一路亮着的路灯。   司机顺着地址转进一条小道,开到天微亮,总算到了荒凉的目的地。   此处离景区很是有段距离,路两侧是长满了野草的烂尾建筑,十多年前这里炒得相当火热,要打造一个主题游乐场,后来突然又悄无声息了,成了危房。   到这儿是?   陆氏是全球性的零售企业,全球营运着近万家门店和电商平台。   难道是收到消息要重新开发这块地,筹备开新门店?   但这么大的领导,一个人来考察?还带有一只比他还高的包……   司机猜测着,后座第一次开口,“你可以走了,下午不用来接我。”   陆绝提着装备包下车了。   昨夜下了一小阵雨,地面略有湿意,废弃的的土地比市区要低上好几度,野草疯长,比人还要高了。   陆绝做了地图。   他是在潜水群看见群友提到的野生潜水点,只询问后,那名群友也是十多年前来潜过一次,不记方向了,他昨夜搜了一些零散的信息确定了方位。   潜水点在这儿附近。   陆绝跟着地图往西南方向走,消失在野草丛里。   往深处走,烂尾建筑越来越少,许多地方只打了地基,野草太茂盛,走了一会儿彻底没了路,陆绝拿出指南针,辨认了方向继续走。   他很熟练了。   十年间潜过千式百样的野生水域,渡口湖算很简单了。   成片的野草逐渐变成了芦苇杆,脚下的泥土也开始变得柔软。   到了。   陆绝停住,放下背包拿出装备——   潜水气瓶,电脑表,潜水服,面镜,脚蹼,咬嘴,手套……   相机。   他每次潜水都会实时拍摄记录,水下太容易有视野死角,他上岸后都会再看记录确认几遍。   换好装备,陆绝看了眼天色,气温没昨日高,预测傍晚会有雨。   他戴好面具,往深处去了。   渡口湖很深,水下的生态系统非常丰富,增加了翻找的难度,陆绝通常是潜水气瓶快耗尽才回陆地换瓶。   他今天到了五只气瓶,最后一只气瓶耗尽,他浮出水面,湖面荡着无数涟漪。   下雨了。   陆绝换回常服,从另一侧小道往景区走。   景区出口有地铁。   陆绝进站的时候,地铁内人还挺宽松,忽而来了好几个旅游团,又进站一趟挤满了人的地铁,瞬间挤得人山人海。   人群带来了雨水,工作人员一直拿着喇叭在大声喊,“小心地滑!不要往前挤,先下后上。”   嘈杂湿漉充斥着整间地铁站,空气都仿佛不再流通了,陆绝二十几个小时没进食,只喝了一瓶营养液,此起彼伏的喧哗声在他耳边放大了数倍,还不停有人往他身上挤,他眼梢烦躁地拧起,转身出站。   回身那一秒,全世界安静了。   摩肩接踵的人群全成了灰白色,陆绝视野里仅有那一抹向他走来的唯一彩色。   俞汀还是十年前的模样,浅V领的简单白T,外套是一件牛仔蓝薄开衫,唇边挂着灿烂的笑意,右手举高越过人群,朝他挥动着,向他而来。   嘈杂喧闹全都消失了,只剩下陆绝擂鼓般的心跳声。   乐乐。   他的乐乐回来了。   陆绝不敢呼吸了,他怕他一呼吸,俞汀就会从他的世界再次消失。   他全身在发抖,伸手回应着俞汀,“乐……”   干涩的嘴唇终于敢发出那个字,下一秒,笑着的俞汀目不斜视从他旁边走过。   视野里再次是涌动的人群,陆绝几秒没动,后面的人推了他一下,“别挡路啊!”   陆绝轻易被推开了,肩上的包滑落,他忽地低低笑出了声,双肩也跟着剧烈颤抖起来。   又幻觉啊……   路人诧异着偷瞄他好几眼,默默都避开了一段距离。   陆绝笑着弯身要捡包,指尖还没碰着包,他又猛地站直,回头望去。   隔着茫茫人流,男人快到扶梯了,比大部分人高出大半头,柔软的黑发,饱满漂亮的后脑勺……   不是幻觉!   陆绝拔脚便追,   又进站一堆人,他逆着人流拨开人群,抱怨声四起,“哎哟,急什么急!赶着投胎啊!”   陆绝无所谓,他视线只追着那道随着电动扶梯升高的背影。   他脱口呐喊,“俞汀,俞汀!俞汀,乐乐!”   无数人回头看他,他望着的背影却无回应。   快出站了!   陆绝几跨步冲到电动扶梯,他没停留,迅速往上跑,“俞汀!”   扶梯到了顶,前方出站的两个口都没有熟悉的身影了。   陆绝两眼都酸涩胀痛,他选了左边,又跑了一段路就出了地铁口,外面天色乌沉,雨还在滂沱,他冲进雨中,大雨砸得视线模糊,他四处张望,大雨中只一辆车驶过。   陆绝还要往前追,身后忽然有人拉住他,来人气喘吁吁递过他的包,“先生,您的包!”   陆绝清醒了。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自嘲地勾了下唇。   果然只是幻觉。   *   另一边,缓缓行驶的车内笑声连连。   副驾的女人调着空调,笑着说:“赵侨,早知道你同学这么漂亮,我就不跟你结婚了!”   是的,非常漂亮的男人!   她老公的同学上车的一瞬,整个就雨天放晴了!   赵侨开着车,笑着回应妻子的玩笑话,“早知道你也没戏,沈叙有个稳定交往的男朋友,读研期间多少学妹学姐心碎。”   10年过去,同性恋不再是禁忌的话题。   赵侨的妻子叶颖馨马上回头,“你男朋友没跟着来吗?”   沈叙微笑,“下次有机会见。”   叶颖馨笑道:“老赵你学学沈先生的情商,跟他聊天简直如沐春风!”   赵侨不置可否,沈叙何止是双商高,还特别拼命。   他和沈叙是研究生同届,沈叙是学校里的传奇,家世好,成绩更优异,还天生一副好皮囊,简直是所有人仰望的存在。   不过沈叙性格沉稳内敛,少有人能跟他说上话,一次他实验出了个严重纰漏,没想到沈叙主动帮了他。   之后关系交好,他才敢问沈叙,“那时为什么帮我?”   沈叙说:“你是华国人。”   很后来他才偶然得知,沈叙家有钱,但他上学日常开销都是靠奖学金和他的副业赚的。   比他优秀还比他努力!赵侨是彻底佩服了沈叙。   回国后他还和沈叙有着联系,他是二十桥本地人,得知沈叙回国来二十桥了,他无论如何都要请沈叙吃一顿。   赵侨开到了二十桥的一家老牌餐厅,装修不是那种特别上档次的商务店,但餐品绝对是最正宗的本地菜。   进了包间,服务员送来菜单,赵侨点了几道招牌菜,沈叙点了一份海肠捞饭。   “我们这儿的海肠捞饭一般。”叶颖馨随口说,“上周我们去陵江吃到的海肠捞饭才是真绝!”   赵侨连连点头,“对对,陵江的海肠捞饭太美味了。陵江真是座好吃好玩的好城市啊!”他推荐道,“阿叙,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干脆明天我们带你去陵江玩一趟,飞机一个半小时,特近,带你去吃吃正宗海肠捞饭。”   孙颖馨也点头,“好啊好啊,我还想去追蓝眼泪,去陵江几次都错过了。”   沈叙婉拒了,“以后有机会。明天我还有事。”   话题便揭过了。   吃过饭雨也停了,三人在渡口湖散了一圈步,赵侨又开车送沈叙回了酒店。   知道沈叙明天还要飞,夫妻俩寒暄几句就走了。   沈叙回到房间,掏出开了静音的手机,有好几条李成蹊的未接电话,以及一堆留言。   他有些烦了。   李成蹊非常黏人,只要他出差,电话消息总是不断。   内容无外乎是打探他行程,遇见了谁,做了什么。   沈叙没点开,放下手机去洗澡。   洗完澡出来,他倒上杯冰水,拿着手机去露台吹风。   烦闷的情绪被雨后晚风吹淡不少,他才回复李成蹊。   “到酒店准备睡了。”   助理的电话弹了出来,他接听,助理问他明天订几点到机票去京市。   他跟陆氏副总确认过,陆氏总经理后天回京市,明天他晚些飞也无妨。   沈叙喝了口冰水,点开订票软件。   他输入陵江,刷新出来几趟航班,最早一趟是明早10点。   回味了几秒晚餐的海肠捞饭,他觉得味道挺好,但陵江更美味……   他不挑食,一次公司聚餐点外烩,主厨是华国人,做了一份海肠捞饭,他谈不上特别喜欢,但一周总会去华国餐厅吃一顿海肠捞饭。   他回助理,“我自己订。”   随后订了一张明早十点飞陵江的机票。 第67章   飞机晚了点,落地陵江快一点了。   陵江机场建好没几年,是个挺小的机场,沈叙行李寄京市酒店了,他只带了一只提包,下机走一会儿便出了机场。   机场有地铁站,只是才通几年,线路不多,没直达网络推荐的那家餐馆。   沈叙昨晚搜了攻略,陵江东海岸有家海鲜店的海肠捞饭是必吃榜。   海鲜店在海边,吃完能顺便逛逛这座海滨小城。   他跟着路引到了候车处,这个时间点高峰期过去了,前面排了七八个人,没一会儿就坐上了车。   沈叙五官很冷,也精致得很是高不可攀,会总给人难以接近的错觉,一向话痨的司机一路沉默,准点送他到了目的地。   海鲜店门头是陵江小学海鲜炒面,沈叙进了店。   装修比较简单,一面墙贴满了彩色的便利贴,全是游客的告白留言,过了高峰饭点,还是快满桌了,靠街的窗边还有一张二人小桌,桌面贴有菜单,沈叙望着图片里的强推海鲜炒面,稍作思考,点了一份海鲜炒面,一盘炒时令蔬菜,一杯冰水。   他飞京市的航班是晚上九点,假如这家店味道不错,他待会儿在附近逛一圈,再回来试海肠捞饭。   下单等了一段时间,服务员上菜了。   海鲜炒面肉眼可见的新鲜,热气腾腾夹杂着浓厚香郁的锅气,炒蔬菜是空心菜,油光水亮绿得很有卖相,只放了蚝油调味。   沈叙原本不饿,被这香气勾着,倒是有了饥饿感,便决定走前再来吃一份海肠捞饭。   正要动筷子,对面忽然坐下一个年轻男人,“介意拼桌吗?”   他淡淡回:“可以。”   他夹了一筷炒面,还没入口,年轻男人又开口了,“你本地人吧!”   沈叙没回他,安静吃着面,男人也没觉得尴尬,笑着继续,“我一个人来旅游,逛不明白,都说陵江人民好客,带我在附近转一圈怎么样?”   男人的搭讪意味很明显了。   沈叙没抬眼,淡淡说:“我不是同性恋。”   男人没想到他明晃晃说出来了,本来沈叙外形就扎眼,店里不少人在偷瞄,这句话基本全听见了。   男人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讪讪起身走了。   一份炒面,一份空心菜都吃完了,沈叙又喝了两口冰水才结账离开。   这是一条旅游街,店铺都很有年代感,没有高楼,只有一两层的小铺子,沈叙不喜欢购物,往人少的地方地方走了,他是随便逛逛,也没导航,路过一所小学,面积不大,大门就能看见操场。   有学生在上体育课,应该是在学打篮球,一群小豆丁学生围着篮球架在挨个投篮。   那个篮球架很有意思,特别有海边小城的风格,篮球筐是绑在一棵椰子树上。   有专门来打卡的游客驻足在校门口拍照,沈叙看了几秒,离开了。   沿着海边小道一直走,四周渐渐没了建筑物,柔软细腻的白沙滩和成片的椰子长林,昨天下过雨,吹来的海风也很凉爽,沈叙不知不觉走远了。   等他停住,周围又有了建筑物。   是一座大花园,蓝色绣球花的花园。   他有印象,这种颜色的绣球花叫做无尽夏。   这座花园似乎只种有无尽夏,繁茂到夸张,栅栏,屋顶全被无尽夏覆盖了,蓝天大海旁边,盛放着满屋满园的无尽夏。   这是景区打造的特色景点吗?   确实非常适合海边,适合夏天。   沈叙难得有了拍照记录的想法,他掏出手机,刚拍了一张,突然听到一大声,“别拍!”   他指尖一顿,顺着声音望去,几个女孩站在花园门口,是其中一名女孩在喝止同伴,不是对他。   正要收回视线,又听见女孩说:“我妈说这是一座墓!不吉利,不好拍的!”   “墓???”女孩的朋友们同时发出惊呼。   “对呀。”女孩说,“埋在花田里!好像是一个很年轻的男生呢。”   “我知道!是花葬!好浪漫啊。”   “是有钱吧!这么大一座花园葬一个人……得多少钱呐……”   沈叙删除了刚才拍的照片,倒不是在意不吉利,只是拍别人的墓留做纪念,不礼貌。   他往前走一段路,看见公交车站了。   有了刚才在餐馆的插曲,他取消了再回去吃海肠捞饭的计划,决定搭公交车绕一圈便去机场。   也算是游览了这座美丽的小城。   公交站旁边有一间小便利店,他打算买瓶水换点搭车零钱,路过冰柜,他停住了。   他很少吃甜,冰淇淋雪糕更是不碰,他打量着那根叫盐水冰棒的东西,一秒后推动玻璃柜门拿了一根。   这家便利店有个小小的吧台用餐区,正对着店外,斜前方是公交车站,可以吃着实物看来来往往的人群。   沈叙撕开包装纸,抽出来是一块透明冰棒,他咬了一小口,不咸,是甜味,却不是令人腻味的甜,冰冰凉凉的很解暑。   他小口小口咬着冰棒,窗外来了一辆公交车,呼啦啦下来一大群穿着校服的中学生。   说说笑笑着成群结队走过。   吃完冰棒,窗外飘起小雨,天色有些灰蒙蒙的,便利店瞬时亮得灯火通明。   出便利店小跑到公交车站,等公交的游客不少,这个站公交线路还算多,几分钟来一趟公交,十分钟过去,来了一趟车上没几个人,上车也只零星两三人的线路,沈叙上车了。   投了两块钱,他找了单人座落座,砸着车窗的动静忽然就变大了。   沈叙侧脸望着窗外,大雨倾盆,明净的玻璃像是一道朦胧的滤镜,窗外景色更美了。   公交车驶出景区,渐渐从自然进入了城市,成片的椰子林变成了高楼大厦,全是现代化的新建筑,高楼林立,霓虹灯在傍晚的大雨里闪烁,不输大城市的繁华。   忽然视野里闯进一片笼罩在黑暗里的矮房,所有屋子都没开灯,仿佛闯进了另一个世界。   这片突兀的区域占地不少面积,公交车开了足足好一会儿才重现光亮,又接着鳞次栉比的高楼。   沈叙找了个人少的站下车,叫了辆出租车去机场了。   *   昏暗的房间里,俞汀曾经的床上躺着一个人。   偶尔响起几声低沉的咳嗽。   陆绝身体很热,他还是裹紧被子,发狠地嗅着被子上的气息。   其实早已经没有俞汀的气息了。   无论陆绝如何挽留,这栋房屋,屋内的每一样物品,每一天都在失去俞汀的气息。   陆绝眼前再次出现了那道挥手笑着向他走来的身影。   他呼吸骤然变粗,手滑进被子,沙哑着呢喃出那个名字。   “乐乐……”   粗重的喘息在狭小的蚊帐里持续,天黑尽了,陆绝才下床去浴室洗澡。   他太久没生理反应了,冲完澡,烧似乎退了点,陆绝换上衣服要回京市,才到门口,门从外推开了。   陆绝晃神了一秒,进屋的却不是他的少年。   张敏华拿着钥匙,看到屋里有人也吓了一大跳,打开灯看见是陆绝,张敏华才拍着胸口说:“怎么不开灯?”   瞧见陆绝的脸色,她几步上前踮脚着急去摸陆绝的额头,“这么烫!发烧了?”   陆绝没避开,说:“退了。”   张敏华是俞汀存在过的见证人,现在也只有她还能和陆绝说上几句话。   张敏华在心里默默叹气,问他:“吃了吗?”   陆绝摇头,“想吃鸡蛋面。”   “坐着等会儿,我去买食材。”   张敏华又出去了,刚背身,她眼泪唰地流出来了。   这样的对话,每月会发生几次。   陆绝永远停留在了十年前。   在陆绝买下俞汀家所在的整个居民区那天,她就知道陆绝的身份了,也知道了陆绝和俞汀的关系。   她终于明白,她当年能在陆家庄园得到那些美差,全是因为俞汀。   她曾问陆绝,干嘛花天价留着这片居民区。   十年前陵江发展迅速,这片区域拆迁,从城郊一夜变成了金子,寸土寸金。   俞汀已经死了,留着花圃怀念足够,再留着这栋房子,俞汀也回不来。   陆绝只说:“变样了,他回来不认识。”   头些年她其实完全不理解,同性恋这个词曾经对她是天方夜谭,跟外星人差不多,这些年她眼看着陆绝守着这栋房子,守着这片俞汀待了18年的地方,有一天起床,她忽然想明白了。   能爱着一个死去的人十年,管他什么同性恋异性恋!也不需要她、或是任何人的理解,陆绝压根没在意过除俞汀之外的人。   快到超市,张敏华用力擦了擦脸,跑进去以最快的速度买了一大包食材,还带了一根盐水冰棒。   以前在俞汀家冰箱经常见到,她知道俞汀喜欢的东西,陆绝一定会喜欢!   同一时间,陆绝收到了陆氏副总的信息。   【明天我父亲过寿,您看有空来吃顿饭吗?】   副总父亲是陆氏老员工,也是陆山京的老战友,陆绝年少时常去陆家走动,也算有几分交情。   陆绝今晚回京市,他回了,“时间地点。”   副总马上发去了时间地点,转身又给沈叙发了邮件。   【沈总,明晚六点,松花酿春。】    第68章   翌日五点半,沈叙提前到了松花酿春。   陆氏副总杨敬安不是第一次见到沈叙,他们在意大利的罗马曾有过一面之缘,今年有合作意向,也是互通了多次邮件。   收下礼物,杨敬安笑着安排沈叙坐到了主桌。   沈叙外形优越,又是杨敬安亲自引到主座,落座片刻,不停有人来搭话。   这场寿宴更似家宴,来的多是杨敬安的亲朋长辈。   来找沈叙的是几个有些年纪的长辈。   “你叫什么名字?”   “今年多大了?”   “在哪里上班?”   “结婚了没?”   “我有个侄女……”   “我小孙女……”   李家父母一直知道沈叙和李成蹊的关系,大学毕业便盼着他俩结婚,熟悉的人不必说,初次见面的人,李成蹊也会立即介绍他们的关系,所以沈叙是第一次碰过到有人做媒。   他一时无言,很快被团团围住了。   杨敬安瞥见了,笑着没阻拦,要这位前途无量的年轻副总真成杨家亲戚,他非常乐见其成。   这时杨敬安来了电话,他掏出看了眼来电,快步进一个安静小包房接电话。   没一会儿杨敬安收了手机,思忖了起来。   刚才的来电,是陆绝的司机。   司机算是他妻子的远亲,当初得到这份工作,多少有点杨家老爷子的面子在里面。   有了这层恩惠,偶尔听到点消息,司机会联系他。   杨敬安猜不到陆绝的心思。   贴身司机是他杨敬安的远房亲戚,陆绝不可能不知情,要么是无所谓,要么是……可以透给他的消息。   适才司机告诉他,陆绝在来寿宴之前,接了一通电话。   听不太清晰,似乎是新合作的事,提到了一个公司——SNLL。   SNLL是沈叙所在公司的老对头。   杨敬安心里有了波澜,会不会陆绝是在提醒他,别掺合这次的新合作?   陆氏有八名副总,他虽40出头,却也是最年轻的,在公司内部影响力远不如另外几个有资历的副总,他一直想做出点成绩讨好陆绝,这次积极帮沈叙也是这个缘故。   杨敬安眯了眯眼,转瞬有了决定。   无论陆绝是何想法,他得求稳,别事没办成先砸了自己的脚。   今天的碰面得取消!   他回到宴会厅,沈叙还被围着,他飞快带出沈叙,倒也没隐瞒,将事情和盘托出,“沈总对不住了,这次是我招待不周,改天我专程设宴赔罪。”   沈叙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只笑着表示理解,找了个得体的理由,提前离席了。   到电梯厅,杨敬安又追了上来,告诉了沈叙一个百分百能见到陆绝的途径。   沈叙还是波澜不惊,“潜水?”   杨敬安笑道:“不错,我们陆总就一个爱好,潜水。潜水相关的聚会,他每次都会参加。”   陆绝经常去潜水,这也是司机透漏给杨敬安的消息,杨敬安本来想去考个潜水证,试过一次放弃了。   他左思右想,还是舍不得这次合作机会,这才下定决心透漏这条近道,暗示沈叙只要组局一场潜水员的聚会,便能见到陆绝。   至于见到陆绝之后如何说服陆绝,那就看沈叙自己的能力了。   沈叙进了电梯,摁了一层大堂,他微微蹙了下眉。   潜水……   他还真不了解。   他是旱鸭子,游泳都不会,更别提潜水。   与陆氏的合作,其实不是非要办成不可,比起谈生意,他更是想逃离李成蹊,找个地方喘口气。   沈叙眼眸暗了几分。   出事故后,他丢失了过去的记忆,他试过很多次,还是对李成蹊没有感觉。   他甚至觉得,他不喜欢男人。   他对李成蹊没有任何生理和心理上的欲望,也找过几部男同影片观看,他都没有感觉。   或许他曾经很爱李成蹊,但失去记忆后,李成蹊的爱只让他感到愧疚,以及窒息。   去年李母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没救回来,对李母,沈叙是发自内心的亲近。   他也失去了关于母亲的记忆,但每次喊出妈妈两个字,他都会有一种十分温暖的感觉。   病好回家,李母也非常关心他,会在他赶期末报告时,亲自下厨给他送来夜宵,会在他生病时彻夜守在他床边。   在遗忘的过去,想必李母也是十分疼爱他。   所以李母从鬼门关回来,在她期盼的哀求里,他同意了和李成蹊结婚。   随着时间临近,他也越来越烦躁,他开始不想见李成蹊,恰好公司要开拓华国业务,他就接下了这个项目。   手机在口袋振动。   这次来电,是李母。   “妈,身体还好吗?”沈叙接着电话走出电梯。   “好着呢,今天晚饭吃了两碗米饭。”李母张婉淑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这几日在华国还待得习惯吗?有没有按时吃饭?最近高温,千万别往热的地方去,你那工作累,要不辞了吧?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你。”   酒店是旋转玻璃门,沈叙等前一个人走了,才走进门内,耐心回答着张婉淑,“习惯,每天都有准时吃饭……”   沈叙的背影消失在旋转的光影里。   与此同时,大堂的电梯一路高升,到了顶楼。   杨敬安亲自等在电梯口,电梯门打开,他看到一身休闲装的陆绝先是愣一秒,马上笑着说:“陆总,里面请。”   陆绝没带礼物,送的礼金,去找杨老爷子祝寿,很快被几道热烈的目光瞧上了。   只是那几人还没冲过去,先被一道痛心疾首的声音拦住了脚,“哎哟,别去浪费口舌了,这个结婚了!戴着婚戒呢。”   另几人赶快去看陆绝的手,左手无名指果然戴有一枚戒指!   惋惜声四起。   “好男人果然全被提前预定了!刚才的沈先生也是……”   陆绝说了几句祝语就要走,杨敬安连声挽留,陆绝淡淡说:“还有事。”   杨敬安闭嘴了,一路送陆绝出了酒店,没看见等候的车,杨敬安愣了一秒,陆绝已经走下台阶,从左侧走了。   杨敬安咂舌。   还真是有事啊!   陆绝是去附近的便利店。   俞汀第一次到京市参加竞赛,他们在那家便利店一起吃过老奶油面包乌龙茶,还有加了番茄酱的关东煮。   陆绝是便利店常客。   收银员换了几批,没人知道这位常客是老板,也没人理解,在一平六位数的黄金地段,为什么这家小便利店从不翻修,还保持着十年前的老样子。   “一串甜不辣,一串章鱼烧,一串鳕鱼卷,一串墨鱼丸,一串咖喱鱼丸,一串昆布,一串豆腐,一串萝卜,一串白萝卜。加番茄酱。”陆绝拿着一个老奶油蛋糕,一瓶乌龙茶点单。   收银员偷瞄着陆绝。   这是这个月第三次看到他了!   她耳朵微红,鼓起勇气问:“您住附近吗?”   陆绝淡淡点了头,似乎连头发丝都冒着冷气,收银员抿了嘴没敢再搭话,装好关东煮打单,“30块。”   陆绝付了钱,拿着东西到了休息区。   快八点,天很黑了,窗外种着大片的绣球花,蓝色的无尽夏没有在陵江那样野蛮生长,大多没开花,零星几朵小孩拳头大小的花团。   不远处是终于静下来的街道,几根淡橘色的路灯,偶尔有几个人走过。   陆绝戳了一只墨鱼丸,低头缓慢地旋转竹签子,耐心地裹着番茄酱。   叮铃铃。   便利店门口挂着的风铃响了,收银台上摆着的可爱招财猫机械说着——   “欢迎光临!”   有客来了。   沈叙是无意路过这家小便利店。   和李母讲完电话,他也没有计划,便沿着人行道慢慢逛着这座城市。   逛到附近,他突然饿了,看到这家便利店就进来觅食。   便利店很小,货架间的通道很窄,商品摆得密密麻麻,沈叙弯身挑选面包。   老奶油面包……   他移开了目光,最后拿了一个原味麻薯,一罐黑咖啡。   结完账瞥了一眼休息区,已经有一个人了,他就拿着东西离开了。   休息区,陆绝给墨鱼丸裹了厚厚一层番茄酱,总算满意了,他抬眼正要吃,嘴角缓缓浮现一个自嘲的笑容。   他望着窗外逐渐走远的背影。   病似乎又严重了,最近的幻觉越来越频繁了。   背影消失在夜色里,陆绝这才收回目光,低头去吃墨鱼丸。   下一秒,墨鱼丸重重落回纸杯里,溅起几滴热腾腾的汤汁。   陆绝猛地抬头,望向刚才身影消失的方向,当即追了出去。   ……   沈叙想找一处地方解决他的晚饭,结果走出小道便是繁华的十字路口。   四周是鳞次栉比的写字楼,各种霓虹灯牌闪烁,车流不息。   沈叙想了想,准备叫车回酒店。   他走到路边,还没打车,头顶有东西落下来,他微微抬眼,看到了光影里细细密密的雨。   下雨了。   等了一会儿出租车全是有客,雨势越来越大,瞧见对面不远处的地铁口,他跟着匆忙的人群走进了人行道。   他住的酒店附近也有地铁站。   绿色信号灯跳到了9,一声刺耳的鸣笛响彻云霄,沈叙心脏一悸,他下意识偏头望向声源地,交织着的光影模糊了视野,变大的雨势砰砰砰砸着地面,鸣笛声又响了……   杂乱无章,刺耳,此起彼伏的鸣笛声,沈叙停住了,他心脏猛烈的跳动着,视野被红色的霓虹灯占满了,他脑海一阵接一阵的眩晕感,几乎要站不稳了,只能听到自己越来越重的喘息声。   7、   6、   5、   4、   ……   绿色的信号灯跳到了0,磅礴的雨里什么都看不清。   无人注意到人行道上还有一道身影。   黄灯闪过,人行道红灯亮起的一瞬,两侧的车全动了。   沈叙视野还是一片红。   像火,也像是血……   他浑身冰冷,无法挪动分毫。   就在这时,一缕微凉气息涌来,淡淡的薄荷气息逐渐清晰,随后他被拽进了一个如火炉般温暖的怀抱里。   成片的、窒息的红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两侧川流不息的车流。   混合着雨水的热意从头顶砸到他眼睫,鼻尖,唇角。   他错愕抬头,被雨淋湿的视线里,一个陌生的男人深深埋进他颈窝,滚烫的泪水紧贴着他湿漉又冰凉的皮肤。   男人的声音沙哑至极,却又神奇的清晰。   “乐乐,你终于回来了。” 第69章   乐乐?   沈叙有一瞬的错愕,很快被锁骨处的疼痛拉回了思绪。   他垂眼,斑驳陆离的光影里折射着一圈浅浅的银白色的光晕,雨水砸着他的视野,也砸着那圈银光。   是一枚素戒。   男人左手无名指戴着戒指,此刻随着男人手上的力量,死死铬进了他锁骨。   仓促的一瞥,让他确定不认识这个男人。   心悸眩晕尚未完全消退,沈叙开口也有些飘忽,“疼……”   轻哼一声,抱住他的力量减轻了,却还是牢牢圈着他,怕他逃跑一样。   “对不起乐乐。”男人从他脖间抬头,余光掠过,是一双深邃红肿的眼睛。   “我太高兴了……”男人指尖安抚地抚摸着他锁骨,“疼得厉害么?”   男人指尖很烫,在雨夜尤为明显,这陌生亲密的触感让沈叙彻底回神了,他挣脱男人的双臂,大约是没想过他突然的动作,他很轻松从男人怀里挣开了。   沈叙侧身坐在一旁,低低喘了一声,他们现在路道中间的一块安全区里,两侧都有开过的车流。   长长短短的车灯闪过,沈叙也弄清楚了,这个救他的人是认错人了。   地面湿漉漉的,衣服裤子全湿了,他也没在意,又看向男人。   这一次很清晰。   救他的男人很年轻,眼型狭长,眼窝深邃,瞳仁黑沉浓郁,锋利的面部轮廓有令人难以接近的冰冷。   只是此时眼睛红红肿肿地望着他,反而生出几分可怜的委屈。   下一秒,那只戴着戒指的手又紧紧抓住了他左手腕,力气很大,五根手指却都在剧烈的颤抖。   沈叙错愕了,想了一秒还是没抽回手,道歉说:“抱歉,我不习惯和别人接触。谢谢你救了我。”   男人紧紧盯着他,“你说什么。”   沈叙顿了一秒,知道男人还在误会,他解释说:“你认错人了,我不叫乐乐。”   他清楚感知到男人抓在他手腕的手更用力了,男人弯唇,语气温柔,“乐乐你怎么了?我是陆绝,你是气我现在才找到你?我错了,你怎么惩罚我都行,别用——”   看陌生人的目光看他。   陆……决,觉,珏?   沈叙眨掉眼睫毛上的水,“你真认错人了,我叫沈叙,水冘沈,叙述叙。”他又补充,“我是第一次到华国。”   陆绝却笑了,黑眸浮现笑意,“行,你想叫什么都行。”   “……”   沈叙知道他还是没信,还落着雨,他稍作思索,看了眼手腕上那只满爆青筋的手,到底没挣脱,拖着陆绝一起起身说:“随我来。”   信号灯跳了绿,车流静止了,斑马线上匆匆走来几个路人。   陆绝乖乖跟着走。   全程沈叙都能感受到身后强烈炙热的目光,他不由加快脚步,拖着陆绝快步过了斑马线,停在对街的一间商铺屋檐下。   商铺的奶黄色灯光透过落地窗照在两人身上,他们又是淋雨,又是跌倒在地,身上大部分地方都湿了,情况颇为狼狈。   沈叙空着的那只手在口袋里摸索,不一会儿摸出了一张名片,他无声吁了口气,翻过正面递到陆绝眼前,“陆先生,这是我的名片。”   陆绝稍微移开黏在沈叙身上的目光,垂眼迅速少了一眼。   意大利语和汉语。   Cnahly,副总经理沈叙。   联系方式是意大利手机号。   下一瞬,沈叙手腕的温度瞬间撤开了,他眼睫动了动,刚想说些什么,突然强烈的薄荷气息袭来,滚烫的呼吸喷在他左耳后的皮肤。   陆绝的呼吸近在咫尺,沈叙僵住了,“你——”   他说不下去了。   骤然冰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着他耳后的皮肤,他听到男人沙哑的声音,“没有痣……”   陆绝反复摸着那块光洁细腻的皮肤,试图找回那粒红痣。   沈叙第一次被人触碰耳后,他却没生气,反而脑海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想法——那位五官和他很像,叫乐乐的男人,左耳后方有一颗痣吗?   他们……是恋人?   随后他后退了两步,避开了陆绝的触碰,他抬手看了眼手表,“抱歉陆先生,我得走了。”他又说一遍,“谢谢你救了我。”   陆绝没回,两只漆黑的眼深深看着他。   沈叙敛住唇角,转身往地铁口走。   走了几步,他口袋疯狂振动,他摸出手机,来电是京市本地号码,他划过接听,听筒和身后同时响起声音。   “沈先生,你房卡掉了。”   沈叙回头,陆绝跟上来递过房卡,两只眼还是黑漆漆地望着他。   沈叙挂了电话,接过卡说:“谢谢。”   陆绝没有再跟上去,他沉默地目送沈叙进了地铁站,拨了电话。   “马上把Cnahly副总沈叙的资料传我。”   *   沈叙回到酒店快十点了,衣服全贴着皮肤,黏糊着很难受,他直接去了浴室。   温度适宜的水从头顶淋下,冲去了身上的雨气和湿意,洗完澡他系上浴衣,正要出去,路过镜子时又停住了。   他望着镜子里还沾着水珠的脸,有几秒的走神。   他和那个乐乐,真那么像吗?   无法避免地又想到那个埋在他脖颈哭泣的男人,沈叙抬手摸着脖子那块皮肤,他为什么哭?   分手了,还是……分离?   听话里的意思,更像是分开了很长一段时间。   沈叙几乎能确定了,那位陆先生和他口中的乐乐是一对同性恋人。   他无名指还戴着婚戒,是结婚了?   沈叙又否定了,华国还没有通过同性婚姻法,那婚戒是……   沈叙忽然收了手,抓了抓湿漉漉的发梢,一个陌生人,他没必要想太多。   不过他始终觉得陆jue的名字有些耳熟,他似乎在哪里听过。   沈叙走出浴室,刚想开电脑查一番,李成蹊视频进来了。   他低头看了眼松松垮垮披着的浴衣,还是去换了套睡衣,才接通了视频。   这一打岔,沈叙没时间去查了,是第二日接到杨敬安的电话,他自己想起来了。   不是决、觉、珏,是绝,昨晚救他的男人是陆氏总裁,陆绝。   “沈总动作真快啊!”杨敬安满嘴喜气,“一个晚上就搞定了我们陆总,他约你下午到公司签合同!”   沈叙眼梢微动,他根本什么都没做,唯一的意外是……   他当即打听,“陆总结婚了?”   意外的话题,杨敬安反应了片刻,才回:“结是结了,哎,就是他夫人,去世v娱演十年了。”   陆绝结婚的事在陆氏不算秘密,他那婚戒就没摘下来过,不过具体情况也没人清楚,杨敬安也是听别人八卦,陆绝结婚的对象似乎是他高中时期的恋人,后来出意外去世了,陆绝再没和任何人交往,单身至今。   沈叙诧异,原来那个叫乐乐的男人,已经去世了……   难怪陆绝看到他会哭,会抓着他不愿意松手。   杨敬安还在电话里说话,“下午两点方便吗?”   沈叙答应了,挂了电话,爱情这回事,因为李成蹊的缘故,他只觉得麻烦和烦躁,现在听到陆绝一直等待着他死去的恋人,他一方面感觉不可思议,一方面又很是震撼。   昨夜男人的哭泣和拥抱历历在目,他甚至有些好奇了,他和那位乐乐究竟是多像,才会让陆绝失态成那样?   早上的时间很快过去,下午沈叙换了西装,两点准时去了陆氏。   会议室里陆氏的员工不少,陆绝在主位,沈叙进来了,他也只是淡淡一眼,客套地握了下手。   谈合同的流程异常顺畅,沈叙列出的条款没有丝毫阻碍,陆氏通通答应。   合同刚敲定,陆绝忽然起身说:“签了这么好的项目,今天我请客,所有部门全去。”又笑吟吟问沈叙,“沈总今晚没约吧?”   沈叙微笑,“没有。”   陆绝请客不是第一次,但他的人是第一次到场。   他包了一间酒吧,舞池吧台全是陆氏的员工。   开始大家还放不开,喝了一会儿酒精上脑,加上陆绝坐在沙发最深处,大半身体隐没在阴影里,又只是沉默喝着酒,大家渐渐放开了,酒一瓶接一瓶开,玩的游戏也越来越大胆。   沈叙却始终不自在。   他知道陆绝的视线一直在他身上,从晚饭到酒吧。   到了酒吧,他特意等陆绝坐下了,才找了一个离陆绝最远的位置。   “沈总!我敬你一杯!”杨敬安端着一杯酒一屁股坐到沈叙旁边,已然醉了,“你今年才29岁,真是后生可畏,大有可为!以后全仰仗你了。这杯你必须喝!”   一杯酒递过来,沈叙瞥了一眼酒杯里的液体,混了不少种类,他淡淡一笑,接过喝了。   杨敬安还不走,嚷着和沈叙碰了好几杯,见沈叙还没有醉酒的迹象,脸红脖子粗地起身摇人,“来来来!今晚谁把沈总喝趴下,我包一万块红包!”   其他人正要过来,一道身影迅速先坐到了沈叙旁边。   杨敬安眼睛都喝肿了,有些迟缓地打量着来人,磕磕巴巴喊,“陆、陆、陆总?”   陆绝懒洋洋扬着唇,话是回的杨敬安,眼睛却只看着沈叙,“一万块红包可不少,我试试。”   他拿过两只新酒杯,随意倒了一杯,侧身看着沈叙笑,“沈总可不要半路跑了。”   陆绝的瞳色太深邃,也黑得太浓烈,在昏暗的空间里,也灼人的热烈。   沈叙避无可避,索性坦然对上陆绝的注视,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沈叙面不改色,下一秒他主动倒了满杯酒,微微倾斜,碰了一下陆绝的杯身。   水晶杯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他又一饮而尽,莞尔一笑,“奉陪到底。” 第70章   各种酒不断送上桌。   围观起哄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全喝嗨了,也不忌讳上下级关系了,围着怂恿起哄,“单喝啤酒白酒没意思!够胆就喝混的!”   杨敬安反而清醒了,看着陆绝和沈叙一杯接一杯的拼酒,他额头潺潺冒着冷汗。   他俩再继续喝下去,会酒中毒吧!   杨敬安嘴巴动了几下,瞄着陆绝到底不敢去劝。   他当然清楚陆绝不可能真为了那一万块红包,但下午合同是陆绝主动要签,还丝滑同意了所有条款,怎么现在突然针对起小沈总了呢?   这架势是不喝趴不停啊!   真有人去混酒了,乱七八糟加了一堆白酒黄酒红酒,没敢倒陆绝杯里,笑着往沈叙的杯子倒满了。   “这杯沈总也能喝了,就算您厉害!”   “这杯绝对够劲!”   “酒神!”   包间的光暗沉沉的,看不出沈叙的脸色,他拿过杯子,望着微微荡漾的酒,微微蹙了下眉,正要喝,骨节分明的五指伸来,盖住了酒杯。   他抬了下眼皮,陆绝在旁懒懒地笑,“我认输了,沈总。”   陆绝翻手夺下那杯酒,仰脖喝见了底,喧闹的包厢瞬间寂静了下来。   陆绝搁下酒杯,碰到大理石桌面,响了清脆一声,他起身说:“我和沈总在你们玩不痛快,就先走了,你们慢慢玩,全记我账上。”   又热闹了,此起彼伏喊着“陆总万岁”“谢谢陆总”。   那双漆黑的眸却始终只看着沈叙,“沈总?”   沈叙淡淡起身,说了几句客套话,他率先走出包间。   大厅充斥着纸醉金迷的重影,沈叙无声穿过人流。   出了酒吧,清新的夜风迎面扑来,吹散了身上的酒气。他无声吐了一口气,半夜了,路上特别安静,他在路边等了会儿不见有车,索性搜了地图,沿着小道走回酒店。   他知道陆绝还跟着他。   不远不近的距离,大概十来步,陆绝没出声喊他,他也当作不知。   人行道两侧是高高耸立的槐树,错落在树林间的路灯从缝隙照出光亮,路上很安静,许久没喝这么多酒,沈叙脑袋有些重,走得比较慢,影子倒映在路面,被灯光拉得特别长,跟身后的影子偶尔会交叠。   晚风偶尔携来几声虫鸣,偶尔也有一辆辆车从旁边的马路经过,这样一路走到酒店,陆绝始终没喊过他。   到酒店门口,有雨点落下,沈叙停住仰头看了眼天空,有一两滴雨落到他睫毛上,他眨了眨眼睫,低头进了酒店。   刷卡进屋,先听到了雨点砸着玻璃窗的声音。   下大雨了,应该走了?   沈叙这样想着,先去卫生间洗了手和脸,他头还是昏昏沉沉的,抬头看着镜子里脸颊透着微微红色的自己,他抬手,慢慢擦掉了睫毛上的水珠。   雨声越来越清晰,走出卫生间,沈叙又看了眼落地窗,迟疑几秒,他还是走了过去。   房间在21楼,其实根本看不清楼下的情况,别提此时还大雨倾盆。   站在落地窗前,大约过了一两分钟,他还是转身换了身衣服,下楼了。   去前台要了一把大伞,沈叙拿着出了酒店。   出了玻璃门,大雨的动静更清晰了,夏天的雨,总是猝不及防,也总是很大。   沈叙很快发现了陆绝。   男人垂头坐在酒店喷水池旁的台阶上,他只穿了一件黑衬衫,被雨淋透了,紧贴着他后背。   沈叙撑开伞过去。   酒店准备的伞很大,足够容纳两名成年男性,沈叙停在陆绝面前,手腕微倾,伞大部分遮到了陆绝头顶。   沈叙喊,“陆总。”   陆绝仰起脸,他的脸也被大雨淋湿了,长睫上全是水珠,唯独那双眼睛,依旧漆黑清醒,他望着沈叙的脸,嘴角微挑,“学会喝酒了,挺好。”   沈叙望着他眼睛,“我不知道我同那位先生有多相似,不过我是沈叙。”   “你是乐乐。”陆绝目光灼灼,“我不会认错。”   “你醉了。”沈叙弯腰把伞柄塞陆绝手里,“雨很大,快回——”   他腰两侧被陆绝紧紧搂住了,湿透的脸埋进他胸前,“乐乐,我好想你。”   “我说了不是……”沈叙正要推陆绝,搂紧他的手忽然同时垂落,他一怔,就发现陆绝正从他胸口往旁边倒,往外推的手抓而去抓陆绝。   陆绝比他高大,他一只手根本抓不稳,反而变成拥抱陆绝的姿势一起跌到了台阶上。   伞脱手飞了出去。陆绝在下方垫着,沈叙没磕碰到,只是他大部分身体都压在陆绝身上,隔着又薄又湿的布料,能感受到陆绝身体的滚烫。   沈叙刚换的衣服又淋湿了,他迅速从陆绝身上起来,“抱歉……”   陆绝一动不动,沈叙住了声,马上去扶人,才碰到陆绝,陆绝就反手又抱住他,滚烫的脸贴着他脖子,呼出的气息也特别烫,“乐乐,我难受……”   “……”   沈叙放弃再纠正他,“你发烧了。”   “嗯。”陆绝低声应着,抱着沈叙的手更紧。   雨越下越大,被陆绝密不透风抱着,沈叙没办法,只好伸手够到雨伞,拖着陆绝回酒店。   到了大堂,酒店的工作人员马上跑来问:“您好,需要帮忙吗?”   沈叙还了伞,说:“送一支温度计,一盒退烧药,一杯热水到2107。”   “好的,请稍等!”   沈叙带陆绝回了房间,人还树袋熊一样贴在他胸前,他只好说:“我去拿浴衣,你先松手。”   陆绝缓缓松了手。   沈叙快步去衣柜取了一件新浴衣,无声吐了口气,这才回身走向陆绝,递浴衣给他,“我只有杨副总的联系方式,他现在应该没办法来接你了,你换了衣服在这儿待一晚吧,我再去开间房。”   他住的套间,客厅有一套组合沙发,足以容纳一个成年人休息,但他思考几秒,还是放弃了这个选项。   陆绝没出声,下一秒又倒了。   这一次陆绝是真失去了意识,沈叙费劲把他运到卧室的床上,又认命地帮他脱湿衣服。   解开第三粒衬衫扣子,一道微微凸出的伤疤露了出来,沈叙起初没在意,大部分人都会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留下伤疤,直到他翻过陆绝的肩膀脱衣服,又在陆绝后背看到一条相似的伤疤。   同样是在心脏位置。   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您好,客房服务,给您送热水和退烧药。”   沈叙拉下了陆绝的湿衬衫,现在也没必要帮他穿浴衣了,把他塞进被子,出去掩上了卧室门。   拿了温度计,热水和退烧药回来,沈叙先测了陆绝的体温。   看到体温计的数字,沈叙蹙了眉。   41.2。   他给陆绝喂了药,收拾好陆绝的衣物,关了灯就要离开,手就被重重抓住了,陆绝迷迷迷糊糊的声音响起,“俞汀别走……”   雨停……俞,于,艇,停,汀?   乐乐的本名?   沈叙这样想着,回道:“我不走,我就在客厅,你不舒服就叫我。”   陆绝烧太厉害了,他今晚没打算休息了。   也不知陆绝能不能听见听懂他的话,僵持了好一会儿,抓在沈叙手腕的手才一根一根松开。   沈叙出去了,关卧室门的时候他停了一秒,最后还是没有关紧,留了一丝缝隙。   联系客房服务把陆绝的衣物送去干洗了,沈叙才去卫生间脱了湿衣服,简单冲了个澡,换了套干净的衣服。   只留了客厅的一盏落地灯,他打开电脑,稍一迟疑,在搜索框输入各种“雨停”。   时间渐渐流逝,又一次输入俞汀后,弹出了一条信息。   【2010全国物理竞赛——金牌,全国十六名,陵江二中天才少年,俞汀。】   陵江,那座美丽的海滨小城……   沈叙陷入了沉思,假如陆绝深爱的乐乐,就是这名叫俞汀的少年天才,那的确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   2010年高二,他去世的时候才成年吧?   沈叙走神了,又过一会儿,他又进了卧室,轻手轻脚测了陆绝的体温,见降回了正常温度,他才放了心。   天快亮了,沈叙不想再折腾,扯了条薄毯躺进了沙发。   或许是他太累,也或许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助眠,向来难眠的他很快睡着了。   再次醒来,雨早停了,天光大亮,沈叙掀开薄毯坐起身,t醒了会儿神忽然想到卧室还有一个病号。   卧室门大开着,屋内窗帘拉着,漆黑看不清楚,不是昨晚的紧急情况,沈叙停在门外叩了两下门,“陆总你醒了吗?”   没有人回应,沈叙换到一旁按了开光,卧室骤然明亮,床铺得很整齐,陆绝已经不见了。   “……”   走了?   沈叙抓了抓凌乱的头发,就要去洗漱,手机响了。   来电是陆绝。   上次见面,他掉了房卡,陆绝打过他电话,他没存,但记得这串数字。   他划了接听,还没开口,陆绝先道歉了,“对不住了沈总,昨天我醉酒给你添麻烦了吧。我喝酒断片,没做让你困扰的事吧?”   绝口没提昨晚又认错他的事,沈叙说:“没有。”   “那就好。”陆绝笑,“早上见你睡太熟,没忍心叫醒你,昨夜霸占了你的床真是汗颜,我必须请你吃顿晚饭赔罪,你千万别推辞。”   晚饭?   沈叙挪开手机看了一眼,竟是下午三点多了。   他竟睡那么熟……   他婉拒了,“陆总太客气,只是我今天还要和公司汇报情况,只能下次了。”   陆绝也没强求,话锋一转说:“那明早几点出发?”   沈叙不解,“出发?”   陆绝轻笑,“是这样,早上我找你们老板沟通过了,计划再增建一个商场,明天我们先去看看地。”   沈叙问:“哪里?”   同时他脑海冒出一个地名,和听筒里的回答准确重合了。   “陵江。” 第71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沈叙知道。   只是眼前打开的车门,还是让他沉默了。一秒后,他问:“机票和高铁票全售罄了?”   陆绝靠在后座,脸颊还泛着不正常的殷红,声音也虚弱,“我晕飞机和高铁,辛苦沈总了。”   估计是又复烧了。   沈叙迟疑一秒,弯身上了车,车门关上,司机马上降下了隔板,后座更安静了,陆绝懒懒地靠着椅背,目光毫不掩饰地望着沈叙。   笑着问他,“沈总30了。”   沈叙目不斜视,“嗯。”   “过得好么?”   “好。”   “每天有按时吃饭么?”   沈叙突然扭过脸,直面陆绝的注视,“有,三餐准时,碰上晚上加班,还会加一餐宵夜,大部分是三明治咖啡,偶尔是一份黑椒牛肉意面。还需要更详细吗?”   话出口他便后悔了。   他不是较真的人,唯一一次,是毕业李成蹊非要他进李家公司上班,他和李成蹊吵了一架。   可他实在受不了陆绝这样透过他在问另一个人。   他不是俞汀。   陆绝笑意更深,还真详细着继续问:“爱吃什么口味的三明治?咖啡呢?浓缩,牛奶,还是特色?”   沈叙觉得他确实不该跟一个有病的人计较,陆绝前晚可是烧到了41.2。   他收回目光,“我不挑食。”   重新看向窗外,尽量忽略身后的目光。   陆绝没出声了,窗外从街景变成了高架,就在他以为陆绝放弃了的时候,陆绝低哑的声音又传来,“怎么没学船舶与海洋工程?”   沈叙先是诧异,很快明白了,估计俞汀的志愿是船舶与海洋工程。   他稍微走了下神。   他没有志愿,那场事故后,他好像对这个世界也失去了兴趣,大学报的专业,也是李父和张婉淑希望他报金融。   他平静回:“不同的人,自然选择不同的专业。”   陆绝不置可否,笑着闭上眼,“吃了药有点困,我睡会儿,小冰箱有零食雪糕,沈总饿了自便。”   “好。”   车内瞬间陷入了安静。   沈叙不喜欢玩手机,今天不知道是坐汽车去陵江,也没带书,他拿着手机刷了会儿就放回口袋,扭头专注望着窗外。   没一会儿他有些渴了,余光看了看陆绝,男人闭着眼,呼吸很均匀。他弯腰无声打开了小冰箱。   说是小冰箱,也是相对家用冰箱而言,跟普通的车载冰箱相比,这个冰箱容量相当大,分上下两层。   沈叙拉开上方的冰箱门,几股冷气冒了出来,是冷冻室。   正要关上,一根眼熟的包装袋闪过视野。   盐水冰棒。   上次在陵江吃过一根,沈叙挺喜欢,他停手拿了一根。   撕开包装纸,沈叙吃东西也异常安静,一根盐水冰棒吃完,他把冰棒棍裹进包装纸,一起放进了垃圾袋。   “喜欢盐水冰棒?”   旁边冷不丁冒出声音。   沈叙靠回椅背,“还行。”   他没看陆绝,也闭了眼假寐,陆绝的声音忽然很近,“还喜欢吃什么?”   淡淡的薄荷气息喷在他耳侧,他眼睫跳了一下,还是没睁眼,“美食都喜欢。”   陆绝低低笑了一声,薄荷味淡了,声音又近又远地传来,“睡吧,到了我叫你。”   这句话能催眠一样,沈叙还真睡着了。   *   断断续续做了几个片段梦,沈叙睡得很不踏实,直到一道声音喊他。   “沈叙。”   沈叙猛地睁了眼。   车内暗沉沉的,耳畔是噼啪的砸玻璃声,他微微扭头,窗外暴雨如注,不知什么时候下雨了。   “做噩梦了?”   一方手帕递来,沈叙还没彻底清醒,他机械接住手帕,擦了擦额头,果然汗津津一片。   他睁眼瞬间已经忘了梦的内容,只记得是好几个片段式的梦,所以他这一觉睡得特别累。   “谢谢。”   他视线彻底清晰了,望了一眼手帕,保养得很好,但能看出是旧手帕,犹豫两秒没还陆绝,“手帕洗干净再还你。”   “行。”   沈叙叠好手帕放进了口袋,这才去看手表,下午两点多了。   从京市到陵江的新高速要六小时左右,应该快到了。   他还没开口,突然闻到了香味,一个三明治和一杯咖啡同时递过来。   “服务区买的,有点凉了,你先凑合垫肚子,到陵江再吃好的。”   他是饿了,可是看着三明治和咖啡完全没有胃口。   买给俞汀的东西,他不想吃。   “谢谢。”他语气有些生硬,“不饿。”   陆绝收了回去,放在扶手箱上,“行,你饿了再吃。”   雨越来越大,到陵江沈叙也没碰三明治和咖啡。   没一会儿车停了,陆绝先下了车,撑伞绕到沈叙这侧开车门接他。   “谢谢。”   沈叙语气还是很生硬。   伞不算大,两个成年人有些拥挤,沈叙一下车就闻到了铺天盖地的腥味。   雨水混合着海水的味道。   这场雨实在太得离谱,和天上开闸了一样,肆无忌惮往地下灌。   沈叙跟着陆绝走了一会儿,透过厚重的雨帘终于看清楚了,不是酒店或是餐厅,是一栋居民房。   他当即停脚,“这是哪儿?”   陆绝笑,“放心,很正当的地方,我家。”   可能是车上做的那个梦太冗长,沈叙到现在都没缓和过来,他转身就要走,“我不去。”   他从未这么直白没礼貌。   下一瞬,手臂被牢牢抓住,陆绝说:“没别的意思,这离高速近,我们吃顿饭就送你去酒店。”   他语气有种哄小孩的耐心,“酒店你自己选,行么?”   干燥温暖的手温隔轻薄的衣料异常清晰,沈叙脑海忽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陆绝的手怎么那么大……   就这一走神,他被陆绝拉进了屋。   进了屋,沈叙有一瞬的错愕。   这不像陆绝的家。   地板是反光的水泥地,下沉的玄关比客厅矮几公分,玄关右侧靠墙的地方,摆着一个简易的塑料鞋架,三层,脱皮得看不出颜色了,整齐摆放着两双男鞋。   一双帆布鞋,一双跑鞋,一双人字拖,都洗得干干净净,一看就比陆绝的鞋码小。   墙面也是最简单的白瓷粉,客厅布置也十分简易。   一台……他第一次见的老式电视机,一张小圆茶几,一套三人座布艺沙发。   沙发后面是两扇窗,白净的白色纱帘和纯蓝色窗帘布。   饭桌在玄关前方左侧,同样很小的一张圆木桌,只摆有两把椅子。   沈叙眼皮跳了两下,猜测这其实是俞汀的家。   陆绝脱了鞋就光脚进了屋,说:“只有一双拖鞋,以前穿过几次,你不介意可以穿。”   沈叙没穿,脱鞋也光脚跟了进去。   水泥地拖得纤尘不染,而且年代久远的关系,变得很是光滑,走上面凉丝丝的,在盛夏特别解署。   “随便坐,我去弄点吃的。”陆绝进了厨房。   那另外一间就是卫生间了,沈叙说:“用下洗手间。”   “自便。”   沈叙走进卫生间。很小,四五平的样子,进门左侧是洗手台,柜面印有褪色的花卉,墙面贴着一片圆镜子,中间挂有透明水波纹浴帘,蹲便在最里间,上方挂着一台电热水器,锈迹斑驳,红色数字显示着55,另一侧墙挂着手持花洒。   正对卫生间门的是一扇小窗,贴着凹凸的菱格窗花,窗开了一半,窗外摆着几盆开得正恣意的蓝色绣球。   沈叙关上门,走到洗手台洗了几把脸,出去了。   屋外暴雨噼里啪啦,厨房里叮叮咚咚,沈叙走到沙发坐下,头还是昏沉得厉害,没一会儿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被浓郁的香气勾醒。   他低声,“什么味道……”   “海肠水饺。”   沈叙马上睁开眼,穿着围裙的陆绝蹲在他面前,笑吟吟说:“开饭了。”   两人距离很近,沈叙有些不自然,马上起身了,“抱歉,不小心又睡着了。”   “坐了六个小时车,疲劳正常。”   沈叙抿紧嘴,快步去了饭桌。   海肠饺子是他上次准备吃却没吃到的菜单,他咬了一口,和海肠捞饭不同,又是另一种滋味。   陆绝的厨艺也意外的好,水饺皮是现擀的,薄得像一片纱,包裹着满满的馅料,透出淡淡的粉色,海肠里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脆脆的颗粒口感,还中和了海肠的厚重,味道非常清爽。   也是饿了,沈叙一连吃了六只水饺,忽然抬眼瞥了眼对面,陆绝完全没动筷子,病怏怏地撑着脸在走神。   陆绝今天穿了一件黑色衬衫,开了两粒扣子,戴着应该是超市送的赠品围裙,两只袖管挽到了手肘处,戴戒指的那只手还戴着一串……   沉香加贝壳手串?   有些奇怪。   张婉淑有一串沉香手串,和陆绝这串类似,那颗渐变蓝色的小贝壳,未免有些格格不入。   注意到他目光,陆绝扫了眼手腕,淡淡说:“丢了一颗珠子,拿贝壳暂时补上了。”   被抓到,沈叙低头咬了一口饺子,含糊“哦”了一声。   接下来两人都没再说话,陆绝也开始吃饺子,吃完饺子,窗外的雨小了不少。   碗先被陆绝收走了,沈叙想帮忙洗碗,陆绝一句话拦住了他,“厨房窄,塞不下两个男人。”   沈叙只好待在外面。   屋子收拾得非常整洁干净,他想找点事做都没机会,只好又去沙发坐着。   刚坐下,忽然有敲门声。   厨房飘来陆绝的声音,“我挪不开手,开下门。”   沈叙起身过去了,近了听到了门外的声音,“这鬼天气,钥匙跑哪儿去了……”   是一个女人。   沈叙指尖顿了顿,这才扭动门把开了门。   门缓缓打开,女人还低头在包里翻找,听到门开了,她说着话抬头,“哎哟,找到——”   “了”字消失在徒然张大的瞳孔里。   张敏华眼泪唰一下掉了下来,她几乎是瞬间就上前紧紧抱住了沈叙,又惊又喜喊——   “汀仔!” 第72章   沈叙下意识要推开女人,手才抬了一个微小的弧度,又停住了。   女人哭了,边哭边轻轻垂了一下他胸口,“你怎么才回家啊!想死我了……”   到嘴的话换了几遍,最后他两手礼貌地搭在张敏华双肩,他往后扯了一点儿距离,轻声说:“抱歉,您认错人了。”   张敏华哭得正激动,双唇还张着,泪眼婆娑盯着沈叙。   想起了一个让她在最热季节也沁冷汗的事实——   他们的俞汀,早死了,死在十年前那场特大事故里。   她赶快偏头,抬着衣袖用力擦了擦眼睛,收拾干净了才回头,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对不住啊,你……你太像我朋友的儿子了……”   沈叙微笑,“没关系。”他侧身让张敏华进屋,“您找陆——”   声音淹没在身后的注视里。   陆绝不知出来了多久,那双黑漆漆的眼眸蕴含了太多太复杂的情绪,也太快,陆绝转瞬就笑了,和女人打招呼,“敏姨,他叫沈叙,是我朋友,你也觉得他和俞汀像吧。”   张敏华再次看向沈叙,如果俞汀能平安长大,应该就是这个模样,湿意又涌上眼眶,张敏华把提着的蔬菜瓜果全挂墙壁的挂钩上,鞋都没时间脱冲进了卫生间。   很快压抑的哭声隔着门板传出来。   屋外雨已经停了,沈叙敛了下眉,没有再进屋,站在玄关说:“我走——”   “再留一会儿行么?”陆绝神色很淡,“敏姨出来不见你,她又得哭了。”   不等沈叙回答,他又说:“她不会待太久,行么?”   卑微进了尘埃。   沈叙没回,只是关上了门,重新又进了屋。   张敏华再出来,一定要给沈叙煮一顿海鲜火锅。   她眼睛、鼻头都红红肿肿的,取着挂钩的塑料袋说:“孩子,让姨给你做顿饭,你千万别拒绝。”   沈叙知道这顿饭也是给俞汀做的,他垂眼,答应了,“我给你搭手。”   张敏华笑得褶子都光滑了,“哎!”   这次换他们在厨房做饭,陆绝在外面等了。   处理海鲜,张敏华动作已经不那么利落了,她时不时瞟着沈叙,沈叙摘着菜心,平静地任她打量。   像,太像了……   张敏华吞咽着口水,忍不住问:“你爸你妈没来过陵江吗?”   沈叙并不想把私事告诉他人,他简单带过,“他们去世了。”   张敏华叹气,怎么父母双亡也一样……她又心疼又感叹,剪掉了一个虾头,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往后看了看,厨房门半开着,她抿了下唇,扭头悄声说:“沈先生,你跟小陆真只是朋友?”   沈叙眼皮跳了一下。   他和陆绝甚至还算不上朋友。   他简单“嗯”了一声,把摘好了的菜心放进菜篮里。   张敏华又问:“真朋友?”她找不到合适的话,憋了一句,“不是那种交对象的朋友?”   沈叙有些意外张敏华会知道同性恋,就算是有同性结婚条例的意大利,同性恋也并非那么容易被接受,更别提华国了。   不过转瞬他明白了。   不是因为俞汀,就是因为陆绝。   他说:“您放心,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张敏华大大松了口气,她咧嘴笑,“你别多想,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怕你伤心。”   尽管知道眼前的男人不是俞汀,她还是免不了对他有熟悉感,何况陆绝呢。   她小声解释,“你不清楚小陆对汀仔的感情,拿他命去换汀仔的命,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她重重叹着气。“你和汀仔太像了,小陆难免会有恍惚的时候,最后伤心的只会是你,他这辈子,不会再喜欢第二个人了。”   沈叙没回。   他不喜欢陆绝,没必要回,也不想回。   很快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海鲜锅做好了,只是沈叙和陆绝都才吃了水饺,陪着张敏华坐着,基本没怎么动筷。   张敏华却是难得好胃口,到天黑才放碗。   不一会儿接到家里的电话,张敏华又和沈叙聊了几句,这才不舍着走了。   沈叙送张敏华出了院子,这才发现这里便是他上次搭陵江公交,路过的那片没开发的居民区。   他冒出一个离谱又极有可能是事实的猜想——陆绝为了保留俞汀的过去,买光这片区域防止开发。   沈叙眼眸闪了闪,关上院门回头,差点就撞上陆绝的下巴,鼻尖飘过淡淡的薄荷气息,莫名有点烦躁,他后退几步,说:“对不起,没注意。”   陆绝比他高出半头,微低头看他,还很应景地咳嗽两声,“时间太晚,你在这儿凑合住一晚,我去隔壁,不会吵着你。”   印证了沈叙的猜想,陆绝真买了附近所有民居。   他其实已经改了主意。   陆绝真那么爱俞汀,就不可能会认错人。他刻意的回避反而多余了。   “不用那么麻烦。”沈叙往屋里走,“不是有两间房吗?”   他听到了陆绝跟上的脚步声。   *   沈叙睡的是卫生间隔壁的次卧。   简单干净的布置,一张书桌,一张床,一个衣柜,应该是俞汀曾经的房间。   他没多看,从行李包里拿了一套家居服,正要去洗澡,来了视频通话。   看着李成蹊的头像,沈叙摁了挂断,回了语音电话。   “在外面。”   李成蹊笑,“这么晚还不回酒店休息?”   “到一个叫陵江的城市出差。”他听到李成蹊呼吸重了几分,“怎么了?”   李成蹊说:“没事,这两天布置婚礼,有点累。”   沈叙“哦”了一声,一时无话,他找了一句,“太累就请策划吧。”   他开始就提议找婚庆公司全程包办,李成蹊否了“我和你一生一次的婚礼,我得亲手安排每一个细节”,他没再说第二次。   这场婚礼他一直像局外人。   沈叙想结束这次通话了,“我睡了,挂了。”   “我还有句话!”   沈叙停住手,寂静了两三秒的样子,李成蹊低声喊他,“叙哥。”   李成蹊一直都是喊他阿叙或是宝贝,偶尔喊叙哥,就是心情不太好的时候。   “别工作了可以吗?”李成蹊有些迫切,“现在就回罗马,我养你一辈子。”   沈叙不喜欢这个话题,“你知道没可能。我真的很困,挂了。”   他直接关了手机。   头疼着揉了好一会儿太阳穴,他才拿着换洗衣物出去洗澡。   出去时客厅已经黑了,他看了主卧一眼,门关着,底部的缝隙透出隐约的光亮。   沈叙收回视线进了卫生间。   第一次用这种毫无标识的插电热水器,沈叙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很快拧出了热水。   他洗澡很快,没找着吹风机,他站在镜子前,拿毛巾把头发擦了半干,这才出了浴室。   关了灯回房间,他脚步忽而停住,看向漆黑的客厅。   客厅里有一点忽明忽暗的猩红光点,他刚望过去,陆绝在黑暗里问:“是不是熏到你了?我出去抽。”   听到起身的动静,沈叙说:“不用,我偶尔也抽。”   次卧门开着,透出一小片光在地面,陆绝已经走了出来,烟掐灭了,黑眸幽幽望着沈叙,“为什么学抽烟?”   沈叙记不太清楚了,关于他事故后那两三年的记忆,他其实都很模糊,大概是做完手术他总睡不好,需要抽烟催眠。   他淡声,“成年人会抽烟不很正常吗。”   陆绝勾唇,“也是。”他没有再抽烟的打算了,深深望着沈叙说,“晚安。”   不是客套的一声,他等着沈叙亲口回他一声晚安。   他们失去了十年,以后的每一天,他们都要互道晚安。   沈叙却说:“有他相片吗?”   他对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他好奇他和俞汀究竟多像,也好奇,陆绝为何如此深爱他。   陆绝抬脚回房,“稍等。”   不到一分钟,陆绝拿着一只钱夹回来,他按了开关,客厅瞬亮。   也就这护眼灯泡,有新时代的科技感。   沈叙微眯了一下眼,就看到了一张保存很好的大头贴。   蓝色绣球花拥簇,两个少年紧紧相依看着尽头,个高的少年呲着一口白晃晃的牙,伸手亲昵揉着旁边少年的头发。   被揉着头发的少年神情淡淡的,浅琥珀色的大眼睛望着镜头,耳垂却有两抹粉色。   是很像。   和20岁的他。   沈叙有一瞬几乎认为大头贴里是他,不过也仅仅是很像,他不是俞汀。   他也曾碰到过和他相似的华人,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他合上钱夹,还给了陆绝,“他的确是一个很美好的人。晚安。”   沈叙进了房间,门无声关上了。   陆绝拿着钱夹靠到了门边,贪婪听着屋内细细碎碎的动静。   直至彻底安静。   陆绝闭上眼。   沈叙的简历非常耀眼,从幼儿园一路到读研都是优等生,未毕业就被龙头公司重金预定,也从未离开过意大利。   但他确定,沈叙是俞汀。   他一次眼看到他,就知道他的乐乐回来了。   许久,陆绝低头亲吻了一下无名指的戒指,无声说——   “好梦,乐乐。”   同一时间,李成蹊驾车到了机场,车直接甩在停车场,他一路狂奔跑进大厅,没有直达陵江的航班,他买了一张一小时后飞往京市的机票。 第73章   沈叙又做那个梦了。   只有他一人,在黑色浓烟里毫无方向的逃跑,涌来的气流越来越灼热,视野从黑色一瞬变成无边无际的火海……   沈叙瞬间睁眼。   蚊帐顶微微晃着,丝缕的白光倒影在天花板,是窗帘缝隙钻进来的阳光。   天已经亮了。   沈叙刚坐直身,次卧门猛地被推开了,大片光亮照进屋,沈叙下意识眯了眼。   陆绝大步奔到床边,紧张问:“又做噩梦了?”   半明光影里,沈叙头发全湿透了,一双浅琥珀色的眸子和汪在水里一样,水盈盈地迷茫着。   沈叙平缓着呼吸,他喘息得并不激烈,不知道陆绝怎么听见了。   这个梦他很久没做了,上一次,是一年前。   空难事故后,他每晚都会做这个梦,他没有记忆,是从周围人的叙述里拼凑了他出事那天的场景——   他搭乘的飞往华国的飞机起飞过程中突发坠落,落地时爆炸了,除了他,无一生还。   梦里的浓烟火光,就是爆炸瞬间留在他记忆的梦魇。   沈叙一时回答不上来,愣愣望着陆绝,就看见那只干燥微凉的手落到他额头,指尖细细擦掉他的冷汗。   和他印象里一样,真的是很大、很宽的一只手。   陆绝弯身平视着他,“别怕,没事了。”   沈叙想他应该是梦魇太重,所以才没挥开陆绝的手。   他站着镜子前洗脸,擦过额头,他如是想。   洗漱完,沈叙突然想起一件事,从昨天换下的衣物里翻出那方手帕。   昨晚忘洗了。   屋内所有的东西,都跟着俞汀停留在了十年前,没有洗衣液,只有一块肥皂。   重新拧开水龙头,沈叙打湿手帕,抹了几下肥皂仔细揉搓着。   毕业前,他都是自己手洗衣服。   宿舍配有洗衣房,但洗一次的费用够他一天的伙食费,他出院就没再用过李家的钱,学费是奖学金加平时接的兼职,日常开销能省就省。   一方手帕,他洗了十来分钟才拿着出去。   今天睛朗,晒院子里很快就能干。   他出去时陆绝在厨房里弄早餐,他晒完手帕回来,饭桌摆好两碗鸡蛋面,一碟炒菜苗了。   陆绝又从厨房端出两杯咖啡,看到他马上笑弯眼,“只有速食咖啡,凑合喝一杯。”   其实沈叙喝的就是速食咖啡,他也并不爱咖啡,不过人的运转总有时效,他需要喝咖啡提神。   不过他的私事,没必须告诉陆绝。   沈叙“嗯”了一声,拉开昨天的椅子坐下。   非常简单的一碗鸡蛋面,面条加一个溏心蛋,但可能是饿了,沈叙觉得味道还挺好,又夹了一筷炒菜苗,很脆很嫩很鲜甜。   陆绝一直看着他,勾唇说:“菜苗是后院自己种的,味道不错吧。”   听到陆绝还会种菜,沈叙见怪不怪了,不用想,又是因为俞汀。   他“嗯”了一声,低头专注吃面了。   昨天他看见客厅有一面墙全残留着胶水的痕迹,他听赵侨说过,华国尖子生家里基本都有一面奖状墙,赵侨家也有。   想必那面墙曾经也贴满了俞汀的奖状,就是不知道陆绝为什么会舍得撕掉?   “吃完出发?”陆绝问他。   沈叙又“嗯”了一声。   *   他们要看的那块地离市区有一段距离,司机赶不过来,陆绝找了个代驾。   沈叙疑惑了,“你不会开车?”   陆绝本来想抽根烟,手伸一半又放弃了,去另一个口袋摸出两颗糖,一颗给了沈叙。   沈叙看着粉粉红红的糖纸,印着一颗草莓,是草莓味硬糖。   这时听到陆绝说:“开不了,有心理障碍。”   沈叙撕开了糖纸,把那颗透明粉色的糖块放进嘴里,酸酸的甜,倒是挺好吃。   他没再问,他有个预感,陆绝的所有问题都只有一个答案,那个答案叫俞汀。   他不想问。   抿了一口糖,沈叙拿了车钥匙,“走吧,我开。”   陆绝自然坐到了副驾。   沈叙没说什么,他导航好目的地,等陆绝系好安全带就出发了。   路上意外的安静,陆绝偶尔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安安静静到了目的地。   陆氏陵江分公司的人早等着了。   五个人,陆绝也不认识,全靠他们自我介绍,然后由他们带着参观这块地。   天气很热,方圆几百米没有任何的遮挡物,有人体贴地准备小电动风扇。   沈叙婉拒了,但还是有一股凉悠悠的风直往他脸上吹。   是陆绝拿的风扇,他挑了一个粉色,吱呀呀转着的声音,沈叙听得有点烦,他不动声色往旁边换了位置,没一会儿那股风也跟了过来。   “……”   沈叙懒得折腾了。   爱举就举!   要建陵江的第一座综合性大卖场,考察完也快傍晚了,一群西装革履的人晒得脸通红。   陆氏分公司的负责人堆着笑脸和陆绝说:“陆总,两三公里外有一座小湖岛,5A风景区,做鱼特别出名,您和沈总难得来一趟,要不去试试?”   都说总公司的大老板难伺候,负责人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却听见陆绝含笑的声音,“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负责人高兴得马上去订了位。   去小湖岛陆绝坐的陆氏公车,沈叙独自驾车。   此时公车内,负责人坐副驾,有了刚才的经验,他想大老板其实挺好说话的嘛!又笑眯眯回头找陆绝说话:“陆总,小湖岛夜游也——”   下一秒他噤声了。   陆绝散漫地倚着靠背,望着那只小电动风扇出神,负责人一开口,他眼眸冷冷一瞥,全然不似刚才的平易近人。   负责人不敢再多说一个字,赶紧转回位置坐得笔直。   很快到了小湖岛,碧绿的湖水和远处的海水泾渭分明,很是美丽。   橙色的夕阳里,远处海面还停留着一大片货船。   沈叙刚下车,耳边传来笑吟吟的声音,“小湖岛有夜游项目,想玩吗?”   他回:“不想。”   陆绝笑,“行,吃完我们就回。”   沈叙点头,跟着一群人进了餐厅。   各种做法的鱼和海鲜摆了满桌,还有茅台酒,沈叙还要开车,只吃饭。   陆绝相反,不吃饭,光喝酒。   吃到快十点,同行的人全喝趴下了,陆绝才放下杯子,笑着问沈叙,“现在走?”   看起来还很正常,直到上了车。   这次陆绝很懂事地主动去了后座,他后靠着座椅,直接扯开了衬衫领子,几颗扣子登时崩开,前后掉到了脚垫上。   他坐在后排中间,黑眸也有些猩红的酒气,目不转睛盯着沈叙。   太过强烈,沈叙扫了一眼后视镜,淡淡说:“还有草莓糖吗?吃一颗会好受点。”   “没有。”陆绝说。“你亲我一口。”   “……”   他是醉鬼,他不和醉鬼计较。   沈叙过了一会儿才回,“不行,你不舒服就闭眼睡觉,到了我喊你。”   “为什么不行?”陆绝问。   “……”   沈叙敷衍了一句,“不会。”   其实也不算敷衍,他和李成蹊也没接过吻。   出院那几年,他要重新适应环境和生活,还要申请学校,和李成蹊没有多少相处的时间。   后来要么是他性冷淡,要么是李成蹊突然的放弃,到现在两人最亲密的行为就是李成蹊亲过他一次额头,一次脸颊。   陆绝又说:“我教你。”   “你好烦!”沈叙有了脾气,“醉就快睡!别骚扰司机!”   陆绝安静了。   车内只有刻意压低的呼吸声,沈叙反而有些尴尬。   他刚才……吼了陆绝?   不是朋友,也不熟,仅仅是合作关系,他怎么就吼人家了……   沈叙瞥向后视镜,陆绝还是仰躺的姿势,黑漆漆的眼珠也还看着他,沈叙还没开口,陆绝就说:“再凶一次。”   沈叙,“?”   “像刚才那样再凶我一次。”陆绝说,“很好听。”   “……”   沈叙决定不再说话。   不知是陆绝酒劲上来了,还是陆绝根本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总之回到了那栋小屋,陆绝都很安静。   下车好一会儿后座都没动静,沈叙打开车门,才知道陆绝是睡着了。   睁眼睡着了。   沈叙最拼的时候也这样过,刚毕业李成蹊要给他在公司旁买一套房,他拼命工作,先自己付了首付。   那段时间他也睁眼睡过觉,人还坐在电脑前。   稍一迟疑,沈叙靠近去喊,“陆总……”   陆绝突然把他抱进了怀里,满身酒气的男人在他脖间蹭了蹭,哑着嗓子说:“叫我陆绝。”   沈叙挣扎着要起来,忽然被压到了柔软的真皮靠垫上,滚烫带着酒气的身体压到了他身上。   月光下,陆绝抬脸逼近他,一手扣紧他腰不让动,一只手插进他头发,缓慢又深地拨弄他头发。   沈叙心脏跳得特别快,直到滚然的酒气喷到他唇上,他猛地反应过来,脖子往后仰得笔直,“陆绝!”   他嘴唇也烫得厉害,“喊了……”   陆绝望着男人微微颤抖的眼睫,他一下松了力,直接跨下车,“对不起,我今晚去其他地方。”   车内回荡着沈叙急促的喘息声,断断续续的月光撒到他脸上,好一会儿他才低眼看着下方某处。   片刻,他头后仰,任由自己彻底地陷入柔软的靠枕,抬手轻轻盖住了眼睛。   原来,他真是同性恋。 第74章   路过院子,沈叙收了那张手帕。   干干净净,有一股淡淡的皂角味,非常好闻。   屋内漆黑,陆绝不知去了哪处其他地方。   沈叙把手帕叠齐了放在茶几,冲了好一会儿澡才出来。   以为会很难入眠,结果沾到枕头就睡着了,还没做梦,一夜无梦地睡到了第二天。   沈叙洗漱完,才接到电话,“我可以进来吗?”   “……”   沈叙回,“这是你家。”   好一会儿,玄关有了开门声,陆绝提着几只食品袋,他头发有些凌乱,眼睑下方挂着两个特别浓的黑眼圈,脸色也比昨日憔悴苍白。   两人都没提昨晚的事,沈叙去茶几拿手帕还陆绝。   陆绝没接,“我还有别的,沈总不嫌是旧手帕就留着吧。”   沈叙没洁癖。   刚毕业那段时候为了省钱,经常买二手家具家电。   他稍作思索,收下了,“谢谢。”   两人分别在饭桌两侧坐下,陆绝把食品袋搁在桌上,往外拿早餐。   四碗红糖甜粥,还有厚厚一摞鸡蛋蒸饼,是两个成年男人也很难解决的份量。   但也不像还有来客。   沈叙没开口,安静喝着甜粥,清甜的糖味,粥里还加有百合银耳红枣,口感非常丰富。   一碗粥喝完,他还吃了一块鸡蛋蒸饼,陆绝病还没好全又大醉了一场,胃口很差,只喝了粥。   搁下勺子,陆绝总算开口了,“下午回去,再随我去一个地方行么?”   沈叙没问是哪儿,陆绝又说:“出海拜祭俞汀的父母。”   沈叙之前就有猜想,俞汀的父母应该也不在了,但现在被陆绝证实了,他难免还是震惊。   竟然全家都没了……   沈叙点了头。   陆绝早备好了快艇,他亲自驾船,开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才停船。   九点出头,太阳还不那么晒,天蓝得透亮,海水颜色也很浅,陆绝打开红糖甜粥和蒸饼,低声说:“沈总,可以听一会儿俞汀的过去吗?”   沈叙望着陆绝的背影,知道他看不见,还是点了头,“可以。”   “俞汀的妈妈很喜欢这家店的糖粥和蒸饼,俞汀他爸是船长,没出事时候,只要出海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带他们母子去喝糖粥吃蒸饼。”   沈叙安静听着,陆绝说完了,他才问:“你每年都来拜祭?”   “嗯,他没别的亲人,他来不了,我替他来。”   沈叙嘴巴动了动,到嘴的话还是没问出来。   他想问,俞汀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会18岁就去世了?俞汀的父母都海葬了,那俞汀呢,又葬在了哪里?   但太残忍了。   他望着陆绝孤零零的背影想,嘴里的话自动换成,“他父母去世多久了?”   “俞叔23年前海难,尸体至今没捞到,菲姨十年前得病去世,遵照她的遗愿,将她的骨灰撒进大海,去找她的丈夫。”   又是一阵沉默,沈叙才开口,声音很轻,“海水是流动的,她应该找到她丈夫了。”   陆绝笑了一声,“是。”   他扭头看沈叙,“海水在流动,走丢的人,也一定会再次回来。”   沈叙没接话了,他看了眼海面,风平浪静,像一面打磨光滑的大镜子,他转身回了船舱,“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返程是另一条航线,海面从玻璃海变成了深蓝色海水,快到陆地,经过了一片白沙滩。   和十年前不同,曾经的野沙滩成了网红打卡点,密密麻麻全是游客,那一片海蚀洞也成了小朋友的游乐园。   嬉笑的声音海上都听见了。   陆绝收回视线,突然问:“沈总见过蓝色的雨么?”   沈叙一怔,“没有。”   “我见过一次,很美丽。”陆绝勾唇,偏头看他,“你想看么?这个季节……”   沈叙打断说:“不了,我订了下午飞京市的机票。”   他没看陆绝,平静说:“抱歉了陆总,我得早点回去。”   他甚至没有编一条借口。   陆绝指尖轻点着船轮,很快若无其事笑了,“行。”   *   机票是三点,陵江机场小,沈叙还是提前两小时到了机场。   过了安检,有一段购物街,大多是陵江的特产店。   上次赶时间,这次走得慢,沈叙发现了一家卖黄米酥饼伴手礼的店。   张婉淑特别喜欢吃黄米酥饼,经常找人从国内带回去。   沈叙进了店,除了黄米酥饼,还挑了几盒特色甜饼,要结账,又看见了糖果。   大同小异的糖果包裹着透明糖纸,五颜六色地展示在玻璃格子里。   金黄的是芒果味,橘红的是橘子味,白的是荔枝味,还有——   粉红的草莓味。   舌尖忽而忆起昨日那颗草味的酸甜味,沈叙垂眼望了一会儿,拿了一小瓶装好的。   塑料瓶子,五六厘米高,装了大概二十来颗的数量,粉粉红红的特别诱人。   结完帐,沈叙旋开糖果盖子,拿出一颗硬糖撕开放嘴里。   一股很浓的草莓甜味,比昨天那颗糖果味道重。   “咔嚓”一声。   沈叙咬碎了糖果,把糖果瓶放进了口袋。   在休息室等了一个多小时,刚捡完票登机,来了电话。   张婉淑在电话里问:“还在工作?”   “没有。”沈叙回,“您和爸这几天身体怎么样?”   “都挺好。”张婉淑念叨,“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啊?事业重要,生活也重要啊,妈想你了。”   空乘上前要接沈叙的提包和伴手礼,“欢迎登机。”   沈叙摇头婉拒了,抬手开了行李架,把提包伴手礼放了进去。   张婉淑听见了空乘的话,惊喜问:“你要回来了?”   陵江飞京市的窄体飞机,公务舱就两排两个座位。   沈叙座位是左侧第一排靠窗,他进到位置坐下,“没有,到外地出差,现在回京市,您想我就多打视频,我在国内还得待两个月左右。”   张婉淑不高兴了,“两个月太久了,你和成蹊都快举行婚礼了,多忙啊,时间太仓促了,你公司不知道你要结婚吗?派那么多工作给你。你不想回自家公司上班我明白,要不你自己开个公司?钱不够妈给你补。”   沈叙耐心解释,“婚假我安排好了,有一个月。”   张淑婉又抱怨了几句,飞机快起飞了,沈叙才哄着她挂了电话。   刚关手机,隔壁位置有人坐下,熟悉的薄荷气息扑面而来,沈叙眼皮跳了两下,余光一扫,果然是陆绝。   陆绝扣好安全扣,就像没说过他晕机一样,弯唇和沈叙打招呼,“真巧,和沈总一趟航班。”   他若无其事,沈叙就提醒他,“陆总晕机好了?”   “那倒没。”陆绝脸色不变,“吃了晕机药强撑。公司有急事,得赶回去。”   沈叙不置可否,舌尖还萦绕着草莓糖的味道,他回了一声“哦”,扭头拉下遮光板,就闭眼躺进了座椅。   陆绝没再找他说话,听力在密闭狭窄的空间里,变得异常清晰。   飞机起飞,旁边有不太舒服的呕吐声,飞机平稳了,旁边的人起身离开了座位。   片刻回来,没一会儿又有压低呕吐声。   沈叙掀开眼皮,余光扫过陆绝的脸,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满是冷汗,还比早上脸色更差了。   真晕机了?   沈叙左手已经摸进了口袋,指尖碰到糖果瓶,停顿一秒,还是摸了出来。   他递给陆绝,“吃颗糖会好点。”   陆绝望着粉粉红红的糖果,唇角微翘,接过拧开盖剥了一颗,先递给沈叙,“你也来一颗?”   “不了。”沈叙又闭上眼,“太甜。”   一阵窸窸窣窣,嚓嚓的声音,又平静了,淡淡的草莓味飘到他鼻尖,陆绝说:“送你。”   沈叙睁开眼,不太明亮的视野里,是一只船。   一只粉色小船。   透明的糖纸很脆,折出来的形状很有棱角,也很立体。   不过显然陆绝不太会折船,沈叙忍不住吐槽,“这船是快散架了?”   陆绝笑,“我更擅长折飞机,再给你折一个?”   沈叙婉拒了,“谢谢,不必。”   他还是没接那只船,陆绝就拿过他手,轻轻搁进了他手心,“收下吧,我第一次折船,给个面子。”   糖纸似乎还残留着男人的手温,沈叙手指蜷缩了一下,又犹豫一秒,还是拿过糖果瓶子,开盖把糖纸小船丢了进去。   他不想再和陆绝多说话,又歪头装作睡着了。   接下来的航程陆绝倒是没再吐了,偶尔咳嗽一两声也压得低低的。   飞机落地,滑行了一段距离终于停了。   陆绝没行李,要接沈叙的提包,沈叙本想拒绝,转念一想,合作对象帮拿东西,好像也没拒绝的必要。   那几袋伴手礼给了陆绝,“谢谢。”   他先出了机舱,陆绝不远不近跟着,到了出口,陆绝才追上他,“沈总,我车在停车场……”   “叙哥!”   一道嘹亮的喊声打断了陆绝。   陆绝黑眸微沉,淡淡抬头,距离沈叙十几步的距离,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快步跑了过来。   沈叙神色淡淡的,也没回头,没意外李成蹊的突然闪现。   他习惯了。   他拿回伴手礼,拒绝了,“不麻烦陆总,我——”   他声音停了一秒,又平静说:“我未婚夫来接我了。” 第75章   沈叙昨晚就有了决定。   他是同性恋,即将结婚的事,找个时间就告诉陆绝。   先前没提,一是他不喜欢宣传自己的私事,二是没必要,他和陆绝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   昨晚却发出现了意外。   他不想深究他起反应的原因,正常的生理反应还是其他什么。   只是……该结束了。   他淡淡又说了一句,“我是同性恋。”   同时李成蹊飞奔到了沈叙身后,隔着十年时光,再见陆绝,他面部神经此起彼伏抽搐着。   仿佛又回到十年前那个暴雨天。   隔着花房玻璃,他在外面,眼睁睁望着俞汀被陆绝抱住。   阴魂不散!   十年了!陆绝怎么又出现了?!   李成蹊暗自咬住后槽牙,他心跳特别快,在看见陆绝和俞汀同时走出来的时候,他心脏惊得停了一两秒,只觉天旋地转,一切全结束了。   沈叙恢复记忆了……   手脚瞬时冰凉,短短十几秒,他思绪转动了无数遍。   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冷静。   不会露馅。   十年前,俞汀脑部受到了极严重的损伤,他找了无数医生确认,俞汀恢复记忆的可能性为0.0001。   俞汀耳后那颗显眼红痣,在俞汀第二次陷入重度昏迷时,他也私下找医生取掉了。   一小时前他和张婉淑通过电话,俞汀没半点异常,他得若无其事,慌乱反而会惹怀疑。   现在活着的,不再是俞汀,是沈叙,他的沈叙!   他判断对了,他听到了沈叙那句“我是同性恋”。   至少目前为止,沈叙没恢复记忆。   李成蹊克制住对陆绝的厌恶,笑着问沈叙,“叙哥,这位是?”   从说出第一句话,沈叙视线没离开过陆绝,他没在陆绝脸上发现任何情绪。   陆绝早知道了!   知道他是同性恋,知道他三个月后会结婚。   沈叙意外又不意外,他和俞汀那么相似,陆绝调查他的背景资料很正常。   他移开目光,淡淡和李成蹊介绍,“合作公司的陆总。”   连名字都省了。   李成蹊终于转身对上了陆绝。   他知道陆绝10年,嫉妒了陆绝10年,今天却第一次真正与陆绝面对面。   他身高与陆绝差不多,两人隔着三四步的距离,他冷笑着伸手,“你好,沈叙未婚夫,李成蹊。”   陆绝没回握,薄眼皮淡淡扫了李成蹊一眼,又只看沈叙了。   他勾唇,“沈总,回见。”   径直走了。   李成蹊舌尖顶了下后槽牙,也若无其事收回手去拿沈叙的提包,笑着说:“你的合作伙伴派头真大,不好相处吧?”   “还行。”沈叙简单回复,先把伴手礼给了李成蹊,他自己提着包往前走了。   李成蹊赶紧跟上去,“叙哥、叙哥等等我!”   与此同时,陆绝目送两人出了机场。   他眼神冷得厉害,拨出一个电话,“跟着他们,有任何情况马上联系我。”   挂了电话,又拨了一个号,“车开到机场出口,回老宅。”   *   陆山京病后退下来,一直住陆家老宅。   他在吃晚饭,管家小跑来饭厅报告,“阿绝少爷回来了。”   陆山京意外之余也很高兴,陆绝几年没回老宅了,“添副碗筷。”   “不必。”陆绝进来,直接说,“你们都出去。”   保姆看管家,管家微微点头,两人赶紧无声退出了饭厅。   陆山京脸色冷了,放下筷子问:“陆绝,你什么意思?”   “俞汀没死。”陆绝开门见山,“你一直知道。”   陆山京脸色微变。   他的确知道。   在821事故第四日,他就知道了,谢围拿来了一份医院的接诊记录。   记录里,俞汀脑部受到重大损伤,失忆了,是一名叫李成蹊在事故当天送俞汀到的医院。   陆山京让人查了李成蹊的行踪,得知李成蹊已经通过海运将俞汀带去了意大利,他只思考了半小时,就出手消掉了医院那份接诊记录。   失忆,彻底消失的俞汀,和死了效果一样。   陆山京完全没打算告诉陆绝,尽管那时的陆绝几乎快死了,他还是没动摇过,他坚信时间能淡化一切,何况是两个年轻人自以为是的爱情。   他陆山京的儿子,绝不能是同性恋!   时间流逝,陆绝是胡闹了一些事,不过是花点钱,他也没在意,没想到今天陆绝又旧事重提!   但陆山京只是皱眉,“他没死?什么意思。”   陆绝冷笑,“您真会演戏,您应该去做演员。我今天来是通知您,以后别在俞汀身上再做小动作。”   陆山京拍桌而起,他胸口又开始疼,说话都不利索了,“陆绝!我是你老子!”   “您对俞汀好,就是我天王老子。不好。”陆绝不为所动,“您什么都不是。”   陆绝说完即走。   管家听到动静,非常有经验地拿着药去了餐厅,果不其然陆山京一手撑着桌面,一张脸憋成了紫红色,管家熟门熟路给他喂了药。   陆绝已经出了老宅,摸出手机,还是没任何电话,他直接拨过去了。   “现在什么情况?”   对方回:“暂时没情况,他们在餐厅吃饭。”   还有一件小事他觉得不重要,不过他老板应该喜闻乐见。“还有他们刚在五湖酒店另开了一间套房。”   五湖酒店顶楼花园餐厅,桌与桌的距离很远,私密性非常强,李成蹊订了落地窗的景观位,享用美食的同时可以一览京市繁华的夜景。   李成蹊却没心情吃饭,也没心情欣赏夜景,面前的牛排半天没动。   沈叙切好牛排,打破了沉默,“那位陆先生的恋人和我很像。”   李成蹊头皮一紧,“什么?”   “这就是他会找我同行的原因。”沈叙抬眼看向李成蹊,“所以你不用这样戒备紧张。”   李成蹊暗中松了口气,他也缓缓切着牛排,“他恋人是男是女,你们有多像?”   沈叙叉了一块牛排,只回了后面的问题,“九成。”   李成蹊笑,“不敢相信,你这样完美的外貌地球上竟有两张,真假的?你见到真人了?”   沈叙解释完就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说:“不说了,饿了。”   他低头吃牛排了。   李成蹊知道沈叙不喜欢讨论别人,但刚才透露出的几条信息他都很满意,他飞速切好牛排推给沈叙,“宝贝多吃点,你最近瘦了好多。”   一顿饭吃完,两人回房间休息,李成蹊开的房和沈叙在同一层,先到沈叙房间,李成蹊跟着停住了。   李成蹊期待又暗示地抱了一下沈叙,“叙哥,今晚我不回房行不行?”   沈叙淡淡说:“我累了,今天想早点休息。”   李成蹊松了手,收起眼里的失落笑,“行,我不吵你。”   望着那光洁的额头,他迅速低头亲了一下,“晚安宝贝,明天见。”   李成蹊走了,沈叙刷卡进屋,他没有开灯,摸黑去了洗手间。   拧开冷水龙头,他接着水洗了好几次额头,才双手撑在洗手台上,低低地喘息着。   这是纯粹的生理反应,每次李成蹊碰到他的皮肤,他都会特别难受。   他私下找医生咨询过,医生说可能是事故后遗症,他的身体会自发保护自己,抗拒他人的触碰。   今年好像更严重了,刚在李成蹊亲他额头的瞬间,他甚至想呕吐。   他还是没开灯,洗了个凉水澡,裹上浴袍就回了卧室。   头发也没干,他就要睡觉,突然手机振了一声。   屏幕光照亮了一小块地方,沈叙望着屏幕上的号码,沉默几分钟,才拿过手机。   他还是没备注陆绝的名字,短信就两字加一个表情,【晚安。笑脸jpg】   沈叙回,“晚安。”   真要放下手机,说了晚安的人马上又发来一句,“有微信吗?”   “没有。”   “申请一个?”   沈叙没理他,甩开手机陷入枕头,手机闪了好几次,他才又捞回来。   “登这个,账号——密码——”   “沈总,国内和意大利不一样,我们都是用微信。”   “微信联系方便。”   “微信发信息不要钱。”   ……   沈叙看得无语,也许是被烦太厉害了,他点开软件搜了微信,下载登陆,通讯录有一个好友。   头像是一盆蓝色绣球花,备注【绝哥】。   “……”   沈叙正要关手机,【绝哥】发来了消息,“沈总^_^”   沈叙没回,他手指戳进了【绝哥】的朋友圈。   他以为陆绝不会发朋友圈,结果陆绝每天都在发。   报备一样,早中午饭,还有他养的几盆蓝色绣球花,偶尔哪里疼也发一条。   比如昨天发的。   【头疼T_T】   上周——【胃疼0_0】   ……   沈叙翻到凌晨,忽然心脏咚咚狂跳,他搜索了陆绝发的第一条朋友圈。   2012年,8月29日。   【乐乐,我想你。】   接连发了一年。   沈叙沉默了。   他退出看着一艘轮船的头像,明白过来,这是俞汀的微信。   他甩开了手机。   第二天早上洗漱完,他才拿过手机,微信今早又多了一条。   【早安。^_^】   上一条是他昨晚没看的信息。   【沈总,我们打个赌。】   他回了,“什么赌?”   陆绝秒回。   “你不是俞汀,我再不烦你。你是俞汀,我们结婚。” 第76章   沈叙的手机同时弹出来一条信息。   是酒店服务。   “您好,您的国际快递于今晨8:28分寄出去。”   是他给张淑婉买的黄米酥饼。   沈叙点掉了信息,和陆绝的聊天框又出现在屏幕,他望着“你是俞汀”,指尖在输入栏敲字。   【我有未婚夫——】   倒回键删除,盯了一会儿输入栏,到底没回这条微信。   李成蹊订了早餐服务,直接送到了他房间,他的房型还带了空中泳池,餐桌摆在泳池边,早上阳光不错,还有微风。   李成蹊喜欢游泳,早上就游了一圈,沈叙到了,他马上游回岸,随手披了浴袍,也没系系带,光脚走向沈叙,笑着问:“昨晚睡得好吗?”   “好。”沈叙拉开椅子。   早餐是西式,都是沈叙以前常吃的,他垂眼望着餐盘里的意式脆饼,眼神没有焦距。   “叙哥???”   李成蹊喊了几声,沈叙才回神,他随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什么?”   李成蹊眼底涌动着复杂的情绪,他勉强笑道:“我问今天有什么安排?”   沈叙刚要回,手机响了,他接通电话听了几句,回道:“好,我十点到。”   放下手机说:“有点事要处理,今天你先自己玩。”他提议,“京市多是历史古迹,或者你找个导游?”   李成蹊也喝了口咖啡,笑道:“事情麻烦吗,要不我陪你去?”   “公事。”   沈叙公事和私事分得很清楚,从不和家里人提公事,李成蹊唯一一次惹沈叙发火,就是想干涉沈叙找工作。   李成蹊装作若无其事,“你去忙吧,结束了联系我,我等你吃饭。”   沈叙点头,快速吃了点脆饼,喝完咖啡起身离开了。   四十分钟后,沈叙到了陆氏总部。   杨敬安在大厅等着他,不是大事,是关于合作的一些细节商讨,就是非常的消耗时间。   沈叙叫来了Cnahly在京市分公司的团队,大约二十人,加上陆氏三十名员工,杨敬安带他们去了顶楼的大会议室。   杨敬安带沈叙搭的陆绝专用电梯,笑眯眯说:“今天我们陆总也在,特意嘱咐要好好接待小沈总。”   正说着话,一名年轻女性领着一个衣着朴素的老者来了。   老者也是女性,肉眼看外貌至少70往上,头发灰白,极其利落的短发,戴着无框眼镜,皮肤略黑,身材比较矮小干瘪,手臂却有非常有力量感的肌肉。   年轻女性向杨敬安微笑,“杨副总,这位秦教授是陆总的客人。”   杨敬安马上按住了电梯键,笑道:“张秘书,我们也是去顶层,快进吧。”   又笑着和秦教授打招呼,“您好,我是陆氏副总杨敬安。”   秦教授只是淡淡点了头,目光看向了沈叙。   她的眼睛也与苍老的面容不同,是非常的税利鹰眼,定格在沈叙脸上,她马上问:“你叫什么?”   秘书和杨敬安都一愣,却又不知情况,只默默关注着。   电梯徐徐上升,沈叙礼貌回:“沈叙,叙述叙。”   秦教授面露诧异,点点头,不再言语转过了身。   一路顺畅到顶楼,电梯门打开,秘书领着秦教授出去了。   会议室出电梯右转,陆绝的办公室是左转尽头。   总经理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门外的秘书处还有一个秘书在接着电话。   顶楼太安静,秘书的声音隐隐能听到。   “真的抱歉管先生,您没有预约……”   沈叙跟着杨敬安去了会议室,听不见了。   进会议室,茶点已经备好了,其他员工搭员工电梯还没到,杨敬安突然问:“小沈总,你认识那位秦教授?”   沈叙回:“不认识。”   杨敬安也猜不认识,否则秦教授不会在电梯问沈叙名字。   但陆绝最近和沈叙走很近,他还想套点消息,他主动说:“我曾听说陆总在好几所大学设立了助学基金,以前还不太信,没想到真有这么一个教授。”   沈叙不知为何,想到了一个专业。   船舶与海洋工程,俞汀的理想。   他没接话,杨敬安见套不出话,也换了话题。   没一会儿会议人员全到齐,无比琐碎的细节从早上一直讨论到快一点,也就敲定了两页的内容。   没人提午饭的事,一直在你来我往的讨论,直到两声很有节奏的叩门声。   杨敬安没回头,“还在开会,茶点待会儿再……”   他以为是送茶果的秘书,直到部门经理拼命和他眨眼,他马上止声,笑着扭头,果不其然看到了他们亲爱的陆总。   陆绝斜靠着门,嘴角噙着笑,杨敬安笑得快哭了,“陆总,您怎么来了?”   陆绝完全没有生气,眼底也是笑意。“一点了,我在四季食订了位,大家先去吃饭。”   四季食就在陆氏总部对面,高消费餐厅,大部分人早饥肠辘辘了,现在又有老板请大餐,都齐刷刷笑着说:“谢谢陆总!”   陆绝眼眸迅速扫过沈叙一眼,收回视线走了,会议室很快走空了,杨敬安招呼沈叙,“小沈总,我们也走吧。”   沈叙拒绝了,“您去吧,我早上吃过了,现在还撑。”   杨敬安又劝几句,见沈叙实在不想去,他指了一下会议室左侧的小门,“那里是休息室,小沈总可以先休息一下。”   沈叙点了头。   他昨夜没睡好,早上又一直动脑,是有些疲倦,沈叙去了休息间,很简洁的布置,一张一米五的床,一套双人沙发。   床品很干净,沈叙就去了沙发,沙发是真皮软沙发,棉花一样,他上半身深深陷进靠背,闭上眼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半睡半醒间,忽而听见一声巨响。   沈叙掀开了眼帘。   他还不太清醒,起身到门后,手才碰到门把,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说完滚。”   他第一次听到陆绝这般冰冷的声音。   “哥,上次是我错了,我再也不搞那种傻事了,你别不理我……”   “10秒。”   外面会议室,管宁试着递了纸袋,陆绝完全没有接的意思,他只好小心放到了桌面,“这是我妈她们新研发的一款止疼膏,效果特别好,最近极端天气多,你身上的刀口……”   “结束。”陆绝冷声,“你可以滚了。”   “我不!”管宁眼睛瞬间红了,“我是为你好,你怎么老不领情啊!”   陆绝掏出手机要叫保安,管宁不敢夺手机,委屈地咬着舌尖,抓紧时间说:“早晚抹一次,下雨天你的刀口就不会疼太厉害了。”   他又很气愤,“那个杀人犯去年得重病死在监狱了,便宜他了!他差点杀死你。”   沈叙找到睡眠耳塞正要塞,听到“他差点杀死你”,他停住了。   管宁越说越上头,“我给你送男人是为你好啊!你为俞汀被捅一刀不够,潜水差点淹死无数次不够,你难道要为他守身如玉,一辈子做孤家寡夫吗……”   啪。   清脆一声,陆绝声音更冷了。“滚。”   管宁咬破了舌尖,口腔里全是铁锈味,他抹了一把眼睛,咆哮吼,“滚就滚!”   又丢下一句,“你记得擦药!”   脚步声跑远了。   外面安静了,沈叙捏着睡眠耳塞,也一样安静了。   原来陆绝心脏前后的那两道疤,还是因为俞汀。   他正想着,休息间的门推开了。   四目相对,陆绝脸上第一次出现慌张,他解释,“他是我弟……”   沈叙长睫动了动,“哦。”   他放下睡眠耳塞,从陆绝身边走过,“我出去了,您休息……”   下一秒,他被拉住了。   陆绝带着薄荷味的气息喷到他耳垂,“早上的问题,你还没回我。”   “没必要回。”沈叙缓慢又坚定地拿开手臂那只手。   一根接一根拿开,直至全部拿开。   短暂的手温消失,皮肤恢复了冰凉。   “陆总。”沈叙轻轻扯了一下唇角,“别再诱惑一个有对象的人出轨,那是不道德的行为。”   沈叙走了,再待下去,他会窒息。   直到杨敬安打来电话,沈叙才重回会议室。   他投入工作,早上的插曲暂时被他遗忘了,晚饭是秘书送来的外卖。   是外卖,也是非常丰富的炒菜,主食和甜品,有海肠捞饭,海肠水饺,咖啡……   解决了晚饭,又加班到快十点,整整五十页细节终于全敲定了。   杨敬安又要请宵夜,大家有的同意,有的先下班回家了,沈叙也选了回家。   走出陆氏总部,沈叙才知道下雨了。   雨不大,细丝一样,陆氏前台跑来给了他一把伞,“您需要帮忙叫车吗?”   前台姑娘不知道沈叙具体职务,以为他也是Cnahly的普通员工。   沈叙回以微笑。“不用,谢谢。”   沈叙撑开伞,走进了细雨里。   陆氏总部位于繁华的商圈,一路走到都是闪烁的霓虹,只是下着雨,又是深夜,路上几乎不见车。   又走了一段路,沈叙转进一条小路。   和主路的繁华不一样,连路灯都要暗淡几分,这是一条老街,两侧都是不超过六层的建筑物,还有代表着京市特色的各种小胡同,很有年代感。   一辆车从沈叙身侧驶过,又猛地在路面划出刺耳一声,停住了。   车上跑下一个人,沈叙没在意,沿着人行道缓慢前行,忽然有颤抖的喊声。   “俞、俞汀!”   最近太多次听到这个名字,沈叙也不意外了,他没有丝毫的停顿。   他也听出了这个声音。   中午会议室,和陆绝说话的男人。   沈叙望着徒然变大的雨,继续往前。   脚步声追赶着他。   不一会儿,湿漉漉的手用力抓在沈叙的手臂。   管宁恐惧又欣喜地喊——   “俞汀你没死!” 第77章   沈叙取开管宁的手,“你认错人了。”   “不可能!”   管宁紧盯着沈叙,他其实不肯定,但他太希望现在眼前的人就是俞汀!   十年来,他每晚做噩梦,没有一天睡超过三小时。   假如那天他没有故意打电话,俞汀也不会上那趟死亡专车……   他不想的!   他是讨厌俞汀,讨厌死了俞汀,但他没想过、期待过俞汀去死。   俞汀出事后,陆绝成了一个会呼吸的躯壳,更多次差点死了,他就更后悔了,也很愧疚。   但他不敢告诉陆绝真相,他害怕,陆绝要知道是他害死俞汀,绝对会杀了他!   这件事一直藏在他心底,他谁都不敢告诉,成了一个要烂不烂,一直捆绑着他的秘密。   雨越下越大,管宁被淋得够呛,他干脆钻进沈叙伞下,点着鼻尖说:“你是俞汀!你再看看我的脸,我是管宁啊!没长变样,十年前我们见过,我欺负过你,你全不记得了吗?”   沈叙还是那句话,“你认错了。”   他又要走,管宁展开双臂拦着,他有太多话想说,他快憋出病了。   管宁张嘴就哭了,“你是还生我气,所以不愿意承认吗?我不是故意害你,真的!那天我打电话是要气你,我不知道绝哥会出柜,不知道你会坐车,更不知道你会出车祸——”   “再、说、一、遍。”   毫无起伏的声音自他们旁边响起。   沈叙心脏猛然一颤,管宁更是吓傻了,两人同时扭头,距离他们两米左右的距离,陆绝从阴暗的胡同里走出。   胡同口有一根路灯,昏暗的橘光照出满天风雨,细细密密地飘到陆绝发梢、眼睫、鼻梁、唇上……   披着雨水走到沈叙和管宁面前,那双幽深不见底的黑眸,前所未有着专注盯着管宁,凉薄的唇沾着雨水,又吐出四个字。   “再说一遍。”   管宁想跑,两条腿抖得厉害,更软得厉害,完全动不了,他求救地去拽沈叙,指甲毫无意识地掐进了沈叙的皮肤,“俞汀、俞汀哥……救救我……”   沈叙也发现陆绝的状态不对劲,他正要拉开陆绝,陆绝左手就狠狠掐住管宁脖子,迅猛将管宁摔到了地面。   管宁后脑直接磕到地面,身体仰躺在人行道,他脑子迷糊好几秒,眼前闪着层层叠叠的光影。   没时间了,沈叙来不及收伞,往旁一仍就上前去拉陆绝,陆绝纹丝不动,五根手指往里一收,管宁喉咙管快被捏断一般,他马上又疼清醒了。   管宁的眼泪是痛也是害怕,从眼球四面八方汩汩往外涌。   他不敢再逃避,磕磕巴巴哭,“咳咳、我……俞哥汀出事是我害的……咳咳咳,那天陆伯伯为你办宴会,我……咳咳咳……”   雨水不停落进管宁嘴里,他哭得厉害,“我打俞汀哥电话,呜呜呜我……挖苦……后来你出柜,我挂了电话……呜呜,我不知道他会死……呜呜呜呜呜呜,哥对不起……”   陆绝一拳挥管宁嘴上,管宁嘴里顿时有雨水味,咸味,以及浓浓的血腥味,各种复杂疼痛的味道,管宁彻底发不出声了,大口大口喘息着,血混着雨水不断从他口中溢出。   “够了,会出事……”沈叙使出全力要拉开陆绝,陆绝还是没反应,又抬手要继续,沈叙急声喊,“陆绝!”   陆绝停手了。   沈叙正要拽起他,他反手扣紧沈叙的手,五根手指深深嵌进沈叙的五指,同时他松开了管宁,面无表情说:“滚。”   他没再看管宁,起身也没看沈叙,牵着沈叙往他来时胡同走。   沈叙被拉得亦步亦趋,他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往后拖着陆绝不想再往前,“陆总……”   他又叫他陆总。   陆绝毫无反应,他走极快,没一会儿进了胡同。   这是一条老胡同,往里再走几米是人家户,此时夜深大雨,每户人家早关紧门窗,熄灯进入了梦乡。   胡同里漆黑,只那根路灯勉强照进来一小片光。   沈叙警铃大作,正要抽身,他瞬间被推到湿漉的墙上,后脑垫着宽大偏硬的手掌,他并不太难受,只后背贴着墙,一阵刺激的冰凉粘上皮肉,他头皮都跟着紧绷了。   他皱眉,“陆绝你——唔……”   声音淹没在男人滚烫凶猛的吻里,沈叙甚至来不及闭嘴,滚烫的柔软物就死死缠住了他舌尖,他嘴角被迫张着一小条缝,激烈交缠的唾液混合着雨水往下流。   沈叙快疯了,左手被陆绝五指紧扣动弹不得,他只得用右手推着陆绝的胸口。   陆绝不动如山,反而亲更凶了,沈叙被亲得脖子不断后仰,但后方没空间了,他下巴越抬越高,被动地接受着陆绝更加猛烈的舌吻。   沈叙眼眸沉了沉,正要抬膝,忽然滚烫的液体密密麻麻滴到他眼睫毛上。   不是雨水。   沈叙一怔,陆绝哭了……   这时陆绝终于撤出他口中,急促的喘息被雨水砸得七零八落,陆绝颤声哀求着他,一遍又一遍。   “俞汀,求你,想起我。”   他被陆绝紧扣的手,也触到了陆绝皮开肉绽的手背。   给管宁那一拳,陆绝手背手指亦被管宁的牙口刮破了。   就那么爱吗?   沈叙不明白,他心口蔓延开一股说不清的悲哀,他豁然明白,这两天的烦闷来自于何处。   他嫉妒了一个人,一个同他相像,死在十年前的人。   他喜欢被陆绝触碰,他喜欢跟陆绝接吻。   沈叙放弃了,在这一方无人在意的角落,他决定放任自己不道德一次。   他反手勾紧陆绝的脖子,闭眼主动仰脸去索吻。   他亲得生涩又粗暴,陆绝马上回应了他的吻。   这次吻得更激烈,两人没技巧,凭着动物的原始本能,撕咬、吮吸……   更像一场搏斗,浓郁的血腥味在两人口齿间弥漫,陆绝迫切地在用那温热的血液再一遍确定。   是俞汀,他的俞汀还活着!   他松开了沈叙的手,往上摸索着,从那轻薄湿透的衣料里探进去。   乍然的冰凉,沈叙腰侧皮肤冒出了鸡皮疙瘩,忽然他脑海闪过亲密交叠着的身影,还听见了越来越激烈的喘息,那是——   沈叙猛地睁了眼。   近在咫尺的眼睫毛被雨水淋得湿透,陆绝也闭着眼,手继续上移。   沈叙猛然推开陆绝,这次陆绝被推开了,沈叙没看他,说了一句,“不要再跟来。”   转身出了胡同。   *   沈叙捡回那把伞,走在大雨里,他的嘴唇又烫又疼。   不用看镜子,他也清楚他现在的样子有多糟糕。   他没有停留,回了酒店。   他房间灯亮着,沈叙关上门,平静进去了。   李成蹊从沈叙进来便站起身,茶几摆着两瓶酒,一只酒杯。   他视线落在沈叙红肿破皮的嘴角,哑声开口,“摔倒了?嘴巴都破了。”   他缓步上前,抬手要检查沈叙的嘴,沈叙躲开了。   回他,“不是。”   李成蹊盯着他悬空的手,听着沈叙淡淡说:“我和一个男人接吻了。”   沈叙闭了闭眼,又睁开,“你想取消婚礼还来得及。”   李成蹊五根手指缓缓收拢。   现在和十年前有什么区别?   沈叙愿意和陆绝接吻,却连他碰一下嘴唇都觉得恶心?   积攒数日的恐惧和焦虑,在这一刻化为了无尽的怒气。   明明是他先认识俞汀,是他先喜欢俞汀,是他和俞汀在一起待了十年!   他自嘲地低笑了几声,忽然抓住沈叙的手,扯着他往卧室去。   沈叙发现了李成蹊的意图,他用力往回抽手,但他体型比不过李成蹊,刚还消耗了过多力气,轻易被李成蹊扯进卧室,重重扔上床。   沈叙额头磕到床头,疼得他瑟缩了一下,李成蹊马上压了下来,强硬地要亲他嘴。   沈叙马上抬手扇了李成蹊一巴掌,李成蹊脸歪到一侧,又很快回头用力抓住沈叙两只手腕压过沈叙头顶,又低头去亲。   淡淡的酒味混合着李成蹊常用的香氛味袭来,抑制不住的恶心感涌上沈叙喉咙,他望着李成蹊放大的脸,强撑着挣脱李成蹊的钳制,掀开他下床跑进了卫生间。   他手抖着反锁门,刚趴上洗手台就吐了。   他胃里没有东西,除了血沫子,别的都没吐出来,但他还是无法抑制地干呕着。   强烈的恶心感挤压着五脏六腑,沈叙干呕得越来越厉害,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李成蹊在外面急声道歉,“对不起叙哥,我错了,我再不会了,你快开门,我们去医院。”   沈叙没回他,被李成蹊碰过那几块皮肤针扎一样,他摸索到水龙头,拧开有水流出来,他捧着水用力地擦着额头,脸颊,还有他的手腕……   好一会儿,他关了水龙头,擦干脸去开门了。   李成蹊站在门外,看间沈溪额头磕破的一块皮,他想检查又生生止住了手,满脸痛苦,“对不起叙哥,我昏头了——”   “出去。”沈叙淡声打断他。   李成蹊没动,沈叙也没说第二次,径直去了客厅。   李成蹊嘴巴张了张,低声说:“叙哥,我是真的爱你。”   说完他快步走了。   沈叙从行李箱翻出了一盒烟,许久没抽,也不知是否过期。   他拆开烟盒,抽出一根烟点燃,坐落地窗前望着玻璃上的雨痕,一条一条数。   雨持续下,沈叙吐出一圈烟雾,隔着雾蒙蒙的白雾,他视野逐渐朦胧了,雨痕有……   21条。   他又回想着胡同里,短暂闪过他脑海的片段。   是他过往的记忆吗?   和谁?   李成蹊?   他沉默着抽完一根烟,又抽出一根新的烟。   窗外由黑夜转换成微亮的日光,雨也终于停了。   身上被雨淋湿的衣服也早干了,沈叙把最后一根烟蒂摁进烟灰缸。   他直接拨了陆绝电话。   “要打的赌,还算不算数?” 第78章   电话里,陆绝呼吸一滞,回:“我跟你说的所有话,一辈子算数。”   沈叙说:“今天有空——”   “我在你楼下。”陆绝又补充,“没跟着你,问了杨敬安。”   沈叙垂眼看窗外,楼底所有都渺小,他说:“我半小时后下来。”   挂了电话,沈叙去了浴室。   热水淋下来,额头和嘴里都隐隐作疼,他洗完澡,到洗漱台吹头发。   镜子里,他额头有团青紫,还有一条一厘米左右的裂口,上嘴唇红肿,两侧嘴角有明显的裂口,他张嘴检查,口腔更惨不忍睹,随处可见深深浅浅的咬痕。   他低头拉开酒店备常用药的抽屉,翻到创可贴又翻了一会儿,找到一支治口腔溃疡的小药膏,贴完创可贴上完药,他拿着药膏出去了。   换了套衣服,沈叙收拾好行李箱,联系酒店退了房,拉着行李箱离开了房间。   门外不意外地等着李成蹊。   李成蹊看到他拉着行李箱,瞳孔猛烈收缩了两下,着急道:“叙哥你要去哪儿?”   沈叙平静说:“分手——”   “不分!”李成蹊打断沈叙,深深吐了口气,“昨晚是我混蛋,你打我骂我都行,别提分手。沈叙,求你,别不要我……”   他没敢再碰沈叙的手,一夜未眠的眼球裂着细细密密的血丝,“我发誓再不做伤害你的事,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还有婚礼……妈要知道取消会受不了……”   “我没说不结婚。”沈叙说。   李成蹊愣住,没理解他的意思。   沈叙继续,“两个月后,婚礼会照常举行,妈的有生之年,我会跟你做法律上的配偶。”   李成蹊明白了,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但只要沈叙不离开他,他就还有机会!他咬牙,“昨夜的男人……”   “我的事我会解决干净。”沈叙说,“你不相信——”   “我信!”李成蹊咬紧牙,“你要多久时间处理?”   “一个月。”   除了张婉淑,李成蹊清楚他没有任何能和沈叙谈判的筹码,但也正是因为张婉淑,沈叙一定会回到他身边。   沈叙最爱他妈,以前是,现在也是。   李成蹊同意了,“这一个月我不会找你联系你,我只有一个要求。”   沈叙听着。   李成蹊喉结吞咽了一下,让开了路,“记住我爱你。”   沈叙沉默一秒,拖着行李箱走向电梯。   *   电梯到一楼,电梯门打开,门外等着一人。   男人还穿着昨晚的衣服,被雨打湿得彻底,现在干是干了,却通身皱巴,嘴唇情况比沈叙还惨烈,上下唇没一块完好的肉,嘴内估计更没法看。   酒店安保没来赶人,纯粹是陆绝那张脸长得贵。   陆绝看到沈叙的额头就变了脸色,“额头怎么了?”   沈叙没回,走出电梯说:“找个地方再谈。”   陆绝这才注意到行李箱,眸光沉了沉,跟上了,落后沈叙四五步的距离。   两人一前一后,天还未大亮,车少,人也少。   沈叙沿着人行道走很慢,陆绝也跟着放慢了步调。   时间流逝,车流声逐渐拥挤了,行人也摩肩接踵,路过一个免费的公园,沈叙走进去了。   晨练的老人有拿着一支大毛笔蘸水在地面练字,有慢悠悠打着太极,也偶尔传来鞭子声,有人在甩陀螺。   公园很大,沈叙走了一会儿才找到一块僻静的角落。   又生长着一大片无尽夏,蓝色的绣球花海。   夏天,总是避不开无尽夏的。   沈叙想着,停住了。   身后脚步声马上跟着停住了。   沈叙回身说——   “一周。”   “额头疼厉害吗?”   两人同时开口。   沈叙停顿一秒,先回了,“不疼。”   陆绝欲言又止,那么大一块创可贴,怎么可能不疼?他捏紧想去触碰的手,这才问:“什么一周?”   沈叙深深看着陆绝,偏离轨道一次足够了,他不会,也不想做别人的替身。   尽管他喜欢陆绝。   他忘记了与李成蹊相爱的点滴,十年间他试过无数次去爱李成蹊,每一次都失败了。   与陆绝相遇不过短短一段时间,他抗拒多次,却毫无办法地喜欢上了。   这是一场来得毫无准备,猝不及防,荒谬又难以置信的事。   可它确确实实发生了。   不想逃避,也无法接受,唯一的办法,在他还能有自我,保持尊严的时候,彻底斩草除根。   沈叙说:“我的条件是一周,一周内证明不了我是俞汀,算你输。”   从这一秒开始,他和他的时间,都暂停七天。   陆绝这时总算有了笑意,他勾唇,“一周内证明了,我们马上去领证。”   “好。”沈叙答应得干脆。   陆绝问:“这一周你全听我的?”   沈叙也干脆,“可以。”   “现在开始?”   “是。”   陆绝马上去接行李箱,“那我们回家。”   “……”   沈叙没动,陆绝耐心等着,四目相对,陆绝扬唇,阳光热烈,笼罩着他嘴上暧昧的伤口,“别担心,下次接吻,我会先征求你同意。”   沈叙噎住,直接从口袋摸出药膏丢他怀里。   陆绝迅速接住,“什么?”低头一看,“口腔溃疡凝胶?”   他嘴角再度上扬,他捏进掌心,抬眼沈叙已经走老远了,他直接拎着行李箱追了上去。   时间仿佛倒流回了那段他最幸福的时光——少年在前面走着,他故意落后慢吞吞跟着,幼稚着一遍接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   “俞大长腿,慢点,等等我!”   就为了一遍又一遍,看少年微红着脸回头,“陆绝你真烦!”   陆绝快跑着追上沈叙,笑着说:“大长腿,慢点,等等我!”   阳光落在沈叙几近透明的脸上,在他皮肤上染上了几抹朝霞的薄红,他起初没搭理陆绝,最后听烦了,终于摸出一块新的创可贴,撕开啪地拍陆绝唇上。   陆绝顿时疼得闷哼两声,浓眉弯得很是扭曲,世界安静了,沈叙满意了。   又突然想到一个遗忘的问题。   “你家在哪儿?”   *   陆绝把钥匙插进老旧的锁孔,扭了一圈,锁芯“咔嗒”一声,门开了。   先映入沈叙眼帘的是一壁实木鞋柜,玄关下沉几厘米,摆着一双男式拖鞋。   陆绝脱着鞋,“你先穿我的拖鞋,待会儿再去买日用品,顺便去学校食堂吃饭。”   刚出租车路过一所学校后门,他有了猜想,“你住京大?”   所见的建筑物,是华国第一学府才有的底蕴。   陆绝提着行李箱光脚踩进客厅,“嗯,我妈留的房子,我上学期间住这儿,毕业后也偶尔来住。”   沈叙第一次听到陆绝提到他妈妈,他换了拖鞋,陆绝比他脚码大,他穿着跟在船里晃一样,他也进了客厅。   稍微打量了一圈,他在张婉淑常看的国内年代片里见过类似的装修,脚下的木地板虽然维护得不错,还是能踩出木头久经岁月的厚重感。   陆绝应该有一段时间没回来了,家具家电都用避尘罩布覆盖着,但应该有人固定来清洁卫生,屋内纤尘不染,干净又整洁。   他又简单打量了一下格局。   房子还算宽敞,两房两厅一厨一卫,一个大阳台,墙面刷的米黄色,配上木地板木家具很有家的温馨感。   靠阳台的地方有一个八扇门的超大实木玻璃书柜,一半放着密麻的各式奖杯,一半是书。   陆绝提着沈叙的去了主卧,很快又出来,见沈叙在客厅,他勾唇,“格局看清楚没?”   沈叙以为他在打趣,结果陆绝下一句是,“吃了饭去逛家居,今天全换了。”   沈叙思索起来,以俞汀的优秀,不出事也会上京大吧,这里是……   陆绝给俞汀准备的家。   满屋古老的家具,一直等着俞汀来更换吗?   他回:“一周后再说吧。”   陆绝没勉强,他身上全是雨水味,当着沈叙就脱了衬衫,“我洗个澡,很快。”   陆绝去了卫生间,淅沥水声很快响了。   沈叙待着没事做,他走到书柜,挑了一本书看。   不到十分钟,陆绝出来了,他发稍还滴着水,脚步也非常急,那颗始终焦躁不安的心,在看见沙发上看书的沈叙时,瞬间被安抚了。   沈叙听到脚步声,微微抬眼,就撞进了那双漆黑湿润的眼眸,他一怔,“怎么了?”   陆绝说:“怕你又消失了。”   “……”沈叙又低头看书,翻了一页,淡淡说,“说好了一周,我不会走。”   下一瞬,清冽清晰的薄荷香倾斜下来,男人还带着水汽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不买家具,那去坐摩天轮怎么样?”   沈叙本来想提醒陆绝别靠那么近,但先被“摩天轮”吸引了注意力。   他问:“摩天轮?”   这是他比较陌生的名字,也曾和李成蹊去过几次游乐场约会,但他对所有设施都没兴趣,晚上看到半空一闪一闪的灯火,也只觉得窒息。   那种又小又紧密的小房子,总会让他有窒息感。   他走神的时间,和薄荷味一样清凉的指尖突然揭开了他额头那块创可贴,陆绝看着那条快愈合的伤口,总算放心了。   他挤出一坨清凉的透明绿色膏体,轻轻抹着沈叙额头的青紫瘀伤。   “嗯,十年前欠你的摩天轮。” 第79章   京大二食堂是最受欢迎的食堂,饭点时间,食堂挤满了学生。   陆绝领着沈叙进了食堂。   他们任意一人就够吸引眼球了,更别提现在两人并肩而行,四面八方都有打量、偷瞄的目光。   “我靠!人类高质量男性!一来就是俩!哪学院哪系的啊!以前没见过哎。”   “今年研究生?”   “我去我去我去,他们是不是、是不是那个啊?!!”   “哪个?”   “就情侣啊!呜呜,外形气质配死死的!”   “你别说,你看他们的嘴好像……嗷嗷嗷快看快看!高的那个低头说话了,我的天!他看他对象笑得好苏好温柔……”   ……   陆绝低头笑着问沈叙,“吃什么?”他快速介绍了一楼二楼的不同特色,“全国各地的菜系都有,一楼清淡,二楼偏香辣。”   沈叙看向打菜的结算窗口,写着外校来客请去一食堂,本窗口只接受刷校园卡。   他还是确定了一遍,“你有卡?”   陆绝勾唇,“我在这儿有个项目,吃饭刷脸。”   沈叙信陆绝有项目,只是好奇他如何刷脸?食堂每日来来往往那么多人,食堂员工也会轮换,总不至于都认识陆绝。   但沈叙还是去拿了餐盘。   他清淡口,在一楼窗口排着队拿菜。   一小份木须肉,一小碟琉璃地瓜,一小盒苹果炖排骨,一小碗萝卜牛腩汤,一碗白米饭。   陆绝跟沈叙身后拿了同样一份饭菜,路过饮品区多拿了两杯黑咖啡。   快到结算窗口,沈叙脚步慢下来,微微侧脸瞄着陆绝。   陆绝被他小心谨慎的样子可爱到了,他心口鼓噪似擂鼓,却也不舍得逗他,错步上前跟工作人员低声说了什么。   工作人员马上朝沈叙咧嘴,“午饭供应到一点半,您吃完没饱随时可以再来拿喔!”   还真无痛刷脸。   沈叙礼貌颔首。   陆绝视线在食堂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两个位置。   是面对面的座位,两侧都有学生,他俩搁盘坐下,旁边的学生倒是忙着吃饭,没在意他们。   陆绝拎一杯黑咖啡放沈叙餐盘边,笑着解释缘由,“我和他说,我们是今年新来的老师,没来得及办饭卡。”   沈叙,“……”   旁边一学生听到,扭头看了陆绝一眼,又看沈叙,马上自来熟地笑问:“老师,您哪个系的呀?”   沈叙长睫微跳没开口,陆绝淡淡回了,“海洋与船舶工程。”   沈叙,“……”   “您也是吗?”   陆绝说:“金融。”   那学生笑得更开心了,“以后有机会选老师的课!二食堂的海肠水饺皮薄馅大,强烈推荐,下一顿两位老师可以试试!”   学生吃完端着餐盘离开了,陆陆续续有人离开,拥挤的食堂短短时间又宽松了。   嘴唇咀嚼热食物还会疼,一块小排,沈叙吃了好一会儿,他又吃了口饭,才顺口说:“你很擅长说谎。”   “擅长。”陆绝笑了,“第一次见俞汀,我就说谎骗他了。”   沈叙想,开始了?   不过他确实也被陆绝的话引起了兴趣,他又吃了一口柔软细腻的米饭,“什么谎?”   “我请他带我去看蓝雨。和现在差不多的季节。”陆绝望着那两片红得有些异常的嘴唇,喉咙紧了紧,“那时我是想亲他。”   “咳咳……”米粒呛进喉管,沈叙激烈咳嗽几声,白净的脸皮浮上一层薄薄的绯红,倒是衬得他的唇色不过于突兀了。   原来是一见钟情……   始于外貌?   似乎不是,昨夜那位叫管宁的男性提过,他给陆绝找过相似样貌的男人,陆绝没买账。   沈叙缓缓止了咳,一小碗挑干净的萝卜牛腩汤出现在他手畔,汤勺也放好了,“喝几口汤压压。”   口腔还很疼,沈叙舀了一口汤,却只是淡淡温热,并不烫伤口,清甜带着牛肉味的汤喝着舒服又味美,他很快喝完了整碗汤。   排骨炖得软烂,木须肉也容易下口,就是今日的琉璃地瓜炸得有太干,嚼起来牙疼,昨晚似乎还撞到了牙,沈叙嚼了两下地瓜就难受了,只得拿纸巾盖住嘴,吐出地瓜裹成团搁一旁。   “不合胃口?”陆绝问,   沈叙含糊道:“太硬,咬不动。”   他不浪费食物,又要夹一块,陆绝伸手拿走了小碗,“那你别吃了,我吃。”   沈叙嘴里还残留着琉璃地瓜的甜味,陆绝吃饭的速度也很快,没一会儿两碗琉璃地瓜都见了碗底。   解决了午饭,陆绝又带着沈叙去超市。   校内的超市没太多的选择,沈叙也用不着太多日用品。   一周而已。   沈叙拿了一双男式拖鞋,一包一次性洗脸巾。   陆绝家里牙膏洗发水沐浴露都有,也不需要别的了。   沈叙拿着东西去结账,陆绝瞥了一眼他拿着的迷你包洗脸巾,也没说什么,跟到了收银台。   收银台旁有一只大冰柜,沈叙排队结账,陆绝推开了冰柜玻璃门,翻了一会儿他问收银员,“没盐水冰棒?”   到沈叙了,收银员扫着拖鞋回陆绝,“卖完了。”   陆绝就问沈叙,“有菠萝山楂,你要哪个口味?”   天怪热的,沈叙回:“菠萝。”   陆绝指尖已经碰到菠萝冰棒了,又和以前的时光重叠了。   少年在冰柜没找到盐水冰棒,回头和他说:“没原味了,山楂菠萝选一个。”   他上身前倾,一只手自然地搭在少年肩头,“你吃什么?”   “菠萝。”少年回。   他就笑了,“我也菠萝。”   陆绝拿了两根菠萝冰棒,结完账,他撕开一根冰棒给沈叙,自然拎过了购物袋。   沈叙眼睫眨了一下,没阻止。   两人走出超市,陆绝没带他回家,吃着冰棒,慢悠悠逛着学校。   “图书馆。”   “体育馆。”   “教学楼。”   “情人坡。”   ……   没遗漏任何一个地方,陆绝带着沈叙一路压完了京大。   再回家属楼,夕阳西下了,他们还要去夜间游乐场,沈叙余光扫过不远处墙根,停住说:“我在楼下等你。我行李箱有一件牛仔外套,麻烦你帮忙带下来。”   陆绝笑,“你不会趁机跑吧?”   沈叙也弯唇,“真跑了,你可以找回来。”   陆绝笑而不语,傍晚有凉风了,沈叙的刘海被风吹得有些散开,他抬手轻轻拨了一下,“等我。”   陆绝上楼了,沈叙收回目光,迈腿走向墙根,那道鬼鬼祟祟的身影赶紧往里缩,沈叙说:“管宁。”   管宁马上冒出头,他左嘴角肿得有一个鸡蛋那么大,嘴皮也破了,两只眼睛可怜又震惊地瞪着沈叙,张口才看到他门牙颜色不对,有一小块颜色特突兀,像是补的牙,说话也一抽一抽的吸气,“你怎么会发现我!”   经过昨晚,他从极致的情绪里清醒,就想明白这个长得特像俞汀的男人不是俞汀,是另一个人!   俞汀早死了!   他还偷偷去上过几次坟呢!   管宁又问:“你到底是谁啊?”   沈叙反问:“你蹲这儿偷窥陆绝做什么?”   管宁急了,“你少污蔑我!我才不敢偷窥我哥,我是、我是……”   他憋红了脸,“偷窥你!”   他其实没把握,他知道陆绝经常住这儿,就从医院溜出来碰运气……   还真有狗屎运,碰上了!   看到陆绝对他那么温柔,管宁又酸又涩的,“也就这样嘛,还揍我……是嫌A货不够像罢了,要精仿……”   他的话没头没尾,沈叙却听明白了,他回:“他认为我是俞汀。”   管宁张大嘴,一股风吹来,他“嘶”一声赶快闭嘴,补牙的地方疼得他面部直抽抽,他盯着沈叙,又迟疑了。   陆绝都认为这是俞汀,那他应该就是吧?   又摇头,死人怎么可能复活,又不是神话世界。   他戒备说:“你不是!俞汀早死了。”他突然发现不对,“你自己不知道你是谁啊!”   管宁心思全写在脸上,直白的蠢人,沈叙并不讨厌他,这时他来电话了,他不意外,摸出手机说:“我接陆绝电话。”   管宁立马抿紧嘴,见沈叙接了电话。他又很后悔,干嘛信这个精仿的话!他刚才还没看手机呢,怎么知道是陆绝?   不过他到底还是没敢出声,怕陆绝是一回事,还有眼前这精仿……莫名让他也有点敬畏害怕。   陆绝在电话说:“没找到,是不是落酒店了?”   沈叙面不改色,“在行李箱里,你好好找。”   “行。”陆绝笑。   挂了电话,沈叙看着管宁,“你哥现在认定我失去了属于俞汀的记忆,你说怎么办?”   管宁被这声“你哥”美到了,看沈叙也顺眼了一点点,他轻哼,“你又没丢记忆,直说呗。”   “巧了。”沈叙嘴角微翘,“我是丢了一段记忆。”   管宁脱口而出,“那去催眠治疗嘛,催眠能——”他瞪大眼,“你丢什么记忆了?”   沈叙却没回他了,他说:“你哥要来了。”   管宁不甘心走,但被陆绝知道他又来了,新补的牙保不齐白补了,他冷冷放下狠话,“你要告诉我哥我来过,我不会放过你!”跑几步又丢一句,“你最好别动坏心思骗我哥!再精的仿货也是赝品!等我哥回过味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沈叙眼皮都没波动一下,他拨了陆绝的电话,“抱歉,我记错了,是蓝白格子外套。”   两分钟后,陆绝拿着一件蓝白格子外套下来了。   夜场游乐园七点入场,两人到的时候,游乐场人流量没白日夸张,人少了很少。   两人跟着游乐场地图直接去摩天轮,远远看到半空静止的轮廓,两人对视了一眼。   果然到摩天轮入口,挂着一块牌子。   【今日检修停运,明日恢复。】   陆绝低笑一声,“又坐不上了。”   不过也不是奔着摩天轮来的,来游乐场约会,玩什么都是玩。   他问:“其他想玩什么?”   沈叙略作思考。   他对华国的鬼怪传说一直很有兴趣。   他回。   “鬼屋。” 第80章   鬼屋入口没有排队,进去才瞧见乌泱泱的人群在排队等电梯。   这座鬼屋在地下,有地下三层,有点类似大型沉浸式密室逃脱。   广播循环着在放很令人透心凉的音乐了,十部电梯让队伍很有希望地缓慢挪动着。   沈叙前面是一对年轻小情侣,男生声音黏黏糊糊的,“怕吗宝贝?”   “怕。”女生声音低低的。“说了不玩鬼屋,你非要来……”   “很有趣的,这个月才有的限定活动呢,绝对值回票价。”   “我还是怕,好像会有追逐,我到时候跑不动怎么办?”   “别怕,老公在呢!再说那些鬼怪丧尸都是工作人员扮的npc,不会把我们怎样的!”   女生嘟囔了什么,男生逗她,“不黑灯瞎火那就不是鬼屋了,我宝贝胆子还真米粒儿一样,没事,老公胸膛随时为你敞开……”   后面的话太私密,男生声音听不见了。   沈叙耳边同时响起另一道低沉的男声,“怕吗?”   沈叙谢陆绝没加宝贝,但也没接他话,陆绝又说:“我害怕,进去了你可得保护我。”   沈叙淡声,“你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那不行。”陆绝说得跟真的一样,“这个月才有的限定活动,不玩门票就亏了。”   他们到电梯口了,跟着人群进去,电梯空间不错,一次能下去十几个人。   两三秒电梯停住了,电梯门刚打开,前方事业漆黑不见五指,丧尸的吼叫声立体声循环。   “啊啊,我不玩了要上去。”   “卧槽,来真的!”   “好!有那味儿了!”   “哈哈哈,待会儿出去挨个检查裤子……”   声音此起彼伏。   广播里工作人员温馨提示,“有任何不适请及时告诉任意工作人员,会马上送您离开。也请不要推搡和攻击npc,他们不会真的伤害大家哟,那么现在请大家尽情享受鬼屋之旅吧!”   提示结束,电梯内的灯光乍然昏暗,同时响起另一声开门声,后方还有门!一群逼真丧尸装扮的npc慢吞吞进来了。   “啊啊啊……”   “卧槽卧槽!快跑!”   一群人就这么跑出电梯,冲进了黑暗。   沈叙是被人撞出来的,连撞了几下,他眼睛还没适应黑暗,只有立体环绕的丧尸吼叫,其他人声远去,听不见了。   又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他脑海冷不丁闪过极短的片段。   似乎是在拥挤的楼道里,有人拉住了他胳膊,笑吟吟说:“小心。”   沈叙呼吸重了几分,他心脏也跟着跳很快,下一秒,一只干燥温热的手抓住了他手,熟悉的薄荷气息倾斜下来,“说好要保护我,沈总可别说话不算数。”   沈叙还没开口,又一部电梯到了,人群尖叫着涌出来,陆绝便牵着他往前跑。   沈叙脑海还是刚才闪现的场景,陆绝似乎在说什么。   往前逐渐有勉强能视物的光亮,猛然窥见一排清一色盖着红盖头的大红嫁衣新娘,沈叙心脏“咚咚”两下,终于抽回思绪,扭头看陆绝,“什么?”   陆绝看他的目光和灯光一样昏沉,“跑吗?”   沈叙身后爆发此起彼伏惊天的哭声,“啊啊,不玩了不玩了!我要回家!”   陆绝勾唇,眼睛往天花板抬了一下、沈叙下意识顺着他视线看去——   晃悠着的浓密长黑发距离他头顶不过半米,偶尔闪过滴滴答答的水声音效,密密麻麻、无脸的红衣鬼从天花板朝着他和陆绝缓慢爬了出来。   下意识的反应,沈叙反手抓紧陆绝就跑。   昏暗的空间里,无脸红衣鬼又悄无声息冒了出来,越来越多,尖叫声也越来越大,正面又冒出来一批无脸红衣鬼,尽管知道都是工作人员,面对数量庞大又逼真的鬼群,沈叙额间也有了一层薄汗。   正无路可逃,陆绝忽然牵着他往左侧跑。   沈叙视线忽明忽暗,眼前闪过一团红红绿绿的光效时,陆绝拽着他飞快卡进了一道狭窄缝隙里,陆绝左手圈着他腰,他下巴卡在陆绝脖根,清冽的薄荷香不断飘进他鼻腔,挤压在一起的两颗心跳比鬼屋的音效声还要激烈。   沈叙视野被黑暗牢牢占据了。   微凉的气息喷在他耳朵上,陆绝在说:“忍一忍,他们就要走了。”   沈叙心跳越来越激烈,不是因为外面经过的无脸红衣鬼,他脑海和开闸一样,密密麻麻地涌出断断续续的画面。   临近的脚步声。   “哎……篮球是不是新一些……”   “没……”   “我再找找!”   昏暗的缝隙,干燥温热的手轻轻触碰着他的脸,说——   “呀。”一股冷气猛然喷到沈叙脸颊,脆生生的声音鬼森鬼气,“找到你们了。”   沈叙偏头,就看到一张靠近的、放大的只有一口红唇的白森森脸。   沈叙脸也跟着白了。   不是因为这张靠近的鬼脸,是脑海又冒出了一张脸——   “试试这个?特好玩。”   男生递过来一盘马里奥游戏带,笑呵呵地看他。   这一次,他看清了男生的脸。   李成蹊。   少年李成蹊。   他遗忘记忆里的,李成蹊。   ……   沈叙又被牵着跑了,汹涌的片段式画面越来越杂乱,他听见了很多人在说话,却没有一个能听得清楚,画面也开始被声音撕碎,变得破碎不堪,像在高速在转动的万花筒。   那些细碎密麻的片段像一块块锋利的刀片,割得沈叙头痛欲裂,他面无表情看着近在咫尺的红唇鬼。   一秒后,红唇鬼默默退走了。   陆绝马上注意到了沈叙的不对劲,“怎么了?”   “空气有点闷。”沈叙抽回手,先出去了,“出去吧。”   没有停过的尖叫声越来越响,前方有一段楼梯去二楼的通道,二楼光亮比其他地方亮,很多人都在往通道跑,沈叙正上楼梯,突然被人从后撞了一下,重心不稳他扑到了楼梯上,膝盖磕出沉闷一声,撞他的人连声对不起都没说,直接跑了。   陆绝这时来了,赶快去拉他。   这一拉,才碰到沈叙手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和冰凉的冷汗,陆绝脸色瞬变,二话不说拉他到背上,背着直接大步走去找了最近一只无脸红衣鬼。   无脸红衣鬼立即带着他们从旁边的工作人员通道出去了。   到了正常有光亮的空地,沈叙惨白脸色一览无遗,陆绝两边眉都拧紧了,他蹲下挽起沈叙的裤管,左膝盖磕出了一小团淤青。   工作人员撕下面皮,露出一张紧张的脸,“您伤很严重吗?”   沈叙回:“没事,谢谢你。”他指着前方的电梯,“这部电梯可以上去吗?”   工作人员点头,“到一楼就会看见出口了。”   工作人员再三确认沈叙没有问题,又从通道返回鬼屋了。   陆绝又要背沈叙,被沈叙拦住了,“我自己能走。”   陆绝眼眸漆黑,“今晚让我背行吗?”   沈叙沉默了一秒,到底主动攀上了陆绝的肩膀。   膝盖的淤青不能说不疼,只是他头部更疼得难受,他头轻靠着陆绝的肩,闭着眼说:“我睡一会儿。”   “睡吧。”陆绝说,“到了叫你。”   他沉默背着沈叙离开鬼屋,又离开游乐场。   背上特别安静,快到停车场,沈叙才迷糊着开口,“到了?我下去开车……”   陆绝说:“你睡,我开。”   沈叙便继续睡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陆绝不是不能开车吗?只是他头实在太疼太重,这个念头闪过,他又沉沉睡着了。   车许久未动,直到沈叙睡梦中发出一声难受的呻吟,陆绝终于抓上了方向盘。   俞汀出车祸后,陆绝就无法开车了。   路上他开得特别谨慎,快一个小时到了一所私人医院。   提前联系了医生,医生早紧张等着了。   等陆绝抱着沈叙到了,医生有点无语,就一点点发烧,以及膝盖随便抹点药膏就没事的淤青。   不过嘛,有钱赚就行。   医生说:“住一晚输液观察情况吧。”   安排了一间vip单间。   沈叙输液也没彻底清醒,嘴里不安地不停嘟囔着,陆绝靠近,终于听清了。   “妈……”   以前俞汀也只有最难受的时候,才会憋不住喊“妈妈”。   担心沈叙乱动明天针口会肿,陆绝左手按住他扎针的手,右手拨开他被冷汗沁湿的刘海,低头在他耳畔回应,“乖乖睡,醒了我们就去找妈妈。”   沈叙似乎听进去了,渐渐安静了。   沈叙再次睁眼,天大亮了。   他望着纯白的布置,一时有些困惑,他在医院?   掀被子正要下床,门从外推开了,陆绝见他醒了,端着餐盘进来,“饿不饿?给你准备了茶泡饭。刚退烧不能吃太油腻。”   沈叙却直直盯着他。   陆绝放下托盘,勾唇逗他,“终于发现我长得帅了?”   沈叙抿了抿嘴唇,他嘴唇意外的湿润,完全没有干燥起皮,估计是陆绝在他昏睡时不停给他嘴唇补水。   他声音沙沙的,喊他,“陆绝。”   陆绝笑意淡了下去,他曾无比期待沈叙再次这样连名带姓喊他,现在却怕了。   他回:“嗯?”   沈叙反而笑了,“你知道我失去过一段记忆吧。”   “知道。”   沈叙点头,“我找过很多医生,目前没有任何医学手段可以恢复我的记忆,这你也知道吧。”   “知道。”   沈叙长睫微颤。   “你坚持认为我是俞汀,就是因为我失去了一段记忆。”   “带我住进你和俞汀的家,带我去俞汀梦想的学校吃食堂,逛校园,去坐你们的摩天轮,你觉得这样我就成为俞汀了吗?”   陆绝喉结滑动着,“我没这个意思。”   沈叙不置可否,他慢慢说:“那开始吧,帮我恢复记忆。”   “看清楚我到底是沈叙,还是俞汀。” 第81章   陆绝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事。   他说:“不急,等你病好再说。”   他伸手按了就餐桌按钮,把茶泡饭和一碟炒鸡蛋,一碟蘑菇小炒菜摆到桌面说:“你低烧了一夜,先吃点东西。”   沈叙眯眼,突然问:“你不会没把我说的一周当回事吧?”   陆绝没承认,“没有。”   沈叙自己答应了这七天由陆绝安排,现在陆绝没意见,他也不要再说什么,加上他是真饿了,看着清爽的饭菜,到底还是先吃饭了。   吃过饭医生又来检查了一次,沈叙就能出院了。   回家路上,陆绝开车特慢,沈叙看着窗外,隔着绿化带,非机动车道的那辆自行车还在跟他们一路同行。   大概是刚吃过药的关系,沈叙有些懒洋洋的,他闭上眼,忽而陆绝声音很轻地响起。   “现在帮你回忆?”   沈叙没睁眼,“怎么帮?”   “你可以问些你想知道的。”   沈叙安静两秒,问了:“他打篮球吗?”   “打过,技术不太好。”   沈叙鼻尖蹙了一下,又问:“他喜欢什么?”又马上补充,“除了你。”   他听到陆绝心情很好地笑了一声,开始如数家珍。   从俞汀的爱好,口味,到俞汀的梦想。   俞汀喜欢大海,喜欢船。   沈叙始终安静听着,突然车就停了,他睁眼,已经到了楼下。   陆绝转头看他,说了俞汀最后的喜欢。   “他最爱他妈妈。”   洗掉身上的病气和医院味,沈叙又吃了一副药,回他这几天的卧室休息了。   应该是主卧,面积很大,带有一小间衣帽间,窗外是绿森森的大槐树。   沈叙推开窗,风就灌进了屋,白纱帘微微飘拂,发出沙沙的声音。   一切都那么催眠。   沈叙回床躺着,他习惯盖被子睡觉,拉过凉被盖着腹部,他望着天花板,慢慢复盘着俞汀的。   和他很不同。   喜好不同,口味不同,唯二相同的,就是爱妈妈,还有……   陆绝。   他侧身望向房门,不知是房子隔音好,还是陆绝没发出声响,外面没有半点儿声音。   其实还差一个问题没问。   沈叙又翻了次身,这次是面向窗口了,他望了好一会儿槐树,到底还是掀开凉被下床。   打开房门,外面鸦雀无声,沈叙往前走到客厅,客厅也没人,这个问题很重要,沈叙想了想,又要去客卧,“咔”。   很轻一声,卫生间门开了。   陆绝擦着头发出来,他上身裸着,皮肤上都是水珠,饱满的腹肌往下蔓延,掩在了浴巾里。   他只下身围了到膝盖的浴巾,小腿的线条流畅又有力量。   沈叙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陆绝的肌肉是多年潜水练出来的吗?   陆绝看到沈叙,也有些意外,拿开毛巾上前问:“没睡着?”   草莓味扑鼻而来,同沈叙身上一样,陆绝浴室准备的沐浴液,洗发水,包括牙膏全是草莓味。   沈叙的问题就自然而然问出来了:“有个问题没问,你们做过吗?”   一滴水珠从陆绝发梢滴落,顺着下颌线划过他颈部,冰块一样凸出的喉结滑动了两下,陆绝声音有点哑,“嗯,我们做过。”   空气里弥漫着草莓味,沈叙眨了下眼,点头,“哦。”   他转身要走,被陆绝喊住,“第二天你就和我提了分手。”   沈叙略过“你”字,脚步顿住,他眼中闪过诧异,回头望着陆绝。   他们分过手?   陆绝也望着沈叙,嗓子还是很沙,“我爸拿我威胁你。”   沈叙对陆绝的家世背景略有所闻,那时国内的环境,还有陆家那样的社会地位,俞汀和陆绝在一起肯定相当困难。   “你同意了?”沈叙问。   “没有。我和你现在还在交往中。”陆绝上前一步,几乎是和沈叙贴上了,他微低头平视着沈叙,“还想知道什么?”   沈叙回:“没了。”他要走,陆绝先圈住他了腰,直视着他浅色的瞳孔,“你问完了,现在到我了。”   他眼睛黑得浓郁,问:“和你未婚夫接过吻了?”   话到嘴边,沈叙改了,“接了。”   “几次?”   “……”沈叙找了个理由,“谁记这个?”   “我。”陆绝嘴角扬了弯弧度,“加上前晚,我和你接过99次。”   “……”   沈叙拨开他手要回房间,那只大掌更加紧的扣住他,浓烈的草莓味逼近,陆绝声音轻飘飘的,“现在可以亲你吗?凑个整。”   沈叙抬手直接推开了陆绝的脸,淡淡说:“减掉一次,你和俞汀接吻98次,不需要凑整。”   他掰开陆绝的手,从陆绝怀里离开了,“陆总,晚饭我要吃茶泡饭。”   留下这句话,他回屋了。   跳动激烈的太阳穴,很快在他陷入睡眠后平静了。   细细碎碎的画面从他梦中经过又消失,断断续续做了几个荒诞的梦,沈叙睁开了眼。   屋内黑漆漆的,窗外照进来浅浅的灯光,风更加凉爽了,纱帘也彻底被吹回了墙根,偶尔飘两下“沙沙”几声。   沈叙拿过手机看时间,快七点。   他下床出去,果然是隔音很好,厨房里抽油烟机响着,还有炒菜声。   沈叙先去洗漱,再出来,陆绝在摆碗筷了。   鳕鱼茶泡饭和一碟厚蛋烧。   清淡茶香和酸酸的紫苏梅子清爽又解暑热,沈叙没胃口,还是吃完了一碗饭和两块厚蛋烧。   接下来几日,陆绝每一顿都做的茶泡饭,只是配菜会换,有时是煎三文鱼,有时是蜜汁烤肉。   一周期限的最后一天,沈叙的发烧感冒,连着膝盖那团淤青全好了。   “最近有几部还不错的片子,你选好我们去看。”陆绝递手机给沈叙,“你这段时间在家也待难受了,今天好好逛逛。”   沈叙嘴唇动了一下,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他接过手机,随便挑了一部。   电影是家庭剧情片,内容很无聊,拍摄镜头很晃,色调也偏黄,陆绝看了一会儿就只看沈叙了。   沈叙倒是看得很专注,包了场,vip厅就他们两人,陆绝问他:“好看吗?”   “难看。”   陆绝笑,“那换一部?”   “不用。”沈叙还是看着银幕,问他,“看完电影去哪儿?”   陆绝问:“都行,你想去哪儿?”   “摩天轮。”   这时电影里安静了,整间包厢也都跟着安静下来,沈叙转过头,“坐摩天轮。”   陆绝双眼在昏暗的空间里黑森森的,有那么一瞬,沈叙觉得陆绝看穿了他的想法,但很快,陆绝笑了,“好。”   看完电影,他们跟大部分情侣一样,去吃饭逛街,夜幕降临,快九点了,陆绝开车带着沈叙再次去了游乐场。   这一次摩天轮坐上了。   快半夜,游乐场客流量还是不少,尤其摩天轮还是要排队,陆绝和沈叙排了快半小时才排到。   他们排到的小房子是淡黄色,陆绝说:“下次来坐粉色。”   沈叙没接,系好安全带,他安静地看着窗外。   小房子缓缓升空,窗外的景色开始颠倒,沈叙做好了会不舒服的准备,但没有。   和白日不同,星星点点的光影没有太清晰的失重感,转动速度还特别缓慢,蜗牛爬藤一样,慢悠悠才升到了最高点,大片美丽的夜景跃然于眼前。   玻璃上清楚倒影着陆绝,他全程没有看过窗外的风景,一直在看沈叙。   摩天轮似乎在最高处静止了两秒,才慢吞吞往下走了。   沈叙没回头,望着玻璃里的陆绝说:“摩天轮转下去有半小时,离一周的打赌也还剩半个小时。”   陆绝笑了,“嗯。我好像输了?”   沈叙说:“你就没打算赢。”   他早该想到,陆绝不会带他去做催眠治疗。   他以前找过几次心理医生催眠师,尝试着恢复记忆。   但每一次,都中止在那场始终困着他的梦魇火焰里。   李成蹊不让他再去。   “没有过去记忆不重要。”李成蹊说,“我们可以再重新创造新的记忆。”   李成蹊心疼他,不让他再做催眠治疗。   陆绝怕他是俞汀,又怕他不是俞汀,从开始就没想过带他去做催眠治疗。   沈叙平静地笑了,他终于回头,坦荡地对上陆绝的目光。   他说:“陆绝,我不是俞汀,在摩天轮回到原点前,如果你还想吻我,可——”   下一秒,男人高大的身影向他倾泻,两片柔软的唇贴着他嘴唇。   他们接了一个很温柔很长的吻。   陆绝珍惜地小心亲着他,像羽毛棉花那样轻,沈叙的心跳却比每一次都更要激烈。   他闭上眼,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窗外细细碎碎的光照进来,曾经有那么一瞬,也只有那么一瞬,沈叙想,时间能慢一点,该多好。   时间不会因任何人而停留,更不会因为沈叙那短暂一瞬的想法而有不同,淡黄色的小房子微微颤动了两下,回归圆点停住了。   游乐场的广播声在外响起,“即将闭园,请游客有序从出口离开,不要停留哦。”   快12点了。   沈叙后退着,离开了陆绝的嘴唇。   这次他嘴唇没有被吻肿,他朝着陆绝笑,两只眼第一次笑得弯弯的,也满是笑意。   他抬了手,朝着陆绝挥了两下,“再见了,陆绝。” 第82章   “离零点还有一分钟。”   陆绝接住了沈叙的手,他拨着沉香手串,从他左手套回了沈叙的右手。   “最后一件要你做的事,戴着它。”   清润的手串冬暖夏凉,那一颗渐变蓝小贝壳,也因为常年配戴表面非常光滑平整,沈叙沉默了。   很快小房子转回原点,门自动打开,沈叙抽出手,没有取下沉香串。   沈叙没再搭陆绝的车,他行李箱提前整理好了,放在后备箱。   预约的车到了,他取出行李箱,又回到有边界感的合作对象,“陆总,这一周谢谢招待。”   他礼貌道别,没再回头上了车。   陆绝一直望着出租车,看不见了,他笑容瞬间没了,收回视线上车,拿过烟盒抽了一根烟。   缓慢地吐出白雾,陆绝空着的手翻开了扶手盖,取出了三份档案。   李家三口移民前的所有存档。   原档全被销毁了,他起初没查到,后来他飞了一趟陵江找付狄扬。   “认识!李成蹊嘛!”付狄扬放下李成蹊的照片,咧嘴说,“他以前是二中的校草第二呢!不错,现在还保持得那么帅。”   付狄扬又发现不对,“不对啊!你转学来的时候李成蹊早出国了,你们咋认识的啊……”   陆绝没出声,喝了口酒,付狄扬瞄了他好几次,到底没忍住靠近了一些,小心翼翼问:“绝哥,你处对象了没?”   付狄扬起初没把陆绝和俞汀往同性恋上想,那时候他也压根不知道什么同性恋。   是俞汀出事后,陆绝砸九位数买下俞汀家那一片,还有那座至今仍是陵江“最美墓园”的花圃……   过往俞汀与陆绝那些亲密相处,他那根粗神经神奇地开窍了。   根本不是兄弟情!是黏糊糊的爱情!   对于他崇拜的两人是一对这事,付狄扬没错愕多久就消化了。   仔细想想,真他妈绝配!   但付狄扬也真没觉得陆绝会为俞汀守身多久,他大伯和他大伯母三十多年的恩爱模范夫妻,去年他大伯母得病去世,他们还在担心他大伯会想不开出点事,他大伯已经到处找人帮他说媒了……   爱情嘛,也就那样。谁还真能守谁一辈子了。   当时付狄扬这样想。   随着时间流逝,他那些高中同学结婚的结婚,生娃的生娃,陆绝仍是孤身一人。   十年了,陆绝还没忘记俞汀。   人一生有多少个十年呢?   付狄扬知道俞汀好,也惋惜俞汀年纪轻轻就失去了生命,但日子还是要过不是,陆绝就这么熬下去,他看着也不好受。   俞汀没亲人了,头几年他和高中同学丁斯南会相约着去花圃看看俞汀,跟俞汀唠唠嗑。   后来丁斯南搬京市去了,他就自己去,大约是他总去看俞汀,反而和陆绝比高中时代更熟了。   他也每年都和复读机一样会问一嘴,“绝哥,你处对象了没?”   问也白问,陆绝没理过他。   付狄扬就想说一嘴丁斯南要结婚的事,前几天联系的他,婚期在下个月,陆绝却神奇地回他了。   “我和俞汀没分手。”   付狄扬愣住了,点头,他知道啊,没分手,就是阴阳两隔了嘛。   陆绝心情很好地扬了唇,“所以别造我谣,我男朋友听见了会不高兴。”   付狄扬,“……”   憋了十年,陆绝终于还是彻底疯了。   陆绝从付狄扬那儿确定了李成蹊的身份,当年的事也就猜到了七八分。   最后的确认,是他找了陆山京当年的首席秘书谢围。   谢围一如既往嘴严,“不清楚。”   陆绝淡淡说了一个名字,谢围脸色就变了,一分钟后,他拿出了当年留着的俞汀入院记录副本。   谢围做事总会留一手。   陆绝拿到入院记录拿一刻,终于能百分百确认,俞汀是真真切切地还活着。   ……   当天他就找人弄了李家三口的档案复原本。   足够证明李成蹊出生、生长于陵江,高二才全家移民国外。   有这三份档案,沈叙即使没有记忆,也会知道他是有家有母亲的俞汀,而非李家人编造的弃儿沈叙。   只是前几天,沈叙发烧那晚,他改了主意。   那天沈叙烧得最迷糊的时候,喊最多的是“妈妈”。   过去十年,李母张婉淑代替了沈叙“母亲”的角色,无论张婉淑是真情还是假意,拿出这三份资料都会伤害到沈叙。   他不会让沈叙再受任何伤害。   不能急。   他等了十年,还能等第二个十年,第三个十年……等沈叙再次想起他。   陆绝拿开烟,拿过手机拨了一串数字。   回铃音响了一会儿,对面才接,“哪位?”   陆绝捏着香烟摁进烟灰盒,不轻不重碾了两次,淡淡开口,“李成蹊,你偷走了俞汀十年,这笔帐得出来算算了。”   *   同一时间,沈叙到了新酒店。   新酒店离cnahly京市分公司很近,步行只需五分钟。   沈叙办理入住进了房间,他处理完堆积的工作,已经凌晨两点多了。   他关上电脑,拿上换洗衣物去洗澡。   他没开浴室灯。   卧室光亮穿过海棠花玻璃,在光滑的浴室墙面落下一小片海棠花的形状。   温热的水流顺着纤长的手臂往下,淅淅沥沥地溅在那串沉香贝壳上。   沈叙拇指摩挲着那颗光滑的贝壳,直到窗外乍然响起雷声,他才关水披上浴袍出去。   好几个未接电话,全是张婉淑。   有时差,张婉淑从来不会在半夜联系他,沈叙赶快回了电话。   张婉淑秒接,“叙叙,妈不是故意吵醒你……”   “妈我没睡。”沈叙温声安抚她,“有事您慢慢说,我听着。”   “成蹊电话打不通了!”张婉淑担心得厉害,“他早说了,三小时前和我视频,一直没动静,我就打了他电话,他不接。”   张婉淑说着哭了,“叙叙你知道的呀,他不会不接我电话……你爸也出去了不在家……”   “是,我知道。”沈叙不清楚是什么事,他说,“您别急,我现在联系他,您把手机放手边,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张淑婉哭着答应了,还说了一句,“你寄的黄米酥饼收到了,是老味道,很地道。”   沈叙眼皮跳了两下,“您喜欢下次再给您寄。”   他挂了电话。   一周来第一次拨了李成蹊电话。   嘟嘟嘟……   “嗡嗡嗡……”   掉到地面的手机在雨水里继续振动着。   李成蹊又吐出一口血水,冷笑着盯着陆绝。   “不是你,俞汀根本不会出事!”   被陆绝戳穿,他也不再隐瞒,“你他妈有什么资格爱俞汀?你连保护他都做不到,你不配喜欢他!陆绝你他妈不配!”   “你又配了?你偷走他,让他生活在谎言里,毁掉他的前程!让他十年没有拜祭他父母!”   陆绝揪住李成蹊的衣领,又挥出一拳,“你偷走了他十年时间!你更不配爱他!”   愤怒不断涌出,陆绝的拳头跟着李成蹊的脸一起血肉模糊,李成蹊刚才还手耗尽了力气,索性也不动了,雨水冲进他嘴里和血混在一起,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是,我承认,他是不爱我,他爱你。十年前他爱你,十年后他忘记了你,还他妈爱你!”   李成蹊挑衅地看着陆绝,“你现在去告诉他,告诉他我骗了他,我们全家都在骗他,他现在深爱的妈妈,其实根本不爱他。”   “我以为我不敢?”陆绝冷笑。   “你敢就不会来找我了。”   挨了他出生以来最狠的一顿打,李成蹊也想明白了,俞汀这十年的精神支柱是“母亲”,张淑婉代替了赵如菲,现在是俞汀最重要的存在。   陆绝越爱俞汀,越不敢捅破这件事。俞汀脑部受过严重损伤,现在还有后遗症,再来一次刺激,谁都没把握俞汀会不会出事。   所以陆绝来警告他,要他远离沈叙。   李成蹊脸上没一块好肉,雨水砸着更是皮开肉绽,李成蹊却感受不到疼一样,“陆绝,你见过十年前俞汀濒死的样子吗?”   身上没一块完好皮肤,全是血,炸得支离破碎,毫无生气着躺在地上。   医生都说俞汀抢救过来的机会渺茫。   但俞汀撑过来了。   他那么努力地想活着。   病情反复,一遍一遍地反复进手术室,他也一遍又一遍地撑了下来。   每天要吃的药,输入的药水,是普通病人一个月的量,嘴里面也全都炸烂了,最初甚至连流食都不能吃,只能打营养液。   有一段时间头疼得无法入睡,俞汀只能拿头不停撞墙,以痛止痛。   李成蹊一字一句,“你没见过。如果你见到了,你这辈子都不该再出现他面前。他为你死过一次了,你放过他吧。”   ……   雨越下越大,沈叙没联系上李成蹊,又联系了上次住的酒店。   酒店经理说:“李先生零点10分离开的酒店,车是前台叫的,地址是——”   沈叙跟着地址过去,并没有人,同时李成蹊电话进来了。   他低声笑:“叙哥,还是提前联系你了。我住院了,好不好可怜一下我,来医院看看我?”   他停顿一秒,“让我看到你,知道你平安就行,几秒就行,求你了。”   沈叙没去。   他拍了一张自拍,发给了李成蹊,“妈非常担心你,给她回电。”   发完信息,他又通知了张婉淑,这才收起手机。   此时快天亮了,他走进附近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拿了一块三明治,一杯黑咖啡,到休息区安抚了隐隐做痛的胃,他拿出手机,点开搜索栏,输入——   【陵江821特大事故】   黄米酥饼,是在陵江机场买的。 第83章   陵江821特大事故。   【2012年,8月21日晚八点左右,一辆保X捷在陵江跨海大桥失控,连撞七台车后自燃,导致两辆车当场爆炸,有六辆车撞向护栏落海。截止25日,事故共造成15人死亡,2人受伤(均无生命危险,目前在医院接受治疗)……】   沈叙拉着网页,最后停留在几张现场图上。   十年前的旧新闻,图片分辨率不高还叠满了各色水印,一张事发前的跨海大桥,一张事故后的跨海大桥,几张自燃的轿车残骸。   沈叙停在轿车残骸那张图,指尖缓缓往外放大图片——   烧焦的引擎盖上全是绽开的铁皮,融化的安全气囊呕吐物一样黏在方向盘,车门、座椅,全部烧变形了。   单从模糊的图片便能感受到当时的火焰滔天。   火。   沈叙关了网页。   他放下手机,脑海有点空白。   事故后,他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李成蹊,他仅有的十年时光里,也全是张婉淑,李成蹊,李父……   沈叙闭上眼,视野沉入黑暗,把这段时间零零碎碎的记忆一块一块拿出来。   拥挤的楼梯间,被人拉住的衣袖。   昏暗的类似储藏室的地方……   有人说:“小心。”   有人说——   “哎,篮球是不是新一……”   “没……”   “我再找找!”   那时他脑海有闪过少年李成蹊的记忆,他便以为那些话全是李成蹊所说。   假设不是李成蹊呢?   张淑婉告诉他,他们祖籍在华国南方一座小城,35年前移民意大利,这段时间他去了陵江两次,张婉淑和李父的口音,与陵江很相似。   还有陵江的黄米酥饼,张婉淑说是老味道,地道的味道。   便利店的招财猫开始不停说着“欢迎光临”,不同的脚步声在沈叙耳畔响起,又走远……   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沈叙终于掀开了眼皮。   长时间在黑暗里,猛然瞧见白光,他视线有短暂的几秒模糊,然后一点一点清晰。   玻璃窗外,天亮了。   橘红掺着粉色的朝霞染了一大片天空,便利店前的人行道来来往往许多人。   上学的学生,上班的成年人……套着橘色工作服的清洁工忙碌地在清扫着街道。   沈叙收拾好桌面的垃圾,起身走向垃圾箱,轻轻扔了进去。   离开便利店,他回酒店洗个澡换了衣服,九点准时到了Cnahly分公司。   用了两天,沈叙处理妥当了他手头目前的工作,第三天早上,他直接去了机场,买了最近一班航班去了陵江。   一个半小时左右的航程,再次落地陵江,沈叙出了机场,先叫车去了跨海大桥。   十年过去,大桥从事故阴霾里修复,现在已经是陵江最招牌的地标。   桥两侧过道几乎都是拍照留念的游客,今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一望无际的海面是难得一见的玻璃海,像一片清爽的透明蓝绿色果冻。   跨海大桥的中段,也是821事故被撞毁的那段护栏。   沈叙跟着游客移动,将桥上每一块砖都拍进了手机。   大约有一千多张。   拍完跨海大桥,沈叙又依次去了俞汀读过的学校。   陵江小学,陵江初中,陵江二中。   他上陵江小学和陵江初中的官网查过,在俞汀读书的年代,这两所学校没有单独的体育器材室,但他还是分别去了一趟,拍下了两所学校的照片。   下午三点二十分,他最后一站是陵江二中。   他依旧是以企业家考察的身份。   郑德荣接到电话,早在学校等着接待捐钱的企业家了。   他端着不锈钢水杯,在二楼走廊随机检查上课情况,检查完高二最后一个班级,他看了眼手表,快到约定时间了。   他吹着水杯,踱步到窗边往外瞧,就看到了校门口,有一道身影往学校里走。   距离有些远看不太真切,郑德荣笑着感慨了一声,“老咯。”   搁以前,一只苍蝇飞过校大门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喝了口水,跑回办公室放水杯,跑下楼去接财神爷了。   捐五十万给学校买体育器材呢!   郑德荣跑下楼,隔着几米距离,他看到一个身高挺拔,穿着白衬衫西裤走来的男人。   他眯着眼,觉得男人有些眼熟,一时没说话,直盯着男人瞅。   男人走到他面前,先礼貌询问:“您是郑德荣郑老师吗?”   郑德荣点头,“我是,你是——”   “沈叙。”沈叙微笑。   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到嘴边又死活喊不出,不好再继续盯着沈叙,郑德荣就没再多想,笑着领路参观,“沈总难得来一趟,我先带你在学校里转一转。”   郑德荣抓住机会说:“我们学校小,在体育设施这块一直跟不上,学校到现在还没有足球场地呢……”   沈叙安静听着,偶尔拿手机拍几张照片。   是来捐体育器材,其他教室郑德荣就走马观花带沈叙过了一遍,最后是篮球场和体育器材室。   “篮球场是二十多年前建的了,体育器材室新点,也是十多年前了……”   郑德荣掏出钥匙打开器材室,“里面的器材都很有年头了,也是我们学校一个毕业生捐——”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你是外国企业吧,怎么想到来我们学校捐物资了?”   沈叙回:“我有个朋友是贵校学生,我是受他委托。”   郑德荣马上高兴了,“叫什么?15年内毕业的学生我全认识。”   沈叙说了一个路上喊一声,能有两三人回头的名字,郑德荣脑海里冒出十来个身影。   郑德荣明显比刚才多了几分热络,“好啊,反哺母校……”   来电打断了郑德荣,是校长的电话,估计是问接待沈叙的事,郑德荣按着手机说:“你随便参观,我接个电话。”   他拿着手机出去了。   器材室只剩沈叙一人了,他慢慢往里走。   器材室是一间大通间,用多层的置物架隔成了几个小空间。   沈叙拿出手机拍照,路过第三排放置篮球的置物架,他停住了,往两排置物架里走。   置物架隔出的通道很狭窄,沈叙一个人通过都有些拥挤,他想拿架上的一颗篮球,忽然门外有脚步声,郑德荣讲完电话回来了,“沈总……”   亮光和郑德荣的声音从置物架的缝隙传来,沈叙脑子里突然有男生轻轻浅浅在笑,然后他慢吞吞地,又低低沉沉地说——   “别怕,被发现了,就说是我强迫你。”   狭窄拥挤的空间里,心跳声如雷。   沈叙手一颤,篮球从他手心脱落,“咚咚”   掉到了地上。   郑德荣听到动静过来,看到站在逆光里的背影,松了口气,“沈总你在这儿啊。”   沈叙回头,他弯腰捡起还在滚动的篮球,放回了原处。   学生放学前,沈叙就把五十万转到了陵江二中公帐号,郑德荣一定要请他吃晚饭,沈叙找了理由推掉了。   随便找了一家餐厅解决了晚饭,此时天快黑了,他又去了一家打印店,把今天拍的照片全部打印出来了。   共1021张。   他选的是质量最好的相片纸,1021张照片接近10斤了。   他又买了一些文具用品,提着袋子出了打印店,外面天已经全黑了,路灯,店铺招牌灯都亮了,路上也是拥堵的车流。   沈叙没订酒店,他拨了一通电话。   “您好,我是沈叙。”   张敏华赶到的时候,俞汀家老房子外面,月光笼罩着一道颀长的身影,男人依着院门,垂眼静静翻着手中的东西。   不知等了多久。   沈叙听到了脚步声,他把照片放回了袋子里,走向张敏华说:“麻烦您了。”   张敏华揉了揉眼角,“瞧你这孩子,麻烦什么,你和……你是小陆的朋友,就也是我亲侄子,再客气我可生气了。”她推开院门说,“走走走,快进屋,外面蚊子多……”   开了门,张敏华没进去,她把钥匙给了沈叙,“家里有事,我得马上回去,就不进去了。你这几天安心在这儿住,屋里啥都有,床铺也是我前两天刚换的,你睡哪间都行!我明天再来看你!”   沈叙道了谢,又说:“我来这儿的事,陆绝不知道。”   张敏华眨了眨眼,马上明白了,“行,他来陵江基本都会告诉我,我收到风声马上通知你撤!”   她最近谍战片看多了。   沈叙笑,“好。”   送走了张敏华,沈叙关了门。   他是第二次来这套房子,这次的心情却有些不同。   第一次,他是陌生人。   这一次,他或许,不是陌生人。   沈叙选了他上次住的房间。   他拿出照片和买的透明贴纸,将照片按顺序依次贴在衣柜门上。   贴到陵江二中器材室的照片时,沈叙撕了张便条贴,写了一句话。   “别怕,被发现了,就说是我强迫你。”   啪。   便条贴覆在了器材室照片上。   ……   洗过澡,沈叙换了干净的家居服回房间。   如张敏华所言,她刚换的干净床品,枕头、凉被都能闻到晒过太阳的味道。   沈叙没拉上窗帘,关了灯,窗外的月光倒影在天花板上,清清亮亮的,偶尔还能听到海浪声。   沈叙合上眼,没一会儿睡着了。   半睡半醒间,他被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叫醒了,窗帘呼呼响着,刮大风下大雨了。   沈叙几乎是瞬间下了床,一气呵成奔去窗边关了窗户。   屋外闪电晃了几下,屋内忽明忽暗。   腹部抵着凉飕飕的东西,沈叙低头一看,抽屉没关严实,有一小条缝。   他压到抽屉的把手了。   心跳莫名有些快,沈叙后退半步,轻轻拉开了抽屉。 第84章   抽屉里是一部老款手机,一只长方形铝皮饭盒,一本书。   饭盒很有年头了,盒身的镀层几乎全掉光了,露出光滑的铝面,像他手上那串沉香手串一般,应该经常被陆绝抚摸。   窗外雷鸣电闪,雨声砰砰砰此起彼伏,沈叙取出了书,手机和饭盒。   拉亮桌上复古的小台灯,雷雨夜,昏暗的房间有了一小片淡浓橘色的光源。   手机是苹果4,2010年的款。   书的封皮写着,《船舶科学技术 221期》,用服帖的胶布修补得很好,不凑近看,几乎会以为是一种独特的封面设计。   沈叙放下手机和书,只拿着饭盒,很轻,里面装着的东西也很轻。   他心脏同外面的雷声一样轰隆,他无比清楚,这些物件都属于俞汀。   他坚定地拿开了饭盒盖。   灯光下,秀丽的笔迹已经褪了点颜色——乐乐收。   是一封信。   沈叙望着那三个字,手指无意识颤抖着,他静静望着这三个字,许久才小心取出了信。   他甚至没有放下饭盒,卡在他心脏的地方,两手不稳地抽出了,“潘多拉的信”。   信纸有些微的泛黄,依旧是秀丽的笔迹。   【我最爱的乐乐:   假如你看到了这封信,说明妈妈的手术失败了。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但是对不起呀,妈妈只能陪你到这里了,但我的乐乐那么勇敢,在别人扔烟头到我窗下的时候,都如此勇敢地站出来保护了妈妈,你那时候才六岁呀!】   沈叙眼睛一晃,他似乎也看见了。   和今晚一样漆黑的夜,小男孩背对着他耐心地蹲在花丛里,宛若一头沉默凶狠的小虎崽,在一条身影翻过那壁围墙时,小男孩冷静地弹飞满满一袋小石子。   男人“哎呦哎呦”又骂骂咧咧跑了……   沈叙双唇剧烈颤抖着,回神看见信纸上的水珠,他才知道他流泪了。   信纸上的字被眼泪浸湿了,他赶紧去擦,捏着袖口小心吸着那些变模糊的字——   【一直以为妈妈不知道吧,其实那天晚上我看见了,因为乐乐勇敢地保护了我,我再也不害怕了,曾经我以为你爸离开后,我会活不下去,但是你瞧,妈妈活下来了,还养大了你,这是妈妈最骄傲的事了!(笑)   所以我的乐乐会比妈妈更加的坚强勇敢,会好好活着,健康快乐地长大,造出一艘艘安全美丽的大船。   你会答应妈妈,我知道,我的乐乐是最听话的孩子。   最后妈妈有一个请求,活着的时候没能找到你爸爸,让我死后去找他吧,撒我的骨灰进大海,我会跟着大海,再次找到你爸爸。   别再悲伤,我的宝贝,我和爸爸永远爱你,我们依然在守护着你,只是在另一个世界(开心笑)   ……】   断断续续的画面汹涌地涌进沈叙的脑海。   又沉又重的木门也挡不住要命、要钱的哭声、骂声。   很多很多人。   小男孩趴在门缝边,收紧了呼吸,望着女人瘦弱的背影。   她一言不发,始终低着头,等众人骂够了,安静了,她才举起两只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个手势。   有人骂她,“你这哑巴在比划什么!我们看不懂!”   沈叙却看懂了。   女人赶快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拿笔写着和信上相同的秀丽字体。   洁白的纸面,跟着沈叙的低声写出同一句话,“给我时间,我一定会赔你们补偿金。”   然后女人转过头,她那时还是如海藻般浓密柔软的黑色披肩长发,脸很小,很精致,皮肤白白的,眼睛很大很亮,眼里噙满了泪水,却倔强地没让自己哭。   她望着门后的小孩,也望着沈叙,眼底的无措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坚强和慈爱。   她在对他们说——   “别怕,有妈妈在。”   沈叙视野彻底模糊,信上的字却越来越清晰。   【最近身体又不太舒服了,医生从鬼门关给妈妈抢来了半年多的时间,能再多陪陪你,妈妈再没遗憾了。   而且知道有陆绝会陪着你,你不是孤单一人,妈妈也更放心了。   陆绝看你的眼神,和你爸当初看我一样,妈妈不会认错。   我悄悄查过,原来同性也会相爱,虽然比例少了点,那也只是比例少了点,没什么大不了,就像有人喜欢甜食,有人喜欢吃辣,如果你也同样喜欢陆绝,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和目光,妈妈就算不在你身边,也在支持着你,你开心的事,就是全世界最正确的事,大胆去追求你的幸福吧!   又一次最后了,愿我的乐乐,永远做自己,永远快乐健康。   爱乐乐的妈妈。   2011年,1月1日。】   在昏暗地板上逐步失温僵硬的女人,男孩一遍一遍喊着,“妈,妈,妈……”   “妈……”沈叙指尖捏紧了信纸,又猛地反应过来松开,迅速抚平纸缘的褶皱。   “妈,乐乐回来了。”   窗外暴雨如注,天亮时,雨终于小了,淅淅沥沥地淋着大片无尽夏,蓝紫色花朵吸够了水,开得更猛烈,比大碗的碗口更要大,有几朵还支到了窗台上。   屋内静悄悄的,书桌的台灯还开着,直到天色更亮了些,沈叙才从膝盖里抬头,他将信纸叠好放回信封。   一个姿势坐了一夜,他腿有些僵硬,单手抓着桌沿起身,他小心地把信放回饭盒,连着那本撕碎过,又粘好的刊物放进抽屉原处。   随后,他拿起那只手机。   手指触碰到屏幕,并没有亮,不知是没电还是关机。   沈叙按了开机,屏幕亮了,出现了咬了一口的苹果。   短暂几秒,屏保出现了,是一艘开过海面的船,指尖往上一划,拉出了输入密码。   沈叙没动。   他不知道密码。   他想了一夜,还是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碎片记忆。   但已经能肯定,他是俞汀。   忽有敲门声,张敏华的嗓门非常清晰,“小沈起床没有?”   沈叙放下手机,去开门了。   碎片化的记忆里,偶尔有闪过张敏华,张敏华提着一袋热腾腾的早餐,笑着进屋,“给你买了我们当地的早餐,你先吃点,吃不惯我再——”   “敏姨,我吃得惯。”沈叙说。   张敏华没注意到沈叙改了称呼,她脱鞋光脚踩进屋,夏天水泥地凉飕飕的,踩着特别舒服。   她走到饭桌放下袋子,往外拿着早点,絮絮叨叨说:“早餐必须按时吃,现在生活节奏快,你们年轻人经常不吃早餐,年纪轻轻落一身病……”   沈叙没打断她,拉开椅子在对面坐下,耐心听着她的念叨,也干干净净吃完了所有早餐。   “你和汀仔口味也相似嘛!”张敏华很高兴,“午饭我就不给你送了,你出门左转一直出了街,再右转直行五六分钟就是一条美食街,味道都地道,你随便吃吃,晚饭等你叔来接你,去我家吃!”   沈叙弯唇,“下次吧,这几天我先自己转转。”   “成,你自己转也自在。”张敏华也不勉强,乐呵呵说,“刚好呢,这几天来潮了,可能会出现蓝眼泪,蓝眼泪你不知道吧?就海里有什么藻会发出蓝色的光,我也不太懂,反正年轻人喜欢……”   张敏华说了快半小时才走。   沈叙将屋里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去仓库推出了那辆女士单车,仔仔细细擦干净上油,十点也出门了。   他骑着单车,穿过一条又一条应该熟悉的街道。   白天他去拍照,打印出来贴在房间里,晚上就待在家里,反复看那些照片,尝试着找回更多一点儿的记忆。   一周后,天花板都贴满了照片。   周末早上起床,就有些飘细雨,断断续续下到中午才停,沈叙煮了一碗鸡蛋面,香葱是他去后院那块小菜地拔的。   偶尔也会闪过他以前和赵如菲种菜的画面。   那时候要赚钱还赔偿金,菜地的小菜不仅能让他和赵如菲填肚子,偶尔还能卖一些钱,换一斤猪肉给母子俩改善伙食。   吃完面,沈叙收拾碗筷去厨房洗干净,拿干棉布擦掉水珠,仔仔细细放回了橱柜。   要出门时又开始落雨,这一场雨有点大,下的时间也比较久,快五点才停,沈叙接到了张敏华的电话,喊他去家里吃火锅。   “今天有点凉,吃火锅舒服。”张敏华笑,“小敏敏还没见过你,这不昨天放假,才从学校放回来,吵着要见你呢。”   沈叙回:“我今天有点事,明天去看她。”   回他的是一道年轻女孩期盼的声音,“那哥哥你明天一定要来呀!你保证!”   记忆里有一个模糊的小女孩,小尾巴一样跟着他,沈叙微笑,“我保证。”   挂了电话,沈叙拿上伞出门了。   雨刚停,地面还是有不少水洼,沈叙走到大路边,等了一会儿才来了一辆出租车。   上车他说了一个地址,司机“噫”了一声,打开了话匣子,“你是本地人吧!那地方的名字早改了,现在可没多少人记得咯。”   沈叙回:“是。”   好不容易碰到个本地人,司机一路唠,基本是在感叹陵江现在发展得太快太好了。   沈叙安静听着,偶尔回司机一两句,快到目的地,司机才想起问沈叙,“现在这块炒作成了网红打卡点,逢年过节那个爆满哟,不过在以前也就一片野沙滩,还有几个海蚀洞,啥玩意没有,你一本地人来这儿凑啥热闹啊?”   沈叙看向窗外,才下过大雨,现在沙滩没人,浓密的长睫毛轻轻扇了两下,他轻声回:“丢了重要的东西,我来找找。”    第85章   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里,他有一个秘密基地。   往日拥挤的海蚀洞此时寂静无声,呼啸着的海风在昏暗的洞内恐怖地回响,洞内也比洞外暗了许多。   沈叙打开了手机灯,跟着零碎的记忆在洞内左拐右拐,又在洞内绕了几次,最后直接撞上了一块洞壁。   鼻尖擦过粗糙的石头,沈叙举着手机仔细观察着洞壁。   半小时后,他找到了。   在他斜上方75度的位置,有一块看似与洞壁融为一体的石头,沈叙放开伞靠着洞壁,他把手机绑在手腕,两手摩挲着粗糙硌手的洞壁,艰难往上爬。   摸到石块了,果然瞧见几丝若有若无的光。   有光就有缝隙,石块背后一定有处隐秘的空间!   有了这个发现,沈叙隐隐有些兴奋,这十年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仿佛触开了机关,排山倒海的景象掩埋了沈叙。   同样的天气,同样的光亮,清瘦的少年发现宝藏一样从石块后方灵巧爬进了那方隐密的空间。   同时沈叙左手抓住了一块镂空的地方,他另一只手也努力探进缝隙里,试着摸了两三分钟,碰到一块粗糙有抓力的凸石,他模拟了几次没有松动,立即抓稳那块凸石,一鼓作气爬进了缝隙。   这条隐秘的石缝经过多年的海风吹蚀,又变了形状,缝隙比以前更窄了,别说是一名成年人,哪怕是骨骼未闭合的少年人,身体不够细软也无法卡进去。   沈叙堪堪卡进缝隙,全身被碾压过一样,他彻底没了力气,摸到平坦的地方就拿开手机,坐地面大口喘着气,和脑海不时蹦出的轻松画面对比鲜明。   沈叙喘了两三分钟,起伏的心跳渐渐平稳了,他这才捡回手机,细细打量他曾经的秘密基地。   与十年前一样,面朝大海的那块石壁还有着那块天然“窗口”,海风灌进洞,还夹着强烈的湿意。   快下雨了。   手机白灯一寸一寸照过洞内,陌生又熟悉,这是俞汀十岁发现的秘密基地,他记得他应该在某一块地方刻了一行字——   【我会造出世界上最安全的船!】   沈叙靠近洞壁,半蹲着仔细摸着洞壁,他10岁刻的字,这么多年过去,估计被海风吹得快磨平了吧。   他极有耐心地摸着凹凸不平的洞壁,大约过去十来分钟,他脸上忽然有了点滴的湿意,紧接着他听见了密集的“沙沙”声。   下雨了。   很快“沙沙”变成了“噼啪”,飘进洞的雨也更密集和急促。   雨变大了。   沈叙没有急,这一方天然的隐秘洞穴,因为极高的地理位置,再大的雨都很安全。   他找完缺口左侧石壁,就移动去右侧,路过大缺口,淡淡的蓝光照到了他脸颊、手指间。   沈叙眨了眨眼,扭头望出去,瞳孔猛烈地收紧了。   漆黑一团的海面,不断跳出星星点点的蓝光,顷刻又蔓延成一大片,滴滴答答在海面跳着舞,雨越大,这场蓝色的雨便越盛大。   这就是……   蓝雨!   “你不是想看蓝雨?”   少年的脸,连同着他的脸一起清晰。   就在沈叙所在位置,少年转脸越过沈叙,望着他身后。   下一秒,沈叙身后响起很低一声笑,“骗你的,我想做的从来不是看什么破雨。”   少年眼睛又亮又暗,沈叙看着少年平静地问:“那你想做什么?”   身后的声音那么远,又那么近。   “亲你。”   沈叙不受控地回头,就看到陆绝……不,是还很年轻的陆绝,如同一头猛兽撞过来,把他紧紧压在了潮湿又粗糙的洞壁。   他下巴被一只冰凉宽大的手强迫着太高,蓝盈盈的光亮里,陆绝眼底倒映着缺口外的蓝雨,低头用力亲到他唇上。   翻滚的海浪声消失在两人激烈的喘息声里。   那两道抵死交缠的身影从昏暗里清晰,沈叙彻底看清了。   是他,还有陆绝。   “陆绝……”他无措地抱住陆绝,滚烫的血流过他的每一根指缝,却冻得他似乎是被锁进了零下18度的冰库。   “别睡。”他害怕地抓紧陆绝,手指惊惶地嵌入他的皮肤,“求你了,睁着眼睛,救护车就到了。陆绝……”   别也丢下我!   眼泪混着血刷过沈叙的眼前,一切激情的、悲伤的,恐惧的回忆落幕,定格在那夜开满无尽夏的花房里,陆绝用力地抱住他,给他温暖,“乐乐,我回来了。”   ……   层层叠叠的记忆消退,洞外大雨还在倾盆,蓝光照亮着洞内,沈叙,不,他是俞汀。   俞汀摸出口袋里的另一只手机。   苹果4,他十年前的手机。   手机开着机,满格电,他输入了他的生日。   摁下最后一个数字,屏幕解锁了。   嗡嗡嗡……   数以万计的信息争先恐后在弹,手机持续振动着,直到俞汀手心全麻了,手机才恢复沉寂。   屏幕上全是来自陆绝的短信,没有一条未接电话。   俞汀点开了信息。   2022年,6月12日,23:65分。   【今天看见一个像你的人,很像,我还以为你回来了。】   2022,6月11日,20:02分。   【到二十桥了,挺美的一个城市,喝了当地的薄荷水,口味很奇妙,真想给你带一杯。】   2022,6月10日……   每天一条短信,俞汀一条一条看得仔细,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雨,也不知道何时天亮了,他翻到了最后一条短信。   2012,8月25日,23:49分。   【乐乐,回来好不好?】   再也不想等,俞汀马上拨了陆绝的电话。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   俞汀把手机放回口袋,刚要起身又跌了回去,他靠着石壁坐了一整夜加一个早上,全身都硬化了,他手抓着石壁的纹路,正要起身,他忽然停住,扭头去看石壁。   阳光灼热明亮,照得那一块石壁晃得反光,看不清晰。   好一会儿,阳光偏离了一点儿,俞汀看清了。   海风没有抚平他10岁刻的那一句话,“我会造出世界上最安全的船!”,清晰又稚嫩。   而在这句话上方,多出了三个字,凹凸不平的、手指抠出来的字——   【我想你】   ……   俞汀还是回了一趟家。   他太狼狈了,他把自己里里外外,干干净净地清理了一遍,换上干净衣服,他抓紧时间给小敏敏打电话道了歉。   “驭盐兀下次一定去看你。”俞汀说,“给你带跳跳糖。”   小敏敏挂了电话,回头问张敏华,“妈,我早不吃跳跳糖了!你干嘛还告诉那个长得像哥哥的新哥哥!”   张敏华被绕晕了,“什么哥哥新哥哥?跳跳糖又是什么,你以前喜欢吃跳跳糖?”   小敏敏,“……亲妈,当我没说!”   同一时间,俞汀打车赶到机场,他买了最快飞京市的航班。   来时飞快的航程,回去变得无比漫长,好不容易落地,俞汀第一个出机舱。   手机调回信号,他又拨一遍陆绝的电话,依旧关机,他联系了杨敬安。   “陆总?”杨敬安头疼得厉害,“哎哟别提了,他疯了!”   俞汀紧张,“他怎么了?”   杨敬安马上大吐苦水,“小沈啊,陆总欣赏你,你快到公司来劝劝他吧,他五天五夜不下班了,我根本也不敢下班,我这把骨头真快熬不住了……”   杨敬安没说完,俞汀已经跑出机场,直奔候车区。   刚上车,俞汀手机振了,他一直捏着手机,快快低头一看,来电不是陆绝,是张淑婉。   俞汀平静三秒,划了接听。   “叙叙啊!成蹊怎么受伤了?你这次怎么也跟着他瞒着我呀!”张婉淑声音特别急,“你们也太不让妈省心了!我飞机落地了,马上到医院,你俩都老实在医院等着,千万别再乱跑。”   以前,俞汀对张婉淑的印象不深,只是常听李成蹊说:“我妈特疼我!”   真的很疼,疼到愿意为她孩子牺牲一切,包括疼爱一个陌生人十年。   司机半天没等到回答,又回头问:“客人你到底去哪儿啊?”   俞汀回神,说:“陆氏总部。”   他又与电话那头有些懵的女人说:“我现在不在医院,您先去,我会再联系您。”   说完他挂了电话。   心脏如擂鼓一般跳得激烈又大声,俞汀深呼吸一口,还是忍不住对司机说:“麻烦开快些。”   司机几乎是飞车了,还是在进市区时碰上了下班高峰期。   京市黑得早,等到陆氏总部,天早已黑尽了,陆氏一整栋楼灯火辉煌,俞汀正要过去,又停住了。   几日不见的身影从旋转玻璃门里出来,陆绝连上几天几夜班,除去眉宇间略有倦意,也还算精神。   他没有西装革履,简单的黑衬衫和西裤,衬衫扣子开了两粒,衣领倒是看出了凌乱的痕迹,应该是才从办公桌下来。   他此刻正讲着电话,差不多讲了五分钟才挂断。   挂掉电话他也没再动,挺拔地站在玻璃门前,捏着手机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俞汀摸出了手机。   那只他的老手机。   拨出电话,他把听筒贴到耳边,这一次,电话接通了,随之是熟悉的来电铃。   歌手悠扬的嗓音在唱——   “The world i see beyond you pretty eyes……”   另一边,陆绝不动了。   顺着俞汀的专属铃声松开手机,“乐乐”两个字在屏幕上鲜活地跳跃着。   他眼球瞬间通红,几乎是两只手同时去划屏幕,划了两次才接通。   他紧握着手机,听筒死死贴着耳朵,一个字都说得支离破碎——   “乐……”   “陆绝。”听筒里声音很飘忽,下一秒又很近,还携着风声。   陆绝感应到了什么,猛地转身,就被飞扑而来的拥抱撞得往后踉跄了两步。   俞汀埋进熟悉的脖颈,用尽全身力气抱紧陆绝,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我回来了!” 第86章   几乎是同时,陆绝抬手用力接住了俞汀。   他几近透明的手背爆出水蓝色的血管,力气大到可怕,恨不能将俞汀自此永远搂进他的骨血里,两人生生世世融为一体。   陆绝贪婪嗅着俞汀脖颈若有似无的草莓味,干燥到快破皮的双唇摩擦着战栗着那一块微凉的皮肤,嗓音哑得厉害。   “俞汀。”   “嗯。”   “俞汀?”   “嗯。”   “俞汀!”   “嗯。”   “乐乐?”   “我是。”   “乐乐。”   “我在。”   “俞汀。”   “嗯。”   “我们结婚。”   “嗯——”俞汀离开陆绝的肩窝,他睁眼乍然看到光亮,陆绝的下颌线在他视野里像是散光一样模糊,他确认问,“什么?”   “现在去结婚。”陆绝转而牵紧他手,十根手指用力紧扣着,拉着他就要走,“去荷兰、比利时、西班牙、挪威……不对,去最近的台岛!”   台岛是华国的一个海岛,是华国刚通过同性登记结婚的唯一地区。   京市飞台岛大概三小时左右。   俞汀乖乖跟着陆绝走,嘴角翘起提醒他,“你户口在京市哎。”   陆绝没有停住的意思,走得飞快,“去意大利。”   俞汀只好扯了扯他袖口,“陆老板,我们商量商量,我才下飞机,好饿。”   陆绝就停了,回头看俞汀。   闪烁的霓虹光影从俞汀脸上掠过又重叠,还是能看出他眼睛微肿,更别提眼睑下方的两团青黑色。   陆绝空着那只手抬到俞汀眼尾,拇指轻柔地揉着他眼角,“想吃什么?”   “你做的火锅。”俞汀说,“很想吃。”   时隔一周,陆氏总部的夜晚,终于又恢复了漆黑。   陆绝带着去了俞汀去了陆氏旗下的超市。   晚上九点多了,超市总算没那么拥挤,还没到生鲜区,陆绝的推车已经装满了。   全是给俞汀买的东西。   拖鞋,家居服,夏季冬季各两套,各种日用品,零食……不是俞汀阻止,陆绝还要搬两箱盐水冰棒。   俞汀说:“还要买生鲜水果,冰箱放不下了。”   陆绝马上要去家电区,俞汀一句话又喊住了他,“陆绝,我饿。”   以最快的速度去生鲜区买了所需的食材,陆绝载着俞汀回家了。   他一周没回家,俞汀打开门进去,满屋的酒味还没散掉,俞汀回头,陆绝刚要解释,他踮脚在陆绝嘴角亲了一口,“做快点,我不想吃零食,等你的火锅。”   陆绝马上反锁了门,这才提着大包小包跑进厨房,没两秒又从厨房出来,往俞汀嘴里塞了一条芒果干,“嚼几口,别低血糖了。”   俞汀点头,小口嚼着芒果干,两边脸颊微微鼓起。   陆绝这才回了厨房,很快水声,淘米声,切菜。   俞汀换上拖鞋,先去推开阳台门通风,就开始整理买的东西了。   五只大塑料袋装得满满当当,全是俞汀的东西,他拆开几套家居服拿去洗衣机,不过老房子没烘干机,他今晚是穿不上了。   俞汀朝着厨房说了一声,“我去冲个澡。”   陆绝回了声,“半小时左右开饭。”   俞汀去了卧室,他打开衣柜,拿了一盒新内裤,挑了一件陆绝的短袖T和运动裤。   他中午洗过一次澡,现在就洗头,简单冲一遍身上便结束了。   镜子里,他眼睛还有些红,皮肤也被水蒸气蒸得微微发红,没有吹风机,他头发擦了半干就出去了。   火锅做得快,只需弄锅底,陆绝已经在摆碗筷了,餐桌摆着一只老款电磁炉,炉上的小锅咕嘟咕嘟冒着泡,俞汀已经闻到香味了。   陆绝听到动静抬头,缥缈的热气熏着他眼睛,漆黑的眼微微闪着红光。   他的T恤对俞汀而言太大了,空空荡荡地套在俞汀身上,长度盖过了他的臀部,领口也露出大片锁骨,休闲裤过长,俞汀就挽了两圈裤腿,裤腿就宽宽大大的,衬得那一小截脚脖子分外的纤细和柔软。   湿漉的黑发乖顺地贴着他耳垂,少了棱角分明的精英气息,像是时光倒流回十年前了,还是那个青涩的少年。   陆绝喉咙又紧又涩,他直勾勾望着俞汀在他对面坐下,那两条又白又细的手臂还沾有水珠,陆绝哑声,“开饭了。”   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落到俞汀面前。   俞汀吃火锅很喜欢配米饭。   他拿过筷子,陆绝做的是清汤锅,如牛奶的奶白汤面飘着几片红彤彤的西红柿片,两小根玉米,几块白萝卜,还有两截青翠欲滴的葱段。   桌上摆满了烫火锅的食材——一盘吊龙,一盘胸口油,一盘雪花,一盘肥牛卷,一盘基围虾,一盘大青龙,其他是应季的各种绿叶菜。   陆绝给俞汀调了一碟沙茶酱,俞汀烫了一块胸口油,裹了厚厚一层沙茶酱,在陆绝的注视下吃了。   陆绝整顿饭几乎是看着俞汀吃,他偶尔夹一筷子。   他没问俞汀是怎么恢复的记忆,俞汀也没提,吃完收拾干净厨房,陆绝进浴室前才问了一句,“出来你不会消失吧?”   俞汀弯唇,“再不会了。”   陆绝进了浴室,五分钟左右他就出来了,头发还在疯狂滴水,和外面的雨一样。   这场冰雹来得突然又急促,还斜着下,俞汀晚了两三秒,就有冰雹砸进了客厅,他刚关上阳台门,一大扇滚烫的肉/体从后严严实实搂住了他。   浓浓的草莓气息同样滚烫地喷在俞汀耳垂,“进去的每一秒我都在想,出来你又不见了怎么办,今晚的所有又是幻觉怎么办?”   陆绝收拢双手,带着俞汀深深嵌入他怀里,他低头虔诚地亲着俞汀的耳垂,“还好你还在。”   玻璃门外冰雹疯一样砸进阳台,阳台的地面和交响乐一样哐哐咚咚。   俞汀眼里涌上温热的湿意,他用力眨掉睫毛上的水汽,两只手也同时抓住陆绝的手,左手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枚婚戒,“我也在想,还好,你没有食言。”   陆绝答应他会活着,虽然没有很好,但陆绝做到了。   俞汀转身,他微微抬眼,眼眶红红地望着陆绝,“上次在这儿,我骗了你一次。”   陆绝低头,轻轻碰了两下他的嘴唇,“什么?”   “我和李成蹊没有接过吻。”俞汀也仰头去找陆绝的嘴唇,“我的身体只记得你。”   剩下的话消失在激烈交缠的唇唇间,陆绝单手抱起俞汀,转身边亲着他边大步走向卧室。   卧室门撞到墙,发出哐当一大声,但被外面狂暴的冰雹声盖住了,没有开灯,客厅的灯光照了一小条在卧室的木地板上,陆绝亲着俞汀把他放到床上,俞汀也勾住他脖子,暧昧的银丝不断从他嘴角溢出。   陆绝一只手还压在俞汀身下,他另一只手从俞汀裤沿摸了进去,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又僵硬地抽了出来。   “……”   俞汀瞳孔热气蒸腾,勉强找回了一丁点儿清明,“怎么了?”   陆绝沉默两秒,脸色难看地就要从俞汀身上下来,“没安全……”   下一秒,俞汀一只手勾住了陆绝的脖子不让他走,一手去找摇摇欲坠的休闲裤,被汗水沁得透亮的瞳仁亮晶晶的,“我买了,放在裤口袋——”   没说完,他嘴又被封住了。   ……   冰雹半夜就停了,却又开始下雨,到隔天早上才消停。   俞汀睡到下午才醒。   他睁开眼,屋内静悄悄的,身体也清爽了,没有昨晚的黏腻,陆绝帮他清理过了。   俞汀掀开被子要下床,刚动了一下,他脸色变了。   比他和陆绝第一次做要难受……   也或许那次是他太过绝望,已经感受不到生理上的不适。   也不是疼,就是无法言语的难受……   门被小心推开了,陆绝端着水进来,对上俞汀的目光,他快步上前,“喝点水。”   俞汀才发现他喉咙干涩得厉害,昨晚声带用过度了,他接过水喝了一口,温温的,带着点淡淡的甜味,喝着喉咙特别舒服,他又连喝了好几口。   陆绝在俞汀旁边坐下,揽着他给他揉着腰,“还早,再睡会儿?我去煮点营养粥,好了叫你。”   “不睡了。”俞汀把杯子塞回陆绝手机,下床了。   他去卫生间洗漱,陆绝跟着他,他从卫生间出来去客厅,陆绝还跟着他。   俞汀瞥他,“你不是要煮粥?”   陆绝问:“甜还是咸?”   俞汀不想喝甜粥,也不想喝咸粥,就是透支了体力,他现在急需补充体力,但那个不舒服的地方,暂时也只适合吃流食。   他选了甜粥,陆绝就在他脸颊啄了一口,“你看会儿电视,很快好。”   陆绝去了厨房,俞汀拿过遥控器,选了一部航海的纪录片,片头开始,他放下遥控器去拿手机。   昨晚他关机放到了茶几抽屉里。   开了机,弹出来几条未接电话和信息。   一条未接是张淑婉,其他全是李成蹊。   李成蹊还发了三条信息。   【叙哥,妈来了。】   【怎么关机了?】   【我知道你还在生气,是我活该,是我混蛋,不过妈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来了,她现在见不到你一直在胡思乱想,等妈走了你再继续生气成吗?阿叙,求你了,快来市医院一趟。】   俞汀没回,他看了会儿纪录片,才去厨房看陆绝煮粥。   电饭煲有煮粥的功能,陆绝没用,他翻出了一只砂锅,开着小火,一直不停手搅着粥。   他在煮燕麦椰汁燕窝粥,整个厨房都是清香的甜味。   看到俞汀,他说:“再等会儿,熬软一点好消化。”   俞汀掐了一下陆绝的脸,不过没什么力道,他盯着咕嘟咕嘟的砂锅看了两三秒,说:“喝完粥我要出去一趟,解决——”   他组织着用词,“沈叙的婚事。” 第87章   市医院。   一辆低调的红旗缓缓停在路边,俞汀取下安全带,侧头迅速在刚开口的陆绝脸上亲了一口,“乖乖等我。”   陆绝没解安全带,硬生生扯着安全带一起扑到副驾驶,扣住要走的人压座位亲了好一会儿,直到俞汀抓住缝隙说了一句,“马上3分钟……”   他们停车这块区域,允许临时停车,但不超过三分钟。   陆绝这才贴着他唇说:“早点回来,等你吃晚饭。”   俞汀点头,从陆绝怀里抽离出来,陆绝伸手帮他开了车门,又强调一遍,“超时我进去揍他。”   俞汀现在还不清楚李成蹊的伤况,但惊动张婉淑连夜搭飞机回国,想来是很严重。   俞汀下车又回头,昨晚陆绝的全身他都看过了,除了几点淤青没别的,但他还是又仔细看了一遍陆绝,陆绝也把搁在后座的纸袋递出来,提醒他,“门口有一家蛋糕店。”   俞汀点头,接过了纸袋。   黄色的纸袋印着一个狂草风的人物头像,下方写着,陵江第一家做黄米酥饼店!   蛋糕店挺大,开了两层,一楼一半是玻璃柜挑选区,一半是休息区,摆了几张桌子,二楼是纯休息区,比较安静。   俞汀选了一楼一张靠角落的桌子,张婉淑腿脚不方便,罗马的别墅两层都装有电梯。   下午三点,蛋糕店冷冷清清的,店员都无聊地在工作间聊着天,俞汀等了大概十分钟,张婉淑来了。   俞汀起身朝她招了下手,张淑婉笑容勉强地过去坐下了。   这几天俞汀都没来医院,李成蹊又死活不说他怎么受的伤,她心里特别不按。   俞汀也坐下,递菜单给她,“这家店的招牌是奶油小方。”   张婉淑摇头,“不点,没胃口。”她马上问,“叙叙啊,这几天去哪儿了?”   俞汀眨了下眼睫毛,“回家。”   张婉淑疑惑,“你回家去了?你爸没说啊。”   装有黄米酥饼的伴手礼就搁在靠墙的地方,张婉淑完全没注意,俞汀推了一下纸袋,移动到了张婉淑手边。   “回我的家。”俞汀说,“陵江。”   张婉淑反应慢了几秒,意识到俞汀说了陵江,她先是震惊无措,呆呆望着俞汀快一分钟的时间,颤动的双唇才抖出了几个字,“你想起来了?”   俞汀点头。   蛋糕店安安静静的,空调的运作声在这一刻异常的有存在感,张婉淑吞咽着紧张的口水,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她也没当太大的一回事。   对她来说,就是李成蹊在某天带回家一个曾经的高中同学,她也见过几次面的乖孩子,好学生。   “妈,他失忆了,经历了很多糟糕的事情,我爱他,这辈子非他不可,以后你要像爱我一样爱他。”   张婉淑幽幽叹息,“恢复记忆了也好,开心的、难受的,都是你曾经的人生。”她还是有些羞赧,“妈骗了你真是抱歉,我……”   “您知道我不爱李成蹊吗?”俞汀问。   张婉淑嘴巴张开着,一时噤了声,她知道,当然知道,是她儿子单方面疯狂迷恋着俞汀。   他俩的婚事,要不是她去年病重,俞汀甚至不会同意。   可她儿子很好啊,要外貌有外貌,要家世有家室,论对俞汀的爱,那更是从高中就从一而终,绝对是良配。   她忽而意识到了俞汀要说的话,她急忙说:“这十年来你和成蹊挺好的啊,你们……”   “张阿姨。”俞汀打断了她,也看到张淑婉在这声“张阿姨”里,脸色瞬间灰白,但事情,总要面对和接受。   他说:“我有自己的爱人。剩下的事我和李成蹊会解决处理,麻烦您半小时后再回医院。”   说完他起身,对着张婉淑礼貌鞠了一躬,“谢谢您爱了我十年。”   俞汀去收银台结了账,他没再回头,推开玻璃门,果断走了。   *   骨科住院部,七楼。   俞汀叩了两下709的门,门内很安静,没有任何回应。   俞汀开口,“李成蹊……”   没说完,门内一声兵荒马乱,门很快打开了。   “叙哥!”傍晚余晖照进屋,照得李成蹊右手打着的石膏都成了橙红色。   李成蹊右脚也绑着石膏板,他右侧腋下撑着一根拐杖,身后五六步的地方倒着另一根拐杖。   俞汀进屋,捡起那根拐杖靠在病床尾。   李成蹊关上门,心脏疯狂敲着鼓。   刚才俞汀先叫了张婉淑出去,他非常不安,发了几条信息问张婉淑,也没收到回复,正烦着,俞汀却突然到了。   他偷瞄着俞汀,俞汀没有坐下的意思,站在床尾没动,他重重攥紧拐杖,慢慢挪回了病床,离俞汀有一段距离。   “叙……”他张口都难受,到嘴的话突然就喊不出来了。   病房顿时沉寂,连风声都听得很清晰。   “我叫俞汀。”俞汀打破了安静。   李成蹊瞳孔骤然收缩,眼前黑一阵灰一阵的,一颗心如同脱了线,飞速地坠落到地面,砸得四分五裂。   满脑子就一个想法——   他要失去俞汀了!   李成蹊面部激烈抽搐,“你信陆绝的胡话?”他试图麻痹自己。“是你爱上他了,所以不信你的家人,去信他的谎言?”   “我一直就爱着他。”俞汀看着李成蹊,说,“说谎的人是你,李成蹊,我都想起来了,比如——”   他抬手,指尖点了下左耳,“被你抹去的痣。”   李成蹊跌坐在床上,他低下头,望着厚厚的石膏板,好一会儿低低笑出了声,“是,我是骗子,我骗了你,所以你可以心安理得回到陆绝的身边了!”   他猛地抬头,眼泪爆管一样往外淌,委屈地盯着俞汀,“我喜欢你!我他妈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你!你失忆忘了陆绝,忘记你不爱我,那么大的一个诱惑摆在我面前,我根本控制不住,我做不到把你还给陆绝!我是垃圾,你尽管骂我,我不后悔!”   他手指几乎戳破了床铺,“那天换成陆绝,他也会做同样的事!”   俞汀说:“他不会。”   李成蹊冷笑,“他凭什么不会?他为了你都快杀人了。”   那晚陆绝几乎要打死他了。   “他不需要。”俞汀平静地说,“失忆了,我同样会爱上他。”   李成蹊抓破了床单,他笑得胸口扯着疼,“行,俞汀你厉害,你赢了,我就是个贱种,上赶着要喜欢你,到他妈现在这个时候了,你拿刀子往我心窝里捅,我还是喜欢你!”   俞汀突然上前,扬手就给了李成蹊脸颊一拳。   这一圈极用力,李成蹊脸歪到一侧,迅速肿胀,李成蹊舌尖抵了一下唇角,抬头仰视着俞汀,笑得无所谓。   “怎么,我自己犯贱也要被打吗?”   俞汀说:“对。”   李成蹊咽下血沫子,他眼眶血红着低吼,“陆绝到底比我强在哪里?等你十年?我他妈可以等你一辈子!”   “他不会让我忘记我爸妈十年。”俞汀说,“更不会让我失去我的理想。”   李成蹊眼泪压了回去,他不解,“理想?”   俞汀说:“我想学的专业是船舶制造,造船是我的理想。”   他的手心也通红,有点肿,他收回手,“李成蹊,你救了我,也让我的生命少了10年,自此互不相欠。”   “婚事随便你什么理由取消,以后也别再联系我。”   俞汀走了,病房门打开又关上,李成蹊久久没有动,他望着那扇白森森的门,半晌才小声说。   “我不知道,你的理想,我没机会知道。”   ……   俞汀刚到电梯,陆绝就来电话了,“超时了宝贝。”   昨晚做到后面,陆绝一直“宝贝宝贝”地求他,“宝贝就一次……”   一次复一次,现在俞汀听到宝贝就带了颜色,他望着电梯,快到七楼了,“在等电梯。”   叮。   电梯门开了,套着白大褂的医生还在翻着病例,微低着头走出来,擦过俞汀,医生猛地停住,病例往腋下一塞,猛地拉住俞汀。   碰到干燥微凉的皮肤,医生又受惊一样收回手,连声道歉,“抱歉,我认错人了。”   俞汀看着眼镜片后失望的眼神,微微勾唇,说:“丁斯南,好久不见。”   ……   “你和丁斯南说什么了?”车内,陆绝压着人拷问。   刚才通话中,陆绝只听到“丁斯南,好久不见”,俞汀就挂了电话。   “说了十分钟。”陆绝亲了一下俞汀鼻尖,“你们高中时期也没那么熟吧?”   俞汀推了一下陆绝,人高马大的丝毫不动,他放弃了,有些啼笑皆非,“你看到一个以为死了十年的人,就算是普通同学都会多聊几句吧。”   陆绝现在还对“死”字应激,张口惩罚地咬了一口俞汀的脸颊,很瘦,都没肉,“宝贝,现在可以去登记了吗?”   逼仄的空间,男人带着草莓味的滚烫气息,以及紧贴着的两颗心脏,俞汀又想到了昨晚少儿不宜的画面。   他反抗地也在陆绝脸上咬了一口,有点重,在陆绝脸上留了一个短暂的,很轻的口齿痕。   “可以,男朋友。”    第88章   两日后,下午两点,来自京市的一趟国际航班落地罗马菲乌米奇诺机场。   俞汀还想带陆绝回家睡一觉倒时差,陆绝约的车早到了,载着他们直接去登记。   登记完出来,俞汀实在困得厉害,拉着还在乐的陆绝直接回家。   俞汀的房子有155平,但只有一间卧室,陆绝没有困的意思,进屋四处参观,他就自己冲了个澡,回卧室睡觉。   这几日体力透支,又搭长途班机,俞汀碰到枕头就睡着了。   迷糊中,忽然被搂进一块清凉宽阔的胸膛,俞汀下意识抵触,直到听到那人在他耳边说:“还早,继续睡。”   是陆绝。   俞汀绷紧的身体线条就柔软了,摸索着抱住陆绝的腰,又沉沉睡着了。   他又做了那个梦。   他回到了那辆弥漫着酸涩味、烟味的车内,四面八方是炸裂开来的火光,耳畔充斥着惊惧绝望的哭喊声。   又全消失了。   没有声音,只他一人留在窒息的空间里,他眼皮、脸颊、手臂全都黏糊糊着沾满了血,他眼睁睁望着车冲向桥上护栏,在掉进大海瞬间,他一只手重重砸破残留的车玻璃,用尽全力跳了出去。   他不知道他抓到了什么,他只是仰着头,不放弃地朝着上方爬。   他不要死。   他不想死!   他还没有告诉陆绝,他爱他,真的好爱他……   黑色、红色模糊了他的视野,好似过去了漫长的时光,又或许只是几分钟,他爬上了桥。   他腹部蹭着地面,不停朝着前方爬,手腕的沉香木珠子刮着地面,划拉出“嘎吱”的声响,隐约又听到了奔跑声。   他微微抬头,拔出几米高的火焰里,一道急促熟悉的身影向他跑来。   俞汀想喊他,张了几次口才发现发不出声音,眼睁睁看着那人跑过他,他慌张扭头,弥漫浓烟的交界处,男人毫不迟疑地往海里跳,一直在嘴边的名字终于嘶哑着喊了出来——   “陆绝!”   俞汀猛地抬头,“咚”一声撞上了什么,他眼睛还未完全睁开,先听到了男人吃痛的闷哼,“领证第一天就谋杀亲夫么?”   俞汀彻底睁开眼,窗帘没拉紧,有几缕太阳光照进屋,屋内微微的光亮,他额尖有一小片冷汗,眼睛湿漉漉地看着眼前的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陆绝忽然明白过来,左手擦着他额头的冷汗,压身鼻尖轻碰着俞汀的鼻尖,笑着问:“梦到我什么了?”   俞汀眼底浮现淡淡的水光,他声音和梦里一样嘶哑,“你潜了多少次水?”   “没数过。”   “水里面冷吗?”   “有的冷,有的不冷。”   俞汀的手微微发着抖,他抬高手,轻轻触碰着陆绝的脸颊,“我梦见你跳海了,我却只能看着,喊不出声音,和动不了。”   梦里的心悸横在心口,一滴眼泪从俞汀眼里蹦出来,砸落在两人相贴的鼻尖,他哑声,“谢谢你活着陆绝,我好怕又只剩下我一个……”   陆绝听着俞汀的话,心疼得厉害,脸轻轻蹭着俞汀的手心,“不会,我会像狗皮膏药一样,永远黏着你。”   俞汀胸口闷闷笑了一声,他下巴抵到陆绝肩膀,张开手狠狠抱住陆绝,“那你记得要黏紧一点。”   “好,一定黏得分不开。”   晚上陆绝就身体力行,让俞汀深刻体会了一夜什么叫黏得分不开。   次日早上,俞汀看着镜子里满脖子的吻痕和咬痕,延后了去公司的计划,先发了辞职信给总经理。   在家里待了快一周,俞汀又带着陆绝在罗马玩了一圈,终于有空去公司处理辞职的事。   总经理是意大利人,但会说一口磕巴的汉语,为了锻炼口语,他和俞汀都是用汉语交流,“叙,不要辞职,我知道你要结婚,公司可以给你延长假期。”   俞汀说:“我要回去上学。”   “?”总经理疑惑。   俞汀没多解释,他说:“我会交接好工作再走。”   恢复记忆那天,俞汀就有了决定,他要重考京大船舶工程的研究生。   他这些年的存款足够支付他的学费和往后几十年多养个陆绝。   错过十年,他迫不及待把梦想找回来。   在公司处理完所有后续,俞汀回家推开门,满屋都是饭菜香。   时光似乎回溯到了过去,他还是那个在二中上学的偶同学生,陆绝在家做饭等着他放学。   俞汀还在门口站着,陆绝端着碗出来了。   陆绝去了一趟华国超市,胸前是眼熟的超市送围裙,他早知道俞汀回来了,侧头说:“洗手吃饭。”   俞汀弯唇,跟了进去,“哦。”   饭菜升级了,不再是纯流食,但和流食差不多,龙虾汤泡饭。   俞汀,“……”   好在味道确实不错,尤其陆绝还做了一碟炒米,洒在泡饭里,脆脆的很有口感。   陆绝说:“都登记了,明天出去买婚戒?”   俞汀咽下泡饭,望了一眼陆绝左手的婚戒,随口问:“你十年前准备的婚戒呢?我想戴那个。”   陆绝手指一顿。   俞汀也停住了,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那座墓……你埋了谁?”   陆绝,“……”   *   处理好罗马的一些琐事,俞汀收拾了所有书,和陆绝一起回陵江了。   落地放好行李,两人直奔花圃。   刚进花圃,里面传来吵声。   付狄扬声音又急又气,“谁允许你们撅墓的??都停工!我马上给我绝哥打电话!呸,屁的哥!有了新人就挖坟……我靠,不敢接电话了!陆绝你个当代陈世美……”   花圃里,几个工人面面相觑,付狄扬就站着挖机下面,梗着脖子,“各位别急别急,等我再打……”   他是希望陆绝能从过去走出来,但挖坟太绝情了!他不信陆绝……   “付狄扬。”   有人喊他。   付狄扬下意识回头,在看到和陆绝并肩的男人时,他手机脱手而掉,栽进了蓝幽幽的无尽夏花海里。   “我靠!”他张大嘴,“哪整的兄弟?这么像……”   俞汀也幽默了一把,“门口左转三百米的美容院。”   又想起来,那是十年前的店了。   俞汀正经说:“没整,我是俞汀。”   ……   半小时后,骨灰盒和戒指同时挖出来了。   付狄扬也终于止住了哭声,一米九的双开门身材,哭得就像高中输球了,偷偷躲起来哭的男生,拍了一下俞汀肩膀,又要去摸一下俞汀的脸确定,“是真人吧……”   陆绝挥开了他手,把刚擦干净的戒指牢牢套进了俞汀左手无名指,“别碰,有夫之夫。”   付狄扬“啧”一声,两只肿眼泡笑得圆滚滚的特搞笑,“得得得,别显了,知道你们登记了,什么时候摆酒啊?我还没结婚,伴郎得留我一个位置!”   俞汀没想过办婚礼,一是国内到底还没开放同性婚姻,二是他们的亲朋好友,加起来也就一桌。   陆绝回:“再说吧。”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取走了那只骨灰盒,晚上付狄扬一定要请俞汀吃饭,三人就去了一家路大排档。   几瓶啤酒进肚,付狄扬又哭了,大着舌头拉着俞汀哭,“学神你知道吧,绝哥那段时间老惨了,瘦得跟……”他眼珠转了转,拿过啤酒瓶,抱着细长的瓶颈就嚎,“跟这啤酒颈一样!”   陆绝怕俞汀难受,拍他一掌,“别夸张。”   付狄扬不乐意了,“谁夸张了!我告诉学神……嗝!”他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学神,绝哥他还哭!哭老惨了……在你的墓……”   付狄扬咬了下舌头,“不对,那不是学神的墓……那是谁的墓??”他被他自己绕进去了,终于松开俞汀,趴桌上数着人名,“到底谁的墓啊……”   最后是俞汀打了付狄扬家的电话,把人接走了。   走了付狄扬,桌子一下就安静了,俞汀今晚也喝了一点儿酒,他和陆绝对视一眼,两人相爱而笑。   “你结账。”俞汀先说。   陆绝乖乖去结账了,结完账回来,俞汀趴在桌上,只露出一个圆圆、毛茸茸的后脑勺。   似乎是睡着了。   陆绝勾唇,过去蹲下揉了揉俞汀头发,在他耳边说:“宝贝,我背你回家好不好?”   俞汀头轻轻动了一小下,算是同意了。陆绝拉过他双手,轻松把人拖上背。   起身背着俞汀出了大排档,这家大排档就在海边,沿路有好几个支着红顶篷的大排档,炒海鲜的声音和食客的笑声飘在徐徐吹来的海风里。   天气预报说今天没雨。   走了一段路,趴在肩头的脑袋动了动,冒出一对清亮的眼睛,“陆绝,我想看蓝雨,去秘密基地。”   陆绝嘴角勾着,“马上出发。”   他换了方向。   这座海滨小城,那一片野沙滩海蚀洞,陆绝走过了数万遍,从任意的地方,他都可以找准方向。   他背着俞汀慢慢走,两人都没有说话,享受着只有两人独处的宁静时光。   偶尔远处飘来几声食客的笑声,又被清爽的海风吹散了。   略有一点儿咸味的风,很凉,俞汀突然说:“明天去买两箱盐水冰棒吧,冰箱空了。”   “好。”   “四件套也要换。”   “好。”   俞汀鼻尖蹭了一下陆绝微凉的皮肤,“院子里的无尽夏要准备调蓝了。”   “我现在会了,你看我调一次?”   “好。”   “冷吗?”   “不冷。”   “到沙滩了,有没有颠到你?”   “不会。”俞汀用力吸了一口海边的空气,仰头看着星星点点的夜空,“今晚不会下雨了。”   陆绝朝着那片海蚀洞走,声音笑意很明显,“那我们天天来,总有一天会下雨。”   俞汀延迟了一秒点头,他似乎真有点醉了,又摇头,“不行,要上学。”他活动了一下手,戴着戒指的无名指戳了戳陆绝的下巴,“我要继续念研究生,你每天都要做饭等我回家。”   陆绝说:“好,每天都做好吃的等你回家。”   俞汀这才满意,闭上眼吹着海风,到了海蚀洞,他突然想起一个大问题。   他睁开眼,在漆黑的洞内准确找到陆绝的眼睛。   “你还卡得进去吗?”   陆绝,“……”   最后陆绝是从洞外找到石壁缺口进去的,俞汀在洞内接应他,把陆绝拉进洞,俞汀精疲力竭,也顾不上衣裤会脏,仰躺在地面大口大口喘气,遥望着远方的星空。   从洞内的视野,水天相接,星星像是落在海面跳跃一样。   陆绝也躺到俞汀身边,他歪头望着俞汀,俞汀胸口剧烈起伏着,唇线的轮廓在昏暗的光影里想两弧透明的丝线,也极富生命力地起伏着。   如同他第一次看见俞汀一样。   陆绝静静看着,突然翻身覆到俞汀上方,离着一两毫米的距离,怕压到他。   “乐乐,我想亲你。”   他没喝酒,俞汀呼吸的气息有淡淡的酒气,俞汀没有回他,勾住他脖子,抬高下巴主动亲了陆绝。   石壁缺口外,月亮偶尔照进来几缕星光,洞内只有缠绵的接吻声。   不知过去多久,俞汀快呼吸不畅了,陆绝才松开他,趴在他肩头低低喘着气,说着恋人间的呢喃。   “乐乐,我好想你,每分每秒都在想你。”   和陆绝在石壁上扣出的那句话一样。   俞汀睁开眼,望着洞顶不知是月光,还是月光倒影的海水纹,他手指触碰上那块刻字的石壁,轻轻摸着新出现的三个刻字。   轻声,又坚定地说出同样的三个字。   “我也是。”   ———————————正文完